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劫 作者:尼罗 普通文案:一个爱恨情仇交错的故事。 文艺文案:谁也不知道,谁是谁的劫。 2B文案 :屌丝单恋高帅富。注:是单恋。 ◇◆◇ 编辑评价: 民国年间战乱纷飞不得太平,手握兵权的霍相贞本打算亲自到战场上走个形式, 没想到却在偏僻的山窝里遭了炮击,这可急坏了在家等他的小舅子白摩尼以及副官马从戎。 家住在山窝子里的顾承喜想赚点死人钱,却误打误撞救了失忆的霍相贞。 战火纷飞的年代,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正在上演。 本文军阀间的斗智斗勇,为了生存和利益而进行的争夺是一大看点。 在残酷的战争中,霍相贞刚烈的暴脾气让每个人都畏惧,只有白摩尼能令冷冰冰的霍相贞变得有些许的温柔。 然而一直暗恋霍相贞的顾承喜也在想尽方法的靠近他,副手马从戎也尽力讨好他。 他们之间的关系在民国的背景下,变得愈发复杂…… 第1章 他们俩 一九二四年初冬,北京。 白摩尼在霍府门前下了汽车,一路分花拂柳的往里走。侍立在府门两侧的卫兵一跺脚一抬手行了个军礼,虽然他不姓霍,但是在霍府,他也可以算作半个主子。 穿过层层的残花败柳,他轻车熟路的直奔了一座二层小楼。进楼之后一转弯,他先拐入客厅。客厅里暖融融的洒了一地阳光,停在厅角的大穿衣镜前,他昂首挺胸的把自己又收拾了一遍。扯扯袖口掸掸袍襟,抬手再抹抹自己锃亮的小分头——头发黑,越发显得脸白,堪称美人如玉,两道长眉入鬓,他再不打扮也是描眉画眼,并且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秋水眼。 单看形象,他算是人如其名,好一颗摩尼宝珠。可惜徒有其表,名不副实,快要混到鱼眼睛堆里了。 感觉自己的模样是够漂亮了,白摩尼转身出了客厅走楼梯,一路上了二楼。忽然在二楼走廊里停了脚步,因为他看见前方书房的房门无声一开,走出了个长身玉立的青年副官。青年副官见了他,只遥遥的点头一笑,连个正经的礼都没行。及至关掩房门走到他面前了,青年副官又压低声音说道:“白少爷,您来得不巧,我们大爷刚睡了。” 白摩尼心里恨出了火,然而表面丝毫不恼,抬手一拍副官的肩膀,他嬉皮笑脸的闹:“马从戎,你别挡我的驾。实不相瞒,我是来找他打抽丰的,你今天拦了我,明天我饿死了可找你!” 他笑,马从戎也跟着笑,腰板挺得溜直,一点要弯的意思都没有:“这么大的罪过,我可担不起。要不然,我给您去通报一声?” 白摩尼故意做出淘气的样子,在嘴唇前竖起了一根食指:“嘘……” 马从戎负手而立,等着他的下文。哪知白摩尼“嘘”过之后一踮脚,竟然蹦蹦跳跳的绕过他,猴子似的直接颠向了书房,颠得还挺快。未等马从戎伸手抓他,他已经推开房门,钻进去了。 马从戎没撒谎。白摩尼背靠房门站住了,发现霍相贞的确是正躺在书堆里睡觉。霍家的书房名副其实,顶天立地的大书架排满了两面墙,角落里放了一架长沙发,沙发的头尾也都是书,垫着霍相贞的脑袋架着霍相贞的脚。霍相贞是个高个子,直条条软绵绵的躺了,越发显得修长无边。双手十指交叉着放在腹部,他歪着脑袋闭着眼睛,因为喘气不痛快,所以睡得呼哧呼哧。本来是个内双的眼皮,平时一圈睫毛全藏着,如今眼睛一闭,他把双眼皮和长睫毛展示了个淋漓尽致,倒是比醒着的时候更好看了。 脸好看,头发可不好看,是新剃的,两鬓短得泛青,像个二愣子,必是马从戎的手笔。霍相贞没有光顾理发店的习惯,也不知怎么会那样信任马从戎,把自己的脑袋交给他全权打理。马从戎,据白摩尼看,也是只笨鳖。剃头剃了这么久,还能把霍相贞剃成个二愣子。当着马从戎的面,他对霍相贞的脑袋批评过很多次,也不管马从戎脸上挂不挂得住。挂不住又能怎么的?他对于自己的分量很有自信。 霍相贞握着一省的兵与权,府里府外没有不怕他的,除了白摩尼。他们从小相识,白灵机要是不死,白摩尼现在早已经成了他的小舅子。 白灵机是白摩尼的大姐,霍相贞的未婚妻。两人是娃娃亲,天造地设的一对。霍相贞活了二十大几,从来没有花天酒地的胡闹过,就是因为他已经有了灵机。除了灵机,他谁也不服,可惜灵机病死了,他没能把灵机娶进霍家的门。 摩尼顶了灵机的缺,简直快要长到了霍家。他还想再多兼几个缺,可是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他有脸光了屁股在霍相贞面前打滚撒野,可是没脸说出心里的话。说不出口,不敢说。 挨挨蹭蹭的在沙发上挤着坐下了,他伸手去掐霍相贞的脸。脸是容长脸,近来没有经历风吹日晒,所以皮肤干干净净的光滑。他掐他的皮肉,扯他的睫毛,指尖滑过两道剑眉,手指顺着笔直的鼻梁往下走,最后捏住了他的鼻尖。霍相贞终于是被他骚扰得醒透了。握住了他的手放到胸前,霍相贞半睁着眼睛看他:“嗯?” 白摩尼任他攥着自己的手,心里无端的有些快活:“大哥,我听说你要出去打仗了?” 霍相贞的眼睛由半睁变为半闭:“嗯。” 白摩尼用手背轻轻摩擦着他的掌心:“怎么想起要御驾亲征了?不去不行吗?我不想让你上战场!” 霍相贞没出声,只一皱眉头,是个不耐烦的反应。 白摩尼察言观色的换了话题:“哎,你别睡了,我要向你告状。” 霍相贞的眼睛稍稍睁大了些许:“嗯?” 白摩尼抬起了另一只手,在他胸前笔走龙蛇的乱画:“我就告你那个上清丸!” 霍相贞明显是怔了一下,随即笑了。松开白摩尼一挺身,他盘着双腿坐起了身。抬手捂着脸搓了搓,他闷声闷气的问道:“胡说八道,什么上清丸!” 白摩尼洋洋得意的用手指头戳他:“你敢说马从戎不是给你去火的?去火的东西,不是上清丸是什么?” 霍相贞摇着头笑,笑得不以为然而又无可奈何:“说吧,马从戎怎么了?” 白摩尼抬手摸着他狗啃似的短头发,摸得满怀怜惜:“他拦我,不让我见你!” 霍相贞转身向下伸了腿,一时间没找到拖鞋。于是一只脚虚虚的点在地毯上,他把另一条腿老实不客气的搭上了白摩尼的大腿。大头朝下的望着沙发底,他继续问道:“为什么不让见?” 白摩尼双手拢着他的长腿,又攥起拳头轻轻的捶:“他说你睡觉。还说要见也可以,得让他先去做个通报。真有意思,我见你还得用他批准?他算什么东西!大哥,你答应我,马上换一服去火药。我一见你的上清丸就要上火!” 霍相贞终于沙发底下翻出了皮面软底的大拖鞋。一脚踏进拖鞋里,他对白摩尼一眼不看,直接敷衍孩子似的嘀咕道:“多大点儿事,别胡闹。” 然后他想收腿下地。可是白摩尼弯腰抱住他的大腿,不肯奉还了。 霍相贞没挣扎,只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松手,我给你留了个好玩意儿。在写字台抽屉里,自己去拿。” 白摩尼狐疑的扭头看他:“什么好玩意儿?” 霍相贞总像是懒得理他,无精打采的一挥手:“自己看去!” 白摩尼放了他的腿,果真是起身走去了写字台后。拉开抽屉向内一翻,他翻出了个细细长长的红木小扇匣。扇匣子里放着一把象牙骨子的折扇,大边全镂刻了玲珑剔透的花样。展开了再一瞧扇面,一面是山水,另一面是诗文:“不是众生不是相,春暖黄莺啼柳上。说尽山河海月情,依前不会还惆怅。休惆怅,万里无云天一样。” 诗文落款印着个鲜红的小章,是个清清楚楚的“贞”。 “哟!”白摩尼真是受宠若惊了,抬眼对着霍相贞笑:“真的假的?专给我的?” 霍相贞的字是北京城里的一绝,或许其实没那么绝,但他不是卖文卖字的人,他是个子承父业的武将。年纪轻轻的武将,而能泼墨,而能写出一笔好字,这不能不说是个出奇的事情。来霍府求墨宝的体面人物向来不少,可求到的人也向来不多。霍相贞有点倔性子,有本事不往外露,宁愿关了门自娱自乐。他看不上眼的人,要也不给;他想给了,不要也不行。 手扶膝盖站起了身,霍相贞晃着大个子在书房里来回的走。觉是睡不成了,他活动着他那个不可收拾的脑袋,漫无目的的停到了白摩尼身边:“骨子好,所以想给它再配个好扇面。仔细收着,听见没有?” 白摩尼珍而重之的把扇子合拢了放回扇匣子。真不想让霍相贞带兵上战场,但是又不能劝,劝了也白劝,而且还会惹出一肚子气。 “那个……”他又开了口:“你是不是得带上清丸一起走啊?” 霍相贞一摇头:“不,不带他。我去到就回,给外界做个样子而已,带那么多副官干什么?” 白摩尼偷眼看他:“那你要是半路上火了怎么办?莫非你要移情别恋了?” 霍相贞猛然转身向前走了两步,随即双手插兜做了个向后转,拧着眉毛怒道:“你少他妈的和我扯淡!愿意呆你呆,不愿意呆你给我滚!天天为了个下人和我嚼舌头,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一身小家子气?” 白摩尼神色不变,慢条斯理的摆弄着小扇匣子:“我才不滚呢!外面有人跟我要债,我还不起。” 霍相贞依旧盯着他:“多少?” 白摩尼答道:“两万。” 霍相贞不再多说。快步走到写字台后坐下了,他从下方的小抽屉里找出了支票本子和印章。开了一张两万五千元的支票放到写字台上,他一边收拾纸笔,一边骂道:“丢人现眼的东西,欠债不还和耍无赖有什么区别?去把你的亏空堵上,等我回来过年!我告诉你,今年这就是最后一笔。要是年前你再给我添新麻烦,当心我打断你的狗腿!” 白摩尼对着他一抬腿:“你打,你打!” 霍相贞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手。沿着他的腿一路往上看,最后霍相贞忍不住笑了:“小崽子,贱!” 白摩尼嬉皮笑脸的放下了腿:“不闹了,说句认真的话。等你带兵出发了,我也去学门正经的手艺。是什么手艺你别问,反正是为了你学的,等你回来就知道了。” 霍相贞从来不把白摩尼的话当话听,随着他说,说过就算。等到白摩尼玩够了,告辞了。他连拍桌角电铃,把楼下的马从戎叫了上来。 马从戎本来是霍家老管家的儿子,所以依着老习惯,称他一声少爷。霍老帅没了之后,少爷变成了大爷,他也跟着上了大爷的床。大爷是个干净的人,他看在眼里,心中有数。大爷显然对他没有多深的感情,白摩尼暗地里骂他是上清丸,骂得有理。可话说回来了,上清丸虽然不值钱,但毕竟是大爷服过的第一副药。大爷活了二十多岁,除了他这一剂之外,别的药还真是没沾过! 伺候着霍相贞穿了军装马靴,马从戎一抖黑大氅,从后往前的往他肩上披:“大爷预备什么时候离京?” 霍相贞自己戴上了皮手套:“我去找老家伙们再商量商量。一旦定了,说走就走。” 他这话不虚。晚上召集部下元老开了个会之后,第二天早上他就带着侍卫队出了城。出城那天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大雪铺天盖地飘飘洒洒,盖得城外没了道路。 白摩尼眼巴巴的数着日子等霍相贞回来,及至等过半个月后,他在心慌意乱之中得了噩耗——霍相贞所在的指挥部,在个挺偏僻的山窝里遭了炮击。如今大雪封山,山外的进不去,山里的出不来,北京城里一时间竟是不知霍相贞的死活了! 第2章 顾承喜 县外的炮战持续了整整一夜,到底也不知道是谁打谁。保安团是最通晓利害的,把县城的城门连着关了一天一夜。今天团丁可能是打探到了确实的消息,大着胆子开了城门,城里城外的人随之流动活络了。上了铺板的商铺重新开了张,小买卖人挑着担子重新上了街,顾承喜袖着双手,吊儿郎当的也出门见了天日。 顾承喜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生得高高大大体体面面,然而不学好,终日游手好闲东游西荡,把爹娘留给他的一份小小家业败了个精光,只余一所小破房子,让他还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处所安身。可要说他完全是个败家子,也不准确,因为他穷归穷,但始终是没很挨饿,无多有少的,总能弄到几个钱来糊口,虽然来钱的路子全不体面,和坑蒙拐骗脱不离关系。 进入茶馆找了个靠窗的位置,他泡了一壶香片,似睡非睡的晒太阳。冬天要到了,日子也要难熬了,他时常的感觉自己像野狗,勉强维持着不冻死不饿死。通过雾蒙蒙的玻璃窗子往外望,他忽然来了精神,推开窗扇伸出了脑袋:“小林!” 此言一出,街边立时停了个过路的小理发匠。小理发匠把自己的挑子放落了地,扭头对着顾承喜发笑。顾承喜一推茶杯起了身,出门一路跑到了他的面前:“怎么着?你跟我完啦?” 小林从头到脚没好衣裳,然而收拾得很利落,绽了线的袖口挽着,雪白洁净。仰着脸对顾承喜一笑,他反问道:“谁跟谁完了?我怎么不知道啊!” 顾承喜当街伸了手,轻轻一拧小林的脸蛋:“既然没完,那你怎么总不来找我了?” 小林对他一挑眉毛:“你请我了吗?” 顾承喜在寒风中收了手,翘着嘴角不是好笑:“小兔崽子,你什么时候涨了身价,还得让我三催四请了?” 小林一弯腰挑起了担子:“我没那么厚的脸皮,你不请我,我还自动送上门去。妈的上次到了你家,饿着进去饿着出来!哼,你还真是对得起我!” 顾承喜其实看小林是可有可无,有是更好,没有也行,所以小林耍了脾气,他也不往心里去:“今晚来吧,行不行?别的不敢说,肯定让你吃饱了!” 小林向他伸出了一只白生生的手掌:“凭什么呀!我陪谁不是陪?谁不能给我个仨瓜俩枣的?我怎么就少不得你那一顿粗茶淡饭了?想我了也行,你拿钱!我告诉你,往后我不吃你那一套了。哄我当傻子?你当我是真傻啊!” 顾承喜点了点头:“好,小林,前两个月我有钱的时候,也没少给你花,没听你跟我道过一声谢。这一阵子我手头紧了,你倒是和我翻起旧账了。行,知道你屁股金贵,我姓顾的以后不敢高攀了。咱们再会,你挣你的仨瓜俩枣去吧!” 话音落下,他扭头就走,心里当真是带了气。而小林没想到他是属驴的,说翻脸就翻脸,不禁站在街边一愣,有心拔脚去追他,偏偏肩膀上还压着一副担子,走不快跑不起。对着他的背影一招手,小林有心唤他一声,可是没等张嘴,他已经在街角拐弯了。 小林原地不动,有点傻眼。他和顾承喜不一样,顾承喜是个六亲不认的,说跟谁完,就真能完。 小林不想和他“完”,虽然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穷鬼,跟着他混只赔不赚。 顾承喜没有小林那么多的小心思,气哼哼的一路走回了家,他只在茶馆灌了一肚子热茶,所以胸中的怒气加上腹中的饥火,熬得他咬牙切齿坐立不安。连个卖屁股的兔崽子都敢当面奚落他了,他承认自己是白活了二十多年。不能在这么耗下去了,再耗下去将来只有饿死一途。可是干什么呢?小事情他看不上,大事情也轮不到他干。要不然,当兵去?老话说得好,好男不当兵。看着自己这座家徒四壁的小房,他还有点儿舍不得扔了就走。再说当兵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不清楚。大兵全有烧杀抢掠的机会,是个发财的路子;可同时也有吃枪子见阎王的机会,找死更容易。 顾承喜从大兵想到了城外的炮战,从炮战又想到了死人。一双眼珠子忽然放了贼光,他的脑子里起了邪主意。 死人啊,漫山遍野的死人啊!大兵总不会是光着屁股来打仗的,自己哪怕去扒两件好衣裳回来,不是也能卖几个钱?家里的米缸已经见了底,凭着这个穷法,就算过几天小林主动送上门,他也饿得干不动了。 思及至此,顾承喜关门饿了一天。傍晚时分他出门买了八个热烧饼,一口气全噎进了肚子里。他性子独,而且扒死人衣裳终究不是件露脸的事情,所以没和任何人打招呼,他悄悄的锁了院门,戴着一顶破棉帽子偷偷的溜。趁着暮色出了城门,他在大雪地里走得深一脚浅一脚,越走越偏越走越荒,末了翻过了一座小山包,他在背风的坡上停了脚步。 天黑透了,半空中悬了一轮皎洁的大白月亮。凄凄清清的月光洒满了小山坳。小山坳里明明暗暗起起伏伏,满坑满谷的全是人,冻硬了的人。一群乌鸦栖息在周遭的枯树上,一动不动,也像是随着人一起硬了。 顾承喜不知道这东倒西歪的都是谁家人马。近几年城里城外没少开仗,把老百姓都打糊涂了。 寒风吹透了顾承喜的薄棉袄。望着前方无边无际的一大片尸首,他忽然一咬牙,告诉自己道:“来都来了,干吧!” 半蹲了身子溜下山坡,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进了战场。士兵们的棉袄看着挺厚,然而一捏就没了东西,不知道里面填的都是什么。骤然惊呼了一声,顾承喜笑逐颜开的直起了身,手里多了一枚金戒指。 金戒指上还带着血,但是不耽误他把它送到嘴边亲一口。把这个小玩意儿塞进口袋里,他猫着腰继续一边搜索一边前进。枪他不敢要,刀也不敢要,棉袄里面没棉花,也不值钱。眼前忽然光芒一闪,他抬了头,看到死人堆里伸出的一只手。手上又有土又有血,看着是挺吓人的,可在袖口边缘,竟是赫然露出了一只手表! 连滚带爬的跑过去,他知道这东西肯定比兜里的小金戒指更值钱。稳稳当当的跪在了那只手前,他像撸镯子似的开始撸手表。手大,表带却不够松,屡次卡在了大拇指处。顾承喜急了眼,抓了那手又挤又捏,恨不能把它揉圆搓扁的变个型。夜风低低的掠过他的后脖颈,冻得他一个寒战接一个寒战。不能总跪在这里和一只手较劲了,他开始环顾四周,想要找把刺刀。一手攥着那手,他向左探了身子,伸长手臂够到了一把短短的佩剑。佩剑还挺好看,严丝合缝的套着剑鞘。把剑鞘夹到双腿之间,他握了剑柄向上一拔。只听“嚓”的一声轻响,他的手中甩出了一道冷森森的寒光。 这把剑可真是太中顾承喜的意了。紧握短剑低下了头,他打算直接切了那手的拇指。然而刀锋都贴到手背皮肤上了,他忽然一哆嗦,嗓子里“咕”的挤出了声。 不知何时,那只手竟和他交握住了! 瞪着眼珠子愣了足有一分多钟,他一点一点的回了神,这才意识到手是软的——妈的满山坳的人都硬了,这只手却是软的!他方才都差点把这只手弄得骨断筋折了,竟然就没想过它是软的! 顺着这只手往下瞧,他看到了一条长长的胳膊,胳膊上的衣袖是黄色的厚呢子,袖口还镶着金道子。试探着把手往外抽了抽,兴许是没敢用力的缘故,那只手居然随着他一起动了。 顾承喜一手攥着短剑,一手哆哆嗦嗦的任人握着。颤巍巍的出了声,他鬼哭似的问道:“你……还活着吗?” 回应他的,只有风声夹着乌鸦叫。 顾承喜先是财迷了心,后是吓破了胆。膝盖蹭着地往后慢慢的退了,他想要逃。可是人是动了,手却动不得。那只脏兮兮的手对他越握越紧,明显是在加力气。 这是一条人命啊! 顾承喜从来不认为人命可贵,但是被这么一只脏手死皮赖脸的抓住了,他不由得生出了一点不忍和不舍的心思。无可奈何的吐出一口热气,他向前又爬回了原位。扔了短剑腾出手,他扯住面前一具尸首的衣领,拼了全力往旁边拽。大月亮底下和死人面对面,那滋味真是不好受,尤其死人的死相还是龇牙咧嘴,死不瞑目的像是要咬他一口。 拽开一个,还有一个。两具尸首穿得都挺好,比一般大兵利索得多。终于能沿着胳膊看到身体了,顾承喜三脚着地的往前行进了一尺。气喘吁吁的垂下头,他猝不及防的看到了一张脸。 很英俊的一张脸,浓眉大眼高鼻梁,嘴唇有棱有角的。手脏得像爪子一样,脸却干净。顾承喜没文化,不会夸人,笼统的只能说他好,处处都好,是典型的男子汉式的好。大睁着眼睛望着天,他微微张了嘴,喉咙里梗着一丝两气的呻吟。忽然轻轻的抽搐了一下,他的嘴角溢出了白沫子,抓着顾承喜的手则是越发紧了。 顾承喜是来发财的,不是来行善的。半死的张了嘴,他这个活的也张了嘴。一脸傻相的盯着对方,他连气都忘了喘。 照理说是不该救的,凭着他的本事,哪还有余力去救人?连把他运回城里都费劲,再说也没钱给他请大夫抓药。万一他死在他家了,他可是买不起棺材给他收尸。 顾承喜想得明明白白的,提醒着自己得走,赶紧走。可那只手可怜兮兮的拉着他扯着他,他看着这家伙吐着白沫望着天,不知怎的,感觉自己的心肺都被对方一把揪了。 强行扳开对方的手指,顾承喜站起身,张开双腿跨在了那家伙的上方。两只脚结结实实的站住了,他弯下腰,把双手插到了对方的腋下。抱孩子似的把人硬托起来,怎么托也托不完。往下一看,原来这家伙是个大个子,穿着马靴的腿那么长,又长又软,膝盖打弯直不起来。 顾承喜肚里的八个烧饼早就消化殆尽了。此时挣出了一头的虚汗,他硬是转身把大个子背了起来。大个子的脖子也是软的,脑袋就垂在他的脸旁,直着眼睛和他脸贴脸。他迈一步,肩膀上的脑袋就跟着晃一下。 顾承喜提着一口气往山坡方向走,一边走一边带着哭腔唠唠叨叨:“兄弟,你千万挺住了别死。你要是死了,我可就白忙活了。你说你连骨头带肉这么一大堆,真要是在我家里咽了气,我可怎么办哪?” 大个子“吭”的咳了一声,呕了顾承喜一脖子的黑血。顾承喜一扭头,没躲开。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人往上颠了颠,他伸着脖子瞪了眼,发了疯似的往连走带跑:“别他妈吐了,你要恶心死我啊?” 第3章 平安 凌晨时分,城门大开。顾承喜拼了一条性命,硬把背上的大个子运回了家。光天化日的,他不敢背着个大兵到处走,尤其这还不是个大兵,看他的厚呢子衣裳,至少也得是个军官。万一下一刻军官的敌人进了城,那这军官岂不是必死无疑?自己这一夜的辛苦也就白吃了。 于是他扒了大个子的外衣,脱了大个子的马靴。随地找了一双破棉鞋套在了他的脚上,顾承喜趁着晨光朦胧,大骡子大马似的一路快走,哼哧哼哧的把人驮回了自家小院。跌跌撞撞的把人送到屋内炕上了,他踉踉跄跄的转身跑回外面,快手快脚的先关了院门上了门闩。 靠着东倒西歪的院墙喘了一会儿,他闭了闭眼睛,直感觉自己这一身的骨架子都快被那个半死不活的货给压塌了。 弯腰驼背的回了小屋,他那屋子进门迎面就是炕,门口两旁堆着破烂砌着炉灶。大个子四仰八叉的躺在炕上,一条腿拖到了地下,脚上的棉鞋居然不知何时没了,露出了雪白的洋纱袜子。苦着脸叹了一口气,顾承喜走上前来,就感觉自己老胳膊老腿的,关节一活动都要吱嘎作响。慢吞吞的抬起了他的腿,顾承喜一屁股坐到炕边,俯身去看对方的脸,结果发现这家伙下半张脸糊满了黑血,但是双目紧闭呼吸平稳,竟像是睡了。 天光渐渐明亮,顾承喜看他也看得越发清楚。顾承喜是彻头彻尾的不务正业,平时连鬼混的对象都是十五六岁的兔崽子们,不是逛不起窑子,是他觉得兔崽子们更讨他的爱。往日他看小林就是个顶尖的了,细皮嫩肉的正值好年华,一把能够掐出水来。然而此刻盯着炕上这个脏鬼,他忽然感觉小林之流全不行了。不是说他们不好,是说有这位比着,小林之流一下子就显得低贱了。这家伙长得仪表堂堂,再惨也像是英雄落难,让人感觉自己对他是高攀不起。 起身走去炉灶前蹲下了,他生了火烧了水,拧了一把热毛巾想给脏鬼擦擦脸。他从额头开始擦,还没擦到眉毛,忽然动作一顿,他看出了问题。 他发现这家伙头顶心的短发擀了毡结了片。扒开头发往里一瞧,头皮血肉模糊的肿了一层。 “我的娘啊!”顾承喜傻了眼。怪不得脏鬼又吐沫子又吐血,原来他是受了内伤。 顾承喜不擦了,扔了毛巾往外跑。锁好大门上了街,他先把金戒指当了,然后揣着一点小钱跑去药房。药房里有个坐堂的老大夫,一贯是有问必答。顾承喜连询问带掂量的买了几样药材,然后心急火燎的又跑回了家。 带着一身寒气进了门,他向前一望,又是一惊——脏鬼居然直眉瞪眼的坐起来了! 关了房门往里走,他在炕前弯下了腰,歪着脑袋想和脏鬼对视:“你醒啦?” 脏鬼茫茫然的看向了他,没言语。 顾承喜继续轻声的问:“你是谁的兵啊?” 脏鬼的眼睛亮了一下,然而光芒一闪而逝,并不持久。对着顾承喜皱起了眉头,他垂下眼帘做苦思冥想状,一张脸越来越严肃,正是个要钻牛角尖的模样。最后紧闭双眼深吸了一口气,他对着顾承喜摇了摇头,哑着嗓子答道:“我不知道……” 顾承喜莫名的对他有点怕:“你饿不饿?我先给你煮点粥喝,好不好?” 然后不等脏鬼回答,他匆匆忙忙的放下药包,将米缸的缸底刮了刮,他手忙脚乱的凑出了一小碗糙米,倒是正好够一锅粥的量。 等到米汤在锅里咕咕嘟嘟的冒起泡了,他拧了毛巾又回了炕前。脏鬼盘起了腿正襟危坐,愁眉苦脸的拧着两道长眉。顾承喜用毛巾缠了手,然后单腿跪上炕边,继续自己方才未完成的擦脸事业:“是我昨天夜里把你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这你也不记得了吧?” 脏鬼老老实实的摇了头。 顾承喜用手指顶着毛巾,一点一点的蹭出他的本来面目:“那你叫什么名字?” 脏鬼抬眼望向了他,同时八风不动的开了口,声音很沉:“想不起来了。” 顾承喜慢慢的擦到了他的下巴:“我看你是撞坏了脑袋,别怕,我刚给你抓了药,兴许吃上几天就能见好了。可是人总得有个名字啊……”他放下毛巾,对着干净了的脏鬼一笑:“要不然,我先给你起一个?就叫平安行不行?你现在是大难不死,希望你平平安安的度过这一关,将来能享到后福。怎么样?意思不错吧?” 脏鬼潦草的一点头,表示同意。于是顾承喜逗孩子似的唤了一声:“平安?” 他的平安应声扫了他一眼:“嗯。” 顾承喜很高兴,要问为什么高兴,却是说不出。从下巴一直擦到脖子耳根,他其间洗了好几次毛巾,毛巾本来就要薄如蝉翼了,经他这么一搓,干脆成了渔网,不过拧成团了也是一样的用。一路向下擦到了平安的手,他发现平安肯定不是一般人。平安贴身的小棉袄都是好白绸缎做的,摸一下软得像水。平安的皮肤也挺光溜,平安就是头发剃得不好,两鬓短到泛青,是个愣小子的发型。 把毛巾扔进铜盆里,顾承喜端着一碗刚出锅的米粥坐到炕边。舀起一小勺吹了吹,他直接喂到了平安的面前。平安又看了他一眼,随即视线下垂对准了那一勺米粥。仿佛经过了一场快速的深思熟虑一样,他犹豫片刻,最后张嘴接了米粥。粥入了口,他拧了眉:“烫。” 顾承喜立刻又舀了一勺,吹过之后还用自己的嘴唇试了试温度。试得心里有数了,他才把第二勺又喂向了平安。平安喝了粥,这回没说话。面无表情的微微探了头,他是在专心致志的等着第三勺。 顾承喜就瞧他有意思,一举一动都值得细细的看。饶有耐心的喂完了一大碗粥,平安的额头上见了汗。抬手一抹头上汗珠,他忽然问顾承喜道:“你吃了么?” 顾承喜这才想起自己还是个空心萝卜:“没吃,光顾着伺候你了,我把我自己给忘了。” 平安的脸上没有笑容,但是明显是个和气的态度:“多谢你,去吃吧。” 顾承喜端着空碗站起了身:“等我吃完了粥,就给你熬药。我姓顾,叫承喜。继承的承,喜庆的喜。” 平安把他的话低声重复了一遍:“继承的承,喜庆的喜。”随即点了点头:“好。” 顾承喜笑了,很满足的走到了炉灶前,本来一锅都不够他吃的,但是他只给自己盛了一碗。不求饱腹,只求不饿。剩下的米粥热一热,还够平安再吃一顿的。糙米再糙也是米,比棒子面强。 一碗粥没吃完,外面忽然起了拍门声。顾承喜当即放下了碗筷,迈步跨过门槛进了院子。先是随手关严了房门,然后他才推开了院门。院门外站着个清清爽爽的小人儿,正是卸了担子的小林。 小林有着白皙的娃娃脸和漆黑的眉眼,小薄嘴唇,抿着笑的时候很有一点媚气。仰脸面对了顾承喜,他背了双手,带着淘气问道:“哎,你昨天生气啦?” 顾承喜感觉小林今天是特别的好看,但是心里有事,不是很有兴致撩他:“生什么气!我能真跟你一般见识吗?我比你大了好几岁,年纪活狗身上去啦?” 小林问道:“那你当时走得那么利索?不怕我挑着担子追不上你啊?” 顾承喜笑了:“你追我?谢了,在下没敢奢望!另外实话告诉你啊,今天不比昨天,我家里是彻底揭不开锅了,你来也白来。” 小林一仰头:“这话有意思,你当我是为了一口饭才来找你的?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顾承喜高,所以向他弯了腰:“怎么?不要钱了?” 小林冷笑一声:“你原来没在我身上白占过便宜吗?何必昨天少占了一次,今天就把我说得见钱眼开不是人了?” 顾承喜抬手捏了捏他的小薄肩膀:“原来我是没少占你便宜,所以我也不怪你看不起我。往后呢,我决定洗心革面,再也不白吃你的肉了。” 小林本来脸就白,如今一生气,脸上越发没了血色:“听你这话,我这一趟算是白来了,是不是?” 顾承喜双手一抱拳:“承蒙抬爱,但是您老的屁股太贵,在下操不起。等鄙人有朝一日发达了,再去赏鉴您老的尊臀,如何?” 小林听他文绉绉的故意气人,登时忍无可忍的把袖子一甩:“我去你妈的吧!你他妈以后别腆着脸再去找我!” 小林气疯了,一路走了个头也不回。顾承喜轻轻巧巧的关了门,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总之就是不肯再把小林往眼里放。慢悠悠的回了房,他迎面见了他的平安,却是下意识的瞬间换了一副嘴脸。单手撑在炕沿上,他小心翼翼的去拍平安的肩膀:“你还是躺着休息吧,别碰头,头上有伤。我这就给你熬药,是安神的,说是喝了不头疼。你现在头疼不疼?” 平安顺着他的力道躺下了:“疼。” 顾承喜展开了棉被给他盖上,棉被不干不净的,只能是对付着盖。好在平安如今是个魂游天外的状态,不挑剔不嫌弃。顾承喜把他从头到脚盖严密了,又把药材熬进了锅里。 拎着个空麻袋出了门,他想去买米买面。可是刚刚拐上大街,他就感觉空气不对。挤进了一家正在上铺板的粮店里,他一边买粮一边问话。粮店的伙计惶惶然的告诉他道:“这些天咱们都得小心着点儿,保安团刚才满街喊过话了,县里又要过大兵了!” 第4章 乱麻 顾承喜不知道县里过的是哪一路的大兵,也许是平安一派的,也许是平安的敌人。若是平安一派的,当然好,因为那样平安会有救。但是救也等于走,而他又不想让平安走。他扛着沉甸甸的半袋子棒子面,面里还藏着个小口袋,小口袋里装着一点糙米。其实真是供不起平安的,即便平安不吃药,只喝粥,他也供不起。这一个来月一直闲着,他始终是没能找到来钱的道。 像个野人或者野狗似的,他在街边找个地方站住了,探头缩脑的等着大兵进城。薄棉袄不挡风,直到他冻得要没热气了,才有一队大兵真现了身。 只看了一眼,他随即扭头就走。大兵不是平安一派的,和平安死在一起的兵们全穿着黄皮,而眼前这队大兵的军装却是灰的。走着走着,他又一拍脑袋——家里还熬着药呢!熬到这时候,药汤子还不早干成了渣? 顾承喜连跑带跳的往家赶,生怕家里会起了火。直到气喘吁吁的冲进门了,他才对着眼前情景放宽了心。 平安坐在炉灶前的一只破板凳上,单手端了一碗黑漆漆的药汤,正在吸吸溜溜的喝。闻声抬头转向了他,被他擦过的平安是干干净净的白。当然没有小林白,但是看着舒服,是个健康的颜色。脸白,嘴唇被药汤烫着润着,却是红润润的棱角分明。一碗药汤似乎是把他喝得神魂归了位。将顾承喜上下打量了一番,他迟疑着开了口:“回来了?” 顾承喜把粮食袋子往屋角一放,然后转身走回了他的面前:“可不是回来了?这一路差点儿没跑死我,你猜怎么着?我把熬药的事给忘了!幸好你还挺机灵。” 寒气凛凛的蹲到了炉灶旁,他仰着脸又问:“平安,你现在觉着怎么样?想没想起点儿什么来?” 平安端着小半碗药汤子,对着顾承喜摇了摇头。 顾承喜也没指望他会对自己长篇大论。抬手拍了拍平安的膝盖,他含着笑容安慰道:“没事的,别着急。我既然救了你,就必定救到底。再说我问过药房里的老大夫了,他说你这样的不稀奇,还有一下子撞傻了的呢,你已经算是运气好。我告诉你,现在外面过兵呢,不是你们那一帮的,所以你乖乖的呆在房里别露面。大兵抓人我可拦不住,听见没有?” 平安呆呆的看着他,带了一点傻相。他也望着平安,感觉平安应该和自己年纪相仿,要大也大不了几岁。鼓起勇气伸了手,他忍不住在平安的脸上摸了一下:“看我干什么?” 平安仰头作势向后一躲,于是顾承喜又笑了:“哎哟,你还不让摸啊?” 他故意伸了手,要去逗逗平安。巴掌伸到平安面前,手指头马上就要勾起对方的下巴了,平安却是猛一低头,“哇”的一声,连药带粥吐了他满手。 这点药吃了不如不吃。平安吐了个昏天黑地,从头到脚一起哆嗦,脸上糊满了鼻涕眼泪。顾承喜收拾平安,收拾屋子,怎么收拾也收拾不完。平安长条条的躺到了炕上,也不言也不语。顾承喜单腿跪在炕边,探身再去摸他碰他,他也不躲了。 顾承喜不敢把大夫找到家里来,只能是自己思索着照顾平安。他不知道平安是哪里不舒服,问了,平安只会闭着眼睛摇头。夜里他把炕尽量的烧热了,然后自己脱了衣服上炕钻进被窝。只有一床棉被,盖严了平安就盖不严他。他把自己的后背晾在外面,把平安搂到自己怀里。平安的身体冷一阵热一阵的,头发带着鲜血的腥臭。两人全不是纤秀的身材,带着点势均力敌的意思。顾承喜一下一下的摸着他的后背,摸着摸着就想起了小林。小林十三岁的时候就跟他好上了,好了三年,他没给小林操过一次心出过一次力。实心实意跟他好的,他往外推;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半死不活的傻子,在他这里反倒成了宝贝。 顾承喜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对平安是一见钟情,因为听着不像话,说着也不像话。平安在他怀里睡了,汗涔涔的额头就顶在他的下巴上。环着平安的双臂紧了紧,顾承喜缓缓的低头,悄悄的撅嘴,在他的眉心上亲了一下。 平安一直是睡,睡了一夜,一天,又一夜。顾承喜不敢再给他吃药,只能是由着他睡。睡到第三天上午,他睁了眼睛。虽然还是糊里糊涂的失忆着,但是蓬头垢面的坐在被窝里,他哑着嗓子主动出了声:“承喜。” 顾承喜刚蒸了一大锅棒子面窝头,蒸得一屋子水汽氤氲,带着新棒子面的甜香。骤然听了平安的声音,他立刻把一碗凉开水端到了炕上。平安睡得都没人样了,接过大碗咕咚咕咚喝了一气,他抬手一抹嘴,又道:“饿了。” 顾承喜听了这话,连忙奉上窝头一个。窝头像个大拳头似的,一拳捣进了平安嘴里。平安鼓着腮帮子大嚼,嚼得还挺严肃。等到舌头在嘴里能调动开了,他理直气壮的说道:“再来碗水。” 顾承喜伺候着他的吃伺候着他的喝。等他吃饱喝足了,还找出一副破纸牌给他解闷。平安有了精气神,捏着纸牌自言自语:“我是谁呢?” 顾承喜看了他的倒霉模样,忍笑说道:“你是平安。” 平安不以为然的一摇头,盯着手里的纸牌花色说道:“事情就在我脑袋后面,可一回头它就没了。” 顾承喜望着他微笑:“你别急,有我一口稀的,就有你一口干的。吃饱喝足了慢慢想,迟早能想起来。” 平安抬起头,毫不掩饰的环顾了屋内环境。末了转向顾承喜,他叹了口气。顾承喜问道:“怎么?嫌我穷啊?” 平安听闻此言,倒是垂下眼帘笑了,睫毛像锋芒似的扑撒开,显出了几分多情相。笑过之后又是一叹,他收起了他的双眼皮和长睫毛,从手中挑了一张纸牌扔了出去。 顾承喜不玩了,捏着纸牌凑到了他的身边。抬手搂住平安的肩膀,他亲亲热热的问道:“笑什么?有话就说,别跟我生分。” 平安岿然不动的任他搂着,老气横秋的告诉他:“别闹。” 顾承喜也不想和他闹大发了,毕竟他不是小林,他不敢对着他上头上脸。可是歪着脑袋盯着他的侧影,顾承喜越看越觉得有滋味。平安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扭头看了他一眼,他一笑;再看他一眼,他又一笑。平安显然是被他笑糊涂了,满脸疑惑的一扬眉毛。 顾承喜其实也糊涂,起码是不比平安更清醒。抬手摸了摸平安的脏头发,他别有用心的劝道:“安心住着吧,我身壮力不亏的,总有本事养家糊口,穷也穷不到你身上。” 平安不说话了,右手捏住了左腕子上的手表带,也不知道是摁了哪道机关,只听“喀”的一声轻响,表带子立刻松了扣。退下手表看了看,平安在表壳子背面看到了隐隐约约的小字。眯起眼睛换了角度,他借着阳光细瞧,同时下意识的念出了声:“灵——机——” 念过之后,他出了一会儿神。“灵机”两个字化成了针,似有似无的戳着他的心。这两个字和他必是有着极深的渊源,否则自己不会把它刻到表壳子上。灵机,灵机,念着真顺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是东西,还是人? 平安喃喃的重复着灵机二字,脑子里同时针扎火燎的做了痛。紧锁眉头垂下脑袋,他的自言自语添了内容:“灵机,摩尼……摩尼……摩尼?” 想到这里他不敢再想了,再想他的脑浆能开锅。强行收拢心神转向了顾承喜,他直接把手表塞进了对方的手里:“拿去吧,应该能换几个钱。” 顾承喜低头望着手里的表——金壳子,在阳光下亮得刺人眼。要是没有这只表,他不会握住那只手。要是没有那只手,他不会顺藤摸瓜的捡回个平安。 “还不至于……”他对着手表感慨了,舍不得把它往当铺里送:“家里的日子,还能对付几天。” 平安把他的手和手表一起往外推了推:“收着吧,自己看着办。别的我现在也没有——”话说到这里,他从上到下的把自己摸了一遍,确定了自己是真的一无所有:“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没的报答,只有这么一只表还值点儿钱。我对你不见外,你也不要对我客气。” 顾承喜听到这里,一转身爬到炕里,把手表掖到了枕头下:“行,我收下了,别反悔啊,将来再要也不给了!” 平安很意外的回头望向了他,没想到他是说不客气就不客气。 一天的工夫,平安一个人吃了一锅窝头。窝头太粗,磨了他的嗓子,让他一边吞咽一边皱眉。他一皱眉,顾承喜就心虚,可是真买不起白面了,除非去卖掉手表。他心疼着平安的嗓子,也心疼平安的手表,一颗心全疼在了平安一个人的身上,他连自己的饥饱都不在意了。 到了晚上,他烧了一锅热水,浸透了毛巾捂在平安的脑袋上,让干结成了硬壳的头发慢慢湿润软化。好容易把平安的脑袋收拾干净了,他又把水盆端到炕下,让平安再烫一烫脚。水太热了,烫得平安咝咝吸气。末了从水盆中抬起通红的一双赤脚,平安冷不丁的笑了一下:“唉,舒服了。” 他先前真是受了大罪,所以此刻的舒服就显得格外鲜明,几乎带有了刺激性。带着一身薄薄的热汗往里爬,他钻进了顾承喜那不干不净的棉被窝。 没等他躺安稳,屋里的小油灯一灭,顾承喜也跟上来了。顾承喜脱得只剩了一层单薄裤褂,照例把他的平安揽到了胸前。平安今天热腾腾的,而且“舒服了”,这让他有一点自傲,因为是他把平安伺候舒服的。巴掌搭在平安的后背上,先是做了个短暂的停留,然后双臂得寸进尺的收紧了,他狠狠的拥住了对方。面颊在平安的脸上又蹭了蹭,他一扭头,要用嘴唇去描绘对方的眉目。 平安挣了一下,又哼了一声。火热湿润的嘴唇正从他的眉心往下走,他心里忽明忽暗的,不知道顾承喜到底是要干什么。不知道,但也不害怕,因为顾承喜对他一直很好——直到顾承喜吻住了他的嘴。 他一惊,意识到了不对劲。嘴唇贴着嘴唇,顾承喜啜一啜吮一吮,温温柔柔轻轻巧巧;又用一只巴掌托住了他的后脑勺,让他丝毫力气都不用费。不出片刻的工夫,顾承喜的舌头变成了一尾温暖的小鱼,开始试试探探的往他嘴里钻,钻进去了也不唐突,依然是东游游西游游,引着他逗着他。 平安在黑暗之中怔怔的望着他,被他亲傻了。从来没受过这样的撩拨和摆弄,他本来就是一脑子乱麻,如今更乱了。 第5章 夜色烛光 顾承喜没敢对平安贸然动手。平安的脾气他还摸不准,他怕自己一时情急,再惹恼了平安。当然,惹恼了也可以再哄,他是什么不要脸的话都敢说,对待他看中了的心上人,他能讨好卖乖的给人作揖下跪。 他只是不舍得让平安不高兴。平安白长了一副英俊高大的好坯子,对于床上的事情竟然是一窍不通,连亲嘴都不会。于是顾承喜慢慢的教他逗他,热烘烘的凑到他的耳边,平安长平安短的呢喃。平安先是直挺挺的不理会,后来到了下半夜,他渐渐的被顾承喜揉搓软了。喘息着翻身躺了个仰面朝天,他对着顾承喜一笑。 顾承喜欠身追逐了他。小褂不知何时离了身,顾承喜将一条光胳膊搭上了他的前胸。居高临下的俯视了他,顾承喜的呼吸也有些乱:“哎,平安。” 知道平安不会回应,所以他自顾自的继续说道:“喜欢你。” 手掌抚上平安的面颊,他从被窝里探出了赤裸的上半身:“看上你了,往后跟我行不行?” 把平安往自己怀里搂了搂,他低头又亲一口:“我知道我穷,你要是真跟了我,我愿意为了你上山当土匪。我卖命也要弄钱养活你。” 平安抬起双臂枕到了脑后,低声作了回答:“胡说八道。” 回答的不是好话,但话中也没有怒意。顾承喜放了心,知道自己没过分寸。饭是一口一口的吃,路是一步一步的走,他心里有数,急不得。钻回被窝盖好棉被,他给平安掖了掖被角:“睡吧,我不闹你了。” 平安真睡了,入睡不久说了梦话,喊灵机,喊摩尼,听得顾承喜心惊肉跳。他真怕一觉醒来,平安恍然大悟,不再是他的平安了。 翌日清晨,顾承喜早早的起了床。生起炉子烧起水,他像个好娘们儿似的又蒸窝头又煮粥,并且还抽空出了趟门,买了两个咸菜疙瘩回来切了丝。他的平安也起了床,平安没有鞋穿,自己拢着棉袄的前襟在炕上散步,顶天立地的走成了一根电线杆子。眼睛瞄着顾承喜炮制出来的饮食,他忽然开口说道:“把手表卖了吧!” 顾承喜忙出了一头的汗,抓了新出锅的窝头往大海碗里放:“再等等看,你别管,我有主意。” 他的确是有主意。在把窝头咸菜糙米粥摆到平安面前之后,他狼吞虎咽的填饱肚子,然后一阵风似的吹出门,一路刮到小林家里去了。 小林住在个大杂院里,家里上没老下没小,就他一个孤人混日子。顾承喜进门时,他正对着一面破镜子梳头发。小理发匠们没有不兼差发邪财的,他自然也不例外。凭着他的小白脸子和小白屁股,他不但能够自给自足,还能多少攒点小积蓄。冷不防的见了顾承喜,他把眉毛一立,表情凶狠,其实心里很欢喜:“哟,这来的是谁啊?我请你了吗?” 顾承喜晃晃荡荡的,直接坐在了小林的床上:“小兔崽子,脾气不小啊!还记恨我哪?” 小林把头发梳利索了,转身走到他面前继续发狠:“记恨你?你也配!” 顾承喜一把将他扯到了自己的大腿上:“真霸道,许你说我,不许我说你。” 小林从小就跟着他混,混得自己都糊涂了,真把自己这点感情当成了日子过。挺委屈的横了顾承喜一眼,他不由自主的撅了嘴:“我说你几句又怎么了?我说得着!跟你好了这么些年,你知道我对你图的是什么!” 顾承喜把脸偎到了他的胸口:“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不怪你看不起我,我都看不起我自己。我这样的你都不嫌,你的心意我还能不明白吗?” 小林抬手抱了他的脑袋:“既然你心里明白,为什么不开始学好呢?我不想看你过了今天没明天的混日子。” 顾承喜抬起头,对着他一笑:“过了今天,我可真就没有明天了。” 小林立刻紧张了:“你怎么了?你惹事啦?” 顾承喜苦笑着一摇头:“我要揭不开锅了。连着闲了一个多月,我把我的小山包给吃空了!” 小林从他的大腿上溜下来,二话不说的跑到屋角开箱子。从箱子角落里掏出了个小手帕包,他托着手帕包犹豫了一瞬,随即鬼鬼祟祟的背对着顾承喜,他还是把手帕包解开来,从中数出了三块钱。 卖肉得来的钱,往外拿等于割肉。他把三块钱给了顾承喜,虽然心疼肉也疼,但是不给的话,心里更过不去。 顾承喜接了三块钱,脸上有了笑模样。他是个精神的小伙子,一笑笑了个春暖花开。捧着小林的娃娃脸弯腰连亲了好几口,他欢天喜地的攥着钱跑了。 在发了小财的顾承喜满街奔波之际,他的平安还坐在炕上吃窝头。嘴里嚼着窝头咸菜,心里想着灵机摩尼,他的平安吃得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第一顿吃窝头时,还感觉滋味挺新鲜;如今吃到了第二顿第三顿,他开始感觉窝头难以下咽,咸菜丝更是臭气熏天。吃,不爱吃,不吃,又饿得慌。含着一口窝头打了个大哈欠,他继续想:“灵机,摩尼……摩尼是……是……” “是”字之后没了下文。他抬手摸了摸头,头顶心的头皮结着一层粗糙的血痂。忽然猛的一拍脑袋,他想起摩尼是个人! 是什么人呢?又不知道了。 平安盘腿坐在窝头咸菜米粥布成的防线之后,一手握着半个窝头,一手握着一双竹筷。一双眼睛半睁着,灵机和摩尼在他脑子里翻江倒海。太阳穴开始跳着疼痛了,他不敢再想,但是又忍不住不想。正是两难之时,顾承喜回家了。 顾承喜带着一身寒气,提着大包小裹,包裹里有菜有肉有生有熟,还有酒。欢天喜地的进了小屋,他对着平安一抬手,冻得鼻尖和耳垂一起通红:“宝贝儿,我有钱了,咱们今天吃顿好的!” 平安听了他的一声“宝贝儿”,当即对他一挥筷子:“别扯淡。” 顾承喜把大包小裹放在了炉灶边,又用一根木柴捅了捅炉膛里的火:“哟,不让叫啊?不管,反正我的心意我是全说了,你也全听了。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宝贝儿。你不让我叫,我也得偷着叫。” 平安一皱眉头:“还扯!” 顾承喜拍了拍手上的灰,然后转身跑到了炕前。双手撑着炕沿俯下身,他在平安脸上亲了一下,动作很快,是场偷袭。偷袭过后直起腰,他美滋滋的望着平安笑。 平安抬手一抹脸,又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的吸了口气,他最终没说也没骂,正是个吃了哑巴亏的模样。 顾承喜不敢再惹他了,好饭慢慢吃,好戏慢慢看,对于他的平安,他能冷不丁的亲上一口就很知足。脱了棉袄蹲在地上,他开始收拾他的战利品。炉子一热,连带着炕也热了,烫得平安坐不住。找了个靠墙的凉快地方坐了,平安很认真的看他切肉片烫干菜。看着看着,平安作了评价:“什么都会干。” 顾承喜忙里偷闲的望着他笑:“从小没爹娘,不会也得会。” 平安向炕边挪了挪:“你看我能干什么?我帮帮你。” 顾承喜连忙摆手阻拦:“不用你动手,你乖乖的坐着就好。我真是什么都会。” 话音落下,他的声音略低了低,笑容也狡黠了:“要不然,我昨夜敢说让你跟着我?” 平安又一皱眉,该想起来的想不起来,不该想起来的倒是历历在目。又看了顾承喜一眼,他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了。 顾承喜在小屋子里大动干戈,乌烟瘴气的煎炒烹炸。三块钱不是小数目了,起码够他的平安饱啖几顿。家里连个炕桌都没有,他用粗瓷大碗装了炒菜,一样一样的往炕上放。眼看外面天色暗了,他提前点亮了蜡烛头。一壶烧酒坐在热水盆里,蒸腾出了满屋子的酒香。 家里也没有酒杯,全用饭碗代替。顾承喜倒了两大碗酒:“平安,能不能喝点儿?” 平安接过一碗酒,送到嘴边抿了一口。烈酒顺着他的咽喉往下走,烧出了一条火辣辣的通道。不是好酒,但是真有劲,鼻孔呼出两道同样火辣辣的酒气,平安对着顾承喜一点头:“行。” 顾承喜像个马屁精似的,笑嘻嘻的瞄着平安。平安喝口酒,他也跟着喝口酒;平安吃口菜,他也跟着吃口菜。平安喝酒呛着了,咳嗽得面红耳赤。他没跟着咳嗽,放下碗筷跪起身,对平安是又拍后背又摩前胸。 平安不咳嗽了,可是依旧面红耳赤。佝偻着的背渐渐挺直了,他像一株花木还了阳似的,眼睛里生了光芒。对着面前的残羹冷炙一抬下巴,他大喇喇的问顾承喜:“这些东西都是怎么办来的?” 顾承喜看出了他的变化——一碗热酒把他喝活泛了。 “怎么办的?”他一活泛,顾承喜也跟着来了精神:“拿钱办的!” 平安吃饱了,但是拎过酒壶又给自己满了一碗。失忆了这么些天,脑子不是疼就是乱,没有一刻好受过,唯有此时是一醉解千愁。抬手搂住了顾承喜的肩膀,他单手端碗又灌了自己一大口:“承喜,你说我到底是谁?” 顾承喜看他喝得脖子都红了,便一晃肩膀钻出了他的臂弯。伸腿下地收拾了碗筷,最后他夺下了平安手里的酒碗:“你是谁?你是平安!” 平安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唇,然后垂着头笑:“好,你说了算,我是平安。” 这话说得顾承喜心中一动。放了酒碗回到炕上,他伸手去扳平安的肩膀。让平安和自己面对面的相对坐了,他探头去看平安的眼睛:“记住你刚才的话,咱们可说准了啊!” 平安醉醺醺的对他眨眼睛:“我说什么了?” 顾承喜扶着他的肩膀跪起了身。俯身直凑到他的面前,顾承喜先在他的嘴唇上亲了一下,然后答道:“你说……”再亲一下:“你是……”又亲一下:“我的……” 最后一下子亲得狠而缠绵:“平安!” 平安笑了,一边笑一边扭头要躲。然而顾承喜一把捧住了他的脸,吻着他嗅着他,不动声色的扑倒了他;手从他的棉袄下摆往里钻,贴着他汗津津的腰腹往上走。顾承喜是个会玩的,可是一直玩到如今,他才发现兔崽子们全是清汤寡水,他的平安才是真有滋味。 低头望着平安的眼睛,他发现平安的瞳孔中跳跃着两朵烛光,烛光缭乱,如同平安的呼吸。 一抬腿压上了平安的身,顾承喜忍无可忍的抬手把平安抱了个满怀。疯狂的亲了平安的脸,他勉强告诫着自己千万别鲁莽,别着急,别让平安疼。 慢功夫做了小半夜,最后平安果然是没有疼。 身体契合了,气息呼应了,顾承喜用手掌拭去了平安鬓角的细密汗珠。闭了眼睛的平安显出了很长的睫毛,睫毛在随着顾承喜的动作颤抖。指尖描绘出了平安嘴唇的棱角,顾承喜盯着平安的脸,感觉自己可以一直盯一夜,再盯一天。 事毕之后,他还紧拥着平安不放手。平安像是死在了他身下,一声不出一动不动。他忽然怕了,对着平安耳语道:“你怪我吗?” 平安不怪他,平安只是被他卷进了一场陌生的风浪里,身不由己的快活了一场。平安很少快活,所以在经过了他无数的撩拨与花样之后,现在莫名的很虚弱,虚弱的像是要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有一千字删节,详情请见定制印刷。 第6章 冒险 顾承喜花着小林的钱,讨着平安的好。花得心安理得,讨得鞠躬尽瘁。平安醉醺醺的被他干了一次,翌日清晨醒了酒,平安光着膀子坐在被窝里,直眉愣眼的瞪着顾承喜,一边瞪,一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屁股,摸完之后还深深的低了头,好像他能一脑袋伸到自己屁股底下细瞧似的。 顾承喜也光溜溜的坐起了身,凑到平安眼前问道:“还疼吗?” 平安抬眼看着他,目光很直,但是没有力道,是个六神无主的样子。看了片刻,平安一点头:“疼。” 顾承喜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他。两具光身子热烘烘的贴在了一起,顾承喜咽了口唾沫,本来有一肚子甜言蜜语可以讲的,但是不想讲。甜言蜜语不值钱,他不能拿不值钱的东西欺哄平安。一双手臂越收越紧,紧得他自己都纳了闷。平安到底是何方神圣?怎么能让他无端的烧成了一团火,摧枯拉朽的要化灰? 平安由着他抱,被他坠得微微弯了腰。屁股疼,头也疼。平安总感觉自己是落进了大漩涡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唯一真实的只有顾承喜。顾承喜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也不清楚,只感觉对方在自己面前总像是要撒欢。侧过脸审视了顾承喜的侧影,平安慢慢的拧起了两道眉毛,隐约感觉自己是被冒犯了。 自顾自的做了个深呼吸,平安一歪脑袋,把下巴搭上了顾承喜的肩膀。顾承喜对他好,是掏心扒肺当牛做马的好。平安知道好歹,所以对待顾承喜,他没脾气。 顾承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守着平安过起了好日子。平安坐在炕上琢磨他的灵机与摩尼,顾承喜跪在后面搂着平安左右的摇。摇着摇着向下垂了长胳膊,他瞄准平安的裤裆抓了一把。平安惊得一哆嗦,不假思索的大吼了一声:“嗨!” 顾承喜随之也哆嗦了一下——平安平时不言不语的,没想到藏着个雷似的大嗓门。 紧接着重新收拢了手指,他嬉皮笑脸的说道:“平安,让我摸摸你。” 平安,因为脑子始终是不大够用,所以做不出及时有力的反击:“摸?” 问过之后,他向后杵出一胳膊肘:“摸什么摸!” 顾承喜挨了他的一下子,疼了,但是嘻嘻哈哈的死活不松手。平安开始挣扎,正中了他的下怀。两人胳膊缠胳膊腿绞腿的滚成了一团,从炕东滚到炕西。最后顾承喜压住了平安。双手捧住平安的脸,他低头亲一口,抬头看看平安,低头再亲一口,再抬头看看平安。脑袋挨了平安一巴掌,平安连笑带恼的喘了粗气:“滚下去!” 顾承喜充耳不闻的埋下头,大狗似的嗅他亲他,亲得吧嗒吧嗒。平安忽然猛的推了他一把,没轻没重的,推得他翻了个仰面朝天。然而在下一秒起身一跃,他又把平安扑回了身下:“落到我手里了,你就别想跑!” 平安没想跑。平安抬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心慌意乱的唤了一声:“承喜。” 顾承喜俯身趴上了平安的胸膛,听平安的心脏在怦怦的大跳。面颊蹭着白绸子面的小棉袄,他忽然怕了——谁知道平安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他爱了平安,睡了平安。他怕的不是平安,是“有朝一日”——有朝一日,平安恢复了记忆,他和平安,各归各位。 顾承喜爱得心虚胆战,恨不能分分秒秒都和平安厮守在一起,仿佛是过了今天没明天。狗腿子似的为平安花尽了手中的钱,他没办法了,终于再一次抛头露面的见了天日。 手表还是舍不得卖的,没有手表就没有他的平安。小林也不能再找了,上次拿着人家的三块钱跑了个无影无踪,小林回过了味,兴许正憋着要和他大闹一场。小林要是真闹上了,他还真没辙——对待那么个轻骨头嫩肉的小兔崽子,他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唯一的办法就是扒了裤子直接把小兔崽子干老实。可话说回来,虽然他的命根子不值钱,但现在还真舍不得轻易往外亮了。他的家伙是留给平安的,一共跟平安睡了三次,每一次的详情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起初平安总是不情愿,所以他得哄得逗,平安还是有点傻,完全不是他的对手;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有不傻的一天——希望没有。 顾承喜顶着寒风,胡思乱想的在大街上走。冷不丁的刹住脚步,他眼珠一转,一扭头跑进了街边的茶馆里。 茶馆是个闲人聚集的地方,顾承喜的狐朋狗友们在没有营生的时候,向来是在茶馆里懒洋洋的混日子。三步两步的进了门,顾承喜一眼叨住了个老相识。此相识的真实姓名已不可考,江湖人称三骆驼,因为在家排行第三,而且的确是相貌出奇,很像骆驼。三骆驼独坐在一张小桌子旁,正半闭着眼睛打哈欠。忽听面前椅子吱嘎一响,三骆驼睁开了一只骆驼眼:“哟,承喜,有日子没见了,我还以为你死家里了呢!” 顾承喜轻轻巧巧的做了回应:“放你娘的狗屁!问你句话,现在我手头又紧了,你有没有发财的路子?” 三骆驼睁开了另一只眼,很有保留的上下审视了顾承喜。三骆驼是有嗜好的,离了大烟就活不了。因为存着这么一点“活不了”的心思,所以他别旁人都更狠更绝。为了一口烟,他敢杀人放火。 顾承喜很了解三骆驼,见三骆驼半死不活的哑巴了,他心里立刻有了数:“咱们换个地方说去?你别看不起我,现在我是真缺钱。” 三骆驼是个天生的撅嘴,一开口像是走兽成了精:“你光棍一条,不至于吧?上个月你不是还赚了——” 顾承喜不耐烦的一挥手:“早他妈花干净了!我告诉你啊,我现在不但要钱,而且还得要大钱。天寒地冻的,狗熊都钻进树洞里睡大觉了,我也得弄点粮食关门过冬。难道再过一阵子到了年根底下,我还满街弄棒子面去?” 三骆驼抿了抿嘴里的大黄牙,然后从衣兜里摸出几个大子儿往桌上一扔,算是会了账。带着顾承喜出了门,两个人拐弯抹角的钻小胡同,末了进了一家黑洞洞的烟馆。三骆驼显然是这里的老熟客了,无需伙计招呼,他直接把顾承喜引进了一间闷黑骚臭的小屋子里。 “咱们就在这儿说吧,这地方安全。”三骆驼坐在一截小火炕上,眼睛里面透出了亮光:“你知不知道赵老爷前一阵子拖家带口的跑了?” 赵老爷是本县第一号的大财主,每次县里过大兵,他家都必定要遭勒索。赵老爷吃了几堑,终于长出一智,开始和大兵们打起了游击战。 “他不是总跑吗?”顾承喜也在炕头坐下了:“怎么着?你还想上赵家当保镖去?” 三骆驼一咂嘴:“当什么保镖,我是说昨天大兵往县外撤了,说是又要开战。赵老爷一时半会儿不敢回来,赵家现在乱套了。” 顾承喜张着嘴看他:“赵家乱不乱的,干我屁事?” 三骆驼一拍大腿,感觉顾承喜已经蠢得不可救药。用嘴唇包了包黄牙,没包住,他决定继续把话说完:“我打算夜里走趟赵家,弄点玩意儿出来!” 顾承喜登时做了个有气无声的口型:“偷?” 三骆驼凑到了顾承喜的身边,嘁嘁喳喳的说道:“我知道赵家后头的仓库里,藏着印度来的大土。那可是大土啊!真不知道赵家是从哪儿弄来的!” 大土是顶级的烟土,不是三骆驼之流可以享受到的。顾承喜很清楚大土的价值,所以拿眼睛盯着三骆驼,他心里犹犹豫豫的起了活动。 三骆驼问他:“你敢不敢?你要是敢,咱俩搭伴。你要是不敢,我一个人去!” 顾承喜其实是不大敢,赵老爷家大业大,自己养着保安队和十几条枪。他这样的跑到赵家去偷烟土,着实是有点太冒险。一旦失了手落了网,人家还不是说打死他就打死他? 但是,他自己思索了一瞬,还是决定要去。家里现在又是清锅冷灶的没吃没喝了,他自己可以不在乎,但是不能让平安跟着他一起忍饥挨饿。平安是吃不上饭的人吗?要是他连平安的嘴都糊不住,那以后还有什么脸往平安身上爬?还有什么脸对着平安耍嘴皮子? 顾承喜咬着牙,从鼻孔里呼出了凉气。手扶膝盖站起身,他开口说道:“三骆驼,你说个时间吧!” 三骆驼答道:“就今晚。实话告诉你,我也等不了了。” 顾承喜点了点头:“行,我现在回家一趟,晚上过来找你,你别走啊!” 话到这里,顾承喜拔腿就往外跑。出了胡同上了大街,他忽然发现街上空气不大对劲。一队一队的灰皮大兵满街乱窜,又不是要打抢,纯粹只是在撒丫子胡跑。在他家附近的粮店前站住了,顾承喜抓了个小伙计问道:“怎么满大街都是兵?不是说他们要撤了吗?” 小伙计蹭着两手的白面,因为见多识广,所以很愿意对顾承喜卖弄一下:“那是他们没撤完。等他们撤完了,又得再来一批!” 顾承喜没听明白:“什么意思?” 小伙计饶有耐性的向他解释:“撤走的队伍,是万总司令的兵;要来的队伍,是霍督理的兵。前些天万总司令的兵把霍督理的兵给打败了,现在霍督理的兵重整旗鼓,又杀回来了。万总司令的兵不是对手,所以就提前跑了。” 顾承喜听出了一脑子乱麻:“什么乱七八糟的?霍督理我听说过,万总司令又是谁?” 小伙计感觉他太无知,又忙着干活,所以不理他了。 顾承喜买了几个烧饼回了家,进门之后先把剩菜剩饭尽数热了,他自己吃剩饭,给平安吃新出炉的烧饼。平安心事重重的,还在思索他的灵机与摩尼。拿着烧饼咬了一口,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和顾承喜待遇不同。抬头望向顾承喜,他用目光一扫烧饼:“你怎么不吃?” 顾承喜笑道:“你吃,吃饱了好睡觉。今天晚上我有点儿事,得出去一趟。你一个人乖乖的睡,别等我。” 平安拿了个烧饼递向他,暂时把灵机和摩尼放下了:“干什么去?” 顾承喜接了烧饼,又放回到了平安的身边:“朋友的事,找我帮个忙。忙完就回,你放心吧!” 平安用筷子一指烧饼:“拿走。” 顾承喜对着他笑:“你吃。” 平安夹了一筷子剩菜送进嘴里:“别废话。我不老不小的,吃白食就够可以了,还吃独食?” 顾承喜撕了半个烧饼,感觉值了。平安知道心疼他了,他怎么着都值了。眼看外面天光将要黯淡,他把一只马桶提进了房内,又预备了一壶开水,把炕也烧得滚热。单腿跪上炕沿,他拉住平安的一只手沉默良久,末了低头对着平安一笑:“走了!天亮之前肯定回来!” 平安一捻他的手掌:“去吧。” 顾承喜顺势狠狠一握他的手,同时俯身亲了他一下。 顾承喜与三骆驼会合了,趁着夜色直奔赵家。赵家是大院子,院墙足有两米多高。顾承喜和三骆驼翻了后墙跳入赵家。顾承喜是个好身手的,三骆驼吸足大烟之后也挺伶俐。三骆驼清楚地形,蹑手蹑脚的领着顾承喜往烟土仓库走。然而刚刚走到半路,远方明黄色的马灯一晃,有人大声喝问:“谁?” 三骆驼身影一抖,登时傻了眼。而马灯随即高举,吼声越发响了:“谁?来人哪!他妈的闹贼啦!” 顾承喜管不得三骆驼了,转身直冲向了后围墙。夜空之中起了枪响,赵家的保安队抄家伙全来了! 第7章 光天化日 平安夜里睡得不安稳,朦朦胧胧的总像是要做梦,然而梦境又不清晰,说梦还不是梦。远方隐约响起了一声鸡叫,让他迷迷糊糊的睁了眼。一边睁眼一边伸了手,他在身边摸了个空。扭头再往炕下看,屋子里空空荡荡的,窗纸则是清冷冷的泛着白,天要亮了。 顾承喜一夜未归。 破屋子里没有了顾承喜,立刻显出了几分凄凉相。平安披着棉被坐起了身,自己把自己围成了个大襁褓。眯着眼睛翘着头发,他又开始了新一天的回忆。往事和他之间只隔着一层纸,薄得一捅即透;然而他茫茫然的,硬是不知道如何下手。下意识的从枕头底下摸出了手表,他轻车熟路的把表戴回了左腕子。抬起左手看了又看,他断断续续的依然是想:“灵机,摩尼……摩尼……” 灵机和摩尼都是人名字,灵机远一点,摩尼近一点。抬手挠了挠做痒的头皮,薄薄的血痂正在脱落,他低头看了看指甲缝,指甲缝里有了血,是刚才挠狠了。 正当此时,院外忽然人嚷马嘶的起了喧哗,几条粗浑的喉咙吆五喝六,震出了左邻右舍的鸡飞狗跳哭爹喊娘。平安怔了怔,但是因为屋子太冷,所以偎在大襁褓里没有立刻动。仿佛是在一瞬间的工夫里,顾家东倒西歪的小院门也被人踹开了,几名大兵直接冲向了房门。及至摇摇欲坠的房门也被一枪托杵开了,平安在扑面的寒风中和大兵们打了照面。 大兵们穿着破破烂烂的黄皮,一个个冻得青头肿脸。一步跨进冷飕飕黑洞洞的屋子,他们似乎也没想到炕上会闷声不响的坐着个人。未等他们开口,一名军官小跑着来了。人在门口一伸头,军官仿佛只打算随便往里溜一眼,然而一眼叨住了炕上的平安,军官登时张了嘴,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嗷!大帅!” 然后他猛的一个向后转,疯了似的跳进院子里继续嚎:“来人哪!找着啦!大帅平安无事啊!” 军官叫得如同杀猪一般,声音狠狠的刺激了平安的神经。忽然甩开棉被跳下了炕,他大踏步的走出了房门。赤脚站在雪地上,周身的鲜血开始一波一波的往他脑子里涌。 “我是……我是……”他自言自语的红了眼睛:“我是……” 没等他自问自答出一个结果,马蹄子凌乱的跺在了院门外。一个灰扑扑的影子从高头大马上腾空而下,燕雀一样轻盈的直飞进了他的怀里。他低头面对了怀中人,同时抬起手,轻轻摘下了对方头上的灰色礼帽。 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他目露凶光的瞪大了眼睛:“你……摩尼?” 白摩尼气息颤抖着蹙了长眉,鼻尖耳垂全都冻成了通红。双臂环住了霍相贞的腰,他哑着嗓子直哆嗦:“大哥……好,好,你吓死我了……” 他的大哥忽然笑了一下,声音怪异的变了调子:“我是……我是……我是霍相贞!” 话音落下,霍相贞一拳打在了自己的脑袋上:“对,我是霍相贞!” 白摩尼还搂着他,可是被他的举动吓着了:“大哥,你怎么了?” 霍相贞猛的抱起他转了个圈,随即转身面对了大敞四开的房门。通过房门往里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炕。炕上堆着个臭烘烘的暖被窝,暖被窝里睡着他……照理来讲,应该还有一个顾承喜。 回忆不分远近,骤然全清晰了。霍相贞狠瞪着前方,脑子里轰然炸了个旱天雷。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做了痛,他铁青了面孔问自己:“我他妈的都干了些什么?!” 正在此时,白摩尼又起了高调。弯腰扯着霍相贞的裤脚,他大惊失色的喊:“大哥你怎么不穿鞋?你要冻死吗?” 霍相贞慢慢的低下了头,看自己的光脚陷在土与雪中。顾家的院子太脏了,等到开春冰消雪融,小小的院子非得泥泞成一滩沼泽。 俯身拉起了白摩尼,他忽然平静了:“没有鞋。” 话音落下,他又把手里的厚呢子礼帽扣回了白摩尼的脑袋上。白摩尼穿了一身灰色的猎装,系着灰色的长披风,脸蛋也是惨白中透着苍灰;唯有一双眼睛清洌洌的黑白分明,是憔悴面孔中一点水灵的光。 仿佛是不能理解他的话,白摩尼拧着眉毛问他:“没有鞋?” 未等霍相贞回答,又一票人马闯入了小院。为首一人的眉毛睫毛全上了霜,正是马从戎。马从戎和霍相贞对视了,口中立时呼出了长长的一团白气:“大爷……” 白摩尼最看不上马从戎,但是情急之下也暂时泯了恩仇。一手扯着霍相贞的衣袖,他回头带着哭腔嚷道:“马从戎,他没有鞋!” 马从戎在一刹那间把霍相贞看了个透。一抬腿把自己的马靴扒下了一只,他光着袜底跑到了霍相贞面前:“大爷先对付着穿我的,我马上去给您找衣服!” 霍相贞犹豫了一下,马从戎的马靴,其实并不合他的脚。他满可以回屋上炕安安稳稳的等。 但是在短暂的犹豫过后,他抬起脚,凭着马从戎单膝下跪给他穿了马靴。 顾家的小院开了锅,院里先是挤满了荷枪实弹的副官卫士,随即带兵的一名师长也闻讯赶来了——督理大人说是被炮轰了,然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生死始终还是一个悬案。当然,悬案不止生死一桩,活在北京城里的人,因为头脑过于清醒,所以反倒比失忆了的霍相贞更受煎熬。霍督理是子承父业,根基说深很深,说浅也浅。他活有活着的好处,死有死了的好处。是让他活还是让他死呢?人心隔了肚皮,开始各打各的主意了。 督理府中乱了半个多月,结果最后真肯发兵来找人的,只有一名安如山师长。安如山是个能打的,人还在路上,大名已经吓跑了万部士兵。安如山的兵,加上霍相贞留在北京的副官处全员,在午夜时分进了县城。趁着夜深人静,他们分散进了大街小巷,挨家挨户的踹门搜查。安如山从身后士兵手中接过了一沓子传单,特地呈给霍相贞看:“大帅,您瞧,我们把您的照片都提前印好了,怕找不到您,还打算满城贴呢!” 霍相贞伸手拿了一张单子,在朝阳光芒的照耀下仔细看。照片印得模糊,然而的确是他的模样。对着照片点了点头,他在心里告诉自己:“我。” 把传单递还给了安如山,他开口问道:“你把万国强的兵撵跑了?” 安如山笑道:“没开战,吓跑了。” 霍相贞也笑了:“看来我这纸上谈兵是真不行,差点让人几炮轰成了灰。” 安如山连忙摇头:“不是不是。大帅的战术绝没有毛病,是万国强那帮人误打误撞而已。要是真刀真枪的对面干,姓万的绝不是您的对手。” 霍相贞站在寒风之中,一瞬间想起了一辈子的事。蜿蜒青筋横在他的额角,若隐若现的抽搐着蹦。然而嘴角噙着一点笑意,他当着众人的面,是八风不动、稳如泰山:“家里怎么样?乱没乱套?” 安如山垂了双手,字斟句酌的答道:“家里……还行。” 一只暖而热的手轻轻触碰了霍相贞的掌心,试试探探的像个有灵性的小活物。收拢五指一把抓住了那只带着温度的小活物,霍相贞扭头去看白摩尼:“你怎么也来了?” 白摩尼简直要被他攥疼了骨头,但是忍着不逃:“我在家里也是呆不住,不如跟他们着来。” 然后他回头望向了后方的小黑屋子:“大哥,这些天你就住在这里?” 霍相贞没言语,只一点头。 白摩尼从霍相贞的手中抽出了手,拢着披风特地跑入房内环顾了一周。两道长眉越拧越紧,他最后忍无可忍的抬手捂了鼻子,心想大哥真是住进狗窝里了。正经的狗窝也比这破房子干净,忽然停在原地,他又紧张的想:“这地方这么脏,会不会有虱子跳蚤?” 思及至此,他立刻连退几步,回到了光天化日之下。站到霍相贞身边望着他的侧影,白摩尼想他从来没受过这样的罪,那狗窝真是折辱了他。 被马从戎伺候着换了一双合脚的马靴,霍相贞最后回头又往屋子里看了一眼。顾承喜怎么还不回来?他再不回来,他就要走了。 抬手拒绝了马从戎披给他的大氅,霍相贞面无表情的转向前方,大步流星的走出了院门。 一名副官早给他预备了战马。一脚踏上马镫,他的动作停顿了一秒钟。 一秒钟之后,霍相贞飞身上马,随即一抖马缰转向了安如山:“老安,再去给我找个人!这人姓顾,叫顾承喜,身量和我差不多,年纪也和我差不多!他救了我一命,临走前我得见见他!” 第8章 天与地 顾承喜趴在赵家的柴房里,赵家真是豪阔,连柴房都比他的屋子坚固体面。结结实实的木格子窗没有上闩,被寒风吹得啪嗒啪嗒乱响。天一定是亮了,他挣扎着想要抬头向外看看天,可是后脖颈连着脊梁骨,牵一发而动全身。脊梁骨像是断了,扎心戳肺的疼。因为赵家的家丁抡着枪杆子,把他和三骆驼毒打了整整小半夜。 打人的有理,挨打的也不冤枉。赵家早被大兵们欺负苦了,从上到下全含着恨。没想到大兵们刚过了境,蟊贼们又上了门。是人不是人的,全跑到赵家屙屎撒尿了。赵家能饶得了他们?保安队轮番上阵,对他们先是拼命的追,抓住之后再往死了打,打死了算。打到后半夜实在是打不动了,才把他们扔进了柴房里,要杀要剐等着老爷回来再做主。 顾承喜的脑袋抬不得了,想要翻着眼睛往上瞅,眼睛又被血糊了住。心里恨着三骆驼,他欲哭,可是已没了泪。 三骆驼也没死,在柴房的另一角滚成了个血葫芦,居然还有力气哼哼唧唧,也兴许是犯了大烟瘾,快要熬不住。顾承喜不理他,自顾自的养精蓄锐。夜里挨了一顿乱棍,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受了重伤,总之手脚全不听了使唤。长条条血淋淋的趴在地中央,他真还不如三骆驼。三骆驼又滚又叫,他则是一动都不能动。 他恨三骆驼,也恨自己。真是鬼迷心窍了,连三骆驼的主意也敢信。三骆驼本来就活得没了人样,死了也不算吃亏。可是自己还有着天大地大的一辈子呢,自己家里还有个傻乎乎的平安呢!自己不回家,平安怎么办?家里一点粮食都没有了,难道让平安清锅冷灶的干饿着吗? 顾承喜的心里翻江倒海的开了锅,恨不能求老天开眼,让自己腾云驾雾回家去。他有话要对平安说,他想给平安预备足了粮食再回来接着挨揍坐牢。 手指头抓地动了动,黏湿的血手粘满了柴草的细屑。冻伤了的耳朵忽然一动,他听见外面有人说了话:“说是要找顾承喜。我一想,昨天到咱家找死的那个不就是顾承喜吗?” 有了问,自然也有答:“顾承喜?不能吧,你看他那个熊样,给督理大人舔鞋底子都不配,督理大人能认识他?怎么着?他把督理大人也偷了?” 这一句反问引出了嗤嗤的笑:“不知道,不过应该真是他。外面的军爷跟我说得挺清楚,我越听越像是他。现在军爷已经去上报督理大人了,是不是的,大人过来瞧一眼就知道。” 门外的声音越来越远,渐渐消失。顾承喜听了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席话,真比方才门外的二位还要困惑。舌头在嘴里顶了顶一颗槽牙,牙都活动了,是被人隔着一层脸皮用脚踹的;右脚始终是没知觉,哪怕是竭尽全力的忍痛调动了,也还是动不得分毫。顾承喜恐慌了,心想:“腿怎么了?” 他吭哧吭哧的喘了粗气,歪着脑袋想要向下去看自己的腿。眉骨肿得封了眼睛,隔着一层血雾,他看到自己的右腿扭曲变形,正是断了骨头。 一身的肉瞬间一紧,他怕了,怕自己会落残疾,会连混饭吃的本钱都失去。一只胳膊肘撑了地,他咬牙切齿的想要坐起身,可是未等他真正运出力气,柴房的房门轰然而开,两名全副武装的黄皮士兵分列左右,披戴着一身阳光站了岗。顾承喜猛的斜过眼珠,通过大开的两扇门,他看到了一队士兵跺着整齐的脚步跑入青砖漫地的大院子。进院,列队,向左向右转,后退两步,夹出一条长长的通达大道。而在大道的尽头,一名高个子军人在一群副官们的簇拥下,龙行虎步的走向了他。 顾承喜的动作和目光一起定了格,他看见军人的帽徽与肩章反射了苍白的阳光,他还看见烈风掠地而来,把军人的大氅扬成了一朵黑色的云。真威武,真堂皇,他的平安,督理大人! 一瞬间,顾承喜什么都明白了。 先前他想见平安,想得要死,急得要死;如今平安来了,他却是不由自主的要往后缩。往后缩,带着他的血,带着他满身满头的柴草屑。 可是他动不得,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的平安越来越近,他的平安趟着云鼓着风,通身全是从天而降的气派。平安挡了他的眼,平安遮了他的光。锃亮的马靴高高抬起跨过柴房的门槛,平安终于还是到了他的面前。 顾承喜把脸贴上地面,埋进土里,第一次感觉自己是如此的大而无当,淋漓肮脏的摊在平安眼前,无处躲也无处藏。 上方响起了平安的声音,坚定低沉,是个男子汉的好嗓子:“怎么回事?” 赵家保安队的队长站在一旁,弓腰缩背低声下气,柔婉成了个小姨娘:“回大帅的话,他昨晚上爬墙进来偷烟土,被我们的人抓了个正着。大家一生气,就把他给打了。全怪我们有眼无珠,要是早知道他是大帅认识的人,我们死也不敢弹他一手指头啊。” 平安不说话了,在顾承喜的眼角余光中,平安的马靴在地上蹭了一下。 平安沉默了很久。 霍相贞垂着眼帘,居高临下的俯视顾承喜。他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和顾承喜这一流的人有交集。 事情是不能细想的,细想的话他得毙了顾承喜,不是顾承喜有错,而是他要杀人灭口。但是话说回来,他又怎能恩将仇报? 顾承喜是他的救命恩人,从今往后,只有顾承喜杀他的,没有他杀顾承喜的。顾承喜做贼,落网,挨打,不成了人,还不全是为了他?顾承喜对他的好,不是假的! 所以在一种微妙的厌恶与愧疚之中,霍相贞缓缓的俯身伸手,拍了拍顾承喜的后脑勺。 这一拍,拍散了顾承喜皮肉中所有的剧痛与苦楚。他艰难的抬了头——抬着头,偏着脸,他极力想把比较完好的一边面孔呈现给他的平安。可是眼睛望着平安的眼睛,他开始感觉自己在往下坠,越坠越深,越深越黑。 因为督理大人的眼神,真是高高在上,高不可攀。 霍相贞看着他青红相间的鬼脸子,强忍着没有皱眉头。自己居然会和这种人扯上关系,怎么想都是不可思议。勉强的微笑了一下,他低声说道:“承喜,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不会忘。现在我急着回北京去,你先留下养伤。等你的伤好了,我会派人来接你。” 顾承喜没出声,不能出声了。自己是什么东西?给督理大人舔鞋底子都不配,还有什么好说?死死的盯着霍相贞,他全身的热气都聚在了眼中。一个是天,一个是地,天地之差,明摆着的,可他怎么还是那么喜欢他?他这不是在作死吗? 可是没办法,他就是喜欢他。哪怕一个在天,一个在地。自惭形秽的收回目光,顾承喜含着满口的血,在心中说话:“督理大人,咱们没完。” 霍相贞直起了腰,转身往外走。两名小兵上了前,要把地上的顾承喜运出柴房。顾承喜被小兵抬了出去,距离霍相贞并不远。鲜血顺着他的头发梢往下滴答,头发梢结了冰,尖锥锥的成了刺。顾承喜提着一口气,耳中听到他的平安在前方说话:“马从戎,你去挑两个可靠的人留下来伺候他,要老实的,别让他受欺负。” 回应他的是个清朗声音:“是,大爷。” 然后黑色大氅在顾承喜的视野边缘中一翻,是霍相贞头也不回的走远了,真走远了。 顾承喜被小兵运进了一间四白落地的砖瓦房子里。屋中摆着精巧的家具,小暖炕的一角也高高垒了厚实被褥。人落在了热炕头上,顾承喜侧了身,看一名年轻的副官押着口木箱子走了进来。 年轻副官是细高挑的身材,白皙的脸,黑亮的眼,看着是特别的干净伶俐。顾承喜不认识他的相貌,但是认识他的声音,知道他是平安口中的“马从戎”。 马从戎一手握着一副雪白手套,一手的拇指插在了腰间的武装带上。很和气的对着顾承喜笑了笑,他开口说道:“兄弟,你再忍忍,大夫马上就到。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救了我们大帅,往后的一辈子都算是有着落了。” 顾承喜对着他一扯嘴角,算是回了个笑。 马从戎昂首挺胸的走到木箱子旁,弯腰一掀箱盖:“这是我们大帅让人给你预备的里外衣裳,还有一千大洋。等你能行动了,大帅还会给你找个长远的好差事。” 说完这话,马从戎又把两名小兵叫到了炕前:“我告诉你们,好好伺候着顾爷。伺候好了,回去有你们的赏;伺候不好,我让人活扒了你们的皮。听见没有?” 小兵们立刻一起行了军礼,直着嗓子喊口号:“听见了!” 马从戎满意的一点头,转身要向顾承喜告辞。然而在他说话之前,顾承喜忽然开了口,声音含混嘶哑的几不可辨:“督理……大帅是要回北京了?” 马从戎答道:“没错,今天就走。你还有话要和大帅讲吗?” 顾承喜摇了摇头,声音低而疲惫:“劳您替我给大帅带句话,就说……就说祝他路上平安。” 马从戎把话带给了霍相贞。 其时霍相贞正站在一匹战马旁,双手托着白摩尼的屁股往上推。白摩尼下马利索上马难,如今因为有人照顾他了,所以他越发难上加难。听了马从戎的话,霍相贞不露声色的一皱眉头,然后双手加了力气:“你给我快点儿!” 白摩尼颤悠悠的坐上了马鞍子:“你少催我!越催越慌!” 第9章 小理发匠 霍相贞先骑马出山,再改乘汽车进大县城,最后在大县城的火车站上了专列,他带着他的一大票亲信回了北京城。 到家后的第一天,他先去了趟外国医院。在外国医院里,他照了爱克斯光片,又抽了一管子血做化验。白摩尼和马从戎都很赞同他的行为——毕竟是在脏地方混了小半个月,当时身上还带着皮肉伤。万一糊里糊涂的染上了病,可不是玩的。 其实霍相贞只是不放心顾承喜。他不清楚顾承喜的过往,但是一个下等人,又没老婆,怎么想都不会守身如玉。在遇到他之前,谁知道顾承喜和什么肮脏东西厮混过? 检查的结果让他松了一口气。他不但依然健康,甚至连分量都没有减。顾承喜喂他喂得足,伙食的好坏姑且不论,总之不会让他挨饿。 巍巍然的坐在大书房里,霍相贞凭空生出了一种“完璧归赵”的感觉。 大下午的,白摩尼穿着件貂皮褂子,小门神似的进了霍府。单手拎着一只锃亮的小皮箱,他欢天喜地,一路蹦跳着往里走。及至进了霍相贞日常起居的小楼,他迎面又遇见了马从戎。 他最烦马从戎,然而登门一百次,有九十九次能和马从戎打照面,他自己都奇怪,简直气得要笑。马从戎今天脱了军服,改穿一身藏蓝长袍,本来就是苗苗条条的高身量,如今卸了武装,看着越发从容潇洒,简直带了几分富贵气。笑眯眯的看着白摩尼,他把腰背挺得笔直,正是个要和白摩尼分庭抗礼的架势:“白少爷来了?” 白摩尼不怠慢他,不是不想,是不敢。但是要说多么怕他,也完全不至于。马从戎笑,他也笑,笑得比马从戎更天真更欢畅:“马副官,你这几天出门没有?嗬!外面这叫一个冷啊,我都穿成这样了,一下汽车还是要打哆嗦。” 一边说,他一边往楼上跑,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是个大号顽童的德行,并且还有点恃宠而骄的撒赖相,让马从戎没法认真的去拦他。他早看出来了,马从戎想给他立规矩,想在他和霍相贞之间锁一道门,钥匙由马从戎自己攥着。但是他不打算让马从戎得逞——马从戎算是什么东西?他从小跟着霍相贞一起长大的,他差一点就成了霍相贞的小舅子。难道他想见霍相贞,还得马从戎批准吗? 连说带笑的冲上了二楼,他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喊大哥。马从戎转身看着他表演,直等他一只脚踏上二楼的地毯了,他才慢悠悠的开了口:“白少爷啊,大爷上午去了总统府,如今还没回来呢!” 白摩尼背对着马从戎刹住了脚步。脸上笑容僵了一下,随即重新活泛:“嗨!你不早说!”他原地做了个向后转,依旧是一脸喜气洋洋的小春风:“那没办法,他不在,我一个人边玩边等吧!” 不等马从戎回答,他拐进走廊继续冲锋,大模大样的直接进了霍相贞的卧室。整栋楼全通着暖气管子,卧室里尤其是温暖如春,并且是晚春。放下皮箱脱了衣裳,他自己给自己铺床展被。被子是羽绒被,又轻又软又蓬松,像一朵云包裹了他。他躺好了,又把脸在枕头上蹭了蹭。这是他的特权,他知道自己在霍相贞的心中与众不同,也许是沾了灵机的光,也许不是,他希望不是。 天冷,越发显出了热被窝的可贵。他懒洋洋的闭了眼睛,睡得香甜而又缠绵。然而在梦里忽然打了个激灵,他一睁眼,正好看到了刚刚进门的霍相贞。 霍相贞向大床上扫了一眼,扫得心不在焉。白摩尼看出他气色不善,立刻加了小心:“大哥,什么时候回来的?” 霍相贞坐到了床边的一把大沙发椅上,军装上衣和大氅已经脱在了楼下,他身上只剩了一层白衬衫与黄军裤。两边的胳膊肘架在椅子扶手上,他直着眼睛愣了一会儿,随即反应过来了,扭头去看白摩尼:“嗯?” 白摩尼一掀棉被坐起了身,加重了语气做重复:“我问你,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霍相贞移开了目光,冷淡的答道:“刚到家。” 白摩尼伸长手臂去摸了他的脑袋:“刚到家就来看我?马从戎告诉你我来了?” 霍相贞的头发长了,又上了一点点生发油,看着分外服帖,连带着一个脑袋都体面了许多。慢慢的攥下了白摩尼的手,霍相贞的手很干很凉,把白摩尼的手一直攥着撂到了自己的大腿上。无意识的将手指合拢又放松,他魂游天外的揉搓着手里这只软而潮热的嫩巴掌,对床上的白摩尼则是一眼不看。 于是白摩尼继续开口:“大哥,头发长了,该剪剪了。” 霍相贞被他左一句右一句的闲话说回了神:“好,晚上我找马从戎。” 白摩尼对着他坏笑:“你找他干什么?” 霍相贞当即也笑了:“我找他给我剃头!小崽子,你少对我挤眉弄眼。好好的小伙子,别学一身娘们儿习气!你说你为了他,对我嚼了多少舌头?” 白摩尼一立眉毛:“是他欺负我!你别看他慈眉善目像个人似的,他才不是个好坯子呢!再说我今天也没嚼舌头哇,我什么都没说呀!你干嘛那么帮着他?你跟他亲还是跟我亲?”然后他对着屋角方向一偏下巴:“去,把那个箱子拎过来!我说过我要为你去学门手艺,今天就给你露一手!” 霍相贞松了他的手,当真起身走去拎回了小皮箱。小皮箱平放在大床上,白摩尼一摁箱子暗锁,只听“喀哒”一声,箱盖自动掀了,箱中衬着一层厚厚的黑丝绒,黑丝绒上嵌着一排雪亮的剪刀剃刀,大小尺寸俱全。对着箱子一伸手,白摩尼仰头问道:“怎么样?往后我做你的私人理发匠,你愿不愿意?” 霍相贞真是意外了。高高大大的站在床边,他背过双手弯了腰,俯身细瞧那一排精巧的小刀剪,额头几乎蹭过了白摩尼的鼻尖。看清之后,他抬头对着白摩尼一扬剑眉,老气横秋的没好话:“胡闹!你就给我学了这么一门手艺?我还当你是要上进了!” 白摩尼不听他的话,只看他的眼睛。听他的话白摩尼要气死,可是看他的眼睛,白摩尼又能溺死。霍相贞是个不苟言笑的性子,对他独有的一点亲昵全藏在了目光里。对他再骂,眼神也是暖的,带着一点不分彼此的笑意。 双手对着霍相贞一合十,白摩尼嬉皮笑脸的拜了拜:“大哥,你就让我给你剪一次吧,我的手艺再坏也比上清丸强。上清丸把你剪成二愣子了,你都不在乎;我可是去东交民巷的理发店里找了个白俄理发匠回家,特地跟人家学了好几天!你信得过上清丸,信不过我?” 霍相贞笑了:“行,信你。大不了我剃个秃瓢过年。剪吧,给你剪。” 白摩尼光脚趿拉着拖鞋,押着霍相贞下楼去客厅。客厅里面立着一架大穿衣镜,为了表示自己不是混事的,他要让霍相贞清清楚楚的看着自己剪。把霍相贞按到穿衣镜前坐下了,他活泼泼的上蹿下跳,支使马从戎拿这拿那。马从戎一声不出,乖乖的将一张白布单子围上了霍相贞的脖子,又仔细的给他掖了掖衬衫领子,没等掖完,白摩尼一手拿着剪刀,一手拿着梳子,大模大样的挤开了他。 当着霍相贞的面,马从戎被他挤了个趔趄,但是一言不发,不声不响的退出了客厅。他很了解霍相贞,在霍相贞的世界里,人,是要守本分、守规矩的。 白摩尼用水打湿了霍相贞的脑袋,又把他的头发反复梳了无数遍。末了右手颤抖着下了剪刀,“嚓”的一声,却是只剪下了几根不痛不痒的毛。阳光斜斜的通过大玻璃窗,洒了他和霍相贞满头满脸,并且刺了他的眼。他眯着眼睛歪头避光,如临大敌的剪一下子梳无数次。霍相贞还没怎么样,他的热汗先顺着鬓角流到了耳根。 不知过了多久,霍相贞半闭着眼睛,抬手捂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还没完?” 白摩尼放下剪刀甩了甩手,手指头酸,手臂的肌肉也像是要抽筋:“慢工出细活,你急什么?你等着,我去喝口凉的,热死我了!” 白摩尼跑出了客厅,在阴凉的小起居室里喝了一杯加了冰的橘子水。喝完之后感觉身心都镇定了,他做了个深呼吸,又起了身。在家拿着仆人们的脑袋都演练过了,哪次也没这么狼狈过,他几乎恨起了自己,认为自己是个没出息的货。 掀了帘子一进客厅,他怔了一下——霍相贞向后仰靠了椅子靠背,竟是睡了。 蹑手蹑脚的走近了,白摩尼低头看他。其实没什么好看的,从小看到大,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出他。可是定定的盯着他的睡颜,白摩尼鬼使神差的唤了一声:“大哥?” 大哥没回应,是真的睡了。 于是白摩尼慢慢的弯了腰,在大哥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亲过之后直起腰,他重新抄起了剪刀,继续一根毛一根毛的剪,从大天白日剪到夕阳西斜,剪出了霍相贞一脸一身的碎头发茬。及至他最后终于收了工,霍相贞忍无可忍的一跃而起,围着白单子回头怒道:“你赶紧给我滚蛋吧!” 白摩尼累得眼睛都花了,握着剪刀的手指蜷曲着伸不直:“叫什么叫!你看我给你剪得多好?” 霍相贞这一下午一动不动,差点活活的被他腻歪死。扯下白布单子往地上一掼,他抬手指了指白摩尼,是个无话可说的模样。 白摩尼不知道霍相贞气的是哪一出,恨得将手里剪刀狠狠一摔,他也急了:“你倒是照照镜子啊!为了你的脑袋我快累成孙子了,你瞧一眼再发脾气成不成?我越对你好,你越不拿我当一回事!我又不是你家的奴才,你凭什么给我脸色看?要是我姐还在的话,你敢这么对我?” 然后不等霍相贞回答,他把他的小皮箱掀了个底朝天,把大小剪刀扔了一地,又一脚踹翻了椅子。面红耳赤的冲向门口,他和霍相贞擦肩而过,扑通扑通的一边往楼上跑,一边头也不回的喊道:“不用你撵,我穿好衣服马上就滚!” 霍相贞公务缠身,本打算下午出门去拜会朋友,哪知会把时间全耗在了白摩尼手里。回头望了望楼梯,他皱着眉头苦笑。满衣领全是细碎头发,真扎死他了。 第10章 小弟 霍相贞推开卧室房门,看到白摩尼正在气冲冲的穿戴——来时穿得太多了,里三层外三层;睡时又脱得太利索了,所以如今想要尽数披挂好,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随手关了门,霍相贞慢慢踱到了白摩尼身边。歪着脑袋做了个察言观色的姿态,他唤了一声:“小弟?” 白摩尼的动作顿了一下——霍相贞对他的称呼是有讲究的,当着外人他是摩尼,没了外人他有事说事,连个“你”字都不用。叫小弟是难得的事情,灵机活着的时候才叫他小弟,霍相贞随着灵机,闹着玩的时候也叫他小弟。“小弟”二字一出口,说明霍相贞对他要么是高兴了,要么是示弱了。 霍相贞不会哄人,抬手拍了拍白摩尼的后背,他言简意赅的告诉对方:“行了,知道你是好意,别生气了。” 白摩尼垂了双手和脑袋,不穿了,但也不脱。一张小白脸气红了,配着斜飞的长眉和含水的眼睛,他是个要滴泪的小花旦。霍相贞定定的凝视着他,想灵机生前就是这么美。灵机没了,如今只剩了摩尼。 把满手的头发茬子在裤子上蹭了蹭,他伸手去揽白摩尼的肩膀。揽第一下,没揽动;迟疑着揽了第二下,这回白摩尼顺着他的力道,斜斜的依靠了他的胸膛:“我剪得好不好?” 霍相贞答道:“好。” 答完一声,他松了手:“我现在去洗个澡,洗好了带你出门。你辛苦了一下午,我犒劳犒劳你。” 白摩尼立刻跟上了他:“我累出了一身的汗,我也洗。还有,我用不着你犒劳,跟你出门没意思。玩不让玩闹不让闹的,还不如在家呆着说说话。” 霍相贞的浴室与众不同。他嫌平常的浴缸不够宽敞,所以索性给自己砌了个方方正正的池子,池子内壁贴了白瓷片,永远刷洗得洁净光亮。一池子热水蓄足了,白摩尼先光着屁股跳了下去:“泡澡堂子了!” 然后在水中转了个圈,他抱着肩膀往外瞧。池子外的霍相贞正抬了腿往池子里迈,胯下的家伙随着他的动作晃晃荡荡。及至人到水中了,他没急着往水里沉,而是坐在池子边叹了口气。 白摩尼游到了他面前,仰头看他:“你有心事?” 霍相贞一点头。 白摩尼从水里捞出一条毛巾,叠了几叠放到头顶:“告诉你,在你失踪的那些天里,我都替你看着呢!除了安如山是真着急,别人都只会打哈哈瞎扯淡!其中最可恨的是连毅。你知道连毅说什么吗?他说‘不要轻举妄动’。你听听,多不是人话!” 霍相贞似乎是略感意外,低头望向了顶着小毛巾块的白摩尼:“你是怎么听来的?” 白摩尼洋洋得意的一笑:“我那时候急得坐不住,所以从早到晚的到处跑,活活赖上了安如山。安如山不好意思撵我,他们开会,我也跟着旁听。你手下有好几个居心叵测的王八蛋,我全记住他们了!” 霍相贞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然后向下溜进了水中。抬手摘下了白摩尼头顶的毛巾,他扯起了对方的一条胳膊,开始从手背往上慢慢的擦。 擦过了胳膊,再擦前胸。白摩尼真是白,一身皮肉细腻得如同羊脂玉。霍相贞擦得一言不发,白摩尼也安静了,一张脸被水雾蒸得绯红。忽然向后退了几尺远,他习惯成自然的抬起一条腿,把赤脚一直架到了霍相贞的肩膀上。 霍相贞在水中搓了搓毛巾,然后微微的侧过脸,继续为他擦洗小腿。小腿笔直的,骨肉停匀。在明黄色的电灯光中,雪白皮肉上的水珠子晶莹闪烁。 擦完一条腿,再擦另一条。末了霍相贞把水淋淋的毛巾向他一扔:“自己洗洗屁股。” 白摩尼收回双腿,转身对着霍相贞一撅屁股:“你给我洗。” 下一秒,他被霍相贞一脚踹出了老远:“小不要脸的,还没长大吗?” 池子里立刻起了大浪。白摩尼一挺身起了立,捂着屁股叫道:“你踹到我尾巴骨了!” 然后他化身为鱼,乘风破浪的要向霍相贞报仇。霍相贞抓了他的头抓不住他的尾,一边回击一边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想白摩尼真是没长大,没心没肺的只爱闹。最后一把将白摩尼紧紧的箍到怀里,他又服了软:“小弟,不闹了。水都凉了,你让我也洗洗。” 白摩尼贴着他,蹭着他,气喘吁吁的笑着说话,然而声音很低:“大哥,你也够下流的。” 霍相贞一扬眉毛,随即张开双臂向后一仰,做了个退避三舍的姿势:“是水太热。” 白摩尼留在原位不动,手在水下揉出一圈波澜:“你硌疼我了。” 霍相贞举手从上方墙壁的毛巾架子上扯下一条洁净毛巾。把毛巾浸湿了蒙到脸上,他深深吸了一口湿热的水汽,然后抬手捂住毛巾,兜头用力的撸了一把:“小崽子,滚出去吧。” 白摩尼笑着问他:“我滚出去,换上清丸进来?他不怕硌,是不是?” 霍相贞抬头瞪他:“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么一嘴屁话?” 白摩尼对他一撇嘴,然后连滚带爬的出了池子:“你真文明,许做不许说。” 霍相贞不理他了,把脑袋扎进水里乱搓了一气。 白摩尼着了魔似的,三句话不离马从戎。他恨不能把马从戎活活说死,然而马从戎好好的活着,他则是被不胜其烦的霍相贞撵了出去。 撵就撵,他不在乎。穿上他那里三层外三层的衣裳,他在霍府正好也混腻了。此刻外界华灯初上,正好可以让他另找欢场。霍相贞留他吃了饭再走,他不听,因为马从戎一直是在楼下晃来晃去,笑模笑样的袖着手,像个吃了喜鹊蛋的野心家。他真是看不得马从戎,见了就要反胃。 他走了,霍相贞也落了清静。吃过晚饭之后,他裹着睡袍在书房里独自踱步,心里盘算着王八蛋们的下场。他这一辈子的任务,就是做大事、成大人。父亲都给他留下现成的基业了,他不能让父亲的心血毁在自己手里。放眼天下之前,他得先把家里这些滥事滥人处理清楚。连毅手握重兵,已经是公开的不驯;外头的万国强这一阵子还算安静,但是自己既然没能把他打成稀烂,他就必定还会卷土重来。抬手摸着自己新剃的头发,他忽然笑了一下,心思从天下大事跳到了白摩尼身上——小崽子,嫩得像水豆腐似的。没出息,只会胡闹。白家的灵气全聚在了灵机身上,摩尼就被比成了傻瓜。想到灵机,霍相贞不知不觉的停了脚步,电线杆子似的矗立在了书房正中央。 他和灵机之间没有废话,他给灵机递一个眼神,灵机能顺藤摸瓜的看清他一整片的心意。父亲刚没的时候,家里上下乱了套造了反,是灵机充当了他的智囊团。灵机那时候才多大?然而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虽然霍家家大业大,然而霍相贞心里清楚,自己其实是配不上灵机。灵机太聪明了,不该是这人间的人。 灵机已经走了好几年了,因为一直是病,婚礼一拖再拖,所以他始终是没能把她娶进门。他见识过了灵机之后,任何人都入不了他的眼了。当然,传宗接代还是要的,不过自己还年轻,不用急。姑且先一个人混着吧,混到不能再混的时候再说。他总觉得整座霍府是给灵机预备的,灵机不要了,也不能轻易的给了别人。 霍相贞傻站了许久,末了忽然清醒了,他继续踱。 书房的房门轻轻开了,马从戎给他送了一杯热茶。霍相贞不看他,盯着地毯上的花纹问道:“安如山到哪里了?” 马从戎无所不知的早预备了答案:“安师长不比我们落后许多,明天应该就能进京了。” 霍相贞说道:“明天去安家候着,一旦人到了,就立刻把他给我领过来。” 马从戎一躬身:“是。” 不声不响的为霍相贞收拾了写字台上的纸笔,他轻声又问:“今晚大爷要人伺候吗?” 霍相贞端起茶杯,若有所思的啜饮了一口,然后摇了摇头。 第11章 火气 马从戎上午出门,下午把安如山领来了霍府。书房的房门一关,霍相贞和安如山在里面嘁喳了三个多小时。安如山是三十多岁的年纪,不算老,然而装着一脑袋忠君爱国的老思想,因为是跟着霍老帅发达起来的,所以理所当然的要继续拥戴老帅的儿子。子承父业,天经地义。 一场密谈结束了,安如山告辞离去。一夜之后外县出了事,安如山师长部下的团长,和连毅师长部下的团长,对着开了打。还不是小打,是动了枪炮互相的轰,轰得惊天动地。估摸着双方轰得差不多了,霍相贞一道军令传下去,把两家的团长全拘了起来。 安如山心里有数,所以做了缩头乌龟,藏在北京的宅子里一声不吭。两名团长蹲了号子,其中一名乃是连毅师长的爱将。霍相贞捏着爱将的小命,像捏个肉包子似的,饶有耐性的等到了前来求情的连毅师长。连毅师长行踪不定,不过近几个月一直是住在天津,因为他所爱所捧的一名小旦正在天津登台唱戏。小旦和小旦的妹妹全住在他的寓所里,到了晚上三个人一被窝,据说,是相当的其乐融融。 霍相贞认为捧小旦没什么的,睡了小旦的妹妹也很正常,但是把小旦和小旦的妹妹同时放到一张床上,就足以证明连毅不是个正经东西。 在霍府前头的一座小花厅里,霍相贞会见了“不是正经东西”的连毅。连毅比安如山年长了十几岁,算起来也是四五十的人了,个子不高,是个精干利落的老白脸。一脑袋头发全往后梳了,他微微的有一点秃顶,导致天生的美人尖越发醒目,简直快成了个大箭头。他是霍老帅的小学弟,本事和心术全很足,霍老帅挑不出他的毛病,然而也有点看不上他。当着儿子的面,霍老帅曾经对他做过点评:“小连天天跟着兔子们混,我看也要混成兔子了。现在年轻,算他是个秀气;将来老了,他能成妖!” 霍老帅一语成谶,连毅如今果然是要成妖作怪了,虽然还未付诸行动,然而已是蠢蠢欲动。霍相贞顾忌着他手里的几万兵马,不敢贸然的降妖除魔。况且窝里斗总不是好事情,如果能够提前把他敲打老实了,自然更好。 用一杯清茶招待了连毅,霍相贞对于看不入眼的人,素来是有一说一不扯淡。连毅松弛的面孔没皱纹,白亮亮的直反光。爱将被人抓了,他反倒美滋滋的,和声细语的求大帅通融通融,毕竟爱将是有战功的,而且这回也不理亏。 霍相贞人如其茶,清凌凌的告诉连毅:“李子明有战功不假,可战功不是他的免死金牌。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谁坏了规矩,我就办谁!” 连毅扫了他一眼,依然美滋滋的,好像被他卷了一场,还被卷高兴了:“可李子明这些年出生入死……” 霍相贞凛凛然的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对着连毅一抬手:“出生入死?你没出生入死过吗?安如山没出生入死过吗?当兵不卖命卖什么?出生入死是军人的本分,我不也是一样的要跑战场?” 连毅神色不变,态度是相当的好:“大帅说得对,可是,看我的面子……” 霍相贞直视了他的眼睛:“连师长的面子,是给内贼用的吗?” 连毅迎着他的目光一笑:“李子明的确有罪,但是应该还谈不上‘内贼’二字吧?” 霍相贞一摇头:“使着我的枪炮,杀着我的人马。我说他们是内贼,都是轻的!” 然后他端起了茶杯:“连师长学学安师长吧!下边人的浑水,上边人别跟着趟。难道本督理手里没人了,缺不得他两个混蛋团长?” 侍立在门口的马从戎见霍相贞端了茶杯,立刻一掀帘子。而连毅一时无法,只好识相的起身告了辞。 没等连毅回天津,霍相贞派出的新人已经取代了他的爱将。新的团长快手快脚,带着全团换了驻地。换驻地的时候又闹出了几场小乱子,导致新团长大动肝火,开了杀戒,把旧团长的亲信们杀了个七零八落。连毅被霍相贞打了个措手不及,人在天津气了个直眉瞪眼。 连毅不能因为这么一件事就造霍相贞的反,霍相贞也没有力量趁热打铁的除了连毅。双方心知肚明的取了个平衡,表面上还是一团和气。 霍相贞暂时压制住了连毅,表面不露声色,其实心里挺得意。他想不着痕迹的小小庆祝一下,然而白摩尼和狐朋狗友们跑去了天津玩,让他一时抓不到。无可奈何的,他让厨房里的西餐师傅给自己做了顿丰盛晚餐,又自斟自饮的喝了一杯白兰地。一杯白兰地把他喝高兴了。关了书房的房门,他打开留声机,红头涨脸的开始独自大跳探戈。 马从戎一个人站在楼下客厅里,仰头望着上方咚咚做响的天花板。颇为疑惑的单手摸着下巴,他想大爷这是胡折腾什么呢? 没等他想明白,客厅里的内线电话响了。他抓起听筒,听到了大爷气喘吁吁的声音:“马从戎,夜里上来一趟。” 脑筋略略转了一下,他平平淡淡的答道:“是。” 霍相贞撒了一场欢,撒出了一身的大汗。洗漱过后上了床,他扭开床头的小壁灯,借着昏黄的光芒读书。薄薄的一本小册子都被他从头翻到尾了,卧室房门才被马从戎轻轻的推了开。 马从戎穿着一身丝绸睡袍,腰间松松的系了带子。丝绸流水一般,从肩头往下勾勒他的身段。严丝合缝的关了门,他走到床边,把手里的一只小手巾卷放到了枕畔。 霍相贞抬头看了他一眼,同时把手里的书扔到了床里。马从戎洗得太干净了,脸皮洁净得透了亮,一头短发还潮湿着。抬手搭上腰间的衣带,他弯腰问霍相贞:“大爷,要不要关灯?” 霍相贞向后退了退,给他留出了容身的位置:“关吧。” “啪”的一声轻响过后,卧室瞬间陷入了黑暗。马从戎解开衣带脱了睡袍,掀开棉被躺上了床。被窝里的霍相贞也在窸窸窣窣的宽衣解带。马从戎侧卧着背对了他,抬手去摸自己带了的小手巾卷。手巾卷打开了,里面还包着一沓子细软洁净的手纸。指尖在手纸表面无意识的轻轻画着,他后背一热,终于等到了霍相贞的胸膛。 黑暗之中,霍相贞搂住了马从戎的腰,下面对准了关窍便是一顶。进入得很容易,因为马从戎恪守本分,已经提前处理了自己。猝不及防的急哼出声,他陷在霍相贞的怀中无路可逃,霍相贞的手臂太有劲了,几乎是要把他勒进自己的胸膛里。随即一个翻身压住了他,霍相贞单方面宣战,大大的动起了干戈。 炙热的呼吸烫着马从戎的后脖颈,马从戎紧闭双眼咬紧牙关,几乎要被霍相贞勒断了气,在半窒息的痛苦与快乐中,电流顺着他的脊梁往上走,激起了他一波又一波的战栗——在霍相贞的床上,他总是甜头苦头一起吃。 一场事毕之后,他软绵绵的趴在了下方,驮着个沉甸甸的霍相贞。提起一口气昂起头,他侧过脸问道:“大爷,还要吗?” 霍相贞的手臂还勒着他:“等一等。” 他乖乖的等着,直等到霍相贞在他的头发上蹭了蹭热汗:“再来一次。” 午夜时分,马从戎悄悄退出了霍相贞的卧室。 把擦拭过秽物的手纸扔进抽水马桶,他把同样不干不净的手巾卷也扔进了垃圾桶。草草的冲了个热水澡,他倒在自己的床上,疲惫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他想自己本不该是当兔子的料,然而只要上了大爷的床,就必定会小死一次。大爷其实什么都不懂,闷头闷脑的只知道干,并且腰斩似的,总像是要把他的身体勒成两段。不过这样罕见的蛮横与热情,竟也别有一种动人之处,几乎让他又恋又怕的上了瘾。 翌日清晨,他在餐厅里见到了霍相贞。很奇妙的瑟缩了一下,他还记着昨夜那一场小死。 霍相贞正在吃热馄饨。见马从戎来了,他开口问道:“上次是不是你跟我要盐务局的缺?” 马从戎略一沉吟:“是。家里的一个兄弟没差事,求我给他找碗饭吃。” 霍相贞端起手边的玻璃杯,喝了一口水:“盐务局的缺你不要动,我心里有人了。” 马从戎看着他笑了一下:“大爷,是不是……顾承喜啊?” 霍相贞一点头:“对,给他找个长远的差事。干得好算他有造化,干不好也饿不死他。” 马从戎又问道:“大爷准备什么时候接他进京?” 霍相贞不能不为顾承喜着想,但又不愿为他多想:“不着急,年后吧!” 霍相贞吃着馄饨,感觉“年后”距离此刻还很遥远。然而时间一天一天的过,仿佛只在转瞬之间,“年后”来了。 第12章 大开眼界 顾承喜穿着新制的棉衣,生平第一次坐了火车又坐了汽车。一路眼花缭乱着进了北京城,他的头是新剃的,脸也刮得干干净净,照理说是无懈可击了,然而一手按着自己的右大腿,他的伤腿始终是随着心在抖。 最后,汽车停在了两扇朱漆大门之前。一名戎装笔挺的青年在外为他开了车门,又低着头对他一笑:“顾爷,过年好。有日子没见了,身体恢复得还好?” 顾承喜把一条腿伸到了车外,脚踏实地之后抬了头。对方的声音和相貌他都还认识,他知道他叫马从戎。马从戎一手搭在车顶,一手背在身后,翩翩然的带着一点公子相。顾承喜凭着一身的新衣掩护了自己的羞怯,马从戎对他谈笑风生,他也回了个笑:“挺好的,没大事了。” 马从戎不着痕迹的将他打量了一番,随即将背着的手伸向朱漆大门:“请进吧,顾爷到的时间很合适,我们大帅今天正好清闲。” 顾承喜一辈子没当过“爷”,马从戎一口一个顾爷,勾出了他满心的惶恐。他的身手一贯最灵活,然而小小的汽车却是困住了他。狗熊出洞似的,他笨笨的探身落地见了天日。马从戎身姿笔挺的转向前方,一边领着他往大门里走,一边用眼角余光瞥了他的步态。顾承喜也是个大个子,因为个子大,所以一举一动都醒目。紧赶慢赶的追着马从戎,他的右腿明显是要跟不上。 右腿断过骨头,养了两个月,还没养好。腿跟不上,眼睛也跟不上。他且行且东张西望。门内是个宽敞的大院子,衰草枯杨到了冬季,依然被修剪得规规矩矩。大院子迎面立着一座中西合璧的大楼,楼下围着抄手游廊。顾承喜直了眼睛,心想平安真阔,一个人住一座楼。 然而马从戎带他踏上游廊,绕过了大楼继续往后走。偶尔有勤务兵或仆人从周围经过,见了他们全都垂首侍立,成了小避猫鼠。 顾承喜走出了汗,糊里糊涂的又穿过了几座月亮门,连着见了几座或巍峨或精巧的楼院,总以为该到平安的家了,然而全不是。所以后来他忍不住了,试探着去问马从戎:“大帅家里……是不是人多啊?” 马从戎莫名其妙了:“非也,何以见得?” 顾承喜知道自己问错了话,但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大帅家里……房子真多。” 马从戎哑然失笑了,体谅他是个乡巴佬,没见识:“前头的大楼,是我们大帅见外客的地方。这边的小楼,是我们大帅做学生时的书房。那边的房子院子,是当年老夫人住过的。现在我们大帅住的是老帅的楼,天气热了,还会搬回后面的小园子里。小园子里景致好一点儿,当然,冬天是没什么好看的。” 顾承喜被他说出了一脑子乱麻,没大听懂,只能身不由己的紧跟慢赶。终于走到了一座白色的二层洋楼前,马从戎停住脚步,又侧身对着楼门一伸手,微笑着告诉他:“到了。” 顾承喜傻乎乎的点头,没说出话。拖着右腿上了台阶进了楼,扑面的暖风立刻熏出了他满头满脸的汗。脚下虚飘飘的不踏实,一步一步都像是走在了云里。拘谨的垂下了头,他发现自己脚上的新棉鞋已经陷入了厚厚的地毯。地毯无边无际的铺向四面八方,五龙捧日的巨大图案正对了前方楼梯。左右两边一边是白墙,另一边开了门,垂着晶莹剔透的珠帘子。隔着珠帘,依稀可见帘后是个小厅,厅里的陈设仿佛是珠光宝气,仿佛是的,因为帘子闪烁着光芒,刺了他的眼睛。 随着马从戎上了楼梯,他走过二楼长长的走廊。一颗心直跳到了喉咙口,他一口接一口的咽着唾沫,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来。一个是天一个是地,也许老死不相往来才最合适。 可是,他真的很想念平安。分离了两个多月,平安本人的影子都虚幻了,唯有他的想念永远真实。 随着马从戎停在了一扇门前,他看见马从戎抬了手,不轻不重的敲了门。 然后握住黄铜门把手,马从戎缓缓推开了门,同时对着顾承喜一点头,轻声说道:“顾爷,请。” 顾承喜一把抓住了自己的棉裤两侧,直挺挺的,茫茫然的,通过了房门。 房门无声无息的关了。他往前看,看到一张硕大的写字台后,坐着他的平安。他的平安是西装打扮,上身箍着一件青缎子马甲。右小臂横撂在写字台沿,衬衫袖扣是亮晶晶的一滴水。 顾承喜看着他的平安,他的平安也在看他。霍相贞侧身靠着大沙发椅的靠背,微皱着眉头注视了前方的顾承喜。仿佛是第一次认识顾承喜,他发现顾承喜是个松散的大个子,大得不上台面,和书房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所以还是不可思议——他和顾承喜的关系,不可思议,是个荒谬的梦,而且不堪回首。但是救命之恩大过天,所以一笔旧账,他不能翻。 正当此时,顾承喜缓缓的弯了腰,轻轻的出了声音:“大帅。” 霍相贞垂下了眼帘,不愿继续正视他:“腿好了吗?” 顾承喜痛苦的面对了地面,霍相贞的目光和语气都让他无地自容:“还有点儿瘸,不耽误走路。” 霍相贞端起手边的茶杯,无声的抿了一口。热茶通过口腔,不知怎的,让他联想起了顾承喜的舌头。两道眉毛瞬间拧了一下,他放下茶杯,几乎作呕:“我在盐务局给你留了个差事。你救了我一条命,我没的报答,所以许你个前程。进了衙门好好干,我的人有了升腾,我的脸面也添光彩。” 双手一按写字台沿,他起了身。单手插在裤兜里,他开始来回的踱步,仿佛写字台前横着雷池,他原地打转,保持着他和顾承喜之间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房子也给你找好了,到时我再拨几个人给你使唤。一会儿马从戎会带你去账房取一笔款子,你先用着。不够直接找马从戎,我吩咐过他,他会负责你的花销。” 他认为自己已经为对方设想得很周到,然而顾承喜向他抬了眼,却是轻而坚决的说道:“大帅,我不要钱,房子和差事也可以不要,我只想要……要我的表。” 此言一出,霍相贞意外之余,不由得垂眼看了自己的左手腕:“表?” 顾承喜定定的盯着他看:“你说过给我。” 霍相贞沉默了片刻,然后答道:“让人带你去洋行再买一只新的好了。” 顾承喜摇了摇头:“我只要你的。” 霍相贞对着他抬起了头,右手抚摸着左腕的表盘:“它……它是我的未婚妻生前送给我的。对我来讲,它是个珍贵的纪念品。” 顾承喜死皮赖脸的,斩钉截铁的告诉他:“我不管是谁把它送给你的,我只知道你已经把它送给了我。你是大人物,还要说话不算话吗?” 霍相贞望着顾承喜,知道他的意思。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他摘下了手表,然后迈步走向了顾承喜。 停在顾承喜面前,他将手表又翻来覆去的看了一遍摸了一遍。最后一横心,他把手表递向了顾承喜:“拿去吧。” 顾承喜伸出了一只手:“我不会戴。” 他是实话实说,不是得寸进尺。他真不会戴,如同当初他不会摘。 霍相贞从鼻子里呼出了短短的一股气,介于不耐烦和苦笑之间。将表带套上了顾承喜的腕子,他“喀哒”一声,摁上了表带的暗扣。将表盘转到了腕子上方,他恋恋不舍的,又用手指蹭了蹭表蒙。指尖无意中划过了顾承喜的手背,顾承喜哆嗦了一下。 随即猛的对着霍相贞一鞠躬,他转了身,忍着一腔酸楚的泪往外走。不是一路的人,不在一个世界。一个是天,一个是地,而他又如何才能翻天覆地?过于灵活的左腿和过于笨拙的右腿结了绊子,让他一路扶着墙走了个东倒西歪。候在走廊的马从戎见了,连忙去追:“哎,你跑什么?” 顾承喜不跑不行了,他想回家,回他那个黄土蔽日的小县城里去。起码在那个小土窝子里,他能挺得直腰抬得起头。 跌跌撞撞的冲下楼梯,他被一群勤务兵阻住了脚步。水晶帘子高高掀起了,勤务兵们从帘子后面抬出了一架紫檀框子的大穿衣镜。穿衣镜碎了一角,勤务兵们显然是要把破镜子运走。顾承喜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镜子,受了惊似的停在镜子前,他被镜中的人吓了一跳。 在进京之前,他明明已经给自己预备了最好的衣裳——最新的棉花,最贵的料子,加钱让县里最有名的裁缝赶了工。他以为自己已经是体面到极致了,可是大穿衣镜呈现给他的影像,却是个窝囊臃肿的傻大个儿。他的绒面棉鞋,他的黑布棉裤,他的缎子面大棉袄,他刺猬似的脑袋,全都可怜又可笑。他在火车上已经用毛巾使劲搓了脸和脖子,可是和旁边的马从戎一比,他还是不干不净的糙。 他对着大穿衣镜愣了,而未等他回过神,镜子后的楼门一开,一名少年跳跃着进了来。抬手一指大穿衣镜,少年扯着大嗓门问道:“嗨!昨天晚上我弄坏的,现在你们才给搬走?” 一名小勤务兵陪着笑容开了口:“白少爷,昨天一时没找到合适的大玻璃镜配,大帅说碎了一角也能将就着照,所以就等到现在才搬。” 少年穿着爱尔兰花格子呢上衣,头上歪戴着一顶学生帽。一边张嘴一边转向前方,他仿佛是预备着继续说话,然而冷不防的见了顾承喜,他当即一耸肩膀:“哟,这是谁啊?” 顾承喜呆望着少年,少年太漂亮了,一张脸冻得白里透红,鲜艳娇嫩得如同花瓣,配着斜飞的长眉和清澈的大眼睛,他一颦一笑都像是带着戏文。 身边的马从戎开了口,替他回答:“白少爷,这位顾爷救过大爷的命,当时您没在场,不知道。” 白摩尼一扬头:“我怎么没在场?我怎么不知道?我只是没见过他而已,让你说得我好像根本没去似的!”然后他对着顾承喜不伦不类的一抱拳:“你是好人,我谢你啦!” 话音落下,他咕咚咕咚的跑上了楼。马从戎不屑的一笑,随即对着顾承喜说道:“顾爷你跟我往这边走。这帮家伙也够可恨,早不搬晚不搬,非得这时候挡咱们的路。” 顾承喜站在原地没有动。 镜中人和镜外人一起刺激了他。真的要走吗?一步迈出去,从此可真就是天归天、地归地了! 看看平安的家,看看平安家里的人,平安养的狗大概也比他高贵百倍!不能走,怯也不能走,怕也不能走!走了,就回不来了!走了,这辈子就连平安的边都摸不着了! 拖着右腿向后一转,他涨红着脸开了口:“马副官,我不走,我还有话对大帅说!” 第13章 交错 白摩尼今天不知是怎么了,兴致特别的好,冲进书房之后二话不说,直接开始对着霍相贞载歌载舞,哼哼呀呀的满屋转圈。霍相贞坐在写字台后,本是在沉痛缅怀着自己的手表,冷不防的看了他的洋相,不由得抬头笑问:“疯了?” 白摩尼将双手交握在了胸前,摆了个要唱西洋歌剧的姿势。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对着霍相贞一伸手,同时走腔变调的曼声唱道:“大哥——带我去上海玩——好不好——” 霍相贞向后一靠,彻底笑了:“小崽子,你又闹的是哪一出?我没时间带你去上海野跑。” 白摩尼不唱了。向前走了两步,他“啪”的一声,把上半身拍上了写字台。双臂长长的伸向了霍相贞,他仿佛是浑身的皮肉全在做痒,赖唧唧的不撒娇不行了:“大哥啊……” 没等他把话说完,书房的房门忽然被人轻轻的敲响了。响过之后即刻一开,马从戎并不给他恢复原形的机会,故意请家里外头的人一起欣赏白少爷撅向门口的屁股:“大爷,顾爷说还有话要对您讲。” 霍相贞很意外,几乎吃了一惊。一扯白摩尼垂到自己腿上的手,他低声说道:“你出去。” 白摩尼溜下大写字台,回头看了顾承喜一眼,也有点不好意思。他快步离了书房,马从戎也一如既往的关了房门。 霍相贞把两边胳膊肘架上了写字台,遥遥的问话:“还有事?” 顾承喜彻底的不看他了,垂着头喃喃说话:“大帅……我、我不想去盐务局,你……您能不能让我当个兵?您是带兵的人,我……我……” 霍相贞明白了。将手边的一支自来水笔投进瓷笔筒里,他答道:“可以。” 一句“可以”,截断了顾承喜的语无伦次。顾承喜心中天大的事,放在霍相贞的口中,只不过是“可以”或者“不可以”。 顾承喜深深的鞠了一躬:“谢谢大帅。” 霍相贞无言的挥了挥手,可惜顾承喜垂着头,不能领会他的示意。于是霍相贞只好额外的开了口:“去吧。” 顾承喜晕头转向的往外走。房门一开,他听到后方的霍相贞喊道:“马从戎!” 马从戎和他擦肩而过进了书房,留他一个人站在了幽暗的走廊里。走廊的另一端开了一扇门,门内有人在哼着古怪的小曲。忽然哼曲的人向外一探身,顾承喜看清了,认出那是活泼美丽的白少爷。白少爷已经脱了外衣摘了帽子,衣衫不整的趿拉着一双兔毛拖鞋,是个随时要就寝的模样。对着顾承喜一挑眉毛,白少爷屈尊纡贵的笑了一下,紧接着缩回了头。 顾承喜没有笑,因为感觉白少爷似乎是把自己当成了一条通人性的好野狗。 片刻之后,马从戎出了书房。一边关门一边转向顾承喜,马从戎压低声音笑问:“不想去盐务局了?其实盐务局挺好,是个肥衙门。” 顾承喜倒是感觉马从戎更可亲一点:“我……我想跟着大帅做事……” 马从戎带着他往楼梯口走,声音始终是很低:“也对,有大帅提携着,从军比去盐务局更有前途。你等着,我必定给你掂量个好位置,你认字吗?” 顾承喜思索着答道:“我小时候念过几天私塾,报纸差不多能读通……” 马从戎一点头:“好,够了。本来也不用你做学问。” 马从戎带走了顾承喜。出楼门时勤务兵还在搬运大穿衣镜,于是顾承喜得以又照了一次。把自己的全貌深深印在心中,他狠狠记住了自己今天的熊样。 顾承喜成了霍相贞心中一根刺,埋伏在心底,时不时的扎他一下,让他一疼或者一惊,可又扎不出他的血。起身慢慢的踱向了门口,他想去看看白摩尼。然而房门一开,马从戎欲语还休的向他一笑:“大爷,人送走了。” 霍相贞一点头:“嗯。” 马从戎迈步进房,顺手关了房门:“大爷,盐务局的缺,顾爷不要了,是不是……” 霍相贞又一点头:“给你了。” 马从戎微笑着堵住了他:“还有件事,想求大爷帮忙说句话。” 霍相贞抬头看了他:“嗯?” 马从戎垂了双手,站成了顺顺溜溜的一棵树:“内务部的前次长何克柔,自从卸职之后,也在家闲了一年多了。近来他得了个门路,想进财政部,但是竞争的人太多,所以他辗转的托了我,想投到大爷门下。凭着大爷现在的声威,随便发句话,比什么后台都硬。而何克柔也有几分才气,他……” 不等马从戎说完,霍相贞沉声问道:“他要去财政部干什么?” 马从戎陪着小心答道:“原来他是个次长,如今想做总长。” 霍相贞抬手拍了拍马从戎的肩膀:“行啊,现在连外面的总长都要巴结你了。你打着我的名号买官卖官,威风得很啊!” 马从戎脸色一变:“大爷……” 霍相贞甩手抽了他一个嘴巴:“混账东西!我看你是要把我当枪使!何克柔是出了名的无能无耻,狗屁一样的东西,你让我保他当财长?他顶好是在家养老,他到哪里哪里遭殃!” 马从戎被他打得一晃,半边面颊火烧火燎的泛了红。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他没敢抬手捂脸。而霍相贞拉开房门,对着他的肚子便是一脚:“滚!” 马从戎趔趄着直跌到了门外走廊里,东倒西歪的摔了个大马趴。一声不吭的起了身,他贴着墙边跑向了楼下。而走廊尽头有人吹了一声尖锐的口哨,正是白摩尼在笑嘻嘻的看热闹:“大哥,怎么啦?” 霍相贞站在门口,无言的扫了他一眼,然后转身回了书房。 白摩尼悄悄的进门,轻轻的问话:“大哥,上清丸惹你生气了?” 霍相贞背对着他,望着窗外怒道:“小官小职的倒也罢了,至多是混口闲饭吃,只占便宜不害人。没想到他胆大包天,竟然连总长的任命也敢包揽!别说我现在不是大总统,纵算将来我当上大总统了,他一个副官,也没有干预政务的资格!” 然后他转过了身,一屁股坐回了沙发椅:“早就想教训他了。去年他跟我要了多少缺?他爹挺好的一个老头儿,怎么养了个贪得无厌的儿子?” 白摩尼听得痛快,越发欢喜:“知道他贪得无厌,你还宠着他惯着他?听说你过年赏了他两万?” 霍相贞盯着写字台面答道:“他有他的毛病,也有他的功劳。” 白摩尼低声嘀咕:“他有功?你是看他有个洞吧?” 霍相贞一拍写字台:“你也滚!” 白摩尼扯着自己的衬衫下摆,很认真的对他摇头晃脑:“我才不滚。实话告诉你吧,你对别人好,我就不高兴。你将来要是娶妻生子了,我更不高兴。我想让你只做我一个人的大哥。一想到你和上清丸睡了觉,我都恨不能挖一铲子土把他的洞填了。你听明白了没有?” 霍相贞本是含着怒,骤然听了白摩尼的一番表白,他在出乎意料之余,不由得笑了:“什么屁话!” 白摩尼抬手一指他,同时又做了个鬼脸:“看,笑了吧?一逗就笑,大哥真乖。” 霍相贞起身绕过写字台,笑微微的走到了白摩尼面前:“不去上海,上海太远了,大哥没那个时间。大哥带你去天津吧,玩一个礼拜,行不行?” 白摩尼抿嘴笑了,一边笑一边抬手一指自己的脸:“大哥你咬我一下。你都一年多没带我出去玩过了,我是不是做梦呢?” 霍相贞劈头盖脸的摸了他一把:“小崽子,收起你的贱相。” 霍相贞说到做到,当真带着白摩尼去了天津,并且不许马从戎随行。白摩尼喜气洋洋,满拟着自己这回可以快快乐乐的狂欢一场。哪知霍相贞轻轻巧巧的拂乱了他的如意算盘——霍相贞的督理公署设在了天津,平日他不来,公署是个空壳子摆设;如今他来了,公署立刻名副其实的开始了运转。白摩尼自己去看电影,自己逛跳舞厅,因为身边没有同行的朋友,所以反倒比在北京时还要寂寞。到了第三天晚上,他忍无可忍了,在寓所里对着霍相贞发脾气:“我看你真是官迷心窍了!你来是干什么的?你要是来办公的,就别打着带我来玩的幌子!也别让我领你的情!” 霍相贞单手摁着一侧太阳穴,头疼:“孩子,你多大了?还得让人陪着你玩?要不然——”他放下手,忽然感觉身边空落落的,因为少了个得力干将马从戎:“我给你找个伴儿?” 白摩尼虎视眈眈的瞪着他:“好,你给我找吧!” 一夜过后,天光大亮。白摩尼依旧憋气窝火,也不玩了,单是寸步不离的跟着霍相贞,从寓所一直聒噪到了督理公署。汽车停在公署院门外,在他随着霍相贞下车之时,正巧从北京来了一批军需处的人。 霍相贞不理会,昂首挺胸的往公署院子里走。一只脚刚要迈过门槛,他的衣袖忽然被白摩尼扯了一下:“大哥!” 霍相贞应声回头,却是在军需处的一行人中,看到了顾承喜。 顾承喜换了一身单薄利落的戎装,标枪似的站在人群里,也看不出他是否还瘸。一双眼睛陷在帽檐阴影中,他在早春的寒天中呼出白色雾气,雾气之中,目光明亮。 视线瞬间交错而过,霍相贞面无表情的转向前方,大步流星的走出了一大氅的风。而在紧随其上的卫士队中,白摩尼的声音响了起来,清朗而又狡黠:“大哥,你把他给我吧!他是个好人,肯定不会耍嘴皮子骗人!” 霍相贞头也不回的抬起了一只手,是个不置可否的手势。黑色大氅最后一闪,他一言不发的进了公署大门。 白摩尼留在了院中。一转身面对了军需处的方向,他抬起带着皮手套的手,逗狗似的对着顾承喜一勾手指头:“过来过来,今天给你放个好差事!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看不出来啊,你打扮起来也像个人似的!” 第14章 一心向学 白摩尼在英租界内的一家小馆子里坐住了,翻开了侍者送到他面前的皮面大菜单。顾承喜在他对面正襟危坐,双手扶着膝盖,仿佛是随时预备着起身。 他心里也的确是预备着的,跟着白摩尼逛了一上午的百货公司和洋行,他被对方支使得滴溜乱转,怎么转都是不对劲,都是没眼色,都是乡巴佬,他出着热汗忍着腿疼,几乎有些无所适从了。 白摩尼嘴里咕噜着英国话,一样接一样的点菜,因为平时也是常来,所以轻车熟路,不假思索。遛马似的跑了一上午,他并没有什么收获,只跑出一副闹了饥荒的肚肠。把菜单交还给了侍者,他懒洋洋的抬头去看顾承喜,越看越感觉顾承喜挺有人样。顾承喜虽然还是怯头怯脑的带着土气,不过坯子是好坯子,平头正脸的很精神,皮肤也是白皙的底子,只是糙了点,抹几天雪花膏兴许就能细嫩了。想到霍相贞百务缠身,自己只能领着个乡巴佬压马路,白摩尼自怜自艾的叹了口气,感觉自己怪可怜的,晚上得回去闹一闹霍相贞,不闹对不住自己。横竖他和霍相贞永远闹不翻,他们是至亲。 百无聊赖的又望向了顾承喜,他眼睛忽然一亮,伸手一把抓住了顾承喜横撂到桌边的小臂:“哎?让我瞧瞧!” 顾承喜刚换了个姿势,冷不防的被他一把撸起了衣袖,不禁也是吓了一跳:“白少爷,怎么了?” 白摩尼看着他左腕上的手表,一双眼睛瞪得又圆又亮:“这不是我大哥的表吗?” 顾承喜一点头:“大帅……送给我了。” 白摩尼当即转向了他:“他送给你了?他为什么要送给你?” 顾承喜乖乖的答道:“我挺喜欢它的,就跟大帅开口讨要了。” 白摩尼把他的小臂往下一掼,若有所思的坐回了原位。给出去更好,他想,否则他身上总有灵机的东西,他总忘不了灵机。可若是灵机不算数了,自己的地位会不会也随之动摇? 他自知没有灵机的智慧与魅力,霍相贞肯把他当个活宝宠着,他绝对是沾了灵机的光。灵机走得太久了,走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少年,现在已经长成了大人。他承认灵机的好,但是对于他来讲,灵机真的是已经淡化成了一个符号,一个可供他在和霍相贞吵架时,大喊“要是我姐活着的话”的符号。 白摩尼想入了神,直着眼睛发呆。他一直在向灵机学习,霍相贞的部下,他全认识。他替霍相贞瞄着他们听着他们,顶着嚼舌头的罪名做千里眼顺风耳。然而还是比不得灵机。没办法,天生成的,他没那个灵气。不过话说回来了,慧极必伤,他傻一点,也是个福分。 一道罗宋汤上了桌,白摩尼终于回了神。勺子蘸了汤送到嘴边,他伸舌头轻轻一舔,紧接着满意的点了头:“小顾,吃啊!” 顾承喜早就饿了,但是管着自己的手和嘴,不肯妄动。终于得了白摩尼的命令,他端起面前的小白瓷碗,呼呼噜噜的一口气把汤喝了个精光,一边喝一边还用勺子把汤中的菜叶往嘴里划,勺子在瓷碗里刮出一阵清脆的响。末了把小碗小勺往桌上一放,他舔着嘴唇抬起头,忽然发现满餐厅的人全在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 莫名其妙的望向白摩尼,他不知道自己又犯了什么罪过。白摩尼手里捏着一小块面包,苦笑着低声骂道:“丢人现眼的货,你是饿死鬼投胎吗?” 顾承喜红了脸,也长了知识。跟着白摩尼是有好处的,他半天里明白了很多的事。 沙拉和羊排上了来,顾承喜不敢再妄动了,他认认真真的向白摩尼学习。刀叉全都用不惯,羊排却是香气四溢。他垂涎三尺的一心向学,费了牛劲才切下了一小块肉。白摩尼慢悠悠的吃,他也跟着慢悠悠。白摩尼边吃边说,东一句西一句的都是闲话。他停了刀叉静静听着,从闲话里面,听平安的故事——平安特别厉害,前几天刚把马从戎给抽了,抽得马从戎那脸像花瓜似的;平安特别好玩,在玉清池泡了回澡,说是泡得舒服,回去就在家里砌了个大池子;平安不分美丑,总让马从戎把他剃得愣头愣脑;平安可没意思了,到了天津都不知道玩…… 听着听着,他忽然发现白摩尼嘴里除了平安没别人。不动声色的仔细审视了白摩尼,他没看出白摩尼的岁数。白摩尼像小孩子一样细皮嫩肉,又像少年一样活泼顽劣,一掷千金的气派,则是成年人式的。顾承喜想他至多也就是二十岁左右,反正得比小林大。小林要是好穿好戴的打扮起来,也能挺好看,但是比不得白摩尼。就好比自己虽然也穿上了一身呢子军服,但是站在平安身边,都不如人家手下的一名副官像样。 一顿西餐吃得他不饱不饿。出了馆子继续玩,他拖着微跛的右腿,鞍前马后的为白摩尼效劳。在北京他已经是眼花缭乱,如今到了更摩登的天津,他越发的露怯,一动就是出丑,而且还全是一般人想出都出不成的丑。白摩尼被他逗得哈哈大笑,看他和万牲园里的猴子也差不多。 顾承喜好脾气的跟着他笑。在白摩尼面前丢人,总好过在平安面前现眼。想要脱胎换骨,不吃苦头是不行的。 入夜之后,顾承喜终于当完了一天的差。独自在街边找了家小铺子,他进去连吃了三大碗热汤面,一边吃一边回想着今天的事。晚上白摩尼又带他进了外国馆子,还给他点了一杯鸡尾酒。他没见过这么绿莹莹的酒,闻着还带着点清香气。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酒是出乎意料的又甜又辣,让他“哈”的出了口气,紧接着很响亮的咂了一下嘴。 这一哈一咂又惹出了白摩尼的笑。所以此刻顾承喜一边吃面,一边检讨。这一天真是没白过,他长了太多的知识。 吃饱喝足的出了小铺子,他沿着大街慢慢的走。夜风刮着他热烘烘的面孔,抬手用冰凉的表蒙贴了贴脸,他想这块表可能真是平安的宝贝,表壳子都不亮堂了,是被人戴了太久的模样。真想把平安拽到面前狠狠的抱一下,不干别的,只抱一下就好。他和平安是个不分高低的身量,平安正好够他结结实实的抱个满怀,谁也不用迁就谁,是势均力敌的一抱。 顾承喜觉得自己这一天没白逛,白摩尼也有同感。出浴之后托着大毛巾,他一边擦头发一边对着霍相贞大说大笑:“嗬!好个大土包子!这一天丢尽了我的脸,不过人是真恭顺,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我记得当时是怎么来着?他因为偷东西让人打了?看着挺老实的啊,他能做贼?是不是被人冤枉了?” 霍相贞并不比他回来得早。一身的武装卸尽了,他上身只剩了一层白衬衫,衬衫下摆被牛皮腰带服服帖帖的束在了裤腰里。听了白摩尼的话,他没言语。一屁股坐到软颤颤的大床上,他弯了腰想要脱马靴。哪知白摩尼甩掉拖鞋也跳上了床,三步两步的跑到了他的背后。从睡袍里伸出一条光腿,白摩尼试探着踩了踩他的肩膀。 霍相贞正在拔萝卜似的拔自己脚上的马靴,忽然受了干扰,便直起腰想回头:“你——” 没等他说出整话,他肩膀一沉,白摩尼的大腿已经蹭上了他的鼻尖。一双手扳了他的下巴,白摩尼抬起另一条腿,险伶伶的骑上了他的脖子:“大哥,你现在还能不能驮动我了?小时候你总驮我的!” 霍相贞抬手拢住了他的双腿,运了力气向上一挺身:“现在也能!” 白摩尼惊叫一声,弯腰搂住了霍相贞的脑袋:“真高!” 霍相贞被他挡了眼睛,所以一边走一边摇晃脑袋躲他的手。没有走出几步,他忽然问道:“光着屁股呢?” 白摩尼低头去看他的睫毛和鼻梁:“刚洗了澡,干净的!” 霍相贞抬手一拍他的大腿,笑着骂道:“混蛋!” 白摩尼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头发,忽然又问:“大哥,如果我不是小弟,而是小妹,你是不是早就娶我了?” 霍相贞想了想,然后答道:“不一定。贤内助贤内助,得贤才行。你这样的,好吃懒做,也就是块姨娘的料。” 白摩尼听闻此言,气得大骂,一边骂一边踢动一双小腿,用脚后跟在他胸前乱凿了一气。霍相贞笑着继续走动。白摩尼的大腿磨蹭着他的面颊,软而芬芳。他真想扭头在那皮肉上轻轻的亲一下吮一下,但是不能,因为不确定白摩尼的意思。白摩尼从小到大,一直没个正经,他怀疑对方也许只是闹,傻玩傻闹。 再说,也对不起灵机。 霍相贞按兵不动,白摩尼也只好引而不发。他对霍相贞是怕又不怕。不怕,是因为他知道霍相贞对自己有感情,可以由着自己任性;怕,是因为他离不得霍相贞。霍相贞没了他也是一样的活,他没了霍相贞,活不了。 所以,有些话,他不敢说;怕自己说不好,会说走了大哥。 在霍相贞的脖子上骑够了,他落了地,想和霍相贞同床共枕,然而霍相贞对他一挥手:“回你自己屋去!” 撵走了白摩尼之后,霍相贞双手叉腰站在卧室里,心里一阵一阵的发烧,烧得他坐立不安。这时候就想起马从戎的好处了,他有心把马从戎叫来天津,然而一山不能容二虎,马从戎要是来了,摩尼还不得发疯? 辗转反侧的熬过了一夜,翌日清晨霍相贞早早起床,要用正事占住自己的心神。今天他打算去找连毅的晦气,特地吊唁似的换了一身黑西装。将一顶礼帽扣到头上,他由着副官为自己系上了大衣衣带。双手插兜走出寓所,他在院子外汽车旁,很惊讶的看到了顾承喜。 顾承喜还是昨天的打扮,不知道在外面站了多久,两道匀称的眉毛都挂了霜。霍相贞停住脚步注视了他,他怔怔的回望过去,望了片刻,仿佛如梦初醒一般,他猛的抬手敬了个军礼:“大帅早!” 霍相贞淡淡的问道:“怎么站在这里?” 顾承喜冻得舌头都麻木了,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吐:“白少爷让我今天还陪他玩。” 话音落下,他很巴结的,对着霍相贞又笑了一下。 然而霍相贞神情漠然的只一点头,随即弯腰上了汽车,绝尘而去。 两个小时之后,白摩尼出了门,看到了冰棍似的顾承喜。 “你傻啊?”白摩尼愕然的骂道:“我让你九点钟到,你是几点来的?看你那样,冻得像个破萝卜似的,是不是又憋着要给我丢人呢?” 顾承喜陪着笑,不说话。跟着白摩尼上了汽车,他又长了一天的学问和见识。 第15章 马氏门下 白摩尼带着顾承喜四处混了几天,渐渐的转了口风,开始对小顾赞不绝口。小顾仿佛是把他伺候得很满意,不但学会了给他开车门,学会了代他付小账,而且言谈举止也往体面的方向靠拢,丢人现眼的次数与日俱减。 然而正当此刻,霍相贞却是下了一道命令,把军需处打发回了北京。白摩尼好不容易给自己培养了个乖巧的伴儿,结果猝不及防的,伴儿又没了。 顾承喜在天津买了几样奇巧的小玩意儿,当成礼物送去了马从戎家。不声不响的给白摩尼当了几天奴才,他发现白摩尼虽然吱哇乱叫的貌似厉害,其实没有实权,对于正事也说不上话,纯粹只是个傻玩傻乐的少爷崽子。和白摩尼相比,倒是马从戎更说了算,虽然白摩尼是白少爷,而马从戎只是马副官。 像只大蜘蛛要织网似的,他按兵不动的先观察了一阵子,末了选中了马从戎。单枪匹马的敲开了马宅大门,他吐丝去了。 霍相贞一离了北京,马从戎就成了闲人,但又是闲而不闲,因为上头没了差事,下头还有他的买卖。顾承喜一直以为他只是个有脸面的副官,及至今天进了马宅大门,他才知道自己是小瞧了人家。 马从戎住着个三进的大四合院,听差仆役一应俱全。听说大爷的救命恩人来了,他笑眯眯的出了门,亲自迎接:“顾爷来了?听说你们前些日子去了天津,怎么样?见着大帅了没有?” 顾承喜拎着一串花红柳绿的礼品匣子,没想到马宅这么阔,几乎有些傻眼:“见着了,大帅……挺忙的。” 马从戎穿着一身薄薄的灰鼠皮袍子——从来不穿棉,因为嫌臃肿,不利索。拉起了顾承喜的一只手,他很体谅对方的怯:“大帅是忙,一年到头总不得闲。顾爷到了天津,没趁机会玩玩?” 顾承喜身不由己的跟着他往里走,一边走一边颇为羞涩的提起了手里的礼品匣子:“玩了,玩了好几天,回来的时候给马副官带了点儿东西,我……” 马从戎接了他那串匣子:“顾爷,你可真是的。你是个刚当差的人,手里能有多少钱?你要是来一次就带一次礼,将来我还敢招待你吗?记住,往后不许了。你对大帅有恩,照理来讲,我都该跟着大帅感激你的。” 顾承喜张了张嘴,没想好回答,只喝了一口西北风。 进了马宅的小客厅,顾承喜生平第一次坐了沙发。屁股上下颠了颠,他自己笑了:“像棉花包似的。” 马从戎亲自给他倒了杯热茶:“说起来,还是现在的人更享福。过去的人再有钱,他也坐不上沙发汽车、用不着电灯电话不是?顾爷多加把劲,日后也像我似的置办出一份小家业,比上虽不足,比下却有余,也不枉人生在世活一场,你说呢?” 顾承喜知道马从戎是个稳当人,他敢说自己是“小家业”,实际的家业就必定相当之大。故意装出笨头笨脑的样子,他讪讪的笑:“我?我不敢想。” 马从戎向他欠身,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敢想?想都不敢,怎么能有出息?虽然你是个外来的,没有根基,但你是大帅的恩人。这一笔老本,够你吃一阵子的了!” 顾承喜心里有点小糊涂,脸上笑出了大糊涂:“马副官,我是个乡下小子,什么都不懂。往后你多教教我,要不然我一个人……像个傻子似的。” 他这话说得太实在了,引得马从戎笑出了声:“顾爷,谢你这句话了。虽然我也本事不济,但是蒙你看得起我,有忙我一定帮!军需处我知道,没大事,有大事现在也轮不到你干。别走了,下午带你出去玩玩。” 顾承喜依旧是笑,心想怎么谁见了自己都要带自己去玩?不过玩是好的,他们这帮人的玩法,真让自己长见识。 在八大胡同的一家清吟小班里,顾承喜见识了名震北京的花国状元。马从戎提前嘱咐过他,说这班子里的姑娘都是卖艺不卖身的高级货,让他手脚老实点。其实这话本不必说,他对于娘们儿一直是不大来劲。尤其高级娘们儿们一个个飘飘欲仙的,更让他连句玩笑都不敢开了。 马从戎显然是这里的常客兼贵客,班子上下的人全对他毕恭毕敬。在姑娘的香闺里混过了小半天,马从戎丢了一沓钞票,带着顾承喜往外走。及至上了汽车,顾承喜忍不住问道:“马副官,一觉都没睡,就给那么多钱?” 马从戎向后一靠,命令前方的汽车夫开东安市场:“本来用不着给那么多。不过我不在乎钱,为的就是买个乐子。” 顾承喜还是莫名其妙:“你也没乐啊!” 马从戎笑而不语——其实他只是想来寻求一点精神上的慰藉。如果真乐成了,大爷想必也不会再专宠他了。有些事不消说,他自己里明白,大爷心里更有数。去年贪得过分了,结果挨了大爷一个嘴巴和一记窝心脚。今年得收敛着点,另外要笼络住大爷的救命恩人。大爷是个好人,万一哪天自己真犯了滔天的大罪,恩人一句话,大概胜过自己叩一百个响头。 在东安市场中的一家酒楼里,顾承喜和马从戎吃了顿饭。马从戎在酒楼里遇见了几个熟人。顾承喜冷眼旁观,听出熟人都是有身份的体面人,其中一位似乎还是次长之流。马从戎对他们爱答不理,他们却是满面春风,此起彼伏的招呼“马三爷”。 于是顾承喜又长了知识。原来马副官只在霍府是马副官。出了霍府,他是一般人都巴结不起的马三爷。自己口口声声的称他马副官,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但是话说回来,他不明白马从戎为何能有冲天的权势和气焰。表面看着,马从戎的气派仿佛比军需处的处长还大。次长端着酒杯过来敬了他一杯,干杯之后两人聊了几句,说的都是某某总长如何,某某师长如何。马从戎的语气很沉静,仿佛总长和师长全在他的手心里。 顾承喜暗暗的点了头,认为自己没跟错人。 顾承喜够不着霍相贞的边,所以只好对着马从戎使了劲。他本来就是个灵活的性子,而伸手不打笑脸人又是放之天下皆准的真理。压着性子自居为乡巴佬,他豁出去凭人笑话,决心去做马从戎手下的一名小学生。开学不过几日,他又长了许多的学问——霍相贞简直就是马从戎手中的一张空头支票,马从戎顶着这么一张支票东拉西扯,居然攥住了满手的人脉,连军需处的处长背了人,都要尊他一声马三爷。 顾承喜感觉霍相贞是被马从戎吃了大户,心里几乎要愤愤不平了。一边不平,他一边又听到了些许风声,说马从戎之所以能有着天大的面子,乃是因为他那一身细皮白肉合了静帅的胃口——霍相贞字静恒,外面的人提起他,统一的称他一声“静帅”。 这个消息,顾承喜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他本以为如果平安身边真有这么一个人的话,那么这个人也应该是白摩尼。至于马从戎——马从戎干净,利落,精神,和气,像狐狸,不像兔子。 这天下午,他又溜达到了马宅做客,然而扑了个空。马宅的门房告诉他:“我们三爷去府里了。” “府里”自然指的就是霍府。顾承喜心中一动,暗想:“他回来了?” 霍相贞的确是回来了,不过与素日不同,他是被副官搀下汽车的。马从戎早早的候在了府外,如今见了,连忙上前问道:“大爷怎么了?” 白摩尼紧随其后的下了车:“感冒。” 马从戎取代了副官之一,扶了霍相贞:“感冒?” 白摩尼撅着嘴:“他一喝酒就高兴,一高兴就撒欢。穿着单衣往外边跑,不感冒才叫怪了!” 马从戎轻描淡写的答道:“哦。” 然后他抬手摸了摸霍相贞的额头。霍相贞面红耳赤摇晃着走,额头烫成了一块火炭。 第16章 病 马从戎把霍相贞送进楼上卧室,给他宽衣解带,端水喂药。霍相贞昏昏沉沉的不说话,凭着他摆弄。末了展开一床羽绒被子给他盖好了,马从戎对着白摩尼一招手,轻声说道:“白少爷,您也和我出去吧?” 白摩尼看了他一眼,听他声不是好声,话不是好话,于是站在原地没有动:“哟,你脸好啦?” 马从戎对着他莞尔一笑:“多谢白少爷关心。一巴掌的事,还不是早好了?” 白摩尼移开目光:“也可能是你皮厚,不怕打。” 马从戎一点头:“白少爷真幽默。” 白摩尼还要说话,不料床上的霍相贞“唿”的一声直坐起来,拧着眉毛吼道:“狗咬狗!都给我滚!” 马从戎笑眯眯的不说话,白摩尼则是忿忿的还要分争:“大哥你看他——” 话没说完,霍相贞一掀被子下了地。从屋角衣帽架上一把摘下皮带,他气势汹汹的转向二人:“我看你们是找死——” 他的话也没说完。因为只听“咣当”一声门响,马从戎和白摩尼瞬间逃了个无影无踪。两人全不是傻瓜,谁也不想留下来挨皮带抽。 霍相贞睡了一下午,晚上仿佛好些了似的,下楼到餐厅里吃了顿晚饭,给他端茶递水的依然是马从戎,白摩尼则是百无聊赖的又跑出去玩了。 吃饱喝足之后把筷子一放,霍相贞一边抄起餐巾擦嘴,一边说道:“夜里上去一趟。” 马从戎侍立在他身后,听闻此言,立刻毕恭毕敬的答道:“是。” 霍相贞起了身:“早一点。” 马从戎又一点头:“是。” 然后马从戎独自进了楼下的小浴室,严肃的、虔诚的把自己洗刷了一通,从上洗到下,从里洗到外,仿佛是预备要去献祭。 傍晚开始洗,一直洗到天黑。最后拢着丝绸睡袍出了来,他感觉自己已经不像了人。手里攥着个小手巾卷,他一步一步的往楼上走,庄严的,恐怖的,要去死一回。 滑腻的液体顺着他的大腿内侧往下流淌,他已经把自己炮制得很好。 进入卧室之后,马从戎照例停在床前放下小手巾卷,同时问道:“大爷,要不要关灯?” 霍相贞扔了手里的书。伸手一掀他松松垮垮的睡袍前襟,霍相贞看到了他腹部的一抹紫青。他皮肤白,偶然受了点瘀伤,能留许久不散。 看过之后收了手,霍相贞往床里一翻身:“关吧。” 霍相贞照例是把马从戎狠狠勒进了自己的怀里。马从戎一直不吭声,直到双方的身体已经严丝合缝的契到一起了,他才开了口:“大爷刚刚退了烧,别太累着了。” 霍相贞把额头抵上了他的后脑勺,从头到脚一起对他使劲,仿佛是要把他干个肠穿肚烂,干出他的一条人命。灼热的呼吸烫着他的后脖颈,他想大爷半个来月没回家,真是憋急了。其实天津什么没有?何至于非得把火气攒到家里,留给自己一个人? 肩膀肋骨都要被霍相贞箍得变了形状,他一口气进不去出不来,悠悠的横在胸中。头脑也一阵一阵的眩晕了,他垂死的闭了眼睛,把自己交给霍相贞发落。 霍相贞足足发落了他小半夜。 他奄奄一息的被霍相贞压着碾着,不知道自己该算是骨酥肉软还是骨断筋折。后来他忽然嗤嗤的笑了,断断续续的问道:“大、大爷今、今夜是怎么了?这么有、有精神。” 霍相贞没理他,抱着他翻了个身,换了个姿势继续干。 一场长久的狂欢结束了。霍相贞翻到一旁喘息了一阵,然后扭头去看了马从戎。 马从戎还趴在原处。侧脸面对了霍相贞,他声音很微弱的说道:“大爷,您容我暂歇一会儿,我实在是动不得了。” 霍相贞枕着双臂望向了天花板,口中答非所问:“家里一直没有副官长,你当吧!” 副官长也是副官一流,但大小是个官。所以马从戎笑了:“谢大爷提拔。” 霍相贞向床里一滚,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累了,睡了,你也直接睡吧!” 马从戎不动声色的盯住了霍相贞的后脑勺。大嘴巴和窝心脚挨得真值,霍相贞怜惜他了。 但是怜惜归怜惜,他得自有分寸。霍相贞很讲究上下之分,自己该走还是得走。脊梁骨一节一节的活动了,他双手撑床弓起了身。颤巍巍的下地站稳当,两条腿软成了面条,身体也是狼藉得不堪。捡起睡袍裹住了自己,他收拾了床上地下的手纸团和手巾卷,然后不声不响的出了卧室。扶着墙走向楼梯口,他心里还在纳罕:“大爷今夜是怎么回事,吃药了?” 翌日上午,马从戎没看见霍相贞。中午霍相贞还是不出现,他忍不住,进了卧室去打探究竟。站在床边弯了腰,他发现霍相贞似睡非睡,却是昨天的病症杀了个回马枪,竟又发烧了,烧得嘴唇苍白,面颊通红,呼出的气流像小火龙,呼呼的烫人。 马从戎有点慌,因为霍相贞身体好,从来不闹病。小心翼翼的开了口,他柔声唤道:“大爷?您怎么了?是不是昨天的病又翻了?“霍相贞慢慢的半睁了眼睛,目光滞涩冷漠的扫了他一眼,随即又闭了上,同时声音很低的说道:“躺了整半天,一个人不来。” 马从戎一翘嘴角,露了个悲悯的苦笑:“大爷,怪我没心没肺了。您等着,我这就去给泰勒医生打电话。” 然后他给霍相贞掖了掖被角。起身快步走向门外,他走得也不利索。早就感觉大爷昨夜不是好闹,结果真应到了今天的病上。现在大爷起不来了,他更是没落到好。十天半月之内他是别想泡澡堂子了,因为出了一身紫里透红的花,全是大爷用胳膊生生勒出来的。通体的关关节节全被大爷拆了一遍,痛苦,痛快。 上面的皮肉疼,下面的屁股也疼。他咬着牙迈大步,想到自己是被大爷生生折磨成这般模样的,他打了个冷战,依旧是痛苦,痛快。 泰勒医生是个老英国人,接到电话后过来看了一趟,没看出什么,只留了点消炎药。如此又过一夜,马从戎凌晨上楼,想要看看消炎药是否有效。结果借着晨光往床边一凑,他大惊失色的倒吸了一口冷气——霍相贞的脸上出了一片红点子! 心急火燎的,他把泰勒医生又叫了过来。泰勒医生第一眼看,说是猩红热;第二眼看,又把第一眼的结论推翻了:“不,也许是麻疹。” 马从戎恨不能一脚把老头子踹出去,但是勉强压住火气,他的语气依然和蔼:“那么,到底是猩红热,还是麻疹呢?” 泰勒医生掏出听诊器,开始掀了被子去听霍相贞的心肺。一番检查过后,老泰勒下了结论:“是麻疹!” 此言一出,霍府立刻乱了套。 白摩尼在外面玩够了,因为家里冷清,所以他直接又来了霍府。进门之后,他隐隐感觉气氛不对,及至走到了霍相贞所居的小楼,他被卫兵拦在了楼门外:“白少爷,请问您出过疹子吗?” 白摩尼被他们问愣了:“疹子?没有。” 卫兵答道:“那您不能进去。大帅正在发疹子,副官长说了,疹子传染,从今开始不许人随便进楼。” 白摩尼登时急了:“什么?大哥发了疹子?他多大了还发疹子?你让我进去瞧瞧他,我不怕传染!” 卫兵岿然不动:“白少爷,对不起。副官长发了话,我们不敢违背。” 白摩尼这才听出了问题:“副官长?这里什么时候有副官长了?” 卫兵面无表情的答道:“是马副官新升任了副官长。” 白摩尼极度不屑的冷笑了一声:“我当是谁,原来是他!是他也不行!凭什么不让我去看大哥?” 话音落下,他想要去推搡卫兵。然而正当此时,半开的楼门中走出了马从戎。 马从戎是长袍的打扮,背着双手站得笔直。居高临下的站在台阶上,他很反常的没了笑容:“大帅刚刚入睡,你们胡吵什么?” 白摩尼伸手一指他:“马从戎你是怎么回事?发疹子是大病,你为什么不让我进去?传染了也是我的事,我都不怕,你跟着操什么心?” 马从戎的白脸没了光彩,眼睛下面透出了青晕:“万一大帅刚刚好转,白少爷又病倒了,岂不是要累大帅费心?请白少爷以大局为重,不要闹了!” 说到这里,他一甩袖子,转身走回了楼内。白摩尼见此情形,知道自己是落了下风。仰起头望向二楼窗户,他心急如焚,又不敢喊。孤伶伶的徘徊片刻之后,他扭头也跑了。 他是个缺乏常识的人,想去找个医生问一问这病的严重性。急三火四的跑出霍府,他正想上汽车,不料在上车之前一抬头,他忽然看到了远方街口的顾承喜。 顾承喜双手插兜,一路走得东张西望,显然是心不在焉溜达过来的。白摩尼眼睛一亮,当即招手大喊道:“小顾,过来!” 第17章 碰壁 白摩尼虽然看顾承喜是只可笑的土包子,但是因为他救过霍相贞的命,所以嘴上尽管笑得热闹,其实心里把他认作了好人。白摩尼不会拉拢人心,霍相贞是把他当成宝贝宠爱了,霍相贞身边的人却是只认马从戎一个。他身边没有得力的人,一个开汽车的汽车夫倒是白家的人,可惜除了开汽车之外一无所知,完全无法利用。于是此刻骤然见了顾承喜,他心中一喜,竟像是见了救星一般。 唤狗似的,他一嗓子把顾承喜吆喝到了自己面前。一把抓住顾承喜的手,他转身又走回了霍府院内。顾承喜摸不清头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跨过霍府的门槛:“白少爷,你找我有事?” 白摩尼一边疾行,一边头也不回的问道:“小顾,你发过疹子没有?” 顾承喜立刻开动了脑筋:“疹子?” 他不知道自己发没发过疹子,没印象,回忆不起,但是没有实话实说,他转而问道:“白少爷,谁发疹子了?” 白摩尼死死的攥着他的手腕,纤细的手指渗了汗,枝枝杈杈的又凉又腻:“是大哥!我没发过疹子,马从戎说疹子会传染,不许我进楼看他!你要是不怕的话,你替我瞧他一眼去!” 话到这里,他猛的回了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真含了水:“小顾,出疹子是不是很凶险的病?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顾承喜的面孔也褪了血色:“好像是……挺厉害。” 听了他的回答,白摩尼带着哭腔,颤悠悠的“啊”了一声。 白摩尼一直把顾承喜领到了小楼前。没轻没重的把顾承喜往楼门一搡,他红着眼圈嚷道:“他生过疹子,可以进楼。” 这一嗓子又引出了马从戎。意外的见了顾承喜,马从戎一怔:“你怎么来了?” 白摩尼生怕马从戎又要挡驾,于是起了替顾承喜撑腰的意思:“他是我的全权代表!我怕传染,我不能进;他不怕传染,让他替我进!” 马从戎背手站在台阶上,静静的看了顾承喜一眼。这一眼没什么力道,但是有内容,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发毛。顾承喜立刻觉察到了,当即露出一脸无所适从的傻相,故意呆头呆脑的看看白摩尼,又看看马从戎,并且还抬手抓了抓脑袋。 马从戎收回目光,挂着霜的白脸渐渐还了阳。对着白摩尼笑了一下,他开口答道:“好,那就让顾爷进去瞧瞧大帅吧。瞧清楚了告诉白少爷,也省得白少爷担心。” 然后他对着顾承喜一点头,转身迈步走回了楼内。顾承喜正要跟上,后背却是又被白摩尼狠狠推了一把:“快点儿去啊!” 顾承喜并不在乎他的细胳膊小力气,但是顺着力道踉跄了一下,他颇为狼狈的上了台阶。 追着马从戎走了两步,他听到马从戎背对着自己出了声:“顾爷和白少爷也有交情?” 顾承喜且行且答:“马副官,我也糊涂着呢!在天津我给白少爷当过两天跟班,后来他嫌我给他丢人,就让我跟着军需处回北京了。这两天你一直没回家,我想着过来走走,看看能不能和你见一面。哪知道刚在街口露面,就被白少爷叫住了。听说大帅发疹子了?不都是小孩儿才发疹子吗?大人也发?” 马从戎听了他一席话,心里稍微舒服了一点:“谁说不是呢!我也没想到大帅会闹了这个病。” 顾承喜紧追慢赶的跟着马从戎。马从戎是细高身量,腿长,平时看着慢悠悠的,一旦加了速度,却是可以迎风走成草上飞。楼下楼上不时有年轻的小勤务兵来回经过,马从戎一边走一边又道:“现在医生也没有办法。不敢用药,如果药用猛了,疹子发不出来,更危险。” 然后,他停在了卧室门前。一手搭在门把手上,他转身面对了顾承喜。将一根手指竖到唇边,他“嘘”了一声:“保持安静,不要惊扰了大帅。” 看到顾承喜认认真真的点头领会了,马从戎手上缓缓用力,让弹簧锁的铜舌头慢慢缩回。及至缩到底了,他轻轻向内一推房门。顾承喜人在门口,只觉扑面一股子郁闷的热气,热气中夹杂着药的苦味。而在靠墙的一张大床上,霍相贞正静静的阖目躺着。 马从戎蹑手蹑脚的往里走,他也跟着迈出了贼的步子。无声无息的越走越近,他对霍相贞也是越看越清。看在眼里,他的眼红了。 他看到他的平安发出了一脸的红点子,面孔浮肿得失了轮廓,呼吸则是微弱得轻不可闻。脚步停在床前,当着马从戎的面,他克制着自己不妄言不妄动。死死盯着霍相贞的面孔,他把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硬是没有出声。 床边地下摆着几只小火酒炉子,小锅子里面不知道咕嘟着什么药,总之锅盖上带着成片的孔洞,让蒸汽可以袅袅的上升弥漫。马从戎用小手帕蘸了水,仔细擦拭了霍相贞的眼皮和嘴唇。单手撑在枕畔,他公然的弯腰俯身,和霍相贞贴了贴脸,又把手伸进霍相贞的睡衣领口,细致的摸了摸胸膛。贴过了摸过了,他直起身叹道:“还是热。” 顾承喜不敢正视他,因为想起了外头那些流言蜚语。顾承喜管得住自己的手和嘴,可是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他知道马从戎是个人精,能从人的眼睛一直看进人的心。 “大帅是睡了?”他低着头,问马从戎。 马从戎摇了摇头:“什么睡了,是烧糊涂了。” 顾承喜也跟着叹息,满脸的焦虑和惶恐:“马副官,你看我能干什么?我……我也挺会伺候人的。你要是信不过我,给我派些粗活儿也成。” 马从戎不置可否的望着霍相贞,心想自己若是一时放松,这小子可能就会被白摩尼笼络去了。白摩尼,亲不亲友不友的,敢在府里成年累月的充主子,什么东西! 思及至此,他抬手一指地面的小火酒炉子:“顾爷,那小锅里熬的都是透疹的药。你看着锅看着火,让药汽多熏熏大爷。这活儿不累,但是挺腻歪人。” 顾承喜连忙点头:“没事没事,这活儿我太能干了。你放心,我绝不偷懒。你等着,我下楼去和白少爷说一声,马上就回来!” 马从戎一扬下巴:“去吧,步子轻点儿。” 顾承喜走了,马从戎没走。拧了一把温热的小毛巾,他想给霍相贞再擦擦手。可是未等动手,霍相贞忽然睁了眼睛。 霍相贞醒得毫无预兆。转动眼珠环视了卧室,他看到卧室里空荡黯淡,守在床前的只有一个马从戎。没有家,没有亲人,只有一个马从戎。干燥开裂的嘴唇动了动,他一丝两气的问道:“摩尼呢?” 马从戎凑到了他的耳边低语:“白少爷刚刚来了一趟。他没发过疹子,我不敢让他进楼。他闲着没事做,可能是又走了。” 霍相贞沉默片刻,又问:“走了?” 马从戎用手指为他理了理短头发:“半天不见他人,我想肯定是走了。” 霍相贞闭了眼睛:“给我加一层被,冷。” 马从戎当真给他又盖了一层,又端起一小杯白开水,用小勺子一点一点的喂给他:“大爷,不怕的,有我伺候您呢。麻疹就是开头凶,发出来就好了。” 霍相贞半睁着眼睛看他:“你?” 马从戎笑了,坐到床边伏下身去,压低声音说道:“我不是大爷的上清丸吗?有我在,包大爷什么火都能退了。” 霍相贞又闭了眼睛,仿佛不屑于笑,但嘴角微微一动,还是笑了一下。 喝了几口水后,霍相贞又沉沉睡去。而在他沉睡的空当里,顾承喜回了来。他真成了白摩尼的驻霍府代表,从今天开始,他须得每天上午下午各下楼一次,向白摩尼通报霍相贞的病情。 蹲在地上守着火酒炉子,他垂着头,眼角余光扫着马从戎的一双脚。马从戎像个鬼似的,无声无息出来进去,来无影去无踪。 疹子发到第三天,他终于等来了机会。安如山听闻大帅发了疹子,登门想要探病。马从戎不得不露面敷衍一下,所以把手里的毛巾递给了顾承喜。卧室的房门一关,顾承喜攥着毛巾站起了身,试试探探的走向了大床。 他大着胆子握住了霍相贞搭在床边的手。手指渐渐的合拢了,这一握,实在是久违。 有气无声的做了口型,他望着霍相贞唤道:“平安。” 霍相贞一直是昏睡,可是此刻却像是有了反应,口中喃喃的说了话。顾承喜慌忙俯身去听,一时听清了,心中却是一凉。 霍相贞所呼唤的,是“小弟”二字。 悻悻的直起了腰,他拉起霍相贞的手,送到嘴边亲了一下。霍相贞虽是一直卧床,然而被马从戎收拾得还算干净。吻过之后垂下眼帘,平安仔细的端详了他的手。手如其人,也带着点相貌堂堂的意思,只有食指带了一层薄茧,是用久了枪的痕迹。正是看着,霍相贞又有了动作——他缓缓的握住了顾承喜的手。 顾承喜不知道他要抓住的人是不是自己,但是情不自禁的,他出了声音:“平安?” 此言一出,霍相贞猛的睁开了眼睛。直直的盯住了床边的顾承喜,他的眼神先是茫然,随即瞳孔中渐渐聚了亮,他神魂归窍一般,竟是一挺身坐了起来。 顾承喜真被他吓坏了,慌忙抬手推了他的肩膀:“平安,躺下,你现在不能见风!”他不由分说的把霍相贞摁回到床上:“乖,别动,求你别动……” 他急得语无伦次了,而霍相贞天旋地转的陷在被褥之中,双肩全被顾承喜压了个死紧。两道黑压压的剑眉下,他的眼睛瞪出了光,哑着嗓子嘶嘶的问:“顾承喜,你干什么?” 顾承喜毕竟不是训练有素的奴才,意识不到自己的举动已经堪称逾越和冒犯。他不放心,不敢松手:“我、我……我想给你擦擦手和脸。你躺久了,擦擦一定舒服。你别怕,我……我会小心的。” 霍相贞本就病得死去活来,如今又被个最怕见的人压了个一动不能动。头晕目眩的扭头面对了房门,他歇斯底里的大喊了一声:“马从戎!” 顾承喜像被吓着了似的,一瞬间松了手。与此同时,房门应声而开,马从戎正好听到了霍相贞最后一声怒吼,也是惊得白了脸:“大爷,怎么了?” 霍相贞开始激烈的喘息,眼睛望着马从戎,他勉强抬了一只手去指顾承喜:“让他走……走……” 马从戎莫名其妙,但是立刻给顾承喜递了眼色:“走!” 顾承喜无言的起了立,转身真走了。 出了卧室进了走廊,他靠着墙壁仰头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低头看了自己的双手。手很干净——他现在已经学会了讲卫生,尤其是进了霍府的门,尤其是要蹲在平安的房里当奴才,他更是恨不能扒了自己一层旧皮。 似笑非笑的呼出一口凉气,他问自己:“我他妈的是狗屎吗?碰都不能碰,看都不能看?撵我都要支使马从戎,我都不配听他说话了?” 顾承喜垂下了手,在裤子上来回反复的擦,一边擦一边又冷笑了一声。其实高贵的大帅也不是什么香饽饽,接连几天被汗水沤着,被药汤熏着,被厚被捂着。又酸又苦又臭的督理大人,也没什么资格嫌弃他! 第18章 升官发财 顾承喜不甘心灰溜溜的就此滚蛋。孤零零的站在走廊里,他屏住了一口气,几乎咬碎了牙——直到马从戎推门出了卧室。 像变脸似的,他立刻抬了头。人在暗处,他料想对方也看不清自己的面目详情。而马从戎先是抬手对他做了个安抚的手势,随即走到了他的身边,揽了他的肩膀且行且说:“没大事,大帅说了,外人伺候他,他不习惯。” 顾承喜极力平顺了呼吸:“马副官,是不是我太笨了?” 马从戎微笑着摇头:“不怪你。大帅不痛快的时候,对待下面人的脾气是会暴躁一些。不是单对着你,谁来了都一样。不瞒你说,上个月我还挨过他老人家一个嘴巴呢,我这样的他都能打,何况你了。好啦,老弟,别往心里去。这些日子我是脱不开身回家了,你有事的话就来府里找我,没事的话,乐得清闲几天玩一玩,对不对?” 顾承喜低着头苦笑:“马副官,你看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马从戎持久的拍打着他:“老弟,实话对你说吧,大帅那一嗓子可能是吼给我听的。你不知道,大帅在我这里,性子是特别的急。我在他屋里连轴转了好几天,他不出声;我刚离开了几分钟,好嘛,他老人家就急眼了。真是的,大帅有时候也闹小孩脾气。没办法,哈哈,没办法啊!” 顾承喜心神不定的随着他笑,同时第一次感觉马从戎身上有股子令人毛骨悚然的邪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仿佛是在步步为营的霸占着平安,和白少爷还不一样。 平安,平安……其实世上又哪有什么平安?平安平安,全是他的一厢情愿。 马从戎不能久离,所以送到楼梯口就停了步。顾承喜独自下了楼。踏过织着五龙捧日的大地毯,他一步一步的见了天日。站在台阶上做了个深呼吸,他忽然发现白摩尼押着两名便衣听差走了过来。听差一前一后,却是抬了一架木梯子。 快步下了台阶迎了上去,他对着白摩尼打了招呼:“白少爷!” 白摩尼劈头问道:“大哥今天怎么样?” 顾承喜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气,讪讪的答道:“大帅脸上的疹子还没退。另外……大帅把我撵出来了。” 白摩尼一瞪眼睛:“为什么?” 顾承喜压低了声音,一脸为难的嘁嘁喳喳:“大帅……只要马副官一个人。我想,可能是人家马副官伺候得好吧!” 白摩尼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他好个屁!妈的公狐狸精,老了就是第二个连毅!”然后他转身指挥听差往楼上架梯子:“我等不得了,不让我进楼,我隔着窗户瞧一眼总行吧?” 他是说到做到,抬了脚真要上梯子。卫兵不敢坐视白少爷登高上远,怕他摔着,慌忙去拦。在一片讨价还价的混乱声中,顾承喜悄悄的走了。 白摩尼力克万难,猴子似的攀援向上。小楼的举架很高,二楼的窗户已经颇具高度。白摩尼从小到大,活得比小姐家还要娇贵,如今算是破题第一遭的冒险。一鼓作气爬到顶,他一手扶着梯子,一手抬起来啪啪的拍玻璃窗,又把脸贴上窗子往里看。 霍相贞躺在床上,刚刚喘匀了气,冷不防的又受了惊动,胸膛中登时烦出了一团虚火,抓心挠肝的躺不住坐不起。马从戎正好进来了,迎面见了窗外的白摩尼,他在惊讶之余当即笑道:“哟,大爷,白少爷又淘气了,爬了梯子上二楼,正拍窗户叫您呢!” 然后他走到窗前,笑吟吟的挡住了白摩尼的视线。白摩尼急了,扯着嗓子喊道:“你让开!让我看看大哥!” 马从戎转过身,明知道霍相贞现在怕吵怕闹,但是故意大声问道:“大爷,白少爷想见您呢,要不然,我搀您下床过来,和白少爷说说话儿?” 这句话说得响亮,窗里窗外全听清楚了。霍相贞神情痛苦的闭了眼睛,一股子虚火直攻入脑,烧得他太阳穴跳着疼。竭尽全力的抬手一拍床褥,他实在是说不出话了,只从鼻子里重重的呼出了两道热气。 于是马从戎一脸同情的对着白摩尼摇头一笑,随即伸手拉了窗帘。 白摩尼愣住了,下一秒,他开始疯狂的敲窗户,一边敲一边喊大哥。不出半分钟的工夫,他连人、带梯子,全被卫兵抬走了。 小楼恢复了先前的清静。马从戎坐在床边,握着霍相贞的一只手。霍相贞彻底沉默了,也不再问白摩尼的下落了。 这天过后,霍相贞的疹子开始消退。在此期间留在楼中当差的人,从小杂役到大师傅,全受了赏赐。连门口站岗的卫兵们,都一人得了三百大洋。马从戎得了半天的假,乘着春风去找了顾承喜。顾承喜独自住着个小四合院,院子房子全收拾得挺利索。顾承喜请他到上房里坐,他不去,只从衣兜里抽出一张支票:“喏,全有份,大帅说了,也别把顾承喜落下。” 顾承喜接了这张小票子,知道它的价值,但是不知道它的来历:“哟,这玩意儿……不是能到银行里提钱的吗?大帅送给我的?” 马从戎善意的抬手一指他:“什么送,那叫赏。大帅的疹子是彻底退了,算是过了一大关。这一回凡是伺候过他老人家的人,全得了赏,你也不例外。两千块钱,拿着花去吧!” 顾承喜笑了:“这——我也没干什么啊!我就看了几天小炉子!” 马从戎呆不住,忙忙的要走:“要不然说你和别人不一样呢!大帅给你优待,你就拿着吧!走了,改天再会。” 马从戎一阵风似的吹远了。顾承喜回了房,把支票往桌上一扔,有心感恩戴德,可惜实在是做不到。霍相贞在金钱上很大方,在感情上却又太吝啬。 之所以对他吝啬,想必因为他是“下面的人”,没有资格,不入流,不配。 又过了一天,他听说马从戎有了喜事。一个高级奴才一样的副官长,居然摇身一变,成了督理公署的秘书长。 这个消息让顾承喜在家独坐了小半天。末了他告诫自己以后见了马从戎,要记得称一声“秘书长”,万万不能再提“马副官”三个字。 马从戎喜气洋洋的升了官,公然在家大摆筵席,宾客之中也有顾承喜一个。顾承喜搭了军需处长的汽车同行,处长问他:“我看你和秘书长好像很熟?” 顾承喜很痛快的答道:“是。当初大帅把我接到北京时,是秘书长给我预备的房子。秘书长体谅我在北京人生地不熟,处处照顾着我。要不然那时候——”他嗤嗤的发笑:“我连洋车都不会雇。” 军需处长也听说他救过大帅一命,所以此刻细细品味着他这答话:“秘书长对大帅也真是忠心耿耿,听说前些天大帅身体有恙,全是秘书长一手服侍大帅?” 顾承喜还是笑,仿佛觉得这都不值一提:“是,秘书长心细。我当时还想给秘书长帮帮忙呢,结果大帅不用我,嫌我笨。” 军需处长缓缓的点头,发现自己的处里藏龙卧虎。顾承喜能和秘书长称兄道弟,这是个人才啊! 处长忽然爱上了顾承喜。汽车开到马宅所在的胡同口,胡同里早已停了长长一溜汽车,处长的汽车肯定是进不去了,只能另找安身之处。