附庸风雅录 作者:阿堵 文案 性格看似懦弱的方思慎,实际内心无比强大,不是他争不过,只是不愿意去争那些他看不上的东西, 如果他想要得到的,凭他自己坚强的意志力绝对可以做到伸手可得。 遇到金土只能说这是命运的安排,内心强悍到可以几年不回家只为不想顺从父亲的安排,如果他不愿意,怎么会让金土进驻内心,就像他给金土在心里建的那所牢房一样,只有彼此才能感受得到。 一个城府颇深,从小在家庭、周围环境的影响下,手腕了得的金土,真心没觉得他对什么事儿上心,除方思慎之外,对他来讲好似都是可有可无的,唯独对这个人认真了,虽然从小环境优越,也算是早入社会,但是对感情,也算是初恋,从开始的懵懂下犯了错误,到后来捧在手心,放在心尖上都是那样的自然而然。 如果不是洪家垮台,真看不出洪家也占据金土心里的一席之地。 看着金土耍手段、低头献媚,在泰山大人面前装斯文,跟泰山大人坦白、对立,都只表明了用心,排除了方慎思身边所有的别有用心。 用家族利益跟父亲谈条件,明知道是缓兵之计,只求在自己当家作主的之后,能与自己的挚爱携手一生。 标签:现代、架空、师生、年下   序   金缕曲·赠友   入眼几曾有?   更谁人,怨箫狂剑,文章信手?   与君笑看龙蛇走,   愁到酒酣时候,   醉起把、风流写就。   燕赵古称慷慨地,   问英雄,尽射雕屠狗。   咸阳客,今在否?   少年意气难相守。   似这般,痴肠侠骨,怎生消受?   世路悠悠何所企?   花好月圆人寿。   任抛洒,征衫凉透。   漫说此夜沉吟久,   但樽前,题罢诗盈袖。   衣胜雪,灯如豆。   这是二十郎当岁的时候,写了送给好朋友的词,或有格律不谐之处,却难掩年少豪情壮志。十余年过去,沈腰愈肥,潘鬓将星,刘郎渐老,江郎才尽。回头看时,对时光的敬畏油然而生。   经历越多,人生虚妄之感便越鲜明。越觉得虚妄,便越是不甘寂寞,总想往那虚妄里涂抹些什么。似乎面子里子勉强放得下了,羽毛尾巴也没什么可藏掖的了,但求顺心遂愿,怡情快意而已。   于是还得挖坑。   这个坑,实在是挖了打发自己的寂寞,涂抹自己的虚妄。至于抹的是黑是白,是狗血还是鸡血,管他呢。愿意看的亲欢迎来蹲坑。不过这很可能会是一个相当个人化的,不太值得期待的,并且以蜗爬龟速填土的坑。   风流不再,胡乱附庸风雅一把。天雷地雷手雷水雷没准都会有,请自带避雷针。故事纯属虚构,谢绝各种附会。 标签:现代、架空、师生、年下、3P(错了,是疑似4P) 内容标签:天作之和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方思慎 ┃ 配角:洪鑫垚,方笃之 ┃ 其它:伪师生,年下,伪父子暧昧 【卷一 少年意气难相守】   第1章   方思慎走到图书馆前广场的时候,收到了胡以心的短信:“我已到‘潇潇楼’门口。”   不过是条手机短信,“潇潇楼”三个字也一本正经地打上了双引号。这种文字方面轻微的强迫症,是教国文教出来的职业病呢,还是方氏家族的遗传病?虽然“方以心”随母姓改叫“胡以心”,同父异母的兄妹俩在这一点上,莫名相似。   按下“回复”键,正要问所谓“潇潇楼”者位于何方,第二条短信来了:“即原‘学府酒家’。”   失笑。好端端一个名字,什么时候改成了不伦不类的“潇潇楼”?屈指算算,自从进入“甲金竹帛工程”混饭吃,一眨眼从硕士混成博士,差不多三年没工夫闲逛。最后混到被所属专家组解雇,又窝在宿舍里郁闷了两个月。两耳不闻窗外事,学校周边一个饭店换了名字,不知道也正常。   出东门往南,走到十字路口处,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车声人语涨潮一般席卷过来,清静太久的五官很有些不习惯。正在眼花缭乱之际,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喊:“哥!这边。”   转头。斜前方一排金光闪闪的大字:“京师大学国际会堂。”下边玻璃旋转门右侧,竖着三个朱红色行草:“潇潇楼”。妹妹穿件杏黄色连衣裙,半倚在那牌匾上,正笑嘻嘻地冲自己招手。   兄妹俩很长时间没见了,看见妹妹的笑脸,方思慎不觉心情振作许多。走上前去,打个招呼,习惯性地推下门,让开一步,请女士先行。胡以心往里走,那牌匾右下方的落款便显出来了,是“白大”二字,一方闲章曰“古稀贻燕子孙安”。   方思慎下意识地看一眼,跟着妹妹进去。白贻燕号称书法泰斗,又平易近人,题的匾额招牌满京城都是,虽说近来年迈静养,偶尔替人写几个字也不稀奇。   穿过大厅,绕过电梯,一道古香古色的卷檐垂花门突兀地出现在眼前。额上牌匾依旧是“潇潇楼”三个字,这回横着写了,还是同样的落款。   左右两边门柱上一副对联:   “爽气西来,座上东君何妨醉,   名花秋艳,杯中春酒别样浓。”   探头往里望望,一人高的大红仿古影壁挡住了视线,影壁前供桌上立着足有半米的财神像,财神脚下一口硕大的莲花瓷缸,里头大概养着鱼。两边电烛台上红彤彤的如意灯照得财神爷笑容可掬,红光满面。   一阵菜香酒香飘来,方思慎下意识摸摸口袋。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气派架势,今日潇潇楼比之昔日号称京师大学后备食堂的学府酒家,不知档次高了多少。冲妹妹道:“以心,咱们换个地方吃饭行不?”   “不用你请。就这了。”   方思慎摇摇头:“我请。换个实惠点的地方。”边说边往外退。最近囊中实在羞涩,却不便跟妹妹直说。   胡以心一把拖住他,哭笑不得:“老哥!我有免费卡!”看他还在犹豫,干脆从包里掏出张亮晶晶的金卡片:“瞧见没?至尊贵宾,价值五千元!跟我就把你那套假惺惺的大男子主义收起来吧!”说罢,高跟鞋“蹬蹬蹬”几下,直接进去了。   ——方思慎雅号京师大学国学院“最后的纯绅士”,出门从来不叫异性付账的,故而胡以心有此一说。   看见客人手里的金卡,领班殷勤得格外庄重起来。通常持有这一等贵宾卡的客人,不是关系户就是老板的私人朋友,万不可怠慢。胡以心在靠窗的位子坐下,自顾埋头点菜。等服务生走了,方思慎望着她:“以心,谁送你这么贵的消费卡?”   “就是这‘潇潇楼’的大老板。”   兄长责任感油然而生,方思慎神色变得严肃:“人饭店老板没事送你五千块做什么?”   “他答谢我帮忙。”胡以心顿一顿,笑道,“想知道我帮了人家什么忙?你倒猜猜看。”   妹妹一脸得意洋洋,方思慎想起饭店门口那块匾:“白老那三个字,是你——”   胡以心点头:“然也。”见他似乎脸色不豫,低声补充,“你以为我喜欢干这种事啊?这里的老板是个毕业生家长,给国一高捐了一栋楼。新上来的校长不知怎么听说了我妈跟白家的关系,非要我替他求块招牌。”   白贻燕的女儿白蕊,嫁给了方家二公子方敏之,即方思慎和胡以心的叔父。两家算是世交。胡以心的母亲胡梅夫妻反目,妯娌却处得异乎寻常的好,与白蕊堪称闺中密友。   方思慎淡淡道:“白老一贯诲人不倦,必定不会拒绝。”   胡以心知道兄长不大看得上这位到处题字留名的长辈,便不多说,只道:“白老花甲以后,专心整理发扬国故,一般人根本不接待。我拎了两盒妈妈亲手做的绿豆酥上门,求他老人家给侄孙女题写书斋名,才讨来这三个字。”噗哧一笑,“老头问是柳三变‘潇潇暮雨洒江天’之‘潇潇’,还是皇甫松‘夜船吹笛雨潇潇’之‘潇潇’?我说要学郑板桥‘囊中潇潇两袖寒’,他痛痛快快就给写了。要不怎么会盖了那方‘子孙安’的章子?还好这家老板没什么见识——反正给白老先生做子孙,也不算辱没了他。”   方思慎乐了:“这笔生意很划算啊。两盒绿豆酥卖五千块。”   胡以心嗤道:“你以为呢!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人大老板给了范秘书这个数——”说着张开一只手掌,“是我的十倍哦,现款。要不怎么可能顺当。”   方思慎吃惊:“范有常居然这么……”饶是他一贯说话厚道,轻易不臧否人物,也忍不住小声道,“这么嚣张?”   “听妈妈说,如今婶婶堂妹她们要见老头一面都不容易,偏就对这范秘书百依百顺,自家人远不如一个外人亲。”   这时菜上来了,一样样装在仿大内款金边雪花瓷盘子里,贵气得不像食物。方思慎问明白来龙去脉,也就坦然举箸。边夹菜边感叹:“守着这么一棵长命百岁的摇钱树,日子可太滋润了。”在妹妹面前,说话不由得随便起来。   胡以心吃一口菜:“别管人家家务事了,你最近怎么样?”   “还不是老样子。”   “老样子是什么样子?”   “还不就是那些,除了上课,就是给人做长工,查资料、抄拓片、扫描、复印、制表、打字……”   胡以心筷子一放:“方思慎,诳言妄语者小心下拔舌地狱。”说罢,从包里掏出几张报纸,两本杂志,哗啦翻开推过去,“这怎么回事?”   方思慎低头一瞧,几行大标题交叠相映:   《小博士爆出惊天内幕,大专家怒斥无稽谎言——京师大学国学院著名教授再驳“甲金竹帛工程”造假传言》;   《李鬼反诬捉李逵:一参与“金帛”工程博士生泄私愤伪造竹简诬告同门》;   《由“金帛”工程伪证传言看当代学人诚信危机》   《新竹简还是老竹简,先问问真坟墓还是假坟墓》;   《“金帛”工程专家组:研究人员确实存在良莠不齐现象——暗讽工程首席专家方笃之教授利用职权为其子铺路》;   《有背景才敢说真话:方思慎何许人也?》;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且看方氏父子如何公器私用》   …… ……   虽然猜得到大概是这么个情形,真正直面舆论,还是惊出几分头晕目眩。方思慎故作镇定,伸手翻翻,是五六月间的《学林文摘》、《国粹春秋》之类。强笑道:“媒体喜欢夸张,何至于……”   “那这个呢?”胡以心不依不饶,又掏出一本杂志,翻开摆到他面前。   只见页眉上标着:“人文学刊,国立高等人文学院,共和五十七年,夏历三一七一年,西历二六二〇年,七月号”。该页文章大标题是《“甲金竹帛工程”中期报告书》,报告人:项目首席专家,国立高等人文学院院长,方笃之。   中间一行字被胡以心用红笔圈了出来:“持续规范工程参与人员考核制度,业务不精学风不谨者坚决予以摒除。”   方思慎继续笑:“场面话而已……”   “你别蒙我!”胡以心拍桌,“我打电话去你们学院问过,那什么破工程三个月前就把你除名了,国学院落井下石,紧跟着取消了你‘国培生’资格。你现在靠什么吃饭?眼看马上要开学,没了‘国培生’的皇粮,下年学费上哪儿弄去?别告诉我找你爸爸要,你们父子两个几年没说话了?嗯?难不成你打算上街发传单,给小屁孩做家教,替人当枪手,还是到鲤鱼胡同去安慰中年大妈?你还看不出他这话什么意思?哼!方教授大义灭亲呢!只顾自己往上爬,儿子死活都不管……”   ——自从父母离婚,胡以心称呼方笃之,向来是“你爸爸”。至于鲤鱼胡同,那是京城有名的风化街。   方思慎从来看见女人发飙就打怵,何况在此等高级场所发飙的是坐在自己对面的女士,尴尬得脸都红了:“以心,麻烦你小声点!”   沉默片刻,慢慢道:“跟他没关系。工程光子课题就上百个,这事捅出来之前,他根本不知道我在里头。再说他虽然是工程首席专家,却也管不到二级子课题组一个实习生的人事安排。这是我自己的事,别人捕风捉影,已经叫人厌烦,你也跟着胡说什么!”   好不容易才把心情调整过来,被妹妹这么一挑,方思慎也有点浮躁,说到后来,语气严厉。   胡以心不做声了。过一会儿,压低声音问:“那些竹简到底是不是假的?”   方思慎轻哼一声:“假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胡以心眨眨眼,知道此事重大,转口问:“那你手头还有多少钱?”   妹妹问得实在,当哥的一下忸怩了:“嗯,卡里还有一百多,我想……找相熟的师兄讨点活儿干……”   “如今还有谁肯分活儿给你?”   “不署名的话,总有缺人手的……”   “我这里有个现成的,你干不干?”   方思慎十分意外:“啊?”   胡以心扒拉着盘子里的菜,盘底中间一丛金灿灿的大菊花若隐若现:“怎么,外人求得,我这个自家人求不得?”   妹妹刀子嘴豆腐心,这是特地雪中送炭来,方思慎乖乖问:“你说说,是什么活儿?”   胡以心放下筷子,从头说起:“你应该听说过,去年教育署嚷嚷在基教领域普及国学,以各州公立重点高中为试点,推行国学校本课程,纳入本世纪开拓性人才培养计划。因此我们学校从上一学年开始,在高一开设了一门国学选修课。第二学年,也就是下学期,进入专题研修及论文写作阶段,需要请个校外专家做辅导老师。”   基教领域普及国学行动,与三年前开始的,以重新确立夏民族文字信史为目标的“甲金竹帛工程”,都是近年国学复兴大背景下振兴国学的具体表现。方思慎一边点头,一边迟疑道:“我又不是专家。再说……”   “堂堂京师大学国学院博士,还不算专家?真排得号的专家,谁有闲工夫上中学哄小屁孩来?”   胡以心卷起桌上的报纸杂志,随手塞回包里:“你要是担心这事有影响,大可不必。除了圈里人,这些酸不溜丢的文章谁看?别说你方思慎,就是方笃之白贻燕来了,老百姓认得他姓甚名谁?少在那顾影自怜了!选修课每周六上午半天,三个小时,一小时一百块;寒假有一周左右的文化采风,你得跟着;课程结束教师讲义和学生论文说是可能结集出版,算国家重大教育科研项目成果……”   巴拉巴拉说完,胡以心瞪起眼睛,斩钉截铁:“干不干?”   方思慎下意识就点头:“干!”马上又反悔,“可是,我不擅长跟小孩子打交道……”   “高二都十七岁了,不算小孩子,肯选修的多少有几分真心喜欢,你只管去上。”   方思慎正嘀咕“不知谁刚说过‘哄小屁孩’这种话……”,就听妹妹道:“学费我先借给你,每月课时费你三我七,一年差不多正好还清,如何?”赶忙点头。   再交流一些细节,饭渐渐吃到尾声。胡以心挥着金卡叫服务员结账,片刻工夫,领班亲自把卡送了回来。同时递给两位贵宾一人一把折扇:“这是本店赠送用餐顾客的小小纪念品,欢迎二位下次再来。”   方思慎说声谢谢,展开一看,扇子竹骨绢面,做得居然颇为精良。图案印的是吴笠仙泥金菊花,题诗曰:“清霜有幸邀陶令,素艳无缘对林姝。”不觉冲领班笑道:“你们饭店送的纪念品真风雅。”   那领班略显得意:“先生跟小姐喜欢就好。我们餐厅是京城百家文化主题餐厅之一,以菊色秋香为主题,三次上了XSB-TV(大夏官营有线电视公司“夏视播”简称)旅游频道美食专栏。各包间名字用的都是和秋天、菊花有关的古诗词,比方说‘东篱把酒轩’、‘瘦月清霜台’、‘帘卷西风阁’、‘槛外寒芳圃’、‘秋心素色斋’、‘幽艳露华居’……”   那领班业务极精,店堂牌匾特色菜名如数家珍。好容易等她说完,两人走出那张气派堂皇的垂花门,胡以心把金菊折扇斜支在腰间,哈哈大笑。   大厅里不少人往这边侧目,方思慎站开几步,肃立一旁。   笑够了,胡大小姐回身指着门口对联,叹道:“当初我建议用‘满城尽带黄金甲,一枝独放白玉堂’,既合它‘菊色秋香’主题,又配得上那财神爷。谁知他们老板竟也有几分心眼,坚持说黄金甲不是他一个生意人带得起的,噗!哈哈……”   一路笑到马路牙子上,方思慎知道妹妹素来有点神经脾气,也不去追究,兄妹俩就在路口道别。   第2章   论资历,“国立京师第一高级中学”在中学里的地位,比京师大学在大学里的地位,更加显赫而微妙。   共和元年,新政肇始,百废俱兴。教育国有公办,为简明见,中小学一律以数字序列名之:第一、第二、第三……以此类推。国立京师第一高级中学,简称“国一高”,乃新政党部原驻地子弟学校,随中央行政机关迁入京城,历经几次改制,到如今,师资、设备、生源、升学率均属一流,成为备受瞩目的高中重点名校。   方思慎远远看见校门,先愣了一下。说是校门,其实不过一大排闪闪发亮的电动护栏,中间立着高高的旗杆。他路过某些大型机构时见识过这种“门”,电钮一按,护栏无声拉开,足有八个车道宽。昔日巍峨的红砖墙,厚重的黑铁门早已不知去向。唯有那块镌刻了开国元首亲笔题写校名的大石头,从校内花园挪到了门外旗杆前,平芜突起,鹤立鸡群。   大约六七年前,方思慎曾经在这里做过一段时间极其短暂的转校生。短到只够他为上高一的同父异母妹妹打一架,之后便进了大学。如今回忆起来,除却收获一份来自妹妹的亲情,那几个月的高中生涯一片空白。   大学多在京城西北,而国一高当初因为需要方便直属机关子弟,坐落于东南甜水坊。毕业之后,连路过的机会都没有。   “同学,你是哪个班的?”   门卫严肃的发问惊醒了方思慎。一时没反应过来,有点茫然地望着对方。   “根据政教处最新规定,不穿校服不允许进校门,你们班导没讲过吗?”   “我不是……”   那门卫不等他说完,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请假了是吧?哪个班的?给班导打个电话。”   “我不是学生。”方思慎终于逮住机会宣布。马上又补充:“我不是这里的学生。”   毕竟,博士生也还是学生。这句补充实属多余,然而自幼养成的习惯,开口不打诳语,根深蒂固。成年以后,才慢慢学会说点有准备的谎言和有选择的真话。   眼见对方一脸审视,方思慎忙道:“我是京师大学国学院的,要找国文组的胡以心老师,麻烦您传达一声。”   那门卫又看了他两眼,才拿起对讲机找人。   方思慎不由得摸摸自己下巴。因为要来见工,今早特地对着镜子收拾了一下,看来好像适得其反了。他不到十七岁参加高校联考,二十二岁硕士毕业,成为国学院最年轻的博士。这么多年在象牙塔中打转,从里到外一身学生气,乍看去比某些熟通世务的高中生还像高中生,也不怪人家门卫认错。   电话打通,门卫确认了来人身份,指明方位叫他进去。   校园里竖起好几栋新楼,即使原来的老建筑也早已旧貌换新颜。   方思慎找到高二国文组办公室。恰逢课间,精力过剩的少男少女们在走道里横冲直撞,说着令人似懂非懂的火星语言。眼尖者发现了这个陌生面孔,立刻拉住同伴,隔着三五米距离,放肆地围观猜测。   过于热烈的氛围令方思慎产生极强的不适应感。他开始后悔答应妹妹了。   多年学术生涯让他养成了有备无患的习惯。这一回的工作,未知变数却太多。给高二的中学生讲国学……方思慎回想自己短暂的高中经历,似乎一般同学连国学两个字都没听说过。也许,所谓基教领域普及国学运动,也不过和印象中其他运动一样,大风起兮云飞扬,闲花落地听无声。   打量着前方围观自己的几个学生,都是一身校服,偏偏穿出五花八门的感觉来。上衣要么敞着,要么扎在腰间,总之露出里头色彩缤纷涂满西洋字母的低领T恤。有两个女孩子剪得齐齐的刘海,从眉线到肩膀,阶梯般一级级变长,宛若上世纪浮世绘上的东洋艺伎。   方思慎顿时觉得“国学”实在是一个无限遥远的名词。   办公室里一片吵闹,几乎每张桌子前都围着学生。终于有一个老师注意到杵在门边的陌生人,方思慎指指角落的位置:“对不起,我找胡老师。”那老师抬头准备嚷一嗓子,方思慎忙摆手:“没事没事,让她先忙,我等会儿。”说着,走到胡以心身后墙角,静静等待。   胡老师面前摊开试卷,手指比划着,指挥倜傥。两个男生正低头倾听。   “你,说说这道题的已知条件是什么?”   “已知:体裁是七言律诗,事件是登高,人物是杜甫,时间是秋天,地点是长江边。”   方思慎听到这,知道试卷上的考题必是关于杜子美的名篇《登高》。   “再读读,有补充条件没有?”   另一个男生道:“有。能看出来,天气不好,风挺大的。猿猴叫得非常凄惨。水很清,鸟也挺多。第三句说……”   胡老师打断他:“颔联!”   “嗯,颔联说无边落木,可见树也挺多——野生动物种类繁多,植被茂盛,水还没有被污染,由此可知环境保护得非常好……”   “停!”胡老师拍桌。方思慎差点笑出声来。就听妹妹不耐烦道:“老杜的时代,环境保护还不是问题。他写这些景物,难道是为了向千年后的你炫耀环境有多好吗?”   那男生被逗笑了:“我也觉着不是。老师您不知道,我做了一假期研学竞赛,尽是环保课题……”   胡以心挥手制止,还让先头的男生发言。   那男生一脸疑惑:“老师,您说他到底站在哪个方位,才能看到‘长江滚滚来’呢?这样写,他肯定得正对江水站着,说明江水流到他站的山下之后要拐个弯……”   胡以心无力地点点头:“言之有理,不过有待考证,你回头跟地理老师仔细探讨下。现在你们看看,确切已知条件还有没有?”方思慎望着妹妹的侧影,深感同情。   “嗯……后面不太好懂,不过大概看得出他挺郁闷的,好像还生病了。‘独登台’,那应该是一个人在爬山……”   胡老师纠正:“独自登高!”   “嗯,独自登高。还有‘艰难苦恨’、‘潦倒’什么的,看起来都挺郁闷的。”   “不错,感情基调把握相当准确。好,确切已知条件到此为止,整理一下,有哪些?”   说环保的男生抢先道:“秋天特别冷的时候,嗯,杜甫很郁闷,于是呢,一个人爬上长江边的高台,听见猿猴叫,看见鸟在飞,树叶被风吹下来,嗯……等等。”   他嗯了半天,最后只蹦出个“等等”。胡老师习以为常,点头道:“很好。请根据‘情景关系’公式,分析第一问:本诗意象如何体现了情景交融的特点?”   “这个,我觉得吧,从前四句,嗯,前两联,可以知道写了什么景物,”男生看一眼老师,改口,“不对,是意象,从后两联大概知道是什么感情。先写景,后写情,嗯……对,这个叫做‘触景生情’。然后看写景里头有‘哀’字,写情里头有‘苦恨’、‘潦倒’,所以景的特点跟情的性质是一致的,所以说做到了‘情景交融’。”   胡以心拍手:“孺子可教也!回头记得把刚才说的意思落实到书面。”问另一个男生:“第二问用什么解法?有思路了没有?”   “第二问说作者的‘艰难苦恨’有哪些。生病大概算吧,一个人挺孤单的,应该也算吧,还有……”   看他卡壳,胡以心问:“霜鬓是什么?”   “大概……天气太冷了,连头发都打了霜吧。”   方思慎想:总算他知道‘鬓’指的是头发。   旁听的男生程度好些,忍不住帮忙:“霜鬓是白头发。”   “啊,那这个也算。长白头发肯定要郁闷的,我妈就是,每次我帮她扯白头发她都要郁闷半天。”   方思慎觉得别说妹妹,自己都要爆发了。   这时预备铃响了。   胡以心把试卷塞给两人:“回去把‘知人论世’公式背三遍,将可推导的隐含条件列个清单,明天再来说第二问!”   学生们哗啦走了个干净,有课的老师劈里啪啦收拾东西飞速上岗,办公室瞬间安静下来。   胡以心发现方思慎,张口预备称呼,猛然刹住:“方、方老师,来了怎么不叫我?”   方思慎礼尚往来:“胡老师,你好。”   胡以心不愿兄妹关系引起无谓的麻烦,跟校方只说介绍个师兄来做兼职社会实践。   “我领你去教务处报到。”   方思慎跟出来,但听一阵哗然,几个男生藏在门外……一哄而散,边跑边嘎嘎乐。这个喊:“心姐,男朋友来了也不给我们介绍!”那个嚷:“是不是姐弟恋啊?心姐真够潮的!”   自从工作以来,为了镇住学生,每逢上班的日子,胡以心都竭力往老成打扮。她本来比方思慎仅小了不到一岁,这会儿两人站一块,确实很有姐弟恋的感觉。   胡以心遥遥指着那几个淘气鬼,恶狠狠叫道:“都给我等着!课间迟到,每人操行扣五分!”边走边低声叨叨,“这帮臭小子,一眼照顾不到,就翻了天了!”   走出教学楼,左右无人,方思慎试探道:“以心,我还是觉得……自己不大合适。”   胡以心猛然抬头瞪他:“你什么意思?我跟教务主任打了包票,把别人的推荐都给挤走了——你敢把我送到河中间?!”   “不,不是,我就是觉得,从来没跟未成年人打过交道……老年大学的讲习班,倒是去上过几次课。”   胡以心忽然明白哥哥在怕什么,笑:“你不会是被刚才那俩来讲《登高》的吓着了吧?放心,那是理科实验班的宝贝,选修课堂里哪会有这种极品!”   作为工龄才一年的新教师,胡以心本不够格教实验班。谁知进校就立了一功,又在应试提分方面表现出相当的才能,是以这第二学年就分到了一个重点班。   方思慎不禁好奇:“你就那么给他们讲古诗?什么‘情景关系’公式,‘知人论世’公式的?”   “是啊。一个个数理化脑袋,诗歌门都摸不着,这样讲,公式一套就能得分。难不成还给他们解释什么叫‘言外之意’、‘象外之境’、‘味外之味’、‘韵外之旨’?”   方思慎摇头:“但是,很多自然科学大家,都能写不错的格律诗。”   “那是五十年前好不好?”胡以心不以为然。这兄妹俩,妹妹习惯哥哥的迂阔气,哥哥习惯妹妹的神经质,有着良好的默契。   “你们怎么才开学就考试?”   “啊,这个叫‘假期成果检测’。考了好几年,都成传统了。开学就考试,省得学生放假疯得太离谱。”   方思慎自问对教育,特别是基础教育,既鲜少实际体验,又缺乏专业研究,于是保持沉默。转口问:“选修课怎么放在周末上?”虽然周末对他来说更合适,还是难免好奇。   “这不是应试教育素质教育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嘛!研究性选修课一上就是半天,占用正常课时的话,连考纲规定内容都讲不完。对了,你可别随便跟人说,万一有人问起,千万别说来上课,只能提‘辅导课余延伸拓展活动’,务必强调学生自愿参加。”   “这个……好吧。”   知道兄长不擅撒谎,胡以心道:“谁多管闲事问你周末去向,你就告诉他去约会。”   “这……好吧。”   在教务处报完到,又问了问第一年开课情况,打听好作息考勤相关规矩,由妹妹做东在食堂吃个午饭,方思慎拿着选课学生名单回到京师大学。想起临走时,国一高的教务主任也把自己盯了好几眼,怕是担心面相太嫩镇不住学生。他向来没有蓄须的习惯,记得抽屉里有副平光眼镜,大风天气挡沙子用的,戴上之后显得成熟几分,权当道具用用。   进了宿舍楼,走廊迎面过来一个人。余光瞟一眼,没必要打招呼,目不斜视往前走。对方却停下来,大声道:“方思慎,正要找你。”   方思慎只好也停下来:“寇师兄,不知道找我什么事?”   寇建宗看似朝着他,其实没拿正眼瞧他,口气淡漠里带点儿鄙夷:“关于你博士论文选题的事。”故意停一停,等他什么反应。   方思慎抬起头:“这个我自己会跟张教授谈。”   “不必了。张教授要我通知你,鉴于你已经退出‘甲金竹帛工程’,而教授在工程结束之前都不可能有时间兼顾其他课题,因此建议你向国学院申请更换导师。”   方思慎呆了呆,慢慢点头:“我知道了。”说完抬腿便走。   擦肩而过的瞬间,寇建宗忽道:“我早警告过你。可惜你太骄傲了,忠言逆耳,听不进去。”话语间掩饰不住的得意。   方思慎回过头:“寇师兄,多谢你提点。只不过我看见了,不能装作没看见。我觉得应该说,不能假装自己是哑巴。”   寇建宗不屑道:“结果呢?你现在连毕业都成问题!你说要找证据,找到没有?人家信不信?”   方思慎看了他一会儿,指着自己胸膛:“师兄,证据不在我这里,而在你心里。也许,还在张教授,以及别的教授心里。这件事,我知道,你知道,张教授想必知道,我相信专家组很多人都知道。大家都不是瞎子,也不是哑巴——就算不得已要装瞎子装哑巴,知道的人终归知道自己知道。这,就是证据,”说完,掉头走了。   寇建宗愣了一阵,终于回味过来,哼一声,扭头便走。   第3章   方思慎方老师首次基础教育国学课,总的来说是成功的。   名单上二十七个人,除去三人因改学理科离开,剩下的全来了。到底是国学选修课,没有剪阶梯刘海的女生,也没有发散性思维发到环保和地理去的男生。   乍见面嫩面善新老师,学生们兴奋异常,先八卦了十五分钟。方思慎有问必答,不好答的就直言不方便,任由少男少女们如何旁敲侧击死缠烂打反讽激将,除去脸色变化,言辞间始终岿然不动。逼急了,干脆不言不笑,静默而立。毕竟是半大孩子,以为老师脸上挂不住,纷纷住口。待见方老师面色平和,言归正传,知道没真生气,互相挤眉弄眼一番,渐渐安顿下来,开始听课。   国一高这门国学选修课,帽子戴得挺大,其实内容相当具体。国文组负责此事的是一位老教师,平生最爱太史公司马子长,以为“半部论语治天下”,莫如“一卷史书通古今”。何况讲故事总比干讲道理更容易吸引学生,因此定了课题为《太史公书》。第一学年招募几个国文老师轮番上课,零零总总讲了十几篇课外篇目。第二学年,进入所谓专题研修及论文写作阶段,校方也明白术业有专攻,因此决定聘请校外专家担任辅导老师。   方思慎对学生们的水平完全没底,又拿不准最终要求达到什么程度,交接时特地向那位老教师请教。老先生摇头晃脑:“京师大学藏龙卧虎之地,弱冠之年,博士之尊,后生可畏啊……国学乃我大夏民族之魂,薪火相传,继往开来,任重道远啊……”最后交给他一页已授文章目录,一张充斥着“薪火相传任重道远”的课程计划,再没有其他参考资料。   如此有特点的老师,方思慎觉得自己应当多少留有印象才对。仔细回忆,却连当年毕业时班导师姓甚名谁都已茫然无踪。   这不能怪他。想当初十六岁的方思慎,直到高校联考前三个月,才以转校生身份取得国一高的学籍,并正式改用现在的名字。原来那个略带女气的名字“何致柔”,知晓者本就寥寥,此后再没人提起。回到父亲身边仅一年多的少年,虽然怀抱各种隔阂,也明白父亲为了自己的户籍和学籍奔走求告,煞费苦心,对于新名字与新身份,心底深处,都是认可甚至期待的。   当然,时至今日,又另当别论。   方思慎只有在看书的时候最理性,因此现实生活被他弄得一团糟糕。他自己是既不承认其然也不追究其所以然的,倒也过得稳当。往事在他脑海中,都是一幅幅印象画,一幕幕黑白电影,提炼出的经验教训始终有限。坏处是总也学不会世故圆滑一类高级技巧,好处是凡事不会过分纠结,自寻烦恼。   所以他稍微回忆一番便自动停止,转而思量如何备课。想了两天,决定走一步看一步。   师生见面,八卦完毕。先问问高一所学还记不记得,众弟子争先恐后,举出“霸王别姬”、“荆轲刺秦”、“项庄舞剑”等著名典故。细听之下,野史传说居多,正经古文罕见。唯独一个学生,时不时开口纠正同学错漏,关键处还能引用原文,明显木秀于林。其他学生似乎很习惯也很服气,被纠正者马上改口,毫不怀疑,余者则齐齐侧目,啧啧惊叹。   方思慎不由得翻开名册,把这个叫做梁若谷的男孩多看了两眼。瘦高个,坐在后排靠窗位置,长得十分端正,鼻梁上架一副窄边眼镜。不说话时看去很文静,开口说话会习惯性地先仰头,立刻显出几分傲气来。   当梁若谷又一次略带高傲地纠正了他的同窗,在座位上微仰着头望向讲台时,方思慎微笑着点点头,问:“学过的课文,你都记得?”   “全本《太史公书》我已经看过三遍了。”   “哇!”不出所料,教室里爆发出一阵蓄势已久的夸张惊叹。   “真不简单!”方思慎真心实意地称赞。   梁若谷笑了,有一点矜持的得意。   接下来,方老师带着学生们共同讨论,把学过的文章分成几个专题,预备将来按专题介绍一些公认的研究成果。学生们很有创意,时而“美女篇”、“英雄篇”、“小人篇”,时而“爱情版”、“战争版”、“权谋版”,让人以为进了XSB-TV影视频道。   然后辨析了几个基本概念,讲了讲研究传统和主要方法。这部分内容比较枯燥,除了以梁若谷为代表的几名骨干,其他学生都有点昏昏欲睡。   最后半小时,方思慎准备介绍两个有代表性的研究者。人物传记相对来说总是比较有趣的。然而架不住学生们强烈要求,只好将太史公生平故事详细讲了一遍。   讲到受宫刑,教室里忽然如同炸开锅一般。众男弟子毫无羞涩掩饰之态,一面向博士老师追问各种细节,一面七嘴八舌热烈辩论。个别生猛的女弟子也拍案奋起,引八卦据谣传,言之凿凿,仿佛亲历。这阵仗方思慎无论如何也没料到,有些尴尬地站在前边,插不上嘴。索性不打算插嘴了,袖手等待。   不知哪个学生把话题扯到网上流传的去年高校联考国文写作爆强名句上,立刻有人以抒情诗的腔调高声朗诵:“尽管司马爷爷多次遭受宫刑,但他忍受住了一次又一次的痛苦,终于以顽强的毅力写出了伟大的《太史公书》……”“司马爷爷在受到残酷的宫刑之后,忍辱苟活,因为他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噗!”方思慎头一回听说关于司马氏如此劲爆的评语,猝不及防,和学生笑成一片。   这时下课铃响了。   男孩女孩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往外冲,一边嘻嘻哈哈一边朝讲台上嚷:“老师再见!”“老师你太好了!”“老师我们会想你的!”……   方思慎完全跟不上青春期的节奏,机械点头:“再见,再见。”   梁若谷走到讲台前,很有礼貌地说了声:“老师再见。”   旁边几个学生围着他,仿佛炫耀自己一般骄傲:“老师,您知道吗?梁若谷是我们文科班第一才子!啊,老师再见!”   方思慎继续机械点头:“是吗?啊,再见!”   一大帮子打打闹闹出了教室,眨眼工夫,风卷残云般全走光了。   方思慎松口气,慢慢收拾书本教案。三个小时,比在老年大学讲三天还累。回想这半天课,似乎远没有达到预设的目标,不过,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应付。安慰自己:算是难得的新鲜经历吧。   走出国一高大门,发现自校门往南至地铁口一段,挤得水泄不通。马路上就不必说了,大小车辆横七竖八扎成堆,谁也动弹不得,互相狂按喇叭。发广告传单的肆无忌惮在路中间穿梭,五颜六色的纸片随风飞舞。电动车三轮车自行车都被挤到人行道上,行人们只能侧着身子移动。   方思慎一面低头留意脚下的路,一面拨开那些横递传单的手,小心翼翼前行。走了几步,注意到身边尽是大人孩子的搭配,这才发现递来的传单全是“金牌班”、“冲刺班”之类。抬头望望,马路两侧挂满了各种培训学校的招牌广告,看样子是周末辅导班中午下课,又赶上国一高选修课结束,家长学生蜂拥出动,造成了这个比工作日更甚的拥堵高峰。   随着人流挤进地铁,额头已经冒汗,自觉未来每个星期恐怕都免不了如此锻炼。   身边好几对母子父子祖孙,对话无一不是“老师讲的都听懂了吗?”“还有哪道题不会做?”“下午练琴,中午不回家吃了。”“这次月考排名又退步了,看你怎么跟你妈交代!”诸如此类。   方思慎把平光眼镜摘下来,放进T恤口袋里。瞧见两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子脸上厚厚的镜片,深感同情。如果这就是正常的童年,他由衷觉得,自己那貌似不正常的童年,实在幸运得多。   正庆幸着,肚子咕咕叫起来。妹妹周末不加班,没人做东请吃食堂,等回到宿舍,学校食堂估计也关门了。想了想,不如下地铁拐到西门小吃街去买点干粮当午饭。西门是京师大学最偏僻的后门,像每一所大学一样,门外也有一条供学生和其他流动人员穷开心的胡同,充斥着各色小摊小贩。方思慎以前很少去,但是最近格外落魄,烧饼一块钱一个还是八毛钱一个上升为生活主要矛盾,难得地锱铢必较起来。   还在大马路边上,就不停有人低声追问:“办证吗?”“发票要吗?”“毛片要吗?”“打口碟要吗?”拐进小吃街,更加络绎不绝。多数推销者都是无业妇女,小婴儿抱在怀里,大点的任其在胡同里乱蹿。方思慎一路摇头回绝,避过拖着鼻涕疯跑打闹的孩子,跨过路面脏兮兮的水坑,挤到一个生意极好的主食摊前,买了三块葱花饼。   刚出锅的葱花饼,外酥里嫩,金灿灿油汪汪,点缀着翠绿的葱花,香气扑鼻。八毛一个,三个两块四。方思慎一面大嚼,一面把找回来的钢镚儿往裤兜里塞。路过那个瘸腿乞丐面前时,顺手又掏了出来,弯腰放进他面前的易拉罐里。   继续往前走,刚刚疯跑过去的孩子们,吆喝着从身后疯跑回来。这回一人手里一块烧饼,欢呼雀跃如同过年。方思慎站着看了一阵,想起国一高附近上辅导班的他们的同龄人,有些感慨,不知道到底谁的童年更值得同情。   快到宿舍楼门口,葱花饼吃剩最后一块。虽然已经凉了,对饥饿的人来说仍属美味佳肴。正专心致志边走边啃,路旁大树下忽然有人道:“小思。”   声音不大,然而那熟悉的音色语调,早已刻骨铭心。方思慎浑身一震,葱花饼差点掉地上。呆呆转过身,下意识张张嘴,“爸爸”两个字卡在嗓子眼,终于还是咽了下去。   方笃之远远看见他埋头苦吃,便有几分心酸。这时眼见儿子双手捧块烧饼,嘴角油油沾着葱花,满脸仓惶无措,上下打量,只觉比起从前消瘦许多,一肚子怨怒训斥尽数化为乌有。   周末的午后,行人稀少,宿舍区一片寂静。   父子两个呆望半天,谁也不说话。   最后还是方笃之先开口:“我给你打电话,怎么不接?”   “啊……那个……”方思慎欲伸手掏兜,意识到满手都是葱油,又停下,心里疑惑父亲怎么弄到了自己的号码。想起电话为什么没响,解释道:“手机静音了,没注意。”   自从考研前夕跟父亲大吵一架,两人间的冷战已持续三年有余。   表面上的理由,是方思慎坚持要离开父亲所在的,也是自己母校的国立高等人文学院,报考京师大学国学院。实际上的理由,除了那次吵架,之后父子两个面对彼此,谁也说不出口。总之,方思慎硕士报到第一天,便收拾东西住进宿舍,从此再没回过家。   虽然早知道偌大个京城,绕来绕去迟早碰面,但这般被父亲直接在校园里拦住,以方笃之今时今日身份地位,方思慎是无论如何也没有设想过的。   正因为毫无思想准备,中断了三年的对话反而容易展开。就像父子决裂前的任何一次对话一样,父亲发挥了绝对主导作用。   “没事静音做什么。大周末的,去哪里了?”   “我……”妹妹的教导突然跳出来,方思慎赶紧道,“约会去了。”话出口前没多想,说完却忐忑了,略微紧张地望着父亲。   “是吗?有约会啊……”方笃之表情不变,眼神却有点沧桑。   仿佛为了缓解自己的紧张,方思慎补充道:“是以心介绍的。”   方笃之点点头,心想:这么郑重,特地把手机都静音了。盯着儿子手里半块饼,问:“约会怎么不一起吃个饭?”   有了缓冲,方思慎谎话说得顺当起来:“吃了,不好意思多吃,没吃饱。”   方笃之啼笑皆非。以他对儿子的了解,确实是这个脾气。没好气道:“饭都吃不饱,约会有什么意思?”   方思慎不吭声。   方笃之叹口气:“我问你,那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提前和我商量?”   方思慎当然知道他指的不是约会的事。脱口而出:“我觉得没必要和您商量。”看父亲脸色不对,又道,“我觉得不是什么大事。”这句纯属画蛇添足欲盖弥彰,索性住口。   方笃之瞪着儿子:“‘金帛工程’第一负责人是我,你作为参与原始素材整理的实习研究人员,发现疑似伪证现象——”   “不是疑似伪证。”方思慎打断他,“是直接作伪。”   “不管是什么,如所属课题组专家无法处理,理当向更上一级责任专家举报。”说到这,方笃之质问道,“不管怎么说,你都应该先告诉我,为什么要把这事先捅给媒体?”   方思慎当即辩解:“我一开始就汇报给了导师,所属课题组直接负责人张春华教授,他说他会调查,叫我不要管了。之后便没有下文,每次去问,总说还在调查。有一天,我在路上被不知哪里来的记者拦住,追问这件事。我以为课题组已经公开了调查结果,就把自己的看法照实说了,谁知他们发表的声明居然是绝无伪证!”   此后事情便在媒体轰轰烈烈地推动下,一发不可收拾。   在备受打击蜗居宿舍的两个月里,方思慎慢慢想清楚,有人在背后故意搅浑水。此刻面对父亲,一根线索瞬间清晰,隐藏的真相呼之欲出,呆呆站着,不知接下去该说什么。   方笃之瞧着眼前的傻儿子,这般耿介憨直,怎么叫人放得下心?上一次因为他又气又痛,三年也没缓过来。这一回又该怎么办?   抬起手腕看看表:“我得走了。今天在这边有个会,找了你一中午。你倒真是皇帝不急,居然还有闲心约会!”沉默一会儿,轻轻道:“小思,回家来吧。爸爸很担心你。”说完转身要走,忽然又回头,从皮包里侧抽出一叠面巾纸,递给儿子:“擦擦。”   望着父亲的背影,方思慎鼻子酸了。方笃之教授在学术圈里出了名的英俊儒雅,如今从背后望去,竟隐隐有些驼背。   正在感伤之际,《人文学刊》上方教授那篇《“甲金竹帛工程”中期报告书》里,妹妹胡以心用红笔圈出来的那行字:“持续规范工程参与人员考核制度,业务不精学风不谨者坚决予以摒除”,冷不丁浮现在脑海。怒气不可遏制地上涌,方思慎冲着前方背影大吼:“我不回家——”   那背影僵一僵,继续往前走。   方思慎呆站半晌,发现手里还抓着父亲给的餐巾纸。擦干净葱油,掏出手机,屏幕显示五个未接电话。都是同一个号码,如此熟悉。   第4章   接下来一星期,方思慎都泡在图书馆研究《太史公书》。   妄图做一回打假斗士的代价是惨重的。被“金帛工程”踢出来,没了经济来源事小,问题是顺便没了导师,没了毕业论文课题。最最糟糕的,是突然间成为异端,没了同伴。   方思慎年轻才高,在旁人眼里,求学之路顺水顺风,难免招些嫉忌。但是他做人低调,好比跟方笃之的父子关系,学籍处大婶虽然传出过流言,鉴于当事人彻底淡定,也就没人当真。加上他性格单纯朴实,一心向学,从不参与闲事,总的说来,跟国学院同门的关系基本都过得去。其实还有最重要的一条,方小弟年少面嫩又正派,绅士风度十足,是姐姐们神往调侃YY的最佳对象,故而背地里异性人气颇高,只是他自己不觉得而已。   当然,眼下,这一切几乎全部随风而逝。   大家都忙,校园里来去匆匆,偶尔迎面撞见熟人,碍于面子的,点个头就走,剩下的干脆对他视而不见。   快到中午,方思慎站在图书馆古籍所门口,目送两个同级的博士生勾肩搭背远去,发了会儿呆。从前虽然谈不上深交,至少碰面还会打个招呼,说点共同话题,开几句玩笑。同样一张脸,怎么说变就变呢?方思慎是通读国史的人,不可能不懂得其中缘故。在他的人生历程中,此等经验也并不新鲜,只是历史稍微有些久远罢了。   久违的孤独感袭上心来,娇艳的秋阳一瞬间利如锋刃,冷若寒冰。把三千年国史二十载人生统统加起来,方思慎还是觉得难受:人的脸,怎能说变就变呢?   拐到小卖部买个面包,还回图书馆查资料。请求更换导师的申请早就递上去了,至今没有回音。没有导师就无法确定论文课题,没有论文课题就不能毕业。非常简单的逻辑,一目了然。   因为被寇建宗以此威胁过,方思慎特地上网了解了一下,发现解决方案还真不少。比如他可以私下联系别的导师,以他曾被圈内媒体热炒的资历,未必没有特立独行之人另眼相待,只要教授本人点头,上头通常不会阻拦。比如他可以转学,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单是京畿范围,拥有国学院的高等学府就不下十余所,未见得家家唯京师大学马首是瞻。比如他可以横下心来考个洋科举,飘洋过海奔赴花旗国米旗国,从此再不受那奴役苦,海阔天高任鸟飞。   他想了想,最后颇为悲摧地发现,不管哪一种解决方案,若由他方思慎自己去办,十成十办不好说不定还要弄巧成拙;若由方笃之出面去办,百分百做得到并且多半易如反掌。他烦恼了半天,等坐在古籍所那又大又厚,被历代学子们拿衣袖磨得油光水滑的樟木书桌前,翻看“集英殿版”《太史公书》的时候,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了。   ——人生至此,博不博士,毕不毕业神马的,何足道哉?   《太史公书》乃国学院公共必修课,方思慎上次通读,还是三年前。此番重看,托了这几年跟古碑竹简打交道的福,文章文献互为参照,居然看出不少新意。对妹妹介绍的这份雪中送炭临时工,真正有了兴趣,觉得一事二就,据此写篇论文也不错。   所以到了周六,方思慎几乎是带点期待地前往国一高上课。   个别人揪着上回没说完的 “宫刑”不放,幸而方老师早有准备,抛出《尚书》、《周礼》中相关记载若干,那学生茫然瞅了半天:“老师,看不懂。”   “看不懂?”   “嗯。”   “上次请大家买《说文大典》备用,买了吗?”   “还没……”   “那回头先去买字典,查查字典就明白了。”   “哦……”那学生拿着满页古奥文言看两眼,忽然兴奋道:“老师,您说我就研究这个怎么样?”   一群男生哈哈大乐,表示支持鼓励。   方思慎愣了愣,有点好笑,忍住了。正色道:“学术无禁区,当然没什么不可以。不过研究有法度,你最起码先把文献看全了。宫刑自殷商肇始,延至明清,三千多年的理论和实践。我今天给你的,不过一点最基本的内容,先把这点看懂了再说。”   那学生被镇住了,把手里两张纸片小心折起来,夹在书中。   方思慎一转头,看见梁若谷正冲着这边,镜片遮挡看不清眼神,嘴角却微微动了动,似乎有些不屑。猜测他很可能出自哪家书香门第,说不定小小年纪,即受门户偏见所囿。当然现在说这个为时过早,等学生安静下来,正经开讲第一专题:太史公生前死后名。   按说太史公司马子长生平故事,作为大夏历史上最著名的励志典型,学生们从小听说过不知几次。但是小方老师却讲得格外有学问,有意思。比方司马先生到底长什么样儿?国文课本上那张肖像靠不靠得住?司马先生写书,用的什么笔,什么纸?点的什么灯,费的什么油?司马先生死在哪一年,怎么死的?后世流传的三种死因各有什么证据和纰漏?……   方老师讲课,倒不见得有多么慷慨激昂煽动人心,只把问题一个个慢慢说开,论据一条条据实呈现。学生兴奋失控,他便袖手等着。无关闲扯,听而不闻,有关质疑,认真作答。每每一帮过分活跃的男生女生把话题岔开,唧唧喳喳一阵,以梁若谷为代表的学习主力便会提出几个直接问题,将内容再拉回来。渐渐形成规律性互动,竟也彼此其乐融融。   唯一的问题,是课堂效率过低。第二个小时过了大半,才讲到司马之死。幸亏在方老师的教学大纲里,本没有优化课堂追求效率的概念,学生们平素上惯了规定进度的课,这门没有考试分数压力的选修课自然格外轻松。   等到讨论太史公之死,国学课已经成了柯南办案现场。一个学生嚷道:“老师,证据,我们需要更多证据!真相,请告诉我们真相!”若干学生齐答:“真相只有一个!”然后哈哈哈哄堂大笑。   方思慎完全不明白哪里触动了少男少女们的兴奋点,然而作为教师,看见学生积极投入,终归感到欣慰。于是点头道:“没错,事实胜于雄辩,真相只有一个。”伴随他最后一个字的话音,下课铃响了。   几个调皮的男孩拍着桌子笑,一个好心的女生特地过来给老师解释。方思慎听明白了,颔首:“哦,学术上有‘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之说,跟侦探破案也确实存在异曲同工之处。”   “老师您真的这么觉得?”那女生睁大眼睛问。   “是啊,有什么不对么?”   “没……就是从来没听哪个老师这么说过,真的把学习跟卡通放在一起说。”   方思慎正要答话,教务处核查考勤的老师进来了。   受聘伊始,教务主任就曾再三叮嘱,考勤乃第一要务。盖因周末上课,万一学生借上课之名行逃课之实,或有意外,则校方吃不了兜着走矣。事关重大,方思慎每堂课都会先点人头。因此道:“刘老师,学生都来了。”   “二十五个?”   “不是二十四个么?”   “不是,有一个新来的转校生……糟糕!”刘老师慌慌张张地出去了。   第三个小时,课堂内容进入最后一部分:历代对太史公的评价。当了半天柯南的淘气鬼们也疲了,趴在桌上打瞌睡,认真的几个正唰唰做笔记,教室里十分安静。方思慎慢条斯理地讲着,总算找着点儿师道尊严。   正自觉渐入佳境,教室后门“碰”的一声巨响,被人直接拿脚踹开了,惊得所有学生一齐回头。一个男生双手抱胸,堵在门口,个子足有一米八几。校服上衣斜搭在肩头,喘息不定,似乎刚从运动场上下来。   教务处刘老师从他身后钻出来,点头致歉:“对不起,方老师,这是新来的同学,选修你的课。不熟悉环境,来晚了。”轻拍男生的背,“快跟老师道个歉。”又冲方思慎点点头,“耽误您上课。”便转身走了。   那男生随意扫视一下全场,预备就在门边的位子坐下。   方思慎问:“新来的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恍若未闻,拖开椅子大咧咧坐上去。似乎嫌地方太局促,伸出两只脚抵着课桌往前推。只听一阵刺耳的摩擦之声,桌椅前后拉开,终于腾出足够大的空间,腿直伸到前边座位椅子底下,上半身软塌塌趴到桌上,胡撸一把头发,眯眼准备睡觉。   有几个学生像是认得这新来的转校生,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方思慎拿起讲台上的名单,走到他面前:“请你写一下自己的名字。”   那男生懒洋洋接过去,两眼没有焦距地盯了半晌,才爱搭不理道:“没带笔。”   其实他岂止没带笔,压根儿连书包都没有。   方思慎回头,一个女生忙把自己的笔递过来。   男生拿着笔一顿划拉,名单末尾的空白全占满了:洪鑫垚。中间那个“鑫”字笔画最多,面积也最大,三个字连起来像一座山。写完,纸笔往桌上一摊,又趴下不动了。   方思慎替他还了笔,对着名单念出声:“洪鑫垚。”心想定是八字算命缺金缺土,父母直接取了三座金山当名字。   那男生撩起眼皮,恰好方思慎转身走回讲台。他名字里最后一个“垚”字,十个有九个半不认得,这小老师居然准确无误读出来,不由得盯着背影多看了一眼。   被迟到者这么一打岔,瞌睡的也都醒了。方老师接着讲后人对太史公的各种评说。提到金圣叹大疯子,认定太史公因为替朋友两肋插刀,自己倒霉了却没一个援手相助,于是积了一肚子宿怨牢骚,所以“凡遇挥金杀人之事,便啧啧赞赏不置”。不想诸弟子深得太史公真传,听老师提及“挥金杀人”,顿时“啧啧赞赏”,纷纷替太史公抱不平,教室里又热闹起来。   方思慎看看时间无多,挥手示意学生安静。正要开口作结,谁知洪鑫垚被吵得睡不着,居然也听出些前因后果,冷不丁冒出一句:“不就一二杆子嘛!”大概他自己也没料到阴错阳差,恰好旁人都在这时住了口,这句话于是余音袅袅,振聋发聩。   “哼!乡巴佬!”那边梁若谷与他遥遥相对,声音不大,却一字一顿,清晰可辨。   洪鑫垚直起上半身,斜靠墙壁。他个子比梁若谷还高,下巴扬着,眼神却往下看:“你,说谁呢?”   所有的学生都不说话了,往后看看发生冲突的两人,又往前看看讲台上的老师。   方思慎下意识地先望着梁若谷,轻轻摇了摇头。然后走下讲台,再次站在洪鑫垚面前。   “听你刚才那句话,像是晋州河津人?”   洪鑫垚正全神戒备,却不料这小老师先前准确念出自己名字,此刻仅凭一句粗口就叫破自己来历,仓惶间竟颇有些无所遁形。外强中干恶狠狠回了句:“你怎么知道?”   “我只是凑巧听说,‘二杆子’是河津一带的方言而已。不过你既是河津人,就应该知道,太史公司马子长很可能是你的老乡。前些年关中韩城与晋州河津两地,为争夺太史公故里称号,吵得不可开交,你没听说过么?”   洪鑫垚万没想到那傻不楞登的什么太史公二杆子会是自己同乡,不由得狼狈道:“这种破事,我干嘛要知道?”   方思慎态度温和,娓娓而谈:“说话要有根据,特别是评价他人的时候,事关别人名誉,更不能轻率下结论。孤陋寡闻,妄发浮议,不免自曝其短,贻笑大方。”   见男生涨红了脸不说话,便住口,也不管他听懂了几成,回到讲台上,面向全体学生:“咱们大夏国广袤无垠,人杰地灵之所比比皆是。巨绅大户,很多不在京城;名门望族,也常常出自乡野。好比晋州河津,历史上就曾经出过许多人物。除了太史公尚有争议,圣人高徒卜子夏,初唐四杰王子安,都是河津人氏。由此可知,城乡之别,只可以分籍贯,不足以论其他。好了,今天就上到这里,同学们再见。”   学生们听明白了,方老师这是各打五十大板,打得旁听者都心服口服,有几个竟然还鼓起掌来。   出了教室,掏出手机设置响铃,恰好电话就来了,是妹妹胡以心。   “哥,下课了?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方思慎有些奇怪,妹妹语调隐约带着焦急呢。   “不是来了个新生吗?怎么样?”   “啊,是,来了个新生,没什么。”   “没事就好……你那边好吵,方便说话不?”   方思慎左右看看,转到通往花园的岔道上:“好了,什么事,说吧。”   “就是新来的那个学生,教务主任今早才想起来告诉我,要我私下叮嘱你,他只要来了,不过分捣乱就行,其余一切都麻烦你睁只眼闭只眼。”   方思慎想想:“那他的论文——”   “这你就别管了,人就是来混学分的,总之最后肯定能搞定……喂?哥?拜托,求你了,事关我饭碗啊!那啥,您老正直清高如日月,小妹卑贱低俗如蝼蚁,求您高抬贵手……”   方思慎听着妹妹在那头瞎扯,终于妥协:“只要不是纯粹抄来的,我就让他过。”   “那成,我让他班导跟他讲明白。哥,你猜他是谁的儿子?”   “我管他是谁的儿子。”   “你是不用管。在国一高,‘谁的儿子’,那学问大了!”胡以心压低声音,“你可千万别跟人说啊,这姓洪的新生,是晋州首富,去年‘大夏十杰’,河津乌金矿主洪要革的儿子。也不知拜的哪路菩萨,居然把户籍弄到京里,进了‘国一高’。别的选修课,调查实验之类搞了一年多,哪个组都不肯要新人。也就你这门课,半路起家,拆伙单干都行,又都是文科生,有特殊背景的比例不大,所以主任非安排他来选国学不可……”   方思慎想: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妹妹这个国文学士,比起自己这个国学博士,对业务实在精熟多多。   第5章   方思慎照例是三个葱花饼当午饭,顺手把找回的钢镚儿送给了胡同里的瘸腿乞丐。路过杂货铺时又买了两把挂面,一棵白菜,半斤鸡蛋。这是新养成的习惯,用妹妹那儿讨来的旧电锅,晚上自己煮面吃,物美价廉营养健康。   回到宿舍便一直在收拾。三年来跟着“金帛工程”,积攒下许多资料,再加上无数碑帖拓片简帛摹本,堆得半边床板都是。如今终于打起精神,理清头绪,预备改弦更张,辞旧迎新。   吃完面条接着干,不知不觉弄到晚上,一头纸灰,两手油墨,腰酸背痛。大概收拾停当,去操场跑步。   京师大学百年老校,历史悠久,西操场旁边原本是一大片参天的古树林子。前些年为了腾地方兴建室内体育馆,伐了一多半,好歹沿操场留下几排。方思慎最喜欢深夜时分过来跑步,踩着树叶间洒落的细碎月光,迎着枝桠间拂过的凉爽夜风,一圈一圈,跑到筋疲力尽。   出了宿舍楼才发现有点儿早,晚自习刚刚结束,成群结队的学生正从教学区往回返,空气中飘来食堂夜宵的香味。犹豫一下,还是向操场走去。路灯都亮着,操场四面的太阳灯也还未熄,把可怜的几颗星星都照没了。灯光之外,唯余漆黑浓稠的夜。   忽然一阵喝骂声传来,洪亮高亢,有如炸雷翻滚,回音不断,几乎把学生们的聊天笑闹都盖过去。方思慎愣了一下,以为什么人在吵架,四周看看,却并没有发现异样。   这时几个学生从他身边走过,一个道:“夜叉王又开骂了啊,天天来这套,也没点新鲜花样。”   另一个道:“也听不清到底嚷些啥,他这是骂谁呢?”   有人接话:“骂谁?活腻歪了发牢骚呗!就是个老疯子罢了!”   “咳,命苦不要怨政府,下辈子睁眼选父母;点背不要怪社会,来世争把胎投对……”   方思慎想起来了,这应当就是传说中每晚在操场边树林里骂人的疯老头,学生们给起了个外号叫夜叉王,代代相传,也不知到底源自何时。据说老头专拣下晚自习人多热闹时开骂,声传十里,多少年如一日,风雨无阻,已成校园一景。至于他究竟是何身份,为何如此这般,普通师生却谁也说不清楚。   因为方思慎从来没有在这个时间段来过操场,竟然头一回亲耳听闻京师大学七大传说之一的“夜叉王之叱”。   进入操场,慢慢跑起来。每当跑到靠近树林的时候,那喝骂声便在耳边炸响。   “×××,蛮横专权,独夫!×××,杀人如麻,屠夫!×××,卑鄙无耻,阴谋家,×××,反复无常,伪君子!……”   指名道姓,对天痛斥。那一大串名字不是别人,赫然是共和以来自开国到当代列位最高元首。   又跑了几圈,咒骂对象已经变成京师大学最近的几任校长。骂完校长们,再折回去骂元首们,如此螺旋上升,语言层层递进。骂至酣处,全是文言成语:谁谁谁倒行逆施草菅人命,谁谁谁如狼牧羊率兽食人,谁谁谁狼子野心指鹿为马,谁谁谁助纣为虐为虎作伥,谁谁谁沐猴而冠鸡犬升天……   方思慎不由得伸头往树林里张望,看见一个模糊的黑影,高举双臂,一边大声叫嚷,一边在两排大树之间来回疾行。若不听内容,单看形式,倒像在练佛门狮子吼。当他跑到第二十圈,那黑影不知何时消失了,路上也已经没剩下几个人。风突然猛烈起来,吹得汗水淋漓的方思慎打了个大大的寒颤,意识到秋天真的来了。之前那些激烈甚至恶毒的咒骂,也不知被风吹去了何方,彻底消散在深沉的夜色里。   在水房匆匆冲个凉,才换上衣裳,就有人来敲门。   打开一看,是住在走廊那头的高诚实。高诚实今年博三,也是张春华教授的学生。在方思慎未被逐出师门前,高、寇二位都是他直系师兄。   “高师兄?”方思慎很奇怪。虽属同门,但大家各自分到的具体任务不同,平时往来并不多。现如今情势变化,更没理由登门拜访。   “请叫我凌师兄。”高诚实严肃道。   方思慎忍不住笑了。高诚实嫌自己名字太土,改了个别号叫做“凌子虚”,与本名隐隐相对,又自称“乌有生”,以“子虚乌有”之名在国学院行走,同门中标榜一时。   高诚实手里筷子敲着饭盆:“借点开水冲个泡面。连敲了几家都没人,还好你在。”   张教授门下偶有聚会,这位乌有生总是调节气氛的活泼人物。方思慎因为自己很不擅长这些,又感觉对方并非纯粹油滑虚伪之徒,心里颇有几分欣赏。此时见他登门借水,很自然地让开:“啊,有。在电锅里。”   高诚实径直进屋,把电锅挪到方凳上,揭开盖看看:“舀水的,有没有?”   方思慎递个干净空杯子过去,他却改了主意:“没想到你这儿能开火。恕师兄叨扰,煮个宵夜如何?”   他一派自来熟,方思慎也就主随客便:“师兄请便。”素来没有吝啬的习惯,即使处在个人经济危机之中,也不好意思藏食。指着书架底下道:“这里有白菜鸡蛋,师兄需要的话,请自取。”   高诚实闻言眉花眼笑,搓着手道:“贤弟实乃慷慨君子,为兄怎过意得去?”一面往外走,“来而不往非礼也,等会儿啊。”片时工夫,举着一包新的泡面、两根火腿肠进屋:“来来,同享同享,分而食之,分而食之。”   泡面、白菜、鸡蛋、火腿,纷纷下到锅里。   高诚实深深吸一口气:“唉……惜乎缺了一味番茄。”   方思慎忍不住又笑起来。   高诚实盯着他看一眼:“小方,我瞧你比老寇描述的不知好到哪里去了,难道是他幻觉?”   方思慎慢慢收起笑容:“不知寇兄如何描述在下呢?”   “哈哈,他说你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口不能言,意不自得。”   这几句话却是从《太史公书·屈原贾生列传》一文里出来的。方思慎不能确定这是寇建宗原话,抑或高诚实的阐发,便道:“以屈子贾生喻之,我可真不敢当。”   高诚实大笑。拔了电锅插座:“来,吃面,吃面!”   高诚实是西南蜀州人,买的泡面辣得方思慎直冒汗。不过味道实在是好,加上本来也有些饿,一边擦汗擤鼻涕,一边舍命陪君子。不知不觉,熟稔得如同多年老友。   高诚实唏哩呼噜地吃着,含含糊糊道:“小方你挺大方啊,以前怎么只觉拒人千里之外?是不是经此一役吸取教训,终于决定与人民群众打成一片了?”   “哪里……师兄真的觉得我拒人千里之外?”   “怎么?不服气啊?除了打招呼,几乎不跟人主动攀谈;不论专业课还是同门聚会,有什么说什么,没一句多余寒暄;集体娱乐鲜少露面,社交活动如非必要,从不参加。去年国学院跟商学院搞联欢,一帮女生想拉你,谁不知道,叫你也白叫?——你这样的,还不是拒人千里之外?自命清高目无余子,所以关键时刻才会众叛亲离孤立无援。”   方思慎苦笑:“是么?有这么惨?我倒没觉得……”   高诚实又捞起一筷子面条:“我现在才明白,你大概不是假清高,你是真迟钝,哈哈!”   高诚实本硕博连读,在这个校园待了近十年,属于京师大学的家生子。又擅交际,耳闻目睹的掌故逸事极其丰富,与方思慎的孤陋寡闻恰成对比。两人吃吃说说,不觉聊得痛快。到后来,基本是高诚实在说,方思慎在听。   听他讲“夜叉王之叱”的来历,说那“夜叉王”本是共和之后京师大学首届高材生,己巳风波前夕做到国学院院长,却因风波中受到打击发了疯。又讲与“夜叉王之叱”齐名的其余几大传说。比方“修罗王之魅”,某位院长为谋进取,如何以身饲虎牺牲色相不论性别无往不利;比方“海龙王之泣”,某位老教授凡遇各种福利机会,如何辗转校内凄切哀哭直至得偿所愿;比方“梵天王之斩”,某位知名教授为学为人极端苛刻,门下除貌美女弟子皆有考场覆灭之危……   方思慎起初听得骇笑,后来却胸中闷闷:“师兄,何至于此。”   高诚实看他不愿相信,便道:“坊间传言,未必空穴来风。过耳即逝,倒也不必当真。像你这样什么都不管,还真是福气。”   话题渐渐深入具体,终于谈及现实处境。高诚实问:“你申请换导师批下来了吗?”   “还没。”   “老寇接手你原先做的课题,听说准备跟他自己的合一块儿,拿去申报博士后。”   博三面临毕业去向抉择,文科生不好找工作,能获得博士后资格继续做研究,尤其是在京师大学这样名望实力一流的高等学府做研究,前途自是可观。   方思慎用事不关己的淡漠口吻道:“嗯,我跟他分的都是秦汉段,只不过他做官方简帛,我做民间简帛,合一块儿确实方便。”   高诚实用心捞着火腿,捞了半天,最后叹气:“我说小方,你也忒嫩了。”   方思慎起身拿了两个勺,分一个给他:“师兄教训的是。寇师兄凡有论文发表,一定把张教授名字署在前头,我从前还腹诽教授偏袒私传,故而发奋自励,现在才想明白,是自己不懂尊师重道。”   高诚实拍他肩膀:“此言有牢骚气。”   自从事件发生以来,方思慎始终没个知情人可以倾诉,忍不住便想多说几句:“上周我去教研室,发现常用的电脑被改了密码。因为教研室电脑连着扫描仪、打印机,我偷懒,总是在那儿弄,不少东西都没来得及复制。实在气不过,跑到教授家去理论,结果吵了一架。”   所谓吵架,也就是争辩几句而已。但那过程中对他人及自身的失望,令方思慎深觉沮丧。   高诚实继续拍他肩膀:“所以说偷懒迟早要吃教训的。”   方思慎哼一下:“张教授也是这句话。”   “教授从前可总说你最勤奋。”   “我现在明白了,那是嫌我笨。”方思慎悻悻道。   高诚实又大笑。   “哎,如今老寇可成了香饽饽了。据说今年国学院一共才两个博士后名额,张教授早就攥了一个在手里,我本来还存了不良企图想要染指,现在是没指望啰!”说罢,滋溜滋溜喝起汤来。   “师兄此言亦有牢骚气。”   “嘿!”   方思慎小心撇开面上厚厚一层红油,舀了几勺在碗里:“那师兄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说不得,也只好抛下这张老脸,烧香拜佛,钻头觅缝,寻条门路则个。”忽然正色道,“愚兄近日耳闻一事,正要向贤弟求证。”   “师兄请讲。”   高诚实咽下一口汤,微微停顿,正经发问:“方笃之方院长,到底是不是你爸爸?”   方思慎喝汤喝得鼻尖上全是汗,擦了一把,才道:“师兄何以有此一问?”心想大概上次方大教授在宿舍楼前拦截自己,不小心被人认了出来。   “这么说,那就是不假啰?”高诚实狠狠敲一下饭盆边儿,“怪不得你这么沉得住气!我要有这么一爸爸——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啊!”   方思慎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只好说:“师兄你误会了。”   高诚实却道:“你先听我说完。若非有些真凭实据,我也不会信口开河。你知道前些时候金帛工程开中期报告会,就在咱们京师国际会堂,接连开了两个周末,因为方大教授只有周末才得空。那天教授们往潇潇楼午餐,我有幸受命帮忙拿东西,正好偷听到一段对话。”   高诚实挤眉弄眼地模仿:“方教授对张教授说‘犬子顽劣愚钝,我这当父亲的实在有失训导,惭愧惭愧’。当时黄院长也在座,方大教授又冲他说什么‘犬子年幼无知,给诸位添麻烦了’,我看院长大人一脸尴尬,哼哼哈哈不知如何作答,倒是张教授不动声色,回复他‘年轻人积极上进,难免容易浮躁,出发点总是好的,吸取教训也就是了’……”   高诚实一面说,一面观察方思慎表情。竹简造假新闻炒得最热的时候,就有人拿方氏父子关系大做文章,因了当事人毫无反应,普通观众也就没当真。等所有人都忘得差不多,却被一方当事人自己挑了起来。   正如没想到方笃之会亲自到学校来找自己,方思慎更没想到他会在金帛工程的教授聚会上公开提及父子关系。同行本就是冤家,何况秉承文人相轻千古传统的学术圈。自从方笃之荣任院长,率领国立高等人文学院拼搏杀伐,大有压倒原泰山北斗京师大学国学院之势。迟钝单纯如小方童鞋,也知道双方表面和衷共济,底下暗箭冷枪不断。   上次与方笃之匆匆会面,之后再没有音讯,心里也就放下了。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突然有此举动,故意授人以柄。却莫名想到:这似乎是父子相聚近十年来,作为圈内名人的方笃之,第一次公开提起儿子。当然,此前长期低调,也是当儿子的方思慎,出于种种年少敏感好强又狭隘的心理,强烈要求,刻意为之,而当父亲的人一味迁就造成的结果。   高诚实等了半天,但听方思慎慢慢道:“我的事,一向自己做主,不用他管。”停了停,补充,“所以……没想到这次……”   望着高诚实苦笑:“师兄,真要是你,有这么一个父亲,你会像我这么傻么?”   高诚实语塞:“呃……毕竟是父子,他摆明了给你撑腰。”   “你要这么讲,我也没法反驳。总之你刚才所说的事,我此前一点不知道。其实,自从进了京师大学,我已经……三年多没回家了。”   “啊?那……”   “实话跟你说罢,我出生在芒干道——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共和33年,也就是‘第三次大改造’结束前一年,那年夏天,我父亲回了京城,而我是十二月生的,跟遗腹子没什么两样。”   高诚实听得呆了。   “芒干道”,那是大夏共和以来新史上一个如雷贯耳却又敏感微妙的地方。共和26年,最高元首亲自发起第三次大改造运动,即继开国初期敌对阶级改造、共和10年落后阶级改造之后,对广大青少年进行的劳动思想改造。在这场规模空前的群众运动中,上千万年轻人响应号召,轰轰烈烈奔赴边远地区,屯垦戍边,造林卫疆,持续十年之久。而位于东北边疆青丘白水最深处的莫尼乌拉群山,也里古涅河畔,被杳无边际原始森林覆盖的芒干道,则是一批重点改造对象落户的地方。   方思慎低声慢慢继续:“十五岁那年,养父临终前,忽然告诉我他不是我的父亲,要我到京城找一个叫做方笃之的人……”抬起头,“师兄,一个人的父母,真就不是自己可以选择的。子女跟父母的关系,有时候,也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   依高诚实的八卦脾气,不知有多少问题想问,却终究被“芒干道”三个字所代表的一切压下去了。只喃喃道:“原来如此……对不起,我明白了。”   端着饭盆告辞的时候,高诚实万分诚恳神秘兮兮地对方思慎道:“小方,有件事,我猜你一定不知道:学籍处的‘何等师太’,据传乃咱们张春华教授多年‘红颜知己’。方笃之教授是你父亲,只怕三年前你报到头一天,他就晓得了……”   第6章   周六,方思慎照例早起,往国一高上课。   他发现自己渐渐适应了学生与老师之间有规律的角色转换,并且似乎慢慢开始渴望这种转换。站在讲台上与坐在讲台下,感觉是截然不同的,相应的连带整个人气势气场也完全不一样。要知道,当你脚踏讲台背靠黑板,面向学生说话时,便不得不竭尽全力把自己武装起来。这种武装,涉及外貌形象语言动作知识学问道德品质从里到外多层次全方位,如履薄冰。也正因为如此,这份临时教职令方思慎于颓靡中振作精神,全神贯注。   他跟高诚实一锅泡面吃出感情,说了不少真心实话,还一时冲动吐露出个人隐私,第二天睡醒就后悔了。然而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徒留遗恨,又忍不住去想父亲在“金帛”工程教授餐会上的言行,心中混乱且郁闷。郁闷到星期三,突然想起还没备课,一头扎进图书馆,又忙着上网搜索资料做演示图,那些胡思乱想自然烟消云散。到了周六早上,收拾停当,抖擞精神,背上帆布包,架起平光镜,授课去也。   名单上“洪鑫垚”三个臃肿大字扑面而来,不由得先往教室后排看了看,果然没来。正准备从头开始点名,两个女生表情郑重地站到讲台前,小声开口:“方老师。”   “什么事?”   其中一个略加犹豫,道:“方老师,我们是来跟您说再见的。我俩瞒着爸妈选了文科,他们知道了,非要我们改理科……”   方思慎愣住了,下意识应道:“是么……”   “我们都很喜欢这门课,可是,我妈特地来学校找老师,从今天开始,我俩改上实验物理。以后……再也不能听您讲《太史公书》了。”   方思慎不知说什么才好,最后道:“不能和父母再商量商量吗?”   女孩们摇摇头,红着眼眶跟他道别。   方老师怅然若失,目送两个女生的背影消失在教室门口。只听前排的学生议论:“要不是我数学实在太烂,我爸也不许我学文。”“我也是哎。我爸就是文科生,我妈说他做了一辈子万金油,一生气就骂我没出息,走我爸的老路,唉。”小男生故作老成,摊开双手深深叹了口气。   下课铃刚响过,教务处刘老师就来了,进门先扫视一圈:“洪鑫垚又没来?”   看他转身要出去找人,方思慎忙问:“有两个学生说转理科了,跟您核实一下。”   刘老师看一眼名单:“没错,是她俩。”方思慎还想说什么,对方挥挥手:“每年到了高三最后一学期都还有临时变主意非要换文理的,没什么。”匆匆走了。   结果,直到上午的课全部结束,洪鑫垚也没露面。   方思慎作为外聘任课教师,只管考勤,并不管“抓考勤”,倒不用担责任。不过由该生这般表现,兼之上次的短暂露面印象,庶几可以想见是何等人物,接下来的分组研修和个人论文,只怕届时想手下留情亦无从留起。方思慎轻叹一口气,麻烦。   学生们正收拾东西往外走,抬头问了声:“哪位同学和洪鑫垚同学比较熟?”   梁若谷正走到讲台前,停下:“方老师,那个二世祖,花他爸钱来买毕业证的,您就别管了,浪费时间。”   几个学生撇着嘴帮腔:“就是,老师,您不知道吧?他转来才仨星期,迟到、旷课、不交作业、不做值日、还动手打人,表现特差!动不动就跟人显摆他的‘兰蒂’最新款,整个一暴发户。”   梁若谷待同学们说完,照例很有礼貌地点点头:“老师再见。”   方思慎呆在讲台上。半晌,摇摇头:后生可畏。   下午坐在宿舍翻看学生交上来的自愿分组名单和选题方向,小孩们不知天高地厚地胡扯瞎掰,颇多胡闹,亦不乏奇趣。唯独那个立志研究宫刑的叫做史同的男孩,为他吆喝呐喊的一大群,动真格的时候一个愿意搭档的都没有。   《大夏宫刑滥觞考论》——“觞”字右上角缺了两笔。如此雄浑霸气的论文题目下面,有五个斩钉截铁的大字:“研究者:史同”。怎么看怎么喜感,方思慎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周日在图书馆。周一、周二、周三都在图书馆。周四接到院办电话,通知他去填表。多问一句“什么表”,对方已经“啪”一声挂了电话。   国学院院办和京师大学其他各院行政部门一样,总有某位副院长夫人、主任夫人在职,为人率真,不假辞色。偶有学生办事,若表现笨拙木讷,动辄呵斥乃至咆哮。故国学院所有行政部门的女士被统称为师太,即“失态”之谓也。例如学籍处的“何等师太”,党务办的“好不师太”,外事处的“如此师太”,综合处的“自觉师太”,院办的“莫非师太”等等。   方思慎看看表,十一点差五分,立刻往外跑,怕去迟了挨训,更怕师太们没耐心多等,直接端饭盆上了食堂。   赶到院办,果然是莫非师太经手,斜眼看他:“你就是方思慎?”   “我是方思慎。”   端详片刻,冷着脸训斥:“好好的学不用心上,瞎折腾!”扔过来一堆表格,“把个人信息填上,所有的方框都勾‘是’,最后签字写日期。”   方思慎拿起那叠表格翻翻,不下十来张:《博士生更换导师申请表》、《博士生更换导师初审表》、《博士生更换导师复审表》、《博士生更换导师审批表》、《博士生转换研究方向申请表》、《博士生转换选题项目初审表》、《博士生转换选题项目复审表》、《博士生转换选题项目审批表》……   反正看不明白,干脆不看了,遵照师太吩咐挨个划勾签名,一边小心翼翼问:“不知道院里给我安排的新导师是哪位教授?”   “你个博士不识字啊?自己看!”   虽然不是第一次被这般抢白,方思慎还是臊红了脸,低头一页页一行行飞快扫视,终于在《博士生更换导师审批表》中间一栏找到姓名:华鼎松。   心中一惊。怎么也猜不到院里竟会把自己分给这位华教授。   抬头看看莫非师太莫测高深阴沉如水的脸,再不敢多问,乖乖将一叠子官方表格递交回去。   从院办出来,顺路往食堂吃饭,凑巧碰见高诚实,于是被招呼过去一起坐。   “高师兄。”   “嗯?”   “对不起,凌师兄。”   高诚实大为满意,嘴里塞满拉条子,唏哩呼噜红油四溅:“下次,下次叫子虚兄,记住啊!”   拉了几句家常,高诚实的表现直爽热忱却拿捏有度,好似上次听到的八卦完全没放在心上。方思慎惦记着换导师的事,心中忐忑,想来想去,也只有面前这位可以请教,忍不住直言咨询。   “咦!把你分给了华大鼎?这可真是出人意料,福祸难知啊。”   “我听说……华教授已经生病很久了。”   “没错。华大鼎虽然文史大拿,不过是个病秧子,一年十二个月倒有八个月住在疗养院里,本科大课都是研究生在替他上,好像已经连着几年没招博士了。”   华鼎松是京师大学国学院的名人,学术上成就斐然,于某些古文字专门史领域更是独步一时。可惜神龙见首不见尾,像方思慎这样的新进后辈,连面都没见过。   方思慎低头嚼着饭菜,默默消化高诚实的话。按说更换导师的审批既已通过,理当执弟子之礼,上门请安问候,正式参拜师门才对。可是这位华教授如此遥远而特别,想上门亦不得而入。他直觉这个诡异的机会与父亲背后斡旋有关,潜意识里便十分矛盾。一面隐隐排斥,一面暗暗较劲,打算吸取与前任导师相处的经验教训,力求有所改观。   抬起头:“凌师兄。”见高诚实咬着一排红油拉条子冲他眨眼,有若美髯关公,不由得笑了:“子虚兄,你知不知道……华教授住哪里?”   高诚实被他一声“子虚兄”叫出满身仙风道骨,掐指算道:“以华大鼎的名声,应当住小白楼才对,具体门牌不清楚。不过他十有八九在外头疗养,多半不在家。回头我替你问问看。”   “谢谢师兄。”   “小事一桩,谢什么。”高诚实端起碗把红通通的辣汤一口喝光,盯着方思慎不动。在他玲珑剔透的双眼里,对面这位满脸都写着“呆”字。稍微犹豫,还是没抵住良心的召唤,放低声音,慢慢道:“小方啊,照我看,院里把你扔给华大鼎,怕是却不过你老爸的面子。这有了面子的事,难免丢了里子,你以后恐怕只能靠自己了。凡事自己想着,主动些,混毕业肯定是没问题的,导师指导这块儿……”   一个病秧子著名教授,充其量当个挂名导师。高诚实猛地想起方思慎家门,暗笑自己杞人忧天,住了嘴。对面这位天分既高,兼有家学渊源,实在犯不上多管闲事。   “师兄,谢谢你。”方思慎真心实意表示感激。   “不客气不客气。”高诚实眨眨眼,看见对方满脸“呆”字闪闪发光。   又到周六。   日子不知不觉进入十月,风中已有秋凉之意。   翻找长袖上衣的时候,方思慎发了一会儿呆。满箱子衣服多数是父亲从前买的,睹物思人,害得他分神考虑了一下要不要回家这个高难度问题。方笃之教授注重形象,品味高雅,实力雄厚,给儿子采购衣物无一不是精品。方思慎马虎随意,从来买什么穿什么。离家住校,自己基本没添过装备。亏得名牌货质量好,几年穿下来,旧是旧些,倒也不显得太过寒酸。   早上忙乱,想家的愁绪很快消散。最近中央国史文献馆有个古籍展览,打算上完课过去看看。文献馆位于甜水坊西三道,从国一高过去,正好顺路。   课上到一大半,后门被人悄悄推开了。刘老师探头示下意,将身后的洪鑫垚推进教室。方思慎看见门外还有一个人影,竟似教务主任亲自上阵押送。门又被悄悄带上,洪鑫垚一屁股坐下,趴桌上睡觉,倒也没再故意弄出什么响动。后排几个学生虽然看见了,冲这架势,都没敢探听议论。以致最后下课时,方老师向着教室后方说:“洪鑫垚同学,请你留一下”,许多学生大吃一惊,纷纷往后瞧去。   “干嘛?”   半个多小时就下课了,洪鑫垚这一觉睡得很不过瘾,再加上最近心情一直不爽,故而语气颇为不善。倒是个把月京城生活没白过,“干嘛”两个字带着地道京腔,一个往下挫一个向上挑,把那股傲慢不屑味道传达得神韵十足。   方思慎拿着考勤表走到他面前,和颜悦色:“洪鑫垚同学,根据学校规定,选修课一学期累计缺勤超过30%,则视为未完成,自动取消考评资格。从第一次课到现在,你已经累计缺课10节,我想需要提醒……”   “碰!”后门猛地撞上门框又弹回来,墙皮灰震得直迷人眼。方思慎连退两步,定神看时,洪鑫垚早已没了人影。   有点生气。可是面对这种问题学生,方老师自认黔驴技穷,看看考勤表,心说你下次若还不来,以后干脆都不必来了,转身回讲台收拾东西。   “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梁若谷拖长调子念完,冲方思慎挥手:“老师再见!”   方思慎感觉十分无力。问题学生固然没辙,好学生又怎样?赶上看老师笑话的时候,他们都是一样一样的啊。   从国一高后门拐出去,有一条“7”字形胡同,恰好通往甜水坊三道街。高校联考前夕,方思慎偶尔跟着胡以心走过一趟,此后便常常利用中午的空档,从这条捷径插出去,横穿甜水坊,折上永昌大街,瞻仰禁宫外墙以及启天门、承天门这些古建筑。故地重游,虽然多年没走过,胡同深处大体格局却没什么变化。   方思慎走到“7”字拐弯处,往前行了不过几步,忽听身后有人喊:“方老师!”停下来回身看时,原来拐角处往里延伸出一小段,形成短短一截死胡同。尽头有棵歪脖柳树,两侧码着附近人家的废旧建材,拥挤脏乱,不留神根本看不出来。几个国一高的学生正围在那柳树下,声音就是从人堆里传出来的。   扫视一眼,没看到熟悉的身影,何况自己本算不上正而八经的老师,谁会这么殷勤打招呼?听错了吧……正疑惑间,那个声音又传出来:“方老师!方老师!”一个学生被围在当中,正从树枝底下伸出胳膊冲自己热烈挥舞。仔细辨认,竟是不久前摔门而去的洪鑫垚。   方思慎惯于宽厚守礼,人家这么热情致意,他下意识地就微笑回应:“啊,你好。”两条腿也自动迈了过去。   走到近处,突然又有一个声音传来:“方老师好。”   循声望去,更加意外,竟是梁若谷。他体形偏瘦,侧身站在别人后面,从外边一点看不出来。   点头招呼:“啊,你好。”   转头去看另外几个学生,都不认识。其中两个虎背熊腰,又高又壮,另两个站得稍远一步,环臂当胸,摆出的是时下年轻人最流行最酷的造型。   来不及多问一句,洪鑫垚的脸已经凑到跟前:“方老师,您不是叫我找您要前几次落下的笔记?正好现在有空,我跟您去复印行吗?”   方思慎想起之前他站的位置,忽然明白了:洪大少爷正在被人包围。   脑子里还没想出该怎么应对,口里顺着他的问题回答:“行是行,不过我正要去文献馆看个展览……”   “那太好了,我还没去过文献馆呢!不如先跟您一块儿去看展览,也增长些知识!”   方思慎第一个念头是替那些隋唐写本和宋版书叫屈,不由得皱皱眉:“是古籍展。”   “古籍展是吧,”单凭读音,洪鑫垚拿不准“GUJI”是什么东西,只好接道,“我对这个最有兴趣了,您就带我去吧,走吧走吧……”死乞白赖粘着方思慎往外走。那几个男生都没说话也没动作,就这么目送他二人走出包围圈。快到胡同口,梁若谷冷不丁在后面喊:“老师再见!”   方思慎一惊,回头:“啊,再见!”   师生二人一路无言。方思慎知道自己被利用了,懒得和洪鑫垚搭腔。对于这群十几岁少年的行事方式,心中也有些厌恶。进了文献馆,找到古籍展览大厅,把洪大少爷彻底晾在一边,自顾欣赏去了。   洪鑫垚不敢这么快出去,怕周忻诚那伙人等在外边堵自己。看见大厅角落里放着多媒体机,便上去鼓捣打发时间。本以为能看个视频打个游戏,点了半天才发现全是展品详细说明,一页文字里起码多半不认得,气闷无比。四下里望望,玻璃柜中摆满旧纸片和线装书,看的人并不多,一个个屏息凝神,小心翼翼,整个大厅静得连吸气声都清晰无比。   实在无聊,只好看人玩。没有美女,也没有长相怪异特别的人,很自然地便去看唯一认识的那个。   方思慎低着头,眼镜往下滑,索性摘下来放书包里。   洪鑫垚心想:“咦,原来方书呆戴眼镜装蛋。”   从头看到脚,没一件新样行头,心想:“书呆子真穷。”   方思慎欣赏完一列展柜转回来,洪鑫垚留意到他书包上的刺绣LOGO,居然是国际名牌,心想:“式样太旧了,不知道哪里捡来的破烂。”   站得脚脖子有点酸,直接就往地上坐,继续研究。一个工作人员走过来,看看他身上校服,道:“同学,厅外有休息处,请不要坐在地上。”   洪鑫垚悻悻起身,方思慎正好走到这边,瞅见他的狼狈样,道:“既然来了,看看吧。”也不等他答话,转身又瞧起了第二列。   洪鑫垚犹豫一下,还是跟过去。以为方思慎会给讲解,谁知他竟像彻底忘了自己存在似的,魂都被那些玻璃柜子里的烂纸片勾走了。憋了许久,想出声说点什么,四周宁静的氛围竟似越来越沉重,压得他不知如何开口。忽然瞥见一本巴掌大的蓝皮线装书,不禁好奇问道:“怎么古时候就有这么小的书?”   “有的。口袋书古已有之,并不是现代人的发明。”方思慎刚说到这,身后有人插话:“是不是科举考试作弊用?”洪鑫垚与他同时回头,大吃一惊,后面冒出来的竟是梁若谷。   “你!你怎么……会来这里?”   梁若谷并不理他,只对方思慎道:“我听方老师说才知道有这个展览,跟您一起看最合适了。”   方思慎却在回答他之前的问题:“科举作弊小抄当然不乏口袋本,不过这个倒不是……”   洪鑫垚暗地咬牙跟在后头。本来想着耗一会儿便悄悄出去看看情况,现在却不敢轻举妄动了。梁若谷明摆着是进来探看虚实的,周忻诚多半领着他的狗腿打手在外头等自己呢!眼下这方书呆就是救命稻草,非紧紧抓住不可。   原来洪大少在老家河津作威作福惯了,初到京城地界,颇有点儿不知天高地厚。加上乍离父母,甫获自由,家中老头子的叮嘱也抛到了九霄云外。在学校不知收敛,终于踢中铁板,得罪了传说中的内政部某司长官之子周衙内。   今天梁若谷替周忻诚传话,洪鑫垚本是识场面懂进退的主儿,就想着借机和解。哪知对方完全没把这位先富起来的暴发户家二世祖放在眼里,一心要修理出气。洪大少练过几下散手,等闲三两人倒也不惧,奈何周衙内有备而来,带着专门打手,洪鑫垚又不敢真正下狠手得罪他,只得先躲过去再说。   熬啊熬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这一欣赏就是四个小时。前面那俩看得兴致盎然津津有味,直到工作人员下班催人还舍不得离开。可怜洪大少小腿发直脚跟生疼,几乎一瘸一拐爬出中央国史文献馆的大门。   “方老师怎么回去?”梁若谷问。   方思慎想了想,反问:“你怎么回去?”   “我坐地铁,这儿离承天门站近。”   方思慎又问洪鑫垚:“你呢?”   洪鑫垚要避开梁若谷,便说:“我坐公交。”   “正好,我也坐公交,一起走吧。”   梁若谷盯着方思慎看了看,忽道:“原来方老师不戴眼镜。”说声再见,走了。   方思慎今天已经是第三次听他说“再见”了,竟没由来觉得有点儿冷。   走到公车站,问洪鑫垚:“你坐哪趟车?”   不料洪鑫垚却反问他:“你呢?”   “我其实坐地铁。看你好像不太熟悉,所以……”   洪鑫垚沉默片刻,问:“你怕他们跟踪我?”   “嗯,毕竟……”   洪鑫垚突然抬手拦下一辆出租:“我打车回去。”   坐进车里的瞬间,想起什么,又钻出来,呲牙:“方老师,薛仁贵也是河津人。”说完这句,关上车门,绝尘而去。   第7章   方思慎着急打听新导师的信息,却不好意思也不方便主动上门找高诚实,毕竟,跟他同屋的还有一个寇建宗。再说真追究起来,二人并谈不上深交。一个口头承诺而已,不能随便当真,这个道理方思慎还是懂的。所以当一星期后,乌有生再次携泡面夜访,细细聊起有关华鼎松教授的八卦流言,方思慎心里大为感动,立时把他当作了值得一交的真朋友。   “这个华大鼎,据说在‘第二次大改造’中死了老婆,‘第三次大改造’又死了儿子,脾气相当古怪。前些年风头最盛的时候,有个外号叫做‘老虎鱼’。知道‘老虎鱼’是什么不?”   方思慎林区长大,认得的水产屈指可数,乖乖摇头。   “有人说是‘鬼鲉’,毒性非常大,厉害的时候能毒死人。也有人说是‘刺豚’,这玩意儿更阴,不但有毒,还浑身是刺,平时看不出来,一旦遇到攻击,满身的刺都支楞起来,跟个仙人球似的,叫人吃进去还得吐出来。”高诚实说得兴起,一时忘了初衷,讲起生物来。   方思慎也听得有趣:“还有这种鱼啊?师兄怎么知道的?”   “啊,楼上413的郝奕认识不?”   “不熟。”   “他就是华大鼎的博士,共和52年就招进来了,因为华大鼎常年疗养,论文答辩的事一拖再拖,如今还没毕业呢。这老虎鱼的典故,就是他讲的。听说他也是,”高诚实顿了顿,才接着道,“听说他也是因为某些特殊原因,被硬派给华大鼎的,惹得华大鼎很不满,故意这么跟院里过不去。”   “啊!”方思慎联系自身,大为忧虑,“那我……”   高诚实知道他担心什么,安慰道:“其实博士毕业年限,从来没有明确规定。就算真的拖太久,一纸延期申请也可以搞定。华大鼎年年要求院里给郝奕安排答辩,偏生他专爱请外地知名教授,不但害得院办要忙一大堆手续,还把本院学术委员会晾在一边。真正事到临头,他老人家便突然病情恶化,无法理事,让这帮人白忙活一场,连带自己学生也被耍,真是池鱼之殃。”   高诚实边说边笑:“不过他对学生倒从不抠门,郝奕替他上本科生大课,课时费全部落腰包,老头子一分不要。虽然没毕业,却好比端了个铁饭碗。我看,现在郝博士也淡定了,食髓知味,巴不得再拖几年呢!”   方思慎目瞪口呆,头一次听说还有这样当导师的教授,不由问道:“那别的人——就是那些他请的外地知名教授,也肯陪着这么胡闹?”   “不过两个电话的事,一个电话请人家来,一个电话请人家不要来。也真是邪了门了,那些人还就一个个肯给华大鼎面子,随他吆喝来吆喝去。”   “既然这样,院里怎么……”方思慎的意思,国学院居然折腾不怕,还把自己派给这位老虎鱼教授。   “咳,”高诚实总结,“一个也是养,两个也是放,死猪不怕开水烫嘛!”   临走,给了方思慎一个地址,笑:“郝奕说华大鼎从不用手机,只要出来小白楼的门牌号。不过据他讲令师对弟子实行‘应召临幸制’,有事等他找你,你找他是找不着的。你郝师兄认为令师恐怕至今还不知道多了你这么一个弟子,他若有机会应召将替你转达问候。我要向他引见你,他说没有师尊首肯,不敢私自见面,叫你先耐心等着。”哈哈一笑,“依我看,这老小子铁定是怕你分走油水,抢他饭碗呢。”   第二天,方思慎照着高诚实给的地址往小白楼探看,找到华鼎松家,果然阖门闭户,寂静无人。试着敲了敲门,没人答应。此等情景早有预料,也算尽了人事。转身往回走,一边溜达一边欣赏各家院子里的花草。   小白楼乃专家楼,住的不是名望尊隆的元老学者,就是拥有高级职称的新晋教授。每一栋白色西式二层小洋楼住四家,各自独门独院,独立进出。有的院子花木葱茏,有的则菜蔬茂盛,一排排葱蒜韭菜碧绿可爱,竟也不输于菊叶兰草。哪一个都比华鼎松杂草丛生的院子好看。   校园里种菜新鲜少见,方思慎看着看着,灵光闪过,突然想到其实自己也可以在宿舍里种两盆,以补贴伙食。一位老婆婆出来晾衣服,他便跟人家讨了一小撮葱籽,几瓣蒜头。老婆婆非常高兴地传授了一番种植要领,从墙角杂物堆里翻出两个闲置的豁口花盆,又顺手摘了个大红石榴送给他。   渐近年底,方思慎的生活也步入一个宁静祥和的新境界。   宿舍里暖气供应充足,犹如三月阳春,小葱大蒜长势喜人,随掐随有,实乃泡面佐餐之最佳配料。有一天妹妹胡以心来请客,顺便取走哥哥的分期还款,看见两盆蔬菜,大呼可爱,还拍了几张特写。   自从方家葱蒜初长成,先是走廊尽头的高诚实来帮着掐,后来楼上的郝奕也隔三岔五来掐。   高诚实偶见胡以心,惊鸿一瞥,以为天人,央求师弟穿针引线。以他二人此刻交情,实属顺水推舟锦上添花。无奈方思慎长叹一声:“子虚兄,实话告诉你,我这个妹妹,曾立誓不嫁文科男,她心志坚定,巾帼不让须眉,阁下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以免荒废青春。”   高诚实未开恋先失恋,临走揪去一大把葱尖蒜叶。   郝奕头一回跟着高诚实上门讨要配料,捎来师尊指示:“春节从疗养院回家过年的时候再说。”此后再没有进一步消息。   方思慎也不着急,每天悠哉游哉,照着自己的步调过日子。高诚实介绍他给一家国学网站投稿,于是取了个笔名叫做“十口真心”,就把备课之余有关《太史公书》的某些心得体会写成随笔发给对方,居然大受追捧。方思慎写东西下笔精当老练,犀利泼辣,跟他说话行事给人的印象完全不同。其时专业网站方兴未艾,稿件供不应求,稿酬虽然比不得一线期刊,也不算太低。   国一高的选修课也进展顺利。最令人欣慰的现象是,洪鑫垚洪大少爷自从那次参观文献馆之后,大概自觉欠了方老师的人情,再没有缺过席。虽然挺不住了还是会睡上半节课,但所有人都能看出来,洪大少真的是很努力地想弄懂方老师在讲什么。他一直没有申报专题,独立完成明显不具备现实性,方思慎便让他自己找个小组加入。等了两周没结果,只好亲自出面。   班里唯独史同是一个人单干,有一天课间,方思慎便和他商量:“洪鑫垚同学跟你合作,你当组长,好不好?”   史同不做声。   方思慎认为史同如此反应十分之情有可原。但身为老师,理当有教无类,而且洪鑫垚最近的表现大有改观,即使帮不上什么忙,应该也不至于拖后腿。中学生做研究,还是全体参与的属于某项运动的研究,能看完几篇原始文献,写出点读后感来,就算功德圆满。这是方思慎思考几个月,又特地翻阅了若干教育刊物得出的结论。   “两个人做,总比一个人力量大,你考虑考虑,不勉强,行吗?”被老师用这样平等和善的商量语气问话,史同有点犹豫。   “史同,你到底哪一点觉得勉强,说出来让我也听听看。”洪鑫垚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旁边,半个屁股坐在课桌上,一根笔在手上转来转去。即使这样,也跟站着的史同一般高矮。   “不,不勉强。”史同明显欺软怕硬,开口就背叛了自己。   “太好了!”洪鑫垚一拍桌子,伸出胳膊勾住他肩膀,“那咱俩以后就是搭档了,快让我看看,你做的什么题目?”   “喏,就是这个。”   “大夏宫刑——监——”   史同小声纠正:“那个字读làn。”   方思慎忍不住一笑。   洪鑫垚摸摸脑袋:“就是‘滥’嘛!我说它怎么这么像‘滥’!滥——”后面的“觞”字连见都没见过。恼羞成怒,一把将手里的纸塞回给史同:“你这什么烂题目!”   “金土,又在这欺压良民呢?”梁若谷晃过来,从史同手里抽走了那张提纲。   “《大夏宫刑滥觞考论》?嗬,好题目啊。”   洪鑫垚看似完全不在意自己的新外号,不耻下问:“梁子,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宫刑嘛,就是那个,那个……知不知道?”   “什么那个那个的,大声点!”   梁若谷侧头看看一旁的方思慎,意思是老师在场,不方便直说。方思慎很识趣地转身,道貌岸然走回讲台。就见梁若谷一脸诡异笑容,洪鑫垚勾着史同的脖子不放,三个脑袋凑在一块儿,叽叽咕咕讲了几句,猛地爆出一阵大笑,倒好像自来就是穿一条裤子的铁哥们似的,过去种种恩怨那都是旁观者的幻觉。   毫无疑问,方思慎方老师就处在已成浮云的幻觉中,有点儿转不过弯来。   文献馆事件后接连两个星期选修课上,方思慎都暗中留意洪鑫垚和梁若谷的动静,打算发现什么异样便通知妹妹,请校方出面。他也是十几岁过来的,少年打架这种事,司空见惯,可大可小。只不过多年学府生涯,从观念到实践都渐渐摒除了暴力因素,加上身份立场转变,考虑问题时很自然地把安全放在首位。   到第三个星期六的早上,方思慎忽然看见洪梁二人并肩走进教室,有说有笑,惊得眼镜差点跌到地上。又观察两周,有一回中午下课,在校门口望见洪鑫垚与一群男生勾肩搭背离开,除了梁若谷,还有当初在胡同里包围他的另外几个,惊讶之余,只得以“不打不成交”解释。无论如何,矛盾双方化干戈为玉帛,总是好的,自己也不必再惦记此事。   然而这会儿眼见史同明明不愿意,却迫于情势点头答应,几分钟工夫,就被那两人拉进了统一阵线,把个霸王硬上弓做成了周瑜打黄盖,这结果皆大欢喜,心里却不太舒服。   又一个周六早上,多数学生还没来,史同恰好已经到了。方思慎把他叫到讲台前,问了问查资料的进展,最后道:“跟洪鑫垚同学合作,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   方思慎担心洪鑫垚有名无实,全赖给史同一个人做,接着问:“你是组长,你俩有具体分工没有?他负责哪一部分?”   史同明白过来老师的意思。事实上至今为止,洪大少除了第一次强行加入时对“宫刑”表现出浓厚兴趣,刨根究底问了一番,再没有为本课题组做出任何一丁点更多的贡献。   但是……   感觉出方老师对自己这个组长的质疑,特别是对洪鑫垚人品的质疑,史同连忙摇手:“老师您放心,我们会认真合作的。金土他人挺好的,以前没接触不知道,其实他挺仗义的,很大方,肯帮人,好相处。反正原先也是我一个人,现在跟他一组挺好的,真的。”   在方思慎听来,这几句话答非所问,逻辑混乱,公私不分。不由得严肃道:“同学友谊是一回事,合作研修是另一回事。既是合作,分工必须清楚,才能提高效率。再说你们虽然做同一个专题,但每位同学都要有一份自己的结课论文,这是谁也包办不了的。就算只有两个人,你也是组长,如何分工是你的职责。”   史同被训得有点儿蔫:“明白了。我会给他安排任务的。”   方思慎想起洪鑫垚外号,忍不住问:“怎么你们都叫他‘金土’?”   “也不知道谁先叫起来的,他就认了。说是原来的同学朋友本就这么叫,嫌他名字难认,写起来费事,连自家亲戚都这么叫。您不知道吧,好些老师现在都管他叫‘洪金土’了。开始觉得这名字真老土,叫习惯了,还挺好玩儿,挺亲切的。”史同性格外向,刚被老师训了一顿,有机会聊点八卦拉近距离,改善自我形象,一时便刹不住嘴。   “您知道吗,他真的挺厉害的,特能干。”   “是吗?”   “真的!他认识人,‘兰蒂’的球鞋,六折就能买出来。同学们找他帮忙,特好说话。”   “是嘛。”   方思慎悄悄往史同脚上看了看,那是一双崭新锃亮五颜六色的篮球鞋。用学生们的话形容,这个叫做“炫”。   这时教室里学生渐渐多起来,方思慎止住喋喋不休的史同:“快上课了,请回座位吧。记住小组研修,分工合作是关键。”   洪鑫垚从后门进来,一条腿在门里,一条腿在门外,回身跟走廊里的同学招呼再见,可见又是一帮人同路来的。方思慎略加观察,果然较之几个月前有些土气兼暴戾的模样大不相同。如今的洪鑫垚,置身于同一屋檐下众多京城子弟中,不论衣着装扮,还是神态气质,已经看不出差别。   方思慎想:这是一个多么善于向环境学习的好学生。   第8章   转眼期末将近,选修课上摸鱼的学生也多起来。许多人一心二用,这边记笔记那边干副业。就连洪鑫垚都拿了本历史书,装模作样看几眼。   他面上故作轻松,心里其实急得像旺火灶头贴饼子,滋滋直冒黑烟。开学前老头子亲自送儿子上京求学,曾经严厉叮嘱,叫他务必用心上进,否则寒假回去家法伺候。   别看洪大少爷一副纨绔子弟德行,在自家老爹面前,好比老鼠见了猫,又敬又畏,乖顺听话。洪鑫垚的爷爷洪广莱,参加过复国战争统一战争,打过西洋鬼子东洋鬼子,除过反动逆党本土军阀,生前在地方上威望极高。洪鑫垚的父亲洪要革,共和19年入伍,恰逢卫国战争期间,上前线真枪实弹打了两年高句丽。洪家军武传统,对小辈,尤其是儿子,家法如山,直接拿军令管教。   洪鑫垚上边三个姐姐,他出生的时候,正赶上己巳风波平息,中央党部决定深入变法,原本一直由官方牢牢控制的粮、油、盐、铁等行业开始实行国有私营。洪要革承包了河津当地最大的乌金矿,从此财源滚滚兴旺发达富甲一方,对家中幺儿自是寄予厚望。洪鑫垚长在洪家实力膨胀最厉害的时期,上有慈母姐姐们的溺爱,下有身边无数狗腿阿谀抬捧,见了父亲低眉顺眼,离了父亲就无法无天,混到初中,已成河津一霸,人称“洪四少”。   洪要革生意繁忙,对儿子的管教属于“心血来潮式”。有空了想起来过问一下,仿佛审讯逼供,稍不如意便一顿暴揍。洪鑫垚挨了打能老实几天,没多久又故态复萌。捣蛋的程度和挨揍的强度成正比攀升,如此反复几年,父子俩彻底陷入恶性死循环。高一寒假,在花旗国留学的三姐回家过年,也不知跟父母说了什么,直接导致洪要革痛下决心,想方设法,把儿子送进了京城最好的中学:国一高。   洪鑫垚学习底子本来就不好,京城各校课程又普遍比晋州难,国一高的要求更是难上加难,从第一次月考至今,成绩单上全线飘红,数学西语两科只得个位数。洪要革考虑周到,以河津驻京会馆的名义租了一套公寓,派专人照顾儿子生活。又花高价聘了一位退休教师担任监护人,专职陪太子读书。奈何看是看得紧,成绩却上升有限。   洪鑫垚心不在焉地背着唐太宗宋太祖,偶尔瞟一眼旁边手忙脚乱整理报告的史同。第一学期成绩评定方式是各组上交一份集体合作的专题报告,平时考勤和课堂发言另占20%。   教室里忽然一阵骚动,洪鑫垚捅捅史同:“哎,方书呆刚说什么呢?”   “方老师说,参加寒假文化采风的等下去拿报名表,下星期六最后一次课交。”   “这个什么采风,必须参加吗?”   “自愿参加啊。因为要去一星期,回来就过年了,所以有的人不愿意去。再说交的钱也不少,要是家里不肯出钱,那也去不了。”   “哎呀!太好了,我要去!”洪鑫垚觉得这真是一个冠冕堂皇逃避家法的最佳借口,日子谎报几天,拖到年后老头子开工再回去,多半能够躲过此劫。得意忘形之际,大力拍起了桌子,惹得一教室人纷纷侧目。   “洪鑫垚同学。”方思慎才叫完他名字,下课铃就响了。   “方老师,下课了,这不算扰乱课堂纪律吧?”洪大少笑嘻嘻地跑上前,抽走一张报名表,鬼画符般填上自己个人信息,扔回讲台上。   方思慎想说什么,他已经向后边的梁若谷挥手嚷道:“梁子,你去不去?啊?要回家跟妈妈商量?你还没断奶啊?真没劲!”一边嚷一边走过去,两人前后脚出了教室。   方思慎看看表格标题:“国学选修课寒假文化采风活动——太史公故里行”。因为在太史公籍贯问题上,国文组老教师拥护河津说,而韩城与河津仅隔一条黄河,故而定了文化采风先到河津,再赴韩城。本想找洪鑫垚问问风土人情,看他刚才的样子,大概根本没注意是去哪儿。小孩就是小孩,听说出去玩儿就高兴,回头知道就到他家门口,会是什么表情?不禁有些好笑。   洪鑫垚和梁若谷约了周忻诚几人到校门口快餐店吃饭,照例是洪大少请客。   那天被周忻诚带着打手堵在死胡同,恰好方思慎路过解围,下午回去路上,洪大少就上了“鼎兴”七层进口专柜,挑了上个月才面世的一款原装掌上游戏机,刷得银行卡里的压岁钱直降一个〇。这种时候不能心疼,老头子说过:放羊拿草喂,养狼得拿肉喂。   第二天,洪鑫垚悄悄把包得毫不起眼的游戏机塞进周衙内课桌里,暗地观察,看他心安理得玩了好几天,爱不释手,这才找梁若谷带话见面。不到三个月,洪大少迅速融入新的集体中,与周衙内等人打得火热。   吃完饭,一伙人商量去哪里找乐子。梁若谷摇头:“我要早点回去复习。”他脑子灵,学习好,是这帮人里的军师。转头对洪鑫垚道:“金土你也早点回去,省得又要我替你找博物馆。”   那几个都笑起来。   洪鑫垚头一次星期六下午回去得晚,监护人盘问,说是跟选修课老师去了文献馆参观古籍展。后来和周忻诚等人混熟了,周六下午经常在外面游逛,回家便道是去了博物馆。每次要梁若谷提前编一番说辞,好蒙混过关。亏得梁才子京城土著,又博闻强识,洪大少死记硬背能力超强,一个现编现讲,一个现炒现卖,居然也没露过马脚。   周忻诚道:“先别忙走,把你西文笔记借我抄抄。”   起初洪鑫垚非常吃惊。他以为周忻诚这样得罪不起的霸王,跟自己这个河津霸王是一类角色,后来才发现人家不但成绩过得去,还是学联会的干部,公共场合表现优良。经过几个月的观察学习,他终于总结出来,京城与地方最大的区别在于:这里的霸王不是简单的霸王,而是有知识的霸王;这里的流氓不是普通的流氓,而是有文化的流氓。用梁才子的话说:内在气质更重要。   目前第一要务,当属培养内在气质。   于是硬着头皮道:“那个,也借我抄抄。”   梁若谷斜他一眼:“你?浪费时间。你有这工夫,不如多背几页历史。”   洪鑫垚知道他说得有理,西文对自己而言就是天书,历史死背下来,没准还能侥幸及格。“那,历史笔记借我抄抄?”   “回学校弄去,这里太吵。”   几个人往校内走。洪鑫垚以为去哪个教室,走着走着发现不对,周忻诚在前头领路,一直绕到图书馆后边实验楼。   “咱们这是去哪里?”   “好地方。清静,没人来打扰。”说话间来到实验楼顶层。这一层实际是个阁楼,就一间大屋子,门上一块匾:“校史陈列室”。   周忻诚掏出钥匙开门,屋里桌椅俱全,一面墙上挂满照片锦旗,另外三方玻璃陈列柜里摆着大大小小的奖杯奖状。   洪鑫垚惊叹一声,知道这里才是周衙内一伙人的校内秘密活动基地,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考验,终于被接纳为组织的一员了。他也明白,人家多半还是看不上自己,只是看在钱的面子上。   洪大少想:钱算什么?老子就是暴发户,老子的老子有的是钱。   “学联会要定期派人来打扫,所以有钥匙。这地方平时根本没人来,正好方便咱们。”周忻诚说着,就在当中坐下,却不忙抄笔记,先从书包侧袋里掏出一盒烟来,每人发了一根。   也不是没在校外偷偷抽过,然而似这般大模大样坐在校园里,坐在校史陈列室中抽,是何等的爽、酷、帅……洪鑫垚按捺住心头激动,故作熟练吐出一口白烟。   他是头一次进到这里,忍不住起身去看四周的陈列品。   “大夏××杯××比赛一等奖”、“国际××××竞赛金牌”、“全球青少年领袖峰会最佳代表团”……洪鑫垚长这么大,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级别这样高的事物。他下意识地就想掐灭手中香烟,情不自禁要出声赞叹。回头却看见几个同伴正异常淡定地在那边抄笔记。狠狠吸一口烟:差点又露怯了。   一路看过去,走到那些老照片前,原来全是历届毕业生的集体照。有一些黑白照片,服装怪异,表情吊诡,洪鑫垚看得嘎嘎直笑:“这就是你们学长校友啊!”   那几人闻声过来:“别忘了,这也是你的学长校友。哈,以前真没注意,怎么这么丑?”   “看,看这西瓜头!还有这两片瓦!哈哈!”   近些年的照片很全,按年份整齐排列。洪鑫垚瞧见十年前的照片就已经是时髦的西式校服,撇嘴:“真腐败。”回想自己在老家,那年头只从电视里见过外国小孩这么穿。   梁若谷随口道:“别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咦,你看!”洪鑫垚忽然惊道。   “看什么?”   “这儿,第三排最边上站着那个,你看,像不像……方书呆?”   “是挺像。”梁若谷凑近些。他俩都见过方思慎不戴眼镜的样子,十六岁少年模样已经基本定型,跟现在差别不大。   “背面应该有名单,翻过来看看。”梁若谷说着,便去拿椅子。   周忻诚几个听说发现了熟人,也过来辨认别的照片,结果找出许多认识的老师,一时兴致大起,纷纷搭起椅子,要细看某某某当年是何模样。   梁若谷把那张“共和50年高三文科班毕业合照”取下来,翻到背面,自下往上第三排最左边竖着的三个字,果然是“方思慎”。   洪鑫垚大笑:“知道我怎么发现的?第一排蹲着的是女生,第二排坐着的是老师,第三排站着的还是女生。女生不是辫子就是妹妹发,唯独他剃个板寸。我还想呢,那年头就有女生这么前卫啊,哈哈……”   说着掏出手机:“让我拍一张,下次方书呆再敢上课批我,就拿出来当尚方宝剑。”众人受他启发,也争先恐后用手机拍自己感兴趣的人。   洪鑫垚眼珠一转:“梁子,快看看他们班哪个老师你认得,咱们去打听打听方书呆上学时候的糗事,当考试筹码。”   梁若谷不屑道:“只有你个不学无术的才搞这种阴招,我又用不着。”嘴里这么说,手指却从第二排划过去,“这个,是文2班的班导,这两个见过,不熟。别的都不认识了。”   周忻诚凑过来:“挖坟啊?带我一个。哎,这不是‘崩爷’嘛,我们数学老师!”   几个人嘻嘻哈哈闹了大半个下午,又商量了一番刚刚上手的生意——周衙内牵线搭桥,梁才子幕后策划,洪大少出资跑腿,合伙倒卖“兰蒂”水货——这才开窗通风,驱散满屋烟味,照片原样挂回去,锁门离开。   洪鑫垚拿着手机看照片,看一眼笑一阵:“瞧这傻样!嘿,真傻!土老冒儿!傻×透了!”   梁若谷在旁边皱眉:“真想不到,方书呆竟然也是国一高毕业的。”   “国一高怎么了?”   “国一高也没怎么。不过他浑身上下,哪里有半点国一高的气质?”   洪鑫垚听他话里那股莫名的优越感,心中十分别扭,却又不知如何反驳。闷了一会儿,突然打个哈哈:“说不定他也像我一样,是中间转学过来的乡巴佬呢!”   梁若谷听到这话,看他一眼:“还记着这茬儿呢?你现在跟他站一块儿,看人说你俩谁土?”作若有所思状,“不能与时俱进,才是真的土。”   “果然不愧是梁才子,这话我爱听!”   星期一,洪鑫垚撺掇着另外几人跟他一块儿挖坟,打探方思慎在国一高的老底。梁若谷和周忻诚也觉得这事儿有趣,不厌其烦挨个询问。他俩都是老师们面前的熟脸,本以为此事易如反掌,岂料问了好几个当年旧人,对“方思慎”这个名字竟然没有丝毫印象。把照片拿给人家看,也想不起任何具体细节。不过七年前的事情,怎么可能了无痕迹?有些厉害的老师,连二三十年前的学生都能回忆起来,难道方书呆的存在感微弱到这样不堪的地步吗?   打听50届高三文科班的班导,原来前年就退休了。   “我说,你俩总不至于追到人退休老师家里去吧?”周忻诚看看对面走火入魔的两个,“马上就期末考了,本少爷可没闲工夫陪两个疯子挖坟,再见!”   梁若谷看洪鑫垚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道:“下学期再说吧,我也要复习去。”   “唉……”洪鑫垚把手机里的照片翻出来,晃一晃,“难道你就一点不好奇?”   梁若谷明显挣扎了一下:“其实……还有个办法咱们没试过,就是上网搜索。”   “方书呆又不是什么名人,能搜着啥?说不定尽是同名同姓别的什么人。”   “现在不是流行网上校友录嘛,老师不记得,还有同学啊。不说他是京师大学国学院的博士?咱们装成大学生,上国学院论坛去试试,说不定就有他的熟人……”   洪鑫垚以崇拜的眼神望着他:“梁子,你太有才了!”   中午,两人摸到学校附近的网吧。   把“方思慎”三个字输入搜索栏,按下回车键。本没指望有什么显著成果的两人,面对一瞬间满屏红色加粗突出显示的名字,吓了一大跳。   “梁子……”洪鑫垚咽口唾沫,“咱们真的……捡到尚方宝剑了。”   第9章   高二上学期最后一次国学选修课,梁若谷早早到了。   方思慎才进门,他便迎上去:“方老师,我想报名参加一个寒假国学兴趣班,但是名额有限。他们听说我选修了校内国学课,希望有老师的推荐评语,能不能麻烦您……”说着,双手呈上一张表格。   “没问题。”方思慎接过去,拿出笔,“写哪里?”   “这儿,‘推荐教师意见’。”   略加思忖,方思慎提笔开始书写。   梁若谷侧头辨认,只觉那笔字写在纸上比黑板上更见硬朗:“梁若谷同学在校内国学选修课上表现优异,拥有超出同龄人的基础知识,兼具热情和悟性,能够独立思考,善于表达自己的见解,具备在此领域进一步学习和研究的潜力。”   每一句都在夸奖,每一句都适可而止。   梁若谷有些遗憾。凭自己在这门课上的表现,远把其他同学比了下去,老师的赞扬大可不必如此吝啬。不过看到署名处“方思慎”三个字,流利潇洒,别具一格,嘴角不禁露出一丝笑容。原本打算请国文组最和蔼的老师帮忙写评语,连草稿都事先拟好了。多亏洪金土催着挖坟,居然别有收获。   方思慎想起国一高附近马路两边鳞次栉比的培训学校广告牌,好意提醒:“其实对国学有兴趣,倒不在于上什么‘班’。你们现在的年纪,正是打基础的时候,多看些原始文献,提高古文水平,开阔眼界最要紧。”   “是,我爸爸也这么说过。”   “哦?不知道你父亲是业余爱好还是以此为职业?”   “他做过古典文献研究员,不过……两年前生病去世了。”   “啊,抱歉。”   “家里有他留下的很多书。小时候他总给我念,现在……我就没事自己瞎翻翻。”   方思慎恻隐之心大动,想一想,道:“这样好不好,我给你写个参考书单,你看看有没有用?”   梁若谷深鞠一躬:“谢谢老师!”   方思慎一边写,一边说:“这些书,我给它们排了阅读顺序,建议你也参考这个顺序看。版本也写在后头,以你现在的水平,借助工具书肯定看得了。家里没有的话,就上图书馆找找,都不生僻,应该找得到。”   最后写下自己的手机号和电子邮箱:“有问题可以联系我,只要收到了,就会给你回复的。”   梁若谷呆站着不说话。方思慎将书单递过去,他下意识地接住。   “你说的培训班是什么机构办的?正不正规?”   梁若谷回过神来:“是学校组织报名,肯定正规的。”   方思慎微笑:“那就好。”   梁若谷望着他,犹豫一番,终于还是补充道:“我听说,这个兴趣班,只针对各重点中学成绩好的高二文科生,属于大学自主招生的一部分。”   方思慎也听说过大学抢生源的传闻,原来如此。顺口道:“哪个大学这么有先见之明,抢占先机?”   “是国立高等人文学院。今年第一期办,说是……院长会亲自考核,挑选种子学员。”   方思慎一愣。   “方老师,怎么了?”   “啊,没什么。”方思慎收敛心神,“既然如此,事关前途,你好好加油吧。”   最后一次课,方老师体恤民意,把前两排座位腾出来,让各组分别上前汇报考评。没轮到的在后边做准备,汇报完了如对成绩没有异议,可以自习别的功课。   汇报顺序各组自愿。学生们第一次经历这样完全公开的考试形式,不由得摩拳擦掌,仔细审视自己的发言稿,做最后的改进润色,预备从老师那里多要出点分数。如此一来,倒没人自告奋勇当先锋了。   洪鑫垚站起身:“早死早超生,好早点干别的。”   史同顶着一对熊猫眼:“不指望你帮忙,也别陷害我啊!”他昨天晚上熬夜准备,弄到三点多才睡。   洪大少像老鹰抓小鸡一般拖起他:“我相信你,千万别辜负同伴对你的信任!”   两人在第一排坐定,方思慎摆把椅子在对面。   “史同、洪鑫垚二位同学,你们的题目是‘大夏宫刑滥觞考论’。相信两位同学已经清楚本学期考评规则:专题报告80%,同组成员得分一样,当然,这个必须以组员分工合作为前提。”方思慎说到这,稍加停顿,看了面前两位弟子一眼,才继续道,“平时成绩20%,各人分别考评。”   方老师正襟危坐,镜片后的目光偶尔锐利闪现,竟似明察秋毫。   洪鑫垚心道:平时觉得方书呆软塌塌的,这会儿怎么好像一下变厉害了。不过老师本是学生天敌,何况身临考场,再软弱的老师也好比半夜吸血鬼,会突然面目狰狞起来。   他心里发虚,故意挺起胸膛,妄图从身高优势中找回点儿自信。   “先说一下你二人的平时成绩。史同同学全勤,满分10分,课堂正式讨论十次,你参与了五次,论据虽然不充足,但观点有新意,给你6分。洪鑫垚同学缺课10节,占本学期全部课时的28%。根据学校规定,缺勤30%就没有成绩,鉴于此,考勤部分我只能给你1分。课堂讨论你一次也没有参与,这部分得分为0。下面谈谈你们的专题报告……”   “不对!”洪鑫垚听得自己一个1分,一个0分,急了,“我上了那么多课,你凭什么只给我1分?我上课怎么没发言了?我明明每次都发言——”一把揪过史同肩膀,“你说,我是不是每次都发言?!”   想他洪大少坚持周六早起,支着脑袋强迫自己不打瞌睡,听方书呆云里雾里胡诌,还费尽心机插嘴捧场,临到末了,竟然只得1分!   方思慎声音并不大,仅说给谈话对象听。然而被洪鑫垚这一嚷,别的学生都不干自己的事了,袖手看热闹。   史同架住洪鑫垚胳膊:“疼!疼死我了……”看看方思慎,“老师,我记得金土课上也有发言啊……”   “这10分,看的是参与课堂讨论和表达自我见解的程度。”方思慎摇头,“不是课堂上说了话出了声就等于讨论发言。比方故意学舌,模仿其他同学的错误;还有插科打诨,岔开话题,引起别人注意;又或者起哄打闹,做些捉弄同学的小动作等等。对不起,我没有办法为这样的言行给分。”   方老师一本正经,后边的学生已经哄堂大笑。   自从逐渐改变形象融入集体,洪鑫垚很久没有被这样当众取笑过了。不知道为什么,被方思慎如此客观形容,他嘴里的那个学生显得格外幼稚浅薄,丑态百出。洪鑫垚当然想不出这种词描述自己,他只是直觉很丢人,很恼怒,仿佛几个月来苦心经营的改善如同美丽泡沫般陡然戳破。在同学们的哄笑声中,慢慢红了脸。   做了将近一学期国一高学生,洪鑫垚也渐渐发觉,在这个牛人辈出的京城名校里,真正课堂上跟老师叫板的,往往是功课一流的天才学生。比如花旗国回来在西语课上纠正老师发音的人,拿下国际金牌在数学课上提示老师思路的人,得了全国金奖被艺术老师远远打发到一边自修的人……随便拎出一个,不是家世显赫,便是特长突出。就连旁边毫不起眼的史同,也画得一手好素描,做出来的什么专题报告,自己连题目都认不全。   像自己这样的,其实不过是个小丑。别人亲近自己,也不过因为是个有点利用价值的小丑。洪鑫垚顿悟般抛开一直以来强行掩饰的自卑,以高度自省精神,认清了事实真相。   洪鑫垚是条子生,此类学生的成绩根本不纳入国一高内部分析系统。老师们面上看似和蔼,其实没有人真正管他,巴不得他天天睡觉,不捣蛋就好。时间一长,感觉最受重视的,竟只剩下体育课(他篮球打得不错)和这门国学选修课。   可惜青春期男孩的表达方式通常是逆反的。因为每当他影响全班,方书呆就会用不紧不慢的语调说:“洪鑫垚同学,请不要……”洪大少于是每个周六上午,总要弄出点超常规动静。他把握不住这种微妙的情绪,此刻被批评嘲笑,丝毫不认为自身有什么错,只一门心思想:方书呆这样对我,太过分了!太过分了!!我要把他的秘密抖出来,让他丢脸,让他被人笑话,让他待不下去,滚回他的老窝!   洪鑫垚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方思慎忽然意识到伤了自尊,站起来,说一声:“请各位同学认真准备自己的汇报。”拎着椅子径直出了教室。   洪大少正预备跳起来发难,不料转眼失去对手,气势顿时受挫。   方思慎在门口招呼:“麻烦你们也把椅子搬出来。”   史同立刻遵照吩咐出去了。洪鑫垚站着不动,看见梁若谷冲自己打手势,清醒过来,也拎起椅子出了教室。   当日洪梁二人发现方老师的超级八卦,兴奋莫名,接连两个中午加上放学时间,都泡在网吧研究。然而多数文章言辞拗口,内容隐晦,别说洪鑫垚,就连梁若谷也只能猜个大概。两人耐着性子浏览十几篇,只知道是在吵架,最终也没分析出来到底谁是谁非,谁输谁赢。但这场吵架的起因,毫无疑问是源自他们的方老师。有名有姓有年龄有来历还有照片,绝对错不了。   文章日期都是半年前的,若非此二人突发奇想用“方思慎”名字搜索,这桩湮没在八卦海洋里的旧案,早已淡出视听。   梁若谷看洪鑫垚挑了几篇标题惊悚明显不利于方思慎的文章,得意洋洋往自己邮箱发送,忽道:“金土,你最好悠着点。”   “为啥?”   “这事要弄得大家都知道了,方书呆下学期多半不能来了。”   “那又怎样?”   “方书呆要是走了,谁知道换个什么样的?”   方思慎是学生们公认的脾气最好的老师,舍不得他的大有人在。   洪鑫垚扬起眉毛:“我干嘛轰他走?我不过是想找机会跟他谈笔生意而已。他要想接着干下去,最好对本少爷客气点儿!”   此时洪鑫垚跟到教室外,大剌剌坐下,就见方思慎带上门,对两个学生说:“对不起,我一开始就应该想到,这样谈话更方便。”   刚刚那一瞬间冲顶而上的羞恼愤懑平息不少,对方温和的态度反而激起了要强好胜的本性。生意要私下里才好谈,洪鑫垚琢磨琢磨,故意问:“方老师,您刚才说发言10分看什么来着?”   “看参与课堂讨论和表达自我见解的程度。”   “这样是吧?那我只要没睡觉,说了话,是不是就表示参与了课堂讨论?”   “这不行……”   “为什么不行?您不说‘参与’吗?只要我加入进去了,不就是‘参与’?还有‘表达自我见解’是吧?没错,我是学舌来着,起哄来着,但那表示我完全不同意他们的观点。我就是这样‘表达自我见解’的。可能含蓄了一点与众不同了一点,但是您不能说我没见解……”洪大少闲来没少跟周忻诚梁若谷一帮人磨嘴皮子,口才大长。   方思慎被他的胡搅蛮缠气乐了:“不行,你这是穿凿附会。”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好,我只问您,凭什么给我0分?您知道什么是0分吗?”洪鑫垚瞪大眼睛,拿拇指和小指比划:“就是连一丁丁,一丁丁都没有。您敢说我这一学期一丁点都没有参与,没有表达见解?您知道0分对学生来说意味着什么吗?您要把我这一学期的努力全部抹掉吗?除非您认为,我连一分钟的课都没听过,我才肯接受这个0分。”   这10分说是看发言,其实课堂表现都在里头了。方思慎想起他纵向比较下的巨大转变,显著进步,给个0似乎确实说不过去。洪鑫垚这番话虽有强词夺理之嫌,却也并非完全讲不通。考虑一番,道:“你说得也有道理,是我之前想得不够周详。这样吧,我把评分方式调整一下:这10分里有5分基础分,凡是听了课的同学都能得到。另外5分按发言次数和质量给。”   起身欲进教室宣布,被洪鑫垚拉住。   笑:“你还想怎么样?不管怎么说,考试评分毕竟不是市场买东西,可以讨价还价,也可以按斤按两算得分文不差。既是我来评,终归我说了算,你和其他的同学,最重要看我是否一视同仁,公平对待。”   洪鑫垚旗开得胜,思路越发顺畅,又想出一辙来:“我还没说完呢,您先等会儿。您看啊,还有10分考勤,您只肯给我1分。”   方思慎重又坐下:“这是学校统一规定,缺勤30%为0分,以此类推。”   “这明摆着不合理啊。您想,考勤分当然应该按出勤率给,您说我缺了百分之……多少来着?”   方思慎看下记录:“28%。”   “28%是吧?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上了72%的课啊!”洪大少数学自来一团浆糊,这一刻突然灵光起来,“方老师,您哪能按缺勤率给我打分,应当照出勤率给分,照缺勤率扣分才对啊。考勤10分,我出勤72%,缺勤28%,四舍五入也该得7分是不是?……”   他在这夹七夹八地瞎扯,方思慎却认真思考起来。如果换一种思路,这样打分,也并非不合理。于是说:“你的提议我会考虑,但是需要跟教务处老师协商。还是那句话,不管按什么方式打分,最重要的,是保持标准一致。”   知道他担心什么,安慰道:“其实最后是否顺利结课,主要还是看下学期的个人论文做得怎样。”看一眼之前史同交上来的报告,“你负责整理大夏史上遭遇宫刑的名人?非常好的设想,不过这工程可够大的,一会儿仔细说说。”   史同和洪鑫垚同时抬头:“啊?!”   “啊什么?每位同学主讲自己负责的部分,同组成员互相补充,然后综合整体表现以及书面报告水平打分。”   史同“腾”地站起来,扯着洪鑫垚就往教室里退:“老师您让别的组先说吧,我们还没准备好,申请最后一个上。”   第10章   所有的小组都谈完了,终于轮到最后一个“宫刑”组。   “史同,对不起。”方思慎望着再次坐到自己面前的两名学生,向组长道歉,“别的小组选的都是课内讲过讨论过的专题,唯独你们这个,虽然跟《太史公书》也有关联,却延伸较远,没讲过,资料也不好找,应该提前跟你们谈的,是我疏忽了。”   史同踌躇满志:“老师您看了我们的书面报告,觉得怎么样?”   “看得出,花了工夫。《尚书》、《周礼》的记载对你们来说其实太艰涩,你居然都找着译文通读了。我当初的意思,只是想让你知道学术研究不容易,没想真要你啃这些上古文献,精神可嘉。”   “那是,您不知道,我好几个晚上没睡……”   方思慎打断他:“译文哪里找的?”   “网上找的呀。”   “什么网?译者是谁?是录入的已出版书籍内容,还是网上的原创?如果是已出版的书籍,跟纸版核对过没有?如果是网上原创,怎么保证准确无误?网络搜索,应当有若干不同翻译版本,比较甄别过没有?”   史同被方老师一系列问题问得哑口无言。   “我们上课提过,所谓研究,第一个关键词是什么?”   史同是认真听讲的学生,当下答道:“真实。”   “是的,真实。那么我问你,你怎么保证译文的真实性?”   费了许多力气才查到这些罕见翻译,老师居然怀疑是假的。史同没好气道:“又不是我自己编的,大家都这么说,当然是真的。”   “‘大家都这么说’——‘大家’是谁?一段古文,到底是不是这个意思,某个词,解释到底符不符合原意,你得拿出根据来。”   “您要这么说,我上哪儿拿根据去?我怎么知道真不真实?”   洪鑫垚利用超强的机械记忆把史同写的报告背了个大概,正精神高度紧张坐在旁边,就盼着方书呆赶紧问自己。见搭档出师不利,开口帮忙:“都几千年前的事儿了,谁知道它真不真啊?那解释不也都是人写的,早化成灰了,难不成钻进棺材里问去?”   方思慎听出点“历史虚无主义”的意思,笑了:“这才显出‘研究’的重要性。”然而怎么跟面前完全没有受过学术训练的少年解释这个问题呢?他本不喜空发议论,尤其不擅即兴发挥,备课从来力求翔实周到,这会儿却不得不边思考边表达,争取用简单明了的言辞,把自己对“研究”的理解说清楚。   “研究从来都不容易。尤其是‘国学研究’,因为对象是古文献中的古人古事。即使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事,表象之下有事实,事实之下有真相,常常很难判断真伪,何况千百年前?但只要发生过的事,总会留下痕迹。咱们看到的这些《尚书》、《周礼》片段,包括后人的翻译解说,都不妨当作是‘历史的痕迹’。所谓研究,也可以理解成是利用这些‘痕迹’,做出合理推测。所以,学术上的真实,首要重态度,其次讲逻辑。尽量收集最多的资料,掌握最全的信息,做最客观缜密的分析,以怀疑求真实,是一切研究的出发点。”   看两个学生似懂非懂,道:“就拿这段译文来说,史同,我让你拿出根据,是让你拿出能够说服我,让我相信这些译文准确可靠的理由。而你要说服我,首先必须说服你自己。也就是说,你要动脑筋去核对、比较、辨别,确认它是目前已有译文中最好的版本,然后注明出处来源。或者你觉得它们都不够好,自己对照工具书和参考资料,翻译一份出来,那更好。”   “那……那得花多少时间啊?太难了……”   “所以我被你的题目吓了一跳啊。《大夏宫刑滥觞考论》——‘滥觞’一词,既指起源发端,又指波及影响,难道你预备从三皇五帝时期一直考论到近代宦官消失?这可是一辈子都未必干得完的工程。”   洪鑫垚背报告的时候已经问过史同,知道宦官就是太监,插嘴:“要搞你自己搞,我可不陪你研究一辈子太监!”   方思慎看他一眼,道:“真正做学问,还就是一辈子的事,正如前人所讲‘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字空’。你们知道全国各类高等学府研究机构专职从事国学领域研究的人加起来有多少吗?”   “不知道。”   “十万。”   “啊?!”   “这些人里边,一辈子就研究一件事、一个人、一本书的,比比皆是。”   洪鑫垚听到这,撇嘴:“这不有病嘛!”他脱口而出,才发现过于忤逆,赶忙补救,“方老师,我不是说您啊,就说他们,那个……”越描越黑,算了,不说了。   方思慎倒不觉得怎样,淡淡道:“人各有志,乐在其中。”   史同结结巴巴地说:“方老师,我,我不想一辈子、一辈子……研究太监啊!”   方思慎笑道:“我的意思,国学研究本身广博精深,需要专业人士来做,但研究精神无处不在。如果不是真正爱好喜欢,不打算以此为职业和事业,比如选修这门课的许多同学,未见得将来一定上国学院去做学者,无需执着于成果,重要的是体会其精神。将来即使从事其他领域的工作,也必有用到这种精神的时候。”   史同几乎热泪盈眶:“那老师,我可不可以改个题目?改成‘大夏历史上最早的宫刑’之类。”   方思慎点头:“是的,在初级阶段,问题越具体越好。你这个题目已经具体多了,但仍然可作多层次多角度拆分。史上最早的宫刑,产生的时代背景是什么?直接原因和深层原因是什么?颁布者、执行者和其他参与者都有谁?具体操作方式是什么?对象是谁?有什么后果和影响?……”   史同捧住脑袋呻吟:“老师……”   “我建议你不妨从中选一个最感兴趣的、最具体的问题,好好查点资料,写出自己的心得,应该就能成为一篇不错的小论文。”   史同忸怩一下:“其实,其实我对‘操作方式’最感兴趣……”   洪鑫垚怪笑一声:“不成不成,我比你更感兴趣,这个得留给我,说什么也得留给我!”   他的搭档早已习惯屈服于洪大少淫威之下,小声道:“那……那你写这个,我做第二个板块,‘遭受宫刑的名人有哪些’,正好也是老师说的‘对象’问题。”心说到时候还不是两篇都赖给我写,你抄一份去交差。   方思慎将报告翻过一页:“《大夏史上名人宫刑知多少》,史同你很会取标题。”   “嘿嘿……谢谢老师表扬。”   “不过你发现没有,这个题目同样存在过于宽泛的问题。”   史同急于表现,赶紧辩白:“嗯,现在我知道了。一开始我想的是,既然太史公得罪了孝武皇帝受到宫刑,那肯定还有不少名人也有相同的遭遇。其实只打算找找跟他同时代的人,但是总觉得题目不够气派,所以……”   “照你这么说,那也至少得把《太史公书》、《前汉书》和《资治通鉴》前汉部分通读一遍。”   “我觉得还是太难了……老师,您说该怎么办?”   方思慎沉吟道:“名人受宫刑,这种论题,应该有人总结过,不过我没留意这方面的文章。你上网搜索了没有?”   “我找过了,都是些奴隶啊战俘啊什么的,就没什么像样的名人。”   “你根据太史公受宫刑,从而推测当时宫刑可能比较普遍。目前资料显示,受宫刑的以地位低下的奴隶战俘为主,并没找到像太史公一样地位较高的官吏或者说士人。那么,这个‘没有’就十分耐人寻味,值得探究,说明他也许是特例,或者别有隐情……”   史同恍然大悟:“老师,我明白了!我知道怎么入手了!”兴奋得直拍大腿。   方思慎将手里的报告收入文件夹:“既然这样,可见本部分也是组长史同准备的。请问洪鑫垚同学,你作为本组成员,究竟承担了哪一部分具体任务?”   方老师在戒备松懈时刻突然袭击,两个学生大惊失色。   洪鑫垚慌忙答道:“我、我……我协助他来着。”   史同也慌忙搭腔:“他、他是协助我来着。”   方思慎单望着史同的眼睛:“他协助了你什么?哪个观点、哪份资料、哪段文字?”   史同低头,盯住自己鞋尖不说话。   洪鑫垚之前诡辩得手,故计重施:“我提供的是物质协助!物质协助!这也算分工合作的一种是吧,方老师?”   方思慎肃然摇头:“国学选修首先是一门课程。你所说的分工合作方式已经完全脱离课程内容和要求,不予考虑。洪鑫垚同学,如果你不喜欢,可以不选这门课。如果你不擅长,只需尽力而为。做得不好不要紧,我们已经说过,作为中学选修课,最重要的是体会一点研究精神:尊重理据,讲求逻辑,追寻真实。你这样推卸责任,企图蒙混欺骗,对不起,专题报告部分我不能给你分数。”   方书呆语气并不重,然而洪鑫垚听到“推卸责任,蒙混欺骗”一句,却好似长这么大没受过如此严厉的批评,堪比平生奇耻大辱,想起存在手机里的那些文章,怒气刹那间汹涌而出。   方思慎还在继续:“但是你可以利用寒假补做一份,只不过我会在你应得分数基础上扣除20%,作为拖延作业的惩罚。”   洪鑫垚捏起拳头:惩罚?你凭什么惩罚我?你有什么资格惩罚我?   “史同同学,你虽然独立完成了本该全组合作完成的任务,但身为组长,没有尽到协调分配职责,包庇纵容组员,我同样将在你应得分数基础上扣除20%作为惩罚,你可有意见?”   史同羞愧极了:“我、我没意见。”   洪鑫垚扬起头,大声道:“我有意见!”   随着他的话音,下课铃响了,学生们一哄而出。   “咱们到教室谈。”方思慎说着,一边跟离开的学生打招呼,一边把椅子拎进去。史同搬起自己椅子跟在后边:“方老师,我,那个,我……”   “你先走吧。”   史同如蒙大赦,立刻收拾书包走人。   最后一次选修课,所有学生早已迫不及待,转眼间如鸟兽散。洪鑫垚冲等他的几人挥挥手,叫他们先撤,走进教室,靠在讲台沿儿上,嘴角挂着一丝嘲讽冷笑。   方思慎又走出来,把他那把椅子也拎进去摆好。教室里再无别人,心平气和问:“你说说,有什么意见。”   洪鑫垚自从知道方思慎的负面八卦,心中有了成见,想起方书呆便觉虚伪。今天一上午,不论是开明宽厚的包容,还是严格公正的批评,在他眼里,怎么看怎么矫情做作。忍到此刻,居然忍出一腔怨愤。   掏出手机,摁了几个键,递过去:“有点东西,想给方老师看看。”   他用的是市面上最新最贵的超薄宽屏款式,方思慎在这方面知识空白,根本没见过。因为视力好,便没有接手机,身子略往前倾,把屏幕上的文字看得清清楚楚,脑中有一道模糊的白光闪过。   “这些东西,是我无意中瞧见的。我猜,同学们和老师们应该都还不知道吧?您尽跟我讲那些假模假式的大道理,我听不懂,不过我至少没无中生有地瞎编,也没造谣污蔑过别人,最多稍微懒点儿。连我们组长都亲口承认我协助过他,您有什么证据说我,什么来着?啊,‘推卸责任,蒙混欺骗’——方老师,我倒要问你,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蒙混欺骗’了?!”   这套说辞琢磨了有些日子,瞧着方书呆一张脸越来越白,洪鑫垚心中说不出的快意:“我也不要求您弄虚作假,该给史同多少分就给多少分。我跟他一个组,他多少分当然我也多少分,对不对,方老师?否则,我可不知道什么时候手一抖,这些东西就会出现在校园网的论坛上,或者贴到教务处的公告栏里……”   方思慎开始脑子里嗡嗡直响。事情本身对他而言,伤害已经过去,即使再次看到那些口诛笔伐、明枪暗箭,也只觉丑陋,并无惊恐。然而此时此刻,这样一个人,用这样的方式向自己提出来,时间、地点、人物、情境,都太不对。那一种强烈的违和感直令他反胃作呕。   最初的震荡慢慢平静下来,一股勃然怒气涌上心头。   这些学生,这些年轻的少男少女们,因为偶然的机会结下一场师生缘分,他愿意用最大的善意去揣测他们,包容他们。不爱学习、插科打诨、起哄打闹、喜欢表现、心胸狭窄,哪怕打架斗殴、自私势利……都可以接受,也可以改变。不能接受的,是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知错不改,以恶为荣。   方思慎冷眼看着对面洋洋得意的少年:“你想怎么做,是你的自由。像你这样心术不正的学生,我不认识。”   整个周末,方思慎都陷在一种巨大的沮丧之中。   他的眼前不时闪过那张年轻得甚至有些稚嫩的脸,以及那脸上过于张扬的邪恶表情。强烈的正反对比让他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深刻愤怒和深切悲哀。   又过了几天,接到国一高教务处的电话。按照学校日程,选修课于期末考试前一周结束,而采风活动在寒假正式开始的第三天,也就是下周五出发。方思慎以为是通知自己解聘的消息,谁知只是告知采风出发集合的时间地点和注意事项。想到还要跟洪鑫垚这样的学生交涉谈判,最后终究难免破裂,不如趁早辞职。奈何他向来不愿我负人,一门课半途而废,对别的学生来说太不负责任。因此也就是一念闪过,决定真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再说。   大学寒假比中学早,等待出发的几天空档,校园里一天比一天冷清。这天从食堂出来,看见又有一拨人拖着行李扛着背包匆匆离去,深冬的寒气被那高昂的归乡情绪蒸腾起来,隔老远都能感觉出滚烫的温度。   方思慎站在台阶上,若有所失。   昨天接到父亲的电话,罕见的温和平易,问回不回家过年。他其实并没有想好,然而下意识地就用否定式回答:“不回去。”等想起要细说原因,那边已经沉默地挂了电话。   也许……应该去当面解释一下。明天就要出发,等从河津回来,已是除夕,新导师之前说过春节将从疗养院回来,应该趁此机会赶紧见个面——确实太忙,走不开,没法回家过年。   这样想着,回过神来的时候,已到校门口。又站着发了一会儿呆,才走到车站,上了开往人文学院的大巴。国立高等人文学院和京师大学之间,不过七站地,直线距离五公里。方思慎坐在车里,想起从离家住校到今天,这五公里,花了三年半,往返一趟。   他知道这个时候父亲必定不在家,也知道应该先打个电话约好,却固执地不肯拨出那个号码。   车到站了,慢腾腾踱进校门,往办公楼方向走。他在这个校园生活了近六年,上了四年学。这个地方把他仅有二十四年的短暂人生割得四分五裂,有时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那些风格迥异的经历碎片,怎么可能属于同一个人?   怕万一被熟人认出来缠上,方思慎戴上风帽,低着头往前走。在这个校园里,哪怕闭着眼睛,他也不会迷路。时间的流逝如此不可捉摸,昔日在这里认亲、安家、求学,恍如一个隔世梦境。而十五岁以前芒干道的生活,竟已成为另一个云雾迷蒙峰峦飘渺的前生梦境。   方思慎站在办公楼前的大槐树下。国立高等人文学院前身是前清某座王府,所谓办公楼,原是王爷礼佛的喇嘛庙大殿,红砖碧瓦,壮丽巍峨。方思慎靠着的这棵大槐树,足有两百年历史,虽然深冬无叶,但曲干虬枝,也足以遮掩形迹。   他想:等着了,就说一说;没等着,就回去。然后便看见两个人并肩从大门出来。年长者走在前头,年轻些的手里捧着一叠书本讲义,落后半步,却丝毫不影响二人交谈。后边再隔几步,还跟着三五个年轻学子。   方思慎以为自己看错了。那两人越走越近,口角春风,言笑晏晏。分明是父亲方笃之和师兄高诚实。   “爸爸。”   “小思?”方笃之很吃惊,然而更多的是高兴,眼睛都笑得眯起来,“小思,你在等我?”   他停下脚步,后面那群人也远远停下,不过来打搅。   方思慎没什么表情,向着紧跟父亲身后的高诚实招呼:“师兄,你好。”   “啊,小方,你、你好。”高诚实有些慌乱。   “师兄说找了份兼职,原来是在这里。”   “是,啊,不、不是。”   方思慎不再追问,抿紧了嘴唇,望着面前两人。   方笃之打个哈哈,过来拉他:“小思,诚实,原来你们认识!”   “爸,您别装了。”方思慎甩开他的手,“我拿永远不回家跟您打赌,赌您知道他认识我。”   第11章   因为第二天清晨就要出发,方思慎很早便躺下了。然而了无睡意,瞪着眼睛躺在床上,似乎有无数件事情必须思考,脑子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强行掏空了一般,一片茫然。索性起身,把已经收拾好的背包打开,将所有东西一样样拿出来重新整理。翻到从网上打印的河津地图,仿佛触动了什么似的,坐到桌前开启电脑,埋头搜索查阅有关旅游信息及太史公故里文献。   虽然之前已经找了不少,但网络资源丰富,细心搜寻,还是不断有新的发现。方思慎很快便投入其中,一边挑选拷贝,一边保存整理。   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就用心做手头最迫切最具体的事。这是方思慎基本人生经验之一。   因为太过专心,敲门声响了好几下,才回过神来。   打开门,高诚实端着饭盒,一脸讨好的笑:“小方,借你的工具配料,煮个宵夜。”嘴里说着,人已经侧身挤了进来。   伸手不打笑脸人。当面甩脸色,冷嘲热讽叫人知难而退这些高级技巧,方思慎干不出来。还回到桌前,默然坐下,任凭高诚实轻车熟路反客为主,在那边叮叮当当忙活。   “小方,你这是……要出门?”看见床上的背包和摊在被子上的东西,高诚实犹疑发问。   “嗯。”   “小方,你,你别这样,”高诚实以为方思慎郁闷之下一时冲动,要出门散心,不禁又是歉疚又是担忧,走到电脑桌旁,“这马上就过年了,我过两天也动身回老家,哪儿不是千方百计回去团圆的人,你说你,反倒往外跑什么,唉!……”   “高师兄,你误会了。”   高诚实听得他又回复最初的称呼,丰富的表情霎时呆滞,看去十分可笑。   “是国一高的寒假采风,去一个星期。”   自从那次高诚实偶遇妹妹,方思慎便把周末的工作据实以告。现在想来,父亲大概早就知道了。   高诚实突然反应过来:“你放心,我一定转达给方教授。”   方思慎本没有这个意思,被他这么一点醒,却好像本来就是这个意思。敲击键盘的手指停下来,寂然不动。   “小方,对不起。”高诚实望着他沉默的侧影,退开两步,在床沿坐下,“我这做师兄的,的确居心不良。自从知道方教授跟你的关系,后来又有机会碰面,便特意跟他提起你……你也知道,老寇霸占了张教授手里唯一的博士后名额,还有好几个博三的在争‘破格’,都吵到黄院长面前去了。出了咱们学校,放眼京城,高等人文学院是文科生上上之选。何况我一直在做‘金帛工程’,去了别的地儿,这些年的工夫弄不好就白费了。我也是迫于无奈,病急乱投医,才想起试试这条路……”   随着毕业时间临近,有关高年级博士师兄师姐们之间斗争白热化的八卦传言越来越多,明给的私贡的蹲门槛的爬床头的暗中下绊的公开骂架的……精彩纷呈,方思慎想不知道也难。而自荐与引荐,向来是学术圈的传统,区别只在于重人情还是重才华而已。高诚实这般做法,合情合理,无可厚非。   “没想到方教授毫无门户之见,不但让我参与‘金帛工程’相关项目,还毫无保留地指导我……”   “高师兄,”方思慎打断他的抒情,“这是你的个人私事,不需要向我交代。”   “小方,我不该骗你。我一直想着,等下学期事情定下来,就找个合适的机会跟你讲。”对高诚实而言,离开待了近十年的京师大学去高等人文学院,某种意义上等于背叛,只适合低调进行。   “高师兄,”方思慎转过脸,慢慢道,“以你的才华,得到赏识是迟早的事。你的毕业去向,在我看来,纯属个人决定,即使找到的那个人是我父亲,也谈不上骗不骗的问题。除非……这中间牵涉到我的私事。师兄,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爸爸真的只跟你谈学问?”   “当然不是。你父亲很关心你,经常跟我问起你……”   “是不是事无巨细,无微不至?是不是拜托你好好关照我?是不是不许你透露半点口风?”平静的追问中隐约有一丝凌厉。   “……是,毕竟……”   “那么以后,拜托高师兄,不必再如此费心,我受不起。”   高诚实明白了,方思慎介意的,是自己擅自干涉他的隐私,然后,又搞错了立场。   泡面煮好,高诚实走到窗台边掐了两根小葱。忽道:“你一走一星期,这两盆玩意儿还不得干死。”   他突然转换话题,方思慎一愣,顺口接道:“就七八天,应该没关系吧?”   “我小时候在乡下待过我知道,种在地里行,十天半月都没事。这屋里温度高,又干燥,这么屁大点儿花盆养着,你回来就等着替它们收尸吧。”   “那……”   “我走前替你浇一次水,等你回来正好接上,钥匙到时放你信箱里。”   关系好的同学之间,这样互相照应,本是惯例。   方思慎看着那两盆绿油油水灵灵的小葱大蒜,有些犹豫。   “楼上老郝过年不走,要不你拜托他也行。”高诚实拖过一条方凳当饭桌,递双筷子给方思慎,仿佛两人之间从无芥蒂,“小方,不管你信不信,我虽然为自己打算,但确实真心想交你这个朋友。我甚至还想过,嘿,是我不自量力,还想设法缓和一下你们父子之间的关系。”   看方思慎低头不说话,接着道:“恕我直言,在我这个外人看来,你父亲对你,简直小心翼翼到了矫枉过正的地步,任你为所欲为。今天下午,你丢下他掉头就走,我从来没见过第二个人对方教授那么没礼貌。认识你这么久,也从没见你方思慎对第二个人那般任性。小方,师兄说句良心话,你会这么着,不过因为你心里认定了,他是你爸爸啊!”   方思慎喉头哽塞。半晌,闷声道:“师兄,你不明白。有些事……你不明白。”   “我是不明白你们的家事。然而父子何来隔夜仇?你爸爸偶尔提起当年,总是痛苦万分。这世上只有他,是你唯一的最亲的人。你一生能有多少个三年,用来和自己最亲的人冷战?”   结果,高诚实临走,不但拿走了方思慎的备用钥匙,还说得他点头答应过年抽空回趟家。躺在床上,方思慎终于想通:父亲这一次,找到了一个多么合格的说客。   星期五一大早,方思慎背着行李赶到火车站。为了让学生们体验生活,此行特地选了朝发夕至的慢车。国一高的带队老师将带领学生到站前广场与他汇合。   当妹妹胡以心扛着旗子从校车上下来,方思慎大出意料:“以心!”看见后边穿着校服依次下车的学生们,改口,“胡、胡老师,怎么是你?”   胡以心最近烫了个大波浪,盘在头顶上,又化了点妆,很是精干老成的样子:“方老师,麻烦你久等了。”   把学生轰到检票口,两个老师在最后押队,胡以心悄声道:“我怕你搞不定这帮小兔崽子,跟学校要求和原定带队老师交换了。”河津没什么名气,比起其他炙手可热的风景胜地差得远,那带队老师感激不尽。   方思慎对妹妹及时雨般的义举大为感动,问:“这样没关系么?”   胡以心瞪他一眼:“教务主任以为我要趁机跟你谈恋爱,追在屁股后头嚷嚷不许因私误公呢!”   “噗!”方思慎被妹妹逗乐了。   洪鑫垚走在最后,听见说笑声,不由得回头。半年京城求学生涯成效显著,土霸王洪大少也开始懂得公共场合要注意风度,被老师要求殿后,没有表示任何异议。选修国学的23名学生中有12人报名参加寒假采风活动。文科班阴盛阳衰,男生本来就少,梁若谷去了人文学院办的兴趣班,史同跟着父母回南方老家过年,12人里就剩4个男生,那3个都是文弱书生,唯独他像座小铁塔,故而胡以心安排他全程后卫。   看见方书呆跟那个姓胡的女老师贴在一块儿,笑得欢乐又暧昧,洪鑫垚只觉无比碍眼。那女老师几绺卷毛挂在耳朵边上,嘴唇抹得血红,还真像电视里的狐狸精,怪不得姓胡。没想到方书呆的品味这么差,居然喜欢这种俗气的女人。   就是这个为人虚伪品味低俗的方书呆,竟然有脸说自己“心术不正”!洪鑫垚长这么大,没被人如此文雅地骂过,特地查了查字典,又在字典的解说里学会了“居心叵测”、“不择手段”等成语,他不服气得很。这种不服气,倒不在于是非对错,他也知道自己干的不是什么拿得出台面的光彩勾当,而在于他认为方思慎没资格指责自己,此其一;以及方思慎不应该指责自己,此其二。   洪大少自幼耳濡目染身体力行,判断人情世务的标准,主要有两条:一是势力强弱,二是利益大小。如果一定要追究所谓正义感的话,也许只有来自军武家庭对强者的崇拜和个人英雄主义情结。他那尚处于懵懂状态的人生观已经意识到,这些不仅仅是作为个体为人处世应有的原则,也是周围世界运转的原则。这就是为什么,他根本不能理解方思慎的言行,而执意将对方划入虚伪者行列的原因。   人人如此,你凭什么指责我?你亦如此,你凭什么指责我?   他不知道,在方思慎的观念里,纵使人人如此,但不该如此,我便不能如此。   这是此阶段师生二人根本分歧所在。   方书呆不把威胁当回事,还跟同行的女老师眉来眼去,洪大少觉得那是在向自己挑衅。而且明知他是河津人,竟不事先说明,害自己跟监护人和父母扯了一车皮的谎,最后花这冤枉钱到家门口去旅游,还要时时提防被熟人撞破,他心里认定方思慎有意为之,怨愤不觉又深一层。   在鼻子里哼一声,扭过头去。心想:看样子,得找机会再敲打敲打,让方书呆认识清楚,本少爷可不是开玩笑。他若死不悔改,就等开学最热闹的时候,叫他滚蛋!   说是慢车,学校也不敢委屈这帮少爷小姐,定的全是卧铺。正当春节前夕,车票金贵,普通坐票就是买到了也可能挤不上去。十几张卧铺,国一高自有渠道。   清早出发,深夜抵达,途经燕山、灵丘、太原、平遥、临汾、稷山等地,终点站河津。沿途尽是千年古迹,历史名城。文科生肚里多少有点墨水,同行的一位国文老师,一位国学博士,众人兴致高昂,对着列车时刻表指点江山,激扬唾沫。洪大少自认晋州乃自己地盘,对家乡的自豪感油然而生,谁知基本插不上嘴。搜肠刮肚,想出小时候母亲讲过的神话传说,也是一鳞半爪,凑不完整,还要旁人补充纠正。   一辆长长的货运列车从车窗旁呼啸而过,红色车头,黑色车身,每一节车厢都堆出一个漆黑的尖顶。   一个学生问:“那是什么?”   洪鑫垚司空见惯,熟得不能再熟:“乌金。这是专门运乌金的火车。”   “1、2、3、4、5……”一个学生好奇地数起了车厢数。   “50、51、52……”几乎所有学生都趴在车窗上一起数。   洪鑫垚忽然一笑:“谁要跟我打赌,赌这辆车最多有多少节车厢?”   “一百,我赌一百!”   “一百五!最多不超过一百五。”   洪鑫垚摇摇头,竖起两根手指:“我赌超过二百。”   几个参赌的学生都不肯相信,又趴回车窗接着数。   “198、199、200……202、203、204!哇!真的超过200节,有204节车厢!”   方思慎和学生们一起,默默站在车窗前,目送那列长长的火车渐渐远去,仿佛一条黑色长蛇在河山表里蜿蜒,那阳光白雪映衬下光芒闪耀的满车乌金,却又好似一串黑色火焰,在幽燕秦晋大地燃烧。   赌输了的学生贡献零食出来吃,师生围坐,和睦融洽。方思慎全身心投入这次旅程,早把洪鑫垚的威胁忘在了脑后;洪大少要在京城同学面前显示风度,也表现得大方懂礼,暂时相安无事。   自从遇到第一辆乌金专列,同样的火车就不时出现。随着货运列车的增多,车外的天空也逐渐变得阴霾。平原地带连绵的厂房和高耸的烟囱,是沿途最常见的风景。那些历史地名中蕴含的盎然古意,原来仅仅停留在列车时刻表上,多少令这些文科生们有点儿失望。   然而年轻人的热情总是很容易激发。当火车钻入一个望不到头的隧道,车厢内陡然一暗,只听得轰隆之声震耳欲聋,甚至可以看见车身与岩壁摩擦飞溅的火星,学生们又兴奋起来。连续钻过三个隧道,火车临时停在一个小站,广播里说是等候调度。   车还没停稳,便有许多只手攀上了窗沿,女生们吓得尖叫起来。几张脸出现在车窗外:“布老虎,手工布老虎!1块钱!”“买一碗凉粉吧,5毛钱,只要5毛钱!”   方思慎站起来,车窗外是一个小小的露天站台,很多当地女人和小孩挎着提篮向乘客兜售土特产。能挤上站台做生意的差不多都是大人,小孩子垫块石头站在铁轨旁的土坡上,将手中提篮费力地举过头顶,一面还不忘扯开嗓门吆喝。一个个脸颊耳朵冻得通红,鼻涕拖到下巴上,花布棉袄上打满了补丁。   伸手就去摸钱。忽听妹妹大声厉喝:“不许开窗!听见没有?!刘晶,王培,住手!”   “老师,我想买个布老虎给姥姥。”   “老师,他们好可怜的样子。”   胡以心一手叉腰,一手撑在车窗上:“想买东西的,上我这儿排队!”   等学生们都过来,严肃宣布:“第一、不许买吃的。非要买,先打电话跟你妈申请,别问我。第二、提前准备好零钱。第三,都到我这个窗口来买,按顺序一个个来,别的窗户一律不准打开!”   方思慎看妹妹如女将军般指挥若定,钦佩不已,遵守命令排在学生队伍最后。洪鑫垚坐在铺位上吃着零食,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车窗打开,早已迫不及待的卖主一拥而上,也不等学生们问价,直接抢过他们手中的钱,再塞回一些货物。虽然有老师提醒在先,缺乏经验的年轻人还是在混乱中受到一些损失。   “哎,我只要一个,你怎么给我三个,这俩退了吧!”   “哎,我给你的是十块钱,应该找七块才对!”   在学生们的叫嚷声中,火车缓缓开动。卖主们哗啦退后,远远散立在土坡上,列车加速带起的旋风刮得尘土漫天飞扬,整个小站都模糊在灰黄的土雾中。   一个女孩被强行多买了两个布老虎,一个女孩没拿到应找的零钱。两人坐下来沉默一会儿,忽然齐声叹气。   “算了,反正也没多少钱。”   “他们好穷啊。我第一次看到还有人穿那么多补丁的衣服。”在京城,哪怕乞丐,都几乎见不着穿补丁的了。   “老师,晋州不是很富裕么?怎么这些人这么穷?”   方思慎指指窗外:“你们看这四周,都是光秃秃的石头山和黄土坡。咱们已经到了五行山里边,可能是大夏国最穷的地方之一了。”   第12章   将近凌晨,火车到达终点站河津。   临下车前,洪大少再次郑重警告同窗,不要暴露他的身份。万一要叫名字,务必记得叫大名。   一个女生笑道:“金土,你到家门口也不回家,太不孝了。”   一个女生揶揄:“金土,都到你家门口了也不请我们去做客,太小气了。”   洪鑫垚一甩头发:“本少爷过家门而不入。”这是火车上众人聊天时记住的典故。河津乃大禹治水之处,有禹门古渡遗址。把甩到侧面的头发拿手指捋捋,一脸精英神气:“采风完了还跟你们回京,上辅导班。”这理由充分符合他的实际情况,老师同学都信以为真。   宾馆接站的车子在车站等候,十几个小时长途旅程,人人疲惫不堪,爬上去昏昏欲睡。   “环球大酒店”是一栋崭新气派的八层高楼,也是当地最大最豪华的宾馆。时近春节,又是深夜,大厅里极其冷清。   胡以心拿着房卡分配住宿:“都是三人标间,女生8人加上我,正好3间。男生4人加方老师,一间3人,一间2人,自愿搭配。”   洪鑫垚道:“我跟方老师一间行吗?”   那三个男生都和他走得不近,求之不得。   胡以心望着哥哥,看他意见。方思慎点头:“行。”   进了房间,方思慎指指浴室:“你先用吧。”   洪鑫垚正琢磨怎么把话说得再狠一点,怎么威胁才对这书呆子更起作用,却见对方自顾走到桌前,放下背包,开始研究挂在墙上的液晶屏。   “咦,不是电脑,只有电视。”方思慎略微失望,打开背包翻出地图,坐下来细看。   方书呆太也目中无人,洪大少重重一跺脚,两步跨到靠窗的床位,将包“通”地扔到床上,噼里啪啦一气乱翻。一个哈欠袭来,实在困得厉害,抓起裤头,洗澡去了。   方思慎被他惊动,回头便看见一个硕大的背影进了浴室,赌气般“砰”地关上门。   在国一高,有不少洪鑫垚这样的学生,物质条件太好,身体发育和大脑发育难以同步,成年人一般健硕的躯干顶着一颗幼稚得发白的头脑,感觉相当不和谐。   未成年。   其实不能怪他。   方思慎当下决定,应该再好好谈一谈。   所以当洪大少搭着毛巾穿条内裤从浴室出来,迎面撞上方书呆两道端正严肃的目光,吓得浑身一哆嗦。   “冷吗?”方思慎起身找到空调遥控器,上调几度。   “洪鑫垚同学,我想跟你谈谈。”   洪大少满身鸡皮疙瘩打颤。   之前每次选修课,他最乐意干的事,就是惹得从不发脾气的方书呆点名道姓批评自己,看他强忍着烦躁和怒气,一只手紧紧捏住板擦或粉笔,用故作平静的语调掩饰身为老师的无能与胆怯。每当那时,洪大少便心满意足地适当让步,等着下一次,再重复同样的程序。   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只要听到那句慢条斯理的“洪鑫垚同学”,便心头冒火,像打了鸡血一般兴奋。按说自打进学堂起,再没有第二个老师这么客气地称呼过他,这么平等谦和地对待过他,而方书呆其实对所有学生都同样谦和客气。偏偏洪大少总觉得那刻意的客气里头,那风度十足礼貌周全的表象底下,含着某种令他潜意识里非常厌恶的成分。   装蛋。虚伪。   明明视力很好,偏要眼镜不离身。明明气得要死,偏要一副我不和你计较的嘴脸。明明自己不干净,偏要摆出全世界就我最干净的恶心样……   “方老师,您想说什么?”洪鑫垚在床边坐下。他没意识到,每次受方思慎谦和礼貌态度影响,自己便会不由自主跟着装出一副彬彬有礼的假象,尽管这假象维持不了太久。   “关于上次期末考评的事,我想跟你讲清楚。除非我不教这门课了,否则评分方式和标准不会因任何个人因素改变。如果你执意要制造一些舆论,导致学校不再聘用我,我也没有办法阻止你,只能顺其自然。但只要学校没有提出解聘,那么我就会坚持把这门课上完。”趁着洪鑫垚洗澡的工夫,方思慎重新做了全面考虑,语气平淡而坚决。   “我不知道你从哪里看到的那些文章。你应该知道,事情早在大半年前已经发生,并且曾经严重影响了我的生活。我当时不曾让步,现在更加没有必要。你能做到的,最多不过是让我失去这份兼职,无法造成任何更大的打击。”   见少年抬头挑起眉毛,方思慎微微一笑:“说到底,你跟我,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那些文章对你来说,不过一些可以拿来威胁老师,换取考试分数的八卦。对我来说,却曾是刀刀见血的杀招。你不会明白,我为此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即使如此,我也没有后悔过。也许不妨这样比喻,你的举动,好比闯入另一个战场的孩子,战争早已结束,而你呢,举起捡来的断刀,威胁要杀死一具尸体。”   方书呆的表述方式奇特而陌生,洪鑫垚有些茫然:“你说的……什么意思?”   “你想想,能明白的。”   “你是说,我威胁不了你?”   “是的,你威胁不了我。”方思慎点头,宛如陈述一个最客观的事实。   “我上次没有跟你解释,是因为我很讨厌你威胁人的动机和行为。后来想想,你是学生,又是未成年人,我至少应该告诉你为什么。”   方思慎已经顾不上考虑对方可怜的自尊,直言不讳。   洪鑫垚听见那句“我很讨厌你”,反而心头一松。也不知怎么就被那句“未成年人”分了神,脱口反问:“你几岁?”   “嗯?26。”方思慎对这种突然袭击最没防备,开口就照实招供。不过他说的年龄,是东北民间算法。他头年12月才过的生日,刚满24。   “我二姐也26。”洪鑫垚盯着方思慎的脸瞧了一会儿,“你看起来比她小多了。”他幼时由二姐照看,比妈妈还亲近。不过,也因为如此,在17岁的洪大少看来,26已经是老头子一样的年纪了。   方思慎有点尴尬:“你问这个干什么。”把话题拉回去,“我从来没有说过让谁不及格,假期补做都可以接受,为什么你宁肯用那样不正当的办法,也不愿意试一试?”   洪鑫垚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忽然凑近,伸手摘下他鼻梁上的眼镜:“你明明不近视,干嘛成天戴着这个?”   方思慎平光镜渐渐戴习惯,经常想不起来摘掉。被洪鑫垚吓一跳,倒也没把少年人的莽撞唐突放在心上,将眼镜抽回来放桌上:“这样比较像老师。”   洪大少又盯着他的脸瞧一会儿,点头:“也是。”   方老师继续把话题拉回去:“你为什么不能凭自己的能力试一试?事在人为,只要动手做起来,并不见得有多难。”知道他各科成绩差不多都是倒挂,问,“难道你打算每一科老师都这么对付,挨个威胁恐吓?”   这话戳中了洪大少的痛处,冷着脸憋半晌,怒道:“你以为老子自己想啊!老子在河津不知道过得有多爽!老头子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把老子丢到京城不管死活!那些变态的公式,还有该死的蝌蚪文,老子八辈子见都没见过,试什么试!如今搞得有家不能回,到了家门口跟下水道的耗子似的在外打流,老子,老子……”   哽住,站起身一脚踹在床头挡板上:“老子困了,老子要睡觉!”抖开被子,四仰八叉躺下,眼眶发红,气哼哼地瞪着天花板。   方思慎知他要强,不肯当着人掉眼泪。想一想,轻声道:“你之前说寒假返京补课,其实未尝不是最好的办法。这次带队的胡老师,据我所知,很擅长点拨学生怎么考试,有机会你可以问问她。”   “哼!”洪大少翻个身。心说你以为别人都像你个书呆子瞎了眼,喜欢那种狐狸精女人。   方思慎与人交往一向被动,这已经是看在师生一场的份上格外关注。见他不领情,便不再提,重新拿起桌上的地图:“你是本地人,禹门古渡去过没有?”   “没有!”   “太史公墓呢?”   “没听说过!”   “怎么可能?”   洪鑫垚猛然坐起:“没听说过就是没听说过,这种破事,我干什么要吃饱了撑的骗你!”   方思慎愣住,随即道:“我没有不相信你的意思。”   奈何洪大少完全不管他说什么,兀自控诉不停:“哼!你们都知道是要来河津,串通好了不告诉我,存心看我出丑是吧?要我丢脸是吧?一个个不安好心……”   自己不学无术,还有脸叫嚣听了课;身为太史公同乡,一学期都记不住籍贯,反口赖到别人头上,真是丢脸丢到祖宗坟头去了。方思慎懒得理他,后边的博物馆图书馆文化馆料想他也不知道,都不问了,起身收拾洗漱,根本不搭腔。从浴室出来一看,洪大少爷居然满脸气鼓鼓的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学生们补觉,两位老师和导游商量行程。河津旅游并不发达,又是一年中最冷清的时候,说是导游,其实不过一个临时打工的当地闲汉,负责带路。学生们出行,租的就是宾馆的车。   问起太史公墓的具体地址,导游一脸茫然:“太史公墓?俺们河津哪儿有这景点?”   胡以心道:“这儿是太史公老家,怎么会没有他的坟墓?资料上明明写着有,你别蒙我们。”   那导游道:“哎呀妹子,俺怎么可能蒙你!历来到河津的游客,一看禹门古渡的龙门峡,二看薛仁贵的寒窑,没听说谁要看太史公墓的。太史公……对了,对岸韩城倒是有座太史祠,听说附近还有个大坟头,你们说的是不是那儿?”   方思慎摇头:“韩城确实也有一座太史公墓,但据传只是衣冠冢。河津辛封地界应该另有太史公安葬之处。”   “辛封?那都出市里了,远着呢。”导游念叨着,忽然拍手,“想起来了,辛封村北头有一大片古坟头,说是司马家的祖坟,人都讲那些土堆子前的石头怕不下两三千年,莫非你们找的是那里?”   方、胡二人喜出望外:“既是司马家的祖坟,那就对了!”   导游搓手:“那地方偏得很,根本不是景点,路也不好走……”从来导游带团,卖票和卖东西的地方才能产生回扣,最不愿去非景点。   “这是学生们搞调查,不是出来玩儿的。给您加一百块劳务费,帮我们找个熟路的稳当司机,成不?”胡以心笑盈盈的。   导游二话不说:“成。”   方思慎问:“不知道《河津县志》收藏在哪里?是图书馆、博物馆,还是文化馆?”   “这……还真不知道。”导游有点不好意思,“俺让宾馆的人打电话帮你们问问。”   一圈电话打下来,竟花了个多小时。原来因为城区几次拆迁,共和之前的旧版县志早已丢失,十年前编了一套新版,收在文化馆里。好不容易联系上文化馆保管钥匙的工作人员,听说他们是从京城来采风的,大为激动,直呼要立刻通知馆长,为中央来的同志们接风洗尘。再三推托不掉,胡以心一声咳嗽,拿出班导训学生的派头呵斥一通,才把事情搞定。   那导游反而比较明事理,陪笑:“俺们河津这地方吧,来视察的领导多,要不宾馆怎么盖得恁的气派呢!就是从来没有领导视察到文化馆的……”   最后敲定,下午看禹门古渡和龙门峡,第二天往文化馆查资料,第三天实地考察辛封司马祖坟,第四天和第五天过河参观韩城太史祠及博物馆,然后返回河津,坐当天夜里的火车返京,第六天,也就是除夕下午抵达京城。   方思慎又跟着导游找到附近一家复印社,打印发给学生的资料和讲义。   午饭后,宾馆中巴载着京城来采风的师生一行前往黄河岸边禹门古渡。   老远便望见一带混黄的江水奔腾翻滚,最窄处架了一座钢索桥。那水被两岸石壁束缚着,犹如旺火灶上一锅疯狂沸腾的泥汤,似乎能把钢索桥都熔化掉。   “黄河黄河,原来真的这么黄。”一个学生喃喃自语。   汽车就停在桥头。众人下车才发现,脚下峭壁离水面至少十几米。岸边尽是平头方崖,层层叠叠,远看只觉厚重,离近了才发现有多险峻。因为常年被河水冲刷,山崖寸草不生,光滑如镜,尽管还隔着好几步距离,也叫人不由自主紧紧抓住护栏,生怕脚下一个出溜,便万劫不复。   胡老师使劲拍手吆喝,把学生召集拢来,围成一圈。   学生们展开手里的资料,听方老师讲解。水声轰隆,必须放开嗓门吼叫才听得清楚。   “各位同学,咱们现在站的位置,就是禹门古渡。桥头有块石碑,一会儿大家可以去观察观察。以这座桥中线为界,这边属晋州河津,那边属关中韩城。现在请同学们往两端看,提问,桥为什么建在这儿?”   马上有学生回答:“因为这个位置最窄。”   又有人补充:“因为两边的山差不多高。”   方思慎点头:“没错。两岸峭壁夹峙,形如门阙,这就是龙门峡,传说中鲤鱼跃过去能够变成龙的地方。《太史公自序》里说:‘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既然叫做‘门’,自然两边都是,那么太史公究竟生在龙门的哪一边呢?这就是为什么,两千年来,河津与韩城争夺太史公故里名号,一直争不明白的原因。”   “啊!”学生们望着一水相隔又被钢桥连接的两岸峭壁,恍然大悟。   方思慎举起手里的地图:“太史公自己说生长在‘河山之阳’,毫无疑问,‘河’指的是黄河,‘山’指的就是龙门山。根据‘山南水北谓之阳’的惯例,河津位于黄河北侧,因此有人认为他应当是河津人。但是也有很多人提出,黄河在这里只有极短一段为东西走向,整体却是南北走向,古代地名也有‘山东水西谓之阳’的习惯,所以认定黄河西面的韩城才是太史公的故乡。”   学生们的兴趣都被吊了起来,纷纷拿着地图对照实际地形仔细察看。   “所以,”方老师大声宣布,“咱们这次采风的任务,就是找出太史公真正的故乡是哪里!”   第13章   第二天上午,出发前往文化馆。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站在大门口,车才停稳,便迎了上来。看见胡以心,领头那个赶紧过来握手:“哎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从中央来的老师和同学们哪!”   师生们虽然吃惊,好歹也见过大场面,见招拆招,互相致意。   胡以心介绍方思慎:“这是我们随行指导专家,京师大学国学院的方博士。”   那三人开始把方思慎当作了学生,见没穿校服,以为是学校的实习生。大惊之下,连忙过来握手:“啊呀,方博士!幸会幸会!真是年轻有为,年轻有为啊!哈哈……”   方思慎很不习惯这种做派,挤出一点微笑,握个手,退到旁边。   互相介绍过,原来这三位一早便在门口恭候,一位馆长,一位副馆长,拿钥匙的是主任兼研究员。   进得文化馆大门,一路经过老年活动中心、青少年活动中心、棋牌室、音乐室、阅览室……终于来到藏书室。两位馆长要忙工作,留下姓马的主任作陪。   “昨天听说你们要来,特地找了几个工人收拾卫生,好迎接贵客呀!”马主任打开门,室内空荡荡的,中间一张乒乓球台当桌子,边上码着十几张塑料方凳,靠墙有一排大书柜。   “这些是《河津县志》,这边是共和以来编写出版的《河津党史》、《河津革命志士大全》、《河津新崛起》系列,我们文化馆的同志为这些著作付出了很大心血啊……”   “对不起,马主任,我们主要想看看有关太史公的资料。”方思慎看他以为是跟领导汇报工作,有搞错方向的危险,出声打断。   “啊,不愧是专家,果然有学问!就是河津本地,如今还有几个知道太史公是我们家乡的骄傲!真是给祖宗丢脸呐……”   毕竟是研究员,知道得比一般人多,方思慎道:“马主任,若是您有空,还请多多指导。”   “不敢不敢。”   胡以心道:“您才是知情懂行的专家,我们这次寒假文化采风,是以探访太史公故里为主题,还请您不吝赐教才是。”转身招呼学生:“同学们,大家有什么问题,尽管提出来,请马老师为我们解答。”   马主任眯起小眼连连点头:“好的好的。”   四个男生把十几本砖头厚的县志搬出来,在乒乓球台上铺开。洪鑫垚一次就捧出六本,女生们围在他身边赞叹。有几个学生原本定的小组专题就是“太史公籍贯考”,这会儿拿出预先准备的索引和目录,有模有样地翻阅查找起来。   马主任叹道:“看这些孩子,多么有出息!他们就是咱们国家的希望啊!”   方思慎帮着学生翻看县志,问:“马主任,您这儿有没有能够复印的地方?”新版县志并非古籍,拿去复印也没关系。   “这……馆长办公室有一台,我去问问。”   “不用了,马老师。”洪鑫垚把手机掏出来,“我这个可以拍照,书上的字也能拍得很清楚,拍下来回去打印就行。”   一个女孩伸手抢过去:“好哇金土,这么有用的东西也不早点贡献出来。”   “喂!早说了不许叫外号,叫我大名!”比起抢走手机,洪鑫垚更紧张自己的名字。还好是文化馆,这种部门跟洪家八杆子打不着,否则哪有一二把手不认得他洪四少的?其实他这半年气质大变,又穿着校服,即使熟人迎面撞上,也未必认得出来。   年轻人都喜欢新鲜玩意,立刻将洪鑫垚围住:“快,快告诉我们怎么用!”   “我这个也能拍照,拍人还行,书上的字就不行了。”   “呀,方老师您看,真的好清楚!连下面注释的小字都一个不差。”   方思慎接过去看看:“是挺清楚,那就先借洪鑫垚同学的手机用用。”   于是师生都围坐在乒乓球台四周,人手一本县志,一边看一边讨论。三位老师负责回答问题,发现重要内容便用手机拍照保存。马主任本是当初编者骨干,是这文化馆里真正有文化的实力人士,回答时总能把话题延伸开去,风俗人情、典故传说,讲得大是引人入胜。   年轻人耐心有限,查一阵文献,便都放下书本,凑到马老师跟前听故事去了。   方思慎把十几本县志摞到自己面前,逐一翻阅,偶尔分神留意马主任的龙门阵里有无真正具备价值的信息。   “这个给你。”   面前突然出现了那只闪亮的宽屏超薄手机。   “喏,这样,这样,然后摁这个。”洪鑫垚给他演示用法,口气硬梆梆的,“会了吗?”   “会了。”方思慎抬头微笑,“谢谢。”   洪大少转身听故事去了。   身为一名河津人,这两天的所见所闻令他倍觉羞愧。洪大少做老大做习惯了,随着距离故乡越来越近,地头蛇意识也不断上升,谁知竟然插不上半句嘴。那些地点、人物、知识、传闻,就在他土生土长的环境里,十几年来居然未曾留意过。他从来不知道,自小生活的家乡,竟有如此陌生、神秘、深邃的一面。   “马老师,我们昨天下午去了禹门古渡,方老师说书上记载遗址石碑应该在这边,怎么给搬到桥那头去了?”一个学生问。   “是啊是啊,桥那头还有人卖票呢!我们在桥上碰见几个对面上来的,说是什么‘禹门古渡龙门峡联票’,一个人八十块!听说这边根本不要钱,后悔死啦!”   马主任苦笑:“同学们真细心。那遗址石碑啊,十年前确实是在桥这边,属于河津。共和50年,对岸韩城向中央申请文化遗产保护项目,建设国家一级文化旅游名城,批文一下来,就把这块碑给挪到桥那头去了。”   “啊!这……怎么可以?”   有学生愤愤不平道:“那河津怎么不也申请一个?一个门的两边,大家都一样嘛。”   马主任被学生们的话触动心事,长叹一口气:“我们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啊,同学们。韩城硬把太史公籍贯说成他们的,打出‘太史公故里’的口号,年年大张旗鼓地搞祭祀,办仪式。太史公明明就是我们河津人,生于此地,葬在此地,还有无数后裔世世代代居乡守土,即使黄河泛滥也不肯迁走,怎么就成了他们的了?我们文化馆这几个人,去州府找了好几趟。上面指示说中央既然已经下了批文,叫我们服从大局,不要瞎折腾,唉!”   方思慎忽问:“马主任,太史公故里和‘服从大局’有什么关系?”   “想必你们都知道,河津历来盛产乌金,三十年前又发现了大量的软银,十年前经济总产值就排在了晋州第一位。对岸韩城虽然只隔了一条黄河,这些年却一直穷得很,经济始终没什么起色。就那龙门大桥,说是沟通两地,可全是我们出钱建的哪!最近这些年,文化旅游突然热起来,他们居然动起这歪脑筋,硬把太史公给搬河对岸去了!上头为了均衡经济发展,任凭他们以讹传讹,误导大众,唉!”   马主任沉痛总结:“我们河津为了顾全大局,做出了重大牺牲啊!”   一个女孩恍然大悟:“啊,怪不得我总觉得衣服发黑,原来是乌金粉!”   其他学生被她提醒,也把袖口亮出来,黑乎乎一圈。   “才一天,就脏成这样了,我本来还打算穿到回家再洗呢!”   国一高的日常校服,是以纯白为主镶嵌藏青条纹的运动套装,大方素雅,缺点则显而易见,太容易脏。初来乍到时以为空气灰暗是天气不好,现在都明白了,那是从周围矿区飘来的乌金粉。   “这个……让同学们受苦了。”马主任满含歉意,“现在已经比以前好多了,过几年会更好,正在治理之中,治理之中。”   都是善解人意的好孩子,不再追究乌金粉脏了衣服。有人问:“马老师,怎么听说韩城也有一座太史公坟墓,还有太史公祠堂呢?”   “那都是后来伪造的!当年太史公完成千古巨著《太史公书》,思乡心切,带着随身侍从,骑匹老马,从长安出发,取道同州,返回河津。”马老师绘声绘色,给同学们描述太史公临终往事。   “走到韩城韩奕坡,这里地势很高,能隔河望见阔别多年的故乡。太史公老泪纵横,激动万分。身体本来就衰弱不堪,不幸与世长辞。为了纪念他去世的地方,身边的人便留下一双靴子埋在那里,随后把尸体运回家乡安葬。后来有人在埋靴子的地方修了一座衣冠冢,又建了一座祠堂。那祠堂本叫“望祖祠”,门外还有望乡牌楼。什么太史公祠,那都是后来改的!”   “啊?!”马老师言之凿凿,学生们不禁深信不疑。   “唉!被他们这么一闹,搞得人人都以为太史公是韩城人。这几年韩城借着文化旅游的热潮,着实没少挣钱,经济眼看是发展起来了。为了顾全大局,我们也不说什么了。还是中央高瞻远瞩啊,知道怎么发挥地方不同优势,实现区域性互补……”   中午,文化馆工作人员送来快餐。胡以心要给钱,被马主任声嘶力竭地拦住。   下午整理资料,分组讨论。马主任去忙自己的事了,学生们问:“方老师,照马老师说的,太史公肯定是河津人了?”   方思慎淡淡一笑:“你们别忘了,还有人认为太史公死于狱中,根本没机会回故乡。”   “啊,也是。”   “我看那马老师说得跟亲眼见过似的,两千多年前的事,他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肯定有水分!”   “这还不简单,他说韩城那坟墓里是双靴子,挖开看看不就知道了?”这回开口的却是洪鑫垚。   “就是就是,坟墓里头埋的是什么,挖开看看,立刻真相大白。”学生们深觉有理,纷纷点头附和。   方思慎沉吟道:“这确实是最有效的办法。不过,且不说挖掘古墓的技术问题,还有当地官员百姓能不能答应,即使挖开坟墓,里边埋的不是靴子而是人的遗骨,怎么证明那人就一定是太史公呢?”   “是啊……”马上有学生举一反三,“就算真是双靴子,怎么知道就一定是太史公的靴子呢?”   洪鑫垚道:“只要挖出东西来,总能证明点什么吧?”   方思慎点头:“那当然。寻找证据的办法各种各样,历史虽然层层累积,总有蛛丝马迹可以追寻。”   男生们一脸蠢蠢欲动。   女孩子胆小:“喂,你们不会真的想去挖那个……古墓吧?”   方思慎摇摇头:“考古发掘虽然是最有效的途径之一,却也是最后的最应慎重的办法。文物埋在地下,待在它该在的地方,才是最好的保护。咱们还是先从文献入手,比方‘龙门’这个地名,太过笼统,历代行政区域沿革变迁,在汉孝武帝时期,‘龙门’具体指哪里?再比方地名命名虽然确有‘山东水西谓之阳’的规律,但在太史公生活年代,这种说法是否通行?”   “啊,老师,太难了啦!我们不可能完成任务啊!”   “我知道。”方老师笑了,“仅凭这点工夫,咱们不可能考证出太史公真正的故乡是哪里。但是你们可以提出自己的猜测,包括考证方法的猜测,以及对前人某一个观点的补充或质疑,都很可能填补本领域研究空白。大家记住,研究成果不论大小……”   学生们齐答:“研究精神无处不在!”   冬天黑得早,半天工夫飞快过去,正当师生们准备告别离开,马主任陪同正副馆长来了:“已经备好晚餐,请两位老师还有同学们千万不要嫌弃,我们文化馆很久没有像你们这样的贵客光临,真是荣幸之至……”   再三推辞,却被对方以晚饭备好不能浪费为由说服,一行人终于还是跟着去了饭店。三位领导习惯性地就开了白酒:“这是我们晋州有名的汾酒,来来来,汾酒必喝,喝酒必汾啊,哈哈……”   河津出了名的富裕,地方衙门都有自己的专项招待款。文化馆虽说比较边缘,每年分到户头的发展基金,全馆上下天天吃都吃不完。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款待京城客人的机会,自当略尽地主之谊,表达河津人民的深情厚谊。   国一高师生再怎么见过世面,也没上惯此等场合,好几个学生都傻眼了。胡以心赶紧站起来:“陈馆长,他们都是高中生,还未成年呢,不能喝酒。”   那边副馆长已经把杯子满上:“孩子们未成年,胡老师可是成年了吧?胡老师这么年轻漂亮……”   胡以心的脸顿时板了下来。   方思慎暗道不妙,妹妹的脾气他可清楚得很,却不知如何是好,忙用眼神向马主任求助。   “女士不勉强,这样,方博士替胡老师喝了这一杯!”   方思慎没想到求助的结果,是把火引到自己身上,愣住:“我、我不会喝啊……”   “怎么?方博士瞧不起人啊?你们大老远从京城来,我们这地方偏僻,也没什么可招待的。怎么也得喝了这杯,给河津人民一点面子,啊?”当领导的,一杯在手,气势立马不同。   方思慎这回真急了。按说他长在东北青丘白水,那是个宁肯不吃饭也要喝酒的地方,但在养父的严厉阻止下,小时候从没沾过。上了大学发现自己半杯就倒,便十分自律,可说一点酒量也无。加上此等场合,愈发口拙舌笨,只知道一个劲儿掉脑袋:“对不起,我不能喝,真不能喝。”   “三位叔叔伯伯,”洪鑫垚站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果汁,“请叔叔伯伯们原谅,我们老师真的从来不喝酒。两位老师除了指导我们学习,还要照顾这么多同学的生活,万一喝醉了,让我们可怎么办才好?说不定,回了京城,不光要挨校长的骂,还要被同学们的爸爸妈妈埋怨呢!请叔叔伯伯们体谅老师吧。我也是学生,只能用这杯果汁代酒,替同学们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对我们学习的支持和鼓励!”   他一口流利的京片子,加上身材高大,满脸真诚,竟把学生代表的角色扮演得像模像样。   那陈馆长一拍桌子:“好!果然英雄出少年!”   洪鑫垚端起杯子走过去,挨个给三位领导敬酒。胡以心紧跟着换了脸色,端起果汁向领导赔罪道谢,场面一下热烈起来。   轮到最后一位马主任,方思慎就坐在马主任旁边,洪大少这一INSERT进来,整个把他挡住。正目瞪口呆瞧着这场表演,忽然发现洪鑫垚背起一只手,就跟脑后长了眼睛似的,迅速把自己面前那杯白酒倒在汤碗里,又不着痕迹地敲了敲桌子。方老师福至心灵,立刻往酒杯里盛了一勺过面条的凉白开。   一顿饭吃了三个小时,也算宾主尽欢。往外走的时候,正好对面包间的客人散席出来。洪鑫垚看见迎面而来的浓妆高挑女性,惊惶失措,掉头就往包房里钻。   那女人先是一愣,继而尖叫着扑上来:“金狗娃儿!你个吃巴巴的山药蛋子——我叫你躲,叫你躲!”杀进包房揪住洪鑫垚的耳朵,将他拖了出来。   洪大少斜弓着身子:“二姐,你文明点儿,文明点儿成不?我这京城来的老师同学都看着呢!”   第14章   国一高师生刚在宾馆门口下车,洪家二小姐的座驾紧跟其后,也到了“环球大酒店”。   三个男生围过去欣赏这款去年年底刚刚推出的红色跑车,那优雅的色泽在灯光下宛如水晶杯中晃动的酒液。   洪玉兰拍着车身,笑道:“回头姐姐带你们兜风!”转头再次问洪鑫垚:“真不跟我回去?”   洪家乡下有祖宅,洪要革发达之后,在原宅基地上盖了座庄园,两口子主要住那儿。河津市里若干房产,供儿女们年轻一辈在市区流连。洪玉兰说的“回去”,指的是她在市内的住处。大冬天的晚上,即使洪妈妈再怎么思子心切,也不可能开两小时车往大宅跑。   “二姐,都跟你说了,这是集体活动,学校有学校的纪律!”   洪玉兰满脸错愕,继而叉着腰哈哈大笑,仿佛这辈子没听过这么可乐的笑话:“啊哟,‘学校纪律’,哈哈,还纪律呢!哈哈……”   洪大少有点挂不住:“等活动完了,我自然回家。”   洪玉兰把他又看几眼,才走到胡以心和方思慎面前:“二位老师辛苦了。我们家小四这半年学真是没白上,都是老师们教育得好啊。到底京里的老师有水平,比我们这穷土疙瘩假把式的三脚猫可强到天上去了。就这榆木桩子,几个月不见,居然有人样儿了!”   越说越不像话,洪鑫垚竟生出恨铁不成钢的感觉来,狠狠嚷一声:“二姐!”   洪玉兰彻底无视他,只顾跟两位老师说话:“原来你们在这儿落脚——这该死的金狗娃儿!客人进了家门都不吱声,这叫我们老洪家的脸往哪儿搁?”   早在洪二小姐的车子刚停下时,就有人一个电话把酒店经理叫了来。听到这,赶忙插嘴:“二小姐,对不住,年底人少,大堂值班的没见过四少,所以,这个……”   “回头再跟你算账。”洪玉兰摆摆手,从包里摸出两张名片,双手递给胡、方二人:“今天来得匆忙,什么都没准备,明儿一早我再来,后边的事你们都甭操心了。到了河津,就跟自个儿家里一样!”   胡以心这才有机会开口:“您的心意我们领了,正如洪鑫垚同学所说,这次是集体活动,行程早已安排妥当,您不用再麻烦了。只是有一件事我需要跟您核实,寒假采风地点是河津,难道您和家人都不知道吗?我们所有校外活动,出发前都需要监护人签字的啊。”   “啊,这个啊,”洪玉兰打个哈哈,“监护人是老头子找的,我也不清楚,说不定是传话出了岔子。”说罢,侧头狠狠瞪了洪鑫垚一眼。   送走洪二小姐,一行人进了电梯。不知谁先没忍住,小声嘟囔:“金狗娃儿……嘿!嘿嘿……”笑声越来越大,最后从学生到老师,从旁观者到当事人,全部笑得东倒西歪。   一个女生揉着肚子,一边哎哟一边道:“怎么听着像我们家小金狮犬,好可爱啊,哈哈……”   一个男生接道:“就金土这体积,怎么也得是金毛狮王级别啊!”   洪鑫垚作势踹一脚:“金毛狮王是吧?明儿就把你们几个扔黄河泥滩里滚滚,都给我变成金毛狮王!”   进了房间,方思慎将手里的名片放到桌上。中间一行字闪闪发光:“金银海矿业集团副总经理”。短短十几分钟的交道,就能感觉出来,洪家在这河津地面,已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   忽然一个黑影杵在面前,抬头。   洪鑫垚捋捋头发:“我二姐……没什么文化,说话直,人其实挺好的……”   方思慎想起酒桌上那一幕,这样的成长环境,怪不得他上了那种场面应付自如。也多亏有这么一位挡着,否则还真不知怎么收场。   “今天谢谢你。”   “啊?”   “我是真不能喝酒,一喝就醉。”   “你说这个啊,”洪鑫垚毫不在意,“这算什么,46度的杏花村,我也能干掉一瓶。不过跟那帮老东西,酒桌上不能玩真的,让他知道你的老底就惨了。你也是,怎么那么笨?半句过场话都不会说,还要一个女人出来打圆场。”   一旦离开课堂,洪大少就压根儿忘了方老师的身份。   对于自己的死穴,方思慎早已想通,听之任之。也不计较洪鑫垚的语气,只道:“一个女人?你跟你二姐也这么说话?”   “我二姐……咳,她算什么女人,简直就是一女魔头!”   方思慎心想:你二姐是女魔头,我妹妹也不差,顶半个女罗刹。   想起洪鑫垚的手机还在自己兜里,赶紧掏出来:“这个你要用吧,我去服务台借台电脑,把今天拍的图片导出来。”   洪鑫垚接过手机:“借什么借,反正都暴露了,不要白不要。”找到墙上贴的大堂号码拨过去,十五分钟后,就有人送来一台手提电脑。猛然想起自己手机里还有万万不能让本人看到的方书呆毕业照,忙道:“你先去洗澡,我来弄就成了。”   方思慎一心想看看资料图片,便说:“还是我来吧,你也不知道拍了哪些。”   洪鑫垚起身推他,直推到浴室门口:“你又不会使,白浪费时间。我弄完了你过来看多省事。”   方思慎忽然反应过来,多半手机里存了些不该自己看到的东西,真是太迟钝。连声说好,拿起替换衣服进去了。   等他洗完出来,果然照片已经拷贝结束。头上还顶着毛巾,就迫不及待坐下来细看。洪鑫垚拷照片时又看了几眼那张毕业照和几篇八卦文章,心里就像有只虫子在爬。枯坐一会儿,到底没忍住,琢磨着先问哪一桩。   “方老师。”   “嗯?”   “你好像跟胡老师很熟的样子,你们认识很久了吗?”先出口的,却是这一桩。   “嗯,大学曾经是同门校友,老熟人了。”   “她是你女朋友?”挖老师的八卦乃学生天性。   “怎么可能!”方思慎不看图片了,转过身,不好多说,便笑道:“你们胡老师,曾经发誓不嫁文科男。”   “为什么?”   方思慎笑得更厉害:“她说文科男都是斯文败类。”   “哦。”斯文败类,一目了然,不用解释。   方思慎继续整理图片。   过一会儿,洪鑫垚又道:“你为什么一定说是假的呢?”   方思慎被他冷不丁一问,摸不着头脑:“我说什么是假的?”   “就是那个金什么工程,后头那字我忘了怎么念了,梁子说挺有名的,一大堆牛逼教授在做。你说有个什么竹子是假的,那些人说是真的,然后吵翻天……”   “啊,是‘金帛工程’。这工程全名叫‘甲金竹帛’工程,‘甲’指的是刻在龟甲兽骨上的甲骨文。‘金’指的是铸在青铜器上的钟鼎文,也叫金文,这个‘金’不是黄金,是金属的意思。‘竹’指的是刻或写在竹简上的先秦文字、秦篆及汉隶。‘帛’指的是写在丝织品上的文字,和竹简的年代相差不大。”   方思慎的解释浅显易懂,洪大少虽然不学无术,头脑却好使,一听就明白。   “这四个字合起来,代表了大夏文字由起源到规范化系统化的历史。这个工程的目的,便是为了厘清并确定上古阶段的夏民族文字信史,也就是确切的有文字记录的历史,算得上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项盛世文化工程,确实相当轰动。不过……”   方思慎说到这,突然意识到什么,停下,问洪鑫垚:“你刚才说……梁若谷也知道这件事?”   洪鑫垚立刻明白他问的不是梁若谷知道“金帛工程”,而是知道那桩八卦。只能怪自己一时说漏了嘴,想不出哪里不妥,便道:“是……这事儿是我跟梁子一起发现的。”   方思慎呆了一会儿:“原来如此。”   怪不得梁若谷那副样子,特地请自己写高等人文学院的推荐。虽然不清楚他的父亲生前就职何处,但以他家学禀赋,推断出那位方院长和这位方老师的关系,显然不是难事。心中顿时憋闷无比,傻傻坐着,脸色变得十分不好看。   “梁子做了什么?是不是……”洪鑫垚明知梁若谷根本用不着像自己一般用威胁讨分数,却又想不出别的可能。   “扑”的一声,毛巾滑落到地上。方思慎弯腰去捡,口里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一些别的事。”一码归一码,没必要说出来。心想:一个明着威胁,一个暗着算计,现在的小孩子,都是这般肆无忌惮的么?   一张脸毫无征兆挡住了视线。洪鑫垚探究的眼神在他面上停留许久,才道:“方老师,您真是一点说假话的素质都没有。你不说,我去问他也一样。”   “随你吧。”方思慎转身面对电脑,“不早了,你睡吧。我把这些东西整理完。”   “你还没告诉我那竹简为什么是假的呢?”   “还有几天时间,抽空慢慢告诉你。”方思慎情绪低落,语气也变得淡淡的。   洪大少躺在床上,心想:这人岂止不会说假话,连表情动作都一点不知道装样子。以前怎么会觉得他矫情呢?实在是没想到这么笨啊!这年头怎么还有这么笨的人啊……   第二天上午,国一高师生来到宾馆大厅集合,洪二小姐竟然早已等在这里。向胡、方二人介绍身边一位壮汉:“这是我们家老包,”竖起大拇指,“最有经验的老司机,开车硬杠杠!”又指指停在门口的一辆豪华中巴,“那是我们自家人平时出去玩的车子,这几天反正也闲着,比宾馆的车舒服。听说你们要下乡,路不好,坐那破车还不把屁股颠成八瓣?”   胡以心被这热情架势吓一大跳,昨晚还以为不过一句客气话,谁知人家动了真格大阵仗。   “这、这哪儿成啊……”   一个人气喘吁吁从门外冲进来,居然是文化馆的马主任。   “二、二小姐,我们陈馆长派我来,代表文化馆给四少的老师同学做个向导。四少这趟陪京城的老师同学们回家乡进行文化考察,实在是我们河津莫大的荣耀啊!要说这龙门两岸太史公遗迹,哪个导游也没我们的人熟路。所以,这个呢……”   方思慎听见那句“回家乡进行文化考察”,转过身去,使劲咳嗽。见妹妹还能保持镇定,悄声跟洪鑫垚交流,大感佩服。   “成!您贵姓?”二小姐拍板。   “我、我、免贵姓马。”马主任红光满面。   有了马主任这个高素质向导,之前的导游连面都没露。   把人都请上车,洪玉兰向两位老师道:“你们后边的安排我都知道了,马主任和老包这两天就是你们的专职导游跟司机,保证一个地儿不落,说啥是啥。家里老头子说了,本该亲自迎接京城的老师同学们,但考虑到你们是集体活动,有任务在身,就先不添乱了。等从韩城回来,上火车之前,一定给各位饯行。”   事已至此,胡以心只好拼命跟人假客气:“二小姐太费心了,怎么还敢劳动洪先生。给你们添这么多麻烦,真是感激不尽……”   洪玉兰临下车,一把揪过洪鑫垚的耳朵,恶狠狠道:“你今儿下午完事就跟包叔回家,明早再来,否则就等妈妈连夜来抓人吧!”一手搭在车门上,似笑非笑,“我问过老师了,不影响学校纪律!”   车上备着各种饮料零食,学生们乐翻了天,围着洪鑫垚开玩笑。尽管他事前一直不愿被家人撞破,但二姐的安排无疑给他大大长脸,在同学中地位人气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然,如果把大大丢脸的小名神马忽略不计的话……   报名参加寒假采风的学生家里都不穷,又生长在大都市,惊讶赞叹一番,既没有明显的阿谀巴结,也没有刻意排斥,反而让洪大少觉得舒坦。   汽车开出市区,沿途明显荒凉起来。空气中的黑雾越来越浓,仔细辨认,就会发现它们的来源:路边山坡上接连不断的乌金窑洞。朦胧中一个又一个漆黑方眼,那是窑洞入口。成串的大卡车停在路边挡住了人,只看得见大大小小成堆的乌金露出黑亮的尖顶。   “金土,那些都是你们家的吗?”有同学问。   洪鑫垚犹豫一下,摇头:“不是。这些小户散窑,都有自己的老板。”   马主任不动声色地看了洪四少一眼,保持沉默。虽说小户散窑都有自己的老板,但整个河津的乌金矿,八成以上被洪要革买了下来。他关系硬,动手早,后来者或高价买断,或出钱租赁,或让洪家持股,才可能进来插一脚。小窑洞以人工挖掘为主,利润大,风险也大,若干矿难之后,洪要革吸取教训,将开采权逐步出让给外地人,自己只从中分红。   这时一个学生问:“挖乌金能不能挖到古代文物啊?”   大家都被这个问题吸引了,看向洪鑫垚:“那你们家可发达了!随便挖点都是宝贝!”   洪鑫垚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侧头道:“老头子挖了二十年,没听说挖出啥古物啊。”   方思慎插话:“各位同学想想乌金是怎么形成的。”   只是常识问题,几个反应快的学生马上拍手:“是原始森林的化石——那会儿还没有人呢!”   “对啊,树人先生的文章里也说过:‘当时用了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有一小块。’”   马主任道:“偶尔也能挖出煤精、琥珀或者化石,那也值不少钱,不过都上交国家了。倒是咱们一会儿要去看的司马祖坟,那地方要好好挖挖,说不定真能挖出好东西。”   方思慎问:“马主任,既是两千年以上的古墓群,即使不是太史公墓,也很有价值,地方相关部门没有过计划吗?”   “不是没想过,但是时机还不成熟啊。方博士你们去看了就知道,那地方离河滩太近,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被洪水淹没,别说河津,整个晋州考古界目前都没有挖掘的实力。现在上上下下都忙着挖乌金软银,谁顾得上挖古墓?挖金银能生钱,挖古墓要倒贴钱哪!”   马主任叹气:“事实上,因为黄河多次泛滥改道,宋代以前的辛封十八村,早就埋在淤泥底下,不知道被河水冲到哪里去了。就算真有太史公墓,也可能早已随着河水泥沙,魂归大地。如今剩下的这些,不过当初墓群的一部分而已,而且各个年代的坟丘杂在一块儿,谁有那工夫去一座座考证区分?最麻烦的是,司马家的人就住在当地,要挖人家祖坟,群众工作不好做啊……”   汽车一路颠簸,终于停在河滩边村落入口。今天的计划,上午进村与司马后人访谈,下午去村头黄河边上瞻仰古墓。   村民们朴实热情地接待了这群稀客。几位受访老者一再强调,太史公后裔怕受牵连,改姓“司”和“马”,后又添笔改为“冯”和“同”,真正保留司马复姓的,仅有故里辛封一地。老人们知道的传说比马主任还多,感兴趣的女生笔记记了十几页。   河滩古墓实际只有一堆土丘,偶尔能找到倒在地上的石兽石碑,残破不堪,模糊难认。风景却出乎意料的好。白日黄云,衰草残雪,极富野趣。有了昨天文化馆的教训,几个学生都开始相机不离身,喀嚓喀嚓一顿狂拍。   方思慎找到一块视角极好的大石头,爬上去看风景。   残阳如血,对岸青灰色的山崖在夕阳的照射下反而越发冷硬。天空与地面却涂满了深深浅浅的黄。衰草、泥滩、江水,连江上的薄冰也一片浑浊。一艘废弃的小船歪在泥水里,在冰面上拉出一个断断续续的影子。   如此开阔而凄清的景色,迷茫间说不尽的苍凉之意。   叫人不禁想起司马子长。   想起那个惊才绝艳却又钟情重义的灵魂,那个历经折辱依然叫嚣着不屈的灵魂,也许沉眠于脚下,也许消散在江中,杳无踪迹。   对长年跟历史痕迹打交道的方思慎来说,他多么深刻的知道,空间不是距离,时间才是永恒的距离。   无限萧索。   洪鑫垚正跟同学打闹,无意间回头,被江边那个孤独的背影深深震撼。鬼使神差般,手机滑出掌心,举到眼前,按下了拍摄键。   第15章   当天返城,洪鑫垚随车回乡下大宅,方思慎乐得清静,躲在房里写投稿用的采风随笔。却不料妹妹中途进来,把当哥哥的教训了一顿。   “哥,你好歹也是老师身份,不是来游山玩水的,不帮我分担倒也罢了,还拖后腿帮倒忙!”   “我哪里拖你后腿帮你倒忙了?”方思慎奇道。   “就说今天下午,你不但不帮我照看学生,还爬到水边石头上。小孩有样学样,本来没想起的,也被你带坏了。别说摔伤了磕破了后患无穷,就是相机手机掉泥水里,也会弄得很不愉快。从明天开始,你给我牢牢记住,你可是替我打工!再这么光顾着自己玩儿,这两千块钱补贴你可休想!”   妹妹凶巴巴的,方思慎想想这几天的表现,确实是自己理亏,郑重表示反省。   又聊了几句,胡以心要走,方思慎道:“还早呢,再待会儿。”   胡以心瞪眼:“你一个孤男我一个寡女,待时间长了,让学生看见成什么样子?他们又不知道你是我哥!”   方思慎知道自己又说错了:“对不起,是我欠考虑。”看妹妹走到门口,这些天不断遭逢的郁闷真相让他忍不住发了句牢骚:“以心,我好像总是最愚蠢的那个。”强作笑容,“应该不是我越来越笨吧?实在是你们都越来越聪明了,对不对?”   “哥……”胡以心有些担忧地望着他,“你怎么了?”   方思慎在脸上抹一把,笑:“没什么,就像你说的,文科男偶尔多愁善感的症状。”   胡以心也笑,那是她曾经的一句口头禅。   “你明知道,那不叫聪明,那叫世故。再说了,你有那么聪明的爸爸,还有这么聪明的妹妹,你还要聪明做什么?你已经这么帅气有才,再跟我们一般聪明,那还得了?”心想,幸亏同行的是性格单纯的哥哥,否则这次活动被洪家如此一搅和,换个别有用心的搭档,不定多麻烦。   邪笑道:“方大博士,您就别寒碜小妹我了。世故这个东西,只要想学,谁学不会?您老自许清高,不屑于此,装什么可怜?因为选择,所以承担,受着吧。”   方思慎哭笑不得。   胡以心过来拍拍他肩膀,柔声道:“哥,我们都很喜欢这样的你。”拉开门走了。   此时此刻,方思慎再一次羞愧地认为,胡以心应该做姐姐。   第二天,洪鑫垚跟着司机老包重回集体怀抱,兴致却不高。按说回家吃香的喝辣的,见着了分别半年多的亲人,应该非常高兴才对。   同学们关切问候,洪大少推脱起得早,没睡够,其实是因为老头子提前回来了。   年尾年头,是各类公关活动最关键的时期,洪要革通常忙得脚不沾地,除了回家吃个年夜饭,剩下的时间都不知在哪儿应酬。但今年情况特殊,一是进京求学的幺儿回家团聚,二是竟然还领回了京城学校的老师和同学。洪要革自命忠良之后,又曾亲上战场保家卫国,具有强烈的时代观念和家国意识,一听到共和、中央、元首、京城,包括国一高的“国立”这类词汇就激动。因而也顾不上计较儿子先斩后奏,特地回家了解情况。   问到后来,免不了问起学业。洪鑫垚早有预谋,书包行李都扔在宾馆,空身回家,单凭一张嘴模棱两可地应付。幸亏在父亲想起来要看成绩单之前,母亲忍无可忍,轰走老伴儿,拉着儿子嘘寒问暖,再没放手。   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父亲对于洪鑫垚,那是天敌一般的存在,别说看见人,听到一声咳嗽都要打下哆嗦。自从偶遇二姐,洪大少就开足马力动脑筋,暗中盘算怎么渡过此劫。思来想去,须内外夹击,双管齐下,才有可能平安化解危机。   首先,在其他老师同学回京之前,老头子肯定不会发难。老头子决意为师生饯行,那么饯行宴上,如何让两位老师和同学们替自己说足好话,是至关重要的一步。同学这边好说,只要没有深仇大恨,谁也不会在家长面前告状,此乃国际惯例、做学生的行规。至于二位老师……最大的有利条件是他俩并非自己班导,没有考试成绩的具体信息。正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还有一天半工夫,要抓住一切机会拍马屁。   其次,决不能让老头子亲眼见到成绩单。知道成绩不好,跟真正看见一大片刺眼的红色数字,其中差别洪鑫垚本人深有体会。比方期末考试,他知道自己考得不好,除了空白就是瞎蒙胡诌。但领到成绩单时,那整页血淋淋的红色笔迹如同一串串炸雷劈到头上,考前的忐忑简直就像天堂。第二天才真正看清,除了个位数,就是1或者2打头的两位数。连自以为背得不错的历史,也只有48分。   照洪大少的习惯,这个时候应该很豪气地“哧啦哧啦”,直接把成绩单撕成碎片,化作过眼浮云。但是国一高的成绩单不是一张纸,而是一本16开的大册子。教改以来,重点学校实行过程性评价,一本册子里除了考试成绩,还有各种评语,活动记录,甚至体质健康报告。捏着这本庄重气派的基教司学政署统一印制的《国立高中学生综合素质评定》,洪鑫垚吸了口气,没敢下手。   除非……制造一个事故,让它意外牺牲。   心中计议已定,洪大少决心见机行事。   为免来回奔波,司机老包建议在韩城当地宾馆住一晚,一个电话过去,万事妥当。胡以心客随主便,不再做无谓争执。韩城最重要的内容,是参观太史祠,瞻仰太史公陵墓。汽车穿过市区往南,直奔城郊韩奕坡。   到了地方才发现,说是“坡”,实际是座陡峭悬崖;说是祠堂和陵墓,实际是个错落有致的庞大古建筑群。山门、牌坊、祠院、寝宫、享堂、配殿、陵墓,一级级依崖就势,层递而上。石砖古道蜿蜒屈曲,雉堞古墙回环围拱,自山下仰望,顶天立地,雄浑肃穆。   学生们赞叹不已。一个男生道:“啧啧,这才配得起太史公千古之名啊!”   之前从市区过来,到处是仿古街道铺面,即使将近年关,游人依旧熙熙攘攘。此地人数也不见少,五色龙纹彩旗从市内一路插过来,沿着山道直插到峰顶碑林,平添许多喜气。   洪鑫垚帮着老师给大家分配食物饮料,又主动替胡以心扛东西,越来越有主人的样子。方思慎记得妹妹的教训,时不时提醒自己关照学生状况,也过来积极帮忙,摆出老师的样子。   预备登山,胡以心扛着国一高的旗子领头,马主任和她一起带路。洪鑫垚走在学生队伍最末,方思慎则跟在他后边压阵。司机老包开车辛苦,躲在车里补觉。   从山脚到祠堂,不算太陡,路也以坡道为主。石砖坑坑洼洼,那是常年踩踏碾压留下的痕迹。一个学生回头问:“方老师,您看这石头多少年了?”   方思慎笑:“这可不知道,就是专用仪器也不见得能测量准确。石头的磨损跟很多因素有关,比如硬度,走多少人多少车,什么重量和频率等等。”   “这不成物理课了吗?”   “学问本身并没有界限,只是看用在哪里,怎么用而已。”   那学生抬头望望山顶:“就冲这气派,谁也不信太史公不是韩城人啊!”   在河津待了三天,学生们难免先入为主,认定太史公籍贯应该在河津。此刻到了韩城,身临其境,却又被眼前实景震慑住。这么多古建筑,这么多来瞻仰的人,这么一座雄伟的韩奕坡,名副其实铁证如山。   马主任隔得远听不见,洪鑫垚可听见了。身为一名河津人,没理由沉默,反驳道:“假的不做得跟真的一样,谁信啊?”   方思慎眯眼眺望层层叠叠的建筑物,道:“这些东西看起来热闹,确实以后来仿建的居多。你们先把所有木制的部分去了,然后把水泥的去了,再把明显颜色新鲜,棱角分明的去了,最后对比脚下砖头,把比这砖头新的都去了。”   附近几个学生都学着他的模样看起来。洪鑫垚看了一阵,撇嘴:“全是西贝货,啥也剩不下!”   一个学生皱起眉头:“老师,我看这些建筑,有一些年代也很久的样子。如果太史公确实没有埋在这儿,为什么后人会修这么多纪念物?”   “这问题问得好。”方思慎边走边说,“《太史公书》因其‘不虚美,不隐恶’,直言当朝统治者得失,在太史公生前和死后相当一段时间里,都等于是本禁书。但是一百多年后班令史写《前汉书》,已经不吝于溢美之词,作了篇《太史公列传》。我们不妨猜测,从这时候起,太史公逐渐得到官方和民间的公开尊崇。韩奕坡此地出现太史公祠墓,据文献记载,始于西晋,这时距离太史公去世已经四百多年了。”   “明白了!这就是所谓‘名人效应’。不管太史公当初是死在这儿还是埋了双靴子在这儿,都得弄个什么东西纪念纪念。亡羊补牢,也不算晚。”那学生反应快捷,词锋也颇利。   洪鑫垚家乡自豪感上来,接道:“说不定这四百年里,原先河津的坟墓因为黄河泛滥冲走了,一般人不知道,把这假的当成了真的。”   他这么一说,几位听众也觉得有道理。   方思慎道:“第一个正式提出太史公籍贯为韩城的人,是唐代学者张守节。不过他说这话的时候,距太史公之死已有八百余年。这八百年里地理形貌、地名沿革都可能变化,他说‘龙门’是韩城,尚需考证。而且,此一时彼一时,太史公名垂青史之后,谁都希望有这么一位荣耀的同乡,张守节本人的籍贯就有几分可疑。可惜关于他的生平也没有详细记载。”   洪鑫垚从方思慎的话里听出点儿暗讽的意思,又觉得人家可能不过就事论事,是自己太过敏。   “这山上的建筑,即使当初西晋建的也只剩遗迹,差不多都是宋代以后仿建或新建的,距太史公生活的年代已达千年之久。要说哪儿房子气派哪儿就是太史公的家,恐怕难以服人。韩城是由秦入晋的入口,关中要冲之地,在交通不发达的古代,到这儿比到对岸方便多了,这大概也能解释,为什么历代来此凭吊瞻仰的人比河津要多得多。”   一个学生忽问:“那有没有可能,太史公死在这儿,因为过河太麻烦,家里人就把他埋在这儿呢?”   方思慎摇头:“叶落归根,遗骨还乡,是最隆重的大事。除非这地方真的是故乡,否则岂止隔一条河,哪怕千山万水也是要送回去安葬的。”   洪大少觉得这话变相肯定了太史公属于河津,心中暗暗高兴。   进入祠堂,学生们分散参观,多数都跟着马主任听故事去了。洪鑫垚看见陈列柜里摆着竹简《太史公书》,问方思慎:“那玩意儿是真的吗?”   方思慎走过去,扫一眼便道:“这就是现代制作,连仿古都不算。竹片整齐划一,清漆透明匀净,系的尼龙线,明显是工业产品。字迹如此工整,喷墨印刷的。”   洪鑫垚低头看看,也发现自己的问题太白痴,却又不死心,追问:“那要是仿古,能看出来?”   “分什么情况,有的能看出来,有的看不出来。”想起之前答应给他解释竹简造假的事,几天相处下来,这号称学生的人实际比自己这个老师要有城府得多,何况时日已久,说点常识没什么关系,便道:“一样东西,不管多么特别,总会打上地域和时代的烙印。”看洪鑫垚听得认真又有点费劲,慢慢往直白了讲。   “比如一枚竹简,我们推断它属于汉代的河津,凭什么呢?竹简上多少会带有泥土,通过分析土质成分,就能得到一个证据。河津并不产竹子,那么当时竹简以什么地区的竹子为原料呢?通过验证材质特征,可以得到另一个证据。至于年代的测定,虽然现有技术还做不到十分精确,误差也可以控制。另外,竹简上有字,写字的墨和竹子是否同龄?这又是一个重要佐证。”   洪鑫垚点头。   “这些都是看不出来的,得有机器才行。但是材质的色泽形状、字体的风格内容,这些肉眼就能辨别,有经验的专家据此也能看出很多东西来。”   “那到底是真是假,不就有办法分出来吗?”   方思慎摇头:“如果有人存心造假,而碰巧这个人又非常懂行,具备足够的专业知识和物质条件,就真可能做出以假乱真的竹简。假设我手里有汉代竹片,比如从陪葬的竹器上散落下来的,我把它削成竹简,刻上文字,如果有古墨的话,写更好,然后找个合适的地方埋一段时间,再碰巧挖出来……”   “那就可能既看不出来,机器也查不出来了吧?”洪鑫垚点头表示明白,又问,“费劲巴力地,搞这么个假玩意儿做什么?很值钱吗?”   “有多值钱,现在还说不上。不过自从‘金帛工程’大规模收购古玩市场和民间的竹简,价钱确实节节攀升。但是它们最大的价值,还是学术上的,可以与现有文献互为参照……”方思慎心想:古文献研究到如今,可说精深熟烂,要出新成果、大成果,获得新材料是最佳捷径。所以某些人才会铤而走险,没有材料便创造材料,希图借此标新立异,一鸣惊人。   不再往下深入,换个方向解说:“上面的假设,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更具体的就说不上来了。因为我不做田野考古,主要整理分析文献。挖墓、发掘遗迹等野外作业,我是不会的,只看简帛摹本和拓片——就是将竹木简、丝织品上的文字照样描下来,还有石碑青铜器上的文字用纸复印下来,我看这些东西。”   “那你看出了什么问题?”   “是从摹本字迹上看出一点问题,就想瞧瞧竹简原件。其实凭肉眼并无法确证,只是没想到,撞破了现场交易。”   “咦,人赃并获啊!这你还吵不过别人?”洪鑫垚心道:太笨了。   “人么,随口说出的话当场就可以否认,至于赃,连机器都不一定能分出真假,我怎么证明?”方思慎讲的这些,论战文章里都有,不算秘密。区别只在于听者立场转变,相信的部分不一样了而已。   “你不会骗他们说你录了音拍了照,让他们自己着急露马脚?或者叫上帮忙的偷偷跟踪,连老窝一起端掉;要不安个窃听器也行……”   方思慎不跟他胡搅蛮缠,只道:“你这都歪门邪道,不管用的。”   “不管用?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不管用?”   过祠堂往上,向陵墓进发,山势越来越陡。石阶仿佛一条花边缀在悬崖上,悬空一面仅有高及腰间的石柱牵着铁索,险峻非常。下山的人靠崖壁行走,上山的人抓铁索攀登。人多的时候,双方还得互相让一让。   依旧是胡、马二位领头,洪、方两人押后。   石阶表面不平,前方的男生突然歪了一下。洪鑫垚冲上一步拉住他,斜挂在肩头的背包立刻甩了出去,坠往崖底。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见一个身影一闪一顿,定睛看时,方思慎左手抓着铁索,一条腿踏在石阶沿儿上,一条腿踩在崖边草根蔸上,右手臂长伸出去,堪堪捞住背包带,就这么以近乎空中飞人的姿势定在那里。   “接着,拿稳了!”   洪鑫垚呆呆接住,看他敏捷如猿猴般一手抓住铁索,一手撑着石柱,跳了回来。手里的包轻飘飘的,因为除了那本《国立高中学生综合素质评定》,就只有几包膨化薯片,所以才那么容易甩出去,也,这么容易捞回来。   “哇!方老师,你好厉害!”要不是地形限制,几个女生就要冲过来表达崇拜之情。   “吓死我了,还以为你们谁掉下来了!幸亏不是!”方思慎拍拍手,胳膊在石柱子上蹭破点儿皮,没什么大碍。原来他谨遵妹妹吩咐,把学生安全放在首位,走到如此险要地段,自然全神戒备,于是……   不可抑制的羞恼令洪大少大失方寸,怒吼:“你找死啊!一个包而已,能值多少钱!”还别说,就这包值钱,跟鞋子配套的“兰蒂”登山包,价钱四位数。   方思慎不以为意:“没反应过来是包,真以为是人。幸亏不是人,沉了拉不住的。”反过来安慰他,“没事,爬山我熟得很,掉不下去,小时候山林里长大的。很久没练,退化得还不算太厉害。”   洪大少欲哭无泪,无比哀怨地瞪了方老师一眼。   方思慎以为他后怕兼愧疚,觉得这小孩其实还挺重感情。   经过这一吓,众人愈发小心,之后的旅程无惊无险,把传说中的衣冠冢尽情YY解剖一番,满足地下山。   当夜住在市里,胡以心去结账,老包挡着。胡老师道:“包师傅,您总得让我回去有法交代。”老包给二小姐打个电话,让开了。洪鑫垚只剩下巴结老师一条路,偏偏心里又堵得慌,表现出来的症状就是别扭,很别扭。   第二天上午逛逛伪古城,买些纪念品。下午,车子拉着这帮人奔赴洪家大宅,参加主人准备的饯行宴。   到达时天色已经昏暗,远远望见高墙大院里一排又一排的大红灯笼,像是到了某个电影拍摄现场。汽车从院子里穿过时,依稀看见有假山池塘,西式古典喷泉水池旁边立个大夏传统风格八角亭子,十分诡异。房屋外形和室内布置同样沿袭了这一诡异风格,趣味迥异的两种审美观念在绝对豪华气派这一主题下达成高度统一,居然也不难看。   赫赫有名的晋州首富,“大夏十杰”,金银海矿业集团董事长洪要革,请儿子从京城领回家的老师同学们品尝了一顿真正意义上的盛宴。鲍鱼燕翅之类,人家特地说明是办的年货,并非格外准备。   洪要革身材魁梧,话不多,直爽干脆,态度却温和。席上只他一人喝酒,举杯必向二位老师致意,来来去去总是那几句:“我家小四,就拜托老师们了!”“不听话,打也行,骂也行,千万别惯着。”“这个娃儿从小就淘,请老师们多费心,感激不尽,感激不尽!”……有一种质朴贴心的隆重,倒叫胡、方二人深觉不好意思。   洪鑫垚到车站送他们,几天朝夕相处,感情大是不同,与同学们一一告别。胡以心道:“金土,要是你爸爸不反对,过了年早点回京城,找个辅导班上上吧。”方思慎在旁边点点头,道声“再见”,上了火车。   列车渐行渐远,老包催道:“四少,回吧。”洪鑫垚想起方书呆抢救回来的该死的背包,离愁别绪间涌起一股悲壮情怀。   不过一顿板子烧肉,来吧!   第16章   除夕下午,国一高河津采风一行回到京城,学生们立刻被等在车站的家长接走了。在他们离京的这个星期里,京城连下两场大雪,入眼皑皑一片。   胡以心试探着问兄长:“今年还是在宿舍自己过?”   方思慎摇摇头:“可能要去拜望一下新导师,然后……回家看看。”   胡以心有些吃惊:“你跟他……和好了?”仔细看看,兄长表情平和,眼神却黯淡。追问:“还是……他逼你了?”   方思慎再摇一下头,轻声道:“怎么说他也是父亲,总不能吵个架吵一辈子。”   胡以心微皱着眉:“哥,到底是你跟他吵,还是他跟你吵,还是你们互相吵?他跟我妈吵翻天的时候,对你可是事事上心时时在意,几乎百依百顺,我看着都忌妒。你一直不肯说为什么跟他闹得僵成这样,不会是少了我妈这个强劲对手,他寂寞难耐又找上了你吧?”   多年以来,方笃之与胡梅夫妻关系便算不上十分和睦,但二人之间战争真正爆发,却是被抛弃的大儿子找上门之后。胡梅一度曾竭力挽回丈夫的心,对凭空冒出来的长子不但不坏,甚至可以说相当不错。方思慎的学籍得以顺利转入国一高,还是她主动帮忙,找了胡老太爷旧部下的关系。奈何方教授决意要离,那边母女俩也寒了心,等方思慎考上大学,便只剩下父子二人过日子。   方思慎被妹妹说得想起一些往事,内疚道:“以心,对不起。”。   自从他出现,方笃之全副心力都放在了儿子身上,闷声不吭千里迢迢回了一趟芒干道,办妥户籍手续。又花了一年多时间,推掉所有应酬,每天亲自给儿子补习,准备高校联考。当时方思慎年纪小,又懵懂,只知道继母跟父亲经常吵架,妹妹和自己关系改善后,一到这时候也不禁怒目相向。事后回想,方教授对儿子不加掩饰的偏心,对胡梅母女显而易见的冷漠,简直天壤之别。   胡以心捶了哥哥一下:“谁跟你扯这个,连妈妈都知道不怪你。”   方思慎问:“你呢?今年哪里过年?”   “还不是老样子,回大院跟姥姥舅舅表弟他们一块儿过。”胡以心郁闷,“唉,又要被小屁孩烦死了。”   胡老太爷生前是京畿某军部副司令,如今人虽然不在了,余荫犹存,胡老太太跟儿孙还住在军区大院高干宅子里。胡梅离婚后,自然带着女儿回娘家过年。   兄妹二人车站道别,妹妹终究也没能从哥哥嘴里问出他父子俩吵架吵到冷战三年的缘由是什么。胡以心直接去姥姥家团聚,方思慎独自回学校宿舍。   门上贴着一张便条:“小方,归来见字请速电我。”落款郝奕。   心想必是导师华鼎松教授召见,拿出手机刚要拨号,铃声响了,是父亲。   “小思,回来了?”   电话那头温柔亲切的声音,一如往昔。方思慎有点措手不及,“爸爸”两个字不知怎的便没出来,只“嗯”了一声。   “在哪儿呢?”   “在宿舍。”   “我开车去接你。”   方思慎这才回过神,忙道:“爸、爸爸,不用了,刚有师兄通知我,华教授叫我过去一趟。”   那边声音一下低沉下去:“是嘛。”   方思慎不由得解释道:“已经一学期了,这是第一次跟新导师见面,不能推的。”   “那好,我晚上去接你,爸爸包了你最喜欢的虾馅儿饺子。”   方思慎十五岁到京城之前,别说虾馅儿饺子,连虾都没见过。第一次吃到,拘谨沉默的小小少年微微露出惊喜的神情,当父亲的从此就记住了。   电话那头饱含感情的话语,仿佛三年多的父子冷战从未存在过,令方思慎心中酸涩又恐慌。下意识找理由推脱:“晚上不知道说到什么时候……要不明天,明天我自己回家。”   那边不满意了,态度强硬起来:“不是还有别人陪华鼎松那糟老头子?有什么话要说到明年去?我十一点到你学校门口等,”声调降下来,语气却不容置疑,“回来陪爸爸一起吃守岁饺子。”挂了。   方思慎一手扯下门上的便条,一手慢慢在通讯录里翻找郝奕的号码,心思却游离:才到宿舍电话就来了,掐得真准。他向来这样后知后觉,总是对话结束才顾得上回神揣测,熟悉他的人很容易利用这点取得主动。   刻意忘记很久的孺慕亲情与深沉恨意一点点涌上来:我只想要一个真正的父亲,只是如此而已。   打通郝奕的电话,果然叫他去华鼎松教授家吃年夜饭。   进宿舍放下背包,窗台上的小葱大蒜青葱可爱,长势喜人,知道是高诚实帮忙浇过水。去水房洗脸的时候,镜子里的人整个笼着一层黑灰,模糊灯光下把自己都吓一跳。拿手背一蹭,乌金粉沾了水,跟墨迹似的晕开,一张脸顿时没法见人。   迫切需要洗个澡,然而除夕日的下午,澡堂也好、开水房也好,肯定都关了门。只好打上香皂,用毛巾胡乱擦一把。自来水冰得刺骨,饶是他自诩经冻,也连打了好几个寒颤。不禁有些后悔,早知道答应父亲直接回家,也就不用凄惨到大过年的洗冷水澡了。   匆忙收拾一番,临出门想一想,从包里取出两盒河津特产:干梨枣和芝麻糖,预备孝敬新导师。另有一瓶精装汾酒,光那个青花瓷瓶子看起来就不便宜,拿出来看看,还放回包里——方笃之教授精通酒道,颇能喝两盅。走到门口,又退回来,还是拿上了那瓶酒,跟干枣芝麻糖一起,孝敬导师。   这些东西当然不是他买的。洪要革给每位京城客人都准备了一份土产,除去干梨枣芝麻糖,老师袋子里装的是酒,学生们袋子里则是上等老陈醋。   假期人少,道路两侧厚厚的积雪上几乎没什么足迹。方思慎一脚一脚踩上去,那样又松又软的质感,让他知道此前下的定是一场纷纷扬扬鹅毛大雪,降雪中最美丽最温情的一种。   东北边疆青丘白水最深处,莫尼乌拉群山,也里古涅河畔,被杳无边际原始森林覆盖着的芒干道,冬天最低气温可达零下四十度,夏天最高不过二十度,即使平地上的积雪也常年化不完。树木、山峦、冰雪,是幼年方思慎最熟悉的事物。因为气温太低,很少形成大片轻软的雪花,往往只见冰晶般的粉末颗粒漫天撒下,有些像盐,更像化肥里的尿素,连雪球都捏不成,更别提雕塑雪人了。唯有堆积到一定程度,远望去诗一般纯洁无瑕,也天然地拉开了与俗世的距离。   京城的雪,却是大片大片又轻又软,仿佛能吃也能穿,温情脉脉。此刻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教工楼里凡是亮着的窗户,无不人影幢幢。性急的孩子们已经点着了烟花,雪光映衬下更显绚丽。   华鼎松家里罕见地亮着灯,方思慎敲开门,郝奕兴高采烈把他迎进去。屋里居然传出女人孩子的声音,原本有些紧张的心情顿时放松下来。   “那是我媳妇跟闺女,从没到过京城,老师说人多热闹,就一块儿留下了,呵呵……”郝奕是凉州人,看长相属于典型的西北汉子,至于性格,任谁跟着华大鼎这老虎鱼教授做五六年拖拉博士,铁杵也能磨成针。   郝奕一面把方思慎往里领,一面大声道:“老师,小方来了!”回头解释,“老师耳朵不太好,说话声小了听不清。”   小白楼的房子均为二层复式,面积十分可观。然而触目可及,到处堆满书本字纸,显得非常拥挤。   走进饭厅,就见一老一小占据餐桌两头,正埋头苦吃。小姑娘不过六七岁,整张脸都埋进饺子碗里,一抬头嘴角一圈酱汁。老头儿跟前摆的却是一碗油泼面。人干瘦干瘦,白发几乎掉光了,仅有几绺贴在鬓角上,一抬头,脸上全是褶子,嘴角一圈红油。   方思慎早知华鼎松已过古稀之年,这一照面,还是觉得比想象中更显衰老。恭恭敬敬站直身子,提高嗓门:“老师新年好!”   这时郝奕媳妇也从厨房出来打招呼,华鼎松侧头冲她道:“添半碗面,油辣子再多放点!”嗓门极大,嗡嗡回响,声如洪钟。   方思慎也不知老头瞅见自己没有,看眼前一老一小吃得投入,不由莞尔。郝奕拉他在桌边坐下:“老师一辈子率性不拘,你习惯就好了。”   那边他媳妇正笑盈盈地拒绝老头的要求:“您要觉着不够,吃几个饺子,面条太硬。辣子可不能再加,妞妞爸说了,您得少吃刺激性食物。”   郝奕又向方思慎解释:“老师籍贯楚州,喜欢吃辣的、香的、脆的、有嚼劲儿的。不过年纪太大,肠胃功能退化,这些东西都得尽量少吃。在疗养院有医生护士看着,回了家难免忍不住。”   方思慎点头应一声,心底有点儿奇怪,又一时想不出哪里奇怪。   那边老头愿望未遂,小心翼翼扒拉光碗里剩下的面条,把红油汤也喝了个干净,连筷子都不放过,意犹未尽舔了又舔。   郝奕起身进厨房盛了一碗面汤出来,递给方思慎:“你给老师端过去,原汤化原食,助消化的。”   方思慎双手接了,稳稳当当放到华鼎松面前。   老头这才抬眼,正经看了他一回。   方思慎突然一下想明白到底哪里奇怪了。从自己进屋开始,郝奕师兄种种言行举动,怎么琢磨怎么那么像……托……孤……呢……   老头喝口面汤,正襟危坐:“方思慎?”   赶忙收敛心神,朗声应道:“在。”   “看面相倒是不错,就不知心术如何。”华鼎松指指他身边的郝奕,“这个当初光凭面相也是一脸忠厚,名字也起得人模人样,摇头摆尾求我收留。你看看,如今竟敢带着老婆孩子来要挟我。”   方思慎隐约从高诚实那里知道,当年郝奕因为被条子生挤走名额,他一个边区小教员毫无门路,绝望之下威胁院里要自杀,这才被派给了华鼎松。   郝奕一颗大脑袋垂得低低地,就差下跪了:“老师,您别这么讲……”   “唉!算了。玉门书院许给你的好处,在我这耗一辈子都捞不着,也不怪你。”   听到这,方思慎也能猜出几分了。玉门书院是凉州最好的国立大学,可惜在全国仍然排不上号。像郝奕这样的从京师学成归去,估计房子、职称、课题经费都不成问题。宁为鸡首,毋为牛后,不少外地考来的博士,特别是已成家的,往往挣扎再三,最后都做了郝奕同样的选择。   “老师,对不起。长安米贵,妞妞明年就该上学了,我……”郝奕突然抓过方思慎的手,“这不方师弟正好来了,方师弟温柔敦厚,年轻有为,一定能将老师的学问发扬光大……”   华鼎松冲他摆手:“走走走,一边去!”望向方思慎,层层褶子里眯着的一对小眼暗藏精光:“听说你本来跟着张春华?姓张的小兔崽子最喜欢压榨学生劳力,专招听话能干的。你因为什么得罪他了?”   华鼎松是张春华父执辈的学者,言辞间毫不留情。方思慎被老头子的语言软暴力惊到了,愣了一下,才按捺住心头快感,恭谨道:“是关于‘甲金竹帛工程’汉简作伪的事。”他的事国学院几乎人人皆知,老头不过当面证实。   “‘甲金竹帛工程’汉简作伪哪?”老头子拖长音调重复,神色间说不尽的嘲讽之意,“‘甲金竹帛’,确立文字信史是吧?我告诉你小子,文字信史,它就是一个伪命题!有了文字这东西,才没了信史。‘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何以入了文山《正气歌》?因为敢用文字记录信史的,自古就没几个!司马子长腐刑而后,泱泱大夏,算是绝了种了!”   老头情绪激昂,一面慷慨陈词,一面往桌上找杯子。   郝奕站起来:“老师,西凤白还是剑南春?”   方思慎这才想起自己拎着的兜子,忙把东西掏出来:“我带了一瓶杏花村,度数不高,看老师愿意喝不?”   华鼎松直溜溜瞪着那青花瓶子:“汾酒?”双手捧过去,“这包装倒一点儿没变。”   郝奕往杯子里倒酒,对方思慎道:“这酒京城市面上不多见啊。”   “嗯,”不好说来历,只得敷衍,“是一个晋州朋友送的。”   华鼎松眯眼抿一口:“郝奕你懂什么!这酒三十年前专供国宴,开国元首曾亲口称赞‘汾酒最正’。后来,嘿,后来也没落了。”   再抿一口,吐出一口气,表情深远:“味儿还没变,确实正。我第一次喝到这酒,就是在国宴上。”屈指掐算,“那是共和25年,岁在乙卯,那年春节前夕,元首亲自设宴,接见文教系统先进代表。呵,三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哪……”   方思慎望望郝奕,后者摇摇头,小声道:“没事,借酒抒怀,明天就好了。只倒这一杯,再多可不成。”见老头沉浸于个人情绪顾不上搭理弟子们,又道,“只有逢年过节,老师才要求回家,平时多半在疗养院待着,每个月去看一次就行。”   华鼎松冷不丁停止抒情,问方思慎:“方笃之是你爸爸?”   “是。”   “这小兔崽子……”   方笃之年纪与张春华差不多,已过不惑,未及半百,作为学术研究者,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之前听老头骂张教授,方思慎暗觉大快人心,这会儿听他骂方教授,可就忍不住了。   “老师,对子骂父,则是无礼。”   华鼎松放下酒杯,一拍桌子:“方笃之的老师见了我要遵一声师兄,他本人见了我要遵一声华老,我在你面前骂他,那就是对着孙子骂儿子,圣人王法哪条规定骂不得?你倒教训起我来了!我还就告诉你,你那个爸爸,纯粹一斯文败类!就凭他那半桶水,有什么资格坐院长的位子?你以为他靠什么起的家?己巳变法那年,人文学院学生上共和广场游行,他故意从宿舍上铺掉下来跌断一条腿,哪一场都没参加。事后中央党部点名表扬,让他留校任教,哼哼,从此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郝奕在一旁圆场:“老师!这些跟小方没关系!”   华鼎松又喝一口酒,消气不少,问方思慎:“你今年多大?”   “年前刚满了24。”   “24……癸亥年……你是在京里出生的?”   方思慎不明白华鼎松为什么问这个,如实回答:“不是,我是芒干道出生的。”   “那不对!方笃之癸亥年夏天就回了京城,我还特地托关系去方家找过他……”华鼎松突然反应过来,猛拍一下桌子,“这小兔崽子!竟敢始乱终弃!谁不知道他比别人早一年回京,就是因为攀上了胡司令家大小姐的高枝!那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方思慎被他一连串的发问和爆料弄得有点儿蒙,讷讷道:“我其实……不知道妈妈姓什么,只记得养父叫她晓岚。因为从我懂事起,她就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的。八岁那年,一场大病,去世了。”   从小谈不上多少母爱,记忆中的母亲早已面目模糊。如果一定要回忆,也只有那个女人神志不清发狂时的狰狞面目。方思慎的生命里可以说没有这个角色多少位置,此刻被人问起,竟然说不出全名,没来由一阵惭愧。   华鼎松似乎凝神想着什么,半晌开口道:“晓岚,京城去的改造青年里应该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女孩子,也说不定是当地人。”看向方思慎的目光温和不少,“这么说,你小时候生活在芒干道?哪一旗?”   “也里古涅右旗。”   “我儿子,跟你爸爸他们同一批去的,分在也里古涅左旗,待不过一年,就死在山火里。等消息传回来,又过了一年。尸骨全无,灰飞烟灭……你抽空多给我讲讲,芒干道究竟什么样。”   第17章   在郝奕的提醒下,华鼎松也觉得除夕谈那些遥远的悲伤往事过于煞风景,说了说天气饮食,还回头问新招的小弟子那段甲金竹帛公案。   “你说他们汉简作伪,怎么看出来的?”   回答导师提问当然比不得给洪大少解释那般轻松自在。方思慎敛敛心神,认真回想片刻,才道:“一是笔势和笔意方面。汉隶笔画曲折夸张,重直轻横,张扬挑捺,因为是当时风尚,写的人熟练自如,虽然繁复多变,却能一气呵成,灵活生动,锋芒外显。后人刻意模仿,往往越写越凝重,难免失之呆板。今人临摹作伪就更加等而下之了,再擅长书法的人,因为以‘书法’视之,无论如何,也不太可能写出那种烂熟于胸,随意敷衍的味道,所以看上去有形而无神,断断续续拉拉扯扯,缺乏内在的连贯性。”   华鼎松点点头:“这么说你书法也算内行。”   方思慎微红了脸,赶忙澄清:“您误会了,书法我不懂的,只是看了些拓片摹本,有这样一种感觉而已。”   “嗯。”华鼎松不在书法问题上纠缠,接着问,“此其一,二是什么?”   “二是在正文里发现了几个俗体字,《说文大典》中都没有收录,据此猜测,它们应该是东汉以后造的后起字,不应该出现在汉简中。”   “这也有道理。你看的是哪一篇?”   “从内容看,当属《春秋公羊传·昭公卷》。”   华鼎松听到这,端起杯子抿一口,又捋了一把颔下的短须,话带讽意:“公羊传啊……此乃主流中的非主流,空白疑点又多,正是最好用来出成果的研究对象。”   老头开口就一针见血,又是圈内极具影响力的前辈,几番观察对答下来,方思慎已经看出,华鼎松颇具狂狷耿直旧时遗风。他忽然意识到,眼前其实是一个申诉的机会。不求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但求多一个置疑者的声音。   略微加重语气,慢慢道:“这批汉简是项目组从民间收购上来的,据传出自亳州汉墓,却没有原始出土说明。东西就存在古籍所新库房里,我因为觉得摹本不太对劲,便申请入库阅览原件,没想到碰巧又有一批简帛入库,库房正好开着,外边的老师都认得我,直接就放我进去了。”   京师大学古籍所的库房里,收着不少国宝级珍本善本,博士以上才有资格申请进入。因“金帛工程”之需,本校参与人员都持有特批的通行证,不过真正进去,还得两位管理老师一起开门才行。方思慎去得巧,前一拨人还在库房里没出来,管理员就让他自己进去了。他向来行止沉稳安静,又是到了心怀崇敬之地,库房里的人直到他开口插话,才知道被听去了隐秘。   “……老师,整件事就是这样,我亲耳所闻,寇师兄却矢口否认,张教授说请项目组展开调查,我作为举报者和当事人之一,从始至终没有接受过任何质询,只在两个月后,看到了以项目组名义发表的绝无伪证声明。而我本人随即被项目组辞退,同时被院里取消了国培生资格。”   华鼎松听他讲述过程中稍微有些激动,却几乎看不到当下年轻人身上最易见的矫饰夸张。语气里带着执着,目光中含着期盼,那样单纯又认真的神情气质,令古稀之年的华鼎松一阵恍惚,宛如回到半个世纪以前。   老头儿摸着胡须:这孩子,怎么浑身的味道都好像属于上一个时代。   沉吟:“我听说,‘甲金竹帛工程’的负责人,正是令尊?”   方思慎一愣,顺着“令尊”二字回答:“是,正是家父。”   华鼎松呵呵一笑:“你这不给你父亲拆台么?你爸爸我可惹不起,你小子别想拿我这糟老头子当枪使,跟方大院长过不去。”   方思慎听傻了:“老师……”   “方笃之我好歹见过几次,你这副样子,说是他儿子,若非你自己承认了,我还真不敢相信。你说的汉简真伪问题,乃方大院长分内事。他责无旁贷,跟我讲没用。”   方思慎确信自己从老头的话里听出了幸灾乐祸。   “倒是你,这点年纪就能凭摹本看出疑点来,在如今的小年轻里可少见。不说别人,就郝奕这半桶水便比不上你。”   郝奕点头如鸡啄米:“是、是,那当然,方师弟比我可强多了。老师您不知道吧,方师弟考的硕博连读国培项目,那一年他是状元,古文字一科国学院出了共和有史以来第一个满分呐!”   方思慎不好意思地打断他:“师兄,都是些死记硬背的东西,没什么好拿出来说的。”   华鼎松瞪眼:“死记硬背?童子功才是学问基本。现在号称什么硕士博士,一个个头重脚轻根底浅,嘴尖皮厚腹中空,就是因为少了早年死记硬背的功夫!”   把方思慎又看两眼,不掩心中疑惑:“古文字科满分?方笃之那半桶水能教出这水平?”   这一晚上,华鼎松逮着方笃之揶揄不尽,方思慎无由反驳,又不愿承认,心里憋屈难过,还不能在面上表露出来,熬到此刻,只盼着时间快点过去,好告辞逃脱此等难堪境地。   他不愿说谎,想了想,道:“老师,我的功课,大半是跟着爸爸学的。只不过古文字各体形态演变,小时候跟着养父背熟了,可能应试时占些便宜。”   郝奕惊叹:“谁这么有本事,拿古文字让小孩儿背?”   方思慎有些艰涩地回忆着:“那还是搞‘破旧立新’运动的时候,旗里文化馆扔掉很多老书,养父偷偷拣出一套前清刻印的《说文大典》藏着,后来就拿这个教我认字。芒干道的日子比较无聊,只好把字典翻来覆去地抄,便抄熟了……”   除了《说文大典》,还有两本西文词典,是方思慎从启蒙到精通的全部教科书,也是曾经那个家最宝贵的资产。任谁在将近十年的时间里,只有几本辞书可看,哪怕再深奥再枯燥,也照样能熟到了如指掌,何况是求知欲最盛记忆力最好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方思慎真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只是他太久没有回忆这段往事,思维和感情都极其不适应,被那些生疏而尖锐的内容刺得心中隐隐作痛。   华鼎松若有所思,问:“你养父叫什么名字?”   ——不是随便什么人,拿起一本清版说文大典,就看得懂意思,还能给小孩子讲解。   “他的名字……叫做何慎思。”太久太久没有提起这个名字,说出口的时候,好像刀子出鞘般划过口腔,满嘴都是鲜血的惨痛味道。   “何慎思?”郝奕吃惊,“你的名字跟他……?”   “我原本跟他姓何。后来到了京城,父亲说,要一辈子记得他的养育之恩,就改了现在这个名字。”   郝奕看他神情凄苦,大感歉疚:“小方,对不起。”   “没关系。”   郝奕还想安慰他,却不知说什么好。   华鼎松把“何慎思”三个字喃喃念几遍,带着征询之意开口:“如果我没记错,你的养父何慎思,应该是何惟我跟章妙嘉的儿子?”   方思慎只觉得这两个名字有点耳熟,郝奕已经激动得站起来:“老师,您说的是造飞船的何惟我?共和以来航天第一人何惟我?!”   华鼎松拍桌:“坐下!咋咋呼呼,毛毛躁躁,不成器!”   方思慎也想起来了。何惟我,这个四十年前举国上下妇孺皆知的名字,传说中毅然放弃西洋优厚条件,在祖国最需要的时刻,义无反顾携妻儿回归,为共和国的航天事业做出卓越贡献的天才科学家,功勋至伟,彪炳史册。直到如今,尽管世事沧桑巨变,仍然抹不去那个名字所代表的灿烂辉煌。   两个年轻人陷入超乎想象的震惊,都说不出话来。   华鼎松仿佛也有些控制不住情绪的波动,把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才道:“那年我送小安上火车,在站台上看见了何惟我一家三口。”苦笑两声,“何大科学家的照片经常上党报头版,好认得很。他夫人章妙嘉在中央国史文献馆做研究员,跟我算有一面之交。”   看向方思慎:“你爸爸跟何家的孩子站一起,听说他们是同学。你爷爷跟在后头,他那会儿还当着文艺家联合会的副会长,身体也不像后来那么糟糕……唉,其实那个时候,科学家也好,研究员也好,会长也好,教授也好,都不过为人父母,想找人照应自家孩儿,熟与不熟,同在一条船上,自然亲近起来。”   见方思慎一脸茫然痛楚,问:“你不知道何慎思的身世?”   方思慎摇摇头:“没有人告诉我这些。”   华鼎松愣怔半晌,忽然叹口气:“想必,他们不告诉你,是为了你好。”   伸手拿起杯子,发现酒没了,怅怅然放下。兀自发了一会儿呆,最后道:“郝奕,过完年就准备答辩吧,我在这住到你答辩完。替我把下学期本科生的课上到底再走。方思慎,开学先跟着郝奕听课,9月他走了,本科生的课就归你接手。”   “老师……”方思慎想说什么,郝奕摆摆手,小声道,“老师只怕累得很了,先这样吧。来日方长,不差这一会儿。”   再看华鼎松,果然眯上了眼睛,开始靠在椅背上打盹。   大声说了这么久的话,好比在国一高上半天课,却比给学生上课煎熬得多。方思慎累极了,起身告辞。郝奕老婆早就带孩子进里屋歇息了,他把方思慎殷勤送到门外:“我回头拿课表给你,听不听课你自便。讲点音韵训诂入门而已,对你来说小菜一碟,放心吧。”   渐近深夜,连绵不绝的爆竹声在耳边响起,天空中绽放出眩目的烟花。淡淡的硝烟香味伴随着欢声笑语在空气中缭绕,令人醺醺然陶醉不已。   方思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往前走,遏制不住地想要回忆往事。身边喜庆祥和的一切被回忆阻隔,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海市蜃楼。   思绪不断翻涌回溯,回到三年前、五年前、十年前,甚至更久。   他想起自己叫妈妈的那个女人,多数时候呆呆的像尊美丽木偶。不呆的时候就会发狂打人,手边抄起什么就拿什么打。每当这时,何慎思便拖着儿子飞奔逃离,到林子里躲一两天,再小心翼翼回家。所以从小别的不说,方思慎,那个时候他叫何致柔,跑起来是真快,用何慎思的话说,简直像头被狼追的香獐子。   夏天还好,林子里随便躲几天都容易过,冬天就只能去投奔伐木队的连叔。不能白吃白住人家的,要帮忙干活。何慎思大概是方思慎这辈子见过的最笨手笨脚的人了,儿子六岁在伐木队煮饭,就比当爹的煮得像样。   方思慎想:何慎思临死前说:“阿致,我其实不是你爸爸。”自己并不觉得特别意外,好像早就等着这一句似的,大概因为很多时候,那个人真的实在太不像个父亲。到了京城之后,方笃之什么都替自己做,生怕自己做不好,想来也情有可原。   方思慎想起何慎思病得一天重似一天,十四岁的自己发了疯似的,漫山遍野去找传说中的人参首乌和灵芝,却终究无济于事。何慎思说:“你愿意离开这里的话,可以去京城,找一个叫做方笃之的人。找到他,说不定,你就能正经念书,念大学。”说完,交给他一个皱巴巴的信封,就此闭了眼。方思慎本来打定主意在芒干道陪他,不论活着还是死了,却因为那句“正经念书,念大学”违背初衷,踏上了千里跋涉上京求学之路。   恍恍惚惚地走着,一个趔趄失去平衡,方思慎整个人坐在雪地上。新鲜丰厚的积雪,乍坐上去不觉得冷,反而陷在里头起不了身。   那是哪一年除夕将近?何慎思学人家也在矮脚凳下边钉两条长铁片,从旗里拖回来一些年货。自己眼巴巴地等着坐冰车,他说:“阿致你不要急,爸爸先试试安不安全。”结果坐上去就停不下来,最后连人带车扎进雪堆里。他一边往外爬一边笑:“阿致你不要哭,爸爸什么事都没有。”   那个人说话做事,哪怕火烧眉毛,永远那般不紧不慢。以致自己到京城后,偶尔迟钝过头,方笃之实在忍无可忍,会压着脾气咬牙:“都是因为小时候跟着何慎思那蠢呆!”   方思慎听见了,会默默躲进房里,很长时间都不说话。方笃之终于不再提起那个名字,而少年很快就原谅了他,因为他眼下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远比何慎思更像一个尽责的父亲,只除了最初的抛弃。过去的任何人与事,都不可避免提醒父子俩那最初的抛弃。随着时间的推移,方思慎渐渐真心接纳父亲,也就刻意要求自己,不再回想过去,连新名字的来由,也干脆一并假装忘记。   但是今天,经过了今天,怎么可能不去回想?。   他妄图迫使自己停止回忆。于是想起昨天洪家大院严父慈母望子成龙的情景,今天火车站前孩子们奔向亲人怀抱的情景,和妹妹关于过年回家的对话、下午父亲的电话、宿舍水房的冷水澡、还有眼前这些温柔的白雪,耳边热闹的鞭炮,空中美丽的烟花。   心底深处却异常清醒:在那个遥远“过去”和这个温情“现在”之间,还夹着一个残酷尴尬的中间时段,令本就充满裂缝的一切更加面目全非。方思慎拼命岔开念头,居然莫名地想起某位国史学者的名言:对一个民族来说,近代史最难面对;对个人来说,同样如此。   幸亏这时手机响了。方笃之教授正在京师大学门口等儿子。   方思慎钻进车门,被车内暖气烘得浑身一个哆嗦,紧接着打了个喷嚏。   方笃之回头看看:“小思,你感冒了?”   “没有。”方思慎等闲不感冒,也就没放在心上。憋了一肚子问题和满腔复杂情绪无从发泄,没精打采地靠在椅背上,眼睛茫然望着窗外。   “小思。”   “嗯。”   “知道爸爸为什么非要你回家吃守岁饺子吗?”   问话的人不往下说,方思慎只好接道:“为什么?”   “你交了女朋友,说不定很快就要成家,咱们父子俩一起守岁的机会,还能有几回呢?”   方思慎有些意外,望着前面开车的背影不说话。   “小思,你原谅爸爸。爸爸只是……忘记你已经长大了。我……”好一会儿,方笃之似乎下定了决心,艰难地往下说:“这么多年,我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儿子。你长到十五岁,突然一下子出现在面前,我……我希望好好补偿你,却好像越弄越糟糕……”方笃之拍拍自己额头,“呵呵,什么时候,把女朋友领回家给爸爸看看吧。”   “爸爸……”方思慎不知如何继续。他相信父亲一定清楚根本不存在什么女朋友,却故意煞有介事地拿来做台阶,让这场对话显得荒唐而又苦涩。   总得说点什么。说点什么好转移话题。然而所有的问题,都问不出口。方思慎最后终于想起一个同样不该问,却能令他混乱的大脑清醒的问题:“爸爸,华教授说己巳变法的时候,您故意跌断了腿不参加游行,是真的么?”   车速突然慢下来。方笃之把车停在路边,回头望着儿子:“是真的。”   “为什么?”   方笃之沉默片刻,道:“小思,你懂什么叫裹胁?因为我不想被裹胁,不得已出此下策。”   “可是,这难道不是应该做的事?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方笃之笑了一下,目光锋利:“己巳变法,你知道多少?不管你知道多少,树人先生的文章总读过:‘人类血战前行的历史,请愿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徒手。’”   “可是……”   “没有可是。小思,己巳变法虽然已经过去将近二十年,至今还是禁区。你懂什么叫禁区?不是不能碰不能说,而是碰了说了会有你预想不到承担不起的后果。”目光和声音同时软下来,“别让爸爸担心,听见了么?”   在那样威严恳切的逼视下,方思慎点了下头。   “华鼎松这人本事是有的,不过遭际大起大落,晚年郁郁不得志,牢骚重了些。小思,你还年轻,跟着他做学问就好,千万别染上那股遗老遗少刁钻酸腐之气,这是做人的格局问题。”   方思慎想反驳,知道自己肯定驳不过父亲,索性沉默。   方笃之摸出一支烟,却不点着,夹在手里做样子。路灯光透过车窗照进来,方思慎望着父亲,朦胧灯光里看不清面孔,只觉得似乎充满了萧索和疲惫。   半晌,方笃之低沉的嗓音缓缓响起:“一件事,对每个人来说,当有做的自由,也有不做的权利。我不去游行,因为我找不到去的理由。小思,你没有资格为这个指责爸爸。”   停了停,似乎嗤笑一声:“当年我的同学都去了。不少人死了,我还活着。我替他们收尸,为他们联系老家的亲人,帮他们处理后事。也有很多人跑了,没本事的躲回老家,十之八九从此一蹶不振,自毁前程。有本事的躲到国外,多数混得个寄人篱下,摇尾乞怜。当初吆喝得最凶的,如今谁不是口袋里装满花旗金,隔着滔滔大洋对这边指手画脚,唾沫横飞?”   方思慎呆坐着。师生中隐约流传的有关己巳变法的蛛丝马迹,被父亲几句话血淋淋地揭露开来。   方笃之把烟又放回口袋:“‘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小思,这些事太复杂,你不要管。你只管做好眼下自己想做的事,就足够了。”   第18章   国立高等人文学院校园本身,就是一级文物保护单位,受客观条件限制,无法大兴土木。方笃之荣膺院长之后,借校庆之机向中央要钱要地,在马路对面盖起一大片现代化建筑,把新兴学院和所有宿舍都迁出老校区,中间以天桥相连,一改过去逼仄局面,总体规模渐可与京师大学媲美。   方笃之身为院长,也不过住在新校区宽敞些的公寓里,四室两厅,跟其他资深教授、高层管理人员一样。这房子方思慎大三时才盖好,总共住了不过几个月,所以说是回家,感觉却十分陌生。跟在父亲身后进屋,整个客厅一览无余,除了中间的沙发和茶几,墙边一列书柜,再没有别的家具。   望见靠窗大花盆里一人多高的灌木,不禁面露喜色,脚步自动迈过去,顺手摘了一颗枝头干蔫的红色果子塞进嘴里。   这棵面果树,还是当年方笃之回芒干道替他办理户籍手续带回来的种子。因水土不服,好不容易才种活,剩了最顽强的一棵,年年开花结果。搬家的时候,老楼没有电梯,又不放心工人粗手粗脚,父子俩合力一点点挪出门,再一级级台阶搬下楼,着实费了不少功夫。   方笃之静静靠门站立,凝视着年轻人隽秀柔和的侧影与欣悦怡然的表情,忽然抬起手擦眼睛。   “爸,怎么任由它们干成这样?”方思慎侧过头,看见父亲的样子,声音卡在嗓子眼里。   “爸爸……”   “没什么。”方笃之稳住神情,“从前不都是你收拾它们,我哪里顾得上?”微微一笑,“今年果子结得尤其多,最后这批挂枝的最甜,可惜掉差不多了。”   方思慎转身往厨房走,仿佛不忍心看见父亲的笑脸:“我把这些摘下来吧,泡水喝。”   方笃之回手撑住门,闭上眼睛。   这孩子,本质上如此彻底地继承了那个人的脾性:天真、执拗、淡泊、善良,敏于进学,拙于世故。不肯妥协如秋岸顽石,体贴人意如暖晴丝絮。他这一回来,空旷冷清的房子立刻有了生气。   方笃之跟进厨房:“我来煮饺子。”   方思慎捧个海碗回客厅,预备摘干面果,却忍不住连打几个大大的喷嚏。两耳轰鸣作响,脑袋一下子变重了。   方笃之出现在厨房门口:“小思,你感冒了!”不再是询问口气。   方思慎放下碗,揉着两边太阳穴,谁知越揉越疼,皮肤底下经脉血管突突直跳。长途旅行连日奔波,一晚上对答思虑,又冷热不均,所有劳顿抑郁、外寒内火,在他本人都没意识到的情况下,迅速集中爆发。   “嗯,好像是有点感冒了。”不过瞬间工夫,已经头重脚轻,两腿发软。扶着墙转身:“我先去洗个澡。”   “不行!”方笃之冲过来,“你忘了你感冒有多吓人,我看看发烧没有。”一手抓住儿子肩膀,一手去探他额头。   方思慎猛然后退,差点撞到茶几上,掩饰不住的惊慌失措。   “没事……应该是下午在宿舍冲凉水闹的。”勉强笑笑,“您忘了,我一年到头不生病,真感冒了,也就是看起来吓人,其实没什么的。”   方笃之缓缓收回双手,不着痕迹退了半步,板起脸训斥:“这么大了还不懂照顾自己!大冬天为什么冲凉水?”   “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脏得实在难受。”   之前没注意,这会儿灯光下近看,方笃之才发现儿子似乎又瘦了一圈。由于发热,灰暗的脸上两颊酡红,倒像两团燃烧的乌金。   无奈地叹口气:“你非要洗,就赶紧去洗,我给你找退烧药。”   方思慎硬撑着进了浴室,听见门外父亲的声音:“叫你在外边瞎折腾,回家就生病,特地回来折腾爸爸是不是?”故作恼怒中满腔嗔怪疼爱,说到后来简直惊喜交加。埋藏在记忆角落里似曾相识的场景浮现脑海,方思慎只觉浑身乏力,握住花洒的手不由得微微颤抖。   凝聚起全身力气,用最快的速度洗完,在父亲来敲门之前,穿戴妥当走出去。自己的房间跟三年前相比没有任何变化,枕头被褥却散发出新洗之后的清香。   方笃之坐到床边,要喂儿子吃药。方思慎接过他手里的药片和水,努力睁大疲惫的双眼,望着父亲:“爸爸,我已经长大了。”   药片吃下去,又补充一句:“很早以前,我就已经长大了。”   方笃之抬起头,额上现出几条皱纹,顿显老态。   “我知道……爸爸知道,你长大了。”本想摸摸儿子的额头,最终只把冰袋递过去,“水和药就放在这儿,我给你定个闹钟,过四个小时再吃一次。”说完,起身往外走。   “爸。”   方笃之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对不起,您包的饺子,我过两天再吃。”   “没关系。饺子冻在冰箱里,什么时候想吃了就什么时候吃。”方笃之说着,轻轻带上房门。   窗外的鞭炮声越来越遥远,方思慎确认好闹钟,扶了扶额上的冰袋,再也支撑不住,昏沉入睡。   半夜,方思慎从睡梦中惊醒,梦中“滴滴”的警报声还在耳边响个不停,好半天才想起是闹钟。浑身酸痛,挣扎半天才摸到手机,把铃声关掉。又伸手去开床头灯,来回摸索半天也没找着开关,倒把自己弄得气喘吁吁。   “啪!”灯亮了。一个身影弯下腰,向他伸出双臂。   方思慎一个激灵,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撑着床板就坐了起来。抓住伸过来的手,叫了一声:“爸爸!”本该声色俱厉,因为嗓子烧得冒烟,结果急促而沙哑,反倒像是惶恐中寻求安慰。   方笃之反握住他的手,慢慢坐下,道:“连手心都烫成这样。”   方思慎定定神,放松身体,用最严肃的语气说道:“爸,麻烦您把杯子递给我。”   “啊,好。”方笃之松了手。杯子、药片、体温计、替换的冰袋,一样样递过来,再接过去。   “爸,几点了?”隐隐约约传来零星的鞭炮声。   “三点多。你接着睡,该吃药了我叫你。”   方笃之帮儿子关了灯,掖好被子,放轻脚步走出去。方思慎睁开眼睛,躺了一会儿,听得外边再没有动静,一点一点从床上爬起来,靠着墙壁的支撑,极其缓慢地摸到门边,拨下门闩落了锁。   他知道隔壁的人很可能听得见,但是他不能允许自己大意心软。毕竟,再不能以年少懵懂作为犯错误的借口。他有义务竭尽全力,保住这一份来之不易的父子情义。   接下来的几天,方笃之都在家里照顾生病的儿子。既不出门,也不让人上门。亲朋戚友同仁弟子来电话拜年,说得最多的几句话就是:“小思回来了。”“小思病了。”“等小思好了,一定带他一起去。”   方笃之想方设法给儿子增加营养,熬粥煲汤,快煮慢炖,弄得屋子里整天香喷喷的。方思慎从不挑食,做什么吃什么,偶尔还夸一夸父亲的手艺。   方大教授心情愉快,闲来跟儿子聊天:“你推荐的那个国一高学生,我暗中关注了一下,确实是个好苗子。”   方思慎愣了愣,才记起是梁若谷。他这时对梁若谷的印象已经大打折扣,却不愿把前因后果说给父亲听。一来只会显得自己笨拙迂腐,二来在方笃之教授眼里,只怕更加坐实了此子后起之秀的形象。于是淡淡道:“他在同龄人中确实不同一般,没有我推荐,也自然会引起关注。”   “那倒是。”方笃之架起二郎腿靠在椅子上,一派闲适儒雅风范。   “我们这个‘少年国学堂’,因为是第一次,要开风气之先,做出品牌效应,虽然学员不过是些高中生,来座谈的可都是名师鸿儒。传统艺术部分请动了白老来讲,差点磨破我的嘴皮子。”方教授微哂道,“那个梁若谷,两次课就叫白老记住了他,不简单。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白贻燕在位时任文化艺术委员会常务会长,是好几所大学国学及艺术院系的客座教授。退下来后还兼着书画家联合会会长的虚衔,教授职务都推辞了。方笃之能说动他为“少年国学堂”讲课,除了私人关系,更重要的,此举恰好投合老先生“国学从娃娃抓起”的主张。   方思慎熟悉父亲的说话方式,也接触过许多圈内人物,却始终没学会用同样皮里阳秋的方式敷衍。靠在床头一边喝水,一边随手翻书。间或看一眼父亲,表示自己在听。   “今年拜年别家都无所谓,白老那里还是要去一趟的。”   方思慎抬头。   “爸爸知道你不喜欢应酬,但拜望长辈乃是起码的礼仪。过两天好利索了,跟我一起去,啊?”   方思慎想想,道:“一定要拜望长辈的话,我宁肯去看叔叔婶婶。”   方笃之脸色立刻黑下来:“他做弟弟的不先来拜望兄长,你做侄子的何必去拜望叔叔!不去!”   昔日文艺家联合会副会长,著名红色作家方继山,长子方笃之,如今乃国学巨擘,任高等人文学院院长;次子方敏之,年轻时曾是先锋诗人中的先锋人物,如今四十好几了,热血不减,老当益壮,堪称激进老愤青,意见新领袖。方继山创作上又红又专,为人却跟当年号称“新文化师表,旧道德楷模”的吴随意暗合,最重伦常规范,对两个儿子管教苛严。   方会长仙去十余载,倘若地下有知:长子从芒干道回京不久,兄弟俩便因道不同不相为谋,老父亲一死,再无往来;没几年又冒出一个私生的长孙,长子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抛弃发妻亲女;次子失了父兄管教,日益反动,几度差点进监狱,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成日大放厥词,无事生非,诲淫诲盗……恐怕要在棺材里再气死一回。   方思慎对无缘谋面的爷爷颇有些耳闻,知道父亲在兄弟长幼问题上的固执来源何处。小声道:“婶婶不是特地打电话要来拜年么?您说我病了,还不让她来看。”   当年方笃之要儿子认祖归宗,曾经打电话借白蕊之口告诉方敏之。方敏之在正阳门外同春楼设宴,一家人单请侄子吃饭认亲,让方思慎对特立独行的叔叔,美丽和蔼的婶婶印象极其深刻。   方笃之哼一声:“白蕊最喜欢搞八面玲珑这套,你以为她真关心你呢?真关心怎不见平时去你学校看看?”   方思慎不做声了。他相信父亲连两个堂妹的名字都不见得清楚,却埋怨婶婶不去学校看自己。   方笃之瞧见儿子低眉合眼的模样,知道他根本没往心里去。轻叹道:“因为白老的推荐,范有常即将出任文化署特聘参事,这就算是入了仕途了,说不定今后连我都要看他脸色行事。小思,必要的人际交往,本是生活一部分。也不用你额外做什么,只是跟爸爸去走动走动,对将来有好处,啊?”   方思慎沉默着。就在当父亲的几乎以为儿子已经被说动的时候,他忽然抬起头:“爸爸,您知道我回家来是做什么?”   “嗯?”方笃之一时没听明白。   “我只是回来陪您过年。等出了初五,我就回学校去。手里好多活等着,已经耽误太久了。”   方笃之听罢,忽然一笑:“小思说得对,是爸爸错了。你特意回来陪爸爸过年,这些煞风景的俗事都该见鬼去!”   初六这天,方笃之还在厨房忙碌,方思慎在客厅里喊一声:“爸,我回学校去了。”   方大教授手一哆嗦,差点碎了个盘子。冲到门口,看见儿子身上穿着新衣裳,手里拎个小塑料袋:“这干面果我拿走了。”   “好、好……那,再带点什么……饺子好不好?宿舍没法热吧,你现在不能吃凉的……”   方思慎道:“宿舍里有锅。”   方大教授手忙脚乱地装饺子,又瞥一眼儿子,道:“那几件也带到学校去穿吧,还得冷两个月呢。”   “拿着麻烦,下次回来再换。”   方笃之动作停滞:“小思,你是说……下次回来再换?”   “嗯。”   方大教授压抑住心头狂喜,佯装打量新衣裳:“长短是够了,怎么好像空荡荡的?小思,你要多吃点才行。”   方思慎最近一年生活窘迫,本就比原来瘦。这些天生病在家,虽说顿顿好吃好喝,食欲却有限。再加上精神日夜紧张,对自己叫爸爸的那个人既要小心提防又要费心安慰,几乎超出他的承受能力,不但没长肉,反而更瘦了。   方笃之得寸进尺:“钱够不够花?爸爸明天就给你卡里打点伙食补贴。”   “爸!”方思慎用力嚷一声。   方大教授搓手:“呵……对不起,爸爸又忘了,你长大了……”   方思慎回到宿舍,第一件事就是给小葱大蒜浇水。然后收拾东西,打扫卫生,打开电脑处理邮件。   有一封陌生来信,点开一看,居然是梁若谷。恭谨有礼的拜年问候之下,列着几个向方老师请教的问题。   方思慎稍加犹豫,还是静下心一一答复。末了,字斟句酌加上两行附言:“先贤曾有言曰:‘学术即心术。’此话不惟追究以何等心术做学术,更是考验学术之过程与目的如何磨炼心术。——有志于学者共勉。”   自己看看,也觉得老气横秋,面目可憎,恐怕惹少年人生厌。然而话却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既要含蓄,又要有分量,只得如此写法。   算算日期,离新学期第一次选修课还有两周,郝奕师兄的授课提纲也发到了邮箱里。同时备两门课,还要琢磨新的毕业课题,方思慎顿时忙得心无旁骛。   又过了几天,某个中午,正要去食堂打饭,手机响了,是个没见过的号码。   “请问是方思慎吗?”声音有些怪异,好像故意捏着嗓子变了调似的。   “是,请问你哪位?”   “你犯的事儿兜不住了,准备拿封口费来吧。”   方思慎虽然听说过所谓骚扰电话,真接到还是头一遭。抓着手机,先把有限的几个熟人中可能这么开玩笑的过了一遍,才试探着问道:“高师兄,你回来了?”   “谁是你师兄!哈!哈哈……”那头传来一阵狂笑。   果然不是高诚实。听声音有些耳熟,却又想不起来是谁。方思慎也不追问,耐心等待对方自报家门。   那边笑够了,终于嘻嘻哈哈道:“对不起啊,方老师,我是洪鑫垚。”   “洪鑫垚同学,你好。”   “方老师,我又遭难了!只能靠你了,你可一定要来救我!”语气夸张到虚伪得不行。   “你先说说怎么回事?”   “我初五就被老头子轰回来上补习班了,你不是叫我寒假把上学期的作业补上吗?昨儿下午好不容易得空,我就去书店买书了啊。谁知道买回去被监护人看见了,老太婆愣说我买了一堆黄书,怎么解释都不肯信,非要打电话跟老头子告状,还要统统给我烧了!方老师,你可得给我主持公道,你是大博士,老太婆铁定听你的!”   方思慎问:“你买的什么书?”   “我想想啊……那个什么《嫁给太监做老婆》,《太监与后妃:不得不说的故事》,《古代太监怎样偷香猎艳》……”   方思慎:“……”= =|||   第19章   托京师大学的福,校区周围跟文化沾边的生意都十分好做,书店尤其兴旺。东门外大马路拐个弯往北延伸,横竖两条街,大大小小书肆林立,各具特色。   若不是跟着方思慎,恐怕洪鑫垚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卖书也能这么兴旺。   话说洪大少打通方老师的电话,特地转给监护人听。因他前科累累,又有洪要革着重叮嘱,老太太这回说什么也不肯松口。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亲自押送至京师大学,看见方思慎从宿舍楼里出来,才真正放心。   方思慎敬老,精明厉害却又满面慈祥的老人家亲身拜托,哪里还好意思推辞。只得顺着人家话头道:“您说的是,坊间书籍鱼目混杂参差不齐,很容易被误导。正好我自己也要买几本书……”   “那真是太麻烦了。小垚,还不谢谢老师。”   “谢谢老师!”洪鑫垚在后头冲方思慎挤眼。   像所有不甘寂寞的退休教师老太太一样,洪鑫垚这位监护人十分熟络地跟方思慎唠起嗑来。   “别看小垚有时候淘气,可也不是不爱学习的孩子。虽然基础差点,我瞧他对传统文化挺感兴趣的哪。上学期差不多每周六回去,都跟我老太婆讲又参观了什么博物馆。你们这门国学选修课开得好哇,连上课带参观,还写论文搞研究,我看行!”   方思慎听到后来,抬眼去看洪鑫垚。   洪大少几时还记得为了周六下午跟周忻诚等人厮混,向监护人撒下的系列文化谎言。这下当场拆穿,慌得赶忙拱手作揖,拼命挤眉弄眼哀求暗示。   方思慎收回目光,认真跟老太太说话:“那是上学期,主要为了激发学生们的兴趣。这学期要集中精力写论文,周六下午不会再安排参观活动了。”   洪鑫垚闻言一愣,没想到方书呆也有脑筋这么灵光的时候,居然转口断了自己后路。人家总算照顾面子,没有揭穿自己,一时不知该谢他还是怨他。   送走老太太,两人一前一后往书店蹓跶。洪大少情绪有点不平,走得心不在焉,没留神前方领路的人突然停步转身,差点笔直撞上,吓得嚷出声来:“你干嘛!”   方思慎退了两步,站定之后一脸严肃地盯着他。   “干嘛……”洪大少语气莫名虚了不少。   “原来你撒了一学期谎,还拿选修课当挡箭牌。”方思慎看似平和,语气中却透着冷淡。   “哪有……”不过芝麻大点破事,到他那怎么就搞得罪大恶极似的。洪鑫垚愤然道:“我不过嫌麻烦而已,照实说也没什么,周末跟同学出去玩会儿怎么了?就是老太婆太罗嗦,等她盘问清楚,天都黑了,还玩个屁啊!顺口找个由头,又不是故意要骗她。”   “我无意干涉你的私生活,但是我不喜欢被别人当作撒谎的借口。”时有路人经过,方思慎声音放得很低,“希望没有下次。”   洪鑫垚气不打一处来,怎么听怎么憋屈,偏不知回什么话才好。   他在家过了个年,又拘在补习班苦了个多星期,看见方思慎,心里还留着采风时相处的亲切印象,小别重逢,其实颇为高兴。再加上补习期间另有特别收获,对于跟方老师见面,还夹杂了些阴暗的兴奋情绪。谁知这番打岔,把良好气氛尽数搅黄。一巴掌拍在路旁树干上,忍不住吐出一声:“我靠!”   方思慎不再说话,转身就走。   洪大少恨不得接着再踹几脚,眼见方思慎要拐弯,几步追了上去。   一路经过好几家大门脸书店,方思慎都没有进去的意思。直到最后停在一个毫不起眼的铺子门前,回头看看洪鑫垚,示意他跟着自己。掀开帘子进屋,门边楼梯又窄又陡,一头通往上边,一头通往地下,小小一间书肆,竟是上中下三层。各种书籍密密麻麻层层堆垒,仿佛随时有可能倒下来,把店里的人统统拍扁。   洪鑫垚个子高大,进门时已经差点顶着脑袋,转身时又几乎将中间一摞书扫到地上。   方思慎回头叮嘱一声:“看着点。”熟门熟路踩着楼梯往下走去。   因为没开学,人不算多。不论男女老少,都在架子前书堆边或站或坐,或倚或靠,一本接一本地翻。洪鑫垚看了两圈,也分不出谁是伙计谁是顾客。白惨惨的节能灯光照着一颗颗低垂的脑袋,除了偶尔纸页的哗啦声再无动静,片刻前才经过的通衢闹市仿佛属于另一个时空。洪大少觉得自己好像进入了某个神秘的帮派据点,精神一下提了起来。抬眼四顾,满目书本。书脊上一列列文字明明认识不少,偏偏没几个看得懂意思,一串串如同咒语般在眼前晃动。   “喂!”他压低嗓门,扯了扯前面的人。   正好方思慎回过头,递给他薄薄一本小册子:“你翻翻这本,看读着费不费劲。”   还想问什么,方思慎已经抽出另一本看起来,神情专注,就跟被书吸进去了似的。此情此景,一种无端的压力在狭窄的空间里蔓延,洪鑫垚话到嘴边,咽下去了。   低头看手里的书,封皮上四个字:《宦官史话》。总算洪大少跟着史同没白混,认得“宦官”就是太监。此书装帧朴素简单,比他之前买的那堆花花绿绿寒碜多了。打开第一页,目录就是直接按照历史年代排的。不枉洪大少期末考前突击了历史一科,把最基础的朝代顺序表背得烂熟,瞧见这目录,眼前一亮。   他难得翻开哪本正经读物感觉不费劲,一时不禁飘飘然,骄傲自豪之感油然而生,破天荒头一回定下心思,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看起来。看完前言介绍,正文里开始出现一段段古籍引文,傻眼了。有点不甘心,对着脚注又啃了半页,只觉头昏脑胀,耳鸣眼花,“啪”一声赌气般把书合上。   这一声余音袅袅,几乎惊动了所有看书的人。对上好几双望过来的眼睛,洪鑫垚拉开嘴角,无声赔笑。等旁人都定下来,不再往这边瞧,才悄悄把书塞回方思慎手里。   “怎么样?”方思慎问完,见他没做声,忽然意识到是不好意思说看不懂。将手边挑出来的另一本递给他:“看看这个。”   洪鑫垚接到手中,才发现这本比起前一本要厚得多,书名叫做《白话国史之宦官传》。放在一年前,洪大少十有八九要问:白话是神马话?如今经受了一些文化洗礼,多少听说过“白话文运动”,知道这本虽然厚,却不会有天书般的文言,乖乖打开读起来。   读到脖子发酸眼睛发胀,抬头扭扭肩膀,吐出一口气,觉得这辈子的书简直都在这一刻读尽了。回头翻翻,竟然不过十几页,大感挫败。轻轻拿书撞一下方思慎,见方老师抬眼露出询问神色,洪鑫垚双手端着掂一掂,意思是太厚了,默默捧还给他。   自觉丢脸,有点不愿抬头,谁知方思慎却又送了一本到眼前。这本比前两本更厚,硬壳精装,跟字典似的。封皮上一幅白描漫画,两行大字曰:《绘图本白话国史专辑——宦官的故事》   接过去,小声道:“不用看了,就这本吧。”   “那你自己去楼上结账,直接回家吧。我再挑挑别的。”方思慎想想,又补一句,“到家给我打个电话。”   洪鑫垚听得方思慎让自己先走,不知怎的,有些不太乐意。左右看看,道:“我在这看会儿,咱俩一块儿走呗。”说着,学其他人的样子,抽出书架底下的小马扎,寻个不碍事的角落坐下,捧着那本大画册,正儿八经看起来。   他一米八几的大个子,缩成团局促在书堆里,方思慎不由得替那屁股底下的小马扎担了一回心。看他大少爷颤颤悠悠坐下,稳稳当当翻书,情不自禁笑了笑,换个架子淘自己所需。   看了十几页,洪鑫垚坐不住了,原地伸个懒腰,东张西望,才发现方思慎换了位置,正斜靠在对面拐角两个书架之间的空隙里。架子边沿一大摞书,看样子全是他挑的,翻完一本,随手抄起第二本,眼神都不带挪动一下。大约感觉到洪鑫垚的目光,方思慎冲他点点头,微微一笑,也没想起来问他是不是要走,继续专心看自己的。   洪大少心想:叫他方书呆还真是一点不冤枉。   地下室的窗户有一半露出地面,阳光斜斜照射进来,在方思慎身上洒下一小片流金,如水般荡漾。他自己却浑然不觉,任那细碎的光斑在肩头颈侧跳跃,衬着嘴角尚未消散的笑意,成为料峭春寒里破土而出的一粒种子。   洪鑫垚刹那间觉得方书呆好像变成了一幅画。到底是幅什么画,他艺术修养有限,却也说不上来,只是本能地盯着看了又看,心里一时空空的,又似乎满满的,什么都懒得去想。这感觉似曾相识,好半天,才记起寒假里一块儿去河滩边看司马祖坟,方书呆独自站在石头上看风景的背影,貌似风马牛不相及,不知为什么,偏觉得出奇地一致。   伸手从屁股兜里摸出手机,一边神思昏昏,一边还没忘了设置成静音,把对面那人,连同书架、窗户、阳光一起,拍了下来。   等方思慎终于选好自己要买的书,早候在旁边的洪鑫垚立刻凑过来。方老师明显一愣,差点就问“你怎么还没走”,总算想起前因后果,道歉:“对不起,让你等这么久。”看见洪鑫垚把三本书都拿在手里,有点吃惊:“不用这么多,能精读一本力所能及的就好。”   “书还怕多?我看都挺好的。”洪大少不肯露怯,俨然爱书好学状。原来他等得无聊,将方思慎先头推荐的两本又抽出来,心情没有起初那么浮躁了,看起来倒也不像开始那般艰涩。三本书搁一块儿,忽然福至心灵,体会到方老师一片苦心,那是真心实意为自己着想,之前那点愤愤不平彻底九霄云外。   出了书店,天色已经擦黑。洪鑫垚挨到方思慎身边:“方老师,您不生气了吧?”   方思慎看他一眼:“我本来也没生气。”   “那我请您吃饭好不好?”   “不用了。都这么晚了,你赶快回去吧。”   “我都跟监护人说好了,和您吃完饭再回去。”   方思慎怀疑:“你什么时候说的?”   “等你的时候啊。你看得入神,我出来再进去你也没注意。”见方思慎将信将疑,把手机递过去,“不信您问问。头一个号就是,我刚拨了没多久。”   确实是该吃饭的时候,方思慎道:“不用问了,也不用你请。你不嫌弃的话,跟我吃食堂吧。”   “不成,这顿饭我非请不可。”洪鑫垚中间出来打电话,已经看好附近一家馆子,拖着方思慎的胳膊就走,“我要是去补习,一个下午五百块,那还是上大课,您花这工夫替我挑书,都赶上VIP个别辅导了,好歹让学生表示一点心意。您要不吃饭,我是不是得出课时费啊?再说我都好长时间没出门了,不是上课就是跟老太婆大眼瞪小眼,连个说话人都没有……”   转过身眼巴巴瞅着方老师:“你就当可怜可怜我,爹不亲娘不管的,扔在这跟孤儿有什么两样?陪我吃个饭,又不是要你命,至于嘛你……”   方思慎终于被他拖进“醒醉轩”,坐了下来。没法推脱,情理上也说得过去,干脆坦然接受。洪鑫垚在人际方面有的是悟性,挑的地方环境不错,价位适中,是学生们请客首选,方思慎以前也曾来过,倒不觉陌生。   点了两个招牌菜,方思慎把自己买的几本书拿出来翻看。按说他手头根本没有余钱买书,但是过年回家穿回一身新衣裳,等开学寒假采风的补贴也该下来了,太久没逛书店,一时心痒,留出半个月伙食费,剩下的花了个精光。   洪鑫垚被他忽略惯了,想起画册上看到的一段,翻找出来推到方思慎眼皮底下:“方老师,您看这个。”   方思慎放下自己的书,顺着他手指看过去。   “各行各业,都习惯供奉历史上与本行有关系的名人。木匠奉鲁班为祖师,妓女拜梁红玉为祖师奶奶,太监这一行,拜的正是太史公司马子长。”文字旁边画着一尊牌位,一群前清太监正在跪拜行礼。   “方老师,照这么说,太史公岂不是第一个太监?为什么史同那小子说宫刑早于前汉一千多年就有了?”   方思慎把整本书前后都翻了翻,才道:“能联系起来思考问题,进行比较,非常好。不过你先把书从头到尾读完,如果还找不到答案,咱们再一起讨论。我给你个提示:受宫刑和成为太监并不能划等号,包括宦官的含义,起初也并非专指太监。大夏国历史上,专门使用太监在后宫当差,是汉代以后的事。使用太监,是为了避免秽乱内廷,所以,这一习俗实际上是与宫禁日渐森严,等级制度日趋完备紧密相连的。”   “哦。”洪鑫垚点点头,一脸似懂非懂。没话找话:“我看太史公要是知道自己死后成了太监的祖师爷,铁定特郁闷。”   方思慎无奈地笑笑:“人都死了,哪里还管得了这些。”不由感叹道,“历史文化遗产在后人手里呈现出什么状态,才彰显其价值所在。太史公变成太监一行祖师爷,是后人的问题。”看洪鑫垚明显不理解,补充,“成为历史的东西,后人重视它,它就有价值;后人糟蹋它,它就一文不值。你看河津跟韩城,都号称有太史公遗迹。河津人忘了他,他便不存在,韩城人捧起他,于是他又红了。当然这话说得绝对,就是打个比方。”   “你的意思……把太史公当作太监祖师爷,是后人只看到他那个……”洪大少左右瞅瞅,没人注意这边的对话,才道,“只看到他‘那个’被割掉了,跟太监一样,看不到他写了《太史公书》,看不到……那叫什么来着?对,精神!不屈的精神!”   方思慎有点意外,洪鑫垚话虽然直白,道理却领会得十分透彻。   “是这样。本末倒置,此之谓也。”   洪大少觉得自己越来越有文化了,居然能跟方书呆进行如此内涵深刻的对话。   两人一边吃一边聊,最后方思慎道:“只要你这几天认真读完其中一本,把有疑问的地方记下来,开学交给我,作业就算补上了。”   洪鑫垚伸出一只手,豪气十足:“成交!”   方思慎瞪他:“还当是跟你做交易呢?”   “嘿嘿……”傻笑。转移话题,“知道吗,我在补习班,碰见了一个你的老熟人,你猜是谁?”   方思慎疑惑:“咱们选修课的同学?”   “No No No。”   “你们胡老师?”   洪鑫垚没好气:“怎么可能!保证你想破脑袋也猜不出。”   “那你还让我猜什么?”   看对方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洪鑫垚撇嘴:“真没劲。告诉你吧,补习班的西文老师,居然是从国一高退休的。她就是——”吸口气,做足姿态,“她就是你当年高三时候的班导,袁霞苓老师!”   方思慎有些摸不着头脑:“我连班导姓什么都不记得了,你怎么会知道?”   “我……”洪鑫垚卡壳。难道说“我挖过你的坟”?幸亏他脑子快,立马接上:“胡老师跟我提过。知道吗,袁老师还记得你呢!”心里飞快地盘算怎么圆谎,谁知方书呆并没有追问,只愣了一会儿,道:“我统共就没上过几天学,难为那位袁老师还记得我。”   “原来你也是中间转学到国一高的。”洪鑫垚说得惺惺相惜,“袁老师也说你没上过几天课,可是有一回西文词汇测验,居然考了个唯一的满分,让她印象特别深刻。”停了停,理所当然道,“呐,有空也帮我看看西文呗。”   第20章   “我要被变态的西文搞死了——你是怎么学的?”洪大少抓一把头发,有点烦躁。在京城待了这么久,又被老头子一顿暴揍,心里也知道非念书不可,再这么混下去,面子里子都挂不住。奈何荒废多年,身心两方面均不习惯刻苦,往往看不到十分钟,那一个个西文字母便尽数化作了孙猴子的瞌睡虫。   方思慎把嘴里的食物咽尽,才道:“背字典。”   “靠!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不要说脏话,不好。”   “我、我去!”洪鑫垚一句粗口半途而废,“不是吧?背字典,这也太夸张了。”   “我就是这么学的。”方思慎望着他,“你可以试试先背最短的单词,两个字母,三个字母,很容易的。慢慢背得多了,自然越来越容易。”   “管用么……”洪鑫垚将信将疑。明明是他主动挑起的话题,说到这一步又不禁打起退堂鼓,换个话头,“哎,你从哪儿转过来的?”   “东北,青丘白水。”   “啊?!你是少数民族?”洪鑫垚兴奋道。   “不是。”   “不说青丘白水全是少数民族?骑马放羊,特能喝酒啥的。”洪大少的京片子越发顺溜了。   “我从林区来的,不是牧区。”   “哦。”洪鑫垚想起韩城太史祠之行,方书呆抢救自己背包的麻利身手,当时似乎说过山林里长大之类。   “原来你家在那么远的地方,怎么会搬到京城来了呢?”青丘白水,对于中土地区长大的孩子来说,光听名字,就充满了传奇色彩。   方思慎不是很想继续这个话题,看对方一脸热切,勉强解释:“不是搬到京城,是回到京城,我父亲因为支边在林区待了些年。”   “原来是这样。那林区好玩不?有什么特别?”   “林区人少,有些地方根本没人。因为采伐木材,才有林业工人进驻,慢慢形成了一些小城镇。要说好玩……”方思慎想,对于熟悉都市繁华的孩子来说,大概真没什么好玩。   “因为位置偏僻,全是深山野林,所以过去既是野兽出没的地方,也是逃犯藏身的好去处。有的林场工人干了二三十年,突然被人发现是通缉犯,这种事偶尔也会有。”   这算是方思慎记忆中能拿出来与当前时空里相遇的快乐少年分享的少数谈资之一了。果然,洪鑫垚瞪大眼睛:“嗬!这么神!那怎么又被发现了呢?”   “喝醉了,他自己说出来的。”   洪鑫垚愣住。忽然觉得方书呆竟然也很会讲冷笑话,哈哈大乐。   “你吃饱了没有?挺晚了,回家吧。”因为方思慎不肯多点,几个盘子都见了底。   洪鑫垚打个饱嗝,放下筷子:“再聊会儿,再跟我说说青丘白水好玩的事儿。”   方思慎却没有将谈话往下深入的欲望,站起来:“我晚上还有事,谢谢你请我吃饭。”   分手的时候,洪鑫垚问:“我可以来找你玩不?”   方老师为难之色摆在脸上:“我不见得有空……”   洪大少一下子没了情绪,摇手:“算了算了,知道你大博士嫌弃我没文化,不浪费你时间!”伸手拦住一辆出租车,径直坐了进去。车子启动,不由自主回头看一眼,夜色灯光里车来人往,方书呆的背影却仿佛打着一层蜡,把他与周围五光十色的都市夜景隔绝开来,独自冷清。   整半天单独相处,明明应该更加熟悉,不知为什么,这一刻反而陌生起来。洪鑫垚目前还把握不了如此复杂的情愫,只没由来一阵烦闷。   回到家,跟监护人晃晃手里的书,进了自己房间。画册翻不到十页,手指已经开始发痒,自动摸到桌前启动电脑,打开游戏界面。提示说系统正在更新,只好干等着。无聊等待之际,灵光一闪,开个搜索页面,输入“青丘白水”四字。   第一条搜索结果是地图。大夏国广袤疆域东北角上醒目的红色图标宛如一顶小红帽。   下方文字介绍配有图片,随手点开一张,无边无际的林海雪山立刻占据了整个屏幕,蓊郁而幽深,比游戏中虚拟的同类景观更加奇幻。洪鑫垚趴近些,仔细看起来。   方思慎回到宿舍,放下书,坐在电脑桌前。对着屏幕发了一会儿呆,在搜索栏中输入“何惟我”三个字。   他的性格,颇得“事来而心始现,事去而心随空”之精髓,尽管除夕夜从华鼎松口中听闻许多隐秘往事,回家一病,又忙着应付方笃之,几乎忘了个精光。今天这顿晚饭,因了洪鑫垚追问打听青丘白水,也就重新想了起来。知道了,想起了,说不好奇是假的。心底深处却又本能地有些抵触自己的好奇心。犹豫之间,手指似乎都僵硬了。一个不小心,已经按下了“确认”键。   也罢。既来之,则安之。逐条打开阅读,没多久,便发现所有的结果大同小异,只有一份冠冕堂皇语焉不详的简历,不足千字,很可能来自同一个官方源头。   “何惟我(夏历3094-3143,西历2543-2592),男,祖籍越州东平。党员。   “共和前5年(夏历3110)随父母迁居花旗国。共和2年(夏历3116)毕业于帝国空间物理学院航空动力工程专业。共和6年(夏历3120)获得该专业博士学位并留校任教。次年(夏历3121)因在航空推进器领域的杰出贡献被授予终身教授职务,同时服务于该校航天技术研究所。   “共和19年(夏历3133),卫国战争爆发。何惟我冲破重重阻挠,携妻子归国,成为我国现代航天事业的奠基人,为我国航天事业的发展做出了卓越贡献。他高尚的爱国主义情操,打动了无数海外学子,鼓舞他们回归祖国,为共和国的建设事业添砖加瓦。他曾经是整整一代年轻人学习的榜样……   “归国后,何惟我历任中央航空研究所研究员、副所长、所长、华夏理工大学空间物理系系主任、教授等职。共和21年(夏历3135),主持发射成功大夏第一枚运载火箭,获得当年‘全国劳动模范’荣誉称号,并光荣入党。共和23年(夏历3137),主持发射成功大夏第一颗返回式人造卫星,获得当年‘全国科教领域先进个人’、‘全国劳动模范’、‘科教系统十大优秀党员’荣誉称号……”   一长串光荣业绩与荣誉称号清单末尾,只有一句话:“共和29年(夏历3143),在京逝世,享年49岁。”   好似一部雄壮的交响乐演奏到最高氵朝,拦腰一个休止符,戛然而止,永远等不到终曲乐章。   短短几百字,方思慎看了不下半小时。将网页一个个打开,再一个个关闭,似乎有些失望,又仿佛意料之中。把章妙嘉的名字也搜索一番,这回更可怜,寥寥数行,连拼凑轮廓都不够,只不过同样逝世于共和29年,终年45岁。   他长于考据,当然知道人物介绍中大段大段的时间空白意味着什么,知道能够获得的资料千篇一律面貌雷同意味着什么。面对被小心翼翼掩饰过的历史,轻手轻脚蒙上了面纱的历史,心中竟有些解脱。那面纱后千疮百孔的容颜,足以想见,何必刻意揭开为难自己。   然而搅动的思绪却不肯轻易平息。他想:共和29年,我还没有出生呢。何慎思那个时候多大?这个问题闪现在脑海,整个人都震动了一下。他突然意识到,不论养父还是生父,自己好像从不清楚他们的确切年龄。离开芒干道,在京城跟方笃之生活了这许多年,当父亲的几乎从来不提过去,也不问儿子童年过得如何,而方思慎更不可能主动去揭旧日疮疤,生活好像就从父子相聚那一天开始。   这会儿特意去问,未免尴尬,转个念头,往搜索栏里输进去“方笃之”三个字。   搜索结果十分壮观,洋洋洒洒几十页。方思慎把出生年月记下来,直接关了页面,没有查看任何一条详情。用这样的方式了解身边亲人,有种类似偷窥的不道德感,让他无法继续。   双手交叉,枕着后脑勺靠上椅背,在心里慢慢计算。   方笃之生于共和9年,照华鼎松的说法,何慎思跟他曾经是同学,那么二人很可能同年。何惟我共和19年回国,何慎思差不多10岁左右——原来他小时候生活在花旗国,怪不得能把西语说得那么顺口。嗯,一些看起来奇怪的小习惯也很好解释了。共和26年,第三次大改造开始,两人从京城出发前往芒干道,17岁,高中没毕业。   方思慎试着搜索了一下“第三次大改造”。除去呼啦成片的“三十年后重聚首”、“兵团战友再相逢”之类,关于运动本身的介绍非常有限。三十年前的悲欢离合被正在进行中的抚今追昔遮盖,蜕化成激情往事峥嵘岁月;而属于一个个具体的年轻人的音容笑貌,则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集体口号中,化作主旋律外渐远渐弱的袅袅回音。   方思慎想:17岁的高中生,背井离乡,豪情万丈,去往两千公里外的青丘白水,林海雪山。然后呢?不过三年,父母双亡。当时的何慎思,20岁的何慎思,究竟知不知道呢?记得自己走出芒干道的时候,外地信件也还要两三个月才能寄达。不管当时知不知道,反正迟早要知道。后来何慎思再没有离开那令他身体吃尽苦头的地方,除了客观原因,是不是跟双亲俱逝、孑然一身多少有些关系呢?   方思慎想:因为他没有离开,所以养大了我。   眼睛酸涩难忍,于是闭上,不再想下去。   良久,收拾心情,打算备课。今天洪鑫垚的出现还提醒了他另一件事:国一高马上要开学了。左手拿起学生上学期末交来的专题报告,右手却鬼使神差般,在搜索栏里敲了四个字:“己巳变法”。   “对不起,没有可供显示的搜索结果。”   …… ……   方思慎盯着这行字看了半天,终于低头开始备课。   大学假期比中学长,郝奕刚把“音韵训诂入门”的课表发过来让方思慎做准备,他已经在国一高的教室里讲完了新学期第一次课。内容比较枯燥,讲怎么写小论文。先是格式、规则、风格,然后学习范文。听到第三节,大半学生都在打瞌睡。   方思慎敲敲讲台桌面:“所有引述均要求说明出处,严禁抄袭。一旦认定为抄袭,本科目成绩零分。”“零分”两个字特意加大音量,做学生的十之八九对分数敏感,这下差不多全都直起身来,盯着老师。洪鑫垚在后头一惊而起:“零分?谁零分?”半边脸睡得红一道白一道全是褶子,一面嚷,一面举起袖子擦口水,惹来同学一阵哄笑。   方思慎待全体安静,把原话重复一遍。多数学生点头表示明白,唯独梁若谷举起手,征得同意后站起来问:“老师,什么样的情况就可以认定为抄袭呢?”   “原封不动复制他人文章中具有原创性的内容,以句号为准,超过一句就算抄袭。将他人文章改头换面,如内容相似度超过20%,包括观点、论据、结构、论证方式等各方面的相似,都可能认定为抄袭。”   “请问老师,我们的论文是由您来认定吗?”   方思慎点头:“主要是我。如果可行的话,会邀请别的老师共同认定。”见不少学生神情郑重,似乎被吓住了,微笑道,“你们不用担心,初学者不怕借鉴,重要的是养成尊重他人思想劳动成果的习惯。你们最后的作业,对引文比例没有限定,基本原则是:无论直接引用还是间接引用,都请注明出处。不管借鉴了多少,至少要有一种体会、一个观点是属于你自己的原创。仅此而已。”   下课后,其他学生都走了,梁若谷、洪鑫垚、史同三人围到讲台前。   梁若谷往后退退:“你俩先说。”   洪鑫垚把史同一扒拉,神气道:“我交作业!”说着,抖了抖手中那张练习本上撕下来的纸,好比古装片里大款拍巨额银票般拍到讲台上,“方老师,幸不辱命!”   也不知他从哪部电视剧里学来的做派,方思慎一乐,低头看看:字斗大一个,倒也写满了一页,约有二三百。   方思慎将这张来之不易的作业夹到书里:“我回去再看,下次还你。”问史同,“你有什么问题?”   “方老师,我……”一副欲言又止的可怜样。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洪鑫垚催他。   “我、我……那个,”史同下定决心,一口气说完:“是这样的,我决定转理科,下周开始就不来上课了。”   听者都大感意外。洪鑫垚第一个反应过来,跳脚咆哮:“你说什么?!你敢丢下老子一个人搞这要人命的论文?信不信老子废了你个小样儿的!”   方思慎皱着眉头瞪他一眼,才问史同:“为什么突然决定转理?这时候换方向学起来很困难吧?”   “我那个……其实我自己也没想到,说起来跟选修您的课有很大关系。”   见老师同学都疑惑地望着自己,史同也不紧张了,侃侃而谈:“因为上学期准备专题报告,对宫刑的具体操作技术比较有兴趣,顺便看了点古代外科手术的资料。寒假回老家,我小叔就是外科大夫,又跟他聊了几回,然后我就觉得特想学医,特想当外科医生。想了半个假期,我爸妈也都支持我,虽然现在转有点晚,但是不转的话,我怕自己会更后悔。”   “那你选修课学分怎么办?”   “正好生物化学那边有个同学要提前出国,我顶替他就行。”   这是已成定局了。洪鑫垚掐着史同的小细脖左右乱晃:“你个欠锯的,竟敢对老子始乱终弃,你说你怎么补偿我的损失……”   史同抓住他的胳膊:“都、都给你,我的资料、都给你还不成吗?”等洪鑫垚松手,又赔笑道,“对不起金土,我也不想这样,我连论文都构思得差不多了,你省多少事啊。”   洪大少听见这话,喜上眉梢。瞟一眼讲台后的人,故意道:“就你那水平?我才信不过呢!本少爷原创的肯定比你强!”转脸冲着方思慎,“方老师,我们组只剩我一个,现在全班数我最可怜,您非得罩着我不可。”   方思慎觉得好笑,却也点点头:“论文写作中有什么问题,我当然尽力提供帮助。”   一旁久不开口的梁若谷忽道:“金土,别跟老师贫了,上外头等我去。”   “耶?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我不能听?”   “我要问方老师一些专业问题,反正你也听不懂。”   梁若谷摆明了不清场就不开口,洪鑫垚“切”一声,跟着史同出了教室,眼珠一转,贴在后门口墙边往里窥探。   “方老师,这是我的论文提纲,请您过目。”梁若谷双手呈上,一如既往的彬彬有礼。   “好。”方思慎接过来,跟洪鑫垚的作业夹在一起。   “上次您的回信我收到了,谢谢您。”   “不客气。”   “您信里每句话我都仔细读了好几遍,我会记在心里的。”少年眼睛里透着诚恳。   方思慎意识到他这是变相道歉来了,忙道:“我也不过说点个人感想,你觉得有帮助就好。”   “上次假期培训很荣幸地聆听到方院长,白老和范先生等前辈的教诲,才真正见识了德高望重是什么风范,觉得很感动。您知道吗?原来范先生办了个‘少儿国学经典讲堂’,白老亲自做顾问,我现在是这个讲堂的志愿者,每周六下午去帮半天忙。”   方思慎实在不知说什么好。纠结片刻,只能表示鼓励:“那你多多加油。”   梁若谷谦虚地一笑:“我也是第一次给别人讲,听的人还都是小孩子,其实挺紧张的。”抬头望住方思慎,“要遇上什么问题,能向您请教吗?”   方思慎素来不知如何在此类情形下拒绝,只得点头应承:“好。”想一想,又道,“别提请教之类,我只能说点自己的看法,你届时再斟酌。”   梁若谷笑得灿烂:“谢谢老师!”   后门口洪鑫垚瞥见那两人有说有笑,心头泛上一股说不上来的酸劲,墙皮抠下来一大块都没注意。   第21章   白大师的“少儿国学经典讲堂”另有个更加风雅的名字,叫做“琼林书院”。范有常在郊区租了个大院子,收拾得古色古香,别有洞天,距离却不近。自从接了志愿者的活儿,梁若谷周六一下选修课就不见人影,直接从学校出发当义工去了。周忻诚家里计划让他高三出国,周末也安排了西语辅导。无形之中,一伙人不像上学期那么打得火热。就连软塌塌任人搓圆捏扁的史同,自从破釜沉舟转了理,也似乎不知不觉间带出些棱角,看得人直扎眼。   于是,高二第二学期开学不过一月,洪鑫垚洪大少忽然发现身边同伴各有奔头,刹那间四顾茫然,寂寞起来。   有心学史同踏下心思,折节读书,奈何天下所有不爱学习的懒惰孩子都一样,稍微拘得紧些便觉自己受了几辈子的苦,吃了天大的亏,周一到周五在学校遭罪,周末断然不可能继续上补习班遭罪。名报了,费交了,八卦淘空了,洪大少早忘了补习班门朝哪边开。   偶尔也想过出国。这个念头也就是听周衙内炫耀时冒出来,跟肥皂泡似的从眼前飘过,三五秒后自动“扑”一声破灭在白日头底下。过年洪三小姐没回家,说是交了男朋友,发回来一张照片,蓝眼珠子黄杂毛,把洪老爹气得七窍生烟,最后怒火全部转嫁到不成器的儿子身上,一顿板子烧肉火候十足。真要去那么远,爹不放心,娘不舍得,他自己也并不怎么有兴趣。洪家打鬼子出身,洪大少身上多少遗传了先洪老太爷忠烈血脉,骨子里跟洋鬼子不大对付。当然,出国费用是比较高——NONONO,钱不是问题,不是钱的问题。   至于像梁若谷那样为前途努力奋斗——二者属于不同种族,不具备可比性。   其实这时候洪鑫垚身边比起上学期不知热闹多少。寒假去过河津的同学还记得同行之谊宾主之欢,对他十分友好,几个女生更是有意无意间常常主动接近。经过假期采风这一遭,河津洪四少的身份在学校成为公开秘密,兼之洪金土为人豪爽大方,自然有的是好奇跟风扎堆捧场之辈。   洪大少忽然就有了那么一点点喧嚣中的自失不足之意。   仲春时节,洪要革亲自进了一趟京,十分低调,搞得洪鑫垚差点以为他老子特地来看望儿子。有一天,洪大少被迫憋在房里写作业,借口上厕所,路过客厅瞟几眼电视,看见XSB-TV1正在报道国务会议当天议题,顿时想起老头子几乎每年这个时候都会进京,跟自己在不在京城实在没啥关系。接下来偶尔再被拎出去陪同应酬,自然多了几个心眼,言谈举止间打起十二分精神,颇给洪要革长脸。等到老爹离京,洪鑫垚已经通过近期优异表现,挣得每月多领一笔固定公关经费的福利。   某个周日,他将周忻诚梁若谷等好朋友邀到家中做客。监护人王老太火眼金睛鉴别一番,认定都是身家清白、知书达礼的好孩子。没想到洪小少爷读书不开窍,看人倒是一流。从此也就放了心,不再过多干涉小东家跟朋友们的交往。   一伙人在洪鑫垚刻意经营下,又重新恢复了红红火火的定期小集团活动,只不过时间改在周日,地点改在校外。随着生意越做越大,洪大少出手越来越大方,几个少年人玩得也越来越阔气。周衙内从他爹那里顺出一把会员卡贵宾卡,各处俱乐部高端会所自不会因为年龄限制将几位小少爷拒之门外。   周忻诚自己计划出国,一些具体的事就不怎么管了,洪鑫垚趁机提出再拉两个股东。   “合适的人呢,倒不是没有,不过你我的面子恐怕都不够大。”周衙内支着台球杆对准一颗红球,话音落下,球也应声而出。   洪鑫垚球杆扛在肩膀上,要不是杆子太细太尖像钓鱼,倒也有几分大刀长枪的不羁之意。他喜欢激烈热闹蹦出一身汗的运动,奈何周忻诚最中意这种装逼游戏,为革命友谊起见,舍命陪君子。   “你先说说,人什么样?”   周衙内看看门边站着的侍者,挥挥手。两位美女无声无息退了出去。   “梁子,说正事了!”把另一边正在看书的梁若谷也吆喝过来,道,“汪浵,还记得吧?”   “你说原来跟咱们同班,文理分科去了10班的汪浵?”   “没错。”周衙内压低嗓音,“汪浵跟他妈姓,我最近听说,他妈妈原本也不姓汪,姓水。”说着,竖起一根手指,朝天比划一下。   洪鑫垚率先反应过来,当今最高元首,同样姓水。不由得一阵激动,半信半疑:“你开玩笑吧?这样来头,也在咱学校?”   要知道,大夏国真正地位高到那个级别的权贵子弟,十之八九悄悄藏在米旗国花旗国的皇家公学或顶级私立学校里,低一等的才往国一高送。   梁若谷环抱双臂:“你确信没搞错?我跟他做过一学期同桌,怎么半点也没看出来?”   “脸上又不挂招牌,谁规定非得被你看出来?我的消息来源,你们还信不过?”周忻诚推进一个球,“听说他们家管得严,看他那抠门样儿,多半不假。我试过套他口风,他大概早知道我家老头是谁,半句多余话都不肯说,所以……”   洪鑫垚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梁若谷,笑:“我们几个里头,数你最正经,纯种良民,最适合扮小白兔勾搭大笨狼。”   周忻诚又道:“你们同桌的时候,不是处得挺好?”   梁若谷撇撇嘴:“本人为人厚道,跟谁处得不好?”低头想了片刻,“我试试,不一定成啊。”抬头冲洪鑫垚道,“那是个没胆子的,得从小处入手,你准备点又值钱又好玩但是不怎么起眼的小东西。”   洪大少杆子敲着台球桌面:“当我自动提款机呢吧。”   “咦,原来你不是?”   洪大少愤然望天:“是!怎么不是!”   周忻诚和另外两个贴身跟班都哈哈大笑起来。   走出台球室大门的时候,洪鑫垚问:“今儿开几间房?”一面从兜里掏出烟盒挨个派发。   周忻诚邪笑:“还不是看有几个能干人?”   原来梁若谷从来不参加他们这最后一项娱乐,回回被揶揄,已成惯例。他也懒得废话,见烟递到面前,手都没抬,道:“戒了。”   几个人都是一愣。洪鑫垚扯着嗓子阴阳怪气说句:“哟,梁才子,越发纯洁了。”顺手把那支烟塞到自己嘴里。   梁若谷淡淡一笑:“少爷我如今也算半个教育工作者,总不好意思沾着烟味儿去指导祖国的花骨朵儿。”   “哈哈!”众人乐得前仰后合。   沿途女侍者90度鞠躬迎送,周忻诚忽然停步,对着面前深深弯腰露出一截雪藕细脖的美女后脑勺说话:“跟你们老板说说,这东洋派头貌似挺好,把你们漂亮的脸蛋儿可都藏起来了。”   洪鑫垚道:“所以我就说嘛,京城也不过如此。我们河津的小姐,都是抬着头跪在地上见客人,那多方便。”   论穷奢极侈,造作无端,乌金之都河津确实在某些方面犹胜京师。洪大少见多识广,自然毫不怯场。   “是听老头子说地方比京里花样多,更开放,什么时候有机会去见识见识。”   “好说啊,就等兄弟你一句话。”洪大少拍胸脯。   周忻诚摇摇头:“再说吧。也就像这样偶尔出来玩儿一天,时间再长我妈就该出动抓人了。”   几个能干人开房找小姐,梁才子选择了拐弯泡温泉。   这边洪大少忙着搞公关做生意,那边方老师忙着搞公关做学问。   开学没多久,方思慎接到院办电话,要求他承担一项外宾接待任务。   随着近年来学术界对外交流日益频繁,以京师大学首屈一指的地位,各院系除了招收一定比例的留学生,各类涉外交流、访问、进修项目也渐渐增多。但国学院在这方面的发展却堪称垫底,别说西文学院、理工学院、医学院、商学院这些原本就与西学关系密切的部门,就连最具大夏本土特色的法学院与社会学院,在迎接外来客人的问题上,姿态都比国学院摆得赤诚热情。   要说国学院的留学生其实也不少,然而绝大多数来自扶桑岛、高句丽及南洋诸国。在国学教授们眼里,这些学生好比遣唐使再生,大明朝考科举的属藩学子重来,压根儿不能算是外国人。而真正名声籍甚的海外夏学专家大驾光临,自有与之分庭抗礼的人物陪练。偏偏这次花旗国名校普瑞斯大学东方研究院新上马的进修项目,派来的是位年轻讲师。高不成低不就的,最后决定抽调一名在读博士承担接待任务。   这事儿若搁在西文学院,怕是争得打破头,怎么可能如国学院这般,博士们一个个竹节松枝,清怀傲骨,不耐烦敷衍外夷。外事办打着灯笼找了一圈,最后找到方思慎头上。谁叫他当年研究生直升考试,西文一科考出个全院最高分呢。   走廊里遇见高诚实,方思慎顺口说起这件事。   “我听说了,前些天有人打外事办门口过,‘如此师太’正为这个咆哮呢!”高诚实一脸同情看着方思慎,这位从外形到气质,无处不写着“我是正派好人请压榨我”。   忿然道:“要是纯粹的留学生,丢给学联会去管就行了;要是正儿八经访问学者,除了能长见识,说不定鞍前马后还能混个外援,有的是人乐意伺候。这种所谓高级进修生,不伦不类,麻烦事一大堆——对了,给你多少劳务费?”   方思慎答:“一个月补贴200块。”   高诚实拍拍他:“这事儿吃力不讨好,看能不能推,争取推掉。缺钱师兄借给你。”   “师太说,来进修的讲师专业学的是文言,不怎么会讲白话,生活上的事可能还得帮着翻译,非要我接下不可。我想时间挤挤也就出来了,所以……”对上高诚实怜悯的眼神,方思慎低声反省,“早点问问师兄就好了。”   “唉,算了。你自己去说反正也不管用,除非华大鼎肯出头替你推掉。”高诚实心想,师太倒挺会挑人,国学院的学西语,十之八九练的天残地缺蛤蟆功,只会鼓气不会开口,也就眼前这位底子厚实,不至于丢了大夏学子的脸。最后叮嘱道:“你自己警觉点儿,凡事小心,老外金贵,出不得岔子。”   “谢谢师兄。怪不得师太叫我去培训。”被高诚实点醒,方思慎心情不觉沉重起来。   在外事办坐了三个小时,捧着手里不下二十页的《京师大学涉外人员守则》,总算初步理解了“如此师太”反复强调的两大原则:一、外事无小事;二、内外有别。   “外事无小事,出事就是大事。凡事务必先请示,后汇报,做到一日一备案。必要的热情礼貌,那不能少,但决不能说任何不利于祖国的话,做任何有损国格人格的事。牢记内外有别,时时刻刻站稳立场,坚持原则,警惕和抵制敌对势力推行和平演变的图谋,自觉抵制西方腐朽思想和生活方式的侵蚀,提高警惕,防奸、反谍、反策反……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要有严格的主权尊严原则、组织纪律观念,政治第一,学术第二,严守分寸,安全至上。”   师太铿锵有力地陈述完毕,喝口水,突然想起什么,问:“你是党员吗?”   方思慎摇头:“不是。”   “预备党员?”   “也不是。”   “青年积极分子是吧?没关系,好好表现,等接待任务圆满完成,争取入党。”师太有心提拔老实孩子,摆出一副慈祥面孔。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眼前这位面貌乖顺的老实孩子,整个少年儿童时期,压根儿没受过正规教育,平生没主动参加过任何与“组织”相关的活动,身世曲折背景复杂,政治热情为负值。   依方思慎的习惯,就要认真澄清一番,自己并非所谓“积极分子”。但是在师太殷切期待的目光笼罩下,如此伤害一位长者的感情似乎过于残忍,略微犹豫,机会稍纵即逝,对方已经开始巴拉巴拉交代日程琐事,再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当方思慎举着牌子在京师国际机场等人的时候,什么“主权尊严原则、组织纪律观念”早如鸿泥雪爪,杳无踪迹,只担忧这些年光顾着看专业论文,从前那点口语底子不知应不应付得来。虽然当初跟何慎思常用西语对话,但幼年的自己只把它当作一门父子间独有的密码语言,连同何慎思讲述的其他故事一起,统统属于另一个虚幻的彼岸世界。冷不丁真拿来与人面对面交流,感觉微妙而又紧张。   一名高个子年轻人出现在视野中,白肤蓝眸,高鼻深目,典型的西洋人种。问题是他穿了一身灰色立领大襟长袍,白围巾,黑礼帽,千层底圆口布鞋,若不看面孔肤色,活脱脱电影里走出来的前朝人物。   这身行头,引起无数人侧目,纷纷指认:“嘿,快看!看那个老外,真逗!哈哈!”   方思慎瞧见他冲着自己笔直走过来,终于意识到这就是那位来自花旗国普瑞斯大学东方研究院的高级进修生,忙迎上两步:“请问是Daniel Wheatley先生吗?”   进修生先生无视他伸出去的右手,抱拳鞠躬:“在下卫德礼,字本之。君子卫道之卫,‘道之以德,齐之以礼’之德礼。敢问阁下尊姓大名?”带着咬牙切齿的西洋强调,却也一字字清晰可辨。   “我……”事前怎料会被老外逼了个措手不及,方思慎吓一跳,临时改口,“在下方思慎。”举着牌子弯腰抱拳回礼,倒像是拿笏板上朝的古代官僚。   “‘思慎’二字,可是出自《礼记·中庸》‘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   “正是。”见对方眼巴巴等着下文,方思慎又挤出一句,“卫先生果然乃夏学专家。”   卫德礼如愿以偿,龇着大白牙一笑:“哪里哪里。”   第22章   方思慎领着卫德礼往停车场走,忍不住再次侧头打量。心想这身行头真是够抢眼,也不知他从哪儿淘出来的。可惜毕竟是老外,只习得个囫囵吞枣,真要行抱拳礼,就该换顶瓜皮帽才对。想到瓜皮帽,联系一下眼前形象,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幸亏对方光顾着四处张望,两只眼睛明显应接不暇,没注意到他的失态。   “卫先生,请上车。”   “啊,谢谢!”   车子上了高速,加入到不见首尾的壮观车队中,宛如水滴融入洪流,向着城市中心奔涌。整齐的绿化带沿途伸展,优雅的路灯柱垂首相迎,令人心旷神怡。高速两侧是更加拥挤的辅路,建筑物参差不齐,人与车横冲直撞,城乡结合区域独有的混乱与热闹,充满了无序的生机。更远处,高压电线下的轻轨铁道和工厂烟囱纵横交错,白色塑料袋在空中随风飞舞,自由得好像断线的风筝。   本该努力找点话题出来熟络熟络,见对方贴着车窗看得投入,方思慎乐得轻松,靠在椅背上休息。别说老外,就是他自己,从青丘白水来到京城,目睹这座城市十年间日新月异的变化,都常常有种摇摇欲坠的不真实感。那些轰然倒塌又庞然崛起的对象,也许对某些人而言,证明了自身多么伟大。而在方思慎眼里,过于频繁的兴亡交替,总让他不经意间体会到空虚和渺小。   这一切,要如何向一个外来者介绍?不如沉默。   汽车进入市区,速度也慢下来。卫德礼盯着窗外林立的高楼大厦,幻彩霓虹,口中念念有词。忽然转头向方思慎道:“我……”说了一个字,改用西语,“太惊讶了,真是太惊讶了!如果不是那些夏文招牌,我不会认为自己到了夏国。”他学夏语是从文言文开始,读文献谈学术反而比生活化的表达更熟练。   方思慎也用西语回应他:“卫先生是第一次来夏国吧?”   “是。第一次。请叫我Daniel。我看过很多夏国照片,七十多年前,我的祖父曾经在这里生活了很长时间。他回国的时候,带回去大量照片和纪念品,所以我从小就对夏国文化感兴趣。”   七十多年,天地都颠倒几轮了。方思慎委婉道:“夏国这些年变化很大。”   “我知道,但还是没想到变化这么大。我本来以为,”卫德礼笑起来,“我以为机场会站满了穿绿军装的军人,把我从头到脚,连头发都要检查一遍。我也听说你们经济发展很快,不过来之前猜想,最多也就是唐人街现在的样子。”   卫德礼眨眨眼睛:“我已经是专家水平了,要知道,大部分普通花旗国人,以为你们还生活在Bruce Lee的时代。”说着,挥起拳头比划几下。   方思慎也笑起来。对这位西洋进修生的家学渊源有些好奇,便问:“不知道令祖父来夏国是哪年?”   “那是西历2543年。祖父在夏国传教十多年,复国战争中曾经给官方当过翻译,所以,”卫德礼一摊手,“到2559年,你们内战爆发,他只好离开。后来多次申请想回来看看,都被拒签,直到他去世,也没能实现这个愿望。”   说着,叹了一口气,用夏语长吟道:“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卫德礼一本正经的做派配着古怪的音调,甚是滑稽,方思慎却没有心情娱乐。西历2559年,也就是共和前五年,复国战争刚刚结束,统一战争旋即开始,不仅在夏国的外国人纷纷撤离,就连许多担心局势动荡的本国人,也举家外迁,其中包括整个何氏家族。   方思慎陪着叹了一口气,用夏语劝道:“江山依旧,人事全非。老人家念旧,真要来了,徒增惆怅。其实,有时候,遗憾未尝不是圆满。”   “遗憾未尝不是圆满……言之有理,”卫德礼点头,改用西语抒情,“祖父的夏国在他的梦里,我梦中的古老夏国又在哪里?”伸手指着车窗外,一脸控诉:“他圆满了,但是我很遗憾,你知不知道,我觉得很遗憾!”   老外说话直爽,颇对方思慎的胃口,两个人就这般东西合璧,文白夹杂,话题说开,竟也聊得投机。每当使用夏语,方思慎称呼“卫先生”,卫德礼便坦然受之;每当使用西语,却又非要他叫自己Daniel不可,泾渭分明,别有意趣。   先到公寓安置行李,虽然卫德礼万里越洋而来,还拖着时差,方思慎却没法放他休息。扔下行李,往国学院外事办报道。工作人员见闻广博,瞧见卫德礼的独特装扮,也就背过身悄悄笑一笑。   双方致意问候过,第一关便卡住了。“如此师太”指挥小秘书拿出一大叠条款协议,从宿舍管理、选课规则、听课程序到图书借阅、公共设施使用等等,一份份叫卫德礼签字。   卫先生拿起第一份,正要细看,对面师太已经道:“一式两份,先把要交的那份都签上名字,内容回去慢慢看。”小秘书翻译完,见老外瞪大眼睛不理解的样子,又说一遍。   卫德礼问:“为什么?”   小秘书解释道:“因为我们接下来要给你办入学手续,如果你现在签完,后面的手续这周就能办好,下周一你就可以上课了。”   如此师太不耐烦地打断:“你告诉他,公寓原则上先签协议后入住,他都住进去了,还不签字?”   卫德礼听明白了,却不动笔,只道:“我要先看看协议内容,怎么能还没看就签字呢?”   “那你看吧,哪怕看到明年去!看完了有意见你还真敢不签?不签字啥都干不了,耽误的是你自己。这老外,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呢!”师太愤而进了里间。卫德礼似懂非懂,不知道这位女士为何生气,小秘书和方思慎却谁也不替他翻译。   协议都是双语版本,卫德礼坐在椅子上,逐条对照阅读,还不时挑出模糊细节向小秘书咨询。方思慎估计照他这个速度,三天都未必看得完,于是商量着先看住宿相关文件,无论如何今天把公寓协议签了。   等到卫德礼终于肯落笔签下第一份文件,已经快到下午五点。师太忽然伸出脖子,冲方思慎爱搭不理道:“我可告诉你们啊,外国人入境24小时内必须到本地警视厅登记,你们这会儿再不去,等明天可就该罚款了。”   方思慎一听此事重大,顿时慌了:“警视厅在什么地方,我马上带他去!”   小秘书见师太又进去了,道:“咱们学校的不用自己跑,上保卫处报个名就行。不过你们最好现在过去,赶在下班前报名,这样明天上午他们就给你们办了。要等明天再去,多半来不及。最近正开国务会议,对外国人管得严,赶紧走吧。”   方思慎顾不上跟卫德礼解释,抄起那堆没签字的协议,拖着他就往外跑。   冲到院办保卫处,人家说:“啊,这个,外国人入境登记啊,我们不管。我们只管你们是不是没关好宿舍门窗啊,有无违章用电啊,同学间打架斗殴啊……”   方思慎看一眼墙上的挂钟:“麻烦您告诉我这事哪儿管?”   “哪儿管?保卫处啊!”   “这儿不就是保卫处?”   “这儿是保卫处,不过呢,我们这里啊,是国学院的保卫处,咱们京师大学,还有个学校的总保卫处。外国人入境登记,都是直接上报学校保卫处。你想啊,总不能今天国学院来个老外,跑一趟警视厅,明天商学院来个老外,再跑一趟警视厅……”   方思慎再也顾不得礼貌,转身就走。冲到门口又回头:“对不起,学校保卫处在什么地方?”   卫德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方思慎满头大汗一脸焦急,一边跟着跑一边不停问:“方,怎么回事?”   学校保卫处离国学院很有段距离,方思慎答非所问:“你跑步快不快?”   “还不错。”   “那好,咱们加速,五点半前必须到达学校保卫处。”   “为什么?”   “因为你是外国人!”幸亏长跑是方思慎的强项,还能腾出工夫说话。   卫德礼个高腿长,跟得倒也不费力,奈何穿了件扮式样的长衫,此刻也只得抛开君子形象,撩起衣摆迈开大步,礼帽抓在手里,兀自追问:“为什么?”   方思慎憋了一肚子气,嚷一嗓子:“因为这里是大夏国!”   这下卫德礼不问了,闷头跑步。其时正当食堂开晚饭,路上尽是去吃饭的学生。卫德礼这一跑,跑出无限知名度,给他为期一学年的大夏进修生涯奠定了超出预期的良好开端。   两人气喘吁吁赶到保卫处,只剩下一名值班校警。看一眼卫德礼,哈哈大乐。   方思慎说明来意,那校警问:“人事处的证明有吗?”   方思慎傻眼了:“外事办老师让我们来的,没说要人事处证明……”   校警看他明显菜鸟,挥手:“算了算了,明天补一个送过来,护照拿来我看看。”   再三谢过,临走,方思慎总算学乖了,多问一句:“不知道人事处的证明,是院办人事处,还是学校人事处?”   “先去你们院办外事办开个介绍信,主管人签字盖章,然后去院办人事处开证明,再到学校人事处盖章,最后送这儿来。明天一定送到啊!现在上头抓得紧,手续不全不单罚个人,学校也挨罚……”   卫德礼经过这番折腾,简直站都站不稳。方思慎把手上大堆文件理一理,重新拿好。上下几张因为捏得紧,都捏出了几个带着汗渍的手指印。满校园饭菜飘香,于是问:“你饿不?”   卫德礼忙着抹汗喘气,使劲儿点头。   “炒饭行吗?”   “好、好极了。”   食堂人多,方思慎在外卖窗口要了两份火腿鸡蛋炒饭。点完才想起没问卫德礼有无忌口,又想卫先生既信东方圣教,大约除了割不正不食,应该没太多禁忌。双手捧好文件,右手食指勾着盛炒饭的塑料袋,快走到留学生公寓楼门口,卫德礼才恍然大悟般将炒饭接过去,连声道歉。   经过这番同甘共苦,二人俨然已成战友,直接在地板上铺张报纸便开吃。方思慎一面吃,一面详细说明缘由,交代第二天务必办妥的各项事务。卫德礼熟练地使着筷子,狼吞虎咽,一口气扒拉下去半盒炒饭,才道:“虽然在机场没有穿绿军装的军人搜身,不过我现在真的感觉自己是到了夏国了。”   接下来的几天,卫德礼一边痛苦地倒时差,一边跟着方思慎上蹿下跳东奔西跑,到周五终于办妥各项手续,只等周一上课。几番操练下来,卫先生也明白遇事先问“怎么办”,私底下再问方思慎“为什么”,尽管这“为什么”得到的回答通常也只有两句:“因为你是外国人,因为这里是大夏国”。   他想周末请吃饭,表达谢意,却因为方思慎实在太忙,只得暂且作罢。   方思慎这星期被卫德礼的事搞得焦头烂额,不得已周五晚上熬夜备课。挫败之余免不了自嘲一把:书生纸上谈兵,一遇实际事务就择不开,手忙脚乱。   周六下课,看见梁若谷向讲台走来,猛然想起忘了给他回信。   自从梁才子做了琼林书院的志愿者,每星期都会给方老师发封电子邮件,问候一番,再请教几个问题。   “对不起,梁若谷同学。你的信我看了,当时觉得有些地方需要斟酌,没及时回复,后来因为忙别的事,结果给忘了,抱歉。你现在方便的话,我说说初步看法,回头邮件里再详细讲。”   梁若谷摇摇头:“方老师,是我给您添麻烦了。”又一笑,“我还以为,这次的问题太浅薄,您要么不屑回答,要么不好意思给我指出来呢。”   书面交流比口头交流更容易拉近距离,仗着邮件往来日益熟悉,梁若谷跟方思慎顺口开起了玩笑。   洪鑫垚斜靠在椅背上,望着讲台上那人认真解答的样子,心说他怎么这么笨哪,简直就是个睁眼瞎,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梁若谷那是什么角色?一肚子坏水笑里藏刀,用方书呆自己提过的词形容,整个一斯文败类,保证半点不冤枉他。虽然梁若谷丝毫不露口风,洪鑫垚却断定他必是利用金帛工程八卦敲诈过方思慎。何况眼前这种戏码,根本不用有前科,脑子稍微清醒点都能看出来,谁在利用谁。   洪大少当然不可能叫梁若谷别欺负老实人,大家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彼此彼此,说出来还不让人笑掉大牙?寻思着怎么点醒一下方书呆,别这么傻不楞登地被人利用。   梁若谷问完问题,着急上工,匆匆告辞。其他学生早已离开,洪鑫垚跟着方思慎走出教室,问:“梁子是不是老发邮件骚扰你?”   方思慎以为他要问正事,却原来是打听八卦,看他一眼,道:“一个星期一次,也还好。”   “那是因为他一个星期去上一次工。你知道他上工为了什么吧?”   有了前车之鉴,方思慎当然猜得出梁若谷如此着紧这份义工目的何在,然而许多话却不能说,淡淡道:“算是公益活动吧,又是兴趣所在,挺有意义的。”   洪大少啐一声:“我呸!公个屁的益啊,一个小孩学费上万你知不知道?他倒是给人白干,怎么不去问他们书院这个大师那个先生?白贴劳力还不给指导,你说梁子他图什么?”   “他既愿意,总有他的理由。你想知道,直接问他不是更好。”   说话间两人已经出了校门,路上照例挤得一塌糊涂,洪鑫垚跟得十分费劲。跺脚:“哎——你说你,听不听得懂人话啊?!”他块头大,反不如方思慎穿梭自如,索性踩着横在面前的三轮翻过去,双手提起挡道的小孩挪到身后,也不管人家奶奶在旁边咒骂,追上前面那人:“你怎么这么爱当滥好人?他又不是真没人问,你信不信他从你这问明白了不定怎么显摆呢?”   不知不觉已到地铁口。方思慎停下脚步,转过头:“谢谢你,我不介意。”   洪鑫垚愣住,等反应过来,方思慎已经进站。总觉得话没说完,掏出学生卡就跟进去:“嘿!你倒真大方。”直跟进车厢,“怎么不见你对我也这么大方?问个事推三阻四,训起人来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看你对谁都比对我客气!”   “哪有这回事。”   “怎么没有?就说上次,你说我那啥,啥窃来着?”   方思慎忍住笑:“剽窃。”   “对,你说我剽窃史同的劳动成果,明明是他自愿让给我的,拿来参考一下怎么了?还有上上次,嫌我作业写得不好,敷,敷——”   方思慎替他补足:“敷衍塞责。”   “我哪里敷衍塞责了?那本破书老子整整看了两个星期,两个星期啊你知不知道?!”   方思慎忽然拍拍他胳膊,又指指下面。   洪鑫垚这才发现旁边几个小孩都抬着头,圆溜溜的眼睛盯住自己看。大窘,哼一声,住口。   方思慎本以为他回家顺路,才上了同一趟地铁,谁知自己下车,洪大少也跟着下了车。   “你不回家?”   洪鑫垚眼珠一转,谄笑道:“我有问题向您请教,您给额外指导指导呗。”   方思慎知他存心捣乱,不禁头痛,转身便走。拐进西门小吃街,欲买葱花饼充饥。他轻车熟路,几步便去远了。反观洪鑫垚,刚进胡同口,就被一群推销碟片的女人围住:“小伙子,毛片要吗?”“原装进口,高清画面!”“纯种东洋无码,不看后悔终身!”   好不容易从女人堆里脱身,找着方思慎的背影,紧跑几步,眼看就要追上。一群脏兮兮的小孩迎面猛冲过来,吓得他侧里一让,左脚恰好陷进路面水坑,一个趔趄差点扭伤。落在最后的小孩好死不死,飞跑着从他右脚面上踩过去。疼倒在其次,关键是窝火,洪大少眼疾手快,回身揪住衣领提溜起来,巴掌还没伸出去,那小孩已经吓得“哇”一声嚎啕大哭。   这种事胡同里每天不知上演几遍,不到没法收拾根本没人管。洪大少本不是好惹的主,又正在气头上,那巴掌眼看就要落下去。   胳膊被人抓住了,抬眼一看,方书呆疾言厉色:“洪鑫垚,干什么呢?”   “我教训教训他。”说着,把脚上的白球鞋亮给方思慎看。一只被泥坑污水染成了黑色,另一只被小孩鞋底印上了花。   方思慎却指着那小孩脚上破洞的帆布鞋,道:“你几岁,他几岁?你穿什么鞋,他穿什么鞋?谁教你以大欺小,恃强凌弱?你一个高中生,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洪鑫垚心底很有些英雄主义情结,听见以大欺小,恃强凌弱这种评语,只好把小孩放下。孩子滑溜得很,脚沾地立马一溜烟跑了。瞧见白色校服袖子被揪得全是黑手印,洪鑫垚更加郁闷,冲方思慎嚷道:“你看!这种没教养的顽皮鬼,怎么不该训!”   方思慎点头:“这些孩子是没教养,但这不是他们的错。你要教训别人,总得比他们多些教养。”   洪大少没话说了。这时早过了饭点,肚子忽然一阵叽哩咕噜,怒道:“我饿了!”   方思慎递给他一个葱花饼:“吃吧,买了你的份。”   第23章   晋州本以面食为主,那葱花饼又做得相当地道,洪大少闻着香味儿口水就下来了,伸出右手往饼上抓去。   方思慎却把胳膊一缩:“换左手,干净点儿。”   洪鑫垚这才想起刚抓过那小孩黑油油的衣领。在屁股上蹭蹭,大咧咧道:“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一手一个大嚼起来。   三代出一个贵族,这一细节充分暴露了洪大少暴发户本质。但在此情此景下,却又异常地和谐自然。   方思慎不再说什么,一边吃一边往前走。路过瘸腿乞丐,照例弯腰,把零钱放进易拉罐里。   “这饼味道真不错,简直赶上我妈的手艺了,好久没吃过这么地道的葱花饼了……”看见方思慎施舍乞丐,洪大少瞪眼:“你嫌钱多啊,全他妈是骗子知不知道?信不信他一个叫花子收工回去吃香的喝辣的,准保比你个大博士过得还滋润……”一面说,一面又从方思慎拎着的塑料袋里掏出去两块饼。   “骗的就是你这种傻冒,有这闲钱,还不如给我呢!”   方思慎一直没理他,听见这句,忽道:“你要肯把自己弄成那副样子坐那儿,我就给。”   “咳!咳!”洪大少噎着了。明明觉得这话不对劲,偏又驳不出啥来。嘟囔,“谁没事把自己弄成叫花子,有病呢是吧……”   葱花饼一共八块,洪鑫垚吃完四块,不好意思再伸手。方思慎道:“饱了吗?我有三块就够了,还有一块是你的。”   两人这时已经走进校园宿舍区。洪鑫垚还没来得及拿起最后那块饼,就见一个衣着诡异的老外疾步走来,脸上惊喜交加:“方!”叽哩咕噜一通鸟语,除了那个方字,半句也没听懂。   不等方思慎回答对方,他先抢着问:“洋鬼子说啥?”   卫德礼却听懂了“洋鬼子”三个字,正色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如此侮之,岂非无礼?”   洪鑫垚吃惊:“原来你会说夏语!”转头却问方思慎,“他说什么?”   “他说你叫他洋鬼子很没礼貌。”   “然也。没礼貌,很没礼貌。”卫德礼捡了方思慎的牙慧,仿佛练习口语般重复道。   知道对方听得懂夏语,洪大少也觉得当面管人家叫鬼子有点不合适,再打量一番那身不伦不类的长袍,抽抽嘴角,不说话了。   “方,你下午有没有时间?”   “我下午要批改学生的作业。你有什么事?”   卫德礼却忽然缩缩鼻子,指着方思慎手里仅剩的一个葱花饼问:“这是什么?好香。”   “嗯,一种北方民间点心,油煎葱香派。”方思慎口里解释着,把饼递给国际友人,“不介意的话,尝尝吧。”   卫德礼道声谢,一点客气推辞的意思都没有,接过去就咬:“唔,好,好吃!”三口两口吃完,连手指都舔了一轮,才道,“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就是想找你问点儿生活信息,聊聊天。”   他正在努力练习白话口语,几天工夫,已有明显进步。只不过仍有许多词不会表达,还须西语代替。洪鑫垚连蒙带猜听出七八成,忙插嘴道:“方老师,我还有作业上的问题要问您呢!”说着,愤恨又鄙夷地瞅了瞅抢走最后一个葱花饼并且馋到舔手指的洋鬼子。   “一、一起好了,你问你的问题,我问我的问题。我可以问你问题,你也可以问我问题。”国际友人胸襟开阔,非常乐意多一个口语陪练对象。   方思慎正愁不知如何打发洪鑫垚,闻言道:“也行。今天天气不错,就在校园里找个地方说话挺好。”   卫德礼恪守礼仪,不涉隐私,当下表示过一个小时在公寓前花园等候。洪大少却跟着方思慎大摇大摆走进楼门,路过值班室,冲看门大婶灿烂一笑,指指前面那人:“阿姨好,我来找我哥。”理所当然登堂入室,直跟进宿舍。   “啧啧……”洪鑫垚也参观过住宿同学的蜗居,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拥挤又整洁的男生宿舍。右面靠墙一张单人床,墙上悬空支着木架子,各种书本纸张从床板顺着墙壁一直往上堆,码得整整齐齐。窗前一张书桌,桌子一头挨着床,另一头立着书架。左面墙上钉着好几块长条木板,当简易书架用,同样垒得满满当当,整整齐齐。洪鑫垚顿时想起听说过的一个词:书城。   就在这密实厚重的书城之中,两扇窗户正对着门口,窗外阳光明媚,照得满室洞然,窗台上两盆植物绿意盈盈,渲染出无限活泼生机。   正东张西望呢,方思慎抄起抹布送到他面前:“出门左拐,去水房擦擦。”   “擦啥?”   “擦擦你的黑鞋。”   洪鑫垚低头一看,可不,鞋子上的水迹干得差不多了,污渍斑驳,越发显脏。宿舍虽是水泥地面,却打扫得一尘不染,身后一串明显的黑脚印。   “毛病真多……”嘴里发着牢骚,还是把抹布接过去。刚要转身,摸摸肚子:“那啥……我还没吃饱呢……你干嘛把我的葱花饼给那洋鬼子,叫他自己去买不就好了?”   方思慎哭笑不得。他一向不存零食,想想,道:“阳春面吃不吃?”   清汤挂面冠以阳春美名,本是江南的说法。洪大少眼睛一亮:“啥叫阳春面?”   “就是光头面。”   “噢……好吧。”他眼尖,指着书架底层,“那不还有鸡蛋嘛!”转身去水房擦鞋,大声宣布,“荷包蛋,来俩!”   方思慎也到水房洗了手,回屋煮面。洪鑫垚擦完鞋回来,水已经烧开,方大厨正往锅里下面条。下完面条,当真打了两个鸡蛋进去,一边搅和一边咧嘴乐。   “你笑什么?”   “没什么,想起一句老话。”   “啥?”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切,两个鸡蛋就吃穷你了?说吧,要多少钱,少爷我有的是!”洪鑫垚印象里,方书呆肯定不富裕,没准吃他两个鸡蛋真挺心疼。   方思慎乐得更厉害,强忍着笑,道:“葱花饼阳春面能有几块钱?你上次请我吃饭,这顿算我回请。”   洪鑫垚盯着他,猛然醒悟,大叫:“你!占老子便宜!你居然占老子便宜!”这可是阴沟里翻船,要不怎么说老实人蔫儿坏呢。宿舍拥挤,他坐在床沿,气得使劲儿拍床板,直把靠墙的书堆震得簌簌发抖。   “别拍了,弄乱了你给我收拾?”方思慎说罢,倾身掐了几根小葱,去水房冲洗。他向来不会跟人刻意应酬玩笑,却不知为何,这洪大少爷总是把现成的笑话送到跟前,一路扬着嘴角眯着眼,步履轻松。   回到屋里,洪鑫垚正凑在窗台上:“你种的居然是小葱大蒜,这也太……太……”没“太”出来,“我还以为是洋水仙,不留神瞧着真像!”   方思慎拿起架上的剪子,喀嚓几下,碎葱末儿直接落在汤里,再顺手一拨断了电源,抄起香油瓶子点几滴,立时色香俱全,葱油味儿满屋飘荡。   洪鑫垚平生头一回看见人这么切葱花,乐道:“真逗,再来点儿蒜。”伸手掐两根蒜叶,抄起剪子喀嚓喀嚓往锅里下。   “先洗洗。”   “不用,你又不打药。——醋有没有?”   “没有。”   “油辣子有没有?”   “也没有。”方思慎看他一眼,“将就吃吧。”在桌上铺块抹布,电锅内胆端出来放上去,“就这么吃行吗?省事。”   洪鑫垚坐过来,一个劲儿咽口水:“筷子呢?”   “鸡蛋旁边,自己拿。”   低头刚要开动,停下:“你不吃?”   “嗯,我不饿。”   “那我多不好意思……”话音还没落,已经夹起荷包蛋塞进嘴里,“那我可开吃了,你别眼馋。”   “不眼馋。”方思慎随口应着,起身整理被他拍床板震歪了的书本,又从包里掏出上课用的参考书,放回书架相应位置,坐下来看学生交的论文提纲。   洪鑫垚唏哩呼噜地吃着,见方思慎不理自己,道:“你怎么不问问我的意见?”   “问你什么意见?——别含着东西说话。”   洪大少抻着脖子咽下一大口面条:“问我好不好吃啊!老太婆每顿饭都问一遍,要换了我妈,至少问三遍不止。”   方思慎笑了:“好不好吃?”   “还行吧。”洪鑫垚撇嘴,“其实挺一般的。阳春面是吧?名字比东西好,闻着比看着好,看着比吃着好。”   北方真正面食讲究的地方,吃面条根本瞧不上挂面。晋州出名的哨子面、油泼面、削面、扯面、焖面……无不现擀现煮,吃的是韧劲嚼头,兼配料齐全,色浓味重。清汤寡水软绵绵的阳春面,确实不怎么对胃口。   “我这只有这个——你不是饿了?饿了吃什么都好吃。”   洪鑫垚捧起锅喝汤。四个葱花饼是真没吃饱,阳春面淡归淡,吃到后来也挺香,特别是面汤清爽,不齁嗓子不腻人。喝到直打饱嗝,心满意足放下筷子,赖在椅子上懒得动弹。   方思慎见他半天没动静,忍不住道:“去把锅和筷子洗了。”   “你不是招待我嘛,哪有叫客人洗碗的。”   “自己的事自己做。”   “我不会。”   “不会更要做,做做就会了。”   洪大少直起腰,筷子在内胆边上敲敲:“瞧你这破锅,磨得糙成这样,早该淘汰了。我直接替你扔垃圾堆,买个新的赔你不结了,洗什么洗。”二世祖德行暴露无余。   方思慎站起身:“你走吧。我没有请你来,更没有授权给你处理我的物品。”   “耶?我洗,我洗还不成吗?”洪鑫垚端起锅,边往外走边偷觑方思慎表情,腹诽:“什么嘛,小气鬼!简直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当啷”一声把内胆扔到水槽里,放开龙头哗啦一阵猛冲。水花反溅,洪大少跳开几步,叉着手欣赏锅自己在那儿凉快,被迅猛的水流激得滴溜溜打旋儿。   方思慎知道他那句“不会”多半属实,后脚就跟了过来。这时上前把水调到合适大小,仿佛示范似的,挤了两滴洗洁精,里里外外冲刷干净,又把筷子仔细刷了刷。他的动作细致认真,娴熟流畅,跟在黑板上写字没什么两样。洗了一会儿,气消了,表情也跟着柔和起来,自言自语般道:“别糟蹋东西,要惜物。”   洪鑫垚心说:刷个锅而已,至于这么神气。却不觉直愣愣地盯着那双手,忘了挪开眼睛。   一顿面吃完,时间也到了,两人到花园与卫德礼碰头。   卫德礼冲洪鑫垚一抱拳:“对不起,刚才忘了自我介绍。在下,啊,不,我叫卫德礼。保卫的卫,品德的德,礼貌的礼。敢问阁下,啊不,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洪鑫垚抱着肚子笑弯了腰:“哈哈,逗死了!你这老外怎么这么逗!”   方思慎插嘴:“他是我兼职的高中的学生,叫做洪鑫垚。洪波涌起之洪,犬鑫森淼焱垚’首尾二字为名。”   卫德礼已经知道绝大多数当今夏人听不太懂旧白话,更别说理解文言,失落之余,又隐隐有些得意。他心里本来十分瞧不起这个无礼的小孩,却没想到他有一个如此特别的名字,惊喜道:“好名字!此乃五行学说应用于民间之最佳实例。”问洪鑫垚,“我可以在论文中引用你的名字吗?”   洪大少眨眨眼:“啊,这个啊……不行。”   卫德礼露出失望的表情,转而问方思慎:“方,你的名字正是圣门学说最佳体现,我可以在论文中引用你的名字吗?”   不等方思慎开口,洪鑫垚断然回答:“不行!”   “为什么?你又不是方,怎么可以……”   洪大少竖起一根食指,郑重摇头:“No!不行就是不行。”搜肠刮肚,忽然想起小学时遭绑架,救回家后母亲给自己喊魂的事来,立时有了主意。   “对我们夏国人来说,名字非常重要。”顿了顿,套用一句武侠片台词,“人在名在,人亡名亡,自己的名字绝对不可以随便借给别人用。因为名字和那个,灵魂是连在一起的,所以小孩子受了惊吓,要喊魂;如果你想要害谁,也可以咒他的名字。再比方说,比方说……”   “比方说《西游记》里金角银角那一回,就有回答名字便会被吸入葫芦的情节,”方思慎见他一副努力开动脑筋的样子,好笑之余动了恻隐之心,替他圆场,“因为名字可能影响人一生命运,所以父母替孩子取名时慎之又慎,甚至专门请人测算;有人为了改变运势,会在成年后特地更改自己的名字。”   洪鑫垚大点其头:“你看,这么重要的事,我们是不可能随便答应你的。”   因为有方思慎适时从旁解说翻译,三个人的对话竟也没什么障碍。   如果卫德礼完全外行,也许以为他俩信口胡说。偏偏他是半个夏国通,这些风俗现象多少知道一些,根本没法反驳,只得垂头丧气道:“那我在论文里举死人名字做例子算了。” 却没注意方思慎绷不住,正窃笑偷乐,洪鑫垚在旁边忙着做手势制止。   花园里有一道紫藤长廊,廊下长条木凳上坐了不少看书的学生和谈恋爱的情侣。三人过去的时候,一对情侣恰好起身,凑巧空出三条长凳来。方思慎靠着廊柱坐下,一条腿搁在凳子上,拿出学生作业批改,道:“Daniel,你可以跟洪练练口语,他能告诉你现在最流行最时尚的夏语是什么。”又冲洪鑫垚道,“你要愿意,不如跟卫先生学学西语,他待人十分友好。”   洪鑫垚不乐意了:“你明明答应自己教我。”   方思慎看着他,不记得什么时候答应过这事。   卫德礼却毛遂自荐:“我教你,最好的西语。不要学方,他说得不好。啊,不,他说得很好,”他力求全部使用现代白话表达,“但是,他说的,是以前的,过去的话,不是现在大家喜欢说的话。”   洪鑫垚皱眉:“什么以前的过去的现在的?你什么意思?”   方思慎笑道:“我的西语,有点类似Daniel的夏语。他入门学的是文言,我入门学的是字典,日常用语也是四十年前的风格,因为教我的人四十年前生活在花旗国。口语变化大,我严重落伍了。”把“落伍”一词翻译给卫德礼听。   后者学以致用:“你没有我落伍,教我口语的人七十年前生活在夏国,我比你更像,嗯,像古董。”   最后一个词用的却是西语。等方思慎把“古董”翻译出来,卫德礼又重复一遍,两人相对大笑。洪鑫垚看看他们,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见方思慎眼神瞧过来,很像是鼓励自己抓住机会的意思,拍拍卫德礼肩膀:“嘿,那,咱俩练练?”   他狡猾得很,让卫德礼每个词都说两遍,夏语一遍,西语一遍,纠正他的夏语,模仿他的西语,大大降低了自己出丑的几率。多聊几句,才知道原来卫德礼来找方思慎,主要是想买自行车代步。   方思慎答道:“我没买过,帮你问问别人。”   卫德礼觉得夏国人人该有自行车,奇道:“你为什么没买过?”   “因为我不会。”   两个听众都大吃一惊:“你不会骑自行车?”   “嗯,不会。”方思慎不是第一次被人这么问,倒也不尴尬,“小时候家里穷,买不起。后来上学远,天天坐公共汽车。等上了大学,也习惯了,没什么不方便。”   芒干道连见着自行车的机会都不多,国一高路途远,方笃之接送一个月后才让他自己坐公车。本科四年家就在校园里,等闲用不上。虽然看见同学们飞车狂飙,偶尔也会羡慕,却不知如何跟父亲提要求。他不曾主动开口要什么,却也一概不必开口。不知为什么,方笃之从来没想到给儿子买辆自行车。而那时候的方思慎其实全心依赖父亲,压根没有挣私房钱的念头。等进入京师大学——像骑自行车这种事,读到硕士再来学,未免过于鸡肋。   洪鑫垚对卫德礼道:“不用问他,明天我带你去买。”他知道最贵的越野自行车专卖店。   两人越扯越高兴,从自行车说到其他运动,洪大少很是炫耀了一番自己的散打技术和篮球水平。说至酣处,挥着手冲对面批作业那人道:“方老师,我记得你运动神经挺发达,什么玩得最好?”   方思慎抬起头:“这些我都不会,我只会跑步。”   洪鑫垚张大嘴:“开玩笑吧?怎么可能?跑步算哪门子运动?篮球、足球、羽毛球,要不乒乓球,总会一样吧?”   方思慎摇摇头:“真的什么都不会,小时候没机会学这些。”   洪鑫垚知道青丘白水属于穷乡僻壤,疑惑道:“再穷的学校,最起码也有几个水泥乒乓球台子吧?”   “在转到国一高之前,我没进过正规学校。”   “啊?!”   第24章   第二天周日,洪鑫垚约了卫德礼在东安门地铁站碰面。东安门外昌乐坊,是京城金融中心,各大国际品牌旗舰店多设于此,也是富人集中出没的地方。   他满以为方思慎会跟着,看见洋鬼子一个人,十分意外:“怎么就你自个儿?”   “我自己可以,坐地铁不会迷路。”卫德礼挺骄傲。   “方书、那啥,方老师怎么没来?”   “他的教授找他,所以不能来了。”卫德礼摊手。   洪鑫垚撇嘴:“这人怎么说话不算话,竟敢放本少爷鸽子!”   卫德礼听懂了前半句,有点费劲地解释道:“昨天你只说带我来买自行车,没说要方一起来。他怕我迷路,本来要一起来,但是早上教授打电话,所以……”   洪鑫垚被他磕磕巴巴的白话弄得不耐烦:“得了得了,知道了。”答应人家的事,总不好反悔,抓抓头发,“走吧。”   本打算撺掇方书呆也买辆自行车,想象一下他这把年纪学骑车,虽然手脚麻利,肯定还是免不了出糗,那多有趣。不过“迈斯达”的越野型,最便宜也得两千几,方书呆多半买不起,看他皱眉肉疼一下也不错。   卫德礼这花旗国来的洋鬼子倒是不嫌贵,挑了辆结实轻便的,抬腿就往上迈。名牌店导购员素质高,对他那身诡异长袍顶多背过去窃窃私语几句。   洪鑫垚指指他衣摆:“你穿成这样,也不怕绞车轮子里?”一边说一边手势比划,卫德礼马上明白了,答道:“没关系,没关系。”踩着车镫子试车去了。   那长衫后摆在车座两侧迎风招展,因为长度有限,还真没有卷入轮子的危险,倒显出一股飘逸味道来。洪鑫垚看得出神,卫德礼一个刹车掉转头来,蓝眼睛金头发在太阳下直晃,被闪了个正着。心说这身衣裳老外穿着果然别扭,忽然思绪游离,觉得没准方书呆穿成这样很合适。脑子里勾勒一番,居然欲罢不能,越想越觉得方书呆才应该穿成这样。   卫德礼骑回来停下:“七十年前,你们夏国很多人穿长袍骑自行车。我在祖父拍的照片上见过。”   洪大少认定洋鬼子又开始显摆了,爱搭不理:“是吗?”   “你们末代皇帝,还曾经穿着龙袍,在皇宫里骑自行车。”卫德礼诲人不倦。   “噢。”洪大少扭头,心想你就扯吧,反正方书呆不在这儿,也没人戳穿你。   卫德礼结了账,对洪鑫垚道:“谢谢你。”   洪鑫垚指着他的自行车:“这玩意儿你怎么弄回去?”   “我骑回去。”   “开玩笑吧?你知道从这儿到京师大学多远吗?再说你认得路吗?”   “我知道,我有地图。”卫德礼说着,从包里掏出地图打开,“你看,从这儿到这儿,再到这儿……”地图上用彩笔仔细描出路线,准备工作做得十足。   望着洋鬼子蹬车远去的背影,长衫后摆上下飘舞,洪大少嘟囔:“真抠门,也不知道请本少爷吃个饭。”打电话约人出来消磨时间,不巧几个狐朋狗友都不得空。犹豫一下,顺手发条信息给方书呆:“洋鬼子要骑车回去,丢了不关我事。”想起昨天跟老外吹嘘自己功夫高强,自从到京城,还没正经练过,索性转道去了健身会馆。   方思慎被华鼎松叫去说话,进门就发现郝奕正在厨房忙碌。他一边问候老头一边认识到,厨房里忙碌的郝师兄就是自己明日榜样。其实按照大夏国的传统,师徒历来如父子。即使共和以来学制改革,某些负责任的导师毕生也仍然不过数名博士弟子,师生缘分亦是一辈子的情分。而对于德高望重的名教授大学者来说,弟子同时兼任秘书和保姆,不仅合乎情理,也合乎制度。   “你替我把这些东西敲到电脑里,院办等着要。”华鼎松递给方思慎一叠纸。   月溪斋的木版水印宣纸信笺,写满了毛笔字。方思慎读了几行,发现是邀请其他教授参加郝奕论文答辩会的信函。   “这次来真的了,得隆重点儿。”老头捋着胡子笑,“敲到电脑里的留给院办存档,回头你替我把这些信寄了,要特快专递。”笑不过片刻,又叹气,“到底老了,写出来的字好比鸡脚爪子扒土,没法看了,就是个诚意。”   信笺上的字迹间架疏朗,因为力道不足,略有些变形。方思慎眼眶一热,这年月还有几个导师对弟子如此相待?破天荒拍了回马屁:“老师的字具魏碑气象,怎么会没法看?”   “呵呵,魏碑气象,这又叫你小子看出来了……”老头大为得意。   吃饭的时候,说起方思慎的毕业论文课题。   华鼎松道:“方思慎,你先想清楚,是真心跟我这半截入土的老头子呢,还是混个文凭了事。若真心跟我,就要承我衣钵,接着郝奕没干完的活儿往下干。老头我不能蒙你一个后辈,小学之道,如今已然式微不堪,莫说自振之象,便是苟延残喘也殊为不易。虽则先贤称其‘上以推校先典,下以宜民便俗’,终究是门述而不作的学问,没多少意思,更没多大前途。”   小学之道,即大夏传统语言文字学。因其枯燥乏味,又不容易出成果,确实没多少年轻学子愿意投身其中。不过方思慎觉得华鼎松未免过于悲观了些。近年国学复兴,由中央财政专项拨款支持的大型国学研究项目“甲金竹帛工程”,综合考古学、上古史、上古哲学、上古文学、古文献学等诸多分支学科,而传统语言文字学则堪称整个工程的基石。   他心里这么想,却始终端坐倾听,并不开口打断老师。   “你看郝奕,跟着我耗了这些年,偏偏玉门书院非要他开什么‘古代养生’、‘宫廷文化’、‘谶纬巫术’、‘艳情诗歌’这些花里胡哨乱七八糟的东西。”老头说得满腔义愤,筷子在桌沿儿上使劲一敲,“如此不知廉耻,所为何哉?好糊弄易来钱是也!”   华鼎松说的这些,正是当前潮流所在,颇受追捧,立项出书成名赚钱都容易,时人美其名曰“走下神坛的传统学术”,“面向大众的经典国学”。   老头嚼一口菜,慢条斯理咽下去,道:“你若不愿意,也不勉强,就弄你自己的玩意儿,我肯定放你毕业。只不过出了京师大学的校门,别跟人提我华鼎松的名字。还有,”放下筷子,郑重声明,“不管你弄什么,都不许再跟‘金帛工程’沾边。”   华鼎松并没有参与金帛工程,以其资历本事,至少应该名列顾问才对。方思慎拿不准是没人邀请,还是老头拒绝了。他自从进入京师大学,就被导师张春华直接带进金帛工程卖命,过去三年全力以赴,如今大半成果被寇建宗掠走,内心深处也不愿再跟此事有所瓜葛,却想听听华鼎松的理由,于是问:“老师,为什么?”   老头忽然生气了,猛敲桌子:“为什么?且不提里头一帮子酒囊饭袋,御用翰林,就说方笃之方大院长扛了大旗挑着大梁,你父子两个沆瀣一气,置我华鼎松于何地?我告诉你,这‘金帛工程’,它就是一张金箔,某些人搞这一出专往自己脸上贴金,粉饰太平呢!我华鼎松再不济,也见不得自己学生去跟苍蝇抢大粪!你要舍不下这里头的前程,今儿出了这门,再不要踏进来!”   郝奕见华鼎松说得急,赶忙倒了杯水过来。   方思慎心中暗悔,一句“为什么”问得太糟糕。父亲顶着金帛工程首席专家名号,自己若还掺和进去,对眼前这位实属大不敬。然而华鼎松如此声色俱厉,却又似乎另有所指,他自问迟钝,没法彻底领会。一时无从应对,额角居然见汗。惶恐之余急中生智,问郝奕道:“师兄,你当初入门拜师,磕头还是鞠躬?”   郝奕尚未答话,华鼎松已经摆手道:“不用你磕头,新社会不搞封建那一套。站中间鞠三个躬罢了。”   方思慎忙站起身,走到中间,冲华鼎松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一抬眼瞧见老头喜形于色,微愣。随即知道自己被套了,心里却一点也不恼,微微一笑,回座位低头吃饭。   “跟了我,就要准备受穷。你若学有余力,搞点喜欢的副业,我不反对。”华鼎松一副自己人语气,和蔼又可亲。谁知话锋一转,“不过你爸爸可有钱,上亿的课题经费在他手里把着呢!”   “老师!”方思慎加大嗓门嚷一声。心道经费再多也不是一个人说了算,更不可能拿回家花,您老怎么会不明白?非要这么挤兑学生我。   “别看郝奕在这貌似恭谦,鞍前马后一副殷勤样子,他这是装给你看呢!实际上我一年回来不了几次。这回情况特殊,待得长点,疗养院的护工隔天上门。”华鼎松不理郝奕在一边举手无声抗议,向方思慎表态,“你放心,不用你当丫头。”   话是这么讲,吃完饭,老头就打发小弟子跟大弟子一块儿跑腿。   郝奕领着方思慎出校门,上了书店林立的文化街,七拐八拐,拐到正街后头,居然有一排专卖佛经道藏基督圣书的小店。唱经歌声与焚香烟雾在狭窄的胡同里缠绕,路边景物无不呈现出恍惚之色。方思慎在京师大学待了好几年,竟从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去处。   忍不住问:“郝师兄,老师到底要买什么?”   “清明快到了,买点冥币纸马、白烛檀香。老师每年这个时候照例要用,若不在家,就包好了送到疗养院去。”郝奕全然交接班的口气,“这家东西不错,价钱也公道,我已经买熟了,你且认认门。”说着,扯出一个大大的笑脸,跟老板打招呼。   方思慎算算日期,清明恰是下个周六。心知华鼎松妻儿均死于非命,风烛残年,孑然一身,自是别有伤心之处,颇有感同身受之哀。等郝奕挑妥当,他也跟着挑了一对白烛,一盒上等线香。   买完东西,郝奕道:“老师这会儿午休,你也回去休息吧。等答辩那天,还得麻烦师弟来做记录。”   “分内之事,师兄放心。”两人互相道别。方思慎这才拿出调成振动状态的手机,看见洪鑫垚的消息,笑了笑,回一句“多谢”。   清明这天,方思慎上完课,跟梁若谷聊几句,匆忙收拾东西离开。虽然打算回家,却并没有事先跟父亲说好。方大院长忙得很,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也说不定。不管怎样,忽然很想回家待一待。   万事开头难,有了春节期间的破冰之旅,那个家以及家里的人,都不再像曾经那么难以面对。究其原因,其实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方思慎自己成长了。再加上这一年来经历丰富,无形中性情更加开阔,对很多事情的包容性也大大增强。换个角度说,是从前方笃之保护过度,自食恶果。   洪鑫垚手插在裤兜里,一摇三晃:“方老师,我们下午打篮球,有兴趣不?”   方思慎脚步丝毫没停:“你知道我不会。”   “又不是比赛,随便玩玩,怕什么。”看方思慎表情不为所动,洪鑫垚又道,“你把眼镜摘了,谁知道是老师啊?再说也有别的生手加入……”   “对不起,我下午还有事。”方思慎边说边掏出手机,屏幕显示一大串未接电话,全是卫德礼的。顾不上搭理洪鑫垚,赶紧回拨过去。   “方!”电话刚接通,就听见卫德礼带着哭腔的控诉,“怎么办?我的钱包不见了!自行车也不见了!怎么办?怎么办?”   方思慎吓一跳:“我马上回来,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学校东门附近的大夏银行。”   方思慎定定神,问:“护照也不见了吗?”   “没有,没有不见,啊,感谢主,护照还在!是这样的,我到银行发现忘记带护照,就回去拿,自行车本来放在银行门口,不见了!然后找我的自行车,找不到,只好走回公寓,拿了护照要放书包里,然后发现书包里的钱包也不见了!方,我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方思慎揉揉额头:“你遇上小偷了。对不起,我应该提醒你的。你现在马上拿护照去银行挂失,我很快就到。”   急匆匆冲进地铁,听见旁边人说:“洋鬼子怎么这么没用啊?才几天就把家当全丢了。”才意识到洪鑫垚又阴魂不散跟了上来。   “你不是要去打球?”   “去不去无所谓。好歹洋鬼子的车是我帮着挑的啊,少爷我慰问慰问他。”   望着熙熙攘攘的补习人流,方思慎又问:“你周末这么闲?”   “啊,”洪大少信口开河,“请了家教,晚上来家里上课。”   两人赶到银行,卫德礼正跟无比繁琐的外籍人士挂失手续缠斗。方思慎接过表格帮他一一填妥,他老人家倒好,拉着洪鑫垚蹲一边大吐苦水,只等叫他的时候过去签字。   等三人从银行出来,又过去大半个钟头,均是饥肠辘辘。方思慎问吃什么,那俩异口同声,一个嚷:“葱花饼!”一个道:“油煎葱香派!”   这回洪大少俨然东道主风范,一马当先。卫德礼吃了教训,书包紧紧搂在身前。方思慎不停回头照应,怕他一脚踩空摔个狗啃泥,又怕他撞翻小孩子或路边摊没法脱身,一面还要回答国际友人层出不穷的提问:“为什么学校不修好这条路?”“为什么这些人看起来这么穷?”“为什么这么多孩子在这里流浪?”……   正当方思慎被他问得一个脑袋八个大,洪大少直接抄起葱花饼堵住了洋鬼子的嘴。他熟门熟路买下一大堆,笑嘻嘻的:“今儿我请客!”   没走几步,忽听有人大喊:“小方!方思慎!”   循声望去,侧面小胡同里摆着一个歪歪斜斜的麻辣烫摊子,盘踞桌前大嚼的,恰是高诚实。   双方介绍过,高诚实乜眼盯住卫德礼:“感情就是阁下,逢佛杀佛,逢祖杀祖,上谁的课噎死谁,一周之内把国学院教授得罪了个遍。”   “对不起,你说什么?”卫德礼听不太懂他这口文白夹杂雅俗共赏的国语。   方思慎问:“师兄,这话怎么说?”   高诚实扯过两条板凳,示意他们坐下。瞧见洪鑫垚手里大兜葱花饼,皱眉:“就招待国际友人吃这个?太寒酸了!”抬眼问洪鑫垚,“小洪同学,能吃辣吧?”   直觉他要整治卫德礼,洪大少嬉皮笑脸:“没问题。”   高诚实扬首呼道:“老板,再来三碗酸辣粉,一碗多搁麻椒!”   方思慎厚道,赶紧问卫德礼:“你能吃辣的吗?”   卫德礼早被店里浓郁的麻辣鲜香气息惹得流口水,忙不迭点头:“我想尝尝,尝尝。”   高诚实翻翻白眼:“卫先生不嫌脏?”   这句听懂了,卫德礼摇头:“不会不会。我在祖父的照片里见过,七十年前的东安门市场,跟这里很像。”   方思慎这才有空追问:“师兄,Daniel他上课怎么了?”   “你孤陋寡闻,大概不知道这位国际友人一个星期就在国学院名声大噪。”筷子指指卫德礼,“当然他这身皮相跟行头引人发噱是一方面。在过去的一周里,此人几乎每一堂课都跟教授起过争执,其中不乏奇谈怪论,且冥顽不灵顽固不化,把几个老头子气得够呛。”   卫德礼悄声问洪鑫垚:“他是不是说我坏话?”   洪大少比他强不了多少,然而伪装功夫一流,点头:“没错。你自己干了什么自己不知道?”   方思慎拍他一下:“别胡说。”向卫德礼道,“你是不是跟教授吵架了?”   卫德礼急了,脸红脖子粗:“那是争论!学术争论!”   这时酸辣粉上来了,高诚实让老板把额外加料的那碗摆在国际友人面前。卫德礼顾不上分辩他的学术争论,低头先喝了一大口汤。   “别!”方思慎制止不及,一声叹息,不忍目睹。   洪鑫垚跟高诚实瞪大眼睛看笑话。   “咳!咳!”卫德礼呛得鼻涕眼泪齐飞。方思慎忙给他倒水漱口。那两个居心不良的哈哈大笑,连小店老板都凑趣呵呵直乐,转身拿了瓶冰镇汽水过来:“喝这个,解辣,免费赠送。”   “谢、谢谢……咳!咳!”卫德礼手忙脚乱收拾自己,半天才安稳下来,看见高洪两人吃得津津有味,连向来斯文的方思慎也挽起袖子,擦着汗大快朵颐,学着他们的样子,一口一口往嘴里吸溜。吃得几口,最初那股强烈刺激过去,越吃回味越浓。酸辣粉就葱花饼,间或点缀冰镇汽水,好不痛快!   卫德礼最后连汤都喝光了,高诚实忽然面色欢欣,拍着他肩膀道:“很好!很好!不惧辛辣,多属血性男儿,你这人应该不错。”   方思慎辣得眼眶鼻头全部通红:“师兄,你这是哪门子歪理?”   洪鑫垚把自己面前的纸巾也递过去:“我觉得挺有道理。”   高诚实却转脸叮嘱:“小洪,你们方老师人善,叫你的同学上课别欺负他。”   “哪能呢,同学们最喜欢方老师了。”   方思慎忙着擦汗,还没来得及插话,高诚实又跟卫德礼聊上了。   “钱包丢了?钱多吗?五百块?不多不多,买个教训。卡挂失了?好。自行车也丢了?你锁了吗?什么?二百块的锁?那你车多少钱?三千五?娘哎,你活该啊!”高诚实拍桌。   方思慎颇为歉疚:“是我疏忽了,没及时提醒他。”   高诚实道:“谁叫他买这么贵的车得瑟!搁哪儿都招贼,迟早的事!”   方思慎继续淌汗擤鼻涕,洪鑫垚连比带划翻译了“得瑟”。   卫德礼问:“哪里卖便宜的自行车?”   高诚实站起来吆喝老板结账:“便宜的自行车?走,我带你们买去。”   第25章   高诚实领着三人从小吃街那头穿出去,上了另一条街。因平时没有需要,方思慎根本没来过这边。   “你也真是,怎么让老外买那么贵的车?”高诚实对三千五一辆的迈达斯耿耿于怀。   方思慎并不辩解:“嗯,是欠考虑。”   洪鑫垚好汉做事好汉当,主动承认:“不关方老师的事,我带他去买的。”   卫德礼更仗义:“车子很好,我很喜欢。”   高诚实瞪眼:“不好能这么快就招人偷?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懂不懂?”转向洪鑫垚,“老外不知道,你也不知道?”   谁知洪大少委屈加愤怒:“我不知道?我他妈都丢了三辆了!”   卫德礼又惊讶又钦佩:“啊?!”   “第四辆买回去,老太婆非逼我天天扛上六楼,简直累死老子,不如扔阳台上闲着!”   方思慎向高诚实解释:“他家里有钱。”   高诚实看一眼洪鑫垚,点头:“原来是纨绔子弟。”   洪大少明白这不是句好话,正要发作,就见方书呆冲自己笑笑:“人还不错,纨绔是纨绔,肯讲道理。”   顿时弱了气势,最终牙缝里挤出一声:“切!”   唯独卫德礼在那边追问不休:“都是被偷走的吗?不能找回来吗?为什么这么多小偷?”   不觉走到公车站,高诚实率先上车,三人赶紧跟上。被周围乘客一挤,对话就此中断。   方思慎忽然喊一声:“Daniel!”见卫德礼回头,指指他的书包。   卫德礼还没反应过来,洪鑫垚已经长臂一伸,替他把挎在背后的书包提到胸前。卫德礼意识到自己又失了警惕,后知后觉地抱紧怀中财物,冲两人连连点头。   坐不过一站地,高诚实便挥手示意下车。一边顺着街边溜达一边叮嘱:“听我指挥行事,别瞎插嘴。”信步往前,仿佛无聊闲逛,眼睛不时往人行道上停放的一列列自行车瞟去。   卫德礼小声问方思慎:“他在做什么?”   方思慎正要答话,却被洪鑫垚一扯袖子制止:“别坏事!”   走出不远,树底下一个小伙子,原本蹲着瞅人下棋,忽然踱过来,低声道:“几位,看车呢?”   高诚实微不可察地点点头:“看看。”   “这辆成么?”那人停在一辆旧车前。   “大一号的有没有?高个子骑。”   “有,前边天桥底下。”   天桥下停满了人们临时存放的自行车,角落里果然有几辆横梁高架型号。   “什么价?”   “一百二。”   “嗯……”高诚实故作犹豫,“价钱有点贵。”   “这还贵?正宗老牌子,纯钢三角架!”   洪鑫垚插话:“我靠!一百二老子不会去买辆新的?链条都锈成这德性了,谁知道能不能骑!一口价,五十!”   那人四下望望,指着胡同里:“我们去那边慢慢谈,价钱好商量,怎么样?”   方思慎一直没说话,这时忽然开口:“高师兄,等等。”向卖车那人道,“对不起,我们商量商量。”把三人都拉到旁边。   “师兄,这里卖的都是什么车?”   高诚实吃惊:“二手车啊。”   方思慎表情沉下去:“这么遮遮掩掩的,不是一般的二手车吧?”   高诚实大感意外:“你不知道?!”想想,似乎确实从没见过方思慎骑自行车,问,“就算没来过,听总听说过吧?”   方思慎摇头:“没有。”   “嘿!你可真是!我告诉你啊,这地方出手的车子,占据了咱们学校百分之五十以上的自行车市场,另外百分之五十,由毕业生跳蚤市场垄断。通常新生入校一个月,同乡会或者社团的老生都会带他们来,堪称京师大学新生入学教育三大基地之一,你居然不知道?”   方思慎却不回答,只道:“你还没告诉我这些到底是什么样的二手车。”   卖车那人等得不耐烦,过来问:“到底要不要?诚心要再给你们便宜点儿。”   高诚实正要说话,方思慎断然道:“对不起,我们不要了。”   卫德礼嚷起来:“为什么不要?他说还可以便宜——哎!”   方思慎抓住他书包带子就走,直拖出几十米。高洪二人没法,只得跟过去。   卫德礼大惑不解,几乎要生气了:“方,为什么?”   “因为……”方思慎词穷。他再如何耿直,也觉得此事难以向一个外国人启齿。   “因为我们突然发现那个人是骗子。”高诚实眼睛都不眨一下。   卫德礼看看三人,露出受伤的神情:“我知道不是这样,你骗我。”   洪鑫垚搭腔:“真是这样。我们骗你做什么?”见卫德礼还是一脸不相信,强调,“你信不过我们,还信不过方老师?方老师从来不骗人,是吧,方老师?”方思慎不吭声。   卫德礼瞪着高诚实:“你们不告诉我,我去问别人。你刚才说了,很多学生知道。”   洪鑫垚哼道:“这还看不出来?当然是——”   “说不得!”高诚实跺脚,“说不得!买不买没关系,别乱说话!”   “当然是——steal来的。”洪大少把个西文单词咬得委婉动听,瞥一眼高诚实,意思是少爷我有那么不上道吗?   方思慎叹口气,用西语慢慢道:“Daniel,这里卖的车都是偷来的,这是个赃物市场。”   卫德礼愣住,不由得回头张望,卖车那人依旧蹲在店铺屋檐底下,路边一列列临时存放的自行车挤挤密密,看不出任何异样。   “你们,为什么不报警?”   “没有证据,没用的。”   “报警为什么要证据?找证据是警察的事。” 卫德礼伸手就往书包里掏手机,“他们偷自行车卖,我要报警,让警察来抓他们。”   话音没落,这回换高诚实抓住他书包,恰好一辆公车进站,径直把人拖上了车。   卫德礼怒了:“你干什么?!”   洪鑫垚拍他肩膀:“别生气别生气,高哥是为你好。万一叫他们看见你打电话,会怀疑我们的。”   高诚实一片好心当了驴肝肺,没好气道:“买不买随你便,别给自己找麻烦。”下了车,又盯住卫德礼,“你这副样子太惹眼,肯定叫人家记住了。除非真打算买,否则千万别再往那儿凑。”   洋鬼子却丝毫不领情,质问:“你们为什么不让我报警?偷自行车卖是不对的!为什么你们要去买他们偷的自行车?这是不对的!”   高诚实摆摆手:“跟你老外讲不清楚。”   洪鑫垚见方思慎脸色十分不好看,心里觉得书呆子迂腐得太没必要,却耐着性子给洋鬼子解说:“两千块以下,警视厅只受理不立案,等于没人管。你看那些破车,顶多值一二百块,报警,还不够麻烦的呢!这帮人做的无本生意,只图尽快出手,价钱高低无所谓。几十块便宜喽嗖买一辆,丢了也不心疼,再来一辆就是了,所以,”学着洋派头耸肩摊手,“这么着大家都省事,何必麻烦警察叔叔……”   高诚实没想到这纨绔子弟江湖经验如此丰富,瞅他一眼:“看不出你小子,懂得挺多。”   洪鑫垚回他一个莫测高深的笑容,心说少爷我在河津黑白两道通吃,京城不过林子大些水深点,招数还不是差不多。   卫德礼问明白什么叫只受理不立案,忽道:“我的自行车三千五,我要去立案!说不定就是他们偷了我的车,我请警察帮我找!”   社区巡检所就设在京师大学附近,拗不过他诉诸法律手段的强烈要求,四人前去报案。警察们热情洋溢地接待了国际友人,承诺尽一切努力帮助找回失物。听卫德礼揭露黄帕斜街一带乃盗窃分子销赃市场,那所长大惊:“竟有这种事?你放心,我们马上展开调查,一定把这事弄个水落石出,绝不让犯罪分子逍遥法外……”特地请他进去说明情况。   高诚实怕这直肠子一不留神把买赃物的事捅出来,急忙在后头补充:“我们也是听别人说的,陪他去找车来着!”   一名警察拦住外间三人,进行严肃教育:“大学生要懂得维护国家形象,注意国际影响。什么叫内外有别?嗯?不该外国人去的地方,不要瞎领着人家去,有点儿觉悟懂不懂?那些个不尽如人意的现象,咱们正在努力改善,没必要把外人牵扯进来……”   走出巡检所的时候,唯有卫德礼情绪昂扬满怀希望。方思慎心中有点儿不忍,那两人心照不宣地笑笑。   洪鑫垚道:“过俩月就好了,铁定得入乡随俗。”   高诚实调侃他:“你怎么不也入乡随俗?”   洪大少潇洒地甩甩头发:“少爷我不纨绔子弟嘛,用不着!”   一下午就这么过去了。把洪鑫垚卫德礼都打发走,方思慎与高诚实同路返回宿舍。   “师兄,对不起。”辜负对方一番好意,这句道歉与是非无关。   “没什么,这次是我欠考虑了。我是真没想到,你……唉,总之,你回头跟卫德礼再说说,以后警觉点儿,别这么冒冒失失的。他又不是待三天五天,一整年呢,有他受的!”高诚实打个哈哈,“我可压根儿没打算泄漏国家机密给老外,是你觉悟太低。记着啊,由此引起的一切不良国际影响均由你负责消除。”越说越乐,挥挥手,走了。   方思慎进宿舍取了上周买的白烛檀香,坐车回家。下午的事并不愉快,但也构不成太大的心理负担,顶多算又吃一堑,多长一智。他自己肯定不会买赃物,更不可能骗卫德礼去买。至于其他,无可奈何,亦无能为力。   走进高等人文学院新校区,朦胧暮色中灯光闪闪,各家厨房飘出的饭菜香味渲染出一片人烟活气。方思慎低头疾走,光线不好,倒也没有谁认出他。走到自家楼前,下意识地抬头望望,窗户里没亮灯。   掏出钥匙打开门,伸手摸到开关,“啪”,白色灯光洒下来,映得素壁如雪。   “爸爸……”他满以为家里没人,万没料到父亲竟会坐在地板上。   方笃之抬起头,目光有些呆滞,过了一会儿,才道:“小思……你怎么回来了?”   方思慎这才发现父亲背靠着面果树的大花盆,箕踞而坐,身边立着两个酒瓶,手里一只高脚玻璃杯,室内弥漫着浓郁的甜香酒气。   “爸爸!”方思慎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喝洋酒,更没见过方笃之教授这副狂放不羁的落拓样子,吓得赶紧过去搀扶。喝了酒的人格外沉重,怎么也架不起来,反被拖得半坐在地上。   “回来了好。陪爸爸喝一杯。”花盆沿儿上居然挂着另一只空酒杯,方笃之拿袖子擦擦土,倒了半杯红酒。   方思慎把两个酒瓶拿起来,一个已经空了,另一个也快要见底。虽然洋酒度数不高,这么个喝法,难保不喝出事来。挣脱父亲胳膊站起身,先把酒瓶挪走,还没来得及抽走酒杯,就见方笃之把后倒的半杯酒尽数洒在花盆里,自言自语:“对了,小思不能喝,还是你喝吧。”   “爸!”方思慎抢过杯子,“酒精对植物不好!”   “呵呵……”方笃之拍着花盆,“没事,我都浇了三年了。”   见儿子表情惊愕,笑道:“你放心,不多,每年就今天一回。”掌心在花盆沿上来回摩挲,“你不肯回来陪我,还好有他陪我。”   方思慎低着头站了一会儿,最后只说句:“别喝了,对身体不好。”放下书包,从沙发上拿个软垫递给父亲。在书柜里翻找一通,找出个赏玩用的青瓷多孔插架,点燃蜡烛和线香,小心翼翼插在上头。再给自己也拿个垫子,盘腿坐到父亲对面。   方笃之专注地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眼神近乎贪婪。直到儿子在面前坐下,才一惊而醒,转而去瞧那青烟烛火。半晌,喃喃道:“既有香烛,把灯灭了吧。”   方思慎起身关了灯,又坐回来。   烛光跃动,重叠明灭。檀香本就细致清甜,混合着葡萄酒的气息,竟全无清明祭祀的凄凉惨淡之意,反而缭绕出一股慵懒闲逸的消遣韵味来。   父子俩默默对坐,方思慎正要开口,便听父亲慢悠悠道:“我们这帮子第一次喝洋酒,都是在你、你养父家里。”   “论生活条件,各人都不见得比他差,偏他们家派头大,花样多。喝洋酒、吃西餐、开沙龙,别说假日里这些热闹活动,就是平时随便吃个饭,也必定点起蜡烛,放点儿音乐。何妈妈是出了名的美女兼才女,饭菜弄得那叫一个精致讲究。可惜每回上他们家吃饭,总也吃不饱,呵呵……”方笃之沉浸在回忆之中,一脸温柔笑意,“饭都吃不饱吧,还老想去,就觉着比别人家有意思。那会儿他除了西语古文,数理化烂透了,说他爸是科学家,谁也不信。人又笨,明明蹲了一年留级下来的,瞅着反而比别人都小,玩心比谁都重……”   多年以前就该诉说的往事,怎料到今日这般突如其来。方思慎双手紧紧抓住膝盖,生怕自己过于激动,打断了父亲的思绪。   方笃之说得很慢,时断时续,内容跳跃性很大,调子却始终平淡没有起伏:“可惜,这样的日子,统共也没过多久。后来,是真的饭都吃不饱了,有一阵子,他爸爸享受特种津贴,他就从家里偷东西出来分给别人……   “第三次大改造开始,他是家中独子,按说托托人情,可以不必下去。然而针对他父母的风声越来越紧,他们一直跟海外亲戚有书信往来,这时候便成了铁证如山,离京反是最好的选择。我们同行一共三十多个,都是国一高的学生,半道又汇合了从外地来的几十人,一块儿前往芒干道。”   方笃之低声笑着:“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少爷小姐,一路差点斗个你死我活,他便当了一路的和事佬。等到了芒干道,人往那没边没际原始树林子里一撒,就跟小河沟的鱼虾冲进了大海似的,连最好的短波收音机都没了信号,才慢慢回过味儿来。去青丘白水改造的年轻人好几万,送往芒干道的却只有我们这一批。没多久,半夜逃跑迷路冻僵的也有,突然发疯上吊自杀的也有,拼命立功被木头压死的也有……唯独他,居然还笑得出来……”   方思慎听了这许久,心中一个疑问越来越强烈,终于怯怯出口:“我妈……妈妈,那时候,在做什么?”   方笃之似乎没料到他会有这样一问,呆了半晌,才道:“你妈就是半路加入的。后来才知道,她家里是越州的大商人大地主。共和以前,涵江两岸各大码头,都有他们家的商号。共和十年以后,陆陆续续交了公。她父亲,也就是你姥爷,当时是东南商协会的会长。”   见儿子目不转睛盯着自己,方笃之微微侧头:“我打听过,蒋老爷子据说早在共和28年便过世了,蒋家人丁单薄,只剩了几门数不上号的远亲,整个蒋氏家族,几乎烟消云散,也就没有特地跟你讲。”   方思慎浑不知自己一脸倔强忧伤,逼得对面那人无处可逃。   “你妈那时候……漂亮极了……不过小姐脾气也重,娇气得很……”方笃之心想:被扔在暗无天日原始森林里,除了何慎思那笨蛋,谁还有闲情迁就女人?   口里却竭力捡动听的说:“还好她会做饭,就是做得太仔细,木耳蘑菇切得跟头发丝儿似的,拿兔子肉炼油拌着吃——好吃是好吃,越吃越饿,又费功夫,半天弄不出一盘子,存着吃一个月的肉让她一顿就用光了。队里开会批斗,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就知道哭……”   方笃之伸手去够茶几上的烟,没够着,仰头靠着花盆发呆,记忆深处早已模糊的面孔渐渐浮出轮廓。蒋晓岚,人如其名,真是婉约美丽的一名江南女子。何慎思在家常说方言,绝境中陡遇同乡,又在对方身上看到母亲的影子,如何能不亲近不维护?如今回头再看,后来种种,皆是必然,而当日方笃之一切挣扎苦斗,纯属徒劳。   “上头不让她做饭了,跟男人一块儿抬木头,回回拖后腿挨批斗,弄出一身伤病。我们几个男生实在看不过去,和上边派来的人大吵一架,还叫她回去做饭……”想当年,方笃之要护着何慎思,何慎思要护着蒋晓岚,方笃之没法,只得一手一个,凭一股少年狠勇之气,统统拼命护在怀里。   方思慎听闻母亲跟男人一起抬木头,整个人都抖了一下。他当然知道在芒干道抬木头是什么滋味。哪怕是彪形大汉,刚开始也无不新泡垒旧泡,旧茧叠新茧,手掌肩膀红肿好些天,才能慢慢适应。冰天雪地里四杠八人一根大圆木,边吆喝边行进。步伐稍有不稳便可能受伤,腿短力弱的那个首当其冲。零下三四十度,室外受伤根本麻木得没感觉,唯有过后回暖,那针刺刀割一般的疼痛强烈反噬,什么药都止不住。   方笃之不再往下说,直愣愣地瞪着即将燃尽的蜡烛。随着“噗噗”两声轻响,烛光熄灭,唯有暗红的香头仿佛一点荧光,定定悬在父子之间。   “咕噜噜……”一阵不合时宜的奇怪声响传来。   “啊……”方思慎反手抹了把眼泪,在黑暗中挤出一个笑脸,“是我的肚子在叫,我没吃晚饭。”   起身打开灯:“爸,你也没吃饭吧?我煮面条好不好?”   “好。”方笃之坐在地上,望着走进厨房的背影,从往事中反省:总觉得这孩子举止神气像何慎思,那些不经意间的细致稳妥,其实更像蒋晓岚。   “当!”方思慎心思不属,锅盖掉在灶台上。   方笃之心道:嗯,还是像那蠢呆多些。走进厨房接手:“小思,让爸爸来吧。”   第26章   方笃之不怕麻烦,用鸡蛋西红柿单炒做卤拌面条,再冲个海米紫菜汤。一边吃一边问儿子近况,温柔和煦,彻底恢复常态,仿佛之前那些感伤放纵根本不曾发生。听方思慎说给华鼎松鞠了躬,浑不在意般“嗯”一声,笑问:“知道华大鼎这绰号怎么来的吗?”   “不是因为名字的缘故?”   “跟名字当然有关系,不过据说主要还是因为‘后空鼎’的命名之争。”   “我知道一点,老师一直坚持叫‘司空鼎’。”   “后空鼎”乃楚州出土的一尊战国方鼎,精美绝伦,堪称国宝。因鼎身正中有“后空”二字铭文,故名。   方笃之道:“上古文字未定型,笔画组合随意,书写自由,‘后’与‘司’确实存在通用现象。但到了战国时期,文字体系已经相当成熟,因此‘后空’二字,学界基本没有异议,所以华鼎松刚提出来的时候,都认为他又在搞怪。”   方思慎不禁微笑。楚人性倔,喜欢“语不惊人死不休”,这一点在华鼎松身上体现得十分透彻。   “老师认为夏文字真正定型,是在始皇帝‘书同文’之后,战国时代其实非常随便。况且各国自成体系,楚文字自有其惯例。‘后空’与‘司空’在释义上更是天壤之别,联系当时楚国史实,‘司空’之说并非没有依据。”   方笃之瞅着儿子,似笑非笑:“有师门撑腰果然不一样。”   方思慎分辩:“我以前就看过老师的文章,觉得挺有道理。爸,您怎么这样……以己度人。”最后四个字,大着胆子小小声说出来。   方笃之毫不计较儿子的忤逆之辞,接着笑道:“华鼎松认定是‘司空鼎’而非‘后空鼎’,跟京师博物院那帮人在《文物研究》上打口水仗打得不亦乐乎。最后人家都不理他了,他便一天一个电话打到博物院去,要求他们给宝鼎正名,闹得接线员一听他声音便直接掐断,他可好,自己举个牌子站到博物院陈列大厅,逢人便告。”   “哈哈……”方思慎听得乐不可支。   方笃之笑眯眯地瞧着他,作结:“从此以后,圈里人提起他,就改叫做‘华大鼎’了。”   方思慎在心里默默掐算,‘后空鼎’命名之争,吵得最热闹的时候是三十多年前。后来学者们再次沦为改造对象,哪里还有闲心为此等琐事吵架。现在虽然有工夫,精力却又不够了,只怕老师自己都提不起精神做这篇翻案文章。   正思量着,却听父亲道:“‘书同文’并非始皇首创,商周原本一统,礼崩乐坏而后文字变异。到始皇统一六国,却是用秦国文字替代了周朝正统。故列国文字实为上古与秦汉相连的重要环节。今人多治殷商甲骨文与商周钟鼎文,然后便是秦篆汉隶,承上启下又千姿百态的战国文字因秦灭六国而湮灭消亡,亦不为当代学人所重。如今还活着的人里,华大鼎这方面最强。你跟着他,勉强也算是为往圣继绝学了。”   “嗯。”方思慎认真点头。别的且不说,论胸襟气量,方大院长“首席”专家称号,当之无愧。当然,跟儿子说话,与跟其他人说话,是否也内外有别,这得问方院长自己。   聊到卫德礼,方笃之津津有味听儿子说着洋鬼子的笑话,不时插嘴点评几句。末了道:“老外搞夏学,自有他们的优点。与国内学者相比,最大的不同在于着眼的角度,国人惯于究古今之变,他们则长于辨夏夷之别。比如小学,咱们重的是夏文字本身纵向的嬗递沿革,他们则发展了横向比较分支,把各大古文明早期文字放在一起比较异同,亦颇有可观之处。”   这话说得客观中肯,磊落大方。方思慎听罢,忽然抬起头,道:“爸,您不是说‘要保持国学研究的民族性、专业性、纯粹性,最忌牵强附会,哗众取宠?’”   此言却是方大院长不久前一次报告中的原话。   “这……”不提防被儿子当面将一军,方大教授仓促间竟微见窘迫。方思慎扒拉着碗里的面条,低头抿着嘴笑。方笃之瞧见他这副神情,哪里还顾得上分辩什么“民族性、专业性、纯粹性”?痴痴看了片刻,心中酸楚。这孩子上一次对自己露出这般乖巧又顽皮的模样,早记不起是哪年哪月,自己这父亲当得实在太不称职。在儿子发现之前,收拾心情,转换话题:“面条还有呢,再来点儿?”   第二天方思慎要回学校,方笃之在屋里翻箱倒柜:“中看不中用的别拿了,拿点吃的带学校去,前些时候有人从地方来,送了一堆杂七杂八,我瞧瞧都有啥,松花粉……螺旋藻……雪蛤精……”   “爸,我走了。”方思慎斜挎书包站在门口。望着父亲把茶几隔板书柜空隙横扫一通,忽然觉得空荡荡的房子没个主持打理的女主人,异常冷清凌乱。又看见父亲鬓边几缕星星白发隐约闪现,差点脱口而出:这些补品您自己留着吃。话到嘴边直觉不妥,轻轻咬牙强咽下去。方大教授一生精干要强,曾不知老之将至,何必无端搅扰。于是重复一遍:“爸,我走了。”   方笃之闻声停下动作,微躬着身子侧头望住他,静止不动的姿态如同一具雕塑。昨夜谈及的遥远人事,记忆里残留的诸般印象,与眼前身影瞬间重叠。方思慎心中所有过往纠结、现时尴尬,寄托于空气里尚未消散的青烟烛火,在这场清明祭祀中找到归处。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   不如怜取眼前人。   他痛痛快快地道:“端午节给您电话,有空就回家吃粽子。”   方思慎的惯例是周六下午批作业,昨日被卫德礼耽搁,回到宿舍便先看学生论文草稿。各小组进度不一,好学生如梁若谷等,课余肯花功夫,三五千字不在话下。中游者跟着课程循序渐进,两千字的初稿已具雏形。落后些的仍停留在修改提纲、整理论据阶段。粗略扫过一遍,被洪鑫垚洋洋洒洒满满三页纸吸引,单拿出来先改。   字还是斗大一个,三页纸加起来也就千余。   第一部分依旧“借鉴”史同假期成果:《名人宫刑知多少》。因为被方老师批评过“剽窃”,看得出做了十分辛苦的压缩改写。   大意:宫刑最初主要为惩罚不正当男女关系,后来成为重罪刑罚的一种。但汉孝武帝之前,宫刑主要用于地位低的罪人。以宫刑代替某些死刑,猜测是为了保存劳动力的需要。汉孝武帝之后,宫刑主要用于谋反大逆者的年幼子孙,至于后世发展成为收蓄宫奴的常规手段,已经不属于法律意义上的“刑”。而孝武帝一人,大臣受宫刑见于正史的就有太史令司马子长、掖庭令张贺、乐府都尉李延年等。《周礼》曰: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纵观历史,除了汉孝武帝,没有哪个皇帝真正把宫刑用在朝廷官员和士大夫身上。可见使用宫刑惩罚身边人,是这位皇帝的个人偏好。   第二部分则是作者原创阐发:《司马子长之宫刑猜想》。方思慎提笔批曰:“标题语法不通。”   大意:   孝武帝男女通吃,史书讲得明白。对宫刑的偏好与喜欢男人在心理上是一回事。前面提到被他宫了的三个有名臣子中,掖庭令张贺曾经得到太子宠幸,太子遭人诬陷最终自杀,张贺受牵连被宫。张贺后来找到太子遗腹子,抚养他长大成人,由此可知他被宫时很年轻,跟太子多半有些暧昧关系,所以孝武帝不杀他,偏用宫刑惩罚他,好比婆婆讨厌儿媳妇。乐府都尉李延年因为犯罪受了宫刑,干脆进宫做太监,后来连同妹妹李夫人一起给皇帝唱歌跳舞,陪皇帝睡觉,这个例子充分说明了爱好男色与宫刑之间的紧密联系。   根据年表,孝武帝比司马子长大十一岁,孝武帝三十四岁时,司马二十三岁,开始当郎中,也就是皇帝的侍卫官。从此一直跟在皇帝身边东奔西跑,皇帝出门都带着他。三十八岁接替他爹当太史令,这是个给皇帝算命的重要位子,从史书看,改历法、祭祀这些头等大事,皇帝都听他的。直到四十七岁因为替李陵说话被判死刑,罪名是“沮贰师”,意思是污蔑贰师将军李广利。李广利谁啊?李延年他哥啊!在皇帝眼里,明显就是旧宠找茬攻击新宠啊!   司马自己说因为没钱赎身所以用宫刑顶替死刑,凭他的位子,再加上跟皇帝的老关系,拿不出钱来,谁信啊?摆明了皇帝不许他赎身,到底余情未了,舍不得叫他死,干脆一宫了之。要不怎么转年就升了中书令,被皇帝明目张胆搁在后宫,反而更加宠爱呢?正所谓帝王心海底针,恨之欲其死,爱之欲其生,但愿同年同月死,不愿同年同月生——所以最后孝武帝与司马子长果然同一年死了。由此可见,宫刑挽回了帝王的心,宫刑焕发了人生第二春……   (以上内容忽略病句错字若干)   “啪!”方思慎一巴掌拍在桌上,差点把纸张扯成碎片。反复几次深呼吸,提笔在末尾写评语:“认真研读了人物生平,能够联系时间先后和人物关系进行综合分析,颇有进步。然以偏概全,主观臆断,因果逻辑经不起推敲,推导结论太过草率……”越写越觉荒谬,再没有耐心敷衍,狠狠落下“面批”二字,打了个大大的惊叹号。   洪大少尚不知自己绞尽脑汁费心炮制的“原创论文”把方老师气得吐血,每天该干啥干啥。星期五放学,和周忻诚、梁若谷几人一块儿吃晚饭。吃的是同龄人中最流行的西式快餐,两片面包夹根香肠,外加一杯冒泡的冰汽水,价钱比普通饭店点两个菜还贵。又单要了一堆烤鸡翅,吃得满嘴流油,一边鼓动腮帮子一边道:“梁子,星期天把汪浵约出来玩玩,哥们几个谢谢他。”   汪浵没有钱,几个人本来打的就是扯虎皮拉大旗的主意,也没准备要他出钱。谁知汪衙内出乎意料的厚道,主动提出拿消息入股,直接把小集团带入股票市场。尝了几次甜头之后,各人把自己手里活钱都集中起来,狠狠赚了一把。由于洪鑫垚的主张,给汪浵分红时,在约定比例基础上,又单方面往上升了升。   梁若谷摇摇头:“不太可能。他连上下学都有保镖跟着,去什么地方不由自己说了算。”   “啊,这也太可怜了。”洪大少由衷同情,不甘道,“只是吃个饭也不行?他总不可能除了上学什么交往都没有。”   “吃饭就更不行了。”周忻诚接口,“他们从来不在外边乱吃,由‘中直机关购配特供处’统一管。”翻个白眼,“他也不是没有交往,只不过不跟你我交往而已。”   梁若谷问:“你爸难道还不够级别?”   周忻诚嗤道:“打个比方说,好比你考了85分,虽然跟100分都算优秀,等级是一样了,你知道这两个分数实际上差多少。”   梁若谷若有所思。洪鑫垚咬一口鸡翅膀:“特地寒碜我呢是吧。在少爷我眼里,只有60分以上跟60分以下的区别。”擦擦嘴角,“懂了,太子爷没事消遣消遣,挣点儿私房钱。”   又到周六选修时间,作业讲评。方思慎把一些具有典型意义的代表性问题拿出来,跟学生一起讨论。他还不辞劳苦把重要的参考书全部背来,供学生现场查阅,当即修改。洪鑫垚双手抱着后脑勺,懒懒地靠在椅背上,完全没听进去。想起方书呆那两行恨铁不成钢的评语,大为得意,翘起二郎腿前后晃动,悠闲得好似坐茶馆。   方思慎瞥他一眼,奈何几个小组同时举手叫老师解答问题,只得留待课下面批。   最后一节下课铃响,方思慎忙着收拾学生们还回来的参考书。为了多带几本,他特地换了大号旅行背包。梁若谷上来帮忙整理,道:“方老师,可不可以向学校申请,带我们去国史文献馆或者京师图书馆,边查资料边写,那多方便。”   “我问过了,没有特别审批,这两个地方都不向中学生开放。而且我也没有权力带你们出校园上课,责任太大了。好在你们用得上的权威性参考书不算太多,我还拿得动。”   梁若谷拎起一边背包带,跟方思慎抬着走出教室:“我送您到地铁站。”   一只手伸过来:“你忙你的去,给我吧。”见梁若谷向自己望来,洪鑫垚呲牙一笑,把三张作业纸舞得哗啦响,“面批,我面批。”   刚走到地铁站,方思慎手机响,却是卫德礼。   “方,我知道你没吃午饭,我请客,在‘醒醉轩’等你。什么?还有洪?太好了,我也要谢谢他,一起来吧!”   洪鑫垚怪叫一声:“洋鬼子请客,吃不穷他!”   书包太沉,两人决定先送回宿舍。   值班室大婶记性好,冲洪鑫垚道:“小伙子,又找你哥来了?”   “嘿嘿,是啊。”   大婶火眼金睛:“你们哥俩长得不咋像啊。”   洪鑫垚瞎扯:“嗯,我是我妈生的,他是他妈生的。”   大婶亮起八卦探照灯,立即脑补成同父异母。   方思慎低声呵斥:“又胡说!”   洪鑫垚知他一语双关,愈发理直气壮:“我哪里胡说了?你倒是给我指出来,到底哪一句是胡说?再说了,什么叫‘又’?你有根据没有?不定谁胡说呢哼哼。”   大婶在后头笑:“哥俩感情真不错,父母命好哎!”   放下东西,直奔醒醉轩,卫德礼早在里头等着。他不知道要点什么菜,坐着干喝白水。看见两人,忙道:“快给我推荐,什么最好吃。”   洪鑫垚毫不客气,抄起菜单就叫:“香辣蟹!干锅牛蛙!火爆鳝丝!泡椒凤爪!”   一时菜端上来,卫德礼每样看看闻闻,好奇里带着畏惧:“这些都是什么?”夹起一只螃蟹,皱眉,“这个怎么能吃?”又指指凤爪,“这东西也能吃吗?”   洪鑫垚言传身教,教国际友人怎么拆螃蟹嚼凤爪。方思慎看卫德礼被整得太痛苦,摇头笑笑,要来菜单,加一个糖醋里脊、一份土豆饼,终于将他拯救出来。   三人吃喝聊天,洋文夏语夹杂,不觉热闹非凡。洪鑫垚把桌上吃食问了个遍,突发奇想,问卫德礼:“哎,太监用西文怎么说?”他以为此物也是大夏特产,多半能把对方难住,问毕抓着鸡爪子敲碗边儿,得意洋洋。   “Eunuch。”   “啥?”   “E-u-n-u-c-h。”卫德礼说着,用手指在桌上描画,“这种人,在你们夏国,又称为寺人、阉人、宦官。西语中这个词来自古希腊……”   洪鑫垚大感惊奇:“你们外国也有太监?”   卫德礼点头:“亚述王国曾以阉割之术惩罚通奸者及俘虏;拜占庭时期起用阉人担任宫廷内侍,抑或从事神职。五个世纪以前,西斯廷教堂首开风气,引入阉伶歌手,风行近二百余年。”   “啊……”虽然一些专有名词不甚明了,大部分意思却好懂。洪鑫垚迟疑道:“阉伶歌手,是割了那啥的歌手?为什么?”   方思慎答话:“如此一来,他们的声音永远也不可能变得粗哑低沉。”   卫德礼补充:“是的。史籍记载,其音清澈婉转,高亢有力,无与伦比,令人如痴如醉。”   洪鑫垚表示不解:“不过为了唱个歌,就割掉命根子,这、这也太变态了。”   卫德礼耸耸肩,不予置评。方思慎忽道:“Daniel,你什么时候有空,能不能给我的学生做个讲座?”   洪大少眼睛一亮:“讲外国太监?”   方思慎差点一筷子敲他头上:“胡说什么呢!我想请Daniel讲讲《太史公书》在海外的流传概况,让同学们开阔一下眼界。”   卫德礼很高兴:“这是个好主意!不过我要准备一下,过两个星期怎么样?”思忖片刻,指着洪鑫垚,面露担忧之色,“方,你的学生,都像他这样,这样不学无术吗?”   方思慎哈哈大笑:“不会不会,有的非常出色。”   洪大少恼羞成怒,“啪”一声放下筷子,掏出那三页论文:“老子不学无术?老子会写原创论文!”   卫德礼十分诧异,双手接过去拜读。错字病句都经方老师改过,读起来倒不费劲。认真看完,抬头:“方,此文独树一帜,别出心裁,不无道理。”   “哼!”洪鑫垚知道是夸自己,下巴扬得翘上天。   方思慎哭笑不得:“歪理诡辩都堪称不无道理,捕风捉影牵强附会,单靠观点新奇有什么用?”   卫德礼看他一眼:“我以为你不肯接受他的观点。”   “观点本身不是问题,问题在于这种漏洞百出的立论,站不住脚。”   洪大少拍桌:“你说!洞在哪里?哪里有洞?”   方思慎想想,道:“这样吧,你这份作业,我每星期提一个问题,你找找答案。不要求你的答案一定能说服我,至少说服你自己,如何?”   说服自己?自己还用说服?洪鑫垚搓手,:“谁怕谁啊,尽管放马过来!”   方思慎翻开他的文章:“比如这句,你认为司马子长不可能没钱赎身,理由有两点,一是他工资应该很高,二是皇帝给的赏赐多,这两句都是猜测。那么太史令的薪水究竟有多少?史籍记载可考的皇帝赏赐有多少?养家糊口支出多少?根据当时物价水平,经济上属于哪个阶层?而死刑赎金又是多少?是否在负担得起的范围里?”   洪大少傻眼:“这……我上哪儿知道去……”   卫德礼帮忙:“《太史公书》里应该就有一些,另外……”   洪鑫垚宛如抓住救命稻草:“你说我写得好,你要帮我!”   卫德礼忙撇清:“我才没有说你写得好,我只是说你的观点很特别,看起来有一点道理。”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问,“你怎么会想到这么特别的关系?”   原来就在洪鑫垚为原创观点头痛的时候,听见几个女生讨论热播肥皂剧《孝武王朝》,此文正是虚心请教的成果。不好意思明说,一甩头发:“告诉你原创原创的呢,当然是少爷我研究出来的!”   第27章   卫德礼夹起一只凤爪,看了看,还放回盘子里,道:“我以为同性恋是你们的禁忌,原来又落伍了。”“落伍”一词,学以致用,精准恰当。   方思慎虽不挑食,却不太习惯牛蛙凤爪之类,夹了一筷子鳝丝放到碗里:“夏国历史上,从来不曾像清真教社会那样,把同性之爱视作禁忌。当然,也始终没有给过光明正大的地位。或者可以叫,嗯,叫边缘现象吧。”沉吟片刻,补充道,“在某些特殊时期,同性恋遭到严酷镇压,但同时异性恋也一样被遏制受压抑。所以,我个人觉得,这种镇压与性取向本身关系并不直接,而是禁锢人性时代的必然现象。”   “原来如此。”卫德礼点头。琢磨一会儿,忽然冲着洪鑫垚郑重其事道:“洪,我对你提出的观点很感兴趣,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合作?”   “合作?什么合作?”   “就是根据你的主要观点和假设,我们合作补充论据,完善论证,让它成为一篇合格的论文——考虑到你的实际情况,这个过程可以由我承担大部分,欢迎你参加,做出更多贡献。对了,忘了向你介绍,我现在是普瑞斯大学东方研究院夏文化研究所讲师,如果将来论文能够发表,我会注明你的贡献,稿费也按比例付给你。你觉得怎么样?”   说着,卫德礼站起来,彬彬有礼伸出右手。   洪鑫垚眼珠子瞪得溜圆:“你是说……你帮我写,还能发表,拿稿费?”   “不是我帮你写,是我借用你的观点,然后进行完善。如果发表了,算是我们合作的成果,好不好?”   “好啊!怎么不好?”洪鑫垚也站起来,个头与洋鬼子颇可抗衡,右手一把抓上去,抹了卫德礼一巴掌鸡爪子油:“成交!”眼神挑衅般斜瞟方思慎,“哥们,还是你识货,哈哈……”   方思慎撑着下巴,仰头无奈道:“Daniel,你不认为这样的决定过于草率吗?”他知道西人为学素来喜欢猎奇,但卫德礼这一出怎么看怎么离谱过了头。   卫德礼坐下,扯张纸巾擦手,用母语朗诵一句名言回答:“热情和灵感是不为意志所左右的——你该知道,新颖独特的观点有多么宝贵。”   方思慎本不想打击他,见两人得意忘形的样子,只得据实言道:“且不提论证如何,单说观点本身,其实算不上多么新颖,不过是走个极端,有点儿惊世骇俗罢了。前些年有人撰文,从现代心理学角度分析孝武帝与司马子长的关系,认定宫刑之辱出自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嫉妒,也有人说双方矛盾的深层原因乃是性格不合。至于君臣暧昧,近代稗官野史亦隐有所指,谈不上标新立异。”   卫德礼到底来自异邦,这些内容第一次听闻,拍手道:“太有价值了!我要好好向同行们介绍一下你们这方面的新进展。”   方思慎努力把他走岔的思路往回扳:“你应该了解‘美人香草’传统,在夏文学范畴里,历来习惯用夫妻比喻君臣。文字上写得再暧昧,也多半不过为了表达忠君之情,当不得真的。夏文化传统也并不十分避讳男色与男宠,真要有,就直说了。何况,”正襟端坐,“我个人反对这样猜测太史公,除了与史实有抵触之处,也不符合人物品性。”   侧头望着洪鑫垚:“你打哪儿抄来的道听途说,捏得有鼻子有眼。写论文不是编小说剧本,哪能想当然尔。”   洪大少当初为了把歪理说通,正经花时间认真细看了几篇白话传记,闻言很是不服气:“想当然?少爷我想当然?真要想当然,肯定是司马勾搭了皇帝的老婆啊!否则他在皇帝身边晃悠这么多年,要宫早就宫了,干嘛等到快五十了老么喀嚓的才宫?”   卫德礼兴致勃勃地插嘴:“也说不定是男老婆。”   有人帮腔,洪鑫垚越发来劲:“就是!告诉你,少爷我正是本着,嗯,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仔细研究了前因后果和他们的关系,才否定了这个假设!”   卫德礼陪着他胡咧咧:“君臣相恋的猜测可以解释很多疑问,至少为后人研究提供了一个全新的维度。方,我知道证据很重要,但新的猜想一样重要。证据可以不断寻找,也许有一天就能证明猜想。”   话到这一步,已经牵涉各人做学问的方法和信仰问题,是温故而知新,还是创新以革故,很难互相说服。   方思慎不再坚持反对,但言下仍有所保留:“我比较保守。”   卫德礼笑笑:“你是考据派。”   洪鑫垚问:“那咱们呢?咱们是什么派?”为前途起见,说什么也要把这洋鬼子讲师跟自己牢牢绑在一起。   方思慎心道:你们是胡诌派。就见卫德礼认真思量片刻,拍掌:“性灵派!我们是性灵派!”   兴高采烈地喋喋不休:“方,听了你的介绍,还有洪的观点,我认为可以从太史公入手,做一个古代君臣恋情研究系列,这可是填补海外夏学研究空白的项目,说不定能从研究所申请一笔专项基金呢!你有什么建议?”   老外这种听风就是雨的研究热情,方思慎有点吃不消,真心不愿掺和,只道:“《太史公书》本来非我专长,同性恋更不是专业领域,对海外夏学研究也十分生疏,抱歉。”   洪鑫垚在一边装模作样,大点其头:“我认为很有价值,相当有价值!”   卫德礼只求有人喝彩,倒忘了这位少爷的本质,一本正经道:“从人类学的角度看,这个研究也具有非常独特的意义。”   洪大少知道数学文学科学,没听说过人类学,顺口提问。   卫德礼更加兴奋,夏语夹着西文单词噼里啪啦往外蹦:“某种意义上说,人类学是对学科研究无限细化和专业化的逆向平衡,重新审视被割裂的人类社会整体事实与丰富多样的文化生活。其实我的早期专业是体质人类学,后来专攻人类学视野中的东方文化,属于文化人类学分支……”   方思慎努力倾听。洪鑫垚一脸茫然。   三人来得晚,早过了饭店午后打烊时间。“醒醉轩”专做学生生意,不好意思赶人。值班的小姑娘等在桌旁,也不知站了多久,起先津津有味听这奇特三人组高谈阔论,这会儿开始不耐烦地拿鞋跟敲地板。方思慎估摸身上钱还够数,一边掏一边道:“麻烦结账。”   卫德礼手忙脚乱地找钱包:“我请客!我请客!”   洪鑫垚直接把方思慎拖出店堂:“充什么冤大头,洋鬼子准保比你有钱。”   三人并肩往校园走,卫德礼推销了半天人类学,终于注意到洪鑫垚迷茫的表情,眨眨眼睛,道:“我从你的相貌就能猜出你的人种血统,信不信?”   洪大少爱搭不理:“这有啥好猜的?老子纯种夏人。”   卫德礼故作神秘:“这可未必。”把他打量一番,“你是北方人,嗯,应该是中部偏北地区。”   方思慎道:“这不算,相貌上的地域差别一目了然,口音也是显性标志。”   卫德礼连忙证明自己的专业水准:“你看他的皮肤和头发,颜色偏深,黑色素比例较高,骨骼粗大,这些都是北方古夏人特征。根据DNA分析,保留北方古夏人特征最多的,除了北中原,就是秦晋一带。还有,”指着洪鑫垚头顶竖立的短发,“你对着阳光看,是不是有一点棕红色?而且脸庞方大,鼻梁跟颧骨都比较高,这说明可能具有少量的棕色人种,或者阿尔泰人种血统。秦晋一带很早便有北方各族混居,所以我猜他是那里人。”   方思慎侧过身,手搭凉棚,微眯起眼,对着阳光细看,点头:“你这么说,好像也有道理。”   洪鑫垚被看得烦躁,伸胳膊打掉搭凉棚的手,顺便摘下方思慎鼻梁上的平光镜,话却冲卫德礼说:“那他呢,你也瞧瞧他是什么种。”   卫德礼从善如流,开始研究方思慎,继续卖弄:“皮肤和头发的颜色,嗯,有点奇怪……按说皮肤颜色浅的人,毛发颜色也跟着浅,你怎么正好相反?”说着,还伸手捏起一缕,换个角度对着光看。那边洪鑫垚见状,也凑到方思慎头顶,捏起一缕头发在手指间揉搓:“不就是黑么,黑头发满大街都是。”   “不是这样,因为人种多次混合,纯正的黑头发已经很少见了,多数现代夏人的头发在阳光下仔细看的话,都反射出不同程度的红色或黄色。你看方的头发,是不是黑得很浓?”   方思慎被这俩弄得发窘,眼见不少路人往这边好奇张望,微红着脸护住脑袋:“喂,要不要我剪一把下来当标本?”   “好啊。”卫德礼随口应着,却又低头端详他面庞,“原来你眼睛是这样,我一直以为是单眼皮。”胳膊一动似乎就要抚摸眼角,吓得方思慎往后一蹦,忘了还有一缕头发在洪鑫垚手里,疼得“哎哟”一声,下意识抬头去揉,狠狠瞪了瞪这两个登徒子。他很久没有经历这样近距离的肢体接触,此情此景下又无从发作,只得把无辜的“人类学”大大腹诽一番。   卫德礼兀自给洪鑫垚传道授业:“人类的眼睑一般分单重和双重两种。你看方的眼睑,因为里外重合的部分较长,很容易误认为单重,但实际上是双重。夏人中这种现象常见于南北混血儿。”   这两人都比方思慎高,须得刻意抬头去瞪,平时不太明显的内双眼睑便清清楚楚呈现出来。特别是末梢那一点点上挑的弧度,带着凤尾独有的乖巧妩媚,一派天然风度,与平素端正平和模样大不相同,两个观众都微微呆了一呆。   方思慎难得这般失态,很快调整过来,放下手,向卫德礼道:“南北混血?很好的假设。还有什么理由?”   “嗯,这也就能够解释为什么皮肤颜色浅,可是头发颜色深了,因为分别遗传了父系和母系的特征……”   洪鑫垚忽然插嘴:“眉毛也很深啊,奇怪,汗毛怎么不深?那啥,还有看不着的地方……”   方思慎再有涵养,也受不了这般撩拨。瞪眼已不足以表达愤慨,直接抬腿踹。洪大少夸张地“嗷”一声,跳到洋鬼子另一边。   卫德礼笑嘻嘻地拦住方思慎,锲而不舍坚持科学猜想:“头发黑色素纯度最高的人种,应是通古斯族群,也就是古东胡系民族后代。而从你皮肤颜色和骨骼大小来看,南方古夏人血统较明显,所以我认为,”骄傲地下结论,“你应该是现代东北夏人与南方夏人结合的后代。”   方思慎板起面孔:“对不起,卫先生,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父亲的家族世居江淮,是地道南中原人氏,母亲家族为江南人氏。还有,”比划下自己个头,淡淡道,“我不是天生这么高,是因为小时候家里穷,营养不良造成的,你要见到我父亲就明白了。”   “啊……对不起……”   方思慎继续板面孔:“所以说,不要迷信科学。”   洪大少最善察言观色,马上道:“你们坐,我去买点喝的来。”   原来三人说话间已经走到紫藤长廊下。洪鑫垚对校园已然非常熟悉,不过十分钟,便抱着几瓶饮料往回走。远远看见洋鬼子站在廊下手舞足蹈,也不知演讲啥。方书呆背靠廊柱坐在长凳上,仰头跟他说话。走近些,瞧见卫德礼神情颇为激动,而方思慎眼镜摘下来勾在手指上,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不时回应两句。再走近几步,才觉得那其实不是笑,更接近一种形容不出的无可奈何。   廊上紫藤花事渐了,竭力绽放着最后的繁华,开得不管不顾,成串的褪色花朵挂得到处都是。阳光从密集的藤蔓缝隙间挤进来,和坠落的花朵一起洒在那人身上,黑得纯粹的头发与白得晶莹的面庞对比鲜明。   洪鑫垚小心翼翼放下饮料瓶,就这么蹲在地上,摸出兜里手机,仔细调整角度,把洋鬼子剔出取景框,摄入剩余的美丽风景。   从这天起,一到周六下午,洪鑫垚便冠冕堂皇跟着方思慎,加上一个卫德礼,混到吃完晚饭再回家。方思慎绝不会额外关照他,午饭基本对付一口,晚饭多数吃食堂。洪大少一面挑三拣四,一面白吃白喝。偶尔也会三人凑份子,去醒醉轩搓一顿打牙祭。   论文漏洞归方思慎挑,找资料和实际执笔的是卫德礼,洪大少懒得看也看不来,全凭国际友人口头转述大发宏论。所谓无知者无畏,那叫一个肆无忌惮天雷滚滚,劈得方思慎心脏一阵阵抽搐。偏生卫德礼不觉得如何,还不时拍案叫好,偶尔拿笔珍而重之地记下来,每当这时,洪鑫垚便趾高气扬,简直忘了自己姓甚名谁。方思慎总算知道国学院的老头子们都是怎么被洋鬼子气死的了。   监护人以为洪鑫垚坚持上着辅导班,又见国文、历史、西语三科齐头并进,均有明显起色,对辅导老师感激不尽,直说要登门致谢,被他寻找种种借口死活拦住。如此一来,周六下午这半天厮混时间,仿佛有了某种正大光明的理由,成为某个必不可少的存在。   不觉过了月余,这一天洪鑫垚照例跟在方思慎后头一摇三晃往前走,梁若谷同行出教室,阴阳怪气道:“金土,你这面批,批得可真够长的哪。”   洪鑫垚乜他一眼:“怎么,只许你梁才子好学,不许我乡巴佬上进啊?”   梁若谷笑:“这么用心,还真是刮目相看。”   洪鑫垚也笑:“你会暗渡陈仓,就不兴少爷我明修栈道?”意指梁若谷时不常跟方思慎邮件往来。   “咦?果然又长进了哈!再过两天,岂不是要叫你一声洪才子?”梁若谷调侃他。说实话,“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这成语是玩《楚汉争雄记》玩熟的,不过洪鑫垚能够如此活学活用,确实得益于最近的国学培训,语感变强了。   方思慎在前边听两人斗嘴,忍不住微微笑。梁若谷凑上前跟方老师道个别,这才转身离开。   师生二人拎着一兜葱花饼走到麻辣烫摊前坐下,天气渐热,生意冷清不少,这个点没别人。洪鑫垚从书包外侧掏出皱皱巴巴两张纸,本来神情挺正常的,陡然不好意思起来,把纸张摩挲平整,摊在桌面上,期期艾艾:“方、方老师。”   方思慎伸手拈过,是份西文试卷,59分。   “你帮我找找,看能不能再找出1分。”洪大少破天荒头一遭害了羞,“我,那个,还从来没有得过60……”   方思慎忽然意识到这纨绔子弟多年来的学校生涯其实并不舒坦,应一声“好”,认认真真看起来。   酸辣粉上来了,洪鑫垚又管老板要个盘子,装了两个葱花饼送到方思慎鼻子底下:“先吃饭,吃饱了再看。”   方思慎把试卷往前推推,拿筷筒子支着,边吃边看:“这儿有2分,不过估计要不回来,你看,单词间隔不够,前一半跟后一半连在一起,恰好形成歧义,可惜。”   酸辣粉的热气蒙上眼镜,方思慎摘下来在裤腿上擦擦,重又戴回去。洪鑫垚一把扯下来:“我看你都装成习惯了,也不嫌累!”   方思慎辣得满脸是汗:“也是,夏天戴着挺难受的,反正跟同学们也熟了,那就不戴了。”还接着审察试卷。   洪鑫垚盯着他鼻尖上一滴汗珠,眼见就要落到碗里,下意识地拿起纸巾轻轻一点,吸走了。半天才自己反应过来,有点发懵。瞧着方思慎丝毫没有察觉的样子,心头一松,好像也没什么。   “这个语法题我觉得两个答案都行,意思稍微有些区别。一会儿跟卫德礼求证下,若真是都可以,这1分没准能要出来,别的我可找不着了。对了,记得提醒我问他讲座的事。”   “我可不想让洋鬼子看见机密档案!”洪鑫垚嘟囔一句,翻出笔记本抄下方思慎指出的问题,试卷叠巴叠巴塞回书包里。   第28章   师生二人坐在花园里,方思慎在那头看书,洪鑫垚拿本袖珍版西文词典背单词。大概因为少了一个洋鬼子,洪大少莫名其妙地格外兴奋。平均每隔三十秒,必要想方设法出点状况,跟只超级大马猴似的,拧来扭去地坐不住。   制止几次不管用,终于,方思慎放下书,端起架子正式批评:“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淡泊明志,宁静致远。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行动举止沉稳些,别这么浮躁。”   “哈哈!”谁知洪鑫垚又是拍手又是跺脚,指着手机屏幕大笑,“三分五十秒!恭喜恭喜,坚持不受干扰三分五十秒,大有进步,再接再厉哈!”学着方思慎的样子板起面孔,“行动举止沉稳些,别这么浮躁!”又“嘎嘎”狂笑起来。   方思慎瞪他一眼,懒得搭理,低头继续看书。   洪大少觉得方书呆瞪起人来实在是一点也不凶。不但不凶,好像还带点儿小孩子的委屈样儿女孩子的撒娇样儿,瞪得人心里痒痒。相比之下,反倒是偶尔冷冷淡淡不理人的神气,叫人打怵得多。   “哎,生气了?”凑过去坐下,拿膝盖碰碰他的腿。   方思慎缩缩脚,书翻过去一页。   “生气了的话……”洪大少弓着腰把头伸到对方面前,脑子一昏舌头一滑,冒出肥皂剧里恶霸调戏良家妇女的调调儿,“喏,再瞪我几下呗,那啥,用眼神狠狠杀死我!”   方思慎猛然站起来:“洪鑫垚!我没有义务陪你浪费时间。你要总这么插科打诨不务正业,我只好走了!”   洪鑫垚没想到方书呆反应这么激烈,呐呐道:“真生气了啊……”   方思慎深吸一口气,稳稳情绪。圣人云:“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诚然。解决了“怨”的问题,眼见着便“不逊”起来。说到底,自己不擅长应付这种胡搅蛮缠的半大小孩,想想也算仁至义尽,不如就此做个了结也好。   于是正色道:“洪鑫垚同学,总的说来,你在选修课上的表现进步很大,作业做到现在的程度,我认为可以通过。这门课还有一个月也就结束了,如果你真的对国学感兴趣,以后有问题欢迎发邮件,我一定尽量及时回复。如果希望继续提高西语,直接跟卫德礼联系就行。抱歉我有其他事要做,恐怕没时间……”   洪鑫垚听着听着就愣住了。方书呆的话大大出乎意料,其间隐含的意思令人无比憋屈,又没来由有些慌张,却怎么也想不出到底是为什么。   “不就是开开玩笑嘛,至于生这么大气……”   方思慎摇头:“我没生气,只是跟你解释清楚……”   洪大少跳起来,怒吼:“你明明就生气了!都赶人了还说没生气!明明生气了干嘛不承认?你有意见你说好了,赶人算什么?”   方思慎看他暴跳如雷的样子,苦笑:“我没有赶人……”   “你明明就在赶人!还说没有!你凭什么赶人?这地方你们家开的啊?……”   附近的人听到动静,都伸头向这边张望。方思慎顿时无比期待有谁来打个岔解围,这才想起卫德礼似乎迟到太长时间了。一边走一边掏手机,打电话过去问情况。洪鑫垚两步跟上:“你休想撇下我!”   电话接通,方思慎摆摆手叫洪鑫垚安静,问:“Daniel,你在哪里?什么?在巡检所,和警察吵架?你等着,我马上来!”   那头卫德礼赶忙解释:“吵架已经完了,我现在在我们上次买车的地方。”   方思慎心中掠过一阵不详的预感:“你去那儿干什么?”   “警察说还没有找到证据,我觉得他们太不认真了,所以我自己来找证据抓小偷。”   方思慎急道:“你一个人抓不住的,快回来!”   “我找到证据就回来,不会真的和他们打。嘿嘿,我学了八卦掌,武术老师说,其实夏国人几乎都不会——啊,有人来买车了,不和你说了。”   洪鑫垚一直竖着耳朵偷听,这时抓起方思慎的胳膊就跑:“洋鬼子麻烦了,快!”   方思慎心里着急,顾不上跟他计较。两人一口气跑到校门口,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黄帕斜街。接近二手车赃物市场,叫司机放慢速度,方便寻找卫德礼。   这一段属于未改造的老街,繁华而逼仄。周末的下午,车辆往来,人潮汹涌,快到公交车站,出租车便开不动了。洪鑫垚让司机靠路边停下,递过一张大钞:“师傅,我们接个朋友,麻烦您等会儿,还坐您的车回去。”   方思慎要掏钱,已经被洪鑫垚拉下车:“你别掏了,我回头找洋鬼子要救命钱。”   走不多远,前方突然一阵骚动。一个高大的身影在人群中狼狈奔逃,双手紧抓长衫下摆,相机在胸前乱晃,操着三分洋腔大喊:“让开!快让开!”一个年轻人在后头紧追不舍,死盯着目标一声不吭,带起的动静却相当吓人,路人纷纷避让,胆小的女孩子甚至尖叫起来。   方思慎定睛一看,被追得东逃西窜的不是卫德礼是谁?想起等在路边的出租车,不由对洪鑫垚的先见之明大感佩服,高声招呼:“Daniel,这边!这边!”   卫德礼发现方洪二人,精神一振,迅速向救援队伍靠拢。那年轻人一声呼哨,侧面胡同里又冲出三个人,手里都抄着家伙,紧跟着他追过来。方思慎快步迎上去,拉着卫德礼往出租车跑。那年轻人见此情景,一蹬腿猛扑上来,要抢卫德礼的相机。洪鑫垚侧里抬腿一绊,在人完全倒下去之前,拎着后脖领子把他拉起来,左手一记拳头便上了脸。   方思慎听得后边一声惨叫,赶紧回头,恰见挨了拳头的那个手足乱舞,另三人已经包抄上来,其中一个行动尤其迅捷,手中铁棍径直往洪鑫垚后脑砸去。方思慎不及思索,一个箭步飞跃,落到洪鑫垚身后,转过身竭尽全力向前猛推,把他推得连冲几个趔趄,自己也借着冲出好几步。感觉对方铁棍从后背扫过,因为前冲之势消去了主要力道,也没觉得怎么疼。   洪鑫垚回身见他挨了一棍子,立时红了眼,拖出一辆停在路边的自行车,双手举起朝对方狠狠丢过去。借着阻碍之势的瞬间空档,转头寻找更趁手的武器,瞅见身旁小摊竖着的遮阳伞,伸手整个拔起,舞得虎虎生风,预备上演以一敌四的英雄壮举。   方思慎将他拦腰拖住,大吼一声:“走!”发觉这愣头青一个劲儿挣扎着要去跟人拼命,只得拿自己当盾牌挡在他身前,同时怒喝,“快走!可能还有同伙!”   洪大少醒过神来,认清形势,佯作冲锋,遮阳伞却脱手甩出,扭头往出租车跑去。路人早就吓得远远躲开,三人脚力都不错,一阵闷声疾跑,把追兵甩开几米。眼看胜利在望,万没料到那出租车司机胆子小极,见了这个架势,生怕惹麻烦,于此千钧一发之际,竟然发动车轮,调转车头,车尾喷出一股青烟,闪了!   方洪二人傻了半秒,同时大吼:“跑!”发足狂奔。后面追兵紧咬不放,气势逼人。三人想要拦出租车,要么时机不便,要么司机不停,卫德礼自己没工夫掏手机,倒有工夫向路人呼吁:“报警!帮我们!报警!”洪鑫垚上气不接下气嚷道:“报、报个屁!”方思慎也跟着道:“不行,说、说不清楚,是群、群殴。回学校,他们应该、不敢进、学校……”   统共不过一站多地,三人心有灵犀,一口气跑过黄帕斜街,冲上学府大道,拐进西门小吃街。各种喧嚣混乱扑面而来,置身于熟悉的环境,安全感顿时涌上心头。方思慎回头望望,那四人慢慢停下,向这边怒目瞪视,似乎喃喃咒骂着什么,终究没有再追过来。于是也放慢脚步,一面擦汗一面喘气。平时锻炼向来张弛有度,多少年没像这样卖命猛跑过,体力明显不如前头蹦跶的那俩,腿肚子一阵阵抽痛。   “当啷”一声,低头才发现不小心踢翻了一个易拉罐,零钱钢镚儿撒得到处都是。   “对不起对不起!”忙蹲下身扶起罐子,趴在地上捡零钱。卫德礼先退回胡同口侦查敌情,然后才过来帮忙。这俩蹲在路中间捡钱,各家摊贩跟过往行人都忙自己的,视若无睹。洪鑫垚看方思慎趴到熟食案板底下去够滚落的钢镚儿,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大元首,弯腰塞到易拉罐里:“行了,别在这儿耽搁了,都算我的!”   方思慎到底找着了最后几枚钢镚儿,送到主人面前:“您点点,够不够数?”认出熟悉的面孔,不禁诧异,“原来是您……怎么挪这头来了?”   那瘸腿乞丐操一口方言腔国语,沙哑着嗓子慢条斯理:“上午北头,下午南头,换风水。”拿起易拉罐往里瞧了瞧,也不抬头,问,“你们咋的招惹那帮小子哪?”   不等方思慎想出措辞,洪鑫垚已经道:“一个误会。”   卫德礼立刻愤然反驳:“什么误会!他们偷自行车卖,我拍了照片,他们就抢我的照相机,还打人!”   那乞丐把几个钢镚儿晃得咣当咣当直响,调子不阴不阳:“这位朋友面相特别,藏也藏不住。这边不是他们地盘,大概不会过来,不过你总不能一辈子不出门是吧?把照相机送人家算了,要不当面砸了也行,破财消灾,免得留后患。”   方思慎望望马路斜对面,那四人手里铁棍倒是不见了,靠着树桩子向这边指指点点。正在心里斟酌卫德礼的安全问题,就听洪鑫垚冷哼一声:“谁一辈子不能出门还难说呢!”看出这乞丐有些路数,便道,“这位大哥,谢谢了!”方思慎胳膊被他拖着,不由自主往前走,只得也回头冲人家说一声:“这位大哥,谢谢了。”   洪大少一脸严肃:“去你们校医院!”   卫德礼走在后边,这才看见方思慎背上长长一道血痕渗出衣衫,惊叫:“方!你受伤了!”   方思慎反手摸摸,被铁棍扫过的地方似乎肿了。看看手上,并没有明显血迹,便道:“没事,就是擦破点儿皮。”   这时神经松懈下来,汗水浸透伤口,一阵紧过一阵撕扯着疼。担心感染,还是往校医院走去。   外科大夫拿镊子夹着一大团酒精棉,毫不留情从背上蹭过,方思慎疼得浑身一凛,“咝——”倒吸一口长气。   那大夫端详一下狭长的创面,数落:“软组织挫伤,轻微渗血。刃口这么窄,幸亏不锋利。年轻人干什么这么冲动?有事不能好好说,非得喊打喊杀不可?这诊断记录可得汇报保卫处……”   洪鑫垚心知要造成这样的创口必是三棱铁,口里却马上道:“大夫,是意外。剑道社排练,失手了,幸亏用的是没开刃的道具——老师可以作证的。”   “那也太不小心了,万一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谁负得起责任?”   “是,您说的是,下次一定小心。”   方思慎从来不光膀子晒太阳,背上皮肤比脸上还白,衬得那一条伤口越发狰狞可怕。卫德礼在一旁后悔难过,简直快哭了:“方,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你要我别去,我没有听你的……”   洪鑫垚突然打断他:“有点事问你,我们出去说。”把卫德礼拉出诊室,直拉到走廊尽头,“方思慎叫你别去干什么?”   “我每个星期都去问问警察,有没有找到我的车,还有那些小偷的证据,方和我说算了,我不想算了,所以……”   洪鑫垚跺脚:“大爷哎,您消停些成不?还嫌折腾没够,存心叫书呆子背处分呢是吧?”   卫德礼没听明白:“什么意思?”   “你没听那大夫说要汇报保卫处啊?你要是校长,学生在外头打架,会怎么办?你一个老外,学校不能拿你怎么样,好歹替他想想!”   这回卫德礼听懂了,努力辩解:“明明是他们打我们!校长也要讲道理!我有他们偷车的证据,方还受了伤,我要报警!”   洪鑫垚用看白痴的眼神瞅他一眼:“照片呢?我瞧瞧。”   卫德礼把相机递给他。   洪鑫垚指着照片上一排自行车加一堆路人甲乙丙丁:“就这?还证据呢?这玩意儿能证明个屁!警察要问,这俩在干嘛,你怎么证明人家不是扯淡聊天,而是卖黑车?你怎么证明这车是偷来的?”   可怜卫德礼这规则社会里出来的大学讲师,说不过潜规则社会里的高中生。最后恨恨道:“就是中间那个,看见我拍照,要抢我的照相机……”   洪鑫垚阴着脸:“老子认得!”   摆弄几下相机,忽道:“借我用几天,下次还你。”冲洋鬼子一摆头,“你进去陪他,我打个电话。”   卫德礼诸事不顺,连番受挫,忽然觉得此种情势下自己完全没有用武之地,张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灰溜溜地听从指挥,转身进诊室去了。   洪大少靠墙琢磨片刻,拨通一个号码:“赵叔叔,我是小垚。您侄子我今儿差点让人把小命给留下了……”   刚把电话挂上,那两人恰好从诊室出来。   方思慎见他关切地看着自己,笑笑:“没事,抹点消炎药,三天不沾水就行了。”   洪鑫垚扯扯身上被汗水浸湿的校服T恤,想到一个问题:“那你洗澡怎么办?”   “毛巾擦擦,凑合几天吧。”   卫德礼忙道:“我帮你。”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方,让我帮你吧。这件事是我的错,你告诉我了,可是我没有听你的。对不起。”卫德礼热切地望住方思慎,“请接受我的帮助,让我弥补自己的错误。”忽然又想起一个理由,“我知道你们的公寓没有浴室,你的伤口,在公共浴室一定很不方便,我的公寓有浴室,借给你用,请不要客气。”   洪鑫垚想想大澡堂子乱糟糟的景象,道:“我看也是。要不是因为他,你怎么会挨这一下,用他一点热水算什么。”心里却知道方书呆那一下其实是替自己挨的,欲说几句感谢的话,却怎么也出不了口。   方思慎本打算回宿舍水房擦擦,经两人这一劝,想到可能被其他人撞见,解释起来也不太好说,稍加犹豫,妥协:“Daniel,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   洪大少惦记着给人发照片,道:“那我先走了。”   方思慎把他叫住:“我们送你从正门上车。”一路郑重叮嘱,“最近千万别往那边去,更不许想着回去报复,另外这件事也不要随便和别人提,毕竟跟人动了手,你是在校高中生,还没满18岁,万一被扣上打架斗殴的帽子,留下污点就不好了……”   洪鑫垚扬手招呼出租车:“行了行了,知道了,本少爷有那么没脑子吗?”   方思慎回宿舍取了衣服,跟卫德礼一块儿到留学生公寓。单人套间带独立浴室,设备比起博士生宿舍好了不止一点两点。   在卫德礼的帮助下,小心脱掉上衣:“Daniel,麻烦你帮我擦擦后背,然后我自己来就行了。”   温热的毛巾在背上蹭两下,忽然没了动静。扭头看时,卫德礼盯着创口,满脸伤心欲绝:“方,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方思慎见他那副样子,不知如何安慰才好。侧头想想,道:“Daniel,如果这是你的错,你有什么错?”   “我让你受伤了,我没有听你的劝告。”   “Daniel,是那些人打伤了我,不是你。你没有听我的劝告,因为你认为我说的不对。难道不是吗?”   “我知道,方,我知道……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真是个深奥的问题。方思慎只好说:“基本上,像丢了自行车这类小事,没有人想到去报警。即使报警,也没有人,”忍不住一笑,“也没有人像你这样,去找警察吵架,去自己抓小偷。”   “为什么?”   “大概觉得没有用吧,再说也很危险。”   “为什么没有用?我知道很多人被偷了自行车,比如说洪,他说他丢了三辆。如果所有的人都去报警,都去跟警察吵架,都去抓小偷,一定会有用的!”   “也许。但是……”   “如果大家都去抗议,不认真的警察会没有工作,政府会派人专门处理问题……”   方思慎不欲跟他纠缠,接过毛巾在水龙头底下搓搓,重新拧干递过去,示意他继续帮忙。口里转移话题:“Daniel,你记住,最近千万不要从那边走。这也是一时权宜之计,让我想想……”比起洪鑫垚,反倒是卫德礼的安全难以放心。调动所有知识经验储备,最后道:“实在不行,你找找你们领事馆,就说人身安全受到威胁,如果以领事馆的名义去跟警视厅要求,估计他们能重视起来,然后再报警,可能就管用了。”   卫德礼认真思考一阵:“方,我大概懂你的意思。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我的老师二十年前来过夏国,他告诉我这个国家虽然非常严厉,可是拥有全世界最好的秩序。现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方思慎苦笑:“是吗?我的老师曾经引用前人的话来解释:‘礼崩乐坏,狂狡有作。’”   “他是说最近二十年吗?”   “不。”方思慎缓缓摇头,“秩序有很多种。你知道,礼乐代表的,是文德仁政。如果就这一点而言,那么天下之无道也久矣。”   卫德礼帮忙擦完后背,很自然地转到前面来:“你的意思是,圣门倡导的传统价值体系已然崩塌?”   方思慎忽然觉得十分别扭,把毛巾拿过去,后退一步:“洗澡的时候讨论这个,未免亵渎圣人。谢谢你,让我自己来吧。”   卫德礼还想说什么,见他态度坚决,只好转身,轻轻带上门。   第29章   方思慎洗完澡出来,换主人卫德礼自己进去洗。   看见桌上摆好了果汁,想起上次来做客,曾经说过不喝含咖啡因跟酒精的饮料。捧着杯子坐下来,折腾一下午,这才真正得空休息,暗忖卫德礼这人其实堪称东西合璧绅士典范。由他引起的所有问题,说到底,不能算是他的问题。当然,细究起来,抛开是非不论,真要吸取教训的话,态度上某种程度的先入为主与鲁莽武断可以反省。   不一会儿卫德礼出来了,给自己冲了杯龙井,坐到对面。   方思慎时不常要来传达通知,送个材料什么的,若不着急便会应主人之邀如此坐上一坐。他在人际交往方面向来被动,这一份因公强加的关系,出乎意料地缘分投合,这么些天下来,竟然衍生出相当密切的跨国友谊。   两人都是马后炮型的学术研究者,今日如此精彩一战,理所当然坐而论道。夏语西文夹着文言,渐渐聊得深入。   “方,我到这里快三个月了,不明白的地方却越来越多。太多的现象,跟我从前听说的,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可是,刚才你提及‘礼崩乐坏’,我忽然想起,祖父日记里曾经有过同样的说法。”   卫德礼把玻璃杯托在掌心,翠绿的茶叶一根根上下浮沉,慢慢旋转舒展,茶水变作清透的浅碧色。   “祖父去世时,我只有八岁,但是已经跟他学了两年夏语。此后却再难找到合适的老师,直到大学考入普瑞斯东方研究院,才得以继续学习,终于能够看懂他当年写的那些夹杂着夏文的深奥日记。”卫德礼笑一笑,“你知道,一百年前到夏国来的人,绝大多数是冒险家,也有极少数的朝圣者,我的祖父偏偏属于后者。他少年时读过许多关于夏国的传说和游记,对神秘的东方古国、礼仪之邦充满向往,来到这里之后却大失所望。”   方思慎深表同情:“令祖来得不是时候。”   “祖父对这个国家和这里的人民非常同情。一开始,他认为天主能够拯救他们。”卫德礼叹了口气,多年钻研夏文化,如今的他当然明白这是一条死路。   “后来他发现没有多少夏人肯真心信仰天主,就决心改变方向,努力帮助一些愿意接受民主、自由和平等信念的官僚,希望建立起和我们一样先进的制度。”说到这,卫德礼带出一股不自觉的先天优越感来。   方思慎礼貌地打断他:“对不起,Daniel,”慢慢道,“我不了解你所说的‘先进的制度’到底怎么样,但是一位长辈曾经告诉我,内战期间避居海外的夏国人,在贵国遭受了严重的歧视和不公正对待。”   大概没想到好脾气的方思慎会提出如此有力的反驳,卫德礼一张脸立刻涨得通红,窘迫道:“那是发生在很多年以前的事,现在好多了,好很多了。”看一眼对面的人,又补一句,“对不起。”思考片刻,才道,“方,一个好的制度,能够提供监督和改正的机会,可能变得越来越好;而一个坏的制度,是很少,或者没有提供监督和改正的机会,只能越来越坏。”   方思慎琢磨着他的话,最后点头:“我同意。”心中却忽然想到,那些避居海外的夏国人,假使留在国内,可能遭遇的歧视和不公正对待,十之八九残酷得多。   卫德礼喝一口龙井茶,又有了精神,继续兴致勃勃讲述祖父的故事:“想说服夏国当时的政府官僚改变旧思想,建立新制度,简直太难了。再加上不断爆发的战争,总是迫使他中断工作,最终祖父只能带着深深的遗憾离开了这里。他回国以后,对在夏国的经历进行回顾和反思,忽然开始重新学习圣门典籍。他认为自己不幸遇上了夏国历史上又一次‘礼崩乐坏’的时期,而要挽救这种危局,天主也好,民主也好,外来的文明其实都不起作用,唯有回归圣门思想,重建仁政体系,才能最终实现大同世界。”   卫德礼摊手:“所以,他在晚年成了一名狂热的圣门信徒,简直连天主都要忘记了。”   方思慎微笑道:“令祖若能活到现在,一定会得到那些国学大师们的热烈欢迎和无限敬仰。” 回归圣门思想,重建仁政体系,实现大同世界,正是当前呼唤大夏文明伟大复兴潮流中,某些国学前辈大佬的主张。   卫德礼说得兴奋,便没注意到方思慎这个本土人士对于这一伟大理想的热情,似乎还比不上他这个外来者。   “我的一位老师,就是二十年前来过这里的那个,对资本社会深恶痛绝,是个坚定的乌托邦理想主义者。所以,他从夏国回去以后,不遗余力地赞颂你们敌我分明的斗争、团结安定的社会,秩序井然的生活。”卫德礼哈哈笑道,“祖父听他介绍了你们的共和新政,破旧立新,搞思想改造,文化革命,至死都不相信那一套能够统治他心中的夏国。”   方思慎笑得有些苦涩:“令祖真是一位智者。”   卫德礼收起笑容,郑重道:“方,你知道,我被他们弄得十分困惑,因此决心亲自来看看,这些日子的所见所闻,让我更加深刻地理解了祖父的观点。你刚才的话给了我很大启发。如你所言,若把‘礼乐’定义为文德仁政,那么一种严厉的秩序,即使表面上看起来非常稳定,实际上也是‘礼崩乐坏’的体现。严厉的秩序往往难以持久,酝酿着暴动和反抗的因子,一旦被打破,必然带来混乱。与此同时,严厉的禁锢也压制了人们的活力,一旦被打破,必然出现井喷式的繁荣。我想,这就是为什么,目前夏国呈现出这样令人迷惑的混乱的繁荣景象。”   也许旁观者清,一个关心夏国命运的外国人,居然能给出这样高度概括的分析。方思慎暗叹一声,道:“谢谢你没有定义为‘繁荣的混乱’。”   “这样联系起来看的话,从七十年前祖父到来的时代至今,‘礼崩乐坏’的局面没有本质变化。”卫德礼说到这,满脸真挚地安慰方思慎,“没关系,孔圣人的时代还要糟糕得多。”   方思慎被他逗笑了:“是的,圣人生前二百年,身后三百年,从春秋到战国,‘礼崩乐坏’持续了整整五百年。如今你要从几时算起?哪怕从‘康乾盛世’末期算起,也还有三百年煎熬等着呢!”   “那太悲观了,难道你忍心吗?”卫德礼居然当起真来,热切地望着方思慎,目光灼灼,“正所谓‘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难道现在不正是圣人应时而生的年代?难道没有人能够改善眼前混乱的状况?”   方思慎不说话,低下头默默思量。   也许出于某种潜意识的回避,他平时等闲不会刻意去考虑这些问题。此刻摆到面前来了,却也不肯敷衍。半晌才道:“Daniel,你比许多普通夏国人更熟悉我们的历史,若俟河清海晏圣人出,可不知出过多少了。礼崩乐坏持续至今这种说法,我想绝大多数夏人不会承认,因为就在半个世纪以前,刚刚出了近代以来史上最伟大的一位圣人,指引着这个国家前进的方向。古人云:‘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于是天便赐给了我们仲尼。然而从现实结果看,天生仲尼之后,又如何呢?”   卫德礼摇头:“你说的不对,政治领袖怎么可以和思想家相提并论?”   “这是另一个问题,我的意思是,”方思慎微微蹙起眉头,“我个人很怀疑所谓圣人的作用究竟有多大。”   卫德礼连连摇头:“不可以,不可以,没有圣人的夏文化,就像没有天主的西方文化,无法想象。”   方思慎侧头,边想边说:“这比方并不恰当。据我所知,天主是神,是活在信众心中的信仰,从来不是某个具体的人。我们文化中的圣人不一样,大圣五百年出一个,小圣三五年出一个,就连孙行者那泼猴,都敢自封齐天大圣呢。等圣人出来救世,我们已经等了几千年了。”   这番话随口而出,并未经过事前的深思熟虑,说到这,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展开,沉默片刻,慢慢道:“大家都等得很辛苦。”   卫德礼思索一会儿,拍下桌子:“方,你太悲观了。我觉得正因为圣人不是神,所以‘人皆可以为尧舜’,人人都有成为圣人的可能,人人都应当担起传播大道的重任。‘天将以夫子为木铎’,焉知今日之‘夫子’,不是你我之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克己复礼,天下归仁。我相信这是一定能够实现的!”   方思慎看着对面这位衷心热爱大夏文明的国际友人,微微摇了摇头。因了双方坦诚相交,也就直言不讳:“Daniel,你这番话一点也不新鲜。我的一位长辈,曾经讲过一些他们那一代人的经历,正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典型代表,最后的个人命运,却几乎无不以悲剧告终。”   他虽然不曾系统深入地思考过时代与社会的宏大主题,那些体验与感悟的碎片却不可避免地堆积在脑海中,此刻被迫缀连成串,形诸言语:“你说的这些,听起来非常美好,鼓舞人心。然而在我们的传统里,每当人们高呼这些口号,往往是在时势危急关头。所以,它们从一开始,就和家国观念深刻地纠缠在一起。在皇权尚未被推翻的年代,它们还和皇权专制纠缠在一起。那些担负天下兴亡之责的匹夫们,不过是成王败寇,在改朝换代的过程中获得相应的位置。而在皇权被推翻后的年代——你知道这段历史并不长,”   卫德礼正凝神倾听,闻言点头:“的确,一百年和三千年比起来,不算什么。”   “这一百年里,世界日新月异,我们却忙着攘外安内。匹夫们刚刚为救亡图存、保家卫国而牺牲,紧接着又为一统江山而奋斗。因此,我猜……他们还来不及对制度进行反思和构建,便已经被规范到成型的既定制度里,最后……不可避免的,成为牺牲品。”   “不,方,我不这样认为,你这样说太消极了。人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如果那是集体的选择,那么所有人都该负责任。”   “我知道,Daniel,我知道。”突如其来的,方思慎简直要恨起对面的洋鬼子来了。他这样自以为是,指手画脚,无知无觉地揭开别人最痛苦最难堪的伤疤。那属于时代和群体的痛苦陡然落到渺小的个人身上,犹如滔滔洪流从一个巨大的漏斗中倾泻而下,汇聚到狭小尖细的出口,霎时化作穿心利器。   方思慎将杯中果汁一饮而尽:“我只是不能同意‘圣人救世’的说法。很小的时候,家中长者就告诫我:没有人能够真正拯救别人,能拯救你的,只有你自己。‘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是赞同的,可是我不太清楚,今时今日,‘匹夫之责’究竟是什么。天下之无道也久矣,诚然。可是先贤只告诉我们,大道之行也,会呈现什么面貌,至于如何让天下皆行大道,我没有找到令人信服的答案。”   站起来,一笑:“我是一个没有雄心壮志的人。亚圣有言曰:‘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就连独善其身,在我看来,都是重如泰山的目标。对不起,Daniel,让你见笑了。谢谢你的帮助和招待,今天打扰你很久了,再见。”在卫德礼的一脸错愕中,方思慎点头致意,转身离开。   走出楼门,太阳已经下去,南风拂面,消尽了初夏的暑气。三三两两的学生从公寓前整洁的草坪与花坛间穿行,灌溉设备把水流压成喷泉雨雾,向着苍枝翠叶飘飘洒洒,气氛祥和惬意,快乐安宁。   方思慎在路边驻足,一瞬间心事浩茫连广宇,仿佛于无声处听惊雷。他自己也没想到,一件小事和一段闲聊竟会造成如此沉重的心理负担,非常不合时宜的想起几句前人诗歌来: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   刚回到宿舍,卫德礼的电话就来了。招呼完毕,双方同时道歉。君子和而不同,两个人都很有风度,三言两语说开,友谊长在,真理长存。接下来的两天,方思慎坦然上门,麻烦卫德礼擦背抹药。因为讨论得热烈,不知不觉时间就拉长了,到第三天,干脆就在公寓里弄点简餐,一块儿吃晚饭。   卫德礼虽然爱好东方文化,最拿手的还是番茄酱炒通心粉。看方思慎手持叉子,吃得一点儿也不为难,他异常高兴。吃着吃着,忽然抬头:“方,可以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吗?”   方思慎把通心粉咽下去,喝口水,才道:“什么问题?”   “你是不是……没有女朋友?对不起,因为我从来没见过你提起女朋友之类……”   方思慎笑笑:“是还没有。”   “为什么?”似乎为自己的问题做注解,卫德礼赶忙接着道,“我觉得如果哪个女孩子成为你的女朋友,一定很幸福。因为你是这样温和善良,诚实正直,又很有主见,而且……非常美丽……”   方思慎哈哈大笑起来。他知道西语中“美丽”一词男女通用,老外夸人惯于不留余地,也就不太当真,一边笑一边不停说谢谢。他跟人说话向来有问必答,这个问题却实在难以解释,笑了几声,还用心吃饭,就这么笑过去了。   卫德礼别有深意地望着他:“我也没有女朋友。”   可惜方思慎恰好低头,叉起一把通心粉:“我们大夏国有的是美丽多情的女孩子,更有无数浪漫传说,比如楚襄王遇巫山神女,刘阮遇天台山神女,说不定你也可以遇上一个呵呵……”   卫德礼看着他,心里犹豫一阵,终于微笑道:“那可真是不虚此行。”   星期五是郝奕论文答辩的日子,方思慎连续几天都被华鼎松支使得东奔西跑:帮忙填写表格、整理程序,接待外地过来的教授,中间还挤出睡觉时间把师兄的论文通读了一遍。周五当日做了一整天专职秘书,虽然国学院派来两个博一生帮忙,却只能干点端茶送水的活儿,对许多专业术语和偏门知识反应茫然,更别提做记录了。   郝奕这篇论文,以战国各系文字字形分化与整合为题,实际上是把华鼎松最近十余年的钻研成果进行了梳理总结,属于述而不作的典范。小学之道,首重传承,不比文论史论,更看重思想观点的创新。貌似蹈袭前人,实则冷僻深奥,平淡枯燥处见功力。洋洋洒洒三十万字,也不过整个上古文字变异研究的一个侧面。几位老教授的提问刁钻又古怪,连做记录的方思慎都觉胆战心惊,更别说首当其冲的郝奕,二十度空调底下,衬衫全湿透了。幸亏最后结局完满,全票通过。   华大鼎大发慈悲,恩准小弟子不必参加晚上的答谢宴。方思慎赶忙去找卫德礼,已经约好这周六的选修课请他主讲,介绍《太史公书》海外流传概况。无论如何,今天晚上得把讲稿要来看看。   刚敲开公寓的门,卫德礼将方思慎拉进去,手舞足蹈:“方!我的车回来了!我的自行车找回来了!”   “怎么回来的?”   “今天警察给我打电话,让我去认领丢失的自行车!他们说,不但抓了很多小偷,那个赃物市场卖车的人也抓住了!”   方思慎诧异道:“你把照片给警察了?”   “没有,照相机被洪鑫垚借走了。”卫德礼兴高采烈,“警察说,那条老街很快要变成新的大街,赃物市场以后再也不会有了!方,我们去吃饭庆祝吧!”   方思慎心中大感疑惑,却顾不上细想,谢绝卫德礼的晚饭邀请,要了讲稿,回宿舍开夜车。   第二天,洋老师的讲座大受欢迎,面孔新鲜,内容也新鲜,加上论文快要完成,学生们心情都比较轻松,现场气氛热烈。讲座结束,梁若谷走到讲台前,代表同学们致感谢辞,并呈上精美请柬一张:“卫先生,很快就是我们夏国的传统佳节端午节了,我担任志愿者的‘少儿国学讲堂’——‘琼林书院’将于下周六举行传统文化专题推广活动,这是请柬,冒昧邀请您来参观……”   “谢谢!”卫德礼接过来,看看方思慎。他对夏国人的交际方式渐渐熟悉,以为是校方事先安排好的。   梁若谷又抽出一张呈给方思慎:“方老师,恳请您大驾光临,学生不胜荣幸。”   方思慎没想到还有这一出,道:“不如请你先介绍介绍。”   “没问题。‘琼林书院’是国学大师白贻燕白老先生倡议开办的,由著名学者范有常范先生亲自主持,得到了众多关注国学的有识之士的帮助,致力于在少年儿童中普及国学,特别是推广国学启蒙教育。为了让更多的孩子和家长,以及社会人士了解国学,书院打算从今年端午开始,举办传统节日系列专题活动……”   洪鑫垚早凑了过来,瞥见梁若谷口袋里还插着几张请柬,伸手抽走一张:“少爷我也去长长见识!”   第30章   方思慎、卫德礼同行返校,洪鑫垚理所当然插在中间,左右搭腔,在同学们惊讶羡慕的目光中出了校门。   看见人行道上挤满了孩子和家长,以及马路两侧蔚为壮观的补习班广告牌,卫德礼不断提出各种少见多怪的问题。方思慎自己也只知一点道听途说的皮毛,反是洪大少好歹算个当事人,能说出不少细节内幕,直把洋鬼子听得惊诧莫名,蹦出一连串的“为什么”。可惜为他解答的这位终究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多问得几句,不耐烦了:“你哪来那么多为什么?不学这些玩意儿就上不了好学校,上不了好学校就考不上好大学,考不上好大学就找不着好工作,找不着好工作就挣不着钱,挣不着钱就啥都干不了!”   卫德礼被他绕蒙了,好一会儿才问:“你呢?那你上什么班?”   洪鑫垚这下蔫了,悻悻道:“老子有家教,补习数学跟西语。”   “你不是每个星期都跟我们练西语吗?为什么还有家教?”   洪鑫垚想起上周本要找洋鬼子问语法,好从卷面上抠出一分,后来却忘了个干净,于是掏出笔记本咨询,果如方思慎所说,两个选项都正确。洪大少立志要突破及格线,之前老师讲解这道题,正经竖起耳朵听了听,这时便跟卫德礼争辩起来。一路争到醒醉轩,点菜吃饭。这顿方思慎请客,答谢卫德礼的友情讲座。那两个都表现得很有风度,点菜时破天荒彼此谦让了一回。   洪鑫垚把相机还给卫德礼,夸了夸原装货就是好用。卫德礼非常高兴地说起去巡检所认领自行车的经过,谈及向警察道谢致歉,对自己的急躁莽撞真心反省。   洪大少不屑地撇撇嘴:“要不是老子……”顿住,转口道,“这是让你赶上了,切!”   方思慎看看他,没说话。   吃完饭卫德礼问下午安排。因为这一星期实在太辛苦,撑过最后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强打精神的亢奋突然退散,方思慎这会儿只想倒在床上大睡一觉,便道:“对不起,我有点事,你们俩自便吧,正好互相练练口语。”   不料洪鑫垚却偏过头:“我有事跟你说。”   只得让他又跟着自己进了宿舍。刚进门,忽觉一只手从后边撩起衬衫。方思慎浑身一僵,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洪鑫垚道:“我看看好了没有。”   气氛过于自然,不觉松懈下来:“嗯,好了。”   洪鑫垚伸出手指在伤痕上轻轻来回蹭了蹭:“疼吗?”   即使破皮的地方也早已结痂,疼是根本不疼了,却时不时有些痒。被他这么一蹭,方思慎浑身一个激灵,赶紧转身:“哈哈,别……痒啊。”   “哦。”洪大少稍微愣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怎么开口,“我,那个……”   眼神左右溜溜,在唯一的靠背椅上大马金刀坐下,打开书包,掏出一个长方纸盒:“这给你。”   方思慎早见他书包鼓鼓囊囊不知装了啥,下意识接过来,打开一看,是双崭新的运动鞋。   完全出乎意料,有点晕头转向:“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穿着跑步啊,”洪大少露出商人本色,不遗余力地推销,“这鞋特专业,提速、透气、不伤脚。下回穿这个,还能再跑快点儿。”   听见“下回”二字,方思慎忍不住一笑,忽然明白了,洪鑫垚竟是特地致谢来的。   ——这位洪家少爷,是非不怎么清楚,恩怨倒向来分明得很。   鞋子十分轻巧,连盒子端手里都没多少分量。式样漂亮时尚,灰白二色为主,间有霓虹条纹,就算对品牌没什么概念,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方思慎双手递回去:“谢谢,但是……”   “你不要,我出门就扔垃圾箱里信不信?”洪大少抱着胳膊靠在椅背上。   “洪鑫垚,你听我说,这个真的……”   洪大少腾地站起来,拎起鞋子走到窗边,伸出窗外悬着:“你再说不要,我立马松手。”   知道这大少爷蛮横起来很可能不顾后果,方思慎急道:“不行,快拿回来,砸到人怎么办?”   洪鑫垚笑得无赖:“反正从你窗户掉下去的,砸死人也是找你。”   方思慎哭笑不得:“你先拿回来。”   洪鑫垚笑嘻嘻地把鞋子拎回来,拖着方思慎到床沿坐下,鞋子放在脚边:“试试,我看看大小,不合适下星期换一双。”   事已至此,方思慎怎么拗得过他,只得带几分别扭,低头弯腰试穿新鞋,大小居然正好。通透舒适,果然一分钱一分货。   “少爷我目测挺准的嘛。”洪鑫垚得意洋洋。   总觉得不该接受对方这份礼物,又不知怎样回绝才有效,方思慎一脸欲言又止,左右为难。   洪鑫垚忽然收起笑脸:“你别这副样子,好像我怎么着你似的。就这,真没几个钱,直接从库房拿的,成本价,还不够少爷我一顿饭呢!”话出口,又仿佛变成了故意炫耀,也不知怎么说才对,改口道,“反正给你你穿就是了,大男人干什么这么婆婆妈妈的!”   他头一回送人东西送得这么憋屈,气鼓鼓说完,扭转头不去看对方。   少年人表达方式虽然生硬,却是实实在在一片真心。方思慎犹豫一下,终于点点头:“那好,谢谢你。”把鞋子换下来,问,“卫德礼的车子,是不是你找了什么关系?你借走他的相机,是不是……”   洪鑫垚办妥这事,早憋着不知要跟谁炫耀。他直觉方书呆不见得爱听,洋鬼子多半听不懂,也就是自己出口恶气而已。这时见方思慎主动问起,立刻精神一振:“哼,几个二流子小混混,也不称称自己多少斤两,敢动老子的……”   瞧见方思慎皱眉,下文及时刹住,故作满不在乎地解释道:“找了我爸一个警视厅的朋友,他说那片地方要拆迁搞开发,正好准备整顿,顺便把黑车市场连锅端了。”   “是这样……谢谢你。”   “小Case!”洪大少甩甩头发。   这般前因后果,背后动作,跟卫德礼肯定是说不清楚的,莫如不说。方思慎有些茫然,不知如何评论。好在不用再担心人身安全,算是去了个隐患。浓重的困意涌上来,撑着床沿直打哈欠,捂着嘴咕噜:“对不起……”   洪鑫垚倒挺痛快:“你睡你的,我在这写会儿作业。”书包课本笔袋练习卷子,老实不客气摊了一桌。   方思慎看他正经打算写作业的样子,揉着眼睛道:“不好意思,那我先睡一下。你要喝水暖壶里有,杯子在书架上。”抵挡不住席卷而来的疲乏,脑袋刚沾上枕头便睡着了。   洪大少装模作样写了几行字,目光移到桌上的电脑屏幕上,忽然就有些手痒,想打打游戏。观察一下方书呆,呼吸悠长,睡得很沉的样子。到底按捺不住,摁下开关。界面上出现提示框:“请输入您的密码。”胡乱试几次,沮丧地关上电脑。又写了几行字,站起来找吃的。四处搜寻一番。除去架子上两把挂面、一兜鸡蛋,窗台上一盆小葱,一盆大蒜,就只有暖壶里半瓶开水。   一时倍觉无趣。周六下午本是固定分配给辅导班的时间,不能回家,也找不着人作陪吃喝玩乐。看方书呆睡得香甜,顿觉十分不忿,掐了根葱尖儿去捅他鼻孔。   方思慎轻哼一声,拿手蹭蹭鼻头,翻个身继续睡。洪鑫垚憋住笑,改捅他耳朵。方思慎正沉在酽酽的睡梦中不肯醒来,一只手捂住耳朵,脑袋直往枕头下钻,孩子气十足。   洪鑫垚差点笑出声,觉得书呆子实在困得可怜,良心发现,扔掉葱叶子,摸出手机开始拍照。照得两张,想起那天洋鬼子讲什么人类学,一点邪念冷不丁冒上心头,望着那人乌黑柔亮的头发,眼神不由自主就往下边出溜过去。   从领口往里窥探,没什么肉,肩胛与锁骨形成一个深深的月牙窝。把衣领小心翼翼拨开一点儿,贴近些,还是瞧不清楚胸口。   “到底长啥样呢?不会是压根儿不长毛吧……”忍不住就想解开两粒纽扣看个究竟。不料方思慎微微动了动,吓得赶紧住手。等人安定下来,眼神不受控制地继续往下,顺着腰腹流连,最后停驻在某个地方。   那点邪念愈发茁壮:“看书呆子没开荤的傻样,搞不好下边毛都没出齐……”手指慢慢靠近,即将碰上去的刹那,如遭火燎,猛地缩回胳膊。整个人瞬间清醒了:我这是干嘛呢我?   青春期男生互相关注甚至比较重点部位,再正常不过。洪鑫垚站了一会儿,将自己刚才的举动和以往跟狐朋狗友的胡闹归为一类,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好像不能这样对待方书呆。心中龌龊臆想一番,劝诫自己:“书呆子那么正经,不小心弄醒了,十有八九要翻脸。”恋恋不舍地坐回椅子上,眼神却半天没收回来。   方思慎一觉醒来,看见洪鑫垚正趴在桌上抄写单词。后者为了掩饰某个下作念头,当方思慎在那边认真看书时,居然耐着性子写了两门作业,又乔张作致问了几个西语国文课本上的问题,呈现出浪子回头金不换的诡异状貌。   一周过去,离端午节只剩下三天。报刊杂志上除了呼吁给传统节日公休假日待遇的文章,就是铺天盖地的促销广告。   周六上午,梁若谷忙于志愿者活动,请假没来。方思慎上完课,与国一高其他得到赠票的老师同学,以及按时前来会合的卫德礼,上了“琼林书院”的班车。   “琼林书院”这次活动规模盛大,安排周到。上下午各有一趟班车,接送受邀参观的客人。   汽车一直开到距市中心八十公里的宁安镇,这里有京郊最著名的自然风景带,环境优美,马路宽阔,森林公园、水上公园一个接一个。夹杂其间的是错落有致的别墅区,以及专供权贵富人享用的高尔夫球场、跑马场、赛车俱乐部,甚至还有一个大型室内人造滑雪场,让生活在北方内陆的京城人士炎炎夏日里也能享受冰雪的快乐。   洪鑫垚贴着车窗拍照。不知道的人以为他在拍风景,其实拍的都是路牌。洪大少充分懂得这些地方的作用和价值,因为上学的缘故,平时只在城里玩玩,城外的高档会所基本尚未涉足。不过即使自己不来,也可以提供一些信息给家里老头子,以备不时之需。   渐渐接近孟灵山下晚月河畔,一排排五色仿古旗幡迎风飘扬,河边临时搭起的高台上悬挂着大红横幅:“首届宁安端午文化节暨琼林杯龙舟赛。”台前竖着三面旗子,分别署的是:宁安镇政务府、御府琼林集团、琼林书院。河面上龙舟竞渡、鼓声震天,河边高台附近圈出一个贵宾区域,其余地方都挤满了闻讯而来的游客乡民,热闹喧哗,人头攒动。   一车人最兴奋的莫过卫德礼,终于亲眼目睹如此壮观的夏国民俗活动,下车就迫不及待往河边挤。穿着传统夏装的小伙子过来引导,原来持有赠票的人都可以进入贵宾区,尽占地利之便。方思慎、洪鑫垚从小长于北方,也是第一次观看真实的龙舟表演,不由得向洋鬼子看齐,放开嗓子,跟着鼓点节奏给划船的健儿们加油。   他们来得晚,比赛已至尾声,不一会儿便决出了胜负。颁奖典礼就在高台上现场举行,一片欢呼吵闹声中,优胜者登台领奖。颁奖嘉宾除了宁安镇的地方官,还有文化署的中央级官员,以及御府琼林集团董事长。   洪鑫垚抬头盯着那文化署官员和御府集团董事长,总觉得有些面熟,应该在春天父亲进京时哪次应酬席上见过。“御府琼林”四个字大夏国百姓都不陌生。最近两年,XSB-TV1到TV10的整点新闻插播广告里,每晚必唱:“圣贤才八斗,夜光杯在手。仙乡何处是?御府琼林酒!”   领奖的劲装小伙们下去了,摇摇摆摆上来一堆小孩,三四岁至十来岁不等。由四名少年前后看护,领到合适的位置站好。他们一律穿着改良的明代儒服:头顶四方平定巾,脚蹬六合一统靴,身着蓝色交领长袍,大的牵小的,最小的几个磕磕绊绊,差点踩到长袍下摆摔倒,又滑稽又可爱,逗得观众嘻哈不已。几个扛摄像机的记者纷纷往前凑,被告知表演开始后方允许拍摄。   孩子们刚上台,贵宾席前几排观众便“啪啪”鼓掌,相当卖力,女人们兴奋地互相炫耀:“看!看!我们家小不点!”“我家宝贝,第一个!”原来多数是家长。   洪鑫垚猛拍一下方思慎,指着台上最后压阵那名古装少年,惊得舌头都结巴了:“你看!看那个,他、他……靠!梁子这家伙,搞什么呢,上这玩变装来了哈!”   方思慎被服饰吸引,听他这么一说,才仔细辨认面孔。那最后一个登台的少年,眉目端整,身姿挺拔,当真是梁若谷。看他素巾儒服,广袖长衫,通身装扮竟是十分之妥帖,远比平时来得醒目。相形之下,另外三名少年就显得气质粗疏,图有其表,差一点古韵书香。   梁若谷站在台上,眼神尽量不着痕迹地往下扫视。他私下送了一张请柬给汪浵,请他方便的话来瞧瞧热闹,也不知来了没有。望见洪鑫垚等人,轻轻点头打个招呼。   忽然几声汽车喇叭,负责引导的工作人员一路开道,让那车子直接开进贵宾区。原本端坐在头排的文化署刘副司长、御府集团崔董事长都站起来,亲自迎接。其余各色人等自然跟着站起来,不知情的交头接耳,打听来者是谁。   先下车的是一个清瘦斯文的中年人,低头看看路面,这才回身将一名老者扶出来,姿态恭谨而体贴。老人鹤发童颜,银须飘飘,站定之后,一根乌木龙头拐杖却不沾地,偏持在手里左右指点一番,昂首缓步,高瞻阔视,与身边人朗声谈笑。   此二位方思慎都认得,正是大名鼎鼎的国学大师白贻燕白老先生,以及新近出任文化署特聘参事的著名学者范有常。上次见到这两位,还是四年前正月里随父亲登门拜访,估计多半认不出自己了。只是与长辈当面遇上,视而不见似乎太不合礼数。心里这么想着,便往后退退,站在卫德礼洪鑫垚两堵肉墙后边,刻意不去观望。洪大少则恰恰相反,存心往前挤,只盼着多打几个照面,好借机跟人搭讪。   刘副司长与白老先生是老相识,崔董事长却是初见,自我介绍毕,抓紧寒暄。   “……崔某虽说只是一个商人,对国学素来心向往之。在经济发展的大潮中,以国学为依托,营造一个品味风雅,沉潜心灵之圣地,是我平生宏愿。因此与范先生不谋而合,得到宝贵机会,赞助‘琼林书院’和这个文化节,也算为复兴我大夏博大精深之传统文化略尽绵力。”崔董口才便给,气度从容,很有些儒商味道,“屡屡托范先生向您致意,却始终无缘拜会,今天您老大驾光临,我们这些俗人,都能有幸沾沾仙气,哈哈……”   刘副司长跟着捧场:“上午的开幕式虽然有范先生主持,缺了您老坐镇,失色不少,憾甚!憾甚!”   白老先生拐杖轻点地面,一手指着台上:“老朽专为这些娃娃而来,为国学传承而来。那些花里胡哨的把戏,你们年轻人折腾就好,别折腾我老头子了!”   方思慎身边站着位同行来的国一高老师,一边仰头张望,一边低声点评:“嘿,不过又是场打着国学幌子的商业秀罢了。”   范有常亲自把白贻燕送至高台侧面阶梯上,梁若谷搀着老人走到台前。工作人员摆好话筒,又设了琴案鼓架,上来两名乐师。最后抬上来一把太师椅,却被老头子挥手斥退。   许多人不知道这是要干嘛,贵宾席有人举起宣传册,骄傲传达:“琼林弟子吟诵经典,白大师亲自领诵,随后还有点雄黄酒、浴兰汤等端午民俗表演。”   白贻燕单手拄拐,站得笔直,神情茫远而苍凉,颔下银须随风摆动,当真一派仙风道骨。   沉郁苍老的嗓音缓慢顿挫:“端午又称端阳,作为一个传统节日来过,已有三千余年历史。最初不过民间驱邪避毒的日子,因为一个人的死,让这个节日变得伟大起来……”   介绍完三闾大夫的故事,白老先生曼声吟诵:“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罹忧也。”   稚嫩的童音齐刷刷响起:“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说实话,朗诵内容古奥难懂,围观群众真正听明白的其实少得可怜。然而琼林书院这场表演却编排得相当出色:脆嫩的童声、清朗的少年嗓音与深沉浑厚的苍老声音形成天然层次,融汇了诗歌本身固有的韵律节奏,再加上配合得当的琴音鼓响,时而婉转低回,时而高昂雄壮,一众门外汉都听得不觉枯燥。至于卫德礼这样的,简直如痴如醉,热泪盈眶。   如此这般,以叠翠重峦、清波碧水为背景,一曲花样《离骚》于天地间袅袅回荡……   第31章   经典吟诵结束,白大师与琼林弟子现场表演古楚国端午风俗:点雄黄酒。   太师椅重新搬上来,白大师当中坐下。梁若谷与另外一名少年分立左右,一个端盘,一个捧笔。盘子上放了一只白瓷碟,崔董事长亲自捧着调制好的雄黄酒上台,郑重其事注入碟中。礼仪小姐在旁边解说:“御府琼林集团为本次端午文化节特制18度黄金琼林液,依照千年古方调配,加入精研雄黄成分,‘能杀百秽、辟百邪、制蛊毒,入山林而虎狼伏,入川水而百毒避’……”   洪鑫垚咋舌:“不是吧?这么神!”   卫德礼问:“真的吗?”   方思慎笑笑:“防防蚊虫叮咬应该没问题。北方干燥,不像南方,常有瘴毒湿气、虫豸邪秽,就是个仪式而已。”   洪大少点头:原来就是忽悠。   围观群众中有人喊:“多少钱一瓶?”   “对不起,”那礼仪小姐笑得甜美可爱,“这是本公司特别制作的佳节纪念限量品,仅作为礼品馈赠本次文化节特邀嘉宾,不对外销售。”   “擦!吊胃口呢!”群众不满意了。   “但是,现场观众可以参与我们的文化体验活动。凡是10岁以下的儿童,都可以到右边工作人员处报名,前十名将有机会上台,白大师亲自为孩子们点上避毒驱邪的雄黄酒,保佑他们平平安安……”   群众哗啦骚动起来,许多家长拖着孩子往报名处挤去,现场气氛渐渐热烈。   孩子们排成一列,挨个上前。白贻燕手持羊毫,仿佛蘸墨般吸满金红色的酒液,在额头上写一个草书“王”字——这是借猛虎额纹以镇妖邪。然后分别于鼻尖、耳侧、手心点一点,穿儒服的小孩子似模似样弯腰作揖:“谢谢先生!”白大师左手轻拍头顶,尽显慈爱。   后面上台的群众小演员也懂得有样学样,点完雄黄酒,弯腰作揖道谢,等老人家拍完脑袋,再高高兴兴下来。个别孩子额上王字“墨迹”偏浓,酒液顺着眉心往下淌,自然抬手去擦,被家长摁住:“别擦别擦,没听人家说这老头字多值钱啊,留着!”   老先生没精力应酬,点完雄黄酒,向主办方打个招呼,直接上了小车。范有常冲梁若谷招招手,两人上车作陪。其他琼林弟子也都上了一辆大车,集体返回书院。   洪鑫垚见方思慎目送小车离去,撇嘴:“早跟你说过别滥充好人,你以为梁子这丫靠什么抱人大腿?说是人家大学者赏识他有才华——他有几桶水的‘才华’,少爷我是不知道,不过我可知道你个大博士,费劲巴力白给人装点门面了。”   他跟梁若谷在一起混,看见的都是彼此最真实也最阴暗的一面,好比互相熟知原形的妖怪,再怎么变幻装扮,谁也糊弄不住谁。   方思慎听他冷嘲热讽,不置可否,表情有些遥远。洪大少记起身边这位好歹也是著名学府国学博士,试着问:“哎,你是不是认识那俩大名人?”   方思慎点头:“这样的大名人,凡是对国学有兴趣的,都认识。”   洪大少想想也是,不再追问,心思却飘到文化署刘副司长和御府集团崔董事长身上。他自幼见惯各类应酬场面,此刻非常敏锐地从这场新鲜的国学文化秀中嗅出了某种熟悉味道,几乎本能地雷达全开,自动搜集有利信息。   下一个节目,浴兰汤民俗表演。   方思慎心说这要怎么演呢?难道现场洗个澡?   就见河面上忽然飘过来几艘仿古画舫,应是附近水上公园借的游船。船尾两名舟子,船头一个浴桶,以及一名轻纱裹身的美女。喇叭里放起古乐,美女们随着音乐翩翩起舞。由于空间有限,又是在船上,多少有些摇晃,那舞蹈其实不过几个简单动作,扭扭腰抬抬腿之类。关键在于,美女们一边扭腰抬腿,一边慢慢往下脱那本来就十分单薄的纱衣。   刚脱了一件,美女全体转过身去,解开发髻披散下来,直垂到腰间。河对岸是山崖,观众都集中在这边。眼看无限美景全让石头瞧去了,人群纷纷往岸边挤压,贵宾席上几位目不转睛的嘉宾,屁股也不由得离了座位,扯着脖子往船上张望。   美女们又脱下一件,忽然抬腿跨进浴桶,单留出肩膀以上在外头。   这下人群往前挤得更厉害,早有工作人员见势不对,把观众往安全警戒线后轰赶。眼看群众情绪越来越激昂,也不知哪位负责人及时采取英明措施,命令众美女集体缩进浴桶,不再露头,舟子们全力运桨,一会儿工夫,画舫全划走了。   几个痞痞的小青年一边沿岸追逐画舫,一边挥着胳膊高声叫嚷:“强烈要求参与文化体验活动!强烈要求参与文化体验活动!”惹得许多人哈哈大乐。   那边崔董事长与宁安镇地方官不停向刘副司长检讨:“第一次搞这种大型群众活动,经验不足,下次一定改进,一定改进!”   方思慎三人踮着脚跟随广大群众围观美女洗澡。他们说是进了贵宾区,明显级别不够,没有座位,也没排到靠前的位置。听见群众强烈要求参与文化体验活动的呼声,一边笑,一边互相打趣。   “哎,我们夏国美女比你们洋妞怎么样?”洪大少问卫德礼。   洋鬼子沉吟片刻:“春兰秋菊,各擅胜场。”   “啥意思?”   方思慎解释:“各有千秋的意思。”习惯了洪大少的不学无术,已经想不起来在这方面笑话他。   卫德礼却意有所指地补充道:“其实,不管东方还是西方,我认为现在的女性都太重视外表了。”   洪鑫垚“切”一声:“别跟我说你宁肯娶一只心有灵犀的恐龙,也不要同床异梦的天鹅。”   成语使用贴切,方思慎看他一眼,心里猜着只怕又是哪部肥皂剧的台词。   “什么意思?”这下轮到卫德礼不懂了。   翻译再次上场。   卫德礼听明白,连连摇头:“No, no, no,洪,你误会了,不仅仅是长相。Goodness is better than anything else。”   不等洪大少发问,方思慎主动同声传译:“美德胜过一切。”   卫德礼却还没说完:“including sex。”   方思慎在“性别”与“性行为”两个意思之间稍微犹豫,不料最后那词洪鑫垚熟得很,根本用不着等他翻译,当即跟洋鬼子掐起来:“哈,你的意思是只要人品好,一辈子不上床都没关系?”眼神不怀好意地往下瞄瞄,“哥们,你该不会是那啥——sex无能吧?”   卫德礼用看小孩的不屑目光回应他:“你太年轻,不懂得心灵的愉悦确实可以超越肉体的快乐。再说我的意思也包括性别……”   洪鑫垚怪叫一声:“你还要搞男人?哥们你也太潮了吧?不过你是老外,怪不得……”   卫德礼没空批驳他何以老外同性恋就怪不得的谬论,看看环境,实在不适合向某人认真剖白自己的性取向,便接着跟不清不楚的洪大少掐架:“我的意思是,选择伴侣的标准,品德最重要,别的都没那么重要……”   洪鑫垚脑子快,反驳道:“品德?我看狗的品德最好了,又忠心又听话,怎么不见有人跟狗结婚?”   “有啊,你不看新闻吗?去年澳洲有一个男人就和他养的狗结婚了。”   “啥?有没有搞错?那,那——他们怎么sex?”   “嗯,说实话,我也很好奇……”   方思慎听着这俩把性别性行为轮番掐了一遍,合起来叠一块儿又掐了一遍,最后竟然掐到狗身上,恨不得从来不认识这两个野人加流氓。拉住卫德礼的胳膊,正色道:“Daniel,洪鑫垚还没满十八岁。”   “啊,对不起,我忘记了,对不起。”   洪大少叫嚣:“老子虚岁早就十八了!”   幸亏广大群众还沉浸在美女洗澡的余韵中,加上不知什么时候摆开的许多摊贩,售卖粽子、长命丝、药香囊、菖蒲艾叶等各种端午节日纪念品,无比吵闹,基本没人注意他们。三人正要去逛临时集市,工作人员过来请贵宾区观众上车,原来持有赠票者还享有一项特权:参观琼林书院。   书院距离活动现场并不远,不到十分钟车程,却沿着晚月河转个弯,又过了一座小桥,绕到孟灵山另一端。眼前古木参天,浓荫蔽日,枝叶掩映间一抹红墙,数楞碧瓦,仿佛把所有尘世喧嚣都隔断在这片天地之外。   停车场修在开阔的河滩上,距书院大门尚有一里左右步行路程,方思慎等人到达时,场上已经停了不少高级轿车,那些更重要的嘉宾早已先一步到了。走过一段碎石小路,顺着石板台阶往上,朱漆大门上一块黑底金字牌匾:“琼林书院”,不出所料正是白贻燕白大师手笔。两名儒装少年肃立在门前迎客,初次光临者顿时感觉自己成了误闯仙山的凡夫俗子,议论说话声立刻低了下去。   方思慎走在后头,他眼力好,望见外侧墙面上嵌着块刻字石碑,便过去细看。   “孟灵山神庙志:此庙龄已不可考,惟殿前古树年逾六百,今逢盛世,得以重修,拓为琼林书院,取玉洁美质之意也,供仁人志士论道进学,休闲雅聚……”半通不通的文言石碑底下,另有一块刻了字的石砖:“三级非移动性保护文物,宁安镇人民政务府,共和50年8月。”   洪鑫垚一直跟在他身边,问:“什么叫‘非移动性保护文物’?”   “就是搬不动的文物,建筑之类都是。像禁宫、启天门、承天门,属于京师一级非移动性保护文物。”   “这什么‘琼林书院’,居然是个保护文物?”   方思慎摇摇头:“你看落款时间,不是琼林书院,是这座山神庙。”   洪鑫垚听他这么说,望望门口的人群,似乎明白了什么。   卫德礼从门里冲两人招手:“快来看快来看!这里太漂亮了!”   进得大门,院子里仿照江南园林式样,设了小桥流水、修竹假山。因受限于面积,那桥仅容一人通过,山也不过一人半高,却无不精巧别致。殿前一棵古枫,树干合抱,树心中空,似乎曾遭雷击,仅留下半边枝叶,仍足以遮盖大半建筑。园中这儿一个篆文石鼓,那儿一只青花瓷缸,七八枝红莲,三五尾锦鲤,步步生景,处处匠心。四面回廊墙上点缀着字画雕刻,每一样都妙丽古雅,品貌不凡。   卫德礼不断啧啧赞叹,眼睛简直不知道往哪里看才好。洪鑫垚没什么品味,见识却有,四下里扫视一圈,得出结论:“值钱玩意儿好像不少。”指着走廊拐角处立着的渔樵耕读镂花屏风,“这东西我家有一个,大概十来万。”   方思慎过去瞅瞅,道:“光看外表不行的,要看年份。若是明清古物,肯定不止这个价钱。”   卫德礼也过来瞪大眼睛瞅:“方,你说这个是古代文物?”   方思慎道:“是不是古物,我可看不出来,不过做工确实好,材质也不错。”   洪鑫垚问:“那要是文物,值多少钱?”   “不太清楚,听说几十万到上千万都有,也要看行情。”   这时多数参观者都被吸引到屋子里去了,原来回廊左右两边厢房被隔成一间间小教室,正面大殿则改成了小礼堂,琼林弟子正在展示学业成果,或抚琴,或对弈,或书画,或诵读,所有观众都自动降低声调,但闻书声朗朗,琴音袅袅,恍若时光倒流,置身岳麓山下,白鹿洞中。   三人把回廊上的东西看了一遍,卫德礼进屋去了。方思慎在门口站站,深觉形式大于内容,还退出来,向院中扫视。洪鑫垚对小孩子的把戏也没兴趣,于是跟着他问东问西。这院子里没见过的花样确实不少,有些方思慎能叫上名来,有些连他也莫名其妙。   那么多带有传统文化符号性质的物品堆叠在有限的空间里,若说是个书院,未免过于浮华花哨,若说像个博物馆,又显得太过凌乱随意。往细节看,处处充斥着文化韵味,整体观照,却仿佛一幅忘了留白的山水画,总有种腾挪不开的逼仄之感。   方思慎站得片刻,脑中忽然冒出一个词:文化暴发户。   围着古树溜达一圈,信步走进通往中院的月洞门。青砖小径呈S形伸展,沿途两列修竹,取曲径通幽之意。走到当中才发现,虽然是与前院相同的四方格局,但由于花木竹石隔出了更多层次,廊上房间都因此变得隐晦私密。室内隐约有说话声传来,仿佛窃窃私语。洪鑫垚自动闭嘴,扒开竹子偷看。方思慎脚步不由得顿了顿,四面瞧瞧,并没有闲人止步的标记,也就继续往里走去。   几个人端着盖碗茶盅出了房间,站在廊下,为首那位正是文化署刘副司长。一名儒装少年正在为客人讲解,恰是梁若谷:“……除了常规陈设,寄存在书院的各类古董文物、艺术珍品,不少是白老的私人收藏,也有许多御府集团赞助基金购置的藏品,包括崔董事长的若干私人收藏。”   看见方思慎,梁若谷招呼道:“方老师,欢迎光临。累了的话请进室内喝杯茶。”   方思慎道过谢,站开两步,抬头观察廊顶柁画。他不习惯跟政府官僚离得太近,预备找机会悄悄溜走。心里分神想事,没注意原本亦步亦趋充当跟班的洪鑫垚突然从身后越过,一副十分好学的乖巧模样,削尖脑袋慢慢凑到司长身边。   刘副司长低头端详台阶旁一只形制奇特的石龟,头上长角,壳上带花,背部中间还有一条长方形凹槽。洪大少偷眼打量,断定司长大人碍于面子不好意思发问,冲梁若谷挥挥手,指指那龟:“这东西好奇怪,干什么用的?”   “啊,这个叫赑屃,相传为龙的第六子,样子像乌龟但其实不是龟,喜欢负重,一般用来驮载石碑。这一只找到的时候,石碑已经毁了,所以变成现在这样子。赑屃是吉祥长寿的象征,据说摸它的头可以带来福气。”   有人便下台阶去摸。刘副司长看一眼洪鑫垚身上校服:“小伙子,在国一高上学呢?”   “没错,”指一下梁若谷,“我跟他是同学,都选修国学课,今天特地长见识来的。”见其他人纷纷去摸那吉祥长寿的赑屃,放低嗓音,“刘叔叔,您不认识我了?”   刘万重有些诧异地望着他。   “我是河津洪家老四,三月‘翠微楼’跟我爸吃饭见过您。”   刘万重把他上下打量一番,忽然笑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啊。行,比你那土包子爸爸有出息。”   不再说什么,继续欣赏艺术文物。   范有常从后院出来,方思慎不巧恰站在他必经之道上。退一步给人让路,被对方探询的眼神一扫,也拿不准有没有认出自己,硬着头皮开口:“子恒叔,好久不见。”   子恒是范有常的字。范有常与白贻燕份属师生,实同父子。方笃之以子侄礼待白贻燕,方思慎自该以子侄礼待范有常。交往虽然淡得像白开水,论关系却理当十分亲近。   “你是……”范有常疑惑。   “我是方思慎。”   “啊,你是方家那孩子。”范有常满脸堆笑,似乎喜出望外,“你爸派了你来,居然也不跟我打声招呼,你看,失礼了不是?”不由分说拉起方思慎的手,“你爸爸可是大忙人,我特地打电话请他,都不肯赏脸来开幕式讲几句话。不过你来了就好,给足叔叔面子了。来,叔叔给你介绍介绍。”   径直把他拖到刘万重面前:“刘司长,这是人文学院方院长的公子,真正年轻有为后起之秀!”   几位长辈看在方院长的面子上不吝赞誉,方思慎赶紧谦虚还礼。他不会说多余的应酬话,索性一脸谦和笑容点头摇头应付过去。好在范有常很快便放过他,对梁若谷道:“你去陪先生,我在这儿就行了。”   “好的老师。”梁若谷应了,向众人团团一鞠躬,才转身往后院走去。   范有常身为书院掌门人,陪着刘副司长指点江山:“……我们计划在短期培训外尝试长期培养项目,比照古君子标准,开设礼、乐、射、御、书、数‘六艺’课程,培养高贵纯粹的古典美德……”他说话慢声细语,略微带点阴柔之气,因为风度极好,让人不但不觉得别扭,反而更显温和可亲。   第32章   方思慎见无人留意自己,静悄悄地溜出琼林书院。   被范有常拉住这么一介绍,方公子自动升格为方大院长特派代表,单纯的个人消遣无形中成为复杂人际网的一部分,令他一时沮丧。   洪鑫垚应酬目的达到,抬眼不见方书呆,找了一圈,顿下脚步想想,往山门外走去。看见卫德礼跟前院一群穿袍子的小孩混得高兴,知道丢不了,放心大胆把他撇下。   老远便瞧见停车场靠近河边的石阶上坐着一个人。走近了,想起那范先生酸溜溜的介绍“这是人文学院方院长的公子”,不由得嘻嘻笑道:“喂!方公子。”   方思慎回过头,望着那张笑得没心没肺的脸,白他一眼:“洪少爷。”   洪鑫垚不知怎么,忽然觉得这对白很像某部狗血的武侠片,嘎嘎狂笑起来。捡起地上的碎石片,站到方思慎身边,打了两个水漂,叉起双手,摆足姿态,缓缓问道:“方公子为何如此忧郁?”话音未落,又是一顿得意大笑。   独自欣赏河滩景色的情趣意境被这俗不可耐的家伙破坏殆尽,与此同时,心中那一点隐约的郁结担忧却也跟着消散无踪。   洪鑫垚坐到台阶上:“人文学院院长,听起来很厉害嘛。”   “嗯,还行。”   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水漂,洪大少忽道:“咦,那你怎么跑到京师大学去读博士?跟着院长爸爸混,日子多爽啊。”   方思慎不喜欢他这副油滑世故腔调,不由自主板起面孔:“学贵在创新,人贵在自立。我觉得换个环境试试挺好。”   洪鑫垚讨了个没趣,扔出一片石头:“啧啧,真有志气!”过一会儿,到底耐不住寂寞,又没话找话,“那你爸妈都肯啊?我爸当初把我丢在京城,我妈差点跟他吵翻呢!不过你这个就在本地,比我强太多了……”   “我妈妈很早以前就去世了。”   “啊?”洪鑫垚大吃一惊。他不习惯说道歉的话,嘴里嘟哝着,“那个……我不知道……”   方思慎看他这副样子,淡淡一笑:“所以不用担心引起父母吵架。我自己决定了,瞒着父亲去考的。他虽然不太愿意,结果出来后,却也没办法,只好随我。”   洪鑫垚惊叹一声:“哇!你这叫那啥?先斩后奏是吧?你爸爸居然肯随你?我怎么就没摊上这么好的爸爸?要换了我爸,这么大的事敢瞒着他,早就板子烧肉伺候了!”拿石头愤愤敲着台阶,学起洪要革收拾儿子时候的横样子,“混账!叫你混账!小畜生!”   方思慎失笑:“哪有老子骂儿子畜生的。”   洪鑫垚撇嘴:“我爸那人嘴笨,下手可狠得要死。”   方思慎长到这么大,从没挨过何慎思的打,方笃之更是连根毫毛都舍不得伤他,因此完全没机会体验严父教训儿子的情境。瞅着洪鑫垚连比带划描述自己惨遭父亲毒手的丰富经历,渐渐说得眉飞色舞,也不知到底是控诉还是炫耀,心里居然泛出一点类似羡慕的感觉来。等对方告一段落,接了一句最不给力的老生常谈:“无论如何,你爸爸终归是为了你好。”   洪鑫垚愤然:“我宁肯他不要这么为我好!”   对此方思慎却是感同身受,说不出敷衍的话来。想起洪大少讲述过程中带出的种种丰功伟绩,道:“你也太顽皮了,换了什么样的父母恐怕都受不了。”   洪鑫垚怒了,指着自己鼻子:“合着你觉得少爷我活该是吧?我那时候才多大啊?他就能把皮带都抽断了,老子半个月屁股都沾不了凳子你知道吗?”   方思慎想笑,又觉得不合适,最后道:“那你不会跑吗?”   “跑?做梦呢!你不知道,我爸那是什么身手,我要敢跑,他一棒子扑过来,就能敲断我的腿……”洪鑫垚说得兴奋,唾沫横飞。方思慎瞧在眼里,搞不懂他是在控诉,还是在炫耀。   两人就父子关系问题交流一番,参观诸人陆续出来,上了大巴,预备返回。年纪小的书院弟子多数被父母直接带走了,唯有梁若谷和另一个来做义工的人文学院学生坐大巴回城。   范有常身为书院主人,直送到停车场。梁若谷最后一个上车,范有常拍拍他肩膀:“今天辛苦了。”   方思慎作为晚辈,特地当面辞别过,刚在车门边的座位坐下。见梁若谷低着头不说话,脸色似乎不太好看,心中微觉诧异。这一留神,便看见梁才子耳后几点浅色红斑,一片明黄印记,鼻端飘过淡淡的药物气息,应该是雄黄酒的味道。心中没来由有些狐疑,联想到今日情境,又似乎没什么不合情理。还没理出个头绪,已经被兴致高昂的卫德礼拉着当了听众。   端午日是个周二,方思慎回家陪父亲吃晚饭,说起周六琼林书院之行,将遇见范有常的经过汇报了一遍。   “早知道你会去,该让你带点东西给白老才是。”   “我没想到会遇见他们,白老也根本没见客。”   方笃之知道儿子不愿谈这个,转而询问见闻细节,又旁敲侧击打探去了哪些重要人物。亏得范有常特地介绍过,方思慎总算还记得一个刘司长。   方笃之道:“范有常要伺候老头子,哪来的工夫应酬这许多领导?”   “我看他让梁若谷去照顾白老,还有几个做义工的学生帮忙应酬。”   “你是说,他让梁若谷去陪老头子?”方笃之对这个首届“少年国学堂”的佼佼者记忆犹新。   “嗯。”方思慎正忙着对付碗里的粽子,没看到父亲惊诧之后转为沉郁的脸色。   也不知方院长哪里弄来的正宗越州火腿粽,五色棉线扎得严实。方思慎好容易解开粽绳,剥去粽叶,沾得满手都是米汁油腻。起身洗手,再回来坐下,这才发现父亲一脸郑重望着自己。   “怎么了,爸爸?”   方笃之心里十分为难。   原本白贻燕跟范有常那点风流暧昧,与自家人丝毫关系也无。不论儿子知道抑或不知道,都不可能成为父子间的话题。然而如今夹了个不尴不尬的梁若谷在里头,再刻意瞒着他,便可能引起不良后果。这件事牵涉的所谓隐秘真相,实在难以出口。可是,今天不讲清楚,来日只怕迟早从他人口中得知。增加父子之间的怨怼倒在其次,以儿子的脾气,就算跟他没有什么关系,也难免引咎自责,心存遗憾。   犹豫再三,慢慢开口:“小思,圈里都知道,范有常跟白老,名为师生,实同父子。”   也许过节怀旧成了父亲的习惯,方思慎咬一口粽子,认真听着。   “据说当年白老关在牢里改造的时候,范有常给他送过饭,所以才有后来破格入学,拜师收徒。传闻是真是假,外人不得而知。不过这些年来,师生二人相濡以沫,不离不弃,倒成了学界一段佳话。白老平反之后,屡受优待,地位尊崇,对范有常可说倾力护持。而范有常功成名就,待白老依旧尽心竭力,也算始终如一。”   方思慎不知道父亲究竟想说什么,只好又咬一口粽子,耐心等待。   方笃之停顿片刻,接着道:“范有常至今未娶,传言都说……是为了侍奉白老的缘故。”“侍奉”二字,略微加重了语气,“而白老近年来,越发一刻都离不了他,听说就连你婶婶这个亲女儿,一年也见不上两面。老头子风流自许,曾扬言与袁子才、李笠翁同好,私底下这种话说过不止一次……”   方思慎瞪大眼睛,粽子也忘了咽下去。   方笃之不敢看儿子,一边低头剥粽子一边絮叨:“这么多年师生二人相安无事,如今却搞出个琼林书院来饱眼福。这两个都自恃身份,应当不至强人所难,只不过……”   方思慎脸色突变,放下筷子:“爸爸!什么叫不至强人所难?情势所迫,无奈屈从,难道也叫心甘情愿?太过分了!”   “小思,你听我说,梁若谷那孩子不简单,你别白操了这份心……”   方思慎猛然想起自己亲眼看见的红色斑痕,黄色印记,一捶桌子,怒不可遏:“他还没成年!”   “转眼就上高三,也差不多了。现在的孩子,什么不懂?你以为……”   方笃之还想继续说,被儿子一句抢白噎住:“什么不懂?您忘了,我活到二十岁的时候,还什么都不懂!”转身冲进房间,“砰”一声撞上门,掏出手机就要给梁若谷打电话,才想起没有号码。准备问洪鑫垚,转念间又觉得不妥,最后坐到电脑桌前,决定发邮件。   直到十指敲上键盘,指尖还气得微微颤抖。敲上称呼,却一时停滞,不知该如何写下去。   怒火慢慢平息,盯着屏幕思忖许久,才字斟句酌写了几句问候,对受邀参观表达谢意,转而谈知识学问、心性志向,最后小心翼翼地嘱咐对方珍重自身,再三暗示如受胁迫,愿施援手之意。   邮件发送出去,方思慎还坐在桌前没有动弹。父亲的话在耳边回响:你别白操了这份心。认得梁若谷时日不短,此刻将这聪颖少年前后言行着意推究一番,心中煞是沉重。无论如何,周六一定要当面谈一谈。   方笃之望着紧闭的房门,满心苦涩:孩子,这世上,还有谁能跟你比?   终于等到周六,方思慎早早到了,希望寻个单独说话的机会。偏生梁若谷快上课才来,满教室闹哄哄的,只得暂时压下,先上课再说。此时已是六月中旬,选修科目提前结课,再有一周,这门国学课就该落下帷幕了。课程内容渐近尾声,主要给学生讲些延伸扩展话题,此外就是各人对自己的论文进行最后的修改润色。   临近期末,学生们的情绪都有些躁动。到第三节课,一个坐在前排的女生请教用在论文中的成语,方思慎建议了两个,那女生眨巴眨巴眼睛:“我不会写。”   方思慎背过身写板书,那女生幽幽叹口气:“方老师,过了下星期就看不到您了。”另外几个女生跟着议论起来,特别是参加过寒假采风的,纷纷拖着腮皱起眉:“老师,我会为了你去考国学院哦!”“老师,记得以后都戴隐形哦!”——自从摘掉眼睛,学生们自动脑补为换了隐形,他也没特意否认。   类似的场面不管经历多少次,方思慎还是招架不住要红脸。知道不论说什么都会被起哄,索性充耳不闻,一笔一画写板书。   “老师,给我们唱首歌吧。”   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立刻得到全体热烈拥戴。教室里顿时炸了锅,众人鼓掌跺脚敲桌子,经久不息。望着讲台下一张张年轻的面孔,这一刻真诚的热情仿佛把室内的空气都要点燃,方思慎身不由己地被带动得兴奋起来。被那么多双亮晶晶的眼睛注视着,拒绝的言辞实在难以出口。   他表情羞涩,话却说得大方:“我不会唱你们喜欢的流行歌,只会几句老歌……”   “没关系,我们就要听您唱……”   洪鑫垚从椅子上跳起来,冲后排几个打岔的男生呲牙:“嘘——闭嘴!”   “唱得不好,大家包涵。”方思慎轻咳两声,慢慢唱起来。   “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   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早。   一日看三回,看得花时过,   兰花却依然,苞也无一个。   眼见秋天到,移兰入暖房。   朝朝频顾惜,夜夜不能忘。   但愿花开早,能将宿愿偿。   满庭花簇簇,添得许多香。”   清朗的男声不带修饰,唱得一板一眼,略微有些生涩。好在曲调舒缓悠扬,颇可一听。只是不论词曲,与时下的音乐都大相径庭。学生们谁也没听过这歌,以至于结束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要鼓掌,追问:“老师,这是什么歌儿啊,还挺好听的。”   “小时候听熟的歌,我不会唱别的,这个勉强能唱下来。”   下课铃响了,刚刚还一脸情义的男孩女孩们转眼就呼啸而去。方思慎被学生起哄唱歌分散了心神,等想起要找梁若谷谈话,对方已经出了教室。来不及收拾东西,急忙追出去:“梁若谷!梁若谷同学!”   梁若谷在楼门外的台阶下站住,回转身仰头望着方思慎。   周围人来人往,嘈杂吵闹。方思慎追到台阶前:“我有话跟你说。”   “对不起,方老师,我现在没时间。下次行吗?”   方思慎有点着急:“我给你的邮件,收到没有?”   梁若谷点点头。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有些事,可以拒绝,可以不做。他们……”   梁若谷打断他:“方老师,我觉得您误会了。”   见他这般不听劝告,方思慎焦躁之下,有些口不择言:“他们不是什么好人,你太小,不要……”   “方老师,”梁若谷冷不丁拔高嗓音,整个人都冷硬起来,“怪不得都说文人相轻,原来您也会背后污蔑。”   方思慎一阵发懵,连他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后背让人拍了两下,洪鑫垚凑过来:“搞什么呢?”   方思慎茫然地摇摇头,最终喃喃道:“希望真的是我误会了。我有点担心……”   洪大少噗一声:“梁子?他有什么可担心的?你还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第33章   最后一次国学选修课,方老师收到了好些弟子的赠别卡片。梁若谷尤其别出心裁,黑色硬卡纸做背景,用银色荧光笔描了一丛兰草。两句题诗曰:“坚贞还自抱,何事斗群芳?”出自郑板桥的《峭壁幽兰》。字画说不上有多高明,却胜在整洁用心,搭配素雅,在一堆花花绿绿的赠别卡中格外醒目,引来许多赞叹。   就在前一天晚上,方思慎收到了他的回复邮件,对自己的莽撞言行表示歉意,对方老师的关心表示感谢,同时委婉地表达了对书院几位先生的信任,请方老师不要误会。   方思慎捏着这张看似低调其实无比扎眼的赠别卡片,忽然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多管闲事了。他不擅长也不习惯揣摩人心,这些天却着实替梁若谷担忧,很是费了点脑筋。此刻读着那句“坚贞还自抱,何事斗群芳”,敏锐地感到一阵不舒服。诗句内容看似清高,然而过于直白尖锐,便显得有些刻意做作,并非敦厚正道。   一时愤懑,一时惋惜,终究无可奈何。   “方老师,谢谢您这么长时间的指导,希望以后还能常常向您请教。”梁若谷的表情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方思慎只好说:“别客气。也祝你考上理想的大学。”   接下来,忙碌的期末让他慢慢忘记了这件令人郁闷的事。帮郝奕批改本科生论文,出卷子,监考,准备自己的学期例行报告……特别是确定毕业论文课题具体方向。   其实早在清明前给华鼎松鞠躬的时候,该做什么便定下了:夏文字早期谱系整理,在郝奕已经完成的基础上继续战国文字疏证工作,上承三代(夏商周),下启秦汉。之前在“金帛工程”做的汉简整理,倒好似专为这个打基础。放眼整个古文字学领域,研究这块的本就不多,而做得精深细致的,更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这是一项承担着传承大计,却又无比冷清寂寞的任务。   郝奕一放假就要回凉州,方思慎赶着跟他交接,间或去图书馆查资料,去疗养院见华鼎松,别人的纷扰,尽数摒除脑后。他早有心理准备,自己这个博士学位推迟毕业是必然的,搞不好要打破郝奕师兄创下的国学院空前记录。   七月初某个周五,同一天接到两个请客吃饭的电话。   一个是卫德礼。原来两星期前,他那辆拉风的“迈斯达”越野型自行车终于不负众望,再一次遭窃。二手车赃物市场已被取缔,卫德礼像个没头苍蝇般在校园内外转了好几天,不得不面对现实,沮丧而归,一时也提不起兴致再去买新车。两天前偶遇高诚实,无意中说起,碰巧高诚实正在处理毕业物品,顺手就把自己那辆破破烂烂晃晃当当的老爷车送给了他。卫德礼如今在人情世故方面颇受了些熏陶,执意请客回报。又觉得对方这么慷慨多半看了方思慎的面子,自然非把方思慎带上不可。   另一个是洪鑫垚。洪大少刚刚挺过期末考,八门功课中居然有两门及了格,国文和历史。虽然国文实际是58分,老师看在进步显著的份上作文分里放了点儿水,60分擦边掠过。西语一门尽管没及格,却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得分过半:51,堪称历史性的突破。   此外还有一个惊人的喜讯是:洪大少那篇拼拼凑凑拉拉扯扯的《司马子长之宫刑猜想》,竟然收入了“新世纪开拓性人才培养计划-基教领域国学普及工程”第一阶段示范性成果系列之一——《国一高国学选修课学生论文集》,即将正式出版。本来他这篇另类文章虽然在方思慎手里算作通过,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登堂入室。也不知那挑稿子的出版社编辑哪根筋不对,力排众议独挽狂澜,硬是把这篇文章放在了整个集子最后——压轴。   洪鑫垚从小到大获得的所有成就感,要么来自拳头,要么来自家世。平生头一回领受如此殊荣,简直惊喜交加到不知如何是好。在同学中大肆庆贺过,自然想到请客答谢方书呆和洋鬼子两位功臣。   双方都把时间约在第二天周六,一问才知道,高诚实、洪鑫垚凑巧都买了星期天的车票回老家。反正都是熟人,干脆合二为一,地点是“潇潇楼”的袖珍包间“幽艳露华居”。   说起来几个人也是半个多月没坐一块儿唠嗑扯淡,见面不觉十分热络。通过上次交流父子关系,方思慎已经知道洪鑫垚寒假里挨了一顿相当火爆的板子炒肉。看他进门后始终一脸眉开眼笑,便问期末考得怎么样。   “还成。”洪大少故作淡定,其实嘴角都快要咧到耳根,“国文跟历史都及格了,西语比上学期高了太多。其他的,就那样吧,反正都比上学期分高。”   方思慎一听,这是只有两门课及了格。追问:“那你明天就回家,没事吧?”   洪鑫垚无所谓地摇摇头:“没事。”终于忍不住笑嘻嘻卖弄道:“这次少爷我转换策略了,估计多半能化险为夷。”   那两人看他这副样子,都觉得有趣,停下闲聊,等着他往下说。   洪鑫垚虽然自己对自己满意得不行,却也知道在老头子心目中,5分跟50分恐怕没有什么本质区别。从期末考试前一个月起,就用心琢磨怎么度过难关。   在眼前三人面前,既不用顾忌面子,也不用担心里子,不由得洋洋得意道:“这回少爷我采取的策略,只有四个字,那就是:以退为进。”   “哦?怎么个以退为进法?”高诚实问。   “我一拿到成绩单,立马就给我爸打电话,告诉他又考得不好,六门没及格。”   “啊?”方思慎小吓了一跳。   “反正隔着电话他不可能动手揍我,正好那会儿边上尽是人,他也没法大声吼我。我还没说完呢,他直接把手机摔了。”洪大少奸笑几声,“然后我就给我妈、我大姐、我大姐夫,还有我二姐打电话,告诉他们这回考得比上回好,每一门多了多少分,最近学习多辛苦,每天都弄到十二点才睡……”   三个听众听到这里,都哈哈大笑起来。   洪鑫垚接着往下掰:“晚上我再给我爸打电话,这回他可没摔手机了。我特难过地跟他讲,暑假不回去了,已经报了补习班,天天上课……”   在母亲、姐姐以及监护人的共同维护下,洪大少最终获得了回家团聚一星期,并且保证不会挨揍的优待。   洪鑫垚又把论文的事拿出来炫耀,那三人哪会把什么基教领域国学普及工程示范性成果放在眼里,象征性地祝贺一下,好在当事人被荣誉冲昏了头脑,完全没在意。   接着又聊卫德礼的自行车,方思慎打趣他:“Daniel,高师兄那种车,你这一顿饭十辆都差不多买下来了,太不划算。”   卫德礼大摇其头:“破车是块宝,千金难买丢不了。”   “哈哈……”众人被他逗得大笑。这老外是越来越适应大夏环境了。   又瞎扯一阵,三个专业人士的话题渐渐正经起来。高诚实问卫德礼:“本之,你熟悉多德森的研究吗?”他称呼的是卫德礼的字。   “你是说研究西方古象形文字的多德森?”   “没错。最近想了解一些东西方象形文字比较研究方面的内容,但是你知道,在我们国内很难找到一手资料。”   “多德森的著作本来就少,而且他的观点早就不流行了……”   “能拜托你帮我找点儿多德森的原版文章吗?”高诚实说完,又补一句,“要是太麻烦就算了。”   卫德礼沉吟片刻。两人关系这么熟,又处在如此融洽和乐的场景中,拒绝的话实在说不出口。   “我试试,如果找到了邮件发给你。”   “那先谢谢你了,这是我的邮箱还有电话。”   洪鑫垚从那三人开始谈专业便干瞪眼。有方思慎不时给解释几句,总算强撑着没瞌睡。见饭吃到尾声,借口上厕所直接结了账。等卫德礼发现,好一顿撕扯,没想到这洋鬼子较起真来不依不饶,最后只得收他一半现金了事。   接下来的日子,方思慎过得极其平静,就连方笃之都去了外地开会,一个骚扰的也没有。当然,除了卫德礼每天一封邮件。但是,那实在算不上骚扰。   卫德礼正在抓紧暑假进行文化体验,每天骑着高诚实给的那辆破车穿街过巷,晚上总要发封邮件向方思慎说说一天见闻,再附上几张当日照片。他设备优良,技术也不错,照片拍得相当有格调,充分展示出这座大夏都城古朴典雅的魅力,就连方思慎这个本地生活多年的夏国人,都时不常产生惊艳感觉。   人说养成一个新的习惯只需一星期。不知不觉,每晚看看卫德礼的邮件,欣赏一番京城风光,便成了习惯。通常邮件正文都不长,说点儿拍摄花絮之类,这一天却密密麻麻写了十几行。方思慎细读之下,才知道这回拍的原来是黄帕斜街,也就是当初几人勇探二手车赃物市场,最终仓皇逃出的那条老街。   前几次卫德礼路过这条街都装着心事,来不及注意周边景色。最近一次路过,却意外发现此地有不少好去处,两侧胡同里保留了许多老院子,甚至还有前朝旧物。可惜改造在即,建筑上已经用白粉刷了大大的“拆”字。   卫德礼今天特地留出一整天探访流连,看得越仔细,心中的惋惜不舍就越强烈,只觉得那些残破的红漆大门、雕花石柱、青砖灰瓦、台阶走廊,处处美不胜收,情调十足。就连屋檐上颤抖的狗尾草,路面上坎坷不平的坑坑洼洼,都似乎无不充满诗情画意。   他这般磨磨蹭蹭逛到下午,忽然前头胡同里有人大声吵嚷,听动静竟似不下几十人。忙拐过去看,才发现是街口把头的胡同,已然拆了近半,道旁瓦砾堆积,断壁残垣支着空落落的梁檩,一片狼藉。瓦砾尽头,位于胡同中段一座大院子前,围着一大群人,有的手里抄着木棍竹条,还有的举着横幅标语,那吵嚷声正是他们在喊口号。   走近了观察询问,原来是一群艺术家和大学生在进行“拯救城市记忆”行动。热心的参与者发现卫德礼,几句问答后马上断定他不是普通的国际友人,更不是无知的围观群众,当即盛情邀请他加入。卫德礼指着旁边另一群手里抄家伙,明显不具备艺术气质的人,问:“他们也是来拯救城市记忆的吗?”   一位艺术气质最浓的男士深沉地摇摇头:“不是,他们是来追讨拆迁费的。”   “方,我和我的同志们一起坚守到晚饭后,拆迁队始终没有出现。”方思慎读到“同志们”这个词,眼皮跳了跳。   “也许他们已经开始考虑倾听反对者的声音,也许他们感受到了来自普通民众的压力,当然,我更愿意相信,他们理解了艺术家们的执着,懂得了文明的价值,因此可能换用另一种方式改造这条老街。不过,方先生说——真巧,这位先生也姓方,他说不要对愚蠢的官僚统治者抱有多余的幻想,胜利永远不会凭空到来。虽然只相识半天,我不得不承认,这位先生兼具智慧与激情,勇敢而又富于创意,是整个行动的领导者,那些年轻人毫不掩饰对他的崇拜和爱戴……”   在邮件末尾,卫德礼这样写道:“我决定加入这项神圣的事业,为保护我挚爱的大夏文明,保护这座城市的记忆而竭尽全力。”   整封信夹杂着西语和夏文,感情充沛,看得出,写的人当时相当激动。   方思慎愣了一会儿,掏出手机准备给卫德礼打电话。想了想,还是先看看附件里的照片再说。耐着性子一张张点开,都是最常见的老街风貌。在卫德礼的镜头下,即使最热闹繁华的景象也仿佛带着一点静谧与颓废。   方思慎无心欣赏,飞快地一张张扫过。眼前突然出现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半边坍坯的石墩子上,一条汉子赤身裸体昂然挺立。他吓了一跳,定睛看时才发现并非裸体,还穿了条黑色丁字裤。那人双手高举向天,胸前用白色涂料画了个大大的圆圈,圈内一个“拆”字张牙舞爪,与朱漆大门上面目狰狞的“拆”字交相辉映,视觉冲击力极强。   好一会儿才看清面目,竟然有些眼熟。眨眨眼睛,再三辨认,这才拨通卫德礼的电话。招呼完毕,不等对方多言,直奔主题:“Daniel,照片上只穿着内裤的这个人,是不是就是那位‘方先生’?”   “啊,你一下就猜出来了!”   方思慎揉揉额角,顿了顿,终于慢慢道:“这位方先生,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应该是我的叔父。”怕卫德礼一时反应不过来,又补一句,“就是我爸爸的弟弟。”   第34章   卫德礼在那头毫无保留地表达对大夏当代著名先锋诗人、学者、自由思想家方敏之先生的滔滔敬仰之情,方思慎差点被他拐得忘了初衷。   他其实对叔父为文为人均所知寥寥,然而当年初次见面留下的第一印象太好,以至后来不论近者如父亲方笃之,远者如主流媒体社会舆论,如何评价这位在某些特定领域大名鼎鼎的前卫人士,始终没怎么往心里去。好几年没见面,但偶尔能从报刊电视上看到方敏之的身影,模样是决计不会认错的。   在卫德礼的追问下说了点儿简介,谁料对方手脚极快,当即通过网络搜索,对方敏之做了全方位概览。一边还不忘向方思慎感叹:“方,你这位叔父真了不起!他是一位真正的诗人!”   方思慎自认不懂新诗,将信将疑:“是吗?”   卫德礼语气肃然:“真正的诗人都将庸俗与丑恶视为天敌。”   方思慎琢磨片刻,道:“说的也是。”   两人你来我往,话题渐渐偏离,方思慎心底隐隐的不安却始终无法消散。临到最后,总算想起要叮嘱卫德礼一番,迟疑许久,却不知该如何启齿。他隐约听说过叔父是在安全署挂了号的对象,卫德礼不知深浅,这般掺和进去也不知会有什么影响。然而于情于理,总不可能劝对方不要参与保护大夏传统文明的活动。犹豫到快挂电话,只能郑重其事说句:“你多注意安全。”终究不放心,临时约定下次有空一起去看看。卫德礼求之不得,兴高采烈地应了。   过了两天,果然得到邀请,参加“拯救城市记忆”现场活动。方思慎不会骑车,卫德礼巴不得可以载他。方思慎直觉不太妥当,却被好说歹说劝着上了后车架子。幸亏那车实在破旧,平时载着卫德礼一名壮汉已经有些勉强,这回再上来一个,哐啷哐啷左摇右晃,眼看就要散架。最后两人转乘公车,步行到现场。   “方先生说,他们得到可靠消息,拆迁队今天一定会来。这个月底是最后期限,他们已经等不及了。”   方思慎忧心忡忡:“那你们准备怎么做?”   卫德礼挥舞着拳头:“向他们证明我们的决心和勇气!”   又问了几句,始终不得要领,方思慎眉头不觉拧了起来。想起叔父这么些年一直平安无事,大概自有门道,不必杞人忧天。心底十分庆幸父亲出差未归,否则肯定瞒不住,更不可能陪着卫德礼来现场体验。   老远就觉得气氛不对,胡同口围着一大堆人,却诡异地没有喧嚣吵闹之声。看客们都堵在路口,没有人敢往里走。两人紧赶几步,从人群中钻过去,才发现胡同口拉着警戒线,两侧一边站着一个穿制服的看守。   抬头往里望望,狭窄的胡同里挤满了人,壁垒分明:近处瓦砾堆上站着的,一律身穿制服,手持警棍;在他们对面横着的,看样子是本地居民,男女老少,服色各异,或坐或站。手里的家伙五花八门:板砖、棍棒、菜刀、铁锅、晾衣叉子……有的人神色紧张,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发抖,有的人泰然自若,找块青砖就地蹲下磨着菜刀,偶尔斜乜两眼敌方阵营。   而侧面四合院大红门前,列队站着的两排人,则明显文艺得多,色彩缤纷,红旗招展。在那些缤纷的标语旗帜下,方思慎认出了叔叔方敏之:一身大红T恤短裤,光溜溜的脖子上歪挂着黑色领带。T恤故意撕破了好几处,用深深浅浅的颜料染出鲜血淋漓的效果。   三方人马恰好围成一个竖着的“品”字形,彼此虎视眈眈。除了中间两个穿西装的正在打电话,没人动手,也没人说话。   方思慎跟着卫德礼抬腿过去,胡同口的制服男一直盯着他俩看,倒没有阻拦。文艺青年们瞧见卫德礼,纷纷热情招呼。方敏之疑惑地望着方思慎:“这位是……”   “叔叔,我是思慎。”   “啊!思慎……你怎么来了?”   两人还来不及仔细认亲叙旧,那边卫德礼瞥见磨刀哥,激动地掏出相机。一个穿制服的立刻冲上来,恶狠狠道:“不准拍照!”伸手便抢。   卫德礼练了几个月八卦掌,闪身便退了开去。正要开口辩驳,方敏之已经过来,指着对方制服上的四个字,一字一顿大声念道:“鑫泰地产。”回头问卫德礼,“你是要拍他吗?”   卫德礼指指磨刀哥:“不是,我想拍那位先生。”   “那你去问问那位先生肯不肯。”说罢,方敏之抱臂当胸,冲穿制服的冷哼一声:“一个地产公司的保安,就敢在公共场所禁止公民拍照。他又不拍你,你凭什么不准?你有什么权利不让他拍?你代表政府?还是代表人民?还敢抢东西,哼,你有什么权利没收公民财产?我还告诉你,这叫抢劫,抢劫!懂不懂?”   那保安哑口无言,下意识地就抬起手中警棍。方敏之大叫一声,不退反进:“卫!拍照!拍我!他打我,拍下来,留作证据!”   方思慎看得目瞪口呆,就见中间打电话的两人发现这边起了冲突,赶紧过来制止。一个领导模样的对方敏之伸出手:“方先生,你好。”   方敏之不跟他握手,冷笑道:“你不知道现在流行暗拆,不搞明拆了吗?你们鑫泰公司穿着制服来拆迁,是太愚蠢呢还是太嚣张?你也看见了,我已经报了警。你这是赶着在警察来之前动手,好毁尸灭迹呢是吧?”   那人笑道:“方先生真会开玩笑。我们公司是守法模范,从来不干违法的事。”见暂时无事,还回去继续打电话。不久,大概是得了什么指示,开始与居民中领头的几人谈判。谈了半天没谈拢,终于争吵起来,几次差点动手,如此反复拉锯了个多钟头。   盛夏的大太阳,晒得各人都是一脸蒸汽,氛围也越来越暴躁。方思慎问叔叔:“警察怎么还不来?”   方敏之冷着脸,大汗珠子顺着脖子往下淌,领带圈都湿透了:“天气太热,不方便出警,等太阳下山可能就会来了。”   方思慎忽然领悟到他这是戴枷锁的造型。担忧地望望两边对峙的人群:“万一打起来怎么办?”   “真出了人命,警察还是会来的。”   方思慎望住方敏之:“叔叔。”   方敏之看他一眼:“我们不会跟他们拼命的。我们从不提倡暴力革命和无谓牺牲。挡不住了,就撤退,努力曝光他们的暴行。”转眼看向正在争吵的居民,“这些人一样是来拆房子的,只不过在价码上意见不统一而已。他们会拼命,是为了钱,可不是为了记忆、历史、文化这些虚幻的东西。只要拿到足够的钱,恐怕他们拆得比地产公司还快。”末了小声道,“你爸爸不知道吧?以后别来了。”   卫德礼正躲在文艺青年们身后,从缝隙里偷偷拍照,忽然发问:“记者呢?为什么一个记者都没有?”   方敏之撇嘴笑笑:“你怎么知道一个记者都没有?”   一挥手,“哗啦”一声,文艺青年们站上四合院的台阶,拉起一块更大的横幅:“拯救房子,拯救记忆,拯救历史,拯救现在。”放开嗓门,齐声朗诵,把地产公司的人和居民都吓了一大跳。   “你从来不是我的敌人,   我一直想做你的朋友。   我们曾经共同住在这所房子,   坐北朝南,   飞檐拱斗。   廊前晾着孩子的尿布,   树下趴着发情的黄狗。   那时候生活多么快乐,   可惜你已经忘记太久。   你忘了   上半身除去吃喝,   还能怒吼;   你忘了   下半身除去情欲,   还能行走。   今天你再次来到我们的房子,   带着   铁、锹、   棍、棒、   和、斧、头。   我告诉你这错得多么离谱,   请看我的   旗、帜、   标、语、   和、气、球。   你从来不是我的敌人,   我一直想做你的朋友。   今天   或者是你   窒息——   用我的双手;   或者是我   倒毙——   在你的胸口……”   方思慎也被这诗朗诵吓了一跳,随即哭笑不得,又有些难受。叔叔说“挡不住了,就撤退”,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拆迁队是肯定挡不住的,房子也是一定要拆的。无可奈何原是现实生活的常态。   陪着站了小半天,居民中有人顶不住了,貌似要中暑,人群重新鼓噪起来。文艺青年帮忙打电话叫来救护车,谁知那中暑的老头却挣扎着死活不肯上去。正僵持中,地产公司又来个管事的,大概说是老板请各位父老兄弟面谈,一辆大车将这帮人呼啦一下全拉走了,单剩下文艺青年们孤零零杵在四合院门口。   于是众人收工解散。方敏之一边扯领带一边对方思慎道:“你以后不要来了,让你爸知道了麻烦。”   方思慎问:“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方敏之笑了:“你能帮什么忙?真用不上你。”指指卫德礼,“他比你有用多了。”   方思慎懂得叔父的意思,洋面孔便于制造新闻效应。想了想,道:“Daniel在我们学校进修,我是外事办指定的接待员……”   不等他说完,方敏之就明白了:“没事,他一个外国留学生,就是个凑热闹的。”停顿片刻,神色黯然,“你没见地产公司大老板出面了?估计很快就能摆平这帮钉子户。正牌钉子户一倒,我们这些名不正言不顺的刁民,还不得夹着尾巴灰溜溜撤退?”   返回路上,卫德礼相当兴奋,以为今日拆迁队主动退让是一个良好的开端。方思慎想给他解释,又不知从哪里说起。他虽然理解这种现象,却拎不清多少细节内幕,只怕会越说越糊涂,想来想去,终究作罢。不过今天叔叔的话让他对整个事件的安全问题心中有了底,也就不再想着怎么阻止卫德礼。共和政府对进入大夏的西方人士态度其实相当暧昧,时而严防死守,时而投怀送抱。只要不涉及某些领域,一般外籍人员享有的优待还是很明显的。   “拯救城市记忆”行动仍在继续,方思慎却又接了一个新活计。先头在国学网站上以“十口真心”名义发表的系列随笔很受欢迎,编辑联系到他问愿不愿意结集出版。方思慎论文发过几篇,出书还是平生头一回,即便他再淡泊,也抑制不住有点儿期待。再加上自幼养成的对文字的敬畏习惯,执意逐篇修订,其余常规工作也没有怠慢,把个假期弄得比上课还忙。邮件照片依旧天天看着,后面几次“拯救城市记忆”活动便没有跟随。   这天查看邮箱,有一封梁若谷请教兼问安的信,却没有卫德礼的邮件。特地打电话去问,似乎犯不上,心想大概是太忙了,顺手发了封简短的问候邮件,便把这事放在了脑后。直到又过了两天,还是没有收到卫德礼的消息,这才猛然觉出不对劲。电话拨过去,怎么也接不通。方思慎顿时着急起来,顾不得已是深夜,冲到留学生公寓敲门。敲了足有十分钟也不见有人应门,倒把隔壁的人惊了出来。老外们作息混乱,各自为政,问了几句,什么有用的信息也没得到。又冲到楼下值班室敲门,留学生公寓管得比博士楼更松,值班大婶打着哈欠连连摇头,“砰”一声把门关上了。   方思慎有些茫然地站在公寓楼前,心中又愧又悔。卫德礼在此地无亲无故,最亲近的朋友恐怕就是自己。算起来已经整整三天失去联络,一个大活人,竟似陡然间凭空消失了一般,不知从何找起。凉爽的夜风袭来,吹得他打了个大大的冷战,手心一片冰凉。   定定神,整理一番思绪,决定无论如何先报警。电话打过去,那头一副见怪不怪的腔调:“人口失踪二十四小时以上才能立案,你这也太紧张了,上哪儿玩去了吧,回来晚点而已。什么?三天了?有别人见过没有啊?什么?外国人?叫什么名字?”那头接着问:“你跟失踪者是什么关系?朋友?不行,必须亲属申报才能立案。”不等方思慎追问,电话已经挂了。   拿着手机站了一会儿,最近最有可能见过卫德礼的,应该是叔父方敏之。方思慎这才想起自己压根没有叔叔的联系方式。又站了一会儿,别的人都不合适,只能向父亲求助。   电话一接通,方笃之略带紧张的声音传来:“小思,这么晚了,什么事?”   把前因后果叙说一番,预料中的训斥并没有到来。方笃之沉默片刻:“我找找,一会儿给你回复。”忽然又问,“你现在在哪儿?”   “在留学生楼。”   “先回宿舍等着,一有消息我就告诉你。”父亲语气并不十分严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让混乱中的方思慎安定下来,乖乖返回宿舍等待。   电话铃声终于响起,在静夜中格外刺耳。方思慎一蹦而起:“爸爸,怎么样?”   方笃之的声音不紧不慢:“没找到你叔叔,但是三天前有人看见他被警察带走了,恐怕又是上头找他喝茶去了。当时一起带走的还有几个学生,包括一名外国记者。暂时还问不到名字,他们说不是留学生,是记者。”   方思慎急忙道:“Daniel喜欢摄影,成天带着相机,是不是被他们误会了?”   “明天我再找人问问,看到底是不是他。真要是他的话,人身安全肯定不成问题,你不用担心。”   “那会怎么样?”   “最多不过是遣返,没什么大不了。”   “啊……”   “还有以后再要入境恐怕是不可能了。”   遣返,再也无法入境。这对卫德礼来说一定是致命的打击。   “爸爸,难道没有办法……”   方笃之打断他:“小思,这不是你的责任。放假这么久了,一天都没在家里呆,我现在就去接你。”   “爸爸!”   “我已经进你们校门了,准备下楼吧。”   第35章   第二天方思慎被父亲勒令在家等待,心中焦灼不安,强迫自己思考力所能及之事。辗转找到学校外事办和保卫处的电话,只说卫德礼失踪了。他真心着急,不用夸大其辞,情势已经显得十分严重。值班的听说是普瑞斯来的进修生,倒也重视起来,说是马上报警调查。   谁知等下午再打电话过去,对方却完全变了口气:“节假日期间,留学生的个人行为与学校没有任何关系。原则上他们都应该离开公寓,因特殊情况继续在公寓住宿的,属于租赁性质,学校不担保其人身安全和财产安全。他们是具有完全行为能力的成年人,到哪儿去,做什么,都是他们的自由……”   方思慎心凉了半截,颓然挂断。   晚上方笃之回来,望着儿子希冀的眼神,忍不住拍拍他肩膀,话却说得缓慢而斩截:“这事你不要再管,也管不了。我听到的消息,黄帕斜街最后一批拆迁协议都签完了,有人反悔,事后还闹。三天前,也怪天气太热,一个老头急症死在当场,场面混乱,警察自然出动了,抓走不少人。你那个朋友,叫什么来着?”   “卫德礼。”   “西文名字。”   方思慎忙道:“Daniel Wheatley。”   “就是他,一口咬定自己是《寰宇时报》的记者,在警察到之前掺和了不少事,怎么可能不被抓进去。”   方思慎愣住:“怎么可能……”回想认识卫德礼的整个过程,断然道,“Daniel肯定不是什么记者,这里面一定有误会。”   方笃之摆摆手:“有没有误会都那么回事。估计先关几天,等领事馆出面要人就该遣返了。鑫泰地产在京城虽然也算大户,不过这个外国记者身份一出,便涉及到外务署和安全署,他们手再长,大概也干预不到。人身危险应该是不会有的,吃点教训,回他们花旗国折腾去。”   方思慎心有不甘:“爸爸!”   方笃之摁住他:“再说了,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不是记者?也说不定改换身份过来的——什么都有可能。”   方思慎睁圆了眼睛:“那又怎样?他干了什么?窃取国家机密?危及民族安全?还是损害人民利益,破坏社会秩序?”   方笃之轻轻摸下儿子的头:“小思,别说这种幼稚话。”   方思慎懈气,倒头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不作声。   方笃之静默半晌,轻叹一声,正要带上门,就见儿子探出身子,问:“那叔叔呢?他怎么样?”   “你叔叔也算安全署的常客了,照以往的惯例,待个十天八天,等风头过去,事情平息下来,应该就会回家的。”   待父亲出去,方思慎伸手关了灯。还嫌太亮,拿枕头蒙住眼睛,让自己沉在彻底的黑暗里。   发了一阵呆,到底忍不住寻思怎样能帮得上卫德礼——至少找到人,见个面。一个活生生的朋友就这样不明不白从生活中消失,实在太残酷。   靠自己的力量,当然不可能。父亲——已经试过了。找妹妹——婶婶跟胡阿姨那么要好,叔叔也没法回家,可见行不通。师兄、老师——更不可能做到。   他平生罕有这般开动脑筋琢磨可供利用的人际关系的时候,想得脑袋发晕。若是自己切身相关,无非死撑硬扛挺过去,然而此刻却是希望帮助朋友。这种明知道有办法偏偏那办法遥不可及的无奈,几乎勾起许多阴暗回忆。   一个人的名字忽然出现在脑中,越来越清晰。心头一凛:是他的话,说不定……就真的有办法。   号码从通讯录里调出来,又犹豫了。求人办事,方思慎太不习惯。因为不习惯,心里便异常清楚:不管结果如何,只要开口,原本十分单纯的关系也就变质了。当然,他很可能做不到,怎么说都还是个半大孩子。也许做得到,这才真的糟糕,那得是多大一个人情,自己又拿什么去还?   纠结半天,一瞬间想通了,其实归根结底,不过是他愿不愿意帮忙而已。卫德礼是共同的朋友,也是不错的朋友,某些方面,洪小少爷经验见识比自己这个书生强得多,问问看,又有何妨。也忘了时间不合适,一摁按键拨出电话。   那头的声音明显又惊又喜:“哈!居然是你!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去?正好睡不着,无聊死了。”   话筒里传来火车行进时特有的节奏。   方思慎有些吃惊:“你还在车上?不是说一星期就回?”   “家里来客人了,替我爸招待来着,多待了一星期。”   原来洪鑫垚这趟回家,成绩单呈上去,虽然不曾挨揍,但也没见着父亲的好脸色。他不是没想过把论文发表的事拿出来得瑟,洪家世代从没出过文化人,真要知道儿子发表了文章,那是祖坟头上冒青烟的事,只怕洪氏夫妇要敲锣打鼓摆流水席,再印他几万份,遍天下——至少河津境内吧,广为传诵不可。其间总会有人,譬如文化馆那位马研究员,识得关窍,看懂洪四少究竟写了些啥。这就是为什么洪鑫垚咬紧牙关,死活不在自家人面前透露口风的原因。   在家待不过两天,恰逢洪要革老战友来访。这位杜喜来将军因在高句丽卫国战争中立下军功,如今已经身居东北军区要职。此番低调入晋,固然为了探访老战友,同时也是带着儿子与洪二小姐相亲来。如此这般,一向主持公关的洪玉兰自己反倒不便出面。洪鑫垚身为未来准小舅子,又存心讨好亲爹,把个地主之谊尽得淋漓尽致,洪要革也就默许了他在家多赖一星期。   这时洪大少刚上火车不久,躺在二姐给他安排的头等车厢里,正百无聊赖拿手机玩游戏,接到电话惊喜交加,忙不迭东拉西扯,方思慎好一阵才逮着空插话:“跟你说件事,Daniel被警察抓走了。”   “什么?!”   “已经三天了,我找不到他。”方思慎从卫德礼去黄帕斜街胡同拍照说起,一直说到方笃之给的信息。中间洪鑫垚始终没出声,等他全部说完,才恨恨道,“这死洋鬼子,真会整事儿!”   方思慎犹疑着:“你有没有办法,打听到他在哪儿?……无论如何见上一面,总不能什么交待都没有,就这么遣返回国,以后可能再也来不了了……”   洪鑫垚手指敲着床沿:“我先找人问问清楚,你别着急,一会儿就回给你。马上。”   手机屏幕暗下去,方思慎忽然觉得先前的犹豫实在多余。   方笃之推开门:“小思,跟谁打电话呢?”   方思慎抬起头:“是认识Daniel的朋友。”   “你这么快就说了?”见儿子点头,想教训几句,终于还是忍住,加重语气道,“那你可得跟他们讲清楚,不讲清楚,没准害了别人。”   “知道了。”方思慎应了,怕父亲看出端倪,背转身去,面朝着墙壁。   方笃之以为儿子在赌气,轻手轻脚走过来,抖开夏被给他盖上:“早点睡。”   等父亲的脚步声完全消失,爬起来栓好门,方思慎把薄被兜头罩住脑袋,手机消去铃声握在掌心,静静等待。没过多久,电话就在手中震动起来。   再次接到洪鑫垚的电话,是一个星期之后,约方思慎见面详谈。方老师做东请吃午饭,洪大少也不推辞。一边吃饭,一边面授机宜。饭后叫了一个人来给方思慎带路,洪大少两只手插在短裤兜里,吊儿郎当介绍:“这就是之前跟你说的我那干哥哥。”又转过头道,“我就不陪你去了,不方便。一定劝洋鬼子老实点,照我们说好的办,他要非不情愿,宁肯被遣送回国去,也随他便。”   被洪鑫垚叫来的那人年纪不大,西装笔挺,一身白领精英气质,双手毕恭毕敬递张名片上来,开口却叫了声“方少”,一半富贵风,一半江湖味儿。方思慎几时被人这么称呼过,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勉强招呼:“那个……我是方思慎,你好!”   “方少叫我小李就行了。”小伙子笑眯眯地伸手,“洪少,那我就和方少先走了。方少这边请。”   名片揣进口袋前,方思慎扫了一眼,上边印的头衔是:“鑫泰地产开发有限公司营销部经理”。   小李是开着车来的。车子开出城区,直奔郊外。一直开到看不见城郊公共汽车,路过好几个果园和村庄,才在一张大铁门前停下。铁门两边竖着高高的围墙,门口什么标志招牌都没有,唯独两边岗哨一边一个荷枪实弹的警卫,方思慎也认不出属于什么系统。   小李出示了一份证件,汽车直接就开进去了。又通传了两次,在一个安着钢化玻璃隔板的小会客室等了将近一刻钟,终于看到卫德礼从里边走出来。   卫德礼见着方思慎,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趴在玻璃隔板上直发抖,霎那间红了眼眶。   “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太好了!你是来接我的吗?我可以出去了吗?”   方思慎上下仔细打量他,除去脸色憔悴些,倒看不出别的异样。问:“Daniel,你还好吧?”   小李转过身,悄悄往陪同进来的人口袋里塞了个信封,那人便往外走,随即押送卫德礼的警卫也从里边的门退出去了。   “Daniel,我不是来接你出去的。”顾不上安抚失望的卫德礼,方思慎郑重道,“听着,他们说你是记者,要把你遣送回国。我请洪帮忙,来见你一面很不容易,我们会想办法帮你出去。你现在告诉我,为什么他们会说你是记者?”   “不是我说的,是别人,那个手里拿菜刀的男人,他以为我是外国记者,当时有个老人突然病倒了,我本来就在拍照,他拖着我过去叫我多拍几张。然后警察来了,他说这里有外国记者,如果他们抓人就把照片传到外国去,然后警察就把我们都抓了。开始我和方先生在一起,过了一天我被送到这里来了,他们拿走了我的手机、照相机,还有护照,不许我跟任何人联系……”   他在拘留所里待遇还不错,至少物理攻击是绝对没有的,受的惊吓却不小。好些天惶恐不安,陡然见到亲近之人,一个大男人,眼泪差点都下来了。   方思慎等他说完,问:“那你还想留下来,留在夏国吗?”经历了如此变故,这个大夏文化迷伤心失望了也说不定。   卫德礼立刻点头:“当然!我必须完成我的进修,以后也还要再来。”   方思慎靠近些,压低声音仔细叮嘱,最后留下一包日常用品和换洗衣物。他进不了卫德礼的公寓,东西一部分在家里现找的,一部分估摸着现买的。卫德礼眼睛湿润,盯着他不停说谢谢。若非钢化玻璃挡着,铁定要冲上来狠狠拥抱一番。临到告别,想起方敏之,问:“方先生,你的叔叔,还有其他人,怎么样了?”   方思慎黯然摇头:“不知道。”他可以求洪鑫垚帮忙救卫德礼,方敏之其人其事却不是他们能够过问的。   方思慎探望过后,卫德礼在拘留所随后的一次审讯中,承认自己为了出名和钱财曾假冒记者。恰好这时鑫泰地产公司一纸状书把花旗国留学生Daniel Wheatley告上了法庭,说他诈骗勒索。这个案子连同嫌疑人便都转到了地区法庭。开庭前夕,原告撤诉,被告无罪释放。如此兜了个圈子,卫德礼终于重见天日,大好暑假也差不多快要过完了。   方思慎义不容辞去拘留所接人,洪鑫垚逃了一天补习班,非要跟着去。方老师当然不赞成学生逃课,然而整件事都是对方出力搞定的,实在拉不下脸也开不了口。   两人先陪洋鬼子赴领事馆说明情况。按照规定,外籍公民不管因为何种原因被拘留,都应及时通知领事馆。像卫德礼这次这样的敏感事件,通常会被有关方面拖些日子,得出初步结论之后再通知领事馆,然后双方进一步斡旋较量。当然如果是著名人物无端消失,领事馆第一时间就能得到消息,采取相应措施。不过卫德礼现在还不是什么著名人物,领事馆刚接到夏国政府通知要遣返,转眼又成了诈骗案被告被拘留,所以出来之后需要上门去解释说明一下。   其实卫德礼最担心的,是领事馆不知详情,贸然将消息传回国内,惊动普瑞斯大学以及自己家人,那才真的麻烦。还好花旗国驻大夏领事馆处理此类事件的频率极高,工作人员淡定非常,压根没把消息捅出去。卫德礼这才打电话回家报平安,谎称去了趟西北旅行,多日不联系是因为山区没信号。   办完这些琐事,就在使馆区最著名的西餐厅请两位恩人吃饭。   说是两位恩人,从头到尾,那双蓝幽幽水汪汪的眼睛都粘在一个人身上。   “方,真不知道要怎么谢谢你,古人云:患难见真情,这次如果不是你……”   洪鑫垚挥着刀叉敲敲盘子:“喂,你搞清楚,是少爷我把你从那鬼地方捞出来的!”因为使得不熟练,刀叉上沾满了酱汁,溅得华丽的餐巾布上全是。幸亏餐厅里人不多,灯光又暗,才没有引起侧目。服务员目不斜视,上来给他换了一条餐巾。   卫德礼转脸看他,真诚致谢:“对不起,洪,我也要郑重感谢你,谢谢你这样慷慨的帮助。不知道你喜欢什么礼物?我请家人从国内寄过来。或者请你,还有方,请你们去我家里做客怎么样?”   洪大少撇嘴:“稀罕!”   方思慎微笑着插话:“Daniel,你还不如帮他把西语考试分数提上去。”   洪大少一呲牙:“切!”忽然想起什么,满脸正经向卫德礼道,“我说你,一个老外,瞎掺和啥?再有下次,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吃了这个教训,可得多长个心眼,别这么傻叉傻叉的。”   卫德礼并不计较他的语气,点点头:“我知道,这次被你们官方的人记住了名字,下次再有麻烦,肯定没法留下来。以后我会更加小心的。”   听那意思,就是不打算放弃。洪鑫垚正要说话,另一边方思慎却开口了:“Daniel,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只不过真的有危险。请听从朋友的劝告,别做让自己陷入危险的事。”   卫德礼连连点头,换个话题聊起拘留所难忘生活,再三表白自己在方思慎送的包里看到茶叶和巧克力如何感激感动。   洪鑫垚插不上话,于是埋头苦吃。强忍着恶心,把菜单上价钱最贵的蜗牛生蚝鹅肝之类,全部恶狠狠多要了一份。   第36章   开学前夕,方思慎联系了一回妹妹胡以心。他不敢再找父亲,只得从妹妹处打听叔叔的消息。   “前天刚回家,我已经去看过了。你怎么知道叔叔又上里头‘喝茶’去了?”   “从别人那里听说的。”方思慎终于放下心来,道:“以心,我想和叔叔见个面,你说怎么着比较方便?”   胡以心在电话那头跺脚:“我的哥哎!这事儿怎么着也不方便!”   方思慎迟疑:“悄悄地,就说几句话,也不行吗?”   “悄悄地?你可真了不起!叔叔这会儿只要出门就有人尾随,电话网络全程监控。我是无所谓了,反正隔三岔五就去,你都几年没上门了,突然去干嘛?聚众勾结,还是寻衅滋事?还有啊,你不怕老头子发飙?”   方思慎想想,确实是自己考虑不周:“那算了。”   胡以心不依不饶,追问到底,他只好把前因后果都交待一番。最后道:“洪鑫垚说那四合院没准能保下来,请人去看看,要是有投资价值,哪怕改成商用场所,总比拆了强。我想如果叔叔能在场,说说院子的历史还有文物,应该会有帮助。既然行不通,那就算了,我再找找别的途径。”   “我说,你什么时候跟洪金土那小子这么熟了?”   方思慎看不见妹妹在那头皱眉,顺口答道:“也算不上太熟……”   话出口自己倒愣住了。一直以来,方思慎的人际关系都极其简单明了,好比一张表格,什么人在什么位置上,无不定义得清清楚楚,提起洪鑫垚,却很难把他归到哪个格子里。学生?朋友?熟人?都是,又都不是。他潜意识里一直不觉得跟对方有多亲近,可此刻一句“算不上太熟”说出口,自己心里就先有点儿虚了。   无数细节纷至沓来,又似乎全部过于琐屑不值一提。边想边道:“他怕论文通不过,经常来问问,次数多了,也就熟了。”   胡以心“哦”一声,没放在心上。琢磨一下哥哥说的事,爽快道:“我帮你去找叔叔,就算他自己出不来,总有别人出得来。”   方思慎知道妹妹身后有人撑腰,比自己确实方便得多,也就答应了。洪鑫垚提出设法保住四合院的时候,方思慎和他一样,不约而同想到了“琼林书院”,认为非常值得一试。总觉得这件事上自己出力太少,于是才有了这番计较。   没一会儿,又接到方笃之的电话:“小思,今天爸爸回家吃晚饭。”看看时间差不多,从冰箱里取出食材开始做饭。   晚上,方笃之坐在餐桌前,见儿子端着饭菜从厨房出来,满心满眼都是温馨陶醉。方思慎大半个暑假都住在家里,算是多年来头一回连续在家中待这么长时间。况且他只要不出门,就主动洗衣做饭承担家务,把个方大院长幸福得找不着北,百忙之中拼命压缩应酬,力争按时按点回家吃饭,搞得身边秘书学生都以为方教授忙着经营第二春。   接过儿子盛好的汤,方笃之微笑着问:“今天都干什么了?”   “还在做那个异形字的专题,整理了四页。另外,”停了一下,才道,“和以心聊了聊,她说叔叔已经回家了。”   方思慎知道父亲不喜欢听这个,但是他真心不愿隐瞒撒谎。或者说,最近这些天,对父亲隐瞒撒谎的次数几乎超过之前所有年头的总和,令他很有些惴惴不安。索性一鼓作气道:“卫德礼也被放出来了,确实是个误会。”   方笃之喝口汤,混不在意地“嗯”一声:“今天这个柿子汤煮得不错。”   方思慎大松一口气。他怕再多说两句,不必父亲盘问,自己就先扛不住要露马脚。撒谎,尤其是在熟悉的人面前撒谎,实在是项技术含量过高的技巧。竭尽全力挤出几句有选择的真话,已然黔驴技穷。   暑假里的最后一个周日,方思慎和卫德礼,洪鑫垚领着鑫泰地产公司代表,胡以心带着方敏之推荐的民间文化保护专家,三方人马在黄帕斜街甲二条胡同13号大院门口汇合。   方思慎本以为地产公司来的会是什么商业人士,谁知不是别人,恰是上回给自己带过路的小李。正诧异间,就见妹妹冲洪鑫垚道:“金土,不是说带大老板来现场考察?”   洪鑫垚微微一怔,转念间明白定是方书呆不懂留话,把私下跟他交的底都抖露给别人了。本来还想装一把纯粹的民间文化爱好者,这下可装不成了,好在也没什么大碍。介绍道:“这位是鑫泰地产的李经理。”   卫德礼压根没认出来这位李经理去拘留所看过自己。他对鑫泰公司意见大了,奈何拆要靠对方,不拆更要靠对方,板着脸退到方思慎身后,摆明了不愿招呼。   小李装作没看见,上前一步跟方思慎说话。这回不叫方少了,改称“方老师”。又热情有礼地与其他人一一握手:“我代表我们总经理来向各位老师学习,回去好向他汇报这栋古建筑的文化价值和历史意义。”   胡以心领来的是个秃顶的中年人,脑沿一圈灰白头发垂至肩膀,造型相当独特。方思慎立刻相信他必定是叔叔的朋友。这位黄姓民间文化保护专家握着李经理的手不放:“不敢不敢,感谢贵公司总经理给了黄某这么好的学习机会。”就连方思慎都看出来,小李的手被捏得通红,笑容差点挂不住。   洪鑫垚赶忙圆场,指着门洞侧面塌了半边的门板,一脸虚心好学:“黄老师,怎么这墙上还有门,难道这墙里边是空的吗?”   黄专家顿时来了兴致:“这你们就不懂了吧?这门通着南边倒房,住的是专门负责开门通传的佣人。你们看这门洞,长宽都是一丈八,东西两边光这门房就足足能住上十好几口子,那是什么派头?你们再往上看,上中下三层砖雕,一层福禄寿三星,一层富贵牡丹,一层圣人牌匾,说明什么?说明主人家既富且贵,又有钱又有权还有文化……”   “这院子原先住的什么人?”   “最先造房子的是前清一个翰林,后世没什么名气,当时官职却不小。后来转手卖给了花正红,虽然没什么权,胜在有钱有文化,收拾得比一般官宦富豪之家还要精致。等花正红一家子被赶出去,也就成了大杂院了。”   黄专家指着门洞里侧两边的杂屋:“看这东一个补丁西一块疙瘩,都是后来乱搭的棚子间。瞧见那棵树没有?那可是一株稀罕的红豆杉,据说是当年花正红亲手种的,长了七十年才这么大。中间差点被人锯了,因为太难锯断才留到如今。所以说啊,这没钱没权,都没什么,最可怕的就是没文化……”   正巧这时洪鑫垚问了一个顶没文化的问题:“花正红是谁?”   黄专家撇下一句“唱戏的”,自顾看那树去了。   方思慎道:“花正红是近代以来最出名的昆曲大师,想不到这里竟曾是他的故居。”   卫德礼插话:“为什么他一家人被赶了出去?”   “我不太了解花正红的生平,应该是第二次大改造中遭迫害死了吧。”说着,方思慎望望妹妹。国文老师摊手:“别看我,我也不熟。”   在场诸人,哪怕是无知如洪大少,隔膜如卫德礼,对大夏共和以来历次著名的大改造运动,多少都知道一点,纷纷跟着专家去看树,不再纠缠。   黄专家说话虽然含沙射影,肚子里倒着实有货,领着几个人把整座院子巡视一番,哪儿能动,哪儿能挪,什么东西什么来历,什么东西什么讲究,桩桩件件交代得透彻。方思慎和胡以心兄妹俩大感兴味,小李一路忙着记录,卫德礼跟着不停拍照,洪大少则马不停蹄在心中盘算,怎么做好这桩稳赚不赔,但是效益却滞后,十分考验耐性的生意。   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自己手上那点并不够。他心里很固执地不想拉周忻诚等人入股,总觉得他们入了股,这院子就不能算是自己的。最好说服二姐借钱,再说服老头子同意把这块地划给儿子玩玩。鑫泰地产,本来就是洪家的产业,常驻京城负责打理的人是洪鑫垚三叔公家的孙子,算是他的族兄。   众人是午后到的,将近黄昏才把里外三进加厢房偏院仔细看完。李经理慷慨解囊,在街面选了家看起来最上档次的菜馆。黄专家坚辞不就,点点头转身就走了。剩下的人反正要吃饭,李经理的面子可以不给,洪大少的面子却不能不给,便都跟着进去落座。小李招呼大家点完菜,不动声色把账结了,陪坐一会儿,推说有事要先走。   那边三个等着吃饭的有点不好意思,可谁也没有开口留他。洪鑫垚挥手道:“给你们老总带好,下次等他有空我做东。”   “一定一定。”小李殷勤地应着,临走又叮嘱服务员用心招待。   洪大少一派主人风范,率先拿起筷子:“来,吃,吃!”   方思慎和卫德礼跟他相处随便惯了,拿起筷子就吃饭。偏偏胡以心没完全脱出校园师生模式,颇看不惯他这副嚣张世故德性,欲杀其气焰。念及现实情势,还不能落了洪少爷的面子,稍一动念,故作关心:“金土,开学就高三了啊。”   洪鑫垚筷子一顿,片刻后闷声道:“胡老师,您怎么跟我爸一个腔调?”抬起头,满脸悲愤,“您就不能让我把这开学前最后一顿晚饭踏实吃完吗?”   胡以心忍不住噗哧笑了,正经问他:“明天报到就要交大学报考意向调查表,你填好了吗?”   “什么调查表?那是什么玩意儿?”   胡老师举起筷子作势敲他:“有你这么不上心的吗?上学期末和成绩册一块儿发给你们的,让假期回家跟家长商量,填写初步报考志愿。”   “还有这玩意儿?”洪鑫垚抓抓脑袋,“那我回去找找,可能老太婆帮我收起来了吧。”   “你准备考什么学校什么专业?有想法了没有?”   胡以心问得认真,那边两人也看过来。   从小到大,洪鑫垚一应人生大事,都是他爹说了算。除了吃喝玩乐调皮捣蛋划拉小金库,就从来没有在别的事情上费过脑筋。惯例是洪要革安排妥当,一声令下,儿子只有顺应服从的份儿。所以洪鑫垚之前压根儿没想过这问题,在他的认知里,只要等着老头子说话就行了。   什么?怕考不上?NONONO,不存在分数的问题,分数不是问题。   这会儿突然被人问起,洪大少不由得过脑子想了一下。眼见在座三位都是国学专业的,托着腮帮子就来了一句:“京师大学国学院怎么样?”   “噗!”方思慎一口汤直接喷在桌上。   “对不起!对不起!”他手忙脚乱地接过卫德礼递来的纸巾擦拭,那副又窘又乐的表情看得洪大少一阵羞恼。   “你什么意思?不就一破国学院吗?有什么好笑?瞧不起人是吧?少爷我还偏就考给你看看!”   “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感觉好像不太适合你……”方思慎自认表达得相当委婉。眼前这位跟京师大学国学院,实在是建立不起任何正当合理联系。   “怎么就不适合我了?难不成国学院招生还要看相挑八字啊?”忽然想起下午满嘴文化的黄专家,洪大少一扬眉毛,“怎么,只许你们有文化,不许别人有文化?我追求文化怎么了我?”   胡以心看这小子眼红气粗居然真上火,赶紧拍一下:“嚷嚷什么,没礼貌!就你们家这情况,能同意你念国学院吗?”   方思慎想起洪鑫垚家里就他一个儿子,势必要继承家业。以他现在的成绩,考不上是一回事,依据常识推断,也不可能真去读什么国学。于是真心实意劝道:“你要是喜欢这个,尽可以自己业余看看书。正所谓学以致用,你将来肯定要给你爸爸帮忙,大学选个与将来事业相关的专业,省得浪费时间。”   胡以心点头:“就是。学个工商管理、企业运营什么的,多好。”   一直旁听的卫德礼突然插话:“我不同意你们的观点。”   摇头晃脑甩出一句文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这是你们的圣贤之言,我认为非常有道理。教育的目的是陶冶情操,提高修养,培养作为人的整体素质。至于职业技能完全可以另外培训,或者在实践中学习也不是不行。我自己上大学学的专业和后来做研究的方向就不一样。你们知道著名的菲斯里克财团大老板,他在大学里学的是古典音乐,还有迈达斯公司的董事长,他的大学专业竟然是古腓力文学……”   他这里文言白话夏语西文混杂,侃侃而谈,方思慎只得插空替他向另外两位听众解说。听到菲斯里克大老板,迈达斯公司董事长,洪大少猛拍一下桌子:“有文化!这才是当大老板的气质!”   撇撇嘴,一脸不屑:“那啥工商管理、企业运营,有什么可学的?我爸初中都没混毕业呢,不也照样管理运营得挺好?就刚才请咱们吃饭那小李子,哎,”冲方思慎和胡以心挤挤眼睛,“好像就是你们京师大学商学院毕业的,还研究生呢,成天给人跑腿,不也那么回事?我要念,就念点儿真有文化的,叫什么来着?陶冶情操,提高修养,是吧?”   卫德礼大点其头:“然也,君子不器,此之谓也。”   方思慎还没来得及表示,胡以心见不得洋鬼子如此得瑟,立时斗志汹涌,筷子一放,双手叠在桌面上:“阁下此言差矣!”当即反驳过去。他俩本是头一回见面,一个率直爽快,算不得淑女,另一个虽然礼数周全,却执拗较真,你一言我一语,当场论辩起来,自顾热闹,把另两人撇在一边。   方思慎听卫德礼一口一个“胡老师”,有心缓和气氛,趁着双方喝水的空档,道:“Daniel,其实以心是我妹妹。”说罢,简单解释几句两人的关系,算是重新介绍。   卫德礼愣了愣,站起来伸出手:“以心,你好。我是你哥哥的好朋友,卫德礼,君子卫道之卫……”   最吃惊的是洪鑫垚,这时反应过来,也不管卫德礼还没白乎完,冲方思慎直嚷:“我还特地问过你,说什么同门师妹,跟真的似的,当你这人多实在呢!”   方思慎道:“那时候我一身麻烦,多亏你们胡老师介绍了学校的兼职接济。说出去没准平添枝节,干扰她工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言下并无他意,奈何洪大少是个人精,想起自己曾经的“英雄壮举”,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热,就此打住。   卫德礼听方思慎说一身麻烦,不跟胡以心抬扛了,立刻打听怎么回事。   “那还是去年的时候,”方思慎跟他坦诚相交,何况时过境迁,也没什么隐瞒的必要。只是“金帛工程”这段公案过去一年有余,信息社会,世事多变,这会儿重提,就连当事人自己都觉得有点不知是猴年马月的老皇历。   刚捡起个头绪,忽听妹妹唤了一声:“哥。”   “嗯,怎么?”   胡以心却不接他的茬,转头向卫德礼道:“你不知道,我哥这人吧,平时不懂交际应酬,更别提溜须拍马送人情捧场面那一套。用我们夏国人的话来说,就是有点儿迂……”   卫德礼虽然纳闷,倒是都听懂了:“没有没有,我觉得方是一个非常正直、善良,还有真诚的人。”   胡以心挥手:“别提了,就因为他这股迂气,跟导师关系搞僵了,博士读到一半,弄到要换导师换课题,能不能毕业都不知道呢!”   “啊,怎么会这样……”   她绝口不提“金帛工程”四个字,洪鑫垚算半个知情人,见此情景,虽然不太清楚缘由,却懂了这是存心不让洋鬼子知道,便十分乖觉地不吱声。   方思慎瞧着妹妹跟卫德礼互动,渐渐明白过来。以重新确立夏民族文字信史为目标的“甲金竹帛工程”,属于本世纪以来最大规模的国家级重点文化项目,中央财政专项拨款,各大高等学府通力合作,集学术界顶级专家于一堂,乃是本届政务府倾力打造的,欲图彰显盛世繁华的不朽功业。   尽管国内人尽皆知,然而家丑不可外扬。   想通这一点,再让他向卫德礼讲述竹简造假的旧事,却也当真说不出口。   胡以心不跟卫德礼抬扛了,照样聊得热火朝天。   洪鑫垚分别瞅瞅两人,贼兮兮一笑:“喂,Daniel!”   “什么事?”   “你是不是——”挤眉弄眼,“看上我们胡老师了?我可告诉你,我们心姐年轻又漂亮,而且还没有男朋友,想追就要抓紧咯!”   “臭小子,胡说什么呢!”胡以心一筷子敲过来。   洪鑫垚嗷嗷叫着缩起脑袋。   卫德礼突然沉默了,低下头盯着眼前的盘子。   三人被他吓了一跳,正要询问,就见他抬起眼睛,目光扫视一圈,最后还落回自己的盘子上:“对不起,请你们不要误会,其实……我是一个同性恋。”   方思慎和洪鑫垚都没觉得多意外,毕竟八卦太史公时这个话题聊过不止一次,只恍然有种“原来如此”的感叹。当然,略过洪大少窥见隐私的阴暗兴奋情绪不提。   胡以心对此本没有偏见,话题是从自己身上扯出来的,便十分大度地笑笑:“这可太让我伤心了,多么迷人的异国大帅哥,竟然不要女朋友,只要男朋友。”顺口调笑道,“你肯定有男朋友了对吧?扔在国内远隔重洋,就不怕人家寂寞难耐红杏出墙?”   不过是个玩笑,没料到卫德礼竟然一本正经郑重交代:“我只在刚上大学的时候交过一个男朋友,很快就因为性格不合分手了,一直单身至今。我已经过了误把冲动当做爱情的年纪,只希望找到一个真心相爱的人共度余生。这些年来一直在寻找,现在,我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   他说得两眼放光,那三人听得莫名其妙。只见卫德礼从桌上花瓶里抽出那枝淡粉色的香槟玫瑰(高档饭店包厢用的都是真花哈),双手捧着送到方思慎面前:   “方,对不起,我知道你没有女朋友。如果,如果,有可能的话,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吗?”   第37章   “洪鑫垚,我看了你的志愿,很意外啊。你这个想法,跟家里人商量过吗?”高三开学第一个月,各班班导约学生轮流面谈高考志愿问题。   “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我爸妈随我。”   “这么说是你自己的兴趣?”   “嗯,对,是挺感兴趣。”   “这样啊……”文3班班导兼国文老师斟酌着表达方式,力求既含蓄又清晰。   “国学院倒不是什么特别热门的专业,一般分数都不算太高。但是京师大学国学院不太一样,毕竟历史悠久,积淀厚重,综合排名多年来都是全国第一,咱们学校每年也只有文一班前五名的同学敢报考……”   洪鑫垚不等班导说完:“蔡老师,我想试试看。”   “那你也别一棵树上吊死,三个志愿全都一样啊。很多二级高校的国学院其实也不错的。要知道,京师大学国学院因为名额紧张,自主招生部分控制得很严……”话说到这,班导停了下来。言下之意就是,这家的后门挺难走。   “谢谢老师。您放心,万一进不去,我爸会给我找别的学校。”洪大少这话意思也很明白:此路不通我就自谋出路,肯定不影响升学率。   班导微笑点头:“那就好。你肯用功上进,老师很高兴,加油啊,小伙子。”   洪鑫垚转身要走,被角落里的胡以心叫住:“金土,咱俩聊聊。”胡老师嫌他个子太高杵着碍眼,指指桌旁一张折叠小凳,“坐。”   洪大少扶着办公桌小心翼翼坐下去,生怕一屁股把凳子坐塌了。虽然类型大不相同,但熟悉之后,总觉得胡以心身上那股泼辣爽利气质跟自家二姐颇为神似,心底里没来由有点儿打怵。   本是午休时间,班导训完话也吃饭去了,办公室里就剩了这师生二人。洪鑫垚十分狗腿地问候:“心姐好。”   “真打算上国学院啊?”   “没错。”   胡以心暗道这选择其实挺靠谱。国学院的考试一半死记硬背,一半胡诌八咧,最容易毕业。点点头:“听说你最近进步很大,你们班要竖你做典型呢。”顺手抄起桌上一本书翻开,“你这篇论文我拜读了,确实不错。”扭头忍了忍笑,“挺有意思,堪称别具一格,妙趣横生。”   作为“新世纪开拓性人才培养计划-基教领域国学普及工程”第一阶段示范性成果系列之一的《国一高国学选修课学生论文集》,刚运出印刷厂没多久,全校教师人手一册。   洪鑫垚想起这篇所谓“论文”还有卫德礼一份功劳,生怕引发胡以心的联想,谄笑几声:“哪里,哪里。心姐,那个,您老有什么吩咐,还请直说。”   胡以心拨弄着纸页,抬起眼睛盯住他:“你找方老师请教写论文的事,就请教这个?”   洪鑫垚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没有。”吸口气,坐直了,一本正经道,“胡老师,我跟您说实话,这论文吧,其实大半主意都是史同那小子出的,他跟我分到一个组,做了一半转理科了,这不,嘿嘿,就便宜我了……不信您问他!”   史同转入理科班,国文课恰在胡以心门下。   “那小子瞅着挺老实,看不出还有这么多花花肠子。”   “那小子花花肠子多着呢,您可别被他伪善的表面欺骗了。”   “既然不用请教论文,你跟方老师怎么混得那么熟?”   “我这不是怕通不过嘛,看方老师西语也挺好,就经常跟他请教请教,嘿嘿,也算是,叫啥来着?对,曲线救国,曲线救国。反正只要混熟了,多少得给点面子是吧?”   胡以心被他油腔滑调逗乐了,旋即收起笑脸:“哼,有什么本事受什么累,担什么名头遭什么罪。他要不是因为西语底子好,能惹上那居心叵测的洋鬼子!你最近见过他没有?”   “您指的是方老师,还是……洋鬼子?”   胡以心没好气:“谁都成!”   “方老师没见过,洋鬼子见过几次。”眼看胡以心脸色不善,洪大少举起双手,“您老息怒!洋鬼子从前欠了我的人情,正义务帮我补西语呢。我去了他就打电话叫方老师出来玩,方老师都说没空,依我看,自从上回之后,应该一次也没理过他。”想到卫德礼如丧考妣的衰样,洪鑫垚嘴角浮起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   胡以心拍拍他肩膀:“既然这样,心姐拜托你帮忙盯着点儿。你也知道,我哥那人心肠好,耳根软,脸皮又薄,就怕那不要脸的洋鬼子软磨硬泡,再使个苦肉计什么的。就算他不为所动,闹得人尽皆知,还怎么做学问搞研究?事关重大,洋鬼子有什么动静,你一定马上通知我。”   洪鑫垚大力点头:“No problem!”   “国文学习上有什么问题,尽管来找我。胡老师虽然不比你们班导经验丰富,总结几条得分技巧,制定几个作文模板之类,应该也还是有点作用的。”   洪鑫垚再次大力点头:“Thank you very much!”   到底跟着洋鬼子没白混,几句西语流利地道,很能唬人。   “可以啊金土!”胡以心笑道,“还有个小事,能不能也一并拜托你?”   “心姐您尽管吩咐。”   胡以心突然显出些微不好意思的神情:“你能不能找个借口,替我把我哥约出来,比如论文出版了送他本集子,听着挺名正言顺是吧?”扯过一张便笺,“时间地点在这里,之后的事你就不用管了。当然,这书我会帮你捎给他。”   这要求未免太过诡异。   “胡老师,您到底什么意思?”   “小孩子家家管那么多干嘛?你帮我打个电话,举手之劳而已。”   洪鑫垚嗅出阴谋的味道,装作要起身:“您不说就算了,反正我不会骗方老师。”   胡以心无奈:“又不是坏事,告诉你也没什么。你也看见了,那洋鬼子烦人得很。我寻思着,我哥一天没有女朋友,恐怕一天不能消停。所以当务之急,是赶紧给找个嫂子,哪怕备用的也行。我连着约了三回,第四回他死活也不肯出来了。一个月工夫找出这么些配得上他的女孩儿,我容易么我?你先帮我把他约出来,只要见了面就好办,这回这个,秀外慧中,才貌双全,我就不信他不动心!”   洪鑫垚听罢,阴着调子慢慢道:“原来您是要我把方老师骗出来相亲。”站起身,心中无端烦躁,“这事您自个儿想办法吧,我好不容易树立起的正面形象,可不想就这么毁于一旦。下午还有历史考试,我背书去了。”   胡以心望着他的背影捶桌:“哎,这臭小子!”要不是哥哥为了躲卫德礼过起了走读生涯,自己早就直接杀上宿舍堵人了,何必出此下策。没想到这洪金土,还挺讲义气。   高三各班专用一层楼,中午时分无不待在教室里自习。哪怕最不上进的学生,这时候也被整体氛围带得神经紧张,成天瞎忙。洪鑫垚趴在位子里心不在焉地背了两段历史,上走廊给卫德礼打电话,要求周六周日两个下午都拿来补西语,至于上午,得留给补习班专攻数学。   卫德礼欠了他天大的人情,自然一口应承,还特地让他借了套高中西语教材,尽心尽责辅导。洪大少上了这么多年混账学堂,头一遭找着目标,虽然习惯不好,没有方法,又缺乏毅力,胜在年轻力壮,悟性上佳,记性不错,进展还算可观。当然,离考上京师大学这种著名学府,依旧差着十万八千里。问题是他向来不知天高地厚,考试成绩从二十分爬到六十分,便觉得自己简直天才盖世,什么这个大学那个院系,都能横着走。   卫德礼这个临时家教尽心是尽心,奈何正处相思病患中。洪鑫垚算是唯一能说上话的知情熟人,免不了倒倒苦水诉诉衷肠,那一个偏还愿意陪着他闲扯,往往半天补习,至少两个小时不着边际的瞎聊。   “听说方的家离这里不远,怎么才能知道他家里的地址呢?”卫德礼苦闷地抱住脑袋。   “他不是每个星期固定来学校上课?你直接去教室等着不就结了?”方思慎已经完全接替郝奕,代华鼎松给大一大二本科新生上音韵训诂入门,每周二四两个半天,非出现在校园不可。   “我去了,可是他根本不看我,也不和我说话。课间总有学生在问问题,下课没学生了,他走得飞快,打个车就跑。唉,我总不能真的跟踪他。”   洪鑫垚翻白眼:怎么不能真的跟踪,洋鬼子真二。眼珠一转:“你不会是空着手去等人吧?”   “没有,我带了笔记本,方的课内容很好,有些观点非常新颖……”   洪鑫垚气结:“停!你是在追人,不是去上课!你们老外不是最喜欢浪漫?你不会每次提前放一大把玫瑰在讲台上,制造制造惊喜什么的?”   卫德礼皱皱眉:“我觉得方不喜欢这样,他可能会生气。”   洪鑫垚再度翻个白眼:可惜,洋鬼子竟然不上当。   “从上星期开始,电话不肯接,邮件也没有回复,为什么要拒绝得这么快呢?太令人绝望了……”   卫德礼没完没了地罗嗦,洪鑫垚听得心烦:“他本来就不是同性恋,你这叫对牛弹琴。再说了,强扭的瓜不甜,懂不懂?我看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找个互相看对眼的多好。”   “是你不懂。”卫德礼有气无力地靠在椅背上,眼神却咄咄逼人。他脸色比刚从拘留所出来时还要难看,眼窝深陷下去,冰蓝色的眼珠便显得格外突出,瞳孔深处仿佛燃着两团璀璨的火焰。   洪大少从未见过谁谈个恋爱谈得好像走火入魔,一时不禁呆住。   “你不懂,遇到一个真心想爱的人有多难,这样的人在生命中有多重要。方也许不是同性恋——”为了照顾对方的语言能力,卫德礼只能搜肠刮肚寻找恰当的词句表达自己,“天生的同性恋其实并不多,很多人在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的问题上,都有模糊的部分。我觉得方应该从来没有过女朋友,我还猜想,他也许有一点害怕和女忄生交往。而且,他对同性的身体接触并没有特别讨厌……”   “你说什么?!”洪鑫垚猛然拔高调子,瞪大眼睛指着卫德礼,“你,你……”   “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说,通过这么久的观察和了解,我相信他对同性恋并没有……生理上的排斥。我有信心,可以努力让他快乐,给他幸福。可是,无论如何,总得他给我机会试一试……”那双蓝眼睛里露出无比哀伤又向往的神情。   洪鑫垚鬼使神差道:“其实要我说,方书呆就是个雏儿,多半是被你吓到了。再说你的招也太愣,除了打电话就是发邮件,要不就是傻等。我爸教训过我,想讨人喜欢,不外乎投其所好四个字……”   卫德礼恍然大悟,惊喜道:“洪,你太聪明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快,陪我去买纸和笔,我要为他写诗!‘言之不足而歌咏之’,方是那么纯真典雅的人,唯有古典美丽的东方诗歌才配得上他!我要用你们夏语中最优美最隽永的诗句表达对他的爱!”   洪鑫垚使劲拍下桌子:“别说风就是雨的,先给本少爷好好把课上完了!少爷我忙得很,没工夫陪你冲男人发骚!”   他一冲动说了实话,等于变相帮洋鬼子找着突破口,心里别提多后悔。隐隐觉着没准古代情诗这招对书呆子还真管用,一时无比烦躁。却又理不清这股强烈的暴躁情绪所为何来,只觉对方话语肉麻到刺耳,一个字都不想听下去。   卫德礼正兴奋,哪里顾得上管他的情绪语气,忙摊开课本:“好的好的,我们快点。”巴不得赶紧打发走眼前这位,好去实行新的情诗计划。   周二下午,当方思慎照例踩着点走进教室,早有一圈学生围在讲台四周,叽叽喳喳不知议论什么。看见他,让开一条路,七嘴八舌:“方老师,快打开看看,是不是情书!”   杏色描金同心锁回纹旧式竖款信封,正面写着“方思慎亲启”,背面封口处盖了个红戳,一片细致华丽繁复缭绕的阳文线条。学生们大感好奇,纷纷请教:“老师,这是图案还是文字?”   方思慎仔细辨认,那印章分明是三个虫草篆字:“相思意”。   两边耳根直发烫,强定心神道:“是装饰花纹。”将信封一把塞进书包里,“上课了,都回座位吧。”他知道卫德礼就坐在后排角落的位子,甚至能感觉出两道火辣辣的视线穿透人群落在自己身上。匆忙掏出教案,转身写板书。趁着一笔一画慢慢书写的工夫,把心思全部投入到即将开讲的古音韵之中。   下课解答完学生的问题,头也不抬,匆匆离开,正好碰见一辆送人的出租车在楼前掉头,伸手拦住就钻了进去,直接回家。   卫德礼站在台阶上,目送方思慎上车绝尘而去,心情混杂着期待与凄凉。收回目光,但见一地秋槐落蕊,顿觉满腹相思滋味,端的叫人黯然魂销。品尝着生平未曾领略过的爱情芬芳,独自如痴如醉。   一个金发碧眼的老外身着长袍,站在槐树底下自我陶醉,饶是京师大学的学生见多识广,也免不了诧异地多看两眼。   高诚实老远就瞧见他,冲上来猛拍几下肩膀:“本之!正好要找你。谢谢你帮我查的资料,说了请你吃饭的,有空不?走!”   卫德礼被他拍醒:“啊,你好。”这才想起高诚实已经毕业搬去了工作的地方,“你怎么在这里?”   “今天过来办点事,正好看见你了。相请不如偶遇,哈哈,缘分啊。”   “那两篇多德森的文章,有用吗?”   “有用有用!太有用了!这样难得的一手资料,多亏你帮忙。走,上潇潇楼,刚发了第一笔工资,特地留着请你的!”   多德森的文章不好找,卫德礼在普瑞斯东方研究院的内部数据库里搜到两篇目录,又请同事从资料室翻出旧杂志扫描了电子版发过来,很是费了点心力,高诚实这顿饭大可放心吃得。他正当愁闷之际,被对方这么一打岔,也就振作精神,干脆大饱一餐满足口腹之欲再说。   方思慎坐在车里,忍不住将那封信抽出来看。   同款杏色描金同心锁回纹信笺,上面四行写的是:“朗如日月之入怀,皎如玉树临风前。肃如松下涛徐引,灿如灼灼岩下电。”下面两行略小:“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右下“德礼”二字旁边,还有个花体西文签名。谈不上什么书法,然而字迹端整,写得十分用心。   脸上一阵燥热。魏晋名句以风骨胜,朴素直接余韵无穷,直叫人招架不住。方思慎把信飞快地重新塞进书包,闭上眼睛。感觉热度慢慢退下去,头疼却渐渐涌了上来。   第38章   高诚实非常慷慨地点了几个招牌菜,热情招呼。卫德礼心里有事,吃得便不怎么投入。忽然想起他也许知道方思慎的家庭住址,不由得脱口问道:“你能告诉我方的家住在哪里吗?”   高诚实一愣,随即回复:“你不是总看见他,干什么问我?”   卫德礼忸怩了。半天才慢吞吞道:“我最近在学写古体诗,想请方帮忙看看,写得实在太糟糕,不好意思当面给他,而且每次看见他总有别人在旁边……”   听起来好像有点道理,总觉得怪怪的。高诚实仔细观察对方表情,不像听闻了什么风声的样子。聪明人疑心重,免不了多绕几个弯:“他搞的是古文字,又不搞古文学,能给你看什么?我倒是可以替你找找研究古典文学的专家,你听说过人文学院的方笃之教授吗?”   卫德礼连忙摇头:“不用了不用了,方不是对音韵很在行吗?我先请他帮忙看看合辙押韵怎么样。才开始接触,拿去给专家看,那可真是……太贻笑大方了。”   高诚实留意他的神情,对方笃之三个字明显没反应,看来并不像自己猜的那样。料想这老外也没那么多花样,嘴里却继续试探:“发电子邮件多方便,难道你还想上门骚扰?”   “我、我顺便也在练习书法,所以想寄给他。你知道他最近一直住家里,来了学校老特别忙,我不好意思耽误他太多时间。”   高诚实忽然笑道:“不如……我替你看看?”   卫德礼大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   “在下音韵学得也不错,对书法亦略知一二……”   卫德礼继续摇头,终于停下来,想了想,一本正经道:“请方帮我看,不管写得多糟糕,他都会替我保密,更不会嘲笑我,如果是你的话……”说着,用万分不信任的眼神扫过高诚实的脸。   高诚实大笑,不再逗他,把方笃之教授家的地址写了下来。   方思慎回到家中,放下书包,躺在床上发呆。开学以来,方院长极端忙碌,时不时还要去外地视察开会,儿子在家里住着,却难得碰回面,因此至今还没机会发现他的异常状况。   躺了一会儿,扯过书包将里头的书本收拾出来。拿起那封信,再次抽出信笺。即使身边一个人都没有,那火辣辣的诗句仍然叫人不敢直视,纸张仿佛自动燃烧般烤炙着掌心。   想起这桩麻烦毫无征兆从天而降的那一刻。   “如果,如果,有可能的话,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吗?”   淡粉色的玫瑰横在眼前,花瓣随着花枝轻轻颤抖。终于反应过来卫德礼说了什么,大脑一下子停止了运转。   直到听见妹妹的声音才回过神来,竟不知那朵玫瑰花什么时候被她抽走,正拿在手里把玩。   妹妹的眼睛牢牢盯住自己:“哥,你是不是同性恋?”   “不……”   她立刻转头,起身,在卫德礼面前猛拍一下桌子,狠狠撂下一句话:“对不起,我、哥、不、是、同、性、恋。”   然后,自己就被她直接拖出饭店,连卫德礼是什么表情都没看清。   唉……   方思慎双手蒙住脸,信笺晃悠悠飘落到桌上。   他心里再清楚不过,那个时候,面对妹妹的问题,自己出口的原本更可能是——不知道。   你是不是同性恋?   不知道。   这才是心底深处真正的答案。   方思慎重新趴到床上,心中一片茫然。最初的混乱早已过去,如今只剩下清扫过后泛着冷光的空白。这些天不断自我审视,始终也没能明白:活到这么大,究竟是因为不知道要爱什么人,所以干脆不去想到爱;还是因为不曾想到要爱,所以从没想过爱什么人?   毫无疑问,卫德礼是个很好的人,很好的朋友。然而联系到爱的对象,却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他的出现和存在都是那么突兀,方思慎无法设想任何一种将之融入自己生命的可能。可是为什么,收到他的信,会情不自禁地动摇呢?   ——原来被人喜欢,被人追求是这样的感觉。   “咚咚咚。”方笃之敲敲门,“小思,你在房间吗?”   方思慎惊得哗啦一下翻身爬起来。想得太入神,连父亲回家都没注意。慌乱中瞥见桌上的情书,一把抓过塞到枕头下。   “嗯,我在。”   方笃之推开门:“怎么不开灯?”顺手按下门边开关。抬眼就看出儿子神情不对,“小思,怎么了?”   “没、没什么。”   方笃之走过去,端详着儿子的脸。这孩子天生学不会矫饰造作,眼神里明明白白写满了惶惑与迷茫。   反正迟早要知道。从自己口里说出来,可阐释的空间总归要大一点。   于是在床边坐下,温言道:“你是不是在学校听到了什么传言?”   方思慎抬头:“什么传言?”   方笃之很想摸摸他的头发,忍住了。叹口气:“张春华出了这种事,有些风言风语是免不了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方思慎大吃一惊:“爸……”临时想起眼下绝不是追问内情的好时候,硬生生打住。   方大院长只顾顺着自己的逻辑说话,见儿子表情微妙,更加坐实了先前的猜想,接着道:“最后的处理意见虽然还没出来,但基本也可以预见了。张春华不光是京师大学国学院的教授,也是全国人文社会科学学术联盟的高级会员,你们院里想压下来内部操作根本不可能。估计还要动荡一阵子,不论谁胡说八道什么,你都不要去听,只管安安静静做自己的事就行了。这事跟你没关系,何况华鼎松再不管事,名头毕竟在那里摆着,没人敢胡乱动你。”   方思慎嘴张成〇型,什么也说不出来。在自己埋头上课和烦恼私人问题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   方笃之终于还是拍了拍他的头,笑眯眯地:“你知道回家来住,让爸爸放心,爸爸很高兴。张春华是金帛工程核心成员,事情闹出来,对工程形象有一定影响,这些日子我们成天忙的就是这个,尽力把负面影响降至最低。至于说对我个人有什么冲击,还远远谈不上。”   语气越发柔和:“人总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种下当日之因,便有今日之果。小思,别为了不相干的人和事钻牛角尖。”知道儿子跟了张春华整三年,尽管后来发生那样不愉快的事,看到如今下场,多半还是会不舒服。   “爸爸今天买了祥盛斋的酱牛肉和素锅贴,走,咱们吃饭去。”   方思慎压下心中强烈的好奇,忍到吃完晚饭,钻进房间就开始搜索相关信息。   《著名教授、国学专家张春华涉嫌抄袭》   《二十年前写的论文不算抄——剽窃也有时代性?》   《多德森,又一个在大夏躺着中枪的外国学者》   《折戟沉沙铁未销——时间可以磨灭的和不能磨灭的 》   《抄老外不算抄?——论张教授的“学术爱国主义”》   《“揭短”才能推动学术规范》   《抄没抄,谁看谁知道——鉴定抄袭有那么难吗?》   《春华早谢,秋实无存》   《声讨学术道德不如完善学术制度》   …… ……   方思慎看得头晕。这一切与自己当日境况何其相似,只不过这回换了主角。   扫过“多德森”三个字,总觉得莫名眼熟,似乎新近刚听人提起这位冷僻的西方古文字学家。方思慎对语言文字的记忆力极好,对生活经历的记忆力却相当一般,只知道最近有人提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什么场景下被谁提起过。   粗略了解一下经过,原来开学前夕,京师大学国学院内部论坛出现了一篇帖子,揭露张春华教授二十年前某篇关于东西方象形文字比较的论文多处抄袭多德森著作。随后马上有人根据帖子提供的线索对比原文,果然发现许多论点论据雷同。经几大国学论坛转载,不出半月,该贴大热,很快吸引媒体介入,终于逼得事件主角在现实中正面回应,引发学术界一场轩然大波。   二十年前还没有网络,国内对西方学术动态的了解粗疏滞后。一些有渠道者将人家的研究移花接木改头换面,名利双收,本是半公开的秘密。张春华当年凭着那篇“借鉴”多德森的论文,拿了个颇有分量的学术新人奖,此后正式进入学术圈视野。虽然研究本身再无进展,其个人命运却因为这篇文章而青云初步。   若没有人挖坟,无非永远埋在地下,构成人生大厦基石的一部分。然而不幸被人挖出来,于此学术道德口号振聋发聩,学术规范大旗高高飘扬之际,便足以令人生大厦彻底坍塌。   方思慎看到的最新报道是,人文社会科学学术联盟仲裁委员会联合京师大学国学院学术委员会,成立了“张春华事件专项调查组”,展开正式调查。   觉得头痛,重新躺到床上慢慢思考。   联想到父亲说的话:“最后的处理意见虽然还没出来,但基本也可以预见了。”印象中并没有听说过类似先例,不知道最终会采取什么措施。不过对张教授那样的人来说,失去某些资格和荣誉,也就等于学术生涯的完结。   当初自己深陷舆论漩涡,曾经多么希望能有一个权威的专项调查组出现。如今明白了,有没有调查,有什么区别呢?   所有的一切,只见成败,不见是非。   无意中摸到枕头底下的信笺,忽然觉得在现实的反衬下,这张看似突兀荒诞的薄薄纸片,显得如此纯洁而又真诚。一个画面从眼前飞速闪过,“多德森”三个字仿佛配音,随着那画面在脑中响起。   方思慎瞬间想到自己最近什么时候听过这个名字。暑假前与卫德礼、洪鑫垚、高诚实的最后一次聚餐,高诚实曾在餐桌上向卫德礼打听多德森的原版文章!   爬起来冲出房门,冲进父亲的书房。   “爸爸!”   方笃之正在打字。他这个年纪的人接触电脑晚,练不出十个手指齐上阵,更别提盲打之类,每次都是左右两个食指,“二指禅”满键盘找键子。从前儿子有空会替他打,后来多数交给秘书或者学生,逼不得已才动用自己的二指禅。   被方思慎吓一跳,先关了文档窗口,才扭头问:“怎么了小思?”   “爸爸,揭发张教授的人,是不是……是不是高师兄?”   方笃之摇摇头:“我不知道。”   “您为什么不知道?”   “我为什么要知道?”   方思慎调整一下情绪:“对不起,爸爸。因为我知道高师兄前些时候要Daniel帮他找多德森的文章。”   方笃之淡淡道:“那又如何?你觉得这能说明什么?”望了儿子一眼,“小思,抄袭就是抄袭,谁发现的,很重要吗?”   “爸爸……”方思慎有很多话想说,终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此刻他完全明白了,这不过一场最寻常的学术派系斗争,以张春华完败结束。   只有成败,没有是非。   深深的无力感弥漫到灵魂的每一个角落。   最亲近的人,不能相互理解,无法彼此信任,多么悲哀。   “小思,别混淆了目的和手段。这种事,不值得难过。”   “我知道了。”   默默低头回到自己房间,打开资料,启动程序,全神贯注继续做先秦异形字整理。方笃之趁着暑假给儿子配了最新的电脑、手写板、扫描仪、打印机。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也是方思慎越来越喜欢在家干活的原因之一。   星期四照常去学校上课。方思慎开学以来一直来去匆匆,大一大二的学生资历浅,绝大多数不清楚他的背景,更不知道他与张春华教授的纠葛。若非歪打正着从父亲嘴里听到,真不定什么时候才后知后觉发现这桩热门新闻。   卫德礼还坐在角落里,讲台上却没有引人注目的信封。方思慎松了口气,认真讲课。   周末方笃之特地留出一天在家陪儿子。自从那晚父子谈话之后,两人之间便一直有些冷淡。当然,在方笃之看来,别扭的儿子已经比从前懂事多了,开始学着体谅和理解父亲了,心中甜蜜又酸涩,着意要好好安抚他。   周日一大早,方大院长先去了趟市场,整个上午都在厨房叮叮当当忙碌,做的全是儿子最爱吃的菜。   方思慎站在厨房门口:“爸,怎么弄这么多菜?”   “中秋节没陪你过,今天补上。”   方思慎笑了:“过节还有补上的啊。”   方笃之心情大好:“嗯,补上,补上。”   把多余的菜往冰箱码,看见菜框里的信件,买菜回来顺便在楼下信箱取的。两个星期没拿,厚厚一大叠。擦擦手,翻拣起来。一般公务信件都直接寄到办公室,家属楼信箱里多数都是广告账单。   一个盖着朱红印戳的白信封格外显眼,抽出来看看,刻的居然是阳文虫草篆,三个常见字:“相思意”,并不难认。翻到正面,收信人“方思慎”。方笃之定定神,捏了捏,挺厚。想想,还把信塞进那一大堆广告,扔回菜框里,冲门外道:“小思,我取了信回来,你拿去清点清点。”   方思慎应了,进来连菜框一起拎出去。   吃饭的时候,方笃之看儿子总有点心不在焉,便有了计较。等吃完饭方思慎主动去洗碗,做父亲的转身悄悄溜进儿子房间,挪开桌上一摞书,果然,信就在底下压着呢,还不止一封。打开之前,先给自己做了做心理建设,等一遍看完,心火还是“噌”地一下直冒头顶。捏着信笺走到厨房门口,强压下怒吼的冲动:“小思,这是怎么回事?”   方思慎看见父亲手里的东西,顿时又羞又恼:“爸爸!这是我的私人信件!”   “私人信件?你是我儿子,能‘私’到哪儿去?”捏着信笺的手直抖,“我看不是‘私人’,是‘私奔’吧?你打算瞒到什么时候?是不是要等儿子被洋鬼子拐跑了,我这当爸爸的才知道?”   “爸爸,您别乱说!”   方笃之已经气得乱了方寸:“怪不得,怪不得,心心念念想着去救那个老外……”仿佛预见到失去儿子那一刻,大力捶着门板,“我不准!小思,听到没有?爸爸不准!”   方思慎霎时觉得自己的心像手中瓷器般冰凉坚硬。慢慢收拾干净,面向父亲:“爸爸,这件事,和您准不准,其实没什么关系。”   绕过父亲回到房间,站了半晌,开始整理书包。拣出近期要用的东西,塞了满满当当一大兜,背上了往外走。   方笃之好似刚刚惊醒,慌乱无措:“小思!你去哪里?”   “回学校宿舍。”   “小思,别走,对不起,爸爸错了,我们好好谈谈……”   “爸爸,我回学校住些日子,您也……冷静冷静。”方思慎背对着父亲,轻轻拧开门,走了出去。   第39章   洪鑫垚指挥出租车进了京师大学东门,慢慢往生活区开。   高三生涯枯燥乏味。黄帕斜街甲二条胡同13号院的改造项目,从二姐洪玉兰那里讹出钱来,自有专人打理,用不着他插多少手。一帮狐朋狗友,除去出国的周忻城,那几人也都装模作样忙起了前程。因为股票吸引力更大,从前合伙的生意又都回到了洪鑫垚手上。他倒是一直记着洪要革的训诫,没丢了实在买卖。在这方面,洪大少心底里对老头子一直非常服气。   总之,洪少爷如今连个吃午饭的伴儿都难找,沦落到直接从数学辅导班杀到此地,预备寻洋鬼子吃饭兼补习。   瞥见路边一个熟悉的背影,忙招呼司机:“停!停!就这下吧。”一面掏钱一面拿眼神锁定前方身影。等距离再拉开些,这才起身下车,小心翼翼跟在后头。心里琢磨着:方书呆怎么这个点儿回学校?难不成背着自己跟洋鬼子偷偷约会?待本少爷探个究竟,看他到底搞什么鬼!   他完全没发觉方书呆跟洋鬼子约会和背着自己之间有什么诡异联系,兴致勃勃煞有介事地执行跟踪重任。算起来一个多月没见面,洪大少心情雀跃又紧张,只不过他自动把这种惊喜转化为了现场捉奸的兴奋而已。   方思慎情绪低落,浑然不知身后多了个尾巴。忽然听见有人叫自己名字,抬头辨认,竟是昔日同门寇建宗。   “你好。”点点头,接着往前走。   “你……”对方赤裸裸的敷衍和无视令寇建宗咬了咬牙,加重语气,“方思慎,方师弟!”   这个称呼从寇建宗嘴里出来可真是久违了。方思慎愣了愣,终于意识到他是特地要找自己,停下脚步:“寇师兄,有事?”   这副装傻充愣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样子,跟一年前如出一辙。寇建宗心里恨意滔天,却垂下眼皮,放低音量,竭力作出可怜的神气:“方师弟,我想……跟你聊聊,不知道方不方便……”   方思慎想不出他跟自己有什么可聊,于是问:“什么事?”   “张教授的事,你应该知道了……我已经应聘了永州人文学院国学讲师,下个月正式就职,想争取把这边的课题带过去……”   方思慎这才明白过来。树倒猢狲散,张春华塌台,寇建宗因他保荐而获得的博士后资格势必泡汤,恐怕不仅如此,连京城都待不下去,只剩下永州人文学院这种偏僻小庙肯收留这尊泥菩萨。   “虽然不能继续为金帛工程尽绵薄之力,但做了这么久的秦汉简帛,实在舍不得丢下。永州那边也希望我尽量把东西带过去,过去了接着往下做,不必挂靠金帛工程,算他们自己的地方项目。当然,重复研究风险很大,我想,方师弟你最熟悉内情,不知能不能听听你的意见……”   对方絮絮叨叨的工夫,方思慎彻底懂了。寇建宗这是来试探自己口风,想从方大院长手下求一条退路。明知道此人咎由自取,看着那唯唯诺诺的谦卑表情和发红的眼眶,方思慎还是不忍直接回绝:“我现在已经换了方向,不关注这个了。”   “没关系,没关系,你肯听师兄唠叨就感激不尽了。”寇建宗左右看看,“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找个清静点的地方。”   方思慎稍微犹豫,点点头,跟在他后面。   洪鑫垚在心里“咦”一下,摩拳擦掌,悄没声息尾随其后。眼见那两人越走越偏,径直走到操场边上大树林子里,暗道一声好哇,敢情不跟洋鬼子约会,改约别的野男人了!   这树林子本是京师大学幽期密会风水宝地之一,黄昏时分人气最盛。这会儿刚过中午,少数流连此地的情侣也都吃饭去了还没回来,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无。脚下落叶踩上去咯吱作响,洪鑫垚不敢跟得太紧,找了棵视野不错的大杨树,侧身藏在后边,远远观望。   只见方思慎跟那人说了一会话,对方声音忽然拔高,像是在嚷嚷什么。洪鑫垚正要摸近些,手机冷不丁从兜里响起,吓得他一哆嗦,直接摁断。知道定是卫德礼等得不耐烦,懒得回复,抬头继续盯梢。   正在嚷嚷那人声音越来越大,情绪似乎有些失控。洪大少很想上去给方书呆帮腔撑腰,可那样的话自己的潜伏跟踪势必暴露无疑。左右为难之际,就看方书呆说了几句什么,转身要走,赶紧缩回树后,准备撤退。   “方思慎!”寇建宗狂叫一声,猛地拉住他胳膊一扯。方思慎毫无防备,被他扯得踉跄后退,眼前一道白光掠过,直奔胸前。   “去死吧!你们统统去死!”   方思慎被他狰狞扭曲的面目惊住,直到鲜血淋漓的匕首再次向自己袭来,胸前的剧痛才扩散到神经,本能地架起胳膊,侧身躲避,刀锋从小臂上划过,凉飕飕一片。等他倒在地上的时候,整个人连带地上的泥土和落叶,都已经红得触目惊心。   洪鑫垚从大杨树后冲出来,立时被那一片血红蒙住了双眼。   “啊——”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嚷什么,也不知道是怎么跑过去的。飞起一脚踹在寇建宗肚子上,又一脚踢在他肋骨上,踢得他骨碌骨碌滚了两圈,匕首脱手落地,血迹甩开在空中划出一串红点。洪鑫垚弯腰捡起匕首,转身瞪着地上的寇建宗,两眼发直,手起刀落,使尽全身力气捅了下去。   “洪鑫垚!住手!!”方思慎也不知哪里来的劲儿,爬起身死命拖住他,“不能杀人……你不能……杀人……”迅速外涌的鲜血把两个人的衣服都沾湿了。   洪鑫垚低头看他一眼,嘴里喃喃有声:“不能杀人……对,不能杀人……怎么这么多血,怎么办……对,止血,应该先止血!”仿佛这时才回过神来,飞快地脱下外套和T恤,拿匕首划开撕成长条,给方思慎包扎伤口。他过去在老家称王称霸,免不了也有动刀见红的时候。虽然自己没挨过刀子,救治手下小弟倒不陌生。   将伤口牢牢缠紧,伸手抱起方思慎。看他脸色惨白,好像已经没了意识,刚刚冷静下来的头脑重又陷入慌乱。终于分辨出校医院的方向,顾不得惊惶逃跑的寇建宗,抱着人狂奔而去。   方思慎虽然恍恍惚惚,却没有真正彻底昏迷。晕乎乎上下颠簸了不知多久,忽闻一阵嘈杂吵闹,一个大嗓门雷鸣般在耳边震响:“输血?抽我的!什么?不够?老子找人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还是那个大嗓门。这回有了心理准备,倒不像之前吓一跳:“证件找着了!在这!家属签字是吧?我签!什么关系?亲兄弟不行啊?”   之后的事,他就真的不知道了。醒过来的时候,屋里灯光刺眼,下意识抬手去遮,却只带动了几根手指。身体像是不属于自己,几乎完全没有知觉。   “别动!”洪鑫垚压住他的手背。   方思慎看见他,想起之前发生的事,知道是麻醉还没过去。转动一下眼珠,似乎身体到处都连着管子,长这么大没这么狼狈过。   洪鑫垚按下床头的电铃,护士进来量量看看,把鼻子里的气管拔了。   方思慎努力笑了笑,望着洪鑫垚:“谢谢你。”   “谢你大爷啊!老子要是动作稍微快一点,能叫那杂碎得手?妈勒个逼……”书呆子在自己眼前被人捅了刀子,那股莫可名状的惊慌恐惧压下去后,洪大少满肚子都是熊熊怒火。考虑到伤员不能受刺激,后边一连串狠话都咽了回去。   方思慎道:“还是要谢谢你救了我。”   寇建宗伤了他两刀,胳膊上的虽然吓人,却无大碍,麻烦的是伤在右臂,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行动不方便。胸口那一刀万幸没扎中心脏,只伤及肺叶,因为退得及时,也没扎太深,不过血流了挺多。说得两句话,已经提不上来气。等麻醉消退,估计还有几天好疼。   “别废话了,留着力气明天应付警察吧。下午警察来过一趟,你没醒,明天肯定还得来。对了,捅你的那个杂碎已经抓住了,听说就在宿舍里躲着。你说你多不值,居然被这种二货捅了两刀。”   方思慎轻轻点头:“是挺不值的。”   说是要他别废话,洪鑫垚自己却忍不住又问:“哎,你怎么惹上那种人渣?”   “你记不记得假竹简的事?”   “是他?”   “嗯,就是他。最近……又出了些别的事,他的博士后资格丢了。大概……迁怒于我,失了理智。”   “擦!”洪大少捏起拳头。   “你那时候怎么会在那里?”方思慎终于想起来问道。   “我那不是……约了洋鬼子补课嘛,正好看见你了,本来想吓你一跳来着,谁知道被你吓得要死。”   “多亏碰见你。”   两人都没有再提当时情状。方思慎歇了一会儿,看洪鑫垚在床边晃来晃去,忽然抿嘴一乐。   洪大少两件上衣都报了废,为免半身裸奔,临时找护士讨了件旧白大褂套在身上,箍得紧绷绷的,十分之滑稽可笑。裤子没的替换,只好一直穿着,前后都是斑驳血迹,倒像特地染出的时尚前卫图纹一般。因为连着几个小时着急忙乱,浑身上下早不知被汗水浸湿几回,头发乱得像蓬杂草。整个形象都让方思慎想起叔叔方敏之的后现代审美风格。   洪鑫垚扯扯那白大褂子,自己也乐:“有人替我买衣服去了,一会儿就回。”   自从他插手黄帕斜街胡同改造项目,手底下便分到了好几个直接使唤的跟班。下午医生威胁说没血源,洪大少一个电话召来五条同血型的大汉。校医院院长被他吓住,手术签字时一句多话也没说。   洪鑫垚的衣服肯定不便宜,给他钱绝对不会要。方思慎想,以后找机会送他一套吧。   口袋里的手机震个不停,洪鑫垚掏出来一看,又是卫德礼。中间手机震动好几次,哪里有空理他,这会儿总算缓过来,摁下接听键。   “洪!你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接电话?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卫德礼自从进了一回拘留所,警觉性大大提高。洪鑫垚爽约不至,又找不着人,着实急了半天。   “对不起啊Daniel,出了点事,忘记通知你。”说着,拿眼神询问方思慎。   方思慎慢慢摇头。   洪大少心头一喜。这种时候,洋鬼子还是别来凑热闹了。   “啊,也没什么大事,一个朋友跟人发生点小摩擦,我正陪他在医院呢。放心,没事。”   挂了电话,看方思慎神色萎顿,道:“你睡吧。医生说等麻药全退了会疼得睡不着,趁现在多睡一会儿。”   方思慎也真是撑不住了,闭上眼睛很快睡过去。真正进入熟睡没多久,就被一阵紧过一阵的疼痛逼醒。鼻腔里传来饭菜的香味,还有唏哩呼噜的咀嚼声伴随着刻意压低的谈话声。   “差点饿死我了,小赵你可真体贴。”   “洪少您慢点,别噎着。”   “你不知道,我午饭就没吃上,这都两顿了!”   那小赵听声音便知十分开朗:“洪少您好歹给下属我留点!您不能让我抽完血还饿肚子啊!”   “去去去,那一盒归你!”   “洪少,能不能告诉小的,这位到底何方神圣?”   “何方神圣?老子八拜之交的干哥哥!怎么样?不浪费你那几滴番茄汁吧?”忽然发现方思慎竟然醒了,洪鑫垚一愣,顺手把饭盒往前推推,“来点?”又拉回来,“忘了,你现在还不能吃。”   方思慎忍不住笑起来,牵动伤口,疼得呲着牙轻轻吐气。   小赵几下扒光饭菜,拎过来一个大塑料袋:“洪少,我买了些住院用品,看还缺什么,再去一趟。”   洪鑫垚看看,毛巾面盆牙刷牙缸一应俱全,居然还有个电热水壶。   “不错不错,想得很周到。”   方思慎冲小赵点头道谢。   小赵非常得意:“我以前跟人打架,在医院躺过半个月,要用什么清楚得很。换洗衣服之类的不知道有没有?要说手术住院,最难受就是没法洗澡,不过每天拿热水擦擦,换身里衣能舒服不少。”   洪鑫垚和方思慎都是缺乏住院经历的人,这一提醒才想起料理生活的难题,以及一系列后患问题,包括国学院耽误的课和请假程序;凶手既是国学院的学生,后续案情如何发展等等。洪大少突然意识到自己包办不了。   “要不……给你爸打个电话?”洪鑫垚转头问。两人曾在一起聊过父子关系,他知道他只有一个爸爸。   方思慎沉默着。纠结半晌,思前想后,此情此景,居然唯有面前这个最能坦诚托付。   “洪鑫垚,我想……能不能请你帮个忙。”方思慎微微扬起头,苍白的脸色显得忧郁而又脆弱。   “别!有话你就说,别这副样子。”心里乱糟糟的,洪鑫垚站起来,在病房里转圈。   “我的书包在哪儿?”   “警察拿走了,还有衣服什么的,说是证物。对了,钱包证件还有钥匙都留下了。”   “那能不能……麻烦你去我的宿舍,拿些换洗衣服和日用品?”   “成。”   “还有,麻烦你帮我请个护工,我把银行卡的密码告诉你……”   洪鑫垚站住:“你干嘛不找你爸来?”   方思慎偏过头,沉默一会儿,重新看向他:“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能不能借你的手机用一下?”   洪大少莫名爆发:“谁也没说不帮你!干什么这副丧气样子!”拉过旁边呆站着的小赵,“护工是吧?就这个了,免费!你敢说不要?不要?你敢!敢!”嚷到最后,瞪起两只眼睛简直像要吃人。   小赵连忙给主子捧场:“免费免费!经验丰富,服务周到!”   洪鑫垚不再搭理床上的别扭伤员,抄起钥匙:“你在这待着,我去他宿舍拿东西。”   提起小赵给自己买的衣服,大摇大摆走到博士楼,熟门熟路摸进方思慎宿舍。先上水房把自己弄干净了,然后把书呆子的抽屉一通乱翻,原本叠得挺整齐的衣服统统被他揉成团,大的裹小的绕作一个大球塞进袋子里。   手里干着这些,脑子一刻也没消停。方书呆不想惊动他家老头子,自己这个当哥儿们的,那就唯有两肋插刀,一夫当关,送佛上西,帮忙到底。动手的人渣虽然已经被抓了,还得找人盯着往死里判才行。这破校医院的条件也太差,明天得想法儿给他换个好点的地方……   回到病房,小赵迎上来:“洪少,我得回去拿点东西再来守夜。”   “行,我在这看着。”洪鑫垚挥手放行。   叫护士续了一回药,在病房里转两个圈,不知道干什么好。想起小赵说不能洗澡最难受,书呆子原本一身血迹,手术完护士擦得相当马虎,沾身上肯定不舒服。想到做到,当即拿电水壶烧了一壶开水,兑出满满一盆。洪大少几时干过这些,只听叮铃哐啷不是碰倒这个就是撞翻那个,热闹非凡。   方思慎吓得揪着被子不停叮嘱:“慢点,慢点!先倒凉水,再倒热水!满了!太多了!”   等到他笨手笨脚地浸湿毛巾,过来一脸小心掀开被子,才来得及感动和害羞。“谢谢”两个字远不足以表达此刻心情,最后只红着脸轻轻问了句:“你这么晚不回去,没关系吗?”   “安啦!”   洪鑫垚下午抽空给监护人打了个电话,说是晚上也在这边补习西语。随着他的表现日益进步,个人行动自由度相应地也越来越大,不必担心晚归问题。   因为动手术的缘故,方思慎没穿上衣。为了避开那些管子片片棉纱绷带,洪鑫垚擦得十分紧张,没工夫搭多余的话。听见他说:“好了,可以了。”松口气,靠在椅背上擦汗。   方思慎有些难为情,偏了脸没说话。房间里流动着暖融融的尴尬气息。   洪大少冷不丁一拍大腿。   方思慎问:“怎么了?”   “没……没什么。”原来他忽然想起那回跟洋鬼子聊起人类学,一直很好奇书呆子的胸毛种类,今儿天赐良机,竟然没想起来仔细观察,让自己白白浪费了!   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被子,好似要烧出两个洞来。   方思慎奇道:“怎么了?”   洪鑫垚一惊而起:“没啥!那个……我去倒水!”   第40章   第二天周一,洪鑫垚老处于溜号状态。上午最后一节课下课铃声刚响,手机就在口袋里蹦跶个不停。   “老师,我上厕所!”也不等老师反应,拉开教室后门冲出去。本打算上楼梯间接电话,迎面看见胡以心从走廊那头过来,紧急刹车,一头扎进男厕所。   “小赵,啥事?”   “洪少,我现在在二五〇医院,他们上午非把方少转到这来。”小赵觉得自己未能尽责,十分内疚。   “谁们啊?”   “是大学的领导,方少自己也同意了。”   “你怎么才告诉我?”   “上午您有课,不敢打扰啊。”   一大帮男生冲进厕所放水,洪鑫垚辛苦地挤出人群,挪到走廊尽头的角落里,拿手捂住另一只耳朵,才听得清小赵说什么。   “这医院挺气派的,看样子不错。他们给方少安排了带卫生间的套房,跟星级宾馆似的!”   洪鑫垚一琢磨,怕是京师大学为了面子,打算收买方书呆。   那边小赵继续请示:“洪少,上午警察来问了问经过,没说别的。另外还来了个人,我听方少管他叫‘爸爸’。他说了一堆谢谢,塞给我十张大元首,要我回去。你说我走是不走?”   “猪头啊你!”洪鑫垚冲着电话大吼,“我哥有没有叫你走?没有是吧?除非他叫你走,不,除非老子亲自叫你走!还有,赶紧把钱给我还回去!你把老子脸都丢尽了你个猪头知道不?”   挂了电话,怎么想怎么不放心,捂着肚子冲进办公室,跟班导请病假。见胡以心不在,演得愈发逼真:“蔡老师,我就请一节课,后边两节国文肯定回来上。”   班导一边批条一边训话:“说多少次了就是不听,高三关键时期,身体健康重如泰山……”   洪大少抄起那张病假条,蹒跚着走出校门,立刻活蹦乱跳,拦住一辆出租车,直奔二五〇医院。   找到病房,就看见小赵杵在门外。   “你怎么在这站着?”   “洪少,您怎么来了?”   “我不来成吗我!别说指望你照顾,连人都可能给我看丢了!”   “洪少您听我说,方少跟那个,方老爷子说话呢,我不方便在场。”方笃之比小赵预想的要显年轻得多,可又找不出其他更合适的称呼。   “钱退给人家了?”   “退是退了。不过……那个……我一着急说您替方少垫了工钱……”方大院长气势太强,小赵从来没有跟如此风度儒雅的学者打过交道,不免心慌怯场,才导致这般重大失误。   洪鑫垚哼一声,暂且放过他,扒门上侧着耳朵听了听,一丝动静也无。   见长辈这种事,总是令人发怵的。洪大少抻抻校服,举起手准备敲门,又临时改了主意。   “都没吃饭吧?”   见小赵摇头,从钱包里抽出两张大元首:“去买点吃的,卖相干净点,口味要好。”   病房里。   父子两个静静对峙。   方思慎早知道瞒不住,却没想到父亲来得这么快。   血案发生后,京师大学的领导们连夜研究对策,鉴于当事双方都是自己人,当然力争内部调解息事宁人。方针定下马上执行,一大早把方思慎转到重点医院高级病房,随后通知方笃之院长协商善后事宜。   早上匆匆看了儿子一眼,知道没有大碍,方笃之转身便去跟对方谈判。再回来正好陪着接待警察。等到终于清静下来,好不容易打发走那个牛皮糖一样的所谓“护工”,这才有机会单独跟儿子说话。   马不停蹄忙碌一上午,只因为怕自己控制不住,控制不住那股逼得人发疯的心痛自责和悲伤愤怒。   “你是不是,准备……死在外头,也不告诉我?”   方笃之指着儿子,声音打颤:“你就这样……宁肯麻烦不相干的外人,也不肯告诉我?”   “小思,你就这样,这样……”插在儿子身上的那些橡胶皮管就像勒在自己心脏上。方笃之伤透了心,却再也说不出一句狠话。   “你说,你这样……把爸爸置于何地?你的心……是铁石做的么?”   “爸爸,对不起。”父亲的指责让方思慎愧疚难当,无言以对。那无端遭遇伤害的疼痛和委屈陡然间翻上心头,泪水唰地直溜溜滑过脸颊,滴在被子上。   “小思,小思,别哭……”方笃之慌得赶紧上前,半蹲在床边,伸手去替他擦眼泪。   方思慎却突然扭转头,连眨几下眼睛,硬生生把那股心酸情绪压了下去。   “爸爸,对不起。”同样一句话,只是语调平板些,姿态僵硬些,便须臾铸就连城屏障,前后天壤之别。   方笃之的手无论如何也伸不过去了。   低声道:“是爸爸对不起你。如果不是我的疏忽,怎么会让那卑鄙小人有了可趁之机。如果不是……不是我乱发脾气,你也不会……”   “咚咚咚!”   洪鑫垚不等里边人回应,直接推开门,捧着一叠饭盒,咧嘴呲牙,露出一个自认阳光灿烂的微笑:“方叔叔好!”   方笃之立时换了张脸,转过头,温和地问道:“你好,请问你是……”   “爸爸,就是他昨天救了我,送我到医院的。”方思慎也赶紧调整情绪,还没想好怎么介绍,洪鑫垚已经一派爽朗接下去:“我叫洪鑫垚,在国一高上高三,方叔叔您叫我小垚就行了。去年跟着方老师上了一年的课,因为太佩服他了,干脆认了做哥哥,叔叔您没意见吧?”   方笃之一愣,随即笑了:“没意见,当然没意见!”   “我趁中午没课,来看看方大哥怎么样了,顺便带了点吃的,您要不嫌弃,也凑合对付一口?”   方笃之盯着他看看,一笑,爽快道:“好,难为你想得这么周到。”   方思慎不能吃,小赵自觉站到角落里,把桌椅让出来,洪鑫垚和方笃之面对面坐下。   他早看出方氏父子神态不对,却明显没有自己插嘴的余地。方书呆那副可怜模样活像遭了欺负,之前被那人渣捅两刀都没见露出这副样子。问题是坐在对面的人是书呆子亲爹,总不能也一脚踹过去再揪着脖子审问……   于是连比带划再现了一遍血案经过,如何因为来上辅导课偶遇方大哥,又如何没想到对方那般凶残狠毒,手术时如何惊险紧张……   “小垚,”方笃之神情真诚而又郑重,望着面前略显亢奋的少年。   “啊?”   “方叔叔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这次小思遭此无妄之灾,若非有你,后果真是不堪设想。你这样年轻,却能临危不惧,见义勇为;还能冷静沉着,妥善应变。如此头脑和担当,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方笃之最擅长扮演风度长者,几句话把个洪大少夸得天花乱坠,顿时云里雾里飘飘然不知身在何方。   “啊,那个……哪里,哪里。”   “叔叔看了你的证词,仗义执言,是非分明,真是谢谢你。”洪大少给警察描述时,不遗余力大肆渲染,强烈突出了伤人者蓄谋已久故意杀人的企图,令方院长极其欣慰。   “叔叔知道你所做的一切远不足以用金钱衡量,但你毕竟还是学生,无论如何也没有让你救了人还花钱的道理。这一点微薄的心意,你若是不收——你既称小思一声大哥,难道这点面子都不肯给方叔叔?”   洪鑫垚望着面前厚厚一沓钞票,傻眼了。本来还猜着方书呆的爸爸多半是个老书呆,谁知是个老人精。   转头去看方思慎,却见他目光中带着几分恳求冲自己微微点头。   嘴里推让一番,最后无可奈何地收了。方院长又和蔼可亲地问起学业,洪大少坐不住了,借口下午有课马上得走。   方笃之把他送出病房,递过去一张名片:“小垚,你要是对报考人文学院有兴趣,可以给我打电话。另外,犯人肯定会重判,但是考虑到对大学名誉和文化事业的影响,详情不会对外公开。我今天跟你讲的这些,记着不要随便跟人说。最好……也别告诉你方大哥。”   洪大少眉毛一挑,连转好几个念头,终于双手接过那张名片:“谢谢方叔叔,我会努力加油的!”   小赵没法名正言顺送自家少爷,躲在门后伸出一只手冲他摆摆。   洪鑫垚站在医院走廊里,闷闷地发了会儿呆。   得,人家爸爸来了,没你啥事儿了,回去吧。   方笃之回到病房,忽生感慨,对儿子道:“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学生虽然粗俗了点,人还不错。”   转眼到了周五,下午放学比平日早,洪鑫垚惦记着方书呆的伤不知养得怎样,直接拐到医院探望。   其实这几天小赵的电话一直没断。他为了凸显自己任劳任怨尽忠职守的优秀品质,事无巨细都跟自家少爷汇报。原来方笃之白天事务繁忙,也就打消了辞退护工的念头,只晚上亲自守夜。方思慎总是请小赵帮忙,竭力在白天完成所有护理工作,包括擦身洗浴一应个人清洁任务。   小赵不敢抱怨,在电话里感叹着:“方少对他爸可真孝顺,生怕累着老爷子,这么体贴!”   洪大少道:“行了,老子给你开双倍工资。”   到了医院,他也不敲门,直接拧开把手就迈进去。看见床边坐着的黄毛大个子,大吃一惊:“你、你怎么来了?”   卫德礼又伤心又愤怒,扭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洪,我一直以为我们是朋友,方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竟然骗我……”   方思慎只好截住他:“对不起,Daniel,是我要他别告诉你。”   卫德礼不说话了,清澈的蓝眼睛里饱含着浓烈的感伤,一动不动盯着方思慎。   床上那个被看得低下头去,站着这个被麻得浑身鸡皮疙瘩。洪鑫垚颇不自在地左顾右盼,目光马上被床头大把鲜花勾住。   抓过来揣在怀里,阴阳怪气地:“嚯,好浪漫呐!怎么不是玫瑰啊?这玩意儿叫啥来着?”   方思慎才想起还有这个大麻烦,若是晚上父亲过来看见,只怕说不清楚。偷看一眼卫德礼,硬起心肠:“Daniel,请你把花带回去吧,我不能收。”   恰巧护士进来查房,洪大少一个潇洒转身,捧着花束送到护士小姐面前:“向您的辛勤劳动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那护士一愣,随即咯咯娇笑着接过去:“小帅哥要请姐姐吃饭吗?”捧起花束夸张地嚷道,“哇!白色和红色康乃馨,‘吾爱永存,始终如一’啊!”扫一眼房里只有四个大男人,表情僵了一下,立刻奔出病房向其他护士炫耀去了。   卫德礼这才反应过来,气得要起身揍人,被方思慎拉住。   求助的目光投向洪鑫垚,又转向小赵。   还是两张大元首:“买晚饭去!”小赵被打发走了。洪大少大咧咧坐下,俨然当自己是娘家人。   “Daniel,对不起。”方思慎决意趁此机会跟对方讲清楚,“在我心里,一直把你当作好朋友。”   “友情和爱情,并没有绝对的界限。”   “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   卫德礼不等他说下去:“不要被惯性约束了自己。方,试一试,我只要你试一试!”   方思慎急中生智,转移话题:“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卫德礼不想逼得太紧,顺着他回答:“你这星期都没有来上课,教务处说你请了病假。我到处问,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本来想去你家看看,但是我们的院长来京师大学访问,我不能不陪他。一直拖到今天,终于在外事办的老师那里问到了你的情况。方,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担心……”   卫德礼絮絮叨叨诉说着相思之苦,却藏了一句话没表。普瑞斯大学东方研究院院长赴京师大学访问,把进修生Daniel Wheatley的身世背景爆了出来。原来他那个七十年前来过夏国的祖父,竟是鼎鼎大名的夏文物收藏家Jerome Wheatley,夏文名字叫做卫君仁。老外姓名重复率高得很,对国学院的人来说,卫君仁三个字虽不至完全陌生,却不算真正圈里人。卫德礼自己不说,谁也不会瞎联想。   普瑞斯大学东方研究院,本是卫君仁牵头建起来的。临终前,他将家族内唯一对东方文化感兴趣的孙子指定为继承人,并委托他将所有私人收藏都捐给了研究院。所以,卫德礼的学术职务虽然只是一名小小的讲师,他的另一个身份却举足轻重:普瑞斯大学最年轻的校董。这个身份爆出来,待遇规格立马天翻地覆,各种应酬马屁络绎不绝,弄得他应接不暇。   然而没有预料到的好处是,原本京师大学为了消灭不良影响,将方思慎受伤的消息封锁得相当严密。卫德礼地位大幅提高,向外事办讨要失踪的私人助理,校方无奈,只得根据事前对好的口径,说是遭人误伤,同意他到医院探望。   洋鬼子这头腻腻歪歪,书呆子那头闪闪躲躲,洪大少看戏看得恍恍惚惚。心想这追男人跟追女人有啥不同?一样情书鲜花甜言蜜语吗?继而又想,这抱男人跟抱女人有啥不同?一样嘴啃手捏XXOO吗?心头绮念一生,便不受控制地发酵冒泡,越冒越欢,越冒越浓。视线不由得粘在方思慎身上,上上下下绕来绕去,只恨不能伸手摸摸掐掐亲身试验一把……   三个人各怀鬼胎分头劳神,直到门“咯哒”一声被推开,同时惊醒。小赵拎着快餐,旁边立着方笃之。方大院长一眼瞥见卫德礼,脸色顿时沉下去。洪鑫垚马上断定书呆子被洋鬼子追,铁定暴露给家长了。   方思慎赶忙招呼:“爸,今天怎么这么早?”   这话落在方笃之耳朵里却变了味,忍了又忍,才慢慢道:“下午的事都推掉了。你刚能吃东西,我回家煮了点粥带过来。”   温情攻势一向最易奏效。方思慎果然惭愧了,轻声道:“爸爸,这是Daniel。您放心,我已经和他谈过了。”   卫德礼也听出了问题,向方教授伸出手:“您好,我是卫德礼,君子卫道之卫……”   “卫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方笃之不但没伸手,还倒退两步,推开门,等着卫德礼跟上。   方思慎有点着急:“爸爸!”   方笃之望着儿子:“小思,你怎么想,爸爸不干涉。爸爸现在给他一个机会,倒要听听他怎么说。”卫德礼前后看看,一跺脚跟上了准岳父大人的步伐。   洪鑫垚比方思慎还紧张还热切:“要不要我帮你去侦查侦查?”   方思慎摇头。   “真不给洋鬼子机会?”洪大少问得技巧,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对答案期待得直打鼓。   方思慎再摇摇头。还想追问,奈何多了个电灯泡小赵。看书呆子一脸平淡,洪大少忽然就觉出某种惆怅和坚定的意味来,无端端知道洋鬼子是真没机会。   心情莫名大爽,拎过方大院长拿来的保温桶:“管他呢,咱们吃饭!趁热!”   第41章   “卫先生。”   “请您叫我Daniel,或者德礼也可以。”   方笃之置若罔闻,看着道旁的树,语调清冷淡漠:“蒙卫先生错爱,对小犬青眼有加。”   “不是青眼,我喜欢他。”卫德礼横跨一步,挡在方笃之面前,“方先生,我爱您的儿子,我爱他。”   方大院长很有一拳把那双蓝眼睛揍成隐形镜片的冲动。   “不知道卫先生的所谓 ‘爱’,其内涵和外延是什么?”   成败在此一举,卫德礼舔舔嘴唇,表情肃然,掷地有声:“在我们国家,同性婚姻是合法的。正如你们东方人将婚姻视亻乍爱情的归宿,我也认为忠贞不渝的婚姻应该成为爱情的归宿。所以,只要他愿意,我想和他结婚,成为他的人生伴侣,与他分担所有,分享一切。”   在现阶段的大夏国,同性之间的爱情不仅无法得到婚姻的保障,还要承受各种不公待遇。   “这就是你最大的筹码?”方笃之抬眼看着愣头青洋鬼子,“你觉得,对一个男人来说,用婚姻来保证爱情就足够了吗?他若是跟你结婚,势必移民花旗国,然而他的爱好是古夏文化,他的专业是古夏语研究……”   “我知道,我知道。我可以保证他的事业得到顺利发展。您大概还不知道,我爷爷是普瑞斯东方研究院的创始人,我是普瑞斯的校董,在东方研究决策方面有很大的发言权。我们拥有整个西方规模最大的东方文献库……”   “那么卫先生,你为什么还要来夏国?”   卫德礼被绕进去了:“做东方研究,怎么能不来夏国?”   “既然如此,我儿子跟你去花旗国,事业能有什么发展?”   “不,您听我说——”   方笃之挥手打断他:“我是大夏国立高等人文学院的院长,你的专业既是东方文化研究,如果留在夏国,我也可以保证你的事业得到顺利发展。请问卫先生,你愿不愿意为了我儿子,常驻夏国呢?”   “这……”卫德礼冒汗了,“我可以考虑……”   “卫先生,你大概不清楚我们方家的情况。方家这一代,只有方思慎一个男丁,我们夏人最重宗族繁衍,你非要把我儿子勾搭成同性恋,对我们家族的伤害你打算怎么补偿?最起码,假如你们结婚,他决不能改用你的姓。当然,你要愿意入赘也可以。将来如果你们令页养子亥子,必须跟他姓方。”   在卫德礼的认知里,如果爱人愿意跟自己结婚,那自然是加入花旗国籍,成为高贵荣耀的Wheatley家族一员。方笃之提及的这些,他压根想都没想过。   鼓起勇气:“如果……如果结婚的话,还是改了国籍比较方便……”   方笃之冷哼一声:“你凭什么让他为了你抛别亲人,背井离乡,去异国他乡忍受孤独寂寞之苦?”   “他还有我……”   “你?”方大教授斜乜他一眼,“你会做虾馅儿饺子吗?你会包肉馅儿粽子吗?你会煮白雪阳春面吗?你知道他感冒了只吃成药不吃西药吗?”   不等卫德礼接话,方笃之又道:“你知不知道,他八岁就没了妈妈,这些年只有我父子二人相依为命?”满脸俱是悲苦之色,“我们夏国有句俗话,‘养儿防老’,我眼见着就老了,将来全指望他。你若是带走他,叫我这孤老头子晚年怎么过?这孩子又是个重感情的实诚脾气,你要逼得我们父子分离,天涯海角,让他饱尝自责痛苦,将来后悔终身吗?”   “我们可以经常回来看您,或者您愿意的话,可以过去跟我们一起住……”卫德礼自己也觉得这话强人所难,都不好意思说下去。换了别个老外,未见得被方笃之说动,偏生卫德礼自诩夏国通,对夏人传统观念了解颇多,深知这个民族安土重迁,崇尚孝道,自己若让方思慎陷入爱情与尽孝的两难抉择,真说不定落下终身遗憾。   方大院长步步紧逼:“为什么不是你们经常回去呢?请问,Daniel是吧,Daniel,你愿不愿意为了小思,留在夏国,在这里永久定居呢?”   “这……”   “爱他,至少让他过得更好。卫先生,我以父亲的名义,真心认为,你并非我儿佳配。”   卫德礼再也没脸说下去了。   “对不起,方先生,我很爱他,非常非常爱……您所说的这些,我会认真考虑……我再认真考虑考虑……”卫德礼落荒而逃。   方思慎在医院住了两星期,被父亲押回家又养了三星期。一个月后重新出现在京师大学校园里,不论是张春华的抄袭丑闻,寇建宗的销声匿迹,还是卫德礼的身份光环,都已成为过气旧闻,即使余波荡漾,也仿佛这个季节过耳的秋风,转瞬即逝。   去看了一趟导师华鼎松,不敢提被人捅伤的事,只推说重感冒,所以白了瘦了来晚了。   缺席一个多月,代课教师毕竟比不得自己亲自讲授,许多地方还得一一补上。况且期末在即,各种事务纷至沓来,方思慎偶尔从忙碌中回神,会突然觉得怎么这么清静。除去父亲定期打电话问问身体,叫他回家吃饭,再无闲杂人等骚扰。   他曾经打过一次电话,想请洪鑫垚吃饭,却破天荒头一回听洪大少说学习太紧张没时间。方思慎如今正经把这位洪少爷放在了忘年之交的格子里,便仔细询问目前状态将来打算。奈何那头仗着关系亲近,说话越发不着调,东拉西扯没个正形。事后归拢,大概数学辅导天天上着,国文时不常去胡老师那里吃小灶,西语还是每周找卫德礼补习,为了节约时间,换成洋鬼子去找他。   听起来形势一片大好,方思慎又特地打电话问妹妹。胡以心道:“凭他自己要考上,除非老天闭眼打瞌睡。不过也别打击小孩积极性,多两门及格的功课,至少让他爸开后门时脸上好看点。就他目前水平,花点钱进个二级院校估计不难,想进一级院校——依我说,有那工夫折腾,还不如到国外读两年预科直接往上升呢。”   方思慎再次认识到,自己果然操不起这么高难度的心。   想起洪鑫垚在电话里一副老大罩小弟的口气:“告诉你,在本少爷蠢蠢教诲下,洋鬼子已经想明白,不会再缠着你了。”   方老师犹豫一下,还是纠正道:“那个,应该读谆谆教诲。”   洪大少怒:“总之洋鬼子马上就要滚蛋了,你就彻底放心吧。”“啪!”电话挂了。   方思慎不禁翘起嘴角,笑了一会儿,又犯起愁来。卫德礼的进修期限,说是一年,其实就到下个月耶诞节前,果然快要滚蛋了。回想这一年来相识相交,确乎情谊匪浅。要不是最后出乎意料的变故,这段跨国友谊当真可以长久保持下去。无论如何,于情于理,都应该正式告个别,可是……   纠结一番,暂置脑后,埋头干活。   某个周六突然电话响,是卫德礼的号。没有多想,立刻接了起来。   “方,你明天晚上有没有时间?我……我后天就要回国了。”   方思慎这才惊觉距耶诞节竟已不足一星期,心中顿时怅然,当即应了一声:“好。”   还是约在“潇潇楼”,不出意料,洪鑫垚也在。洪大少送了一幅八尺开的双面丝绣给洋鬼子当家教谢礼,展开来流金泄玉,灼灼一大片,折叠后却只有轻轻巧巧一小团,丝毫不占地方。卫德礼尽管情绪低落,收到这份礼依然十分惊喜。相比之下,方思慎的赠别礼则朴素内敛得多,是一套版画风格的梅兰竹菊藏书票,偶然在旧货市场淘到的佳品,颇具收藏价值。   卫德礼把藏书票捧在手中,觉得方思慎眼下的神态与这份礼物的特点相当一致:情真意切而又彬彬有礼。他在最近两个月里认真构想了关于这段爱情的未来,终于反思到自己的一厢情愿是多么轻率。因为勇气不够,也就失了资格,临别面对爱人,心中感伤愧疚,言辞间几分凄然,几分怯意。   于是满场只剩下洪大少插科打诨,勉强炒热气氛。又都不想太早结束,一顿饭硬撑着吃到酒冷羹残,杯盘狼藉。方思慎不能喝,还试图阻止未成年人喝,未遂。洪鑫垚自小练就的酒量,卫德礼伤心人别有怀抱,正须借酒浇愁,结果这俩你一盅我一杯,喝得感情直线上升。   有方思慎在场,要喝过头当然不可能。三人就在楼前话别,方思慎和卫德礼一起往校内走,感觉一下子微妙地尴尬起来,默默并肩迈步,谁也没有出声。   洪鑫垚站在路边等出租,习惯性地回头望望,看见远远两个身影被路灯拉长,一直延伸到草丛后的黑暗里。呆了呆,一阵冷风吹来,脑子冷不丁就清醒了。   “擦!”在心里叱了自己一声,踮起脚尖迈开大步,借着昏黄的灯光,悄悄缀在后面。   走到留学生楼前花坛边,卫德礼停住脚步,侧过头看着身边的人,水蓝色的眼睛在黑夜中闪闪发亮。方思慎被他看得有些无措,开口打破这令人难堪的沉寂。   “你——”两人同时出声。   卫德礼道:“你先说。”   “你……多保重。”   等了一会儿,卫德礼问:“没有了?”   “还有……谢谢你。嗯,有机会欢迎再来。”   卫德礼忽然觉得过分矜持的夏国礼节真是令人郁闷。   沉默片刻,鼓起勇气:“方,我可以……可以吻你一下吗?”话音才落,又忙不迭解释,“就像我们国家,朋友之间告别时那样,互相拥抱和亲吻……可以吗?”说完,一动不动地等着。   对方整个人都笼罩在浓重的悲伤情绪里,灯光和夜色也仿佛被感染,充满了忧郁凄清。   终于,方思慎无声地点点头。   洪鑫垚趴在一丛紫叶矮樱后边,瞪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前方树下两人。说话声压得太低,听不清说了什么。问题是没声了反而更让人闹心,你看我我看你半天不动,跟小俩口含情脉脉生离死别有一拼,搞什么搞!   洪大少很恼火,揪下几片灌木叶子捏得稀烂。   忽见洋鬼子胳膊一伸,把书呆子整个抱住,脑袋笔直凑下去就啃。   火苗噼里啪啦瞬间点着,洪鑫垚脑子一片空白,身手却异常敏捷,一个飞身跃过花坛,勾起拳头,逮住那张欠揍的脸就砸过去。   卫德礼这厢正颤抖着小心肝嘴唇还没沾上去,一股大力袭来,脸颊剧痛,顿时失了重心,连带拖得怀中人都往地上倒去。瞥见一个人影挨上来,赶紧把方思慎护在身后。洪大少不等他摆好架势亮出招数,又一拳直击腹部,嘴里狠狠吆喝着:“叫你他妈耍流氓,耍流氓!”   这下那两人可都把他认出来了。卫德礼伸出两手抓住他的拳头,方思慎撑着地面,来不及羞窘,喝问道:“洪鑫垚,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你怎么不问问他干什么?”洪大少气得七窍生烟。   卫德礼大惑不解:“洪,你怎么了?你怎么在这里?”   方思慎站起身,拉开两人:“你误会了……”   洪鑫垚暴跳:“我误会?我他妈就是怕这厮借酒撒疯占你便宜,你倒好,送上门去让人揩油,你脑子抽疯啊!”   方思慎也火了,沉下脸:“这是我的个人私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洪鑫垚立时语塞,捏起拳头瞪着他,跺脚:“好!老子他妈没事找抽,老子稀罕管你的破事!”   转过身,拔腿就走。越走越快,终于飞跑起来。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只觉满腔愤懑怒火无处发泄,偏还夹着莫名其妙的委屈。直跑到气喘吁吁,又踹倒街边两个垃圾桶,才慢慢平息下来,拦住辆出租车坐了上去。   手机响了,看一眼,是书呆子,直接摁掉。不一会儿又响,这回却是条短消息:“路上注意安全,到家给我个信。”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   哼一声,直接删掉。眼前却忽然浮现出方书呆最后说话的样子,惨白着脸捂住胸膛,那一跤十有八九撞到了伤口。心里就像扎了根钉子,一阵尖锐撕扯的痛。   洪鑫垚觉得自己简直至贱无敌了,郁闷到恨不得要爆。这样强烈复杂的情绪,回避不了,发泄不尽,整理不清,他阴沉沉地回到家里,反锁房门,躺在床上,历史书盖住了脸,头一回像琢磨人生中有限的其他难题一样,细细琢磨起方书呆来。   卫德礼走的那天方思慎有课,没能去送,心情怅然中带着轻松。想到洪鑫垚,归结为青春期加高三应考期情绪失常症状。彼此再熟,一个无关的未成年人卷入自己个人感情私事,毕竟叫人惭愧和难堪,也就暂且放下,不再主动联系。   年底时间过得格外快,日历不知不觉翻到了共和59年。   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即将迎来共和六十周年大庆。这一年的新春分外隆重,自上而下,处处欢歌笑语,喜庆祥和。   “甲金竹帛工程”进展顺利,已经步入结题阶段,力争主体部分年内成形,作为学界首要成果,向六十周年大庆献礼。方笃之方大院长忙得春风得意,老当益壮,神清气爽。   方思慎的个人课题也在按部就班向前推进,与华鼎松师生相得,彼此都深感有福有缘。   洪要革在中央召开的各界杰出人士迎新茶话会上,作为民间企业家代表,再次得到最高元首接见,洪家的乌金事业自是红红火火,更上一层楼。   与这一切相比,洪鑫垚洪大少却陷入了某种难以启齿的巨大苦闷之中,日渐阴沉憔悴。旁人皆以为他浪子回头改邪归正,学习压力太大逼成这样,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一股浇不灭的邪火日日煎熬烧烤所致。起先这股火没明着着起来,不过几缕黑烟几点火星时不时燎一把烫一下。然而不知道什么时候添了柴加了油,再也灭不下去,闷在心里越烧越旺,烧得皮肉骨头滋滋作响。   他想,大概真的是学习太紧张了。借口劳逸结合,期末考试刚结束,洪大少便召集狐朋狗友一起休闲娱乐。散场的时候,梁若谷看他黑着脸,揶揄:“这是操劳过度呢还是力不从心啊?”   洪鑫垚反击:“有人从来光说不练,才是真的力不从心吧?”   梁若谷掸一下衣角:“少爷我出淤泥而不染,你个俗人不懂。”   洪大少出乎意料地没接着抬扛,闷了片刻,忽道:“你说……老想上一个不可能的人,是不是……有毛病?”   旁边另一个接道:“我他妈还成天想上香源美代子呢!”   香源美代子,是东洋国鼎鼎有名的艳情片女亻尤。   又一个道:“切,这点出息!不可能要努力变成可能嘛。你再混得好点,想法招来上一回呗。不过听说香源都三十多了,等你混出头,只怕五十都有了。”   那俩性致勃勃讨论起美代子,洪大少绷着脸,不知在想什么。梁若谷好奇地瞅了半晌,估计问不出来,干脆憋着不问。   临到分手,洪鑫垚又冒出一句:“梁子,什么时候方便,我想再去你们‘琼林书院’逛逛。”   “怎么?当义工啊?”梁若谷摇头,“你不合格。”   “参观学习,不成啊?”见对方一脸揣测,补一句,“你以为少爷我稀罕你们那些酸不溜丢的假古董?不是我想看,是方书呆想看。”   梁若谷忖度片刻:“正月十五有个灯谜会,人多眼杂,你十四来吧,正好还没开学。不过,”停一停,“那天我可能有客,你别坏我事。”   “什么贵客,值得梁大才子这么上心?”   “你要运气好,看见就知道了,现在不能说。”   晚上,洪鑫垚调出手机里某张照片,盯着瞧了许久。如果眼球真是面凸透镜,屏幕肯定能被他瞧得冒烟点着烧起来。   拨出一个号码,语气沉着淡定:“喂,有两个好消息,先听哪一个?”   方思慎没想到他会打电话,有点意外,又十分高兴:“你好!什么好消息?期末考试考得不错?”   “那不算。”   “啊,那是什么?”   “是洋鬼子发了信来,原先胡扯的那个什么‘古代君臣恋情研究系列’,他真的打算开做了,第一篇就是关于太史公和孝武帝,说是会提我的名字,还有稿费可以拿。”   方思慎呆了呆,失笑:“倒也不算无功受禄……”   “还有,黄帕斜街的胡同院子大面上快修整完了,预备年后开始内部装修。我想再去看看‘琼林书院’怎么弄的,上回没存这心思,看得太马虎。约了正月十四,你去不去?”   方思慎算算时间,爽快答道:“好啊,我去。”   第42章   方思慎下楼,没见洪鑫垚惹人注目的大个子,不禁疑惑。背后两声汽车鸣笛,他压根没想到与自己有何关系,只顾四处扫视。   “喂!这里!”洪大少无奈,只得打开车门,探头嚷一嗓子。   方思慎吃惊:“你怎么……”   “上来再说。”   崭新的黑色“骁腾C3”轿车,经典低调,市价不到百万。出现在学生宿舍区,还是引来不少围观揣测的目光。   方思慎对名车豪宅之类的信息天然迟钝,惊奇归惊奇,依言坐了进去:“你会开车?你拿执照了?”   “嗯。”洪鑫垚熟练地启动加速,一个潇洒倒车,往校门开去。“是老头子给的十八岁生日礼物。”技术早就跟着包叔练熟了,生日却要下个月才过,礼物提前拿到手,借了本面目模糊的执照,迫不及待把车开出来显摆。   “什么时候过的生日?”   一个谎言永远需要更多的谎言来遮盖。洪鑫垚只好说:“刚过。你要补送礼物吗?”   方思慎平生不愿欠人情,偏偏不知怎么搞的,欠了身边的少年一屁股人情债。然而对方总给他一种不还也完全没关系的错觉,以至于让这方面神经粗糙的他经常忘了欠债的事实。被洪鑫垚这一问,不禁觉悟了几成,有点不好意思:“你想要什么?十八岁,是大人了,确实应该纪念一下。”   洪大少歪着头:“我想想啊,你先欠着。”   “假期怎么样?”   “还行。老样子,闹哄哄的。”   “补习班呢?”   “不去了,找了三个家教轮流补课。”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频率不高,句子也简短,间歇性的沉默于是变得很长。倒丝毫不见尴尬,反而别有一种宁静安逸。方思慎忽然明白见面后就一直存在的奇怪感觉是什么了:洪鑫垚话变少了。不再像过去毛毛躁躁喳喳呼呼,油腔滑调嘻皮笑脸,难得片刻安宁。只是少说几句话,整个气质都变得深沉内敛,仿佛一下子成熟了很多。   回想起来,距离上次的暴躁别扭,不欢而散,仅有两个月而已。也许,成长就是如此,由量变而质变,不经意间,实现了飞跃。   不由得侧头观察一番。过去洪大少也像他的同学玩伴一样,总有几缕过长的头发耷拉到眉毛底下,扭头的时候一甩一甩;校服外套里头经常扯出长长短短几层衣摆,印着另类怪异的图案花纹。今天却大不一样:头发变短了,长袖T恤外边罩件米色毛衣,看上去清爽又稳重。   洪鑫垚被盯得心里发毛,强作镇定:“拐弯了,坐稳点儿。”   晚月河畔一片花花绿绿,近了才看清楚,树枝上全绑着粉色绢花,路旁挂满彩旗灯笼,河面设了小型冰雕,电线拉过去架起了霓虹灯。明明隆冬季节,肃杀天气,硬生生整出满目华彩流光,春意盎然。   停车场上空荡荡的,另有一辆小轿车停在那里。洪大少认出车型,心中吃了一惊。方思慎却没注意,指着河面上的冰雕:“纯净透明本就是美,挂几条彩灯一定更好看吗?我真不觉得。”   往前走,碎石小径沿途古树,书院朱漆大门及两侧的青砖古墙,均未能幸免,绢花彩灯一匝又一匝,缠满了身躯。   方思慎道:“其实没有这些东西,古木残雪、朱门碧瓦本身已经足够好看。倒不是说人工装饰一定不好,灯谜会这种活动,应的是繁华热闹,要的是市井人气,非弄到山水之间,终归不伦不类。”   洪鑫垚点点头:“放心,我肯定不让他们这么糟践东西。”   “那地方你说了管用么?”方思慎并不知道黄帕斜街的院子已经到了洪大少名下。   “嗯,管用。”   为了迎接十五灯会,这一天书院放假,十分清静。几个工人正架着人字梯往假山上拉彩灯,另有两个不知哪里来的游客在走廊瞎转。保安从耳房出来盘问几句,听说找梁若谷,指指后院,依旧缩进去烤火。倒是走廊里的人回过头,将他俩好一番审视。   方思慎有点奇怪,也没在意。洪鑫垚装作没在意:“不用着急叫梁子出来,我们看我们的。”   这一趟没有外人,两人说说瞧瞧,方思慎不必顾忌,把自己想法和盘托出。他虽然不做古代建筑研究,对古典审美的执着却渗透到骨子里。洪大少在方老师面前向来不怕丢脸,凡有疑惑便打破沙锅问到底。方思慎于是连比划带举例,解说何处当虚,何处当实,哪里要“隔”,哪里要“透”,什么地方以人工为重,什么地方用天然为主,四季天时与四方地势如何互补,五官感触与声色景象如何交融。直言不讳,把个“琼林书院”批评得体无完肤。   走到内院,后边两人也跟了上来。方思慎没发觉,洪鑫垚装作没发觉。隐隐听得竹林后几声说笑,飘飘忽忽,并不真切。洪鑫垚眼珠一转,抓住一株竹子猛摇几下。竹叶上没化尽的雪屑簌簌抖落,大半洒在方思慎脖子里。   “啊!”方思慎被凉得一个激灵蹦开,欲要报复回去,又好像太过幼稚。瞪洪鑫垚一眼,扒开衣领往外掏雪。   洪大少嘻嘻笑着,伸手过来帮忙,在他脖颈上一通乱摸。方思慎狼狈闪开,心说什么长大成熟之类,纯属幻觉。   竹林后的人被惊动,绕个弯转过来:“金土。方老师,您来了,欢迎。”梁若谷穿着淡青色儒装,头戴墨色东坡巾,头发都掖在帽子里,一身清雅古意。见两人打量自己,笑道,“这是明天灯谜会开幕式的服装,先适应适应。”院子里气温低,他衣衫单薄,脸颊冻成了绯红色。   侧身让出后面另一个少年,介绍:“方老师,这也是我们的同学,汪浵。”   方思慎微笑点头:“你好。你也来参观书院?”   “嗯。”汪浵微不可察地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外面冷,方老师进屋喝杯茶吧。没什么特别的好茶叶,别嫌弃。”说到“别嫌弃”三个字,梁若谷已经转身,眼神瞟向汪浵,嘴角噙着一丝调侃的笑意。   “嗯。”汪浵也不等别人,径自和他往里走,步子迈得一板一眼。他的个头跟梁若谷差不多,身材粗壮些。五官端正,却也没什么特色。   方思慎想,这男孩真奇怪,说不上是拘谨还是老成,实在不像是梁若谷会交的朋友。   在西侧一个小厅里坐下,梁若谷往红木茶盘上的紫砂壶里添些水,倒出半盅新烫两个杯子,再重新续水注满。动作从容优雅,极其美观。   “水就是这山上的山泉,勉强可以喝得。”   方大院长家中往来尽是文人雅士,方思慎对这一套并不陌生,端起茶杯喝一口。洪鑫垚道:“杯子太小,捏不住,换个大的。也别浪费你的茶了,给我倒杯白开水,省事。”   “焚琴煮鹤嚼牡丹,说的就是你这样的。”这是拐着弯儿骂他是牛。骂的是洪大少,笑眼却飞到旁边汪浵身上,“他不喝,这杯归你。”   方思慎看洪鑫垚完全没听懂,忍不住一乐。却见汪浵直愣愣盯着梁若谷的手,紫砂杯捏在手里半天没动。忽然抬手一饮而尽,蹦出一句:“我也只会嚼牡丹。”   洪鑫垚再怎么也知道先头被涮了,打个哈哈:“你看,不止我一个俗人吧。”跟汪浵套话,“我陪方老师来看古董,你来找梁子有啥好玩?煮啥鹤吃啥牡丹?”   “我来看白大师的字。”汪浵挺给他面子,多说了两句,“因为姥爷喜欢书法和篆刻,我偶尔练练毛笔字。”   梁若谷咯咯笑出声:“也来煮鹤吃牡丹。”语调里带着一缕若隐若现的甜腻味道,方思慎无端觉得刺耳,却又形容不上来。   坐得片刻,洪鑫垚起身:“我们再随便看看就走了,你不用管。”走到廊下,问,“对面怎么都锁着,不能看?”   “对面是白老和范先生专用的屋子,人没来不开门。”   方思慎这才想起白范二人那桩被自己忘到脑后的暧昧公案。望着梁若谷乐在其中的样子,心头掠过一阵凉意。   匆匆瞧了瞧几间开放的房间,两人直接离开。洪鑫垚隐晦地解释了一下汪浵来历:“他姥爷官儿大,他们家规矩也大,养成了三竿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葫芦脾气。”方思慎随便听着,没放在心上。   车开到京师大学博士楼前:“下个月一块儿去黄帕斜街看看,把咱们今天的想法跟设计师说说?”   方思慎道:“还是等你考完试吧。”临别又敲敲车窗,冲探出窗外的大脑袋笑笑,“上元节快乐!学习要加油,路上注意安全。”   一转眼单衫换了冬衣,已是初夏五月。   方思慎这一天晚上跑完步,脱鞋的时候想起鞋子来历,继而想起以去国一高上课为起点,接连收获无数意料之外的丰富经历,充实了那一段本可能消沉颓废的生活。相比之下,眼前回归平静的日子,真是难得地无风无浪。   冲个澡看几页书,躺在床上已近深夜。电话就在这时毫无征兆地响起,铃声在小小的房间里急促回荡。   居然是洪鑫垚。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不过这么晚了,会有什么事?   刚一接通,那边劈头就问:“你在宿舍?”   “嗯,在。”   “我马上过去。”   方思慎正要追问,电话已经挂了。听他声音不太正常,不禁有些担心,再拨回去,却始终没人接。想来想去,只怕出了什么意外,索性带上门,到楼下大厅等着。   楼门被人带着一阵风推开,洪鑫垚闪身进来。方思慎忙招呼他:“我在这。”   值班室大婶伸出脑袋,洪大少哭丧着脸:“失恋了,找我哥哭诉来。”   大婶“噗”地一乐:“没事儿啊,明儿阿姨给你介绍个更好的!”   洪鑫垚大步跨上楼梯,冲进宿舍,硬邦邦站着不动。方思慎跟进来,才发现他满头大汗,剧烈喘息,两只眼睛红得吓人。   轻拍肩膀:“怎么了?”   “咝——”洪大少倒吸一口气,半截身子打颤。方思慎这才看清他胳膊上纵横几条血印子,浅色T恤染得红一道黑一道,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   脸色一沉:“为什么打架?”   “没打架,我爸揍的。”洪鑫垚双手撩起下摆,一咬牙上衣整个剥掉,露出布满伤痕的后背。一道道红色檩子高高肿起,严重处乌紫发亮,个别地方刮破了皮,细密的血珠子和着汗珠子往下淌,看着都替他疼得慌。   方思慎吓坏了,顾不上问话,想了想,把暖壶里剩下的开水全倒进盆里,翻出条新毛巾泡里头。试试水温不算太烫,看他还咬牙瞪眼站着,拉过椅子,道:“你坐下,背冲着我。”   洪大少乖乖坐下,眼神却是直的,不知道魂在哪里。   方思慎把拧干的热毛巾轻轻敷到他背上,洪鑫垚“嗷”一声大叫,好似这时才元神归位:“轻点儿!痛死了!”   “忍着。都半夜了,别吵醒别人。”手上动作愈发小心,把汗渍血水一点点吸净。   洪大少不嚎叫了。过了一会儿,开始抱着椅背哼唧:“嗯嗯……哎哟,疼啊,你别这么使劲儿,想弄死我啊……”   方思慎一边给他擦拭一边道:“明天还是请个假去医院看看吧。”   “不用费那事,哪回不是干挺两天就好……哎哟!”   “你爸爸来京城了?”   “昨儿来的,谈生意。”   “你最近考得不好,惹他生气了?”   “不是。”洪大少整个趴在椅子上,调子懒洋洋的,偶尔咬牙缩缩皮肉,“老头子非要我念商学,我自己偷偷报了国学,昨儿晚上忍不住跟他招了,结果他就炸了。这都皮带抽的,还嫌不解气,抄起墩布棍子敲我。我一看,这不成啊,非得壮烈了不可,赶紧逃出来了。没地方去,你要不肯收留我,我就只好睡天桥洞去。”   洪要革3月进京朝贡,托人找到京师大学主管招生的副校长,以鑫泰地产承接一栋老楼改造项目为代价,为儿子换一个增补的自主招生名额。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填报志愿时写商学院,谁知这大逆不道的小畜生竟敢自作主张,私自填了国学院。如今所有考生志愿全部录入电脑,直接由学政署考试评测中心统一管理,除非真正手眼通天,否则根本不可能改动。   洪大少预备了满肚子说辞,一个字也没机会吐出来,就被他爹抽得天昏地暗,最后夺门而出。   方思慎惊问:“你真准备念国学?”   “谁规定不行啊?早跟你说了,少爷我是天才,念商学纯属浪费时间,不如学点儿真正有文化的专业。”   方思慎没话了。给他把带伤的地方都擦干净,起身从抽屉里翻出一瓶医用酒精,一管药膏。对着光看看,笑道:“这还是帮Daniel找车那次校医院给的,幸亏没过期。”   毛巾剪下一小条,蘸了酒精慢慢往背上抹。洪鑫垚忽然沉默,埋头扒在椅背上,紧绷着身子,除去稍显粗重的呼吸,一句话也没有。方思慎觉得他是疼得狠了,手下愈发轻柔。等该抹的地方全抹上药,道:“自己去水房洗洗,注意伤口别沾生水,我马上回来。”   拿上钱包下楼,跑到24小时便利店,买了一套洗漱用具,又估摸着挑了一身汗衫裤衩,直接送到水房。洪鑫垚脱得精光,正接了凉水从肚子往腿上浇。男生宿舍经常有人这么对付,半夜裸奔也不稀奇。   方思慎偏了偏脑袋:“东西给你放这儿,别弄湿了。”转身回屋,把地板擦干净,从柜子顶上翻出夏天用的凉席,展开后再垫上被褥,收拾出一个看起来十分舒服的地铺。   洪鑫垚单穿着裤衩进来,立马道:“我睡地板,地上凉快。”一屁股坐下,翻身趴倒。   这时已是后半夜,困意上涌,方思慎也挺不住了,歪在床上:“那行。你背上疼得厉害不?能睡着吗?”   洪大少呲牙:“放心,本少爷久经考验,小菜一碟。”   话是这么说,当周围一切陷入沉寂,床上那人传来均匀悠长的呼吸,背上火辣辣的疼痛返上来,在宁谧夜色中变得分外清楚。洪鑫垚支起身子,黑沉沉的眼睛盯着熟睡的人。月亮正蹲在窗外树枝上,白光从没拉严实窗帘的半面窗户照进来,窥视着屋里的一切。   方思慎睡得很死。原本就跑步跑累了,又折腾半宿,很快陷入最深的睡眠。朦胧中整个人仿佛笼着一层淡淡的雾气,神秘而又安详。洪鑫垚从地上爬起来,凑到他身前。雾气消失,眼前是一张温柔纯净的脸和一个温热美好的身躯,如同静夜中悄然绽放的白昙,幽幽散发着致命的诱人芬芳。   看他睡得那么坦然安稳,洪鑫垚心中涌起一种莫可名状的恼怒和委屈。这情绪综合了背上的疼痛,迅速无限放大,很快就在热血沸腾的年轻身体里转化成为疯狂膨胀的欲望。他简直可以一分一毫地感觉出来,先头被几盆凉水暂时浇熄的躁动,如何狂叫着奔腾着重新撑开某个地方,继而控制了全部身心,逼得每条血管每根神经都在发痛。   半年来做过的所有绮梦统统都钻出脑海,一幕幕在眼前上演。   他什么也顾不得了。就像每一个梦中经历的那样,轻轻撑住床沿,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弯下腰去,伸出舌尖,在方思慎唇上碰了碰。仿佛无法消受世上最美的滋味,舌头不受控制地抖了抖。无数烟花在脑中绽开,火星噼里啪啦顺着血管燎原,尽数汇聚到身下那个灼热的火把,比任何梦境都来得更加猛烈。   兴奋到极致,洪鑫垚反而沉着下来。站直身子,缓缓深吸一口气。他决意要做长到这么大最想做的一件事,最痛快的一件事,最幸福的一件事。他知道自己也许正在犯下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可是他等不了了。对十八岁的少年来说,半年苦熬,足以颠覆人生,再也没有耐心忍受。他想,如果今晚不做,也许连犯错误的机会都永远不会再来。那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他全力压制住颤抖的手指,摸上床上那人白色平角裤中间温暖柔软的部位。掌下仿佛刚出壳的雏鸟卧在巢中,比任何生物都要乖巧可爱。俯下身舔舔,又用牙尖轻轻蹭了蹭。小东西顿时不顾睡梦中的主人,如同有了意识般颤巍巍地抖动,似乎怀着渴望又带着羞怯,慢慢抬起头来。   方思慎睡得很沉,然而不再安稳。多年不至的噩梦倏忽缠上来,令人沉沦又叫人恐惧。那席卷灵魂的烧灼烤炙煎熬着他,却因为极度疲惫醒不过来。   “爸…… 爸……别……不……”他在梦中嘶吼翻滚,却只换作现实里一串低沉难耐的呻吟喘息。不受控制的身体反应和心中的恐慌羞愤彼此激发,叠加成汹涌的欲望之潮,要将他彻底淹没。他已经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是过去还是现在,只抓住一个念头死死不放:“爸爸……不……不行……”   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低沉而又清晰:“方思慎,我喜欢你。”   啊,不是父亲……太好了……心头一松,身体随之失去最后的掌控,一缕白光从梦中闪过,那闪电般掠过全身的战栗击得他不知今夕何夕,迷糊中大口大口喘着气,直到身上猛地一沉,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得胸口凝滞,终于睁开眼睛。   他认出了面前这张脸,可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洪……鑫垚,你……啊!”身下一阵难言的胀痛,掐断了嗓音。   “方思慎。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好久了。”洪鑫垚幽幽地说着,抽出手指,那剩下半管药膏竟让他尽数抹了进去。   方思慎彻底清醒,奋力挣扎,这才发现手腕竟然被毛巾缠在床头柱子上,愤怒又惊慌:“洪鑫垚,你干什么?你疯了!你住手——啊!……”   洪鑫垚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炸裂了。他什么也管不了了,犹如中了魔障般低吼着方思慎的名字,将他死死箍在怀里,把自己狠狠顶进他的身体里,仿佛这样就能填补心中无穷无尽的饥渴与空虚,纾发心中无边无际的纠结跟烦闷,安慰心中无始无终的寂寞和孤独。   身下人不甘地拼命扭动,他于是整个压下去,以绝对优势把他牢牢制住。   学生床架子单薄,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吱呀吱呀一阵乱晃。   “啪!”一本书从墙上简易书架上掉下来,砸在洪鑫垚背上。片刻之后,只听“噼里啪啦”接连巨响,原本从床板里侧整整齐齐堆码上去的整面书墙垮下来,连带着墙上钉的木架子也失去平衡,几百上千本书,以及各种拓片摹本、笔记纸张,以惊天动地之势,一股脑儿猛砸下来。   洪鑫垚来不及更多反应,用自己的身体把方思慎严严实实罩在底下,一丝空隙也不漏,任由那些书本带着意想不到的重量和棱角往身上砸,仿佛受刑般一颤又一颤,半声不吭。当那套单本一千二百页的精装《说文大典》拍下来的时候,拍到第三卷,洪大少终于抵挡不住,惨呼一声,塌腰瘫在方思慎身上,精关失守,居然就此泄了出来。   两人就这样埋在书堆底下,谁也没有动。终于,洪鑫垚反手将身上的书慢慢扒开,弓身跪了起来。那最底下的几本直接砸在脊背伤口上,沾染得血迹斑斑。背上本来就青红紫绿凹凸不平,这下更加一片狼藉,蔚为壮观。他也不觉得疼,将书一摞摞堆到地铺上,勉强把床上清空,小声道:“我回头给你订个书架,你告诉我怎么摆。”   看方思慎没反应,不再说什么,拎起暖壶晃晃,都是空的。找到电饭锅,蹑手蹑脚开门出去接了半锅水,烧热了倒盆里。解下绑在他手腕上的毛巾,就像他给自己擦背一样,蹲在床边,一点一点擦拭自己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洪大少干这些,依旧笨手笨脚,却用了十二分情意,极尽温柔小心,动作又轻又慢,仔仔细细,只巴不得这一刻永远不要结束。   这时天已经大亮,几声鸟鸣在窗外掠过。   洪鑫垚看见方思慎终于睁开眼睛,转过头冲着自己,不禁又惊又喜,双手扒住床沿,一眨不眨盯着他。   方思慎眼神黯淡空洞,缓缓抬起一只手,指着门口:“你走。从今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说完,闭上眼睛,再没有半点声息。 【卷二 漫说此夜沉吟久】   第43章   端午节前,方笃之打电话叫儿子回家住几天。   “爸爸,我想……过完节再回去。老师最近身体不太好,端午节想回小白楼,疗养院不让。他这般年纪了,也没个别人能去看……”   “过完节都期末了!”听着儿子怯怯的声音,方笃之不耐道,“行了,干脆放假再回来。暑假别想乱跑,乖乖在家里待着!”   “好。”挂了电话,轻轻吐出一口气。方思慎现在还不敢回家。他还没有准备好,回家一定会被看出不对劲,到时候,要用什么去抵挡父亲的盘问和审视?他不敢想。   虽然拿老师当借口,却也是实情。天气刚转热,老头子贪凉吹风,引发气喘旧症,住了个多月医院,差点下了病危通知。平素疗养费用固定从华鼎松享受的公费补贴里出,这一临时住院,便涉及到许多额外报销手续。方思慎再不擅长打理这些,也只得硬着头皮一趟一趟往各个衙门跑。当初与郝奕交接,早有这个心理准备,别说怨言,连一点不耐烦的神色都没表露过。也多亏这番意料之外的繁琐世务缠身,让他没有太多时间纠结沮丧。   端午节这天没课,清早起床去贻芳斋排队买现包的鲜肉粽子。华大鼎楚州口味,不吃甜腻腻的豆沙小枣馅儿。老年人肠胃弱,粽子不能多吃,方思慎还是买了一大包。疗养院住着寂寞,让老师送送护士病友,热闹热闹。   当他拎着粽子水果进屋,请护士小姐帮忙分送,华大鼎笑眯眯地咂咂嘴:“不错不错,懂事多了。”   师生二人慢慢叙话,方思慎把存折递给老师。每次报销的费用都由他直接去银行存上。华鼎松没有接,反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这里有张单子,你替我照上边的地址和数额把钱汇出去,这本折子你先帮我拿着,办什么事也方便。”   方思慎接过来一看,大约五六个人名,地址都在外埠,个别听说过,大多数不熟悉。   就听华鼎松叹道:“都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有的人早就没了,遗孀不吃公家饭,儿女困在乡间,日子苦得很。有的虽然平了反,却一直没能落实政策,顶着教授的名头,至今住在筒子楼里。我活着,接济一回是一回,我死了,也就管不了这些闲事了。”   “老师……”方思慎捏着薄薄的名单,只觉重如泰山。   华鼎松眨眨那双精光四射的小眼:“老头我活到如今,一只脚早踏进了棺材,日薄西山,行将就木,不能白受了你这一声‘老师’,今儿就教你小子一点做人的真谛。来,咱师生今天不谈学问,专谈俗务。”说着,点点面前的大搪瓷缸子,示意方思慎添茶。   “第一句,你记着,叫做‘死要面子活受罪’。想当初跟我一道挨整的‘反动学术权威’,谁不是满肚子墨水?活下来的这些人里,除了那格外不要脸的,有几个混到小白楼的房子,长年住疗养院公费报销?”   一脸老顽童式的狡黠,声音压得低低地:“你晓得我的房子跟津贴都怎么来的?”   方思慎摇摇头。   老头得意地捋捋胡须,又晃晃脑袋:“第一年平反回来,没地方住,我就天天举着文件,背着被褥,睡在学政署党部办公室大门口——就是甜水坊东四条正街上,文化署斜对过那个门。院里说给我一个单间,我不干,非要他们按照文件级别全部落实到位,把没收的财物一件不落返还。那会儿才在下边经过‘锻炼改造’,睡京城衙门的台阶,可比牛棚马圈舒服。最后署长嫌丢人,催着底下给我办了手续。哈哈……”   打了半天哈哈,华鼎松一只手把着搪瓷缸子,忽地敛去笑意:“不要面子,不是不要脸。吮痈舐痔,不如睡大街。”   “到了这把年纪,当初豁出面子的好处就显出来了:有房住,有钱使啊。问我半截入土的人,要钱做什么?我告诉你,钱能续命!要命做什么?要命多做点事。我华鼎松这一辈子,除去被无端端打了折扣的第一个十年,被硬生生白白耽误的第二个十年,剩下的,哪一天都没浪费。若非当年抛却面皮一搏,今日只怕医药费都没着落,岂敢妄谈其余?”   拍着桌上的存折,轻叹:“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那是做梦。做了一千多年,早该醒了。”   老师的叙述里蕴含着深广的苦难与悲哀,又彰显出无边的豁达与坚韧,仿佛一股强大的浮力,把方思慎从阴暗抑郁的心湖中慢慢托了起来。   “第二句,叫做‘是非成败转头空’。是人都知道讲这句,当真落到自己头上时,又有几个记得这句?我像你这样年纪的时候,以为学问只有精粗真伪,没有是非成败。当然,后来很快就知道不是这么回事。这辈子眼见多少学问应运而生,顺时而起,等到时过境迁,是非颠倒,成败轮回,当初做这学问的人,一张脸皮早已败若敝屣,一身骨头也已绵如风絮。便是我自己,又何尝不曾逞一时之气,图一己之快,随波逐流,趋炎附势,以致遗恨终身?可见精粗真伪勤须辨,是非成败转头空。当真有心做学问,凡遇得失轻重,须当时常过过自己心里那杆秤。”   华鼎松说到这,沉默许久。方思慎明白老师这是以毕生经验说沉痛教训,垂首倾听。   “可惜世上唯有时光不饶人。当时糊涂,过后明白,这一前一后,一辈子便白搭进去了。我从前一心做学问,总以为平生功德自在其中,近日……却常有虚妄之想。”   方思慎猛然抬头,不知老师何出此言。   华鼎松指着屋里四处堆码的书本典籍:“这些东西,曾是我性命所系。此番在医院躺了个把月,再回来看见,忽觉不过如此。日日夜夜不停想起的,竟是多年不曾回忆的儿子安时和他的母亲。   “小安跟你一样,也是八岁上没了妈妈。第二次大改造,她妈妈受我拖累也进了监狱,因为身体不好,没能活着出来。我性子粗疏,不会照顾孩子。又自顾不暇,他跟着我,吃了许多苦。在我身边待不过七年,就去了芒干道。谁能想到,不过一年便是阴阳永隔?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只有十八岁。”   华鼎松眼中一片浑浊,却没有眼泪。双手捧着茶缸,端起来,又放下。   “我从前很少回想这些事,不愿,也不敢。如今看来,我华鼎松一生自诩硬朗,竟连累妻儿至此。纵使著作等身,名垂千古,又有什么味道?……是非成败转头空。这世上,哪有不能辜负的事?只有不能辜负的人哪。”   一声长长的叹息,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看着面前的小弟子。华鼎松拍拍方思慎的手:“这几回看见你,一回比一回瘦,一回比一回没精神。我知道你是个淡泊超然的性子,轻易不动摇。究竟是什么事,要为难成这样?”   “老师……”方思慎强忍住喉头哽咽,抹了一把泪水,“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听老师说以前的事,听得难过……”   “再难过,不也还是得过?人这一辈子,有心里消不去的恩怨,没有眼前看不开的是非。有至死辨不明的真伪,没有活着放不下的成败。有做不完的手中事,没有到不了头的身边人。你记着,不管什么事,能如何,便如何,千万别自己为难自己。”   方思慎迅速擦干眼泪,点点头:“谢谢老师……学生记下了。”   这一番师生长谈,伤害不能抚平,心结却可以打开。等几天后接到妹妹电话约吃饭,方思慎已经恢复一贯的平静坦然:“以心,先说好,就咱们兄妹两个,我有话跟你讲。”   糊涂哥哥偶尔摆出兄长姿态,向来颇具威慑力。胡以心本存了领人相亲的念头,听见这句,不敢造次,乖乖答应。她这一年初次送毕业班,紧张忙碌之处不必细说。自从上回卫德礼事件后,算起来已是大半年没跟方思慎见面。洋鬼子虽然撤回了花旗国,当妹妹的心里却存下了一个疙瘩。因此高校联考刚结束,就翻开通讯录同学录搜寻潜在的嫂嫂,谁知兄长也有了经验,先开口堵住自己。   从六月底开始,照例进入学子人情消费高峰期,各种同学聚会、散伙饭、谢师宴多如牛毛。通常谢师宴时间稍晚,要等到成绩放榜,录取通知公布,才大张旗鼓张罗。不过洪鑫垚洪大少的谢师宴却低调而又隆重地提前进行了。洪要革包下五星酒店“翠微楼”的豪华包厢,请国一高教过儿子的老师们吃饭。胡以心尽管没直接教过洪鑫垚,私下却经常点拨,因此也收到了一张烫金请柬。   谢师宴,总得学生真有出息,吃起来才实至名归,酣畅淋漓。都知道洪鑫垚成绩上不了台面,估计早有家里打通关节,安排妥当。老师们对这位少爷的学习生活和将来去向,讳莫如深。于是一顿饭饭吃得高级,也吃得尴尬。满桌真正跟洪氏父子自在说上几句的,除去班导蔡老师,单剩了一个编外的胡以心。   饭毕,洪要革派车送老师们回家。洪鑫垚拖着胡以心落在最后。两人已经非常熟了,洪大少觉得胡老师偶尔有二姐的感觉,加上知道她跟方思慎的关系,自然格外亲近。胡以心挺喜欢洪鑫垚的性格,虽然小毛病一堆,但最重要的是本性不坏,也就真心相待,不像别的老师表面敷衍。   “假期上哪儿玩?”   “哪有工夫玩儿啊,我爸让我准备给他帮忙呢。二姐年底要结婚了,嚷着要我回去替她参谋,我这京里还一堆事儿呢!”   “嗬!大忙人啊。”胡以心笑道。心里也不得不承认洪少爷如今很有些大人样。   “对了心姐,上回你介绍的那个黄专家,能给我他电话不?那院子预备装修了,地产公司想请他做专职顾问,你觉着……他能答应吗?以后说不定还有类似的项目,这应该也算是保护传统文化吧?”   胡以心想想,从手机里翻出号码:“你试试。跟老板说对人家客气点。不见得拿多少钱,关键是态度客气点。”   “明白。”洪鑫垚偷眼揣测,她肯定还不知道那件事。如果可以,只求她永远不知道。   “9月份打算去哪所学校报到?”胡以心不像别人有顾虑,直接发问。   暂时还不能说,洪大少脸不变色:“正在联系……还没定呢,我爸想让我还留在京城。”   “如果定下来,也告诉我们一声。”   “那当然。”洪鑫垚点点头。   洪要革安排送走别的老师返回,见儿子跟胡老师干坐着,忙道:“怎么不叫点喝的?太不懂事了。”   “不了,我也该走了。”胡以心起身。   洪鑫垚却拦住她:“再聊会儿吧。”扭头冲父亲道,“一会儿我送胡老师,爸你忙你的。”又按铃叫来服务员,“您喝点什么?”   胡以心看他模样,像是额外有话要说,又坐下了。   洪要革如今对儿子很放心,招呼两句先行离开。洪鑫垚要了一壶茶,轰走服务员,自己给胡老师斟满。   胡以心笑:“这是……哪一出?”   “心姐,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就是……比较私人的那种问题。”洪大少刻意低着头,看不太清脸上表情,但那略显僵硬的姿态和撑住膝盖的双手,泄露了心里的紧张。   胡以心端起杯子:“你先说说看。”   “如果……如果你喜欢一个人,可是他不喜欢你,怎么办?”   原来是青春少年美好的爱情烦恼。这臭小子,不努力念书发奋考试,什么时候谈恋爱了?胡以心故意淡淡道:“我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我只喜欢喜欢我的人。”   “啊?”没料到是这种答案,洪鑫垚愣了一下,才苦着脸道,“谁想犯这种低级错误?等发现喜欢上了,就来不及了啊。”   看他相当认真的样子,胡以心也收起调侃:“已经喜欢上了?有多喜欢?”   “就是……时时刻刻都想看见他,每天晚上都会梦见他,他说过的话会不停地自动冒出来,想起跟他在一起的每件事都特别高兴,觉得他哪里都好看,什么都比别人强……”   想靠近他,亲他,抱他,拥有他,吸引他的全部视线,占据他的所有时间,掌握他的一切动向,控制他的喜怒哀乐……百千个念头在心中交汇,有一些怯于启齿,更多的根本无法形诸语言。洪鑫垚用最直白的词汇表达着澎湃的爱恋,其中蕴含的浓烈感情把胡以心吓一跳。   瞧这副样子,分明就是迷上了。胡以心喝口茶,慢悠悠道:“你刚才说,她不喜欢你——你怎么知道她不喜欢你?”   洪大少仿佛霎时遭了冷霜,整个人蔫下去。良久才呐呐道:“我做了一件很对不起他的事。就算……就算本来有点喜欢,现在也变成讨厌了……”   “本来有点喜欢,那不是有希望?主动道个歉,送点贴心的礼物。一次不行,两次三次四次,坚持就是胜利。女孩子嘛,多用点心思,慢慢哄哄就好了。”   “他又不是女……普通女孩子,没有用的。”洪鑫垚摇摇头,越想越绝望,“没有用的,他不会原谅我,他说再也不想看见我,我知道,他是真的不想看见我……”   “人家那么说,那腿不还是长在你自己身上嘛!”   “我不敢……我想见他,可是……不敢……”   胡以心想到什么,眼神突然变得尖锐:“金土,你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   “我……”洪鑫垚张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大睁的眼睛茫然又无助,好似下一刻就要嚎啕大哭。   胡以心暗叹一声:“金土,你不是小孩子了,一言一行,都要考虑后果。如果犯了错误,更要担起责任。”放软声音,“是学校里的同学吗?对方家长知道吗?”   “不是同学……他比我大,没家长什么事。”   “大多少?”   “嗯,他跟我二姐同年,比我大九岁。”说出口才发现年龄差距有如鸿沟,洪鑫垚一时愣住。   胡以心却大松一口气。女方年长这么多,估计就是逗小孩玩儿,顶多骗点钱财,应当搞不出什么祸事。   看洪大少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道:“行了,别这副孬样儿。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古人不是说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真这么喜欢她,便去想办法让她原谅你,喜欢你。实在不行,至少努力过,不留遗憾。”拍拍他肩膀,“自己喜欢别人好说,让人喜欢自己可能难如登天。别太勉强,总得互相喜欢,才真正有意思。”   方思慎忙完期末考试,终于在回家前抽空和妹妹见面。   彼此谈谈近况,胡以心到底忍不住,再次推销自己的嫂嫂计划。   方思慎抬起头:“以心,我知道你关心我,但是这件事,我想……先放一放。”   “哥,你到底中意什么样的,给我个实话。”   避开妹妹执着的眼神,慢慢道:“不是这个问题……我考虑了很久,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怎样跟一个陌生女子共同生活,我……”   胡以心有点着急:“哥!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   “自己心里的感受,不必经历,想想就能知道。以心,一想到这件事,我就很慌,很害怕,控制不了……还没开始就已经充满阴影,这太糟糕了,对女方也不公平……”   胡以心趴在桌上,小心翼翼望住兄长:“哥,你到底是不是……”   话说一半,彼此心里都明白。   方思慎垂下眼睛:“我不知道……以心,我不知道……也许不是对象的问题,是我自己的问题。你放心,我很好,只是可能需要一点时间……”声音低下去,整个人都沉没在某种宁静而幽深的悲哀里。   胡以心不忍再逼他,换个话题,聊工作。不免说起方思慎认得的那些学生各自去向:梁若谷众望所归,进入国立高等人文学院国学系种子班;史同运气一流,擦边考进京师大学医学院。至于洪鑫垚,还不知道何处落脚,不过他家里肯定早有打算。末了哈哈笑道:“这小子谈恋爱了,相思病患得不轻。真没看出来,居然是个情种!”   方思慎筷子一抖,一片菜叶掉到桌上。取了张餐巾纸,慢慢擦干净。所幸妹妹没留神,转头说起琐碎家事。   暑假在家里住着,方思慎默默做家务、跑疗养院、帮老师整理资料。他情绪一直不高,方笃之以为是为了华鼎松的病况,嘘寒问暖,不疑有他。   9月开学,依旧给大一大二上音韵训诂入门。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新生第一次课,走进教室,看见一排排带着好奇神情的新鲜面孔,方思慎不由得也振作起来。   照例点名。名单长达好几页,第一次无论如何得挨个点一遍。虽然是例行公事,方老师间或点评一下特别的姓名,对每个叫到的学生都点头致意。   “……葛世宁、何书慧、韩彬、洪歆尧,”念到这页最后一个,心想如此古雅正统的名字,不知是否书香门第。有人低沉的应了声“到”,顺着声音看过去,中间靠边一个穿白衬衫的高大男生正抬起头来。   眼前仿佛炸开无数光球,有那么一瞬间,方思慎几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第44章   方思慎觉得时间停滞了很久,实际不过几秒钟。待他眼前恢复清晰,那男生已经重又低下头去。隔着层层叠叠的陌生面孔,轮廓似乎极其熟悉,却又朦胧恍惚辨不分明。目光在名单上茫然扫过,他那高度发达的文字扫描神经,怎么也没法把“歆尧”两个字,与庞然几座金山的“鑫垚”二字联系起来。在脑子里又读了一遍,这才真正确认,它们的音节竟重合得如此彻底。   暗暗长吸一口气,向那个方向再看一眼。低垂的脑袋似乎连同上半身一起伏到了桌上,完全看不见正脸。然而片刻前电光石火间的对视在眼前回放,方思慎已经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证据。最初狂风巨浪般的震惊慌乱被一股冲顶的愤怒取代,恨不得抄起话筒砸过去,大喝一声:“滚!”   对他来说,最多也就是做到这样。然而即便只是这样,此刻也不可能做到。   满目桃李,济济一堂。   无论如何不是时候。   捏紧了手中名单,继续点名:“黄喆、江彩云……”念完最后一个,直接转身,在黑板上一笔一画写下“绪论”两个旧体字。笔画繁复,好容易写完一遍,侧头看看,似乎不满意,擦掉重写。   “呀……”几个女生轻声发出惋惜的感叹。第一节课学生都比较给面子,正认真欣赏老师的书法。何况是国学院传说中最后的纯绅士,最年轻的博士上课,女孩们调皮的追逐目光围着讲台打转。   方思慎对这些本就迟钝,这会儿更加浑然不觉。题目写完第二遍,自认不会再失态,面向学生,拿起讲义,开始上课。   这是他做起来最有把握的事情之一,很快便抛开旁骛,投入进去。绪论讲到末尾,最后一堂下课铃声恰好响起。   “今天就到这里,同学们再见。”教室里顿时嘈杂起来。方思慎低头收拾东西,忽然感应到什么似的,下意识抬起头。视线不提防撞进一团灼灼火焰里,无端遭了一把燎炙。立刻收回目光,连眨几下眼睛,手忙脚乱地把书本讲义塞进包里。   洪鑫垚,不,如今该叫洪歆尧了,环起胳膊靠墙站着,任由同学从身前穿过。他个子又高了些,比之前瘦了不少,与国学院男生白斩鸡黑山羊居多的身形相比,居然很有些鹤立鸡群的气势。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目不转睛盯着讲台上的人看。讲台前围了一圈学生,他个子又高,旁人也不知道究竟看的是谁。   整整两个小时的课,除去点名那一眼,他始终拼命忍着,趴在桌上假寐,怕自己控制不好,害书呆子上砸了课。这会儿更不敢有别的动作,也想不起来有别的动作,就这么专心致志望着方思慎。眼睛好似具备自动放大功能般,把对方每一个细微的神情举动,都丝毫不差描摹下来。   方思慎匆匆回答几个问题,大步挤到门口。鬼使神差中又转头看了一眼,洪歆尧依旧一动不动靠墙站着。不知为什么,那模样显得既凶狠又可怜,还夹杂着无尽的迷茫和委屈,犹如找不着窝的野兽幼崽。   简直就像背后有人追赶,方思慎走出教室,疾行离去。   洪大少这副样子,落在他的同学,特别是某些女生眼里,那是又帅又酷,印象深刻。有人点名时没留意,这时已经悄悄打听尊姓大名。等别人差不多走光了,他才斜搭着书包晃出去,对几个欲言又止妄图搭讪的同学视若无睹。他没有申请宿舍,走到停车场,开出那辆黑色“骁腾”,直接回家。   从这一天开始,方思慎再次过起了天天走读生涯。方笃之问儿子缘故,方思慎便道老师答应明年让自己毕业,得抓紧时间整理论文素材,家里设备齐全,比宿舍方便。   方笃之很高兴,特地抽空做了顿大餐给儿子庆祝。方思慎望着父亲,新近刚染的头发,显得年轻不少,心中却没由来愈发惭愧。   ——从什么时候起,对父亲说谎竟成了常态?   所幸洪歆尧一直很安分,除了每次课上到最后,会被盯上几眼,再没有别的异样。几周下来,方思慎习惯成自然,也被盯麻木了,权当他不存在。只是每当不可避免扫过名单上“歆尧”二字时,心里就硌应得很。   歆者,神食气也,引申为熹悦之意。尧者,高且远可知也,陶唐氏以为号。诗圣有句云:“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如此南辕北辙表里相悖名不副实的名字……方思慎甩甩脑袋:于己无关,自寻烦恼,想它作甚?然而下回扫见,还是不由自主硌应起来,实在没法做到无视。   方老师不知道的是,洪大少新近换了一款超牛逼的手机,三姐寄回来的原装花旗国货,拥有卓越的摄像功能。看他仿佛趴在桌上睡觉,实际把手机架在笔盒上,单露出一个摄像头,两个小时的课一秒不拉,全给录了下来。   方思慎心情平静下来,一个疑问也就越来越突出:京师大学国学院的后门出了名的难走,一来此处有着悠久深厚的清高传统,二来走得通后门的人,基本不光顾国学院;自主招生进来的,即使联考成绩分数再低,即使背后同样隐藏着灰色交易,多少在国学方面有点儿拿得出手的特长——就凭他洪大少爷,究竟是怎么进来的?   这疑问方思慎自然找不到答案,然而答案却又自在其中:归根结底,不过又一场钱权交易而已。   偶然想到这个问题,那一夜对方被皮带抽得青紫斑驳的脊背从眼前闪过,不由疑惑,那般顽固的父亲,究竟怎么就被说服了?方思慎拼命甩甩脑袋:于己无关,自寻烦恼,想它作甚?   早该看清楚,彼此从来不是一路人,可笑自己还妄图做什么朋友。事若反常便为妖,方思慎痛定思痛,终于将这一场荒唐的交往冷却为一个刻骨的教训,存在心底。   开学没多久,共和国诞六十周年大庆便进入倒计时了。金帛工程要赶在国诞日前拿出主体成果,方笃之也就顾不上儿子,常常忙得不着家。   这一天又在外头应酬到半夜,走出酒店才发现儿子打过电话,赶紧拨回去。   “小思,还没睡呢?”   “爸,怎么又弄到这么晚?”方思慎皱皱眉,“喝酒了吧?别开车了。”   “嗯,不开车,诚实送我。”方笃之对高诚实非常信任,时常带在身边。挂电话前,柔声道,“爸爸马上就回家,你先睡。”   方思慎连自行车都不会骑,更别说开车。这时候忽然有点后悔。但很快就释然了。以方笃之的级别,本有专职司机,不过他喜欢自主,取消了这一配置。再说如今有的是人愿意做方院长的司机,真等用不上司机那一刻,方思慎觉得,有儿子陪着散散步,也没什么不好。   高诚实把方笃之送进家门,方思慎礼貌性地请他喝茶,他客气几句,退到门外。对送到门口的方思慎小声道:“教授今天心情不太好,麻烦师弟劝劝。”转身走了。   方笃之仰头靠在沙发上,眯着眼仿佛睡着了。   方思慎喊了一声“爸爸”,见没动静,过去替他脱皮鞋松领带。正要起身端热水,胳膊被拉住了。   方笃之没睁眼:“小思,替爸爸点根烟来。”   因为儿子不喜欢,方大教授抽烟一直抽得很克制。   “爸,喝茶好不好?我给您泡茶。”见父亲没反对,方思慎便做主烧开水准备泡茶。把书架上的茶叶盒翻了个遍,逐一阅读说明文字,最后挑出一包撕开,又跑到厨房加了一勺蜂蜜。   方笃之端着儿子递过来的茶喝一口,笑:“你这是什么搞法?五千块一斤的正山小种,你当是洋人的红茶末子?”   方思慎吃惊:“这么贵?”   方笃之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哂道:“忽悠外行呢。这是一个家里开茶厂的学生送的,没几个钱。”   见父亲情绪好些,不像喝醉了的样子,方思慎问:“水已经热了,您现在洗不?”   “不急,陪爸爸坐会儿。”   方思慎只好也在沙发上坐下。这两年他对父亲具体行事越发回避,这时候更不知说什么好,索性沉默。   方笃之喝了几口茶,闲闲问:“最近你们院里借来了梵西博物馆的‘墨书楚帛’,去看了没有?”   墨书楚帛,即用墨写的楚国帛书。虽然同类边角碎片不少,保存完整的当世却仅有一件。因此学界提起这个名词,通常指的就是这一件。共和前被人从楚州古墓盗出,流失海外,现存于花旗国梵西博物馆。   “看了。”   “呵呵,还是你有眼福,我还没见着呢。”   方思慎很意外:“您怎么会没见着?不是作为‘金帛工程’重要原始研究资料申请来的吗?”   方笃之冷笑一声:“没错,就是以‘金帛工程’原始研究资料项目名义借来的,我这个工程总负责人、首席专家,事先居然完全不知情!”   “怎么会这样……”因为此事属于“金帛工程”,方思慎满以为父亲是促成者之一。看了便看了,也没在家里提起。   方笃之问儿子:“你怎么看到的?”   “我是陪老师去看的。原本院里除了‘金帛工程’内部人员,其他人都不让看,但是,”回想当时情形,方思慎仍然有点啼笑皆非。墨书楚帛真品短暂回归故里,轰动学界。凡是跟古文字沾边的专业人士,谁不想一睹为快?听说此事,方思慎第一时间告知了老师华鼎松。   “老师带着我,堵在黄院长办公室门口等。一看见他出来,举起拐杖就追上去打人,一边追还一边骂……”   “哈哈……”方笃之忍俊不禁,差点呛着,“华大鼎骂什么?”   “骂他……数典忘祖为虎作伥学阀文霸什么的。”忍不住一笑,“然后我们就拿到通行证了。”   方笃之嗤一声:“黄印瑜那老匹夫最虚伪不过,这一套治他还真管用。”点点头,“嗯,深受启发。”   方思慎看父亲一眼。难不成方大院长也准备到京师大学国学院去放泼耍赖?   方笃之忽道:“你放心,我去之前肯定先通知你躲远些。”见儿子抿着嘴不说话,哈哈大乐,在沙发上笑得前仰后合。半晌,斜眼调侃儿子,“怎么,你的脸,替华大鼎丢得,替爸爸丢不得?嗯?哈哈……”   方思慎脸红了:“爸!”   方笃之心情大好,正经给他解说来龙去脉:“三年前我们就想把‘墨书楚帛’借回来看看,问题是人家只卖影印本,不出借真品。好不容易说动文教署和外务署联合出面,打通关节,对方同意出借,谁知除了巨额租借费,还提出许多附加条件。光是全部使用对方安保人员和设备这一项,外务署跟安全署那里就通不过,最终不得已放弃。   “6月份‘金帛工程’忽然收到晋州乌金大王洪要革的一笔捐款,指名定向捐赠京师大学国学院的子项目。我最近才搞清楚,原来洪要革是为了把自己儿子弄进去。”方笃之满脸不屑,“到底是粗人,没什么远见。京师大学自从院系整改之后,什么花里胡哨都搞。论发展前途,真要学国学,还是我们专业院校更有优势。”   方思慎心道:原来洪少爷是这么进来的。   方笃之说得兴起,全然忘了儿子身在何处。方思慎却风闻父亲领导的国立高等人文学院,新校区里不但有信息技术系,据说还要上马医学系。到底谁更花里胡哨?子不言父过,权当没听见。   “梵西博物馆因为这两年经济不景气,把租借费提了两成,别的条件都放弃了。你们院里拿到这笔钱,三个月工夫就办好手续,把东西运了回来。”哼一声,“这么大的事,黄印瑜想独占好处,根本不可能。不过是趁此机会得瑟一把,从我这里刮点别的油水罢了。”   方笃之摩挲着杯子。心想:该点到的还须点透,万一……总不能儿子什么都不知道。   慢慢道:“这姓洪的乌金老板,说是为了把儿子弄进去,又不全像。钱数大得吓人,远比借个‘墨书楚帛’要多得多。账从我这里过,钱我可一分都没看见。怎么个花法?花到哪里去了?要我说……”   忽然停住,喝口茶:“要我说,你一早从里头脱身出来,也不是什么坏事。”   一股莫名的不安涌上心头,方思慎担忧地望着父亲:“爸爸……不是主体部分已经提交文教署验收了吗?要不,你辞了……”   “呵呵,傻孩子,开弓没有回头箭,你以为说撂挑子就能撂啊?再说了,眼看就该摘桃子了,哪能拱手让人呐?”   方笃之笑笑:“你放心。‘金帛工程’早在元首任职政务府的时候就开始筹备,是复兴大夏文明这盘棋里关键的一步。所以,只要今上在位一天,这‘甲金竹帛工程’就垮不了。”   方思慎很是消化了一下父亲话里的言外之意。忽然就明白了当初老师华鼎松为什么说,“金帛工程”其实是个“金箔工程”。   “您的意思是……”   “看目前的势头,今上连任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他若是连任成功,我这个挂名的首席专家正好熬到退休,功成身退,寿终正寝,忠义两全,哈哈!”方笃之言辞间全无禁忌。站起来,准备去洗澡,停步叮嘱儿子:“这些话,搁在心里就行了。”又补一句,“只是个提醒而已。你知道,爸爸最信任的人就是你。”   方思慎点点头,心情陡然混乱,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一天上完课,因为需要取几本书,便回了一趟宿舍。路过值班室,大婶瞥见身影,冲出门就把他揪住。   “是你叫方思慎吧?是你住313吧?这一堆东西,都是你的,赶紧弄走!我们这值班室成你个人仓库了都!到处找你不见人。还有信箱,早就满了,一沓子一沓子的广告,你再不来就直接给你扔了!”   好一通呵斥,把方思慎训得开不了口。他平时没什么信件包裹,望着地上一堆箱子盒子,还有满满一塑料袋的大信封,顾不上诧异,赶紧跟人道歉:“麻烦您了,我马上拿走。”   搬了足足三趟,才全部弄进宿舍,累出一头汗。   先拆包裹。落款都是某家创意家居设计公司。方思慎满腹狐疑,打开一个箱子。大大小小各种漂亮的木板,仔仔细细包在抗压膜里,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零碎。拿起说明书看看,原来是个多功能组装书架,满纸罗列着这款体现了全新设计理念的书架如何先进。   方思慎立刻知道它们从哪里来的了。咬着牙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大致浏览一遍。书架、方便电脑桌、微型储物柜、折叠衣柜……几乎是单人房间整套设施,就差没把床运来。   碍手碍脚又碍眼,扔起来更麻烦。先撂着,转头看信。   厚厚一叠没有落款的大白信封,撕开一个,掉出几张照片,是座正在施工中的四合院,看上去陌生又熟悉。方思慎撕开另一个信封,还是这座施工中的四合院,但明显阶段不同。顿时就明白了信封里都是什么,一口气全部打开,把照片按顺序摆在床上。   从起初的破落杂乱,渐渐初具雏形,到最终修缮完成,整座院落如蒙尘珠玉一朝洗净,显露出令人惊艳的绝色姿容,仿佛脱胎换骨,又仿佛涅磐重生。   方思慎很感动。面对这些照片,不可能不感动。猛然想起前因后果,心中愤懑非常,一把扯过床单,照片满屋子飞扬,落得到处都是。   放眼望去,小小斗室,怎一个乱字了得。   第45章   根据梵西博物馆与京师大学国学院的协定,“墨书楚帛”在大夏展出四十五天,恰好延续到共和国诞六十周年纪念日之后。最后半个月,各高等学府相关专业师生和社会研究团体,只要通过审批程序,就有机会一睹为快。至于本院师生,开始组织了几次集体参观,到后来单凭证件就能直接进去。之前的森严阵势与此相比,仿佛开了个大大的玩笑。   不让看的时候都想看。京师大学连食堂打饭的宿舍楼扫地的都知道国学院来了件稀罕宝贝,叫做什么“黑墨楚布”。   随便看的时候反倒没多少人看。黄不拉叽一块破布,写了几行古文字。除去真正内行,谁能看出意思来?喧嚣了几日,发现不过如此,看热闹的纷纷消失。何况正值各种国诞日庆祝活动如火如荼,凡是数得上号的大学,都有相当一部分学生被抽调去参加“自发性”排练,古籍所设备先进的新陈列大厅里,一天比一天冷清。   方思慎赶在展览结束前,又连着去了三次。因为现场不允许任何形式的拍摄,他便带了纸笔临摹。最后一次,每个字都能闭着眼睛描出来。想到如此民族瑰宝匆匆邂逅,也不知还有没有机缘再见,默默叹了口气。   身后一阵吵闹,很快又低了下去。回头看看,一群学生由工作人员领了进来。该做的功课俱已完成,只是一股情绪牵扯着令人徘徊罢了。方思慎转身准备离开。忽然有人喊:“方老师!方思慎老师!”   循声望去,居然是很久不见的梁若谷。   “方老师,真巧,您也在这里。”梁若谷快步走出队伍,脸上浮现出惊喜的笑容,“正说想去看看您呢!”   方思慎早已放下从前那点不快,微笑招呼:“你好。和同学来参观……”瞥见梁若谷身后跟过来的人,一句话戛然而止。   洪歆尧张了张嘴,不想临场操作比他自己预计的难度要高得多,那句提前暗中演练无数遍的“方老师”愣是没淡定出来,结果一脸呆滞,与方思慎五味杂陈的神色恰成反比。   梁若谷不明就里,一边转念猜测,一边笑着解释:“我们系里组织今天来参观‘墨书楚帛’,正好顺便跟金土见个面聊聊天。”本科生资历太浅,人文学院国学系唯有“种子班”二十名成员获得了参观资格,梁若谷语气间自然带出些骄傲意味。   眼睛左右瞟瞟,心里直犯嘀咕,面上却一派率真:“碰见您太好了!毕竟您是大行家……”   方思慎神思恍惚,听见最后一句,直摇头:“你别这么说,我不是什么大行家……”   梁若谷注意到他手里的临摹草稿,奇道:“不是有影印本买吗?您干什么自己临?”   “影印本跟实物比起来,多少有些差别。影印本我也买了,但是,”方思慎下意识地回答着,略显语无伦次,“你看那边也有人在临摹,不过他应当是研究书法的……”   “方老师也是为了研究书法吗?”   “不是。我不做书法。”方思慎把目光集中在手里的临摹稿上,“影印本毕竟隔了一层,是复制的、平面的、甚至可以说,某种程度上是‘死’的东西。唯有实物才是原生的、立体的、活的信息承载体。临摹实物,尽量去感受笔画轻重的变化,落笔先后的顺序,字体间架结构,乃至书写者的习惯……”   一个贸然出现的高亢声音打断了他:“梁若谷!老师叫你!”   是那群学生中的一个。方思慎这才看见他们的带队老师,国立高等人文学院国学系古夏语研究所的一位教授,圈内也小有名气,某些学术会议上见过,只不知对方是否认得自己。   立刻噤声。他再一次后知后觉地反省到,自己的言行犯了行业大忌。   “对不起,我该走了,再见。”   梁若谷也急着归队,匆匆道:“谢谢您,我回头给您发邮件。”   洪歆尧眼见方思慎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突然冲梁若谷撂下一句:“我等会儿回来找你。”也不管旁人惊诧的目光,飞跑出去。   绕过陈列厅门前的大影壁,是个公共休息区,一边通往古籍所新区,一边通往老区,正前方则连接着图书馆主建筑,属于整个图书馆人流出入最频繁的区域。   洪大少做了几个月京师大学学生,这图书馆却是头一遭进来。站在当中连转三圈,终于逮到通往老区走廊尽头的背影。一眨眼,又消失了。甩开膀子,拔腿就追。种种犹豫忍耐盘算谋划,就在拔腿那一刹那,统统不翼而飞。   追上他。只知道要追上他。   老区人少,走廊里人更少。方思慎喜欢去的旧库本阅览室,人最少。成年一股霉味,桌椅又冷又硬,没有数码查询系统,得一张张翻目录卡片。会在那里看书的,都是屁股上钉钉的狠角色,可以大半天不挪窝。因而门外的走廊里,一天到晚见不着几个人影。   自从那个不堪的夜晚过去,已是将近半年,这还是意外重逢以来,方思慎第一次近距离与洪歆尧相对。心中惊怒之余,更兼混乱无措,脚下迈得飞快,不自觉就拐到了这个方向。   背后急促的脚步声在昏暗幽静的走廊里“咚咚”震响,连头顶的旧式挂灯都跟着晃个不停,忽明忽暗。方思慎的听觉和视线都被满满占据,几乎腾不出任何余地思考。   最后一个拐角处,洪歆尧箭步飞跃,拦在方思慎面前,撑着墙壁喘气。走廊狭窄,他这么撒开手脚一杵,再也没法过人。一会儿不喘了,还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也不说话,纯当自己是路障。   方思慎忍无可忍,低喝:“让开!”   好似被这一声乍然惊醒,洪歆尧抬起头盯住他,眼神中燃烧着只属于少年的热烈执着与决绝狠厉。   不愿与这样的眼神对视,方思慎偏过脑袋,目光投向对方背后那扇虚掩着的木门,思量着那黑油油的木门里边一张张厚重的樟木书桌,一本本发黄的线装典籍。那里,有自己熟悉的宁静。   “让开。”语气低缓而淡漠。   洪歆尧盯得过于卖力,眼眶都红了。前后看看,没有人经过这里,慢慢垂手侧身。就在方思慎擦肩而过的瞬间,一把将他箍住,泄愤般不管不顾狠咬下去。方思慎又惊又痛,猛然意识到身处位置,一声惨呼硬生生憋在喉咙里。不等他挣扎,对方已然松手退开,扭头跑了。   方思慎呆站半晌,才发觉自己气得连腿都在发抖。嘴角丝丝抽痛,伸手一抹,带下一缕血迹。又站了半晌,终于还是走进阅览室。他迫切需要平静下来,而唯有在这个阅览室里,不会有人因为别人的异样而大惊小怪。   洪歆尧拐了一个弯,又一个弯,然后发现自己迷路了。当初为了把新建部分与原有旧楼有机地融为一体,设计者很是用了点心思,弄得整个图书馆像座后现代迷宫。看见类似楼梯口的地方,过去一瞅,原来不是楼梯,而是厕所。   盯着门上的标识看了两秒,洪歆尧闪身进去,径直冲进最里边的隔间。好半天,一阵“哗哗”流水声过后,就听洪大少低低地咒了一句:“靠,这破学校!”拉开门探看一回,才两步窜到洗手池前,水龙头开到最大,一阵猛冲。眨眼间冲掉了满手浑浊粘腻的液体,也掩盖了不同寻常的粗重喘息。   饶是洪歆尧脸皮再厚,毕竟没厚到愿意被人撞破在图书馆的公共厕所打飞机。打完了才发现没纸,还好大部分喷在马桶盖上,剩下的勉强用一只手揩尽,腾出一只手提裤子开门。   手上早冲干净了,脑子里却始终嗡嗡的,浑身上下燥得难受。   这半年来,没有哪回不是想着书呆子办事。然而没料到越是想得多,办得勤,那最初的印象就模糊得越快。要命的是,印象越模糊,感觉越迟钝,心里的饥渴反而变本加厉地越来越强烈。那一夜腾云驾雾般的舒爽痛快,在感官的实践中消磨殆尽,同时又在思维的认知里日益鲜明。这种天壤之别的撕扯,导致洪大少无论采取什么方式发泄,最终都陷入同一个恶性循环:做得越多,越是无法满足。   洪歆尧捧了一把凉水扑到脸上,淌得满脖子都是。时近深秋,这一捧凉水顺着脖子刺溜下去,顿时一个冷颤,心头燥热消退不少。   果然空想是没有用的。原来只要实打实碰一下,就能跟满血复活似的兴奋起来。以为被自己弄丢的感官记忆,陡然间全部恢复,仿佛闭上眼睛就触摸得到。洪歆尧小心翼翼地、任性放肆地回味着,差点走不出厕所。   十八岁的莽撞少年,欲的滋味早已熟知,情的滋味犹自生涩,情加欲的滋味更是未曾经验的蚀骨销魂。洪大少在京师大学图书馆的公共厕所里,把个飞机打得是百结愁肠,一咏三叹,忽而激情四溢,忽而怨艾丛生。   等他虚着两条腿走出来,才转了个弯,眼前一片明晃晃的大玻璃窗,竟是到了图书馆主楼大厅。各大借阅室窗明几净,书架林立。厅中一排排显示器亮着指示灯,那是电子阅览系统终端。   昏头胀脑走出图书馆大门,回头看看,里外恍然两个世界。而方书呆,就在里边另一个世界里。这一刻,洪大少心中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自卑与孤独,在经历了最亲密的接触之后,第一次尝到了懊悔与无望的滋味。   直到手机铃声震响,才把他的魂拉回来。原来梁若谷看完展览,老师宣布自由活动,不见洪歆尧回来,干脆给他打电话。   洪大少这会儿死活也不愿再进图书馆的大门,只道:“你出来,我请你吃饭。”   不一会儿,梁若谷出来了。除去开学前吃散伙饭,他二人也已经几个月不见。之前有人文学院师生在场,不方便说话。梁若谷搞不懂洪歆尧哪根筋不对,非要跟着一起看墨书楚帛,等他发神经去追方书呆,才隐约觉出端倪。   走到洪大少面前,梁若谷把他上下打量一趟,伸手揪住衣领,笑骂:“靠,白衬衫!你他妈也配穿白衬衫!金土你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装给谁看呢!”   洪歆尧打掉他的手:“两千五一件的玛可尼。熟归熟,弄脏了一样要你赔。”扯扯衣襟,正色道,“还有,公共场合请叫我大名。”他经过一系列艰苦卓绝的斗争,才磨得父亲同意改名,赶在大学报名前办妥各种手续,正式通知了几个狐朋狗友。   梁若谷指着他的白衬衣,嗤一声:“一件十个二百五。”再指指他的脸,“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就金土两个字最适合你。”洪大少的底细他再清楚不过,自己费尽心机,竭尽心力才考上人文学院,这一肚子草包的暴发户二世祖,不费吹灰之力就成了京师大学的学生,人模狗样装起斯文来。彼此酒肉情谊固然深厚,到底愤恨难平,忍不住刻薄几句。   洪歆尧原本就欠了他一个大人情,眼下又因为别的事有求于他,十分大度地啐口唾沫,不予计较。   两人先去停车场取车。梁若谷道:“在你们学校附近随便吃一口得了,今天下午没课,跟我妈说好了早点回家。”他虽然住校,家却回得很勤。   “大不了我送你。”   “心领了,你别给我添乱。”说着,梁若谷掏出手机给母亲打电话,只说遇见老同学,吃完晚饭聊聊天再回去。那边絮絮叨叨叮嘱着什么,他耐心十足,一一答应。   洪歆尧知道他生怕被母亲知道一点不好的风声,平时万般小心,跟他妈从来没一句实话。关于梁家的具体情况,认识这么久,只知道是母子俩过日子,其余一概不清楚。斜眼看梁若谷表演二十四孝,观摩学习。   车子笔直开到“翠微楼”,梁若谷心里揣测这是又有什么重大阴谋要商议。学校附近毕竟难避耳目,而他最近凑巧听说,“翠微楼”是晋商协会的根据地。洪歆尧的父亲洪要革,连续两任当着会长,饭店里里外外都是自己人。洪家在京里各种应酬,多数安排在此处。   六月高校联考前夕,洪歆尧曾托梁若谷请汪浵吃饭,那是梁若谷第一次进“翠微楼”。以往洪少爷各种邀约,汪太子都拒绝了,这一回破例答应,他还以为是自己这个传话人有面子。席间汪浵罕有地提起一点家事,又听洪金土发着自己老爹的牢骚,虽然都是点到即止,作为旁观者的梁若谷却非常敏锐地探到了交易的兆头,同时也颇为沮丧地认清了自己的位置。   事后不出意料,账户上增加了一笔钱,数目却比想象中大。他去试探的时候,汪浵那里滴水不漏,倒是洪金土爽快坦率:“他家里最近周转不开,想跟我爸借点应急。我爸因为这事儿挺高兴,也不找我的麻烦了。那是我谢你的,甭客气。”   不久,洪要革与升任文化署司长的刘万重悄悄见了一面。很快,媒体传出晋州金银海矿业集团关注民族文化,支持国学事业,向“甲金竹帛工程”捐款的消息。   非节非假,翠微楼餐厅十分冷清。两人在大堂角落坐下,梁若谷问:“金土,你刚才是不是去追方书呆?”   “你管这个干嘛。”   “关心朋友嘛,随便问问。”   洪歆尧低头看菜单,语调冷飕飕的:“我有没有关心过你一个月见几回汪太子?不该管的少管,否则别怪哥们不讲义气。”   梁若谷大吃一惊,顿时变了脸色:“你什么意思?”   洪歆尧撇嘴:“真当老子是瞎的啊?少爷我这点见识都没有,还混个屁。你放心,我不喜欢管别人的闲事。”   梁若谷哑口无言。过得片刻,真正反应过来,恍然大悟,语调间带出几分莫名恼怒:“开什么玩笑!你要胡搞,有的是人陪你玩,惹方思慎那种书呆子干什么?我看你吃饱了撑的吧!”   洪歆尧突然怒了:“我他妈就是吃饱了撑的,你管得着吗?”说罢掉头不语,默然望着窗外。   梁若谷盯着他看一眼,仿佛这时才发现对方与从前大不相同。昔日那股难掩的粗粝浮躁,早已不见踪影,通身装扮加上神态表情,居然让人看出一点叫做忧郁气质的东西来。   梁才子似有所感,心中涌起一种兔死狐悲唇亡齿寒的惺惺相惜。   “特地跑这里来,你到底要说什么事?”   洪歆尧想起正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推到梁若谷面前:“帮我写几份作业,三千字的小论文,你要没空找人做也行。不用太好,拿个七八十分的样子吧。”又掏出一个小巧的数码记忆棒,“这里是所有科目的期末复习大纲,你帮我找人做出答案来,最好简单点,容易背。不过音韵训诂我要拿高分,你找个靠谱些的,要不这门你自己帮我做得了……”   见梁若谷呆若木鸡的样子,把记忆棒在桌上敲敲:“你开个价。记得找你们学校的人,还有一定要保密——喂,别给我装这副听不懂的纯洁样子,不适合你,恶心。”   梁若谷指着他:“你、你刚才说,所有科目的复习大纲?!你怎么搞到的?”   洪歆尧掰着手指头数:“两个老师收了我的礼,答应跟两个女课代表交往,找人在校外揍了一个课代表,请公共课助教吃了几顿饭,送了西文讲师的女朋友一身玛可尼。还有两门课,老师说了复习大纲。”   说了复习大纲的老师里,就包括方思慎。音韵训诂属于工具科目,也被称为文科中的理科。方老师讲原则,却也不故意为难学生,向来范围明确,重点突出。   尽管彼此熟知,梁才子依然被洪大少的豪放作风惊了一把,赞叹:“啧啧,阁下真他妈是个天生的败类。”理理思路,道,“光有复习大纲不行,总得知道你们老师讲了什么内容,持什么观点。同一门课,不同的老师考法差别很大的……”   “我知道。这里头有所有科目完整的笔记扫描。音韵训诂没有笔记,但是,”洪歆尧顿了顿,“有全部讲课录音。”   梁若谷毛了,咬牙:“既然这样,你找我干什么?”   “太多,看不过来。”洪大少挠挠头,大言不惭,“再说我也拿不准答案到底在哪里。我爸说了,自己不懂瞎搞,不如花钱请懂的人来搞。”   梁才子无语。捏起那小巧精致的记忆棒,邪笑:“这里头的东西,我可以拿去卖不?”   第46章   库本阅览室夜间不开,五点半关门。其他人都走光了,方思慎还盯着翻开的书页没有动。值班老师在桌子后敲着挡书板:“行了,明儿再来吧,一口吃不成胖子,劳逸要结合懂不懂?”   站起身,混混噩噩还了书,慢慢往外走。他自己心里知道,这小半天其实一行也没看进去。脑子里仿佛装了台搅拌机,各种勉强忘记的,不愿想起的,无法回避的,害怕面对的,轰隆轰隆搅和成一滩灰浆,灌了满满一脑袋。   看见成群结队往食堂打饭的学生,猛然想起本该回家做晚饭。碰一下没消肿的嘴角,血渍早已干透,绷得紧紧的。天气干燥,刚动动嘴唇,立刻裂了。风一吹,丝丝往里钻着疼。   无论如何,得给父亲打个电话。整个人木木地……不回家的借口反倒编得格外顺溜。   走到学生宿舍区,一群人在路边支着横幅摆摊:“寒风不敌人心暖,天地无情人有情——寒冬送温暖扶贫捐助活动。”   忽然得了灵感似的,过去问一声:“同学,你们到几点?”   “七点吧。同学你捐钱还是捐物?”   “捐物。”   “捐物的话要干净,最好八成新以上。冬衣冬被、学习用品……”   不等对方说完,方思慎已经道:“我这就回宿舍去拿。”   大步往宿舍走,走了一段,干脆小跑起来。打开门,屋里一片狼藉,还是上次拆了一半的包装箱,撒了满地的彩色照片。当日他懒得对付,直接扔下烂摊子,转身锁门,眼不见为净。今天被逼无奈,还得打起精神收拾。   开了灯,扫视一圈,迅速动手。照片全部塞进塑料袋,家具原样装回去。又钻到床底下扒出那双“兰蒂”运动鞋。当初本想扔掉,奈何惜物的习性深入骨髓,好端端一样东西平白当作垃圾,总也下不了手,便连盒子一起塞到床下看不见的角落里。鞋子只在夜间跑步的时候穿过几次,跟新的差不多。   最近一年方笃之给他买了不少新衣服,许多旧衣裳也可以捐掉了。瞥见柜顶的被褥卷,搭起凳子搬下来。这套被褥是郝奕毕业回乡时留下的,也就洪鑫垚留宿那晚打了一次地铺。   搬了两个箱子到捐赠点,听说还有不少,组织方立刻派出几名男生跟着方思慎去取。看见那些崭新的家具,在场的人都愣了。   “同学,这些……你真的不要了?”   方思慎擦着汗,摇头:“不要了。”   “都是新的,还没拆过呢!”   一个女生过来看看,惊叫:“安然居家!安然哎!超贵的,还特难买!”不可思议地瞪着方思慎,旋即惊喜,“方老师!”又皱眉,指着他的脸,“方老师你怎么上火上得这么厉害?”   方思慎支吾一声蒙混过去。从去年开始给华鼎松代课,国学院大一大二的学生都认得他了。   那女生扯住他袖子:“方老师,你真的要把这些都捐了吗?你确定没有搞错?”   学生名字方思慎都有印象,面孔却甚是模糊,点点头再摇摇头,接过捐赠表格开始填写。填完了,不管旁人议论纷纷,赶紧脱身离开。   回到宿舍,望着空爽的房间,心情也似乎轻松不少。拎起装满照片的塑料袋,纠结片刻,还是向走廊尽头的垃圾桶走去。恰好保洁工在,喜笑颜开地接过袋子:“都是废纸?”   “都是废纸。”   “那好,那好。”如获至宝般提下楼去了。   袋子里的照片无不拍得极其专业,足以上杂志封面。方思慎忽然有点后悔。张了张口,终究没有出声。   感觉很疲惫,在床边坐下,茫茫然不知该干什么,自然而然拿起一本书。简易书架倒塌之后,他也没心情重新弄,就这么一层层挨着墙壁垒了半米高。拿到眼前才发现这本包着书皮。他向来爱惜书本,但从没有包书皮的习惯。潜意识里,他喜欢那些封面和书脊给予的本色天然,琳琅纷呈的满足感。   特意包上书皮,是因为被弄脏了。不可能因为脏了就把书扔掉,更别说有几本已经绝版。可惜包得再严实,也没法遮盖书页边沿残留的褐色血迹。书也不可能从此不看,过了这么久,那印迹已经不算十分醒目,方思慎渐渐在翻阅时当作普通污渍加以忽视。   可是这一刻,它们重新变得刺眼。   心中涌起一股浓烈的怨恨。由一件事、一个人延伸开去,连带着过去与未来,他人和自我,似乎没有什么不值得厌弃。他企图把自己从前所未有的负面情绪中抽离出来,却不得不更加清晰地认识到,当下的迷茫痛苦如此卑污而又沉重,造成现状的根源那般荒唐而又强大。而最糟糕的是,他已经预感到,这一回与过去每一次都有所不同,自己所擅长的忍耐与坚持,恐怕再难奏效。   无比熟悉的,无法向任何人诉说的孤独再一次侵袭了他。方思慎想起小时候,那个人总说:“阿致,不要怕。不管什么事,挺一挺,总会过去的。”只是随着人生经验的增加,他渐渐明白,挺过去,跟怎么挺过去,属于两个世界。   不能看书,那么,晚上去跑步吧。作了决定以后,忽然觉得很饿。窗台上的小葱大蒜,早成了一把枯草。幸好暑假前买的挂面和干菜还没过期,调料勉强齐备,于是动手做了个拌面。   看着锅里翻滚的面条,虽然不可避免想起一些事,那股怨恨情绪却淡了。饭后给屋子来了个彻底的大扫除,不知不觉便到深夜。很累,跑步的念头反而越发强烈。找出旧运动鞋,太久没用,面上一层灰。随意拍拍,穿上脚有点别扭,走到操场,跑出两圈之后,才慢慢习惯。   洪鑫垚跟梁若谷吃完饭,仍旧回学校。他在开学一个月后申请了宿舍,学生公寓新楼单人间,比集体宿舍贵得多。放好车,照例从博士楼绕个圈,看见313窗户亮着灯,立刻住脚。多少次打这儿过,头一回窗户是亮的。激动之后有点诧异,然而马上就想通了。坐在路边花坛台子上,揣测书呆子在干啥。   夜色越来越浓,进出的人渐渐稀了。本科生公寓门禁从十一点开始,洪鑫垚正在犹豫走不走,就看见方思慎从楼里出来,想也不想便抬腿跟上去。跟了一小段,看出是去操场跑步,放慢速度,晃晃悠悠远远缀着。   操场上一片昏暗,借着马路一侧的路灯光,勉强看得清轮廓。洪鑫垚坐在靠近树林的双杠上,把自己隐在黑暗里,看方思慎一圈接一圈地跑步。看他一点点从黑暗中跑出来,在黄色的路灯光下变得遥远而清晰,再一步步迈入黑暗,随着喘息的节奏离自己越来越近。   看得见的时候听不见,听得见的时候看不见——不管怎样,始终在可以感知的范围里。洪大少感觉很不错,惬意地点燃一支烟。每当方思慎跑得近了,就把夹着烟的手撑到背后,闭上眼睛。听着他的脚步声和呼吸声逐渐远去,再睁开眼睛吸一口,透过烟圈凝视灯光下的剪影,觉得真好看。   真好看。   轻盈的,矫健的,纯净的,性感的……洪大少形容不出。他掏出手机想拍下来,可惜光线实在太暗,只能作罢。   不知道跑了多少圈,直跑到筋疲力尽酣畅淋漓,方思慎终于减速,准备再走一走。汗水湿透了衣裳,被风一吹,凉飕飕贴在身上,却不觉得冷。脑子里什么都不想,空旷的操场自成天地,孤独而自在。   忽然有人“喂”一声。他吓一跳,顿住脚步。   洪鑫垚从双杠上跳下来,走到方思慎身前。本来也没想好该说什么,黑暗中刚刚剧烈运动过后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开口就道:“怎么跑那么久,也不嫌累。”   光线虽然暗,隔近了倒也看得清彼此轮廓。方思慎认出是他,脑子里还空着,应了声“不累”,瞥见那个一闪一闪的红点,脱口而出:“你抽烟?”   “啊,没……”洪鑫垚当即松手,一脚把烟头踩灭,“我那个……偶尔抽一下……”   “你才多大就……”方思慎突然意识到不对,住口,横跨一步就要走。   “别走!”洪鑫垚拉住他胳膊。   方思慎回头瞪视,洪大少马上松手:“别走,陪我待会儿。”   方思慎站着没动。洪鑫垚退了几步,坐回双杠上,声音又轻又慢,带着浓浓的哀求意味:“一会儿……就一会儿……”   望着黑暗里的身影,方思慎想起他刚才拿烟的姿态,有一种远超实际年龄的世故成熟,眼下却又透出孩子般的落寞无助。也许,与自己的迷茫痛苦比起来,面前这个只懂得遵循本能横冲直撞的少年,正面临着本质上类似的痛苦与迷茫。   他忽然不知该怎样去恨他。   实在累得很,方思慎靠在双杠另一头,默然望天。   过了一会儿,洪鑫垚怯怯道:“我刚才看见你下楼来跑步……”   “不要跟踪我。”   “我没有。”洪大少全然忘了自己累累前科,斑斑劣迹,“我就是从你楼下路过,凑巧碰见的。想看看你跑步,怕你不高兴,所以……”   “真的怕我不高兴,就少让我看见你几次吧。”方思慎的语气灰心又冷淡。   洪鑫垚听得难受极了,不知怎么回应才好。许久,憋出一句话:“方思慎,我喜欢你。”   黑暗中更容易放下顾忌,方思慎立刻恼怒道:“但是我不喜欢你。”   洪鑫垚反问:“你不喜欢我,我就不可以喜欢你吗?”   方思慎火气噌地上来,指着他模糊的脸:“洪鑫垚,你知道你不可以做什么!”   洪鑫垚耷拉下脑袋:“我知道。那天晚上……不该那样对你……我……”他很想做出深切痛悔的样子,奈何心里丝毫悔意也无,索性无赖道:“要不,你打我一顿,像我爸那样,拿皮带往死里抽?”   方思慎放下手:“我不打你。你再别来烦我。”   “要不……要不,我让你上回来?多少次都成……”   方思慎被这混账气得太阳穴疼:“你闭嘴!”   “那你告诉我,到底怎么着才肯原谅我?”   方思慎在黑暗里看着他。明明一片晦昧,洪大少偏觉那视线沉甸甸压在身上,心里七上八下,惴惴地等待他的回答。   半晌,听见他一字字说道:“洪歆尧,人谁无过?但须知错能改。你该做的,不是要我原谅,而是刻苦自砺,改过自新。如果不能反躬自省,换个名字算什么?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虚伪伎俩罢了。”   一字一句苦涩又沉郁:“事已至此,我还能把你怎么样?但求你从今往后,再也不要这样自私暴虐,伤害他人。你还如此年轻,又有足以倚仗的家世,伤害别人,是件太过容易的事。须知伤人伤己,不管你有什么借口,出于什么目的,最终损害的,除了别人的身心,总还有自己的良知福分。”   洪鑫垚长到这么大,几时有人跟他讲这样的道理。听得似懂非懂,心里却知道对方字字真切。他不明白方思慎为什么说得那样悲哀,却听出了那种悲哀,期期艾艾道:“你,你别难过了……我,我再也不会了。”   念头弯弯绕绕,终究转回原点,小心翼翼再度开口:“那……如果我……那天晚上没有……你会不会……也喜欢我?”   方思慎见他还揪着不放,也不知听进去多少,叹气。对方孩子似的期待口吻令他无奈又悲哀,轻轻道:“你帮过我,也救过我,我很感激。但那是两回事。何况……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我不能接受这个如果。”   洪鑫垚见他不肯正面回答,也不追究,换个问题:“那……如果……我从此再也不乱来了,就像你说的,刻苦改过自新什么的,你能不能……能不能原谅我?”   方思慎摇摇头,缓慢又斩截:“不能。”   洪鑫垚以为他肯心平气和跟自己讲话,就代表有了回转余地,听见斩钉截铁的两个字,不提防一瓢冷水浇个透心凉,呆在当场。   他半边屁股坐在一根铁杠上,手撑在另一根铁杠上,这一呆,便忘了平衡,只听“噗”一声钝响,整个人重重摔下来,跌了个堪称完美的“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   顿时气氛全无。方思慎再也没忍住,“噗哧”笑出了声。看他半天没动弹,犹豫着要不要伸手扶一把。却听带着哭腔的声音嚷出来:“这也不能,那也不能,你叫我怎么喜欢你?你到底要我怎么办?”   对话莫名其妙变了方向。方思慎讷讷道:“我没有要你喜欢我。”   “我偏喜欢你!我不管,老子偏喜欢你!”洪大少羞恼又绝望,就地撒泼犯浑,“我管你怎么着!老子爱咋地咋地,你原不原谅干我屁事?不原谅才好,省得少爷我还惦记什么改过自新,装他妈滥好人。嫌我虚伪是吧?我还就‘真诚’给你看!哼,咱们走着瞧!”   跟这混账,简直无法沟通。方思慎也来气了,掉头就走。   没一会儿,就听见洪鑫垚气哼哼跟在后面。方思慎走着走着,不由得啼笑皆非。到了博士楼下,转身站住:“别跟上来。”   洪大少跟遭了定身法似的,抬起的一条腿顿时悬在半空。站稳了,眼圈还是红的。这会儿看清楚书呆子肿着嘴角,红通通的。想问不敢问,想摸当然更不敢摸。   方思慎问:“你怎么回去?”   洪鑫垚正赌气,又舍不得不理,悻悻答道:“翻墙。”   “楼门也锁了吧?”   “我有钥匙。”   看方思慎一脸惊讶,瞪眼:“我贿赂管理员不行啊?谁他妈闲得蛋疼天天十一点归位,老子有正事应酬懂不懂?”   方思慎不再理他,见他果然不跟上来,松口气,揉着抽痛的额头进了大门。   第47章   期末考试越来越近,学生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音韵训诂虽然给了范围,却没有现成的参考答案,全靠平时听课积累。课程内容基本都是实打实,硬碰硬的东西,不可能这个主义,那个意识临场发挥。大一的从大二那里知道,方老师看似和蔼,卷面上却真刀真枪寸土不让。于是方思慎才带了两年,资历虽浅,恶名已然昭著。走在路上,会碰见搭讪套近乎的;食堂吃饭,会有特地坐过来虚心请教的;手机邮箱被骚扰的频率暴增,更别说下课后遭遇围堵不得脱身了。   “方老师,与《切韵》相比,还是《广韵》地位更重要对吧?”   “方老师,梵文对夏语早期注音方式的影响已成定论对吧?”   “方老师,我觉得转训、转注和互训没有区别,不可能分开解释对吧?”   学生变着法儿套题,方思慎只顾摇头:“都讲过的,好好看书,看笔记。”   一个女生排除万难挤到讲台边,把一张纸片递到方思慎鼻子底下。   方思慎以为又是套题的,连头都没抬:“课内问题一律不再重复,其他问题请发邮件,写在纸上容易丢。”   “不是,方老师,这是给您的……”   她话音没落,纸片已经被外围伸进来的一只手冷不丁抽走了。   洪鑫垚捏着印满红心的粉色卡纸,阴阳怪气:“江彩云,好浪漫啊!”   一群人跟着起哄:“啊哟,真主动!”   “美人计,明目张胆的美人计!我要控诉!”   江彩云这才意识到自己未经考虑的行为引起多大的误解。涨红了脸,一把扑上去抢下那张纸,翻到背面:“你们不要造谣!看清楚了,这是学联会公益中心给方老师的感谢卡!因为方老师捐赠了很多东西。”   洪鑫垚伸长脖子凑近了细看,果然,背面是几句肉麻的感谢词和捐赠物品数量,落款处盖着学联会的章。   江彩云示威般展览一番,还递给方思慎:“方老师,请您收下。”   方思慎这才认出她就是那天在捐助活动现场的学生。   随手夹到书里:“谢谢。”   就听洪鑫垚的声音传过来:“对不起了,江大美女。要不,我请你吃饭赔罪?”   一群人立马又起哄:“啊哟!好浪漫!”   “勾搭!赤裸裸的勾搭!我要控诉!”   “哎,尧哥请客了啊,大伙儿都给个面子哈!”   男男女女嬉笑吆喝着簇拥而出。   有些人明显不是一伙的,仍旧留在讲台边,谈起学生间流传的八卦。   “江彩云算什么美女?论漂亮,国学院哪里排得上她!”   “洪歆尧不是有女朋友吗?就那谁谁谁……”   “那已经是前女友了。据可靠消息,现在应该是……”   “靠!强烈要求资源合理公正分配!”   “这不挺合理的嘛,人家有钱,才换得起这么多女朋友。就是给你你捯饬得过来吗你?”   “他不就靠他们家拿钱买进来的吗?谁知道顶了哪个倒霉鬼的名额。”   “不能吧?不说他高中有国学方面的研究成果,特招进来的?”   “就他那德性,研究怎么把妹还差不多。”   “反正这人特能装,刚开学那会儿还谁都不理呢!”   “这种有钱人家的花花公子,最浅薄了!”   方思慎收拾完东西,正准备走。一个学生非把他也拉进来讨论八卦:“方老师,洪歆尧真的是靠国学研究成果特招进来的吗?您是老师您应该知道吧?”   “我不知道。”   另一学生插嘴:“听说您监考特严是吧?可别让这种人有了可趁之机。”   方思慎如今应付不懂礼貌的学生已然很有经验。淡淡看了他一眼:“古语云:说人是非者,便是是非人。都先管好自己吧。”   那学生顿时卡壳。   被这一出弄得心里颇不痛快。走出教学楼,发现那一大帮子竟然还没散,围在一块儿又笑又闹。洪鑫垚显然是其中的核心人物,举手投足间意气风发。方思慎深知他有多么善于适应环境和利用环境,用父亲方笃之的话说,实属“别才”之一种,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冷眼旁观,转身离去。   过了两天,往宿舍楼信箱取信。自从上次被值班室大婶训斥之后,方思慎便上心记着每周检查一次信箱。一个厚厚的超大号信封掉出来,居然没接住,落到地上腾起一团灰尘。又有一个公务信封,右下署着“汗青文化传播有限公司”。   好一会儿,方思慎才想起来,这个“汗青文化”,就是去年出版自己那本《太史公书》随笔集的公司。   随笔原本都发在“钩沉”网上。网站的访问者以在校文科生和青年教师为主,是家中规中矩的国学网站。最开始高诚实介绍方思慎投稿,责任编辑就是巴蜀学院的一名兼职学生,高诚实的中学同学。   被问到是否愿意结集出版的时候,方思慎很有些兴奋,一字一句认真校对。不想才干了大半,就出了卫德礼的事。开学之后,课业日益繁重,等校对稿终于发过去,已经快到年底。成日跟着华大鼎弄古文字,对这些边缘化成果看得越来越淡。收到稿费和样书,自己悄悄高兴高兴便罢,连父亲都没特地告诉。   随着忙碌程度增加,随笔没能坚持下来,网站也去得少了。后来编辑换了人,听说网站被“汗青文化”收购,风格突变,方思慎便基本不再上去。   隔了这么久,怎么会收到这家公司的公务函件呢?   拆开来,先是一张印刷精美的宣传彩页:   “跟历史死磕——告诉你一个真实的古代。   阅读才是真穿越——告诉你一个多彩的古代。   铜雀宫深,谁的眼泪在飞?   烽台路断,谁的回眸太远?   是谁折下了百世未衰的江边杨柳?   是谁攀走了千年不败的枝头红杏?   …… ……   ‘汗青文化’历史文化随笔系列丛书,告诉你这不是记录,这是生活……”   方思慎心想,原来是广告。翻到第二页,是一份空白的“汗青文化传播公司出版协议”。往后翻,最末附了一封信。大意说历史文化随笔系列丛书乃“汗青文化”下年度重点出版项目,阁下大作精华内蕴文质兼美,欲将已出版单行本纳入本系列,改编后再版,特发此函以表诚意云云。   落款是手写的编辑签名、日期和联系方式。   方思慎有些诧异。虽然走的是平民路线,到底不是流行读物。不到一年时间就提再版,难道那本小书卖得这么好?   一边看一边走,看完汗青文化的函件,已经进了宿舍。   将另外那个厚厚的超大信封提起来正反两面瞅瞅,都没有落款。方思慎犹豫着要不要拆。   把心一横,管他妖魔鬼怪,我自泰然处之。结果抽出来两本杂志。光亮厚实的铜版纸,艳丽清晰的图文印刷,手指捏上去直接留下指纹。方思慎赶紧放下,洗完手才接着翻。从来没听过的杂志名称,看质量类似高档时尚刊物。首尾十几页全彩广告,中间内容全部夏文西文对照,竟然像是专门针对国际人士发行的杂志。   正疑惑间,忽然瞥见某页照片里的人物十分眼熟,赶紧翻回去。但见一条大汉身着团花长袍马褂,戴着圆形复古水晶眼镜,站在一座四合院前。尽管眼镜遮住了目光,看那卓尔不群的身形做派,可不正是大名鼎鼎的方家二爷方敏之么?   方思慎不由得咧嘴一乐。莫非是叔叔寄给自己奇文共欣赏?   坐下来细读。这是先锋诗人、民间学者、自由派思想家方敏之的一篇批判文章。批判时下所谓“修复性保护”传统文化这股歪风邪气。以京城某处著名四合院宅子为例,某地产公司打出“修复性保护”旗号,对院落进行整改翻新。   方敏之认为,这纯属地产公司商业炒作手段。既然定性为文物,就该复古如古。因其真实可靠,即使残缺破败,也比赝品珍贵得多。用仿造弥补缺陷,如此“修复”,似是而非,真假不辨。这般掺假的“传统文化”必定误导大众,让人信以为真,以讹传讹,实属流毒深远,贻害无穷。何况既是文物,就该收归国有,免费向大众开放。某地产公司将之辟为私人会所,假公济私,昭然若揭。   方思慎读着读着,猛然意识到什么,盯住方敏之身后的建筑仔细观察,越看越熟悉。那朱红大门旁边,青砖墙壁之上,挂着一块铜质仿旧门牌曰:黄帕斜街甲二条十三号。   忽然又不确定到底是谁给自己寄了这两本杂志了   翻开另一本,果然很快找到相关专题。国立高等人文学院一位资深教授力挺“修复性保护”,与方敏之打起了笔仗。批判他僵硬保守,泥古不化,不懂得融会贯通,与时俱进。黄帕斜街甲二条十三号工程将古典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的文化因素完美地融为一体,正是夏民族“和谐”精神的最佳体现。又援引西方实例,说明古老建筑的现代化翻新与装修如何体现以人为本的精神。最后笔锋一转,这座四合院虽然是文物,却够不上国家级保护文物,若收归国有,不但无法创造效益,还要花纳税人的钱去维持。鼓励民间力量参与文物保护,乃是传统文化可持续发展的必要措施。   文章后面附上了美轮美奂的照片,相当眼熟。   方思慎可以肯定是谁寄来这两本杂志了。这种冷不丁被硌应一下的感觉,无从发泄,令人郁闷。随手翻阅其他内容,通篇俱是披着各种外衣的软硬广告。思绪游离之际某些直觉反而更加灵敏,重新翻到关于“修复性保护”的论战,恍然大悟。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这边添柴,那边加油——这不正是传说中的炒作么?   叔叔那么通透的一个人,这是无心插柳,还是有意栽花?   杂志丢到书架最底层,打开电脑给“汗青文化”的编辑写邮件。   收件箱里有一封梁若谷的信。本以为有什么问题讨论,却一上来就道谢兼道歉。说是最近的作业借鉴了方老师的观点,请老师海涵,来日当面请教云云。   方思慎看了两遍,觉得语气未免过于正式,具体内容却又不清不楚。回信客气几句,请他说说具体是什么观点。   编辑的回电来得极快。方思慎心道莫非这些人都不下班的吗?   先问候,然后恭维,然后开条件,名声啊稿酬啊前景啊,说得天花乱坠。   方思慎等不及了,礼貌地打断:“我没有异议,您按程序办就行。”   那编辑顿一下,打个哈哈:“方博士真爽快,我有进一步消息就通知您。”   挂电话前,方思慎顺口多说一句:“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再版,谢谢。”   “是啊是啊,原本库存还有两千册,被一个热衷历史研究的大老板全要走了。等再版面市,初版差不多正好完售。我们主编认为您的大作非常有再版价值,而且再版作为系列丛书之一,营销方式会很不一样,我们的设想是……”那编辑一发不可收,从一个系列的策划上升到“汗青文化”企业理念的更新,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方思慎一句多嘴,后悔莫及。终于挂掉电话,想起那本随笔小册子,初版总共也就印了五千册。什么人如此“热衷历史研究”,买两千本回家当厕纸吗?   心里隐约有个念头,只不过拒绝去想。   梁若谷那封莫名其妙的邮件几天后就有了答案,却是方思慎自己发现的。   这天在图书馆期刊部翻阅最新的专业杂志,不期然读到署名“梁若谷”的文章,特别注明作者乃国立高等人文学院国学系大一学生,指导教师正是方思慎在“墨书楚帛”展览上遇见过的那一位。   文中讨论战国文字的某个个案,观点与方思慎不谋而合。因为只是一些初步想法,方思慎在课堂上口头讲述过,并未形诸书面文章。但作为大一本科生论文发表出来,分量自是不同。方思慎宁肯相信只是某种巧合,然而那扑面而来的熟稔气息,却叫人无从忽略。联系到那封欲言又止的邮件,事情变得一目了然。   方思慎开始很愤怒,继而很无奈。虽然是课堂上公开讲过的内容,到底不曾发表。他一个博士,上哪去揭发人家大一新生?徒惹笑话罢了。   平静下来之后,又不禁疑惑。看这行文理解,简直像亲耳听过课似的。梁若谷从哪里弄到如此原汁原味的课堂笔记?   心里有个人选,却只觉疲惫沮丧,懒得再去追究。   依他过去的脾气,这时候定要义正辞严直接与梁若谷本人论明是非不可,然而此刻灰了心,对着封皮上“国家一级核心学术期刊”字样,忽然看得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清楚。若找本人理论,不但没有用处,说不定还会被套走更多想法,给人做了梅开二度的嫁衣裳。   果然有志不在年高。   于是那汗青文化编辑再打电话过来,要求调整篇目的时候,方思慎难得的语气有些不善。   “对不起啊,方博士,我们主编的意思是,希望能增加几篇更富于文化韵味的文章。”   方思慎握着手机,硬邦邦的:“请问贵主编所谓‘更富于文化韵味’具体所指为何?”   “这么说吧,我们的宗旨是希望展示古代历史更加细腻,更加人性化的一面,关注宏大事件背后隐藏的生活细节,让读者了解一个更加丰富活泼的过去,比如帝王将相的感情生活……”   方思慎听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就是去掉几篇偏重考据的文章,增加一些“新编”“戏说”之类的八卦。   “对不起,我现在很忙,您可以做主删掉不需要的文章,但临时另外加写恐怕做不到。”   那编辑磨了几句,见不管用,换了一种煞有介事的哄赚口吻:“还有一个解决方案,不知道方博士感不感兴趣?‘十口真心’这个笔名很受欢迎,方博士似乎不再用了,这真是非常可惜的事。不如转让给我们公司,我们将把它打造成创作历史文化随笔的典范。您除了稿费,还将得到一笔可观的转让费。而丛书中属于‘十口真心’的这一本,我们可以邀请其他年轻学者加入创作。您要是介意署名的问题,我们同意在作者介绍中只列出您一位……”   方思慎愣了一会儿,才听明白怎么回事。   强忍下怒气,清清楚楚说道:“对不起,我不卖笔名。关于再版的事,我不同意任何文字改动。贵公司如果不能接受,请放弃在下拙作。”   挂了电话,果断决定将此事置之脑后,去库本阅览室找清静。   五点半,管理员催促关门,方思慎起身准备还书,坐在对面的学生也跟着站起来。   因为太过意外,方思慎惊得差点撞上桌角,手里又厚又重的书滑向地面。   洪鑫垚一手接住了书,一手扶住了人,贴着耳朵嘀咕:“看书看傻了吧?小心点儿。”在对方发作之前,迅速抽身,一脸淡定,站开几步。   方思慎转身去还书,他当然没书可还,玩了半天的手机揣口袋里,不紧不慢地跟到窗口,再跟出大门。   幽静的走廊,昏暗的灯光,一如既往。   方思慎只顾低头往前走,忽然被人扯住。   “你听我说句话,就一句。”   方思慎甩甩胳膊,没甩掉。压低嗓音怒道:“放开!”   洪鑫垚忽然蹲下身,跟小孩子撒娇般双手揪着他的衣袖。   “你别信那些胡说八道。”   望着那副眼巴巴的可怜样子,方思慎鬼使神差地问:“哪些胡说八道?”   “我只喜欢你。别信他们胡说八道。”   第48章   共和国诞六十周年大庆渐近尾声,方笃之院长领着一帮专家学者全国各地到处跑,汇报“甲金竹帛工程”主体成果。大庆须尽兴,献礼当彻底,正所谓凤头猪肚豹尾,最后的收官甚至比开场更重要。   这天在某州府大学会堂做完报告,前呼后拥出来,被迎面而来的西北风一吹,忽然十分想念儿子。坐进车子去饭店吃饭,跟作陪的地方文教官员和大学校长打个招呼,先给儿子打电话。   “小思,忙什么呢?天冷了,记得加衣服,千万别感冒。还有,吃饭别瞎对付……”   自从去年方思慎受伤,方笃之对儿子的身体健康益发上心。又到季节变换时候,一直忙得脚不沾地,也就口头叮嘱几声。这一刻没来由生出许多惦念,只恨俗务缠身,没法回去守在儿子身边,嘘寒问暖,添衣做饭。   “甲金竹帛工程”巡回报告会的消息正被热炒,方思慎每次翻阅圈内杂志,都会在头版看见父亲,端坐在分不出哪里的主席台上,遥远又陌生。借口怕干扰他工作,电话几乎没打过。此刻听到熟悉的声音,心头却不由得一暖。   对事不对人这种想法,总须足够年轻气盛。不知不觉间,至少在面对父亲时,他已经做出取舍。有些事,能不看见,就不必非得看见。   无声地笑一笑:“爸,我很好。倒是您自己,少喝点儿酒。”   方笃之心虚了:“哦,好,少喝,一定少喝。”   挂了电话,身边陪同的官员笑道:“没想到方教授这么有名的大学者,跟儿子说话这么,这么……”   前排坐着的那大学校长接词:“金刚怒目,菩萨低眉,唯真英雄能本色啊。”回过头冲方笃之道,“闻说令公子负笈京师大学国学院,放眼大夏,有几个有您这等胸襟度量?海纳百川,兼收并蓄……”   方笃之打个哈哈,坦然受了这番见缝插针的马屁:“小孩子愿意闯,多见见世面总是好的。”   最后一场报告完毕,随便找个借口,没有参加地方招待的游山玩水活动,匆匆回家。知道儿子有课,稍加收拾便开车往京师大学接人。不愿被熟人撞见,车停在校门外,给儿子打电话。   其时方思慎正在宿舍门口跟洪鑫垚对峙,手机铃响,稍一分神,便叫他逮空钻了进去。还没等做出反应,对方放下手里的东西,又迅速退了出来。   洪鑫垚望着他飞快地道:“我已经给他们捐了五百个,这个就别再捐掉了。你不用赶我,我这就走。”不再啰嗦,转身“咚咚咚”跑了。   手机铃声一阵紧过一阵,方思慎顾不上看是谁,赶紧接通。   “小思,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   “啊,爸爸,我那个,”瞥见当地立着的纸箱子,借口自动涌现,“刚拿着东西,不方便。”   “下课了吧?我在东门外等你。”   “您回来了?哦,好,我这就来。”关掉电脑,披上外套,背起书包就往外走。跨过那个纸箱子的时候,到底弯腰看了一眼:超薄型多功能遥控电暖器。   想起洪鑫垚那句“这个别再捐掉了”,怔在当场。最近几栋老楼管道故障,暖气供应不上,其中就包括博士楼。方思慎偶尔住校,每每在图书馆或自习室混到关门,回宿舍便往被窝里一钻。虽然觉得自己似乎比过去怕冷,不过多压几层衣服,没把它当回事。   望着这个及时雨般的电暖器,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在他孤独寂寞的前半生里,除了身边有限的几位师长至亲,接受如此体贴关怀的机会譬若凤毛麟角。而这体贴关怀偏又带着刀一般的锋利和火一般的灼烫,一时思绪纷乱,不知所措。   直到看见父亲的车,还有点儿恍惚。   方笃之打开车门,挡住儿子伸向后门的手:“小思,坐前面来。”   方思慎似乎忘了抵触,顺势就坐进去了。   方笃之暗吐一口气。几年了?车子都换了一辆,儿子总算又坐回了这个位置。手指屈伸几次,才忍住冲动,道:“系好安全带。”   趁着方思慎低头摆弄安全扣的当儿,方笃之侧头仔细打量他,越看脸色越沉,眉毛瞬间拧成了绳。   “小思,出了什么事?”   “啊?”   “我问你,出了什么事?”方笃之想起一茬儿,“华大鼎那老头子不行了?”   “爸!没事干什么咒老师!”   “那你告诉爸爸,为什么又瘦了,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父亲的目光直逼眼底,方思慎讷讷道:“没什么……不算什么正事……”敌不过那探究的眼神,把汗青文化编辑找上门的事说了,又把学生剽窃观点发表论文的事说了。只说是自己的学生,没提梁若谷的名字,更没提人文学院古夏语研究所那位指导教授。   被人剽窃是一回事,利用人文学院院长职权是另一回事。   方笃之听罢,先笑道:“厉害啊,出书了。”   方思慎红着脸:“那时候有空,写着玩儿,没想到……”   “送爸爸一本,要有亲笔签名。”   方思慎羞得不行:“爸,您别开玩笑。”   “怎么,难不成还要我差人去书店买?”见儿子发窘,乐得更加开怀。终于收起笑容,冷冷道:“再版的事你拒绝得对,方家人用不着这种虚名。那编辑就是个骗子,你告诉他,要敢擅用你的笔名和文章,准备好吃官司吧。至于那个学生,谁给他做的推荐?还是他自己买的版面?我给黄印瑜打个电话,让他整整风。”   “不用了爸爸。”