娱乐圈血肉史 作者:墨池 娱乐圈老板X当红小生,旧情复燃,虐文 今天阳光不错,陈远生在化妆间眯起眼睛望向窗外,太阳懒洋洋的,他人也懒洋洋的。这个城市就是这样,正该出太阳的时节一直阴雨连绵,可以到天冷,日头倒是不厌其烦地日日出来,却是中看不中用了。 外面的阵仗不可谓不大。陈远生出道这么久,状态一直不温不火,这是第一次成为这么大场面新闻发布会的主角——这是拿命换回来的大场面。恐怕连阮百行也想不到他居然会复出,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好不容易脱了娱乐圈那个腌臜污秽的染缸,在梁连声大监制拿《山河碎》这个本子来找自己时,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甚至不怕那个让自己避之不及的败类阮百行。 离新闻发布会开始还有一个小时,女主角姜郁和男主角顾长影还没出现。陈远生百无聊赖把脚翘到化妆台上玩手机。他水果切到一半,正是破纪录的关键时刻,一个电话打进来,他手一抖,就切到了炸弹。等到电话接起来,他心里竟然是又郁闷有欢畅。 打电话来的是周蕴,现在正是乐坛如日中天的小天后。当初二人一起进的GTV的艺员训练班,现在境况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陈远生清楚得很,就算现在媒体对于自己的复出多么的趋之若鹜,都只是一时热情,况且,那热情的来源也并非自己,而是三年前那一场让无数影迷心碎的车祸。 那也是自己正式签给海天娱乐后接的第一部电视剧。当年金牌监制梁连声筹划两年,GTV的当家花旦小生尽出,还特地请了多位圈中好友客串,其中就包括当时风头正劲的影帝张少荣。那时陈远生只拿到一个配角,一共11集的戏份,对于他来说已经重的不能再重了。 哪知道这会是个悲剧呢。开机宴上大家都喝得很醉,结果司机疲劳驾驶,车子猛地撞到高速公路的护栏上,当时保姆车后座躺着的张少荣直接飞出去撞在挡风玻璃上,半截身子嵌在玻璃里,当场死亡,司机和女主角薛明丽撑着送到医院,抢救无效死亡。 车上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就是陈远生。他双腿受伤严重,脸部也受到了一定的损伤,便顺势退出了他待得并不如意的娱乐圈。三年过去,他一个人住在韩国,并不怎么想起旧人旧事,却在梁监制拿着剧本跟他说要重新着手拍当年这未能开拍的历史剧《山河碎》时一口应承。 他当然不会承认他回来是想看看某些人某些事。至少对于周蕴不是。 “陈远生,你回来了。”周蕴的声音很有结晶度,听起来很特别。 “嗯。” “你回来干什么呢?你可是差一点死掉才摆脱了……” “闭嘴。”陈远生在笑,声音却刀片一样薄而锋利:“我回不回来,不是你该关心的事。再说,我手头握着这么好的本子,不回来实在太可惜了。” 周蕴的声音也冷了一点,她现在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甜美可人的女生了,也不再习惯受人气:“我是太好心才会来提醒你。想你死的人不是我,你自己悠着点。不过帛金什么的我倒是不吝惜。” “承你贵言。”陈远生一挑眉,笑得山高水长:“灯光道具什么的还没齐活,主教怎么就这么着急上场了呢?” 离他大约两三步的距离,姜郁挽者他的老板阮百行走了进来。 2 陈远生懒怠动弹,抖着腿看着二人。阮百行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转过去和姜郁贴耳讲话。陈远生习惯性地摸着自己的眉毛,里面藏着一条车祸留下的疤痕。他眼神有点神经质地追着他们,最后终于站起来走到他们面前。 作为一个职业演员,其实陈远生是不太合格的,他并不能很自如地运用自己的五官,还有太多表情没开发出来,酝酿了半天对着阮百行皮笑肉不笑的扯了一下嘴角,然后伸开手臂,热情地拥抱了姜郁。 “郁姐,我没想到还能有机会和你合作。” 姜郁拍拍陈远生肩膀:“我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当初你一下子走得没有消息,我甚至没来得及去医院看看你。” 姜郁原本是从GTV出来的花旦,两年前离开,签给了海天娱乐。陈远生还在艺员训练班的时候,就跟她一起拍了一支广告,当然广告里只出现了他腹肌,没有脸也没有台词。那时他还天真傻气,一心只想走红。 两人只是略微寒暄了一阵,姜郁就过去妆发了,留下两人堪堪对视。陈远生看了一会儿,似乎是觉得无聊了,肩膀一耸,转身往厕所走。他一边走一边打电话,手却有点不灵活,对着屏幕狠命戳了几下。 电话那头的人声音很轻,口音也很重,要不是陈远生跟他太相熟,一般人难得听懂他在说什么。 “今天觉得怎么样?” “腿疼。”陈远生说话漫不经心:“还紧张,老跑厕所。” “见着了?” “见着的多了,你指那样,亲爱的?”陈远生笑嘻嘻,推开厕所门。其实他根本不想上厕所,一边讲电话一边对着镜子摆弄头发。 那边传来一声短促的笑:“一定是见着了,要不然怎么无缘无故提腿上的旧伤呢?” “哼哼” 陈远生瞥着镜子里多出来的那个人影,说:“拜拜了,亲爱的。” 说罢转过身来。 阮百行还是那副老样子,长着一张天生凉薄的脸。他上下把陈远生打量了一番,说:“我终于认出来了,陈远生。怎么好好的把自己削成一张锥子脸了?” “阮老板,您不是就喜欢这样的吗?我可是投您所好。”陈远生脸上却一脸谄媚地敷衍他。 阮百行顿了一下,又问:“刚刚你给谁打电话呢?找到另一半了?”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听不出情绪。 门外有人再喊陈远生的名字,发布会马上就开始了。 陈远生伸手推开厕所门,一本正经地说:“阮老板,您可不能乱说。我这种偶像艺人的感情生活会伤了一大片粉丝的心的。” 陈远生笑意盎然地走出去。他知道,对于阮百行这样心思深沉的人,自己刚刚的回答比任何答案都更挠心。 留下阮百行一个人站在门后的阴影里。 3 等到陈远生回到住处,已经累得脑子里一片浆糊,连门锁的密码都不记得了,一连试了三次才打开。 客厅里的灯堂煌地亮着,有点刺眼。灯光下路佳途盘腿坐在地毯上,正翻着一部砖头厚的书。 “回来了?今天觉得怎么样?”路佳途抬头跟他打招呼,顺手翻开一个鹿皮本子,开始往上面写东西。 陈远生把自己摔进巨大的沙发里,拖着声音说话:“累。说了好多话,我没能停下来。” 路佳途仔细地看了他一会儿,说:“没事,放心。”说完就站起来,上楼去了,留下陈远生在身后不满地嘀咕:“就不能多关心我一下么!我知道我怎么表情越来越少了,一定是被这个面瘫君影响了。” 他很累,可身体里面还残留一丝透支的热度,让思想在脑子里横冲直撞,要挣脱束缚。他把自己蜷起来,手放在发痛的膝盖上,命令自己必须快些睡着,才好从那些乱七八糟的神经元安静下来。 等陈远生被电话吵醒,已经是凌晨四点。他掀开路佳途盖在他身上的毯子,睡眼朦胧地接起电话来。 电话那头的声音让他立刻睡意全无。他大踏步地走到落地窗边,用力拉开窗帘。 “陈远生,你还是回来了。什么时候我们聚聚吧,叫上周蕴。”黎箓的声音让他一瞬间冷下去,似乎连血管都冻住了。 “哈哈哈!”陈远生干干地假笑几声:“你这个大红人居然抽得出来时间见我?可惜我没时间。” “我们好歹这么多年朋友,怎么能不见见?过去的事不要再提,大家都不小了。” “朋友?”陈远生冷哼一声,往玻璃上哈气:“当年你和周蕴把我卖了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我们是朋友?” 黎箓人并不在意陈远生的情绪,径自说下去:“13号得闲吗?地方就在你原来住过的滨海区的别墅那儿,还记得路吧?” 陈远生把拳头握紧又松开,他看着自己有点惨白的指节,哂笑:“记得,不就是阮百行的冷宫么!我可是住过很长时间。” 他忽然懒怠在去听电话里讲什么,把它丢在地上,抬眼去看窗外。四处灰灰白白,这里一处那里一点。天像一块浸过水的旧抹布,没有一处不是脏的。 天快亮了罢。 4 陈远生没打算理会黎箓。他如今没有助理也没有经纪人,孤家寡人一个,一头扎进了剧组。 很快电影城里明清宫阙一块就被他摸得门儿清。哪里吃烧烤喝夜啤,那里做spa泡温泉,尽在掌握之中。以前陈远生不爱跟人打交道,话也少,出完车祸之后却是性情大变,不到一个礼拜,就跟剧组的工作人员混熟了,让这些人不禁纳闷:“这么好的一个小生,人靓条顺,怎么之前就那么不讨人喜欢呢?” 因为和GTV的合约问题,陈远生曾经被业内人士称为行业败类。 娱乐圈从来都不缺新人,那时候陈远生从艺员训练班毕业一年多,除了一支广告和跑过几个综艺通告,几乎没有任何工作。而同期的学员中境遇稍好一点的就只有黎箓了。 其实严格说起来,黎箓算是陈远生第一个同性恋人,还是纯柏拉图性质的。那个时侯陈远生生活辛苦,性格内向,也就黎箓愿意搭理他,还对他不错,有时候跑不过来的通告,就推给陈远生,吃饭什么的也爱叫上他。陈远生心里不可谓不感激,却怎么也没想到黎箓怀有的心思。直到一天在他的小公寓里,黎箓把他抵在墙上狠狠地亲了一通。当时陈远生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吻技真不错,实力派的啊。 后来陈远生没怎么挣扎就接受了黎箓的告白。对于同性之间的恋情,这个时代早就不像以前那么苛刻,尤其是在演艺圈。 虽然有黎箓的暗中照顾,面对不死不活的状况,陈远生十分着急,直到有一天黎箓拿着一张报名表来找他。那个时侯选秀刚刚兴起,前景无限,黎箓便鼓动陈远生偷偷报名去参加的channel S歌唱选秀比赛。 其实当时这样做的不止陈远生一人,还有同期的周蕴,但后来东窗事发,高层的怒气只冲他而来,当即决定将他雪藏。那个时侯陈远生刚刚和GTV签了三年的全约,这样一雪藏,几乎是事业全毁。周蕴却一路过关斩将,拿到当届选秀比赛的第二名,然后顺利解约,签给国内第一大唱片公司华悦。 那一段时间陈远生经历曲折炎凉,最后不得不提出单方面解约。可是面对上百万的违约金,他却无能为力。接下来的事情,让陈远生心力交瘁,不愿思及。但真要说出来,也不过是两三句话。黎箓帮他暂时搞定了违约金的事,迅速改签channel S,可又在三个月后再次单方面解约。 陈远生就这么得了个行业败类的名儿。 5 姜郁比陈远生晚两个星期进组。 那天下午第二场有他的戏,就搬了一张躺椅在一边看剧本。下午的阳光很是助眠,他看了一半个小时就呵欠连连,最后拿剧本盖住脸睡了过去。 陈远生睡得并不安稳,梦里五颜六色斑驳陆离,好不容易才挣扎着醒过来。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移开盖在脸上的剧本,发现自己的口水已经打湿了半页纸。陈远生讪讪地用戏服宽大的袖子把它擦干净,头一抬,吓得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 阮百行正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阮百行很高足足有185公分,这样的姿势更是让他显得气势十足。 见他醒过来,阮百行俯下身,离得更近了。陈远生此刻是带了妆的,头套加龙袍,他自己觉得十分滑稽,不晓得在阮百行眼里又是个什么可笑样子。阮百行仔仔细细地看他,眼神像是要把他割开。 阮百行再往前靠了靠,低声跟他讲话,气息扑在陈远生的下巴上:“你的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自己跑了居然还敢回来。回来也就罢了,竟是一刻不停在我眼前晃。是要试试我的脾气吗?” 陈远心里跳如擂鼓,可他不怕阮百行,他只是莫名其妙地心跳加速。阮百行在任何时候看起来都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而自己就算穿着龙袍,也还是个大内总管。他微微侧头,嘴唇有意无意地擦着阮百行的耳朵过去,说:“阮老板,混口饭吃而已,您别多想。” 阮百行再鼻子里含混地哼了一声,眼神锐利地盯着他。 “说实话,才能少受点苦。到底为什么回来?”阮百行说得很慢,一字一顿。他把手搭在陈远生的肩膀上,要用力才能克制他狠狠捏下去的冲动。 他回来这些天,见到的人都一遍一遍问这个问题,陈远生明白他们在想什么。他撇了一下嘴,眼珠子转了一圈,无奈地叹口气:“钱。” 阮百行一挑眉,陈远生继续说下去:“我治病和整容欠了一大笔钱。请放心,我对老板你没有任何肖想,我只想专心致志地赚钱。” 阮百行一瞬间直起身子来,他抱着手臂安静地站了一会儿,不说话也不动作。陈远生嘴巴里出来的话十句有九句都信不得,他自然不信他。半晌才说了一句:“整得真难看。” 好多话在陈远生肚子里打转儿,他拼命一一压制。似乎有热毒从脚底心升起来,叫他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沾染不明所以的热度。他忍不住,冷笑一下就泄露了底细:“这可是拜你所赐,阮老板。那年我出车祸刚刚被送进医院,一双腿动弹不得,你就派人来对我一顿毒打,生生打掉四颗牙。” 他到韩国后做了牙齿矫正,脸颊一下就陷进去了。他本是毫不在意自己的长相,可阮百行一再提起,让他肺腑俱痛。 阮百行似乎是怔了一怔。他双手插进口袋,没说话,脸上忽然流淌出笑意来。陈远生不知何所起,却厌烦地挥开大袖,转过头去不看他。 阮百行往另一个方向走了几步,扶住穿着宫装过来的姜郁,赞道:“我跟你认识这么久了,每次看你却像是初见一样,总是出乎意料的美。” “百行你可真会夸人。”姜郁眼波流转,看见躺在那边的陈远生,要上前打招呼,却被阮百行拦下:“你们有什么话好说?我今日专门抽空过来,总得把该商量的事商量一下。” 他用眼角斜睨着陈远生,说:“到时候,请帖倒是可以送他一张。” 阮百行挽着笑盈盈地姜郁,毫不犹豫地走掉。陈远生还是刚刚的样子躺着,半天都没改换姿势,他实在懒得动弹——直到副导演叫他。 今天陈远生状态出奇地好,一条就过,情绪十分饱满到位。梁大监制在monitor旁边看得很满意,把陈远生叫过去表扬了一通。其实最开始他找陈远生回来,其实不过是个噱头,用当年的惨剧博眼球和收视,现在却真心有点欣赏这个年轻人了。梁连声年纪大了,话就比从前多。他拉着陈远生要忆当年,他的助理却神色奇怪地凑到他耳边一通说。 陈远生耳朵好,饶是对方刻意压低了声音,也被他听了个七七八八:“吴仲言过来了,正找姜郁呢!他脸色不好,不知道想干什么……” 他往后仰靠在椅子的靠背上,想做出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可是不得要领。他绞尽脑汁也不晓得为什么。 6 从开机那天起,《山河碎》剧组就是媒体的聚焦点,最近几天更是如此。这全赖网上匿名的爆料者Po上一张吴仲言偷食车震的照片,虽然照片清晰度不高,可还是能认出吴仲言本人来。 说来姜郁和吴仲言是娱乐圈里的标准模范夫妻,金童玉女。他们是大学同学,都是科班出身,两人一路发展顺利,姜郁在GTV成了台柱子和收视保证,而吴仲言也在大屏幕上有所斩获,演技受人认可。 二人自谈恋爱开始就一路高调,面对外界的唱衰也不为所动,按部就班地谈恋爱、结婚。在他们婚后风向骤转,外界舆论也就从唱衰变成了各种看好和祝福。这回吴仲言车震门一出,着实让人大跌眼镜,尤其是那些玻璃心的粉丝影迷,在网上大规模论战,尤以支持姜郁的居多,吴仲言瞬间成了现代陈世美的最佳代言人。在车震门之后,任外界吵得轰轰烈烈,姜郁没有接受任何媒体的访问,她的博客和官网上也无回应。吴仲言则成了众矢之的,甚至关闭了自己博客的留言功能。 《山河碎》剧组谢绝了任何媒体的探班,导致姜郁现下的状态成谜。大家都猜测她一定伤心欲绝,至少是不好过的。 除了陈远生。 他第一反应是贼喊捉贼,第二反应是吴仲言估计会死得很难看,阮百行的手段,他还是清楚一二的。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陈远生在这远离城市、气候恶劣、鸟不拉屎的电影城里发现了新的乐趣。 这天傍晚没有陈远生的戏,他拎着笔记本电脑跑到目前没有拍戏的养心殿跟路佳途视频。天将黑未黑,养心殿里没有人,四周虫鸣风喘,氛围很适合拍聊斋。陈远生很满意这样的背景,才慢悠悠地打开电脑。 路佳途一如既往地在家里也穿戴正式,对着屏幕的脸跟主播似的。陈远生长叹一声,小声嘀咕:“你好歹也有点表情啊哥哥。” 路佳途手里还翻着书,问他话也是例行公事。可是陈远生却很来劲,他第一次这么自愿跟路佳途交流每日心得体会。路佳途瞥到他兴奋的脸,认真了些,他放下书问:“今天有什么好事发生?” “娱乐圈各种八卦听着真来劲,你知道吗?我们剧组一女的很有可能跟她老板搞外遇,而且马上要扶正了。” “是么?这有什么值得你开心的?” 陈远生抿嘴一笑,神秘兮兮地说:“我高兴什么,可不能告诉你。”他嘴里这么说,可禁不住回忆起白天的事,眼睛笑成两弯小月亮。 陈远生开发出来的新游戏不可谓不幼稚,那就是找姜郁的不痛快。比如把她的饭盒里放进去她最讨厌的韭菜,或者是把她打印的剧本页码弄得乱七八糟,把她每天离不开的胶原蛋白口服液换成藿香正气液。看着姜郁越来越沉的脸色,陈远生只觉得无比有趣。 搞婚外恋的人让人分外讨厌,他给自己找了这么个心安理得的借口。 今天中午十二点过,陈远生拍完一场带着几车书和几个小太监仓皇出逃的戏,累得几乎当场趴下。他连滚带爬扑到躺椅上休息,略躺了一会,强撑着起来从自己的包里倒出一大把各色药片来。在旁边等戏的姜郁看见陈远生面色不好,拿着一堆药要吃,也不由得关心几句,询问他的身体状况。 陈远生疲惫地笑笑:“身体没什么,这些是综合维生素群和一些胶原蛋白胶囊。郁姐你知道的,做我们这行再饿都不敢多吃,保持身材放在第一位,只能靠这些药片了。”说完就一把吞了下去。 姜郁想到自己的胶原蛋白就有气。她不晓得是谁干这种事来针对她,关键是她一天也离不开这玩意儿,可助理告诉她新的胶原蛋白送来要等到两天后。她不由得多看了两眼陈远生手里的东西。 陈远生立刻心领神会,十分慷慨地把他的一堆瓶瓶罐罐拿给姜郁。姜郁开始有点不好意思,推脱一下也就收下了。 下午第一就是姜郁饰演的皇后在煤山自缢的戏。姜郁很有演戏的天赋,功课做得也足,一举手一投足将这个将死的亡国皇后描画得淋漓尽致。就在姜郁一脸悲痛颤颤巍巍走向三尺白绫的时候,她的脸色变了变,脚步瑟缩起来。导演不满意地喊了卡,姜郁面色古怪地跟导演讲了两句,就去了洗手间。 二十分钟后重拍,还未进行到一半,姜郁的状态又开始飘,导演正要喊卡,她却理不了那么多,顶着沉重的戏装急匆匆地跑进厕所——整个下午姜郁都在厕所和去厕所的路上奔波,几乎拉得要虚脱了。 姜郁心情跌倒谷底,她实在想不通今天到底吃了什么,会闹肚子闹得这么厉害。戏是拍不了了,她手脚发软,有点脱水的迹象,只好由助理扶回去休息。恰好这一幕被好不容易偷混进来的狗仔拍到,立刻配图发了一篇吴仲言劈腿嫩模,姜郁形容憔悴的新闻,这当然都是后话了。 而始作俑者此刻正对着屏幕笑得欢畅,一点不在意面瘫君的面无表情了。他给姜郁的那一堆药里,混了几片他用来治便秘的特效药。 7 饶是外界对姜郁的婚变传得沸沸扬扬,梁连声却一点没放慢拍戏的进度。时间一晃两个多月,陆续有演员杀青离开剧组,陈远生也等来了他的最后一场戏。 这是陈远生饰演的南明唐王朱聿键在汀洲县府衙门外,在暴雨夜里被乱箭射死的场面。导演特别重视这一场,布景尽力还原当年,剧本更是改了又改。 这实在是苦了陈远生。自从车祸之后,他记忆力就不太好,老是记不住东西。为了情感的连续性和饱满度,这大段大段的台词导演要求连续拍下来,背得陈远生直翻白眼。好不容易勉勉强强记住了,那边导演又改了剧本,陈远生觉得自己快升仙了。 当天夜里等到十一点多,道具灯光全部就位。十月的天气,在这荒郊的夜里已经只有几度的温度,昼夜温差极大,让陈远生很不习惯。他在戏服外披了一条薄羊毛毯,还是被冻得脸色发白,唇无血色。导演倒是很满意他这个样子,十分符合他心目中将死唐王的落魄像。 雨车开始喷水,所谓瓢泼大雨,可是一点不含糊。陈远生缩手缩脚走了两步,最后一咬牙撩开羊毛毯,抬头挺胸迈进雨幕中。 演陈远生的贴身小太监的是一个从电影学院选出来的大三学生,样子很精明,人却着实木讷得很。将将几句台词,他拍了十五六条还不到位,陈远生也只能陪着受雨淋。导演皱着眉头喊卡,休息二十分钟再来。看着小伙子在一边怯怯的样子,陈远生发不出脾气,还安慰了他几句。 陈远生浑身上下早就湿透了,凉风一股一股猛灌过来,他只觉得四肢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可戏还得继续拍下去。休息之后小伙子的状态虽好了些,也还是磕磕跘跘拍了好些条,导演才勉强满意。而陈远生此刻脑子里已经是麻线乱缠,台词忘到了姥姥家。 这样一路拍拍停停,等到最后陈远生竭力压抑颤抖的音调吟诵完李后主的《破阵子》,跪倒在地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 导演终于是满意了,宣布收工。陈远生却跪在地上起不来,他浑身已经没一丁点力气,哆哆嗦嗦像打摆子一样瘫倒下去,耳边嗡嗡作响,根本没听见导演喊结束。 最后陈远生是被抬回所住的酒店的。他撑着到浴室放热水,想泡一泡澡。他强挣着把手臂绑在旁边的扶栏上,好让自己不会滑到浴缸里去,才在热气蒸腾的浴室里晕了过去。在闭眼的那一瞬,陈远生竟莫名其妙想起和阮百行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来。 陈远生第一次见到阮百行,将两人定位成你死我活的情敌关系。其时陈远生刚刚经历了一场精疲力竭的解约,最后在黎菉的帮忙下搞定了违约金。周蕴也热心相助,托关系让他签入Channel S。 一切看似雨过天晴,而陈远生心里却并不好过。其一是当时公司高层人事变动,大中华区总经理辞职,带走一大班老臣子。对于Channel S来说,这不啻于大地震,这种情形下,自然不会有人耐烦来关心一个刚刚签进来、毫无背景的新人。而最让陈远生心烦的,是黎箓开始对他热情减退,逐渐疏远起来。 后来陈远生回想,其实自己并不见得有多喜欢黎箓。他从小生活在单亲家庭,父亲好赌滥酒,对他好一阵坏一阵,鲜有亲情。他在这翻云覆雨的娱乐圈里挣扎沉浮,身边只得黎箓一个人,自然条件反射地把他当成依靠。在此之前,陈远生不是没听过关于黎箓的一些流言。黎箓是个双插头,在圈子里出了名的私生活混乱,为了上位爬上好几位高层的床。他明白娱乐圈的生态环境,这些传言虽不会全部属实,但也八九不离十。但是黎箓在他面前掩饰得很好,陈远生便不想穷根究底,那不过徒惹自己伤心。 可这次陈远生却再也当不得鸵鸟了,因为黎箓已经不把他放在心上了。那天是黎箓生日,陈远生提前好几天就跟黎箓约时间,黎箓左右推脱,最后答应晚上跟陈远生一起吃饭。陈远生费心设计了一番,还破费买了一支黎箓中意的红酒,想给他一个惊喜。 那天晚上陈远生一直等到十二点,黎箓并没有出现。他彻底失望了,甚至开始怀疑黎箓从来没喜欢过自己。拍拖这么久,黎箓根本不碰他。他越想越多,一路钻牛角尖下去,却接到黎箓打过来的电话。 黎箓应该已经喝了些酒,说话有点不太清楚。他对陈远生发号施令,让他赶快到天封路上的云会所。陈远生想跟他赌气不去,犹豫了半天还是出了门。后来陈远生想,自此之后的纠纠缠缠、肺腑煎熬,都不过是这一念之差的事。 要开始话当年了。。。。 8 云会所是一家会员性质的高级休闲会所,陈远生自然是进不去的。他在门口给黎箓打了好几个电话,却都没人接听。正在陈远生决定离开的时候,出来一个人领他进去。那人个子甚矮,脸圆圆的却摆出一副严肃正经的表情,让陈远生有点想笑。后来他知道,这个矮个子是阮百行最得力的助理和心腹,不得不另眼相待。 陈远生跟在矮个子后面,步子很是拘谨。他一直认为自己和黎箓对于生活有着不同档次的认知,现下这种想法更加强烈。矮个子在为他指明去处之后便远远地退开了。陈远生犹犹豫豫地往前,推开包厢半掩的门。 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门内,黎箓正跨坐在一个男人身上,抱着男人的头接吻。他有意无意地摆动着臀部,一下一下摩擦男人的下身,动作充满了情欲的意味。 陈远生愣住了,他心里大声叫自己转头就走,可却无法挪动脚步——是了,就该是这样,他无不丧气地想。他本来就不自信,现下又发现了这样有力的佐证,顿时心灰意冷。 两人约吻了半分钟,男人掐着黎箓的腰把他推开,转过头望着门口。黎箓还喘着气,面色潮红,而那男人微微侧着头,带着一脸冷情,正是阮百行。 黎箓对着陈远生招手,示意他过去,嘴巴里对阮百行说:“阮老板,这个是要好的朋友陈远生,非要替我过生日,我就做主叫他过来了。您不介意吧?” 阮百行笑笑,不说话。他有四分之一的葡萄牙血统,五官轮廓分明,让他的笑看起来更深邃。 黎箓继续说:“我这位朋友也是圈里人,以后还要劳烦阮老板多多照顾。他可是难得的干净心善的人,娱乐圈里难找出第二个,只是怪时运不济。” 陈远生此刻不仅仅是生气了,黎箓魅惑而讨好的表情让他觉得恶心。正当他准备起身走人时,阮百行开口说话了:“既然今天是你的生日,想要什么礼物?” 黎箓冲阮百行一笑:“要不老板签了我?” 阮百行抿下一口酒,却拿眼睛看陈远生:“你在GTV的合约还没到期。” 黎箓似知道阮百行会这样回答,也浑不在意。阮百行的电话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却没接,只是口气淡淡地对黎箓说:“你喝过头了,我让人送你们回去。” 在回去的路上,黎箓酒劲上来了,一路拽着他的衣角喊他的名字:“远生,远生。”一声声像是喊着他,却又没在喊着他。车外的钢精水泥高楼一栋栋呼啸而过,冰冷而毫无生气,陈远生却忽然想明白了,他和黎箓,终究是不适和做情人。 陈远生是硬生生从睡梦中被人拍醒的。他勉强睁开眼,骤然入眼的是阮百行近逼放大的脸,这让他瞬间清醒不少。 陈远生下意识地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此刻被被子裹成一副粽子样,正躺在床上。他不由得拿眼去看站在面前的男人。 阮百行避开视线清了清嗓子,在他床头坐下:“我有事找你谈,在浴室总不成个话。” 陈远生立刻露出一副吃了大亏的表情,被子下他可是赤身露体,于是又恨恨地把身上的被子裹得紧了些。阮百行不理会他这些故作矫情的小动作,问他:“是你给记者爆料姜郁的事吧?” 陈远生撇嘴地摇头:“我怎么会知道那狗仔怎么会恰好拍到郁姐闹肚子的照片?”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阮百行把一本娱乐周刊甩到他面前,气势凌人:“别跟我装模做样。” 陈远生瞄了一眼。周刊封面是姜郁挽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虽只是背影,熟识的人也能认出阮百行来。照片旁边配的标题则是“姜郁深夜会富豪,婚变门竟是女方劈腿在先!”大红字体,看上去十分惊悚。 陈远生讪讪地笑了笑,小声说:“我也要赚点外快不是?一个大头条的线人费有两万五呢!” 阮百行猛然欺身上前,一只手撑在陈远生的耳朵边:“你就这么缺钱,嗯?” 陈远生眨眨眼,忽然伸出手圈住阮百行的脖子,凑到他耳边去:“阮老板,要不然你买我,两万五一晚上。” 陈远生很瘦,手腕细瘦伶仃地搭在他身上,白白的一截,竟突然让阮百行有了欲望。他恶狠狠地将人压在身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仿佛下一秒就要把他撕碎。两人的下身契合地贴在一起,陈远生清楚地感觉到对方生理上的变化,而他却突然心虚了。 好在最后阮百行冷冷地推开了他。他站起来理了理袖子。 “刚刚淋雨的感觉如何?看来你还没吃够苦头。”他拍拍陈远生的脸颊,说:“你那些把戏,姜郁看不出,我可清楚得很。” 陈远生看着阮百行离开,愣了一回神,倏然明白过来。那个饰演小太监的小伙子应该是得了阮百行的吩咐,故意整蛊自己。他这是给姜郁报仇呢。 陈远生什么也不愿深想,嘿嘿笑了两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倒下接着睡。 他实在是太困了。 9 陈远生足足睡了二十六个小时才醒过来。他撩开眼皮,头脑昏昏沉沉,知一定不能再睡下去。磨磨叽叽爬起床,顺手摸来手机一看,有两个未接电话,都是路佳途打来的,他心里立刻生出“还是面瘫君好,我一个人在外死了也只有他能发现”的感慨。 他给路佳途发了一个短信,说是连着拍夜戏补眠过头,让他不必担心,自己今晚就可以回家了。发完短信便去洗漱,可能睡得太久,手脚有点发软,在手机蓦然响起来时,手里的牙刷没拿稳,掉进洗脸池里去。 陈远生翻了个白眼,以为是路佳途打过来的电话,看也没看就接起来。 电话里却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Karol,我猜你也该起来了。抓紧时间,我在停车场等你。” “等等。”陈远生拧了自己一把来确定自己没有失忆:“你是谁?” 女人笑得很开心:“我是你的助理咪咪啊。你的车我会让人开回去,不需要操心。等下我还有一个会,你动作迅速点。” 咪咪是个胖胖的小姑娘,笑起来脸上两个酒窝。她乍一见到陈远生,啧啧叹了一声:“天啊,你比电视上帅多了!” 陈远生当成这是第一次见面的客套话,一本正经问她从哪儿冒出来的。咪咪催促他上车,把自己的名片丢给陈远生。陈远生一痛扶头——那名片上堪堪印着著名偶像实力派演员陈远生助理,张咪。 咪咪笑嘻嘻地同他说:“我们等下去拿剧本,为你在杨秀导演的新片里争取一个角色。”陈远生侧起身,不敢置信地问:“拍《无痛人流》的杨秀?你没开玩笑吧!” 咪咪点头如捣蒜,脚底猛踩油门,冲了出去。 其实陈远生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却不想没说破。车最后停在海天影视的大楼前,他和咪咪一同下车,站在楼前往上望——就和以前一样,他不清楚那人在想什么,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可不同的是,自己如今已不怕他什么了。 咪咪一路领着陈远生上了十四楼,进去她的办公室。她让陈远生先坐着,然后就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约过了半个小时,有人来敲门,咪咪激动地跳起来开门。来人手里拎着一个牛皮纸密封袋,咪咪抢似的夺过来,口里说:“谢天谢地,我还以为黄了呢!” 她咧开嘴笑着把东西递给陈远生,说:“杨导新片的剧本,现在还是绝密,好不容易才拿到。” 陈远生接过来,撕开密封口,从里面抽出一叠打印的剧本,剧名三个大字,正是《夜盲症》。他随口问了一句:“什么时候试镜啊?我怕杨导看不上我。”咪咪手一摆,说:“你不用试镜。” “什么意思?杨导钦点?”陈远生手一摊:“不至于啊。” 咪咪眼光一闪,意味深长地笑:“你是投资方指定的。也就是说,你现在属于那种带着投资进组的大爷。” “终于也狐假虎威一次啊。”陈远生叹了一句,然后又意识到修辞不妥,小声跟了一句:“我也不一定要接这部戏啊。刚刚才杀青,还没休息呢!” “你没病吧?”咪咪瞪大眼看他,口无遮拦:“杨导的片子!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你居然想推?你是退出娱乐圈后脑子闲出问题了吧?多少人削尖脑袋往里钻!这回要不是吴仲言闹出个婚变门,杨导不想模糊焦点弃用他,哪会有这个机会啊。” 陈远生咪咪看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伸出手递到他面前数给他看:“台湾的丁瑶熹自降片酬也要拍杨导的戏,顾长影为杨导空出了整整一年的档期,黎箓为了这部片子求了多少号人才勉勉强强得到个男三号的机会……” “停!”听到黎箓的名字,陈远生脸色一下子变了:“这部戏我不会接的。” 咪咪露出一副“怒其不争”的表情:“我……不晓得你在想什么!算了,这个不归我话事,你不想接,找老板谈吧。” 陈远生蓦然站起来,怒道:“阮百行的办公室在几楼?” “楼上就是。”咪咪盯着他黑沉沉的眼珠,手指向上指着头顶。 陈远生冲进电梯之后就冷静了下来,以这样的状态和阮百行针锋相对,吃亏的只能是自己。然而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在电梯门打开的一刹那,陈远生和准备离开的阮百行撞了个正着。 阮百行倒是一点都不意外会遇见他,反而礼貌地冲他点点头,问:“你找我?” 陈远生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摆出点友好的姿态:“阮老板,是这样。虽然要谢谢你费心帮我接戏,也的确是不可多得的机会,但是我最近身体不太好,需要休息一阵子,所以,杨导的戏,还请老板允许我推了。” “身体不好?”阮百行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上下来来回回打量他。