处长带着顾承喜先下了汽车,很友爱的和他肩并着肩往里走,一路走一路谈笑风生。整条胡同都被东游西荡的大小士兵占据了,其中还夹杂着几个年轻的副官。两人刚刚走到一半,身边的汽车车门忽然一开,正好拦住了处长的道路。处长往车中一看,紧接着大笑道:“连师长?有日子没见了,你怎么还住在天津总不回来了?” 顾承喜也跟着处长往车里看,结果只见一个小个子军人正在往外挪。一脚伸出来落了地,军人手扶车门往外探身,然而脚下没站稳,他未等钻出车门,先来了个踉跄。顾承喜个子大胳膊长,连忙伸手扶了他一把。处长也跟着说道:“连师长慢着点儿,这地上全是坑。” 连毅手摁车门站直了身。抬手摘下军帽,他先是美滋滋的对着处长一笑,随即上下打量了顾承喜。处长做了介绍:“处里新来的小顾,也是秘书长的小兄弟。” 顾承喜总听人提连师长,但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对着眼前这个白白净净的小个子,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所以干脆只敬了个军礼:“连师长。” 连毅一手将军帽合到胸前,一手攥了拳头,向着顾承喜的胸膛一敲:“嗬,真高。” 然后他收回手,摸了摸自己溜光锃亮的背头,同时把顾承喜又重新打量了一遍。顾承喜的确是高,导致他得仰着脑袋看。看完之后转向处长,他挑着眉毛一点头:“小兄弟很不错,秘书长的?” 处长眨巴眨巴眼睛,随即哈哈大笑:“人家是真兄弟,你以为是……” 连毅也嘿嘿的笑了:“不是我说,他这身量有点儿像咱们大帅。” 处长不敢再和他扯淡了。连毅可以信口胡说,但是处长不能。 第19章 狐假虎威 顾承喜跟着处长,处长陪着连毅。连毅把军帽向后扔给了卫士,让自己微秃的额发见了春风。一路笑谈到了马宅门口,马从戎正好从里往外走,与师长和处长走了个顶头碰。处长喜眉笑眼的刚要开口,却是慢了一步,被连毅拔了头筹:“马秘书长,我特地从天津过来给你道喜,你怎么招待我啊?” 马从戎穿着一身利落的藏蓝长袍,看着素净而又沉稳。双手握住连毅的手摇了摇,他的面孔白中透亮,春风在他眉宇间打了旋儿:“连师长,万没想到您老能来,在下真是受宠若惊了啊!” 连毅笑模笑样的攥着马从戎的手,好像攥得还挺享受:“大帅近来怎么样?刚到北京,还没来得及去府里问候请安。听说,前一阵子他发了疹子?” 马从戎笑着一点头:“可不是?大帅一闹病,可把我熬苦了。” 连毅摸了摸他的手背:“我的秘书长,苦尽甘来嘛!” 马从戎一边谈笑风生,一边不动声色的抽出了手,对着处长又一抱拳:“陈处长,今天您绝不白来,我叫了个戏班子,晚上在家唱几出好的,准能入您的耳。” 处长是个戏迷,听闻此言,脸上果然有了笑容。不等处长和师长再说话,马从戎轻轻巧巧的绕过他们,对着顾承喜一招手。随着双方关系的加密,顾承喜在他的嘴里,已经从“顾爷”变成了“承喜”:“承喜,你不该跟着处长一起到。我还指望你帮我张罗张罗呢,你别自居为客啊!” 顾承喜知道凭着马从戎如今秘书长的身份,叫自己一声承喜,已经是给了自己脸。笑呵呵的答应一声,他走到了马从戎面前,又问:“我干点儿什么?你发话吧!” 话音落下,他忽然生出了如芒刺背的感觉。下意识的回了头,他正对上了连毅的目光。连毅扬起了眉毛,正在笑吟吟的将他从头看到脚。莫名其妙的弯腰回了一礼,他转回了前方,对着马从戎暗暗一使眼色。 马从戎先不回答,等家里的招待员把处长和连毅领走了,他才低声笑道:“妈的,那老妖怪不分男女老少,是个人就能喜欢。看出来没有?他瞄上你了。” 顾承喜隐隐的明白了,但是又不能相信:“瞄上我了?” 马从戎一拍他的臂膀:“没事,他瞄也白瞄。不用大帅发话,凭我一个也能保得住你。你往里走吧,去给我检查检查戏台。我今天没空招待你,要是渴了饿了,自己去找吃找喝,听见没有?” 顾承喜很痛快的一点头:“哎,我知道了!” 顾承喜在马宅做了一阵子监工,晚上又吃了一顿不饱不饥的丰盛宴席。及至天色黑了,搭在里院的戏台下面扯出一溜电灯,照得满台通亮。这些日子十分和暖,入夜之后风也不凉,足可以让人安安稳稳的看场露天好戏。马从戎坐在前排的座位上,本在听连毅说话,听着听着他被一名副官叫起了身。原地一个向后转,他双手抱拳迎向了院门:“安师长!” 安如山大摇大摆的走进来了,是捏着鼻子来给马从戎捧场——他看不起马从戎,但是又不敢得罪马从戎。嘻嘻哈哈的坐到了连毅身边,连毅比他年长,还是霍老帅的学弟,照理来讲,不可不对其恭敬;然而他烦连毅烦得死去活来,硬是开不了口和对方寒暄。连毅沉着脸静默片刻,忽然起身走去了第二排。另挑了个空位坐下了,他一眼叨住了顾承喜。对着顾承喜一抬手,他出声叫道:“没地方?过来坐。” 顾承喜宁愿站着,也不愿陪着连毅长坐。但是心思略略转了一圈,他上前几步,坐到了连毅身边。 刚一坐下,连毅的手就搭上了他的大腿。来回摸了一遍,连毅喃喃骂道:“这腿,真他妈长!” 顾承喜竖起了一脊梁的寒毛,之所以硬挺着不肯逃,完全是因为连毅的师长身份。听说连毅一直和霍相贞不对付,但是马从戎一样的和他有联系;顾承喜嫉妒着马从戎,厌恶着马从戎,同时又学习着马从戎。两眼一抹黑是不行的,认识个师长,总比不认识强。至于连毅的手——权当自己是让只老兔子挠了吧! 他看出来了,在霍相贞那里,自己的赤胆忠心是一分钱都不值。自己想要和他平起平坐,除非一个上天,或者一个入地。 戏的确是好,主要是角儿硬,完全弥补了戏台的简陋和场地的狭窄。后半夜散了戏,马宅的三进院子一起开了锅,宾客太多了,并且大多带有随从。顾承喜成了马家的人,帮着马从戎张罗送客。及至送到连毅了,连毅在上汽车之前回头问他:“小顾,跟不跟我上天津玩去?” 顾承喜摇着头笑:“我……不敢当。” 连毅从车里掏出一根手杖。对着顾承喜的小肚子狠狠捅了一下,他哈哈笑着钻入车内:“小伙子,真精神。” 顾承喜疼得弯了腰,一脸懵懂的笑,心里则是骂遍了连毅的祖宗十八代。 一夜的热闹过后,翌日风平浪静,还是一如既往的过生活。马从戎上午到了霍府,去书房里给霍相贞请安。敲开房门向内一进,他看见了白摩尼。 春天到了,白摩尼也跟着鲜艳成了一朵花。穿着浅色西装,配着鹅黄领结,他坐在大写字台上,两条腿垂下去晃晃荡荡。手里剥着一个大橘子,他抬了头,只对着马从戎“哼”了一声。 马从戎换了个角度,看到了白摩尼身后的霍相贞:“大爷,今天觉着怎么样?” 霍相贞坐在写字台后的沙发椅上,一张脸瘦得轮廓分明,显得眼窝凹陷,鼻梁挺直,五官几乎带了点西洋风格:“今天我还是只能喝粥?” 马从戎笑了:“当然不能总喝粥。我这就去给泰勒医生打电话,问他您现在吃什么饭菜最合适。” 白摩尼忽然开了口:“吃鸭子。” 然后他掰下一瓣橘子,转身趴到写字台上去喂霍相贞。霍相贞皱着眉头一扭脸,显然是对他的举动不以为然。然而他执着的伸着手不收回,当着马从戎的面,霍相贞败下阵来,张嘴接了那瓣橘子。咽下橘子之后,霍相贞对马从戎又开了口:“吃什么先放在一边。你如今既然做了公署的秘书长,就要负起秘书长的责任。不要以为把我一个人伺候好了,就算完成了你的任务。你是什么货色,我清楚得很。你若是敢狐假虎威的给我捅出大篓子,我对你轻则一撸到底,重则军法从事,记住了吗?” 马从戎立刻肃然垂首:“是。” 霍相贞又道:“往后,你白天就去北京这边的公署里办公吧!我不叫你,你不用来。” 马从戎一句不顶,全盘答应。然而退出书房之后,他照旧是给泰勒医生打了电话,又咨询了几位有名的大夫。原来白摩尼并非信口胡言,真是吃鸭子好,于是他派厨房里的大师傅出去买了鸭子回来。幽灵似的飘在府里,他根本没有走的打算。 到了傍晚,他见白摩尼对着霍相贞大出洋相,逗得霍相贞大笑不止,便很及时的凑上前去,愁眉苦脸的说道:“大爷,想起件事儿。连师长那边催饷呢,催了好几次。军需处没钱,给不出啊。” 霍相贞果然立刻就不笑了。握着身边白摩尼的手,他垂下眼帘想了想,末了问道:“钱是不是全在家里?” 马从戎答道:“是。” 霍相贞又想了想,最后答道:“你看着给吧,不要全给。我不怕他催,我只怕他不催。” 马从戎又问:“对于安师长和陆师长,我也按照此例一并办了?” 霍相贞一摇头:“安如山那边,该给的如数给。你不能拿他和连毅比。” 马从戎得了大概的旨意,见好就收,拨着自己的小算盘告退而出。白摩尼少了一根眼中钉,便又缠上了霍相贞打打闹闹。霍相贞虽是大病初愈,可治他的本事还有。拦腰把他横空抱起,霍相贞喘着笑道:“再闹,开窗户扔了你!” 白摩尼搂住了他的脖子:“扔了,还捡不捡?” 霍相贞低头看着他的粉白脸儿,越看越感觉他可怜可爱:“捡。” 白摩尼闭了眼睛向后一仰,笑出了一口整齐的小白牙。霍相贞看着他细嫩的脖子,恨不得去咬他一口。虽然在自己重病之时,白摩尼先是无影无踪,后是拍着窗户吵闹。但他本也不指望白摩尼会有用,所以失望得倒也有限。 他垂头嗅了嗅白摩尼的脸蛋,白摩尼很香,没什么正经的男子气味。 白摩尼一动不动,任着他嗅。除了这个,他不知道还能再干什么。去效仿马从戎“献身”吗?还不至于,他和大哥的关系不是那样的。 第20章 上道 军需处是个肥地方,所以霍相贞派了个老实人当处长。处长不贪不甘,大贪不敢,有其名无其实,总是意意思思的张望着马从戎,马从戎发了话,他才像有了主心骨似的,敢大动干戈了。 因为安如山是真敢去找霍相贞告状的,所以马从戎不敢支使处长克扣安师的军饷;而连毅既不完全指望着军饷活,又是大帅的眼中钉,其中的关关节节,就有的活动了。处长直接找了秘书长求请示,秘书长胸有成竹,派了顾承喜去天津。 马从戎认为顾承喜是值得栽培的——第一,尽管大帅从来不提他,但是有了好事也从来不落了他,明里暗里的,他还是有面子;第二,他有股子精明强干的劲儿,而且谦逊,是个有出息的样子;第三,他没有根基,谁也不靠;跟了谁便是全心全意,自己收了他,起码当下不必怕他起外心。 既然顾承喜有着种种的好处,马从戎便教会了他一套话,然后让他上天津见连毅去了。正好,马从戎想,连毅还挺爱见他的。 马从戎的行动,霍相贞知道大部分,但是差一不二的,他睁只眼闭只眼,并不肯管。出疹子的时候,马从戎衣不解带的伺候了他十几天,既有功劳也有苦劳,让他不能不对他另眼相待。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旧病好了,新事又起了。他的老对头万国强卷土重来,从南向北发了兵。霍相贞没再提“御驾亲征”的话,他下了命令,让连师前去迎敌。连毅打好了,是应当应分;打不好,他正好得了机会整治连毅。 然而连毅稳坐钓鱼台,人在天津一动不动,只派出了部下一个离心离德的团。先前的团长,他的爱将,刘子明,现在还在大牢里蹲着;新团长是霍相贞的人,十分的不驯,连毅恨不能撕了新团长下酒。 把新团长一竿子支远了,他稳稳当当的住在天津寓所里,招待秘书长的特使。顾承喜已经转达了马从戎的意思——想拿军饷,得先给秘书长上供;而秘书长又不想通过银行拿钱,怕露了痕迹,被大帅知道。 说这话时,他和连毅正躺在一张烟榻上。连毅没事的时候会玩两口烟,给他烧烟的人,是他力捧的小旦。小旦能有十七八岁了,一张脸搽得红红白白,不声不响的坐在烟盘子旁边。伺候顾承喜的人,是小旦的妹妹。妹妹比哥哥更好看,也是不声不响,翘着兰花指捏着烟签子,简直带了点斯文气。顾承喜对女人再不来劲,面对着此情此景,也瞧出了不公道——一对如花似玉的小男小女,一起陪着连毅鬼混,真是被糟蹋了。 他不想沾染嗜好,所以只敷衍着吸了几口。坐起身喝了口茶,他对连毅笑道:“连师长,既然事情完了,明天我就回北京去了。秘书长还等着我呢,我不能在天津住下不走啊!” 连毅推开了面前的烟枪,也跟着坐了起来,坐得紧挨着顾承喜。探头把下巴搭上了顾承喜的肩膀,他哼哼一笑。顾承喜的肩膀宽而端正,男子汉长得好了,连毅也喜欢。 顾承喜垂下眼帘,先还想装傻充愣;可是转念一想,他换了主意。扭头给了连毅一个侧影,他也一笑。 连毅倒是没有胃口真吃了他,不过抬手抚摸了他的前胸后背,连毅喃喃的笑道:“让我仔细瞧瞧这秘书长的小兄弟。” 顾承喜转向前方笑道:“皮糙肉厚,没什么可瞧的。” 话音落下,连毅在他脸上“叭”的亲了一口,亲完之后哈哈大笑:“完了,秘书长要找我算账了!” 顾承喜跟着他笑,一边笑一边低头捏了捏鼻梁,因为头疼。和连毅在一起,真是名符其实的“鬼混”,混得他胸中一片乌烟瘴气。 翌日上午,顾承喜乘坐快车回了北京,带着五万块钱,是连毅提前送给秘书长的“孝敬”。 他不辱使命,既把话说明白了,也把钱带回来了。又因为此事做得机密,只有马从戎和他两个人知道,所以不用天女散花似的多方分配,马从戎直接给他拿了一万。 顾承喜这一阵子的确是见了钱,但是还没一下子得过一万。携着一万块钱回了家,他关上门,坐在床上对着一万块钱发呆。先前弄个三块五块都是难于登天,如今成千上万的钱说来就来。顾承喜的心里激荡起了风雨。可是转念一想马从戎,他又觉出了自己的渺小——马从戎得有多少家产?几十万总能有了。 然后,他又想起了霍相贞。 霍相贞的钱,大概没数。这次给部下四个师发饷,军饷总额已经超过了一百万。一百万全交给马从戎,霍相贞都不屑于亲自过问。 思及至此,顾承喜心中风停雨收,登时把一万块钱看得淡了。换上一身崭新的西装,他花了半个小时的工夫,终于给自己打出个又小又瘪的领带结。没办法,手艺就这样了。走到院子里跺了跺脚,天气一暖,右腿也灵活多了,走起路来很能跟上趟。对着家里听差嘱咐了一句,他推门走到胡同口,坐上一辆很漂亮的洋车,要去逛逛北海公园。 北海的春意,已经很浓。独自在五龙亭找了个茶座,他也像一般的摩登先生一样,点了一杯可可。喝着可可望着风景,他忽然感觉很寂寞,没意思。 平安是不能想了,这一场单相思纯粹是自取其辱。将来或许会有那么一天,自己能和平安平起平坐的喝杯可可看看风景,但那是将来的事情,将来的事情,放到现在想,纯属发白日梦。 慢慢的喝光了一杯可可,他管着自己的手和嘴,没有仰头把玻璃杯子对自己举成底朝天。杯底还剩了一点没喝光,挺贵的一杯,扔了怪可惜。不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西装领带皮鞋,他自嘲一笑,感觉自己还是没有彻底脱胎换骨。 若有所思的回了家,他当天下午就把看门的听差打发去了火车站。五天之后听差回了来,身后领着个怯头怯脑的乡下小子,乃是小林。 小林在县里看着挺干净的,不知怎的一进北京城就变脏了。红着脸张着嘴,他看着顾承喜没敢出声。顾承喜对他不客气,高高大大的站在他面前,顾承喜问他:“看什么看!傻眼了吧?” 小林又环顾了周遭的小院环境,末了声音很轻很颤的问他:“你、你发大财啦?” 顾承喜一指他的鼻尖:“你看你那怂样!对,没错,发财了。原来我不是说过吗?发了财肯定带你一个,现在老子说到做到!你个兔崽子上辈子积了大德,这辈子遇见我,算是掉进福窝里了!” 小林梦游似的,傻愣愣的只是看。没等他看够,已被顾承喜拎着衣领子拽进屋里,扒下裤子干了一场。 小林倒是不怕被人干。等到顾承喜干完了,他提着裤子还是看,看到最后终于又出了声:“承喜,这真是你家啊?我以后也能住这儿?” 顾承喜大喇喇的瞪了他一眼:“这怎么不是我家?不是我家我敢光了屁股睡你?告诉你啊,我现在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了,往后家里要是来了客人,你得给我滚屋里藏着去!” 小林抓着裤腰满屋里走了一圈,摸摸家具拍拍床,顾承喜的话是一句都没往他耳朵里走。末了使劲捶了顾承喜一拳,他终于回过神了:“承喜,你厉害啊!这么厉害了还想着我,算我和你没白好一场。” 顾承喜又抬腿踢了他一脚:“还有句话,当着外人的面,不许叫我承喜,叫我顾爷,听见没有?” 小林满脸是笑,眼睛都弯成了黑月牙:“妈的,你还成爷了。顾爷顾爷顾爷,行了吧?” 然后他稚气十足的纵身一扑,将坐在床边的顾承喜抱了个满怀:“承喜你真好。我还当你进了京城就忘了我呢,没想到你都这么阔了,还肯要我。你说,我该怎么报答你才好?” 顾承喜仰头望着天花板,有一搭没一搭的答道:“用不着你报答,你把我伺候舒服了就成。” 第21章 爱或者害 顾承喜的小院里自从多了个小林之后,平白的增添了许多人气与秀气,仿佛家中的一切全都各自有了着落,几间屋子被他拾掇得顺眼了许多,连带着顾承喜都变漂亮了——小林心灵手巧,在一天之内学会了系领带擦皮鞋刷帽子,并且按照时新的样式,给他修剪了头发。 漂漂亮亮的顾承喜走在大街上,看到了漂漂亮亮的白摩尼。马从戎可以不分敌我的建立人脉,顾承喜学会了,所以对待马从戎的眼中钉也能热情友爱:“白少爷,一个人出来玩儿?” 白摩尼嚼着留兰香口香糖,颇为惊讶的上下打量了顾承喜,他不得人心的作了评价:“哟,挺像人啊!” 顾承喜没有装一辈子傻的道理,所以面对着白摩尼,他也渐渐俏皮了:“像人?说明我成精了!” 白摩尼登时笑出了声:“扯淡!你是什么东西成了精?” 顾承喜想了想,然后答道:“土包子成精。” 白摩尼在顾承喜面前是肆无忌惮的,一笑笑出了一串哈哈哈,还是小男孩没心没肺的笑法,简直辜负了他的倾国倾城貌。笑完了抬起头,他问顾承喜:“有空没有?” 顾承喜一点头:“有。白少爷有什么吩咐?” 白摩尼问道:“陪我玩去?” 顾承喜立刻答应了,又问:“白少爷怎么一个人逛大街?是不是大帅很忙?” 白摩尼听了,感觉他还是可笑:“他不忙,也不会陪着我逛啊!” 顾承喜笑道:“反正……我不大懂。平时在北京公署里,从没见大帅露过面。我以为大帅在府里会有清闲呢。” 白摩尼带着他往前走:“傻话!是公署伺候着我大哥,怎么能让我大哥亲自去公署?我大哥又不是当差的。小顾,你想想,我们有什么乐子可找?公园我是懒得去了,看电影也没有好片子。游艺场太乱,跳舞还得等到晚上。打牌也不成,上个月我输了八万,大哥说再有一次,就剁了我的爪子。” 顾承喜听闻此言,便轻轻一抬白摩尼的手腕,看了看他白白嫩嫩的小爪子。爪子的无名指上套了一枚钻戒,钻石反射阳光,光芒直刺人眼。白摩尼动了动手指头,自己也跟着看:“怎么样?样式不错吧?” 顾承喜没看出哪里“不错”,但是因为知道它贵,所以心悦诚服的点头:“嗯,好。” 白摩尼一攥拳头,感觉顾承喜很乖:“没意思,要不然随便找个地方混混,晚上还是去北京饭店跳舞吧。” 顾承喜答道:“全听你的。” 顾承喜陪着白摩尼消磨了半天的光阴,而白摩尼和自己那群狐朋狗友玩腻了,如今换了个新鲜的顾承喜,感觉倒是很快乐。并且顾承喜已经给他留下了老实憨厚的印象,所以他对顾承喜毫不设防。 傍晚时分,顾承喜随着白摩尼回了趟家。白府是片颇为寥落的房院,因为疏于打理,所以看着带了几分凄清的惨象。白摩尼算是家里唯一的主子了,另外白老爷子也还在,但是此老爷子从青年时代起便一心向佛,人间事情一毫都不管。及至灵机去世之后,他伤了心,索性削发为僧,跑了个无影无踪,导致白摩尼成了个没人管的大号孤儿。 跳舞厅一贯是热的,所以白摩尼特地换了一身单薄笔挺的新西装。领着顾承喜出门重新上了汽车,他热得面孔绯红,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把象牙骨子的折扇,“哗啦”一声甩开了开始乱扇。扇了几下,他侧身转向顾承喜,忽然展开折扇一挡脸:“美丽吗?” 他只从扇子边缘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定定的盯着顾承喜等答案。顾承喜没想到他会这么大方,不由得一笑:“美。” 白摩尼深以为然的一点头,然后把扇子转了个面:“瞧瞧,字更好!我大哥是真正的文武双全。” 顾承喜这才明白了——白摩尼方才问的不是人,是扇面。特地又把扇面细瞧了一遍,他没有附和着夸赞,只把那画那字全印进了眼里心里。 没话找话的,他换了话题:“我看大帅对白少爷最好。” 白摩尼刚才还在沾沾自喜的向他炫耀扇面,此刻听了这话,却是把笑容和折扇一起一收。垂了眼帘坐稳了,他让扇子在自己指间翻起了跟头打起了转:“是吗?” 顾承喜逗孩子似的笑答:“是啊!” 白摩尼翘起了二郎腿,把扇子往衣袖里一插:“是就对了。” 顾承喜不害怕,知道惹了他的不是自己,是马从戎。 汽车开到北京饭店门前,白摩尼和顾承喜下了汽车。没等上楼进入跳舞厅,顾承喜先替白摩尼和人打了一架。打的是什么人,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一眼没留意到,白摩尼已经和那人唇枪舌战的骂上了。他凑过来想要观战,结果被白摩尼狠推了一下:“去,给我打!” 顾承喜像玩似的,把那个细条条的摩登少爷撂翻在地,又把摩登少爷的汽车夫也踹了个大跟头。回头再看白摩尼,白摩尼却是受了偷袭,被个十五六岁的小孩打了一拳。拎起小孩直扔出了好几米,顾承喜对着白摩尼微微俯了身:“白少爷,你没事吧?” 白摩尼捂着挨了打的肩膀,冲上前去又踢了那少爷几脚,紧接着他转身上车,气冲冲的嚷道:“不玩了,回家!” 顾承喜没看出摩登少爷有什么错处,所以认定是白摩尼仗势欺人。白摩尼方才厉害,上车之后却是落了气焰,小声说道:“小顾,对外不许说我和人打架了,知道吗?” 顾承喜没听懂:“白少爷,是不是那小子欺负你了?为什么不能说?你应该去找大帅,让大帅给你报仇出气。要是怕大帅没工夫,你交待给我也成!刚才那样的废物货色,再来十个我都能揍!” 白摩尼不耐烦的一跺脚:“你不懂!大哥总骂我!” 顾承喜抬手握住了他单薄的肩膀,轻轻的揉:“你挨打了,他也骂你?” 白摩尼叹了口气:“反正你别说就是!平白无故的还要说我淘气呢,若是知道我让你把何次长的儿子打了,他指不定还要啰嗦出什么来!” 顾承喜听了,若有所思的跟着叹气,又问:“白少爷,肩膀疼不疼?” 白摩尼垂了头:“疼,那小崽子手真有劲,上来就给了我一下子。” 顾承喜侧脸去看他的眼睛:“白少爷要是不嫌弃的话,到我家里去一趟?我家里有药,专治跌打损伤的。” 白摩尼本也无处可去,这时便是点了点头。 小林很识相,见顾承喜带着生人回来了,他像个耗子似的,贴着墙根钻进了厢房,关了房门一声不出。 顾承喜把白摩尼让进了上房。等他翻箱倒柜找出一瓶药酒时,白摩尼已经脱了西装解了衬衫,大喇喇的打了半边赤膊。顾承喜往掌心里倒了药酒,一边搓手一边站到了他的身边。搓热的巴掌捂住肩膀,他简直不敢使劲,怕自己的手粗,会蹭掉白摩尼的一层皮。忽然嗤嗤的笑了,他一边小小心心的用力气,一边说道:“白少爷,你这也太嫩了,简直成大姑娘了。” 白摩尼知道自己嫩,所以不屑于答。 顾承喜又道:“原来我看秘书长就够白的,你比他还白。你们是怎么长的?从来不晒太阳?” 白摩尼一皱眉头:“别提他!” 顾承喜又往手里到了一点药酒:“行,知道你看不惯他,不提了。白少爷,你来一趟,我也没什么可招待你的。反正你也不打算去跳舞了,我去弄点儿吃的,权当你的夜宵,行不行?” 白摩尼翻了他一眼:“行,我看你能弄出什么好东西来!” 顾承喜现在也是吃过见过的人了,既然白摩尼肯赏面子,他便坐着洋车出了趟门,从附近的好菜馆子里买了几样雅致的酒菜回来。酒菜全部运到了厢房的小炕桌上,小林只好又躲去了厨房,看着炉子烧水沏茶。 白摩尼百无聊赖,一边拿着顾承喜打趣,一边吃吃喝喝。及至有了几分酒意,他把筷子一拍,开始嘟着嘴发牢骚,大哥长大哥短的,反正全是大哥不好。顾承喜喝着热酒听着,脸上笑眯眯,心里冷森森。 他听出来了,白摩尼和别人不一样,白摩尼真是平安的家里人——平安好像就这么一个家里人。马从戎不算。 他对白摩尼的感情复杂了,不知道自己是该替平安去爱他,还是为了平安而害他。其实是不该害的,白摩尼除了会耍点小心眼之外,屁都不懂,害白摩尼有些太作孽。 可是,他也想做平安的家里人。 白摩尼喝多了,躺在顾承喜的炕上睡了一夜。翌日清晨他睁了眼睛,发现自己穿着贴身的内衣裤,盖着一床洁净的棉被。脖子底下有东西硌着,揉了揉眼睛再瞧,他发现自己正枕着顾承喜的胳膊。顾承喜穿着大衬衫和大裤衩,跟他挤了一个被窝,闭着眼睛还在大睡。 白摩尼许久没和外人同床睡觉了,不过因为对方是大狼狗似的小顾,所以他也没往心里去。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他又睡了。 与此同时,小林站在厨房灶台前,一手抄着锅盖,一手握着长勺搅动锅里的米粥。粥已经熟了,也不知道顾承喜几时肯吃。现在他有点怕顾承喜,因为顾承喜出息得太快了,快得吓人。 第22章 飞来横伤 白摩尼把顾承喜当成了个正经的朋友,因为顾承喜能大包大揽的伺候他,陪伴他。顾承喜带着几分野气,舞刀弄棒也是一把好手。白摩尼和他在一起玩,很有安全感。另外,顾承喜不分是非,一切以白摩尼为准。两人搭伴干点无法无天的小坏事,也很有意思。 白摩尼渐渐成了顾宅的常客。这天他留意到了小林,便对顾承喜说道:“你家这个小听差挺好玩的,长得像个娃娃。” 顾承喜一眼瞪跑了小林,然后对着白摩尼笑道:“家里放个伶俐小子,接人待物也方便些。” 白摩尼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然后眯着眼睛委顿了:“唉,没意思。明天干什么呢?” 顾承喜答道:“明天我可不能陪你了。明天有公事,我要跟着处长去趟天津。” 白摩尼鼻孔出气,是个永远也睡不醒的模样:“天津?我懒得去。不过你提醒了我一件事,我好像是该开学了。” 顾承喜大吃一惊:“白少爷,你还念书哪?” 白摩尼眨巴着眼睛看他:“这话问得出奇,我怎么不能念书了?我二十来岁,不正是念书的时候吗?” 傍晚时分,白摩尼去了霍府。站在电话机前连打了几个电话,他下楼找到了霍相贞:“大哥,你猜怎么着?明天还真是大学开学的日子!” 霍相贞手里捧着一只篮球,很狐疑的看着他:“大学开学,和你有什么关系?” 白摩尼啼笑皆非了:“我去年进了大学读一年级,你忘啦?” 霍相贞一手托球一手叉腰:“你真进了大学?哪家大学?” 白摩尼把双臂环抱到胸前,双腿交叉踮了一只脚尖,做好莱坞明星状:“嗯……是个野鸡大学,没什么名气。” 霍相贞上前一步:“野鸡大学也是大学!既然上了,我怎么从来没见你摸过书本?” 白摩尼被他问了个哑口无言。翻了个白眼一伸舌头,他装听不见,原地向右转溜走了。留下霍相贞伸手指着他的背影:“白摩尼,你就混日子吧!” 白摩尼怕挨骂,于是加快速度,一鼓作气走了个无影无踪。霍相贞看他是烂泥扶不上墙,也就不再多说。前方的老树枝杈上绑了个铁圈,霍相贞将篮球拍了几拍,继续练习他的投篮。忽然向上纵身一跃,他伸手抓住了铁圈。抬起双脚蹬了树干,他运了力气,一步一步的往上走。 马从戎从远方经过了,冷不防见了他练的新把式,惊得连忙小跑而来:“大爷,您可悠着点儿——” 话音未落,只听“喀吧”一声,拴着铁圈的两股树枝一起断裂。霍相贞当场摔了个四脚朝天,后脑勺结结实实的撞上了青石板地。一条腿伸长了,一条腿蜷着窝在树根下,他先是直了眼睛望天。望了几秒钟后,他抬手抱了脑袋,侧身滚成了一条大虫子。马从戎停在他的身后低头一看,只见他神情痛苦的又闭眼又咬牙,真是摔狠了。 连忙单腿跪下扶起了他,马从戎哭笑不得的摸了他的脑袋:“大爷,我来了。” 霍相贞深深的弯了腰,从牙关之中挤出了呻吟:“哎……呀……” 马从戎真是要笑了,一边笑,一边又心疼:“往后您要是想做运动,我陪您打网球;您可别一个人练功夫了。” 霍相贞说不出整话了,眼前黑蒙蒙的全是金星。正是狼狈痛苦之时,勤务兵来报,说是安师长来了。 安如山对霍相贞不见外,见大帅摔得站不起来了,他单枪匹马的扶起了霍相贞,轻而易举的把人搀回了房。霍相贞进了客厅,受了创的脊背屁股慢慢挨了沙发。及至坐踏实了,他双目迷蒙着向后一靠,老调重弹:“哎……呀……” 安如山站在茶几前,有些手足无措,对马从戎问道:“要不然,先叫个医生过来给大帅瞧瞧?别是伤筋动骨了吧?” 未等马从戎回答,霍相贞先紧锁眉头摆了摆手,又在忍痛之余小声说道:“不用,你说你的,我不动就不疼。” 安如山舔了舔嘴唇,挺为难的开了口:“大帅,就是野战炮的事儿。不是说好给我们吗?怎么直接运到连毅那边去了?” 霍相贞身体不动,但是脑袋向前一探:“给连毅了?”紧接着他转向了马从戎:“怎么回事?” 马从戎没想到安如山狗胆包天,敢越过自己直接来问霍相贞。很应景的也做了个惊讶表情,他随即严肃了:“是不是军需处那边出了差错?大帅您等着,我这就去找陈处长问个清楚。” 霍相贞一拍大腿:“不用你!安如山你去,你把陈德兴给我叫过来!我亲自问他!” 安如山答应一声,转身便走。客厅里没了旁人,霍相贞瞪了马从戎:“混账东西,你是不是又皮痒了?” 马从戎后退了一步:“大帅,不是——真跟我没有关系,不信您当面去问陈德兴。” 霍相贞立起了眉毛:“我问什么陈德兴!他当然不敢供出你。你以为有了陈德兴当替死鬼,我就抓不到你了?今天这是安如山找上门了,他要是不找上门,野战炮是不是就糊里糊涂的归连毅了?连毅说翻脸就能跟我翻脸,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嫌上次那一炮没轰死我吗?” 马从戎“咕咚”一声双膝跪地,垂头说道:“大爷,我……我……” 支支吾吾的“我”了片刻,他一时编不出理由充当下文,于是直接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大爷,是我迷了心窍。” 霍相贞看着他:“继续!” 马从戎一声不吭,开始左右开弓的自抽嘴巴。客厅里起了一串单调的噼里啪啦,马从戎的白脸很快成了红果子。而霍相贞面无表情,显然是并无恻隐之心。 如此直过了二十多分钟,霍相贞开了口:“够了,抬头!” 马从戎抬头望向了霍相贞,同时听他说道:“我说‘够了’,不是因为心疼你,是因为安如山还会再来,你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丢我的脸!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也对得起你秘书长的身份?起来吧,给你一天的时间,把野战炮给我追回来!” 马从戎像是含了泪忍了哭。鼻音浓重的“嗯”了一声,他鞠了一躬,随即转身便走。 军需处的陈处长见了霍相贞,果然是不敢供出马从戎,于是被霍相贞一撸到底,撵回家去了。军需处本来明天要去天津接收一批意大利来的新军火,现在处长没了,群龙无首。霍相贞虽然从后脑勺一直疼到尾巴骨,但是在一股怒气的支撑下,他告诉安如山:“明天我亲自去!我给军需处做代处长!” 霍相贞发出了话。到了翌日下午,他果然率领着军需处全员登了专列。他的后背疼成了一块铁板,僵硬着不敢动。新上任的赵副官长想以按摩之术祛除大帅的伤痛,然而他的按摩之术兴许是太残酷了,大帅在包厢里吼成了老虎狮子。最后赵副官长如同一只小燕一样翩然飞出,是大帅忍无可忍的给了他一脚,把他生生的踹出了包厢。赵副官长刚落地,霍相贞手扶门框探出了身,军装上衣早被赵副官长扒了,贴身的衬衫也是大敞四开,衣领子向下一直退到了肩胛骨。横眉怒目的扫视着面前众人,霍相贞疼了一夜一天,又没有马从戎伺候他安抚他,他心烦意乱苦不堪言,真有吃人的心了。 整座车厢全安静了,副官处与军需处一起死寂,同时一起怀念起了秘书长。如果秘书长在,绝对能压住大帅的脾气。空气沉重的凝结成了一块,霍相贞动一动,空气才流一流。 正当此时,顾承喜从车厢一端走了过来,小声说道:“大帅,让我试试吧。” 霍相贞气色不善,但是强忍着没有继续狮子吼:“会吗?” 顾承喜一点头:“会。” 霍相贞披着挂着衬衫,一转身走回了包厢里。 第23章 车厢中 顾承喜不消吩咐,自动的跟着霍相贞往包厢里走,不是因为他有眼色够机灵,是因为他真的想进。即便是不该进,他也要进。 背过手关了包厢的房门,他的动作很轻,无声无息,眼睛盯着前方霍相贞的背影。赵副官长的按摩之术不怎么样,衣服却是扒得利落。随着步伐起落,衬衫领子向下一直滑落到了腰间,全凭两只袖子缠住了霍相贞的手臂。霍相贞像是被衬衫松松垮垮的五花大绑了,光洁的肩膀和脊背曝露在了春日阳光之中,肩膀端正,脊背宽阔,他无论穿脱,或者半穿半脱,全威武,全体面。 走到小床前立了正,霍相贞试探着背了双手,想要彻底脱了衬衫,然而因为疼痛,他的动作迟迟疑疑的带着怯。顾承喜怔了怔,随即大步上前,口中轻声说道:“别动。” 轻轻抬起了霍相贞的一只手腕,他很识相的站在了斜后方,用手指捻开了衬衫的袖扣。霍相贞现在乖得出奇,不回顾,也不抵抗。隔着一层雪白浆硬的衬衫袖子,顾承喜握过了他的手。一切都像是似有似无,似有似无的冒犯,似有似无的亲昵。霍相贞站成了一尊顶天立地的像,迷茫又迷惑的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缭乱风景。他知道怎样对待灵机,怎样对待摩尼,怎样对待马从戎,怎样对待安如山,唯独不知道应该怎样对待顾承喜——下等下流,恩重如山! 俯身慢慢的趴到了小床上,霍相贞侧脸枕了自己的小臂。小床的长度实在是有限,让他顾头顾不得尾,穿着马靴的双脚自然而然的伸到了床外。顾承喜站在床前低头看了看,紧接着走到床尾弯下腰,先是脱了他的马靴,又搬来一张小圆凳,安置了他穿着洋纱袜子的双脚。 霍相贞舒服了,舒服得心不甘情不愿。及至身边一沉,顾承喜也坐到一旁了,他低声开了口:“赵广胜手重,你轻一点儿。” 顾承喜已经见识过了赵副官长的下场,心中当然有数。双手合十用力搓热了,他伸出手掌,缓缓的落上了霍相贞的背。手有些抖,声音却还平静:“大帅……怎么受的伤?” 霍相贞言简意赅的答道:“摔了一下。” 顾承喜不言语了,因为感觉霍相贞好像是不大愿意搭理自己。垂下眼帘望着自己的手,他的手大,十指修长,在北京城里过了许久的好日子,手心手背也随之褪了一层不干不净的糙皮。小林像个小媳妇似的,把他从头到脚收拾得清洁利落,连指甲都是剪了又剪修了又修。这样一双手落在霍相贞的后背上,前者看着也不是那么的寒碜肮脏,后者看着也不是那么的高攀不起。力量一直运到了十指指尖,他很有分寸的揉按着穴位。久病成医,久挨揍的,也能自学成跌打师傅。和赵副官长相比,他的技术绝不更高明,然而他的一举一动全都轻巧细致,让霍相贞总不至于忍无可忍的光火。 对于顾承喜来讲,霍相贞是香的。 霍相贞的身上并没有香气的源泉,他自命为武人,摩登子弟所需的雪花膏古龙水,他是一概不碰。然而顾承喜不动声色的深深垂下了头,固执的认为他很香。微凹的脊梁向下延伸,肌肉在腰身处渐渐的收紧。火热的手掌滑过了停匀的背,最后顾承喜掐住了霍相贞的腰。平安长得真好,平安什么都好。脑袋低到了极致,他的鼻尖蹭过了对方束在腰间的皮带。肌肤的气息混合了皮革的味道,让他不动声色的做了个深呼吸。 皮带下的后腰是微微凹陷的,凹陷到了极致,线条又开始向上走,勾勒出个结结实实的屁股。向上走到了顶端,再次向下,分出了两条笔直的长腿。顾承喜的目光扫过了霍相贞的屁股和腿,一扫即过,然后在心里慢慢的给他宽衣解带。 又不是没脱过,又不是没干过。顾承喜想起自家那铺肮脏凌乱的小火炕,嘴角忽然现出了一丝快意的笑。自己也真算个人物,竟然赤手空拳的睡了个督理。督理大人这人高马大的一身骨头一身肉,他哪里没看过?不但看,而且是掰开了细致的看,看过了又细致的干。手指失控似的加了力道,他的爱意和狠劲骤然混在了一起。 力道一发即收,并没有让霍相贞觉出异常。满后背的酸痛似乎正在慢慢的被顾承喜擀散揉开,他从痛苦中稍稍得了些许解脱。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他开口说了话:“还行,你比赵广胜强。” 顾承喜答道:“谢大帅夸奖。” 这句中规中矩的回应,让霍相贞感觉有些不大自然。他想让顾承喜少拘一点礼节,但是转念一思索,又怕这家伙蹬鼻子上脸。别人蹬鼻子上脸了,他可以教训;救命恩人蹬鼻子上脸了,他不好办。 正当此时,顾承喜忽然出了声:“大帅现在……还闹不闹头疼了?” 霍相贞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答道:“不疼了。” 活动在他后背上的滚热巴掌忽然暂停了,霍相贞静等片刻,没有等出音信,便想开口询问。不料未等他开口,顾承喜又说了话:“我、我亲你一下!” 不等霍相贞做反应,他已经俯身把嘴唇贴上了对方的脊梁,吮出“叭”的一声轻响。霍相贞当即侧身望向了顾承喜——也不说话,也不质问,就单是若有所思的看着他。 迎着霍相贞的目光,顾承喜仿佛是无地自容了。低头望着自己撂在大腿上的双手,他毫无预兆的笑了一下:“你别生气,我没别的意思,就是亲一下。我——我太想你了。” 然后他看了霍相贞一眼,脸上的笑容带了苦意:“我知道我想也是白想……你是大帅,你心地好,肯让我在你手底下安安闲闲的吃干饭,我已经是很感激。我不糊涂,我心里明白道理。刚才就是……就是……” 他搓了手,依旧是笑,笑得不但苦,而且几乎带了泪:“就是……实在忍不住了。” 霍相贞对他一挑眉毛:“你还有什么是忍不住的?一并说出来吧!” 顾承喜摇了头:“没了。我没吃熊心豹子胆,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我也一样听你的话。所以……亲一下……就够了。” 话到这里,他涨红了脸,气息也粗重了。霍相贞知道他本是个乡野间的混混一流,也许脸皮厚过地皮。他能面红耳赤,大概也是桩罕有的事情。 坐起身盘了腿,霍相贞没有想出什么眉目,对待大红脸的顾承喜也是无计可施。背对顾承喜坐稳当了,他决定把这糊里糊涂的一页先翻过去。抬手一拍自己的肩膀,他拍出了“啪”的一声:“继续!” 顾承喜脸上羞怯困窘,其实眼角余光一直在瞄着霍相贞。霍相贞一发话,他立刻上了手。单腿跪在床边,他反复揉捏了霍相贞的肩膀。歪着脑袋凑近了对方的后脖颈,他舔了舔嘴唇,又是轻轻的一吻。 霍相贞对他的吻毫无好感,然而嘴唇所触之处的肌肤,却又过电似的麻了一下。不甚自在的扭了扭脖子,他把双手搭上膝盖,向前问道:“怎么回事?得寸进尺了?” 他看不见顾承喜的脸,但是感觉顾承喜似乎是笑了,因为有气流柔弱的拂过了他的耳垂。紧接着,是顾承喜闷声闷气的回答:“我……” 这样的顾承喜,让霍相贞联想起了一只傻头傻脑的癞皮狗——白摩尼小时候养过这么一条,总是自以为诡秘的四处偷吃,一旦被人捉了现行,便伸了舌头做傻眼状。如果它会说人话,在面对质问之时,回答大概也只有一声“我……”。 霍相贞抄起了一把折扇。折扇不贵重,扇骨子的材料是竹子,合拢起来像件武器。单手向后扬起折扇,他一扇子抽中了顾承喜的脑袋:“再有一次……” 话未说完,甩手又是一抽:“军棍伺候!” 他手挺狠,顾承喜疼得“哎哟”出声,随即却又问道:“大帅,亲一下,得挨多少军棍?” 霍相贞侧过了脸:“什么意思?” 顾承喜真笑了:“要是少,我就再亲一下。” 霍相贞转向了前方:“打死为度!” 顾承喜低声笑道:“那我不敢了。” 霍相贞缓缓的说道:“你这句话答得很好。在我手底下做事,应该牢记‘不敢’二字。不敢了,才能不逾矩。不逾矩,各安其位、各得其所,才能天下太平。” 顾承喜当即答道:“记住了。” 答得规矩利索,可惜口不对心。顾承喜心想自己若是个“不敢”的人,当初就不会从死人堆里背出个平安!那么黑的夜,那么大的雪,他敢背着个素不相识的半死人,趟着漫山遍野的尸首往外走。他当初若是“不敢”,现在人间早没霍相贞这个人了! 顾承喜不再吭声,运足了力气给霍相贞按摩肩膀。霍相贞长久的面壁,也是一言不发。顾承喜捏得他骨节泛酸,酸得舒服,抵消了痛。很享受的半闭了眼睛,他想起了马从戎。马从戎也有这样的好手艺,总能够轻而易举的打发掉他身上一切的不如意。马从戎跟了他多少年了?记不清了,马从戎从小就长在霍府,马管家的儿子,和半个少爷也差不多。他念书,马从戎跟着念书;他习武,马从戎跟着习武。在文武两方面,马从戎毫无成绩可言,但是总跟着他,跟着跟着,终于跟成了天经地义。 他一直认为马从戎不是什么好料,从小到大,他爱答不理的带着他,栽培他,后来还睡了他。其实他的对马从戎的印象始终没变,然而无可奈何,他知道自己是被这个家伙笼络住了。 握着折扇一敲肩膀上的手指,霍相贞摇了摇头,把马从戎甩出了自己的脑海:“好了。” 顾承喜握着他的肩膀,自顾自的悄悄挺身。他的胸膛距离霍相贞的后背或许只有一毫米,但是没贴上,便不算有罪:“好了?” 霍相贞从马从戎一路想到了连毅,登时有些不耐烦:“好了。你出去吧!” 顾承喜咂摸着他的语气,很识相的立刻收了手。起身将衬衫抖开披上他的肩膀,他不言语,静静的开门走了出去。穿过长长的过道,他在车厢一头的小窗口前站住了。好整以暇的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他对自己暗暗的点头:“行,搭上话了,比上次强。” 然后他又谋划了自己到站之后的行程——得掩人耳目的见一趟连毅,替马从戎传几句秘密的话。马从戎也不容易,昨晚上自己到他家里时,看他那脸都肿得走了形。这就是做奴才的下场,哪怕在外面登到天高了,回到主子面前也依然是说挨嘴巴就挨嘴巴。 顾承喜很爱平安,所以绝不肯做平安的奴才。一旦成了奴才,他和平安之间,就更没戏了。 第24章 靶场奇遇 霍相贞下了火车上汽车,因为天光已经不早,所以他直接去了寓所休息。他的寓所是一幢二层小楼,后面带着个象征性的小花园子。军需处自有宿舍可住,所以顾承喜得了机会,以着要逛大街的名义,一下车便混入人海,不知所踪了。 如此过了一夜,翌日凌晨,安如山追来了——虽然连毅在霍相贞眼中谈不上有脸面,但他还是不放心,怕连毅霸占了他的野战炮,因为连毅一贯不大要脸,并不靠脸活着。他决定亲自跟住了霍相贞,一旦霍相贞手里攥了好处,自己也能拔个头筹。 “白天去城外大营。”他陪着笑对霍相贞说:“晚上回城了,大帅到我家里吃顿便饭吧!我新在天津弄了个人儿,挺好的人儿,真不赖。让她给大帅露一手,她有两门绝活,一是烙葱油饼,二是唱大鼓书。” 霍相贞含笑点头,还是感觉安如山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据闻安如山从来不当众对部下训话,因为一旦训话,必定出丑。好在他学问虽然不行,但在战场上是真机灵,是个闭嘴的将军。 霍相贞在北京一时震怒,把军需处全体带到了天津,其实军需处中的人员良莠不齐,有留学归来的技术人才,也有像顾承喜一般混日子的。霍相贞挑了其中的精英过来随行,要和安如山一同出发去营里。不料他刚刚出门见了天日,寓所前方的道路上忽然开来一队豪华汽车,汽车门边的踏板上站着荷枪实弹的年轻士兵,车漂亮,兵也漂亮。及至汽车队伍在大门外头络绎停了,中间汽车上的士兵跳下踏板打开车门,却是从车中放出了连毅。 天气温暖,连毅穿着一身简便的斜纹布军装,军装熨得笔挺,棱是棱角是角。未语先笑的走向了霍相贞,他不敬军礼,直接问道:“大帅什么时候到的天津?我是刚刚得的信,要是早知道的话,就早来向大帅问安了。” 霍相贞停在了院门口,对着他那张雪白的面孔扫了一眼,然后从赵副官长手中接过军帽,抬手往头上一戴:“我来也没大事,不必为我耽误了你的军务。” 连毅个子矮,歪着脑袋斜着眼睛对他微笑:“伺候大帅,也是我的军务之一嘛!” 安如山站在一旁,偶然间瞥到了连毅的眼神,登时寒毛一竖。都知道连毅“是个人就能喜欢”,所以此刻他感觉大帅是被连毅的目光玷污了。 于是他没头没脑的开了口:“我说,走吧!” 他既想让霍相贞走,也想让连毅走。哪知连毅又出了声:“还有件事要向大帅报告——军需处犯了个错误,平白无故的给我运来了几十门野战炮。我是无功不受禄,所以昨晚连夜派人把炮又运回军械大营了。” 霍相贞点了点头,有点不大敢正视连毅,不是因为连毅丑。连毅着实是挺美的,加之涂了一脸雪花膏,简直美得瘆人:“军需处的确是不像话,这么大的纰漏也敢出。我已经把陈德兴撤了,那老小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连毅点头微笑,态度非常的好:“撤了?大帅还真是雷霆手段。” 霍相贞站在了下风向,呼吸之间全是连毅身上散发出的幽幽暗香。他很分得清香臭,从不厌恶芬芳,可因为香气的主人是连毅,他便有些招架不住。继续向前迈了步,他头也不回的说了一句:“上车!” 连毅追着问了一句:“大帅是去大营吧?” 霍相贞已经上车,所以落了后的安如山闭着气一点头:“嗯。” 连毅一转身也奔了自己的汽车:“很好,我做陪客,咱们同行。” 城外大营里驻扎着霍相贞的警卫团。平常他无需警卫团的保护,于是把警卫团放养到了大营里,让他们在操练之余,顺便看管昂贵军火。如今听闻大帅莅临,警卫团长立刻集合了队伍,雄纠纠气昂昂的要给大帅看个好样子。 霍相贞检阅了自己的警卫团,随即直奔军械库。警卫团将新到的几种枪支全运到了打靶场上,霍相贞先是试了试来自意大利的新步枪,没试出好来。从一张木桌子上又抄起一支枪颠了颠,他对着身边众人问道:“这是什么枪?” 安如山被他问住了,一时间张口结舌。连毅一直不声不响的跟在后方,此刻却是忽然伸手夺过了霍相贞手中的枪。斩截利落的上了弹匣打开保险,他对着靶子做了个瞄准的姿势:“这是德国的伯格曼轻机枪,咱们叫它花机关。射程不远,精度不高,但是火力够猛,用用也不错。” 然后他一搂扳机,把前方靶子瞬间打了个稀烂。 霍相贞没说话,只从连毅手中把枪又接了回来,也开了几枪。轻机枪的后坐力实在不小,霍相贞开第一枪时几乎被震得失了准头,于是心中越发悚然,承认自己不如连毅。连毅个子不大,却是镇得住枪。 把枪放回木桌子上,霍相贞带着人继续往前走。看过了几门野战炮后,他在一挺马克沁重机枪前停了脚步。对着重机枪一抬下巴,他问警卫团长:“军械库里的马克沁,还没分完吗?” 警卫团长立刻答道:“报告大帅,这是营里自己留着用的。” 霍相贞忽然来了兴致,对着安如山笑道:“记得我第一次开马克沁,枪哆嗦我也哆嗦,子弹没打出几百发,舌头先被牙齿咬破了。当时老爷子还在,我起来之后吐了口血,结果老爷子冲着我的屁股就是一脚,骂我废物。” 紧接着他转向了连毅:“当时好像连师长也在。” 连毅背着手,笑模笑样的点头:“是,当时把我吓了一跳,还以为大帅是被震出了内伤。” 霍相贞披着满后背的阳光,跃跃欲试的活动了手脚:“我再开几枪玩玩,去,给我找个副射手过来。” 警卫团长立刻叫来了一名副射手。安如山见状,却是做了阻拦,副射手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孩,让人看着不能信任。让警卫团长带走了小孩,安如山把自己身边的一名副官派了上去。副官穿得干干净净,二话不说的跟着霍相贞一起往地上趴。霍相贞见副官年纪轻轻,相貌堂堂,便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副官用胳膊肘支起上半身,一丝不苟的行了个军礼:“报告大帅,卑职姓元,叫元满!” 霍相贞一笑:“元满?好名字。” 然后他对前方开了火。马克沁实在是太厉害了,枪管中喷出了激烈的火舌,轰鸣声震撼了整座打靶场。及至终于过了瘾,霍相贞心满意足的起了身,正要转向安如山说话。安如山却是伸手一指他的裤裆,口中惊道:“大帅的腰带是不是断了?” 霍相贞低头一瞧,这才觉出自己腰间异常轻松。而安如山当即扯下自己的皮带递给了他,又对着刚爬起身的元满一伸手:“把你的给我!” 元满立刻解了自己的皮带奉给师长。霍相贞扭头问他:“你怎么办?” 元满双手提了裤子,因为难得和大帅交谈,所以慌乱得语无伦次,声如洪钟的答道:“报告大帅,卑职没事,卑职那个……腰粗!”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全都笑了。霍相贞一手也提着裤子,另一只手握着安如山的皮带,在元满腰上抽了一下:“这他娘的还叫粗?这要是粗,我和老安全成水缸了。你下去吧,找条皮带系上再回来。” 元满面红耳赤,抓着裤腰一路小跑而走。而霍相贞和安如山则是把皮带往身边小兵手里一扔,由着小兵给自己扎紧了裤子。 元满去得快回得也快,一眨眼的工夫,他又跑回了打靶场。霍相贞看他憨头憨脑的挺可笑,便又问道:“找到皮带了?” 元满打了个立正:“报告大帅,卑职没找到皮带!”随即他一撩军装下摆:“但是卑职找到了一根麻绳!” 话音落下,听众们又笑了。霍相贞摇着头往前走,一边走一边问安如山:“你从哪儿招来这么个活宝?” 安如山快走两步跟上了他:“大帅,他平时没这么丢人现眼,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可能是在大帅面前,太过紧张的缘故。” 霍相贞回头去看元满:“紧张什么?看我可怕?” 元满亦步亦趋的跟在后方,听了问话,连忙摇头:“不不不,大帅和蔼可亲,毫不可怕。” 霍相贞似笑非笑,知道自己真是把个小副官给吓着了。 在大营里盘桓了大半天,霍相贞了却了心事,预备下午打道回城。连毅像个老郎中似的,通过霍相贞的言谈举止进行望闻问切,末了诊断霍相贞此行应该不会翻出大浪,便也放心大胆的回了家。 霍相贞到了安如山的新居,又见了他花千金娶来的新姨太太。新姨太太的确是品貌出众,而且没有辜负安如山的吹嘘,当真亲手烧了一桌子好菜。等到安如山陪着霍相贞酒足饭饱了,她也果然莺声呖呖的唱了一段大鼓书。 安如山察言观色,见霍相贞被自己招待得挺高兴,便大着胆子提出请求:“大帅,我有个不情之请。” 霍相贞端着一杯白兰地,微醺着望向了他:“说。” 安如山笑道:“大帅能不能给我留幅墨宝?我到时候给它镶个玻璃框子挂起来,也让家里光彩光彩。” 霍相贞喝酒喝舒服了,非常的好说话,一求便应。安如山立刻把他引入厢房,将笔墨纸砚全预备在了案子上。霍相贞乘着酒兴,一手持杯一手抄笔。蘸饱了浓墨望向窗外,他脑子里一时没了好词,正是踌躇之时,忽见元满探头探脑的进了院子,便不假思索的垂下眼帘,龙飞凤舞的写了“圆满如一”四个大字。 他看元满之时,安如山也跟着他一起看了;如今再瞧纸上大字,安如山若有所思,口中则是夸奖感激得热闹。霍相贞把笔向旁一掷,手扶着案边晃了一下,是酒意已经有了七八分。安如山连忙扶住了他,又扯着嗓子吼道:“元满!进屋帮忙!” 第25章 玩伴 霍相贞白天在打靶场,和个名叫元满的小副官合作玩了一阵子重机枪。玩过了枪,霍相贞又主动和小副官扯了好几句淡。晚饭后霍相贞给安如山写了幅字,字里带着元满的名字。写完字后霍相贞喝醉了,又是元满伺候他进了卧室睡觉。 元满进了卧室不久,霍相贞这一天的所作所为已经被人通过长途电话,尽数报告给了远在北京的马从戎。马从戎静静听着,没有多问。及至挂断了电话,他默然无语的坐在房内,一坐就是一个时辰。 “完了。”他想:“打替工的来了。” 他心里一阵一阵的拧绞着疼,疼得让他恨不能剖开胸膛攥碎了它。拧开一瓶洋酒仰头灌了几口,心疼稍微减了,血管里却又起了火。独自出门坐到了正房前的石头台阶上,他一手搭在膝盖上,一手拄着地上的长脖子洋酒瓶。迎着夜风吐出一口酒气,他仰起头看星星。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他想自己既是牛郎也是织女。机关算尽太聪明,算来算去,却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 他不知道在霍相贞的心中,自己到底占了个什么位置。要说霍相贞无情,那他不必把自己一直抬举成公署里的秘书长;要说霍相贞有情,可情又在哪里?他舍生忘死的让霍相贞干了好几年,霍相贞连句好听的私话都没对他说过! 可不是舍生忘死?每回从霍相贞的床上下来,他都像是死了一回。其实死了也好,活活让他干死了,至少可以吓他一跳,至少可以告诉他,自己本来也是个有血有肉有热气的活人! 马从戎一口接一口的喝酒,喝得红了脸也红了眼。白摩尼固然可恨,但是人家是白灵机的弟弟,有招人恨的资本;那个元满又是什么东西?霍相贞从来不和下边人扯淡,今天怎么就扯上了?是怪罪了自己,还是厌烦了自己? 抬手遮了眼睛,马从戎缓缓的垂下了头。太难受了,太难受了。霍相贞几年如一日的只睡他一个人,几年如一日的用手臂勒出他一身的青青紫紫,他还以为霍相贞是真爱上了他。躲在手掌下面狠狠的闭了眼睛,他挤出了眼角一滴泪。忽然颤抖着吸了一口长气,他放下手面向了前方。 “不对!”他毫无预兆的换了思路:“大爷在这方面一直是有点儿傻,傻到二十大几了,会说开窍就开窍?除非元满长成了天仙——但是再仙又能仙到哪里去?白摩尼的相貌就算是顶尖儿的了,元满还能比过白摩尼去?” 思及至此,他一挺身起了立。不能坐在家里多愁善感长吁短叹了,趁着自己还是秘书长,趁着自己在霍相贞面前还能说上话,自己得把霍相贞重新哄回来。霍相贞在人生前二十年中,被白灵机管成了感情方面的呆子。所以要说哄,也好哄。 把洋酒瓶子送回房内,马从戎大踏步的走向了院门,一边走一边高喊自己的汽车夫:“小王,开汽车,去府里!” 小王披着褂子出了门房,睡眼惺忪的问道:“三爷,都半夜了,您还去?” 马从戎一瞪眼睛:“我去府里不用挑时候!你给我快点儿!” 马从戎像个鬼似的进了霍府,提着灯笼往深处走。草丛中已经有了稀疏的虫鸣,正好配合了他的心跳。他忽然想起了一款新式马屁,决定将其狠狠的拍出个响儿,让大爷乐一乐。 翌日清晨,霍府后头动了工。与此同时,在几百里外的天津安宅之中,安如山把眼睛凑上了玻璃窗,正在往卧室里面窥视。昨晚他把元满留给了大帅,元满是个精神小伙子,相貌中有一点马从戎的意思。他身边不缺少副官,所以很愿意把元满贡献给大帅享用。如果元满得了脸,秘书长也可以少嚣张一点。然而此刻透过了玻璃窗,他发现霍相贞正滚在床上大睡特睡,元满则是守着屋角的一桌一椅打盹儿。二人各睡各的,毫不相干。 安如山并不是靠着拉皮条找前程的人,但是见了此情此景,还是有些失望。大帅常年只宠幸马从戎一个人,他看在眼里,十分的不理解,以及不忿。 霍相贞并不知晓安如山的心事。他在安家吃得饱,睡得香。起床之后,安如山的姨太太还把自己的浴缸让给他洗了个澡。等到霍相贞要走了,安如山忍不住,追着撵着问道:“大帅,大帅,您瞧元满怎么样?我看他挺投您的眼缘,要是用着顺手的话,您就把他带走吧!” 霍相贞听了这话,颇感意外:“我带他走?” 随即他回头望向了元满:“你愿意吗?” 元满又是一个立正,书生气十足的大声答道:“报告大帅,报告师座,谁肯要卑职,卑职就跟谁!” 霍相贞转向了前方笑道:“没有节操的东西!” 安如山对着元满一使眼色:“大帅要你了,还不谢谢大帅?” 元满很听话,嗷一嗓子道了谢。霍相贞哭笑不得:“再过两年,他能长成赵广胜。” 赵副官长自从在火车上挨了窝心脚之后,一直惴惴的很不安。如今终于听到大帅又拿自己打趣了,他如蒙大赦般的舒了一口气,又后知后觉的陪笑了一声。 元满跟着赵副官长上了汽车,从此算是换了主子。霍相贞虽然看他傻得有趣,但是并没把他往心里放。回到寓所闲了小半天,他下午摆开阵势,专心致志的给自己沏了一壶好茶,也无需人陪,关了门一杯接一杯,品得津津有味。正是心旷神怡之际,赵副官长忽然敲门进来了,做贼似的轻声说道:“报告大帅,华北商社的青柳先生来了。” 霍相贞一皱眉头:“青柳?肯定又是要跟我啰嗦开矿的事!去告诉他,我不见客!” 赵副官长没听明白,意意思思的后退了一步:“那……卑职就说大帅刚出门了?” 霍相贞把手里的茶杯往桌面上一顿:“出什么门!我在家,就是不见,听懂了没有?” 赵副官长成了惊弓之鸟,从喉咙里“叽”的应了一声,随即转身就往外跑。霍相贞的好兴致被他彻底打消。盯着赵副官长张皇失措的背影,他恨不能抬手一枪,把这个混蛋副官长也一并打消。马从戎一走,身边竟是连个能听懂话的人都没有了,霍相贞真不知道毛病到底是出在了谁的身上。 赵副官长出门打发了日本来客,然后慌里慌张的上楼复命。进门之时,他见霍相贞面前的茶具已经撤掉了,霍相贞本人则是换了一身运动衣,正坐在椅子上穿网球鞋。抬头见他进了门,霍相贞又下了命令:“去问问家里人,有没有会打网球的!” 赵副官长把大帅的话放到脑子里过了一遍,感觉自己是真领会了,才愣愣怔怔的做了个向后转,拍着翅膀又飞了。飞到楼下问了一圈,副官们全都不会这一项西洋运动,唯有元满犹犹豫豫的开了口:“我……我打过一次,不知道算不算会。” 赵副官长决心今天一定要为大帅做成一件事,听了这话,他不由分说的抓住了元满:“算你会了,快跟我走!” 元满被他一路拉扯到了后花园里。花园很小,但是中间的一片空地中央拦了网子,倒也可以冒充网球场。元满握着球拍和霍相贞对战了几个回合,技术全无,然而力道很猛,也不懂得退让,是拼了命的真跑真打。霍相贞轻而易举的赢了他一局,他怀疑自己打得不好,会辜负大帅的期望,于是着了急。举起球拍迎球一挥,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一拍子抡出去,网球正中了霍相贞的脑袋。霍相贞猝不及防的挨了一下子,几乎眼冒金星;赵副官长旁观至此,急得抬手一指元满:“你要死啊?” 霍相贞当即对着赵副官长一挥手:“闭嘴,下去!” 赵副官长悻悻的退下,怀疑自己是拍马屁又拍上了马蹄子。元满则是握着球拍跑到了网前,惶惶然的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大帅,卑职不是故意的……卑职罪该万死。” 霍相贞对着他也一挥手:“你不要学赵广胜那一套。既然打了,就给我认认真真的打。如果你也想在我面前练花拳绣腿,那就趁早滚蛋!” 元满张了嘴,露出了一点傻相:“卑职没想练。” 霍相贞手托网球摆好了架势:“那就给我往后退,我要发球了!” 元满因为够老实够天真,所以得了霍相贞的青睐。霍相贞天天带着他打网球,打得两个人全晒黑了一层。网球场周遭草木葱茏,开花的开花,生叶的生叶。一丛金灿灿的迎春花旁摆了白色的桌子椅子,桌边还竖了一把高大的遮阳伞。赵副官长守着个柚木冰箱坐在一旁,冰箱里总镇着凉汽水。 元满渐渐的不怕霍相贞了,一盘终了,他也敢于和霍相贞一同坐下喝瓶汽水。而霍相贞白天打球,身体疲劳,晚上倒也睡得安然。直过了小半个月,他才渐渐的又不安稳了。夜里在床上辗转反侧,他一身的力气没处使,恨不能跑出去和谁打一架。 这个时候,他就不由得想起了马从戎——只能想马从戎,想白摩尼就有点不像话。翻来覆去的折腾到了天亮,他一掀被子下了床,吩咐赵副官长收拾行装,立刻回家! 他上午出了天津的门,下午到了北京的家。一进府门,马从戎便迎了上来,脸上不红不白的,是个天下太平的和气模样:“大爷回来了?这回在天津可是住得长久。大爷黑了,听说这两天天津比北京热?” 霍相贞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看得恶狠狠,刀子似的刮了他一层皮。马从戎在他的目光中瑟缩了一下,随即垂下眼帘一笑。他知道大爷为什么狠——十来天没见面了,大爷攒着火气,想要勒死自己呢。 “大爷回来的正好。”马从戎跟着他往里走:“我给大爷预备了个惊喜。大爷见了,准保高兴。” 霍相贞起了好奇心:“惊喜?” 马从戎扫了元满一眼——副官队里只有他一张生面孔,几乎刺目。看过之后,他心里有了数。元满如今也够黑的,在马从戎的眼中,简直有点不干不净的意思。如果元满当真上了大爷的床,大爷方才不至于要吃人似的看自己。 第26章 喜悦 天气热了,霍相贞照例是要搬到小楼后方的院落里居住。搬家本来是桩麻烦事情,然而马从戎早已替他收拾出了屋子院子,日常所需的什物也尽数运进房内摆放妥当了。霍相贞看了满院的花草,十分满意。进入书房坐了,他隔着玻璃窗往外看了看风景,一边看一边点了点头。 马从戎轻手利脚的进了门,给他端了一杯茶。霍相贞想起了先头的话,于是追问道:“你到底给我预备了什么惊喜?” 马从戎低着头微笑:“大爷先喝茶。我给大爷预备了热水,旅途劳顿,洗个澡肯定舒服。” 霍相贞不给他好脸色:“你还和我卖起关子了!” 将手中的一杯茶一饮而尽了,霍相贞脱了外套,穿过院子进了卧室。卧室开着小门,连着浴室。浴室本来平常无奇,然而此刻霍相贞推门一进,却是愣在了门口。原来先前阴暗的浴室如今电灯通亮,水汽蒸腾。浴室中央的旧浴缸消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个大理石池子,足可以容纳两三个人同浴。池中已经蓄了清清澈澈的大半池热水,池子边沿也足有一米来宽,能让人自自在在的或坐或卧。而浴室的墙壁全贴了白瓷砖,并且左右两面墙壁还嵌了大玻璃镜。 马从戎在他身后开了口:“大爷,怎么样?是不是比前头楼里的池子更好?这叫做路易十四式,去年总统府里修了一个,咱们家里现在也有了一个。全北京城,就这么两份。” 霍相贞最爱泡澡,如今见了这间豪华明亮的浴室,不禁欣欣然的露了笑模样。一边宽衣解带一边走进浴室,他蹲在池子边向下伸手撩了撩水。而马从戎关了房门,然后无声无息的走到了他的身后。缓缓弯腰伸了双手,他猛然发力,一下子把霍相贞推进了池中。 霍相贞身上本来只剩一丝半缕,所以倒是不怕落水。翻江倒海的一翻身露了头,他似笑似怒的盯着蹲在岸边的马从戎:“胡闹什么?” 马从戎不言语,单是望着他微笑,笑着笑着,又垂下眼帘低了头。 霍相贞将他审视了片刻,末了在他低头的一瞬间骤然出手,不由分说的把他也拽进了水中。马从戎一身衣裳整整齐齐的,如今瞬间成了落汤鸡。挣扎着从水中伸出了头,他听到了几声沉闷的布帛破裂声。霍相贞真是急了,三下五除二的使了蛮力,硬是把他撕扯成了一丝不挂。他很认命的向后靠上了霍相贞的胸膛,腰间一紧气息一断,他心满意足而又惊心动魄的,终于又被霍相贞勒住了。 双手向前扶住了池子边沿,他闭紧双眼咬紧牙关,忍住了撕心裂肺的一痛。今天没有做好准备,一切都是即兴发挥,所以也许会因此受伤。钝刀子割肉的长痛持续了一阵子,他慢慢的瘫软在了水中。霍相贞的呼吸扑在他的耳根,热辣辣的带着力度。霍相贞从来不亲吻他,也不抚摸他,他忽然怀疑大爷可能是真不懂。 挣扎着抬起了一只手,他向后试探着摸了摸霍相贞的脸。霍相贞一甩头,声音低而嘶哑的呵斥他:“别乱动!” 马从戎把手垂到了水中,听了他的话,真不动了。 傍晚时分,霍相贞神清气爽的出了浴室。换了一身单薄衣裤,他坐在书房里给白摩尼打了电话。 白摩尼正在家里百无聊赖的混日子,忽然听他回了北京,乐得在电话里就叫了起来。马从戎穿着一身柔软长袍站在院中,一张脸像是被热水浸褪了血色,连嘴唇都是苍白的。单手扶着抄手游廊的栏杆,他听见房内的霍相贞笑道:“小弟,大哥家里开新澡堂子了,你要不要过来洗澡?” 马从戎咬住了嘴唇,没有血色,他生生咬出了自己的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是元满,就是摩尼。累死他了。指甲抠住了朱红栏杆,他颤抖着闭了眼睛,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独自在游廊外站了半天,马从戎在脑海中端起机关枪,把白摩尼和元满反复扫射了几遍。后来感觉自己的精神略微镇定了,他才睁开眼睛,隔着一层帘子问道:“大爷,晚上吃点儿清淡的?” 霍相贞一掀帘子走了出来:“我出门。” 然后他格外留意的看了马从戎几眼。看过之后也没多问,直接一指隐没在百花丛中的厢房:“你进屋躺着去!” 马从戎对着他弯腰一笑:“多谢大爷关心。” 霍相贞没再言语,自顾自的出门去了。 白摩尼并不热衷于泡澡,他要求霍相贞陪自己去北京饭店跳一次舞。霍相贞到白宅接了白摩尼,兴兴头头的要带他去痛玩一夜,哪知刚在北京饭店门口下了汽车,他便迎面遇上了两位熟人。这两位熟人,一位是热河的督理聂人雄,另一位是山东的督理段中天。聂人雄的老婆是他兴师动众抢来的活人妻,所以在霍相贞眼中,姓聂的不是个正经人;段中天倒是没抢旁人太太,但是他在山东致力于天足运动。霍相贞认为姓段的天天研究女人脚丫子,也够无聊。聂段二人结伴往外走,霍相贞领着白摩尼往里进,狭路相逢,双方身后又全簇拥着卫士副官,所以势不能逃,只好捏着鼻子一起打哈哈。哈哈完毕了,双方各走各路。霍相贞一边前行,一边犯了嘀咕,不知聂段二人为何会齐聚北京。想着想着,他走了神。下意识的抓起了白摩尼的手,他低头轻轻咬了一口。咬完之后攥住了,他直着眼睛继续走。 白摩尼斜睨了他一眼,没敢问,怕问醒了他。 吃过晚餐之后,霍相贞坐进跳舞厅里,依旧是在出神。两位督理一度和大总统的关系很好,后来又日益变成了很不好。能让这两位土皇帝一起出了他们的老巢,其中必定是有个缘故。 霍相贞身为直隶一省的督理,别的不怕,只怕那两个不正经又无聊的东西会打自己的主意。他手里最正规的武装,是三个师。其中到了真正关头,连毅不倒打一耙就足以让他谢天谢地;安如山是最可靠的力量,另有陆永明所带的一个师——陆永明和霍家有点九曲十八弯的亲戚关系,算起辈分来,霍相贞还得叫他一声表舅。陆永明年轻时候的风采,霍相贞没见识过,现在陆永明也不算老,然而面如泥塑,心如死灰,一副混吃等死的德行,让他退休养老,他又不肯,因为他还要用他的兵贩鸦片。除此之外,保定还驻扎着一个混成旅。旅长倒是他的亲侄子,侄子是个孤儿,比他岁数还大,忠心是耿耿的,本领是平平的。侄子自己不出声,霍相贞时常会彻底把侄子和混成旅一起忘记。 霍相贞算着手里的十来万兵,越算越感觉自己是个徒有其表的花架子,十来万兵,真正顶用的只有安师一部。思索到了最后,他猛一抬头,忽然意识到自己身在跳舞厅,是要带着白摩尼来玩的。 一个脑袋自下而上的伸到了他的面前,正是白摩尼笑吟吟的看着他:“大哥,你做什么白日梦呢?” 然后他抬手挡了嘴,凑到霍相贞耳边嚼舌头:“刚才那边有个很摩登的女郎,一直在打量你。你要是一抬头,兴许就能认识她了。” 霍相贞压低声音答道:“胡说八道,认识了又怎么样?我能娶个跑跳舞厅的老婆吗?” 白摩尼端起了一杯果子露,咬着麦管笑出了小白牙:“那我也天天跑跳舞厅,你怎么没不理我?” 霍相贞将双臂环抱到胸前,摇头一笑:“小崽子,别扯淡。” 白摩尼一扯他的衣袖:“大哥,你不跳舞,我也不玩了。咱们回家吧,回家开了留声机,你带着我跳华尔兹。” 霍相贞当即起了身,一边系着西装前襟的纽扣,一边又俯了身对白摩尼说道:“到家之后,让你洗个好澡。” 白摩尼笑着站起来:“大哥呀,你在电话里让我去洗澡,见了面也让我去洗澡,是我臭不可闻吗?” 霍相贞随着他直起了腰:“不识好歹!你瞧瞧我那新池子去!全北京城就两份,一份在总统府,另一份在我家!” 白摩尼对于泡澡没什么热情。进了霍相贞的书房,他一边脱外衣一边说道:“大哥!你今年这么早就换地方住了?别说,还是从小住惯了的屋子看着顺眼。我的拖鞋呢?” 霍相贞不搭理他,不耽误他自己找到拖鞋换上。欢天喜地的打开了留声机,他拉扯了霍相贞要跳华尔兹。霍相贞今天全依着他,随着他前进后退。而白摩尼得寸进尺,不动声色的踢开拖鞋,直接踩上了他的皮鞋。 这样一来,霍相贞越发抱紧了他。低头望着他的面孔,霍相贞忽然笑道:“小弟,你真小。” 白摩尼仰头看他:“我怎么小了?” 霍相贞抬起一只手,摸了摸白摩尼的后脑勺:“小脑袋,小脖子,小肩膀,小身体。” 白摩尼很认真的反驳:“那是被你比的。不是我小,是你太大!” 霍相贞的手从后脑勺开始往下滑,滑过了他的后背和腰。腰是细细的一捻,可以让霍相贞一手揽住。窗外暮色渐渐的深重了,房内的人无暇去开电灯。霍相贞很有克制的抚摸了白摩尼的后背,越摸越感觉白摩尼小,真小,小得像个水晶玻璃人,小得让自己要用双手去捧着他。 唱片转到了尽头,房中的舞曲告一段落。白摩尼正要支使霍相贞带自己过去换唱片,可未等他出声,他忽然头重脚轻的悬了空,却是霍相贞毫无预兆的拦腰抱起了他。随即一转身坐上了椅子,霍相贞把他放到了自己的大腿上。 白摩尼自动的收回双腿抱住膝盖,在他怀里缩成了一小团。双脚蹬着霍相贞的大腿,隔着一层薄薄的裤子,他能感觉到对方的温度。天黑了很好,不开灯也很好。他罕有的安静了,扭了头去看霍相贞的眼睛。 可是,屋子太黑了,黑到让他看不清楚。 一只手又被霍相贞握到了嘴边,他等着霍相贞亲他一下,可霍相贞还是半轻不重的咬了他。 咬过之后,霍相贞亲昵而又温柔的笑了:“小崽子。” “大哥。”他开了口:“你一天不结婚,我就……我就陪你一天。” 霍相贞登时笑道:“你陪我?我看你是害怕结了婚会受家庭束缚,不能由着性子胡玩胡闹罢了!我从早忙到晚,连着几天也未必能见你一面,我用你陪——” 话音未落,他的言语戛然而止,因为感觉自己好像和白摩尼说拧了。把白摩尼的话重新回忆了一遍,他隐隐变了脸色。 “你……陪我?”他试探着问。 白摩尼抬手抱了脑袋,忽然不耐烦的一晃肩膀:“对!我陪你!问问问,问个没完!不说了!” 霍相贞轻轻的扇了他一巴掌:“小混蛋,和我耍什么性子!” 扇完之后,他若无其事的扭头望向窗外,对着暮色微笑了,心中很喜悦。 第27章 小豆荚 白摩尼本来也没打算对着霍相贞表白什么,然而蹲在对方的大腿上头脑一热,他顺嘴说出了一肚子实话。话出了口,他傻了眼。抱着脑袋闭了眼睛,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不知道自己说得对不对,说得该不该。 他从小就生得美,胜过了漂亮的女孩子,小尾巴似的总跟着大哥与大姐。长辈们都拿他开玩笑,问他:“将来姐姐嫁给霍少爷了,人家成了小两口,不要你了,你怎么办?” 又说:“把你打扮成个小姑娘,将来跟着姐姐一起去霍家吧!” 每次听到这样的玩笑话,他都很认真的拼命点头,是百分之百的乐意。他越点头,长辈们越是笑。说得多了,笑得多了,他也长大了。 娘没得早,爹又常年参禅悟道,是灵机把他带大的。他染了一身的脂粉气,面对着霍相贞,他时常感觉自己和灵机是一样的。他的心意,他的感情,是一样的。 灵机什么都不说,然而大哥什么都知道。到了他这里,他不能不说,他不说,大哥就只拿他当个小崽子看待。 不说,他憋着;说了,他又慌。忽然恼羞成怒的放下双手抱了肩膀,他想你为什么非要我开口呢?为什么灵机可以一言不发,我就非得明明白白的说了又说?说了又说,你还不懂?你还要问? 思及至此,他感觉周身的血一阵一阵的往脑子里涌,一张脸也烫得厉害。向下伸出了一条腿,他想逃走。然而霍相贞突然出手搂住了他:“你往哪儿跑?” 白摩尼开始挣扎,越挣扎,越感觉霍相贞力大无穷,胳膊像是铁铸的,可以轻而易举的禁锢住自己:“不用你管!” 霍相贞一手环住了他的腰,另一只手揽住了他的肩。白摩尼的反抗对他来讲,不过是场轻描淡写的儿戏。而白摩尼身不由己的靠上了他的胸膛,伸出的一条腿意犹未尽的又对着虚空踢了一下。 踢过之后,他老实了。歪着脑袋枕上了霍相贞的肩膀,他气咻咻的喘息着。眼睛闭了又睁开,屋子里真是黑透了,他已经看不清楚霍相贞的侧影。 霍相贞抱着白摩尼静坐了许久。 他自认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尤其没有万花丛中过的志向。找个可心合意的人,一生一世的过一场,就很好,就正好。 可心合意的人没了,来个差不多的也行。只要足够喜欢,他会很能容忍。 最后又用力的搂了搂白摩尼,他不知道自己几乎勒碎了白摩尼的细骨头。白摩尼不是马从戎,白摩尼被他一下子勒出了眼泪。 霍相贞抱着白摩尼起了身,白摩尼没穿鞋,于是霍相贞把他放在了旁边的大写字台上。转身伸手打开了电灯,霍相贞低头拉出写字台下的抽屉,从中摸出一把小钥匙。白摩尼被灯光刺了泪眼,双手捂了脸从指缝中往外看。霍相贞一如既往的没表情,自顾自的蹲到了写字台下,他打开了最下层小抽屉的暗锁。 从小抽屉里掏出一只锦缎盒子,他一边起身一边说道:“给你个玩意儿。” 白摩尼还捂着脸:“什么?” 霍相贞揭开盒盖,从盒子里拎出了一枚系着红丝绦的白玉坠子。丝绦已经红得发暗,玉坠却是白得油润。将丝绦套向了白摩尼的头,霍相贞说道:“小时候戴过的,现在给你了。” 白摩尼放下了手,捏起白玉坠子细瞧。其实不细瞧也认得的,霍相贞的小时候,自然也是他的小时候。白玉坠子细腻腻的泛着光,对于小时候的他来讲,总像是奶糖。他得了机会便要抓住玉坠往嘴里塞,尝过之后发现不甜,再悻悻的吐出来。玉坠是个小豆荚的形状,没棱没角,据说在霍家已经传了好几代。 把小豆荚塞进衬衫衣领里贴了肉,白摩尼没道谢。双脚垂在写字台下悠来荡去,他讪讪的垂下头,害羞了。 霍相贞把空盒子扔回了小抽屉,然后大功告成似的长吁了一口气。一场哑谜算是破了,他抬头对着白摩尼一笑:“怎么哭了?” 白摩尼喃喃的答道:“没哭,是你刚才抱疼我了。” 屋角的大自鸣钟忽然当当当的报了时,霍相贞闻声一望,才发现此刻已经到了十点钟。 白摩尼也跟着他看时间,知道天晚了,该睡了。 白摩尼是只夜猫子,夜里不困白天不醒。他瞄着霍相贞,霍相贞不睡,他也不睡。趿拉着拖鞋进了院子,他抬脚拨弄拨弄花草,仰脸看看星月。一只手合在胸前,隔了一层衬衫一层马甲,他捂着他的小豆荚。 霍相贞站在书房窗前,注意力转移到了手中的军火单子。一份单子够他研究小半夜的,并且足以让他忘记窗外的白摩尼。白摩尼不小心踩折了一枝子半开的花,吓得当即收回了脚。做贼心虚的回头瞥了窗口一眼,他紧接着踮了脚,不声不响的溜向卧室去了。 白摩尼上了霍相贞的床,想要装睡避难。霍相贞最看不惯他手贱脚贱,见了必定要呵斥,他可不想挨骂。 装着装着,他真睡着了。睡得伸胳膊踢腿,要在床上打把式,并且忘了关灯。霍相贞半夜回了卧室,站在床边对他审视了良久。最后单手撑床俯下了身,他在白摩尼的脸蛋上轻轻一吻。白摩尼香喷喷热腾腾的,胳膊腿儿缠了怀里的被卷,是个要独霸大床的模样。霍相贞靠边躺了,没敢再去抱他。 一夜过后,霍相贞先醒了。起床前又亲了亲白摩尼的短头发,他盯着对方的睡颜,感觉小弟真是稚嫩美丽得可爱可怜。 然而不过一个上午工夫,形式发生了逆转。白摩尼从可爱可怜变成了可恨——三天前,霍相贞还不在家的时候,他带着人,毒打了陈总长家的二少爷和何次长家的大少爷。 真是毒打,现在陈二少爷和何大少爷还躺在医院里不能动。虽然总长和次长全不能和督理抗衡,但在盛怒之下,他们还是结伴向霍相贞告了状。 霍相贞炸了庙,指着鼻子质问白摩尼:“说!怎么回事?为什么打人?” 白摩尼坐在小客厅内的长沙发上,本是在翘着二郎腿吃果冻布丁,此刻咬着勺子掩饰了心虚,他故意竖起眉毛,比霍相贞还强横:“打他们是便宜他们,我还想杀了他们呢!他们在牌桌上合伙坑我,还嘀嘀咕咕的说肮脏话嘲笑我!” 霍相贞上下打量了他,随即一脚踢开了他的二郎腿:“嘲笑你?你又干了什么丢人现眼的事?” 白摩尼一跺脚,端着果冻盘子直起了腰:“我干什么了?我什么也没干!大家好好的一起玩,只有陈潇山总摸我的脸!姓何的王八在一边看着嘿嘿笑!” 话音落下,他重新翘起了二郎腿,一只穿着皮鞋的脚还理直气壮的晃来晃去,皮鞋不知是哪国的款式,鞋面全由黄蓝两色的皮子拼嵌而成。霍相贞盯着他的脚,又有了骂资:“摸你的脸?你天天打扮成个兔子样儿,人家不招你招谁?回家把鞋给我换了,一个男人,穿双花鞋,成何体统!” 白摩尼把果冻盘子往地板上一掼,横眉立目的也挺身而起:“你懂什么?他们欺负了我,我报仇也是应该的!你凭什么只骂我?看不上我就直说,我可不是专程过来让你骂着消遣的!有了火气你去找上清丸,别凶神恶煞的对着我撒!我告诉你,下次如果再有人敢欺负我,我就直接毙了他!我看你会不会让我给外人偿命!” 话音落下,他扭头就走,走得太有劲了,背影一窜一窜。霍相贞管着十几万的人,十几万人没一个敢对他出口大气的,唯独白摩尼有胆子对他大呼小叫。 他时常想揍白摩尼一顿,可是又舍不得真动手。双手叉腰喘了半天的气,他走出客厅进了院子,漫无目的的大喊一声:“马从戎!” 应声而来的是赵副官长:“大帅,秘书长今天没来。您有什么吩咐?卑职去办。” 霍相贞答道:“你出去打听打听,看看是谁替摩尼出头打了人?” 赵副官长领命而去,而霍相贞一扭头回了客厅,抄起电话要了北京公署的号码,直接找到了马从戎。那边马从戎刚一出声,这边霍相贞立刻吼道:“马从戎你好大的胆子!” 马从戎握着话筒,被他震得歪头一躲:“大爷,我怎么啦?” 霍相贞继续怒吼:“你和我摆什么秘书长的架子?家里的事情你不管了?你要等我对你三催四请吗?” 马从戎立刻会意。恭而敬之的哄着霍相贞挂了电话,他洋洋得意的对着同僚们一摊手:“没办法,没办法,兄弟得先撤了。今天上午没去府里,大帅挑我的理了。” 然后他出了衙门上了汽车,直奔霍府。哪知在霍府大门前刚下了汽车,他迎面却是看到了赵副官长和顾承喜。 赵副官长见了马从戎,当即谦卑的停了脚步问了安。马从戎没理他,直接问顾承喜:“你怎么来了?” 顾承喜穿着一身单薄的军装,愁眉苦脸的告诉马从戎:“秘书长,出事了,我惹祸了。” 马从戎一怔:“你惹什么祸了?” 顾承喜“唉”了一声:“我是上个礼拜回来的,刚到北京就遇上了白少爷。白少爷不知是跟谁结了仇,让我去替他揍两个小子出气。我真去揍了,结果今天赵副官长来找我,说我揍的是什么大官的少爷,揍出麻烦了。现在白少爷跑了,就剩我个大傻瓜来领罪,你说我这不是倒霉催的吗?白少爷能跑,我往哪儿跑去?秘书长你说我可真是的——大帅越给我脸,我越不做脸!” 马从戎听了,感觉不是大事,所以由着他先走,自己不去迎着霍相贞的气头碰钉子。而顾承喜唉声叹气的,跟着赵副官长跨过门槛,一路往里去了。 第28章 笑里藏刀 顾承喜跟着赵副官长进了院子。小心翼翼的避开院中花草,赵副官长隔着帘子开了口:“大帅,顾承喜来了。” 顾承喜垂手侍立,听见帘子后传出了霍相贞的声音:“让他进来!” 这回无需赵副官长指示,他自动的掀了帘子,轻轻的迈步走入了小客厅。小客厅真是不大,摆着有限的几样精致家具,不比前头楼中的富丽堂皇,但是别有一番清爽雅致。这么一间秀秀气气的小客厅里,站着个顶天立地的霍相贞。双手背到身后握了一把折扇,霍相贞沉着脸注视了顾承喜。救命恩人的身份暂时失了效,他想摩尼有了这么个不分是非的大个子充当打手,将来怕是要闹破天了! “说吧!”他开了口:“怎么回事!” 顾承喜仿佛是挺为难:“报告大帅,白少爷那天在街上遇见我了,问我有没有时间,我说有,他说那你跟我走,我问干什么去,他说你别管,我说不是又要让我替你打架去吧,他说没错你敢不敢去,我说我敢去,他说那还不快走,我问他要打谁,他说还不一定,逮着几个打几个,我问用不用再找几个帮手,他说他等不及了,再不动手他就要气死了,我问……” 霍相贞一拧眉毛:“别扯这些屁话!只说你是怎么打的!” 顾承喜试试探探的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打的……就是……我进门的时候,他们正在炕上躺着吸鸦片烟。我直奔了个头最大的那位,他一见我就坐起来了,抡着烟枪要敲我的脑袋。我呢,我是这么着——”他一边说一边大着胆子拽起了霍相贞的左手:“我一把攥住了他的手,然后往下一扯。等他烟枪松了手,我又一转身——”他真转了身,慢吞吞的用肩膀顶了霍相贞的胸膛:“把他从炕上摔下去了。” 霍相贞瞪了眼睛,没想到他居然敢拿自己做起了示范。而顾承喜十分认真的继续讲述:“他一落地,立刻就要反扑。我不敢退,迎上去抱住了他——”他很慎重的俯身搂住了霍相贞的腰。手臂运力向上一起,他让霍相贞的双脚险些离了地:“他挺重的,我抱不动,所以就对着门口使劲一推——”他带着霍相贞也轻轻一晃身:“把他推到院里去了。” 霍相贞低头看着他,眼珠子将要瞪出眼眶。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顾承喜是如此的大不敬,他简直不知从何骂起! 顾承喜不看他,自顾自的仔细讲:“这头一个让我摔出去了,第二个下了炕就要跑。我顺手抓了他的前襟——”他把手掌贴上了霍相贞的胸腹:“直接把他给举起来了。这个比较瘦,我顺着窗户就把他扔出去了。” 他越说越细致,说得头都不抬:“屋里没人了,我就跟着白少爷出去了。那个瘦子躺在地上不动了,个子大的爬起来了还要骂街。白少爷让我往死里打,我就又动了手。我一脚踢了他的大腿——”他抬腿,在霍相贞的大腿上蹭了一下:“把他踢跪下了,然后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冲着他的脑袋就是一下子——”他抬手一碰霍相贞的鬓角,连头发带面颊全触摸了:“可能是把他给开瓢了。” 霍相贞忍无可忍的一甩头,终于回过了神。右手高高的扬起折扇,他一扇子抽上了顾承喜的脖子:“混账东西!没大没小,不知高低,竟然拿我练起了手!” 折扇的竹边结结实实的抽中了顾承喜的肉,抽出一声清脆的响。顾承喜一缩脖子,笑着往后退:“不是大帅让我讲的吗?” 霍相贞单手握了折扇,接二连三的追着他打,打出满屋的噼里啪啦:“我让你讲,没让你练!王八蛋!为虎作伥!摩尼本来就爱胡闹,现在有了你这个帮手,更要无法无天了!以后不许你再听他的话!他要是再找你去充打手,你直接来告诉我!” 顾承喜一边笑一边点头,同时蹦跳着往客厅角落里退,想要躲避他的折扇。肩膀忽然碰了一座多宝格,他慌忙转身伸手,扶住了格子中一只摇摇晃晃的瓷瓶。随即一侧身转了方向,他的小腿又撞上了沙发。走投无路的弯腰抱了脑袋,他小声笑道:“大帅,咱出去打吧!屋里东西太多,摔了哪样我都赔不起啊!” 话音落下,他自作主张的先从帘子缝里钻出去了。霍相贞没想到他敢公然开溜,当即撞开帘子追了出去。两人一前一后的在院子里打起了持久战,赵副官长见状,吓得魂飞魄散,当场跑去找马从戎了,霍相贞怎么打都不解气,顾承喜太狡猾了,不还手,但也不让他打结实了。霍相贞追着顾承喜跑了几圈,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也是不成体统,便又气又笑的扔了手中折扇,口中骂道:“他妈的,我这是抓家贼呢?” 前方的顾承喜回了头,见他卸了武器,便转身面对着他一笑,又一弯腰,小声说道:“大帅别生气了,我知错了,以后一定改正。” 然后他向前走了两步,察言观色的去看霍相贞的眼睛:“大帅要是不解气,就再给我几个嘴巴吧!抽几个响的,听着痛快!” 霍相贞看他贱头贱脑的,和白摩尼倒真是一对好搭子。双手叉腰望着他,霍相贞一时间无话可说。 顾承喜没有等出他的回应,便低声又问:“不打?大帅原谅我了?” 霍相贞当胸就是一脚,粗声大气的骂道:“滚你的蛋!” 顾承喜被他踹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坐得够快,挨踹的地方简直都没觉出疼来。没等他爬起身,马从戎快步走进了小院,做一无所知状:“大爷,我来了。哟!怎么啦?” 霍相贞对他一挥手:“你也给我滚!一个一个人模鬼样,什么东西!” 然后他转了身,大步流星的走回了客厅。马从戎没有跟上,而是弯腰拽起了顾承喜:“没事吧?” 顾承喜一指胸口的脚印,又要笑不笑的一摆手,表示自己无妨。 马从戎一手拉着他,同时小声说道:“别怕,一听大爷这个嗓门,就知道没大事了。” 顾承喜恋恋的望着客厅窗子:“真没事啦?” 马从戎领着他往外走:“大爷打个喷嚏,我都能听出喜怒来。我说没事就肯定是没事。” 顾承喜相信他的话,同时又暗暗的看轻了他。霍相贞这是“没事”了,要是有事怎么办?有事的话,凭着马从戎的本事,无非是乖乖的被霍相贞抽成个花瓜。顾承喜其实不介意挨平安的打,平安要是把他当成“人”打,打出血了他都不怨;可要是把他当成奴才教训,他受不了。就算一次两次不在乎,天长日久了也受不了。 马从戎把他送出了院子,就原地向后转又回去了。顾承喜低头端详着自己胸前的脚印,看着看着,忽然笑了。 出了霍府大门,他笑嘻嘻的叫了一辆洋车往家走。进了家门之后,小林迎上来,见面便是惊叫:“承喜,谁踹你了?” 随即他伸手去拍打了顾承喜的前襟,几巴掌拍掉了浮灰。顾承喜还不高兴了:“你那爪子能不能老实点儿?胡拍什么啊?” 小林被他骂了个愣:“哎哟我操——你狗咬吕洞宾哪?行,没人管你了,你滚一身灰我也不问了,行了吧?” 小林一甩袖子进了屋,没等他坐稳当,顾承喜从门口扔进了军装上衣:“有空给我洗了!” 小林当即起了身:“天天洗啊?真他妈干净!用不用我把你皮扒了也烫一烫?” 院门“哐啷”一响,顾承喜又跑了。 顾承喜轻车熟路的进了白宅,对着白摩尼诉苦:“白少爷,就因为你一句话,我挨了大帅一顿胖揍!” 白摩尼坐在沙发椅上,气哼哼的答道:“别提他!嫌他烦!” 白宅不知是怎么回事,处处阴森,让人不愿久坐。顾承喜弯腰凑近了他:“怎么着?你也挨骂啦?” 白摩尼蹙着眉毛,微微的还撅了嘴,望着前方不说话。 顾承喜扫了他一眼,随即却是笑了:“你挨骂,我挨打,算咱们是一对儿难兄难弟。行啦,别赌气了,要不然,我哄哄你?” 白摩尼不理他。 顾承喜已经和他混得相当之熟,所以此刻又笑道:“不理我?再不理我,我亲你啦?” 然后伸手揽住白摩尼的肩膀,他当真在对方额角上吻了一下。白摩尼认为他是在和自己闹着玩,所以并不翻脸,只是不耐烦的一挣。顾承喜的身量和霍相贞真相像,有时候他和顾承喜并肩在路上走,时常会恍恍惚惚的产生错觉,仿佛身边跟着的人,是个爱说爱笑爱闹的、更亲切更有趣的大哥。 顾承喜的软,越发衬托出了霍相贞的硬。白摩尼想到大哥不替自己撑腰,还骂自己,便委屈得红了眼睛,口中喃喃说道:“小顾,气死我了。” 顾承喜问他:“那怎么才能让你消气呢?” 白摩尼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说。” 顾承喜笑道:“我说什么?看你现在这样子,跳舞逛公园看电影肯定是都不愿意了,打打小牌,又得现去找人。前头那个女朋友,你还不要人家了。唉,你要是个老太爷,我就给你烧几个烟泡,让你抽着解解闷。可你年纪轻轻的,又不是老太爷。万一上了瘾,我不就有罪过了吗?” 低头望着自己脚上的花皮鞋,白摩尼出了一会儿神,然后手扶膝盖起了身:“小顾,你跟我走!” 顾承喜并不多问,无条件的跟上了白摩尼。白摩尼带他上了汽车,往前门一带去。在石头胡同内的一家小班里,白摩尼找到了他的老相好。说是老相好,其实也不老,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姑娘,虽然落在了八大胡同之中,但是因为生得颇有几分姿色,又通琴棋书画,所以是卖艺不卖身,颇有几分艳名。白摩尼在最寂寞的时候,会来找她聊闲天。天长日久了,他把姑娘聊成了他的老姐姐。 今天进了屋,他无精打采的,让姑娘给他烧几口鸦片烟。班子里的人,并不把吃烟当成一回事,所以不出片刻的工夫,他便如愿以偿的尝到了鸦片滋味——没尝出好来,反倒有些反胃。推开烟枪坐起了身,他自觉着像喝醉了似的,头晕目眩的直晃。扶着顾承喜出了门,他在上汽车前,还弯腰干呕了几声。 顾承喜一手搀着他,一手拍着他的后背:“白少爷,你感觉怎么样?要是不舒服的话,晚上就到我家里睡吧!我夜里还能照顾你。” 白摩尼点了点头,低低的“嗯”了一声。 第29章 稀世之花 家里一来客人,小林就不算人了,尤其来的是白摩尼。顾承喜在白摩尼面前谦卑的像孙子似的,小林看在眼里,却是并不拈酸吃醋——他感觉白摩尼是高不可攀的,顾承喜装孙子也是白搭。再说顾承喜现在也是个有身份的人了,招待几个更有身份的朋友,也是正常。他拿顾承喜当个宝,兴许在白摩尼眼中,顾承喜连根草都不如。 小林越想越有理,所以恪尽职守的烧水沏茶,又洗了一盘子水果送进上房。听说白摩尼家里没亲人,所以偶尔机缘巧合了,会到顾家对付一宿。顾承喜总和白摩尼往一张床上挤,不过事后小林逼问他,他又理直气壮的自表清白。小林去检查床褥,也从来没查出过什么端倪。既然是真清白,那就更没什么可说的了。小林悄悄的躲进厨房,看着小人书吃着零食,随时听候差遣,也很自在。 白摩尼抽了几口鸦片烟,几乎抽出了病,恹恹的不言不动。晚上喝了小半碗粥,他早早的上床要睡。顾承喜关了电灯,自作主张的也钻进了他的被窝。被窝里偏于凉,于是他伸手把白摩尼搂到了怀里。白摩尼软软的,像块芬芳的糖。顾承喜知道他滋味好,但是隐隐的有点提不起劲,好像是干也行,不干也行。不像对待霍相贞——霍相贞随便抽他一扇子,都能抽出他的心猿意马。 胸前有个小东西硌了他的肉,他抬手一摸,摸出了一只小小的白玉坠子,仔细再瞧,是个小豆荚。先前没见白摩尼往脖子上挂过东西,所以他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新鲜物件?” 白摩尼闭着眼睛答道:“是大哥家的东西,大哥昨晚给我了。” 顾承喜用手指缓缓揉搓着小豆荚:“大帅怎么给了你这么个小玩意儿?它还有什么讲究不成?” 白摩尼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也没什么讲究,是大哥小时候戴过的,老东西了。” 顾承喜拈着小豆荚不肯放:“白少爷,我还没问你呢——是不是你对大帅供出了我?要不然怎么老赵一下子就把我揪出来了?” 白摩尼昏昏沉沉的答道:“狗供你。” 顾承喜又亲了他一下:“算你讲义气。” 然后侧身躺安稳了,他用小豆荚的一角轻轻勾勒了白摩尼的嘴唇轮廓。嘴唇粉红柔嫩,是很精致的花瓣形状。顾承喜盯着他的嘴唇出了神,先是承认他真美,其次意识到自己有日子没干缺德事了。今天时机很好,他有自信拿下白摩尼。但是,他又生了迟疑心——说老实话,对白摩尼,他真有点下不了手。 白摩尼嚣张归嚣张,任性归任性,其实心术不足,否则也不会立刻认了他做挚友。单凭着白摩尼对他的感情,他也不该对着白摩尼缺德。再说白摩尼真是太漂亮了,欺负美人,简直是作孽。 手指缓缓碾着小豆荚,顾承喜直勾勾的盯着白摩尼,足足盯了十几分钟。末了他一松手指,晶莹剔透的小豆荚从他指间无声滑落了。 腾出的一只手缩进被窝,他探头开始轻轻去吻白摩尼的眉心,一边吻,一边撩起了对方贴身的汗衫。手掌贴了脊背,他摸金摸玉似的轻轻摸。摸白摩尼真是种享受,白摩尼的皮肉不是皮肉,是水豆腐,嫩得让人不敢搓不敢掐。而白摩尼微微睁了眼睛,一脸懵懂的看了他:“啊……” 顾承喜缠绵的吻住了他的嘴,用舌头堵住了他的声音。白摩尼混混沌沌的睁大了眼睛,只感觉自己一身的痒痒肉全被顾承喜照顾到了。下意识的回应了顾承喜的撩拨,他蹙起了两道长眉,闷闷的呻吟了一声。极力扭头避开了顾承喜的嘴唇,他断断续续的喘道:“干、干什么……” 顾承喜把他的汗衫一直撩到了胸口,自己则是合身贴肉的压上了他:“你今天不高兴,我让你舒服舒服。别怕,我又不是外人,对不对?” 白摩尼觉察出了他的温度与重量,被他压迫得面红耳赤:“不……” 低头再次吮住了白摩尼的嘴唇,顾承喜始终是温柔而坚决,不让白摩尼逃,也不让白摩尼怕。白摩尼嗯嗯的发出鼻音,声音慌乱而又慵懒,像融化的蜜糖倾流了,拉出了甜腻的丝。 顾承喜渐渐的起了兴。嘴唇沿着白摩尼的咽喉往下走,他在胸膛盘桓了一阵,然后继续下移。忽然像是过了电一样,白摩尼整个儿的向上一挺身,随即从头到脚一起打了个大大的冷战。双手直直的伸向下方,他哀鸣了一声:“小顾!” 顾承喜不言语,内心的快意几乎要让他浑身颤抖的暗笑了。这是一场多么彻底的玷污,他不但睡了平安,而且睡了平安的心肝宝贝。 顾承喜发现白摩尼是个尤物。稀世的一朵花,可惜被自己先摘了。 一场狂欢过后,他悄无声息的披衣出门,端了一盆水回来,拧了毛巾轻轻擦拭白摩尼的身体。白摩尼无知无觉的昏睡在床上,周身上下不着寸缕,是真正的美人如玉,只在颈子上胡乱缠了一根暗红丝绦,白腻的小豆荚歪斜着垂到了耳边,像个幽幽反光的耳坠子。 顾承喜占了个天大的便宜,然而心里并不快活。他一点一点的擦干净了白摩尼,擦得小小心心,生怕惊动了他。这是平安喜欢的人,他一时想要爱他,一时又想要害他。今天他狠心做了决断,可是害过之后,他又心疼了他。 顾承喜泼了水上了床,没有再碰白摩尼。 一夜过后,天光大亮,真相大白。 白摩尼在清醒之后猛然坐起了身。起身之后他抬了头,发现顾承喜坐在床边,正在定定的盯着自己看。 顾承喜已经洗漱穿戴过了,越发衬托出了他的精赤狼狈。他望着顾承喜,一双眼睛越睁越大。忽然抬手捂住了嘴,他差一点就要狂叫出声。 与此同时,顾承喜开了口。 “白少爷。”顾承喜难得的严肃了:“从今往后,我的命归你了。” 白摩尼依旧捂着嘴,躲在自己的手掌后面,他轻而含混的开了口:“我们——” 顾承喜正色又道:“我要是负了你,让我天打五雷轰。” 白摩尼放了手,终于忍无可忍的大喊了一声。 哆嗦着从床尾翻出衣裤,他发了疯似的往自己身上胡乱的套。顾承喜坐在一旁,只听他一边动作一边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目光是直的,额头则是亮晶晶的渗了冷汗。末了把两只赤脚伸到床下,他一脚一只花皮鞋,鞋带也不系,起身就要往外跑。 顾承喜不能继续坐视了,起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你干什么?你后悔了?” 白摩尼转向了他,先是神情绝望的张了张嘴,随即带着哭腔喘道:“你放手……求求你放手……” 顾承喜不放手,压低声音逼问他:“你是要去告诉大帅吗?告诉大帅我欺负了你,是吗?” 白摩尼的目光都散乱了,拼了命要抽出自己的手臂:“不,不,我不告状,我没脸告状……你放开我……”他歇斯底里的一跺脚,彻底咧开了嘴,是个小孩子要大哭的表情:“求你放开我,你快放开我啊……我要走,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顾承喜一松手,白摩尼跌跌撞撞的一头撞开房门,拢着衣襟拖着鞋带,疯了似的直奔院门去了。 一个小时之后,小林精精神神的推门出了厢房,拎着个小篮子想要去胡同口买烧饼当早餐。向着门口走了几步,他忽然发现顾承喜蹲在正房台阶下面,正在拿着一根柴草杆在地上画。 顾承喜一辈子没安静过,所以小林暗暗纳罕,调转方向走到了他的面前:“承喜,你玩什么呢?” 顾承喜仿佛先前是在写字,力道太轻,不留痕迹。慢条斯理的继续写了,他盯着地面说道:“小林,我发现我真不是东西!我活了二十大几了,好事没办过几件,坏事可是哪桩都落不下我。” 紧接着他抬了头,仿佛是百思不得其解:“小林,你说你是看上我哪一点了?前些年我好像也没少算计你吧?” 小林拎着个空篮子,对着他啼笑皆非:“原来你还知道啊?我当你良心全被狗吃了呢!前些年我才多大啊?我十二三岁就开始贴钱养汉,妈的一句好话都没落下!你知道吗?我那帮小兄弟都笑我是傻×呢!” 顾承喜嗤嗤的笑:“那你还死皮赖脸的跟我好?” 小林一摊手:“我是傻×嘛!幸好我没白傻,现在苦尽甘来了。” 顾承喜把手里的柴草杆往地上一扔:“别他妈做美梦了,我能让你苦尽甘来?实话告诉你吧,我就是个反咬一口倒打一耙的货,我十天半月不干点缺德事,夜里都难受得睡不着觉!行,你跟着我混吧!将来哪天要是把你卖了,你别忘了替我数钱啊!” 小林不屑的“嘁”了一声,然后悠荡着手里的空篮子往外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有七百字删节,详情请见定制印刷。 =================== 对于把删节放在定制印刷一事,给大家造成了不快,本人深感抱歉。首先,谢谢大家一直以来对我的支持。其次,我之所以把部分内容收到定制印刷之中,是因为放在网络上会被锁文,会被警告(经常还会被人举报)。如果发生了此种情况,我就必须要去修改文章,去联系编辑,去等候判定……直至章节解锁或者警告撤消。对于我来讲,这一过程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而本人所有文章都是晋江独家发表,所以也无法把相关章节发到其他网站。 对我来讲,读者越多,我越高兴。大家肯捧我的场,是给我面子,我很感激。但是受到环境的限制,我也别无选择。晋江网上可以发,我就在网上发;晋江网上不让发,我就往定制印刷里放。如果将来定制印刷也不让放,那我没有办法,只好彻底的清水。至于在“作者有话说”中的留言,也并无其它深层含义,只是表明此章节还有内容而已。如果网络环境允许,我立刻百分之百发全文。这玩意儿我藏着掖着有什么用?我还不至于要凭着几千几百字的肉做噱头去卖书。 最后,再次感谢大家的喜爱与支持。网络环境使我不得不如此。我也希望环境可以更宽松一些,我也可以不受束缚的写文发文。 在我眼中,每一位读者都是最可贵的,每一条留言,对我来讲都是莫大的鼓励。但是,请原谅我无法和网络的大环境对抗,我要遵守晋江这个平台的法则与要求。 ps:定制印刷中附加一些额外的内容,据我所知,也是合理的常例。即便是对我个人来讲,本文也并非首次。先前所开的定制印刷之中,大部分都会增加一些内容。 第30章 谁可怜 白摩尼逃回了家。 他真是被吓着了,吓他的人不是顾承喜,而是他自己。他沿着清晨的大街飞奔,一辈子没跑过的长路,被他无知无觉的一下子跑完。像个惨白的小纸人似的,他跌跌撞撞的进了自家家门。白宅常年的荒凉寂静,老仆人们还都懒洋洋的没有起床。他喘着跑,哭着跑,扶着墙东倒西歪的跑,一直跑进了他的卧室里。 抱着肩膀向后依靠了房门,他惶惶然的直了目光,面孔没有动静,然而泪水成对的顺着面颊往下淌,滴滴答答的挂在下巴上,落到衣襟上。没想到,真没想到。陈潇山只是摸了他的脸,姓何的王八蛋只是笑了他几声,便双双的被他打进了医院。他知道自己生得美,所以格外的保有一点矜持,和狐朋狗友们再闹得欢,也不许他们把玩笑开过了界。 可是,糊里糊涂的,他和个傻大兵睡了觉。谁都不许碰的,顾承喜碰了;谁都不敢干的,顾承喜干了。忽然抬起小臂撸起衣袖,他一口咬住了自己的肉。夜里的事情细细碎碎的,全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他发了疯似的狠咬,也说不清自己是犯了多大的罪,只是难受,从心到身的难受,是覆水难收、破镜难圆的难受! “我成兔子了……”他一边咬着自己,一边粗重的喘息:“我让人给玩了……” 他干巴巴的哽咽着,抓心挠肝的一口接一口咽气,肠子悔青了,眼泪流干了。他想自己昨夜真是鬼迷心窍——自己纯粹只是图舒服,图新鲜,后来也知道不对劲了,可是抵抗得轻描淡写有气无力,也许在顾承喜的眼中,更像是欲擒故纵的做姿态。所以归根结底,还是自己错,大错特错。 白摩尼是在锦绣丛中长大的男孩子,活了将近二十年,没有经历过比被人逼债更大的风雨。况且有债务也没什么的,反正霍相贞一定会替他还。 山雨欲来风满楼。如今的一阵疾风,已然足以吹昏他的头。 他不肯去想顾承喜,一丝一毫都不肯想。他很冷,冷得直哆嗦,想要泡个热水澡。可是瑟缩着蹲在门前,他一动不动,因为也不想面对自己的裸体。门外忽然起了个苍老的声音:“少爷啊,霍府来了电话,他家大爷叫你说话!” 白摩尼如同受了针刺,几近惊恐的打了个寒战,随即张了嘴出了声:“不。” 声音细而微弱,只有他一个人能听清楚。于是紧闭双眼深吸一口气,他抱着脑袋又吼了一声:“不!” 外面“噢”了一声,拖沓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阴暗的屋子,衰老的仆人,迷蒙的窗户,蔓延的青苔……白摩尼冷极了,冷得思想定了格,陷在黑暗中,想不通,走不出。 白摩尼一直蹲着,从清晨蹲到了中午。下午他身不由己的向旁一栽,“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四肢试探着伸展开了,他大睁着眼睛,忽然很想去见霍相贞。霍相贞像座山,即便天地都变了,他也不会变。白摩尼艰难的爬起了身,爬出肚子里一串叽里咕噜的叫。 得去找大哥。在大哥身边坐一坐,听大哥说说话,听大哥骂骂人,也许自己会把昨夜的事情忘掉,自己还能从那场荒唐的噩梦中走回来。 思及至此,白摩尼忽然有了力气。他马马虎虎的洗了个澡,换了一身颜色素净的西装,又特地穿了一双黑皮鞋。感觉自己的模样够老实够规矩了,他乘坐汽车直奔了霍府。 然而府里迎接他的人,却是赵副官长。 赵副官长笑呵呵的,因为本领不济,所以态度永远很好,谁也不肯得罪:“哟,白少爷来啦?” 白摩尼站在霍相贞的院子里,茫茫然的环顾四周:“我大哥呢?” 赵副官长一身戎装,可是举止和身段都很像个跑堂:“大帅中午上的火车,去保定啦!” 白摩尼一愣:“去保定了?” 赵副官长对着他一抬手:“对了,您进客厅稍坐一会儿,大帅还给您留了封信呢,我这就给您拿去!” 白摩尼轻车熟路的进了小客厅,一名不知是仆人还是勤务兵的半大孩子掀帘子进来了,给他送了一碟子点心和一瓶汽水。及至半大孩子退出去了,赵副官长又进了来,将一只信封双手奉送到了他的面前。 白摩尼接过信封,见赵副官长已经识相的走了,便撕开封口,从中抽出了一张信笺。信笺展开来,里面只有短短的几句话:“小弟,上午为何不接电话?我看你最近性子很坏,莫非在外又闹了亏空?书房抽屉里有麦加利银行支票一本,可自行填写数目,到马从戎处盖章。” 正文写到此处,戛然而止。另起一行,乃是“静笔”二字。 白摩尼双手擎着信笺,将上面那几句话看了又看,看到最后,又是一阵心如刀割。大哥二十年如一日的对他好,他却是不识好歹,把个不知从哪里来的顾承喜当成了知己!昨夜的所作所为又在他的脑子里放了电影,不细致,不具体,不连贯,唯有感觉最清晰。清晰得让他无地自容。 他感觉自己很滥,下三滥的滥。 大哥不在家,他越发的不知道应该怎样拯救自己了。于是他起了身往外走,一直走去了八大胡同,去见了他的老姐姐。 他的心病,对老姐姐也不能说,可是老姐姐至少可以语笑嫣然的给予他一点温暖。拿钱买来的温暖也是温暖,妓院总比他那个坟墓似的家更强。 如此直过了一个多礼拜,这天晚上他换了一家小班,懒洋洋的躺在屋子里和姑娘厮混。正是醉生梦死之际,窗外忽然响起了娘姨的惊呼,随即房门一开,一个戎装笔挺的大个子闯了进来。 烟榻上的白摩尼朦朦胧胧的抬了头,紧接着猛然睁大了双眼——顾承喜! 顾承喜带着一身凉气,一手扶着门把手,一手摁着腰间的武装带。将烟榻上的白摩尼和姑娘看清之后,他向前走了两步。屋子小,他腿长,简直不够他走的。停在烟榻前弯了腰,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白少爷,你跟我出去一趟,我有话和你说。” 白摩尼本是个慵懒的状态,如今近距离的正视了他,头脸瞬间涨成了通红,嘴唇也颤抖着乱了言语:“说?说什么?不说!” 顾承喜伸手握住了他的一条细胳膊,一言不发的把他拽起了身。然后扯着他的脚踝蹲下了,顾承喜拎起榻下皮鞋,不由分说的套上了他的脚。三下五除二的系好鞋带,他一挺身站起来,几乎是把白摩尼拎下了烟榻。 他们向外一路出了屋子,出了院门,又出了胡同。白摩尼一边踉跄的跟着他走,一边沉默的拼命挣扎反抗。可顾承喜的大手如同铁钳一般,握着他的胳膊,攥到他的骨头。双方撕撕扯扯的走到了一处僻静地方,顾承喜终于松了手。 高高大大的站到了白摩尼面前,顾承喜开了口:“去了你家好几次,每次都找不到你。” 白摩尼扭开了脸,抵挡不住他的目光:“找我干什么?” 顾承喜反问道:“你说呢?那天你像个疯子似的就跑出去了,我能不惦记你吗?我能不找你吗?” 白摩尼又冷又苦的笑了一声:“不用找了。往后你我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顾承喜拔出腰间手枪,随即拉起了白摩尼的手,将手枪放到了他的掌中:“白少爷,你要是心里实在过不去那个坎儿,实在是觉得我活着碍了你的眼,那我把枪给你,你毙了我吧。你要是下不了手,你发句话,我自己另找个地方吃枪子。” 白摩尼依然扭着头,不知是在忍着什么情绪,忍得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呼吸都暂时停止了。 顾承喜又说了一句:“我听你的,我没怨言。” 白摩尼急促的呼出了一口气,紧接着将手枪狠命的掼向了地面:“我杀你干什么?”他带着哭腔开了口:“我不杀人,也不想再看到你。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别找我了,我——我——” 他哽住了,一双眼睛含着泪盯了顾承喜,他费了天大的力气才又说出了下文:“我见了你就不痛快,你别惹我行不行?你走吧,赶紧走吧!” 顾承喜缓缓俯身捡起了手枪,手枪比平时轻,因为没上子弹。把手枪插回皮套里,他仿佛很虚弱似的转了身,一步一步的往远走了。 顾承喜并没有当真离开白摩尼。从这天起,白摩尼在各种游戏场合里,总能有意无意的和他相遇。 他不说话,只做事,做的都是小事,白摩尼坐了,他送茶;白摩尼走了,他开门。一天中午变了天,白摩尼从公园里冒雨往外跑,要坐汽车回家。他往外跑,顾承喜举着一把黑伞往里进。不声不响的拦住了他。顾承喜把伞往他手里一塞,随即转身便走。白摩尼很意外的接了伞,抬头再去找他的背影,只见他单手摁着头上军帽,已经被越来越急的风雨浇成了落汤鸡。 白摩尼起了怜悯心。他认为顾承喜是真的爱上了自己,而且,爱得真可怜。 第31章 去保定 大清早的,顾承喜坐在床上打哈欠。在没人的时候,他穿着大汗衫大裤衩,还是当初的本色,打哈欠打得太卖力气了,险些撕了嘴。一边打哈欠,一边又浑身上下的抓了抓痒。抓过了痒,他眯着眼睛伸出一条腿,光脚踩住了床下的一只旧布鞋。 踩住之后,他愣怔怔的出了神,直到小林拿着一只桃子,轻轻巧巧的开了他的门。 倚着门框站住了,小林啃着桃子看他。看过片刻开了口,小林没有好态度:“承喜,你发什么呆呢?这几天我可看你不大对劲,怎么着?你春天不骚夏天骚了?” 顾承喜缓缓的转动了眼珠,因为真是没醒透,所以神情有些迟钝,说话都张不开嘴:“放你娘的屁!” 小林托着半个桃子,似笑非笑的对着他摇头晃脑:“我告诉你,你一翘尾巴,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你少跟我装模作样,你对不对劲,我还瞧不出来?你看你那个臭德行,说吧,你是不是新看上什么人了?你又琢磨着要舔谁的屁股了?” 顾承喜一脚把布鞋甩向了他:“我去你娘的!” 小林侧身一躲,让布鞋和自己擦肩而过:“行啊,舔呗!你自己犯贱我还能拦着你?可是话说在头里,这家就只能有你和我两个人,多一个也不行!我给你当奴才我乐意,你让我伺候别人可不行!” 顾承喜又打了个撕心裂肺的大哈欠,同时抬手对着小林挥了挥:“去给我倒盆洗脸水,连着好些天没去处里了,今天我得过去打个卯,顺便再去马家看看。”然后他低头往床下一瞧:“我鞋呢?你吃啦?” 小林转身跑到院里,把他的大布鞋捡了回来:“这好玩意儿我能舍得吃?给你,这东西可好了,穿上能走路,脱了还能当暗器打我!” 顾承喜蓬头垢面的出了屋,蹲在一丛花木前刷牙。原来他不知道什么是卫生,所以现在格外的讲卫生,像和牙有仇似的,吭哧吭哧刷出满嘴白沫子。刷出一口白牙齿了,他起了身,一头扎进水盆里开始大洗。正是满院子里水花飞溅之时,大门被人敲响了,却是赵副官长来访。 赵副官长进了门,并没有深入久坐的打算,只笑嘻嘻的站在了门口:“小顾,刚起?”然后他伸手一指顾承喜,呵呵的笑出了声:“够懒的啊!” 顾承喜满头满脸都是香皂沫子,只能睁开一只眼睛待客:“哟,副官长!快请屋里坐!” 赵副官长摆了摆手:“不了,我也是顺路过来传话的。秘书长前几天不是去保定了吗——” 顾承喜登时睁开了另一只眼睛:“秘书长也去保定了?” 赵副官长向他一使眼色,笑眯眯的说道:“大帅一直没有要回来的意思,秘书长去看看他老人家嘛!” 顾承喜低头撩水,飞快的洗了一把脸,怀疑马从戎是送货上门,到霍相贞那里劳军去了。心里怀疑,脸上不能怀疑,他很认真的继续问:“秘书长回来啦?” 赵副官长一点头:“正是,秘书长去得快,回来得也快。不过呢,说是马上还得再去。” 顾承喜一脸懵懂:“哦……还得再去。” 赵副官长喜笑颜开的进入了正题:“秘书长这回再去,说是要带几个得力的人随行,其中就有你一个。你快点收拾收拾,然后直接去处里吧!秘书长也在衙门里呢!” 像只富富态态的乖猫一般,赵副官长含笑而来,含笑而去。而顾承喜飞快的把自己收拾利落了,又吃了小林买回来的芝麻烧饼热馄饨。精精神神的出了门,他坐着洋车去了军需处。 督理公署在北京的办事机关,是一处挺幽静的大院子,院门口昼夜都有卫兵站岗。顾承喜在院门外下了洋车往里走,没走几步就停了——院子里人不少,因为天气好,所以都站在一棵老树下连闲聊带吸烟。其中一个背影最为出众,是肩宽背阔的大个子,乍一看活脱就是霍相贞,仔细一瞧却又不对,因为霍相贞有精气神,从头到脚全带着力道;而这个大个子塌着肩驼着背,是徒有其表。 大个子面前正站着一身戎装的马从戎。马从戎的气色很好,面白如玉,眼珠子黑出了光彩。忽然一眼瞧到了迟来的顾承喜,他当即微笑着一招手:“承喜,过来,见见你的新处长。” 顾承喜连忙抖擞精神,一路小跑到了他的面前。大个子也随之转过了身,顾承喜抬头一看,发现此人长得也有一点像霍相贞,但是满脸无精打采的疲惫相,是个无欲无求的懒散模样。马从戎单手扶了大个子的胳膊,对着顾承喜笑道:“这是咱们家的侄少爷,新从保定回来的。侄少爷的文韬武略全是一等一的好,大帅提起来,素来是赞不绝口。这不,大帅念着侄少爷总在保定呆着,太寂寞,所以新把他调到公署里来了。” 顾承喜立刻向这位懒洋洋的侄少爷问了好。侄少爷半闭着眼睛回了一礼,态度倒是相当的和气。而马从戎随即接过话头,继续和侄少爷闲谈下去。顾承喜站在一旁竖着耳朵倾听了,听到最后,倒也明白了其中的大概经纬。 原来这位侄少爷名叫霍平川,比霍相贞大了几岁,从小没有父母,是霍老帅抚养长大的。侄少爷彻底奉行中庸之道,没什么优点,也没什么缺点,既不惹事,也不建功,而且极其亲民,在保定当了几年的旅长,当得部下们上头上脸,连副官都敢欺负他。霍相贞先前把他忘了,近来忽然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个大侄子,便过去看了一眼——据说,看得暴跳如雷,险些当场把大侄子活吃了。 大侄子的旅长自然是当到了头,但因为他毕竟是个大侄子,所以霍相贞还得多少给他留几分面子。正好军需处没有处长,所以他就把大侄子交给了马从戎,让马从戎带他回北京上任——顶个名分而已,霍相贞不许他管事。 霍平川对此调动毫无意见。他脾气好,在保定被他那小叔叔用皮带狠抽了一顿,也依旧是没意见。只要小叔叔肯让他过两天清净日子,他怎么着都行。 这样的上司自然是不足为惧的,所以顾承喜在认清形势之后,立刻又投回了马从戎的怀抱:“秘书长,我听老赵说,你要带我去保定?” 马从戎刚把霍平川打发走了,这时有了空闲,便对着顾承喜压低声音答道:“大帅那边缺人手,侄少爷太不管事,惯得下面的人都要造反了。大帅气红了眼睛,在保定毙了一批,关了一批,现在正在筹备着重新招兵呢!我想,你现在是个闲人,我一时也用不着你,不如带着你过去找找机会。就说让你去招兵吧,那也是个肥差啊!” 顾承喜一听,登时笑了:“秘书长,你太照顾兄弟了。” 马从戎拍拍他的肩膀:“没什么,不算事。” 顾承喜一直想往军队里混。这些日子他冷眼旁观,发现多高的名誉地位,都没有实力可靠。连毅为什么敢豪横?就因为他手里有兵。哪天真闹了脾气,他瞪着眼睛就敢开战。军人的实力,还不就是看军权吗? 所以他不能总是闲散在军需处,他也想结结实实的摸一摸枪杆子。就算摸不着枪杆子,能去保定看一眼平安也是好的。多长时间没见他的面了?顾承喜自己计算着,好像都快有小一个月了。 越是求不得,越是放不下。顾承喜现在的要求很低,能看平安一眼就成。 三天之后,他跟着马从戎挑出的精兵们出了发。精兵人数不少,都是机灵人物。顾承喜打扮好了,在其中也算是个顶体面的。乘着几辆汽车到了火车站,他在上火车之前,很意外的看到了白摩尼。 白摩尼也要去保定,正好跟着他们一起走。因为要和马从戎之流保持距离,所以他独自坐进了一间小包厢里。马从戎对他的方针很坚定,始终是不惯着他。他不露面,马从戎也绝不去请。于是他孤孤单单的坐在窗边,只能是望着窗外的景色发呆。正是百无聊赖之际,包厢房门一开,顾承喜垂头走了进来。 现在白摩尼已经不躲他也不撵他了,但是见了面,也没什么话可说。顾承喜在他对面的座位上坐了,变戏法似的,从衣兜里掏出一只奇大的红苹果。 用手帕将苹果仔仔细细的擦出了光亮,他把苹果放到了白摩尼面前的小桌上,然后轻声说道:“还有半个多小时才能到站,我去餐车上看了,没什么正经吃的,就是苹果还挺好。拿了一个,你吃着解闷吧!” 然后他起了身:“我出去了。有事的话,你开门喊我一嗓子就成,我不往远走。” 等到顾承喜出包厢了,白摩尼拿起大红苹果看了看,发现这个苹果堪称完美,而且散发着阵阵甜香。双手把它捧到嘴边咬了一口,他一边咔嚓咔嚓的咀嚼,一边叹了口气。 苹果没吃完,火车到了站。 第32章 保定情形 马从戎一行人在保定下了火车,随即直奔了城外的大营。北京和保定之间距离不远,他们出发时是朝霞满天,到站之时也是艳阳高照。在行进路上,马从戎身为秘书长,自然是前呼后拥,周围热热闹闹的尽是欢声笑语。白摩尼落后了一步,因为和马从戎的亲信都不熟,则是冷冷清清的形单影只,幸而顾承喜不远不近的一直跟着他。该上马的时候,顾承喜推他一把;该下马的时候,顾承喜扶他一把;除此之外,他不言语,顾承喜也没有话。 大营大得像是无边无际,在一片碧绿的草场上,一群嘻嘻哈哈的年轻副官们策马疾驰到了马从戎面前,一个个的鬓角全是汗湿的:“秘书长!” 马从戎一扯缰绳,勒住了跨下的枣红战马:“好,老远就瞧见你们这一帮东西在撒欢儿了!大帅呢?” 领头的小副官抬手向后一指:“报告秘书长,大帅在那边耍剑,不让我们过去添乱!” 马从戎怔了一下:“大帅会耍贱?” 小副官理直气壮的点头:“是啊,大帅耍半天了!好像耍得还挺来劲!” 马从戎难以置信的蹙起了两道清清楚楚的眉毛:“他和谁耍呢?” 小副官笑了:“元满!” 马从戎瞪着小副官张了嘴:“他对元满耍贱?说,怎么耍的?” 小副官松开缰绳,双手直直的向前握住了马鞭子柄,随即猛然举到肩膀一侧,做了个很标准的亮相:“就是拿日本刀耍的!” 马从戎登时笑了:“操!知道是刀,还他妈说剑!你个小王八蛋吓我一跳!滚滚滚,我见大帅去,别挡我的道!” 副官们一哄而散,而马从戎挥鞭催马,一鼓作气的向前飞奔出了一里多地。部下众人紧随其后,也是逆着长风直冲向前。而在远方的一排营房之前,他们果然是见到了霍相贞和元满。 这二位给人的第一感觉,便是热。 骄阳烈日之下,霍相贞不但脱了军装上衣,甚至连贴身的衬衣都敞了怀,露出了结结实实的胸膛腰腹。他瘦了,瘦出了一身肌肉的线条形状。双手握着一把武士刀,他正虎视眈眈的盯着元满。元满干脆打了赤膊,脊背晒得又黑又亮,像条成了精的大黑鱼。将手中的武士刀横在面前,他显然是在持久的防御。 马从戎在十米开外骤然勒马,同时向后猛一抬手。后方大批的随从见了信号,当即也扯着缰绳放缓了速度。在一片低而凌乱的马嘶声中,霍相贞忽然发出一声大吼,同时一刀劈向了元满的天灵盖。而元满将刀向上一抬。只听一声铿锵大响,元满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差一点就坐到了草地上。霍相贞的刀锋则是险伶伶的停在了他的头发梢,毫厘之间,胜负已定。 元满仿佛是累坏了,也不怕头顶的利刃,只是呼哧呼哧的笑着喘气。马从戎则是飞身下马,一边走一边笑道:“大爷好功夫!” 霍相贞慢慢的收回了刀,然后面无表情的转向了马从戎:“不算好,他是早上没吃饭。否则的话——” 话没说完,因为他偶一抬眼,意外的从人群中看到了白摩尼。白摩尼的骑术很不高明,这一路紧赶慢赶的追着大部队,他的手脚全都紧张得快要抽筋。汗津津的双手紧握了缰绳,他双腿颤抖着夹了马肚子,遥遥的对着霍相贞一伸舌头。 与此同时,霍相贞的脸上现出了笑容。笑容先是似有似无的,涟漪似的慢慢的扩大,最后荡漾得眉宇间都有了春光。挥刀一指白摩尼,他大声问道:“小子,你也来了?” 白摩尼抱着马脖子弯了腰,连滚带爬的溜下了马。他知道自己说不出什么有水平的话,所以当着外人,他只是含羞带笑的低了头,用力跺了跺酸麻的双脚。 他不回答,霍相贞也不多问。随手扔了武士刀,霍相贞对马从戎说道:“走,跟我回城!” 当着众人的眼睛,马从戎故意伸手一掀他的衬衫:“大爷一身的汗,别让凉风吹了。” 霍相贞不假思索的对着他一挺胸膛,任他为自己系上了衬衫钮扣。然后从元满手中牵了一匹阿拉伯马,他踩着马镫飞身而上。居高临下的对着白摩尼一伸手,他开口说道:“摩尼,过来,上我的马!” 白摩尼连跑带跳的到了他的马前,又抬手抓住了他的手。霍相贞知道他上马费劲,所以手臂运力,想把他直接拎上鞍子。白摩尼很有眼色的半路抬腿,跨过马头坐上马背,却是和霍相贞面对了面。霍相贞一身热汗气味,从衬衫领口中扑到他的鼻端。对着霍相贞嘻嘻一笑,他说:“大哥,坐反了!” 霍相贞也是微笑:“小崽子,给我转过去!” 白摩尼像耍杂技似的,开始在马背上向后转,两条腿全是笨到了极致,怎么调动都是不对劲。霍相贞笑,他也是又急又笑。好容易向前坐正当了,他大功告成似的松了口气,然而一口气没松到底,他忽然在转头之际遇上了顾承喜的目光。 顾承喜一直在朝他的方向看,看得虔诚,几乎眼巴巴的带了可怜相,并且也是笑,笑得带了傻模样。意识到了白摩尼的注视,他一低头,不看了。 他不看了,白摩尼也不笑了。白摩尼感觉自己没有资格欢天喜地——对于大哥,自己藏了个不堪回首的秘密。 和顾承喜一样垂了头,他看到了霍相贞握着缰绳的手。手晒黑了,手指也糙。霍相贞一声吆喝催马上路,一手挽着缰绳,一手揽着白摩尼的腰。腰是软软的细腰,不盈一握。霍相贞去看白摩尼的耳朵,耳垂粉红,嫩得也是半透明。 “这些天我不在家。”他轻声问道:“你有没有又给我惹是生非?” 白摩尼瑟缩着躲在他的怀里,总觉得背后有人在盯着自己看,当然就是顾承喜的眼睛。极力做出落落大方的样子,他真怕霍相贞会瞧出自己的破绽:“没有!我老实着呢!大哥,你猜我来是干什么的?” 霍相贞笑了:“难道不是来看我的吗?” 白摩尼眼望前方,语气很活泼:“看你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给你剪头发。”他忽然侧过了脸:“大哥,你让我留下来好不好?月末我给你剃头,平时我还能给你作伴。” 霍相贞反问道:“保定可没有大饭店跳舞厅,你留下来,能耐住寂寞?” 白摩尼立刻点头:“能能能,一定能!” 霍相贞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其实是不大愿意让白摩尼留在保定。霍平川把一支成千上万人的队伍管理成了土匪营,从上到下没有一个是服管的。霍相贞一来便是雷厉风行大动干戈,想必含恨者不会少,一旦做了乱,可是不好办。 思及至此,他又开了口:“不好,小弟,你还是回北京吧。” 白摩尼在他怀里扭了一气,是个要撒娇兼撒野的劲头。可惜娇和野刚露了个头,便被霍相贞呵斥了回去。 在大队卫兵的护送下,霍相贞一行人进了城。霍平川在保定住了好几年,自然是有宅子,宅子还很阔绰,前有院子后有园子,亭台楼阁一应俱全。霍相贞在一间大花厅里设了午宴,专门招待马从戎这帮人。他自己端坐在首席,马从戎和白摩尼分列在了左右。其余人等按照年纪官职自行排序,规规矩矩的也都各自落座。顾承喜坐在了末席,因为位置太不起眼,反倒可以让他尽情的打量霍相贞。左右两张小白脸映衬出了霍相贞的黑,黑是黑,但是黑得洁净而又威严,看着比先前更不好惹了。 首席的霍相贞高高在上,但是末席顾承喜却是对他生出了一点怜爱。顾承喜恨不能伸手去摸摸他的脑袋,拍拍他的后背。他那么大的个子,在座这么多人,只有自己抱得住他。 一边看一边端起饭碗,顾承喜怕露出马脚,于是食不甘味的往嘴里扒饭。席上没有酒,又因为大帅此刻是“食不言”,所以别人也不敢出声。花厅中只有碗筷咀嚼之声此起彼伏,从马从戎往下,众人全是吃得大气都不敢喘。千辛万苦的捱到大帅放了筷子,大家慌忙也跟着停了嘴,虽然没能饱腹,但是松了口气。 大帅赐宴,吃得再不痛快也是有脸面的事,及至散席了,旅中的参谋长却是翩然而来。霍相贞带着马从戎,在花厅旁的小书房里接见了参谋长。参谋长手持罗盘,进门之时先敬军礼,礼毕之后,他盯着罗盘横着走,却是贼似的站到了角落里。 霍相贞知道此人是个神棍,到了保定一个月,也见识了他许多招数,不过今日这一手很新鲜,是他见所未见的:“你这是在干什么?” 参谋长很恭顺的答道:“报告大帅,卑职今天早上卜了一卦——” 霍相贞立刻一挥手:“够了,说你的来意吧!” 霍平川的这个旅,人员众多,其中有一些人是一切都不管,导致另一些人不得不管一切。参谋长便是属于“管一切”之流,每天除了算命卜卦之外,还要分心处理军中杂事。此刻他站在角落之中,规规矩矩的说道:“大帅,炮兵大队的军饷,还拖欠着没有发呢。” 霍相贞立刻转向了马从戎:“怎么不发?” 马从戎陪笑答道:“我前几天回了北京,没腾出工夫发饷!” 霍相贞点了点头:“快点儿,炮兵大队我知道,上下都要穷成贼了。” 参谋长完成了任务,此刻便对着霍相贞又是一个军礼,然后念念有词的掐指一算,托着他的罗盘告退而走。霍相贞一拍桌子,叹着骂道:“平川真是个混账!看看他都养了些什么货色!参谋处里天天烧香扶乩,下面带兵的军官里,十之全是大烟鬼!家里要是没事的话,你这回就多住几天!我是双拳难敌四手了,你也留下来管管事!” 马从戎当即答了一声,又拧了一把毛巾送到霍相贞手中。霍相贞手托毛巾,劈头盖脸的狠狠擦了一把。擦过之后一抬头,他发现马从戎正在看着自己笑。 他莫名其妙了:“你笑什么?” 马从戎摇了摇头:“我本来以为大帅会赶我回北京。” 霍相贞垂下眼帘想了想,感觉马从戎的话里仿佛藏了情意,但是这份情意,他并不需要。马从戎只要恪守本分就好,凭着他的功劳苦劳,也足以让霍相贞善待他一生一世。 于是把毛巾递还给了马从戎,他只说了一句:“别扯淡!” 然后站起了身,他决定给自己放半天假,去逗逗白摩尼。 第33章 半途而废 霍相贞对白摩尼说:“小崽子,今天陪你半天!” 白摩尼跪坐在床上,眼巴巴的仰脸看他:“大哥,半天还不够我给你剪头发呢!” 霍相贞刚冲了个冷水澡,冲去了一身热腾腾的汗气。真是要入夏了,天气热得让人不能关门闭窗。一只大狮子狗趴在门帘外面打瞌睡,碧绿纱窗外层也落了一只黄白色的大蝴蝶。低头看着白摩尼的眼睛,霍相贞忽然很想俯身狠狠的抱抱他。 抬腿也上了床,他长长的躺在了床边。屋子周围全有卫兵来回巡逻,所以总不会有不速之客擅闯进房。眼看白摩尼也挤挤蹭蹭的偎到自己身边了,霍相贞抬手揽住了他。 白摩尼的呼吸烘热了他的耳根,让他在热之余,又有些痒。侧过脸去望了对方,他忽然发现白摩尼竟然一直在盯着自己。 于是他针锋相对回望过去,望着望着垂下眼帘,他的目光移向了白摩尼的嘴唇。嘴唇是薄而精致的粉红花瓣,柔嫩的带着水光。看得久了,他鬼使神差的微微探了头,在白摩尼的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一吻过后,他自己是一怔,白摩尼也瞬间红了脸。他想往后撤,可是白摩尼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几近急切的轻声开了口:“大哥,再亲一下!” 他一出声,让霍相贞陡然轻松了许多,甚至对着他笑了:“再亲一下?” 然后不等他回答,霍相贞侧身抬手托住了他的后脑勺,歪着头再一次吻向了他。嘴唇触碰嘴唇,气息温柔而乱。霍相贞简直是不会亲,还是白摩尼试探着撩拨了他的舌尖。搂在他后脖颈的手不由自主的向下滑了,隔着薄薄的衬衫,白摩尼能清楚感觉出他宽阔的背和结实的腰。忽然又想起了顾承喜,他的热血登时一冷。 他冷了,霍相贞却是热得要冒了火。一个翻身把他压到了身下,霍相贞面红耳赤的跪伏了,开始顺着他的脖子往下亲。没轻没重的扯开了他的衬衫领子,他用嘴唇烫了他的锁骨。正是意乱情迷之际,白摩尼忽然紧蹙眉头叫了一声。 他吓了一跳,立刻抬起了头:“小弟,怎么了?” 白摩尼抬手去打他的肩膀,声音中带着哭腔:“大哥你松手,你要把我的腰掐断了……” 霍相贞松了手——他在马从戎的身上任性惯了,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做轻重。他自认为只是抱了抱小弟,然而小弟却是快要落了泪。 手足无措的翻到了一旁,他的头脑略略降了温:“别怕,我不闹了。疼得厉害?” 白摩尼委委屈屈的瞟了他一眼,不甘心放了他,可是从腰到肋骨一起作痛,让他又不敢再招惹他。 “知道你力气大,可也用不着练到我身上啊!”他一时没了主意,随口发了牢骚:“我又不是元满。” 霍相贞略略的有些失望,枕了枕头仰卧了,他长出了一口气:“元满?怎么还比起元满了?” 白摩尼扯开他一条手臂,给自己当了枕头:“元满天天陪着你舞枪弄棒,他皮糙肉厚不怕疼!我不比元满我比谁?难道我去比上清丸?” 霍相贞不以为然的一摇头:“胡说八道!” 白摩尼欠身趴上了霍相贞的胸膛,又低了头往下望。霍相贞的裤裆方才支了个颇为壮观的帐篷,现在帐篷正在一点一点的坍塌。 “晚上……”他低声开了口:“你是不是又要找上清丸了?” 霍相贞没听明白:“嗯?” 白摩尼鼓足勇气伸出手,摸上了那顶将要消失的小帐篷,让霍相贞瞬间一哆嗦。 “你不要去找上清丸。”他向上转过了脸,迎着霍相贞的目光说道:“大哥,你找我吧!” 霍相贞怔了怔,随即扭头笑了,笑得嗤之以鼻,仿佛是非常的不以为然。然而在白摩尼的巴掌下,小帐篷的规模和高度不动声色的开始了恢复。 白摩尼又向下扭了头,没等他看清楚,霍相贞一跃而起盘腿坐了。双手搭上膝盖,他垂头说了话,声音有一点颤:“小弟,你离我远点儿。大天白日的,不是时候!” 白摩尼跳下了床,又拉窗帘又关门。屋子立刻黯淡出了暮色,白摩尼冲回了床前,开始当着霍相贞的面宽衣解带。 他想让大哥睡了自己。顾承喜都能把自己翻来覆去的痛玩一夜,大哥为什么不能?三下五除二的把自己扒成了赤裸,他跪在了霍相贞面前。光线暗淡,他跪成了一座单薄的小玉雕。 霍相贞隐隐的拧了眉毛,神情中居然带了痛苦意味。他爱白摩尼,可是如果白摩尼想要永远做他天真无邪的小弟,他也愿意。对于白家的人,他不敢唐突,不敢妄动。对不起灵机就是对不起摩尼,对不起摩尼也是对不起灵机。一个早死了,一个还活着,时日久了,霍相贞简直要分不清他们到底谁是谁。他爱透了他们,爱得简直怕了他们。他恨不能把他们供进神龛,他恨不能对他们说:“我对你好,你别过来!” 对着白摩尼笑了一下,霍相贞轻声说道:“小崽子,比我还急。” 白摩尼向前跨坐到了他的大腿上,抬手去解他的纽扣:“我急着耍流氓!” 霍相贞被他逗笑了:“行啊,耍吧!大哥陪你耍!” 然后他张开双臂,把白摩尼拥进了怀里。凑到白摩尼的颈窝中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霍相贞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温香软玉抱满怀”。一转身把他放倒在了床上,霍相贞跪起身,慌里慌张的解了腰间皮带。热血一阵一阵的涌进脑子里,清醒的时候他太清醒,沉迷的时候他又太沉迷。他急死了,跪伏在了白摩尼上方,他将对方一条腿扛到自己的肩膀上,然后不假思索的便是一顶。 房内登时响起了一声惨叫,白摩尼贴着床单向上一窜,随即背手捂了屁股滚到了床里。霍相贞还保持着四脚着地的姿势,愣头愣脑的追着看他。 “疼死了!”白摩尼真哭了,一只手捂着屁股不肯放,另一只手攥了拳头,他起身对着霍相贞连捶了好几下:“你真当我是上清丸啊?不和你玩了,你对我不好!” 霍相贞起身坐了,又是困惑又是尴尬。自己摸了摸脑袋,他心中暗想:“妈的,狐狸没逮着,反惹了一身骚!” 伸手拿了自己的衣裤,他一边穿一边强笑了一下:“小崽子,你不是要和我耍流氓吗?” 白摩尼含着一点眼泪,屁股火辣辣的疼。气冲冲的挪到床边,他不敢坐,歪斜着身体穿裤衩:“反正你就是对我不好!” 霍相贞哑口无言,憋得脸红脖子粗。末了披着衬衫起了身,他在床下踱了几步,越想越是悔恨:“外面积着一堆滥事,忙都忙不完,我却偏偏异想天开的要来睡午觉。现在可好,觉是没睡成,还把小崽子给得罪了!妈的,丢人!” 思及至此,他臊眉耷眼的推门走了出去,自觉十分现眼,一路走得简直不敢回头。白摩尼愁眉苦脸的坐在房内,也是撅着嘴——大哥太不疼人了,那一下子差点杵得他屁股开花。但是这种事情,又不好拿出来反复的说。若是换了别的题目,他非对着霍相贞狠闹一场不可。 这一场流氓,耍了个半途而废,既无结果,更无成绩。白摩尼悻悻的熄了火,霍相贞也像是又冲了一次冷水澡一般,从头到脚都有些软。站在太阳地里晒了一会儿,他感觉自己还了阳了,便独自向宅子前方走去,想要去找马从戎。 走到半路,他遇到了顾承喜。 顾承喜这一帮人目前无处可去,全在宅内的空屋子里休息。顾承喜精力旺盛,歇不住,宁愿自己一个人出门东游西逛。忽然迎面见了霍相贞,他脸上神色不动,周身的寒毛却是一竖,如同受惊一般。 霍相贞冷淡的撩了他一眼,脚步丝毫不停:“马从戎呢?” 顾承喜无需思索,自动的就转身跟上了他:“秘书长正在前头处理公事。” 霍相贞不言语了,垂着头往前走。顾承喜看出他似乎是有点不高兴,便屏声静气的加了小心。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出不远,霍相贞脚下忽然一个踉跄,低头看时,却是皮鞋的鞋带开了。 未等霍相贞出声,顾承喜已经在他面前蹲了下去。利利落落的为他系好了鞋带,顾承喜顺便又给他扯了扯裤脚。单手抹平了裤管上的一道褶子,他迟疑了一瞬,随即向前一挺身,竟是公然抱住了霍相贞的左腿。 霍相贞低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侧身从最近的花木丛中折了一根枝子。枝子上面还盛开着团团的粉红小花。一枝子抽上顾承喜的后背,他抽出了一片缤纷的落英。顾承喜在花雨之中闭了眼睛,想哭又想笑。他想自己可真不值钱,顶天立地的一个爷们儿,在霍相贞面前却是活成了一条癞皮狗。 细嫩的枝子几下就被抽断了,他直起了身,顶着一脑袋一后背的小花瓣,脸上是一如既往的笑眯眯:“大帅,这就算是一顿军棍了吧?” 霍相贞背了手,欲言又止的对着他一皱眉毛。 顾承喜低了头笑:“那我这顿打挨得不值。您没说抱大腿也得挨军棍啊!” 霍相贞抬手一指他的鼻尖,态度是相当的威严:“胆大包天,敢跟我贫!” 话音落下,霍相贞继续向前走,带着他身后癞皮狗似的救命恩人。顾承喜一边跟着他,一边看着他,看到最后就心痒,手痒,皮也痒。 霍相贞不理他,一鼓作气的走到了马从戎面前,让马从戎召集部下人员开会。马从戎正把双脚架在桌子上休息,冷不防的得了命令,连忙恢复原形起了立:“现在就开?” 霍相贞感觉马从戎问的都是屁话,就有心骂他一顿。正在他酝酿言辞之时,远方却是起了一声轰鸣。房内众人一起扭头望向了窗外,窗外天空万里无云,现在也不是个打旱天雷的季节,霍相贞推开了窗扇,口中自言自语道:“谁开炮了?” 话音落下,一名军官慌里慌张的冲进了房内,喘息着大声说道:“报告大帅,不好了,城外的炮兵大队哗变了!他们要、要、要炮击旅部!” 旅部紧挨着旅长的宅子,距离霍相贞并不遥远。听了这个消息,房中众人全变了脸色。霍相贞迈步就要往外走,可是未等跨出门槛,空中起了“吱溜溜”一声锐响,正是炮弹破空而来,直接击向了宅子后头。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响过后,硝烟开始从后向前弥漫。霍相贞忽然一拍墙壁:“摩尼!” 白摩尼还在宅子后方的花园里! 霍相贞拔腿就要往后跑,是马从戎拼死拼活的拉住了他。顾承喜看在眼中,心思不由得动了动——白摩尼是活着好?还是死了好?好像是各有各的好。 “大帅!”他扯着大嗓门开了口:“我去救白少爷!” 马从戎像八爪鱼一样,几乎是合身缠上了霍相贞:“对,对,承喜去!大帅你听我一句,承喜替你去也是一样的!承喜机灵!” 顾承喜不等霍相贞下令,出了门就往后方跑去。而霍相贞一时无法,晃着肩膀硬是甩下了自己身上的马从戎:“你他妈的抱着我干什么?快去调动城里军队还击!”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有70字删节,详情请见定制印刷。 第34章 善恶之间 保定不是个无边无际的大都会,城外的炮兵大队又全是训练有素的好兵,只要炮兵愿意,真能一瞄一个准。顾承喜没有经历过炮战,只在家乡时听过城外开炮。如今炮弹吱溜溜的真飞到头顶上了,他才知道了厉害。好在他是个野坯子,真急眼了胆子也够大。贴着花木弯着腰跑,他一边跑一边还能在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中想心事——白摩尼到底是死了好,还是活着好? 他不知道,真不知道。他看出来了,霍相贞是个铁一样的刚硬性子,只有白摩尼能制得住他。除了白摩尼,谁也不行,哪怕是马从戎,也不行。这就是一物降一物,白摩尼就是老天生出来降服霍相贞的。白摩尼死了,霍相贞从此无牵无挂无法无天,也许更让人对他无从下手;白摩尼活着,霍相贞又是一门心思的只要他一个,旁人也是针插不入水泼不进。顾承喜想到这里,几乎无所适从。说老实话,依着他先前的本心,他没打算要白摩尼的命,他只是想把霍相贞的心肝宝贝攥住,攥住了,将来总会有用处。控制了白摩尼,间接的必定也能影响霍相贞。他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他很想让霍相贞与白摩尼的关系“乱一乱”。 可是现在,风云突变,也许,他可以提前为霍相贞摘心了! 距离方才举行午宴的大花厅越来越近了,花厅后面应该有一座清静的小院落——他没去过,不过听马从戎说,那里便是大帅的休息之所。悬而未决的问题先放在一边,不管是让白摩尼死还是让白摩尼活,他都得亲自前去看一看,他不能糊里糊涂的回去复命。近处又响起了一声大爆炸,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咣当”一声砸了他的后脑勺。他抱着脑袋先不敢动,及至感觉周遭安静了,他抬头一瞧,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刚让个人脑袋给砸了! 这脑袋齐颈而断,还断得挺利索,脸上干干净净的,睁着眼睛望着天。顾承喜微微的有些腿软了,下意识的想要扭头往回跑,可是身体要转不转的动了动,他心里问自己:“真不管他啦?” 从他的理智上讲,白摩尼是爱死不死;从他的感情上讲,他又迈不开撤退的步子。一咬牙一狠心,他猫着腰往前跑了几步。越过人头之后他往下一趴,同时只觉地面随着一声巨响起了波浪。身体被掀起了草皮泥土埋了半截,他睁了眼睛往前一看,发现花厅塌了一半! “妈的……”他哭丧着脸爬起身,四脚着地的继续往前跑,心想自己要是死了,可是便宜了小林那个兔崽子。自己这半年攒了成千上万的大洋,够那兔崽子活到老了。所以不能死,死了就太吃亏了!穿过硝烟绕过花厅,他一边跑一边祈祷:“老天保佑,我还想再跟平安好一次呢!” 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他手蹬脚刨的翻过了半堵残垣,心里哭哭咧咧的继续对自己说话:“这回要是让我逃出一条命了,我将来死活都要把平安弄到手,我干不死他!操他娘的,让我为了个兔崽子卖命,他就是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这个王八蛋,我非干死他不可!” 他越想越是悲愤,顶着爆炸激起的飞沙走石往深处走。末了在一片废墟前,他猛然收住了脚步。 他看到了白摩尼。 如果房子还在,那白摩尼应该是仰面朝天的躺在了门外。可是房子已经彻底坍塌了,所以白摩尼现在是躺在了一堆砖石之下。他的小白脸已经被鲜血染红了一半,可是胸膛起起伏伏的,他还在喘气,他还睁着眼睛。 炮弹还在空中穿梭着,花园里东一簇西一簇的盛开着土石瓦砾的烟花。半块碎砖从天而降,贴着顾承喜的鼻尖砸了他的脚面。他疼得跳着退了一步,下意识的想要找个安全地方躲起来。可是在他转身之前,他看到白摩尼忽然虚弱的一扬手,仿佛是要抓住什么。 可惜,空中并没有他的救命稻草。 顾承喜看到这里,忍无可忍的骂了街:“妈的,小兔崽子,死不利索活不利索的,平安看上你什么了?” 骂街是在肚子里骂的,一边骂,他一边捂着脑袋跑上前去,开始弯腰去搬压在白摩尼身上的砖石。白摩尼迟钝的转动了眼珠,盯着他张了嘴,气若游丝的唤道:“大……哥……” 顾承喜没空理他,干活干得手直哆嗦,不是因为累,是怕炮弹会在自己的脑袋上开花。一鼓作气的搬了一阵,他忽然气急败坏的一拍大腿:“妈了个×的——” 没骂完,因为骂也没用。白摩尼的左大腿,被结结实实的大门框齐根压住了。 顾承喜简直不知道怎么才能掀开门框——门框还连着半面仆了地的砖墙呢! 咬牙切齿的扎了马步,他开始对着门框下苦力。双手扳住门框向上一起,他大喝一声瞪了眼,从牙缝里往外挤出字:“快……往外……爬……” 白摩尼的目光有些散,仿佛神智已经不清,听了顾承喜的话,他欠了身,慢慢的向后蹭。顾承喜斜了眼睛向下瞟,发现白摩尼的大腿已经变了形状,整条裤管也被鲜血浸了个透。 “快……”他不能再看了,紧闭双眼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快点儿……我要……不行了!” 话音落下,他的手指头自动的失了控。门框轰然落下,正是砸中了白摩尼的小腿。白摩尼直着眼睛惨叫了一声,叫过之后,便是周身一起开始抽搐。 顾承喜喘着粗气甩着手。他也是断过腿的人,当时看着也是重伤,养好了之后,还瘸了好几个月。他很善于学习,断一次腿,也能让他长些知识。此刻低头看着白摩尼,他怀疑这小家伙怕是要废。不过也不好说,小家伙能进外国医院,能瞧外国医生,和自己不是一回事。 搓了搓通红的巴掌,顾承喜真不想管他了,可是由着他这么死了,又觉得怪不忍心。半蹲了身体扳住门框,他牢牢骚骚的、不请不愿的,又卖起了苦力。炮声还在持续,但园子里渐渐的太平了。顾承喜挣出了一头一脸的汗,咬牙切齿的骂人:“操……就我一个人来啊?你们跟着……立战功去了,留我一个人在这儿……”他换了口气,伸出一只脚,去拨白摩尼那软塌塌的小腿:“操,操,你倒是自己也动一动啊……我……我他妈单腿站不住……” 费了牛劲,顾承喜终于把白摩尼完完整整的刨出来了。白摩尼不哭,不闹,在顾承喜抱他起身的一刹那间,他轻轻的吐出了一口气,晕了过去。 顾承喜又吓了一跳,低头看着怀里的人:“我的娘,你死啦?” 顾承喜抱着白摩尼往外走。来的时候光顾着怕了,往外走时才发现地上东一具西一具的全是尸体。小花园子基本没了模样,只能等着重建了。 顾承喜的热汗变成了冷汗,理智也重新占据了上风。他暗暗的告诫自己,以后再也不许这么冒险。白摩尼其实不算什么,为了白摩尼去赌命,不值得。 炮声当真是停了,白摩尼从腰往下鲜血淋漓,偏偏还穿了一身浅色衣裳。顾承喜抱着他,只感觉他又轻又软的,没了分量。要说下一秒真死了,似乎也不稀奇。 然而一路走出了宅子大门,他都站到外面大街上了,白摩尼依然存着悠悠的一口气,并没有要死的意思。 顾承喜想要找到霍相贞,向他表表功,卖个好;可是霍相贞已经带兵出城去了,肯接收他和白摩尼的人,只有军医。 白摩尼始终是不醒,顾承喜蹭了半身的血,看着也没了人模样。如此捱到了傍晚时分,霍相贞终于回了城,身后跟着一个团的人马,以及一大队俘虏。 炮兵大队并没有全盘的叛变,所以霍相贞也没有必要对其一网打尽,单把其中的罪魁祸首尽数擒了,想要按照军法严惩。 甫一进城,他便得了噩耗。束手无策的军医一直在等着他——凭着军医的医术,他只能是把白摩尼的左腿齐根截了,否则那被压成稀烂的一条腿,他实在收拾不了。军医又不傻,自然不敢贸然的真截,所以对着大帅有一说一,让大帅自己做决定。 霍相贞听了这话,脑子里登时炸了个开花雷。扬鞭催马直奔了尚算完好的旅部,他下马之后直冲进去,在一间房内的小床上,见到了白摩尼。 白摩尼是刚刚苏醒,因为被注射了杜冷丁,所以并没有疼到撕心裂肺。陪在一旁的,是顾承喜。忽然见到霍相贞进来了,白摩尼虚弱的一眨眼睛,小猫似的开口唤道:“大哥……” 霍相贞快步走到床前俯下了身,先是一掀白摩尼身上的毯子,看了他的伤腿。白摩尼没穿裤子,伤腿上面缠了薄薄的绷带。绷带下面渗出斑斑血迹。一眼之间,霍相贞的呼吸都停顿了。 但在下一秒,他若无其事的放了毯子,对着白摩尼轻声问道:“疼不疼?” 白摩尼摇了摇头:“大哥,我腿断了。” 霍相贞抬手摸了摸他的脸,脸上也有伤:“是,骨头断了。大哥马上派汽车送你回北京。骨头接上,还能长好。不信你问小顾,小顾也断过骨头,是不是一长就好?” 顾承喜立刻接了话:“是,伤筋动骨不算大事,长好了看不出来。” 白摩尼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都是白的:“小顾有时候……也有一点儿瘸。” 霍相贞不假思索的向他微笑了:“小顾不老实,不好好养伤,所以偶会有一点儿瘸。你比他乖,肯定没事。” 在大剂量杜冷丁的作用下,白摩尼从头到脚全都麻木了:“我不想回北京……还没给你剪头发呢。” 霍相贞深深的弯了腰,压低声音答道:“放心,我不让马从戎给我剪,我让元满给我剃个秃瓢,等你养好了,我的头发也够长了,到时候再让你给我剪。” 顾承喜听到这里,又后悔了。霍相贞对白摩尼太好了,那话说的,让他听了浑身难受。 这时,汽车预备好了。 白摩尼被两名卫士用担架抬入车中。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疼,傻乎乎的还在转了头看。霍相贞只是笑,一直笑到汽车开上了路。 刹那间收敛了笑容,霍相贞转身问顾承喜:“他那腿是怎么搞的?” 顾承喜如实答了。本来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他今天的所作所为可鉴日月,不怕拷问。 他刚说完,马从戎气喘吁吁的从远处跑了过来:“大帅,那批俘虏是今晚审讯,还是留到明天再说?” 霍相贞沉着脸,半晌不言语。及至马从戎等得心里要犯嘀咕了,他才开口说道:“不用审了,全部斩首示众!” 马从戎略一迟疑:“大帅,八十四个人,全杀?” 霍相贞斩钉截铁的答道:“全杀!把他们的脑袋给我挂到电线杆子上去!” 然后他向后转了身,声音几乎有些颤:“全杀了我都不解恨,他们毁了摩尼的一条腿啊!” 马从戎听到这里,才知道白摩尼出事了。 第35章 风波过后 马从戎一手扶着廊柱,一手捂着心口。微微低头直了眼睛,他把嘴唇紧闭成了一条线。鲜血顺着他的嘴角往下淌,鼻孔里面也积着血渍。 周围的人,包括旅部们的大小军官们,全都胆战心惊的退避三舍了,只有顾承喜还敢上前。将手中一条血迹斑斑的白手帕重新折了,他试探着去给马从戎擦拭了嘴角。 马从戎先是一动不动,目光凝固成了冰锥子。及至顾承喜收了手,他忽然咳了一声,咳出了满嘴的血腥气:“疯了!” 顾承喜拧开一只水壶,送到了马从戎的手里:“喝一口。” 马从戎仰头灌了一口水,漱了漱后低头呸的一吐,吐了顾承喜一马靴。紧闭双眼喘了口气,他哑着嗓子又开了口:“打人别打脸,他可好,专打我的脸。妈的真是祸从天降,炮兵造反的账,也能算到我身上。” 顾承喜静静听着,一脸的同情,知道马从戎这回是真委屈了。 马从戎刚被霍相贞连踢带打的狠收拾了一顿,罪名是克扣军饷导致士兵哗变。马从戎简直被霍相贞的雷霆之怒震得呆了——钱从他手里过,向来是要截留一点,这事霍相贞不是不知道,也一直是默许纵容的。炮兵大队始终是不向秘书长上供,秘书长自然要攥着军饷不肯放,这个情况,也是理所当然的。 谁知道炮兵大队会与众不同,脾气那么大呢? 难道他是故意要让士兵哗变的?难道他是故意要让白摩尼废掉一条腿的? 马从戎是在挨揍挨到半路时才明白过来的,明白过来之后,他气得差点吐了血。他知道自己挨揍的原因不是渎职,霍相贞之所以疯了似的往死里打他,完全是因为心疼了白摩尼,疼得心里起了火,所以四面八方的迁怒,首当其冲的先揪住了他!床上他给他出火,床下他还得给他出火。此刻他扶着廊柱直不起腰,浑身上下没有不疼的地方。他想大爷方才一定打得很痛快,大爷再痛快一点,自己就死在当场了。 白摩尼的命是命,自己的命就不是命?马从戎的心里过不去这道坎,一下子把前尘往事全翻起来了,他气得差点涌出了眼泪。霍相贞其实总对他动手,他全不记恨,唯有今天这一次,他想不通,他认定了自己完全没错。 顾承喜接过了他手中的水壶拧好,然后扶着他坐到了廊下台阶上。自己也蹲在一旁陪伴了,他低声说道:“秘书长,你说大帅要撤你的职?” 马从戎点了点头,脸本来就白,如今彻底没了血色,说起话来也是有气无力:“承喜,我把话放在这儿,他要是撤我的职,我明天立刻就走。我一辈子不踏进他霍家一步!我告诉你,家里没了我,他的日子能立刻乱套。我给他管了八年的家,我他妈的不是吹牛!” 顾承喜环顾四周,见周围没有闲杂人等,便轻轻一拍他的胳膊:“秘书长,你等着我,我进去向大帅求求情。我知道我没什么面子和分量,但是我试试看。” 然后不等马从戎回答,他自作主张的起了身,迈步走向了旅部后方的房屋。 顾承喜进门时,霍相贞正歪着脑袋坐在一把木头椅子上。一只脚蹬着椅子下方的横梁,他双手插兜半闭了眼睛,眉目间还残留着些许戾气。听到门口有了动静,他向前撩了一眼,脸上没有表情:“出去!” 顾承喜背过手关严了房门——他先前救过霍相贞,今天又救了白摩尼,所以存有一点抗命的底气和勇气。 他不出去,霍相贞垂了眼皮,也没有再多说。 顾承喜轻轻的走向了他,知道他现在是回过味了。有些事情是越想越可怕的,比如白摩尼的伤。傍晚时候看白摩尼,白摩尼只是受了伤;到了如今再想白摩尼,想到的就不只是伤那么简单了。一个花朵似的男孩子,处在正好的年华,一生的事业还未开始,便已经残废了一条腿——到底是怎么个残废,还是悬案。最好的结果是瘸,最坏的结果,是截肢。 白摩尼虽然无知无能,但是他生得那么美。截去他的左腿,宛如玉碎。 停在霍相贞面前弯了腰,他尽量的放轻了声音:“大帅,事已至此了,您犯愁也是没有用啊。再说白少爷那腿未必就没活路了,听说洋医生都有本事,只要能把骨头接上,就有康复的希望。白少爷是个小孩儿,又不是七老八十了,骨头长得容易着呢!” 霍相贞知道他是在宽慰自己,要放到平常,他再懒得听,也要对这救命恩人敷衍着笑一下。但是如今,他实在是笑不出来了。 顾承喜又道:“要不然,明天让秘书长留下来,您回北京瞧瞧白少爷去?” 霍相贞向后一仰头,长长的吸了一口气,没说话。 顾承喜绕过椅子走到了他的身后,先伸手轻轻托起了他的后脑勺,然后上前一步,做了他的椅背。霍相贞的脖子像是快要支不住脑袋,顾承喜一松手,他便顺势向后又仰了过去,正好靠在了他的胸腹之间。吸进的一口气缓缓呼出了,他喃喃的叹了一声:“小弟啊……” 顾承喜低下头,居高临下的俯视了霍相贞。霍相贞瘦了,瘦得面孔轮廓分明,因为闭了眼睛,所以睫毛尽数扑撒开了。睫毛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藏在内双眼皮里,如今骤然露了原形,竟是长得惊人。顾承喜早就记得他似乎是睡着比醒了更好看,如今这么一瞧,果然是。 抬起双手搭上了霍相贞的肩膀,顾承喜忽然没了话讲——来时都酝酿一路了,不该无话可说的。但是霍相贞看起来是这样的疲惫,让他不由得屏声静气,不敢动了。 房内寂静了许久,末了还是霍相贞先开了口:“马从戎怎么样了?” 顾承喜低低的一笑:“秘书长,我看,好像都要哭了。” 霍相贞又沉默了。 顾承喜凝视着他,看他乌浓的剑眉和挺拔的鼻梁。看到最后,他微微俯了身:“大帅,都快到半夜了,您也休息吧。” 霍相贞双手扶了自己的大腿,气运丹田一般想要起立。可是未等他真正发力,顾承喜已经伸手搀扶了他。摇晃着站直了身体,他不耐烦的一甩手:“不用你。” 顾承喜笑了,同时不放手:“大帅,您别防备我了。我现在是有贼心没贼胆,您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您刚才打秘书长,把外头的人都吓跑了,连元满都跑了,就我一个还敢来。我扶您到隔壁屋里对付一夜,明天天亮了,咱们还得继续过日子不是?” 霍相贞一晃肩膀,生生的甩开了顾承喜。强打精神迈了步,他低声说道:“少废话。” 顾承喜跟上了他。霍平川的宅子已经是不能住人了,所以霍相贞暂时在旅部安了身。顾承喜给他铺了床,又给他端了一盆水:“大帅洗洗脸?” 霍相贞坐在床边,一摇头。 顾承喜把大铜盆放在了地上:“大帅洗洗脚?” 霍相贞又一摇头,同时扫了他一眼,迟缓的说道:“今天,辛苦你了。” 仿佛力不能支似的,他向后仰卧到了床上:“等摩尼好了,让他当面向你道谢。” 然后歪着脑袋向下瞧了瞧,他的双腿还长长的拖在地上。实在是没有情绪和力量再说话了,他闭了眼睛,沉重的一跺脚。若是马从戎在,他满可以把自己彻底扔给对方;但是马从戎不在,除了马从戎,谁伺候他都伺候不到点子上,都差着点劲。 顾承喜是在几秒钟之后才领会了他的意思,弯腰为他脱了马靴,又抬了他的双腿往床上放。及至把霍相贞摆好了,他开口问道:“大帅,裤子也脱了吧,要不然睡着不舒服。” 回应他的,是个浅浅的小呼噜。顾承喜猛然转向床头,发现霍相贞竟然已经入睡了。 自作主张的,顾承喜给霍相贞解了腰带。 扯着裤腰慢慢的往下扒,他成了个夜入深宅的大盗,瞪着眼屏着气加着小心,生怕惊动了霍相贞。霍相贞上身只穿了一层衬衫,下身也只有一条军裤。军裤向下退到了大腿,露出了紧贴身的白裤衩。裤衩不知是什么料子,也许是丝,也许是绸,总之柔软单薄,几乎是半透明,里面那一套东西,影影绰绰的全能看见。 顾承喜红了脸,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血脉贲张。霍相贞的一切他都爱,越是不见天日的部分,越勾他的魂。但是现在,他不敢妄动。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走,一时兴起毛手毛脚,兴许会毁了他的前程。而他已经在北京城中见识了钱与权的美妙,前程已经重于了他的性命。 脱了裤子袜子搭到床头,他展开一床毛毯,细致的盖好了霍相贞。最后在床头枕畔蹲下来了,他单手托着下巴,意犹未尽的开始看。睡着了的霍相贞无情无绪,能让他联想起当初的平安。他真喜欢平安,他觉得平安真招人看。 顾承喜在房中留恋着不肯走,直到他忽然想起了外面还坐着个马从戎。 他大着胆子探了头,在霍相贞的脸上亲了一下,然后心满意足的退出了房。向前一路走回游廊,他看到马从戎果然还坐在那里。 “秘书长。”夜色掩护了他的红脸,若无其事的蹲到马从戎面前,他做忠心耿耿的大狼狗状:“大帅好像已经过气头了,还向我问起了你。” 马从戎的眼睛和鼻尖都很红,鼻音也重:“你怎么说的?” 顾承喜答道:“我说秘书长一个人在外头坐着呢,都要哭了。” 马从戎又问:“然后呢?” 顾承喜的声音低了一点:“然后大帅就不说话了,像是累得很。” 马从戎抬手扶了廊柱,腿脚都麻木了,他攀着廊柱往上起:“打我打累的!” 顾承喜扶了他:“秘书长,你也回去休息吧。夜里还是凉,你别冻着了。” 马从戎是个苗条身量,虽然也高,但是绝不沉重,扶着倒也容易。顾承喜和他挤了一间屋子睡觉,临睡前马从戎脱光了,自己站在电灯下一五一十的数伤,全是瘀伤,青一块紫一块。顾承喜独自占据了一张行军床,裹着毯子看热闹。马从戎皮肤好,细腻得能反射灯光。顾承喜看了,都恨不能伸长手臂摸他一把——不是为了占便宜,纯粹只是好奇,想要看看这“御用”的人,到底妙在何处。 马从戎数出了个不小的两位数,然后气冲冲的关灯上了床。黑暗之中,顾承喜开了口:“秘书长,你说明天大帅会不会回北京?” 马从戎答道:“不能!” 顾承喜有些意外:“我看他挺惦记白少爷的。” 马从戎十分笃定的告诉他:“那也不能!对于大帅来讲,军务第一,摩尼第二!白摩尼要是死了,大帅还是一样的活;军队要是散了,大帅能闹自杀。现在炮兵大队刚造完反,大帅敢走?他肯定不敢走哇!” 马从戎把话放到了这里。一夜过后,霍相贞果然没提回京的话,而是雷厉风行的将炮兵大队狠狠清洗了一通,关的关杀的杀,又是一场腥风血雨。把炮兵大队的羽翼尽数削除了,他又将全旅之中有大烟瘾的军官尽数关了禁闭,神棍参谋长也被他狠狠的申斥了一顿。 在此期间,马从戎一直没往他跟前凑,自顾自的开始招兵。招兵是个肥差,每个壮丁都是明码标价。顾承喜终于独当一面的有了实权——第一次掌权,他干得格外精心,宁可不发财。毕竟招兵的不是他一个,众人齐头并进,将来成绩出来了,是能比出高低上下的。这个时候,谁敢在霍相贞面前显露低下? 如此直忙了一个礼拜,这天他得了闲,回到旅部去找马从戎说话。不料刚到门口,便见霍相贞在一群副官卫士的簇拥下走了出来。一边走,他一边往头上戴军帽;顾承喜看得清楚,吓了一跳——霍相贞真把头发给剃了,剃得凹凸不平狗啃一般,基本就是个秃瓢了。 他退到一旁让了路,然后抓住了落后的元满问话:“干什么去?” 元满喜气洋洋的答道:“大帅今天要回北京。” 第36章 后知后觉 霍相贞到了北京之后没回家,直接奔了协和医院。如今常驻医院的代表是赵副官长,赵副官长做大事是不成,干点老妈子活倒是挺在行。一天一封电报的发到保定,他很尽忠职守的向霍相贞通报着消息。如今听闻霍相贞要回来了,他又早早的等在医院门口,把霍相贞一直引进了高级病房之中。 霍相贞推门进房之时,白摩尼正在吃一小碗糖水枇杷。赵副官长并没有提前向他吐露口风,所以此刻对他来讲,霍相贞几乎就是从天而降。端着小碗欢呼了一声,他随即扯了嗓门吼道:“大哥!你怎么才来看我?” 霍相贞走到床边,先接了他的小碗小勺放到床头的小矮柜子上。然后用双手捧了他的脸,霍相贞微笑着低头看,发现他瘦了,小瓜子脸是单单薄薄的寡白,额角上还结着一块厚厚的血痂,想必本来也是一处严重的皮肉伤。 “小崽子。”他含笑说道:“算你有点儿运气,听说手术做得特别好?你的狗腿保住了?” 白摩尼立刻笑眯眯的拼命点头。他的大腿骨头是被门框砸得碎成了几块,小腿骨头也断裂了,但是断得还算齐整。为他做手术的医生是个美国人,医术是全世界有名的高超。如果美国医生都束手无策的话,那他只能认命了。 因为腿保住了,所以白摩尼很高兴,以为等到断骨慢慢愈合之后,自己就还能像先前一样跑跑跳跳。而赵副官长等人在电报中受了霍相贞的嘱咐,也只敢说动听的吉利话哄他,让他高兴一时,算一时。 打了石膏的左腿沉重的撂在床上,他闲不住,灵活的右腿不是蹬一蹬就是甩一甩:“哎,大哥,前天王春城来看我了,你上次还骂我穿花皮鞋,王春城那种书呆子,也是一样的穿啊!” 霍相贞记不清他那些朋友的名字,所以只是微笑:“行,以后让你穿,穿什么都行。”然后他摸了摸白摩尼的脑袋:“小弟,大哥让你看个好玩儿的。” 话音落下,他抬手一摘军帽。白摩尼看了他的光头,先是一愣,随即哭丧了脸:“大哥,你真剃了?难看死了!” 霍相贞俯身问他:“看不上我啦?” 白摩尼抬手搂了他的脖子:“不是的,我怕别人会笑话你。” 霍相贞拍了拍他的后背:“没人敢笑话我,我也不怕笑话。你好好养伤,将来……好给大哥当理发匠。 白摩尼忽然向后一仰头,郑重其事的问道:“大哥,我真怕自己会变成小顾那样,小顾一到阴天就说腿疼,一腿疼,他走路就笨了。” 霍相贞笑得脸都僵了:“不会的,大哥给你找最好的医生,给你用最好的药,大哥……”他顿了一下,直起身把白摩尼搂到了怀中:“有大哥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话音落下,他咬紧牙关屏住了呼吸。不能再听也不能再说了,让小弟多吃几天糖水枇杷,多看几眼花皮鞋吧! 白摩尼抬手环抱了他的腰,心里很喜悦。在医院里躺了一个礼拜,他以为一切伤痛都在往结束的方向走。结束之后,就还是风平浪静的好日子。 “大哥,我什么时候能出院?”他把脸埋到了霍相贞的腹部,闷声闷气的发牢骚:“就是这么一间小屋,这么一张小床,什么玩意儿都没有,住得我腻歪透了。” 霍相贞感觉自己的情绪稍稍平静了,便一转身坐到了床边:“把你送到公园里去野营?那地方好,白天有人晚上有虫子,热闹极了。“白摩尼扬了手去摸他的脑袋:“我现在宁愿去野营。大哥你低低头,让我看看你的脑袋。” 霍相贞犹豫了一下,随即深深伏身,轻轻的枕上了白摩尼的右腿。头发剃光了,发际线却还清晰得很。白摩尼从来没见他这么乖过,几乎惊讶了。手掌来回磨蹭了他的头皮,白摩尼笑道:“头发硬,扎得慌!” 霍相贞把手覆上了他的膝盖,他是纤细的骨架子,看着软弱单薄,其实抱着是有一点肉的;可是如今不过一个礼拜的工夫,肉没了。霍相贞捂着他突出的膝盖骨,像捂着一只瘦骨嶙峋的小鸟:“瘦了。” 白摩尼也知道自己瘦了,不必脱裤子看腿,看手腕子就能看出来:“大哥,骨头接好了也还是疼,疼得我吃不下饭。大哥,老赵总给我喝骨头汤,顿顿都有,我不爱喝,我想吃点儿清淡的。” 霍相贞直起了身:“说,要吃什么。你列个菜单子,大哥给你跑腿儿。” 白摩尼眨巴眨巴眼睛:“你一问,我反倒想不出了!” 霍相贞亲自去了一趟馆子,忖度着给白摩尼预备了一餐好饭。坐在床边端了碗,他一口一口的喂给白摩尼吃。白摩尼吃了个心满意足,最后笑微微的叹了口气:“唉,大哥,你一来,我的腿都不疼了。” 霍相贞给他擦了擦嘴:“平时疼得厉害吗?” 白摩尼拧起了两道长眉:“疼得要打针呢。医生不想给我打,说是镇痛针打多了不好。他不给我打,我就使劲的大喊大叫。哈哈,大哥,我一叫,老赵就吓得满地乱转。像大狗转圈追尾巴!” 霍相贞握住了他的手:“愿意笑就多笑笑。总之大哥在这里,你什么都不要怕。” 白摩尼抓了他的手摇来晃去:“我不怕,我就是闷得难受。” 霍相贞知道白摩尼闷得难受,可是在当天晚上,他还是乘坐汽车回了保定。 午夜时分,他在旅部门口下了汽车,正好马从戎也是晚归。两个人是连着一个礼拜没说过话了,此刻正面相遇,马从戎戎装笔挺马靴锃亮,先是对着霍相贞“喀嚓”一个立正,随即抬手行了个百分之百标准的军礼,声音极其高亢,语气极其傲慢:“大帅好!” 然后他狠狠的白了霍相贞一眼,昂首挺胸的先进了门。 霍相贞被他搞了个措手不及。站在原地想了一想,他咽了口唾沫,还是没说出什么来,有心再踹马从戎一脚,可是马从戎已经走了个无影无踪。 从此开始,霍相贞每隔几天便回一趟北京看望白摩尼——他眼看着白摩尼从满怀希望渐渐变成了焦躁不安。天气越来越热了,白摩尼带着一腿的石膏只能在床上枯坐。他那些花红柳绿的朋友们渐渐不再登门,他在医院中与世隔绝了。 他透过玻璃窗子往外看,看天是那么的蓝,树是那么的绿,尤其是到了雨后的傍晚,隔着纱帘都能嗅到外界的清新喜气。他的左腿在石膏的禁锢中作痛做痒,他的关节也仿佛正在锈蚀僵化。他终于忍无可忍的闹了脾气,哭着质问霍相贞:“怎么还不好啊?我要难受死了!小顾当初也像我这样吗?” 霍相贞呵斥了他:“躺下!现在骨头还没有长好,你就敢在床上张牙舞爪?” 白摩尼抓心挠肝的对着他嚷:“我躺不住!” 霍相贞被他闹得无可奈何,最后把心一横:“那就回家!到了家你再敢闹,当心我教训你!” 然后他让赵副官长办了出院的手续,把白摩尼运回了自己家中。 白摩尼得了意,虽然还是行动不便,但是从此至少可以见见天日,接接地气。如此又过了一个月,他在经过了美国医生的允许之后,终于得以拆除了石膏。 拆除石膏的当天,他非常高兴,特地趴在床上给霍相贞写了一封信,描述自己此刻的感觉有多痛快。 然而三天之后霍相贞从保定回了家,迎接他的却是个状如疯魔的白摩尼。 白摩尼和一副拐杖一起坐在地上,坐了个东倒西歪。涕泪横流的仰起脸,他含含混混的哭道:“大哥,我完了……”他颤抖着抽了一口气:“我的腿不听话了……它不听我的使唤了……它还天天疼,疼死了……” 他把双臂环抱到了胸前,畏寒似的开始哆嗦:“你们骗我……我成残废了……我不能见人了,我一辈子都完了……” 霍相贞席地而坐,把他拦腰抱到了腿上:“完不了。大哥还在,你哪能完?” 然后他搂紧了白摩尼:“医生说了,骨头长好了还得锻炼,你刚锻炼了三天,就坚持不住了?” 白摩尼哽咽得快要说不出话:“大哥,现在……没人找我玩了……以后……也不会有了……” 霍相贞一拍他的后背:“你那帮狐朋狗友,全断了才好。” 白摩尼含着眼泪拼命摇头——霍相贞说得太轻描淡写了,本来他是朋友中间的宠儿,他最出风头最有地位,现在一下子落到无人问津的地步,他受不了。本来他比谁都强,现在他谁也不如,他们甚至都不屑于再理睬他了。 他哭得呼哧呼哧,他的左腿几乎就是没知觉,让他相信一条没知觉的腿会重新恢复灵活,重新能跑能跳,他才不信!抓起霍相贞的手堵住了自己的嘴,他咬住了,晃着脑袋呜呜哭。怎么哭都是不够劲,他最痛彻心扉,他最后知后觉。