方思慎抬起头,“只是一点皮毛,没那么严重。我自己找他谈吧。”   方笃之略加思忖:“也行。话说厉害点。他不是还要上你的课?期末别让他过,发个正式道歉声明再说。”发动汽车,不再看儿子,“小思,清者自清,可也别想澄清满池子污水。这种自己往污水池子跳的角色,用不着多操心。”仿佛不经意般又加一句,“明年就毕业了,来给爸爸帮忙吧。”   心想:我方笃之的儿子,是放在外面任人欺负的吗?   方思慎偶尔也考虑过毕业去向,却至今茫无头绪。他坚持的向来是精神原则,不怎么计较物质得失,在旁人看来,未免显得小事过于较真,人生大事反倒马虎随意。比如毕业之后去哪里,他心里多少抱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想法,什么提前谋划打点之类,都不在他这一国。   这时听父亲问起,他知道自己肯定不会进国立高等人文学院,不愿直接忤逆父亲,便顺口答道:“嗯,我想想。”   方笃之也嗯一声,不再多提。   父子俩在外面吃了饭才回家。方笃之有心要哄儿子高兴,将这一趟各地见闻尽捡有趣的说。他自来口角生风,跟儿子讲话又没有其他顾忌,点评起各方人物,诙谐又刻薄,方思慎只有目瞪口呆干听的份儿。   顺便又点破一些“甲金竹帛工程”的内幕告诉儿子,想起一件事来,问:“没想到当初救你的那个洪鑫垚,就是洪要革的儿子。你到底知不知道他身份?”   原来洪鑫垚想找够分量的文化人捧场,炒一炒自家的四合院。凭借胡以心和那特聘顾问黄专家的说合,方敏之友情出演,唱了一回白脸,却还缺个红脸。左右盘算一番,干脆行一招险棋,专程找方笃之求助。方大院长感念他救了儿子性命,一直等着他上门好还人情。联考结束也不见踪影,还以为这年轻人真有志气。   在外开会期间接到电话,真相大出意外,却是个从天而降的惊喜。三言两语之下,双方便达成了心照不宣的协议。   方思慎突然听父亲提起洪鑫垚,毫无准备,心头一个哆嗦,什么掩饰的借口都想不出来,实话实说:“知道。代课那次寒假采风,路过河津……所以知道一点。”   “那你也不告诉我。”方笃之想起儿子的脾气,多半压根没把这等暴发户二世祖身份放在心上,知道也是白知道。   “算了,你反正也不管这些。不过他那样的出身,我拿钱谢他,客客气气便接了,这份涵养可不简单,给足了面子。如今想起来,倒显得我这个做长辈的太不知礼。”   方思慎默然不语。   “我前些日子偶然知道洪要革的儿子就是他,这么说,他如今也在你们院里了?上不上你的课?”   方思慎点点头。   想起洪家少爷在电话里跟自己大吐苦水,同学嘲笑,老师鄙视,都没脸跟方老师说话,方笃之微微笑道:“他虽然是拿钱买进去的,但买的是增补名额,总比顶了别人成绩进去好得多。你别因为这个瞧不起人家。我看这孩子本性不错,这样背景,也没多少粗野骄矜之气,在现如今的社会,算是很难得了。至于学问,即便那些正经考进去的,又有几个真的起心做学问?不必苛求。”   方笃之存心要儿子结下这个人情,不管于哪一方面都有利。如此背景强大的富家子弟,不必担心他贪图你什么。以方思慎的性格,也不必担心被对方牵连什么。简简单单做朋友,真有事的时候,就是个强大的助力。   方思慎心里憋得难受,偏偏什么也不能说。方笃之见他那副别扭样子,叹口气:“小思,古人说得好,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世上有日月经天,必然有阴晴变幻;有江河行地,必然有泥沙俱下。太阳能照亮多少地方,同样就留下多少阴影。爸爸不是叫你同流合污,可是你总得学会和光同尘。人生一世,修行无限,一时的是非对错,何须执着。”   方思慎想问:爸爸,你呢?你自己呢?修行到了哪一层?   他忽然觉得,讲道理这件事,真是十分之没道理。   等父亲长篇大论说完,僵硬着回应:“嗯,我知道了。我去看会儿书,您早点休息。”   方笃之目送儿子背影,心里一点一点揪着疼:孩子,如果你能永远不长大……该多好。   通常有课的日子,方思慎都会留出半天泡图书馆,弄得晚了,便住在宿舍。那台超薄型多功能遥控电暖器从箱子里拿出来看了一次,还封装回去,放在墙角没有动。幸亏没多久管道维修结束,屋里温度慢慢升上来,总算省去每逢临睡一纠结。   洪鑫垚第一次光临过库本阅览室,便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坐在方思慎对面,默默鼓捣手机。梁若谷收了他的高额劳务费,贴心服务,复习提纲全部找人打成电子版,供他存在手机里随身携带,不论平时背诵,还是临场小抄,都方便。   于是方思慎在那边看书做笔记写论文,洪大少在这边对着手机屏幕死记硬背,居然相安无事。洪鑫垚背得最多的就数音韵训诂,梁若谷想得周到,不少答案还附有解释。饶是如此,他依然各种抓狂,奈何对面坐着答案却不敢问,专门存下来去烦梁才子。   这天照例前后脚走出图书馆,方思慎忽然停了停:“我去食堂吃饭。”   洪鑫垚已经准备灰溜溜转上岔道,闻言呆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什么意思,顿时被西天红彤彤的落日晃得眼冒金星。   “我,那个……其实……”各种念头脑内纷呈,最后一脸悲愤,“算了,考完试再说。现在跟你去吃饭,回头不定被他们黑成什么样子,麻烦。”   方思慎没想到这一层,点点头准备走。   洪鑫垚追上两步:“我能给你打电话不?”   方思慎犹豫一下:“没什么事就别打。”   洪大少无声地比个手势,撒欢儿跑了。   方思慎坐在食堂吃饭,手机短信铃响。掏出来看看,号码眼熟,语气更熟:“你等着,考不过少爷把名字倒过来写!”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彼此言笑无拘的时候。方思慎一口一口吃着饭,想起那段低迷沉郁的日子,竟然充满了对方飞扬跋扈的笑脸。   后来,为什么突然就变了质呢?方思慎努力客观地反思整个过程,第一次意识到,当初面对卫德礼的表白心慌意乱,无力顾及旁观者的自己,也许给青春期少年造成了某种微妙的不良影响。   无论如何,总得静下心来,面对面好好谈一谈。   最后一门考完,洪鑫垚立刻给方思慎打电话:“我明天就回家了,一起吃饭好不好?”   “好。”   “你在哪里?”   “在图书馆。”   方思慎最近都在图书馆。   梁若谷的文章发表后一个月,他在同一本期刊上拜读到了其指导教授的大作。行家出手,毕竟不同,不像本科生只懂就事论事。这篇论文从个案研究出发,旁征博引,提炼归纳,毫无疑问上升到更高的理论水平。   方思慎无奈地想:总不能凭空跳出来指着对方鼻子说,你是从我这偷去的灵感。   不过作者似乎有些太心急了。匆忙抛出论点,论据与论证都不乏疏漏之处。后面推论的方向,与自己的想法也很不相同。   抽空去看华鼎松,便和老师谈了谈。老头儿气呼呼的:“这种跳梁小丑,不拿三昧真火烧他不知道自己披的是画皮。你把手里的活儿放一放,先收拾了这桩再说,文章写好了,我找人给你发。”   跟父亲报备之后,方思慎便住在学校,一心一意写论文。接到洪鑫垚的电话,正在图书馆干得投入。   “我在国际会堂停车场等你。”洪鑫垚说完,十分郁闷。想当初没在这上学的时候,要见方书呆,尽可以大摇大摆找上门去。如今离得近了,反而各种牵制,生怕在校园里惹人注意。自己无所谓,书呆子却丢不起人。洪大少靠在车门上,趁着人没来,赶紧抽口烟,一时很有些“不信天涯盼咫尺,咫尺却天涯”的惆怅。   第49章   方思慎刚出现在路口,洪鑫垚一眼就看见了。   深色裤子,浅色上衣,中规中矩的发型,背着洗得发白的旧书包,似乎跟匆忙来去的任何一个学生没什么两样。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书呆子身上就是有那么一股特别的味道,总能立刻与其他人区分开来。   洪大少终究缺点品味,他认得出牌子,却说不上来历。要知道,方思慎身上藏青的休闲裤,浅雪青的羽绒服,那都是方笃之方大院长精心搭配的结果。方思慎对父亲的审美当然完全认可,因为自觉许多大事欺瞒违慢,有愧于心,像买衣服这种充分体现父爱又无伤大雅的小事,便表现得十分顺从。换了一般小青年,不免搔首弄姿一番,奈何他压根没有刻意修饰的心思,反把几件名牌货穿出一派天然,清爽得就像晴朗冬日里高天上的白云。   洪鑫垚看见他站在人行道上,眯起眼睛往停车场张望,然后低头掏书包,大概准备拿手机打电话。那副恬然淡定,慢条斯理的神气,越发衬得自己像个傻瓜。烦躁地扔掉烟头,摁下快捷键。果然,书呆子被突如其来的铃声吓一跳,手机差点掉地上。   洪大少歪起嘴角一笑,视线锁住目标。等他连着喂了两声,才道:“站那儿别动,我把车开过去。”   一辆黑色轿车恰停在身前。车门自动打开,方思慎弯腰瞅一眼,愣住。   洪鑫垚不耐道:“上不上?你乐意制造绯闻我可巴不得啊。”   方思慎这才确认没弄错,也没注意他说了什么,赶紧坐进去。   忍不住又瞅一眼:“你什么时候近视了?”   洪大少伸出右手,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金边眼镜,硬逼出两分斯文气象,淡淡道:“平光镜,造型用的。”   今昔对比过于强烈,方思慎“嗤”一下笑出声来。   洪鑫垚想起梁若谷他们几个第一次看见自己的新行头,合伙扑上来扯掉眼镜就往脚底下踩,可见令人刮目相看的程度有多深。   效果实现,摘下来塞口袋里:“有什么好笑,这一招不是跟你学的吗?”   “那怎么能一样,我那是……”   两人这般闲扯开来,原本不可避免的尴尬开场,竟然就此揭了过去。只是没持续多久,相继无话。然而气氛刚冷下来,车速也跟着降下来,目的地居然已经到了。方思慎知道洪鑫垚必会找个清静场所,却也没想到距离这么近。   下车一看,正对着一张朱漆大门,青砖墙上挂着铜质门牌:“黄帕斜街甲二条十三号”。几根干瘦的树枝从墙头挑出来,映着碧天灰瓦,有如宋元水墨画一角。   不远处,几栋高层建筑即将封顶,塔吊矗立,直耸云天;罐车轰鸣,地动山摇。等彻底上冻之后,就无法施工了,因此工人们正在加班加点,力求年前多干点儿活儿。   “原先的黄帕斜街会拓宽到六个车道,成为连接学府大街的主干道。那几栋都是当街最好的楼盘。中间这块不再盖房子,弄个微型公园,用假山隔开,然后才到咱们的院子。到时候,保证外边一点看不出来。胡同里头这一半,暂时先不推倒,凡是保存完好的院子,尽量照这个模式改造。不达标的,拆了变成绿地,种点花草树木,争取形成一个四合院群落……”   工地噪音大,洪鑫垚紧挨在方思慎边上,弯下身子,贴着耳朵一边解说一边比划。   眼前景象令人震惊,方思慎根本没留神两人的距离问题。昔日跟着卫德礼来这里围观“拯救城市记忆”,恍惚就发生在昨天,算算才发现已然过去一年有半。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一年半时间,足以翻天覆地,月异日新。   洪鑫垚伸手按下门铃,片刻工夫,门开了,一个穿着旧式对襟夹袄的女人探出头来:“洪少,来了?快请进。”   女人不年轻了,盘着头发。算不上多漂亮,气质却极其温婉大方,跟身上月白配黛绿的衣裳非常相衬。   洪鑫垚介绍:“这是秋嫂,暂时帮忙管着这摊儿。”   女人热情招呼:“洪少说今天带同学来坐坐,可是稀客呢。”   洪方二人,年轻的老成,年长的面嫩,说是同学,一点岔子都没有。   方思慎笑一笑,点点头,跟着走进去。   秋嫂在身后关上门。随着“吱呀”一声响,那些甚嚣尘上顿时全都挡在了门外。   穿过一丈八的门洞,就见两边各有一个大瓦缸,几枝枯荷歪七扭八插在里头。屋檐下挂着大大小小许多葫芦,连藤带叶,一直爬满廊前的竹架。石桌石鼓造型古朴,桌面上的青瓷茶碗里还盛着半碗露水。“喵”一声,一只大白猫从侧面某间屋子门帘底下钻出来,又从隔壁屋子门帘底下钻了进去。   处处萧瑟,处处暗含人烟,便显得雅致而有生趣。   方思慎停下脚步,晃了晃神。眼前景象莫名熟悉,令他心悸不已。起初以为是因为看过照片的缘故,很快就发现不是。秋嫂娴静的身影走在前头,过户穿廊,分枝拂叶,人与景融汇一体,仿佛瞬间时光倒错,置身于梦魂深处。   那呼之欲出的亲切感觉,竟令他隐隐生出些微紧张不安来。   方思慎停住脚步。恰走到中庭,四面瓦檐在头顶勾勒出一方碧蓝的天空。   他想起来了,小时候,何慎思描述过的许多画面中,有相当一部分,就是此刻身临其境的景象。从十一岁到十七岁,何慎思跟父母一起,住在组织分给他们的某座四合院里。   霎时百感交集。为了不让人发觉自己湿润的眼眶,方思慎仰头望天。   洪鑫垚以为他在看景,指着屋顶上支楞出来的半截高楼道:“预计三年以后,这里就能成为京城北区最繁荣的地段。我们的目标是建一个融时尚、古典于一体,既实现经济效益,又体现文化价值,同时还能保证环境的可持续发展,这样一个标杆型社区。当然,京师大学是现成的天时地利……”   方思慎回过神来,暗暗自嘲。时过境迁,往事灰飞烟灭。表面再怎么像,也到底不是。   洪鑫垚自从去年开始逐渐得到父亲认可,正式介入鑫泰地产,可说全部身心都扑在了这桩事上。起初想法很简单,不过是保住这个院子。然而在商言商,要想保住院子,就必须创造经济效益。在和黄专家、方敏之、人文学院捧场学者、以及鑫泰地产内部高管等各方人士交往互动的过程中,洪大少展现出卓越的吸收能力和协调能力,居然最终说服父亲洪要革,调整了整个黄帕斜街项目的发展方向。   所谓融时尚与古典于一体,既实现经济效益,又体现文化价值,同时保证环境可持续发展的标杆型社区,就是这样产生的。   虽然大部分说辞都属于现炒现卖,他也确实狠下过真功夫。这会儿侃侃而谈,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哪里还有半点无知纨绔模样。说完整体规划,又开始卖弄细节,哪里体现文化意识,哪里贯穿环保理念,哪里与国际时尚接轨,哪里跟古典审美结合……   方思慎渐渐听了进去,偶尔插话问问。他再迟钝,这时候也想明白了,那什么“鑫泰地产”,必是洪家自己的生意。心情十分微妙。一方面再次见识了赤裸裸的金钱权势的力量,一方面想起了牵扯自己的理不清道不明的人情关系,还有那介于是非黑白之间的大片大片阴暗与混沌。   两人被引到一个小厅,秋嫂亲自按箸铺碟,等饭菜上齐便悄悄离开。   洪鑫垚问:“你还记得小赵不?”   方思慎点头。去年受伤的时候承蒙人家尽心尽力照顾好些天,怎么可能忘记。   “这丫是京城本地人,地道的胡同串子。秋嫂是他一个表姨,二十年前嫁了个老外,最近老公死了,回来养老,正好介绍过来帮忙。什么古代文学诗歌都懂一点,西语说得呱呱叫,这院子她喜欢得不得了,我给她白住,她给我白干。”   见方思慎不怎么动筷子,催道:“吃啊。这鱼挺好吃的,尝尝?”说着,一眨不眨盯着他。   再不吃,恐怕下一刻就会直接夹到碗里,甚至送到嘴边来。   方思慎打迭精神,认真吃饭。心思放到吃饭上,立刻觉出食物的精美之处来。   “厨子是单请的,据说祖上是宫里的御厨,牛气哄哄,两个鼻孔朝天,价钱就别提了,托了好几层关系才见着人。我爸跟洪大——洪大是三叔公家的长孙,这一辈他排老大,替我爸看着京里的生意,起先他俩谁都懒得搭理我,钱都是我从二姐那里讨来的。尤其是洪大,成天盘算着撺掇我爸把我弄回河津去,好叫他自个儿在京里作威作福。后来我把他们拉到这儿,不是这屋子,前头的大厅,请了几个小模特扮宫女,把他俩当皇帝招呼,吃了一顿御膳。哈哈,我爸还算扛得住,洪大当场就喝高了……”   方思慎来吃这顿饭,并不是为了听洪氏家族的八卦。于是打断对方:“你不用跟我说这些。”   洪鑫垚满脸无辜惊讶:“为什么?”   “毕竟这是你家里的生意……”   洪鑫垚筷子一放:“你敢说这事儿跟你没关系?你知道搞定我爸那个老顽固,还有洪大那只狐狸,多不容易吗?”   “不是,我的意思是……”   洪鑫垚垮下肩膀,半趴在桌上,一副可怜相:“是,是我自己乐意,是我家里的生意,难道你连听听都不愿意?我除了跟你说,还能跟谁说?发邮件打电话十万八千里跟洋鬼子说去?我有病呢是吧?”   方思慎没话了:“那,你接着说吧。”   “哼!少爷我还不稀罕说了。”洪鑫垚气哼哼的,把一块牛腱子肉在腮帮子里嚼得稀烂。   方思慎情绪再不高,也还是笑了笑。然后道:“我的意思是,这些话,传出去到底不好。”   洪鑫垚立刻反问:“传出去?你传出去还是我传出去?我要连你都信不着,还能相信谁?”   方思慎没想到引出他这番话来。呆了一呆,才道:“你别这么说。你有父母姐妹,他们才是值得你信任的人。”   洪鑫垚摇头,低声嘟囔:“不一样的。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怎么能一样?”   两人都沉默了。   见书呆子好像准备开口说什么,洪鑫垚哈哈一笑:“我还没说完呢!洪大那厮宰了老子一顿御膳,怎么也得叫他出点儿血。碰巧梁子跟我说在书店里看见你写的书了,他还买了一本。我立马给洪大传达老头子最新指示:建设企业文化。叫他把出版社剩下的统统买回来了,全公司人手一本。哈哈,怎么样?谢谢我吧?”   方思慎看他一眼:“不愿意读的人拿着就是一堆废纸,愿意读的想买也买不到了。”   洪大少得意反驳:“我哪有那么不长脑子?在公司里搞了个知识竞赛,头奖现金一万块,税后。听说就连扫厕所的大妈都要了一本,从头背到尾,哈哈……”   方思慎哭笑不得,实在拿他没招,最后道:“别仗着有钱有势,动不动乱来一气。”   “有钱有势又不是我的错!”   “别故意曲解我的话。”   “我几时乱来了?一个主意想八遍!老子什么时候费过这脑筋,很辛苦的你知不知道?”洪鑫垚支着下巴:“你就别再训我了。二姐要结婚了,我这趟回去至少待一个月,京里没人盯着,万一洪大背后捣鬼怎么办?二姐一结婚,我也拿不准我爸还让不让她管矿上的事,以后找谁当靠山赖钱啊……”   家族八卦越说越深,方思慎唯有默默倾听的份儿。若没有洪鑫垚,这条胡同早已化作废墟,继而在废墟上立起高楼大厦。无论如何,不管出于什么目的,眼前的少年尽了最大的努力,博取了一个现实情境下可能最好的结果。   洪鑫垚说得郁闷,几分刻意夸张,装模作样;几分真相实情,烦恼担忧。   三个姐姐中,大姐洪玉梅年龄相隔太远,加上当初洪要革连生三个闺女,以为命中无子,早早替大女儿招了上门女婿,开枝散叶,姐弟之间自然不甚亲密。三姐洪玉莲大他五岁,开放泼辣,高中没毕业就闹着要出国,如今在外头乐不思蜀。姐弟关系虽然不错,却一年到头见不上面。唯有二姐洪玉兰,幼时父母忙碌,相当于半个母亲,亲厚非比寻常。而对洪要革来说,儿子没成人之前,能干的二女儿就是左臂右膀,门庭梁柱。   “二姐夫家远得很,对了,就是青丘白水。你不是说过小时候在那儿长大吗?什么时候咱们上那儿玩吧?你说我二姐要跟她老公去那么远,以后我爸揍我,找谁替我挡着呐。”   方思慎笑:“你现在这么厉害,你爸怎么可能还打你。”   “切,你不知道,我爷爷活着的时候,快八十了还抡起锄头揍我爸呢!”提起父亲,忽然想起考试的事,“对了,我这回考得咋样?”   “别的我不知道,音韵训诂还不错,上七十了。乙等。”   “才七十啊?我还以为能上八十,好歹也拿一回甲等呢。”洪鑫垚有些失望,旋即泄气道,“七十就七十吧。反正考成啥样都招人碎嘴,只要不补考就行。”   方思慎道:“人不是为了别人说什么活着。”顿了顿,“我看你上课也没记过笔记,答案倒背得挺全。”   洪鑫垚一口菜噎在嗓子里:“咳!咳!你上课看我了?我怎么不知道?”   方思慎被他完全抓错重点的反应弄得有点儿窘,纠正方向:“从你卷面能看出来,基本死记硬背,真正理解了的不多。”   “那又怎么样?老子不行贿不作弊,真刀真枪考出来的,你不服气?”   “没有。我只是在反思考试方式。可是如果增加平时作业所占比重,其实是变相地增加了作弊的可能性,反倒不如闭卷考试来得公平。” 微微叹气,“没有自觉自律意识,外在的监督作用终究有限。”   洪大少有些烦躁:“我说你这是何必……”   挠头,笑了:“不想看死记硬背,你就多留点儿平时作业吧。我肯定背熟了问明白了再抄给你。”   方思慎想起他那句“坦诚给你看”,无语。   洪鑫垚见他不说话,陪着小心道:“别生气啊,我开玩笑的。反正你的课我肯定不马虎,不懂的地方多问你几次就是了,对吧?”   方思慎指指门外:“你有你所长,本不该来学这个。”   “那我不是喜欢你,”改口,“喜欢国学嘛!没人规定喜欢就一定要成专家对不对?你要让我念别的,也一样对付。反正最后都是回家混,大学里混什么不是混?”   方思慎望着他,正色道:“洪歆尧,喜欢我这种话,请你以后不要再说了。”   洪大少摁住桌子:“凭什么?”   方思慎低头,盯着桌面上的螺钿花纹。好半天,才慢慢道:“认识这么久,算是一场缘分。事到如今,我很难与你翻脸成仇,也不可能视同陌路,但更不可能给你正面回应。想来想去,最多留几分君子之交,相逢见面有点余地。你不过十九岁,家里又是这样的状况,我听说,你已经交了女朋友……”   洪鑫垚炸了,低吼:“叫你别信他们胡说八道!”   方思慎抬起脑袋,脸上一片平和:“你喜欢过女孩子没有?说实话。”   洪大少想起初中时候跟人抢校花,领着一帮混混打群架差点搞出人命,张张嘴,扭过头去。   方思慎看他表情,淡淡笑了笑:“我想也是。”   洪大少顿时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   “你大学毕业以后,必定要回去继承家业。身为单传独子,立业成家,理所当然。你我之间,不过偶然一段交集罢了。我喜欢简单安静的生活,请你体谅,好不好?”   洪鑫垚费尽心思,做足准备,设了这一局来博书呆子欢心,却不料三言两语,被他剔得支离破碎,偏偏一句辩驳也说不出来。那些胡搅蛮缠花言巧语放泼耍赖,对上书呆子平静到有些倦怠和伤感的目光,顷刻化为乌有。   “我……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我就是喜欢你……喜欢你不可以吗?别说你不喜欢我,那是两码事。你就说我能不能喜欢你?”   方思慎艰难地回复:“不是这样的。语言伴随着行动,行动推动着关系,怎么可能分得那么清楚。你所说的喜欢,你打算怎么体现?然后呢?又要怎么继续?你喜欢我什么?也许很快就发现,所思所求与所见所闻有如天壤之隔,所谓人心如覆水……”   “别跟我拽文!”洪鑫垚捶桌。   方思慎住口。   “我知道,你压根儿瞧不上我。你心里说不定恨我恨得要死,可惜软惯了,撂不下狠话,对不对?我喜欢你什么?老子他妈要是知道就好了!先头是一看见你就烦,后来一看不见就烦。喜欢不喜欢,哪有那么多弯弯绕?我老早就知道,你不一样,你跟他们都不一样……”   声音越来越轻:“方思慎,我喜欢你,半夜想起你就觉得又高兴又难过。你别跟我提那些眼里只有钱的女人,看见钱就扑上来,不给钱立马劈腿,还要装假清高,又当婊子又起牌楼。我只是需要应酬她们,跟别的应酬一样,说了你也不懂……”   冷着脸沉默一会儿,突然道:“君子之交是吧?没问题。我倒要跟你学学,君子怎么个交法。至于我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哼,管天管地,谁也管不着老子要喜欢谁!”   方思慎望着他一脸蛮不讲理,无奈地想,在这个日月经天江河行地的世界里,眼前这位,还真是清清楚楚一朵乌云,明明白白一粒粗砂。   第50章   洪要革嫁女,第二次远比第一次来得低调。   当年给长女招婿,他还只是租了几个矿坑的小老板,手里刚有点钱,又没有儿子,大操大办,在村里连摆三天流水席。最后一天吃剩的鸡鸭鱼肉烟酒糖果,各家包回去还接着吃了好些日子,扔了不要的十好几框。河津地界大小乞丐,提起这场盛筵便津津乐道,至今念念不忘。   这回二女儿出嫁,坊间却只有传闻。洪二小姐芳龄不浅,此类传闻已经传了多年,一般人也分不出真假。   男方来接亲的是一架军机。河津乃能源重地,有个级别相当高的军用机场。洪家又包了一架小型客机,装载陪嫁物品和送亲的上宾。一家人里边,除了新娘子,就数小舅子洪鑫垚跟新姑爷最熟,义不容辞,自当全程陪同到底。   问题是三姐洪玉莲因为二姐的婚事,千里迢迢从花旗国赶了回来。她可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带回来一洋鬼子。打他俩进门起,洪要革的眉头就时不时紧一下。更糟糕的是,这一个跟之前发回家照片里那一个,居然不是同一人。虽说老外不好认,但一个白一个棕,一个黄毛一个红毛,变化未免太醒目了些。若非喜事当前,时值非常,洪要革说不定抄起笤帚直接打了出去。   洪玉莲一回来就被拖去帮忙整理嫁妆,洪鑫垚没法,只好把不知道排名第几的预备三姐夫捎上。红毛鬼子洋名叫Lewis,只会说“你好谢谢再见对不起”,洪大少信心大增,翻出闲置已久的电子词典,配合着丰富的肢体语言,交流无碍,赢得了全家人,包括正牌姐夫的无限赞叹。只是每当红毛鬼子好奇心过强,问出完全超越他语言能力的问题时,就会暗暗遗憾:早知道把书呆子拉来喝喜酒好了。顺便又想起一些有的没的,止不住有些感伤。反衬着女人们的热闹忙乱,越发显得洪四少淡定沉着,可堪大任。   临出发前一晚,洪玉兰把弟弟叫到自己房里,塞给他一个小盒子。   “弟啊,这个你替姐拿着,路上收好了,该用的时候我找你要。”   晋州婚俗规矩多,因为男方隔得远,许多环节简化从权,仍然处处讲究忌讳。   洪鑫垚把玩着小盒子:“能看吗?”   洪玉兰笑了,有点不好意思:“你要看就看呗。”   洪鑫垚便兴致勃勃打开来看,原来是条皮带。他知道本地结婚有女方送男方裤带的规矩,无非隐喻拴牢身边,脱衣解带之类。   洪鑫垚哈哈笑,拨弄着包装:“二姐,我看看你弄了条什么神通广大的宝带拴住姐夫哈……”   盒子内侧有个刺绣LOGO,顶级奢华品牌。透过包装膜,隐约看得见铂金的皮带头和镶嵌的一圈钻石,中间那颗差不多指甲盖大小。忍不住吹了声口哨:“姐,他们家拿来多少彩礼啊?咱家亏大发了!不过这嫁妆可给你长脸,看姐夫敢不敢欺负你,他要欺负你,你就拿这个抽他,这一鞭子下去,啧啧,还不抽得他满脸坑……”   洪玉兰啐他一口:“以为你念了大学成人样了呢,还这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姐弟俩笑闹一阵,洪鑫垚问:“嫁妆不都是三姐看着吗?干嘛让我拿,麻烦。”   “那些加起来也顶不上这一样值钱,我怕你三姐多想,能省点事儿就省点事儿吧。”   “那你就不怕我多想?”   洪玉兰一巴掌扇他头顶上:“你多想?你个小崽子,老娘把你从光蛋儿看到出毛茬,你敢跟老娘多想?”   洪大少无语了。他这几年在京城装惯了斯文逼,乍然面对二姐的彪悍言论,竟颇有些招架不住。   “二姐,你不会跟姐夫也这么说话吧?”   洪家不是念书的种,洪玉兰从小帮衬持家,拖拖拉拉读到初中毕业,就再没有进过学堂。后来生意场上行走怕不好看,暗里弄了个经贸学院专科文凭应付。   “我跟他能这么说话吗,又不是跟你。”   洪鑫垚把手里的皮带盒子翻来覆去玩了一会儿,问:“姐,你喜欢姐夫不?”   洪玉兰被他问得一愣。半晌才道:“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杜焕新长得虽然一般,架势倒挺有气派。跟人说话笑脸不少,脾气应该比我好。咱爸跟他爸是老战友,说是打爷爷那一辈儿就有交情,知根知底,双方都放心。”   洪鑫垚不死心:“那就是喜欢啰?”   “统共也没说上几句话,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那万一,万一你嫁给他以后,觉得不喜欢,怎么办?”   洪玉兰白他一眼:“你怎么这么多废话!”自己却被触动了心事,发了一会儿呆,叹口气,“你也知道,两家早就商量好了,这趟过去办酒,过完年他陪我回门,以后两边安家,或者我过去,或者他过来 ,就当多了门亲戚走动,互相照应着,也没什么不好……”   原本得知二姐婚后一切照旧,不必去到那山不长毛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洪鑫垚还很是高兴了一阵。这时候却忽然体会到洪玉兰话中的寂寞无奈,安慰道:“没事,等我毕业了,你就可以跟姐夫团圆了。到时候有的是工夫,施展十八般武艺,把丫迷得拿起筷子端不起碗……”   洪玉兰又一巴掌扇过来:“跟你姐也这么不着调!你放心,洪家的家产,姐帮你看着,他们杜家休想占便宜。大虎小虎还小,以后都是你的。”   大虎小虎是大姐洪玉梅的儿子,一个刚上初中,一个还在念小学。   “姐,这说的什么话!我是那种人吗?他们杜家真要有什么指望,你也不用过去了,姐夫还不得乖乖过来伺候?”   洪玉兰毕竟老练,拍拍自己弟弟:“你可别出去瞎说。往后都是一家人,互相照应的事,哪有谁伺候谁。”   洪鑫垚哼了一声,不再啰嗦。   要说洪玉兰这场婚事,双方长辈都很满意,当事人自己认可度也颇高,充分体现了强强联合、优势互补概念,与同类联姻相比,质量已经算得上乘。然而姐弟俩你一言我一语,要嫁的故作通达,旁观的却始终有些意气难平。   洪鑫垚横躺在沙发上,道:“姐,你喜欢过什么人没有?不是姐夫这种,是打心眼儿里那种喜欢。”   洪玉兰瞬间领悟了他这一晚上作古作怪的根由:“小四,你谈恋爱了?”   “嗯……算是吧。”   “大学同学?”   “嗯……算是吧。”   洪玉兰兴奋了:“你这臭小子,装什么装!交了女朋友怎不带回来看看?什么样的姑娘?多大年纪?哪里人?这可是正经名牌大学生,挺有本事啊弟!”   “八字还没一撇呢。”   “那为啥?”   “人家看不上我。”   “咦?!她凭啥看不上你?”洪玉兰怒了,“洪家人哪里配她不上?我弟多好一小伙儿,要长相有长相,要人才有人才,要家底有家底,要不要姐去替你说合说合?”   洪鑫垚挥手:“这你就别管了,我自己搞定。”   转换话题:“姐,你说,我要是找个爸不喜欢的回来,他会怎么着?”   洪玉兰看他一眼:“干嘛这么问?你真是领个正儿八经女大学生回来,爸妈高兴还来不及,能把你怎么着?咱们这样人家,又不用指望女方多富贵,最要紧身家清白,性格脾气好。”   洪鑫垚望着天花板:“打个比方,姐,我就是打个比方啊。比方说你特别不喜欢姐夫,非不肯跟他结婚,偏要嫁个又穷又癞的小子,你猜爸会怎么办?”   洪玉兰噗哧一乐:“你这是发什么昏?我干嘛偏要去嫁又穷又癞的小子。”片刻后正色道,“你究竟跟什么样的姑娘谈恋爱呢?你怎么就知道爸一定不喜欢?”   “姐你别打岔,你就说爸会怎么着吧。”   “怎么着?肯定先把我关起来,再找人把那穷小子教训一顿——哎,《梁祝》里不就这么演的嘛,我说怎么听着这么熟,你这都乱七八糟琢磨啥呢?”   洪鑫垚不理她,继续看天花板。冷不丁问出一句:“姐,你说……人活着到底为了啥呢?”   洪玉兰被他问懵了:“小四……”   洪鑫垚从沙发上一蹦而起,把那价值千万的小盒子随手一抛,又接住:“这玩意儿搁我包里了,你记得到时候管我要。明儿早起,姐你也早点睡。”   洪玉兰望着他一摇三摆晃出房门,心里不由得一阵担忧:这娃儿,别是念书念傻了吧?   两架飞机清早从河津出发,中午抵达辽州伍盟首府图安。青丘白水本是民间俗称,辽州伍盟才是东北地区的官方名字,本指历史上活跃在这片区域的五个最大的部落,时日久远,一般人也说不上来到底是哪五个部落了。   因为军用机场离市区太远,怕耽误吉时,便直接降落在图安民用机场。地方极小,进出都在同一个大厅里,连河津一个长途汽车站的规模都比不上。民航客机每三天飞一个来回,这一天正好是个空档,连戒严都省了。杜喜来亲自在机场等候,停车场上排着一溜儿军用吉普,不知道的还以为来机场搞演习。   送亲的上宾人数不多,除去随行帮忙的亲信,仅有洪要革自己,加上一双儿女及三个外孙,还有洪玉莲那个专来凑热闹的红毛男友Lewis。小孩儿不懂事,先抱怨机场太破,接着又抱怨天气太冷,被洪鑫垚狠狠瞪两眼才住嘴。洪玉梅两口子在家陪母亲准备回门宴,三个小孩于是都被派给舅舅管。   从机场到市里,沿途一片雪白。近处还分得出哪里是森林哪里是草原,稍远些便只剩白茫茫一望无际直到天边。洪要革跟他的老战友一辆车叙旧,新郎新娘一辆车甜蜜,洪玉莲带着男朋友一辆车恩爱,洪鑫垚独自对付三个叽叽喳喳的小孩。一边嗯嗯啊啊应付各种即景发挥的奇怪问题,一边哀哀戚戚犯着相思病。   原来书呆子是在这种地方长大的,怪不得……   干净冷硬得跟这冰天雪地一个样。什么时候才捂得暖化得开?   接下来虽然忙碌,却忙得轻松,作为上宾,一切听从安排即可。杜焕新的婚宴上,不仅有东北军区的首长,还有各部各旗地方政要,以及林业电力铁路各系统的头头脑脑,简直堪称辽州伍盟地区峰会。又恰逢新春佳节,各方代表更是趁此机会吃喝玩乐,增进感情。   洪鑫垚想进林子玩,被杜焕新劝住了:“太冷,你们初来乍到,不习惯的。再说大过年的,人手也不够。这个季节进林子,非得有老手带不可。”偶尔闲暇,便跟着姐夫派来陪同的小兵去靶场学射击,几天工夫,居然学出了点模样。   在图安待了九天,一行人返回河津,杜家打发的各种山货堆了半个机舱。洪鑫垚兜里却多了杜焕新额外赠送的一样礼物:一把精致小巧的手枪。他隐约知道这位姐夫在军需处挂了职,手里还有几个小贸易公司,专做边境上的生意。   回门宴办完,婚事结束,又出了三姐洪玉莲想移民的事。近年乌金老板中子女移民的不在少数,偏生洪要革于家国观念上极其顽固,死活不松口,气得洪玉莲直接带着Lewis住进了酒店。“环球大酒店”本来就姓洪,洪大老板便打电话叫经理轰人,洪三小姐非赖着不走,洪四少两头哄劝,忙得脚不沾地。直到洪母被这一家子折腾得进了医院,双方才算消停下来。   等母亲好得差不多,已经开学一星期。洪玉莲二人因为在京城上飞机,便与弟弟同行。洪鑫垚倒是非常理解三姐,答应做父亲的思想工作。当晚就住在他高中那套公寓里,这房子住得舒服,早已买了下来。   这趟姐弟俩同时离家,带出来的东西多得吓人。再加上红毛鬼子走到哪买到哪,攒下无数零碎破烂。三个人和帮忙的司机,八只手清理到半夜。   洪鑫垚望着满地绣花鞋垫、彩色剪纸、堆锦年画,问:“Lewis,一样挑点带走成不?”   “No.” 红毛鬼子大摇其头,絮絮叨叨说着要分送哪些亲朋戚友,夏国艺术品如何受欢迎云云。   “那这样吧,能带多少是多少,剩下的我给你们寄过去。”洪鑫垚拨弄着那堆花花绿绿,“我看你直接开个店得了。”   洪玉莲却插话了:“小四,说起这个,我还真想试试。”   洪鑫垚翻个白眼:“卖鞋垫啊?”   洪玉莲抄起一只鞋垫抽他:“去你的!听说东方艺术品这几年炒得很热,一转手十倍百倍的都有。咱姐弟合伙,你在这边收货,我在那边拍卖,拿点闲钱玩玩呗。”又皱眉,“可惜咱都不懂这个,得请顾问。”   洪鑫垚也认起真来:“要说顾问,我这里不成问题,你那边嘛……”   “我让Lewis帮我找。”   洪鑫垚摸摸鼻子:“我倒是有个熟人,普瑞斯大学东方研究院的,现在还不是教授,只是个讲师,本事大概有点……”   洪玉莲呆望着他:“弟,你几时这大本事了?”   三人越说越觉得有戏,兴奋得后半夜也没怎么睡。   第二天,洪鑫垚送走洪玉莲两人,直接去了学校。算算今天是方书呆上课的日子,这个点儿却也快下课了。把一兜东西扔到博士楼313门口,发个信息,回宿舍趴窝睡觉。   他没敢拿鹿茸山参灵芝之类,只装了一袋子干蘑菇和木耳,还有两瓶当地山果做的果酱。   方思慎收到信息,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过来看看。望见空荡荡的走廊,心里一松,慢慢走上前,把袋子拎进屋里。还没打开,林区野生蘑菇浓郁而独特的香味已经飘得满屋都是。遥远的记忆随着充斥鼻端的味道破空袭来,仿佛一瞬间击中了心中最软的部位,又酸又痛,几欲掉泪。   他把几样东西细看一番,真正当得上礼轻情意重。思量许久,终于回了两个字:“谢谢。”   第51章   方思慎打电话确认父亲会回来吃晚饭,便拐到市场买了半只仔鸡,一棵白菜,一包宽粉,以及若干其他配料。   回到家立刻动手准备。蘑菇木耳宽粉拿热水在一边泡着,鸡剁成块,加上姜片葱头八角爆炒,炒得香气四溢,添了大半锅水,蘑菇也扔进去,放足调料,盖上盖开始炖。   小鸡炖蘑菇。   这道东北名菜不论香气还是滋味,都有一种极其醇厚温暖的居家情调,传递出强烈的世俗幸福感。方思慎面带微笑在厨房忙碌,听着汤汁在锅里咕嘟的声响,呼吸间全是鸡肉蘑菇的香味,他惊异地发现,自己竟然清楚地记得小时候每一次吃这道菜的场景。   前因后果可是想不起了,单留下一幅幅围坐桌边的热闹景象。有时候是一家三口,有时候是父子二人,有时候是混在伐木队一群粗豪汉子当中,捧着比脸还大的搪瓷盆子一顿扒拉。   如此隆重打牙祭的次数,屈指可数,然而每一次都溢满了幸福。   人的记忆是非常奇特的过滤器。不幸的日子太多,于是变得平凡普通,难以留下痕迹。幸福的日子太少,于是加深放大,以致刻骨铭心。如今回忆起来,那些荆棘满路的过往,竟似只剩下了无限美好。   一时间好像再没有什么值得纠结怨念耿耿于怀。就连这激发美好回忆的引子因何而来,也不再是难以承受的困扰。   等汤汁收得差不多,把泡软的宽粉加进去煮一会儿,撒上蒜末,淋点生抽,盛了满满一大盆。拣片蘑菇尝尝,嘴边的笑容更深,开始炒木耳白菜。   方笃之还在走廊里,就被那香味儿勾得心头直痒。开门发现是自己家传出来的,直接进了厨房:“小思,做什么好吃的?”   “好吃的!”方思慎一面笑,一面往外端。   方笃之把那大盆从他手里接过去,看看,又闻闻,惊喜道:“哪来的?这么地道。”   “嗯,一个学生。”方思慎转身盛饭,嘴里已经十分顺溜地编起了谎话,“老家在青丘白水,送了点给我。”   方笃之很意外。方思慎什么时候能跟学生熟到这份儿上?当即就要追问缘由,望着儿子笑盈盈的脸,忽然又问不出口了。转念一想,肯收学生的礼,肯跟学生谈及自己生长的地方,何尝不是件好事?他还这样年轻,那些过去遗留的伤痛印迹,本该随着时间的风化侵蚀而渐渐模糊。   “这蘑菇真不错,木耳也好。”方笃之心情激荡,却故作轻描淡写,就事论事点评一句。他想借此由头引儿子说点什么,又害怕儿子借此由头说点什么,把饭菜一口一口往下咽,顺便咽下无数个与回忆相关的蠢蠢欲动的念头。   “可惜鸡肉一般。”方思慎吃得很开心,“要是有自己家养的鸡就好了。我们从前都是自己养的鸡炖蘑菇,肉炖出来是红色的,特别香。”   方笃之听得心惊肉跳。   因为突然放下许多负担,自然就有了倾诉的欲望,方思慎把自己想起来的那些高兴事儿说给父亲听。   “鸡是我养的呢。早上赶出去,晚上赶回来,白天也得看着,野兽偷得倒少,主要怕人偷。天冷了就只能圈在屋里,尽是味儿,天天拿柴灰扫也不管用。后来干脆一到下雪就杀鸡,都没长足,个头不大,肉可嫩……”   芒干道五月才彻底解冻,九月又开始下雪,种什么养什么最多能得一季。   方思慎看儿子说得毫无芥蒂,忽然就平静了,问:“你何爸爸会杀鸡?”   “他怎么会,连抓都抓不住。”   “难不成你杀?”   “不是,妈妈杀。”   蒋晓岚偶尔清醒的时候,会一言不发,咬着嘴唇拼命做家务。她杀起鸡来干脆利落,一次性全部杀完,拔毛开膛洗净,然后挂到仓房里冻上。   方笃之有点意外,没说什么。方思慎却想:其实,妈妈应该是爱我的。   “后来……妈妈不在了,就请连叔帮忙杀。连叔杀完鸡,至少吃一只,还要提一只走,我记得每到那时候都心疼得想哭。”   方笃之乐了,过一会儿,故作轻松道:“你何爸爸可是个大方人,你怎么这么小气?”   方思慎不应他,反问:“爸,你们那时候养过鸡没有?”   方笃之知道“你们那时候”是指什么时候。摇摇头:“我们那时候,冬天伐木,夏天种土豆,没养过鸡。有那工夫,不如直接去林子里打野味。”   方思慎睁大眼睛:“是吗?我小时候已经不让打了。除了靺鞨族猎户,猎枪全部收缴归公。”   方笃之点头:“嗯,封山禁猎了。现在不是连伐木也控制得很严?要封山育林。”   父子俩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说起这些话题,温馨平淡如同拉家常。方笃之望着方思慎脸上浮现出微微的笑意,带着一点向往,一点惆怅,和任何一个回忆美好童年的年轻人没有什么不同,心中涌出浓烈的珍爱与怜惜。   那蠢呆,他怎么就能把这个孩子养成这样,然后……送到我身边。   “小思……”   “嗯?”   多少话想问,依旧问不出口。何况就是一一问到,又怎么样呢?   逝者如斯,永失我爱。   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把孩子弄到自己眼皮底下,仔细看着。   “小思,寒假里说的那篇论文,写完了吗?准备发哪里?”   “已经送去给老师看了。老师说发《国粹春秋》。”   基本上,一级专业核心期刊就那么几家,几大院校跟中央级研究机构党同伐异,各占一块。《国粹春秋》是一帮老家伙把持的刊物,自命清高,古板严肃。因为不拉广告,不接受倾向性赞助,单靠上面拨款根本不够,还要编委自掏腰包维持,不知道哪一天就会关门大吉。但级别是不低的,只要稿子通过审核,也没有额外的版面费。   方笃之只知道儿子在写论文,却不清楚也不在意是什么论文,便道:“也行。看的人可能少点,但分量足够。那你毕业答辩定了吗?时间来不来得及?”   方思慎轻轻皱眉:“老师身体一直不太好,我不想催他。而且,现在这样也挺好的。”笑了,开解父亲,“我答应过师兄,要争取破他的博五记录呢!”   方笃之心说华大鼎要是死了呢?岂不是更麻烦。当然这话他肯定不会跟儿子说出口。陪他笑道:“破博五记录?这也值得骄傲?”一边想着该好好替儿子毕业去向谋划谋划了。   很快,方思慎那篇《战国文字构形变异常式与变式及释例》,在《国粹春秋》上发表了。即使被人暗算,他也做不出故意打脸的举动。文章写得扎实透彻,却没有像别人那样在标题后边加个破折号,来一句“与某某教授商榷”。   但某某教授当然不可能看不到。问题是某某教授居然很快发了一篇暧暧昧昧的附和文章,道是拜读了方博士大作深受启发,特将原观点予以修正云云,又在方思慎所举范例的基础上引申出一大堆,等于把方博士的观点用他自己的材料重新论证一遍,洋洋洒洒,气势恢弘,看得方思慎目瞪口呆。   本来还期待对方提出有力的反驳点,把论题引向深入,如此一来,可再也没了兴致。目前想到的该说的都已经说透,方思慎觉得这个问题可以暂时放下了。他连自己都不愿重复,无法理解为什么有的人宁可重复他人。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又有别人自发加入进来,跟人文学院古夏语研究所那位教授打起了笔战,双方越战越勇,呼朋引伴,刀光剑影,居然引得《古文字学刊》五月号发了一个“战国文字构形变异”专题。   方思慎把各方文章都读了读,感觉十分挫败。似乎每次都是这样,好好一个问题,开始还有些立论驳论模样,到后来就变成纯粹的吵架,偷换概念东拉西扯指桑骂槐含沙射影。放着道理不讲,偏要指责对方面貌丑陋、衣冠不整、言辞粗俗、举止下流、出身卑劣、私行放荡……   叹口气,把期刊送回架上。   坐在对面的洪鑫垚也站起来,把手里那本漫画杂志送回架上。因为类别差得太远,位置也就隔得很远,一个东头,一个西头。他看见方思慎出了阅览室,忙前后脚跟上去,一直跟到食堂,排在同一个窗口,然后顺理成章地坐在旁边。   最近两个月,凡是方思慎在学校的日子,基本都是这个程序。开始方思慎还会刻意去找单个的位子,后来也懒得较这个劲儿了,随他爱吃啥吃啥,爱坐哪坐哪。好在洪鑫垚从不在公共场所凑上来搭话,再加上一个星期只有两天,即使撞上熟人也纯当偶然,没有谁发现其中诡异之处。   吃着吃着,手机响了。是条短消息:“梁子说想请你吃饭。”发消息的人就坐在旁边。   方思慎侧头看一眼,洪大少耳朵里挂着耳塞,一边吃饭一边摆弄手机,目不斜视。   只好也回一条:“不用了。”   之前他收到梁若谷新发来的邮件,拐弯抹角解释一番,约请方老师面谈,已经被方思慎回绝。   洪鑫垚一根手指噼里啪啦摁得飞快:“他说想问问专业上的事,见面说得清楚。他来咱学校,就你的时间。”   洪鑫垚知道梁若谷一直跟方思慎保持着联系,听他说要自己传话,便有些奇怪。他心眼儿太多,一时以为是梁若谷制造机会卖自己人情;一时又做贼心虚,怕他拿期末考试的事当把柄;又不愿平白失了一个陪席的机会,如此这般,好一番纠结。   方思慎还是那句话:“不用了,我没时间。他要问的事,邮件里已经说过了。”   饭慢慢吃完,事情也渐渐想明白。若没有自己的正面回应,无非让人利用一回。有了自己的正面回应,才有了被人利用第二回,看似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实则花团锦簇皆大欢喜,所有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若看开一点,自己并不吃亏。若再想通一点,合拍一点,水涨船高,迎风张帆,这场戏还能更热闹。   无论如何,做了该做的事,没做不该做的事。吃完最后一口,他只觉得自己不该动了那点牢骚念头,平添搅扰。本来还打算问问洪鑫垚,到底是不是他给了梁若谷课堂笔记,这时也懒得再问。   起身送完餐盘,走到食堂门口,门帘自动撩开。原来洪鑫垚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在了前头,他个子高,一副非常顺手的样子撑着门框。后边一群女生笑嘻嘻地坐享其成:“帅哥,谢啦!”洪大少便极有风度地欠欠身,惹得那群女生中好几个回头看。   有一个大胆的想上来要电话号码,旁边一个认出了洪鑫垚,撇嘴道:“你省省吧,那小子才大一,就已经是国学院有名的花花公子,换女朋友的速度只怕比换内裤还勤,不怕死的就去吧。”   另一个爱八卦的接话:“真的?他就是洪歆尧?听说他家里可有钱,出手也大方,只要跟过几天的女生,都能敲出名牌货来。不过听说他只跟外系高年级的交往,尽是系花级别,想敲他,也得先回去照照镜子再说。”   女生们叽叽喳喳去远了。洪鑫垚隔几步跟在方思慎身后,按照惯例,跟着绕过博士楼,就该回自己宿舍去。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书呆子今天似乎情绪格外低落。想来想去,从图书馆出来就是这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应该跟自己没太大关系。   方思慎不是一个会隐藏自己的人,只是因为他本身情绪强烈的时候不多,与人交往礼貌而克制,才常常给人一种冷淡印象。只要留心观察,他的喜怒哀乐其实一目了然。   洪鑫垚想问他为什么不高兴,又觉得问了也白问。一是书呆子多半不会说,二是恐怕说了自己也不懂。望着那个沉静的背影,洪大少觉得没必要去搞清楚他为什么不高兴,知道他不高兴,想法让他高兴起来,这才是正事。   本是个阴天,忽然风吹云起,就有下雨的意思了。   洪鑫垚给前头那人发过去一条信息:“要下雨了,快点进屋。”   过了一会儿,回复来了:“你也是。”   礼尚往来的仪节刻在了行为习惯里,方思慎根本没意识到这样信息往来比起说话更私密,也更暧昧。   洪大少笑眯眯地目送他进楼门,直到几滴雨点啪啪打在身上,才迈开大步狂奔。   雨来得很快,打开窗户,满路都是狂奔的学生,哪里分得出谁是谁。方思慎关上窗户,找出雨伞备用,坐下来继续准备下午的课。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看看窗外,雨还在下。正要收拾下楼,手机又响了,还是短消息。   “今日春雨绵绵,本少爷诗兴大发,作诗一首,敬请欣赏:春雨贵如油,哗哗满地流。流到地沟里,不是地沟油。春草绿如韭,蹭蹭往上走。长到一尺八,鸡蛋有没有?”   “噗!哈哈……”方思慎笑得呛住了,满屋子找水。不知怎么,越看越觉得好笑,眼泪都笑了出来,只好重新坐下,干脆笑够了,跑到水房洗个脸,才强忍着笑意,端正表情去上课。   第52章   共和六十年九月,方思慎如愿以偿地升上了博五,不叫师兄专美于前,成为继郝奕之后国学院第二个读满五年的博士生。一时间华大鼎“老虎鱼”的名号重新崛起,传说谁跟了他谁就得熬干最后一滴血。   洪鑫垚也一帆风顺升入大二。暑假跟高中时期的狐朋狗友聚会,再次认识到自己当初选择国学专业多么具有先见之明。像史同那种学医的有多苦不必赘言,其他学经济金融的,不是为数学头痛,就是为西语犯愁。唯有他跟梁若谷,成绩单上不见飘红。洪大少念书念到大学,十几年来头一回打了翻身仗,那个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就别提了。   他自己也知道,这一成就全赖国学考试多死记硬背的优势才能取得。何况一堆“乙等”“丙等”,与梁才子全科甲级不可同日而语。当梁若谷撇嘴说,国学院不如考国诗创作,文言作文,立马叫某些魑魅魍魉原形毕露,他摆好造型,宣告一声“真金不怕火炼”,拿出手机,感情充沛地朗诵起最近写的系列打油诗。   “听好了!七言绝句一首:增强版《静夜思》。我家床前明月光,人家床上一双双。伤心举头望明月,低头思念几箩筐。”   一帮人尽数笑岔了气。   恰逢周忻诚从花旗国回来度假在座,笑得差点滑到桌子底下。   “金土啊金土,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啊哈哈……果然国学院不是白上的,我都想去上了,哈哈……”   梁若谷故意站开些:“都是这种败类,坏了国学的名声。”心里却有些羡慕加嫉妒。什么时候起,这乌金老板家粗俗不堪的二世祖,不但让人讨厌不起来,还总是顺理成章地成为交际活动的核心呢?   洪大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做西子捧心状:“俗人,你知道什么叫相思之苦,不懂不要乱说。”他这里真真假假,却叫梁才子看出几分真来,便不再开口抬扛。   众人笑完一场,转而问周忻诚留学生活。周衙内大谈洋妞之妙,倒不见吐念书的苦水。   关系密切的几人后来又见了几次面,临出发,周忻诚带走了四合院项目的策划书和宣传册,以及洪三小姐的联系方式。   期间梁若谷托洪鑫垚以内部价弄了套房,现款一次付清。虽然只有市价的三分之一,算下来也不是个小数目。洪鑫垚知道他买给他老娘,便劝道:“你家现在的房子既然是你爸单位分的,那就属于无房户。像这种情况有很多政策优惠的,你用你妈名义去办个贷款,何必把手里这点钱都挤出来。人都是借鸡下蛋,你倒好,杀鸡取蛋。要不我给你介绍个人?”   “卵。”梁若谷等他婆婆妈妈说完,迸出一个字。   “啥?”   “杀鸡取卵。”   洪大少暴跳:“卵你个球!你他妈卵不是蛋啊?”   梁若谷笑:“谢了,哥们。我有我的考虑,你别管。”   洪鑫垚骂道:“你们这帮孙子,一个二个就知道敲诈老子。除了我还有谁肯这么义气……”   他知道梁若谷跟汪浵时远时近,却一直没有散。这家伙也不知哪根筋不对,凡属他自己要办事,从来不肯跟汪太子吱声。   莫名其妙想起书呆子。书呆子要有事,会不会跟自己说?在某件事发生以前,事实已经证明是会的。现在么……洪大少忧伤地望着天空,觉得自己忽然理解了梁若谷那点不可告人的小心思。暗自下定决心,要更加无微不至地主动积极地关心方书呆,让他时时感受到春风化雨般的温暖。   洪大少想:比起汪浵那人渣,自己真是模范中的模范,榜样里的榜样。   除去这些琐碎,洪鑫垚一个暑假主要干了两件事。   一是集中精力搞好四合院项目的营销。二是悄没声息注册了一家艺术品交易公司,除了几个直接相关人,连他老爹都不知道。   注册前发个信息给方思慎:“我想取个字,你说叫什么好?”   最近几个月,这位少爷各种假装有文化的花招层出不穷,方思慎烦不胜烦,回复道:“只有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才能给晚辈赐字,我没资格。”   洪鑫垚悻悻地摸摸鼻子,又问:“那你的字是什么?”   方思慎想起自己过去的名字。“致柔”两个字,也不是不可以用。却回了一句:“没有。”   “那别号呢?还有笔名啥的。”   “你不是知道吗?明知故问。”   洪鑫垚想起来了,书呆子的大作自己买过两千本,还正经翻了几页,确实知道。   于是最后公司执照上印上了三个字:“真心堂”。寓意卖真货,讲真情,货真价实、真诚可靠。公司核心经营理念,就是响当当一个“真”字。   秋嫂的一位海外朋友,看了四合院照片后非常动心。正好来大夏首都办事,顺便看房子。洪大少领着一帮顾问高管接待了这位太太。声明样品不卖,但是其他的院子基础设施完全一致,至于装饰布置,则提供定制服务。鑫泰公司特聘一流传统文化专家学者,业主完全可以按照个人喜好提要求,包括建筑、园林、家具、赏玩摆设等各个方面,都能尽最大可能实现业主理想。甚至可以请合作伙伴“真心堂”代业主搜罗合适的藏品,优惠、安全、可靠。   四合院建设明面上的顾问是黄专家,背后还有方敏之及一帮子热衷保护传统建筑,同时又愿意跟现实勾搭的文化人。他们被保守派视为叛徒,被激进派视为顽固分子,两头不讨好,因此格外英勇顽强,尤其擅长吵架。于是“黄帕斜街四合院保护性修复综合发展项目”就在一片热炒中吸引了众多自认有文化有素质的高端眼球。   “真心堂”纯粹是个买卖,洪鑫垚舍不得自己掏钱,再说这时候他也掏不出钱来。启动资金讹了自己老妈跟三姐洪玉莲的私房钱,又煽动狐朋狗友们凑份子,连远在海外的洋鬼子卫德礼、预备三姐夫Lewis都没放过。请顾问找了方笃之,方院长心里看不上他小孩子过家家的玩意儿,面子却要给足,介绍了一位对东方传统艺术素有研究的教授给他。这位教授十分老派,很吃洪大少礼贤下士那一套,不用多少钱,几把假式样就拿下了。   洪大少对心中认定的老丈人大方得很,直接送了10%的股份,道是“智慧股”。方院长哈哈大笑,觉得这小孩真懂事。身为长辈,总不能白拿人家的,便叫高诚实在真心堂挂个名,得空过去瞅瞅。   开学了,洪鑫垚的生活比过去更加有规律。公共课一律不上,专业课能不上的就不上,自有人替他上,时间腾出来干自己的事。周末通常排满了应酬,专有一天留出来应酬女朋友。   每周两次的音韵训诂依然雷打不动,当日课前或课后,必定尾随方思慎在食堂吃顿饭,坐半天图书馆。偶尔送点吃的用的,十有八九堪称及时雨雪中炭,叫书呆子没法推辞,只得勉强消受。   如此过了几个星期,洪鑫垚发现书呆子明显有事。先是某天没课的日子路过博士楼,看见宿舍里亮着灯。然后接连三天,天天看见他半夜在操场跑步。旁敲侧击问了问,果然,从开学到现在,他没有回过家。洪大少最近越来越忙,注意到这些反常现象的时候,已经开学一个多月。   假期里曾发过几次信息,也从旁人那里有些侧面了解,想来想去,想不出到底什么事,把书呆子憋成这样。他猜着恐怕跟家里有关,可惜目前这个阶段,就是借他十个胆子,也断然不敢去咨询方大院长。   自认失职,后悔莫及。每晚应酬完毕,便悄悄儿溜达到操场去坐着,再默默陪着走回宿舍楼。   这一天,方思慎终于忍不住了。   “你没有别的事做吗?”   “做完了。”   “做完了就回去睡觉。”   “睡不着。”   “睡不着你……”   方思慎意识到这要顺着往下说,不定歪到哪儿去。一肚子郁闷,暴躁起来:“你别在这儿待着,我看了心烦。”   “我愿意在这儿待着,我不烦。再说了,这地儿又不是你家的,我喜欢这儿,空气好。”说着,洪大少撑在双杠上,大肆夸张地做了几个深呼吸,方思慎简直想象得出那副得瑟欠揍的表情。   顿了顿,转身就走。   洪鑫垚一把拉住他的手:“其实我每天晚上都在这儿待着,不管你来没来。”   方思慎吃惊之下,呆住。   洪大少轻轻地笑:“骗你的。你没来,我才不在这里吃冷风,我宁愿……”打住,后边少儿不宜。   方思慎使劲抽出手,迈开步子要走。   洪鑫垚一伸腿跳到他前边拦着,在黑暗里盯住他的眼睛:“你心里有事。”   往前逼近一步:“别闷着,说出来。说出来,好不好?你这样闷下去,迟早闷出病。”   方思慎往后退退:“跟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看你难受,我也难受。你要我别看你是吧?你当我不想?可是我的这里,还有这里,”洪鑫垚拂过方思慎的眼睛,手掌停在他心口,“它们都不听我的。”   方思慎被他摸得浑身一颤,再往后退退。   洪鑫垚停在原地,话却一句紧似一句:“不管什么事,你告诉我,就算帮不上忙,有个人听听也好,对不对?你放心,我口风最紧了,保证不告诉别人。嗯,还有,保证不跟你抬扛,真的。”   即使是在黑暗里,方思慎也受不了他此刻的眼神,扭过头,强作镇定:“谢谢……一点小事情,真的没什么。”   洪鑫垚跺脚:“说吧,祖宗,求你了。有事要说,有……那啥要放,好比你要吃饭喝水蹲茅坑,是人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你总得有个人说说心事发发牢骚,才能保证身心健康成长对吧?你相信我,肯定替你保密。”情急之下口不择言,“你看咱俩的事,我憋得心肝胆肺哪儿都疼,这么久了,可谁都没说……”   方思慎心底一寒,语气冷冽:“你闭嘴。”   “好……我闭嘴。”洪大少话出口就知道要糟,又担心又委屈,缩着脖子站在冷风里,像只丢了魂的大狗熊。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站了半天,洪鑫垚觉得有点冷了,想起方思慎跑完步一身汗,吹了这么久的风,肯定更冷。   怯怯问声:“你冷不冷?”一面把外套往下脱。   方思慎没有应他,大步往操场外走。洪鑫垚赶紧跟上去,忽听前边那人道:“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开学前一天,我跟我爸吵了一架。”   洪大少听到这,颇不以为然:跟家里老头子吵架算什么。   “我爸要我毕业后去他那边,从现在开始准备,我不愿意。”   洪大少更加不以为然了。   “我们说了很久,总之说不到一块儿去。后来……他说我愚蠢、固执,骂我没用,是废物。”   洪鑫垚立刻道:“我总被我爸骂废物混蛋的……”自知之明告诉他这不具备可比性,闭嘴。   “我没忍住,也说了一些非常过分的话。”   方思慎想起那个夜晚,眼前一片腥红。比起六年前父子大吵,愤而离家,三年不归,这一次的交锋虽然短暂,实质上则更为惨淡。其裂痕之广之深,令他放眼望去,根本看不到尽头。   他本以为上学的事父亲已经妥协第一回,工作的事磨一磨,迟早能妥协第二回。却不料方笃之因了无法解开的心结,在这个问题上前所未有的强悍,无论如何不肯让步。争到后来,不可避免触及某些原则性分歧,彼此都失去了控制,尽情发泄着累积的怨气,终致不可收拾。   有什么比世间最锋利的刀剑更能令人疼痛?唯有来自至亲至爱的伤害。方思慎再也不愿回想那些互相攻击的部分。父子俩太过了解,一个眼神,一个词语,就足以抽得对方体无完肤。   方思慎的心里一片凄凉,身上反而丝毫感觉不到冷。   他不确定洪鑫垚能不能理解,这时候却希望他能理解,尽量解释得直接明了。   “我爸跟我,想法一直很不相同。这种不同,就像你跟我一样。同一件事,我觉得不对,你也许并不认为有错。”   洪大少张张嘴,无从反驳,又合上。   “但是我们是父子。我是他儿子,他是我爸爸。我连不理你都做不到,当然不可能因为这些不理自己的父亲。”   洪大少又张张嘴,再合上。   “但是那些不同总在那里。即使双方都装作没看见,小心翼翼地回避、妥协、迁就、退让,它总在那里,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堆得越来越多。多到无法忽视的时候,也就是倒塌的时候。”   方思慎在一棵树下停住,回转身:“洪歆尧,我记得你曾经说过,觉得我与别人不同。也许这种不同,让你觉得新鲜。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之间的差异有多大?我无法接受的,在你的生活里司空见惯。你不感兴趣的,占据了我生活的绝大部分。”   见洪鑫垚一副想说话的样子,方思慎微微摇头:“我没有否认你的意思,特别是……你的感情。我相信……你是真心的。可是,无法互相理解,互相认可,基本的人生追求背道而驰,你以为,单凭感情,能支撑多久?父子之间……尚且如此,何况……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   洪鑫垚拼命摇头。他想说你不对,不是这样,根本不是这样。然而他嗓子噎住了,脑子也塞住了,什么都反应不上来。看着书呆子慢慢转过身去,一步一步往前走,整个人就像一颗孤独铸就的石头。那样纯粹的孤独,静静弥漫,传染到自己身上,将整个世界都隔绝开来。父母、姐妹、朋友、爱人、金钱、权势、地位、事业……都在彼端。   长到这么大,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般,深刻领悟到:活着,是一件多么孤独的事。   第53章   洪鑫垚憋了一肚子气。虽然方思慎说“没有否认你的意思”,可那话里含着的意思,难道要直接把鞋底抽到脸上才叫否认?   想起自己付出满腔真情,枉费全部心思,偏生书呆子油盐不进,强烈的挫败感令他沮丧不已。伤了一会儿心,越想越忿忿。书呆子凭什么单方面认定不可以?凭什么拿他家老头子来跟自己比?喜欢不喜欢,爱还是不爱,凭感觉就清清楚楚,哪里用得着左一条右一条去摆事实讲道理?好比人要吃饭拉屎,吃得香不香,拉得爽不爽,非要子丑寅卯排出个缓急轻重,那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   他知道自己又粗俗了。可恨当时对着方书呆,脑子短路,连这么粗俗简单的道理都没能想清楚,讲明白。往常书呆子一堆道理的时候,洪大少才思敏捷,总能找出各种歪理邪说诡辩抬扛,反倒是这一回,明明对方不顾事实乱下结论,他竟然一句也没能反驳上来。   洪鑫垚躺在床上,把方思慎说过的那几句狠话一个字一个字在脑海里回放,一晚上都没怎么睡踏实,就连做梦,都在跟书呆子辩论。早上冷不丁惊醒,睁开眼睛愣了几秒,猛然起身,套上衣服就往外跑。他实在不甘心,非赶紧找到人说个痛快不可。   一口气跑到博士楼下,看见许多学生吃完早饭回宿舍拿书包上课,才意识到自己起得晚了,书呆子说不定早去了自习室或图书馆。不过既然已经到了这里,还是先上楼敲敲门再说。   敲了几下没反应,便想应该去哪里找才好。一时有些茫然,从昨天夜里一直积攒到刚才的那股热烈急切劲头忽然就泄了,梦里想好的大段大段反驳论证也记不起来了,呆呆站了一阵,挥起拳头,狠狠砸在门板上。   谁知那门竟应声而开,他毫无防备,失了着力处,整个人笔直扑进去。开门的人显然同样没防备,被那承接了洪大少壮硕身躯的门板撞了一把,直弹到墙壁上。方思慎只觉肩膀一阵尖锐剧痛,后背又起了一片钝痛,五脏六腑简直都震了出来,眼前更是黑得什么也分辨不出,贴着墙就往地上栽倒。双手下意识寻找支撑,却在墙上划裂了指甲。只是前后被撞得太狠,本来沉重不堪的脑袋嗡嗡作响,这点轻微疼痛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了。   幸亏洪鑫垚眼明手快,抓着床柱稳住身形,顺势一个箭步跪蹲到墙边,拿身体接住了他,自己垫在底下,两人一块儿躺倒在地上。   洪大少相当恼火,先发制人:“怎么这么久才来开门?在里头也不吭一声,万一撞破头怎么办?”胳膊却自动收紧,把人整个儿搂在怀里,脸上甚至不自觉露出得意的神情。   轻飘飘抱了一会儿,终于发现不对劲了。书呆子怎么就没挣扎挣扎反抗反抗呢?低头一看,方思慎软绵绵地趴在自己身上,一动不动,闭着眼睛,脸颊通红。伸手摸摸,连鼻子里呼出的气都烫得吓人。   “你生病了?怎么烧得这么厉害?”一边问,一边准备把人弄起来。因为他自己垫在下面,想直接抱着起身便不太容易。方思慎被他晃得稍微清醒了点儿,就要自己爬起来,然而力气实在不济,越爬越软。   “别乱动,我扶你。”洪鑫垚先坐直了,屈起一条腿让他靠着,然后一只胳膊揽着他的肩背,一只胳膊托着他的双腿,同时施力,居然来了个颇为轻松的公主抱。刹那间心中充溢着难以言喻的满足舒坦,要不是被抱的那个掐着他的皮肉提醒,定要在屋子当中连转三圈再说。   “好了好了,你别急,我送你到床上躺着。”给方思慎盖上被子,又摸摸他额头,那股喜出望外的高兴立刻被心慌替代,着急起来,“去医院吧,我送你去医院。”   方思慎从最初的意外与难堪中平静下来,心里万般无奈,又有些微妙难言的情绪夹杂其间。半夜感觉不对,就起来到处找药。很久不在宿舍常住,什么有用的东西也没找着。本着积极自救的原则,灌了一大壶白开水,又打了一盆凉水回屋,浸湿毛巾敷上。他知道自己只要感冒必定来势汹汹,若能及时吃药,症状去得也快。心里想着等天亮去趟药店,糊里糊涂便睡到现在。   他根本没打算麻烦谁,更想不到会有人这个时候闯上门。   前面被门撞,后面被墙撞,那疼痛这会儿返上来,浑身没一处舒服地方。特别是左边锁骨,硬碰硬磕在门沿儿上,不用看就知道肯定肿了,整条胳膊都抬不起来。听着洪鑫垚在身边啰嗦,脑袋越来越沉,恨不得昏过去什么都不理。强打精神道:“不用去医院,麻烦你帮我买点药回来吧。”   “烧得这么厉害,不去医院怎么行?”   “我感冒一向这样的,看起来吓人,其实没什么。只要吃药退烧,很快就好了。”   洪鑫垚半信半疑:“真的?”   “真的。去医院也没用,西药对我不太管用。”   “那好。”洪大少转身往外冲。冲到门边又蹿回来:“买什么?”与方思慎那句“等等”同时出口。   方思慎喘口气:“要两盒九味羌活丸,如果没有,就买通宣理肺丸。”   “哦。”洪鑫垚应一声,走到门口,回头,“九味什么来着?”   方思慎只好再喘一口气:“桌上有笔,我写给你。”   洪鑫垚拿过笔,摊开手掌,呲牙笑笑:“写我手上,方便,写纸上一马虎就掉了。”   方思慎跟他计较不过来,被他扶起身,就着手开始写。写完了,再被他扶着躺回去。补充:“只要是这个东西,胶囊片剂都无所谓。还有,”稍停一停,又道,“如果有冰块,也麻烦你……”   话没说完,就听洪鑫垚道:“我马上回来,先别睡,吃了药再睡。”语调轻柔无比,两步蹦到门口,关门的动作却十分小心。   方思慎躺在床上,心中很是气馁。   他确实不想麻烦人,可是真的有人来了,无论来者是谁,都好像多了个依靠。独自生病那种无处不在的凄凉冷清,无所依恃之下勉为其难的强自支持,统统自动消散。不论是自己感冒,还是洪鑫垚上门,一时间仿佛都带上了缘分巧合的味道,让人窥测到隐藏在日常生活背后的命运。   气馁之余,更加无可奈何。   洪鑫垚果然回来得很快,手忙脚乱地伺候方思慎吃药。动作笨拙,声音温柔,表情诡异。因为既高兴且担忧,所以嘴角时不时抽一下,一会儿好像在笑,一会儿又好像在哭。方思慎没力气琢磨他的心情,敷上冰袋,顿时轻松许多,道声谢谢,很快睡着了。   洪鑫垚坐在床边,一边看着床上人的睡脸,一边吃冰棍。冰块不好找,他直接在小卖部要了一兜冰棍。包装袋外裹上毛巾,搁额头上正好,化掉一根换一根,非常方便。正好折腾热了,挑出一根自己吃。吃完起身,瞥见床头地上摆着半盆水,毛巾掉在盆外头,估计是书呆子起床开门时候掉的。几个抽屉都敞着,因为半夜找药,显得十分凌乱。   这情景让洪大少陡然难受起来。在他印象中,方书呆一直是特别干净整洁、清高又稳重的样子。半夜里不知怎么难受,才搞成这样。眼前难得的凌乱分明透出孤独与无助,让他的心揪起来。无法想象,如果不是自己找过来,书呆子会怎样?   干脆替他收拾起来。才弯腰就差点把盆踢翻,赶紧回头看方思慎吵醒了没有。床上那人睡得很熟,额头压着冰棍包,被子围得严严实实,一张脸只露出大半。脸色比平时白,嘴唇与脸颊却比平时红。感冒了鼻子不甚通畅,只能张着嘴呼吸,看上去像孩子一般天真无辜又脆弱可怜。   洪鑫垚呆呆看了许久,直到眼睛发涩鼻子发酸,心脏的位置好像被什么东西慢慢挤压,越来越紧。他一瞬间彻底领悟了“心疼”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揉揉眼睛,认真收拾屋子。做得不算好,但是竭力往好了做。中间又下楼买了一趟冰棍,天冷冰棍销得慢,那小卖部老板兴高采烈地把冰柜底层冻得像铁坨的冰糕都翻了出来。   又打电话向史同咨询注意事项,史同在那边吐槽:“大哥,你女朋友感个冒,你老大清早一个电话,这会儿又一个电话,拜托,街边老太太都知道该怎么办。小的专攻临床医学外科专业,你老给小的留点儿职业尊严行不?”   “切,少爷这不是信不过别人嘛!”   史同在那头干笑。   挂了电话,洪鑫垚又上药店买了个体温计,在快餐店要了份白粥打包。这才想起自己除了那根冰棍,啥都没来得及吃,于是坐下吃了个早饭兼午饭。忙活半天,心里异常充实。照顾生病的书呆子,似乎比任何其他事都来得更有干劲。   惦记着方思慎不知醒了没有,三两口吃完就走。路边有个修鞋配钥匙的摊,一个念头自动闪现脑中,掏出在书呆子桌上顺来的那串钥匙:“师傅,每片配一把,多少钱?”   那师傅接过去看看:“这把是防盗锁的,我可配不了。这两把加起来五块钱。”   洪鑫垚估计那把防盗锁的是书呆子家门钥匙,便道:“那就这两把,劳烦快点。”   把配好的备用钥匙塞到贴身衬衣口袋里,匆匆返回。值班室大婶看他进出好几趟,多嘴问了一句,洪大少亮亮手里的快餐袋子:“我哥病了,我来陪陪他。”   大婶笑眯眯点点头:“那你快上去吧。要严重还得去医院,别去校医院,那地儿坑人,也省不了几个钱。”   洪大少客气地道谢。   大婶望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唉,人家的儿子怎么养的呢?两个都考上名牌大学。兄弟俩又要好,这爹妈,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洪鑫垚进屋的时候方思慎依旧在沉睡。把粥倒进电饭煲温着,洪大少在床边转圈,心中纠结不定。设想了书呆子可能有的各种反应,最后强行按下充满阴暗诱惑的念头,一本正经叫醒他。   “该吃药了。”   “谢谢。”   “量量体温吧。”   “谢谢。”   “出了好多汗,擦一下换件衣服吧。”   方思慎这时才真正醒过来,感觉一条胳膊撑在后背上,又湿又热。   洪鑫垚看他不说话,陪着小心试探道:“我烧了水,擦一下吧,好得快。要不我给你准备好,出去等着,你自己来。”   方思慎沉默片刻,终于还是说了声:“谢谢。”   明天是有课的日子,必须尽快好起来。何况自从前年流血事件后,校方高层都知道自己身份,若请病假不去上课,父亲马上就会得到消息。他来,或是不来,对彼此而言,都是一种折磨。   看洪鑫垚喜笑颜开,伸手到抽屉里取替换的睡衣,熟得跟自己家里一样,方思慎只想立刻把他轰出去。试着坐到床边,却没能站起来。   洪鑫垚一步跨过来,压住他肩膀:“叫你别乱动!头晕是不是?我给你弄好,就坐这儿擦吧。”转头看见墙角没拆封的电暖器,“正好用上这个,省得又着凉。”一面拆包装一面嘟囔,“你说你别扭个什么劲儿?现成的东西放这儿落灰,有福不肯享……”   凳子挪到床前,盆里兑满热水放在凳上,睡衣搁在枕头边,电暖器打开,稍微移远点儿:“这玩意儿防水,不过你也别往上浇。我去倒垃圾。”说完,非常干脆地转身往外走。   方思慎看他一件接一件忙个不停,心忽然就软了。想找点什么话说,望见垃圾筐里花花绿绿一堆,奇怪地问:“那都是些什么?”   “嘿嘿,冰棍,当冰袋用了,好使得很……”洪鑫垚一边说一边回头,愣住,“你肩膀怎么搞的?”   方思慎左边动动就疼,正单用右手解着纽扣,闻言停下动作:“没什么。”   “都紫了!还没什么!我看看。”洪鑫垚说着,人已经欺身上来,迅速扯开他衣襟。   方思慎一巴掌推过去:“你干什么?!”却被他紧紧抓住手腕,动弹不得。   “早上被门撞的是吧?你怎么不说!”洪鑫垚弯下腰,一脸紧张懊恼,伸出手指在肿得最高的地方轻轻碰了碰,感觉他浑身一抖,心也跟着抖了抖。   望着他的眼睛:“我不干什么,真的,就看看伤到骨头没有。你别动,让我看看,我保证别的什么也不干,你信我一回,好不好?真的,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乱来了,我就看看你受伤没有……”一面哀求,一面哄劝,手却没有停,顺着锁骨一点点摸过去。   每摁一下,方思慎肩膀就疼得颤一颤。然而那眼神和话语却如同定身的魔咒,把他定在当场,傻傻坐着,任凭对方为所欲为。直到感觉一只手摸上肩头,胳膊被托着慢慢抬高,耳边响起一句:“这样疼不疼?”才猛然回过神来,脸刷地红到耳根,又瞬间变得惨白。   “你放开……只是皮肉疼,骨头没事……”   “那就好,我看看背上。”洪鑫垚放下他胳膊,顺手把上衣整个脱掉,越过肩膀去看后背,如此一来,等于把他上半身全搂在怀里。   “你放开,出去。”   洪大少充耳不闻,自顾说话:“后边也有点儿红。还是我给你擦吧,你这样子多不方便……”   方思慎突然大喝一声:“你出去!”也不知是疼的还是气的,身体一个劲儿打颤。   洪鑫垚呆了呆,慢慢松开手退后,勉强扯出一点笑容:“那我去买管药膏,给你涂涂。”   方思慎听见这句,脸色大变,猛地捶下床板,厉声喝问:“你又想干什么?”   病中的人本来就敏感,那曾经的难堪伤痛被自己努力抚平,又被对方不断挑起,这么久以来反复纠缠累积下来的复杂情绪,加上其他各种忧愁烦闷,让方思慎心情差到极点。他自幼跟着何慎思,心性养得坚定纯良,即使再难过,也轻易不曾迷失,鲜有无法自控的时候,这一刻却难以维持下去。面前身为罪魁祸首的另一个当事人,同时也是秘密的唯一共享者。在这个前提下,仿佛自发地认定了对方是最好的发泄对象。   他紧握双拳,眼眶发红,面色狰狞:“你又想干什么!你是不是非要害死我才算完?你这混蛋、禽兽!你滚出去!你滚啊!”   洪鑫垚从来没见过书呆子这个样子,被骂得脑子一片空白。过了一会儿,心底渐渐泛上一股凉意,越来越冷。也许,这才是他一直想对自己说的话。忍了这么久,终于说出来了。   他缓缓走向门口。碰到门把手的时候,忽然清醒了:就这么走了,昨天一晚上没睡踏实,今天一上午折腾,算什么呢?就这样走了,两年来围着他打转,把日子整个颠倒了一番,又算什么呢?   他回转身,一步一步走回去,在方思慎惊慌无措的目光里,握住他的双手:“没错,我混蛋,我禽兽。我偏不滚。”   把他左拳头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掰开:“别使力,使力肩膀会更疼。”往盆里添了些热水,也不管他什么反应,拿一条胳膊箍住上半身,拧干毛巾就开始擦背。擦到胸前旧伤口上,顿了顿,叹息:“还是留疤了,跟爬了条小虫子似的……你说你怎么老这么倒霉呢?”   怀里的人低着头,压根没动静。洪鑫垚轻轻给他擦着身体,这回可瞧清楚了,前面白生生一片衬着两个红点。中间浅浅淡淡薄薄一小丛,看起来跟主人一样温柔和软。洪大少非常想摸上一摸,心知要真敢那样,书呆子铁定暴走。满脸严肃擦完,帮他穿好衣服,塞回被窝里。   在床前凳子上坐下,脑子前所未有的清晰:“其实我今天一大早来,是想跟你讲,昨天晚上你说的那些,完全不对。你跟你爸怎么回事,我是不清楚,但你跟我怎么回事,肯定不是你说的那样。你说我们无法互相理解,互相认可,基本的人生追求背道而驰,你搞错了。”   见方思慎终于肯睁眼看自己,洪鑫垚大喜。目光灼灼盯住他:“我一直非常理解你,是你不理解我。我知道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你喜欢的我就努力学习,你讨厌的我在拼命改正。我也打心眼儿里认可你,是你不认可我。我一早就告诉你我喜欢你,要是不认可,哪里谈得上喜欢?至于人生追求,你也知道,从前我的人生基本没什么追求,现在基本追求你。背道而驰什么的,根本不存在。”   “所以,”洪大少舔舔嘴唇,再接再厉,“咱俩之间,肯定不是我的问题,而是你的问题。我想过了,你不肯理解我,不愿认可我,无非因为我有的你都看不上,你看得上的偏偏我没有。我知道,你是那个,啊,出稀泥而不染,我也不指望你看上我别的,好歹还有一颗真心,你别嫌弃,别瞧不起。说实话,你脾气独成这样,除了我,还有谁肯这么死心塌地对你好?你就当试试看,让我照顾你,喜欢你,还有,爱你,好不好?——你要不答应,我打赌,将来一定会后悔。”   洪鑫垚一口气说完,心里七上八下地等着。   等了许久,也不见方思慎开口,还把头转了过去。   正不知如何是好,一句话轻轻飘过来:“是淤泥。出淤泥而不染。”   第54章   方思慎的感冒好得很快,只是留了个夜里咳嗽的后遗症。他自己没在意,但因为睡得不好,白天精神自然差些。洪鑫垚不知从哪里弄来一袋草根树皮送给他,还附着手写丹方。方思慎查了查,都是润肺滋阴止咳之物,便放心泡来喝。喝了两个星期,居然慢慢好了。   道谢的时候,洪鑫垚望着他:“你最好不要感冒。那老头说像你这样肺受过伤,天冷的时候应该特别小心。”顺便爆了句粗口,“靠!那姓寇的混蛋!”   因为受害人不接受赔偿,又定性为对正义行为进行报复,故意杀人未遂,寇建宗被判了二十年。寇家年近古稀的老两口曾不远千里来过一趟京城,希望以赔偿抵刑罚,当然未能如愿。整件事知道详情的没几个,方思慎还是后来主动问起,才从方笃之那里听来个大概。在他看来,不要赔偿理所应当。寇建宗家境一般,父母年迈,没道理要老人拿棺材本出来给儿子赎罪。但也就如此而已。正所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人总得为自己的言行承担责任。   不过总之是件憋屈,方思慎不愿多提。况且人已经受到惩罚,何必背后再说是非。便岔开话题道:“我以后会注意。不一定跟这个有关系,去年就没有……”   说不下去了,因为他忽然想起来去年秋冬时节,父亲出差在外,如何一天一个电话,追着自己叮嘱衣食住行。   听见洪鑫垚说:“以前从没见你这毛病那毛病,怎么不是那人渣害的?”   收回思绪,摇摇头:“我一直坚持锻炼,所以还算过得去。不过我不是因为锻炼所以身体好,而是因为身体不够好,才坚持锻炼。小时候有段时间营养不良,后来一次生病,被医生用了过量的抗生素,一般的西药就不怎么管用了……”   洪鑫垚从很久以前起,就热衷于打听书呆子的过去。方思慎身上,有太多云山雾罩的疑点,与他一览无余的脾气个性恰成反比。然而去过了一趟青丘白水,这时当真听他提起往事,心里却无端难受起来,总觉得继续打听下去,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不得不说,洪大少自有他超乎常人的敏锐直觉,探查到某些蛛丝马迹,潜意识里就已经知道,方书呆身上所背负和承载的过去,目前这个阶段,自己尚消化不能。   于是打断他:“我发现你怎么老是这么倒霉啊?”   方思慎笑了:“有吗?我倒没觉得。”   单从表面看,两人的相处模式并没有明显变化。洪鑫垚依旧每星期有课的日子陪着在图书馆坐半天,在食堂吃顿饭。晚上应酬完了去操场看看,人在就等一会儿,说几句话,人不在就直接回宿舍睡觉。   有一天夜里,照例同路走回博士楼然后分手,洪大少回屋趴在被窝里,想着书呆子的言行举止,表情神态,怎么琢磨怎么觉得不对劲。方思慎现在对他态度很好,好到真的像个脾气温和的兄长一样。比没出事那会儿稍微熟稔亲密些,更不是之前横眉冷对嫌恶排斥的模样。刚开始洪大少很是高兴了几天,带着无限期盼试图开始全新生活,结果什么特别的事也没能发生。每次对着平和宁静,偶尔带点微笑的方思慎,总会产生迫切想要靠近却又无从下手的无奈感,反比被他骂被他训来得更加郁闷。一段时间下来,洪大少竟然表现得比关系改善前更为拘束。   他终于意识到此种状况与自己所求相去甚远。可是话又说回来,究竟想要书呆子怎么样呢?甜言蜜语?投怀送抱?那不可能。那样子根本不是方书呆。但为什么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呢?   洪鑫垚忽然想起一个重要问题:迄今为止,方思慎从未正面回应过自己的表白。他是行动派,立刻发过去一条消息:“咱俩的事,你到底怎么想?”   发完了,直愣愣盯着屏幕,心情紧张。   还没等他把紧张情绪全部调动起来,回复已经来了:“你说试试看,就试试看吧。”   这速度和语气都透着你爱咋咋地随你便我无所谓了的味道。洪大少一拍床板,想通了:书呆子正在用他自己的方式,认真地敷衍自己。   不禁恨得牙根痒痒,一时想怎样给他难堪羞辱下不来台,一时想如何叫他被操起不了身,一时又想还得下足温柔手段让他神魂颠倒离不开自己。这一夜翻来覆去,恍恍惚惚,各种难以描摹的少男春梦,睡了个筋疲力尽。   第二天就是方思慎的课,洪鑫垚前夜睡得实在不好,拿两本书夹着手机竖起来录像,人却懒洋洋趴在桌上。又见到方书呆,听着他不疾不徐清朗悦耳的声音,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统统不翼而飞,觉得能这样与他好好交往,其实也不坏。困意越来越强烈,不由得就要睡着。   教室里很安静,大学生已经是成年人,即使不听课,也各自为政,或打瞌睡,或玩手机,或看闲书,没人打搅老师讲课的兴致。何况方思慎恶名在外,已然荣升国学院“四小神捕”之首,听课记笔记的学生占了多数。   “砰!”,教室前门猛地撞开,弹到墙上发出一声巨响。一个女生径直闯进来,嗓音尖厉无匹:“洪歆尧!出来!你给我出来!!”   满堂师生都被她吓得一愣。   洪鑫垚听见自己名字,虽然睡得迷糊,还是下意识抬起头来。   那女生容貌极其艳丽,只可惜此刻一脸煞气,看上去有些扭曲。她连嚷几声,左右扫视寻找目标。自有那幸灾乐祸的围观群众伸手指路。也就是眨眼工夫,就冲到了洪鑫垚面前。正好他抬着头一脸茫然,但听得“啪”一声响,挨了个脆生生的巴掌。猝不及防之下,整个人都带得一歪,手机跟着就飞了出去,眼看着砸在地上,后盖电池碎尸般分作几处。   “流氓!无耻!说什么爱护女朋友,爱护女朋友用得着你去嫖妓?还是玩出来卖的格外痛快?贱人!我告诉你,咱们完了!你大可以放心去嫖,嫖成阳痿,死在妓女床上才好!”   方思慎走下讲台:“这位同学。”   那女生扭转头:“你闭……”   她进门太急,根本没看见讲台上的老师。以为国学院都是些糟老头子,没想到是个儒雅清秀的小书生,一惊之下气势顿弱,本来一张俏脸气得通红,这时却带上了羞恼。   “这位同学,私人恩怨请课下解决,不要扰乱课堂秩序。”   那女孩“哼”一声,洪鑫垚这时已经彻底清醒,压着熊熊怒火站起来,抓住她的胳膊就往外拖,三步并作两步,把她踉踉跄跄拖出门去。   不少学生认出来,这女孩正是洪大少现任女朋友,商学院大三校花级美女,孙倩倩。   洪鑫垚当初追孙倩倩,正是看上她个性直接痛快,不黏糊,虚荣都摆在明处;又足够漂亮,带出去有面子,而且跟国学院没什么交集,方便省事。后来才知道她家世颇好,最要命的是,孙父跟洪大洪锡长有生意往来,关系匪浅,想随便甩脱就不是那么容易了。最近好几次应酬都有洪大在场,也有其他认识孙父的圈里人,传些风言风语到孙大小姐耳中,意料中事。只是没想到这个女人彪悍到如此地步,而他自己的人品又过于不济,什么课不好,偏是书呆子的课。他倒不想只有这门课才百发百中逮得着洪大少爷本尊。   眼见洪大少拖着孙美女出了教室,现场群众看得津津有味,议论纷纷。不少人蠢蠢欲动想跟出去瞧热闹。   方思慎板着脸走回讲台,拿起话筒,放大音量:“故意旷课,期末总评扣百分之十。”   立刻消停了。   有那刁钻分子嚷道:“那洪歆尧算不算?”   没想到话音才落,洪大少居然又回来了。   原来他把孙倩倩拖到楼道里,只说了一句话:“你再敢乱叫,信不信今儿晚上我就让你知道出去卖被人玩是什么滋味?滚!”   那冷酷的眼神与暴戾的语气吓得孙倩倩一阵腿软,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淌。洪鑫垚懒得再多看她一眼,摸摸挨打的左脸,推开门进了教室。   学生们都以为他这一去必定不会返回,且不说美女多么难哄,丢了这么大的脸,怎么着也得几天缓冲才好亮相。所以他这一出现,大出意料,不禁陷入短暂的集体性失语。紧接着又被他浑身散发出的浓重戾气镇住,一时竟无人敢直拂其缨。   洪鑫垚走到讲台前,站住。众人正纳闷不知他意欲何为,就见洪大少弯腰鞠了个躬:“方老师,对不起。”   方思慎微不可察地点点头,调转目光望着台下。   他很生气。气到不知如何表达这种生气。今日这出戏,只要动念一联想,就不可遏制地产生自取其辱的羞愤与厌恶。他只好强迫自己不去联想,权当这一切与自己毫无关系。望着面前一脸莫测高深,实则胡作非为的混账王八犊子,泛起一阵难以自抑的暴躁念头,很想抽出皮带揍得他皮开肉绽,又想一脚踹开永远不要再起瓜葛。   忍了又忍,面向所有学生:“我们继续上课。”接着写板书。   学生们八卦的目光却依旧追随着洪大少,看他仔仔细细找齐手机零件,小心翼翼拼凑完整,然后表情沉痛地望着摔裂的屏幕发呆。都知道洪歆尧家里有钱,出手阔绰,何至于为个手机心痛成这样?多半有别的原因,比如纪念意义非凡之类。看了一会儿,见他发呆发得投入,再没有其他动作,也就各干各的事去了。   洪鑫垚心烦意乱,最后决定下课先找书呆子说清楚,趴在桌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等他一激灵醒过神来,满教室乱哄哄,学生们争先恐后往食堂赶,哪里还有方思慎的影子。各处找一圈没找着,开始打电话,前两个没人接,第三个拨过去,提示说对方已关机。   心里琢磨不如先处理孙倩倩的事,书呆子这头,再不济也能守株待兔,跑不了。   方思慎早该去看华鼎松,因为跟父亲吵架拖了很长时间,他怕说起自己毕业去向让老师为难。后来又因为感冒拖了几个星期,中间只通过两回电话。下了课,一心想避开洪鑫垚 ,匆匆跑到小西门外买了两个葱花饼当午饭,上了去疗养院的公车。电话铃响到第三次,直接关掉,耳不听,眼不见,心不烦。   华大鼎见到他相当高兴:“有件大好事,就等你来。”   方思慎被他神秘又兴奋的模样带得起了兴致,笑问:“老师有什么大好事?”   “我告诉你,咱们有课题项目了!”   方思慎惊讶地“咦?”了一声。   高等学府有条不成文的规矩,要出成果,首争课题。所谓课题在手,资金我有。课题的级别、种类和数量直接与研究人员的地位及收入挂钩。没有课题项目的人,就分不到经费和设备,单靠课时费、稿费、常规补贴,很容易陷入买书还是吃饭的两难境况。而无论哪一类收入,都有严格的等级划分。像华大鼎这样老资格的教授还好说,那些年轻讲师,若争不到课题,拿到手的钱比京郊的筛沙工多不了多少。而即使是最低等的校级文科课题,如京师大学这样的重点院校,一年好歹也有三五万的经费。   但是华大鼎不参与课题竞争很多年了。他做的,包括他的学生跟着做的,都是华教授自己的常规研究。   “是个送上门来的项目。上星期黄印瑜给我打电话,说院里最近要上马一个上古文字数字化课题,要我做负责人。”   方思慎奇怪道:“‘金帛工程’结束了,院里做古文字的几位教授都闲了下来,怎么会找到您?”   “金帛工程”成果报告会全国巡回,搞了好几个月,于今年暑假在国立高等人文学院举行了结题仪式暨国际研讨会,轰轰烈烈落下帷幕。最近的全国教科文新世纪硕果评选中,此项目摘得多个一等奖。而工程首席专家方笃之教授也受到中央政务府的大力表彰,甚至有传言说他来年可能高升学政署任职。   自从开学前吵架以来,父子俩一直没有联系。但方大院长这两年风头实在太旺,不管方思慎翻开哪本圈内杂志,都免不了看到他的消息。   华鼎松听了弟子的话,撇撇嘴:“人嘛,吃肉吃得太撑,肉骨头就不屑一顾了。这本来就是那什么‘金箔工程’的衍生项目,他们在做甲金竹帛史料的时候,已经录入了一部分,但是不成体系。有人提出来把上古文字做个数据库,很对上面的胃口,因此单立了出来。问题是这帮孙子先头花钱花得太狠,导致今年文科经费全面受限,根本分不到几个钱,要不怎么可能问到我头上。”   方思慎想了想:“老师,这个项目意义很大,只是恐怕还要信息技术方面的专业人员参与才行。”   华鼎松摆手:“没那么复杂。我听黄印瑜的意思,先找帮低年级学生,把原先录入的分分类,整理整理,看哪些没录进去。剩下的叫他们对着字帖写出样子,再一个个扫描进电脑,整理归类。等这一步做完,后期再交给信息学院的人进行技术处理。关键是得有一个人审一审他们的扫描录入对不对。”   方思慎听到这,有些担忧:“这事既费眼睛又费神,您的身体……”   华鼎松斜眼:“你以为我叫你来干嘛?难道还要我这个糟老头子去一个字一个字看不成?”   方思慎忙道:“我当然要参加,可是终审总得您来……”   “不必,就你了。个别拿不准的给我看看就行。我已经跟黄印瑜说过,他也同意了。”   这意思,该项目将由方思慎名正言顺替华鼎松担纲。   看小弟子还是一副惶恐模样,华鼎松笑道:“别看名目喊起来好听,其实不过是个校对。这活儿你还干得少了?上古文字,你认得多少个?别人认得多少个?你跟我假惺惺谦虚什么?”   方思慎被老师说得不好意思地笑了。   “钱不多,启动资金只有十万块,但是级别不低,属于国家一级项目。有了这个项目在手,我可以顺理成章给你申请博士后名额。反正你别的也干不来,踏踏实实做两年,以后是去是留,随你的便。”   没想到老师竟是借此费心安排好了自己的就业大问题。方思慎心里又感激又惭愧:“我明白了,谢谢您。”   师生俩又说了半天话,一起吃了个晚饭,方思慎才返回学校。打开手机,立刻蹦出一大堆洪鑫垚的未接来电和信息,叮叮咚咚响个不停,惹得公交车里众人侧目。急忙消了音,逐条看过去。心想再不回复,那家伙不定干出什么来,索性约了晚上在操场见面。   长长的三节公交车晃晃悠悠。已经过了高峰,人不多。司机为省电,关了顶灯,人人昏昏欲睡,别有一番宁静。   方思慎心里也一片宁静。   世事总是花明柳暗,水复山重。当事人却很难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能逐渐在反复中变得豁达坚定,那些避不开躲不过的烦恼,终将成为时光的纪念品。   第55章   洪鑫垚坐在双杠上抽了半包烟。朦胧中望见人影,立刻掐了手中刚点燃的那支。之前一时烦闷没忍住,这会儿怕被人嫌,又不禁有些后悔。然而方思慎走过来,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数落几句,洪大少心里莫名其妙有点儿失望,别扭得连见面是为了什么都没想起来。   方思慎在离他两三米的位置站定,等了片刻,见他不开口,只好主动发问:“你找我想说什么?”   “我,那个……啊,带了点宵夜给你。要是晚上吃不下,明天当早饭也行。”说着,把挂在双杠上的一个纸袋子取下来。   “就这事?”   洪鑫垚因为心虚,无端矮了一截,口舌也变得笨拙起来:“还有……今天那女人胡说八道,你别误会……”   方思慎看住他:“听说那是你的女朋友。”语气肯定,并非问句。   “已经不是了。”洪鑫垚脑筋急转,马上补一句,“以后也不会有了,我保证!”   方思慎不说话。   洪鑫垚小声道:“你别生气……”   后边还要展开,被方思慎打断,调子淡淡的:“今天的事,换了哪个老师上课,都会生气。”   对话离自己期待的方向越来越远,这可不行。洪鑫垚挺了挺脊背,往前迈几步,站到方思慎面前。不得不说,身高体型非常有助于增强气势。他心里镇定下来,话也说得稳当起来。   “我有话跟你讲。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你给我点时间。挺冷的,别跑步了,回头又感冒,我们找个暖和地方说话。”   方思慎没有动:“那改天吧,今天太晚了。”   “不行,今天不说清楚我睡不着。”   方思慎心道你睡不着干我何事?却没有出口。一来不习惯言辞刻薄,二来他心底里始终存着一分仁慈,不愿践踏别人的真心实意。他自己做人做得真,于人心的真伪其实最敏锐不过。洪鑫垚的种种不是,一直被他定性为年少莽撞无知,即使偏于凶恶,但并不虚伪。   暗叹一口气:“你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   这个时候能坐下来说话的暖和地方都关了门,除非去宿舍。   洪大少见他松口,立马得寸进尺:“去我宿舍好不好?要不去你宿舍?真的挺冷的,你别感冒了。”   时值深秋,昼夜温差很大,两人站了这一会儿,风已经吹透了衣裳。   方思慎的语调也有些冷:“在这儿说吧。你不说,我就走了。”   洪鑫垚后退几步,声音听起来十分凄凉:“我不过是担心你,你何必这样?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但是,难道一个人犯了一回错,就永远判了无期吗?难道就不能有改正的机会吗?你看不见我忍得多难受,改得多辛苦吗?我知道,是我自作自受,你讨厌我本就应该的。可是你不也亲口说过,知错能改,大,那个,大大的好。你知道我在这等了多久?你为什么连解释都不肯听一听?”   方思慎沉默着。忽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记住了。”转过身,“到我宿舍去说吧。”   进了屋,洪鑫垚把手里的袋子放在桌上:“你饿不?”   方思慎摇头。   洪大少看那袋子一眼,露出几分可怜相:“我有点饿了……放到明早估计也不好吃了,不如热了吃掉吧。”   方思慎只好说:“随你。”   洪鑫垚便去拿锅。方思慎依旧用着当年胡以心施舍的,差点被洪大少爷扔掉的那个旧电锅。敲着斑驳的锅盖,洪鑫垚心想:这破玩意儿怎么老也不坏。   纸袋子里一盒鲍鱼粥,一兜素三鲜包,特地让翠微楼伙计送来的,在操场吹了半天冷风,早已凉透。洪鑫垚望着这堆东西,犯了难。左比划右比划,不知怎么放进锅里才好。   方思慎伸手把粥倒进去,找出电锅配套的小蒸屉,将三鲜包平码一层,盖上盖。   “还是你行,呵呵……”看方思慎要开口说话的样子,洪鑫垚立刻道,“我去洗手!”故意在水房磨蹭好一阵才回去,正好锅里的粥咕嘟个不停,香味四溢,热气飘散。方思慎坐在椅子上,被满屋子香喷喷热腾腾庖厨俗气包围,脸上有一种柔软的茫然。   洪鑫垚找到抹布,端着蒸屉整个扔到桌子上,一边哇啦哇啦叫唤,一边把手捏上耳朵:“烫、烫!好烫!”   又找到两个碗,将粥倒进去:“反正也不多,一人一半。”把两碗粥并在一块儿比着,弯下腰仔仔细细平均分配。   洪大少的存在感实在过于强烈,一个人能搞出一堆人的热闹。方思慎看他这边一勺,那边一勺,嘴里嘟嘟囔囔,斤斤计较得滴血,脸上不禁带上了几分好笑。   “喏,喝吧。”   洪鑫垚递得自然,他也就接得顺当。喝一口,十分鲜美。晚饭陪着老师吃,在疗养院食堂定的小炒,完全迁就华鼎松口味,无一不辣。他虽然也能接受,毕竟有些勉强。几口鲍鱼粥下去,胃里舒坦受用,便道:“很好喝,谢谢。”   “尝尝包子,素馅儿的,不腻。”洪大少自己先塞了一个,鼓着腮帮子要帮方思慎夹。   方思慎赶紧伸筷子夹一个。素三鲜馅儿很普通,蘑菇青菜豆皮而已。然而原料新鲜考究,滋味不是一般的好。   方思慎吃了两个,饱了。洪鑫垚也不客气,把剩下的一扫而空,统统装进肚皮。   此情此景,既不适合冷战,更不适合讲道理。原本要说什么似乎也无所谓了,仿佛专为见面一起吃个宵夜。   等方思慎洗完碗筷,拿起抹布开始擦桌子,洪鑫垚下定决心,扯扯他的衣袖:“你坐下,等会儿再收拾,先听我说。”   方思慎擦擦手,坐下:“好。”说完,静静望着他。   对方这种姿态让洪鑫垚觉得自己是被尊重也被期待的。不由得更加心虚,却也更加斗志昂扬,势在必得。   “方思慎,我要跟你解释今天的事。”每当认真的时候,他就喜欢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总觉得这三个字听起来叮当作响,格外清澈透亮,让后边所有的句子都变得郑重而具有说服力。   “我没有去嫖妓。自从去年那个晚上在操场跟你说过话以后——你记得不?那天晚上,你要我改正,又不肯原谅我。差不多也是现在这个时候,算起来有一年了——从那天晚上之后,我就再也没找过别人。在那之前……有一阵我心里特别乱,不知道该怎么办……”   洪鑫垚低下头:“就算这样,也没有哪一次不是想着你。那天晚上被你骂了之后,我郁闷了好久,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想找你也不敢。心里成天压着块石头,手头的事又不能不做……带个女的去应酬,做做样子,好歹方便些。这些娘们都不是善茬,谁不是冲着钱来的?我可一个都没当真碰过……”   他飞快地瞅了方思慎一眼,见他侧头皱了皱眉,却不像是生气,于是放心往下讲。   “不是有句话,叫做昨日种种,好比昨日死?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现在回头看看,感觉跟重新活了一回似的,不知道以前怎么那么稀里糊涂乱七八糟……不过,真有场的时候,总不可能不张罗,不可能不作陪。你放心,我要是管不住自己,根本没脸见你。你大概不知道,生意上的事,离了吃喝嫖赌,什么也干不成……”   方思慎没做声,心里却想:怎么会不知道呢?世风熏染之下,生意场上如此,别的圈子又何尝不是如此。虽然不曾深究,方笃之方大院长的各种应酬,挂着冠冕堂皇的招牌,本质上难道不是一回事?区别恐怕只在于更虚伪罢了。   带着几分审视望着眼前的人。再如何老成,也是一张过分年轻的脸。他大概从小就在这大染缸里翻滚吧?一身污水泥浆,当真是那么容易抖落得掉的么?   洪鑫垚撇撇嘴角,面上浮起一缕讥诮,“我没法跟你说太多。就是最近老想着,要是倒退回去重新读小学,或者换个人家投胎,搞不好我也能混成你这副有学问的样子。可惜太晚了。我压根干不了你那份活儿,也没法不接我爸的班,这些应酬,就只能当成任务去做。”   抬起头望着方思慎:“归根结底,我只求你相信我,别的什么都无所谓。”苦笑一下,“你要不相信,也正常,毕竟连我家里人都不信。不管怎么说,你信还是不信,我都照样要喜欢你。你当我犯贱,我也认了。”   方思慎听不得他这话:“别这样说你自己。”却避开那双巴巴瞅着自己的眼睛,不肯给出他最渴望的答案。   洪鑫垚吸口气,仿佛起誓般道:“你相信我。只要你相信我,我就肯定能管住自己。”目光灼灼,满脸热切期盼,真诚爱慕,带着充斥了胁迫气势的自信。这并不是一句多么肉麻的情话,比起洪大少以前啰嗦过的露骨表白平淡得多。然而听的人却很好地感受到了话中的含金量,静水深流,波澜暗起。   ——罢了。人生短促,缘起缘灭。如此纷扰喧嚣之中,肯这般用心坚持,且陪他走一程,又何妨?   方思慎面上发烧,过了一会儿,才把脸转过来,慢慢道,“洪歆尧,话不能这样说。你能不能管住自己,进而推之,你要成为什么样的人,终究要靠你自己。所谓自制与自立,靠的是自尊和自强,而不是靠别人来监督约束。假设我不相信你,你准备怎么做?任性放纵,自甘堕落?再说,你想过没有,我相不相信你,说到底,取决于你的言行,取决于……你是否值得相信。”   洪鑫垚呆呆望着他,忽然一刹那间彻悟。胸口狂跳,脸上露出不敢置信的惊喜神色,小心翼翼问:“你的意思,是……要考验考验我?”   方思慎脸色红红的,目光却清澈宁定,轻声道:“你觉得是,那就是吧。”   “懂了!你就擦亮眼睛看着吧!”洪鑫垚挥挥拳头,长身而起,“我回去了,你早点儿睡。”   方思慎起身相送,为他打开门。这只是一个习惯性动作,待客的基本礼仪。那一个却不免别有所待,站在门口,看着他只不挪步。   方思慎只好再催一遍:“挺晚了,你也早点儿睡。”脸已经不红了,面上显不出任何异样。   洪鑫垚却觉得这一句格外温柔,冷不丁矮下身,凑过去在唇上飞快地蹭一下,甩开步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共和六十年年底,京师大学上古文字数字化项目低调开工。   说是上古,具体规定在殷商甲骨文到先秦文字这个范围。因为金帛工程中已经对其余几个相对明晰的板块做了一定程度的整理,主要工作其实集中在战国,与华鼎松的研究领域重合度相当高。   十万块启动资金,添了几台设备,买了点参考书籍,预留出参与人员起始阶段劳务费,半文不剩。   劳务费标准更是低得可怜,整理一个新字,十块钱。这十块钱的劳动量大致如下:把这个字的甲骨文、金文、大籀等形体从金帛工程相关数据库中检索出来,如果没有,就从相关工具书或古籍中扫描出来,按照统一规格保存。然后从战国文字中找到它的各种异体重文,扫描并保存。最后给这个字的各个演变形体撰写说明标签,全部图片及文档归为一个文件夹。   像方思慎这样的精英型专业人员,如果设施齐全,资料完备,一天完成十几个字不在话下。而对于不熟练的新手来说,一天,甚至几天都未必能搞定一个字。幸亏这个项目级别很高,写在履历上相当漂亮,于各类评奖考核甚有助益,因此还不至于门可罗雀,无人理睬。   研究生都有自己导师的课题要做,本科生大一的太嫩,大四的太忙,应征者基本来自大二大三。第一次开会,项目介绍兼现场报名,洪鑫垚理所当然地出现在教室里。方思慎看他一眼,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   在场诸人多数以为洪大少爷来混名声,更有人恶意猜测,是不是上面关照,让这位少爷走走过场,多个梯子。当然,也有人联想到上次轰动全场,随后满校园散播,令群众津津乐道的“耳光事件”,就是发生在方博士的课上。都知道方老师讲原则,这帮人便眼睛都不眨地等着看方思慎怎么筛人。   不过他们失望了。方博士来者不拒,一律两周试用期。   两个星期后,有人嫌枯燥无味,不堪忍受,主动退出;也有人因为态度马虎,作风粗疏,错漏百出,被方思慎毫不留情地辞退。倒是洪大少,深有自知之明,申请当义工,帮忙扫描打印搬运跑腿,还经常自掏腰包请项目组成员打牙祭,俨然整个团队最受欢迎的人物。   开始他各处都掺和掺和,后来就成了主持人方博士专属助理。   这一搭配不可能不引起众人的好奇。但想象力丰富的围观群众很快自行开发出各种版本的答案,为存疑者解惑。   一说,课题经费紧张,国学院有意找洪家再拉一笔赞助。华大鼎迫于压力,不得不接受洪大少成为正式组员,方思慎有意见也没用。   二说,方思慎跟洪歆尧早就认识,当年洪大少高校联考特招加分的所谓“研究成果”,就有方博士的功劳。知人知面不知心,表面越正派,骨子里多半越猥琐。一脸清高的方博士,被收买不知多久了……   三说,别看这两人装得蛋定,其实是亲戚啊是亲戚!博士楼值班室看门大婶亲口作证,他们根本就是兄弟!什么?不像?你不知道方思慎是洪家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啊?……   当然,这些暗地流传的谣言方思慎是不知道的,他的日子太过充实。洪鑫垚自然是知道的,但只要书呆子不知道,他这厢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心里美得很。   期末考试前夕,洪鑫垚想趁着方思慎没划范围多套点题,专门找了个时间去宿舍请教。平时在外人面前,他表现得十分克制,两人单独相处——说实话,最近这种时候少之又少——会有些毛手毛脚,却更像是亲昵撒娇,并没有从前那种焦躁暴戾忄青色意味。仿佛彼此心照不宣,都知道需要等待,也愿意等待。   洪大少哼哼唧唧,磨来磨去。方思慎看穿他意图,罕有的促狭心起,故意含含糊糊吊着。洪鑫垚精滑得泥鳅一样,一声入耳,一眼入目,心里就酥了,装傻充愣陪他玩儿。最后倒是方思慎不好意思扯下去,开始赶人。   临走,又想起一个问题:“对了,薛文起是谁?”   他冷不丁这么一问,方思慎便道:“哪个薛文起?”   “是铁榔头给我写的作业评语,你帮我看看什么意思。”洪鑫垚掏出手机,翻到记事本。这是上次“耳光事件”后新换的,专门找人把原来手机里的文件恢复拷贝了出来。因古典文学教授姓铁,大头方脸,故绰号铁榔头。   方思慎伸头看看:“承张打油之衣钵,继薛文起之遗风,可圈可点。”   想了想,忍住笑:“是什么类型的作业?”   “七言律诗仿写。”   “你得了几等?”   “丙。这抠门的铁榔头,可圈可点是不错对吧?最起码也应该给我个乙等对不对?张打油我知道,诗写得还凑合……”洪鑫垚抱怨。   方思慎领教过他的诗风,实在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薛文起,是个,嗯,是个才子。” 心想这铁怀英教授下笔真刻薄,只是拿眼前这位去比那混世魔王薛蟠,却有些冤枉。   笑嘻嘻地把他往外推:“你有空,去查查《石头记》,查不着就算了。”   关上门,一边觉得不厚道,一边止不住地乐。直到电话响起,屏幕显示是个陌生号码。接通后,那头的声音却颇为熟悉:“师弟,我是高诚实。方教授病了,你抽空回来看看吧。”   第56章   方笃之靠坐在病床头,神情惬意,随手翻着学生和秘书带来的报刊杂志。   看到连篇累牍的“琼林书院”丑闻专题报道,不禁再次为自己“病得及时”感到庆幸。一点小恙,借题发挥,躲在医院,带来几许便利,省去多少麻烦。   方大院长深谙起伏迂回之道。自从金帛工程轰轰烈烈结束,奖杯牌匾在院长办公室里摆成排,他就琢磨着如何避避风头。恰好体检查出血压血脂偏高,加上跟儿子吵架心情不好,症状明显加重,索性托病住进了医院。   根据中央规定,学术职务均有与之对应的行政级别,此乃大夏国诸多特色之一项。方笃之住院,享受待遇相当高,特设病房,专人伺候,各色人等轮番探望,很是滋润。他其实是个注意养生的人,这高血脂高血压纯属最近几年忙金帛工程喝出来的,实打实因公牺牲,于是这医院也就住得坦然磊落,心安理得。   头一回看到琼林书院倒霉的消息,还是高诚实捎来的一份小报副刊。标题起得非常惊悚:《耄耋国学大师猥亵幼龄男童》。虽没有直接点名,却明明白白指向白贻燕,暗示老头借“琼林书院”普及国学的幌子,猥亵年纪小不懂事的男学生。方笃之当时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意识到必有后续,白贻燕只怕要倒,当即打电话通知身边的人,挡住范有常的探望。   果然,很快正面攻势就来了。短短一个月,德高望重的国学大师白贻燕,可说身败名裂,连带着意气风发的著名学者范有常和名噪一时的“琼林书院”也深陷泥泞。方笃之分析许久,竟算不出这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只暗叹幸亏自己撇清及时,免遭连累。   他从住进医院起,就给高诚实下了禁令,不许通知方思慎。当时还在气头上,又有些心灰意冷,觉得从此一辈子不理,恩断义绝,也好过互相折磨。在医院住了些日子,病中寂寞,常常克制不住地回忆过往,结果心思一天比一天重,二十四小时开着手机,望穿秋水般盼着儿子主动打电话联系。   一直等到元旦过去,新年伊始,学期即将结束,依旧全无音讯。   表面温和的人,真正狠起心肠来,往往倍加绝情。方笃之心里冷得发痛,只觉得方思慎这脾气,十足十像透了他那个没良心的爸爸。那个无情的人,当年也是这般,根本不管别人如何用心良苦,说断就断,说崩就崩,十五年不见片言只字,最后一死了之。除了一把骨灰,就剩个儿子,扔给自己料理。   方大教授愈想愈凄苦,只好偷偷找了酒来喝,借杯中物浇一浇胸中块垒。被医生护士发现后好一番教育,彻底断了买醉的机会。   他本是个最有决断之人,这时却因心软情怯而犹疑不定。一时以为父子之间就此形同陌路,恐怕酿成终生憾事,恨不得赶快主动低头,把儿子召到身边陪伴。一时又觉得终归得有放手的时候,他学业事业正当起步,本该不遗余力助他扬帆张锦,何必因为这点小病让他分神?   饶是方大院长如此城府,喜怒向来不形于色,天天在希望与失望中煎熬,也日渐颓靡萎顿。旁人都以为他是病成这样,只有高诚实略猜出一二,稍加试探,便做主给方思慎打电话。   方思慎听闻父亲住在医院里,大惊。在他印象里,方笃之极少生病。偶尔不适,也自有方略,稍加调理即愈,从来没有过住院的记录。不由得慌张担忧,愧悔之意排山倒海般涌上心头,虽然问明白只是“双高”慢性症状,仍然挂了电话就往医院赶。   高诚实在大门口等到他,两人一起前往高干病房区。尽管有人领着,方思慎依然受到仔细盘查。这片区域只接待副司级以上的大人物,每套病房都设有客厅,独立卫浴,配备专属医护人员。   高诚实把方思慎领进门,就在客厅等着,示意他自己进去。   “爸爸。”   方笃之正在读一份文件,抬起头,眼里顿时透出无尽欢喜,面上却缓缓浮起淡淡的笑意:“啊,小思。”恍若父子俩之前哪些矛盾裂痕从未存在,恍若儿子只是出门买个宵夜归来。   “爸爸……”   方思慎无论如何没想到,半年不见,父亲竟憔悴若斯,泪水立刻夺眶而出。   要说方笃之方大院长看起来比从前憔悴,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这半年没心情染发。他头发白得比一般人早,平时因为注重修饰,总是及时染黑,配着英俊儒雅的面孔,反而显得比同龄人年轻。半年不染,当然就现出老态来。身边人看惯了,虽然有所察觉,如何比得上方思慎陡然目睹。父亲满头华发带来的冲击力,一下子让他无法接受,几欲崩溃。   原本这人世间,唯有时间是永恒绝望的,唯有真情是永恒温暖的。其余种种,无非点缀。   什么原则立场,是非对错,此时此刻,怎及得正在老去的父亲重要?   方笃之看见儿子掉眼泪,愣了一愣,马上起身走过来:“爸爸挺好的,别担心。”心里又酸又甜,软得一塌糊涂,多想像许久以前那样,把他抱在怀中哄上一哄。最终也只伸手揩了揩脸颊,叹息道:“傻孩子……这也值当哭?要是爸爸死了呢?”   方思慎正伤心,听见这句,整个人似乎一瞬间空了。眼睛睁得大大的,盯住雪白的墙壁,紧抿着嘴,一句话也不说。   方笃之追悔莫及。他一时疏忽,竟忘了这是个死过一次爹妈的孩子。   拉起他的手,慢慢带到床边坐下。故作轻松笑道:“圣人云,老而不死是为贼。你看这荣誉称号我是不是堪称当仁不让?来日方长,只要你不嫌弃,爸爸就一直陪你。”   也就为了哄儿子,方大院长舍得这样糟践自己。方思慎从暂时性打击中恢复过来,也笑了:“爸,你要这么讲,那我算什么?”   他本来并非这样容易失态,当年经历蒋晓岚与何慎思的逝世,一个长期失常,一个孱弱久病,某种意义上,年幼的他很小就有顶梁柱意识。然而到京城之后,全然陌生的环境令他惶恐,偏偏方笃之又分外强势而周到,让方思慎第一次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开始习惯依赖心目中真正的父亲。所以他才会对方笃之那句话反应过激。   方思慎接下来便细问父亲病情。心里也知道高血压高血脂什么的,纯属吃吃喝喝作出来的富贵病,免不了埋怨几句。方笃之唯唯诺诺,插科打诨,只图逗他开心。曾经如何暗恨对方无情狠心,哀戚得像个怨妇一样,早抛到了九霄云外,天底下谁也没有自己儿子好。   父子俩说了一阵,方思慎想起等在外间的高诚实:“爸,高师兄还在外面。”   “啊,是吗?”方笃之提高音量,扬声道,“诚实,早点回去吧。开我的车,注意安全。”   高诚实应了一声,准备走。   方思慎站起来:“我送送高师兄。”   方笃之于是跟着走到客厅,对儿子道:“这些日子,诚实最辛苦了。”   行政上的事,可以指挥秘书,教学上的事,可以出动学生。高诚实两者都不算,却常替他出面,相当于贴身总管。   听父亲这么说,方思慎更惭愧了。儿子未能及时尽孝,居然麻烦一个外人。他当然知道是人皆有所图,但用心的程度还是有区别的。很感激高诚实对待父亲这般贴心可靠,礼数周全地直送到电梯前。   电梯恰好刚过去,还得一阵子才能到这一层。   高诚实问:“师弟最近忙什么呢?”   “导师拿到个项目,就忙这个。”   “什么项目?”   “上古文字数字化,挺繁琐的活儿。”   高诚实脸色微变,露出犹豫模样,吞吞吐吐:“是这个项目啊……我记得去年院长说要替我们古夏语研究所拿下来。还说上古文字是弱项,急需引进人才,加大投入……怎么叫你们那边拿去了?”   “是吗?我不清楚……”方思慎说到一半,才意识到高诚实话里暗含的信息。   呆了呆,半信半疑道:“启动资金只有十万块,听说都嫌是鸡肋……”   高诚实轻声嗤笑:“师弟哎——这是黄印瑜只肯给十万。你们院里文科经费总数再不济,起码也有个三五百万。具体怎么分,上头管得又不严,还不是几个头头说了算。这项目要搁在我们手里,至少翻十倍。可惜啊,有心无力,缺个挑大梁的人。”   “高师兄……”   高诚实摁着电梯按钮,却不忙往里进:“良禽择木而栖,举贤不避亲仇。真有一片冰心,何惧三人成虎?师弟,恕我多言,别辜负了院长一片苦心。”   方思慎开始有些吃惊,这时倒淡定了。回复他:“谢谢关心,高师兄慢走。”   高诚实似乎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默默走进电梯。   高干病房连陪护床都比一般病床宽敞,方思慎这一夜就睡在父亲旁边。方笃之情绪激动过头,难以成眠,拖着儿子陪自己闲话。   方思慎说了手头项目进展,最后道:“爸,我把这事儿做完,老师那里有了交待,就申请去人文学院博士后流动站。等您退休了,我天天在家陪您。”   方笃之心想这倔孩子总算肯让步了。嘴里却酸溜溜的:“华大鼎要交待,你爸就不用交待?一竿子支到你老子我退休,当哄小孩儿呢?”   方思慎无言地翘翘嘴角,不应他。   这桩告一段落,方大院长又想起白贻燕那桩。白家跟方家颇多牵扯,难堪归难堪,不提醒却是不行的。从床头柜上抽出一份报纸,递给儿子:“你是什么都不管,这事儿大概还不知道吧?”   方思慎看见标题,吓了一大跳。匆匆浏览一遍,沉着脸将报纸递回给父亲。   “万一有人找你,不管是范有常,还是你婶婶,你什么都别应承,就说跟我吵架呢,叫他们联系诚实找我。”方笃之叮嘱。   据打听得来的消息,白贻燕近期突然中风,半身不遂瘫在床上。范有常迫于舆论压力,主动辞去文化署参事职务,琼林书院也已经悄然关闭。不由得有些意兴阑珊,对于下年是否去学政署任职,心底又犹豫起来。   一边分神盘算,一边继续叮嘱儿子:“以心那里,你也去个电话。这种丑闻,挑起大粪臭一窝,谁沾边祸害谁,让她看着点她妈,别被白蕊那女人利用了。”   方思慎无声地点点头,心绪难平。过了一会儿,才问:“依您看,这个案子会怎么判?”   “怎么判?”方笃之嗤道,“听说老头子因为这事儿刺激得瘫了,不定几时就要断气,还判什么判。无非多给些钱,把家长安抚下来而已。”   方思慎不愿再讨论这事,想起个让人转换心情的消息,赶紧说给父亲:“以心交了男朋友,半年多了,看样子很可能会定下来。”   兄妹俩都忙,隔个把月通个电话,是以方思慎也还没有见过这位准妹夫。   偷窥一下父亲神色,道:“您也很久没有见到以心了,我叫她来医院看您好不好?让她把男朋友也带上。”   方笃之自认是个负责任的父亲,女儿没工作之前,每半年定期见一次面,给一笔生活费。胡以心工作之后,算来父女俩竟是四五年没见了。   方笃之沉默片刻,道:“她要愿意来,就来吧。”   父子二人聊到深夜,才分头睡下。高血脂高血压最忌情绪兴奋,熬夜劳累。方思慎这一来,倒引得方笃之病情加重,后半夜睡得极不安稳,噩梦不断,惊喘连连。   “爸爸,爸爸!”方思慎唤醒父亲,一面伸手按铃。   方笃之睁开眼,胸闷心慌,头晕目眩,一时神志不清,恍若犹在梦中徘徊。眼前人与梦中人倏忽重叠,如真如幻。紧紧攥住儿子的手:“小思!别骗我!那孩子不是你的,对不对?对不对?我带你回去,跟我回去……”   他头痛欲裂,声音嘶哑,苦苦挣扎如绝境中的困兽:“回去……跟我回去……”   方思慎浑身的血都凝住了。怔怔地任由护士推开自己,眼看着她扶起父亲,按摩、测量。很快医生进来,迅速诊断,然后注射用药,向自己说着什么。   “对不起大夫,我没听清,麻烦您再说一遍。”方思慎揉揉额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医生看他一眼,大概觉得这小伙子太不靠谱,耐着性子道:“方院长睡前是不是忘了量血压?如果当时发现偏高,及时吃药,应该就不会出现突发性危象。”   “啊,那现在怎么办?危险吗?”   “之前已有明显好转,现在出现反复,应该是偶然性诱因所致。比如紧张、焦虑、受寒、劳累,包括兴奋过度,思虑过多等等。只要避免这些,辅以恰当的药物饮食调理,没什么大事。”   “谢谢您。”   方笃之这时已经彻底清醒,正在护士的伏侍下吃药。等旁人都出去,才歉意地笑笑:“小思,让你担心了。”头依然隐隐作痛,胸口也有些发慌,之前纷乱的梦境已成一片空白,空落落沉甸甸笼在心上。   药物渐渐生效,困意上涌。只觉得儿子扶着自己躺下,温柔体贴,无微不至,心中和乐满足,却没能看见他眼中无尽的茫然困惑、痛苦纠结。   第57章   第二天方思慎没课,在医院多待一日。打电话遥控课题组几位主要成员,扫过通讯录上洪歆尧的名字,犹豫一下,没拨出去。刚过中午,那边就打来了。其时他正陪着方笃之在花园里散步,气温虽然偏低,正午的阳光却很好。二人一起悠闲遛达,宁静融洽。   方思慎想,所谓天伦之乐,大概就是如此吧?记忆中父子间这样的时刻实在难得,有如凤毛麟角。等父亲退休了,此情此景,或者可以常常再现?满腹心事在金灿灿冬日暖阳照射下,变得稀薄而又恍惚,彻夜无眠的反复纠缠仿佛不过是个梦。他心里相当明白,其实只是因为自己希望它是个梦而已。然而……即使只是一个梦,也太过残忍伤神。   他不敢追问。既不敢追问对方,更不敢追问自己。曾经浑浊翻滚的过往,既然已经沉淀,最好的办法,莫如就这样沉淀下去。   “爸爸……”   “嗯?”方笃之背着双手,微微侧头。神情安详慈爱,衬着两鬓霜华,真是最和蔼最称职的父亲形象。   恰在这时方思慎的手机响了。   “我,我接个电话。”   “嗯。”方笃之继续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留下方思慎在原地接电话。   “你在哪儿呢?”洪鑫垚发问,直接得没有半点隔阂。   “在医院。”   “啊?!”那头语调一下拔高。   方思慎赶紧解释:“是我爸,高血压犯了。”   “哪家医院,我过去看看。”   “不用了。”方思慎有点儿慌,放低声音,“真不用了,我爸他,他不知道我跟你这么熟……”   洪鑫垚闷笑。过了一会儿,慢慢道:“其实……我说了你别生气,可能……是你不知道你爸跟我有多熟……”几句话说开,洪大少下了决定,“正好有问题要请教方叔叔,在哪家医院?我下午过去。”他一向把自己定位在方思慎平辈的位置上,况且论年纪,方笃之比他老爹洪要革还小上几岁,一声“叔叔”来得顺当无比。   “你不上课?”方思慎还没完全理解对方跟自己父亲之间的关系学,下意识里觉得不妥当,不肯说出具体是哪家医院。   “下午上‘当代大学生道德修养’,”洪鑫垚干笑两声,“我觉得我道德修养挺好的……”   为保证年轻一代的纯洁性和正确性,大夏各高等学府均开设至少三门思想政治方面的必修课:当代大学生道德修养、和谐社会构建理论、党的思想研究。方思慎自己当年就是带本专业书往角落里一坐,考试前背背条文,以通过为最高目标。这时也说不出什么,只一个劲儿坚持:“真不用来,已经好差不多了,我明天一早就回学校。”   洪鑫垚没法,最后叮嘱:“那你别太累了。”   方思慎面对洪大少,难得成功说服一次,长长松了一口气。   方笃之遛达到小池塘边上,站了两分钟,又遛达回来。   “谁的电话?”   “一个学生……问期末考试的事儿。”习惯成自然,如今方思慎在方笃之面前瞎扯起来,已然能够不假思索,驾轻就熟。   父子俩往楼里遛达。进了病房门,方笃之看看儿子的脸:“昨儿晚上没睡好吧?去睡个午觉。”   方思慎摇摇头:“没事。”对上父亲坦荡真诚的关怀目光,强行安抚下的那根刺不由得再度蠢蠢欲动,“爸爸……”   心中一团乱麻,嘴里嗫嚅着,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眼睛却在不期然间湿润了。   这孩子,从昨天见到自己,情绪就有些不稳。明明坚定到固执的地步,却又太容易心软。方笃之一边心疼,一边欣慰,柔柔地问:“怎么了?”   “我……您昨晚才真是没睡好,现在睡会儿吧。”   “我不困,处理点事,还要打几个电话。”方笃之说着,拎起手提电脑,还有一叠子文件,坐到客厅沙发上,“这屋子隔音好,你睡你的,吵不到。”   方大院长住院住得潇洒。高干病房一应俱全,不耐烦的人和事统统挡在门外,该有的动作却一点不耽误。   方思慎昨晚来得匆忙,什么也没带,于是什么也干不了。坐在陪护床上发呆,欲整理一番思绪,不料刚一动念,头就疼起来。究竟是缺觉所致,还是身体自动提出抗议,警告自己放弃这个难堪的问题?脑袋渐渐变得沉重,连眼皮都开始打架,没多大工夫,身子一点点歪下去,沉沉入睡。   一晌无梦到黄昏。醒来的时候,窗外天色已暗,四周一片寂静。坐起来,想清楚身在何处,才觉出这房间隔音效果是真好。微微有些懊恼,怎么睡了这么久。刚拉开门,几个人说话的声音立刻传过来。循声望去,竟是洪鑫垚陪着方笃之坐在长沙发上,高诚实坐在侧面,正聊得热闹。   高诚实的位置正好对着房门,第一个看见他:“师弟。”   方笃之抬头:“小思,过来坐。”   洪鑫垚跟着抬头,眨眨眼,亲亲热热叫一声:“哥。”   方思慎费解地望着他:“你怎么……来了?”   “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我有事要找方叔叔,特地问了诚实哥,根本不知道方叔叔生病住院。你都不告诉我,太没义气了。”   方思慎还没开口,方笃之已经替他接过话茬:“小垚,小思那是怕给你添麻烦。再说我这也不算什么病,找个机会,到医院躲清静来了,呵呵。”   拍拍身边的位子:“小思,你也过来看看,帮着参考参考。”   洪大少眼巴巴地瞅着他哥坐到他方叔叔那一边。   方思慎刚睡醒,兼搞不清楚状况,一副懵懂迷糊模样:“爸,看什么?”   方笃之把茶几上摊开的彩色活页册子推过去:“‘真心堂’春季拍卖目录。”侧头看一眼洪鑫垚。   洪大少赶紧收回那些心猿意马:“啊,是这样的,我想买几样东西,请方叔叔帮忙掌掌眼。”几句话说得像模像样。   自从正儿八经把真心堂开起来,他便有意识地学着增强专业素养,到如今也不过混个半桶水三脚猫。然而这位少爷待人接物尤擅藏拙,装功一流,加上一帮顾问帮衬,竟鲜有露怯的时候。   方思慎顺手翻了翻,金玉铜铁、文玩家具、丝帛字画,什么都有。道:“爸,您什么时候做起文物鉴定来了?”   方笃之笑:“你还不知道你爸有几桶水?小垚找我看的,都不是老货。”   洪鑫垚接话:“老货要价太高,还怕上当,就想挑几件当代的东西做摆设。方叔叔眼界高,相中的必定是好的。”   他这厢恬不知耻地拍马屁,偏还有人凑上来扇风:“那倒是。教授虽然专精古典文献与文学,但对艺术素有独到见解,审美眼光高超绝伦,令人钦服。”   高诚实这话听得方思慎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瞥一眼父亲,看上去居然受用得很。   方笃之眯着眼笑。心说高诚实这是替他家教授自卖自夸呢,还是替小洪老板做帮闲的清客?真心堂趁着琼林书院倒台,一举购入所有藏品,这其中的猫腻和油水究竟有多少?小高这一趟,怕是不少挣,在自己面前居然瞒得滴水不漏。若非洪鑫垚今天来,他打算什么时候招供?顺口就要揶揄两句,却不愿儿子知晓自己和洪家少爷的地下交易。   轻哼一声:“审美眼光,不就那么回事?物分美丑,人有妍媸。西施漂亮还是东施漂亮?有眼睛的都分得出来——可惜世上多的是睁眼瞎罢了。”   那俩一边点头,一边随声附和。方思慎只好低头继续翻看那本目录。目录做得很精致,图片清晰美观,下方附着双语说明。翻到一个镂花屏风,十分眼熟,也没在意。毕竟这些东西大同小异,很可能在什么地方见过类似的。又翻到一套茶具,更加眼熟,不禁疑惑起来。自己并没有喝茶的习惯,怎么会觉得这套茶具似曾相识呢?心里想着,随手往后翻,到了字画部分,居然连着好几页都是白贻燕作品。   连忙返回到茶具那一页。想起来了,两年前在琼林书院,被梁若谷招待喝茶所用的杯盘,与图片上这套,越瞧越像。存了这个心眼,再把目录往后翻翻,果然又找到不少旧相识。   方笃之注意到他盯着一架小插屏没动,问:“小思,喜欢这个?”   方思慎转头:“爸爸,这里边有些东西,我在‘琼林书院’见过。”   方笃之嗯一声:“我知道。‘琼林书院’里的东西全部变卖了,刚跟小垚还有诚实聊这事。还是小垚生意场上消息灵通,我们都压根儿不知道。”   洪鑫垚忙解释:“琼林书院的房子让地方政务府回收了,内部物品由所有人拿回去保管。但是他们着急筹钱,又不想惹人注意,干脆做一笔让给了‘真心堂’。”   三个知情人心照不宣,都没有提所谓真心堂乃何方神圣。方思慎只当是某个做艺术品生意的公司,并没放在心上。洪鑫垚说得含蓄,他想想也就释然:琼林书院曾经名噪一时,送小孩子去学习的多数非富即贵。爆出丑闻之后,看媒体报道,言辞间对涉事受害一方极为慎重,只抓住白贻燕范有常身份大做文章。如今白贻燕瘫痪在床,无法服刑,那经济赔偿恐怕到了天文数字……   当然,他猜不到的是,洪鑫垚第一个知道琼林书院卖藏品,立刻向汪浵表示要包下来。洪大少清楚那座院子里的家底。真正的古董不见得多,但光白贻燕自己的字画就不在少数。艺术品的价钱并不会跟作者品行成正比,尤其拿到海外,转手就可能炒出十百倍。可惜这批货不单卖,零零总总近两百件东西,即使在行家眼里贱如草芥,总价也不是个小数目,况且还要求一次现款付清。   洪鑫垚深知,“真心堂”要发达,就在这一锤子买卖。上窜下跳地四处找钱,把手里凡是能套现的都抛了,只不敢动四合院项目。最后赌咒发誓从洪要革那里借来一笔,总算如愿以偿,把整个“琼林书院”内部物品,包括一张书案一盏油灯一支毛笔,统统买断。   这里边最冤的,当数那“御府琼林”集团老板崔澧泉。因为太过喜好风雅,被范有常讹了不少钱投在里边,包括许多藏品,都是他掏钱,再以捐赠名义放在书院。除了每次哗众取宠的噱头中出出风头过把瘾,崔董事长平时并不关心书院如何运作,于是这些东西顺理成章到了范有常的名下。此番着急弄钱平息事态,首当其冲就是书院内部藏品。崔董事长不但血本无归,还平白惹了一身膻。只好打落牙齿肚里咽,自认倒霉。   整个操作过程迅疾低调。洪鑫垚拿到东西,当即组织人马清点整理。为掩人耳目,又掺了些别处搜罗的货色进去,做出这本活页目录。真心堂目前还没有自行拍卖的资质,他需要借助方笃之的眼光和人脉,为这些东西拟定恰当的底价,确定合适的去向。值得收藏的,当然自己留下,等待来日更好的时机。今天来,探病是由头,实则为了这桩。若有那么一两样入了方大院长法眼,直接相送亦无不可。   对于方笃之高诚实之流,这种事,根本无需点破。对于方思慎来说,就是当面捅破,也还要点时间反应。所以从一开始,那三人就没打算点破。   洪鑫垚接着道:“我记得那里头有不少东西,你也说过不错,就想着买几件,摆到黄帕斜街那宅子里去。”   这话别人听着没什么,落在方思慎耳朵里,那是无限暧昧。原本一片唏嘘,霎时化作尴尬。抬头四顾,恰好看见墙上挂钟,赶紧岔开话题:“都这么晚了,该吃饭了。爸,咱们吃饭去吧。”   高干病房区就有餐厅,既供应病号饭,也提供点餐,外带堂食一应俱全,口味设施与服务俱佳。方笃之有自己的固定配餐,方思慎特地去服务台说明。这边坐着的三人看着菜单闲聊。   洪鑫垚望着方思慎的背影,冲方笃之道:“叔,我哥可真体贴您。”叫得亲昵又自然,连姓都省了。   高诚实道:“子夏问孝,子曰‘色难’。师弟有一颗赤子之心。”   这话直说到方笃之心坎上,之前那点龃龉顿时消散,微笑颔首。   洪大少没听懂头一句,后一句倒是懂了,大点其头:“没错没错,赤子之心!诚实哥到底是文化人,用的词就是好。”   方笃之道:“你这么有出息,父母不知多骄傲呢。”   洪鑫垚挠挠头:“嘿嘿……我爸到这两年才不怎么揍我了,说起来,多亏遇上方大哥这么个好榜样。唉,我就是没摊上叔您这么有文化的爸爸,弄得如今跟我哥讲话,就是那啥,弹琴给牛听……”   两个听众被他逗得哈哈大笑,等方思慎过来,再当笑话讲给他听。趁着那两人夹菜的工夫,方思慎横了洪鑫垚一眼。越相处越熟悉,他渐渐摸出来,这位少爷有时候是真傻,有时候是装傻。不过他还没能完全摸出来,到底什么时候是真傻,什么时候是装傻。   洪鑫垚临走,忸忸怩怩:“叔啊,让我哥送送我呗。我那个,问问期末复习的事儿……”   方笃之又乐了:“哈哈,送你没问题,期末复习的事儿你别指望。”   方思慎绷着脸把他送到楼下。   洪鑫垚挨着他蹭蹭:“我跟你爸处得好,你也不乐意?”   方思慎沉默一会儿,叹气:“是处得太好了。”   洪鑫垚不再说这个,问:“不如一起回去吧?省得明儿大清早往学校赶。”   方思慎摇头:“昨晚就出了状况。我爸他不爱用护工,老把人家轰走。”   洪鑫垚也就是说说,没指望他答应,一步三回头,走了。   这边高诚实跟方笃之对坐饮茶,一时无话。   半晌,高诚实忽道:“您没让我跟他讲您生病的事,我就没讲。他没让我跟您说他收购的事,我也没说。今天他要来,您说好,我就带他来了。”   方笃之正含着两片茶叶,闻言啐到杯子里,笑骂:“臭小子!你还中道直行了你!”   第58章   七点一刻,方思慎走出医院大门,考虑是搭公车还是出租车。手机铃响,接通了,听见洪鑫垚说:“你往左边看,斜对面的报刊亭。”   果然,那辆黑色“骁腾”就停在报刊亭边上。   “我自己走就好……”   “你不过来,我就开过去。”   方思慎当然不想在医院门口惹人注意,只好走过去。坐下了,还是忍不住道:“你不用这样……”   那一个只当没听见,自顾问:“吃早饭了吗?”   方思慎缺的就是这门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无耻本事,只好答:“吃了。”   “我带了粥和点心,再吃一口?”   “不用了。”   洪鑫垚忽然侧头看他一眼:“方思慎,我是很认真地在追求你,跟你谈恋爱。”   方思慎脸刷地通红,好一阵才下去。直到车停,两人都没再说话。偏有一股浓稠粘腻的暧昧在车内狭小的空间里涌动,大清早的,熏得人酽酽然无端沾染了醉意。   “这儿下成吗?”   方思慎往外看一眼,恰停在博士楼背面花坛后的小路上,这个点儿有课的忙着去上课,没课的还没起床,如此休闲地带,一个人影也不见。   心想他还真是周到。“谢谢”两个字在嗓子眼里吊着,就是出不来。最后只点点头,默默下车。拐弯时回头望望,看见车子掉头离开,不由得站了一站。心中几分感动,几分感慨,几分宁定中的忐忑,茫然里的安详。   接下来的日子里,洪鑫垚或直截了当,或旁敲侧击,总能准确探知方思慎往返医院的安排,及时上工,尽心尽责当好司机。   他琐事多,待在项目组瞎混的时间渐渐变少,于是每次出现,总要搞出偌大动静,给干活的人买零食请宵夜,且明目张胆在方老师鞍前马后大肆狗腿。如此几番下来,同时看见这两人,不觉成为一件自然而然的事。   课题项目逐渐步入轨道,除去上课,方思慎大把时间精力都放在里头,只隔天去父亲那里陪一晚。   这一日周五,晚上八点主路上依然堵得水泄不通。方思慎坐在车里,头往下一点一点。洪鑫垚把座位稍稍往后调,伸手将他的头往自己肩膀这边搬。   “啊,对不起。”方思慎直起腰。   洪鑫垚忽然扭转身,费力地从后排抽过来一个枕头,搁在自己右肩上:“嫌我硌得慌?这样就行了,睡吧,不定什么时候到呢。”   方思慎揉了揉眼睛,假装没看到那个枕头。   “我说你,那么多人干活儿,非把自己搞得这么累。”   “也没有……正好考试周开始了,趁着这段时间把前面大家做出来的稿子过一遍,争取下学期开始前,拿出新章程来。”   心里却还压着一条没说出口。“金帛工程”提供的那部分已录入资料,虽然号称经过了甄别整理,然而自己就是从那里头出来的,怎么可能信得着?必然要从头再看一遍。这念头若传出去,被嘲笑自讨苦吃还在其次,更麻烦的,是当初经手的人跳出来找碴儿……   方思慎意识到这一点,自己都有点儿惊异。吃一堑,长一智,教训竟然不知不觉转化成了预知经验,这对他来说,不啻于历史性的进步。想起那号称盛世文化里程碑的金帛工程,那么多人,花了那么多钱和时间,造出一座宏伟而速朽的沙雕,自己脱身出来,义愤的心情是早就没有了,就连主持修建这座沙雕的人是谁,也常常会无意中忘记。   听见洪鑫垚嘟囔:“又没人逼你……专爱自个儿折腾自个儿。”   知他是好意,便笑笑。过了一会儿才道:“无论成果大小,这项目只要顺利完成,肯定得交给别人用。如果因为我的浅薄或疏忽造成错误,误导他人,我会觉得无法安心。与其将来后悔,不如现在多用点心力。”   无论如何,人生总有一部分,是自己能够掌控的。这一部分做到什么程度,丝毫怨不得别人。   “真拿自己当神仙呢,嘿!”   洪大少这么说着,表情和语气却是无奈又纵容,甚至带着莫名的骄傲意味。   “眯会儿吧,看你这黑眼圈,你爸见着铁定要唠叨。”   对方跟自己说话历来没大没小,但这般被指挥被教育,仍叫方思慎啼笑皆非。心里终究暖融融的,在等下一个红灯的时候,倚着枕头合上了眼睛。   这一眯眼便当真睡着了。直到一股热烘烘的气流吹得脸上发痒,才醒过来。枕头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下去,脑袋整个靠在旁边的肩膀上。洪鑫垚就着这个姿势转头看他,简直噘嘴就能亲上去。   “到、到了?”方思慎下意识躲开,“怎么不叫我?”   “刚到,正要叫你。”洪大少不着痕迹地往边上挪开点儿。   他手机握在掌中,屏幕正闪个不停。扫一眼,大概是要紧的信息,立刻回复,手指无声地点得飞快。   方思慎预备推车门。想起周末正是应酬最勤的时段,犹豫一下,道:“明天早上别来了,你……”   期末考试即将开始,这个周六举行本学期最后一次项目组全体成员会,方思慎必须早上回学校。   洪鑫垚手里动作丝毫不停,脸却朝着他,呲牙一笑:“你心疼我?”   方思慎噎住。瞪他一眼,下车走了。   第二天早晨,闹钟才响,方笃之便伸手掐断。看方思慎睡得香,就在陪护床前站了一会儿,满面爱怜之色。这一住院,倒把儿子对自己那点阴影与防备住没了,方笃之心里觉得实在是值。下楼溜达一大圈,才端着早点回到病房。   “爸!您怎么不叫我!”方思慎手忙脚乱冲去洗漱。会议定在十点,睁眼居然已经九点有多。   方笃之把早点摆上桌:“急什么,让他们等。这点耐心都没有,怎么跟你做课题?”   方思慎放弃跟父亲沟通,冲出来拎起书包就走。   “小思!把早饭吃了。”   只好回头抓起两个烧卖:“对不起,爸,我真得走了。”   一路冲下楼,熟悉的黑色轿车进入视野,正静静停在斜对面马路边上。大喜,想也没想,直接抬腿跑过去。见洪鑫垚正坐在里头对着手机念念有词,赶紧敲敲车窗。   “你吃早饭了吗?”车子开动,方思慎不着急了,托着两个烧卖问。   “没。”   “那你拿一个吧。”   因为方思慎总在医院吃完了出来,洪大少最近不再带早点。望着他手里可怜兮兮的两枚烧卖,笑:“骗你的,我吃过了。再说就这点玩意儿,还不够我塞牙缝呢。”   “你刚才在做什么呢?”方思慎一边吃一边问。   “复习啊。就这一会儿,背了五个论述题。”   “对不起,等久了吧?我睡过头了。” 方思慎内疚起来。洪鑫垚从来不会在这种时候给自己打电话添乱,总是安安静静在附近等候。   “没事,我就这时候复习效率最高了,两不耽误。再说你也没睡过头啊,这不正好吗?看你那副火烧眉毛的样子,晚点就晚点呗,什么了不起。你是老大,他们谁敢不等你?”   方思慎不跟他争辩,低头吃烧卖。   吃剩最后一点,忽然感应到旁边的目光,抬头:“怎么了?”   洪大少“咕咚”咽下一口口水,盯着他手里仅剩的那块:“你吃得我馋死了!”   “啊……”方思慎低头看看,又抬头看看,顿时犯了难,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一颗大脑袋从眼前闪过,手里那块烧卖被叼走了。   “你!……”羞恼兼尴尬,一瞬间红透了面皮。   那一个故意夸张地嚼得“吧嗒”响:“嗯……真好吃……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烧卖,真的!”   方思慎红着脸愣了许久,终于低喝一声:“用心开车!”   期末考试开始了,洪大少爷如今门路更广,面子更大,考起来自然更有把握。专业课老早便找梁若谷捉刀。可惜梁才子忙得很,连面都没空见,只电话里牵线搭桥,另介绍可靠人士出手。洪鑫垚大概知道他忙什么,看传过来的复习资料质量上乘,也就不去计较他的怠慢。   方思慎看他接送自己次次不落,一只手机发信息打电话看文档拍照片玩游戏谈生意拉关系备考试添情调搞娱乐……十项全能,不由得打心底里佩服。有些人天生就擅长左右开弓,四角尖溜八面玲珑,同时应付许多头绪。换了他自己,之前一边上课一边做项目,才两件事齐头并进,就已经应接不暇。等到考试周开始,总算能集中精力干一件事,虽然忙碌程度有过之无不及,精神上却轻松许多。   期间与妹妹联系了几次,终于约定等国一高期末考试结束,带准妹夫去医院见父亲。   洪鑫垚定了腊月二十九回家,因为洪要革专程进京送年礼,要求儿子全程陪同实习。饶是如此,也叫他见缝插针地抽出工夫来给方思慎当司机。   洪家的男人大男子主义作风严重。洪四少年轻情热,追求爱人的方式就是竭尽所能地宠他、护他、对他好、让他高兴,并且把这一切定性为份内义务。也亏得一来方思慎性格平和宽厚,非原则性问题从不斤斤计较,二来两人各自经营的专业领域基本没有交集,鲜有交锋的机会,平常相处不觉日益融洽。在方思慎看来,既然打算试着接受,便意味着不仅接受这个人,同时也接受他的成长背景、生活习惯、行为方式。不熟悉的可以渐渐熟悉,不理解的能够慢慢理解,将来会怎样,权且顺其自然。   对于未知的终点,只要不怕走下去,迟早总会知道的。   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不得不承认,温暖又美好,值得珍惜。   寒假开始,校园里迅速变得清静,方思慎的日子却没什么不同。隔日去医院陪父亲一晚,白天全待在学校做课题。华鼎松在国学院有一间办公室,许多年没怎么用过,干脆做了他老人家专属仓库,堆满了各种资料文献,院里也没人敢清空屋子挪作他用。课题项目伊始,方思慎便从老师那里拿到钥匙。稍加整理,从此常驻此间。他很高兴,不必跟其他研究生去抢公共教研究,也轻易不会撞见其他教授和老师。   他是这样专注而忙碌,不久前被父亲挑起的惊慌疑虑,仿佛已经全然忘却。   有时候不知不觉忘了时间,直到洪鑫垚过来挖人。洪大少若是得空,便也在这里陪着。他本是课题组成员,往来出没,再正常不过。   腊月二十四过小年,傍晚胡以心带着男朋友如约而至,方思慎自当出席,一家四口在医院餐厅吃饺子。胡以心找的这位是个电子信息行业的技术人员,叫做欧平祥,高大憨厚,性格略微内向,一回答方笃之提问就打结巴。倒是方思慎试着提了提古文字数字化方面的问题,立刻滔滔不绝说起来,两人意外地聊得投机。那父女俩被扔到一边,默默相对,闷头吃饺子。   吃完饭胡以心告辞,方笃之叫方思慎替自己送客。兄妹俩都明白,这表示方大院长对准女婿并不满意。不过兄妹俩心里一致认为,这不是什么问题。   方思慎问准妹夫:“你们怎么认识的?”   对着准内兄,技术人员十分放松,憨憨地笑:“我参加外甥的家长会,以心在会议室放幻灯片,放不出来,就上去帮了点忙。后来那小子犯了别的事,都是我去学校挨批,就又见了几次……”,补充说明,“那时候我姐出差去了,外甥跟我住。说起来,这小子算是媒人……”   胡以心飞个斜眼,七厘米尖高跟在他脚背上点一下:“平时八杆子打不出一个屁,这会儿倒挺啰嗦。”   欧平祥缩缩脖子,“嘿嘿”两声,果然不说话了,笑容却一直停留在脸上,   因为这件事,方思慎心情好极。   方笃之看不上姓欧的小子家世低微,鄙陋无文,却也知道轮不上自己给女儿操心。何况自己闺女什么脾性,当爹的多少清楚,嘴里不置可否,该干什么干什么。他在医院一躲三个月,姿态摆得差不多,日常交际逐渐恢复。不但各种琐事增加,还时不常出个门,“带病坚持应酬”,大大降低了磨儿子作陪的力度。   腊月二十五,跟父亲吃过早饭,方思慎依旧上了洪鑫垚的车回学校。   半路上洪大少手机响了,瞟一眼,掐掉。一会儿又响起来,不屈不挠,大有不接通不罢休的架势。   正好是个红灯,洪鑫垚拿起手机,口气不善:“史同,大放假的,你丫不在床上挺尸,倒有工夫骚扰老子。说!啥事?”   若搁在平时,史同少不得跟他贫几句,这会儿却在电话那头压着嗓音打颤:“金、金土,你快来……梁子……出事了……”   一帮人里,就数良民家庭出身的史同胆子最小。因了当年同蹲一个战壕,充分欺压对方的革命情谊,洪鑫垚很义气地认了这份交情。偶有合适的娱乐活动,还会把他也叫上。   跟绝大多数普通人一样,史同很受用洪大少的义气,向来积极回应,连带着跟同是高中同学的梁若谷也没断了联系。   听他这么说,洪鑫垚语调一沉:“他怎么了?你在哪儿?”   “他受伤了,挺、挺厉害,我搞不定,你快来看看……对了,我手机里有地址,这就发给你。快点来啊!”   “嗯,马上。”转头正要跟方思慎交待,信息来了,一看,地址居然是自己帮梁若谷弄的那套公寓,顿时放下一大半心。只要不是在外头被人砍,还有个医科生守在边上,肯定死不了。   “不是什么大事。我先送你回学校再过去。”   方思慎望住他:“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洪鑫垚皱眉:“不定什么乱七八糟的破事儿呢,你就别掺和了。”   “我听见了,你叫我怎么不理会?救人要紧,快点儿吧。”   洪鑫垚不做声,心里挣扎得厉害。很多东西,他不想让他知道,又似乎迟早要让他知道。不论知道还是不知道,都像比在脖子上的刀。   算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躲得过便躲,躲不过再说。   一打方向盘,强行并入旁边车道,改直行为转弯:“成。”   第59章   “绿莎园”是鑫泰地产开发的一个中高档小区,以精装小户型为主,针对高收入单身白领及小家庭,卖的是设计亮点,时尚精致。   洪鑫垚不想惊动无关的人,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张业主出入卡,交给保安刷一下,直接开车进去。   注意到身边人疑惑的表情,指指入口处“鑫泰地产”四个字,解释道:“我有时候会悄悄过来……”蹦出一个电视剧常用词,“那个,微服私访一下。”   “噗!”方思慎本来挺严肃,闻言不觉一乐。   直接从地下车库电梯上楼,找到门牌,才敲了两下,门就开了。史同长吁一口气:“谢天谢地,老大你总算来了。”   看见后边那位,愣住。   两三年没见,方思慎没什么变化,倒是史同横向发展,比过去圆了许多。   “史同你好。”   “你是……方、方老师……”这人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完全超出正常逻辑,史同目瞪口呆。   洪鑫垚一句“人呢?”,把他注意力牵扯过去。   “啊,在里边,里头那间。”   这是一套小两居,装修十分到位,却空荡荡的什么家具都没有。卖房过户交钥匙,都是底下人办的,洪鑫垚也是第一次进来。推开里间卧室的门,当中一张孤伶伶的铁架子单人床,一张简易电脑桌,堆着几摞书,日常用具靠墙摆在地上。因为收拾得整齐干净,越发显得空旷。   床上被子里趴着个人,一动不动。   方思慎快步上前,见梁若谷脸色虽然差,呼吸却平稳,不像是昏倒,倒像是睡着了。伸手轻探,体温不算高,于是抬头等史同说明情况。   洪鑫垚问:“怎么回事?”   史同小声道:“大清早我还没醒呢,突然接到他电话,说是受了点轻伤,叫我赶紧弄点药送来,然后发了这个地址——这到底谁家的房子啊?”   见洪鑫垚不答话,接着絮叨:“幸亏今年我爸妈提前回了老家,我年后有西语考试没去,要不根本来不了。找着这地儿,门也没锁,他都昏在床上了,吓得我!……好容易弄醒,居然……居然……”   洪鑫垚不耐烦了:“居然啥?说!”   “居然……伤在后边那地儿……”史同小心地看洪大少一眼,“我瞧像是被人故意弄伤的……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洪鑫垚闻言,稍微掀起被子,看见东一块西一块零星沾着血渍,裤子上尤其明显,心中大惊。嘴里轻哼一声:“怎么回事?问他自己不就知道了?”   “他不肯说……还不许我说出去。血是止住了,不过我可没十分把握,这万一……需要动手术,耽误不起的。我实在是没招了,想来想去,金土,也只有找你……”   洪鑫垚点头:“找我就对了。”   史同听见这句,缩了一下,飞快地瞥他一眼,神情诡异。   洪大少转念间明白他什么意思,一巴掌扇过去,也忘了压低嗓门:“你丫想什么呢?靠!跟老子没关系!”   梁若谷却被这一声吵醒了。方思慎一直沉着脸在边上倾听观察,最先发觉动静,打断那俩:“别浪费时间,他醒了,报警,去医院吧。”   “不行!”   两个人异口同声,一个是洪鑫垚,一个却是趴在床上的梁若谷。他哑着嗓子,费力地侧转身来,急切重复:“不、不行!”   然后才抬起眼睛,把面前三人挨个看过去。   “金土、方老师……”知道定是史同扛不住,招了洪鑫垚来。万没想到方思慎竟然跟着。难道这两人竟已能开诚布公到如此地步?只恨自己这副丑态,无端落到那人眼里,去证明彼此的坦诚相见。   心中既难堪且悲凉,咬咬牙,吐出一句:“不关别人的事……是我……自己……”   方思慎忽然在床前蹲下,与之平视,轻声问:“梁若谷,是谁伤害你?是谁逼迫你?”   被他这一问,梁若谷心防陡然瓦解,眼泪不受控制地哗哗往下淌,自己伸手去擦,无奈怎么也止不住。索性任由它流个不停,强作淡漠:“方老师,真的……没有谁害我逼我,是我……自己愿意……”   方思慎抬头看洪鑫垚:“不能报警?”   洪大少罕有地叹了口气。瞧见梁若谷这副样子,他心里大概有了底。摇摇头:“想都别想,没用。”   方思慎沉默一会儿,站起来:“那就去医院。”   见那三人都没反应,不觉动气:“梁若谷,你才二十岁,别跟自己后半辈子过不去!”   洪鑫垚在边上看着,这时再叹一口气:“梁子,你说句话。真不用管,我们抬腿就走。我只怕你这副样子,落下个后遗症什么的,你妈那里没法交待。想要哥们帮忙,就吱一声,该怎么个帮法。今天在这儿待着的,谁也不会笑话你,更不会出去乱喷,这个你大可放心。”   史同听见这句,心思一动,插口道:“我认识个已经毕业的师兄,在梭子街开了个小诊所,人很靠谱,手艺也不错……”   梭子街,属于京城北边城乡结合部,出了名的三不管地带。   洪鑫垚看梁若谷表情松动,立刻拍板:“成,你带路。”   方思慎想想,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上前跟史同一人一边,把梁若谷小心架起来,冲洪鑫垚道:“你背他。”   洪大少看看圆滚滚的史小胖,再看看直溜溜的方书呆,认命地蹲下身。心里恶狠狠地想,这笔账,将来总得从汪太子身上讨回来。   “等下。”方思慎忽然叫停,回身拿起床上的被子,干净那面冲外头,给梁若谷仔细围了一圈,这才扶着他趴到洪鑫垚背上。   一路开车往梭子街行驶,方思慎在后边搀住摇摇欲坠的梁若谷,史同坐在副驾驶位子上指路。那三人闷声不吭,他只好憋了满肚子好奇不敢问。   开了大约个把小时,拐过一个弯,刚才还是繁华街区高楼大厦,奇迹般地就变成了一大片纵横交错的平房。过渡区域一半拆着,一半盖着,这边钢筋铁架玻璃幕墙,那边碎砖瓦砾油布帐篷。顺着大道驶了一段,主路越来越窄,两侧一条条深巷胡同,纵横交错,也不知多少院落人家,俨然另一个世界。   只是如今这些房子十之八九租给了外来打工者,将近年关,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四处静悄悄的,杂乱而又荒凉。   “就在前边,看见那棵大槐树没,从那儿拐进去……”按照史同的指示又拐了两个弯,停在一户人家门口。各家都是一张锈迹斑驳的绿漆铁门,看起来差不多,唯独这家围墙铁刺上挂着一面白旗,上边印着个红十字。下得车来,就见墙上钉着一块三合板,上书歪歪扭扭四个大字:“便民诊所”。一截电线从门缝里漏出来,坠了个破旧的按钮,拿铁丝栓块小木牌:“夜间急诊请按铃”。   铁门一推就开,院子中间居然还有棵枣树。叶子早掉光了,剩了满树秃枝。   “廖师兄!廖钟师兄!”史同一边嚷,一边往里闯。   梁若谷站在车门边,忽然抓紧了方思慎的手。感觉到他的畏惧退缩,方思慎轻拍两下他肩膀:“已经来了,试试吧。”   洪鑫垚四面张望一番,闲杂人等一个也无,挺满意。这诊所一看就是专给三无人员流窜混混备的,最懂江湖规矩。拍拍手:“哥们几个既然把你弄这儿了,休想白跑一趟。你信不信少爷我把你撂这儿,通知某人来替你收尸?”   梁若谷气得身子打晃,两只眼睛通红。方思慎把那一个拽过来:“背他进去,小心门槛。”   他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感觉却跟学校小西门外那条胡同差不多。环视一圈,正房门楣上挂着三合板牌子:“门诊部”,左右厢房一边是“住院部”,一边是“患者止步”。看字迹与大门上的诊所名出自同一人之手。不禁失笑。   房间门又低又窄,等他最后一个跟进去,洪鑫垚正被廖钟指挥着将梁若谷放倒在帘子后边的小床上。帘子前同样悬块牌子:“手术室”。各样物品无一不破,无一不旧,幸亏还算干净,没有异味。   那廖钟身穿一件下摆开线的白大褂,带着大口罩和帽子,根本看不见长相。语调没有起伏地吩咐:“家属外边等着,护士长休假去了,史小胖来帮忙。”帘子一扯,里外隔开,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洪方二人本来还想考察考察医疗条件和技术,谁知道人家压根儿不给机会。洪鑫垚把几条东倒西歪的方凳挨个晃晃,挑了最结实的一条递给方思慎:“坐这个。”   方思慎笑着接过去,洪鑫垚的手机突然叮咚作响。一个脑袋从帘子后伸出来,呵斥:“关掉!”   方思慎赶紧拖他到外面。洪大少接着电话,眼睛左右瞟瞟,走到“住院部”门口,伸脚试试,果然没锁门。踢开了,招手叫方思慎也进去,两人各占一张单人床,相对而坐。   原本洪大少这一天另有安排,被此事耽误,电话一个接一个,好不容易才消停。屋子里冷不丁安静下来,谁也没说话。   见方思慎轻锁眉头望着窗外,洪鑫垚挪到他身边坐下。床板冷不丁往下一沉,方思慎小吓一跳,看他一眼,依旧扭头,盯着院子里峭拔嶙峋的枣树枝。   “你别多想。”   听到洪鑫垚说话,方思慎把脸转回来。   “梁子……有个相好。你大概也猜得出,是男的。我觉着,应该没别人,多半是跟那家伙闹翻了。”他知道得有限,也不好细说,最后只道,“没什么大不了,你别瞎操心。”   方思慎没搭腔。好一会儿,才道:“不知道伤得重不重,马上就过年了,他妈妈那里怎么办?”   “这个回头问他自己,这家伙最会跟他妈面前装乖,用不着咱操心……要不……就说犯了痔疮?哈哈……”   他正笑得没心没肺,见方思慎脸色微变,猛然意识到不妙。讪讪收起表情,低下头去。   躺在另一个屋子里的梁若谷,这时候提醒了他,叫他想起自己曾经做下的混账事。精明厉害如梁才子,有人上赶着帮忙,眼下都那副凄惨可怜模样,那么当初他……他……到底怎么熬过来的?   很长时间以来,洪鑫垚只认错,内心深处,未必真正觉得自己犯了错。后来终于觉着错了,又拿改正和补偿当了幌子。仗着真心实意,便以为一切自当天经地义理直气壮。距离那个炙热混乱惨烈缤纷的初夏夜晚,已然过去了近千个日子。如今成熟太多的洪鑫垚,这一刻回顾当初,终于体会到自己曾经让他怎样痛苦无助。于是,眼下方思慎作为旁观者的点滴触目伤怀,都有效地化作了洪大少身临其境般的槌心刺骨。   手悄悄地一点点移过去,握住他的手指:“对不起……”   方思慎有些不解,眨了眨眼睛,似乎意识到什么,“嗯”一声,还去看那枣树。   洪鑫垚笃定他明白自己的意思,将那只手整个包在掌下:“怎么这么凉?这屋里暖气不足,咱们还上那边去。”不由分说,拉着他起身,轻手轻脚溜进“门诊部”,恰好遇上廖钟从“手术室”里出来。   “不算严重,缝了两针,好得快些。禁食三天,住院一周,一周后情况良好就可以走人。”廖大夫说完,对身后史同道,“饿了,跟我去弄点吃的来。”换话题比翻书还快。   洪鑫垚连忙掏钱包:“我请。”   廖钟也不客气:“不急,待会儿一起算。”   等那俩出去,洪鑫垚皱起眉头:“就这破地儿,还‘住院’呢。”   梁若谷只做了局部麻醉,人清醒得很。仿佛受到廖大夫科学态度的感染,神情已然完全恢复正常。   “金土,我跟他谈过了,就在这儿住一个星期。钱麻烦你先帮我垫上,回头……”   “那个再说,你当真要住这儿?”   梁若谷闭上眼睛,忽然扯起嘴角笑了笑:“你不觉得……这地儿够清静?我妈去了南方舅舅家过年,本来说好我明天动身过去,现在只好不去了。下次我妈要问起来,记得我跟史同一块儿上的西语班。”   洪鑫垚听他非要留下,直觉是为了躲汪浵。想了想,问:“万一还有别人找你,问到我这儿……”   梁若谷沉默片刻,忽地嗤笑一声,满腔自嘲:“你以为,还有谁会找我?你还不知道那人?贴上去嫌你贱,站开了恨你傲,只肯我负人,不肯人负我……他不过是窝了点火,因为我没叫他如意而已。气撒完了,你指望他会回头看一眼?没门儿。”   因为梁若谷似无还有的主动,汪浵认定他有所图,一直等着他开口求自己。等了恁久不见动静,忍不住怀疑对方是真硬气还是真情意。正当若即若离之际,偶然得知白贻燕那老不死动了自己的人,一股火哪里憋得住?起手就往死里整。整完了才回过味儿有些不对,派人仔细查了查,当即明白这回被人利用了个彻底。   “就当我欠他的,正好两清了。金土,你要还当我是哥儿们,见了他,一个字也别提。”   不等洪鑫垚回答,梁若谷又看向方思慎:“方老师。”   觉得他趴着扭脸说话费劲,方思慎伸手托一把,将枕头往下挪挪,让他胳膊撑得舒服些。   “方老师,您真好。”   洪鑫垚撇嘴:“不用你夸。”   谁知梁若谷却道:“金土,我有话跟方老师讲,你能回避下吗?”   洪大少眼一瞪:“不能。”拖过两条凳子,跟方思慎并排坐下,现场监听。   梁若谷不再理他,接着跟方思慎说话:“方老师,您听过首都文化艺术研究所吗?”   方思慎摇头:“没有。”   “燕山学院国学研究中心,您一定知道吧?”   “知道。”燕山学院,是京城二级文科高校。   “首都文化艺术研究所,就是燕山学院国学研究中心的前身。也是,我爸爸从前工作的地方。”   梁若谷整夜折腾到现在,已是强弩之末。因了方思慎在场,总觉得有些话非趁此机会说出来不可,神经反而莫名兴奋。   “己巳变法那年,我爸刚刚工作,在那里做讲师。第二年开始,秋后算账,他只不过跟着去过一次,不知为什么,竟莫名其妙发配支边,是整个所里最倒霉的一个。直到我五岁,他才回到京城。因为边区条件太差,得了很严重的风湿,又不要命地做研究,等我小学毕业,就撑不住了……我妈实在不甘心,想尽办法打听,这些年关于那件事的禁令稍微松动,终于打听到,我爸当年在为首煽动名单里。据说,是有人动了手脚,用他替下了另外一个人。”   “研究所并入燕山学院后,人都散了。我听说,人文学院古夏语专业的严知柏教授,当年是我爸直接同事,所以……才急着想认识他……”   严知柏,就是那位从梁若谷处借走方思慎灵感,一锅剩饭炒得十里飘香的学者。   “一直想当面跟您道歉,总也没有机会。”   方思慎没想到内情如此复杂。同情之余,终究不能苟同他的行事方式,只道:“以后别这样了。”   洪鑫垚听得似懂非懂,追问:“梁子干嘛跟你道歉?”   方思慎摇摇头:“没什么。”   忍不住多问一句:“那……被你父亲替下的人,找到了吗?”   梁若谷笑了,笑容中一片寒意:“找到了。人世间总有些凑巧的事——被替下的那个,最近丢了官,动手脚的那个,已经瘫在床上,出气多,进气少了。这可不正应了那句,哼,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第60章   因为父亲提出要回家过年,方思慎便决定先回去收拾一番。这么久没人住,虽然高诚实会定期上门帮忙给面果树浇水,查看一下安全问题,还是觉得需要提前好好打扫才行。   就算只有父子二人,过年也该有过年的样子。   腊月二十七,洪鑫垚先到学校接人,然后跟方思慎一起去看梁若谷,再送他回家。   从华大鼎的办公室里捧出一大摞书,背上还扛着手提电脑,洪大少后悔不迭。早知道这么沉,就该直接把车开到楼门口来。   两人吭哧吭哧,走走停停,到达国际会堂停车场时,都累得冒了细汗。   大部分重量在洪大少身上,方思慎十分歉意:“对不起,找个行李车搬运就好了。”   洪鑫垚喘口气:“别杵那儿啊,还没到呢,今儿停地下了。”   “啊?”方思慎看看面前这辆黑色轿车,“这个不是你的?”   洪大少无语了。   方思慎很不好意思:“我看着差不多……”   洪鑫垚郁闷得笑了:“我该谢谢你总算没看错颜色?”   面前这辆骁腾C2跟他那辆C3本来就差不多,那点差异,在有的人眼里天壤之别,在方思慎眼里基本看不见。   洪大少悻悻道:“今儿换车了,没搁外头。”说着,领他从地下入口进去,停在一辆银色跑车前。   即便方思慎这种根本不懂车的人,也觉得那颜色和造型直闪眼睛。   “晚上有个应酬,得撑着点面子。”洪鑫垚边说边把东西放好,示意方思慎坐进去。看他在椅子上左右动动,问:“不舒服?”   “没有,是有点不习惯。”车内空间看似狭小,因为设计极佳,舒适度其实相当高。   “梭子街那种地方,平时不能往那儿开。这几天人少,倒没事儿。”   方思慎点点头,没说话。不管什么时代什么地方,奢侈品从未断绝,已成人类永恒的执念。而贫富的极度不均,总在现实中持续上演。对财富本身做道德判断,他自问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至于附加其上的前因后果,手段方式,却又超出他能力之外。   他想了想,哪怕洪鑫垚骑辆自行车,或者干脆空身一个人,来接自己,与此刻并无本质不同。   微微一笑:“慢点开,注意安全。”   “放心吧。”洪大少用自认最潇洒最帅气的动作开车上路,同时补充灌输常识:“你记住车牌,首字母都是我名字缩写,然后是地区编号01,黑的那辆尾数868,这辆686。下回别再弄错了。对了,我手机换双卡了,你以后打我新号,前三位跟你的一样,后边四个27。”说着,掏出手机拨了一下。   方思慎瞧着屏幕上一长串27,把号码存下来。心里觉得这数字有点奇怪,到底也没联想出是哪里奇怪。   路上买了些吃食用具,带到廖钟的便民诊所。方思慎又买了一堆福字对联、吊钱窗花,每样分点给廖大夫过年。   院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推开“门诊部”的门进去,那俩一个趴在床上,一个坐在矮凳上,中间摆条方凳,正在玩最幼稚的扑克接龙游戏。趴着那个脸色苍白,懒洋洋地,神情却戏谑轻松。坐着那个满脸严肃,紧紧捏住一张纸牌不肯松手。   洪鑫垚哈哈大笑。   廖钟看见两人手里拎的东西,板着脸道:“他不能吃。”   “知道知道,咱们吃。”   廖大夫立刻起身接过去:“我看看。”扒拉两下,往外走,“来一个帮忙!”直接拎起袋子进了“患者止步”那屋。   这时已近午饭时分,方思慎道:“我去吧。”上那边给廖大夫打下手。   屋里单剩了梁洪二人。经此一事,洪鑫垚对梁才子多了分佩服,梁若谷对洪大少欠了分义气,关系无形中比原先更近。   洪鑫垚望着窗外,等方思慎进了厢房,才道:“梁子,昨儿绿莎园的经理给我打电话,说有人担心你出事,闹着物业撬开你家门。见屋里没人,急得什么似的,又不肯报警。你说,这事咋办?”   事实上,不光屋里没人,床上还有血。物业怕出命案,第一时间汇报给经理。那经理知道户主是四少朋友,立刻报给了洪鑫垚。   梁若谷听了他这一番话,愣住。   洪鑫垚又道:“我看他这会儿急昏了头,还没发现你那窝跟我有啥关系。要不了多久,肯定找到我头上。咱丑话说在前头,他一天不问,我一天不知道,他要问到我这儿,哥们可没法替你瞒下去。”   梁若谷盯着扑克牌发呆。最后蹦出一句:“你看着办吧。他还能怎么样?爱咋咋的,谁管得着。”   又说了一会儿话,那边叫吃饭。为了不刺激病患,饭桌摆在厢房。   洪鑫垚转身往外走,听见梁若谷在后头“哎”一声,停住。   “金土,你跟方书呆……玩儿真的呢?”   洪鑫垚侧头,脸色微沉:“真的又怎样?”   “不是我打击你,你当真,人家可未必当真。我看书呆子跟你一块儿进进出出,哪有半点那个意思?你不觉得他压根儿没放在心上?日子也不短了吧?一天天的白费劲,不嫌累么?”   洪鑫垚拧起眉毛:“我说,你有这闲工夫,不如先替自己操心。”伸手去开门,又补一句,“还有,人有名有姓,别书呆子书呆子的乱吠。”   梁若谷在后边无奈地笑笑:“你当我故意说难听的讨你嫌?你要觉着不是这么回事,那敢情好。”   洪鑫垚心情顿时无比低落。   三个人吃着简单的午饭。廖钟屋里不但有医学书,还有不少文学著作,在饭桌上一板一眼跟方思慎讨论起现代文学中的古典意象,意外地话多。洪大少在边上默默啃烧饼。   临走,洪鑫垚把电话号码留给了廖钟,方思慎又加上了自己的。万一有事,他就在本地,毕竟方便些。   才上车,方思慎望着旁边锅底一样的脸,问:“怎么了?有什么麻烦吗?”   这句话好似数九寒天中一炉熊熊炭火,将洪鑫垚心里那坨冰彻底融化。   咧嘴一笑:“能有啥麻烦?就是听姓廖的装蛋胡扯听得想吐。”   方思慎也笑了。   车开进国立高等人文学院,总觉得太招摇,瞅着一个无人的空档就叫停,结果还隔着好几排楼。两人背起电脑捧起书,吭哧吭哧往前走。人文学院近年扩张极快,人事变化相当大。教工宿舍搬迁到新区后,格局与从前大不相同,再加上方思慎中间有三四年没出现过,碰见熟人的几率其实非常低。尽管如此,他还是低头疾走,不愿跟人打照面。   洪鑫垚打下车起就激动得很。这都多久了,总算熬出了登门的资格。注意到方思慎的不对劲,想想便明白了。故意装出不堪负重的样子,一步一挪。方思慎发现他没跟上,又折回来:“再给我一点。”   “不用不用。”洪大少步子立刻快起来。边走边道:“干嘛跟做贼似的?直接告诉你爸是我送你回来的,有什么关系?”   方思慎沉默一会儿,才道:“你知道我爸因为高血压住的院。上次……卫德礼的事,他就很生气。我怕……洪歆尧,对不起,请你担待。”   “没,没关系……咳,你说这个做什么,这有什么可对不起的。我不也一样?不敢让老头子知道……不是,我的意思是,以后,那个,以后……”洪鑫垚忽然觉得自己嘴怎么笨成这样,竟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你不用说了。”方思慎低着头,迅速而轻声地截住他,“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洪鑫垚脚下一顿。望着前面那个瘦削挺拔的背影,即使抱着重物快走,腰背也绷得笔直。洪大少生意场上应酬,渐渐磨练出更多看人的本事,知道这样无形中体现出的习惯,来自深厚的个人修养。而那低垂着的头和脖子,与挺直的脊背相比,便显得格外柔弱,竟似透出莫名的淡淡哀伤。   心中涌起一股浓烈的怜惜与不安。自从得到回应之后,第一次实质性地感受到,对方给予的这份回应,多么纯粹,又多么沉重。   他心事重重地跟进家门,放下东西。   方思慎问:“喝茶吗?”   勉强笑笑:“下回再喝。我得走了,过会儿该堵车了。”   “那……洗个手,擦擦脸?”   两人都折腾得额上冒汗,手上也沾满了旧书抖落的粉尘。方思慎走到卫生间,才意识到家里根本没热水。还好暖气没停,自来水管里放出来的水并不冰手。   拧了毛巾递过去:“对不起,将就一下吧。”   洪鑫垚去接毛巾,却顺势把他整个手掌都攥住,越收越紧。   一双眼睛幽深透亮:“你放心。”   方思慎只觉得凉水浸湿的毛巾无端烫起手来,烫得整个身体都有些发热。下意识接了一句:“放心什么?”   “我知道,空口白牙说什么都没意思。总之你放心就是,别瞎想。”   四目对望,十指相交,嘴唇的碰触始料未及而又顺理成章。一个小心翼翼地放肆霸道地步步深入,一个忐忑惊慌中迷乱沉沦中节节退让,成就了彼此之间真正意义上的初吻。   洪鑫垚仿佛不过瘾般含着那两片柔软的唇,在牙尖上来回一遍又一遍地磨。   方思慎面上一片火烧火燎,急促喘息:“你……还不走……”   “这就走。明天有事,后天清早动身,等到家了给你消息。”抄起毛巾在脸上胡乱抹一把,忽地凑到他耳边,“还有,春节快乐,恭喜发财。”转身走了。   仿佛一下子凭空消失似的,人就不见了。方思慎茫然四顾,一片空旷,惟余自己孤零零一个。可是唇上残留的细微感觉却余韵悠长,似痒似痛,又酥又麻,直渗入神经深处,叫人忽略不得。   他慢慢走到沙发前坐下,一时不知道要干什么。想起那句“恭喜发财”,忍不住翘起嘴角。手机响了,慌忙接通,方笃之在那边问:“小思,在哪儿呢?”   “在家……嗯,刚进门,正准备收拾……嗯,不会的,就随便扫扫……好,明天下午去医院接您,知道了,请高师兄开车……好,爸爸再见。”   挂掉电话,这才发现另一只手里还抓着毛巾。顺便凉水洗个脸,振作精神,开始大扫除。   面果树早被方笃之搬到了阳台上,高诚实每周来浇一次水,却只有大门钥匙,也不敢动别的地方。几乎半年没人住,屋子里憋着一股浓重的霉尘味道。方思慎把窗帘统统拉开,打开所有的窗户和房门,通风透气。尤其是书房,因为远比其他房间拥挤,空气更加浑浊。   接了一大盆水,找出几块抹布,捋起袖子,预备大干一场。   先收拾父亲的卧室。室内陈设简单,床单被罩换下来扔到洗衣机里,家具擦擦灰,也就差不多了。忽然兴起,翻出那兜新年装饰品,门上粘个福字,又贴了几处窗花。家具窗帘均以素色为主,金红相间的福字窗花一出,立刻平添无限喜庆。   于是兴致勃勃地继续收拾书房。书房基本方笃之专用,方思慎也就偶尔过来翻翻书,做做搬运工,帮父亲取放高处的资料。房里三面都是柜子架子,唯有靠窗摆了张两米长的大书桌。又横向接了一张新式电脑桌,手提电脑拿到医院去了,电话、打印机、文件袋之类仍然占满了桌面。   方思慎环视一圈,决定先把桌上的书和资料分门别类放回去。拿起一本抖抖灰,插回架子上。顺手蹭一下,果然架上也是厚厚一层尘土。心想不如先把书柜和书架擦擦。擦到第三个,累了,索性垫本文教科研年鉴,坐到地上,慢悠悠地擦着最下边一截。   这是书房中最古老的一件家具,上边三层书架,装着玻璃推拉门,下边一个双门柜。样子笨拙厚重,颜色黑黝黝的,也不知道什么木料。方思慎记得自己刚到京城的时候,家里就有这么一个柜子。不由得有些触动,心不在焉地一下一下擦着柜门。   “当啷”一声轻响,原来碰到了锁头。小小一把黄铜锁挂在中间,已经旧得发黑。   方思慎奇怪自己以前怎么从没注意到,这个柜子上着锁。极其老式的搭扣锁,两边铁片用螺丝钉固定,很容易撬开的那种。   起身擦别的家具,眼睛却总也忍不住要去看那个柜子。不知看到第几次,终于在房里找起钥匙来。医院守夜时父亲梦魇中吐露的话语浮现在脑海,如同高压泵一般,将往事一点点抽出记忆。   “小思!别骗我!那孩子不是你的,对不对?对不对?……”。   “阿致,对不起……如果有可能,我希望永远不必告诉你。我其实……不是你的爸爸……”   “你若愿意离开这里,可以……去京城,找一个……叫做方笃之的人。找到他,说不定……你就能正经念书,念大学……这封信,上面有地址。你交给他……交给本人……万一找不到,还回来,我托付了你连叔……”   “从现在起,你跟我姓方,我就是你爸爸。男孩子叫什么致柔,换个名字……养育之恩不可忘,就叫方思慎罢。”   …… ……   方思慎盯着那个柜子。这是父亲从旧居带过来的最老的家具,也是这个家中唯一一个自己没有钥匙无法打开的地方。他几乎可以笃定,这里藏着所有的秘密,至少……藏着当年那封信。   当年十五岁的何致柔,是多么倔强耿直的少年,一封信皱巴巴在贴身口袋里放了几个月,竟从来没有想过偷偷拆开看一眼。直到辗转寻得方笃之,亲手交给了他本人。   信里究竟写了什么,他不知道,因为方笃之这么多年不曾提及分毫。收信人读完后什么反应,他同样不知道,因为方笃之是躲在屋里看的。漂泊了好几个月的孩子被挡在门外,累得靠在门槛上睡着了。一觉睡醒,就成了方思慎。   更重要的是,在他心目中,从得知方笃之这个名字那一刻起,便已认定他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从未怀疑。现在才发觉,从始至终,这个问题都没有得到过确切答案。   找到那封信……只要找到那封信……   他打开大大小小的抽匣,在书架缝隙里摸索,紧张得双手颤抖,额头冒汗,最终一无所获。   扶着柜子慢慢坐倒,把头贴在冰冷的铜锁上。忽然意识到什么,立即爬起来,跑到厨房一通翻找,找出一把螺丝刀。   卸那搭扣上的螺丝钉时,手抖得不成样子。好在柜子材料上佳,竟没有多少木屑掉下来。   方思慎长吸一口气,双手握紧螺丝刀,竭尽全力稳住动作。对真相的渴望战胜了一切犹豫恐惧,当最后一个钉子卸下来,搭扣“啪”地脱落,伸手轻轻一拉,柜门应声而开。   里边东西意外地少,寥寥几叠书本纸张,码得整整齐齐。最厚的一叠,看起来像是日记。方思慎试着碰了碰,立刻把手缩回来。马上又觉得不对,轻轻拿起最上面那本。果然,轻飘飘地没一点分量。红色塑料封皮上印着开国元首头像和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   一看就是多年以前的东西。打开来,内页全部沿边裁掉了,好端端一本日记,只剩下个空壳。掂了掂下边那些,无一不是如此。   那些纸笔记录下的经历与心情,早已灰飞烟灭。单剩了一堆外壳,珍而重之藏在这里,好似一座衣冠冢。   方思慎把那些空壳日记本小心放好,不觉悲从中来,心头一片凄凉。呆呆坐了许久,抬手去关柜门。   他告诉自己:就这样吧。就这样吧。这样……已经足够好。   目光无意中瞥见角落里一个扁扁的铁皮盒子。仿佛心灵感应般,直觉那就是自己寻找的东西。   他的手在半空悬了好一阵,才一点一点拿起那个盒子,恍若千钧之重。   盒子没有锁,打开来,一封信静静躺在里边。牛皮纸信封并未因时光的流逝而褪色,表面虽然布满折痕,熟悉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辨:“帝京,正阳门外东大街百花坊广福胡同一道甲二十七号方府,方笃之先生亲启”。   那是方家三十年前的住址。方思慎还清楚地记得,这个地址让自己找得好辛苦,二十七号居然是一家包子铺。他问遍了胡同里路过的每一个人,前后问了十几天,几乎准备放弃,打算返回青丘白水的时候,终于问到有个叫方笃之的人,可能住在国立高等人文学院里。   手心全是汗。他猛然起身,冲到卫生间里,打开水龙头,把手仔细洗净擦干。然后才回到书房,轻轻捏住信封,将信笺慢慢抽了出来。   最普通的毛边纸裁就,不过三页。钢笔写的旧体行楷,和记忆深处同样工整秀逸。第一行起首云:   “君迟见字如晤:”   第61章   “君迟见字如晤:   “一别经年,匆匆十五载。提笔之际,万语千言,终化作无限唏嘘。犹记得送你归京那日,林子里杜鹃开得多么热烈,半边河水映得像天上的紫霞。你说须当将此美景刻印心中,只因此生无缘再见。我便知晓你心底的恨意,亦如那鲜艳得滴血的杜鹃一般。今生今世,你我恐怕再也无法相见了……   “我自十岁上归国,第一个认识的同龄人就是你。同窗共读,结伴千里,与君相交十四年,曾经福祸生死相依,情分比同血脉至亲。我本长你一岁,无奈常被误会你长我幼,恰应了‘痴长’二字。自从离别之后,回思过往,渐渐懂得当年你是何等宽厚包容,情义深重——君迟,是我辜负了你。每每思及你当日之痛,便不禁痛彻肺腑,无可自抑……   “近来时常想起过去。多少年少荒唐,往事梦回,历历在目,自知恐不久于人世。白石句云:‘人间久别不成悲’。纵有起伏不平、世事坎坷,皆如烟消云散。唯余你我共处之快乐,历久弥新,时时予我安慰……君迟,我这样记得你的好,直至生命终结之日。便请你将我的不好忘却了罢!请你原谅了我罢……   “这几日精力愈发不济,偶尔得闲,不由胡思乱想。想你我今生千山暮雪,终将阴阳两隔,若要归咎,全在当初一念之差而已。然而思前想后,当日我之必须留下,犹如你之必须离开。倘使时光倒溯,命运重来,又当如何?人生不如意,最是无奈二字。重重羁绊,种种难为,有情有缘而不逢其时,相思相望而不得相亲。与其他日咫尺两逼,何如此生天涯惦念?   “君迟,我这就要走了。我有一个人间最可靠的信使,替我把这封信送给你。他就是我养育了十五年的孩子,名字叫做何致柔。我知你定要再一次恼我,恨我了。但请你不要恼恨这个孩子。他是个苦命的孩子,是这世上除你之外,我最深刻的牵挂。他也是个好孩子,学业上悟性颇佳,性子更是比我好得多了……   “你知我不大相信唯物论的,故而常思与君泉下重逢,来生再见。然而你是相信唯物论的,那么或者我们的缘分仅止于此生。我总是这样自私,不肯为你考虑,就让我在你面前,这辈子最后任性一次罢。君迟,我请求你,收留这个孩子,待他视如己出,将他抚养成人。如若果真没有来生,这个你我共同养育的孩子,即是我们生命的延续。假若你不能接受,也请不要勉强,他终将有他的命运,我会祝福他,正如我祝福你一样。   “年华有尽,岁月无情。君迟,我只想让你知道,我在这漫长而又短暂的十五年中频频回顾,与君相遇,实属今生最大的幸运。你留给我的珍贵的美好回忆,将比我的生命更加持久。   “愿君常怀喜乐,平安康健。   “若得来生,请允许我待你一如你待我。   “子谨戊寅年冬”   “啪嗒!啪嗒!”泪水滴落到信笺上,陈旧的纸张又薄又脆,吸水性极强,迅速渲染开来,晕出一大团湿渍,眼看就要破裂。方思慎一惊,赶紧仰头,让眼泪顺着脸颊流到脖子里。过了一会儿,慢慢托着信笺起身,顾不得眼中一片酸涩,找了本塑封的小册子垫在暖气片上,信笺轻轻平放其上,再拿大字典压着。   小时候有一次不小心弄湿了书页,就是这样烘干的。只是印刷铅字不容易晕开,钢笔墨水却沾水即糊。心里后悔极了,脑中也像那几团湿润的泪渍般糊涂混乱,坐在地上傻等。   “待他视如己出……视如己出……如己出……”   整个世界都只剩下这一句,跟炸雷似的轰隆响个不停。等他凝聚心神侧耳细听,偏又什么都没有,惟余漫天昏昧迷雾,层层包裹,让人无法思考。这一场雾又浓又厚,天黑了他不知道,肚饿了他不知道。寒冬腊月,门窗大开,靠着暖气吹风吹到半夜,身上原本汗津津的,直吹成了透心凉。连打好几个喷嚏,才一激灵清醒过来,爬起来去关窗。   对面楼里点点灯光,看得见人影移动,充满了属于家的温馨宁谧。远处不时有焰火腾空,将夜幕下的城市映衬得分外璀璨。此情此景,与三年前除夕归家时何其相似。方思慎看了许久,终于拉上窗帘。忽然想到,在对面的人眼中,这一窗灯火,一帘朦胧,怎见得不是同样温馨宁谧一个家?   泪水再次夺眶而出。他不得不承认,无论那背后藏着多少隐情秘密,不管彼此间经过多少矛盾难堪,唯有方笃之,让他真正感受到了父亲式的爱,感受到了家的安全和温暖。   果然……视如己出。   这个认知让他的心一下子绞痛起来。   目光扫过撬开的柜门,铁皮铜锁耷拉着,螺丝钉散落在地上,提醒他面对现实,收拾残局。   挪开字典,信笺仿佛被熨斗熨过似的平整干燥。把三张纸并排摊开,且不去看内容,单看折痕字迹,竟分不出哪里曾是自己滴落的眼泪。之前太过专注于内容,都没注意到其实纸上早已东一片西一片尽是水印,只不过字迹依然可辨而已。墨水颜色有浓有淡,足见写的人断断续续,前后拖了不知多长时间。末端署名处盖了一方章子,先头也没注意,这会儿分神细看,乃是“真心竹马”四个字。   真心者,慎也。竹马者,笃也。笃者,马行顿迟也,是为君迟。慎者,僶勉谨诚也,是为子谨。   方思慎一面讶异于自己这种时刻居然还能进行如此丰富的字源字义联想,一面强迫症似的琢磨这些联想。   方君迟,何子谨。   真心竹马。   跟了前者十二年,跟了后者十五年,方思慎从来不知道二位长辈居然还有字。他直觉这必是只属于他们之间的某种约定。这约定如此私密而又郑重,饱含着承诺意味,即便隔了无法跨越的时光与空间,仍然满溢深情浪漫,刻骨温柔,叫人心魂摇荡。   他知道,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他们彼此相爱。   然而更加残酷的事实是:如果他们彼此相爱,那么,在两个相爱的人之间,为什么会出现另一对母子?   心脏“砰砰”地跳,太阳穴“突突”地跳,身体不由自主跟着颤抖。方思慎觉得自己慌得浑身发麻,仿佛有什么最可怕的东西就要出现,有什么最珍贵的东西就要失去,却无法阻挡。这样的自己,实在太过软弱。明知道无非是熬一熬,挺一挺,往者已矣,人生不可能就此崩塌,还是对过去与未来望而生畏。   他捧着信又坐了半天,想起自己的房间还没收拾。习惯这时候跳出来拯救了他,驱使他放下心事,重新开始忙碌。换好床单被罩,擦擦家具,钻进卫生间冲个澡,然后打开洗衣机。   夜正在逝去。机器单调而富于节奏的轻微噪音恰好具备安抚情绪的作用,让人清晰地认识到:过去无可逃避,未来需要继续。   再次阅读的时候,方思慎故意代入方君迟、何子谨这两个陌生的名字,顿时产生了距离感。信中透露的一切,包括提及的那个孩子,都好似能够用旁观审视的目光去看待,甚至一边读,一边试着结合已知的事实,推敲揣测起来。   信中说:“人生不如意,最是无奈二字。”   当年何子谨本应该可以跟方君迟一起回京城。因为后者说过:“跟我走,跟我回去。”方思慎一直以为,他没有离开,是挣扎过后的抉择,多少心甘情愿,却原来不过“无奈”二字。   “重重羁绊,种种难为”——什么样的无奈,令他这样为难,脱身不得?那个孩子,在不在这无奈里,属不属于羁绊之一?为什么这无奈庞大到纵使时光倒溯,命运重来,也无法改变,让他感叹“有情有缘而不逢其时”,发出“相思相望而不得相亲”这样绝望的预言?   何子谨对孩子说:“其实我不是你爸爸”,却对方君迟说:“他就是我养育了十五年的孩子。是这世上除你之外,我最深刻的牵挂。”自相矛盾,语焉不详,为什么即使在临终遗言里,他也不肯清清楚楚做个交代?   他说:“让我这辈子最后任性一次”。这最后一次任性,却是为那个孩子谋取最好的未来。   …… ……   方思慎没有想到,发掘更多的内情,其结果不过是引发更多的疑问。明明早已长大成人,这一刻彷徨无依的孤独感,竟比十五岁那年寒冬还要强烈。   于是,他前所未有的思念起母亲来。   冷静地将信件放回去,把螺丝钉照旧拧好,地板上细碎的木屑清扫干净。除非趴到柜门上端详,否则不可能看出异样。   躺在床上,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在心中呼唤:“妈妈……”   方笃之一早起来,左眼皮就跳得厉害。前来帮忙收拾东西的小护士娇声笑道:“左眼跳财的啦!方院长您是贵人啊,我呀,一见您左眼就跳,过年红包要收到手软咯!”   然后方院长的右眼皮也跳起来。   打电话给儿子,没人接。改拨家里座机,还是没人接。再打给高诚实,这回倒是通了。   “诚实,你先把小思捎上,再到我这儿来。”   “现在?”   “现在,他在家里。”   高诚实想这倒是方便。十分钟后,人已经出现在方院长家门口。敲了许久也不见开门,猜想师弟莫非提前自己走了,打电话又不通,索性直接开车到医院。   不想方笃之劈头就问:“小思呢?”   “啊?师弟不在您这儿?”   “你没看见他?”   “没有啊,您说他在家,可我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啊。”   “他搞什么!”方笃之拿起手机,又拨了两通,这回变成“对方已关机”。   “你不是有钥匙?怎么不进去看看。”   高诚实心说您提醒我了,回头赶紧把那钥匙还您。   方笃之一挥手:“走,回去!”   进门看见四处贴着福字窗花,心头暖融融的。旋即想起来不对,高声叫道:“小思!”两步跨进儿子卧室。   人正在床上躺着呢,竟似毫无知觉。伸手一摸,皮肤滚烫。   “小思!小思!”方笃之急了,赶紧抱起儿子。   高诚实跟在后头吓一跳:“师弟这是怎么了?教授,让我来吧,我背师弟下楼。”   方笃之这时也有些力不从心,只得交给他。心急火燎又回了医院,打电话拉关系找主任医师来给儿子看急诊。   第二天腊月二十九,高诚实早定了这天的机票回老家。虽然他一副赤胆忠心要留下来帮忙,方笃之到底没答应。   除夕日的早晨,烧终于全退了。方笃之觉得儿子烧得有些迷糊。没醒的时候,一会儿“爸爸”,一会儿“妈妈”,那可怜模样瞧得人心都碎了。如今虽然醒了,神情却有些呆呆的。往往一句话,半天才等到回复。好在风寒急症,来得快,去得也快。烧一退,方笃之便不肯再给他吊水,改吃成药。   手里晾着送药丸的白开水,絮絮叨叨数落:“这么大的人,就不知道自己注意,我看你非把爸爸急死了才高兴。总不肯让我过个安生年呐,真是前世造孽欠了你的……”   医院里凡是能走的都走了,那些个大红灯笼、对联福字,衬得建筑物内部越发空旷。   “爸……”   “嗯?”   “年……已经过了?”   “说什么傻话,今儿腊月三十,除夕还没过呢!”   “那……咱们回家吧。”   方笃之看看儿子,忽然高兴起来:“对,应该回家!走,咱们回家过年!”   头天有高诚实换手,后边却全是他一个人顶着,那双高症状便有点儿复发的意思,出电梯的时候不禁微微晃了晃。方思慎不迷糊了,一把扶住:“爸,没事吧?”   “没事没事,回家补个觉就好。”   在方思慎的坚持下,车扔在医院停车场,父子俩到门口去拦出租。司机不肯打表,一口价,五十。   “您也不看看,今儿什么日子?等过了四点,您就是出一百,也没人肯拉了!”   “成成成,走吧走吧。”   坐上车,方思慎忽道:“爸,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我饿了。”他醒来后就吃了一顿没滋没味的病号饭,随着身体恢复,那点食物立马消化殆尽。   方笃之一听这话,当即给司机加五十块钱,先找地方吃饭。谁知一路上小饭店早关了门,大饭店只接待预订年夜饭的客人,唯有洋快餐十分敬业地坚持着。勉强要了两样能吃的,赶到超市采购。   晚上,父子俩一边看电视,一边包饺子。方笃之要守岁,结果不到十点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方思慎叫醒他,伺候洗漱完毕,送到房里睡下。   坐在沙发上,方思慎端起水杯吃药,顺便等十二点的钟声。心想:以后真的不能再这样马虎,自己生病了,父亲怎么办?   十二点,洪鑫垚的短信来了,啰啰嗦嗦分作好几条才完,又问昨天到家报平安为啥不回复,发了个极度委屈的熊猫脸,跟本人颇为神似。   方思慎笑了,告诉他昨天手机没电,今天才发现。   初一到初三,方笃之有打不完接不完的电话,方思慎慢慢看书,整理资料,睡前给洪大少爷回信息,此外就是父子俩一起做饭、吃饭。   每当方笃之在书房待着,方思慎便有进去质问摊牌的冲动。每当二人对坐,那股冲动又被他自己理智地压了下去。别的不说,单是一个高血压,就叫他丝毫不敢乱来。   万一……   毕竟,人生已经再也损失不起。   大年初五,正忙碌,听见敲门声,抬头一看,父亲就在房门口站着。   “小思,”方笃之轻咳一下,表情带着惭愧,“爸爸可能要出几天门。学政署和文化署联合组织了个疗养活动,主要是慰问一些老教师、老干部,给了我一个名额。机会难得……”顿住,改口,“你特地在家陪爸爸过年,爸爸却放不下这些俗事,真是……”   方思慎愣了一下,才道:“爸,没关系的。我本来在家也没闲着,再说,那是……您的工作。不知道在哪里?去几天?”   “就在京畿云雾温泉山庄,住个五六天的样子吧。一会儿日程传真过来给你看看。”   “好。”   方笃之心里挺不好意思,装模作样关心了一番儿子的研究进展,回书房去了。不一会儿,果然送了日程过来,初六早上出发,初十晚上回京,整五天。   方思慎问要不要收拾收拾,方笃之大手一挥:“那种地方,什么都现成的,不用麻烦。”   听见那句什么都现成的,方思慎道:“药总得带吧?您可别好了伤疤忘了痛。”   方笃之觉得儿子生了场病,管起自己来反倒更有气势,悻悻地把药装进公文包里。   晚上,方思慎照例给洪鑫垚回信息。   “二姐叫我过去玩,你说我去不去呢?那边好玩是好玩,可也太他妈冷了……”   一个念头冷不丁冒出来,方思慎盯着屏幕半天没动。   明天父亲就出发,初十才回来。听说京城跟图安早通了直航,五天时间,足够来回一趟。不如……回去看看?   这念头一旦成形,便跟野草似的在心里疯长起来。   他在房里转来转去,猛地长吸一口气,拉开门。   “爸。”   “什么事?”   “之前有学生请我去看桂海碑林,我推辞了。您要是出门疗养,我自己在家也没什么意思……”   “桂海碑林?”   方思慎把心一横:“是的,学生就是本地人,很方便。”   方笃之沉吟着:“听说是很有看头的一个地方,南边暖和,去转转也好。”他非常想问问那学生是男是女,贵姓大名,品行如何,家世怎样,到底没敢问出口。   第62章   方笃之临出发,才对儿子道:“书房电脑桌小抽屉里放着零用钱,你都拿上。出门在外,带足现金,路上注意安全……”   方思慎指指他腕上手表:“爸,您再不走,就得自己开到云雾温泉去了。”   方笃之笑了:“三四个小时而已,我倒是想自己开。可惜这次安检级别很高,必须先集合再出发,统一行动。”   多年父子,方思慎知道父亲这是绕着弯儿再次向自己解释,为什么非去不可。安检级别高,自然是有什么大人物出没。联系头天晚上那句“机会难得”,可见方院长终究动了心,打算学而优则仕,往政坛发展。   这时候有什么话也来不及说了。方思慎想,等回来再看能不能劝得动吧。   春节期间,京城到图安的飞机增至每日往返各一班:去的中午十一点出发,一点半到,回来的下午五点半出发,晚上八点到。高寒地带,天气恶劣,航班随时可能取消,价钱却比其他城市贵出一半,且分毫折扣也无。   方思慎查完机票价格,本来不想拿父亲留下的现金,也不得不动用了。他手里并非没有足够的钱,华鼎松一个折子,还有课题项目剩余资金,都归他保管,临时挪用一下也没什么。然而若真这么做,那也就不是方思慎了。公事不可暧昧,私事何妨糊涂,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打开电脑桌小抽屉。   先数出三千块,想一想,真要见了连叔,怎么也该表表心意,干脆把五千块都揣进口袋里。   直到坐上飞机,置身于万米高空之上,才后知后觉地激动起来。原来不过是买张票出发而已,跟从家坐公车去学校一样容易。两个半小时,就可以回到阔别十三年的青丘白水。为什么过去总觉得那般遥远艰难,从未想过迈开脚步成行?他心里其实明白,并非空间的距离阻碍了自己,而是时间的距离,十三年物是人非,往事不堪回首,叫人望乡情怯。   这是一架小客机,正月初六,返京人多,离京人少,客舱满了三分之一不到。白云从舷窗旁飘过,室外温度虽低,天气却难得地好,连机翼都被阳光镀了一层金,云朵们更是照得莹莹耀目熠熠生辉。方思慎嘴角带了笑,看飞机腾云驾雾般向前行进,心情莫名地轻快起来。这一趟结果会如何,好像并不那么重要了,就当是替自己还个愿。   出了图安机场,入眼一片雪白,清新冷冽的空气激得五脏六腑都打了个颤。这里温度比京城低得多,所幸没有起风,又是曾经熟悉的环境,方思慎一点儿也没觉得冷。连着狠吸几口气,仿佛心底所有浑浊混沌都被置换了出去,才从包里掏出帽子围巾手套,全副武装起来。   扫视一圈,居然没有公交车站。几个出租车司机看他这模样,立刻围了上来:“去哪儿?市里三十,拼车十块!”   同行乘客除非有人接,剩下的都在跟出租车司机讲价。这趟航班总共也没多少人,故而抢客抢得厉害。   “我要去也里……”   “也里古涅?嘿,早说啊,三点钟最后一班长途,赶紧走!”那司机拖着方思慎就往车里塞。   “您等等,多少钱?”   “放心吧,不能多要你的!再磨蹭赶不上车,你就得在市里住一晚,一晚上住宿费多少钱呐你说……”   方思慎来不及反对,车已经开出了机场。路边熟悉的景色如梦幻般展开,干脆什么也不说了。车少路滑,司机开得很小心,也没工夫继续聒噪。进入市区,终于陌生起来。记忆中那个灰暗破落的图安不复存在。高低错落的楼房,五颜六色的广告牌,满街都是餐馆网吧洗浴房娱乐城,和所有偏远地区的小城市一个样。   最后,那司机到底磨着多要了五块钱,十分积极地给他指示长途车站哪边购票,哪边候车。   把墙上挂着的车次列表来回看了两遍,都只找到“也里古涅市”,却没有“也里古涅右旗”。十三年前离开的时候,除了几个大市镇通长途客车,从也里古涅到图安,只能搭运木头的顺风车。虽说属于同一地区,左右两旗也相距百来公里。方思慎把车次表又看了看,有些地名似曾相识,有些却听都没听说过,可见整体行政区划变化都很大。   低头去问售票员,小姑娘二十出头年纪,口气冲得很:“就这一个也里古涅,哪有什么左啊右的。你搞清楚了再来买票!”   大厅中间虽然立着“服务台”,却没有人。入口处一排摊贩,卖各种少数民族饰品和本地特产,中间夹着一个窄窄的书报摊。眼看就要到三点,方思慎忙跑过去买张地图,拿出乡音问那上了年纪的摊主:“大爷,这也里古涅市是过去的也里古涅右旗么?”   “你问这个,可是问对人了,如今不明白的海了去了。我告你啊,当初撤旗并市的时候,左旗的头头老厉害了,愣把右旗给并到他里边儿去了,左旗政务府直接升了市级……”   “那右旗现在叫什么?有直达车吗?”   “叫什么?改叫阿赫拉,成了市下边一个镇啦。这都十来年了,你没听说?一个镇有什么直达车?你坐到也里古涅再找车过去。哟,马上三点了,赶紧的,就这最后一趟,赶不上就得明儿了!不过你就是赶上了,今儿晚上也别想有车去阿赫拉,还得明儿,要不上对面旅馆住一宿……”   “谢谢您了!”   过年走亲戚串门的不少,方思慎幸运地买到最后一张座票,在检票员的呼喝声中爬上汽车。   这一通折腾,把刚下飞机那点兴奋期待都折腾没了。看看地图,轮廓依旧,却充斥着陌生的地名。再看看窗外,印象中一趟趟围着木栅栏的平房早被砖楼取代。像这个国家每一个飞速发展中的地方一样,历史的痕迹几乎彻底湮灭。方思慎忽然不确定了,自己这样冲动地跑回来,究竟是为了追寻过去,还是为了埋葬过去?   当地人直爽开朗,一路谈笑声不绝于耳。方思慎望着窗外冰雪无垠,顺便竖起耳朵收集信息。   图安作为首府,有长途汽车通往伍盟境内各主要城市,也里古涅算是最远的一个。单程夏天五个小时,冬天六个小时。林区为了运输木材,公路修得早,也修得好,均为国道级别。这里铁路交通曾经非常发达,各林场都设有专线,只不过速度慢,又都是夜车,货运为主,客运顺带而已。封山育林之后,停了货运,客运入不敷出,到如今,除去少数几条线,其余基本荒废。   眼前忽然出现一串碉堡式的建筑,灰色的庞然大物冒着白烟。这一段属于草原地带,没有森林雪山遮挡,那些冒烟的大碉堡在湛蓝天空的映衬下格外醒目。   单调的风景中出现变化,孩子们十分兴奋,拍着车窗尖叫。乘客们也议论起这几个新建的发电厂和化工厂来。据说这是盟里好不容易引进的新项目,意在带动地区经济。毕竟,本来靠砍树发展起来的地方,突然树不让砍了,这么多人总得吃饭。   为了保护环境,于是封山育林。为了发展经济,又在这里建造污染严重的工厂。方思慎皱皱眉,他只是个书生,想不通这里边有什么深奥的逻辑。然而一片纯净无瑕冰天雪地里,那些丑陋的建筑真是相当碍眼。   听着乘客们的议论,他想到许多之前根本没有考虑的问题。   方思慎离开青丘白水,是在共和49年春天。当时国家林业政策已经步步紧缩,砍伐指标逐年下降。因为连续多年没涨工资,底下怨声载道,但工人们还不至于失业,表面上也就看不出什么异常。十五岁的何致柔一直跟何慎思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当然不可能关注到时局的微妙变化。   正月初六挤长途车的,自然不会是特权人士,于是发牢骚引起了最大范围的共鸣,路人瞬间成为同仇敌忾的战友,群情激昂,唾沫横飞。   原来曾经独霸一方令人眼热的林业系统,很多基层单位早已揭不开锅了。方思慎忽然意识到:昔日伐木队队长连富海,也许早就失业不知去向了也说不定。事已至此,心里不敢抱什么指望,权且碰碰运气。但觉无限清冷空茫,恰如窗外广阔无边的林海雪原。   有人在大声打电话,他猛然想起自己手机一直没开,赶紧掏出来。   先给父亲打电话报平安。方笃之问得细致,方思慎好几次差点露馅。   “我看预报说桂海白天最高5度,连着三天都是雨夹雪,南方这种天气最阴冷不过,你带上羊毛裤了没有?要没带去现买一条,啊?”   “带了,穿着呢。”   “那边口味偏辣,吃不惯别勉强,别怕花钱……”   “还好,没什么不习惯的……爸,我要上车了,回头再说,您别忘了按时吃药,我挂了,再见。”   连续说谎的感觉非常之糟糕,方思慎握着手机,手心都汗湿了。   提示铃接连响起,是洪鑫垚的短信。各种东拉西扯,中间夹着一条:“梁子相好找上我,估计把他接走了。万一他找你,你别理,就说不认识。都他妈瞎折腾,一群神经病知道不?”   内容不是很清楚,大概意思却出来了,方思慎这才想起把梁若谷忘了个干净,暗觉惭愧。虽说当事人都已成年,这种矛盾,旁观者无可置喙。但目睹了一方所受的伤害,总担心可能发生什么不幸。若是没离京,他定然忍不住要亲身干涉,这时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便回复道:“他还好吗?我出门了,你方不方便请个朋友去看看他?别出什么事才好。”   汽车进入林区深处,手机信号时好时坏,一条信息半天才发送出去。   一会儿回信来了:“你跟谁出门?去哪儿?”   方思慎犹豫一下,决定说实话:“就我自己,回老家办点事。我爸不知道,你帮我保密。”   片刻工夫,手机铃响,这回不再是短信,而是电话。才接通,就听那边嚷道:“回老家?你回哪个老家?怎么突然想起跑那么远回去?你要办什么事?干嘛瞒着你爸?”   信号断了。方思慎正准备发短信,又响了。   再次接通,耳边继续响起连珠炮似的轰炸:“你到哪儿了?刚到图安?你可以啊你,真够意思!我昨儿说想去,你跟我装聋作哑,今天就自己偷偷摸摸跑了,你给我等着……”   又断了。   方思慎一条信息还没编辑完,电话又来了。   “你听着,我明天下午能到。你在什么地方?我找人去接你。你要办什么事,等我到了陪你去……”   方思慎忙道:“你不用特地来,我已经上了长途车,不在图安了。”一阵刺啦杂音,又没了声响。   信息终于编辑完成发送过去,字里行间尽是劝慰解释。洪大少不屈不挠地往这头拨电话,两人在断断续续的拉锯中达成约定:洪鑫垚明天先去二姐家待着,等方思慎办完事到图安找他,初十一起回京城。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隔着千山万水,旅途都仿佛热闹起来。这可真是,剪不断理还乱甩不脱搓成坨撇不清搅偏浑……方思慎撑着胳膊望向窗外,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也懒得去思量会怎么样。   天色渐暗,由于雪光反射,总也黑不下来,就这么不明不晦地吊着,叫人分不清具体时辰。   六个小时的车程,中途有一次短暂修整。   方思慎下车,看见那笼在昏黄电灯光里的小木屋,脸上顿时露出不由自主的微笑。这么多年过去,总有些东西没有消失,也没有变化。这小小的国道休息站,跟自己当年搭乘运木头的红星大卡车离开时一模一样。整齐的圆木,参差的篱笆,就连那狂吠的黑狗,他都觉得还是当年那一只。   说是休息站,其实就是个小卖部加公共厕所。厕所仅供女士使用,男人们一律到路边林子里解决。马路上的雪被车碾化了,林子里却积了至少膝盖那么高。有那懒得走的,转个身扯开裤子就放水。像方思慎这样斯文些的,会多走两步。积雪又厚又软,摔倒了也无所谓。只是零下三四十度,动作必须迅速,否则现场自制冰棍这种传奇,很有可能会变成现实。   如此幕天席地解放身心的感觉,实在是久违了。   没有水洗手,就从树枝上抓一把雪搓搓。方思慎觉得自己这种撒泡尿也忍不住要怀旧的心情有些难以言说,忍不住要笑。又想幸亏不是白天,否则真不好意思。   女人们都在厕所外排队,冻得直跺脚。方思慎瞥一眼,便知道还是过去那种旧式茅坑:地上挖个洞或挖条沟,架两块木板踏脚,围一圈木板当墙,为防止人掉下去,再钉几根木桩子当扶手。林区几乎家家户户都是这种厕所,头顶星光,四面通透,充分体现天人合一的理念。   他记得那个时候,唯有自己家里的厕所与众不同。   木板锯得整整齐齐,不但盖了顶,还挂了一层油毡子挡风。当然,毡子挂在里边,省得惹人注意。地上铺着红砖,坑内砌了个斜坡,同样铺上砖头,便于清洁打扫。池子挖在厕所外边,盖上盖。这样即使夏天,里面也不怎么臭。唯一闹心的是,太方便别人偷肥。有时一觉醒来,准备兑肥浇菜,满池子大粪不翼而飞,令人哭笑不得。   进到小卖部,一堆人围在柜台前买罗刹国大咧巴。方思慎还是上午在飞机上吃了点东西,白天没什么心思,倒也不觉得饿,这时才感到饥肠辘辘。于是挤进去买了一个抓在手里,五块钱。他记得很清楚,十三年前是五毛钱加半斤粮票,等闲舍不得吃。咬一口,似乎跟记忆里的味道很不一样。正饿得厉害,也顾不上多加分辨。   汽车重新启动,许多人都捧着跟脸一样大的咧巴啃咬。再有两个半小时,就能抵达青丘白水最深处,位于莫尼乌拉群山中,也里古涅河下游的也里古涅市。而阿赫拉镇,即昔日也里古涅右旗,须往东北再走一百多公里。至于芒干道,在也里古涅右旗东北二十公里外。   第63章   前方出现一片密集的灯光,目的地也里古涅市终于到了。   也里古涅左旗从前方思慎来过一次。大约十岁左右,地区开运动会,他跟何慎思一起来瞧热闹。   透过车窗望去,雪光灯影中的城市精巧美丽,市中心建筑物最高不过三层,造型比首府图安新颖别致许多。一些尖顶小木屋点缀其间,宛如西人童话世界。要不是广告牌上四处可见的“也里古涅”字样,方思慎会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   夜里气温更低,路面已经上冻,一脚落地,差点滑倒。赶忙稳住身形,站到旁边。其余乘客皆有去处,很快散了个干净,剩下他一人在车站前马路边踯躅。   城市极小,一条主街从车站就能望到头。这里本是因林业开发而形成的聚居点,“也里古涅”翻译成夏语,意思是“最深的森林”。林业局进驻以前,除了少数民族猎户光临,根本没有固定居民。近年林业衰落,常住人口急剧下降,周边镇子都加上,也不过两三万。   车站旁有几家小旅馆,“十元一晚”的牌子挂在门口。挑了家字迹周正些的,推门进去。   老板娘从里边出来:“住店?身份证有吗?”   一边抄身份证号一边搭话:“京城来的?来走亲戚还是来玩儿啊?”   “去阿赫拉走亲戚。”   “你家亲戚住阿赫拉啊?是本来就住那儿还是这边棚区搬去的?”   方思慎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答道:“本来就住那儿。”顺便打听,“请问您去阿赫拉有公车吗?在哪儿坐?”   “汽车站就有车去,不过不好等。总得凑够人才走,凑不够就不走了。你不如找个出租,两三百块的事儿,送到地儿。”   登记完毕,跟着老板娘进房间。屋子小极了,也没有窗,好在暖气充足,被褥看上去也勉强干净。   没法洗澡,方思慎凑合收拾一下,正准备躺下,老板娘又敲门进来,一脸暧昧讨好的笑。   方思慎心里有些警惕:“您还有什么事?”   “那个……贵姓方哈,就称一声小方,你打京城来,亲戚家条件应该不错?”   方思慎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一般吧……”   “阿赫拉都快没人住了,有没有意思在这边买房啊?像你们从京里回来,有套房子避暑正好……”   “谢谢,不用了。”   “棚区改造的房子,质量绝对靠得住,地段也好,六百块钱一平,怎么样?多合算哪……”   方思慎听明白几分,不禁好奇:“棚区改造的房子,不应该是棚区居民去住吗?”   那老板娘嗤道:“棚区几家不是穷得叮当烂响?别说六百块,就是三百块他也买不起!再说了,咱这地儿一年八个月取暖期,楼房没法自己烧炕,光暖气费多少钱?他就是买下来他也住不起呐!不如卖掉,拿这笔钱上沟里盖平房去,夏天还能养点种点啥,不比住楼强多了?”   老板娘不愧是开店的,颇有见识:“你们大城市来的,当然不在乎这点钱。这一套房子钱,搁你们那儿不就买半拉厕所?你说是不是?是不是?怎么样?来一套吧?……”   就算方思慎有心问点什么,也不敢再搭茬。老板娘聒噪许久,看确实说不动他,才悻悻地走了。   第二天一早,去车站咨询。人说等十点再来,够十个人就发车。公车只要四十块,出租要三百。方思慎有点舍不得,决定街头溜达两个小时再去车站看看。   白天光线好,才发现那些夜里看起来精致又漂亮的建筑,内部多数空荡荡的,有的瓷砖掉了,有的玻璃碎了,明显无人打理。车站不远即是商业区,店铺摊贩林立。然而逛一会儿就能感觉出来,卖的人多,买的人少,热闹底下隐藏着萧条。菜肉包子一块五一个,跟京城一个价。方思慎非常理解。也里古涅漫长的冬季中,蔬菜只有两种:窖藏的白菜和土豆。其他品种都必须从遥远的内地千辛万苦运进来,价钱有时比肉还贵。   倒是牛羊肉一如既往的实惠。方思慎坐在路边小店要了两张牛肉馅饼,一个酸菜豆腐砂锅,吃得浑身暖洋洋的。最后买了两个包子当干粮带着。   回到车站,零零星星几个人在大厅闲聊。过了十点,统共才有五六个乘客。售票员吆喝一声:“今儿只跑市里,不到阿赫拉!”有两个原本要去阿赫拉的,嘻嘻哈哈悠悠闲闲走了,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   方思慎却没法不着急,他的时间太紧迫。走出车站,挡了一辆出租车,谈好价钱,直奔目的地。   路上洪鑫垚来了一次电话,道是马上动身,下午一点多就能到图安。出了市区,信号变得很弱。打不通的时候,总觉得话没说清楚事没谈妥当,偶尔通了,又不知到底问哪一点才好。这种拉拉扯扯的牵挂对彼此而言都是一种新的体验,等最后挂断,两头都不上不下地悬着心,惦记里夹杂担忧,些微惶惶然的甜蜜。   司机是典型的本地人,开朗豪放,一路高谈阔论,抨击时弊兼赞美家乡。一会儿劝方思慎多回来住住,一会儿又跟他打听京城出租车好不好干。   方思慎这才知道市里那些漂亮的建筑源于上任地方官旅游开发方面的重大政绩。因为配套设施跟不上,没几年就荒废了。他听得多,说得少,越听心里越沉重。撇开大局变化不提,随着时过境迁,不仅昔日热火朝天的芒干道林场几乎废弃,就连一度跟也里古涅左旗规模差不多的右旗,即如今的阿赫拉镇,人口也越来越稀少,很可能面临撤销行政区级别的命运。   “不过你也别说,这棚区一改造,反倒逼得不少人搬到阿赫拉去了。住的人多了,政务府没准就不撤了。这么些口子,总得有人管对吧?唉,这地上的还没整明白呢,说是又要把山上的、林子里的猎户全迁出来。那些个靺鞨、室韦、女真人,除了打猎,还能干啥?硬把人迁出来,拖家带口的吃啥?尽他妈瞎整!……”   路边树木减少,视野渐渐开阔,房子也多起来。参差的木板栅栏,低矮的板夹泥平房,仅供一辆车单行的狭窄道路……跟十几年前相比没什么变化。只是不少房子半边倒塌,街面寂静无人,入眼一片颓败。   “上哪一家?”司机问。   “麻烦您去林管所。”方思慎指指岔口右边,“应该是这条路。”   “林管所?本来就没剩几个人,今儿才初七,可不一定有人值班,你还是直接家里去靠得住些。”   方思慎看看表,午后一点多。想想,对司机道:“您这车要是今天包下来,多少钱?”   司机狐疑地望着他:“你不是来看亲戚的吗?这大老远来,都不留你住几天?”   “我好些年没回来,亲戚原先是芒干道林场的。我想先去林管所问问,您等等我,说不定还得麻烦您跑一趟芒干道。”   司机吃了一惊:“你要去芒干道?除了护林队的轮番过去待一待,如今哪里还有人住?早都搬出来了。赶紧上林管所找人打听打听,我等着你。”   车子停在一栋二层楼房门口。这栋砖楼是整个镇子最好的建筑,大门两侧灰白色的水泥墙上并列挂了十来块木牌:“……阿赫拉镇党务委员会、阿赫拉镇人民政务府、阿赫拉镇人民武装委员会、阿赫拉镇法务裁判所……”,最外边一块是“阿赫拉镇林业管理所”。   方思慎站在楼前,望着台阶上厚厚的积雪,没有一个脚印,心里不敢抱任何希望。   这时手机突然响了,接起来,信号比路上好得多。   “我到了,正上我姐家去。你呢?”   “我在阿赫拉。”   洪鑫垚只知道他去找一个亲戚。书呆子离开老家这么多年,忽然闷不吭声瞒着他爸跑回去找人办事,怎么看怎么透着奇怪。一直不方便细问,干脆先不问,争取尽快找到他,见了面再说。   “你什么时候过来?”   方思慎沉吟着:“还不能确定……太久没回来,都变样了,不好找人,可能得初十下午……”   也里古涅到图安的长途最早八点发车,下午两点钟到。而图安至京城的返程飞机五点半起飞,正好衔接上。只是如此一来,留不下一点两人单独走走看看的时间,方思慎不由有些歉疚,“你在你姐家玩两天,我事情办完了马上告诉你。”   “那你初十前就在阿赫拉待着?”   “不会。初九先回也里古涅,阿赫拉没有车去图安。”   “万一……找不着你那亲戚……”   方思慎没有犹豫:“不管找不找得着,我初十都得赶回去。”   “那你自己注意点。我要下车了,不说了啊。”洪大少在那边呵气,“靠,怎么这么冷!”明知这里是他老家,怎么也比自己这个外来的熟,还是忍不住啰嗦,“你衣服穿够了没有?”   “够了。我不怕冷,习惯了。”方思慎想他有姐姐姐夫照应,不必担心,依然叮嘱一句,“你也注意点。”   走上台阶,大门上挂着锁,小门一推就开。里边陈旧黯淡,四处静悄悄的。   “请问有人吗?”声音在楼里回荡,嗡嗡地震动许久。   穿过大厅,推开后门,后边有个院子。方思慎又试着嚷了两声,一个老头披件褪色的军大衣,从角落处锅炉房里跑出来。   “这儿呢,这儿呢!谁呀?”   “叔,今儿林管所没人值班吗?”   老头呲牙一乐:“党政军所有单位,春节期间我一人包干。嘛事?”   “我从外地回来的,想找一个人,是原来芒干道林场的工人。”   “你想找谁?芒干道林场没有我老于头不认识的。”   “连富海,原先是第三中队副队长。”   老头脸上表情一变:“谁?你找谁?”   方思慎满怀期待:“伐木大队第三中队副队长,连富海,您认识不?”   老头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冷淡下来,一脸戒备:“你打哪儿来的?上这儿干嘛来了?”   方思慎以为他怀疑自己,认真解释道:“我从京城来的,小时候就在林场长大,很多年没回来,这次是特地回来看看。听说芒干道已经没人了,您知道连富海连叔如今住哪里吗?”   老头猛地不耐烦起来:“不知道!什么连富海,没听说过。你回去吧,这儿没这人。”   “您真的没听说过?我是共和49年走的,那之前他一直在伐木队待着。您是最近这些年来的吗?”   老头一个劲儿摆手:“我老于头在林管所待了一辈子,谁不认识?说没有就是没有!”   方思慎不甘心,才开口就被对方打断:“压根儿没这人,听懂了没?你个小年轻咋就这么拎不清呢?走吧走吧,别搁着这儿耽误工夫!”老头说完。几步进了锅炉房,“砰”一声把门关上了。   要真是林管所的老工人,怎么可能不认识连富海?方思慎猜也许是别的管区中途调来的。不敢再惹脾气暴躁的老人家,慢慢退出来。   出租车如约等在门外。司机见他神情失落,安慰道:“明儿初八正式上班,怎么着也该有人了,让管事儿的帮你查查,这屁大点儿地方,谁不认识谁?总有人知道。”把他上下打量一番,“你明儿要再来,买一条烟,拿两瓶酒,不用太好,一两百块钱就行,大过年的,让人乐呵乐呵,才好办事。”   “您说的是,谢谢。”   “芒干道还去不?”   方思慎望望天色,又望望四周:“您知道阿赫拉哪里能住宿吗?”   司机摇摇头:“原先有个招待所,早黄摊了。”   方思慎不禁为了难。若回也里古涅住宿,剩下这点时间恐怕不够跑一趟芒干道,更不方便明天再来林管所打听消息。事前怎能料想,往昔堪称热闹繁华的林业据点,今天连家旅馆都找不到。   司机又把他看了看,最后道:“我有个表叔住这儿,你要是信我,今晚介绍你去他家对付一宿,费用嘛,意思意思也就是了。”   旅馆都没有的镇子,自然没有外人,而本地住户又以林业工人为主。方思慎点点头,笑道:“我信您,谢谢您也信我。”   司机哈哈一笑,拉着他开到一户人家,却只有老太婆在,道是老头拖柈子去了。约好当晚过来吃饭借宿,继续往芒干道行进。   走不多远,司机下车给轮子装防滑链。最近天气不错,并没有下大雪,但往来芒干道的车实在太少,冰雪化得太慢,加上路面起伏,不提防不行。   “唉,链子伤轮胎啊,看在咱们这么有缘的份上,我也不加你钱了。”   一路行来,跟司机已然混熟。方思慎笑着道了谢,望着远处的森林:“感觉比小时候矮了好多。”   “这都后来补种的,才长几年?别的不说,原先到处都是水洼子,现如今可全是干树叶,打个雷就着火……”   路况不好,须集中精力开车,司机自动消音。二十多公里开了将近一个小时。大路尽头就是林场。当年这条专为运输木材而修建的公路,起点即芒干道储木场。   方思慎还记得从前木头堆得像一座座小山似的景象,眼前却只余枯草灌木顶着白雪的大片空地。   司机小心翼翼往里开,实在开不动了:“得,你自个儿走几步吧。别待太久,咱争取早点赶回去。”   方思慎想看的,是储木场后边的工人住宅区。芒干道储木场面积相当大,曾经可供十数台红星卡车同时作业。他深一脚浅一脚,鞋子早被雪水浸透,半个多小时后,终于站在了一片破败不堪人迹罕至的平房前。   一路饱受冲击,真正到了面对的这一刻,心情反而平静了。与时代潮流相比,个人命运实在太过渺小。那些属于自己的经历、感受、愿望、期待……当世界抹杀了它们存在的凭证,已叫人不知该如何去珍惜。   昨天出发,今天抵达,一个昼夜,两千公里,埋葬十五年光阴。   没有悲伤,只有无奈。   住宅区凡是能用的都被扒走了,惟余零落的土砖残坯。把头一栋屋子维持得较好,门口挂着“芒干道护林大队”的牌子。门没锁,炉子也没熄,却不见人。方思慎进屋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值班的护林工,又出来就近转了转,依然不见人影。   曾经的家,在这片住宅区最偏僻处。翘首眺望,没有任何一座院落还能被称为“房子”。算算时间,今天来不及去看了。似乎,也没有必要去看了。   回程路上,天色昏黑,司机小心开车,方思慎情绪低落,一路无话。   忽然来了一条短信:“正吃晚饭,你吃了吗?”   心里泛起一丝暖意,却没有回。   信号时断时续,半天才来了第二条:“好多野味,袍子、野兔、鹿肉,都挺好吃的。那个鱼也不错,他们说是冰窟隆里现凿的……”   方思慎心想,错别字真多。还是没有回。   过一会儿,又来了第三条:“靠,那个汤味道真是绝了!叫什么飞龙,这才是真正的山珍海味啊,听说国宴上都没得吃了,你吃过没……”   方思慎忍不住回复道:“这是保护动物,快灭绝了。”   “啊?!那……已经吃上了,怎么办?”   于此同时,图安最高档最豪华的饭店里,杜焕新找来的陪客正向洪家少爷热情介绍吃飞龙的讲究。正所谓“天上龙肉,地上驴肉”,指的就是这飞龙鸟,只须一瓢水,一撮盐,即成人间美味。过去只有皇帝吃得上,故而又称“岁贡鸟”……   洪鑫垚问:“这玩意儿是保护动物?”   杜焕新哈哈一乐,不掩自豪:“原先是二级,吃成一级了。”   第64章   洪玉兰有孕在身,吃完饭提前回家,剩了一帮子男人吃喝玩闹。酒酣耳热之际,洪鑫垚向姐夫问起进林子打猎的事。   “想打猎?”杜焕新微微皱眉,“明儿初八,开张上班,我得下去放鞭子派红包,恐怕没工夫陪你……”   见小舅子露出失望神色,挥挥手:“这样吧,我给你两个靠得住的人,再加一台车,你先自己随便玩玩?实在是赶巧了,过两天,过两天姐夫一定亲自陪你溜溜。”老婆怀了孩子,生意也正是借重洪家资金的时候,招待好小舅子自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洪鑫垚巴不得他主动说没空陪,赶紧道:“姐夫你忙你的,正事要紧,我又不是小孩子,自己打发时间更痛快。”   杜焕新邪兮兮一笑:“你坐着老子派的车,这辽州伍盟哪里去不得?可别玩得太花,回头你姐该叨咕我了。”   洪鑫垚也笑,赶紧表态:“姐夫放心,真的就是打猎玩玩。”又问,“不知道也里古涅离这里远不远?我有个大学同学家在那儿,想顺便过去看看。”   “也里古涅?不近。一天没法往返,怎么着也得住一宿。”望着小舅子眼中隐含的热切,杜焕新脑子一转,口气暧昧起来:“大学同学?什么关系的同学?”   洪大少十分淡定:“好朋友。”   其他人都反应过来,起哄:“哈哈,好朋友呢!洪少,你们家跟咱这青丘白水还真有缘哪!……”   杜焕新指着他:“你个没良心的坏小子,还说来看姐姐姐夫!你那没出世的外甥都替你臊得慌!”   洪大少一脸无辜:“我就这么一问。”   杜焕新哈哈道:“好事!咱这旮瘩妞儿好啊,热情奔放,身材火辣,心眼儿实在,姐夫支持你!”   洪鑫垚斜乜他一眼:“我要真过去待两天,麻烦姐夫在我姐面前遮遮。你刚才那句热情奔放,身材火辣什么的,我也就不转告了。”   众人又是一番笑闹。一顿饭吃到深夜,没再张罗别的娱乐便散了。洪鑫垚想给方思慎打电话,看看时间,实在太晚,只得作罢。   第二天上午,杜焕新果真介绍了两个人来。   “这是小刘,负责开车。这是老林,负责引路,打猎也是一把好手。”杜焕新知道自家小舅子年纪虽轻,处事却老练,平素打交道,丝毫看不出岁数比自己小一截。不过还是多叮嘱一句:“路上有什么事,都听老林的,他经验丰富。”   小刘年纪比洪鑫垚大不了多少,老林三十多岁的样子。看两人站得笔直,洪鑫垚便知道从部队里来的。只是没穿军装,不知道什么级别。洪家自他上数两代皆行伍出身,对军人天然感觉亲切,笑着点点头:“麻烦二位了。”   杜焕新拍拍他肩膀,对那两人道:“这是我小舅子,老洪家的独苗。你俩替我看好了。玩得痛快虽然重要,安全更重要。别的规矩你们都懂,不用多说了吧?”   二人一齐应声:“您放心。”又向洪鑫垚打招呼,“洪少好。”   洪鑫垚心头一阵激动。这可是真正的兵,那派头,那气势,跟领一群混混打手天壤之别。   洪玉兰把皮衣皮帽塞进弟弟包里,嘟囔归嘟囔,却也没有正经反对。毕竟不可能拘着二十来岁的小伙子陪自己在家养胎。杜焕新派的两个人她都认识,确实算得上稳重可靠。当然,她以为只是在图安附近树林转转,晚上在农家乐吃个野味烧烤,并不知道宝贝弟弟要去往六个小时车程之外的林间小城。   洪鑫垚望见那辆灰白迷彩的“雪豹”越野军车,兴奋得吹了声口哨:“太酷了!”   坐在车里,司机小刘按下一个纽。洪鑫垚问:“这是什么?”   “换个迷彩罩。”小刘严肃到有点儿木讷,说到车话却不由自主多起来,“灰白迷彩最适合冬天,但是咱们不是军事行动,所以换用颜色醒目的迷彩罩,这样容易被路上别的车发现,更安全。”   他说得跟背书似的,洪大少完全不在意,透过后视镜发现车身果然变了棕红迷彩,又惊又喜:“这车简直酷毙了!”   说了一番车的话题,又问起打猎的事,老林道:“也里古涅虽然远点,论打猎真比图安有意思。他们专门圈了一片林子,就在市区边上,很有老林子的味道,又比真进老林子方便安全些,这几年玩儿这个的都喜欢上那儿去。”   洪大少一听就懂,问:“图安怎不也弄一个?”   老林比小刘世故得多,笑道:“图安周边哪里还有老林子,再说毕竟是首府,做什么都要上头审批才行。”看看表,征求意见,“车里带了点吃的,一会儿中午饿了垫一口,等下车再好好吃一顿。晚上就在市里转转,会朋友也方便,明儿清早进林子打猎,洪少您看咋样?”   洪鑫垚被他提醒,想起正事:“我先打个电话。”   连着拨了两次,铃声响了许久才接通:“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   “对不起,刚才有事。”   “你今天回也里古涅吗?”   “嗯……可能明天回。”方思慎想,既然许多林场工人搬到也里古涅市去了,也许可以再去那边问问,于是道,“我坐后天早上的车去图安。”   “你明天什么时候回也里古涅?”   “不一定。”   “人找到了吗?”   “还没有。”   “那你干脆早点过来呗!”   那边沉默片刻,然后说:“我打算祭拜一下养父和我母亲,可能会耽误点时间。”   洪鑫垚大惊。接着又听那边道:“见面再聊吧,我这里还有事。”   他一把捏紧了手机,仿佛这样就能阻止对方挂断:“我过去陪你!”   “不用。”似乎意识到拒绝得太急,方思慎放缓语气,“真的不用。太远了,条件也不好,而且温度比市里还低……”   “我这就过去,你听着,我已经到……”   “你别来,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洪鑫垚一句话卡在嗓子眼,戛然而止。   “对不起。还有,谢谢。我答应你了,肯定去图安找你。”   电话断了,洪鑫垚怔怔地发着愣。   老林觉得事关隐私,装作什么也没听见。谁知洪小少爷突然问:“林大哥,阿赫拉远不远?”   “阿赫拉?那地儿离也里古涅至少还有仨钟头。洪少怎么问这个?”   “我那朋友去阿赫拉了,想麻烦二位陪我跑一趟。”   “这……阿赫拉有点偏,路上不见得好走,而且那地儿啥都没有……小刘,你跑过阿赫拉没有?”   “跑过一次。”   老林赶紧接着道:“像这种偏僻地儿,一般都是本地司机跑,冬天路不熟容易出事……”   洪鑫垚想起方思慎那句“你别来,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拿不准到底该去还是不该去。感觉那话里含着的意思就跟车窗上蒙着的白霜似的:稀薄朦胧,呵口气擦擦就散,可真摸上去吧,却又冷冰冰冻得手指头发疼。不由自主要去担心他,同时隐隐有些失落郁闷。转念一想,一心要来个惊喜,回头弄成惊扰惊吓,那就得不偿失了。   于是不再坚持:“我问问朋友再说。真要去我会跟姐夫打招呼,不叫林大哥和刘哥难做。”   老林松口气:“谢谢洪少。就是真去,今儿也来不及了,走夜路太危险。”   洪鑫垚点点头,靠在椅背上,慢慢琢磨书呆子的事。原本确实想趁此机会顺便打打猎玩个新鲜,这时候心思一下子淡了。洪大少这两年被操练得越来越成熟,惜乎修的基本属于厚黑学里的硬功。唯独这份能伸能屈的水磨耐性软功夫,大半得归功于方思慎。他一边思量电话里透露出的点滴信息,一边盘算自己上场的最佳时机,那股焦躁担忧逐渐平息下去。   方思慎挂断电话,望着那栋灰白色政务府小楼,心里充满了沮丧、愤懑、挫败、忧虑……各种负面情绪。   斜对面有个小卖部,上午过来时孟大爷特地指给自己。他忽然很后悔,没有听从人家劝告,买齐香烟酒水登门办事。这会儿补救,恐怕不管用了。何况他非常明白自己,既没有那张脸皮,更没有那份交际本事,最后多半依然落个弄巧成拙,自取其辱。   所有的情绪化做一丝苦笑。识时务者为俊杰。是否低头折腰,不见得关乎品质。   究竟要怎样才能得到关于连叔的确切消息呢?那办事员恶劣刻薄的言辞间,到底有几分实情?   原来昨晚方思慎与出租车司机投宿在他表叔家,这位孟大爷自己虽不是林场工人,却是阿赫拉的老住户。子女曾经在芒干道工作,如今都到外地打工去了,嫌路远,过年也没回来。听方思慎说找连富海,一开始也摇头,吃完饭却神秘兮兮把他叫到里屋:“小伙子,你要找的这人,我老觉着有点耳熟,想来想去,前几年闹得挺凶的上首府告状的事,为头的那个工人,好像就叫这名儿。”   方思慎一惊:“真的?您确定?”   “好几年的事了,因为连年的拖欠工资,一帮子人跑到图安去告状,牵头那个是叫连什么海吧,老婆子?”   孟大娘忿忿道:“告状告状,幸亏咱家大民没去!最后告穿了没有?听说每户还摊了二百块状子钱,差点打起来。不说凡是去了的,回来都换了岗,压根儿没开支,逼得人走的走,散的散。这不,赶上棚区改造,这帮人全没份!”   方思慎问:“您知不知道如今留在镇上的还有谁清楚这事?”   老俩口突然不说话了。半晌,孟大爷期期艾艾道:“这么久了,要不是你打听,还真想不起来。因为这事,那帮人遭老罪了,能走的都走了。那为头的后来再也没听说,搞不好蹲班房去了也不一定。还有谁清楚?要说清楚,谁也没林管所的人清楚。”   方思慎不甘心,多问几句,老俩口却再没有别的话,心里明白他们这是怕惹事上身,很理解,也很无奈。   孟大娘看他的样子,安慰道:“就是蹲了班房,也该让人去看。明儿你上林管所问问,总有个准信儿。”   一夜无话。初八上午,出租车回也里古涅,约好等方思慎电话,看明天什么时候来接。   方思慎再次进了灰白小楼,找到林管所,被一个工作人员冷着脸盘问半天,得到一句:“管档案的还没来,等会儿吧。”   枯坐到十点多,终于来了,是个横眉竖眼的年轻女人。   “你哪个单位的?介绍信呢?我们只对公,不对私!这又不是收容所,都像你一样,找个人就上这来,我们还干不干工作了?找人你上巡检所去!要不上街里贴几张寻人启事!脖子上顶个球干什么用的?!……”   方思慎竭尽所能挤出笑脸说好话,那女人要过他身份证看了半天,大概瞧在京城户籍加模样周正态度良好的面子上,终于不情不愿松了口,把他关在门外,自己进办公室查找。   过一会儿,打开门:“没这人。”   “您说……没这人,是什么意思?”   “没这人就是没这人!听不懂夏语啊?”大概觉得方思慎实在是笨,女人来脾气了, “电脑里没有,那就是机构改革以后不在林业单位;老档案里也没有,可能早就去了别的单位,连档案一起调走了。懂不懂?”   方思慎看她样子,大概根本不知道前几年的告状事件。当然,也可能孟大爷的信息并不可靠。   试着问:“那……能不能麻烦您查查,调到哪里去了?”   “调到哪里去了?没有档案,怎么查?你有没有脑子?”   方思慎发现自己问了一个悖论。望着对方鄙夷的神情,匆忙说声谢谢离开。   走出大门,心里想着下一步怎么办。茫然中一个念头逐渐清晰:无论如何,去拜一拜何慎思与母亲的坟。正在愣神之际,摸到了口袋里震个不停的电话。   肚子有点饿,早上没心思吃饭,只喝了碗大渣子。冬天本地人一般吃两顿,这个点儿回去没饭吃。走到小卖部,敲开窗板,要了两包饼干。灵光闪过,又买了一沓信纸,一根圆珠笔,一瓶浆糊。手套也不脱,就着窗台写起寻人启事来。一口气写了二十来张,怕浆糊冻上,飞快地拍上沿途泥墙木板和电线杆子。   回到孟大爷家,拿出一百块钱,请他帮忙雇辆马爬犁,走河面进林子给父母上坟。   听说干这个,老头挺爽快地答应了,还问要不要买纸钱。   方思慎摇头:“不了,万一着火呢。”   “也是。”老头点头往邻居家去。方思慎不再提找人的事,他无端放了心。看样子这出手大方的小伙子还得在自家待一天,不觉十分高兴。   隔壁男主人出十五才去打工,正好闲在家,立刻接下这桩生意。套好爬犁出发,快到政务府小楼,几个人正站路上东张西望。其中一个女人眼尖,认出方思慎:“就是他!就是坐在后头那男的!”方思慎也认出了这位管档案的办事员。刚下爬犁,中间领导模样的中年男子就迎上来:“您好您好!请原谅我们的工作做得不到位,没能好好接待京里来的客人,抱歉,实在抱歉!”   旁边另一人道:“所长,外边冷,请客人进办公室谈吧。”   “对对对,咱们进里边谈。”   赶爬犁的看这架势,连忙道:“你跟领导谈话去吧,我在对面铺子等会儿。”   于是方思慎就被不由分说拖进了灰白小楼。那姓曹的林管所副所长热情洋溢,与他亲切聊天。绕来绕去,方思慎渐渐领悟,对话始终围绕着自己身份以及与连富海的关系打转。他不由得想起孟大娘关于连富海蹲班房的猜测,莫非当真如此?   因为阿赫拉太过偏远,属于中层干部降职发配和挂职锻炼的首选之地,故而领导变动频繁。方思慎坦白告知父亲是大改造中芒干道垦林的学生,连富海当年于自己家人有恩。那曹副所长并不熟悉这些事,然而听了他的话,神情间渐渐露出不经意的轻松姿态来。   方思慎想知道连富海的确切下落,曹副所长诚恳道:“连富海同志前几年买断工龄,办了内退,这事许多老同志都知道。之后林业系统机构改革,对这部分人员的档案进行了统一清理。我们这新来的小姑娘不清楚情况,所以才会产生误会。至于他脱离单位后去了哪里,这是公民的个人自由,我们可就真不知道了。”   话说到这,等于断了所有线索。方思慎只觉许多可疑之处,偏又问不出什么。   “我们所长跟镇长到市里开会去了,所里只剩了一辆吉普,司机常跑也里古涅,很稳当的,千万别嫌弃……”   方思慎听出来竟是要派车送自己。他知道地方接待难免大惊小怪,可也搞不懂为何对一个无关的偶然来客如此隆重。诡异之感愈发鲜明,马上推辞道:“谢谢您,有劳费心。我想下午祭拜一下父母,明天回也里古涅,已经定好出租车,就不麻烦您了。”   “这样啊……不知道你父母的坟在什么地方?”   “在芒干道往上,河左岸桦树林里。这么久了,也不知还找不找得到,就是去附近看一眼,了个心愿。”   曹副所长正要说什么,手机响了。方思慎等他出去接完电话进来,立刻告辞。他倒没再啰嗦,彬彬有礼地送出办公室。   