陈远生立刻脑补了阮百行把他从浴室里捞出来的情景,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你是怕见到黎箓才是真。你不会还喜欢他……难见旧情人?”阮百行最后把眼光定在陈远生脸上。 “你不是缺钱吗?拍了这部戏,你的名气大增,赚钱自然不在话下。” 提到黎箓这个名字,陈远生沉默了几秒钟,才耐着性子跟阮百行讲话:“不是怕见到,是不想见。阮老板你也在这个行列。” 阮百行阴沉地看着他。 “这么说吧,阮老板。”陈远生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口腔里立刻充满淡淡的血腥味,声音有点哑:“我接不接这事儿,您如今管不着。” 阮百行突然大步踏入电梯里,几乎是贴身站到陈远生面前。在他的身高和气势面前,陈远生顿觉不妙,他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几步,缩进电梯角。阮百行却一丝缝隙不留地逼过来。 陈远生干脆破罐子破摔:“老板,以后别找些蹩脚借口什么的来接近我,我如今也是……有人气的公众人物了!” 阮百行伸出手搭在他的脖子上,沉声说:“轮不到我管?你还记不记得三年前年你签给海天,约期是八年?” 陈远生一惊,瞪大眼看着他。阮百行的手在他的颈项上摩挲,陈远生只觉得全身发热。他倏地笑了起来:“还是你要单方面解约,这事你倒是轻车熟路。只不过违约金,你可要好好想想办法。” 提到“违约金”三个字,陈远生像是过电一样浑身颤抖起来,他伸手去推阮百行,对方的胸膛结实有力,纹丝不动。他恼怒地吼出来:“要不让我走,要不你滚!” “终于忍不住了?不装模作样了吗?”阮百行一把扣住陈远生的手腕压在墙上:“我不知道你在躲什么!当那些旧人旧事是瘟疫就别回来!” “你才是瘟疫!我已经做足样子要跟你做朋友了,你还要怎么样!”陈远生挣扎着拿脚去踢阮百行,他忽然觉得自己燥乱无比,抑制不住声嘶力竭。 阮百行使劲把他箍在一只手臂里,另一只手覆上他的额头,却惊呼出声:“这么烫!你发烧了。” 电梯发出叮的一声,电梯门缓缓打开,陈远生只顾一味地踢打,丝毫不觉门口面色震动的黎箓。 10 在韩国的时候,陈远生曾不止一次的跟路佳途讲诉他和阮百行的苦逼过往,路佳途每次都是面无表情地听完,然后不置一词。说得多了,陈远生自己也觉得像在嚼甘蔗渣儿,没什么意思,再后来,他给二人的关系下了个定义——违约金引发的孽缘。 可是陈远生养成了个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脾气,当阮百行提到那三个字,他立刻就炸了。阮百行最在行就是拿手指挠伤口,搞得他又疼又痒。 然而陈远生已经不是原来的陈远生了。 在阮百行抱着他冲出去的时候,陈远生硬生生命令自己横冲直撞的情绪刹了车,然后按照路佳途教给他的那一套开始放松、呼吸吐纳。他也不太清楚是否是过高的体温带来了精神亢奋,还是阮百行一如既往准确地掐住了自己的狂躁点,此刻陈远生唯一想的就是立刻平静下来。 怀有这种想法的还有阮百行自己。他专心致志地开着车,尽量不去看陈远生烧得潮红的双颊和干裂的嘴唇,同时微微厌恶自己刚刚失态和冲动。发烧而已,又死不了人——虽然他发烧是自己惹的,这也仅能带给阮百行少许愧疚而已。 手机在裤兜里一阵一阵震得陈远生大腿根酥麻,他定定情绪,把手机抽出来,看见屏幕上闪烁着路佳途的名字,心情好了一点。 “喂,我生病了,现在正在去医院的路上。”陈远生无不夸张地吹嘘自己的病情,并叫嚷让路佳途立刻到医院去看他。他一边说一边拿眼角去瞄阮百行。阮老板面上稳如泰山,丝毫不为所动,只是脚下油门猛的一踩,调转方向去了另一所私人医院。 那年阮百行、陈远生在黎箓生日那天匆匆一面,谁都没想过再见。陈远生是不想,而阮百行是根本没记住这么个人。而当黎箓提出让陈远生去找阮百行的时候,他虽然生气,却没有拒绝。 他没办法拒绝。 自从生日过后,陈远生和黎箓就没有任何交流,对方不来找他,他自然也不会主动打电话。事后冷静下来,陈远生发现面对黎箓的出轨他居然并不伤心——他一早就知道黎箓的私生活混乱——只是很愤怒,他将之理解为亲近人的欺骗。 时间平平淡淡地过了一个月,陈远生虽有几分挣扎,却几乎已经对两人的关系绝望。却不曾想黎箓居然上门来找他。 隔了一个月再见,黎箓形容憔悴,脸上挂着两个明显的黑眼圈,对于靠脸皮吃饭的人来说,却是很稀奇。看到黎箓,陈远生愣了一下,然后打开门让他进屋。看见黎箓的样子,他又在心里默默地怀着一点希望,也许他们还能言归于好。 黎箓进屋后也不说话,陈远生给他倒了一杯热水,他接过来捂在手里,低头坐在沙发上,半晌才出声喊他:“远生——” 陈远生手一震,勉强对他笑:“我前两天接了一个工作,给一个美食节目做外景主持人,虽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却能提高不少曝光率……” “远生。”黎箓打断他:“你……可不可以把钱还给我?要是手头不宽裕,先还一半也行。” 陈远生看着他像是没听明白。 黎箓为难地解释:“我最近在经济周转上出现一点问题。上次给你交违约金的那一百五十万是跟人借的,现在人催着要,我是实在没办法了。” 陈远生垂着手慢慢地坐下来:“你都没办法,我能怎么办?”他要是能想办法,就不会开口向黎箓借钱,也不会为这个吃不下睡不着,179公分的个子硬生生瘦成124斤。 黎箓犹豫了一下,用商量的口气说:“要不然,你去找找海天娱乐的阮百行,他出手很大方。”见陈远生疑惑地看着自己,他又跟着补了一句:“阮老板喜欢雏儿。” 一瞬间陈远生被这句话击得头昏眼花,他终于明白黎箓为什么从来不碰他。他沉默地坐在那儿,黎箓有点心虚地弓起身,凑近去看他。陈远生木然抬头,抬手给了他一个清脆响亮的耳光,瞪着他一字一顿:“钱我会还给你的,滚!” “远生,我……我不像你这么做,可是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我要是再不还钱,我的私生活就会曝光给媒体,我输不起啊!” 陈远生气得厉害,他说的话一句听不进去,只是大踏步冲过去把门打开,然后看着黎箓,胸口上下起伏。黎箓知道今天话说到这里,陈远生一时半会儿气也消不了,只得离开。 陈远生关了门,疲惫地靠在门上,一颗心慢慢凉下来。 11 那时的陈远生只觉得无助而又绝望。 他已经拉下脸皮向周围但凡有一丁点交情的人借钱,却无甚结果,除了周蕴表示可以拿出五万块。然而这只是杯水车薪,他没有要周蕴的钱,她只是刚刚境遇好些,也是需要钱的时候。周蕴见他这么着急忙慌到处筹钱,便追着问原因,陈远生自然不说。周蕴最后叹了口气,说他也许可以去找一个人,她可以帮忙。 周蕴说的人是姜郁。 周蕴告诉她姜郁大方豪爽,很是愿意仗义助人。她在云生路富豪区开了一家酒吧,去玩的都是圈里人,图个清静和安全,不怕狗仔拍。 陈远生病急乱投医,当天从外景节目回来,匆匆卸妆换衫赶去姜郁的酒吧。也多亏得前一段时间闹解约的时候,他很是上了一些新闻,门口的保安勉勉强强认得他,才放他进了门。 人总是视觉动物,为了让姜郁有个好印象,他当天有特意打扮过,自认虽是瘦了点儿,但是一身皮相是不差的。夜店这种声色犬马的场所,陈远生来的不多,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与喧哗调笑搞得他面部肌肉发抖,只觉得这里就是个盘丝洞。 他牢牢记着周蕴的话,要到二楼包厢去找姜郁。上楼的时候被一个疾奔下来的男孩子撞了个正着,顿时两人都扑翻在地。那人穿着夜店工作人员的制服,陈远生爬起来连忙拉着他问姜郁在哪儿。男孩顿了一下,给他指路:“上二楼,左手边最里面的那间就是了。” 陈远生谢了他,径自往楼上去。其实他心里有些忐忑,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却又害怕姜郁真的拒绝他。在夜里辗转难寐,竟忍不住勾勒出他自己在阮百行身下的羞耻场景。有些时候,他甚至有点“与其如此,毋宁死”的觉悟了。 不知是不是隔音效果太好的原因,二楼比下面清静了好多。陈远生走进去敲最里间的门,却一推就就开。房间里光线昏暗,还有另外两个waiter在摆酒,听到有人进门的声音,对他喊:“你终于来了,再迟他们就要去绑你过来,有得苦头你吃!” 陈远生听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知他们认错了人,忙说:“我是来找郁姐的……” “找郁姐也没用,郁姐又不是菩萨,随随便便就施舍救济?”那人转过头来递给陈远生一杯酒:“喝了壮壮胆子。” 可这一下也发现了不对头,他咦的一声:“你是谁?”也不待陈远生回答,就跑出门去。另一个waiter三两下搞定手里的活儿,用古怪的眼神看了看陈远生,也推门出去。陈远生有点搞不清楚状况,他干脆把手里的酒一口灌下去,反正是壮胆子,便豁出去了。陈远生因为有一个酗酒的老爸,从小便对酒精十分抵触,更是没什么酒量。只这么一杯灌下去,脑子就开始发晕了。 他迷迷糊糊地躺坐在沙发上,忽然闻到一股子乙醚味儿,脑子一片空白,晕晕沉沉、不知所以地晕了过去。 等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人还是躺在那沙发上,身上却觉得凉飕飕的。低头一看,自己赤裸着上半身,下身也只裹着一条白色浴巾,像是刚刚洗过澡的样子。陈远生觉得脑仁儿发疼,手脚无甚力气,连坐起来都是勉强。好容易匀匀地喘了一口气,眯起眼睛对焦四周,却见一坨肥肉蠕动过来,堵住了他的嘴。 陈远生脑中一惊,却没力气挣扎,吼叫只变作细微的呻吟,那坨肥肉伸出舌头在陈远生毫无抵抗力的口腔里一通乱绞,满意地直起身拍拍他的脸颊:“不错,味道真好闻。” 陈远生的思维此刻也有些迟钝,他哆哆嗦嗦地开口:“您……搞错了吧,我不是这里的……” 脑满肠肥、肾上腺素飙升的胖子哪里有闲心听陈远生讲话,又拿满是酒臭的嘴巴去亲他,从脖子到胸膛,一路叭叭直响,粘腻的口水亮晶晶地抹在皮肤上。陈远生只觉无比恶心,怎奈话说不出口也动不了手,只能任人宰割。他喘着气,想积蓄些力气好挣脱开,却忽然一惊,那胖子已经把手伸进了浴巾下面,一把攥住了陈远生胯间的事物。 一瞬间陈远生汗毛都竖起来了,那手胖胖软软,揉捏着自己的性-器,他说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感受。心理上的厌恶并没有导致生理上的厌恶,陈远生很快被捏得站起来了。这样的认知让陈远生觉得无比羞耻,几乎要哭出来,他用尽全力两腿一蹬,用头狠狠撞下那人的脸。这一下虽说力道不足,可恰好撞在那人的眼睛上。 胖子一仰头跌坐在地上,捂着眼睛开口大骂:“我操!发什么疯啊!又不是没被操过!” 经过这么一会儿,陈远生比刚刚有力气点儿了,他摸摸索索坐起来,撩起浴巾把胖子的口水擦去,四下找自己的衣服。胖子来气了,上前一把拖住陈远生的头发把他扯翻到地上,整个人坐上去,恶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看老子今天不干死你!” 门忽然被打开了,陈远生的脸被侧着按在地上,恰恰对住门口,一眼就看见了来人,却是海天的阮百行。他想看见了救星一样,也顾不得其实跟他并没有什么交情,用力喊起来:“阮百行,阮百行!” 阮百行喝得有点微醺,推开门就发现走错了包间,正想说声对不起就走人,哪想听到那个被压在人身下男人开始一叠声喊自己的名字,声音泫然欲泣。阮百行平时不是爱管闲事的性格,可刚刚好当天遇到些不顺心的事,正想找茬发泄。他反倒往里面走了几步,低头去看那个男人的脸,好半晌才回忆起来,这是黎箓的那个小情人。 那个胖子是听过阮百行的大名的,都是在娱乐行业混的人,见了阮百行这个巨头,倒是生出几分讨好的意思来。他连忙站起身对着阮百行呵呵笑:“原来这个是阮老板中意的,我就不夺人所好了。您在哪个包间,我把人给你送过去。” 阮百行眉头一皱,他对这人可没什么兴趣,正要摇手推脱,陈远生又喊他的名字,一声比一声急切。他忽然就心软了,点点头,拿出精神跟胖子稍微寒暄了一阵,才告辞回自己的包厢去。那胖子一脸狗腿,立刻就喊人把陈远生送了过去。 其实对陈远生来说,现下的状况实在糟糕透顶,心脏一阵一阵抽搐,却因为阮百行刚刚救他脱离虎口,莫名其妙生出一股安心。按理说他和阮百行也只能算做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此刻在陈远生心里却立时熟稔起来。 阮百行在外间又喝了几杯才进来,进来后看见被丢在床上的人,心情愈发烦躁。他一把扯开自己的领带,喊床上的人:“起来给我脱衣服!” 陈远生哪有这份力气,他脸色红透,断断续续地说:“我……不晓得为什么……动不了。” 阮百行倒是有了点兴趣:“灌了药是吧?第一回出来卖,有心理障碍比较正常。” “我不是出来卖的!”陈远生激动地反驳,浑身都颤抖起来。 阮百行笑意深长地看着他:“那你来干什么,嗯?” “我……”陈远生声音低下去,犹豫了一下,咬牙说:“我是来找阮老板你的。” 阮百行倒是不曾想他这样回答,接口问:“找我干什么?” 陈远生愣住了,他说不出口。来找阮百行不也是出来卖么,二者着实没什么区别。但经历刚刚一下之后,陈远生的胆子肥了点儿,他怀着破釜沉舟的心情冲口而出:“我需要钱,黎箓说老板您为人大方,我就来了!” 阮百行半眯起眼睛,第一次认真打量起陈远生来。这个男人身量修长,腰部线条修韧流畅,皮肤比一般人白些,该是经纪公司要求,特别注意的缘故。他伸手摸了一把,陈远生的头发很软,服帖地贴在头皮上,刘海有点长,遮住了半边眼睛。他突然想,该跟公司那几个经济说说,不要赶什么花样美男的潮流,让男艺人都把刘海儿剪了去。 “阮老板?”阮百行不动声色的样子让陈远生有点害怕,他试探地说道:“要是阮老板不愿意,我就先回去了。” 阮百行心思转动,半晌点点头:“你要多少?” “一百五十万。” “好。”他答应得倒是干脆,伸开双腿对陈远生一抬下巴:“伺候爽了就行。” 陈远生神色变了变,他虽然犹豫,却知道自己没有犹豫的资本。走到这一步,这该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了,又想到黎箓那令人嫌恶的语调,他下定了决心。他手脚依然是无力地,干脆用嘴去拉阮百行裤子的拉链,阮百行兀自闭着眼,不知在想什么。陈远生一边费劲地动作,心里却开始替自己委屈,胸腔内郁积块垒,却无处去说。 阮百行睁开眼,看见陈远生一副慨然服死的模样,突然心里一动,把他抱起来,说:“算了,我不为难你。” 他像哄小孩子一样拍拍陈远生的背,发现他瘦得厉害,便笑着说:“这样吧,你长胖点,我就给你钱。一斤换十万块,若是一个月你能长胖十五斤,一百五十万我就给你。” 陈远生立刻瞪大眼,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12 阮百行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他当即把陈远生剥光光,然后……称了他的体重。 于是,陈远生开始了像强迫症患者一样拼命进食的一个月。他每个礼拜前三天要录七集外景节目,十分辛苦劳累,好在是跟美食有关,能见缝插针地多吃一些,剩下没工作的四天,陈远生的人生就只剩下吃喝睡这三件事,生怕自己胖不起来。 一个月里黎箓来找过他两次,第一次支支吾吾问他要钱,陈远生气得不想理他,一言不发把人赶了出去。第二次来的时候陈远生平静了好些,想起阮百行的话心里定下来,才略微和黎箓说了几句话。黎箓似乎也并不好过,至少在他面前表露出痛苦纠结的样子不似作伪。陈远生心里一软,想他落到这种境况也全是自己的责任,不好再赶人,并且承诺一个月必然把钱还上。 黎箓没有问钱从何处来,不知道是怕尴尬还是已然知晓情况,他忽然又想起那天晚上在云会所里黎箓抱着阮百行亲吻的样子,心里说不出的翻滚腻歪。或许是这两天吃得油腻的东西太多了,陈远生这样认为。黎箓也没多留,见陈远生对着他态度软下来,面上高兴了点,挥手跟他说再见。陈远生眼睛一下就瞄到了黎箓手上的一只新款百达翡丽的陀飞轮,那恶心的感觉更甚,一下子关上了门,眼不见为净。 其间阮百行也来找过他一次。 那天他刚刚收了工,累得七荤八素,从公司出来就接到阮百行的电话。那是个陌生的号码,陈远生一开始没打算接,电话却一直不屈不挠的响,他才接起来。 听出是阮百行的声音,陈远生一下子紧张起来,他怕对方变卦。阮百行的声音听起来沙哑低沉,不晓得是不是感冒了的缘故。他提出要和陈远生一起吃饭,陈远生饶是累的快昏死过去,也不敢拒绝。好在阮百行还算是有些绅士风度,让助理周舟开车过来接人,不需陈远生自己打车过去,对于二人这种债务人的关系,阮百行实在好得有点不敢让人置信,要知道,传闻中的阮老板并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 阮百行请陈远生吃的川菜,那主厨的师傅据说原来是在军中为首长做饭地厨子,退休后实在闲不下来才到朋友的餐厅帮手。其实陈远生不怎么能吃辣,可是他对着阮百行的脸,立马就能想起这位大老板抱着赤条条的自己称体重的样子,实在尴尬无比,于是只能埋头大吃,才能略微自在些。 阮百行有些疲倦,盯着低头朵颐的陈远生看,半天才说了一句话:“好,多吃点,我怕你照这个速度发展下去完成不了任务。” 陈远生听了这一句,被一口红油呛到嗓子眼里,接着就是一顿猛咳,脸憋得通红,眼泪都流出来了。看阮百行却像是被他此刻狼狈的样子极大的取悦了,笑眯眯地帮他拍背,还帮他倒柠檬水。 “别着急,不够我再点。” 陈远生吸吸鼻子,灌了一大口柠檬水,才开口:“阮老板,你找我就为了看我吃饭?” 阮百行在鼻子里哼哼了一声,伸手在陈远生的腰上捏了一把:“验收阶段性成果。” 陈远生的腰上很怕痒,阮百行一捏,他条件反射地一扭腰,扑哧笑出来。阮百行收回手,仰头往后面一靠,目光又深沉起来。 陈远生也觉得这样的情形实在过于诡异,他和阮百行是什么样的交情,竟然可以坐在一起吃饭调笑了,这必定是自己太过造次,于是暗暗告诉自己要谨言慎行。就在陈远生心里正在告诫自己时,他听到阮百行用懒洋洋的腔调喊了一声:“姑妈,百锋。” 陈远生抬起脸来,就看见一个年轻男孩子正挽着以为中年妇人走过来。男孩子青春洋溢,高兴地冲阮百行说话:“哥,你也在这儿吃饭啊!最近你在做什么啊,半个月都没回去了。” 来人正是阮百行的堂弟阮百锋和姑妈阮一罗。 阮百行没有动作,只说:“最近忙。”他一转头就和两人聊起来,丝毫没有把陈远生介绍给人认识的意思,陈远生也明白,自己这么个身份,坐在这就该乖乖当个摆设。他惯常不自信,如此妄自菲薄是经常的事,此刻更甚。 三人没聊多久,阮百行的弟弟和姑妈就走了。临走的时候,阮一罗将眼光飘到陈远生身上打量了个来回,然后对着阮百锋一笑:“客人该等着了,我们先走,不打扰你大哥吃饭。” 陈远生抬起头来,不自在地将手握了握。阮百行忽然就变得意兴阑珊,说:“你自己先回吧。” 13 一个月一晃而过,陈远生洗完澡出来站在电子秤上,看着脚下闪烁的数字,沉默了。69.4公斤,跟阮百行要求的差距0.1公斤,他担心阮老板会因为这么一点点的差距而撂手不管,于是在去见阮百行之前,狠狠喝了三大杯水。 见面的地方是阮百行在滨海区的别墅里,陈远生颇花了些力气才找到。他刚刚走近,雕花铁门就自动缓缓打开,陈远生抬头,就看见阮百行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冲他点头。陈远生和阮百行见面三次,时间加起来总共不足24小时,第一印象更是坏,他却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对这个古怪的资本家彻底改观。陈远生也想过或许他只是有平白找些乐子的怪癖,可却毕竟是雪中送炭,这样的人大概本性是好的。他给自己找了一大堆似模似样的借口,好让自己心安理得地接受阮百行的帮助,又或许是这个人。 别墅内的装修很特别,整体都是开放式的一览无余,三面墙上都嵌着巨大的钢面镜,使得整体空间更显阔大。阮百行已经悠闲地坐回沙发上,冲陈远生一挑眉:“过来我摸摸,看长胖了没。” 陈远生不晓得他是认真说起还是随口调笑,犹豫地站在一旁。阮百行转眼即收起脸上的笑意,对着陈远生一本正经地说:“脱吧。” 见陈远生没有动作,阮百行作势要站起来:“还要我帮忙吗?” 陈远生连忙摆手。 上次称体重的时候他被脱得光溜溜的,这次也逃不过,他没想到阮百行这么较真,倒是十分具有科学精神。阮老板抱着手臂看他脱衣服,陈远生实在别扭得很,想着这事早脱早完,当下不再犹豫,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把自己除了个精光。 阮百行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他,最后把目光停在他的腿间,说了一句:“小阿生长得不错。” 陈远生的耳朵一下子红得能滴出血来。那天虽也是裸裎相见,阮百行抱着他称重,可那时被下了药,脑袋也含糊些,不如今天这样觉得羞耻。他连忙转过身去拿屁股对着阮百行,问:“秤在哪儿?” 阮百行伸手指了指:“那边,橱柜那儿。” 陈远生正要一脚踏上去,却被背后的阮百行一把抱起来。阮老板紧紧箍住怀里的人,站上电子秤,从陈远生的腿缝间看读数,说:“没有到啊。” 陈远生一时顾不得害羞和挣扎,也低头去看——果真差了0.1公斤。他心想不至于啊,刚刚出门时至少灌了半斤水,怎么还会差。 阮百行放他下来,用一副遗憾的表情看着他。 陈远生着急了:“阮老板,肯定是你这秤有问题,我在家里称过的,绝对……” 后半句话被阮百行堵回了陈远生嘴里。他长臂一伸把陈远生压倒墙上,冰冷的镜面贴着他光裸的背部,而阮百行的吻却是火热的。陈远生脑中登时一片空白,任由他把舌头伸进来,在口腔里来回挑逗。阮百行的一只脚插进陈远生的双腿之间,他的性-器摩擦在在阮百行的大腿上。 陈远生觉得洪水猛兽一般的潮热几乎把自己吞没,他猛然跳起来用尽全力推开阮百行,冲口而出:“我……我要上厕所!” 刚刚实在是喝了太多水,他真的忍不住要泄洪了。 从厕所出来,陈远生又红着脸以光速把衣服穿好,他不敢去想阮百行那个吻的意思,也不晓得这跟黎箓的吻有什么不同。阮百行心思深沉,永远是掌握游戏规则的那个,他即便有心也是不能够说出来,不能够认真的。 “我可以请你帮我一个忙吗?”阮百行忽然诚恳地望着他。 陈远生一愣,接着就不自觉地点头:“只要我力所能及。” “我特别怕黑,每次回来这里都觉得害怕,你可以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吗?” “啊?”陈远生跟不上阮老板跳脱的节奏,没想到他说出这么一句话,本能地就拒绝:“不太方便吧。” 哪知阮百行极失望地说:“你不愿意?我知道我这人,别人都不愿意接近,我以为你是愿意和我做朋友的。” 陈远生几乎不敢相信阮百行脸上流露出几近哀伤的表情。他很是知道空虚寂寞的滋味,也明白零落一人是怎样使人脆弱难过,嘴上便快过大脑一步:“那好吧。” 阮百行笑起来,表情像个孩子。他站起来打了个电话,然后又接了一个,陈远生从背后镜子映射的影像中看见阮百行深邃的轮廓和皱着的眉头。过了一阵他挂了电话走过来,对陈远生说:“我现在有点事,要出去一趟,你把这儿当成自己家,随意就好,有什么事就吩咐周舟去做。门锁的密码是你的体重。” 他走到门口,又转过头来对陈远生说:“对了,我已经让周舟往你账上汇了一百五十万,就当给小阿生的见面礼。”说罢又往他下身溜了一眼,然后笑了一笑。 那笑容并不纯粹,还掺杂着些难以说明的情绪,像黑洞一样让探寻的目光有去无回,忽然让陈远生觉得,或许在这个圈子里,身陷囹圄的不止自己一人而已。 他想阮百行一定不知道自己无意流露了这样的表情。 而—— 一个小时之后,陈远生想明白了,差那0.1公斤,是阮老板自己瘦了,他立时在心里咆哮不止。 14 陈远生住进别墅,阮百行却并不常回来住。他事多人忙,有太多关系交情要敷衍铺排,并不十分轮得上陈远生。偶有几次回来都是在深夜里,阮百行一身疲惫,和他也不怎么交谈。陈远生不解了一阵儿,又忐忑了一阵,最后也就习惯了。毕竟这儿居住环境比自己那儿好很多,还可以躲着黎箓上门来找他,何乐而不为。 这天陈远生和公司另一个新人助理主持一起去近郊的农家菜馆录元旦特别节目,请了正在宣传期的电影《33》剧组做特别嘉宾。来跑通告的是影片男主角张少荣和女配角丁瑶熹。张少荣是海天娱乐的头牌艺人,而前不久channel s 的大中华区经理带了一帮老臣子跳槽,去的正是海天娱乐。两家出了这么一段公案,其实是生了嫌隙,本来也不会来上channel s 的娱乐节目,但是channel s 的娱乐频道一向做得好,收视率高,另外就是电影导演和陈远生这档节目的主持圈大哥是多年好友,宣传期不来上节目,实在有点说不过去,况且对于收视率,这是个双赢的事。 陈远生倒是很高兴,因为他是张少荣的影迷。张少荣十九岁出道到如今17年来的每一步电影他都不错过。说来张少荣也是运气好,一出道就是被大导演杨秀相中拍了电影,接着一直活跃于大荧幕,从来没拍过电视剧。他的气质忧郁沉静,声音是低哑的烟嗓,确实是天生合该拍电影的一张文艺脸。 陈远生他们前面已经连着录了四期节目,另一个助理主持人石澄明已经脱力,完全不顾形象的躺在桌子上睡大觉,被经纪人骂了几句。陈远生因为可以见着张少荣的缘故,有点兴奋,跑来跑去四处帮忙。他和石澄明是同一个经纪人带,平时也不在录影现场管着他们,只是今天的特别节目,主持人大哥也出外景,所以便才跟着看看。她看陈远生跑来跑去就顺嘴多说了石澄明几句:“你看看人家,怎么不成天喊累,像你这种性格,回家当公子算了,混什么娱乐圈!” 石澄明是个敏感的人,眼眶迅速红了一圈儿,不开腔不出气也就帮忙去了。陈远生在GTV的时候很是听过些冷言冷语,知道他心里难受,就压低声音跟石澄明说:“这里不用你,你去那边偷偷睡一会吧。” 石澄明冷哼一声:“就你是个人才,我没用。” 陈远生连忙解释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石澄明却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刚刚的气算到他头上。他自讨了没趣,也不再跟石澄明搭话了。 整个录影过程陈远生就是个摆设,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就近点儿看偶像。他自己也做了艺人,看见张少荣却还是紧张,好在不用他开什么口,只是递递调料洗洗菜。录完节目之后,陈远生犹豫了一下,还是跑去找张少荣要签名,张少荣倒是很和气给他签了名并交谈了几句,末了还说:“我听人提过你。” 陈远生不解,张少荣却一笑什么都不说了。 一旁看着的石澄明阴阳怪气,跟着他后面说:“我说怎么这么积极,原来想傍棵大树,替人擦鞋!影帝可不会那么容易看上你。” 陈远生被说得烦了,心里有气却不爱发出来,顺手就把手里的东西扔到脚底下,看也不看石澄明一眼就出去了。 他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两点,开门进去,却不想阮百行在。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墙上的钢面镜又映出许多影响,就像有一屋子的阮百行坐在那儿了。 陈远生还没换好鞋,阮百行就站了起来,一步一步慢慢走过来,脚步有点踉跄。陈远生闻到一股刺鼻的酒味,怕他摔到,连忙去扶着。阮百行脚下不稳,干脆就挂在陈远生身上。 陈远生想了想,把他扶去浴室里,准备放水给他泡泡澡。他一边放水心里一边感叹:“阮百行这是花一百五十万请了个老妈子啊,资本家就是有钱。” 给阮百行脱衣服的时候陈远生犹豫了一下,接着就想果真是一报还一报啊,终于到了我脱你衣服的时候了。他三两下把阮百行剥得赤条条,然后无不遗憾地想,要是阮老板此刻还有一点清醒,他一定吹着口哨参观他胯间的事物,并说一句:“小老板长得也不错。” 陈远生正想着,忽然耳边热哄哄地响起来:“好看吗?” 陈远生一惊,尴尬地立刻松手,阮百行正拽着他的衣领,两个人一齐翻进大浴池里。 陈远生呛了一口水,挣扎着就要坐起来,阮百行一把将人夹在腋窝底下,不让他起来。 陈远生不会游泳,心里觉得格外恐惧,使劲捞着阮百行往上冒。等他冒出水面喘了一大口气,才发现自己抱着阮百行的屁股,脸正对着精神抖数的小老板。 他强自镇定,断断续续吼阮百行:“干什么,发酒疯是吧!” 阮百行定定地看着他,忽然就捧着他的头吻过来。陈远生愣了一下,用力把他甩开,抬脚走出去,说:“你自己慢慢洗!” 阮百行也嚯的站起来把他往墙上压。陈远生浑身湿透,衣服紧巴巴地贴在皮肤上,让他透不过气。阮百行赤裸的身体像一团火挨着他,触感尤为真切。 陈远生可以清晰地看见阮百行眼睛里的情绪,他知道阮百行这次不是跟他闹着玩。他心里深切地恐惧起来。其实住进来之后,他不是没有想过会和阮百行发生关系,自己欠着阮百行这么大的人情,他不敢说不。后来又想就算是发生关系,也不见得就是个买卖,也许是两相情愿的事情,男人嘛打一炮也不算什么。可真到了这一刻,他实在胆怯。虽然陈远生没花多少力气就在精神上接受了自己是个GAY,此刻却发现在生理上他并没有克服。 阮百行没多余的时间让他克服,他力气大得很,把陈远生的手臂扣在墙上,火辣地在他的口腔里攻城略地。他的气息沉重,像是要把陈远生生吞活剥。 陈远生被他充满情欲的吻刺激得四肢发软,体力流失。阮百行抬起陈远生的一条腿盘在自己腰上,伸手握住了他的下身。 “小阿生很精神嘛!”阮百行声音暗哑而勾人,一只手上下搓揉起来。陈远生抑制不住泄漏一声呻吟,只觉得其他感觉器官都恍惚起来,只剩下小腹一团火热。阮百行沉重的喘气喷在他耳郭边,猛然一痛顶入。 陈远生痛得身体往后一缩,刚刚遍体的潮热立刻变成浑身的冷汗,阮百行也是痛苦地一皱眉头。他拥着陈远生,慢慢地抚摸他的背部,像是在安慰他。这样一丝不挂的身体接触,脱去了身份地位,仅剩最原始的交流,像是两个人在互相取暖,说不上是谁安慰谁。陈远生听着水不停流进浴池的声响,只觉得伤情,这情绪由内向外,倒丝毫不在意那些和着血丝流下来的体液了。 后来阮百行抱着他又在床上做了一回。事后阮百行沉沉睡去,陈远生端着一杯温水坐在床边,看阮百行的睡着的样子。他想了很多,情绪复杂难言,却唯独没有后悔。 他突然意识到,或许有那么一种荒谬的可能性,就是他不知轻重、轻易地爱上了这个资本家。 多可笑。 15 有钱人追求恋人的手段总是十分让人动心的,更何况阮百行是个骨子里带点悲观主义的浪漫者,这恰好掐中陈远生的死穴。于是他就在阮百行强大的攻势下左右为难——为难自己。阮百行也正正式式跟他约过几次会,陈远生却并不喜欢。他怕遇见熟人,更怕阮百行那些朋友或生意伙伴若有所思或者了然于心的表情。好在阮老板并不强迫他,只是自己玩这样的恋爱游戏玩得津津有味。 但更让陈远生心烦的是石澄明。 录影那天发生的一段小插曲让石澄明着实恨上陈远生了,他处处看陈远生不顺眼,处处与他作对,不管是嘴上还是手下都不留情。陈远生觉得两人是要长期合作的,便忍着气也要与他和解,软话也说过,请他吃饭也做过,可石澄明就是不领情。他在心里为陈远生画了一幅恶魔般的肖像,觉得这个人就是及所有虚伪险恶于一身的小人。陈远生着实被搞得筋疲力尽。 因为头天晚上被阮百行狠狠折腾了,那天陈远生走路的姿势有点怪,却居然被石澄明看出来了。他其实是嘴上恶毒,随口就说:“嘿!昨天晚上爬人床、翘着屁股给人操了吧!瞧你走路的扭捏姿势,像个娘们儿!” 陈远生的火气噌噌蹿上来。他不想与人口舌,忍了又忍却被一下子戳了心,终于彻底爆发了。他狠狠同石澄明吵了一架,还动了手,最后两个人都挂了彩。经纪人被他们两个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这个样子没办法接着录影,再重的妆都盖不住脸上的伤,只能各打五十大板放回家去。 陈远生回到别墅的时候已经冷静下来,他把刚刚的冲动归咎于睡眠不好,并下定决心一个礼拜都不再跟阮百行做。当然我们阮老板并不晓得陈远生做出了这么一个威胁他性福生活的决定,一回家他的眼睛就被陈远生脸上的伤吸引了目光。 也许是这几日阮百行惯他惯得狠了,问他怎么回事,陈远生就是赌气不说,心底嘀咕这还不都是你这个资本家的错。阮百行似乎心情不是很好,也懒得拿出精神来逗他,只甩下一句:“不想说就算了。”说罢又开门出去了。 听到关门的声音,陈远生一个激灵,后悔起来。他常常告诫自己,在别人心中切忌把自己看得太重,在自己心中又不可把自己看得太轻。虽是如此说,他总是做不到,想起自己刚刚的行径,愈发觉得自己无比矫情。他哂笑自己,阮老板好歹是花钱找乐子,自己不晓得哪里来的胆子给他脸色看。 这样想着又觉得难过,阮百行真的是找乐子而已吗? 第二日陈远生没出门,他无所事事,便趴在地上拿抹布擦地板。他有点轻微的洁癖,见着地上有点子灰尘,便手痒了。擦到一半接到阮百行的电话,陈远生还没开口,阮百行就说:“你和channel s 解约吧,签到海天来。” 陈远生愣了一下,说:“我才刚刚□□不到三个月,好好的又解什么约。