右脚踢来踢去,已经甩脱了拖鞋,左腿却是直直的垂在地上,连脚趾头都是迟钝麻木的。一个翻身滚出了霍相贞的臂弯,他趴在地上撑起身体,一头撞向了冷硬的地面! 霍相贞骤然出手,用手掌垫了他的额头。白摩尼这一下子真有劲,撞得他掌骨一阵锐痛。随即把白摩尼又扯回了怀里,他紧紧的勒住了对方:“闹什么闹!等我死了你再死也不迟!” 白摩尼在他怀里呻吟了一声,紧接着挣扎着又要起。霍相贞问道:“又要干什么?” 白摩尼上气不接下气的答道:“我要练走路,我不能残废……” 他三脚着地的拖了左腿,摇摇晃晃的爬向拐杖,同时喘息着低声重复:“我不怕疼,我不怕累,我不能残废……” 第37章 权力 霍相贞让人把霍平川的宅子收拾了一番,除去花园子是不可救药了之外,前头房屋修修补补,倒也还能如常居住。 大下午的,他独自坐在房内窗前,闷声不响的喝茶。茶很淡,滋味偏于清苦,他一口一口的抿着,心里空空荡荡的很宁静。难得能够享受片刻的清闲,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如此的忙。忙着招兵,忙着买马,忙着去北京,忙着回保定……手里捏着个蛋大的茶杯,他喝出了自己一身的茶香。 马从戎从窗外经过了,兴许是刚从军营里回来,马靴上还带着马刺,一步一响,堪称刺耳。这一次他狗胆包天,居然单方面的对霍相贞宣了战。公事,他不耽误;私话,一句没有。霍相贞向来不会哄人,尤其是不惯着他,所以冷战持久的进行了,双方表面都不在乎,内心又都有点不大得劲。 一壶茶被他喝到了淡如水的地步。手扶膝盖起了身,他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顾承喜到哪里去了? 他知道顾承喜是下乡招兵去了,但招兵也是件有时有晌的事情,不至于让他凭空的消失了一个多月。扯着嗓子把元满叫了进来,他开口问道:“这一阵子,你见没见过顾承喜?” 元满认真的想了想,然后答道:“见过,昨天您让我去营里拿枪,我见着他了。” 霍相贞又问:“他在营里干什么?” 元满笑道:“他跟那帮新兵一起训练呢!我还教了他半天的射击。他挺聪明的,一教就会,比那帮新兵强多了。” 霍相贞糊涂了:“他一个军需处的人,跟着新兵训练什么?” 元满摇了头:“不知道。” 霍相贞向外挥了挥手:“去,把他给我叫过来。” 元满立刻领命而去,往城外大营里打了电话。不出片刻的工夫,顾承喜骑着快马过来了。现在的秋老虎还很厉害,这一路跑得他热汗涔涔。摘了军帽站到霍相贞面前,他笑呵呵的喘粗气:“大帅找我?” 霍相贞又给自己沏了一壶新茶。端着茶杯坐在窗前的太师椅上,他抬头审视了顾承喜:“听说你在和新兵一起受训?” 顾承喜一立正:“是,现在兵都招满了,我挺闲的,正好跟着新兵一起学习。”然后他有些羞涩的笑了:“要不然,我什么都不懂啊。” 霍相贞喝了一口热茶:“你是不是想换差事?” 顾承喜舔了舔嘴唇,标枪似的立在阴凉的屋子里:“我……大帅要是信得过我,就拨给我几个兵吧!军需处虽然也挺好,可是小事用不着我,大事轮不到我,我这人又是个闲不住的……” 他把话说得断断续续,余音袅袅。霍相贞侧身给自己又倒了半杯茶,然后不置可否的吹了吹杯中热汽:“你认为你能管多少人?” 顾承喜飞快的思索了一瞬:“我能管……一个营!” 霍相贞点了点头:“好,我给你一个营。管好了,有赏;管坏了,有罚。” 顾承喜抑制了心中的狂喜,不动声色的向前迈出一步:“大帅,您能赏我什么?” 霍相贞抬起了头:“你想要什么?” 顾承喜傻里傻气的对他笑了:“我想要顿军棍。” 霍相贞当即把一杯热茶泼上了他的脸:“混蛋!滚出去!” 顾承喜一敬军礼:“是!” 然后他低了头,美滋滋的转身退出了房。轻轻的为霍相贞关了房门,他抬手一抹脸,抹出了满脸满手的清香。步伐轻快的踏上通往前院的游廊,他一路走得摇头晃脑,从头到脚全带了节奏。元满和他走了个顶头碰,因为老远就见他一个人在游廊里扭,此刻便好奇的歪着脑袋细瞅他:“顾兄,你美什么呢?” 不等顾承喜回答,他又看出了问题:“哎,你下巴上有根茶叶梗儿。” 顾承喜一摸下巴,同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抬手一拍元满的肩膀,他嬉皮笑脸的说道:“明天等我找你,我请你下个馆子!” 然后他侧身绕过元满,一路欢天喜地的扭向了远方。元满莫名其妙的回头看了他,口中自言自语道:“这是吃喜鹊蛋了?” 然后他继续往前走,一直走进了霍相贞的房里:“大帅,有刚从塘沽来的大螃蟹,都是活的,晚上给您蒸了吃?” 霍相贞依然在无休无止的喝茶:“是谁这么有闲心,还知道吃螃蟹?” 元满不假思索的答道:“是秘书长。” 霍相贞喝了口茶,没言语。 当天晚上,果然有大螃蟹。大螃蟹在桌子上垒了座塔,红彤彤的蔚为壮观。霍相贞对着螃蟹塔发了一阵呆——他不会剥螃蟹。 端起酒盅喝了一口黄酒,他提高声音喊道:“元满!” 元满开门进来了:“大帅,您有什么吩咐?” 霍相贞问他:“会剥螃蟹吗?” 元满摇了摇头:“报告大帅,卑职不怎么会。卑职的老家不产螃蟹。” 霍相贞扫了元满一眼,元满是个淘气的小子,手脚总不闲着。别说他不会,他就是会,霍相贞对于他的卫生状况也很不信任。收回目光转向螃蟹,他迟疑着开了口:“叫马从戎。” 元满答应一声,转身出去了。良久过后,房门一开,马从戎走了进来。 天气热,马从戎脱了戎装,换了一身单薄的绸缎裤褂。站到饭桌前打了个立正,他望着天花板是一言不发。 霍相贞也是沉默。房内寂静了足有十分钟,霍相贞忽然垂着眼帘开了口:“饿了。” 马从戎转身开门走了出去,转眼的工夫回了来,手里多了一套蟹八件。老实不客气的一屁股坐到霍相贞身边,他开始面无表情的剥螃蟹。剥出的螃蟹肉放在小碟子里,霍相贞抄起筷子刚要吃,冷不防听他忽然说了话:“蘸姜醋!” 霍相贞还是感觉他很欠揍,不过现在若是动了手,螃蟹就必定吃不到嘴。夹起螃蟹肉蘸了姜醋,他决定先吃,吃饱了再说。 霍相贞吃塌了一座螃蟹塔。螃蟹肥美,黄酒也好。末了醉醺醺的回了卧室,他由着马从戎伺候,马从戎让他宽衣,他就宽衣;马从戎让他上床,他就上床。独自在黑暗中躺了一会儿,他正是昏昏欲睡的很舒服,房门忽然一开,正是马从戎回了来。 马从戎摸黑上了床,在被窝中窸窸窣窣的又动了一阵。最后从被窝里伸出一条光胳膊,他把一件揉成团的睡袍扔到了床尾。 背对着霍相贞侧卧了,他将霍相贞的手抓上来放到了自己腰间。霍相贞的手很热,让他越发意识到了自己的凉。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他向后挪了挪,让自己的脊背贴上了霍相贞的胸膛。 搭在他腰间的手果然渐渐有了反应,结实的手臂缓缓的环住了他又勒住了他。 一场狂欢完毕,霍相贞压在他的身上不肯下。汗津津的两具身体紧贴了,马从戎知道霍相贞还没过瘾。吃素吃了两个月,霍相贞今夜一定很不好打发。 热汗渐渐变冷了,霍相贞却是始终不动。马从戎被他压得发昏,正想说话,不料霍相贞先他一步开了口,声音很低,语气很认真:“你……疼吗?” 马从戎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怔了片刻,然后冷笑了一下:“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霍相贞探过了头,虎视眈眈的盯着他要答案:“到底疼不疼?” 马从戎叹了口气:“疼的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 霍相贞咂摸着他这句话,又在他的后脑勺上蹭了蹭汗。他一蹭汗,马从戎就明白了,这是要“再来一次”。 一夜过后,霍相贞和马从戎算是讲了和。马从戎夜里几乎是被霍相贞拆了一遍,翌日清晨他起了床,周身的痛苦并不次于挨揍。恹恹的披着棉被坐在床上,他不知道霍相贞昨夜的那一问,究竟有何深意。霍相贞应该不会关心他是否疼,那么关心的是谁?白摩尼? 马从戎摇了摇头,感觉自己的猜测也不对。虽然是有日子没回北京了,但是据他所知,白摩尼现在的模样可是不怎么样。没办法,红颜命薄,他也承认白摩尼长得漂亮,是个红颜。 马从戎想白摩尼,霍相贞也在想白摩尼。他想白摩尼那天要是不“疼”,自己也就不会独自走。自己要是在的话,必能带着他安全撤离。自己毕竟是跑过战场,有胆量有经验。白摩尼有什么?只有一个小胆子和一身的娇气。 他一直认为白摩尼是个没有志气的无能之徒。然而到了如今,他转了观念,宁愿白摩尼再怯懦一点,再糊涂一点,再胸无大志混吃等死一点。白摩尼天天盼着自己能扔了拐杖,走出个正常的人模样,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他的灵魂在希望与失望之间颠簸起伏,不知道下一秒是升还是降。赵副官长在信中说,白少爷有时候一天能哭好几次。 心灵苦,肉体更苦。他左腿的关节粘连了,肌肉也萎缩了,每动一次都像是在受刑。在最痛苦最绝望的时候,他会把自己关进空屋子里,撕心裂肺的狂喊。 赵副官长的信,内容单一而又千变万化。上一封信他说“白少爷把拐杖扔了。”下一封信他说:“白少爷又开始走路了。” 到了下下一封信,白少爷走路没有走出成绩,于是把拐杖又扔了。好在赵副官长吸取了教训,提前预备了许多副备用拐杖。白少爷什么时候要走,他就什么时候提供拐杖,决不让白少爷干瞪眼。 霍相贞读了那些颠三倒四的信,读得心如刀割,然而又无计可施。他只盼自己忙过这一个月后,可以回到北京,陪着小弟过几天清静日子。 第38章 回北京 在秋高气爽的季节里,霍相贞决定对保定全旅做一次检阅。这个旅的旅长,已经由他亲自兼任,全旅上下的军官,也在他的指示下做了大换血。雷厉风行的把整个旅拆洗了一遍,他倒要看看队伍是否脱胎换骨。 结果在检阅之时,顾承喜所带的第二团第三营大大的出了风头。第三营全由新兵组成,也不知道顾承喜那兵是怎么招的,一个个小伙子不但精气神足,甚至连个头都是差不多高,排成方块队伍之后一看,是分外的整齐。新兵一共有好几个营,全是一起受的训练,如今拉到检阅场上了,立刻分出了高低上下。齐步走是第三营走得好,前后左右转也是第三营转得齐。及至轮到射击了,第三营的新兵们更是训练有素,举枪放枪全随着顾承喜的口号走,一丝一毫的差错都没有。第三营踢着正步走出检阅场时,霍相贞微笑着轻轻鼓了掌。后面的高级军官们见了,立刻拍马跟上,一瞬间拍出了个掌声雷动。 马从戎笔直的站在霍相贞身后,此刻便上前一步,很有分寸的笑道:“还是大爷慧眼识人,没想到顾承喜有个带兵的本事。” 霍相贞望着前方一点头,心中几乎纳罕。他是爱才的人,对于才子,总要高看一眼,哪怕才子不得人心。顾承喜距离“才子”二字,当然还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不过凭着他的出身和知识,能够做出这般成绩,对于霍相贞来讲,已经堪称是匪夷所思之事了。 先前那些不堪回首的滥事,已经随着时光慢慢的淡化。霍相贞不知不觉的过了那一道坎,如今重新审视了顾承喜,越看越感觉他还不错。单凭着他当初能够自动的随着新兵一起训练学习,便可知他是个有心的人,值得栽培。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这一次检阅,很令霍相贞满意。他是个大方的人,谁令他满意,他就赏赐谁。而全旅的官兵战战兢兢的熬了几个月,如今终于得了大赦以及大洋,自然也都起了狂欢的心思。霍相贞不管别人,单独的给顾承喜放了假,让他自由行动,回北京歇歇也行,去天津玩玩也行。顾承喜站在他的面前,因为受宠若惊,所以说起话来含羞带笑的:“我跟大帅回北京吧,好长时间没回家了。” 霍相贞最近十分酷爱喝茶,端着他那个蛋大的茶杯,他晃着脑袋吹热汽,然后试试探探的抿了一口:“可以。” 顾承喜见房内没别人,便留恋着不肯走:“大帅,听说……您夸奖我了?” 霍相贞抬眼看他:“马从戎说的?” 顾承喜立刻摇头:“不是,我听别人讲的。” 霍相贞垂下眼帘,继续吹气:“没错,夸了。” 顾承喜嘿嘿一笑:“谢大帅夸奖。” 霍相贞认为茶的温度已经适宜了,便不假思索的喝了一口。请记 住我)热茶甫一入口,立刻烫得他一吸气一皱眉。可是当着顾承喜的面,他还要保持一点威严。咽火炭似的咽了热茶,他没好意思伸舌头,只能不动声色的呼了一口热气:“不要骄傲。” 顾承喜敬了个军礼:“是!” 霍相贞强自镇定的一挥手:“下去吧。” 顾承喜嬉皮笑脸的,舍不得走:“大帅刚才是不是烫着了?我给大帅倒杯凉开水?” 不等霍相贞回答,他走上前去,拎起桌上的大瓷壶到了一玻璃杯水,双手捧着送到了霍相贞面前。霍相贞接过水杯,仰起头一饮而尽。水滴顺着他的嘴角往下流,他正想擦,忽然意识到顾承喜正在笑微微的注视着自己。 “看我干什么?”他开诚布公的问:“不要看我,多看看你自己。吾日三省吾身的道理懂不懂?” 顾承喜接了他手中的玻璃杯放回原位:“我没文化,大帅给我讲讲?” 霍相贞没有长篇大论的瘾,于是言简意赅的告诉他:“去问马从戎。” 他坐着,顾承喜站着。从裤兜里摸出一条雪白的手帕,顾承喜伸了手,轻巧的为他擦了嘴。动作太快了,几乎是一发即收。霍相贞冷不防的被他用手绢蹭了脸,下意识的想要往后躲,可是已经来不及。 把茶杯往身边的桌面上一顿,他低声说道:“顾承喜啊顾承喜,我给你三分颜色,你就要开染坊!” 此言一出,让顾承喜讪讪的退了一步。霍相贞太正经了,正经得简直如同铁板一块,让他撩闲的本事无从施展。攥着手帕低下了头,他想起了一句怪里怪气的话——路漫漫其修远兮。 这句话是营里的教官常说的,意思,他不大清楚,仿佛是说要走的路还长。教官总说,让他不得不记住。如今这句文词忽然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他想自己就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当个营长管个几百人就了不起了?屁!还差得远呢!霍相贞正单枪匹马的坐在他眼前,可他敢贸然碰他一下吗? 他对霍相贞不只是想,简直是馋。可是凭着他现在的身份,他馋也白馋。饥肠辘辘的咽了口唾沫,他小声开了口:“大帅,我以后……不敢了。” 霍相贞不看他,只又挥了挥手。顾承喜乖乖退出去了,一边往外走,一边也是犯嘀咕,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个牌坊似的爷们儿。 他一走,霍相贞张了嘴,一边晾着舌头,一边感觉顾承喜还是带了三分贱相。好在贱得有限,三分而已。 如此又过了一天,霍相贞带着随员们起了程,浩浩荡荡的回了北京。其中顾承喜一路尾随着马从戎,直至进了北京城后,他才离了队伍,自行回了他的小家。 他在保定耽搁了好几个月,一直是音信皆无,如今骤然进了门,让留守在家的小林又惊又喜,站在院子里对着他叫:“你回来啦?” 顾承喜和部下小兵们在一起摸爬滚打了许久,先前养出的一点白嫩劲儿全没了,并且还瘦了一圈。他这个小四合院虽然不大,但是被小林收拾得处处洁净,让他甫一进门便觉舒服:“屁话!我不回来谁回来?你等谁呢?” 小林扑向了他,他高,小林却是还没长成,可以轻而易举的窜到他的身上缠住:“我等谁?我等你呗!”然后他在顾承喜的脸上亲了一口:“走了这么久,你给我带回什么好东西没有?” 顾承喜郑重其事的答道:“给你带了个肉棒。” 然后他抱着小林就跑进屋里脱裤子去了。小林没想到他这么急,想要挣扎又不是对手。人在床上先是嘻嘻哈哈的笑,再是吱吱哇哇的叫,直闹了一个多时辰才风停雨收。小林歇了片刻,便又穿戴整齐了出去干活;顾承喜则是架着二郎腿叼着好烟卷,半躺半坐的做大爷状,把小林支使得团团乱转。顾家先前的听差,已经被他辞了,现在小林成了管家的人。因为家里没外人,所以他敢在房里野调无腔的胡说八道,撒野撒得十分痛快。洋洋得意的自吹自擂了一通之后,他开始挑小林的毛病:“我说,你怎么不长啊?” 小林在门口伸了个脑袋进来:“我不长?我比去年高了半寸呢!” 顾承喜嗤之以鼻:“看你这个小鸡崽子模样,将来肯定是个挫货!” 小林气了个直眉瞪眼,又吵不过他,只好愤愤的一拧细脖子,转了身往外走。 顾承喜在家是欢天喜地,霍相贞在家却是一派惶恐。他给白摩尼活动脚踝,结果力气没控制住,弄出了白摩尼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这一嗓子嚎出来,差点震碎了他的心。两只手立刻就抬起来了,他大睁了眼睛去看白摩尼。 白摩尼闭了眼睛仰起头,仿佛快要疼到全身抽搐。他的脚踝已经僵硬得不能动,唯一的治疗方法便是每天活动。他不动的时候,已经是骨头疼;一旦动了,筋比骨头还疼。从早到晚,他总像是在坐老虎凳。额头渗出一片冷汗,他只感觉自己的脚踝方才险些被霍相贞连骨头带筋的生生掰开了。 他的左腿还搭在霍相贞的大腿上,可是霍相贞抬着手挺着腰,万万不敢再碰他。抬起右腿一脚蹬向了霍相贞,白摩尼痛不欲生的暴怒了,哑着嗓子对他吼:“说了不用你,你偏要动手!你个笨蛋,你别碰我!我都快要疼死了,你还故意折磨我,你走!你回保定去!以后不许你回家!不许你回北京!” 霍相贞缓缓的起身,轻轻的将他左腿放到床上。白摩尼已经很久都没穿过西装了,身上总是一套单薄柔软的丝绸裤褂。裤管宽松,皱巴巴的向上卷到了膝盖,右小腿还是原样,笔直纤细,皮肤紧绷着透亮;左小腿的形状没有变,然而皮肤上深深浅浅的印了许多疤痕,看着几乎斑斓;左脚的脚趾头也微微蜷着,是筋缩了。 霍相贞坐到了床头,把白摩尼抱到了自己的怀里。白摩尼还在怒不可遏的大叫,一定要让他回保定。叫了一阵之后,他累了,脚踝处的疼痛也慢慢轻了,他疲惫不堪的闭了眼睛,这才算是安静了。 霍相贞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又叹了口气:“是不是闷得慌?我带你出去逛逛?” 白摩尼摇了摇头:“不,我才不出去让人笑。” 霍相贞又问:“那我叫一卷电影片,让人到家里来给你放电影?” 白摩尼继续摇头。 霍相贞想了一想,最后做了决定:“走,我带你出去吃顿西餐。” 霍府是有西餐厨子的,想要吃西餐,本不必特地出门。白摩尼知道霍相贞只是想让自己见见天日和人,但是依着他的本意,他真不想见。很勉强的洗漱穿戴了,他不肯当着外人的面走路,所以霍相贞让人用轮椅把他推了出去。 白摩尼与世隔绝得久了,自认为已经成了怪物,不能见人。但是今天出了一趟门,他发现自己虽然也惹人注目,但还没糟糕到招人指点笑骂的地步。他的左腿膝盖依然僵着,忍痛极力的将腿弯曲了,他自知站有站相是不可能,所以拼了命的想要坐有坐相。 一顿西餐吃完,他大了胆子。在雅间里对着霍相贞小声笑道:“大哥,我明天还想出来玩。” 霍相贞吃得心事重重,但是勉强摆出开朗态度:“很好。现在天气还不算冷,正应该多出来走一走。” 白摩尼高兴了,转身从轮椅后方抄起了一根手杖。颤巍巍的站起了身,他气运丹田先迈右腿,然后聚精会神的调动左腿,集了全身之力,竟然当真让左腿也向前挪了半步。 “大哥。”他抬头对着霍相贞炫耀:“你看,我这些天没白锻炼吧?” 霍相贞看他还是小孩的性子,说怒就怒说喜就喜。趁着他现在的喜,霍相贞顺着他的话头说道:“好,大概到了明年这个时候,你连手杖都可以扔掉了。” 白摩尼红了脸,对着霍相贞笑:“真的假的?要是能把这根拐棍儿撇开了,就算我是新生了一回。” 霍相贞心平气和的对他说话:“不要松懈,坚持下去。” 夜里回了家,霍相贞睡到了白摩尼的床上。霍相贞本意是想在夜里照应白摩尼,然而沾了枕头便睡,睡得雷打不动。白摩尼半夜想要撒尿,推墙似的推他,怎么推也推不醒;平时在外间屋里守夜的仆人还被霍相贞打发走了。无可奈何之下,白摩尼单腿蹦着下了床,一泡尿撒了个千辛万苦。 翌日清晨,白摩尼竖着一脑袋头发,恨恨的大发牢骚:“大哥你太烦人了,你还是回保定去吧!” 然后他又说:“今天我还出去玩,你别跟着我。你太太太烦人了!” 第39章 步步高升 白摩尼大了胆子,在秋高气爽的下午出门去看电影。连着几个月没进电影院,他上午一翻小报,发现自己错过了许多部新片子。他是爱看电影的,同理也爱听音乐爱跳舞。在他挂名的野鸡大学里,他所修的专业乃是艺术批评。年初他上了几节课,后来就再也没有光顾过学校,他真不知道大学是否还在——野鸡大学太野鸡了,是个随时会解散的模样。 坐着轮椅带着手杖出了门,伺候他的人,是他白家的汽车夫。汽车夫和他年纪相仿,是白老爷子的汽车夫的儿子,属于子承父业。先把白摩尼搀进车里了,再把轮椅折叠了收进后备箱,汽车夫发动汽车,一路直奔了真光电影院。 电影院是个非坐不可的所在,要说走,也只是从门外走到门内而已。白摩尼提前做了许多准备,又运力气又深呼吸。及至汽车停了,他鼓舞精神伸了腿,竟然凭着一根手杖下了汽车。另一只手扶了汽车夫,他不想再大费周章的坐轮椅,一鼓作气的真走进了电影院中。 汽车夫把他在座位上安顿了,又陪着他看了一场电影。他看出了兴趣,不肯走;于是汽车夫独自出了电影院,坐在汽车里晒晒太阳抽抽烟,等着电影散场之后再进去接少爷出来。 白摩尼连看了三部喜剧影片,虽然是孤家寡人,但也欢天喜地的笑了个够。及至下午最后一部片子结束了,观众们纷纷的往外走,他回头往大门口望,没有看到汽车夫。颤悠悠的拄着手杖起了身,他因为心情愉快,所以决定自力更生。避开人潮落了后,他一手拄杖,一手扶着座位靠背,一步一步的往前蹭。好容易走出大门了,他才发现原来已经到了傍晚时分,天色都朦朦胧胧的黑了。 他力不能支了,无论如何也拖不动左腿。遥遥看到了自己的汽车,他正想扯着嗓子喊一声,不料肩膀忽然一沉,却是一只手拍上了自己。莫名其妙的回了头,他登时一惊! 他看到了他的老对头陈潇山。 这陈潇山上半年被他打进了医院,和他之间正是新仇旧恨全具备。此刻笑模笑样的对着他一挑眉毛,陈潇山浪浪荡荡的问道:“小白,几个月不见,你成仙啦?” 白摩尼没听明白,但是知道他对自己一定没有好话:“什么意思?” 陈潇山对着他的左腿一使眼色:“铁拐李嘛!” 白摩尼登时晃了一下,脑子里轰隆隆的响。正是哆嗦着想要做出还击,旁边却是响起了一个声音:“操你娘的,你爹才是铁拐李!他妈的上次没把你揍老实,现在你又出来找打了?” 白摩尼闻声扭头,意外的看到了顾承喜。 顾承喜抬手又指了陈潇山的鼻尖:“我告诉你,今天这里人多,老子不方便动手;下次再让我遇着你对白少爷犯贱,妈的没二话,直接送你上西天!” 然后他对着白摩尼一弯腰:“白少爷你上来,我认识你汽车,我背你过去。请记 住我)” 白摩尼横了陈潇山一眼,然后趴上了顾承喜的后背。顾承喜背着他直起了身,三步两步的就走到了汽车前。汽车夫正在汽车里打瞌睡,如今骤然受了惊动,惶恐得不知怎样才好。而白摩尼钻进车里坐了,越想那“铁拐李”三个字,越感觉刺心。他现在的情绪很不稳定,几乎就是喜怒无常。方才看电影看得嘻嘻哈哈,如今却又悲愤得恨不能叱天骂地。双手捧着脑袋俯下身,他紧紧的闭了眼睛,一时间痛苦得几乎要窒息。 顾承喜也跟着上了汽车:“白少爷,我一直在保定练兵来着,昨天刚跟着大帅回了北京。你……你那腿怎么样了?” 白摩尼哭不出眼泪,只能干巴巴的哽咽,声音低得像是噎在了喉咙里,含混嘶哑得让人听不清:“我成残废了……”他深深的低头,似乎是要以头抢地:“他们都不找我玩了……我在家养了几个月,他们一个都不来……我只能自己看电影,姓陈的还嘲笑我……” 顾承喜想了想,感觉不怪白摩尼的狐朋狗友们会作鸟兽散。交情不够深厚的话,谁乐意带个小瘸子东跑西颠?不嫌他丑怪,还嫌他麻烦呢! “白少爷。”他伸手握住了白摩尼的细腕子:“我这一阵子挺清闲,你要是愿意的话,我陪你玩。” 白摩尼抬头转向了他,眼神茫然散乱。而顾承喜正面的注视了他,忽然发现他变了模样。原来他总觉得白摩尼小,是个小孩,幼稚得仿佛还未褪去脸上绒毛;可是不过隔了几个月的工夫,白摩尼竟然瘦成了薄薄的一副骨架子,不但面孔失去了往昔丰润的线条,水汪汪的眼睛也干涸了。虽然他有着绝好的坯子,五官永远经得起推敲,然而在顾承喜的眼中,他已经不再是几个月前那个一把能掐出水的美少年。望着眼前的白摩尼,顾承喜甚至想象出了他将来的老态。颇为惋惜的暗叹一声,顾承喜起了一点怜香惜玉的心思。 白摩尼重新又垂了头,认为顾承喜是真的爱自己。 汽车拐弯抹角的开了一路,顾承喜带着白摩尼回了家。 白摩尼是被他背进房中的。上次他是惊弓之鸟一般的逃离,如今却又丧家之犬一般的回归。顾承喜问他晚上想吃点什么,他摇了摇头,什么也不想吃。 小林煮了一锅稀烂的米粥,又配了一碟子干干净净的酱菜。好好的白少爷忽然成了残废,小林比谁都惊讶惋惜。不是因为白摩尼善待过他——白摩尼几乎就没搭理过他,而是因为白摩尼太漂亮了。这么漂亮的人瘸了腿,小林作为一名旁观者,简直有些看不下去。 白摩尼喝了一小碗粥,吃了几筷子酱菜,肠胃倒是热腾腾得挺舒服。放下碗筷对着顾承喜笑了一下,他开口说道:“小顾,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还没有向你道过谢。” 顾承喜把饭菜撤出去了,然后坐到他身边答道:“救你是我自愿,不用你谢。” 白摩尼坐在了他的床上,低头去看自己垂下的双腿:“当着大哥的面,我不敢说丧气话。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我这条腿是不可救药了。小顾,我不愿意在家呆着,马从戎从早上就来了,一直在和大哥说话。不说话的时候,他也不走,他偷着看我的腿。我原来总是和他吵架,可现在我吵不动了。再说就算吵了也没用,大哥总说我们是狗咬狗,让我们一起滚蛋。”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里有了水光:“原来我才不怕滚蛋,我有的是地方可以去,大哥让我在家我都呆不住……可是我现在能往哪儿去呢?我只能回我自己的家。王春城他们原来无论有了什么好事,都会想着带我一个,现在他们去天津玩,连个电话都不给我打,就好像全不认识了我似的。小顾,我真不知道将来该怎么办了……其实我只要能够走路就行,瘸不瘸的我不在乎。可是我在家里走得都要吐血了,还是不行。我的左腿不是我的了,它只会疼,一点儿使唤也不听。我、我……” 他说不下去了,并不是由于悲痛欲绝,“欲绝”已经是前几个月的情绪,现在他只是痛苦与麻木。时而痛苦,时而麻木。他心里存着好些话,但是不忍心再说给大哥听。大哥嘴笨,会骂人不会哄人;听了他的话,大哥的眼睛会黯淡幽黑成两潭深水,脸上会连着许久不能放晴。他舍不得再让大哥难受,所以就抓住了小顾当听众。他想小顾那么爱自己,一定会同情自己的。 顾承喜一言不发,单是抬手揽住了他的肩膀。揽了片刻,顾承喜侧身把他抱到了自己的大腿上。白摩尼比他记忆中更轻了,垂下眼帘望了白摩尼的眼睛,顾承喜轻声说道:“没事,有我呢。” 然后他自作主张的低了头,结结实实的吻住了白摩尼的嘴唇。气喘吁吁的拿捏了轻重缓急,他带着要吃人的热情,一边亲一边揉搓了白摩尼的身体。白摩尼这回很清醒,但是也没有挣扎反抗。 他从身到心都太虚弱了,他连和马从戎斗嘴的精气神都没有了。秋天的傍晚凉意深重,他把两只冰冷的手揣进了顾承喜的怀里取暖。最后闭了眼睛躲开了对方的嘴唇,他蜷缩着窝在了顾承喜的臂弯中,感觉这里也是一处避风港。 “天都黑了。”顾承喜柔声问他:“要不然,留我这儿住一宿?” 紧接着他亲昵的笑了:“放心,你不发话,我不敢再欺负你啦!” 霍相贞一夜没见白摩尼,以为他是回家了。第二天他起了个绝早出门,下午回了来,却是看到白摩尼和顾承喜正坐在院子里拼一套七巧板。顾承喜见他来了,当即起身敬了个军礼:“大帅好!” 霍相贞见了此情此景,倒是高兴,当即做了个手势让他坐下。然后迈开大步走到桌子旁,他抬手一拍两人的肩膀:“这样的娱乐很好。” 白摩尼正在捏着一块七巧板思考,无暇理他;顾承喜猝不及防的被他按了一下,却是过电一般,瞬间酥麻了半边身体。 霍相贞拍过之后,便转身进了小客厅。不过片刻的工夫,一大队戎装整齐的军官垂头丧气的列队进了院子,顾承喜见了来人的面目,不得不又起了立,对着为首一人唤道:“参谋长!” 原来这领头的中年军官,乃是常驻保定的旅中参谋长。这参谋长虽然进了京,但是不改神棍本色。规规矩矩的带着部下在小客厅门前站好了,他摸出个罗盘看了看,然后自言自语道:“西方不利。” 说完这句话,他原地做了个向右转,对着东方开了口:“报告大帅,卑职奉大帅命令,已经把任信三押起来了!” 任信三乃是顾承喜所在的第二团团长,还是当初霍平川时代的旧人。顾承喜听在耳中,不知道任信三是犯了什么罪过。而霍相贞没露面,隔着半开的房门问道:“他抢的那些东西,都物归原主了吗?” 参谋长立刻答道:“报告大帅,凡是还在的财物,全让卑职送回原主手里了。另有几个大姑娘,那个……让任信三给弄的不是大姑娘了,卑职也没办法,就给她们一人补偿了二十大洋。” 顾承喜听到这里,立刻明白了。任信三这人比较凶恶,一贯是能抢能夺。而霍相贞素来不许部下士兵骚扰百姓,任信三想必是撞到了霍相贞的枪口上。 这时,霍相贞一推门走了出来:“传我的话,立刻枪毙任信三,任信三身边的两个副团长,也给我一并关了——李克臣,你又在做什么怪样子?你给我转过来!” 参谋长侧对着霍相贞,十分惶恐的抱拳拱手:“今天卑职忌讳朝西,还求大帅谅解。” 霍相贞走去抄起了白摩尼的手杖,劈头盖脸的把参谋长抽成了陀螺。参谋长权衡了利弊之后,认为自己朝西尽管不吉利,朝了东却是更有送命的危险,于是顶着一脑袋包,他乖乖转向了霍相贞。 霍相贞终于看见了他的正脸,算是出了一口气:“第二团的团长一职,暂且——”他的目光穿过了参谋长身后的一群军官,直盯住了顾承喜:“由顾承喜代理!” 顾承喜一个激灵,又过了一次电。 参谋长大声答应了,然后转向顾承喜笑道:“顾营长恭喜恭喜,看你相貌堂堂,必是不凡之人。你八字多少?让本参谋长给你算一算运程。” 霍相贞早就知道这参谋长是被霍平川惯坏了,也是个不可收拾的。一手杖抡出去,他直接把参谋长抽了个趔趄:“滚蛋!” 军官们有的躲有的笑,唯有顾承喜怔怔的站在人后,还没反应过来。 “我当团长了?”他在心中一遍一遍的问自己:“我这么着,就当团长了?” 他抬手揉了揉被霍相贞按过的一侧肩膀,感觉自己是在做梦。 第40章 兴妖作怪 顾承喜晕晕乎乎的回了家。进了上房坐稳当了,他也不吆五喝六,单是抬手缓缓揉着一侧肩膀,同时脑子中有根大筋在合着节奏蹦:“团长!团长!团长……” 小林给他洗了一盘子水果,双手端了往屋子里走。一脚刚刚跨过门槛,前方的顾承喜忽然张着大嘴对了天花板,开始仰天长笑:“哈哈哈哈哈……” 一鼓作气笑了一长串,末了他气不够用了,抬手一拍身边桌子,他有气无声的张着嘴,肩膀一抽一抽的俯下了身,死去活来的依然在笑。小林吓坏了,三步两步的走上前去放了盘子:“承喜,你怎么了?” 伸手搀了顾承喜的一条胳膊,小林拼了命的要把他扯直了腰。顾承喜顺着他的力道歪斜了身体,偏着脸向上望了小林,他抬手狠狠一点自己的胸膛,同时做了个口型:“团长,我是团长……” 小林看他看呆了,因为他竟然满脸都是眼泪,又像很悲痛的哭,又像很狂喜的笑。攥了拳头一捶心口,顾承喜濒死似的向后一仰,直着脖子换了一口气。攥着拳头的手高高抬起来,他又响亮的一拍大腿,终于从喉咙中发出了声:“小林,我当团长了……” 这一句话让他说得带了哭腔。一只大手握住了小林的细胳膊,顾承喜涕泪横流的向他笑:“小林,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混上来的……你知道吗?你知道吗?去年我到北京的时候,我他妈就是一条野狗,我见了他连大气都不敢喘。当时那一趟我要是没折回去,现在我就不是这个样儿了。小林,我没白给人装孙子,我没白给人当奴才,我总算是熬出点儿头了!” 小林伸手在他脸上抹了一把:“承喜,你说什么呢?你当团长了?” 顾承喜闭了嘴,笑着向他点头。 小林瞪大了眼睛:“你真当上团长了?昨天不还是营长吗?” 顾承喜抿着嘴笑,嘴唇抿成了一条线,眼睛也眯得弯了,对着小林继续点头。 小林抬手挠了挠头,又张了张嘴,几乎打了结巴:“你他妈的——” 顾承喜出息的速度已经大大的超过了小林的预期,小林本来认为他当个营长已经够可以了,没想到一天不见他又往上窜了个高。小林是有自知之明的,顾承喜狗屁不是的时候已经难以驾驭,如今骤然成了团长,让他感觉自己的前途委实令人担忧。自家这座小四合院,恐怕他要霸占不住了。 顾承喜让小林预备了几样下酒的好菜,关了房门连吃带喝,偷偷的庆祝。当着小林的面,他醉醺醺的连吹牛带放炮;吃饱喝足之后,又是连打嗝带放屁,因为酒喝多了,所以半夜还往屋里地上吐了一场。 一夜过后,他醒了酒,蹲在院子里嚓嚓的刷牙哗哗的洗脸。最后对着镜子正了正军帽,他英姿飒爽的出了门,要去霍府陪白摩尼玩七巧板。小林无可奈何的望着他,看他回家是这个德行,出门是那个德行,简直都不像是同一个人。 到了霍府之后,顾承喜迎面先遇到了马从戎。马从戎一个人在府里走,走得挺得意,一只手扶着腰间武装带,另一只手顺着步伐前后大幅度的摆。停在顾承喜面前,他笑着唤了一声:“顾团长,早上刚听了你的好事,恭喜啊!” 顾承喜立刻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含羞带笑的说道:“秘书长,你别拿我开玩笑。你叫我团长,我不敢当。” 马从戎一拍他的肩膀:“你是名副其实的团长嘛,有什么不敢当的?实不相瞒,大爷正派我去给你预备委任状呢!” 顾承喜笑得红了脸:“秘书长,真的,我都让你说得不好意思了。” 马从戎也哈哈笑了:“好啦,承喜,不和你逗了!来干什么?陪白少爷玩儿?去吧,白少爷刚对大爷发了一通火,你去了,正好救救大爷。大爷被他折磨得可怜见儿的,回家好吃好喝的休息了几天,反倒比在保定的时候更瘦了。” 顾承喜毕恭毕敬的点头答应,心想你怎么知道他更瘦了?你又摸他了? 和马从戎道了别之后,顾承喜轻车熟路的继续往里走。结果还没等进那座小院,就听院内屋子里有人咆哮:“你这个混账东西,从早到晚的和我无理取闹!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让我把公务全推了,只陪你一个人扯淡?” 然后是白摩尼针锋相对的做了回应:“一个督理,算什么了不起!有本事你去做大总统,也算你忙得有理!” 霍相贞显然是气急了:“我——” 院子里响起了“咣当”一声,是有人踹门冲了出来。顾承喜站着没敢动,眼看着霍相贞大步流星的低头往院门口走。及至霍相贞走近了,他才发觉自己是挡了道。而霍相贞直通通的像枚炮弹一样,一肩膀把他撞了个趔趄,随即头也不回的走没了影。 霍相贞像座活牌坊似的,一贯威严堂皇。顾承喜记得自己一共见他失过两次态,白摩尼断腿时算一次,今天又是一次。以为白摩尼什么都不是?错!白摩尼才是真有本事。 抬手托着下巴活动了面部肌肉,顾承喜变脸似的一笑,迈步进了小院:“白少爷,我来了,今天你想玩什么?” 前方书房的门帘一掀,他看到了门槛后的白摩尼。白摩尼坐在轮椅上,用一根笔直手杖挑起了帘子。因为瘦,所以显得一双眼睛特别大,带着冷森森的水光。 顾承喜不怕他的冷眼,笑眯眯的问他:“白少爷,你发话吧!你指哪里,我打哪里!” 白摩尼将手杖横架在了轮椅扶手上,双手紧紧的攥了手杖中段:“小顾……” 他轻声说道:“我说我疼,他说我娇。我让他陪我,他说我啰嗦。” 顾承喜迈过门槛,在他身边蹲下了:“白少爷,我陪你。” 白摩尼慢慢的把脸转向了他,自顾自的继续说话:“他的心里只有升官一件事,他想连毅比想我多。 然后他又面对了前方,声音越来越低:“我不怪他,只是原来我能自己玩,不用他陪,现在我不能够了。” 顾承喜听闻此言,没挑出霍相贞的错处。霍相贞是个爷们儿,爷们儿就该干大事。天天守在家里谈情说爱,算是什么本事?他就爱霍相贞身上这股子劲。非得是这么一股子劲,才能降服住他。 一边被霍相贞降服,他一边又想去降服霍相贞。那天检阅的时候他在下面队伍里站着,仰头看到台子上的霍相贞戎装笔挺,佩剑闪亮,差点当场失了魂。人站在大太阳地里,他硬是没觉出晒。白日梦一波接一波的做,他在臆想中几次三番的把霍相贞压倒在地,又把对方那一身武装揉搓了个乱七八糟。那么紧张的时候,他还敢胡思乱想,事后一回忆,他都后怕。 暗暗的一咬舌头,他在微痛之中勉强收了心神。脑筋转了一圈,他起身走到门槛外,背对着白摩尼俯了身:“白少爷,上来!我背你玩去!” 白摩尼玩到了八大胡同里,去见了他的老姐姐。老姐姐早听说他出了事,还避了娘姨的耳目,偷着去医院看了他几次。他虽然瘸了腿,但是并未缺了钱,所以老姐姐还是很乐意招徕他。 白摩尼并没有移情别恋,只是很享受老姐姐施给他的温柔。试探着又尝了几口鸦片烟,他奇妙的没有再作呕。透过鸦片烟雾往下看,他看到了自己放在烟榻边沿的双脚。双脚穿着崭新的皮鞋,皮鞋样式很不错,鞋底镶着一圈牙子,走路咯吱咯吱响,非常适合跳舞。顾承喜坐在一边,老姐姐坐在另一边。白摩尼忽然感觉自己很幼小,身边的人宛如自己的爹和娘。 抬眼望向了老姐姐,他忽然说道:“我讨了你吧!” 老姐姐立刻认定了他是在说笑话,所以只笑吟吟的用条手帕一甩他的脸。 白摩尼抬手抓住手帕,送到鼻端嗅了嗅香气:“我知道你不会跟我,我瘸了一条腿嘛!” 老姐姐抽回了手帕:“你再瞎三话四,我可不留你了。” 白摩尼眨巴着眼睛发呆,知道凭着老姐姐的条件,真是犯不上跟自己。自己的家庭,只是一座冷清清的空壳子,之所以还能挥金如土,完全是因为有大哥。一个没根基的穷少爷,瘸得连路都走不成,人家正当红的姑娘,凭什么要跟你? 当天晚上,白摩尼住到了顾承喜家。 翌日上午,顾承喜接到了委任状,于是主动送了白摩尼回霍府,顺便想以此为机会,向霍相贞表一表不花钱的忠心。哪知他一进霍府大门,发现霍府也是张灯结彩。开口一问,他才得知霍相贞刚被大总统封了个纯武将军,虽然实权并无变化,但毕竟也是件有光彩的事情,所以霍府从上到下,都是喜气洋洋。马从戎早早就来了,站在人群之中,是个长身玉立的姿态。白摩尼看了他一眼,登时自惭形秽,脸色都变了。 然后安如山来了,陆永明来了,霍平川来了,甚至连毅也来了,哪一位的排场都不小。白摩尼受了惊一般,催着顾承喜把自己往后头院子里背。像是怕被人瞧见似的,他进屋之后关窗锁门,瑟瑟发抖的抱了肩膀,静听前头的欢声笑语。 忽然转向了顾承喜,他开口问道:“你不看热闹去?” 顾承喜站到了他身边:“我不去。前头现在师长扎了堆,我没资格往里凑。咱俩在一起先混着吧,听说晚上还有戏听?” 然后他偶然往靠墙的多宝格上一瞥,瞥到了一个玻璃相框。框子里嵌着一张霍相贞和白摩尼的合影。照片中的白摩尼还没长成,穿着白色水手服和齐膝短裤。他站着,霍相贞像个爹似的坐着,两人仿佛是一对父子。 顾承喜抬手一指相框:“白少爷,那时候你多大?” 白摩尼怔了一下,然后答道:“十五。” 顾承喜笑了:“像个小孩儿。” 白摩尼不再理会。凑到窗前向外望,他想起了小时候的事,又想大姐如果还活着,如果嫁给了大哥,现在会不会像自己一样的闷? 想到最后,他摇了摇头。大姐不会闷的,大姐本来也不爱说话。她和霍相贞坐禅似的坐在一间屋子里,半天不搭一句话,然而两人都很平静喜悦,谁也不挑谁的理。 “小顾。”他望着窗外问道:“你会总在北京吗?” 顾承喜答道:“我可能过几天就得回保定了,我在那边有差事呀!” 白摩尼点了点头:“哦。” 顾承喜在房内坐了良久,后来还是找了个借口溜了出去。霍府前头的确是热闹,他没看到霍相贞,但是看到了连毅和马从戎。两人相对着站在一棵老梧桐下,连毅攥着马从戎的手,美滋滋的连说带摸。马从戎垂了眼帘,一脸的认命,边听边点头。及至他那只手快被连毅摸熟了,他一抬头,忽然看到了顾承喜,立刻抬起另一只手拼命的招:“承喜!过来过来,你有日子没见连师长了吧?” 顾承喜变成落网之鱼,只好也认了命。微笑着走到连毅面前,他恭恭敬敬的问候了一声。一声过后,他清楚的看到连毅的舌头在嘴里动了一下,像是预备着要舔他一口。然后胸膛挨了连毅的一指禅,连毅还是一如既往的笑眯眯:“顾团长,听说你在保定很出息啊!” 顾承喜支吾着又笑又摇头,语无伦次的露出了几分傻相。连毅又对着他的胸膛击了一掌:“大个子,真结实。跟我上天津玩儿去?” 顾承喜继续连笑带摇。连毅见了精神体面的小伙子,必定邀请对方去天津玩。去不去的,他不在乎,但像有瘾似的,这句话他必须说。 马从戎趁此机会,黄花鱼似的贴边溜走了。顾承喜落入了魔爪,不但不能逃,还得陪着笑。正是痛苦不堪之际,霍相贞带着元满走了过来,非常严肃的问道:“连师长,怎么不进去坐?” 连毅甩了甩手,然后对着霍相贞的肋下猛击一拳。霍相贞猝不及防的被他打了个正着,然而面不改色:“连师长,兴致这么好?” 连毅一翘大拇指:“还是大帅厉害!在下佩服!” 然后他背了双手,小而挺拔的扬长而去。等他走远了,霍相贞才抬手捂了肋下,皱着眉毛问道:“连毅和你很熟?” 顾承喜险些当场把脑袋摇飞,又一脸懵懂的答道:“连师长刚才说我个子大,还说让我去天津玩儿。” 霍相贞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极端厌恶的表情,一边转身要走,一边低声怒道:“兴妖作怪!” 第41章 山雨欲来 霍府晚上果然有戏。 戏台是现成的,坐落在府后的花园子里,马从戎提前派人拉了电线吊了电灯,把台子上下照了个通亮。霍相贞坐在下方首席,虽然是占据了绝佳的位置,却是没有绝佳的心情。不动声色的打量了左右的几员大将,他越看越是感觉不顺眼。其中安如山因为得知压轴的是梅兰芳,所以提前乐得张开了嘴,几场戏都唱完了,他的嘴还没有要合拢的意思;陆永明虽然也是一名武将,然而神情漠然如同面瘫,平白无故的让人联想起“人老珠黄”四个字。手里攥着一串佛珠,他半闭着眼睛,不知是念佛还是在看戏。连毅照例是不合群,独自一人靠边坐了,他将一边胳膊肘架在椅子扶手上,另一只手斜斜的握了一瓶啤酒。啤酒和他的脑袋,以及他翘出老远的二郎腿,全在随着戏曲节奏在一颠一颠,乍一瞧如同一盏风中的美人灯,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让人看了闹得慌。 霍相贞将三员大将看了个遍,看得脑袋疼。最后他转向了身边的霍平川——霍平川刚刚吸足了鸦片烟,此刻驼着背耸着肩伸着脖子,一脸的无欲无求。忽然意识到了霍相贞的目光,霍平川睡眼朦胧的吸了吸鼻子,闷声闷气的向他问道:“叔,听说压轴是梅兰芳?” 霍相贞一点头:“嗯。” 霍平川揉了揉眼睛,然后梦游似的一乐:“挺好,我等着看。” 霍相贞面向了前方戏台,心中暗骂:“一个一个,人模鬼样,什么东西!” 然后他抬起双手一拍椅子扶手,借着力气起了身。因为今天的戏实在是好,所以观众席全坐满了。他贴了个边,带着元满悄悄溜了。 顾承喜坐在最后头,眼看着霍相贞要跑,但是当着满场乱窜的马从戎,他还不好去追。前排没了霍相贞的后脑勺,好戏立刻减色了许多。 霍相贞回了院子,忙了一天了,他总算得了些许清静。进入了白摩尼所住的厢房,他一掀帘子,未语先笑:“小弟?” 留在院里当差的是赵副官长,所以白摩尼孤独归孤独,但是并未耽搁了洗漱更衣上床。拥着棉被望向霍相贞,他沉着脸,因为昨天和霍相贞发脾气,没占上风。不占上风其实也不稀奇,霍相贞在大部分时间里是不和他一般见识,偶尔见识了,必定是雷霆之怒。霍老爷子没了,灵机也没了,白摩尼想大哥已经谁也不怕,谁也奈何不了他。 先前落了下风,他不在乎,嬉皮笑脸的跑一圈,回来还是大哥的小弟。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他总是心烦,总是意乱,没事都想找事闹一通。霍相贞开始让他感觉坚硬,硬得不通人情,不讲道理。 看过一眼之后,他收回目光,向下躺进了被窝中。霍相贞起初陪他睡了几夜,想要充当他的勤务兵,可惜由于太不尽职,被他开销掉了。他不知道霍相贞的来意,也懒得问。鼻端隐隐萦绕了酒气,他想霍相贞一定是沾过了酒。 霍相贞走到床尾,一转身坐了。歪身把手伸进被窝里,他抻出了白摩尼的左腿。将赤脚撂在自己的大腿上,他用火热的巴掌握住了脚踝,开始轻轻的揉搓。一边揉搓,他一边低头看,看了半晌,忽然“噗嗤”一笑:“小脚丫。” 然后他抬起了白摩尼的小腿,在他雪白的脚背上亲了一口,又去一根一根的掰开了他蜷曲的脚趾头。白摩尼的关节又被他弄疼了,但是咬着嘴唇不肯出声。他一出声,霍相贞会立刻松手。霍相贞像是怕了他的惨叫,所以他不能叫。 层层的花木亭台之外,戏台上的唱念做打之声遥遥的传了来,像是另一个世界的繁华。霍相贞默默的坐在床边,几乎是在享受着此刻的宁静。他的确是喝了酒,当着外人,喝得不多,可是回来的路上被冷风一吹,却是骤然的犯了晕。潮红着面孔闭了眼睛,他缓缓抚摸着白摩尼的左脚。左脚冷冰冰的,既缺乏温度,也缺乏知觉,是他手心中的小可怜。 白摩尼一动不敢动,忍痛伸长了左腿给他。而他的抚摸越来越慢,最后终于彻底停止。白摩尼探头一瞧,发现霍相贞歪靠着床尾栏杆,竟是已经睡了。 白摩尼浑身一起使劲,从霍相贞手中收回了自己的脚。然后他三脚着地的跪伏了,拖着左腿向他爬。在他身边直起了腰,白摩尼张开双臂拥抱了他。 他知道自己又娇又弱的带了脂粉气,不是个男子汉。可他之所以处处像女孩,也许不仅是因为受了灵机的熏陶,也许还因为霍相贞是个男人。定定的凝视着霍相贞的侧影,他从对方的额头看到睫毛,从睫毛看到鼻梁,从鼻梁看到嘴唇,从嘴唇看到下巴,忽然忆起了灵机生前的笑语——灵机说霍相贞有个“傲慢的鼻梁”。 忍不住的微笑了,白摩尼忽然感觉幼年时光也很好,无忧无虑,不知灵机会早病逝,不知自己会遇苦难。 他摆弄不动霍相贞,只能拉扯着他往床上躺。铺开大被把两人一起盖好了,他扯过了对方的一条手臂做枕头。关了电灯也躺了,他望着黑暗不能闭眼。 因为霍相贞不是他的。 霍相贞的使命仿佛是天生注定。霍老爷子打下的江山需要继承人,灵机又是美女爱英雄。霍相贞别无选择,只能做大事。除了大事,别的他不懂,也不会,也不屑。 所以他永远成不了白摩尼的知音。 一夜过后,白摩尼早早的醒了。温暖的呼吸烘着他的后脖颈,霍相贞的手臂从后搂了他的腰。 白摩尼不舍得推开他的手,又不能不推。侧身睡了一夜,他的左腿受了压迫,已经麻木得又冷又沉。艰难的翻了个身仰面朝天,他让热血慢慢的循环。循环到了最后,他的左腿至少可以知道疼。 外面有人轻轻敲了窗户。他在床上翻来覆去,霍相贞一直不醒;窗户刚一有了响动,霍相贞却是登时睁开了眼睛一跃而起:“谁?” 房门缓缓的开了,马从戎伸进了脑袋:“大帅,总统府的最新消息,那个事儿……可能是真的。” 霍相贞瞪了马从戎:“真的?” 马从戎一步迈进来了,随手关了房门,他对着床里的白摩尼是一眼不看,只盯着霍相贞使劲:“说是陆军部对大总统施加了压力,但是大总统目前还未妥协。谭次长现在和万国强的联系很密切,恐怕谭是要挺万到底了。” 霍相贞一掀被子下了床。陆军部的次长,并且手里有些实权,说话是真能有分量的。他和万国强之间的恩怨,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年年打月月打,始终打不出个胜负。他没想到万国强换了战术,居然想要对自己练一招釜底抽薪。 双手叉腰来回走了几步,他抬头望向了马从戎,没头没尾的问道:“要撤了我?” 深秋的清晨大概是相当的冷了,马从戎冻出了个粉红的鼻尖。对着霍相贞一点头,他没敢出声。 霍相贞不走了,直了目光盯着地面:“我这份家业不是谁赏赐的,是我老子传给我的!我老子把直隶占住了,我看谁敢跟我抢!” 然后他大踏步的走向了门口,出门之时又头也不回的一挥手。马从戎立刻转身跟上,追着他一路走远。床上的白摩尼瞬间成了孤家寡人。一只手伸进被窝里揉搓了左膝盖,他知道霍相贞方才是忘了房中还有一个自己。 霍相贞进了他秋冬时居住的小楼,由马从戎伺候着洗漱更衣。其间他一直是一言不发,末了手托毛巾狠狠的擦了一把脸,他忽然开了口:“连毅走了吗?” 马从戎思索了一下:“好像是没走……听说他在北京新弄了个人。” 霍相贞立刻说道:“把我的卫队拨给顾承喜一半,让他去把连毅扣住!暂时不许他回天津!” 马从戎笑了一下:“大爷,何必还要另找顾承喜?我去也是一样的。” 霍相贞将毛巾向他脸上一甩:“你?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你成千上万的向连毅要钱,如今有脸带兵去见他?让你去,我还不放心!去,先找顾承喜,再往天津发电报,让我的警卫团马上往北京开!” 马从戎有点要变脸色:“大爷,您要动兵?” 霍相贞抬手正了正军装衣领,随即横了他一眼:“陆军部要是真敢撤我的督理,我就派兵包围陆军部,把他们全突突一遍!去!给安如山打电话!还有,让李克臣回保定,给我管住军队!” 马从戎被他支使得分身乏术,恨不能一心二用。及至发完电报打过电话了,他靠墙站着喘了口气,心里真怕出大事。 第42章 明暗之局 顾承喜接到命令之时,正在家里捧着大碗喝热馄饨。请记住我}本书最新免费章节请访问。一碗馄饨没喝完,他家的大门被马从戎手下的一名小副官敲了开。小副官的个头和小林差不多高,谨慎之极,踮着脚捂着嘴对他耳语。而他越听越是严肃,末了抬袖子一擦嘴,他快手快脚的换了军装,不声不响的跟着小副官上了门外汽车。 至多是半个小时的工夫,他已经带着卫队包围了连毅在北京的新宅子。霍相贞的卫队很威风,从上到下全是呢子军装,裤缝袖口镶着金道子,骑高头大马,配德国手枪,乍一看仿佛是大官们集体出巡,路边巡警都毕恭毕敬的直给他们敬礼。这么一大队人马不声不响的围住了连宅,惊得宅门口的卫兵发了怔:“哎?你们——你们是哪个部分的?” 顾承喜拔出手枪,一枪把拦路卫兵杵了个踉跄。然后迈步跨过大门槛,他在影壁前一转身,径直进了院子。院子是大四合院,好是很好,但是处处新得过分,没有烟火气,不是正经过日子的人家。他刚一露面,两边房门开了,呼啦啦涌出一大群卫士,一个个全都横眉怒目:“谁?干什么的?” 顾承喜收了手枪,然后朗声答道:“我是四旅二团的团长顾承喜,奉了大帅的命,来见连师长。” 卫士群中走出一名高个子副官。若有所思的将顾承喜上下看了一遍,他随即一挑眉毛:“你等着,我去向师座通报一声。” 话音落下,副官往后走。原来大四合院是两进的,前头院子住的全是副官卫士。 顾承喜等了片刻,最后等回了高个子副官。副官对他说道:“师座肯见你。” 顾承喜道了声辛苦,然后迈步要往前走,不料副官在他身后一伸手:“慢,师座只见顾团长一人,其余的弟兄,还请留在前院等候吧!” 此言一出,顾承喜的步伐登时顿了一下。单枪匹马的去见连毅?连毅可不是心慈面软的人,一言不合,自己很可能是有进无出。但是不进也不行,连毅要是真想发难,自己除非是跑回家去,否则只要留在连宅,就必定逃不过一场恶战。 逃回家,当然是不可能。霍相贞第一次派给了他正经差事,他必须做出个正经的成绩。继续迈步向前走了,他知道自己之所以敢赌了命去见连毅,不是为了向霍相贞效忠,是要让霍相贞知道自己也是条好汉。有朝一日,他要让霍相贞对自己心服口服。 在里院的正房里,顾承喜见到了连毅。 连毅人在一铺暖炕上,暖炕名副其实,当真是微微的有一点暖意。靠着棉被垛半躺半坐了,他是军裤衬衫的打扮,腰间服服帖帖的扎了牛皮腰带。衬衫是月白绸子的料子,软颤颤的抖着光,袖扣是朵灿烂的小金花。双脚伸在炕尾一个大男孩子的怀里,他转向顾承喜一笑:“大帅怎么了?舍不得放我回天津?” 抬手向后一捋锃亮的背头,他嘿嘿一笑:“平时也没见大帅恋着他连叔叔,今天怎么了?静恒转性了?” 顾承喜知道他有实力,背了人,敢拿着霍相贞随便打趣。现在不是替霍相贞出头的时候,所以他只笑了一下:“大帅说现在城里不太平,让我来保护连师长。” 连毅笑模笑样的看了他一眼,没开口,但是舌头在嘴里打了个转。把手向后伸到了棉被垛下,他毫无预兆的抽出了一把手枪。顾承喜一惊,但是站稳了一动不动——动也晚了,不如不动。 手枪挺漂亮,是精致的比利时花口撸子。连毅先是抬手向上瞄准了他的眉心:“小兄弟,少和我打官腔,叔叔知道的比你多。” 然后枪口慢慢下移,最后对准了顾承喜的裤裆。连毅笑微微的又问:“顾团长,你说,是我的枪硬,还是你的枪硬?” 他的枪口里像藏了个眼珠子似的,瞄得顾承喜卵蛋要转筋:“当然是连师长的枪硬。” 连毅哈哈笑了,随随便便的把手枪往炕上一拍,又对着顾承喜招了招手:“来,宝贝儿。现在我走不了,你也回不去,正好俩光棍凑一对,也亲近亲近。” 顾承喜把心一横,走上前去——和连毅在一起,他时常要“把心一横”。弯腰把手枪拨开了,他一歪身坐上了炕,又对着炕上的大男孩子一抬下巴:“我是光棍,连师长可不是光棍。” 大男孩子不会超过二十岁,生得鹅蛋脸大眼睛,淡淡的扫了胭脂涂了嘴唇,一看就是优伶一类。怯生生的扫了顾承喜一眼,他垂下头,绣花似的继续给连毅捏脚。而连毅向后一仰闭了眼睛,一只手很大方的搭上了顾承喜的大腿。上下摸了几把,他忽然一睁眼一扭头:“哎!” 顾承喜转脸正视了他,先以为他又要嬉皮笑脸的开黄腔,没想到连毅此刻却是似笑非笑,一双眼睛里射出了锐利的光:“小顾……” 他的声音低而有力:“跟我上天津玩去?” 顾承喜隐约明白了他的用意——跟着他上天津,然后另起炉灶重开张。连毅也是一军的统帅,霍相贞能给他的,比如荣华富贵;连毅一样的能给。 可是他要的,并不只是荣华富贵。如果此刻和连毅走了,以后和霍相贞轻则反目成仇,重则天各一方——和成仇相比,他更怕的是分离。 再说,谁知道连毅的话做不做准?霍相贞给他的团长已经是板上钉钉,连毅万一到了天津之后翻脸不认人,他怎么办?到时可没有后悔药给他吃。 顾承喜缓缓的垂下眼帘,盯住了自己大腿上的手。手挺好看,像个小书生的手,皮白柔嫩,骨节也不分明。 伸手覆上了连毅的手,顾承喜轻声答道:“多谢连师长抬爱,可是大帅让我过几天回保定练兵,我纵算是想去天津,也是有心无力啊。” 隔着一层军裤,连毅的手指一捏他的大腿,同时哈哈笑了:“没关系,小兄弟,有机会再去也是一样的!” 然后他抬脚一蹬炕上的大男孩子:“宝贝儿,过来给我烧几口烟。” 大男孩子深深的一低头,算是回应,然后放开了他的脚,转身从暖炕角落里拖过了烟盘子,开始动作熟稔的挑烟膏子点烟灯。 顾承喜忍着耐着,腻腻歪歪的陪着连毅胡说八道。与此同时,霍相贞坐在家中,正在静听马从戎的汇报——京畿卫戍部队一方面已经暗暗疏通过了,京畿卫戍总司令和陆军部也是有仇,所以今天愿意找个地方藏了装死。只要警卫团速度够快,直入京城是绝无问题。李克臣已经回了保定,安如山也开始出京调兵遣将。一切都在按照计划顺利进行,于是马从戎最后问道:“大爷,您准备什么时候去陆军部?” 霍相贞坐在大写字台后,抬头看了他一眼:“我去陆军部干什么?平白无故的跑去陆军部,我疯了?” 马从戎张了张嘴:“可是——” 霍相贞单手按了写字台沿,挺身而起站成了标枪。昂首挺胸的来回走了几步,他忽然冷笑了一声,然后又看了马从戎一眼。 马从戎忽然讪讪了:“大爷……信不过我?” 霍相贞不理睬他,也不让他走。单手插进裤兜里,霍相贞开始围着他踱步。 踱了良久之后,霍相贞抬手一拍他的肩膀:“去,给我盯紧了连毅。” 马从戎转头看了他:“大爷,顾承喜一直在连毅家呢!连家一直没动静,应该是没什么问题吧?” 霍相贞在他的肩膀上拍了又拍:“心里有鬼,会没动静?” 马从戎试探着问了他:“他……会逃?” 然后他作势要走:“我再派一队兵给顾承喜,给他加一道保险。” 霍相贞却是一摇头:“不必,让他逃。” 马从戎站住了,真没听明白:“大爷,顾承喜知道您的意思吗?” 霍相贞转身走回了写字台后,又坐下了:“顾承喜很聪明,胆子也够大,即便动了刀枪,他也死不了。” 然后他坐成了一座泰山。写字台面上摆着一只怀表,怀表走得滴滴答答,算是书房里最热闹的物件。 顾承喜不知道自己要和连毅腻歪到什么时候。连毅已经躺在炕上睡了一觉,他也在炕上吃了一顿午饭。到了下午,连毅哈欠连天的清醒了,由大男孩子伺候着穿了马靴。起身披了军装上衣,他问顾承喜:“顾团长,请示一下,我出去解个手行不行?” 顾承喜连忙也跟着起了立:“连师长说笑了。” 然后他扫了炕角一眼,看到手枪还在原位没人动。前院有霍相贞的卫队镇着,后院没什么人,只有自己和连毅,以及一个大男孩子。连毅个子小,只要不动枪,即便动了武,他也有自信将其一屁股坐扁。 顾承喜站在门口,眼看连毅披着军装进了院子。方才和他打过交道的高个子副官忽然走了来,拦着连毅俯了身,嘁嘁喳喳的耳语了半天。连毅背对着他,所以他也看不见连毅的表情。等到高个子副官直了腰,连毅似乎也说了句什么,一边说,一边把手伸进了两边衣袖里。抬手系了一粒纽扣,他骤然从副官腰间拔出手枪,随即转身对准顾承喜,迎面便是一枪! 在他伸手拔枪的一瞬间,顾承喜已经抱头滚入房内。子弹贴着他的小腿打碎了后窗玻璃,而顾承喜无处躲避,索性抓起了床上的大男孩子迎头一举,冲到门口把人直扔向了连毅。此时连毅已经连开了第二第三枪,大男孩子成了肉盾牌,结结实实的挡住了两粒子弹。顾承喜抓住了这一刹那的机会,举起手枪开始还击——还击而已,并不追击,因为怕惹怒了连毅。连毅是有名的神枪手,而他只跟着教官学过一个月的射击。 连毅并不把顾承喜往眼里放,大踏步的直奔前院。他知道自己是霍相贞的心病,可是没想到霍相贞居然真有狠心刮骨疗毒。另一只手从副官腰间又拽出一把手枪,他不由分说的对着卫队士兵开了火,同时对着自家卫士喊道:“霍静恒要杀我!” 此言一出,连家卫士立刻抄起了家伙,开始护送连毅向外冲锋。枪声登时连成了片,而连毅将手中两把空枪向下一掼,一边疾行一边向旁伸出右手。随行副官立刻将上满子弹的轻机关枪送到他的手中。率先踹开大门冲出院子,连毅端着轻机关枪对着卫队开始扫射。卫队将连宅包围了大半天,一直是平安无事,早已懈怠。如今忽然遇袭,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成群结队的中枪而倒。宅子后头的援兵想要赶来支援,然而又被连家卫士的火力压制住了,竟是寸步难行。在这短暂的空当里,副官不知从何处牵来了马。连毅踩了马镫飞身而上,一抖缰绳直冲向前。身后卫士纷纷也上了马,一路快马加鞭的紧随而上。大街面上立刻乱了套,连毅不管不顾的催马飞奔,马蹄子踏着人头走,冲出了一片鸡飞狗跳哭爹喊娘。 他知道自己和霍相贞早晚要有一仗,可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他说他知道得多,其实自己心里明白,也没有那么多。既然没有那么多,就得处处先下手为强。一旦霍相贞真把警卫团调进京城了,他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一支卫队挡不住他,一个警卫团却是足以把他弄死在北京。趁着警卫团还在路上,他得赶紧回他的大本营去! 二十分钟之后,连毅出城的消息传到了霍相贞的耳中。 霍相贞还坐在写字台后,马从戎气喘吁吁的站在他面前,极力想要把话说得有条有理:“派过去的卫队,死了能有一半。顾承喜倒是没事,但是因为没能看住连毅,他吓得不敢来见大爷。” 霍相贞没把顾承喜往心里放,只知道连毅终于先动了手。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屠杀帅府卫队,连毅放在哪里都是有罪的人了! 抬起双手重重的一拍写字台,他起了身,迈步走向门口。马从戎立刻跟上了他:“大爷,您上哪儿去?” 霍相贞从门口的衣帽架上摘下了手枪皮套,一边往身上系,一边头也不回的答道:“去陆军部。” 马从戎连忙取下了军装上衣,追着他要给他披:“不是不去吗?” 霍相贞穿了上衣,脚步不停:“师出无名,当然不去。现在我师出有名了,为什么还不去?” 马从戎紧赶慢赶的跟着他,不知道他怎么就“师出有名”了。 在此同时,已经杀到城外的连毅放缓了战马速度,额头上忽然出了一层冷汗。 他感觉有些不对劲——霍相贞并没有对自己做出太明显的威胁,自己却是差点杀光了他的卫队。虽说先下手为强,可自己未免过于“先”了。 他怀疑自己是中了圈套——自己不动手,是坐以待毙,自己动了手,也一样是犯了死罪。霍相贞诈了他一下子,把他诈成叛将了! 在连毅左思右想之时,霍相贞已经堵住了陆军部大门。 他是来告状的,因为万国强策动了连毅造反,居然对他的卫队开了枪,明显是打算要他霍某人的性命。一省的督理都敢杀,万国强和连毅真是狗胆包了天,他要求陆军部去治万国强和连毅的罪。 陆军部的总长是常年不在京的,管事的人是谭次长。谭次长出了面,昂首挺胸的质问霍相贞:“连毅造了反,和万国强有什么相干?你说他们串通一气,拿出证据来!” 霍相贞拔出手枪抵上他的心口,一搂扳机开了火! 谭次长应声而倒,身下缓缓漫开了一摊热血。陆军部登时陷入了死寂,而霍相贞径自走到了屋角一张秘书办公桌前,桌子上摆着现成的笔墨纸砚。霍相贞一手拎枪,一手执笔蘸墨,以着总理的口吻写了一篇命令:“……谭德光身为次长,竟敢煽惑军队,扰乱直隶,谋害督理,按照法度惯例,即应立即正法……现既枪决,着即褫夺军职勋位,以昭法典……” 写完最后一字,他将毛笔向砚台中一掷。拿起字纸抖了抖,他见墨迹已经干了,便将其折了几折,递向了马从戎:“即刻送去总理府,请总理盖章后转呈大总统。” 然后他一脚踢开拦路的尸首,大模大样的走向了陆军部大门口。 第43章 小芥蒂 如果谭次长不死,总理不会乖乖听霍相贞的话。(请 记住但是谭次长死了,总理别无选择,只好依附了胜者。大总统也没意见,因为自身风雨飘摇,已是难保。下面人乱一点,上面人反倒有机会重新布局。 总统总理既然默然首肯了,咽了气的谭次长没有发言权,只好戴罪而死。消息当天传遍全国,万国强一部自然是义愤填膺,回归了大本营的连毅也是大吃一惊。没等连毅惊过了劲,安如山毫无预兆的向他发动了进攻。 要说行军打仗的本领,安如山并不比连毅更高明;然而他是有备而战,连毅是措手不及。安如山占了这么个便宜,甫一开打便占了上风。与此同时,保定方面也派出一个团,对着连师在廊坊的驻军开了炮。 霍相贞人在北京,因为对于外界的战况心中有数,所以十分镇定。泡在他路易十四式的大理石池子里,他朦朦胧胧的隐没在了满室氤氲的蒸汽中。马从戎穿着汗衫短裤,赤脚蹲在岸上,手掌缠了毛巾给他搓背,搓得咬牙切齿:“大爷这一招真够厉害,我从头糊涂到尾,直看到今天才算明白过来——大爷抬抬胳膊!” 霍相贞在水中转了个身,把一条胳膊伸向了他,同时冷淡的低声说道:“屁都不懂!” 马从戎握了他的手,从手背开始往上搓:“那顾承喜呢?”他一边使劲一边对着霍相贞一笑:“这一场大事干完,该赏的赏了,该罚的罚了,他怎么办?要说赏,他没把连毅看住;要说罚,那连毅也不是一般人敢动的,他那一趟,真挺冒险。” 霍相贞被他搓舒服了,身体有了软化的趋势,但是言语还很硬:“他是要当团长的人!这点儿事情都办不好,我凭什么让他当团长?” 马从戎笑了:“那您给他一句准话也成啊,他现在还担惊受怕着呢——换条胳膊。” 霍相贞一皱眉头。在他这一局对弈之中,顾承喜所充当的只是一只小卒子。之所以选择顾承喜,不过是因为他人机灵,胆也大,而且还算是个初来乍到的新人。连毅带了一辈子兵,关系网在军队之中盘根错节,四处蔓延。派个灵活人物,灵活人物也许会和连毅串通一气;派个老实人物,比如赵副官长,那更糟糕。老实人物素来不会是连毅的对手,也许根本连他家的大门都进不去。 顾承喜是他的救命恩人,同时也是他的部下。军人的天职即是服从命令,所以霍相贞认为自己无需再给他“一句准话”。 至于冒险——如果怕冒险的话,就不要当兵,不要耽误自己拨给他的一团人马。盐务局,交通局,肥衙门有的是,他安安稳稳的也一样可以过好日子。 赤条条的出了水,霍相贞躺在了池子沿上,任凭马从戎把他搓得浑身通红。枕着小臂侧了脸,他看镜中自己的裸体。看了片刻,他严肃的说道:“像虾!” 马从戎累得直出汗:“虾?怎么像虾?” 霍相贞面无表情的解释道:“红。” 马从戎噗嗤一笑。霍相贞几乎不会聊闲话,偶尔说一句,一般人还听不懂。 因为始终是等不到“一句准话”,所以顾承喜惶惶然的坐在家中,始终是摸不清头脑。他知道霍相贞治军很严,自己这个团长的名分还没捂热呢,要是因此丢了可是太可惜。然而过了几日,天下太平;他缩了的胆子渐渐恢复了先前的尺寸,于是跃跃欲试的又露了头。 出门找熟人问了一圈,他很想知道连毅是怎么逃出京城的。他的熟人告诉他:“骑马逃的。” 顾承喜听此答案,恨不能咬熟人一口:“我知道他不能是走着出去的,我是问他在城里有没有和咱们的人交火?” 熟人对着他大摇其头:“那好像是没有。” 顾承喜不问了,回家进屋关了门细思量。要按照惯例,自己身为长官,不但没能完成任务,而且还搭上了几十条性命,无论如何都不能这么无声无息的蒙混过关——除非自己其实已经完成了任务。 思及至此,顾承喜抬手摸了下巴,开始在心里骂街:“好你个平安,既然你有这个心思,你倒是早告诉我一声啊!幸好我提前留了心眼儿。我要是个一根筋,当时死追着连毅不肯放,还不半路被他毙了?妈的,平安,你拿我当敢死队使唤哪?” 他抬手一拍桌子,桌子很结实,桌面也光溜。顺势扭头看了看桌子,又看了看满屋的好家具,他心里有点生气,因为霍相贞对他未免过于一视同仁了。虽然安如山也是一样的要顶着枪林弹雨上前线,但他总感觉自己在霍相贞心中应该与众不同。若是那天自己躲得不够快,真死在连毅枪下了,这满堂的好家具,这青砖漫地的小四合院,还不是全留给小林那个兔崽子享受了? 顾承喜越想越入迷,从“有点生气”变为了“极其恼火”。末了对着前方竖起一根手指,他虎着脸,威胁似的对着虚空说话:“你等着——你等着啊!” 然后到了翌日上午,他把自己打扮利落,跑到了霍府又找白摩尼去了。 白摩尼见他来了,十分高兴:“小顾,我还以为你回保定了!” 顾承喜笑道:“就算真回了保定,也得提前告诉你一声啊!不瞒你说,前几天大帅让我办事,我不但办砸了,还差点儿送了命。我有点儿害怕,就一直没敢登门找你。” 这话说了不过片刻,房门一开,却是霍相贞走了进来。霍相贞是戎装打扮,显然是刚刚从外面回来,手里又端了个玻璃碗。顾承喜见了他,脸上若无其事,微笑着想要退下。可霍相贞顶天立地的站在门口,并没有让他走的意思:“你这假要放到什么时候?我不给你定期限,你就打算在北京住到天长地久了?” 然后他转身走到靠窗的桌前,放了手中的玻璃碗:“吃奶酪。” 白摩尼摇了轮椅移到桌前,探头看了看玻璃碗:“大哥,别让小顾走了。你不能给他换个不出京的差事吗?再说我也不想吃奶酪。” 霍相贞的脸上没有笑容,但是语气中明显带了柔软意味:“昨天非吃不可,今天又不吃了!” 然后他一转身在桌前坐下了。顾承喜见他是要长留,便识相的又要告退,然而霍相贞依旧是不让他走:“你呆着你的。我一会儿去天津,坐不久!” 顾承喜偷偷的对着白摩尼一咧嘴,然后规规矩矩的站了。白摩尼也向他一挤眼睛,知道他和所有人一样,都怕大哥。大哥正襟危坐的守着一碗奶酪,倒是诚心诚意的要陪陪他,所以虽然看着挺不得人心,但白摩尼还是领大哥的情了。 三个人在房内成三足鼎立之势,对于谁来讲都是多余了一个,但又不至于容不下。良久过后,霍相贞忽然从胸前口袋中摸出了怀表。打开表盖看了看时间,他把怀表掖回了口袋:“再坐五分钟。” 顾承喜犹犹豫豫的开了口:“大帅近来……还去保定吗?” 霍相贞一点头:“还去。” 顾承喜大了胆子:“那我再等两天,和大帅一起走行不行?” 此言一出,白摩尼立刻帮了腔:“大哥,我在家里闷死了!让小顾多陪陪我吧!” 霍相贞知道顾承喜有点贫嘴恶舌的意思,大概会很合小弟的性格。心不在焉的一点头,他随口把二人全训斥了:“贪玩,没出息。” 白摩尼当即做了个鬼脸:“哎呀,五分钟已经到了,大哥你快走吧!” 霍相贞看着他笑了:“小崽子,撵我。” 然后他当真起了身。抬手摸了摸白摩尼的脑袋,他转身向外走去:“后天回来。” 各省的督理齐聚天津,参加一年一度的军事会议。霍相贞和山东的段督理见了面。万国强部常年驻扎在山东与直隶之间,段督理拿他没有办法,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霍相贞对于段督理并无非分的要求,只希望他不要和万国强搞联合。先前霍相贞一直是以和为贵,耐着性子敷衍连毅。憋气窝火的忍了几年,他终于忍无可忍,一口咬定连毅和万国强沆瀣一气,全有作乱之心。反正连毅和万国强没有到会,也不能和他当面锣对面鼓的开辩论。 而在另一方面,连毅也很给他长脸。慌里慌张的一路往南退了,连毅别无选择,当真和万国强结了同盟。于是霍相贞理直气壮,必要将他二位置于死地。谁敢阻拦,他就打谁! 没人阻拦,包括段督理。这是天津,是他的大本营之一,督理们犯不上在他的地盘找不痛快。霍相贞这一仗越发打得名正言顺,谭次长也越发死得罪有应得了。 第三天中午,他果然乘坐专列回了北京。前线的安如山忙,后方的他也跟着忙,从早到晚总像是在争分夺秒。匆匆的回了一趟家,他一边让马从戎去找顾承喜,一边站在白摩尼的屋子里做深呼吸。白摩尼正趴在被窝里睡懒觉,朦朦胧胧的眯了眼睛,他把脸往棉被下埋,生怕被霍相贞瞧出破绽。 霍相贞呼吸了半天,末了问道:“小弟,你在屋子里烧什么了?怎么有股子怪味儿?” 白摩尼哼哼两声,表示自己没睡醒。 霍相贞停不住,又要走,临走前告诉他:“多通通风。” 他不吭声,等到霍相贞真走远了,他才从被窝里伸出了脑袋。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他又从被窝里拿出了烟盘子,烟签子,一瓶烟膏,以及一盏熄灭了的小烟灯——差一点就被霍相贞捉了个现行,方才真吓死他了。 马从戎留在京中处理公署公务,所以霍相贞只带着顾承喜上了汽车,要一路从北京开去保定。顾承喜心中对他存了芥蒂,因为爱恨交织,所以心情颇为矛盾。在上汽车之前,他一直在思索着路上自己该说什么该笑什么。哪知汽车刚刚发动了没有三分钟,霍相贞便在后排座位上睡着了。 霍相贞忙着在天津制造舆论,几乎无暇睡觉。如今坐上了悠悠前行的汽车,他歪着睡,斜着睡,越睡越香。合身依靠了顾承喜的胸膛,他顺着汽车的颠簸慢慢往下溜,一点一点的倒向了顾承喜的大腿。顾承喜万没想到路上会有这么一场美事,一手搂着霍相贞的腰,一手握着霍相贞的手,他神情庄重,暗暗的狂喜。 汽车驶上了一段崎岖土路,人在车中,全被颠成了炒豆子。霍相贞受了惊扰,然而睡得太沉,醒不过来。汽车狠颠一下,他便低低的“嗯”一声。汽车隔三差五的颠,他也接二连三的“嗯”。顾承喜的神情从庄重渐渐转为了痛苦——霍相贞无知无觉的在他身上蹭了一路,而他看得见,摸得着,吃不到,真馋得他七窍生烟,裤裆里都快要着火了。 第44章 上进 霍相贞恍恍惚惚的恢复了意识,一路算是睡了个足。 恢复意识后的第一感觉,便是懒和累。腰酸背痛胸闷,一条腿还抽了筋。闭着眼睛呻吟了一声,他按着顾承喜的大腿起了身。眼睛略略欠开了一道缝,他怔怔凝视了前方空荡荡的驾驶位,良久过后才抬手捂嘴,打了个面无表情的哈欠。 胸中的气息渐渐顺畅了,他的灵魂也随之归了位。低头用力揉了揉眼睛,他一转身,和顾承喜打了个照面。顾承喜面红耳赤的望着他,眼睛很亮,嘴唇抿了一抹笑意,笑得不纯粹,有点含羞带笑的意思。 霍相贞对着他眨巴眨巴眼睛,顺便看清了侍立在汽车外的卫士副官。回头向后看了看,原来汽车整个的被人包围了,士兵们全副武装的保护着车里的他和顾承喜。 霍相贞莫名其妙的挺了挺腰,头上睡歪的军帽当即随之滑落:“我怎么了?” 顾承喜看着含羞,其实坦然,笑模笑样的答道:“大帅路上睡着了,一直不醒。所以我们进城之后停了汽车,不敢惊扰大帅休息。” 霍相贞垂下眼帘,忽然发现顾承喜的裤裆湿了一片。很狐疑的抬了眼,他开口又问:“尿了?” 顾承喜合拢双腿坐正了,却是收敛笑容摇了头。 霍相贞一皱眉毛:“到底是怎么了?” 顾承喜垂了头,压低声音答道:“是大帅您……流了口水。” 霍相贞一口气没上来,差点被他这句话活活噎死。一把抓起自己的军帽,他对着顾承喜瞪了眼睛:“混账!胡说八道!” 顾承喜立刻连连点头,一脸一身的好脾气,愿意承认自己是胡说八道。 霍相贞抬手一抹嘴角,继续气急败坏的怒道:“你怎么不叫醒我?” 顾承喜看了他一眼,然后低头一笑,不言语。 霍相贞转身作势要推车门,忽见顾承喜也对车门伸了手,他立刻又发了命令:“裤子不干,不许下车!” 顾承喜应声收了手,受气包似的答道:“是,大帅。” 霍相贞急赤白脸的下了汽车。绕过汽车往宅子里走时,他重重一敲顾承喜的车窗,意犹未尽的又吼了一句:“混蛋!你应该早叫醒我!” 顾承喜坐在汽车里,嬉皮笑脸的连鞠躬带敬礼:“是是是,卑职错了。” 然后他抱了肩膀自己笑,一边笑,一边远远的听到霍相贞对元满开了火:“你为什么不叫醒我?” 元满理直气壮的大声答道:“报告大帅!卑职叫不醒您!” 声音越来越远了,但是依旧高昂:“糊涂!给我滚蛋!” 霍相贞恼羞成怒的进了宅子,水也不喝,饭也不吃。想要找个由头发火,又没有可迁怒的对象。独自枯坐了许久,房门忽然开了。顾承喜换了一身便装,双手端着个大托盘,像个跑堂似的轻轻走了进来。 伶伶俐俐的用胳膊肘关了房门,他走到了霍相贞身边,将托盘放到了小桌子上,托盘中摆着一大碗白米粥和一小碟酱菜。样数虽然简单,但是干干净净。从个白手帕卷里抽出勺子,他把勺子放到了粥碗里:“大帅,天都快黑了,您一天还没正经吃过饭呢。” 霍相贞不见饭菜,也不感觉饿;如今忽然闻了米粥的香气,却是生出了食欲。侧身捏了勺子舀了米粥,他尝了一口,发现米粥不冷不热。抬眼望向顾承喜,他开口问道:“你预备的?” 顾承喜微笑点头:“是。” 霍相贞将一勺酱菜拌进了米粥里:“不错。” 顾承喜小声笑道:“大帅,我……我挺会伺候人的。不信,您给我个机会,让我表现表现。” 霍相贞又看了他一眼,然后往嘴里送了一勺米粥:“这是一个团长该说的话吗?没有志气!” 顾承喜微微向他俯了身:“我也不是谁都伺候,我只伺候大帅一个人。” 房内没看点灯,暮色和窗外连成了一片。霍相贞抬起头,直视了顾承喜的眼睛。屋中太安静了,凭空生出了与世隔绝的幽闭气氛。霍相贞的目光是直的,直来直去,不留转圜,没有余地。顾承喜也是一样的直,直通通的面对了他——他对他有野心,哪怕他是大帅,他也还是有野心。 如果时光倒退一万年,他在原始洪荒的世界中遇到了他,他是要猎他的。 良久的对视过后,霍相贞居高临下的发了话:“承喜,你有邪念。” 一句话,把顾承喜说到了阴暗尘埃里。顾承喜心悦诚服的摇头——不说话,只摇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可惜他是死不悔改,无可救药。 霍相贞垂下眼帘,端起大碗,同时低声说道:“你要上进。” 然后他一勺接一勺的吃粥,越吃越快,最后仰起头呼噜呼噜的喝了一气,他把一大碗米粥喝了个精光。顾承喜静静听着,听得很痛快。米粥显然是合了霍相贞的胃口,对于他来讲,没有什么情景比对方的狼吞虎咽更喜庆。自动的又给霍相贞倒了一杯茶,他笑着问道:“吃饱了?” 霍相贞一点头:“嗯。” 顾承喜走到桌前,仿佛是要收拾托盘。然而在俯身的一瞬间,他忽然张开双臂,向下拥抱了霍相贞。未等霍相贞有所反应,他用面颊用力的一蹭对方鬓角,随即扭了头,在他的脸上“叭”的狠亲了一口。 然后直起腰端了托盘,他一言不发的转身快步走了。 霍相贞很少和人亲近狎昵,如今冷不防的被顾承喜亲了脸,他端着茶杯,几乎要发怔,同时发现顾承喜的嘴很有劲,这一大口亲的,力道十足。慢慢喝了一口凉茶,他想这小子真是要疯魔了。 霍相贞活得像一棵大树,枝枝杈杈全被修掉了,笔直的只往上长,存着要钻天的志向。他一直活得有条有理,有板有眼;可是如今忽然破土生出了一条长蛇似的藤,得机会就要缠他一下。这条带着点贱相的藤让他感觉挺新鲜,也挺厌恶。他不知道怎么处理这条藤,由着他不合适,砍了他也不合适。家里人从来不会给他增添这种烦恼,所以他没有治藤的经验与知识。 第二天,霍相贞检阅了炮兵大队,然后顺路去了军营。营里目前只有顾承喜一个团。顾承喜昨天晚上就来了,霍相贞抵达之时,他集合了队伍,正在训话。霍相贞静听了一阵,发现他那话都不见水平,然而够响亮够流利,演讲似的骂大街许大愿;小兵们听得倒是很认真,因为他不打官腔,他说的话,小兵们全能懂。 到了白天训练之时,顾承喜依旧是跟着教官走。教官的地位自然是比他低,但是他对教官毕恭毕敬。霍相贞看在眼里,训练间隙之时就把顾承喜叫到了跟前,饶有兴味的问他:“我看你很尊重教官。” 顾承喜陪着笑容:“是,我们团里这几个教官,都是文武双全。我……我挺崇拜他们的。” 霍相贞将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扶到了腰间武装带上,忽然笑了一下:“本帅也是文武双全,怎么不见你崇拜啊?” 顾承喜不假思索的笑道:“我对大帅,得是跪拜。” 话音落下,他自己一愣,心中暗惊:“我的娘!他那话是在对我开玩笑?” 他惊了,周围的副官们也跟着惊了。霍相贞素来是有话说话,无话闭嘴。秘书长姑且不提,元满现在是他身边最红的人了,可也没谁见他逗过元满。 霍相贞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吓倒了一大片人。一只手依旧扶着武装带,他另一只手垂下去握了根指挥鞭。用指挥鞭轻轻敲打了自己的马靴靴筒,他望着前方那一大片整齐精壮的士兵,心中十分满意。 顾承喜离了霍相贞,继续随着士兵们摸爬滚打。不是为了做样子敷衍霍相贞,是他真的想多学习,多锻炼。第二团有三个营,其中两个营的新兵都是他亲自招来的。对于这么个千八百人的小团,他真是花了心血。其实他不只崇拜教官,他更崇拜连毅。连毅现在还和安如山僵持着,安如山硬是啃不下他这块硬骨头。小小的第二团成了顾承喜埋进土中的一颗种子,他等着它将来长成一个旅,一个师,一个军。 到时候他也可以活成第二个连毅了。活成连毅,不为别的,只为肆意的露一露本来面目,对谁都不必再装孙子。 霍相贞最看不上没出息的人,除了白摩尼。顾承喜的勤奋与刻苦正合了他的心意,凭着顾承喜这个拼命的干法,霍相贞想,即便顾承喜干不出成绩来,自己也不能再苛责他了。 在离开保定的前一天,他把顾承喜叫到了房内:“过几天,派你带兵上前线。” 顾承喜不知道自己是该喜还是该怕,又想:“你不会是又要让我给你当敢死队吧?” 霍相贞没什么嗜好,闲来无事了,不是和元满舞枪弄棒,就是一壶接一壶的喝热茶。此刻端着他那个小茶杯,他低声说道:“在训练场上练出花来,实战不行,也是白搭。纸上谈兵的教训,我是领教过的。到了那边,你量力而为,胜负固然是要紧的事情,实力也不可不保存。现在去,年前回来,不要让我失望。” 顾承喜斩截利落的敬了个军礼:“是,大帅!” 霍相贞没话说了,顾承喜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的,不撵就不走。对于团长,霍相贞总是要客气一点,所以没让他滚,只一挥手:“去吧。” 手在空中挥到半路,却是被顾承喜一把握了住。霍相贞抬头看他,只见他一本正经的告诉自己:“大帅放心,我肯定好好打。您在人前总夸我,我不能给您丢脸。” 霍相贞把手抽了回来:“滚出去!” 第45章 家务事 白摩尼早早就听说大哥今天要回来,可是左等不见人,右等也不见人。末了他叫来了赵副官长,开口问道:“大哥到底什么时候到家?你们没个准消息吗?” 赵副官长笑呵呵的答道:“大帅已经到家了,正在前头和省长说话呢。我看那意思,省长不能久坐,大帅应该马上就能过来了。” 白摩尼向他使了个眼色,见神见鬼的压低声音嘱咐道:“老赵,你记住了,一定要替我保密啊!” 赵副官长挺为难的一笑:“白少爷放心吧,只要大帅不问我,我肯定不多嘴。” 白摩尼让赵副官长走了,随即匆匆的开了门窗通风换气。又拄着拐杖原地转了个圈,查看房中是否还有破绽。及至感觉天衣无缝了,他坐上轮椅,继续等待。 等了足有一个多小时,他连大哥的一根毛都没等到。他烦躁了,又按电铃叫了赵副官长:“省长还没走吗?” 赵副官长笑得像只大猫,周身笼罩着一团和气:“省长早走了,但是又从外地来了一群县知事。大帅现在正对他们训话呢!” 白摩尼气得一拍轮椅扶手:“大冷天的他们不在自己家里呆着,往咱们这儿胡跑什么啊?” 赵副官长感觉这是个一言难尽的事情,所以只是笑,没法解释。 与此同时,县知事们已经散了,霍相贞坐在大客厅里,跃跃欲试的想要收拾马从戎:“我听说,你一个县知事卖一万?” 马从戎垂首站在他面前,心想马上要到元旦了,正是我见人的时候,你打人可别打脸。 霍相贞一拍大腿,开始怒吼:“混蛋!你做买卖我不管,可你是不是也该挑挑买主?你看今天来的那帮东西,一个一个,人模鬼样!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亏你能搜罗出这么一大队魑魅魍魉给我看!” 马从戎低声下气的开了口:“大爷息怒。反正一万只顶一年的官。明年我把他们尽数撤了便是。” 话音落下,他心中又道:“别打脸啊!” 霍相贞霍然起身:“一年?说得轻巧!他们都是一方的父母官,由着他们祸害一年,受苦受难的还不是老百姓?见钱眼开的下贱坯子,为了万八千块胡作非为,我看你是又皮痒了!” 正当此时,赵副官长轻轻的推门伸了脑袋,怯生生的说道:“大帅,白少爷派我来传句话。” 霍相贞骤然转向了他:“说!” 赵副官长被他的大嗓门震了一下:“白少爷说……让您还是回保定处理公务吧。” 霍相贞双手叉腰,一言不发,知道白摩尼是要闹脾气了。短暂的犹豫过后,他迈步走向门口。而马从戎站在原地,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脸,知道自己托了白摩尼的福,算是逃过了一劫。 霍相贞推门进了白摩尼的屋子。白摩尼摇着轮椅转向了他,面沉似水,翻着一双大眼睛向上看人。 霍相贞笑了,走到轮椅前俯身伸手,从中拦腰抱起了白摩尼。白摩尼始终是瘦,轻飘飘的没分量。霍相贞把他当成小孩子来摆弄,抱着他转了个圈,又用面颊蹭了蹭他的马甲前襟:“小弟。” 白摩尼抬手搂了他的脖子,右腿灵活的一踢一踢:“大哥,你回保定做大事去吧,家里用不着你,我也一点儿都不想你。” 霍相贞低头对着他苦笑了:“小弟啊……” 白摩尼静静的注视着他,看了良久,扬手一摸他的脑袋:“头发长了。” 霍相贞立刻接了话:“剪一剪?” 白摩尼终于现出了一点笑意:“好吧!” 霍相贞席地而坐,脖子上围了一块白布单子。白摩尼坐着轮椅停在他的身后,一手握着把银亮的小剪刀,一手用手指夹了霍相贞的几根头发,牙齿还衔着一把小木梳。瞪着眼睛盯了头发,他照例是半天不动剪刀,动了剪刀也只落几根头发。绣花似的剪了半个下午,他渐渐加快了速度。末了一拍霍相贞的肩膀,他开口说道:“大哥,去照照镜子吧!我呢,不伺候啦!” 霍相贞睡眼朦胧的回了头:“你干什么去?” 白摩尼笑着答道:“我要看电影去!” 霍相贞听他知道出门娱乐了,倒是很高兴。而白摩尼打扫净了身上的头发茬子,自顾自的乘坐汽车真出去了。 只不过,他的目的地并非电影院。 在八大胡同的老姐姐屋子里,白摩尼痛痛快快的吸足了鸦片烟。懒洋洋的躺在烟榻上,他身上的伤痛全消失了,左腿似乎也开始变得温暖柔软。仰面朝天的枕了双臂,他很孩子气的发牢骚:“怎么办呢?我大哥回家了,你天天出条子,我也不能够随时见到你。” 老姐姐给他出了个主意:“你不就是要找个清静地方吗?那还不容易,到饭店里开个月包房就是了。几百块钱而已,对于你也不成问题。把门一关,谁肯管你?” 然后她小声又道:“别找人多眼杂的大饭店,仔细遇到朋友。也千万别混烟馆,那地方藏污纳垢,脏得很,玷污了你。” 白摩尼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认为老姐姐的主意很可行。反正霍相贞不大干涉他的行动,他完全可以在外面开辟一处小小的安乐窝。 离开胡同之后,他回了霍府,因为怕自己身上会有鸦片气味,所以他开了一路的车窗,嚼了一路的口香糖。寒风把他吹了个透心凉,他闭着眼睛忍着冻,只感觉生活暗无天日,完全没有希望和光亮。忽然怨恨起了霍相贞,他想大哥不但不陪伴他不关怀他,还要逼得他像贼一样四处乱钻。霍府要禁烟就禁去,可他又不姓霍,为什么也得受霍相贞的管制? 白摩尼回了家,发现霍相贞已经搬回了小楼里居住。一手拄着手杖,一手扶着墙壁,他在楼梯前忽然怒不可遏的崩溃了:“你们明知道我不能爬楼梯,为什么还偏要住回楼里?你们让我怎么上去怎么下来?”他用手杖狠狠抽打着楼梯扶手,歇斯底里的弯了腰喊:“我不在这儿住,我不在这儿住!” 马从戎先从一楼的小客厅里走出来了,脸上没有喜怒颜色,单是看戏一样看着他。随即楼上响起了一阵滚雷似的脚步声,正是霍相贞大踏步的走了过来。横眉怒目的下了楼梯,他对着白摩尼呵斥道:“大晚上的,乱叫什么?” 然后一把夺了白摩尼手中的手杖扔给了马从戎,他扛起了白摩尼就往楼上走。白摩尼趴在了他的肩膀上,攥了拳头乱捶他的后背:“你放开我,我要回家去!你放开我——要么你去保定,要么我回家!我不和你在一起呆着!我烦你,你放开我!” 霍相贞不为所动的在二楼转了弯,白摩尼的声音随之越来越远。马从戎站在原地没有动,饶有兴味的将手杖研究了一番,然后高声叫来了赵副官长。 把手杖递给赵副官长,他向楼上一偏头:“送上去!” 他素来不把白摩尼往眼里放。当年做副官的时候,他没对着白摩尼弯过一次腰;现在是秘书长了,他更不能当白摩尼的奴才。施施然的回了小客厅,他估摸着今天自己恐怕回不成家。大爷一走好些天,今日终于回来了,能饶得了自己? 马从戎给自己点了一支香烟,打算抽几口解个闷,可是转念一想,他又把烟按熄了,怕自己被熏出烟臭。隔着一层楼板,楼上的白摩尼隐隐约约的还在哭喊。马从戎既不同情霍相贞,也不同情白摩尼——霍相贞白天骂了他,如今权当是白摩尼替他报了仇。而在另一方面,白摩尼闹破天了也是徒劳,霍相贞的耳朵根子素来不软,白摩尼也是从小跟着他一起长大的,怎么连这一点都还认不清? 马从戎淡然的坐着,一直坐到夜里十二点,始终是没有等到召他上楼的内线电话。于是他起身系好大氅,戴好军帽。手里攥着一副皮手套,他带着自己的随从出了霍府,回家去了。 第二天早上,马从戎又过来溜达了一趟,结果正好看到霍相贞和元满各自握了一把日本式的木刀,正在打哑谜似的对战。一个姿势摆好了,两人虎视眈眈的互相盯着,半天不动。 马从戎停在一旁,看了片刻,毫无趣味,但是发现霍相贞的脸上带了伤——在颧骨上,是道浅浅的皮肉伤,已经结了薄薄的血痂。 “哟!”他真惊讶了:“元满,你把大爷打了?” 元满全神贯注的在防御,忙里偷闲的答道:“不是我。” 马从戎围着两人转了一圈,末了笑模笑样的又问:“那么,是白少爷?” 随即他眼前一花,只见霍相贞手中的木刀如同闪电一般劈向自己。未等躲避,木刀已经贴上了他的咽喉。 虽然知道这玩意不能要人命,但马从戎还是很捧场的举起双手:“大爷,投降不杀。” 第46章 命犯炮弹 大清早的,霍相贞悄悄进了白摩尼的卧室。白摩尼侧身骑着个棉被筒子,睡得正酣。霍相贞站在床前,一边系着自己的马甲纽扣,一边低头看他。 屋里的暖气总是很热,白摩尼睡得面颊绯红,花瓣似的小嘴唇微微嘟着,梦里还蹙着两道长眉。黑色的丝绸睡衣被他滚得没了形状,两条白胳膊全是齐肘露着。左腿长长的伸直了,脚趾头还是微微的蜷曲着。 霍相贞看画一样的欣赏着他,远观而不敢亵玩,因为白摩尼近日越来越娇了,吃饭吃不好要赌气,睡觉睡不安也要发火。若是放到先前,凭着他这个闹法,霍相贞早用皮带把他抽老实了。但是现在,霍相贞没法再对他动手。 霍相贞感觉小弟太可爱了,真想亲他一下,可是从头看到脚,没找到可以下嘴的地方。被白摩尼狠闹了几场之后,他现在几乎是怕了他。一旦不小心把他亲醒了,霍相贞可是没有善后的本领。 于是在系完纽扣之后,他俯身轻轻嗅了嗅白摩尼的乱头发,然后直起腰,无声无息的走了。 省长又来了,和霍相贞商议全省的税务问题。省长主政,没有兵权,所以不敢和督理分庭抗礼。督理不发话,省长不敢做主。等到和霍相贞商量出眉目了,霍相贞告了辞,改由秘书长出面待客。 省长经营着粮食被服生意,有省内各军做他的主顾,而且完全不纳捐税,秘书长买官卖官,他也多少可以分惠些许。横财发得冒了沫,自然没有一人独吞的道理,所以到了年末,他按例来向督理进贡。 督理是众所周知的不管钱,所以省长有了具体问题,还得和秘书长谈。秘书长的身份,已经和督理夫人差不许多,霍府上下的大小事情,全都由他一手掌握。将一张支票奉到秘书长面前,省长陪着笑,低声说道:“汇丰银行,一百万。” 秘书长抄起支票一看,也是微笑,但是不置一词,因为支票是给霍相贞的,不是给他马从戎的,所以他公事公办即可,无需特别示好。 等到省长走了,马从戎揣着支票去了书房:“大爷,今年还是一百万整。” 霍相贞对于钱,一直是没什么概念。听了马从戎的话,他只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然后继续拆解手中的勃朗宁手枪。 马从戎又问:“大爷,年末了,用不用给您报一次账?” 霍相贞抬头看他:“家里闹亏空了?” 马从戎立刻摇头:“没有没有,咱家哪能闹亏空。” 霍相贞继续研究他的枪:“我现在没时间听,有工夫再说吧!” 马从戎给他沏了一壶热茶,然后静静的退了出去。独自一个人下了楼,他走在铺了薄雪的石板路上,走得挺来劲,两条胳膊随着步伐甩来甩去。霍相贞对他是无计可施,他对霍相贞也一样的无可奈何。照理来讲,霍相贞隔三差五的就把他教训一顿,他应该对这位大爷怀恨在心才对;可是教训归教训,霍相贞同时又对他是无比的信任,把整个家业全交给了他打理。每每想到此处,马从戎就要苦笑,认为自己拿这个傻大爷是真没辙。 马从戎去了一趟东交民巷,到银行兑出巨款,重新存进了几张折子里。这么大的款项经了手,他心想自己怎么着也得回去再向大爷报告一声。虽然报告也是白报告,不过闲着也是闲着,没话找话的和他扯扯皮也是好的。 然而到了霍府之后,他迎面却是先遇到了白摩尼。白摩尼穿了一件花呢子短大衣,独自拄了手杖在楼前蹭着走路。冷不防的见马从戎来了,白摩尼仿佛吓了一跳似的,当即钉在了原地。 马从戎礼数周到的对他一点头,然后脚步不停的进了楼。白摩尼那几步走可真是不怎么样,起码从审美的角度来讲,马从戎认为他不如不走。迈开大步上了楼梯,他想起过去白摩尼曾经屡次突破自己的封锁,连跑带跳的上楼去找大爷,还给自己起了个外号叫上清丸。 进入书房见了霍相贞,他正打算说话,不料霍相贞抢在头里,先开了口:“年前家里的事情,你照应着。我明天要押着陆永明去趟邯郸。前线最近有点儿吃紧,我得过去瞧瞧。” 马从戎感觉他这话说得挺新鲜:“押着陆师长?” 霍相贞重重的叹了口气:“你看他那个半死不活的德行,我不押着他行吗?” 马从戎笑道:“要不然,让他儿子去!” 霍相贞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他那儿子,还不如他!再说我也的确是想亲自去一趟。去年这个时候,我被万国强轰了一炮;今年我得把这一炮给他轰回去!” 马从戎不多说了,转而问道:“大爷明天出发?” 霍相贞一点头。 马从戎笑了:“那我今晚儿不走了。” 霍相贞没接他的话头,只说:“好好看家。” 白摩尼听说霍相贞又要出远门,一声都没吭,因为知道吭了也白吭。 他舍不得让霍相贞走,至少在临走之前,他想让霍相贞抱着自己再睡一夜。可是霍相贞没有主动提这个话,他又听说马从戎正在楼下来回的溜达,便识相的闭了嘴。入夜之后关了电灯,他睁了眼睛竖了耳朵,想要捕捉走廊中的动静。走廊里果然是有脚步声音,特别的轻,是在一步一步的往大哥卧室里走。右脚蹬出了被窝,他忽然想看一看马从戎此刻的样子。 可是他的左腿麻木了,死活不听使唤。等他四脚着地的爬到门前时,走廊里已经恢复了寂静。他直起腰抓住门把手,缓缓的打开房门伸出了头。 走廊长不见底,他的眼前,只有黑暗。 他慢慢的往回退,身心冷冰冰的没有,但是很想和大哥去做那件事。和顾承喜都做成了,怎么和大哥就做不成呢?他想如果自己能和大哥做成的话,感觉一定会很好,没有痛苦,只有快乐。因为他爱大哥,和大哥做,是心甘情愿的。 他拖着左腿,一边想,一边慢慢的爬回床上去了。 第二天上午,霍相贞像抓一只老蔫鸡一样,把陆永明抓进了自己的汽车里。汽车开进了府中,就停在小楼门前。白摩尼没有下楼,站在大开的窗前探了身,向他拼命的招手:“大哥,你早点儿回来!” 霍相贞抬头望着他,眼中带着笑意,但是动作不客气,是用力的向他一挥手,仿佛白摩尼也是一只上了树的小公鸡:“关窗户,冷!” 然后他一弯腰钻进汽车,坐到了陆永明身边。陆永明手捻佛珠,对他慈眉善目的一点头:“大帅,咱们这就出发?” 霍相贞看了他的形象,忽然想起了保定的神棍参谋长,不由得问道:“你认不认识李克臣?” 陆永明扬着一张挺周正的黄脸,神情从木然之中透出了淡淡的不屑:“他?邪魔外道。” 霍相贞又想起了白摩尼的爹:“你有白老爷子的消息吗?” 陆永明罕见的调动出了表情,做苦思冥想状:“前年我好像在五台山见过他一次。” 霍相贞不再问了,知道白老爷子已是世外之人,只要他自己不想露面,就没人能找得到他。 经过了一番长途颠簸之后,霍相贞带着陆永明,以及陆永明麾下的两个团,抵达了邯郸前线。安师得了喘息的机会,当即撤离阵地,要到后方休整。陆师的两个团顶上去了,开火之前先吹了一阵法螺,然后几千士兵嗡嗡的念了一阵金刚经。及至念完了,陆永明站在高处发号施令:“阿弥陀佛,开炮!” 在震耳欲聋的炮声中,霍相贞沿着漫长的战线走,要去看一看顾承喜。安师打得再好,也是安如山治军有方,和他关系不大;非得顾团也打漂亮了,他的脸上才能有光。策马跑出了好几里地,最后他在一道长长的战壕前勒住了马。战壕中有个大个子在往上爬,一只脚蹬到地面上,大个子一抬头,正是顾承喜。 顾承喜脏得如同花脸猫。对着霍相贞睁大了眼睛,他又惊又笑的大喊一声:“啊!” 然后他直起了身,作势要向霍相贞跑:“大帅——” 一句话没说完,他脚下一滑,“扑通”一下子又滑回了战壕之中,只剩一双手还扒在冻硬了的地面上。手摁地面纵身一跃,他又露了头。手肘撑起了上半身,他一边往上爬,一边对着霍相贞笑,笑得脸上的泥片子直掉渣。 霍相贞知道这片地区目前还算安全,所以并不急于下马。居高临下的开了口,他大声问道:“顾承喜,你打得怎么样?” 顾承喜终于彻底的出了土。颠颠跑到了霍相贞的马前,他仰头答道:“报告大帅,我团打下了一个县!” 霍相贞点了点头,然后飞身下马,走到了战壕前向下望:“是不是太浅了?” 顾承喜像只大土猴似的,不远不近的跟着他走:“大帅,我们昨天刚开过来,还没挖完呢!” 霍相贞解开了大氅,向后方的卫士手中一扔,然后弯腰跳下了战壕。战壕长而崎岖,深浅不一。霍相贞一路走到了尽头,感觉这战壕实在是不合标准。转身面向了身后的顾承喜,他正要发出几句批评。哪知未等他开口,一枚炮弹忽然破空而至。而紧随着他的顾承喜纵身一跃,在震天撼地的爆炸声中扑向了他。 霍相贞恍惚了一下,因为危险来得太突然,所以他甚至没来得及害怕。眼前瞬间黑了一片,在两耳的轰鸣声中,他依稀听到顾承喜在上方吼了一句:“大帅平安无事,你们不必过来!” 霍相贞也感觉自己的确是平安无事,只是被身上的顾承喜压得有些气闷,而且身体也是陷进了泥土之中,很不舒服。翻涌的气血很快平复了,同时有一只手摸索着搂抱住了他。嘴唇骤然一湿一热,一条活泼泼的舌头直拱进了他的口中。紊乱的气息扑在他的脸上,顾承喜恶狠狠的连着吮了他好几口。 随即他的胸膛骤然一轻,眼前也有了光明。顾承喜放开他直起了身,顶着一后背的雪和土。炮弹是在战壕边爆炸的,崩起的碎土几乎掩埋了他们的上半身。 对着霍相贞喘了几口粗气,顾承喜低头笑了,一边笑,一边咽了口唾沫。 霍相贞板着脸,却是问道:“顾承喜,你又要开染坊了?” 顾承喜抬手扶住了一侧土壁,气喘吁吁的笑,声音轻如耳语:“你别生气,我太想你了,真的。” 霍相贞坐在战壕里,对他当胸踹出一脚:“混账东西!炮弹都飞过来了,还不快去布防?” 顾承喜被他踹得向后一仰,随即乖乖的爬起了身,猫着腰往阵地中央跑。霍相贞还坐在原地没有动,心想我是命犯炮弹还是怎么着?怎么到了哪里都挨轰? 第47章 一雪前耻 顾承喜快被霍相贞吓死了。 霍相贞一脚把他踹了个踉跄,让他立刻进行布防。结果没等他跑出几步,霍相贞竟然蹭着他的肩膀超过了他。战壕地面高低不平,顾承喜只见霍相贞猫着腰,上蹿下跳的居然速度很快。一边跑,他一边扯着嗓子吼道:“炮呢?用炮顶住!你们人少,你们成缺口了!”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战壕里战壕外的官兵们都没听明白,但是“炮”字全听清了,当即此起彼伏的答应着去推炮。与此同时,炮弹开始接二连三的从天而降,遍地开花,炸得战壕内外尸首横飞。顾承喜眼看霍相贞一个人在前头跑,急得差点把眼珠子努出来,一声出了口,他直接喊劈了嗓子:“大帅,危险!回来!” 霍相贞头也不回的靠了战壕一侧的土壁,高声喊道:“靠边!妈的都给我靠边!边上是死角,炮弹打不着!” 顾承喜忽然想起教官仿佛是讲过类似的知识,当即随着霍相贞贴了战壕一侧。穿着细呢子军装的卫士们也跳下来了,本意是要保护大帅。哪知没等他们摸到大帅的边,大帅已经手蹬脚刨的爬上了地面。 顾承喜是真急了。摘下军帽往地上一掼,他不由分说的也出了战壕。小兵们已经顶着炮火推出了一排炮。炮还挺新,是德国来的战防炮。霍相贞没给炮兵大队,给了第二团。第二团也知道炮是好炮,平时都舍不得往外亮,导致此刻小兵们对着大炮一起傻了眼——不会用! 霍相贞平日虽然是纸上谈兵,可因为谈得够细致,所以这时对了战防炮,反倒比终日舞枪弄刀的小兵们更有数。俯身跑到一门大炮后站住了,他忽然直起腰问推炮的小兵道:“光瞄呢?” 小兵没和这么大的人物打过交道,登时就傻了:“光、光瞄?” 霍相贞急得拧起了眉毛:“瞄准具!” 小兵怔怔的扭头望向了顾承喜。顾承喜刚刚追上了霍相贞,脚步还没有停。而霍相贞不肯再和小兵废话,索性原地做了个向后转:“顾承喜,战防炮的瞄准具哪里去了?” 顾承喜也被他问愣了:“瞄准具?” 因为他没能在下一秒钟给出答案,所以怒不可遏的霍相贞对他甩手便是一记耳光!紧接着在一门大炮前站住了,霍相贞打开炮膛俯下身,歪着脑袋从炮管里向前瞄准。顾承喜盯着他高高撅起的屁股,猛的恍然大悟,立刻重新有了活气。 对于战防炮,他是插不上手了,但是战防炮之外的武器,他全精通。当即调动了重机枪手,他让重机枪手们搬运了马克沁,匍匐向前构造第二道火力线。与此同时,霍相贞从炮膛前抬了头,又将右手臂笔直的架上炮管,竖起大拇指当成了准星。闭了一只眼睛又瞄了一瞬,他三下五除二的将炮管固定住了,随即起身直奔第二门炮,同时对着身边小兵喊道:“去,装炮弹,给我开炮!” 炮弹一枚接一枚的填入炮膛,小兵不假思索的开了火。霍相贞的动作越来越快,在第二门炮后起了身,他直奔第三门炮。不出片刻的工夫,一排战防炮瞄准了同一个目标,对着敌营的正中央开始持续轰击。 炮火摧毁了敌营的中央部分,企图冲锋而来的敌营士兵,也被重机枪硬扫了回去。眼看敌军退入了县城里了,顾承喜自知目前还无力突破那一道前清遗留的厚城墙,只好也带着重机枪手退回了阵地。 一场激烈的交战结束了,霍相贞和顾承喜并肩坐在战壕里,变成了统一的灰头土脸。冬季天短,霍相贞还没感觉自己干了什么,广袤大地上已经笼罩了淡淡的暮色。炊事班找地方生了火,开始埋锅造饭。白烟袅袅的弥漫开来,是冬季原野中罕有的一丝暖意。 霍相贞忘了冷和饿,甚至忘了他给顾承喜的那一记大耳光。抬手捂嘴咳嗽了一声,他哑着嗓子说了话:“只会开枪可不行。如今不是过去那个耍大刀的时候了,武器很重要。这么好的炮,我都给你们预备出来了,你们有脸不会用?” 顾承喜抬手扑了扑头上的土,喃喃的答道:“一直是用迫击炮来着,新炮……没摸过。” 霍相贞又道:“去把瞄准具找出来,没有瞄准具,那炮怎么使?幸亏今天对方是个死目标,对准了直接打就行。要是个活目标,那我也没辙了!” 顾承喜把手肘支到了膝盖上,扶着脑袋讪讪的笑:“是,我一会儿就派人去找。” 霍相贞向后一靠,抬起一条腿蹬上了前方的土壁。脑子里一直有根筋在跳着作痛,也许是被炮声震的。自从去年挨过一炮之后,他现在听了巨响就不舒服。 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他低声又道:“现在安师下去休整了,替换上来的,是陆师的两个团。那两个团很不错,万国强不想硬碰硬,自然是要从你这一边打开缺口。你自己小心点儿,给我防守住了!” 顾承喜连连的点头:“大帅,您放心,我知道。” 霍相贞说完了该说的话,然后便是一言不发。卫士送来了刚出锅的杂合面馒头,面发得不好,蒸出来的馒头带了半软半硬的韧性。顾承喜见了,立刻说道:“大帅,这玩意儿太不好吃,我让炊事班给您煮碗面疙瘩吧!” 霍相贞在大腿上蹭了蹭手掌灰土,然后从卫士手中接了一个馒头:“不必,能吃饱就行。” 然后他咬了一口,嚼得面无表情。顾承喜看在眼中,真感觉霍相贞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唉,连点儿咸菜都没有。” 霍相贞淡淡的一皱眉头,仿佛是不耐烦了。低头又咬了几口馒头,他忽然鼓着腮帮子转过了脸:“你看什么?” 顾承喜收回目光,笑着摇了摇头,同时却又一把抓住了霍相贞放在大腿上的左手。掩人耳目的把那只手拽到了两人之间,他十指相扣的握紧了不肯放。 霍相贞嚼着馒头看着他,是个没反应过来的模样,在顾承喜眼中,他又变成了那个呆呆的平安。避开霍相贞的目光转向前方,他举起馒头,也咬了一大口。半边面颊辣的,他的平安可真有劲。 平安的手不老实了,抽着扯着要往外逃。他死死的攥住了,硬是不肯放松。于是他的平安急了,侧身对着他的小腿就是一脚。 他没有躲。霍相贞的腿太长了,预谋着要踢谁,就必能踢个准,他现躲也是来不及。再说他根本也不想躲。断过骨头的右腿疼了一下,他一哆嗦,手里登时空了。霍相贞收回了手,沉声问他:“要找死吗?” 顾承喜嗤嗤笑了,一边扭头看他,一边还击似的,用膝盖轻轻一撞霍相贞的腿。两人都脏得不像话,满面尘灰烟火色,忽然抬手一拍脑袋,顾承喜笑着说道:“你等着——你等着啊!” 然后他把半个馒头塞进嘴里,起身向上一窜,扒着地面爬了上去。 霍相贞不为所动的靠着土壁,不知道他又要耍什么花样。脑子里一直不清静,耳中也嗡嗡的总有轰鸣。没滋没味的嚼着馒头,他难受之余暗暗自得,因为把去年挨的那一炮,成百上千倍的还回去了。 正当此时,顾承喜自上而下的溜回了战壕。两只手水淋淋红彤彤的,显然是刚刚经过了水洗风吹。将两个剥了壳的咸鸭蛋托向霍相贞,他笑着说道:“大帅,对付着当菜吃吧!” 霍相贞伸手要去拿,可是在触碰咸鸭蛋之前,他垂下眼帘,发现自己的手指实在是肮脏极了。而咸鸭蛋软颤颤湿漉漉的,又不比馒头干爽。若有所思的将手停在半空,他认为自己宁可干噎馒头,也不能吃泥泞的咸鸭蛋。 顾承喜看出了他的顾虑。一手拿起鸭蛋送到了他的嘴边,顾承喜小声说道:“我洗手了,我喂您。” 霍相贞知道他是诚心诚意的要给自己当奴才,所以也不推辞。低头一口咬了半个咸鸭蛋,他的嘴里总算是添了滋味。又一口吃掉了余下的半个蛋,他的嘴唇蹭过了顾承喜的指尖。 顾承喜把第二个蛋也送向了他:“大帅,晚上您往哪儿去?后头有个小指挥部,还能住人。您要是不走的话,到那儿去凑合一夜?” 霍相贞没理他,自顾自的吃咸鸭蛋。顾承喜也不问了,全神贯注的看着他吃,捏着咸鸭蛋往他嘴边送。一鼓作气的吃饱了,霍相贞才又开了口:“哪儿也不去。” 抬手又揉了揉太阳穴,他继续说道:“这么耗着,要耗到哪年?他们在县城里,有吃有喝有住,你们在城外趴战壕睡野地,能捱得过他们?” 顾承喜察言观色:“大帅的意思是……” 霍相贞轻描淡写的答道:“去,五十大洋一条命,给我召集一支一百人的敢死队!等到天黑透了,让敢死队打前锋。” 顾承喜落了心病,一听“敢死队”三个字,就像让刺扎了心似的,浑身上下不舒服。但是这话他又不能明说,只能是低了头,唯唯诺诺的满口答应。 霍相贞扶着土壁站起了身,又对他下了命令:“让通信兵联系陆师,你这一个团不够用。” 顾承喜也起立了,心想这平安不来,自己想他;平安来了,自己又得把脑袋别到裤腰带上。其实人家万国强都缩在县城里不大出来了,而且看那意思,你不打他,他能在县城里藏到过完年。万国强不动,连毅也不会动。但是霍相贞显然是不想给他们冬眠的机会,先是往死里打,打不死也要把他们打出直隶。 午夜时分,突袭开始。 敢死队在炮火的掩护下匍匐前行,直奔敌营前线。老城墙实在是太结实了,居然能够抵挡住炮弹的轰炸。顾团是个漫天开花的打法,以掩护为主。陆师则是瞄准一处猛射炮弹,想要把城墙打出个豁子。安如山下午撤到了后方,夜里又被霍相贞召唤了回来。率领着麾下的一支骑兵队伍,他独当一面,静候军令。骑兵队伍全是流亡到中国的哥萨克兵,一个个骁勇善战,是安如山的大宝贝儿们。 这样的猛攻,不是轻易可以发动的,所以须得珍惜时机。顾承喜也上了战场——当着霍相贞的面,他不敢不卖命。 漆黑的夜空中来回穿梭了火流星,双方的炮弹你来我往,对着狂轰。顾承喜怕死,所以一边冲锋一边自言自语的骂霍相贞,骂得咬牙切齿,骂得悱恻缠绵。他当初是为了霍相贞才从军的,现在也是为了霍相贞才往枪林弹雨里冲。赌上一条命,只为换他一声好——这狗娘养的冤家啊! 子弹扑扑的打在身边土地上,因为危险太甚了,所以顾承喜反倒有些麻木。遥遥的看到敢死队开始往城墙上爬了,他心里有了亮——这用人命堆起的一仗,八成真能赢! 与此同时,另一方向的陆师终于把城墙轰开了一角。安如山的哥萨克骑兵们一手催马一手提枪,顶着渐渐稀疏的炮火开始冲锋。 凌晨时分,战争结束。万国强和连毅双双的带兵逃了,逃到了山东境内。 霍相贞没想到自己这个大杂烩式的的打法居然真有成绩。一张脸烟熏火燎的没表情,他在心里偷着狂笑。他年纪轻,旁人提起他,话里话外总认为他是沾了老子的光。他承认自家老子的作用,但若说他纯粹只会沾光,他不服。 去年被万国强轰了一炮,仿佛坐实了他是个赵括,如今终于一雪前耻。万国强怎么样?连毅怎么样?今夜还不全成了他的手下败将? 陆永明和安如山带兵进县城了,他独自坐在战地上的半堵土墙上,心里高兴,真想找个人吹嘘几句。可是找谁呢?回家找白摩尼?白摩尼听不懂;对马从戎说?也不合适。和安如山讲?更不好。安如山在前线打了许久,既有功劳也有苦劳,只有自己夸他的,没有对着他自吹自擂的。对顾承喜谈一谈?还是不妥。饶是不说话,顾承喜都能让自己眼花缭乱,自己若是给了他三分颜色,怕他不会立刻开家新染房? 想起了酷爱开染坊的顾承喜,霍相贞皱着眉头笑了一下。此君的脸皮之厚,心思之邪,堪称罕有。霍相贞拿他没办法,至多是对他连打带骂,然而他又不在乎挨打挨骂。 霍相贞想出了神,偶然间一抬眼,他忽然发现顾承喜来了。 顾承喜穿着一身零零碎碎的军装,棉袄在匍匐前进的时候磨破了,绽出了丝丝缕缕的白棉花。身上邋遢,脸倒是擦干净了。将一壶热水送到了霍相贞手中,他小声笑道:“大帅是真高明!白天刚到前线,夜里就把仗打赢了。” 霍相贞喝了一口热水,不置可否,不言不笑,但是也不反驳。 顾承喜又问:“大帅,您怎么不进县城啊?” 霍相贞答道:“不急。” 顾承喜从他手中接过了水壶:“大帅,您饿不饿?有刚出锅的面片汤,您先来一碗?” 霍相贞一点头,有些失落,因为顾承喜居然只赞了他一句。 顾承喜双手端来了一只盆大的粗瓷海碗,里面盛着白嘟嘟的面片汤。霍相贞一手托了碗底,一手握着筷子在碗里搅了几搅,又吹了吹热汽。 顾承喜站在一旁默默等着,及至看他安安稳稳的开始吃了,才拎起方才的话头,继续发出赞美。霍相贞操劳了一夜,此刻喝着热汤听着好话,周身是说不出的熨帖。把脸埋进巨大的海碗里,他吃出了一头一脸的汗。最后从碗里抬了头,他对着天边的朝霞吁了一口气。 顾承喜本来正在呱呱的夸他,此刻往海碗里一瞧,他的美言登时中断——霍相贞居然把面片汤全吃了! 虽然面片汤是用海碗盛的,但那可是一盆的量! 眨巴着眼睛张了嘴,顾承喜试探着问他:“吃撑了吗?” 霍相贞把碗筷递给了他,然后起身提了提裤子,淡然答道:“有一点。” 第48章 一张馋嘴 霍相贞喝足了面片汤后,便带着顾承喜的一团人马进了县城。进城之后,他与安如山陆永明等人会合了,自去商讨大事。而顾承喜暂时得了清闲自由,空着肚子走在县城大街上,他在路边一口大油锅前停了脚步。 大油锅里翻着油花,是一家面食铺子凌晨见战事停了,冒险把买卖照例开了张。伙计用大笊篱从锅里捞出炸糕,炸糕是好江米面做的,金黄酥脆,兜着满满一肚子甜蜜的红豆馅。顾承喜拼了一夜的命,如今只装了满肠满胃的西北风,故而此刻直勾勾的盯着炸糕,他和他的卫士一起迈不动步了。 十分钟后,他坐进了一家大酒楼里,一口作气吃了八个小拳头大的炸糕。香甜的东西吃多了,自然是要腻的,于是为了解腻,他紧接着又吃了一个稀烂的红烧肘子——自从上了战场,他就没吃过一顿满足的好饭,今天得了机会,他可算是开了斋。吃光了红烧肘子之后,他听说酒楼厨房里还有活的大鲫鱼,便让厨子立刻清炖了两条端上来。连喝汤带吃肉的出了一身热汗,他意犹未尽的吧嗒吧嗒嘴,总感觉还有些空虚。猛的恍然大悟了,他想起自己还没有吃主食。 厨子用热油煎了一盘大饺子,恭而敬之的请顾团长享用。饺子的滋味很好,顾承喜自信是吃了石头都能消化的,所以起身松了松裤腰带,他抄起筷子夹起饺子,一口一个的又是一顿大嚼。 如此饱啖了一顿之后,他带着同样酒足饭饱的卫士们出了酒楼,自己抬手摸摸肚子,肚子未见得鼓出许多,仿佛还有余量。在军令的指引下,他和众军官们进了万国强住过的宅院中休息。洗了头脸换了新装,他咔嚓咔嚓的啃了个大苹果。 一个苹果下了肚,他开始闹起毛病。手里攥着一大叠手纸,他蹲在茅房里出不来。人在茅房里一泻千里了,他的耳目可还朝着外面使劲。听到元满来了,他隔着一堵砖墙高声问道:“元副官,恕我现在没法儿见你,是大帅那边有什么吩咐吗?” 元满不熟悉此地的地形,对他是只闻其音,未见其人,只能漫无目的的和他对着喊:“顾团长,还真是大帅发了话。咱们今天不是打了大胜仗吗?大帅说要打赏呢!顾团长,我看你今天得发横财,提前向你道喜了啊!” 顾承喜听了这话,急得声音一波三折,宛如驴叫:“啊?这么好的事儿?元副官,劳驾回去告诉大帅,就说我马上到。” 元满答应一声,转身走了。而顾承喜欲哭无泪的蹲在茅房里,肠子拧着劲儿的作怪,是一分钟都不肯让他好过。他恨不能立刻飞到霍相贞面前领赏,然而攥着手纸蹲在坑上,他实在是寸步难行。 到了下午,顾承喜半闭着眼睛出了门,直奔霍相贞所在的总指挥部。指挥部设在了县知事家里,距离万宅并不算远。顾承喜瘪了肚子白了脸,扶着墙打着晃,一路颤颤巍巍的往外走。连滚带爬的上了马,他恨不能当众趴在马背上偷个懒。 及至到了县知事家,他自知迟到太久,所以没敢贸然直接去见霍相贞。先把元满找到了,他有气无力的说道:“元副官,我来了。” 元满看了他的模样,吓了一跳:“哎哟,顾团长,你怎么瘦了?” 顾承喜呻吟一声:“我哪是瘦了,我是上午吃坏了肚子,好这半天,差点没把我的肠子拉出来。那什么,大帅呢?” 元满睁着大眼睛答道:“上午让你来,你不来,大帅还能专门等你啊?再说,你现在来的也不是时候。大帅和安师长陆师长在一起呢,说是要洗个热水澡。” 顾承喜驼着背抬起头,眼皮抬不动,全凭着两道眉毛往上吊:“洗澡……还用集合?” 元满答道:“大帅想泡澡,可是这儿的澡堂子都不行,太差劲。还是安师长弄来了几个新浴桶。”然后他放低了声音笑道:“大帅说,既然叫了安师长,就不能落下陆师长。” 顾承喜还想说话,然而腹中一阵剧痛。额头上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他慌忙揪住了元满:“兄弟,茅房在哪里?” 元满看他一惊一乍的,不禁啼笑皆非,伸手指向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过道:“往那里走,到头就是了。” 顾承喜慌不择路,捂着肚子直冲进了茅房。三五分钟之后,他眼冒金星的出了来,昏昏沉沉的顺着脚下道路往前走。如此走出不远,他发现自己迷路了。 迷路了,天光也黯淡了。他被寒冷的夜风一吹,反倒有了一点精神。钻过一个小月亮门,他糊里糊涂的进了一处小院。正打算扯着嗓子喊人之时,他抬眼一瞧,发现前方的房屋亮了灯,透过木格子玻璃窗往里瞧,他第一眼先瞧见了霍相贞、安如山、以及陆永明。 第二眼,他看见了三只大浴桶。大浴桶摆成了个“品”字形,箭头似的直冲了墙壁。而三个人背对着玻璃窗站了,霍相贞自然是占据了里面的首席,安如山则是站在了右侧的浴桶旁边,左侧的浴桶归了陆永明。玻璃窗朦朦胧胧的,可见房内必是水汽蒸腾。三只大浴桶旁边还分别立了个衣帽架。 霍相贞先动了手,安如山和陆永明随即跟上。三个人整齐划一的解纽扣脱军装,把外衣衬衫一件件的挂上衣帽架。顾承喜看得清楚,只见霍相贞是毫无疑问的最魁伟高大,而安如山略矮一点,结结实实的鼓凸了腱子肉。陆永明却是个皮包骨头的瘦子,一身的棱棱角角。三个人又一起弯腰脱了裤子,末了各自转向浴桶抬了腿,三个人都挺灵活,一大步全迈进了浴桶水中。 顾承喜看着,也学着。安如山和陆永明永远比霍相贞慢一秒种,顾承喜明白,这叫做“不逾越”。安如山那么个粗枝大叶的武夫,陆永明那么个孤僻怪异的军头,都知道“不逾越”,顾承喜在心里拨着算盘,感觉自己是长了见识。 这个时候,三个人又是打着微妙的时间差,先后坐进了水中。隔着一层门窗,顾承喜听见三个人一起做了个深呼吸,随即很的叹出了声:“哦……” 安如山伸长手臂,从衣帽架上抓过了一条毛巾:“还是大帅说得对,泡泡热水是真舒服。我这一身的寒气啊,一下子全出来了。” 然后三个人一起抬手,给自己向后捋了个的背头。 霍相贞将一条湿毛巾叠成小块,端端正正的放到了头顶上。闭着眼睛向下沉了,他低声说道:“等到回了北京,你们到我家里去。我家里那个大池子,很不错。” 陆永明端端正正的坐在水中,像是随时预备参禅打坐,脖子上挂着个小小的玉菩萨:“多洗热水澡……”他慢吞吞的说话:“不但利于卫生……而且对于身体健康,也是大有裨益。” 安如山向后一仰,大喇喇的将双臂搭在了浴桶边沿上:“健康不健康的我不懂,我就知道个舒服!” 紧接着他对着霍相贞的方向一歪头:“大帅,听说秘书长给你修的那个池子,都能游泳?” 霍相贞眼睛不睁,只微微的一摆手:“夸张。” 陆永明忽然扭了头,懒洋洋的咕哝:“那是谁在外面站着呢?” 此言一出,霍相贞立刻睁了眼睛,安如山也扭了头。顾承喜无路可逃,当场落网。幸亏房内泡澡的三位全不是大姑娘,所以虽然此地没他擅入的份,但是他也没落下大罪过。 陆永明开始抱怨卫兵不尽忠职守,连个院子都看不住;安如山则是附和着骂街,要把卫兵一枪一个全毙了。在这两位的一唱一和之中,霍相贞把顾承喜叫了进来。 顾承喜已经犯错,不能错上加错,所以开门很快,进得更快,生怕放走了房中的热汽。县城里没有电,房内全靠着成排的大蜡烛照明。外面越黑,越显出屋里亮。浴桶中的三位大人物一起转向了顾承喜,如同三尊镀了金光的罗汉。 霍相贞抬手扯下了头顶的毛巾:“你怎么来了?” 顾承喜面对着这个三堂会审的局面,不由得哭笑不得。结结巴巴的实话实说了,他真是觉出了不好意思。 及至他话音落下,以霍相贞为首,三个人全笑了。霍相贞托着毛巾抹了一把脸,然后点头说道:“瞧瞧,这就是我的团长。” 安如山嘻嘻哈哈的插了嘴:“大帅,其实小伙子能吃是好事。凭他那个吃法,要是换了我,我都得闹病。老陆,你一顿能吃多少?” 陆永明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瘦骨嶙峋的胸膛:“你看呢?” 霍相贞垂下眼帘,把毛巾叠好了又顶到了头上,然后抬眼说道:“找你没大事,仗打好了,有你的赏。回京去找马从戎要钱,他给少了,你来向我告状。” 顾承喜无地自容的敬了个军礼,在心里翻来覆去的抽了自己好几个大嘴巴——都当团长了,还这么能丢人! 讪讪的告退之前,他飞快的又瞟了霍相贞一眼。霍相贞长得真是好,穿着衣服气派,脱了衣服一样气派,凝结了水珠的肩膀和胸膛反射了烛光,星星点点的闪烁了金红色的光芒。和霍相贞一比,顾承喜感觉一般的爷们儿都不是爷们儿了,甚至是不堪入目、没法看了。 至于家里的小林,只能打入仆役一流;绝色的白少爷,则是归于丫头一类。 顾承喜没能再找到和霍相贞单独相处的机会,而安如山一点也不疼人,完全不体谅他的心事,四处宣扬顾团长在进城第一天吃了个人仰马翻。新闻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走样,末了顾团长成个传说中的吃货,饭量也在众人口中翻了好几番。 一个多礼拜之后,顾承喜带着兵回了保定。对于顾团,霍相贞是大规模的打过赏了,如今他小规模的又赏了一次。当今这个世道,有兵就有一切,所以他学会了大方。把兵笼络住了,他一辈子不会闹穷。 将部下官兵安顿好了,他带着自己的副官卫士回了北京。进门之后,小林照例是欢天喜地的迎上前来,问他:“你给我带什么好东西了?” 顾承喜难得的正经了,低着头往屋里走。屋里温暖如春,处处都是洁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他垂着脑袋说道:“我在外面出了个丑。全国我不敢说,反正全省的兵,现在可能是都知道了。” 小林大吃一惊:“我的爷,你干什么了?” 顾承喜“唉”了一声:“其实也不是大事。你别问了,我懒得说。” 第49章 事发 霍相贞托着一颗硕大圆润的白珍珠,步伐轻快的走进了白摩尼的卧室中。白摩尼如今是越来越懒了,晚上不睡早上不起,时近中午了,还要赖床。霍相贞一屁股坐到床边,把冰凉的大珍珠往他脸上一滚,同时笑道:“摩尼,给你个摩尼!” 摩尼二字本是佛经中的梵文,是个如意宝珠的意思。白摩尼正是半睡半醒,冷不防的让个大珠子冰了一下,登时被激得一哆嗦。朦朦胧胧的睁开了眼睛,他抓过大珍珠瞧了瞧,然后闭着眼睛往旁一扔,不当它是好东西:“大哥你真烦人,吓了我一跳。” 霍相贞掀了他的棉被,一下一下的轻轻拍他:“原来我忙,你说我烦人;现在我闲了,你又说我烦人。小崽子,你想怎么样?” 白摩尼翻了个身,把脸埋进被窝里不理他,想让他对自己多说几句好听话。然而身后骤然一轻,却是霍相贞起身走去了床尾,弯了腰去看他的左脚。一手握了他的左脚踝,霍相贞说道:“动一动。” 白摩尼不喜欢让他研究自己的伤腿,所以一伸右脚要蹬他,同时在被窝里闷声闷气的说道:“不会动!” 右脚蹬上了霍相贞的额头,软绵绵的没有力道。霍相贞丝毫不恼,抬头笑道:“小崽子,要造反吗?” 白摩尼本来只是懒,如今听了这话,却像受了启发似的,当真有了造反的意思。懒洋洋的坐起了身,他向下挪到床尾,张开双臂搂住了霍相贞的脖子:“大哥……” 他的声音像糖稀似的,又甜又热又软,听得霍相贞登时笑了:“怎么?” 白摩尼和他贴了贴脸,同时试试探探的问道:“我好不好?” 霍相贞一点头:“好。” 白摩尼偷偷的睁开了眼睛,斜斜的窥视他:“我要是又淘气了,你会不会还像原来一样教训我?” 霍相贞听到这里,倒是有些难受——白摩尼现在还有力量去淘气吗?家里就是这么些屋子,这么个园子,他能淘气到哪里去? 巴掌覆上了白摩尼的后背,隔着一层丝绸睡衣,可以摸到隐约的骨头。先是单手摸,后是双手摸,霍相贞几乎是捧起了他的身体:“我……” 话没说完,房门却是被敲响了。今天是大年二十九,杂事特别多。虽然里外都有马从戎抵挡照应着,但是有些大事,还得让他亲自动心动手才行。 所以一声“我”后,没了下文。霍相贞直起了身,被人一叫就走,留下白摩尼孤零零的坐在了床尾。大珍珠顺着坡度滚到了他的身边,他随手抓起来又看了看。珍珠是好珍珠,是罕见的大,都说“七分为珠,八分为宝”,按分量看,这一颗算是宝贝了,不知霍相贞是从哪里得来的,当个玩意来吓他一跳。 霍相贞不把它当回事,白摩尼也没把它往眼里放,下意识的就要把它往身后抛。然而念头忽然一转,他却又把大珍珠紧紧的攥了住——在霍相贞不在家的日子里,他偷着潜入书房翻查了好几次,始终是没能找到支票本子。其实找到支票本子,也不算万事大吉,因为霍相贞的印章都在马从戎手里,但自己若是真的去找马从戎盖章了,料想马从戎也不会故意的刁难。 没有支票,就没有钱。而在饭店开房间需要钱,吸鸦片烟更需要钱。一个人烧烟太寂寞了,所以他总往他老姐姐的班子里打电话叫条子,老姐姐和他约了暗号,一听是他的电话,想方设法的必定来到。老姐姐是当红的人,身价不菲,没有白和他混的道理,所以在老姐姐身上,他还得花钱。老姐姐知道他闷,有时候找几个姐妹过来陪他在饭店里打打小牌,牌桌上自然要有输赢,而他堂堂的一个大少爷,还真有脸对着班子里的姑娘们伸手要钱吗?所以赢了他请客,输了他也一样的要请客。躺着吸烟,或者坐着打牌,都不用动腿。有时候真玩高兴了,他会暂时忘掉自己的伤残。 先前和霍相贞要钱,他要得理直气壮,因为他东跑西颠的闲不住,一动弹就有花钱的去处,花得合理。但是现在,他不知道怎么向大哥解释自己的开销。霍相贞知道他和先前的狐朋狗友们都断了,还知道他如今的娱乐只有坐汽车兜风,和每天下午去看电影。这两项娱乐都是便宜的,便宜得让人忽略不计。至于其余的花钱路子,比如吃喝穿戴,吃喝姑且不提,只说穿戴——在他所光顾的店铺洋行中,他素来是不用动钞票的。从袜子皮鞋,到衬衫领结,一切账目全可以记在霍府名下。多少年的老规矩了,一直如此,所以在这方面,也没有要钱的借口。 霍相贞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然而得了奇巧的小东西,必定会留给他。给的时候,也是轻描淡写,带着股子不屑一顾的劲:“给你个玩意儿!” 霍相贞给他的“玩意儿”,他全留着。但是今天这颗大珍珠,恐怕是要留不住了。这么好的珠子,如果想卖的话,脱手是很容易的。 霍相贞一去不复返,据赵副官长说,是去了总理府。 去了总理府,就没有马上回来的道理。白摩尼从床褥底下翻出了个小纸包,打开来是几粒大红豆子。这东西名叫戒烟药丸,其实吗啡和糖精的混合品。把药丸倒进口中吞咽了,白摩尼算是完成了上午的任务。药丸虽然有效,但在心理上,他总像是更依赖那一盏暖洋洋的小烟灯。下午,他还得找机会出趟门。一手拄着手杖,一手扶着墙壁,他摇摇晃晃的进了浴室。大哥回家了,他得收拾出个好样子来。 白摩尼洗澡,更衣,靠墙站稳了,他对着大玻璃镜梳头发。人一瘦,他也觉得自己露出了大人模样,仿佛瞬间长了好几岁。不能总是这么做贼一样的流窜了,他想,等到晚上大哥回了家,自己就向他坦白。自己多花点心思,好好的措一措辞。大哥心平气和的时候已经像尊门神,一旦生了气,更成了怒目金刚。平时自己可以对他耍一耍脾气,可让自己迎着他的锋芒作乱,自己还真是不大敢。所以得把话说漂亮了,让他听得懂,又不至于打家贼似的把自己胖揍一顿。 白摩尼记得自己上次挨打,还是在十三四岁的时候。那时候家里已经没了长辈,除了灵机就是他。他忘了自己是犯了什么错,反正是很大的错,气得灵机哭了半个早晨。后来霍相贞来了,开始替天行道,挽了袖子满宅子追他。他当时还没变声,嗓子又尖又细,一边逃一边叫,叫得如同拉警报,听得家里人全忍不住笑,因为看出了他是干打雷不下雨。 后来,他鼻青脸肿的在床上躺了一天。灵机像下小雨似的,淅淅沥沥哭个没完,因为霍相贞手太狠了,她怕弟弟会被他打出内伤。 想起小时候的事情,白摩尼陡然的轻松了一下,又想笑,又想叹。弯腰捶了捶自己的左腿,他直起身,眼睛水汪汪的带了一点泪。怎么说呢?怎么想都是不好说。霍相贞最厌恶大烟鬼,如果知道他上了瘾,绝饶不了他。 霍相贞下午回了家,一进门就听说白摩尼又出去了。脱了外衣上了楼,他刚在书房中坐了片刻,便有副官来报,说是顾承喜来了。 顾承喜在家中闷坐几日,终于走出了心里的阴影,又成了一条爽朗的好汉。今天这一趟,他打着“看望白少爷”的旗号,来得冠冕堂皇。而在看望白少爷之前,他来向霍相贞请个安,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在副官的引领下上了楼,他轻手轻脚的停在书房门外喊了一声:“报告!” 房内有了回应:“进来!” 顾承喜暗暗一笑,伸手推开半掩的房门。很庄重的抬了腿,他一大步迈进了书房,然后随手关严了门。霍相贞站在写字台前,靠着台边是半坐半站。将手中一本旧书向下放上了大腿,他抬头注视了顾承喜:“来找摩尼?” 顾承喜听出了他语气的变化——这句话让他说得很平淡很家常,可见自己在他眼中,至少不是个刺目的存在了。 抬手又敬了个军礼,他笑着答道:“白少爷总说是闷,让我常来陪陪他。我走了这么久,也不知道白少爷找没找到新的伴儿,所以今天就又来了。” 霍相贞抬起手中的旧书,低头重新盯住了书页,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刚看电影去了。” 顾承喜试探着向前走了一小步:“那……我等一等白少爷?” 霍相贞一点头:“嗯。” 顾承喜看他是个心不在焉的模样,便大了胆子,一步一步的往前挪:“大帅有没有什么差事?有的话就派给我吧!横竖等人也是闲着,我看秘书长在前头忙得要命,要是我能帮点儿忙,也算没白来一趟。” 正在他连说带走之时,霍相贞回身抄起了白摩尼留在写字台上的手杖,向前一杵顾承喜的胸膛:“立正。” 顾承喜当即停了脚步,脸上不傻装傻:“啊?” 霍相贞扫了他一眼,然后继续:“年根底下,你的染坊生意也该歇几天了。” 顾承喜登时笑了,笑得同时还微微低了头,怕自己的眼睛会露出贼光。浑身的关节一起做痒了,他抿着嘴咬着牙,强自镇定着保持端庄。不这么着不行了,他现在每根神经都在跃跃欲试的要向霍相贞耍贱。 缓缓的侧过了身,他用胸膛贴了手杖,屏住呼吸横着走,一直走到了霍相贞身边。也靠着写字台半坐半站了,他和霍相贞并了肩。双手狠狠一抓军裤,他蹭去了掌心的热汗。 霍相贞没拦住他,也没往心里去。放下手杖单手拄了,他侧过脸去看顾承喜,忽然发现顾承喜有一双很干净的眼睛——不是说他眼神纯洁,而是说他这双眼睛黑白分明,长得干净。平时总看他是嬉皮笑脸,一副贱相,如今他难得的双目炯炯没有笑,霍相贞仔细审视了他,感觉他这样子倒是比平时正经了不少。一正经,就显得有一点上等了。 霍相贞现在对他没意见,也没话说。他想把这个开染坊的东西撵出去,好让自己清清静静的继续读几页书。然而未等他开口,顾承喜忽然张开双臂,狠狠的拥抱了他。 只是拥抱,抱得很紧,霍相贞顺着他的力道侧了身,甚至能感觉出他手臂的颤抖和心跳的激烈。灼热急促的呼吸烫了耳根,让霍相贞不由自主的一皱眉头,随即抡起手杖,一杖敲上了顾承喜的后背:“松手!” 顾承喜一点一点的收了力气。放下手后又抬了手,他眼巴巴的望着霍相贞,想要去揽对方的肩膀。 结果,霍相贞把手杖当成了木刀,一刀向后击中了他的手臂。这一下子实在是疼,让顾承喜立刻垂了胳膊。捂着痛处揉了揉,他像条大癞皮狗似的,锲而不舍的又转向了霍相贞。 霍相贞依然皱着眉头,倒要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哪知道他怯生生的用双手握住了霍相贞的一条手臂,然后凑上前去一歪脑袋,竟是枕上了对方的肩膀。 霍相贞不肯依靠他,那他就只好去依靠霍相贞了。山不过来,他就往山的方向走。 枕了片刻,他又挨了霍相贞的手杖:“怎么?赖上我了?” 顾承喜枕着他的肩膀,心里暗道:“你刚知道?” 霍相贞用手杖一打他的肋下:“起来!” 顾承喜不敢不起了,他心满意足而又意犹未尽的直了腰。距离霍相贞太近了,他可以嗅到对方身上淡淡的气味——是雪白浆硬的衬衫下,的气味。 顾承喜认为这气味很芬芳,简直要勾得他垂涎三尺。目光闪烁着又掠过了霍相贞的侧影,他垂下眼帘,缓慢而有力的一舔嘴唇。 霍相贞根本没有留意他的小动作。对于他来讲,顾承喜是个滑稽的染坊掌柜,有点意思,有点本事,也有点麻烦。他深谙人无完人的道理,所以并无意要查封顾承喜的染坊。 摸出怀表看了看时间,霍相贞放下书本,走去衣帽架前取了西装上衣。顾承喜连忙跟上问道:“大帅要出门?” 霍相贞一点头:“嗯。” 顾承喜接了西装,伺候他穿:“那我下楼去等白少爷回来。” 霍相贞把手伸进袖子里,系好纽扣之后,又在外面披了一件厚呢子大衣。推门向外走了出去,他带着顾承喜下了楼,迎面正好遇到了马从戎。 马从戎又冻出了个粉红色的小鼻尖,但是腰身挺拔,精气神十足。对着霍相贞一笑,他开口问道:“大爷,是不是该去总统府了?” 霍相贞停了脚步,却是问道:“我记得我有一件黑色的大衣——” 不等他把话说完,马从戎就又笑了:“是有一件,让我收起来了。那件大衣的样式有些怪,大爷穿着不好看,以后别穿了。” 霍相贞素来没觉得那件大衣样式怪,不过也懒得在穿戴方面多花心思。马从戎说它怪,那就算它是怪。 马从戎脚步不停,嘴也不停:“大爷,刚才我看您的汽车全是泥和雪,这趟去总统府,换辆汽车坐吧!”随即他回头对着身后随从说话:“小李,马上去汽车房,给大爷开林肯。” 话音落下,他对着门口一伸手:“大爷快走吧,走完总统府,回来就等着明天过年了。” 顾承喜站在后方,颇有眼花缭乱之感,同时心想:“这他娘的才叫真有权呢!平安连个屁都没放出来,他一个人说了一车话!” 霍相贞跑了一趟总统府。于他来讲,与大总统谈话毕竟是桩严肃事情,令人不能不紧张;而大总统对待这样一位军阀式的人物,也不能不打起精神。所以一场不咸不淡的会面结束之后,双方都是松了一口气。 霍相贞出了总统府,很轻松的上了汽车。车门一关,全副武装的卫士登上车门踏板。霍相贞向后一靠,开始闭目养神。 汽车走得不容易,因为接连下了几天大雪,路面结了一层凹凸不平的冰壳子。汽车夫绕了远,睁大双眼挑着好路走。霍相贞在车内坐不稳当,索性也睁了眼向前望。汽车上了崇文门大街,街边有辆汽车停得挡了道,急得汽车夫连摁喇叭。而那辆汽车有了知觉,立刻发动了要走。霍相贞静静的望着那辆汽车左右为难的乱拐,望着望着,他忽然一挺身坐直了——这不是白摩尼的汽车吗? 当即下令停了汽车,他一推车门跳了下去。大步走到那辆汽车一旁,他伸手一敲车窗,同时发现车中只有汽车夫,并无白摩尼。而汽车夫冷不防的看到了他,竟像是见了鬼一样,坐在车中大叫了一声。 这附近并没有游乐的场所,本不是白摩尼该到的地方;尤其霍相贞此刻又未见到白摩尼,越发感觉疑惑。见了汽车夫的反应,他直接变了脸色:“下车!” 汽车夫怕他,乖乖的真下了汽车。而霍相贞问道:“摩尼呢?” 汽车夫深深低头,支支吾吾的开始打哆嗦:“少爷他……他看电影去了……” 霍相贞立刻把他骂了回去:“屁话!这周围有电影院吗?” 汽车夫年纪也小,吓得几乎快要哭了:“我……我……” 霍相贞一拎他的衣领:“说实话!” 汽车夫差一点就双脚一起离了地。慌里慌张的抬手一指,他指向了前方的德国饭店。 第50章 迷茫 德国饭店并非大饭店,算是个比较清静的所在。霍相贞单手拎着白家的汽车夫,大步流星的往里硬闯。饭店里的中国茶房试着拦他,结果被他一肩膀撞了个四脚朝天。按照的汽车夫的口供,他停到了一间客房门口。侧耳贴上门板听了听,他听到了低低的女人嬉笑声音。 一把将汽车夫搡了个跟头,他后退一步,一脚踹开了房门。 房门大开的同时,房内的情景也在巨响中定了格。霍相贞目眦欲裂的瞪了眼睛,只见迎面是一桌麻将,桌边坐了一大一小两个艳妆姑娘,正拿了骰子作势要掷。房内靠墙的大床上,长条条的躺着白摩尼。而一名摩登女子盘了一条腿坐在床头,正挑了一签子烟膏,就着烟灯烧烟炮。在他进门的一瞬间,白摩尼猛然坐起,睁大眼睛张了张嘴,却是没有说话。 白摩尼无话可说,只在心中告诉自己:“完了!” 霍相贞收回目光,将房内众人重新扫视了一遍。虽然他从不往风月场所走,但是他知道正经姑娘不会一聚一群,围着个少爷在饭店里开房间。最后盯住了白摩尼手边的整套烟具,他盯了良久,末了冷笑了一声。 他迈步走向了大床,吓得摩登女子慌忙伸腿起了身,一只手抓起挂在床头的小皮包,皮包还张着嘴,被她不分青红皂白的胡乱一拿,只听“啪嗒”一声,一颗莹白的大珍珠滑落在地,一路滚出了老远才停。 霍相贞垂下眼帘,又笑一声。他劳心费力给白摩尼找的新鲜玩意,转眼就被白摩尼拿去孝敬婊子了! 他不能、也不屑对妓女动手,看她们一眼都是自降身份。弯腰抓住了白摩尼的衬衫领子,他轻而易举的拎起了这个小人儿。 下一秒,他忍无可忍的动了手。一记耳光抽出去,他几乎是恨了白摩尼! 耳光声中,屋中的三个女人一起闭了眼睛。霍相贞太狠了,那一巴掌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道,在白摩尼的脸上抽出了疾风。白摩尼顺着他的力道向旁一栽,随即被他拉扯正了,反手又是一个嘴巴! 白摩尼的小白脸上立刻隆起了隐约的指痕,整个人像是没了骨头,全凭衬衫领子吊住了身体。晃晃荡荡的垂下头,他低低的咳了一声,鲜血开始顺着鼻孔和嘴角往下流,滴滴答答,越流越急。 霍相贞不为所动的盯着他,终于开了口:“摩尼。” 点了点头,他又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好,白摩尼。” 然后他像对待一具尸首似的,拖了白摩尼边往外走。白摩尼软塌塌的垂了手脚,也的确是像一具尸首。沉甸甸的从床上落到床下,他没穿鞋,右腿稍微一动,他仿佛是还想挣扎,然而一动过后,他放弃了。 霍相贞的脸上没有表情,拖着白摩尼向前一直走。把白摩尼拖过门槛,拖过台阶,拖过雪地。末了在后方载着卫士的汽车前停了脚步,他拉开车门,然后俯身拦腰抱起白摩尼,往车内一扔。白摩尼猝不及防的落到了几名卫士的脚前。卫士们不明就里,愕然的低头看他;他向上睁了眼睛,看他们也全是陌生人。 霍相贞站在车外,“咣”的一声关了车门。转身走向前方的座车,他弯腰钻入车内。正襟危坐面向了前方,他沉声下了命令:“回家!” 汽车到了家,霍相贞继续拖了白摩尼走。霍府虽然主子少,但唯一的主子权倾一方,有办法用物力弥补人气的不足。天气冷极了,马从戎穿着一身薄薄的皮袍子,照例是里外忙得脚不沾地。顾承喜成了他的首席大跟班,里出外进的跟着他走。霍相贞进门之时,顾承喜袖着手仰着头,正在指挥勤务兵往大门上悬挂绸花和五彩电灯。忽然见了霍相贞和白摩尼,他和勤务兵一起愣住了。而霍相贞也不看人,自顾自的径直往里走。白摩尼垂着脑袋不见脸,上半身只有衬衫马甲,穿着薄袜子的双脚全趟在了雪里。 顾承喜平时不把白摩尼往心里放,如今也不知道白摩尼是犯了什么罪过。可是下意识的追了一步,他替白摩尼冷和疼。他总觉得白摩尼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孩,小孩犯了错,教训教训也就得了,还能真打? 追过一步之后,他打了立正。霍相贞明显是动了大怒,这个时候,自己犯不上去触霉头。哪怕他把白摩尼活吃了呢,跟自己又有个屁关系? 正当此时,马从戎带着人迎面走了过来。他那一帮人全是个恭而敬之的姿态,双手托着长长的锦缎盒子,里面装的是霍家先祖的遗像。和顾承喜一样,他们也统一的先立正后靠边,目瞪口呆的看着年前这一幕新鲜景象。白少爷的地位,外人或许不知道,家里人却是都清楚的。大年下的,大帅能把白少爷当死狗满地拖,难道白少爷的地位不保了? 马从戎捧圣旨似的捧着盒子,没有兴趣去管大爷和白少爷之间的爱恨情仇。哪怕大爷和白少爷互相打破了头,在他眼中也只是狗咬狗。大爷有时候像驴似的,说翻脸就翻脸,如果白少爷肯一时雄起,把大爷挠个满脸花,也算是给他报了仇。 霍相贞走进了一所小楼之中。 小楼是他当年念书的地方,府里人都将它称为大书房。大书房空置已久,等闲没有人来。家具也都被搬得差不多了,只在楼上还存了许多旧书。就近走进一间空屋之中,他将白摩尼向内一扔,然后惊天动地的摔上了房门。 白摩尼蜷缩着躺在了地板上,袜子磨破了,脚趾头也露了嫩肉流了血。他懵了,不是因为那两记大耳光。在霍相贞破门而入的那一刻,他就懵了。 正当此时,门外低低的发出“咯噔”一声,是霍相贞用钥匙锁了门上暗锁。白摩尼怔了一怔,忽然如梦方醒的坐起了身,爬到门口扬手拍门:“大哥,大哥,你别关我,我知错了……”他带了哭腔开始嚎啕:“我知错了……大哥……你回来啊……” 霍相贞一个人在大雪地里走,走得杀气凛凛,一步一个深脚印。他知道白摩尼爱玩,年纪轻轻的,应该爱玩,反正自己有钱,供得起,可以让他随便的玩。 可是,他的小弟,他要用双手捧着的小人儿,竟然是跑去饭店,开个房间,再叫一群妓女陪着他打小牌抽大烟。他最鄙视最厌恶的事情,白摩尼一次全干齐了。 “陪我一辈子……”他在心里喃喃的自语:“还说要陪我一辈子……是啊,可不是得陪我一辈子?没了我,谁供着他?” 大雪地白茫茫的,前后都没有人。霍相贞走着走着,忽然停了脚步。一屁股坐在了新雪中,他盘起双腿,又摘了头上的厚呢子礼帽。抓起一把雪揉搓了自己的额头,他想给自己降一降温度。太阳穴里活动了一根神经,一牵一扯的锐痛不止。 闭了眼睛摇了摇头,他又感觉不对——白摩尼也许只是堕落,只是没出息。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弟,应该不会用花言巧语欺骗自己。 否则的话,自己未免太可笑、也太可悲了。 可是,霍相贞不明白,一个真爱着自己的人,怎么一边能对自己撒娇撒痴,一边还能守着三个妓女抽大烟? 窑子,鸦片,都是最令他厌恶的肮脏东西,白摩尼不知道吗? 霍相贞又抓了一把雪,满脸的搓了一遍。正当此时,忽然有一只手拍了他的肩膀。 挑着睫毛上的冰雪,霍相贞睁开眼睛,却是看到了马从戎。 马从戎蹲在他的面前,口鼻之中呼出了白色的雾气:“大爷,我听说了。” 霍相贞放远了目光,漫无目的的低声问道:“马从戎,你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我不明白,真不明白。” 马从戎从皮手套中抽出了手。他的手热,能够融化霍相贞眉睫上的冰霜:“大爷,别说我不明白,就算我明白,也不能告诉您。您和白少爷一时好了一时恼了,我可不想惹上挑拨离间的嫌疑。” 说完这话,他站起身,伸手去拽霍相贞的胳膊:“大爷,起来吧,地上凉。” 霍相贞向后一抽胳膊:“不。” 马从戎扶着膝盖弯了腰:“大爷,您别跟我耍性子啊!这个天气往雪地里坐,不是等着闹病吗?您要是心里不痛快,不如当面去问白少爷。白少爷今天被您捉奸在床,那他多少也得给您个解释不是?” 此言一出,霍相贞登时怒不可遏的瞪了眼睛:“放屁!什么叫做捉奸在床?我捉什么奸?我他妈的顶天立地,家里就不藏奸!人话都说不清楚的东西,你也给我滚!” 马从戎连连点头:“是是是,我说错了,天冷,冻得我有点儿大舌头。不是捉奸,是……捉烟。您不是捉着白少爷抽大烟了么?家里都知道您是禁烟的,白少爷肯定更清楚啊,您别在雪里坐着了,您去问问白少爷为什么顶风作案吧。” 霍相贞的声音又低落了:“我不想见他。” 然后他手撑雪地站起了身,独自垂着头往前走了。 在大年二十九的这天晚上,赵副官长因为知情不报,被霍相贞打成了个奄奄一息的血葫芦。要不是因为明天就是除夕,赵副官长恐怕难逃一死。 一场暴打过后,赵副官长在霍府之中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元副官长。 府里的活计,还是照常进行。入夜之后,电灯把雪地照得一片白亮。勤务兵们登高上远,往廊檐下挂新灯笼,在廊柱间扯万国旗。大批的鲜花,因为怕冻,所以放进了热屋子里保存,等着明天亮相。马从戎没法回家,因为今年张罗晚了,此刻不得不赶夜工。 霍相贞独自坐在书房里,盯着前方的房门发呆,呆得面无表情,眼神都散了。 与此同时,白摩尼在黑屋子里爬到了窗台前。楼里是通着电的,但是他不想开灯,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在这里。屋子里不但黑,而且凉。手扶着窗台站起了身,他向外望。远处的游廊亮成了一条龙,霍府就是过年前的气氛最好,狂欢似的让人兴奋。可惜,他已经完了。 一切都比他预想的坏出了十倍百倍,他思来想去,最后感觉自己没法解释。 早知如此,当初不如不向大哥表白。都说好了,都说定了,结果又闹了今天这一出戏。即便是灵机在世,也没辙了。还有那颗珍珠——其实只不过是想托老姐姐去给自己找找买主,哪知道老姐姐那么笨,连个珠子都装不住。 白摩尼不知道大哥会把自己关多久。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他想和大哥一起过年。 第51章 逆鳞 马从戎忙到了午夜时分。总算把霍府内外大致装饰妥当了,他又冷又累,没了回家的心思,所以直接向后回了楼内,打算找间屋子对付一夜,横竖天亮之后,还有的忙。过年过年,霍相贞是个甩手大爷,家里的年,全成了他马从戎一个人的事。 然而轻手利脚的上了楼,他发现霍相贞的书房里还亮着灯。 默不作声的返回了楼下,他到副官室里问消息:“大帅晚上吃饭了吗?” 值班的小副官困得摇摇晃晃,强睁着眼睛起了立:“报告秘书长,大帅没吃。” 马从戎挥了挥手:“行了,你给我跑趟厨房,弄几样清淡的饭菜过来,快!” 小副官披上外衣,领命而去。不出片刻的工夫,他拎着个大食盒回来了。马从戎亲自掀开盖子瞧了,同时听到小副官说道:“秘书长,厨房里就剩这么几样现成的了,要是新做的话,就得等。好在粥是滚热的,我路上走得又挺快,现在也不能凉。” 马从戎点了点头,然后从食盒里端出了米粥菜肴。用个大托盘逐样盛放好了,他端稳盘子,亲自上了楼。 马从戎进入书房时,发现霍相贞正坐在写字台后发呆。 几个小时前他来过一次,当时霍相贞就是这幅模样,没想到几个小时过去了,他居然是个一动未动的光景。马从戎知道他在这方面有点傻,尤其闹事的是白摩尼,更让他傻上加傻。把大托盘轻轻的放到写字台上了,他直接问道:“大爷吃点儿吧!” 霍相贞缓缓撩起眼皮,神情迟钝的扫了他一眼。重新垂下了眼帘,他仿佛是不屑于和马从戎说话。 马从戎盛了一小碗粥,无声的放到了他的面前。霍相贞盯着他的手——手指修长,皮肤白皙得几乎半透明,指甲修得圆润而短,看着很稳妥,很干净。 骤然一抿嘴唇,霍相贞像下了某种决心似的,忽然开了口:“一个人,叫了仨,一个给他烧烟,两个给他码牌。我当他是小崽子,他当我是大傻瓜!” 马从戎绕到了沙发椅后,抬起双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大爷到底是气他叫条子,还是气他抽大烟?” 霍相贞没理他,自顾自的继续说:“上午给他颗珠子,下午就转手给了——” 话没说完,他顿了顿,最后又道:“可能是我想多了。” 马从戎半轻不重的为他按摩了肩膀:“是现在想多了,还是原来想多了?” 霍相贞闭了眼睛,声音有些沙哑:“我不知道。” 马从戎俯下了身,头发与皮肤带着冰雪的寒气:“大爷多少吃点儿,吃饱了,好睡觉。大过年的,别钻牛角尖。好不好?” 霍相贞仰起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耳朵蹭过了马从戎的面颊,对于马从戎来讲,是一闪即逝的灼热感觉。和霍相贞睡过无数次了,霍相贞没亲过他,没摸过他。霍相贞只会勒出他一身青青紫紫的伤。 松了双手低了头,他把胳膊肘架上了霍相贞的肩膀。缓缓的歪着脑袋侧了脸,他若有所思的审视了霍相贞的侧影,忽然感觉很古怪。 他和霍相贞之间的关系,很古怪;他和霍相贞之间的感情,也古怪。霍相贞对他很冷淡,很专一,很粗暴,很纵容。也许他的角色真的只是一颗上清丸,但是世上可还有其它的好药,能让霍相贞一吃四五年? 转了脸望向前方,他和霍相贞一起叹了口气。抬起一只手又拍了拍霍相贞的后背,他像个老大哥似的说道:“大爷,吃吧。” 霍相贞魂不守舍的听了话。伸手端起粥碗,他没吃菜,直接喝光了一碗粥。 眼看他扶着写字台要起身了,马从戎想起了一件事:“大爷,您打算怎么处置白少爷?不能总把人关着不是?大书房可是挺冷的。” 霍相贞头也不回的低声答道:“明天我去掐死他!” 然后他走向门口,回了卧室。 马从戎没有追他啰嗦。等他走没影了,马从戎关了房门,然后坐到了沙发椅上。挺直腰板挽起袖子,他端起霍相贞的碗,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热粥,随即夹了一筷子凉拌鸡丝送进嘴里。粥熬得很够火候,小菜的滋味也好,他一口菜一口粥,吃得津津有味。 马副官有马副官的活法,秘书长有秘书长的活法。他忙了一天半夜,得先犒劳犒劳自己。至于白摩尼是死是活,和他没有一分钱的关系。一如他的死活,和白摩尼也没有一分钱的关系。现在他的一双眼睛,只看大爷与钱。他的一双手,攥着大爷的日子。 吃饱喝足之后,他端着托盘下了楼。宽衣解带冲了个热水澡,他舒舒服服的上床睡了。 翌日清晨,百务缠身的马从戎还没醒,霍相贞先醒了。 洗漱过后披了外衣,他带了一贯早睡早起的元满,出门往大书房走。今年就冷在了过年这几天,寒风刀子似的直刮人脸。霍相贞一边走一边咳嗽,一直咳嗽进了大书房。 把元满留在了大书房的小厅里,他拖着一把椅子,走去了见了白摩尼。钥匙打开暗锁,他推了门向内瞧。冬季天短,外头没大亮,屋子里更是黑。伸手摸到墙上的电灯开关,他不假思索的开了电灯。 灯光一亮,屋内的情景立时清楚了。霍相贞高高大大的堵在门口,只见白摩尼抱着肩膀缩在墙角,一张脸红中透青,已经肿胀得变了形状。在光明之中猛然睁了眼睛,他直愣愣的望着霍相贞,一侧嘴角还带着一抹暗色血迹。 霍相贞见了他这样子,真感觉他是又可怜又可恨。拎起椅子向地面上重重一顿,他转身关门,坐了下来。双手扶了膝盖,他微微向前探了身,面无表情的盯着白摩尼。而白摩尼在长久的愣怔过后,终于怯生生的开了口:“大哥……” 他的声音很轻很细,人也缩得很小,看起来像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猫或者小鼠。但是霍相贞不为所动,他有他的狠心。 并没有回应那一声“大哥”,他直接奔了主题:“谁教你抽大烟的?” 白摩尼转动了滞涩的脑筋——谁教的?不知道是谁教的,没人撺掇过他抽大烟。好像当初是听顾承喜提了一嘴,顾承喜说抽大烟能解闷,但是老太爷可以不怕上瘾,年纪轻轻的人,最好还是别碰它。 后来……自己就去找了老姐姐,让老姐姐给自己烧了一个烟泡,吸完之后难受得头晕目眩,再往后的事情,则是不堪回首了。 抬眼望向了霍相贞,他战栗着摇了头:“没、没有人教我……” 他垂了脑袋,喃喃的说话:“我腿疼,又闷,所以就抽上了它……”他的眼泪早在恐怖寒冷的夜里流干了:“我知道抽大烟不好,可我图着舒服……我没出息……” 霍相贞挺直了腰,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我家里不养大烟鬼。平川也抽大烟,但是他有自知之明,不往我眼前凑,所以我不管他。你呢?你是什么意思?” 白摩尼早已厌倦了鬼鬼祟祟谎言连篇的生活,听了霍相贞的问话,他眼中一热,几乎又流了泪。抬起一只脏兮兮的手捂了嘴,他连连的点头,断断续续的哭道:“我戒……我不抽了……” 霍相贞抬手指了指他:“好,记住你自己这句话。” 然后做了个深呼吸,霍相贞又问:“我不在家的时候,你是不是常往窑子里跑?” 白摩尼睁大了眼睛去望霍相贞,眼中转着一圈水光:“没有……” 霍相贞一跺脚,忽然怒吼出声:“没有?!没有你会往饭店一次带了三个?白摩尼!你怎么胡闹都行,但是你不能把我当猴耍!别说你不能,就是灵机在世,她也不能!我他妈的不受你这个!白摩尼,如果你不是我看着长大的小弟,如果你姐姐不是灵机,昨天我进门的时候,直接就一枪把你毙了!知不知道为什么?说!知不知道?” 白摩尼吓得开始哆嗦,气息都紊乱了:“知、知道……我只认识芳君……那两个是芳君叫来的……想凑齐了四个人打牌……” 霍相贞的额头上浮出了隐隐的青筋,声音低了,别有一种压抑着的狂怒:“前脚刚从被窝里爬出来,后脚就到我面前讨好卖乖的装小崽子。白摩尼,你他妈的真让我觉得恶心!白家上下都是体面人,怎么会出了你这么个东西?” 此言一出,白摩尼瞬间淌了满脸的眼泪。 向后靠了冷硬的白灰墙壁,他哽咽着拼命摇头:“没有……我没有和芳君睡觉……大哥你相信我……不信你去问芳君……” 他坐不住了,像个摆歪了的破娃娃似的,身不由己的往一边倒。滚在地上向前爬了,他抽泣着一直蹭到了霍相贞脚下。抬手抓住了霍相贞的裤脚,他哭得一阵一阵颤抖:“你相信我……你相信我啊……我没有……真的没有……” 霍相贞仰靠了椅背,闭了眼睛沉默良久,由着白摩尼哭成语无伦次。 最后,他睁了眼睛。这回再开口说话,却是心平气和的温柔了。 “摩尼,人的感情是会变的。变就变了,变了也没什么。” 他低下头,去看白摩尼的眼睛:“你放心,我永远都是你的大哥,我说了照顾你一辈子,就一定做到底。如果你现在想娶妻生子了,你告诉我。这是好事,我一定赞成,我还会给你置办出个新家,让你体体面面的过日子。但是你不要去那些肮脏地方鬼混,那会毁了你。” 白摩尼张开双臂,紧紧的抱住了他的一条腿。额头抵上了他的膝盖,白摩尼的自己的战栗传给了他。 “没有……”他有气无声的说话:“没有变……求你相信我……没有变……” 霍相贞静静的凝视了他片刻,然后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白摩尼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然后向上仰起了脸。因为彻夜的哭泣和此刻的哽咽,他已经发不出了声音。对着霍相贞张了张嘴,他只能送出气流做出口型:“大哥……” 霍相贞手上使劲,把他硬拉扯到了自己的大腿上。像吞了个苍蝇似的,他心里存了一份别扭。但是把白摩尼往怀里搂了搂,他低声说道:“我相信你。” 然后他深深的垂下头,把脸埋到了白摩尼的胸前。没办法,谁让他喜欢他。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他就迷上姓白的了。 霍相贞脱了自己的大衣,裹了白摩尼。他个子大,大衣也长,白摩尼蜷了腿,勉强倒也够它一裹。 像扛个小铺盖卷似的,他把白摩尼拦腰搭到了自己的肩膀上。一手拢着白摩尼的双腿,一手向下握了他的脚,袜子上面干结着一块一块的黑血,脚冷得像冰一样。 元满跟在后方,感觉大帅这个搬运活人的方式挺有意思。而活人一声不吭的大头冲下,也真是够老实。 霍相贞蓄了一缸热水,让白摩尼泡个澡,驱驱一夜的寒气。白摩尼赤条条的躺在浴缸里,两只脚却是分开搭上了浴缸边沿。 霍相贞弯腰站在一旁,小心翼翼的给他脱袜子。袜子和嫩肉被血粘住了,弄不好就是一场疼。 白摩尼忽然坐起了身,嗓子里渐渐的痛快了,他又能嘶嘶的发出了声音:“大哥,我今天就开始戒大烟。” 霍相贞一手攥着他的脚踝,一手撩了热水往他粘着袜子的脚趾上浇。不笑强笑的一点头,他不看人,只出声:“好。” 随即他又说道:“几个月的瘾,要戒大概也容易。一会儿我给泰勒医生打个电话,问问他到底是怎么个戒法。” 硬结了的干血被热水渐渐泡软了,霍相贞试探着慢慢拽袜子,总算是把它脱下了一只。 欠身伸手抓过另一只脚,他干活干得太认真,认真得简直过了分。白摩尼定定的望着他,希望他能扭头看自己一眼。 洗过了热水澡后,霍相贞把白摩尼送回了卧室。翻出一身洁净的睡衣给了他,霍相贞转身往门口走,要去给泰勒医生打电话。不料刚刚迈出一步,白摩尼忽然开了口:“大哥,等一等!” 霍相贞回了头,只见白摩尼披着丝绸睡衣,跪在床上掀了褥子。把手伸出褥子底下,他摸出了一只小小的纸包。然后打开了床头一侧的矮柜,他从柜子角落里又掏出了一把小纸包。 双手把小纸包捧向了霍相贞,他轻声说道:“大哥,这些……都扔了吧!” 霍相贞走过去接了那一捧小纸包:“这是什么?” 白摩尼向后退了退,察言观色的瞄着他说话:“戒烟药丸,是不好的东西,我再也不碰它们了。” 霍相贞听了这话,脸上倒是现出了一点要放晴的意思。 上午时分,顾承喜来了。 这回他直接见了马从戎:“秘书长,还有活儿吗?有活儿你就发话吧!” 马从戎笑道:“都干得差不多了,不劳你再跟我耗着啦。你怎么过年?要是一个人闷得慌,就到我家里去!” 顾承喜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见神见鬼的压低了声音:“大帅和白少爷怎么样了?不瞒你说,昨天把我吓了一跳。” 马从戎摆了摆手:“没大事,无非是白少爷偷着抽了几口鸦片烟,触了大帅的逆鳞。” 顾承喜又问:“那,白少爷把烟戒了不就行了?” 马从戎微笑点头:“是,戒了就行了。” 顾承喜这才接了方才的话头答道:“我过年想回趟家乡……”他挺不好意思的对着马从戎笑了:“我当初是什么熊样,秘书长最清楚。这一年大帅提携我,秘书长也照顾我,我真是遇了大贵人。说句老实话,我做梦也没想到能有今天,所以……” 他把话说得很笨,于是马从戎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衣锦还乡?好事嘛!什么时候走?得坐火车吧?弄没弄到包厢票?” 顾承喜笑着直摇头,于是马从戎又道:“没关系,我让人去给铁路局打个电话,让他们给你留间包厢——留两间吧,顺便再多来几张一等座票,把你身边的人全带上,一是路上有人伺候,方便;二来瞧着也威风好看。” 顾承喜被他说得满脸是笑,满口道谢,同时承认马从戎心肠热,会办事。对于这么一位秘书长,他一方面有点瞧不起,一方面又承认对方是真高明。 “那我就不见大帅了。”他和马从戎商量:“万一大帅心情不好,我不就撞枪口上了吗?” 马从戎深以为然的点头:“是这个理。”然后他用大拇指向后一指,低声说道:“黑面神似的,犯不上往他跟前凑。等把这边儿的事情全忙完了,我也回家去。” 第52章 衣锦还乡 马从戎亲自给铁路局打了电话要票。铁路局一听说话人是大名鼎鼎的马三爷,还以为是静帅要南下,当即预备了最近最好的票子,按照地址一直送到了顾宅。 顾承喜得了火车票,又挑了一批精神体面的年轻副官随行。小林早在一个月前就为自己预备了一件新皮袍子,如今真要还乡了,他比顾承喜还兴奋。双手各拿了一顶小礼帽,他对着镜子搔首弄姿的照了半天,末了颠颠的去问顾承喜:“承喜,你说我戴哪一顶好看?” 顾承喜对着他打了个没遮没掩的大哈欠,同时呜呜噜噜的答道:“一个德行,哪顶都行!” 仿佛帽子滚烫似的,小林拿着两顶帽子直吸气:“要不然,我全带上吧?到时候想戴哪个,就戴哪个!” 顾承喜开始骂人:“滚一边儿去!这点儿屁事也要问我,你那脑袋是让驴踢了?” 小林当即撤退:“妈的,就让你踢了。” 大年初一的早晨,顾承喜带着小林,在副官卫士的前呼后拥之中上了火车。现在天大地大,丘八最大,尤其他还是个名副其实的真团长。晃着肩膀在车厢里走,乘客和茶房全都自动的给他让出通道,绝不敢挡军爷的路。小林红着脸紧随其后——平时在家里还感觉不出,真出门了,他才发现他的承喜是真威风,真厉害。 他喜欢顾承喜,顾承喜常年的缺德带冒烟,他心里明镜似的,可还是喜欢。他知道自己管不住顾承喜,但是管不住归管不住,他是苦出身,他会讨生活。顾承喜不给他,他就主动去讨。讨多了,算他占便宜;讨少了,也比没有强。跟着顾承喜,他总得自己宽慰自己,自己鼓励自己,要不然早把心伤透一百次了。 家乡的县城没有火车站,所以顾承喜等人只好在临近的大县下了火车。驻扎在当地的军头接待了他——此人是陆永明部下的一名团长,和顾承喜不算熟,但是说过话,并且知道他曾经一次吃了半头猪和二十斤烙饼。把三桌的宴席摆成一桌,他很热情的要请顾承喜吃顿饭。顾承喜百口莫辩,对方又是一片好意,所以他只好无言的大嚼了一顿。 吃饱喝足之后,团长派出一队人马,护送他们上了路。顺顺利利的到了家乡,城里的县知事和保安团长全都毕恭毕敬的迎接了他。当初毒打过他的赵家保安队长,则是一路逃去了乡下避难,赵老爷也领着孙男娣女慌忙出城,走亲戚去了。 顾承喜带着小林和副官,昂首挺胸的在街上走,一边走,一边就感觉这城怎么这小,这街怎么这么窄?自己在这地方活了二十多年,怎么就跑去京城,重开了一片天地? 他不说话,只是想,一边想,一边走回了自己的家。 他那个破破烂烂的穷家,敞开了门都不会招贼。把随行的副官留在外面,他和小林迈步进了院子。背着双手在院中站住了,他通过洞开的破门,看到了房中的破锅破灶,以及一铺破炕。眉头渐渐紧皱了,他将戴着皮手套的双手攥成了拳头。向前走到了房门口,他微微弯腰,发现自家的门框居然是如此的低矮。人活在这里,长成天高的个子了,也得像狗一样拱肩缩背的来回钻。走进了黑洞洞冷飕飕的屋子里,他盯着自己的炕,炕上堆着一堆烂棉絮,曾经是他的被褥。 “小林。”他对着那一堆烂棉絮开了口:“我是不平凡的。” 小林定定的凝视了他:“我知道。” 攥着拳头的双手慢慢松开了,他继续说道:“我还会做更大的事业。” 小林用力的一点头:“我相信。” 抬手一点自己的胸膛,他对着那铺肮脏的凉炕说道:“叫我一声团长。” 小林立刻出了声:“顾团长!” 顾承喜依然点着自己的胸膛:“叫我一声师长。” 小林清清楚楚的唤道:“顾师长。” “叫我一声将军。” “顾将军。” 顾承喜闭了眼睛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随即长长的叹出了三个字:“好,好,好。” 然后他猛然转身,快步向外走去。 顾承喜走到院子里,发现院外多了一小群探头缩脑的人。定睛一瞧,他认出了他们。而他们怯而谄媚的,可怜巴巴的,对着他连鞠躬带弯腰。 他们全是顾承喜当初的伙伴。此刻面对着顾团长,他们笑得心惊胆战龇牙咧嘴,想让顾团长也提携提携自己。 顾承喜出了院子,站到了他们面前。他高,怎么着都是高人一头。俯视了面前的老相识们,他开口问道:“一年没见,全没饿死?” 穷困潦倒的伙伴们连自惭形秽的资格都没有了,只会仰着他的鼻息,向他傻笑。 顾承喜看了他们,如同看到了刚刚进京的自己:“没饿死,说明你们还有点儿运气!走,本团长先请你们吃顿饭。吃饱喝足了,本团长还给你们一个前程!” 这一趟衣锦还乡,顾承喜是百感交集,小林也是同样。顾承喜有伙伴,他也是有伙伴的。伙伴们见了他的皮袍子和小礼帽,都艳羡惊叹着不敢摸。当初都说小林傻,天天跟着个奸懒馋滑的顾承喜穷混,没想到还真让他给混着了!谁能料到顾承喜会忽然有了大出息呢? 有人问小林:“顾承喜现在对你好不好?” 小林摘下帽子,放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玩:“当然好。家里全是我说了算,他得了钱,也都往我手里交。” 有人笑了:“小林,你现在是不是从早到晚什么也不干,想吃什么买什么,想穿什么做什么?” 小林没提自己在家做顾承喜的奴才,隔三差五还得挨骂。对着伙伴们抿嘴一笑,他意气风发的答道:“可不是?少爷过什么日子,我过什么日子。承喜有良心,对我特别好。” 听众们本不能同意顾承喜有良心,但是看着小林的模样,他们不得不承认了小林的好命。 大年初五,顾承喜和小林回了北京,身后还拖了一条土头土脑的大尾巴,是顾承喜从家乡伙伴中挑回了一批人模人样的小伙子。其中有一对双胞胎兄弟,全是二十岁整,和已经抽大烟抽死了的三骆驼还有一点亲戚关系,但是相貌周正,和三骆驼绝无相似之处。双胞胎兄弟姓杜,一个叫狗剩,另一个更恶劣,叫狗粪。顾承喜在招兵之时,已经见惯了此种现象,所以此刻按照惯例,给他们全改了名字,杜狗剩变成了杜国胜;狗粪变成了杜国奋。杜国奋斗胆提出意见:“团座啊,反正改都改了,干脆改个彻底,别让我粪了呗!” 顾承喜开动脑筋,思索了半天,末了说道:“行,往后你叫杜国风吧!记住了啊,大风的风。” 解决了杜家兄弟的名字问题之后,顾承喜咬文嚼字,继续用功,对着一个名叫赵胖妞的小伙子使了劲。赵胖妞从小体弱多病,不得不把名字从胖牛改为胖妞,还被他娘用纳鞋底子的大针扎了两个耳洞,戴耳环带到了十四五岁。赵胖妞有一点身残志坚的意思,虽然瘦得如同一根豆芽,但是从来不耽误他跟着顾承喜招灾惹祸。 顾承喜把赵胖妞变成了赵良武,因为感觉其余人等的名字都还可以入耳,无须更改,于是一声令下,让一名副官把他们全送去了保定受训。自己翻着黄历看了看日子,他穿戴利落了,出门去了霍府。 霍相贞不在家,所以顾承喜直接见到了白摩尼。 白摩尼躺在柔软的大床上,凌乱的头发覆了前额,遮了眉毛。一双眼睛微微凹陷了,他瘦得削尖了下巴。忽见顾承喜来了,他动不得,只虚弱的笑了一下:“小顾。” 顾承喜在床前弯了腰:“白少爷,大烟戒干净了吗?” 白摩尼在枕头中摇了摇头:“除夕我要戒,可是……没忍住……太痛苦了。大哥让我休养了几天,初三又开始戒,戒到今天,还没完呢。” 