重新坐上爬犁,方思慎心中莫名忐忑。蓝天白雪上下混同,天地间呈现出一片苍凉的青灰色,仿佛充满了无法言喻的忧伤。   第65章   刚出镇口,路边一个人叫道:“大力,借你家爬犁给叔使使,拉点柈子。”   “于叔,我这载着客呢……”   “上哪?顺便帮你跑一趟不完了。”   “不近,顺河道走,芒干道还得往上。你不用当班?”   “河道我熟哇!正好捡点儿柴。今儿头天上班,谁守到下黑?都走了!”   方思慎接收到老于头递过来的眼神,脑筋还没转明白,嘴里却福至心灵般道:“那就谢谢于叔了。”   赶爬犁的见这俩像是熟人,自己不用出力,白赚一百块,爽快地答应了。   老于头把式极好,鞭子轻抖,一声吆喝,马便自动往前跑。   “小伙子,叫啥名?”   方思慎直觉他的出现是个重大转机,按捺住心头激动:“姓方,名字是方思慎。”想想,又补充道,“这是回京后改的名字,过去跟养父姓何,叫何致柔。养父的名字是何慎思,共和26年来芒干道垦林,大改造结束也没走,一直住在林场,直到48年去世。小时候,我们家跟连富海连叔是邻居……”   老于头点点头,语气却有些不善:“年轻人做事就是拗,这么些年没音讯,各过各的日子不挺好?非折腾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怎么的?还贴什么寻人启事,我看你有钱烧的吧?”   方思慎问:“您看见我贴的寻人启事了?”他那启事上写的是,提供线索者,验证属实即酬谢五百元。   “都叫姓曹的派人撕了。”   方思慎一愣:“为什么?”   “为什么,哼哼,自然是怕你真找着人。”   方思慎大喜:“您知道连叔在哪里?”   爬犁已经上了河道,冰面平坦,马跑得飞快。他这一兴奋,说得有些急,立刻被风呛了嗓子,咳个不停。   等不再咳嗽,又候了好一会儿,也不见老于头回话。   “于叔?”   “别心急,到地头再说。”扔下这么硬邦邦一句,一路沉默到底。   爬犁在冰面上行进速度极快,个多小时后,岸边树林越来越密,渐渐深入芒干道内部。被冰雪裹覆的森林纯洁璀璨,真正当得上玉树琼枝。   方思慎想起冬季伐木时节河边热火朝天的景象。幼小的自己最喜欢在齐腰深的积雪里四肢并用,千辛万苦爬到山坡顶上,看大树顺坡滑倒,嗤啦嗤啦滑落冰面,带起一蓬蓬雪花飞雾,跟人工降雪似的,十分有趣。然后再想象自己也是一棵树,猛地跳下,一屁股出溜到河边,满身满脸都是白雪。   当年砍伐下来的树会用大爬犁拖到林场附近河岸,然后直接装车。如今两岸补种的树苗都已长成幼林,密密匝匝,再看不见供爬犁卡车出入的宽阔道路。   那些幼林看上去都差不多,幸亏地貌没有大变,第三个起伏的山头出现在视野中,方思慎一下绷直了脊背,身子向前倾斜。   就是那里,那片林子里,掩埋了蒋晓岚与何慎思的骨灰。   作为终身支边垦林的被改造对象,自当坚决贯彻殡葬新风尚。蒋晓岚、何慎思死后,不仅没有使用棺木,连墓碑也没立。挖个坑埋下骨灰坛,移植了几棵落叶松在上边,作为辨认记号。   “于叔,我妈妈和养父……就埋在那里。”   “想去看看?”   “想。”   爬犁靠近些,方思慎看清楚了,顿时一阵透心的凄凉。那分明是一片新植的桦树松树混交林,看大小树龄不到十年。   “于叔,这片林子里的老树……都伐了?”   “都伐了。稍微成材的,一棵也没落下。”   “要进去吗?”   方思慎摇头:“不了……就在这里看一眼吧。”   等他发够了呆,转过身来,老于头忽问:“你既然跟姓连的很熟,应该知道三中队原先的老驻地?”   方思慎心中狂跳:“知道。”   老于头嗯一声,又不说话了。再往前走一段,停在树林边上。   “我在这等你一个钟头。找不着,就赶紧出来。一个钟头没出来,就当你找着了,不多等。”   “谢谢,谢谢您……”   老于头看着他:“既然是林子里长大的,帐篷过夜没问题吧?”   “没问题。”   “那好,你一个钟头没出来,我就明儿晌午再来接一趟。记住了,我只送你来拜父母。”   “记住了,谢谢您!”   老于头板着脸:“那是个死脑筋,你也是个死脑筋。不怕南墙硬,只怕死脑筋。抓紧时间,看你运气吧。”   方思慎再次道谢,跳下爬犁,扎紧鞋带裤腿,拾了根粗细均匀的树枝当路杖,迈步往林中走去。   并不是所有砍伐过后的森林都有人力和资金补种树苗。这片林子就长满了肆虐横生的野灌木。虽然走得费劲些,好在灌木高度有限,不必担心大型野兽藏匿其间。方思慎仔细分辨方位,向记忆中的伐木队驻地前进。年后一直没有下大雪,但先前的积雪依然厚过膝盖。因为心情激动,加上熟悉的环境引发许多回忆,倒不以为苦,反以为乐。   前方一丛草木明显低矮些,方思慎心中忍不住欢呼一声:到了。因为曾经长期驻扎帐篷,加上生火烧炉子,这块地上的植物长得比其他区域更加矮小稀疏。四面张望,心不由得一点点沉下来。听老于头的意思,这里应该还有帐篷才对,为什么空荡荡毫无人烟?   忽然两声犬吠,方思慎吓了一跳,立刻循声找过去。一只大狗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灌木丛中,灰黑相间的毛色,又精神又漂亮。   “你……是连叔的狗?”   “汪!汪!”那狗又叫了几声。方思慎试着靠过去,大狗却猛地转身跑了,腾挪纵跃,倏忽远去。   “哎!你别跑!别跑啊!”   林间雪地,人哪里跑得过狗。方思慎知道线索就在这狗身上,咬紧牙关拼了命地追,也不知追出多远,眼看那灰黑相间的影子消失在树丛后,脚下一个趔趄,扑倒在雪里,喘得胸口发痛。   “说!你是谁?干什么的?”低沉的嗓音在前方响起。   方思慎缓缓抬头,一个人端着猎枪指着自己,身形魁梧,面容沧桑,一把乱蓬蓬的花白胡子,掩不住犀利的目光。   笑得眼泪都下来了:“连叔,我终于找到你了。我是阿致,老何家的阿致,你还记得不?”   入夜,连富海的小帐篷里,方思慎坐在火炉前烘烤鞋子衣服。“啊啾!”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叔给你整点姜汤,要不肯定感冒。”连富海说着,不知从哪里摸出块干姜,直接对着水壶削进去煮。   帐篷一边堆着许多树桩子,凳子、桌子、砧板、柴禾……都是它们。另一边码着土豆、粉条、挂面……顶上还挂了几只风干的兔子。方思慎坐的是整块羊皮缝的大袍子,既当衣服又当床。   “连叔,你这里还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哈哈,可不是,冬暖夏凉,吃穿不愁!让我就这么在林子里住一辈子,也没啥不好。”   叔侄二人已经交流过许多近况,方思慎看连富海故作豁达,重新涌起满腹辛酸愤慨,无从发泄。   “连叔,跟我回京城吧。”   “算了。他们扣了我的户籍卡、身份证,出了林子,就是寸步难行。只要在这林子里,叔就是老大,谁也不怕。你这份心意叔领了,明儿一早,你就回去吧。”   “连叔……”   “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你,知道你过得好,叔也就安心了。如今我也看开了。胳膊拧不过大腿,螳螂挡不住板车。民不与官斗,人不与天斗,斗了就是自寻死路。活一天赚一天吧。”   “我回去想办法,再来接你。”   “你这孩子,别说傻话。”连富海摆摆手,浑不在意。   方思慎沉默。他知道,自己其实无能为力。   连富海沦落到躲进山林当野人,并不仅仅因为纠集工人追讨工资,赴首府告状一事而已。三年前阿赫拉镇政务府改选,连富海再次上门讨要拖欠的工资,新上任的林管所所长动员他一次买断拿现钱,转眼就把他伐木队副队长的名额安插了别人,再活动一番,调往市里转岗,按月正常领工资。   连富海听说后,愤怒之余,也长了个心眼。当年冬季森林失火——林区几乎每年都得烧几把,正如水乡每年淹几回,只不过规模小的不为大众所知罢了——林管所照例在采伐火烧木时,趁机多伐了几百立方良材。自从全面禁伐之后,名正言顺进林子砍树,唯有采火烧木的机会。趁机偷伐良材,是本地公开的秘密,也是基层官员最重要的灰色收入。   连富海收集了若干有力证据,再次跑到首府告状。州法务裁判所判定他越级告状,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回了也里古涅市,也里古涅市又发回阿赫拉镇。林管所所长带人去图安抓人,正赶上连富海久等不耐,预备直接上京告御状,堵个正着。   连富海冲方思慎哈哈笑:“话说回来,还有谁揍过林管所的所长?怎的也值了!”   一怒挥拳的结果,就是逃进林子,一躲近三年。过去冬季伐木,动不动驻扎森林几个月,住帐篷对连富海来说,真不算什么辛苦事。给方思慎倒碗姜汤,翻出几张碎皮子铺在火炉另一面,躺下歇息。   “还是念书好啊。你看姓方的念了书,做了大教授。你呢,也念到了博士。你爸妈要是知道,得多高兴呐!”   “连叔……”方思慎不知怎样开口。连富海分明认定了何慎思才是自己亲生父亲。   几番辗转,问:“连叔,你觉得我爸……你知道我妈……为什么会犯病吗?”   连富海长叹一口气:“你妈她心里苦哇!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冷不丁被发配到这穷山恶水受冻受累,父母也死了,家也倒了,一辈子回不去。她是觉着没指望才犯的病。”   方思慎想起从前何慎思偶尔牢骚,连富海也这般替蒋晓岚说话。当时不懂,此刻重温,霎时懂了。   “连叔,你是不是……喜欢我妈妈?”   连富海一张老脸被炉火映得通红,连胡子都变色了:“阿致,你……早就知道对不对?你妈妈那么漂亮,谁不喜欢?没错,我是喜欢晓岚,可我从来没动过歪心思。自从她跟你爸结婚,我再没单独和她说过一句话……难不成你信不过你连叔?”   “连叔,我信你的。”   沉默许久,方思慎轻轻道:“连叔,你知道么,我爸临终前,跟我说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你说什么?!”连富海猛然坐起,“阿致,你再说一遍,你不是啥?”   “我爸说……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不可能!”连富海低吼。炉火被他呼出的气息带得乱晃,大狗也吓了一跳,哼哼两声,重新蜷在角落里。   “为什么不可能?”   “你是何慎思的种,你妈亲口说的!”   “连叔,能麻烦你说说当时的情形么?”   连富海毫不犹豫:“你大概不知道,我正是你出生那年到的芒干道。”   接受改造的学生伐木队里,都会配备一定比例的林场正式工人,既当监工,又当指导。共和33年,第三次大改造进入后期,声势渐弱,对学生的监管慢慢松懈,故而连富海这样的新工人也被派过去锻炼。   “那年刚解冻,姓方的就请假回了一趟京,等他再回来,学生们都说他家找了关系,能把他提前弄回去。你妈那时候……死心塌地地喜欢姓方的,那种阴阳怪气假模假式的白面书生,真不知道哪里好……没多久晓岚就被发现怀了孩子,大伙儿都以为是姓方的,谁也没想到,她自己说是何慎思的,你爸爸二话不说当场就认了,你说,这还能有假?”   方思慎静静地盯着帐篷顶。半晌,问连富海:“连叔,你说我妈那时候喜欢……喜欢姓方的,那她怎么会和我爸好?还是你觉着我爸是那种胡来的人?”   连富海被问住了:“这……你这么说,还真有点奇怪。”   当年暗恋蒋晓岚的年轻伐木工人连富海,因为蒋何二人公开供认不讳的内幕遭到沉重打击,半辈子过去,从未想过要去怀疑。   这时方思慎又问:“连叔,你觉着,我爸临终,会故意编那种假话骗我?”   连富海摇摇头:“应该不会。”突然想到什么,话都说不利落了,“阿致,你不会真的是……姓方的……”   “不是。连叔,这个我知道。”   “啊,那……”连富海糊涂了,“那晓岚她……她……”   “连叔,”方思慎舔舔嘴唇,脑子前所未有的清晰,“你觉着,我爸那人,如果……如果有女孩子受了欺负,求他……认下孩子,他……会不会答应?”   连富海被问懵了。   过了片刻,他重重点下头:“会。你爸爸……他就是这种人。”   反应过来,声音发抖:“阿致,你别瞎猜,你妈妈她……她……”仿佛有什么隐藏在黑暗中的妖魔就要跳出来一般,饶是连富海铁骨铮铮一条汉子,事关心中珍爱之人,也不禁慌张无措,“怎么会……阿致,你别瞎猜,别瞎猜……”直觉却告诉他,最残酷的猜想,往往就是真相。   “连叔,你说得对,妈妈她心里苦。要是……妈妈早些遇见你,嫁给你就好了。”   父亲到底是谁,谜语猜了这么久,谜底早已不重要。方思慎这一刻只觉亏欠养父和母亲太多太多,特别是有生之年只从儿子那里得到畏惧的母亲。泪水悄然滑落,为这迟来的对妈妈的思念和爱。   “你妈妈……去世的时候,我不止一万次想,她要是嫁给我就好了。可是现在……你看看,嫁给我有什么好?穿不上一件新衣,吃不上一顿好饭。叔没文化,没本事,配不上你妈。”   方思慎想:真心喜欢,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只是这人世间,贫贱夫妻百事哀。   树桩上的手机屏幕闪了几下,方思慎拿起来,又没了。   连富海收拾心情,道:“你披上皮袍子出去,往高处走走。”   走到高地,果然信号虽弱,电话终究接通了。时断时续,勉强能维持对话。   洪鑫垚费了好大劲,才把晚上的应酬推掉,躲回房间。如杜焕新所言,车牌就是通行证,“雪豹”军车直接开进政务府招待所,晚饭是市长秘书安排的。据老林讲,若杜焕新来,必定市长亲自接待,小舅子来,秘书陪同勉强算过得去。吃完山珍野味,又安排了“独具地方特色”的娱乐活动。洪大少知道这一闹不到半夜不能消停,推说明天想早起打猎,才讨了个清静。   “你说去拜坟,怎么样了?”   难为他居然一直惦记着这个,方思慎嗯一声:“还好。我要找的人找到了。”   “找到了就好。你明天怎么走?”   “我定了出租车。”方思慎这才想起出租车的事,等会儿得记着给司机打电话。   “我跟你说,我现在在也里古涅。”感觉方思慎情绪不高,洪大少认为不是设计惊喜的好时候,决定老老实实跟他打商量。   “啊,你怎么……”   “来打猎玩儿,顺便接你。你定了几点的车?”   方思慎算算时间:“晚饭前肯定能到。”   若硬要去接,书呆子多半不高兴。自己不熟环境,等这头车开过去,还不如他从那头直接过来。于是洪鑫垚问:“那我在宾馆等你?”   “好。”   两人对好细节,在一阵刺啦噪音中结束通话,然后联系出租车司机中午直接到芒干道来接。方思慎潜意识里不太放心那曹副所长,故而不准备在阿赫拉再做停留。   回到帐篷,连富海望着他:“阿致,你这趟回来,是为了搞清楚你爸的遗言?”尽管有了那样的猜测,他并不打算更改何慎思的称谓。   “是,回来看看连叔你,顺便问问这事。本想拜一拜爸妈的坟,但是林子里老树都没了……”不知怎的,跟洪鑫垚通过电话,心情莫名轻松许多,重新说起这些,语调十分平和。   连富海听到最后一句,脸色微变:“你爸的骨灰,被姓方的起走了……你不知道?”   “什么?”   “你真不知道?”   方思慎茫然摇头。   “就是你走那年秋天,姓方的突然回来,说是给你办收养手续,把户籍迁到京城去。又说你爸本来就是京城人,应该迁回去重新下葬。我问他要不要把你妈也带走,他说拿不了。我……咳,阿致,叔对不住你,叔动了私心……”见方思慎眼睛一眨不眨瞅着自己,硬起头皮道,“当时那片林子砍到跟前来了,咱们一块儿种的松树迟早保不住。我想着,总不能让你妈迷了路,便自作主张……把晓岚移到里头去了……你要是想带走,叔明早就领你去……”   原来竟然还有这么回事。   方思慎定定神:“先这样吧,连叔。这次没准备,等下次再说。”   一对无奈夫妻,死后各自被爱人带走。或者,是另一种缘分?   第66章   初九一早,洪鑫垚便跟着老林、小刘,市长秘书,外加两个本地陪同人员,进森林公园打猎。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丰厚的积雪,密集的树林,洪大少一阵兴奋,猛跑几步,陷在雪地里打了个滚。   几个人都很高兴。清脆的枪声划破寂静,惊起一群飞鸟。   洪鑫垚一直坚持射击训练,虽然第一次使猎枪不大习惯,但很快就上手了。可惜大冬天能打的猎物不多,作陪的市长秘书一个劲儿劝说洪少夏天再来玩。   老林笑道:“其实冬天打猎,除非碰着狼和黑瞎子之类,并不一定靠枪。”言谈间讲起雪地里挖陷阱设圈套的技巧,几个人听得兴致勃勃。   两个本地陪客也跟着说起过去张罗捕鸟的趣事。   “要我说,冬天第一好吃,就数烤鸟雀,冬天第一好玩,要数捕鸟雀……”   老林接话:“好玩一般,省事倒是真的。一网下去一麻袋,比这么拿枪一只只打可轻巧太多了。”   洪鑫垚从未听说过还有一麻袋一麻袋捕鸟的事,十分惊奇。   那人便耐心地给他讲解:“林子这头挂一张大网,人在那头起哄,鸟都吓得冲这头扑棱,不管多少,统统挂在网上没法脱身。”   洪大少依然费解:“怎么会没法脱身?”   “冬天鸟又肥又笨,突然受惊,就知道往前扎,那网眼比鸟身子小,头进去了,身子可不正好卡在中间?这时候你只管上去一只只摘下来装袋子里,多的时候几麻袋都不稀奇,全是活的,满袋子叽叽喳喳的叫……”   另一人道:“十年前还行,现在可没这好事了。”   几人说得热闹,洪鑫垚听着有点不大舒坦。心想大概是因为到了书呆子的家乡,总觉得书呆子要听说这种事,肯定难受。   打了几只鸟,两只兔子、野鸡,最后还射杀了一头马鹿。洪大少正腹诽这森林打猎也太容易了,转念便想到,猎物多半是养在里边的,为了客人特地轰出来挨打也说不定。顿时有点兴致缺缺。   午饭就在公园边上野味馆里吃,现杀现做。饭前打了一次电话,没通,想着饭后再打。谁知新鲜的鹿血鹿肉和着烈酒下肚,除了开车的,剩下几人竟是越吃越来劲。吃到后来,洪大少跟老林,还有那市长秘书,推杯换盏称兄道弟,勾肩搭背东倒西歪,别提多热络。   这一顿酒肉应酬吃了两个多钟头,三位久经考验的场上精英都有点喝高了。回到宾馆,直接躺倒。等洪鑫垚一觉睡醒,迷迷瞪瞪爬起来,以为拉着窗帘,所以屋子里光线黯淡。伸手扯开,窗外灯光点点,天竟然已经黑了。   他愣了愣神,猛然怪叫一声,打开灯,心急火燎地找手机。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不死心的拨了又拨,甜美的女声始终淡定。一把冲到服务台:“有人找我没有?姓方,二十多岁,这么高,这么瘦……”   女服务员认得他是贵客,一脸甜笑:“对不起,没有。”   “真的没有?”   服务员把当班记录又看了一遍:“真的没有,今天下午只有两位女客。”   心一下子沉到底,洪鑫垚懊恼极了,抬手在服务台上狠砸一拳。服务员吓一大跳,幸亏大理石桌面结实,见客人悻悻地甩着手走了,才放下心来。   洪鑫垚坐在宾馆大厅里,看看表,不到八点。莫非路上耽误了,还没到?手机隔五分钟拨一次,总是那句蛋疼的“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把通话记录再次翻出来从头到尾看,唯一一个未接电话,是二姐打来的。给二姐回了条信息,在大厅里坐立不安地等着。   等到八点半,实在等不了了。心想书呆子定了出租,只要不是黑车,那就肯定有案可查。找到市长秘书的号码:“齐哥,是我。求你帮个忙,找下阿赫拉出租汽车公司。”   齐秘书正想洪少爷有啥事,听见这句,“噗”地乐了:“洪少,阿赫拉还有出租汽车公司?我怎么不知道?”   洪鑫垚没心情跟他开玩笑:“是这样,我有个朋友约好从阿赫拉坐出租来,早该到了却没到,能不能劳齐哥帮忙查查?”   那边却没有马上答应:“能问下是洪少的什么朋友吗?”   “大学同学,从京里来探亲的。”   “阿赫拉本地没有出租,应该是从这头叫的车。小事一桩,我帮你问问。”   不大工夫,电话来了:“洪少,今儿没有车去阿赫拉,你那朋友是不是叫的私车啊?”   以方思慎的习性,不可能在有出租的情况下去找黑车。明知道太不礼貌,洪鑫垚还是忍不住道:“齐哥,都查了?真的没有车去阿赫拉?”   “都问过了。跑阿赫拉是大生意,往返差不多一天,不打表,照行市提成,回来都要跟老板报备的,这是规矩,不可能漏掉。”齐秘书解释得很到位。   洪鑫垚心头发紧,匆忙想起一茬:“那齐哥,劳你再问问,初七那天有没有载客从这儿去阿赫拉的?”   过一会儿,回复来了:“还真有,就一个。你别急,我叫那司机上宾馆找你,当面说清楚。”   不过二十来分钟,洪鑫垚等得心头冒烟。看见大门被推开,霍地从沙发上站起身。   进来三个人,一个是齐秘书,一个是狗腿的出租车公司老板,还有一个就是初七送方思慎去阿赫拉的司机。   “这位……呃,您好,您好。没错,是我,初七送一位客人去阿赫拉……对,年纪不大,京里来的。我还介绍他住在表叔家呢……啊,今天?今天本来是说好要去接的,早上孩子不舒服,跑了趟医院,有点晚了,正巧就接到他电话,说是有便车,不用去了……那个,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面前的小伙子年纪明明不大,沉着脸的样子却叫人轻易不敢出声。司机猜来猜去也猜不出是哪里的大人物,让老板亲自带自己过来回话。   “这位师傅,麻烦你把那位客人去了哪里,做了什么,都给我说说,一件也别落下。”   “这个,先去了林管所找人,没找着,又上了趟芒干道……”经过原本十分简单,司机生怕对方不满意,连表叔家晚饭吃的猪肉白菜炖粉条,早上吃的烙饼咸菜大渣粥都说了,最后回到今天上午的电话。   洪鑫垚听完,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大元首:“辛苦师傅特地跑一趟,谢谢了。”   司机有点过意不去:“这……太客气了,什么忙也没帮上。”转身走出几步,忽然想起什么,又跑回来,“对了!今儿上午那个电话……”   洪鑫垚急道:“那个电话怎么了?”   “听声音……不是太像,我看号码对,就没多想,还以为他感冒了……”   “真的?!”   司机被洪鑫垚吃人般的眼神吓住了,情不自禁开始退缩:“是……不是特别像……但那会儿我正着急孩子,脑子有点乱,也说不好……”   洪鑫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谢谢,你可以走了。”   等司机跟老板都走了,齐秘书道:“洪少,阿赫拉一个巴掌大的地方,你那朋友远道而来,不会没人知道,别说他还找着了投宿的人家。也许手机出故障了,也许临时有事耽搁了,你先别急,我帮你去个电话问问。”说着,起身往大厅另一边走。   洪鑫垚也想单独给杜焕新打电话:“那齐哥,我先进去,马上就出来。”   敲开隔壁老林和小刘的房间,道是要连夜往阿赫拉找人。那俩被他吓着了,小刘只顾摇头,老林苦口婆心:“洪少,真不是我们不肯陪你,阿赫拉地方偏僻,没那么宽的路。有些地段,一到这时节,两边全白茫茫的,瞅着哪都一样,稍微走歪些,栽进沟里坑里都是说不准的事。就是本地跑得再熟的司机,也没有敢半夜走的。听哥一句劝,啊?咱明儿一早,天亮就去?”   见洪少爷不为所动,老林放下一句话:“这样,你给杜处打个电话,他说走,咱就走,哪怕栽进也里古涅河冰窟窿里头,咱也认了。”   洪鑫垚等的就是这句,立马拨通姐夫电话。杜焕新听完前因后果,慢悠悠道:“你把手机给老林。”   “老林,今天晚上看好了,明儿一早,就把这小子给我绑回图安来。”声音大得很,不用免提洪鑫垚在旁边都听得清清楚楚。   一把抢过手机:“姐夫,你听我说……”   “说什么?说你不怕死半夜开车走镜面路?你想让你姐一枪崩了我是怎么的?你信不信老林一拳就能把你敲昏了带回来?”   “姐夫,我那同学是最稳重不过的人,没有大事不可能放我鸽子。实话跟你讲,他帮过我的大忙,我早认了做干哥哥。现在他可能有麻烦,你不让我去找,这辈子都不会安心。成,我答应你,今晚不走,明天早上要还没有消息,我就是爬也要爬过去!”   “哟,还挺仗义……”杜焕新听出小舅子不是一般的认真,思量片刻,问,“那边谁陪你玩儿呢?”   “齐秘书。”   “嗯,我一会儿给他说说,叫阿赫拉的人配合你。你要去就去吧,明儿再野一天,最迟后天必须回来。”临挂电话,杜焕新又咦一声,“不是女同学啊?”   洪鑫垚没好气:“我什么时候说过是了?”撂下电话,一肚子郁闷。各种客观主观限制在面前摆着,洪大少难得地体会到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焦虑与无奈。想起齐秘书还在大厅里晾着,带上老林小刘出去。   齐秘书正说着电话,看见他,点点头,挂了。刚要坐下开口,铃声响了,这回才是杜焕新打来的。   “啊,杜处长!您好您好!是,是……我也才知道这事。已经通知他们了……没问题没问题,您放心,一定办到,一定办到!”   放下手机,齐秘书脸上笑出来的褶子忽地换个方向,挤出一脸歉意,对洪鑫垚道:“洪少,刚联系了阿赫拉,说是昨天确实有个年轻人去林管所打听消息,很快就走了。之后去了哪里,他们也不清楚。你知道,那地儿偏僻,这个点儿都睡了,也不好意思扰民,不过我跟镇长还有林管所所长都说了——他们在市里开会,今儿下午刚回去——明天全力协助你找人。”   洪鑫垚这才注意到已是晚上十点多了。齐秘书临走,又道:“实在对不住,我明天有别的工作,不能陪你……”   “齐哥说哪里话,实在是给你添了大麻烦。有机会上京,或者去河津,一定记得告诉我……”场面话说到十足,才依依不舍分别。   这一夜,洪鑫垚睡得甚是不稳。一会儿梦见书呆子在雪地里跌断了腿,孤伶伶没人救援,自己看得见却过不去,嗓子都喊哑了也出不来声;一会儿又梦见他笑盈盈地站在面前:“对不起啊,手机摔坏了,我忘了你的号码……”脸红红地,像是道歉又像是撒娇……   不对,书呆子什么时候学会了撒娇?整个人一凛,醒了。   窗外灰蒙蒙的,看看时间,凌晨四点。靠在床头咂摸咂摸,觉得虽然撒娇属于妄想,但手机摔坏忘记号码这种乌龙书呆子是绝对可能搞出来的。要不是宾馆名字就叫“第一招待所”,他都会忍不住怀疑那人忘了宾馆名称,所以没能找到自己。这么一想,心里舒服不少,闭上眼睛,那红着脸微微笑的模样在脑子里来回放。没由来一阵燥热,掀起被子低头一看,支帐篷了。   洪大少望着自己湿漉漉的右手和屹立不倒的擎天柱,满足之余有些奇怪。想起昨天那顿大补的鹿血鹿肉,释然。蒙上被子,这回真睡着了。   方思慎不知道时间,从窗户缝能看见一缕缕极细的白光,但也可能只是单纯的雪光。林区平房为了保温,窗户都是双层玻璃加一层木板。木板放下,便看不见外边景象。他猜测夜应该快过去了,身体非常疲惫,也许抓紧时间睡觉才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今天,不,应该是昨天早上,与连叔告别,从树林里出来,等在河边的居然不是老于头,而是马爬犁的原始主人,孟大爷的那位邻居。   他说:“于叔早起腰疼,叫我来替他。”   虽然觉得不对劲,却也没有办法。果然,要求去芒干道时,对方恍若不闻,鞭子抽个不停,打马直奔阿赫拉。冰面上高速行进,稍不注意就成祸事。方思慎放弃争执拉扯的念头,抓紧把手,且看他意欲何为。   爬犁刚停稳,早有两名壮汉等着,立刻冲上来,不由分说,一边一个,挟着他上了辆吉普。   方思慎气极了,怒道:“你们是什么人?你们知不知道,什么叫犯法?”   一名壮汉掏出张卡片在他眼前晃晃,竟然是张警员证:“别紧张,问你几句话,请配合。”   几分钟工夫,车停在灰白小楼后边。两人押着方思慎进了一间平房,也不说话,径直抢过背包,里里外外仔细掏一遍,没发现什么,过来扯衣服。   方思慎退一步:“就算你是警察,也没有随便搜查公民的权力。”   壮汉之一抬眼看他,神气倨傲:“我们怀疑你勾结流窜罪犯连富海,扰乱社会治安,蓄意破坏社会稳定。说吧,你是不是去跟连富海接头?他交给你什么东西?”   方思慎一听这话,明白了。强压下怒气:“我不过是进林子祭拜父母,根本没见到连富海。”除了自己和连叔,再没有第三个人证,不如否认到底。   壮汉之二逼近他:“老实交出来吧。不交出来,就搜身了。”   “我再说一次,没有见过连富海。不就是搜身吗?搜仔细点儿。”方思慎说着,三下五除二,脱得只剩一条内裤。屋里并不冷,权当夏天在水房冲凉。他站得笔直,一点难堪畏惧神色也无。   那两人大概没见过这样的,不由多看了两眼,转身检查衣服,不光口袋,连羽绒服里子都一寸寸捏过去,就差拆开数鸭毛了。   方思慎看这情形,竟似认定连叔给了自己什么。告状讨薪,殴打所长,都是三年前的旧事,也并没有造成实质性威胁。他们这是做什么?   等他把衣服穿好,两人色厉内荏喝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好好反省反省!”拿起他的手机就要出去。   “把手机还给我。联系不上我,家里人会担心。”   “我们怀疑罪犯可能跟你联络,手机暂时由我们保管。”   “可恶!”方思慎在门上砸一拳,很想骂几句脏话。今天洪歆尧等不到自己,一定会着急。更糟糕的是,如果明天不能按时赶回去,方笃之那里怎么办?他倒不怎么担心自身安危,对方明显有所图,有所图就有忌惮,若真是扣着不放——忽然意识到,这般镇定,也许只是因为坚信有人不会置自己于不顾。   第67章   这屋子看起来像是职工宿舍,比镇上普通民宅好得多。半米厚的砖墙,两道木门,一层棉毡子,保暖、结实。逃是不可能逃得出去,叫嚷外边也未必能听见。最重要的是,方思慎很清楚,在这里,地方官员真正拥有一手遮天的力量。他深知绝大多数憨厚朴实的本地人,平凡老实的林场工人,对“官”的畏惧多么深刻。哪里还会有多余的连富海、老于头,对自己施以援手?   想起老于头,不知道怎么样了,心里有些担忧。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他两度饿过劲,重新感觉前心贴后背的时候,门开了,曹副所长陪着另一位满面笑容的中年大肚男走进来,介绍:“这是我们汤所长。”   “哎呀,真是对不住,让客人受惊了!这位……怎么称呼?”   “方思慎。”   “小方是吧,你好你好。不好意思,我刚从市里开会回来,底下人不懂规矩,得罪了。”   方思慎冷冷地看着他。两位来客丝毫不受影响,那所长兀自演戏演得投入:“在这里待得还习惯?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千万别客气。”   方思慎果真不客气:“我饿了,能不能请汤所长提供一顿便饭?”又补一句,“我不吃公款,实价付费。”   “哈!哈哈……小伙子真有意思!”汤所长眯起眼睛,细缝里透出狡猾而残忍的光,“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吃饭嘛,当然得吃饭!不过,小方啊,我们这的规矩,来的是客人,是朋友,当然好酒好菜招待。来的要是捣蛋分子,那可就对不住了……”   “汤所长,您有话请直说。”   “好,痛快!听说你见了连富海,他都跟你说什么了?让你带了什么出来?老连这人,就是性子急。棚区改造,怎么可能没他?凭他的资历,别说一套房,就是两套三套,也不是申请不下来,尽替别人操的哪门子闲心?”   方思慎听糊涂了,连叔可没提过这事。他摇摇头,还是那句话:“我没见到连富海。”   双方磨来磨去,磨到后来,方思慎饿得胃疼,眉头紧锁,一个字都懒得说了。   见他软硬不吃,汤所长未免上火:“连富海是什么人?是犯罪分子!懂不懂?非法执枪,威胁政府官员,寻……”   旁边曹副所长接话:“寻衅滋事,危害公共安全。”   “没错!你年纪轻轻,跟这种人扯上关系,一辈子就完了。老实供出来,啊,不光你,他也能争取宽大处理。要不然,哼!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外边有人敲门,曹副所长出去问了问,再进来:“所长,市里的电话。”   “那就先这样。不说饿着肚子脑子清醒?你好好想想,慢慢想,想一晚上都行。”   方思慎趴在窗缝上又看了看,一晚上没准已经过去了。屋里有张硬板床,但是他睡不着,确实想了一晚上。最大的可能,就是那所长误以为连富海手里有关于棚区改造的证据,并且把这证据告诉,或者交给了自己。   一路听闻的信息碎片整理成串,慢慢有了轮廓。   棚区危房改造,属于本届政务府推出的一项重大惠民政策。仅也里古涅一个地区,中央拨款就达数亿,对于入不敷出的林区财政来说,简直就是天上下了金元宝。这项政策离方思慎的生活太远,此前根本没有进入过他的视野。这时候静下心来思考,他相信阿赫拉镇林管所这位汤所长,大概向上虚报了不少,向下克扣得更多。只是,为何他认定连叔有证据呢?方思慎想不出来。   不知道洪歆尧急成什么样子。等天亮了,又该怎么办?   只听门“咯噔”一声响,回头一看,进来两个人,痞气十足,并非之前的壮汉。   “走!”   “去哪里?”   “去了你就知道。”   方思慎站着不动。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换地方,但直觉情势变糟糕了。   一个人对着他膝盖猛踢一脚,另一人趁他趔趄后仰,反扭双手,压住了胳膊。一看就是经常打架斗殴的角色,动作又快又狠。两人拖着他出了屋子,仍然上了那辆吉普,还不忘拿上他的东西。   方思慎停止挣扎,转而偷看窗外。天色已经变亮,然而阴沉沉的,看上去像要下雪。他想,但愿不要下大,否则谁也来不了,一边用心记路。那两人大概不知道他对本地十分熟悉,并没有防备。   不久,车子停下。一人伸手拖他,方思慎忍住腿上疼痛,嫌恶道:“我自己能走。”   眼前是一片人高的野草,方思慎脚下一滑,“哎哟”一声:“脚崴了。”前后两人都条件反射般低头去看。他扭身就往侧面冲,真拼速度,没那么容易被人追上。但是他忘了自己几乎一天一夜没吃饭,连续几天没好好休息,很快后边两人就追了上来。   “砰!”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背上,他只好万分不情愿地扑倒在雪地草丛里。   “操!老子让你跑,让你跑!你他妈有种啊,敢跑!”一顿拳打脚踢。   另一人道:“行了,赶紧的!头儿等着呢!”   这回两人把他紧紧押在中间。穿过野草丛,出现了一张黑黝黝的大铁门。左右两边围墙上斑驳的红色标语依稀可辨:“打倒一切XXXX,永远忠于XXXX,伟大领袖XXX万岁!”铁门一推就开,里边是个四四方方的院落,中间同样是人高的野草。四面房屋也都方方正正,看起来依然气派,只是墙上残留着三四十年前的大红标语,杀气腾腾。所有的屋子都没有丝毫人气,整个院落极其荒凉阴晦。院子后边是个小山头,看样子已经到了阿赫拉镇最深处。   “啐!这破地方,都说闹鬼,我看十有八九是真的。”   “天亮了,别扯鬼话,快点!”   两人把方思慎推进最里边一间屋子,屋内胡乱摆着残破的长桌板凳。方思慎一直在想这是什么地方,终于想起来了。据说某次改造期间,当时的也里古涅右旗专门修了这个集会批斗场所。到了方思慎小时候,这里似乎挂着“阿赫拉镇党务委员会党校”的牌子。如今看来,成了他们非法拘禁的黑监狱。   就他走神这工夫,两只胳膊已经被绑在了一条板凳上。一个人从包里翻出他自己的毛巾,作势堵他的嘴。   这情形跟之前的威逼利诱大不相同,方思慎这一刻终于慌张起来,偏头躲过,急道:“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我要见汤所长!你们告诉他,我想清楚了,我有话跟他说!”   “你是哪根葱哪头蒜?想见谁就见谁?老实点!”无谓的挣扎换来一记老拳,下颚被捏住,毛巾硬塞进嘴里。自从长大以后,已经很久没有挨过打,更没有受过这样纯粹的暴力欺凌了。虽然知道它们一直存在着,却没想到会如此不期而遇。方思慎闭了闭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老实”待着。   翻毛巾的那个翻上了瘾,翻完背包,又翻起钱包来。   另一个道:“头儿说了,别顺他东西。”   “我不顺东西,就检查检查有没有危险品。”说着,将几张大钞尽数抽出来,塞进自己口袋,“就这么点儿?还以为多有钱呢。喏,回去分你一半。”   方思慎钱包里只有五百块,其余的都给了连富海。   那两人关好门,拴上链条锁,走了。   方思慎靠着板凳,只觉一点力气也没剩下。屋里没有暖气,差不多跟室外一个温度,过不多久,全身就冻得发僵发麻,挨打疼痛的部位渐渐感觉不到了。幸亏被拉上车时,穿好了外套,但是手套却没来得及戴,手指已经完全没了知觉。   刚才在草丛里滚了一顿,无意中吃进去几口积雪,缓解了口渴,胃却越来越难受。胸口也闷得慌,因为毛巾堵在嗓子眼,想咳咳不出来,憋得眼前发黑。于是莫名其妙想起叶落归根魂归故里之类的词来,只是这方式,未免太憋屈了些。   真是……太憋屈了啊……   心底里又隐隐相信,一定会有人来找自己,救自己。   他坚信,洪歆尧一定正在找自己,一定会来救自己。   只是在那之前,还要坚持多久呢?   也许对方想叫自己多吃些苦头,也许害怕关在宿舍被人发现。在这样的温度下,时间是最致命的因素。因为饥饿、疲惫、疼痛、寒冷,不光身体,连脑袋都开始一阵阵发昏。他知道,必须想点办法,尽可能坚持得久些,再久些。   四面观察一番,有了计较,拖着板凳往前挪。板凳样子虽然破旧,奈何正宗实木,沉重得很,挪得十分费力。耐着性子一处处仔细寻找,终于找到某张破桌底下一小截露出的钉子头。把脑袋伸下去,让那钉子头勾住嘴里的毛巾,使劲一扯,呼吸通畅了。咽口唾沫,腮帮子又麻又痛。   去掉塞嘴的毛巾,舒服许多。他没打算叫喊。屋后是山头,屋前是院子,外侧窗户已被砖头砌死,外围三面都是人高的野草。嗓子喊破,也未见得有谁听见。   挪回原来位置,伸脚把背包拉过来,东西一股脑儿倾在地上。两只脚夹起替换的保暖秋衣,弯腰拿嘴叼住,再扭头松开,正好落在板凳上。然后慢慢一点点调整,终于,成功盖住双手。于是,手套也有了。   干完这两件事,居然出了一场汗。脸上的很快结成霜,背上的却只能盼着早点儿被体温捂干。一边竭尽所能地活动手指,一边时不时做做屈腿运动,手脚渐渐恢复知觉。重新回到那颗宝贵的露头钉子前,试了试,桌面太高,连着板凳,非把手腕勒断不可。干脆抬脚把桌子踹翻,半躺着倒在地上,对准位置,开始磨捆绑自己的尼龙绳。   心想:绳锯尚且木断,而况铁钉锯绳乎?不过是迟早的事。权当让自己不会睡着冻僵的一项活动。   然而全凭手腕的力量来回拉锯,还带着沉重的板凳,不一会儿便勒得生疼。停下休息的空档,无意中瞥见墙上糊着报纸。贴过去一看,居然是三十年前的中央党报和地方机关报。对方思慎来说,文字永远是最好的消遣。尽管限于条件,眼下只能阅读特殊类型的文字,依然饶有兴致。   于是,他一会儿看看报,一会儿动动腿,一会儿磨磨绳子,倒也自得其乐,不知今夕何夕。   洪鑫垚出发往阿赫拉的时候,还不到七点。老林跟小刘嘴里说不太熟路,实际却毫不含糊,走得堪称又快又稳。   望着阴沉的天色,老林皱起眉头:“洪少,只怕要下雪,可别困在阿赫拉才好。那破地儿……”   小刘反倒沉着:“预报说是小雪,明天转多云,没事。”   透过车窗看去,杳无人烟,除了枯黑的树干野草,就只有冰雪的白色和天空的灰色。清早气温低,四周冻得浮起一层淡淡的烟雾,而那烟雾底下,是冷硬如铁又滑溜如镜的路面。这样的旅途,单调乏味,处处暗藏危险。   “下点雪也好,至少不会这么滑。可别下大了,没法走可糟糕。”   赶到阿赫拉,刚十点。一群人十几个,站在政务府楼前迎接,包括镇长、林管所所长,几个部门头目以及所有当班的工作人员,可说倾巢出动。因为地方太小太偏,又可能即将撤销行政级别,主要官员其实并不常驻此地,基本上是轮番在镇上待待,主持工作,其余时间,都住在也里古涅市。工作人员不少身兼数职,也多数家在市区,干几年就想办法调回去。所以这十几人,已经属于阿赫拉地方接待最大阵容。   照例一番介绍寒暄。洪鑫垚就算急得爪子在心里挠,也知道这一步无法省略。人生地不熟,处处必须仰仗人家,能有多客气,就得多客气。   镇长出面打完招呼,实际帮忙找人的事就交给了林管所和执勤的警员。阿赫拉是典型的林区行政结构模式,先有林管所,后有政务府。尽管这些年附属于林业系统的司法教育等公共单位慢慢划归地方,其间千丝万缕错综复杂的关系依然存在,因此,镇长的实权未必大得过所长。   很快,一个老头和一个男人被带到洪鑫垚面前,说是曾经跟方思慎打过交道。两人一看就是老实巴交的普通小老百姓,明显被这阵势吓着了。老头抖抖缩缩,话也说不利落:“怎么,怎么会不见了呢?昨儿、昨儿早上不都好好儿的吗?”   “孟大爷,您慢慢说,昨儿早上怎么着?”洪大少做起温和亲切的样子来,也挺像那么回事。问题他身边一个所长,一个警察,老头无论如何也放松不下来,好在意思总算说清楚了。   “昨、昨儿早上,我那个,也没瞧钟,大概比这个点儿再早些,吃完饭,他说,说回去前再看看景,就不折回来了。收拾好东西,直接就走了。”   “他不是和您表侄约好来接吗?”   “是、是有这么回事,不过,他们怎么约的,可没告诉我老头子。”老头忽然说得流利起来,“哼,过年也没见来拜年,有事倒知道找上门了。偷偷摸摸的,不就是怕我们知道他管人要多少钱吗?”   洪鑫垚不问了,转而问旁边的男人:“您初八送他去了芒干道?”   “是,是去了芒干道。”男人身材高大,神情却拘谨,低着头自顾说话,“送到林场边上,他不让我跟着,自己进去了,说是去拜父母的坟,待了仨钟头才出来。”   洪鑫垚心中琢磨:初七坐出租车去了一趟芒干道,初八雇人再跑一趟,初九返回,跟司机约的还是芒干道。   芒干道。   叫人揪心的芒干道。   “他没跟你说初九还要去?”   “初九我得搁家劈柈子,没空……”   洪鑫垚转头对林管所所长道:“汤所长,恐怕要劳您派人问问,昨天谁家有人去芒干道。”   “好说好说,洪少先坐会儿。”   那警察出去办这事,正副两位所长陪着洪小少爷说话。马屁一轮接一轮,从杜处长拍到杜将军,从杜将军拍到杜处长,再绕回来拍洪家小姐跟少爷,滔滔不绝漫无边际,就连洪鑫垚如此见多识广的角色,都被这番充满了直白夸张地方特色的马屁熏得有点儿吃不消。   一个多小时后,那警察来回话:“所长,挨家挨户问过,有几家没找着人,家里有人的,都说没人去。”   汤所长见洪鑫垚脸色极差,赔笑:“洪少,咱这地方虽然小吧,也还有那么两三百户。特别现在年还没过完,谁家有人回了,谁家有人走了,这都不好说,都要问到,总得花点时间。说不定你那朋友路上遇见打柴的拉柈子的,跟人搭段便车,也不是没有可能。小地方,交通不便,通讯也不好,事情难办些,请多多体谅,多多体谅!”   洪鑫垚猛地站起身:“汤所长,我要去芒干道,您看能派多少人帮忙。”从钱包里抽出厚厚一沓子现金,也不数,撂在茶几上,“一点小意思,给帮忙的各位大哥大叔买包烟抽。回头再看咱这地方适合上什么项目,我给你们牵一个过来。”   第68章   胡乱吃几口饭,一行人往芒干道出发。共三辆车,一辆专供镇领导出行的小轿车,一辆公干用的吉普,加上洪鑫垚他们开过来的雪豹军车,满满当当坐了十几口子,政务府楼里基本抽空了。   临走,汤所长又交代执勤警察,发动居民在镇子里外寻找。走到半路,果然下起小雪来。洪鑫垚心急如焚,忽听后头那辆吉普拼命按喇叭。前面两辆车都停下,吉普司机跑过来:“出、出故障了,怎么办?”   众人下车查看,大约车子过于老旧,很久没有装载这么多人,在这么恶劣的道路上行走,跑不动了。讨论一番,最后汤所长指示那一车人就地维修,万一修不好,要么派两个腿脚快的回镇上找爬犁,要么几个人一起推,无论如何把车弄回去。   重新出发,已经耽误半个多小时。因为下雪,速度变得更慢。好在原本就要留意路边异常,所有人都不说话,盯着车窗两侧观察。车轮压着之前形成的车辙前进,防滑链打在地上,发出咯咯的响声。两边树林越来越密,离得近了,才发现除去树梢和地面是白色,中间发黑的树干排列得如同无边无际的墨色箭阵,别有一种阴森意味。   洪鑫垚紧紧捏着拳头。事情从昨天夜里开始,就好似突然超出了掌控之外,且有变得更加诡异、吉凶未卜的趋势。他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莫非真的有人见财起心,谋财害命?不是不可能。然而心底深处却坚决不肯相信,总觉得书呆子就在这片区域某个地方,等着自己。   方思慎,你到底在哪里?   一个小时后,抵达芒干道林场。共九人,每三人为一组,分别往三个方向搜索,约定两个小时为限。洪鑫垚跟老林、汤所长一组,先到护林大队的屋子找值班的护林员打听,却一无所获。   “洪少,你说你那朋友,最大的可能,是去了父母坟前,可没人知道具体位置,这……”   那护林员道:“啥时候埋的?早先谁家有人过世,都是林子里随便找块地,如今都上殡仪馆租位置了。”   “大概……总有十几年了吧。”   “哟,这可难办了。我知道的,这趟房子尽里头,原先有片小松木林,不少老人埋在那里。再有就都在沟里了,”护林员摇摇头,“这种天,没法去。”   “那就上尽头看看。”   洪鑫垚跟老林装备极好,长筒军靴,羊皮大衣,那护林员也是一身防寒装束,留下汤所长在护林队等候。他肯陪到这一步,洪鑫垚已经很感激了。听说能拉来项目后,明显更当一回事,只是洪大少此刻没心情留意他的态度。   三人穿过废弃的林场宿舍区,因为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杂物,比纯粹的雪地难走得多。那护林员一边走一边唠叨:“小伙子,你做好心理准备。大冬天上咱这旮瘩找人,找得着是幸运,找不着是正常。往年每回到冬里,都有意外丢了性命的,那还都是本地人。喝醉了摔路边,被雪埋了没人知道,等再发现,就是化雪的时节,三四个月过去了……”   洪鑫垚觉得整个人都有被冰冻住的趋势。   “他不喝酒。”   四个字出口,声音跟带了冰碴子似的划过喉咙,一口冰冷的空气吸进去,肺里抽缩成一团,真他妈痛。   他想,我为什么不直接来找他?为什么不早点动身?为什么不多问两句?为什么贪图玩乐?为什么跟人拼酒?为什么总差着一步?为什么找不到他?为什么……明知道他在这里,就是找不到他?   面对漫山遍野滔滔林海莽莽雪原,洪鑫垚忍不住去想,他会在哪一棵树后,哪一块雪下?刚冒出这念头,又马上自我否定,不,他不可能在任何一棵树后,任何一块雪下。   因为,那完全不能接受。   护林员还在唠叨个不停:“不喝酒?就这环境,不喝酒也能眼前发花,脚底打滑。路边随便一个坡啊坑的,掉下去还想爬上来?除非运气好,有人路过,否则不出俩钟头就得冻晕了你。平地上都不安全,更别说上冰面进林子。前年一个,人家凿鱼的冰窟窿没冻严实,掉下去了;林子里逮兔子的陷阱,有那缺德的,用完不填上,腿卡里头,拔不出来了……”   洪鑫垚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掐死这多嘴的护林员。   站在宿舍区尽头,眼前并没有想象中的小松树林,也看不出墓地的样子,浅浅的小雪包连成片,跟林场空地区别不大。   把护林员撇在一边,洪鑫垚一趟趟来回走,仔细搜寻有人出没的痕迹。   老林小心翼翼道:“洪少,才下的小雪,都盖不住脚印。这一看就是没人来过呐,恐怕……地方不对。”   洪鑫垚站住,眼前一片模糊。   长到这么大,在今日之前,他从未体会过失去是什么滋味。   这一刻,他终于知道,原来,你所得到的东西,随时都可能失去。   追求时多艰难,失去时就有多容易。   拥有时多快乐,失去时就有多痛苦。   问题是,他想起来了,自己还压根没有真正得到和拥有。   真他妈的人生命运。   考验期才刚开始呢,方思慎,你欠我一个答复。   老林见他不答话,只好跟在后边也一趟趟来回走。眼看天色渐暗,再不返回就来不及了,挡在洪鑫垚身前:“洪少,吉人自有天相,你那朋友,没准已经回到市里了,也没准路遇贵人相助。咱得走了,入夜还要降个二三十来度,必须赶紧回阿赫拉去。”   洪鑫垚定定地望着远处的树梢,半晌,点点头:“好,走。”   所有人都挤在护林队的小房子里汇合,这一趟徒劳无功,众人纷纷用各种荒唐假设安慰洪小少爷。稍微修整之后,开车回到阿赫拉,热火朝天地张罗吃晚饭。   洪鑫垚一直没怎么说话。其余人吃完饭各自撤退,腾出两间最好的宿舍给三人,又把小轿车的热库让出来停了那辆雪豹。汤所长问明天安排,老林接话:“我们明天一早去市里,想想别的办法,这头还要麻烦你们继续上心留意。”   “当然当然,一定一定。都累了一天,好好休息。”大概被折腾惨了,听说他们明天早上就走,汤所长显然松了口气。   坐在平房宿舍里,洪鑫垚问:“林大哥,有烟没有?”   老林从衣兜里摸出烟盒,打开递过来。等他抽出一根,再送上火。   叹口气,慢悠悠道:“洪少,咱是自己人,不跟你讲虚的。真要出事,这一天下来,不要再做指望;要没出事,那就啥事没有,可能就是意外联系不上。不管哪一头,咱明儿都得回去,从长计议。这破地方,要什么没什么,人力设备都跟不上,反倒白耽误工夫。”   “行,林大哥,都听你的。”抽完一支烟,洪鑫垚摸出手机,“我再试试。”不出意料,还是没通。   沉默一会儿,道:“他原本定了今天回京……我给他爸爸打个电话。”   老林点点头表示理解,回了隔壁房间。   “方叔叔,新年好。”   “小尧啊,新年好啊,怎么有空想起来给叔叔打电话?”   “您这是怪我没早些给您拜年了,回去一定登门谢罪。”   “哈哈,那我可等着你。”   听那边动静像在路上,洪鑫垚问:“您在外边?”   “可不是,我刚从云雾温泉回来,正往机场赶,去接小思,”桂海到京城的夜间航班比图安晚一个半小时,照方笃之的计算,时间刚刚好。   “小思上桂海玩儿去了,今天回来。你知道他是个糊涂的,上飞机前也不来个电话。什么,你知道这事?那好,叔叔问你,认识邀请他的那个学生吗?人品怎么样?”   “认识,是我们同学,我给您打电话就是要告诉您,先别急着去机场,我哥他今天赶不上飞机了。”   方笃之很是莫名其妙:“什么?你怎么知道?”   洪鑫垚暗吸一口气:“您别着急,不是什么大事。他手机坏了,电话号码一个也不记得。幸亏那同学有我的号,这不,就叫我先跟您说一声。好像因为一个事故,路上大塞车,肯定没法及时赶到机场了……”   谎言与事实之间有如天壤,心里的惊惶恐惧越强烈,说出来的话反而越逼真。洪鑫垚没有力气去想明天怎么办,竭尽全力把眼前应付过去再说。他记得他说过,他父亲有高血压,受不得惊吓。   那边方笃之隐隐觉得奇怪,又好像没有哪里讲不通,于是说:“你把我号码告诉他,让他借同学手机给我打过来。”   “信号挺差,我才听明白就断了。要是联系上了就跟他说,万一……没联系上,您也别着急……”   “真是太谢谢你了,小尧。”方院长趁机跟洪少爷增进感情,“你说我要也有这么能干又可靠的儿子多好!”   “我拿方思慎当亲哥,您当我是儿子,那不应该的嘛……”眼睛又酸又痛,洪鑫垚害怕一合上眼皮,就会有什么无法承受的东西泄漏出来。强打精神,匆匆寒暄两句,挂断电话,一把栽在枕头上。   方思慎,你究竟在哪里?   方思慎发现天黑,是终于看不清报纸上的字的时候。望望几寸厚的原木板钉成的门,不由非常失落:没有人来送饭,也没有人来看看自己会不会逃走。甩甩手腕,搓搓手指,绳子在看完一面墙报纸的时候就磨断了,第一时间穿上了所有能套上身的衣物。然而获得自由的双手对于窗户上拇指粗的铁栏杆毫无办法。怪不得无须守卫,这房子虽然又老又旧,却不是一般的结实。   因为靠外侧的窗户被砖头砌死了,光线来源全靠内侧冲着院子的窗户。玻璃早被砸光,幸亏老天爷手下留情,只下了小雪,没有起风,积在窗台上的雪还解决了饮水的问题。板凳桌子都垒起来,在角落处围成一个小窝。报纸也都揭下来堆在身上,既娱乐又御寒。每隔一会儿,就起身活动活动,因为他知道,再累再晕,也不能让自己睡着。   白天过去了,夜晚才真正难熬。   气温下降的速度清晰地传递到各处感官,身体所有部位都在变得迟钝。最要命的是,咳嗽开始明显加重,胸口仿佛压着石头,大脑渐渐不听使唤……难道,真的可能无法见到明天的阳光?   方思慎这时候想明白了,从被拉到这里的那一刻起,那些人恐怕就打定了主意,要让自己死在这里。无声无息地,孤独冷清地……死在这里。   没想到这一次,遇上了真正的、纯粹的坏人。   生命可无限卑微,人生有各种荒诞。方思慎从来不是乐于纠缠形而上的人,生与死在他看来,与其说是哲学命题,不如说是自然过程。只是再坦然,也想不到会以这种方式与之狭路相逢。脑子越来越钝,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记得有人会为自己担心,为自己伤心。死亡,对于活着的人来说,绝不是结束,而是开始。这一点他再清楚不过。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留给在乎自己的人这样一个开始,可也太残酷了……   “砰!砰!”炸雷一般的声响把他惊醒。艰难地撑起身体,伸出头探看,分明有人正用什么东西大力撞击门板。门从中间裂开,听声音竟然像是斧子,连劈带砍,没两下,就露出一个大洞,隐约有人猫腰钻了进来。   “谁……”   “阿致!阿致,你咋样?”连富海手电筒扫视一圈,发现方思慎,两步冲过来,扬手点着打火机,将报纸拢成一堆点燃,转身拾起劈碎的门板架在上面,温暖的篝火立刻驱散了寒冷。   “阿致,冻伤没有?让叔看看。”把方思慎抱住,解开衣领伸手进去摸了摸胸口,又捏了捏手掌,稍稍放心,“先别离火太近,慢慢暖和了再靠过去。”   方思慎咧开嘴笑,声音小小的:“连叔,你又救了我……”   小时候挂在树上下不去,栽进雪坑上不来,何家父子最后指望的人,都是连富海。   过了一会儿,方思慎渐渐缓过来,问:“连叔,咳,咳!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于叔想办法通知我了。差点就来晚了。”连富海咬牙切齿,“这帮狗娘养的杂碎!冻感冒了吧?还有哪里不舒服?”   “还好,只是有点感冒,连叔你来得太及时了。对了,于叔怎么样?”方思慎往火堆边挪一挪。身上不冷了,挨打的地方立刻疼起来。好在伤痕都被衣服遮住,没叫连富海发现。胸腔里又闷又痛,只盼着高烧不要太快起来,让自己成为拖累。   “他送完你回来就被盯上了,今儿白天镇上闹得鸡飞狗跳,才偷空把消息递出来。”连富海哼一声,“你叔再不济,也还有一两个肯真心帮忙的朋友。只是等我得到信儿,都下黑了。我一猜你就得关这儿,”指指堵死外侧窗户的砖头,“大前年还没这玩意儿呢。”   看样子,连富海也曾是这里的客人。   “对了,阿致,今儿来镇上找人的,找的不是你吧?老于头说远远看见跟姓汤的一伙儿,他没敢近了打听。”   “说不定真是找我的,有个朋友知道我上这来,本来约好了昨天见面。”   试着问,“连叔,你有手机没有?”   “就是怕你要用,临时借了一个。”   极其古老的黑白屏幕手机,基本功能倒是齐全。方思慎接过来,心中不由得想,多亏他的号码容易记住。刚按下绿色的发送键,猛然想起一事,赶快挂断。   “连叔,你刚说,来找人的,跟姓汤的在一起?”   连富海点头。   “咱们要不要马上离开这里?又劈门又点火的,会不会惊动了人?”   连富海起身,从门口把猎枪提过来,离火堆稍微远点,才摇头道:“外头太冷,你先烤暖和了再说。”   “我看那姓汤的意思,怀疑你手里有棚区改造贪污的证据,才抓着我不放。连叔,绝不能让他们知道你来了。”   连富海恍然大悟:“怪不得盯这么紧……你说直接从芒干道走,我还道放心呢。证据,我能有什么证据,有证据又顶个屁用?这帮孙子做贼心虚,疑神疑鬼,干的尽是阴损缺德的事儿!总之,阿致,是叔害了你。别担心,这地儿最近的人家也在二百米外,大半夜的,惊不动谁。真有敢来的,哼,我看他是找死!”   方思慎想,无论如何都先联系上洪歆尧再说。低头开始编辑短信。   刚发出去没两秒,铃声就响了。   “方思慎?”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半信半疑的试探和按捺不住的激动。   “嗯,是我。”   那边立刻响起悉悉簌簌的声音,像是在穿衣服:“他们把你关在哪里?我这就去找你!”   “你别急,听我说。你那里安不安全?千万别惊动别人。”   又是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似乎在查看环境:“好了,你小声说,我听着。”   方思慎理理头绪,慢慢讲起事情经过。中间细节都省了,只把重大关键处说清楚。几分钟工夫,也就说完了。只是老想咳嗽,忍得相当辛苦。   话筒里传来极度压抑的呼吸声。半天听不见回话,轻轻叫道:“洪歆尧?”   “我在。怪我。都怪我。”   方思慎想干什么要怪你?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边问:“你联系你爸了没有?”   “还没有。”   “那就好。我给他打过电话,暂时骗住了。”   “啊……”这真是意料之外的好消息,他竟然连这一点都想到了。方思慎心中一阵激荡,极为感动,“谢谢你。”   “我怎么去找你?”   “你现在就来吗?”   “现在就去。”   “你一个人?”   “不是,有两个帮手,是自己人。”   把路线仔细说了,方思慎又叮嘱:“你们小心些,千万别让人发现。”   “放心。等着我。”   第69章   洪鑫垚坐着定了定神,这才给隔壁老林拨电话。   等那两人彻底清醒,把事情从头到尾交待一遍,老林当即反应过来:“洪少,这地儿恐怕待不得了。马上救人,夜路也没办法,赶紧走!”   三人轻手轻脚打开门,摸到停车的热库,还好只上了栓子,并没有锁。然而发动机太响,只能将车子硬推出来。好不容易推到院子里,发现大门锁上了。   洪鑫垚就要上车去拿枪:“妈的,老子干他娘!”   老林一把拖住他:“别冲动,别冲动……”   就见小刘钻进驾驶室,不知拿了点什么东西出来,往锁眼里捅捅,也就眨几下眼睛的工夫,门开了。   将车子推出好长一段,三人才如释重负,爬上去,小心启动。   方思慎把路线说得相当清楚,汽车很快开到镇子尽头。小山包脚下一大片野草,草丛中有座孤零零的房子,露出白雪覆盖的屋顶,即使在夜色中依然看得清楚。   大铁门上挂着链条锁,但稍微有点身手就能翻进去。隐约一簇火光在深处跳跃,洪鑫垚气息零乱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口,看见一个人倒在另一个人身上,呼吸不由得顿住。   连富海听见动静,正端枪等着,这时轻声喝问:“谁?”   “大叔,我是方思慎的朋友,我叫洪歆尧。”   “进来吧。”   “他怎么了?”   “没事,睡着了。”   洪鑫垚跑过去,方思慎已经睁开眼睛,看见他,满满地都是笑意,偏头介绍道:“这是连叔。”   洪鑫垚点点头,却不说话。一手扶他起来,一手摸他身上:“他们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还好,没什么。”   老林在旁边道:“洪少,有话回头再说,咱们赶紧走。”   他跟连富海打头,先翻出去接应。洪鑫垚背着方思慎,紧接着过去。小刘见他们都安全着地,一蹬一攀,两下翻了出来。   “连叔,跟我们一起走。”方思慎声音细小,语气却十分坚决。   连富海没出声,看看另外三人,又看看那辆轮廓气派的汽车,最终还是摇头:“阿致,叔不能再连累你,你跟你朋友马上走。”   方思慎脑子昏沉沉的,心里的念头却执着,聚起力气,伸手去拉连富海:“连叔,一起走……离开这里,走……”   洪鑫垚开口:“连叔,一起走吧。只要离了这地儿,我保证没人敢动你。”   连富海在黑暗里看着他:“小伙子,谢谢你了。阿致多亏有你这么仗义的朋友。他都说了,你也是京师大学的学生。叔想拜托你,能不能把他送回家?”   “当然,我们直接去机场,今天就回京去。”   “那就好。路上千万小心。”   摸摸方思慎的头:“阿致,叔不走。都这把年纪了,出去能干啥?没的白给你们添麻烦。别担心,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叔还回林子里去……陪着你妈。这辈子……就这样了……你看,大花在那儿等我呢。”   朦胧中一只大狗毫无声息蹲立在不远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连富海吹声口哨,那狗立刻飞跑过来,身后拖着仅拉一人的小爬犁。连富海一手提着斧头,肩上扛着猎枪,坐了上去:“走吧,阿致……别回来了。”   “连叔……连叔……”方思慎向着远去的背影拼命伸手,最后却只能无力地落在洪鑫垚背上,莫可名状的不安涌上心头,一瞬间满是生离死别的哀伤。身体本已是强弩之末,直接就此昏了过去。   洪鑫垚感觉背上一沉,马上把人反抱到身前,钻进车子。老林跟小刘早在他们交谈时就已经上车做好准备,只等这一刻。老林沉声道:“天亮前咱们必须出也里古涅。小刘,稳着点儿,还有五个钟头,安全第一,可也不能太慢了。别从市里走,走森林公园那条路,直接拐上去图安的国道。”   “明白。”   洪鑫垚拍拍方思慎的脸,叫了好几声也不见有丝毫反应,慌道:“林大哥,他为什么不醒?”   老林回头看一眼:“只怕是挨饿受冻折腾的。”略加沉吟,“洪少,你车座后头,包里有前儿在也里古涅拿的灵芝粉,还有矿泉水,兑匀了灌下去试试。一会儿要是能醒,再喝点八宝粥。”   本就预备跑长途,车里吃的喝的存了不少。在森林公园打猎时,齐秘书塞上车一大箱当地特产,还额外送了一兜子野生灵芝粉。   洪鑫垚找到灵芝粉,见是小包装,撕开两袋倒进矿泉水瓶,盖上盖摇匀。一边晃,一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哼,姓齐的居然也干了件好事,老子考虑给他留个全尸。”举起瓶子,“林大哥,你看这样成了么?”   “成了。脖子托高一点,头往后仰,对……慢慢地,一口一口来。都喝了也没事,这玩意儿没副作用。”停顿一会儿,老林道,“洪少,真是对不住。没想到会出这种事,我回去一定如实跟杜处长汇报,总要给你个交代。”   “林大哥说什么对不住?这不是让做兄弟的心里过不去吗?没有你跟刘哥,说不定连我一块儿栽这儿了。这份恩情,我洪歆尧记下了,以后二位有什么事,只管开口,跟我姐夫没关系。至于交代,我自然会去找他要。”   老林道声谢,又叹口气,不说话了,打起精神盯着路面。冰天雪地半夜出逃,多少年没这么狼狈过了。多亏车子性能极好,小刘技术也过硬,头天才走过一次,新下的小雪增加了冰面摩擦力,又没有厚到盖住车辙的地步,沿着来时印迹返回,很大程度上降低了危险系数。只是阿赫拉历来跟也里古涅是一家子,但愿没人发现自己等半夜救人离开,否则那边一个电话,这头拦在半路出阴招,制造点“意外事故”,最后整出个车毁人亡,死无对证,这帮操蛋的玩意儿,不是他妈干不出来。   洪鑫垚把一瓶水给方思慎灌下去,出了满头汗。将他抱紧些,感觉瘦削的身体贴着自己胸膛呼吸起伏,才仿佛瞬间回过味来:我找到他了,终于找到他了……   老林又回头看看,道:“咱到的时候他还清醒着,那就没大问题。这会儿醒不过来,怕是太累了。洪少,我看你也抓紧时间眯会儿,都两天没睡好了吧?我也趁现在眯会儿,等出了也里古涅,得把小刘换下来。”   洪鑫垚让方思慎躺在臂弯里,把他两只手叠起来握在自己掌中,闭上眼睛,立刻睡着了。   “咣当!”随着车身摇晃,冷不丁惊醒。怀里沉甸甸的分量和暖烘烘的温度叫人心头大安。抬眼望去,天已亮透,开车的人换了老林。   “洪少,我已经给杜处打电话报过平安了。”   “啊,好。”洪鑫垚一手搂着人,一手掏出手机:“姐夫,嗯,是我……路上还好,正往回赶……对了,帮我留两张今天下午回京的机票。对,直接回京……那些都再说,我先送同学回去,他家里人急死了!”   如果有可能,洪大少很想跟杜处长说弄架专机。可惜要去的不是河津,京城地界,没边没底,再嚣张也有限度。   低头去看方思慎的脸。夜里光线黯淡,看得并不分明。这时候仔细端详,立刻发现左颊一片擦伤。他知道,身上只怕更多。没断胳膊断腿,没内出血见红,已经是老天保佑了。瘦了一大圈,眼窝陷下去,眼底一轮都是青的。不过脸色还好,红扑扑两团。忽然觉得不大对劲,伸手一摸,果然,滚烫滚烫。   “林大哥,麻烦看见路边有药店停一下。”   “咋的了?”   “发烧了。”   “这条路再没有镇子了。还有几个钟头就到图安,不如挺一挺,直接去医院?”   “那到图安再找药店吧。”洪鑫垚看看时间,“林大哥知不知道离机场比较近的宾馆?找个地方咱们都歇歇脚,然后麻烦送我们直接上飞机。”   “这……杜处和夫人不能答应吧?”   “不答应也得答应。我这朋友体质特殊,不敢随便瞎治,不如赶紧送回去。”   感觉方思慎在发抖,把自己的皮大衣给他裹上。想起发烧应该多喝水,又兑了一瓶子灵芝粉。刚喂两口,就迷迷糊糊醒了。   “连叔……”   “连叔已经走了。”   “洪……歆尧?”   “是我。”   方思慎想起来了,连富海临走说的话,还有那把斧头,那杆猎枪,和那决然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什么,心里总有一种强烈的不详预感:这一别,很可能成为永诀。   “应该……要连叔一起走,要他一起走……”   嘴里这样说着,心中却知道,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改变事实。无法排遣的悲怆与愤懑陡然涌上胸膛,剧烈咳嗽起来。   “怎么了?是不是呛到了?”洪鑫垚赶忙扶他坐起,轻轻拍着后背。   “我看你那连叔,不是随便说得动的人,也不是轻易让人欺的主。别担心,我会想办法……”   洪鑫垚顿了顿。他不确定在盘根错节的地方利益网中,杜焕新跟这次事件牵涉到的人有多少交集。这个仇,说不定还得自己来报。恨归恨,却不能急。只不过作为一名洪家的男人,心上人受了这样的欺负,只能安慰,给不出承诺,实属莫大的挫败和屈辱。脑子里有无数个念头,偏偏都不适合跟眼前人说。把他抱得更紧些,还是那句:“别担心,我会想办法。”   方思慎调整情绪,将连富海暂且放下,轻声道:“洪歆尧,谢谢你。”   洪鑫垚把他脑袋抬起来,对上自己的眼睛:“方思慎,你跟我,再也不要提这个‘谢’字。”   方思慎被他看得抵挡不住,本来就烧得厉害,这时脸上更是一片潮红。   听见他问:“饿不饿?”   “奇怪,不觉得饿。”   “那是饿过了,既然醒了,吃点东西。”   洪鑫垚翻出八宝粥,又找出一包鹿肉脯,撕碎了和在里头。   方思慎动了动手,想接过去自己吃,那一个全当没看见,舀起一勺送到嘴边。   没说什么,低头吃了:“这个味道……真特别。”   洪鑫垚自己吃一口:“是不怎么的。没关系,有营养。”   前面小刘也醒了,四个人干脆吃起早饭兼午饭。方思慎吃了半罐子粥,又睡了。鼻息沉重火热,整个人缩成一团。然而睡得却很安稳,贴在最暖和的地方一动不动,一副天塌下来也不管的模样。   再醒来,是被人捏着鼻子灌药。   “咳!咳!”胸口痛得厉害,不敢使劲咳,偏又压不下去。药丸返上来,满嘴都是苦味。   “给我……我自己吃。”望着倒在手心的黑色颗粒,散发着熟悉的清香,一愣,“这是……”   “没有九味羌活丸,买的通宣理肺丸。怎么跟上回不太一样呢,我记得上次是扁的啊。”   “这是小水蜜丸,上回买的药片,一样的。”   “嘿,我就说那小妞不敢骗我。”   方思慎转眼看看四周:“这是哪里?”   “宾馆。离上飞机还有三个多小时。”   杜焕新跟洪玉兰已经来过,见了方思慎昏睡的样子,又被洪鑫垚装腔作势唬住,果然不敢强留。老婆在侧,杜焕新也不方便问小舅子话,两人陪坐一阵,让洪鑫垚劝回去了,留下老林跟小刘招呼到最后。   方思慎蹙起眉头:“得给我爸打个电话。”   “你准备怎么说?”   “怎么说……都瞒不住了……”仰起头,望着面前人,“怎么说,能让他不着急?”他高烧不退,脑子勉强转动,眼神却迷蒙,神情中显出寻求依赖的脆弱与无助。   洪鑫垚被看得心口某个地方又酸又软,不由自主伸手在那柔软的头发上轻轻摸了一把,带着安抚劝慰道:“我跟他说,保证不吓着他。”转身推门出去。   方思慎靠在枕头上,只觉得刚迷糊过去,就被叫醒。洪鑫垚将手机递过来:“都讲清楚了,你跟你爸说句话,让他放心。”   “爸……”   “小思,你生病了?”   “嗯,感冒了。”   “赶紧回来,爸爸去接你。”   “好。爸爸……”   “怎么了?”   “对不起。”方思慎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句,可满脑子充斥着的就只有这一句。   “傻孩子……爸爸只要你好好的。快回家来,啊?”   挂断电话,心里轻松不少,脑袋却倍加沉重起来。发了一会儿呆,浑身湿漉漉黏糊糊地难受。歪歪扭扭往床下挪:“我想洗个澡。”   洪鑫垚扶住他:“烧还没退,别洗了,擦擦算了。”衣服从里到外备了身新的,一直在犹豫怎么给他换。听他提洗澡,正中下怀。   “好几天没洗,太脏了。”方思慎站都站不稳,还要去拨开他的手,“好歹……收拾一下,别让我爸看见……”   洪鑫垚一把拉过他,死命箍在怀里。   苦苦搜寻的惶恐,寻而不见的绝望,失而复得的狂喜,总因为这样那样的情势被艰难地压抑着。此刻终于得到突破口,喷涌而出。   “方思慎,你有没有良心?你就知道怕你爸担心,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我找你找得多辛苦?你知不知道,我还以为……以为……他们骗我,那帮该死的王八蛋,竟敢骗我……那时候,我站在……芒干道的坟场里,到处都是雪,都是草和树,就好像……天底下没有一丁点儿活气。我真的以为……以为……你死了……心里想,以后……怎么办?我想不出来……”   方思慎抬起头。曾经莽撞少年,似乎已经长成为独当一面的高大男人,这时却像孩子一样委屈伤心,“啪嗒啪嗒”掉着眼泪。   仿佛被什么驱使着,费力地踮起脚,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对……”   剩下两个字被堵在嗓子眼。   “……方思慎,别说对不起。别跟我说对不起,永远不要跟我说对不起。我只要你知道,你要知道,一定要知道……”   顾不上昏沉疼痛的脑袋,方思慎不停点头:“我知道。是的,我都知道……”   第70章   “我自己来。”   “别强。你自己不行,我来。”   方思慎试了试,果然不行。应声“好”,十分干脆地不再浪费力气。   洪鑫垚反而紧张起来。定了会儿神,咽了口唾沫,才让他靠在胸前,腾出两只手帮忙脱衣服。脱到套头毛衫,就听“嗯”一声,赶紧又放下,看见满脸吃痛的表情。   “怎么了?”   “袖子……好像粘住了。”   仔细一瞅,袖口里侧被血痂牢牢粘在皮肤上,隐约可见手腕处一圈高高肿起的瘀青。   知道是一回事,真正看见是另一回事。一时牙齿几乎要咬碎,拼命按下杀人的冲动,想了想,取下腰带上挂着的多功能军刀。   “别动。”沿着手腕上方,把几件衣裳的袖子全部剪断,小心脱下来,再把碘酒浇上血痂粘连的地方,一点一点揭开。处理好手腕,才发现两肋处显露出的青紫伤痕,一转头又看见背上还有一大块。有些不敢继续,也不知道是怕看见更多的伤,还是怕面对自己心里的坎。   慢慢松开皮带扣:“洗完再抹药,我尽量轻点,疼就说。”   “嗯,没关系。”方思慎这会儿浑身肌肉都又酸又疼,挨打的地方反倒不明显。他闭着眼睛,自己也看不见那些吓人的红红绿绿,还秉承自力更生精神伸手去帮着脱下面。洪鑫垚僵在半道,眼睁睁看他连喘带咳,也没力气把腿从裤管里拔出来。   屋里暖气很足,正常情况下穿件单衣即可。然而方思慎正当高热畏寒之际,衣服一脱,立刻激起浑身冷颤。洪鑫垚一惊,再没心情磨蹭,里外几层裤子一把剥下,扯过被子裹住他,自己也脱了个精光,然后抱进浴室。入水前,又飞快地查看一遍,除了手腕,再没有出血的伤口,这才放心坐进去,将他的手抬高搁在浴缸外,用心洗澡。   然而所有心思力气都放在洗澡这件事上,也止不住全身的血液哗啦啦都往一个地方流。没多久,洪大少就觉得脑子明显供血不足,晕得厉害。下边又遇瓶颈阻塞,密度与压强在内部节节攀升,就是找不到突破口,逼得腰腿发麻。   终于勉强洗完澡,方思慎还不肯出去:“刷牙……刮胡子。”   洪鑫垚没法,只好拖张方凳放到洗漱台前,拿浴巾把他包住,坐下来慢慢收拾。没有任何空间阻隔缓冲,每一秒都像酷刑一样难熬。明知道电动剃须刀横竖伤不着,依然紧张得手发抖。也不管他有没有反应,不停说话分神:“统共也没长多少,浪费资源啊你。本来就生了一张嫩脸,还非要刮这么干净,往后我怎么敢跟你一块儿出门?要不你管我叫哥得了我说……”   等都弄完,真正挥汗如雨,比刚从水里出来还湿。把他送回床上,拿被子围好,接着擦头发。不小心动作重了些,几根头发随着毛巾扯下来,方思慎好似没感觉,倒把洪鑫垚自己吓一跳:“啊,揪疼了吧?嘿,没经验,下次,下次就好了。”   忽然轻轻笑了笑:“说真的,除了你,我连我爸妈都没伺候过。多少个第一次哪,都交代在你身上了。”   看他靠在床头,眼睛也不睁,好似半昏半睡,神情无辜又坦然,也不知究竟听着了几分。刚洗完澡,还发着烧,面上粉白一片。棉被里露出半截肩膀,脖子和锁骨的线条流利深刻,细瘦中暗含韧劲,激起无限怜惜与征服的欲念。   低声叹口气:“方思慎,你就是我命里的克星啊你知不知道?”   仿佛为了缓解某种极度的饥渴,他屈起一条腿跪到床边,身体贴得更近些,把方思慎的右手缓缓从被沿抽出来,手心压着他的手背,然后覆盖住自己胀到发疼的部位。柔软而又滚烫的触感,让身体如同过电般打了个激灵。   连做几个深呼吸,喃喃自语:“靠,要死了……不成,我去冲个冷水澡,再来给你抹药,等会儿啊……”   松开手,那炙热的触感却意外地没有消失。   “难受么?”那个人仿佛压根没醒,低柔的声音恍若从梦里传来。   洪鑫垚如同遭了蛊惑,脑子一时凝滞,愣愣点头:“难受。”   方思慎手指动了动,又停下:“我没力气……你自己来。”   洪鑫垚立刻俯身吻住他,把他的手连同自己的东西一同包在掌中。干柴烈火火上浇油,瞬间烧成灰烬。他大口大口喘气,扯过床头的纸巾擦拭,又再次低下脑袋,像小兽吸奶般吮咬对方的嘴唇,心里叫嚣着不够,太不够。   “咚咚咚,”有人敲门,老林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洪少,还有一个小时登机。咱们直接从专用通道走,也得准备出发了。”   “知道了!”猛然回头,嚎一嗓子,“二十分钟后到大厅!”   到底还是冲回浴室,花三分钟淋了个冷水澡。给方思慎搽上跌打损伤的药膏,再匆匆穿妥衣服,刚好二十分钟。   穿衣服的时候,就觉得他体温更高了,还以为是自己冲了凉水的缘故。把药店买来的温度计塞到腋下,半路抽出来一看,四十度三。原本约好方笃之在那头接,再开车去医院,立马决定更换方案,一个电话打回京,叫救护车提前在机场等着。不禁庆幸听了药店售货员推销,多要了一包冰袋,在室外冻得杠杠硬,派上大用。到了机场,走专用通道,冰袋也直接带上飞机。   乘务组得到上头叮嘱,专门派了个有经验的空姐帮洪大少照顾病人。正月十一,头等舱里还有不少别的乘客,频频扭头瞧热闹。两个大妈级别的边瞧边议论:“这小伙行,多会照顾人哪!现在的小年轻,有几个会照顾人的,连自己冷热饥饱都整不明白。小伙子,这是你什么人啊?”   “是我哥。”   “怎么就兄弟俩啊?有女朋友没?这种时候,还是得有个女的搭把手才行……”   洪鑫垚狠狠瞪了两个老太婆一眼,可惜人家根本没看见。中途又喂了一次药,换了个冰袋,体温却始终没有下降的趋势,人也完全失去意识。隔着厚厚几层衣服,都能感觉到胸口被烙得发烫。心里明白,不该听他的洗了那个澡。但其实自己也知道,这个澡洗得实在是千金不换价值连城不屈不挠无怨无悔。眼下只盼着快点到达,第一时间交给医生想办法。   给他调整一下姿势,躺得更舒服些,十指紧紧抓在自己手里,凑到耳朵边上悄声念叨:“你可别听老太婆胡说啊,我会照顾你,保护你,一辈子……绝对比女朋友好使、可靠……”   套间病房外的会客室里,洪鑫垚跟方笃之相对而坐。   “方叔叔,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了,已经拜托姐夫在那边调查经过,但中间具体怎么回事,还得等我哥醒来,您亲自问他。路上情形实在吓人,这才自作主张,叫他们直接到机场接人,您别介意……”   “小尧,你做得很好,真是多亏你了。是小思的运气,居然碰上你在那边探亲,否则……”   方笃之拿到儿子的诊断书:急性肺炎、多处软组织挫伤、轻度营养不良,眼前直发黑。好在洪鑫垚的预防针强度很足,上飞机前那个电话,劈头就问方叔叔手边有降压药没有。应该说,某种程度上,他比方思慎更清楚方笃之的性格和本事,上来先把情况往重了说,反而激出方爸爸临危不乱坚忍自持的镇定来。   然而在到医院之前,做父亲的以为只是生病,万没想到儿子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遭受如许欺凌。从口袋里摸出药片,洪鑫垚赶紧倒杯水递过来。方笃之把药咽下去,暗下决心,一定要抽出时间抓紧锻炼,将这拖累人的双高症状给它去了。   照洪大少的说法,过年往青丘白水看姐姐姐夫,一路游玩打猎逛到也里古涅,碰巧搭救了遭遇麻烦的方思慎。   “方叔叔,初十那天给您打电话,真的不是有意要骗您。我哥他就怕您生气着急,死活不肯让我说实话。本来以为第二天能好转,谁知……”   方笃之拍拍洪少爷的肩:“回来了就好。你是懂事的好孩子,又救了小思一回,叔叔都不知道该怎么感激你……”   洪鑫垚看看他脸色,不知道他父子之间又出了什么问题,弄得方思慎要独自不远千里偷偷跑到芒干道去祭拜养父生母。小心试探道:“那……您也别怪我哥……”   方笃之苦笑:“我怪他?我怎么敢怪他?你不知道,这年前刚病过一次,除夕才从医院回的家。他跟我说去南边玩,我想着出门散散心也好,再说南边暖和,对身体也好。谁料得到,他主意就能这么大,一个人回了芒干道!”   洪鑫垚想起方思慎年前两天没消息,原来竟是生病了,还诳自己说手机没电。这么个从不撒谎的人,冷不丁说几句假话,特别具有蒙骗效果,而且专杀熟不杀生,越亲近越灵验。在心里做个标记:以后要多提防着点儿。   方院长对于自己撇下儿子跑去云雾温泉拉关系,以致出了这样的岔子,心中端的是后悔莫及。而方思慎为什么毫无端倪突然跑回青丘白水去,他从得到消息起就一直在揣摩,始终想不出究竟原因何在。只记得出发前那几天自己十分忙碌,因为儿子就在身边,反而忽略了他的状态,没能注意到任何异常。   现在反省,年前那场病来得未免突然。烧得稀里糊涂,除了叫爸爸,还会叫妈妈。这么多年了,真是头一遭……到底受了什么触动,居然让他如此思念母亲?   这些话他当然不会对洪鑫垚说。想着孩子大了,好不容易有了交心的朋友,也许很多话不愿意跟父亲讲,跟朋友反而来得更坦率。索性一副自己人姿态,拉着洪大少诉起苦来。   “你说他怕我生气,他几时真怕我生气?哪回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小尧,你是小思的救命恩人,叔叔不拿你当外人,你认识他也有年头了,还不知道他那个脾气?当年大四毕业,非不肯进人文学院,多说两句,就跟我闹离家出走。公共汽车十分钟哪!他硬是三年半没进过家门!……”   方笃之是做戏的高手,入戏入得飞快,加上这些年他自己刻意淡化某些片段,说得就跟真的一样,好像当初导致父子冷战三年多的导火索,纯粹来自对方思慎学业规划的分歧。   “跟了个虚伪无能的导师,认了个禽兽不如的师兄,挨了刀子躺在医院里,要不是你,命都可能没了,他还不肯跟我说实话……那刀子捅在他身上,跟捅在我身上有什么区别?有他这么往自己父亲心头戳洞的儿子么……”   洪大少点头:是没区别,戳心,真他妈戳心。   “为了个愣头愣脑居心不良的洋鬼子,叫什么来着?”   洪鑫垚心中一跳:“叫卫德礼。”   “没错,就是那个卫德礼,从来不跟我说软话的硬气儿子,居然求我去救人!你知道我有多寒心吗?”   洪鑫垚连连点头:寒心,这事确实寒心,太他妈寒心了。   “他导师华大鼎生病,他鞍前马后地伺候,比人亲孙子还亲。他爸爸我住院,整整三个月哪,没等着他哪怕一个字!养儿子养到这份上,我……”   这件事洪鑫垚却是知道的,前因后果从头到尾知道得清清楚楚。   开口道:“方叔叔,我年纪小不懂事,说得不对您别计较。这事儿,我得替我哥说句公道话。他绝对不可能不关心您,他那是不知道。自从知道了,可真是想尽办法抽出时间到医院来陪您。别说我,我们课题组那么多双眼睛,都看得明明白白,天天的不管早晚,手头事情一放就往医院赶。至于之前他为什么不知道……”洪鑫垚停一停,“按说我是晚辈,这事儿没我说话的份……”   方笃之要的就是这个,立刻表示鼓励:“是不是你哥跟你说了什么?”   “上学期开学没多久,我看他老也不回家,人也没精打采的。好几次从外边回学校,都半夜了还看见他在操场跑步——一跑二十圈,那哪是跑步,整个就是跑郁闷。问了两回,他说跟您吵架了。”   自从高诚实失去就近监视的职能,方笃之已经很久没有从第三方嘴里听到关于儿子的信息了。略微有些着急紧张,问:“他还说什么?”   “他说……”洪鑫垚小心地斟酌着措辞。他的目的很明确,务必抓住每一个机会,在对方心中合情合理地强化方思慎与自己的关系。   “他说,关系再亲近的人,想法也可能很不同……因为感情的缘故,双方都迁就退让,但并不代表那些不同就会消失,反而可能积累到极限,结果更糟糕。可是反过来想,双方的差别再大,矛盾再多,感情也不可能因为这个就一笔勾销。这样一来,夹在中间的人,怎么可能不痛苦?”   洪鑫垚在迫不得已的思考转述中,忽然对方思慎当日那番话有了更加透彻的体悟。语速越来越慢,心底却仿佛陡然一阵狂风,掀起浩荡波澜。   “我觉着……他那时候真是非常难过。如果不是亲近的人,想法同不同的,有什么关系?谁鸟他?认识这么久,我看我哥什么时候说话做事,都头头是道的。大概,他就是那种特别有计划,有目标,还特别有毅力的人。可是,因为您的缘故,他会在自己最坚持的事情上犹豫,为难,痛苦。所以,方叔叔,我觉得我哥这人吧,他不是不在乎,恰恰相反,是太在乎。他在乎自己的原则,又在乎感情,哪一头都放不下。”   洪鑫垚偏过头,不去看方笃之的眼睛:“他大概,特别特别希望得到亲近的人,也就是方叔叔您的理解,我说的是打心眼儿里的那种理解。”   方笃之许久没有说话。   最终长叹一声:“小尧,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你方叔叔我白长这么些岁数,竟还不如你看得明白。”   洪大少憨憨地笑:“不是有句话叫那什么来着,爱得深,批得狠?”   方笃之也笑了:“爱之深,责之切。”   “对,就这么回事。您看您多有涵养,除了我哥,还有谁能让您起急?”   “哈哈……”方笃之大笑。过了一会儿,道,“你倒是很了解小思。”   “他是我的救星跟榜样嘛。我高二转学到这边,人生地不熟,学校里一个正眼瞧我的都没有,只有他啊,一个选修课临时老师,牛逼哄哄地教训我。”   方笃之笑问:“所以你就把他记恨上了?”   “那还用说?不打不成交嘛。后来老师同学都知道我家里什么情况,又都假模假式地拍马屁,就他真心为我好,逼我学习,带我买书,给我讲题,教我背单词,连说脏话都管——可从来没有一句虚的。我觉得吧,有缘认识他,是我转到京城最值得高兴的一件事。”   洪大少眨眨眼睛,极其严肃地望着方笃之:“方叔叔,您也知道,我家里一堆姐姐。在我心里头,真的拿方思慎当亲哥哥一样看重,绝不掺半点水分。”   第71章   “爸爸。”   “什么事?”方笃之嘴上问着,头却没有抬,把保温桶里的杏仁猪肺汤小心倒在碗中。   平时饭在医院吃,因为嫌弃不够营养或不够美味,方笃之每天都争取回家煲点汤熬点粥带过来。被洪大少撞见两次,说方叔叔这样实在太辛苦,上赶着将这活儿揽到自己身上,叫“容心小筑”的御厨亲自操刀准备,有时候他自己带过来,有时候让跟方思慎相熟的小赵送过来。马上就要开学,方院长越来越忙,再加上御厨手艺确实非同一般,一来二去,倒成了每日惯例。   对了,“容心小筑”,黄帕斜街十三号四合院雅称是也。   “上次跟您说的连叔的事……”   除了没交代跑回芒干道的真正缘由,其余经过方思慎都跟方笃之招了。自己遭罪的部分三言两语说过,与连富海洪鑫垚相关的内容反而说得详尽细致。潜意识里,他希望方笃之承这两个人的情。再往深了说,是真的拿对方当父亲,拿自己当儿子,才有资格如此期待与要求。这一趟寻根遇祸,有关身世的纠结可说彻底放下。唯一犹豫的,只剩下到底要不要跟方笃之坦白,以及怎样坦白。   病中得闲,他把父子共处十三年来的往事一一审视,也猜不透方笃之心里到底明了几分。究竟是怀疑,还是确信?或者说,他更愿意让这个孩子见证彼此忠贞,熔铸双方心血;还是更希望他继承爱人血脉,寄托一往情深?这种自虐式的回忆推敲让方思慎看起来沉默又憔悴,而实际上,精神和感情却在不断贴近父亲。他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无论如何,方笃之是真正拿出全副心力去对待何慎思交给自己的孩子:一面在虚实远近间苦苦挣扎,一面竭尽所能地抚养他、教导他、照顾他、爱护他……   视如己出,都太过轻浅。看看妹妹的待遇,己出也不过如此。有情无情之间,多么残酷。但……方思慎想:那是另外一回事了吧。从今往后,还跟从前一样,他就是亲生父亲。与过去不同的是,自己更加清楚父子情义的位置和分量。   方笃之把碗送到儿子面前,勺子筷子都递到手里。方思慎刚醒来那两天,虽然吊着点滴不方便,吃饭的力气总还是有的。却敌不过那双饱含了紧张担忧,甚至有些凄凉的眼睛,由着做父亲的一口一口喂到嘴里。每多咽下一口,便多一分内疚。在方笃之跟前做了这许多年儿子,竟然等到这一刻,才真正有些乖顺驯服听话模样。   许久没得到回复,方思慎又问一次:“爸爸,连叔的事……”   方笃之暗暗叹气,实在忍不住了,压着脾气淡淡道:“小思,你就没有什么别的话要跟爸爸说?”   方思慎静坐片刻,抬起头:“有的。爸爸,我有很多话想跟您说。”   方笃之不禁又惊又喜,有些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目不转睛望着儿子。   “等回家,回家慢慢跟您说……我不喜欢医院。”方思慎一清醒,就要求换普通病房,被驳回。得到的解释是正月里大人物都回家过年去了,套间过剩打折。退烧后要求出院,再次被驳回,非得遵医嘱住满了不可。   比如这会儿,方笃之见儿子又提要出院,硬板起脸:“大夫说了,最少住两周。你真是不喜欢医院,往后就别这么冒失冲动,凡事跟我打个商量,平时对自己身体多上点心,别连累你爸这把年纪还成天替你操心费力,你自己说,我这一个年过得多出多少白头发?哪一根不是为你添的……”   方思慎垂下头:“爸您别说了。我知道,我会记住。”   父子两个相处,做儿子的历来针锋相对的时候多,阳奉阴违的时候也不少。这般满怀愧疚真心认错,当真凤毛麟角。本来就瘦了一大圈,头发又有些长,衬得下巴颏越发尖削。那前所未有的低头服软乖乖挨训模样,与方笃之记忆中另一个人的某些时刻如此神似。本想趁此机会说几句重话,叫这胆大妄为的小子铭记教训,这下怎么也出不了口。   柔声道:“别呆着了,趁热喝。”等方思慎喝完一碗汤,才回答之前的问题,“连富海那你不用担心。这事很简单,既然你安全离开,他就不会有危险。现在怕的,不是人不放过他,而是他再去惹人。”   见儿子抬头看自己,慢慢把话讲得更透彻些:“你是洪家小少爷带出来的,他们绝不敢再轻举妄动,把连富海怎么样。洪歆尧说请他姐夫帮忙调查,能查到什么地步,后续有什么举措,你可以直接问他。爸爸也联系了几个辽州伍盟的朋友,不过……”   方笃之停下来,似乎在考虑什么方式表达更好,最后问儿子:“小思,照你的想法,这件事应该怎么解决?”   方思慎没料到父亲这么问,想一想,道:“最理想的方式,是遵循法律程序起诉。”   方笃之点头:“我咨询过,如果以你的名义起诉,最多判定为情节严重的非法拘禁,最高判刑三年。地方官员完全可以把整件事解释为普通抢劫案件,让抓人打人的两个混混出来顶罪,自己推脱得干干净净。”   方思慎一早知道这事不容易,故而他的心理底线就是连富海的安全,其他都没来得及多想。但父亲两句话赤&裸裸概括出结局,顿时无法接受:“爸爸,怎么能这样?!”   方笃之望着他:“你想想,怎么不能这样?”   见儿子半天不说话,轻拍他手背:“这种程度的案件,没可能申请异地审判,里里外外都是他们的人,最后必定就是找出那俩混混收进监狱了事。要想挖出幕后指使,除非……做成惊动上头的大案。”   方思慎闻言一惊。   “那样的话,不仅连富海要接受调查,还要争取其他当事人的支持。所谓欲加罪易,证清白难,连富海身上一堆历史遗留问题,太容易授人以柄,遭人攻讦。而其他人肯不肯站出来说实话,谁也没有把握。所以,事情最终会演变成什么样子,鞭长莫及,难以预料。”   “原本这种事,从来都是自上而下,易如反掌,自下而上,难如登天。”方笃之微微皱眉,“小思,爸爸怎么舍得让你白白受委屈?只是,眼下时机不大好,自上而下,恐怕根本没法操作……‘棚区改造’,是本届政务府针对底层推行的一项最重要的惠民善政。你也知道,今年是本届政务府执政最后一年,正赶上元首为连任造势的关键时期,若叫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方思慎听懂了,这个时候,绝不允许爆出棚区改造项目贪污丑闻。   “没办法,也只好先放一放,等爸爸确定去学政署做事,过了明年年初政务府改选,再回头来算这笔账,也不迟……”   这一句比前面所有内容加起来都叫方思慎更加胆战心惊,立刻激起强烈反应,几乎语无伦次:“爸爸!我这不算什么委屈,只要您说连叔安全无事,别的都不重要。您说的那些我都明白,但不管结果如何,我愿意遵循法律程序起诉。坏人少一个是一个,就算判定为普通抢劫案,至少也能抓走两个坏人。我可以坚持上诉,也许什么时候政治风向变化,会有不同的结果也说不定,对不对?”   “小思……”   方思慎拦住方笃之的话头,恳切地看着他的眼睛:“爸爸,您听我说,我知道,这件事背景复杂,形势微妙,我的想法太过简单天真。我不图别的,权当是求心安、尽人事,又有何不可?您去不去学政署任职,我没有权力干涉,但无论如何,请不要把我,把这件事当作一条理由。爸爸,您儿子没有任何委屈,值得您存心公器私用——”   “方思慎!”方笃之勃然变色,心头恼怒非常,冷笑道,“你答应我毕业到人文学院做博士后,怎么不怒斥一声公器私用?!”   “爸爸,”方思慎语调低沉,神色近乎哀求,“您明明知道,这是不一样的。”   关于顺从父亲愿望,毕业后去国立高等人文学院,是他深思熟虑很久的问题,早已想通想透,只是没想到会在这时候一字一句阐明立场。   “在哪里做博士后,事关学问。您当院长,本有甄别遴选之职,举荐任命之权,监督考核之责。我若接受聘任,自当担起份内职责。因为自知可以胜任,也决心专事学术,以不污您识人之明,所以我改了主意,答应去人文学院。可是,若您任职学政署,那就是出仕从政,仕者,事也;政者,正也。为官为公,公事唯正,跟我做博士后,怎么可能一样?一处江湖之远,对自己、对学问负责;一处庙堂之高,对他人、对民众负责,怎么能相提并论?怎么能,咳!咳……”   说急了,不由得咳嗽起来。方笃之赶忙起身倒水,一面轻轻给儿子拍背。沉吟许久,无喜无怒:“小思,我这还没去呢,儿子先谏诤上了。”   方思慎咳得眼睛湿润迷蒙,声音沙哑,一字一顿:“宦海无边,波涛险恶……别人怎样我管不着,也没法管,可……您不是别人,是我父亲啊……”   方笃之怔怔愣在当场,半天说不出话来。   再开口,竟然微微带了哽咽:“小思,你肯这样说,爸爸很高兴。你今天这番话,爸爸会记在心里。”   声音一句比一句温柔:“连富海那里,别担心,暂时没有人敢动他。至于起诉的事,我跟律师商量商量,照法律程序来,但时机却可以灵活控制。放心,爸爸有分寸。眼下,什么也没有你身体要紧。”   第二天,洪鑫垚探得方笃之不在,拎着午饭乐颠颠来了。吃完饭,又掏出几样木头做的成人益智玩具:“你爸不许你玩儿电脑,咱玩这个,健康又有趣。”   方思慎被质朴可爱的木板木块吸引,一边拿在手里摆弄,一边道:“我不是要玩电脑,我是着急做事。这都要开学了,本来计划假期整理完的东西都没弄出来,下一步可不耽误在我这里了吗?”他已经跟校方请假,本科生的课推迟一周开始。至于华鼎松名下这个课题,组员按照分工各自继续即可,生病住院影响并不大。最受影响的,是他自己那部分的进度。   洪大少知道劝也没用,不如转移注意力,拿起一个结构复杂的大号木盒,笑嘻嘻地鼓动:“打开试试。”   盒子四面都是凹凸的木槽木棍,看起来像活动插销。方思慎试了试,感觉处处勾连,合卯对榫,竟似天衣无缝。不由得兴起,认真琢磨起来。略长的发梢垂下来挡住了视线,还没来得及动作,已经有人伸手替自己撩了起来。   一抬头,对上一双亮得吓人的眼睛,竟不知盯着看了多久,脸刷地一下红过耳根。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就听见喃喃一句抱怨:“真是……害什么臊啊……”肩上一暖,被抱住了,唇上一热,被亲住了。   晕晕乎乎中想起这是病房,使劲把他推开:“护士……会进来……”   洪大少十分淡定:“不会,我锁门了。”低头接着亲,“想死我了,你想我没?”咬上粉红色的耳朵,闷声轻笑:“奇怪,那时候又热情又主动,怎么突然不好意思了呢?”略微加重分量,咬得怀里的人颤抖着轻吟出声,“哼,你可别告诉我你后悔了。”   “什么时候……”   “什么什么时候?”   “又热情……又主动,什么时候?”   洪鑫垚稍微拉开点距离,瞪大眼睛审视他的脸。想起当时那种状况,高烧烧得糊里糊涂,不会根本不记得了吧?顿时无比懊丧,早知道,就该拿摄像头拍下来当证据。   他这副呆呆傻傻的模样,看得方思慎不禁失笑。凑过去在脸颊上飞快地碰一碰,仿佛急于掩饰般低头,捡起落在床上的木盒,接着摆弄。   “嘿!你!”洪鑫垚惊得嚷起来。死死盯着面前那个强作镇定的脑袋,猛地抓住他的手,慢慢引到脐下又热又硬的中心地带,期待里满含忐忑:“方思慎,你可想清楚了……这会儿不发烧,也不糊涂,你听着,我喜欢你,我想要你,忍得差不多快疯了……”说到后来,一脸凶光,匪气毕露,“你知道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我不知道还能忍多久。我是答应过你不再乱来,不过,我可没答应你永不反悔……”   忽然屈起一条腿,用了在图安宾馆里一模一样的姿势,半跪到床边,乞求中带着蛊惑:“那天的事,告诉我,你没忘记,也不后悔,对不对?”   浓重而又热烈的欲望目的,直接而又坦率的求偶姿态。   一片赤诚。   方思慎任由他按着自己的手,半晌,慢慢开口:“那天……真跟做梦一样……不过细想一下,还有印象。”抬头看他,“你觉得我什么时候三心二意过?”   洪鑫垚浑身一僵,随即猛扑下去:“那就好……太好了……”   眼看有失控的危险,方思慎定定心神,低声道:“别……别在医院里。”   洪鑫垚缓缓松开他,长吸一口气:“等你好了再说。”   两个人默默对坐,专心致志拆那木盒子。拆开一层,方思慎轻讶一声:“啊,还有一层。”   洪鑫垚得意地笑:“这个叫孔明锁鲁班,还有两层。”   终于拆开最后一把锁,中间是个扁扁的小抽匣,一拉就开,里头躺着一只崭新的黑色手机。   “你落在阿赫拉的手机我姐夫寄过来了,不过被他们弄坏了。我找人把里头数据都拷出来,换了张卡,信号更好,也更稳定。这个机子支持手写截图,摄像头功能也很强,不方便拿电脑的时候,很多活儿用它都能干。这是我送你的礼物,你不可以不要——被心上人拒绝礼物是要人命的。”洪大少说着,手指轻点屏幕,“我设了密码,就是咱俩第一次一起洗澡的日子……”   第72章   因为说手机的事,提及阿赫拉,自然顺便说到后续事宜。   “动手的人已经抓起来了,据说那俩王八蛋前科累累,足够判他十年二十年的。姓汤的孙子肯定要下台,不过事情有点复杂,得等。我姐夫已经请人关照连叔,绝对不让人找他麻烦。我知道你想把连叔弄出来,这个比较难办……”   洪鑫垚说得极简练,其间必不可少的种种地下勾当幕后交易暗箱操作潜在规则,都被他刻意省略掉了。然而方思慎刚被方笃之扫了一回盲,少有地推测出为什么姓汤的下台要等,而把连富海弄出来最难。   “不弄出来,终究不放心。要不我想想辙,从这头搞一套身份户籍文件,托人偷偷把连叔带到京里来?”   “别……”方思慎下意识地反对。仔细想一想,若事情果真像父亲说的那样,是否曝光棚区改造贪污,牵涉到改选连任的政治斗争,那么,由于自己糊里糊涂歪打正着撞进去,不管手上有没有证据,连富海都必然成了当地各方紧盯的人物。安全不是问题,去向才是大问题。假设洪鑫垚硬要把他弄到京城,只怕引起各种难以预料的过激反应,后患无穷。   摇摇头:“只要连叔没事就好。你那样做,就算碰巧成功,隐患也太多,他没法正常生活。再说,连叔他自己,也不见得愿意。先这样吧。”   想起他之前的话,问:“你替我报案了吗?怎么那两个人这么快就判了?”   洪鑫垚冷哼一声:“报什么案?咱们连夜从阿赫拉跑路,下午你在宾馆睡觉的时候,那俩王八蛋就被关起来了。镇长亲自给我姐夫打电话请罪,说什么管理疏忽,地方治安有待加强——放他娘的狗屁!”   方思慎不说话了。虽然知道会是这样,但真正知道是这样的时候,总没办法觉得舒坦。   洪鑫垚看他精神不太好,道:“该睡午觉了。你睡你的,不用管我。”说着,把靠背椅挨床头放着,坐上去,脚搁到床沿儿上,掏出手机翻看,一副作陪到底的样子,别提多惬意。   方思慎是真的累了,躺下去却睡不着,脑子里乱哄哄的,情绪有些莫名的亢奋。很多事,明知道想了也没用,然而还是控制不住要去想。真正准备想清楚的时候,又发现整个一团乱麻,纠结缠绕,不如不想。   手被边上的人握住:“睡不着?睡不着我陪你说话吧。”   “说什么?”   “就说……”   方思慎正在后悔不该多此一问,这家伙蹬鼻子上脸不知嘴里会吐出什么肉麻言辞来,却听他正经得不能再正经:“就说说你为什么大过年的瞒着你爸偷偷跑回老家去吧。”   正愣神犹豫,又听见一句:“说给我听吧,我想知道。”   在心里憋了这么久,确实需要试着倾诉一下。而除了身边这个人,也确实再没有别的对象适合倾诉。方思慎舔舔嘴唇,慢慢道:“故事有点长,简单说,是我最近突然发现,我爸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啥?!”洪鑫垚一弹而起,“开玩笑呢吧?怎么可能?”   经过无数次追寻揣摩,方思慎这会儿已经真的平静得如同讲故事了。   “你不觉得……我跟我爸长得并不像?”   “是不怎么像……但也没人规定儿子非得像爹,也有像妈的嘛。再说你不是说过,小时候营养不良,个子才没赶上你爸?”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   “那也不对啊,是人都能看出来,你爸对你多好啊……难道他不知道?啊!”洪大少心说:糟,原来过世的丈母娘给老丈人戴了这大一顶绿帽子。   “他知道。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咦?这……”洪鑫垚有点反应不上来。这情节,简直比电视剧还厉害。心想原来他是为这个特地跑回老家。突然发现亲爹不是亲爹,心里一定十分不好受,又不便多问,抓抓脑袋,安慰道,“明知道不是亲生的还肯对你这么好,这可太难得了……要这么讲,你挺有福气的。”   方思慎听了,微微一笑:“我也这么觉得。”   “那……你跑回老家就是为了……为了调查真相?”洪大少小心翼翼地问,“有结果吗?”   方思慎一只手被他握在手里,掌心传来的温度带着无言的亲昵与关怀,整个身心都笼在一种可以安然依恋的暗示氛围中。这种感觉,只有最小的时候从何慎思那里曾经得到过类似体验。等长大一些,与何慎思一起生活,可以安然,却无法依恋。再后来跟着方笃之,可以依恋,却无法安然。   忽然之间,仿佛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倾诉的。人与人的交流分很多种,不一定非要得到理解,有时候,更期待的是得到安慰。方思慎这一刻意识到,其实与坐在身边的这个人的交流,多到自己都吃惊的地步。常常不理解,但奇妙的是,也常常有安慰。   “你听说过第三次大改造吗?”   “知道一点,历史书上有,背过。”洪大少万分庆幸当年高校联考,历史是他背得最好的一科。   “应该是共和二十六年,说起来三十五年了。当时国一高的一批学生……”   “国一高?”   “没错,就是国一高。那些学生许多跟你刚转过来时一般大。他们的家庭背景都很好,属于,怎么说呢,那个时代的少爷小姐吧,被送到芒干道接受锻炼改造。”   去过芒干道之后,充分领教了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洪大少皱眉:“既然家庭背景都很好,为啥还会被送到那又穷又偏的地方去吃苦?”   方思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原因很复杂……你感兴趣的话,可以自己查查资料。总之,到第三次大改造结束的时候,这些学生能走的都走了,也有走不了的,就留下了,在当地安家落户。不过即使留下的,后来也都想方设法换到大一点的地方去了。一直守着芒干道没有动的,大概只有我的母亲和养父——说是养父,其实一直到我十五岁,他临终前才告诉我。”   洪鑫垚忽然加重力道捏了捏他的手,起身倒了两杯水过来。   “我还以为你是跟方叔叔一起回的京城,原来不是。”   “嗯,他回来得早。”方思慎用胳膊遮住眼睛,“我一直以为……是他抛弃了妈妈和我。所以,有段时间……心里其实……非常恨他……谁能想到……”   洪鑫垚把他那只手也攥住:“你又不知道,谁叫他们故意神神秘秘。”他一边听一边猜,虽然方思慎提及长辈之间的恩怨纠葛,点到即止,但隐约也能听出复杂的多角关系。他顺理成章地认为方笃之会对不是亲生的方思慎这么好,自然是看在过世的丈母娘面子上。心想,看不出来啊,方大院长才是真情圣。那位姓何的养父也相当不简单,不声不响照顾母子两个十五年。   大概不愿多说对方笃之的误会,方思慎又折回去讲小时候的生活。这一回重点放在那些快乐的回忆上,加上一个好奇的听众推波助澜,不知不觉把从未对外人说过的经历,包括对方笃之都没有坦露过的许多往事,一点点讲了出来。说到八岁母亲去世,摸索着学会做各种家务;没有进过学校,从无同龄玩伴,森林就是成长乐园;十五岁养父病逝,独行千里,来到京城寻找心目中的父亲……感叹之余竟有些自豪。   洪鑫垚用了心去听,联系最近这趟青丘白水之行所见所闻,只觉得他这与众不同的童年凄惨又孤独,恨不能穿越时空去陪伴保护那个可怜的小孩。想起在国一高校史陈列室拍下的毕业照,清秀少年姿势僵硬、紧抿着嘴唇,无措中显出难以合群的孤傲,心里不禁揪得难受。转念又想,从来不去学校的人,居然花两月混个学籍就能考上人文学院,一路滔滔念到博士……果然应了那句,人比人,气死人哪……   只想让他开心,插空讲起自己小时候的各种糗事来。以前说过的都不算了,把最丢脸最劲爆这辈子自己都不愿意再想起来的都拿出来说了。   比如八岁被绑架,动画片看太多,以为是拍戏,还挺兴奋,最后看见绑匪被抓才后知后觉,吓尿了裤子。比如十五岁初中毕业,暑假里无法无天,打群架伤了人,被老头子吊起来抽,天热怕感染,光着屁股干晾半个月,还遭无良三姐强拍了局部特写留念。再比如高二寒假的文化采风,韩城韩奕坡盘山小径上,被方思慎抢救回来的那个背包里,其实只装了一本红灯高照的成绩册……   方思慎听到最后一桩,笑得喘不过气来:“真、真的?真的只有一本成绩册?”   洪大少扭头望着墙壁:“还有两包薯片。”   “噗!哈哈……”方思慎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说怎么鼓鼓囊囊的,拎起来却那么轻,原来,哈哈,你也真是……”   洪鑫垚瞪起眼睛:“笑!你还笑!就因为你横插这一杠子,我那个寒假狠狠吃了我爸一顿板子烧肉你知道不?”   方思慎满脸收不住的笑意:“那可对不住了,我是真不知道……”   洪鑫垚抓着他的手指摩挲,忽然轻轻道:“我那时候,当真混账……”   方思慎一下安静了。良久,反握住他的手,仿佛鼓励,又仿佛嘉许,只说了四个字:“现在很好。”   洪鑫垚觉得这四个字实在是从小到大有生以来听到过的含金量最高的表扬。话都说不利落了:“我、我会一直对你好,越来越好,真的,不止现在,还有以后、永远……”   方思慎想: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却不忍心这时候说出口。   两人都没话了,静静待了一会儿,洪鑫垚终于想起来问:“你爸的事,这么多年都没发现,你怎么最近就发现了?”   “年前回家打扫屋子,找出了养父写给他的信。”   “那……到底……”   “我不知道。”午觉肯定是睡不成了,方思慎坐起来。洪鑫垚自动理解成这是需要安慰,一挪屁股并排坐到床头,伸手揽住他肩膀,动作自然又顺畅。   沉浸在对话中的另一方显然接纳了他的肢体语言,将倾诉继续下去:“信里没说。连叔肯定不知道。我猜,我爸他同样不知道。也许,只有去世的母亲最清楚。只不过……我已经不想知道了。非要计较的话,生恩何如养恩亲?像现在这样,就很好。”   “我看也是。”洪大少心说,一座泰山就够应付的了,假设再挖出一座,谁知道什么来头,不够添乱的呢。问他,“那你跟你爸说过了吗?”   “还没有……我还要再想想。”   “我倒觉得,既然他知道,这么多年也没捅破,不但没捅破,都没让你看出来,那是不是说明,他其实不想你知道啊?”   方思慎摇摇头。心想:曾经一度……是能看出来的。没有父亲会用那种方式对待儿子,不论何种借口,都太不应该。可是这件事……再亲密的人也不能说。   轻叹一声:“让我再想想。”   就见洪大少一张脸凑到近前:“反正,跟不跟他说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什么事,一定要跟我说。”   过一天洪鑫垚再来医院,碰见方笃之,翁婿俩找机会单聊,时务政经文化各个领域,说得热络又投机。方笃之存心好好报答洪少爷,特意给真心堂拉了几个颇具分量的关系户。洪鑫垚年前吃下琼林书院大批东西,筛选得差不多,就等春拍开始大干一场,正好需要借助方院长的人脉与见识。双方都觉得东方艺术品投资大有可为,英雄所见略同之下,一拍即合。   方笃之之前并没把真心堂那百分之十的“智慧股”太放在心上,这时候不免改变态度,开始真正当个事儿对待。   不论方大院长,还是洪小少爷,彼此都认为,一份情义与利益兼具的合作关系,一桩名声与金钱两全的风雅生意,值得拥有。   言谈间洪鑫垚顺口提了一句手机的事:“我那里一堆闲着没用,拿个过来给我哥先使着,方便,也省得浪费。给别人还嫌弃呢,就他啥也不挑。”   方笃之没特别在意。第二天无意中看见儿子拿触控笔在屏幕上写甲骨文,不禁惊奇道:“这是什么牌子?居然有这种功能,从没见过。”   方思慎被问得心虚,正反面都看看,一本正经给父亲解说:“不知道什么牌子。这个输入功能很强,能直接把手写体转换成图片,类似电脑的画图软件,精确度挺高的。要是觉得图片不方便,还能保存成自定义字符。拍下来的照片也能直接处理成字符,这一点比电脑更方便。”   方笃之“哦”一声,感叹:“我们这些老朽很快就要被淘汰了。”一面十分受用地被儿子安慰着,一面把手机接过去看。外形跟时下流行的款式差不多,表面瞧不出什么,握在手里质感却极好。暗暗留意,转头便叫高诚实打听。   过了一晚,回复来了:“教授,目前普通的手机都没有精度那么高的手写分辨功能,除了金唯奥公司最新出的一款,听说国内只有水货。”高诚实不知道方笃之从哪里知道的这个“有利于研究的工具”,很中肯地建议道,“他们专做一些单项功能突出的产品,说是独特,其实对大多数人来说,又贵又奇怪,市场很小,没什么人买。这个手写分辨功能虽然不错,但相对于价钱,并不划算。”   “多少钱?”   “怎么也要五位数吧。”   挂了电话,方笃之琢磨起洪大少这只“闲置”的手机来。莫名地联想到,这位少爷花五位数买个新款手机讨女朋友欢心应该也很无所谓。不过真正让他在意的,还不是钱数问题,而是送个手机,展现出那么多设身处地周到体贴的细节,未免……太用心了。想来想去,又似乎没有别的可能。或者,在洪大少爷心目中,认来的干哥哥,确实地位比女朋友还要高?   因为怕儿子累着,方笃之一定不肯帮带他手提电脑,只捎来两本闲书。方思慎找护士问了高干病房区无线网密码,连上新手机速度极快。抱着多做一点是一点的心思,开始远程遥控课题组成员。处理积压邮件的时候,有三封信令他犯了难。   一封是卫德礼的拜年信。回国之后,每逢重大夏国传统节日,此君都照例发来节日问候,双方保持着礼尚往来的君子之交。不过这次除了拜年,还提到另外一件事,普瑞斯大学新近得到一笔资金,专用于促进文化交流,面向从事专业领域精深研究的海外青年学者,东方研究院分到一个名额。如果方思慎有兴趣,卫德礼会力求将这个名额直接派给京师大学国学院古夏语研究所。明着指定哪个人当然不方便,但可以规定专业研究的领域和方向,等于量身定做。   这个项目预计五月开始申请,方思慎仔细读完邮件,想了想,时间上十分尴尬,其他各方面也阻碍重重。然而立刻拒绝又似乎过于可惜。回信问候一番,只说需要仔细考虑。   第二封来自准妹夫欧平祥,拜年兼感谢哥哥成全美事,小俩口要请吃饭。邮件行文诙谐有趣,字里行间夹杂着各种表情符号标记,活蹦乱跳,跟现实中给人的印象天壤之别。   第三封来自梁若谷,同样是约请方老师吃饭,表示感谢,写得十分恳切郑重。尽管信里没有一个字提及请客致谢的理由,方思慎却很清楚是为了什么。   两顿饭都推不掉,出院后的时间早已统统排满,恐怕根本抽不出空。约到医院来,又觉得不好意思,平白让人担心。最后还是决定请他们来医院见面,终究时间最宝贵。   第73章   开学前夕,胡以心小两口选了一个方笃之不在的日子来医院探望方思慎。欧平祥实际年龄比准内兄还大上一岁,跟着女朋友大言不惭地叫哥。   兄妹二人唠几句家常,方思慎看他俩一副情投意合水到渠成的样子,顺口问起婚期。   胡以心有点不耐烦:“等我搞定姥姥舅舅表哥表姐还有我妈再说。”   方思慎一想,胡家高门大户,挑女婿的条件自然苛刻。相比之下,父亲这边反倒容易得多。   “那你们现在……”   “现在在外边租房子住。”   欧平祥故意苦着一张脸:“我压根没想找个大家闺秀,之前看她那样,谁成想这么有来头。”   胡以心柳眉倒竖:“嗯哼,你什么意思?”   两人在当哥的面前打情骂俏,一点也没觉得不好意思。   倒是方思慎想起妹妹都要结婚了,自己这个做兄长的什么像样的礼也拿不出来,不觉有些黯然。   欧平祥以为他听说两人租房子住,委屈了自家妹妹,故而神色不对,忙声明道:“我自己有点积蓄,家里答应资助一部分,买个小点的房子,首付应该差不多。我会努力挣钱,将来一定让以心过更好的日子。”   方思慎笑了,觉得妹妹没有看错人。忽然想到,小两口的婚房,钱自己虽然赞助不上,现成的关系却有一个。存下这个念头,等合适的时候问问看。   男人之间的对话告一段落,胡以心望着方思慎,带了征询试探口气道:“哥,平祥有位同事,算是上司吧,他们公司的技术总监,海归,为人听说也不错,是吧?”最后这个“是吧”却是捅了欧平祥一下,冲他说的。   欧平祥赶紧配合:“是,没错,聂总确实很能干,年纪不大,三十出头,长得也非常有风度。”   方思慎正一头雾水,就听妹妹接着道:“哥你抽空见个面怎么样?就算……就算没什么想法,交交朋友也可以。成天就知道上课做研究写论文,一点交往圈子都没有,你这样下去……”   敢情这小两口……竟然给自己牵红线来了。方思慎先是呆住,等回过味来,立时面红耳赤。   “你、你们……”   欧平祥忙道:“以心都跟我说了。这个……其实没什么的,我们公司接的尼德兰外包项目,那头过来的工程师,就带着男朋友,大家都习惯了……”   胡以心帮腔:“哥,不管找什么人,你总得找个人吧?难道一直这么单身下去?”   雪中送炭,真心关怀,每次都是妹妹。   方思慎感动之余,也不觉得尴尬了:“谢谢你们……不过……”真要说出口,还是挺难为情,“不过,我现在……”   胡以心看他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下一惊,立刻问:“你有对象了?”   “是……正在谈。”   “哪里人?干什么的?多大年纪?脾气怎么样?”   “嗯,挺、挺好。”方思慎被胡以心连珠炮般的审问问得冒汗,“等,等过一阵,再告诉你。”   任凭妹妹如何软磨硬泡,也不肯多说一句。   胡以心盯住他,手指把玩着新烫的大波浪发尾,挑起眉毛,一副看好戏的表情:“方思慎,你交了男朋友,你爸知道吗?”   方思慎有些慌乱:“当然、不知道。以心,你千万别……”   胡以心奸计得逞,改用撒娇攻势:“哥,告诉我嘛!告诉我嘛!你不告诉我,等你爸知道了找你麻烦,人家怎么给你帮忙啊?”   “以心,别这样。”方思慎只是被妹妹攻了个措手不及,这时已然拿定主意,“我会告诉你,也会告诉爸爸。再等等……现在还有些早。”   “既然这样,我们给你说的这个,也见见呗!不比较怎么能看出差别来。”   方思慎摇头:“不用了。又不是市场买东西。”   胡以心还想说什么,方思慎已经扭头对欧平祥道:“上次你提到应该建立一个专用的数字化平台,没来得及细说,能给我讲讲么?”   欧平祥自己对上胡女王的撒娇攻势无有不败,瞬间对内兄大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一面斜眼偷瞟女朋友脸色,一面回答方思慎的问题。偏偏他也是个涉及专业就犯痴的,不出十分钟,胡以心就被晾到一边乘凉去了。   “你们这个项目,不仅需要一个专用的数字化平台,而且应该设计一个标准化的、开放式的平台。”   “你所谓的平台,怎么用呢?”   “就拿你们现在做的工作来说,一个字一个字归纳整理,最后再交给信息技术人员集成,这是一种由小到大,先有内容,再有形式的思路。我的意思正好相反,先搭出框架,再往里填内容。首先搞清楚这套东西做出来给谁用,需要什么功能,拿出一个具体的需求来。比方说你希望它是一个权威而全面的数据库吧?希望它能当字典吧?希望具备搜索功能吧?按什么原则进行搜索?单一的,还是复合的?每一个字根目录下想要包括哪些次目录等等。根据需求搭出框架,然后就可以直接往这个框架里填内容。好比你上回提到,一个字有来源出处,有字形演变,有读音示范,有注解示例,有扩展研究,有西文翻译……先把框架搭好,标准定好,然后你们直接用这个平台工作,每部分内容各就各位……”   “我明白了!”方思慎高兴地拍着沙发,“打个比方说,我有一堆杂物,现在的做法,是一件件整理好,再根据整理结果做个柜子容纳它们。你的意思,先估量着做个柜子,然后直接把东西分门别类往里放。东西可能不止这些,会越来越多,所以需要一个大空间的,甚至可以组装的柜子。所谓开放性,就是这个意思对吧?”   “对!”欧平祥点头。他最怕跟外行交流,曾经接触过一些文科专业人士,对虚拟世界完全理解不能,所以拼命往直白了解说。幸亏方思慎一点就透,立刻体会出他这思路的好处来。极其谦虚地请教了许多方面,最后才想起最重要的问题:“做一个这样的平台,大概需要多少钱呢?”   欧平祥算了算:“照你说到的这些需求,如果开发过程中没有什么特别难以实现的功能,或者用到特别高端的技术,几十万也就差不多了。”   “几十万啊……”方思慎失落地笑笑,“经费不够,恐怕只能我们先整理着,柜子以后再做。”   欧平祥想想,建议道:“其实你们可以试试商业化,先拉一笔投资,做好了再卖出去。我听你说的,还挺有含金量。大学啊研究院啊这些地方,应该都用得上吧?”   方思慎从来没想过手里的课题能够这样操作。稍加思量,旋即否定:“商业化的话,政策不一定允许,而且民间投资更看重利润,这样冷门的领域,回报周期又长——其实都不一定有回报,谁会花钱干这个?”   欧平祥表示同意:“也是。”   虽然讨论的结果令人无奈,方思慎还是将欧平祥谈到的内容认真记录下来,仔细考虑一番,准备下次去见华鼎松时聊一聊。   国立高等人文学院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下午,梁若谷抱着花篮来医院看方思慎。   方思慎奇道:“今天不是你们开学的日子吗?”   梁才子笑答:“是啊。方院长这会儿正给新生做动员报告呢。”眨眨眼睛,继续笑,“今天也是京师大学第一天上课的日子,金土这会儿正应付开学第一轮大点名哈哈……”   方思慎被逗笑了。看他样子似乎开朗不少,原先总有点装着端着,这一回言谈间却透出亲热与自在,不停问这问那。   “方老师怎么突然就住院了呢?快好了吗?”   “感冒耽误了,不小心拖成了肺炎。已经好了,过两天就出院。”   “感冒居然能拖成肺炎,你也太不注意自己身体了。”梁若谷第二句话就把老师身份给摘了。又凑上去端详脸色,“瘦了好多,没人给你做饭吃吗?”   方思慎被他看得有点窘,笑笑:“怎么会,大概吃药吃得没胃口,等出院自然就好。”很想问问他的伤和后来的事,却不知怎么开口,便道,“你最近还好?”   “挺好。”梁若谷依旧笑,略带得意,岔到别的话题,“上学期期末成绩出来了,全部甲级甲等,今年的目标是特等奖学金。”   “是吗?多少钱?能说吗?”方思慎还真不知道人文学院的特等奖学金有多少。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两万块。这是本科生专业奖学金,研究生还有更高的。”   方思慎吃惊:“这么多?”   “不光看考试成绩,也有别的要求,这两万块不好拿呢。说起来方院长真挺让人佩服的,我们学校这些方面比京师大学强多了。”   方思慎不清楚父亲如何治校,但这么高的奖学金,不愁招不到好学生。   两人不知不觉说了许久,听见门响,一抬头,洪鑫垚进来了。   方思慎看看钟:“这么早就下课了?”   洪大少却径直质问梁若谷:“你怎么在这儿?”   梁若谷不理他,笑着对方思慎道:“这厮肯定又逃课,方老师您也不管管。”   洪鑫垚自顾发牢骚:“不知道谁这么变态,开学第一天就排‘当代大学生道德修养’。谁有我道德修养好?点完名还特地干坐一个钟头才开溜。”   他这一出现,那两人反而没话了。梁若谷起身告辞,洪鑫垚便说送他。刚进电梯,脸就沉了下来:“你丫特地瞅着老子不在才来,干什么呢?”   梁若谷也不看他,调子凉凉的:“我来谢谢方老师,干你什么事?”   洪鑫垚道:“老子出钱又出力,怎么不见你谢我?”   梁若谷调子更凉了:“不是有人谢过你了吗?再说要不是方老师在场,你洪大少爷能那么实在帮我?我偏承他的情。”   洪鑫垚气乐了,心想这不知又跟太子爷怄什么呢,道:“成,只要你承他的情,足够了。”   梁若谷这才转头看他:“方思慎会照顾别人,就不会照顾自己,你看看他,搞成什么样子?我记得有人信誓旦旦要来真的,哼……不过如此。”   洪鑫垚讶异地睁大眼睛:“梁子,你这是……替他打抱不平呢?你不是一直劝我……”   “少爷我改主意了不行吗?”   “行!怎么不行?不过我的人自然有我操心,不劳你挂念。”   两人走到医院大门口,洪鑫垚扫视一圈:“没人接你?”   “我有脚能走路,有钱能坐车,干什么要人接?”   梁若谷往前几步,准备挡出租车,突然又折回来,压低声音:“汪浵可能要出国。”   洪鑫垚大吃一惊:“他跟你说的?”   “不是,我猜的。他前两天没头没脑问我,想不想出国。”   “那你……”   梁若谷马上道:“我要陪我妈。”冷哼一声,“出国有什么了不起,谁稀罕!就算想出去,少爷我还用靠别人?”转身钻进出租车,走了。   洪鑫垚在门口又站了一会儿。汪浵可能出国的消息着实意外,总觉得需要好好推敲。梁若谷特地透出这一句,必定也是觉出背后风向不对。以汪太子的身份,若要出国,自当早有打算,不该选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二第二学期动身。更重要的是,汪氏一直走红心闪闪本土化路线,此前没有任何征兆会将第三代送出国门。这么一琢磨,汪浵出国,说不定……是不得不走。   就站在医院主楼前广场上打了几个电话,心想什么时候得跟家里老头子正经说说这事。看看时间,快要吃晚饭,又打电话叫秋嫂备餐,通知小赵送到医院来。   到了吃饭的时候,方笃之打电话给儿子,学校事情太多,晚上再过来。洪大少兴高采烈留下作陪,只是劝食的力度前所未有的大,弄得方思慎奇怪又无奈,撑到难受抱怨起来,才被他不甘不愿地放过。   出院前一天,方思慎罕有地主动给洪鑫垚打了个电话,听着那头高扬着调子的声音,简直可以想象脸上惊喜交加的表情,觉得十分歉意,但还是字字句句交代清楚:“明天我爸会来接我,你不用来医院。”   洪大少以为他怕自己麻烦:“我早把明天空出来了,没事儿。”   “是这样,我爸会来接我,所以……”   “我知道啊,我把你们一起送回去呗。要不这样,我先去接他,省得他自己开车到医院。”   “你听我说,昨天晚上,我爸突然问起,”方思慎顿了顿,“问起我对你的印象。”   “啊?”洪鑫垚紧张了,“那你怎么说?”   “他问什么,我就说了什么。他没问的,都没说。”   “那……他什么反应?”   “他说……”方思慎想起父亲最后那句总结,实在有失斯文,“他说,难为王八看绿豆,居然真能对上眼。”   “哎——谁王八谁绿豆呢?”洪大少抗议两声,忍不住乐了。看样子方笃之并没有怀疑到那方面去。不得不承认,笨人有笨招,往往效果还出奇的好。   就听方思慎道:“我想起来,你上次去过家里,我爸他根本不知道。明天再去,万一不小心……最近开学事情多,他每天晚上还来医院照顾我,真要这时候发现了,只怕身体会受不了。我想,事缓则圆,急难成效,毕竟……以后还长着,还是慢慢来,好不好?”说到最后,低柔缓慢,满是软语商量。   洪大少一肚子坚持,不知不觉憋了回去。原本计划好些天要接他出院,不料落了空。郁闷半天,想起那句“以后还长着”,越咀嚼回味越甜。又想方笃之那么精明的人,会特地去套儿子的话,说明这事在他心里标上了记号。也许这是坏消息,但从另一方面讲,也未必不是好消息。   第74章   为方便方笃之,方思慎出院定在周六下午。回到家,紫砂煲里煨着汤,清爽恬淡的味道中夹杂着隐约一缕药香,典型的江南风格,不浓郁,却飘得屋里每个角落都是,从鼻子吸一口进去,五脏六腑都十二分熨帖。   “先歇会儿,很快就吃饭。”方笃之放下东西,准备进厨房。   “爸,您也先歇会儿,还早呢。”   方笃之看看表,确实有些早,顺手帮儿子收拾起来。父子俩一边归整,一边说话。   “这学期怎么安排?”   “大一大二的课接着上,一周八个学时,四个半天。课题刚开了个头,还好耽误得不多,稍微赶赶,应该能按原计划往下走。论文答辩预计在五月份,主体部分上学期就写完了,再补充点资料,最后精校一遍,我想花不了太多时间。”方思慎皱皱眉,“最主要的事,还是课题。要是第二笔经费能多批些,进度还能再快点儿,现在实在太慢了。”   方笃之故意道:“我安排安排,准备你七月份过来?”   果然立刻遭到反对:“那怎么可能?七月份这课题只怕三成都没有,怎么也得等到收尾阶段……”   “你自己讲的,毕业就过来,跟爸爸说话可以不算数是不是?”方大院长哀怨地望着儿子。   “爸爸,我说的是,把这个课题做完,就申请去人文学院博士后流动站。您明明听见了,明知道我不能半途而废……”觉得这样的父亲很令人无奈,方思慎转头小声嘟囔,“真是……”   方笃之满脸无辜:“是吗?那大概爸爸听错了。这个课题做完就过来,这回我没听错吧?”   “嗯,我会提前跟老师说。”   方笃之高兴了,装模作样地抱怨:“一周八个学时,一个国家一级课题,这工作量比正儿八经教授都多,别说你还有自己的论文要做。华大鼎那糟老头子,真不怕累死自己徒弟!你可给我悠着点儿,要敢弄到再进医院,我会直接替你办休学。”   方思慎乖乖点头:“不会的。”也不知道是说不会进医院,还是说不会休学。   收拾好东西,方笃之开始做饭。方思慎要帮忙,被轰了出来。   吃饭的时候,跟父亲约定这学期接着住校,周末回家,方笃之同意了。毕竟来回奔波既费时间又辛苦,日子还是安定一些为好。吃完饭,方思慎主动去洗碗,又被拦住,只好回房做自己的事。正做得入神,方笃之敲两下门进来,手里端着黑乎乎的汤药。   “不烫了,喝吧。”   “谢谢爸爸。”   “明天在家再喝一服,去学校把成药都带着,自己别忘了按时吃。”   “好。”   等他喝完,方笃之接过空碗不走:“小思,我记得你说过,等回家了有话跟爸爸说——这回我没记错吧?”   方思慎忍不住一笑。想到即将要谈的话题,又笑不出来了。   “爸爸,我一直没有告诉您,到底为什么回芒干道。我,我……”事到临头,方思慎发现,不过一句话,如此难以出口。忽然起身出去,到客厅架子上翻找特效降压药。   方笃之看他这样,勉强笑道:“小思,你吓唬爸爸还嫌吓唬得不够?这是准备要我老命么?”   方思慎面向父亲:“爸,对不起。我这次瞒着您回芒干道,是因为……因为……”   方笃之轻声接道:“因为你想你妈妈了,对不对?”   “是……也不完全是……我……我……”一咬牙,“我偷看了您柜子里的信。”   方笃之似乎没听明白:“你偷看了……什么信?”   “就是……您锁在书房柜子里的,何爸爸……当初让我捎给您的……那封信。”   “当啷!”方笃之手中药碗掉在地上,与木质地板相撞,裂成两半,声音清脆好听。   “爸爸!”方思慎慌忙过来扶住他。   方笃之稳稳心神:“没事。小思,我没事。”   方思慎扶他到沙发上坐下,担心地盯了好一阵,见确实没有问题,才去收拾地上的碎片。仔仔细细打扫干净,洗了手坐过来。   方笃之闭着眼睛靠在沙发上,一脸深沉。方思慎满肚子的话,不知从哪一句说起。沉默许久,问:“爸,真的不头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事。”方笃之睁开眼睛,“小思,其实你不用偷看的。你想看,直接跟我说,我会拿给你。”   “对不起,爸爸。”   “那天你回家收拾屋子,第二天就病了,是因为这个吧?”   方思慎张张嘴:“我……”   方笃之不等他说完,又道:“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有好奇过那封信的内容,为什么突然想到找出来看?”   “我……”被父亲镇定自若的神气感染,方思慎总算能平心静气说话,“不是突然想到的,是因为爸爸您住院的时候,我第一天去医院,半夜您不舒服,说了一些话……”   “原来是这样。”方笃之想起了那夜的恍惚。他一向沉稳自持,近年更是城府日深,偶有失态,无不是在儿子跟前。没想到犯个高血压,会混乱到如此地步。   “你那时候就知道了,居然一直忍到过年?”语气中不觉带出两分冷意。这孩子性格里这种优柔又沉郁的地方,像足了那个女人,他的母亲。   “我……实在太吃惊,总觉得是做了个梦,心里也就真当它是个梦。直到那天回家打扫卫生,才注意到书房里那个上锁的柜子,忽然就忍不住了,明知道非常不对,可就是忍不住……”   “你其实可以问我的。只要你问,我会告诉你。”   “我不敢。怕您生气,身体受不了,更怕……”方思慎顿了一下,“我更怕,一旦问出口,会真的……真的……没有爸爸了……”最后半句,几乎听不见声音,只有气流从空中滑过。   方笃之回忆起那些时日与儿子相处的点滴细节,竟不知他默默承受多少煎熬,心头怜意大起。若非自幼跟着那个人,怎么能养成如此温和善良的品性?   但有些事,却不能不问清楚。   “所以你就趁着我出门,偷偷跑回芒干道去。要不是出了连富海这桩意外,你可是瞒天过海,神不知鬼不觉,四千公里一个来回,嗯?”   “我那时候想,不管结果如何,就当了个心愿,以后……还跟从前一样。”   方笃之心里舒坦些,脸上依旧板着:“那这一趟,结果如何?”   方思慎微微摇头。   “没有结果?那还去吗?”   方思慎继续摇头:“不了。就算去,也是为了看连叔,还有……妈妈。至于别的……并没有什么意义。”   方笃之心里更舒坦了。再开口,几句话缓慢而清晰:“小思,你听好,你惦记你母亲,在情在理。将来时机合适,尽可以去,又或者迁出来。不过,你可是认祖归宗入了方氏户籍。咱父子俩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你怎么着也得负责给爸爸我养老送终。”   “我知道……”方思慎将一声哽咽强压下去,“爸,您别这么说,我难受,我……”   方笃之叹气:“傻孩子。”   方思慎望着他:“爸爸,有件事,虽然现在说出来,已经没什么意义,不过我还是想告诉您,当年……何爸爸临终的时候,确实说过,我……不是他的孩子。我一直以为……您知道,所以从来没提过。”   方笃之“嗯”一声,神情辽远而萧索,竟似早有预料:“开始我是不知道,后来……慢慢就知道了。”   十五岁的少年突然孤身前来投奔,起初方笃之自己都没调整过来,自然顾不上细察他的情绪。后来便渐渐感觉到,对方态度从冷硬到软化的过程中,始终保留着的微妙的怨怼之意。直到大学毕业那年,发生了那件事,他那么激烈地排斥,甚至伤心到绝望,身为父亲的人猛然醒悟,拿出何慎思的信重新细读,一下子都明白了,这才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   那个孩子,实实在在拿自己当了父亲。而安排这一切的人,寄意深远,用心良苦。偏偏自己愚钝浅薄,把一大一小两个都辜负了。   该面对的,终究要面对。方笃之仿佛不敢直视儿子的眼睛,偏过头去,目光落在阳台上的面果树上。   “知道以后,爸爸很后悔。因为……爸爸曾经做了非常糊涂的事,伤了你的心。你上了博士,终于肯回家,爸爸不知有多高兴,总想找办法弥补,可好像总也做不好。小思,你现在都知道了,都懂了……那么,能不能……真的原谅爸爸?你……能不能,原谅我?”   方思慎追随着父亲的目光,一时分不清最后那句发自肺腑的重复请求究竟在说给谁听。   绵绵无期的隐痛刹那间充塞于天地四方,今昔两重,阴阳两处,令人感同身受。   “爸爸,那些……我都忘了。既是一家人,说什么原谅……我想,何爸爸他……也一定希望……咱们都好好的……”   方笃之把目光调转回来,整个人都变得轻松开朗:“一家人,没错,一家人。你从前跟他姓何,就是他何慎思的儿子;如今跟我姓方,自然是我方笃之的儿子。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咱父子俩好好过,别的都不用放在心上。”   方思慎笑里含着泪,点头:“爸爸,我明白。”   星期天下午,方笃之开车送儿子去学校。车停在京师大学国学院主楼侧门旁,早有洪鑫垚领着课题组另外两个男生等在那里。他提前借故给方笃之打电话,请教真心堂的事。然后水到渠成地约定了下午帮方思慎搬东西,不着一分痕迹。   三个大男生当劳力,一趟就搞定,方大院长根本不必露面,小方老师则完全不用伸手。方笃之望着洪少爷和那俩男生抱起东西嘻嘻哈哈往里走,儿子回头微微一笑,跟自己招招手,然后走进去,忽然十分心酸感慨。   父子俩相依为命,自己当然有儿子养老送终,然而那之后呢?这般单纯耿介,沉静内敛,孤零零立身尘世,何等寂寞。默默感伤片刻,启动车子离去,瞬间又想开了:虽然这孩子不善交际,但真正有机会与之深交的人,却无不长情。自己女儿父亲可以不要,可真心认下了凭空多出来的哥哥;华大鼎那老精怪,摆明了收他当关门弟子继承衣钵;高诚实那滑头,跟他有关的事从没动过歪心思;就连洪家小少爷,也独独对不肯钻营的方老师另眼相看。   也许,这样一个傻孩子,自有其福慧慈缘。   回到学校,方思慎的生活也回归正轨,忙碌程度比上学期有过之而无不及。耽误了一周课,需要赶进度。假期计划要做的没做成,得想法补上。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是准备去见华鼎松。申请追加课题经费的手续极其繁琐,从学校内网下载了无数个表格一一填好,要带去疗养院请老师签字。许多不清楚的项目需要询问财务,照例吃足了冷语和白眼。课题现状必须向老师汇报,有些拿不准的地方须请老师定夺。华鼎松人老眼花,又不习惯电脑屏幕,方思慎只得将要他过目的内容放大字体,一页页打印整理出来预备给他看。   等他把这些都弄得差不多,已经过去两个多星期,时间到了共和六十一年的三月底。   周五这天没课,一早到华鼎松的办公室干活。他现在的习惯,清早过来干一阵子,再去食堂吃早饭。正忙碌着,忽然闻到一股食物的香味。刚要转头,一个漂亮的纸袋子晃悠到眼前。洪鑫垚在后边嘻嘻笑道:“还没吃饭吧?一起吃。”   挪开几本书,腾出一块地方,把袋子里的粥和点心拿出来。   “新来了一个南方厨师,我觉得你应该比较喜欢,尝尝看。”   方思慎低头辨认,桃仁粥,三丁包,青豆雪里蕻,都是只听过没吃过的江南家常早点,难为自己居然叫得出名字。看一看,品相精致,尝一尝,味道鲜美。   先称赞一番,才道:“这些做起来应该很麻烦吧?大清早的辛苦厨师,不合适。去食堂吃就很好。”   “没事没事,厨师还在试用期,秋嫂说了,大菜做得好不稀罕,日常小菜做得好才是真功夫,要创造一切机会给人表现。她正天天变着法儿折腾人家呢,咱们都是顺带吃两口。”   方思慎笑笑,认真开吃。   “再说咱俩都多久没一块儿吃饭了,老吃一样的没意思,总得有点惊喜不是?”   进入三月以来,洪大少一天比一天忙。最近更是除了上课照个面,其余时候几乎不见人影。恰逢国务会议期间,洪要革照例进京朝贡,父子俩事务繁多,应酬无数,期间还罕有地吵了一架。   吵架对洪氏父子来说,是件相当新鲜的事。过去洪鑫垚调皮捣蛋被父亲管教,从来动手不动口。至于生意场上的事,儿子对老子打心眼里服气,多数言听计从,有不同看法也能积极沟通。何况除非闹到不可收拾揍一顿,洪要革自来对儿子属于放养型培育。这两年看他做事有模有样,更是随意,大方面过问一下,其他可说基本放任不管。   吵架的由头,源于洪鑫垚向父亲汇报自己得来的关于汪太子可能出国的小道消息,奈何洪要革并不怎么相信。洪鑫垚费尽口舌,他爹也只表示,就算是真的,也属于细枝末节,于大局无关紧要。两人不由得争执起来,从一件事的处理方式,进而上升到是否应该对上面给予大规模的金钱支持,以及洪家在改选连任中的立场,甚至整个家族的未来命运。东拉西扯间又谈到更多以往不曾认真交流过的问题,包括对乌金行业前景的预见,对艺术品投资的看法,对国内国外市场的理解,越深入分歧越大,说到最后,双方根本三观不合,直接谈崩。   在洪鑫垚看来,父亲的固执,简直就是不可理喻的保守愚忠。而在洪要革看来,儿子的想法,完全属于少不更事的轻浮狂妄。但这种争吵跟他小时候在外边瞎淘烂混有着本质区别,洪要革生气归生气,倒没想抽出皮带揍人。   洪鑫垚跟老头子吵过之后,再不提这事,还主动贡献出另一座新装修好的四合院给父亲专做招待应酬之用,御厨也特地调了过去。洪要革觉得儿子如今果真懂事,静下心来,也把他的话拿出来多想一想。再跟上面来的打交道时,便暗中多留了一份心。   他当然想不到,儿子这么配合,实乃另有私心,生怕当爹的征用自己放在心头的那座院子。故意借口容心小筑不够气派,另外搞了个富丽堂皇得如同行宫般的院子送给他。那新来的江南厨师,当然也是专为容心小筑招的   吃着饭,洪鑫垚冲方思慎道:“我今天一天都没事,咱们出去溜达溜达呗。”所谓溜达,在洪大少心里,自然等同于约会,可惜旁边这位没感觉。   方思慎面露难色:“但是,我今天约了去老师那里。很多单子要他签字,不能再等了。”   “那我跟你一块儿去呗。”   “这……”   洪大少眼巴巴地瞅着他:“不能去吗?”然后低头在桌上画圈,“我就知道,你嫌我见不得人是不是?”   方思慎想想,道:“你真想去,那就去吧。”   第75章   方思慎、洪鑫垚跟课题组几个成员一起在学校食堂吃了午饭,才出发往疗养院去看华鼎松。方老师永远听的时候比说的时候多,在原则问题上严格到苛刻,然而平时打交道却平易至极,对待学生公正不藏私。时间长了,不少学生都乐意泡在课题组办公室跟他混。如果有洪大少在,当然更热闹,娱乐耍宝兼请客做东,被其他成员封了个总务部长的光荣称号。   两人溜达到停车场去取车,路遇一辆豪华跑车擦身而过,绝尘而去。洪鑫垚把方思慎往边上一拉,眯起眼睛眺望一下车尾,骂了句:“靠,不长眼的孙子!”   出入校园的豪车一年比一年多,新近的年轻富家子弟攀比成风,常有千万级别的跑车嚣张地停在宿舍楼下或教学楼前。反观洪大少,固定两辆车,常年放在校外京师国际会堂停车场里。平时代步的骁腾C3停在地上,两年多一直没换,如今开进校园,多看一眼的人都不见得有。另外一辆专用于某些场合应酬,倒换了几次,然而停在地下停车场,从没开进学校过。   方思慎被刚才那车吓一跳,忽然意识到身边人如今难得的低调成熟,与他那些幼稚狂妄的同龄人已然不可同日而语。又想起那年寒假去河津,在洪家老宅被招待的那顿饭,洪要革身上隐隐展现出的传统晋商做派,较之许多因财富增长而急剧膨胀的新贵,亦颇有差别。   等走到停车场,看见那块洪大少姓名首字母缩写加01-868的车牌,终究失笑。   上了车,洪鑫垚问:“你笑什么?”   “啊,没什么。”那一缕盈盈笑意却停在嘴角。   洪大少扭头直勾勾盯住他:“笑得这么……嗯,我知道了,你在勾引我。”   方思慎顿时红晕满脸:“瞎说什么呢?走,走了,快点。”   洪鑫垚得意洋洋地开车,两人间缭绕不去的暧昧氛围直到下车才勉强消散。   虽然知道洪大少待人接物十分有一套,方思慎还是忍不住叮嘱:“老师人很好,不过说话很直,你……注意点礼貌。要觉得没意思,就先走吧,不用等我。”   “都已经来了,我一个人先走做什么,当然要有始有终。你们谈话,我正好,嘿,学习学习。”   还在走廊里,就听见华鼎松的大嗓门:“汉代的皇帝,念的唐朝的诗,皇后用水银玻璃镜子,那是明朝才有的东西。统统鬼扯腿!专门骗你们这种没文化的小姑娘,说出话来笑死人。要读书,懂不懂?”   一个小护士从房里出来,满脸不高兴,撅着嘴嘟嘟囔囔。   “小丁,老师最近怎么样?”   小护士没好气道:“你没听见吗?好得不得了,有的是精神给人挑刺儿!”   方思慎赔笑:“是嘛……”   走到门口,看见华鼎松捧着他那掉漆的大搪瓷缸子,犹自叨咕:“不读书,又不受教,活该愚昧一辈子!”   “老师。”   “来了?后头怎么还跟着一个?”   “这是洪歆尧,国学院大二的学生,也是课题组的成员。”理由早就想好了,“今天东西挺多,正好他有车,帮忙送过来。”   华鼎松一双小眼充满探究意味地打量着。   洪大少捧着一堆资料不撒手,冲他端端正正鞠个躬:“华老师,您好。我是洪歆尧。”   老头眉眼一挑:“小子,你叫我什么?”   “叫您……华老师……”   华鼎松指指方思慎:“你叫他什么?”   “方,方老师。”   “你叫他老师,他叫我老师。论辈份,你就该叫我一声师祖。还老师老师的,可不乱了套了吗?”   洪大少傻眼了。这年头除了武侠片里,谁还叫过谁师祖啊?   就见老头敲着搪瓷缸道:“如今新社会,不讲那一套了是吧?一个个的,连起码的礼貌都不懂。”   洪大少两手都占着,没法挠头,眨眨眼睛,憨憨一笑:“叫师祖的话,可不把您叫得太老了?我觉着,得张三丰那样,活到二百多岁,白胡子白眉毛白头发,才能叫师祖。要不……我称您华教授?等您也像张三丰那样,二百岁了,再管您叫师祖怎么样?”   华鼎松一愣,随即哈哈大乐:“你这小子,有点意思。”问方思慎:“你打哪儿找来这么一活宝?跟你可完全不是一个路数。”   不等方思慎回答,又问洪鑫垚:“你刚说你叫什么名字?”   “洪歆尧。”   “哪三个字?”   “嗯,洪波涌起之洪,熹悦歆美之歆,致君尧舜之尧。”   方思慎睁大眼睛,在心里“咦”一声。转瞬间想明白,大概这位少爷改名之初就找人预备好了这番说辞,此刻一板一眼道来,竟很有点儿欺瞒蒙混效果。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多风雅呢。   华鼎松颔首:“名字起得不错。方思慎在我这跑了有三年了,还是头一回见他领别人来……”   洪大少忙道:“是我久仰您,非要跟过来,多有打搅,请教授……那个……海涵海涵。”   方思慎在边上听他这般不伦不类地跟华鼎松套近乎,想笑不敢笑。他反正横了一条心,不管这段关系能走多远,事到如今,总要试着往前走一走。接触、理解、甚至介入彼此的生活,终究不可避免。是他主动提出要来,那就试试能不能过得了老师这关吧。   果然,华鼎松脸色一正:“哦?你倒说说看,久仰我什么?”   洪鑫垚没想到老头还不肯放过自己,手里的东西越来越沉,几乎快要捧不住。   “那个,当然是,久仰,久仰您的学问。”一不留神,差点“滔滔江水,黄河泛滥”都出来了,还好及时刹住,“方老师学问就够高深的了,对您还崇拜得不得了,我就时常想,您学问得高深成啥样?好不容易有这机会,怎么也得来拜拜真佛才行啊!”   华鼎松摸摸下巴:“这马屁可过了……巧言令色,非奸即盗呐……”   方思慎心头一颤,吓出半身冷汗。   就听华鼎松接着对洪大少道:“你既参加了这个课题,学问想必也不差。把你手上那沓纸放这儿来吧。这么辛苦送过来,是哪里有问题,你替你方老师给我说说。”   “啊?!这……”洪大少一咬牙一跺脚,“教授,您不用再试我了。跟您说实话吧,我其实就是一粗人,古文只认得几个最简单的象形字,人口手,上中下什么的。平时混在课题组打打酱油跑跑龙套,今天碰巧方老师要来,就冒冒失失跟着来了。不过,我虽然没什么学问,但确实有一颗向往学问的心,十足真金,绝不掺假……”   洪大少说到“粗人”两个字,华鼎松正含着一口茶水,想笑忍着没笑。等听到最后一句,恰好咽下一半,“噗!”剩下一半全喷了出来,“咳!咳!……”   方思慎赶忙过去:“老师,怎么样?”瞪洪鑫垚一眼,“别说了,把东西放桌上来。”   华鼎松接过方思慎递来的毛巾,一边擦脸,一边看他指挥姓洪的小子把材料分类摆好。忽听小弟子板着脸道:“上中下,不是象形字,是指事字。”   那一个老老实实点头:“记住了。”   心里觉得好笑,脸上却十分严肃:“你怎么挑的人,这样的居然也能混进课题组?”   方思慎赶紧解释:“是这样,他挺积极,也不要劳务费,我想,就当多一个见习旁听的,不碍什么事。”   洪鑫垚在边上大点其头:“您放心,保证只帮忙,不要钱,不添乱。”   华鼎松斜眼看他一阵,不再说什么,开始听方思慎提问,挨个讲解,间或师生俩研讨论证一番。方思慎时而拿笔在纸上描画,时而在电脑上做记录,两只手颇有些不够用。洪鑫垚开始还装模作样听几耳朵,不一会儿就觉得无聊乏味,又不好意思掏出手机来玩,坐在边上干挺。   方思慎伸手去够稍远处的资料,瞧见他目光呆滞杵在那,道:“洪歆尧,把那张递给我。”   “啊,哪,哪张?”   “你右手边那叠,最上面那张。”   洪大少立刻精神一振,双手捧着递过来。   方思慎又道:“把这些拿过去,顺序别弄错了。”   过一会儿,看华鼎松茶缸子空了,接着支使他:“给老师杯子里添点儿水,暖壶在你后边五斗橱上。”   洪鑫垚起身去取暖壶,摇一摇,就剩个底儿,问:“哪里打开水?”   “出门右转,走廊走到头。”方思慎想起什么,又把他叫住:“顺便去食堂把晚饭定了吧,出楼门往左,穿过小广场就是。要一个楚南风味小炒套餐,其余的你看着点,请他们送到117来。”   洪大少被委以重任,扬声应道:“得令!”提着暖壶兴高采烈出去了。   华鼎松嚼着茶叶,瞥了眼他的背影:“学问不行,跑腿倒挺行。”   方思慎停下敲键盘的动作:“老师,您还记得晋州河津乌金矿主洪要革么?”   疗养院不缺电视报纸,只是华鼎松几乎不关心时政,很少去看。但前年洪要革大笔资金捐助金帛工程,京师大学国学院因为他的慷慨解囊,得以租借“墨书楚帛”来大夏展出,是轰动圈内的一件大事。当时就有夸张的媒体,将河津洪氏誉为新时代的“儒商”,华鼎松倒还记得他的名字。   听弟子这么问,老头儿微微抬眼:“不就是出钱给黄印瑜租“墨书楚帛”那个卖炭的?洪歆尧……难不成,这小子是洪家什么人?”   “您猜得没错,洪要革是他父亲。”   华大鼎摸着下巴:“哦?真没看出来……卖炭翁的儿子,有意思……”   方思慎想,话从老师嘴里说出来,总要带点格外的棱角。这句卖炭翁,真是相当有内涵。   他向来言行磊落,这时却不由得带上了几分遮掩,小心解释道:“我刚从金帛工程出来那会儿,因为手头紧,在国一高带了一年选修课,选课的学生里恰好就有他。后来……他大学上了咱们院,就又碰了面。虽说是富家子弟,本性还好。学业上没什么底子,非要跟着凑热闹,也算是……算是场缘分吧。”   华鼎松掐指一算,这是认识快四个年头了,比方思慎跟着自己的时间还长。与小弟子相处这么久,难得看他肯专门为谁说话。这粗豪油滑的洪家少爷,竟似当真入了眼。华鼎松活到这把年纪,倒不觉得如此南辕北辙的两个人没法做朋友,却免不了在心里掂量权衡一番。方思慎身上并非一无可图,但对洪歆尧这样身份来说,却完全用不上。也许,人家确实不过凑个热闹,图个新鲜,是个缘分。   洪鑫垚回来,立刻恭恭敬敬替华鼎松续满茶缸。又从五斗橱上的茶盘子里拿出两个杯子,出去涮干净,给方思慎和自己各倒了一杯水。   方思慎道:“谢谢。”   华鼎松斜眼瞅他:“反客为主,厉害啊。”   洪大少一脸谄笑:“这不是……不敢劳动您跟方老师嘛。”   师生俩谈完学术问题,开始谈经济问题。方思慎从课题账目开始汇报,把开题以来支出清单一项项给华鼎松说明,请他签字,然后将追加课题经费的申请表格摆出来,继续请老师审阅签字。   这部分内容洪大少都懂,炯炯有神竖起耳朵听着。只见那支出清单上大到几千块的扫描仪打印机,小到十几块的打印纸CD盘,无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心想原来他管家也是一把好手。   华鼎松拿起笔,望着厚厚一沓公文,从鼻子里哼一声:“把这工夫省出来,多做多少事!把这纸张省出来,少砍多少树!”气呼呼问,“签哪儿?”   方思慎把地方指给他,又道:“课题组成员的劳务费结算到上年底,开学才发,今年的都还欠着。”望着华鼎松,脸上带笑,两分自嘲,两分羞涩,“没算老师您,还有我自己,不够了……”   华鼎松摆手:“等这笔下来了一起算。”   “这次设备可以不添,但书得买两套。中州古籍社最近把《金石竹帛大典》与《四体法书辞典》合二为一,出了一套古文字大系影印本,咱们图书馆还没进。我问过了,等他们上架至少得三个月后。善本库里的借出来太麻烦,也怕损坏,现在组员们用的都是您私藏的那套,也是百来年的东西了,这么翻来翻去,人多手杂,实在暴殄天物……”   洪大少立刻插嘴以示存在:“是不是你叫他们戴手套翻的那些老书?我知道谁偷懒,脏兮兮的爪子直接往上抓!”   方思慎点点头:“等买了影印本,这套就锁起来。”   “那我替你记着。”   第二笔经费申请了十万。程序上的惯例,单笔追加经费不得超过项目启动经费,十万已是上限。师生二人盘算一番,哪怕别的什么都不干,十万块也就是整理一万个字的劳务费而已。   洪大少才知道这钱要得万分艰辛,怪不得使得百般抠门。恨不得立马大手一挥直接划拉十万给书呆子花差,别白耽误工夫。但真要那么做,肯定挨扁,还得再琢磨琢磨。   方思慎跟老师说起欧平祥的建议,当场就被否决了。   华鼎松喝口茶,对面色沮丧的小弟子道:“你的想法不是不好,按说就该正儿八经那么搞才对路,奈何天时地利人和哪一条都欠缺,咱们做不到。眼下这活儿,说白了,其实是个无底洞。上面不过脑袋一拍,口条一抖,就派下来了,也没说做到什么程度,不定哪天再脑袋一拍,口条一抖,又给停了呢?也就是你,真当个事儿卯足了劲做。我看哪,给多少钱干多少活儿,你可别想着非要弄出个齐全完备——那得多大规模?再来一个金箔工程还差不多!把能做到的做好,也就是了。好歹这个不比别的,只要做了就不会浪费。以后条件成熟,随时可以接着做下去。”   方思慎再舍不得,也明白老师说的是实情。一边洪大少倒是默默听了进去,分心想着假设真的推向市场,这东西有没有利润可言。等他回神继续听,方思慎正跟华鼎松讲年前给他那些生活困难的老朋友及遗孀后人汇款的事,拿出折子和银行单据给老师过目。洪鑫垚好一会儿才听明白,一声不吭在旁边待着,不去打搅。   到了饭点,食堂工作人员如约送餐过来,口味品种搭配合理丰富,但并没有多到浪费的地步。额外加菜须单独付钱,华鼎松伸手到抽屉里摸钱袋子,送餐的道:“已经付完了。”   老头依然把钱袋子摸了出来:“上学没工作,还吃爹妈的,不要他付。”   洪鑫垚赶忙道:“我早就自己挣钱了,真的,保证不吃爹妈。再说您是长辈,我是晚辈,这太应该了。让您付钱,那我成什么了?”转头向方思慎求助,“方老师……”   方思慎道:“老师,您让他付吧。他会挣钱。”   华鼎松眯眼笑:“学问不行,挣钱挺行,啊?”   洪鑫垚装傻:“嘿嘿……”嘿了半天,憋出三个字,“您过奖。”   一顿饭吃得也算其乐融融,临走,洪大少问:“华教授,我下回还能再来吗?”   “你想来就来吧。”   “嘿,谢谢您。”   华鼎松瞅着他:“难得你知道自己没学问,这就比许多人强。再说,你不是还有一颗向往学问的心吗?哈哈……”   两人上了车,洪鑫垚笑道:“老头真好玩。”   “叫老师。”   “那他还不乐意我叫呢。”低头俯身,给方思慎系上安全带,“难怪你喜欢他,是个好人。”   抬起头,看住面前的人:“不过,还是你最好。”   距离就在呼吸之间,一切都仿佛瞬间升到令人窒息的高温,眼前一片模糊。方思慎有些无力地靠在椅背上,觉得喘不过气来。   低沉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去哪里?”   “回、回家。”简短的句子吐得十分艰难,“跟我爸说好了,我……”   “知道了。我先送你回去。我爸下星期回河津……下个周末,别回家了,好不好?”   第76章   四月的第一个星期五下午,方思慎跟着洪鑫垚再次来到黄帕斜街甲二条十三号,周围环境的巨大变化令他吃惊不已。这地方距京师大学不过咫尺,但因为回家不路过这边,自从去年被拉着过来吃了顿饭,之后便再没来过。如今果如洪大少当初预言,主干道足有六个车道宽,近处几个楼盘已经完工,一栋栋闪亮气派的高楼拔地而起,衣冠楚楚的白领精英在写字楼出入,商业区宝马雕车,衣香鬓影,再也无法想象昔日面貌。   远处,钢铁高架正逐步侵入更高的天空。   就在大片水泥森林中间,有个精巧的公园。面积并不大,但设计很见心思,人工湖和假山,加上高低错落的林木,最大限度地增加了视野空间层次,把四合院别墅区跟主干道商业区阻隔开来,颇得别有洞天之趣。   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又是正当开发的热门地段,更兼此处历来文脉昌盛,贤达汇聚,这一爿闹中取静,尽显俗世高标、红尘风雅的平房四合院卖什么价钱,一般人问都不敢问。   应门的还是秋嫂,她还认得方思慎。称一声“方少”,在后者的坚持下,改叫小方。见他转头打量,便介绍道:“院子里没大动,中间弄来些花里胡哨的摆设,太新太闹,最近都撤走了。那重瓣刺枚开春才移过来,担心伤筋动骨呢,谁知开得挺好。”   一人多高的刺枚树,开满了黄艳艳的花,花型小巧姣美,浓香浮动,许多蜂蝶被吸引过来,绕着花枝上下翻飞,叫人顿觉春意盎然。   方思慎不由得驻足:“真好看。”   洪鑫垚道:“这花就是拆迁那会儿一户人家院子里种的,当时都快死了,施工队的顺手浇了点水,又活了。那边刚弄好没人长待,干脆让他们挖到这边来种着。据说品种还挺稀罕。”   秋嫂道:“可不是,没开花的时候也看不出来呀。其实留着这树花,将来那院子更能卖上价。”   洪鑫垚不以为然:“开得正好没人看,多浪费,回头种点别的在那边。对了,秋嫂,趁着势头正旺,那院子有人要就赶紧出手吧,我等钱用。”   在推销四合院的过程中,洪大少发现,凡是来这样板间溜达过,跟秋嫂聊过的人,兴趣总会提高不少,其间更有许多懒得讲价的老外。干脆正式聘了她兼职项目营销总监,经管十三号院日常事务之余,也负责卖其他院子。   秋嫂不问他为什么等钱用,微微一笑,眼波流转:“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洪少说话总这么有意思。”   一阵清脆的鸟鸣声传来,方思慎循声望去,青翠欲滴的葫芦架下挂了只细竹鸟笼。   “这黄莺儿可不好养,都半年了才算养熟。我说养几只鸽子,才真的应景,洪少嫌脏,非不让。”秋嫂笑盈盈地说着,抱怨在她嘴里也成了情趣。   方思慎过去看看,小黄鸟儿叫得正欢,一点也没有金笼锁雀的忧郁气质。   “素素老想上来抓它,害我成天提心吊胆。”   那大白猫听见主人叫它名字,高贵慵懒地“喵”了一声。   “小方你喜欢养什么?要是家里不方便,可以寄放在这儿。”   此情此景,没法不轻松悠闲下来。方思慎微笑道:“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小时候养过鸡,还养过狗。养鸡是为了吃,养狗是为了看家,都不是什么宠物。”   秋嫂微微颔首:“这么说起来,这院子生活气息是不够浓,少了点人间烟火。不过要讲风雅,养鸡养狗到底不搭。你说我穿个百褶裙,跟刺枚花底下踩满脚鸡粪,成什么样子呢?”   她这里温温柔柔说着无厘头的假设,把两个年轻帅哥逗得哈哈乐。借口准备晚饭,秋嫂提溜着裙子袅袅娜娜去了厨房,让洪少自己领人接着参观。   院子里露天的部分变化不大,内部装修设计却跟从前大不相同。原先南边是客厅和餐厅,专用于接待一些地位较高又需要保持私密性的客人,东西厢都是客房,走高档豪华风格,弄得金碧辉煌的。现在那些五彩地毯、锦绣挂壁、金玉摆设基本都不见了,几幅名人字画倒还在。   方思慎上次来,没闲心细看,只留了个粗浅的印象。上回只吃了个饭,心里便把这地方定义为了餐馆,以为这回还是来吃饭。至于饭后会去哪里,下意识地不去多想。   跟着洪鑫垚走到东边,但见整个东厢差不多全部打通,做了个极大的书房,黄花梨的书柜顶天立地,规模堪比一座微型图书馆。   洪鑫垚解释道:“只拆了墙砖,那墙原本也是去年新砌的,没什么价值。房梁柱子都没动,还是当初的原装正版。书柜照着柱子宽窄定做的,这么往里头一摆,是不是,嘿,那啥,浑然一体?”   方思慎点点头。这么设计,梁柱不显突兀,空间又宽敞许多。   屋子当中一张楠木大案,两把高背扶手椅,还有两把竹骨软藤摇椅。一边端庄厚重,一边舒适自在。案旁另有两个小巧些的多宝格书架,以便放置随手文玩及临时用的书籍等物。   书柜、书架跟桌面都是空的,洪鑫垚问:“你说摆什么好?”   方思慎道:“这得看主人的趣味吧……”心想黄花梨木珍贵是珍贵,放书籍却不如用樟木,天然防虫。当然,有钱人更看重装点价值,也可以理解。   洪鑫垚笑:“主人可不就在这儿么。”   方思慎愣了愣:“这屋子……你自己用?”以这位少爷如今越发喜好附庸风雅的习气,还真合情合理。   “我用?”洪鑫垚打个哈哈,“那可糟糕,岂不正应了那句啥来着,牡丹花喂牛?”   “是牛嚼牡丹。”   “没错,你也觉着是牛嚼牡丹吧?我哪里用得上,给你用的。”   “给、给我……”   方思慎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洪鑫垚拉着手走到侧门,只见隔壁厢耳房改造成了一间极其现代化的学习工作室,桌上摆着成套的最新电子办公设备。屋子虽小,镂雕花窗却比别的房间都大,图案简洁而古典,通透明亮,透过玻璃可以看见室外一丛修竹绿影摇摇。   “我觉着这屋子你肯定喜欢,用起来多方便啊。设计师一个劲儿跟我矫情,说两边反差太大,不古不今,不夏不洋的,这么弄肯定没人要。切,他懂什么,咱要的就是古今一体,东西合璧……”   方思慎这时缓过来不少,还有点晕晕的,问:“你……什么时候弄的这个?”   “一直就有改动的打算。这院子肯定是不卖的,之前因为是项目样板间,又有些应酬要用它,所以等到去年年底才动手。正好专门拿来应酬的那座院子完工,这个就彻底收回自用了。东西都是现成的,开学前才开始布置,差不多一个月,大体上总算弄好了。”   握住他的手,轻轻道:“就等你来验收。”   除去至亲那里,方思慎这辈子收到礼物的次数屈指可数。这一份厚礼砸下来,完全不知所措:“这,这怎么成……你……我……”   “反正屋子闲着也是闲着,你帮忙添点儿书香人气呗。”   “可是……”   “又不是强迫你来住,在学校累了腻歪了,上这歇会儿呗。”   “不行……”   “为什么不行?有什么不行?”洪鑫垚有点起急,问:“你是不是觉得花钱太多,所以不能接受?”   方思慎摇摇头,又点点头。平心而论,要是座微缩建筑模型,肯定二话不说就收了。这份礼实在是大到超出他的日常认知,完全不必找理由,强烈的直觉告诉他:不能接受。   洪鑫垚郑重地望着他:“钱多钱少,是相对而言的,你同意吧?在我看来,这真没多少钱。”   “我知道,你有钱,但……”   “你听我说完。这年头,烧钱的勾当多了去了。就这点钱,拿去赌马赛车、打针嗑药,不过几分钟的事。包明星,拍电影,养球队,连个响儿都听不着。我就正正经经布置几间屋子,算得了什么?”   方思慎反驳不出来。   “你不喜欢?”   “怎么会……”   “你肯要我的人,不肯住我的房子,这是什么道理?”   方思慎顾不上分辨他这话有多暧昧,叹气道:“于我而言,总觉得……太奢侈了,没法安心。”   洪鑫垚听他这么说,终于也叹了口气:“那我请你来坐坐,总可以吧?”   “这……”   不等他说话,拉着手拖到内院当中:“西厢是餐厅和客房,秋嫂也住那边,南面正房隔出了客厅和卧室。”见秋嫂在对面招手示意,道,“等吃了饭,我带你去看。”   秋嫂照例摆好碗碟就消失了。菜是新厨师的手艺,秉承了江南菜肴一惯的简约精致,吃得十分舒服。说起来,方思慎跟洪鑫垚一起吃饭的次数,当真多到数不胜数,早就吃出了惯性和默契。细嚼慢咽,轻言微语,比之前随意许多,那点不自在慢慢不见了。   “这个鱼汤很好喝,一点也不腥。”   洪大少喜欢吃香辣口味的鱼,听他这么说,道:“真的吗?我尝尝。”   方思慎便给他舀了一点在碗里:“你少喝点试试。”   “唔,是还不错。”伸手又添了两大勺,抄起桌边盛醋的小壶,倒进去半壶,“这样就更爽了。”   见方思慎笑着看自己,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爱吃醋……”自己也觉得这话不对,笑了,别有用心地重复,“是真的啊,你别不当回事。”   “那又怎样?”方思慎说完,马上低头吃饭,所幸灯光不亮,掩去了无言的羞赧。   “其实上星期五是我生日。”   “啊?”方思慎意外中有些疑惑,“你是这个时候过生日?”   “以前那次,骗你的。那时候还差一个月十八岁,怕你不让我开车。”   洪鑫垚放下筷子,直视着对面的人:“我二十岁了。我爷爷二十岁已经带着几千号兵。我爸二十岁在高句丽打了两年洋鬼子。在我们老家过去,二十岁就该正式娶媳妇,分出去单过,自己挣钱养家。”   方思慎被他看得有些恍惚。自己二十岁的时候,可懵懂幼稚得多了,完全不能比。不过,他说这些,到底想表达什么呢?   就听洪大少道:“我的意思是,你别嫌我小。我知道自己从前不大靠谱,但现在不一样了。你不愿意我花钱,可我愿意为你花。能花钱做到的事,终归是容易的。花钱买不来的,才真正叫人稀罕。比如说你——你肯陪我坐在这里吃饭、说话,就是花钱买不来的,是我拿真心一点点换来的。所以,方思慎,你要相信我,我会努力对你好。现在我家里还不能让他们知道,但以后,以后我一定会给你个交代。我要做不到,那就是自己操自己的蛋。你要明白,为你花钱也好,帮你做事也好,都是我应该的,我乐意,我高兴,我心甘情愿。你有什么事,记得都要跟我说,别一个人闷在心里。这年头没几只好鸟,我得替你多防着点儿。”   方思慎呆呆地听着,眼睛和鼻子止不住地发酸。他想,这大概是世上最直白最粗鲁的求爱了吧?为什么,自己听得这样难受?   洪鑫垚冷不丁问:“你吃饱了吗?”   “饱、饱了。”   洪大少抓起他的手就往外跑。穿过院子的时候,忿忿啐了一口:“靠,餐厅跟卧室隔这么远,谁他妈出的这馊主意?”   这时天色已暗,隔着南边雕花门板,能看见室内一片魅惑朦胧的红色。方思慎被动地跟着他穿过好几张门,头晕眼花之际,只勉强看清头顶蒙了红纱的四角宫灯,在黄昏中亮着柔柔一团小小的红晕,说不出的暧昧羞涩甜蜜忧伤。   踉踉跄跄又跨进一道门,前面那人猛然回身,只觉手腕一紧,整个身子往前跌倒,撞到他怀里。   “你……”   “别说话。”   嘴唇被轻轻含住,身体被慢慢拢住。势头那般猛烈,真正动作却无比温柔。如同沾衣密雨,拂面春风,涓涓细流,煦煦暖阳,缠绵而持久。心里越来越热,那一点不安也随之越来越强烈。无法自控的恐慌让人恨不能立刻远远逃离,身体却仿佛被定住了一般不能挪动分毫。   方思慎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明明心里早已做出了决定,甚至已经隐隐有了期待,为何临到此刻,唯一的念头就是躲起来?   洪鑫垚忽然把他松开些:“方思慎,你睁开眼睛。”   一只手圈住腰,一只手绕过脖子,用拥抱孩子的姿势把他整个搂在胸前。他知道他其实一点儿也不比自己大。天真又倔犟,单纯又柔软,总是被人伤害,却永远不愿伤害别人,就像个不肯长大的孩子。他知道上一次实在太糟糕,因此仔仔细细准备了这么长时间。不过这时候洪大少还不知道,方思慎这方面有限的全部经历,统统糟糕透了……   “别怕。我爱你。我只想让你舒服,让你高兴,相信我。”   觉得他慢慢平静了,小声问:“一起去洗澡,好不好?”   不料居然得到一个干脆的回答:“好。”   大喜过望,一把横抱起来,抬脚踢开浴室的门。   “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我喜欢抱着。”   “可是我不喜欢……”   “已经到了。”   “哗啦”一声水响,两个人都掉在浴池里。   “喂!衣服……”   “反正要洗的,就这么脱算了。”   被他这一惊一吓一闹,方思慎再顾不上紧张。刚入四月,还穿着薄毛衫,浸了水贴在身上,立刻沉甸甸黏糊糊地难受。好不容易剥下来,就觉腰下一松,裤子被他扯到了膝盖。不由得一哆嗦就往后退:“你别……”   洪鑫垚一点不带磨蹭,按住他两条腿,直接把下半身全部扒光:“别扑腾,小心着凉。”   自己却站起身跨到浴池外,三两下脱了湿衣服,重新进来。   见方思慎红着脸偏过头不看自己,径直过去把他拖到怀里坐下:“我说你都过了二十七了,别把自己弄得跟个和尚似的。”   “什么和尚似的……”   洪鑫垚从后边探手,准确无误地摸到中心地带,极其技巧地轻轻搓揉两下,听见他倒吸一口气,笑:“那你告诉我,你什么时候让它痛快过?”   就在方思慎昏头涨脑之际,压根没来得及做任何心理建设,就被洪鑫垚逼着迅捷有效地痛快了一回。这经验于他实在太过陌生,然而年轻而又成熟的身体显然立刻食髓知味,仿佛早已翘首企盼等待多时,无法言喻的舒爽快乐弥漫到四肢百骸,让他半晌回不过神来。   四合院是典型的大夏传统建筑,唯独浴室参考了东瀛风格,四方小浴池比一般的浴缸宽敞得多,舒适又方便。洪鑫垚搂着没什么力气的方思慎认真洗完澡,换了一池子水,一面懒洋洋泡着,一面给他按摩。确实是正经认真的按摩,手法还颇专业。   “咝,轻点。”   “你老敲键盘写字,要特别注意颈椎和肩膀。”   “嗯,我有注意。”   “以后每星期按摩一次。”   方思慎丝毫没把他这话往歪处想,扭头道:“刚才就想问你,水里有股药味,是放了什么药材吗?”水汽蒸腾下,浑身都透着粉色,修长美丽,是令人想不到的惊艳。一双眼睛润泽迷蒙,更是平日绝对看不见的风情。   “嗯,放了一点安神的东西,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来,趴我身上,我给你摁摁后背。”不等他同意,伸手翻过来,按在自己身上。把水位降低些,刚好没过上腰。   两人紧贴在一起,方思慎立刻感觉出,硌在小腹上的那根烙红的铁棒是什么温度和硬度了。试着把手伸过去,却被洪鑫垚挡住:“不着急。”   感觉他手指力度适中,沿着脊椎两侧反复推揉,一点点往下挪移。先是又酸又胀,后来慢慢变成又酥又麻,竟至浑身酸软无力,全靠对方支撑,像是舒服,又像是难受,忍不住轻哼出声。当手指来到最下边最私密处,一声长吟颤抖着从鼻腔漏出来,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只要准备充分,不会疼的,我保证。”   洪鑫垚低下头,在他后背细碎亲吻,时而恰到好处地咬一口。忽然将他翻了个身,手指在后边耐心揉按,唇齿在前边轻轻舔舐。隐约的快感如暗潮累积,随着温暖水流的冲刷,好似没有尽头般在体内攀升,令方思慎思绪凌乱而破碎。   这样被动而又浓烈的欢爱,让他觉得自己是被渴望,也是被珍视的;被觊觎,也是被怜惜的;被禁锢,也是被保护的;被征服,也是被膜拜的……归根到底,他想,应该是被爱着的吧……   浑浑噩噩中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听见他说:“好了,我们到床上去。”   第77章   方思慎的生物钟一向极其规律,除去生病,从来没有睡懒觉的时候。可是今天,心里明明知道该起了,眼睛却无论如何也睁不开。他觉得自己被梦魇住了,着急地想动一动,可怎么都动不了。终于,坚强的意志战胜了懒惰,闭着眼努力翻了个身。然而身体立刻如同一滩稀泥般,啪一声陷在被褥里,软塌塌再也无法挪动。   “睡……乖……”一个声音在头顶喃喃响起。软绵绵的什么东西裹上身,紧接着沉甸甸什么东西压了上来。   疲惫困乏到极点的肉体终究打败了意志,昏天黑地接着睡过去。   最后完全是被双重生理需求给逼醒的。胃里咕噜叫唤可以不管,但别的问题却不能不管。眼睛还眯着,挣扎着要起床。   “起来做什么?再睡会儿吧。”   “上厕所……”嗓子干疼,多说一个字都费劲。撑着胳膊想下床,谁知这一觉睡得太沉,几乎没动弹过,骨头僵硬肌肉发麻,根本不听使唤。   身体忽地腾空转了个向:“我送你去。”   听见门响,方思慎眼前还白蒙蒙的,脑子总算有些清醒了。   “你出去。”   “我扶着你。”   “出去。”   “我怕你摔倒。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咱们都……”   方思慎一手撑着墙,一手撑着洗漱台:“出去!”   “好,我出去……”   洪鑫垚小心翼翼松开他,边往后退边盯着不放,看他确实像是站稳了,才虚掩上门立在外边。   方思慎处理完个人问题,连带洗漱一番,最后放了盆凉水,整张脸扑进去冰一把,终于元神归位。拉开门,冷不丁对上一双满是紧张的眸子,吓了一跳:“你干什……”   看见对方身上一丝不扌圭,声音戛然而止。旋即意识到自己也什么都没穿,顿时失了气势,好像突然一下子想起来发生过什么,脸上烧得通红,连耳朵脖子都跟着变了颜色。   见他作势要抱自己,赶忙甩手迈步:“我能走。”这一步迈得又猛又急,膝盖一软就向前扑倒,被一双有力的胳膊拦腰接住,稳稳当当抱回了床上,趴在软绵绵的被子里。   感觉他的手往某个地方摸,全身一凛:“洪歆尧!”   “我看看。”洪鑫垚手臂压住他后腰,防止他乱动,“别紧张,我就看看。”   清醒的状态下做这样亲密又羞耻的接触,简直是对身心的残酷折磨。方思慎连带着想起了昨夜不够清醒状态下的种种片段,脸上红得简直要滴出血。他承认爱与性,情和欲,对于彼此认可的成年人来说,是正常的,也是美好的。可无论如何也抵不过心理上和身体上本能的羞涩反应。他一边自我安慰:应该只是不习惯而已,一边在对方温柔的抚弄下止不住地颤抖。   洪鑫垚以为他是难受的,停下动作:“很疼吗?”   “不……不怎么疼。”   “昨天没出血,洗完有一点肿,现在好多了。这个药膏效果不错,忍一下,马上就好。”又想他就是真的疼也未必肯说,低下头细细地看,一边抹药一边轻轻吹气。   “啊……别……”   “怎么了?”   实在是无法明言的难堪别扭,只好颤着声音道:“别……这样,痒……”   洪鑫垚被那点不经意的哀求委屈弄得心里一片酸楚。原本压着许多调笑,这时统统飞到九霄云外,只剩下无限怜惜。   盖上被子,侧躺到他身边:“真的不疼?”   方思慎忽然红着脸瞪他一眼:“怎么不疼?腰疼、背疼、腿疼,哪里都疼!”   “那……昨天舒不舒服?”   方思慎噎住。   那一个挑起一丝坏笑:“不说话,那就是舒服了?”   脸皮的厚度完全不在一个数量级上,方思慎闭上眼睛不搭理他。   “浑身疼是吧?我给你揉揉。”   温暖厚实的手掌不轻不重落到背上,方思慎不由自主“嗯”了一声。太久没有这样纯粹而又彻底地消耗过体力,被他这一揉,连最末端的脚趾都好像是酸的,完全感觉不到筋骨的存在。   揉了一会儿,心绪慢慢恢复正常,低低地抱怨:“一点都不知道节制,又不是有了上顿没……”到底说不出口。   那一个一本正经道:“我就想让你试试哪个姿势最爽。”   如此无耻又无语的回答。   “告诉我吧,哪个姿势最爽?”   洪鑫垚见他故计重施,又不理自己,继续坏笑:“不说话,那就是都爽咯?”一面说,一面整个人粘上去。   方思慎只觉一股热气贴着耳廓吹到耳孔里,听见他问:“我好不好?”   明明再没有第三个人,那低得诡异又甜得起腻的声音,硬是把气氛搅到隐秘暧昧无比   “我觉得你好极了,真的,简直跟飞起来一样。你觉得我好不好?说嘛,我好不好?”   越是这样不依不饶,方思慎越是开不了口,臊得没处躲没处藏。他还记得最开始缓慢细致的研磨,钻木取火般弄得心里渐渐冒烟。等真正烧起来之后,整个人都是颠倒破碎的,既失去了方向,也失去了时间。当最后一道白光从脑中闪过,后边发生的一切再也没有印象。   洪鑫垚看他那副为难样子,恐怕真是问不出来。扳过肩膀,无奈道:“我不要你说了,点头摇头总会吧?喏,我好不好,给点表示,嗯?”   双目灼灼,殷殷企盼。   终于看见他上下动了动脑袋,微不可闻漏出一个字:“好。”   “我就知道!”捧住他的头,在嘴唇上响亮地亲一下,眉开眼笑,喜不自胜。   肚子一阵叫唤,方思慎终于有借口摆脱他无休止的纠缠:“我饿了。”   “啊,我把这个给忘了。饭就在外边,只等你吃。”   方思慎任由他磨磨蹭蹭帮忙穿好衣服,等下地的时候,死活不肯让他抱,自己慢慢走出去。卧室外边套着一个小厅,摆着几件仿古风格的现代家具,兼顾舒适性和观赏性。他这时才有空观察环境,目光掠过墙角精巧的四角宫灯,微微一滞,上边蒙着的红纱不知什么时候摘掉了。仔细想来,客厅卧室的摆设布置,没有任何出格的地方,仅仅只是灯光颜色的变化,就营造出完全不同的观感。他不愿意去想,偏又忍不住去想,昨夜的灯光,是一种多么深沉而又妩媚的暗喻。   听见洪鑫垚忽道:“你等一下。”折回去进了卧室。   正愣着,他又出来了,把羊毛毯铺在高背沙发上:“好了,坐吧。”   有点不舒服,但并不明显,更多的是浑身无力的懒散。饭菜都在托盘里,底下燃着酒精灯保温。洪鑫垚盛了一碗青菜丸子汤递过来。看见这个觉得很舒服,方思慎拿起勺子便吃。他以往的生活过于规律,从未有过如此放纵散漫的时刻,整个人都还有些恍惚。   吃了一会儿,发现对面的人也只盛了一碗汤,问:“你怎么就吃这点?”   “我都吃过一顿了,这是陪你再吃两口,就当是下午茶好了。”   听到“下午茶”三个字,方思慎顿了一下。抬头看见墙上挂钟,勺子当啷落到碗里:“怎么会……这么晚了?”   “不算晚,我也是中午才起来。”   方思慎不敢问他什么时候睡的,低头又吃了一个丸子,惊呼一声:“遭了,我约了他们几个面谈……”   “韩彬江彩云他们是吧?已经打过电话来,我替你接的,说你病了,让他们先自己弄着。”   “啊,是吗?谢……”这声谢谢根本就是习惯,谢到一半想起缘由,咽了回去。   他跟父亲请了假,这个周末不回家。因为向来条理分明,不肯浪费时间,觉得把周五晚上跟周六上午留出来已经足够,于是约了几个课题组成员周六下午面谈,压根儿没想到一场忄青事会累成这样,居然睡到三点多才醒。   他模模糊糊地想,即使是那一次,虽然难受了几天,但该干什么干什么,一点没耽误,这回怎么就这样了……心里隐隐约约感到,不是这回不舒服,而是……好像舒服过头了。所谓纵欲,就是这个意思吧……   他没意识到,这同时也是坚强与脆弱,无所依与有所恃的区别。   一碗汤见底,洪鑫垚把熬得浓浓的黑糯赤豆粥跟清蒸鳜鱼端过来,然后坐在边上专职挑鱼刺。   方思慎吃了好几口,才发觉哪里不对劲。   停下来:“你别这样。”   “怎么了?”   指指他盘子里的鱼刺:“你别这样,我又不是小孩子……”   “我吃过了啊。反正有空,再说我想你多吃点嘛。”   “你没有别的事做?”   “有啊。不过别的事没有这件事重要。”   逻辑完全对接不上。方思慎只好默默吃饭。过了一会儿,下定决定,再次开口:“洪歆尧,我想……”   那一个停下来专心致志听他说话:“你想什么。”   “我想,以后……别这么……这么……”纵欲两个字,终究说不出口。   “这么什么?”   方思慎知道,如果今天不说清楚,往后恐怕再也没法说清楚。   “我想,以后,别这么……没有节制。实在是……”其他理由均难以出口,最后道,“太浪费时间了。”   “嗯,我会注意,不能让你太累。”洪鑫垚一脸正经地点头,然后一脸正经地反问,“但是这事儿怎么能说是浪费时间呢?圣人不是都说过,什么也大不过吃饭上床。要连这个都舍不出时间来做,活着还有啥意思?”   方思慎心道圣人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然后想起了那句“食色性也”。   没力气给他纠错:“我的意思是,别……太放纵了……”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昨天做太多了,以后要少做点。”   这话简直比昨晚的事实还要赤裸裸,方思慎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埋首吃饭。   “其实吧,你知道,一般没钱找钱的时候,有两个办法,开源或者节流。”听他忽然用严肃的口吻说起无关话题,方思慎不禁抬头。   “你说的那个,少做,就属于保守的节流。要我说呢,节流不如开源,还得多做。你得多锻炼身体,增强体力,还有多适应……”   方思慎只恨手边除了筷子就是勺子,扔碗砸人又做不出来,低喝一句:“你闭嘴!”   可惜恐吓没有效果,那混蛋兀自喋喋不休:“我说真的呢。我问过那老大夫,说是你这样肺不太好,还讲课,最伤中气,就不应该晚上出去跑步,空气太凉。以后每星期跟我去两次健身馆,看有什么感兴趣又适合的活动。我带你去的地方肯定清静,不用怕打搅。”   方思慎呆呆看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这样细致的关怀照顾,心里竟然只觉得一阵阵发慌。   “怎么傻了?”   “没……”   “吃完了?”   “嗯。”   “上里边歇着,这里有人收拾。”   两人回到卧室,洪鑫垚看他心不在焉的样子,问:“还困?”   方思慎摇摇头:“不能再睡了,晚上怎么办?”   “那咱们做什么?”   问做什么,他只会往正道上想:“我电脑不是在你车里?拿过来……”   “我说你好歹歇一天成不成?”洪大少深受打击,无比沮丧,“方思慎,我的地位能比你的电脑稍微高那么一点点么?”   方思慎忍不住笑了:“那还是你说吧。”   “嗯……”洪鑫垚一拍手,“正好我有些东西要看,咱们一起看。你等会儿。”很快捧了一大摞类似画册的厚书过来。   方思慎眼皮跳了跳。跟这位少爷一起买书的经历很难忘,一起看书则十分不可想象。拿过来才发现是几家门户拍卖行今年的春拍手册,确实非常适合一起看。   洪鑫垚坐下,拉着方思慎趴在自己腿上,把春拍图册挨页翻看点评,情义兼顾,公私两便。一边还腾出工夫插空套话:“忘了问了,你周末不回去,跟咱爸怎么说的?”   得,成咱爸了。   方思慎只能随他去,道:“就说来看看你这边的四合院,另外还要给课题组的同学开会。”   一句假话也没有。   过了一会儿,方思慎又道:“我爸现在对我不像以前管得那么紧了。”   洪鑫垚想起他父子间那团乱麻,问:“为啥?你都跟他摊牌了?”   “嗯。以前是管得太紧了。现在这样,才正常。”   洪鑫垚低头看看他的脸,十分安宁,想来是把当爹的摆平了。   两人对该干的事都认真得很。半工作半娱乐,将所有手册浏览一遍,像模像样地比较讨论,又做了标记和摘录。介绍文字里许多文言,洪鑫垚只负责给图片画圈做标记,方思慎负责摘录,还得负责解释意思。   方思慎不禁问:“平时谁给你解释?”   “有顾问。不过我特地练了笔画输入法,上网查,嘿嘿。一般看看来历说法,估摸下价钱,再去问他们。”   中间吃了一回夜宵,等全部结束,已是晚上十一点钟。   睡觉的时候,洪鑫垚发现方思慎又回到下午那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挨着他躺下,轻轻搂住:“好好睡吧,你累了,下星期再说。”   这混账话却没得到回应。过了一会儿,才听见他慢悠悠道:“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有点慌……洪歆尧,你没有这种感觉么?”   “我高兴还来不及,哪来的工夫慌?”   “那我……大概是不习惯吧。”   洪鑫垚亲他一下:“很快就习惯了。”   一阵漫长的沉默。洪鑫垚以为他睡着了,自己也开始迷糊。忽然听见他说:“洪歆尧,我们在一起,我想你答应我一件事。”   立刻清醒了:“你说。我听着。”   方思慎声音很小,语速很慢,在黑夜里却格外清晰:“只有一件,非常简单,我想你答应我,以后不做坏事。”   洪鑫垚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但这只是他自己的感觉,实际上不过几分钟而已。他的直觉告诉他,方思慎提出的这个要求,比起追求方思慎这件事本身,可能更有难度。   他听见自己问:“什么事……算是坏事?”   “你这么聪明,肯定明白的。有些事,不能算好事,但有些事,却一定是坏事。你能不能答应我,不做坏事?”   洪鑫垚听见自己声音变了调,好像要哭出来一样:“这年头除了你,哪个敢说不做坏事?你明知道,他们都做坏事,我凭什么,凭什么……”怯怯地问:“我要是……做了坏事,你就不要我了吗?”   方思慎很想斩钉截铁地说一声“是”,然而他说不出来。他想起了父亲,想起自己怎样鸵鸟般不去面对某些事实。   “我会难过。”他轻轻地重复,“你要是做了坏事,我会难过。”   洪鑫垚把头埋在他肩膀上,闷闷地道:“那好,我答应你,我尽量。”   “嗯。”方思慎翻身抱住他,这个“尽量”,比毫不犹豫的承诺可信度高得多。   “没道理我一个人提要求,你也可以向我提要求。我们,我们是一样的。”   洪大少登时眼睛贼亮:“真、真的?”   “当然是真的。”   “那……我也只有一件,非常简单。”   “你说。我听着。”   “就是……在床上,都得听我的。”   “啪!”一声响。   “啪!啪!啪!”连声响。   “喂!你打、打我干什么?哎!疼、疼!”   洪大少张开四肢把他连枕头带被子牢牢困住:“生什么气嘛……逗你呢。”   咬住他耳朵:“刚是开玩笑的,现在来真的了。确实只有一件,非常简单。那就是——我想听你说‘我爱你’。”   这个要求实在不过分。不但不过分,而且合情合理恰如其分,应该充分得到满足。   “我……”方思慎张了张嘴,第二个字停留在口型上。因为他全部的人生经验,他所受过的所有教育,从来没有过把这个字宣之于口的机会。更深层的原因是,他所深刻浸染的夏国传统文化里,纵有一万种表达爱情的方式,也根本不存在“我爱你”这个洋派的、现代化的、直白到一览无余的宣言。   他忽然抓过洪鑫垚的一只手,用十指相扣的方式握住,然后默默贴在自己胸前。   那一个竟然懂了,用另一只手把他的脑袋圈到怀里,叹气:“不用说了,你点点头,让我知道。”感觉脑袋在胸口蹭了蹭,像宣告胜利般大声宣布,“睡觉!”   第78章   周日天气好极,洪鑫垚将两把竹骨软藤摇椅搬出来,两人躺在院子里晒太阳。葫芦架下黄莺婉转,刺枚花间彩蝶纷飞,那大白猫盘在石桌上懒洋洋陪着,比人还懂得享受。   方思慎也想开了,如此闲适轻松的时刻并不常有,反正干不成别的,索性放下种种牵挂,珍惜眼前美好春光。   天气太好。方思慎忽道:“我们出去走走吧?”   “去哪里?”洪鑫垚嘴上问着,心下暗忖,他多半又要去看天书一样的展览,说不得,只能舍命陪到底。   方思慎想,最好找个都不至于无聊的去处。在心里盘点一番,道:“北苑河莲花渠岔口那儿有个古玩旧货市场,你去过没有?”   洪大少直接走学院路数入行,这等江湖淘宝场所,还真没接触过。   “我隔段时间会去那里看看旧书,好久没去了。不算远,还可以在河边散散步,怎么样?”   “行,我去取车。”车库设在外院,从侧门进出。   “要不……别开车了,那地方可能不方便停车,但地铁可以直达。而且,我想走一走。”   洪鑫垚心头雀跃,顿时觉得这主意好极了,挑眉笑道:“你的意思,就是咱俩去轧个马路呗?我去跟秋嫂说一声,午饭迟些吃,再拿点吃的喝的带着。”   黄帕斜街地铁站去年才开通,虽然是周末,人也不少。洪大少自从有车之后,再没使用过公共交通工具。幸亏高中那两年没少体验,不至跟平民生活脱节太远。等车的时候,他一心想给方思慎抢个座儿,便站到他前面。列车刚停稳,他动作敏捷,侧过身子贴着车门边就钻了进去,方思慎自然还老老实实排在后面。   凑巧下来一群小孩,戴着统一的小红帽,叽叽喳喳东张西望。方思慎让了让,立刻被挤到最后。一个呆呆傻傻的小胖墩笔直往身上撞,只好伸手捉住。领队老师吹哨集合,小孩们哇啦啦站队,小胖墩推开他就跑。方思慎笑着摇摇头,忽然听见洪鑫垚似乎在喊自己,抬眼一看,车门正在合上,来不及了。   赶紧往前方指指,意思是让他在目的地等自己。前后两趟车也就几分钟差别,没什么关系。   谁知等他到达莲花渠地铁站,四处张望也不见洪鑫垚的影子。正疑惑,手机响了。掏出来一看,可不正是洪大少来电。赶紧接通,地下信号居然还不错。   “你到了?”   “到了,你在哪儿?”   “站那别动,我马上到。”   “你在哪儿,我过去……”   挂了。   方思慎一心以为他在外边,觉得自己出去找不是更好。接了这个电话,只能乖乖待在原地。没多大会儿,看见洪鑫垚从后面一趟车里出来,不由得愣住。   洪大少破天荒有些尴尬模样:“我怕你迷路,坐了一站下车掉头回去找你……不许笑。哎——都说了不许笑了!”   原来他抢上车占了个座,回头发现方思慎没上来,一下子急得方寸大乱。还没理出个头绪,下一站就到了,立刻冲出去上了对面的车,回头找人。当然,上车他就反应过来这举动有多蠢,偏偏车门合上那一霎,只想着他没跟上来,他被落下了,他不见了……   “还笑!你还笑!”见方思慎笑得眼睛亮晶晶的,自己忍不住也笑了。   自我开解:“靠!智者千虑,必有一那啥,失蹄。这有什么。”转而迁怒于人,“你也是的,坐个地铁都能被人挤出那么远。要挤高峰的时候,就你这样,还不得压成人干?”   不料方思慎回复道:“说起来,我运气挺好的,从来不用挤高峰。”   将来即使工作,也多半住在校园里,免受朝九晚五奔波之苦。方思慎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一个适合竞争社会的人,所幸还有一技之长勉强在大学里安身立命。   “你还得瑟上了……”   方思慎望着他:“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担心我,我知道。谢谢。”   洪大少挠头:“谁知道怎么搞的,那一下脑子突然短路了。”   走出一段,方思慎忽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马有失蹄,人有失手。别混着用。”   “我创造性发挥不行吗?”   “再怎么创造性发挥,你也不能把智者发挥到蹄子上去,对吧?嗯,把你蹄子拿开……”   “耶?!”洪鑫垚从来不知道,书呆子抬起杠来,居然也有这样灵光的时候。仔细想想,其实他很多时候是犀利的,只不过板正惯了,也没有人专门逗他抬杠,所以潜力没发掘出来。   见他眉眼间笑意盈盈,带着极其罕见的促狭意味,说不出的灵动可爱,真是恨不能立马抓过来狠狠亲一把。   先陪方思慎在旧书摊挑了半天书,拣出本绝版多年的小册子。   “这是非常经典的一本小工具书,我一直想等再版,可能是市场需求太小,印了一次就没有再印。今天运气不错,竟然碰上了。”   然后两人上古玩市场。方思慎是纯消遣,洪鑫垚当然心眼多得多,既留心卖的,也留心买的,琢磨这门生意他们怎么做。装出一副菜鸟大头模样,愣头愣脑往上撞,等人以为钓上一条鱼,出溜又脱钩了。如此反复几次,方思慎也看出他伎俩,自己瞧自己的,随他装模作样跟人互相糊弄。   说是市场,其实是沿河岸一大片露天货摊,也有人几样东西垫块手帕直接摆地上。莲花渠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正是因为种满了莲花。这个季节虽然只有莲叶,然而大片大片圆润嫩绿,看去别有一种赏心悦目。更兼两岸杨柳招摇,桃杏缤纷,哪怕什么都不买,就是走走看看,也叫人十分舒畅。   返回的时候,两人抱了个楠竹笔筒,几样有趣的小摆设。原价就不高,又被洪大少砍下来至少一半。方思慎佩服极了。洪鑫垚撇撇嘴:“不会谈价钱还怎么做生意?以后买东西都带上我,就算抽你三成佣金,也比你自己买划算。”   “哪有那么多……”方思慎嘴上说着,心里却想,还好旧书没这么玄乎,否则不会砍价可太亏了。   再坐地铁,洪鑫垚就只肯跟在方思慎后面。   回到四合院,小摆设们都搁在书房里。吃了饭,方思慎要回学校。洪鑫垚想拖到晚上,方思慎道:“明天有课,总得准备准备。”只好一起回去。   出大门的时候,洪鑫垚忽然停下来,指着嵌在侧面墙里的一小块金属牌:“那是个指纹感应器,推开盖就能用。我一般会拍门,门环连着电子门铃。”   方思慎想也是,否则秋嫂在内院,不可能外边一敲就听见。又看看那感应器,跟墙砖一个颜色,不仔细根本发现不了。   “你的指纹也录进去了,什么时候想来就可以来。万一没人应门,自己进去就行。”   方思慎吃惊:“你什么时候……”   “你睡觉的时候。”   总觉得有些别扭:“怎么不先跟我说一声?”   “放心,我又不会害你。”   “不是这意思。你要录我的指纹,总应该先问过我。”方思慎潜意识里觉得这是个危险的兆头,越说越严肃,“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是……我不喜欢你这样替我做主。”   “对不起。你不高兴的话,那……”洪大少眨眨眼,“我去把它消了,咱们重来一遍?”   方思慎哭笑不得,只好说:“以后别这样了。我们……我们既然在一起,什么事不能互相商量?”   洪大少心说来不及了,我不光有你指纹,还有你宿舍钥匙,电脑密码,证件扫描……干什么都够了。面上却一派感动加诚挚:“我知道了,下次一定先跟你商量,这次你就原谅我,好不好?”   这样低的姿态,这样软的口气,弄得方思慎都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了。默默点下头,就此揭过。   尽管两人的关系有了质的飞跃,日子看上去跟过去差别并不大。   洪鑫垚每周会在课题组出现两次,时间并不固定,遇到的也是课题组不同成员,因此这个频率完全没到引起关注的地步。方思慎向来处事内敛,用心专一。只要手里有活,洪大少不在边上搞过分出格的动作,他就基本不受影响,一如既往的淡定。庆幸的是,洪鑫垚最近反而比过去更谨慎,人前十分收敛。至于人后如何癫狂无状……不提也罢。   每周见两次面,第一次只吃饭,去健身馆锻炼。第二次吃饭、锻炼,去黄帕斜街过夜。因为方思慎不想总是周末跟父亲请假,过夜便改在周四。周五没课,上午就待在四合院,说说话,看看书,偶尔招猫逗鸟,浇花捉虫,十分惬意。两人周末都忙,一个星期真正放松休闲的时间,也就这一晚加半天的约会而已。彼此心里都很珍惜,渐渐过出点儿如胶似漆蜜里调油的味道来。   话是这么说,某些事情上方思慎原则性极强:校外可以,校内不可以;屋里可以,车里不可以;卧室可以,书房不可以;晚上可以,白天不可以;上午起不来可以,中午起不来不可以。洪鑫垚很听话,一般不过分。毕竟,真到了床上,根本轮不上方思慎做主,那就基本没有什么不可以了。方思慎害羞归害羞,从不装模作样,这一点尤其让洪大少觉得神魂颠倒痛快淋漓。啥也不说了,一个字,忒他妈好!   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一眨眼个把月过去了。   期间方思慎回信正式婉拒了卫德礼关于出国研修的邀请,特地详细解释了手头正在做的课题以示诚意。卫德礼对此很感兴趣,顺带提供了一些海外相关研究线索,两人正经做了不少学术交流。   五月第一个周六,方思慎在家准备论文答辩材料。晚饭都是父亲连着叫了好几声,才出来心不在焉地吃。   方笃之敲敲桌子:“吃饭别走神,消化不良。”   “哦。”   “答辩委员会的人定了吗?都有谁?到时候谁替你做记录,谁接待?”   “老师都请好了。”方思慎说了名字。除去一位是京师大学国学院自己的教授,另外四个都是外地脾气古怪各有建树的老学者。“做记录和接待,可能要麻烦课题组的同学帮忙。”   方笃之皱眉:“几个小本科生,能做什么?”   华鼎松门下凋零,如今就方思慎一个弟子。到了这种用人的时候,就显出孤单可怜来,连个能帮衬的得力助手都没有。   “接待肯定没问题,记录的话有录音,他们帮我整理初稿,最后我自己对一遍就行。爸您别小看本科生,认真做事的话不见得比硕士博士差多少。”   方笃之点头:“嗯,也不看是谁带出来的,对吧?”   方思慎听出调侃来,横父亲一眼:“爸!”   方笃之被儿子这一眼看得心中无端一跳,顿时敛了笑意,定定地盯住他。   他想起来,这感觉最近不止一次了。父子俩一星期最多在一起待两天,又各有各的事忙,相处的时间实在有限。方笃之把有限的共处场景在脑子里细细过一遍,没想出哪里不对。但肯定有哪里不对,这是毫无疑问的。之前偶尔被儿子惊一下,稍纵即逝,没来得及多加琢磨,这一回却格外明显。不由得将眼前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人认真端详起来。   这一留心,果真看出不同来了。最近应该状态不错,整个人就像镀着一层淡淡的光。当然,寒假住院养病养得好是一个重要原因,但……   “爸,怎么了?”   “小思……”   “什么事?”方思慎被父亲的神态镇住,表情不由得跟着凝重起来。   方笃之脑子里却在不停回放之前的片段。那眼神,那模样,那一点完全不自觉不经意的初识情味气息……   “小思,你跟爸爸说实话,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望着儿子迅速变红的脸,方笃之的心以同样的速度往下掉,竟不知该着落到何处。   方思慎虽然意外,却并不惊慌,轻轻点下头:“是,爸爸,我正在……嗯,谈恋爱。”   过了一会儿,方笃之涩着嗓子问:“多久了,对方是什么人?能说吗?”   “没多久。对方……是课题组一个二年级的学生。”方思慎舔舔嘴唇,整理一下思路,“他在我的课题组里,还上着我的课。我知道,这太不合规矩。可是……有些事,我没法控制……况且他比我小这么多,我想……先稳定一段时间再说。等我离开京师大学,解除了表面上的师生名分,到那时,如果,如果这段关系还在继续,爸爸,我会带他来见您。现在的话……请您原谅。”   方笃之太过震惊,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复。   终于,他哑着嗓子问出最在意的一句:“是女生还是……”   方思慎答得极快:“是男生。对不起,爸爸。”   方笃之觉得胸口一块石头瞬间四分五裂,割得心脏哗哗淌血。装聋作哑放任自流这么多年,该来的,终究来了。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真正在乎过儿子的忄生取向问题。于是他清楚地认识到,这就是自作自受的报应。   禁不住老泪纵横:“小思……对不起……爸爸……是个自私的混蛋。爸爸对不起你……”   方思慎给父亲递纸巾,又起身把药拿到手边。见他情绪稳定些了,才道:“爸,您别这样……我现在很好。他让我觉得……爱情非常美好。不管以后怎么样,我想我不会后悔。还有就是,”望着父亲的眼睛,“不管我谈不谈恋爱,跟什么人谈恋爱,您永远是我的父亲,这一点什么时候都不会改变。”   第79章   整个周末,方思慎都是在父亲忐忑不安欲言又止的忧伤中度过的。父子之间有太多只能尽在不言中的沧桑,令方思慎不得不硬起心肠,关上房门,埋头做自己的事。周日下午,临到回学校前,终究不忍心,特意去书房向父亲告别。除去出院后第一次是方笃之开车送,后来周末返校,他都坚持自己坐公车。   “爸,我回学校去了。”   “啊,好。中午焖的大虾,给你装了一盒,在厨房里……”   方思慎拍拍书包,微笑:“已经在这里了。”   “那好……路上注意安全。”   “嗯,我会的。”方思慎望着父亲。短短两日,竟似衰老许多。轻轻道:“爸爸,您不用难过。过去的事都过去了,而现在,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既然做出了选择,也就准备面对随之而来的后果。这件事,我想了很久。有一天,忽然就想通了:再怎么样,也不过就是谈场恋爱。您别担心。”   展颜一笑:“爸,祝我好运吧。”   如此勇敢而坚定。还有什么人,比他更配得上忠贞的爱情,纯洁的幸福?   方笃之眼角湿润:“好,我不担心。爸爸……祝你好运。”   “谢谢爸爸。”   转身要走,方思慎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爸,以心想买房结婚。”   方笃之立刻进入正常模式:“她要结婚,哪里用得着自己买房?就算姓欧的小子没钱,胡家的嫁妆早就备好了吧?”   “胡阿姨好像不同意他俩的事。”   方笃之一愣。胡家其他人反对还好说,前妻胡梅当年在个人问题上,可是泼辣爽利地自己做了主张。不想如今轮到女儿,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所以他俩打算自己凑个首付。爸,您要是能帮她……帮帮她好不好?”方思慎低下头,“我这个做哥哥的,说起来,真是没用,自己都不一定养得活,更谈不上……”   方笃之不乐意了:“小思,你想这些做什么?你叫她自己来跟我说,让你夹在中间当传声筒,算怎么回事?”   “爸,不是以心,是我自己的意思。”   方笃之哼一声,不说话。   方思慎有些沮丧尴尬。回头让妹妹知道,恐怕还要怪哥哥多管闲事。果然这些事情到了自己手里,就只有搞砸的份。早知道,不如不听他的主意。   原来上周四他跟洪鑫垚见面,想起妹妹的婚房,开口咨询。洪大少兴奋得跟自己要结婚似的,那架势,恨不能白送一套。方思慎听着不对,赶忙把话说清楚。洪鑫垚冷静下来,也知道不能太露骨,看他一副着急撇清模样,道:“好了好了,你放心,我要卖房,她要买房,我给她挑实在的,价格照内部员工标准来,这不过分吧?”   方思慎便要打电话告诉妹妹,被洪鑫垚按住:“你想跟心姐暴露咱俩的关系?先说好,我是没意见啊。”   “当然不……”   “你这么一个电话过去,她还不得犯嘀咕?到时候刨根究底一问,你又不会撒谎……”   “那……怎么办?”   “这事你说不合适。卖你的面子,不如,”洪大少笑得狡猾,“不如卖咱爸的面子,你周末回家跟咱爸提提。”   “提什么?”方思慎绕不过来,不明白怎么兜这圈子。   “你就提心姐结婚买房差钱,别的都不用说——女儿要结婚,当爸的总不能一点表示没有吧?我自然会找机会让他想起我。”   结果回家一忙,又出了被父亲逼问的变故,到要走了才想起来。话说到这一步,他不知道接下去怎么办才好。   幸好方笃之开口了:“你妹妹的事,你让她来找我。她要非跟我较劲儿,那我也管不了。”   方思慎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谢谢爸爸!”   方笃之见他这样,装出一副冷淡口气:“你能替她跟我传话,她怎么想不起找个人跟她妈传话?她妈不是最听她婶婶撺掇?现成的说客也不知道用。”   白贻燕出事后,第一时间站开的就是白家子孙。白蕊一贯会做人,倒没受太大波及。近来官方在文化方面大型国际交流活动频繁,方敏之颇有些海外影响,获得上边不少优待,方夫人得以重新公开出入胡家。   方思慎当然不知道这些,但父亲的主意,必定是管用的,立刻高高兴兴应了。   同样在这个周日,洪鑫垚接到梁若谷的电话。   “金土,汪浵走了。”   “什么时候走的?”   “上星期。到那边安顿好了才来的消息,我也是刚知道。”   洪鑫垚听着电话里声音淡淡的,就不知其主人内心是否当真如此平静。   “这么说……等于是偷偷跑了?”   “哼,我看也是。”   “难道他家里真的出事了?”   “谁知道。人家是太子爷,几时轮得到我等草民操心。”   两人又拉扯几句,挂了电话,洪鑫垚立刻跟洪要革联系。父子俩这一回心平气和谈了许久,结束的时候,手机拿在手里通体发烫。   洪鑫垚揉着耳朵,抬眼看看头顶晴天白日。因为空气中灰尘很重,那太阳瞅着便有点儿惨淡。他轻轻敲着桌子,十分罕见地有些烦躁压抑。甩甩头,默默盘算下一步计划。   洪要革同意划一笔钱到儿子账上,数额不小,随他支配。不过比起洪家这座大山,这笔钱也就是个峰尖儿。洪鑫垚想起自己劝老头子收手,得到的回答却是:“已经干上了,哪有仗打到一半当逃兵的道理。”心里有种隐约的不安。不当逃兵,万一……当了炮灰呢?   到这地步,劝是肯定再劝不动了,干涉更无从谈起。不如趁着老子没空管儿子,来点儿小范围大动作。   星期五上午,两个人腻在床上。一个趴着犹不忘做学问,盯着手提电脑看资料,任凭另一个贴在身边摸摸亲亲揉揉按按。觉得弄过了,也不说话,伸手跟拍蚊子似的拍掉。   “下午去看老师,我跟你一起吧。”   “今天只说论文答辩的事,你去了会无聊。”   “我也带着电脑,你们谈你们的,我干我的,不会无聊。”洪鑫垚捅捅他,“哎,我觉得老师对古玩应该很在行,是不是?”   “这个不好说……”方思慎听他这么问,停下手头的活儿,认真回答,“甲骨帛书竹简石碑肯定熟,但这些都不算古玩。跟古玩有关系的,铜器老师应该比较了解,毕竟是金文的载体。你不是有顾问?怎么想起问这个?”   “正好,有几件是铜器。多问问总没错,我虚心嘛!”   方思慎支起脑袋:“以老师的岁数和经历,应该见过许多真东西。你试试吧。”   在古物鉴赏这个领域,见闻本身就是学问。华鼎松过古稀而近耄耋,又是少年成名,曾出入昔日大家门下,虽然后来专攻上古文字,其他方面的眼光见识自不待言。   午饭后往疗养院去,洪鑫垚特地开车拐到素芳斋买了八色锦盒点心,又配上几种水果。方思慎忍不住笑:“什么时候学得这么懂礼貌?”   洪大少十分得意:“礼轻情义重,主要还是个情义。”   到达时华鼎松正好睡完中觉起来,看见两人非常高兴,看见点心水果更高兴:“快,拿些去给丫头们分分,都跟我置气一个月了。不就是批评她们看那什么,啊,穿越剧,没文化嘛……”   洪鑫垚腾袋子分东西,方思慎道:“把葱香肉松卷和椒盐牛舌饼都留下,老师爱吃带咸味儿的。”   洪大少应了,笑嘻嘻地提溜着大兜吃食往医护人员办公室拍马屁去。   方思慎拿附赠的纸盘子给老师装了个肉松卷:“您午饭吃了没多久吧?先来一块尝尝。这些能放半个月,可以留着慢慢吃。”   华鼎松过去不喜欢吃点心,觉得软绵绵松垮垮没嚼头。然而随着年岁愈大,牙齿松动,渐渐变得中意起来。掰下一块放到嘴里,眉开眼笑:“你买的,还是他买的?”   方思慎有点不好意思,笑道:“他买的。我最近太穷,没钱买点心孝敬您。”   说起来,方思慎从来没富过,一度穷到举债度日。自从丢了国培生资格,学费吃住全部自己掏。他又受不了跟人合住,交的是单间住宿费。替华鼎松上课后,多亏这笔稳定的课时费,交完学费还能维持温饱。原本有了课题,能多一笔收入,奈何经费紧张,给自己打了白条。好在衣食住行都有人上赶着补贴,还不至于窘迫。加上寒假没课,又请了一星期病假,因此这会儿手里是一分余钱也没有。   华鼎松砸吧咂吧嘴:“知道你穷……你跟他倒不见外。”   方思慎一愣,脸红了:“大、大概太熟了吧……”   这时洪大少回来了,老头儿满嘴点心渣子招呼他:“洪……歆尧是吧,来,一起吃点。”   方思慎去泡了茶过来,洪鑫垚把盛着玫瑰松仁糕的盘子放他面前:“这给你留的。”自己拿起一块核桃酥。   方思慎平时几乎不吃零食。但林区长大的孩子,对松子的味道最是无法抵御。也许哪次聊天提起过,就被人记住了。轻嗅一下,十分陶醉:“这个松仁挺好,玫瑰都盖不过它的香味儿。”   一抬头,华鼎松两只精光迸射的小眼正斜觑着自己,吓得一块松仁糕差点掉下去。转眼又见他意味深长地盯住身边人,毫无由来的,刚恢复正常的脸色,唰地又红了。   幸亏华鼎松什么都没说,吃完点心,师生二人商量答辩的事,洪大少果然安安静静在那边干自己的活儿,偶尔打个电话,都轻手轻脚去到走廊里。   前期已经做过许多准备,个多小时也就商量妥了。洪鑫垚听得这边开始闲聊,赶紧端着电脑过来:“教授,有几件东西,想请您,嗯,请您,那个,过目一下。”   屏幕上是几张青铜器的高清照片。   华鼎松看了两眼,忽然往前凑:“把我放大镜拿过来。”   “不用不用,我给您放大了看细节。”洪鑫垚忍住笑,一张张挨个放大,上下左右慢慢挪。   “这个……不像是新做的。纹路这么清楚的圆鼎,不多见。哪个博物馆的东西?”   “不是博物馆的。是这样,东西不在国内,照片是花旗国的朋友传过来的。”洪鑫垚见了华鼎松的神情,直觉有戏,语调禁不住激动起来,“是私人收藏,最近有意出手,朋友劝我买下来,我有点拿不定主意,怕上当。”   华鼎松十分意外,瞅洪大少一眼:“你不跟你爹卖炭,居然玩这个?”   “这不是……咳,陶冶情操嘛,也算为文化事业做点贡献……”   华鼎松不听他扯淡,指着器物上的文字:“从铭文看,颇具古雅正统气象,确实不像假的。这种笔画曲折多变的字体,类似楚铭文,但细节处又并不典型。”对方思慎道,“你看看。”   方思慎一直在边上琢磨,这时接话:“老师,您不觉得,这个形制,有点像某种过渡字体?”   “什么向什么过渡?”   “这些铭文具有明显的装饰性,似乎介于回旋文和花鸟文之间。回旋文跟花鸟文并没有先后继承的关系,也就是说,时间上的过渡未必成立,那么很可能是空间上的过渡。回旋文盛行于楚,花鸟文流行于越。楚越之间,是古九溪国地域。听说也曾十分繁荣,可惜湮灭于历史,无缘得见其遗迹。”   华鼎松笑得直摸胡子,明显老怀大慰:“你啊,也就是这些事上,脑子忒灵。”转头对洪鑫垚道,“把几件东西的来龙去脉、中间流转都问清楚再来。”   洪鑫垚大喜,连声应了。见华鼎松兴致颇高,索性调出电脑里许多相关图片,给老头欣赏。方思慎看一老一小处得不错,起身去食堂定晚饭。   华鼎松等小弟子走远了,问洪鑫垚:“你跟他要好?”   洪大少点头:“是啊。”   华鼎松把眼睛转过来:“你没听明白,我讲的要好,是指搞对象。”   洪鑫垚吃惊。虽然知道老头迟早看出来,但这也问得太直接太随便太……乡土了。   见他一脸痴呆,华鼎松道:“老头我活到这把年纪,什么没见过?”叹气,“二十七八的大小伙,什么都不比人差,偏对女人就跟绝了缘似的。起先他来,这一层的小丫头,哪一回不得背后叽叽喳喳半天?他倒好,看人就跟看木头一个样。”   洪大少听他提起小丫头,心里就开始发紧。及至说到看木头,立时又松了。   就听华鼎松哼一声:“他不可能去追你,定是你死乞白赖缠上他。”   洪大少低头认罪:“是。认识他快四年,喜欢了三年,死命追了两年。”   听见老头问:“你多大?”   恭恭敬敬回答:“满二十了。”   华鼎松半晌没说话。忽然抬手往门外虚指一下:“那是块宝……你懂吗?”   “我懂。我要不懂,就找别人了,怎么会找他。”   又是半晌没说话。   华鼎松的声音无端弱下去,四个字慢悠悠如叹息一般:“别欺负他。”   “不会,我发誓。”   老头横眉冷笑:“你做得到?我可不信。”   洪鑫垚抬起头:“您不信没关系,我会做到。”   方思慎回来的时候,依旧是一老一小趴在电脑前看图片的和谐情景,间或老的对小的问出的白痴问题痛斥几声,不由失笑。   吃完饭,洪鑫垚送方思慎回家,照例远远停在校门外。晚上,方笃之对儿子说:“洪歆尧明天约我吃饭,谈艺术品投资的事,你去不去?”   方思慎暗惊,转念一想,肯定要提以心买房子的事,他大概怕自己提前知道了反而不自然。摇头:“我走不开,您去吧。”又叮嘱,“别喝酒。”   第二天上午,方笃之先在办公室处理了几件杂务,然后被洪大少接到了翠微楼。   翠微楼作为洪家在京公关根据地,用的都是洪要革的直系,连常驻京城的洪大洪锡长也没法渗透进来。两年前开始,洪要革把日常管理慢慢交到儿子手中,如今这座酒楼已经在洪鑫垚名下。其实专用于接待的四合院修好后,像这种小型会面一般安排在那边。但洪鑫垚私心里不想把方笃之往那儿领,因此定在翠微楼的小包间。   寒暄之后,等菜上齐,洪大少将旁人都挥出去,亲自给方叔叔倒茶盛汤,添饭布菜。   方笃之坦然举箸,细嚼慢咽,只待他开口。   “方叔叔,有件事,跟咱俩都有关系,却一直没想起来交流交流。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提醒了我,觉得有必要跟您当面请教。”   方笃之没抬头,用心品尝风味十足的晋州呛锅鱼。   “两年前,也差不多是现在这个时候,我爸给甲金竹帛工程捐了一笔钱。这事儿,我想您肯定知道。”   方笃之顿住筷子:“知道。”   “数目您应该也知道?”   “知道。”   “那……钱花到哪儿去了,您知道吗?”   方笃之心下大惊。慢腾腾放下筷子:“一部分从梵西博物馆租借了墨书楚帛,另外的,基本用于购买资料。钱都分到各个子课题组,具体怎么花,除非查账,我可真不知道。”   “那万一……有人来查账呢?”   方笃之哈哈一笑:“都审计过了的项目,谁那么无聊翻旧账?要翻也随他翻去,不过两年的事,东西跟人都在,那还不好说。”   洪鑫垚吃两口饭:“方叔叔,跟您说实话,我不是担心您,我是担心我爸。”   “哦?”   “您也知道,最近出了不少事。我身边有数的,比方我们高中一个姓汪的同学,突然悄悄出国去了;前两天姜老先生看见电视里有方敏之小方叔叔,直嚷嚷……要变天。”姜老先生,就是方院长给洪大少介绍的顾问之一。   洪鑫垚说完变天两个字,便盯住方笃之不动。   方大院长淡然微哂:“变来变去,变的都是风云,天不还是那个天?”话锋一转,“你怎么会认识方敏之?”   洪鑫垚赶紧回答:“卫德礼那会儿不就是跟他一块儿抓进去的么?卫德礼我能捞出来,他我可捞不出来。”   方笃之啐道:“你这小子,怎么什么都要掺一脚?”   洪大少愁眉不展:“方叔叔,我爸可不是您,那是个超级顽固死脑筋。除了金帛工程,还塞了不少钱在别的地方。我真怕他一头栽进去。可他决定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方笃之心下沉吟,又夹了一筷子鱼:“那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别的都是虚的,赶紧把钱转走是正经。我都打算好了,地皮楼盘统统让出去,真心堂的藏品尽快卖掉,凡是能划拉到手的全部折成现金……”   “现金又怎样?你还能挖个地窖藏金子?”   “不是,我准备把现金换成古董。反正东西本来就不在国内,买下来也先在外头搁着……”   方笃之这回才正眼打量起面前二十郎当的小少爷来。   第80章   洪鑫垚一点不保留,将自己这套国内东西换成钱,再拿到国外换东西的思路坦白交代,跟泰山大人详细讨论怎么在安全至上的前提下利益最大化。方笃之有真心堂百分之十的“智慧股”,已经尝到不少甜头。洪大少又加送一个人情,提醒了金帛工程账目上的漏洞,本就牢靠的裙带关系无疑绑得更紧。最难得的,是洪家少爷表现出的信赖和诚意,令方院长十分感动。   方笃之权衡一番,在洪鑫垚给自己盛第三碗汤的时候,终于道:“小尧,下个月我可能去一趟花旗国,有机会到普瑞斯,说不定还会见到那个卫德礼。”   原定六月的交流洽谈活动,是和花旗国友好学校续签下一阶段的合作协议,并不需要院长亲自去。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行,又累,吃得又差,还浪费时间。本打算按照惯例,派个年轻体力好的副手带队,领一批没出过洋的教职员工开荤玩一圈就算。听罢洪大少的计划,方院长不禁有了些新的想法。   听到意料之外的好消息,洪鑫垚又惊又喜:“真的?那……劳您费心,那几件东西,亲自掌掌眼?”   方笃之没好气道:“真懒得看见姓卫的那洋鬼子。”   洪大少偷窥他一眼,一脸讨好的笑:“那家伙人品还是靠得住的,就是办事有点儿拎不清。正好您去给当面指点指点,我打赌……他肯定听您话。”又小心翼翼凑近些,“那个,叔啊,我跟洋鬼子合伙做生意的事,从没跟我哥提过。洋鬼子讲信用,也一直替我保着密呢……”   “不提就对了。一码归一码,叔叔很欣赏你这点,做什么事都公私分明。”顿一顿,方笃之又道,“真心堂现有的东西,国内肯定不如国外卖得起价。你要是信得过我,倒可以帮你带一批过去。”   “这……就怕太麻烦方叔叔……”   “你要不放心,就算了。”   洪鑫垚赶忙站起身:“您这么说可让我,咳,都没脸出这门。我就是不敢开口啊,让您替我受累担风险,我心里头,这个……”   方笃之笑:“怎么,难道你还打算让我夹带违禁品不成?”   洪大少忙不迭摆手:“没有没有,这可不敢。只是您也知道,文物出境管得有多严。凡是共和以前的东西都不让出去,能出去的每一件都要申请出境鉴定证明。到时候过海关,万一……肯定给您添麻烦。再说您下个月就走,时间上恐怕来不及……”   当年送洪玉莲跟Lewis两人回花旗国,事后才知道,那一背包小摊上淘的民间工艺品被拦住查了半天,几件仿旧的东西因为一没发票,二没鉴定,愣是被扣下了。真心堂开起来后,也只敢往那边寄共和以后产出的,明确标着年份作者的东西,每次鉴定更是手续繁琐,费税高昂,为此搞了不少公关,是以洪大少很是知道其中难处。   不料方笃之轻描淡写道:“你要只是担心这个,大可不必。东西拿给我,跟学院带过去的礼品放到一起,统一开个出境证明就是了。我既然要去,诚实肯定跟着,你直接找他就行。那边具体怎么交接操作,也跟他说。”筷子在碗里点点,轻笑,“反正他也从你手里分红,交给他办不是正好?”   没想到如此容易就解决一个大问题,这可是实打实帮了大忙。洪鑫垚免不了千恩万谢,直把方叔叔捧到天上去。   方笃之摆出谆谆教诲姿态:“小尧,这无非是体制内跟体制外的区别,跟我个人没什么关系。不过体制这个东西很微妙,有时候十分方便,有时候又非常累赘,要进得去,出得来,得下苦功夫啊……”   翁婿二人谈话投机,自然顺便解决了胡以心的婚房问题。方笃之又暗示多来一套:“我虽然无所谓,但小思一直不太喜欢住在校内。我这当爸爸的,也该为儿子将来考虑考虑。”   洪鑫垚屏息凝神,小心接话:“您说的是,我哥那人从来不会替自己打算。”   就见方笃之脸色一正:“小尧,你说你认小思做哥哥,又是他的救命恩人,叔叔从没拿你当过外人。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跟他合伙瞒着我?”   洪大少脑子里嗡一声,强作镇定:“您说的……是什么事?”   方笃之认定他是知情人,忿忿道:“他跟谁谈恋爱呢?别说你不知道!”   “有、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他自己都招了,你还跟我装什么!”   洪鑫垚这一惊吃的,心都要蹦出来:“什、什么?!”   要招也该先跟自己商量啊。莫非昨晚哪里漏了马脚,被老丈人审出来了?没道理跟他爸招了不通知自己,难不成老丈人大发雷霆,把儿子关了禁闭?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跟揣着定时炸弹似的,惴惴问:“他招、招了什么?”   方笃之看他一眼:“你先告诉我你知道什么,我就告诉你他招了什么。”   洪鑫垚忽地笑了。若方笃之真的什么都知道了,绝不可能坐着跟自己安安生生吃饭说话这么久。顶多就是有些蛛丝马迹,讹自己来了。   定定神,心底撑起十二分警惕,面上一派诚挚歉意,说出来的话相当欠揍:“方叔叔,对不起,我不能说。”   方笃之筷子拍到桌上:“哼,这么说你就是知道了?你觉着你讲义气是不是?你们年轻人玩先锋前卫,不觉得是个事儿是不是?你知不知道对他前程会有什么影响?跟个学生搞同性恋,一旦暴露出去,他学位还要不要了?课题还做不做了?施钟起在这些事上向来保守苛刻,还能借此踩我一脚,你觉得他会手下留情?”   施钟起,是京师大学现任校长,行政级别与方笃之相同。   洪大少这才理解刚见面时对方端着架子憋着气所为何来。看样子是知道了抽象事实,还没落实到具体对象。   想了想,小心开口:“叔,这事儿,我答应我哥保密,就是跟您,都不会多说一个字。我保证,学校里绝对没有其他人知道。您不如……告诉我他是怎么跟您说的,我看能不能,在可能范围内,给您参考参考?”   洪鑫垚口风如此紧,反而让方笃之觉得放心不少。语调降下来:“他只说是课题组一个大二的男生。”哼一声,“他肯体谅人年纪小,人肯不肯体谅他的处境?别没遮没拦蠢到捅出去,弄得不可收拾。再说了,对方家里什么情况?如果是传统保守家庭,趁早一拍两散,回头搞得跟梁山伯祝英台似的,以你哥的脾气,你忍心叫他受那折腾?”   最后长叹一口气,抹了把脸:“且不说将来有多难,就说眼下,现在的小年轻,哪个不是精刮滑溜一肚子算盘?小尧,我实在是……怕他吃大亏啊……”   说起来,之前方笃之对洪鑫垚莫名其妙跟儿子示好还有些疑惑,在方思慎坦白恋情之后,反倒去了那点疑心。最重要的原因,是课题组三个字。因为没有人特意跟他说明,所以方大院长断然想不到,不学无术的洪大少爷,会名列在华大鼎的课题组里。第二个重要原因,是方思慎那句觉得爱情非常美好的表白。在方笃之的认知里,儿子看中的人,怎么也得有几分灵魂知音精神伴侣的潜质,无论如何联系不到眼前狡猾世故的暴发户家二世祖身上。   如此一来,洪鑫垚便被方笃之无意中搁在了儿子恋爱对象的盲点位置。   稳住砰砰狂跳的心,强忍着抬手擦冷汗的冲动,洪鑫垚脑子转得比什么复杂应酬场合都快。福至心灵般想起上次从芒干道回来跟老丈人的谈话,忽然就明白该说什么了。   “叔,我哥他今年多大?”   “年底满二十八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您看,我才二十岁,跟这儿瞎捣腾,我爸基本什么都不管。”洪鑫垚一面观察方笃之脸色,一面试探着往下说,“我哥都二十八了,您不觉得……”   “那他能跟你比吗?就他那……”   “叔,”洪鑫垚正经严肃起来,“我说话没轻没重,您多担待。我是真心觉着,您除了应该多理解我哥,还应该多信任我哥。他都这么大了,您就不能……就不能相信一次他的眼光?”   方笃之长久没说话。洪鑫垚手心都湿了,听见他说:“你替我盯着点儿,有什么不对,第一时间告诉我。”   如释重负,响亮应了声:“嗻!您老放一百个心!”   整个周末,一想到方思慎跟他爸招了那么多,洪鑫垚心里就飘啊飘地扬起无数小红旗。这充分说明他已经像自己一样,开始为两个人的将来做长远打算。如此振奋人心的好兆头,怎不叫人情绪高昂心情舒畅效率大增气魄大涨?   星期一大清早,拎着早点来到华鼎松办公室,果然,门一推就开,却没见到人。把袋子放到桌上,一转身,失笑,怎么睡那儿了?   办公室当中有张摆放资料兼开会用的长桌,两边放着几条长板凳。就见方思慎把四条长凳拼成窄窄一张床,脑袋下枕两本字典,双手交叠在身前,正睡得安稳。   洪鑫垚心说这是昨儿晚上熬夜了么?想找点什么给他盖上没找着,衣裳只穿了件单的也没法脱,不如叫醒起来吃早饭。走到跟前,看他安安静静睡得那么好,除却胸口随着呼吸的频率起伏,一动也不动,不由得就怔住了,忘了自己原本是要干什么。   他慢慢跪蹲下去,魔障般盯着微微开启的双唇,屏住呼吸,低下头,用最轻柔最谨慎的幅度,将自己的唇贴了上去,就这样停留在原地,仿佛雕塑般凝固不动。   猛然间心中警铃大作。一抬头,有个人站在门口,是同班的课题组成员江彩云。江彩云双手紧紧捂住嘴,因为惊吓过度,眼睛瞪得凸出来一般。见他发现自己,慌张无措下转身就跑。   洪鑫垚噌地蹿出去,几步追上她,伸手扣住肩膀。手指力度奇大,女孩当场就疼出了眼泪:“放开我!”   “你站住,我就放开。”   也许是太疼了,也许是被他恶狠狠的模样吓到了,洪鑫垚刚松手,江彩云腿一软,靠在墙上哭起来。   两人平时关系其实很熟,曾经一度还传过绯闻。同在一个课题组里,碰了面跟其他人一起吃喝玩闹也是常有的事。但洪鑫垚仔细观察过,他知道江彩云对方老师很有点意思,只不过表现得非常含蓄,完全没撩动书呆子的神经罢了。   江彩云被吓得不轻,抽噎着说不出话来。   这时已经有勤快的工作人员和师生出入,以为小情侣闹别扭,瞥一眼也就走了。   洪鑫垚压低嗓门,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迸:“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下个星期论文答辩。”   江彩云抬起头:“我,我不会说出去……”   洪大少全部神经都松了一档,但脑子还抽得厉害,顺口问出个充分暴露邪恶本质和一贯作风的愚蠢问题:“你要多少钱?”   江彩云的生长环境阳光单纯,从小到大都是学生干部,属于少有的正义感很强的女孩子。听见这话顿时气得脸色通红,又或者夹杂了某种无法明言的怨恨,一股恶气激上心头,抬起右手,使出浑身力量,“啪”一声甩到洪鑫垚脸上:“你这个混蛋!”   围观路人都吓得抖了一抖。   方思慎被这番动静闹醒,爬下长凳揉着额头走出办公室的门,恰看见洪鑫垚被泪眼婆娑的女孩狠狠甩了一个巴掌。   两个都是自己的学生,虽然脑子还不怎么清楚,方老师下意识觉得有责任,开口道:“你们……怎么回事?进来有话好好说。”   江彩云看见他,泪珠一个劲儿在眼眶里打转:“方老师,他、他……”说不下去了,“哇”地一声,到底哭着跑了。   洪鑫垚心中懊恼到极点,扫视一圈,远近几个围观群众无不被那双阴沉的眼睛惊得一哆嗦,心道这小两口一个比一个狠,静悄悄迅速散开。   洪大少无声逼退闲杂人等,重新走进办公室。方思慎看他一副要吃人的凶狠样子,偏顶着半边脸上五个手指印,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随即一点阴影蒙上心头,勉强笑道:“第二次了,看见你被女孩子当众打耳光。”   洪鑫垚回头把门锁好,走过来,忽然伸手抱住他,头枕在肩膀上:“刚才你睡着了,我没忍住,亲了一下,被她看见了。”   方思慎浑身一僵。   “我跟她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她答应保密。不过这也不好说……记住,你什么都不知道。”   感觉方思慎要说话,将他箍得更紧:“是我太大意了,没控制住自己。她要说出去,就让她说,我没关系,大不了被老头子揍一顿。但你不行。万一有什么风声,答应我,你什么都不知道。”   直到方思慎点了头,洪鑫垚才把他松开。   方思慎望着他:“我可不可以问问,江彩云为什么哭?她打你做什么?”   “哭大概是吓的,打我……”洪大少挠头,眼神往墙角飘,“大概是因为……我问她要多少钱。”   方思慎听见这话,气得不知说什么好。最后瞪他一眼:“不止她想打你,我都想打你。”过了一会儿,慢慢道,“无论如何,去好好道个歉,这是你应该做的。我觉得江彩云是很讲道理的女孩,既然被看见了,说不说出去,决定权就不在咱们手里。我不能去,那就只能你去,就算是,算是代表我们俩,真心请求她帮忙,保守这个秘密。”   说到最后,脸红了,眼神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好,我去。”洪鑫垚知道不该多待,将桌上的纸袋子打开,“还热着,赶紧吃。”往嘴里塞两个包子,问,“板凳加字典,这你都能睡得着,昨晚干什么去了?”   “昨天睡得有点晚,谁知道宿舍楼水管坏了,早上五点多开始抢修,我就上这儿来了。”   “今天能修好吗?”   “不知道呢。”   洪大少又塞进去两个包子:“这样,你晚上去四合院睡,那边安静,休息得好,还有人做饭。距离也近,往返费不了多少时间。”满脸懊丧内疚看着他,“你自己过去,我先避避嫌,暂时不接送你了。以后……我一定小心注意。你好好准备答辩,别的糟心事都不要去想。你要是通不过,或者表现不够好,不光丢我的人,可是连老师还有你爸的人都丢光了……”   越说越离谱。方思慎一口包子憋得差点背过去,洪鑫垚赶忙给他拍胸口。   去四合院休息,实在是个极端具备诱惑力的提议。咽下包子,方思慎想一想,问:“你去吗?”   洪鑫垚有点犹豫,最后下了决心:“等你答辩完,咱俩好好待几天。那之前我就不过去了,正好最近事情也有点多。”   把餐盒装进袋子:“我先走了。”在他面前站定,“记着,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会搞定。你要是慌了,我才难办。”   方思慎点下头:“你跟人好好说,别急躁,也别动不动威逼利诱……接下来打算怎么做,要提前告诉我。”   四目对望中情思涌动,然而时间地点都不对。   方思慎往后退了退。   “嗯。”洪大少不再废话,打开门,一身又冷又酷的派头出去了,纸袋子拎在手里,像拎着黑帮地下交易保险箱。   第81章   方思慎直到周三上午才再次见到江彩云来办公室。女孩子频频看自己,眼神关切又忧虑。他昨晚已经接到洪鑫垚的电话,说是道过歉了,对方也答应帮忙保密。凝神一想,大概知道她为什么这般表情,偏又没法解释。趁着问问题的空档,轻声道:“前天早上,没事吧?”   女孩儿涨红了脸,几乎咬牙切齿:“没事。您别误会,我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就是看他不顺眼。”   洪歆尧那该死的混蛋,不仅害自己在方老师面前丢脸,而且因为一时冲动抽了他一巴掌,现在更是谣言满天飞,叫人烦不胜烦,百口莫辩。原本上学期孙倩倩大闹国学院,众人尚记忆犹新,不想洪大少没消停几个月,又贡献出新的劲爆素材。接连被女人当众抽巴掌,这记录堪称空前。才几天工夫,就有人暗地里给起了个光荣称号:“红双响”,昵称“二炮”。   这些方思慎当然还不知道,见江彩云这样,也只好暗叹口气,暂且摆下。   这星期他都在四合院住,要干的活儿存在电脑里,不过两站地,走路也就三十分钟,连挤公车都省了。洪鑫垚果然很忙,一直没有来,哪怕在学校,也是下课就不见踪影。当然,每天至少有一个电话。听那头动静,有时候在路上,有时候像会议间隙,有时候是应酬场所。方思慎几乎不打过去,一来是长期形成的习惯,二来知道他的日程跟自己完全不同,目前这种模式,很合适。   只不过到了周四晚上,酸涩的眼睛暂时从电脑屏幕上挪开,月光竹影同时投映到玻璃花窗上,也许太安静的缘故,忽然很想听一听那个常常不怎么正经,甚至有点儿吊儿郎当的声音。他把手机拿出来,看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没拨出去,抬头望着窗外。这一晚正是夏历月中,一轮圆月莹光满天,嫦娥玉兔都好像绕到背面睡觉去了。   正看得出神,手机响了。   “干嘛呢?”   隐约传来戏谑浪荡的笑闹声,估计又是哪个声色之地。   “看月亮。”   背景音乐渐渐远了,听见开窗户的声音。   “嚯,真的,这月亮,又大又圆,真他妈好看!”   两人都好一阵没说话。   “那啥,我得过去了,你早点睡。”   “嗯,你自己小心。”   电话挂了,方思慎想起一个词:相思。   起身披了件薄外套,上院子里溜达。望见葫芦架下石桌边坐着两个人,停步。正要回转,秋嫂却看见了他:“小方,过来一起坐坐吧。”   等他走近,才介绍身边那位:“这是我的好友,也是洪少的客户,Ms.何。”   方思慎一听,便知是海外归来的夏裔。打招呼的时候,借着月光和廊下的灯,看见这位何女士有一张典型的东方面孔,模样十分端庄。跟秋嫂一样,不大瞧得出年纪,气质更加锐利一些,神情却平易亲切。   互相介绍过,知道何女士在这边买了一套四合院,有机会便住几天。秋嫂不肯擅离职守,于是邀她时不常过来坐坐。   “我们喝的雪芽,你喝什么?晚上喝茶会不会影响睡眠?”   “淡一点就没关系,不好意思麻烦您,我自己来。”方思慎接过秋嫂手里的东西。   何女士感叹:“年轻就是好。像我们这种老太太,喝安眠药都睡不着。”   “二位这么……美丽有风度,怎么能说是老太太?”方思慎纯属实话实说,自然诚恳。   得到年轻帅哥的赞美,女士们毫不掩饰心中得意,笑得非常开心。   两位女士见闻学识修养俱是一流,方思慎对待异性天然绅士,三人赏月喝茶,谈天说地,竟然毫无隔阂,愉快舒畅。   第二天上午,方思慎中间到院子里看花逗鸟换脑筋,秋嫂站在西厢台阶上,问:“小方,中午Shannon也在这里吃饭行吗?”Shannon是何女士的西文名字。又笑,“肯定不白吃,她吃的每一口回头都得叫洪少翻倍赚回来。”   方思慎答了句“当然没问题”,瞧出秋嫂笑得别有意味,脸上一红,赶紧撤退,“我先进去了。”   回到书房坐下,忽然想,秋嫂这样的人,若不是清楚内情,绝对想不到会在他手下做事。继而又想,别的不说,就自己接触所及,他看人的眼光,用人的方式,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犀利老辣。淡淡一笑,人跟人,真是不能比。想到这便作罢,低头干自己的事。   中午三人吃饭,席间话题自然围绕着江南菜展开。何女士祖上是江南人氏,但早在共和前,祖父那一辈就移居海外,因此她完全是在国外出生长大的。只因家中长辈坚守故土风俗,自幼熏染,自然而然养出了东西融汇的气派。退休后得闲,抵不住对故园的神往,去年回来一趟,如今差不多变成两边跑。   聊到这一步,人家不再细说,方思慎当然不会追问。双方可交流的话题相当多,一顿饭吃得十分尽兴。方思慎对何女士印象极好,直觉可以亲近,丝毫没有与陌生人相交的拘谨。   何女士与秋嫂近乎闺密,对方洪二人关系心中有数。她跟洪歆尧是打过交道的,即使觉得也算年少有为,却仍然想不到他选的那一位会是如此人物,真正当得上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心中对洪大少的评分不由得升了一个档次。   晚上回到家,方笃之把儿子叫进书房,指着桌上几个小铁盒:“回学校记得带上,给答辩委员会那些老头子的纪念品。”   论文答辩事后请老师们吃顿饭,是起码的惯例。这个方思慎是知道的,早从生活费里预留了一笔钱。至于其他,则纯看学生的“孝心”。有那孝心足的,会在论文送审期间便提前登门,将心意呈上。答谢宴上再附送一份纪念品,也是常事。而宴会级别高低,当然千差万别。毕竟,读到博士这一步,毕业论文答辩远不是终点,而是入行的起点,只要是能力所及,都会尽量多投入些。   见儿子站着不动,方笃之又道:“我知道华大鼎找的人多半不计较这个,但这是惯例,更是礼数。年轻人不懂事无所谓,你爸爸我不能不懂事——那几个老家伙,谁不知道你是我儿子?一点好茶叶,不多,没几个钱,就是个意思。”   方思慎除了感动,什么也说不出了。捧起盒子放到书包里:“谢谢爸爸。”   “还有套衣服,在你柜子里,去试试合不合身。答辩那天可以穿,毕业典礼也可以穿——你们毕业典礼定在哪天?”   “还不知道。”方思慎有些期待地问,“您来参加吗?”   方笃之因为身份的关系,几乎从未以方思慎父亲的名义和儿子一起在京师大学公开露过面。   沉吟:“不一定……我们院的毕业典礼定在六月十五号,之后我要去趟花旗国。”方院长当时利欲熏心,忘了儿子毕业典礼的事,这时又不禁有些后悔。   “只要时间不冲突,我就去。”   方思慎笑了:“嗯,好。”这才想起来问,“您要去花旗国?”   “去谈几个项目。对了,小思,你跟姓卫的那洋鬼子还有联系?”用的是肯定语气。   “是。不过爸爸,我们只是朋友。而且,他最近有男朋友了。”卫德礼收到方思慎推辞交流名额的邮件,大概实在扛不住了,找了个夏国留学生交往。   方笃之哼一声,不置可否,然后催儿子去试衣服。方思慎极少穿正装,穿上之后身体不由自主有点发硬,稍显拘束。然而他身材比例堪称完美,姿态挺拔,略微偏瘦,更加显得修长清逸。往书房门口一站,方笃之便再挪不开眼睛。   “爸,成吗?”温文中有一点羞涩。   “转过去,看看后边。”   方思慎依言转身,半天没听见父亲的评语,忍不住回头:“怎么样啊?”   方笃之恨恨道:“我这么好的儿子,也不知道便宜了谁!”竟是把心里暗暗叨咕无数遍的话说出了口。   方思慎一愣,红着脸磕磕巴巴:“爸,这个,有点太正式了,答辩就算了,还是,还是毕业典礼穿吧,我去换下来……”逃回自己房间,关上门干活。   睡觉前,接到洪鑫垚的电话。最近的电话都比较简短,没有太多絮絮叨叨啰啰嗦嗦,这也是洪大少忙碌的明显证据。   “我用你的名字在潇潇楼定了个包间,下周五中午,留到两点。万一耽误了,晚些也没关系。”因为只有周五没课,所以方思慎的答辩就安排在下周五上午。   “啊?”   洪鑫垚自顾往下说:“你到时候领人进去就行,菜单我已经做主下了,他们会直接找我结账,你别管。开始进入毕业旺季了,不提前一星期根本抢不到包间。那地方虽然一般,胜在近得方便。本来想安排在翠微楼,就是我这边现在有点乱,再派车接啊什么的,动静太大,我想还是稳当点算了,你觉得呢?”说到后面,居然一派歉疚赔罪口吻,请求谅解。   方思慎又磕巴了:“这个,我有准备,你不用……”   “这时候你还分心想这些做什么?我不给你安排谁给你安排?要我说多少次你才明白?我跟你面前就这用处,这就我该做的。”   方思慎正举着手机发傻,听见他又说:“下周我请了一星期病假,别急,我没病,好着呢,就是有些事儿得腾点时间一块儿处理了。”   方思慎终于意识到他忙得不同寻常:“你最近怎么忙成这样?”   “嘿嘿……”那头忽然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语气又得意又邪恶,“我要趁我爸没空,一脚把洪大踢回老家去!丫的老子可受够这厮的鸟气了!”   方思慎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叮嘱:“你小心些……”   “没事,放心。我挂了,你早些睡。”   方思慎躺在床上,有点睡不着。短短几个月发生那么多事,日子似乎离过去预设的轨道越来越偏,很有些蒙头转向。自己对自己笑了笑:无论如何,命运很神奇,生活很美妙。   5月最后一个周五,方思慎博士论文答辩。他的论文题目是《上古夏文异形字谱系校勘及增补》。   上古异形字谱系,是华鼎松晚年主攻内容。当年郝奕毕业,论文做的就是战国阶段的梳理。到了方思慎手中,四年来全部心神投入其间,所有任务无不圈在这个范围里,用心之专一,用力之精深,足当他人八年还不止,竟是差不多帮着老师构建完成整个框架,又考订了许多细节,增补了不少遗漏。   个人陈述部分讲完,方思慎忽然觉得气氛有点不对,怎么几位教授都虎视眈眈的,唯独自己的指导老师一派悠闲在那喝茶。不等他琢磨出味儿来,就被接连不断的提问轰得应接不暇。五个答辩委员会成员各有专精,仿佛商量好了似的,尽挑自个儿最擅长的问。或广博,或细致,或艰涩,或尖新,大到历史源流小到基本笔画,广到公认定论窄到一家之言,车轮战般攻得方思慎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   尤其是那位京师大学国学院自己的教授,原本华鼎松一个自己人都不愿用,不巧有位老朋友病了,只能从国学院要个替补,是位不到五十的年轻学术骨干。就是这位自己人,简直跟方思慎有仇似的,从开始就倨傲无比,仗着其他老头都不怎么通西语,拼命显摆洋理论。可惜他不知道,放眼国学院,论专业西语素养,方思慎认第二,偏没人能认第一。他显摆的洋理论,卫德礼那洋鬼子都跟方思慎显摆过不止一次了……   等到答辩结束,方思慎后背全是湿的,华鼎松整张脸笑成了一朵花。   一行人进了京师国际会堂,才到潇潇楼门口,方思慎把名字一报,大堂经理就亲自迎出来了,领着众人往豪华包厢走。   酒菜很快流水价上来,几个老头指着华鼎松笑骂:“老东西,发达了啊!收个小徒弟这么厉害,还孝顺,专门用来气我们的。”   方思慎坐在边上只微笑,不说话。华鼎松拍拍他,又指指,才会过意来,从服务员手里接过瓶子,给老师们倒酒。有三位带了陪同弟子,也一一满上。回到华鼎松身边,老头儿看着那瓶三十年青花陈酿汾酒,扯扯徒弟袖子,耳语:“你请,还是赞助商请?”   方思慎坦然笑答:“赞助商请。”   “这我就放心了。”华鼎松举起杯子,“来,都不要客气……”   开始都还顾着点面子风度,说话间留了两分客气。三杯下肚,就只听见你争我吵,谁也不服谁。那位京师大学古夏语教授不断被几个老头激得挑起话题,又被他们齐声嘘下去,最后悻悻起身:“各位,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方思慎赶紧跟着送出去,道谢,道歉,呈上小小纪念品,那教授脸色才稍微好看点。送到大堂,来帮忙的课题组学生在这里单开了一桌,立刻有懂事的过来帮方思慎送人。   回到包间,就听见华鼎松正大放厥词:“国学,什么叫国学?它根本就是个伪命题!你说一国所固有之学术?那我问你,演曲唱戏算不算?国学院怎么不开个国剧班?算命看风水算不算?国学院怎么不开个大仙班?前朝还把武术叫国术呢,搞什么全民普及。以为沾上个‘国’字,就高明了?就升格了?就屁股能当脸脸能当帽子了?……”   方思慎忍笑忍得很辛苦。恰好一位老先生要上厕所,虽然人家带着弟子,还是起身一块儿送过去。再回来,华鼎松正改喷下一话题:“……知识分子?什么叫知识分子?它根本就是个伪命题!你知道什么人才叫‘分子’吗?腐败分子、贪污分子、反动分子、恐怖分子!这就是个蔑称!什么,你说指有知识的人?有知识算什么?小学生还有知识呢!有知识,还得有技术,有学问,有文化,有修养,有思想,懂吗?起码带点儿尊重,都该称一声‘学者’!分子分子,”华鼎松边说边比划,“你就是那大坨里肉眼看不见的一小点,就是不把人当人,明白吗?……”   等华鼎松喷完,一瓶两升装的汾酒也快喝完了。鉴于老师的身体,方思慎只给他倒一杯,再没有添。话题转到古夏语专业前景上,在座无不满腹牢骚,四个老头又把华大鼎的小弟子狠狠嫉妒了一番。末了其中一位叹道:“老鼎啊,你十年就带出俩学生,我是十年才见着一个这么像样的啊。咱们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他们啊,还有得熬哇……”   饭毕,四位老先生各有安排,道别离去。方思慎送华鼎松回到疗养院,安顿他睡下午觉。快八十的人了,喝酒聊天的时候挺精神,过后眼皮就打架。谁知都躺下了,忽然又要起来。方思慎只好扶他:“老师,还有什么事?”   在抽屉里摸索半天,摸出一串钥匙:“你这两天抽空,去小白楼帮我收拾点东西。一时半会收拾不完,钥匙你就拿着,不用着急给我。”絮絮叮嘱一番,这才睡下。   方思慎跟护士交接过,看看时间还早,索性回学校去老师的房子帮他找东西。路上给父亲打了个电话,汇报答辩情况,顺便请周末假。   方大院长明明忙得跳脚,周末根本没空搭理儿子,愣是哼哼唧唧半天,终于不情不愿表示同意。   方思慎找着华鼎松说到的几样东西,归拢一番。觉得端午节老师也许想回来住住,应该稍微打扫一下,便动手干起来。洪鑫垚来电话的时候,他正顶着废报纸折的帽子扫壁脚。   “干嘛呢?”   “打扫卫生。”   “你答辩完了不去歇着打什么扫的哪门子卫生?”   “反正还早……”   “行了,我现在过去找你。”   “你不忙了?”   “这两天都闲着。”   “那成,我在老师家里。要不,你替我带个扫天花板的长柄扫帚来?”   第82章   方思慎开门的时候,明知道来的是谁,还是被眼前架着墨镜穿着花衬衫肩上扛一把长柄扫帚的人闪了一下。   洪鑫垚一扭身钻进来,回手关上门:“怎么,换个马甲就不认识了?”   方思慎又打量一眼,笑:“做什么弄成这副样子?”   “你忘了,我可是请了病假的。”   再看那长柄扫帚居然是用一根竹竿和一把普通扫帚捆绑而成,方思慎大笑:“你打哪儿找来的?”   “公司保洁……长柄的有是有,上不了车,保洁大妈给我支了这招,怎么样?绑得有技术吧?”得意地挥舞几下,四处望望,吹声口哨,“老头有钱啊,住这么大的房子!”   “是学校的公房,不是老师自己的。”劳动力来了,方思慎接过洪鑫垚手里的扫帚,指挥他当搬运工,“先帮我把二楼几个箱子抬下来。”   洪大少站在楼梯上看看规模,道:“我叫几个人来干得了。”   方思慎摇头:“不用了。老师不在,不好叫别人插手。再说今天也没打算彻底收拾,就扫扫灰尘蜘蛛网。”   箱子居然是极古老的铁骨藤条箱,因为年代久远,擦干净灰尘,一根根藤条油光锃亮。   “装的什么玩意儿这么死沉死沉……”洪鑫垚走在前头下楼梯,绝大部分重量压在他身上。   箱子都有锁,钥匙在方思慎手里。他想老师虽然没特地交代,但自己理所应当不能随便说。   “主要是旧书。你要没来,就先搁楼上了,我一个人可弄不动。”   方思慎这副自己人神气,叫洪大少心里熨帖受用到发酥。故意翻个白眼:“合着我就是给你做牛做马的苦命……”   方思慎放下箱子,擦把汗:“你不愿意?”   立马狗腿了:“愿意!怎么不愿意?快,还有啥要干的?”不用问就能感觉出来,上午的答辩很顺利,他心情不是一般的好。   洪鑫垚个子高,举着扫帚很轻松就够到天花板。经过方思慎指点之后,手脚轻巧许多,终于不再把灰扑得满墙都是。大致打扫一遍,又检查了下有无漏水发霉虫蛀鼠咬,结果被方思慎找出一个之前没发现的蛛网密集地带。餐厅通往厨房的走廊里,几盏吊灯从二楼垂到一楼。因为花式繁复,根本就成了蜘蛛大本营。   距离太高,洪鑫垚搬张桌子过来,方思慎站上边清理,他就在底下扶着。一团团蛛网浮灰往下飘,间或几只半死不活的蜘蛛荡来荡去。   “靠!这屋子多少年没收拾过了?”洪大少抬脚踩死一只蜘蛛。   “上次大扫除,估计还是郝奕师兄一家子在这里陪老师过年的时候。这都三年多了,中间也就回来过三四次吧,每次都是我帮着扫扫卧室……”笑,“你觉得老师很在乎屋子里有蜘蛛吗?你看他那个搪瓷缸子里的茶垢,还不许我刷,还千古余香呢……”   自认为有学问的人都免不了有些古怪德性,洪大少如今也算见得不少了。心说要没有书呆子这徒弟,姓华的老头得混成什么邋遢样子,忍不住也笑。   方思慎双手高举扫帚,空荡荡的衬衫下摆里露出一截细白腰身。边说话边哈哈乐,腹部随着声音起伏颤动,看得站在地下的洪大少使劲咽了口唾沫。   “咳!咳!……”方思慎笑得分了心,一时不察,灰尘吸进鼻腔,立刻呛得站不稳,纸帽子也掉到地上。   洪鑫垚一把抱紧他的腰。   “帮我,咳……捡一下……”   那一个恍若未闻,不着痕迹地将裤子往下扯扯,浑圆可爱的肚脐恰好就在嘴边。先拿牙齿磨了磨,然后突如其来整个含在嘴里,伸出舌头舌忝弄中间的小窝。   “咳!啊……”声音一下变了调,“你干……咳!咳!什么……”扫帚“啪”地掉落,腾起一片尘土。   洪鑫垚不说话,一只手紧紧扣在后面,一只手挤到前边来松他皮带。   方思慎的咳嗽被吓回去了:“别!不行……”仿佛意识到他坚定迅速的动作里饱含的决心,而身体因为两个星期的忍耐正经历着爆炸式崩塌,唯有脑中残存的理智碎片支撑最后的挣扎,“放开……这是……是老师的家……”   洪鑫垚将他抱下桌子,嗓子干得往外冒烟:“我知道,回去再做……我就先垫一口,解解馋……老头子不会在乎的。”   “都是汗……太……脏了……”   “没关系,挺好……”洪鑫垚狠狠吻住他,再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左手借着桌沿的支撑托住臀部,右手极其灵巧地松开彼此拉锁,弹性上佳的两个小东西便迫不及待地蹦出来互相打招呼了。把小哥俩握在掌中逗弄安抚,让它们欢快地贴在一起扭打翻滚。后边那只手还不安分地直往深处探,指尖在山谷丘壑间潜行。   脚没法沾地,悬空战栗的感觉慌得人头皮发麻,方思慎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整个瘫倒坠落,胳膊不自觉地死死搂住他的脖子,就像溺水的人抓到救命的树干一般。快感来得又急又猛,许久之后,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抽动,只能坐在桌子上,靠着他慢慢平复呼吸。   洪鑫垚把两人身前的液体尽数揩在自己的花衬衫上:“没事,看不出来。”给方思慎理好衣裳,等他回了神,在脸上蹭一蹭,“走,回家!”架上墨镜,拎起他的书包,接过钥匙锁好门。车子就停在路边,为掩人耳目,这趟特地跟下属借了辆普通车。   方思慎靠在椅背上,没两分钟就睡着了。汽车开进四合院,洪鑫垚抱着他从车库后门直接进了内院。   秋嫂看见,惊问:“这是怎么了?”   “睡了,累的。饭可能要晚点吃。”   洗澡的时候,方思慎被热水泡得浑身发软,渐渐苏醒。   听见他问:“饿不饿?”摇头:“午饭吃了两个多小时,一点都不饿。”   “那就好。”   有点不解:“好什么?”   “不用等你吃饭,我可以放心吃我的了嘛。”   “我不吃了,你吃你的……啊!”某个地方忽然被碰触,一点酥麻从尾椎顺着脊柱往上爬。胸前也被咬住,品尝似的一口接一口,这才明白他什么意思。   许久不得轻松,今天更是精神紧张,身体劳累,到这会儿只觉得每一寸筋骨肌肉都又酸又软。被他一口一口这么磨着牙啃咬,方思慎真切地感到自己就是砧板上一块肉,饭桌上一盘菜。他咬到哪里,哪里就彻底失去力气,仿佛当真随着他的动作被吃下去了似的,只剩下魂魄飘飘忽忽在水里无助地浮着。   “嗯……哼……”连声音都是细弱无力的。那一种任人宰割的姿态,足够激起为所欲为的恶念。   洪鑫垚忍得眼前直冒血光,哗啦把他翻过来,正面抱在怀里,找准位置,将自己的小兄弟一点一点送进去。   方思慎感到自己终于有了支撑,再不是之前那般不上不下没着没落的难受劲儿。下意识往力量来源靠过去,然而新起的鼓鼓胀胀麻麻痒痒,更加叫人不得解脱。他不知道是要确认,还是要逃避,轻哼着开始挣扎。   “乖,别急……”洪鑫垚爱死了他这副迷离失措模样。长吸口气,慢慢试了几把,等他声音和表情都舒缓起来,才猛然挺身,“来吧,咱们起飞……”   这一飞,耗时足够飞遍大江南北。其结果就是,洪大少饥肠辘辘爬到餐厅去吃饭,把两人份统统倒进了自己胃里。   半夜,方思慎发起烧来。五月末温度已经不低,就盖了床薄薄的羊毛毯。洪鑫垚本来睡得挺沉,做了个掉在刚出炉的炭渣堆里的噩梦,热醒了,立刻觉出胸前一片火烫。探手进去把他前胸后背都摸摸,打开灯,从抽屉里翻出温度计塞到腋下,又从床头柜里抽出一床厚毛毯,密密实实裹住,这才打电话管秋嫂要冰块和毛巾。   “洪少,东西来了。”   洪鑫垚打开门:“麻烦放床头柜上。”接着给方思慎灌水喂药,然后从秋嫂送来的小保温箱里拣出几块冰,拿毛巾裹了敷在额头上。   秋嫂有心帮忙,竟插不上手。   “怎么突然发起烧来了?”   “可能是洗澡着了凉。”洪鑫垚心里明白,肯定是在浴室折腾太久搞出来的恶果。又一想,两个星期没做,那会儿就算是刀子架在脖子上,只怕也收不住。所以节流不行,还得开源,要下大力气给他补。   秋嫂犹豫着要不要委婉提醒一下,毕竟这位东家还太年轻。看他动作熟练体贴,明显久经锻炼,又忍住了,只问:“用不用去医院?”   “没到四十度,应该不用。他一着凉就爱发烧,处理好了,下去得也快。先这么着看看,不行再去。”   到早上的时候,温度差不多就下去了,洪大少觉得自己真是英明无比。后半夜没怎么睡,心头一松,立马困得昏天黑地。把裹着毛毯的人往怀里一搂,倒头就睡。   方思慎一口气睡到晚饭时分,睁开眼睛,愣愣躺了半天。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而是根本不知道自己还在不在。直到靠在床头被人喂饭,终于重新拾回意识,红着脸呐呐道:“真是……太过了……以后不能这样……”虽然自己比较被动,但只要稳住立场,事情绝不可能发展到这种程度,所以两个人都有责任。   洪大少点头:“嗯,是该吸取教训,不能这么久不做,会死人的。”喂他一口,自己吃一口,边东拉西扯地闲话,心里有一种源源不断往外冒的舒坦和满足。   方思慎看见窗外昏暗的天色,隐约能回想起昨天半夜的情形。谢谢已经没法说出口,便微笑道:“你都能当医生了啊?”   “可不是,回头等我再研究研究,准保叫你……”对上他清澈的双眼,洪大少把半句浑话咽下去,贼兮兮一笑,吃饭。   方思慎知道不能追问,换话题:“老师们都很喜欢你准备的酒和菜。”   “喜欢就好。那你呢,你喜不喜欢?”   “嗯,喜欢。你这两天不忙了?”   “不忙了。”洪鑫垚满脸掩不住的得意,“知道我为啥不忙了?洪大跑回河津跟我爸告状去了,我爸这会儿走不开,怎么也得下个月才能来,所以这两天我赶紧偷空清闲清闲。”   “那……你爸要来,没关系吗?”   洪大少脸色郑重了些:“有关系是有关系,倒也没那么大关系。揍一顿是免不了的,你看我这两年健身馆跑那么勤,基本为的就是这一顿……”   听着简直就像充满期待似的。看见方思慎满面忧色,洪鑫垚哈哈笑:“我是他儿子,再狠能狠到哪儿去?打一顿能让他出气,能解决问题,没什么不好。”   方思慎莫名地不安起来:“你到底……做了什么?”   “你放心,反正不是坏事。等过些时候,了结得差不多了,我再慢慢告诉你。”   吃了一会儿饭,洪大少忽地嗤笑:“你知道吗,江彩云来找我要钱了。”   方思慎吃惊:“真的?不是说……”   “好像她家里什么人突然得了大病,说是想跟我借十万。”   “那,你准备借吗?”   洪鑫垚反问:“你觉得我要不要借?”   方思慎思量片刻,蹙起眉头:“事情变成这样,很麻烦……不过,到底借不借,你的钱,当然你做主。”   洪大少舒服不少,哼道:“借不借,不是问题。问题是那时候我听你话去跟她道歉,这妞把老子好一顿损!我他妈就跟孙子似的,从头到尾忍了下来。一想起这个,我心里头就觉着憋到肝儿疼!”   方思慎没想到还有这段,轻声问:“她说你什么?”   “说我对你那啥,这个就不提了。主要是损我没人品,反正卑鄙无耻下流都用上了。还说我,那话怎么讲来着,嗯,穷得只剩下钱,还有什么,啊,用金钱侮辱他人,其实侮辱的是你自己,一大堆这个那个,我学不全,总之没半句好话……”   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子,方思慎心中涌起十分怜惜。拍拍他脑袋,那一个顺势就趴他身上了。   一边想,一边慢慢开解:“她不理解你,所以误会了。也是你自己说了一句错话,导致了她的误解。人不知而不愠,没必要为别人几句话生气。关键在于,你觉得自己是她说的那种人吗?”   “当然……”洪鑫垚吐出两个字,停住。   方思慎以为会得到一个确切而坚定的答案,没想到竟是长久的沉默。意外之余,认真思考起来。联系到他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耳濡目染身体力行的一切,明白了,江彩云的指责只怕相当贴近某种事实,虽然令他委屈难过,却更令他反思动摇。   这真是件好事。   “洪歆尧,我知道,你不是她说的那种人。可能你身边确实不少那种人,你跟他们在一起,免不了用那种方式做事,也许……偶尔忘记自己到底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了。但是我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别的不说,就说江彩云的事,你去向她道歉,这是知错能改,还忍受她并不符合实情的批评,这就相当有涵养。我觉得,非常……非常男子汉。”   洪大少一骨碌爬起来,捧着方思慎的脸狂亲:“唔,我就知道……你最好了……只要你知道……就行了……”   共和六十一年六月,端午节前一天,方思慎陪华鼎松在小白楼整理了一些东西,送到银行保险箱里存放。他第一次知道老师居然在银行有个尺寸不小的保险箱,吃惊归吃惊,却没多问。放东西的时候,华鼎松领着他一起进去:“年纪大了,容易犯糊涂,密码你帮我记着点儿。”   方思慎这回是真惊着了:“老师,这不合适……”   华鼎松拍拍他的手:“你不帮我记着,谁帮我记着?这些个零碎杂物,除了交给你,还能给谁?这事儿啊,我就告诉你一个人。包括你郝奕师兄、你爸,还有姓洪的那小子,什么人都不要说……”   方思慎听得心惊肉跳,这俨然就是交代遗嘱的意思。心里一忽儿凉一忽儿热,生怕一开口,眼泪就要掉下来。   “你看我最近精神头不错?我琢磨着,也就不错这些时日了……有生之年,怕是没机会去看看小安。这几日我天天想,怎么就那么愚蠢,非把时间花在别的乱七八糟事情上,临到死也没想起来去看看儿子呢……”   方思慎当即下了决心:“老师,我计划计划,咱们放暑假就去。夏天去芒干道最好,风景好,还凉快。”   六月中,京师大学毕业典礼,日子与人文学院并不冲突。方思慎兴冲冲回家邀请父亲,却不想方大院长面露难色。   “小思,对不起……爸爸恐怕不能去了。最近有些事,我不适合过去露面……”   可能清算金帛工程的风声已经漏出,这时候,能多低调就得多低调。方大院长已经打算好了,先到花旗国躲一躲,回来就装病住进医院去。   只是如此重要的时刻,却不得不对儿子食言。方笃之知道,自己又多了一个终生遗憾。他很无奈,无奈到说不出更多解释的话。   失望之下,方思慎只能说:“没关系的,爸爸。”   于是毕业典礼当天夜晚,被某人脱了正装压在床上,发誓以后衣服都归他买。   六月下旬,方笃之出差去花旗国,方思慎终究还是顶着父亲的黑脸给卫德礼捎了件礼物。   没了毕业论文的压力,本科生的课也已近尾声,只须盯紧课题进度即可,方思慎比之前轻松许多。论文答辩结束后,他也结束了长住四合院的日子。父亲一出差,连周末回家都省了,天天泡在学校弄课题。洪鑫垚怕洪要革随时杀到京城来揍自己,也就没有反对,只定期约个会便罢。   星期天早上,方思慎接到洪鑫垚电话:“我在廖钟大哥的诊所,哥你有空来一下呗。我们都没吃早饭,你顺道带点过来,我想吃糖油饼和豆腐脑。”   虽然没说什么事,但方思慎知道肯定有事。听语气挺高兴,不疑有他,挂了电话就出门。周日清早,公车快得像火箭。拎着早点推开“便民诊所”的铁门,迈进“门诊部”,看见洪鑫垚右胳膊打着石膏挂在胸前,手一松袋子就往下滑。   廖大夫眼疾手快,一把捞住。   洪鑫垚冲方思慎咧嘴:“没事没事,就是骨折,我爸揍我,伸手挡了一下,不小心就咔嚓,折了。”   听见“咔嚓”两个字,方思慎觉得自己胳膊也好似随着那声响,猛地一阵剧痛。   第83章   “嗷,疼、疼、疼……”   方思慎换了一团药棉,动作更加轻柔:“这样呢,好一点没有?”   “嗯……好点……”   看看伤痕多数已经开始结痂,稍稍放心,问:“什么时候的事?”   “星期五晚上。老头子这回是真气坏了,下手那叫一个狠。揍来揍去不解恨,棍子照脑袋就扑下来。我当时都傻眼了,这不是要我命吗?想都没想,抬起胳膊就挡——真的是咔嚓一声啊,满屋子人都听见了,咔嚓一声,疼得我满地打滚。洪大他们全在边上看着,别提多丢脸了,简直这辈子的脸都丢尽了……”   皮肉伤最疼的时候其实早就过去了,开始上药时不过嚎得吓人。真正让人烦躁的,是骨折处连绵不断的胀痛。洪大少喋喋不休说着话,反倒忘了叫疼装可怜。   方思慎想既是那种情形受的伤,怎么会跑到廖钟这里来。皱眉:“你爸难道不送你去医院?”   “去了啊,医生看我那倒霉样儿,都被吓蒙了。在医院待了两天,我琢磨着,也就是胳膊断了他暂时放过我,回头肯定还得找我算账。总不能坐着等死是吧,所以嘛,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干脆偷了片子跟病历,今儿早上天不亮出逃。想来想去,也没个合适地方,最后就躲到这里来了。别说,简直就是天造地设为我准备,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   方思慎最担心骨头没接好,听他这么说,是在正经医院接的,廖钟此处设备简陋也就不是大问题了。   绕到他前边坐下:“你爸为什么生这么大气?你究竟干了什么?你总不能不回去,接下来怎么办?”   洪鑫垚扯起嘴角,带点儿嘲讽跟无奈,还夹杂着些许狠绝意味:“你问我爸为什么生这么大气?大概——他觉着我把他这辈子的脸都丢尽了吧。”   就着方思慎的手喝水吃药,咕咚咽下去:“你看看外边有人不,我再慢慢跟你讲。”   因为廖钟的门诊部异常忙碌,住院部病床紧张,在收取高额诊金之后,默许了洪大少鸠占鹊巢,直接霸占“患者止步”廖大夫自己房间的恶行。   方思慎打开门,撩起帘子:“人不少,都排队了。”   “你把门帘放下,门开着,窗帘撩起来一点儿。嗯,就一点儿,够了。”洪鑫垚满意地点点头,“好了,你坐我边上来。这样谁过来咱们都能瞅见,外边可瞅不见咱们。”   方思慎无语。简直就是天生的阴谋家,没法比。又觉得他即将要说的不知牵涉到什么机密,一瞬间竟有些想要退缩。揉揉额头,过去坐下:“你说吧,我听着。”   “先说洪大为什么回去告状吧。我爸在京里的投资,花里胡哨有不少,但名头最响最挣钱的,是鑫泰地产。从前年开始,就从洪大手里分了一些给我做;到去年,名义上我是副手,但只要不捅大篓子,一般的主意就随我拿了。最近俩月,我找了些事缠住洪大手脚,然后偷偷把公司最值钱的楼盘和地皮卖掉了。”   方思慎听得很认真,忍不住一惊:“啊……为什么?”   洪鑫垚却没回答,还接着之前的话题往下讲:“因为不能让人知道,又卖得急,多少吃了点亏,不过总数还算过得去。”奸笑,“本来还想从银行再圈一笔出来,没来得及,只好算了。等洪大回过味儿来,气得跳起脚追着我问钱在哪里,我告诉他炒古董上当受骗赔掉了,这丫就连夜赶回河津找我爸告状去了。”   方思慎看他表情,实在不像赔光光的样子。奈何道行太浅,小心翼翼问了句:“真的……都赔掉了?”   洪大少难得地严肃起来:“不好说……就是上次你跟老师看了照片的那批东西,我让人帮我买下来了。”   方思慎愣了半晌才说话:“会不会……太冒险了?”   洪大少打个响指,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这种事,总有点运气成分,不过我觉着赔不了。万一赔了……只好假话变实话了。”   “你不能现在跟你爸说实话么?”   “哈,那话就是骗骗洪大那种傻缺,我爸才不会相信我真把钱炒古董赔光了呢!这不是要做样子给人看嘛。京里的公司被我弄得只剩个空架子,总要给边上人一个交代。你是没看见,我爸揍红了眼,把洪大给吓得,就跟揍的是他似的。开始还等着看好戏,到后来都扑上去拖着,怕他真把我打死了……”   方思慎立刻听出问题来:“既然是做样子,为什么当真生这么大气,要把你胳膊都打折?”   “他确实是真生气,因为我借着这事儿,再一次向他表明,宁可炒古董赔掉裤子,也绝不回去挖矿的坚定决心。”   方思慎又一愣,望住他:“绝不回去挖矿?你不回去继承家业?”   “嗯,不去。”   “那怎么行……”   洪大少挑眉:“怎么不行?也就老头子自己,挖了二十多年乌金,这辈子哪怕死也要死在矿洞里。我没他那种深厚感情,也不觉得那玩意儿还够我再挖一辈子。再说矿上的事自来就是大姐夫两口子跟二姐帮他管,这一年二姐回婆家养胎,主要就是大姐大姐夫在管。你也知道,我大姐夫是倒插门进来的,帮他干了二十年了。我三个外甥都姓洪,老大九月就上高中。你说我回去跟他们一大兜子抢什么抢?有人白干活让我干拿钱,我非抢了人的活来干,这不有病呢是吧?我爸是年纪越大,脑子越抽,跟他明的暗的说过好几次,就是不肯放过我,没辙。”   听他这么一说,家族关系之复杂,恐怕不是外人可以揣测。方思慎有点理解这个家业大概不是那么好接的了。   洪鑫垚舔舔嘴唇,声音压得更低:“我再跟你说件事,明年春天上边不是要换届么,我爸担心换个主儿政策大变,特别是跟乌金这行有关的,风声不太妙。我压根儿无所谓,问题是老头子把矿山当成洪家的命,非跟人死磕。他是信心十足,我可怕他磕出事儿。反正能偷出一点是一点,省得万一搞砸全赔里头……”   因为没法坐,他一直趴在床上,右手吊在床沿外边,左手撑着脑袋跟方思慎说话。这时忽然一声叹息,松了左手,垂头看地,整个人顿时显出一种跟年龄极不相称的萧索意味来。   “我跟你讲,凡是和挖矿沾边的事儿,全他妈没有不黑的……你不是叫我不要做坏事?我就想啊,要真接手干了这个……嘿!迟早有一天,你非得跟我掰了不可……”   方思慎原本听得一阵阵心惊,这时只觉那些所谓内幕争斗无不宛若浮云,唯有这一句重如泰山。慢慢蹲到他面前,对上他的眼睛:“你真的这样想?”   “反正我本来就不喜欢,又不是非我不可,谁爱干谁干去。老头子顽固得要死,我跟他讲真的,他当我是放屁。要不趁着这个机会当众来这么一下子,他怎么可能真听进去?”   方思慎摸摸他的头:“所以你就故意激怒他,挨了这顿打?”   洪鑫垚伸出左爪抓住头上的手,拿到嘴边啃啃,挤眉弄眼:“我们老洪家的男人,有这传统。据说当年我爸打完高句丽,我爷非不肯他回来,让他留在军队里,还托老战友给他安排路子。那他还不是转头就回了老家,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挨打。后来他背了一屁股债承包矿山,那会儿我还没出生呢,听说我爷也是跳起来反对,扛着锄头追出几里地,哈哈……”   得意洋洋总结:“我们家就这作风,要不我跟你说健身馆跑那么勤就为这个呢。我都动过念头去练个金钟罩铁布衫你知道吗?可惜没找着人教……”   方思慎被他逗乐了。过了一会儿,手指轻点那石膏模子:“不管怎么样,也太过分了。这么没轻没重,万一……难道你爸爸就不会后悔么?”   洪鑫垚忽然不说话了。把他那只手也抓过来,手指尖一根一根挨着轻轻啃过去。啃完最后一根,慢腾腾道:“以前后没后悔我不知道,这一回十有八九气还没消,就别提后悔了。”   “胳膊都打折了还不消气,莫非真的要,真的要……”如此残暴的家教,方思慎不能想象,也无法接受。   “咳,我都跟你说了吧。我给了江彩云十万块,让她冒充我女朋友找到我爸,当着一堆人的面告状,说我搞同性恋。我爸审问的时候,我坦白认了。所以,这条胳膊折得一点也不冤枉。”   方思慎站起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洪鑫垚注意到他的脸色,心头跳了跳,故作轻松得意:“星期五下午,我爸跟洪大他们在翠微楼吃饭,我把地址给了江彩云。他们一直以为我在学校有女朋友,她去得正好。这妞胆子忒大,跟我爸面前,放泼放得那叫一个专业……”   方思慎明白了。炒古董赔钱也好,不肯回老家挖矿也好,怎及跟男人混在一起,断子绝孙来得厉害?这条胳膊,果然折得不冤枉。想起他星期四晚上跟星期五上午都和自己在一起,竟是从头到尾半点马脚也不露。这等城府定力,干出的偏是那鲁莽玩命的事,不禁气得一阵阵心口疼。   指着他脑袋问:“这件事我跟你怎么说的,你还记不记得?”   “记得。你说……要提前跟你商量。”洪大少抬起头,露出可怜兮兮模样,“我想反正是要挨打,不如好好利用利用,升一升性价比,搁一块儿一次性了结算了……”   “你!这能放一块儿说么?这次是你运气好,只断了胳膊。如果运气不好,谁知道会打伤什么地方,有什么后果?再说万一把你父亲气出病来,你怎么收场?马上就期末考试了,你这样乱来,真是,真是……”   方思慎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气得不知如何是好。   “那个,你坐下来,别生气……”洪鑫垚小声说着,伸长左手去扯他衣服。方思慎转得自己头晕,只好坐下。   “我爸以为我在外边卖的地方跟男人鬼混呢,就当是先给他打个预防针。你知不知道,为了挨这顿打,我可是足足准备了两个月。江彩云这个算是意外,那也计划了一星期,哪能真让他揍出终身残疾来。我爸被我从小到大气了这么多年,早免疫了,没那么容易气出病。我可是运那啥,就是在帐篷里琢磨那个,叫啥来着?”   “运筹帷幄!”   “没错,运筹帷幄,跟诸葛孔明好有一比……而且你都给你爸说了,我不跟进一下,岂不是显得你男人太怂了么……”   方思慎已经气得完全不愿理他了。   廖钟的诊所地方紧张,正好隔壁院子有空房,当晚就租了下来。从这天起,方思慎除去上课和课题组固定活动,剩余时间全部搭在了这里。   洪鑫垚身上血痂结得后背屁股大腿一道道全是,没法仰着睡。胸前吊着骨折的胳膊,更不能趴着睡,只得每天晚上同一个姿势,左面侧睡。方思慎怕他睡着了乱动,临睡前拿毛巾把右胳膊固定在床框上,早晨再解开。自己则躺在他身前,因为洪大少只要怀里贴着人,就不会翻身乱滚。这么绷着神经几天睡下来,受伤的挺惬意,没受伤的骨头都僵了。   饭菜有时从学校食堂带过来,有时方思慎抽空回家做。实在顾不上,洪大少就上廖大夫那里去蹭。   这天黄昏,洪鑫垚啃着方思慎炖的排骨,望着院子里几个同住的民工光膀子冲凉的冲凉,煮饭的煮饭,几排破衣烂衫挂在斜牵的电线上,龇牙:“我打赌我爸死活也猜不着我躲在这儿,哈哈!让他找,看他挖地三尺还是翻遍京城,等他再被催回河津去,我就暂时安全了……”   此地本属鱼龙混杂场所,洪方二人虽然显眼,但也不致太过惹人注目。民工们一天早出晚归,累得像死狗,又知道是廖大夫的病人,没人来管他们的闲事。   方思慎看见他这副欠扁模样就来气,添了碗饭,不锈钢勺子狠狠戳到碗里:“吃!”   洪大少眨巴眨巴眼,觉得提出喂饭要求多半会被驳回,左手刚要抓起勺子自己吃,被捉住了。看他板着脸拿过湿毛巾,仔仔细细擦干净满手油腻,不由得涎皮赖脸道:“我就说你喂我不是更省事?这么一遍二遍的,回头不小心沾衣服上还得你洗……”   方思慎额上青筋直跳:“闭嘴!”   吃完饭,到院中公用龙头下接了桶水进屋,烧壶开水对热,在耐性和容忍度的持续挑战中帮他擦洗。擦到最后,连他爸怎么不把两条腿也打断这种念头都冒出来了……   晚上,搬出书本督促复习。照方思慎的想法,期末考试肯定没法参加,只能下学期开学补考。洪大少表面敷衍得十分到位,心里却另有打算:能替考的就找人替了,不能替的左手出场糊弄一下,事后跟老师打点打点。如此算来,非得补考的科目,顶多剩下两三门,当然,包括眼前这位上的那门。   日子欢快而充实地飞速流逝。   期末考试前夕,洪要革返回河津,洪锡长等原驻京骨干也跟走大半,洪鑫垚于是吊着胳膊大摇大摆出现在校园里。洪大少如今在京城的形象,已然彻底崩坏:男女通吃的花花公子,暴发户二世祖,愚蠢又无能,两年搞垮自家公司,败掉钱财上亿……一时沦为圈内笑谈。   方笃之从花旗国出差归来,因旅途劳顿,身体欠安,住进医院休养。方思慎担心了几天,终于看出端倪,父亲这是把高干病房当了旅馆。却也只能配合着时不时过去陪陪,再时不时往四合院照顾那一个,心中万般无可奈何。   等期末考试结束,又安排好假期课题进度,方思慎就跟父亲商量陪华鼎松去青丘白水还愿的事。他以为阻碍会颇大,不想方笃之只稍微思量一番,就同意了。   这天方思慎留在四合院,时近中午还睡着。洪大少胳膊受伤,反把其他健康部位的功能发挥得愈加生龙活虎淋漓尽致。一脸餍足,歪在客厅沙发上给老丈人打电话。   “叔,听说我哥想陪华老头去趟青丘白水,您同意了?那件事怎么办?肯定瞒他不住,您说,还是我说?”   方笃之很为难:“早知道会这样,就不答应他去了,谁知道事情偏偏赶得这么寸。”想想,“还是我来说吧。他总归要知道,伤心是难免的,过去了也就好了。”   “正好我二姐快生孩子了,我要替爸妈过去看看,争取跟我哥顺道走。”   “那太好了,有你在,我就放心多了。”把这件事商量妥当,方笃之闲闲道,“小尧,查账的果然来了。”   洪鑫垚坐直身:“查到您那儿了?”   “目前还没有,怕是快了。要不我答应小思出门呢,就是免得他撞个正着,白担心。”   “情形怎么样?”   “哼,上百个子课题,几千名参与人员,还有那些根本没法确切估价的原始资料,随他们查去!想要查个明白,看他耗到哪年哪月……”   第84章   为了华鼎松青丘白水了却夙愿之行,方思慎花了许多工夫做准备。在疗养院医生那里详细咨询一番,开出航空公司要求的身体状况证明,把凡是能想到的可能要用的衣物药品都打点齐全,自己的东西全部加起来却只有半背包。   等一切妥当,正好洪鑫垚拆了石膏。他坚决不肯回家,他妈只得把捎给未出世小外孙的东西让人带到京里。   临走前两天,方思慎在医院陪父亲。方笃之无微不至地叮嘱过后,忽然语重心长唤了儿子一声:“小思。”   “嗯,爸爸,还有什么事?”方思慎正把父亲给的接待人联系方式存到手机里。方大院长并不认为洪家大少有义务全程陪同,故而联系了辽州青丘大学国学院的一位熟人帮忙,安排个本地学生接待。以华鼎松的身份地位,这是十分顺理成章的事。对于地方二三级院校来说,尽管纯属私人事务,能有机会接触泰斗级老学者,也一样相当重视。   “小思,这趟你还打算去阿赫拉吗?”   “可能先不去了。老师只需要到也里古涅,再往里走怕他身体受不了。医生也不赞成久待,住几天就回来。不过,如果接待的人稳妥的话,也许我自己抽出一个白天……”   方笃之打断他:“小思,爸爸要告诉你一件事”   方思慎抬头:“什么事?”   “你连叔没了。”   “您说什么?”   “你连叔没了。”   方笃之看儿子好像没听懂似的望着自己,眼睛都不眨一下,心里顿时针扎一样难受。他跟连富海并没有深厚的关系,却很清楚这个人在儿子的人生中是什么地位。   方思慎喃喃道:“上回不是好好的……怎么会没了呢?爸,这……是真的吗?真的是连叔?您怎么知道的?”   “一个多月了,我上星期才得到消息。大概两个月前,阿赫拉镇长跟林管所所长都下去了,不想新换的两个对棚区改造更加上心,为了动员居民搬迁,拆了许多旧窝棚房子。可能是误拆了个人自家盖的砖房,闹出了人命。那家人本是林场退休的工人,跟连富海怕是有些关系。谁也没想到,他会拿枪去射击新上任的镇长跟所长,然后自杀……”   方笃之握住儿子冰冷的手:“小思,如果不是你又要去,我情愿你一辈子都不知道这件事。现在当地对相关消息封锁很严,你这趟过去,就是纯粹陪华大鼎怀旧,到了也里古涅马上止步,懂吗?那边基层人事变化很大,只要不张扬,没有人会注意到你们。实在想知道什么,可以问洪歆尧。无论如何,不要有任何多余的想法。”   把儿子的手紧紧攥在掌中:“小思,你要明白……没有用。”   “连叔……就这样没了?……我明白,没有用……”方思慎的眼泪不自觉涌出来,一串串落到地上。   “他身上背着两条人命,再大的冤屈,也洗不白了。等过几年,事情沉下去,再设法安葬吧。小思,爸爸知道你难过。你一定要陪华大鼎去,爸爸也不拦你。但是你得记住,别让爸爸担心。”方笃之揩去他面颊上的泪水,“爸爸只求你这一件事,别让我担心。”   “好……”方思慎红着眼睛木然点头,“我不让您担心。”   晚上,他静静躺了很久,忽然道:“爸爸,难道公理正义,真的只能存在于信仰之中?”   方笃之沉默许久,回答他:“小思,如你所言,还须以信仰尚存为前提。”   连信仰都不复存在,更遑论信仰是什么。   这真是一个令人绝望而悲恸的答案。   过了一会儿,做父亲的又道:“小思,别想了。人只能为自己做出选择。你所提及的东西,一曰公,一曰正,都需要他人的配合,不是做好自己就能实现的。力所不及,如之奈何?别太伤心了。你得知道,你伤心,爸爸就担心。”   第二天,方院长很欣慰地看到儿子渐渐恢复正常。   去图安坐的是头等舱,华鼎松坚持不接受赞助,连徒弟的份一起包下,洪大少不得不妥协。从上飞机起,老头儿就莫名激动,方思慎万般小心陪在身边,直到他打起瞌睡,才有工夫跟洪鑫垚说话。   双手盖住脸,低声道:“连叔的事,你没告诉我。”   洪鑫垚把他的头挪到自己肩膀上,空调温度有点低,又把毛毯搭在他身上,然后在耳边说了三个字:“我不敢。”   觉出他情绪低落到极点,在额头上轻轻落下一个满含安慰的吻。一排四个座,因为人不满,华鼎松占了两个,他俩挨着,因此不用担心被后面看见。   “操蛋的事总是那么多,不怕你伤心,只怕你伤心不过来。你一难过,混蛋们就高兴了。连叔的后事有人盯着,只是现在不能提,你别着急。下飞机我先送你们去宾馆,明天上午等我一起走。别想那么多,好好陪老师溜达。这把年纪,等不到第二回了。”   因为不敢让老人赶得太急,整个日程安排得十分松动。   方思慎打起精神笑笑,摸摸他的脸:“我知道。”又问,“你真的要跟我们一起去也里古涅?”   “嗯,一起去。七八十岁的老教授,俩跟班不是很正常?我姐听说是陪老师,二话没说就答应了。等送走你们,我再回她家去住。反正要躲到开学,她别到时候嫌烦撵我就成。”   有人举着牌子站在大厅,是青丘大学国学院负责接待的一位行政助理,自我介绍姓孙,古夏语专业在职博士。接到华老先生,十分高兴:“车就在外面。”   出来一看,是定好的出租。洪鑫垚便道:“我们有车,麻烦你跟着就行。”招招手,一辆黑色轿车开过来停下。杜焕新想得周到,开车的还是小刘。见有外人在,小刘沉默着笑一笑,便去搬行李。   图安夏季凉爽宜人,气温比京城低了足有十度不止,幸亏在飞机上就提前加了衣服。坐在车里,方思慎又拿出一件外套给老师穿上。华鼎松从下飞机那一刻起,就表现得十分恍惚,一句话也不说,总是不停东张西望,每一步都得人提醒搀扶。   “我们先在图安住一晚,明天早上出发去也里古涅。路上要走五个小时,今天去的话太赶了。”方思慎温言细语给老师解释。他知道老人这般反应,是心理冲击太大,需要时间慢慢缓和,故而声音放得格外低柔。   指着车窗外面道:“这一段是草原,再过一段就是森林了。这边的城市,没有哪一座不是被山林包围着,草原其实非常少。冬天来都一样,全是白的,现在多好看,您瞧那一层又一层,色彩流溢变化,是不是真的像锦绣一般?”   洪鑫垚前两次来都是在冬天,头一回见识林区夏季美景,几乎目瞪口呆。   “我娘!真漂亮……早知道这么漂亮,早就该这个时候来才对。”   方思慎抿嘴微笑:“还有更漂亮的。也里古涅那边比这里美得多。”   华鼎松终于沙哑着嗓子开口:“那黄的……是什么?”   一大片金色自天边流淌而下,仿佛阳光化在了大地身上。   “是油菜花,这个时候开得正好。”方思慎心里松了一口气,老师终于出声说话了。   到达预订好的宾馆,后边孙博士一下车,立刻跑过来帮忙拿东西办手续。   办到一半,才想起过来问是不是三位都住。   洪鑫垚道:“我有亲戚在这边,今天先住亲戚家里。去也里古涅的车他们也帮忙找好了,不用出租。”   “啊,那好。”孙博士小跑几步,继续去前台忙活。   洪大少看了一会儿,心中评价这人虽然不算十分伶俐,但胜在殷勤。本打算连人带车一块儿退掉,这时想一想,倒不急了。毕竟这趟再去也里古涅,不适合暴露身份。有这么一个人出面,光明正大,方便许多。   等他们安顿好,打个招呼,转身和小刘走出宾馆,亲亲热热叫了一声:“刘哥!”   小刘显然也非常高兴:“洪少,杜处让我这几天跟你。”   洪玉兰在家等着他,八个月身孕,尺寸已经相当可观。看见一大堆娘家捎来的东西,又哭又笑,抓着弟弟瞅来瞅去。   “姐,这才多久,你就想我想成这样?”   “臭小子!爸好不?妈好不?大姐他们,还有小龙小虎小凤都好?”   洪鑫垚笑嘻嘻地应付着二姐,心里却一丝丝发凉。洪玉兰怀孕后,洪母屡次表达对女儿的思念,希望能接回娘家住住,这边却始终不肯放人。开始都以为是杜家对未出世的长孙太过看重,不愿冒丝毫风险。然而到了这个时候,洪鑫垚相信父母应该也看出来了,他们的亲家恐怕是懒得趟浑水……   晚饭席上,杜焕新对小舅子一如既往地热情亲近。只是每当洪鑫垚暗示某些问题时,总会被这位滑不留手的姐夫拐到别的地方去。他有些失落,又感到放心。无论如何,二姐在这里是绝对安全的。   第二天,小刘换了辆半新不旧的吉普车,车牌竟然是也里古涅市的。见洪鑫垚打量,道:“样子一般,性能不错,舒服。”   开到宾馆接人,洪大少发现孙博士比起昨天倍加殷勤,方思慎这正牌弟子都快要没机会靠近老头儿,偷个空笑问:“你失业了?”   方思慎也笑,悄声答道:“昨天老师拿了两千块劳务费。”从昨晚到今早,每每他要做什么,那位孙师兄马上就抢过去。他实在争不过,看华鼎松冲自己挤眼乐,索性放手,只在必要的时候给予口头指导。   孙博士是图安本地人,一路都在向华老解说家乡美景。五个小时的车程,加上中间在休息站歇半小时,华鼎松竟从头撑到尾,且有越来越亢奋的趋势。方思慎暗暗担心,下了车,见孙博士还打算继续介绍街头风物,赶紧道:“孙师兄,老师有睡午觉的习惯,能不能抓紧时间吃饭,然后让老师好好休息?”   “啊,对,先吃饭,让华老好好休息。对不起,我疏忽了……”   为方便省事,午饭就在宾馆餐厅吃。饭桌上孙博士谈兴又起,洪大少见状,扯出一个笑脸靠过去,兴致勃勃虚心请教,好让那师生二人清静吃饭。   方思慎给华鼎松盛了一小碗汆鱼肉丸子,把素拌柳蒿芽端到他跟前,又夹了一小碟炝炒五花肉酸菜下饭。老头吃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问他:“这就……到了?”   “是的,到了。这里就是也里古涅左旗。”   “那……芒干道在哪儿啊?”   “在也里古涅右旗边上。从前芒干道林场名气最大,所以整个也里古涅统称芒干道,大家叫习惯了,也就没有特地区分。您吃完饭先睡会儿,我跟孙师兄打听下左旗老林场还在不在,咱们明儿再去看。”   又吃了一阵,华鼎松开始靠着椅背犯困。方思慎放下筷子,把老师送到房间睡下,出来接着吃饭。洪鑫垚招呼服务员,加了两个清淡的热菜搁他面前。   孙博士这才发现他去而复返:“咦,华老呢?”   “老人家容易累,先休息去了。”   “啊,也是……”   方思慎望着他:“孙师兄,老师这次来,其实是想祭拜一位亲人。”   孙博士有些意外:“啊,不知道坟墓修在哪里?”   “没有坟墓,是在共和二十七年的森林山火中不幸去世的。想麻烦孙师兄,帮忙问问当年的老林场还在不在。如果能打听到那场大火的具体位置,更加感激不尽。我们到地头看看,拜上一拜,也就这样了。”   “共和二十七年?这可够久的了。我倒是有同学在这边,恐怕还得问他们家里长辈才行。”   “劳烦师兄了。”   “看你说的,这么客气做什么。”孙博士被他一口一句师兄叫得浑身轻飘飘,当即拿出手机联系熟人,打听情况。   一圈问下来,还真有那记性好的过来人,说得一清二楚。   “老林场还在,虽然每年采伐指标就那么一丁点儿,倒也没关门。地方好找得很,顺着市区大道出城,拐弯往东一直走,道边就能看见,一面挨着大道,一面挨着河滩。当年那场大火,就是从河对岸烧起来的,一直烧到河边,幸亏有河挡着,才没烧到林场来。问到的人亲自上山扑过火,说的准没错。不过据他讲,现在对岸不好去,根本没路。不如……就在这边河滩看看?”   方思慎点头:“行,就去林场,在这边河滩看看吧。”   吃完饭,大半天路途奔波,都有些累了,无一例外回房休息。入住手续是孙博士办的,五个人三间房,华鼎松独自一间,洪鑫垚抽走两张房卡,顺手给方思慎一张,剩下司机小刘和孙博士同住。方思慎先去看了看老师,回来对洪鑫垚道:“这里不是疗养院,晚上我得过去守着。”   洪大少正仰面躺在床上,闻言一把将他拉下来趴自己身上:“麻烦……早知道,不如带个护工。”   没听见回答,撑起头一看,他闭着眼睛静静伏在胸前,寂然无动。心里忽地一酸,双手圈上他的腰。   许久,听见他问:“胳膊还疼吗?”   “偶尔有一点。”   “别忘了按时做复健。”   “嗯,记着呢。”   “你二姐还好?”   “挺好。肚子大得像热气球。”   方思慎笑了。他对那个泼辣能干的女子还有印象,想象不出来肚子大得像热气球什么模样。   “暑假这么长,真的不回去?”   “不能回去啊,我爸气消没消是一回事。胳膊没好全,不敢让我妈知道。要让她知道了,还不得哭死。”   “那抽点时间看看书,准备补考。”   洪大少低声哀嚎:“我就知道……”   “我爸还在医院住着。我总觉得……他有事。”   “你爸是人精,不用你操心。”   方思慎叹气。   “老师这些天迷糊的时候越来越多了……”   洪鑫垚下巴蹭蹭他头顶:“人老了,免不了的。”   方思慎睁开眼睛:“他可能要睡到晚饭后,咱们也都歇会儿。”起身要去旁边的床,被洪鑫垚拉住。   “太窄了,不好睡。”   那一个把他拖下来:“再大的床,不也就睡这么点儿宽?嗯,凉快真好,使劲儿挤也不热……”   第85章   第二天,方思慎起早去市场买了白烛线香和几样新鲜水果。吃过早饭,一行人直奔目的地,原也里古涅左旗林场。   沿途景色极佳。出了市区,林海碧涛随风起伏,各色野花点缀其间,将蓝天白云放逐到视野极限处。偶有河流水泊隐现,如玉带明珠闪耀。无限清新远大气象,寥廓耳目,涤荡心胸。   大概知道是去祭奠逝者,加上当事人沉默肃穆的神态,爱说话的孙博士居然也安静下来。只有方思慎偶尔向老师解说几句,声音轻缓低回,叫人不敢随意开腔破坏。   “看这些树的大小,都不会超过三十年。我小时候,芒干道那边还有些原始林子,随便哪棵树,一个大人都合抱不过来。人走进去,真正遮天蔽日。最深的地方,白天也要打手电……”   方思慎无法预料华鼎松到了目的地会是什么反应。看他偏头望自己一眼,知道是想接着往下听,稍感放心。   “夏天最有意思,什么好吃的都有。蘑菇最多,咱们昨儿晚饭吃的就是。那个新鲜白蘑,我可是十几年没吃到了,味道还跟以前一样好。我小时候不爱采蘑菇,嫌累,就爱采野果。林子里野果干净,不用洗,摘下来直接送嘴里。水葡萄、山丁子、羊奶子、蓝甸果、面果儿、还有松塔,这个得拿回家煮着吃……明天咱们上市场,我一样一样指给您看,都买点儿尝尝。就不知道现在是不是有的卖。”   孙博士终于等到搭话的机会:“有,应该有。图安都有卖的,这儿更该有了。”他比方思慎还大几岁,因为父母都是外调来的文职人员,从小在图安市里长大。虽说近在咫尺,方思慎所描述的森林生活,其实从来没有经历过。他昨天一个劲儿展现家乡自豪感,没想到同行有个真正的林区人,惊奇归惊奇,倒并不尴尬。忍不住好奇追问,方思慎只说少年时随长辈去了外地。   华鼎松忽问:“夏天……长不长?”   孙博士赶紧回答:“夏天好,可惜就是太短,最多两个月,过了八月就降温,十月就该下雪了。”   “冬天……很冷吧?”   “确实冷。不过不出门还好,屋里暖气足。就是出门,只要不刮风,别在外头待太久,衣服穿够了,也没有冷到受不了的地步。”   华鼎松望着窗外:“要伐木头……怎么能不出门呢?”   孙博士哑口。   方思慎斟酌着道:“工人们真干起活儿来,冷其实是次要的。深雪伐木,劳累和意外比寒冷更危险。特别是力气不够,经验不足的人,很容易受伤。树干倒错方向,工具机器故障,路面结冰打滑,诸如此类,都可能危及性命……”   华鼎松等他说了一段,又问:“森林山火,你见过?”   “远远见过几次。烧得最厉害的那次,近处全是黑色的浓烟,远处红得像彩霞。大树就是一根根火炬,天都好像要烧化了。那个时候,设备技术都不够,这样的大火,根本没办法,只能用沙土堆出隔离带,等着它烧完烧尽。小一点的,也全靠人工扑灭。只要着火,除了老人小孩,林场所有的人都去。有时候几天不下山,下山都黑得跟黑瞎子似的。不过只要及时撤离,一般不会有生命危险,除非是……”   见华鼎松稳坐不动,顿一顿,声音更轻更慢:“除非是……被烟熏着眼睛,辨不清方向,迷路没走出来;又或者,突然刮风增大火势,没来得及撤退;也有余火没扑净,放松疏忽,结果复燃烧着人的情况……”   接下来,再没有人说话。   到达林场,孙博士打了个电话,看门的啥也没问,就把他们放进去了。   几个人下车慢慢往河滩走。马路与河滩之间,一大片夯实的平地上,零星堆着些木头。白色蒲公英和雏菊与紫色的杜鹃花交相辉映,纯洁而又艳丽。越近河滩,花儿就越密集。放眼望去,以绿波碧草森林为底色,怒放的花丛宛若堆锦云霞,绚烂缤纷到令人失语。   如果之前方思慎所形容的森林火场是地狱,那么眼前美景,就是天堂。   方思慎指指对岸,波光潋滟映衬下,有如童话幻境般迷人。   “老师,应该就在那里……孙师兄说那边如今已经没路了,进不去。咱们就在这儿看看,好不好?”   见华鼎松没表示,方思慎回头望望。   洪鑫垚明白他的意思,招呼小刘就地取材,搬了几截树桩子过来,架起两块木板,一个简易祭台便搭成了。   方思慎请孙博士搀着华鼎松,自己弯下腰,把香烛水果一样样摆好,然后采了束野花供在台前。   洪鑫垚掏出打火机,方思慎摇头:“不点了,林中慎火。”   搀住华鼎松:“老师……”   嘶哑苍老的声音陡然响起,打破了天堂般的美丽与宁静: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   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   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   ……   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   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   ……   肴案盈我前,亲旧哭我傍。   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   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   ……   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嶣嶤。   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   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   ……”   竟然是陶潜的挽歌。   质朴苍凉的诗句,剜心剔骨的哀伤。   止不住的泪水消失在泥土里,方思慎紧紧扶住身边衰弱龙钟的老人,不知这千秋挽歌,究竟为谁而唱。   为华安时,为华鼎松自己。   为连富海,为何慎思,为蒋晓岚。   为所有含恨而终的生命,为一切不得永安的灵魂。   一曲终了,华鼎松对着虚空喃喃自语:“小安,快了……爸爸很快……就能见到你跟你妈了……”   午饭吃得相当沉闷。华鼎松被劝着勉强吃几口,便回房间躺下了。方思慎看孙博士接了好几个本地熟人电话,道:“今天下午不出去了,明天上午稍微逛逛,下午回图安。孙师兄有什么活动尽管去,没关系的。”   孙博士推托一番,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了。洪鑫垚干脆给小刘也放半天假,随他自己找地儿消遣。   方思慎照例探看老师一番,才回到房间。   洪鑫垚坐在床上,抬头看他:“你中午也没吃几口,饿不饿?”   方思慎摇头,挨着他坐下。   洪鑫垚定定瞧了他一阵,伸手把脑袋扳过来冲着自己:“你别这样,我看着难受。”   捧起他的脸,大拇指从眼窝下的淡淡青影上滑过:“夜里没睡好是不是?”   “嗯,睡不多久就醒。”   “那现在睡会儿?”   方思慎闭上眼睛,旋即睁开:“脑子里总像绷着一根弦,嗡嗡响,睡不着。”   “你这样不成……你看我脑子里成天绷着十七八根弦,简直跟开音乐会似的,那还不是只要想睡,闭眼就着,天塌下来都不管。你得跟我学……”   方思慎笑了。   洪鑫垚低头碰碰他嘴唇,忽道:“来,我让你没工夫瞎想,就能睡着了。”   不由分说,舌尖顶开门户,变换角度越过重重阻碍,探进去追逐纠缠。一只手环住肩膀,一只手开始解脖子下的纽扣。   “别……嗯……”   洪鑫垚猛地收紧胳膊翻身压倒,顺势扯过被子:“真凉快,盖上点儿。”   方思慎伸手撑住:“不……”   对上他深邃明亮的眼睛,满溢着依恋与担忧,不知为什么,一瞬间失去了任何抵挡的愿望,双手放弃般垂了下去。   ——也许,唯有浓烈而又纯粹的爱情,可以驱散人生腐骨蚀心的凄凉吧。   微微偏过脑袋,合上眼睛,把修长白皙的侧颈暴露在对方唇齿之间。   这个动作让洪鑫垚一愣,随即颤抖着去脱剩下的衣服,竟似比第一次碰触更加激动。他是这样温柔小心,剥下来一点,就亲一亲,立刻用被子捂上。好像孩子得到了最心爱的宝贝,爱不释手,又生怕被别人眼红抢夺,于是连自己都舍不得多看。   仿佛感觉到他全心全意的对待,方思慎不由得彻底放松,什么也不想,任凭他如何摆弄。   自己能给的,不过就是这些。他这样喜欢,何不倾尽所有?   终于脱到两人之间再无一丝阻隔,洪鑫垚张开手脚,将方思慎密密实实拢在身下,再一点点从下往上亲吻,最后停留在脸上,永不厌倦般一遍遍掠过他的眉毛、眼睛、鼻子……终于,当他又一次亲到嘴唇的时候,方思慎抱住那颗滚个不停的脑袋,轻轻咬了回去。   “哼!……”好似陡然一阵狂风,掀起惊涛骇浪,再也无法平息。   不知什么时候,下边已然湿成一片。洪鑫垚就这样把自己送进他身体里,然后将他整个搂在怀中死命箍紧,似乎如此就能把他也揉进自己身体里一般。   “方思慎,你以前问我,心里慌不慌……今天看见你陪着老头子哭,你知不知道,我这里……就像掏空了一样,慌得要命……人太可怜……太渺小……没办法的时候,就真的没办法。打个比方,我只想要你高兴,这么一点小事,居然……居然愣是他妈做不到……”   华鼎松那一曲似懂非懂的挽歌,令洪鑫垚犹如置身冰天雪地的芒干道,回到自己以为方思慎死去的那一刻。时隔半年,洪大少后知后觉地领悟到,人生无常,谁也没有资格恣意嚣张,偶有所得,不过是老天仁慈施舍的报偿。   平生头一回,在无惊无险中尝到了心慌的滋味。   “我就想……让你高兴点儿,为什么……一点办法也没有……”   方思慎忍不住要流泪:“你很好,我很高兴,真的。”   他想,付出的同时,得到的永远更多,何其幸运。   回抱住他:“来吧,让我没工夫瞎想,然后睡一觉……”   方思慎这一觉,直睡得错过晚饭。   孙博士和小刘都没回来,就最老的跟最小的两个。洪鑫垚拿着菜单,一样样问过华鼎松意见,点了两荤两素。菜上了桌,要回房去叫人,当老师的慢悠悠道:“别去了。他晚上陪着我老头子,睡不安稳。”   洪大少又坐下了,问服务员餐厅供不供应夜宵,得到肯定答复,点点头,拿筷子吃饭。一边吃,一边不忘照应长辈。他本是惯于应酬精于殷勤的主,这时上心伺候起人来,虽不及方思慎真心实意,却还要更加圆滑周到几分,把服务员使唤得团团转。   华鼎松睡了半天,似乎放下精神包袱,看上去振作许多。闲谈中问洪鑫垚:“上次那批东西,怎么样了?”   方思慎准备答辩期间,洪大少曾经百忙之中抽空,把花旗国传过来的详细资料呈送华教授过目,最终拍板决定买下那批古董。   “已经拿下了。”   华鼎松哦一声,吃两口菜,叹道:“我这辈子,恐怕是看不到了。”   “哪能呢,您健康长寿,回头咱一块儿上花旗国看去。”   都知道大夏国文物许进不许出的规矩,短期内洪鑫垚是不可能把东西运回来的。   华鼎松哼道:“又拿瞎话哄我老头子。”   洪鑫垚笑笑,盛碗汤送上去:“您尝尝这个汆羊肉,特别嫩,一点不膻。”   华鼎松眨眨小眼:“我是不指望看了。不过花旗国太远,谁看都不方便。你没想过把东西转到明珠岛?古物不要捂着,之前的主就是捂得太厉害了。东西得给人看,让人研究,把它附属的价值都挖掘出来……”   “那万一……有人说是假的呢?”   华鼎松唏哩呼噜吃着汆羊肉,含含糊糊道:“就当交学费了呗。”   直到晚饭吃完,洪大少恭恭敬敬端来水杯,请教授吃药,才从鼻子里哼一声:“真的假不了,你怕什么!”药丸咽下去,盯住眼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老头我还有一句话,听不听当然在你。东西既然已经拿下,就不要轻易让出去。实在要出手,也别再卖给外人了。”   次日,几人将也里古涅市区悠闲从容地逛了逛。那些过分沉痛的悲伤太不适于持续,只适于封存在心海深处。华鼎松仿佛一夜间回到平时谈笑恣肆的派头,比身边任何一个晚辈都兴致高昂。洪方二人拎着心陪他说笑,殷勤的孙博士更是鞍前马后效劳。   早饭在本地一家老字号品尝有名的砂锅馅饼,然后去市场把各色野果都尝了尝。洪大少迫不及待抓起一把果子塞进嘴里,酸得眉毛鼻子皱成团。三个有经验的笑完才告诉他,得拌白糖吃。买了一堆松塔,老少两个纯种外地人又学习怎么嗑松子。华鼎松嚼着徒弟孝敬的松仁,看洪大少半天吃不到口里,乐得嘴角都咧歪了。   午饭稍微提前吃的,饭后让老人睡了会儿中觉,开车返回图安。半路洪鑫垚接了个电话,只嗯一下,再没有出声。车子开出好长一段,方思慎无意中瞥一眼,看见他手机还贴在耳朵上,脸上表情是从未见过的严肃,心中没由来一紧。终于等到他放下电话,很想问一句,看看左右两边坐着的人,忍住了。   华鼎松在打瞌睡,途中路过休息站干脆没停。天气好,路况也不错,车速比来时快不少,四个半小时就回到了图安宾馆。孙博士约好明天早上来送机,暂且告辞回家。夏季是旅游避暑高峰,图安到京城,每日两趟航班对开,定的是第二天上午的机票。   洪鑫垚让小刘守在门口,和方思慎一起跟进华鼎松房间。不等他坐下,问:“你手机呢?”   方思慎掏出来。他马上接过去,手指噌噌点按几下:“我把跟我有关的内容全删了,回去换个手机,这个先不要用了。”   方思慎看着他,等下一步解释。   “这机子国内没货,不便宜,万一有长眼睛的认出来,会很麻烦。”   看方思慎要说话,抓住他肩膀:“我家里出事了,我得马上回去。记住,我们只是凑巧同一班飞机来的,下飞机以后,再没有见面。我的事,你什么也不知道。这只是以防万一,应该不会有人问到学校去。假如真的……”飞快地在他唇上亲一下,“真的有人去学校打听,最多……就像江彩云看见的那样。归根到底,你什么都不知道。”   转身向华鼎松鞠一躬:“老师,对不起,明天不能去机场送您了,您多保重。”   向门口迈出两步,又回头,仿佛知道方思慎要说什么:“放心,没什么大不了,总要摆平的。还有,千万不要找我,我会找你。”   直到房门关上,方思慎还处在极度恍惚之中。   老师的声音好似从无限遥远处传来:“这小子不是一般人,你别操空心。”   【第二卷终】 【卷三 与君笑看龙蛇走】   第86章   方思慎买下好几份政经时事类报纸,等着老板找钱。因为经常光顾,那老板已然认得他,边数钱边搭话:“这南边干旱北边大水,老天爷完全倒了个个儿!抓多少个贪官也没用!瞧见没有,又揪出一个,今儿头版……”   “谢谢。”接过零钱,方思慎把大标题翻翻,过马路进了医院。这些都是给父亲买的,方笃之更习惯看报纸,不像年轻人愿意上网。边走边浏览,等出电梯到病房门口,主要目录已经看得差不多。几个星期前闹得沸沸扬扬的河津矿难,不过月余工夫,竟然销声匿迹,字里行间找不到丝毫线索。头版除去重要人物动向,就是某位高官贪污获刑的报道。国际版有则夏国留学生在花旗国遭遇绑架的新闻,因为跟自己无关,方思慎匆匆扫过,并未在意。   前些日子时不时进出的陌生人最近消失了,方思慎还是无意中听见护工们背后议论,才知道是来调查监视自己父亲的官方人员。小心问了问,方大院长一派清高倨傲打发了儿子。方思慎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或者相信多少。待见门庭重新冷落下来,大大松了一口气。   方笃之接过儿子递来的报纸,一面喝茶一面随意翻看,悠闲自在中派头十足。   “爸,您说,河津的事……怎么就一点消息都没有了呢?”悬心等待是最磨人的,方思慎的心情比一个月前更加焦虑不安,却只能强自压抑,生怕多余的情绪被父亲看出异样。   根据官媒的说法,七月下旬,晋州河津一乌金矿洞发生爆炸,引起塌方透水连环事故,埋在底下的矿工无一生还。然而在那之后,整件事很快在各执一端的描述中变得模糊混乱。事故原因、遇难人数、救援措施、调查经过……任何一个环节都涌现出各种不同说法。连官媒都常常自相矛盾,更别提网络上离奇诡谲的口水战,叫人莫衷一是。   方思慎上心留意,实在看不明白到底如何情势。方笃之也很关心洪家,追了几天新闻之后道:“现在还难说,只能等……咱们使不上力,别多想,应该不会有太大的事。”就撇开了。   方思慎却无法这般潇洒,天天刷网页关注。他等闲不看这些社会时事,不由看得十分难受憋气,心想那么多条人命在里头,希望能够稳妥善后。不料个把月过去,竟似不了了之了似的,相关内容一条也看不到了。   此刻,方笃之听儿子这么问,悠然回答:“没消息,那就是压下去了。再僵持一阵,等各方面条件谈好,自然就会了结。”   针对金帛工程的调查最近也消停不少,好些日子没来啰皂。方大院长略加综合分析,认为于此相持阶段,守成派积极防御策略奏效,优势明显。因此说这话的时候,心态放松,语气平淡。   父亲语调间不加掩饰的势利倾向和强者逻辑让方思慎很不舒服。但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过去如此,以后也必将如此。至少知道洪鑫垚应该是平安的,也就放心了。   他便不再管这事,还用心做课题。华鼎松从青丘白水回来之后,精神状态每况愈下,疗养院跑得比以往勤得多,当真分不出太多精力。   九月第一个周末,梁若谷忽然抱着花篮水果来看方院长。   按说他一个小小本科学生,即使成绩再好,也没到跟院长攀私交的程度。听了他跟父亲的对话,方思慎才知道,原来梁若谷获得的普瑞斯大学资助计划名额,正是方院长暑假前谈下来的最新项目。第一批过去留学的学生都经过院长的亲自审核,并写了亲笔推荐信。   礼貌而诚恳地道过谢,梁若谷很快便告辞。方思慎替父亲出门相送,梁若谷望着他问:“方老师有没有空?后天就走了,想跟您说说话聊会儿天。”   这是没法拒绝的请求,方思慎跟着他下了楼,来到医院附近一家优雅安静的咖啡馆。他在医院进进出出无数次,也没注意到旁边有这么个地方。梁若谷十分熟练地点了咖啡,方思慎把饮品单子从头到尾看一遍,要了杯原味奶茶。   “去那边接着上吗?念多久?”   “是2+2项目,直接到那边读三年级。”   这种留学模式,要跟上课程进度并不容易,方思慎鼓励道:“那要加油了。”   梁若谷笑笑:“大概会比较辛苦,不过钱给得大方,不用出去扌丁黑工。”   “读完准备继续深造还是回来?”   “当然要回来,我妈还等着我呢。”   方思慎心里犹豫一下,没有提卫德礼的名字。他对梁若谷善于条分缕析的本事记忆犹新,这牵线搭桥的事还是免去算了。   两人闲闲说几句话,梁若谷冷不丁问:“开学了,金土没回来上课吧?”   方思慎一愣,不由面带忧色:“我不知道。应该没有。”   梁若谷沉默一会儿,低声道:“汪浵在那边出了点儿事,隔这么远,还在人家的地盘上,他们就什么都敢干,更别说在国内了。你可千万别沾上金土的事。他们圈子里的人,有的是办法周旋,你没见城门哪那么容易烧掉?倒是池子里的鱼,一不小心就烤干了。”   方思慎觉得汪浵这名字有些耳熟,半天才想起来见过。当初同时被梁若谷招待,在琼林书院里喝茶,事后洪鑫垚还曾特地做了一番介绍。又琢磨片刻,才反应过来当事人之间的关系,以及对方到底在说什么。   “汪浵现在在花旗国?出了什么事,严重吗?”   “嗯,被人绑架,不过及时救下了,受了点伤,不算严重。”   方思慎想了想,试探着问:“那……你过去也是为了看他?”   梁若谷嗤一声:“我正正经经去留学,跟他有什么关系?”   连方思慎这样不会拐弯的人都听出话里的别扭来,盯着他看。   梁若谷脸有些发红:“总之你老老实实待着就对了,别瞎操心。我行李还没收拾完,先回去了。”   方思慎结了账追出去:“谢谢你今天跟我说这些,祝你一切顺利!”   梁若谷挥挥手,走了。方思慎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有些羡慕和佩服。转身的时候,一股冷清寂寞油然而生,身边车来人往,头顶烈日炎炎,都无法冲淡分毫。   依旧照常上课、做课题、探望老师、陪伴父亲……生活仿佛没有什么不同。然而他自己知道,冰封的河面下,暗流早已澎湃汹涌,冷硬的地表下,冻土正在悄然消融。只是他什么都不能做,日复一日累积的心事,总觉得压得胸腔里某个地方发痛。他认真思考后,断定这个叫做思念。   只要稍微得闲,就会有一个幻化出的身影搅扰听力和视线。那些直白的、深情的、粗鲁的、温柔的、狡猾的、诚恳的、无可奈何的、忍俊不禁的……各种声情并茂模样,提醒他某人曾经强大到铺天盖地的存在感。   方笃之知道华鼎松快不行了,便不计较儿子总往疗养院跑。看他总有些郁郁寡欢,无从开解,只好盯住饮食起居。方思慎陪着老师,每每反被老人家安慰,惭愧又伤心,愈发投入地狠抓课题进度,一星期总有几天住在学校里。最近养成的习惯,晚上从图书馆回宿舍,会稍微绕个圈子,从本科新楼经过,抬头看上一眼。也正是据此,他断定洪鑫垚没有回学校。   去年教过的学生已经升入大三,不再上他的课。课题组里也换了许多新面孔,只有少数坚持留了下来,于是关于洪大少的八卦难得听见一回。问了同班的学生两次,比网上流言更加不着边际,方思慎就不再打听了。   这天忽然看见顶楼多亮了一个窗户,陡然一阵激动。他知道洪鑫垚的宿舍号,但从没上去过。定下心神仔细数了数,应该没错。又站了一会儿,才慢慢离开。来的并不见得一定就是本人,即使是本人……方思慎掏出手机看看。新买的中低档实用款,号却还是他给的那个。既然他没有联系自己,那就说明不是合适的时候。   方思慎知道自己的短处,凡属现实事务,除非涉及原则立场,一向非常尊重身边人的意见。尽管心里很不平静,还是什么也没做,直接回宿舍。坐在电脑前敲了几个字,猛地站起来,换上运动鞋去跑步。   出来早了,校园里热闹得很。下晚自习的,吃夜宵的,约会的,来来往往。走到操场,人才少起来。不知是因为太久没锻炼,还是因为近来太累,跑了几圈,就觉得脚步沉重。放慢速度,仿佛故意拖延,又仿佛有所期待,在操场上不停兜圈子。直到浑身湿透,腿都抬不动,才靠在双杠上歇息。   一步一步往回走,总觉得有点儿不对。忽然想起来了,今天居然没听到“夜叉王”的喝骂声。初秋的晚上还不算冷,回头望望,风从树林中吹过来,拂过汗津津的额头脖颈,凉爽舒适。然而枝叶深处墨一般浓重的夜色,却如同深不可测的黑洞,令人发怵。   过了一天,见到课题组大三的学生,方思慎忍不住问:“洪歆尧回学校了吗?”   “回来了吧,前天‘邪贱’课点名好像是他自己应的,不过就露了个脸,转头就不见了。”   和谐社会构建理论,被学生们简称邪贱(谐建),方思慎是知道的。   “方老师找二炮做什么?他手里有课题资料吗?”洪鑫垚在的时候跟这帮人打得火热,其实不过是些酒肉交情。没了往来,关系自然就淡了。洪家出事的流言传过一阵,但洪大少既已回归,还是从前那副嚣张德行,便也没人真关心到底发生了什么。   方思慎摇摇头,他手里有个现成的理由:“我要通知他来补考。”   国学院的补考安排在九月底,方思慎已经接到教务处通知,准备上交试卷,填写名单。   “那您不如给他打个电话。就他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上哪儿找人去?”   “好,谢谢你。”   说是这么说,电话却拖着没打。   过了两天,到教务处填表,领取补考安排。按照惯例,补考名单由教务处统一整理,通知到人。但实际上,谁该考谁不该考,上学期期末就已经明了,师生心里都有数,有些老师还特别喜欢单独通知学生。方思慎的做法,是期末成绩出来后给学生发封邮件,提醒假期复习。   有鉴于此,教务处难免懈怠,把这项工作省了。当方思慎问起,那动辄师太便不乐意了:“自己考试不及格都不放在心上,念的哪门子书?这么多人,每一科都挨个打电话,我们这还干不干正事了?都改接线员得了……”来者不过一个博士后,连起码的职称都没有,教训起来十分酣畅。   数落半天,见方思慎默然受着,大概有点良心发现,态度软下来:“外间就有电话,你要用就去用。严师出高徒,学生都是你这种好好先生惯坏的……”   方思慎听见她的话,心里就跟开了扇窗似的,陡然变得亮堂。高高兴兴道过谢,捏着补考名单来到外间,拨打第一个学生电话时,竟连着错了两次。   洪鑫垚留在最后一个,熟悉的号码拨出去,盲音一声跟着一声,那头终于接起:“喂,哪位?”   因为太过紧张,嗓子好像被扎住了似的,方思慎第一个字居然没能吐出来。   那边声音大了些:“喂?请问是哪一位?”极其正经礼貌,带着隐约的试探。   这样的洪鑫垚令他感到陌生,不由得顿了一下,才开口道:“这里是京师大学国学院教务处,请问,”停一停,“请问,是洪歆尧同学吗?”   那边没说话。呼吸在话筒中渐渐同步,听见他说:“我是。请问有什么事?”   “9月30号下午两点在‘学而楼’201举行音韵训诂补考,请你按时参加。”   “好。”过了片刻,才问,“要带什么吗?”   “请带上学生证和相关文具。”   “好,谢谢。”   方思慎吐出一口气,正要放下电话,就听那边急急追问一句:“不知道监考老师是哪位?”   “补考人数低于二十,由本科目任课教师监考。”   “啊,好,谢谢!”   教了好几年课,方思慎头一回盼起补考来。临到考前那天晚上,突然想起他肯定没复习,只怕根本考不过。心底闪过一丝动摇,随即释然:毕业前还有一次机会,实在过不去,叫他重修算了,反正多学一轮也不吃亏。眼前出现某人撒泼打滚死乞白赖模样,独自对着试卷笑起来。   第二天下午,方思慎准时来到考场。201是个小教室,因为补考音韵训诂的一共不过八个。然而这个比例在国学院已经算相当高了,像文学概论、当代经典之类科目,都是百分百通过。才到门口,就听里边有人喧哗谈笑:“是兄弟就罩哥们一把,考完了我请客!”   方思慎出现,那几个学生都幸灾乐祸地瞅着洪大少。   “方、方老师,”洪鑫垚一愣,旋即涎皮赖脸凑过来,“您什么也没听见,对吧?”   就是这一挑眉一动眼,整个世界都轻松了。   恍若置身往昔某个人前相处闲暇时刻,方思慎把手往身后一背:“我应该听见什么?”   “嘿……刚我们开玩笑呢,”说着,洪鑫垚拿起书包坐到墙角,“您看,我就窝这儿了,谁也挨不着,这可够清白了吧?”   其他学生也嘻嘻哈哈找位子坐好,抓紧考前五分钟念叨背诵。铃声响起,试卷发下,教室里只剩下“刷刷”写字的声音。   之前种种焦心忧虑惦记思念,真见着人,闹哄哄热腾腾在眼前活蹦乱跳,忽然就烟消云散,甚至有些不知那些沉重忐忑所为何来了。   方思慎站在前边,悄悄看向洪鑫垚。本以为他定要干熬枯坐两钟头,不料正在奋笔疾书。明显变瘦了,五官无端锐利几分,看去反而更加成熟。此刻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答题,收起装傻卖乖嬉笑模样,沉着中满是无法忽视的张扬跋扈,一点忧郁气息也无。   有一种人,天生就是属弹簧的,压得越狠,反弹力越大,果然用不着别人操心。   洪鑫垚似乎感应到什么,猛然抬头。视线胶着片刻,冲讲台上那人招招手。他坐在最偏的角落,除了方思慎,谁也看不着。   方思慎抬腿往前走,走了两步,意识到什么,从另一列座位绕过来,低头装作查看学生答题状况,其实什么也没瞧见,磨磨蹭蹭踱到角落的位子前。   洪鑫垚从桌子底下伸出胳膊,抓住了垂在边上的那只手。顺着手指一点点往上交缠,渐渐全部包在掌心里,搓捏揉弄。就是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好似包含着说不尽的柔情密意,浓稠得令人窒息。方思慎只觉左手越来越紧,越来越热,指掌间湿滑粘腻,竟至呼吸都有些不稳起来。   冷不丁清醒,狠狠反捏一把,把手坚定地一点点往外抽,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到讲台,端坐在椅子上。   对老师来说,监考的时间本是最难熬的,方思慎却觉得这一场异乎寻常地快。提醒学生还有十五分钟交卷,照例做最后一圈巡视。洪鑫垚举手,他只好走过去:“有什么问题?”   洪大少指指卷面:“写不下了。”   方思慎低头一看,最后的论述题居然密密麻麻写满了,可惜字太大,直挤到最边上。   “写背面吧,标清楚题号就行。”   “哦。”   方思慎正要离开,忽见他摊开左手,掌上写满了字:   “别担心,你之前要我背的一个也没忘,肯定能过。别打电话,有监听。他们没拿我当回事,所以能回来上课。我爸还没放回家,我得忙这个,搞定了告诉你。你瘦好多,要多吃饭,好好睡觉。”   方思慎看完,鼻子微微发酸,冲他轻轻点头。就见洪大少一口唾沫吐到掌心,在裤腿上蹭蹭,字迹顿时不见了。   方思慎呆呆看着,莫名想到,他真要作弊,自己恐怕是抓不住的。   第87章   共和六十一年国诞假日前一天,方思慎没课,忙了一整天课题,直到肚子饿得咕咕叫才出来。黄昏时分,办公楼走廊里没什么人,光线也暗,布告板上贴着的白底黑字一张大纸反而格外显眼。“讣告”两个字墨汁淋漓,一眼望去,仿佛哭泣的鬼脸。   因为挂念着华鼎松的病情,乍看见这个,方思慎心里头不由自主就咯噔一下。放慢脚步凑过去,默诵一遍:“我院古典文学退休教授叶遂宁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十月十六日逝世,享年七十八岁。遵逝者遗嘱,一切从简。欲参加遗体告别仪式者请速与院办联系。联系人……”   方思慎不是没见过德隆望尊者的讣告,相比之下,这张寥寥数行的白纸寒酸到了极点。望望冷清的走廊,明天就放假了,这个时候贴出来,能有几个人看得到?他并不认得这位叶教授,如果退休后没有继续活跃在学术圈,不被年轻人所知十分正常。享年七十八岁,与华鼎松同年,这一点让方思慎感到更加凄凉。   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惦着这事,又想老师肯定认识这位教授,不知关系如何,到底说还是不说呢?忽然脚步一顿,他想起来了,叶遂宁三个字,并不是完全陌生的,曾经夹在某些八卦秘闻当中出现在自己耳边过。   他不是别人,正是在京师大学操场边树林里指天斥地的夜叉王,大名鼎鼎。   这么一个人,居然死了。怪不得前不久去跑步,清静得不习惯。方思慎想了想,决定不把这个消息报告给老师。到食堂随便要了点吃的,坐下来心不在焉地嚼着。思绪纷乱延绵,不经意间想到,在这个物质变换迅速而又彻底的世界,一代人逝去,那一个时代也就真正随之而逝,连追思怅望的凭据都灰飞烟灭,历史似乎到达了虚妄的新顶点。   如此消极的念头可能摧毁一切原动力,他便不再去想。今年国诞日连着秋假,一共放十天,洪鑫垚想必已经回家,不知道他家里的事怎么样了。兴衰起伏,史书上数不胜数,现实中随处可见。至于金钱权势,方思慎一向看得淡,因此他心底里觉得只要人还在,就不算什么。见过洪鑫垚一面后,猜测他父亲那里多花些钱,估计最后总能换得人出来,便不怎么着急了。这时候想一想,纯惦记。   第二天去疗养院看华鼎松,恰巧在走廊里碰见主管大夫,当场就被拦住。   “小方,你做好准备,拖不过这个冬天。”   方思慎点点头。站了一会儿,悲伤的情绪很快压下去。理智清楚地告诉他,有许多准备要做,然而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具体该做些什么。曾经两次送别亲人,如今回忆,只留下若干混乱的画面和声音,程序上的内容根本想不起来。何况那时候有连叔一手扶持,几乎包办了所有实际事务。眼下老师身边唯一能够主事的就是自己,真到了那一刻,应该怎么办?   华鼎松早已移入看护病房。方思慎等了很久,才等到老师清醒。他知道,这是老人家身体机能衰竭的表现。老头儿认出他,眨眨眼睛,拍拍一边枕头,再把脑袋挪开一点。方思慎伸手轻探,枕头底下有个薄薄的文件袋。抽出来打开一看,是一份经过公证的遗嘱。内容极其简洁:一应后事均由学生方思慎负责处理,所有个人财产都归学生方思慎继承。   从跟着华鼎松去银行开保险箱那刻起,这一切就已经决定了。方思慎看过遗嘱,红着眼睛,默默将文件妥帖收进书包里。   老头子笑起来,呲牙咧嘴指指自己鼻子,意思是我还没死呢,然后摸出助听器戴上:“中秋节国学院来了人,看我还活着没有,问小白楼里的东西。倒是提醒了我,趁着还不糊涂,做个交代。哼,这帮兔崽子,这时候想起‘探望老教授’了,我呸!”   毕竟虚弱,话说得张狂,气势却大不如前。   几句话又得意起来:“我告诉你,压根没人知道究竟有些什么。当初没收的东西就是偷摸发还的,经手人比我老头子短命得多,死了怕有十好几年。谁问你都不要理,把自己喜欢的先搬回去。郝奕若是回来,就在剩下的里头叫他挑几样。”华鼎松早年脾气更臭,毕业的学生都断了联系,最近十年,不过一个郝奕,一个方思慎。   “书太多你没地方搁,也可以考虑卖个好寄存到图书馆……”   亲祖孙也不过如此。方思慎便只是点头,听完了,体贴伺候老师吃点喝点。   自此课题先扔开不管,每天除去上课,间或回家陪陪父亲,就在华鼎松身边守着。方笃之等国诞日一过,神采奕奕出了院,光荣返回工作岗位。   秋假结束后两个星期,某天从食堂出来,方思慎忽然意识到,一次也没在校园“偶遇”过某人,洪鑫垚竟似根本没有回来过。   一旦发现这点,立时就忍不住了,疾步回到宿舍,上网搜索消息。   《晋州查处7.23河津重大矿难事件》   《7.23河津重大矿难事故嫌疑人已被拘捕,即将审判》   《黑色的眼泪——7.23河津矿难之觞》   《晋州州长指示妥善安置遇难者家属,充分合理赔偿》   《金银海矿业集团涉嫌包庇瞒报事故,阻碍调查》   《金银海矿业集团董事长自辨与矿难无关》   《晋州金银海矿业集团可能面临起诉》   《金银海矿业集团被举报严重偷税漏税,或面临巨额罚款》   《是谁为乌金黑幕撑起保护伞?》   《金银海矿业集团历年行贿一览》   …… ……   仿佛一夜之间,打开了某个封锁关卡,有关河津矿难及洪家的消息喷涌而出,惊得屏幕前的方思慎半天没能动弹。他再不通世务,也明白,事情只怕……糟糕透了……   发生事故的是一家小乌金矿,遇难矿工二十几个,刚够“重大”级别,远不到“特大”档次。表面上看,与金银海矿业集团并没有直接关系。然而这家矿主是从洪要革手里转租的开采权,单凭这一条,就严重违反规定。矿难发生后,消息瞒了好几天,直到有人辗转捅到首府晋阳,才得以公之于众。谁都知道,整个河津就是洪家的天下,事情能够瞒得住,自是洪要革一手遮天的缘故。   即便如此,事故本身,与洪家还是没有直接关系。若无意外,无非是动用人脉,多砸几个钱而已。   方思慎并不知道这里边的曲折,却能很清晰地感觉到,比起三个月前,矛头所向,已经悄然转变。一场义愤悲情的矿难渐渐落下帷幕,而金银海矿业集团的税务及行贿丑闻,被大力推动,前台亮相。   方思慎望着满屏新闻标题,开了个文档窗口做笔记,拿出研究课题的架势,一条条细看起来。经过一番去粗取精去伪存真、归纳概括演绎推理的工夫,又找出相关法律条文研读几遍,最终得出结论:只要媒体报道的偷税金额和行贿情节大半属实,洪要革就可能面临现行法律规定的最严厉惩罚: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无期徒刑,并处没收财产。   这个结论让他呆坐许久,才从电脑前站起来。也许新闻里说的那些并不完全属实,但也可能实情比报道出来的更加严重。何况……方思慎如今也懂了,很多时候,属实不属实的,其实并不重要。   方笃之见儿子没按时回家,便打电话来催。方思慎匆忙动身,路过一个报刊亭,想起最近方院长照常上班,办公室里最不缺报纸,那么父亲应该早就知道了,竟然一个字也没提。   “爸爸,洪歆尧家里的事……”   不等儿子说完,方笃之便点头:“你也看到了?”   方思慎答得很小心:“我今天才看到。您说……”   方笃之放下手里的材料,抬起头:“洪家恐怕好运气到头了。连地方官员都未能幸免,看这意思,怕是有人想把河津一锅端,重新洗牌。”   这话说得冷酷又无情,方思慎呆了呆,才反应过来:“爸爸?”   方笃之不管他什么表情声调,自顾道:“洪大少爷这个学,不见得还能上圆满。你也稍微注意点,在学校别跟人多说。”   方思慎心里一阵刺痛。望了父亲半晌,撑着门框慢慢道:“爸爸,洪歆尧救过我的命,不止一次。”   方笃之不说话了。低头沉默许久,才道:“小思,出了这样的事,你我都无能为力。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凭洪家的实力,就是倒了,也不至于山穷水尽。再说洪歆尧本人这几年一直在京里,应该不会受太大牵连。他是救过你,但咱们也并非没有回报过。他还年轻,又有能力,过了这一坎,以后要东山再起,未必不是指日可待。这会儿正乱的时候,旁人谁也凑不起这热闹。将来有机会,再看能帮上什么忙吧……”   方笃之泛泛地安慰着儿子,心里却想:连媒体都公开宣称是有人举报,洪家只怕出了内鬼。两军对垒之际,偏偏后院起火,洪要革垄断河津乌金二十余年,想必早有无数双眼睛虎视眈眈,伺机已久。这会儿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甚至赶尽杀绝斩草除根,都不是没有可能。   皱了皱眉头,心里涌起一股厌烦情绪。党部提倡的举报体制,每逢必要时刻,其显著效果便彰显无遗。方大院长装病住院期间,他自个儿当然觉着是韬光养晦,落在某些人眼里不免理解为潦倒失意,就有那喜欢锦上添花的,几封匿名举报信寄到了学政署高教司监察处。前些时候金帛工程审计复核不了了之,才松了一口气,不想这几封举报信又被翻了出来,隔三岔五请方院长说明情况。   好比厨房里的蟑螂,不时在眼前恶心硌应一下,杀不光赶不尽,有什么办法?方笃之一面谨慎地应付着上面的调查,一面不动声色寻找背后捅刀子的罪魁祸首。儿子面前,他自认还不到要交代的地步,暂且瞒住。   方思慎极少看见父亲摆出这样阴沉的脸色,站了一会儿,转身回自己房间。无情的话往往也是有道理的话,在现实的世界里,百无一用是书生。然而知道归知道,对于父亲如此势利的态度,心里忍不住有些发寒。与此同时,他又非常确定,父亲之所以把态度摆得这样清楚,乃是出于对自己的关心爱护。   这样别扭着,接连几天没回家,在疗养院过夜。华鼎松精神明显好转,方思慎来不及高兴,医生就暗示他,回光返照而已,不过是两三天的事。   这天刚下课,忽然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听出是高诚实,方思慎奇道:“高师兄,你换号了?”   那边答得又轻又快:“不是,临时借的。小方,你听我说,你爸爸这边有点事,这两天可能不会回去……”   方思慎心头一紧:“我爸高血压又犯了?”   “不是不是,教授身体挺好的,是,是工作上的事。有人乱说话,污蔑教授,我们正在配合上级调查,可能会找你了解情况,你可千万稳住,不知道的就说不知道,知道的……”高诚实停了停,咬牙,“事物都有多面性,你以为你知道,其实不过管窥蠡测,根本不能算是知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爸爸在院长这个位子上,办了多少大事,难免招小人嫉忌。你是他儿子,这种时刻若是都不站在他这边,只怕他要伤透了心……”   高诚实的声音从话筒传出来,在耳边化作嗡嗡回响。方思慎好不容易听明白话里暗含的意思,莫非他在担心自己会“大义灭亲”么?   定定神,问:“高师兄,我爸他还好吗?”   “还好。方教授的品格,上面也是信得过的。一切行政及学术职务照旧,对外只说出去开两天会。”   既没有公开,就是预留了回转余地。方思慎虽然不了解监察处的作风,听高诚实这么说,也稍微放下心。   “师兄,谢谢你。我爸的公事,我确实一点都不了解,不可能乱说什么。”   高诚实还是啰嗦了几句,匆匆挂断。   原本就沉甸甸的心情,这时又多压上一块石头,方思慎觉得腰好像有点直不起来。既然父亲不在家,他也就决定不回家,潜意识里想以此躲开所谓来“了解情况”的人。   然而第二天下午,他准备去疗养院,刚走出校门,就被人拦住了。   “请问你是方思慎吧?”   方思慎看一眼,不认识。见对方一脸正经,便回答:“我是。”   “能借一步说话吗?”那人说完,站到路边树后比较僻静的位置,很有耐心地等着。   方思慎这时候已经想明白怎么回事了,老老实实跟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拐进书店街一家茶馆。窄窄的门脸夹在两家书肆之间,不留神根本注意不到。茶馆里一个客人也没有,那人在角落里的桌子前坐下,等方思慎也落座,从口袋里掏出印着徽章的证件,打开给他看看,又默然收起。   “别紧张,只是向你了解一点情况,实话实说就好。”态度很温和,甚至还笑了笑。又招来服务员要了两杯茶,自己喝一口,伸手示意方思慎别客气。   方思慎没有动,抬眼道:“您想了解什么,请问吧。”   “听说你是国学博士?果然书香门第,家学渊源。”   方思慎摇摇头:“我爸爸的研究领域是文学文献,我的专业是古文字,和他并不一样。”   那人微微一愣,笑道:“都是国学,一脉相承嘛。听说方博士曾经参与甲金竹帛工程的研究工作?”   没想到问起这个,方思慎虽然意外,但没有犹豫:“是。”   “能说说具体是什么时间,负责哪个部分吗?”   方思慎边想边道:“我是硕士第一年就开始跟着导师做预备,那是共和54年10月。第二年,也就是共和55年,3月的时候,金帛工程正式启动。我的导师主要负责梳理秦汉简帛,我帮助整理民间这块儿,前后加起来,做了两年半的样子吧。”   “怎么只有两年半,金帛工程不是去年才结题?”   这番明知故问装腔作势,连方思慎都看出来了,直直盯着对方,道:“跟导师研究理念不合,主动退出了。”   那人也不再装下去:“听说你发现了工程作伪的证据,后来却遭人诬陷,迫不得已退出项目,所有研究成果都被人拿走,难道你不想公布真相,洗刷冤屈?”   因为带了警惕心,方思慎很容易便听出引诱的意味来。   他点点头:“想。”   “不如这样,你写份材料,我们可以帮你。”   方思慎看着他,半天没说话。   那人被他看得有点没底:“你可以相信我。我们只尊重事实和真相。只要你的陈述属实,就一定能还你清白。”   这时方思慎开口了:“刚才看您证件,是学政署监察处的调查员。而竹简真伪,属于学术问题。我不知道,原来国学领域的学术问题,归监察处管。”   这话一下噎住对方,方思慎却又接着道:“学术问题,终究要在学术领域解决。这件事其实很简单,只要提请最高学术委员会成立专项调查组,请权威专家研讨鉴定即可。但我个人并没有这个资格,以金帛工程的地位,至少必须三名以上本专业高级教授联名,才能申请调查。您若真的肯帮我,不知能不能动员动员那些教授委员?”   没有人比方思慎更清楚,最高学术委员会根本不可能接受这一申请。金帛工程把整个国学界都拉了进去,转身来这一出,不等于自己抽自己耳光么?   果然,那调查员期期艾艾几声,换了话题。   “听说你父亲对古董文物很有研究?”   “研究说不上吧,毕竟不是他的专业。不过做国学的人,感兴趣是肯定的。”   “不知道方博士是不是也对文物收藏感兴趣?”   方思慎长期钻研学问,条件反射般发现对方偷换了概念。   “对文物感兴趣,并不一定对收藏感兴趣。收藏成本太高,我和我爸爸都没有那个钱跟时间,有空的时候,不如多逛逛博物馆。”   调查员摆出一副咨询口气:“文物收藏成本确实太高,不知道当代艺术品投资怎么样?”   方思慎摇摇头:“我对这个不了解。”   三番五次绕不出成果,调查员不耐烦了,直接道:“你父亲持有‘真心堂’百分之十的股份,想请方博士解释一下这件事。”   方思慎陪他说了半天废话,眼看天色暗下来,着急去疗养院看华鼎松,闻言不由得反问:“什么‘真心堂’?你要我解释什么?”   话说出口,隐约觉得这三个字在哪里听过,一时也想不起来,更懒得特意费神去想。   “我从来没听说过我爸爸在哪里有什么股份,要么你弄错了,要么他没告诉我,总之我没法给你什么解释。”   那调查员看他实在不似作伪,旁敲侧击问起了别的话题。   一场调查无果而终,方思慎急急忙忙冲到门口,电话在书包里尖锐地叫起来。他一边小跑一边接通,是疗养院的大夫。   “小方,马上过来,也许能赶上见你老师最后一面。”   一句话逼退了下班高峰时段水泄不通的人群和车辆,只剩下无边暝色,托着天际最后一抹残阳。   第88章   京师大学国学院办公区入口处的主布告栏上,一张讣告占据了近半面积,十分醒目,过路师生都会不由自主停下脚步,看个究竟。有人顺口就读了出来:“著名古文字学家、夏文字演进史专家、国家卓越贡献学者、高级教授、党员华鼎松同志于十一月十八日因病医治无效逝世……”   方思慎远远站着,越过堆叠的人头,看见白纸上纵横交错的黑色笔画,仿佛干涸大地上坼裂出数不尽的沟壑,倾九天之水也无法注满填平。   人群渐渐散去,他才一步一步走过来。   老师的去世,让他比任何时候都懂得死亡是怎么回事。年少时经历双亲离世,因为有过于广阔的空间和充裕的时间给他缓冲,供他想象,于是死亡好比天边缥缈的云,夜晚朦胧的梦,回味再三,才懂得伤心,用哭泣加以宣泄。而在如今所处的复杂现实里,死亡一旦发生,无数人便迫不及待地跳出来提醒你料理后事,催促你认清生与死的界限。在这个过程中,悲伤被飞快地碾压踩踏烤干,根本来不及凝成泪水。   方思慎站在布告栏前。单就这张纸而言,华鼎松的死,不论内容还是形式,都比叶遂宁气派得多。   这张讣告,是方思慎自己写的,也是他自己贴的。那时候,院办的工作人员为死者头衔争执半天,又打了好几个电话请示领导。方思慎本来一脑袋浆糊,反被他们吵得回了神,对“党员”二字提出疑议。   恰逢党务办好不师太在场,冷笑道:“华大鼎可是三十多年党龄的老党员了,他又没退过,怎么不是?”   方思慎疑惑:“我从来没帮老师交过党费……”   院办的人接话:“现在都是直接从工资里扣。党员才好,很多手续办起来要方便得多。”抄出一张大白纸,“这个是有称号的高级教授,用对开,上上周那个叶遂宁,是普通教授,就只能用四开。”   说着,扯张公文纸打草稿。方思慎看他明显只会写简体字,试着道:“您起草好稿子,我来抄行么?”   “怎么不行?学生替老师写,天经地义。”稿子拟得很快,并不问他意见,“那边大桌子写去,贴正对着大厅那块布告栏上。”   方思慎取了笔墨,像临摹竹简帛书般一笔一画写起来。谈不上多少书法艺术价值,可取之处不过在于凝重方正,有种类似雕刻的效果。   围观几人应景般赞了两句好字,方思慎充耳不闻,只在心里一遍遍回放老师临终时拉着自己的手说的那句话:“硬扎些。人活着,要硬扎些……”   贴好讣告,还回头咨询院办老师其他事宜。华鼎松治丧委员会头三位是院长、主管古夏语研究的副院长、院办主任,然后就是院办这位邢老师和方思慎自己。   “小方啊,按照华老的级别,进西山公墓是毫无疑问的。追悼会就定在东礼堂松柏厅,过去不少高级教授也是在这个地方。你知道,虽说丧葬费全额报销,但上边规定的数目许多年不变,现如今顶多能负担起几项最基本的开支。一般家属为了办得稍微像样些,都会再补贴一点。添多添少,是个心意……”说罢,一脸真切期待望着方思慎。   “可是……老师自己的意思,一切从简,连追悼会都不开。是黄院长说……”   华鼎松怎么可能在身后留一摊琐屑俗事为难自己的小弟子。早在中秋节国学院派人去看他,就表达了这个意愿。奈何撒手一去,到底说了不算。   “连追悼会都不开,像什么话。你也听见黄院长的指示了,华老是院里古夏语这块泰山北斗级的老教授,连个让人追思悼念的机会都不给,叫外边怎么看咱们?只是费用这块儿,追悼会安排在头七之后,光是这些天停灵的租金,一天就是八百。还好不是夏天,否则租冰柜什么的,至少翻倍。回头火化,再加上骨灰盒,还不知道什么价码。当然,这些算是基础项目,肯定能报,但松柏堂可是计时收费,何况到时候用什么棺、摆什么花,钱不一样,那效果差别大了。你不是一直帮他管着私人账目?总不至于一点积蓄都没有。”   方思慎实在不喜欢他说话的内容和口气,但还是解释道:“老师的积蓄是有一点,不过已经交代了去处,不敢动用。”   “华鼎松无亲无故,能有什么去处?”   方思慎正视着他:“老师虽然没有亲人,故人并不少。那点积蓄已经说好,要用于资助几位生活困难的老朋友。”   对方一脸愕然。半晌,将信将疑道:“这样啊……那我再请示一下院领导……”   方思慎站在自己亲手写就的讣告前,恍惚觉得老师不是被医生宣布了死亡,而是被面前这张纸终结了生命。   离追悼会还有三天,关于丧事安排,他有一箩筐的事要做,却突然生出一股浓重的悲恸,机械地迈开脚步,往华鼎松办公室走去。   没想到居然有两个学生在里边坚持干活。从老师病危到去世,方思慎已经差不多一个月没怎么过问课题了。学生跟他打完招呼,说了说进度,才问起华老的追悼会。虽然都知道这个课题属于华鼎松教授,但实际上,这些学生连老头的面都没见过,当然谈不上任何感情,也不受什么影响。只不过还是明确表态,追悼会当天一定会去送别华老。   紧接着一个学生道:“方老师,昨天有两个研二的过来,问我们什么时候搬。他们说这屋子院里拨给了楚风教授做办公室,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方思慎大惊:“什么?!”   楚风就是在他毕业论文答辩会上锋芒毕露的那位京师大学国学院古夏语教授。   另一个学生道:“他们是不是弄错了,这地方不光是华老的办公室,也是我们课题组的根据地,怎么可能说搬就搬?再说他们什么凭据都没有,我看就是信口瞎说。”   方思慎站了片刻,道:“我去问问。”恍恍惚惚走到门口,想起什么,回头叮嘱学生,“再有人来,你们不要理,第一时间通知我。”   办公楼是栋后现代风格建筑,整个国学院办公区呈U字形,领导都在另一边的楼上。方思慎不可避免地再次路过那张讣告,停住脚步凝神想了想。   老师说:“硬扎些。人活着,要硬扎些。”   他并非没有人情世故经验,心里非常清楚,那两个学生透露出的信息,很可能是真的。甚至,仅仅只是个开端。   忽然想到,如果是老师自己,面对这种情况,会怎么办?   一定挥舞着拐杖,把他心目中的小兔崽子痛骂兼暴揍吧……想到这里,居然不觉露出一缕微笑来。   找到院长办公室,秘书说:“黄院长正在开会,你有什么事,我可以转达。”   “不知道会议什么时候结束?”   “这可不好说……快的话半个小时,慢的话两三个钟头也有可能,这个会结束,后边紧接着还有检查工作……”那秘书说得几句,敷衍拖延腔调毫不掩饰就出来了。   “谢谢。”方思慎转身就走。秘书以为他要离开,待见是反方向往走廊里头去,才追在后面叫:“哎!你上哪儿?你要干嘛?”   国学院的会议室都在这条走廊尽头。方思慎疾行几步,把门挨个敲两下推开,敲到第三间,果然一帮领导正围坐在豪华气派的圆桌旁。   “黄院长,”暗中吸口气,“能不能耽误您几分钟?”   领导们被意外惊到,表情都有些呆滞。这时秘书赶上来了,气喘吁吁要拖方思慎:“你这人,怎么这么不懂规矩?快走快走,别干扰领导工作!”   方思慎抓住门框不松手。那秘书一时拖不动他,拉扯起来也不好看,僵持着等领导指示。   黄印瑜露出和蔼的微笑:“啊,是,是小方是吧?十分紧急吗?要不是十分紧急,你看这,我这正说到一半,能不能请你在我办公室稍微等等?”因为华鼎松去世,方思慎最近跟院长有过直接交道,是以还认得他。   方思慎有些为难。他知道这些人待人接物,故作姿态、信口开河,根本不用底稿。但真坚持不让,事情说不定会越来越糟糕。   黄印瑜生怕华大鼎的学生发起疯来跟死老头子一个脾气,温言安抚道:“放心,不管是什么事,该怎么办一定怎么办,你要相信组织。我这边很快就结束了,稍微等一下,啊?”   方思慎望了他一会儿,点点头,默然退出,顺手带上了门,回到院长办公室外的小客厅等着。那秘书十分不忿,但因了黄印瑜最后的态度,也不敢发作,冷着脸忙自己的。   差不多过了一个小时,会终于开完了,方思慎如约得到院长接见。   “院长,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我今天找您,是因为听说院里要把华老师的办公室,也就是我们这个课题的研究室,收回分配给别的教授。”   黄印瑜微微一怔,随即慢条斯理道:“听说?听谁说?小方,道听途说,以讹传讹,这可不好。”   “是楚风教授的两位硕士,到课题组来说的。”   黄印瑜心底暗骂一声沉不住气的蠢货。楚风自从评上高级之后,按规定应该配备独立的办公室,因为院里地方紧张,一直挤在集体教研室里,已经为这个闹了许久。前些时候黄院长被闹得头疼,觉着华大鼎反正活不长了,没多想就许了他。随口那么一说,姓楚的竟然等不及上门去赶人。原本就是真分给他,也没什么,然而最近刚得了点新消息,事情还须慎重些才好。   挤出一脸无奈:“咳!这个楚风,真是……他评上高级这么久,院里确实需要给他分配办公室,不过具体哪间,还没研究讨论,但无论如何也不会动华老那间。你尽管放心好好带着课题组。这个课题虽说挂在华老名下,谁不知道你是他衣钵传人,具体负责的也一直是你。回头写个报告送到教务处,就由你正式接手吧。把这个课题做完,差不多也该有资格申请职称了。”   黄印瑜眼中满溢着殷切关怀:“年轻人,好好干,别辜负了老人家的心血和期望。”   方思慎愣住。没想到几句话意思急转,好似天上砸下个馅饼。   呐呐道:“谢谢院长,课题我一定会认真完成的。”   黄印瑜只当他受宠若惊,接着道:“华老的葬仪规格,也不能太寒碜。费用方面,院里已经研究决定,给予相应的补贴,绝不会要你动用老人的私人积蓄。总之,凡是我们能做的,一定尽力做到,让老人家走得安心。只不过……”   黄印瑜停下。方思慎看他刻意做出那副犹疑难过样子,心里忽然踏实了。果然,没有天上掉馅饼这回事。   “只不过,小白楼的房子,是学校的公房,人不在了,交还给公家,理所应当。别说房子,像华老这样的著名学者,是国家和民族的财富,他的一切都是属于国家的,也是国家给了他荣誉和地位。华老本人向来深明大义,对党和国家,对人民怀有深厚的感情,他也曾亲自表示,百年之后将身外之物全部捐献给国家,以发挥最大的作用……”   方思慎心中震惊不已,原来他们打的竟是这个主意!   强自镇定:“请问院长,老师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中秋节院办去疗养院探望华老,老人亲口说的。可能原话有出入,但意思是错不了的。”   “可是,中秋节之后,”方思慎捏了捏拳头,“老师给过我一份亲笔遗嘱,一切后事由我负责,所有个人财产……由我继承。”   “哦,”黄印瑜看看他,“这并不矛盾啊。刚才也说了,华老的积蓄我们一分也不动,都归你。至于小白楼和这边办公室里的东西,你觉得能有多少私人财产?哪一样不是拿国家给的研究经费买的?要不是国家给了机会,给了荣誉和地位,又从哪里来的私人财产?年轻人,光做研究不行,要懂道理,要有点大公无私的精神。德才兼备,德毕竟排在才的前头,你将来的路还长着,把握好了,前途不可限量……”   方思慎盯着对方翕辟开合的嘴,一阵木然。纵然他早知道人可以无耻到这个地步,再一次当面见识,依然惊异于人怎么可以无耻到这个地步。   但是他没有办法。他讲不出道理,也说不过对方。闹僵了谈崩了,老师的葬礼怎么办?尸骨未寒,就要为遗产吵个不得安宁么?   黄印瑜苦口婆心动员半天,正准备再来一轮恩威并施,方思慎开口了:“老师所有的藏书和文字资料,捐给学院图书馆,我没有意见,但希望挑选一部分手稿保存。文玩字画以及日常用品,也想留两样作纪念。另外老师曾亲口交代,要让我的师兄郝奕挑几样纪念品。”   黄印瑜赶忙道:“这个没问题。”   方思慎想,既然这样,那就如对方所言,努力发挥最大的作用吧。   “还有,除了捐给图书馆的东西,剩下的我要求在校史馆开辟一个专柜收藏展览。”   “可以可以,这个想法好,非常好。”   “另外,我要全程参与整理遗物的工作。”   “当然,当然。”   方思慎疲惫不堪地下了公车,以比平时更慢的速度往家里走,仿佛拖不动步子。一辆车停在身边,方笃之打开车门:“小思。”   “爸爸?”   “从外边回来,准备直接到楼下,正好看见你了,一块走走也好。”说着冲司机挥挥手。   自从上次“开会”归来,方院长就多了一名专职司机。   那司机探出头:“院长,都到这了,您二位一起上来,我还送到楼下。”   方笃之笑:“拉儿子上去,那是公车私用,不好。”   司机也笑,慢慢开车跟着,进了校园,鸣笛示意,往专用车库去了。   父子两个到家,方思慎把今天找黄印瑜的事略微说点,方笃之一巴掌拍在书桌上。   “无耻之尤,欺人太甚!姓黄的老匹夫,夺人遗产这种断子绝孙丧尽天良的事也干得出来!”   方思慎从没见过父亲这样不顾风度破口大骂,慌忙扶住:“爸,您别生气,别生气,生气伤身,犯不着。”   方笃之也知道不能让自己犯病,坐下歇了会儿,才道:“黄印瑜这老东西,两面三刀,阴险卑劣,当初明明是他接了洪要革的钱,拿墨书楚帛当幌子。为什么查来查去,查的尽是别人,他倒啥事没有?华大鼎气还没咽尽呢,就这么公然欺上门来,要不是我……”   要不是方院长自顾不暇,岂能让儿子这般受人欺侮。   看父亲又要动气,方思慎只好安慰他:“爸爸,其实也没什么。老师的藏书,原本就建议我捐给图书馆。至于其他的东西,能放在校史馆保存展览,也挺好的。”   方笃之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你!你真是……白跟了华大鼎这么久!他为什么要给你遗嘱?为什么把东西都交给你?就是不想给那帮人插手的机会!一旦黄印瑜插手,你以为还有你置喙的余地?你以为你将来还能在狗屁的校史馆睹物思人?你啊,还是太天真了……”   “那……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你手里有经过公证的亲笔遗嘱,那是最具法律效力的文件。把原件收好了,多影印几份,相关人等都呈送一份,再贴一份在你们办公楼讣告旁边。他黄印瑜要敢动,直接法庭见。这是为了抢一个‘理’字。除此之外,尽快找人把东西都搬走,毕竟房子不是私产,他们随时有借口收回。”   方笃之强忍着硌应:“这件事,爸爸没法帮你。你在学校,不是……不是有关系好的学生?找几个可靠的人帮忙,哪怕在外边临时租一个地方,先把东西统统转移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方思慎听得发懵又发苦。   追悼会还没开,就要去抢东西,怎么做得出来?   也许,如果某人在,追悼会也好,抢东西也好,都能做得周到又妥当,真正让老师安息吧……   第89章   华鼎松追悼会前一天,郝奕抵达京都,入住京师大学国际会堂宾馆。   曾经创下前无古人五年学历记录的国学院落魄博士,此时逢人一张名片:凉州玉门书院国学系高级教授兼副系主任,点头哈腰微笑:“偏远地区,小门小户。不怨杨柳,但求春风一度。”   接到名片的人无不被他逗得一乐,随即拈酸沾醋来一句:“哟,恭喜,副系主任,高级教授了,升得真快啊。到底还是地方上编制松,机会多,在京里熬到头发白也没你级别高呢……”   等晚上单独跟方思慎见面,郝奕习惯性地先呈上名片,然后表情僵了僵:“师弟,别笑话师兄。”   方思慎把名片放到口袋里:“怎么会?知道师兄过得好,老师一定很欣慰。”   郝奕笑:“你还不知道老师的脾气,指不定把我这个不肖弟子损成什么样儿呢!”说着,笑容还挂在脸上,眼眶却慢慢红了。   方思慎真正跟郝奕打交道,不过一个学期,谈不上多么熟悉。只是因为华鼎松的关系,师兄弟之间的信任度相当高。郝奕在玉门书院翻滚四年,从普通讲师一路升到如今的位置,虽说占了庙小菩萨大的优势,但其中不足为外人道的曲折艰辛,早已把这位昔日落魄书生大肆改造一番。   然而方思慎不是别人。更重要的是,方思慎与他目前处境没有半点利益纠葛。惯常所戴的面具伪装不觉都卸了下来,两人互相诉说别来境况,共同回忆恩师风范,推心置腹,情真意切。方思慎听郝奕问起,就把老师临终点点滴滴,凡是能说的都说了。最近几天发生的事,也一一给师兄做了交代。   郝奕把床板捶得砰砰响,连给了好几句国骂,最后却问:“你这个博士后准备在京师大学落脚吗?”   方思慎想起父亲近况,原本说好手头的课题一了,就转到人文学院去,如今看来,却是前途未卜了。轻轻摇头:“不好说。”   郝奕叹口气:“师兄跟你说实话,当初我是留不下,凡是能留下的,你看谁愿意走?你既然已经留下了,万万没有自毁前程的道理。人在屋檐下,低头好办事,退一步就退一步吧。老师一辈子洒脱不羁,向来不看重身外之物,最分得清虚名实利。若他老人家在这里,一定也会以你前途为重。为这事得罪黄印瑜,往后只要你还在国学院一天,就一天没有好日子过,犯不上。”   这几句话设身处地,老练透彻。方思慎大觉意外,继而感动非常。忽然想起父亲给自己出的主意,那可是丁点后路也没留,难道他就不担心儿子在黄印瑜手下日子难过?还是说……   也许方大院长的实际处境,未必像他某些时刻表现出来的那样窘迫。又或者,方大院长心里,巴不得儿子快点儿跟京师大学闹翻,好回到自己羽翼庇护之下。   方思慎揉揉额头。果然身边都是聪明人,动脑筋的频率和强度被逼得升了不知几级。   似乎无论怎么做,都不是他心里能够认可的方案。但眼下这些其实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明天好好送老师最后一程。之前只他自己,一应事务独立扛下,这会儿师兄来了,尽管实际帮不上什么忙,也仿佛有了支撑。   正要跟郝奕商量明日追悼会的细节,却听他开口道:“想当初走投无路,老师侠义心肠,不嫌弃我愚笨鲁莽,收留门下。说是学了五年,其实自己心里也清楚,限于资质,长进有限,浪费他老人家许多时间精力,每每思及,常怀愧疚。幸亏有方师弟你承了衣钵,师门学术不致后继无人。在老师心里,东西恐怕不算什么,能不能将学问发扬光大,才是根本所在。放眼大夏,哪里还有比京师大学国学院更高更大的平台供你施展?来日方长,将来你独当一面,何处不可去?如今刚刚起步,纵有诸多不如意,也先忍忍。只是难免会有人说闲话,拿老师的东西换自己的前程——   郝奕笑了:“焉知此非正中他老人家下怀者乎?”   也许旁观者清,郝奕置身遗产归属之外,处世经验丰富,又肯真心为方思慎考虑,一下子替他廓清迷雾,抓住了本质问题。   方思慎心头一凛:“师兄说的是,我明白了。”   共和六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夏历十月十六,岁在辛卯,阳月既望。   京城西山公墓殡仪馆东礼堂松柏厅,正在举行京师大学国学院著名教授华鼎松的追悼会。因为院方提前正式发布了消息,本院有关系的师生、兄弟院校同专业人士、华教授生前有过往来交情者,出于各种理由,陆陆续续竟然来了近千,与临终病床前冷清景象对比鲜明。不仅国学院领导讲了话,连京师大学校长施钟起都露了面,可说哀荣备至。   松柏厅入口处,堆满了各方赠送的花圈,大门两侧一副挽联从天花板直垂至地面: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山崩于斯泣鼎足兮斯已夫!   黑缎面银丝线绣字,肃穆又气派,两句话更是配得贴切精巧,上联赞风骨品格,下联谈学问地位,且嵌入了逝者的名字。这副对联是人文学院古夏语研究所一早派人送来的。来自对手的赞誉当然比自己人吹捧更有面子,是以院办负责丧事的邢老师立刻请示领导,把原先挂的挽联换了下来。   人文学院院长方笃之更是亲自到场,因为事务繁忙,只鞠了三个躬,便匆匆离开。方思慎与郝奕两人站在前边鞠躬答礼。虽然一句话也没说,但方思慎知道,父亲正用这样的方式给自己以安慰与支持。   临近中午,吊唁的宾客渐渐稀少,两位女士捧着素色鲜花走进来。两人年纪都不轻了,然而样貌气质均属上乘,十分出众,旁观者猜想不知是华教授生前什么故人。她们默默放下鲜花,鞠躬致意,然后走到答礼的亲属面前。   方思慎缓缓抬头。这一上午不停弯腰,加上心情哀伤,支撑到这会儿,已经有点恍惚。眨了眨眼睛才认出来,面前站着的,竟是秋嫂和她那位仅有几面之缘的好友何女士。   秋嫂看着他,露出几分担忧神色:“小方,请节哀。逝者已矣,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方思慎万没想到这二位会出现,愣了一下,才道:“谢谢。”仓促之间,似乎无数念头喷涌而出,挤得脑中一片汪洋,什么话也说不出,满眼忧郁而茫然地望着对方。   他不知道,自己这副模样足以撩动女士们心底最柔软的母性情怀。   秋嫂暗中叹息一声,轻轻道:“家里都还好,不必挂念。老爷子虽然还不能随意走动,但身体没什么问题,应该很快就能好转。”   向旁边的郝奕点点头,转身要走,又停住,拍拍方思慎的肩膀:“保重自己。”这才与好友仪态万方地离开。   郝奕悄声问:“这两位是谁?”   方思慎还沉浸在秋嫂那几句话里没能回神,喃喃道:“偶然认识的长辈……”   郝奕根据对话内容自动归为老师故人子女,不再追问。   松柏厅下午还有另一场追悼会,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已经等在后堂,着急运送尸体去火化。院办邢老师历来负责此类事务,轻车熟路,但总有某些环节需要问问死者两个学生的意见。郝奕尚且能搭上话,方思慎却跟失了魂似的,只知道呆呆跟着走,从头跟到尾。他心里其实越来越清明,只是许久以来积压的疲累好像攒在这一刻同时爆发,捧着骨灰盒送往骨灰堂安放的时候,眼前一阵发黑,若非郝奕扶着,差点就要摔倒。   托了院办邢老师的福,几个人将琐事处理完毕,坐院里的公务车回学校。路上方思慎接到父亲电话,问后续安排,想了想,道:“还要请师兄一起整理老师遗物,晚上回家。”   郝奕听见,忙道:“我会在京里多待两天,不用这么急,你先回去休息休息。”他上一趟京城不容易,参加葬礼是第一桩,还有些公关任务要做。   方思慎也觉得自己有点坚持不住,点头:“那好。后天周一我有课。明天怎么样?”   “好。”   方笃之在那边听见,便说要来京师大学接儿子。   “爸爸,不用……”   当父亲的一声令下:“你到东门来。”挂了。   华鼎松葬礼圆满结束,邢老师一身轻松走了。师兄弟商量好碰头细节,郝奕回宾馆,方思慎往东门找方笃之。   方大院长拒绝用公车办私事,又不愿抛头露面被人看见,叫了辆出租等在校门口。看见儿子出来,拨通手机指点位置。   “爸爸。”方思慎一上车,整个人都垮了下来,萎顿在座位上。   方笃之往中间挪挪:“小思,是人都有这一天,没什么大不了。至少现在,爸爸还靠得住。”把儿子硬揽过来倚着肩膀,“睡吧。”   方思慎想说什么,实在是提不起精神。迷迷糊糊中,到底倚着父亲的肩膀睡着了。   方笃之握住儿子的手,心里默默盘算:经过了这么大的事,自己观察试探良久,居然看不出丁点所谓“男朋友”存在的迹象。莫非……已经分手了?不过半年工夫,这就坚持不下去了?他深知儿子品性,顿时把对方想象得十分不堪。在这个最悲伤最孤独最需要支撑的时候,不仅没能站在身边,甚至还可能往伤口撒了一把盐。心中痛惜难当,恨不能把儿子捧在手里,惟愿他不受丝毫伤害。   第二天上午,方思慎如约和郝奕一起往小白楼清点遗物。他精神看起来不错,安心送走老师,又意外得到最想知道的消息,一夜的修整效果非常显著。毕竟,自己的生活,还得靠自己去继续。   两人边说话边慢慢走,快到华鼎松家门口,才发现门户大开,里头竟然有人。   几步冲进去,立时惊呆了。屋里人来人往,一个戴眼镜的女人正高声吆喝:“先把楼上的全部抬下来,楼上的,先统统抬下来!”   不等方思慎发话,郝奕已经大声喝问:“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擅自动华教授遗物?”   那女人似乎这才看见两人,反问:“你们又是什么人?凭什么跑这干涉我们的工作?”   “我们是华教授的学生,来清点遗物。我警告你,你们没有权利动这里的任何东西!谁允许你们进来的?谁给了你们钥匙?”   那女人顿了顿,态度随即变得强硬:“我们是学校资产处的,校长办公室通知我们回收华鼎松借住的公房。你们说是他的学生,有什么证据?”   郝奕怒了,冷笑一声:“我俩昨天刚主持完追悼会,凡是在场的谁不认识?你还要什么证据?这房子是公房,里头的东西可是私产。什么时候,资产处有权抄家了?”   女人声调高了八度:“你这人,怎么说话呢?活人都没地儿住,死人倒霸着公家的房子不让,这是哪来的道理?屋里的东西,一律登记入库,学校统一处理。谁看得上这些破烂玩意儿?死沉死沉,又脏又旧,扔垃圾堆都嫌费事!”   方思慎终于插上话:“国学院已经协商好华教授遗产处理方案,为什么你们要这样做?”   女人昂起头:“是学校大还是国学院大?房子又不是国学院的,你国学院说了能算吗?再说了,你说私产就是私产?瞧见没有,那桌子还贴着资产处的签儿呢!反正这屋子今儿必须腾出来,东西暂时保存在资产处库房。我只管干活,你们有意见,找校长说去!”   方思慎掏出手机,女人警惕地瞪着他:“你给谁打电话?”   方思慎看她一眼:“报警。私闯民居,盗窃财物,正该请警察来。”   女人尖叫一声:“谁偷东西,你说谁偷东西?”张牙舞爪扑上去抢他手机。原先在楼上搬东西的工人也都不干活了,围过来看热闹。   方思慎连退几步,趁郝奕拦住那女人的工夫,从书包里掏出遗嘱复印件,打开送到她眼前:“请您看清楚,我是遗产合法继承人。如果您今天执意要动这里的东西,我会向法院提出起诉。”   女人看了一会儿,明显有些犹豫。郝奕趁机道:“不就是要求腾空房子吗?这样,我们自己想办法搬东西,尽快把房子腾出来。凡是贴了资产处标签的家具物品,您现场点个数,保证给您留下。”   女人挣扎片刻,嘟囔几句请示领导之类,领着工人悻悻走了。   方思慎一屁股坐到地上。他已经无力去推想追问,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背后究竟有什么企图阴谋,望着满屋狼藉,只觉无边惨淡。   半晌,听见郝奕说:“咱们要再晚来一会儿,说不定……”   方思慎坐了一阵,忽道:“师兄,你怕不怕得罪施校长黄院长这些人?”   郝奕有些奇怪:“怎么这么问?”   “我在想,京师大学国学院是捐,玉门书院国学系不也一样是捐?说不定这些书籍资料,对后者更有价值和意义……”   郝奕听明白他的意思,瞠目结舌:“你是说,捐给……玉门书院?”   “对!”方思慎片刻间下定决心,“我觉得这样挺好,除非……你们不接受。”   郝奕结巴得更厉害了:“接、接受!怎么不接受?这,这可真是……我马上给校长打电话!”   一通电话过去,郝奕满面笑容:“校长当场拍板,在图书馆设个专区,以保存古籍的标准收藏老师的书,公函这会儿只怕已经传真到我宾馆房间了,回头还得请你写个书面捐赠意向。”   方思慎没想到这么顺利,问:“师兄,得罪了京师大学,会不会对你有影响?”   郝奕笑道:“一个是国立大学,一个是州立大学,貌似差着好几级,实际上谁也管不着谁。我们靠州府吃饭,科研拨款职称评定只跟其他州立大学竞争,关它京师大学鸟事?”说到这,看着方思慎,“倒是你,真的想清楚了,这一步走出去,可就……”   话没说完,手机响了。郝奕接通电话,也不知那边说什么,只见他连连“嗯嗯”,不断点头。挂断之后,脸上表情说不上是惊吓还是惊喜,对方思慎道:“我们校长说,联系了凉州驻京办,他们会出面主持,由我跟你做个公开的捐赠仪式。学校正在盖的新图书馆主楼,直接命名为鼎松楼。师弟,你看,这……”   “这挺好。”方思慎站起来。玉门书院坦诚热情的态度,比起京师大学国学院的暧昧和别有用心,不可同日而语。   扫视一圈,断然道:“师兄,不如今天就直接把东西发送快运中心,寄到你那里去,省得还要跟人拉扯争抢。至于捐赠仪式,我带着文件到场就行。”   郝奕苦笑:“就你跟我,怎么个弄法?”   方思慎想了想,拿起手机,找到廖钟的号码。   “廖大夫,我是方思慎,想请你帮个忙。能不能麻烦你找几个工人,我要搬些东西。嗯,很紧急,马上到我学校,越快越好,劳务费按行情再加百分之五十。”   第90章   廖钟大夫叫来的人出乎意料的靠谱,正规搬家公司配置,六个工人,两辆封闭式大货车,专业又迅速,用了一个小时不到,就听从指挥,把所有物品分门别类装箱搬走,清空了整个屋子,只留下贴着资产处标签的老家具。   小白楼里最要紧的东西,早在方思慎论文答辩之后,便按华鼎松要求清点妥当,师生俩一起送进了银行保险柜。剩下数额巨大的书籍字画手稿讲义,以及各类工艺摆设日常用品,虽然价值不菲,却远不如保险柜里那些惊世骇俗。当年华鼎松豁出面皮不要,在学政署党部办公室睡台阶睡回来的个人财物,包括少量历经浩劫幸存下来的,他的前辈师友共和以前留赠的古董卷轴、往来书笺、文玩印信。这些东西,如今任何一件拿出来,都堪称千金不易。也就是落在方思慎手里,充分明了它们的珍贵,却从未把这珍贵与金钱直接挂钩考量。   郝奕毕竟跟了华鼎松五年,多次出入小白楼,还不至于利令智昏,表现得稳重而大度。将老师生前最钟爱的几样文具和重要手稿单独装了个箱子,对方思慎道:“这些你留在身边,是个念想。你放心,我不回去,没人敢擅自拆箱。整理工作也会公开进行,清单回头寄给你一份。图书馆既然叫了‘鼎松楼’,我打算申请单辟一间屋子收藏非书籍类物品,或者叫做‘鼎松斋’?希望老师不要介意才好。”   方思慎看第二辆货车没满,道:“我们去办公室,那边还有老师两大架子的私人藏书。”   想不到小师弟如此彻底。郝奕试探道:“会不会……太嚣张了?”   方思慎答非所问:“其实疗养院还有一大堆,不过主要都是关于最近几个课题的资料,我先留下了。以后万一没地方搁,也寄到师兄那里去。”望着郝奕,“疗养院的大夫说随我什么时候去取,半句不好听的话也没有。”   郝奕懂了:“走!好歹有点吾师遗风,勿要堕了老师的名头。”   周日正午,办公楼几乎没人。保安过来询问,方思慎说院里要求腾空办公室,先把私人物品搬走。保安本就认得他,也知道华鼎松去世的事,见说辞合情合理,便不再多管。偶有过路者围观,偏巧都是不知就里的无关人士,看两眼便罢。整个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可惜两人白预备了这番气势。   等到下午,正在快运中心办理加急手续,方思慎的电话疯狂响起。接了几个,有国学院的,也有校办的。他早有心理准备,又在郝奕指导下准备好了应对之辞,一口咬定学校资产处强行要求,自己不得已出此下策。电话再次响起,烦不胜烦,索性关机,随它去。   郝奕怕快运公司不上心,不仅要求保价,还要求按贵重物品对待,一应费用都归他掏。向方思慎解释:“应该的,应该的,回去有报销。”   忙完这一切,两人才找地方坐下来吃饭。   郝奕给自己倒了杯啤酒,替方思慎斟满茶水:“师弟,师兄先在这里谢谢你。这些东西,不单是对我个人意义重大,对整个玉门书院国学系的发展,都举足轻重。东西本身的价值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促成了国学系得到上面关注的机会。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啊……总之,往后有什么事,只要你一句话,师兄能有多大力,就使多大力。”   紧接着又语重心长道:“只是这么一来,你可把校长院长一气儿全得罪狠了。如果有机会,能走还是走吧,何必等着穿小鞋吃闲气。”他知道小师弟的背景,并不是太担心。   方思慎喝口茶:“师兄,之前你劝我,人在屋檐下,低头好办事。我仔细想过,到底需要仰仗他们办什么事。想来想去,发现其实好像也没什么可顾忌的。所谓更高更大的平台,对于渴望施展的人才有用。对我来说,做学问并不是一件适合‘施展’的事,而我,”微微笑了笑,“你知道的,完全不是一个适合‘施展’的人。你不必为我担心。昔人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莫非不能做学问?几椽茅,几竿竹,处深山,莫非不能做学问?我如今衣食无忧,生活安定,真说起来,哪里有什么小鞋可穿闲气要吃。”   郝奕也笑了:“要不……你到我玉门书院来,一年内评级,安家费五万,意下如何?”   方思慎一愣,似乎当真想了想,然后道:“谢谢,还是不了。这边图书馆古籍所比较全,查什么都方便。”   郝奕仰脖灌下去半瓶啤酒,哈哈大笑:“你个口是心非的家伙,是谁才说用不着更高更大的平台,嗯?”   “师兄,我的意思是……”   郝奕摆手:“知道知道。你啊,说得好听,是有容乃大,无欲则刚。说得不好听,整个一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我算是看清了,不是你拿人家没办法,是人家拿你没办法。这可不正得了老师真传么?……”   周一方思慎照常到学校上完课,才出教室就被院长秘书堵住,拉到僻静处,递过来一个手机:“黄院长要跟你讲话。”   黄印瑜在那头软硬兼施,逼问遗物去向。方思慎道:“院长,麻烦您先和校长谈。学校跟院里达成一致,我才能考虑您的建议。”感觉出黄印瑜压抑的怒气,飞快地挂了电话,掏出一张遗嘱复印件交给秘书:“请把这个转交黄院长。”   那秘书跟他一道从教学楼出来,方思慎不想理对方,奈何两人顺路,只得默不作声低头走自己的。   “哎,听说华大鼎手里有真古董,价值几千万,是不是真的?”   方思慎站住,看着他不说话。   “你、你死盯住我做什么,又不是我想要……神经病!”那秘书低声咒一句,急急走了。   郝奕昨天办完快运就搬到了凉州驻京办招待所,方思慎下午直接过去跟他汇合。   驻京办效率相当高,各项准备工作早已做好,文书都是现成的,只待双方签字。现场居然还有几家媒体等着采访。那驻京办主任极其能说会道,从吹捧华鼎松的人品学问开始,一路谈到对西部教育事业的支持,连老教授当年大改造时期曾与凉州结下短暂缘分的往事都挖了出来,可见没少做功课。   方思慎迫不得已陪着照了张相,脱身躲到旁边。郝奕知道他不喜欢这些,悄悄表示歉意。方思慎摇摇头:“没关系,这样反而好。不管怎么说,是表达重视的一种方式。师兄晚上走,我就不去车站送你了,一路顺风。”   郝奕跟他握握手:“多保重。有机会到凉州来玩。”   第二天,几家京城本地媒体文教版都报道了京师大学著名国学教授华鼎松遗物捐赠凉州玉门书院国学系的消息。至于郝奕回去之后,玉门当地如何大肆宣传,乃是后话。   方思慎在学校,以为会有人来找麻烦,结果什么也没发生。心想大概生米煮成了熟饭,有些人再恼怒,也只有无可奈何的份。说不上高兴不高兴,只是心里长吁了一口气。   晚上回家吃饭,方笃之道:“华大鼎的遗产,这么着也罢了。”到底有些不甘,语调间带着酸气,“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平白便宜了玉门书院。你那师兄,这回可真是春风得意了。”   这些事上,方思慎向来不与父亲争辩,这边耳朵进,那边耳朵出,听过便算。   方笃之看儿子瘦得简直没形,又替他盛一碗汤:“多喝点。事情都了结了,你安安生生好好休息,再这样下去,不如辞了课在家歇着。”   “爸爸,我很好。”方思慎把汤一口气喝光,“您别担心,我真的很好。”   星期四中午,忽然接到一个电话,竟是何女士打来的,声音温柔又礼貌:“小方,Jasmine想跟你见个面,她不太方便直接联系你。不知道你今天晚上有没有空?”   方思慎知道Jasmine是秋嫂的西文名。她们朋友之间,仍然保留着多年海外生活的习惯,以西文名字相称。   丝毫没有犹豫:“有,有时间。”   何女士给了一个地址。等晚上方思慎找过去,才发现是东城鲤鱼胡同深处一家酒吧。这边属于专供外国人消遣的区域,入眼尽是稀奇古怪的招牌,缤纷迷离的灯饰,音乐都控制在店铺内部,望去一片无声的光怪陆离,很有些魔幻效果。   方思慎从未来过这里,找到地方,门牌店面确认了两次,才踏上台阶。   侍者彬彬有礼地迎上来:“先生几位?”   “我与Shannon何女士有约。”   “啊,这边请。”   店内光线昏暗,分隔成若干个独立的小空间,轻柔的歌声伴随着低微的谈笑,根本看不见人,私密性极好。   侍者将方思慎往里引,一路碰到的多是老外。深处角落的位置,两位女士正在聊天。   打过招呼,秋嫂伸手倒茶,何女士道:“之前听Jasmine说要去参加华老先生的追悼会,顺便了解了一下老先生的生平,非常钦佩,我就冒昧跟着去了,希望没有打搅。前天看新闻,老先生的遗产由你做主捐给了西部的大学,更加令人佩服。真是没想到,年纪这样轻,境界这般高。”   方思慎被她夸得脸红:“没有您说的那么好。是我师兄在那边,有条件将老师的东西保护得更妥当些。”   聊了一阵,何女士借故失陪,留下另外两人单独说话。   “秋嫂,他……最近怎么样?”   时穷节乃见。秋嫂望着对面那双真诚急切却又内敛自控的眸子,深感少东家如此会看人。这门本事,虽连城拱璧不啻。   “洪少怕你担心,托我转达问候。只是时值非常,我不好贸然联系你,才借了老先生丧仪的机会,抱歉。”   “没关系的。老师知道他。”   这一点秋嫂却未曾料到,不由得对二人关系有了更深的认识。原本还有犹疑,这时下定决心,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大信封放在桌上,双手推至方思慎面前。   “这份东西,是洪少秋假回乡前夕,临时寄存在我这里的。但是……最近发生了一点事,与我有些牵涉,继续拿着,恐怕不是十分妥当,我想,不如交给它的主人。”   方思慎疑惑地拿起信封,抽出里边的东西,打开来,竟是一份房地产权证。   黄帕斜街甲二条十三号院,所有人明明白白写着:方思慎。起始日期是共和六十一年三月。   在他心目中,那黄花梨书架楠木书案,还有小书房配备的高科技现代化用品,价钱已经高得难以接受。他一直以为洪大少说送礼,送的是屋子里的设施布置。   “他什么时候……怎么会……我不能……”   端着薄薄的烫金红印证书,方思慎不知如何是好。   秋嫂见他捧起来又放下,似乎拿不定主意,轻声解释:“黄帕斜街四合院,年初就已经全部售罄。留作自用的院子,对外也一直宣布已售出。五月里洪少整顿公司,项目转让得差不多,鑫泰地产等于跟本家没了多少关系。另外这边的业主身份都不一般,轻易不会有人来查,我也早就搬出来了。所以你尽可放心,别透露出去就行。”   方思慎抬头:“秋嫂,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只是洪少为这院子花了许多心思,咱们都谨慎些,就当保存他一片心意吧。你觉得呢?”   方思慎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证书上的文字。过了一会儿,忽然问:“秋嫂,刚才您说,最近发生了一点事,与您有些牵涉,不知道是什么事?方便让我知道吗?”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秋嫂微微侧头,一手托腮,从容淡定。心想对面这位似乎等闲不问俗务,此刻开口问了,什么都不告诉,只怕要着急上火。   “洪少不是对艺术品投资感兴趣?跟朋友们合伙,私下弄了个小公司玩儿。他本人没占多少股份,又一直赔钱,知道的人也就不多。家里出事之后,这边的生意没工夫打理,当然跟着停了。谁知前些日子,忽然有人上门来查问。我其实没直接参与过,但是帮四合院的业主们买过几样东西,算是有合作关系,所以……”   秋嫂端起茶杯:“这种时候,稳妥些总没错。洪少把这么重要的文件交给我,总不能在我手里出事,想来想去,不如请你本人保管。别担心,这块儿的生意正规得很,查不出什么来,顶多就是耗着。权当防范于未然吧。”   方思慎想起偶尔在四合院消磨时间,两个人一块儿翻看圈点过的那些艺术品拍卖手册,一个名词冷不丁冒出脑海,许多断断续续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   绷直脊背,稳住声音:“秋嫂,他那个艺术品投资公司,是不是叫做……‘真心堂’?”   “是。”秋嫂点头,心中暗忖,这个问法,他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方思慎许久没说话。   老师逝世那天,与学政署监察处调查员那一番憋屈的对话,仍然记忆犹新。   “你父亲持有‘真心堂’百分之十的股份,请方博士解释一下这件事。”   原来是这样。   此前忙于丧事,方笃之那边开了两天会,回家后表面一切如常,导致方思慎至今也没想起来跟父亲提及被调查的经过。   将产权证书捧在手里看了又看,仿佛要把每一个字都烙在眼中,记在心底。最后小心翼翼放到桌上,轻轻推回秋嫂面前。   “小方,这是……?”   “秋嫂,不知道有没有可能……将这个院子马上卖掉?”   秋嫂意外之下,声音陡然拔高:“你说什么?”旋即压低嗓门,“小方,你想清楚,且不说它有什么别的意义,这是洪少给你留的后路,不到万不得已……”   方思慎截住她:“秋嫂,我明白。我也舍不得。但是……”坚定地望着对方,“不是说老爷子还没出来?应该需要很多钱吧?请您告诉我,有没有可能马上卖掉,然后把钱交到他手里?”   秋嫂摇头:“小方,你不必这样……”在她这个人生经验丰富得多的旁观者看来,方思慎的决定太过冲动。   “秋嫂,我有这么做的充分理由,他会明白的。何况,东西再重要,也没有人重要。如果能换钱办事,帮他保人平安,那就足够值得。”方思慎恳切道,“他把东西交给您,可见信任。这些事情,我一点不懂,只能请您帮忙。除非卖不掉,那就没办法。”   “怎么可能卖不掉?黄帕斜街的院子,坐地起价,半年内涨了五成,有的是人想要。”   “那……大概能卖多少钱?”   “包括里头的东西一起,起码五千万。”秋嫂心痛起来,“连鸟笼子都是小叶紫檀,素素喝牛奶用的是骨质瓷碟——出手这么急,肯定要吃亏。”   方思慎小声惊呼:“这么贵!”   “价钱算什么,关键是难得。得找个识货的买主才好。”秋嫂看看方思慎,“小方,真的要卖?”   “嗯,真的要卖。麻烦您尽量找个识货的买主吧。还有就是……钱能送到他手里么?”   秋嫂轻啜一口红茶:“能。”   放下杯子,慢悠悠讲起故事来:“你可能不知道,当初我因为一些原因,匆匆回到国内,潦倒得不行。唯有表妹一家子热心义气,肯留我白吃白住。有一天外甥突然说他老板着急找个临时翻译,问我去不去,我答应了。这是我跟洪少头一次见面。不瞒你说,那时候我真没怎么看上他。只是没想到,翻译了两回,他就约我谈正式聘用的事。现在想想,要不是遇上这么个小老板,我的日子可能完全不同。人与人之间,这就算是缘分。”   把桌上的产权证书收回包里:“小方,既然你这样决定,我也不说什么了,毕竟这是你跟洪少的事。至于钱,你尽管放心。”   第91章   回到宿舍,已是深夜。方思慎忍不住上网查了查真心堂,找出些生意动向拍卖广告,多是半年前的旧闻,看不出什么涉及复杂内幕的东西。   又搜了搜河津矿难跟金银海矿业集团,果然,事故处理早已尘埃落定,而有关洪家偷税漏税,河津乌金行业行贿受贿的报道,比之一个月前的甚嚣尘上,含蓄收敛许多,只是内容倾向并没有发生质的变化。   最近几个月应接不暇的变故,逼得方思慎这个书呆子迅猛进步,竟然能够感觉出字里行间隐约存在的博弈与僵持。他越发肯定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这个时候,洪歆尧一定非常非常需要钱。   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细细弯弯一钩弦月,心想:不知道多少钱能救出他父亲。继而想到真心堂,想到自己的父亲,又觉得对于方大院长来说,钱还是少一点儿的好。   周五,方思慎在办公室忙课题。这么久无人督促,学生们难免懈怠。即便如此,也积压了不少内容等他审核。粗略整理到下午,发现几个骨干成员最近一周几乎没有进展,恰好一名大三男生在,便问起缘由。   这位叫韩彬的男生从课题组成立伊始便加入进来,一直表现得积极上进,坚持到现在,已经算是元老。   他支吾几声,也没说出个具体原因。方思慎想着自己个多月来什么都没管,年轻人总有偶尔跳脱的时候,不好意思多说,提醒两句便罢。   过了一会儿,韩彬收拾书包离开:“方老师,我先走了。”   方思慎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根本没转头:“好。我看完这些会把修改意见发给你们,注意查收邮件。”   韩彬望着他无知无觉的背影,又看看办公室另一边已经搬空的大书架,站了片刻,推开门走了。   直到父亲打电话,方思慎才起身回家。   晚饭桌上,气氛正好,不经意道:“爸爸,这些天太忙,有件事忘了跟您说。”   “什么事?”   “就是……老师走的那天,您开会没有回来,学政署监察处的调查员找过我。”   方笃之筷子正伸到半中间,闻言继续夹菜吃饭:“嗯,果然问到你这里了。都说了些什么?”   “问了当年金帛工程竹简的事,我建议他们提请最高学术委员会重新调查。”   方笃之停下动作,大笑:“好建议!还有什么?”   “还有,提到您有真心堂百分之十的股份,问我知不知道,我说不知道。”   方笃之点头:“这个你确实不知道。是私人关系往来,做艺术品投资,与公职无关。他们查过一阵,查不出什么,偏拖着不肯了结。这种事,你要知道,拖的时间越长,越说明没问题,不过是有些人失望之下仍不甘心罢了。不要紧。”   方思慎捏紧筷子,望着父亲:“真的……不要紧?”   见儿子这般担心自己,方大院长笑着解释:“确实不要紧。第一、我拿的不是干股,虽然没出钱,但属于智力投资。不光我一个,另外两位高级顾问也属同样性质。凭自己学识智慧挣钱,劳动所得,光明正大。第二、我只是个顾问,不参与实际运营管理,就是真有什么事,也牵连不到我头上。第三、最重要的一点,我没有因为这个妨碍公职,更没有利用职务之便谋取私利,或者为请托人牟利,不构成任何违法行为。”   给儿子夹了只虾仁:“这下可以放心了吧?”   听上去头头是道,方思慎明白,这个话题恐怕再问不出什么了。扒了几口饭,忽然又道:“那……您挣到钱了吗?”   方笃之没料到儿子问得如此直接,愣了愣,哈哈一乐:“小思,你爸爸我当真要挣钱,还是挣得到的。”   想起最近的起伏跌荡,陡然生出一股无常幻灭之感,笑得两声,笑不出来了。叹气:“小思,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难道看不出来,现如今就是个认钱的社会。关键时刻,有钱能傍身,总胜过无钱趁不及。”   说着说着,无端颓唐萧索起来:“你向来不在乎这些,心里大概笑话爸爸了吧?”   这话可说十分之诛心,方思慎慌了:“怎、怎么会?我就是担心您……”   方大院长看儿子一副无辜无措模样,高兴起来:“爸爸都这把年纪了,除了为你考虑,还指望什么?你一点都不会替自己打算,难道还不许爸爸替你打算么?爸爸挣的钱,还有东西,哪一样不是你的?……”   方思慎没想到引出父亲这一番话来,感动之余,心情愈发沉重。   索性放下筷子:“爸,我虽然不会挣钱,自立总没问题。我对现在的物质生活感到很满足,若是这样的状态令您担忧,让您奔波操劳,岂非不孝?您真的不用……假如是为了我,我觉得很不安。”   方笃之把儿子认真看一眼,最后点点头:“就最近的表现来看,的确进步很多。可惜离不用操心的日子还有距离。”指指桌上盘碗,“再吃点。主食可以少吃,把菜吃了。”   方思慎只好重新拿起筷子,默默咀嚼。跟父亲谈话,十次有九次如此走向:总是说着说着,就被带得远离初衷,跌在棉花团里起不了身。   道行太浅,又有百般顾忌,十分关心,结果事前想要达成的目的一个也没实现。   饭吃完准备收拾桌子,忽听父亲道:“小思,有些事,爸爸不告诉你,是因为你不知道,比知道好。”   方思慎停一下,接了句:“我明白。”仍旧收拾桌子。   方笃之按住他的手:“你坐下,听爸爸说完。”   方思慎便坐下,看着对面那双眼睛。那眼神沧桑而深邃,满溢着一个父亲所能表达的强硬与脆弱、克制与纵容、犹豫和决断。   “然而有些事,爸爸却必须告诉你,也只能告诉你。就算你不喜欢,不认同,不愿意,也只能告诉你,因为……唯独你是我儿子。比如说,”方笃之笑了,“比如说咱们家的钱在哪里。早该让你知道,正好说到这了,干脆给你交个底。”   方思慎“啊”一声。听了前半截,以为父亲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要交代。听完后半截,浑身不由得一阵轻松。然而转眼就明白过来,方大院长的钱在哪里,说不定就真是了不得的大事。怪不得,要摆出这副面临严峻考验的神色。   仅有父子二人家中对坐,方笃之也把声音放得很低:“监察处的调查,不定什么时候就登门取证。运气好,会陪同当事人自己拿东西;运气不好,他们直接动手,根本不打招呼。所以爸爸提前做了点准备。这房子是当年院里统一分配,再由个人买断,哪一条都符合政策,没什么可说。家里摆设用具,就我这个级别来说,相当普通,调查员无不见多识广,不会在意。这些年咱们父子俩一直没什么大项支出,有些积蓄更是正常。只不过他们若硬要鸡蛋里挑骨头,谁还能备个私人会计,一笔笔澄清明细不成?”   方笃之犹豫许多日子,这时终于下定决心。儿子跟自己天生就是一条船上的,不可能轰下去。谁知道风浪几时来?不如趁早给他一支桨。   “所以,爸爸把其中一部分放在你名下,另外收了起来。监察处通知开会那两天,本想设法告诉你,一直没找着机会,后来又不在急上了。今天既然说到这了,让你心中有数也好。”   见儿子想说话,方笃之拦住他:“什么开会啊调查啊起起伏伏的把戏,爸爸活到如今,看都看腻了,不必放在心上。你要是心里觉得不踏实,这些话听过便算,还当不知道。小思,爸爸现在告诉你,楼下大厅咱家信箱,门槽里边靠右,侧面有片钥匙。你有兴趣就去看看,自己收好,没兴趣的话,先这么摆着也行。”   话说到这,方笃之倒轻松了:“小思,爸爸能给你的,不过就是这点。除了你,再不可能告诉别人。其余的,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起身进了书房。   坐在书桌前,竖起耳朵倾听外屋动静。轻微的叮当碗碟碰撞之声,然后是厨房里水流冲刷的声音。正听得入神,门响了。方思慎站在门口,坦然发问:“爸爸,您说放在我名下的,我可以用么?”   方笃之脱口而出:“当然,当然可以。”又补一句,“要注意分寸。”   方思慎点头:“我会的。”   望着他沉稳的背影,方笃之心想:华大鼎一死,叫儿子长进不少。好现象。   星期天,方院长出门办事,被司机接走了。方思慎下楼扔垃圾,然后开信箱取信。住宅楼一层大厅立着几个大铁柜子,每户一个上锁的小格。打开属于自家的那一格,两个月没清理,几乎塞满了,以广告传单居多。门槽内侧右面有一条窄窄的空间,手指摸过去,在靠近上方部位摸到一个小小的硬片。这个位置根本看不见,也是取信的死角,如果不是父亲特地说明,可能一辈子都不见得会伸手去摸一摸。   硬片粘得很牢,方思慎使了点儿力气才抠下来,然后捧着一堆广告回了家。   关好门,坐下来拆开细看,果然是片钥匙——非常精巧的防盗门锁钥匙,坠着一个更加精巧的金属吊牌,吊牌标签上写了个地址。   看看地图,背起书包出门,往地址标明的位置找去。一个小时后才到,是南城繁华地段一处看起来很新的高档住宅区。   门岗将他挡住,方思慎想一想,把钥匙托在手里给对方看。   “啊,原来您是业主,麻烦刷卡。”   没想到那金属吊牌就是门卡。一路畅通无阻,径直找到对应门牌号,开门进去。四室两厅精装公寓,目测比自家现在住的房子不会小,至少一百二十平。转了一圈,在卧室壁橱里找到一个文件袋。打开来,里边有一张烫金红印塑封证书,方思慎最近才见过同类物品,一眼认出是份房屋产权证。另外还有两个存折,夹着配套的银行卡。尽管已有心理准备,当他看清数字后长达六位的〇时,还是觉得眼皮跳得停不下来。   把东西放归原处,锁好门退出来,钥匙塞到贴身口袋里。脑子有点乱,沿着小区花园石子路慢慢溜达,顺便整理思绪。这片住宅区一边挨着风景优美的护城河公园,一边邻近气派繁荣的南城金融街,不得不承认,实乃投资居家上上之选。入口售楼处竖着巨大的广告牌,落款的公司名称明显是涂抹之后重新贴上去的。方思慎心里一动,留意观察,果然在某些不甚起眼的地方,发现了未能完全遮盖的“鑫泰地产”字样。   打算给秋嫂打个电话,却只找出何女士的号码。不愿给无关的人添麻烦,心知秋嫂一定会尽快联系自己,不如等她的消息。把自己做了的没做的该做的能做的又仔细想了一遍,觉得不外如是。原本有些惴惴慄慄,如履薄冰,这时打定主意,看看无波无浪的护城河水,在岸边立定,天不动,地不摇。   星期一上完课,坐在食堂吃午饭,边掏出手机查看。没有秋嫂的消息,倒是有一条江彩云的短信:“方老师,我在课题组办公室,有急事找您。”十分钟前发的。匆匆吃几口,快步往办公室走去。   这时候人都吃饭去了,只有江彩云独自待在办公室里。见他推门进来,叫一声“方老师”,满面忧心急切。   方思慎对她掌掴洪大少,痛骂完了借钱,又帮忙演戏的过程印象深刻,之后便有点儿敬而远之,只隐约知道她家里病人顺利康复,她也一直留在课题组没走。   “江彩云,什么事?”   “方老师,听说您不带这个课题了,是真的吗?”   方思慎脑中一嗡:“什么?”   江彩云念到大三,懂了许多事,见他这副模样,立刻知道出问题了。   “他们说……这个课题会转给楚风教授,我不相信,您领着我们做了这么久,怎么可能……”   方思慎撑住桌子:“你听谁说的,可以告诉我吗?”   江彩云咬咬嘴唇:“一个追我的师兄,他是楚风教授的硕士,昨天特地跑来说,只要我跟韩彬他们几个都听楚教授的,明年考研可以得到照顾。他要我先别说出去,但是……我问了韩彬,他没点头,也没摇头。”   江彩云着急地望着方思慎:“方老师,他们是乱说的吧?之前搬办公室的事,不就证明是乱说吗?这回也是吧,对不对?”   方思慎心里乱成一团。楚风的研究方向,与华鼎松并不接近。何况这么一个偏门课题,在京师大学国学院,实在算不上惹人眼红的香饽饽。纵然早知必定面临打击报复排挤冷遇,他一心以为不过是把个人升降看淡些。无论如何没想到,院方这般无下限,完全置学术操守于不顾,随意拿课题糟蹋。   “方老师……”   方思慎回过神,看见女孩子担忧的脸。   “谢谢你告诉我,我会去跟院里核实。目前没有得到任何正式的消息,你们一切照常就好,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哦,知道了。”江彩云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方老师,那个师兄还问我,知不知道课题组电脑的密码,我没告诉他。但是咱们公用电脑的密码大家都知道,我觉得……”   方思慎道:“你做得对,毕竟是大家的劳动成果,即使公用密码也不要随便告诉别人。”   “方老师,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没关系的,我会处理,谢谢你。”   “那……我先走了。”   “好。”   江彩云轻轻带上门出去。方思慎支着额头在桌前坐下。将那些人前后言行动向联系起来想想,今日这一招,大概处心积虑势在必得吧。心里有一种硬梆梆的悲凉,混合了厌恶倦怠,只想找个什么地方抛开这一切,清清静静待着。   环顾四面,一年多的心血堆积垒叠,他知道自己不能。   无论如何,先把消息核实了再说。   院长办公室秘书看见是他,如临大敌,只说领导不在,严防死守。方思慎等了半天,没时间耗下去,起身离开。此后一有空就跑去守株待兔。如此积极上心找领导,在他的人生经验里,算是破天荒头一遭。奈何兔子狡猾得很,连续两天围追堵截,影子都没见着。   他又想不如直接找当事人谈谈。楚风教授比黄院长当然容易接近得多,查了查公共课表,方思慎等在教学楼门口。   “楚教授。”   “你是……?”   楚风穿着洋派,西装革履,金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盯住来人审视。   方思慎不确定他是真不认识自己还是装不认识自己。礼貌地自我介绍:“我是方思慎,曾有幸请您担任过毕业论文答辩委员。”   “你找我有什么事?”   “是这样,我听说,现在手头正在做的‘上古文字数字化项目’,可能由您担任负责人,不知道……”   楚风没有马上接话,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慢条斯理道:“是有这么回事。”似乎嫌恶地皱皱眉,“华鼎松一死,留下这么个烂摊子,谁也不愿意接,院里非要派给我。我手里还带着两个课题呢,哪有这闲工夫。”   方思慎不愿辩驳,真心解释:“怎么能说是烂摊子呢?我们一直按进度推动,完成的部分已经颇为可观了。”   楚风随口应道:“是吗?什么时候结题?出论文了吗?”   “原计划两年结题,中期报告已经完成。还没发过相关论文,不过就已有的资料来看,随时可以整理成文。”   “那好,你们准备一下,最好能成系列,发文途径归我负责。等正式文件下来,我会去课题组看看。”楚风边抬腿边摆手,意思是我很忙,这事儿到此为止。   方思慎紧追两步:“楚教授,如果课题由您负责,人员安排上……”   楚风停下脚步,回转身看着他,嘴角一丝冷笑:“我负责当然我安排。你放心,我这个人做人最讲公平,肯定会充分考虑前任负责人的成绩,将来成果发表,可以给华鼎松保留第二撰稿人的位置。课题组现有成员一视同仁,愿意留下的都可以留下,只要你们充分做到资源共享,我保证实现机会均等。”   直到他去得远了,那一丝冷笑还在方思慎眼前闪现,好比大冬天里喝了一口凉水,从里到外透着寒意。   第二天周四,他又跑到院长办公室去堵人。那秘书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公文,拍到他面前:“你烦不烦啊,不就为这事吗?我告诉你,不用再来了,今儿送呈学校教务处和校长室,周一就能正式批下来!”   方思慎低头一看:“……因课题原负责人古夏语专业高级教授华鼎松逝世,本着自愿申请、规范审核的原则,经国学院批准,现任命古夏语专业高级教授楚风为该课题负责人……”   一纸公文从头到尾,跟自己没有丝毫关系。   第92章   方思慎回到课题组办公室,午后无人,他站在书架旁,手指一下一下轻轻敲着木板,看起来像在发呆。半晌,忽然坐到桌前,把自己用的主电脑密码改了。   课题组一共三台电脑,两台供所有成员公用,另一台方思慎专用,密码单设,学生并不知道。一是为了节约经费,只有这台电脑连着打印机,定期统一打印需要实体化的文档,以免有人浑水摸鱼。二是为了安全考虑,保存所有审核完成的最终文件,以免有人不小心改动删除。而经方思慎审核过的终稿,他自己的个人笔记本里当然也有备份。这时候更改密码,算是以防万一。   不由得想起当初被导师师兄联手算计,从甲金竹帛工程退出的狼狈时刻。时光转了一圈,历史回到原点。是周遭环境停滞不前,还是自己原地踏步?方思慎一边修改密码,一边自我安慰:进步还是有的,至少学会了积极防御,留下谈判的砝码。而最大的进步,大概反应在情绪和态度上。   烟波漾日侵颓岸,狐兔奔丛拂坐隅。前人看魑魅魍魉,赏烟水云霞的气度,无可奈何之际,勉强借一两分罢。   因为下课就往院长办公室堵人,这会儿还没来得及吃午饭。正想去食堂,手机响了,还是何女士替秋嫂相约,仍旧到上回见面的地方碰头。   方思慎曾经查过地图,从南城金融街有地铁直达鲤鱼胡同,便道:“我先取点东西,稍微晚一点到可以吗?”   “晚一点没关系,只是要赶在代办所打烊前才好,麻烦你带上户籍卡和身份证。”   方思慎“哎呀”一声,户籍卡在父亲手里。   何女士似乎明白他的意思,道:“复印件也可以。”   “嗯,我找找,尽快过来。”   冲回宿舍,一边动脑筋想什么时候用到过户籍卡复印件,一边忍不住分神琢磨,难道买房不需要这些东西么?怎么不论父亲,还是洪歆尧,都有本事把房子神不知鬼不觉安到自己名字下面?   幸亏他生活十分之有条理,没多久,就在书桌抽屉底层当年研究生入学考试的材料袋里,找出了户籍卡副本。   匆匆冲出校门打了辆出租,午后交通状况不错,二十多分钟便到达目的地。取了东西,再一路小跑转乘地铁,赶到鲤鱼胡同酒吧,不到下午三点。初冬天气,跑出一头薄汗。   两位女士正在等他。   何女士递给他杯子:“别着急,先喝口水。”   秋嫂将几样文书排开摆在桌上:“小方,这次的买主,是Shannon介绍的,对方委托她全权代表,事情方便很多。”   方思慎有些意外:“啊?”   何女士微笑:“没想到你会舍得出让,要不是手头一时筹不到这么多现款,我真想自己留下来。正好有位熟识的长辈一直想在京城买座院子,我听Jasmine说了这事,立刻联系他。因为他本人不在国内,双方沟通花了一点时间,不然早两天就能定下来。”   秋嫂道:“有Shannon帮忙,好办多了。”眨眨眼睛,狡黠地笑笑,“接下来用不上我了,有事你直接找她。你看看这些文件,没有异议的话签字就成,剩下的手续她会去办,你不用管。”   方思慎匆匆浏览一遍,买方一栏是片空白,整座院子连同内部物品,作价七百万花旗金。   何女士从手提包里抽出一个支票夹:“按照Jasmine的要求,买主同意支付境外银行境内支取匿名现金支票。凭这张花旗银行的支票,可以在大夏境内任意分行提取现金,无须任何其他手续。”   秋嫂见方思慎凝神蹙眉,心知他不熟悉银钱交易,轻声解释:“七百万花旗金,按照目前汇率折算,约合五千五百万夏元,价钱上给的很公道。境外银行境内支取匿名现金支票,对咱们来说,是最方便的方式,而且……在某些场合很受欢迎。你知道,一般客户享受不到这个待遇的。”   方思慎听懂了。自己这是遇上贵人,帮了大忙。   毕恭毕敬接过支票夹,对何女士道:“谢谢您。”转头递给秋嫂:“麻烦您了。”   两位女士看他巨款过手,一句谢谢,一句麻烦,竟然连打开瞧瞧的动作都没有。这种气派,即便世家大户,千金之子,怕也鲜能做到。   秋嫂望着他:“小方,按说我应该给你立个字据,只是……弄不好反成隐患,你看……”   方思慎略加沉吟:“不用了。您接了这个钱,等于也是接了个风险。如果没有信任,字据其实没什么用。”笑一下,“我又不可能找您打官司。”   两位女士不约而同想:小伙子年纪虽轻,却是个罕见的明白人。   何女士收起文书,留给方思慎一张名片,先行一步,去办剩下的手续。   方思慎把南城公寓产权证和存折掏出来,放到秋嫂面前。   一样样看毕,秋嫂讶然,似笑非笑:“哎呀,小方,没想到你私房居然不少。”   跟如此这般有阅历有胆识的女士谈话,再大的事仿佛也能举重若轻。   方思慎扬起嘴角:“我也没想到。还要继续麻烦您。”暗道万一父亲查账,到时可不知怎么办。想是这么想,却一点心虚意思也没有。   秋嫂拿起银行卡,指指背面一个标识:“国际通兑,好办,旁边就是海尔维特银行,大宗交易不用预约。至于房子,你把户籍卡身份证复印件留给我,我来想办法。”   供老外消费的地方,配套设施齐全方便,街头巷口遍布各大国际银行网点。   站在银行门口跟秋嫂告别,方思慎忽道:“麻烦您告诉他,这些……以后要还。”   秋嫂“噗哧”乐了:“一定转达。”   肚子咕噜叫唤,方思慎尴尬地捂住胃:“忘了吃午饭。”   秋嫂愣住,旋即嗔道:“你这孩子,真是……没吃饭也不说,走,我请你!”   “不用了,我在路边买点吃的就行。学校还有事,您也忙吧。”   见秋嫂不肯答应,方思慎小声道:“真的不用,我这就回去,免得节外生枝。”跳下台阶,微微一鞠躬,“拜托您了。”挥挥手,快步往地铁站走去。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地铁口,秋嫂心里浮起一个念头:假若自己年轻二十岁,定要想方设法把这小伙儿霸住,哪能让那莽撞小子占尽便宜。摇头失笑,办正事要紧。   周五一早,方思慎坐在课题组办公室整理电脑硬盘。   中间断断续续有学生出入,以韩彬为首的几个大三骨干更是时不时试探一下。方思慎如今见惯魔王小鬼,之前是没留意,这会儿上心观察,那点伎俩花招,立即一览无余,无所遁形。   果然是冲着自己电脑里的东西来的。论耐心定力,这些毛躁小子自然没法跟他比。眼看方老师一坐整半天,午饭的点儿都要过了,还不起身,几个学生都扛不住纷纷撤退。   以前方思慎一直觉得待在课题组是件非常愉快的事,此刻却无比苦涩。就算压着砝码谈判,又怎样呢?他希望保留老师名正言顺的第一撰稿人位置;希望付出的心血不致随水东流;希望这个小小的课题不要成为牺牲品,希望可以就事论事,善始善终。然而,跟没有信义的人讲条件,何异与虎谋皮?   接下来怎么办,他觉得自己需要再好好想一想。   给父亲打电话,只说整理课题材料,这周末不回家。把扔在课题组的几本要紧的私人参考资料拣出来,书包装不下,怀里捧了一摞,慢慢走回宿舍。   费劲地腾出一只手开了门,直接拿后背顶着关上。正要把书送到桌上,忽然觉得有些不对。那种拨动直觉的异样氛围霎那间刷过神经,浑身的汗毛都似乎竖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就抬头往前看去。   一个人从自己床上懒洋洋地支起脑袋,似乎刚从熟睡中惊醒,揉着眼睛嘟囔:“你怎么才回来,害我等半天。”   “噼里啪啦”几本书尽数砸在地上。   “你怎么……啊,我的书……”一时想去瞧床上的人,一时又惦记着地上的书,方思慎拧着身子,傻愣在当场。洪鑫垚看他手脚一顿一顿,不知做什么好的笨拙样子,这么久堵在心里冻得越来越硬的冰块,立时化作清亮亮碧粼粼一片柔波。   太忙太累,这一觉还有些没睡透,哑着嗓子催促:“别管那个,快过来。”   方思慎呆呆迈开脚步,走到单人床边。   他想问“你怎么进来的”,又想问“你什么时候来的”,结果才说了一个“你”字,眼前一花,紧接着一黑,被对方拉着猛地跌进怀里。那久违的温度和触感让他失了反应,一动不动趴在原地。终于渐渐习惯,找回一点神思,刚把脸抬起来,温暖澎湃的洪流立刻倾泄而至,重新将他彻底淹没,夺走了说话和思考的全部可能。   近乎撕咬啃噬的亲吻,仿佛将呼吸都逼回了肺部,胸口濒于炸裂的边缘,灵魂都似乎有形般跟着无限扩充,引发了实质性的痛感。   方思慎猛烈而又急促地喘着气,拼命睁大了眼睛去看面前的人,奈何脑中一阵阵发黑,除了无数旋转的金星,急切间竟然什么也看不见。   只听见暗哑的嗓音带着一丝凶狠:“想我吗?”   方思慎习惯性地要点头,然而整个人被他箍得没有一丝自由活动的余地,一个字直接从心中淌了出来:“想。”   仿佛有什么无法克制的东西随着这个音节的发出沛然决堤,势成汹涌,瞬间泛滥至不可收拾。忧虑、悲伤、委屈、愤懑、疲惫、孤独、恐惧、凄惶……种种折磨自己的情绪,都在这一个字里得到了释放。这么多天隐忍挣扎、努力坚持,在没有见到对方的时候,思念几乎挤压得只剩下薄薄一片,贴在日子的背面。这一刻,却好似真空袋裂开一丝缝隙,以谁也无法阻挡的速度,呼啦啦充满了整个世界。   方思慎根本没意识到,顺应情绪放纵流淌的泪水沾得满脸都是。他只是觉得眼前慢慢亮堂起来,那张乍相见时尚有些迷糊的脸,此刻变得极其清晰:刀削斧砍一样的线条,深井幽潭一样的表情,唯有那双眼睛,恍若熊熊燃烧的乌金,跃动着灼烈的火焰,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惑人心神。   “我也想你。天天想。”   洪鑫垚的动作陡然疯狂起来。胡乱地亲他,舔他脸上的眼泪,迫不及待地撕扯剥脱彼此的衣服。用骨头都压按得咯吱作响的力量抱他,用差一点就能穿透皮肤的劲道咬他,当某个互相摩擦的部位一片湿热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孤注一掷地,狠狠闯入那个能让身体和心灵都得到安憩的圣地。   温暖柔软,如同最美妙的梦境。记忆中再没有什么能这般熨帖地安抚自己。洪鑫垚的理智稍微回归了一点,看清了是在什么地方。贴着墙壁堆垒而上的书籍已经有些摇摇欲坠,怀里的人眼角泛着泪光,眼神茫然没有焦距,然而不论是滚烫的颊,嫣红的唇,还是密合无间状态下微微颤抖的身体,都告诉他他需要他。   忽然觉得时过境迁是如此美好。他小心地抱着方思慎坐起来,胳膊从两边膝弯绕过去,一手圈住腰,一手托起背,然后含着耳垂叮嘱:“抱紧我。”   站起来的时候,比想象中更加轻松。纤瘦柔韧的躯干整个团在自己怀中,令他有一种牢牢保护的成就感。只是他心里清楚,这成就感目前仅止于虚幻的错觉。心痛愧疚、无奈愤怒、以及杀伐决断,种种复杂情绪纠结翻腾,最后都抵不住强大的欲望。借着椅背的支撑,放任自己彻底遵循本能的操控,在无休止的熔炼中把他化在身体里。   方思慎睡醒,被头顶的灯光晃得睁不开眼,继而听见咕嘟咕嘟水烧开的声音。一股非常原始的食物香气飘过鼻端,很熟悉,白水煮挂面的味道。他勉强转动脑袋,眼睛这时也适应了,看见那家伙光着膀子,裤子松垮垮挂在腰间,正蹲在地上聚精会神地盯着冒热气的电锅。   “你在煮面?”   “嗯,饿了。”洪鑫垚两步跨过来,在床边坐下,顺手一下一下摸他的脸,“我以为你要睡到明天早上。想叫醒你说话,又舍不得。”   方思慎惦记着更重要的事:“你会煮面?”一边努力抻长脖子,想看看锅里是何惨状。可惜全身使不出丝毫力气,下巴差点磕到床沿。   洪鑫垚干脆把他脑袋搁在自己腿上。   “怎么不会?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你煮过那么多次,看也看会了。”洪大少坐在床边不动,伸长了腿把放着电锅的椅子往这边勾。   方思慎瞅着越扯越紧的电线和在椅子上花枝乱颤的锅,满脑门冷汗黑线:“危险,住手,你就不能起身去端……”就在他的抗议声中,椅子已经拖过来了。   “嗓子疼不?先喝口热面汤。”洪大少说着,斜着身子,绷直了胳膊去拿书架上的碗跟勺。   方思慎胆战心惊地看他取了工具,带得书架哗啦一阵晃,头上直冒青筋。真是,不出现则已,一出现就鸡飞狗跳……   “我舍不得起身。你醒了,不用怕吵醒你,我就想挨着你,一秒钟也不要分开。”洪鑫垚说着,从锅里舀了几勺面汤,边搅边吹,送到他嘴边。   眼眶毫无准备地湿了,方思慎赶紧低头,小口小口喝汤。喝得差不多,看见他光溜溜的上身,想起竟然在宿舍里,做到那种程度,顿时面红耳赤。   洪鑫垚看他低头不动,放了碗搂住:“怎么了?很难受?对不起,我……实在忍不住……疼了你要说,你不说,我会不记得收手。”   方思慎轻轻摇头:“你不冷吗?”   “不冷。我把电暖器也开了。”   今年宿舍暖气给得足,加上一个电暖器,屋子里确实感觉不到丝毫寒意。   “什么时候来的?”方思慎已经明白没必要问怎么进来的了。   “昨天夜里出发,清早到的,你已经出去了。我想你反正会回来,干脆在这儿睡觉。”   洪鑫垚挑了根面条尝尝:“熟了。”捞出一碗,“没你煮的好吃,凑合填肚子。”   把方思慎扶起来靠在怀里,喂他一口,自己扒拉一口:“唔,好像味道也还成。”   千言万语,惊涛骇浪,似乎都不及眼前分享这碗光头面重要。方思慎笑:“第一次吃你煮的面,值得纪念。”   第93章   一锅挂面吃见底,洪大少连汤也倒出来喝了个干净,活像多久没吃过饱饭似的。因为最近瘦了不少,反而突出骨骼的魁伟来,长手长脚,宽肩阔背,完全是独当一面的大男人模样。方思慎摸着他凸起的骨节,心里难过,心疼的话却又说不出口,只看着发呆。   那么多那么多话要说,偏偏谁都没有出声。互相搂着紧贴在一块儿,好像只是这样,就足以驱散一切阴霾,抵挡所有风浪。   洪大少忽道:“我去刷碗。”   让方思慎躺好,然后丁零当啷一顿收拾,把碗筷勺子都扔到电锅里。   看他站起身,方思慎忍不住问:“你就这样出去,被人看见没关系吗?”   “你忘了今天周五?”周五晚上,绝大多数人都在外找乐,是宿舍楼最清净的时候。洪鑫垚把连帽外衣随意套在身上,帽子往头上一罩,直遮过眉际,又从兜里翻出个卡通口罩戴上:“天冷就是好,包得认不出来也没人奇怪。”   方思慎趴在床上。这种情形下,身体累到极致,精神毫无疑问也亢奋到极致。各种急于知晓的问题、渴望诉说的内容在脑中盘旋,最后却莫名其妙着落到一件事上:他居然主动去洗碗,不知道会不会摔碎……   若在平时,早就跟着去了。此刻心有余力不足,只好企望某人天赋异禀,自学成才。   洪大少回屋送了一趟碗筷,全须全尾,无一破损。然后端着满满一锅自来水进来,插上电。又拿出毛巾面盆摆在旁边。   方思慎看他动作轻巧熟练,想到什么,犹豫着问:“你是不是……最近在家里也自己动手?”   “嗯,家里干活的只留了最可靠的几个,我妈病了,住在医院里,还有三个半大小孩得人照顾,我总不能还要保姆看着。”   果然,环境永远是最好的老师。   “那……你爸爸的事,现在怎么样了?”   “有些眉目,等我这趟回去再看。”洪鑫垚捏住方思慎的手掌,“秋嫂跟我说你要卖黄帕斜街的院子,我差点以为你想跟我划清界限,还好她解释得快,否则非当场气死不可。”   方思慎反手捏他:“胡说什么呢……”   “我说真的,当时听见那话,心都要冲出来了,血哗哗直往头上冒。我才知道,游戏里暴体而亡什么的,一点不夸张。”说着哼一声,“你们动作真够快的,才几天啊,老子两年心血就成了一张纸。”   方思慎低声道:“你见过秋嫂了?”   “天没亮见的。我定期联系她,她找不到我。上星期就想过来,一直到昨天才得空。”   方思慎猜想他的行踪只怕随时有人监督,担心地问:“怎么来的?”   “蹭了跑高速的货车,入夜动身,凌晨进京。家里那边设了点儿障眼法,一天工夫没问题。一会儿就走,明儿早晨能到晋阳。”   方思慎一惊:“一会儿就走?”   洪鑫垚掏出手机看看:“现在刚七点半,我十点钟走,别担心,有人接。”踢掉鞋子钻进被窝,“早呢,咱俩好好说说话。”   窄窄的学生床,书占了三分之一。他这一上去,两个人只好叠起来。   “放松,我不怕压。”洪鑫垚扣着方思慎的腰贴在身上。本来就是没肉的地方,如今更是瘦出了可堪一握的弧度。手掌覆盖上去,绵绵不尽的心酸心痛便涌了出来。扯过被子盖严实,双手顺着脊背从上往下,再从下往上,一遍一遍抚摸,似乎这样就能彼此汲取足够的能量。   方思慎院子卖得冲动,过后才缓缓回过神来,一边后悔一边反复论证应该如此处理。此刻听他故作豁达地提起,心中愈发愧疚,总觉得好像是自己看轻了他的情意。   “对不起,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但是……我爸正在接受学政署监察处的调查,秋嫂说她没法继续保管,可换了我拿着,说不定会给我爸,还有你都造成大麻烦。我想,你那里肯定需要钱,房子再好,总是死物,人没了,才是无法弥补的损失。所以才拜托秋嫂……等这些事都过去,以后总有机会。将来……你想弄成什么样子,就弄成什么样子。”   这个委婉的承诺一下指向了无限光明的未来,洪大少立马高兴了,哼哼两声:“剩下那些,你瞒着咱爸偷拿的吧?”   方思慎本没想跟他说这个,问:“你怎么知道?”   “不是瞒着他,你能特地要我早点儿还?”   方思慎便笑。温热的气息喷在胸膛上,熏得洪鑫垚心口就跟烤化了个洞般,里头怦怦乱蹦的都不是自己的了。   下巴支在他头顶旋儿上:“支票和现金我都拿走,南城那套房子先留下。着急忙慌卖不出多少钱,白糟蹋东西。护城河边上的地以后不会再批给住宅区了,升值空间很大。”   谁知方思慎道:“还是麻烦秋嫂尽快卖掉吧。我查过那个楼盘的价格,我爸说……他只是真心堂的顾问。我虽然不懂,总觉得……实在不像是一个顾问可以买得起的。”   轻轻柔柔几句话,洪大少听得浑身一愣,居然咂摸出一点秋后算账提前到来的意思。   他不清楚方笃之那头目前具体是什么状况,也拿不准方院长究竟怎样给的儿子交代,无论如何,先上一个哄字诀再说:“对不起,你别生气,我只是想跟你爸走得近些,没料到会出这么多破事。你放心,真心堂没有一桩不正当生意,主要是艺术品利润高,比卖房子还高,以后你也试试就知道了。你爸拿的那些,真不算什么。”   方思慎本来也没打算在这上边纠缠,只道:“我看着跟定时炸弹一样。不如换了钱,你先拿去用。”   见他不答话,疑惑道:“这些钱用不上吗?”   洪鑫垚胳膊一紧:“怎么用不上?太有用了!”话音完了,却没有接着往下说。方思慎抬头看他,只见那脸上一片从未见过的阴郁狠戾,隐隐透着杀气。   “怎么了?”   似乎想起了极不愉快的内容,洪鑫垚沉着脸开口:“这些钱会非常管用。因为……发生了一点意料之外的事……”忽然换个表情,“别担心,我能搞定。”   这样刻意的掩饰反而更叫人无法安心。方思慎望着他:“不能说?”   犹豫片刻,洪鑫垚不再回避他的视线:“没什么不能说的。这回的事,摆明了有内鬼。我爸清理了几个,却一直没揪出为首的。等到州府不打招呼介入进来,把他跟我大姐夫都弄到晋阳关着,事情一下子变得相当麻烦。”   方思慎知道,晋阳是晋州首府。根据媒体报道,瞒报的矿难,就是有人捅到晋阳,才大白于天下。   “如果留在河津本地,这就别说了,局子里进去出来不过做做样子。如果送到京里,问题也不大。我爸这些年往京城朝贡朝得勤快,自然有人关照。唯独州府一层不近不远,不上不下,加上州官三年一换,外来的居多,所以,虽然也时时打点,但关系却谈不上多硬。”   洪大少几句话交代清楚,深入浅出,堪比方老师上课。   “开始他们说只要补齐罚款就放人。罚款照规定的数目交了,又说还有没查清的行贿情节,威胁我们要判刑。我想干脆设法把人弄到京里,兜了几个圈子才知道,晋州新上任的州长是带着任务去的,靠!在晋阳守了好些天才搭上线,最后先把我姐夫放回来了,捎话说我爸过得不错,要家属配合提供证据,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洪大少啐一口,“我呸!这帮吃人不吐骨头的杂碎!”   方思慎没说话。这里头的是非,他自认无法置评。   肋上忽然一痛,洪鑫垚无端勒紧了胳膊。   “疼!你松手……”   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洪鑫垚恍然大悟般放开:“对不起,我忘了……”   方思慎想,一定是后来出了事。轻轻问道:“然后呢?”   “然后……”语调里压着一丝隐忍的恨意,“然后,大姐夫就劝我妈拿出证据,说上头要清理河津官场,我们家是纯粹的生意人,可以戴罪立功。我妈耳根软没主意,差点就听了他的,被我拍桌子一顿骂,拦住了。没几天就传出消息说我爸病了,我妈一听这个,立刻就扛不住了,当晚便进了医院。”洪大少有些恨铁不成钢,“老头子高句丽战场上下来的,哪那么容易病。那帮人故意放出这种消息,只能证明他还挺得稳。也就我妈,好日子过太久,经不得吓。”   吐出一口气:“你知道,家里的生意,我没插过手。这回出了事,也主要是跑京里这条线。知道京城鞭长莫及,当然回头跟他们商量办法。可是从那天吵过一架之后,大姐夫就有点儿背着我,情形瞅着便不怎么对。这些年替我爸管钱的,主要是我妈和二姐。二姐出嫁以后,变成大姐给我妈帮忙。我妈这一病,钱就都在大姐手里了。我找她拿钱办事,她竟然推三阻四,说明里的早都冻结,暗里的全交给大姐夫去想法救我爸了。”   方思慎听到这,大约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你大姐夫他们,难道……”   洪鑫垚恶狠狠咬牙:“没错!他妈的这王八蛋没准早就跟人穿了一条裤子,我爸真是瞎了眼养了这头白眼狼。也怪我一直没往这上边琢磨,要不为啥他出来那么快,一回家就煽风点火钻坑打洞。至于我大姐……我还没出世她就结婚了,也难怪……先想着老公孩子。”   说到最后一句,满嘴都是苦味,牙根咬得发胀。虽然跟大姐两口子不算亲密,却是真心实意当一家人看待,从没想过刻意防备,三个外甥跟自己这个小舅舅,甚至说得上颇为融洽。   方思慎轻轻拍他胸口。这种时刻遭遇至亲背叛,岂止雪上加霜。   “那……接下来,你怎么办?”   “我先不动他,不管怎么说,把老头子弄出来最要紧。州府又怎样?哪儿也不是铁板一块。你要升官,他也要升官;你想发财,他也想发财;你嫌别人挡你路,别人也嫌你挡他的路,哼……”   洪鑫垚嘲弄中带了几分狰狞,忽然又有些清醒,低头:“算了,这些你不爱听,闹心。”   方思慎沉默一会儿,道:“别管我爱不爱听,你想不想说?”   “怎么不想?除了你,我还能给谁说?出了大姐大姐夫这事儿,憋得我两顿没吃下饭去,偏还不能告诉我妈。”   “那就说吧。”   洪鑫垚却没话说了。能说的其实已经基本说完,剩下的,还真不能说。   在他头上蹭蹭,道:“我这回本来就是找秋嫂拿钱来的。当初没料到会要这么大的数目,也没想到会这么被动,原本手里有点现钱,都让我自己套死了,而且绝对不能暴露。二姐那边她刚生完孩子,二姐夫那人不是很好打交道,喜欢吊人胃口,腻歪得很,没法指望救急。所以我就让秋嫂卖了两处没人知道的房产,不过,”抓起他的手亲亲,“加起来也没你卖出的一半多,我看你该改行卖房子才对,简直成了我的及时雨大救星。也幸亏他们之前谁都瞧不上本少爷,以为老子,嗯哼,那什么裤子弟来着……”   方思慎接茬:“纨绔子弟。”   “没错,玩裤子弟,现在想起来提防小爷,我还就告诉你,来不及了!”   方思慎被他逗笑了,马上又变得严肃,郑重叮嘱:“不管怎么样,你要小心。”想起近几个月的遭遇,得到的经验教训比前二十几年加起来都多。自己一个与世无争的书生,身边尚且如此颠簸,身为洪家唯一的嫡子,处在狂风巨浪当口,又是如何光景?   所有无形的担忧,瞬间化作实质性的危险。方思慎撑起身体,盯住他的眼睛:“洪歆尧,我要你听好,不管怎么样,安全最重要。你记住,你是为了救人,不是为了争斗。绝对,绝对不可以,你父亲已经这样了,你再把自己折进去。实在不行……先退一步。毕竟,经济问题最严重……也是徒刑,并非没有回转的余地。”   仿佛要透过眼睛看到他心底最深处:“你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不做坏事。”   洪鑫垚一分一分地移动脑袋,缓缓点头:“我记得。我尽量。”   锅里的水噗噗冒着热气,惊醒了两人。洪大少一个箭步过去断了电:“居然开了。我去弄点凉水。”仍旧顶着帽子挂着口罩出去,没两分钟就回来了。兑到合适的水温,掀开棉被:“之前弄得马虎,我给你仔细擦擦。”   这种贴身照顾的事,两人不知互相做过多少次。方思慎不由自主有些脸红,姿态却十分自然流畅,顺着洪鑫垚的力道长跪而起,面向他把头靠在肩膀上。越是相处,方思慎越觉得自己极其享受这个过程,有时更甚于忄青事本身。对方发自内心的细致体贴,温柔关怀,总让他得到最真切最实在的情感认知。   热毛巾贴上皮肤,传来轻微的刺痒疼痛,那是过于激烈的动作留下了痕迹。   听见他说:“明天穿高领毛衣。”知道脖子上也没能幸免。   不大会儿,又听见一句:“这周末别回家了,就在学校好好歇着。”意思是回家铁定要露马脚,让泰山大人看出端倪。   “你来得巧,这周末本没打算回家。”   洪大少闷笑一声:“咱俩这是那啥,心有灵犀一点通?”见他埋着头不吱声,也就住嘴,在后脖子上亲亲,接着往下擦。光洁白皙的身体半趴半跪倚在怀中,越是隐秘的位置,越是充斥着经受侵占的标记,安静柔顺的姿态散发出无限绮媚靡丽的气息。   恍惚中有所察觉,方思慎侧过头:“不能再来了,你要赶夜车啊。”   “我知道。”洪大少这方面久经考验,已经很能放得开,也能忍得住。   一边擦洗,一边认真说话:“听秋嫂说,老师的丧事办得很顺利,也很气派。”   方思慎低声回答:“看着是如此,但这并不是老师自己的意思。学校和院里要面子,我挡不住,好在也不是坏事。”   “埋在哪儿?等有空了我去磕个头。”   “没买墓地,存在西山公墓骨灰堂。你想去,不必磕头,到时候送瓶酒就行。”   “那等以后买块有山有水的地给老爷子。酒肯定少不了。”   “老师多半不在乎地。”方思慎鼻子有些发酸,仍然微笑道,“酒比较重要。”   “你把老师的遗物都捐给了玉门书院,是不是,”洪鑫垚稍微顿了顿,“是不是你那师兄,使了什么阴招?”   “没有,你别误会,是他帮了我一把。”三言两语,将遗产纠纷简单解说一遍。   洪大少狠狠拧着毛巾:“靠!以后我给你盖个图书馆,把老爷子的东西全弄回来。这帮人模狗样的牲口,是不是见天找你茬?”   方思慎于是把课题组的事也说了。不久前尚且郁闷憋屈到不行,这一刻说起来,忽然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处境交代清楚,心平气和跟身边人商量:“我开始的想法,自己应该尽量留在课题组里,能争取多少,就争取多少。只要我参与进去,课题就能按照原本的规划进行。只要课题顺利完成,这番工夫就没有白费,其余小节,可以不计较。”   洪鑫垚张口便道:“不行,哪有平白便宜那帮孙子的事……”   方思慎拍他一下:“你听我说完。就在刚才,我想清楚了,让我忍受整整一年跟他们周旋,恐怕不成。做课题,向来也讲缘分和机遇。现在时机不对,索性暂且放下。课题组成员集体完成的部分留给他们,今后的走向和成果与我无关。但是我个人的劳动他们休想拿走。学术研究从来不是非得捆绑官方支持不可,脱离了他们,我自己愿意怎么做,就可以怎么做。”   洪鑫垚道:“这样最好。但是那帮孙子肯定不能答应,会下套逼你。”   方思慎一笑:“你知道的,自从课题开始以来,老师跟我还没拿过一分钱劳务费,所以……”   洪鑫垚大笑:“没错!你一分钱没拿,你做的活儿,干他们鸟事!”眼珠一转,贴到他耳边,“我给你支个招,你这么着……”   一席话听毕,方思慎看着他,似嗔似笑:“你这也,太不厚道……”   “这就不厚道了?你信不信老头子地下有知,铁定夸我这主意好。”   方思慎还要说话,被他一口堵住,一边亲,一边在嗓子眼里哼唧:“以后我给你开个大学,你来做校长,爱研究什么研究什么,爱让谁干活让谁干活,什么鸟气也不用受……”   星期六上午,方思慎起床,先抱着被子靠在床头坐了半晌,窄小的单人床竟然觉得太过空旷。也不知道是没睡够还是睡过头,懒懒散散不愿动。好半天才慢悠悠下地,找到手机打电话。   “平祥,是我。”   “啊,哥!怎么有空打电话,我们正准备出门逛家具市场呢!你有时间吗?不如来帮我们参谋参谋……”欧平祥很久没跟内兄联系,十分高兴。   被电话那头强烈的兴奋感染,方思慎嘴角浮起笑容:“过两天闲下来我去看你们。今天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哥你说,就怕帮不上你。”   “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人对电脑里的文件进行操作时,比如拷贝复制什么的,立刻引起系统崩溃,数据丢失……”   第94章   共和六十二年十二月底,胡以心欧平祥小俩口请方思慎吃饭,同时送上婚宴请柬。为方便兄长,胡以心非常体贴地把地方定在潇潇楼。   此地生意兴隆照旧,对联和牌匾可是都换过了。方思慎看那落款,没听说过,妹妹嘴角一撇:“你当然没听说过,这人是个刚退休的副司长,姥姥家客厅里还有他几个字呢。”   上次一通电话,方思慎才知道妹妹为了跟家里斗争到底,已经私自领了结婚证,打算布置好新房就直接搬进去。娘家长辈看实在拗不过,僵持了一段日子,忽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四处宣扬,广发请柬,由主持家务的第二个舅舅负责,定下新年元旦为良辰吉日,包了五星宾馆京都豪庭的餐饮部办酒席,竟是大肆操办的架势。   方思慎拿着精美绝伦的烫金缠丝嵌双人小照请柬,正反两面看看,笑:“这照片拍得真好,真漂亮,回头多送我几张。”   胡以心得意得很,偏要皱着眉头抱怨拍照多辛苦多麻烦。方思慎听出言不由衷来,再看妹夫只顾笑眯眯地瞅着自己老婆,更加觉得欣慰。饭吃到当中,想起来问:“爸爸那里,说了没有?”   “反正他又不会去,说什么说。”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去,你要成家了,他心里很高兴的。”   胡以心抛个白眼给哥哥:“这种我妈唱重头戏的场合,他去了不是找不痛快?他俩呛起来,我这婚礼还办不办了?”   方思慎一想也是,父亲肯定不会去。口里却道:“爸爸去不去是一回事,你总不能不告诉他。”   胡以心这才道:“谁说我没告诉他,特快专递,寄到他办公室了。”然后似抱怨似解释地补充,“上回被他啰嗦一顿,我可不想再来一顿。钱我们以后肯定会还给他的。借了他的钱,不代表他就能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   方思慎只好和稀泥:“无论如何,爸爸总是好意。”   胡以心神色一转,满脸期盼:“哥,你会来的吧?”   “当然。”   “那就成了。”   方思慎从包里掏出一个袋子,有点儿羞涩:“哥没有多少钱,想你们也不缺什么,只准备了一点小礼物,算是个祝福吧。”   欧平祥看是个古朴的亚麻布袋子,好奇发问:“是什么?”   胡以心接在手里,东西尺寸不大,沉甸甸的分量却出乎意料。抬眼瞅方思慎:“哥,你送我们什么好东西,这么重,难不成是金砖?”   方思慎一乐:“照过去的说法,确实是‘金’。”   胡以心迫不及待打开口袋,原来是一面青铜镜。捧在手中细看,背面龙凤浮雕取上古造型,镜纽上拴了个大红丝绦同心结,质朴典雅,厚重华丽,八个篆字铭文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方思慎在电话里听说妹妹不但领了证,还要来送婚礼请柬,心思立刻被吸引过去,就惦记着送什么礼物才好。他预算有限,又总觉得要充分表达出心意,可说动足了脑筋。这时见妹妹爱不释手,抚摸着背面的铭文,眼里直泛泪花,知道这份礼物送到心上了。   微笑道:“上古铜曰金,你说是块金砖,也没错。”   欧平祥早被勾起了兴致,这时凑过来:“哥,这不是真的吧?这要是真的,得值老鼻子钱吧?”   胡以心掐他一把:“你个俗人。”   方思慎笑着回答:“不是真的。以前做项目的时候,偶然知道有定制仿古青铜器的地方,所以请他们做了一个。我想这个能长久保存,也摔不坏,希望你们的感情也能像这样。”笑一笑,又加一句,“花纹和字是我自己描的。”   明镜澄澈可鉴微,宝镜绰约需常磨。   这是一件象征意义丰富醇厚的礼物。方思慎知道妹夫对这些不在行,不打算多说,妹妹自然明白。   三人吃饭聊天,内容基本围绕即将到来的婚礼打转。小俩口只搞清当天自己要做啥,其余一概不管。   胡以心跟方思慎说话没有顾忌,大咧咧道:“你当我二舅这么好心呢?舅妈说了,咱家好几年没办大事了,也该办件事,省得光出不进——听听,我这是嫁人呢还是卖笑?大表哥又说了,姥爷的旧部下这些年不常走动,正好借着婚礼联络联络感情;有些平时不方便照面的客人,趁这个机会,好彼此打个招呼——我这是结婚呢还是开交际场?”   方思慎知道妹妹说的是实情,看她牢骚归牢骚,也没有当真烦恼,便耐心地听着。   “你说我俩把至亲好友拉去凑桌算什么?可真要单请,不说我妈,姥姥那儿就非念叨死我不可。”   欧平祥好脾气地劝道:“就当让姥姥高兴,反正有人出钱出力,到那天,你专管负责漂亮,我负责帅。”   三个人都笑了。   欧平祥想起上回内兄咨询的事,不知后续如何,兴致勃勃问:“哥,你那个系统崩溃,成功了没?”   原本依妹夫的意思,当然须上门服务,包干到底,但方思慎不愿把无关的人卷进来,要求自己动手。最后欧平祥琢磨一番,写了段代码打包发给他,远程遥控。只是在专业人士眼里精简到“傻瓜”程度的操作,对方思慎这个外行来讲,依然颇具挑战性,绷着神经小心翼翼听从指挥,自觉十分长见识。可惜他没法拿自己的电脑做“系统崩溃”试验,一切操作结束,也只能尽人事,听天意,未见到结果之前,心里不免有几分怀疑。   这时听妹夫问到,不禁扬起眉毛咧着嘴,一脸憋不住的开心表情。   “嗯,效果很好,真是谢谢你。”方思慎由衷佩服道,“平祥你真厉害,你怎么知道那么弄一下,就能变成这样?”   欧平祥面露难色,怎么办好说,背后的为什么跟外行可说不明白。好在方思慎也不是真的要追问到底,眉眼舒展,目光闪动 :“你不知道,当时在场的人都吓一大跳,呵呵……”   方思慎趁着办公室没人设好机关,心里有些忐忑。够资格来窃取资料的,十有八九是课题组几个骨干人员,若真像欧平祥说的那么灵验,不管谁倒霉经手,势必都得担责任,以后再也别想待下去了。   第二周更换课题负责人的正式通知下来,那几个原先带熟了的学生大概没脸见方老师,居然躲了两天。到第三天,新负责人进课题组检查进度,所有成员集合开会。方思慎根本没到场,只把该交接的东西整理好摆在相应位置,包括电脑密码,经费支出清单等等。   一个楚风手下的研究生打开主电脑,找到相关文件夹,请教授过目。还没等楚教授看清文件名,屏幕上嗖嗖一片蓝然后哗哗一片黑,最后只留下一行字:“因文件损坏或丢失,系统无法启动,请重新安装系统文件。”   众人呆若木鸡,继而乱成一团。楚教授暴跳如雷,咆哮几声,悻悻离去。   这景象却是江彩云事后偶遇方思慎描述给他听的。江彩云口才不错,几句话活灵活现,师生二人心照不宣地哈哈一乐,关系不由得亲近许多。   最后女孩子忸怩着问:“要是功课上有什么不懂的,可以跟方老师请教吗?”   方思慎从来不会拒绝学生,何况对方刚帮了自己的大忙,立刻道:“只要我能答的,当然没问题。我邮箱电话你都有,随时可以。”   然后才想起来叮嘱:“我现在诸多不便,还得请你别宣扬。另外……如果是课题组的问题,就算了。”   江彩云连连点头:“我明白,您放心。”   过了几天,楚风果然找到方思慎,顶着院里的旗号威胁一番,无非是想要备份资料。方思慎不跟他多说,只咬准一条:都在课题组的电脑里,自己手头没有。楚教授便千方百计找碴,拿着经费支出清单一项项纠缠,还动员学生检举揭发。方思慎被他惹毛了,腾出一天工夫,放大抄写一张对开大账单,跟当初华鼎松的讣告一个尺寸,就在当初张贴讣告同一个位置,糊了上去,引来无数围观。   这下楚风把脸丢大发了,顺带还丢了国学院的脸。黄印瑜深觉此人稀泥扶不上墙,虽然深恨方思慎巴掌直拍到自己面皮上,毕竟心底还残存着几分对华大鼎那老怪物的习惯性胆怯,吆喝几声,各打五十大板,不了了之。   此后方思慎终于迎来了久违的清静。一周上四个半天的大课,拿点仅供温饱的课时费,剩余时间随自己支配,无人搅扰。   胡以心以为兄长找妹夫不过普通的电脑技术问题,这时才听出不一般,瞪大眼睛竖起耳朵,把前因后果一气儿挖了出来。最后抚掌大笑:“该!这种人就是欠收拾。”拍拍欧平祥肩膀,“干得好!回头给你发奖。”   小俩口调笑几句,胡以心又问:“哥,我猜这主意不是你自己想的,谁给你出的?该不会是你爸吧?”   “不是。是……”脸上微微一热,“是一个朋友。”   胡以心知道这朋友二字只怕大有内涵。仔细看兄长一眼,容色间散发着不加掩饰的张扬意味,与从前很是不同,倒似在这困窘无奈之中过出特别的滋味来。   挑眉一笑:“什么朋友这么替你着想,介绍给我们认识认识呗?”   方思慎脸上更热:“再等等……等过些时候,合适的时候。”   嘻嘻哈哈一番,胡以心不再取笑哥哥。三人边吃边聊,尽欢而散。   方思慎回家一问,父亲果然不打算参加女儿婚礼,只拿出两个红包,对儿子道:“你替我捎过去,你那份也在里头。”   “我的礼物已经给以心了。”   方笃之轻声冷笑:“那种场合,一堆势利眼。你空着手去,准备吃饭呢还是吃白眼闲话?”   方思慎只得接过来收好,心想其实父女俩真的很像。   共和六十三年元旦,已故京畿军区某部胡副司令外孙女胡以心婚礼在京都豪庭酒店举行。胡家第三代就这一个女孩,十分得宠,婚礼盛大隆重,凡是与胡家有点瓜葛的几乎都来了。   胡以心的大舅在军队里,二舅从政。大表哥是公务员,二表哥做生意,三表哥说是跟着学,等于胡混。底下一堆表侄侄女,都还没成年。婚礼客人九成来自女方,云集了军队、政界、商场各色人等。相比之下,男方人气便显得十分可怜。幸亏主事人想得周到,关系最近的亲属和有头有脸的尊贵客人另外安排了包厢,大厅里济济一堂,也分不出哪桌属于哪边。   方思慎却是最尴尬的一个。好在胡以心提前安排叮嘱,给他留了个位子。这几桌坐的都是小俩口自己的朋友、同学和同事。方思慎坐的那桌,更是关系最密切最重要的几位。有胡以心的闺密好友,有欧平祥的哥们兄弟,年轻人开朗活泼,气氛上佳。最老成的一个,当属欧平祥直属上司,年纪也不大,风趣幽默,毫无架子,方方面面照顾周到,惹得席上女士秋波不断。   方思慎凑巧坐在此人旁边,颇得关照。因为对方举止自然,一视同仁,故而根本没往心里去。几位技术人员对着女孩天花乱坠地胡吹瞎侃,他觉得特别有意思,面带微笑,听得入神。中间新郎新娘来敬酒,胡以心瞅见哥哥身边挨着的那人,愣了愣。聂明轩应该在欧平祥公司领导一桌才对,怎么会坐在这里。再看气氛融洽热烈,没什么特别,当即掩饰过去。   敬到下一桌,有个女孩酸溜溜道:“我看见你哥了,他怎么一个人来的,还没有女朋友?”   胡以心这才想起今儿婚宴上的女性朋友们,凡是当初没主的,都被自己轮番给兄长推销了一遍。幸亏听过名字的虽然多,见过面的不过寥寥几位。眼下这位明显还有点儿惦记,赶紧澄清:“嫂子今天有事来不了。”   “什么事儿比你结婚还重要?”   胡以心急中生智:“怀孕了,不方便。”   对方神色黯然地坐下。胡以心暗地道声抱歉,转战下一桌。   宴席将近尾声,客人纷纷离开,方思慎自然随着同桌人起身。有车的男士主动提出送女士,风度面子两全。偏偏有人贪心不足,只把眼睛停在一身精英气质的领袖人物身上。   聂明轩歉意地笑着:“真不好意思,我紧接着还有公事。为美女服务的机会,只好让给他人了。”趁着男男女女拉扯的当儿,放慢脚步,与落在后头的方思慎并行。   “方先生怎么走?”   “我坐公车。”   “是学府大街那边?正好顺路,不如我捎你一段?”   方思慎没想到闲聊中提了句京师大学,人家就记住了,可他连人姓什么都没注意,一个劲儿摆手,很不好意思:“那个……谢谢,不用麻烦,我不回学校。”   聂明轩掏出张名片:“重新自我介绍下,鄙人姓聂,聂明轩。认识你很高兴。”   方思慎顺手接过,看一眼:“啊,聂先生,认识你很高兴。”   聂明轩还想多说几句,却已走到大厅出口,新郎新娘正杵在那儿送客。胡以心拖住方思慎不放,方思慎正好也想跟妹妹多说几句。欧平祥笑容可掬地和自己公司的技术总监打招呼,完了见人立在一旁不肯走,不由得有些头大。   恰好这时里边出来一帮子人,是胡家长辈及公子们送几位贵客。大厅里的客人见状,一窝蜂拥随其后,不少人削尖脑袋想凑上前搭话。又有后边看热闹的公门食客卖弄内部信息:“看见没有?最关键的时刻到了,都开始站队,军队也该有动作了。”   聂明轩见时机不对,冲这边点个头,转身走了。胡以心还在拉着方思慎撒娇,胡家长辈公子们送完客人又进来了。妹妹的舅舅和表兄们,方思慎还是很多年前见过面。不好称呼,只礼貌地点点头。对方却当他完全不存在似的,径直从面前穿过。   等他们走出几步,胡以心继续跟方思慎亲亲热热说话:“哥……”   不料缀在队伍末尾的胡三公子听见,回头冷哼一声,指指前边老大老二,再拍拍自己:“以心,那是你哥,这儿也是你哥,别什么阿猫阿狗的都管人叫哥。你是姓胡,可别糊了脑子。”   胡以心气得俏脸通红,双手往腰上一插,怒喝:“胡老三!”   方思慎慌忙把她拉住,欧平祥过来捂上了嘴,胡老三也被家人拖了进去。   虽然方思慎很早就知道妹妹是胡家的异类,如此真切地体会,还是头一遭。最后对妹妹道:“只要你过得好就行,别的没什么可计较。”   元旦一过,期末考试季也就开始了。方思慎自己的考试科目只有一门,分成四个班也就四场,却被教务处排了无数替人监考的活儿。他知道这是有人变着法儿跟自己过不去,倒也并不放在心上。广泛接触各学科试卷,看看其他老师怎么折腾学生,亦不失为一件趣事。   这天是一场大三的当代文论考试。进教室就觉得有人在看自己,下意识往角落望去。但见两只黑黝黝的眼睛,一口白生生的大牙,简直带着反光似的,晃得脑袋发晕。拼命忍了又忍,才把脸上的笑容隐去。中间还是没忍住,借巡视的机会过去近距离看了看。怕自己失态,集中精神审视卷面。   “论述题:请论述经济基础,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的关系。”   底下鬼画符般涂了一大篇,大意为经济不是基础,上层没有建筑,意识找不着形态。结论:三者之间不存在关系。   方思慎哭笑不得,继而忧形于色:这样肯定没法通过了。他这厢正愁得慌,偏偏罪魁祸首浑然不觉。洪鑫垚转转眼珠,趁四周无人注意,冷不丁仰起脸,嘴直咧到耳根,伸出手指比了个大大的“V”字。   第95章   方思慎的监考大业一直持续到最后一天最后一场。大学教师不少老家在外地,都指望早点动身回去过年,像他这种本地土著,最后一场监考历来逃不掉。他觉得这很正常。自上回与洪鑫垚偶遇,之后再没联系。心中期待虽然强烈,却并不焦虑。   从考场出来,摸出手机,来电音乐紧随着开机铃声响起。看一眼屏幕,笑着低头接通:“刚结束,真准时。”   那边声音不大,调子一如既往的轻佻:“嗯哼,一不小心又灵犀了,嘿嘿……”   方思慎笑意更浓,嘴里只道:“监考表不是就在教学楼门口贴着?除非睁眼瞎……”忽然意识到此种对话完全应该划入打情骂俏范畴,飞快地瞥一眼身边来来往往的学生,脸上控制不住地发烫,头低得更厉害,“我先去宿舍拿东西,你在哪儿?”   “你从东门出来,往北多走两步,我车停在‘博雅书店’边上。”   “好。”   方思慎知道这时候校门口进进出出人不少,多走两步,省得招来不必要的麻烦。等走到书店附近,才发现这边因为寒假的来临变得异常冷清。值此最后一场考试结束之际,性急的直接上路了,不性急的打牙祭找乐子去了,书店门口一个闲人也无。   三两步跑过去,洪鑫垚早从后视镜里看见他,适时打开车门。人还没坐稳,先扳过脑袋,咬着嘴唇狠狠吻了一阵。   “你别……”   “没事,外面看不见。”   本来就走得急,又背了一大包的书和卷子,不提防被他这么一阵深吻,方思慎只能两只胳膊抱着书包靠在椅背上喘气,眼睛亮闪闪,脸颊红扑扑,可爱得像冬天里刚挖出沙土的胡萝卜。   洪鑫垚拎起书包扔到后座,贴过来在脸上蹭几下,又去抓他的手,皱眉:“怎么不戴手套?围脖也没有。”   “忘在椅子上了。想起来的时候已经下楼了,懒得再上去。”   洪大少眼睛一眨不眨盯住他:“你想我,迫不及待要来见我,所以忘了,是不是?”   方思慎回望着他。半晌,嘴角慢慢扬起,仿佛一缕清风拂过水面,荡起层层涟漪,霎那间满池莲花摇曳,无边纯色,无限清芬。   他红着脸点头:“是。”   洪鑫垚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只要他常常这样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什么都可以。   稳住情绪,给他系上安全带,一边开车一边道:“我换号了,你存了没有?”   方思慎奇道:“不是跟以前一样?”说着,调出通话记录细看,果然前面变了两个数字,后边还是一串27。   “我就知道,不说你铁定看不出来。手机换了,号也换了,以后打这个。”   “好。”   过了一会儿,方思慎看看窗外,问:“这是去哪里?”   “去我现在住的地方,也是以前住的地方。”洪鑫垚侧头看他一眼,继续道,“是我刚来京城那会儿的住处,中间好长时间空着,不过东西挺全的,交通也方便。”   当初洪要革给儿子求学预备的住处,位置当然非常不错。为隐私安全计,并没有紧贴国一高,而是在南城中心一片幽静的住宅区里。这块儿有不少公职系统的家属楼,老旧而气派。从城北学府街过去有些远,但交通状况良好的时候,开车用不了半个小时,坐地铁也很快。   这房子对洪大少意义非凡。青春晚期所有不堪回首的春情绮梦纠结烦恼,种种别样心思,一切龌龊念头,都是在那里,在那些漫长苦闷的夜里,一一得以呈现,进而左右了之后的人生轨迹。因此这次回京需要重新安排地方,他想也不想就回了这儿。没有惊动任何人,找了个完全陌生的家政公司,请人收拾一番,又雇了个钟点工,只管需要的时候来打扫卫生和做饭。   “课越来越少,我打算下学期把宿舍退了。”   洪大少那个宿舍纯属浪费钱。方思慎点点头,听他提起上课,顺便想到考试的事,心里十分没底:“你这学期都没怎么上课,期末考试能过几科?”   “你放心,我只要来考了,就有办法过。”见方思慎脸上担忧带着试探,洪鑫垚侧身轻啄一下,“别这副表情,我不会去找谁麻烦,黄印瑜那老东西不敢不让我毕业。”之前两年特意跟任课老师搞好公关,该参加的考试一场不落露个面,那都是他大少爷格外会做人的缘故。   洪大少这个大学生资格原本就是买进来的,顺利毕业想必本是公平交易的一部分。方思慎没话说了。再次听见黄印瑜三个字,仿佛又看见那张虚伪到极点的笑脸,心里一阵硌应。换个话题,问:“家里的事都妥当了么?”   “嗯。我爸在家呢,我妈身体还是不太好。事情挺多,都等我放假回去帮忙。”   方思慎想问他姐姐姐夫怎样了,谁知车子一拐,已经开进小区,刚停稳,洪大少趴在方向盘上,歪着脑袋眼巴巴瞅住他,像只乞食的流浪狗:“我让人买了菜,你做晚饭给我吃好不好?就吃土豆炖排骨,胳膊没好那会儿,你总做给我吃……”声音低下去,“我爸从晋阳回来,头天晚上支开我妈,就要看我胳膊,眼睛都湿了。我长到这么大,也没见过老头子那样,心里乱七八糟的,忽然特别特别想你,特别想吃你给我炖的排骨……”咕咚咽下口水,“想了半个多月了都。”   被他这一打岔,方思慎哪里还记得问别人,跟着上楼进屋,第一件事就是钻进厨房削土豆炖排骨。这两样下了锅,看见冰箱里有芹菜,切细了和虾仁一起过水焯焯,然后淋点香油生抽。他自幼做惯家务,因为特殊的生长环境,擅长东北林区和江南水乡两种风格的家常菜,前者的浓郁厚重与后者的清雅恬淡在他这里实现了浑然一体的融合。   洪鑫垚一直非常狗腿地跟在他身后,见缝插针的拿这个,递那个。方思慎嫌他添乱,又轰不出去,只好板起脸指挥命令。等着焖土豆排骨的工夫,洪大少往自己嘴里塞了个虾仁,又捏起一只往他嘴里塞。擦了把手,从后边搂住他的腰,站在灶台前哼哼唧唧起腻。不敢太过分,一边拱啊蹭的,一边细问近况。等说到胡以心的婚事,香气扑鼻,揭开盖一看,半锅水已经收成浓稠的汤汁,加齐配料,起锅装盘吃饭。   洪鑫垚先浇了半碗汁在米饭上,狼吞虎咽倒进胃里,然后一手一块排骨交替啃着,还不忘腾出空儿叮嘱:“你也吃……”   方思慎望着他笑,心里发酸,不知道多久没正经吃过一顿舒心饭。   “你慢点儿,别噎着。”说着便站起来。   “你干嘛去?”洪大少嘴不得空,声音从鼻子里哼出来。   “再弄个汤。”   “不用了,真不用……”   “三分钟就好。”   打两个鸡蛋,撕几个鲜蘑菇,再切两根小葱,等汤端上桌,确实不过几分钟。见洪鑫垚抄起勺子就过来舀,方思慎忙道:“烫!”给他盛出小半碗,在旁边晾着。   洪大少吃了三碗米饭,啃了大半盘子排骨,又喝了两碗蘑菇鸡蛋汤,心满意足地咂吧嘴摸肚皮。不大会儿,方思慎也吃好了,开始收拾桌面。   “给我,我来洗。”洪大少万分自觉地抢过去。   方思慎擦完桌子,便靠在厨房墙边看他洗碗。洪大少依旧秉承着一贯豪放作风,水珠子溅得池沿一圈都是。方思慎伸手把水龙头拧小一点,又拿抹布把眼看就要流下灶台的那摊水渍拦住。   洪鑫垚冲他嘿嘿讪笑两声,动作幅度小了不少。   方思慎什么也没说,心里暖洋洋的。冷不丁想起“过日子”三个字来,陡然间升起一种向两极无限拉伸,踏实到虚幻的幸福感。又站了片刻,看他快干完了,转身到书房,准备批改学生考卷。期末成绩要得急,不能耽误。   这套房子洪鑫垚自从上大学后就很少来住,近两年更是几乎没回来过,书房还保留着当初上高中时的样子,书架上甚至还有一排《高校联考真题》《作文金牌冲刺》之类。   架上书籍不多,有几本花里胡哨,格外显眼:《嫁给太监做老婆》,《太监与后妃:不得不说的故事》,《古代太监怎样偷香猎艳》……与庄重大方的《宦官史话》、《白话国史之宦官传》、《绘图本白话国史专辑——宦官的故事》并列在一起,十分怪趣。   方思慎一时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回想这几年的经过,抛开那些具体的是非恩怨,某种意义上说,算是彼此陪伴成长吧。   不由得伸手去拿,听见身后有人道:“嘿,你怎么……看起这个来了?”定睛一瞧,抽出的恰是封面最露骨最花哨的一本。   回头,看见洪鑫垚一脸贼笑:“这几本书差点就扔掉了,想想还是舍不得。其实也没什么太大意思,你想看,咱俩躺被窝里一块儿看呗。”   方思慎被他笑得尴尬无比,慌忙塞回去:“你书桌借给我用,我要批试卷。”   时间还早,又不可能真的两人躺被窝里一块儿看小黄书,洪鑫垚道:“我不用桌子,你随便使。”看他从书包里掏出一沓卷子,又道,“我帮你看基础题,算总分,怎么样?”   方思慎摇头:“这不好。”   事关原则,洪大少怎么怂恿也不管用,灰溜溜地缩到沙发上,抱着手提电脑干自己的事。干烦了,出去削两个苹果进来,送到方思慎嘴边,非等他咬一口才松手。   “你说心姐结婚,我是不是该送点什么?听说结婚不能补礼,正好她刚搬新房,不如贺乔迁。”   “还是不用了吧。她没告诉你,特地去送,会让人觉得奇怪。”   “她老公帮了你这么大忙,我要请他吃饭。”   方思慎抬头看一眼:“你又不认识。”   洪大少信心满满:“总会认识的。”   话说到这一步,方思慎干脆把胡以心的背景和方胡两家的关系给他解释了一番。   洪鑫垚听罢,略加琢磨:“原来心姐这么有来头。听你一说,我倒想起来,她家三个表哥,我多半见过。”   胡家第三代做官的做官,经商的经商,同在应酬圈子里,洪大少见过胡家三位公子,实属正常。   把婚礼细节问了一遍,最后叮嘱:“那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难怪心姐不待见他们。你以后见了就装不认识,理都不要理。”   洪大少说不是好东西,那就肯定不是好东西了。   方思慎点头:“我也不想认识他们,要不是以心结婚,根本没机会碰面。”   “明天做什么?”   方思慎想了想,反问他:“你什么时候回家?”   “明天晚上,火车。”   “那,你能帮我去疗养院取老师的书吗?”   洪鑫垚很高兴:“成,拿回来就搁这儿吧,你要查要用都方便。”   方思慎有些为难:“这事儿我爸知道,他肯定要问。”   洪鑫垚一愣:“你的意思,我给你送家里去?”   “行吗?”   洪大少苹果一扔,扑上去一顿啃咬:“对不起,我太蠢了。我没想到,咳,还是太蠢了。”   方思慎挣脱他:“我是想……”停了停,“我是想先让我爸知道,你跟我……和你家里什么情况,没有关系。先让他知道这一点,以后……”   “我懂,我懂,你甭说了,你男人还没蠢成那样。正好我也有事跟咱爸讲,本打算拖到开学,不如就明天凑一块儿……”洪鑫垚自己都嫌自己啰嗦,桌面东西往旁边一扫,弯腰把人从椅子里捞出来,转身放在桌上,一边亲一边往下扒衣裳。   方思慎还抓着笔和卷子,只得凭感觉扔下,腾出手欲图阻止他胡闹:“我刚看了一半……”   “别看了,我明晚就得走,又是个把月见不上面,你想磨死我你就直说。”   “那,先洗澡……”   等的就是这句,洪鑫垚直接抱着人,踢开门进了浴室。这套公寓不论面积还是条件,都只能算一般,跟曾经的黄帕斜街四合院更是没法比。两个人挤在浴室里,相当局促。方思慎挣脱不开,只好任凭他跟连体婴儿似的黏在自己身上,根本找不到自己动手的机会。   谁都没有说话。狭窄的空间里热浪逼人,每一片紧密重合的肌肤都如饥似渴地倾诉着重逢的喜悦与离别的不舍。明明渴望到极点,偏偏都拼命忍着,单用无穷无尽的,温柔绵密的亲吻和抚摸纾缓过于浓烈的激情。   洪鑫垚亲一阵子,就强迫自己停下来,抱着人一动不动,把头搁在他肩膀上喘息。如此反复多次,心底深处蠢蠢欲动的兽性持续累积,如黑洞般足以吞噬一切,仿佛将要连同自己和怀里的人,一并碾成粉末。他知道这是为什么,也知道这很危险,然而除了抱紧他,占有他,让他与自己同在,心里想不起任何别的念头。   当他再一次趴在方思慎身上喘气,起伏的胸膛急速震动,仿佛随时可能爆裂,听见耳边一个充满蛊惑的声音说:“来吧,别磨蹭了。”   动作条件反射般猛地剧烈起来。   “别……留在脖子上。”   这一句激起了彻底失控的肆虐之意,满天满地都是飞碧流丹,熔金泄玉。   第二天,方思慎到底也没能批完试卷。两人对付着吃了个下午饭,去疗养院搬书。在车上,洪鑫垚递过来一片钥匙,方思慎接了。   “这个地方以前有人知道,不过现如今都去得远了,而且也不会想到我又搬了回来。锁换了新的,除了咱俩,就钟点工手里有一把钥匙,重要东西还是注意下,别乱放。”   一路上方思慎都歪在车里打瞌睡,到了疗养院,更是从始至终只动口不动手。相熟的医生护士开玩笑,洪鑫垚把书箱子一个接一个往车里送,忠厚无比地憨笑:“我哥要是自己能搬,还要我干啥?”   一共五个箱子,两个在后备箱里,三个在后排座上。车往人文学院开,十字路口的红灯时间很长。洪鑫垚突然扭头冲方思慎道:“哥,我要是真干了什么坏事,你会不会,会不会真的不要我?”   方思慎正昏昏欲睡,闻言一惊。他的第一反应是被那声“哥”吓了一跳。洪鑫垚人前“哥”字不离嘴,单独相处却从来没叫过。然后才明白他说了什么,半晌没出声。   又一个红灯亮了。方思慎慢慢开口:“如果真是这样……我会等你。等你……变好。”   气氛毫无预兆地变得肃穆,宛转而又深沉。方思慎身上原本流动的那点旖旎慵懒被涤荡一空。   于是进家门的时候,方笃之看见儿子身后的跟班,意外归意外,却再一次被洪大少三寸不烂之舌蒙混了过去。   第96章   洪鑫垚跟方笃之在客厅说话,方思慎待在书房收拾从疗养院取回来的书籍资料。开始还不时停下来听听外边的动静,后来渐渐全心投入手里的活儿,加上睹物思人,难免想起老师,惆怅伤感,不知不觉把那翁婿二人忘了个彻底。   有人敲门,闻声抬头,看向门口。   洪鑫垚直接推开门,大大方方道:“哥,我走了,回头给你电话。”眼神却定在方思慎身上,看他盘坐在书堆里,迎着灯光仰起脸,明显还停留在之前的思绪中,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温和而又悲悯的气息。这种形容词洪大少当然想不出来,他只是一瞬间冒出上前拥抱对方的强烈渴望,胳膊伸到一半,又慢慢放下,五指收拢,捏成一个拳头。   方思慎被他一句话惊醒,从苍茫悠远的哀伤中回过神来,立时被面前人与当前事激起无数纷乱的念头:他又要走了,一个月才能回来。他在路上问了一句很重要的话,那时觉得不必追究,此刻却突然慌乱起来,似乎非问个明白不可。他跟父亲谈了这么久,都聊些什么?他家里发生了这番变故,以后要怎么办?……   各种没想到的没想透的被重逢的激情冲昏头脑一时忘记的问题,临别时分,不约而同跳了出来。   “你……”   “小思,怎么坐地上?”方笃之也到了门口。   方思慎一惊,所有念头如潮水般退却:“没事,不、不冷。我铺着垫子,这样方便。”   转向洪鑫垚,拿出全部力气控制自己,叮嘱道:“别误了车,路上注意安全。”   洪鑫垚深深看他一眼。因为背对着方笃之,那眼神肆无忌惮,沉甸甸压得方思慎动弹不得。   “嗯。”洪大少点点头,转身向方笃之告辞:“叔,等开学我就和诚实哥联系。跟您那些虚礼就不必讲了,回头给您看实在的。”   方笃之和蔼微笑:“叔还信不过你么?年轻人有闯劲,又有韧劲,实在叫人佩服哪。”   洪大少客气几句,干脆利落地走了。直到他离开,方思慎都没来得及从书堆里爬起来。   方笃之象征性地送到客厅门口,回书房找儿子。   “小思,饿了吗?有现成的高汤,煮个面条算了,行吗?”因为洪大少这不速之客突然造访,已经过了平时晚饭的点儿。   方思慎正发呆,听见父亲问话,赶紧回应:“啊,好。”   方笃之蹲下&身随手翻了翻面上几本书:“不如把那间空房收拾出来,给你做个书房。你这一大堆弄回来,这屋子可摆不下了。”   “啊,好。”   见儿子总有点心不在焉,方笃之暗忖大概因为再次面对华大鼎遗物的缘故。东拉西扯几句,出去准备晚饭。等到饭吃完,一心以为儿子必定要问洪歆尧跟自己又做了什么交易,却始终没等到。方笃之稍加思量,索性主动挑明:“小思,洪歆尧有没有跟你说为什么事来找我?”   “他没说。但是……”方思慎不由得揣测起来,很快有了结论,想想不必隐瞒,直接道,“我猜,也许是真心堂的事?”   “没错。这洪大少真是不可小觑,我还以为真心堂之前来不及出手的东西都没了,谁知他老早就在郊区租了个仓库,神不知鬼不觉成功转移。如今风声过去,准备拿出来参加春拍会。最近行情又涨了不少,此番耽误半年,反而因祸得福了。”   方思慎不知接什么话才好,于是“嗯”一声,就这么听着。   “他那意思,倒像是怕你误会……”   方思慎诧异:“误会什么?”   “误会他利用你来利用我。我看,他确实像是真心想要保住你这个朋友。”方笃之轻哼一声,“这小子,倒是有眼光。”   方思慎愣了愣,恍然明白,如此一来,父亲绝对不会把洪歆尧的殷勤主动,联想到别的地方去。   “那……爸爸,你们谈了些什么?还是……你答应他什么了?”   “也不算答应什么,不过是等开学再看。”方笃之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洪要革虽然出来了,估计经此一役,洪家只怕也折腾得五痨七伤。换届选举三月进行,这个年关就是最后的紧要时刻。谁知道临到阵前还会发生什么?总有熬不过去的倒霉鬼,到头来成了弃子当了炮灰。总之,一切都等过了三月再说。”   方大院长难掩心中得意:“所以,这个寒假放得好啊。他要总找上门来,还真是叫人有些为难。”   方思慎忍不住脑子一热,挺直脊背:“爸,您别这么说,我从没有,从来没有,觉得被洪歆尧利用了什么。”   被父亲探究的目光扫过,那股热度立刻迅速降温,斟酌着言辞解释:“算起来,我们认识很久了。抛开他救过我、他的家世背景、行事作风、他跟您有什么合作,这些统统不说,我觉得……他是一个……值得相交的人。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知道他跟我不是一类人,但是他重感情,不虚伪。他愿意跟我……做朋友,我很高兴。至于别的,我过问不了,也只能……不去过问。”   方笃之不以为然:“事情哪有这么单纯?别看他年纪不大,那种环境出来的人,复杂得很。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是带着目的的。你以为……”   见儿子睁大眼睛望自己,方笃之摇摇头:“我不是说他一定不好,只不过……总之,君子之交淡如水,一般往来就行了。今时不同往日,他要是跟你提什么,你就往我这儿推。还是那句话,一切等过了三月再看。”   方思慎点下头,不再接父亲的茬。扒拉几本书,站起来:“爸,我去把那间空房打扫打扫。趁着放假有空,收拾出来用。”   方笃之从书房门口望出去,可以看见儿子的身影来回穿梭。换了件旧衣裳,袖子挽得高高的,拎着水桶和抹布。忽然酸溜溜地想,下回得记着让洪歆尧帮忙套套话,那段貌似无疾而终的恋情,到底后事如何。   整个寒假,方思慎都十分清闲。应该说,自从上大学之后,再也不曾这么清闲过。没有课题,没有论文,没有项目,一门课已然熟透,用不着多准备……总之,第一次不必面对任务和期限,完全按照自己的节奏阅读、思考、研究。这种沉淀般的感觉令他头脑清透,身心愉悦。仿佛这些年积累的东西终于融会贯通,随手抄本翻毛边的旧书,都能看出耳目一新来。   家中多余的那间空房整理好之后,方笃之又给儿子订购了几个书架,原先摆在卧室的书桌电脑陆续搬进去,终于成为方思慎的专属书房。   方院长有种儿子这才真正回归的感觉。每每看着那扇闭合的门,知道他就在里头翻书写字,心里便踏实无比。除非迫不得已,根本舍不得去打搅。而对方思慎来说,书房确乎是比卧室更能产生归属感的所在,假期绝大多数时间,他都待在这里。想想学术问题,累了,便想想个人问题。有时候,是想着个人问题,累了,才去想学术问题。   因为清闲,于是想得前所未有的细致和深远。   越想越慌。   总觉得洪鑫垚临走那天问的那句话大有内涵,不是打算要做什么,就是已经做了什么。推敲来推敲去,方思慎由衷觉得,以洪四少的脾气,再综合考虑现实情境,只怕后者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越慌越想。   明明一个电话就可能得到真相,却在纠结思虑中越拖越久,越藏越深,越压越重。逃避般为自己找借口:等见面再问吧,电话里怎么说得清楚。如果尚未发生,自己尽最大努力给出了表示。如果已经发生,那么……至少,先好好过完这个年……   陷在书房沙发圈椅里,方思慎一手搭在额头上,一手举起手机,逐条翻看洪鑫垚发来的短信。   四室两厅的房子,两间卧室相邻,方笃之的书房靠外,挨着客厅,方思慎这间则在最里边,极为清静。   收到的消息长短不一时间不定内容随意,显然是得空想起来便摁几下。尽管只言片语零零碎碎,但积累到一定数量,只要有心,自然可以看出很多问题。   比如他知道他非常忙。母亲身体一直没好,又从父亲手里接下许多事。比如他看出他并不顺心,拉杂闲扯中某些口头禅出现的频率过高。比如他察觉洪家这个年表面热闹却未必和睦。那么多场景,姐姐姐夫一次也没有被提及。   然而,看出的问题越多,心里的问题偏偏越问不出口。   两头都不方便,基本只靠短信联系。直到除夕晚上,才通了电话。   方思慎听见父亲在客厅里忙着接电话打电话。方大院长经过了一段艰难隐忍的韬光养晦,仿佛一夜之间恢复到史上最繁忙状态。春节前后,各种团拜会茶话会应接不暇,偶尔在家,手机座机此起彼伏。今夜除夕,接进来打出去的贺年电话一直没停歇过。   方思慎看看时间,不到十一点。等将近午夜,肯定要出去陪父亲守岁吃饺子,不如趁现在……   犹豫着拨出号码,又觉得应该先发个信息问问,万一正跟家人一起呢。才挂断,那头就拨回来了。   “准备等十二点给你打呢,这么早就等不及了?”低沉的笑声从话筒传出,小孩子的喧嚣吵闹做了背景。   “我怕到时候不方便……你那边真热闹。”   “唉,别提了,我爸说人少没意思,叫了好几家来一块儿过年,特别是小孩子多的,说是冲霉运,吵死人。我看他是老糊涂了,居然迷信起来。”背景声渐渐消失,不知躲进了什么地方。   “毕竟是过年,你也别说不吉利的。”   “我哪有。你要听吉利的,嘿,我这就给你说。”   “吵死人什么的,别让老人家听见。”   “你看你看,你也说了!”   两人都不信这个,不约而同笑起来。如此这般,说得几句便笑一会儿,东拉西扯,最终也不知讲了些什么。洪鑫垚忽然叹口气:“唉,怎么一年又过去了?真快。”   方思慎微微一愣,接了句:“是啊,一年又过去了。”   那边声调往上扬了扬:“咱俩还从来没在一块儿过过年呢!”   方思慎沉默片刻,轻轻道:“以后总会有机会的。”   “我也这样想啊。可是就刚才,突然觉得咱俩认识好久了,久到好像一辈子似的,竟然从没一起过过年,还有,从没一起过过中秋节,从没一起过过情人节,从没一起过过生日,从没一起看过电影,从没一起出门旅行,从没一起……”   方思慎可以想见,洪大少一定在那边掰着手指头数。   等他再也数不出来,才慢慢道:“有句诗叫做‘天涯共此时’,你一定听说过。我觉得,这句诗的意思,不管空间的距离有多远,至少……我们的时间是同步的。你过一分钟,我也一样,过一分钟。你长大一岁,我也一样,大了一岁。”   为了信号更清楚,方思慎早已站到窗边,目光落在点缀着绚烂烟花的夜空:“因为我们在同一个时间里,所以……你这时候看到的天空,也同样就在我的面前。虽然对于这个世界的人来说,其实都是如此,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找到共同度过这段时间的另一个人。”   一阵长久的静默,呼吸声在话筒两端越来越清晰。   洪大少忽地沙哑着嗓子嘟囔:“你怎么知道……我在看天?”   “我不知道,我就是,打个比方。”   又一阵长久的静默。   “哥……我想你。”洪鑫垚吸溜一下鼻子,“特别想……特别特别想。”   方思慎把额头抵在窗玻璃上,一股清凉之意从眉心直达肺腑。   “洪歆尧,以后没人的时候,我叫你阿尧好不好?我母亲家乡风俗,亲近的人名字前边常加一个阿字,你听见过的,连叔就叫我阿致。”   洪大少心头激荡不已:“嗯,好,好听。”   “阿尧。”上挑的尾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缠绵缭绕之意,密密匝匝盘在听者心上。“你在家好好待着。不管什么事,千万别冲动。如果……你能稍微早点儿回来,说不定,咱们可以一起过第一个元宵节。”   “好,一起过第一个元宵节!”   可惜,洪大少自己也没想到,电话里信誓旦旦,最终却不得已食言了。洪要革中年得子,如今已是六十出头的人。这半年折腾得厉害,虽然坚持不懈,精力和身体到底每况愈下。又见儿子终于长成,再多的麻烦也仿佛有了底气,面上于是飞快地显出老态来。许多应酬交际、内外事务,在这个化险为夷之后的特殊年节,干脆尽可能交给儿子打理,对洪鑫垚的倚重,竟是一日超过一日。   洪大少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顺风借势,跟老头子展开拉锯式谈判。其结果就是未能在开学前赶回京城,更别提什么一块儿过元宵节了。   方思慎其实早有预感,听到他的解释,心里不由得冒出“果然如此”四个字。而那悬浮已久的淡淡隐忧,也因为预感化作现实,变得格外真切可知。未来,便在这真切可知中,散成逐渐鲜明的一团混沌。   如果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方思慎对于这份爱情的未来并没有太多想法的话,那么现在,当他终于决定想一想的时候,忽然发觉,想远比不想更加难以把握。   时过境迁,洪大少爷再说什么绝不回去继承家业,未免荒唐。以后会怎么样?感情的位置在哪里?所有的问题都开始扑朔迷离。   方思慎反躬自问,自己有可能为这份爱情,在现实中退让到哪一步?思前想后,得出的结论竟然是:一步也不可能。   理想?学业?亲情?……一步都不可能。   他站在夜色里,审视着内心,看见那颗孤独寂寞到枯萎的种子如此渴望爱情的甘露,却绝对无法离开深埋自己的土壤,随风飘向另一片园地。哀伤而又凄惶。   他不愿再想,一面积极投入到阅读思考的沉淀过程中,一面强烈地盼望着对方快点儿回来。而外界吵到甚嚣尘上的国务会议预备进程、党政军各种升降调动、包括方笃之方大院长兴奋又忙碌的现状,基本都被他无视了。   开学第二周,偶然路过宿舍区小广场边上布告栏,这里是学生社团发布各种通告的主要根据地。一张超大海报十分招惹眼球:“信息学院尖端系列讲座第一弹:数据库技术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实际应用。”   方思慎先是被标题吸引住了。看看内容介绍,原来是信息学院为即将毕业的高年级学生就业打造的高端活动,邀请许多信息技术领域的成功专业人士联系现实,展望将来。但讲座本身却是开放的,谁都可以去听。   尽管古文字数字化课题暂时不做了,方思慎却很明白,这是一个必然的发展方向。记下时间地点,在食堂吃过晚饭,直接拐了过去。   第97章   讲座从晚上七点到九点,方思慎听了一会儿,不由得有些后悔。题目虽然叫做“数据库技术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实际应用”,内容却基本只涉及主语“数据库技术”。尽管那主讲人看起来十分努力地深入浅出,对方思慎这个外行来说,仍然深奥艰涩犹如天书。他来得稍早,占了个靠前的位子,不好意思退席。幸亏书包里有本专业书,于是低头自顾自看起来。   忽然一阵掌声,心想这是结束了吗,抬头一看,讲台上换了个人。正琢磨这人怎么瞧着有点面熟,一个干部模样的学生介绍道:“刚才××公司单总工程师的精彩报告为我们讲解了数据库领域的前沿技术,下面请圣知科技股份有限公司技术总监聂明轩聂总为我们阐述这些尖端技术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实际应用,特别是国际上一些有名的范例。聂总作为这一领域的领军人物,都曾参与或涉猎……”   以下省略学院式吹捧五分钟。   因为讲座中场换人,现场略微骚动。方思慎原本打算趁机撤退,因为认出了聂明轩,再加上听见那一大段介绍,又坐下了。   见惯了国学院出口成章的人物,聂明轩口才只能算中上,但他风度派头极佳。大概因为喝过不少洋墨水,内容又多涉及国外案例,说着说着就会蹦出些西语词汇,演讲的方式也比较西化,活泼而平易,时不时来点儿现场互动,收获的掌声比起前面那位工程师要热烈得多。   方思慎对他谈及的案例非常感兴趣。技术方面的专业知识虽然听不懂,但实际应用方式却是可以理解的。讲座结束,便在座位上稍微等了一会儿。他不确定两个多月前的一面之交对方是否还有印象。当然那时候的聂明轩确实看起来很热情,不过如今方思慎已经慢慢适应了成年人经营人际关系的方式,知道那种场合那种热情并不说明任何问题。   聂总被几个学生围住,看起来一时半会还脱不了身。方思慎心想,反正可以请教妹夫,便起身往外走。   “方、方博士!方思慎!”聂明轩早看见他,惊喜之余,一直上心留意。这时匆匆拨开几个学生,“对不起,有朋友在等我,同学们有什么问题,下次,下次一定……”   方思慎停下脚步,回转身,聂明轩恰好冲到了面前。