况且,我可……再付不起违约金了。” “违约金我来出。” “也不全是钱的事,我不想……” “好了,不用说了,我已经让律师代表你给channel s 出了解约信。”阮百行顿了一顿:“只是告诉你一声。”说完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陈远生看着手里的电话,烦躁地踢开脚边的抹布。他几乎有冲动去找石澄明吵架。 阮百行决定的事丝毫没有转圜的余地。因为channel s和海天的矛盾,陈远生的这次解约比上次还要伤筋动骨。channel s怎么都不肯放人,发了好些诋毁陈远生的通稿,最后还开出五百万的天价违约金。陈远生新人一个,第一次享受到和一线大牌一样的待遇,就是在这个事上面。 阮百行一连十几天不见人,他把这事全权交给了周舟负责。周舟平时都是一本正经彬彬有礼地对待陈远生,陈远生却总觉得他讨厌自己,眼睛底下藏着一丝凶狠。所以当周舟最后面无表情地拿着五百万换来的合同给陈远生签的时候,他也没看细看就赶忙签了。当然他也就没有机会发现,这张和海天签的新合约,约期长达八年,对于娱乐圈的艺人来说,不啻于卖身契了。 当然,同时得了那个“行业败类”的名儿。 16 陈远生解约之后,收到石澄明的电话。他不太想接,不知道对方又会说什么难听的来气人。不论想与不想,他都已经拍屁股走人,哪里还要忍他。石澄明却是个实打实的倔主儿,电话挂了打、打了挂,折腾了快一个小时。陈远生想干脆关机,可又想着没准阮百行会找他。最后他终于是接了石澄明的电话。 刚刚接起来对方就破口大骂,震得他耳膜响。 “陈远生你真有能耐啊!卖屁股进了别的公司,转头还让人把我雪藏了!我承认我不如你狠!” 石澄明一通恶狠狠地咒骂,他着实是气惨了,还没混出头就被雪藏,这事搁谁身上谁都得吐血。陈远生心里有点内疚,也就没挂他电话,乖乖地听对方骂完。 收线之后陈远生心里稍微好受了点,他才明白阮百行非要他解约是为这回事儿。老板就是老板,他一句话不说,人也能立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虽说他的处理方式霸道无理,但陈远生拽着出发点是好的这个理由,就不怎么气的起来了。 正想着他手里的手机又震动起来,果真是阮百行打来。陈远生定定神赶快接起来。 “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好好谈谈。” “那你今天回来?” “不回来,我们再外边谈。我会让周舟来接你,之后去公司给你做发展计划。” 当车停在云会所门口时,陈远生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他立刻想起来黎箓过生日那天的事情,不晓得黎箓和阮百行又是因什么理由到这里来“谈谈”的。 阮百行已经到了一会了,点好菜等陈远生过来。陈远生揣测他要说什么,给自己做足了心里准备,却不想阮百行居然向他服软。 “我跟你道歉,我一时脑子热,没想到节约这个事情闹这么大,让你受了那么多闲言碎语。” 阮百行这种人,伏低做小在陈远生看来是头一回,把陈远生也吓了一跳,哪里还会让他下不来台,只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只是我这个样子,你花那么多钱替我解约,也不见得捧得出来,你要亏了。” 阮百行察言观色,知道陈远生已经不气了,大手一挥:“没事,那个算家庭开支,值!” 跟阮百行置气,最难受的那个是自己,最后输的也是自己,更何况,他就算是置气也不敢真的对着阮百行发出来,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罢了。想通了这些,他就不再钻牛角尖。感情这种东西,会来就会走,会浓就会淡,一定遵循守恒定律。他知道自己心底怕什么,可也不能一直怕着等吧。阮百行出身优越,天生的霸道无理和他自己天生自卑敏感一样,是命里带来的,不能改,只能迁就。 想通了这些,陈远生也不再躲躲闪闪,认认真真和这资本家谈起恋爱来。也不介意他的霸道及自以为是,忽略一些不想看见的眼光,跟着他出席一些饭局、甚至一起去日本泡温泉,同行的人中还有阮百行的弟弟阮百锋。 陈远生想,他既然愿意把自己介绍给家人认识,也该多少有几分认真。阮百行是认真想对自己好的。 那些日子里陈远生一直这样想,不知道算不算自欺欺人。在韩国那一段最困窘的时间里,他常常想起这一段时光,他想要是再见到阮百行一定要问问他,怎么那时会花那么多时间在自己身上。 可如今真见到了,他又不想问了。 到了医院阮百行就把自己丢给医生,自己跑去露台上抽了一支烟。有小护士瞅见了呵斥他,阮百行对人笑笑,小姑娘就松口说下次不许了。 他抽完烟回来医生正在给陈远生开药,盯着那些鬼画桃符一样的药名半天,阮百行拍板:“不吃药,给他打点滴。” 陈远生腮帮子一鼓:“医生,别理他,他刚刚从四院跑出来的,还没好透。” 四院是本市的精神病医院。 阮百行不想与他口舌,只对医生说:“听我的。”陈远生还要跟他磨,就听一个声音传过来:“打点滴吧,好得快。” 陈远生一转头,是路佳途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他眼珠子一转,立时笑得春风骀荡:“好,就打点滴。” 阮百行看了路佳途一眼,没说话,转身就出去了。 终于转会现在进行式了,呼~~~ 17 陈远生以为阮百行是走了,便乖乖地给挂了水,躺在病床上不再折腾。 其实他也没多少力气再折腾,头昏脑胀的,嗓子眼火辣发痛,连路佳途问他话都不想答应。他也不敢告诉路佳途自己今天被资本家刺激得又激动了一回。 但路佳途每天关心他的心路历程就跟例行公事一样,陈远生干脆一翻身,眯着眼假寐。哪想到昏昏沉沉真的就睡过去,等他醒过来,已经是黄昏时候了。 陈远生一睁开眼就恰好看到阮百行提着保温桶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陈远生翻了个白眼,把人弄感冒又来假好心,还真像阮百行干得出来的事。 阮百行也不跟陈远生说话,把保温桶放在床头。陈远生懒洋洋伸了一个懒腰,转头故意对路佳途撒娇:“路佳途,我要吃老婆饼!” 路佳途从笔记本电脑前抬起头来:“打完点滴一起去买。” “我不想去,腿疼,头先在雨地里跪了四个多小时,你给我买。” 路佳途吸了一口气,他明白陈远生的意思,抬眼去看阮百行。阮百行沉默地把脸别开,走到窗边去讲电话。他语气不太好,说话也简短有力,最后终于不耐烦了:“有什么事情过来说,我还在医院。” 挂了电话,阮百行冷冷地瞧着陈远生和路佳途,眼神里有些不明所以的情绪。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有人来敲病房门。陈远生以为是医生,打发路佳途去开门,哪知道进来的却是黎箓。 陈远生脸色一下子就暗了,往下一躺被子一拉只当没看见。黎箓也知道自己不受他待见,没想着要打招呼,他是来找阮百行的。 阮百行却不放过他:“怎么,旧情人见面连招呼都不打么,黎箓?” 陈远生猛然睁开眼,拿刀片一样的眼神割着阮百行,恨不得把他凌迟。陈远生知道怎么膈应阮百行,阮百行自然也知道怎么才能弄得他不痛快。他们互踩对方的底线,兴致越来越高涨。 黎箓在阮百行面前不敢说重话,他还有事求人,只能跟陈远生简短地招呼几句。路佳途似乎感到了环境中的刀光剑影,对陈远生说了句我去给你买老婆饼,便十分潇洒地遁了。 黎箓走到阮百行身边,压低声音跟他说话:“阮老板,你知道我等杨导这个角色等了两年多,如今你一句话就要把我换下来,我不甘心。” “我要为自己的艺人考虑,你不是海天的人,纵然是有点交情,也不能因私废公。”阮百行话说的冠冕堂皇,不顾黎箓一脸急切。黎箓吞咽了一口唾沫,语调哀切:“要不是你愿意签我,我如今怎么会还留在GTV?” “我以为你和GTV好些高层关系非常,一定是恋旧的缘故。” “阮老板,就当可怜可怜我。”他急切地伸出手来拉阮百行,露出一截手腕,阮百行垂眼看到他依然带着当年那支百达翡丽的陀飞轮。阮百行目光顿了一顿,斜斜地看着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忽然露出古怪的笑意:“好,我还请杨导把你留下,只是要换个角色。” 黎箓没想到阮百行这么轻易就答应,也没时间深想,一叠声感激起来。他如今的境况并不像外人看起来那么好,正面临转型期,人气不高不低。他一心向往大荧幕发展,可公司没那么多资源预算分给他,要不是他实在是个豁得出去的人,只怕早就被人遗忘了。演艺圈汰旧换新、捧高踩低是在正常不过的是,可黎箓实在算娱乐圈里最坚强的一颗野草,比谁都更有往上爬的决心和手段。 黎箓戴着的那只表陈远生也看见了,他的心脏忽然揪紧,血液难以达到四肢百骸。他还清晰地记得,那一年他孤零零躺在病床上,一个人也不敢告诉,只有黎箓戴着这只表来看他,伸出手在他眼前晃,告诉他这只表是阮百行送给他的谢礼,谢谢他帮自己找了陈远生这么好个物件儿。 “只是个物件儿啊。”当时陈远生听了这句话,连呼吸都有点困难,心脏也是这么个疼法。 18 最终陈远生还是不得不接下了杨秀导演的《夜盲症》。 咪咪来接他出院,然后直接就开车去往摄影棚。她啰啰嗦嗦地叮嘱陈远生:“今天先过去试装和拍定妆照,你的戏挺重的,要是感觉不对,杨导还是有可能换人,所以给我争气点。对了,剧本你看完了没有?我让你找感觉你找的怎么样了?等会千万不要紧张,杨导脾气有点大,你别紧张,他最烦那种在他面前战战兢兢的人了……” 咪咪聒噪的像只乌鸦,陈远生很想喊她闭嘴,又懒得跟他一般见识,等她唧唧咋咋说完有的没的,好不容易安静下来,陈远生才问:“今天是所有主创人员都会到吗?阮百行去不去?” “差不多,除了顾长影。他在《山河碎》那边还有几场戏。”咪咪顿了一顿:“至于阮老板,他肯定会去。一亿五千万的大投资,他可上心呢!” “是么?”陈远生懒洋洋地回了一句,心底冷哼:“一亿五千万他找我这个没人气没经验的人来演,可真是钱多得没处花啊!” 摄影棚乱糟糟的,所有人都忙作一团。剧组的工作人员大都知道陈远生是资方推荐的男二号,看他的眼神便带着几分暧昧。潜规则上位永远都是新闻点,说不定电影上档的时候还可以拿来炒炒新闻。 杨秀是个干瘦的小老头,他算是国内第五代导演里唯一一个拍商业片也能叫好叫座的了。陈远生对他也有些敬怕,毕竟自己是走歪门邪道进组的——虽然是被迫。 哪知杨秀出奇的和气,他指挥人给陈远生一件灰布长袍穿上,绕着他转了几圈,最后拍拍陈远生的肩膀说:“小伙子气质不错,好好努力,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陈远生一瞬间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那年车祸中只有他一个人活下来了,所以他算是唯一一个见过张少荣最后一面的人。张少荣是杨秀的爱将,二人之间的感情有如父子,此刻他见着陈远生,自然想起张少荣,所以就待人和善起来。 陈远生强忍着嘴巴里的话没有出口。张少荣是他的大恩人,要不是他一手安排,陈远生也不可能在阮百行眼皮子底下顺利出国,过了三年清静日子。 更何况,在车子撞上护栏的那一刻,要不是张少荣把自己压在身体下面,他如今也去见上帝了。 杨秀也没跟他多说话,只是跟造型师嘱咐了一番,就让人把陈远生拖过去化妆。咪咪寸步不离地跟在后面,像母鸡护着小鸡。陈远生实在被她搞得头大,黑着脸说她:“你不能消停一会么?我心累。” 咪咪扭了扭身体,小心翼翼地说:“刚刚杨导跟你说什么了,怎么一转脸你就死了爹的表情呢?” 陈远生眯起眼睛笑了笑:“我倒真想死了爹呢,可惜我爹命长得很!” 造型师拿着假发片正在帮陈远生做头发,捣鼓了一阵估计不满意,撂开手跑了。咪咪估计这造型恐怕还要做上好久,怕陈远生无聊,跑出去给他买零食。 和咪咪前后脚地功夫,阮百行就到了。眼见着好多人都笑嘻嘻腆着脸贴上去,陈远生也连忙起立,垂着手等待阮老板垂询。 阮百行和杨秀聊了好一会儿才过来,陈远生嘿嘿笑着凑过去喊:“阮老板今天真精神。” 阮百行哼了一声:“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张咪呢?” “是我有事求老板,故意把她支开了。” “你还有事求我?”阮百行听起来觉得新鲜:“不是不想看见我,让我滚吗?” “那些绝对都是气话。”陈远生指天发誓:“您是尊菩萨,我心里一直供着呢!” 阮百行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打量他话里的意思。陈远生又凑近了点,笑嘻嘻地说:“我就想您别跟我……别跟路佳途一般见识。他就是个无知学生,又没得罪您。” 阮百行眉毛一挑:“哦?学生?你对他倒是上心。” “是是是,他就一小破孩儿。我舍不得他受委屈。”陈远生连忙点头。 阮百行伸手拍拍陈远生的脸颊,口气阴沉:“故意说给我听的吧?我还没想对那个路佳途动手。你真心想看我发脾气的话,再来点劲爆的。” 陈远生委屈地一瘪嘴:“您别冤枉好人。” 阮百行却不想再理他,甩手便走,刚迈了两步,又转过头来:“路佳途留了多少级,这么老的学生?” 陈远生干笑两声:“呃……PHD在读。” 19 电影《夜盲症》的整个拍摄过程对陈远生来说,简直就是个故人大聚会。除了每天几乎都能见着的黎箓,居然连周蕴都来凑热闹。 唱而优则演是演艺圈的常态,周蕴如今是乐坛炙手可热的人物,自然是要把手伸向电影屏幕。她在片中客串一位新式女学生,甜美而坚强的气质与她外形很相符,导演也很满意。她一共三分钟的戏份,导演精益求精拍了一个上午,结束的时候恰恰和赶来开工的陈远生撞上。 周蕴登时满脸尴尬,显然是没有做好和他见面的准备,陈远生也漠然不语,两个人直要擦肩而过。其实对于周蕴,陈远生是不恨的,当年那档子事虽然她也有份,却不是心甘情愿。只是她见过自己最狼狈惨烈的状况,便实在不知道如何相对了。 “陈远生……”周蕴最后还是出声喊了他:“一起吃个饭吧。” “不必麻烦了。”陈远生礼貌地笑笑:“马上要开工,今天不晓得要拍到几点。” “是……是吗?”周蕴垂下头,失望地说:“那改天吧。” 整个下午陈远生的状态一直不对,整个人痴愣愣的。杨导在第十七次喊卡之后终于大发雷霆,连带陈远生把道具灯光场记统统骂了一遍,最后一摔凳子:“明天再拍!” 事后黎箓跑过来安慰他:“你别介意,杨导脾气是火爆了点儿,你……” “闭嘴。”陈远生冷冷地打断他:“我每看你一回就要难受一整天,太污眼了。拜托你做做好事,找个地方躲起来。” 阮百行不在跟前,黎箓就不怕着陈远生了,他淡淡地笑了一下:“你说话总是口不对心。要是嫌我污眼,不回来不就完了?你心里还惦记着什么,你总是以为别人看不明白。” “明白个毛啊!”陈远生吼了一声,他心里烦躁得很,一句话也不想讲,忍了又忍,才能抑制冲进厕所隔间里把自己关起来的冲动,他实在厌烦眼前这个人。 由内向外、全心全意的厌恶。 在黎箓告诉陈远生他只是个物件之前,陈远生和阮百行曾大吵了一架。那天是除夕的前一天,阮百行说要提前和他过年,在一家私房粤菜馆预定了位置,让陈远生一放工就过去。那一阵儿陈远生一直收到石澄明的恐吓电话,说他知道陈远生现在正被人包养,如果不给他五十万,就要给八卦周刊爆料。钱是陈远生最不想提到的事情,他欠着阮百行六百五十万,这让两个人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掺有杂质,并且永远不能平起平坐。 他拿不出五十万来堵石澄明的嘴,更不可能向阮百行开口,每天只能干着急。他在这样的精神压力下,连续失眠一个礼拜,每天晚上等阮百行睡着了就到大厅里转悠,像幽灵一样看自己镜子里的样貌,录影时也得用很厚的粉底才能遮住脸上的黑眼圈。 陈远生心事重重地赶去赴约,阮百行也感觉出他的心不在焉和浮躁。他的心里也不太高兴了。 他第二天就要赶回美国和家人一起过年,临行前好不容易抽出时间来和陈远生吃饭,陈远生却是一副不愿意敷衍的姿态。两个人情绪都不高,原本精心准备的一餐立刻变得气氛冰冷。 阮百行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说:“过完年我就回来,到时候我们出国去旅行,你想去哪里?” “我哪里都不想去,就想在家一个人呆着。”陈远生说的是实话,阮百行却认为他在赌气。 “闷在家就不怕闷出病?况且那别墅又大又冷清。要不找几个朋友陪陪你吧。” “朋友?领回家我怎么告诉他们,这是我和我老板同居的住处?”陈远生心里烦躁,冲口而出。 阮百行听了这么一句,觉得自己实在受够了。他霍得站起身:“够了,你要我怎么样!觉得自己见不了光所以在那里自怨自艾是吧?是你一直不敢承认我们的事,哪回见个朋友你不是躲着!” “那你呢?”陈远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他冲动得嘴都不受控制,血液全部涌上大脑:“那你敢不敢把我带回你家去,跟你家人出柜啊?”陈远生知道阮百行也许不在乎世人的眼光,可家庭在他心目中最重,他用尽全力保护,不让他们有一丁点不顺心。 陈远生这一嗓子带点歇斯底里的味道,阮百行愣住了,他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陈远生,过了好半晌,推门出去了。 留下陈远生一个人在那里。 那个冬天最冷的时候,阔大的别墅里,陈远生只能和镜子里的自己过年,他知道这是自找的,不论有理没理,他们怎么可能像正常情侣一样吵架拌嘴呢?。这次真的是踩过界了,他们也许就这么完了,陈远生无不悲哀地想。 但事情接下来的发展,没有一件在他预料中。 20 那一段时间的记忆在陈远生的大脑里一片混乱,发生了太多事情让他理不出头绪。在跟路佳途讲述这一段经历时,陈远生还拿着笔画了个框图表,而开始的那个格子里,只有阮百行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我出柜了。” 阮百行在消失了近一个月之后,再次出现在陈远生面前,开口就只说了这一句话。他脸上有伤,神情淡漠疲惫,站在那里像是水墨画里的一笔影子,下一刻似乎就要不见了。 陈远生从未见过这样的阮百行,他内心深处的喜怒从来不待人见,封闭成一个圆,而陈远生此刻却能清楚地感到他的悲观难过。陈远生伸手抱住他,他依然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把手臂搭在了陈远生的肩膀上。 两个人都默契的不去说话,陈远生找了药油出来给阮百行揉淤伤,他一边动作,一边想,眼前这个男人能为自己做到这个地步,自己还有什么好保留的呢?他不晓得阮百行跟他家人闹成了什么样子,也不晓得他如何突然就下定决心,他只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躲了,阮百行这条就算是死胡同,他也要一条道儿走到黑了。 而当好些日子之后,陈远生知道了阮百行黯然神伤的真正原因,只觉得自己未免还是太天真可笑,把自己看得太重。 阮百行的姑妈阮一罗来找陈远生时,他并不感到意外。从阮百行脸上的伤他就可以推断出,他的家人反对得多么激烈。阮一罗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纪梵希的套装,脸上的微笑也恰如其分,既不让人感觉到不适,也可表现出上层阶级的良好的修养。他知道这样的女人不好惹。 见面的地方是一家咖啡厅,两人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阮一罗用勺子轻轻搅动咖啡,抬起头对陈远生说:“我们第二次见面了。” 陈远生笑笑,没有开腔。 “说起来你和我侄儿是好朋友,我也该多多了解你,不然他又要说什么代沟了。”阮一罗抿嘴一笑:“陈先生在哪里念的书?” 陈远生一愣,答道:“S市的T大,念的地球物理。”以前的陈远生从未想过会进娱乐圈,他的打算本是大学毕业之后继续读研,最后留校做研究。哪晓得他那个不争气的老爸赌钱欠了一大笔赌债,最后把房子卖了,人跑的无影无踪。那些放高利贷的就天天跑到学校去赌陈远生,还差点斩去他的一根指头。陈远生怕了,才偷偷跟着一个朋友跑到本市来,考了艺员训练班,走了娱乐圈这条路。 阮一罗点点头,说:“那也算是不错的。因为我们家老太太舍不得孙子,百行本科在国内念的光华管理,研究生竟然跑到UCLA念的电影。你看看他多任性,总是一时兴起就不管不顾,过不了多久就撂开手,有始无终。” 陈远生自然听明白了阮一罗话里的机锋,点头:“是,人年轻的时候总是会任性些,现在阮老板可是成熟多了,再也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来。” 阮一罗接着问:“家人现在跟你一起住吗?” 陈远生眼神闪烁了一下:“我只剩父亲一个家人,却没有在身边。” “哦,为什么?”阮一罗露出惊奇的表情:“父母养育你多年,现在不正该接到跟前奉养么?我们家百行是最孝顺的人,你要是有什么不方便,可以向他开口。” 在桌子底下,陈远生的手攥紧了衣服袖子,他忍了好半天才能开口:“我并不知道我父亲现在在哪里。” 阮一罗并没有继续再追问下去,她将双手摆在胸前:“你们在各方面的理念和习惯都太不相同了,居然还能做……朋友,这是个奇迹。我是个开明的人,但我们家老太太疼惜百行,最不喜欢他身边有目的不明、纠缠不休的人。希望你能好自为之。” 陈远生不得不承认阮一罗的确是个厉害的女人,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恰好戳在点子上,要不是陈远生在看着阮百行满脸伤时就下定决心,这一番话对他来说比威逼利诱都有效。阮家人肯定不会只是跟自己谈谈就了事,他不晓得什么在等着他。 陈远生为什么,阮百行一下子焦头烂额地忙了起来,几乎都没有时间过来别墅这边,就算回来,也只是小寐一会又要走。陈远生知道他如今心里不好过,就什么事也不敢说给他听,只想着自己能顶下来。 那天经纪人给他接了一个工作,是为华悦唱片的新人少女组合拍摄第一波主打的mv。新人组合里有一人叫陆茵茵,是周蕴感情很好的小姐妹。她的性格开朗活泼、大方豪爽,连陈远生这种不擅长与人交际的人都在短短一天时间里和她混熟了。她听周蕴提起过陈远生,一个劲夸奖他人靓戏好。 MV里有一场水下的戏,陈远生不但不会游泳,还有点怕水,但事先却没人告诉他会拍水下的镜头。整个MV已经拍摄过半,换人是不可能了,而且由于水下要拍脸部大特写,替身也是不能用的。于是整个进展就僵在陈远生那里,他想演艺圈哪个人不是克服困难、挑战自己在做事,怎么可能偏偏到他陈远生这里就不行呢? 陈远生咬咬牙跟导演说自己可以下水,导演大手一挥让摄像就位。陈远生心里怕得很,慢慢走近泳池。他从浅水区下去,水面刚刚在他的咽喉处,好像有人用冰冷的器械扼住他的喉咙。陈远生抑制住心底深切的恐惧,慢慢往水下坐。 巨大的灯光耀着陈远生的眼睛,他根本就睁不开。摄影人员身穿潜水衣脚带鸭蹼,都是全副武装,在陈远生看来,他们一个个躲在水下摄影机背后,用冰冷的眼神看着他。他明白这只是恐惧带来的错觉,却也没办法摆脱这样的思绪。在水完全没顶的瞬间,漩涡一样的恐惧瞬间完全攻占他的大脑,一串气泡从他嘴巴里跑出来,咕嘟咕嘟地往上冒。陈远生本能地挣扎起来,在岸上看监视器的导演大喊一声:“不要乱动!女演员就位,过去亲他,侧拍,然后男演员拉背!” 陈远生觉得自己在发抖,根本分不清眼前的人事物。恍惚中只觉得有人吻了他,紧接着有一双手牢牢地拉住了他的一条腿。他的身体开始拼命往下沉,脑中意识开始涣散。他分辨不了究竟过了多长时间,猛然被人拽出水面,一口水呛出来。陈远生咳了好久才可以慢慢睁开眼睛,再看四周,竟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工作人员捧着大浴巾过来给他披上,问他有没有事。陈远生摇摇头,勉勉强强站起来,准备去更衣室洗澡换衣服。陆茵茵一脸被吓坏了的表情,她拉着陈远生的手说:“怕水你就讲出来啊。这个水下镜头又不是非要不可,吓死我了。我让助理买了一些生姜饮品,等下你喝一点。” 陈远生感激地对她笑,只是还是无法发声。他刚刚虽然昏沉混乱,却清晰地听到有人在他耳边低声而迅速地说话:“你好自为之。” 陈远生迅速冲了个冷水澡,换好衣服就要离开。陆茵茵却叫了车在片场外等他,她塞给陈远生一个塑料袋,嘱咐道:“要记得喝。我本来说请你吃饭,哪晓得遇到这种状况。你回去好好休息。” 陈远生朝她点头致谢,钻进计程车。他疲惫地躺在后座,实在没有一丝力气,眼睛没有焦距地对着车窗外,直到二十分钟后才察觉出不对劲。车开进了一条幽僻的小胡同,他连声喊司机停车。司机猛地一踩刹车,打开车门走下来。陈远生怕得厉害,他哆哆嗦嗦去掏手机,还没拿出来,就被司机扯了下来。司机带着鸭舌帽和墨镜,陈远生看不清他的长相,只能虚张声势:“你干什么!我朋友刚刚已经记住了你的车牌号,你要钱是不是?你……你……” 司机手上掂着一根手腕粗的木棍,猛地一挥手,木棍狠狠地砸在陈远生的膝盖上。陈远生痛得眼前一黑,痛呼出声。他满嗓子都是血腥味,想今天自己也许是要交代在这儿了。那司机一击得手之后,钻进车里走掉了。陈远生挣扎着摸出手机,用最后的力气拨出了120。 21 医生告诉陈远生,他的膝盖粉碎性骨折,需要进行手术,希望请他的家人过来。陈远生沉默了一会,说:“我没有家人。” 医生也皱眉:“不然朋友也行。” 陈远生在心里默默地回答:“我也没有朋友。”他想了一回,拿出手机给阮百行打电话,却直接转到了语音信箱。再给周舟打电话,周舟接起来,才知道阮百行带着公司的艺人去日本参加东京电影节,现在和周舟都不在国内。 陈远生勉强笑了一声,说自己没什么事就挂掉了电话。他自暴自弃地想,大不了不做手术,腿瘸了算了。 最后竟是黎箓帮他签了手术同意书。 他不晓得黎箓是怎么知道自己受伤,又为什么赶来,他顾不了那么多了。人在病弱的时候总是敏感脆弱得多,陈远生侧躺着睡,枕头湿了一遍又一遍。他的泪腺大概是坏掉了,明明没有哭的情绪,眼泪却一直流,奇怪得很。然而眼泪这种东西也是有限的,先前流得多,后面就什么也没有了。就算是黎箓在病床边笑着告诉陈远生他只是个物件,他也哭不出来,只是心脏抽着痛。陈远生觉得这是一个好现象。 出院那天陈远生终于接到了阮百行的电话,他说自己今天就回来了,问他要什么礼物。这次海天的艺人在电影节上大有斩获,张少荣成为东京电影节历史上最年轻的影帝,阮百行心情好得很。陈远生摇头,而后想起对方并看不到,才用干涩的声音拒绝:“不用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他的脚还要修养一个半个月才能恢复,陈远生却执意要出院。他架着拐杖一步步挪着去为自己办出院手续,上楼下楼几趟就出了浑身汗。 回到别墅那里时已经是傍晚了,太阳像个咸蛋黄似的挂在天上,看上去虽是暖融融,实际没有半点温度。陈远生开始厌恶这里了,冷冰冰没有一丝温度的装潢和巨大的钢面镜,这是真正没有一丝作伪的形影相吊、孤影茕茕。 伤口正在愈合,陈远生的腿又痒又痛,让他站坐不适。扔在沙发上的手机突兀地响起来,陈远生颠着一只脚跳过去。电话是阮百行打来的,陈远生接起来,电话那头一片嘈杂,却没有人讲话,他喂了几声无人应,正想挂掉,却听到一阵大声的争吵。陈远生默默地听了一会,然后挂掉。他想应该是阮百行与他人起了争执,不小心按下了通话键。 阮百行从机场出来的时候已经夜里两点了,他想了好一会儿,还是让周舟开车送他去了别墅那儿。进门之后,阮百行随手打开地灯,却见着陈远生像木雕一样一动不动的坐在沙发上。他吓了一跳,试探着喊他:“陈远生,怎么坐在这儿也不开灯?” 陈远生没有动也没说话,好像没听到。阮百行疑惑地走过去,一边走一边说:“跟你说话呢!” 对着陈远生的脸,他又吓了一跳:“怎么才这么几天,就瘦成这样了?比我们刚认识那会儿还瘦。工作起来就不要命,饭一定要好好吃。”他凑过去在陈远生嘴巴上亲了一口,笑:“有没有想我?” 阮百行自然是不记得他们上次见面已经是一个半月之前的事了。他眼睛往下一溜,看见陈远生打着石膏的腿,立刻皱起眉头问:“怎么了你的腿?” 陈远生摇摇头,见阮百行还是用询问的眼光看着他,勉强开口说道:“我有点贫血,不小心从楼上摔下来了。”说完他站起来,眼睛也不瞧着阮百行,只是说:“你也累了,早点休息。我这也去睡了。”说完就拖着伤腿一步一步往楼上走。阮百行察觉出陈远生有点不对劲,可却想不通他又在闹什么情绪。刚刚下飞机他也着实乏得慌,便理不了那么多,匆匆洗了个澡上床去了。 阮百行想到陈远生腿伤无聊,便特意多留了时间出来陪他。只是阮百行在的时间里,陈远生大多数时候都在睡觉,如此这么赔了几日,阮百行实在觉得无趣,便也不来了。等腿好得差不多,陈远生才渐渐愿意出门活动活动。恰好陆茵茵打电话来要同他吃饭,他也就同意了。 陆茵茵的第一张专辑已经面世,卖的还不错。这一对女子组合是华悦今年力捧的对象,电台电视打榜是狂轰乱炸,陈远生每天在电视上就能听见好几回。也因为如今这个情况,陆茵茵的交友受到经纪公司的限制,跟陈远生吃饭是瞒着经纪人偷偷来的。她围着厚厚的格子围巾,遮住半张脸,见着陈远生就欢快的跑起来。她喜滋滋地对陈远生说:“快听快听,这个商场在放我的歌!” 陈远生看着她兴奋的样子也笑起来。在未经这些事之前,他理想中的娱乐圈就跟陆茵茵所面对的一样,光鲜华丽,能有所成。可现在他的事业还没起步,热情却已经毁灭殆尽。 陆茵茵是地地道道的本地人,于是带着陈远生七钻八拐,去吃当地最特色的小吃。她也不怕被认出来,一路大呼小叫,玩得很是开心。陈远生被她感染,心情终于好了些。分手时陆茵茵对陈远生说:“怎么样,我的介绍不差吧!比你当初录节目的还好吃。下次我再约你。” 陈远生愣了一下,他不想陆茵茵还看过他在channel s的美食节目。他笑着点点头,说:“好。” 陈远生没想到这单纯的一顿饭会闹出新闻来。两天后阮百行出现在别墅,嘴巴抿成一条线,眼睛里神色锋利。他把一本周刊摔到陈远生面前。冷冷地说:“自己看!” 陈远生疑惑地捡起杂志,封面就是他和陆茵茵一起吃饭时被偷拍的照片,配上的标题是“新人歌手陆茵茵和mv男主擦出火花,感情正升温”。至于内容,他不看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陈远生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淡淡地说:“没有的事,记者乱写。” “乱写?”阮百行挑唇一笑:“你伤了腿不在家好好歇着,跑出去跟人约会?没想到啊,现在男人睡腻了,你倒打起女人的主意了。” 陈远生定定地看着他,最后摊手笑起来:“是,男人让我腻烦了。” 阮百行瞬间暴怒起来,他一把拖过陈远生,粗暴地撕开他的上衣。陈远生的反应有点迟钝,等自己被脱得精光了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拼命地捶打阮百行,可对方把他箍得死死的,任由拳头落到身上也一点不放松。阮百行伸手捉住自己的性-器搓了两下,也不顾陈远生的伤腿,一把把人翻过去,猛地顶入。 陈远生像被按了开关一样,突然尖叫起来。他一直不停地叫喊,直到最后嗓子说不出话来。阮百行发泄了一回之后,把人丢在地板上,只留下一句:“不要再说一句你腻烦了这样的话。” 陈远生慢慢把身体蜷起来,身体上下抽动,看上去像在哭,其实却没有。他哭不出,只是冷得发抖而已。 22 陈远生又再次见到了阮一罗,这次是在一家酒店顶楼的旋转自助餐厅。陈远生一点都不想再见到阮家任何一个人,他是被周舟强制带来的。 阮一罗甫一见面就向陈远生道歉,她说:“陈先生,实在对不起。你的腿伤是我母亲做下的傻事,我代她向你赔不是。” 陈远生麻木地笑:“我怎么敢怪别人。” 阮一罗眼睛一转:“为了表示歉意,我有一份礼物送给你,希望你能喜欢。你看那边。” 陈远生顺着她手所指看过去,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埋头在一堆海鲜里胡吃海喝的老头,正是他消失多年的父亲。 他没想过会在这样的场景下跟陈明福重新见面,或者说他根本不想再见到这个酒鬼加赌徒的父亲。陈明福抬起头来看见了他们,用袖子在嘴上摸了一圈儿,走过来对着阮一罗呵呵笑,喊:“阮小姐。” 阮一罗点点头,说:“我不打扰你们父子叙旧,先走了。” 陈明福几乎是弓着背目送阮一罗离开的,陈远生心里厌恶,抬脚也要走。陈明福黑着脸把他扯回来,说:“连老子都不晓得喊一声,也怪不得会做出那些伤风败俗的事!” “你管不着。” “老子生你养你,怎么管不着?”陈明福的声音像破铜锣一样,大而刺耳,一下子吸引了好多人的目光。 陈远生低着头说:“我不想在这儿跟你吵。” “嫌丢脸是吧?”陈明福更加拔高了声音:“能丢脸过你?”他气呼呼地喘了几口,还是把声音降下来,说:“我老陈家养的小子,竟然跑去给人当媳妇儿,你还要脸吗?” 陈远生冷冷地盯着他,仿佛要把他的脸盯出个眼来:“吃喝嫖赌你哪样不做,有资格说我!喝醉酒就知道打人,输了钱就跑路,完全不管我死活,现在又嫌我丢脸?你就当没这个儿子罢。” “你还有道理了!”