顾承喜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看他实在是怪可怜的:“白少爷,你忍住了。等戒完大烟,我还陪你玩。你说去哪里,我就带你去哪里;你说要揍谁,我就去揍谁。怎么样?够意思吧?” 白摩尼一咧嘴,笑出了一口整齐的小白牙:“小顾,你怎么总不来看我?” 顾承喜收回了手,压低声音答道:“我有点儿害怕大帅,没敢来。而且还回了一趟家乡。” 然后他把手伸进衣兜,摸出一只干草编的蚂蚱:“大过年的,不知道该给你送什么礼。知道你不缺好东西,所以我干脆自己编了个小蚂蚱。草是干净的,编得也紧,绝对不会自己松散了。你瞧瞧,我手艺怎么样?” 白摩尼从被窝里抬起了一只手,接了草蚂蚱看了又看:“你编的?好,像真的一样。要是染成绿色,就和活蚂蚱一模一样了。” 顾承喜笑道:“谁说蚂蚱都是绿的?蚂蚱颜色多着呢!也有黄的。” 白摩尼是个缺乏常识的人,所以很惊讶:“蚂蚱不是绿色的吗?” 顾承喜在床边蹲了:“等夏天到了,我给你逮一串蚂蚱,让你看看。” 白摩尼侧了脸,睁了眼睛看他。现在真是彻底没朋友了,只剩了小顾还肯来陪他。 顾承喜没有长蹲不走的道理,而他刚走不久,霍相贞回来了。 霍相贞在楼下脱了外面褂子,穿着一身墨蓝色福字团花长袍上了楼。进了白摩尼的卧室,他第一句话问道:“上午怎么样?” 白摩尼见了他,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怕——先前他敢对着霍相贞任任性撒撒野,但是现在不敢了,现在他自认理亏,他怕了霍相贞。 “上午没发作。”他细着嗓子答道。 霍相贞放了心,转身出门想要喝口热茶。白摩尼不知道他的意思,只能眼睁睁的望着他的背影想:“怎么又走了呢?” 白摩尼把草编的小蚂蚱塞到了枕头下,然后静等着霍相贞再回来。等着等着,他犯了瘾。 四肢百骸一起痛痒了,骨骼关节中像是有虫蚁在蠕动啃噬,伤了的左腿明明没有动,然而从大腿根到脚趾头,皮肉筋骨竟像是抽搐拧绞了一般,一波一波疼得锥心刺骨。涕泪失控的流了一脸,他闭了眼睛呻吟出声——先是呻吟,片刻过后,便是呜呜的哭叫了。 没有办法,戒烟药丸全是吗啡制的,泰勒医生不许他吃,他只能是硬挨。一般戒大烟的人也都是硬挨。除了硬挨,没有更好的办法。 两只手抓住了床单,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左腿像是少了一层皮肤,虚弱的蹭在丝绸床单上,感觉竟是如同蹭了火炭,烈火直接烧灼了他血淋淋的骨肉。他高一声低一声的哭号,哭到撕心裂肺的时候,他断了气没了声。静默片刻之后,他猛的缓过了一口气,同时又带出了一声哀鸣。正是痛不欲生的时候,房门忽然开了,是霍相贞回了来。 霍相贞已经脱了长袍,换了一身短打扮。上床盘腿坐好了,他把白摩尼用棉被一裹,直接抱到了自己怀里。双臂紧紧的搂住了他,霍相贞深深的俯下了身,仿佛是要把他和自己勒成一体。而白摩尼勉强闭嘴忍住了哭泣,不想让大哥看到自己这张狰狞扭曲的面孔。 手臂肋骨似乎都要被霍相贞勒断了,往日绝不能够承受的行为,此刻却是抵消了毒瘾的痛苦。颤巍巍的长出了一口气,他轻声哭道:“大哥,你再使劲。” 霍相贞就又加了力气。 当霍相贞感觉自己将要把白摩尼勒坏之时,白摩尼熬过了今天的第一场苦刑。 一身的睡衣全被冷汗浸湿了,他躺在霍相贞的臂弯里喘粗气,一边喘气,一边又极力挣扎着想说话:“小顾上午来了……他让我忍住……他还用草……给我编了个小蚂蚱。” 话到这里,他闭上眼睛休息了片刻,然后继续说道:“小蚂蚱在枕头底下……大哥你看看……像真的一样……” 霍相贞回过身,伸手往枕下摸,结果真摸出了个草蚂蚱。 用蚂蚱脑袋蹭了蹭白摩尼的鼻尖,霍相贞左右摇晃了身体,做他的大摇篮:“看看人家顾承喜,练兵,是拼了命的练;打仗,也是拼了命的打。我让他当团长,他手底下没有不服他的。他是什么出身?你是什么出身?你比他高十倍百倍!小弟,你才多大?人生往后的几十年,你就打算鬼混着过了?” 白摩尼向上望着霍相贞的眼睛,气若游丝的说道:“大哥,我发誓,以后一定学好。” 话是真心话。这一次他已经是无地自容;若是再有下一次,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脸去面对大哥。 霍相贞垂下眼帘看他,显出了很深很长的双眼皮痕迹。白摩尼看着他,感觉他这模样有一点可怕,像个冷酷犷悍的蛮人。 霍相贞给白摩尼脱了潮湿的睡衣,又用热毛巾给他擦了擦身。等到白摩尼穿好了新睡衣,他也上床仰卧了,看意思是要睡一觉。 白摩尼不肯睡,趴在他的胸膛上玩那个草蚂蚱。手指捏着蚂蚱,他让蚂蚱从霍相贞的眉心开始跳,一路跳过鼻尖,跳过嘴唇,跳过下巴。霍相贞闭着眼睛笑了一下,伸手去拍他的后背:“别闹。” 白摩尼玩出了小小的兴趣:“大哥,你派人去告诉小顾,让他再给我多编几个。” 霍相贞对他的要求是不以为然,不过小弟素来带着孩子气,现在又是终日缠绵床榻,没有娱乐。爱玩草蚂蚱,也算是个消遣。 让马从戎去向顾承喜传了话,他趁着清闲回了房,继续陪伴白摩尼。如此过了一夜又一天,白摩尼死去活来的又犯了三次瘾,然而一次比一次轻,是个好转的趋势,正合了泰勒医生的预测。 霍相贞嘴上不说,心里高兴。傍晚时分,白摩尼昏昏的睡在了床上,他自己坐进餐厅,让元满去给自己拿一瓶酒。元满重手重脚,咚咚的往外跑,咚咚的往里进,大手握着洋酒瓶的细脖子,“咣”的一声往餐桌上一顿。霍相贞皱着眉毛瞪他:“元满,你看你这身做派!马从戎要是个绣花的,你就是个卖苦力的!” 这时候,勤务兵从厨房里一样一样的运送来了晚餐。元满加了小心,用手指头捏了高脚杯的玻璃脚,翘着兰花指送到了霍相贞面前。霍相贞手里拿着餐巾,见状便是抬头问道:“马从戎呢?” 元满告诉他:“秘书长今天没来。” 霍相贞一听,当即把餐巾往桌上一掷:“混账东西,家里的事情他不管了?” 未等元满回答,外面来了一名副官:“报告大帅,顾团长来了!” 霍相贞伸手又抓起了餐巾:“让他进来!” 不过三五分钟的工夫,一身戎装的顾承喜走到了餐厅门口。左手托着个花团锦簇的大纸盒子,他一抬右手敬了个军礼:“大帅过年好。” 霍相贞扭头看他:“你有什么事?” 顾承喜笑呵呵的捧了大纸盒子,喜气洋洋的告诉他:“大帅,我给您送蚂蚱来了。” 霍相贞疑惑的看着他:“蚂蚱?” 紧接着抬手一拍脑袋,霍相贞恍然大悟:“哦,蚂蚱!” 第53章 人自醉 霍相贞心情好,看谁都有笑模样。抬头面对了顾承喜,他一手扶着洋酒瓶子的细脖子,另一只手伸向了前方:“让我瞧瞧你的蚂蚱。” 元满当即上前,接了顾承喜的大盒子向后转,迈步一直走到了霍相贞面前。霍相贞一掀花红柳绿的盒盖,发现盒子里居然装满了大小不一的草蚂蚱。 盖好盒子收了手,霍相贞感觉顾承喜很滑稽。对着元满轻轻一挥手,他抬眼又望向了顾承喜:“摩尼说你编得好,一个不够他玩的,所以让你再给他编几个。” 顾承喜听到这里,才知道自己这一整天的力气全出给了白摩尼——马从戎向他传话的时候,只说大帅让他多编几个草蚂蚱送去,可是半句都没提白摩尼。 他还以为是霍相贞欣赏了他的手艺,所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吃完早饭就开了工,一直干到现在。讪讪的对着霍相贞一笑,他心里很失望,同时恭而敬之的答道:“上午来看望白少爷,没想出什么新鲜东西是值得一玩的,所以就编了个草蚂蚱,没想到歪打正着,白少爷还真喜欢。” 霍相贞点了点头,忽然笑了一下:“他是孩子脾气,爱弄个小玩意儿。” 顾承喜开动了脑筋,想要见缝插针的把话说长久了:“白少爷看着像小孩儿,其实比一般人更勇敢,说戒大烟就戒大烟,一点儿也不含糊。” 霍相贞是个理智的人,知道白摩尼是什么德行,不过听了顾承喜的美言,他脸上的笑意还是不由自主的加深扩大了。漫不经心盯着手中的酒瓶,他潦草的阅读了瓶上标签,同时心中暗暗的很喜悦。小弟总算长了几分志气,能把毒瘾一场接一场的熬过来;顾承喜也是个上进要强的,将来也许会成为自己手中的得力干将。两个人,都很好,都让他感到满意。 把酒瓶向后递给了副官,他又向顾承喜问道:“晚饭吃了吗?没吃的话,坐下一起吃。” 顾承喜明白自己不能真吃,因为级别不够,没有资格。不但不能吃,还得受宠若惊,还得百般推辞,还得感恩戴德…… 他想得清清楚楚,一边想,一边听自己答道:“谢大帅赐饭。” 嘴先造了反,然后腿也造了反。他着魔似的连走几步,随即停在原地失了措——面对着长方形的西式大餐桌,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里坐。他知道这里面有讲究,自己不能乱坐。试试探探的又望向了霍相贞,他左右为难的抿嘴一笑,笑出了一脸的羞涩窘迫。 霍相贞对着自己右侧的主宾位做了个手势:“过来坐。” 顾承喜立刻走过去坐了下来,同时听霍相贞说道:“你来得正好,陪我喝两杯。元满只会牛饮,我和他喝不到一起去。” 勤务兵轻手轻脚的给顾承喜添了餐具,又从副官手中接了酒瓶,分别向二人杯中倒了白兰地。霍相贞本无意和顾承喜对酒当歌,只想要他作陪。端起酒杯,他自顾自的抿了一口,然后伸了筷子去夹菜。 顾承喜有样学样,也跟着尝了一小口酒,然后凑趣问道:“大帅,怎么不见秘书长?” 霍相贞面无表情的答道:“秘书长今天出门没套笼头,可能已经跑成野马了。” 顾承喜当即笑出了声,笑了几声之后感觉不妥,连忙又把笑声硬憋了回去。霍相贞颇为意外的看了他一眼,因为并未存有开玩笑的心思,所以也不知道他乐的是哪一出。收回目光又喝了一口酒,他仔细一想自己方才那话,渐渐的反应过来了。 不由自主的也笑了,他又开口说道:“不要去向秘书长告密。秘书长如果知道了我说他的坏话,是要闹脾气撂挑子的。” 顾承喜对马从戎毫无兴趣,但是愿意顺着霍相贞的话头说下去:“大帅玩笑了,秘书长的性格,其实挺好的。” 霍相贞已经喝光了半杯白兰地。由着副官又给自己倒了酒,他的脸上隐隐显出了一层红色。抬手一粒粒解开了青缎子马甲的纽扣,他把马甲脱了,向后扔进了副官怀里。 顾承喜凝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感觉他的一举一动都比戏更好看:“大帅热了?” 霍相贞一点头:“我喝酒倒是不白喝,不但热,而且还会撒酒疯。” 顾承喜笑道:“平时,难得能见大帅喝酒。” 霍相贞心平气和的说话:“既然酒品不好,自然还是少喝为妙。在家里闹一闹,没有关系;到外面要是失了态,就不好了。” 顾承喜喝不惯洋酒,所以端着酒杯摆了架势,他喝得有一搭没一搭:“大帅今天肯喝酒,必定是有了好事情吧?” 霍相贞已然又把高脚杯喝得见了底。在副官给他倒酒的同时,他抬手扯下了自己的领结,又捻开了衬衫的第一粒领口。他是真的升了温,热烘烘的酒气从领口往外散发,是酒精混合了他的体味。顾承喜不动声色的做了个深呼吸——霍相贞的气味,对他来讲,是能催情的。 霍相贞的眼里仿佛已经没有了顾承喜。慢条斯理的抬起手臂,他开始去解自己的袖扣。翡翠袖扣是碧绿剔透的两滴水,晶莹的像是要在他的腕间流动。解开袖扣,挽起袖口,直到亮出两条小臂。将一侧胳膊肘架上了餐桌边,霍相贞用另一只手端了酒杯,眼望前方仰头灌了一大口酒。 顾承喜凝视着他,看他喝得兴致勃勃,看他喝得踌躇满志。他猜不出他此刻的心思,只知道他是真高兴了。 又一大口喝空了酒杯,霍相贞侧身把杯子往桌角一放,然后靠着桌沿转向了顾承喜。微微的低了头偏了脸,他显出了饱满的额头和乌浓的剑眉。若有所思的盯住了顾承喜,他忽然微微一笑:“吃啊!” 顾承喜盯着他棱角分明的嘴唇,心猿意马的将要恍惚。副官将斟得半满的酒杯送到了他面前,他垂下眼帘盯了杯中琥珀色的白兰地,盯了良久,末了却是低声自语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然后一口干了杯,他长叹一声,坐正了身体,喃喃的又道:“落日解鞍芳草岸,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 话音落下,他魂不守舍的笑了一下。而顾承喜虽然没有咬文嚼字的本事,但也隐约听懂了后一句诗文的意思。 “大帅。”他借酒盖脸,半真半假的开了口:“花我是不能戴了,但是只要您愿意,酒我会劝,您喝醉了,我也能管。” 霍相贞充耳不闻的望着前方,望了良久,忽然开始笑,一边笑一边抬了双手,用手指在桌沿上来回的敲,同时摇头晃脑的开始哼了曲调。顾承喜不禁站起了身,弯腰问他:“大帅?您干什么呢?” 霍相贞半闭了眼睛,随着节奏摇头晃脑,居然还能随着节奏说出话来:“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万古愁……” 顾承喜直起了腰,去看站在门口的元满。元满也是一脸的懵懂:“顾团长,你先帮我照顾着大帅,我这就去给秘书长打电话!” 元满连打了好几个电话,终于很辗转的找到了马从戎。马从戎仿佛也正在忙,听说霍相贞喝醉了,他经验丰富的告诉元满:“没关系没关系,他的酒劲儿,来得快去得也快。不是已经弹上琴了吗?你们现在先把他架到楼上书房去,然后打开留声机,放华尔兹的片子。你们中间有没有人会跳舞?没有的话也无妨,给他一把椅子,让他抱着椅子跳……什么?他喝光了一整瓶白兰地?哎哟……”马从戎牙疼似的吸了气:“那就不好办了,谁让你们给他喝那么多的?” 元满也慌了神:“是大帅自己要喝,我一眼没注意,酒瓶子已经空了。” 马从戎开始训他:“他要喝,你就给他?全由着他来,要你干什么用?今晚儿我回不去,你们自己看着办!总而言之,别让他摔着,也别让他冻着。你身为副官长,难道这些职责还要我再教你一遍吗?” 元满被马从戎胡卷了一顿。悻悻的挂了电话,他回了餐厅想要见机行事。然而进门之后,他发现餐厅里只余副官勤务兵,吃饭的二位却是不见了踪影。 他吓了一跳:“大帅呢?” 留守的副官答道:“大帅去大书房弹钢琴去了!” 元满抬手抓了抓脑袋:“那顾团长呢?” 副官告诉他:“顾团长陪大帅一起去了。” 元满立刻放了心——都知道顾团长是个好样的,又会办事又会做人,肯定比自己强。 霍相贞披着大衣在雪地里走,远近没有人,只在身边陪着个顾承喜。夜风扑面一吹,冷飕飕的反倒让他清醒了一点。思维是有些条理了,有限的条理之外,是无边的兴奋与喜悦,脚下像踩了弹簧似的,一步一步全带着劲儿。 顾承喜紧赶慢赶的跟着他,同时抬起一只手,虚虚的揽了他的后背。地面毕竟是积了一层扫不净的薄雪,他真怕霍相贞会跌跤。除此之外,这么把手一抬,正是个搂着他走路的势子,不敢真搂,做做样子也是过瘾的。 两人全走得快,一鼓作气的到了大书房。顾承喜没来过这里,但是记得马从戎说过,这小楼是“我们大帅做学生时的书房”。拿一座楼当书房,怕是要做天大的学问。所以进楼之后,顾承喜格外认真的环顾了一番。楼里空空荡荡的没几样家具,然而很干净,带着个勤经打扫的模样,不缺乏人气。地上没铺地毯,露出了锃亮的地板,霍相贞的皮鞋底子踩上去,走出了铿锵有力的一串响。一边走,他一边脱了外面的大衣,不由分说的向后一扔。顾承喜当即扬手一接:“大帅,不冷吗?这楼里可没有后头暖和啊!” 霍相贞已经昂首挺胸的上了二楼。顾承喜落后几步,仰头看他,忽然发现他真高,从下往上看,简直高出了压迫感。这么高,还要昂首挺胸,这让顾承喜偷着笑了,笑他是个傻大个儿。对于这个傻大个儿,他一时想要征服,一时又想要怜爱。反正做兄弟是不能够了,他一闻着这家伙的味儿就要乱,心也乱身也乱,裤裆里硬邦邦的更乱。 二楼屋子里全是书,摆在书架上,摞在箱子里,每间屋子都是满的,只在走廊尽头的大房间里,摆了一架钢琴。能在霍府弹钢琴的人,只有少年的霍相贞和白灵机。两人弹得全不好,四手联弹的时候尤其不堪入耳。白老爷子那时候已经有了看破红尘的意思,但是偶然在霍府见识了他们的琴艺之后,还是忍不住失了敦厚,背地里对着霍老爷子连连摆手:“破锅配烂盖,听不得,听不得。” 顾承喜抱着大衣在走廊里走,进入琴房时,琴声已经响了起来。看到屋角还立着个衣帽架,他把大衣挂好了,然后静静的听了片刻——起初真不知道他弹的是什么,后来才慢慢的听出了曲调。 把自己的外衣也脱下来挂上了,他缓步上前,停在了霍相贞身后,心想平安有意思,往常端着高不可攀的大架子,其实偷偷藏了一身风花雪月的小本事。慢慢的俯下了身,顾承喜歪了脑袋去看他的侧影。他半醉半醒的闭了眼睛,睫毛直直的扑撒开了,那么长。 在断断续续的琴声中,顾承喜从后方伸手搂抱了他。面颊贴了面颊,呼吸缠了呼吸。顾承喜在霍相贞的体温中,不动声色的阴燃了。 霍相贞依然闭着眼睛,琴声响在他的心里,他弹或不弹,琴声总在,总能让他自顾自的陶醉。衬衫钮扣又开了两粒,顾承喜的巴掌贴上了他的胸膛。巴掌火热粗糙,应该很适合给人抓痒。琴声忽然断了一瞬,是顾承喜当真照顾到了他的痒痒肉。 纽扣一粒接一粒的被解开了,霍相贞开始笑,因为顾承喜摸得他痒而舒服。潮湿的嘴唇贴上了他的颈侧,顾承喜一边吸气一边亲吻,动作轻而温柔,因为霍相贞还没有醉成人事不知。只要霍相贞还是霍相贞,他就得时刻加着小心。口中含着“平安”二字,他真想这样呼唤一声,可是逼着自己咽了一口唾沫,他不敢。 正当此时,琴声忽然停了。 霍相贞扭头正视了他,眼中有笑意,有醉意,也有一点隐隐约约的敌意:“顾承喜,狗胆包天了?” 顾承喜看着他的眼睛,看着看着,跪了下来。膝行到了霍相贞的两腿之间,顾承喜挺直了身,双手贴肉扶了他的腰。琴凳不算高,所以顾承喜闭了眼睛仰起头,正好可以亲到霍相贞的锁骨。 他吻得缓慢,唇舌全都带着热度和力道,一寸一寸的吻,一分一分的吻,津津有味,恋恋不舍。嘴唇一点一点的从左蹭向右,他渐渐搂住了霍相贞。 琴声又响起来了,这样的小刺激还不足以让霍相贞生出警惕心。顾承喜一边撩拨他,一边安抚他,像一泓暖洋洋的水,无微不至的环绕包围了他。 琴声越来越流畅了,像他此刻体内的血流。他迷迷茫茫的发了烧,忽然猛的一吸气,他用双腿夹紧了顾承喜。 顾承喜的手从他的腰间向下滑。手指灵活的解开了皮带和裤扣,顾承喜埋下了头,噙住了他。 在最后的关头,霍相贞呻吟着抓住了顾承喜的头发。单手攥了拳头,他在琴键上狠捶了三下! 在三声轰鸣中,一场狂欢结束了。双腿依旧紧紧的夹着顾承喜,霍相贞深深的弯了腰,在顾承喜的头顶上,蹭了蹭额头的热汗。 顾承喜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又伸出舌头,一舔嘴唇。 肩膀陡然一轻,是霍相贞提着裤子起了身。向后一步跨过了琴凳,他走到琴房正中央站住了,面孔是明显的退了红潮。 先把腰间皮带重新扎好了,他抬起头望向了顾承喜,一边系着衬衫纽扣,一边低声说道:“顾承喜,这么下三滥的事情,你也干。” 顾承喜扶着琴凳站起了身。抬手又一抹嘴,他开了口:“大帅,我爱你。” 然后他垂眼望了地面:“我爱你,所以什么下三滥的事情,我都肯为你做。做了,我还觉着自己是占了便宜,还要偷着笑,还要记在心里不舍得忘。你是天,我是地,我要强,我上进,我拼命,就是为了能入你的眼,让你夸我一声好。只要能摸着你的边儿,再下贱的事情我也愿意干。” 霍相贞沉默片刻,末了迈步走到琴旁,伸手合了琴盖:“何至于此?” 顾承喜转身面对了他,一张脸越来越红:“大帅,您原谅我。” 霍相贞一手扶着钢琴:“原谅什么?” 顾承喜的声音很轻:“原谅我痴心妄想,原谅我不要脸。” 然后他上前一步,拥抱了霍相贞。歪头枕了霍相贞的肩膀,他缓缓收紧了双臂。他和霍相贞是势均力敌,谁依靠谁都可以,都没有问题。 霍相贞的酒劲彻底消了。抬手一拍顾承喜的后背,他开口说道:“顾承喜,松手。” 顾承喜当然不松。 霍相贞继续拍他:“顾团长,你跟我耍什么赖?” 顾承喜在他肩膀上蹭了蹭,还是不松手。 霍相贞不耐烦了,强行扯开了他的手臂,然后大踏步的走向了衣帽架。哪知顾承喜比他速度更快,没等他伸手,顾承喜已经冲上去取下了大衣。展开大衣伺候了他,顾承喜知道他没有总耽搁在这地方的道理。而霍相贞穿了一只袖子之后,忽然扭头问他:“咽了?” 顾承喜一愣:“什么?” 霍相贞一皱眉毛:“那玩意儿,你咽了?” 顾承喜恍然大悟,随即对着霍相贞一点头。 霍相贞立刻反问道:“那不脏吗?”随即对着房门一偏下巴:“去漱漱口!” 顾承喜应声跑出了琴房,一转眼的工夫又回来了,下巴水淋淋的。从裤兜里掏出一条手帕胡乱擦了一把,他攥了手帕,对着霍相贞抿嘴笑。 霍相贞迈步向外走,一边走一边说:“没见过你这样的东西。你是算个爷们儿还是算个娘们儿?说你算个娘们儿,你没兔子样儿;说你算个爷们儿,你他妈的又天天对着我使劲!” 顾承喜慌忙拿了自己的外衣,,一边穿一边跟上了他:“大帅说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我不挑剔。” “你有什么脸挑剔?想想你干的那事儿,你是看我看出馋痨了?” “大帅明鉴,好像还真是。” “放屁!还有心思跟我扯淡,不知道臊得慌?” “回大帅的话,我有着坚强的精神,不怕害臊。” 霍相贞回身对着他就是一脚:“明天你就给我滚回保定去!” 顾承喜向后躲了一下,然后抬头对着霍相贞笑。一个冬天把他养白了,脸一白,衬得眉毛眼睛都乌黑,有股子唇红齿白的干净劲儿。 霍相贞无可奈何的也笑了,但是笑容一露即收,因为顾承喜是个蹬鼻子上脸的,所以霍相贞不能多给他好颜色。 顾承喜心满意足的,被霍相贞撵走了。 夜色渐渐浓了,楼上卧室中的白摩尼朦朦胧胧的醒了过来。房内亮着一盏小小的壁灯,他扭过脸,看到了枕边的大纸盒子。 欠身揭开盒盖,他看到了一大盒子伸胳膊伸腿的草蚂蚱。抬手揉了揉眼睛,他按了床头电铃。 片刻过后,一名勤务兵上楼开了房门:“白少爷,您有什么吩咐?” 白摩尼问道:“我大哥呢?” 勤务兵答道:“大帅正在泡澡。” 白摩尼也想去洗个热水澡,可是一点力气都没有,欠身说话已经是很勉强。力不能支的重新躺下了,他让勤务兵退了出去,然后一个一个的从盒子里拿出草蚂蚱,在床边排了一支蚂蚱军队,蚂蚱们大小不一,所以还是支杂牌军。 第54章 下马威 顾承喜深夜离了霍府,美滋滋的回了家。翌日清晨,他吃了小林给他煮的一大碗水饺,然后换了一身长袍马褂,晃晃荡荡的去了公署。虽然现在他不在军需处混日子了,但是当初交的朋友还都在。难得的有了闲工夫,联络联络总没坏处。 如他所料,虽然还在年里,但是公署里已经早早的有了人,不是为了来办公,而是把衙门当成了茶话会场。顾承喜当初在处里一直是勤谨伶俐,如今又有了升腾,所以甫一露面,立刻受了欢迎。嘻嘻哈哈的扯了几个小时的皮,忽然有人笑道:“侄少爷怎么还不来?” 顾承喜知道霍平川虽然有着霍相贞那样一个叔叔,又坐着军需处处长的位置,但是已经重蹈保定覆辙,在同僚与下属中再一次沦为了受气包。 一名西装青年一跃而起,很兴奋的找帽子戴手套:“谁跟我一路走?上他家里揪人去!昨天就让他逃了一顿,今天不信我堵不着他!” 立刻有人起身应和了,正是公署中的宣传主任。主任捧着一顶水獭皮大帽子,虽然已经人过中年,但是比少年的玩心还重:“走走走,我跟你去。” 主任与青年像一对恶霸似的,一路坏笑着出门上了洋车,直奔了霍平川的宅子。而这两人刚走不久,马从戎满面春风的到了。背着手溜达进了屋子里,他穿了一件很素净的灰鼠皮袍,看着苗苗条条,一身的清爽利落相。众人见了秘书长,立刻一拥而上的发出欢声笑语。马从戎抬手一拍顾承喜的肩膀,然后笑问:“刚才我在门口看到了老张和小李,这二位贼眉鼠眼的冲着我笑,到底是干什么去了?” 顾承喜笑道:“上家找侄少爷去了,让侄少爷过来请客。” 马从戎当即笑出了声:“好,那我来巧了。侄少爷财大气粗,一会儿咱们吃他的大户。” 房内欢声笑语的闹了片刻,老张和小李真把霍平川押了过来,而且顺路还搭了霍家的汽车。霍平川是西装打扮,本来正在家里搂着姨太太抽大烟,几乎是被老张小李硬从炕上拽下来的。一双疲倦的眼睛睁大了,他神情茫然的发牢骚:“前天不是请过了吗?今天怎么又找上我了?” 军法处的处长扯着大嗓门笑嚷:“前天是前天的,前天一顿饭,还能管到今天哪?今天这客你得请,我们都喊你一声侄少爷呢,你不能让我们白喊啊!” 霍平川垂死挣扎的想要反抗:“没门儿,你们这不是吃冤家吗?我走了,不陪你们扯了。” 说完这话,他转身就往外走。马从戎见状,立刻伸手向他一指:“逮他!” 秘书长一声令下,屋内众人开始去追霍平川,霍平川也撒了腿开始往走廊里小跑。追的人笑,被追的人也笑,整座公署顿时乱了营。霍平川虽然从上到下都是软骨头,但是占了腿长的便宜,可以很灵活的在各间办公室里穿梭。顾承喜领了先,几次三番的向前扑着要抓他,然而总是差了分毫。最后大部队轰轰隆隆的跑出了公署,顾承喜一眼瞧见公署院门外停了一辆汽车,霍平川正撅了屁股要往里钻,便呐喊一声打了前锋,冲上去一把抱住了霍平川的腰:“哈哈哈侄少爷——” 话到这里,他一抬眼,忽然在汽车旁看到了目瞪口呆的元满。从元满身上慢慢收回了目光,他下意识的松开了手。而他的俘虏直起腰转向了他,正是霍相贞。 公署内外立刻陷入了死寂,后方的追兵也一起愣在了原地。几秒钟的安静过后,顾承喜第一个立正敬礼,朗声说道:“大帅好!” 恍然大悟似的,追兵们立刻也有了动静。在此起彼伏的敬礼问安声中,马从戎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低声笑问:“大爷来了?” 霍相贞对他一眼不看,直接问了眼前众人:“怎么,几天不见,你们返老还童,全变成童子军了?” 众人垂了头,不敢吭声。而霍相贞知道他们无话可答,便又单问了顾承喜:“平川也在?” 此言一出,霍平川从公署之中伸出了个脑袋,怯生生的答道:“叔,我在这儿呢。” 霍相贞对于这个侄子倒是没什么大意见,只是懒得看他:“你有事吗?没事就回家去吧!” 霍平川答应一声,然后驼着背低着头,小贼似的靠边溜出公署大门,又往前走了几步,在路口上了自家汽车。 霍相贞撵走了侄子,又瞪了顾承喜一眼:“闹,闹,就知道闹!赶紧给我滚回保定去!” 顾承喜敛眉垂首,一身的恭顺:“是,大帅。” 霍相贞最后转向了马从戎。神色不善的将马从戎扫视了一番,他重新撅了屁股探了身,从汽车座位上找出了个金灿灿的小东西。顾承喜看得清楚,见那东西是个坏了弹簧的领带夹子。而霍相贞把领带夹子往马从戎脸上一扔,随即弯腰上了汽车:“跟我走!” 马从戎摇着脑袋无声一叹,然后笑模笑样的也上了汽车。院内众人目送着汽车渐行渐远,只有顾承喜俯身捡起了领带夹子。领带夹子上面镶了星星点点的碎钻,换个弹簧还能用。他把领带夹子揣进了口袋,旁人见了,只以为他贪小便宜,而他是贫苦出身,正所谓人穷志短,贪小便宜也属正常,所以无人在意。 白摩尼中午喝了一小碗米粥,此刻正是昏昏欲睡。楼下冷不防的响起一声怒吼,吓得他立时睁了眼睛,心脏都随之一缩。欠起身竖了耳朵,他本来胆子就不大,如今更小了,惊弓之鸟似的瑟缩着听。 与此同时,楼下客厅中的霍相贞握着白摩尼的手杖,劈头盖脸的抽向了马从戎。马从戎抱了脑袋往后退,方才下了汽车往楼内走时,他故意落后几步,已经从元满口中得知了霍相贞盛怒的原因——这位大爷早上想找件皮袍子穿,然而从元满开始,往下的人没有一个知道皮货存在哪里。后来终于有人找到了储藏皮货的大柜子,可因皮货珍贵,所以柜门带了暗锁。家里的钥匙全在秘书长手里,秘书长不露面,想开柜子,只能撬锁。 霍相贞由此憋了一肚子气,亲自出门要去马宅找人,结果半路领带夹子还坏了。霍相贞自己拿着夹子摆弄了一路,险些被弹簧崩了眼睛。气上加气的到了马宅,他扑了个空。 事情都不大,然而全凑在了一起,于是霍相贞便彻底的暴跳如雷了。 马从戎知道他对自己是特别的能发疯,所以讲了策略,不和他硬碰硬。护住头脸躲避了手杖,他一步一步的往后退。将要退到门口了,他脚下一个踉跄,一屁股坐在了门帘子前。与此同时,霍相贞没轻没重的将手杖往他头上一甩,手杖脱了手,结结实实的敲上了他的手背关节。他疼得低低哼出了一声,随即胸口受了沉闷的一击,是霍相贞对他动了脚。一脚踹过来,他顺着力道滚出了厚重的棉门帘子。紧闭双眼蜷缩了身体,这一下子几乎截断了他的呼吸。他咬紧牙关忍了半天,才忍过这一阵痛,缓过这一口气。 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扶着墙壁,他慢慢的起了身。周遭很安静,大帅发脾气,一般的副官全吓得退避三舍了,只有元满还一脸惊惶的敢留下来。留下来归留下来,他孤零零的站在楼梯旁,也带了几分要逃的意思。 正在他迟疑之时,马从戎喘息着扭过脸,很温和的向他微微一笑,然后用气流送出了轻声:“别怕,是冲我来的,没你们的事。” 元满睁着大眼睛看他,感觉他这一笑有点瘆人。 霍相贞没有出客厅,除了在动武之前骂了马从戎一句之外,也再没说过一句多余的话。对于马从戎,他是上去就打,打完就算。 客厅里安静,客厅外也安静。马从戎扶了墙壁缓缓而行,又对元满说道:“我得回屋歇歇……”他佝偻着腰,自嘲的低笑:“这一套全武行啊,真能闹出人命。” 元满向门帘子又看了看,见是真没动静,便伸手扶了马从戎,把他搀去了走廊尽头的屋子里。 马从戎歇了小半天,傍晚时分,他又露了面。 他换了一身单薄的便装,而且洗了脸梳了头。在开晚饭之前,他先进了餐厅。手里端着一杯热咖啡,他想喝了它提提神。咖啡滚烫的,他背对门口站立了,低头晃着脑袋去吹热汽。估摸着咖啡可以入口了,他正预备要喝,不料一条雪白餐巾从天而降,正勒住了他刚张的嘴。紧接着餐巾收紧了,霍相贞将餐巾两角在他后脑勺上打了个死结。 然后,霍相贞便转身走了。 放下咖啡抬了手,马从戎一边去解那个死结,一边回头去望霍相贞的背影。结子解开了,马从戎揉着嘴角自己发笑,想大爷像个贼一样蹑手蹑脚潜入餐厅,就为了给自己勒个嚼子。 刚才那一顿毒打,不是霍相贞给了他下马威,是他给了霍相贞下马威。他自己算了日子——三天,整三天没来,霍相贞的日子和情绪果然就一起乱套了。 他知道自己应该是有这个本事,但是不很确定,所以趁着过年的时候,做了个试验。大过年的,各家都有各家的事,他少来几趟,也不算大罪过;再说这些天白摩尼在楼上戒大烟,隔三差五就要鬼哭狼嚎一场。大年里的,马从戎不爱听,嫌晦气。 端起咖啡小口小口的啜饮着,马从戎心口还在隐隐的疼,然而心里很平静,并且夜里想和大爷睡一觉。有日子没睡了,他感觉自己有些皮痒,需要一场蹂躏。 夜里,他果然是如愿以偿。 提前把自己洗刷干净了,他披着睡袍进了霍相贞的屋子。霍相贞不在,于是他等了良久。 霍相贞一直在和白摩尼用草蚂蚱排兵布阵。深夜时分他回了房,迎面就见马从戎像个鬼似的,一动不动的站在一盏小壁灯下。 霍相贞记得自己没让他来,不过来就来了,也不必撵。自顾自的上了床,他不言语。眼前骤然一暗,是马从戎关了壁灯,也钻进了他的被窝。 在棉被下宽衣解带了,马从戎伸出一条光胳膊,把自己的睡袍扔到了床尾。大爷是无须挑逗的,二十大几不到三十的岁数,欲望像山火一样,压都压不住,浇都浇不灭。后背忽然一暖,是霍相贞搂抱了他,如他所愿,如他所料。 然而就是压迫与疼痛,痛快的痛。大床颠簸成了大船,上有风下有浪。霍相贞的呼吸扑了他的耳根,滚烫的带着力度。对于霍相贞,他有好些事都是百思不得其解,真想当面锣对面鼓的问一问,可是又不知从何问起。忽然在霍相贞的禁锢中抽搐了身体,他挣扎着侧过脸,在痛苦的极乐中亲了霍相贞的肩膀。 这样的吻,不易察觉。霍相贞不知道他在亲他。 在马从戎的后脑勺上蹭过了汗,霍相贞翻身滚到了一旁。 马从戎摸黑下了床,不用灯光,做熟了的活,他闭着眼睛都能干。擦拭干净了霍相贞和自己的身体,他在床边低声问道:“大爷,我再躺一会儿行不行?” 霍相贞昏昏欲睡的“嗯”了一声。 马从戎钻回了被窝,侧身面对了霍相贞:“大爷,转眼的工夫,我也伺候您好几年了。” 霍相贞没听明白——马从戎是从小就在他家的,是个家生子似的奴才,这“好几年”是怎么算的? 在黑暗之中,马从戎看出了他的疑惑,于是笑着解释:“床上,我是说床上。” 霍相贞垂下了眼帘,心想没事说这个干什么? 马从戎又问:“大爷,您说这个差事,我还能干多少年?” 霍相贞重新睁开了眼睛,依然是不明白。 马从戎笑了:“大爷,我要是娶妻生子了,您还要不要我?” 霍相贞终于等到了一句易懂的话:“你若是娶妻生子,我就不用你了。” 马从戎反问:“大爷嫌我不干净?” 霍相贞在枕头上一摇头:“既然为人夫为人父了,就要有个夫和父的样子,否则回了家,有何面目面对你的妻小?” 马从戎叹了口气,不再言语。沉默良久之后,他又开了口:“大爷……” 话刚开了个头,就有个小呼噜回应了他。他探头向前细细一瞧,发现霍相贞竟是已经睡着了。 马从戎当即欠了身:“大爷?” 霍相贞一旦入睡,必能睡成雷打不动。马从戎试着又唤了几声,见无反应,便将手搭上他的肩膀,把他推成了仰卧的姿态。支起上半身凑近了,马从戎单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然后深深低头,在他嘴唇上吻了一下。 翌日清晨,霍相贞照常起了床。马从戎没有走,于是他衣服穿得熨帖,早饭也吃得满意,家里的摆设仿佛是有了变换,但因处处都太顺眼了,所以到底变没变,他也看不出来。 马从戎在的时候,他眼里根本没有马从戎;马从戎走了,他又感觉处处都少了个马从戎。马从戎忙了一早晨,上午得了清闲,独自坐在客厅里喝茶,同时就听楼上滚雷似的咚咚乱响。抬手把元满叫了过来,他开口问道:“副官长,大爷在楼上又干什么呢?” 元满答道:“大帅和白少爷玩儿呢!” 马从戎点了点头:“哦,兴致不错,在玩儿什么?” 元满很认真的打了手势:“就是……白少爷骑了大帅的脖子,大帅驮着他来回跑。” 马从戎抬起手,垂眼看了看自己手指关节上的瘀伤。窝心脚倒是好了,手指却还是一直在疼。目光斜斜的移向了窗外,他轻声说道:“有意思,哪天我也骑一次。” 元满吓了一跳,没想到秘书长敢说这话。但是这话说得半真半假,乃是玩笑一类,所以也不能当真。悄悄的转身走出去了,元满决定就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第55章 参谋长的神通 顾承喜两天被霍相贞撵了两次,于是决定真去保定干点正事。横竖保定距离北京很近,来回容易。临走的前一天,他问小林:“你跟不跟我一起走?” 小林跪在床上给他叠衣裤:“我不跟你走。我贱出病了,追到保定给你当奴才?你不在家更好,我一个人过几天清闲日子。” 顾承喜袖着双手,在地上来回的溜达:“不乐意跟我走,是不是你在外头又有相好的了?” 小林停了手,仰脸看他:“怎么的?嫌自己脑袋太素净,想添点儿绿了?” 顾承喜伸手一指他:“告诉你啊,敢给我戴绿帽子,我活撕了你!” 小林垂下头继续干活:“哼!” 顾承喜闲来无事,一边踱步一边大讲歪理,气得小林直咬牙。如此过了一夜,小林虽然爱他,但是在他出门之时,还是恨不得冲着他的屁股狠踢一脚。 半天过后,顾承喜到了保定。他从家乡带来的一帮兄弟已经受完了训,其中杜家的双胞胎因为吃得足,所以还双双的长高了半寸。顾承喜把兄弟二人拆了伴,让杜国胜给自己当副官,杜国风则是留在团里当了兵。而赵良武穿着军装扎着武装带,虽然瘦弱得如同一缕幽魂,但是精神百倍。枪他拎不动,马他不敢骑,病怏怏的混了几天,他别的成绩没有,只跟教官学了一口很标准的国语。找个温暖柔软的地方坐稳当了,他能连说带笑的胡扯一整天。 顾承喜人高马大的站在赵良武面前,皱着眉毛问他:“你是不是吃不饱饭?” 赵良武靠着一棵大树站住了,说话之前先向他敬了个军礼:“报告团座,我吃不下。” 顾承喜当即开骂:“白米饭回锅肉你还吃不下,你要死啊?” 赵良武像个鸡崽子似的唧唧道:“不消化嘛。” 顾承喜骂道:“你看你的熊样,像遭了瘟似的!你当初死皮赖脸的非要跟我混,不是想趁机讹我一口棺材吧?” 赵良武有精神没力量,靠着大树都直摇晃:“团座,我死不了哇!” 然后他颇文雅的捂嘴打了个哈欠。 顾承喜拿赵良武没办法,于是把他送进了炊事班,不是让他劳动,是让他近水楼台先得月,可以有机会大吃特吃。赵良武努力加餐,终于加出了肠胃炎。卧床休息了一个月,他更瘦了,但是在养病之余,他学会了不少字,已经能够看懂报纸和通俗的杂志。顾承喜不好意思把他遣送回老家,于是安排他进了通信排,让他学习操作电台。 春节一过,招兵的日子就近了。新兵关系着军饷和军火,霍相贞也已经给他的第二团批了条子。顾承喜决定亲自去天津大营领取枪支弹药,但在前往天津之前,他先回了北京。 带着几千大洋,他登了了马宅的门。大帅虽然批了条子,可还是有空头支票之嫌,非得过了秘书长的目,才算是真定了准。 先前他送礼,马从戎是不收的,话说得很明白,因为他当差不久,手里没钱。现在他是今非昔比了,马从戎自然也改了态度,慨然笑纳了他的大洋。 顾承喜天不怕地不怕,但在马从戎面前,始终是不敢造次,连耀武扬威的苗头都不敢露。他总感觉马从戎是个一半藏在黑暗里的人物,平时谈笑风生的很体贴、很讲理、很和气,不是因为他性情好,是因为还没到他翻脸的时候。 坐在马家客厅的长沙发上,他接了马从戎递给他的一块巧克力糖。糖挺漂亮,包着一层亮晶晶的玻璃纸,被马从戎拍到了他的掌心里:“尝尝,英国货,味儿真不错,昨天我吃了一罐子。” 顾承喜捏着糖看了看,看清楚了那一层包装纸的起转承合。剥开玻璃纸吃了巧克力,他一边咀嚼一边摇头笑了:“我吃不惯这东西。” 马从戎翘着二郎腿向后一靠,端着糖盘子挑挑拣拣:“保定现在怎么样?大帅不在的时候,是李参谋长管事儿吧?” 顾承喜忍着甜腻,把口中的巧克力强咽了下去:“是,参谋长管事儿。” 马从戎挑出了一颗满意的糖,抬头笑问道:“他算的那卦,到底准不准?” 顾承喜现出了一脸为难的神情,搓着双手缓缓摇头:“他算的……我不敢说,好像……也有准的时候。” 马从戎哈哈大笑了,一边笑一边剥出了一颗圆圆的白巧克力。把白巧克力扔进嘴里,他对顾承喜笑道:“可别让他算了,大帅现在看他很不顺眼。他再算下去,容易算到枪口上!” 顾承喜陪着他笑,等他笑够了,才又问道:“大帅这一阵子,会去保定吗?” 马从戎想了想,末了答道:“应该会吧!你把你那兵都收拾干净了,第一眼让他看满意了,往后肯定有你的好处。” 顾承喜点头哈腰的答应了,同时不动声色的偷眼瞧他。一边瞧,一边又想:“幸亏他是个男的,他要是个女的,一年一个,都能给平安生一窝了!” 估摸着自己坐得差不多了,顾承喜起身告了辞。有心再去霍府亮亮相,但是他转念一想,还是没去。这一阵子他没干出什么成绩,即便见了霍相贞,也没有可以自傲的资本。与其如此,不如先去天津办正事。将来真若是成了第二个安如山,他心里想,还怕平安不肯高看自己吗? 顾承喜直奔了天津,到天津后,还听说了一件小新闻——连毅的爱将,去年因为和安师打仗、而被霍相贞关进大牢的李子明团长,居然成功的越狱逃了。 李子明入狱许久,早已成了个毫无价值的废人,有他没他都一样,所以这桩消息也未激出大浪。顾承喜领了军火回了保定,哪知刚进军营,他就得了喜讯——大帅来了! 来是来了,但是正在检阅炮兵大队。顾承喜瞬间慌了神,抓心挠肝的等着霍相贞也来检阅检阅自己。从中午等到傍晚,他终于等得忍无可忍,自己牵出战马飞身而上,快马加鞭的送上门去了。 在炮兵大队的露天场上,他遥遥的勒住战马,看到了远方的齐齐的一排野战炮。荷枪实弹的副官卫士们来回巡逻,在苍莽的暮色中移动成了一个个模糊的小影子。 然后,他找到了霍相贞。 霍相贞骑在了一门野战炮的炮筒上,炮筒高高昂起。残阳晚霞之中,炮不动,他也不动。仰头望着天边,他凝固成了一抹漆黑的剪影,只有柔软的大氅一角,偶尔随了寒风飘动。 顾承喜下了战马,松开缰绳向前一步一步的走。冻硬了的靴底踏过满地的残雪枯草,他一直走到了野战炮下。扬起头举起手,他握住了霍相贞穿着马靴的左脚。 霍相贞低了头,仿佛是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在纵贯荒原的浩浩风声之中,顾承喜向上凝视了他的眼睛:“因为听说你来了。” 话一出口,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失了态。抬手堵嘴清了清喉咙,他转向灰红色的地平线重新回答:“听说……大帅来了。” 霍相贞一晃左脚甩开了他的手,随即翻身抬腿一跃而下。黑色大氅鼓了风,劈头盖脸的罩住了顾承喜。落了地的霍相贞伸手想要扯下大氅,然而与此同时,顾承喜也抬了手。 顾承喜握住了霍相贞的手,隔着一层大氅,他把他的手贴上了自己的嘴唇。亲吻发生在一瞬间,霍相贞的手滑过了他的掌心,黑色大氅也随之滑过了他的眼帘。 大幕落了,视野中的世界恢复了清晰。他笔直的站立了,迎着霍相贞的目光。 霍相贞凝视着他,声音轻而硬:“王八蛋,要造反吗?” 顾承喜没言语,嘴唇越抿越薄,最后嘴角失控似的上扬了,他向霍相贞绽开了一个笑。 霍相贞瞪着他,越是瞪,他越笑。瞪着瞪着,霍相贞背了双手,也笑了。 他的睫毛掩映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闪烁了晚霞的光。一刹那间,他笑出了一脸的天真无邪,让顾承喜见识了他的少年模样。 抬腿踢了顾承喜一脚,他转身大步流星的走向了前方:“贱!” 顾承喜迈步追上了他的黑大氅,骤然喊了一声:“大帅!” 霍相贞走得兴致勃勃,头也不回的大声答道:“说!” 顾承喜快跑几步凑到了他的近前,压低声音耳语道:“我爱你。” 霍相贞步伐不停,单是向后抬起了一只手:“滚!” 霍相贞回了城,而顾承喜也真滚了,不是他听话,是他忙着回营收拾他的兵。大晚上的不睡觉,他一间营房一间营房的巡视,头发长的,军装破的,乃至面孔有疤、脑袋生疮的,全被他臭骂了一顿。 翌日清晨,霍相贞果然在参谋长等人的簇拥下到了军营。参谋长卜了一卦,认为上午十时开始检阅队伍最妙,虽然可能会耽误了午饭,但是绝对大吉大利。 霍相贞听了参谋长的高论,两条腿开始一起做痒,恨不能一脚把参谋长踹出指挥部。但参谋长是不能真踹的,因为参谋长除了神神叨叨之外,没别的毛病。 阅兵定在了十点整,而在此之前,众人就只得在指挥部里枯坐。幸而参谋长早有准备——参谋长准备了一筐香蕉。 香蕉是从南方空运到了天津,又从天津坐汽车到了保定,虽然外层还包着薄薄的花纸,但是可见里面的黄皮已经生了点点黑斑。顾承喜跟着旁人一起上去拿了一只,然后退到人后站住了,悄悄的咬了一口香蕉的长柄,没咬动。 正想用力再咬,他忽见霍相贞给香蕉扒了皮。很后怕的出了一身汗,他心想自己差一点就又当众出了大丑。 指挥部安静了,众军官们默默的吃出了一筐的香蕉皮。霍相贞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然后对着坐在身边的参谋长说道:“李克臣,时间差不多了,咱们走吧?” 参谋长献宝似的,双手奉上一根香蕉:“大帅,不急,再吃个大的!” 霍相贞心情好,不和他一般计较。旁人见了,也是嘿嘿的笑。参谋长听了笑声,当即有些着急:“你们笑什么?反正不到十点,我不见太阳。” 话音未落,半空中忽然起了一串旱天雷。随即阅兵场方向涌了沙尘,指挥部外响起了一阵狂呼乱叫。房内众人勃然变色,靠近房门的顾承喜先推开了门,大声吼道:“怎么了?” 元满像炮弹似的冲进了指挥部,气喘吁吁的喊道:“阅兵台炸了……炸碎了……” 霍相贞陡然起身:“炸了?” 元满扶着门框喘粗气:“炸了……自己炸了……” 第56章 刺客 阅兵台是砖砌的,绝没有自行爆炸的道理。所以元满的话音一落,指挥所里立刻乱了营。霍相贞大声吼道:“封锁军营!顾承喜孙文雄,出去管好你们的兵!” 顾承喜答应一声,迈步先跑了,而第一团的孙文雄团长紧随其后,也赶忙去控制了自家队伍的局面。霍相贞带着元满要往外走,一步跨过门槛,他犹豫了一下,却是转身又回了屋子中央。军营内外都有老树,虽然此刻老树尚未发新芽,人在树上藏不住,但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炸弹易逃,冷枪难防。一手扶了腰间的手枪皮套,霍相贞开始在房内来回踱步;而参谋长起了身,咬牙骂道:“好哇,狗日的不怕死,作乱作到咱们营里了!” 随即他握了手枪作势要向外指,然而手抬到一半,他发现自己握的乃是一只大香蕉。霍相贞看了他一眼,然后抬手做了个下压的手势:“稍安勿躁,没有大事。” 参谋长讪讪的一擦额头冷汗,拿着香蕉坐回了原位。 大爆炸发生之时,阅兵场几乎是空无一人。因为阅兵场提前被人扫干净了,阅兵时间不到,不能放人擅入,免得破坏了整洁的环境。士兵们全都集合在了场外,所以并无伤亡。只是从早晨八点开始,阅兵场就已经被清空了,由此可见,能把阅兵台炸碎了的武器,应该是枚定时炸弹。 大搜查进行了整整半天,顾承喜等人一无所获。于是霍相贞下了命令,让他随便抓几个小兵关起来。顾承喜听了,心里疑惑:“大帅,那不是自己骗自己吗?” 霍相贞低声答道:“糊涂!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们却是丝毫头绪都找不出,让小兵们看在眼里,会有个何等无能的印象?难道长官都还不如刺客高明?先抓几个替罪羊,做做表面功夫,等到刺客真落了网,再把他们放了就是。” 顾承喜心悦诚服的答应了,当即领命去办。傍晚时分,他回了指挥所,发现霍相贞竟然还在,便开口问道:“大帅今天不回城了?” 霍相贞坐在一只小洋炉子旁,伸了双手在烤火:“不回了,在营里住几天。” 顾承喜不动声色的往他身边凑,及至近到一定的程度了,他蹲了下来:“这炉子太小,夜里肯定冷。大帅到我屋里住吧,我那屋子还暖和点儿。” 霍相贞在炉火的余热中轻轻搓了双手,手指修长,指甲修得短而圆润:“不必。” 顾承喜发现炉子上还撂着一只白薯,已经软塌塌的半熟了。抬手给白薯翻了个身,他在热烘烘甜丝丝的气味中又开了口:“大帅爱吃这个?” 霍相贞一摇头:“元满爱吃。” 顾承喜想了一想,忍不住说道:“大帅,要不然,您还是回城得了。这指挥所就不是住人的地方,天热还能对付,现在天冷,夜里不好过啊!” 霍相贞向上扯了扯袖子,把手腕也露了出来,同时望着炉火答道:“啰嗦!” 顾承喜垂了头:“不想让您留在这儿受罪。” 霍相贞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发现烤白薯的味道也很诱人:“我想过了,营门不是城门,外人绝进不来,就算进来了,也走不到阅兵台去,所以这个刺客,必定是我们自己的人。你们不是没有查出可疑线索吗?可见刺客也没逃。” 他收回双手,搭在了膝盖上:“死的定时炸弹,已经炸了;活的定时炸弹,一天不找出来,我一天就不安宁。让你抓人,是要告诉刺客,风头已经过了;我不肯走,也是要告诉刺客,事情还没完。承喜,正所谓夜长梦多,你要是刺客的话,现在你想不想逃?” 顾承喜思索着答道:“我得想逃。多留一天,危险一天。” 霍相贞一点头:“让他逃。他不逃,谁知道他是谁?” 指挥所的玻璃窗没有窗帘,屋内灯光明亮,屋外站着成队的卫兵。顾承喜不敢造次,所以只是蹲在霍相贞的身边守着。霍相贞不撵他,他就不走。 元满带着一身寒气回来了,进门先看他的烤白薯。见烤白薯还没熟,他便翻出了一副象棋,想要和霍相贞下几局。霍相贞嫌他棋艺太差,不肯玩,于是顾承喜补了缺。棋盘架在了火炉旁的一只小板凳上,霍相贞和顾承喜相对而坐,元满则是站在一旁观战。一局棋没下完,烤白薯也被这三人分而食之了。 元满的棋艺堪称糟糕,指点江山的本事却是不小,不断的给顾承喜支招。霍相贞单手托着块烤白薯,一直是要吃不吃,此刻便把烤白薯向元满一递:“去去去,找个地方把嘴堵上!” 元满接了烤白薯,吹着热气咬了一口,果然是暂时安静了。而霍相贞随即将一枚棋子往棋盘上一拍:“将!” 顾承喜见了,当即一拍大腿:“唉……” 元满含着烤白薯,呜噜噜的埋怨顾承喜:“你刚才要是听了我的……” 顾承喜转身向他一抱拳:“副官长,你还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有了你就说,我去给你弄。我不图别的,就图你能让我清静一会儿。” 元满刚要说话,不料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了,来人看服色应该是个副官,然而军装扣子全系串了,脚上没穿袜子,趿拉的还是一双布鞋。 顾承喜起了身:“杜国胜?” 杜国胜先打了个大喷嚏,然后才一边敬礼一边结结巴巴的说道:“营房那边逮、逮了个可疑人物!” 刺客落网了,立功的人,却是赵良武。 原来这刺客和赵良武同住一间营房,一个月前有了起夜的习惯,午夜时分,必定踢着一双破棉鞋出去一趟。赵良武睡觉很轻,每夜都要被他吵醒一次。时间久了,便是怀恨在心。可惜凭着他那弱柳扶风的体格,完全不是刺客的对手,如果找茬打架,结果必定是他先归西。 赵良武起初是找了杜国风,撺掇他替自己报仇。但杜国风很老实,一味的摇头:“我不打架,团座说了,不让咱们闹事。” 既然杜国风如此敦厚,赵良武只好退了一步,不让他做打手,改让他做帮手。刺客与众不同,夜里不去茅房,只在营房附近的一条小路旁边撒尿。赵良武摸清了他的路线,然后凭着自己在通信排所学的知识,偷偷的引了几根电线,并排的藏到了路边草丛之中。这一夜等到他的仇家又起夜了,他蹑手蹑脚的跟踪而去,又顺路叫了杜国风。 赵良武本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复仇的主意是否真有效果,不过是要试试看而已。哪知老天助他,他的仇家站在路边扯开裤子,一股热尿正浇在了电线上。电线乃是裸线,一浇之下,直接窜起了火花。而他的仇家一声没吭,直接抽搐着倒在了地上。 赵良武十分快乐,跑上前去想要再踹他几脚。一鞋底子踩上胸膛,他却是被硌了一下。杜国风戴了手套,此时过来解了对方的棉袄前襟;月光之下看得清楚,就见此人用长布袋子将自己五花大绑了,布袋子里码的全是大洋。 赵良武和杜国风对视一眼,意识到自己闹大发了。 刺客并没有死,昏迷了一阵子之后,便在牢中醒了过来。而顾承喜万没想到刺客竟出在了自己的队伍里,真是又惶恐又愤怒。面无表情的站在刺客面前,他不说话。刺客是他去年招进来的新兵,是他熟悉的面孔。在他的注视中,刺客低了头,也不吭声——大半夜的缠了一身大洋往外走,怎么解释都是没理由。 顾承喜看他看了良久,末了终于开了口:“说,你是受了谁的主使?” 刺客低声答道:“团座我对不起你。” 顾承喜斩截利落的吐出一个字:“说!” 刺客紧紧的闭了嘴。 顾承喜后退两大步,对着旁边的行刑人一抬手:“给我打!” 在接下来的一天之中,顾承喜一个字都不逼问,只是换着花样炮制刺客。刺客被铁链绑在刑架上,起初还是个好好的小伙子,等到了傍晚时分,小伙子已经没了人形。 烙铁插在一炉火炭之中,烧成红亮颜色。顾承喜抄起烙铁,向上啐了一口唾沫。狠劲从他的心里往头顶攻。咬牙切齿的,他终于低声又开了口:“说,你是受了谁的主使?” 然后,他向刺客伸出了手。烙铁尖端逼近了刺客的眼睛,灼人的热气缭绕了刺客的皮肤。刺客终于哆嗦着作了回答:“我说……我说……” 十分钟后,顾承喜出了牢房,见了霍相贞。 因为部下士兵中出了内奸,所以他臊眉耷眼的,简直不好意思正视霍相贞:“大帅,问清楚了。这人有个弟弟,也是当兵的。他弟弟的上司叫李子睿,是连毅手下的特务连连长。前一阵子越狱跑了的李子明,是李子睿的大哥。是在过年的时候,他弟弟奉李子睿的命令找上了他。” 霍相贞听到这里,十分平静:“然后呢?” 顾承喜迟疑着说道:“李子睿先给了他一百大洋,又向他许诺,说是一旦事成,再谢他……一万大洋。” 霍相贞一拍桌子:“他妈的!我的命就值一万大洋?” 顾承喜躬了身:“大帅,是我的错。” 霍相贞撩了他一眼:“我让你招兵,你给我招了个刺客,你自然有错!” 顾承喜的呼吸有些乱:“大帅惩罚我吧。” 霍相贞向前探了身:“你以为你逃得过吗?顾团长?” 翌日上午,刺客被砍了脑袋。替罪羊们各自得了几块钱,有惊无险的恢复了自由。霍相贞论功行赏,参谋长发了大财,赵良武和杜国风也发了小财,唯有顾承喜不但被罚了半年的饷钱,并且还被关了三天的禁闭。 独自坐在不见天日的小屋子里,他无所事事,长久的摆弄着一只领带夹子。霍相贞不要了的领带夹子,被他换了个小弹簧,还能接着用。可惜他难得穿西装,想用也用不上,只好是贴身揣着,没事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将领带夹子送到唇边吻了一下,他心里火烧火燎的着急。霍相贞不是他想见就可以见的,三天的光阴,就这么被他浪费在了禁闭室里。 况且三天过后,他能否保持住先前的地位,也是一桩悬案。霍相贞一直当他是个上进要强的典范,结果他当众打了霍相贞的脸——他连刺客都招进队伍里了,往后霍相贞还怎么对着众人夸他抬他? 三天的工夫,顾承喜上了大火,不但愁出了后背上两个大火疖子,而且嘴唇上也生了疮。 第57章 呆子 顾承喜出了禁闭室,问人第一句话就是“大帅走了吗”。 前来给他自由的人,乃是参谋长。参谋长这几天春风得意,见谁都是笑微微的,并且满面红光:“没走,还在城里呢。顾团长,你这嘴——” 顾承喜“唉”了一声:“我上火嘛!谁摊上这事谁不愁啊?” 参谋长领着他往外走:“别怕别怕,饷钱也罚了,禁闭也关了,不能再有别的事儿了。” 顾承喜垂头丧气:“参谋长,承你吉言。早知会有今天这么一场,我就应该提前找你给我算一卦。” 参谋长意气风发的从鼻孔里往外呼气:“哼!这回你们知道老夫的本事了吧?” 顾承喜双手合十对着他拜了拜:“阁下简直就是半仙之体、诸葛再世。往后逢年过节,我一定上参谋处给你老人家磕头敬香。” 参谋长感觉他这不是好话,于是当场骂道:“滚你的蛋!” 顾承喜洗了脸,梳了头,换了整洁的军装。嘴角的疮是没办法遮掩了,只能由着它红艳艳的像是要开花。自己对着镜子照了照,他发现自己面无血色,居然带了一点病容。心中不由得生了感慨,他想平安真是了不得,自己这样铁打的体格,竟会禁不住他的一怒一罚。 稀里呼噜的喝了一碗热粥,他像匹野马似的跑出军营,进城去了。 在霍宅大门口,顾承喜遇到了元满。 元满蹲在地上,正在逗一条小狗。忽然见他来了,便起身笑着打了招呼。顾承喜把他拉扯到一旁,悄声问道:“大帅在不在?” 元满愣头愣脑的答道:“在啊!” 顾承喜又问:“心情好不好?” 元满迟疑着摇了头,然后压低声音答道:“大帅上午在营里骑炮筒子,硌着蛋了,好像是挺疼,下午一直没出门,自己在屋里喝茶呢!” 顾承喜思索着说道:“蛋疼……他这两天闹脾气了吗?” 元满立刻摆了手:“那没有,这两天他一直挺高兴的。” 顾承喜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好,副官长,劳驾你替我通报一声。我现在是戴罪的人,不敢直接往里进了。” 元满当即答应了,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狗毛,一边转身往宅子里跑。顾承喜也试试探探的跨过了大门,又极力的把腰背挺直了,想要显出几分英姿飒爽的好样子来。 不出片刻的工夫,元满从前方一道回廊中现了身,一边跑,一边对着顾承喜招手。顾承喜眼睛一亮,立时拔脚迎了上去:“让我进去了?” 元满笑着一点头:“快去吧!” 从大门口到霍相贞所在的屋子,中间只有一道回廊的距离。这一道回廊让顾承喜走了个百转千回,不敢往快了走,因为心里还没定下准主意——见了霍相贞,自己第一句话说什么,第一件事做什么,都得考虑清楚才行。在霍相贞面前,他得做奴才与英雄的混合体,又要守本分,又要有出息;又要伏低做小,又要果敢刚毅。 及至终于停到了房门前,他昂首挺胸的吸了一口气,随即很慎重的开了口:“报告大帅,承喜来了。” 一门之隔,传出了霍相贞的声音:“进来。” 顾承喜推开房门,恭而敬之的迈过了门槛。回身将房门轻轻关严了,他直着目光转向了前方的霍相贞。方才打好的腹稿瞬间乱了套,他注视着霍相贞的眼睛,忽然快步走到对方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霍相贞端端正正的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左手扶着大腿,右胳膊肘架上了椅子扶手。低头看着顾承喜,他开口问道:“跪什么?” 顾承喜轻声答道:“那天的事情……我越想越后怕……” 霍相贞微微的嗤笑了:“带兵打仗的人,这点儿胆量总该有。” 顾承喜低下了头,慢慢的抬手去抓了霍相贞的左手。抓住之后俯了身,他心惊胆战的把那只手往自己的脸上贴。先前他已经把霍相贞哄得很好了,他不知道自己如今会不会前功尽弃。仿佛占卜一样,他把自己一切的念想全压在了那只手上,他哆嗦着去和那只手亲昵,他想只要那只手别抛弃自己,自己就不算失败,自己就还有希望。 一只手向上捂住了霍相贞的左手,另一只手向下搂住了霍相贞的小腿。他仰起了脸:“大帅,我对不起您。” 霍相贞皱着眉头一抬腿:“顾承喜,我是罚了你,又不是骟了你,怎么三天禁闭关下来,把你关成娘们儿了?你看你这个德行,进门之后对我是又下跪又抱腿,可还有一点团长的样子?下次你若是再犯了错,是不是就该对我一哭二闹三上吊了?” 顾承喜被他骂得一愣,下意识的拖了长声:“那——倒不能。” 霍相贞一瞪眼睛:“我看悬!你现在这个排场已经是够大了!” 顾承喜回头望了望门口,然后小声笑道:“又没让别人看见。” 霍相贞强行抽回了手:“不当着别人的面,你就可以不要脸了?”然后他猛的一跺脚:“起来!” 顾承喜一挺身起了立:“是!” 自作主张的绕到了太师椅后,他弯腰搂住了霍相贞。恐惧消失了,原来他还是他的团长。不过话说回来,顾承喜第一次发现平安是真的有些呆。自己这么柔情万千的对他,结果却被他老气横秋的骂了一顿。 把下巴搭上了霍相贞的肩膀,他轻松的叹了一口气。霍相贞侧过了脸,直通通的问道:“又要干什么?” 顾承喜缠绵的和他贴了贴脸:“我想……我想干点儿下三滥的事儿。” 霍相贞当即歪了脑袋一躲:“滚蛋!” 顾承喜立刻换了题目:“要不然,我陪大帅玩木刀?让您瞧瞧我的本事,绝对不次于元满。” 霍相贞一晃肩膀,想把他甩开:“不。” 顾承喜恍然大悟:“哦……我听元满说,您上午骑炮筒子,把蛋硌了?” 他歪着脑袋对霍相贞笑:“我给您揉揉?” 霍相贞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即双手扯住顾承喜的一条手臂,起身向前便是一个过肩摔。顾承喜猝不及防的起了飞,结结实实的在硬地板上摔了个仰面朝天。屋中起了一阵刺耳声响,是霍相贞拖着太师椅走到了他的近前。一屁股向下坐稳当了,霍相贞一脚踏上他的胸膛,同时居高临下的说道:“要么闭嘴,要么滚蛋。再敢聒噪,我踩死你!” 顾承喜当即举手做了个投降的动作,随即把双臂枕到了脑后,斜着眼睛开始去看霍相贞。霍相贞也低头看着他,心里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白摩尼对自己的评语——“大哥,你真烦人。” 俯身伸了手,他一拍顾承喜的脸:“顾团长,你真烦人。” 顾承喜笑了:“唉,大帅,要是能总这么被您踩着,也挺好。就怕您有朝一日踩腻了,会把我当成绊脚石踢开。” 霍相贞感觉他这话说得很新鲜:“你又不是连毅,我何必要踢你?” 顾承喜无可奈何的望着他微笑,心想这个大傻瓜,怎么拿我比起了连毅?我和连毅是一回事吗? 顾承喜不肯走,躺了一会儿之后感觉地板冷硬,并且硌得后背火疖子疼,于是大了胆子起了身。盘腿面向霍相贞坐了,他将对方的两条大腿分别扛上了自己的左右肩膀。霍相贞正在翻阅一份报纸,此刻便警告似的低头看了他:“别闹!” 顾承喜连连点头,果然没闹。稳稳当当的扛着霍相贞的腿,他不动声色的抬起双手,开始隔着军裤摸摸索索。天气冷,裤子也厚,霍相贞并未被他摸出异样感觉,但是看他人贱手也贱,便忍不住起了玩心。双手一按椅子扶手,霍相贞借了力气向前一跃,不但再一次把顾承喜撞了个仰面朝天,而且结结实实的坐上了他的胸膛。顾承喜没做提防,险些当场被他压断了气。 霍相贞跟元满闹惯了,以为人人都像元满一样铜皮铁骨。低头对着顾承喜一笑,他挺得意的问道:“服不服?” 顾承喜悠悠的喘了一口气,嗓子都细了:“大帅……您要……坐死我了……” 霍相贞连忙挪到了一旁,又把他扶了起来。顾承喜呼呼的喘了几口粗气,紧接着扭头面对了霍相贞,一边面红耳赤的笑,一边又凑上去亲了他一口。 霍相贞拍了拍他的后背:“还有这个闲心,看来是死不了。” 顾承喜自己摩挲了胸膛,同时确定了肋骨没有折:“死也认了!” 霍相贞抬了手,顺势一打他的后脑勺:“顾承喜,你真是个怪物。” 顾承喜不说话,心里告诉他:“傻平安,你懂个屁!” 霍相贞没有驱赶顾承喜回营,于是顾承喜就嬉皮笑脸的赖着不走。他不走,元满倒是挺高兴,因为顾团长够年轻,够活泼,能够长篇大论的玩笑扯淡。元满摆出了副官长的架子,大包大揽的要请他的客。及至到了傍晚时分,宅子门房里当真是开了筵席。照理来讲,顾承喜不该和一帮副官们混,但是大帅身边的副官,和团长身边的副官自然不同。凭着元满现在的面子,混一混也未尝不可。门房里不是个开宴会的场所,但是大桌子架好了,不耽误人吃喝。菜肴全是从城中最大的馆子里叫来的,酒水则是来自天津的洋货。元满站在电灯下,拿着一瓶洋酒看了半天,末了抬头对着众人笑道:“今天还真让我挑了一瓶好的,三十年的白兰地,一会儿咱们都尝尝。” 一名副官站在桌边,弯了腰细看桌上的菜:“哎?怎么少了一样冷拌鲍鱼?” 顾承喜从元满手中接了三十年的白兰地,作势在看,其实心里另打着算盘。菜的账酒的帐,不用副官们出一分钱,全算作了霍宅的支出。三十年的白兰地,特地从天津运过来的,会是给副官们预备的?但是副官们吃了喝了,也没人知道,至少,霍相贞是不知道,或者是不屑于知道。 馆子里的伙计又来了一拨,冷拌鲍鱼终于上了桌子,三十年的白兰地连开了几瓶,也滔滔的进了玻璃杯。副官们不拘礼节,连说带笑连吃带喝,正是热闹之际,房门忽然开了。一名青年匆匆的走了进来:“怎么回事?大帅屋里没人伺候!” 元满刚从盘子里抄起了一筷子菜,听闻此言,立刻抬了头:“今天不是小王当班吗?” 青年一摊手:“没见着小王啊!” 元满对着身边一抬下巴:“小李你去一趟,你替小王。” 小李放了筷子,对着元满抱拳一拜:“哥,亲哥,昨天就是我,今天换个人吧!” 元满把一筷子菜塞进了嘴里,然后鼓着腮帮子一边嚼一边往外走:“我去!” 他刚迈了一步,顾承喜起身拦住了他:“副官长,你吃你的,我替你去。前几天刚犯了事,现在我正好多去拍拍大帅的马屁。” 元满不好意思了,死活不让他离席。一番拉扯过后,顾承喜几乎是逃出了门房。沿着回廊向内小跑了,他逆着晚风穿过暮色霞光,心里很高兴,因为又有了机会,能够光明正大的去见平安。 然而推开房门之后,他停在门口愣了一下。霍相贞坐在迎门的桌旁,也端着饭碗抬头看了他。 霍相贞显然是意外了:“怎么是你?” 顾承喜走到了桌前:“王副官今天请了假,我闲着没事,替他伺候大帅吧。” 然后他垂下头,只见桌上摆着一盘炒冬笋,一盘糟鸡,还有一大碗汤。这屋子是分了里外两间,中间垂了一道珠帘。里间没开灯,外间电灯的光芒有限,越发显得珠帘之后黯淡幽深,清冷空寂得没了人气。 顾承喜刚刚经过了门房中的一番热闹,眼前还有觥筹交错,耳中还有欢声笑语,此刻骤然回了来,竟像是坠进了冰窖一般。他拿眼睛看了霍相贞,霍相贞正在一板一眼的吃饭,显然是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孤独。 “大帅总是一个人吃饭?”他忍不住轻声问。 霍相贞先把口中的饭菜咽了,然后才答道:“我又没家眷,不自己吃,和谁吃去?” 顾承喜不问了,心想副官们在前头吃着山珍海味,喝着三十年的白兰地;平安一个人在后头吃着这么三样素玩意儿,他妈的那帮人一个个的还推三阻四,避瘟神似的不肯过来陪他,只有元满一个还算是有良心的,但也是能偷懒就偷懒。可见没感情就是没感情,哪怕你当皇帝了,人家不拿真心待你,你也没辙。 从霍相贞手中接过空碗,顾承喜给他满满的盛了一碗饭。他没有嚼副官们的舌头,因为知道依着霍相贞的脾气,绝对不会把一口吃喝当回事,自己说了也白说,倒显出一身的小家子气。 “要是在家的话,白少爷还能给您做个伴儿。”顾承喜察言观色的又道:“白少爷有意思,像个小孩儿似的。” 霍相贞吃得挺快,三下五除二的又吃了一碗,让顾承喜给自己盛了一碗汤,他用筷子搅了搅汤中的菜叶:“摩尼太挑剔,吃饭费劲。” 顾承喜顺着他的话头往下说:“娇气。” 霍相贞一口气喝光了汤:“饿他一天,看他还娇不娇。” 顾承喜看着他,发现他在说这话时,眼中闪过了一丝温柔的光。 于是他把话接了下去:“但是白少爷有本事戒大烟呢,这个,一般人都做不到。” 霍相贞笑了一下,又一点头,仿佛顾承喜夸奖的是他,而他却之不恭、受之也无愧。拿起手边叠好的餐巾擦了擦嘴,霍相贞站起身要往外走,可在临走之前,他忽然抬手揽住了顾承喜的肩膀。要笑不笑的望着窗户沉默半晌,他最后压低声音说道:“过一阵子,我可能要兼个差事。要是成了,我给你和你的团换个好地方!” 随即威胁似的一指他的鼻尖,霍相贞直盯了他的眼睛:“保密。” 顾承喜对着他微笑了:“是,大帅。” 霍相贞踌躇满志的垂眼一笑,然后放开顾承喜,自顾自的向门外走去了。 第58章 小弟的道理 一封急电把霍相贞召回了北京。他回北京去干什么,一般人不知道,但是在他临走之前,有人看见参谋长穿着阴阳八卦衣,做孔明状夜探霍宅。据说,他和霍相贞密谈了足有一个多小时。 霍相贞前脚刚走,参谋长后脚就发布了道道军令。炮兵大队守住了保定城,而余下的两个团则是凭着人马枪炮,在保定与北京之间开辟了一条安全通道。顾团距离北京更近一点,满可以随时进北京城,但是没有霍相贞的命令,顾承喜不敢动。平白无故的调动了全旅士兵,其中必定是有个大缘故。回忆起了前几天霍相贞对自己所说的“保密”二字,顾承喜不由自主的悬了心。霍相贞是个四平八稳的人,而直达北京的通道,分明是他给自己提前预备的退路——北京城里能出什么大事,以至于让霍相贞都要往保定退?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想自己的资格还是不够。 又过了三天,开始有来自热河的军队进入直隶,直逼北京。 霍相贞抱着白摩尼坐在客厅里,一坐便是一个小时,其间直着眼睛一言不发,人在厅中,魂游天外。白摩尼坐在他的大腿上,偎在他的臂弯里自娱自乐。 忽然打了个冷战,霍相贞如梦初醒的低了头,只见白摩尼手里捏着一条奇长无比的软糖,含在嘴里吮一吮抻一抻,几乎要把软糖吃成了面条,然而总不肯正经的咽了它。霍相贞一拍他的后背,低声训斥:“什么吃法?恶不恶心?” 白摩尼理直气壮的答道:“这糖本来就是吃着玩儿的。” 霍相贞一脸嫌恶的皱了眉头,正要说话,客厅帘子一掀,却是马从戎快步走了进来。停在霍相贞面前弯了腰,他开口说道:“大爷,聂人雄已经到京。” 霍相贞立刻问道:“京畿卫戍部队是什么反应?” 马从戎清清楚楚的答道:“陈司令昨天带着他老娘去天津了。” 霍相贞缓缓的点了头:“京里的事儿,他不管了?” 马从戎微微的直了直腰:“应该是不想管了。卫戍部队一直不大听他的话,再说现在要管的话,就得和聂人雄开战。他能打得过聂人雄?聂人雄是个土匪性子,一旦急了,敢死缠烂打的去杀人全家。陈司令犯不上为了国事惹他不是?” 霍相贞把怀里的白摩尼又抱紧了一点,仿佛是怕他跑了:“好,既然大势已定,我正好省了心。去,往总统府派一队兵,保护大总统。” 马从戎迟疑了一下:“大爷,大总统……很快就不是大总统了。” 霍相贞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他不是大总统了,可他还是个活人!他当大总统的时候,对我不坏;现在他下台了,我至少得负责他的安全,不能让姓聂的土匪宰了他!现在总统府的电话能打通吗?” 马从戎一摇头:“一直是打不通。” 霍相贞答道:“打不通也没关系,你让人直接向大总统传我的话,说他要是在总统府呆着害怕,可以到我家里来。” 马从戎领命而去。他一出门,白摩尼松了口气。自从残了左腿之后,他莫名的怕了马从戎,几乎不敢正视对方。软糖被他在方才的慌乱中塞进了嘴里,成了又甜又黏的一大团,咬不开咽不下,马从戎再不走,他就要被它噎死了。 霍相贞不知道他的小心思,只知道自己连着好些天没回家,回了家也无暇理他。所以在思考军国大事之时,他忙里偷闲的把他揽进了怀里,像哄小孩子似的,抱抱他。 抬手摸了霍相贞的脸,白摩尼的手指向下滑,一直滑过他的喉结。霍相贞握了他的手,手软软的,带着一点糖果的甜香。用他的指尖轻轻划了自己的下巴,霍相贞又出了神。 良久过后,马从戎再次进了客厅:“大爷,总统府来消息了,大总统想进使馆区。” 霍相贞当即把白摩尼往身边沙发上一放,然后起身走向了衣帽架:“也好,使馆区更安全。” 马从戎伺候着他穿了军装,然后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快步出了客厅。白摩尼愣怔怔的望着门口,忽然回过了神:“哎?” 他气得一捶大腿:“你把我放在这儿就不管啦?我一个人怎么上去啊?大哥?大哥呀!大哥?!” 大哥已经走了个无影无踪,应声而至的是元满。元满掀了帘子伸进脑袋:“白少爷,您有什么吩咐?” 白摩尼弯腰捡起了横撂在地上的手杖:“我要上楼,客厅里冷死了!” 元满不是个温柔细致的人,连端茶递水都做不漂亮,环顾四周看了看,他没抓到闲人,只好硬着头皮进了客厅。对着沙发上的白摩尼搓了搓手,他有些不知所措:“白少爷,怎么上?我是抱您,还是背您?” 白摩尼拄着手杖运了力,陷在沙发中扑扑腾腾,是要起而起不来:“怎么着都行,反正我不在这儿呆着了。” 元满知道他腿脚不利落,但是究竟不利落到了何种程度,元满没留意过,只记得他偶尔要坐轮椅;既然如此,元满索性效仿了霍相贞,俯身将他拦腰抱了起来。扬着脑袋走向门口,元满有点不好意思——白少爷太漂亮了,而且不是小伙子式的漂亮,是美人式的漂亮。 一步一步的上了楼,元满对他是一眼不瞧,因为自认是个正经人,绝不拿眼睛占人的便宜。平时在电影院或者游艺场里,他也从来不下死眼的盯着女学生瞧,至多是瞄瞄人家的背影,不算逾矩。 把白摩尼送回了楼上的卧室里,元满如释重负,扭头就走,一边走一边又想:“他要是个女的就好了,女的越美越值钱,还能嫁个好人家。男的嘛,美也白美,没什么大用。” 元满越走越远,让白摩尼不能差使自己。上一任副官长就是栽在了白少爷手里,前车之鉴摆在那里,他不能不多加小心。 白摩尼独自趴在卧室床上,百无聊赖的翻着一本电影杂志。一天过去了,一夜也过去了,到了翌日下午,他正蜷在被窝里睡大觉,忽然脸蛋上凉了一下,睁眼一瞧,却是霍相贞回了来。 外面兴许是相当的冷,霍相贞一身戎装,呼吸之中都带着寒气。吻过了白摩尼的面颊之后,他一歪身坐下了,笑吟吟的摘下军帽,往白摩尼头上一扣:“太平了。” 白摩尼眯着眼睛看他:“你忙你的去吧,我这儿不用你陪。” 霍相贞没理他,自顾自的弯腰去脱马靴。大总统下了台,暂时躲进了使馆区不敢露面。聂人雄的岳父,本是总理,如今则是成了临时执政。这一场事变来得突然,想必不会就此了结。但霍相贞已经公开表明了宗旨——京城里的事情,他是既不参与也不管;但是出了京城进入直隶地界,谁敢闹事他打谁。另外,聂人雄可以抬举他的岳父做临时执政,他自然也可以出于私人感情,保护前总统的人身安全。 他这个话一出,聂人雄方面一声没吭,于是京中形势在双方的默认中渐渐平定了。而大总统在辞职前发布的最后一道命令,便是任命霍相贞为京畿卫戍司令。其实在近一个月内,大总统的手谕几乎已经等同于废纸,但是霍相贞自有权势,所需要的,也只是一个白纸黑字的名分而已。如今终于名正言顺,他立刻出手,控制了陈司令丢下的京畿卫戍部队。 盘起双腿坐稳了,霍相贞对着白摩尼笑:“今天外面是又下雪,又下雨。” 白摩尼揉了揉眼睛:“没关系,你不怕冷。” 霍相贞心中得意,认为自己这回是一箭双雕,既报答了大总统,又扩充了军权。他很想找个明白人谈一谈,分析一下未来的局势,检讨一下自身的不足。下一步怎么走?下下一步怎么走?都是越想越玄妙的题目,很值得动动脑子。 但是,他身边没有这么个人。 得力的干将全是武人,有几个文的,又不够得力。马从戎倒是够亲近,脑子也很机灵,但是未免体贴过分,永远顺着他说,绝不轻易的戗他一句。 一掀白摩尼的棉被,霍相贞开口笑道:“小弟,我又……” 他想告诉白摩尼自己又兼了个司令,可是转念一想,他怀疑小弟根本不懂这个司令的价值。生生咽下了后半截话,他换了话题:“小弟,我这一阵子不走了。” 白摩尼侧身枕了小臂,低头看他:“哦,随便你。” 霍相贞在他屁股上轻轻拍了一巴掌:“混账东西,我好容易回家得了闲,你还甩脸子给我看!” 白摩尼悠悠的答道:“爱回不回。” 霍相贞叹了口气,在他身边躺下了:“惹不起你,我睡觉。” 霍相贞连轴转着忙了几日夜,手里调控着城内城外几支军队,随时预备着和聂人雄开战。忙到如今,虽说是如愿以偿,但也心力交瘁到了极致。沾了枕头闭了眼睛,他从下午开始睡,一觉睡到了天黑。 最后,他被一泡尿憋醒了。心烦意乱的睁了眼睛,他迷迷糊糊的想要下床,可是在起身的一刹那间,他忽然一愣,发现自己的腰带裤扣全开了,而白摩尼坐在一旁,正在盯着自己的下身瞧;自己的小兄弟也很会凑趣,居然探头探脑的翘出了老高。 见霍相贞醒了,白摩尼一挑眉毛:“大哥,你又上火啦?” 霍相贞提着裤子下了地,头也不回的往卫生间走:“胡说八道,我是憋的!” 白摩尼提高了声音说道:“知道你是憋的,夜里吃一副上清丸就好了。” 霍相贞不耐烦了,在卫生间里吼了一声:“憋的是尿!” 白摩尼的左腿弯曲艰难,于是只蜷起右腿抱了膝盖。背对着卫生间的方向,他开始断断续续的吹口哨。等霍相贞走出来了,他扭了头又道:“大哥,你真专一,一个上清丸,能让你连着吃好些年。” 霍相贞双手叉腰站住了,脑子还没有清醒透,所以带了一点起床气:“食色性也!我不吃他我吃谁去?” 白摩尼对着他一扬眉毛:“我是死的啊?还是你嫌我瘸了一条腿,不好吃了?” 霍相贞看见床头的矮柜子上摆着白摩尼的茶杯,便走过去端起来喝了一口冷茶。一口冷茶进了肚,他稍微的精神了一点,压低声音说道:“你当那是什么好事儿吗?那是受罪的奴才活儿!你个堂堂的少爷,还和马从戎比起来了,这醋吃得有意思?” 白摩尼闷坐了一下午,早已预备好了一肚子的言辞,此刻便是有问有答:“你知道食色性也,我也一样啊!你以为我每天吃饱喝足就够了?好,你也给我来一粒上清丸吧!我腿残了,别的可没残。你会上火,我也会上火。” 霍相贞被他说哑了。眨巴着眼睛看了他半天,末了霍相贞问道:“你是不是欠揍了?” 白摩尼伸手向上一指他的鼻尖:“有理讲理,我讲完了,该你讲了!” 霍相贞浑身乱摸了一阵,末了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块怀表。打开盖子看了一眼时间,他坐到床边,开始脱了拖鞋穿马靴,一边穿一边又说道:“我现在要出去见人,你等我夜里回来,我好好的跟你讲一讲!上次在保定,马从戎晾了我一个多月;现在可好,你个小崽子也要跟我讲理——”他抓住靴筒,把脚往马靴里用力一蹬:“妈的一个一个,全要造反了!” 第59章 血色诱惑 兵变欲变未变,大总统也仓皇的躲进了洋人的羽翼之下。聂人雄的岳父会做临时执政,其余各省的大吏们手握重兵,自然也有进京分一杯羹的意思。为了避免天下大乱,一位和事老奉了奉天张老帅的命令,火速进京做了调人。其实总理很具有做临时执政的本领与资格,未必不如前大总统。所以张老帅的观点和立场,和聂人雄基本是一致的。 霍相贞记着和事老的专列到京时间,掐准时间出了门,他无暇、也无心继续和白摩尼打嘴皮子官司。白摩尼是他的宝贝,是他的小可爱小可怜,太“小”了,和他的大事业相比,简直小成了儿戏。 他在卫队的簇拥下出了大门,门前已经停了长长一溜汽车。全副武装的元满紧随了他,而戎装笔挺的马从戎快步上前,亲自打开了领头汽车的后排车门。在霍相贞弯腰上车的一瞬间,他低声汇报道:“火车站方面,警卫团已经布置完毕。” 霍相贞不置可否的坐进汽车。而马从戎随即关了车门,又对元满一打手势。元满立时向他点了头——今夜火车站成了焦点,霍相贞去接站,聂人雄也去接站,其间一旦出事,必是大事。副官长兼管了卫队,所以元满此刻负了千斤的担子,提前也已经受了马从戎万般的嘱咐。 车门开关的砰砰声音此起彼伏,是卫士副官们上了汽车,各就各位。马从戎并不随行。眼看卫兵们也全部站上车门外侧的踏板了,马从戎站在路灯下一挥手。领头汽车内的汽车夫见了,当即发动汽车,缓缓的驶上了前方大街。 车队到了火车站,接应他的人是他的警卫团长。此团长堪称神秘,至少是从来不负责任何警卫工作,常年只在天津看守大军火库。霍相贞不到了非常的时刻,不会轻易的用他。一路提防着上了月台,他迎面见了早到的聂人雄。与此同时,火车扯着汽笛,十分凑趣的到站了。 和事老是个五十来岁的小老头,深夜时分依然满面红光,一脸喜色。下了汽车一拱手,他未语先笑:“嗨!静帅,沐帅,咱们多长时间没见面了?” 霍相贞和聂人雄本来互相无话可说,正是僵得慌,如今被和事老喜气洋洋的一唤,登时像得了活路似的,热情洋溢的一起迎向了车门。仿佛要把和事老分而食之一般,他们左右夹攻,把和事老夹走了。 火车站是一关,非常适宜伏兵作乱。霍相贞防着聂人雄,聂人雄也防着霍相贞。所以出了火车站之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及至吃过了接风的宴席,已是午夜。和事老在饭店里休息了,霍相贞和聂人雄也各自打道回府。 因为和事老是只老狐狸,话里话外全有玄机,所以霍相贞一路走得若有所思。马从戎一直坐在客厅里等他,如今见他平安归来,也没多问,只给他倒了一壶热开水,又问:“大爷是直接上楼睡觉,还是泡个热水澡?” 霍相贞脱了外面的大衣裳,又扯开了衬衫领扣。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他抬头看了马从戎一眼:“我泡个澡。” 马从戎又问:“大爷用我伺候吗?” 霍相贞心不在焉的摇了头。 马从戎不动声色的吸了吸气:“大爷喝酒了?” 霍相贞低声答道:“一点儿。” 马从戎不再问了,直起身去给他放热水。 霍相贞坐在他的大池子里,在热水中松懈了一身的筋骨。抬起双手向后捋了的短发,他闭了眼睛,很的长吁了一口气。心事忽然全随着水汽蒸发了,他从水中捞出了沉甸甸的大毛巾,劈头盖脸的将自己狠擦了一把。忽然听到房门有了声音,他向后一扭头,很意外的看到了白摩尼。 白摩尼一手拄着手杖,一手扶着门框,咬牙切齿的往浴室里挪,不是在对霍相贞发狠,而是确实走得艰难。他运了全身的力量调动左腿,可左腿始终只给他一点似有似无的反应。 霍相贞从水中站起了身,一步迈上了岸:“你是怎么下来的?” 白摩尼听了问话,登时狡黠而得意的笑了:“我从楼梯扶手上滑下来的。”紧接着他侧身弯腰做了个示范:“就这么往上一趴,一下子就到了底。” 霍相贞吓了一跳:“胡闹!那不是玩命吗?再说大半夜的,你有什么急事非要下楼?” 白摩尼对他一仰脸:“我等你回来和我讲理啊!你不上去,我只好下来了。” 霍相贞这才想起了前头的事情。伸手搀扶了白摩尼,他有了一点哭笑不得的意思。而白摩尼有了依靠,便腾出一只手去解了睡衣纽扣,一边解,一边示威似的瞪着霍相贞,一脸的理直气壮。脱了上衣往衣架子上一挂,他弯腰把睡裤退到了大腿,随即抬头对霍相贞说道:“站不住,没法儿再脱了!” 霍相贞从白摩尼的面孔往下看。雾蒙蒙的电灯光下,白摩尼是个光溜溜的小瓷人,端着薄肩膀,挺着小细腰,脸蛋被水汽熏蒸出了淡淡的红晕,一双眼睛却是清凌凌的含着水——白家的人,都有这么一双秋水盈盈的冷眼,水汪汪的,不是热泪。 霍相贞看到最后,忽然拦腰抱起了他:“我送你上楼睡觉去!” 白摩尼仰卧在他的臂弯中,同时用右脚一点一点的蹬掉了睡裤:“我要睡的话,早就睡了。” 他抬眼盯住了霍相贞:“大哥,是我自己愿意。” 霍相贞移开目光,望向了白摩尼的左腿。左腿关节僵硬,皮肉绵软,总是沉甸甸冷冰冰,点点疤痕微微泛了红,把整条腿点缀成了斑斓模样。白摩尼不爱让他细瞧自己的伤腿,可是此刻逃不掉躲不开,只好伸手极力的去捂:“别看!” 霍相贞转过了脸,却是向他笑了一下:“那次多危险,差一点儿就没你这个人了。” 白摩尼垂下了头:“没了我……又怎么样?” 霍相贞抱着白摩尼下了池子:“不许胡说八道!” 霍相贞坐到了池子一角,将双臂搭上了两边池子沿。白摩尼到了水中,反而是更灵活了一些。自得其乐的划水转了个圈,他对着霍相贞,欲言又止的一笑。 霍相贞知道白摩尼的意思。放下双手擦了一把脸,他也笑了。笑过之后,他抬手一招:“过来。” 白摩尼用右脚轻轻一蹬池底,轻飘飘的游到了他的怀中。跨坐到了他的大腿上,白摩尼低头看了看,随即笑出一口小白牙:“大哥,你又憋尿了。” 霍相贞轻轻一拍他的脑袋:“扯淡!” 仿佛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诱惑力,白摩尼忽然不好意思了,本来预备着要对大哥死缠烂打的,如今脸皮忽然薄了许多,一肚子的理,也讲不出了。弓着腰转了身,他面红耳赤的也有了反应。挺着家伙面对大哥似乎是不雅观的,所以他想躲一躲,至少是遮一遮。 可是未等他把水中的大毛巾捞过来遮羞,霍相贞挺身而起,却是已经抱住了他。 动作略一停顿,白摩尼心中暗想:“不先亲亲我吗?” 他不回头,霍相贞本来真有心亲亲他,但是亲不到,也就算了。一手揽了他的腰,另一只手不上不下的抚摸了他的背,霍相贞不知怎的,骤然生出了老虎吃天、无处下嘴的感觉。这么细的一身骨头,这么嫩的一身肉,霍相贞简直不敢对他使劲。可是不使劲怎么干?试试探探的贴向前方,霍相贞的呼吸滚烫颤抖,全扑在了白摩尼的后脖颈上。 白摩尼抬手扶住了池子沿,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他记得顾承喜不是这么做的,顾承喜单是亲他摸他撩他,就足足弄了小半夜,周身上下全照顾到了,让他痒酥酥的眩晕舒服。这是他不愿再提的回忆,可此刻他是不由自主的要想起来,因为大哥和小顾真是太不同了。 “大哥……”他开了口:“你轻点儿。” 霍相贞“嗯”了一声,气息是明显的有些乱。 白摩尼紧紧的闭了眼睛,自认是戒过大烟的人,什么苦楚都能忍受,所以屏住呼吸咬了牙,他决定无论如何,都要熬过今天的一关。扒着池边的手指泛了白,他在缓缓而至的剧痛之中开始哆嗦:“大哥,已经进、进去了吗?” 霍相贞的额头上也见了汗:“没呢,我刚——” 话未说完,他的动作猛的一顿,同时睁大眼睛,发现水中逸了淡淡的血丝。立时向后抽身而出了,他从白摩尼的股间又带出了一股子血。而白摩尼本就快要忍无可忍,如今猝不及防的挨了他的大动作,几乎被他扯出了肠子,当场疼得哭了一声。扶着池边翻了个身,他向后一转,脸上的哭相瞬间变成了惶恐:“大哥,血!” 霍相贞像是傻了:“血。” 下一秒,霍相贞如梦方醒的骤然起身,大喊一声:“血!” 然后他一把抱起白摩尼,抬腿就往池子外跳。跑到门口他停了脚步,转身又扯了一件浴袍裹住了白摩尼。白摩尼抬手抓了他的头发,带着哭腔问道:“你干什么呀?你要光着屁股跑吗?” 霍相贞一言不发,当真是光着屁股冲出了浴室。午夜时分,楼内无人,霍相贞一口气跑到了楼上。撞开房门进了卧室,他把白摩尼往床上一放,随即把对方的浴袍扯下来往自己身上披:“别怕,我这就去打电话叫医生来。” 白摩尼忍痛探身抓住了他:“你回来!用不着!医生来了,我怎么说?” 霍相贞一把甩开了他的手,然后拢着浴袍前襟又出了门。白摩尼心急如焚的趴在床上,又是疼又是气,又怕霍相贞真会叫来医生。 不出三五分钟的工夫,由远及近的响起了脚步声音。房门一开,正是霍相贞又回了来。没轻没重的掰开了白摩尼的一条腿,霍相贞拧开了手中的玻璃药瓶,抖着瓶子乱倒了一气,给白摩尼撒出了个乌烟瘴气的白屁股。白摩尼奋力的回头看了:“这是什么东西?” 霍相贞把药瓶的白色粉末倒了个空:“消炎药粉。” 白摩尼含着眼泪趴下了,恨恨的去瞪霍相贞:“你笨死了,你滚!” 他认为自己是有资格对霍相贞发发脾气的,不料霍相贞起身把玻璃药瓶往地毯上一掼,竟是直接吼了起来:“我早说过不行,可你不听,非得自己作践自己一顿才舒服!” 白摩尼气得长眉倒竖:“不识好歹的东西,往后没人让你作践了,你出去!滚出去!” 霍相贞没有要滚的意思,一脊梁的寒毛也都还竖着——他看不得白摩尼的血,受了伤的白摩尼还没怎样,他先暴跳如雷了:“混账东西,没长脑子!” 白摩尼恨不能咬他一口:“是我没长脑子,还是你笨得要死?” 霍相贞简直听不懂了他的话:“怎么是我笨?这事儿又不是做学问,还分笨和不笨?明告诉你它不是什么便宜事了,你可好,打滚撒泼的还非试试不可!不成人的东西,好样子不学,学着当兔子!” 白摩尼气得发昏,攥了拳头猛一捶床:“求你了,滚回你自己屋里去吧!我烦死你了!” 霍相贞转身踢开地上的玻璃药瓶,拉开房门便走了。 第60章 局势 霍相贞一夜没睡好,接二连三的做怪梦。梦里白摩尼不知是又犯了什么大错,气得他站在楼下客厅里大喊大叫。白摩尼瑟瑟发抖的站在他的面前,起初是呜呜的痛哭,哭着哭着向后一仰,摔了个仰面朝天。他一惊,忽然想起小弟的左腿是带伤残的,怎么能够离了手杖久站? 他慌忙弯了腰,想要搀扶白摩尼。可是白摩尼忽然神情痛苦的惨叫了,同时身下迅速漫开一滩鲜血。一把抓住了白摩尼的手臂,他由愤怒转为恐慌。而白摩尼哀哀的哭道:“大哥,我要生了。” 他大惊失色:“小弟,你是个男的,生什么生?” 白摩尼张大了嘴巴哇哇哭:“我不是男的,我是女的。” 他拦腰抱起了白摩尼,恐慌之余又有了几分喜悦:“好好好,女的就女的。你别怕,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白摩尼用一只血手抓住了他的领带,像小孩子一样嚎啕:“还没结婚呢!不能生啊!” 他感觉白摩尼这话很幼稚,所以一边往外跑一边说道:“生完了再结婚。” 白摩尼还是哭:“会被人笑的!” 霍相贞心急如焚,然而双腿却是有了千斤沉,怎么跑也跑不动,急得恨不能呕出血来:“屁话!谁敢笑?” 此言一出,白摩尼忽然不哭了。不但不哭,甚至把方才的哭相都彻底收了回去。一个鲤鱼打挺落了地,白摩尼很冷静的面对了他:“大哥,我记错了,我不是女的,我是男的。” 霍相贞气喘吁吁的看着他,看他穿了一身白西装,裤子却被鲜血染成了通红:“男的?”他喘着粗气反问:“又是男的了?” 白摩尼点了点头:“我是男的,你还和我结婚吗?” 霍相贞被他问得直发怔:“男的……怎么结婚?” 白摩尼歪着脑袋,惨然一笑:“我就知道。” 然后,鲜血淋漓的白摩尼一转身,背对着他越走越远。他看在眼中,急得要疯,同时却又像受了定身术一般,丝毫不能活动。忍无可忍的大吼了一声,他一跃而起睁了眼睛,却是看到了满室的阳光。 拥着棉被愣了一会儿,他抬手一抹额上的冷汗,随即伸腿下床穿了拖鞋。推门匆匆的进了走廊,他重手重脚的闯进了白摩尼的卧室。白摩尼骑着棉被躺在床上,睡得正是香甜。霍相贞靠着门框站稳了,对着他呼哧呼哧喘了半天的气。 等到气喘匀了,霍相贞轻轻关了房门,转身回屋洗漱去了。 午饭之前,霍相贞又进了白摩尼的卧室。 白摩尼已经穿戴整齐了,正倚着个大枕头翻阅画报。听见霍相贞进来了,他头不抬眼不睁,微微的撅了嘴赌气。 霍相贞在床边的沙发椅上坐下了。一边的胳膊肘搭上了椅子扶手,他向大床的方向探了身,跟着白摩尼看了几页画报。然后收回脑袋清清喉咙,他开了口:“小弟?” 白摩尼知道他是示了弱,但是打算再挺一挺,不能轻易的被他哄了去。 霍相贞变戏法似的,从裤兜里掏出了个金红色的漂亮橘子。伸手把橘子放到了画报一角,霍相贞又道:“吃吧,很新鲜。” 白摩尼扫了橘子一眼,决定冒一次险,继续保持沉默。 霍相贞静坐了片刻,见他委委屈屈的垂着脑袋,只是盯着画报发呆,便把橘子拿了起来,开始慢慢的剥皮。屋中起了酸甜的橘子香气,霍相贞掰了一瓣,直送到了白摩尼嘴边。 白摩尼迟疑了一下,然后张嘴吃了那瓣橘子。差不多就得了,他想,大哥的耐性是有限的,自己也得识相才行。 他刚吃了两瓣橘子,霍相贞就不再喂了。把余下的大半个橘子放到了他的手里,霍相贞很严肃的低声问道:“还疼不疼了?” 白摩尼摇了摇头:“不怎么疼了。” 霍相贞起了身:“脱裤子,让我看看。” 白摩尼登时单手抓紧了自己的腰带:“疼不疼的我自己知道,不用你看!” 霍相贞单腿跪上了床:“快点!” 白摩尼一个翻身滚出老远,又羞又笑又怕的嚷出了声:“大哥,非礼勿视!” 霍相贞俯身伸手,想要抓他。然而未等得手,房门忽然被副官敲响了。隔着一层门板,副官低声说道:“报告大帅,大总统来电话了。” 霍相贞立刻直起了腰,而白摩尼也知道自己逃过了一劫——昨夜的事情,现在想起来,很有一点不堪回首的意思。他敢当着霍相贞的面光屁股耍活宝,但是绝不愿意让对方掰了自己的腿,去看那一处不得见人的伤。 楼内通着好几路的电话线,电话机也有若干部。霍相贞去了书房,和大总统在电话中密谈了许久。挂断电话之后,他面对着前方的白墙出了神。 大总统已经落到了四面楚歌的境地,甚至连自身的安全都不能保证。他没有在使馆区躲一辈子的道理,然而一旦出了使馆区,又是孤立无援,甚至未必能够离开北京。大总统仿佛是陷在了沼泽里,环顾四周真没了活路,于是向霍相贞求了援——当今的西北王,是大总统的儿女亲家。西北王的地位最近也有所动摇,没有力量进京去救大总统,所以大总统想请霍相贞帮个忙,把自己送到西安去。 霍相贞把这件事反复的掂量了,越掂量越是心里没底。不管大总统,大总统兴许会死在北京;管大总统,那就得管到底。如果大总统半路出了事,他霍相贞是要负责任的。一场事变,成全了他的京畿卫戍司令。都知道他的兵进了京,眼红的人,绝不会少;南边的报纸上,已经有舆论开始抨击他。好在他是有主意的,反正已经被人叫惯了军阀,不痛不痒的多挨几句骂,也不算什么。 大总统占据了他的脑海,白摩尼瞬间失去了立足之地。背着双手来回踱了一阵,他末了下楼进了客厅,想让元满去把安如山找过来。安如山也进了京,但是人不老实,从来不在一个地方久留,与其四面八方的给他打电话,不如直接派个活人去逮他。 元满听清了他的命令,当即答应了要出门。结果未等他向后转,安如山自己来了。站在厅外敬了个军礼,他高声说道:“大帅!” 隔着一层水晶珠帘,霍相贞向他一招手:“来得正好。” 元满为安如山掀了帘子,然后悄悄的退了出去。安如山龙行虎步的走到了沙发前,见霍相贞对自己做了个下压的手势,便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了:“大帅,新得了个消息——”他扑哧一笑:“连毅和万国强打起来了。” 霍相贞饶有兴味的又放下了大总统:“他们的联盟解散了?” 安如山思索着笑道:“说是连毅把万国强的儿子给那什么了。” 霍相贞一皱眉毛:“万国强的儿子能有多大?连毅疯了?” 安如山摆了摆手:“也没真那什么,反正就是撩闲呗。之前他们也有矛盾,现在借着这个事儿,正好就彻底闹翻了。” 虽然连毅距离霍相贞有着千里的距离,但霍相贞回忆起连毅的言谈形貌,还是不由自主的要发寒:“现在他们谁占上风?” 安如山正了正脸色:“大帅,本来是连毅占上风,但是万国强没动地方,连毅动了。” 霍相贞看了安如山的眼睛:“他想回来?” 安如山沉吟了一下:“不好说。他在的那个地方,往北就是回直隶,往西就是进河南。他要是从山东往外打的话,段中天肯定不会插手。” 霍相贞缓缓的点了点头:“连毅要和谁打、想去哪里,我全不管,但是直隶地界,不许他踏进一步。如今姑且观望着,一旦有变,我立刻派兵过去支援陆师。” 然后他转向安如山,把话说入了正题。安如山静静听着,听到最后,他忍不住插了嘴:“大帅,您让他自己回去得了。大不了咱们给他多派些兵,一路把他护送严密了,不也是一样的?” 霍相贞一摇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现在他是烫手的山芋,没人敢碰。别人不管,我管。再说他的岁数摆在那里,这一趟离了北京,将来未必还有回来的日子。我亲自送他一趟,既是对得起他,也是对得起我自己的良心。” 话到此处,他叹了口气:“这位老伯根本就不是当大总统的料,还非要过一过君临天下的瘾,结果如今弄得晚节不保,真是何苦来。” 安如山听了这话,也是有所感慨,同时又问:“大帅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霍相贞答道:“越快越好。” 元满像个门神似的守住了客厅,让霍相贞和安如山在里面谈话。谈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可见内容也是越来越机密。如此过了良久,安如山匆匆的告辞离去。 霍相贞随之也出了客厅,站在楼前的台阶上,他望着苍白的天空又发了呆。这一阵子天气不好,小雨淅淅沥沥下个没完,空气总是凉阴阴的含着水分。抬起手臂做了个扩胸的姿势,他仰起头做了个深呼吸。虽然从北京到西安不算很远,而且又有着现代化的火车铁路,往来一趟绝不算难。但是像他这样的人物,又怎敢轻易离开自己的大本营?他手握着一省的军政大权,命太值钱了。 头顶忽然受了轻微的袭击,霍相贞猛然抬头,看到二楼开了一扇窗户。而白摩尼探出了头,对着他又掷了一小块橘子皮:“大哥!你傻站着干什么哪?” 霍相贞收回目光转向前方,继续思索自己的心事。想着想着,他又把元满叫出来了:“马从戎呢?” 元满答道:“秘书长上午出了门,说下午回来。” 霍相贞沉默片刻,然后说道:“你出去一趟,先把雪冰叫过来,然后给顾承喜发电报,让他带兵进城。” 元满答应一声,迈步向前便走。走了没有三米远,一名副官小跑而至:“报告大帅,雪团长来了!” 元满登时回头对着霍相贞笑了——今天他活该就不是跑腿的命。 霍相贞的警卫团长是个旗人,姓沙拉,名叫雪冰。没人记得住他的姓氏,提起来都叫他雪团长。雪冰比霍相贞大了几岁,从小爹娘死得早,在霍老爷子身边先当小奴才后当小军官,有一点像养子,但是又没有养子的名分和地位。他也知道自己不当不正的有些尴尬,所以格外的自觉,无论得了什么差事,都闷声不响的认真干;平时霍相贞不找他,他也从来不主动往霍家凑。今天过来了,他是想请霍相贞的示下——自己接下来是留在北京呢,还是回天津? 结果北京他是留不住了,天津也回不去。霍相贞让他从警卫团里挑选一批精兵,随着自己上火车,去西安。 雪冰答应了,立刻去办。而霍相贞见元满笑眯眯的站在原地看热闹,便不耐烦的一挥手:“快去发电报!顺便把秘书长找回来!” 元满这才想起了自己的任务,敬了个军礼正要答应。可是未等他开口出声,马从戎慢悠悠的溜达过来了:“大爷,您干什么呢?” 霍相贞和元满一起看着他,然后忍不住全笑了。 马从戎很疑惑的停了脚步:“笑什么?家里有喜事了?” 元满笑道:“大帅今天神了,说谁来谁。” 马从戎转向了霍相贞:“大爷刚提我了?” 霍相贞背了手,望着他问道:“你从早到晚的野跑什么?我是不是得给你套个笼头才行了?” 马从戎眨巴眨巴眼睛,然后很认命的一低头:“大爷,我错了。” 第61章 去西安 顾承喜带着他一团的兵,快马加鞭的往北京城里赶——平安上次神神秘秘的说要给他“换个地方”,还要让他“保密”,原来应了今天这一道密电。 他真是服了平安,甚至怀疑有朝一日,自己还没出人头地,平安已经做了大总统。想到此处,他不由得火烧火燎的要着急。傻乎乎的大个子,连句柔情蜜意的好话都听不懂,然而有雄霸一方的本事,顾承喜真不知道是该自赞好眼力,还是自愧不如人。 他是半夜进的城,潦草休整了一番,他在天亮时分直接到了火车站。 火车站已经被封锁了,内内外外全是士兵。他凭着顾团长的身份,畅通无阻的进了月台。月台上人也多,其中霍相贞高人一头,率先落入了他的眼中。和霍相贞并肩而立的,是个长袍马褂的胖老头,胖老头一手还领着个小孩子,小孩子身边又站了个三十来岁的盛装女子,不像正房太太,大概只是姨娘之流。 顾承喜盯着胖老头,对于前总统的尊容十分好奇。正是眺望之时,忽有一只手拍了他的肩膀。他扭头一看,正是一身戎装的马从戎。马从戎行色匆匆,单手还拎了个小皮箱:“怎么才到?” 顾承喜连忙笑了:“秘书长,你也跟着大帅去西安?” 马从戎一点头:“是啊,多少年没出过远门了。”然后他拉了顾承喜的手:“走,大帅刚才还念叨你呢。” 顾承喜跟着马从戎连走带跑,突破了卫兵的人墙。走到霍相贞身旁打了立正,他抬手行了个军礼,朗声说道:“大帅,卑职到了。” 霍相贞扭头看了他一眼,随即淡淡的说道:“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不许离京,听安师长调遣。” 顾承喜又一敬礼:“是!” 正当此时,远方响起了尖锐的汽笛声音,顾承喜觅声望去,只见沿着铁轨,开来了一辆长长的装甲列车。列车共有十多节车厢,外层全部安装了七八分厚的钢板,连窗户都没有。其中前三节车厢已被改装为炮台车,车中既有迫击炮,也有重机枪,车厢两侧全是射击孔。从第四节开始,才是火车头和长官座车。及至过了餐车,殿后的几节车厢又是炮台车。因为炮台车中铺了钢筋水泥,分量极重,所以列车缓缓而行,不敢轻易加速。 及至列车彻底停了,霍相贞微微的向顾承喜侧了脸,低声说道:“我和秘书长都走了,摩尼一个人在家。一旦城里出了事,你要保护他。” 顾承喜恭恭敬敬的一点头:“大帅,您放心吧,我记住了。” 霍相贞不再理他,一转身面对了前总统,他向车门一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而与此同时,两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已经上了前后的炮台车。 顾承喜站在原地,目送着霍相贞登了车,心里替他难受,装甲列车密不透风,从北京到西安,漫长的一路可怎么熬? 元满落到了最后,一只脚踩了车门踏板,他回头还对着顾承喜笑,因为是第一次乘坐装甲列车,兴奋之情无法言喻。他笑,顾承喜无话可说,只好也笑。两人对着傻笑了一气,末了还是马从戎走回车门口,用手臂勒住了元满的脖子。土匪绑票似的,他硬把嬉皮笑脸的元满拖进了车厢。 装甲列车又拉汽笛又喷蒸汽,轰轰烈烈的启了程。速度越提越快,它在顾承喜的视野中渐渐缩成了隐隐约约的一点。顾承喜收了目光,垂着头向前迈了一步。 双脚踏了霍相贞方才站过的地面,他在扑面的春风中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春风带着残雪的冷和草芽的暖,顺着铁轨往远了吹,是浩浩荡荡的一股子力量。 因为安如山并无命令下达,所以顾承喜得了清闲,去了霍府。 白摩尼百无聊赖,正在家里乱翻新到的杂志。忽见顾承喜来了,他立刻惊喜的睁大了眼睛:“小顾!” 顾承喜站在门口,摸不着霍相贞,看看白摩尼也是好的。霍相贞把白摩尼当眼珠子爱,顾承喜将错就错,愿意也把他当成霍相贞的眼珠子对待。随手关了房门,他开口笑道:“白少爷,我回北京了。” 白摩尼丢开了手中的杂志,左腿僵硬的伸长了,全凭着右腿和双手在床上腾挪。探身拍了拍大床的床沿,他抬头问道:“回北京?以后不去保定了?” 顾承喜走到床边坐了,对着白摩尼微笑点头:“可能是吧!大帅让我把兵都带过来了!”然后他抬眼注视了白摩尼:“要是真能总留在北京,咱们就可以常见面了。” 白摩尼“唉”了一声:“小顾,你不知道,大哥要是忙了,能一天一夜不理我。” 顾承喜对他一抬下巴:“现在我来了,白少爷,你发话吧!你想去哪儿?还是老话,你指哪儿我打哪儿。” 白摩尼转身向外看了看天色:“今天是不是还有点儿阴?” 顾承喜答道:“连阴天,总不放晴。” 白摩尼浅浅的叹息了:“我真讨厌阴天,阴天我腿疼。” 顾承喜试探着伸出了一只手,手悬在了白摩尼的左腿上方,犹犹豫豫的不肯落。抬头看了白摩尼的眼睛,他开口问道:“白少爷,我给你揉揉腿,行不行?” 白摩尼的脸红了一下,随即却是一摇头:“不用,你陪我说说话就好。” 顾承喜起了身,把东一只西一只的大枕头重新摆好了,又把白摩尼托抱着向上挪了挪,让他可以倚着大枕头半躺半坐。就手收拾了满床的新杂志,他给白摩尼开辟出了一块整洁的小领地。 白摩尼靠着大枕头,身体慢慢的往下滑。有一搭没一搭的和顾承喜说着闲话,他最后滑成了仰面朝天。身边的床褥枕头一起沉了一下,是顾承喜脱了外衣和马靴,规规矩矩的躺到了一旁。 “本来想给你买香蕉来着,可是连走了几家铺子,都说没有。”顾承喜望着天花板说话:“白少爷,我对你讲没讲过?前一阵子我第一次吃香蕉,差点儿把皮吞了。” 白摩尼笑出了声音:“土包子!” 顾承喜也笑了:“没有香蕉,别的水果也没有。白少爷,一年到头,你猜我最怕什么时候?” 白摩尼思索了一下:“冬天?” 顾承喜摇了头:“是春天。尤其是刚开春的时候,青黄不接,真要穷人的命。” 白摩尼扭头望向了他:“青黄不接?” 顾承喜的嘴角噙了一抹苦笑:“要不是前年救了大帅,我现在可能还挨着饿呢!但也不一定,我不能静等着饿死,也许会上山当土匪。” 然后他也转了脸,威胁似的笑问:“我是土匪,怕不怕我?” 白摩尼看着他干净的眼睛:“不怕!要是没有大哥的话,我兴许也得和你一起当土匪了。” 顾承喜侧身面对了他:“开玩笑!你个大少爷,和我打什么比。” 白摩尼一本正经的说道:“小顾,我家里也很穷。” 顾承喜哭笑不得了:“我的小爷,你别逗我行不行?” 白摩尼扬起一只手,摸着枕头的一角:“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家也是住大房子的。可是爷爷走得早,爸爸又常年的在家里养喇嘛……”他蹙了两道长眉,一脸认真的孩子相:“我家是靠着卖房卖地过日子的,一直卖,卖了好些年呢,全卖光了。” 顾承喜摸索着握住了他的手:“卖光了,怎么办?” 白摩尼的神情有些茫然:“不知道……反正家里越来越穷,过年过节的时候,大姐得让张妈去卖娘的首饰。娘的首饰是留着给大姐当嫁妆的,让大姐卖了几年,也卖光了。不卖不行,没钱过节。大姐又不要大哥的钱,也不让我要。说是怕被霍家低看。大哥有时候偷着给张妈钱,给十块,张妈偷五块,没办法,给了别人,偷得更多。” 他合拢了手指,去握顾承喜的手。顾承喜的手大而热,闭上眼睛不看人,和握了大哥是一样的:“后来大姐没了,我归了大哥管,反倒阔绰了。大哥对钱没数,要多少给多少。但是花得过分了也不行,过分了会挨骂。” 说着这里,他没心没肺的笑了:“手里一直没有钱,有了钱也不会用。总是乱花一气,欠一屁股债,回家再被大哥臭骂一顿。” 顾承喜看着他的侧影,看得百感交集,一时怜爱他,一时嫉妒他:“你大姐和你长得像吗?” 白摩尼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像。” 顾承喜笑了一下:“怪不得大帅一直不结婚。你大姐一定是个大美人,大帅忘不了她。” 白摩尼深以为然的点头,点着点着,忽然感觉顾承喜这话好像是在绕着弯的夸奖自己。不甚自在的翻身背对了他,白摩尼换了话题:“小顾,你说大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顾承喜看着他短发凌乱的后脑勺:“不是说要一个礼拜?” 白摩尼抱着肩膀说道:“小顾,柜子里有毯子,我冷了。” 顾承喜起身下床,用一条毛毯盖住了白摩尼。白摩尼望着窗外阴霾的天空,不由得生出了几分困意。当真蜷缩着闭了眼睛,他昏昏沉沉的入睡了。 一觉醒来,已是傍晚。白摩尼睡眼朦胧的坐起了身,发现顾承喜已经不见了踪影,枕边却是多了一张又大又硬的白色卡片纸,纸上用黑铅笔写了一排伸胳膊甩腿的大字:“白少爷,师长找我,我先走了,明天还来。小顾。” 第62章 两处风光 汽车乘风破浪的从水中开来,“吱嘎”一声刹在了霍府大门口。一名小勤务兵举着雨伞迎出了门,正好遇上顾承喜背着白摩尼下汽车。顾承喜身高腿长,像被雨浇惊了似的,弯着腰往大门里跑。白摩尼搂着他的脖子颠颠簸簸,不禁又惊又笑。而小勤务兵则紧赶慢赶,极力的想把雨伞给他们打正了。 一鼓作气冲进了后头的小楼,顾承喜把白摩尼一直送到了楼上的卧室。白摩尼的衣服没湿,所以能从容的坐在床上边脱衣边说话:“真是的!顶风冒雨跑一趟,结果就看了这么一场破电影。” 顾承喜摘了军帽,往手边的桌子上放:“你还能看出好坏,我根本全没看懂。不过一开篇我就知道那女的最后肯定得和那男的结婚。电影不都这样儿吗?中间折腾一大场,最后搂着亲一顿。” 他拧了一把热手巾递给了白摩尼,白摩尼一边擦脸一边又道:“好在女主角还不错,一部片子,也就是看看她了。” 顾承喜接了他的毛巾,懒得洗,直接又擦了擦自己的后脖颈:“我看洋人都是一个模样,你能瞧出他们的美丑来?” 白摩尼伸了右脚踢他的小腿:“那怎么看不出来?” 顾承喜把毛巾送进了小浴室里,然后回来了对着白摩尼笑:“那你往后讨个洋媳妇吧!” 白摩尼弯腰要解皮鞋鞋带:“我?我是个一无所有的白丁,我讨不来。你有出息,你讨去吧!” 顾承喜在他面前蹲下了,伸手帮他去解:“别指望我。我这辈子可能和媳妇没缘分。下辈子再说吧!” 白摩尼讶异的抬头看他:“什么意思?你永远都不结婚吗?” 顾承喜抬起了白摩尼的左脚,把皮鞋从他脚上往下扒,同时又闷声闷气的一点头:“嗯,是。” 白摩尼一拍他被细雨打成潮湿的短头发:“为什么?” 顾承喜把他的双腿搬到了床上摆好,然后直起身,脸上现出了几分忸怩模样:“我……我可能是有点儿毛病。我活了这么二十多年,就没喜欢过女人。” 白摩尼愣了愣:“哟,那……那你有点儿像陈潇山他爸爸。他爸爸捧了一辈子小旦,都说陈潇山不是他爸爸的种。他爸爸就挺怪,玩戏子就玩戏子呗,何必对女人连碰都不碰一下了?” 顾承喜笑了一下,不说话,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白摩尼双手撑床,慢慢的往里挪:“你这样的可挺少见。” 顾承喜在床边的沙发椅上坐下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我不是玩,我是真心的想和他过日子,就和平常的小夫妻一样,一过也是一辈子。” 白摩尼四脚着地的又凑上去了:“他是谁?你有人选了?” 顾承喜的目光从手上移开了,望着白摩尼微微一笑,他随即又低了头:“高攀不起。” 白摩尼登时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这话真是问绝了。明知道他喜欢的是自己,还乌龟似的伸了脑袋特地去问。幸亏小顾是个识相懂事的,否则一旦把话挑明了,岂不又是一场尴尬? 白摩尼感觉自己着实是笨到了家,所以决定管住嘴,不再胡说八道。 顾承喜坐在床尾,为白摩尼按摩左腿。左腿从关节里往外一阵一阵的刺痛,肌肉是酸的,皮肤是凉的,血脉似乎已经完全不流通。顾承喜从他的大腿根开始揉搓,手很有劲,隔着一层薄薄的睡裤,能把他的肉揉红搓热。白摩尼舒服的闭了眼睛,仰面朝天的摆成了一个“大”字:“小顾,等到大哥回来了,你还能常来陪我吗?” 顾承喜答道:“那就不一定了!第一,不知道我能不能在北京常驻;第二,就算是常驻了,大帅要是在家的话,我也不敢总来。大帅最看不上游手好闲的人,我敢在他眼皮底下天天过来玩儿?我那不是找死吗?” 白摩尼一想也对,便叹了一声:“唉,大哥真烦人。” 正当此时,顾承喜忽然停了手,低声笑道:“白少爷?” 白摩尼听他是个不怀好意的戏谑语气,便抬了头去看他,结果只见顾承喜笑眯眯的向下一指。当即翻身背对了他,白摩尼红了脸:“全怪你总碰我!” 顾承喜笑道:“碰是碰了,可也没碰你这第三条腿啊!又没人理它,它跟着打什么立正?” 白摩尼弓了腰:“不用你管,我睡觉了!” 顾承喜躺到了白摩尼身边,又握着肩膀,把他扳回了仰面朝天的姿势;一只手沿着睡衣向下滑,一直探进了他的睡裤里。手背蹭过了大腿内侧的皮肤,顾承喜想这小家伙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这一身水豆腐似的小嫩肉,看一眼都算饱了眼福。爱不爱的先不说,总之天大的便宜摆在眼前,他不能不占。 手指慢条斯理的撩拨揉搓了,他低头去亲白摩尼的脸蛋和脖子。白摩尼这回很清醒,痒痒肉被顾承喜的呼吸烘着,嘴唇吮着,他不由自主的潮红了脸,是一亲一哆嗦。二十来岁的人了,吃饱喝足之余,他也有他的饥渴。死心塌地的闭了眼睛,他想小顾的身量和大哥差不多,如果糊涂着来,似乎也可以用小顾哄哄自己。多久没有被哄过了?其实也不久,前几天还被大哥喂了两瓣橘子。就两瓣,当时他张嘴等着第三瓣,可是没有第三瓣,大哥把余下的大半个橘子直接塞进了他的手里。喂两瓣已经算是出了奇的有耐性,他得知足了。 胸膛凉了一下又热了一下,是顾承喜解开了他的睡衣纽扣。他睁了眼睛,歪着脑袋往下看。顾承喜正在温柔的嗅他吻他。忽然意识到了他的注视,顾承喜向上抬头,蜻蜓点水似的一亲他的嘴唇,然后看着他的眼睛笑了:“真香。” 白摩尼茫然的问道:“香?” 顾承喜一点头:“对,你是香的。” 白摩尼有些恍惚,素来不知道自己香。忽然忍无可忍的呻吟了一声,他感觉自己体内着了火——下腹是一团火,胸膛是一团火,两团火快要把他火烧连营。下意识的向上挺了腰,小顾的手和嘴总还像是不够劲,勾了他的火,却又不让他烧个过瘾。慌乱的抬手抓了顾承喜的头发,他轻声开了口:“小顾,你睡了我吧!” 话一出口,他先愣了,不知道这话是怎么想起来的。而顾承喜明显也是一惊。热血骤然涌上了头脸,白摩尼心想自己真是疯了。单手一推顾承喜的肩膀,他想反悔。然而,悔之晚矣。 事毕之后,顾承喜用毛巾擦拭了两人的身体。白摩尼半睁着眼睛躺在床上,身体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他只剩了一点思考的余力。 “就是这么做的……”他想:“这么做……就成功了……” 他的思维不成了体系,全是零零散散的片段:“大哥和马从戎也是这样吗?不对,大哥不会亲他摸他的……大哥平时都不爱搭理他……” 他疲惫不堪的伸了手,在一条毯子下摸了自己:“小顾干了这么久,都没让我受伤……大哥要是在就好了,让大哥也来做一次,现在不用亲也不用摸,大哥可以直接来……” 这时候,顾承喜从小浴室中走出来了。 白摩尼略略的回了神,心想:“他是不是得笑话我了?” 然而顾承喜并没有笑话他。顾承喜钻进了毯子下,侧身把他搂进了怀里,好像他是个宝贝。 白摩尼轻声开了口:“小顾,这次没有疼。” 顾承喜亲了亲他的额头:“哪能总疼?再说我能让你疼吗?要是非疼不可的话,那我宁可憋着不干。”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干还是要干的,但也真是不舍得让白摩尼受罪。他知道白摩尼是个干净的小雏儿,傻乎乎可怜见的。这样的美人能被自己又摘花又吃果,是自己的福分,自己也得懂得惜福。他有着无数的耐性和手段,但不是对谁都肯施展。如果怀里这人不是白摩尼,他才不费那么多的工夫。 拍了拍白摩尼的后背,他又说:“累了就睡一会儿。我醒着,给你打更。天黑我再走,够你睡了。” 白摩尼抬眼看他:“你不睡吗?” 顾承喜笑了:“说老实话,在这地方,我不敢睡。” 白摩尼小声说道:“大哥不在家,我不按铃,没人进来。” 顾承喜摸了摸他的头发:“要不然,今晚你到我家里去?反正这边儿没人管你,我现在也没差事。你上我那儿去,我伺候你。白天我带你上街玩儿,夜里我……我……反正我听你的。” 说到这里,他坐起了身,对着白摩尼笑出了一口很整齐的牙齿:“真的,走哇?” 白摩尼犹豫着没有动。 顾承喜的头发乱了,东翘西翘,配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和牙齿,让他变成了个兴致勃勃的野小子:“晚上咱们找家外国馆子,吃顿好的。吃饱喝足了,正好还能看一场戏。怎么样?不比你在家闷头睡大觉强?”然后他一跃而起下了地:“走走走走走,我给你穿衣服。” 白摩尼听了他的话,不由自主的也振奋了精神:“可是……我还累着呢。” 顾承喜一拍胸膛,对着他笑:“累怕什么?有我给你当牛做马!路不用你走,事儿也不用你张罗,你跟着我就行了!” 白摩尼坐起了身:“行,那就走!” 顾承喜开始给白摩尼穿袜子,穿得又服帖又利落。对待喜欢的人,或者是值得喜欢的人,他不用准备,张嘴就是好话,出手就是好事。他想哄谁,三言两语就能哄出效果;他要是变了脸,也能一句把人噎个半死。白摩尼终日独自坐在屋子里望天,如今终于得了个又能玩又能闹的伴儿,真像是囚徒见了天日一般。裹着一件花格子呢厚外套上了汽车,他打开车窗,痛痛快快的吹了一阵雨后凉风。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霍相贞也踏上了归途。 霍相贞坐在装甲列车里,自然是无风可吹。车厢被电灯烤热了,让他又脱上衣又挽袖口。双手叉腰站在地中央,他摇头叹了口气,心里怪不舒服,因为在下午的饯行宴会上,前总统多喝了几口酒,在没人的地方,忽然对他哭了个老泪纵横——当年风风火火的进北京,一路踩着人脑袋往上走,结果大总统没当几年,把先前的政治资本也赔了个精光。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擂,老头子没想到最后临了生死关头,最讲情义的人居然是个小晚辈。霍相贞这回要是不管他,他也什么理都挑不出;霍相贞不欠他什么,聂人雄进京的时候,霍相贞敢顶风派兵去总统府保护他,已经是对得起他了。 结果霍相贞不但保护了他,还亲自用专列把他送到了西安。是老头子自己不能乘火车吗?是霍相贞手底下没有人吗?都不是,霍相贞随便派个谁,都是一样的能护送他。但霍相贞还是亲自动身了,人走茶没凉,虽然他不是大总统了,但霍相贞依然拿他当大总统待,给他十足十的面子,让他到达西安的时候,还能有点残存的威风。 前总统心如明镜,什么都懂,所以哭得苍凉,哭出了一辈子的感慨。霍相贞明白他的心情,推人及己,也不由得要叹息。都登上列车了,他还没缓过劲。 马从戎端着一壶热茶进了车厢:“大爷,发什么呆呢?” 霍相贞随口答道:“人这一辈子啊,也就是那么回事儿。” 马从戎放下了茶壶:“这话是怎么想起来的?” 霍相贞这才意识到了他的存在。扭头看了他一眼,霍相贞换了话题:“马怎么样?” 临行之前,前总统的西北王亲家无以为报,竟是送了他五匹阿拉伯马。霍相贞最喜欢阿拉伯马,所以一送即收,毫不推辞。专列后面挂了一节特制的敞车,专为运马。饶是如此,霍相贞还不放心,生怕好马受了委屈惊吓。从马从戎手中接了一杯热茶,他开了口:“上车前应该把马的鞍子辔头全卸了才对,路上又不骑它,应该让它们轻松轻松。” 马从戎忍不住要笑:“大爷对马比对我好。” 霍相贞又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这话是怎么想起来的:“我对你不好吗?” 马从戎盯着地面答道:“有时候好,有时候不好。” 霍相贞上下将他审视了一番,末了说道:“马三爷,你和我装什么可怜?” 马从戎一下子慌了神,抬头望着他笑道:“大爷,您可别跟我开玩笑,我禁不住啊!” 霍相贞喝了一口热茶,然后问道:“外面那些人,不是都叫你马三爷吗?” 马从戎退了一步,几乎是苦笑了:“外面是外面,您是您。您别拿这话和我闹,我胆小,我怕您。” 霍相贞低头吹了吹杯口热气:“没看出你胆小——把床铺了,我要睡觉。” 马从戎走上前去,开始铺床。霍相贞站在一旁靠了板壁,眼睛盯着他忙忙碌碌,心里想着前大总统与阿拉伯马。 马从戎摊开棉被,摆好枕头。一转身和霍相贞对视了,他这才发现大爷已经看了自己半天。 “大爷……”他迟疑着开了口,声音很低:“今晚……要吗?” 霍相贞心不在焉的摇了摇头。 马从戎勉强一笑:“那大爷睡吧。” 马从戎服侍着霍相贞脱了衣裤。霍相贞在车厢里打了赤膊,下身也只留了一条裤衩遮羞。裤衩是单薄柔软的白绸料子,被电灯光一照,隐隐透出一层肉色,在马从戎眼中,穿了和没穿也差不多。长条条的在床上躺了,他背对着马从戎打了个哈欠:“也不知道马睡没睡。” 马从戎本来想给他盖被,听了这话,就不盖了:“要不您到后头,和马一起睡?” 霍相贞不言语了,因为懒得再多废话。 马从戎直起了腰,盯着他那一身匀称起伏的腱子肉,看他也是一匹好马。 第63章 战火 霍相贞提前过了夏天,热得连马甲都穿不住。挽着袖子敞了领子,他穿着一件衬衫往餐车里走。元满正在餐车里喝冰镇汽水,忽然见他来了,连忙攥着玻璃瓶子起了身:“大帅!” 餐车车顶有个可以开关的天窗,霍相贞站在了天窗下,感受着一点微弱的凉风:“还有多久进直隶?” 元满放下玻璃瓶子,一边往餐车一角的柚木冰箱走,一边朗声答道:“以现在的速度,再有两个小时就能出河南了。” 话音落下,他从冰箱里取出了一瓶蒙着霜的橘子汽水。环顾四周找了一圈,他没找到瓶起子。偷偷的瞄了霍相贞一眼,他稍稍的背了身,开始用牙去咬。 霍相贞没留意他的举动,继续发问:“咱们的兵,什么时候到?” 元满没能立刻咬开瓶盖,忙里偷闲的答道:“嗯……一个小时吧!” 霍相贞点了点头:“越是离家近,越是要小心。”然后他忽然探头看了元满:“你干什么呢?” 元满流着口水回了头:“大帅,我想给您开瓶汽水。” 霍相贞看清了他的模样,当即拧起了两道眉毛。而车厢中响起了“咯嘣”一声轻响,正是元满大功告成,从嘴里吐出了个小瓶盖。把玻璃瓶子送向霍相贞,他笑着说道:“大帅来一瓶吧!” 霍相贞一脸嫌恶的连连挥手:“谁喝你这狗啃过的汽水!” 霍相贞转身回了长官座车,马从戎随即溜达进了餐车。元满还攥着玻璃瓶子,因为自己实在是喝不下了,所以转而去问马从戎:“秘书长,喝汽水吗?” 马从戎一手拿着块雪白的手帕,正在擦拭额头上的热汗。伸手接了元满的汽水,他点头说道:“算你有几分孝心,妈的热死我了。” 仰起头一口气灌了半瓶汽水,马从戎又问道:“谁接咱们的专列?” 元满答道:“安师长派了一个团,到底是谁,还不知道。” 马从戎一屁股坐上了餐桌:“是不是顾承喜?” 元满摇了头:“不知道,安师长在电报里没提。” 马从戎又一仰头,将汽水瓶子喝了个空:“好,只要一见队伍,咱们就算进了保险箱。” 话音落下,一股子凉气从他胃里往上翻。他是个体面人,不想当着元满的面打嗝。可是忍了又忍,他没忍住。带着清凉橘子香的冷气突破了他的喉咙,他捂了嘴一扭头,同时听到了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响,连身下的铁架子餐桌都随之震颤了。目瞪口呆的转向圆满,他心里想:“我打了个多大的嗝?” 一个念头未等转完,自下而上又是一声巨响,竟是如同山崩地裂一般。元满大叫一声,捂了腰间的配枪便往长官座车里跑。马从戎愣了一瞬,随即跳下餐桌,追着元满也冲进了长官座车。 车外起了极其刺耳的锐响,是火车正在紧急刹车。马从戎进入长官座车之时,发现霍相贞已经从衣帽架上摘下了手枪。而雪冰气喘吁吁的从车厢另一端冲入了,大声喊道:“报告大帅!前方铁轨爆炸,炸了我们领头的一辆炮台车,工程队已经下车开始修路!” 霍相贞思索了一瞬,随即变了脸色:“不对!警卫团立刻去炮台车,预备——” 话未说完,一名军官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报告!后方来了一队骑兵,不知道是哪个部分的!” 霍相贞立刻向后一指,对着军官吼道:“去!开炮!” 军官答应一声,仓皇的跑出了车厢。雪冰随即开了口:“大帅,您不能留在车里,装甲列车一旦停了,容易变成铁皮罐头!” 霍相贞明白他的意思——装甲列车不怕子弹,甚至也不怕平常的炮弹,但是一旦停在原地不能动了,猛烈的炮火很可能把它轰至脱轨。铁甲列车的门窗数目有限,一旦翻车,兴许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届时里外若是再起了火,更是完全没了生路。然而道理虽是如此,真下了车,又怎么逃? “不。”霍相贞开了口:“我先进餐车,餐车有天窗。凭着列车先抵挡一阵,挡不住了再走也不迟。现在下车,没遮没掩的更危险。” 雪冰答应一声,转身跑向了前方。正当此时,炮台车中的重机枪先开了火,枪在车中,枪口对外,声音竟然如同炸雷一般。马从戎叫名是“从戎”,其实只是说说而已,从未真正的上过战场,此刻背靠着板壁站住了,他神情痛苦的抬手捂了耳朵,只感觉脑浆快要随着枪声沸腾。枪声未歇,车厢之中“轰隆”一声天摇地颤,正是后方炮台车中六门迫击炮一起开了炮。 卫队在餐车与长官座车两端集合了,随时预备保护大帅下车。元满一个人往前跑,从炮台车的车门往外看。看清了之后返回餐车,他大声说道:“大帅,敌人全是从后头来的,两边都是平原,没有伏兵。” 霍相贞向他吼道:“你带人下车,把我的马牵到工程队里去!” 元满愣头愣脑的张了嘴:“啊?大帅您呢?” 霍相贞推开了他,大踏步的走向了火车头:“给你十分钟!十分钟后我让列车后退,压死那帮王八蛋!” 元满闭嘴咽了口唾沫,带着几名卫士扭头就走。一溜烟的跳下了列车,他在炮火的掩护下猫着腰往后跑。阿拉伯马全是受过训练的好马,战火之中也不惊惶。冒险打开了敞车的车门,元满一声呼哨,直接把马引了下来。又因为马上鞍辔俱全,所以卫士们牵了缰绳,撒腿就跑。一溜烟的跑到了正在修铁轨的工程队中——工程队四周是有掩护的,躲在这里最安全。 与此同时,装甲列车轰轰隆隆的有了动静,开始加速后退。敌军是顺着铁道追杀而来的,如今装甲列车瞬时提速,迎着他们疾行而去,竟是顺着铁轨直接冲入军队之中,立时碾出了一路的横飞血肉。队伍登时乱了套,一哄而散的急往后退。而车中的霍相贞知道列车不能一味的穷追,因为越追距离直隶越远,还有陷入对方埋伏圈的危险。趁乱下令刹了车,他想要原路返回,继续往直隶方向行驶。可是未等装甲列车从后退转为前进,敌军在远方一字排开摆出了重炮,竟是瞄准装甲列车开了火。 装甲列车一边还击,一边缓缓驶向了前方。整列火车东摇西晃,全凭着炮台车沉重,才没有被炮火击翻。雪冰从炮台车看到了阿拉伯马,突然心生一计。跑到餐车找到了霍相贞,他在隆隆炮声中高喊道:“大帅骑马往北走!马比车快!” 餐车已经晃成了密封的大船。霍相贞一手扶着板壁,一手扶着雪冰:“备马!开座车门!” 雪冰踉跄着向后转,进了长官座车。长官座车的车门是封闭的,不动机关不能开。雪冰三下五除二的开了车门,同时发现列车正在提速,车外一片呼呼的疾风。迈步继续往前跑,他从最前方的炮台车中伸出了脑袋,打雷似的扯了嗓门喊:“元满!牵马!大帅要下车!” 炮火声中,元满根本不知道他在喊什么,但是遥遥的望着他的口型,元满如同心有灵犀一般,却是明白了个不离十。飞身上了一匹马,他带着其余四匹冲向了列车。马是千里马,一眨眼的工夫已经冲到了长官座车的车门旁。一勒缰绳转了弯,其余四匹也跟着一起调了方向。霍相贞逆风站在了车门前,想要找个角度跳车。可在要跳未跳之时,他忽然发现车厢角落里还蹲着个马从戎。恨铁不成钢的大踏步走过去,他拎着衣领把马从戎拖到了门口,双手托抱着向外一扔:“上马!” 马从戎惨叫一声,却是有个巧运气,居然直接趴上了马背。而霍相贞随即也跳了车,落地之后翻滚了一圈,他起身快跑几步抓住马缰,纵身跃上了一匹栗色大马。伸手从旁边的元满手中接过马鞭,他策马向前急冲。冲了没有几十米,后方的元满忽然喊道:“有流弹!” 与此同时,霍相贞身边掠过了一道白影,正是驮着马从戎的白马中了枪,发疯似的长嘶而走。马从戎张牙舞爪的滑下马背,抱着脑袋先是躲开了白马的蹄子,紧接着想要起身,然而又一匹马直冲向他,碗口大的蹄子迎头落下。 马从戎躲无可躲了,叹了一声闭了眼睛。可在闭眼的一刹那间,他忽见一匹栗色大马疾驰而来,马背上的霍相贞单手拽了缰绳,身体低低的倾斜向了自己一边——太危险了,他只有一只脚还踩着马镫,而栗色大马受了他的牵坠,竟然也随之歪了身体。 要闭未闭的眼睛重新睁开了,马从戎胸口猛的一紧,正是霍相贞单手抓了他的军装前襟。而他福至心灵一般,双腿骤然有了力气。顺着霍相贞的力道向上一跃,他抬起一条腿越过马头,面对面的跨坐到了霍相贞身前。霍相贞一手环住了他的腰,一手攥住了马缰,鞭子丢了,只能用双腿去夹马腹。忽然向前一个俯身,他把马从戎仰面朝天的压上了马背。 马从戎下意识的抬手拥抱了霍相贞。面颊一侧滑过了一颗无形的火流星,一道滚烫的空气灼痛了他的脸。他睁大眼睛仰望着高天流云,很短暂的失了神。霍相贞的身体火热的压迫着他,隔着一层衬衫,他能摸到他的肉,他的骨,霍相贞的心跳甚至激荡了他的胸膛。他忽然失聪了,枪林弹雨全成了默片,只有霍相贞的心跳震动了他的耳膜:怦!怦!怦…… 然后,一滴鲜血落到了他的鼻尖。 他如梦初醒似的骤然一惊,原来方才没有什么火流星,有的只是一颗流弹,擦着霍相贞的肩膀,掠过了他的头发梢。霍相贞的白衬衫已经洇出了巴掌大的一片殷红。马从戎急促的喘了一口气,心想就是因为马背上面多了一个自己,霍相贞才没有办法再伏低。 歪着脑袋向后方望了,他看到元满和一名卫士分骑了余下的两匹马。而在远方的铁路线旁,一名骑兵领了先,正在对着自己的方向举枪。 马从戎从腰间拔出了手枪。单手搂住了霍相贞的腰,他不假思索的举枪扣动了扳机。 马从戎从来不用枪,然而一百年开了一次枪,却是正中靶心,打了个准。领先的骑兵应声落了马,马从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给霍相贞报了仇。一滴鲜血在颠簸中落到了他的唇间。他伸舌头,不动声色的舔了它。握着手枪的手搭上了霍相贞的背,他严丝合缝的又抱了他。霍相贞从衬衫领口中散发出了热烘烘的气息,带着一点似有似无的汗味;身体随着马步起起伏伏,胸膛沉重而又温暖的碾压揉搓了他的身体。于是他在生死攸关的时刻里收紧了双臂,在血腥与汗气之中,第一次发现大爷很有一种性的诱惑力。 四匹阿拉伯马打了头,徒步的卫队紧随其后。装甲列车彻底被轰瘫了,但是车中的枪炮安然无恙,还可以充作一道防线进行抵抗。霍相贞知道自己是受了伤,但是忍痛俯身,他无暇看。沿着铁路线策马狂奔,他一口气跑了一百里,和迎接专列的队伍正打了个顶头碰。一扯缰绳勒住了马,他单手按了马从戎的肩膀借力,在春日的骄阳下缓缓直起了腰。 马从戎仰面朝天的望着他,在开始直腰的一瞬间,他看到霍相贞神情痛苦的一蹙眉毛。但是抬头面对了马下众人,他的神情从痛苦瞬时转为了肃杀。 前来迎接他的人是安如山。安如山是经过见过的人,所以不会大惊小怪。站在马下向上伸了手,他高声问道:“大帅,肩膀怎么了?” 霍相贞扶着安如山下了马:“没事,让子弹蹭了一下。”然后他转向了马上的马从戎:“你也下来吧,让马歇歇!” 马从戎的胸膛一轻松,反倒感觉若有所失。而霍相贞向后一望,忽然问道:“元满呢?” 跟着他的,只有一名卫士。卫士是滚下马的,爬起来带着哭腔答道:“副官长中了枪,半路掉了……” 霍相贞上前一步:“掉了?死了?” 卫士扶着马摇头:“只看见人掉了,不知道死没死。” 霍相贞急了,对着周围众人怒道:“愣着干什么?快去给我找啊!” 安如山抬了手,虚虚的扶了他:“大帅别着急,先把伤处理一下。骑兵已经出发了,要是元满没死,肯定丢不了他!” 第64章 风起云涌 安如山的队伍一顶上去,雪冰就带着人仰马翻的警卫团撤下来了,半路还捡回了个满脸是血的元满。原来中了流弹的不是元满,是元满的马,元满被马颠得飞起老高,然后大头冲下脸先着地。雪冰把他带到霍相贞面前时,他已经完全没了人模样。 霍相贞不怕他的满脸血。见他不但活着,而且还能双手捧了血脸呜呜哭,霍相贞放了心。无言的向一旁挥了挥手,他没空研究元满为何哭得如此哀戚。这一场仗来得糊里糊涂,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就已经饶上了一辆装甲列车。霍相贞越想越恨得慌,直到被人拽了一下胳膊,他才回过了神。扭头一看,他看到了马从戎。 马从戎拎着一只水壶,脸上很平静,没事人似的说道:“大爷,肩膀上还带着伤呢。” 他不提,霍相贞也没想起来自己的伤;他提了,霍相贞侧脸向下一看,这才发现鲜血从左肩后漫了开,整个肩膀加半条袖子,居然全湿透了。 在一棵老树下坐了,霍相贞脱了衬衫打了赤膊。老树的嫩芽新生不久,现在还只有一树稀稀疏疏的绿意。阳光透过枝叶,斑斑驳驳的洒了霍相贞一头一背。将两边胳膊肘架在了膝盖上,霍相贞难得的弯了腰垂了头。马从戎单腿跪在一旁,一手举了水壶,一手拿了毛巾。壶口稍稍倾斜,凉开水细细的浇上了霍相贞的肩膀,从一片粘稠的血中冲开了一条路。血水顺着脊背往下流,一直流到堵在下方的毛巾中。伤口渐渐显出了真面目,不算深,但是蹭去了一条皮肉,是个血淋淋的豁子。 “大爷疼不疼?”马从戎一边问一边扫了他一眼。霍相贞没回答,但是马从戎看到了他额角上隐隐暴出的青筋。 从随行的军医手中接过了酒精瓶子,马从戎用镊子从瓶中钳出了个小棉球:“大爷,您忍住了。” 小棉球在酒精中浸透了,散发着潮湿微凉的酒气。轻轻触碰了霍相贞的伤口,红白对比得倒是很鲜明。马从戎知道他疼,而且是非常疼,但是很奇异的,自己并未心生怜惜。小棉球缓缓的擦到了伤口末端,已经被血染成了红色。换了个小棉球重新擦,他忽然发现自己很少怜惜霍相贞。或许因为霍相贞是过了分的刚强,刚强得惹人恨了。 将第二个小棉球也扔了,马从戎开始给他上刀伤药。霍相贞直着眼睛望了地面,依旧是一声不吭。及至马从戎用绷带胶布把伤口彻底保护好了,他才缓缓的抬了头,清晰的发际线下有星星点点的反光,是他刚刚疼出了一脑袋的冷汗。抬起右手一抹头发,他沉着脸说道:“笨手笨脚,用你不如用军医!” 马从戎低声问道:“大爷疼了,怎么不叫?” 霍相贞对着他一瞪眼睛:“屁话!我叫什么叫?当着那么多人,我学元满,也嚎一场?” 马从戎微笑着低了头,一边收拾酒精瓶子和绷带卷子,一边答道:“我给大爷找身干净衣服去。” 傍晚时分,前方阵地传了捷报,安如山也回来了。经过一番侦查,安如山对霍相贞说道:“大帅,您猜那帮人是谁的兵?”不等霍相贞回答,他一拍巴掌:“妈的又是连毅!连毅把万国强给抢了!” 霍相贞向他微微的探了头:“抢了?” 安如山一摊双手:“可不是抢了?万国强的军火库和烟土库,让他抢了个一干二净。抢完他就跑河南来了,万国强不敢追。要不说这老兔崽子邪性呢,他逮谁害谁,都不挑人!” 霍相贞没接他的话,而是望着远方发起了怔。沉默良久过后,他又开了口:“聂人雄走没走?” 安如山摇了头:“好像没有要走的意思。” 霍相贞当即说道:“那你还是回北京,盯着局势,一旦有变,无需请示,直接给我打。让保定的第四旅过来,肥吃海喝的养了他们这么长时间,也该让他们上战场遛一遛了。连毅本人是在哪里?” 安如山继续摇头:“不知道。” 霍相贞忍着肩上一阵一阵的疼痛,勉强不露异状:“这回我杀不了连毅,我也多杀他几个兵。” 马从戎一直站在旁边,听到这里,却是插了一句嘴:“大爷,要是安师长回北京的话,让元满也跟着他一起走吧!” 霍相贞略感惊讶,回头看他:“元满怎么了?” 马从戎答道:“元满白天不是坠马了吗?他把牙给摔掉了。” 霍相贞一皱眉毛:“牙掉了就不上战场了?” 马从戎恭而敬之的作了解释:“不是,他掉了好几颗呢!” 霍相贞听闻此言,立刻让人把元满带了过来。元满这大半天也不知道是躲在了哪里,如今含羞带愧的露了面,他那脸已经肿成了一个大花葫芦,任谁见了都得大大的吓一跳。霍相贞伸手一抬他的下巴:“张嘴!” 元满的嘴唇肿翻了,嘴角也撕裂了,此刻只能很小心的把嘴撅成一朵喇叭花。霍相贞向内一看:“这牙不都在吗?” 马从戎做了指导:“您往里头看哪,他这一回摔得太寸了,下马的时候是腮帮子着地,翻了个跟头之后,另一边腮帮子又撞了石头。” 霍相贞歪了脑袋调整角度,瞄准似的用一只眼睛往深处看,终于看出了问题所在——元满上下左右四颗最靠里的槽牙,全都没了。没得还很彻底,牙床上留了四个黑洞洞的血窟窿。安如山也凑过来一起看,看过之后发出感慨:“哎呀,可惜了,副官长这口牙还挺好的!” 霍相贞深表同意:“可不是,他牙好。” 元满撅着嘴呲着牙,眼中又有了热泪。 在第四旅到来之前,安如山还得留在前线指挥全局。而霍相贞又往北走了几十里地,抵达了最近的一处驻军军营。营中驻了一个团,也是安师的人马。军营紧挨着个小县城,团部设在了县城里。 霍相贞没进城,直接进了营。营里也有一排青砖大瓦房,虽被小兵们匆匆的打扫了一遍,然而还是不干不净。入夜之后,马从戎在房里点了两盏煤油灯,又亲自把一盆热水端到了炕下:“大爷,洗脚了。” 霍相贞本是盘腿坐在炕上想心事,听了这声呼唤,便挪到炕边伸下了双腿。马从戎蹲在盆前,给他脱了袜子挽了裤管。赤脚踩进热水中,霍相贞叹了口气,仿佛是觉出了舒服。 马从戎用手撩水,去浇他的脚背:“大爷,肩膀还疼不疼了?” 霍相贞的心思不在这间屋子里,听了马从戎的问话,他单手按着炕沿往窗外看:“疼。” 马从戎用滚热的湿手握了他的脚踝:“大爷今天救了我一命。” 霍相贞没看他:“嗯。” 马从戎抬了头:“当时那么危险,大爷为什么还肯救我?” 霍相贞终于意识到了脚下还有个马从戎。莫名其妙的低了头,他不甚耐烦的看了对方:“这话问得新鲜!难道我不救你,由着你让马踩死?” 马从戎笑了:“我死了,大爷再找个新人嘛!” 霍相贞理直气壮的反问:“新人?谁啊?” 马从戎笑得想哭了:“不是,没谁。我只是对您打个比方。” 霍相贞几乎困惑了:“你到底要说什么?” 马从戎苦笑着摇头:“没什么,没什么。” 霍相贞单手扶了膝盖,微微俯身去看马从戎的眼睛:“你来是干什么的?我让你给我洗洗脚,你可好,把我往水里一放就不管了,还叽里咕噜的跟我扯了一大堆废话!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拿话敲打我呢?我救你还救出毛病了?什么新人旧人的,我白天差点儿让连毅轰成了铁皮罐头,现在还有心思跟你扯淡?你到底给不给我洗?你不洗就滚出去,我自己洗!” 马从戎连连点头:“洗,洗,这就洗。大爷您坐好了,肩膀上有伤,别乱动。那个……炕挺大的,晚上我陪您睡?我睡觉轻,您夜里要是有事儿,叫我一声就成。” 霍相贞抬头又望向了玻璃窗户:“用不着,我能有什么事儿?” 马从戎笑道:“端茶递水撒尿,不都是事儿?” 霍相贞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两道眉毛似乎是不知道怎么摆才好了:“我夜里有那么忙吗?” 马从戎往他的小腿上泼水:“真的,这地方不比家里,处处都不方便。刚才那个谁,小李,出去解手,差点儿没掉粪坑里。” 霍相贞听到这里,不置可否的一点头。 马从戎泼了水,吹了灯,在土炕一边铺了席子安了身。 他睡不着,静静倾听了屋中的动静,他发现霍相贞也没睡,便忍不住又开了口:“大爷,想什么呢?” 霍相贞侧身背对了他,低声答道:“我想装甲列车毫无用处,怎么会有人设计出这种东西?我还真花大钱买了一列!” 马从戎听了这话,感觉自己没有必要再多嘴了。对着这位大爷,有好些事情都是说不明白的。 仰面朝天枕着双臂,马从戎想大爷也算命大,那颗子弹要是再歪一点,就得给他的后脑勺开瓢。这要真是开了瓢,世上就没有大爷了,也没有人再对自己拳脚相加耍驴脾气了。自己再遇了险,也没人来救了。 霍相贞的呼吸很轻很匀,显然没睡,想必还在心里对着装甲列车发牢骚。马从戎侧脸望向了他的背影,胸中一派风起云涌,灵魂却又遥遥躲到了风云的彼岸。风起云涌是暂时的,天亮之后,他还是个奴才,当然,是独一无二的高级奴才,名叫秘书长。 第65章 浪漫的人 安如山的急电发回保定北京,保定的孙文雄团长临时抓了几列车皮,一路轰隆隆的先南下了。顾承喜落后一步,比他晚到了一天,好在炮兵大队更慢,所以他不算迟到。在几十里外的火车站下了火车,他快马加鞭的往军营里赶,一颗心像活兔子似的,枪林弹雨都不怕了,上蹿下跳的只是兴奋。 在北京清清闲闲的混了好些天,没混出他的舒服来,反倒混得他一身皮痒。白摩尼自然是有点意思,但是便宜占多了也腻得慌。天天哄着白摩尼逗着白摩尼,时间久了,他感觉自己的关节和脑袋都要生锈——对待小林,他可以没事找事的打骂一顿做为身心锻炼;但是对待白摩尼,他还不敢太失礼。接到急电之时,他已经快要对着白摩尼打哈欠了。 身下的战马非常好,一路冲出了扑面的春风。顾承喜想起了一句诗,不知道是谁告诉他的,叫做“春风得意马蹄疾”。他想自己现在正是春风得意,正是马蹄疾。有学问还是好,短短七个字,说到了他的心窝里。 忙里偷闲的向后瞄了一眼,后方拖着一条威风凛凛的大尾巴,是他的卫兵队伍。他学了霍相贞,随行的卫兵经了选拔,个顶个的全是精神小伙子,和他本人的精神连成一片,非常威风,非常调和。身体随着战马的步伐颠簸了,他的关关节节如同安装了弹簧,起伏得柔软而又自然;忽然抬手扬鞭甩了个脆响,紧随其后的杜国胜立刻勒住战马,带领卫兵们刹在了原地。 顾承喜独自深入军营。战马步伐越来越慢,最后他一勒缰绳飞身而下。把马鞭子往一旁的小兵胸前一扔,他对着前方的马从戎笑了:“秘书长!” 马从戎是戎装打扮,牛皮武装带扎出了他的细腰。在大太阳下扬起黑发白脸,他大步上前,抬手一拍顾承喜的肩膀:“来得正好!再晚可就要出事儿了!” 顾承喜立刻紧张了:“大帅是不是怪我到得晚?” 马从戎低声笑道:“其实不是你晚,是孙团长太早。”然后他用大拇指往后方的大瓦房一指:“去吧,见了面顺着他说,别解释。” 顾承喜连忙答应了,随即一路小跑到了瓦房门口。抬手正了正军帽领章,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朗声喊道:“报告大帅,承喜到了。” 话音落下,门旁的玻璃窗子“哗啦”一声开了,霍相贞伸出了脑袋,气色十分不善:“怎么才到?” 顾承喜记着马从戎的嘱咐,不敢东拉西扯的找借口。扭头对着霍相贞一笑,他讪讪的垂了头,同时伸手去拉了门把手。门没锁,一拉就开。自作主张的迈步进了门,他一边关门,一边转身又去看霍相贞。霍相贞是军裤马靴俱全,唯独上衣是披着的。双手叉腰站在窗边,上衣被他披得险伶伶,仿佛随时可能滑落下去。沉着脸看着顾承喜,他又开了口:“摩尼怎么样?” 他冷,但是顾承喜热,热腾腾的望着他微笑:“白少爷挺好的,我总带着他出门玩儿。” 霍相贞上前一步,瞪了眼睛:“混账东西!我是让你留在北京玩儿的?” 顾承喜怕了一瞬,霍相贞给他的“怕”,也是格外的富有刺激性,火辣辣的,让他在退与进之间摇摇晃晃。 霍相贞向着门口一抬下巴:“营里没你的地方,你带你的队伍上前线去!” 顾承喜当即一个立正:“是,大帅!” 然后他留恋的又看了霍相贞一眼,迟疑着没有立刻动。霍相贞留意到了他的干说不练,于是对他踹出一脚:“滚!” 顾承喜挨了一脚之后,心满意足的逃出了大瓦房。带兵直奔了百里开外的前线,他知道怎么向霍相贞赎罪。霍相贞不是白摩尼,想讨霍相贞的欢心,他得真卖命。他实在是没有文化,也不知道什么叫做罗曼司。但是让他为了他的爱情赌命,他是愿意的。他是天生如此的性子,没有缘由,想改也改不了。 两天之后,前线向前推进了十里地。 傍晚时分,顾承喜坐在一棵大树下吃馒头。一天一夜没睡了,他累得没了食欲,纯粹只是要把干粮往肠胃里塞。正是塞得昏昏欲睡之时,他的眼角余光忽然瞟到了一只干干净净的大马蹄子。猛然向上抬了头,他看到了马上的霍相贞。 霍相贞一手扯着缰绳,一手握着马鞭。军装上衣敞了怀,露出里面的白衬衫。居高临下的看了顾承喜,他开口说道:“突袭战打得不错,记着,下次别用机枪扫,直接架炮轰。” 顾承喜如梦初醒似的,捏着馒头猛的向上窜了个高:“大帅!” 下一秒,他酸麻了的右腿一软,“咕咚”一声又坐了回去。 霍相贞笑了一下,随即从怀里摸出一只沉甸甸的纱布口袋。把口袋往顾承喜怀里一扔,他继续说道:“秘书长的私货,给你当犒劳吧!” 顾承喜一手接着口袋,一手扶着大树,东倒西歪的重新起了立:“大帅……” 霍相贞一抖缰绳,栗色的阿拉伯马转了身。马太好了,轻轻悠悠的有速度,一眨眼的工夫,已然跑出了老远。顾承喜呆呆的扶着树,眼睁睁的看着霍相贞策马走了。低头再看手里的纱布口袋,口袋用绳子扎紧了口,沉甸甸的不知是什么。解开绳子往里一瞧,里面五颜六色一片璀璨,竟是玻璃纸包着的巧克力糖。 喉咙向下一使劲,他咽了藏在腮帮子里的干馒头。周身的血液忽然痒酥酥的升了温度,他笑着叹了一口气,心中暗想:“行啊,只要他心里有我,我卖命也值了!” 顾承喜不吃馒头了。倚着一堆沙袋坐稳当了,他一颗接一颗的吃巧克力糖。原来他吃不惯巧克力的味道,如今仔细咂摸了,他尝出了苦中带甜的好。 连师退了十万八千里,前方没了工事防线,他的视野变得极其辽阔。墨蓝色的天幕上,撒了无边无际的银星星。他静成了一块石头一棵树,可是地面的夜风在走,空中的银河在流,他不动,他的世界围着他动——何等美的一个世界! 忽然拎着纱布口袋一跃而起了,他向前跑出老远,对着聚了堆的副官参谋们大声问道:“大帅刚才是直接回营了吗?” 一个参谋摇了头:“去看孙团长了吧?” 顾承喜立刻转了方向:“杜国胜,备马!” 参谋们随之起了身:“团座,您干嘛去?” 顾承喜头也不回的边跑边答:“我追大帅说句话!” 顾承喜一追追了上百里,最后在军营大门口赶上了霍相贞的卫队尾巴。下马当了步兵,他从战马群中挤蹭着往前钻。营中东一根西一根的立着木杆,吊了煤油灯充当路灯。在闪烁不定的火光之中,他一路冲锋到了卫队的最前方:“大帅!” 霍相贞正在信马由缰的前行,此刻马下冷不防的多了个人,让他不由得一惊:“你?” 顾承喜气喘吁吁的抬起手,从霍相贞的手中接了马缰:“大帅,我给您牵马。” 霍相贞很意外的上下打量了他,末了问道:“有事?” 顾承喜热汗涔涔的仰头向他一笑,然后转向前方答道:“没事儿,刚才大帅走得太快了,我……我没来得及送您,所以追了一路……” 霍相贞若有所思的看着他:“送我送到家门里了?” 顾承喜微笑着回头看他,马好,人更好,统一的威武雄壮。他自认是不平凡的,是要翻江倒海的,他只心甘情愿的给平安牵马,也非得平安才能降服住他。 “一会儿我还回去。”他对霍相贞笑道:“不能耽误正事儿。” 霍相贞不以为然的一摇头,然后用马鞭柄敲了敲他的脑袋:“顾团长啊,你太浪漫。” 顾承喜眨巴眨巴眼睛,没听明白:“大帅,浪漫是什么意思?” 霍相贞也沉吟了一下,随即答道:“浪漫,就是胡跑腿,瞎扯淡。” 此言一出,后方几个年轻的副官嗤嗤笑了。而顾承喜抬手摸了摸脑袋,迟迟疑疑的笑问:“大帅,您是逗我吧?” 霍相贞握着马鞭向后一侧身:“小李,你说说,什么是浪漫?” 李副官是个年轻漂亮的小伙子,自然对于浪漫颇有心得:“报告大帅,卑职以为,浪漫是指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看对了眼,今天我请你下馆子,明天你请我看电影。天天得见面,不见面也得写信,不写信也得送礼。” 霍相贞转向了前方,自言自语的说道:“这和我的话,不是一个意思吗?” 顾承喜一直没言语,心想李副官所说的那一套差事,自己倒是真都爱干,而且全干得挺好,堪称得心应手。今晚算是长学问了,原来自己是个浪漫的人。 在营房门口,顾承喜见到了马从戎。 马从戎没穿军装上衣,只在衬衫外面套了一件缎子马甲,胸前口袋中垂下一段熠熠生辉的怀表链子。见霍相贞和顾承喜一起到了,他笑着向前走了一步:“大爷,回来得正好,肉和家伙刚预备齐了。” 霍相贞飞身下马,很怜惜的抬手摸了摸马头。阿拉伯马低垂了长长的睫毛,在霍相贞眼中,正是个马中的美人。欣赏够了阿拉伯马,他对着马旁的顾承喜一抬眼:“饿不饿?秘书长今天厉害,杀了一只羊做夜宵。” 马从戎无可奈何的笑了:“哪是我杀的——顾团长别走了,羊肉很好,正适合烤着吃。” 顾承喜舔了舔嘴唇,不是馋烤羊肉,而是想走又舍不得走。犹犹豫豫的望向了马从戎,他开了口:“我……” 马从戎笑呵呵的,周身笼罩着一团和气:“进来吧!大帅都发话了,你还等什么呢?” 顾承喜把心一横,真跟着霍相贞进屋了。 烤肉的家伙摆在了房外,屋里炕上只放了一张小炕桌。桌上只有一样凉拌菜,一铁盆的白米饭。马从戎站在外头,指挥勤务兵烤肉,副官们也各自搬了小马扎坐了,知道肉多,自己也能借光开一次荤。羊肉块串在铁扦子上,燎着火苗翻翻转转,油水落入火中,滴滴答答吱吱啦啦。屋外热闹,屋里却安静。眼看霍相贞一屁股坐到炕沿了,顾承喜连忙蹲到炕下,为他脱了马靴。上方起了一串叽里咕噜,是霍相贞的肠胃在叫。抬起头看了他,顾承喜小声笑道:“大帅是真饿了。” 霍相贞盘腿转向了小炕桌,抄起筷子夹了口凉拌菜吃了,然后开始抬手解军装纽扣:“晚上没吃,可不饿了?” 顾承喜直起了身,凑到炕边帮他脱衣。忽然听他倒吸了一口凉气,顾承喜登时一惊:“大帅,怎么了?” 霍相贞皱起眉头,去推他搭在自己左肩膀上的手:“有伤。” 顾承喜立刻抬了手:“伤?您受伤了?” 霍相贞不看他:“小伤。” 顾承喜不问了,怕问出他的不耐烦。转身出了房门,他得了一盘子刚熟的烤羊肉。而在回屋之前,他悄声问了马从戎:“秘书长?大帅受伤了?” 马从戎沉默了一瞬,随即轻描淡写的一笑:“哦,上回突围往营里跑的时候,大帅替我挡了一枪。” 顾承喜瞪着马从戎,直过了十秒钟才理解了他的回答。一股子怒气直攻了心房,他恨不能一巴掌抽歪对方的白脸。而马从戎对着他一扬眉毛:“承喜,你瞪我干什么?” 顾承喜感觉自己面孔的肌肉要抽筋,忍了又忍,他抽出了一脸惊讶的笑容:“秘书长,我服你了,你是真有分量啊!” 马从戎也笑了:“怎么?我的分量还吓着你了?” 顾承喜勉强活动脖子点了点头:“说实话,真吓一跳。” 马从戎笑出了声音,声音爽朗,神情得意:“吓不吓的我不管,反正今晚儿你来得正好,你来了,我能偷个清闲。你替我伺候着大帅吧,谁让你浪漫呢!” 顾承喜抓了抓脑袋,仿佛是要脸红:“秘书长也听说了?秘书长,你有文化,你说大帅是不是在拿我开玩笑?” 马从戎轻轻一拍他的脑袋:“拿你开玩笑,说明你有面子,好事儿啊!去吧去吧,替我喂饱了他。” 顾承喜答应一声,端着烤羊肉转身进了屋。 烤羊肉上了桌,顾承喜站在炕下,仔细观察霍相贞的一举一动,最后断定真是小伤,因为霍相贞的两条胳膊都能活动自如。从胳膊再看到脸,霍相贞一手端着饭碗,一手握着筷子,正在夹了羊肉吃。 “真他妈傻!”顾承喜在心中说话:“他是个什么东西,值得让你去挡子弹?老子到哪儿都是占便宜,你可好,专挑大亏吃!为个暖被窝儿的卖性命,还是你浪漫,老子没你浪!” 正当此时,霍相贞把手里的空碗递向了他。他接了空碗盛了米饭,压着满腔的怨气怒火问道:“大帅不喝点儿酒?” 霍相贞一摇头,然后对着对面空位一抬下巴:“坐下,一起吃吧。” 顾承喜毫无食欲。将一碗米饭放到了霍相贞面前,他出门又端回了一盘子滋滋作响的烤羊肉。外面的副官们正在悄悄的连吃带喝,不爱吃羊肉的秘书长也在和人低声谈笑。顾承喜想今天若是自己没来,平安是不是又得一个人坐在黑沉沉的屋子里闷头傻吃了? 从裤兜里掏出一条手帕,他弯腰为霍相贞擦拭了额头热汗。霍相贞不耐烦的一晃脑袋,然后开口问他:“马从戎干什么呢?” 顾承喜小声答道:“秘书长在屋外。” 霍相贞把筷子和碗一起放了:“他倒是狡猾,拉个团长替他当差。” 顾承喜说道:“我自己愿意。” 霍相贞端起一杯温凉的茶。低头喝了一口,他继续说道:“知道你愿意。你啊,邪!” 然后对着房门一偏脸。霍相贞抬眼看了他:“不吃的话,就回去吧!把仗给我打好了,比给我当奴才强。我抬举你,你也得给我长脸。听见没有?” 顾承喜轻轻巧巧的行了个军礼:“是,大帅。” 紧接着他一弯腰,结结实实的亲了霍相贞一口。嘴唇狠狠印上了对方的面颊,他其实是怎么亲都不够劲。而霍相贞下意识的向后一仰头,随即抬手推开了他:“顾承喜,你是怎么回事儿?还亲出瘾了?瞧着牛高马大像个人似的,怎么男不男女不女?我倒要看看你老了是什么样儿。我拿你当块好材料,你要是活着活着变成连毅了,可真是丢了我的人,现了我的眼!” 顾承喜讪讪的笑着摇头:“不能,我怎么着也不能变成连毅。” 霍相贞向外挥了挥手:“我看悬。带着你的浪漫滚蛋吧,没事儿总撅着嘴对我胡拱什么?” 顾承喜被他说了个面红耳赤,然而隐隐的又有些快活。他有感觉:在霍相贞眼中,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第66章 雄心 顾承喜抄了连毅的临时指挥部。 他和连毅就是个前后脚的关系,进入指挥部时,屋角的炉子上还坐着一壶要开没开的热水。指挥部里外共有三间,外间摆着桌子椅子,像是会议室;中间一间类似平常人家的小客厅,最里间是砌着暖炕的卧室,炕上被褥都没收拾,东一堆西一堆的扔着绸缎衣裳。炕下躺着个死不瞑目的半大孩子,子弹从咽喉射进去,脖子上开了个大血窟窿,地面都汪了一层软颤颤的血冻子。 顾承喜知道自己是慢了一步,而且一步慢,步步慢,自己越是紧逼,连毅越会逃得飞快。站在血泊中低了头,他看着半大孩子咬牙叹气。半大孩子是个半裸的样子,皮肤很细很白,脸蛋也挺好看,在顾承喜眼中,真是死得可惜了。 看在眼里的功劳,硬是没能到手。顾承喜一步一个血脚印的往外走,心里很不痛快。这要是能把连毅生擒或者死擒了,往霍相贞面前一送,多有脸,多威风。现在可好,半熟的鸭子从锅里飞了,自己和孙文雄兴许还会因此落下罪过呢! 顾承喜抬手推了推军帽帽檐,苦着脸走到了指挥部外。这一处营地被他们彻夜轰成了底朝天,尸首全得论块数,因为难得能找到一具完整的。站在活地狱似的尸山血海里,顾承喜摘下军帽,在清凉晨风中晾了晾自己的一头汗——也行,虽然没杀到连毅,但是杀了连毅许多兵。 营中的好货不少,除了军火,还有几箱子烟土。孙文雄把顾承喜找去了,嘁嘁喳喳的咬耳朵。等他把话说完了,顾承喜抬手揽了他的肩膀,在背人处压低声音说道:“我不要,全给你。我不爱这个,拿了也是往外卖,还没地方卖去。你让人把它抬到大马车上,用粮草袋子盖一盖。回了保定给你老丈人,正好是一份大礼。但是你自己别沾它,沾上了不好戒,让大帅知道了,也是个麻烦,对不对?” 孙文雄在保定有个胖媳妇,那媳妇在顾承喜看来,一分钱不值,然而孙文雄很爱她,顺带着也把岳父当成了亲爹孝敬。本来顾承喜处处拔尖要强,是勾出了他一点嫉妒心的,可私底下和顾承喜交往久了,他发现这人其实挺好,而年纪轻轻的,拔尖要强也是好事,不算毛病。 “那我不客气!”他对顾承喜笑道:“我全拿走啦!” 顾承喜拍了拍他的肩膀:“快点儿运。咱们这一仗打得也算有成绩,我怕大帅一会儿会亲自过来查看。” 孙文雄听了顾承喜的话,匆匆运走了营中的烟土。顾承喜则是指挥部下小兵,悄悄的搬运走了军火库中的五挺重机枪和几十万发子弹——现在天下大乱,谁得了就是谁的。他一直把他的团当成日子经营,一仗过后死了谁伤了谁,他心里全有数。既然是过日子,就得攒家底,有体己。他是真爱他的团,看着烟熏火燎的小兵们,他的心里眼里全带了感情。这是他的资本,他将踩着小兵们的肩膀脑袋往上走,一直走出个顶天的高度。 下午时分,霍相贞果然来了。 顾承喜远远就看见了他,还有他的马。阿拉伯马的栗色毛皮像缎子一样反射了阳光,一路跑得腾云驾雾金光闪闪。及至将要到达顾承喜面前了,他一抖缰绳勒住了马。居高临下的垂了眼帘,他和他的阿拉伯马一起扑撒开了长长的睫毛。嘴角忽然一翘,他在顾承喜和孙文雄的敬礼问候声中微微一笑。 然后抬头眺望了修罗场似的残营,他开口说道:“以我一个旅,打退了连毅一个师。行啊,不赖!” 还有半句话,他存在心里没有说——“即便是安师长来,也不过如此了。” 战场上的胜利,给他带来了至高的喜悦,甚至让他联想起了“江山”“天下”之类的字眼。虽然他目前还没有明确的野心和目标,但他总感觉那些字眼和自己是应当有点关系的。在扑面的暖风之中放远了目光,他忽然想起了父亲和灵机。一个老爷子,一个小姑娘,居然在他身上达成了共识,统一期盼着他成就万世不朽的功业,即便不能万世不朽,至少也要成为一世之雄。怀着满腔的雄心壮志活了将近三十年,他一直是心虚,因为内忧有连毅,外患有万国强,他不但没能开疆辟土,甚至连老子留下的家业都没守明白——直到上次他开炮轰跑了万国强,这回又把连毅追杀进了山西。 霍相贞对着远方起伏的山影望了许久,心里没有人,只有事,以及浩浩荡荡呼啸而过的长风。两场胜仗,足以证明他不是赵括。何等的扬眉吐气,何等的心花怒放,然而,又与谁人说? 收回目光看了马下两位团长,他开口说道:“不追了,休整一日,明天回家!夜里不要松懈,提防连毅杀我们个回马枪!” 说这话时,他绷着脸。看得顾承喜和孙文雄提心吊胆,也不知道他是乐还是不乐。 顾承喜忙着约束军队,陀螺一般转了整整一下午。及至终于得闲了,他开始四处打听大帅的下落。末了在一处荒草甸子上,他看到了霍相贞。 卫队远远的分散在了四周,陪着霍相贞的只有栗马。霍相贞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双手松松的握了马鞭子。栗马则是低了头,有一搭没一搭的啃着地面青嫩的草。近处的草地还是绿茵茵的,越往远看越红,无边无际的红到天边,红上山峦,和晚霞烧成了一片。 顾承喜没什么学问,一肚子大白话,但是他很知道美丑。当下的情景,在他眼中,就是美的。所以他不急着过去,只细细的看,把风景一寸一寸的咂摸一遍。待到把草地上的黑影子印在心里了,他才向前迈了步。 轻轻的走到了霍相贞身边,他一言不发的蹲下了,仰头去看霍相贞的脸。脸依然是板着的,好像一场胜仗还打出了他的不满意。面色不善,可在黑压压的眉毛下,一双眼睛却是倒映了霞光流云。 “大帅……”他低声开了口:“您有心事?” 霍相贞充耳不闻的没言语。他是有心事,可他不需要听众。脑子里充满了杂乱无章的诗句,全是他和灵机一起读过的:“画角悲海月,征衣卷天霜。挥刃斩楼兰,弯弓射贤王……” 顾承喜没得到回答,于是盘腿在他身边坐下了。伸手抽出了霍相贞手中的马鞭,他随后攥住了对方的一只手。 霍相贞终于低声开了口:“连毅这回算是伤了元气。” 顾承喜知道他说不出什么诗情画意的来,可没想到他开口就是连毅。 霍相贞又道:“该回家了,回家看看摩尼。” 顾承喜笑了,一根一根捏他的手指头:“大帅,咱们两个谁的手大?” 霍相贞低头转向了他,认认真真的和他比了比巴掌:“一样。” 顾承喜骤然合拢手指,和他握了个十指相扣。霍相贞当即抬眼看了他:“干什么?” 顾承喜垂眼抿嘴,美滋滋的笑:“大帅,我难受。” 霍相贞一扬眉毛:“难受?病了?” 顾承喜一本正经的摇了摇头:“不是病了,是浑身皮痒,想挨顿军棍。” 霍相贞怔了一下,随即反问:“军棍没有,马鞭子要不要?” 不等顾承喜回答,他甩手便是响亮的一鞭,正抽到了顾承喜的脸上。火辣辣的痛意刺激了顾承喜,抬手捂脸向旁一躲,他笑着问道:“大帅,您真打啊?” 霍相贞起了身:“你以为我舍不得?” 顾承喜见他是要上马,连忙一跃而起,先他一步的牵了缰绳:“大帅,别走,再坐一会儿吧!” 霍相贞一手握着马鞭子背到身后,另一只手向上拍了拍马背:“怎么着?又想缠我一顿?” 顾承喜笑了,笑得低三下四:“不敢不敢,我是想陪着您呆一会儿。” 霍相贞也抓了缰绳:“用不着。松手!” 顾承喜正视了他的眼睛,可怜兮兮的不要脸:“大帅,求您了……” 霍相贞一把抓了他的腕子,用力扯开了他的手。紧接着揪了他的衣领前襟,霍相贞运力一甩,竟是将他摔了个仰面朝天。而顾承喜就地一滚起了身,带着一身的草屑扑向了他,正是个要反击的架势。霍相贞把马鞭子一扔,迎上前去俯身一抱他的腰,同时脚下使了绊子,又把他绊得脊背着了地。捡了马鞭子直起身,霍相贞转身走到马旁。忽然回身又是一脚,他正踢中了企图偷袭的顾承喜。 顾承喜捂着肚子,又是疼又是笑又是惊:“奇了怪了,我不比您个子小,不比您吃得少,怎么动了手,一点儿便宜也占不着?” 霍相贞对着阿拉伯马笑了:“问元满去!” 单手牵了缰绳,他抬腿想要上马,可在马靴认镫的一刹那间,脑后猛的起了风声,随即肩膀一沉,竟是顾承喜猴子似的跳上了他的后背。向下托住了他缠到自己腰间的两条长腿,霍相贞不假思索的纵身一跃向后一仰,让顾承喜的脊梁骨再一次着了地。顾承喜又被摔又被压,几乎瞬间断了气。而霍相贞把他当成了垫子,仰卧着望天问道:“顾团长,感觉如何啊?” 顾承喜又是疼又是喘,奋力抬了头正要回答,然而向前一瞧,他忽然发现霍相贞的脑袋正枕着自己的胸膛。直勾勾的盯住了对方的头顶心,他是一根头发一根头发的细看:“我感觉……大帅真好。” 霍相贞笑了一声,然后按着他的大腿起了身:“这话应该让秘书长和摩尼听听。他们两个好像对我都很有意见,没一个夸过我好。” 说完这话,他转过身,对着顾承喜伸出了手:“起来,跟我回营。” 顾承喜望着他的手愣了一瞬,随即抬手一把抓了住——抓住之后,就又不肯放开了。 于是霍相贞一手牵着马,一手牵着他,踏着参差的野草走向了军营。 在营门口,他们遇到了马从戎。 马从戎见了霍相贞这一手一个的架势,不禁感觉好笑:“大爷,怎么一次牵了俩?” 霍相贞本是在野地里抚今思昔,莫名其妙的和顾承喜练了几招把式,反倒练出了他的高兴:“我的马今天上午跑了长路,所以我牵着它走,让它休息休息;我的团长刚才被我打了一顿,所以我也牵着他走,怕他半路赌气跑了。” 马从戎看清了顾承喜脸上的鞭痕和一身的草屑,不由得笑道:“大爷把团长当副官长使了?” 霍相贞松了双手,让马和人都得了自由:“团长一打就倒,不如副官长。” 马从戎向着营门一伸手,做了个“请”的姿态,同时拿眼睛瞄了顾承喜,心想这小子是真混出头了。 一夜过后,太平无事。连毅也的确是向西逃了个无影无踪。霍相贞带着全旅人马班师回朝,又把报废的装甲列车也沿着铁轨拖了回去。 这日下午他回了家,进门第一件事,自然是上楼去看白摩尼。顾承喜一出征,白摩尼又成了孤家寡人,只能守着几本杂志画报过日子。忽见霍相贞回来了,他又惊又喜——喜是真喜,惊也是真惊,甚至有了点心跳如鼓擂的意思:“大哥!” 霍相贞坐在了床边的沙发椅上,微微探身笑着看他:“走的时候说是一个礼拜就回,结果延期了不知多少个礼拜。大哥食言了。” 白摩尼把手中的杂志放到了一边:“开仗了嘛……” 霍相贞逗孩子似的柔声问道:“你也知道外面开仗了?” 白摩尼下意识的避开了他的目光:“小顾临走的时候……说的……” 霍相贞含笑端详着白摩尼,看他的小脸蛋,小下巴,小耳朵。看到最后,他起身坐到了床边,把他的左脚撂倒了自己的大腿上:“这一阵子,腿疼没疼?” 白摩尼垂头答道:“疼得都不知道疼了。” 隔着洋纱袜子,霍相贞一根一根掰开了他微蜷的脚趾头:“等天再热一热,我带你去北戴河住几天。” 白摩尼含羞带愧的扫了他一眼:“我不去。前年去了一次,到地方你就不理我了,害我一个人晒脱了一层皮。” 霍相贞回忆往事,也觉得怪对不住他:“放心吧,这次我一定不带公务去。” 白摩尼想了一想,感觉真去趟北戴河也不错,当然,大哥的话是信不得的,夏天前往北戴河避暑的要人素来很多,谁知道到时会不会有人有事勾去了他的魂?要是能让小顾随行就好了,正好小顾还没去北戴河玩过呢,让他开开眼界,他一定乐意。但是犹犹豫豫的又瞟了霍相贞一眼,因为心虚,他没敢把这话说出口。 霍相贞沉默了片刻,像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一样,他很慎重的对白摩尼开了口:“小弟,我在外面打了个大胜仗。” 白摩尼说道:“大哥,以后你不要亲自上战场了,危险。” 霍相贞不以为然的一笑,听他满嘴都是孩子话。 白摩尼迟疑着转移了话题:“小顾打得好吗?” 霍相贞有些失落,因为白摩尼只知道惦念着他的小伴儿,也不问问自己的胜利有多么辉煌:“好,他不好,我能这么栽培他吗?他这个人啊,就是太爱玩儿了,听说我不在家的时候,他天天带你出去逛?” 白摩尼低头抹着裤管上的皱褶:“嗯。” 霍相贞忽然又问:“小弟,你说顾承喜这个人,怪不怪?” 白摩尼的心登时一颤,随即思索了大哥的问题。顾承喜除了特别喜欢男人之外,其余之处,似乎和一般爽朗活泼的青年也差不许多。慢慢把裤管上的皱褶抹平了,他开口答道:“不怪,他挺有意思的。” 霍相贞点了头——他总怕顾承喜会长成连毅,满世界的见谁撩谁。撩别人他不管,撩了小弟可不行。幸而据他观察,顾承喜对待旁人还是一派坦荡正直,并没有成妖的势头。 第67章 乌云 元满听闻霍相贞回了北京,连忙换了戎装,归了他副官长的位。而霍相贞在楼下的小客厅里见了他,第一眼几乎没认出来——缺少四颗槽牙的元满,居然瘦得快脱相了。 蜂腰长腿的站在霍相贞面前,他是肩膀薄,脖子细,一张面孔有棱有角的,眼窝也眍䁖了,但是精神很饱满,理直气壮的扯了大嗓门说话:“报告大帅,卑职没生病,卑职是连喝了半个月大米粥,才瘦成这模样的!” 霍相贞绕过茶几站到了他的面前,伸手一托他的下巴:“张嘴。” 元满立刻把嘴张得像瓢似的,恭请大帅参观口腔。