他略有些诧异,又觉得对方大概有什么事,点头微笑:“聂先生,没想到讲座人是你,真巧。”   “是啊,居然能在这里碰见你,真巧。”聂明轩习惯性地准备伸出胳膊握手,才发现对方完全没有这个意思,心说搞学问的人,果然跟生意场上做派大不不同。顺势搓着手掌掩饰,笑道:“真没想到你会来,这真是……太有缘了。”   方思慎便解释几句。他只觉得凑巧,怎知在对方那里,瞬间上升成为不解的缘分。   两人边说边往外走,几个学生干部殷勤相送,被聂明轩客气而坚定地推辞了。继而热忱又不失礼貌地追问方思慎关于古文字数字化项目的问题,表现出属于专业人士的恰到好处的兴趣。方思慎不疑有他,本来也有几个问题希望得到进一步解答,不知不觉就随着对方脚步走出了校门,来到京师国际会堂停车场边上。   聂明轩低头看看表:“这会儿还不晚,要不这样,咱们在学校附近找个地方坐坐,难得这么投缘,正所谓相请不如偶遇嘛。”说着,伸长脖子张望,“这边我不熟,不知道有没有茶馆咖啡厅之类?”   方思慎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建议。跟只见过两次面的人单独坐下深谈,在他的私人交际史上从无先例,下意识地就表示谢绝:“不了,也不早了,你还要开车回去。抱歉耽误你时间。”   聂明轩打断他:“一回生二回熟,何况你跟平祥这么亲近。平祥和我公事上虽然是上下级,私下里其实都是好朋友。文教方面的软件开发,一直是我的个人兴趣,也是最近的创新点,以后说不定常有需要请教的时候。还是说……方博士看不上聂某是个俗人,不愿交我这个朋友?”   “没、没这回事,”方思慎最怕应付这种圆滑周密咄咄逼人的场面话,搜肠刮肚倒出几句,“今天,那个,聂先生的演讲让我受益匪浅,非常感谢。以后,以后有机会再交流吧,今天真的不早了……”   那副微带窘迫羞涩的样子,在夜色灯光里格外纯真文静。聂明轩越看越觉得有种难以言喻的美好,说出口的话一不小心超出了自己的预计:“小方你太见外了,聂先生聂先生的,让我明天碰见平祥怎么好意思?还是叫我名字吧,如果你不嫌弃,叫一声聂大哥,更好。”   “这……”方思慎更加不知如何回复才好了。   春寒料峭,一阵风吹来,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他事前根本没料到会在外头待这么久,以为不过从宿舍到食堂,从食堂到阶梯教室,听完讲座还回宿舍,只加了件薄外套,这时便有些顶不住了。   聂明轩伸手拍拍他肩膀:“怎么穿这么少,那你赶紧回去吧。下次把平祥也叫上,一块儿吃个饭,再慢慢聊。”他久居上位,这种类似关怀下属小弟的举动,做来十分自然。   方思慎松了口气,点点头,稍带歉意:“好,那……”直呼姓名或者大哥什么的,到底出不了口,“再见。”   聂明轩上了车,打开车窗:“对了,留个电话给我,方便联系。”   方思慎把号码说了,见他挥手再见,也挥挥手。等车开上马路,紧了紧外套,赶忙往回走。   停车场不少过夜的车,走出不过十来米,一辆黑色轿车突然启动,方思慎也没在意。谁知那车眨眼间滑到身旁,车门冷不丁打开,一只手伸出来猛地拽住自己,整个人瞬间被拖了进去。   一刹那吓得心都提了起来,怎么也想不到会在学校门口遇上这种事。挥起拳头就砸过去,同时拼命挣扎起来。却不料对方立刻和身而上,手脚并用,把自己死死压在座位上。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柔软的唇和硬利的牙所带来的清晰触觉充斥脑海,立时把所有声音都泯灭在萌芽状态。   吻到几乎缺氧,唇舌间一片麻木,后知后觉的愤怒忽然冒了出来。这一跳实在吓得不轻,狠狠推他一把:“你干、干什么……”   身上的人松开少许:“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啊?”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洪鑫垚又问了一遍,嗓音里似乎竭力压抑着什么,眼睛在模糊夜色中闪着暗光。   “你给我打电话了?我在听讲座,手机调成了静音。对不起……”   洪鑫垚忽地捂住他的嘴:“为什么说对不起?不是告诉过你,不许说对不起!”   他姿势一直没动。看似拥抱,实则更像禁锢。一句话看似温柔,实则隐含质问。方思慎被他箍得喘不上气:“你……先松开……”等他终于放开自己,重新坐下,才拉住手轻轻道,“对不起——该说的时候,为什么不能说?讲座刚结束,问了几个问题,我还没来得及看手机。”   心想不知他在这等了多久,心疼兼愧疚,问:“怎么不去宿舍,宿舍暖和。”   “哼,你也知道宿舍暖和?那干什么杵在外头跟人说话说那么久?”洪鑫垚拿起自己的外套裹在他身上,“那谁啊?跟你啰嗦个没完,以前怎么没见过?”   他隐在暗处从头看到尾,越看越窝火,越想越烦躁,差点按捺不住就跑出来硬插一杠子。终究因为拿不准对方身份,生生压下脾气忍着。毕竟,一时冲动造成难以挽回的恶果这种事,吃一次教训已经足够。世上没有后悔药,唯有经历过痛悔的人才能深切体会这一点。他生怕那是大学里什么人物,又或者跟方笃之有什么瓜葛,自己贸然跳出去,弄得方思慎没法收拾。   平心而论,聂明轩分寸拿捏得相当好。热情归热情,外人绝对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暧昧来。然而方思慎身边有什么人是什么关系,洪大少无不了如指掌。他并没完全听见两人说了什么,但这么一个凭空掉下来的角色,居然就能熟稔到夜晚单独相送,谈笑拍肩的程度,怎能不叫他大吃一惊。   心底波澜暗涌,面上还须强作淡定。听方思慎说那是今晚讲座的主讲人之一,也是妹夫欧平祥的上司,便问:“欧平祥介绍你认识的?”   “不是,上次以心结婚,酒席上碰巧坐一桌,就认识了。”   洪鑫垚心说吃个喜酒碰见的阿三阿四,又是八杆子打不着的领域,怎么会搅到一起。装作不经意道:“所以他来做报告,请你去捧场?”   “没有。今天还是凑巧,我看见信息学院的海报,因为提到人文社会科学方面的应用,就想听听他们怎么说,没想到会是他。讲座结束又谈了谈,顺便就走到这儿了。我没想到你在这儿——你还没说呢,为什么在这儿待着,不去宿舍找我?”   方思慎忽然意识到,他并不知道自己会在此出现。顿一顿,迟疑道:“你来这里,是不是有别的事?”   洪鑫垚听说不是对方特地相请,而是纯粹巧合,心里舒坦不少。暗暗把姓聂的记在心里,撇嘴:“那种人,假模假式,一看就是笑面虎,你可多留点神。”   妹妹妹夫牵线相亲,早过去一年有多,方思慎当时就根本没往心里去,过后自然更是雪泥鸿爪,不复东西。聂明轩这般主动凑上来,在他心里,直接把借口当了理由,认为对方最多不过为了专业兴趣或职业利益刻意结交,丝毫没往其他地方联想。   闻言便道:“哪有那么严重,别动不动就给人贴标签。”转过脸,试探着问,“你的事办完了吗?几点钟回去?”   洪鑫垚摇摇头,趴在方向盘上:“没事,就是来等你。我今儿早上到的,白天跑了一天,原本没打算过来,但是晚上你电话一直没人接,实在是担心,忍不住还是来了。车停在这,又觉得时间不合适。都九点多了,把你折腾出来,明天还上课……我正坐这儿纠结来纠结去呢,居然就看见你了,嘿嘿……”   洪大少抬起头,把脸一点点逼近,两只眼睛贼亮:“我刚突然想起来,你明天是下午的课吧?你说我跟这纠结半天,磨叽个什么劲啊……简直被驴踢了脑袋……要不你怎么就自己跑出来了呢,这就叫心有灵犀一点通,不对,哪里只有一点,简直是点点通嘛……唔,别动,让我咬!”   方思慎推了一把,想到他一个人在冷清昏暗的停车场里不知坐了多久,从身体到心灵都软了下来。只隐约惦记着没准还有人来,不敢出声,更不敢乱动,闭上眼睛,任凭他从额头一路啃到脖子。圈在身后的两只手也变得灵活,一只掀起衣摆往上,一只顺着裤腰往下,开始还算轻柔的抚摸,很快就恨不得揉碎撕裂似的,一下比一下用力。   洪鑫垚猛地停住,剧烈喘息一阵,直起身把彼此的衣裳都整了整。一句话也不说,发动汽车,飞快地拐上大路,风驰电掣般往前疾驰。   方思慎睁开眼睛,轻声叮嘱:“慢点开。还有,下回……别再那样吓我了……跟绑匪似的,万一失了分寸呢……”   洪鑫垚“嗯”一声,速度却丝毫不减,眼睛直勾勾瞪着前方。   方思慎还想再强调一遍安全问题,看看他表情,下意识咽了回去。索性把眼睛重新闭上。心想:生死有命,偶尔疯狂一把,不如……随它去吧。   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高速移动,下车的时候,整个人都有点发飘。胳膊被洪鑫垚攥在手里,混混噩噩跟着上了楼,才进门,就被压在了墙壁上。后来,又是怎样到了浴室里,怎样到了床上,一分一秒都清清楚楚印在脑子里。方思慎清楚地记得自己怎样配合对方疯狂的节奏和幅度,变得同样放纵疯狂。似乎所有现实和虚拟的磕绊,都能在紧密无间的身体交合过程中消解。   一夜混乱。方思慎梦中总觉得自己是清醒的,想醒来时却又发现还睡着,就像鸡生蛋蛋生鸡进入了一个无限死循环。直到有人拍着胸口晃动身体,才真正睁开眼睛。   “别睡了,起来吃点东西,然后歇会儿。下午不是两点的课?我一点钟送你去。”洪鑫垚把他从被子里挖出来,往头上套衣裳。   都是新的,尺寸正好。   方思慎洗漱完毕,吃了一碗饭,才发现衣服换了。   “你什么时候……”   “刚才出去买的。多预备了两套,在柜子里。”洪大少完全按照自己喜好下手,不是米色就是白色,式样颇为骚包。   “颜色有点太浅了。”鉴于对方跑腿出钱,劳心费力,方思慎不再挑剔,微笑道,“谢谢。”   一时气氛极其温馨,即使叫的外卖食物,味道也十分可口。   吃完饭还有点时间,洪鑫垚招呼方思慎趴在沙发上:“下午得站俩钟头吧?我给你揉一揉,会好点。”顺手打开电视当背景。   午间新闻里正在转播国务会议开幕式盛况。洪鑫垚盘坐在地毯上,侧头望望,微不可察地眯了眯眼,把手放在方思慎腰间,轻轻按下去。   “啊!”   “疼?”   “还行……继续吧。”   方思慎看一眼满屏呆滞的面孔,回转头趴着,听见播音员声情并茂地朗诵:“各界群众喜迎第××届国务会议……”心想,所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其实根本没有道理。心情严肃起来,压在心头许久的严肃话题也就想起来了。   “阿尧。”   “嗯?”   “我想问你……就是,你上次回家前,跟我说……”   洪鑫垚停下动作:“我知道你要问什么。”   方思慎静静等着。   新闻转入下一条,播音员的声音铿锵有力:“本次国务会议,将高度关注反腐败工作,打造阳光工程,弘扬清廉正气……”   “哥,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洪鑫垚直起背,“有些事……我都以为自己忘了。上回见着你,忽然就想了起来。当时想跟你说,没敢。心里就等着你问,偏生你又没问。这一想起来,再要忘记,可就难了。忍了一寒假,怎么也忘不掉,特别是过年那些天,时时地都能冒出来。所以……就算你这会儿不问,我迟早要说给你听。”   方思慎坐起来,手放在他肩膀上:“既然如此,不管是什么,说吧。”   电视里播音员开始憧憬未来:“本次国务会议,将持续深化文教、政治、经济领域改革,继续以改善民生为核心……”   洪鑫垚拿过遥控器,一挥手,把电视关了。   “你知道,去年十二月,我见完你跟秋嫂,没有回河津,去晋阳蹲了一星期。想见的那人一直不搭理我,最后没法,打听到他有个情人,生了个儿子才四岁。”   方思慎的手指不由自主收拢。   “没真把小孩怎么样,就是想法儿在幼儿园放学路上耽误了保姆一阵,让他误以为我得手了,这才肯见面。”洪大少歪歪嘴角,嘲弄地一笑,“把脑筋动到小屁孩身上,真是没出息透了。下回还有这事,我直接把自己手指剁下来。”   缓缓吐出一口气:“因为这人终于肯收我的钱,我才知道了一些别的事,跟我大姐夫有关。等我回到河津,我大姐在医院伺候我妈,这丫跟着演孝子贤孙,背地里上蹿下跳。我没工夫收拾他,忙着拿下晋阳让我爸出来。正好年底副州长去韩城视察,我预备偷摸跑一趟,不知怎么让他知道了,非要开车送我。我就想看他出什么幺蛾子,口头答应了,暗里提防着。”   洪鑫垚越说越冷静:“我其实不该答应。那时候也是忍得有点受不了了,从晋阳回来,看见这丫就想打爆他头,烦躁得要命,只想快点了结。车还没上龙门大桥,远远看见前头一辆红星大卡歪了一下,撞断了一截栏杆。那司机根本没下车,直接溜了。原本这事也常见,但那天我格外留神,便觉得有些不对。果然,他开到断栏杆那块儿,忽然停下,抽出刀子就朝我捅。我早留神盯着他,手一直插在口袋里,抓着枪就没松开过……”   方思慎万没想到,他居然有枪,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等回过神来,已经漏掉好几句。   “我就看着那车滑出栏杆,笔直掉进了黄河……我知道他为啥选这地儿,龙门历来也是鬼门,山又陡,水又急,掉下去立马冲没影,得到三百里外小浪峡捞尸。寒冬腊月也没人下去,至少得开春冰化。”   洪鑫垚忽地抹了把脸,脑袋趴在方思慎膝盖上:“哥,我知道,绑架小孩、故意杀人,都是坏事。可是……他要不死,死的多半就是我了……哥,你说,不做坏事,咋就这么难呢?……”   方思慎双手抓着他肩膀,寒浸浸一片冰凉,全是冷汗。   第98章   下课的时候,最前排中间的女生仰头问:“方老师,您生病了吗?”   “啊,没有……”方思慎眨了眨眼睛,那股迷蒙沉重的感觉却丝毫没有减轻。一下午两个钟头的课,全凭惯性讲下来,毫无平素充沛内敛的激情。幸亏惯性的力量足够强大,内容偶尔滞涩,竟没出什么错。   那女孩歪着脑袋,关切地望着他:“春天最容易感冒了,有时候自己都没发现呢,就中招了。”   方思慎忍不住揉了揉额头:“也许是吧,谢谢你。”   坐前排的都是爱学习的好学生,这个班是一年级,对国学院派系之争不了解也不在意,传递给方老师的关心十分单纯。方思慎打起精神回复几句,跟着学生往外走。   “方老师,方老师!”循声望去,江彩云碎步小跑迎上来。   打过招呼,方思慎差点脱口就问见到洪歆尧没有。话到了舌尖才恍然回神,硬生生咽回去。中午两人一块儿到学校,一路上说了什么,还是根本什么也没说,方思慎完全想不起来。实际上,他连自己怎么进的教室都没能想起来,只是猛地一激灵,发现面前排排列列的学生,拿起粉笔,习惯性地便开始上课了。   “方老师?”   “啊……”方思慎满脸歉意,“对不起,我走神了。你刚才说什么?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江彩云用担忧又失落的眼神看着他:“您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对不起,刚才不小心想起了别的事。”   江彩云这才道:“是这样啦,我想考古夏语方面的硕士,今年的选修课里有‘说文通论’,还有‘韵书选读’,但时间上有冲突,想问问您哪一门对考试更有帮助。”   方思慎听清楚了,轻轻甩了甩头,似乎那些无孔不入的恼人念头能够就此甩到一旁,集中精力慢慢回答:“要说对考试有帮助,它们都是一样的。既然时间冲突,不如换个角度考虑,看哪一门更有利于将来的学业,或者,你自己对哪门课更不感兴趣……”   江彩云奇道:“为什么是对哪门课更不感兴趣?难道不应该选更感兴趣的课吗?”   方思慎忍不住微笑:“这是我的老师的理论。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已经有了最好的老师,现实中的老师也就并不那么重要了。因为你感兴趣,即使不选课,也会上心自学。反倒是不感兴趣又必须学好的科目,非得跟对老师不可。”   江彩云拍手笑道:“有道理!”   一席话谈完,便到了吃晚饭的点。江彩云邀方老师共进晚餐,方思慎摇头:“不了,抱歉我还有别的事。”   原本迫切想要用谈话分散心神,在人群中站了这么久,又毫无由来地厌烦起来,只求找个最清净的角落,独自待一待,理一理混乱的思绪。   他匆匆回到宿舍,抱着头扑到床上。一个接一个的念头仿佛锲而不舍的敲门声,笃笃笃笃在脑中击响。   “他杀了一个人。”   “他怎么能杀人?”   “他怎么会杀人?”   …… ……   他不停重复告诉自己:我要想一想,好好想一想……直到天黑透,什么也没想出来。最终只是抖着手从架上胡乱抽出一本书,打开来,强迫自己看下去。那些扭曲的字迹在纸面跳跃,就是进不到脑子里。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下几口,定定神,一个字一个字出声读起来。   “……六艺群书之诂,皆训其意,而天地鬼神,山川草木,鸟兽昆虫,杂物奇怪,王制礼仪,世间人事,莫不毕载……”   渐渐地,居然当真看了进去,一口气看到半夜。实在扛不住了,才草草睡下。梦里各种影像交替浮现:漆黑直立的悬崖,浑浊奔腾的河水,从高处断裂的桥梁无声坠落,令他陡然惊醒。似乎有什么要紧的东西随着那砖石掉落万丈深渊,许久之后,仍然心有余悸,满头冷汗。   他下床喝了点儿水,心里很清楚噩梦的由来。认真回思,那梦境里其实根本没有人。而残留在意识深处的惊惧恐慌,恰似深不见底的河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一天是上午的课,时间还太早,虽然睡不着,也强迫自己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梦里那些模糊的片段立刻变得连贯清晰,竟似漩涡里伸出一只手来,拖拽着灵魂往下沉溺。   方思慎知道不能这样下去,干脆起来接着念书。捱到七点,去食堂吃早饭,阴沉沉的心事仿佛被现实忙碌逼入了最偏僻的角落。上午上完课,下午在图书馆看了半天新到的期刊杂志。到了晚上,却又被不得不想的问题折磨得头痛,只得仍旧念了几十页书,睡了个噩梦连连的觉。   第三天上午,本该把下午要上的课梳理一番,结果不知不觉发了半天呆。呆了一阵,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自己忘记了,忽然掏出手机,迅速调出通话记录和短信记录翻看,果然,没有洪歆尧一点消息。看一眼日期,3月20日,星期四。盯着屏幕上这一行数字,方思慎猛地想起来,他的生日就在这个月,而且,好像就是这几天。   手指在按键上摩挲半晌,到最后也没拨出去。方思慎知道,洪歆尧在躲自己。不,更准确的说,他在等自己。   他杀了一个人。   他只告诉了自己。   然后,他就等着自己给他一个答复。   怎么办?   方思慎发现,再次想起杀人这件事的时候,脑子清楚了很多,连带着洪歆尧说过的许多细节、前因后果都想了起来。他甚至隐约觉得,要是他不告诉自己,说不定两人已经开始第一次在一起过生日了。   他满二十一了。而自己,足岁也过了二十八。   二十岁的时候,那些直白粗鲁的誓言,仿佛还在耳边。   如果……他没有告诉自己……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如果事实能够遗忘……   方思慎闭上眼睛:让我再想想,好好想想。   连续几天没休息好,下午的课上完,头重得直往下栽。好在周五没课,回到宿舍,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依旧是重复了无数次的梦境,这一回却多了一些新的内容。他梦见黑洞洞的城门大开,一个身影拖着沉重的步伐踯躅前行,重重栅栏在他身后次第封锁,最后“哐当”一声,一扇漆黑的铁门从天而降,将那身影彻底隔断。   捂着胸口一惊而醒,心脏狂跳。   “哐当!”一声,因为神思不属,觉得那响声简直有如炸雷,方思慎差点从床上蹦起来。半晌才反应过来,大概隔壁进来又出去,动作粗鲁了些。   天色昏黑,两声巨响过后,外间陡然变得寂静。方思慎想起梦中最后那一幕,摁住心口问自己:   ——你怎么舍得,怎么舍得,把他交给别人去审判?   再也按捺不住,飞快地收拾书包,抓起外套就跑了出去。他飞奔到校门口,看见一辆空出租车,立刻坐了上去。可惜晚高峰还没结束,没多久速度便慢下来。他焦灼地盯着纹丝不动的汽车长龙,忍无可忍掏钱结账,跑进了最近的地铁站。   换乘、出站、上楼、开门。屋子里静悄悄的。很久没有这样奔跑过了,方思慎扶着墙壁歇了半天。他知道这个时候多半没人,汗水和喘息都不过求个自我安慰。   歇够了,给父亲打电话,说这周末不回家。方笃之没多问,只道:“我这些天会多,这两周回不回随你,不过清明节快到了,你记得那天早点回来。”   方思慎应一声,就在黑暗里坐着等洪鑫垚。   等待可能让人烦躁,也可能叫人冷静。方思慎坐在沙发上等着,漫无边际想了很多事。当思绪的时间和空间无限扩大,某些具体的阶段和事件很容易变得微不足道。落实到感情上,当一生一世,而不是一段一份成为定语,曾经的忧虑、动摇、惊慌、恐惧,都不过长河里的水珠,高山上的小草,生活盛筵上的一壶醋而已。   想到醋,方思慎就笑了。   “叮叮当当”,有人掏钥匙开门。“啪!”灯亮了。   洪鑫垚手上挂着钥匙,傻傻看着他:“你……怎么来了?”   方思慎望一眼墙上挂钟,快十二点了。   “怎么才回来?”   “我……我去了你宿舍楼下……”   方思慎吃惊:“你去了我宿舍楼下?”   “我天天晚上都在你宿舍楼下,待到熄灯。今天灯一直没亮,等到十一点,也不见有人,我以为你回家去了……”   “你什么时候去的?”   “每天没事了就过去待着,有时候八九点,有时候九十点。看你熄灯了就回来。”   方思慎瞧着他,心里酸酸涩涩,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一时大眼瞪小眼。洪鑫垚忽然回了魂:“你吃饭没有,我煮面给你吃?”   方思慎想起自己确实没吃晚饭,站起身:“还是我来吧。”   洪大少怯怯跟进厨房:“我也饿了,多煮点好不好?”   方思慎点下头,开火烧水,然后打开冰箱查看,找出三个鸡蛋,半颗发蔫的青菜。   洪鑫垚一步一步蹭到他身边,终于在打鸡蛋的时候抱住了腰,脑袋埋在他肩膀上:“哥,你来了,太好了……”   方思慎放下碗,把手放在他手背上。身后站着的,是个孤独可怜的孩子,跟自己一样。   淡淡道:“一会儿吃完宵夜,我有话问你。”   “好。”   两人默默吃完面,洪鑫垚默默洗好了碗,回到客厅,见方思慎坐在沙发上,走过去在他跟前地毯上盘腿坐下,就像要继续那一天未完成的对话似的。他个子高,这个姿势跟方思慎也差不了多少。   方思慎的手依旧落在他肩膀上:“那天……我被你吓到了,很多话没听明白,你给我再仔细说一次吧。”   洪鑫垚抬起头:“我后悔了,不该告诉你,让你难受。你忘了吧,好不好?哥,忘了吧!”   方思慎定定地看着他:“那你何必告诉我?存心要我难受么?”   “不是的,我那时候没多想,只知道要说出来,要找个人说出来。除了你,我还能跟谁去说?但是,”洪鑫垚把他两只手攥到掌心里,“我现在想清楚了,你就当我说梦话,那都不是真的,是我胡说八道。忘了吧,哥,求你,忘了吧,好不好?”   方思慎丝毫不为所动,语调还是淡淡的:“阿尧,如果我说,要你去自首,你怎么办?”   洪鑫垚仿佛早有预料,冲他咧嘴一笑,居然带出点残酷而惨淡的意味:“哥,你还是不明白,我什么也不用办。他走投无路,只剩下最后一招,挖空心思,算计得不知多周密。那撞断栏杆的大卡是外地车,桥头这边的摄像头半个月前就坏了,我们清早六点出发,当时桥上连个鬼都没有,谁知道掉下去了什么。更何况,今年春汛来得猛,即便小浪峡,也没人敢下去捞尸——如今都三月了,就是捞上来,还剩些啥?这个春节,河津谁不知道我们家有人失踪?他自己把去向瞒得死死的,我大姐发了疯一样的找,最近也死了心,懒得再折腾。河津哪年不因为这个那个死几十口子?我们家人都不追究,还有谁会去追究?……”   声音渐渐变得冷硬:“所以,你说,我怎么可能去自首?我爸都出来了,他怎么可能让我去自首?你信不信,哪怕我跑到警察面前招供,也会被安然无恙送回家。”   一声冷笑:“你以为,自首有什么用?你就是把我关进监狱里,又有什么用?你不是要我学好——那种地方果真能学好?我洪字倒过来写!”   发了一会儿狠,洪鑫垚忽地抬起手,摸上方思慎的脸:“这才几天,你就憔悴成这样。我不该嘴欠没忍住,你压根儿就不该知道这个,这种破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每天,每天都在学校偷偷看你几次,看见你难受成这样,我心里就跟刀子搅似的。哥,咱忘了吧?好不好?别为这个闹心,啊?”   方思慎一把甩开他的手:“你躲了我三天,就琢磨出这个?”   “那……你叫我怎么办?”   “枉你还记得我叫你学好。”   洪鑫垚立刻直起身跪着:“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会了,我一定会学好,我一定……”   方思慎牢牢盯住他,一字一顿:“洪歆尧,你要到哪里去学好?”   “我……”年轻的面庞一片茫然。   方思慎与他对视一阵,轻轻问:“那,你知道错了么?”   “我知道。”   “你错在哪里?”   “我不该杀人,杀人犯法,杀人不对。”   “可是,你不是告诉我,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方思慎闭了闭眼睛,“阿尧,你错在哪里?”   洪鑫垚愣愣望着他,猛地一声叫嚷:“我没错!”眼泪唰地流下来,声嘶力竭,嚎啕大哭,“我没错!我没错!……他们都逼我,你也来逼我,连你都来逼我……呜呜……”   方思慎把他紧紧抱住,缓缓拍着后背。等他终于哭够了,才在耳朵边清清楚楚说了一句:“我知道,不是你的错。”   不料这句话出口,怀里的大家伙又呜呜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打嗝:“哥……我,呃,我杀人了……呃,我杀了他……看见他掉河里,觉得好不痛快……等看见你,我就想起来了,我杀了人,你一定不要我了……过年的时候,大姐天天哭,我很后悔,很后悔……”   方思慎轻声道:“我觉得,你本来有更好的办法,可以不用做到这个程度,是不是?”   “是,我本来想,先看住他,等我爸出来……我以后再也不会这么没脑子了。为那种人渣脏了手,”洪鑫垚抬起一张大花脸,“害你这样难过,我后悔死了!”   方思慎点头:“你明白就好。”   伸出手指点在他心口上,画了个圈:“你不是不会进监狱?我给你盖一座。这个,叫做心牢。”望着他的眼睛,“你进不进来?”   “啊?”   “你可以不进来。只不过,从此以后,你洪歆尧是好是坏,是死是活,跟我再无分毫关系。”   第99章   共和六十三年三月底,国务会议接近尾声,伴随着各种鼓舞人心的报道,是一连串自上而下的人事任免变化。元首连任成功,有人仔细观察了电视屏幕,居然在那张万年不变的严肃面孔上分辨出类似笑纹的裂缝。   周五,方思慎路过新图书馆大厅,墙上硕大的电子屏里正是那张无处不在的脸。身边最亲近的两个人都与这一重大时政事件关系密切,方思慎不由得驻足看了几眼。深奥复杂的政治术语依旧枯燥难懂,但结局却是显而易见的,心里慢慢踏实下来。   实在没什么意思,转身往外走,听见播音员欢快地说道:“下面播送一组文教领域的最新实况报道……刘万重同志,免去文化署规划司副司长职务,出任国立高等人文学院院长;方笃之同志,免去国立高等人文学院院长职务,出任学政署高教司副司长;……”   方思慎一惊,猛然回头,恰看见父亲的脸一闪而过。每一条任免简讯都配了当事人的大头照和身份介绍文字,这时已经说到了下一位。   方思慎愣怔半天,下意识四面看看,没有人注意到自己,这才稳着步子走了出来。   怪不得前两天父亲特地打电话,跟自己说这几天太忙,可能周末也不回家。左叮咛右嘱咐,总觉得欲言又止,原来是为了这事。   吃过晚饭,意外地接到聂明轩电话:“小方,明天我会去你们学校,平祥也一起,你有没有空,一块儿吃个午饭怎么样?”   第二天是洪鑫垚的生日,因为白天洪大少另有应酬,约好了晚上两人一块儿过。方思慎便道:“午饭的话没问题。请问你和平祥来这里办事还是……”   “是去你们学校招聘。”聂明轩爽朗一笑,“明天本学期第一场,你们京师大学人才济济,我们这种小公司当然要格外积极些。”   方思慎想起来,体育馆外墙上似乎确实挂着应届毕业生招聘会的广告条幅。招聘会这种东西,跟他天然绝缘,根本从来就没关注过。   京师大学信息学院声名卓著,像圣知科技这样的知名大企业特地来招聘也很正常。不正常的是,摆摊设点接待应届毕业生,哪里用得着出动技术总监和高级工程师?奈何聂明轩自有一套说辞,竟然当真说动上头,把以往人事部海选,技术部把关的程序倒了过来,美其名曰发掘原生态人才。   值得一提的是,还真有几个奇才怪物在这一年的招聘会上被聂明轩撞中,歪打正着弄进自家公司,干出了一番成就。此乃后话,按下不表。   方思慎想了想,跟聂明轩把地方定在潇潇楼。虽然价钱稍贵,但他最近没什么其他支出,还不至于请不起。对方一看就是社会成功人士,又是妹夫的上司,太寒酸了不合适。   一顿饭相谈甚欢,到结账时,那两人象征性地表示一下,却没有争到底。聂明轩道:“先欠着,下次,下次一定我请。东安门新开了一家明珠岛茶餐厅,东西很地道,等这一季招聘忙完,请你们尝尝。”三言两语间,连时间地点都定下了,又亲昵地冲欧平祥说了句,“下次把你老婆也叫上。”   方思慎直觉这个请客方式有点奇怪,来不及深想,就被聂总新的话题牵扯了过去。吃完饭,方思慎跟妹夫拉几句家常,欧平祥顺口问周末有无别的安排,便说跟朋友约了外出,浑然不知身后聂明轩一脸失落。两个招聘官下午还要继续工作,体育馆外人头攒动,不方便多说,欧平祥一副欲言又止模样,最后道:“哥,回头我给你电话。”   方思慎跟两人告辞,直接出校门上地铁,到了洪鑫垚的住处。先不忙上楼,拐进小区超市买菜。   过生日对方思慎来说,是个全新的体验。不管是自己过,还是给别人过,他都基本没经历过。小时候在芒干道,从来没有人提给阿致过生日这茬。如今方思慎自然彻底明白,自己的出生,对当时的父母双方来说,都不是件值得庆祝的事。养父当然不会这么小心眼,但为这个孩子庆祝生日,必然刺激到神志不清的母亲。后来跟了方笃之,更是从来不曾张罗,好像根本没有这回事似的。方大院长自己的生日,当然有人拍马贺寿、逢迎送礼,然而他却从不在家中提及。如是种种,导致父子二人这么多年来,不过生日成了家庭传统。   经过西饼房,方思慎望着橱窗里的花式蛋糕,考虑是不是也应该买一个。想起电视电影里相关情节,总觉得有点儿俗气。想象一下两个人吹蜡烛切蛋糕,又似乎还有点儿傻气。终究只是看了看,决定照老规矩做面条。   洪大少这一天的应酬非同小可。借着生日的由头,他把原先手底下的人召拢来,在翠微楼吃了顿饭。去年局势最紧张的时候,晋商协会另一位大佬,半胁迫性地逼着洪鑫垚把这座在京城打响了金字招牌的酒楼出让。不久前,洪大少花了点代价,又设法拿了回来。这地方虽说只是个饭店,却是洪氏父子多年经营的据点。中间一番波折,人员变动倒不大。听闻洪四少回归,本来去了别地儿的一个大厨一个前台,又转了回来。有了翠微楼,办点什么事,安全又方便。   如今鑫泰地产名存实亡,凡是愿意跟随四少的,经培训考核后,薪资待遇上升一级,进入“真心堂”做事。其他或四散,或隐匿的各方人员,随着元首连任成功,国务会议进程深入,都纷纷露面,表示愿意重新投入洪氏麾下。   洪鑫垚一心想把黄帕斜街十三号院子弄回来,探了探秋嫂口风,竟是绝无可能。只好自我安慰:那院子好是好,可惜有点儿小。回头另外寻块地,盖个带泳池花园体育场的。   方思慎站在灶台前琢磨片刻,最后决定突破长寿面常规,炒个牛肉臊子做酸辣干拌面。鸡炖汤,鱼干烧,另配素菜若干。正在一心一意煎鱼,手机响了。调小火出去取过来,边看锅边接电话,以为是洪鑫垚,不想是欧平祥。   “平祥,什么事?”   “招聘会完了,我正往回走呢。以心今天看她妈妈去了,刚打电话来叫我也过去吃晚饭。”聊了一阵,欧平祥的声音忽然低下去,带出一股神神秘秘的味道,“哥,你觉得聂总这人怎么样?”   被他乍一问,方思慎来不及多想:“人怎么样?你指哪方面?我不熟,只说第一印象的话,还好吧。”   “还好吧——那就是不错?要是这样,下次他请客以心跟我就不凑热闹了,省得当电灯泡,嘿嘿……”   方思慎正把鱼翻个面,闻言一哆嗦,掉锅里摔成几块,辛苦维持半天的形状破坏殆尽。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鱼,提高声音急问:“平祥,你说清楚,什么意思?什么叫当电灯泡?”   欧平祥听出不对,愣了:“哥,怎么回事,聂总没跟你说?”   “说什么?”   欧平祥这才意识到哪里不对,霎那间额头直冒冷汗。婚礼过后,上司聂明轩上赶着打听大舅哥的消息,都被他委婉推拒了。谁知两周前聂总突然拉住自己,说什么天赐缘分,知音难得,宣布正式展开追求,又见了今天这个融洽和睦景象,一心以为两人之间已经有了某种约定,这才打电话试探,不料实际情形竟全不是这么回事。   抖着声音道:“那……你记不记得,去年我跟以心给你介绍过一个人……”   方思慎被他提醒,想明白了:“你们当初说的,不会就是……这位聂总吧?”   “可不就是他……”欧平祥苦笑。原来自家糊涂的大舅哥,根本没把人认出来。   “最近他又跟我打听你,我还以为……咳,那个,他说他正在追求你,难不成……是个误会?”   方思慎傻了。前后仔细一想,这误会只怕还不浅。赶紧道:“真是个误会,平祥,麻烦你跟他解释一下,谢谢。”   欧平祥咽口唾沫:“其实,那个,美好的误会也可以成真……”   “不可能的。”方思慎截住他,还是那句话,“平祥,麻烦你尽快跟他解释清楚。”   欧平祥想起聂明轩那副志在必得的样子,感觉悲摧:“哥,要不,你自己跟他说?当面说不是比较有诚意?……”   方思慎有点恼火,这可真是意料之外的麻烦:“加上今天,我一共也只见过这位聂总三次,他什么额外的话也没说过,我能怎么解释?平祥,对不起,这事恐怕还得拜托你……”   听见那边一声惊呼,欧平祥忙问:“怎么了?”   “啊,没事,我在做饭,锅糊了。”方思慎望着一面焦黑的鱼,十分懊恼。   欧平祥也没想起追问他说跟朋友出门,怎么又做起了饭,只没精打采回复:“我尽量。”旋即又振作起来,“其实你不用这么快拒绝,有人追挺好的……”   方思慎听见外边开门声,立刻结束通话:“就这样,再见。”   洪鑫垚笔直进了厨房,也不说话,笑嘻嘻挨近,贴在背上,鼻子直往耳朵后边拱。   方思慎问:“中午喝酒了?”   “嗯,不多,一斤白的,放倒八个。”   据洪大少自己吹嘘,再加一倍才略微有感觉。不喝是不可能的,如此有意识地节制,已经相当难得。   方思慎不放心,又问:“开车回来的?”   “没,叫小赵送我到楼下。”   过了一会儿,洪大少从鼻子里轻声哼哼:“我听话吧?”说着,仿佛讨要奖赏般在后颈上又蹭又啃。   方思慎把手机塞进他口袋:“刚接了个电话,帮我送书包里。去洗手,摆桌子,还有个面条,很快就吃饭。”   等他端着一大盘面条出来,洪鑫垚已经坐在桌前。手肘撑在桌面上,眼巴巴候着,专等主人赐食。面条上厚厚一层牛肉臊子,最上边铺着五色点缀:用胡萝卜、白萝卜、黑木耳、冬笋和青瓜切成的细丝,煞是漂亮。   洪鑫垚眼睛一亮,咽下口水:“哇,酷毙了!比翠微楼大厨还帅!”   方思慎微笑:“这个叫五行五色长寿面。”   洪鑫垚看了片刻,一筷子叉下去:“不行,我受不了了,下回别摆这么仔细,舍不得下口,太难受了。”   一口面条没吃到嘴,停下问:“你的呢?”   “还在厨房。”方思慎转身进去,端了个小一号的盘子过来。   “不是五行五色吗?你那怎么就三种?”   “临时想起来的,胡萝卜跟冬笋都只找着小半个。”方思慎看他一眼,“我又不过生日,寿星才吃寿面。你还指望下回呢?下回肯定不做了,太麻烦,弄半天。”   洪鑫垚忽然抢过他的盘子,尽数倒在自己盘子里,拿起筷子一通搅和,再分出一小半送过去:“喏,吃吧。”自己先啊呜一大口,一气吸溜进去一大坨,才含糊不清道,“一个人长寿有什么意思?你得跟我一块儿吃。”   方思慎还没来得及反应,见他伸筷子去夹鱼,赶忙拦住:“底下糊了,吃上面的。接电话来着,没注意。”   “没事儿,鱼皮烧糊了更好吃。”连着焦黑的部分塞进嘴里,洪大少一个劲儿点头,“好吃,真挺好吃的。”   自从上星期把心事说开,一贯脸皮厚比城墙的洪大少,好似陡然间胆小羞怯起来,往往神色缠绵粘腻至极点,动作语言却前所未有的拘束,甚至到了畏缩的地步。就连中间每晚的例行问候,也从絮叨罗嗦的电话,改成了简洁的短信,来来去去无非“吃了吗”“睡了吗”“起了吗”。谁知今天借着过生日的兴头,再加上几分酒意,不仅恢复了以往涎皮赖脸德行,且呈现有过之而无不及之态。   方思慎夹起一块烧糊的鱼皮:“我尝尝。”   洪鑫垚伸筷子抢过去:“给我吃,我吃!”贱兮兮地笑,“我爱吃……哥,你就让给我吃了呗!”   方思慎拿他没法,估计偶尔一点糊锅巴大概也吃不坏,索性低头认真吃饭。   洪鑫垚把面吃了,把鱼也吃了,捧着碗开始喝汤。心满意足地打个饱嗝,想起一件正事:“哥,你知道了吧?咱爸升官了。”   方思慎点点头:“知道了。”   “人文学院院长本来就是副司级,变成高教司副司长,算是平级调动。不过,”洪鑫垚托着下巴,尽显老谋深算,“高等院校属高教司直辖,就算是平级,也归人家现管。何况,据可靠消息,高教司司长年内就要退休,顶上去的人很可能就是咱爸。”   洪大少眯起眼睛阴恻恻一笑:“这下子,咱爸成了黄印瑜那老杂毛顶头上司,嘿嘿……哥,你扬眉吐气的日子就要到了!”   父亲升官这个事实,方思慎脑子里还停留在理论认识阶段,哪像洪大少爷,眨眼就想那么远。   方思慎淡淡摇头:“谈不上扬眉吐气。现在这样也挺好。”   洪鑫垚又正经起来:“咱爸身份不同了,估计好多事都不像从前那么方便。回头我就跟他说,把他手里‘真心堂’的股份转到你名下吧。”   方思慎没料到他想得这么周到,但要转入自己名下,就意味着直接介入某些事,犹豫着没有回答。   洪鑫垚知道他顾忌什么:“这点东西,上边不是已经审了又审,查了又查?本来就啥问题没有,这么做不过是省得有人嚼舌根添麻烦罢了。”   见他终于点头,才轻笑道:“别人仗着当官的老爹,卖石油的卖石油,开银行的开银行,炒股的炒股,盘地的盘地,发电的发电,挖矿的挖矿,也就是你……”   见方思慎正襟端坐,不动如山,赶紧打住:“那啥,我去洗碗。”   捧着一摞子碗碟,忽地若有所思:“读书人能干大事的不多,我看,咱爸是有本事的读书人。”   方思慎一笑:“你俩倒是惺惺惜惺惺。”   洪大少不解:“什么猩猩?还是星星?什么意思?”   方思慎忍住笑:“去洗碗。”   “切,不说就不说……”洪鑫垚走出两步,又停住,回头:“哥,你现在也是官二代了,可没法瞧不上我这个粗俗的富二代了吧?哈哈……”   方思慎提高声调:“去洗碗!”   这天晚上,两人直折腾到后半夜。上一周心情沉重激荡,互相抱着睡了一宿,别的什么也没干,算起来素了半个月了。到今天便不约而同都有了纵情任性的意思,天擦黑,就撕扯着衣服搂到了一起。   洪大少显得格外勇猛而兴奋,每到要命的时刻,就把方思慎团在怀里,从正面自下而上笔直攻入,然后贴在耳边问:“哥,我好不好?好不好?”逼得他眼角通红,眉睫湿润,呜咽着叫出自己的名字。每到这时,心里就好像沸了一锅铜汁铁水,泼天浇下,铸就金汤城池。   第100章   因为方院长,不,如今应该叫方副司长了,特殊时期异乎寻常的忙碌,换得了儿子凤毛麟角般完整的爱情周末。   方思慎本该周日晚上回学校,却被洪鑫垚缠得松了口。贪恋温存的结果,就是不得不星期一清早往回赶。   车停在书店街一个僻静的路口,洪鑫垚斜过身子给他开车门。五指搭在把手上,半天没有动。就着环绕的姿势,把头搁在他肩膀上,闭着眼睛静静呼吸。短暂的离别忽然变得令人无法忍受。谁也不愿开口,让这一刻的相依在晨光中破灭。   终于,责任心迫使方思慎推了推身前的人:“快……上课了。”   洪鑫垚心中默诵:我要每天都和你在一起,我要一直把你送到楼下……这种程度的情话,原本不过张口就来,然而今天,话到嘴边一下子顿住,仿佛说出口就会成为失去灵验效果的誓愿。推开车门,低声嘱咐:“还不晚,别着急。”   方思慎点点头,背着书包下车。这个地方离学校大门还有点距离,他走得很快。洪鑫垚目送他拐弯不见,才发动车子离开。眼下两个人的关系虽然越来越稳固,外在形势却越来越不容疏忽。家庭变故将洪大少绑上了洪氏这艘大船,官场升迁又让方思慎拴上了父亲的前程。彼此十分默契地守着分寸,比从前更加小心。于是感情不断升级,限制却愈发严格。内外两极日益尖锐的矛盾折磨着精神,尤其对于更年轻脾气更暴烈的洪鑫垚来说,每一刻都忍得怨气冲天。   辞旧迎新的方副司长最忙的时候,同样也是化险为夷的洪大少爷最忙的时候。在车里接了两个电话,洪大少化怨气为动力,继续努力打拼去也。   星期二,方思慎意外地接到院长办公室的电话,约请面谈。他在路上想了想,猜测大概跟父亲升官有些关系。到地方一看,约自己见面的并不是黄印瑜,而是另外一位主管古夏语研究的副院长。寒暄试探之后,对方貌似关切地问起“上古文字数字化”课题项目进展。   方思慎闻言,差点仰头冷笑,忍了又忍,才勉强心平气和道:“贾院长,我早已经跟楚风教授交接清楚,不在这个课题组了。”   那贾副院长露出一脸惊诧表情:“怎么可能?谁不知道这个课题实际负责的一直是你,虽然后来换了楚风做负责人,也不过是因为华老过世,需要个高级教授挂名而已。你怎么说不在课题组了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方思慎懒得浪费精神,任凭他装模作样,只管三缄其口,一概摇头,最后在对方无可奈何的叹息声中离开,快步走到楼外,狠狠呼吸几口新鲜空气,才算缓过来。   比起被人这么恶心,他倒是宁肯遭遇冷落算计。只是他低估了某些人恶心习性的韧劲。第二天,贾副院长的电话又来了,方思慎敷衍两句,不由分说挂断。铃声再次响起,直接调了静音,扔在一边不管。   晚上,看见手机屏幕闪动,以为是洪鑫垚,拿起来一看,竟是聂明轩,心情一下重新跌到谷底。犹豫片刻,还是按下接听键。   聂总一如既往地热情有礼:“小方,不好意思,打扰你了吧?”   确实是打扰了,方思慎淡淡道:“没关系,不知聂先生有什么事?”   “是这样,这周末首都科技创新展开幕,现代教育技术板块是今年的重头戏,另外有几家大学出版社开发的数字化国学软件也会来参展,我手里有几张VIP票,想问问你有没有兴趣?”   听他这么一讲,兴趣还真有,只是方思慎不能答应。一来知道对方另有所图,不愿再起纠葛,二来这个周六是清明节,有更重要的事做。心想也不知平祥说没说,客客气气地拒绝了。挂断电话,立刻给欧平祥拨过去。果然妹夫不曾马虎,已经跟上司转达清楚。聂总监当时的反应风度十足:遗憾归遗憾,大家不妨做朋友。   欧平祥道:“哥,你放心,聂总不是那种,怎么说呢,死缠烂打的人。平时大方仗义,单纯交个朋友应该也不错的……”   方思慎暗忖,莫非他如此这般,便是做朋友来了?把几次交集反思一番,彼此生活领域差别巨大,若非相当上心,怎么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制造出碰面机会?然而对方始终一副有理有节交朋友的姿态,远近之间颇不好应付。方思慎觉得有点儿棘手,倒没太放在心上。不好应付,便尽量不去应付,也就是了。   星期四下午,上完课从教学楼出来,遇上了一个再也想不到的人:楚风。   楚教授依旧风度翩翩,只是表情不甚自然,说出来的话客气得很:“方博士,有几个学术问题想跟方博士探讨探讨,能不能耽误方博士一点时间,一起吃个饭,深入谈一谈,不知道……”   方思慎看他一眼。贾副院长找自己很好理解,却不料脾气那般高傲的楚教授,居然也回头找自己。原来楚教授的高傲是应时而动,因人而异的。   摇摇头:“对不起,我恐怕没有时间。”转身就走。   楚风急追两步,挡在他前面。路上到处都是人,方思慎厌烦到极点,却别无他法,吸口气忍下,看他到底意欲何为。   毕竟是学术界摸爬滚打混出来的精英,楚风的神态这时再无一丝别扭,面带微笑:“用不了多少时间,一顿便饭而已。反正你也要吃晚饭,我也要吃饭,顺便聊聊。方博士学识渊博精深,品格谦逊诚朴,是大家公认的……”   方思慎实在忍不下去了,冷冷打断他:“楚教授,您太健忘了。就在几个月前,您可不是这么说的。敢问教授,何前倨而后恭至此?”   这是他能说出口的最重的讽刺了。楚风脸色微变,一时没接上话。方思慎趁他愣神的工夫,赶紧飞快离去,躲进宿舍。一边走一边想,怪不得父亲连着两周叫自己先别回家,方副司长新官上任,门槛只怕被人踏破。其实方笃之一向小心,只要儿子在,应酬上的事几乎从不往家里带。不过因为最近炙手可热,难免有点儿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晚上跟洪鑫垚打电话,说起这些事,洪大少在那头哈哈大笑:“姓楚的就是个小卒子,不用理他。你跟姓贾的说,马上给你提职称,让你正式做课题负责人,追加二十万课题经费,否则一切免谈!”   方思慎想起贾副院长话里意思,不得不承认,洪鑫垚的提议,符合各方利益。惜乎此一时彼一时,经过几番转折,人纵然还在,物却有可能面目全非了。   轻叹一声:“你不知道,我在几本期刊上看到过课题组发的论文。急急忙忙东拼西凑,花里胡哨搞出一大堆,尽是水分。原先确定的框架和细节,也被他们拆得七零八落。所以,”心灰意冷,却也惋惜心痛,“所以,这课题于我而言,已经成了鸡肋了。”   洪大少曾经热衷三国游戏,熟知鸡肋典故,道:“鸡骨头怎么了?本来就是你的,哪怕拿回来喂狗呢,干嘛给那帮孙子剩下?”   方思慎便笑。自己思路当然跟他不同,心情却不觉好了很多。   第二天周五,方思慎在图书馆查阅期刊,把课题组发过的论文都检索出来重新看了一遍。即使成了鸡肋,当初承载的意义和付出的心血也无法抹杀。被人重新提起,不得不承认,他有些动摇和不舍。   看了大半天,从图书馆出来,想一想,给江彩云打了个电话。   女孩子惊喜交加:“呀,方老师!我攒了一堆问题,正想找机会问您呢!”   “对不起,江彩云同学,我今天在《三江学报古夏语专刊》上看到了你们的系列文章,虽然有些冒昧,但是……”   “啊,方老师,你看了,看了——”江彩云情急之下,拿出小女生撒娇姿态,“您别看,千万别看!”   方思慎失笑:“我已经看了。”   江彩云无端羞愧,声音越说越低:“那您能当作没看过吗?我知道,写得太烂了。那个系列,本来是一篇的,楚教授让我们加了很多引文,三个分论点拆成三篇。其中两篇后来添了点别的内容,改改文字,过一个月又发了一遍。每篇论文一千块钱版面费,自己掏一半,课题经费里出一半,同学们都觉得很划算,投稿非常积极,我本来不想的,但是……”   原来连鸡肋都已经算不上,化作一滩鸡粪了。   方思慎默默听着,等她说完,道了声谢谢。那一点动摇和不舍,彻底消散。回复了江彩云几个问题,就把电话挂了。换作过去,也许还会劝说几句,现如今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如果个人只是一片飘叶浮萍,又怎么可能不在社会大潮中随波逐流?中流砥柱,非钢筋铁骨不可。自己都做不到的事,何必空费口舌,给旁人平添搅扰。   方思慎跟父亲说好清明节白天先去西山公墓看看老师,下午回家。洪鑫垚这些日子忙得很,何况清明这种节日,在他此前的生活中,还远不到引起重视的地步,因而根本没注意4月5号有什么特别。方思慎听着电话那头隐约传来的声响,像是办公场所,问:“今天没有应酬?”   “没。新到了一批邮品,没做过,得多准备准备。你在家里?”   “在学校,明天回去。”上周日两人谈及这周安排,方思慎看他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事情一口气排到了下个月。若说去西山公墓看老师,必定想尽办法抽空,干脆忍住没提。   “我下周得回河津一趟。”   方思慎不由得有些紧张:“家里有事?”   “是二姐跟二姐夫带着孩子回来看我爸妈,我得回去看看。”   “啊,那你路上小心。”   有人过来跟洪少请示,电话匆匆挂断。方思慎着手准备明天要用的东西。祭奠用品早已备好,唯一的遗憾,是暂时没钱给老师买瓶足够好的白酒。想起寒假里照例帮老师寄钱资助故人,须在灵前汇报汇报,打开抽屉,拿出盛放杂物的小盒子,翻找当初的汇款单据。谁知盒子最上边搁着的,居然是圣知科技技术总监聂明轩的名片。方思慎拈起这张小卡片,略微犹豫,扔进了桌边垃圾桶。   顺便把小盒子里的东西倒在桌上整理,一张名片素雅精致,内容却陌生:何慎薇,头衔是某协会东方文化顾问。翻过来,才发现刚才看的是背面,正面印着西文字母:Shannon Ho。原来是何女士。收到名片那天根本没来得及细看,把背面完全漏掉了。   又翻检了一会儿,方思慎蓦地停住。重新拿起何女士那张名片,盯住背面的夏文。   何慎薇。对于夏国女性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常见的传统芳名。   手指禁不住颤抖起来,伴随着支离破碎的画面,脑海中响起遥远的声音。   “……阿致,你的名字可不是爸爸瞎起的。你这一辈,排的是致字,你不喜欢致柔,我觉得很好啊。你看,致君致身,咱们肯定不能用,要遭批判的。致诚致化,太辛苦,爸爸不想你背个这么辛苦的名字。致高致远,未免太俗气,说不定早被你的兄弟姐妹们用过了……嘘——别说出去!你有兄弟姐妹,当然不在这儿。同族的,处好了也一样亲……我当然也有。我排的慎字辈,一个堂兄叫慎言,一个叫慎行,还有个小我半岁的堂妹叫慎微。没错,我们何家的女孩子,向来跟男孩子一起论资排辈……时间太久,他们大概都不记得我了吧……”   何慎薇。   三个字,方思慎盯着不知看了多久。抖着手拨出电话,在急促而剧烈的心跳声中,焦急地等待着盲音结束,然而等来的却是“对方已关机。”名片上还有一串数字,明显是海外号码。方思慎冷静了一下,试着给秋嫂打过去。   “小方,什么事?”   “秋嫂,我想问问,您能不能帮我联系下何女士。”   秋嫂笑了:“我还以为你要查洪少的岗。他最近出去,带的哪个助理,我都知道……”   方思慎大窘:“咳,秋嫂……”   “好了,不逗你了。Shannon回国去了,下个月回来。你着急吗?着急我叫她联系你。”   那股迫不及待的情绪突然消退,方思慎平静下来:“不着急,想问点几十年前的掌故,也许何女士知道。”   “那等她回来我就告诉你。”秋嫂话音里带着戏谑,“我说小方,你真的不查查洪少的岗?你就这么放心,把他扔在花花世界里经受考验?……”   方思慎硬起头皮受着,等那头终于调戏够了,心满意足地道声再见,才长吁一口气。   理智告诉自己耐心等待,心情却很难真正平复。往事缠上梦境,这一夜睡得很不踏实,本该早起出发,结果醒得比平时还晚。头有点昏沉沉的,洗了把冷水脸才好一点。刚要下楼,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接通后听见那头说:“方思慎,我是楚风。我需要跟你谈一谈。”   方思慎头更疼了。   “对不起,楚教授,我觉得你我之间没什么可谈的。”   “我在你宿舍楼下,如果你不下来,我只好上去找你了。”   “那好,麻烦你稍等。”方思慎背起书包,预备打个招呼就走,谅他也没胆子跟到墓地去。   出楼门才发现天空里飘着雨丝。一个男生对天长吟:“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咿——呀——”一头扎进春雨里,找女朋友约会去了。   正犹豫是不是上楼拿把伞,就看见楚风走了过来,方思慎只好迎上去,隔两步站定:“您有什么话,麻烦就现在,一次说清楚吧。”   楚风倒是撑着伞,绵绵春雨里一身气派。似乎酝酿了一下,才开口道:“方思慎,我跟你一样,也是受害者。”   方思慎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楚教授表情忧伤,声音沉郁:“我知道,你我因为课题的事曾经有些不愉快。但那完全是因为我上了某些人的当。有人一心谋夺华老留下的遗产,出尽卑劣的花招逼迫你,只可惜我那时候哪里知道其中内幕,纯粹服从院领导安排,接管一个失去负责人的课题,以免其半途而废。我要是早知道你为这个课题做出的成绩,早知道某些人不安好心,怎么可能愚昧到被人当枪使,伤人伤己。”   黄印瑜已经过了六十五,眼看就要退位。这就是为什么他一门心思捞钱,捞得无所顾忌。只不过他混到头可以拍屁股走人,别人却还得在新上任的方副司长手下讨生活。因此贾副院长找楚风谈了两次,就充分达成了共识。楚教授非常积极地配合院里工作,竭尽全力跟方博士修复关系。   “这个课题交给你来做,确乎实至名归,我楚风退位让贤,绝对心甘情愿。你知道,我这个人性子直,爱冲动,过去那些误会,都是因为偏听了某些人的挑拨……”   方思慎盯着他的脸。事情从那张嘴里说出来,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呢?心中一股浊气,堵得直反胃,比起当初被对方诬陷贪污课题经费时的憋屈愤懑,还要难受。   雨渐渐大起来,湿润的雨丝凝成水珠,啪嗒啪嗒落到身上,一砸一个水印。   方思慎不管他还想说什么,断然道:“对不起楚教授,我既然已经退出,您和您的课题,与我已经没有任何关系,麻烦您以后再不要来找我。我该走了,再见。”   楚风上前两步:“你没带伞,要去哪里,我送送你。”   方思慎退出一大截,整个人散发出沁骨的冷意:“今天清明节,我去西山公墓骨灰堂看老师,楚教授莫非也想去送一炷香火?”   见楚风被吓住,转身就跑,冒雨冲进地铁站,捋一把滴水的发梢,靠在冰凉的不锈钢栏杆上。   第101章   西山公墓地铁无法直达,还须换乘城郊公车。方思慎出来晚了,恰赶上扫墓的私家车流,晃悠了整整两个小时才到。撑开在车站买的劣质雨伞,书包抱在胸前,一级级踏上公墓台阶,任由斜风细雨侵湿了外套。   骨灰堂外排着长队,人虽然多,却一片静默。终于排到方思慎,在入口登记过,随工作人员请出老师的骨灰,亲手将盒子擦拭一遍,轻轻放在公祭台上。因为人太多,厅里好几家同时祭拜,嘶声大哭的也有,无言啜泣的也有。   方思慎拿出二两装的小瓶西凤白,打开瓶盖,把汇款单据压在瓶底,点起三枝香,默默低头站立。   此时此刻,站在老师的骨灰前,更是站在漫漫人生的半途中。   苦心孤诣,独守沉潜的学业,越往下做,就越寂寞。偶尔抬首四顾,他人尽在别处,那学问遥远黯淡,犹如城市夜灯照耀下隐晦不见的一钩弦月。   反复挣扎,不肯退缩的坚持,越往前走,就越迟疑。蓦地回首反思,早已步步蚕食,唯恐终有一日,落得微生蝼蚁遭遇海吸鲸吞,终将片缕不存。   竭力包容,尽心付出的感情,得到越多,却越不满足。骤然垂首思量,心中怒涛翻涌,竟是贪念横生,欲向浊世红尘索取一个没有限期的未来。   未来。展望未来,一片朦胧。   如果老师还在,一定可以解除人生更多迷惑,赐予自己更多力量吧……   老师定然早知今日,所以才会抓着自己的手告诫:活着,硬扎些。   人太多,限时祭拜,很快时间就到了。方思慎走出骨灰堂,不想就这一会儿工夫,天边乌云浓如泼墨,雨势竟然大了许多。气温骤降,冷得他连打几个喷嚏,脑袋震得嗡嗡发疼。   这熟悉的感觉可是久违了。自从去年在医院住了两个星期,之后各种食疗药补,算起来一年多没感冒过。就连秋冬最苦最累的时候,也安然无恙挺了过来。果然忙里操心闲来生病,方思慎捧着越来越沉重的脑袋,望着眼前潺潺雨幕,很客观地估计了一下,大概没法凭一己之力回去。等候大厅早没了地方,最后在仿古山门宽阔的屋檐下找了个空儿,靠着墙给洪鑫垚打电话。   “你到家了?今天怎么这么积极,不等我晚上给你打?”那头听起来心情甚好。   “我在西山公墓。”   “怎么上那儿去了?”   “今天清明节。”   那边一顿,明显不高兴:“干嘛一个人去,不早告诉我?”   “下大雨了,阿,阿嚏!我好像感冒了……”   洪大少气得跺脚:“赶紧找个暖和地儿待着!那鬼地方,有小卖部没有?想法弄点热水喝。我马上来!”   门口当风,屋檐下尤甚。方思慎站得片刻,便顶不住了,打着哆嗦回到等候大厅。骨灰堂本是庄严肃穆之地,此刻凄风苦雨笼罩下阴冷非常。尽管到处都是人,也抵不住丝丝寒气直往身体里钻。大概他脸色实在太难看了,有人主动让了个座。这时候不必逞强,方思慎道谢坐下,昏沉之际想起洪鑫垚的教训,心里居然十分舒坦。只可惜这里没有什么暖和的地方,小卖部也只卖吊唁用品和瓶装水。   从市区到西山,这种天气,这种日子,最快也要两三个钟头。方思慎从来没有觉得等待是如此难熬,电话紧紧抓在手里,隔一会儿就勉强睁开眼睛看看,然后继续抱着膝盖抵御寒冷。心里迷迷糊糊想着,雨天路滑,要跟他说注意安全,可是正开着车,电话打过去说不定反而更加添乱……   终于被人晃着肩膀摇醒:“喂,是你手机响吧?”   来不及道谢,振作精神接电话:“嗯,骨灰堂,C区,在最边上……我在等候大厅里,靠入口这边……你快点……”   不敢再睡着,硬撑着头望住门口。眼前一阵阵发花,直到有人靠近,意图抽走手里的电话和怀里的书包,才浑身一惊。   “是我。”   熟悉的声音和气息让方思慎立时松懈下来。   洪鑫垚把东西递给身后的小赵,半扶半抱将人弄起来,搂住了往外走,小赵紧跟在后头撑着伞。   察觉还有外人,方思慎睁开眼睛,推了推牢牢圈住自己的胳膊:“没事,我自己可以……”   洪鑫垚不松手:“车开不进来,马上就到。”走了两步,反应过来,补充,“不是别人,是小赵,这边我没来过,他熟路,叫了他来当司机。”   听说是这位老熟人,方思慎放下心,全部重量顿时落到旁边的人身上。   小赵听老板提自己,赶忙应一声:“方少,是我。”他从洪鑫垚高中没毕业就跟起,给方思慎做过陪护,输过血,擦过澡,送过饭,关系非比寻常。虽然本事一般,但胜在勤快又忠心,混到今日,已是洪大少最信任的心腹之一。   三人上了车,小赵在前边当司机,洪鑫垚抱着方思慎坐在后头,上来先把湿衣裳脱了,裹上自己的厚外套。车里空调温度很高,熏得人软绵绵的,只想睡觉。在沉入昏睡之前,方思慎总觉得有什么不妥,终于想起来他怎么一共才说了三句话。照此人习性,这种时候不尽情聒噪啰嗦,简直不可能。努力抬起眼睛,才发现头上那张脸黑沉黑沉,比起乌云泼墨的天色不遑多让。   头虽然犯晕,心里却清楚得很。握住他的手:“别生气,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你太忙了,再说也不是什么大事……没想到……”   硬梆梆的声音突兀响起:“睡你的,别瞎叨咕。”温暖的大手覆上眼睛,动作轻柔又霸道。方思慎悄无声息地微微一笑,转眼就睡着了。   车子开进市区,已近黄昏时分。所幸雨正在变小,乌云退散,天色反而比下午更显亮堂。街市喧嚣的吵闹声和闪耀的灯光裹挟而来,方思慎再也没法睡踏实,随着走走停停的车速起伏,又听见头顶不时传来刻意压低的喁喁细语,是他在打电话安排生意上的事。   直到汽车完全停稳,清凉湿润的空气乍然涌入狭小的空间,激起一串咳嗽,才真正清醒过来。望着车门外熟悉的小区建筑,猛地按住洪鑫垚胳膊:“怎么回这儿了……不行,今天得回家。”   洪鑫垚正替他挡着风:“回什么回,都这样了,赶紧上楼吃药!等会儿我给你爸打电话。”   方思慎着急起来:“真的不行,我已经很久没回家了,早跟我爸说好了的。”见他置若罔闻,只管施力非把自己抱出去,揪住衣袖,“阿尧,阿尧,你听我说,今天是清明节,我得回家陪爸爸……陪他……给我的养父……还有母亲,上一炷香……”   洪鑫垚停下动作,望着他的眼睛:“一定要回去?”   方思慎无声地点点头,眼神恳切中满含歉意。   洪鑫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伸手摸摸额头的温度,才道:“那好,我上楼拿点东西,然后送你回去。”重新将人塞回车里,叮嘱小赵一句,转身往楼上跑。   不大工夫就下来了,一手打伞,一手拎着个大塑料袋。叫小赵先不忙开车,从袋子里掏出毛毯给方思慎盖上,接着掏出药丸子倒在他手心,最后掏出个保温杯,揭开盖送到嘴边。   方思慎吃了药,就着他的手喝水,不烫不凉温度正好。   但凡洪大少肯上心去做的事,往往能做出百分之一百二十。自从打算方思慎到这边来住,只要能想到的,都陆续有所准备。所以上楼一伸手,就把该用该吃的取了下来。   洪鑫垚端着杯子不动:“再喝点儿。”   杯子里盛的并不纯是白开水,泡了点儿安神的冲剂。方思慎这会儿根本喝不出来,就是喝出来了,也根本不会怀疑什么。听他这么说,乖乖低下头,喝了好几口。结果才到半路,就睡得实实的,连洪鑫垚抱着他打电话给方笃之也毫无所觉。   洪大少这个电话主要有两个目的:一、确认方笃之在家等候;二、先打个招呼铺垫铺垫,以免届时惊吓过度,场面失控。   方笃之对于洪鑫垚会陪着儿子去西山公墓看华鼎松,并未觉得有多意外,只是听说淋雨感冒,才有点按捺不住的担忧。过了一阵才想起来,即使淋雨感冒了,也不该连电话都叫别人打。心底有一丝莫名的惶恐,又自我开解,大概是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心神格外不属的缘故。   拍拍面果树的大花盆沿儿,起身收拾。既然有客人要来,很多东西就不适合摆在外面了。   洪鑫垚指点小赵把车开到方思慎家楼下,拿毛毯将人兜头裹住抱在怀中,任谁也只能看出是个病号,无从窥视庐山真面目。小赵十分机灵,撑着伞送进楼门,所有零碎物品都归整到方思慎书包里,挂上洪鑫垚肩膀,又帮忙按好电梯。   洪鑫垚冲他道:“你先在车里等着,过一个钟头我没下来,该干啥干啥去。”   小赵一脚退出电梯,见左右无人,忽然福至心灵,对着自家老板一哈腰:“祝洪少马到成功!”   洪鑫垚咬牙笑:“滚!”   低头盯着不断变换的楼层数字,深吸几口气。机不可失,时不我待。择日不如撞日,跟泰山大人摊牌,不如……就是今天吧。   方笃之打开门,怎么也没想到是儿子无声无息被人横抱着送回来。老心肝登时一顿颤栗:“小思、小思怎么了?”   洪大少点个头:“叔。”这算是打了招呼。无视他伸过来的手,径直走进方思慎的卧室,把人放在床上,才回头道:“哥睡着了。”   接着将书包扔到一边,极其自然地掀开毛毯,三两下脱得方思慎只剩贴身衣物,拿被子严严实实裹好,手掌贴在额头上,一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语气:“已经吃过药,暂时还没烧起来。”   方笃之紧跟其后进了房间,随着他的动作,脸色当即变得极端难看。眉毛拧成一团,眼神犀利得像刀子。却强自压抑,始终没有出声。洪鑫垚任由那眼刀直往自己身上招呼,看看床上的人,睡得天塌地陷也不管,挑起嘴角淡淡一笑。慢慢直起身,转过来面向方笃之。   无言的对峙令空气也跟着凝滞起来。洪鑫垚毫不退缩,方笃之目光落到儿子身上,一瞬间懈了锐气,微躬着肩背,老态毕现。   他缓缓走出房间,在客厅中央站住。   洪鑫垚默然跟出来,顺手关上了房门。   方笃之语调沙哑低沉,透出浓重的无奈,却没有丝毫怀疑:“原来是你。”   “对不起,方叔叔,是我。”   “想不到……居然是你。”许多事情,一下子都讲得通了。前前后后联系起来,想到对方那样的心机手腕、身份背景,方笃之的声音跟身体都气得发抖,“怪不得,怪不得……好……好啊……真是……好得很哪!”   洪鑫垚眼见他神色不对,扑通一声,直挺挺跪了下去:“叔,您别生气!要打要骂,您随意,千万别气坏了身体!哥还在床上躺着呢,您要是也病了,他可怎么办?”瞥见茶几上随手放置的琉璃镇纸,抓过来高举头顶,双手呈上,“您使这个,这个趁手!狠狠揍我,怎么解气怎么来,我扛得住!”一面说,一面偷眼观察方笃之的反应。他知道降压药在什么位置,万一有个好歹,动作还得够快。   方笃之听见那句“哥还在床上躺着”,抚着胸口吸气。不小心瞥见这混账小子一脸无赖狡诈跪在跟前,强压下的怒火霎时如同浇了热油,噌地直冲头顶。一把抓过两方琉璃镇纸,狠狠往下砸去。本该抽上脑门,却不料临到头时竟然偏了偏,落在皮糙肉厚的肩膀上。   颓然松手,镇纸掉落地面,清声脆响,断作几截。   洪鑫垚吓一大跳,手脚并用爬到书架前,将药瓶子抓过来,又倒了杯水端在手里,送到方笃之面前。看他偏过头不理自己,脸上铁青中夹着异样的血色,呼吸短促,一声比一声明显,情形十分不妙。心中又急又悔,眼眶一红,慢慢屈膝,重新跪倒,几乎哽咽:“叔,求你,别这样……别难为我哥……您这样,他肯定受不了。好不容易,他肯接受我,您别生气,让他给我一个机会,求您了……”   方笃之竭尽全力,一点点平息胸中怨怒,最后坐倒在沙发里。   洪大少乖觉得很,膝行两步,将药和水小心翼翼捧上。见泰山大人终于接过去,抖着手吃了,悬着的一颗心才算落回原处。   只是没过多久,膝盖便针扎样疼起来。活到二十有余,就连亲爷爷去世、过年祭祖也没这么跪过。他不敢起身,心想今晚上越难熬,往后就越好办。面前这位岂是一般人,不拿出点实在表示,这一关恐怕没那么容易过去。   方笃之歪着头靠在沙发上,眼睛望向阳台。怒气肯定是下去了,可惜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全没把跪着的洪大少放在眼里,只管想着自己的心事。   洪鑫垚没吃晚饭,不大工夫,肚子也叫唤起来。心想不能这么坐以待毙,得化被动为主动,扭转局势才行。舔舔嘴唇,也不管对方听没听,絮絮叨叨汇报起了恋爱经过。   追到方思慎,大概是洪大少整个前半生艰苦卓绝的巨大成就。还真是不说则已,说则难尽,堪称一部恢弘充沛的爱情辛酸史。个中滋味,再没有跟第二个局外人道过。这时面对老丈人,反正也豁出去了,除却某些万万不能招供的情节,其余种种,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统统老实交代。膝盖疼也忘了,肚子饿也忘了,一口气不知说了多久,渐渐人声寂静,不觉已是深夜。   说到最后,几句话很自然地就脱口而出:“事到如今,如果不能跟他在一起,我觉着……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方笃之望着阳台上的面果树,绿影婆娑,夜色阑珊。心想:子谨,你看见了吗?这小子跪着来求咱们,他说如果不能跟小思在一起,活着没什么意思呢……他们这一代,实在幸福太多了……   终于换了个姿势,开始拿正眼看洪大少:“你这意思,我要不同意,你还就不活了?”   洪鑫垚见他肯理自己,激动万分:“我,那个……”知道这时候打不得诳语,老实摇头:“我不是这意思,我的意思是……只要一想这日子没有他,就好像没什么过头了似的。没准也照样吃饭睡觉,也照样做生意赚钱,但我不会觉得这些有什么可高兴——没法真心高兴的日子,还活个什么劲儿呢?”说到这,有些不太确定,仰起脸问,“方叔叔,您明白我的意思,对吧?”   方笃之从鼻子里轻哼一声,却没答话。半晌,才不冷不热道:“洪歆尧,你不过是吃定了我不能把你怎么样。你求我别为难他,哼,我自己的儿子,几时轮得到外人来说这话?倒是你,这样颠三倒四缠着他,只怕到时候,真正叫他为难的就是你。”   洪鑫垚跪直了,信誓旦旦:“不会的。”   “呵,我方笃之倒不在乎儿子是同性恋,只是不知道洪要革洪大老板在不在乎?”   “您放心,我正在跟我爸谈。”   方笃之斜眼看他:“怎么谈?再打折一条腿?”   洪鑫垚只怕他不问,赶紧挺起胸膛,侃侃而谈:“新一届政务府下半年就要出台乌金行业新政策,据说晋州年产50万吨以下的小窑矿一律关闭,剩下的重组整合,两年内全部实现机械化开采。这事儿老头子一个人干不来,非得指望我帮忙不可。我跟他说了,除非再不管我的私事,否则他儿子绝对撂挑子干看着。”   晋州乌金行业大规模整改,若搁在一年前,洪家把整个河津吞下来都没问题。如今元气大伤,却只能尽量安插人手,抢占股份,以期在重新洗牌之后多霸点儿江山。   此事与文教系统隔得太远,方笃之事前却未曾料到。故意问:“这么说你父亲同意了?”   “我觉着……快了。”   方笃之不以为然:“就算口头松动,恐怕也是个缓兵之计吧?”   洪大少龇牙一笑:“没事。您莫非想不到,我要的,未必不就是这个缓兵之计?”   方笃之忍不住跟着一笑,旋即敛去,板起脸不再看他。   洪鑫垚歪着脑袋,小心试探:“叔,我哥跟我,您……不反对了?”   方笃之忽地嗤笑一声:“有什么可反对的?谈个恋爱而已。多谈几次,有经验了,眼光自然也会跟着好起来。”   这话噎得洪大少啥也说不出来。转念一想,又在心底偷笑:原来这位当爹的,也爱用个缓兵之计。   “那个,我去瞅瞅我哥。”也不管方笃之什么反应,爬起身揉揉膝盖,一瘸一拐进了房间,不大会儿,又一瘸一拐出来,“烧起来了,我去拿冰块,麻烦您找个体温计给我。”   第102章   方思慎第二次睁开眼睛,仍然是两个身影在跟前晃悠,这才确定之前所见所闻确乎不是做梦。某人得意嚣张偏要佯装忠厚,瞧着就来气。父亲隐怒中饱含幽怨的神情更是叫他承受不住。无奈之下,索性放任自己一病了之。高烧转成低烧,急喘拖成慢咳,外感化作内伤,起起落落,断断续续,折腾了个多星期。期间进医院吊了一天点滴,没什么用,隔天下午,洪鑫垚就领着个老头上门来了。   老头儿原本态度颇倨傲,然而进了人文学院的门,上了教工宿舍的楼,再一路穿过客厅,路过敞着门的书房,被汗牛充栋的藏书震住,眉眼越垂越低,朝天的鼻孔彻底倒了个个儿。望闻问切之间,极是耐心细致。   都看完了,双手抄在袖子里,一句话不说。洪大少已经与他打过几次交道,见惯这番做派,躬身道:“请您老上客厅喝口茶。”   方笃之经洪大少备案,知道此人有些来头,轻易不出诊,特地抽了半天空在家里候着。这时伸手延请,领着大夫往客厅说话。洪鑫垚给方思慎掖好被子,又凑过去在脸上亲了亲。   “别……咳咳!别传染给你。”   “没事儿。”洪大少正值自我高度膨胀之际,低下头跟他咬耳朵,“你不知道你男人乃百毒不侵金刚不坏之身吗?放心慢慢养着,什么都不要管。”见他扭过头不理自己,笑,“我去听听那老头儿怎么说。”踮起脚飞快地溜出了房间。   跟文化人说话,老大夫文绉绉地端起了腔调:“令公子虽然外感风寒,内里却是郁积已久,因为肺腑受过重创,秋冬之际,春夏之交,最是马虎不得。再说身体底子也不够好,先天有些不足,抵抗力比一般人差些。冒昧问一句,是早产儿吧?”   方笃之一愣。随即点头:“是。”语调沉痛,“当年……情况特殊,他小时候我不在身边,生活条件也有限,对孩子……照顾得太少。”   老大夫一脸了然,点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好在年轻,适时调养,平素多注意,没什么大问题。”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便笺本和一支掉漆的老式钢笔,随手写起了方子。   洪鑫垚在边上听着,忍不住问:“这都拖了四五天了,什么时候能好?”   老头儿语气没那么客气了:“急什么。没听说过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发出来总比憋着强,该好的时候自然会好。”   洪大少只好闭嘴。老头儿有些真本事,一般人根本不放在眼里。方子开好,又交代了些注意事项,洪鑫垚忽然想起来,道:“我叔有点儿高血压,一事不烦二主,也劳您看看,该怎么保养。”   方笃之瞅洪大少一眼,没做声。老大夫看了方笃之一眼,却没推辞:“如此便请先生让老朽搭搭脉。”   方笃之伸出手去。老大夫看完,又慢条斯理地问答一番,最后道:“小年轻懂得给长辈请平安脉,这就算顶有孝心了,先生好福气。”   老头儿临走,方笃之把预先封好的红包双手呈上。对方口头礼让几句,便揣进了兜里。洪鑫垚送人下楼,吩咐小赵开车把大夫送回家,再去药店抓药。自己回转来,进屋就冲方笃之道:“这老东西,太不要脸了,我给钱他偏跟我摆架子,死活不肯要,说什么出诊坏了他规矩。您给钱他拿得这叫一个痛快——您干嘛给他钱?他可是从我这里狠狠敲了一把……”   方笃之心说,人肯要我的钱,那是给我面子,你算哪根葱哪根蒜……嘴里终究忍不住问:“他敲了你什么?”   “就是那套压着一直没出手的柚木单抽花架。这贪财的老鬼,看见东西直接就跟我上车来了。”   这套东西方笃之是知道的,真正的万历年间老货,大中小一共三件,还是当初琼林书院的藏品。虽然不甚起眼,品质却十分难得,且有越来越值钱的趋势,故而一直被收在真心堂的秘密仓库里,没有往外拿。   方笃之没想到洪大少下了这么大的本钱,不由得说了句:“那是有点可惜。”   洪鑫垚奸诈一笑:“没什么可惜的。老鬼自己也知道,只要开了头,肯定煞不住尾。收了我的东西,就得应我的差事。”递过来一张纸,“这是他家里电话,以后有什么不舒服,万一我不在,您直接叫小赵去接人就行。”   方笃之一时没有动。洪鑫垚双手捧着纸片,就这么保持姿势站着。站到胳膊有点发酸的时候,手中那张纸终于被抽走了。   于是接着道:“这几天您也累了,晚饭别做了,一会儿小赵会送过来。”好似刚才那一幕难堪景象浑然不存在。   又等了半天,听见方笃之吐出两个字:“也好。”顿时兴高采烈,“那您先歇会儿,我去陪我哥。”   方笃之进了书房,盯着纸上的电话号码看了一阵,输到手机里,又把纸片仔细收好,开始处理公务。   从人文学院院长调任高教司副司长,如此重大的职务变动,两头的交接任务都多得很。按照惯例,有两三个月的交接磨合期,两边来回跑。过渡时期忙归忙,时间上相对却比较自由,因此这几天才能时不时抽空在家里待一待。等到真正上任,时间和身体都是完全属于公家的,只怕很难再有随意安排的时候。方笃之想起某位司长,家里人见面都要预约,心中颇感无奈。   欲望越多,欲望所带来的反制力也越大。地位越高,高处所存在的危险性也越大。权力越重,权力所伴随的惯性和加速度也就越无法控制。方笃之不是不明白,他甚至都已经准备好了退出,没想到峰回路转,自己一不小心成了失马的塞翁。   他隐约有所风闻,今上靠己巳变法起家,因此对那场变法中立场坚定的中坚分子有一种微妙而固执的认同与信任感,所以才会在若干备选简历中最后敲定了方院长。之前种种折腾,这时嘴脸一翻,都成了组织上的考验。   当初选定的道路,走到今天,终于导致了当事人无法控制的惯性和加速度。   虽说是副司级平调,享受的却是一步到位的正司级待遇,提了工资,换了车,添了人,还有一套三百平米的复式住房。   想到住房,方副司长有点儿头痛。眼下这套房子虽然是自己的,继续住下去显然不合适。搬到公家给的房子去,别说儿子肯定不喜欢,就是他自己,也觉得诸多限制,各种不便。若是住外边的私房,又等于授人以柄,平白找麻烦。想来想去,还是只能服从组织安排,让住哪里就住哪里。搬家的事,一句话下去,自有人操作。然而方笃之很不愿意一堆人来动家里的东西。想到这,方副司长不无憋屈。罢了,儿子房里那混账小子,不用白不用。   方思慎没什么精神说话,都是洪大少一个人瞎白乎。慢慢清醒些了,忽然问:“你之前不是说这星期要回家?”   “嗯,等你好点儿再回去。二姐两口子很久没回来了,会在家里多住些日子,不在乎我这一天两天的。”   方思慎便道:“不过是个感冒,过两天自然就好了。你别天天在这儿待着……”   “你不喜欢我天天在这儿待着吗?”   方思慎说不出喜欢,又没法说不喜欢,只好咳嗽。   洪鑫垚给他拍胸口,又倒了水来喝。   “谁叫你正赶上咱爸最忙的时候生病?你不让我在这儿待着,难道要他天天的分出精力照顾你?我算看出来了,咱爸这个官儿当得有够清高的,别人在他这级别,谁不是保姆司机随从伺候的人一大串,哪有他这样的,什么都自己干。司机倒是有一个,怎么连门都不让人进呢?”   方思慎直接告诉他:“那是上面派下来的,我爸信不过。平时有事,常请高师兄帮忙,但是……”   “我知道。”洪鑫垚点头,“高诚实升了副司长秘书,也跟着抖起来了,他要帮咱爸处理外面的事嘛。”他把沙发圈椅挪到床边,正歪靠在里头,腿搭在床上,一边说话一边摆弄手机。   “我可能后天走,过了周末回来。小赵会每天来一趟,有什么跑腿的事都让他做。”冲外间努努嘴,“咱爸气还没消呢,肯定拉不下脸支使他,他也不敢硬往前凑。真有事,你可要吱声。”握着手机看屏幕,“哎,他问你晚上喝海鲜粥还是瘦肉粥?”   “随便吧。怎么又麻烦他……”   “这就他工作,你别叫人失业。”洪大少琢磨一下,“我记得那老鬼说这阵子不让吃海鲜,那还是瘦肉粥。”又唧唧咕咕一个菜一个菜念叨一遍,才开始回复短信。   方思慎看他那副投入样子,犹豫一下,还是叫了一声:“阿尧。”   “嗯?”   “阿尧,你发现没有,你有个习惯。”   “啊?”洪鑫垚抬起头,看见方思慎的样子,不由得一凛,“什,什么习惯?”   方思慎原本挺凝重,被他警惕心虚的表情逗笑了。轻轻咳几声,收起笑意,慢慢道:“我发现,凡是小事,你都跟我啰嗦得很;凡是大事,你要么彻底瞒着,要么先斩后奏。我以前就给你说过,两个人的事,要两个人商量,你到现在还是记不住。你是认定我不会真的生气?还是觉得吓唬我很有成就感?”   洪大少狡辩:“我没有……”   “这次要是我爸真被气出个好歹,你觉得……我以后还能怎么跟你在一起?”   洪大少低头找借口:“我不是……反正你也吓了我一跳,我吓你一跳,就当扯平了好不好?”偷瞥一眼方思慎,心里的委屈突然涌上来,“你那个样子,我送你回来,非要瞒下去,也不是不行,可是……我受不了了……像个没有关系的人一样,转身就走……本来能在一起的时间就少得可怜,明知道你生病还不能陪着……你要我怎么办?”   责备的话再也说不下去,方思慎坚持得十分软弱:“总之……以后要跟我商量。”   “嗯,我跟你商量。这次回家,看看我爸的态度,如果谈得拢,说不定以后要经常两头跑,我帮他打点窑矿整合的事,真心堂的生意更不能丢下。忙是会忙一点,但是不会有人敢再来管我的私事。你知道,我爸那人有点儿一根筋,他当真答应了的事,轻易不反悔。最多……”洪鑫垚眯着眼睛掐算,“最多……有个三五年吧,河津那头就安生了。到时候……”   “那如果谈不拢呢?”   “谈不拢?那有什么可说的,爷儿俩各干各呗!他挖他的乌金,我卖我的古董。他孙子也不小了,过几年就能接班,我干嘛替他操心?”   “那你家里其他人……”   “我爸都管不着我,其他人蹦达个什么劲?你看我三姐,洋鬼子男朋友一茬一茬的换,我妈骂了几回,哭了两场,不也就那样了?我上初中起我妈就拿我没招了,无非唠叨几顿,该咋疼我还咋疼。说白了,我是她心肝,我爸才是她的天。只要她天没塌,别的事都不算事。”   方思慎无语。事情到了洪鑫垚这里,总是很难按常理揣测走向。   洪大少一脸歉疚地望着方思慎:“只是要那样,咱俩想在我家那头过明路,就有点儿不大可能了。我怕他们给你添堵。”   “没关系……”方思慎摸摸他的脸,“我想……只要你过得好,时间长了,家里人会理解的。”   洪鑫垚大点其头,抓住他的手:“我过得好不好——”撒娇,“哥,只要你肯让我过得好,我就一定过得好。”   星期五,洪鑫垚离京回了河津。方笃之晚上回家,方思慎把小赵送来的食物热了,跟父亲一起吃饭。   “按时喝药了吗?”   “喝了。”   “我这里有几份表格,你一会儿填一下。”   方思慎拿起来一看,是高等人文学院博士后研究站的申请表。   “虽然按照惯例,博士后必须在研究站待满两年。你在京师大学国学院只待了一年,但是现在你手头没有任何课题项目,唯一那点活儿,本科生两个年级的课时,根本就不是你的。别人都嫌弃钱少费事,才任由你替华大鼎上到如今。你要走,随时可以抬腿走人。之前爸爸没顾上,往后离了这岗,就算说得上话,很多细节也照应不到,不如在这学期期末前抓紧办下来。”   这是早就跟父亲约定了的事,何况今非昔比,方思慎自己也不愿在京师大学淹留下去了。   “好,我晚上就填。”接着又道,“爸,感冒已经好了,我想下个星期一回学校上课。”   方笃之皱眉:“还上什么上!我打电话叫他们找别人,你老老实实在家歇两个月,开学就上这边来报到!”   方思慎摇头:“爸爸,我不想这样。这太耽误学生。让我上完这个学期吧,不管怎么说,学生是无辜的。”   儿子过于义正词严,方副司长象征性地牢骚一场,妥协让步。   共和六十二年五月,方思慎一面上着本科生的课,一面办理调动手续。人文学院是高校改革先锋,自主制定执行了许多前卫政策。其中有一项,就是允许进入研究站的博士后评职称。方笃之为儿子动脑筋铺路,精打细算,在制度可能范围内,把职权滥用到了一定程度,起点职称直接从高级讲师开始。   除了最初的一摞基础表格是方思慎自己填的,剩下各种申报材料,全部由副司长秘书高诚实一手炮制。其中种种复杂精妙的规则讲究,方思慎无从知道,也没有人觉得他需要知道。   五月底,以洪大少为主要劳动力,加上高秘书从旁协助,方氏父子正式搬家。先把紧要东西单独送到新居安置妥当,然后才叫搬家公司搬运大件家具和其他物品。   副司长府邸在南城。开车的时候,洪鑫垚估摸着距离,道:“哥你下学期上课有点儿太远了。”   方思慎道:“地铁直接到,四十分钟,还好。忙的时候在老房子临时住一下,也没什么。”   话是这么说,方思慎也知道,不大可能还去住校内自家的老房子。麻烦多,风险大。   这时旁边方笃之插话:“叫他们尽量少给你排课,能在家干的就在家干。”   洪大少接茬:“这不错。回头给张课表我,有课我送你。”   高诚实坐在副驾驶位子上,听见这话,眼神斜了斜,最后决定保持沉默。   搬完家没几天,方思慎接到秋嫂的电话:“小方,Shannon回来了,你看你什么时候方便?”   自从上回联系过,方思慎接连生病、调动工作、搬家,竟把这桩大事忘到了脑后。心头激荡不已:“什,什么时候都行!”   第103章   站在鲤鱼胡同这家叫做“Rambler Rose”的酒吧前,方思慎半天没有抬腿。洪鑫垚也不催他,研究了一下西文字母旁边的夏文,十分好学地问道:“啥叫‘软罗蔷薇’?”   “Rambler Rose指的就是蔷薇花,‘软罗’……大概是Rambler的音译?”笑一笑,“这个翻译挺有意思。”   洪大少嘿一声:“是挺有意思,软罗蔷薇,你不觉得,那啥,色得很?”   方思慎拍他一下:“别瞎说。进去了。”心底的犹豫彷徨暂且放下,跨上台阶往里走去。   正是吃晚饭的点儿,加上并非周末,酒吧里一个客人也没有。   侍者迎上来:“二位是Ms. Ho的朋友吧,这边请。”   秋嫂与何慎薇还坐在上次同样的位置。秋嫂看见自家老板,也不起身,招手示意两人过去,当真跟老朋友似的。   何慎薇将菜单推到方思慎面前,微笑:“这地方食物做得也还能入口,顺便请你们吃顿便饭。”   洪大少立马接道:“哪有让您请客的道理,当然我们请。”   秋嫂掩口而乐:这就公然“我们”上了。故意揶揄道:“这地方是Shannon熟人开的,她在这坐着,人家折扣给的很低。洪少不要占我们老太婆的便宜,你要请,怎么也得去王朝饭店。”   洪鑫垚豪迈挥手:“这有什么难的,就王朝饭店,下次一定。”   商量着点了餐,又闲闲聊起近况。被两位女士优雅温柔的气质感染,方思慎也不觉得自己的事有多紧张急迫了,耐心坐着陪聊。   就听何慎薇道:“其实我五月初就入境了,只不过这次直接飞的东平,陪一位长辈回去看看,逗留了些日子。”轻轻叹息,“京城虽然往来很多趟了,回江南却是第一次。那边发展得真是快,比起花旗国最发达的城市,一点也不差。倒是长辈不大能接受,说什么故地重游,面目全非,还不如不去。”   秋嫂道:“京城其实也一样。别说老人家那么多年没回来,就是我刚回来那阵子,不过二十来年,从小生长的地方,出门根本不认得路。”叹气,“发展当然不是坏事,只是实在太快了,许多好东西,不管不顾丢了个精光,太可惜。”   这个话题在座诸人很有共同话语,就连占尽了这个时代迅猛发展好处的洪大少,也似模似样摇头叹息一番。   餐点送上来的时候,何慎薇问:“小方,Jasmine说你特地想见我,有什么事?”   事到临头,反而不知道怎么表达才恰当。方思慎顿了一下,才道:“是这样,我偶然注意到,您的夏文闺名跟我认识的一位长辈有些相似,再加上听说您籍贯是越州东平,虽然似乎过于无稽,但是……”   何慎薇却像是被突然勾起了兴趣似的,身体微微前倾:“哦?你说说看。”   “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过何慎思这个名字?”   对方眼睛蓦地睁大,又仿佛强制冷静下来:“哪个何慎思?哪两个字?”   方思慎不由得心跳加快,语速却慢下来:“就是……我的名字,倒过来。他是……大概十岁左右,随父母从花旗国回来的……”   何慎薇抬起手指着方思慎:“你……”语调陡然急促,“你居然……你居然认得他!你居然认得他!”似乎不知如何表达心中的激动,左右看看,猛地一把抱住秋嫂,轻声惊呼,“天哪,Jasmine,他居然认得慎思堂哥,他认得慎思堂哥……”   方思慎一口气松下来,塌腰靠在椅背上,有种“果然如此”的踏实与兴奋。洪鑫垚转过头,望着他笑,悄悄紧了紧交握的手掌。   秋嫂拍着闺密的肩膀:“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快问问小方到底怎么回事。”   何慎薇很快平复心情,目光专注地看过来,等方思慎交代详情。   “何慎思是我的养父,我曾经跟他姓过十几年‘何’,他给我起的名字叫做‘何致柔’。”   何慎薇眼睛湿润,连连点头:“这就是了,致高致远,大伯家的孙子,都比你大不了多少。慎思堂哥只比我大半岁,但跨出一个年头……”   方思慎道:“虽然没庆贺过,不过我知道,养父生日在八月。”   何慎薇唏嘘不已:“家族中就数我俩年岁最相近,三叔三婶带他离开之前,我们差不多天天玩在一块儿……我现在都记得,他小时候的样子……”   方思慎等她平静下来,才接着道:“因为大改造运动,我们之前一直住在东北青丘白水。养父去世以后,我离开那里到了京城。虽然早知道他家境不一般,但是,直到最近几年才听说,他是航天科学家何惟我先生的独子。他在世的时候,从来没提过。”   这些事,对于方思慎的冲击早已过去,说得缓慢平和。相比之下,对面坐着的何慎薇反而激动得多,闻言急道:“果然是青丘白水!我从第一次回来起,这些年不停打听三叔三婶的消息,海团会的工作人员帮忙查了很久,说是夫妇二人都在特殊时期逝世,什么东西也没留下。最后只查到慎思堂哥被发配去了东北边疆,具体什么地方什么情况,问了好多人也没问到。”   “海团会”是“海外爱国人士团结委员会”的简称,直属中央政务府外务署。当年何惟我携妻子归来,风光一时,在国内却毫无背景根基,一旦挨整,最后落得“畏罪自杀”,连敢给两口子收尸的人都没有,房子家产自然也被胡乱充公瓜分。二三十年后,何慎薇以海外归侨身份在京走动,帮忙打听消息的,主要就是海团会。一来时过境迁,确实没有留下多少清晰线索,二来涉及的对象和事件仍然敏感,海团会负责接待的人帮着查到一定程度,面上殷勤客气,内里其实已经止步。何慎薇问来问去,最终也只得到一个轮廓。   黯然长叹:“我去过他们一家人从前住的地方,那院子早就拆了个干净。都说大改造下放边区的学生,到如今没有音讯,必定是……慢慢地我也就不惦记这事了,真没想到,你跟慎思堂哥,有这样深的关系。”   两人光顾着说话,旁边两位听众也十分投入,食物都没人动。何慎薇问起何惟我夫妇归国后详情,方思慎知道得不多,但比起海团会所提供的内容,显然更具体也更生动。至于说到何慎思,姑侄俩互通有无,一时笑泪交加。   何慎薇惯于矜持,这时情绪外露,掏出帕子拭了拭眼角:“怪不得我一见你,就觉得亲切。三叔这一支零落至此,慎思堂哥既然按家族排行给你起了名字,你就是我何家的人——” 注目望着他,“致柔,叫一声姑姑吧。”   方思慎愣住。他一开始就述明是养子,没想到何慎薇依然把态度摆得这样亲密。动了动嘴唇,出口的却是三个字:“何姑姑。”满含欣然喜悦。   何慎薇听他这么称呼,随即明白这是要顾及生父的感受。她因为幼年与何慎思亲厚,一时激动,不假思索便要认下这个收养的侄子。此刻多想一想,未免鲁莽。于是点头应了:“那我还叫你小方。”   “谢谢您。”   秋嫂见两人说话告一段落,招呼侍者重新热了食物,又要了一瓶低度酒,以示庆贺。   何慎薇道:“我这次去江南,其实是陪我大伯,也就是你伯祖父,寻访故里。他老人家如今就住在黄帕斜街的院子。”歉意地笑笑,“老人很喜欢那地方,洪少几次想赎回,我都没跟他提,实在对不住。”   洪鑫垚最是上道,赶忙举杯敬酒:“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孝敬长辈,天经地义。姑姑您要这么讲,我非得把钱给老人家送回去,才是道理。”   他这厢叫起姑姑来,倒是顺溜得很,毫无压力。   明知道不过一句场面话,何慎薇依然被他逗得很开心。笑道:“老人观念保守,即便跟洋人打了这许多年交道,仍旧不怎么认洋道理。你们俩的关系,到了他那里,还得稍微遮一遮才好。”   这副认女婿的口吻深得洪大少之心,鸡啄米般连连点头。   何慎薇又冲方思慎道:“年纪大了,大喜大悲都有危险。等我慢慢跟大伯交代妥当,再带你去见他。”   方思慎应了,试探着补充:“这件事,我还没有跟父亲说。我父亲当年跟养父是同学,也是好朋友,也许……”   “那太好了,到时候请你父亲一起来。”何慎薇想了想,又道,“只是你转达好像不够礼貌,我去见见你父亲不知是否方便?”   方笃之怎么可能拒绝与何家人相会,方思慎忙摇头:“不用这么麻烦,您通知我就行。”   洪鑫垚因为要开车,说是敬酒,杯子里倒的其实是果汁。方思慎不能多喝,陪着抿了半杯。二位女士喝完一瓶,挥手又叫了一瓶。微醺之际,谈兴大起,提及许多往事。何慎薇刻意回避了伤心复杂的部分,留着等方氏父子与自己大伯相见再说,只挑些无关紧要的逸闻助兴。大概潜意识里将两个小伙子当成自己人,说话间也没有顾忌,话题本来从笑谈幼年理想是嫁给慎思堂哥开始,收场时却在与秋嫂一起抱怨男人多么不可靠。   方思慎第二天有课,方洪二人告辞,二位女士送毕,又进去了,看样子不尽兴不能罢休。   坐在车里,洪鑫垚看看旁边不自觉翘着嘴角的人,问:“高兴?”   “嗯,高兴。”半杯低度酒,以方思慎的量,颇有些上头,面飞红霞,色上胭脂,晕乎乎歪在旁边人身上。   洪鑫垚声音不觉更加低柔,带着诱哄意味:“今晚不回宿舍好不好?”   “嗯,好。”   自从跟方笃之坦白,每逢周末,方思慎反而不好意思在父亲面前公然告假,两人腻在一起的时间比起过去丝毫没有增加,导致洪大少始终处于有了上顿不知下顿的饥渴状态。这时得到允诺,立刻把车开得飞快,进门后不由分说,抱起人直接冲进浴室。   两人之间自来相处坦诚,在忄青事上更是淋漓尽致。方思慎骨子里忠于自我,对身体本能这回事,既羞涩又坦荡。今天喝了点酒,又打心眼儿觉得高兴,羞涩彻底不见了,前所未有的坦荡里带着一股天真憨态,软绵绵滑溜溜地极其黏人,把洪鑫垚逼得浑身冒烟。总算他还记得第二天是工作日,不敢太过分,又不甘浅尝辄止,出尽花招解数,没完没了地拖长序曲和尾声,种出漫山遍野的草莓樱桃,才悻悻作罢。   心中暗道:据说睡前适量喝点红酒有益身体健康,好习惯应该尽早培养。   一星期后,方氏父子赴黄帕斜街十三号院拜会海外归侨何惟斯何老先生。方笃之不愿外人掺和,更不愿动用公家的车和司机,洪大少非常体贴地连车带人上门服务。因为方思慎打过招呼,知道老丈人忌讳自己在场,送到地方后,悄悄拐去街边写字楼底下等着。   何惟斯与何慎薇站在院子里迎接。   “方司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何惟斯年过八十,头发全白了,因为保养得好,依旧耳聪目明。穿着老式缎子夹衫,一身老式派头,满面笑容,气度儒雅。国语说得不太标准,带着明显的江南口音。方思慎忽然有种遇到电影中人物的错觉。   打听方思慎显然比打听何惟我何慎思容易得多,一星期工夫,足够何家人搞清楚方笃之的来头。商人讲究和气生财,即便何惟斯心里对大夏新朝政务府和执政党一肚子怨气,对于眼前这位副司长困境中拋妻弃子的卑劣行径万分鄙夷,此刻对方乃是朝廷高官,兼且有求于人,身为长辈,姿态仍然做到了十分。   论摆姿态,方笃之又岂会居于人后?二人顿时一见如故,谈笑风生往里走。   方思慎偷眼扫视,院子里外格局布置都没什么变化,看得出一直有人打理。那大白猫素素竟然还认得他,喵呜一声就扑了上来。方思慎不敢让父亲看出端倪,蹲下身摸摸它脑袋,紧跟着走了进去。   一路进了东厢书房,门口大水缸里的枯荷被人折了几枝,插在书案上的青瓷大肚花瓶中,十分雅致。   何慎薇亲手沏了茶呈上来。何惟斯道:“请尝一尝,这是今年的明前龙井。为了寻访不受污染的正宗茶林,委屈薇丫头,专门在东平乡下守了半个月,呵呵……”   方笃之喝一口,赞声好茶。方思慎被父亲提前严肃叮嘱过,不得随意插嘴答话。他理解父亲对何家人出现热切而又戒备的心理,故而只是沉默,悄悄用略带好奇敬仰的目光打量主位上的耄耋老者。   何惟斯轻轻揭开茶碗盖,悠悠闲闲讲起古来:“从前我们何家,做得最大的,就是瓷器跟茶叶生意。不过我们做的是远洋生意,洋人不懂好劣,只要那等大路货色,我们自家喝的茶,反倒要跟做内地生意的蒋家购买。一来二去买熟了,他们倒是每年都留出何家那份。自从老爷子领着全家去了花旗国,这个味道,可是六十多年没有尝过了。”   方笃之抬起眼睛:“何老先生,您提到的蒋家,共和前夕的当家人,可是东南商协会会长蒋公昭麟?”   “哦?你也知道蒋昭麟?”何惟斯颔首,“可不就是他。这人喜欢出风头,巴巴地当了那个劳什子会长,听说还给贵党做过内应。我这回重回东平,才知道蒋昭麟后来财业散尽,家破人亡,惨得很。”饶是做好心理建设不发牢骚,话说至此,语气不由自主冷下来,“你猜我在哪里听说的这位老朋友的下场?东平越商博物馆,馆长亲口讲的。可笑那陈列品里,不少蒋氏遗物,墙上贴着的解说词,为公私合营大唱赞歌。蒋氏若地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没想到何老先生与外祖竟是故交,方思慎不由得凝神注目。   几人一时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方笃之指着方思慎,忽道:“小思的母亲,是蒋家大小姐,闺名唤作蒋晓岚。”   何惟斯与何慎薇都大吃一惊。   何惟斯不敢置信:“这……怎么可能?蒋昭麟什么时候有过女儿?”   方笃之也不反驳他,心平气和道:“据说蒋老先生命中无子,几个儿子都中途夭折,最后只剩了中年生的小女儿。共和26年,第三次大改造开始,蒋晓岚16岁,我17岁,何慎思……18岁。我们同一批去往青丘白水。晓岚的父亲,正是东南商协会会长蒋公昭麟。后来……我回了京城,他们留在当地。共和41年,晓岚去世。到共和48年……他……也走了……”   在座诸人都清楚,这个“他”指的是谁。   何惟斯默然半晌,冷不丁问:“方思慎是你儿子?” 他心里极其看不上方副司长的人品,又觉得对方这时候提起蒋氏,难免故意攀援之嫌,脸色顿时相当不善。目光森然,恍若明镜冷光出匣。   方笃之坦然回望:“是。”   方思慎瞅着两位长辈,却没有人留意他的神情。他知道父亲打定主意要让何家人误会到底,隐隐约约猜到背后用意,手心一忽儿凉一忽儿热,什么话也说不出。   何惟斯长叹一声:“蒋昭麟确实是克儿子的命,倒不料一个女儿,那种情形下还能替蒋家留下血脉。”冲方思慎道,“我这回在东平,听说蒋氏几门旁支,大改造运动结束之后,都得到了公家赔偿,连房子带现金,数额还不少。你一个嫡系血亲,回去找过没有?”   方思慎还没答话,方笃之已经截住:“我们方家,倒也不缺这点。”   何惟斯看他一眼,缓缓道:“方司长,老朽虽然大半辈子漂泊在外,这些年内地状况如何,亦颇有耳闻。当年何家到了花旗国,唯独老三不肯从商,非要去念什么飞船上天。后来更是中了邪似的要回国为贵党效劳,甚至不惜跟老爷子断绝关系。老三一兜子走了之后,起初还常有通信往来,自从贵党第三次大改造开始,再无音讯。这些年你们这个运动那个运动,听说很是叫人不堪回首。老朽半截入土的人,那些个细枝末节也不想知道了。只求阁下看在一把年纪的份上,告知一声,我那可怜的三弟何惟我与弟妹章妙嘉,还有他们可怜的孩儿何慎思,究竟埋骨何处?哪怕一丝线索,何家上下,感恩不尽!”   说到最后,颤巍巍地站起身,冲方笃之打躬作揖。   方笃之动作比何慎薇还快,立刻扶住了老人,动容道:“何世伯,折杀晚辈。”   等老人重新坐下,才恳切而哀伤地解释:“当年我一回到京城,就曾仔细打听何先生与章女士遗骨下落。据可靠消息,因为过世后没有家属认领,跟其他无主尸体一起,成批火化,骨灰不知去向。至于……至于何慎思,是小思亲手安葬,埋在青丘白水的森林里。您大概也听出来了,小思的名字,正是为了纪念他的养父。去年年初,小思曾经回去一趟,本想把他母亲和养父的骨灰迁出来,只是没料到……因为林区过度采伐,老林子全部补种幼苗,原先做下的标记,再也无从寻找……”   第104章   回家途中,洪大少看这边父子俩脸色差得很,几次想开口,都在方思慎眼神暗示下忍住了。他知道老丈人对自己心存疙瘩,没那么容易解开,打算做一家人,就必须经得起持久战。干脆什么也没问,尽职尽责送到家门。   老人浊泪纵横的沧桑面容总在眼前浮现,方思慎心中仿佛有根线,一阵阵牵扯着发痛。然而回到家中,看见父亲一言不发,径自站在阳台上,傍着那面果树一动不动,一句“爸爸”出口,后面的话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口。   对于失去至亲的何惟斯来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固是终身遗憾,而对于方笃之来说,失去最后的寄托,意味着什么,方思慎再清楚不过。   历经岁月熔铸的深情与痛苦,累积沉淀,每一步都是不可告人的无奈和绝望。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方思慎眼睛涩得发痛,泪水却流不下来。在客厅里默默陪了一阵,起身做了点简单的晚饭。临睡前从房间出来,父亲居然又在阳台上站着。听见响动,回身冲儿子道:“小思,早点睡。”   “那您呢?”   “我这就睡了。明天早上有个会。”方笃之背起手,慢慢踱进卧室,看不出任何异样。   过了些天,方家父子与何惟斯、何慎薇又见了一面。这一次气氛好很多,抚今追昔,深入交流,那些过于悲惨的部分,彼此唏嘘一场,点到即止。   接下来的两个月,方笃之与何家人又走动了一回,却没告诉儿子。   转眼已是六月下旬,这一日方思慎在学校逗留,方副司长一个电话打给洪鑫垚,叫他来家里坐坐。   恰好洪大少头天刚从家里回京,泰山大人召唤,岂敢不从。心下一琢磨,这还是私情坦白以来第一次正式上门拜访,临时搜罗了一幅画,备了两个保健品礼盒,叫秘书包装一番,才照照镜子,抻抻衣裳,毕恭毕敬地来了。   给司长公配的生活秘书早已到位,方笃之不愿把人弄到家里来,安排进人文学院读在职学位去了,两全其美。然而工作越来越繁忙,确实不能没人干家务,于是另外联系家政公司雇了个模样老实的保姆。   接过保姆泡的茶,方笃之道:“我们楼上说话,不叫你不用上来。”   洪鑫垚赶忙跟上,进了二楼正对楼梯间的小客厅。门敞着,坐在屋里小声交谈,毫无窃听之虞。   “叔,这一幅欧品凡的画,带过来给您的新居,那个,补壁之用。”跟文化人结亲,洪大少无时无刻不在努力学习装有文化。可惜不过三句就暴露暴发户本性,“别看它眼下不算值钱,不出半年,就要大涨。三年一评的‘素心奖’国画类金奖,已经内定了是这姓欧的。等下个月评奖结果公布,身价肯定立马不同。”   “素心奖”是以近代艺术大师海素心名字命名的美术界最高奖。方笃之虽不从事这行,却也听说过。刚伸出手,洪大少便十分狗腿地将画捧到面前,拆开包装。   是一幅装裱好的工笔花鸟小品,《梧禽紫薇图》,寓意凤凰栖梧,紫微星灿,兆头好得不得了。笔墨仿元明风格,闲雅冲淡,愣是把俗不可耐的主题描出几分清高来,挺适合挂在书房里。   方副司长不由得再一次对洪大少爷刮目相看。肯花工夫,动脑筋是一方面,能把工夫脑筋用到点子上,可就不仅要人上进,还得有天赋才行了。   淡然点头:“这画不错,你有心了。”   洪鑫垚满脸放光,一副英雄相惜的口吻:“您说不错,那就肯定是不错了。姓欧的画我那还有两幅,我也瞅着这张更好些。”   两人扯了几句真心堂的杂务,艺术品投资的行情,方笃之端起杯子喝茶。洪大少知道这是要进入正题了,正襟危坐,摆出弟子候教的模样等着。   “小尧。”   “啊?”洪鑫垚下意识应一声,随即惊喜交加。自从那天跪了一晚,很长时间没听见老丈人这么亲切地称呼自己了。   “是这样,普瑞斯大学有个促进东西方交流的项目,专门针对青年学者。今年他们东方研究院把名额给了我们高等人文学院,指定要古夏语研究方面的讲师。我想,让小思去。”   洪鑫垚以为自己听错了:“您说什么?”   方笃之放慢语速,一字一句清楚明白:“我说,普瑞斯大学今年的青年学者交流项目,想让小思过去。”   洪大少一厢情愿地理解成是开个会,三五天个把星期之类,又直觉不可能这么简单,涩着声音问:“去……多久?”   “两年。”   话音没落,洪鑫垚腾地站起来,死死盯着对方瞪了一阵,硬生生压下怒火,又坐下了。咬牙问:“这事儿,您已经跟我哥说了?”   “还没有。我想,先跟你说说。”   方副司长从容淡定的姿态提醒了洪大少,开足马力转动脑筋,冷静情绪。   “叔,您这么讲,是真拿我当自己人,我这儿先谢谢您。”   方笃之略表欣慰:“你没意见就好。”   洪鑫垚挑眉:“那我要是有意见呢?”   方笃之诧异地望着他:“你有意见?你有什么意见?机会难得,最重要的是时机正好。两年时间并不长,从花旗国转一圈回来,对小思的发展有百利而无一害。”语重心长地叹口气,“我离了人文学院院长的位子,不可能照拂更多。他有个海外学历背景,不容易被人排挤。我也不求他将来如何出人头地,总得足够自保才行。”   听起来十分之合情合理,然而洪大少有了缓冲,已然回过味儿来,老丈人拿这冠冕堂皇的理由堵自己的口,暗地里动的,显然是棒打鸳鸯的歪主意。对面风度翩翩的方副司长,立时成了水漫金山的法海秃驴,钗划银河的王母虔婆,不共戴天。   就听方笃之又道:“我跟何家人提过一点,他们很愿意为小思在那边的生活提供方便。另外这几年我们跟普瑞斯一直保持着良好关系,小思过去,不愁没人照应。”最重要的是,据可靠消息,卫德礼那洋鬼子跟他的情人,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当然,这一点没必要说。   洪大少心想:好哇!这阴谋明摆着不是一天两天。只怕自己这头才招供,他那头就琢磨怎么拆散我们两口子了。这招釜底抽薪,可真够毒的。   眼底一片阴郁犀利:“要是我哥自己不乐意呢?”   方笃之一副看白痴的眼神望着他:“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先跟你说?”   毕竟姜是老的辣,洪大少被方副司长若即若离忽硬忽软的态度蒙住,顺口接茬:“为什么?”   方笃之轻哼一声:“你识得小思这么久,几时看他替自己打算过?如今是什么情形,别说你不知道,他在京师大学待得有多不痛快。这会儿直接过来人文学院,正当风口浪头,难保没有那不长脑子的苍蝇蚊子缠上他,不如干脆出去消停消停。小思的个性,你清楚得很。纵然这等事关前程的大事,在他心里,却未必算得上原则问题。即便他再想去,”停了停,万分不甘,“如果……你一定要反对,他不见得会坚持。你若是真心为他好,就替他长远想一想。”   洪鑫垚望着一脸不忿的老丈人,忽地一笑:“叔,你信不信,如果我跟我哥说,叔年纪大了,剩下自己一个人孤伶伶在家里,太可怜了。——他肯定不会走,也肯定不会怪到我头上。”   “你!”方笃之气结,差点抄起手边的画框就拍了过去。   呼哧呼哧喘两口气,指着洪鑫垚:“你以为我专门想了这一出来拆散你们?”   洪大少不吱声,脸上的表情比说话效果更生动。   方笃之嗤笑:“还当你多有脑子——我问你,上次你说跟你爸谈,谈得怎么样了?”   洪大少没料到老丈人出其不意,问起了这个,稍微一愣,马上道:“差不多了。”   方笃之没好气得很:“什么叫差不多了?”   洪鑫垚不敢轻忽,严肃起来:“叔,我要跟您说全谈妥了,那是糊弄。要跟您拍胸脯打包票,那不现实。真就是个差不多,”伸出拇指和食指,夸张地比划一下,“就差这么一点儿,真不多。我觉着吧,差的这一点儿,没别的,靠磨。四月份那次回去,老头子最后只丢给我俩字:‘再说。’自那之后,压根不提这茬。您料事如神,我爸图的,果然就是个缓兵之计。但无论如何,至少没明面上直接反对,是不是?”   洪大少挑起一边眉毛:“其实这事儿,说一千,道一万,不过是家里谁做主的问题。回头等我自己当家作主,哪能让他管到枕头边上来。”   方笃之不屑:“等你几时真正当家作主,再来说这大话不迟。”   洪鑫垚急于表白,忙道:“叔,我几时在您跟前打过诳语?不用我说您也明白,关闭小窑矿,整个乌金行业重组,得砸掉多少人饭碗,里头多少麻烦猫腻?可架不住它来势汹汹,胳膊拧不过大腿,非得跟公家合作不可。我爸不乐意,又没办法,勉强谈了些日子,没谈拢,两边都僵着。要说谁不知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明摆着这一招就是元首连任成功,烧的头一把大火。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上头过河拆桥,落井下石,狠狠耍了我们洪家一把。我爸死脑筋,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有几个小老板挑唆工人闹事,州府那边十分恼火,他偏死扛着不动。眼见扛不住了,才不得已松口。我因为上回捞他出来搭上几条线,替他递了话过去,这才重新开始谈判……”   如此一来,政务府对洪家第二代印象大好,认为年轻人思想先进,观念开放,懂得变通,以大局为重,不像老一辈顽固守旧,狭隘自私。渐渐属意由儿子代替老子,执掌国有晋西矿业集团有限责任公司下属河津分公司。当然,由于体制彻底改革,其间设置种种牵制,洪家再不可能像以前一样,做河津地界的土皇帝。   洪鑫垚一席话说完,殷切地望着老丈人。方笃之问:“这么说,你现在两边跑?”   “一半一半吧。我保证这只是暂时的,等局面稳定下来,我会找合适的人顶上去,到时候重心都放到京里真心堂。”   “等局面稳定下来?等多久?”   洪鑫垚想想政务府的时间表,实话实说:“最短……也得两三年。”   方笃之看着他:“你现在懂了?我为什么让小思出去两年。”   “可是……”   方笃之毫不留情地打断:“可是什么?你自顾尚且不暇,哪里有工夫顾他?你要当家作主,有没有想过,稍不小心,就会波及到他?你这样京城河津两地跑,现在没毕业还好说,等明年毕业了,有心人谁看不出问题?你也知道行业重组要砸人饭碗,万一有那狗急了跳墙的盯上他,你还能时时刻刻防着?”   这些问题洪鑫垚并非没想过。自己琢磨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往侥幸了想,总觉得能有办法解决,这时被老丈人步步逼问,却一句反驳也说不出来。半晌,耷拉着脑袋,犹如霜打的茄子,斗败的公鸡,嗫嚅道:“您让他去那么远……那么久……您舍得?”   方笃之沉默一阵,道:“我舍得。因为我知道什么对他最好。”   “让他一个人……在外头……您放心?”   “我自己的儿子我清楚,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洪鑫垚心中明白,要从道理上驳过对方,恐怕是不可能了。顿时无限酸楚委屈,仗着矮一辈,脸皮一甩,开始放泼耍赖,却还记得压低了嗓门再吼:“我舍不得!我不放心!你就是存心的,存心要拆散我们!你明知道我们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安生一点,你就要把他弄走……”越说越伤心,捶着胸口嚷嚷,“我不同意!我不同意!你休想得逞!你看他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这话立马戳得方笃之一颗心血淋淋往下嘀嗒,脸色冰冷,语调森然:“洪歆尧,你搞清楚,你凭什么舍不得?如今是你拖累他,不是他拖累你,你凭什么要他为你牺牲前程?他有他的学业事业,理想追求。你就是挖成山的乌金,卖成堆的古董,对他又有什么用?你好意思说你舍不得?说穿了,不过是图你自己一时快活,仗着他心善心软,好欺负罢了!”   洪大少气得简直要吐血,谁知还来不及开口,下一轮口水弹又来了。   “再说了,你有什么资格不放心?不放心谁?是他还是你自己?”方笃之斜乜着他,“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你成天都跟些什么人打交道,出入些什么场所,你自己心里清楚。他跟你比起来,到底谁更没法叫人放心,你给我说说看,嗯?小思单纯,就算知道,眼不见为净。实际上能有多干净,你自己心里有数。如今看着没什么,怕只怕,你们继续交往下去,迟早有一天,你要伤了他的心……”   洪大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会,我发誓……”   “就算你不会,逢场作戏有没有?顺水推舟有没有?小思是什么脾气,别说你不知道。他这是没看见,你能保证永远不让他看见?你觉得他可能容忍多少?又容忍多久?”   这可是个历史性难题。方笃之不等洪鑫垚辩解,敲着桌子傲然道:“洪大少爷,除非你有本事,混到根本用不着应酬别人的地步,你才有资格,也才有可能,跟我儿子谈放不放心的问题。”   洪鑫垚从方家出来的时候,别提多郁闷了。以致走到半路才想通,方笃之非要这个时候把方思慎送出去,多半跟他下半年即将提升司长,很可能要烧几把例如砸人饭碗之类的大火有关系。一拳砸在方向盘上,车喇叭“滴——”地尖叫,暗恨自己当时怎么就没反应过来呢。然而稍一细想,就算反应过来又怎么样?不过是替对方增加论据和砝码罢了。   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周五,知道方思慎没课,大清早就约定下午去接他。   掐着点儿来到京师大学,车停在书店街,忽然不想干等,抬腿走进校园。正是毕业季即将结束的时候,到处闹哄哄乱糟糟的。操场上老生办着跳蚤市场,体育馆正在举行最后一场应届毕业生招聘会。许多外校学生也混了进来,以期谋得更多的面试良机。   洪鑫垚走到博士楼下,才给方思慎打电话,只说老地方见,然后隐在花坛后的树荫里等着。看见他急匆匆从楼门出来,张了张口,却没出声。心里头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情绪,就这么远远缀在后头跟着。   跟到人头攒动的体育馆外,差点就跟丢了。快步走出一段,才发现他居然被人拉到了对面人少的地方。洪大少眼神好,认出此人正是所谓妹夫的上司,那个姓聂的。耐着性子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就在他忍不住要爆发的时候,方思慎终于摆脱对方,继续往前走。   却不料没走几步,又叫江彩云拦住了。方思慎掏出手机看看时间,发了条短信,跟着女孩子走到更偏一点的地方。   洪鑫垚扫一眼手机屏幕:“有事,很快,稍等。”抬头看看正在说话的两人,酸汤苦水从肚子里往上涌,满嘴都是。   第105章   “方老师,听说您要离开京师大学,是真的吗?”   下周期末考试就开始了,头天一年级最后一次课,因为牵涉到下一年换老师的问题,方思慎特地说了说,没想到这么快江彩云就知道了。   点头:“是的。不过你有什么问题,仍然可以联系我,没关系的。”   女孩子泫然欲泣:“真的……要走啊?”   方思慎也有些黯然:“嗯,换个环境试试吧。”看对方表情伤心,只当是文科女生的惯常感性,安慰道:“生活总要有变化,不是坏事。”   “那……可以问问您去哪儿吗?”   “高等人文学院。”   江彩云转悲为喜:“就去人文学院?不离开京城?”   “是啊,怎么了?”   女孩子有点不好意思,红晕上脸:“没什么,我还以为……以为您要去外地或者出国。没想到还在京城,太好了。”眼神中满是期盼,“那以后我可以去人文学院看您吗?”   “这……”方思慎略感意外。也许对方只是一时激动,口头说说。看那模样,又觉得不像,下意识犹豫了。   江彩云咬咬嘴唇,忽然下定决心,往前靠近一步,抬眼望住方思慎:“方老师,我……我喜欢您,非常喜欢……是……想要在一起的那种喜欢。因为您是老师,我是学生,之前……一直不敢让您知道。可是您就要走了,我明年也毕业了。”女孩儿越说越勇敢,“这些很快都不是问题。我知道您没有女朋友,能不能,能不能,请您考虑一下我?”   等了一会儿,见方思慎似乎还在震惊状态,没有任何反应,又强调一遍:“我是认真的,请您考虑一下。至少,考虑一下!”   青春靓丽的女孩看着自己,眼睛闪闪发光。方思慎吓一大跳:“啊,你……怎么……”仓促间问出一句大实话,“你不是有男朋友吗?”   江彩云不乏追求者,方思慎一直是这么以为的。   “那都他们瞎起哄乱说的!我从来没有男朋友,一个也没有。您相信我!我只喜欢您!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只喜欢您……”   女孩子急着剖白自己,方思慎才意识到问了个多蠢的问题,立刻补救:“对不起,不是你,是我,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对不起。”   “您已经……有女朋友了?”   总不能说是男朋友。方思慎硬着头皮点头:“是。”   “真的?怎么……一点都看不出来?”   “真的。我们……交往很长时间了,感情很好。”女孩子满脸伤心的泪水,方思慎吐字艰难,“因为……他性格内向,不愿意宣扬,所以……知道的人不多……”   江彩云眼泪越流越多,方思慎最不擅长应对这种情形,手足无措。最后狠狠心,站开两步:“谢谢你的好意,真的对不起!”赶在围观路人靠拢之前,匆匆离开。   他一路小跑,直到出了校门,才停下来喘气。先是聂明轩纠缠半天,后有江彩云一顿惊吓,应接不暇,头都隐隐痛起来。对方思慎来说,拒绝别人的感觉并不舒服。聂明轩对于如何把握人际关系中的暧昧领域游刃有余,令他沮丧为难。江彩云却是一片痴心寄托虚空,令他感到不忍和歉疚。然而他知道,不干脆彻底地拒绝,只会更糟糕。   慢慢平定气息,往书店街走。看见熟悉的黑色轿车,不禁露出一丝微笑。他忽然意识到,跟洪鑫垚在一起,从来不需要去想如何相处的问题。   走到车门边,按照惯例,这时候就该自动打开了,今天却没有动静。想必自己来得晚了,他只怕没注意,屈指轻轻敲了敲。   “对不起,等很久了吧?”   洪鑫垚没说话,等他关好车门,就侧身帮着系安全带。随后趴在方向盘上,歪着脑袋看他。   这副样子实在不同寻常,方思慎忘了之前扰乱心神的经历,关切地问:“怎么了?”   看方思慎几乎着急起来,洪鑫垚才道:“什么事,耽误这么久?”   他用了全身的力气压抑自己,让这句问话听起来比较正常。   洪鑫垚是在江彩云掉眼泪那一刻走的。他怕自己再不走,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不计后果的蠢事来。光天化日,大庭广众,那两个人不可能有什么。何况他心里明明知道,他们从来也没有过什么。然而江彩云这一哭,以方思慎待人的习惯,也许几句安慰,也许某个表情动作……光是想一想,洪鑫垚就恨不得把那女人撕成碎片。   他如同逃离洪水猛兽般退却。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竟然有种置身阴暗深渊的错觉。人群拥挤,熙熙攘攘,霎那间化作海天无涯,那个人离自己无限遥远。   想要在太阳光下,人群之中,站在他身边,拉着他的手向全世界宣告:他属于我。   这愿望如此强大,以致陡然喷涌的不甘不忿令洪鑫垚目眦尽裂。他跌跌撞撞回到车上,抱住了脑袋。   原来,人生就是如此,不管多努力,能够掌控在手的,始终那么少。   这个认知令洪大少近期急剧膨胀的自我好似戳破的气球,眨眼工夫,“噗”一声瘪了下去。   曾经他以为,追到方思慎就算成功了。后来他以为,得到双方家长认可就算成功了。如今才发现,过去的想法多么浅薄。   洪大少抱着脑袋恶狠狠地想:这事儿,忒他妈具有挑战性了。   求不得,爱别离。冲动狂喜,安宁极乐,忧惧恐慌,无奈绝望,种种人生最激烈的情感,都是因为方思慎,洪鑫垚才得以经历,刻骨铭心。任你百炼钢,也成绕指柔。   真正的好男人,就是这样被爱情一点一点打磨出来的。   听洪鑫垚问,方思慎道:“路上碰到两个熟人……”他停下来,似乎在考虑怎么组织语言。   “你也知道的。一个是平祥的那个上司,今天来这边主持最后一场招聘,碰巧遇上了,说了几句话。”   聂明轩几次热情主动,要交朋友,却从未挑明背后的心思。被方思慎透过欧平祥拒绝,反而更加彬彬有礼,锲而不舍。原本这正是成人世界完美的交往方式,彼此有面子,留余地,何况恰如其分地送上门卖好,实在是处处方便被追求者。只可惜碰上了方思慎这个书呆子,明珠投暗,既嫌麻烦,又嫌虚伪。今天不得已应付一把,心里打定主意,将此人纳入拒接电话名单。反正很快就要离开京师大学,他准备严肃叮嘱妹夫,不要再把消息泄露出去。   因此,方思慎说到这,认为够了,开始说下一个他觉得更麻烦的对象。   “另外一个是江彩云,她听一年级的说我要调走,说了几句告别的话。”   洪大少终究没能忍到底,恨声道:“这娘们欠了老子的债,不知道打算几时还清?”   方思慎才想起还有这一码。本来还在犹豫该不该往下说,立刻不犹豫了。坦然道:“你现在不着急吧?她要是不方便,也别逼人家。我看她不像不讲信用的人。”   洪鑫垚听见最后一句,登时就要炸毛,却听方思慎又道:“之前那时候急等钱用,倒没想起来问问她。虽然不多,有总比没有强。”   那股火顿时下去了。想起方思慎以往从来不在自己的银钱问题上发言,此话堪称历史性进步,值得庆贺。忽然就懒得多问了,想要拉着人大庭广众中显摆的念头再次冒出来,兴冲冲道:“咱们上外头吃晚饭吧。”   自从去年洪家出事以来,除了上次见秋嫂与何慎薇,差不多一年没有两人单独在外活动过了。   方思慎有些奇怪:“不是说好回去做?冯妈都买好菜了吧,时间也来得及。”   “别做了,今天我们去约会!”   车子发动,洪大少开始琢磨地方。一圈默数下来,凡是自己熟知的场所,都可能碰见熟人出现意外,竟没有一处合适。那种恨不得大肆炫耀,让全世界都认可,又巴不得密封暗藏,叫所有人都无法染指的诡异矛盾心理,端的是难以言喻。   方思慎看他才一脸兴奋,转眼又拧起眉头,问:“阿尧,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还是回去吧。没什么合适的好地方,被人撞见了麻烦。”说是这么说,那股郁郁失落神色却没散开。   方思慎难得地动了一回脑筋,道:“要不,去上回跟秋嫂、何姑姑她们吃饭的地方附近?那边多的是外国人,环境大都还不错……”   洪鑫垚闻言大赞:“好主意!”在他脸上“吧唧”亲一口,“走,约会去!”   半路上,两人拿手机把那条胡同的酒吧饭店查了查,最后洪大少拍板,选了个价钱最贵人气最低的东西结合餐厅。果然环境优雅服务周到,侍应生一口流利的西语,零星几个客人都是老外,安全系数极高。   自打坐下起,方思慎就觉得对面那人又开始不正常了。一会儿莫名其妙地笑,一会儿毫无由来地装深沉。目光黏在自己脸上,从头到尾没挪开过。看那模样,只怕饭菜塞到鼻孔里也吃得下去。问了几句没反应,心里隐约猜到点轮廓,也就不问了。   自己面前这份快见底,对面那盘才去了个尖儿。方思慎道:“你不饿?怎么不吃?”   “啊,怎么不吃,吃,吃!”洪大少如梦初醒,开始狼吞虎咽往嘴里扒拉。三两下扒拉得差不多,几口将那杯将近四位数的液体牛饮而净,打个响指,“Waiter! Bill please!”   方思慎失笑。   洪鑫垚道:“这地儿不错,以后就这儿了。”   方思慎不笑了,小声道:“太贵。还是在家做吧,别这么浪费。”   “行,你说在家做就在家做。偶尔来约会,总可以吧?”   起身离开的时候,洪鑫垚拉了方思慎一把,之后手就没松开。方思慎四面看看,灯光昏暗,顾客稀少,便随他去了。   两人上了车,开出二十来分钟,方思慎才发觉不对,问:“这是哪条路?这边也能回去?”   洪大少看他一眼,挑眉笑笑:“我是不是没带你兜过风?”   “这么说,好像真没有。”方思慎被他逗出兴致,侧头笑道,“接下来,是不是还要看场电影?”   不料对方当了真:“你想看吗?”皱眉,“今天算了,下次包一场,省得闲人碍眼。”   方思慎噗地笑出声来。洪鑫垚便伸手挠他。   “别闹了,用心开车。”心里甜得很,方思慎柔声道,“你知道我几乎没进过电影院。你要是想看,我陪你去看。包场就不必了。”   洪大少心说,我只想回家看你。嘴里却道:“那今天先兜风。”他经常夜间应酬,自然知道哪里最好看。方思慎从没晚上特地出来看过夜景,一路转下来,居然颇有看头。跟着他在五彩缤纷繁华夜色里穿梭,车外盛世霓虹,华灯似海,车内笑影依稀,浓情如醉。不觉靠着他肩膀,痴痴望向窗外,脑中放空一片。   人生至此,再没有光阴荏苒,岁月蹉跎。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直至回到小公寓,那股莫名的情愫仿佛还在周遭流动。方思慎被洪鑫垚轰到浴室去洗澡,洗到一半才觉得奇怪,那家伙居然没跟进来。洗完出来,洪鑫垚一个电话正要结束。挂了电话,接过方思慎手里的毛巾替他擦头发。两人身高差半个脑袋,洪鑫垚坐在沙发上,把方思慎往腿上一带,抱在怀里,甚是方便。   已经是夏天,还不到最热的时候。方思慎随意套了件圆领T恤,白净清透,简直就像个高中生。水珠从后脖子往下淌,没沾上空荡荡的衣裳,倒是顺着脊柱把内裤后腰洇湿一片,贴在后边那人暖乎乎的肚皮上。洪鑫垚掀起他T恤下摆,毛巾伸进去擦背:“你这习惯真不好,总不肯把后脑勺多擦几下。”   “嗯,我下次记着。”   方思慎很小就自己打理自己,但是何慎思会记得洗澡时帮他擦背,顺便擦干后脑勺,然后再把毛巾扔给儿子,所以他向来只擦前额嘀嗒淌水的刘海。自幼养成的习惯,又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从没想过费心去改。故而说是这么说,柔软的干毛巾在背上移动,根本没往脑子里去。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打开DVD播放,果然还是那张古文明新发现的纪录片碟片,停在上回看到的地方。   也许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般过嘴不过心的敷衍,除去应付父亲方笃之某些不以为然的教训,也就身后这个人有机会领教。   洪鑫垚趁着他身子前倾的当儿,一路擦,一路往上啃。   “别,痒,哈……让我看完这点儿,就一点儿,真的,快完了。”   洪大少撇撇嘴,起身去洗澡。洗完出来,正好听见纪录片沉郁顿挫的结束语:“历史是无情的,无论多么灿烂辉煌,都可能灰飞烟灭,甚至根本没有人知道,他们曾经存在过。历史又是有情的,总在某个神秘的角落,留下种种迷踪线索,让人类去发现,去探求,隔了遥远的时空,与自己的过去脉脉相望……”   方思慎盘着一条腿,陷在沙发里,表情茫远,明显魂儿还在纪录片里没出来。忽然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屏幕不见了。   “阿尧,别挡着。”   洪鑫垚在遥控器上摁一下,电视彻底没声。   一条腿跪到沙发上,把他整个罩在身子底下:“已经完了。”   “啊,也是,已经完了。”   方思慎刚想叹口气,头上的阴影迅速扩大,嘴被堵住了。那力道却又马上放松,只剩下一片柔软温暖,浅啄轻弄,密密绵绵,与心中茫远的惆怅相应和,仿佛七魂六魄都散向了混沌涵虚,似有还无。   “嗯……”梦一般轻悄的声音泄漏出来。   洪鑫垚俯下身,隔了衣裳从脖子往下咬。原本大半灯光被他挡住,这时直打到方思慎头上。好似才明白过来什么处境,脸色绯红,推了推身前的人:“去房里。”   “不。”   看他丝毫没有挪窝的意思,方思慎只好咬牙道:“去关灯。”   洪鑫垚瞅瞅拉好的窗帘,被方思慎使劲拍了一掌,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关灯。   再回来,却好似冷不丁转了性,坐在地板垫子上,脑袋枕着方思慎盘在沙发上的那条腿,无比乖顺。   “哥。”   “嗯?”   “时间长了,你会不会觉得……跟我待一块儿没意思?”   “怎么突然问这个?”   “比方这片子,好不容易才买到,我也没工夫陪你看。其实就算有工夫陪你看,那也是你看门道我看热闹,再加上你看我笑话,是吧?”   方思慎乐了。想一想,拍拍他脑袋:“你要这么讲,话反过来说也一样。”   “什么意思?”   “比方你做的事,我根本帮不上忙,甚至大部分一点也不懂。你会不会觉得,时间长了,跟我待一块儿没意思?”   洪鑫垚脱口而出:“怎么可能?我又不是找副手过日子。”   “所以,道理是一样的,我也不是找研究搭档。”   “可是……不都说两口子想长处,得讲个那啥,志同道合,志趣相投什么的?”   这问题有难度。方思慎认真想了一会儿,才道:“我觉得,志同道合,应该不仅仅局限于个性习惯、专业职业、兴趣爱好之类,应该还包括更高更远的东西,比如……对感情的基本看法,对彼此的认可和包容程度……”   洪大少恍然大悟:“那个,床上和谐肯定算!”   方思慎抬起另外一条腿踹他,却被他顺势抓住了脚踝。   洪鑫垚一手握住一边脚踝,慢慢屈起他的双腿,扣在怀里。眼睛在黑暗中光焰灼灼:“哥,我不会喜欢别人,你也不许喜欢别人,好不好?”   方思慎回望着他,微不可察地点点头:“嗯,不喜欢别人。”   不提防脚趾被舔了一下,浑身都跟着缩了缩。朦胧夜色里,像极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第106章   “哥。”   “嗯……”   方思慎累得睁不开眼,鼻音中带着浓浓的困意。因为身上总有东西作怪,无法踏实入睡。换作以往,直接就发脾气了。然而今天察觉到对方不同寻常的情绪,不由得比平日更加纵容。迷迷糊糊想着,反正下周没课,除了自己教的四个班,这回一门多余的监考也没排,破天荒考试周这么轻松,他要折腾,就随他去吧……   床笫之事,洪大少启蒙早、练习勤,经验丰富,见多识广。他跟方思慎的师生关系,在这上头得彻底倒个个儿,正应了“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那句古话。自从在方思慎这一棵树上落脚生根,洪鑫垚孜孜不怠,日益精耕细作。只不过手段虽无穷,花样却不多。因为洪大少向来瞧不起道具药物之流,最喜欢用行动证明自己的技术和实力,每每不把方思慎弄得神魂颠倒,筋疲力尽,不肯罢休。何况两个人并没有太多时间在一起,每一次相聚,都伴随着离别,欲望和思念交汇而成的饥渴几乎就没有真正满足过。于是一个强势进攻,一个着意包容,造成了如今不知节制的局面。   “我去跟咱爸说,你搬过来跟我住好不好?”   “嗯……”长长的反射弧终于完成了传递信息的任务,方思慎陡然清醒,“你刚才说什么?”   “我们住一块儿好不好?我想天天跟你在一起。”   方思慎勉强转动着灌满了泥浆的脑子:“现在……恐怕不行……”一丝理智回归,“阿尧,现在还不行。”   “我知道。我就是说说。”语调里掩不住的沮丧。   方思慎想往他那边再靠近些,以示安抚,谁知身体软得丝毫动弹不了,无奈象征性地动动手指。仿佛明白他的心意般,洪鑫垚收紧胳膊一个侧转,让他完全贴在自己身上。   “哥,你说……是天天守一块儿靠得住,还是像他们说的,距离才产生美?”   方思慎脑子里的泥浆抽出去大半。这人怎么突然一副要当爱情专家的架势?还真是从来没有思考过此等具体问题,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才道:“爱情和婚姻,总该以长相厮守为目的。那些两地相思,应该都是迫不得已。距离产生美,似乎是现代人才有的想法。我觉得,不如理解成,即使朝夕相处,也要留给彼此一定的空间……说到底,是互相理解和信任吧。”   洪鑫垚狡猾地往自己想要的方向引导:“所以分开太久肯定影响感情,两地分居的夫妻最容易劈腿了,是吧?”   方思慎并没有留意他话中有话,因为被对方挑起了探究精神,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阐述:“感情并不是孤立的一样东西,它与人的个性品质相关。有的人因为近距离相处,放大了彼此的缺点,变得无法容忍。有的人因为远距离分离,经不住外在的诱惑,背离了自己的初衷。虽然这些都是感情变质的原因,但归根究底……我想,还是在于当事人自己,把感情放在什么位置,能坚持到什么程度吧……”   方思慎终于睁开眼睛,仰头望着洪鑫垚。两人隔得极近,鼻息交错。   “阿尧,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他累得很,声音一直低柔而沙哑,这时才稍微大声起来。   “没什么……我也不知道……哥,我舍不得你,我想天天像这样,永远像这样……”洪鑫垚很想问一声,你把我们的感情放在什么位置,你能为它坚持到什么程度,却不敢问出口。   方思慎困意全无,心中酸涩鼓胀,强自压抑:“会的。你不是说了,三五年以后,就会有大的转变?如果现在不注意,也许不但前面的努力白费,还要拖累家人。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与众不同的路,总要难走些……”   看洪鑫垚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忍不住亲了他一下:“阿尧,别这样……太惨烈太沉重,都不是幸福。我忘了说了,感情的问题,我想,有个最重要的前提,是互相。理解信任,是互相的;重视坚持,更要靠互相努力。”笑了,“如果不是你那么顽固地坚持,我们……一定不是现在这样。”   洪鑫垚猛地翻身覆上他,嵌在双腿之间。   方思慎被骤然提升的温度和硬度吓一大跳,轻呼:“喂!还睡不睡了!”   洪大少收起满腹心事,笑得阴险无比:“你不是说了,要靠坚持?我这就好好向你证明一下,什么叫坚持不懈。”   这一夜究竟坚持到什么时候,方思慎完全失去了印象。中间被弄醒一回,窗外艳阳高照。洪鑫垚坐在床上咔嚓咔嚓吃饼干,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叫外卖。方思慎浑身酸痛,疲惫得一点胃口也没有。嘟哝一句:“冰箱里全是菜,再不做浪费了……”合上眼皮接着睡。   真正醒来,是听见厨房里传出“叮叮当当”锅碗碰撞的声音,居然还有食物的香味儿飘过鼻端。   难道他叫了冯妈过来做饭?方思慎探出头,心想怎么连门也不关。两个人都在的时候,基本不叫钟点工。实在有需要,也会小心遮掩避嫌。暗暗抱怨他的马虎,挣扎起身,撑着床沿坐稳,这才发现屋里灯光大亮,竟然又到了晚上。不由得怔愣许久,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硬生生睡丢了一天。   这时洪鑫垚出现在门口:“咦,你起来了?正好,马上吃饭!”   他只穿了个裤衩,厨房里本来就热,加上手忙脚乱,胸前后背全是汗。说着话,手往额上一抹,立刻现出三道黑乎乎的酱油杠子,添一竖就成老虎头上那个“王”。   方思慎“噗”地笑了,半天也没收住。洪鑫垚摊开手低头看看,嘴角一翘,两步跨过来,趁他不及躲闪,伸出手指飞快地左一下右一下,在两腮各抹了三撇胡子。紧跟着捏住下巴,腔调油得不得了:“哟!哪里来的没本事的小狸猫,变了个人形,忘了变去胡子!待本少爷检查检查,尾巴是不是也露出来了?”也不管满手油腻,就往后边摸。   即便跟他鬼混了这么久,方思慎依旧吃不住此等调笑,当场面红耳赤。挣扎躲避间那难受的地方牵扯着痛,吸口气倒在床上。   洪鑫垚下意识要扶他,方思慎皱着眉头瞪眼:“还闹!去洗手,别弄我身上,没力气洗澡。”   “我给你洗,怕什么……”说归说,洪大少乖乖转身洗完手,拧了毛巾过来,一边挤眉弄眼地乐,一边帮他擦干净脸,顺手也给自己擦了一把。接着将沙发上的靠垫都拿过来,在床头围了个软座,抱着他轻轻倚上去:“你别动,我不闹了。一会儿吃完饭再上次药。”   方思慎脸还是红的,问:“你在做饭?”   “嗯,已经好了。”   虽然洪大少在家事方面进步显著,但独立完成一顿晚餐,仍然属于前所未有的艰巨任务,方思慎有点儿不敢置信。   洪鑫垚一脸事实胜于雄辩的得意表情,把床头柜清空:“就这么吃吧,别下来了。”然后从厨房端出一大盘子炒面,一小碗汤。   方思慎低头一看,呵,这炒面充分体现了掌勺人的豪放风格:五花肉巴掌大一片,青菜整根在里头,油和酱油都放多了,颜色黑亮黑亮。火头也有点儿大,一股焦香扑鼻而来。   “我尝过了,不难吃。”洪鑫垚夹起几根面条,用筷子卷巴卷巴缠成一团,送到方思慎嘴边,“不信你试试。”   方思慎张嘴嚼了嚼,酱香浓郁,确实不算难吃。   “怎么样?我手艺不错吧?”   望着眼前等待表扬的小孩儿,真心实意赞道:“是不错。”   “肉更好吃,你来一块!”   巴掌大的五花肉垂在面前,方思慎只好说:“我自己吃。你也吃。”拿起筷子拣了最小的一片,咬一口。肉煎得两面发焦,有点儿硬,但必须承认,也不难吃。   洪大少把筷子上那片往自己嘴里一塞:“这个不好消化,主要还是我吃,就是让你尝尝。”   端起汤碗,盛了一勺递过来:“你先喝这个,厨房里还有一大碗。锅里煮了点白面,一会儿放汤里。”   方思慎喝了,看他眼巴巴瞅着自己,点头笑道:“很好喝。”心说就是有点太鲜了,一碗汤里半碗都是虾仁和干贝。   连喝了几口,问:“你怎么不喝。”   “我喝够了。”见方思慎看自己,洪大少嘿嘿摸起了后脑勺:“怕弄咸了嘛,放点儿盐就尝一尝,中间不小心手抖还是放多了,只好多加了两碗水……熬了仨钟头呢,我尝下去半锅……”听见厨房里“滴滴”两声,把碗往床头柜上一搁,“呀,面好了!要说当初我非让买这个带定时功能的炉子,多么具有先见之明……”   于是方思慎吃着虾仁干贝汤面,洪大少吃着五花肉青菜炒面,共进了一顿极富纪念意义的,简单而又隆重的,泾渭分明而又和谐融洽的晚餐。   七月初,京师大学这边期末考试,方思慎抽空往人文学院正式报到。在人事处填了几张表,领了工作证,接待人员十分和蔼地请他自己去古夏语研究所领办公室钥匙,顺便见见所长以及新同事。   人文学院古夏语研究所所长吕奎梁,是位好脾气的老教授,多年前方思慎读本科时,还曾上过他的课。提起这事老先生十分高兴,大呼有缘,亲自带着他把国学系各个科所办公室都转了一遍。稍微上层点的都知道方思慎的背景来历,自不必说,中下层也没有人会无端向一个新人摆脸色,故而这一趟走得颇为愉快。   只是方思慎发现,那位和梁若谷有旧,为人和学问都做得八面玲珑的严知柏教授,正是古夏语研究所的副所长。当初梁若谷伙同这位严教授,窃取自己灵感的事,方思慎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连父亲方笃之也毫不知情。看对方极其热情真诚的样子,方思慎在心里暗叹一口气。无论在哪里,似乎都是这样的人混得最好。区别只在于,托父亲的福,自己的位置不一样了。时过境迁,已经无从计较,握个手,一笑了之。   场面都走过,花了差不多小半天,又转回了所长办公室。吕奎梁向方思慎介绍古夏语研究所的未来发展计划,方思慎问出惦记已久的问题:“吕教授,关于下学期的课,不知道所里有没有统一安排?”   “啊,正要跟你商量这事儿。小方,像你这样的青年骨干,既有深厚的学术研究功底,又有丰富的实际教学经验,还参与过国家最高级别的大型课题,年纪轻轻,实在前途无量啊。你能过来,我们所里的综合实力,立刻上了一个新台阶。至于下学年的安排,凑巧最近我们争取到了普瑞斯大学的青年学者交流名额,正在发愁派谁去呢,你这一来,可简直太合适了!怎么样,有没有兴趣?”   方思慎再也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安排,当场愣住。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问:“您说的,是不是普瑞斯校友基金会赞助的那个东西方文化交流促进项目?”   吕奎梁笑道:“你知道这个项目,那太好了,我就不用再详细解释了。”   方思慎一时没说话。果然是卫德礼去年提过的那个项目,没想到今年的名额给了人文学院。如此天上掉馅饼一般的好机会,必是父亲背后运筹帷幄的结果。   顾不上心头是什么滋味,斟酌着道:“吕教授,您看,我初来乍到,资历浅薄,什么也没做,就占用这样难得的机会,是不是……不太合适?”   吕奎梁哈哈大笑:“小方,你果然跟你爸爸说的一个样儿。”一边笑,一边擦眼镜,带着几分兴味看着他,“我跟你爸爸共事快二十年,老熟人了。他如今都做到了司长,我还在国学系窝着抠故纸堆,惭愧惭愧。以前没跟你打过交道,你说上过我的课,我这老记性,也不记得了。我倒是很好奇啊,这老方,怎么生得出你这样的儿子?”   被他这一笑,方思慎的拘谨去了不少:“您跟我爸爸很熟?”   “怎么不熟?他跟我说要把儿子弄过来替我干活,说了好几年,也没见动静。我去问他,他说你不听他的,急了就跟他吵架,愁得那个可怜样儿哦——堂堂大院长,说出去谁敢信啊?”   方思慎知道这是真的很熟了。他不知道的是,跟老下属诉诉苦交流交流育儿经,也是方大院长杀伐决断之余,拉拢人心的一大利器。   吕奎梁似乎很有些感慨:“可怜天下父母心,小方,你爸爸不容易啊。老方是个能人,这人文学院要不是他,哪有如今面貌。这个交流名额,是你爸爸好不容易从普瑞斯东方研究院争取过来的。因为规格高便利多,不知道多少大学在抢。不止咱们国内的,还有扶桑高丽淡马锡,包括琉球岛明珠岛的院校。终于拿下来,也算是他离任前给国学系做的最后一件实事了。不过要我说,他离任前最大的贡献,还是把你给送来了。都知道现今是个拼人才的时代,什么都没有人才重要,我们这上上下下等你来,可是翘首企盼,都要盼成望夫石了!”   明知道不能全当真,然而这样被人重视的感觉,还是让方思慎有种价值得到承认的满足感。   吕奎梁语重心长地道:“小方,你别多心。你要不来,也就便宜了别人。你既然来了,这个名额,确确实实只有你最合适。人家明文规定,只要三十五岁以下的青年学者,所里一共这几个人,照年龄一砍,就剩下一个去年进来的讲师,要不就是研究站的博士后,或者在读博士。学问怎么样权且摆在一边,关键是,十有八九,去了就不回来了,你明白吗?你就不一样了,你是肯定会回来的,对不对?所以,你看,这样的好机会,给谁都比白赔强啊。”   因为立场不同,方思慎从未从这一角度想过。吕奎梁这么一说,自然懂了。   “可是……”   “还有几天时间,你先考虑考虑,如何?研究所正在酝酿下一步要申请的国家一级课题,你去了那边,正好看看有什么新发现新动向值得做。等回来的时候,不是水到渠成?再说我这下学期的课表都排出来了,你要不肯走,还得特地给你腾地儿,这不是逼着别人下岗吗?哈哈……”   方思慎恍恍惚惚被吕奎梁亲自送出门,太阳晒得有点晕,站在树底下歇了歇。想给方笃之打个电话,忽然心中一动,不由自主拨了洪鑫垚的号。   “喂?等下。”   就听那边嘈杂人声忽地消失,似乎在挪动椅子,开门又关门。   “好了,说吧。”   方思慎觉得自己冒失了:“是不是不方便,晚上再说吧。”   “没事儿。正烦他们呢,一帮子废物点心。正好跟你说说话。”好一会儿没听见声音,洪鑫垚担忧地问,“怎么了?”   “我在人文学院,今天来报到。刚才问所长下学期的安排……阿尧,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是。”   方思慎沉默着。想起最近一段时间他神经质般的黏糊劲儿,心里有种模糊又清晰的预感,鼻子酸溜溜的。   “你应该告诉我的,也好……有个思想准备。太突然了,我……”   “哥,你听我说。”那头传来的声音沉稳严肃,带着一股不容反驳的气势。   “嗯,听着呢。”   “你什么也别琢磨,别的统统不要惦记,就说这事儿,想不想去?”   如同受到鼓舞诱惑般,方思慎听见自己轻轻吐出一个字:“想。”   然后听见那边掷地有声的回答:“这好办,想去,咱就去!”   第107章   共和六十二年九月初,京师国际机场。   来给方思慎送行的人不多,也不少。父亲方笃之带着第一秘书高诚实,还有两个着便衣的警卫,妹妹胡以心加妹夫欧平祥,姑姑何慎薇以及秋嫂。   两个月的准备时间并不充裕,好在整个事件早在方思慎亲自参与前,就已经启动预备程序,最麻烦的官方对官方部分更不需要他操心动手。方思慎主要忙的,是向卫德礼深入了解交流项目本身,以及普瑞斯大学东方研究院的现状,筹备自己过去应该做些什么。   挨个说了一圈话,何慎薇道:“致柔,按说我应该陪你回去一趟,只是大伯这里离不开人。天气热,老人家经不得折腾,等凉快些,我们就会回去。大伯已经说了,今年都回本家过年,把你介绍给大家认识。”   方笃之板着脸,却没说反对的话。何慎薇十分周到,转头微笑着向胡以心道:“你是致柔的亲妹妹,不嫌弃的话,也可以叫我一声姑姑。方便的时候,请你们都过去玩一玩。”   胡以心点头道谢,对这位不算亲戚的亲戚印象大好。花旗国自然是想去看看的,但因为胡家的军方背景,手续上会格外繁琐些。也许有了何家这层关系,以后真可以考虑考虑。   “谢谢您。我哥在那边,麻烦您照应了。”   何慎薇接着跟方思慎说话:“你姑奶奶一家都住在德尔菲亚市,离普瑞斯不过一个多小时车程。听说了你的事,他们闹着要接机。不过学校既然有安排,还是等你安顿好了再说。他们家房子车子多的是,孩子们都不着家,姑奶奶她老人家很想叫你过去住呢。”   何家在何惟斯这一代,共有兄弟姐妹四人。何慎薇自己的父亲何惟道排行第二,已经去世。举家归国的何惟我排行第三。她所说的姑奶奶,是小妹何惟真,嫁给了花旗国当地一个贵族家庭,如今也已是花甲高龄,全家定居在德尔菲亚。   方思慎点头:“我一定去看她老人家。”虽然何家一番好意,但普瑞斯提供免费宿舍,他自然住宿舍里。   这时秋嫂忽然靠近一步,悄声道:“洪少叫你等他来再办登机。”   在场唯有胡以心两口子不是知情人,念及妹妹的剽悍,方思慎十分鸵鸟地想:反正我看不着,事后解释说明的工作,干脆留给他们去做吧。   离起飞还有两个小时,柜台前已经排起了长队。开学旺季,人非常多,大厅里拥挤混乱,搅动着惶然不安的离愁别绪,无端端都能叫人把心拎起来。   方思慎觉得心头忽快忽慢,手心一阵阵发热。望着逐渐消失在安检入口的人流,回头看看身后送别的亲友,只剩下一个念头在脑中回响:他为什么还不来?   方笃之忽然开口:“人多,早点进去。”一个便衣警卫立即拎起行李排队去了。   转头问儿子:“护照呢?”   方思慎拍下书包。机票是洪鑫垚帮着买的,说是有关系。全程电子票证,报护照号即可。正在犹豫要不要跟过去排队,忽然有所感应,抬起眼睛,登时就亮了,果然是他。   洪鑫垚疾步走过来,先跟方笃之打招呼:“叔。”然后转向两位年长女士,“姑姑,秋嫂。”接下来是胡以心:“心姐,好久不见。”眼睛一偏,看见了欧平祥,伸出手,“这位一定是平祥哥,久闻大名,初次见面。”   欧平祥好歹是胡家的女婿,也不算没见过世面,还是被他这股自来熟的亲切与大哥大的派头震住,不由自主伸出手:“你好!初次见面,不知道……”   “洪歆尧。”双手递过名片,“现在不熟,以后就熟了。平祥哥是专业人士,未来定要多多仰仗,今天没时间多聊,抱歉。”   口里说着抱歉,一只手已经伸到方思慎面前:“护照。”   方思慎想都没想,直接从书包里掏出来交给他。   这时原本跟在洪鑫垚身后的一个年轻人凑近些,低头招呼:“方少,行李呢?”   他个子一点也不小,只因为默不作声,被洪鑫垚衬得非常没有存在感,这才被众人发现。方思慎越瞅越眼熟:“你是……小刘?!”   小刘显然很高兴看见他,咧嘴一笑:“是,我退伍了,现在跟洪少做事。”又问一遍,“行李呢?”   “啊,已经排队去了,前边白衬衫那个……”不等他说完,小刘已经认出来了,“穿便衣那个?我去跟那位大哥说,不在这边排,是头等舱。”   “啊……”方思慎还没反应过来,小刘已经搬行李去了。洪鑫垚冲他点下头:“在这等着。”转身往柜台办手续。   方家诸人都被他这一出弄得有点儿愣神,不想旁边还有个被忽视的,之前同样跟在洪鑫垚后边,三十多岁,文质彬彬,这时凑上来跟方司长打招呼。除去秋嫂和方思慎,给剩下的人毕恭毕敬撒了一圈名片:“真心堂市场策划部,迟晏,请多指教。”   方笃之斜眼瞅着这位迟主任:“洪歆尧搞的什么鬼?”   迟晏弯腰赔笑:“是这样,真心堂预备扩大海外市场,我跟小刘随洪少先行考察考察,这不,正好跟方少同行,互相也有个照应。”   方笃之半晌没说话。他知道洪大少爷向来很豁得出去,还是没想到这么能豁得出去,无异于狠狠将了自己一军。心头恨恨,臭小子这是报复我呢。不由得从鼻子里“哼”一声。方司长权威日重,冷脸这一哼,周遭气压瞬间降低。迟主任头上冒汗,心说怪不得洪少要亲自去办登机,把我押这儿替他挡子弹……   只不过方司长的低气压,对某些人显然无效。胡以心一脸疑惑,开口就问:“哥,金土怎么在这儿?他干什么要跟你一起走?”   多亏迟主任属于洪大少心腹级别,也曾陪同跑过几次河津本家,听过自家老板这个长命百岁淳朴乡土的小名,赶忙道:“胡小姐,洪少跟方少是兄弟般的交情,这个,义气深厚。”   方笃之想起前些日子洪歆尧特地来找自己,抱着一大包自制胶囊,涎皮赖脸:“叔,这些是叫那臭老头给我哥配好的成药,就怕上不了飞机,这方面您比我方便,看办个什么手续带过去。”   想到这,脸色缓了缓:“凑巧碰上了就碰上了吧,有个人同路也好。”   胡以心还要再问,洪鑫垚却回来了。头等舱不用排队,这会儿工夫,已经全部办妥。   “哥,时间不多了,咱们进去吧。”跟方思慎说完,洪大少又挨个打招呼告别,整个喧宾夺主,搞得大伙儿都是来送他似的。   方思慎这时候明白过来了,离别的感伤被意外惊喜冲淡,情不自禁地高兴,还来不及想别的。冲父亲妹妹等人挥手告别,洪鑫垚护着他往里走,小刘前方开道,迟晏后边跟随,四人一行很快被人流淹没,进了入口,再看不见送行的人。   等在贵宾候机厅里,方思慎才想起来审问详情。心里一面生气,一面高兴,问得便很有些别扭,轻声控诉:“你又这样,有事不提前告诉我。”   “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因为之前一直定不下来,不好说。”   再定不下来,也不至于要拖到上飞机。方思慎看着他那副按捺不住的得意嘴脸,知道是为什么,压在心底的那点惊喜也气没了,撇过脸去不搭理他。想到过去两个月里,因为心中亏欠,只要在一起,必定事事顺着他,什么说不出口的都说了,什么做不出来的都做了,几乎天天筋骨都是酸的,越想越怄,闭了眼睛养神,懒得说话。   候机厅里温度不高,洪鑫垚抬眼示意一下,迟晏就从包里拿出件长袖罩衫递给他。洪大少接过来给方思慎搭身上,顺便在衣摆底下握住了他的手。侧过脑袋在他耳朵边低低说话:“哥,别生气好不好?我一共就腾出一星期,去一天,回一天,中间还剩五天。你知道就这几天工夫,我要多少日子不睡觉才挤得出来?”   感觉他的手不动了,乖乖让自己抓着,洪鑫垚低头掩饰脸上的笑容。百依百顺两个月,神仙一样的日子固然爽到天上,而今天这番机场告别,把老丈人噎到内伤,才真正出尽胸中一口恶气,怎一个爽字了得!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他得用实际行动告诉泰山大人,想动棒打鸳鸯的歪脑筋,就得有经得起平地大反转的好素质。   小刘跟迟晏是商务舱,洪鑫垚跟方思慎在头等舱。方思慎看着明显宽敞得多的空间和高级得多的设施,悄声问身边人:“多少钱?”   洪大少说了个数。方思慎粗略一算,四个人这一趟,比普通人家全年支出还多。   不由道:“太贵了。又不是老弱病残,真没必要。”   他若坐经济舱,机票是包含在项目经费里的,可以报销,头等舱就得自己全包了。   “不说了是公务?你好歹算个股东,我替你挣得再少,也不至于这点钱都花不起。”   又胡搅蛮缠上了,方思慎只好不提这茬。心想虽说一事二就,但他之前必定没有这个打算,也就说明还不到时候。现在投入这么多时间金钱和人力,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   转过头,拉起他的手,用只有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慢慢道:“阿尧,你不要勉强。安全重要,健康重要,别的,都不要勉强。尤其不要因为我勉强,我会不安。”   洪鑫垚看没人注意,顺势就在手背上亲了亲:“不勉强,真的就是顺便。你这么信不过你男人的本事,可真叫人伤心。”   方思慎捏他一把,不再说话。两人这些日子都又忙又累,这会儿踏实下来,借着头等舱舒适的躺椅,直接睡了个昏天黑地。   十几个小时的旅程,因为睡了一大觉,变得非常轻松。快要抵达的时候,机上广播播报目的城市德尔菲亚正在下雨,洪大少用不太流利的西语跟另外一边坐着的老外就天气话题搭讪上了。不一会儿,空姐送来了极其贴心的纪念品:雨伞。那老外笑着善意提醒:德尔菲亚靠近东海岸,每个月至少有四分之一时间在下雨,这纪念品可要保留好了。   因为这里与大夏时差恰好晚十二个小时,结果下午出发,还是下午到达。方思慎望着窗外阴晦的天色,有些发愁:“不知道Daniel路上好不好走。”卫德礼一早就嚷嚷着要来接机,方思慎也答应了。   谁知洪鑫垚道:“我叫他不要来。”   方思慎吃惊地望着他。   “梁子会来接咱们。他那里有现成的地方住,安全可靠。等明天咱们再去学校,洋鬼子会在学校等,已经说好了。”见方思慎脸色不佳,赶忙道,“晚上跟你仔细说,这些天实在太忙了,没来得及一一告诉你。”侧身拿自己当墙挡着旁边的人,捧起脸亲一亲,眼神温柔得简直出水,“听我的,成么?我都安排好了,肯定不会害你。事先没跟你说,是真的没来得及。到处都是变数,不如等敲定了攒一块儿告诉你。”   被他这样定定地瞧着,方思慎叹口气,垂下眼睛:“你厉害……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你都打定主意撇下我撇那么久,就不许我做点啥表达一下担心和关心?”洪鑫垚看他表情始终不太畅快,咬牙道,“洋鬼子那厮又失恋了你知道吗?让他来接机,”恶狠狠指着地面,“除非少爷我横这儿!”   方思慎一巴掌拍上他胳膊:“别胡说!”又诧异道,“Daniel不是都准备结婚了,怎么会失恋?什么时候的事?”   洪鑫垚一脸憋闷:“上个星期。说那男的原本图的就是永久居留证,忽然有个女人愿意跟他结婚,立马就跟女人结去了。”   方思慎听得目瞪口呆。心想这也太过分了,顿时对卫德礼同情万分。对上洪鑫垚乌漆抹黑的脸色,一句话立刻又咽了回去。   下飞机后,迟晏直接转乘花旗国国内航班,四个人变成三个。把他送走,洪鑫垚向方思慎解释:“我让他去找我三姐,给三姐帮一段时间的忙。我三姐那人吧,比较贪玩,没什么长性,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所以迟晏过去主要是把真心堂在这边的分公司正儿八经开起来,也认真学学人家老外的规矩和讲究。”说到这,诡异地笑了笑,贴近耳边,“他是个同,被家里逼婚逼得要跳楼,求了我出来逃婚,顺便找艳遇的。”   怪不得一点不适应的表现都没有。听见这位少爷一本正经评价自家姐姐贪玩,派下属学习老外的长处,还真是当家作主的派头。   方思慎不别扭了。既然他有安排,就听他安排吧。   三个人都是头一遭出国,一个能装,一个稳重,一个听话,没出什么纰漏,正常过关,更没表现出刘姥姥进大观园的大惊小怪。梁若谷在出口等候,浅色衬衫配休闲裤,乍看去十分规矩,却挑染了几缕刘海,比过去更加张扬出挑。   看见打头的洪鑫垚,撇撇嘴算是招呼:“金土。”看见方思慎,忙过来帮着拎书包,笑得十分真诚:“方老师,路上还好?”   方思慎没松手,微笑道:“不沉,我自己来。谢谢你,辛苦了。”   德尔菲亚算是座历史名城,年纪跟花旗国一样古老。机场很现代,但街道两旁不时可见圆拱尖顶、风格华丽的旧式建筑,掩映于碧草浓荫之间,在绵绵细雨中静默着,风景相当迷人。   梁若谷熟练地打着方向盘,一边给方思慎介绍城市地标建筑。最后道:“普瑞斯比这里漂亮太多,你们去了就知道。”   汽车拐上通往普瑞斯的高速路,一排排高大的树木在雨中油光闪亮。梁若谷忽然向后瞥一眼,闲闲问:“方老师来做研究,金土你来做什么?”   洪鑫垚龇牙一笑,无限坦诚:“来拍马屁。” 第108章   普瑞斯是位于花旗国东部的一个小镇,因为著名的普瑞斯大学坐落于此,也跟着闻名于世。此地距离德尔菲亚不过一个半小时,到东海岸最大的港口也只要三个小时,交通便利,环境优美,再加上浓厚的历史人文底蕴,逐渐成为上流社会定居首选之地。   汽车开进镇子,一栋栋精巧别致的民宅,与绚丽缤纷的私家花园交相辉映,美不胜收。整个小镇居民不过数万,最大的建筑群就是普瑞斯大学。校园以复古风格为主,高低错落的白色尖顶与金色圆柱自丛林深处显露出来,当真犹如童话般诱人。   梁若谷把车停在一栋三层小楼前,红色砖墙,白色门窗,铁艺栏杆上挂着可爱的盆栽,风格结构跟周边的房子一样。   打开门领人进去:“地方简陋,方老师别嫌弃。”   太过明显的区别对待让方思慎不禁失笑,只好配合着跟他客气。心里暗暗吃惊,虽然不知道具体多少钱,但梁若谷靠公费项目过来的,也知道他家里大概是个什么情况,这房子绝对超出他所能够负担的范围之外。   梁若谷对洪鑫垚道:“你们的房间在三楼,你带过来的人跟你们一层,行吗?”   洪鑫垚却笑嘻嘻的:“说了我是来拍马屁的,当然你安排。”   梁若谷“切”一声,边引路边道:“你们先歇会儿,他一会儿就回,一起吃晚饭。”脸色有点不自然,但还是体贴地向方思慎解释,“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们的同学汪浵?”   方思慎点点头,心说果然如此。   梁若谷自嘲地轻笑:“这房子我可住不起,汪老大叫我来打秋风的。”   洪鑫垚怪叫一声:“你以为汪老大的秋风谁都能打?看着吧,我在这儿蹭这几天,他不定盘算着榨老子多少油水呢!”贼兮兮一笑,“听说汪老大的学校在德尔菲亚市里,他干嘛把房子租在这儿?天天的往返两三个钟头,难不成因为路上风景太好,一天两遍的也看不腻?”   梁若谷脸上挂不住了,一脚踹向他:“闭上你的狗嘴!”   洪鑫垚从箱子里抽出一个包砸过去:“你妈捎给你的。老太太挺好,在老年大学学画画儿呢。”   梁若谷眼睛红了,也顾不上礼数,捧着包咚咚咚就下楼去了。   洪方二人住主卧室,小刘住另一边的客房。方思慎粗略转转,主卧配了独立卫浴,外间还有料理台。走廊另一边两间客房,另有公用卫生间。想来二楼也是同样格局,这是跟主人一个待遇了。   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又不知从何说起。找出替换衣裳,站在浴室门口,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望着翻拣箱子的背影:“阿尧。”   洪鑫垚回头,挑眉:“一起洗?”   “不是……”说出口才发觉又被他耍了。这些日子格外经不起撩拨,稍微碰两下就能搞成烈火烹油,更别提脱了衣服一块儿洗澡,那是绝对绝对要以下不了地为代价的。所以这会儿才会默契十足各做各的事。   “我是想问你,你们这个同学汪浵,你以前提过他家里有人做官,到底……是什么官儿?”   洪鑫垚站直身:“挺大的官儿。他跟他妈妈姓,但他妈妈其实不姓汪,姓水。现在上头那位,今年刚刚连任的,是他姥爷。他们家男孩子少,听说他在家里挺得宠的。”   方思慎惊得半天合不拢嘴。他再敢猜,也猜不到是这样的背景。想起印象中汪浵那张少年面瘫脸,不得不说,确实体现了遗传基因的强大。   “去年我倒霉的时候,他也挺倒霉,差点让人在这洋鬼子的地盘干掉了。”洪鑫垚走过来,笑,“现在当然不一样了,我想来想去,就数他这地儿舒服又安全。他既然答应了我,不住白不住。”   “总觉得……不太好。”   洪鑫垚把他推进浴室,自己蹲在浴缸边上放水:“别想那么多。你帮过梁子的大忙,梁子都跟他同生共死过了。哪怕没有我,你也足够有面子来住。”   梁若谷的忙,除去找廖钟那次,剩下的,没有哪回不是遭了算计,在后知后觉被动被迫中帮的,谁承想会演变成如今这等状况。方思慎无语得很,又有些郁闷,只好不说话。   洪鑫垚试好水温:“你先洗。”带上门出去了。   洗完澡,把行李稍微收拾一番,汪浵回来了,也到了吃晚饭的点儿。梁若谷扔给洪鑫垚一把车钥匙:“自己开,别指望还有人给你当司机。”汪浵又带了两个人,看起来像保镖,结果一共开了三辆车去吃饭。   方思慎见太子爷那架势,颇不以为然。谁知不经意间瞥见默默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刘,顿时心中一凛,才意识到自己这边落在他人眼里,只怕照样一副狐假虎威做派。十分不愿意,也十分不习惯,然而事已至此,却没有办法。心里也知道,随着父亲职务的提升与洪鑫垚生意的开拓,除非永远不同他们一路出来,否则迟早要习惯。   这些年花旗国的夏国留学生日益增多,大学城里的夏国餐厅相当地道。门口挂着灯笼,门内供着财神,恍惚间好似仍旧身处神州大夏。这顿饭山珍野味,海货河鲜,居然一点不比国内差,价钱自然也不菲。方思慎因为心情不太好,胃口一般,越吃越慢,最后悄悄放下筷子。   洪鑫垚本来正跟汪梁二人闲扯,忽然捏了捏他的手:“吃饱了?”   方思慎不愿失礼,笑着跟对面两人点头:“不好意思,我吃饱了,你们慢用。”   这是个带套间的包厢,保镖们在外间,宾主四人在里间,设计十分周到。   洪鑫垚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瓶子,倒出两颗在手心。正好服务员进来送菜,要了杯白水。   一脸担忧送到方思慎面前:“晚上温度低,又下雨,别是着凉了吧。”   方思慎摇头:“没事。可能路上睡多了,才吃不下。”   “那也把药吃了,没坏处。”   这是请老大夫特地配的成药,温中祛寒,养阴润肺,不感冒也可以常吃。方思慎便接过来吃了,然后才看见梁若谷一脸似笑非笑,斜乜着身边的汪浵:“看见没有?学着点儿。”   脸“腾”地就红了。实在是习惯了洪鑫垚这些动作,梁若谷是老熟人,下意识没提防,而另外一个汪浵,却寡淡到有些木讷的地步,不知不觉就忽略了。   汪浵果然没有多话,听了梁若谷的嘱咐,正儿八经点头:“嗯,学着点儿。”   梁若谷装作没看见方思慎的大红脸,吃吃笑道:“真上进。信不信金土这丫铁定跟你要学费。”   谁知汪浵接了句:“拿房费抵。”   这个闷骚的答复,连方思慎都忍不住笑了,气氛不由得融洽许多。   洪鑫垚立刻打蛇随棍上:“汪老大,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梁若谷掐汪浵一把:“别上当,他可是预定了一年。”   汪浵的面瘫脸竟然漏出一丝笑意:“没关系,只要值这个价。”   这下轮到梁若谷脸红了,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方思慎很厚道地不去看他笑话,问洪鑫垚:“怎么说预定了一年?”   洪鑫垚试探道:“你觉着那屋子怎么样?反正他们那么多房间空着浪费……”   方思慎立刻摇头:“你知道学校有宿舍。我住宿舍。”   “那我时不常过来,总得有地儿住。再说刘哥可没宿舍,我得给他找个地儿住。”   方思慎大惊:“小刘不跟你回去?”   “他来这边学习。”   方思慎这下真的懵了:“他来……学什么?”   “学西语。我给他报了个两年期的语言课程。他将来要经常跟着跑国外,总不能当哑巴。”   即使高贵如普瑞斯大学,为了创收,也有一些针对海外学生的,交钱就能进的短期留学班。两年期的语言课程,方思慎一听就明白了,等于留个保镖兼保姆给自己。他知道洪鑫垚身边大概什么情况,当即坚决摇头:“让他跟你回去。学语言,哪里不能学。”   洪大少露出可怜神气:“那我都答应他了,你没看他乐得屁颠屁颠儿的,就等着学完了回去光宗耀祖……来都来了,哪能再往回带。我要说话不算数,以后谁还信啊……”   方思慎不说话,只是摇头。   不料汪浵忽然开口:“金土,你带过来的那个人,看起来不错。”   洪鑫垚道:“原先是我二姐夫手下的,犯了点事,我二姐夫虽然保了他,却没法继续待部队里。我听说后就要过来了。”   “老杜手下的兵?”   “没错,正宗青丘白水野战部队出来的。”洪大少刚得意完,立马警觉地变脸,“要钱有的是,不许抢我的人。”   梁若谷听得咯咯直笑,汪浵还是那副木头脸:“我跟你换。”   “不换!”   “两个换一个。我这里的人,你挑两个带回去,随便用。”汪浵难得说这么长一句话。   洪大少眼珠一转,不屈不挠地拒绝:“不换。”   他当然知道汪太子打的什么主意。汪浵明年就毕业了,他是注定要走仕途,并且注定前程远大的。这也就注定了无法避免前期冗长的基层锻炼阶段,因为他必须有一份无懈可击的履历。晋州这个内陆能源头号重要地区,对于任何一个有政治野心的人来说,都不可轻忽。带两个人回国,明摆着是借自己的手安插到利源滚滚的乌金矿业中去。   梁若谷看汪浵脸板得更僵,只好当和事佬:“洪金土你个死抠门的铁公鸡,把你的人带回去,休想搁这儿白吃白住!”   洪鑫垚嘿嘿奸笑:“汪老大,我不换。你要肯白给我两个人用,那成。”   汪浵点头:“成。”   梁若谷啐一口:“贪得无厌,迟早撑死你!”   方思慎既已知道汪浵的身份,自然明白这是做上交易了,再没有自己插话的余地。转念想想,至少洪鑫垚多了两个帮手,并且在相当一段时间里,应该是可靠的。猜测到这一步,头开始有点儿疼。看看面前三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个赛一个的城府莫测,算计精深,只有叹气的份儿。   梁若谷挪了挪椅子,冲洪鑫垚道:“我跟方老师说说话,你上那边去,聊你们的阴谋诡计。”   先问候几句原方院长现方司长,表示感恩祝贺,紧接着就跟方思慎谈起学业来。他这样善解人意,方思慎非常感激,何况两个人本来就很容易有共同语言,很快便聊得比那边两人热烈得多。   一顿晚饭吃了好几个钟头,回到住处已是深夜。洪鑫垚从大箱子里掏出一个小箱子,让小刘送去二楼交给主人。回头对方思慎道:“是给汪浵带的东西。后边咱们有咱们的事,他也忙,今儿都说清楚了,省心。”   方思慎心头闷闷地:“你不用跟我说这些。”   不由得想象一下如果是自己只身前来,即使有失恋的卫德礼需要安慰,也一定不是眼下这种让人头大的错综复杂夹缠不清局面。说不定,此刻正坐在校园宿舍窗前,对着窗棂上的常春藤抒发思念之情。   面前突然出现一只手机,洪鑫垚道:“我拨了咱爸的号。”方思慎接过来,果然听见父亲的声音。   之前想打电话,因为那边还是凌晨作罢。被这顿漫长的晚饭一搅和,竟然给忘了。   跟父亲说完话,不见洪鑫垚,正欲寻找,听见他的声音:“这边,过来!”   原来在阳台上。说是阳台,实际是延伸出去的一个封闭空间,狭长的窗户又高又窄,果然有碧绿的常春藤缠绕在窗台上。   中间两扇窗开着。洪鑫垚指着半空:“都说外国的月亮比咱大夏国的圆,我看还不是一样。”   这天是夏历上旬,方思慎望着那缺了一半的月亮,乐了。   一双大手包住了手掌,有人问:“冷不?”   摇头:“不冷。”   远处华丽的建筑群在夜色灯光中璀璨如宫殿,近处一座座透着柔和光晕的小房子却又格外温馨。洪鑫垚忽然伸手关了窗,把带着凉意的晚风阻隔在玻璃外。轻轻扳过那张入迷地欣赏夜景的脸,低头吻上他的唇。   方思慎一惊,下意识就要偏头去看窗外。脑袋被扣住了无法动弹,听见他低声说:“放心,在这里,不用怕被人看见。”   莫可名状的心酸,无法言喻的委屈,霎时汹涌澎湃。   洪鑫垚抱着他,一边细细碎碎地亲,一边哀哀戚戚地讨饶:“哥,你别怪我,你别怪我……我想了好久,只有这样,才最有利。跟他们合作,无论如何比别人强。我知道你不喜欢,可是我真的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在这里,我怎么能放心,你叫我怎么放心……”   感觉他就像要吞下去一样亲着自己,方思慎用仅余的力气抱住他的脖子。   “我没怪你。”   洪鑫垚盯着他的眼睛:“那你别不高兴。”   “我没有不高兴。我只是……可能不太习惯吧。”   “我知道,你不高兴。”洪鑫垚抵上他的额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可是,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不管是为了现在,还是为了以后,这都是我眼下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哥,我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我想不出来……”   异乡的灯光,异国的月色,映照在年轻的面庞上,见证着他为他所奋斗的目标,如何翻越千山万水。   方思慎在这一刹那心痛得无以复加。   只不过,当第二天中午,趴在床上几番挣扎,终于甩开那双不老实的爪子,自己扶着酸软的腰拖着沉重的腿起身,看见镜子里照出脖颈上一个个红印子,想起怎么会迷了神智昏了头,由着他在阳台上就开始胡来,这心痛便成了深深的懊恼。   洗脸的时候,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放慢动作,终于发觉问题出在左手无名指,擦过面颊时一道又凉又硬的触感。定睛瞧去,手指上箍着一枚亮晶晶的白金镶钻戒指,懊恼立刻变成大大的震惊。脑中一片空白,顺手捋一把,卡在指节处,根本摘不下来。只好推回去,严丝合缝。   洪鑫垚从身后搂过来,把他的手放在自己手里,对着镜子照照:“真好看。比广告上模特的手还好看。”又在耳朵后边亲亲,“别嫌麻烦。老外信这个,那些苍蝇蚊子就不会随便打你主意了。你看我也戴着呢,就是没你戴得好看。”   厨子准备了午饭,汪浵和梁若谷出门去了,小刘跟汪太子手下几个保镖已经混熟,一早有人陪同去办入学报到手续,就剩下洪方二人。   洪鑫垚跟卫德礼约的是下午。吃完饭,拿出地图看熟,然后才开车动身,掐着点儿来到普瑞斯大学竖着金色校徽的行政大楼前。雨后碧空如洗,脚下绿草如茵,灰白色的建筑庄重典雅,延伸的台阶和重叠的拱门彰显着这座世界著名高等学府的恢弘深邃。   故友重逢,即使卫德礼刚刚经历情变,也兴高采烈,意图照着花旗国的习俗与方思慎来个贴脸熊抱,却被洪鑫垚这肉盾硬插进来,强行握手问好。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侧头跟方思慎一个深吻,还不忘举起两人戴着戒指的手,在阳光下晃晃,把普瑞斯大学最年轻的校董,东方研究院最有前途的新生代学者,惊得面无人色。   方思慎回过神来,前夜那点心痛彻底变成了头痛。   第109章   卫德礼简直要哭出来了,如果不是行政大楼里棕黄白黑各色美女一个接一个跟他飞吻招呼,说不定真能哭出来。因为有他全程陪同,各项手续简捷便利,很快办完。   根据项目要求,参与者必须与普瑞斯东方研究院任何一位教授合作,完成至少一个课题,所有成果共同署名。另外给本科高年级学生提供一门特色研修课程,必须开满两个学期。至于研究院的公共课,只要你有时间,随便听。而其他小规模研修课,只要任课教师没意见,同样无限制。   三人从行政大楼出来,方思慎拿着厚厚的课程指南,随便翻开一页,就跟小孩子看见糖果似的,根本舍不得抬头。   卫德礼望一眼苍天,含泪控诉:“方,你可以不爱我,但是你怎么能爱他?”指着洪鑫垚,“你怎么能爱他,这个,这个……”   洪大少闪身站到方思慎前面,高抬着下巴,拨开他手指:“你知道他不爱你,这就够了。至于他爱谁,关你什么事?”两句话用西语说的,又清楚又响亮。几个路过的学生正往这边好奇张望,闻言一阵口哨嘘声。   方思慎脸红了,手里的课程指南直接拍上洪鑫垚脑袋,带着小心歉意问卫德礼:“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卫德礼气鼓鼓地看表:“时间还早,霍兹教授应该还没走,去见个面认识一下吧。”   霍兹教授,是西方学界著名的东方古文明研究专家,也曾是卫德礼的导师。因为项目要求方思慎必须与东方研究院的教授合作一个课题,卫德礼自然就把他推荐给了自己的导师。   校区太大,洪方二人上了卫德礼的车。东方研究院坐落在普瑞斯校园南侧,美丽的红枫湖畔,距离不近。车停在湖边一栋庞大的古典方庭式建筑前,另一侧却仿照夏国传统园林风格盖了一爿房屋,飞檐画栋,格外显眼。   卫德礼指着那几栋屋子道:“那里是东方研究院的图书馆和博物馆,是我祖父当年亲自设计监督建成的。”语调中充满骄傲。   卫德礼的祖父Jerome Wheatley,夏文名字卫君仁,共和前二十年赴夏国传教,曾一度得到当权者信任,出任政府翻译兼顾问。在大夏滞留整整十六年后,因为统一战争爆发,才带着十几年间搜罗的大批古董文物,依依不舍回归故里。   洪鑫垚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问:“我那批东西,就在那里放着?”   卫德礼点头:“是,专门在库房挪了个地方。你不肯让我拿出来,现在方来了,总该可以动手了吧?”   洪鑫垚却道:“等我哥看了再说。”转头向方思慎解释,“就是去年请老师过目,最后决定买下来的那批古董。当时是三姐帮我办的,可惜我三姐那人吧,”笑,“紧急有事找她行,长期保管可靠不住,我还真怕她哪天手头紧直接替我卖了。最后只好找了Daniel,放在他们学院博物馆代为保管。”   保管当然是有代价的。由卫德礼出面谈妥条件,东西在东方研究院博物馆免费保存,一旦物主决定转移或公开,必须无条件供博物馆展出半年,并给予最大化的研究优先权。现在方思慎来了,最完美的方案,无疑是与霍兹教授合作,再加上卫德礼及其他相关学者,着手进行这批文物的研究工作。   其中最主要的是六件青铜器。卫德礼与霍兹教授粗略看过,认为材质和铸造工艺具有明显的战国特征,并无与众不同之处。而最大的亮点,在于其上类似装饰花纹的铭文,风格独特。这个判断,与当初华鼎松的结论是一致的。这也是为什么很可能要以古文字学者为考据主力的原因。   方思慎知道这批东西,也猜到他最终买了下来。只是那段日子兵荒马乱,此事转念即过,后来也就忘记了。这时才明白,他这趟过来多半为了这个。没想到东西就在此地,并且与卫德礼有如此密切的关系。同时也反应过来,之前向卫德礼咨询潜在的研究课题,他提及的金文新发现,大概指的也是这个。   听见洪鑫垚问:“今天能看吗?”   卫德礼道:“博物馆只开到下午三点,现在来不及了。”他早就提醒对方上午来,谁知道这个懒鬼,非说要先倒时差。   洪大少嘻嘻笑道:“你不是校董嘛,开个后门呗!”   卫德礼硬梆梆回答:“没有后门!”   方思慎忍俊不禁,噗哧一乐。   洪鑫垚转向他,哀怨道:“哥,你知道,我是什么都不懂的。这洋鬼子不定做了什么手脚蒙我呢,反正我也看不出来,就是一白花钱的冤大头。你可得睁大眼睛替我看好了,千万别被他骗了。”   这批古董是卫德礼介绍给洪鑫垚的,本就担着共同风险,至今都没好意思动那笔数额不小的佣金。听他如此这般在意中人面前挤对自己,当真恼羞成怒,简直吼起来:“你不要乱说!你怎么能说我骗你!君子无信不立,方,我从来不骗人,你知道我从来不骗人……”   方思慎只好将手里的课程指南再次拍上洪大少的脑袋,安慰发飙的卫德礼:“对不起,Daniel,他开玩笑的。我们都知道你是赤诚君子。”转移话题,“怎么还没到?”   此时三人正穿过爬满常春藤的长廊。卫德礼指指走廊尽头:“就在前面。”   来到霍兹教授的办公室,卫德礼引见完毕,就退了出来,在外间跟洪鑫垚一块儿等着。洪大少看他扭头望向窗外,根本不理自己,胳膊肘撞一下:“嘿,要不……打一架?”   卫德礼回过头,瞅瞅洪鑫垚如今的块头,又看了看自己的拳头,大概觉得难以取胜,哼道:“仁者爱人,我反对使用暴力。”   洪大少听见“爱人”两个字,炸毛:“他是我的,你再爱也没用!”   卫德礼瞪他半晌,气乐了:“你真是……一点进步都没有。”皱眉,“方怎么可能喜欢你……太奇怪了……”   洪大少也不计较他的嘲讽,勾肩搭背,一副哥俩好神气:“哥们别伤心,各人有各人的缘分,你就是时候没到而已。”   卫德礼给他辅导过小一年的西语,反过来洪大少也曾把人从看守所里捞出来,两人可说亦师生亦朋友。后来又合伙倒腾大夏古董跟当代艺术品,下一步洪鑫垚打算正式聘对方做真心堂的海外顾问。他在花旗国熟人不多,这般有本事有门路,交情深厚又可靠的本地洋鬼子,奇货可居。私情上再怎么防备,关系却非得牢牢把在手里不可。   大概被方思慎的诡异品味彻底打击到了,卫德礼居然从此再不提“爱他不爱我”这话。   三个人一起在研究院餐厅吃晚饭,卫德礼问起跟霍兹教授见面的情况,方思慎微笑:“教授让我一个月内给他详细的研究可行性论证报告。Daniel,博物馆早上几点开门?”   “十点。”   “那我明天十点之前到。”   约好了明天的正事,三人边吃饭边聊天,俨然回到四年前的美好共处时光,夏文西语夹杂,说说笑笑,十分欢快。中间趁卫德礼不注意,方思慎小声问洪鑫垚:“他不生气了?”   洪大少得意道:“我好歹也是他恩人。当然,那时候救他完全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心里补一句,老子迟早还要做洋鬼子的老板,等着瞧吧。   不大会儿,洪鑫垚开始抱怨西餐太难吃。他其实很习惯吃西式快餐,但那是在国内。真正的花旗国饮食,与大夏改良版差别大得出乎意料。   卫德礼道:“今天来不及了,明天请你们去夏国餐厅吃饭。”   洪鑫垚问:“宿舍有地儿做饭吗?”   “有。不过你知道,设备都是西式的,可能不太适合做你们的菜。”   洪鑫垚便接着劝方思慎:“别住宿舍好不好?你一忙起来,哪里有空自己做饭。”指着餐台上的食物,一脸鄙夷,“就这些玩意儿,不是冷的就是硬的,不是酸的就是甜的。别回头研究没做出来,先把胃吃坏了。”   卫德礼被他的话激发了民族自尊心,认真道:“宿舍条件很好的。而且,学院餐厅的饭也不难吃。”   洪鑫垚道:“我们有朋友租了房子,最重要的是有夏国厨师做饭。”   卫德礼一听这个,立马馋了:“我可以去尝尝吗?”   洪大少翻个白眼:“不可以。”   方思慎在这个问题上毫不退让:“我住宿舍。宿舍方便。Daniel,一会儿还要麻烦你带路去看看。”   洪鑫垚知道只要自己一走,方思慎必定会住到宿舍去。一时拧他不过,暂且作罢。   参观完宿舍,天也就黑了。卫德礼体贴地将两人送回行政大楼,再由他们自己开车回去。   途中洪鑫垚忍不住继续游说:“你看小刘反正天天要上课,随时可以接送你,顺便得很。就算不开车,走路也不过三十来分钟,路上空气好,风景也好。最要紧什么时候都能吃口合意的饭菜,你宿舍哪一条方便能强过这点?再说万一着个凉感个冒,开门就有人照应……”越扯越远,“花旗国表面瞅着太平,哪天不得出几桩枪击案绑架案?谁能保证没那瞎了眼的,劫财劫色……”   方思慎正在翻看课程指南,差点又敲上他脑袋,发现开着车,住手。   正色道:“我会经常来看他们。如果真的有需要,我会考虑过来住。”   洪鑫垚还要说什么,方思慎道:“那些东西的资料,你准备什么时候拿给我看?”   洪大少知道这是真的要动气了,赶紧答话:“咱们回去就看。”不敢再提宿舍的事。   回到住处,主人都还没回来,倒是小刘很高兴,向老板汇报了这天的成果。两人洗完澡,靠在一起看洪鑫垚手提电脑里的图片和资料。   方思慎虽然看过照片,但当时只留意了铭文。这一回仔细观察,认出六件东西其实各呈阴阳,分属三对:一对圆鼎,一对宝剑,一对带钩。造型流畅华美,饰纹繁复细腻,带有明显的南方特色。品相保持得相当好,若是真品,实属难得。   侧头问洪鑫垚:“你当初问过老师才决定买的?”   “是啊。你那时候忙嘛,我就没拿这个烦你。”   “老师怎么跟你说的?”   “他老人家第一次看完,就叫我把流转过程调查清楚。我让洋鬼子帮忙,又托三姐找人,查到的内容大同小异,都说是卖主祖上从夏国弄回来的,传了三代,因为经济不好才拿出来。之前也找过两个买主,但是没人见过这样的,不敢下手。洋鬼子也说没见过这样的,但他听他爷爷讲过卖家的底细,觉得东西多半是真的。喏,全在这个文件夹里。老师看完这些资料,就点了头。”   方思慎打开文档,粗略扫了扫。又问:“当时没送样本去做检测?”   “那时候哪里来得及。卖家急着换现钱,我还在犹豫呢,他们差点就以低两成的价格卖给了别人。紧接着我们家不就出事了么,我怎么可能有空弄这个。这不,一直拖到现在。”洪大少挠头,“反正买都买了,要真是假的,那还不是晚一天知道,就多一天指望?干脆不着急了。”   方思慎白他一眼:“你倒真想得开。”   洪大少又嘿嘿奸笑:“也亏得那一拖,价钱拖低两成。”   方思慎道:“不是还有人想买?干嘛非得卖给你?”   “嘿!我比那边早一天备好现金。”又得瑟上了,“关键时刻,还得看效率呀……”   方思慎不理他,认真瞧屏幕。没两分钟,就把边上的人彻底晾着了。洪鑫垚伸出手在他眼前晃晃,谁知他极其自然地捧着电脑转个方向,继续阅读,完全没在意这番小动作。   那副聚精会神的小模样,真是叫人心头痒痒。洪鑫垚陪着看一阵,越看越痒,干脆走出房门。到小刘门口探头张望,见他正戴着耳机叽里呱啦学习,好学生一枚。于是下楼转了转。汪浵在学校另有住处,并不是每天都过来。普瑞斯出了名的难毕业,梁若谷课业负担相当重,也没多少时间浪荡。洪大少跟梁才子闲扯几句,端了一盘子切好的水果上来,冲小刘屋里嚷一声:“吃水果自己下去拿。”还回来趴在方思慎身边。   捏起一片苹果,咔嚓咔嚓咬得只剩一口,塞进他嘴里。   拿起半根香蕉,吧唧吧唧咬得只剩一口,塞进他嘴里。   拈起一颗樱桃,咬掉一半,用牙齿把核掏了,剩下那半塞他嘴里。   就这么吃了大半盘子,方思慎忽问:“东西是不是必须你在这里才能动?”   洪鑫垚马上道:“我给你委托书,你替我行使所有人权利。文件是现成的,明天去博物馆,告他们一声就行。”   方思慎扬眉看他:“所有人权利?那我要不小心卖了呢?”   洪鑫垚在他被果汁沁得红润润的嘴唇上亲一口:“那就把你自己卖给我作赔。”   方思慎不理他的疯言疯语:“这不好。你只要给我一个有权研究的授权书就可以。”   “我觉得挺好的。你想啊,你权力大,那什么豁子教授,还有卫德礼那洋鬼子,在这事儿上就得听你的。”洪大少正经起来,“在人家地盘上,没点儿倚仗,很容易被人拿捏。再说我也只信你,”转眼就不正经了,“别的我管不着,但要动你男人的东西,当然必须你说了算。”   方思慎拍他一下,光标在几张图片上滑过:“我跟你说说初步计划。首先要抽取样品检测,包括x射线无损检测、附着物的碳十四测定、范土的热释光测定、荧光光谱分析、石英水合层测定等等,普瑞斯大学的实验室肯定都能做。”稍微停顿一下,“说实话这些检测都相当贵,我觉得他们很可能会要你付钱。”   洪大少奇道:“咦?白给他研究还找老子要钱?”   方思慎笑了:“话看怎么说。不过你可以趁这两天跟Daniel谈谈这事,争取将检测项目都算在课题内。而且,”眼睛眯了起来,“这边的实验室大概很少有机会测定这种类型的古物,应该会非常有兴趣才对。”   洪大少一把搂住他:“懂了懂了,媳妇儿替我省钱,真贤惠!”   方思慎瞪他一眼,接着道:“这些检测做完,年代基本就能确定了。但是,仅凭仪器检测结果定真伪,说服力是不够的。因为科技可以被科技蒙蔽,高科技的造假手段,就有可能骗过高科技的鉴定手段。所以第二步,即老师当初要你做的,考证流转过程。当然,作为研究的一部分,必须比你已经完成的更精细,更确凿。高科技作伪,是最近半个世纪的事。如果考证出详尽可靠的流转过程,再加上技术检测报告,互相支撑,在真伪上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只不过,这里会牵涉到一个问题。”   洪大少虚心求教:“什么问题?”   “流转过程的考证,取决于上一任收藏者肯不肯接受访问,愿不愿公开与他们有关的信息。”   洪大少闻言一拍胸脯:“原来是这个。没事,给他们点好处,肯定就同意了。为了钱东西都卖了,无关痛痒的信息更加能卖。”   方思慎点头:“希望是这样。不过即使确定了年代,也只能证明物品的古老程度,并不能证明它的独特价值。这几件青铜器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就是铭文,所以第三步,是对铭文进行考证。如果……”   笑了:“那时候你第一次问老师,我纯粹放胆瞎猜,其实心里没把它们当真品。没想到老师会点头让你买下来,这样的话……”舔舔嘴唇,眼神热切起来,“如果真的跟古九溪国有关,那可是填补空白的新发现。”   洪鑫垚大喜:“真的?填补空白?”   方思慎情绪明显高涨,但还是不肯说大话:“嗯,也许不是,毕竟以前没发现同类佐证,无法轻易下结论。无论如何,新发现是肯定的。”   洪鑫垚双手轻击:“嘿!赚了!”   忽然又变得严肃:“哥,我跟洋鬼子的协议里有保密条款。就算公开研究展览,也决不能透露物主信息。我会跟他讲清楚,所有的研究,暗里你做主,明面上还他们牵头。你千万别不小心说出去。”   方思慎点头:“嗯,我知道。”   洪大少眨巴眨巴眼睛,卖乖讨赏:“哥,我所有的秘密,都只有你知道。我给你找来这么好的东西,喏,发点儿奖呗?”   第110章   普瑞斯大学东方研究院博物馆,以创立者卫君仁捐献的藏品为主,另有历届校友的捐赠,以及基金会陆续买入的一些精品。规模不算大,但极具特色,很有几件好东西。比如当年卫君仁担任政府高参时第一夫人送给他的,从前清皇宫里流出来的瓷器和玉器;以及他自己花钱搜罗到手的几套宋版书,因为夏国内部战火浩劫,如今都成了孤本。   方思慎顾不上参观,先跟卫德礼去看那六件青铜器。   博物馆全部恒温恒湿,库房里一排排密封的钢化玻璃柜,可遥控自动升降,非常现代化。六件青铜器搁在单独一列柜子里,看到实物,才发现比照片上的感觉尺寸要稍小一些,但精巧程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卫德礼已经看过多次,仍然情不自禁地赞叹:“你看,锈迹非常少,即使有,也都是无害的绿漆古,使它们看起来更加美丽。”   洪鑫垚问:“绿漆古是什么?”   方思慎端详着那些蓝绿色的斑驳印迹,丝毫没有影响铭文的清晰程度,反而愈加呈现出一种神秘高古的华美姿态来。答道:“是青铜器受土壤腐蚀形成的绿色锈斑,大概以碳酸盐、氧化锡为主。”   向卫德礼道:“如果是真品,能保存得这么好,确实不容易。”   卫德礼帮着洪鑫垚调查藏品流转过程,对内情很熟悉:“哈罗德家的祖父比我的祖父去夏国的时间还早,他家里人说他曾经做过南方一个军阀的洋枪队长。那个军阀的名字叫做卢祖荫。我查了很多资料,这一点应该是没有疑问的。”   方思慎连夜阅读已有的调查结果,这些都已经知晓。卢祖荫在大夏近代史上并不是很有名,比起那些权倾一方的大军阀头子差得远。但昨晚方思慎搜索一番,发现他仗着地势之便,盘踞越楚之间的山区长达二十年。在那个年代的军阀中,算得相当长命了。而他活跃的区域,正是古九溪国所在地。   边看边道:“我可以想办法联系国内的近代史军阀研究专家,多查一查卢祖荫和他的洋枪队长的资料。”   卫德礼点头:“这些东西肯定属于某个墓葬,要是能找到线索,推测出古墓的具体位置可能在哪儿,就太好了。”   三个人都心知肚明,古董很可能是小军阀伙同洋枪队长从大夏老祖宗的坟墓里盗出来的。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卫德礼说到这,疑惑道:“我查了这个卢祖荫生活的地区,在你们的古代应该非常偏僻,不像有上古墓葬的样子。”   有资格以此等品质的青铜器陪葬,怎么着也得是王公贵族之流。而拥有高质量陪葬品的的贵族陵墓,又必须以高度发达的地域文明为背景。   方思慎轻轻摇头,对卫德礼的话表示否认:“不一定。晋楚大战的时候,为避战乱,曾经有一些楚人逃往越国,最后定居在楚越交界处九溪山脉中。这些人当中,有贵族,也有工匠,他们建立了一个面积不大的小国家,史称九溪国,一度颇为繁荣发达,接纳了许多从楚越两国过去避祸的人。但不知什么原因,很快就灭亡了。某些史料中隐约可见零星记载,只是由于没什么确凿证据留下来,史学界基本把它们当作神话传说。”   卫德礼从来没听过关于古九溪国的说法,大为惊喜:“方!居然有这回事!你怎么才告诉我!”激动得直搓手,“噢,天哪,我们发现了一个国家!一个国家!”   方思慎很知道他这股听风就是雨的劲头,淡淡道:“现在还言之过早。没有充分的考证,无法下结论。”   洪鑫垚看卫德礼那副抓耳挠腮的样子,撇嘴。心说看我媳妇儿,多有学问,多淡定。   转头却问:“既然有线索,大概位置肯定是能推测出来的吧?找到地头,直接挖一挖怎么样?”   方思慎摇头:“我昨晚查了下,那里属于山洪易发区,共和以后挖防空洞,曾经引发过大规模崩塌性泥石流。如果地下真的有墓葬,而这么多年没人发现,很可能遭遇了二次掩埋。现在想找,好比大海捞针,恐怕无从下手。说不定,要等下一次劈山开路地震之类,机缘巧合之下,方可重见天日。”   此种历史机缘,千百年一遇。方思慎说过便算,歪歪脑袋,绕到后边看青铜器另一面,仿佛自言自语:“刚才说九溪国很快就灭亡,也许,跟他们地址没选好有关系。此一时彼一时,安居乐业建立国家不是好地方,安营扎寨当土匪却不错,所以卢祖荫能撑二十年。”   如此一来,想从实地考古入手,是完全没可能了。两个听众心都凉了半截。   洪大少看看那人浑不在意的样子,心里叹气。唉,太有学问,淡定过头,也不好。而且从昨天晚上开始,他就被迫预见到,接下来宝贵的相聚时光,只怕要大打折扣了……   这一番看得仔细,不知不觉到了中午,依旧在学院快餐厅吃午饭,方思慎对那两人道:“下午我自己看就行,你们谈正事要紧。”   卫德礼回了一句:“方,我跟他没什么好谈的。”   洪鑫垚邪邪一笑:“是吗?校董先生。”马上提出做这个测定那个检查,要求所有项目都算作研究课题的组成部分,免费。   卫德礼听罢,一个劲儿摇头:“这些起码要动用至少三个不同的实验室,根本不属于东方研究院管辖。而且也不是我们校内固有的研究项目,他们不会答应的。”   洪大少把头一抬:“行。那什么,发现一个消失的古代国家这种好事,休想有你份儿。”   卫德礼犹豫着,转头跟方思慎解释:“方,这个我不能决定,必须院里讨论,再向学校提出申请。”   方思慎想了想,道:“校方是否同意免费提供检测,大概取决于这个研究的成果有多大价值。毕竟,所有成果都是双方共享的。”   卫德礼连连点头。   方思慎接着道:“可是,要预测研究成果的价值,第一步就得进行技术检测。如果东西都是假的,那根本没有往下做的必要。”   洪大少乐了:“这不成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了嘛!”   忽然一拍手:“得了!Daniel,你看这样成不?如果检测结果证明东西是假的,该多少钱我出多少钱,一分便宜也不占你们的。如果证明东西是真的,那你跟我哥先商量个研究价值预估报告出来,咱们既分享成果,也分担成本。你们想要拿多少,相应的,也该出多少。怎么样?”   这方案听起来很具有现实可操作性。讨论一番,卫德礼打电话预约院长。趁着物主本人在此,把新一轮合约条款好好协商协商。   方思慎叉起盘子里白水煮熟蘸沙拉酱的花椰菜,有那么一瞬间动摇了住宿舍的决心。等那边两人谈话告一段落,问卫德礼:“你们博物馆能自己做拓片吗?”   卫德礼遗憾地摇头:“不能。我们有需要,都是送去梵西博物馆,或者请他们过来。”说到这,眼前一亮,“方,你会,对不对?”   方思慎微笑:“这个不难。”接着问,“这几件东西,已经做过防蚀封护处理了吧?”   “是的。哈罗德家原来的主人是个懂得怎样爱护古物的人,他把东西收藏得非常好。他的孙子们虽然要卖掉,但是也没有破坏那些保护措施,给我们省了很多工作。原本应该拿到实物就制作拓片的,但是当时没有条件。出于保密考虑,我们也不能交给别人。方,如果你能做,那真是太好了。”卫德礼眨眨眼睛,“你说不难,我可以跟你学一学吗?”   方思慎道:“没问题。如果博物馆哪位工作人员感兴趣,或者有学生感兴趣,都可以。”   卫德礼还没来得及高兴,那边洪鑫垚已经一口截住:“不行。”满脸严肃支着下巴,“你们想学,这一条必须写进协议,算作我方提供的独有资源。以后类似的要求都得像这样,照规矩来,公平合理。”   卫德礼张口结舌,偏还反驳不出什么,眼睁睁看那混小子一脸谄笑对着方思慎,学足了花旗国的肉麻习气:“亲爱的,咱们可得多长几个心眼儿,别一不小心就叫洋鬼子占了便宜。”气得呼哧呼哧,火冒三丈。   当方思慎再次大方地表示没关系时,他也不好意思像之前那般随意,白学人家的技术了。   下午,方思慎继续待在博物馆,洪鑫垚跟卫德礼去见东方研究院院长,还一个电话叫来了小刘。方思慎偷空问他叫小刘有什么用,洪大少深沉道:“人多势众,装样子。还能让他长长见识。”   方思慎乐了,问:“不用我跟你去增强气势?”   洪大少看他一眼:“你太好说话,别说增强气势,搞不好反而拖后腿。再说你西语太好,不方便。”   第一条好懂,第二条可就不懂了。看方思慎一脸疑惑,洪鑫垚贼笑,声音压得低低的:“只有我去,高深点儿的内容洋鬼子就得给我翻译,我才有机会跟他东拉西扯,才容易浑水摸鱼钻空子,懂吧?”   方思慎忽然对卫德礼无限同情,忍不住胳膊肘临时朝外拐:“怎么说Daneil也是好朋友,你别太过了。”   “知道知道。我不定什么时候完事,你在博物馆待到三点,小刘就会过来找你,先去把手机卡、银行卡什么的办了。晚饭我们去双福楼吃。谈得好就我请,谈得不好咱就吃洋鬼子。”双福楼即前次汪浵请客的夏国餐厅。   洪鑫垚说着话,一边在方思慎脸上贴一贴。也许受了花旗国开放风气的影响,随时随地抱一把,亲一口,才两三天工夫,就已经习惯成自然。   见他安排周到,方思慎毫无异议,遵照执行。博物馆里时间都仿佛静止了一般,似乎刚刚沉入由眼前器物引发的联翩浮想,工作人员就来提醒关门了。   小刘跟另一位这两天结识的汪太子手下,也是即将跟随洪鑫垚归国的二人之一,等在门口。方思慎问:“谈判怎么样?”   小刘有点不好意思:“我听不太懂,不过应该挺好的。那个当翻译的老外不停拍桌子,另外一个看起来像老板的老外倒是一直笑。洪少笑得最少,但是人家一不注意他就冲我挤眼睛,挺高兴的。”   方思慎被他如此直观的描述逗乐了。   小刘开车,三人跑到生活区办事。看样子之前已经进行过充分的咨询准备,方思慎什么也不用管,另一位保镖逐项解释说明,小刘目的明确地选好服务种类,很快就办妥。   手机卡当时即可启用,银行卡却要三天后才能领取。届时方思慎将卡号信息送到学校财务处备注,便能收到校方按时定额发放的生活费了。此外,方思慎身边带着足够一个月花销的现金,还有方笃之在国内替他办的国际卡。   小刘也给自己办了一张银行卡,拉开书包拉锁,从里侧掏出一个大信封,把厚厚一沓现钞摆在柜台上。   方思慎吓一跳,倒是那柜台工作人员似乎看惯了东方人这般做派,头也不抬拿过去,嗤啦嗤啦开始点数。小刘冲方思慎憨憨一笑:“洪少要求我一个星期内必须学会用西语买东西。不光在商店里买,还得在网上买。”   方思慎表示同意:“学以致用,学起来最快。”   “他说方少你节约得很,又忙,肯定不会自己买东西,所以钱主要放在我这儿,缺什么我及时给你买好备着。”   小刘对方思慎印象非常好。他这辈子,第一佩服有本事的人,第二佩服有学问的人。小老板洪家少爷,无疑就是有本事的人。而面前的方大博士,那是顶顶有学问的人。更别提这顶有学问的大博士还是自己亲手救出来的,缘分匪浅。小刘每每一想起这个,就感到自豪骄傲。即使后来知道他跟老板的关系,也没觉得有什么。说到底,喜欢男人这回事,既不影响一个人的本事,也不影响一个人的学问。   老板给了自己一个完全不同的光明前途,小刘打心眼儿里乐意为方博士服务,几句话说得极其恳切。   方思慎下意识要拒绝,话没出口,就想到拒绝肯定也没用。这个人算得自己的救命恩人。洪歆尧对他,一直以“刘哥”相称。于是微笑道:“说起来,我光知道你姓刘,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刘得灿,我叫刘得灿!”小刘咧着大嘴,“其实他们都叫我火山,方少也可以这么叫。”   “那……火山,以后就麻烦你了。我需要你帮什么忙,一定跟你说。”   晚饭桌上,洪鑫垚嘟嘟囔囔发着牢骚,嫌弃卫德礼谈判中不够仗义。却又暗示方思慎拉着洋鬼子说话,不动声色悄悄把饭钱付了。   夜里,两人凑在一块儿嘀嘀咕咕。方思慎道:“等拓片做出来,开始考证文字,可能需要联系越州和楚州当地的大学、博物馆,这个可以通过人文学院国学系跟他们接洽。但是,调查卢祖荫这块儿,我对近代史不熟,最好……是给爸爸打个电话,请他帮忙找人,你看……”   洪鑫垚道:“你尽管跟咱爸说。买东西的事,我以前给他透过一点儿,他心里有数。”脸上要笑不笑,“你该说多少,就说多少,至于别的,他要问了,就告诉他。他不问,你也别多说。”   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这是洋鬼子给我的,今天谈话的记录草稿,明儿还得接着谈。你替我瞅瞅。”   方思慎拿起来细看。当面谈判,他没准真会拖后腿,此刻对着书面材料当参谋,由于细致严谨的思考习惯,却提出不少颇有建树的意见来。最后提议道:“这方面你跟我都不专业,我觉得还应该找懂行的人多请教请教。”   “嗯,我一会儿再问问秋嫂。”洪鑫垚点头。   方思慎犹豫着开口:“其实……还有一个人,何慎薇何姑姑。我记得她以前提过,曾经做过法务方面的咨询工作。她目前的头衔,好像是哪个文教机构的东方文化顾问之类。”   洪鑫垚一拍大腿:“照啊,怎么把咱姑给忘了。我这就给秋嫂发邮件!”   方思慎提醒他:“你不是说要保密?”   “傻瓜,我不会让秋嫂问得委婉些吗?”   “那我去给爸爸打电话。”   “去吧。替我给咱爸问好。”   事情初步安排妥当,洪大少躺在床上掰手指头:“一天,两天,三天。还有三天,就得走了。”   方思慎没说话,把他的手指又合成拳头。   “明天大概能跟洋鬼子们谈得差不多。后天我得去瞧一眼三姐,当天就回来。大后天跟洋鬼子把合同敲定签了。大大后天……就走了。”   “嗯。”   “我挺想拉你一块儿去看三姐的,她铁定不会反对咱们。”洪大少无奈地叹口气,“但是吧,那是个超级八卦大嘴巴。真让她见了你,转眼咱俩的照片就该满天飞了……所以,还是我自己去算了。”   方思慎想象一下,点头表示支持他的英明决定。   洪鑫垚翻个身亲上来:“就三天了,真舍不得。恨不得一秒钟一秒钟掰开来用。”   很快衣衫就散开了,胸前白是白红是红,随着紊乱的气息起伏跳跃。   方思慎伸手挡住他。   洪鑫垚一低头,将他手指含进嘴里,模模糊糊道:“我知道,明天有正事要做。我就轻轻的,慢慢的……”   第111章   九月底,普瑞斯大学东方研究院流动课程公布栏上突然多了一门小规模研修课:“古夏国战国后期楚越吉金文字研究”,向全体高年级本科生及研究生开放,限额十二人。主讲人为从大夏国立高等人文学院过来的交流学者方思慎博士,协助方为研究院博物馆。   上古文字研究属于比较枯燥冷门的课程,只有少数真正感兴趣的学生会选。但是这一次的研究对象是几件新发现的刚刚进入学界视野的私人收藏品。虽然暂时确定了年代和地域,但上面的文字目前根本没有人认识。而与以往的古文字课程最大的不同在于,这次的课并不从书面文档入手,而是从学习制作青铜器铭文拓片开始。求新好奇勤动手,正是普瑞斯学生的特点,于是这门开学三周后才开设的研修课,吸引到的报名人数大大超出预计。方思慎不得已,跟霍兹教授商量后,举行了一次选拔考试。   考试方式独具一格,是霍兹教授出的点子:把六件青铜器上的铭文挑一些描摹出来,让学生们猜意思。如果有学过夏文的,更可以联系正体夏文,说说可能是什么字。   方思慎对这个天马行空的主意十分佩服。因为铭文装饰性极强,某些字变异程度很大。熟悉正体夏文的人在解读过程中反而可能误入歧途。况且早期文字以象形为主,并不见得需要有多么深厚的专业背景,如果拥有足够的艺术感符号感,说不定更容易接近古人的思维。   楚越文化,本是大夏上古文明中最神秘最浪漫的部分。也许,这场浪漫而富于审美倾向的选拔考试,为本课题的研究奠定了良好的开端。   方思慎从几十份考卷中选定了特色鲜明的十二个人。其中有想象力丰富到爆棚的,也有论证严谨到滴水不漏的;有对古夏国文字和文化相当熟悉的,也有背景知识基本不通但擅长艺术设计的。有意思的是,一个夏国留学生也没有,倒是有两个本地生长的夏裔。这个很好理解,因为来留学的夏国学生,除去像梁若谷这样的交流生,没有人会跑到花旗国来读夏国古文字。而梁若谷因为已经是最后一年,实在太忙,迫不得已未能来给方老师捧场。   得知此事,方思慎暗中松了口气。否则,以梁才子之精明,搞不好就能试探出洪大少隐瞒的家底。   博物馆一位管理员自愿当助手,另有卫德礼时不时来友情客串下。一共十几个人,方博士的队伍就算拉起来了。   根据洪鑫垚回国前谈妥的协议,课题内部分工合作大致如下:铭文解读部分归方思慎,其他内容由霍兹教授负责,当然,实际干活的主要是卫德礼和霍兹教授的研究生。明面上的总协调人是霍兹教授,但方思慎手持物主委托书,所有与文物直接相关的动作,都必须他点头。   这些时日,卫德礼带着几个年轻人,正发扬纠缠不休的精神,追着哈罗德家卖祖产的孙子,千方百计套问他爷爷当年有没有留下日记书信之类。而方笃之帮忙联系的夏国国内近代史军阀研究专家也有了着落,跟卫德礼搭上线,一东一西,里外配合,开始挖掘小军阀卢祖荫和他的洋枪队长散逸的往事。   方思慎深受霍兹教授启发,将课程和课题合二为一,并努力尝试使用更活泼更贴近实际的方式进行教学及研究。头一个月里,先拉着学生奔赴唐人街,采购制作拓片的工具和材料,然后将六件铜器的铭文全部拓印下来。为提升兴趣,每个学生都有机会亲身试验,每人仅限一张,技术最好的有资格给老师打下手。不少人将自己拓下的部分装裱成饰品,得意非凡。当然,在最后的研究结果公布之前,一切仅限于课题组内部交流。   拓片全部完成后,每个成员复印一套。学生们自由组合成研究小组,可以选择某一个字或几个字有针对性地解读,也可以就铭文整体寻找某个解读角度或某种解读方法。在这个过程中,方思慎会带着全体成员按自己的计划和研究思路往下走,但每个小组都允许另有不同的想法。等到课程中期,所有小组都提出自己的初步结论,经全体研讨论证后,形成共识。而后半段就是大家朝一个方向共同努力,最后得出整个课题组的研究成果。   不得不说,整个课程生动有趣,非常具有挑战性,而前景更是极具诱惑力。虽然学生们的专业底子不算深厚,但胜在思路开阔,精力旺盛,热情十足。即使是本科生,基本的学术素养和敬业精神也都相当出色,方思慎带得很顺手,也很快乐。   每周两个半天集中授课,两个半天跟学生个别研讨,剩下的时间自己安排。方思慎大致一半用于课题研究,一半用于听课,周末差不多都在往外跑。他把感兴趣的地方列了个长长的单子,主要是历史文化遗迹和博物馆。以普瑞斯为中心,向周边辐射式扫荡。忠心保镖兼保姆刘火山每一次都寸步不离地跟着,顺便当学生和听众。卫德礼当然常常作陪,只不过陪了头几个月后,被他缠得头痛暴躁的哈罗德家的败家孙子忽然不知哪根筋不对,居然展开了反纠缠,经常在周末邀请Wheatley博士去聊聊其祖父留下的不知藏在哪里的莫须有手迹。   总之,方思慎很忙,很充实,很开心,完全没工夫患相思病。   这天晚上听了个讲座,顺着红枫湖畔的林荫小径溜达回宿舍。过几天就是收获节,十一月的天气很凉爽,但还不到寒冷的程度。红色的枫叶开始随风飘落,整个校园美得就像文艺复兴时期的浪漫诗歌。   收获节有三天假,已经给何家姑祖母打电话联系过,约好了届时过去探望她老人家,顺便还可以再去德尔菲亚艺术博物馆看看。要说德尔菲亚方思慎已经去过几次,却拖到现在才决定探望姑祖母何惟真。他潜意识里仍旧把这种人际交往当作负担。遇见亲人是美好的,获得情谊是珍贵的。但何家庞大的家族谱系,以及背后复杂的人际关系,令他望而生畏。他很担心,自己这种身份加入进去,既可能是惊喜,也可能是尴尬。   然而姑祖母花甲高龄,无论如何,也该尽早登门拜访。   思绪就像风中的红叶般随意飘散,不觉已到宿舍楼下。跟偶遇的熟人打招呼,一个邻居嚷道:“嘿,方,你的男朋友又给你送宵夜来了!”   方思慎第一千零一次纠正:“那不是我男朋友,那是我朋友。”竖起左手,亮出戒指,“他手上可没有这个。”   邻居笑道:“好吧,朋友。如果我的朋友对我这样好,我早就离婚了!”   打开宿舍门,果然桌上放着保温桶。小刘几乎每天来送吃的,因为两人很难碰面,干脆给他配了把钥匙。起初方思慎不许他送,刘火山同学一脸为难痛心:“方少,洪少可是一次性交足了一年的伙食费,你不吃,我一个人撑死也吃不回来啊。”   方思慎便想,只怕还有一年的住宿费。已经辜负了一份,再辜负第二份,未免太过残忍。于是很快在送餐的问题上妥协。   揭开盖看看,是一桶鸡丝粥,另有一盒子千层饼。粥倒出来一碗,饼夹出来一块,剩下的放冰箱明天当早餐。先不忙吃,把电脑开了,刚连上线,那头便发过来一条信息:“今天怎么这么晚?干什么呢?”紧接着摄像窗口也开了,那边正是大白天,洪鑫垚的脑袋在屏幕上一闪而过,似乎正跟什么人说话。   方思慎只有夜里得空,而洪鑫垚则正赶上午前最忙的时候。虽然只要能连线,就会把聊天窗口开着,但并不是每天都能见上面。像今天这样,就算很凑巧了。   键盘敲上去三个字:“吃宵夜。”方思慎坐在电脑前慢慢开吃。   过了一会儿,屏幕上出现一个大大的笑脸。于是扯下一片千层饼,在摄像头前晃晃,感觉像在逗一只虚拟的小狗,不禁笑得有几分调皮,随即塞进自己嘴里。他吃得高兴,分神想着晚上剩下这点时间干什么好,却没注意洪鑫垚盯着自己的眼神都变了。   自从到了普瑞斯,环境单纯轻松,无所顾忌,每天投入地做着最喜欢的事,方思慎的气质变得越发飘洒清逸,招人得很。   吃完了,起身洗了碗,擦了手,重新坐下,打了一行字:“你忙你的,我再干会儿活。”   洪大少原本一脸痴呆色相,突然有下属过来请示,瞬间变了表情,又深沉又严肃。方思慎恰好瞥见,实在滑稽,撑着桌子哈哈大笑。那边洪鑫垚看见他无声的笑脸,居然一边板着脸跟下属对答,一边单手敲着键盘送过来三个字:“你等着。”   方思慎等了两分钟,什么也没等来,估计他忙得脱不开身,便开始用心做自己的事。终于抬起头的时候,原本是要找水喝,不料发现屏幕边上无数条闪烁的信息提示,也不知他发了多少条,一连串的“开声音”跟着无数个惊叹号。   立刻把音频打开:“你不忙了?”   洪鑫垚的脸定在屏幕中央。   “怎么不说话?”   那边开口了,似乎强压着火气:“你知道现在几点了?”   方思慎看看时间,凌晨一点。他记得自己是不到十点回来的。三个钟头没反应,确实不应该。想了想,问:“那你吃午饭了没有?”   “吃了!”洪大少想起自己一块牛腩在摄像头前晃来晃去,晃了足有五分钟,也没招来人家一个眼神,简直傻逼缺二到不堪回首,语气实在好不起来。   方思慎接着问:“吃的什么?”   换作平时,洪大少早就啰哩啰嗦汇报上了。此刻看他哄孩子似的,温温柔柔跟自己说着话,态度配合得十分顺溜,却明显没往心里去,忽然升起一股浓重的忧患意识和无力感。   原本一肚子话要说,都不想说了。沉默片刻,道:“太晚了,你睡吧。”   方思慎不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道:“嗯,好。”又下意识觉得不能这样起身,便还在电脑前呆坐着。   许久,听见他低低地问:“哥,你想我么?”声音飘飘忽忽,似乎带着强烈的不确定。   点头:“当然想。”   “真的?我怎么看不出来?”   方思慎慢慢道:“想是想,可我没觉得跟在国内有太大的不同。你看,咱们隔两三天就能见上面,每天都能互相留言。就像现在,你就在我面前,我们这样说着话,跟待在一个屋子里没什么区别。以前咱们一个星期才能见上一次,其余的时间,都有自己的事要忙,不是也挺好……”   洪鑫垚默默听着。等他说完,问:“哥,你很忙吧?”   “是挺忙的。”   “累不?”   “不累。”方思慎顿了顿,反问,“阿尧,你呢?”   洪鑫垚望着他:“我也很忙。我也不累。但是……我怎么就觉着你忙得跟我不一样呢?”   方思慎忍不住笑了:“有什么不一样?”   “我觉着吧……你是越忙越充实,我怎么就……越忙越空虚呢?”   洪大少忽然像诗人一样忧郁起来:“所以你可以忙得根本想不起我,我却时时刻刻没法不想起你。这大概是因为……你忙的事,真正就是你的事。而我忙的事,我总把它们当作我们的事,总觉得……是为你在忙。说到底,我心里不平衡,也是活该。”声音淡淡的,纯粹陈述一个事实。   方思慎愣住。他没想到,爱情足以把人变成哲学家。   他呆呆坐着,看着洪鑫垚的脸,听见他说:“哥,你有没有……像我想你一样想过我?想你今天吃了什么饭,做了什么事,跟什么人说了话。想一回头就看到你笑,一伸手就拉到你的手。想抱你,亲你,用舌头在耳朵后边挠痒痒,轻轻咬你的指甲盖儿,慢慢舔着肚脐眼儿,听你喘气的声音。想一点一点脱你的衣服,一根一根数肋骨,再狠狠咬出牙印儿,到处盖满我的戳儿。想让你除了我的名字,什么也说不出来,挠出多少血道子也没关系,我就想看你在我身子底下打着颤儿翻滚……”   他越说越慢,一个字一个字仿佛泼天的浓硫酸,透过屏幕渗过来,瞬间腐蚀着骨骼血肉。   方思慎浑身都痛起来,掩面惊叫:“别说了!阿尧,别说了!求你……别说了……好不好……”   洪鑫垚伸出手指在自己嘴唇上碰了碰:“你看,这怎么能叫在一起?怎么能叫……没什么不同?”   血红的眼睛近乎酷烈地盯着他:“我怎么能不说?不说你就会忘。”   再一次地,慢慢地问:“哥,你想我么?像我……想你一样的想我。”   方思慎被他逼得几欲崩溃。那烧灼皮肤的火焰不可遏制地燃向心头,在这个宁静的夜里,沸腾着体内每一滴血液。他不停摇头:“阿尧,别这样……别让我想……我不敢想……”   野火燎原而过,惟余一片荒芜。   洪鑫垚起身拉上窗帘,屏幕顿时变得晦暗。轻声道:“太晚了,睡吧。别关电脑,就这样开着,我陪你。”   收获节假期第一天,方思慎去梁若谷那里蹭饭,顺便跟小刘商量假期安排。他的计划,是次日搭学生的便车进城,在姑祖母家住一晚,然后坐普瑞斯返校班车回来。这样也给火山同学放两天假,省得一点自由时间也无。   小刘当然不能答应,却说服不了他,最后道:“除非洪少点头,我就不跟你去。如果不方便上门,我送你到地方,第二天再去接你。”   方思慎皱眉:“那我跟他说。”   小刘转身拎出个箱子,送到方思慎面前:“方少你要去看长辈,空手上门肯定不行。这是洪少特地留下的,你随便挑。”   说着打开箱盖,方思慎低头一瞧:全是包装好的礼品,每一样上头挂个标签,瓷器绸缎、人参鹿茸、茶叶干货,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本来就在发愁送什么好,干脆不客气地挑拣一番,选了块丝缎料子,给姑祖母做见面礼。   晚上两人对着屏幕讨价还价,最后决定由小刘陪同搭便车,再陪同坐校车返回。洪鑫垚的意思,陪着上何家不方便,就让他在德尔菲亚自己玩两天。方思慎觉得不合适,临时给姑祖母打个电话,说是有朋友同行。老太太一听也是夏国留学生,高兴得很,连说欢迎。   洪鑫垚想想,道:“要这样的话,你叫刘哥过来,我叮嘱他几句。”不等方思慎转身,又道,“下个月耶诞节,我过去看你。”   第112章   洪鑫垚的耶诞节花旗国之行最终未能实现。他低估了年底无法脱身的程度。晋州乌金矿业整顿赶着在西历新年前拿出阶段性成果,成千上万曾经靠洪家吃饭的大小喽罗,都眼巴巴盼着故主能在下一摊席面上继续分自己一块骨头,甚至一杯羹。洪氏父子重担在肩,很多事,别说半途缩手,哪怕闪一丝神都不能容许。   何况期末考试季又到了。耶诞节并非大夏法定假日,仅剩下的几门课都到了吃紧的时刻。还有一学期就毕业,过去洪大少对毕业期限不是那么在乎,如今却恨不得早早跳出樊笼。虽说通过考试的办法有的是,但当事人考前飞出一万多公里,根本不在现场应付,无疑会大大增加风险指数。   人总有力所不及的时候。随着洪大少这方面的教训日益增多,为人处世上渐渐越发稳当。眼看事不可为,郁闷归郁闷,终究忍下了。   方思慎耶诞节有三个星期假,他一开始就没想过回国,等着洪鑫垚来。之后来不了了,便调整方案,从图书馆借出几本书,又计划集中精力,动手写论文提纲。只不过随着远距离离别时间拉长,被洪鑫垚狠狠提醒过几次之后,他的自觉意识逐渐增强,开始更加主动和坦诚地表达思念与渴望。过节那几天,着实对着电脑屏幕说了不少难为情的话。   西洋耶诞节,其重要程度,正如大夏春节。绝大部分师生都归家团圆去了,校园里几乎看不到人。卫德礼曾经热情无比地邀请方思慎去家里做客,但方思慎觉得这种合家团聚的日子并不合适。最后说了一句话,堪比原子弹,秒灭对方:“等他来了,我们一起去你家拜访。”   姑祖母何惟真也早早打来电话,叫方思慎过去玩。事实上,老太太寡居在家,晚年寂寞,几乎每星期都打电话,跟新认的侄孙儿聊几句。何惟真夫家姓库克,其家原是南方大奴隶主,在花旗国这个新生国度里,就算相当有历史了。库克家族庞大而富有,何惟真嫁的属于旁支,但已经是德尔菲亚地区数得上号的大富豪。方思慎收获节登门拜访,库克家相当热情客气。问题是一大家子都是生意人,第三代更是些活泛跳脱爱玩闹的主儿,别人可能对他很好奇,但方思慎跟他们真没什么话说。何惟真倒是很喜欢他,只可惜方大博士忙得很,实在没时间陪老太太唠嗑。   三个星期的假期,隔得这么近,不上门一趟说不过去。方思慎只好又带着小刘陪了老太太两天。恰逢何家晚辈也来探望姑祖母,顺便传达爷爷从夏国回来的信息,于是跟传说中的堂兄堂妹还有堂侄提前见了面,正式收到赴本家一起过年团聚的邀请。   来人中有权做主的,是现任当家人何慎行的二儿子何致远,年岁比方思慎稍大。见他住一晚就要回学校,很真诚地道:“致柔你有这么长的假,跟我们回去住不好吗?家里地方都是现成的,我爸就盼着你去,天天念叨呢。”   何家“慎”字辈折了一个何慎思,另有一个老大何慎言,刚成年就遇上时代大动荡,随同祖父父亲为家族安危拼搏,不幸染病,很年轻便去世了,未能留下子嗣。故而如今当家作主的,是何惟斯的次子何慎行。而第三代“致”字辈,仅有他的两个儿子致高致远,跟一个女儿致君。倒是已经嫁出去的,例如何惟真,还有离异的何慎薇,孩子都不少。所以尽管乍看去一大家子,实际上嫡系却堪称人丁零落。故而即便认回来的不过一个养子,也显得弥足珍贵。更何况,他是何惟我一支留下的唯一牵绊。   突然多出这么多亲戚,方思慎一直在努力适应中。微笑着委婉谢绝:“学校的课题催得紧,虽然放假了,也没有太多闲暇。等春节,春节一定去给爷爷、伯父和姑姑拜年。”对方的姿态起头就摆得亲密,令方思慎没办法再保持距离,说话间只得将称呼前的姓氏去掉。   堂兄堂妹生于斯长于斯,花旗国本土化程度很高,虽然在长辈熏陶下都会讲夏语,但明显更习惯西语的表达方式。至于五六岁的堂侄,说完“你好”二字,出口的就全是叽哩咕噜的洋话了。方思慎很感激他们的热忱,只不过课题的诱惑力显然要大得多,按计划返回学校,该干什么干什么。   耶诞节一过,新的一年就到了。共和六十三年,西历2626年一月底,卫德礼那边的文物流转过程研究有了重大突破。哈罗德家的孙子在Wheatley博士锲而不舍的坚持下,终于回到老家已经卖掉的旧宅,说服现主人同意课题组上门寻找证据。经过连续一星期的搜寻,居然真从地窖深处大堆旧书报中翻出了一摞七八十年前的信件,其中就有远赴夏国冒险的,时任洋枪队长的老哈罗德写给自己父亲的平安信。   海外新发现反过来又推动了国内的研究进展,对于小军阀卢祖荫当年可能出没的地点和可能做过的勾当,也有了更多细节。   卫德礼还顺便以极低的价钱收购了哈罗德旧宅地窖里那一大堆废纸,志得意满地回到普瑞斯。   也许他的好人品好运气传给了整个课题组,没多久,就在夏历春节前夕,从大夏国内传来好消息:越州一个地方博物馆的研究员,在清理库存的时候,无意间翻出几块玉石残件,觉得上面的雕刻符号跟最近州立博物馆征集信息的图样有些相似,于是抱着侥幸心理通报上去。   方思慎收到照片,激动得手都抖了。要知道,哈罗德家坚持与六件青铜器捆绑出售的,就是同品质同类型的一堆残片。方思慎和学生们曾经试着拼接,只有少数几块能连接起来,没有太大意义,推测很可能原本属于一整块刻了字的玉版。尽管玉上的刻痕与青铜器上浇铸的铭文笔势不同,但符号构成原理本质上完全一致。闭上眼睛,方思慎脑海中就能浮现出每一个图案所对应的铭文字符。   越州地方博物馆的新发现,因其数量少,品质残旧,无法在完整性上做出太大贡献。但它们最重要的意义在于,充分说明了花旗国这批海外文物并非孤证,故而在源头上解决了“从哪儿来”的大问题。   至于那几块玉石残件为何此前会被彻底遗忘在地方博物馆的库房角落里,也并不难理解。因为对于玉器来说,人们更看重其审美特质,此类文物的价值往往取决于玉石本身的品质及其加工工艺。即使年代足够久远,如果仅仅是些残片,玉石品质也一般,又看不出雕刻工艺上的独特之处,也很容易被忽视。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这几件东西缺乏正统出身。据说是大改造期间挖防空洞无意中挖出来的,直接交了公,连出土记录都没有。当时过手的虽然也有行家,第一眼直接把上面的刻纹认作了图案,压根没往文字方面想。在毫无佐证的情形下,认定它们并无深入研究的价值,便搁下了。这一搁,就是四十年。   方思慎立刻通过吕奎梁的关系,要求将这批玉石残件借调到人文学院古夏语研究所。可惜时机不太好,大学里已经放寒假,博物馆因为临近春节人都走光了。最后只能请父亲帮忙盯着,等一过完年就执行。   方思慎跟研究院请了两天假,连上周末一共四天。都知道他是要过夏历新年,假请得很容易,课题组的学生们还送了不少别致的新年礼物。   腊月二十九下午,整理完手头的活儿,去了梁若谷的住处,预备跟小刘商量商量明天的行程,再收拾收拾东西。何慎薇一个星期前就打电话,说是派车来接,到高登市与何家人汇合,一起乘包机过去。何家本家在西海岸的金山市,后来生意重心东移,如今后辈们多数定居在东边大城市,只有老太爷何惟斯仍旧住在老宅里。何慎薇离异后,多数时间倒在老宅陪堂伯父。赶上过年这样的特殊时刻,老爷子一声令下,儿孙们只能四面八方往回赶。   方思慎的假从除夕开始,何慎薇便说留人等候。他不想这样麻烦,委婉地解释说有朋友同行。虽然小刘一贯以保镖司机随从自居,但方思慎带着他的时候,从来都介绍说是朋友。何慎薇问了两句,便明白了,不再坚持,只道登机前知会一声,那边有人接。   梁若谷的屋子方思慎有钥匙,还是先按了门铃。应门的是汪太子手下熟识的保镖,因其姓展,人称展护卫。进去一看,梁才子,刘火山,加上展护卫三人,正坐在长条形的豪华餐桌旁,一人一碗泡面。   大惊:“怎么吃这个?”   小刘道:“常伯到儿子那里过年去了,初五才回来。”   常伯是汪太子请的厨师,已经定居花旗国。一年到头待在主家,也就过年几天得空看儿子。   梁若谷斯斯文文挑着面条,纸筒泡面吃出海参鲍鱼面的派头。这时放下筷子:“方老师吃饭没有?来一桶?时蔬鲜蘑的怎么样?”   方思慎四面扫视一圈:“就你们三人?没一个会做饭的?”   展护卫道:“老大回国过年去了,也是初五回来。”嘿嘿一笑,“反正也没几天,凑合凑合得了。”   他跟小刘俩大老爷们,从没进过厨房。梁若谷自小被母亲娇养着,真正十指不沾阳春水,说起来,比洪鑫垚那暴发户家庭出来的皮实扛摔正经富二代,不知金贵多少。原本来花旗国留学是最好的锻炼机会,不想有汪太子包吃包住,纵得丁点儿长进也无。   经过半年相处,方思慎知道他除了吃住在汪浵这里,其他方面一分便宜也不肯占。一想便明白了,春节回家没时间倒在其次,主要恐怕还是太贵,跟汪太子同路更加尴尬,只能留守。   大过年的吃泡面,看着都心酸。   放下书包:“别吃这个了,我瞧瞧厨房里有什么。”   打开橱柜,整整两箱子泡面,还有各种真空包装的熟食,以及面包饼干之类没营养的食物。再看冰箱,基本空了,只剩几包榨菜丝,还好架子上调料依旧齐备。这个时候,去唐人街是来不及了。年关底下,凡是做夏人买卖的店铺,基本都关了门。海外夏人老规矩守得比本土还严,到什么时候就做什么事。   方思慎拉着刘火山去了附近的洋人小超市,买回来一堆蔬菜、鸡蛋、鲜肉、通心粉,非常难得的,这家店居然还有大米。半个小时后,每人分了一盘子榨菜肉丝通心粉,一碗鸡蛋青菜汤。青菜是速冻菠菜,化开了凉拌煮汤都还不错。   梁若谷叉起几根通心粉,笑:“啧啧,榨菜肉丝……方老师,您真有创意。”   方思慎看着他:“很难吃?”   梁才子低头开吃:“挺好吃的。”   最后几个盘子都见了底,小刘主动去洗碗。方思慎跟展护卫交代:“榨菜肉丝我多炒了一点,在冰箱里,明天可以做个盖浇饭。只有你俩的话,三量杯米,一倍半高的水,按下电饭煲开关就行了。就算吃泡面,也可以煮个鸡蛋,烫点儿青菜,多少有些营养。”   梁若谷知道他明天要去亲戚家过年,这时抬起头问:“你哪天回来?”   方思慎觉得自己看出点可怜巴巴模样来,叹气:“最晚初三下午。”   “哦。”梁才子不说话了,起身上楼。   从德尔菲亚到金山市,航程五个小时。加上两头开车的时间,总共七八个钟头,并不轻松。方思慎要去赶何家的年夜饭,怕去晚了失礼,一大早就和小刘动身出发。在德尔菲亚候机的时候,想到国内午夜十二点自己正在飞机上,于是给父亲打了个电话。   该说的都说完,总觉得父亲欲言又止。心里猜测他不大愿意自己去何家,可是又不可能说不许去。临到挂断,十分不舍。大概在花旗国待得耳濡目染,一句话脱口而出:“春节快乐,爸爸,我爱你。”   电话那头一下没声了。许久之后,方司长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春节快乐。儿子,爸爸也爱你。”   再给洪鑫垚打电话的时候,方思慎心情极佳。遗憾的是洪家过年永远太热闹,洪大少背过身对着手机打啵儿,方思慎在这头听得红霞上脸,那边居然没人发现。   洪鑫垚对他的行踪清楚得很,大致说了几句,匆匆结束:“先这样,等你回来,我们好好聊。”   “嗯。”   广播里开始催促登机。   “阿尧。”   “还有啥事?”   三个字在舌尖上滚了滚,有了心理准备,反而说不出来了。   “不是该上飞机了?去吧。听说何家人挺多,过年只怕也是闹哄哄的。你愿意待就待,不愿意就不待。反正又不是他们养了你,不用顾忌谁的面子。”   “嗯,我就是去看看几位长辈。”   最终两人半句肉麻情话也没有,直接挂了。   抵达金山机场,果然有人接,是见过一面的堂兄何致远。   何家大宅在金山市郊富人别墅区里,占了整个一片山坡。前边是草地,两面是树林,后边是花园。一栋三层白色别墅矗立其间,两翼延伸开来,规模颇大。何致远一路介绍,这时道:“其实这些年我爸和我们主要都在高登市,那边的房子比这个大得多,偏爷爷就是不愿意过去。这房子买得早,有些老旧,也有些小了。像这样大家都回来,三四十个,便有点儿挤。抱歉恐怕致柔你和你的朋友,得共住一个套间。”   方思慎连说没关系。   车开上私家路,山坡上早有人看见,呼啦啦一群人涌出来瞧热闹,主要是年轻人跟小孩子。才下车,不等何致远介绍,就有人笔直冲上来拍肩膀扯胳膊,看样子何惟斯跟何慎薇提前描述过,都知道方思慎长什么样儿。谁也不认生,一时间表哥堂弟叔叔舅舅喊得此起彼伏,方思慎根本分不出来谁是谁。   一个三十多岁,面容威严的男子肃然道:“都进去!一点礼貌也没有,以为过年就没人敢骂你们呢?”随即展开笑容,向方思慎伸出手:“致柔,欢迎你的到来,我是大堂兄致高。爷爷他们都在里头,就等你来。”   方思慎跟着他往里走,莫名想起《石头记》里林氏女儿初进外祖家门的情节,不由得失笑。望着花园边的参天大树,还有窗台上精美却斑驳的铁艺窗棂,又有些恍惚。   也许就在那棵树下,也许就在那个窗台上,当年幼小的何慎思,曾经无忧无虑地嬉戏玩耍。   万里之外青丘白水林海碧涛在心头翻涌,入眼是温馨优雅宅院中家人团聚。命运如此无常,叫人痛无可痛,失无可失。   第113章   何家的年夜饭,对于方思慎来说,是一个全新的体验。   大堂当中摆开五张红木八仙桌,最上边那张除了菜肴,还供着祖宗牌位。牌位只有一块,上书“何氏列祖列宗之灵位”。   何慎薇悄声向方思慎解释:“当年从大陆出来,哪里还顾得上祠堂里的祖宗牌位。这是过来之后,你太爷爷亲笔写的。”望着供桌上成套的锡制祭器,带了微笑,“那烛签香炉倒都是东平老家带过来的,看你大爷爷的意思,恨不得当作传家宝。可惜一不是金的二不是玉的,小辈们没一个看得上。”   菜肴供品都上齐了,何惟斯领头站在牌位前。所有何氏子孙,包括嫁进来的媳妇,嫁出去的女儿,总之所有姓何的,都按辈份自觉自动站好。那些不姓何的,早已经退到旁边,肃立观礼。一眨眼工夫,就剩了方思慎一个人没有归属。正犹豫无措间,听见老爷子指示道:“致柔,你站到致远边上。”   容不得多想,赶忙应一声:“是。”迅速站了过去。   但听一声洪亮的长吟:“拜——”孝子贤孙齐刷刷跪倒磕头。方思慎磕完了这个头,才分辨出来说话人是一家之主何慎行。   第一杯酒洒向地面,何慎行开始念祝词。   方思慎长到这么大,在史籍资料里阅读过无数回宗族祭祀仪式,却从未真正亲身经历。夏国本土自新朝建立以来,破除旧传统旧道德,树立新文化新风尚,像方思慎这个年纪,恰在大改造运动末期出生,很少有人经历过此类活动,更别说他还成长在林区。林区本是无人区。来自五湖四海的工人和青年,为了林业这个共同目的,走到一起。芒干道,是只有新传统,没有旧传统的地方。   他为自己身处在这个仪式当中而热泪盈眶。原本因为骑虎难下,心里十分不安,他以为就是来吃个年夜饭,最多不过是与何家诸人见个面。以何家子孙的身份参加祭祖,大大出乎意料,亦非他所愿。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过上这儿来认祖归宗的打算。这时候却想开了,就当是替养父何慎思尽点儿孝道吧。亡魂渺渺,可也曾有过归家之念?对于何惟我何慎思来说,东土西洋,究竟哪一方才是故乡?   一面神飞万里,一面不经意地听着何慎行的祷告,大意是向祖宗汇报这一年的家族大事,哪个公司赚钱了,谁家孩子进学了诸如此类。再拜之后,敬第二杯酒,这回是祈祷祖宗保佑,平安多寿、财源滚滚、子孙绵延。磕到第三个头,敬第三杯酒,说话人换成了何惟斯。老人用沙哑断续的声音,向祖宗汇报阔别六十多年后,重回故里探访的经历。   最后几句,方思慎听得分明。那带着乡音的哽咽,他居然能分辨出每一个字:“阿爹,今日堂前跪拜,尚有流散在外的何氏养子何致柔。只可惜,你那不肖的三子惟我、不肖孙慎思,还有不肖媳何章氏妙嘉,都追随你到地下去了。阿爹……可怜三弟一兜子……尸骨无存,魂魄无依……你老人家地下有知,给他们引引路……”   方思慎大恸,泪水决提而下。那一瞬间他差点就说出来:至少有一个,至少还有一个,不致尸骨无存,魂魄无依……他不敢说,用拳头捂住了嘴,泪如泉涌。   酒过三巡,合祭礼毕,旁边的何致远拉起了方思慎。何慎薇过来给了他一个拥抱,替他擦干满脸泪水:“回家了,别伤心。”   接下来,是何氏当家执事的子孙分别向祖宗牌位上香的时间。凡属为家族事业做出贡献的,不论男女,都有资格,按当年贡献大小排序,挨个给祖宗牌位进香。队列中还包括何慎薇离异后带回娘家改了母姓的几个孩子。   虽然每年年终的物质奖励甚为丰厚,但这一祖宗面前排序上香的安排,无疑属于极大的精神荣耀。何慎行第一个拜过,开始按顺序唱名。方思慎这时情绪平息下来,听了何慎薇的解说,站在边上默默地看。一个又一个年轻人走上前,再退下来,领先的神采飞扬,落后的踌躇满志。心想何家这样一个古老家族,历经风雨而不倒,飘洋过海来到异国他乡,居然还能闯出一片天地,不是没有道理的。   眼看等着上香的人越来越少,孩子们已经按捺不住摆好架势,准备抢座入席。对着满满一桌美味佳肴干等个多小时,就算盘子底下都燃着保温灯,可也太考验耐性了。   何慎行喊完最后一个,正要结束,何惟斯忽然插嘴:“致柔,你也去,给列祖列宗上一炷香。”   