陈明福是个火爆脾气,火气上来了什么都挡不住,他一脚把陈远生踹翻在地:“总之不管怎么说,你立马和那个男人断干净!我收了人阮小姐五十万,未必连这点主都做不了!” 陈远生从地上爬起来,脸色更冷了一层。他慢慢拍了拍衣服上的灰,竟笑了一笑:“我当时为什么突然管起我来了,原来还是为了钱。” 这时陈远生的电话响起来了,他按掉,那人便又打过来。他略想一想,接起来却不说话。电话那头的人也是沉默好久,最后粗声粗气地问:“又跑到哪里去了?” “你管不着。”陈远生心想,哪里一下子就多出两个爹来了。 “马上回来!” “你管不着。”陈远生还是那句话,说话就把电话给掐了,顺便卸下手机的电池板。 陈明福黑着脸问:“是谁打来的?是不是那个男人?” “怎么,想教训他?”陈远生斜着眼睛看他:“要是这样,就跟我来。” 陈远生原本是随口说说,从他对阮一罗的态度里可以知道他并不敢对这资本家做什么,哪知陈明福气势汹汹的挽着袖子,真的跟着陈远生去了别墅那里,像牛皮糖一样,甩也甩不掉。 陈明福进屋之后,好像是立马忘记了气愤,开始啧啧称赞其陈远生住的地方。他不想理会这个话题,刚刚陈明福的一下子踢倒腿上,陈远生怀疑是不是又流血了,便到卧室去换衣服。 他卧室的门正大开着,两个赤条条的人正在床上缠绕得忘乎所以,空气里是体液的腥臭味,耳边是充满情欲的呻吟和拍打声。 陈远生忽然脚下发软,一步也迈不动。他的心脏里一定钻进了一只小虫子,一阵一阵锥着痛。本打算转身就走,他却顿了一下反而走进屋里去。他接了一杯热水,猛然泼了上去。 他听到一声尖叫,那是黎箓的声音。 阮百行站起来,面色晦暗。他盯着陈远生看了一会儿,一言不发地出去了。陈远生的胸口上下起伏,喘息声声粗重。他觉得自己说话的声音在发抖,却还装作镇定:“滚起来,我要洗床单。” 黎箓扭着腰爬起来,一件一件慢慢穿衣服,白花花的裸体在他眼前直晃。陈远生只觉得眼晕,他伸手把传单扯下来,上面混杂着两个人的气味,他忽然觉得受不住了。陈远生泄愤地把床单踩了几脚,转身就冲了出去。 阮百行堵在门口,远远地就望住他。陈远生要用尽全力才能同他说话:“让开。” 阮百行的样子看不出是恼怒还是后悔,他只是堵在那儿。陈远生对着他疲惫地一笑:“阮百行,你以后爱咋样咋样,我不奉陪了。” “你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陈远生一仰头,说:“谢谢你今天给我演这么一场好戏,大家该散就散了!” 阮百行一下子捉紧陈远生的手:“是你气我在先……” “哈哈!”陈远生大声笑了起来:“这话你该对着别人说。阮百行,那个影帝奖真心不该颁给张少荣,应该发给你才对!” 阮百行慢慢松开陈远生的手,好半天才压着嗓子说:“你都知道了。但是……我和张少荣在去日本之前就已经分了。” “是吗?真遗憾。”陈远生的声音麻木,他伸手推开阮百行,打开门再回头看了这个男人一眼:“大家好聚好散吧。” 夜色渐浓,四周景色模糊,冷风浸骨。天幕整个倒扣下来,似乎随时都会塌陷,陈远生一个人走在这样的夜色里,身体愈来愈凉。他实在是搞不懂人类、更搞不懂自己,在无意间听到那个电话之后,竟然还会对阮百行抱有希望。他到底是在希望什么、忍气吞声、受尽折磨是为了什么,却连自己也不知道。在看到黎箓和阮百行上床的时候,他幡然醒悟,没有他,还能有黎箓,有张少荣,阮百行身边永远都不缺各式各样的爱情。 更何况,对于阮百行这种人来说,他心里真正珍惜的,一定会妥帖收藏,然后再造一条所谓软肋给人看。阮百行一定早就打定了主意,一旦出柜,那些苦啊难啊就直往他身上招呼,旁的人还以为掐住了阮百行的死穴,多聪明的人啊! 张少荣才是阮百行想保护的珍宝,而陈远生之于阮百行,只是那条凭空捏造出来的、假的软肋。 23 电影《夜盲症》是陈远生第一次拍民国戏。片子里他饰演帮派老大的公子,因为怀疑自己的身世而辗转找到一位艺名白凤凰的粤剧老倌学唱戏。因为电影里有唱戏的桥段,杨导希望陈远生自己来唱,因此找了知名戏曲老师赵槐来教他。 第一次去赵槐老师家中拜访的时候,恰好碰到装潢整修。赵槐叉腰站在客厅中央,声若洪钟地指挥人把家具搬到他指定的位置。陈远生便在一旁耐心地等他弄完。 赵槐是个侠客似的的脾气,对人很是爽快。他不与陈远生虚礼客套,上来直接就试陈远生的声音和功底。他是白纸一张,赵槐只能从头开始教。好在陈远生嗓子不错,领悟能力,一个下午就把一折《再世红梅记》的身法学得似模似样。 赵槐有点话痨,练完之后就拉着陈远生家常里短地唠嗑。 他嗓门实在有点大,陈远生不得不离他远点:“你当我刚刚在干什么?我找了个高人叫四象法师的给算了算,他说我这屋子风水不好,要改格局。我告诉你这个四象法师是个厉害人物,你们圈子里好多人都信他。” 陈远生敷衍地笑了一下,他知道人年纪大了难免迷信,却不太想接话。赵槐开了这个话题,就一路喋喋不休起来:“你别不信。圈里有个女艺人找四象法师求子,前不久就真的怀上了,你说多神!” 陈远生嗯嗯应了几声,是在苦于无法脱身,所以当电话响起来的那一刻,他心里大念阿弥陀佛,赶快接起来。 电话是周蕴打来要请他吃饭,陈远生本来还犹豫了一下,眼角瞄到赵槐,一个哆嗦赶快答应下来。 陈远生开着他的小本田往两人说好的餐厅赶,电台广播正在播报最新的娱乐新闻。吴仲言在车震门和婚变门之后首次回应媒体,提到他和姜郁的情变。他提到自己和姜郁已经在一个礼拜之前签字离婚,现在两人已经再无瓜葛牵扯,并且言语之中暗示是姜郁出轨在先,他伤心失意之后才和嫩模交往。陈远生听得直乐,这演艺圈的人真是现实得可爱,哪怕是夫妻,也是没有情面可讲的。 到了目的地,陈远生刚刚泊好车,就收到阮百行的电话。他给这位资本家设置了专用的铃声,是上回他故意气阮百行时偷偷录下来、阮老板气急败坏喊他名字的声音。所以尽管陈远生觉得接他的电话准没好事,还是心情无比舒爽。 “在哪呢?这个时候怎么不在公司?”阮百行的口气平淡,似乎是例行公事查岗。 “约会呢。”陈远生嘴巴翘起来,补了一句:“和女的。” “马上回来,开会。”阮百行压低声音说话听起来很有压迫感,陈远生以前一听他这么说话,立马就会服软、怕了。可现在他是胆子比天还大,嘻嘻笑:“老板,有什么事你跟咪咪说,我脑子被撞过,记不住事,说了也白说。” 阮百行似乎是忍了一阵儿,终于发怒:“我倒想把你脑子劈开看看到底是不是真有问题。上次已经警告过你,不要动姜郁,你转头就又去爆料。别太过分,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怎么着你么?” “天地良心我爹做证,我真没这么想过。姜郁啥事儿我都不知道,您查清楚点,可别冤枉好人呐。我如今在您手下混食,那是战战兢兢忠忠心心,比摇尾巴的狗都向着您。” 阮百行忽然觉得拿这样的陈远生毫无办法,怒气也去了些,最后简短地撂下一句:“半个小时后我要在公司见到你。”接着就挂了电话。 陈远生听着电话里的嘟嘟声,说了一句:“慢慢等着吧阮老板。”把手机往裤兜里一插,推开餐厅的门走进去。 陈远生被领到包间里的时候,周蕴已经到了有一会了。她其实还觉得有点尴尬,握着刚买的娱乐周刊的手有点发潮,看见陈远生进来,赶忙站起来。陈远生礼貌地对她笑一下,坐下来说:“好久不见。” 其实他们一个礼拜前才见过,但在那之前,他们也许从来没想过两个人还能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吃饭。对于这一点,周蕴心里十分感激陈远生的大量。 “怎么,点菜了吗?”陈远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我三年没来了,有什么好介绍?” 周蕴嘴巴动了动,刚刚要说话,又被陈远生截下:“那些事一个字都别提,否则这饭吃不了。” 周蕴只能硬生生把道歉的话忍下来,给陈远生介绍菜色。等上菜的时候陈远生无聊,把周蕴的娱乐周刊翻起来看。不看不要紧,可这一看之下,脸色都变了。他合上杂志,沉着脸问周蕴:“这周刊上爆料说姜郁怀孕了,是不是真的?” “我……”周蕴犹豫不决,咬着嘴唇半天才说:“是真的。” 陈远生伸手理了理衣领,脸上神色不定,最后拿眼睛使劲看周蕴:“你知道得可真清楚。姜郁现在大好前途,也舍得生孩子?” 周蕴点点头,她和姜郁私交算是不错:“在这之前郁姐还怀过一个,吴仲言就说前途大好,这个当口不能要孩子,逼着郁姐把孩子拿了,可转头就找了个嫩模给他怀了一个,两个人这样才闹翻了。” 不知怎么,一顿饭陈远生吃得心乱如麻,吃到一半阮百行又把电话打过来,他来了火气,接起来不待阮百行出声,就对着电话吼:“烦不烦啊!好好好,就是我爆料行了吧。我这是帮您呢,姜郁混不了演艺圈,就给阮家乖乖当豪门奶奶。你得谢谢我!” “那就多谢了。”阮百行这回倒是气定神闲了。也不晓得这资本家不知刚刚打听了什么消息,陈远生冲他吼也不生气,只说:“你慢慢吃。” 24 恐怕陈远生和周蕴都没有想到,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以后,两个人居然能重新友好起来,简直有做回好朋友的架势。二人重新熟稔起来的原因之一却是因为公司正在为陈远生筹备专辑,准备打造陈远生为全能艺人,而他的唱片发行正是周蕴所在的华悦。用老人带新人是唱片行业的一向习惯,所以在周蕴即将发行的新专辑里,她和他合唱了一首歌曲,并且一起跑了好几个综艺节目通告。 陈远生不晓得怎么公司突然有了给他出专辑的计划,光是电影那头已经搞得他焦头烂额了,现在还要抽出时间来录音,也实在太看得起他这个刚刚复出的人了。但是阮百行向来喜欢烧钱,陈远生才懒得替他操心。咪咪对于此表现得很是兴奋和激动,她现在已经把陈远生完全当成小鸡护在羽翼下,因此很有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自觉。 陈远生和周蕴的合唱作品作为周蕴新专辑的第二波主打,已经在各大电台开始打榜,借着周蕴的人气、杨秀的新片的声势和当年那场车祸的缘故,陈远生的网络引擎搜索排名噌噌噌往上涨,俨然当红炸子鸡的派头。咪咪说给陈远生听,他还不信,直到咪咪拿回一张知名时尚杂志的二十周年晚宴的邀请函,并给他看了赞助商提供的衣服,陈远生翻着标签看了一眼,不由得啧啧一声,才开始意识到也许他真的要红了。 主办方安排了陈远生和周蕴一起走红地毯,位置也是挨着坐。陈远生对娱乐圈里这几年间出来的人物不大熟悉,也只能跟周蕴聊天。由于等下和周蕴还要表演,他饿着肚子不敢吃东西,整个人心不在焉。周蕴不晓得紧张还是腹泻,厕所跑得很勤快。陈远生看着周蕴问她:“你是不是得了厌食症啊,什么东西都不想吃,瘦得这么厉害!” “太紧张了,怎么敢吃东西!还有两个礼拜我的新专辑就要正式发行了,要是胖了一点,经纪人准得掐死我。你也知道现在的电视屏幕有多苛刻,无论你多瘦,电视里看上去都是肿的,更何况我这个脸型,还有点BaBy Face。”周蕴懊恼地说,她看着陈远生的脸,羡慕道:“你这脸倒是削得不错,韩国的技术还是比国内强。” 陈远生立刻无语地闭嘴,后悔怎么能跟女明星讨论减肥事宜。他一偏头,却看到一个人跟他挥手打招呼。 陈远生想了一会儿才认出这个人是阮百锋,大资本家的堂弟。看到他陈远生知道阮百行肯定也来了,眯着眼睛一搜寻,果然在最前排的桌子那儿,阮老板西装革履,人模狗样地挨着姜郁坐着,陈远生立刻把眼光收回来,他懒得看。只不过陈远生倒真是佩服姜郁,如今流言匪语甚嚣尘上,她还不失仪态的来参加晚宴,恐怕等会儿后台媒体群访她是会被口水淹死。 阮百锋不见陈远生有什么动作表情,跑过来跟他打招呼。阮百锋与他堂哥脾性很不一样,是个天真心善的人,阮百行把他保护得很好。而阮家人里,也只有阮百锋还挺喜欢他。 “陈哥,好久不见!”阮百锋高兴地冲他笑:“回来也不来找我,我挺想你的。” “前段时间太忙。”陈远生也挺喜欢阮百锋,于是说:“那找时间约出来吃个饭。” “好,叫上我哥一起。你们原来多好的朋友啊,结果你一走,三年都不联系。” 陈远生听得眼角抽搐,到没怎么难过,只在心里默默吐槽,要是阮百锋知道了两人的真正关系,估计下巴都要找不到了。 因为恰好陈远生正在拍戏,周蕴打电话给来让他去给她新开的夜店捧场,是咪咪接的。在她听说前去捧场的人中不乏圈内的大制作人、大监制,便理不得陈远生的意见,两眼放光地答应下来。 收工之后,陈远生照例是被要求严苛的杨导折腾得两眼发晕,只剩下点力气把自己摔进车里,等咪咪开车送他回去。咪咪小眼睛提溜一转,一鼓作气把车开到了周蕴新开的夜店那里。 陈远生在车里睡着了,咪咪把他拍醒。他睁开眼以为自己看错了,又揉了一揉,才确信这里不是自己家,而待他看清地点之后,脸色变了变。咪咪丝毫没有察觉,还兴致勃勃地给陈远生介绍今晚他会撞见哪些圈中大佬,并说:“这间夜店以前是姜郁的产业,她闹出事情之后就被周蕴给盘下来了。” 对于这点,陈远生自然知道得是一清二楚,店面已经彻底装修过,完全看不出当年的蛛丝马迹。这个地方,陈远生是一点想踏进去的欲望都没有。那些所有虚情假意的过往统统由此而始,险些让他病入骨髓,无药可医。 陈远生声音冷冷的:“咪咪,回家,我今晚不想应酬。”咪咪瞪大眼,呵斥道:“哪有你这样的啊,我已经答应人要来了!你晓不晓得演艺圈除了实力,最重要是人脉,你不肯花时间应酬,怎么能够红的起来?”咪咪喋喋不休地一直说,陈远生后悔没有随身带着耳塞。这时候周蕴这个老板娘从里面出来,瞄见了陈远生的车,一路笑着走过来。 她很高兴陈远生能来,感激的话冲口而出。陈远生突然觉得,周蕴在圈子里也不容易,怕是正在交心的人一个也没有,要不然怎么会和自己的关系稍一好转,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这单薄的友情,还心存感激? 可能是因为周蕴明白,陈远生可以恨她,却永远不会对她虚情假意。 陈远生实在没办法,只能跟着周蕴走进夜店里去。开业之夜,店里全是周蕴请来捧场的,几乎可算是唱片圈里的聚会了。周蕴也明白陈远生不喜欢也不擅长于和人交道寒暄,特意领他到大厅角落里的卡座去坐一会儿,说:“你先坐坐,我忙点事儿就过来,等会儿介绍台湾的金牌作曲人给你认识。你旁边的包是我助理给我准备的,里面有几本杂志可以翻,要喝酒的话就吩咐,别跟我客气。” 陈远生随意地应了两声,他打算坐一会儿就溜之大吉,这地方能少待一秒是一秒。坐了一会子实在无趣,就去翻手边的帆布包,果真有一打八卦杂志和时尚周刊。他把书一股脑翻出来,不小心把包里其他东西给顺带了出来。陈远生连忙捡起来,一看却皱起眉——那是半包纸尿裤。 陈远生把东西又塞回去,心里充满疑问,他不晓得周蕴为什么要用这东西,难不成她也偷偷生了小孩子? 这个想法打得陈远生一个冷颤,他定定神不让自己想起一些不该想的事,却也再不想在这干坐下去,喊上咪咪就要走。咪咪瞅着陈远生的脸色,不知道又有什么事情触到了他的逆鳞。阮百行曾吩咐她说陈远生怕是心里有好多难解的疙瘩,要她格外注意,她便什么都不问,小心翼翼地跟出去。回程的车上陈远生的脸色渐渐好了点,咪咪才敢跟他说自己刚刚看到的事情:“刚刚我在夜店里看到姜郁新请的那个小助理了,想是应该姜郁也在。只是她如今怀了孕,还来泡夜店?” “也未必就是真的怀孕了,小道消息吧。”陈远生随口说道,神思却不知飘到哪里去了。因为刚刚下过雨的原因,公路上一片亮晶晶,夜里四下安静,只剩下风一丝丝吹着的细微声响。咪咪突然想到:明天就是四月二十三,正是三年前陈远生出车祸的时日。 25 路佳途是个十分严于律己的人,什么时候吃饭、什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上厕所他都安排得一丝不差。他的情绪永远是波澜不惊,不暴露自己的好恶。只有陈远生知道,因为他的脆弱难过,统统在一天用尽了。 四月二十三日。 陈远生知道自己陷在梦魇里,又粘又腻的液体从压在身上的尸体里流出来,他的胸腔剧烈地收缩,犹如针扎。他知道这一切已经过去,不过是梦而已,可就是醒不过来,眼皮像被粘住了,人裹在茧中,只剩下无尽地窒息感。他一个人兀自挣扎了好久也不能得救,最后是被路佳途大力摇醒的。睁开眼睛,陈远生看见路佳途红着一对眼、手里拎着啤酒打着酒嗝说:“起来了,等会要出门。” 陈远生做了几个深呼吸,打摆子似的抖抖手脚,然后才坐起来。他对着路佳途笑:“你做好准备了吗?” 路佳途又喝了一口,把袖子撸起来:“别笑,像哭一样,真他妈难看。” 陈远生嘴巴动了动,一个枕头丢过去:“别说我。你也别喝了,我不想再出一次车祸。” 路佳途定定神,嗯了一声,说:“我去洗个澡,你等等。” 陈远生看着路佳途走出去,忽然觉得有点冷,又把毯子在身上裹了一圈。 每年的四月二十三,都有当年车祸中丧生的张少荣、薛明丽的影迷从全国各地赶来,为他们扫墓,举行各种纪念活动。两人被葬在青山公墓,在地底下做了邻居。 回国后,陈远生不止一次想来这里看看他,可总被这样或那样的事绊住,路佳途也一直不提这茬儿,陈远生也就不主动说起。 路佳途开着车绕着墓园转了好几圈,终于等到关门时间。他一早就和守门的打好了招呼,送了了两条好烟,那人便同意在人走光了之后偷偷放他们进去。 张少荣的墓前堆满了鲜花和礼物,三年过去,他的影迷还是不曾忘记他。陈远生不得不承认,张少荣是个很难让人讨厌的人,哪怕是自己无端端被用作替他挡箭的靶子,他还是一点也恨不起来。 路佳途动手把那些花、礼物收拾了一下,腾出正中的位置来摆放自己带来的香槟色玫瑰。 路佳途回头对陈远生笑了一下:“你知不知道,小叔叔是个很自恋的人,总觉得人人都该爱他,所以送他玫瑰,他就最开心了。” 他在墓地前坐下来,仔细端详着墓碑上的照片,心里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他希望人人都爱他,唯独不许我爱他。” 陈远生关于路佳途,了解得并不多,只知道他是个孤儿,中学时被张少荣资助,送到香港念书。他后来交了一个韩国女朋友,便考去韩国念研究生,工作了几年后辞了职,最后还读了博士。 夜深人静的墓园里并没有阴森可怖的气氛,反而是一片安宁祥和。睡在这里的人都是归家的游子,获得了永远的平静与幸福。陈远生曾不止一次地想过,要是那个时候死的是自己,张少荣活下来,那么好多人的痛苦可以释怀,也许阮百行可以和张少荣重归于好。 他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张少荣找他谈话的内容。 那是他从别墅搬出来之后的一个礼拜。对于他莫名其妙消失整个星期,似乎大家都没有察觉,就连平时管他管得很厉害的经纪人也没说什么。甫一到公司,经纪人就把他的近期行程安排拿给他看,除了一早定下的电影,还有五部电视剧。经纪人告诉他正在为他在这几部电视剧里争取角色,由于要试镜,希望他把剧本都先熟悉一下。 陈远生抱着一大堆剧本出来,想着这样也好,有事情做便没时间想太多,他一偏头,看见在楼梯转角处的平台上,张少荣在抽烟。 26 刚刚忙着去洗澡,居然漏了半截,赶快补上 ================= 陈远生不抽烟的,但是阮百行抽得厉害。陈远生说过他两次,阮百行嘴巴上答应着,转头又点上了。有一次他大着胆子把资本家的烟偷偷给扔了个干净,阮百行一想事情就要抽烟,结果一根烟丝都翻不到,烦躁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要出门去买,陈远生就磨磨蹭蹭地靠上来,还没开始说话,就被阮百行恶声恶气地训了一顿。他低着头不说话了,哪晓得阮百行干脆利落地把他扑倒,说:“烟不让抽,我就吃了你!” 也是自那次以后,阮百行总把床上运动称作“戒烟”。 陈远生摇摇头,努力把那些记忆赶出脑海。恰好张少荣转过身来,看见了陈远生。他灭了烟向这边走过来,面色并不好,看上去很憔悴:“陈远生,你现在有空吧?我有话想跟你说。” 陈远生没来得及说话,张少荣一笑就说开了:“我想你也知道了。关于那件事,你不要怪阮百行,是我闹得他不得不这样做。” “我和他的相处模式有点不同一般情侣。前一段时间我脾气有点坏,非要逼着他跟家里出柜,他怕他家里人对我不利,没办法才起了这个心思。我知道阮百行的姑姑的手段不一般,你应该很吃了一些苦,我一定要跟你道歉。” “那些跟我没关系,你不用告诉我。”陈远生眼中暗无生色:“我明白自己的身份,你也不用抱歉。” “我要说的也不是这个。”他说着又摸出一支烟来点上,深深吸了一口:“我是想请你成全我。不论阮百行怎么要求你,都不要回到他身边。” “在去日本之前我跟他提了分手,因为他实在花了太多时间在这个所谓的软肋游戏上。除夕前一天我要约他吃饭,他推说有事却跑去和你见面。虽然我跟他闹出柜闹了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推说时机还不对,而我觉就得他是对你忍不下心来,于是一气之下就要分手。”他顿了一顿:“没想到他居然同意了。” “没了他我活不下去,你明不明白?我知道造成这样的局面我自己有很大的责任,却还是忍不住请求你,请你不要再对阮百行抱有任何一点期待。” 陈远生心里空落落,他不晓得该如何回答张少荣。这是他们两个人的纠缠,与自己全然没有一分关系,自己只是个局外人。这样的可笑局面,他说不出话。 张少荣安静地望着他,眼睛里面慢慢浮起一层绝望:“你爱上了他。” “陈远生,你晓不晓得?”路佳途把他从往日的思绪里拉了出来:“在出事前的那一段时间,小叔叔已经得了很严重的抑郁症。所以你不用太自责,他要是不救你,也会想办法结束自己的生命。” 那一段时间张少荣都是整夜整夜地给路佳途打电话,却讳疾忌医不愿意吃药看病。有好几次路佳途都劝得张少荣答应去韩国养病,却总是过一段时间就反悔了。路佳途知道张少荣不愿意的事,任何人都不能勉强他,而他从小就十分听话,半分不违拗。张少荣坚决不让他回国来看他,路佳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抑郁症越来越严重。那个时侯,他每天都做好了张少荣会死掉的准备,没有人会了解那样的煎熬。 “小叔叔说,阮百行最后会喜欢上你,全是他的错,这叫自作自受。”路佳途闭起眼睛回忆最后一次和张少荣通电话时谈起的话题。 因为相貌生得好,张少荣自幼就是万人迷,大家都爱他。所以对于爱情,他从没有所谓忠诚的观念,他只要激情和热烈、要不顾一切的浪漫。和阮百行在一起之后,张少荣依然会和看对眼的人一夜情,要是脾气也对胃,就会维持一段时间的炮友关系。阮百行完全不能接受,也分过几次手,但后来渐渐看开了,也学起了和张少荣一样的脾气。那个时侯的张少荣实在太自信,他笃定阮百行离不开他,却哪里料得到阮百行会遇到个执拗、认死理且一心一意的陈远生呢? 在遇到陈远生之后,阮百行发现,哪怕这个人多么平凡俗气,他所有的、所能依靠的就是自己一人而已。不像他的那些小情人,拿着钱就可以干脆利落地拍屁股走人,也不像张少荣,背后永远都有一长串儿人在等着,永远不缺人爱。而陈远生只要他。这些阮百行自己都花了好多时间才想明白的事,张少荣在那一年,一下子就看清楚了。 “小叔叔说,他做的最错的事,是太高估自己的潇洒程度了。”路佳途低着头,遮住眼睛里隐隐发痛的情绪:“他没想到他自己有一天也会被爱情这种东西困住……这是他这一辈子最不想发生的事。” 27 当堪称本年度娱乐圈最爆炸性的新闻迅速占领各大门户网站的娱乐头条时,陈远生还在《夜盲症》剧组里拍他的最后一场戏。女主角丁瑶熹是台湾人,平面模特出身,早些年拍了好几部很红的偶像剧,做过一段时间综艺节目主持人。后来进军大荧幕。也算是一步一步摸爬滚打上来的。刚刚进电影圈她多是接一些别的女星不愿意接的戏,加上片酬低,才勉强可站住脚。也因为老是接不到好角色,只能在合拍片里露露脸当当花瓶,才得了个烂片女王的称号。她的状况稍微好起来是这一年来的事,圈里风传她找了个五十几岁的超市零售商当金主,不晓得是真是假,不过怎样也不出奇。 陈远生在戏里和丁瑶熹有很多对手戏。丁瑶熹饰演的是粤剧老倌儿白凤凰,她脑子有点神经错乱,总觉得她早年的师兄没死,成日把帘子后的一件衣服当真人,弄得陈远生也当了真,以为帘子后的男人是他的生父。而现下要拍的这一场就是陈远生掀开帘子发现了真相,对白凤凰极尽羞辱的场景。 男主角顾长影是对于演戏十分认真的人,只要有时间,不管是不是自己的戏,他都会过来看,顺便和导演交流。顾长影本人不是张扬帅气的人,身上散发出一种成熟稳重的气场,属于线条硬朗一型,同时下流行的帅哥风格迥异。他的脸和眼神极有内容,杨秀导演最爱他这一点,说张少荣去世之后,整个华语电影界会演戏的就只剩下顾长影一人而已。他随身总是跟着一个打扮得很妖娆的男人,浓妆艳抹走路一扭一扭,反倒是比顾长影还要更像娱乐圈的人。 电影拍到这一场,陈远生有些过于入戏。当最后他一步一步逼近丁瑶熹,单手圈住对方的腰,一字一字又冷酷又恶毒地嘲讽她时,他有点失控了。身体里面有无数带着热毒的细胞在兴奋地叫嚣,教唆他喊出来,跳起来,飞起来。 导演喊卡陈远生根本没有听到,是咪咪看出不对劲,跳起来给他递水,暗地里使劲掐了他几把。陈远生一痛回过神来,他歉意的对丁瑶熹笑笑,说了声抱歉。丁瑶熹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还对他竖起大拇指:“刚刚那场戏绝了,一条过!你真厉害。” 陈远生背心里全是汗,也不再跟丁瑶熹说下去,想着给导演打声招呼,自己就算是杀青了。他走过去时导演还在看monitor,陈远生过来他脸上的神情很是满意,对他说:“这一条是整部片子里你表现最好的,比起来,前面你演的那些就是狗屁。” 陈远生吃不准这个是褒是贬,含糊地答应几声,还想说话,却被一声尖叫打断了。陈远生和杨秀一起转头,却见是顾长影扯住黎箓的衣领,正冷冷地对峙。 杨秀皱了一下眉头:“黎箓不是早就杀青了吗,怎么来了?”说着大踏步走过去。整个剧组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丁瑶熹也走过来,不过她没有靠近,只是挨着陈远生站着,一副抄起手看好戏的姿态:“这个黎箓真的是胆子大,连小安都敢勾引。” “小安是谁?”陈远生发问。 “喏,就是顾长影身边的那个小男生,听说家里有点涉黑的背景,是块烫手的山芋。”丁瑶熹耸耸肩,眼睛里一片鄙夷。 陈远生淡淡地哼了一声,不说话。这个是黎箓的拿手好戏,不过顾长影不那么好对付,这回他只怕要吃瘪了。 电影终于杀青,陈远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想终于可以休息了,下一回不管阮百行用什么理由和借口威逼利诱,他都要岿然不动地休假。可这个想法才冒出来不到半个小时,就被咪咪用一个重磅炸弹炸回了公司。 就在今天一大早,各大网站的头版都报道了一份十六位知名艺人的所谓“吃饭价”。这回所曝光的明星吃饭价与以前时常有的传言不同,是实打实各位明星陪吃甚至赔睡的价格,其中明星收入几成,几成归中间媒介人,甚至每个明星的特殊要求和癖好、近一年吃过多少回这样的“饭”都列得清清楚楚。虽然名单没有指名道姓,只是用首字母缩写代替,但是稍微熟悉娱乐圈的人都能够猜得七七八八。在这份名单上,海天旗下有五位艺人榜上有名,立刻被经纪人召回,开会商议对策。而更重要的一点是,这段时间正在风口浪尖上的姜郁虽然不在其列,却指说是带起来娱乐圈这一股不正之风的罪魁祸首,躺在娱乐圈一众虚荣男女地皮肉上数钱,简单地说,就是拉皮条的老鸨子。 这事不可谓不大,先不说对姜郁形象和事业的影响。拉皮条这是犯法的事,搞不好也许会坐牢。 看着这条新闻,陈远生也很是吃惊。娱乐圈这样操皮肉生意的并不算稀奇事,只是大家心照不宣,再是有过节也不会把这种事捅出来,因为实在牵扯太深,除了演艺圈的人,还包括一众金主大亨,谁也得罪不起这么些有钱有势的。而这份名单爆出来,一看就知道是圈内人自己做的,一时人人自危。 陈远生想过好多个可能性,也猜不出是谁做的。他猜也许阮百行会认为是自己咬住姜郁不放,等着他来找自己算账,哪知人影也看不到,也不晓得阮老板是不是忙着替公司一干艺人做危机公关,还是正忙着替姜郁打点脱罪顾不上自己。 同样处于水深火热中的还有黎箓,他在爆料名单上占据榜首。杨秀导演为这事大发雷霆,他最在意艺人的形象,一气之下将黎箓辛苦三个多月拍出来的东西删减干净,一刀不剩。而当陈远生知道这个消息是在两个星期之后了。那是他正在在周蕴的夜店里等她,是咪咪打电话跟他报告的。他挂了电话,恰恰好就看见角落里拼命灌酒的黎箓,一身萧索意气。 28 陈远生刚刚参加完电视剧《山河碎》的庆功宴。 《山河碎》自从在GTV黄金时段播出以来,收视率一路走高,几乎保持了在同时段收视第一名。监制梁连声大手笔,在电视剧播放过半时举办了一场蟹宴答谢观众,邀请各路媒体参加。但这场庆功宴,媒体的焦点并不在影片本身,而是女主角姜郁。 经历了两个星期的风风雨雨,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明星“吃饭价”事件被压了下来,各大网站纷纷删帖,警局最后也没有立案,事情无疾而终。但越是这样,就越激发公众的热情与好奇心,他们穷尽一切手段挖掘事件的真相,各种离奇的版本先后在网络上疯传,越来越离谱。海天旗下艺人召开了一次联合声明会,指所谓“吃饭价”只是一起恶作剧事件,其中内容并不属实,之后便一直沉默,不再回应。而故事的另一个重要人物姜郁仿佛人间蒸发。所以当听说她会出席《山河碎》的庆功宴,几乎所有媒体都从四面八方赶来,要做第一手报道。 然而姜郁最后还是没有出现,她的经纪公司代她发表了永久退出娱乐圈的声明。顿时一片哗然。 其实姜郁本是来了的,只是思前想后还是没有出现,怕给剧组带来模糊焦点的影响。陈远生在后台遇到姜郁的时候,简直有点认不出来。她仿佛一下子老了,或者是露出了厚重妆容底下的真面目,虽然还是美人一个,却沧桑憔悴了好多。她恹恹无力地同陈远生打招呼,陈远生却仿佛没听到,思绪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姜郁又多喊了他一声。陈远生回过神来,看着姜郁小声地说了一句:“当真是因果循环。” “啊?”姜郁没听清楚。 陈远生笑笑,说:“郁姐,退出也好,今后您就安心地享受生活吧。有些事你不记得了,也就算了。” 姜郁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些母性的温暖:“是。我现在知道什么最重要。”这些天因为着急和焦虑,她差一点儿流产,现在想来还是后怕。 看着姜郁离开的背影,陈远生慢慢靠在门上,把身体的重量分一些给这栋钢精水泥的冷酷建筑。他又想起那年他在夜店里遇见阮百行之前,被人用乙醚捂住口鼻弄晕的事。由于他本科做毕业设计的课题使用大量乙醚作溶剂,因此对于这东西的耐受力要好于常人,在别人以为他还陷在昏迷中时,已经恢复了一部分意识。姜郁一定不晓得他听到了她说的那一番话。 “——这个时间那个男孩跑了,我哪里平白去找一个清秀细瘦的来顶上,那个李老板也不是好说话的人。这人既然不小心撞上了,只能怨他命不好。况且,他跟着黎箓混,能干净到哪里去!混娱乐圈的年轻后生想要出头,哪个不是拼得血肉模糊?我这不是害他,反是再帮他。” 那时陈远生心底一片冰凉,这个在他无助时想要求助的人,原来是这个面目,他太天真。 发布会最后匆匆结束,刚刚出来就接到周蕴的电话。陈远生接起来,周蕴在电话里拖拖拉拉半天说不清楚一个字,使劲问她就只是胡乱笑。陈远生心里觉得不对头,连忙问她在哪儿,周蕴说不清楚,陈远生挂了就给她助理打。她的助理也不知道周蕴现在在哪儿,但估摸着该在夜店那里。于是陈远生就开着车一溜烟跑夜店来了。在门口就接到咪咪的电话告诉他黎箓戏份被删的事情,紧接着就瞅见了喝闷酒的他。 陈远生没想着跟他打招呼,哪晓得黎箓也看见了他,跌跌撞撞的站起身就要朝他走过来。陈远生不想跟他在显眼的地方拉扯,皱着眉头快步走过去。 黎箓一把扯住他,酒气熏熏地冲他笑:“远生远生,现在你开心了吧。我盼了两年的机会说没就没了!你刚刚一回来,他就要把该我的角色倒贴似的给了你,最后摊了个小配角,戏份又被删干净了。你知不知道我熬得多辛苦?” “你喝醉了,我不跟你说。”陈远生坐在沙发上:“就算是,那也是你欠我的。” 黎箓发出一串古怪的笑声:“哈哈哈哈。我欠你的多着呢!你晓不晓得滨海区那别墅如今是我在住?你想要把阮百行抢回去,再多跟我学学。” 陈远生坐在那里,同情地看着黎箓:“住在那儿并不是什么好值得炫耀的事。对了,你最近这么不顺,有没有想过是阮家女人下的手?” “闭嘴!”黎箓忽然激动地吼起来,他不想提他实在是太微不足道,阮家人不屑对他动作。然后他一顿,又嬉皮笑脸起来:“你就是把自己逼得太紧,不愿意多一丝一毫的享受,何必呢?人生有多长,万一你三年前就死了呢?还有多少事情没尝试过啊,你要解放自己。” 陈远生似乎被说中了心思,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瞬的迷惘,又立刻把情绪包裹了起来。黎箓靠近他,整个人都靠在他身上磨蹭,神秘兮兮地掏出一个透明的自封袋:“这里有可以让你解放自我的好东西。” 陈远生低头一看,是几粒黄绿间杂的药片,他迷惑地接过来,拿起一片问:“这是什么?” “让痛苦都他妈全部滚蛋的好东西。”黎箓眯起眼睛看着陈远生,轻声说:“每次我熬不过去的时候,就靠它了。” 陈远生没有动,黎箓舔着嘴唇讥笑:“你都死过一回的人,害怕什么?” 