经过一个多月的恢复,他那牙床上的四个血窟窿已经长合了,因为这四颗牙齿的个头都不小,所以平白无故的没了,看着很不对劲。霍相贞松了手,两道眉毛是要皱不皱:“去找秘书长要钱,把牙镶上。” 元满想了想,又瞄了霍相贞一眼,有了点羞羞答答的意思:“大帅……” 霍相贞背着手看他:“嗯?” 元满垂了头:“卑职有个不情之请……” 霍相贞一点头:“说!” 元满放低了声音,嘤嘤嗡嗡的出了声:“卑职想镶金的……” 霍相贞被他逗笑了:“行,你爱镶什么镶什么——要不然,给你镶两对儿象牙?” 元满思索了一下,随即郑重其事的摇了头:“卑职以为,还是金的气派。” 元满定制的这四颗金牙,虽然是加急赶制了,但他还是足等了半个月,金牙才终于到他口中安家落户。这四颗牙镶得实在是好,元满从医院回了家,饭量瞬间涨了一倍。吃饱喝足之后又去了霍府,他甫一露面,便被其余副官围住了。李副官看了他口腔深处闪烁的金光,不由得十分羡慕:“往后副官长发话,咱们可都得听了,这是真正的金口玉言啊!” 元满不屑于和他们扯淡,洋洋得意的往府里走,走到半路他遇见了马从戎。昂首挺胸的打了立正,他大声招呼道:“秘书长!” 马从戎不知是想着什么心事,正是自己一边走一边微笑,冷不防的被他吼了一嗓子,登时一惊:“嚯!你吓我一跳!” 元满知道秘书长是真有权的,所以很老实的只是笑。马从戎看他美的没边,便又问道:“你有喜事儿?” 元满扭扭捏捏的先一低头,随即对着马从戎一张嘴。马从戎看清楚了,当即抬手拍了他的肩膀:“好家伙!副官长,往后你妥了,见人不用多说话,张嘴直接显身份!” 元满笑道:“多谢秘书长帮我联系洋医生。” 马从戎一摆手:“泰勒和咱们家是多少年的交情了,让他帮忙介绍个好大夫也不算事儿。你走吧,给大帅看看你这新牙口。” 说完这话,马从戎溜溜达达的走了。元满则是继续前行,美滋滋的学了秘书长,是边走边笑——没想到自己因祸得福,虽然脸上落了几块粉红色的伤疤,但是得了口中四颗金牙呢! 至于伤疤,可以先不必管,横竖他不是秘书长,美点丑点都无所谓,只要别人模鬼样、失了副官处的体面就行。 兴致勃勃的走到了后头小楼里,元满没能见到霍相贞,因为霍相贞进了白摩尼的卧室,长长久久的不肯出来。这也并不是他留恋着不肯走,而是实在走不得。在卧室中来回的踱了好几圈,末了他停在床前弯了腰,拧着两道浓眉不笑强笑:“小弟……” 白摩尼坐在大床正中央,身上穿的还是睡衣。两条腿长长的伸出去了,他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霍相贞叹了口气:“不是我不带你去,我早就答应过的话,怎么可能反悔?只不过是我先走,你后走。中间至多隔一个礼拜,一个礼拜,很长吗?” 白摩尼用手指捻着睡衣衣角,依然是不说话。大哥越来越让他不痛快了,说好天热了一起去北戴河,可是季节刚刚入夏,大哥就要抛了他先走一步。大哥回了家,日子反倒比先前更难熬,因为小顾不敢来了,来了也很规矩,不敢逗他玩陪他闹了。 他天天坐在床上看天,把天都看成了窗格子的形状。一个家里住着,一幢楼里住着,大哥却总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不知道是在忙着何等大事。来了,也说不出什么有趣的,至多只是抱抱他,亲亲他,或者揉搓他的左腿,自以为是在做舒筋活血的按摩,其实早疼出了他一头一身的冷汗。 “我也没说不让你去。”他终于低声开了口:“你自己去吧,反正我本来也不想去。” 霍相贞直起了身,压着怒火保持和颜悦色:“怎么把话又说回来了?你还要让我解释多少遍?我是去开会,不是去游山玩水!等开完了会再派人接你,正好天气也能更热一些!否则你现在去了,我也没空理你!天冷,你还不能下海!” 白摩尼早听明白了,但是不愿理解,不肯接受。扭头望了窗外的一小块蓝天,他轻描淡写的答道:“行啊,你去吧!我挺乐意一个人在家呆着的,一个人清静。” 他不哭不闹,只是把话说得酸溜溜冷飕飕,像个半大孩子故意要挑衅。他需要一点刺激,甚至想激得霍相贞将自己打骂一顿。有了野小子似的顾承喜作对比,大哥忽然变得无比巨大,无比黯淡,几十年如一日,像个无聊的暴君。他瑟缩在了大哥的阴影之下,小顾也不敢来了。其实小顾真比大哥好吗?也不见得,小顾只是好玩。可他的生活如同一潭死水,他刚刚过了二十周岁的生日,他真的很需要一点“好玩”。 眼中忽然含了一点泪,他又想起了自己和小顾干过的那些事情,不得见人的事情。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秘密啊,谁能想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他,私底下会如此的胆大包天?这也是一种瘾,而且比大烟瘾更可怕。大烟瘾是死的,瘾在身上;可这个瘾是活的,瘾在心里。小顾听他的差遣,做他的牛马。小顾是个粗人,时常从嘴里蹦出几个肮脏而又滑稽的字眼,可是小顾有着很干净的眼睛,很纯粹的笑容。只有和小顾在一起,他才能感觉世界是活的,自己也是活的。 只是,对不起大哥了。 大哥一直是这样,变的不是大哥,是自己。原来觉得大哥像一座山,天塌地陷了都不怕,因为有大哥,大哥顶天立地。可是岁月深长,天既不塌地也不陷,一座山再高再大,白放在那里,又有什么用? 白摩尼一眨巴眼睛,泪珠子扑簌簌的落在了手上。他想不明白了,想不通了。 霍相贞则是彻底的忍无可忍,指着他的鼻尖质问道:“昨天哭,今天也哭,一天一顿的给我嚎丧,你到底想怎么着?” 白摩尼一蹬右腿,哽咽着嚷道:“我要回家!” 霍相贞怒道:“回什么家!你那家里连个正经厨子都没有,你回家喝风屙屁去?混账东西,只知道闹!” 话音落下,他转身就走,并且把房门摔出了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 霍相贞快步下楼,走得太快了,几乎是连跑带跳。他想不出白摩尼能有什么沉重心事,以至于要天天洒泪给自己看。要放先前,他很可能已经动了手;不过现在不能打了,小弟现在可怜见的,真是弱成小姑娘了。 一鼓作气走到了楼外台阶上,他默默的做了几个深呼吸。烦,他想,真是烦。楼上的小崽子还是有本事,说治自己一顿就治自己一顿,几个小脸子一甩,能立刻把自己气得找不到北。没办法,小崽子,欠揍,还不能真揍。好在打不起躲得起,自己走吧,不走也不行了,北戴河那边的会议不能不参加,再不出发就要晚了。聂人雄怎么还不滚蛋?打算在他岳父家里长住了?从人家手里抢来的老婆,还带倒插门的?抢人老婆,不是正经东西!这回去了北戴河,正好去瞧瞧他那老婆是何方神圣,怎么这么招人抢? 霍相贞在台阶上站了良久,生出了一脑袋枝枝杈杈的胡思乱想,直到马从戎步伐轻快的走了过来。在台阶下站住了,马从戎抬头向他一笑:“大爷,您打算怎么去北戴河?坐火车还是坐飞机?” 霍相贞心不在焉的答道:“越快越好。” 马从戎笑道:“那就是坐飞机。今天的飞机还是明天的飞机?反正票子是随时都有。” 霍相贞想起了楼上的白摩尼,真感觉自己是顶了一小块电闪雷鸣的乌云:“今天走。” 马从戎又问:“那白少爷呢?是一起走?还是等开完了会,再派个人回来接他?” 霍相贞答道:“过几天让顾承喜跑一趟,送他去北戴河吧!我现在是伺候不了他了,正好让顾承喜替我当差。”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他和顾承喜倒是很投缘。” 马从戎知道他刚被白摩尼收拾了一通。看了他灰头土脸的模样,马从戎满怀怜惜的幸灾乐祸了。 第68章 北戴河 霍相贞坐在一把大沙滩椅上,背靠着阳伞看风光。前方再走几步就是大海,海水蔚蓝,闪闪烁烁的反射了金色阳光。几只大白鸥展了翅膀滑翔而过,白鸥下面是穿着游泳裤衩的元满。没想到今年夏天热得这么快,天气忽然就从温暖转成了炎热。元满在一天之内晒成了黑鱼,油亮的脊背从早晾到晚,从背影看,已经很像个打渔的了。 踏着浪花跑向了霍相贞,他笑嘻嘻的踩出了两脚的细沙:“大帅,水一点儿也不凉,您不下海?” 霍相贞摇了摇头,不是怕凉,是脑子里装着大事,无心跑去嬉水。秘密会议已经进行了三天,与会者除了他之外,还有热河的聂人雄,山东的段中天,河南过来的石督理,察哈尔过来的王将军,以及充当临时执政的陆总理。会议开了半天,又有新人加入,名叫万国强——此万国强乃是徐州镇守使,非霍相贞的老对头万国强。两个万国强同名同姓,各有千秋,徐州的万国强是个大舌头,山东的万国强是个结巴。大舌头和结巴都自认是全国有名的大人物,希望对方审时度势,立刻更名。可惜希望的结果全是失望,好些年过去了,大舌头和结巴还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除此之外,还有可恨之处,即大舌头的字是子坤,结巴的字是子珅,其间只差一笔,乍一看还是一个人。无论怎么称呼,他二人总像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这场会议开得暗流汹涌,聂人雄已然把岳父扶上了高位,如今便要顺杆也往上爬。段中天乃是聂人雄的好友,聂人雄若是高升,必要狠狠的拽他一把。而万国强的来意很简单,纯粹只是想要点好处,因为当初聂人雄挥兵南下抢老婆的时候,他帮过忙。石督理和万国强有仇,听说万国强会来,他也来了,目的是要克一克万国强。至于年逾花甲的王将军,则是无欲无求,只是来给聂人雄捧场而已。 情形既是如此的复杂,会中众人又全不是省油的灯,所以督理将军们表面看着嘻嘻哈哈一团和气,其实暗暗的都在闹失眠。霍相贞已经连着几天没正经睡过觉,此刻吹着海风看着海景,他身心俱疲,然而不能闭眼。 元满喝了两口冰镇的果子露,然后对着马从戎笑道:“秘书长不下海?海里还有小螃蟹呢!” 马从戎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衣白裤,坐在了霍相贞的斜后方,被大遮阳伞盖了个严严实实。看位置,他是随从;看气派,他可有点像老太爷。对着元满微微一笑,他随即一边摇头一边从拖鞋中抽出赤脚,轻轻的踢起了一个小沙堆:“不下,歇着多舒服。” 霍相贞并不讨厌元满的活泼,元满的多言多语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让他能够让自己的脑筋休息片刻。从身边的圆桌子上端起大玻璃杯,他喝了一口加冰的橘子汽水。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他半闭着眼睛笑道:“秘书长下了海,正好是个浪里白条。” 元满笑出了声,认为大帅的形容十分贴切。马从戎也笑了,笑得若有所思。霍相贞永远是对着外人拿他开玩笑。元满不来,霍相贞也不理他。 正当此时,聂人雄夫妇在远方沙滩上出现了。霍相贞放眼远望,只见聂人雄站没站相的光着膀子,仿佛是扎在了沙子里,身体不动,只有一个脑袋追着他的老婆转,转得十分认真,眼是直的,嘴是张的,仿佛是要对着他的老婆流口水。而聂太太是个艳若桃李的美人,堪称摩登少奶奶的标准像。穿着一件上露胳膊下露小腿的鹅黄衫子,她低了头,用一双白脚踢着水花走。 霍相贞盯着聂太太的嫩胳膊胖腿,认为聂太太比聂人雄强一万倍。聂人雄看着像个人似的,其实是个土匪坯子。霍相贞不明白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家小姐,为什么会和一个土匪混成了一家。 然后,他又想起了灵机。灵机比他小不了几岁,若能活到现在,也正经是个大少奶奶了。少奶奶和少奶奶还不一样,起码灵机和聂太太不会一样。聂太太只是个“太太”,只会管束土匪似的丈夫。而灵机仿佛是一种带着灵性的、更复杂的存在。他和灵机一起成长,互相指教着,互相鼓励着。灵机要英雄,他便做英雄。 聂太太遇到了一群金发碧眼的洋夫人,开始站在水中谈笑风生。聂人雄没有上前,依旧是看着女人们笑,笑得有些迷茫。霍相贞收回了目光,知道土匪大概只懂中国话,没有和洋人攀谈的勇气。如果自己和灵机结了婚,绝对不会像聂家夫妇这么不般配。 霍相贞空想了一阵子,算是休息。空想完毕了,他又回归了现实世界。秘密会议太重要了,在陆总理的别墅里,他们是在瓜分着北中国。私下先瓜分好了,明面上再走过场。所以众人的牙关都很紧,咬住了的利益,不肯再松分毫。 面朝着无边无际的大海,霍相贞又发了呆。 在接下来的几日里,霍相贞依然是没能满足的睡一次好觉。聂人雄已经占住了热察绥巡阅使的位置,段中天则是瞄准了直鲁豫巡阅使。霍相贞心中冷笑,当然是不同意。段中天本不敢和霍相贞抗衡,然而仰仗着聂人雄的支持,他虚虚的又增添了些许勇气。拉锯战直进行了三天才有结果——霍相贞抢了段中天的巡阅使。 河南的石督理既不服段中天,也不服霍相贞,所以很不高兴,开始找碴向万国强发难。万国强站在总理别墅的院子里,呜噜噜的调动了大舌头咒骂石督理,连骂三十分钟不重样,堪称伶牙俐齿,可惜谁也听不懂他骂的是什么。王将军老天拔地,开会开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此刻正好从海滨回了来。站在院门口倾听了半晌,末了,因为耳朵有点聋,所以他气运丹田,声若洪钟的问霍相贞:“静恒啊,子坤说的是外国话吗?” 霍相贞很冷静的袖手旁观:“非也,坤帅说的是万国话。” 万国强和石督理单枪匹马的开了战。起初众人虽然知道他们是宿敌,但没把他们的战争当成一回事。如此过了两天,旁观者们发现了问题——战争打大发了。 王将军老奸巨猾,知道万石之间势同水火,容不得和事老的存在,于是脚底抹油,乘坐火车回了察哈尔。王将军走了,陆总理也走了。万国强拽了段中天做帮手,石督理立刻跃跃欲试的要向霍相贞投怀送抱。而霍相贞早早看出了他的意思,便在自家别墅中来回徘徊,决定也走。 马从戎听了他的决定,十分惊讶:“走?我今天刚给顾团长发了电报,让他后天送白少爷过来。” 霍相贞一摇头:“老万和老石咬得不可开交,人脑袋都要打成狗脑袋了,我可不去趟他们的浑水。咱们赶紧走,先躲一躲。大不了过几天再回来。” 马从戎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大爷,您怎么走?现在飞机已经过点儿了,要走只能坐火车。” 霍相贞仰头看了看天色,见此刻已经是下午时分。拧着眉毛叹了口气,他自言自语似的说道:“火车太慢。” 随即他迈步走向别墅大门:“我打个电话,看看能不能调到军用飞机。” 傍晚时候,霍相贞带着马从戎和元满下了山,乘坐汽车直奔了机场。 他一声不响的踏上了归途,北京城中的顾承喜一无所知,还在对着新收到的电报窃喜。屋里屋外全亮了电灯,小四合院里摆了桌子凳子,他的小兄弟们正围成一圈连吃带喝。小林穿着单薄的裤褂,双手端着个大砂锅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扯着嗓子喊:“烫!烫!赶紧都给我让开!妈的烫死我啦!” 赵良武被杜家的双胞胎挤到了桌子角,幸而他瘦,有个空儿就能让他坐稳。握着筷子一伸脑袋,他来了精神:“这是什么玩意儿?鸽子?” 小林甩着两只烫红了的手:“屁鸽子!是小母鸡!” 赵良武欠了身:“鸡汤好,我先来一碗。”随即他扭头怒视了身边人:“狗剩!你妈×!别挤我!” 杜国胜不以为然的一挥筷子:“瘦得像根大刺似的,你还挺能抢食儿!”然后他对着厢房的方向高喊:“团座!鸡来了,你不吃啊?你再不吃就全让胖妞抢走了!” 赵良武刚盛了半碗鸡汤,然而不得不忙里偷闲的大骂:“谁再敢叫我胖妞,我日死谁!” 杜国风和杜国胜并肩而坐,听闻此言,他一边吮着一根猪骨头,一边嗤嗤的发笑,又用油渍麻花的手递出去了一只空碗:“小林,再给我盛碗饭。” 小林当即啐了他一口:“我给你盛饭,你也配!我告诉你们啊,别跟我摆大爷的谱儿,我除了承喜之外,谁也不伺候!” 顾承喜一掀帘子,出了厢房:“小林,记着,明天给我预备几套好衣服。后天我去北戴河,那是个玩儿的地方,到时候我得换便装!” 小林站在院子里,挑着眉毛看他:“又是给那个白少爷当跟班儿啊?你不是团长吗?怎么总干奴才的活儿?” 顾承喜挽着袖子坐到了首席,洋洋得意的答道:“你懂个屁!”然后他往桌子上一瞧:“哎?没酒啦?” 小林回屋要去拿酒。刚刚进了上房,新安装的电话机骤然铃声大作,把他吓了一跳。慌忙摘了听筒接了电话,三言两语之后,他从正房中探出了头,小声唤道:“顾爷,帅府的电话。” 顾承喜登时起了身,一路小跑着进了屋,又一脚将小林踢了出去。嗯嗯啊啊的答应了一通,他挂了电话,打了个饱嗝:“麻烦!” 出了正房进厢房,他大声说道:“你们自己吃吧,府里有事儿,叫我过去一趟!” 小林坐上了顾承喜的小板凳:“是白少爷有事儿吧?你说他一不管兵二不管钱的,怎么总找你啊?” 顾承喜在厢房里手忙脚乱的换衣换鞋,又走到院内漱口擦脸:“你当我愿意去?唉,好好的一顿酒,我刚喝了一半——麻烦,真麻烦!” 把身体收束进了笔挺的西装之中,他弯腰系好了皮鞋鞋带。回屋对着镜子又照了照,他感觉自己这模样挺不错了,才牢牢骚骚的独自出了院子。今晚他本打算和小兄弟们聚一聚,喝点小酒吃点小菜,自自在在的闹个半夜。但是白摩尼既然能把电话打到家里,可见也是真想他了,自己不去也不好。 他自认是个怜香惜玉的人,为了美人牺牲一顿酒肉,似乎也不为亏。所以出了胡同坐上洋车,他懒洋洋的直奔霍府去了。 第69章 坍塌 顾承喜在路上是牢牢骚骚的不甚高兴,可在霍府门口一下洋车,他便自行调整了面部表情——来都来了,犯不上再惹白摩尼不痛快。好事都做了,还差一张好脸吗? 卫兵们都认识了他,他昂首挺胸的往里进,走城门似的那么坦然。一路分花拂柳的穿过了几重门,他轻车熟路的绕过小楼,直奔了后头的院子。天气热了,霍相贞前脚一走,白摩尼后脚便搬了家。院子里没有上下楼,更合他的方便。 霍相贞不在家,马从戎也不在家,霍府像少了精气神似的,一路走来不见人。觅着灯光推了门,他向内探头一笑:“白少爷?” 屋中是个花团锦簇的风格,靠墙摆着一张铺着丝绸单子的大软床。白摩尼穿得挺整齐,西装上衣就摆在手边。两条腿长长的伸了,他那端正的尖下巴、无暇的小脸蛋以及水汪汪的眼睛配了雪白衬衫和花点子领结,让顾承喜联想起了洋行里出售的洋娃娃。洋娃娃有男有女,都是这么个煞有介事的打扮;摆着洋娃娃的绸缎台子,和眼前这张软颤颤的大床也差不多。 忽见顾承喜来了,白摩尼的脸上有了笑模样。伸手抓起搭在床边的外衣,他仰头问道:“小顾,我去你家里呀?” 顾承喜随手关了房门,然后走到床边坐下了,对着白摩尼笑:“上我家?” 白摩尼感觉他不是好笑,所以微微的有些脸红:“不是说后天去北戴河吗?到了北戴河,我们就不能在一起玩儿了。” 顾承喜抓了他的手,手软而薄,可以让他时松时紧的攥:“今天去不成我家了,家里来了一帮营里的弟兄,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他们正在院子里连吃带喝呢!家里让他们闹得没样儿,你去了,也是住不成。” 白摩尼垂了头,把手中的西装外衣也放下了:“哦……” 顾承喜看了他悻悻的模样,忽然有些于心不忍。起身紧挨着他重新坐了,顾承喜抬手揽了他的肩膀,又低头轻声说道:“虽说去不成我家了,但我留下来多陪陪你,不也是一样的?”然后他把嘴唇凑上了白摩尼的耳朵,用气流送出了低而暖的笑语:“宝贝儿,是不是想我了?” 白摩尼的头脸瞬间一起发了烧。顾承喜的呼吸中带了淡淡的酒气,仿佛富有某种刺激性,让他也要生出几分醉意。 顾承喜没有急,单是含笑又问:“给句准话儿,是不是?” 白摩尼不看他,垂头望着自己放在腿间的双手:“嗯。” 顾承喜把他楼抱到了自己的大腿上。一手捏了他的小下巴,顾承喜看着他的眼睛又问:“想我什么了?” 白摩尼仰靠在他的臂弯中,避无可避的面对了他。顾承喜有张不怕端详的面孔,五官周正,皮肤干净,一双眼睛尤其是黑白分明。低头吻住白摩尼的嘴唇,他先是又搅又吮的亲了一阵子,随即抬头笑问:“说,想我什么了?想什么,给什么。” 白摩尼笑着扭开了脸:“你别逗我说那些话。” 然而顾承喜不听他的,嘴唇蹭过他的耳垂,非要低低的吐出“那些话”。那些话中每个字都带着下流的深意,让人越想越要嫌恶的发笑,一边笑,心里又一边痒痒的发烧。顾承喜的手指解开了他的腰带,他则是战栗着拥紧了顾承喜。还是这么着好,还是这么着有意思,好过孤独,好过长夜。 在顾承喜和白摩尼“好”的时候,霍相贞在南苑机场下了飞机——是马从戎和元满合力把他搀下舷梯的,后方跟着一脸苦相的海军部次长。次长凉飕飕的穿着短袖衬衫,军装上衣早脱了,因为在飞机里被霍相贞吐了一身。 晕机的不止霍相贞一个,然而谁也没有霍相贞的反应大。早在前年遭了万国强的炮轰之后,他便落了个小小的病根,一听巨响便要头疼。飞机的马达声音自然堪称巨响,而他在此之前殚精竭虑,又已经失眠了将近一个礼拜,所以两厢相加,他刚上天就不行了。 次长坐在霍督理的身边,本意是要路上和他攀谈几句,哪知霍督理的胃中很有存货,竟会毫无预兆的对着次长开了闸,次长直接被他吐了个走投无路,恨不能半路开舱跳伞。经过了两个多小时的飞行之后,飞机终于落了地。霍相贞恍恍惚惚的拖着双腿往外走,眼睛都睁不开了。 马从戎连鞠躬带道歉,谈笑风生的向次长告了别,然后把自家的大爷塞进了汽车。霍相贞脚踏实地的走了一程,心里反倒清楚了些。马从戎递给了他一条湿手帕,又细细的观察了他的神情:“大爷,现在觉着怎么样了?” 霍相贞接过湿手帕,当成毛巾擦了一把脸。勉强抬头坐直了腰,他哑着嗓子开了口:“好点儿了。” 副驾驶座上的元满回了头:“大帅,是不是您下午吃错了东西?” 马从戎摆了摆手:“不对,应该是累的。总不睡觉哪行?” 霍相贞叹了口气,想透过车窗向外看看,可车门外的踏板上站了荷枪实弹的卫兵,把车窗挡了个严。 “是累的。”他闭了眼睛向后一仰,有气无力的说道:“心累。” 马从戎轻声说道:“快到家了,到家之后好好睡一觉。” 夜里路上无人,汽车开得飞快,车灯光芒直射向前,车队流星赶月一般的穿透了黑暗。车开得再快,也是走在平地上,别有一番踏实。霍相贞渐渐的缓过了一口气。及至汽车停到霍府门前之时,他无须旁人搀扶,慢慢的自行下了汽车。双手叉腰扭了扭,他把周身的关节活动开了,然后迈步跨过了大门槛。 马从戎和元满紧随其后,其中马从戎说道:“大爷,今晚儿还是在楼里住吧。虽说白少爷是搬到后头院子里了,但是您的屋子没经我的手,他们未必能够收拾周全。” 霍相贞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脑筋还是有点转不动:“摩尼已经搬了?”随即不等马从戎回答,他恍然大悟的一点头:“是,我走的时候,他就张罗着要搬家了。” 他腿长步大,越走越快,元满紧赶慢赶的开了口:“大帅,别走了,到了。” 霍相贞头也不回的答道:“我去瞧摩尼一眼,瞧完了再回来睡觉。” 马从戎笑了,笑得心里很不得劲:“大爷啊,明天再瞧不是一样的?” 霍相贞也知道这个道理,明天瞧当然是一样的,白摩尼又不会一夜之间变成妖怪。可是一走走了一个多礼拜,如今既然回来了,似乎理所当然的应该先去看看小弟。看一眼就行,看完了他就回去睡觉。不看一眼,总像是少干了一件事。 呼吸着夜间花木的香气,他感觉自己的力气正在恢复,然而腿还是软,一路走得大步流星腾云驾雾,不知道哪下子就是一个踉跄。对于自己的身体状况,他一贯心里有数,所以走得像是冲锋——真要支持不住了,这一趟北戴河之行,实在太熬人的心血。 进入小院之时,他已经有些东倒西歪,视野也模模糊糊的要变形。直奔了亮着灯的厢房走过去,他心里想:“小弟要是不发脾气的话,我在小弟房里对付一宿得了。这要是掉过头再走回楼里,真太累了。” 一边想一边握了门把手,他正要用力去拽。可是脚步停在门前,他忽然听到了低低的喘息和笑语——很熟悉,但不是小弟的声音! 混沌的头脑忽然降了温度,他愣了一瞬,随即后退一步抬了腿,一脚踹开了房门! 在“咣”的一声大响之中,满屋子的光明与温度扑面而来。他愣怔怔的直了目光,看到了滚在大床上的白摩尼和顾承喜! 他看清了,后方的元满和马从戎也看清了。元满瞪大了眼睛,马从戎则是变了脸色。而床上的顾承喜猛然抬头,在面对了霍相贞的一刹那间,他耳中骤然起了轰鸣。仿佛受了针刺一般,他提着裤子一个挺身,极力的遮了自己的羞。下方的白摩尼没遮没掩的见了光。一把扯过毯子裹了自己的光屁股,他也拢着大开的衬衫前襟起了身。 直勾勾的望着霍相贞,白摩尼在极度的惊惧中,身和心竟是一起麻木。茫茫然的盯着霍相贞,他告诉自己:“完了。” 这回,是真的完了。 与此同时,顾承喜的面孔嘴唇一起褪了血色。身体僵硬成了跪坐的姿态,他只感觉天崩地裂。热血退潮似的飞快往下落,灵魂凉阴阴透过头盖骨往上飘,他听见自己说了话,声音又哑又颤:“大帅……” 霍相贞站在门口,先是长久的不言语。末了迈步进了房,他忽然冷笑了一声。 紧接着,他拔出手枪对准了顾承喜的眉心。 顾承喜仰望着他,看他的目光在抖,枪口也在抖。欲哭无泪的一咧嘴,顾承喜忽然悔到了极致。他想给霍相贞下跪,给霍相贞磕头,磕一百个,磕一千个,只要能赎罪,怎样都好,磕碎了脑袋都好。真是玩迷了心了,玩转了向了,他怎么刚意识到自己是在玩火?刚意识到自己是在拿着爱情和前程当赌注,去占一份可有可无的便宜?完了,全完了! “大帅……”他的身体已经失控,灵魂飘在上方,听着自己喃喃的说话:“我知错了,饶我一次吧……” 正当此时,一条细细的白胳膊挡到了他的身前,是白摩尼挤挤蹭蹭的挨到了他的身边。 白摩尼哆嗦得牙关相击,一只手却还作势挡了顾承喜。单手撑床支了身体,他不敢再看霍相贞的眼睛,只能低着头说话。 “大哥,别杀小顾,杀我吧。” 他在刻骨的羞耻中闭了眼睛:“是我主动找的小顾……我太不成人了。大哥,对不起,可是,别杀小顾……” 霍相贞没理他,依然定定的注视着顾承喜。忽然一抬手转了方向,他对着前方的窗口连开了三枪! 三枪过后,他开了口,声音嘶哑得像是带了血:“顾承喜,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所以今天,我不杀你。” 然后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死罪可免,活罪难饶。顾承喜,你的胆子太大了。” 转身对着元满一挥手,他低声说道:“把他带出去,关起来!” 元满硬着头皮进了房,重手重脚的拖拽了床上的顾承喜。顾承喜很顺从的下了床,双手还提着自己的裤腰。灵魂就在他的天灵盖上飘,他几乎是看着自己往外走,像条丧家之犬一样——全晚了,全完了! 白摩尼望着顾承喜的背影,不知道他会被带到哪里去。惶恐而又绝望的转向了霍相贞,他无话可说,只是想让大哥放了小顾。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上了小顾,可今晚小顾是他找来的,如果他不打电话,小顾不会撞上大哥的枪口。小顾对他那么好,他不能害了小顾的命! 他等着大哥的发落,等着一顿怒斥或者暴打。可是,霍相贞只看了他一眼,目光是散的,十分虚弱,虚弱得甚至没了情绪,简直不像了霍相贞。 一眼过后,霍相贞转了身。一身高高大大的架子像是濒临坍塌,几步路让他走得深一脚浅一脚。扶着门框进了院子,夜风越凉,他越觉出了自己的热。一团怒火燃烧在他的胸腔中,燎着他灼着他。毒辣的火苗子一节一节的向上窜,一直攻进他的脑子里去。 马从戎向他走了一步:“大爷。” 他没看见马从戎,更没听到马从戎的声音。世界成了万花筒,在他眼中左转一下右转一下。四处的电灯光芒渐渐暗了,但是他不敢停留,他摸着黑也得走。忽然头上脚下的颠倒了,他一声没吭,坠进了黑暗之中。 马从戎眼疾手快,一把搂住了向旁栽倒的霍相贞。搂住之后他没了辄,因为他搬运不动这么个沉重的大个子。一点一点的弯腰让霍相贞坐在地上了,他俯身去看霍相贞的脸:“大爷?” 霍相贞紧闭双眼,呼吸烫得像两条小火龙。向后枕着马从戎的肩膀,他已经失了知觉。 第70章 夜奔 门没有关,夜风伴着秋虫的鸣叫往屋里吹。白摩尼裹着毯子呆呆的坐着,双手抓着毯子两角,抓得太紧了,指甲关节全泛了白。一身的鲜血全失了温度,只有脸是红的,红得火辣辣,像是刚被人抽了几个大耳光,抽得通红彻耳,脸皮都抽没了。 怔怔的不知独坐了多久,他忽然在冰凉的夜风中回了神。僵硬了的手指骤然松了,他慌里慌张的四脚着地往床尾爬,去找他的衣裤鞋袜。 他还是想救小顾。 欠大哥的情,必定是还不清了,他不想再连累一个小顾。小顾原本是个土包子进城,连刀叉都不会用,连洋酒都不会喝;千辛万苦的熬成了团长,不是容易的。他得让小顾活,得救小顾的命。小顾安全了,他便像是赎了一桩罪——罪太重了,赎一桩,是一桩。 至于大哥——他没脸再去见大哥。 大哥的虚弱比大哥的暴怒更可怕,大哥顶天立地,他活了二十年,没见大哥虚弱过。坐在床边垂了双腿,他弯腰把自己的左脚往皮鞋里塞,眼睛里干巴巴的,泪水在心里翻腾激荡。他觉得自己像是亲手杀了大哥,像是一刀子戳进了大哥的胸膛,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没杀死,可也杀了个半死;没杀到肉身,可也杀到了灵魂。 那是大哥啊!他造什么孽不好,偏要去折磨大哥? 这样的局面,他收拾不了,他甚至不知道接下来,自己是该活还是该死。拄着手杖起了身,他向前挪了一步。左腿还是虽有如无的使不上力,凭着他的本事,他走不出多远。转身又奔向了墙壁上的电话机,他往霍府前头打去了内线电话。 霍府中除了他之外,唯一的白家人就是他的汽车夫。汽车夫跟着他,也已经长住在了霍府。别的人,他现在不敢支使了,自己家的人,应该还能指望。 元满大步流星的往前走,结果走着走着,被斜刺里撞过来的白摩尼挡住了路。 白摩尼真是撞过去的,若不是汽车夫手忙脚乱的扶住了他,他能一头把元满撞个踉跄。随即伸手扯住了元满的衣袖,白摩尼小声开了口:“副官长,小顾被关到哪里去了?” 元满一脸惊惶的睁大了眼睛,下意识的想要逃。在他的眼中,白摩尼已经有了邪祟的意思。前任副官长是因为他倒了霉,如今顾团长也算完了蛋。被白摩尼牵扯住的手臂直直的伸长了,元满后退一步,嗓子都高了:“白少爷,有话好说,你放开我。” 白摩尼死死的攥紧了他:“你告诉我,告诉我我就放开你。” 元满回头看了看,然后很为难的开了口:“他在后头的仆人房里呢,但是你去了也白去,门口有卫兵,你——哎呀你放开我吧!” 话音落下,他用力向后一抽手臂。一闪身绕过白摩尼,他像逃避一滩祸水一样,拔腿就跑了。 霍府太大了,是越往后走,电灯越稀疏,花木影子一丛一丛一颤一颤,简直荒凉得带了鬼气。汽车夫像个小苦力似的背起了白摩尼,硬着头皮往前快走。末了在花园子后头的一排空房子前,他们果然看到了两名卫兵。 霍相贞让元满把顾承喜关起来,可元满一时也不知道该把人往哪里关,反正直接送进大牢里是不大合适,所以只好就近取材,把他带到了这么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又顺手抓了两名巡逻的卫兵充当岗哨。顾承喜一路上一直没说话,他也不好意思主动开口。说什么呢?没什么可说的,他既替顾承喜害臊,又替顾承喜不值。都是团长了,枪林弹雨的战场都跑过来了,结果一跟头栽在了个屁股上,还栽了个万劫不复。前头流的那些血卖的那些命,一下子全白费了。 两名卫兵懵懵懂懂的站了岗,依稀认得屋里的人是顾团长,可不知道顾团长到底是犯了什么事——应该不会是大事,若是大事,也不能把人往家里关。遥遥的见汽车夫背着白摩尼来了,卫兵继续懵懂,心想这大半夜的,上头的人一个个都是怎么了? 白摩尼在门前落了地,扶着汽车夫问道:“顾承喜在里面吗?” 此言一出,薄薄的房门后面立刻有了回应,正是顾承喜的声音:“白少爷!” 白摩尼急促的喘了一口气,又对卫兵说道:“你快开门,让我进去瞧他一眼。” 卫兵眨巴眨巴眼睛:“报告白少爷,副官长让我们关着他……” 屋子里头的顾承喜又说了话:“劳驾二位行个方便,开门让我们见一面吧!凭着一个白少爷,也救不走我。” 两名卫兵糊里糊涂的对视一眼,知道白少爷是府里的半个主子,顾团长平日也是常来常往,总而言之,都是有身份有面子的人,全比自己高贵许多。而白摩尼左右看了看他们,忽然福至心灵的明白了。把手伸到了汽车夫的裤兜里,他掏出了一卷子钞票,分开了往两人手中一塞:“我和他说句话就出来,几分钟就够了。” 卫兵依旧是犹犹豫豫,而屋子里的顾承喜静静听着白摩尼在外头语无伦次的哀求,灵魂好像还没归位,依然在头顶上飘旋着。 在极度的惊惧之中,他的理智和感情仿佛一起消失了,留下的只有本能,最原始的本能,不论是非不分黑白、猎与被猎的本能。 他所得到的,他不能失去;他所失去的,他还要再赢回来抢回来。他已经是团长了,他就不能不是团长。要把他打回穷困卑贱的原形?不行! 忽然笑了一下,他又怀疑自己是太乐观了。恐怕不止是打回原形那么简单,他一边对着霍相贞发大誓许大愿,一边睡了霍相贞的心肝宝贝。这么一手,是个人都不能忍受!霍相贞说了,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活罪是什么?把他弄进真正的大牢里关个一年半载,三年五载,十年八年,一生一世? 那样的话,他是要学李子明的! 正当此时,外面响起了“咯噔”一声,是卫兵终于熬不过白摩尼的钞票与纠缠,拿出钥匙打开了房门上的老式大锁头:“白少爷,说好了,只能让您一个人进去。” 白摩尼拄着手杖,蹒跚着跨过门槛进了空屋子。屋中黑黢黢的立着个高大身影,正是顾承喜。借着房外灯光看清了顾承喜的模样,白摩尼略略的放了心——顾承喜起码是没有挨打。 下一秒,黑影一步迈到了他的面前。腰间随即一紧,是顾承喜伸手搂抱了他。嘴唇凑到他的耳边,他听顾承喜询问自己:“你有法子救我走吗?” 白摩尼也张开双臂,紧紧的环住了他:“没有,可是你别怕,我不会不管你的。等大哥过了气头,我去求他,我……” 没等他把话说完,顾承喜轻声又问了话:“门外有几个人?” 白摩尼仰起脸,向他做了个口型:“两个。” 顾承喜面无表情的低下了头,冰凉的呼吸直扑了他的耳孔:“大声的叫,把他们引进来。” 白摩尼一愣:“叫什么?” 顾承喜松了手:“什么都可以,当我死了,叫我的名字。” 白摩尼不明就里的看着他。几秒钟的沉默过后,白摩尼颤悠悠的开了口:“小顾……” 他转向了门外,提高了声音:“来人啊,小顾……小顾死了……” 守在门口的两名卫兵听了这话,都是一惊,慌忙的往屋子里冲。第一个人先进去了,只见白摩尼拄着手杖站在屋子中央,顾承喜却是倒在地上蜷成了一团。扶着步枪弯了腰,卫兵伸手想要去试他的鼻息:“顾团长?顾——” 第二声没能唤完,因为顾承喜猛然起身夺了他的步枪,一刺刀攮进了他的胸膛。随即拔出刺刀转向门口,他把步枪当刀抡,迎头劈向了正往里进的第二名卫兵! 刺刀劣质,只在卫兵脸上割开了长长一道血口子。卫兵猝不及防的惨叫了,举起步枪想要射击。然而顾承喜一侧身避开了枪管,同时手握步枪横向一刺,一刀刺穿了卫兵的咽喉! 手臂用力一晃步枪,他把卫兵向旁一挑,让两个死鬼倒做了一堆。随即迈过尸体走到了白摩尼面前,他转身背对着白摩尼弯了腰:“上来!我带你走!” 白摩尼彻底呆在了原地,一口气噎在胸中,上不来下不去。于是顾承喜回头催促了一声:“快!” 在冰凉的血腥气中,白摩尼俯身趴上了顾承喜的后背:“小顾,我们要去哪里?” 顾承喜没言语,背起白摩尼走出了空屋子。眼看白摩尼的汽车夫还傻站在电灯下,他开口说道:“去,捡起锁头,把门锁好。” 汽车夫不比白摩尼更有主意。像条吓傻了眼的狼狗似的,他张了张嘴,咽了口唾沫,然后就真的捡锁头去了。 用大锁头锁住了一屋子的血与尸首,汽车夫愣怔怔的转向了少爷和顾承喜。顾承喜已经向前迈了步,于是汽车夫也跟着迈了步。 夜色遮掩了顾承喜袖口前襟的血点子,他背着白摩尼,一派自然的走出了霍府后方的小门。守门的卫兵见了他,还给他敬了个军礼:“顾团长好!” 顾承喜摆着团长应有的架子,昂首挺胸的走出去了,一边走,一边还对着旁边的汽车夫一抬下巴:“去,上路口给我叫辆洋车。” 顾承喜坐上了洋车,腿上怀里还拥着白摩尼。汽车夫跟着洋车夫跑,洋车夫有目的,汽车夫没目的,惶惶然的只是跑。 白摩尼抓住了顾承喜的西装领子,眼睛望着黑暗路边偶尔闪过的一星灯火:“小顾,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啊?” 顾承喜握住了他的手,送到嘴边吻了一下。垂下眼帘望了白摩尼的头发,他神情扭曲,似哭似笑,然而语气却是异样的温柔:“白少爷,事情既然已经闹破了,索性,我带着你逃吧!” 白摩尼靠在他的胸前,看暗沉的天和地一起后退,空中连一颗星星都没有。一切都像是梦,要是梦,就好了。 “好。”他轻声说道:“我不敢再见大哥的面了。你要是有办法,我们就远远的走了吧!” 顾承喜抬起手,仿佛要去摸白摩尼的脸,然而五指张开了,他作势抓住了白摩尼的脑袋。灵魂依旧悬着,在天灵盖上方,在洋车上方,指挥着他,旁观着他。 洋车拐进胡同,停到了顾宅门前。他背着白摩尼下了洋车,一脚踹开了自家的院门。 院子里还热闹着,蚊虫萦绕着电灯,桌面蒸腾着热气。吆五喝六的小兄弟们一起错愕的扭头望向了顾承喜,不知道他怎么像个强盗似的闯了进来。而顾承喜站在院中,大声说道:“别他妈吃了!收拾家伙,预备出城!” 紧接着他对厨房开了口:“小林,带上钱,你也走!” 赵良武上前一步:“团座,这个时候,出城?” 顾承喜沉着脸答道:“我惹事了,出城逃命。你们跟不跟我走?” 赵良武把手里的筷子往桌上一放,然后对着杜国风等人一挥手:“进屋拿枪!” 一个小时之后,一支十几个人的马队穿过了城门洞子。因为领头的人是城外第四旅第二团的顾团长,所以守兵很利落的开了城门放行。 与此同时,白家的汽车夫独自奔跑在午夜的大街上,方向是霍府的大门。 没人注意到他的去留,而他虽然一贯跟着少爷四处跑,可是方才站在顾宅门口,他感觉到了不对劲。试试探探的进了院门,他看到了一院子穷凶极恶的兵。那些兵歪戴着帽子斜挎着手枪,吆五喝六的从屋子里往外拎箱子扛包袱。不像兵,倒像土匪。而少爷伏在顾团长的背上,像个苍白的人偶,眼神是虚的,目光是直的。 汽车夫无端的怕了。眼看有人已经张罗着要去牵马,他一步一步的退出院门,悄悄的躲到了黑暗中。 后来,顾团长带着少爷上了马,少爷像个傻子似的,头发乱了,一只皮鞋的鞋带也松了,向下垂了老长;顾团长只用一条手臂,便把他禁锢在了自己的怀中。 汽车夫睁着眼睛张着嘴,一声不敢出。直到这些人都打马走远了,他才屏着呼吸跑出了胡同。茫茫然的,他认定这是出了大事。顾团长他不敢拦,于是他决定去找霍家大爷。好端端的,少爷怎么就和顾团长半夜出城了呢? 第71章 缘尽 汽车夫一路跑了个死去活来,及至进了霍府大门时,他已经快要把心从喉咙里喘出来。手扶着膝盖在大门里弯腰站定了,他虽然是急,但没有急成失心疯。他父亲是汽车夫,他也是汽车夫,在宅门里干久了,他虽然年纪轻,但是天生的具有某种常识。少爷不是好走,顾团长也不是好逃,所以他不能声张,得管住自己的舌头。 龇牙咧嘴的抬了头,他一边喘一边继续向前走。让他直接去找霍家大爷说话,他是不敢的;退一步看,有事似乎对秘书长说更合适,可少爷又和秘书长是一对常年的冤家。顶着一头热汗走到了后头的小楼前,他忽然瞧见了副官长! 连滚带爬的快跑几步,他一把揪住了元满的衣袖。元满犯了困,本是想要出楼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冷不防的又见了白家人,他不由得皱了眉:“干什么?” 汽车夫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随即呼出了言语:“副官长,我们少爷被顾团长带走了!” 元满眨巴眨巴眼睛:“顾团长不是在后头关着呢吗?” 这一句话,问出了汽车夫所有的恐慌,甚至让他带出了哭腔:“顾团长……杀人了!” 当汽车夫把事实原原本本的叙述完毕之后,元满的面孔褪了血色。新鲜空气是不用呼吸了,他的脑子里拉起了响彻全城的警铃。甩开汽车夫进了楼,他一路咚咚咚的冲入了客厅。马从戎坐在沙发上,正在一脸倦容的喝咖啡。冷不防的受了惊动,他抬头望向元满,很不客气的训斥道:“大半夜的,胡跑什么?” 元满的脸上现出了哭相:“秘书长,你救救我。我把大帅交待给我的事儿办坏了!” 马从戎不明所以的微微一歪头:“什么意思?” 元满压低声音,喘息着说出了话:“顾团长杀了卫兵,逃了。” 马从戎一扬头:“哦……” 随即,元满继续说道:“他不但逃,还顺带着把白少爷也给拐走了!” 马从戎一睁眼睛:“嗯?” 伸手把咖啡杯子往茶几上一顿,马从戎一跃而起:“哪里来的消息?可靠吗?” 元满一跺脚,成了个哭哭咧咧的大男孩子:“白家汽车夫说的,他们都已经出城了……” 马从戎垂下眼帘,盯着地毯沉默了将近半分钟。最后迈步走向门口,他且行且道:“这是大事,我不能做主,得去请示大爷。” 元满立刻跟上了他:“大爷还没醒呢!” 马从戎一甩袖子,开始往楼上跑。元满落了后,抬头向上望时,他只看到了秘书长的长袍一角在楼梯口一闪。 马从戎的步伐虽急,可是急而不乱,推门进了霍相贞的卧室,室内幽暗,全靠着一盏小小的壁灯照明。抬手一拍墙壁上的电灯开关,他在骤然大放的光明中走到床前,弯腰去看床上的霍相贞。 霍相贞仰面朝天的躺着,双目紧闭,呼吸粗重。一张脸本是滚烫通红的,安安稳稳的睡了两个多小时,倒像是退了一点热度,恢复了一点人色。马从戎知道他是急火攻心,并非生病,所以本打算由着他睡;但是现在事情出了,由不得他继续安眠。伸手握了他的肩膀,马从戎拼命摇晃了他:“大爷?醒醒,家里出大乱子了!” 霍相贞平常睡熟了还要雷打不动,如今更是死了一般,毫无反应。马从戎将他乱推乱搡了一气,毫无效果。直起身走进小浴室,他打开水龙头,拧了一把水淋淋的凉手巾。托着手巾回了来,他一手巾拍向霍相贞,连脖子带脸的胡擦了一气。而霍相贞受了冷水的刺激,登时睁了眼睛一哆嗦:“啊!” 马从戎见他醒了,立刻扔了毛巾扶起了他:“大爷,白少爷出事了!” 霍相贞神情木然的望着前方,直愣了一分多钟。慢慢的抬头望向马从戎,他哑着嗓子开了口,声音纯粹只是一股子气流:“他又怎么了?” 马从戎爱惜着自己现有的羽毛,隔岸观火似的镇定而又客观:“白少爷和顾承喜一起跑了!” 霍相贞像是没听懂,怔怔的反问马从戎:“和顾承喜?跑了?” 不等马从戎回答,他那休息了两个多小时的脑筋猛的恢复了运转。难以置信的瞪了眼睛转向前方,他忽然把腿伸了下去,同时单手攥拳头狠狠一捶床沿,呕血似的吼了一声:“真是疯了!” 这一声喊劈了他的嗓子,挣红了他的脖子。光着袜底踏上地面,他作势要起,然而刚刚起了一半,便脱力似的又坐了回去。屁股滑过铺着丝绸床单的柔软床沿,他在马从戎的惊呼与拉扯之中,结结实实的摔下了床。 以手撑地又站起来,他抬手指了房门,使了十分的力气,然而只发出了半分的声音:“去,去,快去把他给我追回来!那顾承喜是个祸害,不能让摩尼跟他走!” 马从戎没有动,心平气和的告诉他:“大爷,晚了,他们已经出了城!” 霍相贞没有追究细节,听到“出城”二字之后,他拧着眉毛注视了马从戎,神情是愤怒,是焦虑,也是迷茫,仿佛马从戎冤了他,或者骗了他。而马从戎坦然的迎着他的目光,几乎是在欣赏着他的痛苦。 下一秒,霍相贞转身直奔了房门。马从戎俯身拎起了床下的皮鞋,紧随其后的追了出去:“大爷,还没穿鞋呢!” 元满战战兢兢的靠墙站了,以为自己犯了天大的罪过。然而霍相贞并没有对着他大发雷霆——霍相贞似乎忘记了他的失职,只是命他集合卫队,准备出城。 元满如遇大赦,当即抖擞了精神要走。然而未等他走出楼门,客厅中的电话响了。马从戎过去接了电话,嗯嗯啊啊了几声之后,他勃然变色的转向了霍相贞:“大爷,城防司令部报告,说城外四旅第二团有异动!” 霍相贞看了马从戎:“异动?” 马从戎没挂电话,手握着话筒答道:“第二团在四十分钟之前全体开拔,往保定方向去了!” 霍相贞听了这话,当即紧紧的一闭眼睛。脑子里又开始天旋地转了,肠胃里没东西,可是一阵一阵翻腾着要吐。咬牙切齿的对自己发了狠,他提起了仅有的一口气:“让孙文雄立刻带兵去追,必要时候,可以开火!” 话音落下,他心中回荡了一声叹息。当初他劳心费力的改造出了个新第四旅,原以为它会慢慢的壮大,慢慢的变成第四师。没想到在壮大之前,他们不得不先自行残杀了。 霍相贞强撑着不肯摇晃,胸中冷飕飕辣,是穿堂的凉风吹旺了怒火。凉风是白摩尼给他的,怒火是顾承喜给他的。一个是他的宝贝,一个是他的栋梁。落水狗似的一晃脑袋,他要苦笑也要狞笑——摩尼啊摩尼,承喜啊承喜! 霍相贞亲自带着卫队出了城。 马从戎不触他的锋芒,跟着他走,等他半路从马上一头栽下来,自己好带着他回家睡觉。然而霍相贞越走越精神,把先前的病容收了个一干二净。马从戎窥视着他的举动,心中隐隐的有些怕,因为他精神得不对劲,精神得邪了门。卫队的马好,一路风驰电掣的往前疾驰,出城不久便追上了孙团。孙文雄糊里糊涂的发了兵,虽然不通前因后果,但认定顾承喜是当了反叛。从私情看,他不愿看顾承喜倒霉落魄;可是从公理看,他也认为顾承喜太不是东西。第四旅的旅长是霍相贞,所以全旅上下,从长官到小兵,全都偏得了无数的好处。这么着还要作乱,真太不地道了! 离京不到一百里,孙顾二团对着开了一阵炮。霍相贞观战片刻,让孙文雄先停了战——硬碰硬的不是办法,枪炮无眼,而白摩尼还在对方的阵营中。一道急电发到廊坊,廊坊驻着陆永明的一个团。霍相贞让两个团前后夹击,把顾团夹在了保定外围。 这一道手段使出来,顾承喜走投无路了。 坐在一堆篝火前,顾承喜把白摩尼搂在了怀里。很远的一棵老树下,站着虎视眈眈的小林——小林以为自己是个心大的人,以为自己早看清了顾承喜的真面目,一辈子也不会再为这家伙伤心;然而在知道了顾承喜仓皇出京的原因之后,他还是怒不可遏了。不全是嫉妒,还有深深的恨:这个白少爷害了承喜! 他妈的都瘸了一条腿了,还会当兔子勾引男人!不是少爷吗?不是常年住在帅府里吗?不是矜贵得要死吗?怎么还缠上承喜不松手了?这个扫帚星,毁了他安安逸逸的好日子,毁了他清清静静的小四合院! 小林想掐住白少爷的细脖子,拧断他的细骨头。可是当着顾承喜的面,他不敢。顾承喜的手有多狠,他很了解。他犯不上为了个白少爷,挨顾承喜的揍。 顾承喜知道小林正在瞄着自己,但是根本不往心里去。前头是孙文雄的队伍,后头是陆永明的队伍,前后的大炮全瞄准了自己,而他不能坐以待毙。 一下一下抚摸着白摩尼的手臂肩膀,他低头亲了亲对方的凌乱额发。白摩尼受了炮火的惊吓,一直喃喃的说心慌,慌到现在才平静了。抱着怀里这么一点不像活人的小分量,顾承喜感觉自己的灵魂还没归位,还在头顶上飘着。 “白少爷……”他轻声开了口:“怎么办?我可快要支撑不住了。” 白摩尼茫茫然的睁了眼睛,耳中还回响着炮火的余音:“我们……会死吗?” 顾承喜低了头,对着他的眼睛一笑:“只要你肯写信,或许我们还有活的机会。” 白摩尼缓缓的移开了目光:“我……我不想写……” 顾承喜轻轻抚摸了他的脸:“宝贝儿,权当是救我的命吧!你不想和我天长地久的过好日子吗?” 白摩尼歪头靠着他的胸膛,心里迷迷糊糊的,还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顾承喜望着他笑,火苗的影子在他的黑瞳孔里跳:“宝贝儿,你是知道我的。你跟了我,我绝不会让你受一丁点儿的委屈,我能和你做一辈子的夫妻。” 白摩尼轻声说道:“小顾,我愿意和你一起死。我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不论死活,我都和你在一起。” 顾承喜可怜兮兮的说道:“可是,我不想死啊!” 白摩尼抬眼看了他,一双眼睛水汪汪的,仿佛含了泪。他也知道顾承喜不想死,可是那样的一封信,又让他怎么写? 然而在午夜时分,他握着顾承喜硬塞给他的一根铅笔头,还是在一沓粗糙信笺上落了笔。 这封信在翌日中午,被一个充当敢死队员的通信兵送去了孙团阵地。孙文雄把它放到霍相贞面前时,霍相贞正坐在指挥部内的桌子前,专心致志的吃午饭。午饭是米饭和两样干净而又有油水的炒菜。饭和菜全被秘书长盛进了一只大海碗里,因为味道不值细品,放到一只碗里,反倒吃得容易。 见了孙文雄双手奉到桌面上的信封,霍相贞一手握着一只勺子,只一点头,没说什么。等到孙文雄退出去了,他放下勺子抄起餐巾,先擦了擦嘴,又喝了口水。马从戎一言不发的站在一旁,见他伸手拿起了信封,手是明显的有些抖。 撕开信封倒出两张折成小方块的信笺,霍相贞把信笺展开了,慢慢的读了一遍。 读过之后,他把信笺倒扣在了桌上,然后端起饭碗,低下头继续吃饭。海碗不小,勺子不小,他的胃口也不小。连菜带饭的一勺勺送进口中,他鼓着腮帮子闭嘴咀嚼,神情很平静,一点风浪的影子都没有。 咽下了最后一口饭菜。他放下勺子推开海碗,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凉开水。扭头望着窗外的红花绿柳,他出了会儿神,然后拿起信笺,重新又读了一遍。 读完了,他又把信笺倒扣了,继续扭头看窗外。 马从戎悄悄的走到桌边,大着胆子拿起了信笺。两张信笺,最粗糙的一种,上面用铅笔横平竖直的写了满篇。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他也没说出话。 这是白摩尼的亲笔信。在信中,白摩尼恳求大哥放顾承喜一马,因为顾承喜若是死了,他也必定无心再活。他保证自己会和顾承喜远走高飞,同时,带着几千人马的顾团。 霍相贞一直望着窗外,一贯挺拔的腰身微微佝偻了,他的脸上没有表情。 不知是看了多久,他伸手又拿起了信。仿佛是忘记了信上的内容,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读了第三遍。 马从戎把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大爷,往开了想吧!” 霍相贞低头吸了吸鼻子,又抬头清了清喉咙。背对着马从戎站起身,他从桌边窗台上拿了洋火盒,划燃火柴点了信笺。 一小团火苗飘飘然的落在了地上,瞬间熄灭成了一堆轻薄的余烬。霍相贞挺直了腰,同时对着窗外的风光说道:“我和他们白家的缘分,算是彻底尽了。” 然后,他迈步走出了指挥部。 霍相贞让人推来了一门野战炮。亲自摇着射界瞄准了,他把射击的方向定在了顾团阵地的一侧。炮弹射出去,是贴着他们走。 炮弹箱子也被士兵搬运过来了。将一枚炮弹填进炮膛拉了闩子。他将炮栓上的绳子往手上一缠,随即俯着身抬起头,握着绳子狠狠向外一拽! 一声巨响过后,炮弹破空而出。而霍相贞充耳不闻似的松开手上绳子,弯腰又从箱子里抄起了一枚炮弹。 一鼓作气的,他连开了三十炮。 末了转向闻声赶来的孙文雄和马从戎,他在烈日下站成了一杆笔直的标枪:“不打了,退兵!廊坊的回廊坊,北京的回北京!” 第72章 真相 在得知霍相贞退兵之后,顾承喜站在夕阳余晖中,极力的放远了目光往北望。炮火平息了,危险消除了,他的灵魂开始一点一点的向下沉,向下归位。多少天了,他一直感觉自己不像个人,像只野兽,藏着尖牙和利爪,随时预备着给谁来一下子! 往北望,他站成了一棵笔直沉默的树,眼睛一眨不眨,北方是平安离去的方向。残阳如火,烧红了天,烤红了地,泼了他一脸的血。 忽然抿嘴笑了一下,他想起了上个月,在河南,也是这么一大片荒凉的草甸子,平安一手牵着马,一手牵着他,趟着满地高高低低的绿草往营里走。他爹娘死得早,好像生下来就是个野小子,一辈子没当过孩子。然而当时由着平安握了自己的手,他无端觉出了自己的好和乖。他愿意好好的,乖乖的,跟着平安慢慢走。 这并不是很久远的事情,回忆起来,就在眼前。 垂下的双手缓缓握成了拳,他甚至还记得平安掌心的温度。灵魂继续向下沉,像一泓水一块冰,凉阴阴的,存着无尽的寒意。 像要驱寒似的,他冷笑了一声。扬起双臂向后一仰,他做了个中弹的姿势,直挺挺的倒在了草地上。 随即像一条长蛇似的扭曲了身体,他大睁了眼睛望着上方血红的天空。他想平安,他要平安。求之不得,求不得,他又馋又饿,他想吃人!牙齿紧紧的咬了,他似笑非笑的哼出了一声呻吟。 葱茏的花草之中似乎藏着地火,生生把他烧了个皮焦肉烂。他活着,也像是死了,是个死不瞑目的恶鬼。因为他的所爱和所求,在一朝之间,全部离他远去了。 他的首尾忽然长成了无边无际,蜿蜒着横贯了苍茫大地,所过之处,寸草不生。黑血翻腾在他的腔子里,他想杀生,他想吃人! 入夜之后,顾团还要继续前行。直隶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白摩尼在信里写得很清楚,他们是要“远走高飞”。走到哪里,飞到哪里,顾承喜心中也没个准谱。好在武官们都对他忠心耿耿,几个文官嘀嘀咕咕的不甚听话,被他一枪一个的当众毙了。 开晚饭的时候,白摩尼没食欲,只喝了一点米粥,如今饿了,便拄着手杖挪到了顾承喜身边。扶着顾承喜的肩膀坐下了,他开口问道:“小顾,还有饼干吗?” 要照往常,顾承喜一定是先把他抱到腿上坐安稳了,然后再支使勤务兵去烧热水拿饼干。然而今天他没有动,只神情漠然的扭头望向了白摩尼。 迎着他的目光,白摩尼有些莫名其妙:“小顾,你怎么了?” 顾承喜忽然微微一笑:“宝贝儿,我正在心里算账呢!” 白摩尼抬手捂住了咕噜噜作响的肚子:“算什么账?你没钱了吗?” 顾承喜抬手摸了摸白摩尼的头发脸蛋,同时语气温柔的笑道:“为了你这么个小,我是又搭性命又搭前程。这笔账我算了半天,怎么算怎么感觉是吃了亏。你呢?你意见如何?” 白摩尼怔怔的看着他,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小、小顾……” 顾承喜依旧抚摸着他的肩膀和手臂:“宝贝儿,我发现你是真骚,隔三差五的非得挨顿操才舒服。真他妈的贱哪,我不上你的门,你就往我家里打电话。宝贝儿,我问你,你当时是不是想挨操想疯了?” 白摩尼猛的向后一退,难以置信的打了结巴:“你怎么——你怎么——” 顾承喜笑着一摊双手:“我怎么?我没怎么,我就是后悔了。老子有的是钱,大把的银元撒出去,兔崽子要多少有多少,我缺你这么个狗屁不懂的小瘸子?再说你那个屁股,我早玩腻了。水豆腐再嫩,吃多了也淡,对不对?” 白摩尼盯着顾承喜,秋水眼中波光闪烁,是灵魂乱了:“小顾,你……你骗我?” 单薄的手掌撑了地,白摩尼一点一点的向后退了,声音中带了哭腔:“你骗我和你好,骗我跟你走,骗我给大哥写信……” 顾承喜席地而坐盘了腿,双手扶着膝盖一歪脑袋,他惫懒的一笑:“放心,往后我不骗你了。” 白摩尼定定的望着顾承喜,篝火的火光映红了顾承喜的笑脸,跳动的光影把面孔渲染成了沟壑起伏的鬼面具。仿佛是二十年来第一次真正的睁开了眼,他从那张鬼面具上,瞬间见识了整个世界的险恶! 过去他以为戒大烟便是最重的痛苦,陈潇山便是最坏的敌人。今天他才稍稍的明白了,才略略的清醒了。原来,不是的。 “我没害过你……”他没有嚎啕,然而淌了满脸的眼泪,还想和顾承喜讲个道理出来:“你为什么要害我?” 顾承喜当即哈哈大笑了,笑够了才答道:“起来吧,咱们得往南走了!小美人儿,别哭啦,跟我上山当土匪去吧!” 白摩尼挣扎着拄了手杖想要起身:“不,我不跟你走。我回家去……我要回家……” 顾承喜起了立,把双臂环抱在了胸前:“回家?找你大哥?让他带兵回来,开炮轰了我?” 话音落下,他伸手去拽白摩尼:“别扯你娘的淡了,赶紧跟我走!” 白摩尼眼看他逼近了自己,慌忙抡了手杖去打他,一边乱打,一边又抽泣着哭道:“别碰我,顾承喜,你不是人!” 顾承喜没想到他会动手,而手杖轻轻巧巧的还真硬。手指关节挨了一下子,他疼得立刻缩了手。笑容骤然消失了,他一脚踹向了白摩尼的胸口:“你个欠操的兔崽子,还想跟我耍少爷脾气?” 白摩尼像个人偶似的,顺着他一脚的力道向后一摔,险些倒进了篝火之中。而顾承喜意犹未尽的抄了马鞭子,劈头盖脸的又对他混抽了一顿。白摩尼活了二十年,只在最不成器的时候挨过大哥的耳光。细细的鞭梢卷过他的皮肉,他疼得尖声哭叫,可是没遮没掩的滚在鞭下,他任着顾承喜抽,甚至不知道抱着脑袋保护自己。 十分钟后,白摩尼被一名副官扔上了装子弹的大马车。他的手杖丢了,身上的浅色西装被马鞭子抽出了一道一道的裂口,裂口洇出一圈的红,是皮肉破损,渗了鲜血。 一个小土匪似的小兵坐在他旁边充当看守。他昏昏沉沉的哭泣着,知道自己为个骗子背叛了大哥。自己再也回不了家了,若是半路死了,也只能成个孤魂野鬼了。 天大的冤枉,天大的委屈,他不是存了心的学坏,他是被顾承喜骗了。为什么要骗他呢?为什么非要捡他欺负呢?白摩尼趴在子弹箱子上,泪眼朦胧中看到了小兵握着步枪的手。手肮脏得像爪子,长指甲里存了漆黑的泥,小拇指还是齐根断了的。这样的一只手和黑夜打成了一片,和前方的顾承喜打成了一片。白摩尼绝望的闭了眼睛——这些人全是妖魔鬼怪啊! 顾团向南走了两天,两天之中白摩尼流尽了眼泪,流尽了,也就不流了。 他起过寻死的心,可是二十岁的青年人,再弱也是生机勃勃,只要能活,自然还是活着好。所以把这个心思压了下去,他决定不死。 不死,要活,连滚带爬的活,苟延残喘的活。他已经不再去想前途人生之类的大题目,他只想给自己留一口气。有朝一日,他还要再见大哥一次。他有话要和大哥说,不求理解,不求原谅。他只是想让大哥知道,自己被人骗了。 这一日何时到来,他不知道。他只是茫茫然的相信,会有那么一天。 那一天,不要太早。太早的话,他见了大哥会哭。而他不想对着大哥哭,因为没脸哭。 行军到了第二天的中午,顾承喜不知是动了什么心思,爬到大马车上搂着白摩尼坐了一会儿。顾承喜不说话,白摩尼也不说话。两个人互相依偎着,乍一看仿佛相亲相爱,其实目光各有各的方向。 到了晚上,炊事班埋锅造饭。白摩尼坐在树下一口木箱子上,等着吃一碗热糨子似的菜粥。 小林给他送了饭,清汤寡水的,几乎只是米汤。他慢慢的喝了米汤,根本没觉出饱,于是把碗递向小林,他当小林只是个仆役:“还要一碗。” 小林没有走,仿佛一直在等着他这句话。一手接了空碗,小林扬起另一只手,十分清脆的甩了他一个嘴巴:“妈的!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支使我?我告诉你姓白的,就算承喜留了你,你也得排在我后头!” 小林巴掌不大,力气不小,打得白摩尼一晃。眼神像刀子似的又扎了他一下,小林一转身,气冲冲的走了。 白摩尼愣了半天,末了隐隐琢磨出了小林那话的意思。琢磨出就琢磨出了,他没往心里去,只想着下次要提防这小子,别再挨他的打。脏兮兮的、缺了一根小拇指的小兵大概是还在吃饭,而他没了手杖,所以只能等待小兵来搀扶自己回马车。 等着等着,他发现自己的斜前方出现了两个脏兮兮的小子,全是军官服色,长得一模一样。两个小军官姿势统一的捏了一块烤白薯,步调一致的先舔后咬再烫得吸气。像在万牲园看猴子似的,他们认认真真的一边吃一边盯着他瞧。瞧过了好一阵子之后,双胞胎啃着白薯皮,带着一嘴黑灰并肩撤退了。 第73章 清静 霍相贞在城外的军营前下了马,改乘汽车进北京。马从戎正襟危坐的陪在一旁,目光越过前方元满的后脑勺,往远处看。眼看得远,心看得近。他倒要瞧瞧大爷能够冷静到几时! 霍相贞向后仰靠着闭目养神,双手撂在大腿上,居然还横握着一根马鞭子。一路上他不露声威,不动声色,仿佛是很有主意,很有城府,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然而在最后一刻,他带着根马鞭子上了汽车。 马从戎不看他,只斜斜的伸过了手,抽出了马鞭子放到座位一侧。霍相贞的手指微微一动,似乎还想合拢了手指握紧。然而在一瞬间的迟疑过后,他松了手。 他累极了,早就累了,心累,从北戴河累到北京,又从北京累到了保定。一股邪火烧出了他的邪劲,原来总说顾承喜邪,现在他想其实自己也邪。像是一具被鬼魂附了体的行尸走肉,他累得气都要喘不动了,可是还能单枪匹马的对着顾团方向连开三十炮。 三十声震天撼地的巨响,算是他最后的话。他对小弟,最后的话。 兵没了,还能再招,招一千,招一万,招十万!可是小弟只有一个,他不能哑巴着和小弟道别。 三十声炮,山崩地裂过后,空余过眼云烟。 车队停在了霍府门前。卫兵跳下汽车踏板,拉开了后排车门。马从戎先下了汽车,然后虚虚的搀扶了霍相贞。霍相贞还高高大大的昂首挺胸着,一如往昔的迈步跨过了大门槛。马从戎紧随其后,再往后的是元满。元满一直提防着霍相贞治他的罪,从北京提防到保定,又从保定提防回了北京,吓得茶饭不思,生生的黑瘦了一圈,并且从早到晚紧闭了嘴,不敢再放自己口中的金光。然而霍相贞一直没提他的失职,彻底不提,宛如忘了一般。 一路走到了后头的小,元满犹犹豫豫的停在外,马从戎跟着霍相贞上了台阶。霍相贞平时回了家,总会先进客厅喝一杯茶,或者进书房处理公务。然而今天他直接上回了卧室。马从戎给他端了一杯凉开水:“大爷不先冲个澡?” 霍相贞坐在床边,垂头脱了衣裤鞋袜:“我睡一觉。” 马从戎看他不肯要水,于是自己举杯喝了一口:“好。” 霍相贞打了赤膊,穿着白绸裤衩抬腿上了床。马从戎弯腰给他展开了一条毯子,而他坐在大床中央怔了怔,忽然开口说道:“我可能是要病。” 然后他仰卧着躺了,望着天花板长吁了一口气。随即又闭着眼睛翻了个身,他背对着马从戎睡了。 马从戎端着杯子悄悄退出了卧室,又慢慢的关严了房门。蹑手蹑脚的下了,他派勤务兵去了一趟厨房,给自己端回了一盘子五颜六色的果冻布丁。他是爱吃甜食的,独自坐在客厅里,他脱了外面军装,换了一身短衣。吹着电风扇吃着凉布丁,吃着吃着,他忽然一笑,随即微微的嘬圆了嘴唇,“刺溜”一声,将一块软颤颤的布丁吸入了口中。 及至将一盘子果冻布丁吃光了,他翘着二郎腿往后一靠。冰凉的舌头舔了甜蜜的嘴唇,他料想霍相贞一时半会儿的不会醒,所以又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烟卷修长,手指修长,他整个儿的人也是修长。深深的吸了一口,他从鼻孔中呼出两道长长的烟。懒洋洋的“嗯……”了一声,他自言自语的轻叹:“清静!” 霍府的厨房设有西餐部,厨子的手艺是相当的好。奉了秘书长的命令,大师傅特地从东交民巷的白俄馆子里买了来自西伯利亚的新鲜羊排。把羊排细细致致的烹调了,厨房的听差将晚餐一样一样运进内餐厅,结果发现餐厅里只有秘书长一个人。 马从戎吃着羊排,喝着洋酒,没有思想,纯粹只是吃,只是喝。从开胃汤到饭后甜点,他吃得一声不吭,一丝不苟。最后放了刀叉擦了嘴,他又给自己剥了一颗巧克力糖。含着巧克力糖起了身,他上去瞧霍相贞。 霍相贞骑着毯子还在睡,脑袋窝在了枕头一侧,躺得不对劲,喘得也不痛快,呼哧呼哧的总像是要打鼾。马从戎伸手把他的脑袋搬正了,又用手掌贴了贴他的额头。有一点发烧,但是不很热,可以不必管。 转身出门下了,他在外逮到了惊弓之鸟一样的元满。元满惶惶然的问他:“大帅醒了吗?” 马从戎先是摇头,随即一拍他肩膀:“副官长,跟我上花园子里打网球去?” 元满没有他的好兴致,然而一味的徘徊也不是长久之计。落网之鱼似的在马从戎手下一扑腾,他下意识的反问了一句:“打网球?” 马从戎笑道:“好容易天下太平了,咱们还不轻松轻松?大帅不醒,我不敢回家,索性自己找点儿乐子!知道你网球打得好,怎么着?肯陪大帅打,不肯陪秘书长打?” 元满苦笑着退了一步:“不是,不是不是。哪能呢?” 马从戎打了整个傍晚的网球,然后回沐浴休息。翌日清晨起了床,他上去看霍相贞,发现霍相贞还在睡。 马从戎下吃了早餐,然后乘坐汽车出了门,陆永明的大少爷一直想见他一面,总是推辞拖延着不见也不好。陆永明有了几岁年纪,在他面前倨傲不对,谦卑也不对,所以有事和他联系之时,全派大少爷出面。和陆少爷谈笑风生的度过了小半天,他下午又被安如山请了去。安如山问他:“顾承喜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大帅对他够意思呀,他为什么闹反叛?” 马从戎欲言又止的看了他一眼,左手指转着右手指的翡翠戒指:“安师长,其中的缘由,一言难尽啊!” 安如山探着脑袋继续问:“听说,大帅还把他放跑了?” 马从戎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摇着头笑叹了一声:“安师长,实不相瞒。你这个问题,我不好回答。不是说不清楚,而是说不出口。总而言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要看帅府的人口少,少归少,一旦有人闹起幺蛾子了,动静未必就比大家族小。” 安如山把脖子尽量的伸长了,恨不能对马从戎耳语:“说是里面还有白少爷的事儿?” 马从戎垂下眼帘,笑而不语。及至安如山将要把脖子缩回去了,他才微微皱了眉头,仿佛无法言喻似的,他在胸前转了个太极云手,要以动作弥补语言的不足:“他们是一种——一种很混乱的关系。凭着白少爷的身份,大帅自然是感觉丢人现眼。不过话说回来,现在男女之间都讲了恋爱自由,白少爷自己愿意和顾团长——”又一个云手:“大帅也无权干涉不是?” 安如山像一只健壮的长脖子鹅,直盯着马从戎思索了半天,才领会了他的手势以及语言。 马从戎收了手,对着安如山一点头:“安师长,保密,一定要保密。” 安如山也点了头:“哦,放心,我一定保密。你让我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傍晚时分,马从戎拎着一保温桶冰激凌回了霍府。 霍相贞还是在睡。马从戎料想他两天一夜不吃不喝也死不了,于是下进了客厅,他一个人吃了一桶冰激凌。吃完之后,回房睡了。 第三天的清晨,霍相贞醒了。 马从戎站在床边,他坐在床上,一脑袋头发七长八短的全起了立,面孔也浮肿得失了清晰轮廓。半闭着眼睛垂了头,他醒着也像睡着,一言不发,一动不动。马从戎大着胆子摸了他的脑袋,他也没反应。 于是巴掌从他的后脑勺滑到了他的光脊梁,马从戎弯腰说了话:“大爷,不能再睡了。别的不说,单是一直不吃不喝也受不了啊!” 霍相贞听了“不吃不喝”四个字,终于迟钝的把脸转向了马从戎的方向,然而垂着眼皮,依旧是不看人:“我睡了多久?” 马从戎小声答道:“两天两夜了。” 霍相贞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七老八十的沧桑岁数:“怎么不叫醒我?” 马从戎像哄个大号孩子似的,轻轻拍了他的背:“大爷太缺觉了,我想让您一次睡足。” 霍相贞的眼皮有千斤重,睫毛忽闪忽闪的又要闭眼:“你就不怕我醒不过来,直接臭在屋里?” 马从戎笑了,弯腰从床底下给他拿拖鞋——不错,都会挑理了,可见是没白睡。 伺候着霍相贞洗漱了,马从戎又给他喝了一碗很稀的莲子粥。领着他在下客厅的大穿衣镜前坐了,马从戎用白布单子围了他的脖子,要给他剪剪头发。 他动作快,三下五除二的完了工。放下剪刀拿起刷子,他一边给霍相贞打扫脖子耳根的碎头发茬子,一边问道:“大爷,行不行?” 霍相贞略略的皱了眉头,眯着眼睛细看镜中的人。看了良久,他开了口:“你的手艺,是不行。” 马从戎小心翼翼的解开了白布单子:“手艺好的,您也留不住啊!” 然后他等着霍相贞翻脸。等了片刻,却是一无所获。霍相贞静静的照着镜子,两天两夜的睡眠,把他熬瘦了。 把兜着头发茬子的白布单子送出了客厅,马从戎托着一把热毛巾回了来,一边扒了衣领给他擦后脖颈,一边问道:“大爷,今天咱们是不是该搬家了?园子比里凉快,住着舒服。” 霍相贞深深的低了头,被他擦得东倒西歪:“嗯。” 马从戎又问:“白少爷还回不回来了?要是回来的话,我还把厢房给他留着。” 霍相贞答道:“他不是咱家的人了,不用给他留。” 马从戎用毛巾缠了手指,给霍相贞掏耳朵:“大爷,别生气了。” 霍相贞猛的抬了头:“你当我说的是气话?你以为霍家是个城门洞子,想出就出、想入就入?” 马从戎好脾气的连连点头:“是,是,我错了。” 霍相贞霍然起身,一把夺过了马从戎的毛巾。歪着脑袋自己擦了擦耳朵,他把毛巾往马从戎怀里一扔,随即大步走出了客厅。 马从戎看了他一眼,没有追。慢条斯理的把毛巾搭上了椅子背,他转身走到茶几前,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大夏天的,顶好是一动都别动,守着冰箱风扇干呆着,才叫享福。一会儿弄点什么吃的消暑降温?果冻布丁还是冰激凌?要不然吃几瓣冰镇西瓜也好。 马从戎漠然而又镇定的做了选择,决定吃冰镇西瓜。他知道自己头脑的格局不大,容不得家国天下。但是家国天下和他又有个屁关系?一天三顿饭,一年四季衣,才是他人生的真谛! 吃过一块冰镇西瓜之后,马从戎去了后头院子,开始给霍相贞收拾屋子,顺带着又放了一池子不凉不热的洗澡水。同时打发勤务兵去了厨房,他让厨子中午预备一顿柔软而又富有营养的饮食。 于是霍相贞上午洗了个痛快淋漓的澡,中午又吃了一顿可心合意的饭。下午时分,他溜达进了小客厅。小客厅的多宝格中摆了个玻璃相框,嵌着他和白摩尼的合影。拿起相框看了看,他转身走到靠墙的立柜前,把相框收进了柜子里。 眼不见,心不烦。他想走,让他走!他爱他爱得怕了他,几千的人马,凭着他信中的几句话,他撒手不要了,陪送给了他! 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有着二十年整的情。长辈们给了他们一个善始,现在他成全他,让他去爱姓顾的邪种,也给二十年的光阴做一个善终。 用一只充当镇纸的白玉老虎补了相框的空位,霍相贞迈步出门,站在了大太阳下:“北戴河太平了吗?” 马从戎从屋中走到了门外游廊里,含笑答道:“听说石督理和万镇守使动手了。” 霍相贞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聂人雄的巡阅使,发表了吗?” 马从戎摇了头:“还没消息。” 霍相贞对着他一挥手:“预备汽车,我去趟总理府。元满呢?我睡觉,他也放假了?” 马从戎抬手往院外一指:“元满没走,一直候在前头,大爷出门就能瞧见他了。” 霍相贞不耐烦了:“糊涂东西!他又不是个门房,总藏在前头干什么?” 马从戎下了游廊,笑呵呵的引着他往外走。大爷既已变成活驴,可见是真没事了。 第74章 此处彼处 马从戎看出了霍相贞是要和白摩尼一刀两断,并没有再翻旧账的意思,便私底下找到了元满,拍着他的后背安慰道:“你不要怕,该吃吃该喝喝。大帅真要治你的罪了,我替你想办法。” 元满可怜巴巴的看着他,眼睛湿润着,像条温驯的大狼狗。 过了一天,马从戎又见了他,拍着他的肩膀低声说道:“没关系了。往后办事多长眼,多用心。没人总给你收拾烂摊子。” 元满本是个挺拔结实的小伙子,如今被马从戎拍了又拍,拍成了个没骨头的小男孩,无端的比人矮了一头。感激涕零的眨巴着湿润的黑眼睛,他一定要请秘书长吃顿大餐,不吃不行,他虽然黑瘦了一圈,但依然有的是力气。秘书长如果不赏脸,他会亲自把秘书长扛去饭店。 傍晚时分,马从戎酒足饭饱的回了霍府。天气热,他做衬衫长裤的便装打扮,脱下的西装外衣搭在臂弯,他甩着胳膊走得很来劲,细汗洇湿了他清晰的鬓角,显得脸更白皙,发更乌黑。虽然对霍相贞的脑袋一贯不客气,但是他并不同样潦草的处置自己。他每个月都要光顾一趟东交民巷的理发店,花个十来块钱,收拾收拾自己的脑袋。对于自己的服饰与面貌,他是非常的有自信。穿长袍,他像个老爷;穿西装,他像个绅士。分花拂柳的穿过重重月亮门,他微微的有一点脸红,不是热,而是想出了神。按照日子来算,他琢磨着,今晚自己恐怕得给大爷当差。 然后像是受到了某种刺激一样,他周身的肌肉与神经一起“紧”了一下。仿佛刚抿了一口薄荷酒似的,他心中凉飕飕的,有一种甜美的醉意。 进入院子之后,他先回房放了西装上衣,又用毛巾擦了把脸。解了领结挽了袖子,他出门沏了壶龙井,轻手利脚的送进了书房。将茶壶放到了书桌上,他轻声问道:“大爷,今晚儿——” 没等他把话说完,坐在桌前的霍相贞抬了头,歪着脑袋审视了他:“我听说,你在天津拜了个老头子做师父?” 此言一出,马从戎的言语登时胎死腹中。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他勉强笑道:“大爷也知道了?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有点儿生意在租界里,多个朋友多条路,有些事情,还真得仰仗着地面上的人物,所以……” 霍相贞一拍桌子:“混账话!我是穷着你了还是怎么的?为了一点儿买卖,你他妈的跑到天津给我丢人现眼!我家的人,向混混儿磕头拜师!” 马从戎又退了一步,低下头不敢笑了:“大爷,我没和下三滥的人混。陆师长的大少爷也是——” 话还是没说完,因为霍相贞起了身:“陆家是陆家!我家是我家!陆永明现在正事一点儿不干,专带着他儿子贩鸦片,你也学去?” 马从戎弯了腰,不再辩解:“大爷息怒,我知错了。” 霍相贞绕过书桌,背着手站到了他的面前,直接吼了一嗓子:“你知道个屁!” 马从戎保持着鞠躬的姿势不敢抬头,同时隐隐嗅到了他的气味。霍相贞没有烟瘾,酒也少喝,澡更是洗得勤。他的气味纯粹是来自他的肉体,因为天热,又若有若无的夹杂了一点汗气,让马从戎联想起了一匹膘肥体壮的高头大马,一身结结实实的腱子肉起转承合了,不必动,单是气味已经让他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不知是该恐慌还是该兴奋。两只手也不敷分配了,不知是该抱脑袋还是该护胸膛。大爷几乎算是个练家子,谁知道他会先对哪头下手? 没等马从戎琢磨出个结果,霍相贞一脚把他踹到了门口。 这一脚倒是让他了结了心事。挨完了必挨的窝心脚,他一手抱着脑袋,一手扶了门框,忙里偷闲的又给自己出了题目——逃,还是不逃? 照理来说,是不该逃。但是先前也曾经逃过,而且没逃出更大的罪过。下意识的起了身,他迈步想往门外冲。然而后脖颈猛然起了“啪”的一声脆响,是霍相贞从衣帽架上摘下一条牛皮腰带,夹着疾风抽向了他。他疼得一哆嗦,但是没出声,因为自知没有哭天抢地的资格。纵算有资格,他不到生死关头,也不会轻易的哭天抢地。 连滚带爬的进了院子,他不敢真跑,只能是一边承受一边后退。及至退出了院门,他安全了。 扶着院墙喘了会儿气,他知道霍相贞不会和自己打持久战。霍相贞一天不会主动和他说一句话,然而竟知道他在天津拜了个老头子。他无端的悚然了一下,发现大爷是个走极端的人,在某些方面是非常的精,在另某些方面,又是非常的傻。 悄悄的回了屋子,他躺上了床。今天不敢招惹大爷了,明天,明天再找机会。真是想大爷了,大爷不要,他还想要。 然而到了翌日,他没找到机会,陆家大少爷却是先找到了他。 陆家大少爷不过是二十多岁的年纪,大名叫做陆健儿,和其父陆永明一样,面目生得冷峻周正,大喜大怒全是一个表情,乍一看如同得了面瘫。顶着这么一张高深莫测的脸,陆健儿向马从戎通报了一桩噩耗:“秘书长,咱们那批土让人抢了!” 马从戎坐在陆健儿的小公馆里,听了这话,他不动声色的一点头:“知不知道是谁抢的?” 陆健儿嘴角一扯,算是笑了一下:“知道,是个熟人。” 马从戎一言不发,不肯追问。秘书长有秘书长的身份,他没空陪着个小面瘫打哑谜。而陆健儿十分识相,察言观色的立刻继续说道:“就是那个反叛了的顾承喜。” 马从戎心中一惊,但是依旧镇定:“他在哪儿抢的?” 陆健儿答道:“他进了山东,就在山东边上抢的。”然后他向马从戎张开五指,压低声音又道:“五十万的买卖,要是就这么打了水漂,可真是太——” 他是欲言又止了,一切尽在不言中。而马从戎若有所思的沉默片刻,末了轻声说道:“那顾承喜到底是在什么地方,你给我打听准了。我亲自给他发电报。” 陆健儿抬眼注视了他:“秘书长的意思是……要?” 马从戎斩截利落的点了头:“对,要!要不要是我的事儿,给不给是他的事儿!他敢抢,我就敢要!要不来,再想其它的办法!” 这话说出了不过一天,马从戎便当真拟了电文发出去。而当天晚上天刚擦黑,电文已经译好,被通信兵送到了顾承喜的面前。顾承喜把写着电文的纸条看了一遍,看过之后出了团部,他问了院子里的赵良武:“前天弄来的那批土,没动?” 赵良武病怏怏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此刻礼节周到的起身打了立正:“报告团座,没动,存在粮库里了。” 顾承喜在夜色之中做了个深呼吸:“好,别动,我留着有用。” 然后他大踏步的向院门走去,院门外面,勤务兵早已给他备好了马。飞身上马一抖缰绳,他催马往家的方向走,手里还攥着那张电文纸条。这是来自北京的消息,虽然发电报的人是马从戎,但也让他感到了亲切。他真想北京,想北京公署里的那帮人,甚至想了马从戎。在那帮人面前,他装了一年多的孙子,可是满怀希望,一步一步是在往上走。现在他不用装了,他想怎么走就怎么走了。 一路从直隶杀进了山东,他终究是比土匪强,凭着他麾下的几千人马,他敢直接打县城,敢直接从万国强的手里抢地盘。打仗,然而没饷,这当然是不行,所以顾团的小兵们学会了抢。破城之后,放抢三天;及至把城占住了,他们除了火车不敢拦,其余一切过境的商队,都免不了要被他们扒一层皮。当初连毅就是这么自力更生的,如今他学了连毅,并且比连毅干得还狠毒,还彻底。 原来不敢做的事,比如烧杀抢掠,现在他全做了。血与火刺激着他和他的兵,他真切的觉出了自己的强大。他并不亲自动手沾血,因为他只要轻描淡写的一声令下,他的兵会替他去杀人如麻! 顾承喜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打天下。原来他是霍相贞的兵,他只知道打,不知道天下。 团部设在了县知事的家中,他自己则是另找了一处好房子作为住宅。在宅子门口下了马,他迈步往大门里走。进门是个四四方方的院子,没有影壁,但是青砖漫地,也算气派。前方正房开着门亮着灯,透过玻璃窗子,可以看见小林正在房中铺床。下意识的加快了脚步,他正想进房用热水烫烫自己的脚,然而走到半路,他忽然听到了低低的咳嗽声。 咳嗽声是从厢房中传出来的,厢房里面住着白摩尼。 他停了脚步,与此同时,小林欢天喜地的迎出了门:“承喜?你怎么才回来?” 顾承喜气色不善的抬手一指厢房:“怎么还是咳嗽?你没给他吃药?” 小林的喜眉笑眼登时变成了横眉怒目,定定的瞪着顾承喜,他压着火气说话:“我怎么没给他吃?一天三顿饭菜,加上两碗药汤子,我全给他端到了炕上去。这要是还能挑出我的毛病,我只好跪下认他当爹了!” 顾承喜威胁似的向前指了指小林:“你要是把他的小命给我伺候没了,我他妈的撕了你喂鹰!” 小林气白了脸:“别跟我放这些没味儿的屁,我也不怕你这些屁话!你当他是个宝贝,你照顾他去,别把差事派给我!他太娇贵,我伺候不起!” 话音落下,他一甩袖子回了屋。而顾承喜转了方向,推门进了厢房。 厢房也是直出直入的格局,进门就能看见一铺凉炕。炕边亮着一盏小煤油灯,白摩尼蜷缩在了炕里,穿着一身夏天的单衣,袖口露着一截腕子,裤管露着一截小腿。一股子痒意在胸腔里逗着他,让他永远不能平平顺顺的把气喘匀。长久的咳嗽已经耗尽了他的力量,他偶尔能够发出嘶哑的一声两声,偶尔只是耸动肩膀,像被一股气流牵动了身体。 听见了房门响,他神情漠然的扭头向外看了一眼,然后重新恢复了蜷缩的姿态。 顾承喜停在了门口,借着如豆的一点灯光凝视他。从平安手中抢来的纪念品,一件是手表,另一件就是白摩尼。手表是死的,白摩尼是活的,所以白摩尼比手表更宝贵一点。如果白摩尼死了,他和平安之间就彻底完了。所以白摩尼不能死,他得让这个小家伙活着。小家伙活着,一切就都还有转圜的可能,而他需要一点“可能”。 他的感情素来大开大合、大起大落。他最怕的是绝望,绝望是一潭黑暗的死水,能把他活活的闷死淹死。而他并不想死。他存着满心的欲望与精气神,他还想要浪漫的过完他不平凡的一生! 缓步走到了炕前,他发现了白摩尼总不见好的原因。白摩尼前几天受了寒,没发烧,单是咳嗽不止。小林给他熬了药,可没有给他御寒的衣物和棉被。偏偏这几天下了连阴雨,湿凉得简直不像是夏天。弯腰伸长手臂抓住白摩尼的衣角,他把人硬往自己这边拽。 对于白摩尼,他也是糊涂。他时而痛恨他,时而怜惜他。痛恨的时候,他打他骂他折磨他;怜惜的时候,他想这小家伙是平安的宝贝,这柔软的头发,这细嫩的皮肤,这轻飘飘的身体,一定都是平安所喜爱过的,所抚摸过的——这是多么活色生香的一个小念想啊! 把白摩尼拦腰抱了起来,他面无表情的垂着眼帘:“今晚儿我搂着你睡,让你暖和暖和!” 白摩尼闭了眼睛:“嗯。” 顾承喜转身往外走,一路进了上房。小林已经把洗脚水给他预备好了,忽见他抱着白摩尼进了屋,当即瞪了眼睛:“怎么着?” 上房里面也是一铺大炕。把白摩尼放到了铺好的被窝里,顾承喜转身往炕边一坐,对着小林伸了腿:“脱鞋!” 小林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的咽了一口气。蹲下来给顾承喜脱了鞋袜,他起身把提前拧好的毛巾也递给了他。顾承喜把脚踩进水盆,又手托毛巾擦了把脸。仰起头长吁了一口气,他把毛巾往小林怀里一扔:“真他妈烦!” 小林立刻问道:“烦谁?烦我还是烦他?” 顾承喜用赤脚翻动了盆中的热水,翻出一阵哗啦啦,同时心不在焉的甩给了小林一句话:“咱俩是两口子,我能烦你吗?” 小林明知道他是在胡说八道,拿着不要钱的好话送礼。但是知道归知道,他自己哄着自己,只当不知道。拿着一条旧毛巾蹲下来,他伸手给顾承喜搓了搓脚。真喜欢顾承喜,从脚趾头到头发梢,他全爱。用旧毛巾擦干了他的双脚,小林端着铜盆出去泼水。没了小四合院,他仿佛失掉了自己的堡垒。外头这个大院子空空荡荡的带着粗糙傻相,哪有他的小四合院精美? 吹了厢房的灯,他拎着盆回了上房。三人挤上了一铺炕,顾承喜自然是睡在中央。 白摩尼背对着那两个人,有气无声的还在咳嗽。身后有了窸窸窣窣的响动——先是窸窸窣窣,后是嘻嘻哈哈,末了笑语转为喘息,被窝掀开了,两具肉体啪啪的相击,活龙似的翻江倒海。白摩尼知道那是什么声音——顾承喜干那事的时候不避人,起码,现在是不避他。 把脸埋进被窝里,他在难得的温暖中缓缓呼吸,想要理顺自己的气息。不能再咳嗽了,每声咳嗽都牵动了全身,他的胸腹已经累到酸痛。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动静停了。屋里没有亮灯,但是他恍惚中听到小林说话:“承喜,擦完了没有?擦完了把毛巾给我,我拿出去洗一洗。” 他往被窝里又缩了缩,脊背忽然一暖,一条手臂伸过来,把他向后搂进了热烘烘的怀中。顾承喜的体温驱了他的寒,身体悄悄的放松了,他渐渐不再咳嗽。 他需要一点热力,只要够热,谁给都可以,谁给他都要。这一点热力足以让他睡个安稳觉。觉睡足了,他第二天就能多吃几口饭,能多走几步路,他胸中那一口细细的气,也能有条不紊的喘匀了。 他不知道自己离开北京有多久了,按节气看,似乎是不很久;可是回想起北京的岁月,却又遥远得仿佛是上一辈子。夜里他总能梦见霍相贞——在一间黯淡空荡的大屋子里,他和大哥相对而坐。大哥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他心中存了千言万语,然而归根结底,无非是一步错,步步错,错上加错,千差万错。 于是他就默默的看着大哥。离家出走的时候太仓促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一去不回头,而最后看见大哥的时候,他光顾着慌光顾着怕,也没能仔细的多看大哥几眼。大哥是山啊,他以为山会永在,所以从不看山。 他认定了山会永在,却没算到自己会先离开。 第75章 爱慕者 连阴天终于放晴了。白摩尼在厢房门口的石头台阶上铺了一张席子,然后自己踉跄着坐了下去,晒久违的太阳。左腿向下伸长了,右腿却是蜷在了胸前。双手环抱着右腿膝盖,他歪了身体,侧靠了门框。 他需要阳光的热度,然而承受不了阳光的刺目。这里是没有墨晶眼镜给他戴的,他只能往头上扣一顶斗笠充当遮阳帽子。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了嘴唇与下巴。久不见天日了,他穿着一身白色的丝绸小褂,皮肤和小褂互相辉映着雪白。丝绸是很好的料子,剪裁得也有式样,只是袖子微微的长了一点,遮了他的手背。白褂配了黑裤,裤子也是丝绸料子,油黑油黑的崭新。再往下,是赤脚穿了一双黑缎子鞋。鞋面与裤脚之间,露出了玉似的一截小腿,和瘦而不枯的纤细脚踝。 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从院门口探了进来,先是放眼扫视了全院,见顾承喜不在家,两张面孔才一起转向了白摩尼。看画似的看着白摩尼,杜家双胞胎一起瞠了眼睛张了嘴。白摩尼的身量其实并不矮,可任谁见了,都觉得他是个小人儿,大概是因为他有着薄薄的肩膀和细细的腰,给人留了个玲珑的印象。白褂和黑裤并不能勾勒出他的身段,只在肩膀和膝盖显露出了一点点棱角与线条。这么着一来,反倒生出了一种欲盖弥彰的诱惑力,让人摸不清他裤褂之中的虚实。既然摸不清,而又摸不着,只好开动脑筋去想象了。 想象了片刻之后,双胞胎步调一致的猫腰伸腿,贼一样的溜进了大门。实在是忍不住了,他们无须商议,直接心有灵犀的凑到了白摩尼面前。一左一右的蹲下了,双胞胎之一开了口:“哎,我俩是团座的副官,你见过我们?” 白摩尼从斗笠边缘扫了他们一眼,然后垂了眼皮,懒得言语。他们是两个人,然而和一个人也差不多,统一的非常的忠于顾承喜,对外又是统一的穷凶极恶。白摩尼看他们是一对不分彼此的野兽,兴高采烈的肮脏野蛮着。 双胞胎的二分之一又出了声:“你到底叫什么名字?我俩听了好几次,全没听清楚。” 然后他们看到斗笠下面的嘴唇动了,嘴唇是薄薄的粉红花瓣,唇红齿白:“摩尼。” 二分之一嗤嗤的笑:“你真叫摩尼啊?我还以为我们听错了。你这名字真怪。” 另二分之一歪了脑袋,两道目光上下的走:“哎,摩尼,你可真白。” 一只粗糙的巴掌抚上了他的小腿,顺着宽松的裤管往里走。二分之一一边摸一边吸气,一边吸气一边笑,像小孩子遇到了大惊喜。另二分之一也试试探探的靠近了他:“摩尼,我看团座现在也不怎么搭理你了,要不然,你跟我俩好!我俩有钱,你要什么,我俩给你买什么!” 白摩尼在斗笠下半闭了眼睛:“滚你妈的蛋。” 他的声音很清朗,然而低沉,像搀了冰碴子的水似的,好听却又不好惹。跟着小林,他学会了不少的骂人话。小林不敢明目张胆的虐待他,但是练练嘴皮子总不算罪过,于是天天的骂,恨不能一口气把他活活骂死。 二分之一不生气,依旧是笑:“你不信哪?”随即他从衣兜里摸出了一个沉甸甸的大金戒指,攥了白摩尼的手往里塞:“看看,是不是十足真金?我俩可不是耍嘴的人!” 白摩尼知道这些人手中的金银首饰,绝大多数都是抢夺来的,上面全带着人血,涮一涮就算干净。把扳指大的金戒指往小褂口袋里一揣,他没觉着自己是受到了冒犯。不是什么人都能被冒犯的,他已经失去了被冒犯的身份。好比顾承喜时常无缘无故的把小林臭骂一顿,能说小林是受了冒犯吗?小林有资格生气吗? 而在这个空荡荡的大院子里,他的地位还不如小林。顾承喜对他的怜爱是抽风式的,在不抽风的时候,顾承喜比小林更冷酷。 收了双胞胎的金戒指,他依旧是沉默。他是没有归宿和依靠的人,又想活,所以得抢一点是一点,得赚一点是一点,不要脸了。 双胞胎见他收了自己的东西,心中登时跃跃欲试的做了痒。他们不懂得什么叫做情欲,直接就要左右夹攻的往白摩尼身边靠。然而未等他们开始动作,顾承喜忽然大步流星的走进了院内。一眼瞧见了双胞胎,顾承喜粗声吼道:“杜国胜!粮库的土让谁给动了?” 二分之一立刻起身转向了他:“报告团座,不是您昨天上午让我往外拿了一箱子吗?” 顾承喜停了脚步想了想:“我让你拿的?那你赶紧把那箱子给我追回来!”随即他伸手指了余下的二分之一:“你也去!没事总过来对他卖什么骚?一街的窑子不够你俩逛?” 骂完双胞胎,他又恶狠狠的瞪了白摩尼:“滚回屋里去!别他妈在门口晒你那一身浪肉了!” 骂完之后,顾承喜继续往上房里走。从房里翻出一份军火单子,他转身出了门,发现双胞胎已经消失了,白摩尼却是依然坐在厢房门口没有动。 前几天白摩尼彻夜的咳嗽,他不怕吵,夜夜搂着他睡,好像他是个宝贝。现在他不咳嗽了,也有力气出门晒太阳了,他却又无端的嫌恶了他。快步走向厢房门口,他弯腰揪住对方的衣领,像对待一袋粮食似的,把白摩尼拎起来扔进了房内。 白摩尼跌在了地上,一声不吭。等到顾承喜大步流星的走出院门了,他扶着手边一切可扶的,颤悠悠的又挪出了门。屋子里太阴冷了,还是半遮半掩的晒着太阳更舒服。 顾承喜追回了离库的那一箱烟土,然后向马从戎回复了电报:秘书长的面子是一定要给的,哪怕他走到天边了,秘书长在他心中,也还是秘书长。这次他可以将烟土如数奉还,只要秘书长向下面兄弟赏几个辛苦钱就行。 和五十万元的烟土相比,几个辛苦钱自然是不算什么。马从戎对着电报摇头叹息,心里也有一点想念顾承喜。顾承喜总像是他亲手“栽培”出来的,然而一个没留意,这小子猪油蒙了心,走了邪路。正是往上钻的苗子,被大帅连根铲出去了。 马从戎什么都有,就是没兵。他一直想和顾承喜建立坚固的同盟,可惜,顾承喜是烂泥扶不上墙,让他彻底的失望。 烟土重新上了路,马从戎在心里拨了算盘加减乘除,算到最后,得出了个很美好的数目。和陆永明合伙贩鸦片,对他来讲还是头一遭。他以为自己只能是出钱分红而已,没想到通过一个顾承喜,自己还意外的抖了抖威风。顾承喜也算有良心,自己真要,他就真给。这一点好处,他记下了,将来有机会,会在“辛苦钱”之余,额外的再多给他一点好处。 马从戎自认是个好人,恃宠而骄是有的,但并没有骄到天怒人怨。他几乎是笑迎八方客,只对那些不开眼的、不肯给他上贡的、不把他当成秘书长或者马三爷供起来的王八蛋们狠毒。 了却了这一桩心事,马从戎把注意力又放回到了霍相贞身上。乘坐汽车到了霍府,他在后头的花园子里,找到了霍相贞。 霍相贞最近很不招人爱,因为出任巡阅使一事进行得不顺利,颇有失败的可能性。做了巡阅使,他也还是手中这些权力,未见得能多占多少便宜;然而他想做巡阅使,做不成,他就沉着一张脸往书房中一坐,成半天的不出一声。家里没了会耍活宝的小崽子,马从戎也没有耍活宝的天分,强行上阵去耍,定有挨窝心脚的危险。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把元满派上了场。元满一本正经的冒着傻气,说不定哪句话就把霍相贞逗笑了。 霍相贞近来不大出门,一旦闲了,便和元满在花园子里舞刀弄棒。马从戎靠边站了,笑吟吟的观战。霍相贞和元满全是光着膀子,衬衫没脱利索,胡乱的缠在了腰间。两人手持木刀,虎视眈眈的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肯先出手。霍相贞正好站在了大太阳下,汗水顺着他微凹的一道脊梁往下淌。背部的肌肉紧绷了,又渗了一层细汗,亮闪闪的反射了阳光。 马从戎静候了许久,然而霍相贞和元满就这么一言不发的对峙着,一直没有要打的意思。从裤兜里掏出手帕,他忍不住走到了霍相贞身后。用手帕缓缓擦过了霍相贞的脊梁,他开口说道:“大爷,先歇歇,瞧您这一身的汗。” 霍相贞始终没找到元满的破绽,而元满听了马从戎的话,则是就坡下驴的放下了木刀。他既收了架势,霍相贞也没办法再单方面进攻。回头看了马从戎一眼,他迈步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又低声说道:“捣乱!” 马从戎跟上了他:“大爷,我不是捣乱,我是有正事儿要对您讲。” 霍相贞头也不回的答道:“说。” 马从戎笑道:“大爷,我去联系一家电影公司,让他们派人过来,给您拍一部电影片子怎么样?” 霍相贞停了脚步,在烈日之下眯了眼睛看他:“什么意思?你让我演电影去?” 马从戎当即笑着摇了头:“不是不是,是让他们像拍电影似的,给您的言行做个记录。电影是活的,不比照片更有意思?况且,在必要的时候,它也可以作为宣传品嘛!” 霍相贞认为马从戎已经不务正业到了极致,但拍电影总像是一件“现代化”的事情,带有摩登和科学的双重色彩,和一般的不务正业还不一样。顶着一脑袋的热汗,他对着马从戎看了半天,是被马从戎的奇思妙想弄愣了。 足足过了两三分钟,他才出声问道:“怎么拍?我得干什么?” 马从戎规规矩矩的答道:“大爷不用管,一切都包在我的身上。只要您点个头,我立刻就去办。” 霍相贞没点头也没摇头,只盯着他说了一句:“扯淡!” 然后他继续向前走了。马从戎含笑跟着,知道自己是得了许可。 第76章 电影 马从戎从上海请了一家中西合作的电影公司,要为霍相贞拍摄纪录影片。电影公司直接北上到了天津,因为天津乃是直隶督理公署所在地,而为了体现督理大人的权势与威严,阅兵的镜头自然必不可少。马从戎做了主,拨了几万大洋去添置军装修整场地,凡是参加阅兵的部队,全部旧貌换了新颜。安如山兴致勃勃的充当了阅兵总指挥,不但为此特地赶制了一身崭新戎装,并且在阅兵式开始之前,还特地嘱咐了摄影师,让对方多照照自己。 拍完了阅兵式,军队各归各位,霍相贞等人也回了督理公署,继续拍摄督理大人日理万机的英姿。夏末秋初的时节,正是热得不可理喻。霍相贞不但穿了长及膝盖的薄呢子军礼服,而且还披挂了一身的勋章绶带。头戴着一顶大礼服帽,他热得一魂出窍二魂升天,真是遭了洋罪。 摄影师在公署院内铺了轨道架了机器。慎之又慎的取好了景,一名西装青年大喊一声:“开麦拉!” 站在公署院门口的霍相贞当即昂首挺胸,带着一大队全副武装的军官走向了前方。青年远远的跟随了他们,同时小声提醒:“霍将军,微笑,再笑……副官长请不要笑……不要笑……” 霍将军热得快要落泪,两道浓眉一起拧着,然而极力的抿了嘴笑,看着像个很委屈的孩子。副官长拼了命的想不笑,可是两边嘴角向上兜兜着,无论如何忍不住笑容。于是全体后退回大院门口,须得重走一次。 第二次,副官长又笑了,笑得眉飞色舞,结果被霍将军驱逐出了队伍,换秘书长补缺。秘书长的确是端庄的,然而霍将军又实在是太委屈了,摄影师越让他微笑,他的表情越委屈。充当导演的英国人没了办法,只好退而求其次,不敢特写霍相贞的面孔,只宏观的拍摄了他的身影。 在天津拍摄了整整五天,霍相贞等人回了北京。拍摄还未完成,因为督理大人除了处理公务之外,也有丰富多彩的私生活。摄影场转移到了他起居所在的院子里,机器架到了大开着的书房窗外。霍相贞穿着一身浅色长袍,做文人雅士状,站在书桌前挥毫泼墨。镜头对着他推近又拉远,而他如临大敌的垂着眼帘,专心致志的连写带画。仿佛和镜头有仇似的,他是坚决的既不微笑也不抬头。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有人喊了一声“卡”。霍相贞如释重负停了笔,抬眼一瞧,他发现机器还停在近前。手扶窗台向外探身,他很好奇的仔细端详了镜头,同时终于不由自主的笑了。 拍摄暂时告一段落,霍相贞没出书房,直接坐到了桌边休息。马从戎端着一壶龙井进了来,正要给他倒一杯茶。不料门帘一掀,却有一个十七八岁的摩登女郎不请自入。摩登女郎,据说,也算一名小小的电影明星,可惜北京比不得上海摩登,所以明星到了此处,竟是无人识货。女郎生得明眸皓齿,满脑袋烫着鸡蛋大的发卷,服装更是解放,几乎只是衬裙外面罩了一层纱,肩膀大腿全是若隐若现。手里托着扁扁的一小盒胭脂膏子,她大大方方的走到霍相贞面前,活泼的笑道:“霍将军,您不要动,我给您涂一点颜色。” 说着话时,她用涂了鲜红蔻丹的无名指在盒子里一蹭,随即向霍相贞伸了手。霍相贞晃着脑袋一躲:“什么东西?” 女郎莺声呖呖的笑了:“胭脂啦!只涂一点点,否则嘴唇没颜色。” 霍相贞知道她西洋化到了极致,不避男人,所以闭了眼睛仰起脸,任她用指肚轻轻涂抹了自己的嘴唇。及至女郎收了手,他睁开眼睛,先是严肃的对着女郎一点头:“多谢。”然后又对马从戎说道:“带莫小姐去客厅休息。” 马从戎含着一点笑意,带着女郎走了。片刻之后回了来,他低声笑道:“大爷,您也真是的。人家莫小姐主动凑到了您面前,您怎么还把眼睛给闭上了?” 霍相贞喝着冰镇过的龙井,理直气壮的反问:“她都穿成那样儿了,我能看吗?” 马从戎似笑非笑的说道:“大爷,人家穿成那样儿,就是为了让您看的。” 霍相贞把茶杯往手边一放:“你啊,专在这些事儿上精明!” 马从戎拎起茶壶,给他续了一杯:“其实您和她交个朋友玩玩,也不是不可以。玩腻了,花两个钱打发她回上海,一点儿麻烦也没有。” 霍相贞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大口:“行了,我不扯那个淡!” 马从戎走到霍相贞身边,一手按着桌面,一手扶着椅背,俯身侧脸去看他:“大爷。” 霍相贞抬头看他:“嗯?” 马从戎微微的一笑,声音极轻极低:“您谁也看不上,就看上我一个人了?” 霍相贞望着他,没言语。 马从戎笑吟吟的不再追问,转而伸手用拇指一抹他的嘴唇:“大爷这点儿胭脂啊,全就着茶水吃了。” 霍相贞吸了一口气:“你——” 马从戎先他一步的笑了:“我跟大爷闹着玩儿呢!” 霍相贞直视了他的眼睛:“混账东西,你是不是又皮痒了?” 马从戎捻着拇指上的胭脂,迎着他的目光笑而不语。指间的胭脂膏子略有一点黏,像大爷微微出汗的身体。 三天之后,电影拍摄完毕。而到了中秋节这天,马从戎把电影胶片和放映机器全搬运进了霍府。将园子里的一座花厅改造成了放映厅,他恭请大爷先睹为快。 霍相贞从来不看电影,然而今天早早的吃了晚饭,他比马从戎还要先到一步。马从戎进入花厅之时,他正站在半面墙大的银幕前,伸手摸那粗糙幕布。 马从戎关严了房门,又指挥放映员拉拢了几扇大窗的窗帘,花厅之中立刻暗成了黑夜。伸手轻轻一扶霍相贞的手臂,他开口说道:“大爷,这有什么可摸的?请往后坐!” 霍相贞跟着他走了,一边走一边答道:“没摸过。” 马从戎不说话了,只是暗暗的笑。花厅中央摆了一排椅子,效仿了电影院的格局。马从戎先请他坐了,然后自己站到了椅子后头。在外头都是秘书长了,回家还是霍相贞的奴才。霍相贞坐着,他站着。将一只手搭上了霍相贞的椅背,他想,站着就站着! 电影开始放映了,因为胶片还未经过剪辑,所以有点没头没尾的意思。花厅之中骤然回荡起了《德皇威廉练兵曲》,而在乐曲声中,银幕上出现了安如山的面孔。平时见惯了的人,忽然出现在了电影里,不禁要让人惊奇发笑。霍相贞把两边胳膊肘架上了椅子扶手,微微向前探了身。马从戎歪着脑袋去看他的侧影,只见他把眼睛睁得很大,盯着银屏一眨不眨。 阅兵式在安如山的指挥下开始了,镜头不时的照向阅兵台,霍相贞忽然抬手一指:“我!” 马从戎不动声色的把手挪上了他的肩膀:“可不就是大爷?” 霍相贞又问:“元满这么矮吗?” 马从戎轻轻的拍了拍他:“副官长是被您比的。他要是矮,那我成矬子了。” 霍相贞一拍椅子扶手:“看我这帮小兵,走得多整齐!” 马从戎一递一句的陪着他说话:“是,好看。” 霍相贞不说话了,兴致勃勃的望着银屏。冗长的阅兵式结束之后,画面转为他在军官的簇拥下骑马射击。马从戎一只眼睛盯着银幕,一只眼睛盯着他。他显然是看高兴了,不时的会笑出声。他高兴,马从戎也高兴,因为主意是他想的,公司是他请的。他想让大爷高兴,大爷就真的能高兴,而且高兴成了这个样子。 几十分钟过去了,场景转到了督理公署。霍相贞看着银幕上礼服繁琐的自己,忍不住又开了口:“那天特别热。” 马从戎弯下了腰,心平气和的笑道:“大爷,让我到您身边儿坐着行吗?片子长着呢,总站着也怪累的。” 霍相贞心不在焉的一点头,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银幕。于是马从戎悄无声息的绕过一排椅子,静静的坐到了他身边。身体偏向了霍相贞的肩膀,马从戎自作主张的不看电影,只看他。霍相贞对他总像是无话可说,可从电影开始到现在,这位大爷对他几乎连着说完了一个礼拜的话,句句都冒傻气。忽然又出了声,霍相贞不看人,可一定是在对他讲:“演到咱家了!” 马从戎咂摸着“咱家”二字,咂摸出了一丝微苦的笑意。大爷对他没个准脾气,说耍活驴就耍活驴,然而又把整个的家业全扔给了他,也不怕他一时气急,卷包逃了。 银幕上演着霍相贞的日常生活。最后是霍相贞站在书房里写写画画。霍相贞看到这里,长舒了一口气,知道电影将要放映完毕。可就在他要向后仰靠休息的一瞬间,银幕上的霍相贞忽然放下毛笔,从窗台中探出了身。一张面孔忽然放大到充斥了整个屏幕,一只眼睛几乎贴上了镜头。随即脑袋缩回到了半路,银幕上的他对着镜头一笑,整齐的牙齿几乎反射了阳光。 这一幕实在是出乎了霍相贞的意料。握着椅子扶手扭了头,他惊诧的对着马从戎笑了,是和银幕上一模一样的笑容:“怎么回事儿?当时机器没关?” 马从戎随着他笑:“应该是没关。” 霍相贞抬手一拍大腿,几乎带了一点兴高采烈的劲儿:“这太滑稽了。告诉电影公司的人,这一段不要剪掉!” 马从戎立刻答道:“是。” 放映彻底结束了,花厅之中亮了电灯。霍相贞起了身,意犹未尽的望着银幕上的淡影子:“好,有点儿意思。” 马从戎也站了起来:“英国人要把片子带回上海去剪。我们先留一份拷贝,余下的事情,让他们慢慢去做!” 霍相贞一点头,然后转身要往外走。马从戎跟上一步,却是又道:“大爷,还有件事儿。” 霍相贞回头看他:“什么事儿?” 马从戎笑道:“莫小姐临走前,托我送您一张照片。” 霍相贞仰头想了想,然后面无表情的转回了前方:“我不要,你留着。” 马从戎追上了他:“人家又不是给我的,我留着也不像话啊!” 霍相贞不回头,只一摆手:“交际花,我不招惹。” 马从戎听到这里,心里痒了一下,想笑,而且不是好笑:“大爷,交际花不比秘书长强?” 霍相贞给他一个侧影:“胡说八道,疯啦?” 往前又走了几步,霍相贞忽然停下脚步,背着手做了个向后转:“你是不是想跟我要什么?想要就说,别拿话敲打我!” 马从戎眨巴眨巴眼睛,也有点儿要发怔:“我没想要什么。” 霍相贞转身继续往前走了:“那就闭嘴。” 马从戎默然无语的跟着他走了几步,却是又开了口:“大爷,我心里头有点儿糊涂。” 霍相贞低头望着脚下道路:“糊涂什么?” 马从戎问道:“大爷,您觉得我这人怎么样?” 霍相贞抬了头,看远近的景色都被晚霞镀了红光:“你啊,还行。” 马从戎点头笑了,心中恍恍惚惚的。霍相贞答得没毛病,他可不就是“还行”?不算好,不算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并肩和霍相贞一起走了,马从戎决定真的闭嘴。他糊涂,大爷也糊涂,糊涂着来,有些道理,和大爷讲不清楚。 第77章 中秋节 霍相贞回了他的小院,心满意足的泡了个澡。出浴之后,又让马从戎给他拿酒。马从戎,为了惩罚他的糊涂,只给他拿了一瓶酒,连一粒花生米都没给他预备。而霍相贞似乎认为马从戎乃是饮食界的上帝,上帝只给了他酒,他也就只喝酒,全然没想过世界上还存在着下酒菜一类。 看到霍相贞孤伶伶的一口一口抿着酒,马从戎的心里稍微舒服了一点。脱了外面的长袍,他换了一身短打扮。悄悄的在客厅中徘徊着,他像只豹子似的,身体柔软结实,能把步伐调动得无声无息。霍相贞坐在沙发上喝酒,他在沙发后头转悠,双方各忙各的,互不打扰。 一瓶酒快见了底,霍相贞忽然问道:“元满呢?” 马从戎停了脚步:“他和他那些小兄弟们过节去了。” 然后他笑了一下:“今年我疏忽了,没能让大爷也好好的过个节。” 霍相贞抄起酒瓶,往高脚杯里控净了最后一滴酒:“过了,晚上吃了两块月饼。” 马从戎走到了他的身后:“过节图的是个热闹嘛,单吃月饼哪够?” 霍相贞抬头想了想,随即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还看电影了。” 马从戎低头看着他,发现他已经醉红了耳朵:“外面月亮很好,大爷不出去瞧瞧?” 霍相贞将杯中的白兰地一饮而尽,然后兴致勃勃的一起身:“走,看月亮去!” 霍相贞喝酒喝急了,喝的时候光顾着高兴,如今起了身,才觉出了天旋地转。抬手揽住了马从戎的肩膀,他借了力往外走。及至进了院子一吹凉风,他晃了一下,仰头再往天上看,一轮满月也带了重影。忽然笑了一下,他轻声说道:“咱们在家过节,摩尼在哪儿过节呢?” 马从戎横了他一眼,语气却是很温柔:“大爷,要不然,我想法子和顾承喜联系联系,把白少爷再弄回来?” 霍相贞腾云驾雾的闭了闭眼睛,脚下有些发飘,声音也是越来越轻:“不用,不管他。” 马从戎侧身抱了他的腰:“大爷,您这分量压着我,我可撑不住。趁着还能走,我扶您回屋睡觉!” 霍相贞缓缓的一点头。合身依靠了马从戎,他一边拖着腿往卧室走,一边喃喃的说话:“我就是这个脾气……你不跟我,我绝不求你……我好马不吃回头草……” 马从戎费了天大的力气架住了他:“真是好马吗?” 霍相贞面红耳赤的转向了他,舌头都硬了:“怎么不是?” 马从戎笑了,咬牙切齿的把他往屋子里搬运:“好,好,您是。” 霍相贞穿过了一层帘子,一屁股坐上了大床。马从戎给他脱了鞋袜衣裤,又拉过一床薄薄的毯子盖了他。转身出了门,他进了浴室,开始心旷神怡的洗刷自己。末了裹着睡袍穿着拖鞋,他重新回了霍相贞的卧室。 霍相贞仰面朝天的躺在床上,已经睡了。马从戎将小手巾卷放到了枕边,然后脱了睡袍上了床。倚着床头歪在了霍相贞身边,他开口唤了一声:“大爷?” 霍相贞睡得正酣,自然是毫无反应。 于是马从戎俯身低头,缠绵的亲吻了他的嘴唇。舌尖反复描绘了他的唇形,马从戎几乎被他灼热的呼吸烫伤了脸。 然后抬手用力捏开了他的嘴,马从戎把舌头强行顶进了他的口中。无章无法的胡乱撩拨吮吸了一阵,他抬了头垂了眼,直勾勾的凝视了霍相贞。看得越久,他的气息越乱,乱到最后,他不分青红皂白的摇晃了霍相贞:“大爷,醒醒!” 霍相贞先是坚决不醒,后来朦朦胧胧的有了知觉,还是睁不开眼睛。恍惚中感觉怀里多了个光滑温暖的修长肉体,他下意识的一翻身,把对方压到了身下。 压迫与揉搓如期而至,马从戎如愿以偿的痛苦又痛快了。醉了的霍相贞越发没轻没重,几乎是在对着他冲锋陷阵。骨头断了,关节碎了,翻江倒海,肠穿肚烂。他甚至感觉自己的心脏已经跳到了喉咙口,正在律动着往外拱。下一秒就是死,他走投无路,死而后已。 午夜时分,马从戎回了自己的房。他的生活过于四平八稳了,偶尔死一次,他自己感觉,也很好。 翌日上午,他睡了个懒觉。起床之时,已是天光大亮。披着小褂出了门,他没看见霍相贞。慢条斯理的洗漱更衣了,他懒洋洋的往前头走。骨头疼,肉也疼,足足的睡到了日上三竿,可精气神还是虚的。梦游似的走到半路,他迎面遇到了元满。抬手作势一拦,他开口问道:“副官长,看见大帅没有?” 元满颇严肃的答道:“大帅在前头呢,生气了。” 马从戎立刻清醒了许多:“生气了?谁惹他了?” 元满压低声音说道:“就是巡阅使的那件事儿,早上有了准消息,真没成功!” 马从戎当即追问:“大帅是什么态度?” 元满抬手向前一指:“大帅让我去书房里取军装,说是这就出门去总理府,让总理下台。” 马从戎若有所思的点了头:“还有别的事儿吗?” 元满含着一点金光答道:“还有……就是今天送到了几份南边的报纸,上面骂咱们大帅是军阀,说要打倒大帅。大帅看了,也挺不高兴的。” 马从戎开动脑筋思索了一番,末了做了个向后转,一路分花拂柳的走侧门溜了。军务他是真不懂,自然这时也就犯不着往霍相贞跟前凑。南边过来的印度大土不知道到没到天津,一本万利的买卖,还真让他赚着了。没想到会和陆氏父子合作愉快,这实在是出乎了他的意料。当然,陆氏父子大概也是出乎意料,因为他居然能够指挥千里之外的叛将。 马从戎浮想联翩的回了自家。几个电话打出去,他得知新一批烟土已经进了天津地界。和烟土一起过来的,还有顾承喜的几句话——顾承喜告诉他,一个月内不要再派商队往山东走,因为他和万国强开了仗。等他把万国强打趴下了,他会给秘书长开辟一条最安全的烟土通道。 秘书长听了他的话,也领了他的情。 霍相贞真把总理赶下了台,北京城中登时乱了套。新闻上了报纸,报纸又落到了顾承喜的手中。顾承喜坐在一辆崭新的福特汽车里,将报上新闻翻来覆去的读了无数遍。说是读新闻,其实他对北京城内的情形并不关心,眼睛盯着“霍帅静恒”四个字,他一阵一阵的要出神。好在道路不平,汽车颠簸,总不让他彻底的魂游天外。 汽车是他从万国强手里抢来的。本是万国强先对他开的火,然而刚开火就闹了家务事,和他弟弟万国盛起了内讧。顾承喜趁机猛攻十日,一口气打下了两座城,顺手得了无数枪支弹药以及棉花布匹。形势是很好的,可惜再往前打就有了困难。万国强也不是吃素的,一边收拾自家弟弟,他一边向顾团做出了反击。 顾团退是不肯退,但也无力继续前进。两军呈了胶着之态,而连毅,像个鬼似的冒了出来,跃跃欲试的想要乘虚而入了。 顾承喜并未见到连毅本人,双方一直通过电报联系。他知道连毅和万国强结了仇,唯一的合作伙伴只有自己。双方联手,也许能够把万国强连锅端了;但是连毅本身便具有危险性,和这种人联手,还不如自己单打独斗。 到了这个时候,顾承喜就感觉自己脑子里空空荡荡,知识和经验都远远的不够用。他想换了平安过来,一定比自己强。人家那是家传的本事,自己哪能比?比不了就比不了,好在可以慢慢的学。自从出了那档子事,自己在平安眼里一定是狗屁不如了。想让平安正眼再看自己,自己只能是继续要强、上进、有出息。万一哪天自己也混成了督理将军,那无论他有多么的痛恨自己,自己也能有机会走到他面前,至少,可以和他搭一句话。 汽车停在了家门口,踏板上的卫兵跳下来,为他打开了车门。弯腰钻出了汽车,他迈步往院子里走。小林正在院子里晒衣服,一天三顿不少吃不少喝的,然而硬是不肯长,还是半大孩子的模样和身量。 抬腿踢了小林一脚,顾承喜说道:“我要去前线一趟,你在家好好的带着他,别不给他饭吃,听见没有?” 小林被他踢脏了裤子,一边弯腰拍灰一边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顾承喜大喇喇的答道:“不知道。” 小林直起身,扯平了绳子上的湿褂子:“行,去!放心,我也就是痛快痛快嘴,还不至于一刀真剁了他。” 顾承喜不置可否的转身进了厨房,在切菜墩上找到了半个甜萝卜。啃着萝卜回了汽车,他大嚼着走了。 他前脚一走,小林在上房桌上留了几十块钱,随即也逛出了院门。他真希望自己过会儿回了家,可以看到白摩尼携款逃跑。然而野狗似的在外面溜达了好几个小时,他回了家,发现厢房里不但没少了白摩尼,反倒多了一对杜家双胞胎。 双胞胎像来上供一般,拎了几包漂亮的点心。点心是从县城里最大的铺子中买来的,不但包得整齐严实,外面还用细绳勒了十字花,在双胞胎的眼中,着实是很高级了。可献宝似的放到白摩尼面前,白摩尼却是并不十分领情。侧身躺在炕上,他闭着眼睛不肯理人。双胞胎中的一个坐到炕边俯了身,歪着脑袋去看他的脸:“哎,你病啦?” 白摩尼摇了摇头,不知道说话人是杜国胜还是杜国风。 对方继续发问:“那你怎么不吃啊?” 在发问的同时,双胞胎中的另一个扑向了白摩尼。可是不过一瞬间的工夫,他又惊叫着向后退了:“哥,他挠人!” 白摩尼终于睁了眼睛:“滚远点儿,我不舒服,别闹我。” 挨了挠的杜国风怒道:“你不是说小林不给你饭吃吗?我们给你送了点心,你又不要,还他妈挠我!你是猫崽子啊?” 没挨挠的杜国胜镇定一些,心平气和的问他:“你是不是真病了?你要是病了,我俩再给你抓副药去!” 白摩尼慢慢的坐起了身,脸上没有血色,嘴唇却是粉红:“我没病,只是夜里没睡好。” 杜国风捂着半边脸,脸上已经肿起了淡淡的抓痕:“没睡好?你是不是白天睡多了?” 白摩尼低下头,伸手去解点心包裹上的细绳:“问顾承喜去!” 此言一出,双胞胎立刻相视了一眼,知道他昨夜是被顾承喜“睡”了。两双眼睛从他的脸蛋往下走,直奔了他的下三路去。看得见,吃不着,双胞胎在他面前,统一的是自惭形秽兼垂涎三尺。像一对年轻的小赌徒一样,他们颇想把自己的财产往白摩尼面前一堆,然后像团座一样,也睡他一次。但是白摩尼能不能看得上他们的财产呢?他们没有胜算。 “我俩给你——”杜国胜试试探探的张开了巴掌:“给你五百大洋!你跟我俩出去一趟,行不行?” 白摩尼拈起一块酥掉渣的点心,怕脏了衣裳,所以仰着脑袋往嘴里送。雪白的牙齿咬下了一小口,他的脸上没笑容:“一人二百五?” 杜国风开了口:“哥你真傻×,你不好给他四百或者六百吗?” 杜国胜立刻骂了回去:“你才是傻×!”随即又对白摩尼改了口:“那我俩再加一百,凑六百,好不好?” 白摩尼把余下的大半块点心塞进了嘴里,然后鼓着腮帮子低了头,拍了拍衣襟上的点心渣滓。慢悠悠的把点心咽了,他抬起头,半真半假的笑了一下:“行,拿钱!” 第78章 是个谜 挑了个顾承喜不在家的时候,杜家双胞胎拎着个青布包袱登了门。目标明确的溜进了厢房,杜国胜把包袱放到了炕上,杜国风则是搓着手笑:“摩尼,你点点数目,准保一块也不缺你的!”然后他从裤兜里掏出了一个扁扁的手绢包:“这是我个人另外给你的,到时候你和我多亲热亲热就行。” 白摩尼正是拥着一条棉被坐在炕上发呆,忽然见了他们这一手,却是有了点啼笑皆非的意思。抬手接过手绢包打开了,他看到了一只很粗很笨的大金镯子。 杜国胜这时补了一句:“那什么,你别光领他的情,上回的戒指算我的份啊!” 白摩尼抬眼望着双胞胎,只见他们全是红光满面,并且汗涔涔的,眼睛里面关不住光。这不是个陌生的表情,他记得自己当初在赌桌上玩疯了的时候,也是这个德行。虽然他永远不会闹饥荒,但是一次推出去成千上万的筹码,他的鼻尖渗出细密汗珠,也是真紧张。 那时候他还能跑能跳,还非常的活泼漂亮,最大的危机是欠赌债,最坏的敌人是陈潇山。现在,看着双胞胎奉上的青布包袱和大金镯子,他想自己应该也还是漂亮的,腿瘸了,但是丑不到脸上来。年轻,漂亮,刚二十岁,然而一辈子好像已经完了。 把手绢包塞进了青布包袱里,他对着地下一抬下巴:“给我锁进柜子里,炕上也没处放它。” 双胞胎之一动了手,把青布包袱捧进了屋角的橱柜里。柜门带着个小锁头,仔仔细细的锁严实了,他把钥匙递给了白摩尼。见白摩尼只将钥匙随手往口袋里一扔,他忍不住提醒道:“你小心点儿,别弄丢了。” 白摩尼没理他,自顾自的扭头往窗外看。他知道钱的好处,可是对于钱,又总像是心里没数。无论是当初穷还是后来富,他总是伸着手等人给钱花,从来没理过财。现在他一无所有了,然而还是不把六百大洋往眼里放。有就有,没就没,无所谓,只是不肯让双胞胎轻松愉快的占了便宜。 不是闹脾气,是他失去了他的好世界,以及他在好世界中所有过的好心肠。将来会怎么样,他心里一点谱也没有。他只想混下去,冒险似的,堕落似的,一天天的混下去。东拉西扯的抓了人,他像先前一样,还是喜欢伴儿。抓一个算一个,多一个是一个,大家一起混,一起活成昏天暗地、日月无光。 否则,凭什么只挑他一个人欺负?他委屈! 一只手试探着牵扯了他的衣袖,是杜国胜开了口:“摩尼,走啊?” 白摩尼仰脸看了他:“往哪儿去?” 杜国胜咬了咬嘴唇,发现白摩尼的眼睛水盈盈的,瞳孔中闪着波光:“我俩想了想,县里没有大旅馆,要想找个好地方,还真不容易。” 白摩尼拍了拍身边的炕面:“那就在这儿!” 杜国风很认真的摇了头:“不行啊。团座这家里像大车店似的,谁都能进谁都能出。这万一让人瞧见了,不得出事儿吗?” 白摩尼抿嘴一笑:“那你们到底想把我往哪儿带?” 杜国胜转身背对了他:“你上来,我背你走。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我就不信找不着能办事儿的地方!” 杜国风也弯了腰:“先穿鞋。你冷不冷?要是冷的话,我再给你披件衣裳!” 白摩尼把腿伸到了炕下,任凭杜国风把缎子面鞋往自己的脚上套。有日子没出过大门了,凭着他自己的力量,他实在是走不了几步。 杜国胜背着白摩尼出了院门,杜国风跟在后方东张西望的打掩护。鬼鬼祟祟的钻进小胡同了,杜国胜松了一口气:“摩尼,你可真轻。” 杜国风也跟上了他:“哥你累不累?累就换我背他!” 杜国胜摇了头,又抽了抽鼻子:“摩尼,你是不是搽粉了?” 杜国风扭头细看了白摩尼:“没有,他就是那么白。” 杜国胜不言语了。他感觉白摩尼很软很香,到底是怎么个香,还不好说,反正在衣袖领口里隐隐的有些好闻气味,他把白摩尼往上托一托,那气味便能从衣袖领口中往外多扑出一点。他见过兔子,比如小林。平心而论,小林长得挺讨人爱,但和白摩尼一比,就不行了。尤其是白摩尼不言不笑,越发成了莫测高深的画中人。杜国胜私底下和兄弟没少谈论他,越谈越按捺不住心神,结果今天一咬牙,两人把全部财产打成包袱,送过来了。 在一处长草葱茏的荒林子里,杜国风把自己的军装脱了,平平的铺在了草地上。让白摩尼仰卧在军装上,杜国风跪到了他大张着的双腿之间。伸手摸上了他的裤腰,杜国风一边解裤带,一边扭头对着杜国胜说道:“哥,我没弄过这事儿,是不是和玩娘们儿是一样的?” 杜国胜蹲在一旁,已经把军裤退到了大腿:“狗屁不懂还跟我抢?你让开,我先干!” 杜国风不甚甘心的向后退了退,而杜国胜一屁股拱开了他,取而代之的占据了他的位置。把白摩尼的绸缎裤子轻轻往下扒了,他口中叹了一声:“操!真白啊!” 杜国风也松开了自己的裤腰带。用手摸了摸白摩尼的小腹,他笑了:“哥,我总感觉他不是男的,和咱俩不一样。” 杜国胜像剥葱一样剥着白摩尼,一点一点的剥出了两条雪白笔直的大腿:“看看,是不是一样?” 杜国风红着脸笑了:“一样。” 白摩尼听着杜家双胞胎的对话,不知怎的,脸皮会有城墙厚,全然不为所动。前一阵子闹咳嗽,他在上房住久了,见惯了顾承喜和小林的翻云覆雨,已经认为这不算事。自顾自的侧了脸,他看到了一丛枯黄的野花,星星点点的还开着细碎花朵。这花的名字,他不知道,但是经常见。霍府的后花园子里就有这种野花,一不留意便成燎原之势,非劳园丁勤加铲除不可。他记得有个李副官,游手好闲的挺臭美,最爱帮园丁拔这种野花,一拔能拔一大堆。这花真太贱了,那么拔,还要长。 他望着花草出了神,直到身下猛的疼了一下。下意识的抬手一推杜国胜的肩膀,他倒吸了一口冷气:“你轻点儿!” 杜国胜也像是吓了一跳,动作一停,他随即加了小心。 杜国风直了眼睛在旁观战,看着看着,忽然撅了屁股弯了腰,凑到白摩尼跟前,在他的脸蛋上用力亲了一口。 白摩尼斜了眼睛,看到了一张不干不净的年轻面孔。杜国风的眼中燃烧了小火苗,呼哧呼哧喘得像头骡马。这实在不是个体面的模样,所以白摩尼就把脸又扭开了。 杜国胜开始冲撞了他,一下一下直来直去,偶尔能让他舒服,偶尔也能让他疼痛。一场撒疯似的狂欢结束之后,杜国胜抽身而出,气喘吁吁的召唤杜国风:“快,快……真他妈舒服……你快点儿干,你干完了,我好再玩一次。” 杜国风一晃肩膀挤开了他。和杜国胜不一样,他一边干,一边俯身盯住了白摩尼的脸。白摩尼微微的有点脸红,像是羊脂玉下透出了一抹霞光,半睁着的眼睛里,闪烁着冷森森的水光。杜国风暗暗的用了力气,想要讨他欢心,可他若有所思的偏了脸,仿佛灵魂出了窍一般。 出窍归出窍,摆在草地军装上的身体的确是万里挑一的好。杜国风把汗珠子滴上了他的额头,还是感觉他和自己不一样。 及至杜国风也快活过了,虎视眈眈的杜国胜又想上前。不料白摩尼挣扎着坐起了身,低声对他说道:“疼了。” 杜国胜眼巴巴的看着他:“不让干了?” 白摩尼轻轻的吁了一口气,然后摇了摇头。 杜国胜扭头去看兄弟:“六百大洋,这就没了?” 杜国风其实也是意犹未尽,不过眼看杜国胜碰了壁,他便也收了心思:“那……没了呗!” 杜国胜想了一想,末了起身提了裤子:“行啊,没就没了!咱们手里有枪,还怕弄不着钱?” 杜国风笑眯眯的歪着脑袋看白摩尼:“团座也是的,站着茅坑不拉屎。他要是不喜欢你了,干脆把你给我俩多好!” 白摩尼光着屁股坐在了杜国风的军装上,迷迷糊糊的忽然很想睡。 杜国风爱说话,而且对白摩尼是极度的好奇:“哎,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用?别是想攒体己跑回家?” 白摩尼晒着太阳答道:“我没家。” 杜国胜插了嘴:“你不是帅府里的阔少爷吗?” 白摩尼笑了:“不是。” 杜国风从裤兜里掏出了一沓子手纸:“给你,擦擦屁股!” 白摩尼没接手纸,直接用杜国风的军装胡乱抹拭了自己。杜国风眼巴巴的看着,杜国胜则是嘿嘿笑,因为他的军装穿在身上,不会被白摩尼拿去当手纸用。 像两个贼一样,杜家双胞胎把白摩尼送回了顾宅。 顾承喜始终是没回来,小林也出了门。白摩尼上了炕,随即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小钥匙,让杜国风去把橱柜打开。 杜国风听了他的话,不但开了柜门锁头,而且还把柜子里的青布包袱运到了炕上。白摩尼试着拎了拎包袱,太重了,简直要拎不动。于是放手拍了拍包袱,他抬头对着杜家双胞胎说道:“拿走,我不要。” 双胞胎登时一起愣了,看着他不肯动。 白摩尼等了片刻,没有等到回应,于是把手插到了包袱下,使足力气向外一掀。包袱顺着力道滚到了炕下,因为系得不够结实,所以雪亮的大洋瞬间滚了一地,其中还混了一只缠着手绢的大金镯子。 杜国胜终于先开了口,声音有点虚:“摩尼,你——你生气啦?” 白摩尼望着满地的银元,忽然很想冷笑。全怪自己傻,全怪自己混。好好的日子,硬是让自己过成了这步田地。 “你们当我是卖屁股的吗?”他低而清晰的开了口:“你们当我没见过钱吗?” 双胞胎对视了一眼,杜国风说了话:“摩尼,你怎么了?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我俩这一路上也没惹着你啊!你是不是嫌钱少?我俩不是不给你,是真没有了。你等我们上战场,一旦打了胜仗,我俩就能发财。” 白摩尼扯过棉被,盖了自己的双腿:“我和你们好,不图什么。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别当我是顾承喜,我没那么多弯弯肠子。” 双胞胎听到这里,又互相望了一眼,然后一起蹲了,开始满地的捡大洋。捡着捡着,两人心有灵犀似的抬了头,又统一的看向了炕上的白摩尼。看归看,然而看不懂,是个谜。 拎着包袱站起来了,杜国胜忍不住又问道:“摩尼,你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吗?你说出来,我俩给你弄去!” 白摩尼对着他们一摇头——他想去东交民巷的白俄馆子里吃西餐,想到北京饭店上去跳华尔兹。 杜家双胞胎收回了大洋,然而比付出的时候更难受,几乎是受了折磨。并肩站在屋子中央,他们舍不得走,可是一动不动的站着也窘。杜国风拎着包袱,杜国胜拿着杜国风的脏军装,两人并肩打了立正,望着白摩尼发了呆。 白摩尼不看他们,自顾自的偎到了炕角。和这二位真是没什么可说的,所以索性不说。其实他很会混,因为在先前那群朋友中,有很多是把“混”当成事业来做的。有的把钱混出去,有的把钱混进来,花天酒地嬉笑怒骂,乍一看,仿佛天天的只是玩。他也爱玩,但是年纪还小,还有大哥管着,所以不敢往那个乌烟瘴气藏污纳垢的人群里深混,擦着边走,至多只是看看热闹。而那帮人知道他的来历,也不大敢招惹他。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一步没走明白,他陷进了泥淖中。一身臭泥的人了,还在乎鞋湿不湿?不在乎了。 杜国风把包袱交给了杜国胜,然后意意思思的往炕前凑。一句话没说出来,房门忽然开了。 小林扶着门框,高声大气的叫:“嗬!你俩又溜达过来了?有意思,想长在我家还是怎么的?要不然你俩把他带走。屋里圈个瘸狐狸,我看着还怪碍眼的。” 然后他换了口气,进入正题:“你俩赶紧滚蛋!团部那边要集合呢!” 最后转向了白摩尼:“你天天窝在炕上装什么病美人啊?咱们也得搬家了,你自己不动弹动弹,还等着我扛你不成?” 杜国胜问道:“咱们要开拔了?” 小林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谁知道开到哪里去?真他妈的,又得搬家了!” 第79章 结盟 顾承喜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一手拿着夹了肉的烧饼,一手拿着一份报纸。报纸来自济南,白纸黑字印得分明。上面说直隶的“霍帅静恒”和新上任的热察绥巡阅使“聂帅沐同”在国会打起来了。 将新闻反复的读了几遍,他抬头去问赵良武:“哎,‘掌掴’是什么意思?” 赵良武现在已经离开通信排,成了他的秘书。病歪歪的拿着个小小的糖烧饼,他一点一点的啃着吃:“就是扇嘴巴子。” 顾承喜一皱眉头——报纸上说,聂人雄趁人不备,“猛然掌掴”了霍相贞。 他把新闻从头到尾的又读了,读到后半段,心里稍稍的舒服了一点,因为静帅在挨了嘴巴子之后,当即揪住沐帅,“击其面颊,捶其颈项”。想想平安的拳头和力气,顾承喜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和后脖颈,怀疑聂人雄现在已经变了形。 狼吞虎咽的吃了烧饼夹肉,他放下报纸,叹了口气。现在是个风云变幻的时节,万国强兄弟还在一边攘外一边内讧,霍相贞则是和段中天结了同盟——段中天一直是和聂人雄好,好了好几年,好处全落在了聂人雄的头上,段中天一无所获,想当直鲁豫巡阅使,结果也落了空。与其如此,索性翻脸,不和他好了。 两位督理组成了一支直鲁联军,据说拥有雄兵三十万,但是据顾承喜推测,应该没那么多。霍相贞的实力他是知道的,段中天还不如霍相贞。不过两家加到一起,一般人肯定不是他们的对手,比如自己。 所以,顾承喜决定和连毅结盟。结盟也许就是引狼入室,但是即便他关门闭户,也挡不住外面群狼环伺。与其等着被人吃,不如主动去吃人。反正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不了撤到山里当土匪。 团里的王参谋长溜达过来了,此人本来是个教官,被他提拔成了参谋长。王参谋长永远严肃认真,一旦迈步,必定行走如风。站在顾承喜面前,他开口说道:“团座,该出发了!咱们算是东道主,得比他们早到才行。” 顾承喜起了身,手里还捏着那份报纸:“连毅带了多少人过来?” 王参谋长不假思索的答道:“能有一千。” 顾承喜垂下眼帘想了想,料想自己和连毅即便是谈崩了,一千人马也不至于在自己的地盘上兴风作浪。带着参谋长往前走了,他心事重重的告诉对方:“把咱们的小兵都管好了,别干不占理的事儿。连毅毕竟还是兵多,咱们就算不能和他合作,也犯不上招惹他,知不知道?” 参谋长深以为然的点了头:“团座说得有理。跟您走的都是咱们自己的兵,听话懂规矩,不会惹是生非。” 顾承喜不言语了。这一阵子他招安了不少土匪,编起来也是浩浩荡荡的一大队兵。这一队兵好比一队妖魔鬼怪,人话不通人事不懂,顾承喜须得一边拿酒拿肉喂着他们,一边动刀动枪的吓唬他们。顾承喜非常希望他们可以在冲锋陷阵的时候死一批,然而这帮人硬是不死,活得还都挺长久。 带着自己的卫队上了马,顾承喜直奔了济宁县。济宁县是他新从万国强手中抢过来的,基本可以算作他的势力范围。他去济宁县,连毅从河南濮阳过来,也到济宁县。济宁县一下子成了军事重地,满大街都是兵,买卖铺子全关了门。 在济宁火车站中,顾承喜迎接了连毅。 连毅虽然上次袭击霍相贞不成,反而受了重创,但是未伤元气。他越是有兵,旁人越是怕他;旁人越是怕他,他越有了休养生息的机会。在卫士的簇拥中下了火车上了月台,他没变模样,依旧是戎装笔挺,并且美滋滋的。在一群高大卫士的环绕之中,他昂首挺胸的背着双手左右看了看,然后对着正前方的顾承喜一笑,拖着长声唤道:“顾团长?” 顾承喜也是微笑。先前他见了连毅,只有装孙子的份,现在不装了,现在他对谁都是本来面目:“连师长!” 连毅踱到了他的面前,仰头抬手拍了拍他的脸:“哟,怎么还是湿的?” 顾承喜答道:“好几天没洗脸了,为了迎接你,刚才特地擦了一把。” 连毅当即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把手指凑到鼻端嗅了嗅:“宝贝儿,大老远的奔你来了,给我安排房子了吗?” 顾承喜侧了身一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全安排好了,保证让你住得舒服。不管咱们的事儿能不能成,你既然来了,我就绝不会亏待了你。” 连毅一挑眉毛:“顾团长,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如今的口气可是不小啊!” 顾承喜点头一笑:“连师长,你不能总当我是小顾。我要真的只是个小顾,你能大老远的奔我来吗?” 连毅笑眯眯的看着他:“顾团长,不错,话说得挺有劲。” 顾承喜直视着他说道:“我是有劲,但是我的劲只对敌人使。连师长放心,别说你今天带来了一千兵,你就是一个人过来,我也一样敬你。哪怕咱俩谈不成,我照样找列火车,把你平平安安的送回濮阳。我私人和你没仇,当初跟你打,那是奉了静帅的命令。现在没人管我了,我做我自己的主。只要你愿意,我会当你是我的老大哥。” 连毅抿着嘴笑,一边笑,一边抬手捋了捋自己的背头:“小老弟,跟着老大哥走,怎么样?” 顾承喜陪着他迈了步:“一起走。” 连毅侧脸看他:“跟着老大哥,不好吗?” 顾承喜正正经经的当了两年兵,虽然内里怀着一颗土匪的心,然而外表定了军人的型。端端正正的挺了胸膛,他一路走得龙行虎步:“连师长,对兄弟,我讲义气;对长官,我可是狼心狗肺!别忘了,我连静帅都敢反!” 连毅转向前方,笑模笑样的说道:“看来,顾团长是铁了心的要和我做兄弟了?” 顾承喜一点头:“我有多大的地盘,连师长应该清楚。要是结了盟,咱们两家合一家,也算是股子势力。打万国强是不成问题,段中天想必也不敢轻易的动我们。当然,我只有几千兵,连师长有几万兵。做兄弟,是我高攀了,所以我不敢强求,全听连师长的意思。” 话说到此,两人已经走出了火车站。连毅咂摸着顾承喜的话,早知道这小子是有点本事的,没想到隔了一阵子再见,居然彻底变成了刺头。而顾承喜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十分的坦然。他想好了,他不投奔依靠任何人,纵算是有朝一日真成土匪了,他也要当土匪窝子里的大当家。他得做树,不能做藤。硬硬实实的自己往上长,谁敢压他,他就顶谁。 顾承喜决定暂时在济宁安家,并且强占了一处大宅子充当住所。大宅子一分为二,他把较好的屋子让给了连毅。而在他带着连毅进门之时,小林和白摩尼刚好也到了。小林拎着个箱子在前头走,后方一名小兵牵了马,马上坐着白摩尼。连毅和白摩尼打了照面,白摩尼是一愣,连毅也停了脚步:“哎?这不是白家的小孩儿吗?” 顾承喜冷冷的看了白摩尼一眼,随即问连毅道:“连师长认识他?” 连毅抬手一指白摩尼:“怎么不认识?他是霍静恒的小弟嘛!一年多不见,这孩子长大了。” 白摩尼静静听着,脸上没有表情。而连毅又问顾承喜:“你怎么把他给弄过来了?” 没等顾承喜回答,马上的白摩尼忽然老气横秋的开了口:“顾团长说他爱上了我,让我跟他走。出发之后我才知道顾团长很幽默,原来全是逗我玩儿呢!” 顾承喜满不在乎的问连毅:“连师长,这话听着是不是挺有意思?” 连毅把双手插进裤兜,看看白摩尼,再看看顾承喜,末了从鼻子里出了声:“嗯,有意思。可霍静恒呢?霍静恒不是一直把这小孩儿当宝吗?” 白摩尼一手摸着军马整齐的鬃毛,又作了回答:“大哥气得要死,要把他关起来。我当时还不知道顾团长是个幽默的人,所以想办法救了他,又跟着他走了上百里地,还写了封信,求大哥让他带走一团的人马。所以连叔叔,你原来只知道让人跟你上天津玩去,那有个屁用?瞧瞧顾团长,人家能靠着恋爱弄走一个团。你不行?” 连毅的神情有些扭曲,是要笑而不笑。顾承喜则是平平淡淡的说道:“宝贝儿,话太多了。” 白摩尼一抖缰绳,让军马往院子里走:“别怕,你也就是这点儿成绩,我已经说完了。” 顾承喜不再理他,转头去看连毅。连毅觉察到了他的目光,抬眼也去看他。两人大眼瞪小眼的对视了片刻,连毅身后的一名高个子军官清了清喉咙:“师座进去!” 连毅没回头,只微微侧了脸:“子明,闭嘴!” 顾承喜抬眼去看子明,发现这小子是个很英武的长相,只可惜左面颊上带了一条指头长的刀疤。连毅这时说了话:“李子明,在霍静恒的牢里蹲了一年,可怜见儿的。说起来啊,我这位静恒贤侄真不是东西,专拿我的心肝宝贝儿开刀。”然后他回身拍了拍李子明的脸:“瞧我子明的小脸蛋儿!” 李子明任他拍着,一动不动。目光扫视了顾承喜,他的眼神带着硬度。 顾承喜不以为然的转向前方:“连师长,走。看看屋子合不合你的意。要是不行的话,我让人重新给你收拾。” 屋子很合连毅的心意,连毅的兵也源源不断的开进了山东。当天晚上,顾承喜给连毅摆了接风的宴席。而酒足饭饱之后,连毅忽然说道:“小顾,让白家那孩子到我屋里玩一会儿,行不行?” 顾承喜盯着连毅,沉默了三秒钟,随即笑了:“行。不过话说头里,他不是干这个的,什么把戏都不会,而且还瘸了一条腿。” 连毅轻轻一拍桌子:“没关系!我也未必真用他。” 席散之后,杜国风,像头委屈的骡子一样,把白摩尼背到了连毅屋里。路上他小声告诉白摩尼:“那连师长我瞧见了,像个老妖怪似的。他要是欺负你欺负狠了,你就使劲儿的叫。我和我哥不往远走,会想办法进去救你。” 白摩尼没理他。 连毅的屋子里宽敞洁净,所摆的家具全是红木的。靠墙摆了一张钢丝大床,床上褥子铺了不知多厚。连毅歪在床里,身后是正襟危坐的李子明。杜国风把白摩尼放到了床上,然后皱着眉撅着嘴退了出去。 白摩尼扭头去看连毅——在陈潇山出现之前,他最讨厌的就是连毅,因为大哥讨厌连毅。在他眼中,连毅是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远观,连毅身姿挺拔,面容清秀,看着是相当的体面精神;及至凑近细瞧了,比如此刻,白摩尼盯着他白亮亮的脸,看他不男不女,不老不少,真有妖气。 连毅把面前的烟盘子向他推了推:“会烧烟吗?” 白摩尼答道:“会。” 连毅笑了:“烧一口。” 白摩尼抬腿上了床,拈了烟签子去挑烟膏烧烟泡。而连毅若有所思的对他审视了良久,忽然开口说道:“子明,你看他是不是有一点儿像天碧?鼻子,嘴,像不像?” 白摩尼充耳不闻的垂着头,知道连毅曾经有过一个儿子,叫连天碧,十几岁的时候夭折了。 李子明认真的看了白摩尼:“是有点儿像。” 连毅懒洋洋的向后一靠,正好靠到了李子明的怀里。李子明伸手搂了他的腰,又弯腰歪头枕了他的肩膀。 “原来也没见他像。”连毅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今天才发现他和天碧连相。中午乍一看他,把我吓了一跳。也可能是因为他瘦了,前几年他那脸像个桃儿似的,和现在不是一个模样。” 李子明无条件的表示同意:“嗯。” 白摩尼一言不发的把烟枪推向了他。连毅爬出了李子明的怀抱,一手扶着烟枪,一手拍了白摩尼的肩膀:“躺下,躺下,让我再瞧瞧你。” 白摩尼当真是侧着躺了,顺便休息了自己的左腿。左腿实在是个累赘,使不上力走不成路,然而又知道疼又知道累。睁开眼睛向前看,他对面就是连毅。连毅一口气吸了一个烟泡,末了鼓着腮帮子欠了身,骤然对着白摩尼喷了一口烟。眼看白摩尼猝不及防的一闭眼睛,他乐不可支的笑出了声音。单手推开了烟盘子,他把白摩尼揽到了自己胸前:“儿子,到爸爸这里来。” 白摩尼软绵绵的随他摆弄。“爸爸”实在是个陌生的字眼,起码在白摩尼的心中,他不知道爸爸应该是什么样的,他家那个爸爸只爱佛。翻了个身仰面朝天,一只手钻进了他的衣服里,贴着肉的四处游走。扬起双臂垫到脑后,他由着连毅抚摸自己。和连毅“混”,既带有危险性,也带有未知的可能性。要不要混呢?白摩尼难得的开动了脑筋。顾承喜那边已经是一条死路,罢了,混着看,他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杜家双胞胎一直在外头溜达,一进秋天,早晚要多凉有多凉,冻得他俩一起成了红皮萝卜。正是瑟瑟发抖之际,他们迎头遇上了顾承喜。 顾承喜给他们一人一脚:“干什么呢?” 双胞胎吓傻了眼,什么也没说出来。 然后他们又各自挨了一脚:“不知道那边住着连师长吗?人家有人家的卫队,你们跟着乱窜什么?回屋睡觉去!” 双胞胎像两条大狼狗似的,夹着尾巴并肩走了。 他们走了,顾承喜却是留在原地,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想平安被聂人雄打了个嘴巴;想万国强一旦倒了台,连毅不知道会不会对自己下手;还想白摩尼被连毅那个老兔崽子祸害了。他真想宰了白摩尼,因为看这小家伙又可怜又可恨,碍他的眼刺他的心。但是,又不能宰。有朝一日,他也许还得把白摩尼当成鱼饵,伸了竿子去钓平安呢! 抽完一根烟,他转身也回卧室去了。 第80章 各怀心肠 王参谋长起早进了顾承喜的卧室,顾承喜竖着一脑袋又短又硬的乱发,正在用眼角余光瞄着地上的小林。大清早的,他带了一点起床气,颇想找碴骂骂小林,提提精神。然而小林无懈可击,并且气色也不善,是随时预备还击的模样。 见了王参谋长,顾承喜立刻收了骂人的心。一条光溜溜的长腿伸到床下,他做了个要起身的势子:“老王,起得早啊!” 王参谋长是个彻底的洋派,在保定北京的时候抽雪茄,现在弄不到雪茄了,改叼烟斗,并且蓄了两撇弯曲上翘的大胡子,乍一看宛如德皇威廉一世。在床边站住了,他严肃的说道:“团座坐着,我没大事,就是来和你聊聊。” 顾承喜执着的起了身:“你坐,我出去撒泡尿。” 顾承喜撒了尿,刷了牙,洗了脸,又让小林端来了肉包子和小米粥,要和王参谋长边吃边谈。王参谋长腰背挺直的坐在桌前,以着吃西餐的姿态连吃带喝,同时不耽误说话:“团座,我想了又想,咱们还真是不必太防备连毅,凭着现在的形势,他不和咱们联合,他找谁去?” 顾承喜本来也想坐有坐相,然而当着小林的面,他不由自主的露了原形。蜷起一条腿踩了椅子边,他单手端着大碗喝粥:“那是!要不然我也不敢把他往家里引。万国强和他是仇家,不用说;段中天和静帅都成联军了,更不能理他;他呢,要是真在西边站住脚了,会主动想回山东?别的我不敢说,我认准一条——只要万国强不倒台,连毅就绝不敢和我翻脸。他要是敢打我,万国强不背后给他一闷棍才怪了!” 王参谋长深以为然的点头:“团座高见——哎哟我操,胡子沾上粥了!” 顾承喜从窗台上拿起一沓子擦屁股的粗草纸:“给你擦擦,你慢点儿吃!” 王参谋长摆了摆手:“不必,我有手帕。” 王参谋长活了三四十岁,一直是胸怀大志,自比卧龙,然而总没有刘备肯登门。如今总算遇到了识货的顾团长,他表面端庄,其实内心波涛汹涌。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他如今就时常的想为顾承喜死一次。吃了无数肉包子和小米粥,他与顾承喜密切的交谈了一个小时又四十分钟。最后起身摆好威廉一世的架子,他叼着烟斗走了。 顾承喜依旧蜷腿踩着椅子,若有所思的咬着一根牙签。及至把牙签咬烂了,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哎,摩尼还没回来吗?” 小林正在擦拭家具,头也不回的答道:“没呢!” 顾承喜扭头望了望窗外的天光:“怎么还长在那儿了?别是连毅把他给玩坏了?” 小林拿着抹布转向了他:“承喜,问你句话。将来要是有人跟你要我,你给不给?” 顾承喜没正眼看他,只用睫毛尖端向他一挑:“你?你歇着,没人看得上你!” 小林咽了口唾沫,转身继续干活:“对,我是没人要,可我也没给你招灾惹祸。瘸狐狸好,你钻狐狸的骚裤裆去!” 顾承喜起了身,双手叉腰扭了扭脖子:“不跟你扯淡了,我得过去看一眼。这要真是玩出事了,我得把他弄回来。” 小林站在铜盆架子前,哗啦啦的洗抹布,没理他。 顾承喜单枪匹马的往外走,一座宅子分成两国,他出了自己的国,进了连毅的国,因为是单枪匹马,所以往来巡逻的卫兵除了给他敬礼之外,倒也并无拦他的意思。 慢悠悠的,他溜达到了连毅的卧室外。卧室是一院房子中的一间,青砖碧瓦红窗框,颇有一点画意。隔着一道衰败花木,顾承喜听到房内锣鼓喧天,是正在用留声机放京剧唱片。 他不懂戏,只会听个热闹。而房中正是热闹到了极致之时,声音却是戛然而止。然后有人清了清喉咙,正是白摩尼的声气。 顾承喜悄悄的站住了,听白摩尼轻轻的唱:“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内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 他没有捏了嗓子细了喉咙,还是清清朗朗的本声,调子居然很准,并且带了微微的一点膛音,静静的听了,真有一点滋味,是个哀而不怨的男苏三。待到唱完最后一句,房内有人拍了巴掌,是连毅喝了一声彩:“好!” 白摩尼仿佛也是在笑,起码声音中带了笑意:“不唱了不唱了,就会这么一段儿。” 顾承喜听白摩尼对着连毅说唱嬉笑,听得心里很不好受。他知道白摩尼其实是笑不出来的,是不笑强笑。 正当此时,一只巴掌忽然拍上了他的肩膀。顾承喜猛然回了头,正和李子明打了个照面。 李子明浓眉毛,高鼻梁,眼窝微微凹陷着,有一双鹰隼的眼睛。炯炯的盯着顾承喜,他嗓门不小的开了口:“顾团长,怎么一个人在这儿站着?” 顾承喜一眼扫清了李子明的形貌,李子明是个军裤衬衫的打扮,大凉的天气,衬衫外面只加了一件敞着怀的马甲,可见不是从外头回来的。对着李子明一笑,他出了声,也是个大喇叭:“里面刚唱戏呢,我没舍得进去打扰!” 李子明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戏唱完了,顾团长请进!” 顾团长把头一抬,拿出了一点器宇轩昂的风度,迈了大步往里走。进门之后是间小厅,拐弯穿过一道帘子,才是连毅的卧室。卧室像个封闭的脂粉盒子,闷闷的香。床上的连毅倚着个大靠枕歪坐了,照例还是美滋滋:“顾团长,你敢偷听我的戏!” 顾承喜在靠窗的一把太师椅上坐了,见连毅身边便是白摩尼。两个人全穿着白绸小褂,是个要起未起的懒散装扮,但是头脸都收拾了,起码连毅的脑袋是一丝不苟,白摩尼也是唇红齿白眼睛亮。很平静的看了顾承喜一眼,白摩尼垂下头,一张一张的翻看手中的唱片说明书。 “不偷不行啊!”顾承喜把胳膊肘搭上了身边的桌沿:“今天要不是托了连师长的福,我还不知道白少爷有这个本事。” 连毅笑着转向了白摩尼,抬手一掐他的脸蛋:“儿子,你还有什么本事,都给顾团长亮一亮!” 白摩尼一晃脑袋,作势要躲连毅的一掐。顾承喜则是笑问道:“怎么还成儿子了?” 连毅抬头要答,然而白摩尼先抬眼看向了他:“我若不是跟你演了一场夜奔,弄得现在人不人鬼不鬼,连师长也不会有机会叫我一声儿子!放在先前,他肯叫,我还不肯理呢!” 顾承喜转身拿起了桌上的香烟筒子,又满桌子的找洋火盒:“摩尼,好汉不提当年勇。” 白摩尼把说明书往床边一放:“我算什么好汉?我原来靠着大哥,后来靠着你,昨天晚上今天早上,是连叔叔给了我两顿饭。你们喂我一口,我活一天;哪天你们不管我了,我爬都不知道往哪儿爬去!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爷娘,说的就是我!” 顾承喜划燃火柴,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卷。皱着眉头深吸一口,他喷云吐雾的叹道:“好这张嘴,小梆子似的。” 连毅盘腿坐了,双手扳着膝盖嘿嘿笑:“好,好,说得痛快,再来一段儿!” 顾承喜往地上弹了弹烟灰:“不说了,我不占理,说不过他,犯不上自己找骂。连师长,我的老大哥,说说咱们的正事儿,好不好?” 连毅听到这里,当即探头对着门口唤道:“子明,给我倒杯茶!” 然后他伸腿下了床,赤脚趿了一双缎子面拖鞋。双手叉腰来回走了几步,他抬头向顾承喜问道:“你说了算不算?” 顾承喜被他问怔了:“我的兵,我说了当然算!” 连毅一点头:“好,那方便了,主意我们两个定,不用再问别人。” 帘子一掀,守在外间的李子明站到门口,伸长胳膊递给了他一杯茶。连毅接了茶杯喝了一口,同时听顾承喜说了话:“连师长,你说咱们这么一支队伍,是不是也该有个正经名字?” 连毅又一点头:“没错,你有想法?” 顾承喜近来博览群报,人在济宁县,心知天下事:“南边不是又闹了革命吗?咱们也凑个热闹,就叫革命军,行不行?” 连毅一边喝茶一边踱步,及至大半杯茶入了肚,他停在了顾承喜身边:“不好。四面八方都没有革命的,单咱们一家挑革命的旗,树大招风,容易惹事。换个名字,比如安国军保国军护国军,四平八稳的,多好。 顾承喜自以为主意新颖绝妙而且摩登,没想到刚出口便被连毅驳了回来。哑口无言的又吸了口烟,他把烟蒂扔在了地上:“也对。” 连毅垂下眼帘,抬脚踢了踢顾承喜那东一条西一条的一双长腿。顾承喜不明所以的把腿并整齐了,结果只见连毅把茶杯往桌子上一放,随即一个转身,老实不客气的坐上了自己的大腿。 一侧手肘架上桌面,连毅压着顾承喜的腿,看着白摩尼的脸,想着万国强的事,喝着李子明的茶:“小老弟,还有件事儿,咱们事先说明白了。我的兵多,地方小了驻扎不下。” 顾承喜心中一凛,知道他是想要提前和自己分割地盘。抬手用手背蹭过了连毅的脊梁,他拿出了漫不经心的态度:“我明白。谁打下来的地盘归谁管。你们兵多,自然比我们厉害。这个,我们不能眼红。” 连毅不置可否的笑了笑,依着他的意思,是想把万国强的势力范围统一的重新分配;可顾承喜却要凭着力量,各自去抢。“抢”总是带有未知性的,不过,也没关系。连毅认为即便是抢,自己也会一样的占上风。 顾承喜和连毅开了个亲密无间的秘密会议,连毅看着小而苗条,可是不知怎的,居然很沉重,压得顾承喜双腿酸麻。及至这二人散会之后,顾承喜扶着桌子站了半天,死活迈不动步。 这天下午,他打算出门去瞧瞧自己的队伍。可是在要走未走的时候,他忽然发现白摩尼回来了。 推门进了白摩尼的屋,他见白摩尼正坐在一床的绸缎衣裤中翻翻捡捡。关门走到床边坐下了,他开口问道:“干什么呢?” 白摩尼心不在焉的挑出了一件湖色小褂,双手拎着小褂肩膀抖了抖:“找两件衣裳,带到那边儿去穿。” 顾承喜知道“那边儿”是哪里。沉默了片刻过后,他低声又问:“昨夜,连毅真动你了?” 白摩尼把小褂摊平了,笨手笨脚的先叠袖子:“动了。” 顾承喜又是半晌没说话。末了,他一横心:“行了,别收拾了。你老老实实的在我这儿呆着,以后不去他那儿了!” 白摩尼神情漠然的看了他一眼:“其实连毅也没什么不好,老是老了点儿,但也没老到没法看。我觉得陪连毅睡觉唱戏,比在这冷屋子里听小林骂街有趣得多。” 顾承喜转身正视了他:“你看上连毅了?” 白摩尼的白脸挂着霜,对着顾承喜冷飕飕的一笑:“不是我看上了连毅,是连毅看上了我。当然,不用你说,我知道,有朝一日,他自然还会玩腻了我。腻就腻,大不了我回来继续吃你喝你,想你也不会把我推出去饿死冻死。” 顾承喜很硬的笑了一声:“真他妈贱!” 白摩尼连连点头:“我同意,很同意。” 顾承喜霍然起身,抛下白摩尼出了门。事情有些复杂了,白摩尼先前缩在厢房里半死不活,他看着是又恨又烦;现在白摩尼行尸走肉一样的能说能笑了,他看着白摩尼,却又想起了当初在北京时,白摩尼坐在满床的画报之中,欢天喜地喊自己“小顾”的样子。 对于平安,那没说的,就只是爱,往死里爱,一点掺杂都没有;可是对于白摩尼,顾承喜越来越感觉乱。如今一看见白摩尼,他就颇想把自己开了膛,用块大石头换了自己的心。 带着一群卫士走出宅门,他一边上马,一边下意识的自言自语:“妈的,掐死他得了!” 一天过后,连师的士兵上了前线,开始和顾团围攻万国强部。不出十天,万国强部一败涂地,而万国强的弟弟万国盛因为走投无路,又不想和冤家哥哥同生共死,所以索性带着卫队突了围,一路北上进了直隶。 结果刚进直隶地界,万国盛和他的卫队便被陆永明的部下缴了械。万国盛虽然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并且逼近不惑,但是在陆师士兵的枪口下,他哭天抢地,死活非要到北京见静帅。哥哥是结巴,弟弟也是结巴,并且语速极快,仿佛嘴里住了一大队议员,七嘴八舌的同时抢话。 陆师士兵被万国盛闹傻了眼,不得不向上头发了电报请示。三天之后北京给了回话。万国盛当真被士兵押上火车,见静帅去了。 第81章 九霄云外 霍相贞在小客厅里正襟危坐,左太阳穴上蹭着一抹黑,是方才贴了一块膏药又揭了下去,留了一点遗迹。手里端着一杯热茶,杯中水面闪闪烁烁的倒映了上方吊灯光芒,要喝不喝的吹开了一层滚烫热汽,他的手和脑仁在一起颤抖。而近在咫尺的万国盛义愤填膺,还在发表高论,并不知道他的脑子里快要开锅。 万国盛不过是三四十岁的年纪,生着一张很端正的长圆脸,五官偏于疏淡,有种轻描淡写的顺眼,并且穿笔挺西装,戴金丝眼镜,乍一看绝不像军头,而像一位银行家。身为霍平川的大学长,他理直气壮的抓住了霍相贞这条救命绳。如果霍相贞宰了他,他没的说,因为霍万两军打了好些年,如今宰了他也不算错,况且即便是霍相贞不宰他,连毅也会对他动刀子。双手按在大腿上,他是个快结巴,一句话的字数要比旁人至少多一倍,所需时间却至多只要旁人的一半,唾沫星子大规模的喷向霍相贞,他说出了满头大汗,并不顾忌霍相贞是否能承受他滔滔的语言。 霍相贞本来是视万氏如眼中钉,必要除之而后快。可万氏如今既然已经落魄,而他又绝不会干痛打落水狗的事情,所以勉强压下性子,他由着万国盛说了个痛快。及至万国盛终于闭嘴了,他派卫队护送万国盛去了霍平川家中居住,又把马从戎叫到了客厅里,声音很低的吩咐道:“给万三找处房子,让他住下。另外每个月给他一千块钱,做生活费。” 万国盛在家排行第三,看在万国强的面子上,众人常称他一声三帅。马从戎听明白了,先是点头答应,随即笑道:“大爷其实不用管他,让他投奔侄少爷去得了。” 霍相贞紧闭双眼向后靠了,人像是瘫在了沙发里,结结实实的大个子要散架。不大耐烦的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他懒得作答。他对万国盛当然是没什么义务,但万国盛先前一直不大管事,没有直接和他开过仗,如今又是哭哭啼啼求过来了,霍相贞自比孟尝,愿意收容这位走投无路的三帅。 马从戎看他气色不对,当即换了话题:“大爷,还是头疼?” 霍相贞点了点头。当年他被万国强的一炮轰出了后遗症,前些日子又被聂人雄在脸上抽出了一声雷。虽然他当场加倍的报了仇,可是从国会一到家,他就不行了。脑壳里像是发生了大地震,翻江倒海的疼。去外国医院拍了爱克斯光片一看,却又看不出问题。马从戎让他按方服药休息了几日,症状倒是明显的有了缓解;然而天下大势并不允许霍相贞安安生生的在家吃药睡觉。脑子里刚刚风平浪静了,他便自作主张的终止了休养。 一切都在按照他设想的发展,怕什么来什么。早就知道顾承喜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没想到这家伙当真泼出了满地的火。顾承喜那个团在山东扩了又扩,现在有多少人了?不知道,万国盛也说不清楚。成千上万的顾团,再加上几万人马的连师,这两位凑成了一支什么护国军,连毅做总司令,顾承喜做副总司令。盘踞在山东河南之间,足可以和任何力量对峙。护国军不动,他和段中天的直鲁联军也不敢妄动。国民革命军在南方是一仗接一仗的胜,吴佩孚都被他们打成了稀里哗啦。他和段中天凑起来的二十多万人,其中有一半都是乌合之众,怎敢不韬光养晦的保存实力? 霍相贞的脑子是日夜的转,除非睡着了,否则只在和元满舞刀弄枪的时候能休息片刻。如此转到了一定的程度,他又犯了头疼病。喝汤药是无用,贴膏药也没效果。昏昏沉沉的歪在了沙发上,他把两条腿向外伸成了奇长。 他很少这样坐没坐相,所以马从戎上前几步坐下了,扶了他往自己怀里靠:“大爷,今晚儿肯定是没大事了,您上睡去!” 霍相贞的脑袋有了千斤重,晃晃荡荡的往下垂,一直垂到了马从戎的大腿上。待到枕踏实了,他把两条长腿抬上沙发,仰面朝天的又翻了个身。马从戎愣了愣,哭笑不得的低了头:“大爷,要睡也得回屋啊!” 霍相贞含糊的嘀咕了一声:“不。” 然后他自顾自的打了个哈欠,一口气呼出去,再吸回去时便成了个小呼噜。一瞬间的工夫,他睡着了。 后半夜,霍相贞睡醒了。睁开眼睛向上一望,他看到了辉煌的吊灯。 迷迷糊糊的坐起了身,他转身再看,看到了马从戎。马从戎本是向后仰靠着也在睡,然而霍相贞略微一动,他便醒了。眯着眼睛望向霍相贞,他没说话;霍相贞对着他眨巴眨巴眼睛,像是睡糊涂了,也不言语。 于是马从戎起了身,握了他的手臂往起搀:“大爷,下冷,咱们上睡。” 霍相贞跟着他起了立,脑子里没生出什么思想,梦游似的随着他走了。 马从戎把霍相贞扶进卧室哄上了床。等到霍相贞在被窝里躺好了,马从戎以手撑床俯了身,凑到他的耳边问话:“大爷,我也在您床上躺一会儿成不成?再过几个钟头天就亮了,天亮之后,我好直接伺候您起来。” 霍相贞看了他一眼,紧接着把眼睛闭上了:“你跟我挤什么?回你自己屋去!” 马从戎面不改色:“那我走了,大爷有事儿就摁铃。” 出了卧室关了房门。马从戎弯了腰一手扶墙,一手捶了捶自己的腿。两条腿被霍相贞的脑袋压了大半夜,尽管已经上下的走了一阵子,然而血脉还像是不大通。一边捶,他一边在心里骂起了一墙之隔的霍相贞。妈的太不疼人了,自己给他垫了大半夜的脑袋,结果连他的床都上不去。对于这么一头高高在上的活驴,实在不应该动感情;马从戎大踏步的往下走,气得头脑一片清明,真是醒透彻了。 然而,待到钻进了他的冷被窝,他百无聊赖的翻了几个身,心里还是没能把霍相贞完全放下。关了电灯闭了眼睛,他想睡,可是无论如何睡不着。末了掀了棉被坐起身,他摸索着穿了拖鞋又下了床。推门出去上了,他一路往霍相贞的卧室里走,走到半路,他发现书房里亮了灯。 于是,他半路转了方向。走到书房门口,他轻轻一推房门:“大爷?” 霍相贞站在大写字台后,正在低头研究一张无边无际的辽阔蓝图。抬头见他来了,霍相贞的脸上没有表情:“去沏壶茶,要热的。” 马从戎被他的话堵在了门外。转身又下了,马从戎当真是端上了一壶滚烫的茶。倒了一杯送到霍相贞的手中,马从戎见他是用双手捧着茶杯,仿佛害了冷,要靠着一杯热茶取暖。 “家里的暖气是不是不够热?”马从戎悄声的问:“我给大爷拿件衣裳过来披一披?” 霍相贞盯着图纸摇了头,显然心思不在他的身上。 马从戎忍不住的想和他说话,想要他的一点反应:“这不是装甲列车的图纸吗?列车都报废了,大爷怎么把它又翻出来了?” 这句话问得好,霍相贞终于有了正经的回答:“设计装甲列车的人,就是个神经病!” 马从戎笑了一下:“那大爷现在这是看什么呢?” 霍相贞喝了一口热茶:“我研究研究,看看能不能把它改进一下。” 马从戎和声细语的逗着他:“改进好了,不也还是装甲列车吗?” 霍相贞弯腰低头,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执笔在图纸上做了个记号:“你懂个屁!” 马从戎冷眼旁观,心想陪着这么个人过一辈子,那日子可怎么熬啊! 一堵墙似的,什么好听话说给他,结果都是撞个粉碎。只能给他预备吃穿,然而他又是给什么吃什么,给什么穿什么。预备出花了,也未必能博得他的一声好。 后半夜了,寒气不知是怎么突破重围渗进书房的,让马从戎不住的想打哆嗦。拢着睡袍前襟后退几步,他在屋角的一架小沙发上坐了。拱肩缩背的垂了头,他看自己的脚。光脚穿着拖鞋,露出了一排脚趾头。他白,从脸蛋白到脚趾头。脚趾头冷得白中透青,很有控制的打了个哈欠,他发现自己呼出的气也是凉的。 抬眼再看霍相贞,他心里憋闷着,有一肚子的闲话要讲:“大爷,真的,您是不是该考虑考虑婚姻大事了?” 霍相贞俯身把胳膊肘架在了写字台面上,听了这话,便头也不抬的反问:“你有人选?” 马从戎笑了一下:“没有,您不得慢慢找吗?” 霍相贞用铅笔在图纸上写写画画:“我找谁去?” 然后他直起了身,用铅笔尾巴向沙发一指:“马从戎,你少敲打我。我要是真有了夫人,咱家也就用不着你管了。” 马从戎蜷了双腿抱了膝盖,让一双赤脚踩上了沙发:“大爷,我不放权。” 霍相贞把铅笔扔到了写字台上,端起茶杯专心致志的喝茶:“要是我让你放呢?” 马从戎又是冰冷的一笑:“那我就走。” 霍相贞若有所思的看着他:“威胁我?” 马从戎迎着他的目光摇了头:“不是,是我受不了。” 霍相贞放下茶杯,又拿了铅笔:“抽你一顿,你就受得了了。” 马从戎听了这话,不知怎的,竟然感觉很亲切。白少爷一滚蛋,家里就剩下他和大爷了。元满虽然也有脸面,但是来得太晚,终究比不了他的地位。静静的望着霍相贞,他生出了一种“舍我其谁”的安然。 霍相贞一句话把马从戎说高兴了,马从戎就决定为大爷多花一点力气。蓄好了一池子热水,他让霍相贞下去泡个澡。及至霍相贞真下了水,他又用毛巾缠了手,吭哧吭哧的把霍相贞搓得遍体通红。搓着搓着,他忽然笑道:“大爷成虾了!” 霍相贞趴在池子边沿,呼吸着温暖的水汽,不出声。 马从戎又问:“舒不舒服?” 霍相贞“嗯”了一声:“舒服。” 然后他扭头去看马从戎,马从戎也是光着屁股,正在对他咬牙切齿的卖苦力。看了能有几秒钟,霍相贞自作主张的起了身,一言不发的伸手要去搂他。马从戎手里还拿着毛巾,此时怔了怔,紧接着下意识的也去拥抱了霍相贞。可未等他收紧双臂,霍相贞忽然又推开了他:“不对,你向后转。” 马从戎苦笑了,知道自己总是自作多情。丢下毛巾纵身一扑,他抱着霍相贞滚进了水中。池子里面立时激起了大浪,而他像个小玩意似的受了霍相贞的摆弄,不由自主的还是“向后转”了。 背对着霍相贞扶了池子沿,他紧闭双眼垂了头。股间猛的钝痛了,他开始受一场极乐的酷刑。他被束缚被碾压,被洞穿被捣碎。他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有霍相贞的呼吸在他耳边山呼海啸。扶着池子沿的双手滑落下来,他在霍相贞的怀中随波逐流。他虚弱得一丝力气都没有了,仿佛下一秒便会死。可是想到自己死得这样惨烈旖旎,他又激动的战栗复活了。 最后关头,他挣扎着回头去看霍相贞的脸。霍相贞把棱角分明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两道湿漉漉的浓眉拧了,也是在毫无保留的对着他拼命。忽然察觉到了马从戎的目光,霍相贞伸手托了他的下巴,迫使他把脸又转回了前方。 霍相贞泡了个热水澡,又在热水里出了一身的透汗。上回房睡了几个小时,再清醒时,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像是老机器除了锈上了油一般,他一身轻松的起了床,也不头疼了。身体祛了病痛,心情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前几日的悲观一扫而空,他又摆出了踌躇满志的派头。 吃过早饭之后,安如山来了,并且运来了一辆美国哈雷摩托车。摩托车被人放到了后花园的网球场上。打网球的季节已然过了,场上的网子撤下来,正好留下一大片平整空地。安如山围着摩托车转,仔仔细细的做了一番讲解。而霍相贞是个马裤长靴的利落打扮。抬腿跨坐上了摩托车,他上下颠了颠,同时正色说道:“听说这玩意儿的速度很快,我先骑着试试。如果好,可以买它几十辆,训练一批摩托车兵。” 安如山从元满身边挤上前去:“大帅,它的确是快,您可得小心着点儿——” 话未说完,霍相贞已经拧了油门。众人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定睛再瞧,霍相贞居然是连人带车,一起消失了。 安如山最先回过了神。半蹲了身体一拍大腿,他大叫一声:“啊!大帅跑哪儿去了?” 马从戎白了脸,大声喊道:“追!” 元满身先士卒的开始狂奔:“追啊!” 元满领了头,安如山紧随其后,带着长长的一队人马往网球场外冲。花园子里自然花木最多,而入秋之后,园子便是荒着没人管,所以丛丛花木枝叶横生,十分的挡道,并且能刮人脸。元满披荆斩棘的往前走,越走越是发慌。安如山在后头扯起大嗓门,对着四面八方呼喊大帅。可是他们沿着小路走了良久,却是连霍相贞的毛也没能找到一根。 