除了最小的孩子,在场所有人都因为这一句话陡然肃静。   何慎行看了老父亲一眼,神情里明显含着不赞同。让方思慎参加合祭,家里人都没有意见。但上香就不一样了。有资格上香的,都是何家独当一面的角色。而成年的子弟,进入家族企业执掌事务的标志,也是过年祭祖时这一炷香。之前商量的时候,谁也没有提让方思慎上香的事。何慎行暗中摇脑袋,当爹的仗着年纪大,越来越任性,想一出是一出,没事找事。轻轻叫了一声:“爸爸。”   何惟斯表情不悦:“你三叔这一支,能够承嗣香火,有什么不好?”   方思慎一直没有动。他虽然不明就里,却也看出来,上香必定别有意义。这时听到承嗣香火的话,没办法再保持沉默。站出来向何惟斯弯了弯腰:“爷爷,致柔是晚辈,说话莽撞,您多包涵。我虽然十五岁以前姓何,十五岁以后就改姓方了。养育之恩重如泰山,在我有生之年刻骨不忘。至于其他,我想……顺其自然可好?今天这一炷香,就当是我替养父何慎思,拜祭何家列祖列宗。就当……是他回来了一趟吧……”   说完慢慢走上前,从一旁伺候香烛的老管家手中接过线香,插到牌位前的香炉里。他没有像其他上香的人一样鞠躬,而是重新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何惟斯颤巍巍站起来,长孙何致高赶忙搀扶着爷爷。老人指着方思慎,对自己儿子,也是一家之主的何慎行道:“看见没有?这是个好孩子。你不乐意,人家还不稀罕呢!”   年夜饭终于开席,孩子们“嗷”一声扑向属于他们的矮桌。严肃的祭祖仪式之后,就是吃喝玩乐的狂欢时光了。大厅里满满当当坐的都是主人宾客,侧厅另外给家人帮工预备了几桌。亲戚里能来的都来了,包括不少金发碧眼洋面孔,例如库克家的第二代第三代。不仅因为过年好吃好喝好玩,更因为何家长辈派发的压岁红包相当大方,没成家没工作的都能拿,见者有份。   与方思慎同桌的是何致高夫妇,何致远夫妇,何致君,另有何慎薇的长女及次子。兄弟姐妹同座,免不了细序年齿。第一次听说方思慎年纪的几个,不约而同惊叹:“怎么可能!”   方思慎被他们弄得腼腆起来:“真的,过了年,正式吃三十岁的饭了。”   何致君道:“致柔哥是博士呢,在普瑞斯当讲师!咱们家一共才几个博士?没想到又多了一个。”   众人纷纷问起方思慎的事业,他便简略说了,结果再次引来一番赞叹。这下越发不好意思,饭菜吃得压力倍增。却不想年夜饭的欢乐氛围渐渐浓厚,满堂人越吃越放松,这一桌子都年轻,更加放得开,吆喝着拼起酒来。方思慎使尽浑身解数躲酒,东支西绌,又辛苦又狼狈。最后还是大伙儿看在他初来乍到的份上,勉强放过。   到得子时,晚辈们闹着给长辈拜年,何惟斯身边的老管家捧着个大托盘,洒金福字的红绫衬着一大摞烫金大红包。何慎行与何慎薇也都备足了红包,比老爷子的略小。方思慎给三位长辈拜完年,望着三个红包微笑摇头:“谢谢爷爷伯父和姑姑,致柔已经成家立业,不好意思拿压岁钱了。”   何惟斯诧异:“你几时成家了?”   方思慎把戒指露出来:“九月来这边之前,才定下来的。”   何惟斯眯着眼点点头。暗道怪不得不肯替何家接香火。又想顺其自然也好,将来多生几个孩子,分一个姓何。   接着问:“什么时候办事?”   骗老人家是件很考验良心的事。方思慎没办法,含糊道:“等我回国再说。”   无意间抬头,看见何慎薇意味深长地瞅着自己,红着脸尴尬一笑。   方思慎没拿压岁钱,倒是小刘未能推托掉,捧着红包悄声讨主意:“方少,这不行,洪少知道,会骂我。”   方思慎安慰他:“拜年礼都是你一路提来的,拿着吧,没关系。”   发完压岁钱,通宵节目便开始了。除去何惟斯退场休息,就连何慎行何慎薇都支起麻将台子,由晚辈作陪,那架势不到天亮不能罢休。方思慎生来清净惯了,撑到后半夜,只觉头大如斗。见小刘跟何致远领着一帮孩子在屋前放焰火,玩得正开心,便放心地悄悄撤退,回房洗漱睡觉。   何家人都很好,但方思慎没法勉强自己迁就完全不习惯的生活方式。而且他也感觉到了,自从上过那柱香,许多人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言谈间仿佛多了点儿掂量审视。   知道归知道,他并不在乎。今天完成了一个心愿,睡得很踏实。   大年初一,方思慎醒来的时候,已近中午。洗漱完走到外间,小刘还在睡,也不知道凌晨几点回来的。下楼来到前厅,“哗啦啦”麻将声响,好几桌都没撤。一个佣人迎上来道:“先生如果饿了,餐厅备了点心,随时可以用。”   方思慎道了谢,往餐厅拐。不由自主想,没准一百年前的东平何家,过年景象跟眼前差不了多少,只不过,得把洋楼换成夏国传统式府邸。   因为时候人员都不定,餐厅基本成了二十四小时自助。餐台上各种馅儿的汤圆,蒸的炸的煮的各类年糕,充分体现了大夏江南过年习俗。   方思慎要了一碗汤圆,几样小菜,慢悠悠吃着。快吃完,何慎行进来了,坐在对面,也要了一碗汤圆。   该知道的事,这一家之主早已从何惟斯何慎薇那里知道。此刻便闲闲地问点儿有关方思慎自己的琐屑。   方思慎看他模样,怕是通宵没睡,佩服得很。说了一阵话,有人来催先生去休息。何慎行临走,向方思慎介绍身边站着的人:“这是景叔,缺什么要什么想玩什么都跟他说。自己家里,不要拘束。”又叮嘱,“景生,你带致柔少爷四处转转,把这两天安排安排。”   方思慎赶紧道:“我随意就好。不过伯父,我可不可以……看看父亲当年住的地方,还有,给宅子拍几张照片,留作纪念。”   “当然可以。阿思当年住的,是小敏现在的房间,让景生带你去。”小敏是何致远的儿子,何家第四代目前最小的一个。   何慎行露出一丝怅惋神色,低声道:“那房间露台连着花园,最得小孩子欢心。阿思跟阿薇两个抢着要住,为这个打了好久的架。”感伤地笑笑,“二叔去得早,三叔三婶忙,小孩子都跟着爷爷,也就是你太爷爷。老头曾经预备考秀才,还没等他考,科举就废了,一辈子拿自己当儒商,都到了花旗国,还逼着后辈们念古书。阿思书背得最好,所以最得宠,但是背地里最顽皮的也是他。我那时已经上中学,看见他就头痛,烦得不得了。后来三叔三婶要带阿思回国,我高兴了好久。没想到……”   何慎行边说边往外走:“家里可能还有点老照片,回头叫他们找找,找出来就翻印一份给你吧。”   这正是方思慎想要的,起身相送:“谢谢伯父。”对等在旁边的何景生道,“有劳景叔,不知是否方便,领我去小敏的房间看看。如果孩子在睡觉,就换个时候。”   何景生摇头:“没关系。小少爷玩得太晚,跟二少奶奶睡了,房间正好空着。”   方思慎听见少爷少奶奶,那种时间停滞的错觉又冒出来了。见他还要说话,赶忙道:“麻烦景叔叫我名字,千万别叫什么……致柔少爷,我真的不习惯。”   看他说得严肃,何景生顿了顿,干脆省去称呼:“请这边走。”   方思慎并未在房间停留太久,因为明显能看出来,格局布置跟过去完全不同。推开露台的门,发现通往花园的不仅有台阶,还有一道石板滑梯,立刻理解了,为什么这个房间最得孩子欢心。当年何慎思一定没少从这滑梯出溜下去,跑到花园里撒野。   掏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走下台阶,揣测着何慎思可能采取的路线,一路拍下去。前方传来年轻人的笑闹声,不知在玩什么。室内参观必须有人作陪,这是礼数,到了花园就不必了。方思慎不好意思拖着何景生,便劝他去忙自己的事。何景生看他待得自在,也就走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一个女声用西语问。不等方思慎回答,自顾道,“啊,你在拍照。”   方思慎转身,是个年轻女孩,白肤乌发,明显的东西混血。有点面熟,但认不出是谁。点点头:“你好。”   “你是拍了照片带回去吗?听说你们夏国环境很差,是不是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房子和花园?”   方思慎来了这么久,第一次遭遇如此无礼待遇。心里有些生气,却不便贸然得罪。还没想好怎么回复,对方又开口了:“他们说你根本不是何家的孩子,来这里是想分他们的钱,对吗?”   这下不用想了,方思慎直接冷了脸色:“对不起,我不喜欢有人打搅。”转身要走。   不料对方叫道:“喂,等一下!”   不由得停住脚步。   那女孩一蹦到了面前,伸手就抽走了他掌中手机:“你手机看起来不错,我看看。”手指一滑,“哇,照片效果真好,什么牌子?”扭头冲另外一边嚷道,“麦克,看我发现了什么好东西!”   一个男孩从树后边冒出来,随手接住女孩扔过去的手机,拨拉几下:“哇!金唯奥!哇!最新款!去年夏天才上市,升级版要下个月才出来,只接受预订,我让我爸给我定,就没定上!”   这个手机是来花旗国前洪鑫垚给方思慎新换的,比原先的更好用。方思慎这下真是气极了,两步走过去:“对不起,没有人教过你们不能随便动别人的私有财产,还有尊重他人隐私吗?这是我的手机,请还给我。”   那男孩嘴里赞叹着,依依不舍,方思慎直接拿了回来,抬腿就走,丝毫不理后边的追问。   “你怎么定上的?多少钱?”   “好像生气了呢……”   怕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继续纠缠,方思慎往人多的地方走。走近了,才看清是一群孩子和年轻人,围在中间的居然是小刘。但见他高挽起一边衣袖,单掌立于胸前,屏息凝神。面前的高台上,放着一块砖。随着他缓缓抬手的动作,原本一片喧闹,霎时寂静下来。   方思慎看明白了,刘火山刘大侠,正现场表演大夏功夫:徒手断砖。   一声断喝如春雷乍响,砖块应声而裂。   立刻欢呼掌声雷动。小刘瞥见方思慎,打个招呼要撤,其他人哪里肯放。一个少年提议,要看铁头功。这下可好,鼓噪吆喝一阵高过一阵,根本没人考虑当事人的想法。小刘为难地推辞着。别说他不会,就是会,身上穿着最贵的出客衣裳,砸得满头满脸砖屑,怎么像样。见他坚决不肯,年纪大点的围观者也就算了。偏有人不如愿就不高兴,竟然拎起砖头往小刘头上比划。这下出乎所有人意料,亏得他真功夫在身,抬手接住,有惊无险。   方思慎看得清楚,板起脸,提高音量:“火山!姑姑叫咱们进去喝茶。”直接把人带走了。   晚上,方思慎问小刘:“我们明天回去怎么样?”   小刘以为他因为下午自己的事生气,道:“那个真没关系,不用放在心上。方少你好不容易跟亲人团聚……”   方思慎摇头:“该看的人都看了,该做的事也做了,明天就走吧。”   小刘忽然高兴起来:“那我这就订票。”   方思慎便去跟何惟斯等人告辞。只说过年本没有假,学校课程又紧,非走不可。   何慎薇送他回房,悄悄问:“是不是住得不舒服?”   方思慎很实在地点头:“嗯,是不太适应。等人少点儿的时候,我再来看您和爷爷。”   何慎薇便望着他笑,不再强留。   何家在花旗国夏人圈子里地位不低,大年初二,接待客人和出门拜年的任务相当重。但方思慎走时,三个长辈亲自送上车,还特地留了何致远送他去机场。一箱子东西推辞不掉,方思慎只好受了。   下午抵达德尔菲亚,本该去停车场取车,小刘却盯住航班公告栏,半天没动。   方思慎问:“怎么不走?”   火山同学咧嘴一笑:“洪少今儿下午到,还有半个小时。原先说你没回来就在普瑞斯等一天,现在换我们等他。”   第114章   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就是河里的水无声无息潜滋暗长,某个瞬间猛然冲破闸门,霎时千里汪洋;也是山尖的土一星一点堆积累叠,某个片刻轰然压倒巨石,倏忽万马平川。   方思慎觉得自己短短半个小时内的心情变化,就像这样。不知道他要来,便无所谓来不来。知道他要来,明明心里什么也没想,偏偏越等越慌张。每一分钟都比前一分钟更加坐立不安。他怕自己等不到见面,先就被这不安折磨垮了。原本因为这两天在何家的遭遇,心中填塞得拥挤又沉重,因为他要来,不提防一下子全部放空,整个人都飘乎乎的,没着没落。   就在半个小时前,他还不知道,自己如此渴望见到他。   看看手机,问小刘:“你不说是半个小时?”   厚道的火山同学忍了忍笑,才道:“半个小时是飞机着陆,还要拿行李出关,怎么也得再来半个小时。”   方思慎便坐下,看机场大厅里往来过客匆匆,默默绞着手指,神情茫然。心魂所系,都在另一端缥缈无定处。   小刘在他旁边坐下,观察一阵后,认定自个儿老板有时候真的是多虑了。   “洪少出来了!”   “啊,在哪儿?”   方思慎抬头,起身,目光跌进熟悉的深潭中。笑容还没来得及展开,已经被温暖的怀抱包裹。安心又舒适的感觉如同暖流喷涌,汩汩不断,迅速将空荡荡的躯壳填满。顿时再不做他想,万千羁绊皆散去,天地间只剩下这一个怀抱,足以依靠。   “对不起这位小姐,请把照片删掉!”   方思慎惊讶转头,看见小刘挡在一位黑发女子前面。   洪鑫垚沉着脸:“刘哥,拿过来。”   小刘二话不说,那女孩的手机眨眼到了他手上,递给自家老板。   方思慎听见他声音嘶哑,顾不上正在发生的事,问:“你嗓子怎么了?”   “有点感冒。”洪鑫垚嘴里答着,手上嚓嚓两下,删了偷拍的照片。   女孩被两条彪形大汉虎视眈眈瞪着,一个字也没敢说,接过手机飞快地跑了。   方思慎想伸手摸摸他额头,才刚被人偷拍了照片,便忍住。替他拉过行李箱,问:“怎么感冒了?”   “没啥,热伤风,上火。”   方思慎皱眉。大冬天哪来的热伤风,开口就胡诌。无论如何,先上车再说。小刘把箱子全搁行李推车上,洪鑫垚挨着方思慎,拽起他一只手塞到自己大衣口袋里,冬天穿得厚,不仔细看不出啥来。   方思慎感觉他手心发烫,看看脸色,眼睛贼亮,血丝密布,眼眶青黑,分明是疲累加亢奋的模样。想问什么也不问了,听着那破锣嗓子,跟铁刷子在心上刮似的难受,不如不听。   一上车,洪鑫垚便抱住他的腰,把脑袋埋在肩膀上。   方思慎仔细摸了摸别的地方,还好体温不算太高。不想他多说话,用的便全是是非疑问句。   “嗓子肿了?”   “嗯。”   “头痛不痛?”   “嗯。”   “没去医院?”   “嗯”   “没吃药?”   “嗯。”   “着凉了?”   “嗯——”这一声带着拖长的升调,表示否定。   没法继续用是非疑问句了,方思慎只好问:“那是怎么弄的?”   “家里暖气太热,没盖被子。烦他们,上火。”   还真是热伤风。   方思慎轻拍他的背:“别说话了,睡一会儿。”   沉甸甸的大脑袋压在肩膀上,没多久就滚到怀里。怕他腰弓得厉害难受,于是拿胳膊抱着头。到下车的时候,连胳膊带肩膀,又酸又痛。心里却莫名地踏实镇定,仿佛笃定了只要人到自己身边,立竿见影就能好。   洪鑫垚被叫醒了,懵懵懂懂地,趴在方思慎身上不肯起来。   “到了,进屋去睡。”   “浑身疼,没力气……”   方思慎在小刘的帮助下,把洪鑫垚弄进卧室,塞到被子里。梁若谷和展护卫惊讶地跟了上来。   小刘给那两人解释缘故,方思慎坐在床边想怎么办。   看医生是不现实的,一点感冒不可能去急诊,普通门诊别说排队预约时间长,就是排上了,这种程度多半什么药都拿不到,最后还是让你回家干挺。而自己吃的那些,祛风散寒温补为主,都不适合他吃。   问梁若谷:“你那里有没有成药?”   “有。”梁若谷下楼拿来一个盒子,“都在这里,你看要什么。”   方思慎找到一袋银翘片,看看说明,很高兴:“这个很对症,应该管用,谢谢。”   梁才子撇嘴:“这就上回我妈让他捎来的,倒便宜了他自个儿。”   把药片喂下去,灌了一杯水,方思慎去厨房煮粥。梁才子倚在厨房门口:“方老师,晚饭吃什么?”   方思慎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还有等着喂食的其他人。往电饭煲里又添了一把米,几勺水。打开冰箱看看:“炒两个菜,吃白面包,喝粥,怎么样?”   花旗国当主食的白面包,跟大夏国馒头差不多,就是稍微暄乎些。   梁若谷闻言,眼睛弯得像月牙儿:“好。”   晚饭桌上,两个菜是猪肉土豆片,炝炒花椰菜。梁才子要注意风度,方思慎和小刘刚从大户人家吃吃喝喝回来,都还好。唯独展护卫,就着菜汁咽下去一整袋五个大白面包。   夜里,方思慎把洪鑫垚叫醒,喂了一碗粥,又吃了一回药。热伤风必须多喝水,便哄着他再喝杯水。   “不喝。苦。”   “水怎么会苦,是你嘴里发苦。来,多喝水好得快。”   那一个缩在被子里哼唧:“不喝。喝了水要上厕所,麻烦。”   方思慎哭笑不得:“那也必须喝。”   “那……你陪我去。”   “好,我陪你去。”   洪大少探出脑袋,咕咚咕咚把水喝了,挂在方思慎身上:“你说了陪我去,现在就去……”   方思慎只得拉他坐起,披上外套。扶着脚步虚浮的家伙去厕所,像扛一头喝醉了的熊。   洪鑫垚不老实得很,奈何没力气干坏事。回到床上躺下,呼哧呼哧吐着热气:“哥,你陪我睡。”   方思慎钻进被窝,立刻被他滚热的四肢缠住,好似上了烧红的镣铐。只是这一天实在累惨了,听着身后呼吸渐渐沉稳,一合眼便睡了过去。   大年初三早上,方思慎在厨房里榨柠檬汁,梁若谷进来了。   这天是周六,方思慎奇道:“怎么起这么早?”   梁若谷答:“一会儿去图书馆。”又问,“方老师这是做什么?”   “做点柠檬蜂蜜水。网上说这个对热伤风很好,没做过,试试看。”   梁若谷半天没说话。最后悻悻道:“金土真好命。”   方思慎一笑,没答他这句,只道:“这个大家都可以喝,要是味道还行,我多做一点。”看他靠在桌边不动,忽然想起来了,赶紧说,“早上随便吃点吧,中午煎牛排给你们吃。”   梁若谷这才打开冰箱拿东西,弯腰背对着他挑挑拣拣,忽道:“我要豉汁的。”   方思慎明白这是要吃豉汁牛排。瞅瞅架子上还有常伯留下的半袋豆豉,笑:“好,豉汁的。”   梁若谷出来进去好几趟,方思慎也没在意,用心往柠檬汁里加蜂蜜水。   收工走出厨房,梁才子在餐桌边抬起头:“来吃早饭。”   方思慎一看,嚯,热了牛奶,烤了土司,洗了水果,还有果仁谷物片跟果酱。   梁若谷看着他,眼神好似期待表扬的小孩子,那意思就是:怎么样?我会做早饭了!   方思慎乐了,真心夸赞:“很丰盛,不错。”坐下来开吃。   吃完上楼看看,某人热度退下去了,正呼呼大睡,像只冬眠的熊。于是把图书馆借的书搬到阳台上看,轻手轻脚不弄出一点动静。也不知看了多久,听见敲门声,赶快起身开门。   梁才子站在门口:“方老师,我的豉汁牛排。”   “啊!”方思慎才想起忘了看时间,“几点了?”   梁若谷倒也没有不高兴,抬起手腕亮出表:“快一点了。”   也就是说,那三个都还饿着肚子。方思慎愧疚道:“马上做饭,你们稍等。”   关门前回头看一眼,某人打着欢快的小呼噜,简直恨不得再吹几个粉红鼻涕泡。心说他哪是感冒,他就是缺觉。   正这么想着,梁才子已经撇嘴道:“丫的特地飞一万多公里,上这儿补觉来了。”   方思慎笑着关上门。进厨房找出最大的平底锅,四块牛排同时煎。电饭煲焖一锅饭,再焯两颗生菜,拌上蚝油生抽。勾兑豉汁没有葱白,切了半颗洋葱代替,浇在牛排上,也挺香。   饭菜上桌,展护卫跟刘火山嗷嗷叫唤着就来了。梁若谷看方思慎没出厨房,进来问:“还弄什么呢?”   方思慎道:“他一会儿醒了肯定饿,牛排不能吃,正好有现成的猪肉馅儿,蒸个鸡蛋肉饼。”   梁才子“切”一声,扭头走了。   洪鑫垚这一觉睡到下午,醒来先嚷嚷渴,一罐柠檬蜂蜜水倒下去大半。然后非挂在方思慎身上去厕所放水。腻腻歪歪刷了个牙,洗了把脸,味觉食欲全上来了,开始嚷嚷饿。   吃一口鸡蛋肉饼,闹着要放辣子放醋,方思慎把醋瓶子往桌上一立,板脸:“这个有的是,随你放,辣椒休想。”   下去一碗饭,闹着要再来一碗。方思慎直接收了他碗筷:“刚好一点,不能暴饮暴食,晚上再吃。还有,把药吃了。”   洪大少摸着肚皮躺在床上,满足与饥渴两种表情在脸上交相辉映,特色鲜明。   方思慎手探进被子里,问:“还有哪里不舒服。”   “嗓子还有点疼。没力气……”后者最叫人郁闷。   “还有吗?”   “嗯……”不甘不愿地摇头,“没有了。”   “还睡不睡?”   “不睡了。你陪我说话。”洪鑫垚抓着他的手不让往外抽,“哥,何家人对你好不好?”   方思慎本就攒着要跟他说,便一五一十细细讲起来。   等他说完,洪鑫垚问:“那明年还去吗?”   “最好别的时候去,避开过年。就怕推不掉。不去也不好……”   “你这样,别除夕去,错开祭祖年夜饭什么的,单去拜年。初八之前,随便哪天,拜完年就走。”   方思慎点头:“那也好。”   洪鑫垚忽道“明年我跟你一起去。”   “啊?”   那一个挑眉,笑着看他:“你都跟人交代你成家了,给爷爷伯父姑姑拜年,哪能不两人去?”   “可是……别吓着老人家。”   “哪能呢?放心,我这点分寸都没有吗?”   方思慎忽然动气:“你有分寸?有分寸你能东倒西歪上飞机,差点爬出机场?专门跑来吓唬我折腾我,这就是你的分寸?你……”   洪鑫垚两只胳膊在被子里缠着他的手:“那我想早点儿看见你,我等不及了……”   瞅瞅他表情,低眉顺眼:“我错了还不成么?我下回不这样了……哥,没你在身边,我睡不好,吃不下,被他们烦得直上火,三天砸了五个茶缸子,连我妈看见我都吓得不敢大声说话……”   方思慎坐到床上,让他靠着自己。叹气:“什么事这么烦?”   “也没啥大事……期末考试还没完呢,我爸就见天儿地催我回去。京里这头提前开了年会,发了奖金,弄得差不多,紧赶慢赶地回河津。还不是为了撤小窑洞,合并矿区的事,一堆人天天守在我们家堵着。我爸不愿意开罪他们,里头不少是他的老兄弟老下属,一口气全栽我头上,跟我妈躲到乡下不闻不问——这死老头,亏他干得出来!”   方思慎拍拍他胸口,倒了杯柠檬蜂蜜水。   一杯子喝见底,洪大少吐口气,恨恨道:“这不算什么,到年根底下,除夕这天,不管软的硬的,全让我打发走了,总算能一家子安生过年。谁承想,嘿,我二姐抱着儿子回来了,脸黑得跟锅底似的。一问,原来是捉了二姐夫的奸。这事儿,其实也不是一天两天。我二姐不管,我们家便无所谓。如今她想管了,那还说什么,抄家伙帮她料理呗。大年初一二姐夫赶着上门来追人,少爷我义不容辞,挡在门外一顿收拾。哪知道人家两口子,转眼就腻到一起去了。我妈背地里说我一顿,嫌收拾得太狠。这把我气得,看见他们就眼珠子疼!干脆不管了,离家出走。”   方思慎忍不住要笑:“好端端过着年,你就跑了,家里人肯定要着急。”   洪大少十分不以为然:“我出来了才好,他们都能松口气。”   方思慎无语。这小祖宗小霸王,也不知道在家里横成什么样儿。   洪鑫垚往下拱拱,搂着他腰闭上眼睛:“哥,你最好了。你陪着我,什么烦心事都不见了……”咕噜几句,又睡了。   方思慎靠在床头,摸着他头发,鬓角上的短茬子一根根扎手。   躺在怀里的大家伙,似乎生着病吧,其实吃喝拉撒睡,一样不落。想要什么就动手,想去哪里就抬腿。看上了便一根筋,认准了便不回头。能扛能撑,经摔经打,可雕可塑,堪称人生标本。他活得这样生动实在又痛快,那股泼剌剌的活气仿佛也感染了身边的人,不由自主被他带动。   方思慎默默出神想着,心里十分安定。   洪鑫垚这一觉睡醒,神清气爽。看见方思慎端来一大碗鸡汤面,口水横流。   呼噜呼噜吃着,还不忘抱怨:“洋鸡肉就是没啥味儿,不过蘑菇还行。”   吃出满头大汗,方思慎给他擦一把,被他伸手挡开,捧起碗埋首喝汤:“别擦了,吃完洗澡。”   方思慎去厨房洗了碗上来,见他还赖在床上,问:“不说洗澡?水是现成的,衣服也拿出来了,去吧。”   洪鑫垚哼哼:“我没力气,你给我洗。”   方思慎不答应:“吃下去这么多东西,还攒不出洗澡的力气?”   洪鑫垚接着哼哼:“你陪我洗。”不等他说话,拖着就进了浴室,热水兜头浇下来,里外湿透。   “你!”   “嘿,这下非洗不可了吧……”   怕他再折腾着凉,方思慎赶忙把温度调高,放满一大缸热水,飞快地剥了他衣裳:“进去!”   洪鑫垚光着身子缠住他不放,结果双双跌进浴缸里。洪大少一手箍紧他的腰,一手松开皮带扣,里外两层一气儿扯掉。   “阿尧,不行!你才好……”   “哥,我要……给我好不好……给我……”   浴缸里激起尺高的水花,哗啦啦泼到地上。   洪鑫垚一个翻身,跪坐到方思慎对面,把他圈在身前。一只手掐着他的腰,一只手抓住上衣下摆,又是里外两层,一气儿扒了个干净。硬梆梆一口大牙,直接啃在脖子上。   “哥,你不给我,这火怎么下得去,非生生烤焦了不可……”   方思慎被他咬得浑身一个激灵,徒劳地敲打后背:“你不是没力气……”   “嗯,那你可叫我省点劲儿么……”   第115章   早春的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房间,在床前地板上投下几方窄窄的亮格子。渐渐悄无声息地缩短,又回到窗台上。仿佛一个深情的贼,专为贪看主人睡梦中的容颜,偷偷地来,悄悄地走。   一上午便过去了。   方思慎冷不丁从沉睡中醒来,自己吓自己一跳之后,想起今天是周日,不用去上课。左右两边都是被子,伸手摸摸,果然没人。身上又黏又热,昨夜鼓秋到最后,怕他感冒反复,直接被子一捂,搂成团就睡了。   慢慢爬起来,先去冲澡。照了照镜子,叹气,还好是冷天。这两年从里衫到毛衣,几乎全换成高领的了,但总有遮不住的时候。他这爱咬人的毛病,得上心板一板才行。   穿好衣服,把床单被罩都换了,扔洗衣机里转着。隐约听见楼下传来嘻哈笑闹声,知道这是彻底好了。有点心痒,准备下楼,想起三层楼梯,又有些发怵。终于还是扶着栏杆慢腾腾下去,走进餐厅。   洪大少搬了把椅子,正大马金刀坐在厨房门口,指挥若定。   “土豆先削皮啊。切多大块?你一张嘴能吃下多大块儿就切多大块儿呗。哎——刘哥,先炝锅后放水!……放,再放,行了。梁子你个废物,你光看锅得了。水开了就把火调小两格。啥?什么时候开?我哪知道。你坐边上守着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方思慎忍俊不禁,走过去往厨房里看:展护卫在削土豆,刘火山正切土豆,至于梁才子,坐在灶台边小方凳上,认认真真守着等水开。   “你下来干什么?”洪鑫垚伸手揽过他的腰,拍拍大腿,“坐这,看这帮寄生虫学习自力更生。”   方思慎站着不动,只问:“锅里炖的什么?”   “牛肉。一会儿咱们吃土豆牛肉。”洪鑫垚起身,跑到客厅搬了个单人沙发过来,拉着他坐下。   “这几天他们是不是顿顿压榨你呢?”   方思慎笑:“也没什么,很简单的饭菜。”   “哼,就你好欺负。”洪大少翘起二郎腿,“看见没有,你得会支使,会用人。”   方思慎又笑。这大概就是能当老板和不能当老板的区别。   三个大男人学做饭,炖出一大锅土豆牛肉,最难失手的大夏经典名菜,拌通心粉吃。   大年初五,汪浵从国内回来,同行的还有周忻诚及另外两个也在花旗国留学的官二代。周衙内的父亲原是内政署的司长,改选之后,不升不降,平级外调,做了某州州长。洪鑫垚、梁若谷跟这几人都熟,跟周忻诚更是老交情,一直也没断了联系。一大帮子去双福楼吃饭。双福楼本来初八才开张,老板做太子爷生意做熟了,特地找了几个人,再加上常伯,整治出一桌子菜。   方思慎不愿去,洪鑫垚也不想他跟太多人照面,便说好他自己在学院餐厅吃,晚上两人住宿舍。   洪大少应酬完,方思慎在学院楼前等他,两人肩挨着肩回宿舍。邻居们看见,问:“方,你的新男朋友?”   方思慎笑着摇头:“不是男朋友,是爱人。”   邻居们便蜂拥而出,围观传说中的那一半。一个女邻居看见洪鑫垚手上的戒指,又跟方思慎手上的比了比,赞叹:“这个设计好特别!在哪里买的?”   洪方二人戴的戒指,样子并不完全相同。分开看,未必会让人联想到一块儿去,但只要并排放一起,马上就能叫人产生“这就是一对”的想法,属于相当新潮有创意的设计。设计师是真心堂的客户介绍的,低调得很。   洪鑫垚回答:“是私人朋友,手工做的。”   “哇!好棒!”女邻居眼里冒星星,居然拉着洪大少讨论了十几分钟婚戒的话题。   洪鑫垚彬彬有礼地告别了邻居们,进宿舍关上门,才侧仰着脸,斜瞟着眼,问:“嗯哼,新男朋友?”   方思慎觉得他很欠揍。没好气道:“小刘总来送吃的,他们误会了,解释也不听。你刚才也领教了,这些老外……”无奈摇头,“其实很八卦。”   打发他去洗澡,自己坐在电脑前看学生们交上来的小组作业。这门课预计开满两个学期,也就是一学年,但已经有好几个学生表示,希望方博士第二学年接着开,愿意跟他将课题深入做下去。   洪鑫垚洗完澡出来,见他没空理自己,便好奇地东摸摸西看看。床头摆了个镜框,里边是拓印的各种硬币图案,颇有意趣。   “这个哪来的?挺好玩儿。”   方思慎抬头:“啊,一个学生送的新年礼物。他父亲收藏钱币,世界各国的都有。他学了做青铜器拓片的办法,回家把有点历史的硬币都拓了一遍,送了这张给我。他说这十二枚是历史最长,也最漂亮的。具体来源我可没记住。”   方思慎说到这,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我还答应送他一枚前清通宝呢。早知道你来,带几个给我好了。”   洪大少手上把玩着镜框,心里有些吃味。看他那副样子,又觉得这醋吃得太冤。略一琢磨,装作毫不在意道:“你这么些学生,就送一个,显得多小气。干脆一人一个好了,反正那玩意儿也没几个钱。”   方思慎笑道:“你愿意带,那敢情好。一共十二个。”   说着,从书架上取下青铜器的拓片复印件,在桌子上展开:“六件青铜器,加上全部玉石残件,包括国内发现的那几块,可以分辨出独立字符共计二百七十一个,现在有把握认出来的,一半多的样子。”   洪鑫垚凑近了细瞧,只觉那些符号印在拓片上比看青铜器要直观得多。笔画婉转流动,看得久了,字符就像活过来一样,飞鸟游鱼,虫蛇花草,一一在眼前浮动。   忍不住摸了摸:“这字儿真好看,说像画吧,又不是画,看着就觉得特神。”   方思慎点头:“可不是么,楚越上古文化,最为神秘莫测。我们猜想,这上面写的,应该是巫祝祷告文字,可惜还不确定具体属于什么性质。”   那一个问:“什么叫巫祝?”   “就是巫师。”   方思慎看他恍然大悟的样子,笑道:“不是你玩儿游戏里那种会变法术的巫师。古人以事鬼神者为巫,祭主赞词者为祝,掌管占卜祭祀的统称巫祝,据说他们可以与鬼神沟通,传达上天的旨意。”   洪大少这回真的恍然大悟了:“啊,就是跳大神的嘛。”又摸摸鼻子,“我都好久不玩游戏了。还有,游戏里那个,叫法师……”   方思慎笑:“原来叫法师。”笑了一会儿,叹道,“可惜那玉版碎得不成样子,最重要的篇章,必定在那玉版上。不过照古人的习惯,玉版以出祥瑞,兆休咎,金铸以示当时,传后世。也就是说,刻在玉版上,是给鬼神看的,求他们给出预兆,好还是不好。铸在青铜器上,是给活人看的,包括当时的人和子孙后代,让他们了解事实情况。所以,两边的内容很可能多有重复。从单个字符来看,重复率确实很高。”   洪鑫垚已经知道那些残破的玉石不足以拼接出有价值的内容,也不知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恁大一块玉碎成了一堆。要是完整保留到自己手里,啧啧……   问:“你刚说这些字认出了一半多,那不是快了?”   方思慎摇头:“哪有那么容易?越往后越难。为了寻找可靠证据,哪怕只是一个字,说不定就能几个月没进展。”   洪大少出主意:“反正谁都不知道,你就胡诌呗。诌得头头是道,别人多半就信了。”   方思慎笑:“这个我不擅长,不如你来。”   两人一起欣赏铭文拓片,方思慎给洪鑫垚指认已经得出初步结论的字符,间或讲讲学生们各种奇思妙想的猜测,听得洪大少手舞足蹈,时不时打个岔,附会出更加不着边际的内容。   等洪鑫垚过足了胡说八道的瘾,方思慎问:“我跟Daniel做的研究成果预估报告,你看了没有?”   “看了。”洪大少点头,又补充道,“看了第一段和最后一段。”   “你这也叫看了?”   “太长,看得我头疼。再说你前面弄个摘要,后面弄个结论,不就是特地做给我看的吗?”   方思慎白他一眼:“那是学术常规。”   洪鑫垚干笑:“这常规挺好,挺那个,合理的。我觉得看了开头结尾就可以了,反正中间详细的需要我知道你会讲嘛。”   方思慎想多说几句,忽然发觉从投资人的角度看,确实是可以了。   那边洪大少已经总结上了:“第一、东西肯定是真的。说实话,我最在乎的就是这个。只要东西是真的,哪怕它上边一个字没有,这笔买卖也赚定了。第二、目前来讲,这些东西是独一无二的。这是最好的消息。独一无二啊,”两眼放光,“哥,你知道啥叫独一无二吗?”   方思慎道:“它们的价值确实不可估量。虽然数量不多,也无关大局,但无论是从文字史,还是从文化史来看,如今这个时代,已经很难有这样填补空白的发现了。”   孰料洪鑫垚的思路跟他完全不在一个维度上:“独一无二,就是说可以没有上限地提价。”抓着方思慎直晃,“也就是说,只要东西在我手里,我靠!价钱随便往上抬啊……嘿嘿……哥,这回可赚大发了……”   方思慎一巴掌拍醒他:“哪一件文物不是无价之宝?有些东西是不能用钱来衡量的。”   洪大少点头:“对、对,不能用钱来衡量……”   方思慎不禁好笑,过得片刻,正经给他介绍整个课题的进展:“目前一切都处于对外保密的状态,Daniel那边的归属与流转过程研究已经大体成形,预计下个月开始,连同各个样品分析检测报告一起,陆续成文发表。霍兹教授联系了《文化遗产》杂志,他们表示很期待这个课题的成果。”   洪鑫垚问:“这杂志什么级别?”   “最权威的人文社会科学国际期刊之一,由普瑞斯与另外三所著名大学合办。”   洪鑫垚眼珠一转:“这么说,那什么豁子教授,不会就是杂志社自己人吧?”   方思慎莞尔:“你说对了,霍兹教授就是常任编委之一。”   洪大少听得直乐:“嘿!洋鬼子还跟我说没有后门,这不有了嘛!”   方思慎道:“近水楼台先得月,东方西方都一样。”   洪鑫垚摇头:“凭你们的水平,肯定用不着后门。这哪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分明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方思慎笑,却不反驳。   “等真伪问题说清楚了,大概下半年开始,发铭文解读方面的论文,也是一个系列。虽然有学生帮忙,霍兹教授和Daniel也会提建议、帮着审稿,但主要还是我写,估计得写到明年回国。也不见得一定有什么最终结论,就是个抛砖引玉的意思,大家都来讨论讨论。说不定,将来国内能有更多相关发现,不断完善和补充。”   洪大少忽然不平起来:“这事儿咱们太亏了!这个系列那个系列,发这么多论文,除了你一个,全是他们的人。早知道不如弄回去,咱爱叫谁掺和就叫谁掺和,多好。”   方思慎抬眼看他:“那你不是没弄回去?何必现在说这个。”   洪鑫垚摸后脑勺:“那不是……你知道的,不方便嘛。”   方思慎接着道:“也不是只有我一个。Daniel那边,爸爸介绍的那位近代史专家,算相关文章的第二作者。我这边,分了一个题目给人文学院古夏语研究所,他们单独出一篇。其余我执笔的,虽然不少人署名,但第一作者都是我。这样看起来,还算公平合理。”   分给人文学院一个题目,是方笃之给儿子的提醒。自己有肉吃的时候,不忘了给别人留点肉汤肉骨头,才是与人为善之道。   洪鑫垚听他这么说,点了点头,仍旧有些不甘:“他们普瑞斯想拿这个课题去争这个基金评那个奖项,明天我跟他们谈后续合约,得再好好敲打敲打。”   他要赶在初八前回国开工,计划明天初六待一天,后天走。   方思慎想起卫德礼的抱怨,摇着头笑。   “听Daniel说,这边想趁热打铁,着急跟你商量公开展览的时间和具体操作程序,不知道你下一步还肯不肯把东西继续寄存在此。最大的问题,恐怕是他们想做巡回展,怕你不答应……”   洪鑫垚嚷起来:“当然不答应!万一路上出点纰漏,他们赔得起吗他们?!再说了,咱大夏父老乡亲都还没过眼呢,洋鬼子先一圈儿得瑟上了,可不是要怄死我么!”   方思慎忍不住揶揄他:“你不是不打算入境?上哪儿给大夏父老乡亲看去?”   洪鑫垚顿了顿,忽道:“老师以前给我说过,让弄到明珠岛。”   方思慎没想到还有这一招。心头一酸,老师泽被深远,算无遗策。   洪大少记起当年老头儿在青丘白水跟自己说的话,也有些难过。慢慢道:“我再琢磨琢磨,看怎么办好。反正这什么狗屁巡回展,洋鬼子想都不要想。”   共和六十三年三月底,《文化遗产》杂志,最权威的人文社会科学国际期刊之一,开始发表普瑞斯东方研究院最新课题的系列专题论文,古夏国战国后期九溪青铜六器横空出世,在海外夏学界和大夏本土国学界引起轰动。   七月,洪鑫垚从京师大学国学院顺利毕业,成为河津洪家有史以来第一个正儿八经拿文凭的高级知识分子,光宗耀祖,彰显门楣。(洪三小姐洪玉莲念的花旗国野鸡大学,不算)与他同一届的梁若谷、汪浵、史同、周忻诚、江彩云等人,或谋毕业出路,或继续求学深造,步入人生又一个分水岭。   八月,以方思慎为第一作者的九溪六器铭文考证系列论文开始发表,引发了学界对这一课题的进一步关注和热议,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参与其中。方思慎完成第一篇论文后,回国待了短暂一段时间,与亲人团聚。   第116章   方思慎八月下旬回国,九月初开学,一共在家待了不到两周。   洪鑫垚特地到花旗国接他,理由如下:   第一、他要来巡视真心堂海外分部,同时带一批当代艺术精品过来交易。真心堂海外分部正式开业一周年,不少活动需要老板亲自到场。洪三小姐洪玉莲因为有了这个正经生意,扩大投资,依法纳税,促进就业,为花旗国的发展做出了贡献,顺利获得长期居留许可。卫德礼的名字也挂在了真心堂海外顾问介绍栏里。为表诚意,洪鑫垚给了他一点股份。   第二、他要来跟普瑞斯东方研究院敲定“九溪六器”公开展览的事。因为研究成果的价值超出预期,普瑞斯方面按照第一期协议约定,免去了各项检测的全部费用。其他诸如论文版权、署名权之类,也都在春天那次谈妥了,唯独公开展览这项尚未商定。洪鑫垚坚决不肯搞巡回展,最后在方思慎的劝说下,勉强退一步,同意除了在普瑞斯东方研究院博物馆展出之外,还借给梵西博物馆做一个为期两月的特展。   原本谈到这一步,洪大少摩拳擦掌,一心想从门票收入里再捞点儿油水。后来才知道,人家的展览是免费的,压根儿没有门票收入这一项。被方思慎笑话了一场,放出豪言:“这有什么,老子以后专做不要钱的展览,专给咱大夏父老乡亲看!”   如此一来,接方思慎回国,反倒好像变成顺带了。上飞机前两天,洪大少借口终于两人都得空,要好好轻松轻松,结果把人压在床上,这样那样弄得下不了地。最后方思慎背对他躺着生闷气,根本不说话。   “哥……”洪鑫垚试着喊了一声,那边纹丝不动。心想没准睡着了,慢慢爬上床,轻轻掀起空调被。手指蘸着消肿化瘀、生肌止痛的药膏,一边抹一边吹。方思慎被他弄得又痛又痒,不由得绷紧了身体,强压着不发出声音。   洪鑫垚这下知道他没有睡,换了盒针对筋骨过劳,肌肉损伤的,道:“我给你揉一揉,见效快,明天就能下去。好不好?”   也没指望他答话,药膏在手心搓得滚烫,从腰椎往两侧缓缓推按。手上忙活,嘴里也没闲着:“你看吧,只要你回去,你爸铁定把你圈家里不让出门。我又不能天天待在京里,总共不过一个多星期,咱俩能见上几回?等你一开学,又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你算算,这一年到头,能一张床上躺着的日子,是不是十个手指头就数得过来……”   方思慎恍然醒悟,合着这才是他特地跑来接自己的真正原因。   “唉,牛郎织女太可怜了。哥,我不要做牛郎织女。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别提多后悔了,当初就根本不该让你来……”洪鑫垚忽然俯身,在侧腰的红印子上嘬了一口。   正咂吧回味呢,猛地蹦下床,笔直冲进卫生间。再出来,一脸湿漉漉的水渍。   “呸,这什么破玩意儿,又苦又辣……”   方思慎再也憋不住,趴在枕头上闷声大笑。   他这一笑,那一个立刻打蛇随棍上,凑过来挨着:“哥,别生气了,啊?我那个,前面忍太久,一想后边还要忍那么久,就有点昏头。以后天天在一起,肯定不会这样没轻没重,到时候都你说了算,你要咋样就咋样……”   方思慎依旧没做声,心里那点气其实已经消得差不多。洪鑫垚这些疯话,起初只当甜言蜜语听,后来逐渐懂了,知道基本都是实打实的真话。毕竟,从一开始,对方便带着强烈的欲望而来。情爱之事,肌肤之亲,于他而言,是爱情关系中极其重要的部分,更是彼此确认,互相归属的最根本的方式。理解了这一点,也就不觉得需要生气。   而对于自己来说……方思慎承认,越来越体会到这一部分的重要性。   忽然挪了挪身体,彻底放松趴着,道:“腿酸,抬不起来。”   “啊……”洪鑫垚一愣神,随即懂了,“我,我给你揉腿……”   方思慎是个过于通情达理的人,洪大少难得有这样伏低做小的机会,殷勤周到,乐此不疲,闪瞎了同一栋屋子里其他所有人的眼睛。   回到国内,果然如他所料,一年没看见儿子的方司长恨不得把人拴在裤腰带上。恰逢高校暑假期间,高教司衙门相对清闲,方笃之能推的事都推掉,专门陪儿子在家休息。   头一回看见儿子手上的戒指,脸色立刻变了。方思慎小心翼翼道:“在那边,戴上这个,能省很多麻烦……”   方司长语气硬梆梆的:“回来不用省麻烦,还戴着做什么?熟人见了问起,怎么说?”   方思慎瞄父亲一眼,用商量祈求的语气道:“国内不讲究这个,大概不会当真。万一有人问,随便应付两句……”   “哼。”方笃之不再说什么。   尽管每个星期父子俩都通电话,仍然有问不完的细节。方笃之问到何家的事,方思慎掏出一个相册,捧到父亲面前。   “何家伯父让人找出了几张老照片,翻印了一份给我。我自己在他们的老宅里也拍了一些,请学生帮忙设计,做成了这个册子。”   方笃之望住儿子,好一会儿,才微微哆嗦着手接过去。却不忙打开,仿佛掩饰什么似的,开口道:“他们还留了老照片……挺好。这头什么都没留下……也不是没照过相,头些年春游秋游,还有毕业照……他爸爸有一架相机,我们都摆弄过,拿去相馆洗了黑白照片,往上边涂颜色,红一团绿一团,可笑得很……”   父亲这样语无伦次的时刻太少见。方思慎有点担忧地叫了一声:“爸爸。”   方笃之沉默一阵,道:“何惟我当年常上报纸,何家要是想找他在国内的照片,应该难度不大。至于别的……没有了……都没有了……”   他缓着步子往书房走,走了两步,忍不住翻开封面。   扉页当中是一个小男孩的半身像,十来岁模样,穿着小西服,打着领结,又可爱又神气。大而明亮的眼睛,咧着嘴露出两排白生生的牙齿,正笑得欢畅无比。   这是经数码处理后,从何慎思与小学同学的合影中截出来的一部分。   照片下印着两行西语,是一句关于爱情的名言:   The story of a love is not important - what is important is that one is capable of love. It is perhaps the only glimpse we are permitted of eternity.   “爱情故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人能够去爱。或许,这是我们得以窥测永恒的唯一瞬间。”   方笃之停下脚步。良久,慢慢回转身,看见儿子正忧虑地望着自己。他微微笑了笑:“小思,谢谢你。爸爸很喜欢这份礼物。”   方思慎回来后的第三天,被人文学院古夏语研究所所长吕奎梁请去,要他给这头正在做的子课题提意见。这边执笔人是副所长严知柏。严教授老习惯依旧,一点东西颠来倒去地拽,不把人绕到云山雾罩不罢休。方思慎很为难。他现在也知道了,甭管当事人多么诚恳多么迫切,提意见都是绝对得罪人的事,吃力不讨好。   可是他没法不提,因为他负责翻译。天知道把用西化的纠结夏文写成的古夏语研究论文翻译成西文,是多么艰巨的任务。更何况,与其投到杂志社被花旗国的编辑退回来或者直接删改,不如提前把功夫做到位。想清楚这一点,方思慎拿定了主意。当面没多说,之后写了封详细的邮件,单独发给严教授。   方笃之见儿子这样,在家里摇头叹气。   “小思,你学会了给人留面子,好事,大有进步。问题是得分什么对象什么情况。你这么做,最后功劳全是他严知柏自己的,谁看得见你的辛苦你的付出?现阶段正是该你立权威树形象的时候,留面子这种事,也要看值不值。国内的论文想往国外发,有大鸿沟要跨,正好趁此机会,叫他们多磨练磨练。你有这个指导的资格,就不要怕摆架子……”   方思慎被父亲训得服服帖帖,到了下一回,眼见多人在座,当面依旧说不出口,替人将面子一气儿留到底。   回国后一星期,妹妹约请吃饭。原本胡以心要去机场接方思慎,不料恰好查出怀孕,缓了几天,这才出门。   方思慎给妹妹带了一套化妆品,恭喜之后,笑道:“糟糕,这下用不上了。不如下次你直接告诉我要什么。”   胡以心抱着那奢侈牌子的纸袋不松手:“这东西保质期长,等孩子出生以后我再用。”   欧平祥要上班,约了等老婆跟大舅哥见完面过来接。兄妹俩个有说不完的话,喝罢下午茶,又换了个地方吃晚饭。胡以心结婚之后,娘家婆家颇有些故事,没法跟别人讲,专等着兄长回来倾诉。方思慎一贯疼她,对孕妇更是无条件迁就照顾,任由她痛痛快快地讲,在言行上给予足够的支持和安慰。   吃罢晚饭,总算说舒坦了,胡以心长吁一口气,开始询问兄长这一年过得如何。问得几句,忽道:“回来路上一个人?”   方思慎摇头:“不是。”   胡以心两只眼睛瞪得溜圆:“还有谁?”   “嗯……”方思慎潜意识里觉得她心中有数,不致产生太大惊吓,但还是注意了一下措辞,“跟洪歆尧同路回来的。”   胡以心手指轻轻敲打桌面,微扬起下巴,定定地瞅着方思慎:“洪金土……又是他。还是说……就是他?”   方思慎回望着她,慢慢点了头:“对不起,以心,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告诉你们……”   胡以心往椅背上一靠,大有果然如此的意思:“我说嘛,上次你去,碰上他同路,我就觉得奇怪,琢磨了好几天。问你爸,就更奇怪了,根本不搭理这茬。”说到这,脸上浮现出疑惑神色,“不对啊……哥,你没搞错?真的是他?你……喜欢他?”   作为洪大少的高中老师,虽然后来也有机会打交道,毕竟未能充分体会其毕业之后的飞速成长,主要印象还停留在粗糙幼稚的少年时期。胡以心越想越觉得不可置信。   方思慎很确定地又点了点头:“是。他挺好的。”   胡以心揉了揉额头:“不行,哥,我还是觉得这事儿不太靠谱。不是,是太不靠谱。你跟金土……怎么可能?”   方思慎给她杯子里添了点儿水,微笑道:“碰巧了,也没什么不可能。”   之前他一直用右手,这下特地换了左手。   女人哪有对戒指不敏感的,一眼就惊呆了:“你们……都已经到这个程度了?!”   胡以心很是花了点时间消化,赶在欧平祥到达前,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们这样……多久了?”   “多久?嗯,挺久的了。”方思慎忍不住叹口气,有些惆怅,“一转眼他都大学毕业了,时间过得真快。”   转头看见妹妹一副若有所思模样,眼神颇为不善,以为她因自己欺瞒,心里不舒服,歉意道:“以心,就像你一时不能相信,我自己当初,又何尝相信会到今天?中间许多曲折,实在一言难尽。或者,这种未知的变化,正是人生奇妙之处吧。”   胡以心回过神,点点头:“我知道了。我……再适应适应。”   方笃之把儿子扣在家里整整一星期,逼得方思慎最后红着脸低着头跟他告假:“爸,我想明天出去一趟,晚上……可能不回来。”   方司长正坐在书桌前看文件。过了一会儿,才“嗯”一声,连头也没抬。   洪鑫垚上午就开车来家里接方思慎,然后一路奔北,过了学府大街高校集中地段,眼瞅着渐渐接近郊区。   方思慎奇道:“这是去哪里?”   “带你去看一个地方。”洪鑫垚答着,指指两边的富人别墅区,“这条路我们来过。再往前走,就是孟灵山。”   提到孟灵山,方思慎想起来了,这是当年去琼林书院的路。   又开了十几分钟,绕到几排别墅后边,晚月河蜿蜒流过,孟灵山已经进入视野。洪鑫垚停车,拉着他走到河边,指着对岸一片空地道:“你觉得怎么样?”   “环境挺好的。”方思慎看看左右一栋栋小洋楼,迟疑道,“你要买房子?”   “嗯,不是买房子,是买了块地。这边是一期,现房。对岸是二期,不卖房子,卖地,卖设计跟服务,可以要求他盖成什么样儿,我觉得这主意挺好。你觉得呢?”   “你问我……”方思慎笑了,“我其实觉得房子大了多了很麻烦。现在家里的房子就太大,空荡荡的,还得专门雇一个人收拾。人文学院的老房子空着,护城河边上那套房子也空着,挺浪费的。”   那套曾经准备换钱救急的房子,在洪鑫垚的坚持下,终究没卖。因为地段太好,两年工夫,价钱翻了近一番。   方思慎淡淡道:“多少人连个栖息之地都没有,弄这么多房子做什么。”   洪鑫垚不以为然:“你们家现在住的,那是公房,将来你爸退下来,就得换地儿。人文学院的老房子太近,护城河边的新房子太远,都不方便。咱俩现在住的地儿,离你上班也远,再说又小又旧……”   方思慎道:“其实我挺喜欢那里。”   “喜欢也得换。那边不定什么时候也拆迁呢。”洪鑫垚抬手比划,“你看,这地儿虽然属于宁安镇,算是郊区,但是到你学校,开车最多半个小时,往前去孟灵山风景区,也不过半个小时。交通方便,环境好。到南城虽然远点,等以后你爸退休了,接过来一起住,你也就不用来回跑了。原先我想单独弄块地自己盖,但那样的话,安保是个大问题,想来想去,不如跟他们盖在一起。二期面积比这边大一倍,全部独门独院,每家都有专用车道……”   方思慎听他连自己父亲都规划进来了,那些个泼冷水的话一概咽回肚子里。   最终微笑:“嗯,挺好的。房间别弄太大,院子留大一点,多种点开花的树。”   回去的路上,洪鑫垚开着车,忽道:“哥,我想求你个事儿。”   方思慎听见这个“求”字,心脏当即紧了紧。   “什么事?你说。”   “我大姐家老大,本来该上高三,成绩太差,肯定考不上,家里商量了一下,干脆弄出去。按说该我送,但是……整顿改造后最大的几个矿井预备启动,赶巧就在下下个星期。日子是上头定的,没法动。这个时候,实在不能走远……”   方思慎想,他大姐家的老大,就是没有爸爸的那三个孩子之首了。   “我还当是什么大事。他学校在哪里?小刘跟我送一送,又不费事。”   “报了普瑞斯的预科,先读两年,把语言关过了。后边能考上哪儿就上哪儿吧。”车子到了路口,洪鑫垚住嘴,先用心拐弯。拐过去才接着道,“凭他,就算上完预科再考,普瑞斯也是肯定考不上的,我主要看中那地方风气好。”   “你外甥才上完高二,海外学生读预科,也要高中毕业吧?”   “搞了个高中毕业证。”   方思慎没话了。   “我三姐是他的监护人,平时小刘会帮我看着,你不用管。他知道你是我老师,他要是敢烦你,告诉小刘,揍一顿就记住了。”   方思慎听见这句充分代表洪氏家风的教育言论,不发表意见。   过一会儿,问:“那三个孩子,现在归你管?”   “嗯。平时我大姐跟我妈管,管不住,也管不到正地儿。我爸就知道凶我,到孙辈儿孬得很。我要再不管,还不得废了?”洪鑫垚沉默着,终于轻轻道,“算我欠他们的……本就该我管。”   方思慎心里沉重无比。他知道,从洪鑫垚告诉自己真相的那一刻起,从自己决定包庇他的那一刻起,彼此就成为了同谋。   “阿尧……”往他那边靠了靠,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晚饭时分,翠微楼的包厢里,方思慎见到了这个叫做洪文龙的洪家长孙。   “小叔。”因为他父亲是倒插门的女婿,照习俗不能称洪鑫垚舅舅。   “过来,叫人。”洪鑫垚略一点头,也不笑,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大家长气质。   小孩稍微有点胖,明显很紧张,端着肩膀硬着脖子,冲方思慎道:“方、方老师。”   吃饭时一直不出声,中间洪鑫垚出去接电话,他整个人都垮了三分。方思慎看得好笑。这孩子跟他小叔当年一个岁数,看上去却怯懦幼稚得多,全无那股发狠拼命泼皮无赖混不吝的劲儿。   带着笑问:“怕他?”   小孩连连点头。扒口饭,又补充:“家里除了爷爷,谁都怕小叔。以前二姑不怕,现在也怕了。不过以前小叔根本不吓人,谁知道现在怎么这么凶。”说着,偷眼往门口瞟。   方思慎问:“去花旗国留学,是你自己愿意的?”   “嗯,反正考不上,一样是花钱,小叔说不如去国外上。”小孩胆子大些了,话多起来,“小叔说,读两年预科,万一外国的大学也考不上,就回来跟工人一块儿下井去。我要是现在不去留学,明年高三毕业,考不上学校,一样要被小叔扔下矿井。出去至少还能多拖一年……”   方思慎听得目瞪口呆。最后问:“突然去这么远,你妈妈舍得吗?”   小孩儿撇撇嘴:“我妈找了个后爸,就快要结婚了。”   第117章   共和六十三年九月初,辽州伍盟棚区改造地方官员贪污案发。最高层直接介入调查审判,拔出萝卜带出泥,拉杂牵扯,光是进监狱的,就判了好几百,其余倒台的下岗的,不计其数。此时距元首连任成功,已经过去一年有半,而方笃之正式升任高教司司长,也已经一年。   方思慎好些日子不留意时事,站在机场大厅,电子屏幕播报新闻,才看到这桩最近举国轰动的大案。当初身陷青丘白水,差点把性命都葬送,回头想想,竟然快三年了。洪鑫垚跟小刘站在他身边,一块儿默默看完这条新闻,都没说话。   手续办完,排队安检。洪鑫垚沉着脸教育外甥一番,便停住脚步,目送一行三人进去。方思慎回头,看见他站在人群外,高大而沉默。也许,因为自觉担当的责任越来越大,压得整个人的气质也越来越稳重。这时候的他,给人的感觉,真正像一座山。方思慎发自内心地笑了,冲他挥挥手。洪大少原本两手插在裤兜里,突然抬起左手,握成拳头送到嘴边,嘴唇在无名指的戒指上轻轻碰了碰,随即飞过来一个眼神,说不出的深情温柔恣肆嚣张。   方思慎脸刷地就红了,转过头再不看他。直到坐在候机厅里,心脏跳动的速度都没能回复正常。   一路十分顺利。洪文龙极度崇拜刘火山刘大侠。不知他小叔跟他说了什么,对方博士方老师同样打心眼儿里崇拜。只是这两人都比较好说话,小孩儿变得异常话多,好在最后累了也就清静了。   抵达普瑞斯后,小刘开车,跟方思慎一块儿将洪家长孙送到住处——一群预科学生合租的宿舍。方思慎要下车,被小刘悄悄拖住。就见他跳下去帮着卸了大行李箱,交代几句,立刻上来了。   看着小孩圆溜溜的脑袋东张西望,方思慎有点不放心:“就这样?”   小刘道:“就这样。洪少早吩咐过,犯规扣我钱。我每个星期去找老师同学问一次情况,报告给洪少。”   方思慎点点头。仿佛昨日还是那无法无天调皮捣蛋混世魔王,今天就人模人样教育起晚辈来了。心头涌起一阵无法言喻的感慨,惆怅又欣慰。   新学年开始,方思慎继续上他的研修课,写他的论文,而“九溪六器”的公开展览也如约启动。课题组的学生,包括方思慎自己,方便的时候,会轮流在博物馆充当义务讲解员。普瑞斯大学很重视这个项目,宣传得十分到位,参观者络绎不绝。因为好几个实验室参与了文物检测,有时候,那些材料工程专业或者分子研究专业的教授也会带着学生过来看看,在东方研究院博物馆里对着古夏国青铜器上一堂拓展延伸实验分析课。   年底,按照协议约定,“九溪六器”转到位于高登市的梵西博物馆展览。梵西博物馆是花旗国最大的综合性社科博物馆,先前租借给京师大学展出的大夏稀世之宝“墨书楚帛”就是该馆的藏品。   转移文物那天,不但方思慎和卫德礼跟着,连霍兹教授都亲自上阵押送。受对方之邀,方思慎带着两个研究生逗留三天,协助讲解。“梵西博物馆”不愧是专业老大,把个小型特展做得非常到位。文物本身当然是主体,但其他相关物品,以及目前已经成形的研究成果,包括可公开的研究考证过程,都作为展览的一部分向观众呈现出来,生动性趣味性相当高,让方思慎对于西方研究者的科普意识赞叹不已。   博物馆同时出售以青铜器铭文拓片为基础制作的周边纪念品。那些美丽又奇特的文字魅力非凡,几乎每个参观者都忍不住要买一两件。   青铜器所有权是洪鑫垚的,拓片是方思慎做的。博物馆方面提出制作周边的时候,方思慎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该怎么分成。随即摇头失笑。真正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某些“奸商”在一起待久了,耳濡目染,不知不觉起了钻营算计念头。后来得知博物馆这部分收入全部投入夏学研究项目,哪里好意思跟人提钱的事。最终还是洪大少出面,谈妥所有周边设计权利共享,未来如果物主在其他地区展出,可以直接做来卖。   方思慎在梵西博物馆的第三天,接待了几位东方客人。他们把东西仔仔细细看过好几遍,又问了不少问题。开始方思慎以为是行内的研究者,多交谈几句,便听出不是。虽然也很关心文物的价值,研究的成果,话语间总带着不经意的权衡味道。再看那装扮气质,忽然感觉与何家长辈有某种程度上的类似。来客说着拗口的国语,带点儿南洋口音,方思慎便猜也许是对故里文化感兴趣的海外夏商。   谁知那为首之人问到后来,竟开始旁敲侧击打听物主的消息。方思慎心中暗惊,只摇头装不知道。他几时做惯这个,神色间早就不自然了。那人试探几句,看他一定不肯透露,也就作罢。   何慎行及大部分何家子孙都住在高登市。博物馆的活计干完,先打发学生回学校,方思慎多留一天,跟着来接人的司机上门拜望。正是耶诞节前夕,生意最忙的时候,何慎行自己相对清闲,子女们都在商场冲锋陷阵,是以方思慎抵达时,只有他这位当家人在。何慎行的原配年纪比他大,已经过世。后来又娶过一任,没多久就离婚了,虽然并无子女,仍然付出大笔赡养费。以至于此后吸取教训,学起洋派作风,只恋爱不结婚了。   下了车,早有方思慎见过面的管家何景生等在门口,把他送进一个小厅,呈上茶点:“麻烦致柔少爷在这里稍候,老爷马上就来。”一面斟茶,一面补充解释,“临时来了几位远方的客人,不招待不行。”   安顿好方思慎,何景生便退出去了。小厅布置得华丽而舒适,很像自家人休闲的地方。朝南的落地窗明亮通透,方思慎不由得端着茶站到窗前,发现此处可以俯瞰整栋房子正面景致。入目是平整的草坪和古典式喷泉,远处冬日丛林呈现出深邃的青黛色,视野极佳。   几个人从正门出来,何慎行亲自相送。方思慎无意间瞥一眼,愣住。那一行人的身影并不陌生,头天在博物馆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想不认出来都难。   不大会儿,何慎行果然进来:“致柔,抱歉让你久等。”   “伯父,没关系,您有客人,不能失礼。”   何慎行笑了笑:“可不是,你是自家人,没什么礼不礼的。”   方思慎试着道:“我刚才看见您送客人,那几位昨天去博物馆看展览了,凑巧是我接待的。”   何慎行一听,便道:“哦?有这事?早知道这么有缘,刚才直接叫景生带你进去,认识一下好了。”   方思慎听他这么说,觉得多问几句也无妨:“那几位客人,是伯父的朋友?”   何慎行看看他表情,问:“你没认出来那是谁?”   方思慎想了想,确实没印象,摇头。   “他是明珠岛的齐家英。”   “啊?”方思慎吃一惊。他如果对政经时务稍微上心些,就应该能认出这位大名如雷贯耳的超级富豪。毕竟,明珠岛齐家英在国内外媒体上的出镜率,比一般的政治领袖还高。   就听何慎行道:“他那个人喜欢收集古董,会去博物馆也不稀奇。”   方思慎心里有点不踏实,却不便多问,想着回头跟洪鑫垚商量。他当天下午就要回学校,惹得何慎行大大地不满。好说歹说,最后同意放人,却非要他立刻退掉火车票,安排司机专门送,又定了耶诞节假期过来住几天。   下星期便是耶诞节,洪鑫垚很可能会来。方思慎索性跟伯父坦白实情。大概何慎薇提前打过预防针,何慎行只道:“那更要来了,一起来,我也看看人怎么样。”   临近期末,其实没多少正课要上。只不过方思慎惦记着手头没收尾的论文,想赶在节前完工。谁知刚回到学校,就被卫德礼找去。   “方,有人联系研究院,想问问九溪六器的主人肯不肯出让。”   没想到对方锲而不舍,追到普瑞斯来了。方思慎问:“知道是什么人吗?”   卫德礼掏出一张名片。方思慎接过来一看,是个陌生名字,头衔乃明珠岛传统文化协会秘书长。他猜应该是齐家英的人,大概为了保密和方便打探消息,挂着民间组织的旗号。   “我跟他说物主大概没有出让的意向,不过答应帮他问问。这位先生很积极,说他最近都在花旗国,随时等消息。洪不是过两天要来?你觉得他会不会考虑……”   方思慎捏着名片沉吟:“嗯……我跟他说说。”   卫德礼有些惭愧地看着他:“方,你别生气,那人说如果交易成功,会有一笔数额可观的捐款。即使不成功,只要联系上物主,他们协会也会送一批书给我们图书馆。你知道,明珠岛在东方研究领域地位特殊,所以……”   方思慎听到这,笑了:“Daniel,你不用不好意思。我问问他,看他肯不肯帮你们白赚这批书。”   两人又商量起假期安排,约定洪鑫垚来了之后,节前一起去卫德礼家中拜访。最近出版商有意再版卫君仁的传记和手稿,卫德礼想趁此机会仔细修订一番,再补充些个人感想。于是邀请方思慎去家里玩,顺便欣赏爷爷当年的手稿日记,也给新书提点儿意见。   洪鑫垚早早做好安排,腾出时间来花旗国过节。汪浵跟梁若谷夏天已经回国,原先租的房子便转到洪大少手里,方思慎也就不再住宿舍。洪鑫垚对外甥只说在朋友处借住,连蹭饭都不准。方思慎有点于心不忍,看小孩成天吃垃圾食品吃得又圆了一圈,便叫小刘时不常把洪文龙拎过来吃饭。慢慢混得熟了,小孩连吃带拿,捧着顺来的大夏美食勾搭女生,不到半年,居然泡上个比他大好几岁的正宗洋美女。因为要追女朋友,西语水平自然跟着突飞猛进,留学生涯过得如鱼得水。   方思慎瞅着那张肉嘟嘟笑嘻嘻的大圆脸,不得不承认,论适应环境的能力,论为人处事的圆滑狡黠,这位洪氏长孙丝毫也不辱没家风门楣。   洪鑫垚考察一番外甥的功课,留了一堆假期作业,又发了点额外奖金。抽顿板子给颗糖,摆足恩威并施家长做派。那作业却是提前要方思慎为洪文龙量身定制的,小孩儿哪里知道背后关窍,只觉自家小叔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心底里又崇敬又畏惧。   在普瑞斯待一天,两人便跟着卫德礼回了家,准备住两晚,然后往高登市何慎行那里过耶诞节。洪大少亲自来了,刘火山这个电灯泡转行任家庭教师,全职监督洪小少爷的假期学习生活。   卫德礼的房子是祖父卫君仁留给他的,父母兄弟另有住处。他平时住学校宿舍,等闲难得回来一次。房子位于美丽的湖区,古老而空旷。除了方思慎洪鑫垚,还有哈罗德家的败家孙子,不请自来。听那谈话里的意思,这位小哈罗德先生不但要赖在这儿做客,还打算赖到耶诞节跟卫德礼去他父母那里凑热闹。   这天方洪二人在书房翻看卫君仁日记影印本,卫德礼拿着手机匆匆进来:“洪,是那位明珠岛的先生。”   洪鑫垚接过去,寒暄两句,便只听对方说话。半晌才道:“请问您是买主本人吗?”   那边似乎解释了许多,洪大少不动声色听着,最后回一句:“如果当真有心,请买主本人联系我。不是买主本人的话,就算了。”拇指轻抬,直接挂了。   卫德礼皱眉:“洪!你这样太没礼貌了。”   电话又响起来,还是同一个号码,可见对方没有死心。   洪鑫垚将手机抛回给卫德礼:“你有礼貌,你跟他啰嗦。还是那句话,不是买主本人,免谈!反正只要跟我说上话,他们不是就答应捐书给你?”   卫德礼果然很有礼貌地跟对方又啰嗦一通。挂断后神色尴尬:“洪,他说你的声音太年轻,怀疑不是物主本人,说我们骗他。”   洪鑫垚一愣,随即大乐:“哈,那是你这个校董信用不够。反正又不是我要卖,他爱信不信。”   方思慎轻声道:“这样……会不会得罪人?”对方可能是什么背景,他已经跟洪鑫垚交过底。   洪大少鼻子里哼一声:“阎王好见,小鬼难当。要真是买主自己,不管成不成,客气点也没什么。这种喽罗,白浪费时间跟口水,我哪有空陪他打太极。”   第二天,两人等着上飞机往高登市的时候,洪鑫垚忽然接到卫德礼的电话。   “嘿,我说Daniel,咱们才分开不过半个小时吧,你就想我想成这样?”   “洪,你听我说,刚来的电话,买主想亲自跟你见面,问能不能告诉他你的电话号码?”   洪鑫垚眯起眼睛,看这样儿,竟是要来真的了。   “Daniel,你把那秘书长的号码告诉我,我给他回过去。”   这一回果然礼貌多了。明明心里早就有数,听对方报出齐家英的大名,洪大少还是狠狠惊讶了一把。往来几句,恭敬有加:“怎么敢劳动齐先生大驾。我三天后回国,届时转道明珠岛去拜望齐先生,不知是否方便?”   三言两语间便敲定了这场会面。   就算见惯他如何装模作样,方思慎依旧忍不住抿着嘴乐。   洪鑫垚揽住他肩膀,一脸深沉:“哥,咋办?大财主上门,只怕要强买强卖。”   方思慎笑不出来了。蹙起眉头:“就算他再有财势,总不至于真的强买强卖。”   洪鑫垚脑袋靠在他肩头,望着墙角的壁灯,嘴唇贴在他耳朵边,压低嗓门:“话是这么说,就怕形势逼人……这批东西搞出这么大动静,变得越来越烫手。我想总不能老在外头放着,可现如今不管往哪儿挪,只要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得招来无数人惦记。咱们国内的规矩,许进不许出。而且吧,文物属国家所有,这么招眼的东西弄回去,立马就会有人来动员。说是不白拿你的,谁知道最后怎么着,可钻空子的地方太多了……再要有人眼红搞出之前算计我爸那种事,可真是吃不了兜着走……何况我现在的身份也比较麻烦,冷不丁成了半个公家人,这个……公共形象也挺重要……”   新成立的晋西矿业集团属于国有企业,洪家少爷大学毕业,正式接下河津分公司副总经理职务。若非政务府正在逐步取消国企管理人员的行政级别,洪大少跟泰山大人方司长,还能多一层交集:官场同僚。   方思慎听着他在耳根处絮叨个没完:“面子当然要紧,可这么值钱的东西,就换个面子,怎么想怎么亏得慌。所以我觉着,还是不能弄回去……但是不弄回去吧,迟早让人知道,到时候更被动。就这会儿,知道的人已经不少了……”   忽地开口打断:“我问问何家伯父,看能不能请他帮忙沟通下。如果……真的是那位齐先生本人,阿尧,我觉得……可以考虑让给他。”   洪鑫垚本就在犹豫,只担心方思慎舍不下,这时吃惊道:“你不反对?”   “我们可以要求先在明珠岛做一个公开展览,另外每年向研究者提供若干实物研究的机会——这些都可以谈。虽然非常可惜,但是……对咱们来说承担不起的风险,对那位齐先生来说,大概都不是问题。而且,说到公共形象,他应该更加不能不在乎。我想他不太可能再转让给外人。”方思慎微笑,“你不是一直很期待这个坐地起价的机会?听说他有钱到无法想象,也许不会嫌贵。”   洪大少伸直两条腿,交叉搭着,上半身软塌塌地倚着方思慎:“有钱到无法想象……靠,连你都知道了,他x得多有钱……”   方思慎淡淡一笑。有钱到一定程度,对普通人来说,便没概念了,更谈不上什么情绪。也许,反倒是洪鑫垚,因为好歹也有几个钱,反而概念比较清楚,才会心里不平。   两人在何慎行处住了几天,何家几个平辈见何致柔带回来一个同性爱人,吃惊之余,态度居然亲近不少。洪鑫垚冷眼旁观,想起何慎薇曾经给过的提醒,明白他们这是自以为抓到了方思慎的把柄。因为老爷子何惟斯观念守旧,方思慎若有心争什么,单凭同性恋这一点,就足以失宠。   他也不给方思慎点破,少爷派头摆得万分自然。洪鑫垚送了何慎行一幅画,过得两天,邀请伯父一起去看现场拍卖。何慎行当休闲散心,便跟着他俩去了。真心堂委托的几幅夏国当代艺术品都拍出了不错的价格,其中一幅仿宋风格的水墨《神龙布雨图》售价最高,三十万花旗金。何慎行看着那副画发了一会儿呆。洪鑫垚送给他的,是同一作者同一系列的作品,比拿来拍卖的这幅气派许多。起先没怎么放在心上,这时候就觉得收一个初次见面的晚辈这么贵重的礼,有点不合适。   洪大少浑不在意:“传统水墨是最近的新热点,我们打算好好包装宣传一下这个画家,估计还能涨不少。”   何慎行看着他:“你真心堂的海外分部在这里?”   洪鑫垚一听这话,立刻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还夹杂点儿恰到好处的仰慕和期待:“正在考虑搬到高登市来,毕竟还是这边环境好,素质高……”   第118章   “爸,学生论文开题报告都审过了,我想下周请三天假,加上周末,正好可以在家过除夕。”   方笃之沉吟片刻:“算了,一来一回,路上去掉两天,时差都倒不明白。”   秘书保姆司机都要回老家过春节,方思慎一想那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又剩下父亲一个人,便抑制不住地难受。   “可是爸爸,我想回家过年。”   “我知道。不过……”方笃之右手握着电话,左手盘着两枚文玩核桃——正宗晋南出产的极品狮子头。不用说,洪鑫垚孝敬老丈人的贡品。   “还是算了。小思,你不用惦记着回家陪爸爸。除夕晚上我要去贫困教职工家里慰问,不到后半夜回不来。开年的团拜会跟慰问活动一直排到初五。你回家爸爸也不在……”低声喟叹,“算了。”   方思慎没想到父亲过个年忙成这样。若是如此,这么远匆忙赶回去,确实意义不大。叮嘱一番保重身体,挂了电话。   洪鑫垚是正月初四到的,方思慎不想他横贯花旗国地折腾,约好在金山市机场碰头,一起去何家老宅拜年。洪大少登何家的门,有现成的借口:何致柔的同窗好友,何慎薇在夏国结交的熟人,作为一名优秀的某二代,很可能成为何家未来合作伙伴,碰巧来花旗国办事。生意人经营关系乃是常态,在何惟斯看来,不过是多招待一个后辈小朋友而已。   今年没什么大事,成年的有工作,未成年的要上学,到初四这天,老宅就剩了何惟斯跟何慎薇,还有一帮子老佣人。方洪二人黄昏抵达,白日里闹哄哄的拜年人客也都走了。   洪鑫垚送的拜年礼是两支老山参跟一盒上等鹿茸,从二姐夫杜焕新那里搜刮来的。他曾向何慎薇婉转打听过齐家英,饭后闲谈,何家姑姑十分上道地将话题转到老爷子海外拼搏发家奋斗史上。老人家哪有不喜欢聊这个的,开了头便止不住,中间更兼点评各方人物,自然免不了提及隐匿于小小明珠岛上的富豪大亨齐家英。   种种传奇经历,听得两个晚辈十分入迷。只不过,方洪二人关注的重点、感慨的对象,往往南辕北辙。一个当掌故听,一个当教材学,都给予了老人足够的成就感。   洪鑫垚着意打听齐家英,很有技巧地将话题拖住。   老爷子故事讲到告一段落,开始发表感慨:“齐家英半路出道,白手起家,能耐自然是不一般。可要说如何天纵奇才,倒也未见得。单论才干,不是我夸口,何家子弟,未必就不如他。但是这人有一样好处,真正难得,那就是胜不骄,败不馁。败不馁还好说,胜不骄最难做到。但凡我见过的人里头,十个有九个半是假谦虚。”   说到这,忽然顿了顿,半眯起眼睛,若有若无地扫过洪大少那一脸谄笑。   见老爷子看自己,洪鑫垚下意识笑得更欢。发现何慎薇表情促狭,才反应过来。说什么都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干脆不装了,换了正常脸色,问:“爷爷,您要不要添点儿茶?”   何惟斯被他光明正大的无赖作风逗乐了,故意板脸道:“你不行,心不诚,手不稳。致柔你来。”   方思慎微笑,端起水壶给各人添了一轮。   “他齐家英富可敌国,从不摆架子。每到一地,必先拜望耆老名宿。何某惭愧,仗着这把年纪,也连累人上门枯坐过几回。”   洪鑫垚听见那句“从不摆架子”,眉毛往上挑了挑。方思慎想起他跟自己痛诉在明珠岛与齐家英见面的憋屈经历,忍不住一笑。   何惟斯看出内里有文章,从茶杯后头抬起眼睛:“嗯?”   机不可失,洪大少立刻道:“因为一点小生意,和这位齐先生年前见了一面。明明是他把我找去的,结果就喝了一杯茶,什么也没谈成。您老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何惟斯没想到这二十郎当的小年轻竟然有资格跟齐家英见面谈生意,心底吃了一惊。脸上当然什么也看不出来,慢悠悠放下杯子:“既然是他把你找去的,你急什么?”   洪鑫垚一愣,摸摸后脑勺:“也是……”豁然开朗,“咳,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准备了一肚子话,跟人见着面,一句都没倒出来。之后总有点儿不安稳,老觉得被人算计了。还是您厉害,一下就让我这心里头亮堂起来。”   这句却是打心眼儿拍出来的实在马屁,丝毫不掺假。   何惟斯谈兴不减,把几个与齐家英同辈的人物放在一起比较,命运各有不同。末了叹道:“时运这个东西,最难预测。要我说,妻贤夫富贵,家和万事兴。齐家英运气比别人好,就好在娶了个贤妻。论出身、学历、样貌,当时的卫家小姐,哪一样不比他强太多?偏就看上了这个穷小子,一心一意帮衬打理。如此一来,起点跟发展空间都大不一样。要不是这个老婆,他怕没有如今这般成就。你看那几个不会挑老婆的,家散了,人也堕落了……”   转头冲着何慎薇:“慎行就是个例子。雅涵是我给他挑的,多好,可惜走得早了。你看他自己选的什么人,幸亏离得干脆。致高致远这点上都比他们老子强,这就是何家的福气。”   谁也没想到老爷子一番宏论,最终观点落在娶个好老婆上。   何慎薇哭笑不得,方思慎不便答话。唯独洪大少大点其头,深表同感:“有道理,您说的简直太有道理了!”   不料老爷子又冲方思慎道:“致柔,你上回说已经定下意中人,我下半年准备在京城待着,到时候领过来,给爷爷看看。”   方思慎一惊,慌张回应:“好……等方便的时候……”   “大伯,您先前不说去东平看房子?”何慎薇岔开话题。以何惟斯的年纪,经不起几回长途奔波。今年下半年再回夏国,就是叶落归根的意思了,准备在故里东平安置一个落脚的地方。   关于贤妻的话题于是到此为止。老人家休息得早,方洪二人跟何慎薇换个地方接着聊。   何慎薇问:“真的明天就走,不多住几天?”   方思慎摇头:“不了。万一爷爷看出来,会生气的吧?”   见他俩很自然地挨坐到一块儿,何慎薇笑了:“住处我安排,你们睡后边的套房。爷爷起得早,一般七点钟下楼吃早饭。”   年时节下,出于礼貌,何慎薇对方思慎的父亲表示问候。听说方司长春节期间也不得休息,顺口笑道:“这么忙,不知令尊几时高升?”   方思慎有些发窘:“姑姑,您怎么也开这玩笑?”   谁知洪鑫垚接一句:“方叔叔到六十还得几年吧?退休前再升一升,怎么不可能?”   方思慎从来没往这上面想过,吃惊地看着他。   何慎薇也认真起来:“再升一升,那可就是署长了。”   洪鑫垚却向方思慎道:“你这么瞅我做什么?不就是个教育署长吗?别人能做,咱爸怎么不能做?照我看,咱爸来做,多半比别人强。”   何慎薇笑问:“致柔你自己就在大学里任职,你父亲为官为政,实情如何,难道不清楚?”   方思慎被问住了。过了一会儿,迟疑道:“从前他当院长的时候,有人说好,也有人说不好。据我所知,应该说好的人稍微多一点,现在大概还是一样。”一笑,“不过眼下就算有人觉得不好,肯定也不会明说。您要问我自己的感受,其实没有太大感受。我总觉得……现有体制内,个人的作用非常有限。”   见两位听众都不甚赞同的样子,补充道:“执政者在位时要受到哪些牵制,我是不清楚,但离任后政策被全盘推翻,却屡见不鲜。其后果有时候比当初不改变还要糟糕。”   那两人都不说话了。   终于何慎薇叹口气:“致柔,你啊……”不知如何形容。   洪鑫垚打个哈欠,揽过方思慎的肩膀,揉着眼睛道:“姑,您还不知道吗?他就这样,跟老毛子的大咧巴似的,瞧着暄乎,咬一口能崩掉你牙。”   何慎薇“噗哧”就乐了。看他困得不行,想起他十来个小时长途,下飞机一刻没歇,起身道:“走吧,送你俩去房间。”   方思慎拍掉箍在脖子上的爪子,脸色发红:“谁是大咧巴?”   洪鑫垚知他人前害羞,嘻嘻笑着跟在后面。   住处安置妥当,何慎薇叮嘱一番负责客房的佣人,站在套间小厅和两人道晚安。转身出门前,仿佛不经意般向方思慎道:“我心里一直有个小小的疑虑,几次看见你又忘了,正好这会儿想起来。可能有点唐突……”   “您但说无妨。”   “就是你的名字,我是说方思慎这个名字,你父亲曾经表示,是为了纪念慎思堂哥。”何慎薇看着方思慎的脸,“我当时没细想,后来就觉得奇怪,为什么……你父亲不用你的名字,纪念你的母亲?”   知道方思慎名字真正来历的人屈指可数,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凭借敏锐的女性直觉提出疑问。   方思慎慢慢道:“上一代的恩怨,我不是很清楚。事到如今,好像也没有必要去弄清楚了。我想,逝者得以安息,生者得到安慰,足矣。上次……伯父找出来的老照片,我送给了父亲,他很喜欢。”   何慎薇愣了愣,缓缓抬手掩住了嘴。过了一会儿又放下,眼眶微微发红:“原来是这样……这真是……致柔,抱歉。”   方思慎摇摇头。何慎薇长叹一声,带上门出去了。   回过头,看见洪鑫垚还呆望着自己,道:“你不是困了,去洗澡睡觉。”   洪鑫垚费解地皱着眉:“你刚才给咱姑说的那话,到底什么意思?难不成……不是你爸跟你妈,而是……”   方思慎点点头:“就是你猜的那个意思。”   “啥?!”洪鑫垚得到他的确认,半天没合上嘴。   被方思慎推着往浴室走,才边抓头发边道:“我还说何姑姑跟咱爸都是单身,挺般配的,琢磨着给牵个红线呢。”   方思慎一听就炸了:“你可千万别胡来。”   “现在我知道了,当然没这事儿。再说这哪是胡来,你没听人说嘛,关心长辈,精神上的关怀更重要。咱爸也该找个伴儿,省得老这么孤单寂寞。”后半句放在肚子里:成天霸着儿子不放。   方思慎站着没有动。半晌才道:“要不……你找个机会试试……别让他知道你知道了,也别太热切,就是很随意地试着问一问,总之别让他看出来。你去问……比我问好。”   “成。”洪鑫垚应了,也不追究为什么自己问更好,动手脱衣服,顺便替他脱。   “还有,在我爸面前尽量少提何家,反过来也一样。何家姑姑、伯父和爷爷,对我爸有看法。很多事,没法解释。只能……尽量少提吧。”   洪鑫垚开始解他衬衫纽扣:“知道了。”心说等方司长变成方署长,何家老爷子还想回故里安身,过去的旧恩怨没准变成以后的新交情,那点“看法”还能多有看法。亲他一口:“别惦记了,他们哪一个不是人精?轮不到你操心这些。”   说完这句,一回手开了热水,搂着他站到喷头底下。   热流自头顶冲刷而下,浸湿的肌肤仿佛带着强大的吸力,自发地紧紧黏贴在一起。   两人都闭着眼睛,在一片急流迷雾中索求对方,哗哗的水声将只属于彼此的世界自动隔绝开来,掩盖了令人眼红心跳的断续呻吟。   方思慎腰腿一阵阵发软,全靠对方支撑。感觉他一只手从前边移到后边,挣扎着动了动:“阿尧,先睡觉。明天……”   “飞机上睡了一路,现在怎么睡得着?”   “你刚才不是……”   “刚才假装的。”洪鑫垚忽然略矮下身,一把将他抱起来。   方思慎惊呼一声,两条腿却条件反射般缠上了他的腰。整个人从头到脚一片润泽浅绯,像一枝被春雨淋透的桃花,狼狈而艳丽。   洪鑫垚心满意足地吐了口气:“还是这样好……放心,我有分寸,不会让你明天没脸见人。”   他果然说到做到,不玩花样,不拖时间,完事后规规矩矩洗了澡,两人一起躺到床上。方思慎懒洋洋地趴在他怀里,一种纯粹而持久的快乐自肌肤相贴的位置传来,在身体内部绵延回荡,无需任何语言动作来破坏。   躺到骨头都发酥,洪鑫垚坐起身:“我拿水过来喝。”   方思慎随意瞟一眼,看见他后背靠近左边肩膀一道乌青杠子。此类伤痕曾经极其眼熟,然而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阿尧,你背上怎么回事?”   “啊?”洪鑫垚回手摸摸,“没事,不疼。”端着杯子往回走,看方思慎那脸色,问,“很明显?”   方思慎望着他:“又是你爸打的?”   “不是,是我二姐。”洪大少扯起嘴角,“那年跟我爸摊牌,在场都是他亲信,过后被他下了禁口令。后来我开始管事,更没人敢瞎传。虽然嘴上不提,但这事儿其实家里人差不多都知道。问题是偏偏我二姐不知道。初二她两口子回来拜年,居然要给我做媒。今年我三姐也回去了,我还没说话呢,这个大嘴巴就替我招了。我看二姐气得不行,想等过后再说。谁知道才转个身,那红木椅子就轮过来了……”   方思慎呆了呆,道:“过来我看看。”   “真没事,就腿沿儿磕了下。是小椅子,大号的她也轮不动。”洪鑫垚说是这么说,却老实坐到床边,等着被抚摸。   大大叹口气:“我是二姐看大的,她巴望我有出息,那心思比我爸还重。我爸当初连生三个闺女,算命的跟他讲命中无子。所以我一惹毛了他,他就会嚷嚷老子没生过你这个杂种,从小到大也没管过我多少。反是我二姐,比他上心多了……不过她现在有自己的儿子要管,生气归生气,也不至于真就怎么样。没事。”   方思慎仔细看了看他的背,确实没大碍,跟着叹口气,躺下:“然后你就扔下他们跑了?”   “要不然还怎么着?”洪鑫垚并排躺下,“其实吧,年前还出了件事,让我二姐回来跟着我爸忙活,顾不上我。”   方思慎知道洪家现在基本都是他做主,什么事要他父亲跟二姐出面?   就听洪鑫垚漫不经心道:“一个原先的小矿主,重组整顿之后啥也没捞着。要说他过去挣下的家当,正经花两辈子都够了。问题是自从没了矿,他老婆,一个比他小一大截的三流歌星,卷了大半财产跑了。剩下的又被他自己拿去边境赌博,几天就输得精光。跑回河津来,搞了点开矿的炸药绑身上,到我们家闹腾,要跟我爸同归于尽。”   方思慎被他吓得心惊肉跳:“啊?”   洪鑫垚拍拍他:“这种草包算什么,当时就抓起来关进去了。上边本来就在讨论这批人的二次创业问题,被这事一闹,立马重视起来,估计等过年完就能出政策,省得这帮土鳖有钱烧的,没事闲的,成天往死里作。这里头好些是我爸跟我二姐的老熟人,上头说得好听,叫那啥,啊,借重洪老先生的威望。老头子好了伤疤忘了痛,骨头都轻了几两,见天的拉着他闺女联络老朋友,吆喝着‘二次创业,为民造福’。养猪喂鸡、种菜榨油,什么不着调的招儿都有,哈哈。”   把方思慎往怀里一搂:“我一看能偷点儿清闲,干嘛不跑。老子替他唱尽了白脸,好不容易有机会唱红脸,让他自个儿上呗。”   方思慎回手抱住他:“阿尧,我很担心。”   洪鑫垚盯着他的眼睛:“哥,我告诉你这个,可不是要叫你担心。几个不上台面的杂碎小丑,成不了气候,怕他个鸟!我可是,嗯哼,知难而上,临危受命。那话怎么说来着?对了,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方思慎忍不住笑着亲上去:“好气魄,好文采。”   洪鑫垚居然不小心红了脸:“喂,你又笑话我!”   方思慎很认真地申述:“没有,真的没有。”表情黯淡下来,轻轻道,“阿尧,你要多小心。”   “我会的。哥,两年,最多再有两年,河津的事我就不管了,专心做好真心堂的生意,卖卖古董字画,多风雅,还安全。”   方思慎点头:“嗯,好。”   洪鑫垚道:“我估计,那姓齐的这么吊着,大概是信不过我,还要再查查底细。”咬牙,“切,无非嫌老子太嫩!”   方思慎摸摸他脑袋:“自古英雄出少年。清圣祖擒拿权臣亲政,十六岁;唐太宗玄武门之变登位,二十七岁。我最佩服的诗人辛稼轩,带领数十骑纵横敌营,于万人军中取得叛徒首级南归,也不过二十二岁,正好和你现在差不多大。”   洪鑫垚顿时心潮澎湃豪情万丈,“嗷”一声扎到他怀里:“哥,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你最好了……”   第119章   共和六十四年五月,胡以心顺产一女,方思慎升格当舅舅。   这好消息却是洪大少第一时间发给他的。方思慎高兴完了,才想起来奇怪。等两人有机会视频聊天,免不了细问缘由。   “预产期还有一周多,心姐跟胡阿姨出来买东西,正好在公司楼下,被我碰见了,顺便请上来坐坐。哪知道赶这么巧,小家伙提前出来了……”   方思慎不疑有他,万分庆幸:“多亏有你。”   洪鑫垚嘿嘿两声:“孩子外婆亲口许了我做干舅舅。”   他当然不会讲,胡以心之前辗转找他几回,他要么不在京城,要么施展金蝉脱壳之法躲了过去,却不料这一趟逮个正着。挨着“真心堂”所在的写字楼是个大商场,胡梅在里边购物,胡以心喜欢楼前花园清静,坐在长椅上边晒太阳边等,结果等来了久寻不获的洪大少。   当老师的记性好,步步紧逼,接连翻旧账。洪鑫垚本就心虚,又担心她的大肚子,应对大失水准。结果胡以心一激动,孩子打招呼要提前出世,把洪大少吓得魂都失了几条。反倒是当妈的自己镇定,一个电话叫出孩子外婆,指挥洪鑫垚开车直奔医院。   事后想起,洪大少后怕不已。不敢跟方思慎讲,便想方设法拍胡以心的马屁,拍得欧平祥都起了疑,差点跟他打一架。   他这里遮遮掩掩,却不想方思慎那头也有一桩暧昧官司不便挑明。   有一天在校园里,方思慎边走边看风景,迎面一群人过去,也没在意。忽然有人叫自己名字,回头一看,是那群人里的一个,对方神情惊喜交加,竟是差不多两年未见的聂明轩。   聂明轩小跑两步,又停下,示意同行者先走,然后快步来到方思慎面前:“想不到真的是你!这真是……”他字句不提前情,只是搓着手笑:“太有缘了,真是太有缘了!”   他这副情不自禁模样,比起两年前故弄玄虚的方式真诚许多。时间过去那么久,从前那点过往,方思慎心里早没了影。何况难得碰见一回国内来的熟人,不由得也有些高兴。彼此问候几句,找了附近一个咖啡馆坐下来叙旧。   聂明轩代表圣知科技来普瑞斯参加一个信息技术方面的国际峰会,一共就待三天。中间抽空到博物馆听方思慎讲九溪六器,最后一天临走,一起吃了顿饭。就熟人朋友论,这种程度的交往也寻常。但仔细想来,实际是三天里每天都想方设法跟方思慎见了面。   三天交往,在方思慎这里,好比落叶随风,从眼前飘过又飞走。在聂明轩那里,却是投石入水,水面涟漪散尽,石头却沉在了水底。   听洪鑫垚说起胡以心,提及欧平祥,方思慎顺便想起了这件事。之前没觉得怎样,这时候对着他,莫名地反思出某种不妥来。又自我开解,本来就没什么,以后多上心注意点就是了。   六月,古夏国九溪六器暨战国后期金文研究国际研讨会在普瑞斯大学东方研究院召开。方思慎负责三个主报告,比项目主持人霍兹教授还多一个。每场报告后的自由答辩,堪称精彩纷呈。他这些年厚积薄发,与人论辩时稳健踏实而又敏锐犀利,态度更是从容舒展。站在台上,整个人明澈朗润,蔚然深秀,令观者心折。   如果说,之前九溪六器项目的系列论文已经奠定了方思慎在专业领域的地位,那么这次研讨会则真正让他以鲜明生动的形象走进了国际夏学界的视野。   最后一场报告结束,掌声久久不息,许多人围上来跟他说话,交换联系方式。方思慎应接不暇,手忙脚乱,再没有台上那股游刃有余气象。洪鑫垚带着小刘挤进来,胳膊护住他往外走,一面高声道:“各位有问题,请与方博士的助理联系。”   刘火山在后面双手一伸,截断人群,当起了默认助理。   与霍兹教授、卫德礼等课题组内部人员打过招呼,方思慎跟着洪鑫垚退出会场。   完成研讨会这个艰巨任务,心情十分放松,兴奋而紧张的情绪却还没有消退,脸色红润,眼眸闪动,看上去生气十足:“什么时候回来的?都顺利吗?”   会议一开始洪鑫垚就到了,今天是去德尔菲亚接齐家英一行。国宝重器,不敢轻忽,齐氏派出的文物护送团队一周前已经抵达普瑞斯。齐家英自己在高登市办别的事,约好今天亲自过来看看。   洪鑫垚笑着接过他手里的电脑:“挺顺利,比预计的时间还早。我们进来的时候,你的报告刚开始。”   方思慎吃惊:“你们一直在会场里?”   “嗯,怕影响别人,坐在最后面了。”洪鑫垚低下头,小声道,“我看他听得比我投入多了,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   方思慎一笑。   会堂门口停着一辆黑色轿车,杵在车前的保镖见二人接近,将门打开。齐家英走出来,迎向方思慎,与他握手:“方博士,很荣幸见到你。今天听了方博士的演讲,真是受益匪浅。没想到几件东西背后,会有这么深厚的历史文化背景。方博士讲得太好了,我这个外行人,都听得非常向往。”   几句寻常客气话,因为神情和语气的关系,显得格外诚恳,自有一股折服人心的力量。   方思慎知道齐家英实际年龄应该比父亲还大,但不怎么看得出来。且不说对方资历地位,单凭年纪,也不必对自己一个小辈这般周到,赶忙回礼问候。想起何惟斯对此人的评价,心道果然大不简单。   许多人从会场出来,认出方思慎,想上来打招呼。瞥见那辆轿车,以及周遭隐约透出的排场,又顿住了脚步。   很快小刘也出来了。洪方二人上了齐家英的车,齐氏的秘书和一个保镖上了后头小刘开的车。   洪鑫垚对方思慎道:“齐先生太忙,晚上就要走。别的地方也不方便说话,干脆请去咱们那里,吃顿便饭。”   齐家英笑道:“本来我想看看这边准备得怎样,然后请你们去德尔菲亚吃饭,顺便聊一聊。不过小洪提醒了我,方博士接连几天演讲辩论,太辛苦,还是不要奔波了比较好。”   方思慎脸上一红:“齐先生,您可以叫我小方。”   车子没几分钟便开到住处,洪鑫垚早向常伯交待好饮食安排,进后厨看了看,出来跟方思慎一起陪齐家英说话。   方思慎记得当初梵西博物馆接待对方的遭遇,很郑重地表示歉意:“前次蒙齐先生垂询,不得已没有说实话,请您谅解。”   齐家英道:“没关系,不用放在心上。那种情况,换了谁都不会说,是不是?只不过,你虽然没说,态度已经告诉我了,要不我怎么会立刻找到普瑞斯来?”   这话太直白。方思慎拿不准他是有心还是无意,只得接了一句:“齐先生明察秋毫,目光如炬。”   齐家英微笑:“小方一看就是经常说实话的人。其实很多人一辈子也说不了几句实话,真的没什么。”   洪鑫垚拉着方思慎的手,把话头接过去:“托了我哥的福,能认识齐先生,是难得的缘分。”   齐家英颔首:“确实蛮有缘分。等东西运到明珠岛,不知道能不能请小方过去逗留几天,给岛内民众也普及一下历史文化方面的常识。”   按照事先约定,研讨会结束,齐氏就将东西运回明珠岛,随后会举办一场公开展览。从齐氏护送团队抵达普瑞斯开始,文物的安全问题便已全权移交。至于交易方面的手续,大部分已经办妥,剩下一些后续工作,不在急上。因此洪方二人并未打算跟去明珠岛,而是预备和校方交接完毕后,直接回京城,趁着暑期方便,走一趟青丘白水。   方思慎抬头看洪鑫垚,齐家英的秘书在旁边道:“我们传统文化协会有专项基金,正式邀请方博士,不知道可不可以?”   明摆着不能削对方面子,又是件好事,方思慎道:“当然可以。只不过时间方面,还要商量……”在外两年,该做的事圆满完成,忽然间归心似箭,只想早点儿回去,像这样难得的机会也仿佛失去了吸引力。   “九溪六器到明珠岛,也算得是回归故里。我们会做一个比较大的开幕式,到时候,不光大学和研究机构的专家学者会来,本岛的古董收藏家、投资家,以及做这方面生意的大公司,也都会出席。大家虽然都很有兴趣,真正懂行的毕竟太少。如果小方你能亲自到场讲一讲,是我们全体的荣幸。”齐家英望着方思慎说话,余光却瞟向洪鑫垚。   洪大少眼睛一亮,笑了:“齐先生盛情难却,哥你要是不反对,我陪你去。反正用不了几天,后边的行程稍微调整下好了。”   方思慎听他这么说,点点头。   一时饭菜备好,几个人忙了大半天,都挺有食欲,常伯的手艺也很上得了台面,席间气氛极佳,丝毫没有生意应酬的感觉。饭桌上主要是洪鑫垚跟齐氏的秘书在张罗,齐家英偶尔开口,基本只同方思慎讲话,聊一点古董文物相关的掌故,间或谈谈对人文研究的看法。方思慎开始还记得对方身份,遣词造句带着慎重,后来不知不觉就忘了,问答间本性毕露。   等到送别的时候,这位全球范围内数得上号的大富豪就像任何一位普通客人那样,向送出门的主人道谢:“感谢二位的款待,请留步。”转向方思慎,“小方,非常高兴认识你。今天很有收获,很愉快!”   眼见那豪华轿车绝尘而去,方思慎望着洪鑫垚,轻轻皱眉:“阿尧,我今天……是不是有点太忘形?”想起自己毫不讳饰与人交谈,中间似乎还几次不留余地反驳了对方观点,这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齐家英是什么人,忽然就感到自己态度轻率,过于随意了。   见洪鑫垚笑而不答,微微着恼:“真是的……你也不提醒我……”   洪鑫垚依旧只是笑,等回到屋里,猛地弯腰抄手,一把将他打横抱起。   “啊!喂,你干什么……”方思慎话音没落,发现他往楼上走,明知道掉不下去,还是不由自主抱紧了脖子。   “放我下来,楼梯陡,不安全……”嘴里说着,却一动也不敢动,浑身僵硬地体会悬空起伏的紧张。   洪鑫垚低头:“放心,我抱得动。闭上眼睛。”   方思慎于是闭上眼睛。头顶的呼吸声和耳侧的心跳声立刻被放大,鼓点般在脑中回响,浑身都跟着热起来。   洪鑫垚抱着他进了卧室,坐到沙发上,不但没松手,反而搂得更紧。却又没有别的动作,只是越来越大力地箍住了往自己身上蹭压。   方思慎被他弄得糊涂了:“阿尧?”   好一会儿,才听见他带着鼻音开口:“哥,我高兴,让我抱一会儿……”   “什么事这么高兴?”   “我跟姓齐的结了百分之七十的账,剩下百分之三十,我说不要现款,想在明珠岛弄个真心堂分部。拖了几个月,他一直没给答复,刚才终于答应了。”   方思慎奇道:“他刚才什么时候答应你了?”   “就是他请你去那边做报告的时候。”   “咦?”方思慎更奇怪了,“他什么时候说的?我怎么没听到?”   洪鑫垚笑着亲上他的脸:“他叫你去做报告,说不光有大学的学者会来,还有古董商拍卖行的人也会来,这就是说给我听的。只要咱们过去,他就会介绍这些人给咱们认识。这个意思,就是答应了。像他这种大佬,只要肯点头合作,就是大好事。至于后边怎么合作,那都不成问题。”   方思慎心里有点莫名的失落,又觉得似乎不该不高兴,靠在他身上没说话。   洪鑫垚越说兴致越高:“他这么久不搭理我这茬,我都以为没戏了。虽然拿现钱也不错,但终归太可惜。今天怎么突然就肯了呢?刚开始我都不太敢相信。后来看他一个劲儿跟你说话,慢慢就琢磨出缘故了。真心堂分部的事,姓齐的肯定不是不感兴趣,他应该还是信不着我。当然了,”洪大少不甘地翻个白眼,“我那点小打小闹,人家压根没放在眼里,可能也确实懒得搭理。”   方思慎没抬头:“那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看见你,他就知道我靠得住了啊,然后他就答应了啊。”洪鑫垚眨眨眼睛,“我不知道怎么说,我就是觉得吧,他今天见了你,一定认为你很可靠,然后连带着也就不再怀疑我。这么讲吧,假设他正在暗地里考察我,看见我跟你在一起,这考察就算通过了。要是没有你,这事儿肯定成不了。哥,你就是我的那个,那个……”   方思慎心口发烫,脸上发烧,低声阻止他:“阿尧,别说了……”   洪鑫垚想起何惟斯老爷子对贤妻的定义,怀里这人铁定就是最牛叉的那种:旺夫。嘴上当然不敢说,搁在心里偷偷念叨,一脸自我陶醉的傻笑。   七月初,方思慎结束在普瑞斯为期两年的进修,辞别何家各位亲人,留下送给卫德礼及其男友,哈罗德家的败家孙子——实际上这个时候哈罗德家族破产危机已经过去,败家孙子正在转变成振兴家业的有为孙子——的祝福,返回祖国。   洪鑫垚没时间陪到最后,提前离开,再从京城飞到明珠岛等他。   齐氏这边经过十多天的筹备,九溪六器展览正式进入倒计时。方思慎抵达的第二天,就是开幕式的正日子。洪方二人坐在贵宾席上,才发现主席台上最重要的嘉宾,竟然是来自中央政务府文化署的高级官员和京师博物院院长。   摄像头闪光灯跟小炮弹似的对着人轰,洪鑫垚从口袋里摸出两副墨镜,自己鼻梁上架一副,另一副递给方思慎:“稍微遮一下。”摄像机扫过来,他熟练地拿起桌上宣传册,不动声色挡在面前。   方思慎依言戴上。太久没戴眼镜,十分不习惯。忍了忍,没往下摘。   没想到一个古文物展览开幕式,热闹成这样。洪大少兼着国企高管职务,跑私活时只好尽量低调。今天人多眼杂,又有官媒在场,确实需要小心些。   开幕式开始,两人才发现这开幕式竟然同时也是九溪六器的捐赠仪式。互相对望,都明白彼此心里的震惊。   明珠岛著名爱国实业家齐家英先生,将花费巨资从海外搜求得来的国宝“九溪六器”捐赠给国立京师博物院。京师博物院院长现场接受捐赠,文化署官员代表中央政务府向齐先生颁发荣誉证书和勋章。而九溪六器在明珠岛公开展览后,将于国诞节前夕真正回归故里,送往京师博物院展出。   三方面都做了讲话,不长,但相当煽情。   洪鑫垚被噎得半天没出声。终于凑到方思慎耳边,忿忿道:“花好几亿买个面子这种事,也就他齐家英,做起来轻松愉快。什么爱国实业家,姓齐的早八百年就入了斯柯达国籍。哼,别看他嘴上说得好听,暗里不定跟上头做了什么交易呢!”   方思慎悄悄拍他一下,没说话。   过一会儿,洪大少又道:“你看吧,京师博物院铁定把纪念品直接山寨了就卖,只怕梵西博物馆要来打官司。”   方思慎望着台上一片光鲜,轻声道:“这样其实最好。咱们手里的设计版权,送给齐先生吧。”   洪大少哼一声,心里也知道,如此才是最佳选择。   开幕式后,方思慎有两场报告,若干小型讨论会;洪鑫垚等着结识明珠岛相关人士,跟齐家英手下分管此项目的人员商谈,两人分头忙碌。   三天后离开时,真心堂在明珠岛设立分部,已成定局。   这时候的洪大少,不算其父洪要革为洪家挣下的家底,不论河津矿业公司副总经理职务带来的便利,单是一个“真心堂”,实际规模也已颇成气候。可以说,凭着自己的本事,再加上不错的后台跟运气,洪鑫垚真正跻身大夏年轻一代新贵富豪之列。   这一年,他不到二十四岁。   第120章   回京路上,洪鑫垚比平时沉默许多。其实如今洪大少不论家庭事业,均执掌一方,人前很有些深沉持重,只不过在方思慎面前这副模样比较罕见而已。   “没想到齐先生会直接把东西捐给京师博物院,这样的结局,最好不过。”方思慎看他不怎么痛快,很认真地劝解。   “我知道。”洪大少硬梆梆地回答。在齐家英这种人面前,才对比出自己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在他心目中,此事颇有些伤害男人的尊严和面子,但在方思慎那里,反是庆幸居多,就算明白他为什么别扭,也不认为需要额外安慰。见他始终不肯松开眉头,一针见血道:“你别觉得不甘心,相比之下,最大的受益者,难道不是咱们?”   听见“咱们”二字,洪鑫垚笑了,“也是。这么大的漏一般人真捡不着。”   慢慢收起笑意:“我不是不甘心。一转手就翻好几倍的生意,何况还打开了明珠岛的大门,还有什么不知足?我不过是……不过是……”   说白了,还是不甘心。   方思慎忽问:“阿尧,你想成为齐先生那样的人吗?”   洪鑫垚闻言反问:“谁不想混到他姓齐的那样?”   方思慎看看他:“那你觉得齐家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这还用说?超级有钱,超级牛逼,超级……”洪鑫垚忽然发现,这种概而言之的笼统结论,说了等于没说。强压着从嗓子眼往外冒的酸气:“切,他什么样儿,干我屁事!”   方思慎点头:“确实如此。他是他,你是你,他什么样儿,跟你本来就没有关系,除非你自己在心里建立某种关系。说实话,我猜他在你这个年纪,不见得比你现在更厉害。将来你到他那个年纪,也没准比他更……嗯,用你的话说,更牛逼。”   这种词从方思慎嘴里说出来,无限喜感。洪鑫垚哈哈大笑。   方思慎也笑:“但不管怎么样,你始终是洪歆尧,不是齐家英。”   洪大少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哥,这个我懂。”   方思慎仍然看着他。如此年轻,站得比一般人高太多,走得比一般人快太多,得到的也比一般人多太多。未来该如何把握,也许,比一般人要难得多。   大概方思慎的眼神传达出了足够的信息,洪鑫垚握住他的手,再次强调:“哥,我懂。我就郁闷一下……”   方思慎笑了,任凭他把脑袋往自己肩膀上蹭。   回到京城,大学暑假刚刚开始。人文学院古夏语研究所的主要成员开了个内部研讨会,算是为方思慎接风洗尘。由于方思慎在学术上的卓越成就,9月将破格提升教授,有资格带博士生。这也是人文学院共和以来提拔的最年轻的教授:刚过而立之年。   若放在共和以前,当然没什么。昔日大学者吴随意海外归来当教授,年仅二十五岁;大文学家尹沧浪由创作转研究,出任国文系教授,也不过二十七岁。然而共和之后,职称评定细化量化,大学老师某一级职称几年之内发表几篇何种等级论文完成几个何种级别课题才有资格参评下一级职称,规定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那种凭谁脑子一热口舌一松,单科零鸭蛋也能被大学录取,毛头小子也能当教授的诡异事件,彻底绝迹。   所以方思慎还没回国,破格评教授的事就已经传遍整个人文学院,甚至整个国学界。俗话说得好:“墙外开花墙内香”,“朝里有人好做官”。外有普瑞斯东方研究院提供支援,内有高教司司长充当靠山,方思慎这个最年轻教授,实至名归。当面捧场的络绎不绝,背后抹黑的屈指可数。   不过两天,方思慎就被奉承怕了,躲在家中不出门。   洪鑫垚先回了一趟河津,返回京城后又设了几场饭局。除去必要的应酬,就是跟狐朋狗友们联络感情。恰逢汪浵在京,把几个往来密切的相关人等叫到一起,聚了一回。梁若谷特地叮嘱请方老师参加,洪鑫垚哼哼两声,根本没告诉方思慎。   尽管成绩优异,但梁若谷并没有继续深造,而是选择去了风头最健的一家新锐媒体。汪浵已经在某个经济特区城市基层政务府实习一年。而周忻诚则贪图逍遥,纠集几个人开了个买空卖空的皮包公司。一开始他想搭洪鑫垚的顺风车,从“真心堂”分一杯羹。毕竟当初成立的时候,洪大少手头正紧,这帮人多少都帮忙凑了点份子。后来洪鑫垚陆续回购股份,要好的几个仍然留了一点,纯当送人情。   周衙内提出非分要求,洪大少当然不能同意。他没有明着拒绝,寻个机会介绍了胡家老三给周忻诚认识。自从当了胡家外孙的干舅舅,洪鑫垚正式跟胡家几位公子有了走动。周衙内与胡三公子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十分投缘,自然不再缠着洪鑫垚打“真心堂”的主意。   这天方洪二人去胡家探望胡以心及两个月大的外甥,迎面撞见胡三公子。方思慎看洪鑫垚与对方熟稔地打招呼,吓一大跳。等出了门问起缘由,洪鑫垚道:“有点生意上的往来。”   方思慎沉默片刻才开口:“我记得你从前说过,他们……都不是好东西。”   洪鑫垚点头:“没错,都不是好东西。”望着方思慎的眼睛解释,“以前就见过几次,这回因为心姐的事,自然认识了。他们做的生意跟我隔得挺远,但是……偶尔会买点什么去送人情,我总不能不卖。”   见方思慎不说话,又道:“真心堂针对的是收藏者。像他们这种拉皮条的,能不卖就不卖。明珠岛分部开起来之后,这边会逐步以收购为主,销售尽量放在那边。”   方思慎听出他的意思,道:“这些事,我也不懂,你决定就好。”   等洪鑫垚排出档期,两人预备出发前往青丘白水。照翁婿二人的意思,全程走官方关系,以调研的名义下去,叫基层政务府服务到位,什么都方便。问题是方思慎一想起又要跟辽州伍盟的基层政务府打交道,就免不了有点儿心头上火后脊柱发凉。洪大少便说服泰山大人,还是两人自己走,只不过带上了刘火山当保镖。   站在图安机场狭小的候机厅里,洪大少有些尴尬地冲身边人笑道:“我二姐两口子又干架了,咱们来前她刚抱着孩子回我爸妈那儿。我要这会儿去找二姐夫,回头让她知道,不定把我削成啥样。所以,那个,没有现成的车接,咱们得自力更生了。”   不等方思慎回话,几步跨出大门,在出租车队列里溜达一圈,很快选定最厚道的一个,讲好价钱,将车包了下来。   坐在车里,方思慎忍不住问:“你二姐他们,经常这样?”   洪鑫垚叹口气,一副无奈模样:“都说两口子床头打架床尾和,我算见识了。恨起来的时候恨不得弄到死,动刀动枪都有过。好的时候好得像一块牛皮糖,出双入对,一刻都离不了。开始我都怀疑自己眼睛有毛病,现在反正是习惯了。吵一阵好一阵,分分合合,随他们闹去。”   前边司机跟小刘偷偷扯着嘴角乐,倒是方思慎正经当回事:“总是这样,毕竟伤感情。而且,孩子慢慢懂事了,恐怕会留下阴影。”   洪鑫垚又叹了一口气。他知道那句“动刀动枪”,听的人肯定只以为是个夸张,绝不会想到实情如此。   “有什么办法?我二姐夫那人别的都没啥,就是管不住裤腰带。二姐最伤心的时候,打定主意要离,是他们家死活不肯。想当年二姐给我爸帮手,底下多少大男人,管起来一点不含糊。现如今二姐夫那点生意,少说也有一半是老婆在替他打理,他离得了我二姐才怪。又没本事又没节操,这种song包男人,也就我二姐那直肠子,把他当个宝。”洪大少今非昔比,杜焕新在他眼里,形象直线下跌。   方思慎跟着轻叹一声。别人家的家务事,只能是一声轻叹而已。   尽管出租车比长途客车快不少,抵达也里古涅市,还是已经入夜。当晚依旧住在最好的第一招待所,次日上午,往市立殡仪馆取寄存在那里的连富海骨灰。   因为棚区改造贪污案,整个青丘白水官僚系统差不多都动了一遍。然而上层的动荡并没有形成外化影响,走在市区,与三年前没什么不同。如果一定要寻找差异的话,只能说市面看起来更加萧条了。边区荒僻,再如何折腾,经济发展的空间也有限。年轻人几乎都去了外边谋生,不到年底不回来。街上来来往往的,尽是中老年和小孩子。   洪鑫垚出示了一张盖着大红印的介绍信,工作人员看罢,直接把馆长请了出来。馆长十分客气,亲自捧出连富海的骨灰盒,交给方思慎。当年连富海的事轰动一时,民间更是传得神乎其神,简直把他说成了民族英雄。洪方二人刚转身,就听见后边窃窃私语,大概在猜测二人身份及与死者的关系。   方思慎有点着急,想立刻就动身去芒干道,被洪鑫垚劝住。两人都不愿在阿赫拉逗留,因而必须当日往返。即使夏天路好,这时候出发,时间上也十分勉强,不如明天一早再走。   于是下午便空出来了,二人心意相通,让司机开着车到了当初陪华鼎松祭拜华安时的地方。上次来好歹有个看守,这回连看守也没了,歪歪扭扭的铁门上挂了把生锈的大铁锁。出租车在路边等候,三个人很轻松地翻进林场。   一群暑假中的无聊小孩,原本在另一边河滩玩耍,看见有人翻铁门进了林场,鬼鬼祟祟商量一阵,前后脚翻了进来。铁门不太高,也没有矛头尖刺之类。三个成年人看了看,没理他们,找片草地坐下来休息。   孩子们放肆起来,不知道玩的什么游戏,在野花野草间疯跑打闹,林场夯实的平地成了他们的最佳游乐场。清脆的笑声传出老远,连阳光和微风也仿佛被那单纯的快乐感染,格外和煦温柔。   沉重的往事,浓烈的悲伤,都在孩子们的笑声中变得遥远。   瞧着方思慎唇边的微笑,洪鑫垚心里痒痒的。瞅一眼那群野孩子,问:“哥,你小时候也这样?”问完了才想起来,自己其实知道他小时候什么样。只是时间隔得太久,差点给忘了。   正忐忑不安,就听他轻声道:“我小时候,也常常像他们这样,在河滩上玩得开心。虽然没有伙伴,但是并不觉得孤单。树上的鸟,河里的鱼,岸边的花,林子里的松鼠、兔子、猞猁、马鹿……现在想起来,真是一个热闹的世界。烦恼当然也有,比如被别的小孩子欺负,羡慕他们和我不一样的生活,担心妈妈犯病……但总的说来,生活非常充实。帮大人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得空跟养父学习古文字和西语,听他讲稀奇古怪的故事——每天总有事做,并没有太多工夫花在烦恼上。越到后来,从生活中感受到的乐趣就越多。这样的日子,一直延续到养父去世。”   方思慎淡淡地笑了笑:“不过这个时候,我也长大了。”   洪鑫垚望着他的脸,心中涌起强烈的想要亲吻的冲动。在外边不敢造次,慢慢压下悸动的心情,道:“叫你这么一说,听得我都嫉妒了。依我看,就因为你小时候过得跟别人都不一样,后来做学问才这么厉害。你要跟人一样去上学,没准早让老师教裂巴了。”   方思慎乐了:“我偶尔也会这样想。”   第二天一早,驱车前往芒干道。天气好,路况也好,两个小时抵达阿赫拉。洪鑫垚让方思慎留在车里,自己带着小刘进了镇上那栋两层的灰白色政务府办公楼。不一会儿就出来了,方思慎看他脸色凝重,心里不由得有些发紧。   “你说的那位于叔,已经不在这儿干了。他们说他女儿女婿在外地,接了他出去养老,不会回来了。”   “啊……”方思慎一时茫然。   洪鑫垚坐进车里:“政务府的头头全换了。我手里拿的是州府的介绍信,他们不敢蒙我。刘哥到镇子里打听去了,看能不能多问出些消息。”   等了一阵,小刘回来,不等方思慎开口,先冲两人摇头。   “都说是被女儿女婿接走,一年多了。也有说是去带外孙的。只知道在雍州那边,具体什么地方却说不上来。”   方思慎道:“火山,辛苦你了。就这样吧,知道老人家过得不错,也是好消息。”   汽车继续往芒干道行驶,穿过林场,停在护林队平房前。再往里,就完全没路了。冬天可以坐爬犁走河道,夏天只能老老实实穿林子。小刘拎着一条烟、两瓶酒,带司机进屋跟护林员打招呼,说好让司机和车子在这里等半天。守林寂寞,那护林员高兴还来不及,嚷一嗓子“别抽烟别生火”,拉着司机坐下打扑克。   林场宿舍区比三年前更显破败,凡是能拆能卸的都让人弄走了。门窗断梁可以当柴烧,砖石瓦砾可以做建材,只剩下冻裂的油布毡子胡乱扔在地上,踩上去立刻一片粉碎。   很快到了宿舍区尽头墓地边上,方思慎脚下顿了顿,指着左边坍塌的废墟:“我们家以前就住在那儿。”   洪鑫垚点点头:“我上次来,到过这里。”   两人站了片刻,都没说话。   方思慎忽然看看时间,道:“咱们走快些,抄近路进去,争取五点前能出来。”说罢,一马当先,在前边带路。背包里放着连富海的骨灰,他执意自己拿,另外两人也不跟他争。   多少年不曾走过的路,双脚却仿佛自己认得似的,自然知道下一步该踏在何处。大树都砍光了,补种的新树苗既不粗壮也不高大,行进间反而比过去更容易。两个小时后,终于走出幼林,一大片野灌木丛横在眼前。   三个人坐下歇了歇,洪鑫垚学着另两人的样子扎紧裤腿,找了根长棍子当路杖。方思慎替他放下袖子,把袖口也扣上:“别嫌热,万一被枝条树叶划破胳膊,你不习惯,怕感染。”   正是二十来度最惬意的气温,然而三个人疾行这么久,无不汗流浃背。   这回换小刘开道,方思慎紧跟着指路,洪大少随在最后。有了刘火山刘大侠清理路障,行进速度一点也不比先前慢。差不多一个小时,就找到了连富海当初搭帐篷的地方。   帐篷早已倒塌,方思慎慢慢走过去,掀开肮脏的油布,底下一堆乱七八糟的树桩子,几样黑乎乎的生活用具,了无生气。   小刘问:“方少要找什么东西?我来。”   方思慎摇摇头。连富海不在了,母亲的骨灰被他迁移到了何处,只怕再无线索。猜想应该不会太远,然而四面莽林,时间紧迫,却又从哪里找起?   洪鑫垚道:“要不……就把连叔葬在这儿?”   方思慎正犹豫,就听小刘一声呵斥:“出来!”   一个灰黑的影子应声而动,蹿出去老远,又停下,回身望着这边,仿佛试探般“汪汪”叫了两声。   方思慎一瞬间心如擂鼓,他猛地记起了连富海这只爱犬的名字:“大花!”   那狗听见这声呼唤,飞快地扑了过来,临到跟前止住势头,围着方思慎转圈摇尾巴,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方思慎蹲下来,伸出手。见它吐着舌头来舔,才道:“大花,你知道连叔常去的地方在哪里吗?”   洪鑫垚看得心酸,又有些好笑:“你真当它是人哪?”   方思慎抬头:“我记得小时候,连叔就养过一条这样的狗,什么都懂。我妈埋在哪里,它肯定知道。”   想了想,站起来,试着往一个方向走。果然,那大狗汪汪叫着不肯挪步。方思慎停下来朝它走过去,大狗转身跑出几步,回头看看,见他跟了上来,越跑越快,跑出一段停下来等等,再接着往前跑。   洪鑫垚跟小刘心中暗暗称奇,赶紧跟了上去。   三个人万分辛苦地穿过一片密集的矮林,看见小小一块空地被一圈杜鹃花树团团围住,明显带着人工种植的痕迹。此时花期已近尾声,自然风干的花朵挂在枝头,还保留着盛开时鲜艳的颜色。   花树当中三年无人打理,杂草长得齐腰深。   洪鑫垚问:“先收拾收拾?”   方思慎缓缓摇头:“算了。咱们不可能常来,而且再过两年,这边很可能也会变成幼林。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无论如何,芒干道都是最美丽最干净的地方,我想,没必要把妈妈带走。有连叔在这里陪着,她应该也不会寂寞。”   小刘从背包里掏出几样东西,拼接一番,拼出三把铁锹。戴上手套,利用锋利的边缘一顿切割,很快清理出一方空间。三个人一齐动手,挖个深坑,掩埋了连富海的骨灰。那大狗好似也知道埋的是谁,围着墓穴呜呜叫唤,音调凄恻。   方思慎拉着洪鑫垚的手站在花树丛中:“妈妈,这是阿尧,我带他来给您看看。连叔非常爱您,我做主请他留在这里,希望您不会生气。”心想:与爱自己的人在一起,永远比跟不爱自己的人在一起更幸福。   返回时以下坡为主,速度比来时快不少。方思慎一路蹦蹦跳跳,简直回到昔日青葱少年时。洪鑫垚看他一会儿勾勾树枝,一会儿扯扯树叶,一会儿弯腰去寻杂草丛中的小花,一会儿跳起来去够灌木枝头的野果,在后边默默咧着嘴笑。   “呀,水葡萄!”一串青红相间的透明小果子递到唇边,“你尝尝,这个不酸。”   一张嘴,连果子带手指都咬住。   方思慎抽了一下,没抽动,脸渐渐红了。水葡萄消失,手指却还被舌头卷着,又湿又热,简直像根正在融化的棒棒糖。   洪鑫垚一手握住他手腕,一手压住后腰,紧贴到自己身前。   “别……”方思慎偏过脸,“火山在前面。”   洪大少哼一声:“他不敢回头。”   方思慎轻轻挣扎:“还有……大花在后面。”   洪鑫垚调转脑袋。果然,那只大狗就在三五米外,睁着炯炯有神的眼睛朝这边看。   被两只狗眼盯着,即便洪大少这样的脸皮素质,也有点儿不适应。   “靠!它居然一直跟着。”   方思慎笑了:“它大概是想送送咱们。”   回到护林队,天色已经变暗。三个人准备上车,那大狗忽然汪汪叫着冲上来,咬住方思慎的衣角不松口。   方思慎犯了难。想起它三年来在森林中的孤寂等待,心里很不是滋味。   “阿尧,有没有办法,带它一起走?”   洪鑫垚想了想:“要不……先放我二姐夫那,等下回方便的时候,再弄到京里。晚月河的房子快好了,正好安置这家伙。”   两人回程买的火车票,为了沿途看风景。车站虽然也有宠物托运,但手续繁琐,这会儿肯定来不及了。   旁边小刘忽道:“洪少,我有退伍战友在图安车站工作,我打个电话问问。”   熟人关系好办事,那边答应帮忙,一天内办好检疫托运手续。洪大少听说宠物要放在行李车厢,便问包个软卧车厢行不行。正好这趟车软卧剩得多,本着效益至上原则,对方跟领导请示一声,最后也答应了。   于是图安至京城的快速列车上,一个软卧包厢里住了三人一狗。为防止大花乱跑,还是弄了个大铁笼子。这森林中独立谋生的忠犬,有种同它主人一般的桀骜气质,唯独挨着方思慎的时候,会舔舌摇尾,主动亲近。洪大少越看越爱,觉得把这家伙带回去,真是太对了。却又看不惯这畜生对着某人的谄媚模样,以及自发自觉的电灯泡习性。瞪了两眼,冲方思慎道:“狗先放在你爸那里,房子大。你要没空,让保姆看着。等晚月河的屋子准备好,就搬到那边去,归我养。”   方思慎看对面一人一狗并列,莫名神似,大乐。   笑闹过后,两人商量回京后的安排。洪大少要马上回河津,一群过去小窑矿的伤残工人,为了医药费,到矿业公司闹事。他不在,手下的人正想尽办法拖着。   洪鑫垚皱起眉头:“都是历史遗留问题,这些人也知道,等我爸跟我不管事,换了后边的上来,再没有人会管,所以才死咬着我们家不放。”   方思慎问:“难道地方政务府也不管?”   “一没合同二没保险,当官的巴不得跟他没关系,你指望他们管个屁?”   “那原先的窑矿主人到哪里去了?”   洪鑫垚冷笑一声:“正跟着我爸二次创业呢!”   见方思慎要说话,一挥手打断:“我知道,该他们掏钱。问题是钱生钱人家肯掏,白贴钱谁肯往外掏?现在整个矿业公司都是国有资产,更不可能拿钱出来替这帮人擦屁股。我琢磨着,趁他们搞什么二次创业,从我爸手里要点股份出来做个基金。”   方思慎点头:“这是长远之计,好办法。”   洪大少翻个白眼:“老头子年纪越大越抠门,简直都要钻到钱眼里去了,非得下重手不可。你看着吧,他要不肯给,我就能把他那二了吧唧的次创业给他搅黄了。”   说完自己的事,问方思慎:“咱爸上回提的那个‘夏典工程’,什么时候开始?”   凭借与普瑞斯东方研究院合作的九溪六器项目,人文学院古夏语研究所大出风头。又从其他院校挖来几个骨干,实力倍增,正在向教育署申报国家一级大型课题:古文字谱系数字化项目,简称“夏典”。   此课题一旦批下来,方思慎必定担当主力。然而他并没有想象中兴致高,望着洪鑫垚道:“这么大的项目,单凭人文学院,肯定不行。跟其他院校联合的话,我很担心,别到最后弄出第二个金帛工程。而且……”   神色间几分忧愁无奈:“现在的刘院长,你也知道,以前是文化署的副司长,完全用行政管理那套做科研管理。听爸爸说,他一心想把夏文字发源地附会到元首故里去。到时候,只怕许多人昧着良心陪他做马屁文章。如果是这样,还不如干脆取消这个课题。”   洪鑫垚听他这么说,搂住他肩膀:“如果是这样,那更得你来做了。咱把研究结果发国外去,理他们干屁?”   方思慎笑了:“嗯,你说得对,不能轻易放弃。”   洪鑫垚看着他,眼眸深处有一股浓稠而汹涌的情愫在翻滚。   “哥,你后悔吗?”   方思慎不解:“什么?”   “普瑞斯不是特别想留你?我老觉得,你留在那里,可能比回来要快乐得多。哥,你后悔吗?以后,会不会后悔?”   方思慎回望着他,温柔的笑意一点点弥漫开来,摸摸他的头:“说什么傻话,我当然要回来。那里又不是我的家。”   列车向前飞驰。   无限延伸的铁轨仿佛漫漫人生,在自己选定的道路上通向已知的终点。而现实种种,恰似窗外风光,以无法阻挡的速度迎面扑来。远处,城市乡村阜盛人烟之外,有青山迢递,晴空万里。   (第三卷终)   【实体书意向调查】   各位坑友:   历时两年多,这个大坑终于被我平了!   后面会写一万五到两万字的尾声。如果实体书启动成功,尾声收入书中,实体书发出后再网上公布。   至于尾声的内容,五个字:上狗血上肉。   如果实体书启动成功,作者部分收益将继续支持公益,很可能还是王克勤“大爱清尘”项目。   谢谢大家,终于可以安生过年了。下面是夕照写的实体书购买意向调查。   预祝蛇年吉祥。   阿堵   2013年2月3日   《附庸风雅录》实体购买意向调查   各位喜爱《附庸风雅录》的读者们:   冬日安。根据阿堵亲的写作进程,预计《附庸风雅录》正文将于癸巳年新春完结。阿堵亲在第一一五章“作者有话说里”这样说:“每一个读者,都是夜空中的一颗星星。我以为我在黑暗中一个人溜达,却不想竟有满天星光为伴。”这句话真的很浪漫啊。   一篇文章的完结是一件惆怅的事情,而能够结集成册,让满天星光们收藏,将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由于本文有较强的个人色彩,收集全凭大家喜爱,还是例行先做需求调查,然后再行制作完成。   目前计划如下:   文集分为三卷,每卷一册,每册预计为22w字320~352p左右。书脊大约在23~28mm之间,在书脊不超过28mm的情况下,双封,外封与《红尘有幸识丹青》、《一生孤注掷温柔》一样,纯色烫;内封彩色印刷。   用纸较之前两套作品略环保,力争品质相近,装订基本保持现有模式。   赠品计划为特种青丘白水风景明信片一套(十张),其中一张有签名。   何子谨写给方君迟的绝笔情书一封,计划制作成拉页。   初步计划不设硬质书盒200元/套,设硬质书盒220元/套。   亲们可以在深思熟虑之后,通过下述联系方式进行报名,择其一即可,为了数字准确请不要多方报名哦。   听雪夕照轩网站报名:http://www.xizhaoxuan.com/read.phptid=648   淘宝“夕照子”报名(直接留言要订购附庸风雅录即可夕照会加大家好友,然后预售开始会一一通知大家滴)   QQ:1420519760报名(直接留言要订购附庸风雅录即可夕照会加大家好友,然后预售开始会一一通知大家滴)   邮箱:hya_bby13@126.com(邮件主题请写:附庸风雅录订购报名)   论坛和邮箱报名有格式要求,内容如下:   常用id:   订购数量:   常用邮箱:   举例:   常用id:夕照子   订购数量:1套   常用邮箱:hya_bby13@126.com   夕照会给论坛和邮箱报名的亲发通知邮件。   初步预计是2013-1-12开始报名,报名持续到3月8日。同时3月8日也会进行温柔再版“大爱清尘”捐助活动(温柔个志仍在现货发售中,敬请淘宝搜索“听雪夕照轩”)。报名满300人次会正式启动预售。预售持续到五一长假后,五月底发出。时间表大约是这样滴。   感谢亲们的一路支持m(_._)m   夕照 第121章 尾声一   方思慎与父亲通完电话,就是十一点了。心里想着早些睡,躺了许久也没睡着。抬手把床头架上一本西文杂志抽出来翻阅,看到累了,重新躺下,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忽然身后一轻,床垫却往下一沉,旁边多了个人。习惯性地靠过去,嘟哝:“怎么才回来?”   温热气息伴着低沉的笑声从耳边擦过,若有若无,一下清醒了:他前几天回了河津,说好周末回来,而明天是周五——迎接国诞六十七周年,全国高等学府优秀青年教师及研究者表彰大会举行的日子。   睁开眼睛:“怎么就回来了?”   “吵醒你了?”   “没有。本来也没睡着。”   话音才落,立刻被搂了个结实。洪鑫垚原本以为他睡着了,动作小心又小心,这下再没有顾忌,放开手脚贴上去:“睡不着?孤枕难眠是不是?”   方思慎被他箍得没法动手,微微屈膝,小踹了一脚。   “嘿!反了你了!”洪鑫垚四肢并用,和身而上,把方思慎当麻花芯儿拧在自己怀里,“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倒好,三日不见,上房揭瓦!”   因为努力装有文化的缘故,洪大少如今添了个好用成语的毛病。在外边比较谨慎,一般没把握的不敢瞎说,到了自己人面前,基本信口就胡咧。   方思慎拧他不过,索性不动了,静静躺着。这么一闹,睡意自然全无。过了一会儿,小声道:“我觉得,还是有点紧张。”   洪鑫垚挑眉一笑:“你也会紧张?你不是压根儿不在乎?”   “是不怎么在乎,但是……我怕不小心说错话。”   洪鑫垚撇嘴:“你当你多重要呢?那种场合,哪有你说话的份儿?头头们挨个做报告,你只要装木偶就行。记得千万别打瞌睡,现场直播,被拍下来可就丢人丢大发了。”   方思慎笑问:“这是你的经验教训?”   “切!你几时看我这种关键时刻掉过链子?”   凭着晋西矿业集团河津分公司副总经理的身份,年轻有为的洪大少这两年挣得不少虚名,各种创新争优、杰出先进之类,颇有几回在高层领导面前露脸的机会。   方思慎摇摇头:“我可没看过现场报道,真不知道你打没打瞌睡。”他根本连电视都不看,别说洪大少的雄姿,就是父亲升任教育署长之后的媒体形象,同样没概念。   洪鑫垚道:“总之你老实坐半天,看见摄像机转过来就装认真听讲的样子,一切OK。”   方思慎叹口气:“你不知道,表彰会之后还有个小型座谈会,我怕的是这个。”   元首邀请部分青年代表会后座谈,方思慎非常荣幸地在被邀之列。自“九溪六器”铭文研究之后,作为国立高等人文学院最年轻的一级教授,同时又是国家级重点课题“夏典”工程核心专家组重要成员,获此殊荣,本是意料中事。因为座谈会上可能有机会与元首直接对话,方思慎与同校另外两名青年教师代表一起,被院长刘万重抓去培训了好几轮。如此这般,起初再如何淡定,也折腾出山一样的压力来。   洪鑫垚道:“要是这么着,你问问咱爸不就行了?”   方思慎脸上现出为难神色:“我问过了,爸爸说让我自己看着办。”睡前与方笃之那个长长的电话,主要谈的就是这件事。   洪鑫垚眼珠一转:“咱爸跟你说话绝不会兜圈子,他既然说让你看着办,那你就看着办。明儿座谈,万一问到你头上,想怎么讲就怎么讲,反正让你说别的也说不上来。”   方思慎沉默片刻,道:“阿尧,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洪鑫垚在他头上蹭蹭:“放心,咱爸肯定也知道。他既然发话了,就是要你不必有顾虑。依我看,这个事情吧,玄乎得很。你跟咱爸,还有其他人,表现得不在一条道上,说不定反而好。”   方思慎轻皱眉头:“什么叫表现得不在一条道上?被你这么一说,怎么就觉得处处都是阴谋?”   洪鑫垚笑了:“阴谋?我特地赶回来,专为了替你消除紧张,缓解压力,你觉着这算什么阴谋?”   说着,一拱身子缩进被窝,两只手握着他的腰往上推,顺溜无比地将睡衣撩过胸口,牙齿在朦胧中精准地找到目标,集中火力攻击,两颗小巧的骊珠很快变得浑圆湿润。   小别之后,激情总是来得格外迅猛。气息交错间,温度直线上升。洪鑫垚双手托着他的脊背,掌上一片温暖细腻,每当唇舌摩擦胸前,整个身躯都跟着不停轻颤,竟似要捧托不住。   忽然想起前些时候过手的一件玉雕,大张的荷叶中间几颗露珠,生动得好像能看见水珠翻滚,叫人忍不住就要伸手去接。底座上刻了八个字:“荷心有露,无风荡漾。”这时候抱着怀里的人,居然莫名其妙想了起来。慢慢放轻力道,仅用舌尖拨弄着,一面把手滑到下方揉搓。   怀中的身体陡然剧烈战栗,带出几分挣扎来:“别……”   赶忙安慰道:“我知道,我知道。就这样,没事的……”   方思慎放松下来,不由自主抱住他的头,渐渐绷紧了腰背,十指屈伸,找不到着力处。   洪鑫垚猛地钻出被子里,掰开他一只胳膊拉下去,手把手握住那挤挤挨挨生机勃勃的部位:“就这样……”   顶点不期而至,瞬间爆发,之后悠长的余韵懒散而舒适。洪鑫垚拧了热毛巾过来擦拭,方思慎已经闭上眼睛,喃喃说句:“明天小赵会来接,去那边学校有车送,你别起来了。”便再没有动静。   第二天,方思慎乘坐人文学院的专车到达共和会堂。表彰会后,教育和研究领域杰出贡献青年代表与元首座谈。总共二三十人的样子,进入小礼堂前又重复了一遍严格的安全检查程序。不过座谈会本身气氛却十分好,元首与青年学者们亲切谈话,坐在第一排的都有机会问答几句。轮到方思慎,看见秘书模样的人低声跟元首汇报,知道多半是交代自己身份背景。   这时正谈论学术精神的话题。问题刚抛出,方思慎的答案便已在心中浮现,此刻稳稳当当说了出来:“基本学术精神,我想,不外诚笃二字。心术正则学术正,心无旁骛,则学养完粹……”   元首微笑颔首。等他说完,又问了问“夏典”工程的进展。   “因为是第一次以招标形式做大型课题,也是学术成果商业化的试点项目,所以前期铺垫准备的阶段比较长。第一年完成了数字化平台构建、研究人员培训和基本数据积累,今年是第二年,承担子项目的各个机构数据处理的工作已经完成过半。”   元首任期明年结束,照大夏惯例,不可能再次连任。用教育署长方笃之的话说:务必及时看到成果。方思慎稍微停了停,接着道:“没有意外的话,主体部分明年年初能够成形。基层数据要的是细致准确,难度不大。目前的讨论,集中在几个悬而未决的理论问题上,比如夏文字的起源问题……”   元首点头,表示希望课题组早日取得进展,得出可靠结论。嘉勉两句,转而问下一位。   两天后,中央党报头版刊发了元首的讲话,其中对于青年学者提出了若干要求,寄寓了殷切厚望。此后所有高等学府都展开了轰轰烈烈的学习元首讲话活动。   这一周的“夏典”工程核心专家组例会上,方思慎再次就自己关于夏文字发源地的观点进行了论证:非系统性的具有早期文字特征的符号散见于各地,近年南中原及江淮境内的新发现,同样属于零散符号,而真正系统性的最早的文字,仍然是殷墟甲骨文。综观现有材料,没有其他哪一种早期文字能动摇其地位。   这番话不过老生常谈,针对的却是核心专家组之前极其强势的另一派观点:要把新发现的某处遗址出土的陶片符号定为夏文字源头。时间上比殷墟更早,而区域上,则恰属于现任元首故里所在地。   因为方思慎强硬的反对态度,争论一直僵持不下。这一回再次论证,他引用了元首最新讲话中的句子作为结尾:“做学术是追求真理的事业。追求真理,更需要实事求是。”说完之后,轻轻吐出一口气,静静望着在座几人。   夏典工程核心专家组一共七名成员,方思慎资历最浅。其中一位老先生,是他请求父亲动用行政权力,从地方学府调来的,恩师华鼎松的老友,自然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这边。两位中间派,除了当传声筒就是装哑巴。至于另外三位,原本都是革故鼎新的激进派,今天却破天荒头一回,没有跳出来指责他“狭隘短浅、固步自封”。   一阵沉默后,激进派中某位打破僵局:“不错,实事求是最重要,如此重大问题,确实需要再慎重些。”   方思慎心头大松。自课题立项之初就纠结的问题,终于能够以正常方式对待了。傍晚回到家,大概心情过于轻松的缘故,身体居然格外疲惫,躺在沙发上就睡死过去。洪鑫垚回来,晚饭上了桌,看他那副纹丝不动的样子,皱皱眉,预备留出一份。   保姆长贵婶道:“四少,叫方老师起来吃饭吧。吃太晚积食。再说这都睡了俩钟头了,小心半夜没觉。”   长贵婶是洪鑫垚两年前从河津带过来的旧人,自从搬到晚月河别墅起,就由她专管家务。她丈夫是洪氏旁支,两口子很早就在洪家大宅帮忙。几年前丈夫死了,儿女也大了,自愿跟四少到京里来做事。四少喜欢男人,她听说过,到了京城,才知道竟是跟个男人正儿八经过起了日子。两口子过日子,无非吃喝拉撒柴米油盐,即便是两个男人,也没什么出奇,看着看着便习惯了。方思慎一身书卷气,又在大学教课,长贵婶便叫他方老师。时间长了,觉得方老师真是学问脾气长相样样好。当然,如果是个女人,最好。可惜四少偏喜欢男人,前世造孽,没办法的事。   洪鑫垚起身叫方思慎吃饭。看他还是睡不醒,扶起来亲了亲,端盆水过来给他洗脸洗手。   长贵婶瞧一眼,用不上自己,转身进厨房去盛汤。对于当年调皮捣蛋无法无天的洪四少会变成如今这样的好男人,她一点儿也不觉得惊讶。老洪家这一脉尽出好男人。四少他爷爷当年打完仗回来,人都以为在外头另找了伴儿,不想到家依旧安安分分过日子,不枉他奶奶十几年等。他爹这些年挣出金山银山,桃色新闻从来没听说过,矿上负责财务的一直是洪夫人,钱都交给老婆管。   汤碗摆好,长贵婶回厨房吃自己的。方思慎曾真诚邀请她同桌吃饭,吃了几顿,实在受不了两人那股腻乎劲儿,跟四少挑明了,换得一场哈哈大笑,从此自便。   洪鑫垚忙着装这个盛那个,方思慎坐在桌边给他讲今天的课题例会进展,慨叹道:“爸爸说的对,斗争策略很重要。就是太累,也太浪费时间和精力。若非现实如此,没有办法,真不想做这种事。”   洪鑫垚道:“你知足吧,这就算顶好的运气了。多少事,折腾到最后,压根儿白费劲。”贼笑,“咱爸定的方针政策功不可没,不过把狐假虎威的招数用得这么地道,是不是你男人教导有方啊?”   方思慎横他一眼:“尽瞎扯。”肚子饿了,端起碗筷吃饭。   洪鑫垚依旧咧着嘴,过一会儿道:“明天没什么事,去爸那边吃晚饭吧。”   “好。我一会儿给他打电话。”   “不用,我已经打过了。”洪大少跟老丈人十分相得,若只看表面,很多时候比方思慎这个名正言顺的儿子还要像儿子。   吃过饭,长贵婶出来收拾,洪鑫垚便跟她讲明天去南城,晚上不回来。长贵婶知道去南城就是要回方老师娘家。方老师他爹是大官。大到什么程度?电视新闻里隔几天就能照个面。这么大的官儿,肯让独生儿子跟男人过,长贵婶想一回感叹一回:世道真是变了。    第122章 尾声二   共和六十七年年底,由于资金设备强力跟进,课题组内部空前团结,解决了几个瓶颈问题,“夏典”工程最后两个月的进度,比前面大半年加起来都快。   西历新年元旦,教育署长代表中央过来视察一番,同行的还有明珠岛爱国实业家齐家英的代表,以及著名东方艺术品投资公司真心堂的代表。“夏典”作为社科类学术课题商业化运作的试点项目,百分之三十四的经费来自政府拨款,百分之三十三来自齐氏传统文化发展基金,另外百分之三十三则来自真心堂的投资。   寒假里,主要成员加了十来天班,夏历春节前夕,数据库测试版上线,供各参与机构试用。承担“夏典”工程数字平台研发任务的,正是圣知科技股份有限公司。而当初的技术总监聂明轩,如今也做到了副总裁,直接负责相关项目,与方思慎见面打交道的机会自然多起来。   洪鑫垚让小赵上心留意,很快便认定此人不足为患。课题组都是集体开会,而且方教授今非昔比,但凡专业活动,身边永远围着学生同行,根本没有落单的时候。提防一个外围的聂明轩,不如提防那群虎狼般盛气蚊蝇般缠人的男女学生。   数据库开通试用,核心专家组必须有人到场。年根底下,不好意思驱使长辈,方思慎便自己带着几个博士去了圣知科技,聂明轩亲自接待。正事做完,因为跟洪鑫垚约好过来接,就让其他人先走,聂副总裁陪着在休息室闲聊。以往方思慎来,都有欧平祥在场,今天却不在。因为妹夫提前请假,带老婆孩子回老家去了。方思慎看时间差不多,告辞要走,预备到路边找个偏僻角落稍微等等。   两个人在外面,一贯低调小心。倒不见得真怕什么,主要为了免去不必要的麻烦。圣知科技所在的写字楼,驻扎着各大网络传媒信息公司,并不是见面的好地方。   聂明轩见留他不住,只好起身相送。   “聂总请留步,不好意思,耽误你这么多时间。”   人前聂明轩一直称方教授,这时省去称呼,似乎有些无奈受伤:“小方,你说你,总这么见外做什么?咱们多少年的老朋友了,何至于生分到这地步。”   人多时没意识到,与对方单独相处,方思慎再次后知后觉出不妥来。敷衍几句,转身迈步。不料送茶水的小姑娘恰从屏风后拐出来,眼看就要撞上。方思慎本能地向旁边迅速闪开,却没顾上留意脚下——圣知科技公司的贵宾休息室,属于新派夏式传统装修风格,进门处屏风错落,地面几道回环水槽,养着绣球金鱼。方思慎这一脚正好落在水槽沿儿上,整个人向侧面倒去。脚腕传来一股撕裂疼痛,上半身却被人牢牢抱紧,半途止住去势。   正要挣脱,聂明轩已经放手,只扶着肩膀。看他单脚支地,紧张地问:“崴到了是不是?”   “聂、聂总,对、对不起……”小姑娘吓得面色仓惶。   聂明轩抬头瞪她一眼:“还不快去急救室拿药箱过来!”   方思慎忙道:“不必了,不严重。”   聂明轩正色道:“这种伤可大可小,不能马虎。我先扶你去那边坐下,看看什么状况。”   方思慎这才发现对方双脚都踩在金鱼槽里,那红锦黑纱的绣球金鱼把聂总两只皮鞋当了新玩具,争相围上来吐泡泡。   “真的没关系,你快上来,都弄湿了。”一边说话,一边试着往地面落脚,刚施力便翻筋扭骨地痛,暗道这可糟糕,靠着聂明轩的扶持坐下,心里犹豫要不要给洪鑫垚打电话。   休息室放的红木贵妃榻,榻前铺着丝毛地毯。聂明轩直接脱了湿漉漉的鞋袜,赤脚走过来,蹲下身撩起方思慎裤腿,跟着就要替他脱鞋,看扭伤的脚踝。这情形太过诡异暧昧,方思慎瞬间紧张得冒了薄汗,坚持推拒:“真的没关系,接我的人马上到,回家抹点药就好,不用麻烦……”   口袋里手机铃响,顿时如释重负,立刻接起:“嗯,到了?我不小心扭了脚,你上来吧。十五楼,我的位置是……”抬头看向聂明轩。   聂明轩这时已经站起来,神色淡淡的:“1503,贵宾休息室。把电话给前台,我说一声。”   之后两人都沉默了。方思慎不知说什么好,索性不说。聂明轩就站在他身边不动。一向觉得这位总裁还算亲切和蔼,此刻却散发出罕见的压迫质感,令人如坐针毡。   当熟悉的高大身影出现在门口,方思慎简直忍不住要在心底欢呼一声。   洪鑫垚径直走到面前,脸色黑沉:“怎么搞的?”   “不小心崴到了。”声音低柔,语调里有着自然流露的亲昵依赖。   洪鑫垚蹲下:“哪边?”   “左边。”脚踝上一暖,紧接着一痛,“啊!轻点……”   “骨头没事,扭到筋了。这几天不许出门。”   一个声音插嘴:“还是去医院看看比较保险。”   洪鑫垚好似这才发现旁边还有个大活人。慢慢站起来:“这位是……”   聂副总裁微笑,尽管光着脚丫,依然风度绝佳:“聂明轩,跟思慎是老朋友了。今天真抱歉……”   真心堂是“夏典”项目的投资方之一,聂明轩却并不认识面前这位年轻的大老板。   洪鑫垚无视他伸过来的手,突兀打断:“原来是聂总,失敬。”表情淡漠,眼神冷厉,浑身上下都冒着寒气,仿佛霜刀冰刃插在雪地里。   方思慎很久没见过他这副不加收敛的嚣张德行,猛地想明白可能误会了什么,赶紧开口解释:“是我没站稳,不小心踏上了那边的水槽。多亏聂总扶住我,害他踩水里去了。”看大少爷不为所动,一副要杀人的样子,只好继续补充,“是送茶水的女孩子,差点撞上,我往旁边躲了一下……”   总算这句话奏了效,温度不再那么冷得瘆人。   洪大少冲聂副总裁点点头:“打扰了。”背对着方思慎蹲下,“上来。”   方思慎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依言趴到他背上。   聂明轩忽道:“从员工电梯下去吧,这个时候没什么人。”把捧着急救箱杵在门口不敢动弹的小姑娘叫进来,“你送一下。”   大冬天的,就算有丝毛地毯垫着,光脚丫也不免凉飕飕。聂副总裁就这样足下生风站了半天,像个真正的文艺青年般无限惆怅。每一次遇见方思慎,都以为是缘分,又总是转眼变成有缘无分。一来二去,纠结的情绪就跟涮过头的粉条似的,全顺汤了,一锅糨糊。   入夜,晚月河畔某所独栋别墅卧室里。   方思慎扭伤的左腿被缠绑在沙发圈椅一边扶手上,身体光溜溜瘫软在洪鑫垚怀里,一丝力气也使不出来,红着眼睛摇头:“真的……只是扶一下,你……讲不讲理……啊……”   洪鑫垚恶狠狠往深处连顶几下,临到喷发边缘,硬生生停住:“我不讲理?好不容易能一块儿过年,说好出去走走,你就搞出这种意外。到底是有多不小心?为什么只剩下那姓聂的?我怎么跟你交代的?没别人就把小赵带上,尽当耳边风是不是?”   洪大少在西历元旦时正式辞去河津矿业分公司的国企高管职务,跟老头子谈好春节不回家,闷头计划怎么庆祝两人第一次一起过年,结果成了一场空,还是被那姓聂的贱人搅黄的,怎不叫他一肚子恼火。   方思慎听他这么说,心里也有些愧疚,抽着气小声道:“不出门……就在家里待着……也挺好……”   洪鑫垚眯着眼睛看他,缓缓挑起嘴角:“这可是你说的……”   第二天吃了午饭,两人先去老大夫那里换药,然后往人文学院取些东西。   开的是往常送方思慎上下班的车,档次和型号绝不出格,保安却都认熟了。还没到安全岗亭,就有人跑出来打招呼:“方教授,您可来了!有人找!”   马上要过年,校园里只剩了值班的工作人员。方思慎看看冷清的校门,问:“人在哪儿呢?”   不想那保安竟踌躇起来,瞅方思慎一眼:“这个,人在我们队里休息室,昨天就来过一次,没等着您,今天又来了,非不肯走。问他话吧,颠三倒四,也说不清楚。要不,麻烦您去看看到底认不认识,要不认识,直接就轰走了……”   方思慎一心以为是哪个外校同行,这么听起来就不像了。张口刚要说我跟你去看看,才想起眼下腿脚不利落。洪鑫垚冲那保安道:“方教授去教研室拿点东西,二十分钟就出来。你把人带到大门口,稍微等会儿。”   两人取了资料回转,原本空旷冷清的校门口一片吆喝之声,十几个保安东奔西突,似乎在追捕什么动物,好不热闹。   洪鑫垚失笑:“他们这是搞什么?”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突然从路旁绿化带中横窜而出,九十度潇洒逆转,可惜不辨方向,笔直冲着车头奔来。紧跟着一个人追上来,眼里明显只有逃亡的畜生,没有迎头开来的汽车,什么也不顾,向那黑影飞扑。   车里两人这一跳吓的,方思慎大喊:“停!停!”洪鑫垚眼疾手快,紧急刹车。好在车速本来就不快,马上见效。那一人一畜趴在车前缠斗,片刻之后,战争结束,一名中年男子狼狈地爬起来,被他捉了四蹄倒拎在手嗷嗷叫唤的,是头油光水滑肥硕憨傻的小黑猪。   洪大少打开车门下去,脸色不善:“你这人怎么不看车?”   对方态度好得很,连连鞠躬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就怕它有个闪失……”   保安们围上来,无不气喘吁吁,其中两个合伙抓住了另一头小黑猪。有人把铁笼子拖过来,跟那男人一起将两头小猪关进去。   值班队长擦把汗,没好气道:“这回可看好了。再弄出事,算你扰乱校园秩序,不单罚款,关你十天半月信不信?”   男人不服气,指着另一保安道:“要不是他踢翻了我的笼子,怎么会跑出来?你知道这一对福神猪多少钱?抓不回来你就赔吧,当掉裤子你也赔不起!想打官司?好啊,就怕你不敢!”   眼看又要吵起来,先头跟方思慎打招呼的门岗保安紧跑几步:“方教授,就是他,一个劲儿说要见您。”   男人听见这话,立刻冲到车门边,满脸激动:“你、你就是方思慎、方教授?”待看清面目,又疑惑了,“你真的是……方思慎方教授?”   方思慎不习惯这个姿势跟人说话,点点头,撑着车门站出来,洪鑫垚赶紧扶住他。   “那……华鼎松华老先生,是你的老师?”   方思慎一愣:“是。请问您是……”   那男人眼圈一红,双手直抖:“我姓陶,叫陶沛,充沛的沛,是潜州皖川县坝子桥村人。我父亲叫做陶建国,我祖父……”   方思慎替他接下去:“您的祖父是陶今禾陶老先生?”   “真的是你!太好了,总算找到了,找到了……”陶沛弯腰屈膝,就要往下跪。方思慎还没动,洪鑫垚已经先他一步,把人拖了起来。   方思慎记得很清楚,陶今禾的名字,列在华鼎松那张汇款名单的第一位,而收款人正是其子陶建国。据他所知,陶今禾比老师华鼎松年长不少,试探着问:“不知陶老先生……”   陶沛含泪答道:“三年前走了,活到九十二岁。瘫了几十年,除去腿脚不好,别的都还好,最后走得很安稳。”望着方思慎,“他老人家走的时候,只念着来不及看看老朋友。我们这一家,多亏华老先生接济。特别是前些年,老的都病着,小的都饿着,要不是……这几年日子慢慢好了,总想攒下点钱来——这份恩情是还不起的了,只图报答一两分。哪知道……还是来晚了……”   见他忍不住泪水长流,方思慎也难过起来,低下头擦了擦眼睛。陶今禾在共和以前,就已经是成名的金石学者,倒得早,斗得狠,去得偏,世易时移,如今再没有人记得他的名字。而陶家人则继承老祖五柳先生遗风,正经在皖川那偏僻贫瘠的山沟里生根落户,当起了农民。   “没想到华老先生五年前就去世了。那这几年的钱,都是方教授你寄的了吧?祖父走了之后,我们写过一封信,说过不用再寄了,怪不得……钱照样来,就是没有回信。去年就想上京,结果父亲住院没来成,今年总算成行了……”   虽说是个农民,到底诗礼之家出身,陶沛和方思慎说话,清楚明白,礼貌周到。之前跟保安打交道,一则他不愿多言,二则听者没有耐心,加上看不起他衣着举止土气,还提着一笼子黑猪,才导致起了冲突。   他这一趟能找到方思慎,着实不易。   因为执意要送恩人一对自家出品的“福神黑猪”表达心意,飞机火车等公共交通工具都没法坐。虽然家里最近也买了车,却没资格进京。好不容易搭了生意场上熟人关系,借辆挂着临时进京证的小面包开进京城,又被拦在京师大学校门外。几经周折,才打听到华鼎松已经死了好几年,唯一的学生也早就调走了。   他头天找到人文学院,不巧方思慎去了圣知科技,没来学校,直等到天黑才离开。今天一早又来蹲守,保安轰他不动,嫌他有碍观瞻,好说歹说,才请到休息室等着。   双方初次见面,渊源却是不浅。洪鑫垚望着那对活蹦乱跳的小黑猪,道:“家里去吧。方便。”   陶沛忙道:“那我去开车,他们不让进校门,停在外面了。”   他原本只跟方思慎说话,看见洪大少一副牛逼哄哄的样子,也没放在心上。直到方思慎介绍说:“这是我弟弟,中间有两年我出国了,汇款的事都是他在办。”才热络起来。   洪鑫垚笑问:“怎么不把猪放车里,还随身带着?”   陶沛怜爱地拍着笼子:“车里空气不流通,怕闷坏了。”   洪大少知道最近几年流行吃黑猪肉,价格不菲。那些特殊方法喂养的,一斤肉堪比黄金。   顺口道:“这猪瞧着忒精神,品种不一般吧?”   “可不是,这还折腾瘦了呢……”陶沛心痛地把手伸进笼子,摸了摸其中一只圆滚滚的肚皮。又从兜里摸出把不知道什么丸子,喂到猪嘴里。   “这么稀奇的猪,都喂些啥?”   “稀奇的猪当然吃的也是稀奇饲料……”陶沛忽地警觉,看洪鑫垚一眼,“对不住,商业机密。”   洪方二人被他逗得哈哈大乐。   三人两猪回到家,隔老远就听见大花“汪汪”叫唤。这狗平时深沉淡定得很,方思慎奇道:“大花今天怎么了。”   洪鑫垚笑:“狗鼻子最灵,闻见肉味儿了吧。”   陶沛住了一晚,第二天就走了,赶着回去吃团年饭。临走前,他一手操办,将两只福神黑猪拔毛放血,灌了几串香肠,做了一盆血豆腐,炸了一锅酥丸子……又留出一只整的,上料腌好,交代长贵婶如何烘烤,认认真真写了张注意事项。   洪大少吃了他的福神烤乳猪,果然龙精虎猛,大为满意。等过完年陶沛再次上京,预备推销猪肉进入京城市场,洪鑫垚主动提供关系,帮陶氏养猪场打开销路。   陶沛这一趟还带着父亲陶建国上京求医。陶建国自幼跟随陶今禾,习得满腹经纶,二十来岁就进了研究院,曾经也是文采风流少年俊彦,只可惜时代洪流冲击下昙花一现,屡遭坎坷,心灰意冷,彻底守拙归田。如今年近古稀,垂垂老矣,满身病痛,一肚子学识居然没丢。方思慎去医院看了几次,回来跟洪鑫垚说起,到下一回洪大少便跟着去了。   等清明节陶家父子随同方洪二人去西山祭拜华鼎松,陶建国终于松口,答应做真心堂的顾问。与此同时,真心堂设立了一项专门针对民间国学研究的资助基金,陶沛执意要还给方思慎的钱,算是该基金的第一笔赞助。因了陶家此事的提醒,洪鑫垚把方思慎替老师延续至今的汇款行动纳入公司慈善项目,加以正规化系统化管理。   共和六十七年年底,由于资金设备强力跟进,课题组内部空前团结,解决了几个瓶颈问题,“夏典”工程最后两个月的进度,比前面大半年加起来都快。   西历新年元旦,教育署长代表中央过来视察一番,同行的还有明珠岛爱国实业家齐家英的代表,以及著名东方艺术品投资公司真心堂的代表。“夏典”作为社科类学术课题商业化运作的试点项目,百分之三十四的经费来自政府拨款,百分之三十三来自齐氏传统文化发展基金,另外百分之三十三则来自真心堂的投资。   寒假里,主要成员加了十来天班,夏历春节前夕,数据库测试版上线,供各参与机构试用。承担“夏典”工程数字平台研发任务的,正是圣知科技股份有限公司。而当初的技术总监聂明轩,如今也做到了副总裁,直接负责相关项目,与方思慎见面打交道的机会自然多起来。   洪鑫垚让小赵上心留意,很快便认定此人不足为患。课题组都是集体开会,而且方教授今非昔比,但凡专业活动,身边永远围着学生同行,根本没有落单的时候。提防一个外围的聂明轩,不如提防那群虎狼般盛气蚊蝇般缠人的男女学生。   数据库开通试用,核心专家组必须有人到场。年根底下,不好意思驱使长辈,方思慎便自己带着几个博士去了圣知科技,聂明轩亲自接待。正事做完,因为跟洪鑫垚约好过来接,就让其他人先走,聂副总裁陪着在休息室闲聊。以往方思慎来,都有欧平祥在场,今天却不在。因为妹夫提前请假,带老婆孩子回老家去了。方思慎看时间差不多,告辞要走,预备到路边找个偏僻角落稍微等等。   两个人在外面,一贯低调小心。倒不见得真怕什么,主要为了免去不必要的麻烦。圣知科技所在的写字楼,驻扎着各大网络传媒信息公司,并不是见面的好地方。   聂明轩见留他不住,只好起身相送。   “聂总请留步,不好意思,耽误你这么多时间。”   人前聂明轩一直称方教授,这时省去称呼,似乎有些无奈受伤:“小方,你说你,总这么见外做什么?咱们多少年的老朋友了,何至于生分到这地步。”   人多时没意识到,与对方单独相处,方思慎再次后知后觉出不妥来。敷衍几句,转身迈步。不料送茶水的小姑娘恰从屏风后拐出来,眼看就要撞上。方思慎本能地向旁边迅速闪开,却没顾上留意脚下——圣知科技公司的贵宾休息室,属于新派夏式传统装修风格,进门处屏风错落,地面几道回环水槽,养着绣球金鱼。方思慎这一脚正好落在水槽沿儿上,整个人向侧面倒去。脚腕传来一股撕裂疼痛,上半身却被人牢牢抱紧,半途止住去势。   正要挣脱,聂明轩已经放手,只扶着肩膀。看他单脚支地,紧张地问:“崴到了是不是?”   “聂、聂总,对、对不起……”小姑娘吓得面色仓惶。   聂明轩抬头瞪她一眼:“还不快去急救室拿药箱过来!”   方思慎忙道:“不必了,不严重。”   聂明轩正色道:“这种伤可大可小,不能马虎。我先扶你去那边坐下,看看什么状况。”   方思慎这才发现对方双脚都踩在金鱼槽里,那红锦黑纱的绣球金鱼把聂总两只皮鞋当了新玩具,争相围上来吐泡泡。   “真的没关系,你快上来,都弄湿了。”一边说话,一边试着往地面落脚,刚施力便翻筋扭骨地痛,暗道这可糟糕,靠着聂明轩的扶持坐下,心里犹豫要不要给洪鑫垚打电话。   休息室放的红木贵妃榻,榻前铺着丝毛地毯。聂明轩直接脱了湿漉漉的鞋袜,赤脚走过来,蹲下身撩起方思慎裤腿,跟着就要替他脱鞋,看扭伤的脚踝。这情形太过诡异暧昧,方思慎瞬间紧张得冒了薄汗,坚持推拒:“真的没关系,接我的人马上到,回家抹点药就好,不用麻烦……”   口袋里手机铃响,顿时如释重负,立刻接起:“嗯,到了?我不小心扭了脚,你上来吧。十五楼,我的位置是……”抬头看向聂明轩。   聂明轩这时已经站起来,神色淡淡的:“1503,贵宾休息室。把电话给前台,我说一声。”   之后两人都沉默了。方思慎不知说什么好,索性不说。聂明轩就站在他身边不动。一向觉得这位总裁还算亲切和蔼,此刻却散发出罕见的压迫质感,令人如坐针毡。   当熟悉的高大身影出现在门口,方思慎简直忍不住要在心底欢呼一声。   洪鑫垚径直走到面前,脸色黑沉:“怎么搞的?”   “不小心崴到了。”声音低柔,语调里有着自然流露的亲昵依赖。   洪鑫垚蹲下:“哪边?”   “左边。”脚踝上一暖,紧接着一痛,“啊!轻点……”   “骨头没事,扭到筋了。这几天不许出门。”   一个声音插嘴:“还是去医院看看比较保险。”   洪鑫垚好似这才发现旁边还有个大活人。慢慢站起来:“这位是……”   聂副总裁微笑,尽管光着脚丫,依然风度绝佳:“聂明轩,跟思慎是老朋友了。今天真抱歉……”   真心堂是“夏典”项目的投资方之一,聂明轩却并不认识面前这位年轻的大老板。   洪鑫垚无视他伸过来的手,突兀打断:“原来是聂总,失敬。”表情淡漠,眼神冷厉,浑身上下都冒着寒气,仿佛霜刀冰刃插在雪地里。   方思慎很久没见过他这副不加收敛的嚣张德行,猛地想明白可能误会了什么,赶紧开口解释:“是我没站稳,不小心踏上了那边的水槽。多亏聂总扶住我,害他踩水里去了。”看大少爷不为所动,一副要杀人的样子,只好继续补充,“是送茶水的女孩子,差点撞上,我往旁边躲了一下……”   总算这句话奏了效,温度不再那么冷得瘆人。   洪大少冲聂副总裁点点头:“打扰了。”背对着方思慎蹲下,“上来。”   方思慎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依言趴到他背上。   聂明轩忽道:“从员工电梯下去吧,这个时候没什么人。”把捧着急救箱杵在门口不敢动弹的小姑娘叫进来,“你送一下。”   大冬天的,就算有丝毛地毯垫着,光脚丫也不免凉飕飕。聂副总裁就这样足下生风站了半天,像个真正的文艺青年般无限惆怅。每一次遇见方思慎,都以为是缘分,又总是转眼变成有缘无分。一来二去,纠结的情绪就跟涮过头的粉条似的,全顺汤了,一锅糨糊。   入夜,晚月河畔某所独栋别墅卧室里。   方思慎扭伤的左腿被缠绑在沙发圈椅一边扶手上,身体光溜溜瘫软在洪鑫垚怀里,一丝力气也使不出来,红着眼睛摇头:“真的……只是扶一下,你……讲不讲理……啊……”   洪鑫垚恶狠狠往深处连顶几下,临到喷发边缘,硬生生停住:“我不讲理?好不容易能一块儿过年,说好出去走走,你就搞出这种意外。到底是有多不小心?为什么只剩下那姓聂的?我怎么跟你交代的?没别人就把小赵带上,尽当耳边风是不是?”   洪大少在西历元旦时正式辞去河津矿业分公司的国企高管职务,跟老头子谈好春节不回家,闷头计划怎么庆祝两人第一次一起过年,结果成了一场空,还是被那姓聂的贱人搅黄的,怎不叫他一肚子恼火。   方思慎听他这么说,心里也有些愧疚,抽着气小声道:“不出门……就在家里待着……也挺好……”   洪鑫垚眯着眼睛看他,缓缓挑起嘴角:“这可是你说的……”   第二天吃了午饭,两人先去老大夫那里换药,然后往人文学院取些东西。   开的是往常送方思慎上下班的车,档次和型号绝不出格,保安却都认熟了。还没到安全岗亭,就有人跑出来打招呼:“方教授,您可来了!有人找!”   马上要过年,校园里只剩了值班的工作人员。方思慎看看冷清的校门,问:“人在哪儿呢?”   不想那保安竟踌躇起来,瞅方思慎一眼:“这个,人在我们队里休息室,昨天就来过一次,没等着您,今天又来了,非不肯走。问他话吧,颠三倒四,也说不清楚。要不,麻烦您去看看到底认不认识,要不认识,直接就轰走了……”   方思慎一心以为是哪个外校同行,这么听起来就不像了。张口刚要说我跟你去看看,才想起眼下腿脚不利落。洪鑫垚冲那保安道:“方教授去教研室拿点东西,二十分钟就出来。你把人带到大门口,稍微等会儿。”   两人取了资料回转,原本空旷冷清的校门口一片吆喝之声,十几个保安东奔西突,似乎在追捕什么动物,好不热闹。   洪鑫垚失笑:“他们这是搞什么?”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突然从路旁绿化带中横窜而出,九十度潇洒逆转,可惜不辨方向,笔直冲着车头奔来。紧跟着一个人追上来,眼里明显只有逃亡的畜生,没有迎头开来的汽车,什么也不顾,向那黑影飞扑。   车里两人这一跳吓的,方思慎大喊:“停!停!”洪鑫垚眼疾手快,紧急刹车。好在车速本来就不快,马上见效。那一人一畜趴在车前缠斗,片刻之后,战争结束,一名中年男子狼狈地爬起来,被他捉了四蹄倒拎在手嗷嗷叫唤的,是头油光水滑肥硕憨傻的小黑猪。   洪大少打开车门下去,脸色不善:“你这人怎么不看车?”   对方态度好得很,连连鞠躬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就怕它有个闪失……”   保安们围上来,无不气喘吁吁,其中两个合伙抓住了另一头小黑猪。有人把铁笼子拖过来,跟那男人一起将两头小猪关进去。   值班队长擦把汗,没好气道:“这回可看好了。再弄出事,算你扰乱校园秩序,不单罚款,关你十天半月信不信?”   男人不服气,指着另一保安道:“要不是他踢翻了我的笼子,怎么会跑出来?你知道这一对福神猪多少钱?抓不回来你就赔吧,当掉裤子你也赔不起!想打官司?好啊,就怕你不敢!”   眼看又要吵起来,先头跟方思慎打招呼的门岗保安紧跑几步:“方教授,就是他,一个劲儿说要见您。”   男人听见这话,立刻冲到车门边,满脸激动:“你、你就是方思慎、方教授?”待看清面目,又疑惑了,“你真的是……方思慎方教授?”   方思慎不习惯这个姿势跟人说话,点点头,撑着车门站出来,洪鑫垚赶紧扶住他。   “那……华鼎松华老先生,是你的老师?”   方思慎一愣:“是。请问您是……”   那男人眼圈一红,双手直抖:“我姓陶,叫陶沛,充沛的沛,是潜州皖川县坝子桥村人。我父亲叫做陶建国,我祖父……”   方思慎替他接下去:“您的祖父是陶今禾陶老先生?”   “真的是你!太好了,总算找到了,找到了……”陶沛弯腰屈膝,就要往下跪。方思慎还没动,洪鑫垚已经先他一步,把人拖了起来。   方思慎记得很清楚,陶今禾的名字,列在华鼎松那张汇款名单的第一位,而收款人正是其子陶建国。据他所知,陶今禾比老师华鼎松年长不少,试探着问:“不知陶老先生……”   陶沛含泪答道:“三年前走了,活到九十二岁。瘫了几十年,除去腿脚不好,别的都还好,最后走得很安稳。”望着方思慎,“他老人家走的时候,只念着来不及看看老朋友。我们这一家,多亏华老先生接济。特别是前些年,老的都病着,小的都饿着,要不是……这几年日子慢慢好了,总想攒下点钱来——这份恩情是还不起的了,只图报答一两分。哪知道……还是来晚了……”   见他忍不住泪水长流,方思慎也难过起来,低下头擦了擦眼睛。陶今禾在共和以前,就已经是成名的金石学者,倒得早,斗得狠,去得偏,世易时移,如今再没有人记得他的名字。而陶家人则继承老祖五柳先生遗风,正经在皖川那偏僻贫瘠的山沟里生根落户,当起了农民。   “没想到华老先生五年前就去世了。那这几年的钱,都是方教授你寄的了吧?祖父走了之后,我们写过一封信,说过不用再寄了,怪不得……钱照样来,就是没有回信。去年就想上京,结果父亲住院没来成,今年总算成行了……”   虽说是个农民,到底诗礼之家出身,陶沛和方思慎说话,清楚明白,礼貌周到。之前跟保安打交道,一则他不愿多言,二则听者没有耐心,加上看不起他衣着举止土气,还提着一笼子黑猪,才导致起了冲突。   他这一趟能找到方思慎,着实不易。   因为执意要送恩人一对自家出品的“福神黑猪”表达心意,飞机火车等公共交通工具都没法坐。虽然家里最近也买了车,却没资格进京。好不容易搭了生意场上熟人关系,借辆挂着临时进京证的小面包开进京城,又被拦在京师大学校门外。几经周折,才打听到华鼎松已经死了好几年,唯一的学生也早就调走了。   他头天找到人文学院,不巧方思慎去了圣知科技,没来学校,直等到天黑才离开。今天一早又来蹲守,保安轰他不动,嫌他有碍观瞻,好说歹说,才请到休息室等着。   双方初次见面,渊源却是不浅。洪鑫垚望着那对活蹦乱跳的小黑猪,道:“家里去吧。方便。”   陶沛忙道:“那我去开车,他们不让进校门,停在外面了。”   他原本只跟方思慎说话,看见洪大少一副牛逼哄哄的样子,也没放在心上。直到方思慎介绍说:“这是我弟弟,中间有两年我出国了,汇款的事都是他在办。”才热络起来。   洪鑫垚笑问:“怎么不把猪放车里,还随身带着?”   陶沛怜爱地拍着笼子:“车里空气不流通,怕闷坏了。”   洪大少知道最近几年流行吃黑猪肉,价格不菲。那些特殊方法喂养的,一斤肉堪比黄金。   顺口道:“这猪瞧着忒精神,品种不一般吧?”   “可不是,这还折腾瘦了呢……”陶沛心痛地把手伸进笼子,摸了摸其中一只圆滚滚的肚皮。又从兜里摸出把不知道什么丸子,喂到猪嘴里。   “这么稀奇的猪,都喂些啥?”   “稀奇的猪当然吃的也是稀奇饲料……”陶沛忽地警觉,看洪鑫垚一眼,“对不住,商业机密。”   洪方二人被他逗得哈哈大乐。   三人两猪回到家,隔老远就听见大花“汪汪”叫唤。这狗平时深沉淡定得很,方思慎奇道:“大花今天怎么了。”   洪鑫垚笑:“狗鼻子最灵,闻见肉味儿了吧。”   陶沛住了一晚,第二天就走了,赶着回去吃团年饭。临走前,他一手操办,将两只福神黑猪拔毛放血,灌了几串香肠,做了一盆血豆腐,炸了一锅酥丸子……又留出一只整的,上料腌好,交代长贵婶如何烘烤,认认真真写了张注意事项。   洪大少吃了他的福神烤乳猪,果然龙精虎猛,大为满意。等过完年陶沛再次上京,预备推销猪肉进入京城市场,洪鑫垚主动提供关系,帮陶氏养猪场打开销路。   陶沛这一趟还带着父亲陶建国上京求医。陶建国自幼跟随陶今禾,习得满腹经纶,二十来岁就进了研究院,曾经也是文采风流少年俊彦,只可惜时代洪流冲击下昙花一现,屡遭坎坷,心灰意冷,彻底守拙归田。如今年近古稀,垂垂老矣,满身病痛,一肚子学识居然没丢。方思慎去医院看了几次,回来跟洪鑫垚说起,到下一回洪大少便跟着去了。   等清明节陶家父子随同方洪二人去西山祭拜华鼎松,陶建国终于松口,答应做真心堂的顾问。与此同时,真心堂设立了一项专门针对民间国学研究的资助基金,陶沛执意要还给方思慎的钱,算是该基金的第一笔赞助。因了陶家此事的提醒,洪鑫垚把方思慎替老师延续至今的汇款行动纳入公司慈善项目,加以正规化系统化管理。    第123章 尾声三   共和七十年,暑假。   方思慎在家里备课。“夏典”工程之后,他有意识地少接研究课题,多上点不同层次的课。假期闲暇稍多,便缩在家中做准备,同时写两篇不着急发表的论文,校点人情请托的书稿。   黄昏时分,起身到院子里走了走,然后进厨房跟长贵婶搭手做晚饭。起初这屋子人少,方思慎只要得空,便会像过去两个人住公寓时那般,自己下厨做饭。后来洪鑫垚忍不住把些值钱东西往家里搬,只好连同保镖一块儿搬进来,水涨船高,厨子司机也跟着多起来,俨然富豪府第。   没等方思慎有意见,他自己先受不了了,碍眼的人太多。折腾半年,把后排紧挨着的一栋也买下来,大肆改造,做了库房兼员工宿舍。如内务总管小赵保镖头子刘火山之类,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甚是方便。   主屋依旧两人加长贵婶。忠犬大花去年寿终正寝,曾经与本住宅区某户雌性同类勾搭成奸,留下一窝后代。那家人通知了这边,方思慎于是过去挑了只跟父亲长得最像的抱回来,还叫大花。家庭环境恢复以往的安逸宁静,方思慎也恢复了以往的勤快习惯,只要得空,就下厨做饭。   洪鑫垚回来得挺凑巧,还来得及帮忙扒头蒜,摘两根小葱。上桌后把每道菜都夸了好几遍,盛饭时碗直送到方大厨嘴边,简直恨不得亲手喂到嘴里。   方思慎狐疑地看着他:“又要出差?”   “不用,这个月都在京里。”   “爸爸又给你脸色看了?”   “没有没有,瞎说什么呢。”   方思慎吃口菜,笑:“还要我给你翻译资料?”   洪大少一脸正直:“养这么些名校高材生,都是白吃饭的?”   方思慎不问了,随他伺候。忽然心头一凛:该不会是……要换什么新花样吧……   脸上瞬间红透,烧得发烫,筷子差点拿不稳。   慌忙掩饰道:“有点渴,我去拿杯水。”   洪鑫垚动作比他快:“我去我去。”   趁这工夫,方思慎冷静下来,心中疑惑更重:搁在平时,自己这般情状,早被他抓住了,今天到底有什么心事?   饭后,两人顺着晚月河遛狗散步。这一片绿化做得不错,沿岸各种花草树木,亭台廊榭,尽管人工痕迹过重,但胜在整洁美观。天上看不见星星,河水却还算清澈。洪鑫垚把自己这一天行程交代了,又把方思慎上午下午行动细问一遍,沉默半晌,才道:“哥,有个事……要跟你商量。”   “什么事?”   “就是……你知道,二姐她家老大,每年都到京里来看病。今年,可能要到咱们这住些日子。”   洪玉兰跟杜焕新的大儿子,已经八岁了。因为出生那年正赶上大夏载人航天飞船成功升天,故而起了个名字叫做杜宇翔。杜宇翔三岁以前,一直生活在父母不断升级的家庭战争中。最严重的一次,两口子动手见红,把儿子吓得傻了半年,想尽办法才慢慢好转。此后越长大越孤僻,幼儿园跟学校都去得断断续续。最近几年,每年都到京城来看心理医生。   洪玉兰对于洪鑫垚喜欢男人这件事,芥蒂极深。每次到京城,总带儿子住在军区招待所里,从不肯登弟弟家门。   洪鑫垚慢慢给身边人解释:“那两口子不是又要了个老二嘛,今年也三岁了。因为老大的事,一家子难免对老二特别上心些。小家伙又是鬼精鬼灵的,自然格外讨人爱。前些时候,不知道哪里刺激到了老大,本来情形好不少,又倒退回去了。这回怕是最少也要治上个把月,总不能老住招待所。所以……”   方思慎停下脚步,看着他:“都是自己家人,应该的。”   洪鑫垚仍然十分为难:“我怕……”   方思慎想一想,道:“你要是怕你二姐接受不了,我去黄帕斜街住些日子。”   何惟斯过世后,遗嘱将黄帕斜街十三号院留赠侄孙何致柔,因此这院子又回到了方思慎名下。   洪鑫垚确实想过要不要让方思慎回避一阵,然而听得这话从他嘴里主动说出来,心里陡然间满不是滋味,立马改主意了:“我还没说完呢!谁准你一个人往外跑?我是怕你受不了。我二姐那个脾气,再加上个定时炸弹一样的小屁孩,到时候肯定难得清静。你要是受不了,受不了……受不了也得给我受着!”语调随即弱下去,“让他们住楼下,有长贵婶看着,你在楼上做你的事。我会争取多抽些时间在家……”   方思慎抿嘴一笑:“行,知道了,受不了也一定受着。”   这时天已全黑,路上只剩了零星几个行人。洪鑫垚转身抱紧他:“其实,二姐肯主动提出到家里来,也是个机会……”   事实证明,形势远没有小两口预想的那么严峻。   洪玉兰每天上午带儿子去医院做心理辅导,下午陪儿子看电视、念故事书,晚上洪鑫垚跟方思慎去散步,那边母子俩隔了几十米距离,同样在河边散步。八岁的杜宇翔安静木讷,几乎听不到他出声。不管干什么,总要母亲反复催促演示,才有所动作,缓慢刻板得像个木偶人。洪玉兰本是个急性子,生被儿子磨得改了脾气,远没有当年火爆泼辣风范。再加上长久跟心理医生打交道,观念潜移默化,对同性恋也未必还像当初那般排斥如洪水猛兽。偶尔在家迎面撞上,方思慎微笑点头,开始她视若无睹,次数多了,渐渐表情僵硬地点点头,算作回应。   一个星期后,方思慎恢复正常作息,该干啥干啥。第一次看见小两口在厨房做饭,肩挨肩,头碰头,洪玉兰愣了半天,最终什么也没说。   这天晌午,方思慎靠在一楼客厅半开放阳台的躺椅上校稿。关掉空调敞开窗,浓荫翳日,南风拂面,惬意得很。洪鑫垚顾忌姐姐外甥在此,强忍了个多礼拜。后来看生活基本不受影响,难得方思慎休假在家,夜里渐渐越来越孟浪,弄得方思慎早上越起越晚,一天只吃两顿饭。往往等他起床,那母子俩早已出门。   不知洪玉兰是怕给他添麻烦还是不愿单独与他相处,中午都带着儿子在翠微楼吃完了才回来。而这时候方思慎则已经识趣地回楼上去了。   长贵婶过来问中午吃什么,方思慎道:“昨天煲的汤还有不少,下点面条就行。”   又看了几页,小风吹得实在舒服,本来一身疲沓,这时只觉骨酥筋软,歪着脑袋昏昏欲睡。朦胧中听见响动,撑起胳膊回头,洪玉兰牵着杜宇翔的手,站在了客厅门口。意外之余,赶紧起身,笑着招呼道:“回来了?”   洪玉兰冲他点点头,随即偏过脸去。方思慎本来还想再问两句,见她这般反应,只怕多说多错,误以为是不欢迎人家提前回来,便不说了,一时冷场。   他完全不知道问题出在自己身上。倒不是说衣冠不整,因为家里有个长贵婶,向来穿妥当了才下楼。然而在阳台上躺得颊绯唇润,眉眼氤氲,配着身上浅色小立领丝麻衬衫,手里捏着书稿,端的是七分文雅三成风流。落在洪二小姐这精于辨识却鲜少跟文化人打交道的成熟少妇眼中,只觉得形容不出的勾人。生怕多看几眼,忍不住要当场红脸。她却不知道,方思慎这副样子,出了这栋屋子,永远不会有人看见。   长贵婶问:“二小姐跟小少爷还没吃饭吧?”   洪玉兰解释说翠微楼今天接了婚宴,虽然预留了小包间,但杜宇翔很不适应人多吵闹,没进门直接回来了。最后道:“随便吃点就行,你们吃什么我们也吃什么。”   长贵婶应一声,转身进厨房,方思慎放下手里的东西,跟着走进厨房。两个人变成四个,又有小孩子,不好太马虎,帮着添了两个菜。   吃饭的时候,杜宇翔大概还没缓过来,无论他妈妈说什么做什么,只管往嘴里机械地扒着饭,连眼睛都不抬一下。洪玉兰说着说着,忽然就沉默了,一顿饭寂然而毕。方思慎在心里叹口气,放下碗筷,把阳台收拾一番,拿着稿子准备上楼。   不料那孩子正无声无息蹲在客厅中央,端详地毯上的图案,方思慎没留意,等发觉的时候,腿已经迈出一半。硬生生横挪一步,因为生怕踢到他,用了十二分力气,若非及时扶住沙发靠背,非把自己扭地上不可,手里的校样自然哗啦啦撒得到处都是。   恰巧洪玉兰端着水果走出厨房,看得明白,放下盘子就过来帮忙捡。见儿子抓起一张,立刻伸手去夺:“这是叔叔的重要东西,不能拿。”   然而杜宇翔不但不松手,反而捏得更紧,一手抓住一边,纸张立刻被他捏出了褶皱。   洪玉兰有些发急。洪二小姐继承了洪家优良基因,对文化知识怀有一定程度的敬畏之心。当年方思慎河津采风,就很得二小姐礼遇。一面之缘,十几年过去,当然认不出来了。但方思慎如今大学教授的身份实际上极具震慑效果。眼看满篇都是字,没几个能认全,洪玉兰潜意识里就觉得这沓子纸相当神圣,不能损坏。   “小宇,乖,给妈妈。”   杜宇翔低着头,死盯住纸上的字不动弹。   洪玉兰怕把纸撕坏,用力去掰儿子的手指,语调里带出几丝焦躁:“你拿这个做什么,快,还不给妈妈!”   方思慎看小男孩执拗地跟母亲较劲,指节被掰得又红又白,忙道:“没关系,再打印一份就是了。您松手吧,别伤了孩子。”   洪玉兰擦擦额头的汗:“这死孩子!真是……”   方思慎安慰道:“有电子版,确实没关系。”   瞥见地毯上的图案,心中一动:“小宇他……是不是很喜欢这地毯上的花纹?”   “是啊,每天下午都趴这儿看半天,电视就在那放着,连头都不转一下。”事实上,每当杜宇翔趴在地上,洪玉兰都忍不住担心,万一离开时儿子抠着他舅舅家地毯不放,可怎么办。   客厅里这块地毯,是“九溪六器”发现五周年特展周边纪念品之一种,图案全部由铜器铭文构成,外边根本买不到。而方思慎手里校对的书稿,则是研究所老所长吕奎梁的人情,替一本少儿版古夏语文字演变图解字典把关,每一页解说一个字,从象形图片、甲骨文到隶书、楷书,色彩鲜艳,各体俱全。   杜宇翔依旧抓着那张校样不抬头,身边的对话置若罔闻。   方思慎问:“医生有没有说过他对文字符号格外敏感?”   洪玉兰点头:“医生是这么说过。只要看过的字,不管笔画多复杂,他就能记住,不但能念,还能写。”做母亲的皱起眉头,越说越沮丧,“可是有什么用呢?他根本不知道意思,都要上三年级了,读不懂课文,写不成句子……”因为这个缘故,杜宇翔迄今为止,国文考试从来没上过两位数。   方思慎明白了,这是音形义联系不到一块儿去,大概属于语言认知方面的问题。他不是专家,爱莫能助,只能替人发愁。   这时杜宇翔忽然扔掉手里那张纸,捡起另一张开始看。洪玉兰瞧见,马上跟儿子进行新一轮争抢。方思慎赶紧拦住:“真的没关系,让他看吧,又看不坏。”   索性也坐到地毯上,慢慢整理页码错乱的书稿。地上零散的纸张渐渐消失,到得后来,杜宇翔看完一张,方思慎便给他换一张新的,顺便拿着笔继续校对。两个人相对而坐,一句对话没有,居然颇为默契。后来方思慎想试试他,故意递了张之前看完的过去,小孩瞅一眼,根本不接。方思慎立刻换了张新的,抬头冲沙发上的洪玉兰笑道:“果然过目不忘,真厉害,糊弄不了呢!”   接下来的几天,每天下午都是这么过的,方思慎书稿校得差不多,杜宇翔也把一本图解字典看了小半。这天方思慎特地请小赵开车,找了一趟欧平祥。因为跟妹夫吃了个午饭,回来时洪玉兰母子已经在客厅坐了不短时间。杜宇翔没有字典可看,也不吵闹,仍旧趴在地毯上,板着小脸研究铭文图案,似乎总也看不腻。   方思慎从欧平祥那里拿回来一张盘,是圣知科技新开发的古文字动画演示视频,属于夏典工程的衍生项目,还处于完善阶段,尚未推向市场。音乐声起,光盘开始播放,孩子的注意力却还在地毯上。洪玉兰看出他的意图,起身准备把杜宇翔拖到电视机前。方思慎摆摆手,捏着光盘上楼。不大会儿,端个平板电脑下来,放到小孩儿眼前。整个下午,杜宇翔的视线再没挪开过。   从此,捧着平板看视频,成了杜宇翔每天下午的必修课。   半个月后,洪玉兰叫住正要上楼的方思慎:“哎,那个……方、方老师。”   方思慎停下脚步,胳膊搭在扶手上,微笑道:“二姐叫我名字就行。”洪玉兰比他大了将近两岁,随洪鑫垚称呼,倒也没什么压力。   洪玉兰明显有点紧张:“没、没什么事,就是,就是医生说,小宇开始懂得一些字的意思了。我给他说了正在看的那个片子,他说很对症,能够帮他在那个啥,抽象的符号和……具体的,就是那些个东西啊、图画啊之间,建立起联系……”   方思慎点头道:“那个视频,是演示具体的形象如何演变成抽象的文字符号的。我也是听了教育学院一个同事的建议,他说对小孩子而言,文字形成意义,主要靠交流。像小宇这样不擅长交流,要把意义和符号统一起来,需要借助些别的媒介。有用就好,过几个月还会出第二辑,到时候我给你们寄过去。”   方思慎很高兴,步履轻松上了楼。洪玉兰如何听不出他话里背后意思,那是真正上了心费了力,还得人家有这份见识水平,出手帮忙就帮到点子上。心绪激动,等人看不见了,才想起连声谢谢也没说。   晚上,小两口情浓之际,洪鑫垚抱着怀里的人叨叨:“二姐说要谢谢你。”   “没有什么,凑巧运气不错。”   洪鑫垚笑道:“跟我别客气,这真是大功一件。我要她别玩虚的,什么时候说动我爸同意咱俩一块儿回去过年,什么时候算她还了这个人情。”   方思慎也笑了:“你是她带大的,这又怎么算?”   “所以我把自个儿摘出去了啊,算她欠你的。”   方思慎叹气:“自己家人说这个干什么。就是看着好好的一个孩子,太可惜了。”      共和七十年,暑假。   方思慎在家里备课。“夏典”工程之后,他有意识地少接研究课题,多上点不同层次的课。假期闲暇稍多,便缩在家中做准备,同时写两篇不着急发表的论文,校点人情请托的书稿。   黄昏时分,起身到院子里走了走,然后进厨房跟长贵婶搭手做晚饭。起初这屋子人少,方思慎只要得空,便会像过去两个人住公寓时那般,自己下厨做饭。后来洪鑫垚忍不住把些值钱东西往家里搬,只好连同保镖一块儿搬进来,水涨船高,厨子司机也跟着多起来,俨然富豪府第。   没等方思慎有意见,他自己先受不了了,碍眼的人太多。折腾半年,把后排紧挨着的一栋也买下来,大肆改造,做了库房兼员工宿舍。如内务总管小赵保镖头子刘火山之类,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甚是方便。   主屋依旧两人加长贵婶。忠犬大花去年寿终正寝,曾经与本住宅区某户雌性同类勾搭成奸,留下一窝后代。那家人通知了这边,方思慎于是过去挑了只跟父亲长得最像的抱回来,还叫大花。家庭环境恢复以往的安逸宁静,方思慎也恢复了以往的勤快习惯,只要得空,就下厨做饭。   洪鑫垚回来得挺凑巧,还来得及帮忙扒头蒜,摘两根小葱。上桌后把每道菜都夸了好几遍,盛饭时碗直送到方大厨嘴边,简直恨不得亲手喂到嘴里。   方思慎狐疑地看着他:“又要出差?”   “不用,这个月都在京里。”   “爸爸又给你脸色看了?”   “没有没有,瞎说什么呢。”   方思慎吃口菜,笑:“还要我给你翻译资料?”   洪大少一脸正直:“养这么些名校高材生,都是白吃饭的?”   方思慎不问了,随他伺候。忽然心头一凛:该不会是……要换什么新花样吧……   脸上瞬间红透,烧得发烫,筷子差点拿不稳。   慌忙掩饰道:“有点渴,我去拿杯水。”   洪鑫垚动作比他快:“我去我去。”   趁这工夫,方思慎冷静下来,心中疑惑更重:搁在平时,自己这般情状,早被他抓住了,今天到底有什么心事?   饭后,两人顺着晚月河遛狗散步。这一片绿化做得不错,沿岸各种花草树木,亭台廊榭,尽管人工痕迹过重,但胜在整洁美观。天上看不见星星,河水却还算清澈。洪鑫垚把自己这一天行程交代了,又把方思慎上午下午行动细问一遍,沉默半晌,才道:“哥,有个事……要跟你商量。”   “什么事?”   “就是……你知道,二姐她家老大,每年都到京里来看病。今年,可能要到咱们这住些日子。”   洪玉兰跟杜焕新的大儿子,已经八岁了。因为出生那年正赶上大夏载人航天飞船成功升天,故而起了个名字叫做杜宇翔。杜宇翔三岁以前,一直生活在父母不断升级的家庭战争中。最严重的一次,两口子动手见红,把儿子吓得傻了半年,想尽办法才慢慢好转。此后越长大越孤僻,幼儿园跟学校都去得断断续续。最近几年,每年都到京城来看心理医生。   洪玉兰对于洪鑫垚喜欢男人这件事,芥蒂极深。每次到京城,总带儿子住在军区招待所里,从不肯登弟弟家门。   洪鑫垚慢慢给身边人解释:“那两口子不是又要了个老二嘛,今年也三岁了。因为老大的事,一家子难免对老二特别上心些。小家伙又是鬼精鬼灵的,自然格外讨人爱。前些时候,不知道哪里刺激到了老大,本来情形好不少,又倒退回去了。这回怕是最少也要治上个把月,总不能老住招待所。所以……”   方思慎停下脚步,看着他:“都是自己家人,应该的。”   洪鑫垚仍然十分为难:“我怕……”   方思慎想一想,道:“你要是怕你二姐接受不了,我去黄帕斜街住些日子。”   何惟斯过世后,遗嘱将黄帕斜街十三号院留赠侄孙何致柔,因此这院子又回到了方思慎名下。   洪鑫垚确实想过要不要让方思慎回避一阵,然而听得这话从他嘴里主动说出来,心里陡然间满不是滋味,立马改主意了:“我还没说完呢!谁准你一个人往外跑?我是怕你受不了。我二姐那个脾气,再加上个定时炸弹一样的小屁孩,到时候肯定难得清静。你要是受不了,受不了……受不了也得给我受着!”语调随即弱下去,“让他们住楼下,有长贵婶看着,你在楼上做你的事。我会争取多抽些时间在家……”   方思慎抿嘴一笑:“行,知道了,受不了也一定受着。”   这时天已全黑,路上只剩了零星几个行人。洪鑫垚转身抱紧他:“其实,二姐肯主动提出到家里来,也是个机会……”   事实证明,形势远没有小两口预想的那么严峻。   洪玉兰每天上午带儿子去医院做心理辅导,下午陪儿子看电视、念故事书,晚上洪鑫垚跟方思慎去散步,那边母子俩隔了几十米距离,同样在河边散步。八岁的杜宇翔安静木讷,几乎听不到他出声。不管干什么,总要母亲反复催促演示,才有所动作,缓慢刻板得像个木偶人。洪玉兰本是个急性子,生被儿子磨得改了脾气,远没有当年火爆泼辣风范。再加上长久跟心理医生打交道,观念潜移默化,对同性恋也未必还像当初那般排斥如洪水猛兽。偶尔在家迎面撞上,方思慎微笑点头,开始她视若无睹,次数多了,渐渐表情僵硬地点点头,算作回应。   一个星期后,方思慎恢复正常作息,该干啥干啥。第一次看见小两口在厨房做饭,肩挨肩,头碰头,洪玉兰愣了半天,最终什么也没说。   这天晌午,方思慎靠在一楼客厅半开放阳台的躺椅上校稿。关掉空调敞开窗,浓荫翳日,南风拂面,惬意得很。洪鑫垚顾忌姐姐外甥在此,强忍了个多礼拜。后来看生活基本不受影响,难得方思慎休假在家,夜里渐渐越来越孟浪,弄得方思慎早上越起越晚,一天只吃两顿饭。往往等他起床,那母子俩早已出门。   不知洪玉兰是怕给他添麻烦还是不愿单独与他相处,中午都带着儿子在翠微楼吃完了才回来。而这时候方思慎则已经识趣地回楼上去了。   长贵婶过来问中午吃什么,方思慎道:“昨天煲的汤还有不少,下点面条就行。”   又看了几页,小风吹得实在舒服,本来一身疲沓,这时只觉骨酥筋软,歪着脑袋昏昏欲睡。朦胧中听见响动,撑起胳膊回头,洪玉兰牵着杜宇翔的手,站在了客厅门口。意外之余,赶紧起身,笑着招呼道:“回来了?”   洪玉兰冲他点点头,随即偏过脸去。方思慎本来还想再问两句,见她这般反应,只怕多说多错,误以为是不欢迎人家提前回来,便不说了,一时冷场。   他完全不知道问题出在自己身上。倒不是说衣冠不整,因为家里有个长贵婶,向来穿妥当了才下楼。然而在阳台上躺得颊绯唇润,眉眼氤氲,配着身上浅色小立领丝麻衬衫,手里捏着书稿,端的是七分文雅三成风流。落在洪二小姐这精于辨识却鲜少跟文化人打交道的成熟少妇眼中,只觉得形容不出的勾人。生怕多看几眼,忍不住要当场红脸。她却不知道,方思慎这副样子,出了这栋屋子,永远不会有人看见。   长贵婶问:“二小姐跟小少爷还没吃饭吧?”   洪玉兰解释说翠微楼今天接了婚宴,虽然预留了小包间,但杜宇翔很不适应人多吵闹,没进门直接回来了。最后道:“随便吃点就行,你们吃什么我们也吃什么。”   长贵婶应一声,转身进厨房,方思慎放下手里的东西,跟着走进厨房。两个人变成四个,又有小孩子,不好太马虎,帮着添了两个菜。   吃饭的时候,杜宇翔大概还没缓过来,无论他妈妈说什么做什么,只管往嘴里机械地扒着饭,连眼睛都不抬一下。洪玉兰说着说着,忽然就沉默了,一顿饭寂然而毕。方思慎在心里叹口气,放下碗筷,把阳台收拾一番,拿着稿子准备上楼。   不料那孩子正无声无息蹲在客厅中央,端详地毯上的图案,方思慎没留意,等发觉的时候,腿已经迈出一半。硬生生横挪一步,因为生怕踢到他,用了十二分力气,若非及时扶住沙发靠背,非把自己扭地上不可,手里的校样自然哗啦啦撒得到处都是。   恰巧洪玉兰端着水果走出厨房,看得明白,放下盘子就过来帮忙捡。见儿子抓起一张,立刻伸手去夺:“这是叔叔的重要东西,不能拿。”   然而杜宇翔不但不松手,反而捏得更紧,一手抓住一边,纸张立刻被他捏出了褶皱。   洪玉兰有些发急。洪二小姐继承了洪家优良基因,对文化知识怀有一定程度的敬畏之心。当年方思慎河津采风,就很得二小姐礼遇。一面之缘,十几年过去,当然认不出来了。但方思慎如今大学教授的身份实际上极具震慑效果。眼看满篇都是字,没几个能认全,洪玉兰潜意识里就觉得这沓子纸相当神圣,不能损坏。   “小宇,乖,给妈妈。”   杜宇翔低着头,死盯住纸上的字不动弹。   洪玉兰怕把纸撕坏,用力去掰儿子的手指,语调里带出几丝焦躁:“你拿这个做什么,快,还不给妈妈!”   方思慎看小男孩执拗地跟母亲较劲,指节被掰得又红又白,忙道:“没关系,再打印一份就是了。您松手吧,别伤了孩子。”   洪玉兰擦擦额头的汗:“这死孩子!真是……”   方思慎安慰道:“有电子版,确实没关系。”   瞥见地毯上的图案,心中一动:“小宇他……是不是很喜欢这地毯上的花纹?”   “是啊,每天下午都趴这儿看半天,电视就在那放着,连头都不转一下。”事实上,每当杜宇翔趴在地上,洪玉兰都忍不住担心,万一离开时儿子抠着他舅舅家地毯不放,可怎么办。   客厅里这块地毯,是“九溪六器”发现五周年特展周边纪念品之一种,图案全部由铜器铭文构成,外边根本买不到。而方思慎手里校对的书稿,则是研究所老所长吕奎梁的人情,替一本少儿版古夏语文字演变图解字典把关,每一页解说一个字,从象形图片、甲骨文到隶书、楷书,色彩鲜艳,各体俱全。   杜宇翔依旧抓着那张校样不抬头,身边的对话置若罔闻。   方思慎问:“医生有没有说过他对文字符号格外敏感?”   洪玉兰点头:“医生是这么说过。只要看过的字,不管笔画多复杂,他就能记住,不但能念,还能写。”做母亲的皱起眉头,越说越沮丧,“可是有什么用呢?他根本不知道意思,都要上三年级了,读不懂课文,写不成句子……”因为这个缘故,杜宇翔迄今为止,国文考试从来没上过两位数。   方思慎明白了,这是音形义联系不到一块儿去,大概属于语言认知方面的问题。他不是专家,爱莫能助,只能替人发愁。   这时杜宇翔忽然扔掉手里那张纸,捡起另一张开始看。洪玉兰瞧见,马上跟儿子进行新一轮争抢。方思慎赶紧拦住:“真的没关系,让他看吧,又看不坏。”   索性也坐到地毯上,慢慢整理页码错乱的书稿。地上零散的纸张渐渐消失,到得后来,杜宇翔看完一张,方思慎便给他换一张新的,顺便拿着笔继续校对。两个人相对而坐,一句对话没有,居然颇为默契。后来方思慎想试试他,故意递了张之前看完的过去,小孩瞅一眼,根本不接。方思慎立刻换了张新的,抬头冲沙发上的洪玉兰笑道:“果然过目不忘,真厉害,糊弄不了呢!”   接下来的几天,每天下午都是这么过的,方思慎书稿校得差不多,杜宇翔也把一本图解字典看了小半。这天方思慎特地请小赵开车,找了一趟欧平祥。因为跟妹夫吃了个午饭,回来时洪玉兰母子已经在客厅坐了不短时间。杜宇翔没有字典可看,也不吵闹,仍旧趴在地毯上,板着小脸研究铭文图案,似乎总也看不腻。   方思慎从欧平祥那里拿回来一张盘,是圣知科技新开发的古文字动画演示视频,属于夏典工程的衍生项目,还处于完善阶段,尚未推向市场。音乐声起,光盘开始播放,孩子的注意力却还在地毯上。洪玉兰看出他的意图,起身准备把杜宇翔拖到电视机前。方思慎摆摆手,捏着光盘上楼。不大会儿,端个平板电脑下来,放到小孩儿眼前。整个下午,杜宇翔的视线再没挪开过。   从此,捧着平板看视频,成了杜宇翔每天下午的必修课。   半个月后,洪玉兰叫住正要上楼的方思慎:“哎,那个……方、方老师。”   方思慎停下脚步,胳膊搭在扶手上,微笑道:“二姐叫我名字就行。”洪玉兰比他大了将近两岁,随洪鑫垚称呼,倒也没什么压力。   洪玉兰明显有点紧张:“没、没什么事,就是,就是医生说,小宇开始懂得一些字的意思了。我给他说了正在看的那个片子,他说很对症,能够帮他在那个啥,抽象的符号和……具体的,就是那些个东西啊、图画啊之间,建立起联系……”   方思慎点头道:“那个视频,是演示具体的形象如何演变成抽象的文字符号的。我也是听了教育学院一个同事的建议,他说对小孩子而言,文字形成意义,主要靠交流。像小宇这样不擅长交流,要把意义和符号统一起来,需要借助些别的媒介。有用就好,过几个月还会出第二辑,到时候我给你们寄过去。”   方思慎很高兴,步履轻松上了楼。洪玉兰如何听不出他话里背后意思,那是真正上了心费了力,还得人家有这份见识水平,出手帮忙就帮到点子上。心绪激动,等人看不见了,才想起连声谢谢也没说。   晚上,小两口情浓之际,洪鑫垚抱着怀里的人叨叨:“二姐说要谢谢你。”   “没有什么,凑巧运气不错。”   洪鑫垚笑道:“跟我别客气,这真是大功一件。我要她别玩虚的,什么时候说动我爸同意咱俩一块儿回去过年,什么时候算她还了这个人情。”   方思慎也笑了:“你是她带大的,这又怎么算?”   “所以我把自个儿摘出去了啊,算她欠你的。”   方思慎叹气:“自己家人说这个干什么。就是看着好好的一个孩子,太可惜了。”    第124章 尾声四      洪鑫垚没答话,摸摸他的手,把空调关了。   方思慎道:“你不是嫌热?”   “还不到七月,哪有那么热。吹空调不好。”并排坐到床上,“明天去老头子那里把把脉,拿点入伏吃的药。”   “好端端的看什么病。”方思慎望着他,“爸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睡吧。”洪鑫垚心道,你爸跟我发狠,咒我存心害你短命,年纪大了尽说胡话,我能告诉你么?   方思慎摇摇头:“不困。”心虚地笑了笑,“就是有点累。”转移话题,“东西都准备好了?”   “还差两份材料,得爸帮着看看。这不正生气呢,等明天气消了再说。”洪鑫垚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差点又忘了!”起身从包里摸出个皱巴巴的信封,“杜宇翔那小屁孩捎给你的。在他妈兜里搁了十几天,又在我兜里搁了十几天,估计得是上个月写的,真差点给他忘了,还不如邮寄呢。”   方思慎抽出信纸,满页歪七扭八的符号,有的像甲骨文,有的像篆书,有的干脆四不像。   洪鑫垚凑过去:“每回都搞得天书一样,亏你看得懂。这都写的什么?”   方思慎笑:“不要说难懂,明明是你自己懒。你看这句:‘下月七日至京’,再清楚不过。”   洪鑫垚仔细认了认,看懂一个半圆是“月”,一个整圆是“日”,猜想横下边一点大概是“下”,像个小山包似的符号大概就是“京”了。   就听身边那个自言自语:“下月七日……啊,不就是后天?”   洪玉兰把儿子送过来,住两晚就回去了。走的时候杜宇翔捧着平板电脑,跟他妈妈嗯一声,连头都没抬。洪鑫垚也按计划出差去了,方笃之有自己的事忙,于是经常剩了一大一小在家里,往往一整天都没声响,害得长贵婶寂寞无比,只能跟大花说话。   杜宇翔一直住到假期最后一天,洪玉兰来接,他不高兴回去,躲在二楼书房不肯出来。   方思慎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书籍图册光盘等,一面说,一面写写画画。沟通许久,小男孩终于起身,自己将东西一样样装进书包,端着严肃的小脸跟妈妈走了。   洪鑫垚暗中松口气。这个跟屁虫样的电灯泡,个头虽小,亮度超强,自从前年暑假第一次上门,此后逢长假必骚扰,越住时间越长,越住越旁若无人。二姐已经跟自己暗示,想把小崽子弄到京里来上中学……他知道方思慎必定不会反对,就怕洪玉兰说不动自己,私下去找他。   开学之后,小两口的生活日趋平静。真心堂下半年没有新的境外拓展计划,洪鑫垚不用出长差,基本每日按时归家。总算他把泰山大人跟老大夫的劝诫听了进去,暴饮暴食一曝十寒式的痛快淋漓渐渐绝迹,当真过出点老夫老妻的意思来。   转眼到了西历年底,做总结定计划,加上又是应酬旺季,洪鑫垚终于无法再保持模范丈夫全勤记录。就是方思慎,额外的活动也明显比平时多。   说起来,各科研机构都有个不成文的惯例,那就是务必在年底绞尽脑汁花光当年经费,否则下年审批数字肯定缩水。人文学院古夏语研究所本是清水衙门,然而自“金帛工程”、“夏典工程”之后,专业地位大大提高,油水虽比不得理工科,仍然渐渐有了富余。现任所长严知柏又是个善于经营的主,添点设备,打个牙祭什么的,不再像过去那般抠缩。   于是某个周五,严知柏邀请亲近的同事一起出去“放松放松”,方思慎自然在被邀之列。再三推脱不掉,被强拉硬拽押着一块儿去了。到地方才发现,内部奢华程度令人吃惊。他几乎从不出入这些场所,但对于世俗所谓高档奢侈还是不陌生的。言谈间才知道,陪同来的严所长手下一位研究生,家里颇有背景,这地方正是托了他的面子。否则以这帮学者的身份,即便有钱,也未必进得来。   毕竟都是做学问的,开始纯粹属于“清玩”性质,喝酒吃饭,唱唱歌,搓搓麻将。告一段落之后,过渡节目上来了:足疗、按摩、泡温泉……诸如此类。一行人是晚饭前来的,这时已经到了深夜。方思慎熬到此刻,只觉白浪费时间,令人烦躁。借口上厕所,给小赵打电话请他来接,准备先斩后奏,半路再向所长道歉算了。   没有进惯娱乐场所的人,即便不喝酒,也很容易被里面暧昧浑浊的氛围弄得晕乎乎。方思慎在卫生间洗了把冷水脸,找个有窗户的位置站了一会儿,才觉得舒服些。走廊里没开顶灯,桔黄色的花式壁灯照得四处一片朦胧。他转了两个弯,看见前方完全不同的装饰,才意识到走错了。想要原路返回,回头看时,身后三个岔口一模一样,忽然就拿不准到底是从哪边过来的了。   看来得找个人问问。往前走了几步,一个穿制服的服务生冷不丁从阴影处显身:“对不起先生,请出示您的……”   前方一阵喧哗,某张门内出来好几个人,中间一个大胖子,似乎是喝醉了,被周围人合伙搀着。原本挡着方思慎的服务生见此情景,顾不上继续盘问,赶紧过去帮忙。   有人问:“司机在哪儿?”   这声音熟到不能再熟。方思慎抬眼搜寻,那垂头踉跄的大胖子身边的搀扶主力,果然是洪鑫垚。   正犹豫要不要打招呼,就听另一个声音道:“今天督察说纯粹出来散心,又说洪少你最可靠不过,叫我开车,没有带司机。洪少,你可不能扔下不管啊,我一个人搞不定的啦……”语调软糯,最后一句尾音婉转绵延,充满了撒娇意味,因为是清亮的少年音色,听着还挺顺耳。   醉酒之人体型庞大,四个人扶着他。一边是两个服务生,另一边是洪鑫垚和一个漂亮少年,说话的正是他。后面还跟着另外一对男女,模样打扮都十分惹眼。那少年看似帮忙搀扶,实际整个上半身都贴在洪鑫垚身上,说话时侧着脸,几乎亲到耳朵。   方思慎心里陡然涌起一股极不舒服的憋闷之气。眼看来人步步趋近,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吸口气,清清楚楚喊了一声:“阿尧。”   洪鑫垚手上扶着人,脑子里一直高速运转。这位新上任的海关总署监管督察,通过汪浵的关系才搭上线。事前做了许多功课,积极经营,投其所好,到这第三回碰面,终于有了突破性进展。却不料对方兴奋之下喝高了,他知道这个年纪这种位置的人都有些富贵病,瞧着那猪肝似的脸色,生怕闹出什么意外后果,没法收拾,因此根本没顾上旁边别有心思的少年的小动作。   听到方思慎的声音,还以为是幻觉。下意识看过去,望见真人活生生站在那儿,呆愣片刻,“噌”地上来一股无名之火:他居然在这儿!他怎么能在这儿!这种地方,是他能来的么!   质问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儿?”   方思慎老实作答:“所里聚餐活动……”   洪鑫垚不等他说完,紧接着问:“小赵呢?他在哪儿?”   “已经打电话给他,应该快到了。”   “那行,跟我一块儿下去。”洪鑫垚还要说什么,想到周边环境,又忍住。方思慎默默跟在后面,那缠着洪鑫垚的少年偷空回过头来,用与外表年龄远不相符的审视目光打量他一眼,才继续贴过去撒娇:“洪少,万一督察生气了,你可要给人家做主……”   一行人走到大厅门外,小赵果然到了,正要联系方思慎。看见老板,吓一大跳。洪鑫垚交代一声:“送我哥回家。”语调平淡,然而眼神分外凝重。小赵哪敢耽搁,立马拖着人上车走了。   车内非常暖和,方思慎却没由来觉得冷。心头那股憋闷之气愈加浓厚,仿佛变成了一块石头,压得神经麻木。   小赵悄悄观察半晌,装作不经意道:“洪少说今儿有个特别重要的应酬,没想到安排在‘蓝星’。”   见方思慎好似没听见,住嘴。   这一晚方思慎睡得很不踏实,早晨起来,盯着空荡荡的另一半床铺,意识到洪鑫垚根本没回家。心不在焉地穿着衣服,电话响了。   “出了点意外,暂时回不去。”   立刻紧张起来:“你没事吧?”   “我没事,是别人。放心。现在不方便说,回头告诉你。”   电话那边并不安静,有什么人在叫嚷。方思慎一下就辨认出那带着撒娇意味的属于少年独有的尖锐嗓音。   他想多问一句,只听那头道:“很快就没事了。别担心。”挂了。   晚上,洪鑫垚依旧没有回家,电话拨过去,无法接通。方思慎万分庆幸父亲这两天跟他的老部下去了邻市游玩。近些年,洪鑫垚已经很少有这种只给个大略不交代细节缘由的时候,他直觉事情恐怕不简单。寝食难安之际,心底那团莫名的郁结之气总是不受控制地蹦出来捣乱,导致心浮气躁这种几乎绝迹的情形时时出现。周日上午,终于忍无可忍,打通了刘得灿的电话。   “火山,你知道阿尧在哪里。”   “是,洪少很安全,只是一点小麻烦。”   “告诉我怎么回事。”   “这……对不起方少,我不能说。您还是回头直接问洪少吧。”   方思慎沉默片刻,道:“我有一个很重要的国际学术会议,定了今天出发。如果你不说,只好不去了,在家里等着。”   刘得灿犹豫一会儿,下了决心:“电话里说不清,我过去见您。”   很快他开车到了晚月河别墅。原来好的不灵坏的灵,那海关督察被洪鑫垚送回去,果然突发症状进了医院,昏迷不醒,当晚凡是在场的都被叫去问话,不得脱身。现在人总算醒了,洪大少洗清嫌疑,刚得到消息,马上能出来。麻烦的是,该督察不可避免地查出严重健康隐患,督察夫人也掺和进来搅局,真心堂这场投资很可能彻底落空。为应对随之而来的情势变动,就算人出来了,也暂时没空回家。   方思慎放下心,那股郁结之气却没散。   刘得灿问:“您什么时候出发?”   方思慎似乎在走神,好一阵才回复:“下午吧。他知道我要去开这个会。”   傍晚,该布置的都布置下去了,洪鑫垚带着几个亲近下属往外走。刘火山这时才找着机会汇报:“方少下午出发了。”   洪鑫垚一愣:“出发?他去哪里?”   刘得灿只当他忙糊涂了:“一个国际学术会议,方少说您知道。”   洪鑫垚立刻拿出手机:“小赵,我哥在哪儿?”   “刚上飞机。”   洪鑫垚脸色发青:“去哪儿的飞机?”   “布鲁格啊。不是去布鲁格参加那个,什么国际古文字年会?”   洪鑫垚猛地掐断电话,开始拨另一个号码,话筒里呆板的女声一遍遍重复:“您拨打的号码无法接通。”不知重复了多少遍,才垂手放弃,脸上的表情愤怒又委屈,凶狠又茫然。   刘得灿小心翼翼问:“洪少,怎么回事?”   “刘哥……”在这知根知底忠心下属面前,洪大少忽然显出一丝罕见的脆弱,“布鲁格的会开一星期,他明明说好只参加最后一天,为什么……他从来没有这样过,从来没有……”   刘得灿安慰道:“问问小赵方少留了什么话,许是有什么特殊情况也没准。”   回家路上,洪鑫垚一言不发。长贵婶见了他,一面端茶送饭一面絮叨:“少爷您这两天不在家,方老师格外没精神,临到出门,都没笑过。”   小赵回来,立刻被抓去问话,却没问出任何实质性内容。   望着老板几乎要抓狂的样子,小赵瞥了好几眼,才试探道:“洪少,您真不知道方少为什么不高兴?”   “老子要是知道,还跟你在这磨叽!什么事不能敞开了说,要抽冷子玩出走?他不高兴,怎么着不能随他?到高兴了为止!这算什么?”一种无法言喻的慌张在心中扩散,洪鑫垚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不可抑制的颤抖,“这算什么?这他妈算什么……”   小赵同情地看向自家老板:“洪少,您回忆回忆,星期五晚上,您从蓝星出来,是个什么情形。”   洪鑫垚不解:“什么情形?姓路的醉死了,拽都拽不动,我生怕他出什么毛病,果然怕什么来什么……”   小赵眼中的同情之色更浓:“当时有只小妖精正黏在您身上,方少被撇在后头。您大概着急拽那姓路的,没注意……那情形,我瞧着心里都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的,您想想,方少瞧着是什么滋味?今儿送他去机场,照我看,可不光是不高兴那么简单……”   有如晴天霹雳当头轰下,洪大少彻底焦了。      第125章 尾声五   “啪!”   墨汁淋漓的加健狼毫大斗笔正砸在额头上,疼还在其次,难受的是墨汁顺着鼻梁往下淌,转眼就到了嘴边。洪鑫垚不敢揉也不敢擦,下意识舔了舔,味道可真不怎么样。神经居然还能忙里偷闲想起他什么时候提过谁谁谁吃墨块的事儿。   书案上一幅大字刚写了一半。方笃之横眉竖眼,指着洪鑫垚,厉声道:“我怎么跟你讲的?要么你有本事根本用不着搞这套,要么就压根别让他看见!凑巧?别跟我狡辩!你自己问问自己,当真上了心,哪来的凑巧?”   洪鑫垚低下头。老丈人这最后一句,真正杀人不见血,将得他悔恨莫及,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现在才来找我想办法,中间那两天干什么去了?嗯,你有事,你忙,你脱不开身……小思是什么样人?但凡你有一丁点做到位了,他会一声不吭出去待着?我看你仗着他好脾气,什么都由着你,纵得快要忘了自个儿姓甚名谁了!混账东西!!”   方笃之越说越来气,伸手去抓桌上巴掌大的端砚。   “爸,是我的错,是我混账。您要打要骂……”洪鑫垚抬起头,眼眶通红,“都等我把哥接回来,成不?”   方笃之手摁在端砚上,瞪了他一阵,才没好气道:“小思去开这个会,三个月前来的邀请,上个月办好的手续,他打电话改改航班,抬腿就能走。布鲁格的签证出了名的慢,商务加急也要一星期,等你过去,他都回来了,瞎折腾!”   洪鑫垚一脸哀求:“所以才求您来了,不能让他一个人回来,我得去接他回来。”   方笃之哼一声,开始打电话。最后道:“马上把申请资料交给诚实,最快三天,你定周五的票。”   洪大少可怜巴巴的:“周四晚上不行吗?”   “不行。你最后一天去,等他会开完了再见面。你是去接他回来,不是去干扰他办正事。”翁婿二人彼此了解甚深,方笃之很知道洪鑫垚去早了可能会是什么结果。   “我只想早点看见他,不会干扰他办正事……”瞧见泰山大人的脸色,洪大少模样愈发可怜,弯腰捡起地上的斗笔,双手捧着呈上去,“那……会没开完我保证不跟他见面,我……我就在他附近悄悄待着……”   方笃之接过斗笔,在青花笔洗里涮半天,低头看那半幅大字:“反正都是你们自己的事,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我不管。”   布鲁格位于西洋大陆北部,是一个风光如画的美丽小城,也是欣赏冬景、滑雪玩乐的胜地。因其文明程度颇高,许多国际学术机构都在这里设有分部。然而在此刻的洪鑫垚眼里,这地方山不长毛鸟不拉屎,方圆百里找不到一个夏国餐厅,气温跟青丘白水的冬季有一拼,既担心方思慎吃不好,又怕他没带够衣服挨冻,端的是抓耳挠腮,坐立不安。   他在家中翻找出会议日程表,适逢旅游旺季,费了不少功夫才定上同一家酒店。星期四拿到签证就出发,到达时当地时间还是下午。在房间里憋了半小时,哪里坐得住,索性从头到脚伪装一番,跑到旁边大学校园,守在会场外等着。   方思慎才出来,他就看见了。与会人员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走到半路,绝大部分都抽空玩乐去了,方思慎身边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了一个棕色头发的洋鬼子。两人在酒店咖啡厅坐半天,又偕同一起往餐厅吃饭。一边吃一边说话,还在桌上点点画画。声音不大,气氛却热烈得很。洪鑫垚坐在角落里,借着一株盆栽挡住自己身形,眼神不停透过枝叶往那边扫视。一盘子食物下肚,也不知到底吃了些什么。   因为有当年卫德礼的前车之鉴,洪大少对于老外警惕性格外高。他的位置在方思慎背后,正好能看见洋鬼子的脸。果然,过不多久,那洋鬼子表情就变了,眉眼都抻不开,一脸肉麻兮兮,指着方思慎盘子里的东西,大概说他吃太少。洪鑫垚咬牙切齿坐着,等那两人起身出门,才快步跟上。路过方思慎的位子瞟一眼,有限的两样食物,几乎没动。心里头抽了抽,发现前边人没影了,赶紧追出去。那老外正跟方思慎热切地说着什么,还伸出手去拉他胳膊。恰好电梯到了,就见方思慎勉强笑着说句话,闪身进了电梯,跟他招手再见,那洋鬼子到底没好意思追进去。   消失在电梯门里的背影单薄孤寂,好似不过几天就瘦了一大圈。洪鑫垚捏了捏拳头,默默走回自己房间。   第二天周五,也是会议最后一天。方思慎宣读了自己的论文,又参加了两个小组的讨论活动。闭幕式结束后,某些性急的学者直接从会场去机场,不着急的则成群结队溜冰滑雪喝酒泡吧。方思慎婉拒了同行邀请,一个人回到酒店,在咖啡厅要杯饮料,坐在窗边发呆。   酒店位置极佳,从窗户望出去,就是雪白晶莹的山尖,那里有整个西洋大陆最好的滑雪场。眼前有点模糊,头也有点发沉。自从第一天下飞机,就一直是这样,不严重,也不见好。方思慎把它当作水土不服的轻微症状,没放在心上。这时候闲下来,刻意忽略的不适忽然变得明显,手掌撑着额头,脑袋才不致趴下去。   “嘿,方,就知道你在这里!他们说要去施威茨公园看雪雕,我想你也许感兴趣,怎么样,一起去吧?”   方思慎抬头,望着对方热情的笑脸,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身后有人道:“抱歉,他约好了跟我一起去。”   老外很吃惊,但马上又笑着继续邀请:“你是方的朋友?一起去怎么样?人多有意思!”   “对不起,我不是他的朋友。”洪鑫垚拉开方思慎身边的椅子坐下,抓住他的手,气势比站着反而更具压迫感。   “我不是他的朋友——我是他爱人,来接他回家。”淡淡一笑,“我们好几天没见面了,你一定能理解。”   老外震惊不已,把两人看了又看,终于打个招呼走了。   方思慎转过头,神情有点儿呆:“你……怎么来了?”寻常一问,听不出悲喜。最初的郁闷情绪沉淀到现在,既发泄不出来,也洗刷不下去,化作粘稠一片,蒙在心上。   洪鑫垚亲他一下:“来接你回家。”   方思慎似乎想躲,终究还是没躲。那一点犹疑闪烁,清晰地落在洪鑫垚眼里,整个人瞬间变得强硬,搂着他肩膀站起来:“我们回房间。”   他抓得太紧,方思慎觉得那手指钢筋一般,肩胛骨仿佛都能穿透。   “你松开……我的房间不是这边。”   “我知道。”   手上力道丝毫不减,步子越迈越快。方思慎被他带着往前走,脚下跟得费力,头一阵阵发晕,周遭的空气好像要沸腾一般,蒸得人神志不清。心里有些慌张,又莫名其妙觉得踏实,甚至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大概唯有叫人慌张的都发生了,才好真正踏实下来。   被糊里糊涂带进房间,又被糊里糊涂压在门板上。后背冷硬的触感激得浑身一颤,听见他在耳边说:“有点发烧。”   下意识回答:“怎么会……”毕竟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生病的经历了。   他的声音恶狠狠的:“休想我会放过你!”   “啊?”方思慎眼神茫然,好似根本没听懂。   洪鑫垚低下头,在那浅淡的唇上咬出鲜红的血色,表情狠厉,声音暗哑,一个字一个字从齿缝间蹦出来:“我说,休想我会放过你。”   “嗯。”听懂了,还配合着点了下头。更晕了,于是闭上眼睛,轻轻皱了皱眉。   洪鑫垚猛地抱紧他疯狂亲吻,吞噬一般啃咬唇舌、耳朵和脖颈。衣裳在大力的撕扯下迅速剥落,眨眼间寸丝不留。把方思慎放到床上,盯着他绯红的脸颊和白皙的身体,然后开始脱自己的衣服。   大概被他弄得头晕目眩,这样毫无遮挡地坦露全部,方思慎也没顾上害羞,只是躺在那里喘息,胳膊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胸口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不定,浑然不觉某人的眼神就像带着火头的利箭,在自己身上射出无数窟窿,燃起一片血色烈焰。半晌,他微微缩了缩双腿:“阿尧……冷。”   洪鑫垚光溜溜站在床边,许久没动。听见这句,立刻整个扑上去,把他覆在身下:“马上。马上就不冷了。”   他箍住怀里的人,用身躯挤压揉按,用双手搓捏抚摸,用唇齿啃噬舔舐,很快感觉到烧灼皮肤的异常高温。身体因为过分的忍耐撑得发麻发痛,心中却如同窗外无垠积雪般柔软而宁静。他无比清楚自己渴望做什么,应该做什么。慢慢低下头去,用最温柔最狠绝的动作,送给他极致的快乐与折磨。   方思慎分辨不出自己究竟是冷还是热,是痛快还是痛苦。然而毋需任何思考,凭着本能就知道从哪里可以得到纾解和拯救。他不由自主抬起颤抖的腰身,竭尽全力向着某个能量源泉靠拢。在昏沉与清醒交替之中,最后一次睁开眼睛,看见初升的太阳攀上窗棂,纱帘后的日光渐渐亮过了雪光。终于,一切都化作无边的温暖,与禁锢自己的怀抱融为一体。   直到第三次醒来,方思慎才认出身处环境根本不是酒店。望着电子壁炉里暗红色的仿真火焰,闻着家具散发出的清淡松香,不由得有些恍惚。   “这是哪里?”嗓子还没有消肿,吐字十分艰难。   洪鑫垚捧了药汁过来,慢慢喂给他喝。   “迟晏朋友的房子,原本就空着,借过来住住。”   方思慎模模糊糊记得挂过点滴,稍微抬起胳膊,果然看见没消退的针眼。浑身都是高烧过后的疲乏倦怠,更兼酸痛难言,这滋味真是久违了。忽然反应过来,也不知过去了几天,脑中竟然完全没有了时间概念。   “今天几号?”   洪鑫垚答非所问:“我打电话给爸爸,让他替你请了一个月病假,正好跟寒假连上。反正是三个月的签证,歇够了再回去。就找你最喜欢的那个学生代课,这总不用操心了吧。”伸出手指揩去他嘴角的药渍,揩了一下,觉得还差点儿,又低头用舌尖舔了舔。   方思慎正要说话,被他这一下弄得分了神,没说出来。   “挂了三天点滴才退烧,我给老头儿打电话要方子,挨了一顿好训。他说必须等养好了再挪动,先别急着回去。他还骂我……骂我不管你的死活。”   洪鑫垚直勾勾地望住方思慎:“哥,我是故意的。”   方思慎也看着他,神情渐渐宁定,轻声回答:“我知道。”   一次次被抛向巨浪的边缘,又一次次被拉回漩涡的中心,方思慎不知道那一夜自己经历了多少回破碎之后的重组,崩溃之后的复生。直到此刻,流失殆尽的力气都没能回到体内,仿佛彻底清空的容器,等待着重新被充满。   洪鑫垚让他躺平,收拾了药碗,自己也过来陪着躺下。   许久许久,才低低地说了一句:“哥,你不能不相信我。”最后一个字,委屈得哽咽起来。   方思慎慢慢道:“阿尧,我没有不相信你。”   那一个睁大眼睛:“真的?”   “真的。没有不相信你。”方思慎停了停,又补一句,“从来没有。”   他忽然觉得哀伤。他很清楚这感触从何而来,却不确定该往何而去。   “我只是……没想到会这么不舒服,这么……不舒服。甚至有一点……打击到了对未来的信心。阿尧,对不起,那时候我没法控制自己的脾气,也拒绝去考虑你的想法,听说你是安全的,忽然就想走开,想……一个人待一待。”   “哥,你别说了。”洪鑫垚伸手抱住他。似乎说什么都是空洞的,却只能用空洞的承诺表达心意:“我明白,是我犯浑。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有这种事。”   方思慎没有接话,轻轻叹了口气。   洪鑫垚有点慌。他知道这时候语言起不了作用。他深知彼此的信任是如何建立起来的,那么,所谓“对未来的信心”,必然要靠同样的方式。于是不再说话,只把他搂在怀里,一下一下温柔地亲吻。亲到后来,变成两个人缠在一块儿,睡了个酣畅淋漓的好觉。   此后便是二人小日子。房屋位于布鲁格郊外,第一次看见洪鑫垚端出饭菜汤药,方思慎便知道有专人往这里送东西帮忙,只是从未露过面,倒好像从头到尾都在过二人世界。洪鑫垚事事周到,简直比当年穷追苦恋还要殷勤。方思慎权当病中福利,颐指气使,尽情消受。这些年忙忙碌碌,如此这般纯粹地彼此陪伴,还当真没有过。往往在某个时刻,看着对方的笑脸或者背影,方思慎会冷不丁被触动,恍惚间觉得,世上再没有什么更重要。   两个星期后,旧话重提,气氛大不相同。   洪大少扒拉着碗中的干果,挑了颗榛仁送到方思慎嘴里:“哥,你不能不相信我。你明知道的,我根本受不了戴套子,除了你,还能跟谁做去?别说做了,光想想都硌应得慌,对吧……哎!”   上蹿下跳着躲避砸过来的大核桃,嚎叫:“君子动口不动手!我说实话怎么了我,你不就爱听实话……”   核桃冰雹似的砸过来,应接不暇。洪大少破釜沉舟,以攻为守,冒着枪林弹雨箭步上前,直接把罪魁祸首拿住。   方思慎不肯就范,奈何实力悬殊,一时不知该恼羞成怒,还是该忍俊不禁,脸色绯红,靠着他喘气。   “别闹了,闹出汗容易感冒。”洪鑫垚语气像哄小孩。   “谁跟你闹……”   “咱们说正事,下个月过年,我爸我妈叫我带你回去。”   方思慎愣住,好半天才想起问:“那我爸怎么办?”   “说好了,一起去。”   “他怎么会同意?”   洪大少眉毛一挑,笑道:“你怎么知道他不同意?河津计划进行城市转型,下一步重点开发历史文化资源,打造文化旅游名城。河津政务府专门请他老人家去当顾问,他已经答应了。然后嘛,正好顺便看看亲家……”    第126章 尾声六   似水流年,繁华依旧。   共和七十五年。与十年前相比,大夏神州没有太大变化。特别是对方思慎来说,生活中唯二的两个重心:家庭与事业,都处于平稳上升状态,实在没有什么可不满意的。   至于天灾人祸,国计民生,朝堂上你方唱罢我登场,江湖中各凭能耐运道显神通。离得远的无暇顾及,离得近的想不知道也难。   先是方敏之一家移民去了海外,方思慎猜想大概为了近几年叔叔搞出来的某些小动作,却没料到竟至待不下去的地步。等再次辗转见面,已经是异国他乡。方敏之把新出的诗集给侄儿看,只字不提为何临到晚年去国离乡。好在他原本就十分国际化,在洋人的国度里也生活得颇为自在。   另一桩没料到的却是妹妹一家三口,低调而迅速地迁往花旗国,除去至亲密友,基本无人知晓。胡以心和欧平祥均属高级技术工种,走起来并不难。他们的独生女儿也十岁了,两口子对外的说法,移民主要为孩子成长教育考虑,但方思慎知道并不仅仅如此。妹妹一家走后不到半年,胡家第二代就被牵连进了一桩贪污大案,紧接着第三代又爆出劣迹无数,原本大树一般的军政权贵家族,在风雨的打击下转眼败落。   很多人走了。很多人正在谋划离开。洪家三小姐洪玉莲早已正式成为花旗国公民,长孙洪文龙和洪鑫垚自己,也预备着双重身份。方思慎的同事与学生中,去往他国的比例逐年增长。但与此同时,也有更多的海外夏人在不断返回,更多的外国人在不断涌入,带着各种各样的目的和企图,在这块土地上腾挪跳转。   方思慎如今除了在人文学院任职,还是凉州玉门书院的客座教授,每年固定去待个把月。除此之外,他还在包括普瑞斯在内的几所外国大学东方研究院挂了名,隔上一段时间,总要去尽尽义务。然而他从来没有想过真正离开夏国,尽管不断有熟人在这个问题上交浅言深,委婉试探。说到底,方思慎是一个追求踏实的人,精神上无所依托的生活,在他看来,根本不可想象。年岁越大,这种深入骨髓的立地扎根的感觉就越鲜明。即使有再多不如意,也无法转身离开。   如果说,十年前,洪鑫垚因为自己不得脱身,觉得连累了方思慎,那么十年后,依旧还是他,在要不要脱身,以及何时脱身、如何脱身之间纠结犹豫。   暑假刚开始,洪方二人回了一趟青丘白水。到得图安,自有杜焕新手下来接。杜宇翔中间留级一年,连拉带拽,总算上到了小学毕业。杜家老二比老大小五岁,被家人宠成了小霸王,兄弟俩矛盾尖锐,冲突频繁,堪称水火之势。洪玉兰几次三番,到底说动方思慎做主,把老大放到京城上中学。   洪二小姐的原话是:“他大舅,这娃儿只跟你亲,爹妈都不在他眼里,也算是个……是个缘分。谁想大人造的孽,报应在孩子身上,本来压根没脸说这些。只求你,求你看在他舅舅份上,不要嫌弃……我跟他爸,欠了你的情,将来,将来……”一边说,一边掉眼泪。   这件事洪鑫垚并不赞成,方笃之更是明确反对。方思慎向来不多想,几句话做了决定:“何苦折磨小孩子?他在家里难受成那样,在这儿怎么也比在家强。不调皮不捣蛋,能添多少麻烦?上次来住,都能帮我打字了,我觉得挺好。爸,阿尧,你们那些顾虑,其实真没必要。”   正好两人打算回青丘白水扫墓,干脆顺便接外甥。杜宇翔看见大舅舅,整个人精神面貌截然不同,连芒干道扫墓都跟着去了。之后洪方二人又停留了几天,方思慎领着杜宇翔到处玩耍,洪鑫垚则跟着姐夫应酬交际。杜焕新年纪大些,也开始为子孙后代考虑,边境上的风险生意慢慢脱手,积极经营跟地方基层官员的关系,打起了开发地方特产的主意。小舅子亲自到来,自然不能错过机会,大力推销,希望洪鑫垚加入合伙。   回京的火车上,洪鑫垚把这趟应酬见闻当笑话讲给方思慎听。   “我问他们做过什么项目,有个镇长说他前任引进过压缩木耳生产线,可惜失败了。问怎么就失败了,你猜怎么着?两万块钱一条生产线,买回来几根自来水管子。木耳泡发了硬塞里头,两个人抓着铁棒死命往下杵。哎哟我去!这帮人以为是打夯呢!没几天管子生锈,压出来的木耳块都没法要。那镇长一离任,这条他妈生产线立马作废。你说得是多残的脑子,才整得出这奇葩玩意儿……”   方思慎听得瞠目结舌。随即狐疑道:“这方面的工艺应该很成熟了才对吧?”   洪鑫垚撇撇嘴:“不就为了那几万块钱项目款嘛。太偏太穷,什么离谱招儿都有。有一个饮料厂,专门生产山果罐头、野果汁,整个厂子就两台搅拌机,一台瓶盖封装机。兑点糖水就卖,小孩过家家呢。”   正经起来:“凡是他们能想出来的项目,邻近两个州早已经做出品牌和规模,这时候起步,怎么跟人家比?再说了,青丘白水的优势,就在‘野生’两个字。你也知道,真正野生的东西,能有多少?根本经不起这么搞,最后都得走人工的路子。这里头最赚钱的,是人参跟鹿茸。但是这些东西贵是贵,假冒伪劣也多,谁都怕上当。打不出品牌信誉,就是赔本的买卖。”   皱眉:“谁来栽种养殖?谁来管理?要动山林里的东西,还有少数民族的问题。前期投入好说,上头有专项扶助款,关键没有靠谱的人,钱跟时间恐怕都得打水漂。我姐夫介绍的那一大帮子,除了能吃能喝,真没看出还能干啥。”   方思慎想起近日所见图安萧条的市面,混乱的环境,忍不住叹气。   “要不……先别动?至少免得开发变成糟蹋。”过了一会儿,又叹口气,“这个也由不得咱们,你不参与,你姐夫肯定找别人。与其让别人瞎弄,还不如你去。”   洪鑫垚笑了,吧唧在他脸上亲一口。那边杜宇翔捧本书,连头都没抬。   “我也这么想。嘿嘿,知夫莫若……那啥,先吊着他们,再等一等。其实依我说,最好的方向是建度假村,可惜基础设施太差,没办法。”   这条线路火车尚未提速,第二天入夜才能到京城。因为怕坐飞机引发杜宇翔紧张情绪,特地选择坐火车。十三岁的男孩个子挺高,身形介于儿童与少年之间。一路上安安静静,乖巧非常。如非必要,方思慎并不会特意额外跟他说话,但只要开口,基本能得到回应。反观他自己舅舅,时不时故意撩拨逗弄,根本得不到理会。   晚上,男孩儿睡着了,洪鑫垚轻声道:“哥,二姐说……你要是没意见,他两口子情愿小宇跟你姓方。”手伸进皮包,捏出个信封来,“杜家倒不小气,这生活费,两辈子都够用了。”   方思慎愣了愣,才道:“钱的事我不管。至于改姓,完全没必要。将来孩子长大了,愿意过什么样的生活,自己决定。”   他对杜家没有什么好印象,对洪玉兰的认知却还不错。去年杜宇翔进京复查,因为方思慎的独特作用,受邀与主治大夫见面。大夫是留洋名医,见一面不容易。恰逢堵车高峰,便决定改乘地铁。洪二小姐生猛非常,蹬着高跟鞋一马当先,过关斩将,甚至拼过几个壮小伙,给方思慎抢了个座,弄得他哭笑不得。虽然行事风格另当别论,其间自然流露的回护之意却不打折扣,实足将他大舅当了自己人。   方思慎忽地一笑:“姓是不必改,不过他自己跟我说过想改个名字。刚读了‘天雨粟,鬼夜哭’,说要改成下雨的雨,吉祥的祥。”扬起眉毛,“名不正则言不顺,我说,是不是你们家人都有这爱好?”   洪鑫垚也乐了:“杜雨祥?听着这么像神棍呢?嘿,这小屁孩……”   八月,方思慎往玉门书院讲学。   凉州玉门书院这几年声名鹊起,学校各方面都做了许多改革,在学制上也相当灵活。为充分利用外聘师资,八月设了一个小学期,作专业研修之用。   方思慎这回动身,带着一小两大三个拖油瓶。小的是杜宇翔,大的是洪鑫垚跟厚着脸皮跟过来的梁若谷。梁才子十年奋斗,混进了中央党部直属某政策研究机构,最近心情不好,跑到方老师家里求安慰,听说方思慎要去凉州,立马编个西部基层调研题目,光明正大黏了一路。   幸亏郝奕如今身为副校长,可为师弟提供许多方便,临时腾出一套周转房,安置这大小四口。洪鑫垚这两年越发低调,基本老婆在哪里就跟到哪里,顺便找些事做。他是头一回到凉州,第二天便联系了当地关系户,四处转悠,挖掘发财机会。而梁若谷调研的名头竟然也不全是虚的,每天早出晚归,神秘兮兮。唯独一个半大孩子杜宇翔,忠心耿耿守在方思慎身边,不离三步之外。   于是玉门书院国学系便出现了一桩奇景。国立高等人文学院过来的著名学者、客座教授方思慎,不论上课、讲座、研讨,身边都带着个小孩。所有人都传是方教授的儿子,真有人去问时,当事人微微一笑:“不是儿子,是弟子。”   大家都不信。然而那孩子不论何时,都正儿八经坐在方教授身边,要么自己看书,要么睁大眼睛听课,一副当真听进去了的样子。赶上人不那么多的场合,方教授还会偶尔问他几个基础问题,居然答得一板一眼,由不得你不信。   玉门书院再如何,也不过是个州级重点。那些想考入京城的学生,挖空心思、削尖脑袋巴结方教授的,不在少数。本着曲线救国的原则,许多人变着法儿讨好杜宇翔。可惜这娃儿连自己爹妈娘舅都不怎么搭理,何况不认识的路人甲,任凭利诱逗哄,毫无反应。   有了杜宇翔这个挡箭牌,方思慎倒是方便许多。   “对不起,小宇饿了,他不吃外面的东西。”   “对不起,小宇累了,我先送他回去休息。”   没多久,众人又纷纷传说,肯定是儿子,不是儿子哪有这么照顾的。   直到某天,一个漂亮女生连追大半个校园,拦住方教授,磕磕绊绊告白,杜宇翔扯着方思慎衣袖道:“爸爸,我饿了。”从此方思慎再碰上有人问,尴尬一笑,不做解释,算是坐实了传言。   洪鑫垚不知从哪里听说此事,得意大笑,把外甥好一通夸赞。   三个星期后,郝奕才抽出时间,弄了辆越野车,拉着师弟和他的拖油瓶们,往玉门关遗址一游。毕竟方思慎虽然去过多次,另外三位客人可都是头一遭。   汽车先穿过一座仿古关楼,牌匾上书“玉门”两个大字。杜宇翔眼巴巴地回头张望,又转头望着方思慎,那意思是为什么不在这儿停留。几个大人都知道真正的遗址在一百公里外,方思慎微笑道:“你想知道,请郝老师给你讲一讲。”   见他转头去看郝奕,便点点头。郝奕得了暗示,慢慢开始讲解,小孩的注意力渐渐吸引过去。后排另外两个听众看得明白,方思慎这是尽一切可能让杜宇翔学习如何与其他人交流。梁若谷靠在椅背上,忿忿然:“金土,你丫就是他妈命好。”   洪鑫垚勾勾嘴角,不答话。   郝奕一肚子真材实料,又在玉门盘踞多年,各种史料典故,如数家珍。下车以后,杜宇翔和梁若谷都跟在他身边听故事,洪方二人在后头随便溜达。因为郝副校长的司机打过招呼,并没有工作人员上来拦住要门票。   天气很好,特意选了傍晚到达,远没有中午那么热。微风拂面,甚至可以称得上凉爽。一座千疮百孔的关隘遗址耸立在天地间,无限高远的蓝天与无边无际的黄沙构成了巨大的背景,衬得那城堡无比渺小孤独。   几个人静立许久,才开始走动参观。   方思慎望着梁若谷的背影,道:“他跑出来这么久,没关系吗?”   洪鑫垚不以为然:“有什么关系,他妈妈有孙子可带,天大的事也挺得过去。太子爷这回折腾狠了,这会儿大概正后悔呢,又拉不下脸来哄人,不随他在外边玩儿高兴了,还能怎么着?”   方思慎等闲不评论此二人关系,这时候忍不住开口:“汪浵自己结婚生子,却跑到梁妈妈那里去闹,太不厚道。”   洪鑫垚斟酌一下,才道:“梁子虽然被他搅得结不成婚,这些年可没少招惹,不然你以为他风流才子的名声从哪里来的?连私生子都搞出来了,结不结婚有什么差?”   汪浵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二十五岁一过,就由家里安排相亲结了婚。期间梁若谷交过几个女朋友,都被他暗地使绊子搅黄了。直到两年前,汪太子有事腾不出手,梁才子偷空出国交流,搭上个外国妞,不想珠胎暗结。女方原本自己带着孩子,最近打算嫁人,几番周折找到孩子他爹,把孩子送回夏国来了。   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婴儿,梁若谷当成责任收下,梁妈妈却是喜出望外,视若珍宝。汪太子得知此事,怒火中烧,跑到梁母那里放言威胁,他儿子再敢跟别人乱搞,就弄到监狱里去,下半辈子都别想出来。多亏老太太身体硬朗,没有气不得的毛病,否则只怕当场就呜呼了。   这些乱七八糟,方思慎陆陆续续听洪鑫垚叨咕得差不多。照他的想法,到这地步,不如散了,彼此安生。这时皱着眉不说话,一脸不敢苟同。   洪鑫垚瞅他一眼,继续道:“汪浵这几年都在外地,老婆孩子留在京里,实际上早就分居了,不过表面维持而已。”犹豫片刻,接着往下说,“他自己虽然不出面,其实一直在背后推动同性婚姻合法化。真心堂的公益基金,自从他提出来,每年有十分之一固定投在这上头。他的想法,我大概能猜出两分,可惜梁子并不知道……”   说到这,忽然一笑:“也没准知道,否则以他的脾气,哪里肯忍这么久。说是到凉州来散心,那什么西部基层调研,还不是为了某人明年可能到这边州府上任?”   两人随意逛着,走到了遗址隔离护栏前。这座孤伶伶的石头城堡,远看只觉渺小,近处抬头仰视,却叫人瞧出雄奇伟岸来。周遭一片荒凉贫瘠,越发显出这历经岁月沧桑的人造景观背后所蕴藏的决心和力量。   不远处,郝奕正在给杜宇翔和梁若谷讲述,当年那个叫做司代诺的西方人,如何在关城脚下挖出大量汉简,断定此处就是玉门关遗址,然后不打招呼把所有文物带回了自己国家。   洪鑫垚背起双手,望着戈壁堡垒上风化出的一道道沟壑。   “哥,你一直不肯跟我去花旗国登记,现在想想,确实也是这么回事。我堂堂大夏国人,干什么要去拿外国的证?以前做不到,现在做不到的事,未必将来也做不到。”   他想:就这样吧。你既不愿离开,我便陪你留下。竭尽所能,一点点让它变好。    跋   《附庸风雅录》从2010年11月开始挖坑,到2013年3月完结,用了差不多两年半时间。开始一整年,就在听雪夕照轩论坛有一搭没一搭地更着,当时完全不知道能不能写完,以及会写成什么样子,不过是心里有种表达的冲动,有个编织的念头,手痒不能停。   然后居然码完了。当设计MM发来排版样稿,三卷页数一模一样,简直巧合得吓人,真是得意非常。又做完了一件事,充实与空虚并至。原本在写的过程中,有过许多杂七杂八的念头,预备完结时都写在后记里。结果面对近乎完美的页码,作为一名强迫症患者,忽然觉得后记很多余。   更何况,过了这么久,不管当初想说什么,如今大多不记得了。   最初决定写这样一个故事,是希望拯救自己于日益沉沦的现实生活中。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轻易不可将文字所呈现出的形象去对应作者本人形象。这就跟找对象一样,互补效应很常见。比方说我,会努力写我喜爱的人,渴望的事,尤其是自己无法成为的人,无能做到的事。所以故事里的形象仅是我自己所向往。   正因为如此,中间几度写得超级郁闷,还是竭尽全力向光明了写。   结果反而更加郁闷。因为它更清晰地提醒自己和看文的亲:这不过是个编造的故事。而我们,依旧在泥泞的现实里沉沦。   我不敢回忆,十八岁考上大学,第一次坐在高等学府课堂里,如何暗暗打定主意,要一口气念书念到念无可念。仅仅不过两年后,就彻底放弃了当初的理想。   许多年过去,希望、正义、善良、真诚、勇气、坚持……曾经引以为傲视若珍宝的东西,无不一点点主动或被动地舍弃。每一次,都无语望天,无颜自省。活得越来越卑微,越来越胆怯,越来越懦弱,越来越变成自己也不喜欢的样子。   码字,可以暂时忘记这些。码字也可以提醒自己一些事,不至于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   有了这样的理由,我很珍视自己码的文字。哪里好,哪里不好,作为写的人,心里其实再清楚不过。当然,我不会说,也没有所谓精益求精自强不息的想法。码字是爱好,爱好应该顺应心意,我一贯这样想,也努力这样做。拜托大家体谅。   最近挖了一个新坑。新坑是本文的反弹效应导致的结果,所以看起来比较欢脱。我不确定故事之后的走向会如何。所谓轻松码字,到我这就是想一出是一出,故而颇神展开鬼画符。有兴趣的亲欢迎去看看。   本文实体书现货发售中,链接在目录页上面。   这次属于作者部分的收益将仍旧用于支持王克勤“大爱清尘”慈善项目。有一天跟好朋友提起此事,她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么好的慈善活动知道的人不多,影响也不大。我想了一下说,大概是因为它面对的是最纯粹的黑暗和苦难吧。人之本性趋吉避凶,太过纯粹的黑暗和苦难,会令人望而却步。比方我,也就偶尔捐点业余灰色收入,真去当一线志愿者,是做不到的。   不敢奢望升华,但求免于无止境的沉沦。   与君共勉。   阿堵   癸巳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