陈远生再深深地看了黎箓一眼,慢慢地把药片送到嘴边。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眼睛死死盯着黎箓,清楚的看到他眼里的热切和盼望。陈远生猛然站起来把药片丢到黎箓脸上,冷冷笑了一声:“黎箓,我还以为你没有坏成这样!想引我服用软性毒品对不对?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了黎箓一眼,升起一股可怜可厌的喟叹。陈远生拍拍衣服,突然想起什么,心里焦急起来,拔腿就往往楼上冲。他知道周蕴在二楼有一个私用的休息室,他去那儿坐过一回。此时陈远生心里莫名慌乱,三步并两步冲上去,对着门大力拍打起来。 没有人开门。陈远生心里越发着慌,他用力几脚踹烂了门锁,心里感激这锁的质量实在不怎么样。他冲进去在洗手间里发现了周蕴,她正抱着马桶吐得天昏地暗,看见陈远生进来,她惊慌失措地叫起来:“你怎么进来了?出去出去!” “周蕴,你刚刚吃了什么?” “我没什么,就是吃坏了东西。你赶快出去!”她没什么力气站起来,却拼命推陈远生出去。陈远生看着她这个样子,把心里的猜想说出来:“你……你是不是吃K他命减肥?” 周蕴的脸色瞬间惨白,她浑身颤抖的摇头:“没有……我没有!那些东西我不会碰。你出去啊出去啊!” 周蕴发出的最后一个音节已经带上了哭腔,陈远生顿时闻到空气里突然带着一点腥热味。他低头看着周蕴,她失神地瘫坐在地上,腿边冒出一滩黄黄的液体。 陈远生忽然愤怒地冲她大吼:“你都已经吸毒到失禁了,还说自己没碰!” 周蕴的眼泪成串往下流,呆滞不语,仿佛灵魂出窍。 就这样过了半个小时,两人就这样对峙着。周蕴忽然木木地说了一句:“是姜郁教我吸毒的,她说不会上瘾还能保持身材……她害了我。” 她大喘一口气,忽然痛哭出声:“我戒不掉!” 陈远生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周蕴就是那个神秘的爆料者。他心底渐泛起一丝丝悲凉,这是怎样的一个血泪横流、虚情假意的娱乐圈! 29 陈远生的EP《回来》终于推出,公司企宣对这个案子很重视,不惜大手笔投钱在他身上,有点要捧出个小天王的架势。而陈远生自己晓得,他那个嗓子在录音棚里还好,一唱现场估计就得车祸。公司拼命为他接了好些商演,尽是些拼盘演唱会。陈远生在心里腹诽,这简直是在断他的演艺之路啊,实在不行他就只能转行当谐星了。 可不得不说拼盘演唱会实在是赚得很容易。如今唱片业不景气,歌手的收入大部分来自专辑的数字发行、下载以及商演,一场拼盘唱三四首歌,一线就可以拿四到五十万的出场费,而像陈远生这种新人,也有七到八万。 陈远生在外地唱完一场拼盘,在车上习照例跟周蕴打电话。这一个月里,陈远生花了好多时间和她沟通,周蕴才同意再次尝试戒毒。由于其公众人物的身份,只能托路佳途介绍一位靠得住的私人医生帮她。她的情绪很不稳定,所以陈远生便养成了每天和她打一通电话的习惯。今天周蕴的精神比起前些天好了很多,甚至和陈远生约说等她状况好些了就一起去日本看樱花。陈远生嘲笑她还跟小女生一样喜欢那些虚无梦幻的东西,周蕴开心地笑了。 陈远生将手机一扔,把手臂枕在脑袋下,他向咪咪抱怨:“我要休假我要休假!说了好多次了,每次都说跑完下一个通告就给我放假,但是永远都有下一个通告。” 咪咪眨着眼,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这都是钱诶!等到跨年过后就是淡季,你到时候只怕休息得生霉。”她嘴巴上喋喋不休,手中翻看ipad里面的行程安排,研究了好一会,说:“最近只有一场活动了……是一场婚礼,你要去当伴郎。” “搞什么啊?”陈远生懒洋洋地别嘴:“又是哪位大亨花钱请明星撑场面?” 咪咪咽了一口唾沫说:“是姜郁。” 陈远生觉得自己有点耳背,再问了一次:“啊?” 咪咪干脆对着ipad给陈远生念关于姜郁结婚的新闻:“姜郁即将奉子成婚,腹中baby原来姓阮……” “好了好了,别念了。”陈远生出声打断她:“直接送我回家,我想洗澡。” 咪咪乖乖地闭了嘴,小心翼翼地看他的脸色,陈远生倒是对着她笑了一笑:“没事,我就是累了。”咪咪嘴巴里没说话,心里却在嘀咕,只是累了,谁信啊,脸色跟死了爹似的。 回家之后陈远生就把自己关进了浴室,他浑身上下都乏得很,恨不得把自己泡死在浴缸里。疲倦和高温让陈远生反应迟钝、意识恍惚,他在水里似睡似醒,心里只剩下一个想法:这世上最好的事情就是泡澡了。 阮百行没想过会接到路佳途的电话,也不知道路佳途是如何知道他的私人电话,这个电话号码只有他的家人和贴身助理才有。他当时看着屏幕上的一串数字,鬼使神差地接起来,他心底有一点渴望,希望电话是陈远生打来的。当他听到对方自报家门之后,口气淡淡地问他有什么事。 “有点事情我想跟你详细谈,但最好是你能到我家来一趟。” “有什么不能在电话里说,我很忙。” “我知道你忙着筹办婚礼。我本来不打算告诉你,但是我要求陈远生跟我一起回国,是认为你或许是治愈他的一剂良药。” “你什么意思?” “——陈远生有病,Manic Depressive Disorder,即是第二型两极情绪违常。” 阮百行安静了一会,一字一顿的说:“那是什么?” 路佳途在电话那头将手插在裤袋里,望了一眼陈远生紧锁的卧室门:“通俗地说,就是躁郁症。” 路佳途听到门铃响起,站起来给阮百行开门。他让阮百行进屋,说:“比我想的还要快几分钟。” 阮百行暗沉着脸色,问:“他在哪儿?” 路佳途指着楼上陈远生的卧室,认真地说:“你一定要保持冷静。他要是不能让自己缓和下来,一旦犯病进入郁期,起码就是半年的忧郁和生理紊乱。” 阮百行点点头,说:“我明白。” 他心里虽然急切,脚下却慢慢一步一步往前走。他终于知道了他一直想要的答案,却不晓得原来陈远生已经伤成这样了。 阮百行拍着门喊他:“陈远生,是我,你可以开门吗?” 房间里无声无息,无人应声。阮百行就再喊:“陈远生,公事,现在就要谈。” 阮百行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最后拿出路佳途给他的钥匙,打开来房门。房间里窗帘严丝合缝地拉着,也没开灯,只有门外透进来的暗柔光线。阮百行接着这点光亮四下看,最后在卫生间门口发现了裹着浴袍蜷成一团的陈远生。 阮百行定了定情绪,才用哑哑的嗓子喊他:“陈远生,你就穿成这样见你老板?” 陈远生就跟顶着龟壳的千年王八一样无声无息,连呼吸心跳都比一般人轻微缓慢。阮百行蹲下来把他的浴袍扯开些,露出一颗瘦小的脑袋,头发还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阮百行凑近拍拍他的脸:“陈远生,你在闹什么?怕我不要你,就用这种方法来吓我?” 陈远生慢慢转动脑袋,略微抬起一点角度,露出一对漆黑无神的眼睛,觉得眼前的人离得好远,说话似乎都带着回声。他懒得再与阮百行分辨,仿佛得了失语症,一句话都说不出。 阮百行深深地注视他,至从前看到往后,热度惊人。他忽然把陈远生抱起来,狠狠地摔在床上,然后俯身过去压住他,对他一字一顿地说:“你要想吓我,就该拉着外面那个叫路佳途的跑掉,跑去美国结婚!” 陈远生一下子激烈地喘息起来,他开始激烈地捶打和挣扎。阮百行把头埋在陈远生的颈窝里,两具身体严密的贴合在一起,他一丝不肯放松。陈远生嘴巴里发出嗯嗯啊啊的低吼,他别不过阮百行的力气,猛然一口咬在他的小臂上,慢慢嘴巴里沁出血腥味,他听到阮百行倒吸了一口气。陈远生的神思被这样的抽气声耽搁了一两秒,他曲起膝盖往前一顶,撞在阮百行的小腹上。 阮百行痛呼出声,手上立刻就失去了力道,陈远生趁机挣脱了他,却是脱力滚下床,头撞在地板上,发出沉重一声闷响。阮百行吓坏了,连忙爬下床把他抱起来,用手去摸他的头,焦急地问:“有没有事?” 陈远生花尽力气,终于说出一句话:“不用你管,你去结你的婚!” 阮百行听他开口说话了,顿时松下一大口气。他一下一下揉着陈远生的脑袋,说:“陈远生你听清楚——不是我要结婚,是我弟弟百锋。” 他看着陈远生瞪大眼睛望着他,好像没听明白。阮百行站起来,又把他抱上床,自己坐在床头,再次对他说:“你没看新闻吗?和姜郁结婚的是百锋,因为她怀了阮家的孩子,我没办法不答应。” 阮百行在他的头发上揉了一把,忽然低头吻住了陈远生,用自己的嘴唇包住他的。阮百行把自己嘴里想说的话堵了回去。 ——“我以为你恨透了我,毫不犹豫地和陆茵茵一起走掉,然后结婚,永远不回来。” 此时,房间的角落里,陈远生的手机正一明一暗地不停闪烁,屏幕上的周蕴两个字无力而又绝望地跳动,然而房间里的两个人都没有注意这最后的求救。 三天之后,周蕴在家中吸毒被捕。 30 五月底,姜郁和阮百锋的婚礼在马尔代夫举行。媒体事先拿到了一长串出席宾客的名单,最后却大多未能出席,其中包括黎箓。因为“吃饭”事件,他的手头工作统统被紧急叫停,心情烦闷的他选择了去泰国度假,顺便拍摄新年写真。 而其他宾客的失约则是因为天公不作美的原因。 就在其婚礼前一天,印度洋发生了一场海啸,临近马尔代夫的一个小国首当其冲,伤亡严重、状况惨烈。这样震惊全球的自然灾害过后,马尔代夫成为国际救援和物资运送的重要中转站,所以民航几乎停运。原本精心筹划的婚礼不得不草草了之。 陈远生终于开始了休假,并且迅速验证了咪咪的话——无聊得得发霉。 资本家大手一挥准了两个月的长假,而陈远生睡了一觉起来就已经雨过天晴,生龙活虎,路佳途面无表情地阐述事实:“阮老板果真是灵芝仙草,包治百病,我应该早点儿带你回国的。” 陈远生只当没听见,趴在电脑前check自己的户头,清点家当,十足的葛朗台模样。陈远生越看越心花怒放,那一串零快要数不过来。他抬起脚架书桌上,扯着嗓子喊人:“路佳途,趁着今天天气好心情好,我们出门一游吧!” 路佳途坐在地毯上写东西,没理他。陈远生就不厌其烦地又喊了一遍。 路佳途终于有点动静了,他抬起头说:“我没空,忙着写论文。” 陈远生哼了一声,翻看手机,却没有发现可以约出来的人。他一向没什么朋友,要说以前,他曾经真心把陆茵茵当至交好友,结果却是……不提也罢。 想到这儿陈远生的好心情就去了一半,把头埋在手臂里。他心里却也清楚这样过于情绪化对于病情没什么帮助,于是爬起来去翻常吃的药。他刚刚倒了几片在手心里,路佳途就走过来把药夺过来,顺手扔进垃圾桶里:“找你的灵芝仙草去。” 陈远生盯着他看,发现他并不像是开玩笑,就小声嘀咕:“谁啊,不认识。” 就在这个当口,门铃响了。陈远生疑惑地走过去开门,打开一看,门口正站着他的灵芝仙草。 阮百行也不要主人邀请,径自走进来坐在沙发上。陈远生立刻十分狗腿地端茶倒水,心里盘算这位资本家有何贵干。 “老板,您可是才说了给我放假啊,不会这么快就要反悔吧?” 阮百行清清嗓子:“今天天气不错,你跟我出门走走。” “老板,你看我这才消停下来,计划好好睡一天。”陈远生打哈哈:“要不您找别人,公司签了那么多新鲜热嫩的花样美男子,不利用就是浪费啊!”陈远生一边说,以便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可惜表情。 阮百行皱眉,呵斥他:“就不能好好说话吗?”他站起来看着陈远生,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我是在很认真的请你跟我约会。” 陈远生愣了一下,敷衍的话就说得没那么顺溜:“老板您开什么……玩笑,还是说您又找了个……” 阮百行一把拖住他拉到门边,打开门指给他看,硬生生把陈远生嘴巴里的“影帝”两个字给压了回去。 ——门口停着三两送餐的推车,只是上面摆放的并非美食佳肴,而是整整三车玫瑰,红艳艳地扎眼,还带着露水滴儿。阮百行凑近陈远生,靠着他的耳朵说话:“这是三年的份儿,我给你补齐了。现在可以跟我出门吗?” 陈远生没说话,晕晕乎乎地就被阮老板拐出了门。 阮老板说兜风,那就是实实在在地兜“风”。他没开车来,反倒是骑了一辆摩托过来。陈远生看着那辆哈雷,露出尴尬的表情:“老板,你不会让我坐这个吧?” 阮百行点点头,扔给陈远生一个头盔:“上车。” 陈远生立刻跳开,嚷嚷:“老板你没搞错吧?我现在是当红偶像,要是被粉丝认出来堵在半路怎么办?会出生命危险的啊!” 阮百行嫌他啰嗦,一个眼神瞪过来:“上车,要不然马上取消休假。” 陈远生心里大声呼喊着平等自由,脸上却陪笑着坐上摩托车后座。阮百行发动着机车,又丢下一句:“抱住腰,要不然扣下你的电影片酬。” 陈远生慢慢靠上去,伸手搂住阮百行的腰。他耳边风声呼啸,心里一片安静。他怀着一丝侥幸——或许这回不一样,换我来折磨人。 陈远生这样想,干脆把头也靠了上去。他告诉自己不要轻易缴械投降,有些恩怨,可得计算清楚。陈远生脸上拉出一个深长的笑意。 前面的阮百行的心里咆哮着:“他妈的这风要不要这么大!灰尘要不要这么多!” 他恨这种所谓的平民约会方式,更恨出主意的咪咪。 31 阮老板的行程安排的花里胡哨、目不暇接,倒是十分具有咪咪活泼傻气的风格。陈远生开始是惊奇,接着就偷着乐——这位资本家长这么大,大概第一次吃饭还要排队拿号、坐临街的位置、对着藏着油垢桌椅。看着他面色凝重的拿纸巾把桌面擦了一遍又一遍,陈远生只觉得心情大好。 陈远生琢磨阮老板的脸色,殊不知阮百行也留眼看着他,只觉得陈远生那想笑又不敢笑出来的样子让他心里十分受用,可越是这样,他脸上不由得就更深沉严肃憋屈了些——他愿意做这样的事让陈远生继续傻乐。 酒足饭饱、夕阳西下,阮老板带着小情人归家——这是咪咪的描述。而陈远生心里想的是资本家心血来潮,又要开始玩恋爱游戏了。然而只是日暮,陈远生的心情也受到影响。刚刚的愉快心情随太阳一起落到地平线以下了。他不晓得自己在想什么,只是看见前路茫茫然不知所以,世界陪他一起失声。 陈远生坐在摩托车后座,他庆幸自己现在不用和阮百行面对面,不然他一定会轻而易举看透自己在想什么,哪怕是陈远生自己都不明的心思。 他看不懂阮百行,也不要阮百行知道他在想什么,这样才公平。 中途阮百行停下车,让陈远生待着别动,他去去就来。过了一小会儿,就看见他拎着一个糕点盒子走过来。阮百行长手长脚,穿着皮外套、手上带着皮手套,半明半暗的天色下,线条轮廓分明,远看就足以动心。当阮百行把东西递到陈远生手里时,他几乎难以呼吸。那些云烟旧事,细想未免伤情。 那是一家手工饼干店的特色姜汁饼干。陈远生不晓得为什么阮百行会知道自己爱吃这个,阮百行也不说。对于那一段时日,两人都有不可说的心境。 那一段时间,他每天下午到那里点一杯奶茶配一份饼干,然后就藏在角落里看一下午剧本。那都是些不错的本子,任一个陈远生都喜欢,其中就有《山河碎》。剧本里主人公的命运戏剧化十足地沉浮翻滚,历史沧桑悲凉,大开大阖。他没有人可以说说话,就只能沉浸在那些太过激烈悲伤的情绪里出不来。他多希望有人可以拉自己一把。 陈远生微微弓起身,用手抵住心脏。往事如洪水猛兽,瞬间将他没顶。 他记不得那日离张少荣和他谈话过了几天,也许是三天,也许是一个礼拜,他昏昏噩噩分不清时间。陆茵茵打电话约他出来吃饭,说是有一家新开的地中海餐厅,口味特别,一定要去尝尝。 陈远生反正没什么事做,除了看剧本,他几乎已经处于休假的状态,于是提前到餐厅拿号排队——那处刚刚开张,慕名而来的食客众多,陆茵茵如今的身份,自然不适合和陈远生一起排队。 陈远生来得早,约等了一个小时的样子,终于排到了包间。他跟着侍应生往里走,却听见一个耳熟的声音在打电话:“你到了就快过来,我也刚到。” 陈远生的第一反应是转身就往外走,哪知还是被对方看见了。他不得不停下来和人打招呼:“你好。” “你也来试这家的菜?”张少荣对他露出亲切的笑容:“那一起吧。” 陈远生连忙摆手:“我还约了人,就不打扰你了。” 张少荣又笑:“没关系,人多热闹。你还在为上次我所说的事情而生气吗?” 陈远生脑中黑了一黑,他不愿意再提,勉强跟着张少荣去了他定好的包间。张少荣是个很会享受的人,对于地中海菜也颇有研究,他一边向陈远生介绍一边点菜,同时询问他的口味,举止大方得体。陈远生想,张少荣和阮百行才是适合的情侣。自己除了满心的自卑与古怪,只剩下六百五十万的债务还可勉强扯上关系。 过了一小会儿,有人推开弹簧门进来,陈远生回头一看,却是阮百行。 张少荣站起来,帮他接过外套挂起来。他说:“刚刚遇到陈远生,我请他和我们一起用餐。” 阮百行没有看陈远生,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陈远生尴尬地站起来,说:“不麻烦了,我还约了陆茵茵,她等一会就过来。你们慢慢吃。” “原来你约的人是陆茵茵。”张少荣手上帮阮百行倒茶,嘴里说:“我和她也挺熟的,不如请过来一起。” 陈远生还是拒绝,他的话哽在喉咙处,不敢说更多,生怕一不注意就说出了不该说、但一直蠢蠢欲动的心底事。 一直沉默不语的阮百行忽然一推椅子站起来,动静大得连张少荣都吓了一跳。他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对张少荣说:“我去洗手间。”他走到门口,忽然又停下来,背对着人丢出一句:“既然人家要和陆茵茵单独吃饭,你就不要强人所难了。” 看阮百行出去了,张少荣卸下笑容,点燃一支烟,神情萧索:“你就不要推辞了,大家心里都不好受。我每天哄他开心,却已经无法可想了。” “我不想在这里惹人厌。”陈远生艰难地措辞:“你们的事情,我没法搀和也不想搀和,我就想好好吃我自己的饭。” 张少荣狠吸一口,笑了:“如今这样子,谁能好好的只顾自己?” 包间的隔音效果很好,外面闹哄哄的喧哗吵闹一声也没传进来,直到餐厅工作人员来打开包间通知他们说:“厨房失火,请你们赶快拿好东西,排队从大门口出去。” 张少荣吓了一跳:“怎么会这样?”他赶快起来拿了外套,和陈远生、工作人员一起往外走。大厅里已经闹翻了天,一大堆人堵住了门口,见缝插针、不管不顾地往外挤,场面一片混乱。张少荣在陈远生后面护着他,指挥他往外钻。陈远生说:“排队吧,不然大家都出不去。”张少荣扔掉烟头踩熄,说:“现在乱成这样,谁在排队啊?” 场面越来越混乱,浓烟开始充斥整个室内环境。陈远生跟着张少荣钻来钻去,好不容易见着点曙光,快要出得去了,陈远生忽然停住,颤声转过去:“阮……阮老板还在里面。” 张少荣伸手拦住他:“他在厕所应该比我们先听到动静,早就出去了。” “万一没有呢?”陈远生手有点抖,固执地推开他。张少荣掏出手机说:“你别回去,我给他打个电话试试。”他正拨着号,陈远生已经拨开人流冲了回去。 往回走就几乎没有什么人,陈远生一路顺畅,浓烟却越发呛人,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他猛咳了几声,从旁边的餐桌上捞出一块湿巾捂住口鼻,一咬牙就往厕所那边走。陈远生慌乱间分不清出方向,不知道自己走得对不对。他一路走一路喊,却无人回应,心里越来越慌,着急得干脆扔掉毛巾,声嘶力竭地吼:“阮百行你在哪儿,快滚出来!你死了我不给你烧帛金!” 这声吼只是强弩之末,陈远生却终于听到了模糊的回应。他顺着那一点儿声响摸过去,走回了刚刚所在的包厢。他伸手去推门,却发现门卡住不动了。高温导致门板迅速膨胀变形,关上了就难以再打开,陈远生猛力拍打:“阮百行,你在里面吗?” “我在!” 屋内的回答让陈远生大松一口气,他又挣着喉咙喊:“你等等,我把门砸开。”陈远生四下环顾,却没什么趁手的工具,于是奔回大厅拎了一把椅子过来。其时他已经手脚发软、胸口气喘、大脑昏沉,却也只能咬牙挺住。火势越来越大,已经从厨房蔓延过来,陈远生心里着急发慌,拿椅子一下一下全力砸在门的缝隙处,好不容易才把门砸松了。可那一瞬间,因为房间内外的压差,一旦漏气,整个门板瞬间炸开,直把陈远生震到几米开外。 室内空气稀薄,阮百行已经缺氧发昏,门猛然打开,随之伴着陈远生的痛呼。他勉强站起来,跌跌撞撞往外走,嘶哑着嗓子喊陈远生的名字。 陈远生痛得眼前一阵黑,好不容易缓过劲来,用力发声来回答他。阮百行循着声音摸过来,看清躺在地上的陈远生,伸手就要抱他。陈远生吃力地摇手:“我自己走,你抱不动的。”他由得阮百行把他扯起来,指着前面说:“那边靠近厨房应该走不了,我们往这边绕,你用……”他的话还没说完,眼睛突然里满是惊恐,拦腰将阮百行往旁边一扑,自己合身压住他。而他们身后,一座装饰用的石头屏风正轰然倒塌。 之后的事陈远生就没了印象,唯一记得的就是在救护车里他和阮百行并排躺在担架上,而阮百行满头是血,安静地像是睡着了。饶是陈远生不顾性命地一扑,屏风还是磕在了阮百行头上,但好也算捡回一命。 陈远生只有一些擦伤和轻微的一氧化碳中毒。那时他劫后余生,浑身发麻,自己躺在病床上时睡时醒,脑子里浑浑噩噩只有一个念头。 ——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豁出性命去救阮百行,他想这一定是病,得治。 32 阮百行除了外伤以外,还有轻微的脑震荡和颅内微量出血,但也并不严重。他昏迷了两天,却在医院住齐了两个月。因为身体底子好,恢复也算快,只是在阮家老太太的强制命令下,不得不住了那么久。 最开始的几天,阮百行常常头晕恶心,心情极坏。张少荣通告虽多,却还是尽力抽出时间来探他,两人却鲜少交谈。阮百行心里想的人,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其实陈远生偷偷来看过阮百行,只是他不知道。那天陆茵茵非要来接陈远生出院,因为餐厅失火的事情,她觉得十分对不住陈远生,要不是她坚持要去那家餐厅吃饭,便不会有意外发生。陈远生反复安慰说不关她的事,可陆茵茵的愧疚有增无减,竟雇了三个护工来照顾他。 陆茵茵说是来接他出院,可两个人还得一前一后分开走,若是不小心被狗仔拍到,对于陆茵茵来说可不算什么好新闻。陆茵茵先走一步,叮嘱陈远生半个小时之后再出来,她会让助理开车在医院门口等。陈远生虽觉十分滑稽,却也不愿拒绝她的好意,乖乖又在医院里待了一会儿。就是在那半个小时里头,陈远生终于没忍住,到顶楼的高级病房去看阮百行。 陈远生在病房门口来回走了好几圈,没有勇气敲门。要是见着了说点什么呢?要是阮百行问他为什么跑回去又怎么回答呢?他垂头丧气地想着,却突然听到有声音恰恰从门板后面传过来,因为靠得太近,陈远生吓了一跳,连忙转身。他折到两步远的转角处,却还是忍不住停下来——他听到门背后阮百行和张少荣激烈地争吵起来。 “你不用天天过来看我,被记者发现了怎么办,被我姑姑和老太太看见了又怎么算?你谨慎了这么多年,这可要功亏一篑了。” “我可没什么好怕的,多亏了你的好演技,现在火力不都集中在陈远生身上吗?他才是你的心头好——阮一罗这么想,恐怕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少荣,我知道你近一段时间失眠心烦,我不跟你计较。” “是啊,我说的话你自然不放在心上。以前我们出国去户外越野,那么多危险情况,不都是第一要务是保障自己安全?你应该晓得两个人互相找来找去反而更加危险,可这回你明明都出来了,又折回去干什么?难不成我还会把陈远生一个人留在里面?” “是他救了我。” “最后还不是你把人背出来的?你们都差一点死在里面,要是大家各自管好自己,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你应该明白!” 门内安静了一会儿,才又传出张少荣疲怠难过的声音:“说分手就分手……其实你一直都只是当我作无关紧要的人罢。” 陈远生靠在医院冰冷的白瓷砖墙壁上,不想再继续听下去。其实他一直还抱有期待,期待他和阮百行之间,最初的动机并不是那么残酷直接。陈远生甚至想这也许是阮百行的一时兴起——觉得他有趣、觉得他单纯可笑甚至是单单看上了这副皮囊也没有关系,只要不是为了另一人。 刚刚那些话虽是吵架,可终究透露出两人的过往牵扯,你其中一定有无数的甜蜜与情动,陈远生不想再听。感情这东西炙热伤人,他受不起。他总是相信,再是顽固不化的情绪也有消磨殆尽的时候,他等着自己的那一天。 可是天却不随人愿。 ——陈远生所知道的是,出院之后,他由得自己沉溺在那些不属于自己的悲欢离合之中,每天在手工饼干店里待到打烊。这样的日子像是打游戏入迷一样,明知太过堕落颓废却没有力气改变。那天他读完了《山河碎》的终章,从店里出来已经是十点半。这里距离他住的小区有一段距离,夜里露重风凉,他缩着脖子把手插进口袋里,准备一路走回去。可仅仅迈了几步,他便走不动了。 他看到了阮百行。 在马路对面停着阮百行的车,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风衣,竖起的领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看见些阴影。他正靠在车上抽烟,指间的香烟黯红一点,在夜色里慢慢成灰。他转过头看见了陈远生,似乎也愣了一愣,竟没顾忌烟燃到尽头烫在指头上。 陈远生勉强对他露出一个笑容,阮百行才回过神来,他皱着眉头扔掉烟头,朝陈远生走过来。 “好巧,阮老板。”陈远生哈出一口气,眼睛却上下飘忽,不和阮百行直视。阮百行失声得厉害,喑哑低沉像花掉的老唱片:“嗯。” 陈远生猜他该是感冒了,这么冷的天也不晓得在外面站着干什么,不由得叹了一声:“声音都这样了,就别抽了罢。” 阮百行没说话,低头和陈远生并排往前走,却并不晓得走去哪儿。路灯灯光昏黄,莹莹一团。从路灯下走过,他们的影子慢慢从身前拉至身后,比人更加亲密无间。阮百行忽然停下来抓住陈远生的肩膀,低头轻轻吻他的嘴唇。陈远生浑身僵硬,胸腔紧紧地缩起来,让他痛苦得难以呼吸。这个吻带着悲观寥落的情绪,陈远生没有力气推开这样的阮百行。 他用他几乎发不出声音的沙哑嗓子对陈远生说:“对不起。” 陈远生只觉得累极了,慢慢把身体的重量放到对方身上,这一刻他什么都不愿意想。 ——陈远生所不知道的是,这两个礼拜以来,阮百行每天下午都从医院偷跑出来,把车开到店外停着。他透过玻璃窗看角落里的陈远生,心里把所有的事情前前后后想了几个来回,有些事情似乎是明白了,又似乎有没有。他常常在车里坐到睡着,醒来之后手脚冰冷,然后想起在别墅一个人在黑暗里坐得笔直的陈远生。当然,这所有的一切,他不会告诉陈远生。 33 两个礼拜之后,陈远生收到通知到公司试镜。对于潜心多年写出来的本子《山河碎》,监制梁连声不拘于仅仅用本台的演员,特意到海天选角。海天旗下的一干二线小生都是跃跃欲试,自然谁都没认真去想,这个试镜只是个烟幕弹。 虽然陈远生已经调整心态让一切都过去,尽力把全部重心放在工作上,可他还是明白自己试镜的时候表现得并不好。那时他不比三年之后,在片中可以拿到男二号的角色,而仅仅只能试试男主身边当背景板的戏份。梁连声对他的外形还算满意,只是觉得太死气沉沉,精神气不足。 试镜出来,公司别的艺人问他怎么样,他笑笑摇头:“有那么多前辈在,轮不到我的。” 他跟各位告辞,也不准备等结果,直接就回家去。从电梯出来,刚走两步,哪想到在这儿看见一脸趾高气扬的陈明福。 陈明福也看见了陈远生,他脸上憋着严肃劲儿:“你怎么回事?在公司总看不到你。” “你跑这儿来干什么?”陈远生看见他就头疼,上次在别墅撞见阮百行和黎箓那事以后,他转头就跑了,伤心之下没把这个爹放在心上,也不晓得他这些时日在哪里猫着,又做了些鬼事情出来。 陈明福就在等着陈远生问这句话,他得意洋洋地抄起手:“我现在就在海天娱乐上班,等级相当于……办公室主任。” 陈明福原本是国营厂的下岗职工,他的最高职业理想就是办公室主任了,所以当阮一罗问他想做什么职务时,他毫不犹豫地就说了这个出来。阮一罗也懒得跟他解释这里没什么办公室主任之类,就直接让人上岗了。 “阮一罗又让你做什么?”陈远生瞪着他,对着这个不争气的老爸,他随时都有火气:“你怎么能进来海天工作!” “别瞧不起你老子!”陈明福是个火爆脾气加上大嗓门,他嚷道:“想当年,我还是厂里的技术骨干,哪样活缺了我都不行!那些白眼狼后来把我踢走,那是他们走宝!” 陈远生听不得陈明福说想当年。陈明福遇到任何情况都只会想当年,解决不了事情就喝酒买醉、打人出气。陈远生连一丝跟他说话的欲望也没有,直接把电话掏出来,气恼之下也没想那么多,直接就打给了阮百行。 电话还在响,陈远生就稍微冷静了点,然后开始想等一下的措辞。阮百行电话倒是接的很快,陈远生乱七八糟地寒暄了一阵,才提到正题:“我就是想问问……我爸怎么会到公司上班?” “我还在医院,关于公司的人事不太清楚,不过,我可以帮你问一下。” 谈话一下子就进入了僵局,陈远生支支吾吾也不晓得说什么好,只能撂下一句你好好养病,迅速挂掉电话。在一旁竖耳听着的陈明福气鼓鼓地吼他:“怎么啦?我儿子给他当媳妇儿,阮百行就是我女婿。他的就是我的,我怎么不能来这儿上班?” 陈远简直无话可说,觉得跟陈明福委实不能沟通,原来明明为自己和阮百行的关系暴跳如雷,转眼间发现有好处可得,连女婿都认上了。可他又怕惹急了这位脾气火爆的老头子,不知道会怎么四下说道,说到底,这是他的父亲,血缘关系如何能断得了,撇得清呢?他沉下烦躁郁闷,问:“你现在住哪儿?不如搬来和我一起住吧,虽然我现在住的地方小是小点,但好歹比你住旅店方便。” “谁告诉你我住旅店?”陈明福一脸炫耀的表情:“我住在别墅里,就是你原来住的地方。” 陈远生脸色瞬间白了白:“爸,那儿你不能住。” 陈明福哼了一声:“凭什么我不能住,姓阮的东西都有我一半儿,我爱住哪儿就住那儿!” “你倒真的有脸了!那地方是阮百行养小情人的地方,你还爱住就住?”陈远生终于再也压抑不了火气,爆发出来:“你还真当自己是个有身份有脸面的人了!你说清楚为什么会在海天上班,不跟我说实话,以后出了事绝别来找我!” “我还要你给我擦屁股?”陈明福说得有一点心虚,他犹豫了一会才道:“我就是上个礼拜输了点钱,管阮百行借了几次,他就说我得找个事做,不然每天就想着赌博。我后来遇到阮小姐,跟她这么一嘀咕,她就让我来这边上班,说欠的钱从工资里扣。” 陈远生生气得发晕,他平定了一下情绪,一字一顿地说:“你把工作辞了,钱我来帮你还。我刚刚去试了一套戏,要是成的话……” “你拿什么还?”陈明福暴躁地打断他:“你要是有钱,就不用去卖了!” 这句话说完,两个人都愣住了,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陈明福露出难得的严肃表情:“阿生,爸知道对不住你,可我不想再过被高利贷追着跑的日子了,也不想你再过,信爸一次。”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陈明福过去的所作所为已经打磨掉了陈远生关于亲情的所有依赖,他突然一副悔不当初的样子让陈远生十分不适应,他不知道该摆出无可奈何还是感激涕零的表情。他只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说服不了陈明福离开海天,他从来都不是可以沟通、体谅别人的人。 几天之后,试镜结果公布,梁连声挑中的是陈远生。虽说台面上给出了一堆理由,可私底下自然会有人嚼舌根、探究竟。陈远生是个什么来头?名不见经传的新人,倒是脾气大得很,一连解约三次,阮老板居然还敢签。以他的经济水平能赔得起解约金,说是背后没金主,谁也不信。可这人进来海天以后却没什么动作,出镜拍了几只MV,和陆茵茵小炒了一会儿绯闻,接着便因为腿伤开始休长假,大家也就对他这么个人失去了兴趣。哪晓得这一回突然又蹿出来,还大模大样地把这么好的机会给揽走了。 大家都是知道阮百行受伤一事,可具体细节却不清楚。有好事者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出陈远生和阮百行是一起被送上救护车的,于是背后的猜想便顺藤摸瓜一样接连而来,对于陈远生能上这种大制作的电视剧,也就觉得不足为奇了。 陈远生突然觉得自己的神经变得强悍了,对于在公司里被人指指点点,甚至当面也指桑骂槐、明嘲暗讽地说给他听,居然都忍下来了。他想大抵像自己这样为生计所迫的人是千万别轻易说什么“底线”、“尊严”的,什么都抵不过一个钱字。且不说那六百五十万的解约金,还要再加上陈明福的几笔烂帐,他真觉得自己被钱逼怕了。有时候陈远生也嘲笑自己矫情太过,要是能想得开点,也许现在就和阮老板还有张少荣三个人其乐融融,他这是丢了一份难得的高薪职业。 而对于这种状况,第一个站出来为陈远生说话的却是张少荣。那天陈远生在公司餐厅吃饭,他特意选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着,免得惹人话题。他吃到一半,张少荣不知怎么也来餐厅用餐,他望了一圈,看见陈远生,便走过来和他同坐。因为那天偷听到了他和阮百行的争吵,再见张少荣,陈远生就有一点尴尬,而张少荣毫不知情,对人还是一如既往地春风和煦。隔着两个桌子坐着经济部的两个小经济,是不是把眼神飘到陈远生身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开始还压低着声音,到后来就完全不顾忌了。陈远生听到只当没听到,更难听的他都忍过。他不愿与人辩驳,更何况他们的猜测里有大部分是事实。 最后是张少荣听不下去了,他霍然站起身,对着那两个人疾言厉色地说:“有时间不如多用心在工作上,好好管管你们手下不成器的艺人,其他的就少说,小心祸从口出。”