众人嘴上不说,心里都乱了阵脚。骑马都有摔死的,何况骑摩托车?元满走在前方,呼哧呼哧的喘;安如山喊得走腔变调,如同驴叫;马从戎紧跟了他们,一张脸干脆白成了纸——怎么回事?大爷一下子窜到九霄云外去了? 第82章 新年 在花园的尽头,靠着后墙的地方,元满终于第一个看到了霍相贞。 霍相贞稳稳当当的趴在一处老树杈上,脑袋四肢全都软绵绵的往下垂。摩托车摔在几米开外,前后两个轮子还在悠悠的转。他是怎么上去的,没人知道,元满站在树下仰头喊他,他也没反应。元满和安如山一起爬着梯子上了树——霍相贞个子太大,非得两人合作,才能把他从树上摘下来。 及至他落了地,马从戎先凑上去蹲下了。霍相贞双目紧闭,脸上身上都挺干净,看不出伤。马从戎把手指伸到他的鼻端试了试,感觉呼吸也挺平稳。安如山小声问道:“怎么回事儿?是不是晕过去了?” 马从戎也不知道,只能是让人先把霍相贞抬回前头里。元满轻轻扶起霍相贞的上半身,扶到一半,他忽然颤悠悠的出了声:“秘书长,看哪!大帅是不是摔出内伤了?” 马从戎睁大了眼睛,只见霍相贞的嘴角流下了一线鲜血。 元满和副官们用担架抬走了霍相贞,一直把他送进了医院。当天晚上,霍相贞恢复清醒,得知自己断了一根肋骨,并且险些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安如山,马从戎以及元满,三个人并肩站在窗前,统一的望着他微笑,笑得神情安详,目光虔诚,因为三个人全在后怕,庆幸他是大难不死。 他是不能死的,他要是死了,三个人的日子全得天翻地覆。三个人对他都有感情,但是三个人所担心的,又并非只是他的性命。他的权势与地位让三个人没法子只拿他当个纯粹的“人”来看待。起码,安如山想起了华北的形势与自己的兵,马从戎想起了自己的财产与官职,元满也想起了副官长的俸禄与特权。 霍相贞舌头疼,说不出话。胸膛更疼,呼吸都须得加着小心。对着床边这三位亲近人,他张了嘴,从喉咙里往外咕噜了一声。 只有马从戎听懂了,他对着其余两人翻译道:“大帅让咱们不要对外声张。” 安如山和元满立刻点了头。 然后三个人继续向他满足的微笑,仿佛信徒见了大活佛。 霍相贞回家休养,在床上一直躺到了元旦。他忙惯了,犯了头疼病的时候也闲不住;如今一躺躺了个没完没了,他烦得心中冒火,变得十分难伺候。马从戎惹不起躲得起,但是也有躲不开的时候,躲不开了,只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侧身坐在床边,他给霍相贞剪指甲。这些细致的小事,一直都是他的活儿。他不在,霍相贞自己也能干;他在了,因为干得好,所以霍相贞就把自己又全交给了他。手里握着个小小的指甲锉,他一边慢条斯理的干活,一边没话找话的闲聊:“大爷,再有一个月就过年了,赶早不赶晚,我现在可就开始张罗准备了。” 霍相贞靠着床头半躺半坐,单手拿着一本旧书在看。马从戎半天没出声,如今刚说了一句话,他便盯着书页重重的呼出了一股子气流,表示不耐烦。 马从戎瞪了他一眼,随即换了话题:“听说,护国军近来和冯氏的联系很密切。” 霍相贞果然放下了手中的旧书:“他们如果合作的话,倒是很般配的。” 马从戎笑了一下,知道霍相贞一直很看不上冯玉祥,说他是个两面三刀的虚伪货色,朝三暮四,专擅倒戈。 “但是……”他思索着又开了口,极力的想要表现出一点政治上的头脑:“冯现在的力量还是很大的。” 霍相贞冷笑一声:“那种人即便是当了皇帝,我也不把他往眼里放。” 马从戎见自己说出他的情绪了,立刻把话引入了正题:“大爷,说到这里,我想起来一件事儿。前一阵子您不是收编了两个师吗?这饷钱到底是怎么出?我向陆军部问了好几次,人家一直不给啊!” 霍相贞想了想,同时把旧书彻底放到了一旁:“这是我私人招的兵,他们不出钱,我自己出!一个师给十万,先让他们把年过了,明年再说明年的话。” 马从戎笑道:“十万可能是不大够。” 霍相贞毫不犹豫,直接说道:“那就二十万。” 马从戎把他的手放到了床沿上,又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得,大爷,您一下子干出去四十万。要不然,还是让我替您做主。我忖度着给,不给十万,也不给二十万,反正不亏待他们就是。” 霍相贞抬手指了指他的鼻尖,低声威胁道:“过年有你的红包,别克扣小兵的口粮!因为军饷,你给我惹出过多少乱子?再有一次,我抽死你!” 马从戎笑着握住了他的手:“大爷,您提前告诉我,今年给我多大的红包?” 霍相贞抽出了手,又不耐烦了:“你想怎么着?还要跟我讨价还价不成?” 马从戎向他挪了挪:“不是,大爷,您早早的告诉我,我不是能多高兴几天吗?” 霍相贞把另一只手伸向了他:“别扯淡了!一只手让你摆弄了整一上午,你这是伺候我来了,还是拿我消遣来了?你快点儿干,干完了我好下溜达溜达。” 马从戎慢条斯理的说道:“大爷别急啊,还有两只脚呢!” 霍相贞当即向后一靠,拖着长声叹道:“唉……” 马从戎看他急得直蹬腿,立刻忍笑低下了头,继续给他剪指甲。 转眼之间,春节来到。霍府虽然只有一位正经主子,然而人丁却是要多少有多少。马从戎按照往年的惯例,用松柏青枝和彩色电灯装点了整座府邸,大红灯笼和彩带花球自然也不缺少。廊檐下面挂着长串的万国旗,随着寒风轻轻的飘。入夜时分,灯光全开,整座霍府明亮缤纷,如同琉璃世界一般。 守岁的时候,霍相贞下了,站在旁的游廊中向远处望。陪在他身边的只有一个马从戎。其余的副官勤务兵,包括元满,年纪轻轻的全带着孩子心性,刚进腊月就惦记上了秘书长运送回来的烟花爆竹。烟花爆竹全是专门定制的,出了霍府的门,他们有钱都没处买去。大过年的,霍相贞希望所有人都欢天喜地,所以早早的发了话,让他们自己玩去。 他不爱玩,仿佛生下来就成了年,一辈子没天真烂漫过,不知道“玩”的好处。远方升起了一颗颗火流星,飞到半空炸成一朵朵红牡丹。红牡丹年年看,也看不出特别的美,不过正因为是年年看,所以即便不美也得看,不看总像是没过年。 霍相贞默默的看了良久,红牡丹还在一朵一朵的开,鲜艳的硝烟弥漫了夜空,夜空也被花朵的余光染成了大红色。忽然对着马从戎一侧身,他从黑大氅中伸出了一只手,指间夹着个薄薄的红纸包:“你的。” 马从戎微笑着呼出了一口白气:“谢谢大爷。” 然后他接过红包打开封口,从中抽出了一张支票。展开支票看了看,他笑得有些心神不定——空白支票。 霍相贞转向前方,低声开了口:“自己填。” 马从戎捏着支票,声音有一点颤:“大爷……” 霍相贞望着漆黑天幕上的红牡丹,心里很坦然,感觉自己对得起一切人。夜风凛凛的扑面而来,他纹丝不动,黑色大氅随风飘起,柔曼的拂过了马从戎的手背。马从戎反手想要去抓,可是手指冻僵了,只抓了个空。 春节过得喜气洋洋,霍相贞吃得好睡得好,肋骨长结实了,也不再隔三差五的闹头痛。如此到了四月份,北京刚刚有了春暖花开的意思,战火却是已经迫到了眉睫。如今控制政府总揽全局的人,乃是奉天的张老帅。霍相贞是绝不敢和老帅抗衡的,老帅一发令,直鲁联军立时开始举兵南下,直奔了江苏安徽——再不有所行动,国民革命军就要打进山东了! 当初结盟之时,霍相贞请段中天出任了联军总司令。如今战火烧到了家门口,段中天责无旁贷,自然也是挑起总司令的大旗,先人一步的进了江苏。 霍相贞落后了一步,亲自率领了一个军。近一年他是疯狂的招兵,安如山和陆永明全都升了军长,他的宝贝第四旅也先成第四师,再成第四军。有的军是名副其实,有的军则是东拼西凑。东拼西凑的,被他派给段中天了,名副其实的,比如安如山部,则是留在了家里坐镇。而他既然亲自兼了第四军的军长,第四军自然得分秒不离的跟着他。带着浩浩荡荡的几万人马,他自我感觉十分良好。 而在他进入山东地界的第一天,护国军的总司令连毅和副总司令顾承喜联名发表通电,宣布“革命”! 于是第四军的南下路线略作调整,对护国军宣了战。 宣战的当天,顾承喜正在济宁县的家中吃午饭。革命的成本并不算高,连毅花了几万块钱,把全军的领章帽徽旗帜全换成了青天白日,然后通电一发,开始革命。 对于革命一事,顾承喜始终是有些懵懂,并且不甚痛快,因为连毅的一言堂越搞越大,对自己已经具有了一定的威胁性。到底革不革命,他其实还没有考虑清楚;然而连毅斩钉截铁的直接替他做了主。在北京政府的地盘上闹革命,那不是明摆着找打?果不其然,霍相贞的炮口对准他们了。 顾承喜心事重重的往嘴里扒饭,革命尚未成功,这时候闹窝里反,当然是不明智。可若让他和霍相贞对阵,他也真下不了手。他藏了一肚子生机勃勃的野心,对谁都不是心悦诚服,唯独一想起霍相贞,他就贱兮兮的要腿软。他给霍相贞下过跪,跪了好几次,哪次跪得都不委屈。男儿膝下有黄金,但是黄金哪比得上他的平安? 想到自己要对平安开枪,顾承喜含着一口白米饭,咽不下去了。真要是开了仗,他想自己第一不能伤着平安,第二还不能输。自己干的那些事已经够丢人现眼了,要是再让平安打成落花流水,那岂不是丝毫优点都没有了?人品差,本事还差,平安非把自己看成一堆臭狗屎不可! 顾承喜放下碗筷,彻底的饱了。这仗太难打,愁得他唉声叹气,两道清清楚楚的眉毛都耷拉成了八字。 第83章 伏击 白摩尼仰卧在大床上,抬手从颈项间摸出了一根红丝绦。红丝绦旧得泛了黑,系着的小豆荚却是永远的白腻润泽。垂下眼帘细端详了它,白摩尼的心中空荡荡的,忽然想起了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曾经执着的认定它是奶糖,上一次明明知道它不甜不软了,可下一次得了机会,还是要把它往嘴里塞。大哥曾有一次用它当诱饵,把它自上而下的垂到他面前晃。他一张嘴衔住了,再也不肯松口。大哥牵着红绳在前头走,他紧闭了嘴跟在后头,大哥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家里人见了,全都哈哈大笑。 白摩尼想着想着,忽然自己也笑了,并且笑出了声音。拎着红绳把小豆荚吊到自己唇边,他张嘴又噙住了它,他嗤嗤的笑,笑得浑身哆嗦,是个花枝乱颤的笑法。和连毅在一起相处久了,连毅的喜怒哀乐全是夸张式的,所以他也受了影响。他仿佛是不大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哭得好看,笑得更漂亮。哭和笑全是假的,他心中天高地阔,是个荒凉的大世界,四面八方,一点着落依靠也没有。 他被自己的回忆哄高兴了。吐出小豆荚,他一边在小褂领口蹭干净了它,一边下意识的低声哼出了曲调。曲调还是《苏三起解》,他会唱不少歌曲,中西相杂乱七八糟,全是片言只语,没有一首是完整的,除了《苏三起解》。戏台上都是女苏三,而他是男苏三,天下独一份,多么的招人笑。 颠三倒四的哼了一阵,他忽然收了声音,又把小豆荚掖回了衣服里。拉过大床里胡乱堆着的缎子被盖了自己,他开始装睡。又过了一分多钟,房外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音,是马靴底子踏过青砖地面。随即外间房门一开,连毅回了来。 珠帘“哗啦”一声响,连毅掀帘子进了里间卧室,也不知道是在找什么,叮叮咣咣的翻箱倒柜。如此忙了片刻,白摩尼察觉到了他的逼近。 连毅的眼睛太毒了,既然肯特地站住了盯他,自然是看出了他的假睡。于是白摩尼睁了眼睛,迎着他的目光往上看。 连毅是戎装打扮,面孔雪白,年轻的时候也许是相当清秀的瓜子脸,如今老了,有了皮松肉弛的趋势,然而没皱纹,所以是老又不老,还不如彻底的老态顺眼。挟着雪花膏的香风俯下了身,他伸手拍了拍白摩尼的脸:“真美。” 然后他微微歪头,伸了舌尖去舔白摩尼的嘴唇。舔了几下,白摩尼张了嘴,一口含住了他的舌头。连毅很会亲,顾承喜也会亲,但和连毅是两个路子。连毅有种慢条斯理的温柔,热情不足,仿佛是在专门的撩拨人。白摩尼跟着他学了许多招数,学会了,再一样样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连毅像是被他哄住了,霸占了他不肯归还。顾承喜还真来讨要过他一次,连毅不给,他也不走。于是顾承喜再也不提此事。 缠绵的亲吻了许久之后,连毅抬了头:“儿子,别总在屋里躺着,出门见见天日。” 白摩尼抬手搂了他的脖子,很认真的问道:“你要上哪儿去?” 连毅舔了舔嘴唇,然后嘿嘿笑了:“我?我上战场,去会会你大哥。” 白摩尼定定的看着他的眼睛,看了良久,末了松了手:“去吧。” 连毅又摸了摸他的头发,然后笑微微的直起身,昂首挺胸的出门走了。 连毅一走,白摩尼也靠着床头坐起了身。有一搭没一搭的找了香烟筒子和洋火盒,他给自己点了根烟。望着窗外的春日风景,他慢慢的喷云吐雾。及至一根烟吸到了头,他给自己套了一件薄薄的夹袍,穿了鞋下了床。拄着手杖起了身,他一步一步的往外走。他走路几乎是需要技术的,而且自有一个节奏,不能乱。一旦乱了,他能立刻把自己绊一大跤。 掀了帘子出了房门,他眯着眼睛去望蓝天白云。外界的战况,他也听了一点。大哥来了,连毅和顾承喜还没怎样,他却先怕了。 他不敢见大哥。越是鬼混越不敢,无颜相见,但是很想变成个鸟或者虫,悄悄的出现,偷偷的看大哥一眼,不让大哥发现。 白摩尼知道霍相贞的来,霍相贞也知道白摩尼的在。但是坐在装甲列车里,霍相贞对着半面墙大的作战地图,定住心神,不去想他。 仗并不好打,他把他的老本留在了直隶,不舍得动用。而护国军虽然名不正言不顺,但并非是吃素的,而且和冯氏的国民联军已经有了呼应之势。段中天自从进了江苏,没打过一场漂亮仗,时刻都有后撤的可能;然而又绝不能后撤,因为军队中混了许多土匪兵。土匪兵若是拖着枪疯跑了,会把霍相贞的防线立刻冲垮。霍相贞的防线一旦垮了,山东再无可守之关,二十万的直鲁联军只能直接退回直隶。联军若是一败涂地了,段中天作为总司令,很有可能不得善终。张老帅脾气大,也许会活撕了他。 段中天心如明镜,所以坐镇江苏,不敢动摇。总司令会被活撕,副总司令自然也可能被扒皮,霍相贞兵分两路,沿着铁路线向前缓缓推进——有时前进,有时也后退。双方死去活来的打了两个多月,竟是一直相持不下。 霍相贞急,连毅更急,因为连毅身处内陆,没有海口,想从外国购买军火补充武器,正是有钱无路,难比登天。急到了一定的程度,他去找了顾承喜。 顾承喜独自抵挡了一路军队,也是将要力不从心。两人见了面,大眼瞪小眼,一起无话说。沉默良久之后,还是连毅先开了口:“他妈的真没想到,霍静恒这次一下子派出了四辆装甲列车!我记得那玩意儿挺笨的,这回怎么搞的?让他给改良了?” 顾承喜靠墙站着,一根接一根的抽烟:“千万不能让那玩意儿靠近了,一旦靠近了,里面枪炮一齐开火,外面的人全完。可是离得远了,它又不怕炮轰。” 用夹着香烟的手指在空中划了一道横线,顾承喜做了个手势:“列车底盘肯定是又加重了。原来在河南,我进报废的列车里看过。底盘一重,它就不容易脱轨。” 连毅若有所思的望着窗外,望了片刻,忽然又问:“霍静恒到底是在哪辆车里?淮海号还是直隶号?” 顾承喜把烟头往地上一扔,在回答之前,他下意识的顿了顿:“淮海号。” 连毅盯着他问:“消息确实吗?” 顾承喜知道自己现在不能再和连毅藏着掖着,但是发自内心的,他真是不想对连毅多透露霍相贞的消息。干巴巴的咽了口唾沫,他勉强提高了声音:“别的我不敢保证,起码昨天他还在淮海号里。” 顾承喜在霍相贞手下干了两年,又是个自来熟的活泼性格,自然不会活成孤家寡人。旧感情加上新大洋,他在霍相贞的第四军里收买了好几名眼线。 连毅本是个严肃的表情,听到这里,脸上却是无端的放了晴。抬手向后一捋自己的背头,他甚至有了一点笑模样:“好,你继续打听着,随时给我最新的消息。我们不能再和他这么耗下去了。找准机会,擒贼擒王!” 顾承喜,仿佛脖子支不起脑袋了似的,晃晃荡荡的一点头:“嗯。” 如此过了一个礼拜,护国军似乎真是力不能支了,居然放弃阵地,全线后退。霍相贞松了一口气,带领第四军乘胜追击。人在装甲列车之内,他开了车顶天窗。外面刚刚下过一场雷阵雨,雨后空气自然是清新的,并且带了淡淡的泥土香。霍相贞端着一瓶冰镇汽水,陪着一名白俄工程师谈天说地。流亡工程师学富五车,帮助霍相贞改造了装甲列车,并且成绩十分之好,一上战场便得了高分。元满站在门口听候着差遣——秘书长留在北京看家,于是他跟在霍相贞身边,须得负责一切事务。仰头望着天窗外一片嫩蓝的天空,他出了神,同时鼓了一身的力气,颇想下车野跑一番。大夏天的不让人玩,这太不人道了。 车厢下方忽然震了一下,表明列车即将开动。工程师用中俄两种语言混合着说话,一边喷着熏天的酒气,一边讲述自己最新的奇思妙想。讲到最后一句话,工程师一拍胸膛,睁着一双蓝眼睛去看霍相贞,看得聚精会神眼巴巴,像是小孩子等着大人的一句评价。霍相贞一手握着汽水瓶子,一手抬起来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好,很好,哈拉少。” 工程师立刻高兴了,叽里咕噜又讲了一大串俄国话,然后心满意足的起了身,捧着他即将发福的中年肚皮走出了长官座车。及至他走远了,霍相贞仰头喝光了瓶中最后一点汽水,然后对元满说道:“以后不许再给这老毛子喝酒,听见没有?” 元满一个立正:“是,大帅!不过瓦连京先生会自己去餐车偷伏特加!卑职防不住!” 霍相贞被他逗笑了:“防不住也得防!” 元满认真的想了想,最后又开了口:“大帅,卑职有个釜底抽薪的主意。等列车在下一站停车了,卑职让人把餐车里的伏特加全卸下去。让瓦连京先生偷无可偷!大帅以为如何?” 霍相贞刚被酒醉的工程师吵了一个多小时,如今又领略了副官长的天真愚蠢。皱着眉头看着元满,他颇想一脚把这小子踹出去。 正当此时,列车开始加速,凉风随之呼呼的灌进了车厢。霍相贞放下汽水瓶子起了身,走到天窗下面张开了双臂。靠着板壁正坐许久,他热出了一身的汗,仅有的一层衬衫也微微的泛了潮。疾风斜斜的吹了他的后背,让他舒服得闭上眼睛,仰起头做了个深呼吸。 他不怕战争,甚至是爱战争。战争足以证明他不是赵括,而安逸的空气中也成长不出英雄。指挥着几万大军和四辆横冲直撞的装甲列车,他的脑子里乱纷纷的涌出了许多诗文,没有一篇是完整的,全是片言只语,此起彼伏的在他耳中回荡,最后汇总成了一句:“一将功成万骨枯”。 列车越行越快,想必已经提至最高速度。霍相贞站在风中,正是陶醉。元满见他不言不动,懒洋洋的也想趁机溜了偷懒。然而正在一片静谧之时,前方忽然起了一声巨响,震得列车猛然一颤,站在车厢中的霍相贞和元满也随之踉跄着晃了一步。不等霍相贞吩咐,元满横走两步,一把抄起了车厢中的内线电话。大声喊着问答了几句,他握着听筒告诉霍相贞:“大帅,前头铁轨下面埋了地雷,正炸了咱们的火车头!工程兵已经下车开始检修!” 霍相贞听了,并不十分慌张。大踏步走进了指挥车厢,他通过瞭望孔向外看,只见车中随行的白俄士兵已经纷纷下车,搬着重机枪在火车两边构筑了火力防线。车上有炮,车下有枪,敌军根本无法靠近铁路,即便有了偷袭的心,也没有偷袭的力。而且后续部队距离列车不远,即便开了战,自己也有援军。 不知是哪一方先开了火,车内车外立时枪炮齐鸣,进行还击。霍相贞对于己方的火力十分清楚,所以不慌不忙的穿军装挎手枪,又揉了两个小棉花团堵了耳朵。 霍相贞可以安稳,亲临前线的连毅和顾承喜却是不能不急。依着连毅的计划,埋在铁轨下的定时炸药至少应该炸碎了对方的火车头。然而一场惊天动地的大爆炸过后,火车头乍一看竟是安然无恙。第四军的大部队很快就会赶到,他们这一场伏击战至多只能持续一个小时。可是列车两边已经筑起了掩体,护国军发动了几次冲锋,成队的士兵往往跑不出几十米,便在重机枪的扫射和迫击炮的轰炸中血肉横飞了。 二十分钟之后,连毅红了眼睛。抬手一枪毙了个往回逃的小军官,他转身一边走一边吼道:“上重炮,给我轰!” 顾承喜一把抓住了他:“不行!车里有人!” 连毅猛然回身,一枪抵上了顾承喜的眉心:“怎么着?你还舍不得霍静恒不成?副司令,我告诉你,现在你敢跟我捣乱,我他妈立刻让你去给霍静恒打前站!” 他一举枪,顾承喜身后立刻涌上了一大批卫士,虎视眈眈的也对他举起了枪。连毅不看旁人,只瞪顾承喜,同时对着斜前方一抬下巴:“子明,传我的话!把重炮全给我推上去,对准中央车厢开炮!” 李子明扛着一挺轻机关枪,答应一声,扭头就走。 第84章 车厢中 连毅一声令下,几十门重炮错落排开,对准装甲列车开了火。炮声此起彼伏,炮弹无间断发射,方向瞄准了列车中央一段的长官座车和指挥车。与此同时,装甲列车前后的炮台车也进行了还击。双方全都处于炮火射程之内,连毅和顾承喜没遮没掩的,几乎是僵持在了炮阵之中。连毅一边单手举枪抵住了顾承喜的眉心,一边发号施令指挥全军。握枪的右手如同铁铸的一般,对着顾承喜纹丝不动。食指勾了扳机,他随时能够开火。 炮战持续了二十分钟之后,装甲列车开始缓缓的倾斜。铁轨修在了高地,枕木两边全是斜坡,与此同时,围着火车头的工程兵骤然四散。雪白蒸汽之中扯了长长的一声汽笛,装甲列车居然轰鸣着开动了。被炸毁的铁路全部重铺了备用铁轨,火车头也带着前后车厢开始前进。连毅见状,登时红了眼睛;顾承喜却是暗暗的欢喜——重炮无法快速移动,装甲列车一旦提速,自家军队是绝对无法进行追击的。 然而未等他欢喜完毕,护国军所有重炮对着装甲列车一起开了火。装甲列车在炮弹的冲击中再次倾斜。连毅“哈”的笑了一声,随即猛的一挥左手:“机枪连,上!” 在重炮的持续攻击之中,装甲列车在加速的同时迅速倾斜,最后竟是顺着惯性斜飞向前,轰然翻滚着脱了轨。前后火力最猛的炮台车登时哑了,铁路线两侧只剩下了白俄机枪手还在抵抗。护国军的机枪连在炮火掩护下开始射击。而随着机枪连的推进,护国军的大部队也漫山遍野的出现了。 连毅又惊又喜,惊喜之余,手臂却是骤然一痛。扭头看时,正是顾承喜打开了自己的右手,带着卫队转身往战场跑了。 连毅绝不反对他上战场,只希望他命大一点,不要死得太早。他若是死了,他的部下必定作乱。而现在连毅忙着革命,没有时间与力量清理护国军的门户。 顾承喜十分了解装甲列车的构造,并且知道它即便经了改良,也必定是换汤不换药,大体的结构不会变。他奔着装甲列车跑,他的卫队以及他的兵也跟着他跑。白俄机枪手留给了连毅解决,他们先人一步的包围了列车。列车太大太长了,士兵们围着列车,一时手足无措。杜家双胞胎烟熏火燎的一直紧随着顾承喜,此刻杜国风手蹬脚刨的爬上了侧翻列车,低头找到了一处重机枪射击孔。 像个小孩子见了玩具似的,他歪着脑袋看了看射击孔,随即一言不发的把机关枪管伸入其中,开始转着圈的开火。有射击孔,必定有枪有人。装甲列车不透子弹,枪管一堵射击孔,杜国风把炮台车杀成了血肉罐头。正是得意之时,顾承喜一枪管子抽了他的肩膀:“操你娘的!给我滚!” 杜国风疼得一跳,愣眉愣眼的望着顾承喜发了傻。他们素来是以能杀为荣的,所以不知道为什么团座忽然不让他们杀了。而顾承喜高高的站在了车厢上,对着下方士兵吼道:“缴枪不杀!跟我一起喊,缴枪不杀!” 士兵们不明所以的开了口,跟着他喊了口号,一边喊,一边无师自通的想往车里爬,然而爬上爬下的折腾了半天,大部分人没有找到车门,只有少数机灵角色跟着顾承喜砸开车顶的瞭望天窗,走兽一样钻进了炮台车。 天窗的钢铁盖子一开,鲜血立刻涌了满地,盖子里层居然还沾着碎肉,也许正是杜国风的成绩。士兵们虽然是身经百战的,但是见了此情此景,不禁也要打怵。顾承喜四脚着地的往里爬,四脚全在哆嗦。手掌膝盖行动之时,拖泥带水咕唧有声。车厢里哪有泥水,自然还是血肉。爬过炮管推开死尸,他翻过了一道车厢门。 下一节车厢是机枪车,里面还有活着的白俄机枪手,举了双手有蹲有坐,见了血葫芦似的顾承喜,他们睁着惊骇的蓝眼睛,因为相信缴枪不杀,所以提前摆好了投降的姿态。 顾承喜停了动作,向后一抬手。杜国胜立刻把耳朵凑到他的嘴边。三言两语之后,顾承喜继续往前爬。及至他直起腰越过了第二道车厢门后,身后起了一串枪响,是杜国胜等人解决了白俄俘虏们。 第三节车厢是严重变形的餐车,因为紧邻了长官座车和指挥车,所以一侧钢铁墙壁已被炮弹轰至变形。满地都是桌椅和碎玻璃,以及横七竖八的伤员。伤员全是副官服色,头破血流的没有死,但是全丢了半条命。忽然见了顾承喜,其中一人颤抖着抬起了一只血手:“顾、顾团长……” 顾承喜不理会,继续往前走。扳着门框翻过层层铁壁,他进了长官座车。座车之中一片狼藉,车厢不知承受了多少炮弹,甚至已经失了原本的方正形状。凹凸不平的墙壁在持续的轰击中升了温度,车中空气都是烫的。 顾承喜攀爬着挤过了扭曲的车厢门,前方是炼狱一般的指挥车。 指挥车中还有活人,是个西装革履的白俄。白俄抽搐着蜷缩了身体,暴露出的手脸遍布水泡。墙角还窝着个大个子,两条腿伸得很长,头上压了个铁箱子,压得不见了脸。顾承喜哆嗦了一下,狠狠的盯了大个子——盯了足有一分钟,他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 大个子挽了袖口,手臂生着厚厚一层金黄汗毛,不是霍相贞。 前方隐隐约约的起了喧哗,是他的士兵从尾部炮台车也钻进了车厢。而在前后两批队伍会和之前,顾承喜在尾部机枪车中终于找到了霍相贞。 第一眼,他看到的是元满。元满是个俯趴的姿势,侧着脸正面对了他。一双眼睛睁得很大,元满的半边脑袋已经碎了。 元满死了,神情恐慌,死不瞑目。头顶朝着前方炮台车,他的胸膛是盾牌,手臂是钢筋,十分严密的护了身下霍相贞的头脸。霍相贞也是俯趴,显然两人都在往炮台车跑,因为中央车厢在密集炮火之中已经不能容身。可是跑到半路,列车忽然翻了。 重机枪在持续射击中已经升至了惊人的高温,列车一翻,机枪移位,砸也把人砸死了,烫也把人烫死了! 顾承喜和碎了脑袋的元满对视一眼,随即开始发疟疾一样的颤抖。踩着白俄机枪手的尸体向前一步,他先扯着武装带拎开了元满,随即握着肩膀扳了霍相贞的身体。下意识的,他轻轻的呼唤出了声:“平安,平安……” 霍相贞的身下是弹药箱,双目紧闭的仰面朝天了,他的头脸堪称洁净,看不出伤。顾承喜托了他的上半身往怀里抱,用手拍打他的面颊:“平安,平安……” 然而平安不醒。平安的一只手伸长了,手背皮肉粘住了重机枪的枪管,肉都要被烫熟了,他还不醒。 前后的人声越来越嘈杂了,仿佛是尾部炮台车里藏了一大批俘虏,被顾承喜的士兵瓮中捉鳖包了圆。 顾承喜忽然有了天大的力气,单手把霍相贞紧紧箍到了怀中,他向前爬进了炮台车。士兵已经把俘虏们全押出了车厢,而顾承喜紧随其后,也见了天日。 见到天日的同时,他也见到了连毅。 连毅扛着一挺轻机关枪,顾承喜没言语,他先吓了一跳:“你——” 顾承喜抬手一抹脸,不知道连毅惊的是哪一出。杜国风把领头的炮台车杀成了血洞,而率先钻洞的人,比如他,连头发都被鲜血浸透了,从头到脚几乎一色鲜红。把单手搀着的霍相贞向后交给了杜家双胞胎,他正视了连毅,无话可说。 连毅看清了他是安然无恙,当即松了一口气:“霍静恒还活着?” 顾承喜一点头:“还有一口气。” 连毅一招手:“把他带走,立刻撤退!” 顾承喜开了口:“他归我管,我另找地方安置他。” 连毅一扬眉毛:“他归你管?我的副司令,你别给我添乱行不行?” 顾承喜抬手挡住了身后的双胞胎:“不但他归我管,他的装甲列车,也一并由我接收。你以为我的脑袋是可以让你用枪白指的?总司令,刚才我已经给足了你面子!现在咱们没什么可讨价还价的,大不了就着现成的战场,你我继续开战!” 连毅自认为是比较了解顾承喜的。顾承喜是纯粹的白手起家,有股子光脚不怕穿鞋的混劲,仿佛随时预备着进山当土匪。顾承喜不懂什么是大局,但是连毅得懂,一军的总司令,不能不分场合的跟着个活土匪斗气。 对着顾承喜一咂嘴,连毅料想他不会把霍相贞送回第四军,所以无可奈何的点了头,决定让步。 第85章 劫难 霍相贞感觉自己一直是在倾斜的车厢里奔跑。地面越来越斜,让人险伶伶的站不住。空气火热的烫着人的气管胸腔,汗水刚刚渗出毛孔便直接蒸发,每一寸皮肤都是粘腻的。无数炮弹直接轰在了装甲列车的外层铁甲上,巨响震出了他额头蜿蜒浮凸的青筋。前方便是机枪车了,他疯狂的冲过了车厢门,空气立刻由灼热变为清凉。将要沸腾的血液瞬间平息了涌动,他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痛快死了,舒服死了。 然后,他猛的睁开了眼睛,第一眼看到了顾承喜。 顾承喜手里托着一条湿毛巾,正在轻轻擦拭他的额头。毛巾冰凉,身下的竹席也冰凉,难怪他会痛快,会舒服。迎着他的目光,顾承喜收回毛巾攥住了,仿佛很羞涩似的,目光躲躲闪闪的微笑:“大帅。” 霍相贞一挺身坐了起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离了装甲列车。回头再次望向顾承喜,他沉声问道:“我成了你的俘虏?” 一句话把顾承喜问成了哑巴。他本是蹲在床边的,此刻慢慢的起了身,垂了头无话可答。 霍相贞环顾了房内情景,又问:“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是杀,是关,还是谈判?” 顾承喜的司令威风全退净了,对着霍相贞微微佝偻了腰,他面红耳赤的发着烧,感觉自己如今这幅模样,还不如当年第一次进京时体面。试试探探的又瞄了霍相贞一眼,他几乎要流下眼泪。他偷偷的把一缕魂魄系在了霍相贞身上,能读懂霍相贞每一个眼神。原来霍相贞时常踹他一脚骂他两句,还动辄让他“滚出去”,可是那打骂之中全带着一股子亲热劲,那一份亲热让他感觉出了自己的独一无二。哪怕霍相贞对他动了鞭子动了军棍,他们也依然是一家人。霍相贞对外提起他,永远都是“我的团长”。 很好的日子,很好的感情,一切都在往上坡路走,可惜被他一手摧毁了。他承认自己是个下等的坯子,从心往外的上不得台面。平安给了他三分颜色,他就当真沾沾自喜的开了染坊。一个穷小子,不知道惜福,反而自以为是的充起了花花公子。最终真相大白,他败在了那点可占可不占的小便宜上。白摩尼总说没脸回家,没脸去见大哥。他嘴上不说,心里知道自己其实比白摩尼更没脸。 膝盖忽然一软,他力不能支似的跪下了。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他轻声开了口:“大帅,我对不起您。” 霍相贞看了他一眼:“你做不了主,就去问问连毅。” 顾承喜抬了头,想从霍相贞脸上寻找情绪的蛛丝马迹:“大帅,我……我会保护您。” 霍相贞盘腿坐稳了,双手扶着膝盖去看他的眼睛:“顾承喜,你这话说得未免有些无耻。当年你做我手下团长的时候,尚且可以反咬我一口;如今我们兵戎相见成了敌人,你何必还要惺惺作态?” 顾承喜从来没听霍相贞这么冷飕飕的说过话,跪在地上竟是慌了神:“大帅,您——” 霍相贞留意到了自己右手上的绷带。抬手潦草的看了几眼,他对着地上的顾承喜说道:“起来吧!我的人不会对我开炮;既然有胆子对我开炮,何必现在又做出一副奴才相来摇尾乞怜?” 顾承喜以手撑地弯了腰,心乱如麻的只是摇头。他打心眼的认定了自己是霍相贞的人。霍相贞在上坐着,他在下跪着,跪得心甘情愿心满意足,霍相贞是他的菩萨他的佛。他真盼着霍相贞能给他一顿打一顿骂,哪怕是毒打恶骂。打骂过后再给他一句“滚出去”,他会欢天喜地的往外逃。逃开一会儿,还回来。 可是霍相贞对他客客气气的,冷冷淡淡的。他先前最不想给霍相贞当奴才,然而现在连当奴才的资格都没有了。脑子里忽然灵光一现,他慌忙直起了腰:“大帅,您想不想见摩尼一面?想见的话,我带他过来。” 话音落下,他眼巴巴直勾勾的盯着霍相贞,心想我这一招你总得接了,你可以不理我,可你不会不理白摩尼。你给我一句答话,我立刻就去把他接来给你看。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留着他,不就是为了今天吗? 霍相贞若有所思的看着他,看了半晌,最后却是答道:“不必,我是来打仗的,不是来走亲戚的。” 顾承喜几乎是在垂死挣扎了:“他、他一直很想您……” 霍相贞平静的看着他:“顾承喜,你是想用摩尼来要挟我吗?你这样做,很对不起摩尼。” 顾承喜苍白了脸——本来就没什么好口才,又不占理,霍相贞几句话就把他噎了个哑口无言。越发感觉出了自己的无知与无能,他只会骂街,只会犯浑,平安和他还是一天一地。分开得越久,相隔得越远。颤巍巍的抬起一只手,他向上试探着摸,一直摸到了霍相贞的小腿。手掌搭上小腿不动了,他闭了眼睛深深的吸气。他还想做平安的人,可是他手下已经有了上万的人马,有了辽阔的地盘。那些本乡本土的士兵不会跟着他去直隶,而他先反霍相贞再反连毅,名声成什么了?还有白摩尼——他本以为白摩尼会成为他和霍相贞之间的桥梁,没想到一夜之间,桥梁变成了鸿沟。带着白摩尼回直隶吗?不行!白摩尼已经是彻底的和自己离了心,即便强在一起,也没好结果。霍相贞到时看清楚了,一定还是饶不了自己! 顾承喜渐渐的把气喘匀了,伸出去的手也缓缓收了回来。握着毛巾直起了身,他拖着两条腿转身向外走。屋子里头阴凉,外面却有个明煌煌的大太阳。 仿佛时光倒流了,他在太阳底下一蹲,又成了当年那个有今天没明天的小混混。大热的天气,他却是在房内冻出了满腔的冰碴子。太难受了,平安就像他命定的劫难似的,怎么着也度不过。他是那么的喜欢平安,可一步一步的眼看着自己往偏了走,转都转不动,拽都拽不回,越走越邪,越走越远。要是不爱平安就好了,他用毛巾一蹭眼睛,想自己若是能把对平安的感情匀出一半来往外给,别说一个白摩尼,十个白摩尼也哄住了。白摩尼多好看啊,小林多懂事啊!自己不是找不着人,可是好人全让自己揉搓得没了人样,好心也全让自己伤成了仇。 他低头又看向了自己的手。手掌手指头全带了燎泡,是在车厢里烫的。烫的时候不知道,燎泡都鼓得透亮了,他才觉出了疼。光顾着给平安敷药包扎了,平安的手是手,自己的手就不是手了? 用指甲掐破了掌心最大的泡,泡里淌出了一汪水。用毛巾擦了擦,还是疼。低头张嘴吮住了痛处,顾承喜昏昏沉沉的晒着太阳,就感觉自己怎么着都不对,是彻底的走投无路。管着千军万马的一个大司令,竟然会像条野狗似的蹲在太阳底下舔水泡,真不成人了。 顾承喜蹲了许久,蹲到后来,渐渐的回过了神。想到自己大半天里不是跪就是蹲,他扶着膝盖慢慢的直了腰。手里的毛巾都晒干了,他大汗淋漓的,则是被晒湿了。和平安也有小一年没见了,这时候要是能进屋和他坐在一张床上说说聊聊,该有多美。顾承喜回了头往窗户里望。屋里暗,屋外亮,他看不清屋内详情,只从玻璃窗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影子大而无当,全靠着武装带收拢了一身松松散散的骨头。忽然又想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他和三骆驼去赵家偷烟土,让人打得像烂羊头似的。趴在柴房等着死时,督理大人来了。 当时他就是大而无当,丑陋的在地上摆了一大堆,没处藏没处躲,羞愧极了,悲哀极了,一如此刻。 很沉重的叹了一口气,顾承喜晃着大个子迈了步,往房后走。他给霍相贞找的这处宅子不算大,是三间北房两间厢房,中间围了个方方正正的院子。厨房水井都在后头,不碍主人的眼。虽然房屋本身谈不上款式,然而工料都好,家具也像样。院外围了卫兵,房后通往厨房的路上,也有卫兵来回巡逻。他让人打了一桶冰凉的井水,没有冰,只能用井水镇了个大长西瓜。大下午的,该给平安弄点吃的了。他进了厨房,见炊事兵甩着一脑袋汗,正光着膀子往大碗里盛热汤面。东张西望的没找到托盘,炊事兵徒手端了大碗一转身,倒是被顾承喜吓了一跳:“呀,军座!” 连毅把护国军改编成了三个军。他管两个,顾承喜管一个。所以护国军中的称呼很乱,尤其是对待顾承喜,旧人时常顺口喊他团座,新人则是称他军座,也有叫司令的,没个准规矩。顾承喜自己也糊涂,但是并不大上心,爱叫什么叫什么,反正无论叫什么,他的地位摆在那里,没人敢对着他上头上脸。 将炊事兵上下打量了一番,顾承喜最后盯住了他插进面汤中的两个大拇指:“这是给谁做的?” 炊事兵看他气色不善,不禁生出几分惶恐:“给前头那个霍——” 顾承喜吼了一嗓子:“叫大帅!” 炊事兵一哆嗦:“给、给前头大帅吃的。” 顾承喜一脚把炊事兵踹倒在了炉灶旁,滚烫的热汤面全扣在了炊事兵的肚皮上。炊事兵惨叫一声,随即紧咬牙关忍了痛,同时听到军座在上方怒骂道:“真他妈的该死!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卫生?你是苍蝇托生的?赶紧给我滚,我这儿用不着你!” 炊事兵吓傻了,一声也不敢吭,连滚带爬的靠边往外溜。而顾承喜一脚踢开地上的粗瓷大碗,硬着头皮忽略了手掌的烫伤,他端起大锅往外走,蹲到井台旁狠狠的刷净了锅。 重新把大锅摆上灶眼,顾承喜解了武装带,脱了军装上衣。高高挽起衬衫袖口,他闷不做声的开始切菜。平安那么冷淡的对他,打都不打骂都不骂,他真痛苦;可是能亲手给平安做一顿饭,他又幸福。平安曾经训斥他,说他男不男女不女。他一直不能同意这句评语,可是此刻一刀一刀的切着青菜段,他感觉自己在平安面前,是有点像个娘们儿,而且还是个贱娘们儿。上一秒刚热脸贴了个冷屁股,下一秒又跑到厨房里开始给他煎炒烹炸了。 顾承喜煮了一大碗面条,面条清清楚楚,一根是一根,用白瓷海碗装好了,上面浇了炸酱,码了青菜段,勉强算是一碗炸酱面。亲自端了炸酱面,他一直走进了前头的卧室里。卧室里也有张小桌子,正好够两个人相对而坐。 霍相贞一直坐在床上。顾承喜不敢抬头,并且在他的目光中瑟缩了一下:“大帅,先吃点儿吧。” 然后他走到床边,俯身去给霍相贞找鞋。头顶忽然有了声音,是霍相贞问道:“元满呢?” 顾承喜的动作顿了一下:“元满……死了。” 然后他直起身,抬手在自己的脑袋上比划了一下:“不知道是让什么东西砸的,半个脑袋……全受了重伤。我见到他的时候,人已经没气了。” 霍相贞望着地面,半晌没言语。当时人在车厢里跑,他只记得有人从后向前扑了自己一下。然后自己就失了知觉,再醒来时已经到了这里。顾承喜犯不着在这件事上欺骗自己,他说元满死了,想必元满就真的是死了。 霍相贞一直挺喜欢元满,凭着元满的资历,其实根本不够格当副官长。但是对于自己喜欢的人,霍相贞偶尔会偷偷的不讲原则,宠着他们,惯着他们。元满是他给自己找的小兄弟,元满虎头虎脑的,舞刀弄棒的时候,并不会因为他是大帅而故意示弱。他就爱元满这一点天真,和元满在一起,他时常会感觉自己仍是少年。 把腿伸到床下,霍相贞的脸上神情不变:“尸首还在吗?” 顾承喜低声答道:“在。” 霍相贞趿拉着床下的一双新布鞋起了身:“你把他安葬了吧。” 顾承喜乖乖的跟着他走:“大帅放心,装裹棺材都预备齐了,明天就埋。到时候再找几个和尚念念经,让他入土为安。” 霍相贞走到桌边坐下了,望着一大碗炸酱面又出了神,良久之后才一点头:“好。” 第86章 柔不克刚 顾承喜大清早出发,从宁阳县坐汽车往济宁县赶。汽车挺快,路更崎岖,一百多里的距离让他走了小半天。在济宁县的护国军司令部里,他和连毅见了面。互相交谈了不过半个小时,他开始在椅子上扭来扭去,仿佛浑身的骨骼都要拔节。连毅用牙齿咬住了一根雪茄,盯着他上下的看:“病了?” 顾承喜一边在椅子上磨屁股,一边无精打采的反问:“病?什么病?” 连毅吸了一口雪茄,发现自己方才光顾着对顾承喜说话,居然忘记了点燃雪茄。把雪茄向上递给了身边的李子明,他把胳膊肘架上大会议桌。双手十指虚虚的交叉了,他要笑不笑的向顾承喜一探头:“痔疮?” 顾承喜登时笑了:“我没那毛病,就是坐不住——老大哥,你到底还有没有别的事儿了?要是没有的话,我可回宁阳了。” 连毅若有所思的审视了他:“现在也没仗可打了,你急着回宁阳干什么?莫非和霍静恒又叙起旧情了?” 顾承喜抬手搓了搓脸:“唉,我把路都走绝了,还叙个屁的旧情。” 李子明咬着雪茄,划燃了一根长杆火柴。慢条斯理的点了雪茄,他自己深吸了一口,并没急着给连毅。而连毅的舌头在嘴里打了个转,忽然笑了一声:“小老弟,你心里有数就好。现在革命的形势很不错,段中天在江苏已经快要完蛋。咱们只要把霍静恒一解决,那——” 没等他把话说完,顾承喜直视着他开了口:“杀人不行!” 连毅一挑眉毛:“没有杀他的意思,至多是拿他当个人质。安如山马上就会率领大军赶过来,咱们没有人质,怎么和人谈判?先谈着,等到革命军打进山东了,让革命军去收拾安如山。” 顾承喜一摊双手:“好主意,我同意。几点钟了?” 连毅摸出怀表看了看:“一点了,开午饭吧?” 顾承喜一跃而起:“不行,真得走了!” 连毅也起了立,转身从李子明口中拔出雪茄,送进了自己嘴里:“我说小顾,你急着回去干什么?” 顾承喜大步流星的绕过会议桌,一溜烟的直奔了门口,同时头也不回的答了一句:“忙!” 连毅咬着雪茄,莫名其妙的一耸肩膀。 顾承喜连走带跑的出了司令部,风风火火的钻进了汽车。路是土路,中午刚下了一场雷阵雨,浇出了一路的龙潭虎穴,汽车开不出速度,而且须得跳跃着走。下午一点钟从济宁县出发,四点多钟才进了宁阳县地界。四个轮子刹在了软禁霍相贞的小院门前,站在汽车踏板上的卫兵立刻跳下,侧身伸手打开了后排车门。 顾承喜弯腰跳下汽车,一边大踏步的往院里走,一边抬手摘了军帽向后方卫士怀中一扔;军装上衣早敞了怀,露出了里面的白色衬衫和牛皮腰带。脱了上衣依然往后一扔,他挽着袖子直奔了厨房。 微微弯腰通过了低矮门框,他看到了一灶好火和一口好锅。洗净的青菜用盘子盛了,整整齐齐的摆成一排。他也饿极了,洗净双手之后抓起一把青翠的小白菜叶子,水淋淋的直接塞进了嘴里。一边咀嚼一边抄了菜刀,他开始咣咣的切菜。切了菜,再切肉。油在锅中烧热了,他抓起葱花向内一撒,撒出“滋啦”一声大响。将切好的肉片倒进锅中,他握了铲子开始翻炒,一边翻炒,一边摇头晃脑的吹口哨。平安对于一日三餐并不挑剔,但须得是干干净净的正经饭菜。而凭着他的厨艺,办宴席肯定是没门,讲卫生却是绝对做得到。铲子刮着锅底,盛出了一盘炒肉。稀里哗啦的刷了锅,他还能再做两样。 一番大动干戈之后,两名勤务兵端着大托盘出了厨房,托盘上分别摆了一盆米饭,一荤一素两样炒菜,以及一大碗汤。顾承喜紧随其后也见了天日。副官拧了一把毛巾送到他的手中,未等他满头满脸满脖子的擦完热汗,副官又变戏法似的亮出了镜子和梳子。顾承喜对着镜子梳了梳头发,感觉自己挺有人样了,才从勤务兵手中接了一杯凉开水,仰头咕咚咕咚的灌了一气。 把一双手又仔细的洗了洗,他带着勤务兵走向了前院。在正房前停了脚步,他抬手轻轻敲了房门:“大帅,我来了。” 然后他推开了房门。正中是一间客厅,东西分别有两间卧室,卧室房门垂着透明的珠帘子,只是半遮半掩。顾承喜进门之后做了个向东转,掀了帘子往里看:“大帅,吃饭了。” 霍相贞坐在床上,身上的军装换成了一套单薄的丝绸裤褂。山东比直隶热,屋子里又没有冰箱电风扇,而且还是北房,白天到了阳光最明媚的时候,他时常会热得没处藏没处躲。袜子也穿不住了,他伸腿下了床,把一双布鞋当成拖鞋,赤脚趿拉着穿。 他起身走向门口,顾承喜侧身让了路,又提前高高的撩了帘子。等到霍相贞走到客厅中的方桌前坐好了,他开始从勤务兵的托盘里往外一样样的端菜。两菜一汤摆齐了,他亲自给霍相贞盛了一大碗饭。 霍相贞不说话,他也不说话。眼看霍相贞开始往嘴里扒饭了,他回头一眼瞪走了勤务兵,然后像个听差似的,侍立到了一旁。一双眼睛偷偷瞄着霍相贞的身影,他不知道是绸缎料子太薄太软了,还是自己的目光太过锐利;隔着一层裤褂,他总像是能影影绰绰的看见肉色。霍相贞是有肉的,匀衬结实的腱子肉,带着热度与力量。两人要是真动了武,他不是对手。 他总不是对手,霍相贞都成俘虏了,他还不是对手。 歪着脑袋望了霍相贞的侧影,他看画似的看不够。霍相贞是天生的长鬓角,头发已经剃到极短了,两鬓还是淡淡的泛青。垂着眼帘夹了一筷子菜,霍相贞的长睫毛随他咀嚼的动作微颤。睫毛多情,笔直的高鼻梁却是傲慢的。顾承喜看着看着,忽然有一点怕他。霍相贞都成俘虏了,还高高的凌驾在他之上。 给霍相贞盛了一次饭,又盛了一次汤。汤很热,烫出了霍相贞一头细密的汗珠。顾承喜向他递了一把湿毛巾:“大帅,菜……怎么样?” 霍相贞先擦了脸,又擦了手:“还可以。” 顾承喜笑道:“今天还是我的手艺。” 霍相贞把毛巾递还给他,同时一点头:“手艺不错。” 然后手扶桌沿起了身,霍相贞向外迈了步:“出去走走。你不在,小兵不敢放我出屋。” 顾承喜立刻跟上了他。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院子。院子里微微的吹着一小溜晚风,风不凉,但是带着一点似有似无的花草香。霍相贞在院子里慢慢的兜着圈子走,良久过后,他忽然背对着顾承喜开了口:“安如山到了吗?” 顾承喜正在盯着他的右手出神——右手的绷带已经除了,手背被烫出了一大块凹凸不平的厚血痂,不知何时才能脱落:“还没有。” 霍相贞不再问了。人在一处小院三间房中住了好几天,他一颗心如同油煎一般,分分秒秒都是难熬。难熬也得熬,作为一军的主帅,被俘已经是奇耻大辱,耻辱之余若是再自乱了阵脚,岂不更是没了翻身的余地? 停在院角的一棵果树下,他背了双手仰头看天。夏季天长,傍晚时分,天还亮着,是柔嫩的蓝,越近天边蓝得越淡,淡到极致,转成微黄。一对黑白相间的大喜鹊拍着翅膀穿过了碧绿枝叶,是个你追我赶相亲相爱的模样。 右腕紧了一下,是顾承喜拉了他的右手细看。霍相贞向后回了头,看他又是一个连毅。可惜了,像什么不好,偏像连毅。兴妖作怪,一个邪祟! 迎着他的目光,顾承喜也抬了眼,眼珠子黑是黑白是白,不言不动只微笑的时候,几乎带了几分纯洁相。隐隐的暮色让顾承喜又忆起了往昔风景——霍相贞一手牵着马,一手牵着他。 周遭的院墙与卫兵忽然消失无踪了,他的眼中只有霍相贞和无边无际的荒原。他是个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家伙,不逊不服无法无天,可是霍相贞如果愿意握了他的手,他一定乖乖的跟着霍相贞走。 片刻的对视过后,霍相贞挣开了他的手,继续向前踱步,一直踱到天黑,蚊虫出动。 顾承喜切了个很大的西瓜,把瓜瓤成块的掏进一只大海碗里。霍相贞回了屋,坐在床边端碗吃西瓜。顾承喜忙忙碌碌的撵蚊子点蚊香,又撤了床上的草席,换了一领竹席。空着的西卧室里已经预备好了浴桶和温水,顾承喜正想恭请霍相贞去洗澡,可是站在床边向他一看,却又没舍得开口出声。西瓜是在井水里镇了整半天的,已经凉透了心。霍相贞低着头,吃得狼吞虎咽。凉西瓜很合他的胃口,如今天气热,他更热,腔子里从早到晚总像是燃着一簇小火苗,简直烧得他坐立不安。 正在他吃得痛快之时,顾承喜忍不住,忽然弯腰亲了他的面颊。嘴唇很热,突兀的烫了他一下。而他先是一怔,随即胸中的小火仿佛被浇了油,火苗子立时窜起了三丈高。把手中的大碗向下狠狠掼成了四分五裂,他在瓷器破碎声中勃然变色:“混账东西,你干什么?” 顾承喜瑟缩了一下,受惊似的睁大了眼睛。 霍相贞憋了一肚子的怒斥,可是话到嘴边,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这顾承喜已经不是他的人了,对于外人,他废什么话! 不动声色的做了个深呼吸,他起身掀帘子出了门。穿过客厅进了西卧室,他锁了房门宽衣解带,心想摩尼抛家舍业的往外跑,就跟了这么个货! 人各有命,他管不了。迈进浴桶坐入水中,他感慨自己也是眼拙,只看才干不看人品,结果花了两年的光阴,栽培出个祸害! 与此同时,顾承喜拿着笤帚,扫了地上的碎瓷片子。像兜头挨了个大嘴巴似的,他面红耳赤的,连脖子都发了烧。在霍相贞面前,他不是特别的要脸,就是特别的不要脸。原来亲一口抱一下,都是没事的;现在不行了。自作自受,他无话说。 收拾净了地面,他又给霍相贞换了个枕头。原来的枕头有些潮,贴着头皮脸皮一定不舒服。抱着旧枕头站在地中央,他把脸埋到枕头中嗅了嗅,随即叹了口气,悄悄的溜出去了。 天还没黑透,几个大菱角似的黑蝙蝠在屋檐底下蹁跹。顾承喜没走远,就在门口靠墙蹲了,怀里搂着旧枕头。蹲了一会儿,他感觉自己这形象不大对劲,太露原形,可是想要起立,却又身心俱疲的没了力气。不敢进屋,也不想走。屋里要是换了旁人,他用根麻绳把人一绑,早霸王硬上弓的遂了心愿。可屋里的人是平安——用麻绳绑平安?不行不行,单是想想都觉得不自在。说起来还是万国强有水平,一炮能把静帅轰成平安。眼睛瞄向了院角扔着的一块碎砖,他弯腰把下巴抵上枕头,对着自己又摇了头。还是不行,不能对着平安下狠手。平安活着,哪怕是不给他好脸色,他也觉得有希望;世上若是没了平安,他活着还有什么奔头?活成个大号的连毅,除了贪权就是贪色?不好,他一直认为连毅活得挺没劲。他不能学连毅。 等天黑透了,顾承喜见房内没点灯,便夹着枕头起了身,意意思思的推门又回了去。蹑手蹑脚的进了东卧室,他先把枕头放到了门旁的椅子上,然后小声说道:“大帅,您睡您的,我……我不胡闹。” 床上的霍相贞仰面朝天,低低的“嗯”了一声。 顾承喜走上前去,举手放下了高高卷起的蚊帐,一边放,他一边借着窗外的月光去看霍相贞。霍相贞身上只有一条裤衩遮羞,长条条的躺了,正是似睡非睡。若是放在先前,顾承喜想,自己拼着挨一顿打,也要上床挤着躺一下子。 可惜今非昔比,不是先前。霍相贞不理他,他只能讪讪的走。 抱孩子似的抱着旧枕头,他进了厢房,唉声叹气的对付了一宿。 翌日清晨,顾承喜正站在厨房里煮粥,他的王参谋长忽然匆匆赶来,带了两件消息。第一:革命军近来忙于内斗,军心涣散,居然被江苏守军打了个稀里哗啦,连蒋中正都上前线督战了,然而依旧阻挡不住革命军的退败之势。第二:安如山和陆永明已经进了山东,号称是带了十万大军,实际应该没那么多,但也得有七八万,快要抵得上两个护国军。革命形势陡然糟糕,而直鲁联军又是来势汹汹,谈判的事情,看来是不能不慎重对待了。 顾承喜守着一锅大米粥,对着王参谋长瞠目结舌:“革命军这么操蛋吗?我跟连毅都没干起来呢,他们自己先内讧了?” 王参谋长恨不能去捂他的嘴:“军座,那话就别说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幸亏咱们手里攥着个静帅,否则这一回还真是危险了!” 顾承喜掀开锅盖看了看:“你等着,大米粥一熟,咱们就回济宁县。这事儿挺紧迫,电报说不明白,我得去找连毅!” 第87章 不可之事 顾承喜坐在汽车里,晃晃悠悠的往宁阳县走。口鼻之中喷出酒气,他胸中怀了一股子怨恨,不恨别人,专恨革命军。革命军已经退到了长江南岸,直鲁联军的气焰随之冲了天。连毅本来不见兔子不撒鹰,如今发现形势不对劲,他把出了手的鹰又薅着膀子收了回来。 谈判进行得很顺利,安如山和连毅都是诚心诚意的要合作——当初在一个阵营里的时候都没这么以诚相待过,如今抓破鼻子翻了脸,反倒达成了共识。连毅得到了军火弹药地盘粮草,以及一张很可靠的停战协议书。大局既定,他很得意,自认为是进可攻退可守,一招棋下得漂亮。得意之余,他张罗了一桌酒席,要和顾承喜庆祝一下。顾承喜的酒量不如他,但是糊里糊涂的没少喝。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了,顾承喜问连毅:“大哥,咱们什么时候放人?” 连毅告诉他:“快了。” 顾承喜醉醺醺的捏着个小酒盅,心想这回要是放了,下次再见面可就没时候了。 离了济宁回宁阳,他闭着眼睛往后仰靠,双臂环抱在了胸前,空空荡荡的难受。臂弯之中少了内容,单抱自己有什么意思?连着当了好些天的奴才,做饭洗衣全是自己一个人的活,不让别人干,仿佛活上沾着便宜,深恐被人揩走。这苦力卖得不痛快,因为没能换来平安的好脸色。当然,平安也没对他闹脾气——真闹脾气反倒好了。他是宁可听着平安骂街,也不愿见识平安的客气。 理智上,顾承喜知道霍相贞得走,自己不能留,也留不住;可从感情上讲,他像溺水之人见了浮木一般,本能似的伸手要抱对方,并且抱住之后,绝不松手。 汽车在天黑之时出发,午夜才到达了宅子门口。顾承喜轻手轻脚的下了车往里走。正房厢房全是一片漆黑,卫兵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好家伙,在正房门口站成了两根桩子。见顾承喜到了,他们利落的抬手一敬军礼,同时把嘴闭得死紧,一声不出。 顾承喜很满意,把耳朵贴上了东卧室的玻璃窗。傍晚下了一场雷阵雨,把院内外的夏虫们一起浇成了哑巴。四面八方万籁俱寂,顾承喜能够隐隐听到霍相贞粗重的呼吸声音——霍相贞很少打鼾,但是一旦睡错了姿势,便会吭哧吭哧的喘不痛快。顾承喜瞧不见房内情形,但确定了霍相贞一定又是窝着脖子歪着脑袋在睡。 转身走去推开房门,他非把霍相贞的脑袋摆正不可,否则他会替他难受,这一宿别想睡踏实。 摸黑进了东卧室,他明知道霍相贞一旦睡了便是雷打不动,可依然屏着呼吸踮了脚。雨后天凉,卧室关了窗户,存了霍相贞的气味;蚊帐也没放,借着月光往床上瞧,床上仰卧着个伸胳膊蹬腿的霍相贞,一个脑袋果然都歪到枕旁去了。 连着炎热了好些天,一场大雨终于下出了个清凉世界。霍相贞打着赤膊,舒舒服服的睡了个昏天黑地。顾承喜走到床边弯了腰,小心翼翼的托了他的后脑勺,让他端端正正的枕上枕头。气息果然立刻通顺了,霍相贞由着他摆弄,像个大号的人偶。 手指蹭过了对方温暖的头皮发根,顾承喜情不自禁的弯了腰,深深的嗅了他的面颊颈窝。周身的热血开始缓缓的往脑子涌,他张嘴呼出一口灼热的气,心想平安是香的,又暖又香。清冷的月光洒了满床,深深浅浅的渲染出了霍相贞的身体起伏。顾承喜颤抖着跪到了床边,抬手从他的胸膛开始向下抚摸。这么大的个子,这么结实的肉,平安的滋味他不是没尝过,他尝过啊! 手掌覆上了霍相贞的下体,隔着薄薄的一层丝绸裤衩,他缓缓的合了手指。平安是个大家伙,沉甸甸的有分量。战栗着向前探了身,他喃喃的唤:“宝贝儿……大宝贝儿……” 滚烫的嘴唇贴了丝绸,他缠绵的吻了对方。吻过之后抬了头,他腾云驾雾的继续向下摸。掌心滑过了霍相贞的大腿,腿真长,又直又长,脚踝清晰,脚趾整齐。顾承喜轻轻一拍他的脚背,心中涌出了酸楚的怜爱:“大脚丫子,踹过我多少次啊!” 然后他又低了头,从小腿开始向上亲吻,一直横挪着吻到了霍相贞的肩膀。闭上眼睛抬了头,他长长的吸了一口气——不行了,他要爆炸、要燃烧了! 向下摸到腰间的武装带,他手指哆嗦着要解带扣。一边解,他一边又恍恍惚惚的想:“完了,平安要恨我了,平安要杀我了,别杀我,求你别杀我。我爱你,我爱死你了……” 酒精在他的血管中燃起了蓝色的小火苗,周身的寒毛竖起来了,噼里啪啦的放了电。念念有词的解下了武装带,他起了身,把霍相贞的双手向上绑到了粗木床头。他也是个有力气的,因为醉迷了心,所以下手更是没轻没重。绑好双手站起了身,他喘着粗气脱了军装上衣,腰间的皮带也抽出来了,他六神无主的往下看——还绑哪儿?绑哪儿能让平安别一脚把自己从床上踢下去? 他也不知道该绑哪里,于是梦游似的,他用皮带紧紧捆住了霍相贞的大腿。三下五除二的脱了衣裤,他赤条条的抬腿上了床。合身压向霍相贞,他一把搂住了对方的腰。这个肉贴肉的抱法实在是太久违了,他难耐的呻吟了一身,随即狠狠的吮吸了对方的嘴唇。 仿佛是在一刹那间,霍相贞猛的睁开了眼睛。看清了顾承喜的面孔之后,他当即挣扎着怒吼了一声:“顾承喜!滚下去!” 顾承喜茫茫然的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却是带着哭腔开了口:“平安,平安,给我一次吧……我都等了三年了……”他的面颊磨蹭向下,停留到了霍相贞的胸膛。霍相贞咬紧牙关猛一挺身,抬了膝盖想要顶开身上的顾承喜。哪知顾承喜用双腿紧紧夹住了他的大腿,随他怎样翻滚反抗,死活就是不放。木制大床被霍相贞摇撼出了吱吱嘎嘎的声响,床板起起伏伏的似乎也有了弹性。顾承喜仿佛落进了惊涛骇浪里,一条手臂紧紧环住了霍相贞的腰,他在对方的胸膛上舔咬啃噬。另一只手向下伸进了裤衩中,他攥住了对方的宝贝儿。手嘴并用的忙着,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忙里偷闲还要念咒似的呼唤:“平安……平安……求你了,给我一次……我爱你,我爱死你了……” 霍相贞并未大喊大叫。整座县城都是顾承喜的地盘,他犯不上给顾承喜的丑态再招观众。坚硬的皮带边缘正好卡住了他右手手背的厚血痂。随着他的挣扎,皮带几乎是在把血痂连根的掀开铲下。鲜血顺着他的腕子流成红线,一直淌到了胳膊肘。顾承喜像牛皮糖一样黏住了他,亲他摸他嗅他吮他。他的暴怒让他一时间忘记了疼痛,带着顾承喜翻来覆去,他极力的想要甩开对方。可顾承喜变成了一条奇长的蟒蛇,缠着他勒着他箍着他,一寸一寸的向下退,直到四肢并用的抱住了他的腿。黑暗之中响起了“嚓”的一声,是顾承喜撕裂了他的裤衩。霍相贞正是蓄势要动,然而在要动未动之际,却是骤然打了个激灵。 是顾承喜埋头衔住了他。他的力气很快散了,虽然极力的还想反抗,可是顾承喜有本事让他颤栗喘息,有本事彻底缴他的枪,收他的械。 片刻过后,顾承喜把一只手也挤进了他的大腿间,然而未等顾承喜有所动作,他忽然又开始了挣扎。顾承喜连忙抽出了手:“别怕别怕,我不动了。” 顾承喜发现,自己即便是把平安绑了,也还是不能随心所欲。平安简直像是一条蛟龙,脊梁骨都带着力量,手脚绑了,不耽误他在自己的怀里翻江倒海。想制服他是太难了,除非让他重新变成平安! 或者,另用残酷的法子,留他的头脑,毁他的身体。 顾承喜想想而已,而且即便只是想想,也让他感同身受似的生出了恐怖。对着霍相贞狼吞虎咽,他连吃了三顿,一直吃得霍相贞山穷水尽。 舔着红肿的嘴唇向上爬了,他把自己的东西插进了对方紧并着的大腿缝中。腰腿使劲的摩擦冲撞了,他退而求其次的拥抱了霍相贞,一样也很快活。忽然向上抬了头,他冷不防的和霍相贞打了照面——霍相贞从方才开始一直安静,原来不是认了命,而是在眼睁睁的瞪着他。 直视了霍相贞的眼睛,顾承喜无端的委屈了:“这么着都不行吗?”他呼吸紊乱到了哽咽的程度:“平安,我不欺负你,我不惹你。我想你想得要死了,这么着过过干瘾都不行吗?别看我,求你别看我了,我错了,我知错了……” 他语无伦次的越说越乱,动作也是越来越激烈。满怀都是平安,满眼都是平安。猛然收紧手臂抽搐了,他一口咬了霍相贞的胸膛。 霍相贞的面孔扭曲了一下,但是僵硬了身体不言不动,由着顾承喜咬。犯起倔时,他比任何皮糙肉厚的野小子都更能忍。仿佛是个受了束缚的巨人一般,他冷眼看着顾承喜。长胳膊长腿的顾承喜忽然变得很渺小了,他看不入眼的人,哪怕长成天高,哪怕当了皇帝,也依然是渺小。他倒要看看渺小的顾承喜,能吃了自己多少肉。 顾承喜闭了眼睛低了头,承受不住了霍相贞的目光。 霍相贞被皮带绑了一夜,也被顾承喜压了一夜。顾承喜抱着他不松手,不敢松手,也不敢抬头。他温暖而悲怆的枕了对方的胸膛,眼看着天光越来越亮。他没真刀真枪的动了平安,然而已经是情有可原,罪无可绾。 王参谋长彻底结束了这个夜晚——他风风火火的闯进院内,扯着嗓子四面八方的喊:“军座!你在哪屋呢?总司令来了!” 顾承喜一点一点的还了阳。鼓足勇气慢慢的抬了头,他在稀薄的晨光中向上看,看到了面无表情的霍相贞,还有霍相贞血淋淋的一截小臂,还有和手背嫩肉藕断丝连的一大块血痂。 “我……”他在走投无路的绝望中还想说话,可是张了嘴发了声,他忽然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低头又亲了对方的胸膛一下,他坐起身,开始去解霍相贞腿上的皮带。 霍相贞牌坊似的岿然不动,下腹腿间一片狼藉,是被他弄脏了。 大腿被皮带勒出了一道深深的淤青,顾承喜往上爬,再去解腕子上的武装带。木制床头被霍相贞摇晃得拔了榫,幸亏是绑着的,顾承喜想,否则拔榫错位的,大概就是自己的骨架子了。 西卧室里还留着昨夜用过的洗澡水,顾承喜走过去拧了毛巾,回来细细的擦拭了霍相贞。王参谋长还在院子里吼,吼得顾承喜手直斗。总司令要来了,总司令要来了,总司令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来干什么? 总司令的确不是平白无故的来。和他一起到达的,是第四军的参谋长李克臣。李克臣带了汽车队伍和全副武装的卫队,要接霍相贞走。 顾承喜潦草的穿戴整齐了,勉强提足了精气神:“走?” 连毅是一如既往的笑眯眯:“走。” 霍相贞一离济宁县,安如山会立刻兑现许给他的种种承诺。当今形势瞬息万变,连毅没有时间和安如山打攻心战。他的军队需要补给,需要休养。趁着霍相贞的人命还很值钱,他须得立刻完成这笔交易。 霍相贞没吃早饭,只洗漱了,右手重新缠了绷带,绷带表面渗出了点点血迹。穿着平日所穿的单薄裤褂,他趿拉着布鞋见了人。 连毅站在院门口,一团和气的对着他一点头:“静帅,近日住得还好?” 霍相贞不苟言笑,但是也一点头:“连总司令。” 李克臣等人立刻一拥而上围住了霍相贞。而霍相贞在上汽车之前,特地转向了附近的顾承喜。望着顾承喜的眼睛,他低而清楚的说道:“你应该杀了我。” 顾承喜定定的凝视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霍相贞平静的告诉他:“因为士可杀,不可辱。” 话音落下,霍相贞弯腰上了汽车。 车门“砰”的一关,卫兵登上踏板。汽车发动了,载着霍相贞绝尘而去。而直到殿后的骑兵卫队也上了路,顾承喜才真正听懂了霍相贞的话。 他对霍相贞做了“不可”的事,霍相贞要杀他了! 第88章 和平期 山东暂时没了战事,江苏又是接连着大捷。既然形势一片大好,霍相贞就让陆永明驻守山东,自己带着安如山回了北京。安如山是他的宝贝,是他的刀枪剑戟斧钺勾叉,也是他的大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等闲不许离开直隶,总得乖乖的在家给他做后盾。 临走之前,他派人去找了元满的坟。坟就在宁阳县外的坟地里,因为墓碑高大崭新,所以十分醒目。霍相贞亲自去了一趟,站在坟前望着墓碑,他半晌没说话。最后,他对着身后的安如山开了口:“元满还有亲人吗?” 安如山身边的副官来来走走,本是记不住他们的身世详情,然而因为元满是“出息”了的,竟然官至大帅的副官长兼卫队长,所以安如山对他的印象格外深一些。很认真的回忆了片刻,安如山对着霍相贞的后脑勺开了口:“好像是没了。” 霍相贞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临走之时,他摘下了自己的军帽,俯身扣上了墓碑顶端。用手轻轻拍了拍帽顶,他长叹一声:“副官长啊……” 第四旅没有大伤元气,然而霍相贞的卫队和副官处却是损失惨重。他的卫士和副官们全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好小伙子,人精神,军装也漂亮,单挑出哪一个都是英姿勃勃。这么整齐的队伍死成了七零八落,而当时命大没死的,被顾军士兵从装甲列车中押去大牢关了好些天,出来之后也都成了蓬头垢面的难民模样。最可怜的是白俄机枪连,在战场上全军覆没,几乎死绝;和他相谈甚欢的工程师瓦连京,也随着同胞一起去见了上帝。 带着这么一群可怜兮兮的家伙,霍相贞回了北京。家中迎接他的人自然是马从戎——霍相贞被俘了半个来月,马从戎竟然瘦了将近十斤,整个人变得苍白细长,让刚下汽车的霍相贞对他审视了良久:“你怎么了?” 马从戎很虚弱的微笑,仿佛随时都会落泪或者晕倒:“惦记大爷嘛!” 霍相贞迈步往大门里走:“小题大做,怕我死在山东?” 马从戎跟上了他,含笑不语。这十几天的光阴里,他在精神上真是受尽了折磨。起初的确只是担心霍相贞的安危,虽然对于霍相贞本人,他时常是爱恨交织,但爱恨交织归爱恨交织,真到了生死关头,他不能不动心。 再说,大爷要是没了,他这位秘书长,也就得卷着铺盖回家了。 及至听闻谈判进行顺利,霍相贞有望平安归来,他的心在喉咙口翻了个跟头,没落回腔子里,反而是又向上提了一分。前些天光顾着焦虑忧愁,他居然忘了自己和顾承喜之间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个关系一旦见了光,自己真有送命的危险。 马从戎吓得寝食难安,一天一天的吃不下饭。此刻跟着霍相贞往府里走,他瞄着对方的一举一动,感觉并无异样,又想大爷对自己素来是活驴的脾气,要是真知道了什么,大概早在刚见面的时候就动武了。 胃里“咕噜”响了一声,马从戎紧闭双眼长出了一口气,感觉自己是死里逃生,又活了。 霍相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独自泡了个热水澡。而在他泡澡之时,马从戎匆匆的吃了两块蛋糕,喝了一杯咖啡。意犹未尽的起了身,他抬手摩了摩自己的胸口,又很有克制的打了个小饱嗝。很好,虚惊一场,天下太平,他也该好好的补养补养自己了。 傍晚时分,他让厨房给霍相贞预备了三鲜馅的小饺子。霍相贞占据了餐厅主席,一言不发的闷头吃。马从戎站在一旁,像个老大哥似的,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大爷,慢点儿吃。” 霍相贞任他拍着,不说话。他也不是没有死里逃生的历过险,但是这一趟山东之行总像是与众不同。如今重新坐回了家里的餐厅,他只感觉处处亲切,连桌布边缘勾结连环的长穗子都不碍眼了。和长穗子一起变顺眼的是马从戎,马从戎,在某种程度上看,也像是无所不能。马从戎把热水澡、洁净衣裤、冰镇汽水、新报纸以及三鲜馅小饺子连成了一条线,让他不必多费半分心思,而能舒舒服服的度过一整个炎热的下午。 像抚慰一只老虎或者一匹骏马一样,马从戎一下一下摩挲了他的脊梁,顺毛摩挲。摩挲到了一定的程度,他笑着又开了口:“大爷,好啦,吃多了不消化。” 霍相贞果然放了筷子,抄起餐巾擦了擦嘴。 马从戎收了手,微微弯了腰去看他的侧影:“大爷是不是在顾承喜那儿受委屈了?” 霍相贞看了他一眼,随即一摇头。手扶桌沿起了身,他昂首挺胸的想往外走。然而马从戎追上了他,一定想要逗出他的话:“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当初谁能料到顾承喜会是这种人呢?” 霍相贞不回头,一边往前走一边说道:“这个人的品格和精神全有问题。” 他一出声,马从戎像被吓了一跳似的,反倒一时间无话可说。而霍相贞向前走到了楼梯口,忽然又道:“他像连毅。” 大踏步的上了楼,霍相贞自言自语似的压低了声音:“摩尼和他在一起混,这辈子算是完了。” 马从戎仿佛刚回过神似的,撵着他问:“大爷这回和白少爷见面了吗?” 霍相贞往书房里走:“没见。” 马从戎随着他进了书房:“怎么不见一见?” 霍相贞坐到了大写字台后,抬眼去看马从戎:“啰嗦,出去!” 马从戎微笑着一躬身,退出书房吃饺子去了。 马从戎不动声色的开始胡吃海喝,大补了三天之后,他的白皙皮肤有了光泽,黑眼珠子也透了亮。这天傍晚,他鼓着一肚子汤汤水水下了楼,想要进行饭后的散步。然而刚刚出了楼门,他便看到了霍相贞。 霍相贞站在小楼附近的一棵老树下,正在独自玩篮球。两根树杈之间绑了个铁圈,算是篮筐。他人高马大的腾挪跳跃,很灵活的拍球运球投球。马从戎停了脚步,静静的看他——将要满三十岁的人了,却还存着一点小少年的心,而且是个孤独的小少年,因为元满没了。 夏日的傍晚,一天中最凉爽的时刻,放到先前,正适合霍相贞和元满舞刀弄棒,或者到花园子里打网球。马从戎看他一个人玩得怪可怜,颇有意给他做个伴。但是退一步想了想,马从戎又自认为没有陪着他撒欢的本领与力量,一旦强行上阵,很有受伤的危险。 马从戎若有所思的旁观良久,最后上前几步,他开了口:“大爷,歇一会儿吧!” 霍相贞停了动作,面红耳赤的托着篮球转向了马从戎。汗水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淌,眉毛睫毛也全潮湿了,显得异常浓黑。仿佛是很意外于马从戎的到来,他盯着对方看了半天,一边看,一边喘,傻头傻脑的没表情。 马从戎对他笑了,想抱抱他,拍拍他。可怜见的,一个人玩。 马从戎留了心,要给霍相贞找个皮糙肉厚的新伴儿。 霍相贞不知道他憋着个新款的马屁,也不理他。装甲列车闯了一趟山东,无往不胜,只最后败了一次,把自己败成了俘虏。总而言之,钢铁家伙还是有用,只是总控全局的工程师死了,倒是一桩棘手的麻烦。 霍相贞让马从戎和安如山去寻觅好工程师,不拘国籍,中西皆可。发话后的第二天,马从戎像个骡马贩子似的,把位金发碧眼的白俄青年领到了霍相贞面前。霍相贞见青年至多也就是二十岁上下的年纪,不禁莫名其妙:“他是你给我找的工程师?” 马从戎笑道:“不是不是,我给大爷找了个伴儿。大爷闲了的时候,可以和他练练拳脚。” 霍相贞没想到马从戎如此不务正业,当即想对他本人先练练拳脚:“你——” 马从戎笑眯眯的继续介绍:“他叫安德烈,原来是安军长的卫士。您别看他现在只是个小兵,要是俄国不闹革命的话,他早袭爵了。” 霍相贞见了马从戎沾沾自喜的样子,不由得哭笑不得:“马从戎!我让你去找工程师,你可好,给我弄回了一位爵爷!” 马从戎态度很好:“大爷您息怒,我一直在找工程师,这位爵爷只是我捎带手弄回来的,没耽误正经工夫。您和他练练把式摔摔跤,既能强身健体,又能解闷,实在是比打篮球强。您说是不是?” 霍相贞不耐烦的连连挥手:“什么屁话!带着你的爵爷滚出去!” 霍相贞终日忙碌,先把自己的卫队重新恢复了规模,又让三辆装甲列车驶向天津,在津浦大厂接受检修。除此之外,他也去面见了张老帅,因为打仗没打好,所以被张老帅骂了一顿。骂就骂了,他自认该骂,心悦诚服的没有话说。 天气越来越热,江苏守军已经把革命军彻底逐到了长江南岸。段中天和霍相贞是一起得意了,护国军也偃旗息鼓的没了动静。 顾承喜从宁阳县回了济宁县。无所事事的坐在屋里喝了小半天的酒,他心中半明半昧的,又有了点神魂出窍的意思。天热,酒也热,他喝得汗流浃背。 小林看出他是有心事,但是思来想去的,不知道他盘算的是哪一出,于是忍不住骂道:“看你那个半死不活的贼样,你能不能出去遛遛你的腿,别总坐在屋里灌黄汤?” 这句话挺有效果,他真把顾承喜骂出去了。等到顾承喜出了门,他又踩着门框往外看。顾承喜走路直晃,小林怕他半路摔跤。 顾承喜挑着阴凉地方往前溜达,九曲十八弯的拐了一阵子,他在一处长廊中见到了白摩尼和杜家双胞胎。 白摩尼穿着一身浅绿的丝绸裤褂,面颊却是红扑扑的。他拄着手杖,靠着长廊阑干半站半坐。双胞胎一边一个,嬉皮笑脸的抢着对他说话。忽见顾承喜来了,双胞胎登时打了立正:“军座!” 顾承喜没理他们,醋意更是丝毫没有。手扶廊柱望了白摩尼,他忽然笑了一下,脑子里乱纷纷的,往事的片段开始在他眼前过电影。霍相贞走的那天,他看见了李克臣。李克臣原来对他很好,总说要给他算一卦,一直没机会算。然而那天大家碰了面,李克臣对他视而不见,根本不看他。 他做团长的时候,李克臣都肯对他亲热;现在他成军长了,李克臣反倒不肯理他。他心里明白,李克臣其实是看不起自己了。 老朋友们的关系都断了,只剩了一个马从戎,可马从戎也无非是想利用自己做保镖。顾承喜望着白摩尼,心想这一个是走不了,要是能走的话,也早把自己踹了。自己一直活得兴兴头头,可是怎么最后活成这样了呢? 忽然间的,他很想对白摩尼说几句心里话。他醉得舌头都僵硬了,一句话说得艰难迟钝:“我……我爱一个人……爱成仇了……” 白摩尼对着他一翘嘴角,给了他一个虚假到极致的微笑。 顾承喜一身一身的出汗,额角细碎的短发全贴了头皮,眼神闪烁着没了焦点:“你笨,我也笨……你是大笨,我是二笨……” 白摩尼和双胞胎全嗅到了浓烈的酒气。双胞胎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不该把军座扶回屋里去。白摩尼则是坐得稳当——顾承喜杀了他天性中的羞怯与惊慌,他仿佛是混成了个雪白的小瓷人,不很坚硬,不很结实,然而空了心,没热气。 顾承喜闭着眼睛晃了一下,硬着舌头喃喃又道:“成仇了……” 白摩尼感觉他的话很新鲜,简直是匪夷所思——刚知道是成仇了吗?难道不该成仇吗? 可是转念一想,白摩尼又疑惑了。顾承喜口中的“一个人”,到底是谁? 顾承喜东倒西歪的向后转,沿着原路往回走。走着走着,他和连毅走了个顶头碰。 他的眼已发花,朦朦胧胧的见了个挺小的人。像个小女孩子抱布娃娃似的,他揪着胳膊扯住了过路的连毅,张开双臂把对方搂了个满怀,又用力拍了拍连毅的后脑勺和后背。连毅握着一把半开的折扇,很惊讶的发出了警告:“哎?老弟,干什么?” 顾承喜恍恍惚惚的,已经不认识了他,只是感觉十分孤单,想要找个人抱一抱。 下一秒,他头重脚轻的向旁一飘。是连毅身边的李子明出了手,从一旁狠推了他一把,让他猝不及防的翻过阑干,滚出了长廊。 第89章 秘书长 秋高气爽,螃蟹肥了。肥螃蟹被小勤务兵一筐一筐的运进了霍府厨房,又被厨子一只一只的摆进了蒸锅。及至红彤彤的螃蟹们上了餐桌,马从戎单手扶着腰间的武装带,甩着另一条胳膊开始四处寻找霍相贞。 在花园子里的网球场上,他看到了扭绞在一起的两名好汉,正是霍相贞和安德烈。当初霍相贞让他“带着爵爷滚出去”,他依言滚了,然而翌日又带着爵爷滚了回来。这一次再见霍相贞,安德烈得了一身副官军装,算是名正言顺的留住了。 安德烈也是个大个子,和霍相贞的身量相仿佛,因为中国话始终是说不好,所以讷于言敏于行,别人不理他,他便会从早到晚的保持沉默。公爵的身份倒是真格的,虽然已经过期作废;据说他还有个姐姐,是公主,非常美丽,前几年去了上海做妓女,如今杳无音信,不知死活。若有年轻副官嬉皮笑脸的问他家事,他必会茫茫然的睁大一双蓝眼睛,假装不懂中国话。 论文采,他没什么文采,连中国字都不认识几个;论武略,更是分毫皆无,只会仗着天生的虎背熊腰陪着中国将军摔跤。俯身抱着霍相贞的腰,他双脚一前一后的蹬了地,咬牙切齿的想要向前推进。霍相贞站了个弓步,用胸膛硬顶了他的脑袋。马从戎站在旁边看了半天,只见安德烈的白脸已经涨红,霍相贞的额角也现了青筋。 心平气和的抬手理了理头发,马从戎继续等。直到霍相贞骤然大喝一声,把安德烈向前顶了个跟头。 见缝插针的开了口,马从戎连说带笑的叫走了霍相贞。 马从戎慢条斯理的给霍相贞剥螃蟹。他剥一点,霍相贞吃一点。剥的没有吃的快,马从戎斜斜的瞟出一眼,只见霍相贞正襟危坐,姜醋黄酒分列桌面左右。居高临下的垂下眼帘,他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的手,是在专心致志的等一口螃蟹肉。 马从戎忽然起了玩心,把一点腿子肉直接送到了霍相贞的嘴边。霍相贞向后一仰头,抬了筷子要夹,一夹夹不下,二夹也夹不下,而未等他开始第三夹,马从戎已经把肉塞进了他的嘴里。 三嚼两嚼的咽了螃蟹肉,霍相贞抬眼看他:“逗我哪?” 马从戎没搭茬,笑着继续忙碌:“大爷也喝口酒。” 霍相贞当真端了酒杯抿了一口黄酒,酒的滋味很好,让他忍不住微微喟叹了一声:“一会儿让厨房给老毛子送几个螃蟹。” 马从戎毕恭毕敬的一点头,随即抬头去看了霍相贞:“大爷,我也没吃呢,您怎么不惦记惦记我啊?” 霍相贞对着他一扬眉毛:“你缺螃蟹吃吗?” 马从戎笑着摇了头:“大爷,我不缺螃蟹吃,我缺您一句好话。” 霍相贞若有所思的眯了眼睛,眉毛睫毛越发黑压压的浓重了:“我吃顿螃蟹,还得先哄你?” 马从戎感觉他自打从山东回家之后,脾气仿佛是变得好了一点,便大了胆子笑道:“大爷,我求您了,哄我一句吧!” 霍相贞仿佛是听到了不可思议之语,当即皱着眉头笑了一声:“我的天。” 而未等马从戎回答,他望向前方舔了舔嘴唇,又清了清喉咙,然后低声说道:“秘书长,辛苦了。” 马从戎“嗤”的一笑,随即低了头,继续剥螃蟹。不能再得寸进尺了,若不是有了几杯黄酒垫底,霍相贞不会这么好脾气、好兴致、好说话。饭后得去翻翻黄历,今天是可纪念的日子。霍相贞和他面对面的开过玩笑吗?他想了又想,感觉好像是没有。霍相贞对着外人倒是经常拿着秘书长开心,外人一走,秘书长也随之成了空气。然而他若是当真自行消失了,霍相贞又要满世界的打电话找他,电话一接通,怒吼往往会把听筒震得直颤,气势汹汹的质问他:“家里的事儿,你不管了?” 说来说去的,原来他俩是一家。 马从戎加快速度,给霍相贞剥了无数螃蟹。及至把霍相贞喂饱了,他自己看着满桌子的螃蟹壳子腿子,忽然腻歪得没了食欲。 仿佛从废墟中挖宝似的,马从戎从残羹冷炙中又拣出了十来个肥美的大螃蟹,一五一十装进了大食盒。 一个小勤务兵拎着食盒跟随了他,和他一起去了前头的副官处。今天螃蟹多,所以大帅吃螃蟹,副官们也跟着沾了光。副官处设在府前的一小排平房里,房中没有正经的大餐桌,众人各自为战,吃得七零八落。漂亮的李副官站在窗前,吃了一下巴蟹黄。忽见马从戎溜达来了,他当即隔着半开的窗户打了招呼:“秘书长!” 马从戎颇有风度的向他点头一笑:“爵爷呢?” 李副官托着半只螃蟹,立刻开始东张西望的寻找安德烈。与此同时,马从戎已经迈步进了屋。副官们都很清楚他的地位与权势,所以像见了九千岁似的,乱哄哄的一起问候。马从戎一边微笑回应,一边环视了房内情形。环视完毕之后,他背着手走进隔壁屋子,见到了正在独自吃晚饭的安德烈。 副官处的青年们都是人精,脑筋不够用的话,也穿不上一身呢子军装。安德烈自知没有资格和人精们抢螃蟹吃,所以悄悄的躲在僻静屋子里吃馒头喝菜汤。冷不防的看到马从戎进了门,他立刻起了身,走腔变调的唤道:“喵长。” 他的中国话全是自学,近来偷偷的把李副官当成了先生。李副官嗓门亮语速快,字字句句全是滑着过去的,安德烈怎么听也听不清楚,想去问,又不知从何问起,只好含糊着模仿。秘书长到他嘴里,就成了“喵长”。 马从戎笑呵呵的向他一招手:“爵爷,跟我走,今天给你开个小灶。” 马从戎带着安德烈出了副官处,另找了一处空屋子让他坐了吃螃蟹。安德烈也不会剥螃蟹,捧着螃蟹用牙啃,咬破了壳子再吃肉,一双眼睛越吃越湿,越吃越蓝。忽然一眨眼睛,他卷翘的金色睫毛上挑了泪珠子。 马从戎坐在一旁,见状便是开了口:“哎,怎么了?还吃出委屈了?” 安德烈垂下了头,哑着嗓子答道:“喵长……大帅……很好。” 马从戎一脸同情的叹了口气:“爵爷,好好干!我告诉你啊,只要你肯上进,你的前程,包在我的身上!” 安德烈连连的点头,又抬手用袖子去抹眼泪。马从戎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别哭了。记住,往后秘书长就是你的靠山,要是有谁欺负你了,你来找我。” 安德烈感激涕零,哽咽着又去啃螃蟹。而马从戎好整以暇的扭头望了窗外的风景,思绪是有条有理的分明。霍相贞在他手心里,霍相贞身边的宠臣,他也得一一的攥住。当然,凭着安德烈的资质,想必是不大适合成为新一任副官长。但是元满活着的时候愣头愣脑,也未见得如何高明。适不适合的,还不全听霍相贞的一句话? 入夜时分,霍相贞坐在池子里泡澡。马从戎穿着裤衩蹲在池子边,手掌缠了毛巾给他搓背。搓完后背搓前胸,借着电灯光芒,马从戎用手指摩挲了他一侧胸膛,发现了几点淡淡的浅痕:“是疤?” 霍相贞低头看了一眼,不动声色的答道:“疤。” 是顾承喜留给他的疤。顾承喜的牙口很好,不次于元满,一口给他咬了个记号。 马从戎握了他的右手,右手背也有块平平整整的疤。从手背搓到小臂,再从小臂搓到肩膀,末了握着毛巾松了手,他向下说道:“大爷,换胳膊!” 霍相贞坐在水中,池子深,水也足。清澈水面倒映了天花板的电灯光,温暖的水汽飘荡着向上蒸腾。霍相贞仿佛是从一片波光粼粼的薄雾之中探了身,金色的皮肤紧绷滑泽,肩膀胸膛流动着点点闪烁的水珠子,是真正的披星,真正的戴月。 马从戎看得怔了,恍惚中感觉霍相贞伸手拽了自己一把,自己便像一条银鱼一样滑入水中。后背贴了霍相贞的胸膛,痛苦尚未开始,他先提前的沉迷战栗了。 霍相贞在池子里兴风作浪,马从戎被他禁锢在了怀中,则是只能随波逐流。待到霍相贞心满意足时,他已经虚弱得只剩了一丝两气。 霍相贞出了池子裹了浴袍,自顾自的回了卧室。马从戎把手臂横撂上了池子沿,把脸埋进臂弯里缓缓的呼吸。水已经凉了,吸收着他身体的热量。他也想走,但是腿软心慌,彻底没了余力。 翌日下午,霍相贞从外面回来,正好遇见了要出大门的泰勒医生。三言两语的交谈过后,他这才得知马从戎生病了。不是大病,感冒发烧而已,泰勒医生给他留了一瓶退烧药片,吃过之后睡足一觉,想必也就没有大碍。 霍相贞十分诧异,仿佛生平第一次意识到马从戎也会生病。惊讶到了极致,他亲自进了马从戎的卧室。顶天立地的站在床前,他低头和床上的马从戎对了眼。马从戎略略的有些脸红,嘴唇却是苍白。目光沉滞的望着霍相贞,他笑了一下,有气无力的开了口:“大爷回来了?” 霍相贞俯视了盖着厚被的马从戎,不知为何,对于此情此景不能吸收理会。抬手向后一捋新剃的短头发,他又十分严肃的挠了挠后脑勺。像要审贼似的,他沉声问道:“你现在……觉着怎么样?” 马从戎答道:“没事儿,昨晚儿冻着了。刚吃了泰勒医生的药,睡一宿就能好。” 霍相贞双手叉腰,在床前又横挪了一步。外面的形势已经是瞬息万变了,他可禁不住家中也生变故。又因为马从戎一贯不生病,所以他隐隐的有些恐慌,很怕马从戎会像元满一样说没就没。眨巴着眼睛看了对方片刻,他一时间无话可说,悬着一颗心转身走了。 马从戎也没指望他会关怀自己,所以安安然然的闭了眼睛要睡。一觉睡到了天黑,他朦朦胧胧的正是要醒不醒,忽然听得房门开了。有人大步流星的走到了床边,不必睁眼,听也听得出那是霍相贞来了。 马从戎立刻就醒透了,然而紧闭双眼一动不动,倒要看看大爷会作何举动。哪知霍相贞直接把手指伸到了他的鼻端。确定了他还有气之后,霍相贞直起腰,转身又走了。 马从戎领略了他这个新式的探病方法,笑也不是,气也不是。睁开眼睛翻了个身,他轻轻的叹了口气。 翌日清晨,马从戎神清气爽的出了门,正遇上霍相贞拿着几张纸往餐厅里走。两人迎头打了个照面,霍相贞站住了,上下的端详马从戎,看他脸皮也白了,嘴唇也红了,还和先前一个样。 马从戎照例是未语先笑:“大爷,您看什么呢?” 霍相贞开了口:“好了?” 马从戎一点头:“好了,本来也不是大病。” 霍相贞不再多说,径直的进了餐厅。端端正正的在首席位子坐了,他把手中的几张纸摊在桌面上,一边喝粥一边看。马从戎跟了进去,一直走到了他的身边:“大爷,看什么呢?” 霍相贞低声答道:“战报。” 马从戎也放轻了声音:“忙公务也不在这一时半刻的,吃完了再瞧吧!” 霍相贞收回了目光:“不看了,没什么可看的。天天打,没变化。” 马从戎笑道:“陆军长不是已经进河南了吗?” 霍相贞用筷子搅了搅碗中的热粥,垂着眼帘答道:“早进了,没有用,不是冯的对手。连毅现在是按兵不动,连毅一动,他马上就得完。” 马从戎看他悲观,便想宽慰一句:“陆军长何至于那么不堪一击?” 霍相贞冷哼一声,端碗喝了一大口粥:“陆永明一辈子就认识两样,一是佛经,二是鸦片!” 话音落下,他抬头看了马从戎一眼。这一眼的力道很足,带着洞察一切的意思,但是不凶狠,没有杀伤性。 一眼过后,他沉默了,继续喝粥。 马从戎骤然一惊,心想大爷到底知道了多少?到底容忍了多少? 仿佛为了忏悔或者弥补一样,他下意识的抬手抚摸了霍相贞后背,一下一下,顺毛摩挲。喉咙有些紧,干巴巴的不痛快。他暗暗的咽了口唾沫,随即转移了话题:“大爷近来,不上战场了吧?” 霍相贞把空碗向旁一递:“不上。” 马从戎给他盛了一碗粥,同时松了一口气。不上好,枪炮无眼,多么危险。 霍相贞心不在焉的连吃带喝。方才拿话诈了马从戎一下,没诈出结果。没结果总好过坏结果,时常打家贼似的对着秘书长动武,其实也是件不大像话的事情。但秘书长又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不隔三差五的给他几分颜色,他会立刻蹬鼻子上脸。 霍相贞在家中安安稳稳的住了,遥遥的控制着陆永明军。安稳到了十一月,河南形势陡然生变,连毅的护国军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革命重任,一声不响的也参了战。 陆军一败涂地,仓皇撤出河南。陆家大少爷陆健儿死在了战场上,陆永明本人也是身负重伤。刚刚退入山东地界,陆军残兵又陷入了护国军的包围圈,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不顾安如山和马从戎的劝阻,霍相贞带兵启程,前往了山东——他要把陆永明救回来,顺带着和连顾二人算算旧账! 第90章 一家三口 连毅踩着满地的薄雪往院子里走,冻硬了的马靴底子踏了青石板路,走出一步一声响。冬季天短,看时间还是下午,然而天光黯淡,隐隐的已经现了暮色。一开房门进了屋,他在小客厅里转了个弯,径直先进了相连着的卧室。 卧室里从早到晚总烧着炉子,永远温暖如春。白摩尼似乎也是刚从外面回来,坐在床边正在换鞋。抬头面对连毅起了身,他脸蛋红扑扑,眼睛水汪汪,两道长眉蹙着,正是个泫然欲泣的模样。张开双臂向前一扑,他搂着连毅的脖子探了头,用舌头堵住了对方的嘴。而连毅顺势抱了他的腰,先是亲得津津有味,可是不过半分钟的工夫,他向后猛一仰头,随即拦腰抱起了白摩尼,一把将人扔上了大床。抬手一抹嘴唇,他吸着凉气笑骂:“小兔崽子,你吃什么了?” 白摩尼在床上打了个滚,也是哈哈的笑,一边笑一边喘,把话喘成了断断续续:“辣、辣椒……”他一口一口的吸气,舌头简直不敢往嘴里收:“是辣椒……” 连毅最怕吃辣,此刻他来不及宽衣解带,慌忙转身从桌上端起茶杯,咕咚咕咚的喝了一气凉开水。喝完之后再倒一杯,他转身走到床前,把茶杯递给了白摩尼:“小王八蛋,真他妈坏!” 白摩尼坐起身,接过茶杯慢慢的喝,且喝且抬了眼,对着连毅笑。连毅穿了一件黑色大氅,带着一圈毛茸茸的貂皮领子,如今正对了墙上的玻璃镜子,他一边解大氅,一边微微低头细细的照。白摩尼旁观片刻,忽然说道:“再照也是那么几根毛!” 连毅笑模笑样的抬手一捋背头:“就剩这么几根毛了,还不得早晚多瞧瞧它!” 白摩尼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攥了拳头轻轻捶腿:“你上午不是说要上战场吗?怎么现在又回来了?” 连毅把大氅往屋角的衣帽架上一挂,然后转身走到了床旁坐下:“副司令去,总司令就不去啦!”然后他扭头对着白摩尼一笑:“总司令老了,少跑一趟算一趟。” 白摩尼含笑问他:“知道自己老了,怎么还老不正经啊?” 连毅侧身面朝了他,又把一条腿盘上了床沿:“儿子,我要是真正经了,这屋里还有你的地方吗?” 白摩尼把空茶杯放到了他的腿上:“老狐狸,少讲歪理。” 连毅握了茶杯一咂嘴:“唉,没大没小,惯坏了。” 把茶杯送回桌上,连毅脱了军装换了便装。白摩尼在床上摆开烟具,呼噜噜的一口气吸了三个烟泡。末了推开烟枪半躺半坐了,他又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半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他往地上弹了弹烟灰:“这回的土好。” 连毅背着手,在地上踱来踱去,踱到最后停在镜子前,他下意识的又开始审视自己微秃的前额:“印度货,当然好。” 白摩尼懒洋洋的又问:“你不来一口?来的话我给你烧。” 连毅抬手摸了摸尚存的美人尖,然后偏了脸,从镜中端详了床上的白摩尼。白摩尼长长的仰卧着,粉面桃腮,眉目如画,天生带了一点妆容。仿佛意识到了连毅的窥视,镜中的白摩尼忽然一撩眼皮,对着面前袅袅的烟雾笑了一下。 连毅收回了目光。一年了,对这小子还没有腻,简直是个奇迹。再不腻的话,恐怕就要生出几分半真半假的情意了。 白摩尼见他不回答,于是追问了一句:“到底要不要?” 连毅摇着头转了身:“先不忙着烧烟,咱们好好的躺一会儿。忙了大半天,我也累了。” 白摩尼在烟灰缸里按熄了烟头,后脑勺枕了连毅的手臂。先前他总当连毅是个不可理喻的老妖怪,然而如今朝夕相处了小一年,他发现连毅也是个人,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温柔和蔼,总是笑眯眯的没脾气,堵他两句损他一顿,他也不往心里去。坏处则是翻脸不认人,上个月院子里也不知是谁冲撞了他,他甩手一枪,把人打了个脑浆迸裂,现在外头那青石板地上还冻着一点除不净的残血。 白摩尼仰面朝天的躺了一会儿,然后翻身把脸埋进了连毅的胸膛:“你们总得和我大哥打仗吗?” 连毅扯过一条毯子,先给他盖:“想霍静恒了?真想的话,我把你送还给他。放心,顾承喜不敢拦,我能给你做主。” 白摩尼没敢沉默,立刻答道:“我没想,你也别送我。我姓白,不姓霍。” 连毅笑道:“这怎么了?气哼哼的,你和霍静恒还有仇吗?” 白摩尼不耐烦的一蹬腿:“我就是不想见他,明白了吗?原来大哥总管我,好容易我造了一次反,还让人骗得稀里哗啦。顾承喜倒是得了便宜,掉过头对着大哥开了战。你说我还怎么见他?明摆着的事儿,你就非得让我再说一遍,烦人!” 这一番话说得一气呵成,仿佛全部发自内心。连毅听了,便是笑问:“那你往后,就是跟定我了?” 白摩尼将一条手臂搭上了他的腰:“走着瞧吧,谁说得准?” 连毅给他掖了掖毯子角,又低头嗅了嗅他的头发。白摩尼是软的香的,无须保养调理,是个天生的尤物,因为残了一条腿,行动不便,所以格外的像一株花草,原地不动,专供赏玩。 连毅忙军务知道累,躺下反倒又精神了,一只手钻进了白摩尼的上衣里,他颇为情色的抚摸着对方的细皮嫩肉。美人如名将,可遇不可求,所以尽管白摩尼床下没眼色,床上没功夫,但他也都认了。 摸了片刻,他来了兴致,翻身压住了白摩尼。屋外忽然有了门响,床上的两人都听出来了,那是李子明回了来。李子明在外间的小客厅里咳嗽,跺脚,脱了带着铜纽扣的厚呢大衣,拉了椅子,坐下喝水。屋里的两个人在忙,屋外他一个人也不闲着。但他一个人终究是忙不过两个人,所以最后他率先安静了,独自捧着杯热水慢慢的喝。 一杯热水越喝越慢,直到被他喝成了凉水。棉门帘子终于一挑,连毅披着军装上衣走了出来。除了上衣是披着的之外,其余处处都很整齐利落,头发也是一丝不苟,任谁都瞧不出他刚干了什么。双手叉腰站住了,他用胳膊肘撑开了上衣前襟:“怎么样?”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尾,但是李子明能听懂。把杯子放到桌子上,他清了清喉咙,不讲礼节不起立,垂眼对着地面答道:“副司令今天到曹县督战去了,一切顺利。” 连毅潦草的一点头,转身要回卧室。不料李子明骤然欠身伸手,一把握住了他的小臂。 连毅回身看了他,同时低声斥道:“松手!” 李子明缓缓的真松了手,眼看着连毅一掀帘子回卧室了。 连毅上床睡觉,一直睡到了傍晚时分。晚饭在外间小客厅里刚摆好,他就像有所感应似的睁了眼睛。这一觉睡得不舒服,因为白摩尼东倒西歪的趴上了他的胸膛,他睡,白摩尼压着他也睡。他处在半窒息的状态中,恍恍惚惚的总憋着像是要做噩梦。 抬手拍了拍白摩尼的后背,他出声唤道:“儿子,醒醒。” 白摩尼睡得正是沉重温暖,留恋着不肯清醒。于是连毅轻轻推开了他,望着天花板开始想心事。及至感觉思绪全是有条有理了,他坐起身,强行拎起了软胳膊软腿的白摩尼。白摩尼醒着的时候,时常带着一点冷飕飕的愤世相,入睡之后却还是个孩子德行。连毅扶着他,他往连毅身上靠,连毅松开他,他往后方床上仰,总之没骨头,并且哼哼唧唧的坚决不睁眼。 小小的费了一点力气,连毅把白摩尼搬运进了客厅。客厅里摆着一张小圆桌,周围不分主次的放了三把椅子。李子明是个军裤衬衫的打扮,已经在桌边落了座,三碗米饭也热气腾腾的各就各位了。一名副官规规矩矩的侍立在门口,演了仆役的角色。 连毅和白摩尼也各自坐了。白摩尼还是犯困,连毅则是在动筷子之前,先盯住了桌上菜肴。伙食是很不错的,菜品样数不多,然而都是干干净净的北京风味。忽然起身伸了手,他重新调整了桌上局面,把一盘醋椒鱼端到了李子明面前。醋椒鱼连汤带水的滚烫,一不小心就要泼洒,所以连毅的动作很慢,一脸一身的认真小心。李子明端坐着没有动——他爱吃鱼,连毅知道。 把醋椒鱼放好了,连毅又把一碗藕丝羹放到了白摩尼手边。白摩尼在天冷没食欲的时候,往往只肯喝点甜的热的。将两个宠儿全照顾到了,连毅坐回原位,领头动了筷子。 客厅里一时安静了,只有低微的咀嚼声音。白摩尼吹着热气喝藕丝羹,喝出了一头的热汗;李子明低头吃鱼,又夹了一筷子鱼肉送到了连毅的碗里。连毅像笑累了似的,面无表情的连吃带喝。 三个人这样吃饭,也吃了将近一年,所以一派自然,都没想法。一顿饭吃到尾声,连毅接过了白摩尼喝剩的半碗藕丝羹,正想打扫残余,不料房门忽然开了,一名军官带着雪花与寒风走了进来:“总司令!” 连毅单手端碗,下半张脸被大碗挡住了,他只向外露出了一双眼睛:“嗯?” 军官是他身边的老人了,所以不忙行礼,直接说话:“副司令在曹县遭了伏击,现在和我们失去联系了!” 连毅没言语,仰头喝了最后一口藕丝羹。鼓着腮帮子放下碗,他一边吞咽一边抄起手帕擦了擦嘴。等到藕丝羹彻底进了肚,他才八风不动的答道:“再等一等,不必慌张。” 军官领命离去了。连毅扭头去看白摩尼:“副司令要是死了,你高不高兴?” 白摩尼用筷子尖蘸了一点菜汤,百无聊赖的在桌面上画:“高兴死了。” 连毅沉吟着一摸下巴:“我倒是不大高兴。他收编的那些的土匪兵,我可管不了。” 随即对着屋角的副官一抬下巴,连毅下令道:“去,把那个谁再给我追回来,我还有话说。” 连毅派出了一队援军,连夜赶往几百里地外的曹县。与此同时,顾承喜气喘吁吁的蜷缩在一处草窝子里,身边只剩了十几名卫士。袭击来得太突然了,霍相贞的兵居然直接杀进了他的大本营。他一时失了还手之力,本意是想往前线跑,然而也不知道是怎么跑的,居然——他屏住呼吸眺望了远方的火光——跑进了直鲁联军的后方。 没想到对方的防线还有这么一处破绽,可惜他现在自身难保,总不可能带着十几个人杀进杀出。一直跟随着他的杜家双胞胎脱了外面大衣,走兽一样四脚着地的爬出去做了侦察兵。良久过后,杜国风先回了来,发现此地仿佛是一座村庄的外围;杜国胜随即也回来了,悄声的告诉顾承喜:“军座,那边有片林子,林子里全是坟头。” 顾承喜怕天亮,大冬天的,荒野没遮没掩的光秃秃,只要太阳一出,他们就会立刻现形。握着枪的手已经冻僵了,他对着身后卫士一挥手,低声下令道:“走,咱们先到林子里避一避,看看能不能找到出路!” 第91章 杀机 在杜家双胞胎的引领下,顾承喜一行人鬼影似的钻进了前方的林子。天黑,林子是座老林子,尽管冬季天寒,草木枯朽,但是树枝一层一层的张牙舞爪了,夜色之中望过去,正是无边无际的黑压压一片。顾承喜如今不怕黑,只怕不黑。远方总有火光在晃,那是直鲁联军的前线阵地。一旦行踪暴露了,兴许那边把枪口向后一调转,就足以把他们全扫射了。 顾承喜慌不择路了,林子安全,就先进林子。进了林子再怎么走,他没主意。林中地面起伏不平,隔三差五的的确是会遇到坟包。林子老,坟也老,墓碑东倒西歪,全没在了积着雪凝着霜的荒草中,仿佛是专门为了吓人兼绊人。然而不速之客们不是凡人,顾承喜是胆大包天了,双胞胎更是不把人命当一回事,连裹着大棉袄的赵良武都能跟得一步不错。 周遭黑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卫士们怀揣了火柴,就地取材制造火把也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是话说回来,距离联军前线还是太近了,他们宁可摸着黑走。 向前一直走了几个小时,顾承喜停了脚步,仰头看看天,夜空多云,又有密集枝叶遮眼,竟然连颗指路的星星都找不到。没有方向,没有目的,他怀疑自己这么走下去,很可能会鬼打墙。身上没带干粮,保存体力也是很要紧的事情,糊里糊涂的乱走可不是长久之计。 派了两名卫士前去探路,他撸起衣袖低头看表,换了好几个角度,总算接着一丝微弱月光看清了时间。轻声骂了一句,他抬头对着部下说道:“从开战到现在,咱们已经跑了一宿。” 赵良武缩在大棉袄里,精神很旺,然而说起话来一丝两气,仿佛是要奄奄一息:“我说天这么黑呢,合着快亮了啊!” 顾承喜喘了口气,心想自己这么个大活人,居然不上不下的陷在了联军后方。人家正要逮自己呢,结果自己不但送上了门,而且送进了屋。这要是真让人抓住了,简直成了笑话。 林子里越来越黑,黑到了极致,空中隐隐的透了光,是天要开始亮了。 四周的坟头渐渐显出了馒头形状,顾承喜等人或站或坐,无处可走。好容易把探路的卫士们盼回来了,卫士们却又没能带来好消息——现在西南东三个方向,全是直鲁联军的地盘,只有北方没有布防,如果不怕远的话,可以绕路回去。可是从林子里一直向北走,走到末了是一条滔滔的大河。说滔滔也不准确,因为表面也结了一层冰。一名卫兵下去伸脚踩了踩,发现冰层太薄,绝对禁不住人。 杜国胜听到这里,忍不住发了感慨:“妈的这仗要是打在关外就好了,听说关外特别冷,冬天河上随便走。” 赵良武像只乌龟一样,快要把四肢脑袋全缩进棉袄:“屁话,要是那么冷的话,咱们这一夜已经冻死了,还走什么走!” 杜国风一直一言不发,此刻忽然撅着屁股跪伏在地,侧脸把耳朵贴上了地面。凝神静气的倾听了片刻,他一跃而起,对着顾承喜低声说道:“军座,远处好像有马队过来了!” 顾承喜不假思索的一抬手,轻声下了命令:“上树!” 卫士们都是年轻力壮的野小子,虽然穿着马靴带着手套,但是并不耽误他们登高上远。只有赵良武落后一步。抱着大树向上望了望,他没费劲,直接认命的袖了双手往北走。杜国风在上方低了头,急赤白脸的怒问:“胖妞,你干嘛去?” 赵良武仰脸摆了摆手,然后拐到一棵极粗的老树后头,像块石头似的悄悄蹲下了。 与此同时,顾承喜占据了林中制高点。在稀薄的晨曦之中放眼一望,他几乎要骂了街——夜里真是鬼打墙了,他们累成孙子样,其实根本没有走出多远,连林子外头的一条土路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而土路之上尘土飞扬,果然是来了长长一队骑兵。 顾承喜吓得低了头,恨不能在树上蹲成一只乌鸦,只求千万别招来骑兵的子弹。哪知老天不疼人,骑兵队伍竟是人叫马嘶的停在了林子外。而一名军官服色的大个子率先下马走入了林中,顾承喜起初看不清他的面孔,及至他走近了,才发现这是个金发碧眼的白俄青年。 白俄青年穿着一件很阔气的军装呢子大衣,胸前两排锃亮铜扣,腰间扎着巴掌宽的牛皮腰带。站在一棵树前,他叉开了穿着皮靴马裤的两条长腿,低头撩了大衣解裤子,原来是要方便。而没等他掏出家伙,两名中国军官蹦蹦跳跳的跑了过来,其中一人狠狠的捶了白俄青年一拳,高声笑道:“不愧是爵爷,真讲究,撒尿都得专门找个没人的地方!” 另一人笑道:“那是咱们爵爷给你面子。不是我说,和爵爷一比,你那玩意儿吧,有点儿拿不出手!” 领头的军官也撩起大衣解了裤子:“放你娘的屁,咱是中国人,和老毛子能比吗?” 白俄青年垂着头,闷声不响的哗哗撒尿。两名中国军官仰着头吐着气,也各自对着空地放了水。白俄青年也不知是憋了多久,中国军官都收家伙了,他还在那里意犹未尽的淅淅沥沥。两名中国军官正是要走未走之际,忽然一起扭头望向了林子外,异口同声的互相通知:“大帅也来了。” 顾承喜能看清他们的脸,也能听清他们的话。躲在连成片的枝枝杈杈之中,他的心骤然向上一提又一拧,这才发现两名军官全很眼熟,只因为换了新装,所以一时才没认出来。 他们都是霍相贞的副官啊! 与此同时,林子外面走进了一群人,正是一群卫士簇拥了霍相贞。霍相贞系着黑色大氅,大步流星的走到了白俄青年身边。一言不发的打了个立正,他的眉眼陷在了军帽帽檐的阴影之中,只能看到笔直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嘴唇。两名贫嘴的副官立刻严肃了,兵分左右的为他向后撩起了大氅,而霍相贞低头解了裤扣掏出家伙,哗啦啦的尿出了一蓬温暖的白雾。 顾承喜闭了气,定定的凝视着不很遥远的霍相贞,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下意识的张嘴咬住了面前一根粗糙树枝,他又怕又疼的使了劲。平安,傻大个的平安,好一泡长尿,撒得多么有劲。他真想去招他一下,惹他一下。他相信自己能够逗出他的笑,他有无穷无尽的小招数小把戏,平安说过,他太浪漫。 可是,他借酒撒疯的“辱”了平安。平安也说过,士可杀,不可辱。 顾承喜在树枝上留下了深深的齿痕,不敢松口,因为身心都要失控,他真怕自己会在下一秒跳下树,冲到平安面前涕泪横流跪地求饶。当久了军长司令,他已经是相当的有威,可是对着平安,他没骨头,情不自禁的总要原形毕露。 林中的人似乎并没有抬头的打算,霍相贞撒完了尿,又系好了裤扣。两名副官为他扯了扯军装下摆,又松手放了黑大氅。霍相贞转身正要往林子外走,一队没上鞍辔的军马却是啃着干草溜达了过来。登时有人开了口:“哎?管马的是怎么回事儿?队伍刚停,就想偷懒了?” 回应他的,是一声惊叫。顾承喜瞬间觅声望去,只见自己的卫士大头冲下的直冲地面,却是刚刚受了一只大鹰的袭击。与此同时,霍相贞等人也猛的回了头。一眼看清了树上的顾承喜,霍相贞拔枪抬手,对着他连扣了扳机。而在他抬手的一刹那间,顾承喜不假思索的向下一跃,让子弹险伶伶的贴着头皮飞了过去。 落地之后向旁一滚,他不还击,只躲避。树上其它的卫士则是开了火,想要掩护军长后退。赵良武一直蹲在树后,因为自知体力不强,跑也白跑,所以悄悄的伸头向外望了望,随即抽出手枪握紧了,瞄准马群开了枪。 一声枪响之后,中枪的军马立刻发了疯,嘶鸣着原地尥了蹶子,冲散了霍相贞卫队。其它几匹光着脊梁的军马也四处乱窜了,其中几匹迎着顾承喜狂奔而来。顾承喜灵机一动,飞身上马俯了身,手里没鞭子,他用双腿狠狠一夹马腹:“驾!” 这几匹军马不是好马,起码是训练无素,一旦受惊,便要发疯。如今顾承喜控制了它,它便依着顾承喜的命令跑,一路直冲进了林子深处。其余的卫士也各自下了树,有的还击,有的逃命。杜家双胞胎是除了顾承喜之外,谁也不认的。眼看顾承喜先跑了,他们顶着枪林弹雨也要抢马。而林子外的骑兵闻声赶来,霍相贞上了自己的阿拉伯马,一抖缰绳向前急追。跟住了他的人是安德烈,安德烈一边驱马,一边将一支冲锋枪递给了霍相贞。林中崎岖,阿拉伯马灵活的跃过土包坟坑,疾风一样直追前方军马。 霍相贞手握缰绳弯了腰,身体的起伏合了马步的节奏。将冲锋枪的枪托抵上了自己的肩膀,他对着前方一搂扳机,开始单手扫射。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不能再由着个祸害全身而退。野林子越走越密,铺了满地的枯枝败叶,阿拉伯马的马蹄子陷了多深,速度越来越慢。后方的骑兵也在试图包抄顾承喜一行人,可惜树林不比平原,马腿还不如人腿利落。顾承喜向前俯身,胸膛紧贴了马背。马背光溜溜的,让他几次三番的要滑落。子弹啪啪的打在身边的树干上,一截断裂的枯枝砸了他的后脑勺,眼角余光仿佛瞥到了杜国胜或者赵良武的身影,他来不及细瞧,疯了一般催马前进。然而军马忽然一声长嘶,竟是一只蹄子陷入了深坑。顾承喜身体一滑,当即被翻了跟头的军马甩向了前方半空。落地之后顺着坡度连滚了几圈,他腾云驾雾的直坠向下,正是滚入了林子边缘的大河之中。河岸陡峭,河面极低。他仰面朝天的摔出“啪嚓”一声大响,将薄薄的冰壳子砸出了个四分五裂的大窟窿。耳孔鼻孔中瞬时灌入了刺骨的冷水,他身不由己的随波逐流,被冰下湍急的河水冲向了下游。 忽然间的,他失去了听觉嗅觉触觉,只有一双眼睛还大睁着,透过一层水与一层冰,挣扎着还要往岸上望。 在岸边的一棵老树下,他看到了急勒住马的霍相贞。冰冷的河水正在压迫着他的胸膛,冲刷着他的气管。他在极度的恐慌中抬手敲打冰层,恍惚中知道自己是要死了,所以越发留恋着不肯走。模糊的视野中,一切都成了虚幻的背景,只有霍相贞的面孔无比清晰。他看到霍相贞居高临下的垂了眼帘,显出了很深很长的双眼皮痕迹,杀气凛凛,冷酷至极。 他又看到霍相贞对着自己举起了枪,冲锋枪。手指扣动扳机,霍相贞对着冰面射出了一梭子子弹。 顾承喜顺着水流远去,身心一起僵硬麻木了,灵魂在他的头顶飘。死不瞑目似的大睁了眼睛,他想平安对自己开枪了,平安真的要杀自己了。 与此同时,岸上林中开了战,一方是直鲁联军的骑兵,另一方是刚刚到来的护国军援兵。在纷飞的炮火之中,杜家双胞胎沿着河岸往前跑,跑着跑着大叫一声,他们纵身一跃,用身体拍碎了顾承喜上方的冰面。 在浮冰与激流之中,他们托出了人事不省的顾承喜。水中卷起了血色水花,蹲在岸上的赵良武放眼一瞧,却又没能立刻瞧出军座哪里负了伤。拖泥带水的把人拖上了岸,杜家双胞胎听取了赵良武的建议,将顾承喜头上脚下的抬了,一路顺着河岸小跑而去。 第92章 大势 顾承喜醒来时,已经身在菏泽县。四仰八叉的躺在一铺火炕上,他缓缓的大睁了眼睛,却是看到了小林的面孔。 他忘了自己的性命和身份,单是呆呆的凝视了上方的单薄娃娃脸。小林单腿跪在炕边,俯身低了头也看他,看得一张脸纹丝不动,只有一双眼睛水汪汪的眨了一下,眨出一滴很大的眼泪珠子,砸在他的眉心碎八瓣。 “承喜!”小林带着哭腔开了口,鼻子彻底是堵着的:“你醒啦?” 顾承喜的脑筋开始转了,认出了眼前这张脸是小林。下意识的开了口,他哑着嗓子问小林:“你怎么不长啊?” 小林咧了嘴,没言语,单是“呼哧”的一喘气,是不出声的嚎啕。顾承喜没事的时候总拿他开涮,一天八遍的问他怎么不长。问得他咬牙切齿,哭笑不得。伸手摸了顾承喜的面孔,他哽咽着答道:“我怎么没长?非得像你似的才算长?我就不乐意人高马大,你管得着吗?” 顾承喜笑了一下,嘴唇干裂了,一笑,扯出了一道血口子:“我想起来了,我掉进冰窟窿里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哑,因为往事历历浮现,闭了眼睛,能看见近在咫尺的霍相贞:“我没淹死,又活回来了?” 一只薄薄的手掌抚着他的面颊,带着潮湿的热力。小林端详着他的眉目,声音从胸腔里往外颤,颤得涕泪横流,手也直抖:“你命大,杜家那两个小子半路跳下去,又把你捞上来了!” 小林连哭带说,向顾承喜讲述了他落水后的情形——他们那一帮十几个人,最后只活着逃出了四个,除了顾承喜之外,便是杜家双胞胎和赵良武。双胞胎带着赵良武抢到了马,本意是要追着顾承喜跑,然而半路遇了骑兵堵截,不得不临时转弯,开始顺着河流的方向狂奔。而骑兵眼看着就要追上他们了,子弹也扑扑的在他们身边开花了,林子外头却是又有了情况——护国军的援兵杀到了! 援兵本不知道副司令在林子里,纯粹只是刚突破了直鲁联军一道短短的防线,想要单刀直入的继续进攻,结果正好和联军的骑兵连打了个照面。骑兵们立刻后撤,转而迎战援兵,而落网之鱼似的双胞胎和赵良武,则是趁机得了活命,顺手又救起了顺流而下的顾承喜。向前和援兵会合了,他们算是逃过了一劫。 顾承喜静静的听到了结尾。伸了舌头一舔嘴唇上的鲜血,他沉默了片刻,最后却是低声问道:“那……静帅呢? 小林下炕找了湿毛巾,轻轻去拭他干裂渗血的嘴唇:“他?他跟咱们的兵打了一仗,打完就散了呗!” 顾承喜直勾勾的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浮现出了霍相贞的面孔。刺骨的寒意又生出来了,他仿佛再一次坠入了冰河中。当时隔着滔滔的水与坚硬的冰,他的眼睛其实已经派不上用场,可他的确是清清楚楚的看到了霍相贞的脸——那么冷酷,带着杀意。一梭子子弹扫射了冰面,他对自己采用了最潦草的杀戮方式,仿佛自己只是万千俘虏中的一个,在引颈待宰之时,甚至得不到他的一丝注目。 也许当时的情景全是他想象出来的,全是他在垂死之时感知出来的。他饥肠辘辘欲火焚身的爱着平安,那么的爱,爱到要把对方偷偷存进心中,闭了眼睛细致的看。 闭了眼睛,前方一样有平安。平安的眉眼陷在了军帽帽檐下的阴影中,杀他的时候不看他,不是不忍,是不屑。 兜兜转转,回到原点。高不可攀,督理大人。 小林用小勺子舀了糖水,喂给他喝,不让他动。因为一颗子弹斜斜的穿过了他的大腿根,贴着骨头嵌进了屁股肉里。军医给他开刀取了子弹。说来说去,他还是福大命大,因为以弹孔为中心,往上一点是小腹,往左一点是腿骨,往右更糟糕,直接能打碎他传宗接代的一套家伙。 小林说到这里不哭了,含着眼泪又笑:“你天天在家吹牛×,把自己夸得像赵子龙下凡似的,这回可好,差点儿没让人一枪揍成太监!” 顾承喜一口一口吞咽糖水,冷淡的不发一言。太累了,虽然已经离开了霍相贞一年多,但是每次想起这个人,他的精神都要紧张。隔着千里的距离,他徒劳的期待着,巴望着,浮想联翩着,心乱如麻着——好一场锣鼓喧天的独角戏! 杜冷丁的药效渐渐退了,他开始觉出了枪伤的疼。咬紧牙关熬出了一头的冷汗,他因为还发着烧,所以晕晕沉沉的总像是在飘。忽然顺着眼角流了眼泪,他想这是平安给自己的疼,如果这不是疼而是死,那自己死就死了,平安也不会在乎的。平安是多么的傻和硬啊,不知道自己藏着满怀的鲜花,等着绽放给他。 顾承喜呼吸平稳,神情安宁,只有泪水无声的流,长流不息,打湿了他短短的鬓发。 睡了一个礼拜之后,顾承喜彻底退了烧。护国军和直鲁联军僵持住了,陆永明则是死在了包围圈中。怏怏的回了济宁县,他也说不清是哪里不对劲,总之就像是少了一股子精气神,每天偏着屁股坐在热炕上,他的军务没荒废,但是闲话少了许多。 到了晚上闲来无事,他时常也解闷似的喝几盅酒,一般不会喝多,但是偶尔也有例外。这天小林一时没盯住他,夺下他的酒杯时,发现他已经带了浓浓的醉意。钻过子弹的半边屁股在炕上着了陆,他怔怔的望着前方,忽然开口说道:“我就想……我就想……” 小林看了他的模样,忽然有点怕:“你想怎么着?” 顾承喜随手拿了个缎子套的大枕头,恶狠狠的硬着舌头说话:“我就想找根绳子,把他捆严实了,让他一动也不能动。然后——”他探身把大枕头靠墙一放:“我把他这么一摆,摆稳当了,让他没法儿跟我尥蹶子!” 以手撑炕横挪了一下,他正对了大枕头,一本正经的继续说道:“我先看他,想怎么看就怎么看,看够了再摸他,想怎么摸就怎么摸。摸完了,我干他,干到天亮,一直把他干服帖,干老实!要不这么着,我他妈的就太亏了,我他妈的就太对不起我自己了。我死了都不闭眼!” 小林没听懂他的话,只知道他在发狠:“祖宗,说什么呢?谁得罪你了?还是你又看上谁了?” 顾承喜面红耳赤的直视前方,气势汹汹的一瞪眼睛:“哼!你杀我?!” 小林跪在炕上,不忙着收拾桌上酒菜,先搀扶着顾承喜往下躺了:“听你说话我瘆得慌,求你赶紧睡吧,乖啊!” 顾承喜喃喃的还在自言自语,但的确是钻进被窝里了。小林让他闭眼睡觉,他不闭。不敢闭,一闭眼就是平安,平安居高临下的处在岸上,垂着眼帘单手托枪,用一梭子子弹扫射了冰面,双眼皮的痕迹长长的深深的,真无情,真好看。 随着年关的临近,仿佛心照不宣一样,战火渐渐有了停息的趋势。顾承喜的枪伤已经大致痊愈,像是草木还阳似的,他斩钉截铁的断了酒,一点一点的又恢复了精气神。 真正刺激了他的,不是年关的喜意,而是风起云涌的天下大势。段中天已经被革命军打回了山东,包围了山东直隶的河南山西则是早挂起了青天白日旗。护国军被编入了国民革命军,他和连毅还是军长。发展第一,革命第二,跟着连毅混久了,顾承喜自觉长了不少心眼。毕竟不是人家的嫡系部队,他们须得想方设法的自己顾着自己。 转眼之间,春节到了。顾承喜要过节,霍相贞回了北京,自然也要过节。霍府照例是被马从戎装点得花团锦簇,然而霍相贞的喜气却是有限。马从戎虽然一贯只关注衣食住行,但是到了这般时节,他也不得不匀出几分心思,去研究研究当下的局势了。 这一日他坐在副官处,正在和副官们插科打诨,忽听霍相贞从张老帅的大元帅府回来了,便起身前去迎接了他。一前一后的回了小楼,他为霍相贞解了大氅摘了帽子。霍相贞坐进了小客厅,也不说话,自己闷头去脱脚上的马靴。 马从戎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又轻声问道:“大爷有心事?” 霍相贞收了手,把腿伸向了马从戎:“老段自从回了济南,一直是病,现在已经病得起不来了。老帅怪他抵抗不力,撸了他的海军总司令,让我兼任。” 马从戎费了一点力气,拔下了他脚上沉重的马靴:“那是好事儿啊!” 霍相贞露出了脚上雪白的洋纱袜子,马裤裤管整整齐齐的箍住了笔直的小腿。冬天他也穿得少,因为身体壮,火力旺,不怕冷。马从戎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脚,马靴像冰似的,脚却温暖。双手握住了另一只马靴靴筒,他一边继续拔,一边听霍相贞低声说道:“好个屁!我从来没和海军打过交道,现在让我管,我能管得住谁?万一管坏了,又是一桩罪过!” 马从戎从沙发底下勾出一双拖鞋,然后拎起一双马靴站直了腰:“大爷,这一阵子您可是有点儿悲观。要放先前,您不能这么想。” 霍相贞很意外的抬眼看他:“我悲观吗?” 马从戎把马靴拎出去交给了勤务兵,然后转身又回了来。大爷没让他坐,而他为了表示亲热,索性扶着膝盖深弯了腰,快要把嘴唇凑到霍相贞的耳边:“ 大爷,恕我说句大胆的话,您要是感觉形势不大妙,不如也跟着革命算了。” 霍相贞端端正正的坐了,一口一口的喝热茶。长久的沉默过后,他最后把空茶杯放回了茶几上:“一臣不事二主。” 马从戎提起茶壶,给他又倒了一杯:“现在也没皇帝了,谁是您的主啊?” 霍相贞从他手中接过茶杯,又喝了一口:“国民党的那一套,我看不惯。我和他们政见不合,道不同,不相为谋。” 马从戎轻声细语的说话,用语言对他顺毛摩挲:“您管它是什么政见呢,反正咱们只要能占住地盘留住军队,不就行了?” 霍相贞轻轻的呼出了一口气:“幼稚!它要真是一统天下了,还能容着咱们又占地盘又留军队?我是这边政府的出身,它收拾我是迟早的事情!” 马从戎看他有点要急,立刻识相的打住了话头。安抚似的摸了摸他的后背,马从戎笑道:“还是大爷高瞻远瞩。我不胡说了,大爷是上楼歇歇,还是坐在楼下吃点儿什么?上午出门,午饭还没用吧?” 霍相贞不耐烦的提高了声音:“我不歇,也不饿。在外头听老帅说了几个小时,回家你又啰嗦个没完!你这嘴怎么这么碎?” 马从戎见他这是彻底的要狗咬吕洞宾了,当即避其锋芒的宣布撤退:“不说了,真不说了,我出去,大爷自己静一静吧。” 及至马从戎退出客厅了,霍相贞专心致志的转起了脑筋,分析现在,推算将来,也回忆过去犯下的种种失误——最大的失误就是没能在山东杀掉顾承喜。 他素来是对事不对人,很少一门心思的恨谁,万国强当年险些一炮轰死了他,可是后来既然落魄下台了,他也就无意再去登门寻仇;连毅和他明里暗里的做了许多年对,可是带兵逃出直隶之后,他也无意继续追杀对方。顾承喜和上面这两位当然还不一样,但是不一样归不一样,霍相贞现在提起这个人,首先想起的,还是他那上万的人马,其次才是他的品格问题和精神状况。 心事重重的,霍相贞过了年。 除夕夜里,他照例是站在长廊中看烟花,红牡丹,绿牡丹,黄牡丹,此起彼伏的绽放又熄灭,把漆黑夜空渲染得五光十色。几年如一日的烟花,让他实在是看不出好,但是也坚持看到了尾。 马从戎站在他的身旁,又得了一张空白支票。 去年的空白支票,马从戎还留着。不必动用,因为霍家财产早已由他控制掌握,霍相贞一惯是不闻不问,印章也归他管理,他可以随便给自己开支票,想开多少开多少。霍相贞是位傻大爷,甚至只认识银元,不认识钞票——钞票对于霍相贞来讲,只是个数目字。管账是秘书长的事,付账是副官们的事,而霍相贞永远身无分文,已经很多年不摸钱。 把空白支票珍重的收入怀中,马从戎当它是件纪念品。 大年初一,霍相贞强颜欢笑的过了一天。晚上进了花厅,他让马从戎找人给自己放电影看。元满还活在光影闪动的银屏上,活得短暂,因为经过镜头时总是忍不住笑,所以当时被霍相贞一脚踢出了队伍。 看着看着,霍相贞笑了,并没有意识到马从戎已经坐在了自己身边,并且将一只手搭上了自己的大腿。及至片子放到最后,银屏上的霍相贞对着镜头好奇一笑,银屏下的霍相贞像看喜剧片子一样,也兴奋的一拍大腿,正好拍上了马从戎的手背。拍过之后顺势一握,霍相贞扭头对着马从戎笑道:“有意思!” 马从戎也是笑:“大爷乐成小孩儿了!” 霍相贞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攥了马从戎的手,兴致勃勃的还说:“今年等太平了,你把那个电影公司找过来,再给我拍一部。” 马从戎任他攥着,微笑点头:“好,包在我身上了。” 新年过后,北伐再次开始。仿佛只是一转眼的工夫,革命军已经打到了济南。段中天带着妻儿老小东渡日本,驻守山东的几万直鲁联军则是一起退入了直隶。 兵败如山倒,几万士兵被革命军追得丢盔卸甲,背着革命军的子弹,迎着督战团的子弹,是死活都要逃。霍相贞上了前线,亲手毙了两名团长一名旅长,可还是挡不住军队的溃败。与此同时,顾承喜的队伍进入直隶地界,一路向着保定进军了。 第93章 道不同 在温暖的五月傍晚,霍相贞的装甲列车从保定驶回了北京。火车站内外全被封锁了,装甲列车本身也是弹痕累累。荷枪实弹的卫士们簇拥着霍相贞下了车,平素嬉皮笑脸的副官们也全副武装的严肃了。从站内到站外,一路卫兵林立,戒备森严,因为时局太紧张了,怕有刺客搞暗杀。 一行人坐着防弹汽车回了霍府,迎接霍相贞的人,照例还是马从戎。马从戎素来是和颜悦色的,尤其在面对霍相贞时,脾气更是格外的柔软。然而在昨夜得到了保定失守的消息之后,他终于是彻底的笑不出来了。 直隶总共才有多大?保定往南全成了革命军的地盘,直鲁联军的残兵败将们简直快要没了立足之地。四面八方全是战场,联军再往东退就得投海了!早就劝过大爷投降,说一次挨一次骂,说一次挨一次骂,结果怎么样?他说错了吗? 霍相贞大步流星的往后头楼里走,并没有留意到马从戎的沉默。及至进了楼中客厅,他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低头说道:“我要洗澡。” 马从戎立刻打发了人去放热水,又把一瓶冰镇汽水递到了霍相贞的手里:“大爷,接下来您打算怎么办?” 话音落下,他静静的盯着霍相贞,倒要看看他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倒要看看他能把偌大一份家业败到何等地步。而霍相贞仰头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汽水,心不在焉的答道:“你把东西收拾收拾,等我洗完澡,咱们立刻出发。” 马从戎居高临下的瞪了眼睛,但是声音依然柔和:“出发去哪儿?” 霍相贞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脑子里有根筋在蹦着疼:“北京已经不安全了,我们去廊坊。” 马从戎笑了一下:“那不顺路就到天津了吗?好,大爷这么着就对了。” 霍相贞莫名其妙的抬了头:“谁说我要去天津?队伍撤到廊坊去了,我上天津干什么?” 马从戎弯了腰,一下一下的摩挲他的后背,像是老大哥哄小兄弟:“大爷,咱不打了成不成?您这回跟我走,咱在天津租界里一住,舒舒服服的当他一辈子富家翁,不是也挺好的?” 霍相贞微微的张了嘴,仿佛是没有听懂马从戎的话;一双眼睛也睁大了,彻底藏了他的双眼皮和长睫毛。怔怔的对着马从戎看了片刻,他随即勃然变色,把汽水瓶子往地上狠狠一掼:“混账东西,你他妈的要给我唱丧歌吗?一个省的地盘,老爷子给我留下来的,现在外人过来抢了,我连个屁都不放,就白白的往外给?我活这一辈子,就是为了进租界当寓公的?让我混吃等死的过日子,你不如直接给我一枪!” 马从戎也急了,白皙的面孔开始涨红:“大爷!您再打下去的话,革命军会给您一枪的!” 急促的喘了一口气,他对着霍相贞继续说道:“大爷,我打小儿就跟着您,二十多年快三十年了,从来没对您高声说过一句话,从来不敢冒犯您一次。但是今天您原谅我,有的话我不能不说,不能不喊!大爷,您是做大事的人,应该比我更明白事理。您瞧瞧外面的形势,哪里还有咱们翻身的机会?趁着人家对咱们还是缴枪不杀,您把兵权往下一放,跟着我去天津——不,我跟着您去天津,安安稳稳的过几天太平日子,难道不比您现在冲锋陷阵的冒险强?大爷,您听我一句吧,我求您了!” 霍相贞本来就是气急败坏,如今听了马从戎的退缩论调,越发心乱如麻,脑子里竟是开了锅一般,疼得针扎火燎沸沸扬扬。霍然起身俯视了马从戎,他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索性直接怒吼了一声:“滚!” 马从戎的白脸彻底烧成了通红。“咕咚”一声跪下了,他仰头向上,面对了霍相贞:“大爷,我怎么着才能让您听话?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您今年刚三十岁,东山再起的日子在后头呢!大爷,大爷——” 话未说完,霍相贞当胸一脚踹开了他。马从戎猝不及防,竟是就地滚了一圈。挣扎着坐起了身,他神情痛苦的捂住了心口,同时把方才未完的话,彻底咽回了肚子里。 没有用,冥顽不灵,榆木脑袋,说破了嘴也没有用,把心掏出来也没有用! 咬牙熬过了最初的一阵疼痛,马从戎扶着沙发站起了身。红脸渐渐褪了血色,他连嘴唇都一起白了:“大爷,那好,我不对您饶舌了,但是我不去廊坊。我怕死,我听了炮响就心悸。我年轻,我有钱,我还想多享几年清福。” 霍相贞听闻此言,登时愣了一下。茫茫然的开了口,他问马从戎:“你不跟我过了?” 下一秒他回过了神。不等马从戎回答,他大踏步的走向门口,同时头也不回的丢下一句:“爱过不过!” 马从戎猛然回头目送了他的背影,一颗心像是被方才那一脚踢碎了,血肉模糊的拧绞着疼。他是没办法,他要是有办法,绑也要把霍相贞绑到天津去!哆嗦着勉强站稳了,他在越来越浓重的暮色中环视了整洁的客厅。霍府其实不是霍相贞的,霍府其实是他马从戎的。他生在霍府长在霍府,活到了二十大几,还在霍府。他爱这府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这是霍相贞口中的“咱家”! 然而霍相贞并不把这个家当成一回事,走就走了,丢就丢了。一座霍府,抵不过他手中的残兵败将! 马从戎越想越气,越想越冷。末了把牙一咬,他转身向外走去——你不是要败家吗?很好,我替你败!与其最后便宜了外人,不如我先下手! 安德烈匆匆的吃了几口晚饭,因为随时可能启程离京,所以不敢休息,怕自己越歇越懒。独自在一片空地上徘徊了,他百无聊赖的打了个哈欠。天黑了,可又没到开电灯的时刻,所以整座霍府全陷入了夜色之中。 影影绰绰的,他忽然看到前方走来了一队军官,领头的人却是长袍打扮,一张脸煞白煞白的,正是马从戎。马从戎单手拎着一只皮箱,身后众军官排成两列,各自也都拎着皮箱。这么一支队伍无声无息的骤然出现,几乎把安德烈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打了立正,他对着马从戎行了个军礼:“喵……” 马从戎看了他一眼,随即转向前方,脚步不停的走过了他:“好好保护大帅!” 安德烈一跺脚一昂头:“是!” 军官们训练有素的紧随了马从戎,手中拎着一模一样的黑皮箱。安德烈眼望着他们出了大门,上了汽车,感觉不甚对劲,但秘书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又敢盘问他的行踪呢? 霍相贞在池子里睡了一觉,是不知不觉睡过去的,醒来时一池热水已经变凉。捞起毛巾擦了把脸,他连滚带爬的上了岸,心想自己怎么睡着了?现在是睡觉的时候吗? 他匆匆的穿戴整齐了,又用手指梳了梳湿漉漉的短发。推门向外走了出去,他迎面看到了畏畏缩缩的李副官和安德烈。两人一起行了军礼,然后李副官先开了口:“报告大帅,秘书长走了。” 霍相贞听到“秘书长”三个字,心中先是迷糊了一下,随即想起了前因后果:“我知道,他去天津了!” 李副官牙疼似的深吸了一口气,意意思思的像是要后退:“哦……原来大帅知道。我听他们说账房里的保险柜全被秘书长开了,还以为……” 霍相贞登时变了脸色:“什么意思?” 李副官抬手向外一指:“账房开了门,嵌在墙里的保险柜也开了门。柜子里的东西,好像是被秘书长带走了。” 霍相贞当即晃了一下:“你们看清楚了?” 李副官怯怯的答道:“是爵爷——安德烈最先看见的。” 安德烈犹犹豫豫的出了声:“喵长……拎着箱子,很多人和他一起,也拎箱子,上汽车,走了。” 霍相贞一口气哽在了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的窒了息。正值此刻,远方响起了李克臣的呼唤:“大帅,我来了!咱们还不走吗?列车那边已经准备好啦!” 半个小时之后,霍相贞带着李克臣等人出了霍府大门,乘车直奔了火车站。他是个火力最旺的人,数九寒天都是一身的热气,然而如今身在五月的夜中,他却是手脚冰凉的打起了冷战。 马从戎带走了一切能带的,几乎是将他的家产席卷一空。他原来一直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钱,现在终于知道了。 现在他一无所有。 第94章 战争与和平 霍相贞坐在半截土墙后面,低头吃着出北京后的第一顿热饭。热饭是烙饼,没有菜,饼中薄薄的夹了一层芝麻盐,算是其中的一点滋味。上一顿饭是什么时候吃的,他已经记不得——好像许久没有正经吃过饭了,但是也没饿死,不知道一天一天是怎么对付过来的。 正午时分,当空悬着个大太阳,煌煌的直照了他的肩膀后背。军装上衣早穿不住了,仅有的一层白衬衫也被汗水沤成了黄色。土墙旁边长着一棵小歪脖子树,勉强给了他一点顾头不顾尾的阴凉。 狼吞虎咽的把最后一点烙饼塞进嘴里,他拧开水壶又痛饮了一番。后背热得有了痒意,他背过一只手去挠,挠得很不痛快。嗅着领口散发出来的汗酸气味,他转身靠着树干蹭了一气,心中淡漠的想:“活成熊了。” 自从廊坊也失守之后,霍相贞听了老帅的指挥,顺着津浦铁路分兵布将,把防线从天津一路拉到了沧州。从数目上看,他手里的兵真是不少,泱泱十余万众,然而真听使唤的,只有安如山军和他统领的第四军;其余皆是乌合之众,一旦真刀真枪的开了战,很有可能临阵倒戈。而他和安如山分守了战线两头,安如山坐镇天津,他则是到了沧州督战。沧州算是迎敌的第一线,都到这个时候了,他还是不舍得动用他的老本。 他的老本,就是安如山。安如山正在天津筹集军饷,本来仗就打得艰难,再让小兵们吃了上顿没下顿,那岂不是主动把人往对面的革命军里撵?先前霍相贞把一切问题全想到了,唯独没想到自己会缺饷——他以为自己怎么着都能从家里弄个百八十万的,有个百八十万,也就足以暂时安抚自己的嫡系部队了。 他没想到,马从戎连张存折都没给他留。 这一场卷包会来得太突然了,让他始终是感觉恍惚,不像真事。他是和马从戎一起长大的,马从戎一直是文不成武不就,头脑非常的聪明,然而专对闲事用心。霍相贞自认为看透了对方的本质,所以打他,骂他,也惯着他。他贪钱,弄权,霍相贞全容忍,因为知道他是烂泥扶不上墙,知道他喜欢钱,喜欢满世界的摆谱,喜欢耍个马三爷的派头。 打归打,骂归骂,他其实永远不和马从戎一般见识。马从戎天生就是那种坯子,修不正改不好,他有什么办法?没办法,只要别惹出大乱子,其余的,就由着他吧! 他看不上马从戎,当初看不上,现在一样的看不上。这么看不上,他和他也还是一家——一家的人,在这个关头,给他上演卷包会。 他想不通其中的道理,总觉得马从戎应该还不至于坏到这般地步。想不通,就不想了。他已经把脑袋别到了裤腰带上,没有时间再钻牛角尖。况且有好些事情是不能细想的,想得深了,会让人从心里往外的冒寒气。钱算什么,千金散尽还复来。安如山说马从戎已经躲进了法租界,霍相贞听了,只想冷笑。 你要,给你!权当是兑了那两张空白支票,我不反悔,你怕什么? 霍相贞吃饱喝足之后,靠着大树休息了一会儿。不远处也有一片树荫,蹲着孤零零的安德烈。安德烈最近彻底成了孤家寡人,因为他的副官同僚们异口同声,都说他有狐骚臭。当然,这是言过其实了,不过也不算完全的冤枉他。他连着好些天只晒太阳不洗澡,那一身老毛子的体味,的确是令人嗅而生畏。拱肩缩背的蹲成了庞大的一团,他的面貌和身体并不十分般配。身体是伟岸的,然而金发碧眼薄嘴唇,是个大号的美人头。年轻的老毛子若是长得好了,会是相当的漂亮,可惜禁不住老,过几年就走形,并且走得一发不可收拾。 霍相贞现在也不大敢招惹他,有时候从他身边一过,那气味会让霍相贞感觉自己是进了万牲园。安德烈也有自知之明,孤零零的四处找水洗澡,可惜每次又都是功亏一篑,因为战事随时爆发,他时常是走到河边都要脱衣服了,远方却是骤然响起了枪声,让他扭头就得往阵地上跑。 蹲到双腿酸麻了,安德烈抬头往霍相贞的方向望了一眼。霍相贞靠着树干坐了,正在闭目养神。双手搭在支起的膝盖上,他没有表情,像一尊满布了硝烟与尘土的肮脏雕像。 安德烈起了身,悄悄的往他身边走。弯腰拿起了他放在身边的水壶,安德烈向后转,又去给他灌了一壶冰凉的井水。 把水壶轻轻的放回原位,他静静的退下了。霍相贞没睁眼睛,直接拿了水壶拧开要喝。刚喝了一口,他扭头“呸”的吐了一口,吐出一根金黄色的短头发。睁开眼睛盯住了安德烈,他吼了一句:“混账东西,怎么还他妈掉毛?” 安德烈先是一哆嗦,随即一脸懵懂的眨巴着蓝眼睛,假装不懂中国话。 霍相贞转向前方,仰头继续喝水,天太热了,井水是他唯一的冷饮。一壶井水没喝完,李克臣匆匆的跑了过来,在他面前俯身低声说道:“大帅,上头来了密电。” 霍相贞从李克臣手中接过了一封译好的电报。反复的阅读了几遍之后,他心里有了数——局面仿佛还有扭转的希望,北京的张老帅调动了几十万兵,要向革命军发动反攻了。 几十万兵之中,也包括霍相贞的直鲁联军。霍相贞愿意打仗,因为己方的军饷粮草都很缺乏,已然是打不起持久战了。 在这一年的六月初,马从戎坐在家中,从报纸上看到了联军兵败的新闻——中国人办的报纸,先前提起霍相贞,都是很恭敬的写“霍帅静恒”,如今口风随着时局变,变成了“霍逆相贞”。革命军刚刚攻克了沧州,而霍逆相贞带领残部,正在沿津浦铁路向北逃窜。 一篇新闻读完后,马从戎很不高兴的把报纸往前方茶几上一扔。报道的措辞未免太顺风倒了,把霍相贞丑化成了什么样子,胜败乃兵家常事,又不是只耗子,怎么叫逃窜? 不忿之余,他又隐隐的有一点痛快,仿佛报纸也替自己报了仇,迎头给了榆木脑袋一棒子。从柔软的沙发上起了身,他走到落地的玻璃窗前向外望。他所居的洋楼是巴洛克式的,玻璃窗也不例外,中央的小窗格子嵌了五颜六色的彩玻璃,阳光向内一照,在马从戎的脸上投射出了一副缤纷的七巧板。人在二楼,可以将楼前的草地一览无余。草地在他到来之后,被看房子的园丁仔仔细细的修建成了一副绿地毯,两只狼狗很守本分的趴在草地边缘,懒洋洋的吐了舌头要打瞌睡。一名便装青年双手插兜,在门房的阴影中来回的溜达——从北京带过来一大队亲信,如今脱了军装,被他当成家丁养着。洋楼后头还有个象征性的小花园,法租界寸土寸金,他能住进带着小花园的宅子里,本身就是一桩惹人注目的豪举,所以家里有人,有枪,有狼狗。一早一晚的,他的人必会带着枪和狼狗,兜着圈子巡逻一次。 屋角立着一架电风扇,悠悠的小风吹拂了他长袍的一角。剥了一粒巧克力糖送进嘴里,想起大爷正在逃窜,他心里也是有点不是滋味——倒不是怕霍相贞逃窜到天津和他算账,中国兵进不了法租界,就算霍相贞单枪匹马的来了,他也怕得有限,至多是挨顿暴打罢了,又不是没挨过。他料想霍相贞不能杀了自己,为什么不能杀,他也说不出具体的理由,总之他认定大爷对自己是有感情的,而且大爷对钱没数,一辈子没因为钱和人急过。 那一夜离开霍府的时候,他是暴怒着走的。连夜抵达天津之后,他的手还在抖,越想大爷越生气,想起来的全是坏处,比如刚挨的窝心脚。如今怒意消散了,他再回首往昔,却又把对方的好处一桩桩的捡了起来。捡到最后,他觉出了寒意,不是自己冷,是替大爷冷。 他承认自己是太狠了,自己把大爷给欺负了。但是让他离开他的安乐窝往战场上跑,那他也还是万般不愿。他这么年轻,这么富有,他可舍不得死。 马从戎天天想着霍相贞,身体陷在最新式的大沙发里,他想得一动不动,纯粹只是“想”。只有“想”最安全,他如今连家门都不爱出。脑子里的思路稍稍的有一点乱,他需要一点一点的拨乱反正。他是凭着理智过日子的,他不能乱。乱大发了,他怕自己会一时冲动跑出法租界,丢了好好的日子不过,去跟着霍相贞“逃窜”。 他不能逃窜,他每天都要洗澡,单薄的丝绸衣裤也是一天一换,月末必定要请最高级的白俄理发匠收拾自己的脑袋。如今这种天气,一天若是不吃三顿冰淇淋解暑降温的话,那可怎么活?水果没冰镇过的话,能吃吗?从软底拖鞋中抽出一只赤脚,他向后仰靠着翘了二郎腿。在电风扇送出的轻风中动了动脚趾头,他斜眼去看窗外的艳阳。这个天气,昼夜穿着鞋袜长途跋涉,那得是什么滋味? 吹着小凉风晾着脚丫子,马从戎唉声叹气的舒服着。对于大爷,他这回真是“不伺候”了。 第95章 时务 一队汽车在骑兵的护卫下直入天津,停在了督理公署的大门外。卫兵跳下汽车踏板,侧身立正打开车门。一身戎装的霍相贞下了汽车,第一眼看到了大门外的安如山。 安如山先向他行了个军礼,然后上前几步,低声说道:“能到的都到了。” 霍相贞一点头,然后带着安如山大踏步的走入了公署。大会议室中稀稀拉拉的坐了几个人,见他进了门,当即起身问候。霍相贞径直坐到了主席,抬起双手做了个下压的动作,示意众人落座。 于是,目前依然肯效忠于他的军长们,一个个的又坐回了原位。 北京已经失守,张老帅乘坐专列想要出关,半路又遭了日本人的炸弹。挨了两天之后,天津得到了张老帅的死讯。这下一来,连霍相贞都慌张了。这几年一直是张老帅总揽大局,老帅就是政府,就是下面这些军头们的主心骨。老帅一没,他们的政权算是彻底的散摊子了。 霍相贞素来是对事不对人,安如山和他相反,是对人不对事。什么是独裁什么是革命,他全不懂,也懒得学,反正只认霍相贞,不是讲究“一臣不事二主”,而是觉得霍家两代人对自己都够意思,人家够意思,他就也得够意思。这个时候他要是不够意思的话,那就太不够意思了。 空空荡荡的大会议室里,坐着有数的几个人。老帅都没了,老帅的兵也开始往关外撤退了,余下的直鲁联军是打还是降? 霍相贞心里隐隐的有个未成形的主意,但是并不发言,只让下面的众军长们各抒己见。军长们都是粗人,都有大嗓门,也都很激动。有人主和,也有人主战。主和的人自然是能讲出道理的,主战的人也并非胡说八道。孙文雄位列其中,虽然是个师长,但是因为手里兵多,所以底气很足,侃侃而谈:“你们别那么怂行不行?怎么就不能打了呢?最起码,天津还在咱们手里吧?如今这个时候,粮草不成问题吧?光着膀子也冻不死人吧?咱们把防线一拉,就跟他们硬扛,不信扛不过他们!” 此言一出,立刻有人嗤之以鼻:“老帅四十万大军都败了,凭你姓孙的能守住天津?哼!” 孙文雄气冲冲的扭头面对了霍相贞:“大帅,我表个态,反正我是不想投降,表态完毕,没了!” 霍相贞正襟危坐,对着孙文雄一点头,然后环视了前方诸人:“大家的意见呢?都说说。” 会议室中先是嗡嗡隆隆,片刻过后,音量放大了十倍,变成轰轰隆隆。军长们各有各的道理,乱糟糟的吵成了一锅沸粥。 散会之后,霍相贞和安如山单独进了一间办公室。门窗全被卫士把守住了,霍相贞低声说道:“老安,你去给革命军发电报,问他们还接不接受咱们投降。” 安如山怔了一下:“大帅,您不想打啦?” 霍相贞沉默了片刻,然后答道:“要是接受的话,想走的就让他们走,我不拦着。”随即他又笑了一下:“这帮大家伙,各有各的主意,我拦也拦不住。与其等着他们临阵倒戈给我一枪,不如早早的和他们分家。” 安如山盯着他追问:“那您呢?” 霍相贞在写字台后的皮面沙发椅上坐下了,压得沙发椅“咯吱”一声响:“老安,我不投降。让我把手里的枪给别人,让我的兵跟别人走,我不服。” 隔着一张写字台,安如山叹了口气:“大帅,得了,别管他们了。那帮东西们一贯是能吃不能打,早就成了咱们的累赘,现在情况危急了,咱们还得给他们找退路?他们是咱们的爸爸?再说咱们对面是什么人?是他妈的连毅和顾承喜!向他们发电报求降?咱还丢不起那个人!现在咱们应该想方设法的多弄粮食多弄钱,天津要是也不行了,咱们就往东退,想法子出关。” 霍相贞深深的点了点头,双手一按台面起了身,他绕过写字台往外走:“老帅一出事儿,我就有点儿悲观。老安你说得对,咱们手里还有好几万人呢,大不了往东退,怎么着还杀不出一条活路来?” 安如山对着天津市的商会下了手,开始通过商会索饷;商家们不敢不给钱,因为害怕饿极了的大兵会进城烧杀抢掠。霍相贞也向各国的领事发了信,说是自己的兵没饭吃了,逼着洋人们也出点血。天津的空气瞬间变得极度紧张,侨民们甚至吓得要逃。法租界内的马从戎偶尔出门,总能看到一队一队的法国驻屯军在街上齐步走。 “还要继续打?”他坐在汽车里看街景,不知为何,恨得抓心挠肝:“这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啊!” 与此同时,城外又开了战。震天撼地的炮声连响了三天,到了第四天的清晨,马从戎躺在床上看报纸,得知直鲁联军已经撤出天津了。 阅读新闻的时候,外面正在下大雨。大雨点子密集的拍打了窗户,让马从戎感觉自己像是躲在了一只温暖安全的罐子里。读一段新闻,看一眼窗外,他不知道霍相贞又“逃窜”到哪里去了。 雨这么大。 同样认为雨大的人,是顾承喜。 顾承喜乘坐了一辆烟熏火燎的汽车,率先带兵进了天津市区。雨太大了,往上看是万箭穿身,往下看是一地白烟;大到极致,雨都不像了雨。 他把霍相贞打败了,可喜可贺可悲。 他要的是平安,不是胜利;可老天爷只给他胜利,不给他平安。平安逃得多么仓皇,把满载弹药的装甲列车都丢在了火车站——这不识时务、不可救药的傻东西! 紧随其后进城的人,是连毅和白摩尼。连毅坐在汽车后排,在隆隆的雨声中翘了二郎腿。单手握着根半软半硬的指挥鞭,他一边哼着白摩尼常唱的《苏三起解》,一边用鞭梢和着节奏一下一下敲打了手心。及至唱完最后一句,他用指挥鞭一捅身边的白摩尼:“儿子,多久没回天津了?” 白摩尼背对着他趴了车窗,望着大雨没理他。 大规模的战争仿佛是暂时告一段落,而在离津追击直鲁联军之前,顾承喜换了便装进入法租界,毫无预兆的拜访了马从戎。 凭着两人的关系,如今终于见了面,应该是喜笑颜开一团和气的。然而和气的确是和气了,双方在客厅中相对而坐,脸上除了“和气”二字之外,其余的表情都是时有时无,似乎全有些手足无措。 马从戎是识时务的,对顾承喜一口一个“顾军长”。面孔挂着一层笑的面具,他照例还是能张罗,说天气,说温度,让人去切凉西瓜——今年的西瓜好,个顶个的甜。顾军长深表同意,也说西瓜甜。西瓜端上来了,马从戎亲自递给了他一瓣,又说可惜前一阵子下大雨,经了雨水的西瓜,滋味恐怕会受影响。顾军长依旧同意,承认西瓜会变得越来越不甜。 围绕西瓜的滋味,两个人把文章做绝了,可惜不是瓜农,没法子再更深入的探讨。在提出下一个话题之前,客厅里奇异的沉默了一瞬,随即顾承喜沉吟着开了口:“秘书长,你……你有没有大帅的消息?” 马从戎用一条雪白的湿毛巾擦着手:“完全没有。” 然后他把毛巾一放,好像是生出了一点烦躁的意思:“顾军长,你不要以为我是在庇护大帅,有话不肯实说。老实告诉你,我和他已经掰了!现在形势都明朗到这般地步了,他还死守着他那一点资本不肯放。我劝他几句,他反倒踹了我一脚。当然,我并不是没挨过他的踹,但是让我挨踹可以,让我陪着他往绝路走,那就不对了嘛!是不是?” 顾承喜微笑着点了点头:“秘书长这话说得对。” 同时他在心里道:“操你娘的,他还给你挡过一枪呢!” 马从戎说到这里,把话往回一收:“顾军长现在是新政府的人了,位高权重,说话有分量。要是有机会的话,还要求你想办法保护保护大帅。虽说我在他身边就是个出气筒,但是从小一起长到大的,怎么着都还是有点儿感情。所以顾军长把先前的那些恩怨都放一放,权当是给我个面子,哪天真要是打进他的大本营里了,缴他的械,别伤他的人,好不好?” 顾承喜笑道:“那没问题,秘书长放心吧!” 马从戎把香烟筒子递向了他:“对了,你和白少爷怎么样?当初兴师动众的,你们闹出了多大的风波!” 顾承喜抽出了一根香烟,马从戎又划燃火柴,双手捧着火苗送到了他的面前。顾承喜心安理得的在他手中吸燃了香烟,然后笑了:“也掰了!” 马从戎一挑眉毛:“哟!那白少爷现在干什么呢?” 顾承喜喷云吐雾的答道:“他……瞎混呗!” 马从戎很安详的笑着,懒得多问白摩尼。他不恨白摩尼,现在也不便幸灾乐祸,只是觉得白摩尼很烦人,滚到天边才妙。 顾承喜在马宅啃了几块西瓜,抽了几根香烟,又吃了一顿很精致的晚饭。竖着耳朵提着精神,他将马从戎的话语去芜存菁,想要找出霍相贞的蛛丝马迹,然而忙到最后告辞离去了,他屁也没有提炼出一个。 马从戎谈笑风生的把他送到了大门口,又目送了他的汽车远去。命令保镖把院门关严了,他独自回了楼上卧室,反复推敲着顾承喜的来意,又把自己这半天所说的话回忆了一遍,检查是否有纰漏。 他怎么不知道霍相贞在哪里?凭他守着大爷这么多年,凭他秘书长的面子,凭他对霍相贞的了解,他什么不知道?霍相贞不会丢了军队自己跑,军队在哪里,他就在哪里。 懒洋洋的躺上了床,他吃多了,所以有些昏昏欲睡。闭了眼睛想着心事,他不由自主的真睡着了。朦朦胧胧的,他看见了安如山。安如山一身烟尘一身血,带着一队兵在荒野里走。他见了,心中一喜,当即三步两步的跑上前去问道:“安军长!大帅呢?” 安如山扛着一杆破步枪,理直气壮的告诉他:“大帅死了。” 他睁大眼睛看了安如山:“死了?” 安如山一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死了,死在战场上了。” 他抬手抓住了长袍两侧,声音开始颤:“死了……人呢?” 安如山似乎是忙着赶路,迈步又向前走:“埋了。” 他急急的开始追:“埋了?这就埋了?你把他埋哪儿了?” 安如山走得飞快,转眼间前进出了老远:“忘了。” 他落在了后面,怎么追也追不上。想着大爷就这么没了,无论好坏,往后都再也瞧不见了,他一下子流了满脸眼泪。望着安如山一行人越来越模糊的背影,他拔腿就撵,一边跑一边撕心裂肺的拼命喊:“安如山!你他妈的给我回来!到底把人给我埋哪儿了?你给我个准地方啊!大爷英武了一世,现在没了,你就随便给他刨了个坑?你对得起他吗?” 他喊劈了嗓子,双脚也乱了步伐。一个踉跄摔了个大马趴,他眼看着安如山是绝对追不上了,于是爬起身向后转,又踏上了安如山的来路。怎么就死了呢?怎么能说死就死呢?他不奢求着能得到完完整整的大爷了,可是老天哪怕给他留个瘫子傻子也行啊,怎么一口气都不给留?最后一面都见不上? 马从戎跑着跑着,忽然跑醒了。 他是侧身躺着的,醒来之后,就发现自己当真流了满脸的泪,连枕头都被打湿了一小块。一个激灵坐起身,他问自己:“是不是真死了?” 抓起枕巾擦了擦眼睛,他伸腿穿拖鞋下了床,同时告诉自己那只是个梦,要是人真死了,必定会有消息传出来。忽然记起了霍相贞的所有好处,他想自己不能眼看着霍相贞死,趁着对方还是活的,他须得把这头活驴弄回来!自从进了法租界,他没有一天是真正舒心的。看来光是有钱还不成,还得有大爷,哪怕大爷是属螃蟹的,一贯横着来。 迈步走向门口,他要打电话去联络他的旧部下。一脚跨过门槛,他手扶门框又迟疑了:“真去?” 短暂的迟疑过后,他继续向前走——去吧,最好是能把他劝回来,劝回来之后往租界地一藏,革命军拿他也没辙。 劝不回来,看他一眼也是好的。万一他真死了,以后可就再也看不到了。 马从戎家中安装了好几部电话,每条线路都各有对象。端端正正的坐在电话前,他一手握起了话筒,同时感觉自己很疯狂。他是从来不疯狂的,偶尔感情用事一次,他几乎有些怕。 第96章 燕山 霍相贞坐在一块高高的大石头上,双臂向下垂了,横握着一根指挥鞭。四面八方全是崇山峻岭,延绵着无边无际。 他带着他的兵,一路退进了燕山。 上午刚得的消息,开往秦皇岛的三辆装甲列车半路全被拦截了,三辆列车中的白俄士兵也全部被俘。先前一直吵着要往关外撤,其实他心里明白,老帅的继承人少帅,根本容不得直鲁联军往东北涌——几万人马,如狼似虎,单是所需的粮饷就了不得,一旦再闹了事,谁能弹压? 不出关就没路走。霍相贞远眺了苍青起伏的山脉,长久的不发一言。何等天高地阔的一个大世界啊,然而竟无他的立足地。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他年纪轻,不想死,可是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作人杰,二是为鬼雄。天生命定的路,只能二选一。 大太阳煌煌的照耀了他的头脸,他昂首眯了眼睛,眯出两道乌浓的睫毛。阳光太刺眼了,简直要让他流泪。脸滚烫的,泪却冰凉。抬手飞快的一拭眼角,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哭。从来不哭,不会哭了。 胸腔里总是活动着一点鬼似的痒意,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让他狠狠的咳嗽一阵。拎着指挥鞭站起身,他第一次感觉到了腰间手枪的分量。先前他总像是力大无穷,单手开冲锋枪都不在话下,可如今不知是怎么了,居然会被一把手枪坠歪了身体。用一副肮脏的白手套堵了嘴,他强打精神的昂首挺胸了,轻轻咳嗽着迈了步。 绕过大石头往后走,他在一片林子后头和几名卫士会合。一口一口的咽了唾沫,他极力想要把气喘匀。混在卫士中的安德烈歪着脑袋,很认真的看了看他的脸。柔软的嘴角动了一下,安德烈犹犹豫豫的没说话——中国话始终是没学通,时常把话讲得词不达意。讲闲话,他不怕词不达意,可是谈正经事,他因为格外的慎重,所以反倒羞于开口,宁愿沉默。 霍相贞在前方领着头走,走出不远,路边渐渐出现了工事堡垒。山地的好处是易守难攻,只要粮草充足,满可以让他们再打一场持久战。国民革命军也的确是无计可施的停了脚步,近几天双方把仗打得有一搭没一搭,甚至还有整日停火的时候。 山路崎岖,霍相贞一路走得东摇西晃。及至进了山中充当指挥部的一座破庙,他很明显的打了个冷战。安德烈给他搬了个小马扎,终于出了声:“大帅,坐。” 霍相贞扶着膝盖坐下了,周身一阵一阵的发着恶寒,脑子里也嗡嗡的轰鸣。吭吭的又咳了两声,他从安德烈手中接过了水壶。仰头喝了一口水,他把水壶递还给了安德烈:“要热的。” 安德烈拿着水壶去找热水。霍相贞的体格他最了解,先前是能把脑袋扎进新汲井水中祛暑的,如今却是禁不住了一口凉水。 安德烈烧了一小锅开水,煮了一撮不干不净的砖茶。前脚把热茶送进破庙,后脚午饭也熟了。霍相贞不开小灶,士兵吃什么,他也吃什么,只是苦了身边娇生惯养的副官们。副官们自力更生,在林子里设套逮了野物,偷着烧烤了吃,不带安德烈,因为老毛子饭量太大。 于是安德烈在给霍相贞送了饭之后,自己便拿着个小铁盆离开破庙,想要去分些菜汤喝。哪知未等走出多远,他却是被人叫住了。觅声转身一看,他很意外的看到了安如山,以及安如山身旁的马从戎。目瞪口呆的舔了舔嘴唇,他带着怯意唤道:“喵长……” 除了当初把他招进卫士队的安如山之外,喵长和大帅就是他的救世主。对于马从戎,他始终是有一点感情。睁大眼睛仔细审视了对方,他见马从戎穿着一身粗布裤褂,远看正是个乡人的打扮,手里还拿着一顶又破又大的草帽。对着安德烈一点头,马从戎是一如既往的温和:“爵爷,大帅在吗?” 安德烈茫茫然的点了头,随即又听安如山对马从戎轻声说道:“你在外头等一会儿,我进去通报一声。” 马从戎笑道:“有劳安军长了。” 安如山一摆手,随即大踏步的往破庙里走。他只知道马从戎是“大难临头独自飞”,不知道马从戎飞成大鹏展翅,临行还刮了霍府一层地皮。对于马从戎,他一贯是看不起的,认为这家伙就是个弄臣,但是弄臣肯冒险穿过两军防线来看大帅,这份情意倒也很够分量。 眼看安如山在道路尽头拐了弯,安德烈转向马从戎,忽然鼓足勇气开了口:“大帅病了。” 这四个字被他说得走腔变调,以至于马从戎反问道:“什么?” 安德烈捋顺了自己的舌头,极力要平心静气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大帅,病了。” 马从戎脸色一变,正要细问。然而前方转出了安如山,安如山一边向他走,一边无言的连连招手。马从戎会意,当即丢下安德烈,快步走向了前方。待到和安如山面对面了,安如山向后一指:“进去吧,大帅同意见你。” 马从戎沿着小路走,走了几步之后一拐弯,看到了两扇大开的庙门。门内黑洞洞的,没有神像香火,只有背靠墙壁而坐的霍相贞。 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停住了,马从戎瞠目结舌的望着霍相贞,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六月时节,霍相贞还穿着里一层外一层的军装上衣,没系扣子,没绑武装带,只胡乱的拢了前襟,一圈肮脏的衬衫下摆也全见了天日。面无表情的抬头正视了马从戎,他的头发被剃成极短,东一撮西一撮的乱翘,面孔也瘦出了清晰的轮廓,显得眼窝很深,鼻梁很高,几乎也有了一点老毛子相。 马从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去的,总之回过神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蹲在了霍相贞面前。忽然想起先前自己有一次受了寒,霍相贞夜里偷偷的过来探自己的鼻息,怕自己死了;当时觉得那举止很可笑,然而现在他的手动了动,恨不能也去试试霍相贞的呼吸。活的大爷,又见着了! 正当此时,霍相贞神情漠然的问道:“你来干什么?” 马从戎试探着伸手扶了他的小腿:“我……我想大爷了。” 霍相贞笑了一下,眼睛是冷森森的黑。把手中一个咬了一口的杂合面馒头递向马从戎,他低声开了口:“秘书长,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了这么个馒头,你要不要?你要的话,我还给你。” 话音落下,他扭头捂嘴咳嗽了一声,这一声空空洞洞,像是从胸腔中震出来的。随即用手背一抹嘴唇,他从脚边地上端起了一只烟熏火燎的铁碗。铁碗中是安德烈给他煮的浓茶,绛红的滚烫,除了烫,就是苦,但毕竟是茶,总比白开水多点滋味。垂下眼帘吹开了碗中热汽,他想用茶水压一压自己的咳嗽。胸前忽然多了一只手,是马从戎凑过来给他摩挲了胸膛。自顾自的把一口热茶喝进了嘴,他决定不再对马从戎翻旧账。马从戎是个什么坯子,他也不是刚知道,狗改不了吃屎,没办法。况且让他为了几个钱和奴才怄气斗嘴,他也嫌丢人。 热茶暂时平顺了他的呼吸。转脸望向了近在咫尺的马从戎,他平淡的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来干什么?” 马从戎敌不住了他的目光,只好躲躲闪闪的低了头。目光射向凌乱的领口,马从戎发现他竟然瘦得凸出了锁骨。抬手再去抚摸了他的头脸,脸皮晒黑了,没有血色,是病态的苍黑,而且触及之处一片滚烫,是正在发烧的光景。 忽然想起了安德烈的话,马从戎无端的有点发慌:“大爷,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来瞧您一眼。您感觉怎么样?是不是病了?” 霍相贞没有正面回答,只转向前方,端碗又喝了一口热茶:“瞧完就走吧!我这模样也没什么好看。” 马从戎抓住了他的衣襟,这回对他端详得越发清楚了。眼看大爷打仗打得像个叫花子一样,他心中一阵一阵的难受:“大爷,瞧完了我也不能走,我还有话说。我在天津已经把房子预备好了,没有北京的宅子大,但是也够住的。您跟我回家吧,我愿意伺候您一辈子。” 霍相贞缓缓的拧起了两道浓眉。抬手一把搡开了马从戎,他依旧不看人,对着地面吼道:“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 话未说完,他一阵气喘,爆发似的咳嗽起来。碗中的热茶泼洒到了腿上,他放下铁碗挣扎着起了身,佝偻着腰往庙外走。马从戎刚被他推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此刻连忙起身跟上了他。一手扶了他的胳膊,一手拍了他的后背,马从戎在庙门外停了脚步,只见霍相贞反胃似的一弯腰,居然呕出了一口血。 手掌落在后背上不动了,马从戎周身的寒毛瞬间竖了一层:“大爷!” 霍相贞单手扶了墙壁,一脚抹了那一口血。扭头瞪了马从戎一眼,他低低的斥道:“别叫!” 然后一晃肩膀甩开了他,霍相贞喘息着走回了破庙。他冷,他累,但是他不能病。主帅病了,影响军心。而军心即便不受影响,也已经够散了。 坐回到了小马扎上,他把军装前襟又拢了拢。杂合面馒头落在地上沾了土,能吃是还能吃,他现在已经顾不上了卫生,但是胸中堵着一团虚火,他吃不下。 马从戎回头看他,后怕得直发抖——梦得没错啊,这不正是往死路上走着吗?幸亏来了,幸亏来了! 出门见了安如山,马从戎开门见山的问道:“安军长,大帅是不是病了?” 安如山登时严肃了:“你也看出来了?大帅自己说是感冒,但我瞧着又不大像。说老实话,我看着有点儿像肺炎。我原来有个娘们儿,就是得肺炎死的。” 马从戎听了他这个不伦不类的例子,又把自己满肚子的常识提出来一字排开。静静的分析思索了片刻,他自言自语似的嘀咕:“真像肺炎,但也怕是肺痨。” 安如山闭了嘴,脸上忽然现出了哭相。嘴唇渐渐抿成了一条线,他用鼻孔重重的出了一股子气,随即问马从戎道:“秘书长,你能不能给我们弄点儿好西药?这队伍里的军医都他妈跟兽医似的,正经药也没有。药汤子不管事,我那个娘们儿吃过多少副药,全没用。” 马从戎听到这里,忽然灵机一动,试探着说道:“安军长,你信不信我?你对我要是信得过,那让大帅跟我回趟天津。我有我的路子,能带着人来,也能带着人走。这儿离天津才二百多里地,连下山带坐车,有个一天也就能赶到了。到时候我把他悄悄的往家里一藏,再把泰勒医生从北京叫过来,给他好好的诊治诊治。等到大帅恢复些了,我再送他回来。你的意思呢?” 安如山立刻摇了头:“不行不行,那太危险了。” 马从戎一咂嘴:“危险是危险,可我有法子啊!起码在天津市内,我绝对能保证大帅的安全——那什么,金茂生是我师父,我们关系很不错。” 安如山知道金茂生是个新兴的大混混,在租界中大开香堂广收门徒,是颇有势力的人物。但天津毕竟是革命军的地盘了,把霍相贞往那里面送,先不管霍相贞本人愿不愿意吧,反正他是感觉比较悬。可若是干脆拒绝呢,霍相贞又真是病得严重。再说现在除了马从戎,谁还敢招揽他们的事情? 至于信不信得过——安如山倒是相信马从戎不会把霍相贞卖给革命军。那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情,而马从戎虽然一副弄臣相,但应该还算个人,不至于狼心狗肺的害主子。 马从戎看出安如山也没主意,于是出言撺掇了他:“安军长,我说话没分量,大帅最听你的。你去劝劝大帅如何?磨刀不误砍柴工,身体若是顶不住,不等开战,自己先垮了!” 安如山半晌没说话,低头只是寻思,最后才迟疑着答道:“好,我去和大帅说说。” 第97章 战利品 安如山进了破庙,半天不出来。马从戎坐在外面山路边的半截树桩上,要歇歇自己这两条腿。安德烈暂时忘记了菜汤,像只巨大而驯良的兽一样,他静静的蹲在了马从戎身边。 先前他以为秘书长携款潜逃,和大帅是分道扬镳的人了;如今再看,似乎他们还是一家。他喜欢看到秘书长和大帅在一起,大帅自然是好的,然而高高在上的太严肃;秘书长就不一样了,秘书长笑眯眯的接地气,让人感觉一切都有转圜,犯了错误也好说。垂头把手中的小铁盆放在了地上,他看到秘书长从裤管中伸出的小腿脚踝全抹了土,不抹不行,秘书长太白了,配着一身粗陋衣裤,露肉等于露馅。抹了土也还是不像,但是用大草帽遮住头脸,远看倒也能对付过去。 在等待安如山的空当里,马从戎问安德烈:“大帅病多久了?” 安德烈对于自己的中国话又失了自信,喃喃的说话:“在天津,开始。” 马从戎点头叹了口气,怀疑霍相贞是生生急出的病。人是能活活愁死的,他在天津兵败如山倒,撤退那天,下着那么大的雨,也像是“天地同一哭”。 抬手摸了摸安德烈被阳光晒枯了的金发,马从戎又问:“别人呢?怎么只见了你一个?” 安德烈把下巴抵上了膝盖:“去森林,吃兔子。” 马从戎骂了一句,然后又拍了拍安德烈的后背:“爵爷,你是好样儿的。” 安德烈没有受宠若惊,只睁了一双蓝眼睛往远方望。他是异国人,在中国流亡了十几年,和外界之间依然存着一层隔膜,倒是和霍相贞更投脾气,虽然霍相贞的脾气绝不算好,然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让他一目了然。 良久过后,山路尽头走出了低着头的安如山。马从戎立刻起了身:“安军长,怎么样?” 安如山在他面前抬了头,一脸无可奈何的苦笑:“这也就是我去了,换个人他得急!” 马从戎的心登时往下一沉:“不同意?” 安如山一点头,苦笑渐渐变成了苦脸,而且是愁眉苦脸,又压低声音对马从戎问道:“秘书长,你说这怎么办?我听他喘气的声音都不对了,真像是肺里有了毛病。” 马从戎方才怀了极大的希望,如今希望骤然转成失望,让他望着安如山发起了呆。霍相贞最高看安如山了,安如山都劝不动他,自己上阵更是白扯。安如山问得好——这怎么办? 定了心神开动脑筋,马从戎极力的让自己心平气和:“安军长,大帅对我有点儿意见,刚才见过我,可能现在还带着气呢!等到晚上他消了气,劳你再去和他唠叨唠叨。有理不怕讲,咱们掰开揉碎了慢慢劝他。你看呢?” 安如山对于打仗很有研究,对于人情世故则是有些发懵。马从戎说话一贯通情达理,让他不得不表示同意:“啊……秘书长说得也对。” 正当此时,霍相贞摇晃着从破庙中走了出来。马从戎立刻抬眼望向了他——大太阳下,他那一身军装越发肮脏邋遢到了刺目的地步,然而依旧是昂首挺胸的,一口热气撑起了他的身体,他的身体又撑起了他的军装。一步一步的走到了三人近前,他先是看了马从戎,眼神锐利,眉宇间萦绕了一层黑气:“来了你就兴风作浪!” 随即他又对着安如山一抬下巴:“把他给我送下山去!” 安如山审时度势的含糊答应了一声,而霍相贞继续艰难的向前迈了步:“安德烈,走!” 安德烈一声没吭,捡起小铁盆就跟上了他。 等他走远了,马从戎问安如山:“大帅这是要干什么去?” 安如山张开双臂做了个手势:“这一段防线归他管,他天天都得走一遍。” 马从戎扭头去望山下:“我看这几天的战事也不算激烈。” 安如山低声答道:“是,他们攻不上来,我们打不出去,两边一起穷耗!” 马从戎环视了周遭的莽莽苍山:“你们一直在山里呆着?” 安如山抬手指点了江山,自以为一切都显而易见,所以只笼统的概括道:“这一带很重要。” 然后他换了话题,心事重重的问马从戎:“秘书长,你能不能给给我们请位医生过来?钱上好说,要多少给多少,只要是真有本事就行。” 马从戎摇头笑叹了:“安军长,你想凭着如今这个时局,哪位高明医生敢到这地方来?除非是让我想法子绑一个,可是绑来的医生谁敢用?再说人家西医看病,又照片子又化验,要用的机器多着呢,我总不能把整座医院也搬过来吧?” 安如山思索着说道:“那个总去帅府的老英国人……” 马从戎拦截了他的话头:“泰勒医生是信得过的,但是岁数太大了,我只能是把他从北京叫到天津。再往远走,人家不愿意,我也不好强迫。” 安如山后退两步,在马从戎坐过的矮树桩上坐了,长久的不说话。 霍相贞不知跑去了哪里,直到傍晚才回了来。挣着一头虚汗进了破庙,他迎面见到了安如山和马从戎。 安如山扶着他在小马扎上坐稳当了,又支使安德烈出去烧热水煮茶喝。自己和马从戎并肩一蹲,安如山二度开口,换了个角度老调重弹——这一回他没直接提霍相贞的病,只从节气和地势上分析了当下的战局,最后得出结论,认为短期之内不会爆发大战。而在这一段难得的太平时光之中,大帅应该立刻把病治好,免得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安如山因为实在是没文化,所以从来不拽文,今天偶然用了一句古诗,马从戎听在耳中,感觉像是诅咒,但也没吭声,随他说去。