虽然他的言辞并不如何酷厉,脸色却是十分吓人。张少荣贵为公司一哥、在圈里资历深高,说话很是有些分量。那两个人被吓得立刻收声,收拾东西走人。 张少荣复又坐下来,十分抱歉地对他说:“混久了娱乐圈的人都有点爱乱讲是非的恶习,你不要放在心上。” 陈远生没说话,张少荣倒是真心实意地替他难受起来,过了好一会,他说:“你要是受不了这样下去,我倒是可以帮你,你愿意走就走,我可以来善后。” 陈远生偏着头,像是认真考虑他的意见,过了一会说:“你让我多考虑一段时间。”张少荣哪晓得他心里的想法——要走,哪里那么容易,这娱乐圈他还没混出名头,还没过功成名就、挥金如土的瘾,还没有从被人瞧不起的境遇里挣脱出来——爱情如果靠不住,那他就只要事业。爱情不过是生活的附赠品,若是太在意,不免是要犯了买椟还珠的脾气。 34 阮百行出院的第一天,打电话约陈远生见面,说是要谈陈明福的事情。两人约在陈远生家楼下的咖啡店见面,是阮百行提的主意,他也没反对。见着面两人都没提上次路灯下的一吻,就好像没这么一回事儿。 阮百行脸上是公事公办的表情:“陈伯父到海天是我姑妈安排的,具体情况我问过,他向公司借了九十万,白纸黑字签了借据。我原来看他成天无所事事,心里面就会只惦记着打发时间去赌博,本想给他安排个事情做,哪晓得跟着就出事进医院。不过陈伯父和公司并没有签协议,我现在想知道你的意思。” “我希望可以即刻辞退他。”陈远生认真地说:“你心里也该十分明白,我爸除了添麻烦,什么事都做不了。” “这么做会让陈伯父十分没有面子。”阮百行摸摸鼻子,想起曾经被陈明福一拳打得直流鼻血:“他们上了年纪的人总是把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 “你给他留了面子,你就等着什么面子都没有吧。”陈远生有点激动,从小到大他一直活在不知道陈明福的阴影中,他总会做出让人难堪的举动。 阮百行伸手按住他的肩膀,说:“你别激动,这事儿我有分寸。” “难道我就没分寸吗?”这句话陈远生憋着没说出来,一耸肩膀甩开阮百行的手,他不太习惯这种光天化日下的肢体接触。他没用劲儿,动作也不大,哪晓得阮百行突然就扶着头,用虚弱的声音说:“你别晃我,头晕。” 陈远生立刻有点慌,他知道这该是脑震荡的后遗症,忙站起来问:“有没有事,要不要去医院?” 阮百行一手扶头,慢慢说:“没事,就是有点想吐,找地方躺一下就好。”地方自然是越近越好,而最近的就是陈远生家里,阮百行小算盘是这么打的,陈远生也是这么做的。他还记得阮百行满脸是血的样子,不由得十分紧张,把阮老板架回了家。 陈远生有一点洁癖,家中打扫得过于干净整洁,反倒有一点冰冷无人气的感觉。阮百行眯着眼扫了一圈,头倒真的开始发晕了。陈远生把他扶上床,脱去外套,然后帮他掖好被子。阮百行整个人埋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说:“要喝水。” 陈远生连忙兑了温水来给他,喝完之后阮百行又咂咂嘴:“有点饿。”说完他闭上眼,又往被子里缩了点儿,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只觉得好久没有这么暖和过。陈远生看着他的样子有点好笑,大约是病中不自觉流露出孩子气的一面。他走到厨房翻冰箱,里面并没有什么可用的食材,只有几个凤梨和苹果。他想阮百行头晕恶心应该吃不下口味太重的东西,于是决定熬水果紫米粥。洗米下锅之后,他转去卧室看,就这么一小会儿阮百行已经彻底睡着了。陈远生在床头坐下来,他数得清这是第几次这样看着睡着的阮百行了,每一次看,他都更心软些。有时候他其实很想问阮百行,张少荣说那天在餐厅失火的时候,他回过头去找他是不是真的,或者是他在挂心张少荣的时候有几分是想着自己的。这些问题有点危险,要是答案全是否定,他一定会为自己的异想天开懊恼至死。 接着思绪又转到自家老爹身上,立刻什么心情都被破坏掉了。他躺到沙发上,掏出剧本来温习。哪知道恍恍惚惚之中,竟然也睡着了。 陈远生是被自己给吓醒的,他惦记着还熬着的粥,连睡着后都不得安生,一个激灵弹起来,冲进厨房。一看才发现火已经关掉,锅里的粥也被喝掉了一半。再到房间里一看,阮百行果然已经走了。他没有叠被子的习惯,睡过的床乱成一团,被子裹成洞穴入口的样子,十分好笑。陈远生把剩下的半锅粥喝掉,然后钻进阮百行造出的洞穴里,安稳地再次睡过去。 那天之后,阮百行每周总有两三次会找些借口赖到陈远生家里补眠一阵。他一开始紧张他的身体,就由得他去,到后来知道他不过是借题发挥,却也说不出赶人的话来了。他是天生敏感的人,怎么会感觉不出阮百行对于自己态度的细微变化?他实在想不出阮百行还有什么可骗他的理由,他该是愿意与自己待在一起,才会舍弃自己豪华舒适的别墅,到自己这敝旧偏僻、没有暖气的小公寓里来。 感情这种东西,人总是说一套做一套,甚至想一套做一套,口不对心的多,思行一致的少,总是期望欢天喜的大结局,就算其中磕磕碰碰、疙疙瘩瘩,日子还是继续,有勇气破釜沉舟的人,必然是天生无所缺、或是一生求不得,至少陈远生是这样想的。 他是在找台阶给自己下,却又不承认自己的难以决断。可是今天,他是实在没有脸面再对着阮百行了,所以在楼下看见等着他的阮百行,不由自主说起谎话来敷衍:“老板你天天往我那儿跑也不成话,被你家人知道大家都不好受。” 这是陈远生第一次提起阮百行的家人,阮百行安静下来,他把手抄进大衣口袋里,低头似乎在酝酿什么。陈远生不想多做停留,忙说:“我约了陆茵茵到家里作客,不耽误你的时间,我先上去了。” 他说完就匆匆上楼了,刚刚撒谎几乎是双手都在抖,也不知阮百行看出来了没。其实这一段时间,他连陆茵茵也不太敢见。因为上一次两人见面时,陆茵茵向他表白了。陈远生起初是吓了一跳,接着就有些难过,他不晓得这样说开之后,两人还做不做得朋友。 陆茵茵是个活泼胆大的女孩儿,一旦把话说出来,就一定要追问一个结果出来,完全不同陈远生磨磨唧唧的鸵鸟样子。陈远生不知如何回答,更不愿骗她,于是便坦承了自己的性向。他想这或许是一个契机,一个人咀嚼的感情总是越品越苦,他自私地想,或许陆茵茵会是很好的倾诉对象。 陆茵茵的反应也很奇特,她只是愣了不到十秒,就说:“你交过几个男朋友,这么确定自己是同?要不你跟我做一回,说不定会发现你只是一时迷惑呢?” 听了这样的话陈远生只能落荒而逃,一直不敢接陆茵茵的电话。而他不想面对阮百行,却是因为他那拿不出手的老爹陈明福。 他其实也不太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只知道陈明福在阮百行办公室里撒泼打滚大闹了一场,出来之后还一路走一路骂:“什么东西!不是你炒老子,是老子自己不干了!”他嘴巴里骂人的话一直没停,而且路上逮着人就讲,也不理对方是好奇还是厌恶鄙视。陈明福满嘴都是阮百行包养小白脸、伤风败俗之类的粗口,也不曾想这所谓的小白脸正是自家儿子。 陈远生唯一稍觉安慰的是,大家并不知道陈明福与他是父子关系,还在猜测陈明福是从那个旮旯冒出来的大爷,是哪位人物塞进来的穷亲戚也说不定。陈明福在公司里闹一闹,阮百行并不十分介意。按他以往的作风,养几个小情人并不是秘密,也没有人敢到处乱传什么绯闻,这是这个圈子里的法则,都归他们这一群老板说了算。而陈明福却丝毫没有自知之明,以为自己是了不起的人物了,竟然跑去纸媒爆料。他只觉得全天下的人都对他不住,一定要讨回个公道。好巧不巧他找了一家销量不好的八卦杂志《爆周刊》,竟然也不顾忌阮百行,做了一个花心老板的大专题,罗列了娱乐圈里风流无比的几位娱乐公司老板,阮百行则是大压轴。 此刊一出,即刻掀起轩然大波。娱乐圈自有娱乐圈的法则,有的料没有爆出来,并不是记者不知道,而是不能爆不敢爆。记者和艺人其实都是相依相存的关系,虽然有冲突,却还是要互相照顾彼此的底线。《爆周刊》销量太差,几乎要关门结业,才有胆子这样搏一搏。虽然事情一出,所有的平面媒体难得一致地保持了沉默,而不是推波助澜,但是如今网络发达,网民们总是最精力充沛且充满好奇心,开始无穷无尽地挖掘那些被老板带上床的明星,最后越传越离谱,简直就跟编故事一样,却依然有人信。 陈远生不知道阮百行有没有为此感到不满和气恼,当他知道自己老爸做了这些事之后,当时气得大脑一片空白,险些从楼梯上摔下去。他突然觉得,他和阮百行之间,或许连那些伤人的谎言都可以过去,但却止步于天壤之别的背景和家庭,他完全无法忍受把陈明福带给他折磨也带给阮百行。他想或许只有自己一个人,才不会牵累到别人。 35 陈远生一个人恹恹地上楼,打开门。阮百行不在这儿来蹭饭,他也没什么心情做,准备泡面了事。他看了一会儿娱乐节目,又背了一会儿剧本,却怎么都静不下心来。泡了面也吃不下去,光看着就觉得恶心,正烦闷间,他接到了阮百行的电话。 陈远生按了免提,电话里清晰地传来阮百行的呼吸声。 “陈远生。” “嗯。” 一时间又是无话,却没有人有挂电话的意思。 “陈远生。”阮百行深吸了一口气:“我想好了,要跟你重新开始。以前的事都揭过好不好?” 对于阮百行会说这样的话,陈远生是有预感的。要说几天前他还小有期待,可现在真的亲耳听到,却没有一点儿开心。过去都揭去这一句话多么简单,而现实的阻碍轻易却揭不去,并不是一己喜怒哀乐就可以决定的事。 “老板你这么说,张少荣会难过的,他真心爱你。”陈远生握着拳头慢慢说:“而且,我玩不起你们那种精神、肉体的游戏。” “我知道我这么说你一定不信,但是——”阮百行顿了顿:“我一直对于男人之间的感情持悲观态度,不相信谁会和谁一直到底,必然是激情一过感情便过。可是这次我却有一种预感,我和你是要一直到底的。” 陈远生原本拳头握得发白,此刻却无力松开来。任谁听到这样的情话也是会感动欣喜,更何况,阮百行之于陈远生,半分做不得假,真的是软肋。 最终,陈远生只留下一句:“我需要时间。” 而这时间对阮百行来说,未免有点过长。那天阮百行打完电话之后,接着去跟姑妈阮一罗深谈。他跟她说明了自己的立场,这回是铁了心要跟个男人在一起,要她收起那些阮家人的把戏,言语之间竟带有威胁的意思。阮一罗叹了一口气,说:“这回陈远生救了你一命,看着也不是图上位才跟你。我不想看你不好受,也少不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老太太面前瞒着,只有一件事你要答应。” “什么?” “结婚,哪怕只是个幌子也行。” “不可能,我不能答应。”阮百行摇头。 阮一罗想想说:“我再退一步,你只要给阮家留个后,我就不管你了。”阮一罗自己早些年嫁过人,因为无法生育、丈夫出轨,便凄凄惨惨地离了婚。孩子对她来说,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因而越发执着。阮百行认真地看着阮一罗说:“这就更加是不靠谱的事了。他不会结婚,我就不会结婚,我得陪着他。” 当晚他接到陈远生一条短信,只有九个字:“给我两个礼拜想一下。”接着他便消失了,阮百行忍住不去找他,简直有点等待审判的感觉。大约过去半个月,陈远生重新出现在公司,形容憔悴,连眼神都是木渣渣的,无一丝神采。他处处躲着阮百行,连电话也不接,反而天天跟张少荣混在一起。阮百行问张少荣,他就说《山河碎》即将开机,陈远生十分认真,怕自己在片场出错,所以常来请教。对于这样的说法,阮百行半信半疑,终于忍不住在陈远生家楼下堵住他。 陈远生见到阮百行那一刹,竟然是害怕的感觉居多。阮百行胡子拉碴,没由来一丝落魄的意味。 “不管你的决定是什么,请不要躲着我。”阮百行伸手想去扶陈远生的肩膀,却在半途停下。陈远生却忽然笑得眉眼灿烂,眼睛里有意味不明的情绪。他上前拽住阮百行的衣领,扯下来吻过去。 阮百行愣了一下,立刻热烈地回应起来。距离两人上一次做爱,已经是大半年过去,这一下立刻就把火都点燃了。陈远生气喘吁吁地抓住阮百行的肩膀,说:“带我去……去别墅。” 阮百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立马把人丢进了车里。一路上风驰电掣,简直把汽车开成了高铁,险险就要出事,陈远生和阮百行却享受着这种带着危险的激情。 两人从客厅就开始脱衣服,一路脱到卧室。陈远生表现出从未有过的急躁,简直是要把阮百行囫囵个吞下去。阮百行扣住陈远生细瘦的腰,从耳朵开始亲吻。陈远生皮肤白,满身迅速浮起一层薄薄的粉红色。陈远生伸出手,一把抓住阮百行的下体,拿眼睛斜睨他。阮百行倒吸了一口气,干脆省略前戏,抬起陈远生的一条腿缠在腰上,套上保险套就往里冲。陈远生闭着眼,整个人往后仰,脸上的表情痛苦恍惚,却无法分辨是快感还是疼痛多些。肉体激烈撞击,快感升华上脑,一阵阵的情潮之中,陈远生忽然用沙哑的气声喊他:“阮百行,亲亲我。” 阮百行伸长手臂把陈远生抱起来坐在自己身上,持久而热烈地亲吻他。陈远生紧紧靠着他,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事后两个人一起洗了澡,陈远生十分疲累,眼睛也睁不开,最后是让阮百行替他清理,然后再抱上床。阮百行在陈远生嘴巴上啄了一口,然后心满意足地睡去。 黑暗中陈远生毫无睡意地张开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隔了好一会儿他坐起来,把阮百行放在自己身上的手臂小心地移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竟然看出两行泪来。他扼住自己的喉咙,低下头亲亲阮百行的额头,哽声道:“我实在受不住了……” 第二天阮百行醒来,枕边只有人曾经睡过的痕迹,床头遗留一张便笺,上面是陈远生并不好看的字。 ——我要和陆茵茵结婚了,再见。 他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一个噩耗将他立刻召回了美国。阮家老太太脑溢血去世,他身为长孙,什么事情都要亲自决定,实在分不出心来向陈远生问个清楚。陈远生的电话已经停机,也搬了家,隔着太平堰他只能吩咐周舟一定要把人找到。这场丧失直忙到一个月后,阮百行才得以回国,可他在机场一落地,就收到周舟的电话,张少荣出车祸身亡。 阮百行一刹那愣住了,刚刚经历了亲人离去,再次听到噩耗,让人有点喘不上气。他依然吩咐周舟一定要找到陈远生把他带回来,然后才挂掉电话赶去医院。在去医院的路上,阮百行才知道,在那辆出事的车上,也有陈远生。 阮百行脸色很难看,却依然镇定。他问清楚了所有情况,知道陈远生并无生命危险,只是脸部和腿部受伤。出事之后,伤员被立刻送往最近的医院,医疗条件却不见得最好。他安排周舟立刻为陈远生转院,而自己必须集中精力办理张少荣的后事,应付媒体和伤心欲绝的影迷。张少荣是公司的一哥,娱乐圈举足轻重的影帝,身为海天的老板,是怎么样都不可马虎的。 然而阮百行却没能见到受伤后的陈远生一面,他彻底地消失不见,而留给阮百行的最后一句话却是他要和陆茵茵结婚了。 阮百行恨他居然有这样的狠心和决心,在伤病中也要躲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阮百行忽然就不想再找他,一切就这样罢。 36 自从那天所谓的平民式约会之后,陈远生总是躲着阮百行,多少也是有点儿往事不要再提的意思。而阮老板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是要一路来个故地重游,处处挑战他的神经是否足够强悍,陈远生远远未修炼到那个档次,除了躲还是躲。 不过阮百行逮人却一逮一个准。陈远生实在受不了,好脾气地跟他打商量:“老板,你看现在经济不景气,还是要以事业为重,不要耽于美色啊!” 阮百行斜睨了他一眼,皱眉四下看:“美色?在哪里?” 陈远生连忙点头,大喜:“阮老板你也知道没有美色,何必在这浪费时间。您换个地方待待,什么样的新鲜肉体没有啊?” 阮百行一本正经地思考了半晌,说:“说的倒是很有道理,不如你陪我同去吧。” 陈远生有点暴躁:“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阮老板?” 阮百行直直看向他的眼睛,指着自己的心口:“我什么意思你应该清楚,可是你什么意思我却越来越不明白。你什么时候才能说一句真话?” “哈哈。”陈远生干笑两声,手心有点燥热。他用手捂住额头,,突然有点神经质地说:“好啊,你先把阮一罗腿打断再扔到水里溺上几分钟,我就陪你忆旧游去。怎么样?” 阮百行眼神一闪,伸手来抓陈远生放在额头上的手,陈远生立刻弹开,又嘻哈哈哈靠进来:“我知道我知道,那个是你姑姑,你很难办。”他顿一顿,咽了一口唾沫,撑到阮百行耳朵边,用气声说:“如今您别墅里还养着小情人,还是多花些心思照顾照顾,免得腿也跟我一样,莫名其妙断了。” 陈远生趁他在反应之前跳开,操起手盯着他,眼睛里神情刻薄。阮百行不解地蹙起眉头:“什么小情人!那里我已经两年不去了。” 陈远生心里空了一下,表情却是不信。阮百行站起来:“不信我们就去看看,省得你阴阳怪气。” “不去!”陈远生毫不犹豫地拒绝。 “难道你就真的不愿意回去看看?你怕什么?”阮百行忽然逼近,压低声音问他。陈远生思绪不知飘到何处,好半天终于点头:“看看就看看。” 陈远生从没想过会和阮百行一起再回别墅这里来。什么都还是老样子,包括门锁的密码。陈远生输入那一串数字,那是他和阮百行初遇时自己的体重,也几乎可算是最轻的一段时期了。两人站在玄关处都没有往里走,阮百行是等着陈远生先,而陈远生是不敢。他如今就算多穿了好几层厚脸皮,却还是有眼角泛酸的感觉。而他最不想的,就是在阮百行面前哭,那是最矫情无用的举动,偏偏不知为何那么多人以此做武器。 屋子里安静无声,似乎并没有人。陈远生知道黎箓刚刚从泰国拍完写真回国,一直没有什么动作,大约还是处于休息期,不晓得他现在又跑哪里去了。阮百行忽然伸手帮陈远生把耳朵边的头发掠了掠,说:“头发怎么留得这么长?又不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了。” 陈远生吸吸鼻子,又换上笑嘻嘻的表情:“导演让留的,要梳大油头,拍完之后就忘记剪了。”他说完调整了一下表情,抬脚往里面走。 厚重密实的绒布窗帘遮住巨大的落地窗,内里一丝光线也无,昏暗一片。陈远生随手打开地灯,却是吓了一跳。沙发和角落里堆满了灰扑扑的公仔玩偶,排排坐像是在开会。茶几上摆着十分显眼的一大一小两只马克杯,合起来是一对的样子,像是从什么地方拿回来的赠品,只是那颜色血红吊诡,灯光下洇洇泽泽,令人生寒。陈远生有点迷惑,不晓得黎箓和阮百行搞什么鬼把戏。他有点口渴,到饭厅去接水喝,晃眼又见餐桌上也相对摆着两副碗筷,一副干干净净,另一边的碗里还有满满一碗薏仁粥——陈远生知道阮百行最讨厌薏仁这东西。 陈远生心里觉得不舒服起来,他连水也不喝了,低头就往外走。阮百行也摆出满脸的困惑,说道:“这是怎么回事?” 陈远生不信:“竟然你也不知道?” 阮百行立刻转到一边去打电话,陈远生也毫不避讳地跟过去听。电话那头不知是谁,阮百行草草说了几句就挂掉,陈远生没来得及让开,阮百行转身就撞到他的身上。阮百行连忙扶住他,说:“这里我久不来,竟然被姑姑拿去送人了。” 陈远生冷笑一声,颇有意味地说:“果然不错。你这新助理不如周舟机灵,怎么说换就换人了?” 阮百行不答这个话头,只说:“你要不高兴,我明天就让黎箓搬出来。” “那是自然。” 陈远生连忙点头:“不过这个地方,我却是不要再住了。”他想一想,又笑了起来。黎箓卖了他两次,一次得了一支几百万的名表,一次又得了这么座房子,看来他也并非一文不值,倒是有些价钱。 阮百行叹了口气,眼神里带着难过与心痛。陈远生只觉得眼睛又不舒服起来,他偏着头盯着阮百行,眨眨眼,也不晓得是不是为了把眼泪眨回去,样子竟然有点幼稚可爱。 “不如这样,你把欠我的那四颗牙也还了吧,我们一次结清。” 37 冬天赖床可算是人生一大享受,陈远生却是最近才尝到其中美妙滋味,倒不是因为以前没多少时间睡觉,在韩国那一段时间,睡觉几乎是主业,可他睡不着,失眠困扰了陈远生三四年。 因为休假的缘故,陈远生现在几乎每天都要睡到快到十一点才能勉强爬起来。其他人倒没什么,恨得牙痒痒的是咪咪。到了年底,就是各大颁奖礼排排坐分猪肉的时刻。陈远生这一年的作品虽然不多,可都是十分拿得出手。《山河碎》在GTV电视剧大赏上获得十一项提名,稍微沾亲带故点的都想攀着剧组搏版面,反而陈远生这个正正经经的男二号在家休假,颁奖礼也不出席。虽然因为陈远生并不是GTV的艺人,而且因为当年解约的龃龉,肯定不可能把最佳男配角的奖给他。但是GTV的电视剧大赏是娱乐圈一场盛事,请来当颁奖嘉宾打酱油的的大牌也不占少数,而其颁奖典礼本身也是当仁不让的收视冠军。所以对于陈远生缺席颁奖礼而在家大睡这样的行为,咪咪是气得三天不想理他。 音乐圈的颁奖礼就相对要水得多,除去几个压轴大奖,其余的猪肉奖项只要是经纪公司公关得当,当真是想拿就拿的。也正因为这样,哪怕是陈远生只出了一张玩票性质的EP这样上不得台面的水准,也在不出席颁奖礼的情况下,拿了两个音乐先锋榜的最佳新人。 所以这天陈远生是被咪咪拿着两樽囧囧有神的奖座从被子里拖出来的。陈远生其实早就醒了,只是不想起来。可是咪咪那股子不达目的不罢休劲头他惹不起,只能爬起来应付。 咪咪对路佳途印象很好,拉着他聊个不停,只是路佳途一直在写东西,偶尔礼貌性地答应几句。陈远生远远看着,十分佩服咪咪的强大内心,也只有她能跟路佳途聊天。陈远生看他们坐在一堆,忽然有点围炉夜话的温暖感觉,只可惜现在是白天。他也屁颠屁颠跑过去坐在地毯上,围成一个三角形,笑眯眯地看着咪咪。 咪咪瞪了他一眼,拿出ipad刷微博,嘴巴里指点江山,给陈远生安排工作:“公司刚刚给你接下来channel S的跨年演唱会,在十点左右唱三首歌。”她停下手里的动作,用夸张的表情一字一顿说给陈远生听:“八、十、万!” 陈远生配合地哇了一声,然后抚摸咪咪满头乱发的脑袋:“过年请你跟我一起去旅游,怎么样?” “谁要跟你去旅游?”咪咪默默地想:“那时候你不晓得跟哪个在旅游呢!” “这两天你倒是很精神嘛!你的小姐妹没有找你吐槽了?”陈远生对着她露出和蔼可亲抚慰下属的样子。咪咪和黎箓的助理原来一起在海天打过杂,关系不错,前一段时间黎箓出事,晚晚泡夜店,她的小姐妹每天凌晨三四点去把醉醺醺的人领回家,很是苦逼了一阵子,天天抓住咪咪狂吐槽。 “没有,黎箓去完泰国回来就消停了。”咪咪偏着头想了一会儿:“你说他会不会还打着小安的主意?” 陈远生摊手:“那可难说。”陈远生和顾长影合作了两回,却也不怎么熟,只是打打招呼说说客套话的交情。顾长影是个沉默稳重的人,可对于身边花蝴蝶一样惹是生非的小安,却是护得不一般,而小安家中有涉黑背景,也不易惹。他一下子眯起眼,像是想到了什么,咧开嘴无声地笑。又低头开始刷微博的咪咪忽然一声尖叫,指着ipad冷静不下来:“快看快看!” 陈远生嫌弃她咋咋呼呼,抬眼一瞄,ipad上模模糊糊的相片一张,是两个赤身裸体纠缠在一起的男女,女人模糊一片,而男人的面容和器官却是一清二楚。路佳途竟也被咪咪的尖叫声吸引了,凑过来一看,说:“又是哪位明星出艳照门了?” 咪咪抖着手把屏幕往上滑了一下,说:“黎箓和丁瑶熹。” 路佳途“哦”了一声,又坐回去继续写他的论文,咪咪哭丧着脸对着陈远生吼:“完了完了,我又要被整夜整夜地骚扰了!原来在片场我看丁瑶熹挺瞧不上黎箓的,怎么也滚到一起了?果真都是好演员啊!” 陈远生坐在那儿没说话,一副古怪的表情,其实他也不晓得自己心里是高兴还是难过。他安静地坐了半晌,开始起身找自己的手机,东摸摸西看看,却是找不见。陈远生最后没办法,只能对路佳途说:“把你的手机借我,我给自己打个电话。” 路佳途坐着没动,下巴往前一伸:“喏,在那儿。” 陈远生从茶几上捞起路佳途的电话捣鼓了一阵,一阵音乐声噼里啪啦从咪咪屁股下面传出来。他丢下路佳途的手机,跳过去来把咪咪拖起来,简直无话可说:“那么大一坨东西在屁股底下你居然没有感觉?” 咪咪横了他一眼,凶神恶煞地说:“你管我!记好了,明天《夜盲症》首场点映仪式,你要是敢不参加,哼哼!” “是是是。”陈远生连忙做奴才状答应下来,闪回卧室换衣服。今天好不容易资本家无心理会他,他可要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出门放风去。 ======== 38 陈远生带着墨镜和鸭舌帽、围着厚重的格子围巾全副武装地出门了。坐上自家的小本田,他掏出手机看时间。陈远生没有带手表的习惯,也从不打算在手腕上套上一堆机械零件,他看着手表就没由来犯恶心。 车子一溜烟开到郊外一家温泉疗养院,陈远生在车里坐着眯了一会。他停好车,施施然往疗养区的小花园走去。其实陈远生有点路痴,来之前他研究过好几遍地图,可现下依然晕头转向,可他丁点儿也不着急,镇定无比地慢慢绕着花园转了好几圈,才找到入口进去。 花园里四处都是一种齐腰高的常青植物,陈远生认不出,也没心思研究。只是隔着那些绿得无精打采的植物,他远远地就瞧见了半截背影——真是好久不见了。 陈远生笑得很古怪,慢慢踱步到那人面前,伸出手:“好久不见,周助理。” 周舟抬头见到是陈远生的时候抽了一口气,没有理会他伸出来的手:“怎么是你?”他不安地左右瞧,右手不停地打颤。 周舟是个娃娃脸,个子也矮,所以特别显年轻。原来跟在阮百行身边的时候,陈远生常常猜测他的年纪,可是三年多将近四年不见了,周舟却是满头毛刺一样的花白头发,在陈远生看来就是瞬间老去,不光是外表,还有他的精神气。 陈远生拍拍他的肩膀,让周舟又是浑身一抖:“别望了,路佳途没来,是我用他手机给你发的短信。”说完他又补了一句:“你该不会以为你住个疗养院他就会见你吧?” 周舟的脸色瞬间惨白,还泛着一种恹恹的死灰色。陈远生摘下墨镜,靠着周舟坐下来:“住进来多久了,周助理?” “你还不晓得吗?”周舟不看他,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你走了那年阮老板就把我辞退了,还逼得我连份一工也找不到,最后还是阮小姐可怜我,愿意让我跟着她。” 陈远生扑哧一声笑出来:“怎么?你不是一直和阮一罗同声同气收拾我,我还以为你早就是她的人呢!” “你今天要是来嘲笑我的,请快些罢,我精神不济,不得那么多时间听你羞辱。”周舟面无表情,手伸进裤兜里一下一下地扣着手机。 陈远生点点头,说:“我比你忙,也不跟你说废话。扎心的话一两句命中要害就行。” 周舟抬起头飞快地瞄了陈远生一眼,有些迷惑:“你真的是陈远生?样子不一样了,说话也不一样了,比原来更……” “刻薄还是恶毒?”陈远生接过话头:“别人这么说我是无所谓,只不过对周助理,我真的是担不起这个评价。”他伸出手打开五根手指摆到周舟面前,一样一样数:“是你跟阮一罗说阮百行一早就养着我了,对吧?是你把我堵着去给阮一罗羞辱了两次,对吧?黎箓把我关起来,是你忽悠阮百行说找不见我,对吧?后来我出车祸,不是阮百行吩咐,而是你带着人来打掉我四颗牙的吧?” “这都是你的猜测,我不承认。”周舟那股子冷漠酷厉劲这会儿倒是回来了,将一双手摆在大腿上:“我是个打工的奴才,跟你无冤无仇,没有老板的吩咐,我何苦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不告诉阮老板你人在哪里是阮小姐的主意,那个时侯老太太刚刚去世,阮小姐不想老板为你分心。可车祸后面那一顿打,你怎么就不认为是阮老板为荣少出气呢?” 陈远生吹了一声口哨:“我以前也是这么想,可那是因为我不知道你是路佳途的舅舅。”他向后一仰,把身体重量放到长椅上,接着说:“路佳途可是记恨这你这个舅舅把他送去孤儿院自己跑了,你看你现在这样了也不来看你。” 陈远生这一句话敲打到周舟的死穴,饶是他是钢筋水泥的雕塑,一样也裂开隙罅。周舟站起来,冷冷地说道:“陈远生,我没时间陪你闲聊。请回吧!” 陈远生还是呵呵几声,脸上的笑容却慢慢收起来:“要是路佳途知道他该叫你这个舅舅一声爸,你猜会怎么样?” 39 “你别太过分!”周舟猛然回头,冲陈远生大吼,脖子上青筋暴露,声音有点破音。陈远生觉得好笑,一下子站起来,他比周舟足高出二十几公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感谢张少荣替你养了儿子,给我使绊子也就罢了。可当年要不是我跑得快,张少荣死了,你何止打掉我四颗牙。现在叫我别太过分?” 那年的记忆实在痛苦,陈远生愿意选择性遗忘。张少荣死在他身上的触感无比真实,他知道自己只差一步就也被带走了,于是怨恨为何死神少偷懒少走了一步,这样活着陷在泥潭里,比死了还要艰难万倍。躺在急救车上他盘算自己失去了容貌和双腿还能剩下点什么,哪知这最初的痛劲儿一点没过,又少了四颗牙。 “你才一回来,就故意在他面前提那些事儿。“周舟痛苦而艰难地说:“前不久阮老板就又见了我一回。毕竟我跟着他十几年,以为他念着旧情想见见我。可他一见面就问我是用哪只手打了你。我不敢不回答,只能随便伸一只手给他。阮老板就扔了一把文具刀给我,让我挑断自己的手筋。” 周舟闭上眼,那回忆依旧让人战栗害怕。他平时看惯了阮百行对住外人的冷酷无情,依然是被吓得满身冷汗,只能磕磕巴巴说出一句:“我不晓得哪儿是手筋……” 阮百行当时只是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一下嘴角,说:“不急,我也不催你。这儿有电脑,你大可动用收索引擎,什么时候研究好了,什么时候下手。结束后记得打扫干净,我怕脏。”说完连看也没再看周舟一眼,就推门出去了。周舟绝望的坐在那儿,他无人可以求救。阮百行这么对他,比起三年前赶她走时要仁慈了许多,他知道怎么都逃不过。周舟是个心狠的人,对自己也不例外。他没犹豫多久,就拿起文具刀猛然扎上自己的手臂。 最后周舟是因为失血过多而被送进医院的。清醒后他给路佳途打电话,对方冷漠而彬彬有礼,只把他当成为了享乐抛弃自己的亲戚,仅存冷淡的血缘关系。周舟不敢让他来探病,他怕自己一不留神就把什么都说出来,病中的人总是脆弱,谁都不例外。 这些事周舟谁都没告诉,更不可能说给陈远生听。他的手如今已经是个摆设,连筷子也拿不了,还老是抖。他默默把手藏进口袋里,说:“你到底想怎样?” 关于周舟,他并不想把事情真相告诉路佳途。他是无意中看到了路佳途的信件,才发现蛛丝马迹,最后找侦讯社调查出两人的真正关系。陈远生想了一会儿,说:“我就想来看看,你这样的人,究竟能不能过得顺心如意。”他没有说出的下半截话是,原来光靠嘴皮子羞辱没多大意思,这样看着一报还一报才是最过瘾的事。那时他已经跟周舟的护理人员聊过一阵儿,知道周舟曾经因为失血过多送进医院,输血之后出现各种不良反应,差点因为心脏休克而丢了老命,这才发现原来他患有轻型地中海贫血症。因为输血中并未注射除铁剂导致一系列并发症,现在的身体素质已是差极。 陈远生觉得自己十足是个病人,只要想起有些人还开开心心在享受人生就觉得浑身都疼,像背马蜂蛰一样。他不曾想过自己原来会有看人落魄就通体舒泰的一天,而且丝毫不觉得自己变成这样有什么不妥。他想如今他快要变成跟陈明福一样的人了,周舟说得一语中的,由内到外,他已经和原来那个陈远生全然不同。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陈远生回想起离开之前,周舟了无生气地站在树荫下,背部佝偻起来:“是阮老板告诉你他没做过,所以你把账算到我头上。可你该知道他们这种人物,总是爱好忘记自己做过的事,就这么敢信他?” 陈远生脸上没表情,慢慢吐出一句:“不是我敢信,而是我愿意信。” 40 出席《夜盲症》首映仪式时,陈远生穿的是法国两大顶级奢侈品牌明春即将发售的合作款。在年末的时候还和顾长影一起被邀请,出席明年春天该系列的成衣发布会,到巴黎看秀。这个事情说起来是因为《夜盲症》是海天娱乐同美国H新闻传媒集团共同投拍的,如今中国电影市场大热,这样的合拍片也越来越多。为了《夜盲症》的欧洲及北美地区的宣传,便有了一系列看秀活动,陈远生算是搭了公司的便车,这些都是后话了。 首映仪式当天,陈远生被安排和女主角丁瑶熹一起走红地毯。他在后台看见她时,丁瑶熹脸色很差。这也不奇怪,刚刚和演艺圈公认的“公共汽车”闹出艳照门,她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的清纯形象瞬间全毁,产生的恶劣影响对丁瑶熹的打击比黎箓尤甚。 陈远生不打算跟丁瑶熹谈起艳照门。他还记得丁瑶熹曾经看黎箓那无比鄙视的眼神,不管陈远生说什么,那都是打丁瑶熹嘴巴子。丁瑶熹也算是很敬业的女艺人,这种情况下依然来出席首映礼,出现在镜头前时也保持十分得体的微笑。不同的是她穿着一身保守的褐色鱼尾长礼,并不像以前一样微露事业线。 媒体群访时丁瑶熹毫不意外地成为了焦点,被问到的问题无一不尖酸刻薄。面对这种情形,丁瑶熹根本招架不住,只能以今天的焦点是电影,不要谈论其他事宜之类的无力说辞来敷衍抵挡。可是记者们根本不放过她,步步紧逼,到后来气氛简直是剑拔弩张。最后,群访以丁瑶熹可怜可叹的泪洒当场收梢。 陈远生微微有些不舒服,他不同情黎箓,却有点替丁瑶熹难过。记者会下来,陈远生还是忍不住到丁瑶熹的化妆间,准备说两句劝慰的话,却在半掩的门缝间看见丁瑶熹叉开腿坐在长沙发上,裙摆被撂倒身后,指间夹着一支烟,正在吞云吐雾,那眼神中全是老练和无所谓的神情,跟刚刚那个被记者问哭的人全无相同。 陈远生收回敲门的手,转身便走。没走两步,被一只平白无故伸出来的脚绊住,差点摔个狗吃屎。他抬头一看,却是小安靠在墙上冲他笑。小安生了一对丹凤眼,笑起来格外邪气,陈远生一下子全身起鸡皮疙瘩。 “你居然担心那个女人?”小安白了他一眼,嘲笑道:“谁都没有她精明。刚刚摆明了就是一出苦肉计,追着她一直问的那个记者我认识,一向是和她公司有合作的。她这是要在公众面前扮受害者,你就别操闲心啦!” 陈远生尴尬地笑了一下,不说话了。他与小安也说不上熟,只是和顾长影一起拍了大半年的戏,小安总是围着顾长影转,左右不离身边五十米,所以才和陈远生混了点小交情。小安说话直来直去,从不顾及旁人的面子,再加上顾长影把他看得死死的,所以也难得有人愿意和他交朋友。他看准陈远生是个容易欺负的人,有时会找陈远生聊些天马行空狗屎不如的八卦话题。 小安一把搂住陈远生的肩膀,亲昵地问:“你猜这回黎箓和丁瑶熹的艳照门是谁整出来的?” 陈远生摇摇头:“不晓得。” 小安神秘地笑了一下:“我觉得是我们家老顾干的,但是没敢问他。也不晓得是哪个在老顾面前说姓黎的又来找过我几次。”他拍拍陈远生的头,让他靠过来点:“黎箓开了房间请我去,洗干净撅着屁股等我操。我嫌脏,没干——” 小安还没说完,陈远生连忙推开他,指着前面说笑:“你们家老顾在那儿。”小安嘻嘻笑了一下,扭着腰往前走,还转身向他隔空抛了个媚眼儿。陈远生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41 黎箓在演艺圈混迹这么些年,还是有些手腕的。关于他的丑闻风波接连而起,还是能接到一支炙手可热的饮料广告,并和GTV签下来年的片约。然而他苦心孤诣三年多进军大荧幕的计划却也不得不暂时搁置,陈远生不晓得他此刻的心情比起当年他把自己当礼物送给阮百行,是否更加好受。 陈远生不得闲去多想这些事,他在咪咪的念叨和驱使下正忙着筹备去巴黎看秀的事宜,虽然那是将近一个月之后的事情了。按照咪咪的意思,陈远生应该好好学学英语,最好连带几句地道的法语问候语。最重要的是了解这两个奢侈品牌的理念和历史,到时候不至于出洋相,还能十分冷艳高贵的地和别人谈论时尚话题,成功进入那个狗屎不如的时尚上流社会。 年末时,全国导演协会会议在城郊生态园区的度假村举行,与会者均是两岸三地的优秀导演和制片人,当然也少不了财大气粗的投资商。虽然这会议并不如演艺圈其他盛事那样引人注目,但对华语电影的影响却是举足轻重。 陈远生是被导演杨秀叫去参加会议之后的after party的。他其实并不愿意去掺和这些拍马溜须的事,只是心里面有点怕杨导,才不得不卖这个面子。整个会议为期一个礼拜,陈远生磨磨蹭蹭最后一天才到。《夜盲症》入选坎城电影节,上映至今叫好叫座,票房早就突破亿元大关,打破了华语商业大片叫座不叫好的惯例,趁着这个势头,杨秀约了几位有兴趣的投资商一起谈下一部电影的市场定位和融资,正是要陈远生作陪。 所谓上层人士的聚会也不见得档次多高,当陈远生看到资方其中一位黑胖子脖子上指头粗的金链子和穿成城乡结合部气质的纪梵希豹纹衬衫,不由得这样想。那胖子从陈远生一入座就开始献殷勤,直夸陈远生人长得帅气、演技也棒,杨导果真是慧眼识英雄。陈远生也不晓得是哪儿来的土财主,如今这两年有钱人都开始投资拍电影了,拼命往文艺圈靠,如此方显得入时入流。陈远生极少见识这样虚伪敷衍的场面,只觉得大家坐在这你来我往,说得不疼不痒均不在点子上,倒是酒一杯接一杯的喝个不停。 因为陈明福酗酒的原因,陈远生对任何酒精饮品敬而远之,可这种情形下也不好推辞,只能硬着头皮往下灌酒。杨秀一直话不多,偶尔说两句,倒是精明得很,看得出来应该是长期和这些脑满肠肥的富商打交道。 结束之后,其中一人提议去泡泡温泉放松一下,其余人均是附和。杨秀犹豫了一下,也点头同意。陈远生不想去,他喝得有点懵,舌头不听使唤,说话也不清楚。杨秀征求他意见,他支支吾吾含混地说了几句,然后懵懵地点头。 在更衣室换衣服的时候陈远生清醒了点儿,他怕水,坐在里面不敢出去。杨秀看他这么久没出去,进来看他。杨秀沉吟了一下对陈远生说:“我让你来也没别的意思,这个圈子就是这样,想上位就得多认识人,你要不愿意就算了,泡泡温泉你就回吧。” 陈远生没想到杨秀会做这样的事情来帮他。因为喝了酒的缘故,陈远生手脚发软,虽然觉得不对劲儿,却并不想露怯:“那就先泡一会儿。” 杨秀先出去了,陈远生洗了一把冷水脸才出去。他是个天生路痴,再加上里面热气蒸腾让人大脑发晕,浑浑噩噩一路走下来,却是始终找不见地方。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走岔了,却又不太确定,只能一直往前走。绕了好几个拐之后,陈远生远远地听见些人声,以为自己终于找对了路,松了一口气。 “陈远生,你怎么在这儿?” 陈远生听到有人喊他,却是黎箓的声音。他侧头一望,看见黎箓脸色潮红,手里端着半杯酒,两条长腿光溜溜的从浴袍底下露出来。他靠在木制的廊柱上,似笑非笑的看着陈远生。 “你又怎么在这儿?”陈远生刚问出口,就立刻明白了黎箓笑里面的意思。黎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自然是不必言说,定然是又为哪部片子、哪支广告来做皮肉买卖。 黎箓脸上的笑越来越深,甚至连语调都得意起来:“我还以为你跟我不同,结果还不是一样。娱乐圈里是容不得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 陈远生不想理会他,心里开始无止境地犯恶心。但他不想这样在黎箓面前甩手就走,那样肯定对了黎箓的胃口。他勉强笑一笑,说:“这怎么能一样?我是来找杨秀导演的,你最好是躲着点,他看见你就反胃。” 黎箓还是笑,这种话他听得多,只是对陈远生招招说:“快点啊,party快开始了。” 看黎箓走开,陈远生犹豫了一下才往里面走。在温泉池前有一条很长的走廊,廊下有赤裸上身、穿着四角短裤的侍应生发给他一个白色的面具。陈远生疑惑地接过来拿在手上,心想泡温泉怎么还要戴面具,这些个导演们的大脑构造还真是与众不同。 越走近就听见喧杂人声,隐隐约约还有呻吟浪笑。陈远生越来越迟疑,脚步也越来越慢,可这party的全景还是毫不吝啬地出现在他面前。 温泉池里一条条裸色的肉体横陈,三三两两纠缠在一起,在撞击中发出淫靡的水声。白色的面具下,所有人都丢开了最后的羞耻与道德,完全由最原始的欲望做主。 岸上的调酒师摆开长龙,手臂灵巧一挥,一连串地深水炸弹爆开来,引起一阵下流的口哨声、高亢的尖叫和更加兴奋的情欲。waiter们顶着托盘走来走去,里面并非甜点或海鲜,而是各式各样的避孕套和情趣玩具。他们的下体也在隐隐发胀,随时准备被拉入水中,加入这一场盛大的性-爱party。 这场景如梦幻一般,充斥着毒品、酒精、白颤颤的乳房、挺立的阳具和数不清的睾-丸,空气里弥漫不去的腥臭,一切如同一场清醒的噩梦。 陈远生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42 陈远生厌恶地看着那群人,他知道娱乐圈远比他所见复杂黑暗,却没想过会到这个地步。黎菉不晓得什么时候又靠了过来,搂住陈远生的脖子就要舌吻。陈远生大力推开他,气愤地吼:“你疯啦!” 黎菉无所谓地舔舔嘴唇,指着一池赤条条的情色男女说:“陈远生,你不要指望我会无路可走。只要这个娱乐圈还像这个样,我就永远可以翻身。” 陈远生看着黎菉,却觉得有几分可悲。他转头往外走,却被不知哪里钻出来的四条筋肉健壮的男人挡住:“派对结束之前,有进无出。” 他知道不能硬碰硬,如今穿着一件浴袍,手机也不在身上,只能想着能不能找到别的出口。往里走了没两步,就有一男一女赤条条贴上身来。陈远生没能闪躲开,就被那女人吧唧一口湿答答地亲到耳朵上,后背被男人卡主,硬邦邦地顶着屁股。 陈远生心里跳如擂鼓。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他笑着回首勾住男人的脖子,手肘顺势把女人拐开,踮着脚对那男人作势要亲下去。曲起的膝盖对准男人的下体,还未发力,却被人抓住领子往后猛拽,整个人差点被拖得飞起来。 “陈远生,你跑来这里干什么!” 陈远生一惊回头,却是阮百行黑着脸,拽着他的浴袍领子,咬牙切齿地说话。陈远生心里一下子放松下来,却别着脸说:“不就是你看见的那样咯。” 阮百行不再说话,重重地哼了一声,拖着他就往外走。那些大汉也不拦人,由得阮百行把陈远生给捉出去。出来后陈远生彻底放心下来,回过神来之后又补了一句:“阮老板你来干什么我就来干什么,您不会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吧?” 阮百行没说话,脸色暗沉像是真的生气了。陈远生识相的闭了嘴,由得阮百行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拖到另一个温泉池子旁,那是阮百行的私人浴池。 “脱衣服。”阮百行简单地命令。 陈远生瞪着他嘟囔:“发什么神经!” 阮百行冷笑起来:“既然你我都来参加性爱party,现在少不得跟你把正事办了!” 陈远生一听,心里后悔刚刚逞一时口舌,连忙点头哈腰地说:“老板我说笑呢!你知道我不太认路,刚刚多喝了两杯,走错地儿了。正想着出来,结果被人拦下说是有进无出……”他顿了一顿,疑惑地看着阮百行:“咦,老板,你怎么出得来?” 阮百行在陈远生头顶扇了一巴掌,哼道:“这地方姓阮,我爱进就进,爱出就出。你别净转移话题,怎么还喝上酒了?” “老板,艺人的私生活您应该管不着吧?”陈远生笑嘻嘻吹着他的耳朵。 “何止私生活?”阮百行眼睛里闪着危险的光:“性生活我都要管。” 对于旗下艺人的性生活,公司都是有记录的,而且会对艺人进行定期体检。公司艺人参加这样的派对,虽说是不受阻拦,却必须向公司报备,以免出事之后难以补救。阮百行最近一段时间忙得天昏地暗,老是犯偏头痛,才会一个人跑来泡泡温泉。哪晓得中途经理跑来跟他说在party那边见到阮百行最近力捧的小生陈远生,他的血液“噌”的一下就上去头顶,连鞋都没顾得及穿就匆匆过去拎人。 阮百行一把扯住陈远生的腰带,手伸进浴袍里面扣住他的腰部。陈远生心里一嘶,连忙推开他。阮百行板着一张脸,不顾陈远生的反抗,一下子把他的浴袍剥下来扔得老远,说:“脏死了,还穿着干什么。” 陈远生一下子打了一个寒颤,也不是冷,说不上来什么情绪在滋长。阮百行以为他冷,就把自己的浴袍脱下来给陈远生披上。他里头只穿了一条灰色的四角内裤,露出长腰健腹,下面鼓鼓囊囊一包。陈远生刚刚喝了酒,嗓子眼发痒,他咽了一口唾沫,咕嘟一声甚是明显。 43 阮百行一把将陈远生夹在胳膊下,拖着他往前走:“不用吞口水,你要是光看不过瘾,可以试用。” 陈远生烧得红到耳根子底下,还是做出一副恬不知耻的样子,伸出舌头就势在阮百行腰眼上舔了一口。他清楚地听到阮百行重重的喘了一口气,又得意地再舔了一口。阮百行恨恨地把他拽到身前,还没来得及说话,陈远生就一把抓住他的屁股,往前送胯:“还是我的借你用用吧。” 阮百行斜着眼睛看他,眉毛一挑,长臂一伸就把自己刚刚给他披上的那层皮揭去,一把把人推进温泉池里。阮百行在岸上从容地脱掉身上最后一块布,身体拔出流畅优美的弧线,跃入水中。 陈远生在水中不住地扑腾,他抖着嗓子喊:“阮百行你……你个……混蛋!我不会……不会……” 阮百行懒洋洋地靠着壁:“嚷什么嚷,水还没你高。” 陈远生扑腾着呛了一口水,恐惧瞬间没顶,自从在泳池溺水之后,他就没办法在水里待着。他自己也知道是心理原因,可就是无法克服。陈远生恍惚间看见阮百行正在不远处,于是拼命往那个方向挣扎,可只是两三步的距离,陈远生却无法到达。他只想抓住点什么,一声一声喊着:“阮百行,阮百行……” 阮百行皱了皱眉,似乎觉得有点不对,他蹬了几脚游过去,陈远生立刻死死地挂在他身上。阮百行无奈地拍拍他的屁股:“有这么怕吗?” 陈远生抬起头来,眼神空洞洞地望向阮百行,在将近六十度的温泉里,他居然像打摆子一样浑身发抖,脸色一层一层越来越白。阮百行觉出不对劲,他立刻抱着陈远生站起来,用力拍他的脸颊:“陈远生,看着我,看着我。” 陈远生伸手掐住自己的喉咙,艰难地吐字:“呼吸……呼吸不了!” 阮百行反应过来,伸出手来掐他的人中。陈远生尖叫一声,忽然捧起阮百行的脸猛地亲了下去。阮百行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觉陈远生猛吸起来,从他的口腔里夺取空气。阮百行被吸得浑身火热,大脑一片发晕,恨不得立刻把怀里的人翻过去,提枪上阵一场大干。可是陈远生现在的样子,阮百行只能硬生生忍住,用手去抚慰陈远生的背部,好让他安心下来。 陈远生的狂躁一时间无法收梢,阮百行觉得胸腔里的空气都被吸尽了,眼前开始发黑,可又不敢松手去推开人,怕陈远生掉下去。阮百行的太阳穴一鼓一鼓的痛,他觉得自己恐怕立马就要晕了,哪晓得陈远生忽然松口,抢先他一步晕过去。 陈远生是从阮百行家里那张舒适无比的KING SIZE大床上醒过来的。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盯着远处看了好几分钟,眼神才得以聚焦。按揉太阳穴,回忆之前发生的事情,大脑一片混沌。他掀开被子下床,却发现自己浑身上下什么都没穿,阮百行赤身裸体抱着自己的样子立刻闪回脑海中,虽然他那时慌乱失措,但还是感觉到一根硬硬的东西戳在自己的大腿上,于是自家的小弟弟也开始精神起来,他顿时羞耻得又想把自己埋回被子里去。 陈远生四下找不到自己的衣服,打开衣柜翻阮百行的衣服来穿。阮百行足有185公分,骨架也比陈远生大,他拣出一套运动服套上,有点像小朋友偷穿大人的衣服。陈远生甩着袖子打开门,发现房门正对着楼梯,从上往下看,发现这房子应该有些历史了,门窗均是沉重的红木框子,台阶扶手上漆块掉落斑驳,白色大理石的窗台也有了裂痕,像旧时的俄式洋房。陈远生喊了阮百行两声,没人应他。他于是挨个推开房门去找人,一间没有就再换下一间。 陈远生在画室里停下了脚步。他早就听阮一罗说过阮百行曾有一段时间酷爱油画,但也不过是一时之好,就跟他看上自己一样。陈远生耸耸肩,看来阮一罗说话也是信口开河,这满屋子的画框说明阮老板一直都有在画,陈远生觉得阮百行突然有了点艺术家的忧郁气质。 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去。画室里有些凌乱,屋中央支着三个画架,地上还摆着好多成品,均是用画框裱好,整整齐齐地码在地上。陈远生好奇阮百行会画些什么,走过去掀开搭在画架上的网布,却一下愣住了。那一幅未完成的画布明明就是自己正咧嘴傻笑的样子。陈远生心里咯噔一跳,伸手把另外两幅也掀开,也是他那副蠢兮兮笑脸。陈远生有点神经质地开始翻看码在地上的画,一幅一幅全部雷同,陈远生第一次觉得自己天生蠢像。 他有点无所适从地转身,屁股撞到台子上,调色盘立刻和他的臀部来了个亲密接触,他马上弹起来,身体前倾,画架被他推得像多米诺骨牌一样顺次倒了下去。陈远生“啊”地叫了一声,立刻听到从门口传来一声叹气。陈远生抬头,看见阮百行操着手靠在门框上,一脸无语:“我就出去了一会会儿,你怎么又闯祸了?” 什么叫又闯祸?陈远生还没回过味来,已经被阮百行拎起来:“快去换衣服!还有,以后那种场合少去,要认识谁我给你介绍。” 陈远生悻悻地笑了一下,往前走了两步,却不甘心地回过头来问:“老板,你画那么多我干什么?要说实话。” “因为你长得像鸡蛋。”阮百行抬头望着天花板。 陈远生“切”了一下,眨巴着眼睛说:“那我换一个问题。那个性爱party你参加过没?” 阮百行哈出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没有!”然后赶着陈远生出来,直接丢进浴室,又给他找了一套睡衣。他当然不敢告诉陈远生几年前他也是那个派对上的常客,还是张少荣带着他去的。 陈远生在浴室里洗澡,他站在花洒下歪着头,想不通自己哪里像鸡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明白过来,达芬奇不是拿鸡蛋练手么,阮百行就拿他当鸡蛋呢。 44 陈远生洗完澡出来,把大毛巾搭在肩膀上往楼下走。就这么一会儿工夫,阮百行又不知道匿到哪里去了。从在度假村陪酒开始,折腾了这久,他的肚子饿得咕咕叫。陈远生径自往厨房走,想翻点可吃的东西出来。进了厨房,他见火上还架着锅,伸过头去看,还真是一锅水果粥。陈远生想起原来阮百行赖在自己家的情形,心里鄙视资本家没创意。他拿碗出来盛了一些,边喝边想,果真是报应不爽,隔了这么久,居然被他吃到了阮老板亲自下厨熬的粥,可以算是赚回来了。 陈远生叼着碗往客厅里走,想一边喝一边看电视。他大大咧咧往沙发上一躺,用脚去按遥控器,头一侧,却看见一坨灰灰的东西蜷在沙发后面。陈远生一下子跳起来,扭头细看,才发现是阮百行。他疑惑地喊他:“阮老板,你怎么藏在那儿?吓了我一大跳。” 他又喊了几次,阮百行才缓缓抬起头来看他。他的脸色有点发青,挂着黑眼圈,浑身带着很重的烟味儿。陈远生有点被吓到了,连忙把阮百行扶到沙发上。 “阮老板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看看,你的样子很难看。” 阮百行躺在陈远生的肩膀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没事,就是好几天没睡了,头疼。你又这么折腾我。” “那你也少抽点烟,浑身上下都是烟味儿。” “没人帮我‘戒烟’。” 陈远生不晓得是不是错觉,只觉得阮百行那话里竟然带着几分委屈,侧头去看他,阮百行也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他觉得自己小腹升起一股痒热,大脑瞬间就不听使唤,一咬牙,把嘴凑了过去。他突然不想跟阮百行置气了,在知道了他没有要打掉自己的牙之后——最重要的是,他发现这么些年过去,眼前的男人居然还爱他。一报还一报这些话只适用于外人,这个男人不一样,他和阮百行之间,不需要计算得那么清楚,只要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就好。陈远生在心里缴械投降。 阮百行搂着他轻柔地亲吻起来,那吻里带着他身上的烟草味儿,他忽然也不觉得难闻了。阮百行揉着陈远生的头发,辗转反侧地吸他的舌头。陈远生觉得有点喘不上气,用手肘拐了阮百行一下。阮百行松开他,小声说:“以后别怕了,好不好?我陪着你呢。” 陈远生一愣,才明白他在说自己怕水的事情。说也奇怪,他居然这么快就忘记了以往几个礼拜都难以平复的恐惧情绪,也许路佳途说得对,阮百行始终都是他的灵药仙草。 “嗯。” 陈远生微微点头,阮百行一下子从他肩膀上滑下来,半边身子栽倒沙发下去。陈远生唬了一跳,蹲下去扶他,却发现就自己刚刚出神的一下子,阮百行已经呼噜呼噜地睡着了。 46陈远生洗完澡出来,把大毛巾搭在肩膀上往楼下走。就这么一会儿工夫,阮百行又不知道匿到哪里去了。从在度假村陪酒开始,折腾了这久,他的肚子饿得咕咕叫。陈远生径自往厨房走,想翻点可吃的东西出来。进了厨房,他见火上还架着锅,伸过头去看,还真是一锅水果粥。陈远生想起原来阮百行赖在自己家的情形,心里鄙视资本家没创意。他拿碗出来盛了一些,边喝边想,果真是报应不爽,隔了这么久,居然被他吃到了阮老板亲自下厨熬的粥,可以算是赚回来了。 陈远生叼着碗往客厅里走,想一边喝一边看电视。他大大咧咧往沙发上一躺,用脚去按遥控器,头一侧,却看见一坨灰灰的东西蜷在沙发后面。陈远生一下子跳起来,扭头细看,才发现是阮百行。他疑惑地喊他:“阮老板,你怎么藏在那儿?吓了我一大跳。” 他又喊了几次,阮百行才缓缓抬起头来看他。他的脸色有点发青,挂着黑眼圈,浑身带着很重的烟味儿。陈远生有点被吓到了,连忙把阮百行扶到沙发上。 “阮老板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看看,你的样子很难看。” 阮百行躺在陈远生的肩膀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没事,就是好几天没睡了,头疼。你又这么折腾我。” “那你也少抽点烟,浑身上下都是烟味儿。” “没人帮我‘戒烟’。” 陈远生不晓得是不是错觉,只觉得阮百行那话里竟然带着几分委屈,侧头去看他,阮百行也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他觉得自己小腹升起一股痒热,大脑瞬间就不听使唤,一咬牙,把嘴凑了过去。他突然不想跟阮百行置气了,在知道了他没有要打掉自己的牙之后——最重要的是,他发现这么些年过去,眼前的男人居然还爱他。一报还一报这些话只适用于外人,这个男人不一样,他和阮百行之间,不需要计算得那么清楚,只要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就好。陈远生在心里缴械投降。 阮百行搂着他轻柔地亲吻起来,那吻里带着他身上的烟草味儿,他忽然也不觉得难闻了。阮百行揉着陈远生的头发,辗转反侧地吸他的舌头。陈远生觉得有点喘不上气,用手肘拐了阮百行一下。阮百行松开他,小声说:“以后别怕了,好不好?我陪着你呢。” 陈远生一愣,才明白他在说自己怕水的事情。说也奇怪,他居然这么快就忘记了以往几个礼拜都难以平复的恐惧情绪,也许路佳途说得对,阮百行始终都是他的灵药仙草。 “嗯。” 陈远生微微点头,阮百行一下子从他肩膀上滑下来,半边身子栽倒沙发下去。陈远生唬了一跳,蹲下去扶他,却发现就自己刚刚出神的一下子,阮百行已经呼噜呼噜地睡着了。 陈远生在阮家的老房子里住了整整四天才离开,咪咪来接他的时候,眼角掩藏不住促狭的笑容。陈远生懒得告诉她事情并不是像她想象的那样,而是因为他和阮百行双双病倒了。 时值初冬,阮百行非常应景地患上了严重的肠胃性感冒,头晕呕吐,连床都起不来。而陈远生则是被他传染中招。他觉得阮老板感冒这事多少是自己闹出来的,不由得心甘情愿留下来照顾人。 阮老板身体一向健康,一病之后就真正是病去如抽丝。陈远生的状况要比他好得多,还可以吸着鼻涕帮他拎着吊瓶、扶他去厕所。除去阮百行的私人医生每天过来两次,根本没有人来照顾两位病人,也没有任何人来找过阮百行,他也不给家人打电话。陈远生询问的话在嘴巴边打了几个转儿还是忍下来,打电话跟路佳途报备之后,认命地留下来照顾这位资本家。 阮百行病得迷迷糊糊,也没有力气告诉陈远生这老房子是阮奶奶年轻时候住的。自她去世之后,阮百行每年都会过来住上几天,任何人都不能进来打扰。他更加不会告诉陈远生,阮奶奶是被他活生生气死的。那时候阮百行破釜沉舟地跟奶奶坦白自己无论如何不可能跟女人结婚,而要跟陈远生在一起,阮奶奶当场被气得脑溢血,没能救过来。那个时侯他失去亲人,张少荣车祸去世的事情也对他打击颇大。阮一罗借由老太太去世的事情发难,将阮家除去海天娱乐之外的所有产业均纳入自己名下,阮百行不在意和自家姑姑抢夺财产,可陈远生消失不见、陈明福天天找他要人要钱,最后竟然绑架了阮百锋来勒索。幸好陈明福做事漏洞百出,阮百锋很快被找到,只不过陈明福就一去不知所踪了。所有让人难过和郁结的事情结伴成行,不依不饶地跟着阮百行,那时候他就是一个人住在这老房子里,任何人都不见。 阮百行是在第三天晚上才退烧的,陈远生终于放下心来,他有点担心阮百行继续这么下去,会变成傻子。晚上两个人躺在一个被窝里,阮百行浑身热得像个火球,还老往陈远生怀里钻,他没办法推开这么个病人,只能搂着阮百行睡。阮老板枕在陈远生的胳膊上睡了三天,而陈远生的右臂几乎是抬不起来了。 阮百行在第四天就彻底好起来。陈远生的感冒虽然也好了,却是腰酸背痛,浑身乏力。他看着阮百行这个神清气爽的始作俑者,狠狠地在背后瞪他。他不晓得阮老板也在心里后悔不迭,好不容易陈远生脱光了送上门来,他居然病得没有力气,只能抱着干瞪眼,想来就觉得发指。他还没有琢磨好留陈远多住几天的借口,陈远生就被咪咪给接走了,说是要去参加channel S跨年演唱会的发布会。 这个通告是阮百行示意让陈远生接下来的,他只能一边感叹自作孽不可活,一边告诉自己不着急不着急,来日方长。 陈远生在妆发的时候,咪咪与他闲聊圈中八卦。她难得用严肃的表情说话:“黎箓这回真的是完了。” “怎么了?”陈远生皱起眉头,前不久的艳照门还未消停,他不晓得黎箓又闹出了什么事情,说实话他也不想知道。咪咪没听出陈远生口气里的意思,掏出iPad捣鼓了一阵,递到陈远生面前。 陈远生原本只打算随便扫两眼敷衍咪咪,一看却惊讶不已。 “演艺圈L姓男星确认患有艾滋病,其私生活极端糜乱,性伴多达三位数。此消息一出,引起圈内大地震,一时间与其发生过关系的男男女女纷纷到医院做检查。据估计不少艺人都要中招,娱乐圈即将面临一场大换血。” 新闻虽没有点名道姓,但旁边赔了一张该L姓男星的黑色剪影,正是黎箓在网络上流传很广的一张宣传照。 “谣言而已,这个圈子就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陈远生莫名其妙心跳得厉害,脸上的表情却是不甚在意。 “恐怕这回不是。”咪咪摇摇头:“圈内好几个交游广阔的DJ也在博客上有意无意暗示过这件事。而且就在昨天,有娱记拍到了黎箓偷偷摸摸从医院出来的照片。” 陈远生不说话了,闭目养神,其实心里却乱得很。 整个发布会过程中,陈远生都在消化黎箓有可能染上艾滋的事情,以致于一直难以集中精神,记者提问的时候也要听两遍才能回答。好不容易熬到发布会结束,他生出想去看看黎箓的想法,可又不敢告诉咪咪。如今这风口浪尖上,大家都对黎箓避之不及,哪有谁会送上门让记者写呢? 他正踌躇着,电话响起来。一看屏幕,却是黎箓打过来的。陈远生四下看了一眼,躲到盥洗室去听电话。黎箓的声音沙哑、笑声古怪,还没开口正经讲话,先是细细碎碎念了一大通不晓得什么内容的东西。 陈远生叫他的名字,黎箓就尖厉地大笑起来,直笑到陈远生心里发冷。他应该是贴在电话上讲话,声音里带着节奏混乱的喘气:“陈远生你高兴了吧?我完了,彻底没戏了!这么些年我什么都舍得,只要事业,可还是不行。你觉得解气吗?” 陈远生预感到一些不对劲,黎箓说话的口气就像那回周蕴磕了药之后给他打电话。他连忙问:“你现在在哪儿?我来找你。” “我在哪里?”黎箓又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你不是让阮百行把我扫地出门了吗?我还能在哪里,当然只能睡大马路咯。” 他知道这个当口不能听黎箓鬼扯,挂掉电话直接出门。咪咪曾告诉他黎箓从别墅搬出来之后,住在城中某酒店的长租房里,陈远生直接开车往那处去。到了酒店之后,陈远生把钥匙丢给泊车小弟,人飞快地冲向电梯。电梯上升的过程中,陈远生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跳到嗓子眼了。 出电梯的时候他深吸了一口气,定定神,才往里面走。在黎箓房门前,他按响门铃,却无人来开门。陈远生毫不气馁地继续,手心却开始出汗。他大概足足按了五分钟,就在即将放弃的前一秒,门终于被打开了,他见到了门后的黎箓。 他身上套着一件松松垮垮的灰色针织衫,下身穿着肥大的运动裤,这对于平素极度爱美的黎箓来说,算是极度邋遢的打扮。他看见陈远生的时候愣了一下,接着便邪气地笑起来:“怎么,我惨不惨还要眼见为实啊?” 陈远生见他好好的来开门,样子也不像磕了药,放下心来。他不准备进屋,只说了一句话:“我怕你想不开。你可别死这么快,我还没玩够呢!” 黎箓冷笑一声,一把将陈远生拖进房间里,把他抵在房门上,凑近脸来对他说话:“怕不怕我咬你一口,把艾滋传染给你?” 陈远生镇定地笑:“我不怕你,黎箓。” 黎箓盯着陈远生看了半晌,慢慢放开他,转过身去:“不管你信不信,陈远生,我没有得艾滋病。”他顿一顿又说:“陈远生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看见你我就会觉得自己是罪有应得。” 他慢慢地缩到沙发里去坐着,把一个半人高的海绵宝宝公仔扯进怀里。陈远生低头一看,沙发前的玻璃茶几上摆着一对深血红色的马克杯,那古怪渗人的颜色让他立刻想起上次在别墅也见到了这东西。 他疑惑地向前走了两步,想把那杯子拿起来看个仔细,手才伸到一半,就听到黎箓厉声断喝:“停手!小莱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 “小莱?”陈远生转头看向黎箓:“小莱是谁?” 黎箓闭嘴不开腔,脸色却很难看。陈远生试探着问:“那我上次去别墅,看到的那些公仔、还有没喝的薏仁粥,都是……小莱的?” 黎箓猛地将眼神投射向陈远生,目光如同一把开刃的利剑,连反射的光线都冰冷凌厉,他的声音拔高得像唱旦角的男戏子,尖细恐怖:“你动过小莱的东西对不对?你惹的小莱生气,他撂手不管了。都是你害了我,陈远生!” 47 陈远生被黎箓的神情骇住了,却还是问:“小莱……小莱到底是谁?” “哈哈哈哈哈——”黎箓站起来,发出一长串诡异短促的笑声:“你没看见么?小莱一直坐在我的肩膀上呢!” 他一步一步逼近陈远生,脸上的表情扭曲:“我正疑惑为什么小莱不愿意帮我了,原来陈远生,又是你!为什么你总是会轻易得到我想要的,或者毁掉我想要的?” “我毁了你?”陈远生也来气了,虽然黎箓那副不正常的样子让他有点顾忌和害怕:“你是有多不要脸才能说出这句话!” 黎箓一个箭步冲上来,狠命掐住陈远生的脖子,口中咬牙切齿:“你毁了我的一切,你毁了我!”他不晓得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手上越来越用劲,像是得了癔症一样眼神空洞可怕。陈远生被掐得根本使不上力,手脚软弱失力,只能做出无用的挣扎、发出微弱的呼救。 黎箓的脸上满是汗珠子,一颗一颗往下滚,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他忽然松开手,全身抽搐,捧着心口直挺挺摔下去。陈远生吐出一口气,猛地咳嗽起来。他的嗓子火辣难受,声音也嘶哑难听。黎箓躺在地板上,脚抽动了两下就全无动静。陈远生吓得扑过去把他翻起来,而黎箓已经全无知觉、休克过去。 陈远生烦躁地在医院的走廊里踱来踱去,他有些理解阮百行为什么一做事就拼命抽烟,此时他也想来上一支。黎箓送进急救室之后,陈远生给咪咪挂了一个电话,让她通知黎箓的助理和经纪人。咪咪当即在电话里炸开了,一连声问他有没有被记者拍到,陈远生哪里顾得了那么多,直接掐了电话。他坐在风口吹了一阵冷风,心里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陈远生连忙掏出手机来打电话,一通询问之后又再拨响了另一个人的电话。他静静听着电话那头的人平静的叙述,心里才渐渐明白过来。 拍电影《夜盲症》的时候,陈远生曾经跟一位名叫赵槐的粤剧老倌儿学过戏,这时他才记起,不单只他,连黎箓也跟着赵槐学过。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黎箓被赵槐说得心动,去找了那个所谓及其灵验的四象法师。而之后他又去泰国待过一段时间,黎箓肯定是学人养小鬼了。 陈远生平静地得出这个结论。 他只觉得浑身酸软不堪,站起来掐了自己一把,走进医生的办公室。这间医院与海天娱乐有合作,海天的艺人有什么头疼脑热都是到这儿就医,上次因为感冒发烧,阮百行大阵仗的上上下下打过招呼,所以这医生是认得陈远生的。他看着陈远生问:“这位病人是你什么人?” “原来一个公司的,好几年没联系过。” 医生的脸色缓了缓,说:“你这朋友刚刚是急性心绞痛引起休克,他有心脏病。”跟着他扶一扶金丝边眼镜,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陈远生:“梅-毒性的。” 梅-毒性心脏病这回事,陈远生并不了解。他向医生询问了一些相关问题,就推开门出去了。对于黎箓,陈远生是真的恨他,可是如今这个情形,却什么恨意也提不起劲头了。对于一个走投无路,绝望到要去养小鬼、信鬼神的黎箓,他只觉得可怜可笑。陈远生想,娱乐圈里的人,表面再是风光,私底下也是血肉模糊,姜郁说得真他妈对。 黎箓醒得很快,等陈远生推开病房门的时候他还套着氧气罩,却是已经清醒过来了。陈远生靠在门上远远地看着他,想起当年他们初识时的情形。那时他们都还单纯得可笑,黎箓对他很好,是第一个对他那么好的人,他顺理成章把黎箓当成依赖。可是世事瞬变,转眼之间他们都是千疮百孔,来路亦不可望了。 陈远生走进去对他笑了一下:“你别着急,这个病不是绝症,医得好。” 黎箓的鼻子掩在面罩下,说话并不清晰,只能勉强听清:“医得好又怎么样,完了就是完了。” 陈远生不晓得这个时候该说什么话来安慰他,唯有沉默。 这样的沉默令人难过,也足以回味过去的百转千回,黎箓瞪大一双无神的眼睛,不知思绪飘到了何处,半晌,竟流下一行清泪。 