等他颠三倒四的长篇大论完毕了,马从戎瞄着霍相贞的脸色,同时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大爷,我和安军长一起求您了。” 安如山说话有分量,但是年纪和身份摆在那里,总不好对霍相贞下跪,而马从戎自知膝盖不值钱,跪了也不算什么,所以用语言把安如山和自己合二为一,增加自己这一跪的力度。 霍相贞撩了他们一眼,眼皮仿佛有着千斤重。下午在外面,他又咳出了两口血。如果这一仗能马上见分晓,那他绝对不会想去治病;可双方若是要耗下去打持久战,让他“出师未捷身先死”,他还真是死不瞑目。 病死,和自杀还不一样。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他不在乎给自己一枪;可现在明明还没有到绝境,让他咽气,他不甘心。 安如山和马从戎都看出他隐隐的要活动了,当即加紧了攻势。安德烈进庙掌灯之时,安如山还在苦口婆心的说,马从戎则是负责溜缝,和安如山正是一唱一和。而霍相贞力不能支似的向后靠了墙壁,半闭着眼睛只是沉默。 入夜之后,安德烈站在庙门口,见安如山和马从戎给霍相贞换了衣服。下山路上,要经过一道革命军的关卡,关卡很松,但是也不能容许霍相贞这么大摇大摆的往外走。给霍相贞打掩护真是太难了,首先他个子太大,放到哪里都是高人一头;其次气派也太大,让他演什么角色都不合适,非得当将军才对劲。待他穿好一件不甚合身的长袍,安如山亲自护送了他和马从戎往山下走。到了山麓一带,道路就宽阔平坦了,马从戎来时乘坐了一辆大马车,此刻马车和车夫还停在大路上等待着他。 霍相贞上了马车,随行的人是李副官。本来想带安德烈的,但是安德烈那个相貌太扎眼,不大适合抛头露面。李副官生得白嫩,怎么看也不像兵,头脑也够机灵,所以是最合适的人选。 安如山没有继续送,站在山路上目送马车远去。在马从戎临上车时,安如山话里话外的恐吓了他——如果大帅此行有了三长两短,他拼着缴枪投降,也会立刻去天津拧下秘书长的小脑袋! 马从戎并不是胡说八道,一路上虽然也是历了几次险,但是一段路接一段路,全都严丝合缝,没浪费一分钟的时间,没多跑一里地的路程。霍相贞也不知道他走的是什么路线,总之先是整整坐了一夜的大马车,黎明时分下了车,他很意外的看到了荒滩和大海。 海边修建了简易码头,并且候着一艘小火轮。马从戎紧紧的抓了他的手臂,带着他通过栈桥往船上走。船舱里安放了窄窄的床铺,马从戎扶着他坐了,一只手总搭在他的后背上:“大爷,您歇着,我去给您弄点儿吃喝来。” 霍相贞有些茫然:“这儿是哪里?” 马从戎笑道:“这儿离秦皇岛不远了,咱们走水路回天津,水路安全。” 小火轮拔锚起程,马从戎也端来了一杯冲开的藕粉,用小勺子一勺一勺的喂给霍相贞。霍相贞通过圆圆的舷窗往外看,同时哑着嗓子说道:“你还挺能张罗。” 马从戎压抑着心中的狂喜,不敢过早的失态:“做大事,我没那个韬略;办小事,我准保比谁想得都细致。” 霍相贞抬眼看他:“你知道我一定能跟你走?” 马从戎立刻摇了头:“那哪能知道?我就是自己提前做了准备,万里还有个一呢,是不是?” 他顺毛摩挲着霍相贞,一下一下的,仿佛摩挲出了滋味:“大爷,别生我的气了。我跟了您二三十年,不也就只闹过这么一次脾气吗?现在我知道错了,您大人有大量,别和我一般见识了。” 霍相贞坐在小床上,一个脑袋越来越重,一身筋骨本是寒冷酸痛的,如今受了马从戎缓缓的抚摸,竟是如同坚冰遇火一般,高高大大的骨架子快要疏松脱节,直至融化坍塌。 一口稀薄的藕粉顺着嘴角流出来,他在马从戎的抚摸中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随即向前一扑,一头扎进了黑暗中。 马从戎提防着有人跟踪,所以去的时候走陆路,回来的时候走海路,宁可多花时间多费事。小火轮是法国船,堂而皇之的经塘沽进海河,在法租界的码头上靠了岸。 霍相贞是被李副官和马从戎合力拖上岸的。自从马从戎离了家,马宅的汽车便昼夜候在码头上。如今直接把霍相贞塞进汽车,马从戎坐在一旁搂抱着他,仿佛搂抱着一件沉重巨大的战利品。看来事情就怕动手,他想,自己这么一出马,不就真把人给弄回来了吗? 当然,弄回来不等于留得住,可起码此刻他是活在自己眼前了,这就比自己一个人在家做噩梦流眼泪强。事在人为,走着瞧吧! 第98章 他的武器 顾承喜带着队伍出了天津往东走,走着走着又退回了天津休整。如今大局已定,直鲁联军的残军又占据了易守难攻的好地势,凭着天险修筑了工事,所以进攻暂且放缓了,他也跟着得了假期。 他自认是个浪漫的人,对于感情和性事都颇有兴趣和研究。他的心得让他不相信马从戎会和霍相贞一刀两断——即便马从戎真是个冷血的,也断不了! 翻来覆去的睡了好几年,能是白睡的吗?尤其“睡”还和别的事不一样。先前马从戎一提“大帅”,必定满脸得意洋洋的贱相,让顾承喜时常想抽他几个大嘴巴。 于是在回到天津之后,顾承喜立刻派人盯住了马从戎,他甚至知道马从戎的走。然而奇怪的是马从戎一去不复返,走了个无影无踪。 他不知道马从戎去时是一条路,归时又是另一条路。顾军长做得久了,他忘了自己当初也曾经是马氏门徒。 在顾承喜满怀疑惑的等待之时,马从戎已经避人眼目的回了家,而且通过长途电话,联络到了北京的泰勒医生。 蓄了一浴缸的热水,他搀着刚刚清醒的霍相贞进了浴室。浴缸是从上海运来的,已经是最大的尺寸了,但是对于霍相贞来讲,还是只能算个大盆。马从戎换了一身短打,挽起袖子为霍相贞宽衣解带。长袍里面就是贴身的衬衫,马从戎为他一粒一粒的解纽扣,同时就感觉衬衫特别硬,表面仿佛结了一层盐霜。及至敞了前襟向下一脱,马从戎皱眉笑道:“嗬!” 霍相贞低低的咳嗽了一声:“嫌我臭啊?” 马从戎没说话,弯腰又去给他解腰带。连长裤带内裤一起向下退到膝盖,马从戎又笑了一声:“嗬!” 霍相贞坐上了浴缸边沿,低头看着马从戎给自己脱鞋脱袜。马从戎的一张脸有些红,鼻梁上聚起了细细的纹路,有点挤眉弄眼的意思。攥着脚踝把袜子一扒,他笑着又是一声“嗬”! 扶着霍相贞坐进一缸热水里了,他从水中捞起一条沉甸甸的大浴巾,水淋淋的搭上了霍相贞的后背。手扶缸沿俯了身,他歪着脑袋去看霍相贞的脸:“大爷,舒不舒服?” 霍相贞点了点头,气息很虚的低声答道:“舒服。” 他抬起手,试探着又摸了摸霍相贞的后脑勺:“我给大爷好好洗一洗。” 霍相贞继续点头:“嗯。” 马从戎费了牛劲,换了两缸的水,总算是把个又酸又臭的霍相贞擦洗出了本来面目。霍相贞不知是被汗水腌了多少天,而且发着烧,一身的热汗冷汗混合了,皮肉都是黏的。打了香皂的毛巾往手上一缠,他一手托着霍相贞的后脑勺,一手给他细致的擦脸,眼角鼻洼全不落。霍相贞头发厚眉毛浓,然而胡须汗毛都淡,从来没有胡子拉碴的时候。马从戎把满是泡沫的毛巾重新蘸了水,然后对着霍相贞劈头盖脸的一擦,一把擦出了一张干干净净的面孔。而霍相贞紧紧的闭了眼睛,嘴唇也抿成了一条线,像个大号男童在不耐烦的忍受一场强制沐浴。 及至把霍相贞洗干净了,马从戎搀着他进了卧室。天气太热了,卧室一角开了电风扇,嗡嗡的只能吹暖风。马从戎让霍相贞赤条条的上床躺了:“大爷,先光着吧。是不是不冷?” 霍相贞已经许久没有睡过柔软的钢丝大床,如今仰面朝天的躺了,他只感觉身体向下一陷,腾云驾雾似的飘飘然。时光仿佛在一瞬间倒流了,马从戎像穿珠链子似的,把热水澡,钢丝床,以及送到嘴边的凉开水连成了一串。恍恍惚惚的张了嘴,他的脑筋终于暂时停了转。前尘旧事全不想了,他把自己囫囵着扔给了马从戎,让对方看着办,他不管了。 就着马从戎的手,他吃了一片阿司匹林,又喝了一点没滋没味的汤水,眼睛始终是闭着的,人像是在梦里。朦朦胧胧的翻了个身,他毫无预兆的真睡了。 马从戎端着个小瓷碗,微笑着审视了床上的霍相贞。霍相贞比先前苗条了一号,然而依旧魁梧,后背紧绷着线条分明的肌肉,脊梁骨是一条柔韧的凹线,一路凹到收紧了的后腰。腰结实,屁股也结实,两条腿更是奇长的叠着。马从戎自认是不好男色的,不爱兔崽子,也不爱男子汉。不好男色,也常年的不近女色,他发现自己好像只能对着大爷起兴。 他感觉自己像是进山打了一次猎,而霍相贞因为正在赤裸裸的昏睡,所以也格外的像猎物。算他没白辛苦冒险,当真猎了个了不得的大家伙! 转身放下了手中的小瓷碗,马从戎单腿跪上了床,探身去看霍相贞的睡相。霍相贞睡得很沉,呼吸不痛快,呼哧呼哧的响;靠得近了,越发能够清楚感觉出他的热度。还是发烧,虽然不算高烧,但是长久的不退热,也一样危险。抬手轻轻抚摸了他的手臂,马从戎垂下头,吻了他左肩的一抹伤疤。 当天晚上,泰勒医生驾到。马从戎不肯让霍相贞抛头露面的进医院,所以爱克斯光片拍不成,只能抽点血先化验着。等到泰勒医生带着一管子血走了,马宅的保镖们也牵着狼狗前后巡逻过了,马从戎得了清闲,回房又喂霍相贞吃了一次阿司匹林。 霍相贞裹着睡袍,靠着床头半躺半坐。马从戎端了一只大玻璃碗,碗中盛着切成小块的瓜果。坐到霍相贞面前,马从戎用小叉子扎起一块送到了他的嘴边:“大爷,吃着解闷儿吧!” 霍相贞仰头一躲,然后伸手要去接玻璃碗。马从戎侧身也一躲:“大爷,您不用动手,我伺候您吃。” 霍相贞抬眼看他,同时哑着嗓子出了声:“我连碗都端不动了?” 马从戎对着他笑:“我乐意伺候您。连着好些天没伺候了,我……我很想您。” 霍相贞垂下眼帘,也笑了一下:“想我……” 马从戎俯身探头,去看他的眼睛:“我是不是让大爷伤心了?” 霍相贞一摇头,态度堪称漠然沉静:“不伤心。” 马从戎登时失望了:“大爷就算不伤心的话,多少也得有点儿想法呀!” 霍相贞仰头向后一靠,半闭着眼睛又是一笑,声音因为嘶哑,所以透出了几分苍凉:“我当时想,秘书长狼心狗肺,真狠哪!” 马从戎跟着他笑了,用一小块瓜果触碰了他的嘴唇:“好,可见大爷心里有我。” 霍相贞张嘴吃了瓜果。一口瓜果咽进肚,他低头捂嘴开始咳嗽。声音轻而空洞,仿佛在胸腔之中会有回音。马从戎一贯健康,可是知道长久的咳嗽会让人多痛苦。起身把大玻璃碗放到了靠墙的白漆桌子上,他回头坐到了霍相贞身旁。强行挤进了人和床头之间,他从后向前搂住对方。一只手缓缓摩挲了霍相贞的胸膛,马从戎顺势悄悄嗅了他的短发和脖颈。 “今晚儿我陪大爷睡吧?”他和声细语的打商量:“夜里大爷有事儿了,我还能给您当个差。” 然而霍相贞背对着他摇了头:“不用你。我夜里就是个睡,能有什么事儿?” 马从戎不再多话。等到霍相贞的气息平顺了,马从戎慢慢喂他吃光了大半碗瓜果。服侍着他洗漱躺好了,马从戎出了门,片刻之后抱着一只小小的铺盖卷回了来。 在床前地面上先铺了一层竹席,他抬头对着霍相贞说道:“我打地铺,挤不着您。” 霍相贞光着膀子侧卧了,着看他忙碌:“多此一举,不怕我下地踩着你?” 马从戎并不肯潦草的对待地铺,往竹席上一层一层的铺褥子,又嗤嗤的笑:“大爷知道疼人了,还怕踩着我。” 霍相贞怔了一下,随即却是问道:“我是不是对你不好?” 马从戎的动作停顿了。抬头望向霍相贞,他先是睁大了眼睛,然后两边嘴角慢慢的向上翘,最后低下了头,他无声的微笑:“有时候好,有时候不好。” 霍相贞翻身背对了他:“混账东西,记我的仇!” 马从戎一边笑着走到床边,一边抖开了一床经纬稀疏的薄毯子,自下向上的盖了霍相贞,一直盖到脖子,又前后左右的掖好了毯子角。夜里也热,正经棉被是绝对盖不住的,薄毯子其实也嫌厚了,但是对于发着烧的霍相贞正合适。俯身将胳膊肘支到了枕头上,他居高临下的小声问道:“大爷,舒不舒服?” 霍相贞闭着眼睛一点头:“舒服。” 马从戎心满意足的直起了身——“舒服”是他的武器。大爷的性子再驴,本质上也是个人。是人就该趋利避害,就该爱洋楼恨破庙,就该爱柔软的钢丝床,恨肮脏的臭军装。 否则怎么办?大爷软硬不吃,讲理他不听,求他没有用,对他动武,他又是个练家子,一旦病愈了,家里这帮保镖或许对他只能围攻,还未必一定有胜算。再说保镖们现在由自己养着,算是保镖,倒退些天也都是公署里的人,公署里的人,敢对霍相贞动手? 马从戎心中兴奋,躺在地铺上长久的睡不着。借着窗外路灯的光芒,他向上凝视着霍相贞的背影。霍相贞已经把毯子蹬开了,喘气像比早上痛快了一点似的,虽然一阵一阵的也要打鼾。宽松的白绸裤衩被他滚得没了形状,一侧向上翻卷了,将要露出半个屁股。 无声无息的从地铺上爬起来,马从戎蹑手蹑脚的走向大床。小心翼翼的上了床,他从后方搂住了霍相贞的腰。不敢真睡,只是躺一会儿,过过同床共枕的瘾。对霍相贞,他总像是爱恨交织含着怨。感情复杂到了这般地步,拆不开分不清,剪不断理还乱,哪还有他独善其身的潇洒出路? 大爷倒是得意了,脑子里天生的少了一根筋,除了吃就是睡,多么有福的性格,可惜又被“家国天下”四个字魇住了,不把自己折腾到山穷水尽不罢休。 马从戎轻飘飘的抚摸了霍相贞的身体,从胸膛开始向下摸,摸到腰间盘桓一番,然后欠身继续往下走。裤裆鼓囊囊沉甸甸的,他用手托着掂了掂,没敢过分的逗,怕把霍相贞惊醒了。 一旦惊醒了,问他干什么,他会无话可说。 第99章 欺负 虽然爱克斯光片始终是没照成,但是泰勒医生根据经验和化验的结果,认定霍相贞只是得了肺炎。既然只是肺炎,那没什么可说的,按照肺炎的法子来治就是了。 马从戎很高兴,等到泰勒医生离去之后,他坐在床边对着霍相贞笑道:“这可真是一场虚惊!我一直怕是痨病,要是痨病就不好办了。” 霍相贞不以为然的一摇头:“我哪能得那个病。” 马从戎把一只手搭上了霍相贞的腿:“我看大爷现在就比刚来的时候好一些了。” 霍相贞爱听这个话。他希望自己马上恢复健康,孤零零的留在天津,他总像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心里虚得慌。 泰勒医生每天都来一次,给霍相贞打消炎针,顺带着听一听心肺。霍相贞的身体底子大概的确是好,不过两三天的工夫,已经有了明显的起色。马从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天天只在家里伺候着他,把他伺候得密不透风。 这天晚上,霍相贞下了床,到餐厅里正正经经的吃了一顿饭。马从戎站在一旁拿东递西,累倒是不累,只是心里犯嘀咕——将来若是天长地久的过起日子了,自己真得给他当一辈子奴才吗?当然,伺候他是不怕的,只是他坐着自己站着,他吃着自己看着,成年累月的这么过,似乎也不大对劲。毕竟自己在外也是有头有脸的人,而大爷已经走了下坡路,将来唯一的事业就是吃闲饭,饭量还很可观。自己倒是愿意养着他,可两个人能不能平等一点呢?比如说你吃的时候我也吃。 马从戎给霍相贞盛了一次饭,其余的时间都在走神。自从知道霍相贞得的不是痨病之后,他跃跃欲试的,又想修理修理这位大爷了。 入夜之后,霍相贞侧卧在床上,白天睡多了,他现在精神得闭不住眼睛。马从戎不知道跑去了哪里,电灯都关了,他还没抱着他的小铺盖卷进来打地铺。秘书长还是有良心的,霍相贞想,那些从自己手中几十万几十万要军饷的军长们都临阵倒了戈,马从戎这个一贯好逸恶劳的东西,却能翻山越岭的来看自己一眼,够意思了。 霍相贞很少专心致志的想一个人,尤其是想他看惯了而又永远看不入眼的马从戎。想到最后,他真想给马从戎点什么,可是现在能给什么?他实在是没什么可给了。 正当此时,房门轻轻开了,马从戎裹着丝绸睡袍,轻手轻脚的走到了床前。将一只小手巾卷放到枕边,他一言不发的直接上了床。钻进了霍相贞的薄毯子下,他窸窸窣窣的宽衣解带。淡淡的香皂气味直冲了霍相贞的鼻端,他的头发甚至还是潮湿着的。一条光胳膊忽然伸出来了,他将揉成一团的睡袍用力扔向了床尾。 霍相贞明白了他的意思。而马从戎收回胳膊,摸索着握住了他的手。借着窗外路灯的光芒,他直视了霍相贞,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点笑意:“大爷,您……要不要?” 霍相贞其实是没想要,可是被马从戎这么一问,又隐隐的活动了心思。一只手被马从戎牵过去,搭上了对方的腰。马从戎的身材是细长的流线型,腰身一段尤其苗条。霍相贞忽然笑了一下,想起小时候家里有个贫嘴男仆,说马从戎是个黄鼠狼子的腰,把少年马从戎说生气了。 抬手推了对方的肩膀,他低声说道:“转过去。” 马从戎依言翻了身,兴奋紧张得几乎要打哆嗦。他知道现在本不是自己求欢的时候,大爷的身体刚刚有了好转的趋势,禁不住在床上耍活龙。但是大爷不要,他还想要。 再说又不是得了痨病,大爷辛苦辛苦也死不了。 霍相贞还是微微的有一点发烧,所以身体格外的温暖。双臂搂抱了他的身体,霍相贞轻车熟路的压住了他。久违的压迫与重量让马从戎瞬间战栗了一下,随即张开双腿,他紧闭双眼咬了牙,等着大爷给他“猛一下子”。 两具身体严丝合缝的契合了,他立刻被霍相贞顶乱了气息捣乱了心,陷在对方的怀中只有喘的份。先前总是多少要疼一疼的,总要先忍一忍才有好滋味,今夜不知是怎么了,居然疼出了刺激性,简直感觉疼得还不够。周身的热血汹涌的流了,他甚至要一阵一阵的眩晕。过电似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的身体随着霍相贞的冲击上下起伏。忍无可忍的呻吟了一声,他上面被霍相贞勒着,绝无转圜的可能;下面被霍相贞干着,也是毫无防御之力。怎么着都是无路可逃,他像是陷进了泥淖之中,泥淖之下是个黑暗的极乐世界,然而一旦当真没了顶,他又怕,怕自己神魂一飘,就此死了。 一场狂欢过后,霍相贞翻身滚到了一旁,呼吸又有些粗重了,他轻轻的咳嗽了几声,胸腔里随之隐隐的开始作痛。 马从戎趴在床上长久的不动。大爷既然下了自己的身,可见今夜就是这么一次了。凭着大爷这个发射重炮似的干法,一次已经足以干出人命。不过他是身经百战的,死了又死,所以一条性命结实得很。 缓缓的侧脸望向了霍相贞,马从戎意犹未尽的欠起了身。打开枕边的小手巾卷,他用卷子里的手纸先把自己潦草的揩干净了,然后下床穿了拖鞋,去浴室里浸湿了小手巾。回到卧室掀开毯子,他小小心心的又去擦拭了霍相贞。霍相贞的命根子正在软化,他满把的握住了,脑子里联想起一条热血的蟒蛇,因为不生鳞甲,所以别有一种脆弱。 霍相贞一声不吭的闭着眼睛,马从戎说“大爷抬抬腿”,他就抬抬腿。 下面擦干净了,马从戎换了一条毛巾,又给他擦了擦头上的虚汗。霍相贞有点喘,方才动着,喘得有理;现在静了,却也还是喘。马从戎微微的有一点后悔,怀疑自己是累着了他;大爷不懂得在这件事上也能投机取巧,只会对着自己毫无保留的卖苦力。 马从戎收拾了床上床下的战场,然后给霍相贞垫高了枕头。自然而然的上了床,他躺在一旁,抬手一下一下的为霍相贞摩挲心口:“大爷睡吧,我守着您。” 霍相贞自觉着身体很冷,然而五内俱焚,胸膛里像是燃烧了一簇狂乱的火。吭吭的又咳嗽了一长串,他忽然累得一动都不能动了。马从戎贴了他抱了他,面颊上有了柔软而迟钝的触感,像是一个吻,但是他也不确定。 糊里糊涂的,霍相贞睡着了。 一觉醒来,日上三竿。霍相贞朦朦胧胧的睁了眼,结果被马从戎吓了一跳。 马从戎欠了身,正在低着头直盯盯的看他。两人刹那间对了眼,马从戎当即笑问:“大爷醒了?” 霍相贞憋着尿,挣扎着作势想起身。结果在要起未起之际,他忽然觉察到一只手从自己的裤衩里抽了出去。这让他望着马从戎愣了一下,随即哑着嗓子斥道:“胡掏什么?” 马从戎笑道:“摸摸大爷身上热不热。” 言语顿了一顿,他又补充了一句:“昨夜不是有点儿发烧吗?” 霍相贞想起了昨夜的事,坐起身往下一看,又见地上空空荡荡的没有地铺。扭头再看马从戎,他低声说道:“以后我不叫你,你别来闹我。” 马从戎听了这话,心中登时起了一股子邪火——好啊,我舍生忘死的把你从山里弄回来了,花钱费力的给你延医问药,殚精竭虑的照顾你哄着你,想把你养在家里享清福,你可好,还跟我摆大爷的谱!这是我的家,我凭什么还不能进屋上床了? 低头笑了一下,马从戎答道:“是,大爷。” 霍相贞下床穿了拖鞋,晃着大个子走去了卫生间。马从戎回头盯着他的背影,决定今天不着痕迹的给他一点颜色! 等到上午泰勒医生过来给霍相贞打过针之后,马从戎让他在床上躺了,又在他枕边放了一本线装的旧书。一手扶着床头,他俯下身,殷殷切切的嘱咐道:“大爷,我等会儿要出趟门,至迟晚上回来。大爷白天自己过吧,好不好?” 霍相贞一边伸手去拿书翻看,一边心不在焉的点头:“嗯。” 马从戎直起腰,笑眯眯的迈步走了,顺手带走了家中所有的人,包括闲极无聊的李副官。黑漆雕花的大铁门上了锁,家里的活物除了霍相贞之外,只剩了两条大狼狗。 霍相贞先还没知觉,自顾自的翻书看。看到中午,他发现了问题——他饿了。 他还没有超凡脱俗到可以以知识果腹的程度,所以放了书本下了床,他推门开始往外走。虽然马从戎一口一个“咱家”,但这里毕竟是姓马的宅子。霍相贞在霍府里可以恣意,到了马从戎家,舒服归舒服,同时却也十分的自觉,从来不会乱走乱看。 他总觉得霍府才是“咱家”,这里只是马宅。 在楼上走了一圈,他没找到能吃的东西。扶着栏杆下了楼梯,他在客厅的茶几上找到了一罐子巧克力糖。他很少吃零食,糖果更是不碰。拿着玻璃罐子看了看,他把罐子又放下了。 转身出了客厅,他确定了楼中的确是一个活人都没有。沿着走廊走到尽头,他想找到厨房,然而小洋楼里处处摩登雅致,哪里容得下一个烟熏火燎的厨房?在走廊两端分别碰了壁,霍相贞心想看来厨房是开在了楼后头——楼后头的确是有着单独的一排小平房,整整齐齐的,和小洋楼大草地打成一片,也很好看。 霍相贞上了楼,决定不去厨房。为了一顿饭太拼命,说起来也是一桩可笑的事情。再说哪有大爷亲自跑到厨房要东西吃的?不成体统! 回到卧室钻进被窝,他算着时间,吃了中午的一份西药。几口水进了肚,没有扑灭饥火,反倒把他的肠肠肚肚冲刷得越发干净。他个子大,胃口也大,从来都是一个人吃两个人的饭,如今饿了,也是一个人挨了两个人的饿。捂着肚子躺下了,他不知道马从戎怎么会疏忽到了这般地步,居然连一日三餐都安排出了纰漏。闭了眼睛叹了口气,他决定以睡眠抵抗饥饿。 下午最热的时候,霍相贞饿醒了。 他有了点慌不择食的意思,下楼去客厅沙发上坐了,他打开玻璃罐子,剥了巧克力糖往嘴里塞。他饿虚了,捏着糖纸的手都直发抖。一口气吃了小半罐子糖,太甜了,齁得他直咳嗽。 一咳嗽,他就又不敢吃了。咕咚咕咚的灌了一肚子冷茶解腻,他心里有了气——这马从戎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太阳将要西斜之时,马从戎带着他的人马回家了。想着家里那头活驴一整天没喂草料,他又有点痛快,又有点怜惜——没办法,对待霍相贞,他的感情就从来没有纯粹单一过。 进入院门之后,他扯了扯身上的竹青长袍,然后到楼后逛了一圈。末了快步进门上了楼,他一头冲进了卧室:“大爷!” 霍相贞仰面朝天的躺在床上,见他来了,起身正要发火。哪知他先开了口:“大爷,您是不是饿坏了?厨子早上见我带着人出门了,以为家里没人,居然一天没给您送饭!” 霍相贞一辈子没为“吃”字和人翻过脸,此刻皱着眉头看着马从戎,他颇有一点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意思。而马从戎随即又道:“大爷您等着,我这就先去弄点儿东西给您垫垫肚子,我——” 话没说完,房门被人敲响了。马从戎起身开门走了出去,片刻之后又回了来,脸上神色有些慌张:“大爷,您稍等一下,那个……顾承喜来了!” 抬手做了个安抚似的手势,他轻声又道:“大爷别怕,这是租界地方,他不敢在我家里乱来。您别露面也别出声,我下去想法子把他敷衍走。” 霍相贞低声问道:“你和顾承喜有联系?” 马从戎当即否认:“没有,没有没有!我和他是两条路上的人,联系不着。” 第100章 分道扬镳 马从戎的小洋楼不是深宅大院,既然说顾承喜来了,那人就必定是已经到了院门口,再走几步便可登堂入室。来不及再管霍相贞的饥饱,马从戎先命一名保镖悄悄的守在了二楼,然后自己昂首挺胸,一边往楼梯口走,一边调动出了满脸的笑容。 及至到了楼梯口,他吸了一口气,照理来讲就要欢声笑语的提前打起招呼了,可是小洋楼虽然工好料好,墙也够厚,但是一旦他当真嘹亮的出了声,孰知不会传到楼上霍相贞的耳朵里呢?思及至此,马从戎把吸进去的一口气又重新呼了出来。当着霍相贞的面和顾承喜称兄道弟,那太不成话,简直有了一点自掘坟墓的意思。 下了楼梯又走几步,他出了楼门,一路向前走进了院子里。顾承喜果然是已经下车进了院门,双方在水泥路上走了个顶头碰,马从戎放眼一瞧,发现顾承喜是西装打扮,便且走且笑的打趣道:“嗬!顾军长,欢迎欢迎。今天怎么穿得像个新姑爷一样?漂亮啊!” 一句话说完,他也到了顾承喜的面前。顾承喜把一身松松散散的骨头收拾紧了,正是个宽肩长腿的身材,站直之后堪比一具高大的衣服架子,把一身西装穿得有棱有角有线条。马从戎一开口便占了上风,说得他几乎有些窘:“秘书长这个地方很摩登,我不弄一身洋衣服穿了,都不好意思进你的门!” 马从戎一手和他握了,另一只手啪啪拍打他的手臂:“这才叫胡扯!凭着我这小房小院儿,顾军长肯光临,就已经是给足我面子了。实不相瞒,我现在官也丢了权也丢了,只剩了坐吃山空的份儿。大门一关就是一天,老朋友们一个不来。我这回真是见识了什么叫做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顾军长现在是做大事的人,想必也忙,不忙的时候多来走走,旁的我没有,一杯茶一顿饭还是招待得起的。来,外头有蚊子,快请往里进。” 若是放在先前,顾承喜必要绞尽脑汁的和他对上一两句,以示热情客气。不过此刻今非昔比,他坦然的迈步向前走了,由着马从戎对自己连说带笑。说吧,笑吧,也就是马从戎在租界还有点势力,否则他会下手把这个细细长长的小白脸绑起来。马从戎倒是没什么对不起他的,但是他见了马从戎就牙根痒,总想把这家伙收拾一顿。未必要命,但是至少要给他一点苦头尝尝——也许是在听说霍相贞为马从戎挡过一枪之后,就一直隐隐的有了嫉妒心。同时也是不忿:给马从戎挡枪,对自己开枪,没天理了。 进入客厅之后,马从戎命人开电风扇,切西瓜,拿冰镇果子露,又问顾承喜吃没吃晚饭。顾承喜一边哼哼哈哈的敷衍着回答了,一边看到了茶几上的一堆玻璃糖纸,糖纸旁边还有一只空茶杯,杯口腻着一点巧克力的残迹。忽然下意识的嗅了嗅空气,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要嗅什么,总之条件反射似的变成了猎犬,总感觉这楼里存着一点不为人见的蛛丝马迹。 马从戎又让人拧了两把雪白的毛巾。将一条毛巾递向了顾承喜,他自己也坐下了,一边擦了把脸,一边让仆人过来收拾茶几。仆人是名精精神神的小伙子,穿着短袖衬衫,过来收走糖纸端走茶杯。顾承喜用毛巾擦了擦手,随即盯着小伙子的背影问道:“这小子看着面熟啊!” 马从戎把毛巾放下了,开口笑道:“你看他面熟也是应该的。当初他是咱们公署的勤务。” 话音落下,他自己别扭了一下,心想下次注意,“咱们公署”四个字,说得实在是不合适。 顾承喜倒是没留意他的字眼,继续说道:“你这家里有个问题。” 马从戎笑眯眯的看他:“哦?什么问题?” 冰镇果子露端上来了,大玻璃杯里插着麦管,是西餐馆子里的格式。顾承喜端起凝着一层露水的大玻璃杯,咬着麦管吸了一口:“除了你之外,全是勤务。” 马从戎很爽朗的哈哈大笑:“你也看出来了?我早就说我这个家像军官宿舍,你瞧瞧,出来进去的全是大小伙子!”然后他将笑容略略收敛了,声音也压低了些许:“唉,这些都是一直跟着我伺候我的人,现在公署没了,他们的饭碗也没了,找别的差事混饭吃,哪那么好找哇?所以啊,我就告诉他们,愿意跟着我走的,就走。我别的供不起,吃穿总不至于亏待了你们。结果,你瞧瞧,呼啦啦来了一大队。我就琢磨啊,你说将来这要是一个个的到了年纪,我是不是还得给他们娶妻生子成家立业?” 说完这话,他一拍腿,又是大笑。顾承喜也跟着笑,笑着笑着,他抽动鼻子又嗅了嗅。马从戎见了,立刻问道:“顾军长,怎么了?鼻子不痛快?” 顾承喜支吾着端起大玻璃杯,又吸了一口果子露:“没有,前几天有点儿感冒,现在好了。” 然后用力清了清喉咙,他因为不是很擅长马从戎式的谈笑风生,所以仗着自己是名纯粹的武夫,开门见山的直接开了口:“秘书长——” 马从戎一摆手:“停,现在你不该再叫我秘书长了,我的秘书长已经当到头了。” 顾承喜发现马从戎的废话特别多,心平气和的笑了一下,他反问道:“那我怎么称呼?知道了,叫你一声三爷准没毛病。” 马从戎只是想和前公署撇清关系,所以此刻微微一笑:“随你,总之秘书长三个字,我是实在不敢当了。” 顾承喜舔了舔嘴唇,接着方才的话头说了下去:“三爷,我想问你一句,就是那个买卖你还干不干了?” 马从戎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我倒是想干,但是一个人我干不了,我没那么大的能力。那要是没有人保护的话,商队走到半路,非让土匪抢个一干二净不可。” 话到这里,他不说了,静等着顾承喜的下文。没有人是不爱钱的,他想,包括顾承喜。顾承喜有人马,而他有路子。非得两人合作,才能把先前断了的烟土生意恢复起来。恍然大悟似的又一拍大腿,他笑呵呵的给顾承喜敬了香烟,同时开口又是一句闲话:“尝尝这个烟的味儿,真正的外国货,我觉得是太冲了,顾军长来一支试试!” 顾承喜知道马从戎是惯于把正事裹在闲话里谈的,所以自顾自的抽出了一根香烟,也不着急。 与此同时,楼上的霍相贞轻轻开了门上的弹簧锁,蹑手蹑脚的走了出去。守在走廊的保镖见状,心中登时一惊,同时却又不由自主的一昂头一抬手,无声的向他敬了个军礼,嘴也张开了,差一点就喊出了一个“大”字。 霍相贞已经饿过了劲,肠胃安静了,两条腿却是直打晃。单手握枪屏住呼吸,他扶着墙慢慢的向前走。依着他的意思,他真想下楼一枪毙了顾承喜;但一味的由着性子蛮干也不行——他不想给顾承喜陪葬,毕竟东边还有他几万的军队。 所以他一步一步慢慢的走,不想惊动谁,只想听听楼下的动静,见机行事。 保镖吓慌了神,张开双臂在前方拦他。他走一步,保镖退一步,又无声的做了口型哀求:“大帅,请回房吧……” 霍相贞沉着脸一挥手,嫌这小子碍事挡道。而保镖果然微微的侧了身,像是要给他让路,可是理智尚存,又不敢让他尽情的走。双方一个前进一个后退,缓缓的竟也走到了楼梯口。楼梯并非直上直下,带着一层拐角。霍相贞一边往下走,一边听到了客厅里的高谈阔论——他知道马从戎天生活泼,和谁都能处成一家亲,可没想到如今这个时候,他居然还能和顾承喜在一起嘻嘻哈哈。 走到了楼梯拐角处,他手扶栏杆停了脚步。客厅里的两个人若是窃窃私语,他倒也未必能够听出什么,然而顾承喜是不懂斯文的,调门大起大落,嘴唇大开大合;马从戎无法单方面的做蚊子哼,也只能随着他提高了声音。跟着霍相贞的保镖急得满脸跑眉毛,想要抓个人去客厅里通风报信,然而站在小小的拐角处,他连人影都瞧不见一个,又不敢离了霍相贞自己下楼,只能是听着交谈之声一阵清晰一阵含糊的传上来——这两个人,什么都说! 霍相贞静静的倾听着,脸上没有表情。别人都是百密一疏,而他对马从戎是十有九疏,防不胜防。 他在山里预备着和顾承喜方面决一死战,马从戎在天津卫筹划着和顾承喜合作发财。霍相贞忽然不能理解马从戎的所作所为了,就像他当初不能理解白摩尼为何会躲在饭店里叫条子抽大烟一样——自己对得起他们,能给的全都给了,可他们为什么连一点忠诚也不肯讲? 他像是落进了大雪地里,从头一直冷到了脚。呼吸越来越急促了,他忍无可忍的咳嗽了一声,随即抬手捂了嘴,转身快步上了楼。 霍相贞的咳嗽很低,是短短的一下子。马从戎依稀听到了,一颗心在腔子里翻了跟头,脸上则是神情不变。顾承喜刚刚发表了一通高论,此刻正端着大玻璃杯吸着果子露。牙关猛的一合,他感觉自己像是听到了霍相贞的声音。 松开麦管抬了头,他单刀直入的问:“谁?” 马从戎做懵懂状:“谁?什么谁?” 顾承喜放下大玻璃杯,两条腿运了力气,恨不能一跃而起:“刚才谁咳嗽?” 马从戎哭笑不得的翘起了二郎腿:“咳嗽,又不是打雷,怎么好像还吓着你了似的?家里这么多人,我哪知道谁咳嗽——刚才有人咳嗽了?” 顾承喜盯着他的脸看:“我听着,像大帅的声儿。” 马从戎越发的啼笑皆非了:“好家伙,你成顺风耳了。大帅离咱们好几百里呢,他倒是有可能刚咳嗽了,但是你也听不见啊!” 顾承喜没从他脸上看出破绽,又不能强行搜查他的家。手指无意识的叩了叩茶几,他忽然转了话题:“你和大帅有没有联系?别瞒着我,我现在和大帅打仗,那都是奉命行事,没有办法。我知道自己当初对不起大帅,要是可能的话,我愿意私底下帮大帅一把。” 马从戎笑得脸都酸了:“哪有联系?我又不会打仗,他们联系我干什么?请我去战场上当秘书长吗?” 顾承喜看着他的眼睛又道:“据我所知,新政府快要给大帅下通缉令了。” 马从戎露出了一点愁容:“啊?是吗?唉!这怎么办!” 顾承喜总觉得马从戎不会像他所说的那样超脱,所以一句接一句的给他施压:“东北那边的少帅,早就不想打了,迟早得和新政府合作。大帅这么顽抗下去,说实在话,没意思,也没活路。” 马从戎听到这里,是真心实意的犯了愁:“啊……是吗?唉……这怎么办。” 顾承喜说道:“你要是有法子和大帅通上话,就好好劝劝他。只要他肯缴械投降,别的话我不敢说,反正我绝对能保护他的安全和财产。” 马从戎连连的点头,心里有点不是味,心想看把你威风的,我们还得用你保护了! 顾承喜坐着不走,总想旁敲侧击的撬开马从戎的嘴。然而马从戎总是个笑微微的模样,舒舒服服的往沙发里一陷,他比顾承喜更坐得住。 直到外面天黑透了,再坐下去就是要夜宵吃了,顾承喜才一无所获的起身告了辞。马从戎陪着他往外走,又站在院门口,目送了他的汽车远去。 及至汽车开得没影了,他让保镖关了院门。虚脱似的长吁了一口气,他抬眼往楼上看,心里一阵着急——这回可是把大爷修理狠了,除了一顿早餐之外,大爷算是整整的饿了一天。好在厨房是总开伙的,他回来了这么久,想必晚餐也早预备得了。命令保镖去厨房传了晚饭,他一路连跑带跳的进了楼。单手提起长袍一角,他三步两步的跃上了楼。气喘吁吁的推门进了卧室,他对着霍相贞苦笑:“大爷,饿坏了吧?走,楼下夜宵都摆上了,您吃饱了好睡觉。” 霍相贞坐在床边没有动,单是抬头定定的望着马从戎。眉毛睫毛全是黑压压的,微微丰润了的面颊也在瞬间又瘦削了,他成了一尊刀砍斧剁的雕像。脸硬,眼神却是带了一点茫然和凄惶,仿佛是天真的人,受了天大的骗。 马从戎被他看心虚了,脸上的笑容也闪闪烁烁的要维持不住:“大爷,看什么呢?” 霍相贞终于开了口:“你和顾承喜做烟土生意?” 马从戎舔了舔嘴唇:“我……” 未等他回答,霍相贞继续问道:“做了好几年了?” 马从戎惶恐的笑了一下:“大爷,是陆永明在做,我只是跟着入了一股子而已。当时顾承喜正好刚到山东,陆永明……” 霍相贞仰起脸质问他:“陆永明能差遣得动顾承喜?你这替罪羊找得好啊,横竖陆永明是死无对证,早烂成一把骨头了。” 他的声音又虚弱又沙哑,是个心力交瘁的模样。直勾勾的凝视着马从戎,他几乎有了一点可怜相:“马从戎,你的钱还不够用吗?” 马从戎素来巧舌如簧,然而此刻面对着霍相贞,他带着哭腔打了结巴:“大爷……我、我没坏心眼儿,我就是想尽量的多弄点儿钱。往后日子还长着呢……大爷年轻,我也年轻,咱们……” 霍相贞听他现在还是执迷不悟,还是理直气壮,心中登时爆起了一团怒火。挣着一头虚汗霍然而起,他一脚把马从戎踹了个跟头。喘着粗气晃了一晃,他拼了命的怒吼出声:“那顾承喜是我的敌人啊!” 马从戎猝不及防的跌坐在地,后脑勺正好撞了墙壁,“咚”的一声,疼得他直发昏。手扶着暖气管子站起了身,他也委屈了:“大爷,您当我爱和顾承喜打交道?您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可我能像您一样也做甩手掌柜吗?咱们的兴盛时候已经过去了,往后的日子只能是吃老本,老本再多,也扛不住咱们一吃一辈子啊!我不干涉您在家里守节犯倔,可是您能不能也别拦着我做生意赚钱?您当是个人都能干烟土买卖吗?这是我的本事!” 他一手捂着后脑勺,一手揉着挨了踹的心窝。刚和顾承喜斗智斗勇的打了一晚上哑谜,他也是累出了一脑袋的乱麻。眼看霍相贞恶狠狠的瞪着自己,他下意识的往门口退了一步,生怕自己会挨一顿暴打。 霍相贞的气息乱了,呼吸之间带了咝咝的响:“你的意思是,我没资格管你了?” 马从戎也感觉自己方才是过于有理了,所以极力的想要把话往回说:“不是不是,大爷误会了。” 霍相贞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沫:“你的意思是,你有本事,能做买卖养着我。我的好时候已经过了,往后只能坐在家里吃老本,而且还是你的老本,对不对?” 马从戎忽然从他脸上看出了苍凉的秋意,心中不禁一阵懊悔:“大爷……” 向前走了一步,他轻声说道:“大爷,我刚才是把话说急了……我没那个意思……您要是生气了,您打我一顿。打完了咱们下楼,吃饱了好睡觉。” 霍相贞伸手搭上了马从戎的肩膀,不说话,把他一直推到了门外,然后抬手关了房门。 拖着两条腿走到床边坐下了,他脑子里风一阵雨一阵的,风风雨雨全抽在他的脸上。他是个最要脸的人,他没想到自己刚到马从戎家里住了几天,就什么资格都没有了,就成个“吃老本的”了。 他说一句,马从戎还他十句。放到先前马从戎敢吗?先前不敢,现在敢了,因为现在他不行了,他的时候过去了。 霍相贞坐在床边,长久的不动。房门锁了,马从戎在外面轻轻的敲门低低的哀求,他的耳朵里隆隆的轰鸣,全听不见。 他受不了这个。他宁可饿死,也不吃奴才施舍的饭。 良久之后,马从戎实在是熬不住了,又不敢撬了门锁硬闯,只好悻悻的去了客房睡觉。翌日清晨起了床,他又去敲卧室的门,然而房门紧闭,依旧没有动静。 他今天还有事要外出,所以没有办法守在门外打持久战。吩咐厨房仔细烹饪了几样饮食,他自己洗漱穿戴了,乘坐汽车直奔了他师父的公馆。他想好了,如果和顾承喜合作的话,自己还是得攥住主动权,让顾承喜只有给自己当保镖的份。否则顾承喜不是个好打发的,自己不压着他,他会立刻把自己顶个人仰马翻。而让自己把那么多烟土全消化了,也不可能,所以趁机把师父拉进来,有财大家发,谁也别偏了谁。再说顾承喜虽然贵为军长,但也未必敢动地面上的老头子。老头子有办法,一旦急了眼,会让顾军长以后在天津卫寸步难行。 马从戎盘算得很好,见了师父的面,谈得也投脾气。双方正是其乐融融之际,马宅的一名保镖气喘吁吁的进了公馆客厅,对着马从戎弯腰耳语了一句。马从戎脸色一变,立刻起了身。 保镖是从马宅一路跑过来通风报信的——霍相贞带着李副官走了! 马从戎慌了神,发了疯似的赶回了家。冲进卧室一瞧,他只见房中床上还留着坐卧的痕迹。白漆桌子上摆着几样未曾动过的饭菜,霍相贞只带走了一瓶西药。 欲哭无泪的倒抽了一口气,他一扭头奔了出去,开始四面八方的找人。车站去了,码头也去了,车站码头永远是车来船往,人山人海,又让他怎么找? 到了天黑时分,马从戎佝偻着腰回了家。垂头走进了卧室,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随即抬手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发疟疾似的哆嗦了,他想起自己前些天把霍相贞哄回来时,曾在船上自夸过一句:“做大事,我没那个韬略;做小事,我准保比谁想得都细致。” 当时他还为此沾沾自喜,没想到这句话说得真没错,小事全让他做得滴水不漏,比如他的烟土买卖;大事全让他搞成一塌糊涂,比如他的大爷!自己是费了多大的劲才把大爷带回家的?结果为了一桩可做可不做的生意,把大爷生生的给气走了! 他接二连三的自抽嘴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该打! 大爷知道外面有多危险,这是宁愿半路死在革命军手里,也不和他在一起了。 马从戎双手撑了地,抖得快要瘫倒。他想一头碰死在墙上,肝脑涂地,也就清静了。 午夜时分,霍相贞和李副官在一处小站下了火车。当初买票的时候来不及选择,只挑往东走的列车。半天之内上上下下,他们已经转了好几趟车。他没有找船走海路的能耐,只能是硬着头皮挤火车,运气好,没人认识他,他可以平平安安的到站;运气不好,那也只好是等死了。像安如山所说的一样,出师未捷身先死。只可惜这个死法,比病死还不堪。 他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幸好李副官还揣着几张钞票,勉强够应付路上的花销。此刻两人一人拿了一个白天吃剩的冷烧饼,边吃边出了火车站往外走。前头没有火车可以继续坐了,他们得一直走到天亮,然后雇一辆马车进山。进山之后也不能走山路,山路上有关卡。他们须得翻山越岭的走野地,如果路上不坠陷阱不遇野兽的话,总能活着走回他们的大本营去。 第101章 晨风林雨 霍相贞和李副官在山麓一带下了马车,山路再平也是起伏不断,人一路就是在马车上颠,两条腿得了清闲,一身的关节却是要散。甫一下车脚踏实地了,两个人都是东倒西歪的要散架子。 李副官掏钱打发了车夫,然后紧跟着霍相贞开始往山上走。这一带的山还挺陡峭,远看几乎就是崇山峻岭,然而真正一步一步走了,倒也总是有路可以向上。一道光秃细长的黄土路在草木丛中时隐时现,算是山中的官道。借着头顶的星月光芒,霍相贞低着头,一边疾行,一边辨路。他腿长步大,一步走出旁人的两步,李副官平日懒惯了,此刻便是上气不接下气的紧追慢赶。及至追赶到了一定的程度,他终于惊动了前方的霍相贞——霍相贞听见身后呼哧呼哧的喘个不休,第一感觉是有了野兽跟踪,及至回头一看,才发现不是野兽,是张着嘴弯着腰的李副官。 霍相贞其实也是喘,但是勉强压住了呼吸,让气息慢进慢出。喘得急了,他会满胸腔的疼。望着身娇肉贵的李副官,他没说话,只伸出了一只手。李副官懵懵懂懂的抬眼望他,又轻声问道:“大帅,您有什么吩咐?” 霍相贞没什么吩咐,只是既不想让李副官拖自己的后腿,也不想让李副官半路掉队。一把抓住了李副官的手,他转向前方低了头,大踏步的继续前进。而李副官被他拽了一个踉跄,随即从快走改为小跑。 如果能把手从大帅的手中抽出来,那他宁愿大跑。没和大帅拉过手,李副官又疲惫又紧张,只感觉自己的手不做脸,一瞬间就出了一层水唧唧的热汗,像条鱼似的钻在大帅的手中。从手往上直到胳膊肘,一条小臂隐隐的像是要抽筋,李副官抬手悄悄按摩了自己的筋脉,心想真要是抽筋了,自己也得忍着。 霍相贞并不体谅李副官的惶恐,单是拉扯着对方快步走。方才雇马车的时候,李副官又从农家买了几个馒头,和他分而食之。趁着馒头还没消化完毕,他须得快马加鞭的越过这片野地。夜里大概是个多云的天气,星月时明时暗。明的时候倒也罢了,一旦暗下来,真能伸手不见五指。偏偏山路走到了尽头,再往前就要进革命军的地盘。一转身下了官道,霍相贞开始领着李副官往林子里趟。林子太荒了,里面什么野物都有,秋虫也此起彼伏叫得热闹。李副官在长草丛中跳跃走,忽然低低的惊呼了一声,他颤巍巍的开了口:“大帅,看、看……” 在他们的斜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两点炯炯的绿光。李副官没见识,但是有常识,这时也不别扭了,直接贴着霍相贞打了哆嗦:“是……狼吧?” 霍相贞的心也提到了喉咙口,但是不便跟着李副官一起颤。轻描淡写的一点头,他说:“是狼。” 然后他一扯李副官的手,低声说道:“继续走,别看它。” 李副官身不由己的跟着他又迈了步:“大帅,要不要卑职将它击毙?” 霍相贞听他说话太蠢,所以懒得理睬。走了没有几步,李副官娇喘一声,喘出了一句话:“狼又来了!” 霍相贞在黑暗中一皱眉一咧嘴,不知道这李副官是怎么混进副官处的。攥紧了李副官的手,他一路走得大步流星:“俩萤火虫。” 李副官不知不觉的抱了霍相贞一条胳膊:“哎呀,真是俩萤火虫,都飞开了,我还以为是狼眼睛。” 霍相贞从腰间拔出了手枪,同时头也不回的斥道:“闭嘴!” 霍相贞早就知道林子里有狼,而且方才又真真切切的和狼打了照面,虽然狼对他们没什么兴趣,但是他紧握手枪越走越快,随时预备着回头给野兽一粒子弹。当然,不到紧要关头,他也不敢开枪。枪声一响,谁知道会引来什么活物?野兽多了他抵抗不住,人多了,如果不是他自己的人,他也是一样的抵抗不住。前方就是自己的大本营,若是在自家门口被俘或者被吃了,那又是一种笑话式的“出师未捷身先死”。 李副官挎着他贴着他,两人走成了一对摩登解放的情侣,要挽着膀子压马路。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霍相贞的胃里没了食,李副官的肚子也是叽里咕噜乱叫。两人累到了一定的地步,反倒有些麻木,饥肠辘辘的就只是走。林子里黑,可是仰头往天上看,已经能够看到微微的光。太阳必定是要出地平线了,霍相贞偷偷的松了一口气——林子里的夜路太难走,他几次三番的差点迎面撞了树;至于挥之不散如影随形的蚊虫们,就更无须提了。 和李副官手握手的走久了,他的手指几乎僵硬酸痛。松开右手活动了手指,他又甩了甩掌心的热汗。李副官成姑娘了,“水做的女儿”,一夜源源不断的出汗,汗水竟会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淌。烈火见真金,霍相贞下次可再不敢把李副官当个人用了。 把枪交到右手,他换左手继续拉扯了李副官。李副官除了漂亮,一无是处,但是知道出门带钱,这回也算是立了一功,否则他简直没法回来。 让他跟马从戎要路费,他开不了那个口。对于马从戎,他从来只有给,没有要。哪怕天翻地覆了,哪怕他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他也不改他的规矩。 夏季的天,说亮就亮。夜色越来越淡,微光越来越明,树影慢慢的清楚了,天空也一点一点的现出了蔚蓝。霍相贞走得深一脚浅一脚,明知道胜利就在眼前了,可眼前的世界却像海市蜃楼一般,明暗闪烁着要变形。停了脚步闭了眼睛,他极力的想要定一定神——病还没好利索,让他凭着一顿冷馒头走一夜山路,真是为难他了。 李副官也是走得腾云驾雾,喉咙干得不敢运动,一动就疼得像是咽刀片,想要咽口唾沫润一润,可是舌头又干又黏的,根本就没唾沫。晕头转向的跟着霍相贞,李副官感觉自己此刻真是痛苦得生不如死了。握着霍相贞的胳膊摇了摇,他大着胆子开了口:“大帅,咱们能不能停下休息一会儿?您看这草叶上都是露珠,露水是不是也能喝着解渴呢?” 霍相贞正要回答,不料远方忽然有人扯着嗓子喊道:“谁?站住!” 李副官回头一望,隔着层层的草木,他见到了一支革命军的小队。霍相贞也看清楚了,当即拽了李副官往林子深处跑——他们是经受不住盘问的,冒充乡民或者旅人都是绝不可能,唯一的活路只有逃。然而没等跑出几步,霍相贞一个踉跄,猛的向前跪倒在地,带累得李副官也摔了一跤。与此同时,林中爆发出了一阵密集枪声,李副官抱着霍相贞一闭眼,心中响起了一句常听的文话:“吾命休矣!” 可是几秒钟后睁了眼睛,他发现自己的性命还在,而向革命军小队开枪的人,看军装竟然也是革命军。第二拨革命军不知是从哪里钻出来的,总之雨后蘑菇似的骤然冒了头,对着第一拨小队瞄准了打,带着要斩尽杀绝的意思。 李副官没看明白,于是第二眼望向了霍相贞。霍相贞歪在地上,垂了眼帘咬紧牙关,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李副官的目光顺着他的额头往下走,末了看到了他被捕兽夹子咬住的小腿——两排铁齿交错着扎透了裤子,血淋淋的陷进了他的肉中。 李副官急了,扔了枪爬上前去,双手扳了夹子硬往开了扒,哪知夹子看着粗糙,实则有劲,凭着他的小力气,竟是不能撼动分毫。正在他心急如焚之际,一个高大的影子从天而降似的窜了过来,从后方一把搂住了霍相贞,同时高声喊道:“来人,缴枪!” 李副官抬起头一愣:“顾——” 没等他“顾”出眉目,大获全胜的第二拨革命军一拥而上,先夺了他和霍相贞的枪,然后又把他单独向后拖出了老远。而霍相贞先前已经疼到眩晕,如今听李副官说出了短促的一声“顾”,却像是受了针刺一般,猛然向后回了头。 咫尺之间,他看到了顾承喜的眼睛。顾承喜有一双好眼睛,眼珠子黑白分明,揣着一肚皮坏主意的时候,眼中也是一片清澄。此刻这双干干净净的眼睛瞪圆了,虎视眈眈的狠盯着他:“别动!” 霍相贞奋力一振双臂:“松手!” 顾承喜的双手在霍相贞胸前紧紧交握了,时刻准备着对付他的挣扎。趁着自己还能治住对方,顾承喜抬头向前喊道:“来人,拿绳!” 用一条很粗的麻绳,顾承喜把霍相贞绑在了一棵老树上。霍相贞背靠大树席地而坐,因为知道自己没了还手之力,所以反倒安静了。直视着蹲在面前的顾承喜,他倒要看看这人今天会发什么疯。 顾承喜驱散了围在一旁的士兵,然后向后退了退,盘腿一屁股也坐下了。 把霍相贞的伤腿抬到自己怀里,他双手扳了夹子,龇牙咧嘴的使劲,一边使劲,一边还能从牙关中挤出话:“不是要杀我吗……不是端了冲锋枪追着我打吗……我都掉河里了,你还扫我一梭子……”捕兽夹子渐渐的张了嘴,“不讲理的东西,我后来才想明白了……”他不敢松劲,手背暴起了青筋:“就算我辱你了吧,大不了我让你辱回来,你杀我干什么?” 捕兽夹子咯吱咯吱的响,铁齿染着血,缓缓松口放了霍相贞的小腿。 “你这账……”顾承喜一咬牙,终于把夹子彻底掰开了:“还带连本带利一起算的?” 霍相贞看着他,感觉他这话很有一点陈词滥调的意思。 顾承喜把捕兽夹子随手一扔,然后挽了霍相贞的裤管去看伤。一看之下,他拧了眉毛——霍相贞先前一直一声不吭,好像只不过是被夹子夹破了皮肉而已,非得亲眼看了,才知道他的小腿前后全被铁齿扎出了血窟窿。一手托着小腿一手托着脚踝,顾承喜慌忙说道:“你动动脚!” 霍相贞当真动了动脚,然后听顾承喜长吁了一口气:“操,吓死我了!那玩意都能切断你的筋!” 顾承喜所说的一切,全是霍相贞不关心的。抬眼望着顾承喜,他的气息噎在胸中,让他一阵一阵的只想狠喘,可是身体虚弱到了极致,他连个深呼吸都做不动。空气丝丝缕缕的进,又丝丝缕缕的出,让他不至于窒息,也别想痛痛快快的说话。朦朦胧胧之中,他听顾承喜问自己:“都快扎到骨头了,你倒是叫一声啊!恨我恨得连疼都不知道了?” 霍相贞张了张嘴,忽然明白了自己最需要什么——自己最需要的是一口水。 但是他不要。对着敌人要吃要喝,成什么了? 与此同时,顾承喜高高卷起了他的裤管,又扒了他的鞋袜。手头没有酒精棉球,甚至连条柔软的手帕都没有。顾承喜侧身跪坐了,把他的小腿横撂到了自己腿上。深深的弯腰低了头,他用舌头舔舐了对方的伤口。 舔一口,啐一口,满嘴都是血腥气。舌头比酒精棉球更柔软,他知道好些不花钱的疗伤法,因为当年总和人打架,偶尔输了一次,也没有钱请医生,只能是自己窝在家里慢慢的养。 含着满口平安的血,口中的甜腥激出了他心中的酸楚。酸楚,同时又快乐。他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平安的敌人,自己的爱情越来越不可望更不可即。可他想自己是个浪漫的人,浪漫的人,理应为了爱情多吃苦头。 无可选择的时候,能够苦中作乐,也是好的。 霍相贞向后仰靠了树干,亏得树干和绳子束缚支撑了他,否则他会瘫成一堆无骨的烂泥。他几乎是感激了树与绳子,让他可以做一名还有人样的俘虏。一阵晨风掠过林子,吹翻了绿叶片上积着的露水。一滴大水珠子向下落成雨滴,在霍相贞的鼻尖上砸了个粉碎。 仿佛出自本能一样,霍相贞在濒死的眩晕中仰起头张开嘴,等待着下一滴露水的坠落。 晨风骤然急了,老树下了雨。 第102章 他说 霍相贞眼睁睁的向上仰望,看到无数剔透的水珠子从天而降,越来越多,越来越急,最后是幕天席地的大珠小珠落玉盘。大地动了,树木动了,天也动了。在天翻地覆的旋转中,他缓缓的闭了眼睛,湿漉漉的睫毛尖端,滑落了一滴露水。 顾承喜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了他的昏迷。三下五除二的起身上前解了绳子,他一边把人往起背,一边压低声音吆五喝六,让人先把尸首处理掉——第一拨的革命军,是李子明的巡逻小队。连毅的兵一直追着霍相贞走,李子明闲散许久,前一阵子忽然对着连毅发威,硬给自己闹了个职务。 李子明蹲过霍相贞的大牢,所以深恨霍相贞。他愿意守在第一线,随时和霍相贞当面锣对面鼓的较量较量。 顾承喜背着霍相贞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微微弯了点腰,让霍相贞能够趴得稳当。隔三差五的,他还得停下脚步,把人往上再托一托。随着步伐的起伏颠簸,霍相贞的小腿一颤一颤,两排血窟窿渐渐又渗了血。很浓的血,红得发黑,顺着脚背往下淌,淌出蜿蜒的枝枝杈杈。枝枝杈杈,全往顾承喜的眼睛里扎。 于是顾承喜就快马加鞭的走,一边走一边在心告诉霍相贞:“这么大的个子,这么重的分量,谁能背得动你?只有我能。我能,我愿意,我还欢喜。” 他光顾着走,不知道霍相贞曾经在路上静静的睁过眼睛。 一鼓作气出了林子,他带着部下士兵进了山中一处小小的村庄。说是村庄,其实统共只有几户人家,但是占据了山间难得的一块平展土地,所以顾军不得不凑个热闹,也在此地建立了个小小的临时指挥部。有指挥所,却没几个兵,因为大部队全在天津周边待命,虽说是迟早是要过来的,但早有多早迟有多迟,现在还没个准消息。 指挥所是三间简陋的土坯房,小兵们在房后住帐篷,横竖天气热,露天睡觉也冻不着。把霍相贞送到土坯房中的凉炕上了,顾承喜累出了一头的热汗。推开窗子伸出脑袋,他吩咐外面的小勤务兵:“去!让炊事班蒸饭炒菜!” 小勤务兵领命而走,然而没走两步,顾承喜又出了声:“回来!别炒菜了,让他们给我下一大碗热汤面,煮得烂烂的,听见没有?” 小勤务兵一点头:“军座,卑职记住了,要烂烂的。” 顾承喜一挥手,示意勤务兵滚蛋。小勤务兵也是个急性子,抬腿想要向外蹿个箭步,然而一步蹿出去,他在半空中就听军座发布了第三道命令:“停!别面条了,改面汤吧!” 小勤务兵一个踉跄落了地:“是,军座!” 顾承喜脱了外衣,又从外面端回了一大盆温水。拧了一把湿毛巾,他在炕边坐了,扶起霍相贞往自己的怀里揽。臂弯托了对方的后脑勺,他小心翼翼的从额头开始往下擦。一边擦,他一边想自己当初把平安从死人堆里背回家时,自己就是像现在这样用手缠了毛巾,一点一点的蹭出了平安的本来面目。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平安的本来面目是督理大人,是霍相贞。 他一直盯着马从戎,自从那天在马宅听到了霍相贞的一声咳嗽之后,更是对马宅加了十分的注意。他的眼线看到了霍相贞离开马宅,甚至看到了霍相贞上了火车。在人山人海的街面上,顾承喜不敢动手。千万双眼睛看着呢,他不能当众暴露霍相贞的身份。这么一条大鱼,他是私留不住的。 于是他也带着人上了火车,想要找机会再下手。哪知道霍相贞和李副官会把火车乘了个乱七八糟,一路上上下下的没个准谱。糊里糊涂的,他跟丢了。 他凭着经验,去走那条上山的必经之路。走过小半夜之后,糊里糊涂的,他又把霍相贞找到了。霍相贞一手拽着李副官,一手拎着手枪,让他不敢妄动。单打独斗,他不是霍相贞的对手,一拥而上,孰知霍相贞会不会又挑什么“士可杀不可辱”的理,一赌气给自己一枪? 顾承喜知道霍相贞脾气大,规矩多,而且把自杀当成体面事情,好像到了一败涂地不可收拾的时候,他对着自己一扣扳机,就反败为胜的又成英雄了,就又对得起他自己以及他祖宗了。 顾承喜不知道怎样才能缴他的枪,无可奈何之下,只好一直跟着,直到巡逻小队骤然嚷了一嗓子,霍相贞也一脚踩中了捕兽夹子。 结果,巡逻小队被他杀了,捕兽夹子被他掰了,他像头大骡子大马似的,吭哧吭哧的驮回了他的平安。 霍相贞是在嗅到面汤的香气之后,才醒过来的。 先前也不是装睡,但朦朦胧胧的总还存了一点意识。与其强撑着和顾承喜大眼瞪小眼,他宁愿昏迷着休息。况且休息并不耽误其它事情,顾承喜一直在用小勺子喂他水喝,一点一点的,从他的舌头一路滋润到了喉咙。麻木了的身体渐渐恢复了知觉,左小腿疼得火烧火燎。受了伤的一圈皮肉像是被火苗燎着,分分秒秒不得清凉。也许正是由于这么一处疼痛的存在,才让他不能彻底的失去意识。 他由着顾承喜搀扶自己,坐稳当之后端了大碗,他一言不发的开始喝面汤。 顾承喜也在一旁挤着坐了,歪着脑袋看他吃喝:“我听小李说,你得了肺炎。” 霍相贞把脸埋进碗里,没言语。 顾承喜用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感觉自己像只骚动的雄兽,跃跃欲试的想要耍贱:“刚听的时候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是肺痨。后来小李告诉我,说肺炎不是肺痨,吃了药还能好。” 肩膀一旦碰触了霍相贞的手臂,便贴住不肯分离了:“小李把药给我了,说是饭后吃。一天吃几次来着?” 霍相贞终于在大碗里瓮声瓮气的作了回答:“两次。” 顾承喜登时笑了:“对,对,两次,小李也说是两次。” 霍相贞听到这里,才明白他是明知故问,想要逗自己说话。现在自己落了下风,连马从戎都不把自己当一回事了,这小子却是很有长性,疯头疯脑的依然想要纠缠自己。当然,他和马从戎不是一回事,马从戎是狠,他是邪。马从戎在自己身上图的是钱和权,他图的是…… 霍相贞就此打住,不肯再想。顾承喜表面看着也像个人似的,谁知道他私底下会有这种病,或者说是这种癖? 热面汤烫出了霍相贞的汗,也安抚了他寒冷痉挛的肠胃。放下大碗吃了药,他接过毛巾又擦了把脸,然后扭头去问顾承喜:“你是想把我送给新政府,还是另有安排?” 顾承喜答道:“我想让你投降。” 霍相贞转向前方,不吭声了。 顾承喜凝视着他的侧影:“你看你瘦得这个贼样儿,一身的骨头都出来了。你就不能安安稳稳的过几天清闲日子吗?说起来你也是个公子少爷,你怎么还不如我会享福?” 他试试探探的握住了霍相贞的一只手:“平安,我叫你平安你别生气,其实我一直在心里偷着叫你平安。平安,我喜欢你,我希望你一辈子都平安。哪怕你恨我,你想杀我,我也还是这个想法,我不变。要变早变了,我真不变。” 手指缓缓的合拢了,顾承喜的整条手臂都要哆嗦:“我也想好好的,让你看得上。可我从小没人教育,只学过坏没学过好。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越想要个好,结果越是糟。平安,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行不行?咱们回北京,往后你看我的——不,往后我跟着你,你管我。看我不好了,你就说。你说了,我就一定改。你教育我,你管束我,我全听你的,好不好?” 霍相贞慢慢的转向了他,一字一句的低声问道:“你对我说这话,又致摩尼于何地?” 顾承喜目光闪烁着低下了头——自作孽、不可活。在白摩尼身上,他算是得了狠狠的现世报。 “我和白少爷……”他硬着头皮咬了牙,逼着自己说话:“早不在一起了。” 霍相贞一瞪眼睛:“什么意思?” 顾承喜像被巨石压折了颈子压弯了腰,简直是在顶着一座泰山说话:“我当初也不喜欢白少爷,就是看他长得漂亮,想占他一点儿便宜,正好他也愿意,我俩就——我他妈不是下三滥吗?我以为便宜都是不占白不占,占了也白占。结果那天……让你把我俩堵在床上了。我怕你把我往牢里关,所以趁着白少爷来看我,就带着他一起跑了。我想我俩在一起,你不看僧面看佛面,总不至于要了我的命……所以,我就跑了。” 霍相贞直盯着他:“后来呢?” 顾承喜把头低到了极致,脊梁骨仿佛随时可能断成两截:“后来……我对白少爷是想占便宜;白少爷对我,是认为我好玩儿也会玩儿。最后我占小便宜吃大亏,白少爷也没得玩了,我俩的关系自然也没落好结果。白少爷恨透了我,我……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霍相贞又问:“摩尼现在怎么样?” 顾承喜说到这里,像是一关过了大半,反倒轻松了些许,脑子也灵活多了:“白少爷早就不和我见面了……我听说他现在就是瞎混,我队伍里有俩军官,和他特别好;他和连毅也有交情……这仨我是能肯定的,其余的……就不知道了……” 霍相贞难以置信的拧了眉毛,不知怎的,不能领会顾承喜这断断续续的一串长话:“他和连毅?” 顾承喜这回只一点头:“嗯!” 霍相贞感觉这一切都很荒谬,如同关公战秦琼,非得再问一遍才行:“摩尼,和连毅?” 不等顾承喜回答,他自己冷笑了一声。若是放在两年前,顾承喜的话足以让他怒不可遏的崩溃,可是时过境迁,他现在从头到尾的听了,最后只是感觉百物凋零、满目凄凉。 大哥成了败军之将,小弟成了漂泊的流莺。霍白两家,就这么完了。 一刹那间,霍相贞想起了四个字:气数已尽。 从顾承喜手中抽出了手,霍相贞的声音忽然沙哑了:“我就知道会是这么个下场……” 他望着半掩的窗子沉默了,其实是想哭,可是从来不哭,已经不会哭,而且就算是要哭,也不能当着顾承喜的面。想哭,却又不知道是为了谁哭。为了白摩尼?不,那是个自作自受的糊涂种子,不值得让他哭;为了自己?也不,他自信顶天立地,重活一回也还是这样,没什么可哭的。 他糊涂着,憋闷着,直着眼睛向外望,窗外花红柳绿碧蓝天,真是一个美丽的好世界。无端的想起了小时候,他十多岁,灵机比他小一点,摩尼更小。三个人坐在一辆大马车里,车窗卷了帘子,可以看到车外前呼后拥的护军们。霍老爷子刚刚升了官,护军们也刚刚剪了辫子。全国革命了,小皇帝退位了,外人都说霍家这回要“起来了”,他听在耳中,脸上漠不关心,其实暗暗的很兴奋。马车上了路,他和灵机分居左右,都很庄重,中间夹着摩尼,摩尼穿着金色的一字襟缎子小坎肩,因为胖,所以短短的胳膊腿儿全乍开了,脚上穿着金银线绣的虎头鞋,脚也胖,像两个花里胡哨的小包子,东蹬一蹬西蹬一蹬,蹬了霍相贞一裤子灰。灵机看见了,伸手去拢他的小腿儿,霍相贞也低头,伸手掸掸灰。这样做完了,他们傲然的继续端坐,是一对天定的金童玉女,唯有中间的摩尼是人间的小孩子。 霍相贞屏住呼吸忍了泪,看见他们三个乘着金碧辉煌的大马车,带着刚剪掉辫子的护军队伍,就这么头也不回的走远了,一去不复返了。 第103章 兵法 顾承喜知道霍相贞不是个容易听话的,一旦犯了倔,更会软硬不吃,所以一直瞄着他防着他,怕他自杀,或者杀人。 然而霍相贞一言不发的盘腿坐着,单是静静的凝望窗外风光。双手搭上两边膝盖,他依旧是一座昂首挺胸的牌坊。下巴微微的抬了,他居高临下,仿佛可以看出山高水远的距离。 良久过后,他咳嗽了一声,震痛了他的心肺,也震醒了顾承喜。顾承喜忽然发现了问题,连忙起身搀扶了他:“腿伸直了,别压着伤。” 霍相贞顺势侧了身,果然长长的伸展了双腿。顾承喜没想到他会这么顺从,当即趁热打铁的又劝道:“躺下歇歇吧,别的事儿都是后话,先把精气神养回来再说。” 霍相贞没看他,但的确是向后仰卧着躺了。一领草席卷起来充当了枕头,他闭了眼睛,决定听顾承喜的话,养一养自己的精气神。 即便是一出注定的悲剧,也该有个体面的收尾。他也是雄心万丈过的,也是壮怀激烈过的,不能就这么一身臭汗一身血的谢幕。 顾承喜把指挥部所在的小山村守成了堡垒,严密封锁了霍相贞的消息。中午他让炊事班杀了一只很嫩的小猪崽子,烤了专给霍相贞吃。霍相贞闷声不响吃了两大碗米饭以及半只猪崽子,末了放下筷子一抹嘴,他低声说道:“太油腻了。” 顾承喜坐在炕桌对面,冷不防的听他说了话,几乎一愣。及至把那句话消化明白了,他登时望着霍相贞笑了,笑得一边搓手一边吸气,是个不上台面的傻小子模样。一身的威风瞬间全扑落净了,对方还是平安,他还是承喜;平安伤了病了,所以承喜得给平安弄点好吃的。 山里不缺水,尤其到了夏天,深深浅浅的小河沟有的是。顾承喜打发了小兵出去钓鱼,于是当晚霍相贞就吃到了炖鱼和青菜。 隔着一张炕桌,顾承喜依然坐在他的对面,一是随时预备着给霍相贞盛饭,二是趁机多看看对方的吃相。看到最后,他又是惊讶又是暗笑,心想平安的肚子是个无底洞啊! 盆大的海碗,霍相贞又吃了两大碗米饭,吃得面不改色。他是个武人的体格,肚子里有了粮食,一张脸也随之有了血色。约莫着他不能再要第三碗,顾承喜起了身,试试探探的走到他身后坐下了,伸手去摸他的肚子:“平安,吃完这碗就别吃了,夜里再给你加顿夜宵,你可别一顿撑坏了肠胃。” 霍相贞没理他,自顾自的用鱼汤泡了碗中剩饭。而顾承喜大着胆子向前靠了靠,悄悄的歪头枕上了对方的肩膀。枕了片刻,他见霍相贞没反应,便抬起头撅了嘴,对着对方的耳垂轻轻吹气。霍相贞痒得一个激灵,随即侧脸沉声斥道:“胡闹什么?松手,向后去!” 顾承喜当真松了手,笑嘻嘻的向后挪了挪。 等到霍相贞吃饱喝足了,顾承喜又很殷勤的端了水盆进来——没有浴桶,所以泡不成澡,只能对付着擦擦身。木格子窗关好了,房中点了两根蜡烛,是红蜡烛,这里除了土油灯,只有红蜡烛。 白天炎热,傍晚时分却是起了凉风,风还不小,呜呜的掠地而走,一丝半缕透过窗缝,撩乱了房内的烛火。顾承喜把水盆放到了炕边,然后走到霍相贞面前坐下了。一双手作势一抬,他忽然低头笑叹了一声:“当初是做贼心虚,现在改过自新了,可还心虚。” 霍相贞定定的看着他:“顾承喜,你这都是徒劳。” 顾承喜想了想,把“徒劳”二字的意思想明白了。明白之后,他还是笑:“徒劳就徒劳吧,你明知道打不赢,还退到山里不肯投降,你不也是白搭工?你不也徒劳?” 双手再次抬起来了,他为霍相贞解开了第一粒纽扣:“我学你。你不投降,我也不投降。” 单薄的白绸褂子敞了怀,霍相贞把胸膛挺成了一堵墙,坚硬得让人无路可走:“不要学我,我这辈子没干好。” 顾承喜直视了他的眼睛,依旧是笑:“你才多大?你好意思谈一辈子的话?人都是三穷三富过到老,北京城里还有王爷贝勒拉洋车呢,你不比他们强一万倍?人家那也是皇亲国戚,生下来的时候不比你低级啊!” 霍相贞抬手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声音很轻:“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榆木脑袋,一条道要走到黑。” 顾承喜忽然笑着一抿嘴,脸是笑的,眼睛是哭的。一点光芒在他眼中流星赶月似的闪烁,他缓缓的做了个深呼吸,然后问道:“平安,咱们多久没这么正正经经的说过话了?” 然后他扭开了脸,自嘲似的笑道:“在你面前,我快要活成狗了。眼巴巴的,就想哄你给我露个好脸色。哪怕你不乐意搭理我,只要你是真高兴了,我也知足。” 霍相贞没言语,宁愿他只不过是胡言乱语。如果全是真话,那么爱一个人爱成这个样子,更坐实了这家伙是有些疯。 起身脱了霍相贞的上衣,顾承喜拧了一把毛巾,开始给霍相贞擦拭前胸后背的热汗。擦到半路坐下了,他从后方又搂住了霍相贞。 修长的手臂环住了赤裸结实的腰,霍相贞正好够他一抱。而霍相贞不为所动的背对着他,毫无预兆的又开了口:“你不是个好人。” 顾承喜抬眼去看了他的耳朵,朦胧烛光之中,他的耳垂镀了一层茸茸的细毛。 短暂的停顿过后,霍相贞继续说道:“我很看不惯你。” 顾承喜凝视着他那稚嫩的、少年式的耳朵,同时前胸贴了他的后背,自作主张的要和他亲密无间。 霍相贞始终是不回头,声音沙哑冷淡:“我也不是好人,我的杀孽太重。” 蜡烛的火苗跳在了他的眼中,火苗是活的,他的眼睛却是死的:“一将功成,万骨枯。” 他说话时,顾承喜跟不上他的思路;及至跟上了,他又沉默了。不过他肯说话总是好的,况且又都是实话。顾承喜知道他看不上自己——当初也曾看得上过,一提自己就是“我的团长”。面对面的,他不大开玩笑;有了第三人做听众了,他便开始拿“我的团长”打趣。和他享受同等待遇的,是马从戎。 霍相贞也不大单独理睬马从戎,可是对着外人,他时常要拿秘书长戏谑几句:“秘书长今天了不得了”,“秘书长今天厉害了”,“不能告诉秘书长,秘书长知道了,是要闹脾气的”。 顾承喜一动不动的拥抱着霍相贞,想在回忆中一直坐到地老天荒。 天黑之后,顾承喜出门泼了水,然后回房又在地上点了一盘蚊子香。霍相贞已经在凉席上躺下了,看得出来,是在提防着他。于是他在心里说:“你别怕,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不惹你。” 但是在临走之前,他单腿跪上了炕,俯身在霍相贞的脸上亲了一下。霍相贞睁眼看着他,眼中无情无绪。 顾承喜没敢蹬鼻子上脸,亲过之后便退了出去。在隔壁睡了一夜过后,他在凌晨时分下了炕,早早的又溜进了霍相贞的屋子。 霍相贞侧卧着,还在睡。顾承喜脱了鞋,抬腿在炕尾坐了。背靠着一堵土坯墙,他一眼一眼的望着霍相贞,就只是看,看画似的,从头看到脚。 一个小时之后,霍相贞醒了。看到了炕尾的顾承喜,他没说什么。 早上没说什么,白天也没说什么,该吃饭吃饭,该吃药吃药,偶尔下地走一走,顾承喜总怀疑他是不知道疼,因为小腿毕竟带着皮肉伤,虽然没能伤筋动骨,但是皮肉伤严重了,一样能疼走人的半条命。 傍晚时分,霍相贞不言不语的出了土坯房,看到了附近全副武装的卫兵,还看到一个小兵蹲在不远处洗土豆。土豆洗完了,还要用刀子往下刮皮。小兵刮土豆皮的动作很熟练,看着也像是一门技术。 霍相贞站住了,看着小兵忙忙碌碌,及至小兵端着一盆白生生的土豆走远了,他才转身回了屋子。 他刚刚走到炕前,顾承喜也进了门。霍相贞一整天没说话了,顾承喜想要厚着脸皮撩一撩他。大叫一声纵身一跃,他扑向了霍相贞的后背。哪知霍相贞猛然侧身抓住了他的衣襟,弯腰使了个过肩摔,直接把他仰面朝天的摔到了炕上! 顾承喜七荤八素的呻吟了一声,然而内心兴奋欢喜,一身的血液也痒酥酥的加快了流速。他对霍相贞是有欲望的,肉欲得不到满足,来一场肉搏也好。一翻身跳下了炕,他抱着霍相贞使了绊子,想要绊他个立足不稳,最好摔到自己怀里。哪知霍相贞磐石一般的站住了,把他拦腰抱起来又扔到了炕上。顾承喜这回屁股最先着陆,结结实实的正好硌到了尾巴骨,疼得他跪起身来捂了屁股:“嗷!我操!” 霍相贞转身坐到了炕边,声音很低的嘀咕了一句:“跟我练?” 顾承喜熬过了尾巴骨上的痛楚,心中十分不忿,同时知道了平安那一顿两大碗干饭的作用。这样的平安他是治不住的,想要拿绳再绑一次都艰难。四脚着地的爬到了霍相贞身边,他把脑袋拱到了对方的怀中。侧脸紧贴了霍相贞的胸膛,他能听到怦怦的心跳声音。 霍相贞伸手推他,越推越拱,死活不走,不但军长的威严是早没了,甚至连他本身的岁数都倒退了许多。七手八脚的闹了一阵,霍相贞训斥他没有用,推搡他也没有用。最后霍相贞起了身要往外走,顾承喜一扑而上,竟是趴上了霍相贞的后背。双臂环住了霍相贞的脖子,双腿也环住了霍相贞的腰。胸膛严丝合缝的贴了对方的后背,顾承喜咬牙切齿的笑:“走?看你怎么走!” 霍相贞先是拉扯顾承喜的手臂,拉扯不开;转而再去掰扯顾承喜的双腿,顾承喜使了吃奶的力气,依旧是让他掰扯不开。霍相贞想带了他往墙上撞,土坯房的墙壁,硬度又很有限。原地转了一个圈,霍相贞发现顾承喜这个不要脸的打法居然是有效果的,还真把自己给缠住了。 “下来!”他侧脸质问:“你这样子,成何体统?” 顾承喜笑道:“你让我在你身边躺一会儿,我就下来。” 霍相贞沉默了一瞬,随即不置可否的走向了前方的凉炕。 霍相贞倚着墙壁半躺半坐,顾承喜则是横着枕了他的大腿。把霍相贞的一只手拽到眼前,他一边摆弄,一边闲闲的说话。提起旧事,他没心没肺的,总能笑得出来:“当时我越想越伤心,一天没吃饭,就一个人躺在床上哭。”他把眼睛一闭,要给霍相贞做示范:“没哭出声,当时疼得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哭不动,单是流眼泪,也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眼泪,枕头两边,一边湿了一片。” 然后他睁开了眼睛,继续端详了霍相贞的掌纹:“我不怨你别的,我只怨你杀我的时候不看我。” 张开一只巴掌,他对比了两个人的掌纹,又说:“现在想起来还恨,哪能一眼都不看?” 霍相贞由他给自己看手相:“看了也是一样的要开枪。” “看是看,开枪是开枪。看是心里的事儿,开枪是手上的事儿,不一样。” 霍相贞静了一阵子,末了说道:“我心里没你。” 顾承喜抬眼看他,其实是有点伤心的,不过还能抵抗得住:“你心里有谁?” 霍相贞扭头又去看窗外,同时低声答道:“没有人了。” 随即他笑了一下:“死走逃亡,各安天命,和我都没有关系了。” 顾承喜察言观色的老调重弹:“不打了,行不行?” 霍相贞不说话。 顾承喜把他的手放到唇边,一遍一遍的亲吻。吻到最后,他用这只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含羞带愧似的一笑:“我拿你没办法。吓你你不怕,哄你你不听。我要是不喜欢你就好了,但是喜不喜欢的,人自己也做不了主。” 他往下一指:“看见没有?人有两样东西管不住,一个是心,一个是情欲。” 霍相贞看到了他裤裆支起了帐篷,但是依旧无话可说。 顾承喜笑得无可奈何:“不是我下流,我对别人可不这样,就是对你——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一闻着你的味儿就不行了。” 他继续亲吻霍相贞的手:“你是个好爷们儿,我喜欢你。你不喜欢我,我也喜欢你。” 他和霍相贞十指相扣着握了手,笑着感慨:“真好。” 顾承喜支着帐篷躺了许久,后来又支着帐篷出了屋子。来日方长,不必急在眼下一刻。平安显然没那个意思,自己霸王硬上弓,也许会又弄出一场仇。 他走了,霍相贞也躺下了。他的皮肉愈合得快,小腿上已经结了一圈血痂,因为这两天吃得足歇得好,所以他也觉出了自己的健康。方才拿顾承喜练了练手,他试出了自己的力气。 闭上眼睛翻了个身,他一睡一夜,连个梦都没做。翌日清晨,他洗漱过后在房门外来回溜达。小兵又在不远处洗起了土豆,今天洗得多,是满满的一大铁盆。霍相贞一直没吃到土豆,所以想它大概是士兵的菜。先洗泥,再刮皮,小兵忙得头都不抬。一把不甚合手的短刀被他握住了,刀锋想必是很锐利,因为刮皮如刮泥。 霍相贞的脸上没表情,慢慢的开始向小兵的方向走。顾承喜出了门,快步跟上了他:“平安,这有什么可看的?” 霍相贞在小兵身边停住了,垂下的双手暗暗一攥拳头,顺势运了力气,活动了关节。 顾承喜伸手想要拽他:“早上的药吃了吗?走,回屋先吃饭,吃了饭好吃药。” 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霍相贞猛然弯腰夺过了小兵手里的短刀,随即用手臂狠狠勒住了顾承喜的脖子。顾承喜身不由己的转了个圈,瞬间清醒过来时,他已经是背对着霍相贞仰了头,颈侧一抹冰凉,是短刀水淋淋的刀锋。 他不敢回头去看霍相贞了,只是感觉脖子凉,血凉,心也凉——这是个什么东西啊!怎么就暖不热养不熟? 四周起了惊呼声,士兵们统一的端枪瞄准了霍相贞。霍相贞不为所动,只说:“顾承喜,我不杀你,只想让你陪我上一趟山。上山之后,我会放你。” 他的手很稳,刀锋斜斜的紧贴了顾承喜的皮肤,贴得纹丝不动。他的呼吸烘着顾承喜的头皮,顾承喜听他声音很低的又说了一句:“我要把这一仗打完。” 顾承喜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当即歪着脑袋说道:“好,好,我放你走。” 霍相贞开始带着他向后退:“把李天宝叫出来!” 顾承喜立刻又对着前方扯了嗓子:“去叫那个李副官,快点儿!” 一转眼的工夫,有人押出了李副官。反绑双手的麻绳被人解开了,李副官看了眼前形势,心中马上有了判断,几大步窜到了霍相贞身后:“大帅,咱们怎么办?” 霍相贞和李副官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所以言简意赅的下了命令:“看着我的身后,别让人偷袭我!” 这个任务李副官是绝对能够完成的,悄悄的伸手牵了霍相贞的衣角,他开始机警的东张西望。 霍相贞当初在来时的路上,就曾经半昏半醒的留意过路线。村庄距离林子不远,林子距离直鲁联军的防线也不远。路程不是问题,要命的是不好走,骑驴骑马勉强可以,驴车马车则是无路可行。 霍相贞不敢在顾军的地盘上流连,索性逼着顾承喜和自己后退着往林子里走。顾承喜知道他在战场上是极其的狠,所以乖乖的随着他走,他的兵远远的跟着,也全不敢轻举妄动。霍相贞的手臂像是铁铸的,勒着他的脖子始终不松;他也想找破绽作出反击,可是刀锋贴在颈侧的大血管上,让他只是想想而已,不敢当真动手。 一队人牵牵扯扯的走,直走了小半天。林木越来越稀疏了,李副官忽然惊叫了一声,对着前方拼命招手:“王团长!来啊,大帅回来啦!” 有人遥遥的答应了一声,正是一名军官领着一队士兵从一座土坡上往下跑。及至他们跑到林子边缘了,霍相贞才缓缓的放开了顾承喜。 顾承喜捂着脖子向后转,声音很轻的说道:“平安,这回是你对不起我。” 霍相贞的声音也很轻:“兵不厌诈。” 顾承喜苦笑了:“我拿真心待你,你用兵法对我。” 霍相贞看着他的眼睛,同时声音轻成了一股气流:“抱歉。” 听了这两个字,顾承喜没来由的一阵恐慌,仿佛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因为霍相贞从没对自己服过软。 “我不用你道歉。”他向旁挪了几步,想要避开旁人的耳目:“我只要你答应我两件事。” 霍相贞跟着他走了,平静的点头:“你说。” 顾承喜竖起了一根手指:“第一,你不要自杀。该逃跑就逃跑,该投降就投降,不许自杀,答不答应?” 霍相贞一笑,忽然显出了几分疲惫相:“第二件呢?” 顾承喜说道:“我估摸着,这一仗里肯定得有我。枪炮无眼,万一我死在这里了,你得给我操办后事,把我送回我老家,要风光大葬。别拿土馒头打发我,我要个大园子,又有碑又有树,每年的清明,你都得亲自去看我一趟。答不答应?” 霍相贞背了手,低头望着地面星星点点的细碎野花:“好,我答应。” 顾承喜又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紧接着转身踏上来路,一路走得头也不回——他才不死,谁死了他也不死!即便死了,他也要缠住霍相贞,让他一年一趟的送上门来让自己看!没人味的东西,自己掏心扒肺的爱他,他还自己一把刀! 顾承喜希望政府尽快发动总攻,否则自己是个没记性的,时间一久,怒气就消散了,就又舍不得收拾平安了! 第104章 最后的路 安如山没想到霍相贞会不声不响的忽然回了来,及至听他半路还遭了顾承喜的劫,越发破口大骂,从顾承喜一路骂到了马从戎——秘书长是怎么回事?就由着大帅自己回来了?他怎么这么胆大心大? 李副官闷声不吭,不敢多说。霍相贞也不解释——他不想让人知道秘书长今非昔比,已经敢对他蹬鼻子上脸;更不能说在秘书长眼中,自己成了个啃老本吃闲饭的过时废物;至于秘书长敢理直气壮的和顾承喜勾结连环一事,则是更说不出口。 家丑不可外扬,虽然马从戎和他不再算是一家。现在想起自己和马从戎最后的对话,他还会面红耳赤,像被人兜头扇了个大嘴巴子,振聋发聩、响彻云霄。 从小到大,马从戎伺候他的吃,伺候他的穿,而他一边对着马从戎肆意的闹脾气,一边宠着马从戎惯着马从戎。马从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心里有数,否则凭什么把个只会管家务的小副官捧成秘书长?凭什么手握重兵的师长们都得向秘书长拍马屁献殷勤? 当初白摩尼夜奔离家,霍相贞是伤心,如今走了一趟天津,他从伤心变成了死心。也说不清是对谁死心,总之心中非常的平静,平静的如同一潭死水一般,再不敢、也不想去指望依靠着谁了。 想起顾承喜口中的白摩尼,他又是一阵寒冷。 霍相贞给李副官放了假,然后自己一步一步的走回了第四军所在的阵地。小腿——靠近脚踝的地方——还绑着绷带,说不疼是假的,铁齿都切进肉里去了,怎么可能不疼?但是疼也得忍着,好在自从吃了大半瓶西药之后,喘气是痛快多了,伤和病总算是没有对他两面夹攻。 远远的,他看到了老树下的安德烈。 安德烈是怕晒的,一旦晒得狠了,会一层层的脱皮。此刻坐在树荫下的大石头上,他微微弯了腰,胳膊肘拄着膝盖,手掌托着下巴;枝叶之中透过了一缕阳光,刺激得他眯了眼睛,浓密的两排金睫毛中,眼珠是海洋的蔚蓝色。卷曲的金发长而凌乱,丝丝缕缕的飘在额前鬓边,让他乍一看几乎有些男女莫辨,像是电影画报上的西洋美人。 忽然察觉出了霍相贞的到来,他立刻起身行了个军礼:“大帅!” 紧接着,他又补了半句:“回来了。” 霍相贞背着双手停了脚步,心想小老毛子是好看。 安德烈迎着他的目光站直了,没想到大帅会回来得这么快,而且是一个人回来的,身后没有秘书长。他存了一肚子的问题,但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中国话忽然一句都不会了,他只好窘迫的微笑,薄薄的红嘴唇抿成了一条线,还是个笑不露齿的腼腆模样。 霍相贞看他笑得像个大姑娘,不由得也跟着淡淡笑了,同时一抬下巴发了话:“去把你那头发剪剪!” 安德烈一跺脚一立正:“是!” 安德烈去找李副官给自己剪头发,然而李副官说自己“累死了”,已经没有力气伺候他的脑袋。李副官不肯帮忙,别人更是懒得管他,于是他走了很远的山路,在安如山的白俄骑兵团中,他请他的同胞做理发匠,给自己剃了个短短的小平头。 抬手摩挲着自己的脑袋,安德烈一头轻松的往回走,走到半路就听前方开了炮——对阵双方偶尔会互相轰几炮,轰完就算,纯粹是为了轰而轰,而且基本轰不死人。拐上安全路线加快了脚步,他轻轻巧巧的一路小跑,一边跑,一边听见炮声越来越密。 最后他就近滚进了一条土沟里避难,同时发现这不再是玩笑式的挑衅与回击——这是一场真正的战争! 在霍相贞和顾承喜躲在小村庄里过日子时,外界形势接二连三的发生了大变化,首先,新政府当真是对霍相贞发布了通缉令;其次,新政府对于直鲁联军的总讨伐,也开始了! 战火骤然激烈了,革命军的大部队从天津源源不断的开了过来。先前太平无战事的时候,霍相贞天天在最前线来回溜达,如今情况危急了,他却是下山进了附近的县城。人在总指挥部中,他通过电话和电报调兵遣将,接连几日的对战过后,直鲁联军不但未退,反倒向前占了几处新据点。 霍相贞召集了安如山、孙文雄以及雪冰,在总指挥部中打起了如意算盘。安如山和孙文雄是手握重兵的,雪冰也一直带着个庞大的警卫团。这三位是他手下的三巨头,所以要打算盘,还非得和他们一起打不可。 霍相贞依然是没有投降的意思,但是等到打出一定的成绩和资本了,他愿意和新政府开谈判。安如山听了,十分赞同:“大帅这话说得有理。现在投降是太吃亏了,让人一撸到底,兵都不剩。要是能让咱们保住军队,再分一块儿地盘,那还差不多。现在是没有督理了,让他们给咱封个别的官儿也行。” 孙文雄是个好战分子,想法不多,唯一的宗旨就是不放军权。当初第四旅在保定被霍相贞反复的清洗了好几遍,只有他把团长的位子坐住了,凭的是什么?不就凭他真有本事真上进吗? 再说他至爱的胖老婆已经在去年病死了,他次爱的老岳父也抽大烟抽死了,他没儿没女,了无牵挂,进山当土匪也没什么的。 雪冰很沉默,总是不说话。他是霍老爷子身边没有名分的养子,身份一直有些尴尬,所以在霍相贞面前,是格外的讲自尊,从来不信口开河的胡说八道。虽然他不姓霍,但生是霍家人,死是霍家鬼,既然他是霍老爷子养大的,那没得选择,一辈子跟着霍大爷走吧! 战火硝烟之中,总指挥部中的四个人把算盘拨得劈啪作响。然而革命军的队伍源源不断的开上了战场,直鲁联军很快就失了上风。两方相持过了八月,直鲁联军开始有了败退的趋势。 霍相贞最知道“兵败如山倒”的可怕,所以预备上前线督战。可是形势的恶化速度超出了他的想象,未等他动身出发,驻扎在唐山的守军已经溃败了。 唐山一失,总指挥部所在的小县城就成了直面战场的最大据点。安如山亲自上了战场,让雪冰护送霍相贞往后撤,免得自己要为大帅分心,束手束脚的打不痛快。 霍相贞知道安如山有理,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暂且后退,一边退,一边把自己的第四军分散到了沿途的据点之中,随时预备着支援或者接应安如山。孙文雄独挡一面,一时间和总指挥部失了联系。霍相贞料想他是个聪明果敢的,总不至于大败,所以姑且不管他,自顾自的一路后退到了滦河西岸。 退到这里,就不能再退了。过了河就是少帅的地盘,而少帅绝对不会接纳他们这批丢盔卸甲的残军。搞不好就是腹背受敌,况且渡河也不是件容易事情。 霍相贞在滦河西岸站住了脚,同时得知前方的安如山也在溃退。真的又是一场兵败如山倒,败得军心都散了,散得一发不可收拾。 霍相贞留了雪冰镇守大本营,自己带兵上了前线。安如山被革命军困在了一座小村庄里,村庄位于一处易守难攻的高地,革命军打不上去,于是接二连三的组织冲锋,又架了炮从早轰到晚。霍相贞先还和安如山的通信班有联系,可是走到村庄山下了,安军的电台却是彻底没了动静。霍相贞有些慌,直接对山下的革命军发动了进攻。双方正是打得难解难分之时,一队哥萨克骑兵呐喊着从山上冲了下来——安如山是霍相贞的宝贝儿,白俄兵也是安如山的宝贝儿。能让这些哥萨克骑兵迎着枪林弹雨往下冲锋,可见山顶据点的情况实在是危急到极点了。 革命军力不能支,暂时撤退。霍相贞趁机上了山,一边走,一边看见了满地的尸体。最后停在了一片冒着火光浓烟的废墟之前,他终于找到了安如山。 白俄骑兵团的团长抱着安如山,茫茫然的环顾着四周,口中低低的念念有词。安如山现在没分量了,因为从腰往下一片血肉模糊,一颗从天而降的炮弹掀开了房盖,也炸断了他的双腿。团长抱孩子似的抱着他,嘀嘀咕咕的自言自语,也像是在唱摇篮曲。 霍相贞的耳中起了一声轰鸣,比炮轰更响,简直要震碎了他的心,震沸了他的血。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进废墟,他在安如山的面前跪下了。一把攥住了安如山的手,他喘着粗气轻声呼唤:“老安!” 安如山还存着悠悠的一口气,转动眼珠望向了霍相贞,他开口说道:“大帅,不打了。” 他的声音沙哑而颤,是腔子里仅存的一点热气让他握住了霍相贞的手。忽然凄惨的笑了一下,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老爷子说我……说我是个仁义小子,让我往后照顾少爷,跟少爷走……我跟少爷走了十年……往后……走不成了……” 霍相贞哆嗦了,眼泪一下子淌了满脸:“老安,你对我够仁义,你是好样儿的。” 安如山忽然急促的喘了几口气,每喘一声,面孔的血色便褪一层。死死的抓住了霍相贞的手,他强挣着又说了话:“不打了,大帅,咱不打了。你还小……你得活……霍家只有你一个了……听见没有?你得活……” 话到此处,安如山猛的吸了一口气。眼珠子向外努了一下,他随即狠狠的紧握了霍相贞的手。 最后一股子气流逸出了他的口鼻,他疲惫的垂了眼皮,不再动了。 安如山死了,死得不甘不愿,攥着霍相贞的手,始终是不肯放。眼睛没有闭严,他其实只是累,还不想睡。 他的下半身都炸没了,一条命早被天收了大半,可在白俄团长的怀中硬是不死,要再和霍相贞见一面。如意算盘打不得了,他得告诉霍相贞一声。 霍相贞从白俄团长手中接过了安如山。独自跪在废墟里,他泪眼朦胧的往远方看,心里想:“老安也没了。” 他又想起在父亲刚去世的时候,安如山疯了似的对着所有人宣战,管他是连毅还是陆永明,谁敢不把少爷往眼里放,他就发兵揍谁! 所以不到火烧眉毛的时候,他永远不舍得派安如山上战场。把安如山往家里一放,他就有底气,安如山人如其名,是能给他坐镇的。 他掏出了一条手帕,低头想给安如山擦一擦脸。刚开始擦,他身后起了一声枪响。有人慌忙过来告诉他,说是白俄团长饮弹自尽了。 白俄团长是安如山从野地里捡回来的,当时他又负伤又挨饿,已经奄奄一息。安如山让他重新得了活命,又让他耀武扬威的带了兵。他是没有祖国的人,他只有安如山。 打仗没打好,军座都死了,他却还活着,这样很不对。于是团长把枪管塞进嘴里,一枪轰飞了自己的头盖骨——这样,就对了。 革命军的援兵随时会反扑,所以霍相贞用两块布缠裹了安如山的尸体——一块布缠上半身,另一块布缠了两条腿。一个生龙活虎的安如山,变成了死气沉沉的两截。 军长都死了,安军的残部也失了斗志,随着霍相贞一起退到了滦河西岸。霍相贞半路经过县城,弄了一口棺材装殓了安如山。一切礼节全都讲不起了,他只能是让人把安如山囫囵着缝成个完整人,又找了一身洁净的军装给他换了上。把人往棺材里一放,安如山总算是有了个容身的地方。 霍相贞很羡慕那名白俄团长,安如山让他活,可是他怎么活?他宁愿也一枪打碎自己的脑袋,脑浆子涂一地,后面所有的麻烦和耻辱,也就都和他没关系了。 但是安如山还静静的躺在棺材里,他不能当着安如山的面去寻死。大兵压境,想活的话,就得投降。 霍相贞接连着几夜没睡觉,想把自己这满脑子的乱麻理个头绪出来。 他将去做一件他从未想过的事情——投降。 第105章 投降 霍相贞的颓势是显而易见的,所以想要如意的投降,也不容易。革命军占了上风,要把霍相贞押去南京,听那话里话外的意思,仿佛是要从此软禁了他。 霍相贞听了这话,登时就又想和对方拼个鱼死网破,可安如山的棺材就停在他的眼中,他知道凭着自己当下的实力,即便真去拼了,也无非是自己鱼死,自己网破。 安如山被炮弹炸得只剩了半截,还要存着一口气等待自己,告诉自己“不打了,你得活”。霍相贞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眼中含着一点泪,想一个人会为了嘱咐自己最后一句,硬是忍着不死——只剩半截了,一身的血都流尽了,可是,忍着不死。 李克臣充当了他的全权代表,和革命军讨价还价,想给他争点自由,争点尊严。直鲁联军被人打成了孙子样,参谋长自然也随之不值了钱。李克臣很勇敢的,很艰难的,一趟趟往革命军的阵营中跑。他还勉强维持着联军总参谋长的气派,心里并不比霍相贞更好受,并且有点害怕,怕双方一言不合,革命军会把他推出去一枪毙了。横竖都是通缉令上的人,毙了他也不犯毛病。 革命军的姿态很强硬,寸步不让,也没有让的必要。双方正是僵持之际,孙文雄一军悄悄的渡了滦河,不知是要抛弃霍相贞,还是要顽抗到底,还是要自立山头。革命军糊涂着,霍相贞也糊涂着,滦河对岸的东北军更糊涂。与此同时,直鲁联军中来了一位秘密访客。 秘密访客是个日本人,名叫青柳嘉人,本是华北商社中的理事,一度很热心的想要和霍相贞联合开矿,然而霍相贞不喜欢和日本人打交道,使他受了许多冷遇。如今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过来的,总之出现在霍相贞面前时,他西装革履笑眯眯,并没有旅途劳顿的风尘相。 他知道霍相贞现在是走投无路了,所以开门见山,表示日本驻屯军愿意提供给直鲁联军一百万元军费,以及五千支步枪,八百万发子弹;同时日本领事馆会向东北的少帅施压,让少帅接纳直鲁联军渡河驻扎。 霍相贞的脑筋一直是日夜连轴的转,早已经疲惫到了麻木的地步,如今骤然听了青柳的许诺,他先是一怔,随即头脑中瞬间安静清明了。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何况对方还是日本人。垂下眼帘盯着地面,霍相贞半晌没有说话。军费,步枪,子弹,地盘……全是他最需要的,全是他的命脉。可和日本人合作,又等于是饮鸩止渴。拿着日本人的武器打中国人?他在心里对自己摇了头。 他要的是流芳百世,不是遗臭万年。 眼角余光扫视了青柳嘉人,霍相贞心中忽然一动——不能轻易的放了这小日本走,他来得正好,有了大用! 霍相贞没有像先前那样,给青柳嘉人的热脸一个冷屁股。对于正题,他不发表意见,但是很周到的招待了对方;与此同时,他大肆散布了青柳嘉人的来意,让滦河两岸的队伍都知道日本人盯上了他霍相贞。而一旦他霍相贞和日本人结了盟,直隶地界可就不是眼下这个形势了! 凭着他麾下的几万兵,凭着日本人给他的援助,他会立刻重新兴风作浪。与此同时,他把他的第四军集结到了前线,半真半假的摆了一座迷魂阵,让人不知道他是想要开战,还是继续谈判。 革命军和直鲁联军开始互相试探,对着敲山震虎。谈判仍然在进行,霍相贞的条件是要保留自己的警卫团,而革命军虽然不再坚持要押他去南京,但是也绝不许他再养一个团的人马。双方各执一词,争辩不下。末了青柳嘉人看出霍相贞是毫无诚意了,便告辞离去;而革命军也调动军队迎截了霍相贞的第四军——双方既然都有底线,实在达不成共识的话,只好继续开打了。 说打不打,不谈又谈。拉锯战持续了一个礼拜,最后李克臣带回了革命军的最后通牒——新政府限直鲁联军在三天之内缴械投降,允许霍相贞保留自己的卫队,其余士兵一律由革命军收编。 霍相贞知道,这已经是自己所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 父亲给他留了一省的土地一省的兵,可是到他手中不过十年的光阴,竟然只剩了一支卫队和一处老宅。非不为也,实不能也。所以父亲走得好,灵机也走得好,起码他们眼中的他,还是个少年的英雄。 卫队的规模,按照要求,须得控制在一百人以内。霍相贞挑挑拣拣的选了一百个小伙子,然后又去问了雪冰:“你怎么办?” 雪冰站在他的面前,两道浓眉紧锁着,良久不发一言。霍相贞凝视着他,忽然怀疑他恨自己,因为自己没能守住霍家的基业。 两人相对而立,都像是无话可说。最后雪冰开了口,声音很低,力道很足:“大帅,我见机行事吧!” 霍相贞问他:“你不跟我回北京?” 雪冰摇了摇头:“不急,我再等等。” 话音落下,两人心有灵犀的一同想起了孙文雄。孙文雄是另一款的犟种,对谁也不服对谁也不忿,只有霍相贞能治他。可现在霍相贞也管不了他了,他带着他的一个军,自作主张的渡了河。 让小兵牵过了他的栗色阿拉伯马,霍相贞仰头看它。马有灵性,缓缓扇动了长睫毛,它带着几分多情相,也看霍相贞。 霍相贞感觉它很美,是马中的美人。抬手反复抚摸了它的鬃毛,他对雪冰说道:“把它给你了。” 雪冰也抬手轻轻摸了马额上的一块白斑:“我给大帅养着。” 霍相贞笑了一下:“别给我养,也别圈着它。让它跑,撒开了蹄子跑。它是千里马,你得让它行千里。” 最后又拍了拍油光水滑的马背,霍相贞猛然转身,大踏步的走向了营房。 霍相贞让李副官给自己找出了一身崭新的斜纹布军装,先是过水搓洗了一遍,再用烙铁熨出棱角线条。而在李副官给他找皮鞋擦皮鞋的同时,安德烈像对待所有白俄脑袋一样,给他剃了个很精神的小平头。 直鲁联军和革命军的关卡全开放了,在投降日的当天清晨,霍相贞早早起了床,很彻底的洗了个冷水澡。换上整洁笔挺的军装,他张开双臂站住了,让李副官为自己系好了武装带。 戴上军帽转向安德烈,安德烈双手捧着一面小小的玻璃镜子,顾头不顾尾的映出了他的面容。霍相贞的脸上没有表情,微微俯身对准了镜子,他又细致的正了正领章、扶了扶军帽。 今天这一场,就是他最后的亮相了。穿了十几年的军装,今天穿到了头,往后再想穿,也穿不出了。 一丝不苟的穿戴完毕了,他带着卫队骑马进入了革命军的军营。马队后方跟着一辆马车,拉着安如山的棺材。棺材被一面巨大的五色旗严密覆盖了,不肯见新世界的青天白日。 双方既然讲了和,敌对的气氛自然消散许多。革命军中的一名军官前去迎接了霍相贞,并且要负责护送他出山。出山之后大概也不会停留,霍相贞知道革命军现在是“愿奴肋下生双翼”,恨不能直接大鹏展翅的把自己叼回北京。自己一到家,和军队一隔离,他们才能彻底放心。 军官是谁,他不认识,总之年纪也很轻,一脸有备而来的笑容,仿佛认定了霍相贞是个狡猾的刺头,而自己奉了命令,不得不来和刺头周旋三百回合。 霍相贞在他面前下了马,伸手和他握了握。三言两语的交谈过后,他得知对方姓王,乃是一位参谋长——哪支部队的参谋长,他没听明白,不过的确是位年少有为的参谋长。王参谋长随着他重新上了马,革命军的队伍也不动声色的包围了霍相贞的卫队。一行人等慢慢的沿着山路往下走,路边有革命军的士兵看热闹,一个半大孩子似的小兵对着同伴惊道:“这个大个子就是霍相贞哟!” 小兵不知是哪里的人,说话带着一点口音,然而周遭众人全听懂了。霍相贞身后的一名副官听他直呼大帅名讳,当场横眉怒目的吼道:“你他妈再说一遍?” 小兵吓了一跳,王参谋长挥了挥手,先把小兵撵走了,然后对着霍相贞笑道:“这些东西全是粗鲁无知的,他们的言行,静帅不要往心里去。” 霍相贞一摆手:“没有关系。咱们打了这么久的仗,小兵想瞧瞧他们的对手,也是正常。” 王参谋长笑了一下:“是,静帅豁达。” 霍相贞又问道:“山外还有谁?顾承喜和连毅在吗?” 王参谋长答道:“连军长在。” 霍相贞很不想和连毅见面,可是若是避而不见,又像是怕了对方。一言不发的闭了嘴,他决定顺其自然。 霍相贞走了很长的路,路上他很想回头,再看一眼自己的来路,可是身后跟着短短一队卫队,而他又不想和副官卫士们打照面——他无颜面对自己的部下们。 穿过了一片起伏缓和的山地,队伍到达了革命军的一处指挥部。霍相贞下了马,果然看到了连毅。 指挥部是一列整齐的大瓦房,当中一间开了门,连毅把双臂环抱在胸前,一脚踩着门槛,侧身靠着门框。玩味似的审视着霍相贞,他照例还是美滋滋的笑:“静恒贤侄,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又回归同一阵营了。” 霍相贞看了他一眼,心中一阵烦恶,像是看到了邪祟。可他不大会你来我往的斗嘴,尤其是不能和连毅扯皮,所以决定压下这一口气,随他胡说八道。 哪知连毅放下双手迈过门槛,溜溜达达的走向了队伍后方的大马车:“这棺材里头,装着小安吧?” 霍相贞立刻转身,大踏步的追赶了他:“别动!” 话音落下,连毅已经把手搭上了棺材盖。手指合拢抓住了五色旗,他当场把五色旗扯下来向后一挥。与此同时,霍相贞拔出手枪对准了他:“你敢!” 几乎是在同一秒钟,连毅也针锋相对的拔枪瞄准了他。枪瞄准了,他的眼睛却还打量着棺材,脸上带着一层嘲讽的笑意:“贤侄,叔叔有什么不敢的?” 王参谋长慌忙跑了过来,抬起双手压下两人的手臂:“别,别,今天是个和平的日子,两位不要这样。” 连毅抬头又扫了霍相贞的卫队一眼,脸上的笑意越发浓重了。单手拍着棺材,他摇头晃脑的慨叹:“安如山啊安如山,你和我做了十几年的对,结果是什么?结果就是我还活着,你已经死了。” 然后他轻轻巧巧的抬了手,隔空对着霍相贞一点:“我就说你是个赵括,安如山当年还不听,拼了命的吹嘘你是将门虎子。” 随即他哈哈大笑,背着手径自的走了。王参谋长知道连毅是从霍相贞手下反叛出来的,双方必定是存着很大的芥蒂,没想到连毅倒是爽快,当面锣对面鼓的直接把霍相贞羞辱了一顿,让他连圆场都没法打。 他察言观色的瞄着霍相贞,随时预备着做和事老。然而霍相贞并没有大发雷霆。把手枪揣回皮套,霍相贞迈步绕过了他,弯腰从草地上捡起了五色旗。 展开五色旗抖了抖草屑,他回到棺材前一抖旗帜,重新盖好了安如山的棺材。 第106章 回家 霍相贞扶灵先到了天津,因为安如山近几年常驻天津,他的会烙葱油饼会唱大鼓书的“人儿”也在天津,“人儿”虽然不是明媒正娶,但是给他生了个小男孩,也就和正房太太是一个地位了。 霍相贞没有钱,人人都以为他家大业大,没人知道他的家已经被秘书长盗成了个空壳子。没有钱,又想把安如山风光大葬,他只好卖了天津的房子。天津的房子是一处小洋楼,空的时候多,住的时候少,往日他只有前来天津处理军务的时候,才会过去落个脚。小洋楼工好料好地点也好,而他又不计较价钱,所以不出几天的工夫,小洋楼就易了主,而他只得了六万块钱。 副官们私底下都说他是让人坑了,卖房没有这么亏的,偷着说说而已,不敢当面提醒他。霍家这么多年了,从来只有买,没有卖。如今终于开始卖了,霍相贞卖得遮遮掩掩,不像卖主,倒像是贼。出面办交涉的人是李副官,他不好意思露脸。 六万块钱,他自己又添了点,先把安如山的丧事办妥了,余下的钱则是全给了那位不甚正宗的安太太。安太太哭哭啼啼的向他千恩万谢,越发臊得他坐不住——在他心中,这点钱是拿不出手的。 处理完了安如山的身后事,霍相贞回了北京。现在北京已经更名为北平,在自家门前下了汽车,他背着手仰了头,去看大门两侧悬挂着的五色旗。当初离家的时节是五月,现在已经到了十月。五个月的光阴,漫长坎坷得像是五年。五色旗经了一夏天的风吹雨打,也褪色褪得黯淡模糊,像是故纸堆的旧颜色。 守门的卫兵依然全副武装,对着他立正敬礼,还是旧时的礼节。敬礼完毕了,卫兵将两扇大门缓缓推开。而他站在门前的阴影中,只感觉大门是幕,大幕开了,等着他的是一座旧台、一出新戏。 迈步跨过了门槛,他一步一步的往里走。副官们照例是留在了前头的副官处,跟着他的只有安德烈。 家里一直留着勤务兵,所以他所居住的小楼里还算洁净。坐进客厅里叹了口气,他让安德烈给自己沏了一壶热茶。一言不发的慢慢喝着,他心里空荡荡的,也不知道该想什么。喝光了一壶热茶之后,他把安德烈又叫了过来:“去,给我放水,我要洗澡。” 安德烈走去浴室,见池子挺干净,便直接拧开了冷热水龙头。池子大,蓄满大半池水且得等一阵子,于是他进了副官休息室。屁股未等坐稳,室内的电话忽然响了,抄起话筒一听,说话人却是前头的李副官。 李副官告诉他:“秘书长来了,问问大帅让不让他进门?” 平时霍府总是大门洞开,往来的人穿梭一般,不像住宅,倒像机关。如今霍相贞灰头土脸,所以到家之后命人关闭了前后门,不许外人擅入。秘书长到底算是外人还是内人,副官们有些拿捏不准,但是仿佛出于本能似的,他们知道秘书长在大帅身边的地位,和先前是不大一样了。 安德烈跑去了客厅,一路上措辞默念,生怕自己把话又说拧了。及至站到了霍相贞的面前,他垂下双手,轻声说道:“大帅,喵长来了,要不要见?” 霍相贞正坐在沙发上发呆,冷不防听了这句话,竟是愣了一下,随即猛的一挥手:“不见!” 安德烈看他像是骤然带了气,下意识的想要退下,可又意意思思的不敢走,生怕自己是听错了:“不见?” 霍相贞挺身而起,一掀帘子出了客厅:“以后他来不用通报,直接让他滚蛋!” 安德烈快走几步跟了出去,眼看霍相贞头也不回的上了楼。念念有词的又动了唇舌,他一边记诵一边回了休息室,把电话打回了前头的副官处:“大帅说了,不见,以后不用通报,直接让他滚——走。” 放下电话之后,他终于得了清闲,把“滚蛋”二字临时改成了走,也让他感觉得体和满意。坐在窗前的桌子旁,他手托了下巴往外望,窗外有小小的一丛花木,现在花早谢了,但叶子不是黄就是红,看着也还是锦簇的一大团。 他觉得这风景很美,一时间看得走了神。金色的睫毛越来越沉,最后他就力不能支似的伏在桌子上,昏昏的入睡了。 这一天,小楼发了水。 水先从浴室的池子里漫出来,然后越过门槛洇透地毯,一分一分的向前缓进。霍相贞一想马从戎就生气,气得忘记了洗澡的事,安德烈在秋日阳光中睡得正酣,比他忘得更彻底。最后还是楼下的一名小勤务兵最先发现了问题,可惜为时已晚,织着五龙捧日的大地毯已经水淋淋的湿了大半,一踩一咕唧,客厅里都进不得人了! 地毯太大了,无法全部撤出去晒太阳,只好开了楼下所有窗户晾潮气。楼梯前的地毯是单独的一大块,倒是可以掀起来往外送。没了地毯的装饰,楼下露出了大片的水泥地。霍相贞本来心里就不痛快,如今站在楼梯上,只见下方又是水又是泥,地毯肮脏的卷成了卷子,冰冷的穿堂风吹得窗户啪嗒啪嗒直响,简直就是一副满目凄凉的逃难情景,屋子不成屋子,日子不成日子。勤务兵们也笨,把这点活干得连滚带爬,安德烈要哭似的站在一旁,除了碍事没别的用处。 霍相贞第一天回家,家里就上演了这么一场一塌糊涂的滑稽戏。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暴怒好还是苦笑好,狠狠的一拍楼梯扶手,他想痛斥安德烈几句,可是未等开口,李副官匆匆的来了。 李副官显然也没料到后头小楼里会发水。瞠目结舌的贴边走了,他停在霍相贞面前开了口:“报告大帅,顾承喜来了。” 霍相贞疲惫的一摇头:“不见。” 李副官犹犹豫豫的又道:“他……他带了不少人,好像不是容易打发的。” 霍相贞忽然变了脸色,对着李副官怒吼道:“混账话!他有人,我没人吗?外面没我的地盘了,我自己的家我还做不了主吗?不见!他敢硬闯,你就传我的话,让卫队开枪!” 李副官吓得一哆嗦,当即领命而逃。 霍相贞靠着楼梯扶手站住了,心里烧着一团火。外头乱,家里也乱,心里更乱。 霍相贞认为这楼里是住不得了,想要搬到后头的小院儿里去睡。可院子没收拾,而且一旦入秋,必定奇冷。窝窝囊囊的回到楼上,他进了书房坐下,只感觉心里憋屈,憋屈得人要爆炸。 对付着过了几天,地毯重新铺回了原位,楼下看着似乎是恢复了旧貌,然而空气中总带着一点淡淡的霉味,都说是地毯没晒透,因为这些天也都是连阴天,没下雨就不错了。 因为那股子若有若无的霉味,霍相贞变得不爱下楼了,终日只在书房里写写画画。然而这挥毫泼墨的日子没过多久,家里厨房的大师傅来到了他的面前,很为难的陪着笑,说是这个月的钱还没有发,厨房已经没法子出去买菜了。 霍相贞莫名其妙的看着大师傅,不知道这事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几秒钟后他反应过来——总领家务的秘书长没了,下面立时成了一片散沙,大师傅想要领钱,可不是得找自己? 然后霍相贞又傻了眼——他也没钱。从小到大,他的吃穿用度好像全是从天而降,和钱没有直接的联系。但是他以为归他以为,家里上下一百多口人呢,他总不能逼着厨房硬变出一天三顿的无米之炊。 先把大师傅打发走了,霍相贞暂时把笔墨纸砚推到一边,开始游魂一般四处转悠着找钱。他先去了账房,账房空空荡荡的,除了家具之外,要什么没什么。账房是专门放钱的地方,账房都没钱了,其它地方更是不必再翻。 马从戎给他打了电话,他不接。马从戎要是也穷,他兴许倒不和对方一般计较了;可马从戎现在阔得很,日子正是过得风生水起;所以他不往对方跟前凑,不讨对方的嫌。哪怕马从戎发了千万的财,他也绝不会去讨要一分。 霍府大门一关,像要与世隔绝一般。马从戎不得其门而入,又不甘心无功而返,于是在北平住了下来,一天几遍的给霍府打电话。这天他刚打完了一通无人接听的电话,家里的仆人却是笑着走了进来,低声下气的说道:“三爷,您听说了没有?霍府正往外卖汽车呢!” 马从戎没听懂:“卖汽车?” 仆人答道:“可不是卖汽车?他们府里的副官四处找买家,说是给钱就卖,可便宜了。” 马从戎气得一拍桌子:“真是败家子!” 马从戎亲自打听了一番,末了得知霍府的确是在卖汽车,霍府有一排专门的汽车房,里面新旧汽车加起来,足有七八辆。副官们把汽车当成洋车那么贱卖,自然很快的都卖了出去,只留下了一辆林肯。 马从戎虽然已经自立门户了,可是见此情形,还是痛心疾首,又无法阻拦。他想方设法的把安德烈叫了出来,让他帮自己向大爷转交一万块钱,花光了自己再给,只是请大爷千万别再胡乱的卖家当。安德烈带着钱乖乖的走了,不出一天的工夫,又垂头丧气的回了来:“喵长,钱给你,大帅不要,骂了我。” 马从戎气得在家里捶桌踢凳:“这脾气怎么这么大啊?我当时一句话没说对,他还记仇记个没完了?行,行,我不管了,我还怕钱多了咬手不成?真是!” 安德烈回府上楼进了书房,颇为忧伤的对霍相贞说道:“喵长生气了。” 霍相贞看了他一眼:“要是看喵长好,你上天津跟喵长过去!” 安德烈摇了摇头:“不是,我和大帅过。” 霍相贞听他说话像个小孩子,忍不住笑了一下:“先跟着我吧,等哪天我养不起你们了,你们再各找去处。” 安德烈继续摇头:“不是。” 李副官一路小跑的进了门,停在安德烈身边一个立正:“报告大帅,顾承喜又来了,说他今天亲手从河里逮了两条鱼,特地送给大帅品尝。” 霍相贞无言的挥了挥手。 李副官会意,昂首挺胸的转身小跑出门,奉命前去驱逐顾军长。及至他跑远了,霍相贞在房内叹道:“这个人啊,如狼似虎。” 安德烈喃喃的自语:“如狼似虎……” 他一边自语,一边用手指在写字台上一笔一划的写。写字台后的霍相贞见了,便提笔在一张宣纸上写了“如狼似虎”四个大字。字是锋芒毕露的瘦金体,练的时候下了很多功夫,然而他有好些本事都像是锦衣夜行,不得施展,也不得承认。 欠身把纸推向安德烈,他没说话。安德烈摊平了宣纸弯腰细看,又模仿着上面的笔画学着写。他很努力的想要做个中国人,学中国话,写中国字,虽然话说不利落,字也写不完整。 霍相贞身边的伶俐人太多了,所以如今反倒喜爱了安德烈的沉默寡言。他和安德烈说话是不需要回应的,纯粹只是想让安德烈做个听众:“眼下的局面,也不知道还能维持多久。活了三十年,我忽然不会过日子了。不会过,也得学着过,我回都回来了,总不能再一索子吊死。家里的事儿,我心里一点儿数也没有。忽然就没钱了,我不卖怎么办?今天卖汽车,明天不知道又得卖什么。” 说到这里,他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语气平淡,神情也木然,是个认了命的模样。 安德烈忽然聪明了,对霍相贞说道:“顾军长很友好,让他帮忙,让你做官。” 霍相贞嗤之以鼻的一摇头:“他?我不求他。” 然后他长叹一声:“别人家的饭碗,不好端啊!” 第107章 烈焰 霍平川来了。 他知道自己这口大烟瘾是讨了霍相贞的嫌,所以平时霍相贞不招呼他,他从不主动往小叔叔跟前凑。如今听闻霍相贞居然开始卖汽车,他才糊里糊涂的大着胆子来了。畏畏缩缩的在霍相贞面前一坐,他像个大号受气包似的,拱肩缩背伸着脖子,瓮声瓮气的唤了一声:“叔。” 他不出现,霍相贞永远想不起他;他出现了,霍相贞才记起自己还有这么个大侄子——这侄子其实也是命苦,当初霍老爷子十三岁的时候,和家里一个有名的浪丫头偷偷好上了。等到霍老爷子的娘棒打鸳鸯之时,浪丫头已经有了身孕。 丫头的名声太糟糕,是绝不能升格做姨娘的,所以生产之后便被远远的打发了。留下的孩子成了难题——庶长子,娘是个丫头,爹只有十四岁,听着就够丢人现眼的,而霍家又是个体面人家,霍老爷子将来怎么结亲呢? 当然,霍老爷子长到十七大八之时,也照常娶了门当户对的小姐,但是又仿佛克妻一般,霍夫人在他府里总是七病八灾的不能长寿。霍老爷子每隔些年便要张罗一次续弦,奔四十的时候才得了霍相贞。对待家里这位庶长子,霍夫人们是统一的不承认,而庶长子自己也不做脸,十几岁时效仿了他的老子,也和丫头好上了,结果弄出了个霍平川。从这开始,霍老爷子定了规矩——少爷身边,不许放丫头!没过四十的老妈子,也不行! 爹不算正牌少爷,并且身体虚弱死得早;霍平川自然也当不成长房长孙。家里唯一的大少爷是霍相贞,霍平川就成了个不当不正的侄少爷,小时候还被奶妈子虐待过,吓出了个又呆又怯的性子。霍老爷子早就看他没出息,所以只是丰衣足食的养着他;霍相贞也知道他是烂泥扶不上墙,但是给他放了个旅长,以为他受了锤炼,兴许会有进步;哪知他把好好一个旅管得人仰马翻,并且全旅上下的人全敢欺负他。 霍平川也明白自己上不得台面,所以说话不敢看人,只是盯着地面嗡嗡隆隆。霍相贞问他“最近还好?”,他从嗓子眼里往外咕噜声音,像是连嘴都不敢张:“就是在家呆着,有时候和万三谈谈。” 霍相贞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万三是万国盛。 霍平川这时又开了口:“我听说……叔把汽车卖了。” 霍相贞一皱眉毛,心想这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你也听说了?” 霍平川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只淡绿色的印花大信封,毕恭毕敬的欠了身,双手送到霍相贞面前:“这是……侄子孝敬您的。多是不多,反正……就算……” 他嗫嚅着开始语无伦次,而霍相贞拿起信封捏开一看,只见里面是挺厚的一沓钞票,也不知道是多少钱。 把信封原样的推回了霍平川面前,霍相贞难得的对他笑了一下:“不必,我以后不大出门,留着那么多汽车也没用,卖了倒利索。你的心意我领了,钱你拿回去。” 霍平川很怕他,不会和他你来我往的推让,像安德烈学说中国话一样,他把嘴唇无声的动了动,高大沉重的身体在沙发里又扭了扭,屁股把沙发上的绣花坐垫拧了个一团糟。 霍相贞等了片刻,见他只是扭,就又开口问道:“你还有事没有?” 霍平川恍恍惚惚的哼道:“没有了。” 用汗湿的大手抓起了信封,他很窘迫的起身告辞,然后像要散架子似的,他晃着大个子,一路东甩胳膊西甩腿的走了。 霍平川刚走不久,万国盛又来了。万国盛和霍平川正处在了两个极端,一张嘴就是滔滔不绝。霍相贞听到后来,被他吵得心乱如麻,颇想一脚把他踢出去;而安德烈在门口听了个瞠目结舌,忽然感觉自己连一句中国话都不会说了。 及至把万国盛也敷衍走了之后,霍相贞抬手捂了眼睛向后一靠,陷在沙发中一动不动。他不过是卖了自家几辆汽车,但是看今天的情形,倒像是整座北京城都知道了。卖几辆汽车都能如此,将来自己若是有了别的动作,又当如何? 横竖就是千万别输。成者王侯败者贼,自己输了败了,如今穷得闹了笑话,也没办法,也是自作自受。 霍相贞卖掉汽车之后,手里还剩了点余钱。他知道钱是能够生钱的,但到底怎么生,他不懂。做生意或许也是条路子,可霍家祖辈为官,经商总像是掉了身份,况且他也不会做生意。想要在谁家的买卖中入一股子,眼前又没这样的门路和机会。思来想去的,总像是走投无路,一口气叹出来,他决定得过且过,不想了。 无所事事的混过一天,他晚上早早的上了床。手里拿着一本旧书,他先是闹失眠,无论如何睡不着;后来糊里糊涂的入睡了,却又睡得雷打不动,死了一般。安德烈半夜上来拼命摇撼了他,他也不醒。安德烈急了,凑到他的耳边大喊了一声:“啊!” 霍相贞一个激灵,猛然睁了眼睛:“干什么?” 在壁灯黯淡的灯光中,安德烈一脸惶恐的对着他吼:“火!花园,火!” 霍相贞的眼睛越瞪越大:“火?” 安德烈急得舌头不当家,只好抬手往窗外指:“起火了!” 霍相贞当即披着睡袍下了床,趿拉着拖鞋向外疾行。迎着寒风刚一出楼门,他便看到了半边天的红光。家里的卫士们一窝蜂的全出来了,李副官带着哭腔跑向了他:“报告大帅,是花园子着了!已经给救火会消防队打了电话,说是马上就到!” 话音落下,一名卫士且跑且喊:“来了来了,水龙来了!” 与此同时,远方隐隐传来了军号声和警笛声,声音横贯夜空,震得人越发恐慌凄惶。霍相贞迈步往后头园子的方向走,走到半路,却又被一群卫士拦了住:“大帅别过去,火势太大了!” 霍相贞揪住一名卫士急问道:“会不会烧到小院儿?” 卫士知道他问的是他夏季居住的一院房子,当即答道:“大帅,悬哪!今夜风大,火苗子正往前头卷呢!” 霍相贞转而抓住了一名大个子卫士:“鞋脱了给我!” 卫士莫名其妙的脱了鞋,而霍相贞穿了他的鞋,随即撞开人群,拔腿便向前方跑去。卫士们怔了一瞬,立刻向后飞奔去追,可霍相贞腿长步大,已然一头冲入了夜色浓烟之中。 穿过几重月亮门,霍相贞一路跑进院子。不假思索的闯入客厅,他伸手去开电灯,但是电线大概已经受损,开关被他拍得劈啪作响,房内却是始终一片黑暗。借着窗外遥遥的火光,他先从多宝格上拿起了一只白玉老虎——这老虎镇纸本是白家的东西,不知何时被他借了不还,少年时代一直用着。一手托着白玉老虎,他六神无主的在房内转了一圈,末了又跑到立柜前打开柜门,从里面翻出了他和白摩尼的合影。能扫落叶的秋风是最厉害,外面忽然“呼”的起了一阵风声,房内立时亮了,是火舌已经舔到了花园边缘,马上就要越界。 小院是霍相贞从小住到大的,他对其中的一砖一瓦都有感情。可是如今情况太危急了,他没法在这个时候细细的搬家。带着老虎和照片,他转身跑出了门,空气已经不复往昔的寒凉,灼热的直烤人脸。越往院门走,脸上越烫得疼。霍相贞不敢停留,可是刚刚跑了几步,忽听后方“轰隆”一声巨响,不知道是园中哪一处建筑被烧塌了。 他下意识的停了脚步,回头去看。冲天的大火鼓着热风腾着火球,当真是烤红了半边夜空。水龙四面八方的射入火中,丝毫看不出灭火的效果。而卫士们冲向火场,开始和消防队一起凿墙扒房,要把大火截在园中。 霍相贞站在高处,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小院儿被人蛮暴的胡乱拆了。手里紧紧攥着那只白玉老虎,他感觉是有人拽了自己一下,但是纹丝不动的站住了,他不肯走。 他是在给他的院子送终,院子没就没了,将来即便重建,即便重建得一模一样,也总和老房子不是一回事,况且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力量重建一院房子——现在他根本就是在对付着活。 正当此时,又有人拽了他的手臂。他回过了神,扭头一看,却是很意外的看到了顾承喜。 顾承喜是西装革履的打扮,小分头还抹了油,不知是午夜时分从哪里回来,或者要往哪里去。深秋时节,将要入冬了,霍相贞却只穿着一身睡袍站在风里看火。顾承喜心想你先前是不知道疼,现在也不知道冷了? 霍相贞见了顾承喜,反倒是清醒了一些:“你怎么来了?” 顾承喜还握着他的手臂不肯松:“我在路上见你家里着了火,就硬闯进来了!” 霍相贞垂下眼帘,望向了他的手:“没大事,快扑灭了。” 顾承喜上下打量着他:“你回屋去,我替你盯着!” 霍相贞感觉他这话简直是匪夷所思,偏巧李副官此刻也跑了过来,看了顾承喜一眼之后,他气喘吁吁的说道:“报告大帅,火路截住了,大帅请回房歇着吧!” 霍相贞一点头,然后转向顾承喜说道:“我不盯着了,你也回去吧!” 顾承喜不置可否的看着他,他那睡袍是胡乱披上的,腰间的带子松了,敞开前襟中露出了一大片赤裸胸膛。他想这胸膛应该是被自己亲吻抚摸着的,而不该是被冷风吹被烈火烤。这么好的身体不被欣赏不被怜惜,平安知不知道自己是在暴殄天物? 霍相贞没等到他的回答,于是自顾自的先走了。他在前面走,顾承喜在后面跟。霍相贞进了小楼,他也跟着进;霍相贞上了楼梯,他也跟着上。霍相贞自顾自的把照片和白玉老虎全放置在书房柜子里,然后回身面对了顾承喜:“走吧,不要来了。” 顾承喜进退两难的站在了他面前,声音很低的说道:“我爱你,你再给我个机会好不好?” 霍相贞一摇头:“我不是你的同道中人,我也成不了你的同道中人。” 顾承喜的心冷了一下,看他是块囫囵的顽石,连道缝隙都不给自己留:“什么意思?你是恨我带走了白少爷,还是恨我加入了革命军,还是……嫌我是个男人?” 霍相贞直视了他的眼睛:“都有。” 顾承喜硬着头皮说话:“我是对不起你……可来日方长,你总得给我时间和机会,我才能改正学好。要说你嫌我是个男人——马从戎不也是个男的吗?” 霍相贞从小到大,看惯了马从戎,已经看不出他的美丑。如果顾承喜不提醒,他也不会特地去想对方是男是女。顾承喜的话让他愣了一下,随即他忍不住冷笑了:“怎么?你还想逼我给你个理由不成?” 顾承喜也急了,急的同时压着脾气,生怕说话没轻没重,会得罪了霍相贞:“凭着我这一片心——这么多年了,我想你都想出了心病。你权当是可怜可怜我不行吗?” 霍相贞听到这里,忽然就怒不可遏了! 抬手狠狠一拍写字台,他大声质问道:“你一片心?你有什么心?革命军对我赶尽杀绝的时候,难道队伍里没有你的兵?现在我不和你合作,还必须给你列个一二三四五的道理缘由吗?顾承喜,你当你的新贵,我做我的孤臣!你我井水不犯河水!要找相好的你出去找,别到我家里恶心我!” 顾承喜被霍相贞骂愣了。无言的舔了舔嘴唇,他缓缓的点了头:“好,平安,好。我往东说,你往西说。我快要把心掏出来给你看了,你他妈的说我恶心。行,不用你撵,我自己走。” 说完这话,他一扭头推开房门,走了个头也不回。而霍相贞扶着写字台,弯了腰还在喘气。顾承喜的出现像条引线,引爆了他心中藏着的火药库——那园子能是自己烧的?就算是自己烧的,傍晚还太平无事呢,能一下子就烧到这种程度?他刚下台几天哪,已经有人要烧他的宅子了! 凌晨时分,大火终于熄灭,救火会消防队一起撤退了,烟熏火燎的卫士们也各自回了房休息。霍相贞穿戴整齐了,带着安德烈去了火场。 偌大霍府,半宅焦土。几乎和霍相贞同龄的花木们全成了灰烬,几座亭台和一座花厅也坍塌成了漆黑的废墟。地面滚烫的,几处还升着袅袅的青烟。天上飘了细细的雨夹雪,霍相贞一路磕磕绊绊的走,安德烈虚虚的伸了双手,随时预备着扶他一把。 走到花厅的断壁残垣前,霍相贞不走了。 不走了,再走下去,看到的也还是这种凄惨情景。 霍府的火灾上了报纸,一天之内,传得全城皆知。 顾承喜看到了报纸,留在北平的连毅也看到了报纸。拿着报纸进了屋子,他把报纸卷了个卷子,然后用它一抽李子明的后脖颈:“真坏!” 李子明坐在一把太师椅上,低头摆弄着一根雪茄。隔着一张古色古香的小方桌,坐着白摩尼。欠身从连毅手中夺过报纸卷子展开了,他浏览了上面的新闻,同时就听连毅笑问自己:“儿子,你说这小子损不损?” 白摩尼把报纸往后一扔,然后从香烟筒子里抽出了一根香烟:“损呗!缺他妈八辈子德了,有娘养没爹教的下作货,你也不管管他!” 李子明扭头看了白摩尼:“你再说一遍?” 白摩尼一手夹着香烟,一手去摸洋火盒,同时隔着桌子向他探了头,从雪白的牙齿中向外挤字,挤得清清楚楚恶狠狠:“我说你有娘养没爹教缺了八辈子德,这回听懂了没有?” 连毅溜达到了李子明身边,伸手一捂他的眼睛:“子明,别瞪他。你这么大的人了,和他一般见识?” 白摩尼扑哧一笑,顺势给自己点燃了香烟,深深的吸了一口,他喷云吐雾的骂连毅:“老不正经的,上梁不正下梁歪。”然后他往地上弹了弹烟灰:“哎,给我点儿钱,我要出去玩儿!” 连毅用大拇指向后方的门帘子一指:“里屋有钱,自己拿去!” 白摩尼把半截香烟往烟灰缸里一扔,又攥拳头捶了捶自己的左腿:“一变天就腿疼,疼得我走不动。老不正经的,你过来背我进屋!” 连毅俯身把下巴抵上李子明的头顶,又用手臂环了李子明的脖子:“我?我不能白劳动。” 白摩尼笑道:“滚!你不背我,让子明背我。子明肯定愿意,我拿了钱就走,正好给他腾地方!子明,我没说错吧?你是不是想老不正经的都要想死了?” 李子明挣开了连毅的束缚,一言不发的起身走过去,把白摩尼拦腰抱进了里屋。 不出片刻的工夫,白摩尼出了门。坐在汽车里,他让汽车夫把汽车开到了霍府。 汽车不停,单是围着霍府慢悠悠的兜圈子。他趴在车窗上,一眼不眨的望着霍府被火烧黑了的高大后墙。他想大哥和自己也许只有一墙之隔。一墙之隔,却是这样难以逾越。 相见时难别亦难,别后再见,难上加难。 第108章 怀恨 顾承喜感觉自己是从霍府之中逆风飞出去的。 他沿着熟悉的道路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快到最后成了跑,一溜小跑的出门上了汽车。想到霍相贞说自己“恶心”,他气得一张面孔煞白,心在腔子里也砰砰跳——要是骂别的话,比如混账东西王八蛋之流,他全能接受,并且可以满不在乎,唯独“恶心”二字他受不了。他觉得自己在霍相贞面前,赤诚透明得简直就是个水晶玻璃人,一副心肠全摆在光天化日下了,一点藏掖也没有。这样的一个自己,再不讨人爱,也不应该让霍相贞厌烦到了“恶心”的程度。 他一直认为自己在霍相贞面前是没脾气的,只要霍相贞高兴,再下三滥的事情他也敢干,他也干得出来。可是今夜,方才,他真是生气了。又生气又伤心的,一片痴情全喂了狗。汽车上了路,他没知觉,怔怔的望着前方,他的魂还留在霍府书房中挨骂。怎么也说不清了,怎么也道不明了,反正霍相贞就认定了他是个坏人,认定他揣着一副坏心。他越辩解越不对,越辩解越恶心——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低级,会恶心得让霍相贞拍桌子瞪眼! 顾承喜的汽车在午夜的大街上开成了流星赶月,一会儿的工夫便到了家。现在他的宅子是一处相当体面的大四合院,卫队围着院子昼夜巡逻。下了汽车进了大门,他在影壁前一拐弯,大踏步的穿过第二重垂花门,直接奔了亮着电灯的正房。 小林熬着没睡,睡眼朦胧的坐在堂屋里东摇西晃。忽然见顾承喜进了门,他连忙起身露了笑模样:“我的祖宗,可算把你盼回来了!” 顾承喜一屁股坐上了沙发,压得沙发弹簧“咯噔”一声。小林见他势头不对,登时清醒了许多:“哟,承喜,你怎么了?” 顾承喜不看他,也不说话,就单是拧着两道眉毛发愣。 军长当久了,他不知不觉的养出了一身杀气和一派官威,自己意识不到,小林却是清楚他的变化。原来小林总和他耍贫嘴,不痛快了也吵一吵闹一闹,但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小林渐渐的怕了他。 轻手轻脚的给顾承喜倒了一杯热茶,小林又伸手一抹他的额角,抹下一指头黑灰:“哎?你不是去参加跳舞会了吗?怎么还跳了一脑袋灰?” 顾承喜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茶:“跳舞会没意思,我提前溜了,结果半路赶上霍家着火,进去看了一眼!” 小林思索着问道:“霍家?是不是你原来总说的大帅府?” 顾承喜从鼻孔里往外哼出两道粗气:“嗯!” 小林还是没听出他怒从何来,只好大着胆子继续说话:“你又不是消防队的,去了也白去。” 顾承喜刚又喝了一口热茶,此刻听了小林的话,他把茶杯往茶几上重重一顿,随即摊开双手抬了头,瞪着眼睛答道:“对啊!我是白去了!我让人给骂出来了!” 小林看他气色不善,很有可能会拿自己当出气筒,便打算见机撤退。哪知顾承喜毫无预兆的霍然起身,竟是一脚踹翻了茶几。只听稀里哗啦一片响,茶壶茶杯糖盘子登时滚了一地,满壶的热茶全洒在了厚地毯上。 小林“哎呀”一声,慌忙上前想要收拾。而顾承喜来回踱了几步,自言自语的怒道:“最后一仗就没把他打老实!他不是还有人吗?他不是还有枪吗?他不是还有卫队给他看家护院吗?他不是拦着我不让进吗?行,好,我让他有人,我让他有枪!妈的给脸不要脸,我把他顶到脑袋上当祖宗,他把我踩到脚底下当狗屎!” 话音落下,他大步流星的往卧室里走,一路走得拖泥带水,也不知道是踢了多少东西。小林盯着他的背影,一声不敢吭。 当年顾承喜当营长时,小林就觉得要不好,没想到他一路高升,居然有了天大的出息。这么出息的顾承喜,不是区区的一个他能守得住的。 小林有个承喜就心满意足了,从没奢望过要军长。然而老天又太厚待他,也不管他人小福薄,能否压得住这一份好日子。 顾承喜进了卧室,叮叮咣咣的宽衣解带,又“咕咚”一声跳上了大钢丝床,把一场觉睡得天摇地动。小林屏声静气的在堂屋里扶起茶几摆好茶壶,然后没敢去卧室,悄悄的进了堂屋西侧的套间里休息。顾承喜闹脾气的时候是最难伺候,揉搓起他也是毫不留情。他倒是不怕被顾承喜干,他怕的是顾承喜胡折腾他——没完没了的,好事也让他干得没了好滋味。 一夜过后,小林知道顾承喜的怒火时常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于是早早的起床溜进了卧室,正好看到顾承喜也哈欠连天的睁了眼睛。 蹦蹦跳跳的上床钻进了被窝,他没提昨晚的事,只挑没要紧的闲话问:“承喜,早上想吃点儿什么?” 顾承喜的脸上不红不白的,也看不出异状:“什么都行,切糕吧!” 小林摸着他的头发又问:“稀的呢?也不能只吃切糕呀!” 顾承喜闭了眼睛一晃脑袋,不耐烦了:“豆腐脑吧!” 小林笑了:“一甜一咸?也行,你等着,我给你预备去!” 顾承喜吃了切糕,喝了豆腐脑,切糕是很大的一块,凭着他一己之力是绝吃不完的,但是他取其精华,把切糕上面嵌着的金丝小枣全挑着吃了。吃饱喝足之后,他的神情很平静,仿佛昨夜摔摔打打的人不是他。 小林不敢贸然的轻松,见他像是要出门,便察言观色的问他:“今天可是特别的冷,你穿大衣还是大氅?” 顾承喜不假思索的答道:“大氅。” 他现在是一切都向当初的霍相贞靠拢,因为总记得自己第一次在霍府楼下照大穿衣镜时的情景——真是不堪回首啊,他当时居然被镜中的自己吓着了。 霍相贞平时穿西装,他也穿西装;霍相贞冬天系大氅,他也系大氅。他是宽肩长腿的高个子,昂首挺胸的时候,身影和霍相贞会很相像。他就爱这份相像,这让他感觉自己和霍相贞是天生注定的一对。就霍相贞那个脾气,那把力气,非得自己这样的爷们儿才能制得住他——当然,单打独斗的话,自己也不是对手,所以只能智取,不能强攻。 原来他简直不舍得对霍相贞耍心眼,现在发现不耍不行了。再不耍的话,自己和平安就彻底没戏了。 顾承喜偃旗息鼓的没了动静,霍相贞也不把他往心里放。花园子是完全毁了,想要重新修复,又没那个闲钱,而且已经入了冬,天寒地冻,过了开工的时候。无可奈何之下,霍相贞只好让人砌了一道砖墙,把前方的完整房屋和后方的焦土暂时隔离开来。 救火会消防队不能白忙,并且是真把火扑灭了,所以霍相贞在这一项上打赏出去了一大笔钱。赏完了外人,家里的卫士也该赏;不能对外大方,对内吝啬。及至把所有人全都打点得心满意足了,霍相贞又没了钱。 凡事都是一回生、二回熟。这次他没唉声叹气,直接命人砸了大柜的暗锁,搬出了大批的皮货。皮货都不知是哪年积攒下来的,全是顶好的皮子,收藏得也精心,现在亮出来,依旧光华灿烂。太多了,没往当铺里送,他让人直接往家里招来了一名大皮货商。 皮货不是按件卖的,是按堆卖的。灰鼠皮堆一堆,银鼠皮堆一堆,紫貂皮堆一堆,银狐皮堆一堆,各堆的价格不同,李副官伶牙俐齿,上阵去和大皮货商讨价还价。皮货商这一趟因为无论如何都是稳赚,所以笑微微的,脾气很好,闲闲的提起某位王爷,说对方“也是这么卖的”。 最后生意是顺顺利利的成交了,眼看大皮货商带着伙计运走了皮货,霍相贞并没有感到心痛,因为自己都不知道那些东西是从何时开始存在的,所以没就没了,毫不动心。 手里一有了钱,他立刻让李副官按照往年的例,去炮庄定制春节用的烟花,至于装饰家宅所需的彩灯彩带红灯笼万国旗之类,自然也要一样不落的全置办——他决定亲自张罗出个热闹新年,一是添添喜气,冲冲晦气;二是表明霍家余威尚存,并未势败。 副官们都是年轻小伙子,而且全都活泼漂亮,很愿意上蹿下跳的担些轻巧差事。卫士们照例轮班站岗巡逻,闲暇之时吃得饱穿得暖,也很惬意。 天下太平的过了元旦,霍相贞刚刚松了一口气,不料又有情况发生——这一年的账单子雪片一般飞到了他的面前,从鞋庄到成衣店到绸缎铺子,霍府全欠了债。加起来算一算,居然又是个几万块的窟窿。 放到先前,霍相贞也不把几万块当回事,可现在几万块的债务却是立刻打乱了他的计划。欠债不还自然是不行的,他命人按照账单子付了钱,自己又成了两手空空,连给下边人的红包都拿不出了。 正在霍相贞束手无策之时,霍府却是有客来访。此客来自西安,乃是前总统的侍卫长。侍卫长忠心不二,跟着总统长住西安。如今规规矩矩的向霍相贞问了安,他先是闲聊了几句,然后进入正题。打开随手携带的小皮箱,他从箱子里取出了一沓紧紧捆好的钞票。把钱送到霍相贞面前,他郑重其事的开口说道:“这是总统托我带给静帅的两千英镑,还说静帅如果在北京住得不舒心,可以到西安去,家里别的没有,屋子有的是。” 霍相贞看着英镑笑了一下,前总统给他的救济,他可以接受。抬头望向侍卫长,他开口说道:“替我向总统道谢。” 侍卫长恭恭敬敬的答应了,因为完成了任务,没了压力,所以也开始一递一句的向霍相贞讲起了西安情形。说起总统的家庭,侍卫长笑道:“就是人多,孙男娣女全聚齐了,光大少爷就是四房姨奶奶。” 霍相贞自认还是比较了解总统的家事,所以听到这里,就知道这两千英镑不是容易拿出来的——孙男娣女们全吃老爷子一个人呢! 两千英镑兑换成了几万元钱,算是救了霍相贞的急。霍相贞和安德烈坐在账房里,两个人一声不吭的分工协作。红包是买回来的现成货,安德烈把它一只一只的打开递给霍相贞,霍相贞则是叠了崭新的钞票往里塞。仿佛小学童在上手工课一样,两人干得心平气和,霍相贞心中尤其坦然——虽然是到这个时候了,可他依然没有亏待下边的人,他没让这些人白白的跟随自己一场。 片刻之后,两人放下东西起了身,一起出门看了看雪景,顺便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风很厉害,转眼就吹红了安德森的脸。霍相贞无意间看了他一眼,正好看到了他的红鼻尖。 这让他骤然想起了马从戎。 马从戎长得白,一遇寒风便会冻出个粉红色的小鼻尖。霍相贞没在别人的脸上见过这般情景,所以一直以为马从戎的鼻子是天下独一份。鼻尖粉红的马从戎,也时常让他联想起一只娇嫩敏捷的兽。 他没想到安德烈也有粉红色的鼻尖,而且是极其的尖。不过老毛子和中国人又不一样,不能相提并论。搓着双手转身回了屋子,他决定立刻把马从戎从自己的脑海中驱逐出境。 虽然他的脑海濒临荒芜,其中已经几乎没有人了。 从小到大,他从来不曾浮想联翩的琢磨过谁推敲过谁,他只能记住有限的几个人,除了这几个人之外,他对谁都是对事不对人。 记得住,留不住,留不住就留不住,有的时候,他其实比白老爷子更四大皆空。 霍相贞现在很闲,难得有点事做,所以做得无比细致,恨不能忙到天长地久。然而天长地久也有穷时,忙到腊八这一天,他收了工,无所事事的看了一上午的书,他下午下了楼,叫安德烈来陪自己摔跤。 楼前的空地上扫净了雪,是平平展展的一小片空场。霍相贞的兴致很好,对着安德烈连抱腰带使绊子,安德烈摆着马步稳扎稳打,因为知道他有功夫,所以也不客气,使了蛮力和他对着顶。两人各自挣出了一头大汗,末了安德烈先宣告了休战。俯身用肩膀抵了霍相贞的胸膛,他气喘吁吁的说道:“大帅,我热,我脱衣服。” 霍相贞当即收了力气,想要回答。可是未等他开口,李副官匆匆的跑了过来,大声说道:“报告大帅,外头来了一位师长,自称是军事委员会北平分会的人,要和大帅说话。“霍相贞对于现在的机关名称,都不很了解,听了“军事委员会”五个字,他思索了片刻,然后答道:“让他进来!” 李副官转身刚要走,却和一位王副官打了个顶头碰。王副官对着霍相贞一敬礼,扯着大嗓门也是有事要说:“报告大帅,侄少爷和万三先生来了!” 霍相贞略一犹豫,随即点了头:“让他们也进来!” 第109章 内外交困 侄少爷和万三先生属于家里人,怠慢一点也无妨,所以霍相贞让副官把他们引到一间小起居室里姑且坐了,自己则是在客厅里先见师长。 师长中等身材,中等相貌,看着和气有余,锐气不足。进门见了霍相贞,他规规矩矩的敬了个礼,然后朗声说道:“在下姓佟,初次登门,祝静帅身体健康,心情愉快。” 霍相贞没摸清他的路数,所以客气的点了点头:“谢谢,佟师长请坐。” 佟师长坐了,是一本正经的正襟危坐:“静帅,军分会经过商讨研究,为了保证静帅的安全,我们决定从即日起,由军分会派警察负责贵府的守卫。同时请静帅下令,遣散卫队。” 霍相贞眼睁睁的看着佟师长,看了半天,末了低声问道:“你是什么意思?我自己出钱养我自己的卫队,都不行了?” 佟师长针锋相对的直视了他的眼睛:“静帅,您的身份比较特殊,在家中私养武装,容易引发外界的误会。” 霍相贞冷笑一声:“误会?什么误会?我先前养了几十万兵也没见误会,今天关上门养了一支一百多人的卫队,就误会了?还是你们认为我会靠着这一百多人重新起兵打天下?当初明明白白的谈妥了,保留卫队是我和平投降的条件之一,你们偌大的一个政府,还要食言不成?” 佟师长毫不动容,挺挺拔拔的站起了身:“抱歉,静帅,这是军分会对您下达的命令,我也是奉命行事,另外请大帅在遣散卫队之前,先向警察缴械。” 霍相贞万没想到新政府还会说话不算数,登时感觉自己当初是受了骗。怒不可遏的霍然而起,他对着佟师长提高了声音:“不可能!我不发话,看谁敢撤我的卫队!” 佟师长向他微笑着一点头:“在下告辞了,请静帅保重。” 话音落下,佟师长转身出门,扬长而去。霍相贞气得面目改色,双脚像是钉在了地上,也不知是怎么了,双腿一阵一阵的失了知觉,居然麻痹得寸步难行。本来刚和安德烈较量出了一身热汗,如今热汗冷了,他的双手也成了冰凉,凉到极致,仿佛关节都要被冻住了。 他喜欢兵,先前阅兵的时候看到了整整齐齐的好队伍,一定会特别的高兴,特别的得意。现在大部队被人收编了,他只剩了身边这么一百多人,为了笼络住这么一百多人,他宁可自己拮据,也要把过年的红包预备出来。他不亏待他们,他想留住他们。他还有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了这么一队小兵!小兵们给他看家护院,给他立正敬礼。大门一关与世隔绝,他在家中还是先前的大帅。 可是现在,人留不住,门也关不住了。 霍相贞直挺挺的站着,站了良久,最后他喃喃的开了口,是轻不可闻的自言自语:“老安,这日子我没法过,我受不了。” 正当此时,李副官慌里慌张的冲进了客厅,连立正和敬礼都忘了,直接嚷道:“大帅,外面来了好多军警,要往咱们府里冲!门外的卫兵全让他们押起来了,卫队想关大门,咱们关,他们推,两边儿已经僵上了!” 李副官的嘹亮声音让霍相贞哆嗦了一下,随即如梦初醒似的迈了步,他大步流星的走出客厅上了楼。不过一分钟的工夫,他拎着两把手枪下了来。李副官大睁着眼睛看了他,不知他是什么用意。而霍相贞一边把手枪往腰间皮带里插,一边大声说道:“带人去搬弹药箱子,预备开火!” 话音落下,霍平川和万国盛一起跑了过来,惊弓之鸟似的摸不清头脑。而霍相贞这才想起了他们的存在,立刻又对站在门口的安德烈下了命令:“去把他们从后门送走!” 霍平川和万国盛一起吸了口气想要说话,可是一口气没吸完,霍相贞已经快步走出了楼门。迎着寒风走在青石板路上,霍相贞手冷,面孔却是滚热。鲜血一阵一阵的往脑子里涌——曾经是何等尊贵的帅府,传到他的手中,竟然沦落到了要被人抄家的境地。警察一旦控制了前后大门,家还成家吗?他们这是要逼他在自己的家里蹲监狱啊! 一路疾行到了霍府正门口,他看到卫队还在和警察进行拉锯战,高大的两扇门半开半合,外面的往里推,里面的往外关。霍相贞气喘吁吁的停了脚步,面对着大门正中央的一道门缝,他看到了门外无数张龇牙咧嘴的脸——一个个的全在运力,全要突破他最后的防线! 于是他一言不发的抬手举枪,对着门外扣动了扳机! 连珠炮似的一串枪声过后,门外立刻接二连三的倒了好几个人。而门内的卫队发出一声呐喊,抓住时机猛然向前一顶。只听轰然一声巨响,两扇大门被人硬是撞成了严丝合缝。沉重古老的巨大门闩被抬起来架上了,霍相贞后退一步,一边给手枪换弹夹,一边仰起了头。 门楼檐上雕着玲珑脊兽,他第一次发现脊兽也苍老了,惨白的天空下,它们老得颜色黯淡面目模糊,和他自己一样,全是过了时的什物。 一股旋风卷起了雪花,鞭子似的抽打了他。他在身心齐发的痛楚中一闭眼,随即对着卫队发号施令:“去把侧门后门也一并封锁,谁敢硬闯,格杀勿论!” 这个时候,看出了家大宅大的坏处,因为人太少了,不敷分配。花园子烧毁了,此刻反倒成了好事,起码一堵墙是好守的,一园子的大门小门可是让人防不胜防。麻袋装土垒在了墙根下,卫士登高上远,从墙头伸出了枪管,随时预备着射击。 越聚越多的军警把霍府围了个密不透风,一瞬间的工夫,府中的水电全被切断了,唯有电话线路依然保持着畅通。霍相贞亲自去了一趟厨房,检视了家中的存粮——谁也没想到会有今天这么一场,厨房的粮食至多只够支撑一个礼拜。 若是不切水电,霍相贞不会想到粮食问题。可是现在军警围着霍府,打又不打冲又不冲,切水电倒是麻利得很,表明了是要困他一困,逼他投降。 他不知道自己又怎么碍了新政府的眼,居然会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不过现在再去想其中的道理,也是无用无益,反正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想要苟延残喘的活,就得任人宰割。 他不想任人宰割。与其今天一刀子明天一刀子的受凌迟,他宁愿拼着一死,得个痛快! 对峙持续到了傍晚时分,霍府的电话响了。李副官先去接听,随即放下话筒找到了霍相贞:“大帅,顾承喜要和您通话。” 霍相贞本不想理顾承喜,但是心中一转念,他又想顾承喜毕竟是军中的人,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所以这个电话还是该接。走到电话桌前抄起听筒,他“喂”了一声,随即就听顾承喜急切的开了口:“大帅……” 他这回叫的是“大帅”,不是“平安”,让霍相贞的心里舒服了一点:“军分会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撵我的人收我的枪?” 电话另一端的顾承喜顿了顿,随即答道:“大帅,这都是上头的决定,究竟是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过您放心,您要是不服这口气,可以暂时先把卫队打发了,我派人过去保护帅府,不让警察插手。等到风头过了,您再把卫队召回来就是。” 霍相贞握着话筒想了想,忽然感觉这话暗藏杀机,很不对味——警察进门,他算是受了政府的软禁和监视,自然是不好;可换了顾军的士兵进门,他岂不是又成了顾承喜私人的俘虏?再说这都是“上头的决定”,顾承喜连“究竟为什么”都不知道,他就有权力取代警察接管霍府了?他这么理直气壮,凭的是什么? 霍相贞越是细想,越觉可怕。可现在再和顾承喜打嘴皮子官司,又太无聊,没意义。扭头向外叹了一口气,他“喀嚓”一声,挂断了电话。 一夜过后,对峙仍然在继续。给霍府运煤的大马车被挡在了侧门外,霍府冬天对于煤的消耗是特别大,所以每个月都要让煤厂送煤过来。等到大马车调头离去之后,警察索性封锁了霍府周遭的几条街道。马从戎的汽车刚刚开到街口,就被警察拦住了。 马从戎刚从天津过来,汽车装载了他和一箱子冷冻虾仁。这虾仁大得罕见,他打算把它送给霍相贞吃——前几天遇见个做皮货买卖的朋友,朋友自称前一阵子刚和霍府做了一笔大生意。他一打听那生意的详情,差点没当场心疼得背过气去——皮货论堆卖!败家子!傻子!疯了! 日子过得都开始卖衣裳了,想必在饮食方面也无力继续阔绰。马从戎上次吃了闭门羹,气得要死;现在消气了,他又打算过来碰碰运气,顺便给大爷送点虾仁吃。街口平白无故的封锁了,必是有个缘由在里面。马从戎下了汽车,和路卡上的警察谈笑风生,不出片刻的工夫,便打听清楚了来龙去脉。 带着粉红色的小鼻尖钻回汽车,他和虾仁一起先回了城中的宅子。急三火四的进了门,他开始往霍府打电话。接电话的人是安德烈——安德烈听出了他的声音,当即唤道:“喵长。” 马从戎没工夫和他扯皮,直接问道:“大帅呢?” 安德烈的中国话像是有了进步,语无伦次的说了一串:“大帅在带人凿井,没有水了,上面是冰,下面是水。” 马从戎一皱眉毛:“啊?什么意思?” 安德烈做了解释:“没有自来水,有水井。水井结了冰,井底没有结冰。” 马从戎一瞪眼睛:“没有自来水?” 安德烈继续说话:“自来水,电,全没有,煤也没有,暖气也没有。吃饭有,开水有。” 马从戎急得直跺脚:“那他什么时候回来?我有话要和他说!” 听筒中忽然响起了安德烈的惊呼,正是霍相贞进了门。不等马从戎吩咐,安德烈直接把话筒送到了霍相贞手中,而马从戎在这边听着,就听霍相贞也不知是干了多重的活,粗气喘得呼哧呼哧。骤然想起大爷曾经得过肺炎,也不知道到底好没好利索,马从戎听着他沉重的喘息,心里苦,嘴里也苦:“大爷,您……” 未等他开始说话,电话却是被挂断了。霍相贞不知道电话那头的人是马从戎,知道的话,他连话筒都不会接。 一歪身坐在了桌边的椅子上,霍相贞将一侧胳膊肘搭上桌面,另一只手拄了大腿。涨红着脸抬头看了看安德烈,他低下头,继续喘。 第110章 孤家寡人 顾承喜没想到霍相贞会真刀真枪的和警察对着干,人坐在家里,他几乎有些要傻眼。 他是军事委员会北平分会中的成员之一,军分会内部对于霍相贞的态度,一直是不甚统一,有人认为他是个特殊的人物,必须对他加以严密监视,免得他兴风作浪,至于他养在家里的卫队,以及私藏的数量不明的军火弹药,更是隐患;而在另一方面,也有人不以为然。担任军分会代主任的石将军——革命前曾是河南的督理——就公然表明了他对霍相贞的意见:“霍静恒养几个人,养几条枪,不算什么,不要管他。” 石将军既然这么讲了,顾承喜自然也就不好多说,及至石将军上个月卸了任,政府从南京另派来了以为新主任。见缝插针的,顾承喜旧话重提;而新主任的思路果然和石将军不同——新主任对于北方这些旧军阀,一直是没有好印象,也不打算惯着其中任何一位。所以顾承喜只是动了动嘴,便有了事半功倍的效果。不必他亲自出手,军分会直接给他当了枪。 他以为霍相贞今非昔比,再厉害也只能是窝里反,出了家门没人认他,看他怎么强横。哪知道霍相贞居然真动了枪,关严大门打起了持久战。水电全给他切了,他还不开门投降。 顾承喜感觉霍相贞是疯了,傻疯傻疯的,一个人,带着一百个兵,和霍府外的整个世界对抗。倔成这样,也是个本事。 大清早的,顾承喜坐在他的餐厅里吃早饭。早饭很简单,是热汤面。他捧着大碗吃得吸吸溜溜,屋子热,面也热,吃出了他一头的大汗。吃到一半了,小林轻轻的跑了进来,往他面前摆了一碟子干干净净的腌萝卜:“把它给忘了!尝尝,瞧着不好看,吃着可挺有味儿。” 顾承喜心不在焉的夹了一片腌萝卜塞进嘴里,萝卜腌得很脆,嚼出他满嘴的喀嚓喀嚓。前方的玻璃窗蒙了一层厚厚的霜花,可见外面冷成了什么样子。这已经是第四天了,煤厂的大马车试试探探的又往霍府去了两次,每一次都是被警察原路撵了回去。这个天气,没水,没电,没煤,没暖气,那日子可怎么熬?花园子还烧光了,大概想捡些枯枝败叶当柴禾都不成。顾承喜发现自己的脑子永远跟不上霍相贞——都这样了,还打什么啊?你打得过吗?明知道是个必败的结果,你还要吃亏受罪的硬扛,这不是傻吗? 顾承喜还是感觉自己爱霍相贞,虽然他越来越发现自己和他是志不同道不合。他认为是个人就该知道趋利避害,可霍相贞好像就不明白——或者是明白的,然而“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不知道他到底图个什么,仿佛纯粹只是想要作死。 思来想去的,顾承喜翻腾出了一肚子的乱麻,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总而言之,他想把霍相贞五花大绑的捆成粽子,然后劈头盖脸的揍他一顿,直接打成平安最好。不绑不行,不绑的话打不过他。那饭量,那力气,那胳膊,那大腿,两个顾承喜一起上阵,大概可以制服了他。 要不然怎么办?他这么倔,这么不识好歹,这么听不懂人话。 顾承喜喝光了最后一口面汤,然后披挂出门,去探霍府的风声。 与此同时,霍府也开了早饭。 粮食消耗的速度,超出了霍相贞的预计——一百多个大小伙子,正是狼吞虎咽的时候,又冷,又要日夜轮班的站岗防御,又得自力更生的弄水弄柴,从早到晚没有一刻清闲,少吃一口都顶不住。别人顶不住,他更顶不住。去年夏天他在马从戎那里狠狠的挨了一场饿,像是饿出了后遗症一般,饥火一烧他的肠胃,他就心慌意乱的难受。 卫士们吃什么,他也吃什么。喝了一大碗清汤寡水的杂米粥,他裹着一件厚呢大衣坐在楼下客厅里。安德烈蹲在客厅一角,摆弄着一只小白炉子。炉子下面支了个古色古香的木头架子,还是安装暖气之前的用物,不知安德烈是从哪里翻出来的。炉子里放了几节通红的木炭,颇有一点星火燎原的野心,试图温暖整座客厅。把小白炉子端到了霍相贞脚边,安德烈顺势烘了烘自己通红的手背。 这几天是特别的冷,前天夜里,前头副官处屋子里的水瓶都冻炸了。 霍相贞望着玻璃窗,如今屋内屋外是一样的冷了,窗玻璃没了冰霜,反倒是特别的透明。安德烈蹲在他的脚边,金色的卷发有些长了,是个凌乱的圆脑袋,带着一点动物的气息。忽然伸手拍了拍对方的头顶,霍相贞低声自言自语:“我成堂吉诃德了。” 安德烈实在是没听懂这句话,所以只仰起脸看了他,没有回答。 霍相贞收回了手,正襟危坐的扶了膝盖:“一个笑话。” 安德烈猜了片刻,末了垂下眼帘,声音很轻的说道:“没有办法……我们没有办法……” 他看着自己伸在火炭上方的两只大手,比霍相贞更深刻的知道什么叫做“没有办法”。十月革命的时候,他已经十岁出头,已经记得许多的事,并且记得那么牢,想忘都忘不掉。可是忘不掉又能怎样?饥饿是最要命的,饥饿让他的姐姐抛弃他跑去了上海,也让他把脑袋别上裤腰带,跟着他的同胞们当了中国兵。 安德烈认为自己是理解霍相贞的,可他的中国话还是词不达意,让他不敢由着性子妄言。 厨房里的大师傅们虽然手艺高超,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粮食就是没有粮食,大师傅只能想方设法的煮了大锅的菜汤。 汤滚烫的,滋味挺足,喝下去的一瞬间让人也很满足,可惜马上就会消化成一泡长尿。万国盛念着旧情,过五关斩六将的通过层层关卡,翻墙进府见了他,进府之前还被警察搜了身,怕他会往里偷着送吃喝。万国盛先前也曾是有名的“三帅”,如今被警察当贼看待,气得直眉瞪眼。及至见了霍相贞的面,他出了主意:“你你你你你给给南南南京政府写信,找找找蒋蒋中正告告告状。当当初说好了的事又又又反悔,没没他他们这这么干的!静帅你你你不要傻,你饿死死死了,无无非是亲亲者痛仇者快,大大大大丈夫能屈屈屈能能伸,咱们来来日方方方长走着瞧!” 万国盛一张嘴,旁听的安德烈就要目瞪口呆的发傻,感觉自己的中国话全喂了狗。霍相贞微微的偏了脸,也是竖着两只耳朵听。及至万国盛说得告一段落了,他才开口答道:“告什么状,军分会现在和南京政府是一家的,我犯不着再向他们求爷爷告奶奶。” 万国盛苦着脸一摊手:“那——” 霍相贞笑了一下:“万三,你这一番好意,我心领了。道理我明白,我也不忍心让外面那些小兵陪着我饿死。我就是——我就是——” 笑意冻在了他的嘴角,他垂眼望着地面,笑中带了痛楚。用手指叩了叩自己的胸膛,他呕血似的,从牙关中硬挤出了余下的话:“我就是——心里憋屈!” 然后他扭头望向了万国盛,声音很低的说道:“大年下的,到我家里撵人。万三,他们欺人太甚啊!” 万国盛垂了头:“那——” 他没能“那”出下文。他也是过时的人了,他过时的早一点,霍相贞过时的晚一点。两个过时的人,说不出什么新鲜的话。 万国盛在霍府坐了良久,后来实在是冻得受不了,才又逾墙而走。 霍相贞满府里走了一圈,看见卫士们的脸全像冻萝卜一样,紫里蒿青的没有人色。他踩着麻袋登了高,从墙头向外看了一眼,墙外还围着成群的警察,而且是荷枪实弹的。 如此又过了一天,装着一肚子菜汤的卫士们已经将要支持不住。霍相贞也是晕头转向的没精神。坐在客厅里弯了腰,他双手捧着脑袋长久的沉默。家里的电话一直不闲着,总有人劝他“退一步”。客厅外面有人在咳嗽,是李副官的声音。不少人都感冒了,全是生生冻出来的。 霍相贞听着李副官的咳嗽,心中忽然觉出了自己的罪孽。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是这样的死法也太无价值了,不是建功,不是立业,只是为了保卫一个将要和他们一起饿死的大帅。 客厅内的电话骤然铃声大作,霍相贞见附近没人,便亲自起身接了电话。毫无准备的,他又听到了马从戎的声音:“大爷……” 不等对方说出下文,他直接挂了电话。马从戎是个令人寒心的东西,他和这个东西无话可说。 话筒还没放稳,铃声又响起来了。霍相贞怀疑是马从戎阴魂不散,所以盯着电话不肯接听。李副官一边咳嗽一边掀帘子进了客厅,见霍相贞站在电话桌旁按着话筒,便莫名其妙的又退了出去。 铃声一直刺耳的响,震得人心焦。霍相贞等了片刻,见它没有要安静的意思,便不耐烦的一把抄起了话筒:“谁?” 电话那边先是没人说话,只有极轻的呼吸声音。霍相贞愣了一下,随即却也下意识的闭了嘴。 后来,听筒中有了声音,是很清朗的嗓子:“大哥。” 霍相贞听了这一声久违的呼唤,不知为何,会是异常的平静,像梦中的旁观者,也像灵魂出窍,居高临下的、有心无力的看着自己。 他听自己回应了一声:“摩尼。” 电话另一端的白摩尼仿佛忘了自己方才的呼唤,又叫了一声:“大哥。” 霍相贞也再一次答道:“嗯。” 双方一起沉默了一瞬,然后白摩尼说道:“大哥,你别赌气,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时光倒流回了曾经的太平岁月,霍相贞潦草的一点头,是心不在焉的大哥,不把小崽子的话当话听:“知道。” 白摩尼不再多说,短暂的无言过后,他挂断了电话。 霍相贞听到了“咯哒”一声轻响过后,也放下了听筒。转身坐回了沙发上,他有些恍惚。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总感觉白摩尼是死了。顾承喜偶尔提起白摩尼的情况,他听着也不甚真实,不能动心。摩尼与灵机已经双双葬于他的心中,全是夭折,在他们最美丽的年华。 方才那个电话,也像是短暂的一个梦,故人还魂的梦。 低头用双手捧了脑袋,他继续想。他心里有一道坎,他宽慰自己劝说自己,让自己把这道坎越过去,否则他宁可一头在墙上撞死,也不能开门放警察进来。 霍相贞一动不动的坐着,几乎坐成了一座冰雕。傍晚时分,又有一位当红的要人给他打了电话,老调重弹,还是让他“退一步”。他就坡下驴的松了口风,结果不出一个小时,当初那位佟师长就又露了面,带着几大马车的米面菜肉,不提别的,只说是来看望静帅。 霍府紧闭了五天的大门终于缓缓开了,冻萝卜似的卫士们哭丧着脸,并不为了米面菜肉而欢欣。他们和他们的大帅站在同一战线,对待霍府门外的青天白日,他们也憋着气。 佟师长和霍相贞见了面,还是一团和气一本正经。三言两语的交谈过后,佟师长说了一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霍相贞听了,当着他的面反驳道:“这话说得倒是不假,可也得看那时务值不值得人去识,也得看那人识不识得清。北京政府一定比满清朝廷好?我看未必;同理,你南京政府一定比北京政府好?也不一定!这样的时务,摇摆不明,谁能识清?难不成一时在武力上得了胜利,就表明你这个政府最高明?就表明你这个政府最合时务了?你们在军事上把我打败了,我没的说;可你想让我无条件的赞同你,那我做不到!你们可以骂我是个冥顽不灵的军阀,我宁愿当军阀,也不做朝三暮四的墙头草!” 佟师长听了这话,感觉不大好接,所以只是微笑。 霍相贞也不再多说了,多说无益,反倒像是在发牢骚。丢了一省的地盘和几十万兵,最后甚至连一支小小的卫队都保不住,他活着没脸见活人,死了没脸见祖宗。 霍相贞想和卫队一起过完春节,但是没有得到军分会的允许。 一夜过后,警察进了霍府,向外一趟一趟的搬运军火,与此同时,卫队也集合了,霍相贞手里提着个很大的篮子,站到了打头一名卫士面前。 篮子里装的是他连夜加工过的红包。卫队散了,听佟师长的意思,下一步似乎还要对他的副官处下手。既然如此,他索性一次痛快,把人全部遣散,免得佟师长贼眉鼠眼的总盯着自己,也让这帮小伙子们早早的各找新路,别陪着自己苦耗光阴,牺牲了前程。 况且,也真是养不起了。 他把手中所有的钱全包了红包,红包沉甸甸的鼓胀,在霍相贞的眼中,是不体面的,然而无可奈何,因为他已经开不出支票。抬眼看了打头的卫士,他将一只红包塞进对方手中,同时低声说道:“辛苦了。” 卫士接了红包,随即猛的一抽搭,眼睛里有了泪光:“谢大帅赏。” 霍相贞微笑着一点头,然后走向了第二名卫士。红包塞进对方粗糙的手中,霍相贞重复了方才的话:“辛苦了。” 卫士紧紧的闭了嘴,呼吸很急的一抬头一立正,没说出话,只对霍相贞敬了个军礼。 霍相贞向他微笑点头,随即继续走向前方。红包一只一只的亲手发出去,最后他走到了副官面前。与卫士相比,他和副官们更亲近,所以红包的内容也更丰厚。年轻副官们一个个茫茫然的红着眼睛——他们在大帅身边娇生惯养的过久了好日子,离了霍相贞,他们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霍相贞让他们去找雪冰,可他们都是伺候过大帅的人,不想再去警卫团长手中混饭吃。 最后一只红包递向安德烈,霍相贞也说出了最后一声“辛苦了”。 安德烈没有哭。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红包,他一抬金扇子似的长睫毛,开口答道:“不辛苦。” 霍相贞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雪冰要是不要你,你就去哈尔滨,那边老毛子多,总能有你的活路。” 安德烈没吭声,单是看着他。 霍相贞转身再去看这长长的一列队伍——多整齐的小兵啊,高矮胖瘦都是统一的,在往年的这个时候,他们穿着笔挺的厚呢子军装,袖口裤管镶着金道子,要多威武有多威武。 视野在刹那间模糊了一下,他忽然虚弱到了天旋地转的程度。强打精神站直了,他挥了挥手:“好,解散,走吧!” 队伍中没有一个人动,李副官哭咧咧的开了口:“大帅,让我们陪您过完年再走吧!” 霍相贞笑了一下:“谢谢你们,但是年前年后都是走,年前走,你们还能回老家见见爹娘。走吧,我找我的朋友,不用你们陪。” 他拍了李副官的后背,推着他们赶着他们往外走。霍府的大门口已经换了警察站岗,是两名年轻利落的警察,手里拄着步枪,很好奇的看着一大群人从里往外涌。待到这一群人涌到外面路上,他们看到门槛内留了个很威严的大个子。当即上下的审视了一番,他们想这人一定就是静帅了。 霍相贞本想目送这些人离去,可是他发现自己不走,卫士副官们就也不走。于是横下一条心转了身,他径自踏上来路,走向了府中深处。 热闹了几十年的霍府,终于彻底的寂静了。 霍相贞一边慢慢的走,一边想要安慰自己。旁人都是自给自足过日子的,自己不缺胳膊不少腿,自然也能。家里少了一百多口子人,厨房中的大师傅们也可以打发了,又能省一大笔开销。 从此一个人活,也不必再左右为难的对人解释或者掩饰了。先前副官们总像人精一样窥探着他,胆战心惊的,可怜巴巴的。在他们的注视之中,霍相贞简直不敢承认自己的穷与败。 现在好了,现在他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多惬意,多轻松。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此刻天上有雪空中有风,他想往东走就往东走,想往西走就往西走,多么的自然! 霍相贞一路走回了小楼。坐在冰冷的客厅里,他把冻僵了的双手插进了大衣口袋。直着眼睛望向前方,他沉默了许久许久。 末了,他开了口,轻声唤道:“摩尼。” 短暂的停顿过后,他继续呼唤:“元满。”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颤抖着叹了一声:“老安。” 最后他提高了声音:“马从戎!” 缓缓的向后靠去,他从口鼻之中逸了白色的雾气:“家里的事儿,你们都不管了?” 一挺身起了立,他自言自语:“你们不管,我管!” 走到屋角拎起了小白炉子,他要去厨房给自己找几块火炭。然而掀开帘子出了楼门,他站在楼前台阶上,很意外的看到了一张熟悉面孔。 安德烈也是双手插兜,仰起一张冻红了的面孔,他眯着蓝眼睛,对着霍相贞很羞涩的抿嘴一笑。 随即上前伸手夺过了小白炉子,他清清楚楚的说道:“我不走。你给我吃饭,我给你干活,我不要钱。” 第111章 自力更生 霍相贞没想到安德烈还能回来。人站在台阶上,他望着安德烈拎着炉子越走越远,心里问自己:“怎么回事儿?” 没等他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安德烈已经拎回了一炉子的火炭。两人一前一后的进了客厅,安德烈照例是把小白炉子放到了沙发前。霍相贞坐下了,他也蹲下了,两人一起伸出了手去烤火,炉子太小,木炭散出的热气简直不敷四只大手的分配。安德烈的手指上生了冻疮,皮肤白,越发显得冻疮鲜红。 霍相贞盯着他的冻疮,终于开口问道:“回来干什么?哈尔滨那边总有招老毛子兵的,过去之后不怕没有你的活路。我现在是任人宰割,人家给我个什么下场,我就得接个什么下场。你跟着我啊,混不出好来。” 安德烈摇了摇头:“我不想当兵,我恨战争。” 说完这话,他畏寒似的瑟缩了一下,金色睫毛低垂了,让霍相贞想起了自己那匹栗色的阿拉伯马——温柔,驯良,是个高大健壮的美人儿。 他不回答,让安德烈以为自己没把话说清楚,于是字斟句酌的解释道:“我总是在战争里,我恨战争。” 霍相贞收回了手,声音很低的叹道:“没出息!” 安德烈把薄薄的红嘴唇抿成了一条线,手在炉子上方越压越低,仿佛已经不知道了烫:“大帅……”他轻声的说话:“请您收留我。” 霍相贞把胳膊肘架上膝盖,俯身扭头审视了他。