约摸半个小时之后,黎箓等那点泪水干了才开口说:“对不起。刚刚我失控了,实在太抱歉。我并不想对你怎么样,只是着急过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恐怕就是你了,远生。” 黎箓上一次叫他“远生”,是在他生日的那个晚上,两人走岔路的由头。黎箓做出了选择,也必要承受结果,他心里何尝不明白。 “当年你一开始接近我,就是为了把我送给阮百行吗?”压在心底这么多年的疑问,陈远生终于问出来。 黎箓笑了一下,却难看得很:“怎么可能。我开始还是想要和你过日子的。你那个样子,我一看就知道放在家里最放心可意了。可我配不起你。” 黎箓说得不全是实话。他想起曾经和阮百行的谈话。 他之所以放弃陈远生,除去有利可图之外,却他是负担不起。陈远生这样的人,心里充满了自卑和多疑,爱一个人就死心塌地,却容易钻进死胡同,需要用感情和心意慢慢改变和温暖。对黎箓来讲,他没那么多力气来谈这样一场恋爱,他有更重要的事业。这种游戏更适合像阮百行这样的富家公子。他们生活富足精神贫乏,正需要这样的挑战。他又想起阮一罗对他说的话。阮百行在骨子里是个带着悲观主义情绪的浪漫者,陈远生这样的人简直就是为他量身订做,阮百行就是再老练也会经不起诱惑飞蛾扑火。当时黎箓只是听听就过,现在想起来,真的是一针见血。 陈远生也是恍惚出神,谁曾想生活会过成这样,人会沦落自此?关于娱乐圈的泡沫幻想均已破灭,只剩下一个血淋淋的真相,让他蹙不忍看。车祸之后他的躁郁症愈发严重,病中只剩下焦躁、憎恨和悲观,世界一度扭曲变形。病情好转之后他想,他不要再像以前一样,要带上不同的面具虚假待人,自私自利方可以保护自己。可如今对着黎箓,陈远生又疑惑了,他不晓得怎样才算做得对。 “我活不长了,远生。你可不可以说一句原谅我?”黎箓忽然对他说,一字一句吐得甚是艰难。 原谅他无法说出口,可又不忍斩钉截铁地拒绝。陈远生站起来干巴巴地笑了几声:“你好好休息,你的经纪人助理也该到了,我过几天再来看你。” 黎箓闭上眼,没再说什么,可陈远生看出了他的失望。退一万步讲过去的旧账他可以不计较,原谅却不是那么轻易可以做到的事。 电梯疾速下落,陈远生闭着眼感受这种失重的感觉,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扼住他的喉咙,简直要让他泪眼模糊。他走出电梯,电话响起来。听到特别为阮百行录制的搞笑铃音,他心情稍微好起来。 “远生你还在医院吗?好好待着先别出来,外面尽是记者,等我来接你。”阮百行的声音有些急切,陈远生却觉得莫名其妙地心安。他乖乖答应下来,站在住院部大楼的门口等人。他正在想是咪咪通知了阮百行还是医院的人给阮老板打的电话,忽然一声巨大的钝响炸在陈远生的耳边,他一惊转头,眼眶立刻被暗红深沉的血迹染尽了。 在离他几步开外的地方,黎箓摔得头破血流,安静地化作一滩模糊不堪的血肉。 阮百行找到陈远生的时候,他正躲在黑漆漆的楼梯转角底下,浑身瑟瑟发抖。阮百行立刻心疼地将他搂过来,把车钥匙甩给身后的助理,让他开着车兜几圈先走。阮百行一下一下拍着陈远生的背,小声哄他:“没事没事,没什么可怕的,有我呢。” 陈远生牙齿打颤,死死地攥住阮百行的袖子,发出细微混乱的呜咽。阮百行搂着他蹲了好一会儿才听出陈远生在说什么:“我没想到会这样,我没想到他会死……” 阮百行掰着陈远生的脸正对自己,认真地跟他说:“不关你的事,你已经仁至义尽了。” 陈远生像是没听到阮百行讲话,喃喃地自言自语:“我只是旁敲侧击跟顾长影说黎箓纠缠小安,想让顾长影出手教训他。我没想到……我……会害死他!”陈远生木然地眨眨眼,说不出话来。 阮百行眉头皱得很深,他一把将陈远生扛上肩,大步往外走。医院侧门处咪咪已经开车等着了,看见阮百行把陈远生扛出来,连忙吼:“老板你你你注意点!周围全是记者!” 阮百行没有理睬,他把陈远生塞进副驾驶座,让咪咪开另外一辆车从正门走。他自己则绕着路往陈远生家里开。这个时候只能向路佳途求助。 陈远生突然无可抑制地发起抖来,他嘶着喉咙想吼,却又没力气发声,只能挤出一滴一滴的泪珠来。阮百行从来没看人这么个哭法,简直比撕心裂肺还要让人难受。他不得不找了个地下停车场把车子停了,好腾出手来把陈远生揽在怀里。陈远生靠着阮百行的体温,微微好受些。他大口大口吸气,好像快窒息了一样。阮百行立刻帮他解开两颗衬衫扣子,又拿水给他喝。 陈远生抓着瓶子猛灌下几大口水之后,渐渐平静下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有人死在他面前了,他害怕、更加厌恶见到死亡,可是死亡却揪着他不放。每看人在他面前死一次,他心里就翻天覆变一次。张少荣的死让他决定逃离樊笼,如今黎箓的死让他发现,原来原谅也是易事,人要快活就得先活着,什么过往均可不必计较。 他抬头看着阮百行,慢慢地说:“我曾经有过一个儿子,小名叫阿圆。” 画面在陈远生脑中闪回,回到阮百行对他说要一直走到底的后一天。那天他和阮一罗又进行了一次并不愉快的会面。阮一罗第一次脱除精致干练的外衣,露出一个普通家长的疲怠模样。她叹了口气对陈远生说:“如今为你的事,百行和我闹得很僵,老太太那边他也不松口。你救了百行一命,我很感激,也不想再干预小辈的事情。” 陈远生知道阮一罗想说的还没说完,静待下文。 阮一罗看着他笑了:“你倒是越来越精明了,只是没用在对的地方上。我的意思是,只要百行结婚打个幌子,做做样子就行。” “那是阮老板自己的事,您找错人了吧。” “百行是个痴情孩子,非要你劝才行。或者我帮你介绍一个富家小姐,你也高高兴兴地把婚结了,后面的事情你们怎么计较我也不管。” 陈远生站起来看着阮一罗,表情冷淡而认真地说:“阮百行结不结婚,我管不着,至于我自己,是一定不会去祸害别人。十分抱歉,跟你谈话让我感觉十分不适,先走一步。” 后来在韩国的时候,路佳途曾经问过他有没有后悔这么不留余地的跟阮一罗说这一段话。陈远生眯起眼睛想了好久,摇摇头,他不知道。 接下来的一段记忆是陈远生这辈子最不愿意再回忆的事情,若非要想,他就只记得精液的味道和满眼的黑红斑驳,不过他晓得什么是黑、什么是红。那天晚上他被周蕴一个电话叫出去,才喝了一杯果汁就被放倒了。晕过去的瞬间他晓得坏事了,只是没想到周蕴会对自己下手。那时候他和她还是好友,周蕴不止一次帮过他,向她认识的制片人介绍陈远生,可最后却利用这信任向他下手。 醒来之后陈远生发现自己躺在一家汽车酒店的爱情套房里,四周是各种情趣设备,身边躺着赤条条的陆茵茵。陈远生惊得瞳孔瞬间放大,直立起上身才一秒钟,又猛地栽倒下去,他实在头昏脑胀,浑身发热得厉害。陆茵茵见他醒过来,支着手臂笑着看他。陈远生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他其实隐隐明白,以陆茵茵的性格,那句“试一试”一定不会说说就算,她必定会在哪一天做出大胆危险的举动。陈远生大脑飞速转动,希望能找出理由劝住她。可不容得他说话,陆茵茵就一下子压上来开始嘬他的乳头。陈远生的后脑像被铁棒狠狠击中一样,一股热流蹿上大脑,身体和意志开始不听使唤。陆茵茵一定是个床上老手,技术娴熟,几下就把陈远生挑弄得难以自制。他还勉强保留几分清醒,喘着粗气去推陆茵茵:“你……你别这样,我喜欢……男人!” 陆茵茵抬起头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然后低头含住了陈远生胯下的东西。陈远生开始不住地挣扎起来,也是到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一只脚被铁铐给铐在床脚的铁栏杆上。情欲和潮热在身体里冲撞,陈远生觉得陆茵茵就像是《倩女幽魂》里的黑山老妖,正准备张开血盆大口把自己吞掉。纵使是这样,他也难以自控。 门嘎吱一声被推开,黎箓攥着半瓶啤酒,一边喝一边往里走。他似乎喝得有点醉,说话开始大舌头:“别、别反抗,陈远生。刚刚给你下的药足足是一匹公马的分量,想、想活命就乖乖做。” 陈远生根本没听到黎箓说的话,他整个人处于一种不正常的高热里,急需一个出口宣泄而出。而还残余的理智又让他挣扎难堪,把自己咬得满嘴是血。 黎箓冲上来狠狠扇了陈远生一巴掌,捏着他的下巴一使劲,就把下颔给卸下来。下巴脱臼的陈远生说不出来话,疼得立刻眼泪花都出来了。黎箓在他的嘴上舔了一圈,把血丝吸进自己嘴里,恶狠狠地说:“陈远生,不要反抗。老子不喜欢打人!好好享受这一切吧,给你自己造个孩子出来。”他说完站起来,手里抓着一根电棒一下敲到陈远生的大腿根部。电击的一瞬间,陈远生大脑空白。 陈远生被关在汽车旅馆里一共十二天,或者更多,他记不清楚。只晓得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只剩下做爱这一件事情。空气里体液的味道从微腥到恶臭,在催情药物的驱使下,他的身体亢奋,精神麻木干涸。他就像是机器一样重复做功,消耗能量,到最后什么都射不出,性器还是高涨挺立。他甚至连汗液都没有了,晕厥或虚脱只会换来刺肺锥心的几下电击。陈远生的眼神开始失焦,角膜充血,看不清楚任何东西,眼前只剩下红黑一片,斑驳杂乱而又□□。 记忆混混沌沌裹在一起,像一条被毁坏的默片胶片,难以回顾,难以看清。那段时间似乎与他的生命不在同一个平行空间,被硬生生挖去,只留下一两个梦魇一样的镜头,夜里偶尔闪回,挣得满头大汗,更让人笃信不过噩梦而已,哪里就真实发生过。此时陈远生靠在阮百行怀里,却第一次清晰地回想起那些腌臜往事,不再躲闪。 后来路佳途跟他分析,他应该就从那个时候就患上了躁郁症。他开始不愿意见人,更不愿意见阮百行,只希望自己缩小成一个黑点,谁看不惯就可以抹去。最后他接受张少荣的提议,开始准备出国。 他觉得自己已经由内到外烂掉了,而阮百行却突然变成了心口朱砂痣,越发鲜艳难弃。陈远生的情绪大起大落,变得心思百转、一日千变。他不想给自己留任何退路,就像黎箓和陆茵茵没有给他留任何退路。他麻木地答应了陆茵茵结婚的要求,然后第一时间告诉了阮百行,在和他做爱之后。 张少荣为他能够脱身做出了最详细的计划和最完备的方案,可惜都没有派上用场。最后的一个月里阮百行因为阮奶奶过世去了美国,只留下一个巴不得他消失的周舟看着他。要不是后来那场车祸,陈远生可以走得无声无息。 其实在开机宴之前,陈远生已向导演请辞,那次他是去找张少荣商量事情。他已经定好了第二日的机票,也和韩国的路佳途取得联系——张少荣告诉陈远生一下飞机就去找他。他以为自己留在这儿的最后一个晚上应该倍感难受,可他没来得及有这样的体会,汽车就撞向了高速公路旁的栏杆。 张少荣虽然死于车祸,他交代的人却依然尽职尽责把他送到了韩国,除去周舟说带阮百行的指示让两个大汉把他教训一顿的小插曲之外。在首尔机场降落的那一刹那,他心里冷落成灰。陈远生从没想过,他竟然要从今以后,于异乡漂泊零落了。 陆茵茵比陈远生先走一步,她的合约到期之后,立刻就离开国内,先在新加坡和马来西亚转了一圈儿,最后才到了韩国。那个时侯陆茵茵已经怀孕,脾气来越坏,而陈远生也开始克制不住自己狂躁和忧郁交替的大脑。两个人不是大吵大闹就是无休无止的冷战,没有消停的时日。 在争吵之中,陈远生拼拼凑凑了解到陆茵茵故事的真相。她之所以选择和黎箓苟且合作,跟陈远生出国,最主要的原因是她和组合里另一个女孩子与唱片公司老板玩3P的时候被老板夫人抓了一个正着。老板夫人家中很有些权势,当年老板也是在老婆地帮助下起家的。她威胁陆茵茵和另一个女孩立刻消失,否则绝不手下留情。开始陆茵茵没当一回事,她心里以为大家只是玩玩,哪个正宫太太不明白娱乐圈这个道理。不曾想老板夫人动了真格的,她被逼得无路可走,才抓住黎箓提供的这个机会,拿了钱仓皇逃到这弹丸小国来。 其实陆茵茵心里是真的喜欢陈远生,只是那种喜欢浅薄稀少,只适合于两个人衣食无忧、生活光鲜的时刻。一旦远离娱乐圈声色犬马,露出一个生活的真面目时,陆茵茵受不住了。他开始憎恨陈远生和肚子里的孩子,怨气冲天。 陆茵茵是在生下阿圆之后的60天消失的。那天陈远生带着阿圆去公园拍照,回来之后就不见了陆茵茵和她的所有行李。陈远生一点也不惊讶,他晓得迟早有这么一天。 因为阿圆是个不会哭只会笑得傻子。 路佳途曾经不止一次地提醒陈远生,阿圆很有可能不是他的儿子,让他去验DNA。陈远生没有答应,对他来说,是不是没什么所谓,有这么个圆圆胖胖的小东西陪着自己,已经是无比奢侈了。也因为阿圆的缘故,他开始积极配合治疗,希望可以控制病情。恰好路佳途念的是心理学博士,日常上也给了许多帮助。他对于这样的生活,从认命到满足,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过下去。 噩梦在夜里困扰着他。陈远生有了严重的睡眠障碍,安眠药的剂量也越加越大,他的病情起伏反复,常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四天不吃不喝,抑郁症状越来越严重。他每天关在房门里,无能怎么努力都无法走出去,他的身体被一个病态的陈远生控制,留下清醒的那个浮在半空中注视腐烂的自己。 他还清晰地记得那一天,他昏天黑地地睡了快三天终于爬起床,手脚无力地推开门,看见阿圆安静地躺在沙发边的摇篮里。他立刻惊觉起自己竟然忘记把阿圆送去幼儿所,猛然扑过去抱起他。陈远生哆哆嗦嗦地用自己的脸去贴阿圆的脸,婴儿柔软的皮肤还带着体温,却是呼吸全无了。一瞬间陈远生像是疯了一样,抱着阿圆往外冲。 在去医院的计程车上,陈远生不停地拍打阿圆的背部,想要把他唤醒,可是孩子却带着一贯傻兮兮的笑脸,在他怀里一点一点变凉。死亡的气息再次光临,顺着他抱着阿圆的手臂攀到大脑中去。 等路佳途赶到医院的时候,医生已经宣布了阿圆的死亡。阿圆足足发了三日的高烧,他还连哭都还不会,就这样死去了。 陈远生在医院里哭得声嘶力竭,无法平静。他彻底疯狂了,血液里的狂热因子让他表现得像是狂犬病人一样,把自己十个指头咬得血肉模糊,最后是被强行注射镇定剂才能安静下来。自那天起,陈远生陷了入很长时间的郁期,一年半之后才得以稍微好转。路佳途用尽各种方法来治疗他,却都是收效甚微。 而那些抑郁的时日,陈远生自己却想通了一件事。他突然理解了张少荣,人生苦短,他何必自苦,要是从头来过,他必然会不顾脸面,不分爱憎,什么都可舍得。 ——他什么都不想要了,只要快活。 他决定要带上无谓的虚假面具,真情假意刺痛人心,这样才得以快活;他要阮百行比自己更加不痛快,这样才得以快活,他要耍尽所有的把戏,不再心软,只要他不叫停就得继续玩下去,这样才得以快活。可是最后,他还是要和阮百行在一起,他要真的快活,只有阮百行才给得起,他才愿意要。 然而想和做总是两样,他总是可以变成任何样子,只是除了自己希望的那种。 陈远生机械地叙述完这一切,然后看着阮百行,问:“听完这些,你还要和我在一起吗?” 阮百行握起拳头重重地砸在方向盘上,半天没有回应。陈远生毫无表情动作,心里却逐渐往下沉,就像是人陷在沼泽里。阮百行突然把陈远生的脸扭过来对准自己,狠狠地咬住他的嘴唇。此时他不想说,只想做。 刚刚那个悲惨往事就是最好的润滑与前戏,虽然粗砺,却让陈远生和阮百行都异常动情。陈远生一翻身坐到阮百行的大腿上,抖着手解开衣服扣子,附上去啃咬他的胸膛。阮百行一只手扣住陈远生的腰,让他稳稳地坐好,另一只手扯着他的长裤和内裤一起褪到腿弯处。陈远生也激动地拉开阮百行的裤子拉链,把他的东西掏出来。他眨眨眼,低头一下子含住。阮百行重重地喘了一口气,陈远生简单地吞咽了两下,就对准那东西猛然坐下来。 这样的性事对于两个人来说都是痛苦,可对于心头血淋淋的伤口,可算是最有效的以毒攻毒策略。他需要快感的麻痹,也需要撕裂的清醒,更需要一个陪他一起发疯的人。 事后陈远生瘫坐在阮百行身上微微失神,阮百行想抽烟,拿起来却又放下了。他用十分严肃的表情看着陈远生,说:“陈远生,关于你前不久让我包养你的提议,我已经认真考虑了一下。” “什么?”因为刚刚叫得太厉害,他现在的声音听起来性感沙哑。 “不如你包养我吧,陈远生。”阮百行发动了车子,不看他。 陈远生没力气动弹瘫坐在那儿,却弯起嘴角笑了:“嗯。” 作为黎箓自杀前最后见过的人,陈远生循例到警局录口供。他出来的时候看见阮百行把一只手抄在口袋里,正靠在车上抽烟。远远看见他出来,才把烟头扔到脚下踩熄。阮百行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陈远生的表情,陈远生却把脸一板:“怎么又抽上了?” 确定陈远生没有再度情绪失控,阮百行才放心地搂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小声说:“晚上回家你好好给我治治呗。” 陈远生踩了他一脚,钻进车里,阮百行也连忙坐进去。陈远生吩咐阮百行开车,说:“如今是我包养你,说的话你就要照办,不需再抽烟!” 阮百行点头应是,陈远生又刷的一声甩给他一张卡,说:“这个是家用,收好。” 阮百行又笑着嗯了一声。他知道那张卡里有六百五十万,是陈远生存了很久要还给他的,他想要两人有一个平等的开始,真正重新来过。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阮百行才决定给陈远生出专辑、接商演,那是来钱最快的活儿。他晓得陈远生怕水,怕没钱,怕一个人,这些都是他给他留下的后遗症,阮百行下定决心要一一治愈。他知道陈远生想要看周舟的落魄下场,就把周舟所有的秘密都摊开给他看;知道陈远生要自己动手收拾黎箓,自己就按兵不动,让他过过瘾,感受报复的小快活。只是陈远生无论怎么变,骨子里还是那个懦弱心软的人,阮百行又不得不帮他加了一把火,放点致命的猛料出去。 自然阮百行也没想到,黎箓的死会成为两个人重归于好的催化剂,真真可算是一箭双雕。 阮百行想着,突然凑到陈远生耳边亲了一口,陈远生立刻推开他,皱着眉头喊:“喂,注意开车!” 冬日里的阳光毫不吝啬地铺排陈列,样子虽是暖洋洋的,实际却没什么温度。可陈远生在这个城市住了这么些年,却第一次觉得那些晶晶亮亮的光线照得他心里暖酥酥的,并非是中看不中用。 回国的第一年对陈远生来说,漫长多舛,回首茫茫。然而再是艰难,也一步一步终于迈到最后一天。陈远生坐在跨年演唱会的化妆间里舒展身体,并没有心情感慨伤怀,除去马上要上台表演的紧张外,则是因为他前不久和阮百行吵了一架。 陈远生无意间听到阮百行和路佳途打电话,方才晓得原来阮百行早就从路佳途那儿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其后种种,不过是一直陪着自己演戏。他的理智告诉自己不能怪谁,可是他们最初开始,就是一场阮百行设计精湛的戏码,陈远生每每想起,都是心头难拔的倒刺,年深日久,长到肉里去了。更让他震惊的是,他发现周蕴最后在家中吸毒被捕、黎箓的艾滋丑闻,背后操纵者竟然都是阮百行。他有点愤怒、有点茫然,不知该如何消化这些事情,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阮百行见他生气,又使出老手段耍苦肉计,说自己头疼脑热,直往沙发上倒。恰巧那时候路佳途打来电话,说自己下楼倒垃圾时晕倒了,被邻居送进医院,让陈远生去给他交钱。陈远生挂了电话立刻就要出门,阮百行却拦住他,要吩咐助理去医院。 陈远生没理他,心里一下子想到地中海贫血症是遗传病,再联想周舟的样子,陈远生就头皮发麻。阮百行不知怎么也犯了脾气,硬是让陈远生在他和路佳途之间做选择。陈远生只觉得他无理取闹,推开人就出了门。 到医院之后陈远生松了一口气,路佳途只是写论文连续熬夜,又没有怎么吃饭,有些低血糖而已。陈远生放心下来,心情也慢慢平复,掏出手机给阮百行打电话。哪晓得阮百行这回是打定了主意和他置气,连电话也不接。他想或许大家都需要平静一下。 于是在2011年的最后一天里,陈远生和体育场里五万多的狂热粉丝一起度过,没有家人,也没有爱人。他掏心掏肺地想念起阮百行来,可这位资本家似乎还没有生完气,不接电话也不出现。陈远生去老房子找过他一次,却吃了闭门羹。 新年的第二天,陈远生和咪咪搭上了去往巴黎的飞机,飞往那个时尚之都看秀。同行的还有顾长影和小安,以及小安拖家带口的一堆化妆师服装师。小安是个闹腾的人,在飞机上就不安生,最后被顾长影一个眼神瞪怕了,才乖乖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不去骚扰陈远生。经过小安一番折腾,陈远生才有些困意,在飞机上睡过去。 接下来的工作让陈远生感到十分不适应。他每天要换上十几套设计新奇前卫或者华丽妖媚的服装,在一大堆摄影师的跟随下,进行所谓街拍。陈远生不太会控制面部表情和肢体,做出富有时尚感的摆拍,只能麻木一张脸,反而被那个法国首席摄影师称赞有忧郁气质。陈远生在心里不断吐槽,脸上还得维持一如既往的无表情状态。倒是一旁的咪咪极度兴奋,一个劲地冲他竖起大拇指。 新装发布会入场之前,他见到了那位大名鼎鼎的设计师。他脸部应该是刚刚注射过玻尿酸,苹果肌僵硬,不能有什么表情,看起来特别严肃。设计师的英文也并非母语,两人交流不畅,所以也只是随便寒暄几句而已。入场之后,秀还未开始,陈远生百无聊赖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才发现顾长影和小安从街拍之后就不见了人影。 他是在回国的前一天晚上才看到这两个人。小安的眉梢眼角是妖媚缠绵的笑意,他看见陈远生,更是笑弯了眼睛,一把冲过来勾着他的肩膀,嘴里大声嚷嚷:“来来来,今天爷高兴,啵儿一个!” 他说着就狠狠地在陈远生的嘴巴上啄了一下。陈远生立刻推开他,出了一背的冷汗——顾长影就在几步外看着,小安居然就这样放肆。他连忙把眼神投向顾长影,却意外发现顾长影也在笑。他是第一次在镜头外看到顾长影这么自然舒适的笑容,陈远生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小安在陈远生的屁股上掐了一把,蹦蹦跳跳奔向顾长影。走了几步他转过身,冲陈远生挥挥手,左手无名指上一颗鸽子蛋闪闪发亮,十分符合小安的恶趣味。他喜滋滋地对陈远生喊:“爷结婚了!” 陈远生一愣,也跟着笑起来。他从心底为他们感到开心。此情此景,他又开始拼命想念起那个爱用苦肉计的资本家来。他打定主意一下飞机就去找他,不论他怎么发脾气,都要把他哄回来。 风尘仆仆回国的陈远生,在机场见到了阮一罗。在看到她的一刹那,陈远生皱起眉,预感没什么好事发生。阮一罗双手放在小腹上,像是选美佳丽一样站得一丝不苟,可是陈远生还是从那姿势里看出了一丝力不从心。阮一罗看到陈远生出闸,眼神动了动,她在等待陈远生走到她面前。 陈远生想当成没看见她,又觉得应该是阮百行出了什么事情,磨着步子走过去。阮一罗说话十分干脆利落,她对陈远生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百行病了,却不愿意去医院,你帮我劝劝他。” 阮一罗不待陈远生有任何反应,接着说:“时间不多,具体情况我们到车上说。” “那年百行头部受伤,颅内微量出血,医生原本说没什么影响,哪晓得如今积成血块,造成颅内压增高,还压迫到视神经。 从前一段时间开始,他已经出现头晕、呕吐、晕厥的症状,他自己以为是太累,没有重视,可后来发展到出现呼吸骤停。幸好他那个时侯在公司,才被立刻发现做了急救,不然……” 陈远生听着阮一罗的叙述,只觉得无比疑惑。这一定又是个什么狗屁招数,阮一罗用来赶他离开阮百行。又或者是阮百行这回玩了个大的,还依然只是苦肉计而已。 阮一罗一辈子行事像一只精密运转的机械手表,一言一行一丝不苟,不能容忍一丁点偏差。自从知道自己不能生育之后,她内心最后一丝女性的温柔全部消失殆尽,只剩下冷清。她从阮家老太太手里接过了阮百行无论如何不愿意碰的生意。阮家除去海天娱乐公司之外,在全国各地还经营不少声色场所,多少涉及非法生意,其中的大头就是K粉生意。她跟黑色背景的人打多了交道,胆子越来越大,手段越来越毒,心也越来越狠。对于自己不喜欢的人事物,是不留任何余地的。只是阮家两兄弟还是他的心头肉,前不久阮百行以死相逼才娶了姜郁进门,这个女人也不是好相与的角色,她正心烦不已,哪晓得阮百行转头又突然病倒。她这才觉得自己原来并非铜皮铁骨,也不必事事做绝,虽然她的后半身并无任何安稳温馨的寄望,但她的侄儿们要。 她也明白这回阮百行死抵住不愿就医,有一多半是做给她看的。只是一时之间,她无法答应阮百行的全部条件,只能寄希望于陈远生。 阮一罗稳定了一下情绪,揉了揉太阳穴,说:“他需要尽快进行开颅血肿清除手术。你好好劝劝他吧,我实在是无法可想……他已经快看不见了。” 陈远生站在阮家老房子前时,想起之前和阮百行吵架,他的表现着实反常,应该那个时侯已经发现了不对劲。他懊恼于自己的后知后觉,慢慢推开沉重的红木门。 最后他是在画室里找到阮百行的。他站在画架面前,正在专心致志地挥笔。他早就听到陈远生的脚步声,抬起头来眯着眼看了好一会儿,才勉勉强强认出来的人是陈远生。 陈远生慢慢移步到阮百行身后看着他画画,阮百行却忽然把画笔一搁,撂开手就往外走。他连忙一步不落地跟上去,阮百行烦了,转身吼他:“你干嘛!怎么,又得闲来看我这个储备了?不去照顾路佳途了吗?“ 陈远生嬉皮笑脸地凑上去:“路佳途回韩国答辩去了,他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了。” 阮百行斜了他一眼,用满不在乎地口气说:“那你不会追到韩国去吗?” 陈远生一本正经地拍拍阮百行的肩膀:“你跟他不一样,不要吃醋。他就是受人之托才照顾我,而且我是他的毕业论文,他自然会关心我的事。” “啊?” “他拿我做毕业论文的素材。” 阮百行愣了一下,脸色依然沉沉。他往卧室去陈远生跟着,换衣服陈远生跟着,就连上厕所也不放过。阮百行火了,一把把他搡出去,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赖着你呗。”陈远生搓着手无赖地笑出来:“赖一辈子。”他顿一顿,补了一句:“所以请你不要讳疾忌医,去做手术吧。” 阮百行看着他,冷冷地说:“赖一辈子请你另找他人,你看我像那样的冤大头吗?”阮百行说完,猛然摔上厕所门。 等他出来的时候,陈远生还站在原地,可怜兮兮地盯着地板看,像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小狗。阮百行见不得他那个样子,开口道:“陈远生,你别再我面前装出这个样子,以为我会心软。我看不看病,做不做手术,也与你无关。” “阮百行,别拿自己赌气。”陈远生抓住他的肩膀:“你要跟我生气,做完手术有大把时间,爱怎么收拾都行。” “谁爱收拾你?”阮百行一错肩挣开他,冷冷地看着他:“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阮百行!”陈远生蓦然拔高声调,一字一顿地说:“你非要这样是不是?那也行,什么时候你去了,我就跟在后边,到时候买墓地也要连号的。你知道我早就没有多少活下去的意志力。” 阮百行一把攥紧陈远生的衣领,把他压倒墙上,低声说:“陈远生你搞清楚,你是你我是我,没有半点关系!” “没有半点关系?”陈远生不可抑止地笑起来:“现在你跟我说没有半点关系?既然我们没有半点关系,那么刚刚你画的又是哪个?” 阮百行颓丧地放开陈远生,慢慢说:“我看不懂你,陈远生。你这次回来之后,我不晓得你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哪回是真的高兴,哪回是装成发怒,我小心翼翼地区别,却还是看不清。陈远生我怕了,你走吧。” 陈远生忽然古怪地笑了一下,说:“你要当情圣是吧?我成全你。”他打开门大步冲进画室去,盯着那幅未完的油画看了一会儿,陈远生忽然拿起画笔,大力胡乱地戳上去。跟过来的阮百行连忙怒斥:“你干什么,停手!” 陈远生丝毫不听他的,抱起地上的一叠画框,狠命往地上砸。阮百行一个箭步冲上来,用力扯开他,陈远生拼命挣扎,只想毁了那些画。阮百行头晕目眩,勉强扯住陈远生,厉声暴喝:“你发什么疯!” 陈远生抹了一把脸:“你连我这个真人都不要,还留着那些画干什么!不如让我帮你毁了,眼不见为净!” “因为你早晚要离开,而那些画是要陪我进棺材的!”阮百行用尽全力吼出这一句,然后无力地松开陈远生。 两个人都不讲话,惟剩沉默。 过了半晌,陈远生挨过去抱着阮百行,小声在他耳朵边说:“阮百行我不走,我在这儿等着你,你去医院好不好?” 陈远生感觉到阮百行慢慢把回抱住自己,然后力气越来越大,似乎要把他揉碎。他的声音落在陈远生的耳朵边:“那个手术的成功率只有五层,我怕自己很快就要看不到你了。” 阮百行这回是真的怕了,他的画还没画完,他宁愿就这样多活几天,也不敢去赌。 陈远生忍住颤抖和泪水,抬手揉着阮百行的头发,说:“我是要长期包养你的。金主没腻,阎王爷也不敢收你。” 阮百行最终还是同意去美国进行手术,他所提出的条件就是陈远生必须在老房子等他,哪里也不许去,直到他回来找他,陈远生却不可以擅自去看他。陈远生明白阮百行的意思,努力忍住不流露悲伤的情绪,笑嘻嘻地亲亲他的脸:“我等你回来,好好给你戒烟!” 阮百行愣了一下,笑了。他不晓得阮百行那一刻在想什么,只是那样子他一辈子都会记得。 阮百行走了没多久,关于陈远生、黎箓还有海天娱乐老板阮百行的旧闻八卦不知被谁挖了出来,大炒特炒。只不过所传内容大多是生编硬造,其中爱恨纠葛,生死相残,让陈远生看了都想流泪。陈远生厌烦了遮遮掩掩,也知道以往阮百行总是逼他正视过去,正视自己的用意,他也在阮百行这样的软磨硬泡中逐渐好起来。他想到远在美国不知如何的阮百行,终于在一次活动中大方的承认了自己的性向,并坦承现在已经有一位可伴终身的男友。 咪咪被陈远生吓坏了,不过她却不敢怎么教训陈远生。阮百行离开已经过去三个月,依旧一点消息都没有,她知道陈远生一定在崩溃的边缘。陈远生停掉了一切工作,每天在阮家老房子里看电视。娱乐圈里关于他的新闻越发甚嚣尘上,而这个当事人却像看马戏一样,置身事外,只觉得搞笑。他每天夜里都会醒来两三次,然后给阮百行打电话。 那号码一直无人接听,直接飞去语音信箱,陈远生就跟语音信箱聊天。他每天都告诉自己阮百行明天就回来了,然后他会和他一起去结婚,就像顾长影和小安一样。这样日复一日的催眠中,他终于等来了一个人。 那人是周舟。 周舟的病情稳定一些之后,他又重新在阮一罗身边做事。陈远生看见他,心跳立刻加速,希望他赶快说点什么,又害怕他真的说出什么。 周舟倒是开门见山,对陈远生说:“手术很成功,老板已经康复了。” 陈远生终于长舒一口气,他只觉得整个人立刻就要虚脱。 周舟又慢悠悠地补了一句:“不过老板大脑受伤,已经完全不记得你,也不会回国了。” 陈远生脑中有根玄咔嚓一声断了,他有点抓不住头绪。失忆这样狗血的桥段,放在电影里都嫌太假,他怎么会信? 唯一的解释就是——阮百行没能活过来,用这种话让自己死心而已。他相信阮百行干得出来这种事。 陈远生不愿意相信,他跳起来狠狠地抽了周舟一个巴掌:“说什么失忆我不信!你说,阮百行到底怎么了?” 他的声音在抖,看着周舟动了动嘴唇要说话,又害怕起来,甩手又是一个耳光抽回去:“不要说不要说,你滚!” 陈远生又想起阿圆死去时的情形,眼睛里浮起绝望的死灰。他开始不停地原地转圈,然后崩溃地大声嚎叫。 “陈远生,陈远生!”一条结实的手臂忽然把他牢牢圈在怀里:“别哭啊。” 陈远生呆呆地回头,看见阮百行一张满是担心的脸。他定定地看了那张脸两秒,用尽全力一个耳光抽过去:“你是个脑残啊!说失忆谁会信啊!” 阮百行揉揉脸颊,不想到陈远生使这么大力,却也只能呵呵赔笑:“我这不是想把周舟这小老头借你打打出气么!” “那你也编个好点的借口啊。阮老板。”他把人往地上一推,黑着脸站起来就走。阮百行一骨碌爬起来,在背后喊他:“远生,你走哪儿去啊?” 陈远生楼梯上到一半,转过来挑衅地看着他:“戒烟,你来不来?” 阮百行点头如捣蒜:“来来来!” 那时候的陈远生只觉得无比温暖和幸福,他想恐怕躁郁症这种东西在阮百行如此折腾之下,迟早会离自己而去。阮百行没有说这四个月他经历了什么痛苦,做过些什么事情,陈远生也不在意、不想知道。他就要此刻现成的快活就行。至于今后怎样,就算要想,那也是阮百行的事情,他可不管了。 这一天是清明节,离阮百锋和姜郁离婚还有五年零三个月,离姜郁因为做毒品拆家被捕,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还有五年零七个月,离阮一罗被自己人出卖,连夜出逃加拿大仅仅还有45天而已。 因果循环、天理昭昭这些事,哪里有绝对。若是坏人恰好得了报应,那也只是运气不好、巧合而已。 几年之后,当陈远生问起阮百行这些事时,他正在看报纸,便这样漫不经心地回答他。他不信那些话,可要教陈远生信。 陈远生皱着眉想了一会儿,不再放在心上,转去厨房洗碗。 客厅里阮百行放下报纸,打电话让助理转出一笔钱到一个指定的户头里。然后他一点一点地笑起来。 一切尘埃落定。 巧合而已。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