一言不发的看了良久,末了他伸手拍了拍安德烈的脑袋,微微笑了:“行,跟着我吧!” 因为身边回来了一个人高马大的安德烈,所以霍相贞第一次起了“过日子”的心思。安德烈是把他当成救星靠山,来请他“收留”的,他不能让这个小老毛子在自己身边饿得半死不活。 他又找了几样东西,让安德烈出去跑了当铺。用得来的一笔钱打发了厨房里的大师傅,他自认为是一劳永逸——厨房分了中餐部和西餐部,规模太大,连采买蔬菜的工作都要单独派个专人负责。这项开销当初看着不算什么,如今就成了负担,而且已然负担不起。 大师傅们真走了,厨房也暂时关了门。安德烈在小炉子上摆了小铁锅,每天早上都会咕嘟嘟的熬一锅米粥。粥在锅里要熟未熟之际,他裹着棉衣跑出大门去买烧饼。守门的警察们都认识了他,天天早上看他像匹大洋马似的空手狂奔出去,片刻之后一手拎着热烧饼一手攥着新报纸,再喷着白气狂奔回来——不狂奔不行,他惦记着小铁锅里沸腾的米粥。 霍相贞喝着米粥吃着烧饼,一边吃喝一边读报纸。总靠着典当为生,也不是长久之计,再说家里可当的东西也有限,古董倒是还有一批,还是霍老爷子买回来的,以霍老爷子那个眼力,古董的真假全值得怀疑。霍相贞对于此道也没有研究,所以守着几大箱子不知真假的宝贝,他不敢卖,也没法卖。万一是假的,那不值钱,不值得一卖;万一是真的,翡翠卖个玻璃价,也是造孽。 安德烈的红包早被打开了,一部分让他拿去给大师傅当了工钱,另一部分攥在安德烈的手中,化为一天三顿的饮食,以及一大马车煤球。霍相贞不能让安德烈养活自己,所以翻来覆去的看着报纸,他想从中得些启发,找条自食其力的道路。 楼下实在是冷得让人坐不住了,霍相贞和安德烈一起移师到了楼上卧室里。霍相贞盘腿坐在床上,腿上搭了一条棉被。一手拿着报纸,一手端着热茶,他本是在专心致志的浏览新闻,忽然意识到了安德烈的存在,他向前抬了头:“上来,床上暖和。” 安德烈有些忸怩,靠墙站着只是微笑。 霍相贞低头又望向了报纸:“快点儿!家里就剩两个人了,还分什么高低上下。” 安德烈意意思思的走到床边坐下了,脱鞋抬腿真上了床。扯过棉被一角也搭上了自己的腿,他试探着伸了伸脚,棉被深处是温暖的——霍相贞只要吃饱喝足了,身体就会暖融融的有热度。 霍相贞不看他,盯着报纸说了话:“差事是不少,可全和我没有关系。做官的路子是堵死了,做买卖我一没本钱二不会,力气我倒是有一把——”他自嘲似的笑了:“要不然,我卖苦力去?” 安德烈不安的看着眼前这个落了难的大人物,怕他会真的去卖苦力。自己已经是为了一口饭而卖命当兵了,他不希望再看到霍相贞成为第二个自己。 霍相贞说完这话,自己也觉得是无稽之谈。摇头叹了一声,他放下报纸抬了头:“卖苦力的话是扯淡。实在不行,我学学袁二公子,卖字吧!” 安德烈迟疑着问道:“学……谁?” 霍相贞放下报纸,趁着茶水还热,赶着喝了一口:“袁大总统家的老二。人家的字是真到了火候,我比不了。我那笔字,匠气太重。” 安德烈又听不懂了,所以察言观色的连听带猜。而霍相贞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掀开棉被想要下床,一边下一边又道:“成不成的,先试试吧!” 霍相贞走去书房,自己拟了一条广告,让安德烈将其送去最近的报馆刊登。安德烈把广告送到了,钱也提前付了。那报馆知道这广告是有来历的,所以登得格外积极,第二天便让它上了报。 不过半天的工夫,霍府门口就真来了人。警察守门归守门,但还没有权力驱赶访客,所以盘问几句之后,也就放了来人进去。霍相贞不愿把外人往自己起居的地方引领,所以开了前头的大楼。这大楼本是当初霍老爷子接待客人的地方,厅堂十分宽敞。安德烈很兴奋的运来了文房四宝,而霍相贞也不多说,在一张老式的旧案子上摊开宣纸,按照来人的要求,他刷刷点点的写了一副对联。 静帅毕竟是静帅,虽然已经下了台,但还存留着一点传奇性,连带着字也值了钱。一副对联,换了三块大洋。及至来人捧宝似的捧着对联走了,霍相贞颓然的坐在了案子后的太师椅上,脸上隐隐的还是要发烧。卖字卖字,听着风雅,其实归根究底,也还是个卖。他没有风花雪月的潇洒心,学不来袁二公子的名士派,听着别人的指挥写写画画,他还是心里不舒服。 但不舒服归不舒服,他暗暗的自己宽慰自己:“一不偷二不抢的,凭本事吃饭,不丢人。” 一下午的时间,一共来了三笔生意。霍相贞写了一副对联,两张扇面,得了十一块现大洋。霍相贞不知道这么几枚大洋够干什么,可心里隐隐的也有一点愉快。把钱全给了安德烈,他低头自己收拾笔墨纸砚:“明天不吃烧饼了,这钱你自己掂量着花,买点儿好的吧!” 安德烈收好大洋,然后跟着他回了后头小楼。两人对付着吃过了一顿晚饭,安德烈把小白炉子拎进了霍相贞的卧室。暖气是实在烧不起了,火炉又仿佛只有一点象征性的温度,看着红光扑面,效果其实和暖气根本没法比。安德烈手上的冻疮日益的恶化,弯腰摸了摸大床的床单,他说:“凉。” 霍相贞站在床尾,看着他那红白相间的烂手背:“我都没喊冷,你个毛烘烘的倒是扛不住了。” 安德烈眨巴眨巴眼睛,听懂了。撸起袖口看了看自己小臂上的淡金色汗毛,他扭头对着霍相贞笑了:“我是老毛子。” 霍相贞绕过大床,抖开了棉被:“白长了一身的毛。小猫小狗都能过冬,你可好,先把爪子冻烂了。” 宽衣解带的上了床,霍相贞一边从枕头下面摸出了一本旧书,一边对着安德烈一招手:“今晚儿你跟我挤一挤,我热。” 安德烈知道他热,可是犹犹豫豫的笑着摇了头,他还记着自己是个副官。 他守着他的本分,霍相贞却是不以为然的又向他招了招手。如果这个家里没了安德烈,霍相贞简直不知道自己一个人该怎么活——当然,活也能活,可是那样的日子,未免太寂寞了。 末了,安德烈还是穿着衬衫短裤上了床。霍相贞没有早睡的习惯,开了电灯读书。安德烈趴在他的身边,手里拿着一沓字纸,是霍相贞平日的练笔。字大,笔画又清晰又粗重,正好可以让他用手指描着学写。忽然抬手拉扯了霍相贞的睡衣袖子,他指着纸上的一个黑字问道:“我?” 霍相贞心不在焉的瞄了一眼:“是战,战争的战。” 安德烈咕噜了一句:“我恨战争。” 霍相贞翻了一页书:“懦夫。” 安德烈沉默了一会儿,随即又开了口。调动着他那条总想打嘟噜的舌头,他侧躺在一枕头的字纸上面,望着霍相贞小声说话。他是个没有知音的人,但是断定霍相贞会懂自己的意思。 他讲他一位哥哥的故事,蓝眼睛中荡漾着一点似有似无的忧伤。他这位哥哥比他年长得多,和托尔斯泰私交甚笃,也想成为一名作家,后来惨死在了大革命中。 “他写了很多。”他眼巴巴的看着霍相贞:“都很不容易懂。我想,大概是不好的。” 霍相贞的体温缓缓的烘暖了他的鼻尖,他意犹未尽的又嗫嚅了一句:“他总是写。” 抬手拍了拍他的脸,霍相贞低声说道:“你要是愿意学习的话,也可以。” 安德烈很安然的半闭了眼睛,喃喃说道:“我学中国字。” 霍相贞没再理他,于是他的眼皮越来越沉,最后就打着很轻的鼾声睡着了。 霍相贞读完了薄薄的一本书,关了电灯也躺了下来。安德烈不是不讲卫生,然而天生的带着一点动物气味,霍相贞只好翻身背对了他。安德烈大概是做梦了,赖唧唧的嘀咕了一串俄国话,末了一头顶上了霍相贞的后背,呼哧呼哧的继续睡。 翌日清晨,霍相贞起了床。吃过早饭之后,他给安德烈派了差事——第一,买也好找也好,多弄几个小白炉子回来;第二,去买些冻疮药膏涂涂他的手背;第三,晚饭不能对付了,下午想着出去订一桌好些的饭菜,让伙计送到家里来。 安德烈领命出门,刚到门口就吓了一跳。一扭头又跑回了后头小楼,他大惊小怪的喊叫:“大帅,来了好多人,买你写字!” 安德烈此言非虚,昨天广告刚上报纸,众人看了,还是半信半疑,及至有人当真求了墨宝回去,众人心里才有了数。这些人中还混了几名报馆记者,想要趁机采访下了台的静帅——文生公子卖字不稀奇,一位督理落魄到了卖字的地步,并且真有一笔好字,这才算是新闻。 警察们慌了神,不知道怎么处置这一大堆人。之所以派他们来站岗,就是想要变相的软禁霍相贞,把他和外界隔离开来;哪知软禁了还不如不软禁,这一下子来了三教九流许多人,谁知道他们到底都是什么身份? 警察们没了主意,只好层层的往上报,让上峰们做主。与此同时,霍相贞已经摆开了场面。安德烈出门去了,没人管闲事,所以他索性在案子一角放了个装饼干的铁皮筒子,交钱的人自行把钱往筒子里放,放多放少,他也不在乎。 然而他刚刚写了一上午,排在门口的人群便被警察驱散了。佟师长来了电话,说“静帅如果在经济上有困难的话,可以向政府提出要求”,随即又举了个例子,说某某将军现在每个月就能从政府得到六百元钱,写一封信寄去南京即可,是很容易的事情。 霍相贞放了电话,这一次没有怒不可遏暴跳如雷,也无意去向南京政府伸手要钱。捧着沉甸甸的饼干筒子回了后头小楼,他进了客厅,把饼干筒子往茶几上一放。对于钱,他还是没数,这连大洋带钞票的半筒子能花多久,他也估计不出;一会儿等小老毛子回来了,让小老毛子收拾吧!小老毛子会饶有耐性的把大洋叠成一摞,用白纸裹成长长的卷子,再把钞票展平了,理成服服帖帖的一沓。 烧水给自己沏了一壶热茶,霍相贞坐在沙发上慢慢的喝,一边喝,一边考虑自己还有什么能换钱的本事。不能这么混吃等死的过日子,否则对不起安德烈。安德烈这么死心塌地的跟着他,他至少不能让对方再烂着一手的冻疮过冬。 安德烈买了冻疮药膏,又去馆子里定了一桌宴席。很久没有吃过好饭好菜了,他拎着一些零七八碎的小东西,兴高采烈的往家里走。 可在将要到达霍府大门前时,他发现门外路上多了一辆汽车。一颗心登时一提,他真怕是又来了什么不速之客。及至走得近了,他从车窗中向内一瞧,却是发现后排座位上坐了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正拿了一面小圆镜在上下的照。安德烈好奇的看他,他也扭头向外望向了安德烈。这回两人打了照面,安德烈愣了一下,因为看这人是男子的打扮,可一张脸粉白粉白的,又有点像个化了妆的女人,而且额角贴了一小块纱布,是个带了伤的模样。 车中的人似乎也被安德烈吓了一跳——一惊过后,他对前方的汽车夫说了句话,汽车夫答应一声,当即发动了汽车。 安德烈见汽车走了,这才略略放了心。对于中国人的相貌,他总是看不大明白。男人,比如霍相贞,在他眼中是毋庸置疑的美男子;女人,比如他在街上曾经见过的一个女学生,大眼睛大辫子,也是美得让他念念不忘。但是对于李副官之流,以及方才汽车里的青年,他真是瞧不出美丑,他简直认为他们是可男可女的。 白摩尼坐在汽车里,一颗心怦怦的跳。幸亏方才那张金发碧眼的洋面孔让他分了心,否则他差一点就要下了汽车往里走了! 他之前一直和连毅在天津,是早上刚回来的。昨天连毅看到了一张来自北平的报纸,看过之后对他笑道:“霍静恒这日子是怎么过的?他要卖字为生了?” 白摩尼知道大哥的兵是没了,可不知道大哥也失去了钱。丢开烟枪夺过报纸,他起身又看了一遍。连毅枕着双臂向后一仰,美滋滋的开始冷嘲热讽;白摩尼越听越烦,最后心中竟如长草一般。抡起烟枪敲向连毅,他急赤白脸的怒道:“你给我闭嘴!” 然后,他就和连毅打起来了。 这也不是他们第一次动手了,两人好的时候是真好,不好的时候像被魇住了似的,也真下狠手,然而又打不散。论拳脚,他当然不是连毅的对手。于是把双手伸进连毅的贴身小褂里,他发了疯似的又抓又咬,把连毅那后背挠了个稀烂。连毅也发了狠,差点活活掐死了他。 末了,他没把连毅挠死,连毅也没把他掐死。连毅是前些天过来参加军事会议的,同行的也有顾承喜。会议不结束,他们不能回京。 白摩尼气冲冲的先回一步,下了火车之后一步不停,坐上汽车直奔了霍府。可等汽车停到霍府门前了,他坐在车中,忽然又生了怯意。掏出小镜子仔细端详了自己,他看到自己额头上带着伤,脖子上也还印着青紫的指痕,围巾又不够厚,遮也遮不住。他想以着自己这般嘴脸,怎么去见大哥啊! 他又想见,又想走,直到被安德烈吓了一跳,终于落荒而逃。 第112章 他们的生活 安德烈听说警察驱散了前来求字的人,便怔怔的愣在了原地,但是也没有发表意见。他的身量很高,力气很大,可并不是勇猛的性子。茫茫然的向霍相贞望了片刻,他如梦初醒似的骤然反应过来,连忙开口说道:“没事,没有关系,不要生气。” 他怕霍相贞会因此大发雷霆,所以语无伦次的想要安慰对方。然而出乎了他的意料,霍相贞这一次很平静。坐在沙发上,他对着茶几上的饼干筒子一抬下巴:“点点数目,看看能花几天。” 安德烈捧起饼干筒子,绕过茶几坐到了他的身边。侧身倒出了筒子中的钞票和大洋,他无需点验,直接就开了口:“大帅,很多。” 霍相贞自顾自的拎起茶壶斟满茶杯:“够过年吗?” 安德烈仰起头,眨巴着蓝眼睛念念有词的算账,末了转向霍相贞连连点头:“够!” 霍相贞抿了一口热茶,嘴唇烫得通红:“好,先过年,过完年再说。” 安德烈凝视着他的侧影,眼巴巴的察言观色。而霍相贞放下茶杯抬起了头,望着前方低声问道:“看什么?” 安德烈讪讪的收回了目光,轻而坚定的说:“大帅,会好的。” 他们虽然不是很有自由,出入全受着监视,但是毕竟有处坚固的宅子可以安身,而宅子外又是一座繁华的城。两个人,总能有办法活下去。 霍相贞笑了一下,抬手揽住他的肩膀又搂了搂,当他是个小猫小狗小兄弟。 既然卖字的生意实在是做不成,霍相贞反倒暂时收了心思。按着安德烈的肩膀起了身,他开口说道:“走,现在外面有太阳,咱们出去遛遛。” 安德烈立刻起立跟上了他。两人掀帘子出了小楼,安德烈问道:“大帅,要不要摔跤?” 霍相贞一边向前快走,一边抬手系好了大衣纽扣。最后低头一紧腰间衣带,他诡秘一笑,脸上居然带了几分狡黠的顽皮相:“去汽车房瞧瞧,要是有汽油,我就带你出去兜兜风。” 安德烈毕竟是年纪轻,存留着几分孩子气,听了这话,他登时也来了精神:“开汽车吗?” 霍相贞又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副皮手套:“废话!” 皮手套要戴未戴之时,霍相贞忽然横瞥一眼,发现安德烈正在快乐的甩开手臂大步走,双手的冻疮赤露露的全晾在了寒风中。收回目光正视了前方,霍相贞把手套递给了他:“戴上!” 安德烈下意识的接了手套,接过之后才觉出了不对劲,又要把手套往霍相贞手里塞:“不,我不要。” 霍相贞脚步不停,直接抬手一握安德烈的腕子,让他感受自己掌心的温度:“我用不着。” 安德烈微笑着低了头,开始戴手套。他恨战争,他爱和平。他越来越坚信他和大帅将来“会好的”。他们在一起不很寂寞,不大危险,只是想要找一口饭,应该也不会很难。 汽车房中只剩了一辆林肯汽车,果然是加满了油的。霍相贞会开汽车,只是从来没有亲自驾驶的机会,技术十分生疏。开门坐上汽车的驾驶位,他握着方向盘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扭头望向副驾驶座上的安德烈:“怕不怕?我可真要开了!” 安德烈抿嘴笑着摇头,认为霍相贞无所不能,很了不起。而霍相贞见他坐得稳当,便伸手一拧汽车钥匙,当真缓缓的发动了汽车。慢悠悠的出了汽车房大门,他沿着专用的汽车道往前开。霍府的大门还带着老门槛,汽车想要出入,须得另走侧门。及至汽车当真到达了侧门,守门的警察立刻紧张的拦了路。 霍相贞一脚踩了刹车,打开车窗伸出了头:“我不能出门吗?” 按理来讲,他是能出门的,不过对于警察来说,他最好是老实的在家呆着,哪也别去。面面相觑的对视了一番,一名警官走上前来,很和气的问道:“静帅,请问您是要上哪儿去?” 对着警察耍威风是没有意义的,所以霍相贞也很和气:“随便逛逛,可以吗?” 警官微笑点头:“可以,当然可以。”随即他后退一步,向外一伸手:“静帅请。” 拦路的警察也分退到了两边,让霍相贞的汽车慢慢通过了侧门。 北平城只有那么大,若是细细的逛,很有逛头;开着汽车走马观花,却是一不留神就逛到了头。霍相贞的兴致很好,想要一鼓作气的往远了走,然而未等开到城门,他便被一整队警察给逼停了车。警察们不知跟踪了他多久,出现时像是从天而降的,一个个冻得鼻青脸肿,然而态度很好,请静帅不要再往远走。 霍相贞一言不发的调转车头,沿着来路踏上归途。这一趟出行让他心里有了数,坐牢也得坐个明白牢,他不能糊里糊涂的在家里傻呆。话说回来,在北平到底是强过去南京,北平城毕竟是他所熟悉的,真到了万一的时刻,他也不至于出了门就两眼一抹黑。 半路他停了汽车,让安德烈下去买了一根奇长无比的冰糖葫芦。安德烈的蓝眼睛中偶尔会流露出一抹忧伤的孩子气,灵魂仿佛停留在了他家破人亡的那一年。霍相贞最看不得他这样子,他这样子会让霍相贞想起少年时代的白摩尼。少年白摩尼,是他心中标准的小弟。 安德烈专心致志的吃着冰糖葫芦,一脸的知足,让霍相贞心里稍稍的舒服了一点。及至把汽车开回了家,冰糖葫芦还剩一半。安德烈含羞带怯的问他:“大帅,吃?” 问完之后,他自己先脸红了,也感觉自己这点好意有些拿不出手。霍相贞下汽车锁车门,动作斩截利落:“你吃吧,我不爱吃这玩意儿。” 晚饭是伙计从馆子里送来的宴席,热气腾腾,堪称丰盛。霍相贞和安德烈老饕一般相对大嚼,凭着二人之力,硬是吃出了一大桌子的狼藉。屋子冷,两人趁着吃出来的一身热气未散,早早的洗漱上了床。霍相贞照例是靠着床头半躺半坐,手里翻着旧书,一颗心却是不在书中。仿佛认命了似的,他开始学着去考虑生活中一些最细微最具体的问题。认命,但也不是百分之百的认,比如佟师长的建议,他是绝对不会采纳的。 他想若不是南京政府的北伐,自己也不会落到如今这种境地。南京政府夺去了自己的土地和军队,把自己当成罪犯软禁在了家中,现在又像位大施主似的,等着自己伸手去乞求每月的六百元生活费。这个,他不能忍受。 围绕着谋生道路思考了良久,他没想出眉目。安德烈已经睡着了,醒的时候很规矩,入睡之后却露了原形。头拱过来了,脚伸过来了,他蜷缩着偎在了霍相贞身边,像只巨大的煨灶猫,是柔软的、毛茸茸的一大团。霍相贞就是他温暖的炉灶,他睡得一脸安然,连个呼噜都不打。 霍相贞回手把书本掖回枕下,同时俯身抽了抽鼻子。末了关了电灯躺下了,他翻身背对了安德烈,心中暗骂:“天一暖和就让他滚到隔壁去睡,这个臭老毛子,蹭了我一身骚!” 越靠近年根,天气越冷,所以安德烈在霍相贞的大床上扎了根,睡得十分稳当。白天两个人都是无所事事,霍相贞想要把副官们提前买回来的灯笼彩球等物悬挂上,可是试着干了大半天,他发现这活非得许多人分工协作才能完成,凭着他和安德烈,累死也是徒劳。 他无功而返,回了书房读书。安德烈翻墙进了花园子,发现焦土之上覆了层层白雪,居然盛开了几树劫后余生的红梅。 安德烈折了几枝子插进花瓶里,送到书房给霍相贞看。霍相贞对于花草素来没兴趣,安德烈都把花瓶放到写字台上了,他也只是随便的撩了一眼。 安德烈有些不好意思,绕过写字台走到了他的身边:“它很美丽。” 霍相贞没看出红梅有多美丽,不过让安德烈出去又搬回一把椅子,他决定正正经经的教安德烈写几个字。 安德烈一心向学,然而执笔的手一直在哆嗦,写出来的笔画全是波浪线。霍相贞站到了他的身后,握着他的手缓缓落笔。写完一个字扭了头,他见安德烈拧着眉毛抿着嘴唇,蓝眼睛睁得很大,不由得开口问道:“吓着了?” 安德烈抬头去看霍相贞,声音也是颤的:“笔太软了,毛太软了。” 霍相贞一手扶了写字台边,一手继续握了他的手写字:“笨蛋!” 从这日起,霍相贞开始认认真真的做起了先生,上午下午必给安德烈开一次课。一个教,一个学,转眼间便到了腊月二十九。 霍相贞给安德烈放了寒假,安德烈则是在吃过晚饭之后跑去厨房,用大水壶烧起了热水。春节是个大节日,总该洗个澡换身衣服,干干净净的过节。楼下的大池子是用不起了,不过楼上还有浴缸。他找到了一根扁担,挑着热气腾腾的大水桶一趟一趟的往楼里跑。水特别热,在外面晾一路也还是热。大桶的热水注入浴缸,登时腾起一团温暖的雾气。霍相贞站在一旁,弯腰伸手试了试水温,然后笑了:“好。” 霍相贞宽衣解带进了浴缸,安德烈也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了一旁。身体一边是浴缸,一边是一大桶热水,水蒸气左右夹攻的温暖着他,让他很惬意的眯了眼睛。霍相贞在坐入热水的一刹那间长叹一声,自言自语的说“舒服”。安德烈听清楚了,下意识的跟着重复:“舒服?” 霍相贞点头一笑:“是舒服。” 安德烈抬眼望向他,看他垂着眼帘微笑,脸是湿的,显得眉毛很黑,睫毛很长。在电灯光的照耀下,水珠子亮晶晶的点缀了他的肩膀胸膛,皮肤透出了赤金色的光泽,让安德烈联想起一尊神像——不是苍白受难的神,是威武的、异教徒的神。 安德烈坦然的继续眯了眼睛犯懒,身体很温暖,内心很平静。 霍相贞洗过之后,安德烈往浴缸里加了半桶热水,然后脱了衣服也迈了进去。他知道自己的毛病,虽然同时认为那本来不算毛病。毛巾打了厚厚的香皂,他将自己反复搓洗了好几遍,最后又用余下的半桶热水冲净了自己。裹着霍相贞的睡袍出了浴室,他打着冷战跳上了大床。掀开棉被往里一滚,他愣头愣脑的直接滚进了霍相贞的怀里。而霍相贞顺势抱住了他,低头凑到他的颈窝处深吸了一口气。最后抬头松了手,他一拍安德烈的后背:“这味儿还差不多!” 安德烈红了脸,自己扯开睡袍前襟,低头也嗅了嗅。香皂是很好的香皂,他也感觉自己如今是满身芬芳。 夜里关了电灯,霍相贞没有再翻身背对了他睡觉。而他沾沾自喜的蜷成一团,入睡之后又变成煨灶猫,拱到了霍相贞的腋下。 大年三十的清晨,安德烈早早起床,先出大门去了附近的馆子,买了两百个生饺子。饺子冻得像小石头一样,可以随时煮了吃。霍相贞也没闲着,从副官处的空屋子里往外搬烟花。烟花还是一个月前从炮厂运回来的,年年副官们都要放烟花,他想今年也不能例外。哪知道后来陡生变故,烟花还在,放烟花的人却是各奔他方了。 烟花很沉重,副官处距离后头的小楼又颇有一段距离,霍相贞看着一屋子的烟花箱子,简直要犯愁。他有力气,但是干活的时候很笨,力气全使不到点子上。与此同时,安德烈在厨房里也开了工,用一把很大的菜刀切胡萝卜,要为晚上的年夜饭做准备。刚刚切出了山似的一堆胡萝卜丁,忽有一名警察探头缩脑的走了进来:“安先生,忙着哪?” 警察是守门的人,没有擅自进宅的权力,所以安德烈警惕的看着他,没说话。 警察笑眯眯的,看他是个西洋人,所以把话说得格外慢而清楚:“东门来了一位客,姓马,说是想见见您。您要是方便的话,就跟我去一趟?” 安德烈放下菜刀,莫名其妙的随着警察走了,心里有一点怕,因为此刻他并不想见任何外人。 及至到了东侧的小门,他见了门外的访客,却是松了一口气——马从戎! 马从戎一见他就笑了,随即对着他连连招手:“爵爷爵爷爵爷,过来过来过来!” 安德烈身不由己的小跑了过去,虽然知道大帅和秘书长闹翻了,可心中还是有一点高兴:“喵长,过年好。” 马从戎是西装打扮,大衣镶着一条狐皮领子,领子团团围了,托出个无比洁净的脑袋。一把攥住了安德烈的手,他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只红包,不由分说的塞进了对方手中:“爵爷,辛苦你了。” 安德烈攥着红包,有些茫然,不知道该不该要。而马从戎问道:“大爷怎么样?” 安德烈的舌头有些乱:“大帅……在搬烟花和鞭炮。” 马从戎知道他是词不达意,所以自顾自的又问:“你们吃的怎么样?” 安德烈连忙点了头:“吃得饱。” 马从戎的心一翻——原来就是个“吃得饱”? 盯着安德烈的蓝眼睛,他继续追问:“穿的呢?” 安德烈懵懂的向他探了头:“衣服?”随即点了头:“有。衣服很多。” 马从戎叹了气,脑子里还响着“吃得饱”三个字。 拉着安德烈的手,马从戎絮絮叨叨的问了良久,末了将一卷子钞票塞给了他,马从戎低声嘱咐道:“你自己收着,该花的时候自己掂量着花,不许告诉大爷,听见没有?” 安德烈很认真的答道:“是。” 马从戎转身走到了自己的汽车旁,拉开车门探身进去,拎出了一只方方正正的竹篾小箱。把箱子也送到了安德烈手中,他又说道:“这是虾仁,煮一煮就能吃。别说是我送来的,说是你自己买的,他不懂,你一说他就能信。记住,别说走嘴了,听见没有?” 安德烈捧了箱子,心里觉得秘书长其实是很好的,可大帅硬是不理他,这也是件没有办法的事。 马从戎又从怀里摸出了一张小纸条,塞进了安德烈的裤兜里:“我的电话号码,上边是天津的,下边是北京的,有事儿就找我,别由着大爷一个人犯倔,听见没有?” 安德烈鸡啄米似的一个劲点头。及至马从戎走了,他抱着一箱子虾仁回了厨房。 安德烈忙了整整一天,预备出了一桌子乱七八糟的俄国菜。大虾仁也被他处置了,伴着芹菜洋葱煮成了一锅。傍晚时分,霍相贞进了餐厅坐好了,望着安德烈的年夜饭哭笑不得。抄起筷子尝了尝,每样菜都是又酸又甜。安德烈很惶恐的看着他,既为了饭菜的味道悬心,同时也为了大虾仁担惊受怕。 霍相贞实在是夸不出一个“好”字,但是饥不择食,连汤带水的也吃了很多。最后拿起餐巾一擦嘴,他带着一盒火柴起了身:“走,放烟花去!” 霍相贞点燃了烟花。火流星接二连三的窜上空中,爆成一朵朵红牡丹绿牡丹。和霍相贞安德烈一起看烟花的人,除了守门的警察之外,还有府后街上的马从戎。 马从戎站在汽车旁,冻得鼻尖红,眼皮红,耳垂也红。没想到今年也还有烟花可看,只可惜身边没了大爷。 等到一场烟花落了幕,也没有人从大氅中伸出一只手,无言的递给他一只红包了。 他非常的想念大爷,他想只要自己进了门,就必定能把大爷的日子重新恢复起来。什么叫做“吃得饱”?难道大爷还能吃不饱吗? 他悔极了。去年夏天不该耍心眼整治大爷,让他一饿一天,第二天空着肚子自己走。也不该针锋相对的和大爷斗气,结果伤了大爷的心。细细碎碎的,他把霍相贞的好处全想起来了,越想越好,好得让他五内俱焚。心想,身也想,简直要想死他了。 自从离了霍府,他没过上一天快乐日子,虽然依旧是吃得好穿得好,可心里火烧火燎空荡荡,梦里都是大爷,而且是光屁股的大爷。 有人放烟花,有人看烟花。看守霍府正门的警察们全站到了大街上,仰着脑袋大开眼界。正是指点嬉笑之时,一队汽车却是缓缓停到了他们身边。车门开处,顾承喜弯腰下了来。 凭着顾承喜如今的身份,满可以随便进出霍府,警察们只有立正敬礼的份。而顾承喜一言不发。带着身后一小群卫士,他提着个很大的礼品盒子,轻手利脚的跨过门槛,往里去了。 第113章 入侵者 除夕夜里素来是异常的冷,冷,但是喜气洋洋,冷也冷得让人痛快。虽然距离后头小楼还有一段长长的距离,但是顾承喜的心已经跳得很快,一边走,一边抬手又正了正礼帽衣领,并且强行憋回去了一个酒嗝。他这上没老下没小的人,家里一到年节,反而比那几代同堂的大家族还热闹。兄弟们全挤到他那里欢聚一堂了,忙得小林脚不沾地。他早上从天津出发上火车,中午才到了北平,到家之后几次三番的想开溜,然而始终是未遂,及至晚宴开席了,他匆匆的吃了几口酒菜,然后偷空半路离席,总算得以脱身出了大门。 皮鞋底子无声的踏着雪地,他走的一步一蹿,每步都带着弹性。他心花怒放,也心惊胆战,因为上次被霍相贞骂狠了,这回不知道自己露了面,又能得个什么果子吃。存着献媚的心,摆着狩猎的势,他带着他的卫士在夜色之中潜行。现在他也懂得许多规矩了,知道自己带着卫士不请自入,是很失礼的;然而单枪匹马的往里闯,他又真不大敢。 他怕霍相贞,不知道是因为爱而不得所以怕,还是纯粹只是怕。怕得久了,他简直快要恼羞成怒。不知道,也想不通,反正对方的拳脚力气是真的,可以玩似的先摔他个四脚朝天,再踢他个连滚带爬。 平安是头大野兽,所以他不能做赤手空拳的猎人。 夜空中一朵接一朵的盛开着红牡丹绿牡丹黄牡丹,然而顾承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逆着寒风只是走。距离小楼越来越近了,他的动作也越来越轻。在道路尽头猛的收住了脚步,他看到了小楼前方的霍相贞和安德烈。 霍相贞真是不怕冷,这个时候站在外面,居然就只穿了一身单薄的西装。单手扶着膝盖俯了身,他手里拿着半截香烟,要用香烟火头去点燃烟花的长捻子。他没有烟瘾,点燃之前先捏着香烟吸了一口,动作笨而生疏。顾承喜看在眼中,忍不住笑了——一个爷们儿,不爱烟也不爱酒,怪不得会有一身好闻的干净气味。 香烟火头亮了一下,霍相贞立刻伸了手,把火头凑到了捻子上。捻子登时嗤啦啦的喷了火花,一路飞快的向上燃烧。而霍相贞直起腰一抬手臂,挡着安德烈往后退。安德烈已经被缤纷烟花晃得眼花缭乱,自从第一枚火流星升空之后,他的脑袋就仰起来没放下过。下意识的随着霍相贞后退了,他在漫天花火之下忽然回过了神,兴高采烈的一扯霍相贞,他用手指了自己的鼻子,哇啦哇啦的用俄国话嚷了一气。嚷过之后一拍脑袋,他恍然大悟似的又换了中国话:“我点一个!大帅,让我点一个!” 霍相贞转身从楼门台阶上又搬下一只大纸箱子似的烟花。把它重重的放在了地上,他将香烟又吸了一口,然后送到了安德烈的手中。安德烈冻得满脸通红,捏着香烟也半蹲了,他聚精会神的去点捻子。一下没点着,两下也没点着,第三下点着了,粗捻子喷出一溜金色的火花,也很好看。安德烈看直了眼睛,还是霍相贞扯了他的大衣后领使劲一拽:“过来!小心崩着!” 安德烈猝不及防的直起身后退一步,踉跄着仰靠进了霍相贞的怀中。手舞足蹈的站稳当了,他连说带笑的想要向后转,可是转到了一半,他忽然望着暗处一怔。 他看到了顾承喜。 安德烈模模糊糊的认识顾承喜,顾军长一度总往霍府门前跑,并不是陌生面孔,但是要说印象多么深刻,也没有,起码此刻望着黑暗中的顾承喜,他不敢贸然的叫出名字。 他看,霍相贞顺着他的目光也转过了头。顾承喜毫无准备的和他打了照面,身心无端的一起缩了一下,他仿佛在霍相贞的注视中瞬间小了一号,又瞬间恢复了原形。 烟花还在空中噼里啪啦的绽放,光芒把下方的人脸映得忽红忽绿。霍相贞看清了便装打扮的顾承喜,也看清了他身后军装打扮的卫士。七八个人,不算多,但是谁给了他们进门的许可?大年夜的不请自来,什么意思? 霍相贞压制住了蓬勃的怒气,并不想在除夕夜里和顾承喜大动干戈。眼看顾承喜试试探探的向自己走过来了,他开口问道:“有事?” 顾承喜拎着个花团锦簇的礼品盒子,不知怎的,又有了老虎吃天、无处下嘴的感觉:“大帅,我给您拜年来了。” 说话的时候,他忘了笑。及至把话都说完了,他才反应过来,连忙在脸上又补了个笑容。霍相贞看他来不是好来,笑不是好笑,心中越发的反感。勉强对着他一点头,霍相贞开口答道:“谢谢,也祝你新年好。” 顾承喜听了他这句客气话,心里有些不舒服——太客气了,太生分了。一声“谢谢”说得何其冷淡,真比骂人还难听。 提着盒子进退两难的站在了半路,他不笑强笑:“大帅,我来都来了,进去坐坐行不行?” 霍相贞对于他的要求不置可否,只在渐渐疏落黯淡的烟花光芒中说道:“顾承喜,我并没有邀请你来。” 顾承喜扫了安德烈一眼,忽然发现自己把路走错了——他以为只要自己出人头地了,只要能和霍相贞比肩了,就必定能有和对方情投意合的机会。哪知道自己真上进了,真出息了,霍相贞却又和个小老毛子亲热上了!不是小老毛子,换了别人可能也是一样。反正自己就是命苦点背,怎么着都是不对! “大帅。”他垂头丧气的望着霍相贞,右手几乎拎不动了沉甸甸的礼品盒子:“咱们有话不能好好说吗?您对我是见面就撵,见面就撵,如今大过年的,您给我一点儿面子,让我和您说几句话行不行?” 霍相贞很不耐烦的拧起了眉毛:“我不给你机会,也不可怜你。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此言一出,顾承喜立刻像被他抽了个大嘴巴似的,满脸火辣辣的滚烫疼痛。曾经对他说过的情话在脑海中立时响成了一片——给我个机会吧,可怜可怜我吧……听着是语无伦次,听着是不上台面,可都是他的真心话。他是真的想让霍相贞再给自己一个机会,如果自己实在是错到不能被原谅,那么他求霍相贞权当自己是个叫花子,权当自己是条癞皮狗,“可怜可怜”自己也好。 所以,霍相贞这句话讽刺得好,真有劲,劈头抽了他个满脸花!礼品盒子“啪嗒”一声落了地,他没松手,是手指头自己不听了使唤。 “大帅。”他艰难的又开了口:“我想知道,在你心中,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就死活都入不了你的眼?原来我是团长,我比你低,你看不上我是正常;现在我已经是军长了,我也算混出头了,你怎么还是把我当奴才,一句好话都没有?” 霍相贞听了这一席话,一股怒气猛的向上一冲,登时怒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言语如糖似蜜,心肠如鬼似蜮,你说你是个什么样的人?顾承喜,你不必再要我的评价了,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对于你这种人,也无话可说!” 顾承喜被他骂得气结:“你——” 一声“你”后,顾承喜急促的喘了一口粗气:“好好好,你说的都对,我不是人。可还有一句话叫做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改,我全改,行不行?” 霍相贞直视了他的眼睛:“改?事已至此,你怎么改?凭着你的花言巧语?顾承喜,你跑过来对我纠缠不休,无非是想遂了你那份下流心愿!可是我也说过,我并非你的同道中人,你这新贵的身份更吓不住我!所以收起你的妄想,马上给我滚出去!” 说完这话,霍相贞扭头走向楼门,惊弓之鸟般的安德烈看了顾承喜一眼,随即也立刻跟上了他。顾承喜眼睁睁的望着霍相贞的背影,先只是呼呼的喘气,及至看到霍相贞侧身像是要关门了,他像受了针刺似的一哆嗦,猛然快步冲了上去,合身用力撞向了大门。只听轰然一声大响,两扇楼门随之大敞四开。顾承喜跌跌撞撞的冲入楼内,一把抓住了霍相贞的西装衣领。紊乱的呼吸扑上了霍相贞的面孔,他咬牙切齿的喘息了:“想跟我完?没门儿!” 话音落下,他一把向下搂住了对方的腰。后方卫士见了这般情景,也是一拥而上。霍相贞眼看形势不对,强行扯开腰间的手臂向前一搡,随即叫了安德烈一声,转身就往楼上跑——楼上书房里还藏着几把手枪! 顾承喜东倒西歪的站稳了,只见霍相贞已经跑到了楼梯拐角处。一个箭步蹿出去,他一步跨过几级台阶,一伸手抓住了安德烈的后襟。安德烈慢了一步,正是再有两步也要拐弯了,如今冷不防的被他狠狠一拽,登时仰面朝天的摔了下去。卫士们七手八脚的挤了上来,想要先制服这个落了网的。哪知道安德烈一个鲤鱼打挺起了身,大喝一声出了手,竟是拎着武装带将一名卫士高举过头,把人恶狠狠的掼向了楼梯扶手。那名卫士的软肋正好撞上了硬木扶手,疼得当场惨叫了一声。安德烈趁着旁人都被自己震住了,扭头正要继续上楼,然而腰间忽然一痛,正是顾承喜用手枪狠狠的杵上了他。 安德烈不敢动了,立刻被卫士们反剪了双手。而顾承喜抬起手枪,对着他的后脑勺就是一砸。只听一声闷响,安德烈痛叫着昂起了头。顾承喜见他没有昏迷,便接二连三的又砸了几下。 安德烈渐渐的垂了头不动了,鲜血顺着他的金色短发往下流,滴滴答答的染红了雪白的衬衫领子。顾承喜现在不敢乱杀霍相贞的人,但是这个白俄小子过于人高马大了,不处理一下的话,实在是个麻烦。 正当此时,霍相贞大踏步的走下来了。转过拐角看清了下方情形,他猛然举起了手枪,勃然变色的怒吼了一声:“顾承喜!” 顾承喜怕的就是他舞刀弄枪,伤了自己不好,伤了他更不好。一闪身躲到了安德烈身后,他用手枪指了安德烈的后脑勺,同时仰头说道:“大帅,你把枪放下!你放下我也放下!” 霍相贞一手举枪,一手扶了楼梯扶手,气得额角青筋直跳。可见安德烈歪着血葫芦似的脑袋,两条腿已经直打弯,他又不能牺牲了对方去和顾承喜斗气。双拳难敌四手,他现在真的是只有双拳,而顾承喜一方则是不只四手。 顾承喜这时用眼神指挥了卫士,让他们搀着昏昏沉沉的安德烈往楼上慢慢走,一边走,他一边在后面跟随着说道:“大帅,放下枪,我们聊聊。知道你对我有气,那我不说话了,我让你骂个痛快还不行吗?我就是想看看你,看完了我就走,我不赖着你。我也没对这老毛子下狠手,看着他是满头血,其实没重伤。是他先对我动手的,他是你的人,他陪着你过日子,给你做伴儿,我心里感激他,也舍不得把他打坏了……” 顾承喜口中东一句西一句的说着话,手指可是搭上了扳机,两条腿也运着力气,随时预备着一个跟头翻下楼梯——谁知道霍相贞到底会不会把这老毛子的命当回事?万一上头甩手一枪,自己糊里糊涂的吃了子弹,那可是死得不值。 迎着霍相贞的目光,他一步一步的向上逼近。从他的角度看上去,霍相贞微微垂了眼皮,正好显出了黑压压的眉毛和睫毛,天花板上的大吊灯在他脸上投射出了浓烈的光影,让顾承喜在刹那间恍惚了一下,看他是一尊端庄冷酷的神,让自己怎样也无法高攀,怎样也无法企及。自己爱他爱得简直要恨了他,可恨他的同时看着他,他又还是那么的好看! 他顾承喜是如此的不凡,当然要得到这个最好的男子汉。 这时,霍相贞放下了手枪。 他穿得单薄,西装前襟敞着,可以看见里面服服帖帖的青缎子马甲。马甲太合体了,箍出了腰身利落的线条。顾承喜瞄着他的腰,瞄了一眼,再瞄一眼,目光锐利曲折成了钩子,一层层的勾开他的衣服。 他看出来了,霍相贞的身上没有藏枪。而在霍相贞真正放松了持枪的右手之时,他骤然对卫士们下了令:“给我上!” 四名卫士在听到命令的同时纵身而起,以包抄之势冲向了霍相贞。一人速度最快,最先下手夺了霍相贞的手枪。霍相贞猝不及防的受了偷袭,眼看枪已脱手,他索性当胸一脚踢开了眼前一名卫士,然后侧身扯住身后一名卫士的胳膊,一个过肩摔将人砸向了下方的顾承喜。顾承喜险伶伶的躲开了,余下两名卫士像是心有灵犀一般,一起俯身死死抱住了他的大腿,另有一人卯足了劲,自下而上一头撞上去,正顶中了霍相贞的肚子。霍相贞晃了一下,单手抓住楼梯扶手强撑着没倒,可又有一条手臂像蛇似的从后方伸出,狠狠勒住了他的脖子。 卫士们都是结结实实的大小伙子,有功夫有力气有胆色。霍相贞挣扎着向后挥出一胳膊肘,正好击中了身后卫士的肋下。一声痛哼之中,勒在他脖子上的手臂登时松了几分。霍相贞正要用力扯开他的手臂,然而肩膀一痛,却是两人左右夹攻,狠狠扭住了他的双臂。霍相贞困兽一般失了自由,骤然扭头望向了斜下方的顾承喜,他只见顾承喜直勾勾的盯着自己,脸是红的,眼睛也是红的! 像是被一条毒蛇盯住了,霍相贞在极度的愤怒之中竖起了一层寒毛。身体暗暗的运了力气,他忽然爆发似的向上一挣。五名卫士被他带得一起东倒西歪,然而立刻齐心协力的重新稳住了,他们越发凶狠的制住了霍相贞。 与此同时,顾承喜却是毫无预兆的转身下楼,一路扑通扑通的跑向了餐厅。 餐厅也是他熟悉的地方,他在这里陪着霍相贞喝过酒。靠墙摆着一排精致的西洋式玻璃橱柜,家里没人嗜酒,但是洋酒永远预备得齐全。顾承喜不懂酒,打开柜门随便拿出两瓶开了,他一路小跑着又回了前厅。卫士没有得到新命令,依然拼了命的控制着霍相贞。而顾承喜向上几步站到了霍相贞面前,弯腰先将一瓶洋酒放在了地上,他随即起了身,一手握着酒瓶,一手托住了霍相贞的下巴。霍相贞比他高了一个台阶,然而被卫士们压着坠着,不由自主的微微弯了腰。怒不可遏的瞪着顾承喜,他气得声音都颤抖了:“你要干什么?” 顾承喜一言不发的仰起头踮了脚,在他嘴唇上轻而快的吻了一下。 下一秒,他钳在对方下颚的手指骤然用力,硬生生的捏开了霍相贞的嘴。洋酒瓶子的细长瓶嘴一直捅进了咽喉,他不由分说的开始给霍相贞灌酒。霍相贞痛苦的摇晃了脑袋想要躲避,然而顾承喜强行扳住了他的下巴,让他躲无可躲。洋酒是烈酒,顺着他的嘴角流淌向下,是亮晶晶的蜿蜒两道。 一瓶酒见了底,顾承喜弯腰拎起了第二瓶,继续灌。 这个时候,霍相贞的目光就已经虚了,乱了,两条腿虽然还能站直,但是身体开始不住的向前倾。洋酒顺着他的下巴滴上了顾承喜的手指,再从手指一路向下流进袖口。顾承喜嗅到了洋酒的芬芳,也嗅到了欲望的芬芳,于是滴酒未沾,也醺醺然。 及至第二瓶洋酒也底朝天了,霍相贞已经面红耳赤的抬不起头。视野模模糊糊的全变了形,胸中则是燃烧了一团火。火辣辣的酒精渗入了他的血中,他恍恍惚惚的想要思考,可是脑筋停了转,人也腾云驾雾的飘在半空中。 他一直飘,一直飘,仿佛出自本能似的,他觉得不对,觉得不妙。可是胳膊腿儿全失了控,他麻痹着瘫软着,被卫士们向上拖进了卧室中。 顾承喜安排人看守了安德烈,又派了一名卫士去盯住霍府大门。然后独自一人上了楼,他轻车熟路的进了卧室。 卧室打扫得很干净,丝绸床单也铺得平展,只是冷,可顾承喜现在已经感觉不出了冷热。站在床前低了头,他一寸一寸的望着霍相贞。霍相贞仰面朝天的躺了,已是双目紧闭。两条腿长长的垂到床下,他一只手横伸开来,另一只手搭上了自己的腹部。 顾承喜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只是看,等到看得足了,他才弯腰伸手将霍相贞拖拽向上,让对方端端正正的枕了枕头。 随即自己也脱了大衣,他抬腿上床,俯身压住了霍相贞。胳膊肘支在枕边,他一手托着霍相贞的后脑勺,一手向后捋了他的短发。一张面孔清清楚楚的现在他的眼中,多么好看的一个爷们儿,当初在死人堆里,他第一眼就相中了这张脸。自从见过了这张脸,他再看谁都是清汤寡水。低头嗅了嗅额头发际,他开始用嘴唇去描绘那两道剑眉,用舌尖轻触那浓密的睫毛。一路缠绵的吻过了挺拔的鼻梁,他噙住了对方的嘴唇。 肆意的亲吻够了,他顺着对方的嘴角往下舔舐酒迹。霍相贞此刻太乖了,太像他的傻平安了,由着他亲,由着他抱。顾承喜的手指抚上了他的领结——今夜,事已至此,他决定细细的尝他,吃他,顶好能一顿吃个餍足,也不枉自己为他疯魔了一场。 领结解开了,马甲和衬衫也一起敞了怀。赤裸的胸腹暴露在了冰冷的空气中,顾承喜在对方温暖的气味中几乎战栗。鼻尖蹭上对方火热的胸膛,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随即满足的仰头闭了眼睛。平安是香的,真是香的。 他缓缓的消化着对方的身体与气味,朝思暮想的人摆在自己面前了,这太富有刺激性,让他一时不知自己是梦是醒。及至神魂渐渐的归位了,他弓起腰,跪伏在了霍相贞的上方。一寸一寸的吻过了对方的肌肤。四年的光阴都熬过来了,他愿意耐下性子,不抢眼前这一刻的工夫。从上至下亲到了腰间,他闭着眼睛抬起头,又长长的吁出了一口气。真热,真滑,要是夜夜都能搂着这么个好人睡觉,该有多美多舒服? 一场盘桓撩拨过后,顾承喜自顾自的进入了正题,入侵的动作让霍相贞紧皱了眉头。太阳穴上有血管在一跳一跳,他硬着舌头说了话:“不……” 没有整话,他虚弱的只重复一个字:“不……” 这一声声徒劳的“不”,对于顾承喜来讲,也像是一种刺激。不出片刻的工夫,霍相贞连这一声“不”都说不出来了。一只手松松的抓了床单,他痛苦而茫然的颤抖了嘴唇,心跳得很快,一身的鲜血在汹涌奔腾。在一片混沌之中,他感觉大事不好了。 到了后半夜,霍相贞渐渐的醒了酒。 他的酒量平平,从不曾一口气灌下两瓶烈酒。现在虽然是稍稍的醒了,可肌肉还是麻木的,眼皮也僵硬。神经末梢一点一点的恢复了敏感,他迟缓的睁开了眼睛,看清了上方的顾承喜。 顾承喜似乎是怕他的目光,以至于拉过枕巾盖住了他的眼睛。向下跪伏到了他的腿间,顾承喜开始吃他。不知不觉间,吮吸变成了榨取,快感变成了疼痛。霍相贞在黑暗中,再一次失去了意识。 天光微明之时,顾承喜下了霍相贞的身。 将一床棉被拉过来给对方盖严了,顾承喜穿了衣裤下了床,不是为别的,是想要去找点吃喝——他快要饿死了。 站在床前弯了腰,他给霍相贞仔细的掖好了被角。没想到这一趟没白来,阴差阳错的居然生吞了他的宝贝平安。没在别人身上这么发过疯,他想幸亏自己是年轻,自己要是有了岁数,这都容易闹出人命——不是对方的人命,是自己的人命。 也是因为平安不跟他好,让他没法细水长流。要是两个人能天天搂在一个被窝里睡觉,他也不能一下子疯成这样。饶是这样,他还不足,只是腰扛不住了,下面的小兄弟也实在是打不起立正了。 在临出门前,他在屋子里找到了一杯凉开水。这水真是凉透了,如同冰镇过的一般。顾承喜自己先喝一口尝了味道,感觉的确是干净的水,便又饮一口含住了,低头哺给了霍相贞。凉开水经了他的嘴,总能升高一点温度,不至于凉得让人不敢下咽。况且这个活他愿意干,一口水喂出去,他堵着对方的嘴半天不肯松,简直忘了自己有多饿。 慢慢喂了小半杯水后,窗外天光已经大亮。顾承喜打着哆嗦出了门,一边走一边又想屋子太冷了,自己夜里怎么没觉出来? 楼内灯火通明,顾承喜直奔了楼下的餐厅。昨天晚上过来找酒的时候,他看见了满桌子的剩菜,当时看就看见了,现在一想,却是佳肴。站在餐桌的主席位前,他见桌上摆着未经洗刷的碗筷,想必是霍相贞用过的。不假思索的抄起筷子,他开始围着餐桌挑挑拣拣。菜全冷透了,表面凝了一层荤油,只有一碗焖虾仁还清爽些。虾仁奇大无比,简直不像了虾仁。他一口一个的往嘴里夹,一边咀嚼,一边又想:“给平安弄点儿什么吃呢?” 腰酸,腿也发抖,他饥不择食的狼吞虎咽,这一夜可真是把力气出狠了,然而心中还是意犹未尽。心有余,而力不足,这实在是件操蛋的事情,并且没找到什么好东西可以给平安吃。他是会伺候人的,虽然这伺候人的本事轻易不露。理想的食物是热而软的,汤汤水水最好,因为可以让他细细致致的、嘴对嘴的、一口一口喂给平安。那种耳鬓厮磨的亲密滋味,多么好。 略略安顿了自己的肠胃,顾承喜放下筷子,满餐厅里又转了一圈,依然是毫无所获。抬手摸着脑袋,他退而求其次,打算先烧一点开水。可是未等他想出水和炉子都在哪里,餐厅门外却是响起了一串惊呼。随即沉重的脚步声滚雷一般的从门前响过,顾承喜看得清楚,正是被关在副官休息室的安德烈突破了卫士们的看守,跌跌撞撞的直冲了出去。 顾承喜暗叫不好,当即迈步出门要追。哪知刚刚跑到前厅,他忽听楼门外起了一阵很陌生的车声人声。心中登时惊了一下,他想自己已经派出卫士守住大门了,怎么还能有人擅自进来呢? 安德烈此时已经疯了似的冲上了楼梯,卫士们紧随其后的想要追,可是见军长愣在了楼门口,便也莫名其妙的收住了脚步。车声静了,人声却是越来越响了,并且还不是一个人。顾承喜忍不住伸手推开了楼门。抬眼向外一望,他登时白了脸。 他看见门前停了一辆汽车,前后车门全开了,一名西装打扮的高个子青年弯了腰,正从后排座位上往下搀人。青年的面目他是依稀认得的,乃是连毅的卫队长。而一根手杖点上了地面,白摩尼从车中探出了头。 双方冷不防的打了个照面,都是一愣。正当此时,二楼卧室的窗户“啪嗒”一声被人从里推开了,安德烈顶着一头一脸干涸的黑血,歇斯底里的向外探身吼道:“王八蛋!下流坯!狗屎!” 他把他所知道的中国脏字全骂了出来,声嘶力竭,撕心裂肺。双手攥起了碗大的拳头,他恨不能把自己的血喷向这些入侵者:“我操你们的妈!” 第114章 对峙 安德烈的脖筋挑起多高,面孔红成了生牛肉的颜色,一脑袋金发全都竖起来,他呼哧呼哧的喘出一团白雾。楼内楼外的人全被他的怒吼震住了,而他歪着脑袋瞪了下方的顾承喜,蔚蓝的眼睛暗成了黑蓝。他知道这些人坏,可是没想到他们会坏得如此卑鄙下流!夜里听到那些卫士们谈笑着吐出脏字时,他还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和脑袋出了问题,他还以为是自己没有听懂他们的话。 没想到一切都是真的,顾承喜真的这样侮辱作践了他!安德烈手扶窗台,几乎探出了整个上半身:“为什么?!” 这三个字让他喊出了俄国话的腔调,乍一听让人要听不懂。居高临下的怒视住了顾承喜,他是真的想不通——他们已经在霍府里与世隔绝的住了许久,他们和顾军长并没有仇,所以,在这个最隆重的节日里,为什么? 顾承喜没有立刻给出他答案,他也没有继续追问。“哗啦”一声关了窗户,他上了窗闩又拉了窗帘。外面的人太肮脏了,太无耻了,比满战场的尸首更让安德烈作呕。他转身绕过大床又冲向了门口。房门已经是被他锁好了,可他发狂似的又推动了墙角的一架大五斗橱,沉重的五斗橱勾着地毯向前移,一直被他推到门口,堵住了房门。卧室里没有武器,没有电话,他只能防御,他不能再让那些人回到这间屋子里! 然后回身跳上大床,他把霍相贞连人带被的搂抱到了怀里。霍相贞依然紧闭着双眼,似乎也有了一点知觉,嘴唇颤抖着仿佛是想说话,然而气息断断续续的呼出来,他的喉咙中只能发出很微弱的呻吟。 安德烈紧紧的拥住了他,同时警惕的左右盯着窗户门口,又抬手一扯棉被,盖住了对方赤裸的半边肩膀。那肩膀是光滑而斑斓的,印着点点鲜艳的红痕。 他想自己和大帅可以没有好东西吃,可以没有厚衣服穿,但是至少要保留洁净的身体和灵魂。如果外面那些人始终不走的话,那他宁愿和大帅一起自杀。忍辱负重是件有限度的事情,起码对他来讲,是有限度的。 在安德烈关门闭户大动干戈之际,楼下的白摩尼和顾承喜呈了对峙之态,双方谁也没有说话。白摩尼一手拄着手杖,一手扶着卫队长。卫队长在连毅跟前,只是个卫队长;在他身边,却是宠臣。手杖和卫队长足以让他站得稳如磐石。楼上那个黄毛脑袋,他是认识的,曾经在霍府门外把脸贴上他的车窗,吓得他当场落荒而逃。没想到黄毛脑袋竟然是家里的人——白摩尼的心忽然疼了一下,现在提起霍府,他的叫法还是“家里”。 黄毛脑袋骂得邪性,不是好骂。顾承喜的存在更是堪称古怪,再看顾承喜身后的卫士们,一个个带着丢盔卸甲的劲,也不是个清早出门的整齐样子。白摩尼怕遇上“家里”的熟人,自认为已经来得够早,如果比他来得还早的话,那就不合礼数了,那就不对劲了。 来的时间不对劲,模样气色也不对劲,楼上的黄毛脑袋骂得更是不对劲。白摩尼在大年初一的寒风中打了个哆嗦,没戴手套的右手往卫队长的袖口里钻。忽然对着顾承喜一笑,他率先开了口:“我说,你是什么时候到的?天不亮就登门拜年,看来你比我更念旧情。” 顾承喜没穿大衣,身上就是一层衬衫一层西装,衬衫的纽扣还没系全,一边领子向里窝着。一切都是出乎意料,他的脸上阴一阵晴一阵,也想漫不经心的笑一笑,但又实在是笑不动。笑不动,索性就不笑,他直接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白摩尼轻声细气的告诉他:“本来想在前头大门口下汽车,可是你的卫士当门神,不让我们往里进。”他抽出右手一指身边的卫士长:“大过年的,我怕两帮人再打起来,就绕弯子走了侧门的汽车道。正好,直接开到楼门口,还免得我走长路了。” 把右手重新插回卫士长的袖口,白摩尼对着他嘿嘿笑:“顾军长,我这路线,挺俏皮吧?” 顾承喜没言语,他不知道霍府有汽车道,他没走过,也没见霍相贞走过。 白摩尼向前迈了步,卫士长亦步亦趋的搀扶了他。后方汽车的副驾驶位上又跳下一名西装青年,手里拎着一只五颜六色的圆纸盒。纸盒子里是新鲜的奶油蛋糕,算是拜年的礼物,要不然彻底的空着手来,也不好看。白摩尼近来一直在心急火燎的等待大年初一,因为大年初一串门子,天经地义理直气壮。 而且等到了大年初一这一天,他额角上的血痂也该脱落净了,脖子上的指痕瘀伤也该淡化消失了。今早带着一盒奶油蛋糕出门上了汽车,他惴惴不安的,半路几次三番的想让汽车夫调头返回。他不知道自己和自己的奶油蛋糕是否会受大哥的欢迎。及至汽车临近霍府之时,他竟然慌得出了冷汗。 结果慌来慌去的,他第一眼见到的人,却是顾承喜。 一步一顿的登上了三级石阶,白摩尼眼看顾承喜站在自己面前,并没有让路的意思,便带着笑意又开了口:“顾承喜,怎么着?好狗还不挡道呢,大过年的是不是想找骂?” 顾承喜不怕白摩尼,可白摩尼现在已经不仅仅只是个白摩尼。如果白摩尼只是白摩尼,他满可以立刻拎着这小子的后衣领往外一扔;可如今他若是当真扔了,连毅的卫队长必定不会旁观坐视——当然,一个卫队长也还是不值一提,可打狗还得看主人,卫队长的主人可是连毅! 心照不宣似的,双方都不提安德烈方才的大骂。顾承喜向外一抬下巴,姿态很像霍相贞:“白少爷,你来的不是时候,今天我和大帅有话要谈,他没时间招待你了。” 白摩尼压低了声音笑道:“顾承喜,别他妈的跟我扯皮。痛快的让我进去瞧一眼,咱们有了事儿也好说;否则的话,我跟你敞开了闹,横竖我是个闲人,大过年的,你也有时间。” 顾承喜向身边卫士横了一眼,随即后退一步说道:“明告诉你吧,今天这地方你进不来。” 话音落下,三名卫士一字排开的堵住了楼门。而白摩尼当即对着卫队长开了口:“傻看什么呢?他们有人,咱们就没人了?去,传话把外头的人全叫进来,我今天跟顾军长杠上了!” 大过年的,卫队长并不想和任何人杠,但是白少爷既然能把军座挠成烂柿子,自然也能把自己啃成烂羊头。卫队长惹不起白摩尼,于是无言的向后方副官递了个眼色。而副官把蛋糕盒子小心翼翼的放回汽车座位上,当真领命跑了。 顾承喜心里惦念着楼上的霍相贞,偏偏白摩尼又摆出了死缠烂打的架势,卫士们一不留神,还放出了一个状如疯魔的老毛子。楼上楼下全是问题,他夹在其中,正是进退两难。而白摩尼表面惫懒轻松,其实心里的火苗子窜得更高——早听说大哥家里就剩了个白俄听差,如今上头那个黄毛脑袋是疯疯癫癫的人不人鬼不鬼了,那么大哥呢?大哥怎么一直一声不出? 白摩尼想不出顾承喜和大哥之间会有什么深仇,但是也难说——当初自己和他之间又有什么深仇?他不也是说翻脸就翻脸了吗? 正当此时,顾承喜忽然一扭头,转身快步跑向了楼梯。连蹦带跳的窜上了二楼,他在卧室门外停了脚步。伸手用力推了推门,房门纹丝不动。攥了拳头又是一捶,门后传出了一声愤怒的叫喊。内容是什么,听不清楚,总之如同野兽的咆哮一般,声音凶恶而又愤怒,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顾承喜急了,这老毛子这么赤胆忠心的维护霍相贞,也让他心里酸溜溜的要冒火。他开始对着房门拳打脚踢,而卧室里的安德烈跳下床,用肩膀狠狠顶住了五斗橱。双脚一前一后的迈了弓步,他要让敌人见识见识他的力气。 隔着一扇房门和一架五斗橱,安德烈和顾承喜相持不下。楼上在闹,楼下也在闹,寂静许久的霍府忽然变得人声鼎沸。霍相贞在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喧嚣之中,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侧脸望着安德烈的背影,他挣扎着翻身想起。可是未等他真正动作,靠窗一侧骤然起了“哐”的一声巨响,随即一股寒风把窗帘鼓起多高,却是有人爬了梯子上了二楼,击碎了大块的玻璃窗! 卫队长鹤势螂形的俯身弯腰,踩着窗台跳入房中,随即转身面向窗外,他把双手插到白摩尼的腋下。白摩尼一手握着手杖护了头脸,一手向上搂了卫队长的脖子。下方一名卫士托了他的大腿屁股,卫队长双手使劲,把他硬是从窗洞中抱进了卧室。窗户没了玻璃,楼下的混乱嘈杂越发清晰了,是顾家的卫士和连家的卫士撕扯了个不可开交。光顾着撕扯了,谁也没想到白摩尼会另辟蹊径的爬了窗户。 迎着寒冷的烈风与阳光,霍相贞定定的注视了白摩尼。混沌的头脑在疏忽间清醒了一瞬,他想:“小弟。” 与此同时,安德烈应声回了头。看到了房内的白摩尼和卫队长,他立刻嘶吼了一声:“走!出去!离开我们!” 白摩尼盯着霍相贞从棉被上方露出的一点肩膀,脑子里“铮”的一声,生生的断了根弦。难以置信的深吸了一口气,他随即抡起手杖抽向卫队长:“你下楼!” 卫队长莫名其妙的向后一退,依言跳上窗台往外钻。而白摩尼拖着左腿向前疾行了几步。扶着五斗橱站住了,他举起手杖狠狠敲击了门板:“顾承喜!” 他一出声,门外顿时安静了。而白摩尼颤抖了气息,几乎带了哭腔:“你给我们,也给你自己,留点儿脸,行不行?” 他合身向前靠着五斗橱,一个脑袋恨不能穿透门板伸到顾承喜面前。白皙脆弱的额头皮肤下爆出了一道道青紫筋脉,他骤然开始怒吼:“杀人不过头点地,给他一条活路,行不行?” 走廊真的安静了。一门之外的顾承喜闭着眼睛垂了头,额头抵着坚硬的门板,他是冷汗涔涔。 安德烈的顽抗一度让他几乎狂怒,可白摩尼的话又让他如梦初醒的泄了气。不能闹了,他想。一旦闹成了满城风雨,平安也许真的会寻死。平安是他的希望,是他的念想,谁死了平安也不能死。 平安独一无二,所以须得长命百岁。比他长命,活满百岁。 无声无息的后退了几步,顾承喜靠着墙壁向下溜,一直溜成了席地而坐。他舍不得走,不让闹了,坐着守着还不成吗? 一墙之隔的卧室中,白摩尼也向后走向了大床。他曾在梦中排练了无数次的重逢,没想到会发生在这样的凄惨的时刻里。这是多么悲凉的一个大年初一,他们竟然沦落到了这般境地。酷烈的风高高卷起了窗帘,卷着雪花抽打人脸。没有嬉笑没有怒骂,他们怔怔的互相对望着,大哥面无人色气息奄奄,小弟油头粉面花枝招展。 霍相贞不会哭,白摩尼哭倦了,哭腻了,也早没了泪。一侧身坐到了床边,他轻轻的出了声:“大哥。” 霍相贞依旧紧盯着白摩尼。昨夜被顾承喜硬灌下的两瓶烈酒还没过劲,一动便是天旋地转。气管也像是被壅塞住了,他简直是在拼了命的呼吸。胸膛喉咙中响着嘶嘶的杂音,他不知道自己在冷屋子里赤条条的晾了一夜,已经冻得发了高烧。 安德烈也走过来了,因为看出白摩尼和顾承喜不是一伙的人,所以态度柔和了许多:“你是谁?” 白摩尼抬眼看了他:“他是我大哥,我是他小弟。” 安德烈不甚信任的审视了他。而白摩尼一边由着他瞧,一边伸手要去掀霍相贞身上的棉被。霍相贞在被窝中登时瑟缩了一下,随即喘息着欠了身,一边咳嗽一边向外挥手。白摩尼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手很热,久违了。 霍相贞神情痛苦的开了口,喉咙嘶哑到了有气无声的地步:“我没事……” 他任白摩尼紧紧握了自己的手,千古艰辛唯一死,然而此刻他压着咳嗽忍着窒息,活得比死更艰辛,是生不如死。人生怎么会有如此难捱的时节,每一秒钟都是钝刀子割肉。可是眼睁睁的望着白摩尼,他忍着凌迟般的痛苦只是重复:“没事……” 面前的人,一个是连话都说不明白的小老毛子,一个是连路都走不利索的小弟,他除了“没事”之外,别无选择。 冷风还在呼呼的往卧室里灌,白摩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手太冷了,直感觉大哥掌心热得要烫人。环顾四周想了想,他支使安德烈道:“你把大哥抱起来,我们进浴室,浴室里暖和。” 浴室一点儿也不暖和,只是不见天日没有风罢了。安德烈靠着墙壁席地而坐,拦腰抱着霍相贞不肯松手。白摩尼费力的蹲下了,忽然扯起棉被一侧轻轻一掀。霍相贞在恍惚中还想伸手去拦,然而晚了一步,已经在白摩尼面前真相大白。 然后,他听白摩尼骂了一句很野很脏的话,声音很低,但是气冲冲。他想自己的样子一定是不堪入目了,从后半夜开始,顾承喜就一直专对着他的下三路使劲。 安德烈歪了脑袋,去贴霍相贞的脸,眼睛则是依然盯着白摩尼。他没弄清白摩尼的来历,可白摩尼看起来小而单薄,像个很嫩的姑娘,而且残了一条腿,让他感觉不那么有威胁性。 白摩尼扶着浴缸边沿起了身,同时从裤兜里抽出了一条藕荷色的手帕。抽出手帕的一瞬间,他仿佛也抽出了一股子香风,刺激得安德烈要打喷嚏。扶着墙壁向前迈了一步,白摩尼在水龙头下打湿了手帕,然后返回到了霍相贞面前重新蹲下。手指垫了手帕,他往对方的下身去擦。 在手帕触碰到皮肤的一刹那间,霍相贞开始咳嗽。一边咳嗽一边微微的抬了抬手,他的眼睛已经看不清,摸索着想要推开白摩尼。安德烈收紧双臂拥抱了他,同时小声说道:“他病了,他很热。求求你,救我们。” 白摩尼从霍相贞的腿间收回了手,看到手帕上蹭了一抹带着血丝的白浊液体。他想顾承喜欺骗能欺骗的,侮辱能侮辱的,蹂躏能蹂躏的,真厉害,真猖狂。 白摩尼潦草的擦拭了霍相贞的身体,又让安德烈找来衣服,两人合力给霍相贞穿了上。 白摩尼把安德烈和霍相贞一起关进了浴室里,然后让卫队长把自己从窗口中又险伶伶的接了下去。安德烈人在浴室,就听窗外隐隐起了争吵声音,其中一个人正是“小弟”。小弟说话像李副官一样快,字字句句全是滑着过去的,让他只能听懂片言只语。他不知道小弟是在和谁吵,只断断续续的听到:“你们警察就是守门的……大过年的放人往里闯……你们就是狗屁的用都没有……非带走不可……住饭店也比在家安全……你们都不如饭店里的茶房……去你妈的……你们的上峰是谁……” 然后顾承喜也加入了战团,声音低一点,嗡嗡隆隆的也是长篇大论。长篇大论到了末尾,小弟忽然尖锐的起了个高调:“让他死在屋里你们就满意了!撤梯子,别让这狗娘养的往上爬!” 安德烈忽然感觉小弟的声音也很可怕。他抬手捂了霍相贞的耳朵,他想这样的生活真是让人不能忍受,比战争还要恐怖。 吵到最后,几名警察爬梯子进了卧室。费力的推开了五斗橱,他们打开房门,让安德烈背起霍相贞往外走。 霍相贞昏昏沉沉的被安德烈送入汽车中,已经虚弱得只剩了喘。白摩尼没有力量赶走顾承喜,顾承喜也不能把白摩尼连根铲出去,于是双方硬是吵出了共识,决定先把正在发高烧的霍相贞送去外国医院。此言一出,因为实在是合情合理,所以连负责看守霍府的警官也无法反对。 白摩尼的汽车打了头,顾承喜的汽车紧随其后,双方就这么一个追一个的上了大街,直奔协和医院去了。 第115章 逆流 安德烈坐在单人病房的角落里,腿上放着一只五颜六色的蛋糕盒子。盒盖打开了,他一边吃着奶油蛋糕,一边看着医生给霍相贞打针。爱克斯光片已经拍过了,血也化验过了,霍相贞果然是又犯了肺炎。 这次病来得很急,霍相贞入院之时,已经烧得神志不清,并且气息不畅,把一张脸憋成了青紫颜色。经过了一番急救之后,如今他总算是平静的昏睡了。安德烈洗净了头脸上的干涸黑血,也得以稳稳当当的坐下去,去吃白摩尼带来的奶油蛋糕。 蛋糕很凉很软,奶油很厚很腻。安德烈一口一口的咀嚼吞咽,这一刻的难关是度过去了,明天又会怎么样,他不敢想。他先前所做的那些美梦,目前看来全是泡影;他以为他们年轻健康个子大有力气,就一定能够有吃有喝的把日子过下去,结果事实是他被人打出了一脑袋的伤和血,霍相贞则是被人彻夜的—— 后边的词他不想说。因为感觉很污秽,尤其是不想用在霍相贞的身上。 病房门外的走廊里,白摩尼和顾承喜并肩坐在了靠墙的长椅上。两人偶尔也会交谈,声音低不可闻。 “我不知道你和我大哥也有仇。”白摩尼眼望前方轻声的说,不看顾承喜。 顾承喜喃喃的答道:“没仇。” “没仇?” 顾承喜摇了摇头,不再说话。和白摩尼没什么可说的,他也没有义务向所有人剖明心迹。再说他的心意,连霍相贞本人都不能理解,别人就更不能懂了。 经过了一场漫长的争吵对峙之后,两个人像是都累了,也颓了。白摩尼又说道:“你走,我也走。大哥现在是受监视的人,谁都没本事把他偷着带出医院,所以你我可以互相放心。记住,管好你的嘴,还有你的人。当然,你要是觉得你把我大哥祸害成这样,是件荣耀的事情,也可以满世界的宣扬。横竖我大哥就那么一条命,逼急了还有一死。你顾军长肯定活得长久,你慢慢活,看看到底是谁挨骂,谁丢人!” 顾承喜扭头看了他,神情是似笑非笑:“摩尼,挺厉害啊!” 白摩尼拄着手杖,摇摇晃晃的站起了身:“怎么,怕我了?” 白摩尼和顾承喜各怀心事的离开了医院。顾承喜需要换身衣服吃口东西,找个地方把自己的思绪理一理——心里太乱了,他须得暂时退却,重整旗鼓。 白摩尼也乘坐汽车回了连宅。下汽车进大门往里走,他一路进了东厢房。东厢房是连毅的烟室,空气热烘烘的,永远夹杂着鸦片烟的气味,让人眩晕微醺。在外间脱了寒冷的大衣,他扶着门框走入里间。左腿实在是不听使唤了,他最后一步是单腿跳到了暖炕前。 连毅穿着单薄的白绸小褂和绛红裤子,盘腿坐在炕边看他。他不理会,直接上炕滚到里面,点了烟灯开始烧烟。一口气吸了五个大烟泡,他蜷缩着的身体渐渐伸展了,冰冷面颊贴着温暖的枕头,他推开烟枪,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然后懒洋洋的翻了身,他爬到连毅身边坐了起来。端过茶杯喝了一口,他听连毅问自己:“怎么才回来?” 侧身挪到了连毅身后,白摩尼倚着个缎子面的软垫靠墙坐了。把手从连毅的小褂下方伸了进去,他贴肉抚摸了对方后背上的道道血痂——他的伤好了,连毅的伤还没好,脱了衣服一看,后背笔走龙蛇,还是花的。 “我看着顾承喜了。”他仰起头闭了眼睛,声音有气无力:“大年初一,他欺负到了我大哥家里。” 连毅登时来了兴趣:“什么意思?顾承喜也去了霍家?” 白摩尼拍了拍他的后背:“带了一队卫士,把我大哥住的那幢小楼给砸了,玻璃都碎了,屋里呼呼的刮风。我大哥正病着,肺炎,烧得人事不知,让我给送到医院里去了。” 连毅嘿嘿的笑了两声:“新鲜!顾承喜不是对霍静恒挺恭敬的吗?那时候提起霍静恒,他一口一个静帅。” 白摩尼沉默了片刻,然后答道:“他好像也是给我大哥拜年去了,结果……我大哥没给他好脸。” 连毅转了身,往白摩尼怀里一偎,同时惬意的伸长了两条腿。抬手一捋自己的背头,他笑眯眯的答道:“小顾现在是脾气见长。少年得志嘛,正常!至于霍静恒,从小就是愣头倔脑,现在还摆他静帅的架子,吃点儿亏也不算委屈。” 抬手向后拍了拍白摩尼的脸,他又笑着问道:“这回和你大哥也见面了,怎么样?往后再跟我急了眼,是不是挠完我就能回娘家了?” 白摩尼把嘴唇凑到他的耳边,清清楚楚的骂道:“放你娘的屁!” 连毅收回了手,顺带着看了看自己的指甲:“哎哟,这小嘴真有劲儿,喷了我半脸唾沫星子。” 白摩尼按下了他的手,不让他看:“我告诉你,这几天你乖乖在北平呆着,不许往天津去,要去也是你一个人去,我不跟你!” 连毅一咂嘴:“这不还是要回娘家吗?” 白摩尼不耐烦了:“我是惦记着我大哥!他身边没人了,就剩个白俄小子!” 连毅听了,笑得浑身乱颤:“真的,你把霍静恒弄家来,我帮你伺候着。” 白摩尼立刻一搡他:“滚,玩儿你的子明去吧!” 连毅顺着他的力道一歪,随即又被他扯回了怀里:“老不正经的,听见没有?不许去天津,反正我不去!” 连毅架起了二郎腿,一只脚打着拍子来回的晃。哼哼哼的又笑了一气,他用后脑勺拱了拱白摩尼的胸膛:“其实我本来也没打算去天津。去天津干什么?” 白摩尼忽然换了天真的语气:“去找那个小唱戏的呀!” 连毅摸索着抓过了他的手,送到嘴边亲了一口:“真的,儿子,你怎么不知道吃醋?不看感情看钞票,你就不怕我让别人笼络了去?” 白摩尼听了这话,忽然无言以对。没错,不看感情看钞票,照理来讲,他应该设法霸占着连毅的身心,可惜他胸无大志,没那个兴致;大概也因为对连毅实在是没感情,所以不会嫉妒,可是朝夕相处了两年,腻腻歪歪的混了七百多天,既然没成仇,想必也还是生出了一点不得已的牵绊。 “你看着办!”他对连毅说道:“反正我是个残废,脾气也坏,就一张脸还行。你看我值多少感情和钞票,估量着给吧。我不讨价还价,你给多少我都接着。你不给了,我也不赖着你。” 连毅笑吟吟的听着,心里也是不大得劲。人在小和老的时候,都爱任性。他现在就是很任性的和白摩尼过上了,虽然白摩尼除了一张脸之外,真是乏善可陈。 一挺身坐起来,他伸腿要下炕:“不懒了,我下午还得出趟门。” 白摩尼一把揪住了他:“你回来,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家,还得让你亲自登门拜年?你一跑就没影儿,晚饭还得让人等你,一等等到七八点钟,饿不死人也烦死人了!上来上来,咱俩躺着说会儿话。今天早点儿开晚饭,吃完了我好再去趟医院。” 连毅扭头看着他笑:“不开玩笑,真有事儿。” 白摩尼从后方抱住了他,不由分说的往炕上拖。于是连毅无可奈何的笑道:“小兔崽子,真他妈磨人!” 晚饭过后,连宅闹起了赌局,前后院子不知开了多少桌牌。白摩尼趁乱出了门,直奔协和医院而去,跟着他的照例还是卫队长。 卫队长把他搀到病房门口就松了手。他自己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只见房内灯光明亮,太亮了,照得人面色发青,全带着一点劫后余生的惨相。霍相贞换了病人服,拥着棉被半躺半坐。安德烈坐在床边,正端了一小碗汤水喂他。忽然听到房门响动,霍相贞一转脸,正和白摩尼打了照面。 两个人都没说话,霍相贞只是看,白摩尼也只是走。一步一步的挪到床边,他坐到了床前的椅子上。 后来,是霍相贞先开了口,声音低而沙哑:“走得比原来好多了。” 白摩尼轻声答道:“原来娇气,怕疼怕累。后来东奔西跑的,有时候不走不行,慢慢也锻炼出来了。” 随即试试探探的伸出了手,他摸了摸霍相贞的额头。他没有向霍相贞讲述过自己的情况,可是如同做贼心虚一般,他硬是觉得大哥什么都知道了。 他怕大哥嫌他脏,不让他碰。 霍相贞依旧凝视着白摩尼,双方的距离很近,给他的感觉却是很远,仿佛中间隔着两年,或者两个世纪。小弟还是单单薄薄的苗条身量,长眉入鬓,一双眼睛水盈盈冷森森,是个带着残妆的小花旦,只是太香了,一池子香水沤过似的,过犹不及,让人想起连毅。 讪讪的收回了手,白摩尼对安德烈说道:“还是热。” 安德烈一手端着小碗,一手捏着小勺,一双眼睛蓝得波光闪烁:“医生说,不危险了。” 然后他又微微的一躬身:“谢谢你。” 白摩尼一摇头,心想这白俄小子把自己当成外人了。所以自己救了大哥,他要道谢。 正当此时,霍相贞忽然又说了话:“摩尼,有没有纸笔?” 白摩尼平日除了开支票之外难得写字,浑身上下摸了一遍,他起身想要去让人拿份纸笔过来。然而霍相贞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气若游丝的小声道:“过来,听我说。” 白摩尼不假思索的挪到床边坐下了,俯身把耳朵凑上了他的嘴唇。而霍相贞先是一字一句的说了一个天津的地址,然后又道:“这个人叫李克臣,你以安德烈的名义给他发电报,让他通知雪冰回北平见我……” 话说到这里,他扭头急促的咳嗽了几声。抬手捂嘴喘息了一会儿,他放下手,轻声问道:“记住了没有?” 白摩尼低声将地址重复了一遍,分毫无差。然后仿佛是下意识的,他自自然然的趴上了霍相贞的胸口。 趴上之后,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而霍相贞的身体僵了一下,低头看着胸前的白摩尼,他忽然发现这点小分量是何等的熟悉和久违。 抬起一只手搭上了白摩尼的后背,霍相贞像是落进了激流之中。大浪淘尽了他的权势和尊贵,他也想过顺流而行,他也想过识时务,他以为只要是自食其力洁身自好,安贫乐道也有安贫乐道的尊严。他没想到自家的大门,会连个顾承喜都抵御不住。 如果时代浪潮只会把他从不堪卷向更不堪,那他不能坐以待毙,只好逆流向上。小弟这么小,这么轻,他将来不能靠着小弟的相救度日。抓起了白摩尼放在床边的手,他垂了眼帘去看。小爪子,软软的,薄薄的,手背抹了雪花膏和香粉,指甲涂了一层亮晶晶的油。手指细细长长的,一只手戴了好几个戒指。这是何等美丽轻薄的一只手,可怜兮兮的贱卖着它的风情。 霍相贞忍着咳嗽,合拢手指把这只手攥进了掌心。 白摩尼夜里回了连宅。一宿过后,他掩人耳目的出了门,向天津的李克臣发去了电报。 然后他去了医院。在走廊里,他远远看到了病房门外的顾承喜。 顾承喜是孤身一人,西装革履的打扮了,乍一看是相当的体面。一条手臂环抱在胸前,他单手拿着一根香烟,放到鼻端反复的嗅。安德烈现在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病房他进不去,所以只能在外头坐着。 大年初三,白摩尼又来了医院,结果发现顾承喜像当差似的,又早早的在长椅上坐下了。 大年初四,白摩尼没露面,雪冰来了。 雪冰是便装打扮,带着一队随从。一言不发的走过走廊,他对门旁的顾承喜视而不见。在附近来回溜达的警察见了,上前要拦,然而后方随从直接伸手将其推了个踉跄——他们是丘八,哪有丘八怕警察的? 转身在病房门前打了个立正,雪冰大声说道:“报告大帅,雪冰来了。” 第116章 旧部 雪冰把随从留在门外,独自进了病房。按照往昔的规矩礼节,他对霍相贞又昂首挺胸的敬了个军礼:“大帅过年好,雪冰给大帅问安了。” 霍相贞和雪冰从小相识,然而始终亲热不起来,雪冰对他总是客客气气规规矩矩,仿佛他不是活人,而是个图腾或者象征。雪冰来得突然,快得出乎了他的意料。伸手一拍床前的沙发椅背,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好,过来坐。” 雪冰带着一身寒气走过去了,沙发椅侧靠着病床一边,他在要坐未坐之时抓住两边扶手,转动沙发椅正对了霍相贞。及至坐稳当了,他一抬眼,发现霍相贞一直在盯着自己瞧。 “我人在唐山,一直没有大帅的消息。”垂下眼帘避开了霍相贞的目光,雪冰开始低声说话:“到京之后,才得知他们竟然强行遣散了大帅的卫队和副官处。” 霍相贞看了门口一眼,随即轻声说道:“我的人身安全,已经不能得到保证。” 雪冰抬头正视了霍相贞:“雪冰永远忠于大帅,随时听候大帅调遣。” 霍相贞扭头向安德烈做了个手势,让他过去守住房门,加一道保险。然后转向雪冰,他清清楚楚的说道:“我先前力主投降,如今又改了主意,这并非是我出尔反尔,而是我如今已经被人逼入了绝境,若是再不有所举动,以后怕是只能忍辱偷生了。” 雪冰这一趟来,连霍府的大门都没能进去。及至到了医院,又见病房里只守着一个安德烈,登时就生出了满腔酸楚凄凉——不只是为了霍相贞,也为了整个霍家。深深的一点头,他答道:“大帅,我明白。” 霍相贞又问:“孙文雄现在怎么样?” 雪冰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孙文雄自从过了滦河之后,和少帅的队伍交过几次火;少帅易帜之后,他也投降了。” 话音落下,他紧接着又补充道:“他基本没有受到影响,还驻扎在滦河一带,但是日子过得不太平,滦河两边都看他是眼中钉,想要收编他的队伍。如果大帅发了话,他一定能响应。” 霍相贞思索着沉默了片刻,末了说道:“你去联系联系他,看看他的态度。” 雪冰答应了一声,随即又问霍相贞:“大帅这边怎么办?” 霍相贞抬头望着前方的窗户,同时侧身靠近雪冰耳语道:“我现在受着监视,出不了城,就算能出城,身体也不允许。你干你的,我再想我的办法。一旦有了变化,我会让李克臣转告你。” 雪冰一边点头,一边又不动声色的审视了霍相贞。他沉默寡言,总不说话,所以没人通晓他的心思。霍老爷子拯救了他养育了他,虽然没有名分,但是他真把霍老爷子当成了父亲爱戴,他一直在替死去的霍老爷子监督着霍相贞。霍相贞成功了,他满意;霍相贞失败了,他沮丧。霍相贞的投降曾经让他失望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所以当时他不走,他要和他的兵在一起。兵是老爷子的家底,他得把自己手中仅存的一点点家底保留住。 病房中的密谈进行了足有一个多小时。末了雪冰告辞离去,推门出来一瞧,他发现顾承喜居然还在。 一手拉出了站在门口的安德烈,一手轻轻关严了房门。雪冰略略侧身避了旁人的耳目,从怀中摸出了一只薄薄的信封。把信封塞给了安德烈,他抬手又拍了拍对方的后背:“麦加利银行的支票,抽空去东交民巷兑了。” 安德烈没和雪冰打过交道,所以懵里懵懂的有些惶恐,当即下意识的鞠了一躬:“谢谢您。” 雪冰看了他这副傻小子的模样,感觉是非常的不可靠,但是一时也没办法。不置可否的答应了一声,他带着随从,大踏步的向外走了。 安德烈攥着信封回了病房。走到床前坐下来,他撕开信封,从中抽出了一张支票给霍相贞看:“大帅,雪团长给了我们钱。” 霍相贞接过支票看了看,然后又递还给了他:“好好收着,别弄丢了。” 安德烈把支票塞回信封,又把信封谨慎的揣进了贴身的口袋。欠身伸手摸了摸霍相贞的额头,他的脸上有了笑意:“不热了。” 霍相贞也笑了:“不知道今天摩尼来不来,要是来,就给你放半天假。你去把支票兑了,自己上街逛逛,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安德烈抬手向后指了指门口:“我不能走,他还在。” 霍相贞摇了摇头:“没关系,这是外国医院,他不敢乱来。” 下午时分,顾承喜走了,白摩尼来了,于是安德烈欢天喜地的得了半天假期。医生给霍相贞打过了今天的针,房门一关,病房里只剩下了霍相贞和白摩尼。 白摩尼坐在床边,低头剥一个橘子。霍相贞靠着床头坐了,翻阅着一份报纸。两个人都不说话,寂静得久了,白摩尼忽然回忆起了往昔光阴——原来大哥和大姐就爱坐禅似的互相守着,一言不发;他曾经认为他们乏味之极,闷得简直让人不能忍受,然而事到如今,此时此刻,他忽然像转了性似的,发现寂静也很好,无言也很好。 橘子剥好了,再用手指细细撕去残留的丝丝脉络。轻轻掰下了一瓣,他差一点就要亲手把它送到了霍相贞的嘴边。 和连毅相处得久了,他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做庄重。活了二十年,他一直是少年的模样孩子的心,是顾承喜的当头一棒打醒了他。醒了之后,他慌不择路的纵身一跃,正好攀上了连毅这棵大树。不是连毅,别人也行,反正不能再跟着顾承喜。 试探着拉过了霍相贞的一只手,他把橘子放到了对方的掌心中。霍相贞放下报纸抬头看了他,他微微低头垂了眼帘,没有描眉画眼,可是两道眼尾微微的向上挑,一路挑出老长。静静盯着霍相贞的手,他想世上一定有不少像自己一样的人——一步走错,就再也折不回来了。 也没脸折回来了。 将掰下的一瓣橘子拿起来塞进了自己嘴里,他一边吃一边说道:“这橘子甜。” 霍相贞收回手,两口把余下的大半个橘子吃了个干净,橘子带着清冷的脂粉香,让他有些反胃。忽然从床头矮柜上拿起叠好的湿毛巾,他扯过了白摩尼的一只手,开始用力的擦。一只手擦净了,他送到鼻端嗅了嗅,然后再擦另一只。手背没了雪花膏和香粉的遮盖,显出了苍白的本质,皮肤几乎薄成了半透明的纸。 白摩尼是天生的手脚纤瘦,如今一张脸虽然还勉强鲜艳着,一双手却是如实的先憔悴了。霍相贞紧紧的握住了他的手,控制着力气,怕自己一不小心会攥碎这一把细细的小骨头。白摩尼疼了,但是咬牙忍着,怕他松手。 霍相贞也是咬牙忍着。他有话想说,可又感觉此刻为时尚早,没到说的时候。没到时候,就再等等。他不是信口开河的人,话一出口,就是板上钉钉,永远都作数了。 天要黑没黑的时候,霍相贞伸长胳膊,打开了床头墙壁上的电灯开关——伸得太长了,几乎扯了筋。白摩尼脱了皮鞋上了床,正偎在他的身边打瞌睡。他不想惊动小弟,小弟睡得正熟,小猫小狗似的蜷成了一团。因为自己个子大,所以他格外喜欢“小”。小弟就小,小得楚楚动人,再可恨的时候也透着几分可怜。 可惜他现在自身难保,这么小的小弟,也护卫不住了。 如此过了几天,顾承喜没再出现,李克臣则是来了一趟,以着拜年的名义,任谁也挑不出他的毛病。在病房里坐了小半天,李克臣谈笑风生的走了,依旧是一派自然。 白摩尼一天一趟的往医院里跑。这天夜里他回了连宅,也不要夜宵,只喝了一碗滚烫的莲子羹驱寒。宽衣解带的上了大床,他先是往被窝里一钻,然后伸脚蹬了旁边的连毅:“哎,咱们去天津玩儿几天呀?” 连毅盘腿坐在大床正中央,手里拿着一小串佛珠闭目念佛。李子明光着膀子跪坐在了他的身后,很严肃的给他按摩肩膀。白摩尼见他装聋作哑,便用力又踹一脚:“问你话呢!” 连毅睁眼笑了,同时把佛珠向后随手一扔:“小兔崽子,耽误我修身养性。怎么着?不是天天跑医院看大哥吗?现在大哥看腻了,又想去玩儿了?” 白摩尼枕着小臂,侧身面对了他:“我大哥过几天就要出院回家,往后用不着我了。北平没意思,我想去天津住两天。” 连毅向后一靠,靠进了李子明的怀里:“过一个礼拜吧,明天我得去趟保定,有事儿。” 白摩尼一脚接一脚的蹬他:“不去不行吗?” 连毅笑着一歪脑袋:“都去,不去不好。” 然后他半闭着眼睛呻吟了一声,是李子明自作主张的低了头,细细碎碎的亲吻了他的脖子。 白摩尼听出了意思:“都去?谁都去?军分会?” 连毅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呼出了一声长长的回答:“嗯……” 白摩尼心中一动,暗想如此说来,顾承喜岂不是也要暂时离开北平了? 钻出被窝坐到连毅面前,他抬手去解对方的睡衣纽扣:“我不管。你爱走不走,我自己坐汽车先去。” 连毅伸手搡开了他:“别他妈一起闹我……子明你也松手。” 白摩尼向后一退:“哎哟,真修身养性啦?” 连毅连连挥手:“乖儿子,去给我烧两口烟,要不然我睡不好觉。” 白摩尼嫌冷,牢牢骚骚的下地端来了烟盘子。他在这边慢条斯理的烧烟泡,连毅侧卧在对面呼噜噜的吸。李子明给他盖上了棉被,然后自己也钻进了被窝。白摩尼自顾自的烧烟,只作不见。而棉被下方起起伏伏的动了半天,最后连毅忽然一皱眉头,紧闭双眼“嗯”了一声。 与此同时,李子明从棉被上方伸出了脑袋。白摩尼坐起来俯了身,将一只手探进被窝摸了一阵。最后抽出了手,他一边用手帕擦手一边歪回了原位,烧烟的同时抿了嘴哧哧笑:“全进去了。” 连毅从被窝中探出了上半身,扶着烟枪又吸了一大口。颇为满足的吁出一道白烟,他向后一拍李子明的脑袋:“棒槌!” 白摩尼端走烟盘子,又给自己铺了个被窝:“你俩玩儿吧,我真睡了。明天就去天津,谁拦我我挠谁。” 翌日清晨,白摩尼早早起床,这一趟他没带卫士长,只挑了一名人高马大的卫士随行。他去医院把霍相贞接回了家——只接了霍相贞一个人。 汽车穿过霍府侧门,沿着汽车道一直驶到了楼前。汽车停下之后,汽车夫坐着没动,白摩尼带着卫士把霍相贞送进了小楼。走到楼梯前停了脚步,白摩尼吩咐卫士:“你搀他上楼吧,我等你下来。” 卫士答应一声,依言扶着霍相贞往上走。肺炎是个容易反复的病症,这次霍相贞在医院里住了十来天,烧也退了,呼吸也痛快了,对于他本人来讲,也就可以算作痊愈。扶着卫士向上走去,他在楼梯尽头拐了弯。 白摩尼靠墙站着,听楼上起了扑通扑通的声响,声响之中夹杂着一丝两气的哀鸣。而一阵无形的纷乱过后,楼上有人大步流星的走了下来。白摩尼抬眼望去,正是换了卫士装束的霍相贞。 主意是两个人早就商量好的,所以此刻对视一眼,也没有什么可说。两人一起向前走出楼门。汽车中的汽车夫正在东张西望的乱看,全然没有留意到白摩尼身后的卫士已经换了人。 与此同时,安德烈用一顶帽子遮住了自己的一头金发,已经在火车站前下了洋车。和霍相贞相比,他是另一种的引人注目,所以两人分头行动,他要自己乘坐火车去天津,先到李克臣家里去。 第117章 送君千里 汽车夫是在白摩尼上车之后,才意识到了不对劲——卫士哪有和白少爷并肩一起往后坐的? 他莫名其妙的向后回了头,结果脑袋刚刚转到半路,霍相贞已经拔枪抵住了他的太阳穴。与此同时,白摩尼开口说道:“小张,开你的车。你是我专用的人,只要听话,我保你不死。事后有了麻烦,也全由我担着,和你没关系。” 小张从斜着眼睛,从后视镜中看清了霍相贞的面孔。而枪口顺着他的太阳穴缓缓下移,最后隔着一层座位靠背,瞄准了他的脊梁骨。 冷汗顺着鬓角流下来,小张干巴巴的咽了一口唾沫,心里知道这是要出大乱子,然而一点主意和办法也没有。发动汽车驶上汽车道,他一声没敢出,直接奔着侧门去了。 侧门窄小,通过的时候须得减速。通过挡风玻璃,小张拼了命的向警察使眼色。然而挡风玻璃实在是反光,守在侧门两旁的警察只潦草的向内望了一眼,见汽车是连军长家的无疑,车窗上还贴着特别通行证,车内的人也是方才刚进去的那几个,只是少了个刚出院的霍相贞罢了。马马虎虎的一挥手,警察给他们放了行。而小张这回彻底死心,背对着后排颤声问道:“少爷,咱们接下来往哪儿去?” 白摩尼理直气壮的答道:“按计划走,上天津呀!” 小张一踩油门,拐上大街往城门的方向去了。 汽车是好车,汽油也加得充足,是昨天晚上就预备好要跑长路的。小张在北平天津之间常来常往,也是一匹识途的老马。霍相贞不放心,一只手始终是握着手枪。另一只手闲着,撂在大腿上。白摩尼坐在一旁,想和他拉拉手,可是始终没有勇气主动伸手。侧身靠向了车门,他忽然感觉这时间过得又快又慢——快,是因为他难得能和大哥这样长久的并肩同坐,这样的光阴是可珍惜的;慢,是因为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已经出了满手心的汗。伸还是不伸,他一秒钟能变好几次主意,越变汗越多,汗越多,越伸不出手。 直到他手背一热,是霍相贞把他的手握住放到了自己的大腿上。 他转过脸去看霍相贞,然而霍相贞望着前方,并没理会他的目光。小弟的手小,比他的手小了好几号,先前两个人手拉手的时候,小弟的手指常对着他的掌心抓抓挠挠,像只成了精的小活物,让他须得狠攥一把,把这个小活物攥老实。老实也老实不久,隔个几分钟不理它,它就试试探探的又活了。 他爱这只手——不止这只手,小弟的一切在他眼中都有有趣味,都可爱。小身体,小脾气,一个轻飘飘的小东西,像一只鸟或者一株花,在微风中落到他的怀里或者腿上。 白摩尼依旧靠着车门,然而闭了眼睛。闭了眼睛感觉更好,往事和前途全不看了,他只在心里细细端详着自己的当下。轻轻翻手和霍相贞十指相扣了,经过了这么几年自作自受的颠沛流离,他的感情和他的人一样,一起消瘦出了清清楚楚的轮廓,该去的,都被风吹雨打去了;能留的,全是刻骨的。 他爱大哥,爱的时候不知道,知道的时候,已经没资格爱了。 两只手握了不过一个多小时,白摩尼忽然单方面的撤退了。 他收回手,开始从衣兜里往外掏药瓶。拧开瓶盖倒出两粒吗啡药丸送进嘴里,他不用水,直着脖子干咽。有嗜好的人都怕出远门,他也一样。霍相贞看了他一眼,随即移开了目光。白摩尼察觉到了他的行动,但是硬着头皮满不在乎——这两年里,他硬着头皮的时候太多了,渐渐习惯成自然,终于可以对一切都满不在乎。 把药瓶重新揣回衣兜,他把手又伸向了霍相贞。伸到半路停了一下,他自惭形秽的有些迟疑;于是霍相贞抬手一把攥住了他,握着拍到了自己的大腿上。 汽车上午出发,一路太平无事,下午进了天津市区。李克臣在英租界独住着一幢二层小楼,白摩尼让小张一直把汽车开到了李宅门口。李克臣听了院子外的汽车喇叭声音,立刻从楼中跑了出来。白摩尼坐在汽车里,一眼不眨的望着霍相贞,心里知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大哥……”他轻声说道:“多保重。” 霍相贞目光炯炯的凝视了他:“你不跟我下车?” 白摩尼对他一笑:“我上车下车都费劲,就不折腾了。” 然后,仿佛失控了似的,他听见自己油嘴滑舌的又说了一句:“大哥还舍不得我啊?” 此言一出,他真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然而霍相贞一言不发的望着他,同时一点头。 白摩尼打起精神提起了心,生怕自己又会顺嘴胡说出什么下三滥的贱话。强行忍住鸦片烟瘾带来的一个大哈欠,他小声问道:“我晚上过来,好不好?” 霍相贞知道他也许是急着去找地方过瘾,所以不再多说,只又一点头。 霍相贞穿着中国军装,在租界地方是引人注目的,所以下了汽车之后,他在李克臣的引领下快步进了李宅院子。李宅就是一座小院围着一座小楼,幸而楼内收拾得窗明几净,倒也不显狭窄。李太太带着儿女们回娘家了,专为腾出地方给丈夫谋划大事。而据李克臣所说,安德烈也已然到了天津,刚被他打发去码头做前锋了。 霍相贞换了一身西装,脱下的军装被李克臣送进厨房灶里,一把火烧了个干净。随即一个电话打出去,李克臣招来了孙文雄的小舅子。这小舅子是前几天刚刚回到天津的,孙文雄不便亲自前来,所以小舅子便充当了孙文雄的全权代表。三个人密谈了一番,末了小舅子先行一步的告辞离去了,留下了李克臣和霍相贞两个人。事情的眉目已经大致定了,于是霍相贞有了一点闲心,让李克臣给自己此次的行动卜一卦。 这是李克臣的本务,最擅长不过的,如今又得了大帅的命令,他当即取出蓍草等物,摆出架势开始占卜。霍相贞知道他时灵时不灵,也不是完全的装神弄鬼,所以恭恭敬敬的坐在一旁,态度也很庄重。 末了,李克臣得了个“大过卦”。霍相贞对于《易经》素来没有研究,此刻便问道:“这一卦是吉是凶?” 李克臣思索了片刻,末了迟疑的答道:“这一卦说的是……不成功、便成仁。” 然后抬眼望向霍相贞,他又说道:“按照卦象来看,大帅这一行,险是险的,但是事在人为,险中也有生机。” 霍相贞听到这里,深以为然的点了头:“你这一卦很准,如今我可不就是不成功、便成仁?我这一趟出来,能打开个新局面倒也罢了,若是打不开,我成了个闹反叛的,无前途无退路,当真是只有一死了。” 李克臣一边收拾蓍草,一边笑道:“大帅吉人天相,必能成功的。” 霍相贞本是把胳膊肘架在两个膝盖上,微微弯腰面对了地面。如今听了李克臣的话,他缓缓的直起了腰,恢复了往昔昂首挺胸的姿态:“承你吉言。” 霍相贞喜欢“不成功、便成仁”这六个字,听着就是斩截利落的让人痛快。他宁可成仁,也不能坐在自家老宅里任人宰割。先前他还以为此一时彼一时,一时有一时的活法,还只想赚点钱把他的小老毛子喂饱;然而成者王侯败者贼,他没有痛打落水狗的习惯,架不住别人有。 他一不想当狗,二不想被打,尤其是受不了顾承喜那个打法。 入夜时分,白摩尼乘着一辆洋车来了。 李克臣还认得他,但是他若不出现,李克臣也绝想不起世上还有这么个人。当初他依稀记得有人传说顾承喜是为了白少爷才作乱的,不过流言而已,并不确实;这回是他把霍相贞从北平带出来的,可见他也是自己这一方的人。李克臣悄悄开门放进了他,两人一前一后的往楼内走,李克臣瞄着他的后影,心中有些糊涂。 霍相贞住在楼上的大卧室里,已经吃过了晚饭。忽见白摩尼来了,他没说出什么,只站起了身。李克臣亲自送进了一壶热茶,然后关掩房门退了出去。白摩尼吸足了鸦片烟,又洗澡换了衣服,如今往软颤颤的大床上一坐,他自己先弯腰敲了敲左腿,紧接着抬头问道:“大哥,定没定走的日子?” 霍相贞晃着大个子,在他面前来回的溜达:“明天清早,弄了条英国船。” 白摩尼明知道自己和大哥不能长相守,但听了这话,心中还是有些怅然,又因为此一行山高水远,吉凶未卜,所以也像是一场生离死别。 他靠床头坐着,默然无语的揉着自己的左膝盖。霍相贞高得顶天立地,在他面前兜着圈子徘徊。圈子兜到了一定的程度,他忽然说道:“跟我走吧!” 这话说得并不坚决,是和白摩尼打商量,因为他也不知道白摩尼跟着自己,到底好是不好。若从“好死不如赖活着”论,白摩尼目前毕竟是丰衣足食,而跟了自己跑战场,苦头是必定要吃的了,并且还有送命的危险。 若不是因为这一点,他直接就能替小弟做主。 白摩尼一边揉膝盖,一边抬头一笑:“我不跟你去。打仗我害怕,在这儿过日子多舒服啊!” 霍相贞扭头看他:“你把我偷着带出来了,回去不得有麻烦?” 他不提连毅,这两个字他说不出口。心照不宣似的,白摩尼也不提连毅,只是没心没肺的笑道:“我有我的法子,你甭管了。” 霍相贞想不出他能有什么法子,想要深问几句,又不知从何问起,反正白摩尼肯定会有话可答,可谁知道他那话是真是假? 霍相贞出了神,一味的只是走,直到白摩尼拍了拍身边大床:“大哥,你过来坐会儿。” 听了这话,霍相贞不假思索的停下脚步转了弯,走到大床前一屁股坐了下去。坐了之后又足足过了一分多钟,他才发现白摩尼居然和往日不同,没有像只香荷包一样通体芬芳。 忍不住开了口,霍相贞问他:“洗澡了?” 白摩尼鼓起勇气,向他挪了挪:“臭不臭?” 霍相贞看他凑到了自己身边,像是专等着自己赏鉴判定一般,就也侧身低头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答道:“不臭。” 白摩尼低声笑了:“知道你烦我身上的味儿,就抓紧时间洗了个澡,水还不热,冻得我直打哆嗦。” 低头摩挲了自己的手背,他自嘲似的继续笑:“看我这顿搓,皮都搓翻了。” 霍相贞抓过了他的手,手背赫然红了一片,果然是少了一块油皮。下意识的将这只手送到嘴边,霍相贞张嘴轻轻的咬了一下。 白摩尼笑着看他,一双眼睛水盈盈的,滴溜溜的转着水光:“大哥,你明天就要出发了,今晚儿我住这儿,陪你一宿行不行?” 霍相贞一点头,然后转身把白摩尼拦腰抱到了自己的大腿上。低头把脸埋到了对方的胸口,他晃了脑袋轻轻的蹭。白摩尼抬手搂了他的脖子,又一下一下抚摸了他的头发。看出来了,大哥心里还是有他。 白摩尼开始抬手去解自己的纽扣,在他眼中,爱情和肉欲是相连的,他已经不会像个同龄的年轻人一样向往罗曼蒂克,他表达爱意的方式,就是把自己的身体送出去,让对方“乐一乐”。 霍相贞却是怔住了,抬头睁大了眼睛看他:“你干什么?” 白摩尼垂下眼帘,细长的手指很灵活,一鼓作气的从上解到下,从里解到外。及至把自己的细皮嫩肉晾出来了,他心慌意乱的望着霍相贞笑了一下:“大哥,没什么,我自己愿意。” 他仰靠在霍相贞的臂弯中,揽了对方的脖子往下扳。探头吻住了霍相贞的嘴唇,他尖尖细细的小舌头游动着要往深处钻。霍相贞瞬间面红耳赤了,但是僵硬了身体没敢动。他怕碰小弟,因为小弟像个水晶玻璃人,一不小心就要碎。白摩尼的舌头在他口中撩拨着动,他直着眼睛,小心翼翼的也一舔对方的舌尖。哪知这一舔让他像是过了电,从头顶心到后脊梁,一路猛的酥麻了一下。 抬起臂弯低了头,他开始轻轻的去亲小弟,他太怕白摩尼疼了,怕得简直带了怯意。白摩尼也知道他的怕——先前是不知道的,后来在别人手中疼过了太多次,才知道了大哥的怕。 大哥还怕,他却是不怕了。身体在霍相贞的怀中缠绵的扭动了,他正是个发了情的模样。一只手向下解开腰带,他气喘吁吁的低声说道:“大哥,你给我脱。” 霍相贞一转身把他放到了床上,只见他仰面朝天的躺了,西装衬衫层层敞开,脖子上缠着一根暗红丝绦,小豆荚亮晶晶的落在了他的锁骨上。 像受了定身法似的,霍相贞一动不动的看着他,看他这么美,这么小,像个稚嫩的妖精,等和吃人或者被吃。 白摩尼始终没有等到他的动作,于是主动出了手,起身去脱了霍相贞的衣服。 这一次他们总算是成功了,然而大床又一直吱嘎作响,响得人心烦意乱。像是无师自通一般,霍相贞抱着白摩尼下了床。双手托着他的屁股大腿,霍相贞把他顶在了墙壁上,让他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完全落在了大哥的手中。 午夜时分,白摩尼先告了饶。 他不告饶,霍相贞似乎能把他按在墙上干一整夜;他告了饶,霍相贞则是立刻停了动作。这卧室连着个小小的卫生间。白摩尼自己进去关了门,不让霍相贞帮忙。及至他把自己清洗干净了,才开门让霍相贞把自己抱上了大床。 霍相贞也把自己擦拭了一番。上床把白摩尼揽到怀里,他没想到这事不止是种发泄,也可以做成一场狂欢。活了三十年,他是刚知道。 而且狂欢之中可以亲一亲,可以摸一摸,哪怕听听对方的呻吟、看看对方的表情都是有趣的。 而且站着可以,坐着可以,把人放在桌子上也可以。一定还有更多的“可以”,他想。 怎么早不懂呢?他又想。 白摩尼蜷在他的怀里,想睡,又舍不得睡。舍不得舍不得,最后还是不由自主的睡了。 凌晨时分,他有了知觉。是一只手在他赤裸的身上抚摸,还有嘴唇在他脸上轻轻的吻。他忽然想起霍相贞今天是要早走的,便连忙睁开了眼睛。 房中一片黯淡,窗帘缝隙中透进一丝寒冷的清光,互相看着都是影影绰绰。他向前挤了挤,小声问道:“是不是该起来了?” 霍相贞“嗯”了一声,在暗中只是盯着他看。 他怕自己会在对方的注视中落泪,所以一掀棉被起了身,故意要让自己忙忙碌碌:“穿衣服吧,赶早不赶晚。” 衣裤全堆在了床尾,他挑出大号的往霍相贞那边扔。霍相贞默然无语的穿戴了,最后弯腰系好鞋带,他起身转向白摩尼,毫无预兆的说道:“这次我要是干好了,你就跟我回家!” 昨晚他是和白摩尼打商量,今早不打商量了。干不好,他无话说;干好了,他就要把两个人的生活一起恢复原样。 白摩尼挪到床边伸了腿,不置可否的俯身穿鞋。 正当此时,房门被人敲响了,李克臣低声唤道:“大帅,吃早饭了。” 白摩尼早上少不得一顿鸦片烟,所以匆匆的非走不可。临走的时候,他和霍相贞对视了一眼,其实都是有话说,可又都是不知从何说起。 于是最后在出门前,白摩尼只是微笑说道:“大哥,保重。” 霍相贞凝视着他答道:“保重,等我消息。” 白摩尼拄着手杖,一步一步慢慢的出了门。霍相贞站在窗前向外望,看他裹着黑大衣坐上了院外一辆洋车。天一定是相当的冷,他像只小小的寒鸦一样,瑟缩着被洋车夫拉走了。 一个小时之后,霍相贞也带着李克臣出门上了汽车,直奔太古码头。 第118章 发落 汽车停在码头时,天色还是青蒙蒙的没有大亮。霍相贞和李克臣下了汽车,遥遥的就见到了站在栈桥边的安德烈。这个时候,码头上连苦力都还没出来,水中也只稀疏的停泊了几艘货轮。偶尔也有上船下船的人往来,总而言之,周遭环境还算安静。 安德烈高人一头的站在风中,拼了命的向霍相贞挥手。霍相贞戴上了皮手套,回应似的向他一招,随即将一顶礼帽扣到了头上。李克臣这些年没攒下多少钱,在家闲得唉声叹气,所以一路紧跟了霍相贞,他也打算重打旗鼓另开张,再混个总参谋长当当。 霍相贞带着他向栈桥疾行,栈桥尽头停着一艘英国货轮,货轮中有货,也有人。货全放在表面,换了便装的士兵们则是全副武装的藏在了暗处。孙文雄的小舅子站在甲板上,手扶栏杆焦急的向岸上望,及至看清霍相贞的大个子了,他才放松的呼出了一团白雾。 霍相贞和李克臣在前头走,后头跟上了一群谈笑风生的商人,满口都是出货进货的行话。安德烈先人一步的打了前锋,霍相贞也随之转弯踏上栈桥。一步刚刚迈出去,他忽听身后起了一声惊呼:“大爷!” 他闻声回头,正好看到了商人群中的马从戎。 马从戎也不知是穿了多少层,鼓鼓囊囊的像只大包子,头上还戴了一顶毛茸茸的水獭皮大帽子。睁大眼睛望着霍相贞,他“吭”的打了个大喷嚏,随即鼻音很重的又唤了一声:“大爷!” 码头上本来人就不多,他这么一出声,越发引来了旁人的注目。霍相贞心中发急,又看他圆滚滚的想要往自己这边跑,连忙伸手向他一指,下意识的呵斥道:“闭嘴!立正!” 马从戎当真一跺脚一挺身,同时一晃脑袋,又打了个喷嚏。而在这短暂的空当里,霍相贞在疾风之中抬手按了礼帽,大步流星的通过栈桥,上了货轮。 货轮立刻扯着汽笛启了程。而岸上的马从戎接二连三的打着喷嚏,鼻涕眼泪全流了出来——可算见着大爷了,大爷当时背着光,连脸都没看清,就听他让自己闭嘴立正。眼睁睁的望着渐行渐远的货轮,马从戎心里知道这是要坏事。大爷不在北平老实呆着,大清早的跑到天津码头赶货轮,怕是又要兴风作浪了。 马从戎整个春节都在伤风感冒,这两天刚刚有所好转,结果此刻连打了十几个喷嚏,他晕头转向的,又要支持不住了。 本来还打算过几天再去趟北平的,现在一看,也不用去了。马从戎掏出手帕,站在岸边擦眼泪擤鼻涕,有人过来问道:“三爷,怎么了?感冒还没见好?” 马从戎低着头,瓮声瓮气的带了哭腔:“可不是,这回病得厉害。” 白摩尼在天津住下了。 连毅在天津有所挺好的房子,不是洋楼胜似洋楼,电灯电话自来水是一应俱全,而且每间屋子都安装了暖气。如今正值早春时节,绝不比寒冬暖和许多。他一个人在屋子里起起坐坐,也很舒适。尤其是在吃饱喝足之后,他往烟榻上一躺,一边慢悠悠的烧烟,一边半闭着眼睛似梦似醒,那一夜的情景就像过电影似的,一幕一幕的在脑海中全放映出来了。 他现在已经不是容易动情的性子了,床上那点事对他来讲,也不复神秘和刺激。但是“那一夜”与众不同,足够他反复的回味。越回味,越是心满意足,简直要忍不住的微笑,希望吸完这一口鸦片烟后能做个春梦,把那一夜重温一遍。 日子被他过得神魂颠倒不分昼夜,直到李子明突然登门,不由分说的把他押回了北平。 李子明赶了夜路,以至于他们到达北平连宅的时候,正是上午时分。白摩尼路上没有鸦片烟可吸,全凭着吗啡药丸支撑身心。摇摇晃晃的走过小院进了厢房,他一掀帘子进了里间,正和连毅打了照面。 连毅是军装打扮,一张白脸冷森森的,仿佛也是刚从外面回来。炕上摆着烟盘子,一名白白净净的小勤务兵站在炕旁,正在用烟签子清理烟枪。 小勤务兵不算人,李子明留在外间脱衣服,清喉咙,挪椅子,喝热茶,暂时也可以不算人,于是算人的只剩了连毅和白摩尼。 脱了马靴盘了腿,连毅坐在炕边,上上下下的审视了他。白摩尼靠着窗台站了,微微低着头,是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同时又微微的笑,笑得很茫然。 最后,连毅终于开了口:“是不是你把霍静恒给带走了?” 白摩尼乖乖的一点头:“是。” 连毅的面孔抽搐了一下,随即伸手从小勤务兵手中夺过烟枪。伸腿下炕上前一步,他抡起烟枪,劈头盖脸的砸向了白摩尼:“我操你娘的小兔崽子!” 他是出了名的手快兼手狠。只听“咚”的一声闷响,白摩尼已经顺着他这一砸的力道弯了腰。而连毅追着又打了他两下子,紧接着回头穿上马靴,开始撵着他踢。白摩尼跌坐在地,一手抱了头,一手捂着右眼,挣扎着往角落里退。而连毅边踢边骂:“我他妈把你当少爷供着养着,你可好,跟老子吃里扒外藏心眼儿!让你给我惹麻烦,让你给我捅娄子!”他专挑着白摩尼的左腿踩:“老子弄死你个养不熟的贱货!” 白摩尼惨叫着翻滚了,想要伸手保护自己的左腿,一张面孔露出来,半张脸都是鲜血。门帘掀起一角,是李子明弯腰探头看了看情况。看过之后,他放下帘子一声没吭。白摩尼的生死他不是很关心,他是怕连毅气大伤身,毕竟不是年轻人了。 李子明坐回原位,继续喝茶。一杯茶没喝完,连毅走出来了,手里还拎着一把手枪。李子明不动声色的起了身,知道白摩尼算是捡了一条命。连毅杀人时常是不过脑子,甩手一枪,杀就杀了。 同理,有时候他心念一动没扣扳机,那人也是活就活了。 他接过了连毅的手枪,又想要扶他坐下。然而连毅迈步出了门,头也不回的说道:“关他一天!” 连毅走了,李子明走了,小勤务兵的活干到一半,惊弓之鸟似的也走了。厢房房门一落锁,白摩尼便算是暂时的入了监。 他依然蜷缩着趴伏在角落里。不知道头上脸上到底是受了什么伤,总之淌了半脸的血。他闭了左眼睁右眼,发现自己模模糊糊的还能看清前方的暖炕,再动动眼皮睁眼闭眼,也没问题,这让他放了心,知道自己至少是没瞎。 和头脸相比,他的左腿更疼,疼得让他简直动不得。动不得就动不得,他软绵绵的趴在地上,心想要是能有人把自己挪到炕上去就好了。炕上暖和,趴着舒服。屋子再怎么热,地面也是冷硬,而且有点不干不净。将一只血淋淋的手向下摸了,他抓住自己左腿的裤管向上拽,想要揉揉自己这条伤腿。这条腿可怜可恨,又知道疼又知道冷又知道累,仿佛旁的用处没有,就专是为了疼冷累而存在的,然而又不能一刀砍了它。 血肉相连的事情,从来没有能够一刀两断了的。比如他这条腿,比如他对大哥的心。 傍晚时分,房门开了。 连毅披着一件缎子面小皮袄,双手叉腰走了进来。一掀帘子进了里间,他发现白摩尼依然蜷缩在角落里。 把小皮袄往炕上一扔,连毅在他面前蹲下了:“哎,死了?” 白摩尼靠墙坐着,这时抬头面对了连毅,他恍恍惚惚的笑了一下:“没死,我命硬着呢。” 连毅盯着他那半脸血,又问:“没死怎么不上炕去?就为了做这个可怜相给我看?” 白摩尼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很弱:“不是,是我实在起不来了……左腿不能动,一动就是疼……” 连毅一直看进了他的眼睛里去:“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教训你?” 白摩尼低下了头:“知道,我对不起你。” 连毅沉着脸说道:“那帮警察从霍家搜出了咱家卫士的尸体,霍静恒还逃了个无影无踪,你小子是干完了就算,我可是成了嫌疑犯!这一身骚惹的,冤不冤枉!” 白摩尼点了点头:“我对不起你。” 连毅伸手一抬他的下巴:“你告诉我,霍静恒跑哪儿去了?” 白摩尼望向了他:“我只是把他送到了天津,到天津我们就分开了,我不知道他到底要去哪里。” 急促的喘了一口气,他继续说道:“大哥不走不行,他在这儿活得太受欺负了。他对我有恩,我不能不帮他。” 连毅冷哼一声:“他对你有恩,那我对你呢?你给我惹了这么大个乱子,咱俩有仇是不是?” 白摩尼苦笑了:“你对我也挺好。如果现在受人欺负的不是我大哥,是你,我也一样会救。” 连毅一拍他凝着干血的脸蛋:“还他妈跟我耍嘴皮子!这也就是你,换了旁人,我早一枪毙了他了!” 白摩尼只是笑,右眼的上下睫毛被干血沾在了一起,他不敢用力的睁,因为眼皮上面也许有伤,一动就是撕着扯着的疼。 连毅看了他这个独眼龙的形象,因为怒气已经消散了,所以也有些心疼。把白摩尼抱到炕上坐了,他让人从厨房里端来了一碗莲子羹,一边让白摩尼小口的喝着,一边用棉球蘸了酒精,给他擦拭脸上的血迹。 他是从下往上擦的,将要擦到右眼的时候,白摩尼放下了手中的小碗,低声说道:“疼。” 连毅把他搂到了怀里,让他仰靠了自己的臂弯。手指捏着浸透了酒精的棉球,他一点一点的润开了黏结着的两排睫毛。白摩尼随即睁开了右眼——一睁之下,又是一疼。 连毅扔了一地的染血棉球,总算擦出了白摩尼的本来面目。说是本来面目,其实也变了形。额头发际被他打破了好几处皮肉,最厉害的是右眼皮——也不知道是怎么打的,居然开了一道很深的伤口,好在伤口短而平整,不必送去医院缝针。这几处皮肉伤一起红肿了,让白摩尼成了个满脸花。捂着左眼又四处看了看,他对连毅说道:“真怕你把我打瞎了。已经是瘸了一条腿,再瞎了一只眼,那成什么怪物了?真没法儿活了。” 连毅让小勤务兵拿来了几瓶刀伤药,一边拧瓶盖,一边问他:“你以为我舍不得揍你?” 白摩尼伸直了左腿:“不是。” 连毅想起了一件事:“你怎么没跟霍静恒一起走?” 白摩尼摇头笑了:“我跟他走什么?” 连毅把他拉扯到了自己面前:“他不是你大哥吗?我不是老不正经的吗?跟着大哥不比跟着我强?” 白摩尼仰起了脸,等着他给自己上药:“行啦,又馋又懒又瘸,还有嗜好,跟着谁都是累赘。趁着你还没腻歪我,我老实和你过日子得了。” 连毅没说话,很认真的往他脸上涂药。白摩尼安静了片刻,忽然又问:“是不是破相了?” 连毅扭头一吹手上的药粉:“瘸都瘸了,不在乎脸上再添几道疤瘌。” 白摩尼很平静的答道:“那也还是漂亮点儿好,我全靠着这张脸讨人爱呢。” 连毅听了,嗤嗤的笑,及至笑够了,他看着白摩尼,笑模笑样的又叹了一声。 第119章 连顾二宅 白摩尼仰面朝天的躺在暖炕上,后脑勺枕了连毅的大腿。举起双手摆弄着他的小豆荚,他喃喃的说话:“没拽没扯的,睡醒之后一翻身,就发现它掉进衣领子里了。再一看那红绳儿,好家伙,都糟了,一抻就断,可能是年头太久,旧得不像话了。” 连毅抬手比量着几根红丝线的长度,有口无心的答道:“的确是有年头了,那时候我好像才二十多,还年轻着呢!” 白摩尼歪着脑袋望向了他:“怎么还有你的事儿?” 炕上摆着个水晶玻璃大烟灰缸,烟灰缸上横架着一根古巴雪茄。连毅拿起雪茄深吸了一口,然后喷云吐雾的继续研究红丝线:“这玩意儿不是霍静恒从小就带着的吗?那年我上霍家干什么去来着?忘了,反正当时我是坐在屋里吃西瓜,吃着吃着就听外边有个小孩儿在那嚎,出门一看,是霍静恒。霍云朴不惯儿子,霍静恒嚎成那样儿了,全家上下也没人理。我想我可怜可怜他吧,一问怎么回事儿,原来是脖子上新挂了这么个小坠儿,线绳断了,怕他娘骂他。” 白摩尼听得悠然神往:“然后呢?” 连毅又吸了一口雪茄:“然后?然后我让他们家的老妈子找了几根干净红线,重新编了这么一条。编完之后往小豆荚里一穿,再往他小脖子上一挂,他给我鞠了个躬,然后就撅哒撅哒的走了。” 白摩尼笑出了声音:“那时候还没有我吧?” 连毅将丝线捋整齐了,很认真的在一端打了个死结:“没你,那时候霍静恒才两三岁,哪儿来的你。” 白摩尼嘻嘻的笑:“原来你也对我大哥好过。” 连毅也是微笑:“他要是不是霍云朴的儿子,我能一直对他好。” 白摩尼把小豆荚放到嘴里尝了尝:“你真不讲理。人家是父子,子承父业,天经地义,难不成你想让霍伯伯抬举你做督理,让大哥年纪轻轻的在家吃闲饭?再说也用不着你对大哥好,你个老不正经的,跟谁好都能好到床上去。” 连毅脾气很好——他是非喜即怒,没有中间的情绪。只要别触了他的逆鳞,他能没心没肺的总笑眯眯,损他两句顶他两句,全没关系。听了白摩尼的话,他美滋滋的不言语,开始给小豆荚编一条新线绳,一边编又一边晃着脑袋颠着大腿,高一声低一声的哼着小曲。白摩尼懒洋洋的闭了眼睛,侧脸面对了阳光明媚的大玻璃窗。右半张脸,从颧骨往上,全是点点的血痂,右眼皮红肿得抬不起睁不开,一道伤口还未收口,鲜红的微微翻着。都说是顶好别缝针,让它自己长合。可白摩尼那水豆腐似的白脸皮太嫩了,始终是长不合。 连毅嘴上不说,心里仿佛是也后了悔,问他:“当时你怎么不跑啊?” 白摩尼当即哭笑不得了:“我能跑吗?我三条腿爬着跑哇?” 连毅又问:“你不会求饶吗?你跪下,抱着我的腿死活不松手,我还能把你胳膊卸了?” 白摩尼摇头:“算了,不出那洋相了,反正这顿打挨得也不冤枉。” 连毅重新编了一条鲜红的细线绳,把小豆荚穿起来挂上了白摩尼的脖子。白摩尼十分满意,用力扯了扯线绳,线绳也很结实。连毅叼着雪茄向后一仰,倚着个枕头半躺半坐。抬起一条手臂垫到脑后,他望着白摩尼笑而不语。 人一到了岁数,不管自己服不服老,都免不了要话多嘴碎,尤其是喜欢忆当年。有些话,他非得对白摩尼才说得明白,也非得白摩尼才能听出趣味。他和白摩尼之间,已经不是简单的肉体关系。有些牵连,说不清道不明的,关乎精神,带着点心有灵犀的意思,虽然一个还小,一个已经老了。 扭头望向窗外,他忽然说道:“今天天气好,带你出去逛逛?” 白摩尼爬到他身边,依偎着躺下了:“脸都成这样了,我还有心思出去玩儿?今天你伺候伺候我,给我烧几口烟吧!” 连毅似笑非笑的充耳不闻,不言不动。于是白摩尼唤了一声:“老不正经的?” 连毅依然是不答应。 白摩尼加重语气,直呼了连毅的表字:“刚锋?” 连毅还是装聋作哑。 白摩尼忍不住踢了他一脚:“连毅!” 连毅终于笑出了声音,抬手一拍他的脑袋:“没大没小的东西,我——” 话没说完,外间忽然响起了小勤务兵的声音:“报告军座,顾军长来了。” 连毅威胁似的指了指白摩尼的鼻尖,随即又俯身狠狠的亲了他一口。下了暖炕披了外衣,他趿拉着皮鞋走出去了。白摩尼趴伏在暖炕上,看到了窗外顾承喜的身影。顾承喜现在的架子和派头都已经很足了,背着双手迈着方步,他对连毅一口一个“老兄”。连毅因为实在是有底气,所以还敢一如既往的对着他拍拍打打嘻嘻哈哈。老兄老弟亲亲热热的往上房走,而白摩尼拖过烟盘子,开始给自己细致的烧烟泡。 鸦片混合了香水的气息,浸染了他的衣服、他的身体。顾承喜的出现让他感到了一阵快意。这个人很厉害,很猖狂,但是他敢当面锣对面鼓的和这个人交锋。 他也知道逞一时口舌之快不是本事,可是先前他只敢躲在连毅背后,向对方甩些闲言碎语泄愤。这回自己干得漂亮,虽然被连毅打出了满脸的伤,但是他丝毫无悔。 这一顿毒打,挨得应该,挨得也值。对得起大哥,也对得起连毅。唯独对不起那个死在霍府楼里的卫士,可是没办法,人命本就分出三六九等。白摩尼对那个卫士没感情,对待没感情的人,他也可以彻底的冷酷。 连毅说打死人就打死人,起初他吓得心惊胆战,看得多了,也就渐渐的麻木了。如果必要的话,他也可以举枪解决一两条人命。 白摩尼侧身枕着个大枕头,这一阵子他是长在炕上了,因为左腿疼得简直不能沾地,而他又不能单凭着一条右腿到处蹦,加根手杖也没有用。慢悠悠的吞吐着鸦片烟,他又开始做起了他的美梦。人躲在淡淡的烟雾后面,与世隔绝了似的,也有一种小快乐。 帘子一掀,李子明忽然走了进来,站到靠墙的五斗橱前翻翻找找。上下几个抽屉全开了一遍,他一无所获的转向了白摩尼:“我那打火机呢?” 白摩尼略略分了一点心思给他:“他拿去了,玩儿了一上午。” 李子明一点头,关闭抽屉扭头要走。白摩尼欠身又补了一句:“子明,给我送壶茶进来,不要普洱,要龙井。” 李子明没理他,径自挑帘子出去了。不出片刻的工夫,果然送了一壶茶进来。小茶壶往白摩尼面前一放,他无话可说的又走了。没走远,只走到了一墙之隔的外间坐下,干坐着。而白摩尼喝了两口热茶,心满意足的躺了回去,继续发他的白日梦。 白摩尼不知不觉的睡了一觉,不知道是不是鸦片烟的作用,这一觉睡得飘飘然,特别舒服,并且一直是在恍恍惚惚的做梦,想什么来什么。及至清醒过来了,他闭着眼睛红着脸,背靠墙壁抱了肩膀。嘴唇轻轻的抿了一下,他在梦里一直是和大哥在一起。 大哥一只手就能拎起他,两只手就能捧起他。落在了大哥的手里,他自己都觉着自己变成了个很小的玩意。在一种森森然的喜悦之中,他又想起了那一夜。那一夜真是好,从来没有那样好过,也许是因为他爱他。 推开烟盘子爬到炕边,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已经凉了,并且浓得有些苦。他一口一口的喝着,听上房依然是欢声笑语的很热闹,可见顾承喜还没有走。 外间有了开门关门的声音,天光暗了,晚饭开了,是小勤务兵进进出出的送饭送菜。李子明进了里间,先把电灯开了,窗帘拉了,然后弯腰对着白摩尼张开双臂。白摩尼挪蹭着横躺到了炕边,正好被他拦腰抱起,一直抱到了外间的桌旁坐下。 晚饭只剩了他们两个人吃,白摩尼本来就没食欲,对着李子明那张严肃的面孔,越发饱上加饱。让小勤务兵给自己盛了一碗热汤,他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喝,一边从椅子上拿起了今天的报纸翻看。 他和霍相贞失去了联系,但想大哥若是真造了反,报纸上总该登出一两条新闻。然而霍相贞像凭空消失了似的,报纸上完全没有他的音讯,连毅也没听到什么新消息——甚至都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 李子明板着脸,吃了两碗大米饭,一条半胖头鱼。最后放下筷子一抹嘴,他把白摩尼抱回里间,然后坐在外间椅子上,静悄悄的没声音。 天都黑透了,顾承喜才告辞离去。连毅招待他吃了一顿晚饭,自己也喝了个醉醺醺。白摩尼躺在厢房屋里,听外面很乱套,仿佛是连毅送完顾承喜之后,回头一进院门就吐了个昏天黑地。 李子明把连毅搀进了厢房,厢房里有热茶有鸦片,乃是连毅平时的乐土。连毅已经漱了口擦了脸,脸煞白的,没有人色。晃晃悠悠的脱鞋上炕坐了,他吐过一场之后,身心轻松,反倒是比方才精神了一些。自己抬手向后一捋背头,他摇头晃脑的笑:“多了,真多了。” 李子明靠墙站着,没吭声。 连毅看了他一眼,又道:“今天酒好,小顾也喝多了。” 李子明望着地面,心想小顾多大你多大,你跟二十多岁的人对着灌? 屋子里谁也不理连毅,包括白摩尼,于是连毅很孤独的打了个酒嗝,笑着问道:“全哑巴啦?” 还是没人理他。 连毅酒气冲天的坐在厢房里,没话找话的胡说八道。与此同时,顾承喜回了家,也是一场大闹。翌日到了日上三竿的时候,他蓬着一脑袋乱发睁了眼睛。光着膀子坐起身,他睡眼朦胧的转动脑袋环视了空荡荡的卧室,随即扯着嗓子大声喊道:“小林!” 喊了足有两三声,小林才弯着腰姗姗而来。从床底下给顾承喜找出了拖鞋,他又拿了一件小褂过来,让他先穿上。顾承喜看了他这个含胸驼背的样子,不由得奇怪:“你怎么了?” 小林低声答道:“昨夜你撒酒疯,踹了我好几脚。” 顾承喜听了,心不在焉的趿拉着拖鞋起了身:“踹几脚就踹几脚呗,你怎么还娇嫩起来了?站直了,别学罗锅子!” 小林没说什么,慢慢的走出去张罗热水给顾承喜洗漱,又让勤务兵摆了早饭。顾承喜把脑袋扎进大水盆里,骡马似的噗噜噜直喷水花。连家的酒是好,醉归醉,睡归睡,一觉醒来绝不闹头疼。神清气爽的穿戴整齐了,他坐在餐桌前捧了大碗,开始心事重重的喝热馄饨。 昨天在连宅坐了小半天,屁也没有套出一个来,想见见白摩尼,连毅又左拦右阻的不让。顾承喜不怕霍相贞跑,他怕霍相贞跑不好,再死到外头。霍相贞活着,哪怕是和他结了仇,他心里也有个盼头;霍相贞要是死了,那一了百了,再没后话,他的心能立刻空出好大一块。 喝完了热馄饨,又吃了一盘子马蹄烧饼。顾承喜想了想今天的安排,没想出什么眉目,于是进了客厅,想要再懒一懒。 然而没等他在沙发上坐稳当,小林却是无声无息的走进来了。轻轻的坐在了他的对面,小林小声说道:“承喜,我想……我想和你说几句话。” 顾承喜拿起了茶几上的香烟筒子,不耐烦的撩了他一眼:“我刚吃饱了,正想歇一会儿,你就过来啰嗦!你说你一个天天在家干呆着吃闲饭的,你能有什么话可说?” 抽出一根香烟叼到嘴上,他又用手指一敲茶几:“瞎啦?火儿呢?” 小林划燃了一根火柴,双手拢着火苗送到了他的面前。等到顾承喜探头吸燃了香烟,他才低声又道:“承喜,我不耽误你休息,就几句话。” 顾承喜捏着香烟深吸一口,随即呼出一道笔直的青烟:“是不是想要钱哪?” 小林摇了摇头,一张脸忽然涨红了:“承喜,我……我……” 他的嘴唇有些哆嗦,但是把心一横,还是说出了下面的话:“我觉着,我也大了,又不能给你生儿育女,没有一辈子总跟着你的道理。所以……所以……我想你再找个人,我、我出去自己过吧!” 顾承喜咬着香烟,登时愣住了:“嗯?” 随即他取下香烟问道:“这是从哪儿想起的屁话?你大了?你多大?” 小林喃喃的答道:“我都……二十一了。” 顾承喜把大半截香烟往烟灰缸里一杵:“没我养活你,你出去吃风屙屁啊?” 小林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几年,他的个子是一年长一点,所以衣服总是提前往大了做,然而今年没有长,所以袖子显得长了,垂下来遮住了腕子。衣服是很好的绸缎料子,露出的手却粗糙,因为总有活干,永远不闲着。 “我手里也攒了一点儿钱,出去之后想开个小铺,或者买两所小房,吃瓦片过日子。”他盯着自己的手说话:“我这么大的人了,还能养活不起自己?” 顾承喜一瞪眼睛:“你那钱也是我给你的!” 小林用手指捻着自己的袖口,没言语。 顾承喜向后一靠,拧起两道眉毛审视他:“小林,你是不是拿捏我呢?” 小林抬头望向了他,同时摇头答道:“承喜,你现在是军长了,咱们老家整个县城,加上周围的十里八村,也从来没出过一个军长。可我原来就是个剃头的,我伺候不起一个军长啊!” 顾承喜听到这里,心中犯了糊涂:“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伺候我这么多年了,今天刚知道伺候不起我了?” 小林苦笑了:“原来伺候得起,现在伺候不起了。跟你说句实话吧,你现在脾气越来越大了,我……我怕你。” 顾承喜又要瞪眼睛:“我怎么了?我不就是昨晚儿踹了你几脚吗?” 小林又垂了头:“昨晚儿你把一院子的人都打了。” 然后他在顾承喜的目光中瑟缩了一下:“我说的也不是昨晚儿,我说的是这一年……天天过得提心吊胆的,就怕你闹脾气,昨天夜里看你醉着回来,我当时心就是一哆嗦……再说我也真是大了……等我三十了你再打发我,我想自己找活路都晚了……” 顾承喜嗤之以鼻:“合着你一直记我的仇哪?今天给我个下马威,等我哄你是不是?你也知道你不是小孩儿了,怎么还净跟我耍这些小心眼儿?我是干大事业的人,这脑子天天从早转到晚,我他妈有时间逗你玩儿吗?告诉你啊,一边儿呆着去,别没事找事的跟我扯皮!” 小林缓缓的站起了身:“承喜,我说的都是真话。咱们相好这么多年了,我能拿这话开玩笑吗?” 顾承喜不耐烦的一挥手:“那你就给我滚!看看除了我,还有谁乐意要你!” 小林依旧弯着腰,轻手轻脚的向外走了。而顾承喜重新点了一根香烟,继续吐着烟圈想心事。也不知是想了多久,他忽然有些烦躁,打算出去走走。 然而起身刚刚走到了门口,房门一开,却是小林进来了。 小林穿了一身皮袍子,挺直了也比他矮着一头。仰脸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小林随即上前一步,抬手拥抱了他。 手臂越收越紧,他把脸贴上了顾承喜的胸膛,是真的喜欢对方。可是顾承喜的官越做越大,他福小命薄,实在是喜欢不起了。 顾承喜猝不及防的被他抱了个满怀。投降似的举起了双手,他莫名其妙的望着小林的头顶:“哎,干什么?” 小林没回答,手臂痉挛似的紧到极致,及至快要把顾承喜的气勒断了,他才放下双臂,声音很低的说道:“承喜,我走了。” 然后他转身出门。拎起放在门口的一只大皮箱,他也不用旁人帮忙,自己垂头向外走去。 箱子太重了,他须得两只手一起拎,一路走得东倒西歪。顾承喜踩着门槛向外望,心里还疑惑着,暗想这是要跟我来真的?这可是新鲜了,小兔崽子还想跟我耍手段! 顾承喜满不在乎,静等小林自己没滋没味的滚回来,结果一等就是一个礼拜。 一个礼拜之后,他亲自出了马。在一条小街上,他看到了小林。 小林站在一间临街的空屋子里,正在骂骂咧咧的指挥几个半大孩子往屋里搬运桌椅,声音十分洪亮,语言十分粗野,半条街都听得见。顾承喜提前下了汽车,悄悄步行到了空屋子门前。小林穿着一身单薄的夹袄,脸红红的,满脑袋汗,好像随时预备上蹿下跳。顾承喜站住了,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小林——这么有精神的小林。 正当此时,小林一扭头,猛的看到了顾承喜。大大的愣了一下,他随即微笑着跑了过来:“承——”话没说完,他看到了顾承喜身后的副官,立刻又改了口:“顾军长。” 顾承喜对着裱糊过的空屋子一抬下巴:“这是干什么呢?” 小林笑道:“我想开个小馆子,小小的,用不着多少本钱,而且只要肯卖力气,总能赚个仨瓜俩枣——反正我是闲不住。” 顾承喜看着小林,一时想薅着头发把他扯进汽车里,一时又想由着他干。良久的沉默过后,他终于问道:“真不回家了?” 小林听到“回家”二字,一颗心像是被刀子割了一下,但是脸上还笑着:“不回了,房子都租下了,伙计也雇定了一个,这时候回去,不是白搭工又白搭钱?你等着看吧,兴许我真能把买卖干起来。” 顾承喜听到这里,一时间心乱如麻。潦草的点了点头,他又说道:“有事直接回家找我。” 小林用力一点头:“嗯,我不客气,你放心吧!” 顾承喜又一点头,仿佛懒得看他似的,转身走了。小林望着他的背影,感觉这样的顾军长很陌生,冠冕堂皇,高高在上,再也不是先前那个缺德带冒烟的坏小子承喜了。 他没见过霍相贞,他不知道顾承喜是在极力的向霍相贞学习,学举止,学言谈,学装束,学气派。 第120章 有所求 顾承喜独自坐在客厅里,端着一杯热可可慢慢的喝。他也想学喝茶来着,但是喝来喝去的,只感觉淡而无味,喝不出好。倒是洋饮料更合他的心意,甜就是甜,苦就是苦,喝在嘴里一口是一口,吃糖似的有滋味。 一杯可可喝见了底,他起身出了门,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一名副官正站在院子角落里望天,忽见他出来了,连忙打了个立正:“军座好!” 顾承喜没理他,自顾自的只是兜圈子。及至兜得要转向了,才停在副官面前,没头没脑的问道:“我脾气大吗?” 副官像被吓着了似的,试试探探的察言观色:“军座是……有威。” 顾承喜明白了,原来自己真是脾气大。脾气什么时候变大的呢?他不知道。他记得自己本是个爱说爱笑的性子,挺随和的,从来没有人怕过自己,现在有人怕了,也好,毕竟自己已经成了大人物,应当让人怕。 自己当年不也怕过许多人吗?那时候连马从戎都怕。 但是他没想到自己会生生的吓跑了小林。小林多泼辣结实啊,多皮糙肉厚不怕揍啊,另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小林多爱自己啊! 虽然他向来没把小林往眼里放过,但是小林说走就走,他心里还是有些别扭。把往昔的陈芝麻烂谷子全翻出来追忆了一遍,他最后扪心自问:“我真变了?” 问过之后,他自己点了点头。可能的确是真变了,底气足了,胆子大了,他偶尔会无端的浑身膨胀做痒,自己都觉出了自己的蛮横、巨大和有力。北伐一结束,天下并没有随之恢复太平。既然有战争,他这样手握重兵的人物便是香饽饽。他很享受这种香饽饽的身份,同时偷眼瞄着连毅的动静。连毅不站队,他也不站队。形势不明,万一站错了怎么办?他爱极了他的小兵们,可不舍得让他们枉死。如果非死不可的话,也得以他们的生命,为他们的顾军长铺出一条直上青云的阶梯。 顾承喜按兵不动的藏在家里,家里没了小林,小林的规矩却还保留着。勤务兵们都把日子过得上了轨道,没有小林招呼着,也会预备好一天三顿饭,一年四季衣,只是总有纰漏的地方,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对,总之周到得有限。 这天他往家里叫了个大鼓娘,想听几段大鼓书解闷。大鼓娘是个妖妖娆娆的美人,妆扮得花枝招展,唱得也好。顾承喜听得津津有味,除了听,其它的邪心思是丝毫没有。大鼓娘一段书唱下来,连着向他抛了十七八个媚眼,哪知顾承喜像瞎了似的,直着眼睛单是听,丝毫回应没有。及至一段唱完了,顾承喜满意的一拍巴掌,野调无腔的大喊了一声:“好!” 满屋子的副官勤务兵,包括琴师和大鼓娘,一起被他震了一跳。而顾承喜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当即把脸一板向后一靠,老气横秋的重新一点头:“好。” 正当此时,一名副官轻轻的走进了屋子,水上飘似的停到了顾承喜身后。一弯腰一探头,副官训练有素的耳语道:“报告军座,马三爷来了。” 顾承喜放下了架起的二郎腿,目不斜视的答道:“让他进来。” 副官领命而去,不出片刻的工夫,就把马从戎引了进来。顾承喜这时才起了身,满面春风的伸出双手迎向了马从戎:“三爷,欢迎欢迎,你可有日子没来北平了。” 马从戎穿着一身平平展展的鸦青夹袍,衣服新,头发是刚在东交民巷的白俄理发店里剃过的,乌黑的短发衬着白皙的脸,看着也新。和顾承喜双手交握着摇了摇,他喜气洋洋的笑道:“天津那些杂事儿算是把我给绊住了,我简直出不了远门,上哪儿都是没时间。听着好像我在干什么大事业似的,其实全是鸡零狗碎,别人问了,我都不好意思说。” 顾承喜先前总憋着要宰了马从戎,可是憋来憋去的,又始终是没下手。马从戎是个好人缘的百事通,真热心也真帮忙。只要别想他跟霍相贞的关系,对于顾承喜来讲,他还真是个挺不错的朋友。既然不能立刻就宰,顾承喜只好继续给他好朋友的待遇。笑呵呵的拉着他在沙发上坐下了,他让勤务兵快去端茶拿糖,别拿硬糖,要软的,三爷爱吃软的,还有巧克力球,巧克力球单盛一盘子。 两个人像有着几辈子的交情而又分离了几辈子不得相见一样,立刻就聊得热火朝天了。顾承喜问马从戎:“听说你前一阵子病了?现在好了没有?” 马从戎一摆手:“别提了,说起来不是大病,就是伤风感冒,可是来得太厉害了,让我断断续续躺了一个多月。” 顾承喜深表同情,语重心长的做出点评:“三爷,你瘦了。” 然后在心里暗道:“细长条子,跟黄鼠狼似的。” 马从戎听不到他的心声,所以深以为然的一点头:“可不是瘦了?上个月我在床上躺着,睡不着觉的时候就想啊,这人是不能没家没亲人,别人再怎么伺候也是差着一层。” 顾承喜来了兴趣:“怎么着三爷,你想娶媳妇了?” 马从戎“嘿”的一笑:“再看吧!这也不是着急的事儿,缘分到了,自然就成了。是不是?” 顾承喜大包大揽的笑道:“这是好事儿,你等着,我帮你留意着。凭你马三爷的年纪、相貌、身份、家业,必须得找个一等一的好姑娘!” 马从戎含笑点头,随即话锋一转,进入了正题。三言两语的说过之后,顾承喜惊道:“什么意思?咱那买卖,你不干了?” 马从戎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大腿:“放心吧我的顾军长,我虽然是不干了,但是我找了一位接班人替我,绝对不会耽误了你发财。” 说到这里,他见神见鬼的压低了声音:“没有办法,财发大了,就是招人眼红。人家想抢这条财路,我为了安全起见,不能不拱手相让。” 顾承喜一瞪眼睛:“笑话!凭着你我的交情,我能让你吃哑巴亏?只要你发句话,我立刻派人做了他们!”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马从戎答得也是半真半假:“好,好,有你这句话就够了,算咱们兄弟没白交一场。但是呢,事儿就这么定了,况且这个买卖也是真操心,我一个人有点儿要顶不住。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大富大贵不敢说,关起门来过日子,吃喝总不会犯愁。我最近身体实在是糟,也清清静静的休养休养。什么时候我打算再活动活动了,我还找你,怎么样?” 顾承喜只要财路不断,其它一切都好说,不过碍于情面,还是痛心疾首的嗟叹了好几声。而马从戎笑眯眯的盯着糖盘子,发现巧克力球不够高级,并非纯粹的西洋舶来品,就没有吃,只给自己剥了一块软糖。窥一斑而知全豹,听过一段大鼓书之后,顾承喜大张旗鼓的要请他吃顿晚饭,他也客客气气的推辞了,因为料想顾宅料理不出什么精致饮食,而他大病新愈,脾胃虚弱,须得细心补养才行。 马从戎离开顾宅上了汽车,赶傍晚的特快列车回了天津。这回在生意上,他算是和顾承喜断了联系。人坐在列车包厢里,他是越想越自傲,自傲的同时,又别有一种悲壮,因为其实并没有什么竞争者,他是自愿的舍了这条财路。有钱不赚,不合他的人生宗旨。他为了大爷,连宗旨都抛弃了,这是何等壮烈的一种牺牲。 马从戎在霍相贞跟前素来不吃亏,即便偶尔挨了揍,事后也要连本带利的得到补偿。从来不吃亏,如今终于吃了一次,虽然还不能立刻跑去向大爷表功,但他已经先被自己感动了。尤其是这份牺牲还未必会有回报——第一,他不知道大爷此刻到底在哪里,如果大爷又跑去兴风作浪了,他可真是懒得奉陪;第二,他感觉他和大爷之间的那点牵连,那点没名没分的关系,从实际的角度看,还是断了为好。否则这么天天的想着熬着,真是太受折磨了。 一个“断”字,近来是常在马从戎心头徘徊的。抬眼望着窗外夜色,他是真想断,同时也是真断不了。前一阵子病得那么重,梦里还总有光屁股的大爷来回晃。他怀疑自己纯粹只是欲火攻了心,有心找个替代品去去火,可是放眼望着家里那么一大群人高马大的小伙子,他怎么看怎么没兴致,从他们之中挑选出个新宠?想想都觉得荒谬。 小伙子他不喜欢,小兔子,不男不女娇声嫩气的,他看着更是肉麻得慌。有喜事或者大请客的时候,他爱往家里请戏班子,不图欣赏,图个热闹。名旦们的戏也听过好些,怎么听怎么像鸡叫,并且是被踩了脖子的鸡。前些日子到朋友的公馆里去打小牌,他和个正当红的小旦见了面。小旦好像一眼就看上他了,语笑嫣然的和他攀谈许久,末了还搭着他的汽车回了家。都说那小旦是个绝色,然而他看着对方的粉脸,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白摩尼,心中登时一阵腻歪。小旦捏着嗓子说话,他听在耳中,也很受不了。 他和个带把儿的大爷睡了好些年,睡得他自己都直糊涂,不知道自己到底爱的是哪一路。及至大爷走了,他自己这么一研究,发现自己好像哪一路都不爱,就吃惯大爷那一口了。 这个研究成果,据他所看,是不合道理的。于是马从戎沉吟一路,及至火车到了天津,他先找了家安安静静的西餐馆子,消消停停的吃了顿清淡夜宵。然后回家换了一身衣裳,他乘坐汽车出了门,直奔了翡翠别墅。 翡翠别墅是处销金窟,和北平的八大胡同相比,又是另一番华丽气象。他在这里有个相好,是个十五岁的清倌人。这小姑娘生得花容月貌,人也伶俐,都说将来是前途不可限量的,是翡翠别墅中的摇钱树之一。马从戎没少在这小姑娘身上花钱,因为她识情识趣,单是和她斯斯文文的谈谈天,都是有意思的。小姑娘受了他的钱与情,简直是爱上了他,话里话外的总透露着要和他做长久夫妻的意思。马从戎心里有数,即便赎她回去,也只能给她个姨太太的身份,而且赎不赎的也是两说——他感觉自己对这小姑娘,也不大来劲。 自己要是男也不爱女也不爱,那可就要糟糕。所以大半夜的到了翡翠别墅,他开门见山的找了小姑娘的干娘。一番讨价还价之后,翌日晚上他在翡翠别墅摆了一桌酒,当夜就和小姑娘入了洞房。 第二天上午,他回了家。赤条条的坐进了一浴缸的热水中,他向后一靠,发现自己是病了。 不是身上的病,是心里的病。那么个小美人脱光了摆在面前,他竟然麻木不仁的毫不动心。事情倒是干完了,干得没滋没味,差一点就是有头没尾。他还憋着满心的火,可是已经懒得再见那位小相好。抬起了水淋淋的两条长腿搭上浴缸边沿,他想自己需要的是一场蹂躏——生不如死的,死去活来的,从首至尾的碾压,从外向内的冲击。连喘息的力量都没有,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一只手伸向了自己的下身,他怀念死了那种粉身碎骨式的痛。然而单手上演的独角戏,哪能比得上一个活龙似的大爷?沉在水中辗转磨蹭了,他回想起大爷喷在自己后脖颈的滚烫气息,登时通体酥麻的打了个寒战,同时越发心急火燎的空虚饥饿。 他想自己所需求的不只是欢爱交合,自己需要的是活生生的整个大爷。大爷永远是热烘烘沉甸甸的,散发着洁净的诱人气味。胳膊,大腿,胸膛,腰腹,全藏着力量,全能置他于死地。 马从戎太想在霍相贞的身下死一场了,抽出手指咬紧牙关,他难耐的呻吟了一声。独角戏没有用,独角戏只能把他的火越扇越旺。“哗啦”一声带着大浪坐起了身,他环顾了浴室环境,想找件趁手的家伙,把自己捅死算了。 浴室收拾得太整洁了,多余的东西一样没有,所以马从戎并没能如愿找到趁手的家伙。草草的裹了浴袍走出来,他在接下来的一天之中,一直是面红耳赤。如今正是春季,并非酷热时节,然而马从戎端着一玻璃杯冰块进了卧室,坐在床上摆开了霍相贞的几张照片——霍相贞照片不多,仅有的几张单人照片,全是近几年照的,被他在当初离开霍府之时全带了上。照片尺寸不小,其中有一张半身像,是霍相贞做戎装打扮,目光炯炯的望着前方,堪称是他平日一贯的模样。 马从戎一边咯吱咯吱的吃冰,一边把这张照片单拿起来细看。霍相贞那张脸生得轮廓分明,浓眉毛高鼻梁,英气勃勃的十分上相。盯着照片看了良久,马从戎最后举起玻璃杯一仰头,将余下的碎冰倒进口中。舌头都冻木了,心里还燥热着。硬着舌头开了口,他自言自语的骂道:“真他妈的不省心,这又是尥着蹶子跑哪儿去了?” 马从戎这一天过得心烦意乱,满脑子里琢磨的全是一个大爷,从早意淫到晚,通体发烧,烧得茶饭不思。而仿佛有所感应似的,几百里外的霍相贞在傍晚时分,忽然毫无预兆的打了一长串喷嚏。人在马上单手挽了缰绳,他自己也觉着这串喷嚏来得奇怪。旁边的安德烈则是紧张的望向了他——最怕他闹头疼脑热,旁人头疼脑热没什么,他却是要跟着把肺炎也一并发作的。 霍相贞不理会,扬鞭催马加快了速度。跨下的栗色阿拉伯马被雪冰喂得膘肥体壮,跑起来简直就是草上飞。一马当先的做了前锋,他身后跟着浩浩荡荡一大队卫士。先前在北平遣散的卫队,果然大部分都来投奔了雪冰,如今重新组织了,还是齐齐整整的一批人马。副官处也建立起来了,安德烈那口中国话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所以李副官大运亨通,当了副官长。趁着国民革民军闹内讧,他不显山不露水的召集了旧部,悄悄占据了冀东二十几个县城。先前的县长他没撵,但是控制了县中的财政税收。兵多粮少,没钱可是真不成。冷眼看着天下大势,他是真没瞧上当下的这个新政府。不过瞧不上归瞧不上,他这回决定采取稳扎稳打的战术,再不敢打大旗起高调了。吃一堑长一智,败军之将的日子太难熬,他永生不愿重温。 卫队策马疾驰,一阵旋风似的掠过莽莽荒原,直冲进了平县城门。平县是座有历史的大县城,背靠燕山,面向西南。孙文雄因为当初私自渡河,感觉很对不起霍相贞,所以这次提前进入平县收拾房屋,亲自为霍相贞布置出了一处大帅行辕。 霍相贞对他不讲客气,当初在行辕门前下马一看,就让他撤下了大门外的五色旗。现在毕竟是个青天白日的世道了,犯不上因为旗帜惹人非议。况且此次重新出山,霍相贞也无意替北京政府招魂。他只是想另开局面求得一席之地,让自己、和自己的人,都能活得有个人样。 在行辕门前下了马,他把马鞭子往勤务兵怀里一扔,大踏步的跨过了大门槛。行辕是处花红柳绿的宅子,两进小院带着个小小的花园。霍相贞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又打了个大喷嚏。安德烈三步两步的撵上了他,歪着脑袋去看他的侧影:“冷?” 霍相贞没看他,只抬手揉了揉鼻子:“不冷,这个天气还会冷?” 看家的李副官从后院迎了出来,先是对着他一立正一敬礼,随即说道:“报告大帅,参谋长来了。” 霍相贞是真不冷,不但不冷,甚至遛马遛出了一身的热汗。脱了军装上衣扔给李副官,他快步继续往后院走。卫士副官们全留在前院休息了,只有安德烈是对他紧跟慢赶。霍相贞穿得单薄,脱了军装便是衬衫,衬衫外面只套了一件青缎子小马甲。小马甲的尺寸是过于合适了,服服帖帖的箍在了他的身上。安德烈总是比他慢了一步,抬眼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现在他把脑袋交给安德烈了,安德烈会剃小平头,给谁剃都是一个款式,绝不走样。 进入后院之后,安德烈算是得了清闲。院子角落里有一株细瘦的樱花树,疏疏落落的开了一树花。安德烈认为它很美,所以长久的站在一旁欣赏它。上房的堂屋里传出了断断续续的说话声音,是霍相贞和李克臣在交谈,声音不算低,句句都是冯如何如何,阎如何如何,蒋如何如何,汪如何如何。字字句句他全能听清,但是不能领会意思。厨房一定是开伙了,因为空气中隐隐有了葱油的气味。安德烈饥肠辘辘的咽了口唾沫,盼着参谋长谈完快走,事情不谈完,他陪着霍相贞,别想吃晚饭。 然而参谋长始终不走,雪冰又来了。 第121章 阵营 李克臣和雪冰告辞离去之时,天已经黑了。一阵微寒的夜风吹落了点点樱花瓣,安德烈仰起头,看到了满天细碎的星光。饿过劲就不饿了,他很从容的走去厨房,把晚饭端到了厢房内的大桌子上。 晚饭是打卤面,一大盆清水面条配着一小盆卤子。霍相贞走到桌前坐下了,心不在焉的看着安德烈捞面拌面。最后将一大海碗面条放到了他的面前,安德烈后退几步,无声无息的站到了角落里。 霍相贞抄起筷子吃了两口,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扭头望着安德烈,他开口说道:“出去拿副碗筷,坐下一起吃。” 安德烈忽然有些忸怩——他和霍相贞在北平霍府相依为命的时候,一天三顿饭当然是一起吃的,不过自从到了平县,霍相贞恢复了大帅的身份,他便也自动的又做回了副官。副官和大帅同桌吃饭,自然是相当的不妥当。 霍相贞看他站着不动,以为他是没听懂自己的话,就一字一句的重新说道:“过来,一起吃!” 安德烈向他微笑了一下,然后当真出门取了一副干净碗筷回来。犹犹豫豫的坐下了,他开始往自己碗里捞面条。 他捞得慢,拌得慢,吃得也慢。霍相贞先他一步的放了筷子,起身开始围着桌子兜圈子。安德烈有些着急,手忙脚乱的把面条往嘴里拨。霍相贞思索着心事,并没有留意到他的窘态。几个圈子兜下来,他最后停在了安德烈身后。抬起双手搭上安德烈的肩膀,霍相贞用力捏了一把,随口念了一句:“小老毛子。” 安德烈听了这四个字,很奇异的,身心忽然放松了。仿佛骤然回到了寒冷的冬夜,他蜷缩在霍相贞的身边,手脚额头全探向了对方,想要分得一点点热量。 他的灵魂停留在了大革命的那一年的寒冬,是个惶恐茫然的小男孩,死里逃生的到了异国,想要找个地方安身取暖,然而始终找不到,要冻死了。 端着海碗握着筷子,他在煤油灯光中慢慢回头,向身后的霍相贞笑了一下。霍相贞依然按着他的肩膀,垂下眼帘和他对视了,霍相贞居高临下的问道:“笑什么?” 安德烈没话答,于是转向前方继续吃面。而霍相贞像抓一只篮球一样,单手罩上了他的后脑勺。张开五指又是一捏,他平淡的说道:“傻笑!” 从吃饱喝足到上床睡觉,中间还隔着一段空闲时间。霍相贞坐在堂屋里,借着煤油灯的光芒读书。书是线装的旧书,松松垮垮的印着满篇乌黑大字,没什么看头,但也不累眼睛,算是一项乏味的消遣。安德烈往地上铺了一张旧报纸,用支秃毛笔蘸了墨汁练习写字。霍相贞先看他背对着自己蹲成了一团,还不知道他是在干什么,待到后来看明白了,不禁放下书本说道:“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要写起来写,外头厢房里没桌子吗?” 安德烈知道厢房里有大桌子,有新毛笔,有好砚台,可是厢房里没有人。写字不是要紧的事情,可写可不写,他并不想因此和霍相贞拆伴。所以拱肩缩背的低着头,他讪讪的开始收拾纸笔:“写着玩的,不写了。” 霍相贞把目光又移回了书页:“写字倒是好事儿,等你把中国话学明白了,我也提拔提拔你。” 安德烈原地做了个向后转,抱着膝盖抬头看他:“提拔什么?” 霍相贞没想到他还是个官迷,登时抬眼看着他笑了:“提拔你当个秘书长!” 安德烈茫然的眨巴着蓝眼睛:“我们有喵长。” 霍相贞笑道:“旧喵长我不要了,我换个新喵长。” 安德烈微笑着摇了摇头,随即仰脸和霍相贞对视了一眼,他继续微笑摇头,显然是百分之百的不赞同。笑到最后,他嗫嚅着说道:“喵长是好的。” 霍相贞把书往身边的小方桌上一放,然后一按太师椅的扶手起了身:“睡觉!” 堂屋左右各连着一间卧室,霍相贞睡东卧室,安德烈不到前院和副官们挤,独自占据了西卧室。如此清清静静的过了一夜,到了翌日上午,李克臣匆匆的又来了,拿了一封译好的密电给霍相贞看。 霍相贞正在吃早饭,手里还拿着一个馒头。这时放下馒头擦了擦手,他接过电文,一边咀嚼一边将其浏览了一遍。末了将电文抖出“哗啦”一声响,他对着电文一抬下巴:“看看,我就说他们是狗咬狗,这不真咬起来了?” 李克臣站在一旁,微微的躬身问道:“那咱们该如何应对呢?是欢迎?是拒绝?还是作壁上观,再等等看?” 霍相贞沉吟片刻,最后把电文递还给了李克臣:“看眼下的情况,真是判定不出将来谁胜谁负。不过既然蒋的人先到了,我们就姑且站到他们的阵营里,先得个名分也好。” 李克臣把电文折叠起来揣好了,附和着连连点头:“大帅高见,是这个道理。对于他们的派系之争,我们也不必讲什么宗旨主义,只要见机行事即可。” 霍相贞转向饭桌,把馒头又拿起来了。在要吃未吃之际,他忽然微微的一侧脸,对着李克臣的方向说道:“不要急着表明态度,你先斟酌一封回电,跟他们要饷。” 李克臣心领神会,立刻答应一声,退了出去。 霍相贞这话说了不过三天,平县便来了一位军委会的主任。此主任带来了委任状和一百五十万元的军饷,势要把霍相贞“争取”过来。霍相贞其实对于内讧的几方面是一视同仁,既然南京政府先向他抛了眼风,他便顺势接了对方的委任状和军饷。而在一周之后,他以讨逆军第四军军长的名义发表通电,宣布拥护蒋中正,讨伐白崇禧。 他的通电一发,平津一带立刻有了反应。顾承喜得了消息之后,像吞了弹簧似的,一个高就从椅子上窜了起来。双手叉腰来回走了几步,他脑子里乱哄哄的,屁也没有想出一个,于是出门上了汽车,他直奔了连宅。 连毅带了一辈子兵,虽说是常在河边走,偶尔也湿鞋,但是湿鞋而已,没有伤筋动骨的落过水失过足。顾承喜暗暗的对他有些崇拜,所以真到了拿捏不定之时,还是想要到他那里探探风声。 连毅也听说了这桩新闻,但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毫不动心。顾承喜看他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风里灯似的,从头到脚一味的只是晃,便忍不住问道:“我的老兄,你别光是笑哇!对于现在的局势,你也讲讲你的意思嘛!实不相瞒,兄弟我现在是真糊涂了,两边儿都有人找我,我一直没吐口。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我琢磨着,我还是得跟着你走,对不对?” 连毅抬手一捋背头,言简意赅的笑道:“再等等看。” 顾承喜用大拇指向门口一指,大睁着眼睛急道:“霍静恒可是已经投靠蒋中正了。” 连毅摸完头发摸下巴,美滋滋的瞟着他笑:“不叫静帅了?” 顾承喜忽然有点不好意思:“我们……我和他……都是平等的,我叫他一声霍静恒,也不算冒犯。” 连毅懒洋洋的哼哼发笑:“老弟,我看你是特别的关注他。我不知道你对他是有旧情还是有新仇,当初恭敬他的是你,后来打上门的也是你。你们这笔糊涂账,我真是一直解不开。” 顾承喜向后一靠,脸上的笑意荡漾不定。斜着眼睛望向墙上的挂钟,他轻描淡写的答了一句:“一言难尽。” 连毅不再追问,但也始终不发表准意见,只自顾自的点了一根雪茄。他翘着二郎腿,顾承喜也翘着二郎腿。连毅咬着雪茄垂下眼帘,一派安然的欣赏着他的长腿,看着看着,忽然一晃穿着马靴的右脚,在顾承喜的小腿上轻轻踢了一下。 顾承喜穿着皮鞋,当即不轻不重的反击了回去。连毅深深的吸了一口雪茄,随即喷云吐雾的继续撩他。 顾承喜歪着脑袋向下看,翘着嘴角似笑非笑——真的,这回要是能和霍相贞站到一边,往后不就又有打交道的机会了?天不亡我,他不动声色,在心里狂喜的仰天长啸。 然而,话说回来,到底拥蒋好还是反蒋好,他真拿不准,而面前的老狐狸又把嘴闭了个死紧,合着自己巴巴的跑过来要了一趟主意,末了主意没得着,反倒被老狐狸踢了一裤子灰。 第122章 负荆请罪 天气越来越和暖了,霍相贞只要清闲,每天必定出城遛一趟马。城外有一片莽莽的荒原,这个时候草长莺飞,满地细碎的小野花配着翩翩的小白蝶,人高兴,马也撒欢,是统一的都痛快。 遛马遛够了,他带着卫士回了县城。在宅子前下了马,他照例是把马鞭子往卫士怀里一扔,然后在卫兵的敬礼问候声中走进了大门。前院一片嬉笑之声,副官们大白天的无所事事,正围站在院子里打把式比力气。院子里连副石锁都没有,所以安德烈就被人揪了出来。李副官搂着安德烈的腰往起抱,累得咬牙切齿,也只让安德烈的双脚微微离了地。围观的众人见了,不由得笑道:“副官长这也太没劲儿了!” 李副官松了手,甩着胳膊往后退。另一名陈副官走上前来,屈膝抱牢了安德烈的腰,摆好架势之后大喝一声,两条腿颤颤巍巍的直了起来。李副官揉着肩膀点评道:“别看小陈瘦,小陈像螃蟹似的,骨头里面都是肉!” 他的话音落下,旁人也纷纷附和,都说小陈的确是力气大。而安德烈茫茫然的微笑着,带着点笑迎八方客的意思,谁抱都行。陈副官松了手,赵副官把双手关节摁出喀吧喀吧一串响,跃跃欲试的又向他走过去了。 赵副官有着练家子的精气神和劈啪作响的关节,除了这两样之外,一无所有。搂着安德烈的腰,他拔萝卜似的向上一挺一挺,挺一下子大喝一声,挺一下子大喝一声,安德烈稳稳当当的站在地上,犹犹豫豫的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微笑。旁人倒是哄堂大笑了,李副官一边笑得直弯腰,一边上前去拽赵副官:“老赵老赵,你这是卖力气呢还是贴烧饼呢?光天化日别耍流氓啊!” 赵副官笑得也松了手,正要回答一句,然而话未出口,他忽然发现霍相贞不知何时站到了院门口,便立刻严肃了身心,一立正一敬礼:“大帅!” 众人见状,也纷纷转身打了立正。霍相贞背着双手走了过去,将安德烈上下打量了一番。安德烈双手抓着军装下摆,傻里傻气的依旧是笑,哪知霍相贞忽然出手,竟是把他拦腰抱了起来。抱起之后又掂了掂,霍相贞对着副官们喊道:“接住了!” 随即他把安德烈扔向了前方人群。副官们万万不敢逃避,当场被安德烈砸了个东倒西歪连滚带爬。其中李副官猝不及防,摔了个四脚朝天。霍相贞弯腰向他伸出了手:“就这么点儿本事,还有脸当副官长。” 李副官抓着他的手,想要做个鲤鱼打挺,然而挺得微弱,只有肚皮向上一拱。霍相贞没空欣赏他的功夫,直接把他拎了起来。望着面前这一大帮灰头土脸的漂亮青年,霍相贞自己也纳闷,不知道当初马从戎是从哪里找来了这么整齐的一批绣花枕头。 单把安德烈叫出来,他迈步走向了后院。及至在后院正房的堂屋中坐下了,他端起一杯温茶喝了一口,然后抬眼望向安德烈问道:“李天宝他们,平时欺不欺负你?” 安德烈把这话放到脑子里转了一圈,末了领会了,连忙摇头:“没有,闹着玩。” 霍相贞把茶杯往手边的小方桌上一放,起身走到安德烈面前张开双臂。安德烈会意,抬手开始给他解武装带。及至武装带和铜纽扣全解开了,霍相贞转身背对了他,开口又道:“我的小老毛子,让他们玩儿?” 安德烈为霍相贞脱了军装上衣。一手拎着衣服,一手拎着武装带,他没有长篇大论的本领,只会用片言只语做回答:“玩……都高兴。” 霍相贞回头看了他一眼,随即摇头笑了一声:“也好,你算敦厚有福。” 霍相贞一回来,安德烈就不往前院去了。将一小块旧席子铺在厢房门口的台阶上,他晒着太阳席地而坐,慢条斯理的给霍相贞擦马靴。厢房的门窗全开了,几只蜜蜂在他短短的金发上嗡嗡的盘旋,房内的霍相贞坐在大书桌前,正在专心致志的写信。院角的樱花已经凋谢了,樱花树下绿草葱茏,其中闪烁着几点新绽放的黄白小花。安德烈低头擦一会儿马靴,抬头看一会儿花,心中暖洋洋的很平静,甚至有一点幸福。 正当此时,后院门口忽然伸进了个鬼鬼祟祟的脑袋,正是李副官。对着安德烈招了招手,他有气无声,嘁嘁喳喳的呼唤:“嗨!爵爷!” 安德烈应声抬头望去,张了嘴眨巴蓝眼睛。而李副官将一根食指竖到唇边,先是挤眉弄眼的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即继续招手,示意安德烈过去。 安德烈不明就里的放下了抹布和马靴,起身当真走向了李副官——刚一走到门口,他便被李副官一把薅出去了。 穿过一重院门,安德烈莫名其妙的问李副官:“有事?” 李副官轻声说道:“秘书长来了!” 秘书长现在成了个棘手的人物,照理来讲,李副官不敢不招待这位曾经的霍府九千岁,但是现在宅子就这么大,前院高喊一嗓子,后院立刻就听得见,这让他可把秘书长往哪里招待?若是直通通的去禀告大帅呢,往日的例子摆在那里,大帅又是必定要将秘书长远远的驱逐——可是,谁敢、谁又好意思,去出面驱逐秘书长呢? 李副官处理不了这件事,于是把麻烦推给了安德烈。而安德烈听说马从戎来了,立刻欢天喜地的冲出了院子大门。马从戎是轻装而来,身后只带了一名随从。穿着一身秋香色绸缎长袍,他长身玉立的站在大太阳下,对着安德烈展颜一笑:“爵爷,你好啊!” 安德烈也笑了,简直有些激动:“喵长。” 然后不等马从戎说话,他直接侧身向院内一指:“我去告诉大帅!” 马从戎当即拽住了他:“慢着,爵爷,我问你句话,你敢不敢直接带我进去?” 安德烈没听明白,一脸疑惑的向马从戎探了头:“进去哪里?” 马从戎笑了:“还能进哪儿去?进大帅的屋里呗!” 安德烈为难了:“大帅不许人随便进后院,要先通报才行。” 马从戎抓着他不松手:“我除非是直接进去了,否则大帅肯定对我又是俩字——不见!” 安德烈看着马从戎,迟迟疑疑的想起了北平光阴。那时候马从戎是一趟一趟的往霍府跑,春节前还给了他一卷子钞票,以及一箱奇大的虾仁。 把心一横把牙一咬,安德烈鼓起了勇气答道:“好,喵长,你跟我走!” 副官们听说秘书长来了,呆头鹅似的在院子里站了队,问候也不是,不问候也不是,只好对着马从戎拼命的点头微笑。马从戎体谅他们的苦衷,风度很好的向他们挥了挥手,随即穿过前院,跟着安德烈往后院去了。 他们进入后院时,霍相贞刚好写完了手上的信。把信笺折好了塞进信封,他转向窗外正要喊人,哪知安德烈和马从戎牵牵扯扯的走进院内,马从戎东张西望的环视着周遭环境,正好和他打了个照面。窗内一个人,窗外一个人,四目相对,因为都是太意外,所以竟是一起怔住了。 短暂的失神过后,霍相贞转向了安德烈,从窗口把信递了出去:“派人把信送给孙师长,要快。” 安德烈双手接了信,同时忐忑的抬头看了霍相贞:“大帅,喵长……” 没等他把话说完,霍相贞一抬下巴:“你干你的事儿去!” 安德烈看他气色不善,只好乖乖的带着信离了后院。而霍相贞用双手撑着窗台,微微俯身正视了马从戎,心里知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小老毛子真是被马从戎笼络住了,狗胆包天的敢把人硬往自己眼前送。 而马从戎在他的目光中恍惚了一下,紧接着双膝一软,“咕咚”一声跪在了院子正中央:“大爷,我知道错了,您大人大量,原谅我一次吧。” 话音落下,他团团的向下伏了,结结实实的磕了一个响头。 霍相贞不为所动的看着他,同时开了口:“我如今无非是看着形势混日子,过了今天,明天还不知道会怎么样。你若以为我是东山再起了,可真是打错了算盘。” 马从戎慢慢的直起了腰,可怜巴巴的小声说道:“大爷,我不是因为这个才来找您的。自从您去年负气离开天津之后,我悔得真是生不如死,立刻就把那路买卖给断了。大爷,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知错了也悔改了,您不能不再给我一次学好的机会啊!”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里闪了泪花:“冬天您始终不肯见我,我难过得病了一大场,差点儿死了,后来在码头遇见您的时候,还没好呢。我那时候就想找您,可又不知道您的下落。前几天您发了通电,有了消息,我立刻就收拾行李赶过来了。” 霍相贞静静的凝视着他,脸上始终是没有表情。从小一起长大的,再看不上也看了二三十年,结果在最冷的时候给他泼凉水,最疼的时候给他捅刀子。他怕什么,给他什么。这么个东西,现在涕泪横流的跪在他面前,一点骨气也没有,烂泥似的连哭带说带磕头,这是要干什么? 忽然打断了对方如泣如诉的长篇大论,他冷淡的说道:“行了,我不记恨你,可这里也没你的地方,你回去吧。” 说完这话,他探身对着门口大声喊道:“来——” 未等“人”字出口,马从戎像离弦箭似的起身窜到了他的面前,一巴掌捂住了他的嘴:“大爷,别撵我,我好容易来的,您这么把我撵出去了,您让我怎么回家?” 霍相贞没想到他还敢扑上来对自己动手动脚了,登时向他瞪了眼睛。而马从戎随即松了手,一扭身快步上了台阶进了门。这回走到了霍相贞面前,他不假思索的又跪了下去。眼前两条笔直的长腿,大爷的腿,是他这半年来朝思暮想的,如今清清楚楚的,真在触手可及之处了。抬手抓住了霍相贞的裤管,他仰起雪白的脸,忽然周身气血翻涌,嘴唇颤抖得快要说不出话:“大爷,我纵有千日的不好,也有一日的好……” 霍相贞不言语,一脚把他蹬出了老远。 马从戎倒仰向后,连打了好几个滚。趴伏在地捂了心口,他紧闭双眼低了头,屏住呼吸忍了半天的痛,然后四脚着地的又爬向了霍相贞。一把搂住了对方的大腿,他哭出了一句话:“大爷,一日夫妻百日恩啊!” 此言一出,霍相贞不禁一愣,要动未动的腿也停了动作。低头望着马从戎,他没想到马从戎会存了这般心思。而马从戎死死的抱住了他的腿,低头用脸贴了他的军裤,哽咽着又道:“我知道自己是个奴才,不敢和您比夫妻,可是……我和大爷……这么多年了……” 霍相贞想了想,有些糊涂,不知道他这是在和自己论感情,还是论交情。马从戎紧紧的附着他,紧得将要痉挛,让他撕不开扯不下。用面颊缠绵而痛苦的蹭了他的军裤,马从戎抽泣着又道:“我不求您拿我当妻,只要您别撵我,只要让我还能日夜伺候着您,我就心满意足了。” 霍相贞看着他乌黑的头发,粉白的耳朵,和洁净的脖子——全是看惯了的,惯到视而不见;虽然分离了一年多,再见还是觉得自然而然。马从戎那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他拿不准;马从戎对他倒是真有情还是假有情,他也还是拿不准。 他被马从戎固定在了原地,动不得走不得。就近拽过一把椅子坐下了,他忽然觉出了疲惫:“我这趟出来,也就是架势摆得大,其实底子是空的,谁能给我军饷,我就打谁的旗帜。你回来了也没用。”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声音也低了:“我哪儿还有钱给你?” 马从戎听了这话,心中一绞,疼痛之余又觉出了羞愧:“大爷,您别拿话臊我了,我这时候若还是惦记着钱,那真不成人了。您要是缺饷,我、我……” 在鼻涕眼泪的掩护下,他一狠心,太狠了,五官眉目都抽筋似的扭曲了:“我有钱,我这就回天津去张罗现款,我约莫着我能马上拿来……”呕血似的,他吐出了一个数目:“五十万。” 马从戎像个扑满似的,一贯只进不出,除非砸碎了他。霍相贞活了三十多岁,第一次听马从戎要主动往外拿大钱。严肃而又惊异的看了他一眼,霍相贞随即摇了头:“胡说八道,我能要你的钱吗?” 马从戎听了“胡说八道”四个字,如同得了佛语纶音一般,心中登时一喜。他太了解霍相贞的脾气了,“胡说八道”当然不是客气话,但是不客气中带了和气,是句亲切的训斥。慌忙掏出手帕满脸的擦了擦,他极力想要擦出一张讨喜的面孔。 前途又有了光明,他下定决心,这回无论如何都要把大爷哄得回心转意。 否则回了天津也是受煎熬,他的身心可真是全熬不住了。 第123章 重拾旧业 安德烈一直站在后院的门口,不敢向内深入。天气好,后院的房屋全开了门窗,秘书长在厢房中连哭带嚎,哭嚎的是什么,他听不清楚,就听见高一声低一声的呜呜噜噜,起伏连绵成了一片。偶尔霍相贞也出声,全不是整话,仿佛一开头就被秘书长的抽泣哽咽给堵了回去。 安德烈一直很高看马从戎,所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守住了后院门,不许旁人擅入,并且紧绷了神经,生怕他的嚎啕远播,会让前院的副官们见笑。那么体面的秘书长,竟然也会有这么不体面的时候,他脸上火烧火燎的,替马从戎窘迫得慌。 哭声渐渐的低了,最后被断断续续的低诉取代。安德烈想即便是小孩子挨了打,哭到这般地步也就可以了,于是便把手伸到裤兜里,想要掏出手帕提前给秘书长预备着。然而掏出手帕一瞧,手帕脏是不脏,但是染了星星点点洗涤不去的黑迹,看着是相当的上不得台面。欲言又止似的吸了一口气,他把手帕又塞回了裤兜。 正当此时,厢房半掩的房门一开,马从戎露了面。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捂着心口,他那乌黑蓬松的小分头乱了形状,额头上也蹭了一抹灰尘,眼皮和鼻尖全是水灵灵的粉红。仿佛眩晕似的,他闭着眼睛低头迎风站了一会儿,然后睁眼抬头望向了安德烈。毫无预兆的,他微微点头一笑。 安德烈不知道他笑的是哪一出,有心上前去,又没胆子,因为不知道房内的霍相贞是个什么情绪。未等他进退两难的拿出主意,马从戎迈了步子,慢而从容的走向了他。 “爵爷,来。”他对着安德烈招手,同时哑着嗓子轻声呼唤:“你去前头院外,把我那个跟班儿叫进来。” 安德烈微微俯身,把耳朵送到了他的嘴边,及至听清了他的命令,便惶恐的伸手一指厢房窗户。马从戎会意,当即抬手一拍他的肩膀:“好了,好了……”他脸上微笑着,可是忍不住抽噎了一声,也不知道算笑算哭:“大爷和我……”又是一抽:“已经好了。” 安德烈做了个向后转,一路快步出了宅子大门,把马从戎的随从带进了后院。这随从是个结结实实的小伙子,也许双臂会有千斤之力,居然能一手拎着一只硕大无比的皮箱,同时跟着安德烈小跑。马从戎让随从把皮箱送进东厢房,又忙忙碌碌的洗脸换衣裳——刚才在地上摸爬滚打的闹了好一阵子,他身上那件秋香色的长袍,从膝盖往下看,已经瞧不出秋香色了。 安德烈得了空闲,试试探探的进了西厢房,发现霍相贞坐在临窗的大书桌前,正垂眼盯着桌上的笔墨纸砚。 无声无息的走到了霍相贞身边,安德烈想说话,但是自己想了想,忽然又不知从何说起。正当此时,霍相贞声音很低的开了口:“长新本事了,会哭会闹了,这一顿嚎,倒像是我亏欠了他!” 话音落下,对面东厢房开了门,马从戎换了一身八成新的墨绿色长袍,头发整齐了,脸也白净了,仿佛方才下跪痛哭的人不是他似的,他神清气爽的微昂着头,一路甩着胳膊进了上房。领主一样将上房内外巡视了一番,他出门向前院走去,短短几步路,让他走得摇头摆尾,也不知怎么会那么得意。 霍相贞扭头盯着他的身影,盯了一路。末了拧起两道眉毛,他没好气的转向安德烈,抬手指点着院门方向说道:“你看他那个样儿!看他那个没皮没脸的样儿!” 安德烈虽然觉得秘书长这个样子堪称活泼可喜,但是瞄着霍相贞的眉毛,他很识相的一声没吭。 霍相贞把桌上的纸笔向前一推,同时重重的呼出了一口气:“就会个哭,哭得我脑袋疼。几百年前的事儿都翻出来了,这把他委屈的!” 若是倒退几个月在北平,马从戎纵是哭成了杜鹃啼血,霍相贞也绝不会动心。可是彼一时此一时,如今霍相贞手里握着几万大兵,领了番号得了军饷,虽然前途依旧未卜,但是起码眼下算是回了春还了阳。换言之,他有底气了,他不怕马从戎再嫌弃自己是个“吃老本儿”的了。 外人再怎么落井下石,再怎么痛打落水狗,他都扛得住;哪怕被人烧了半座宅子,他都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唯独家里这几个人,对他是一治一个准。偏偏又像商量好了似的,先是白摩尼,后是马从戎,全不饶他。一刀子捅进心窝里,要他半条命;及至回过头再见面,又说是误伤。 说是误伤,他就真信。一个是心里的,一个是身边的,从小到大,形影不离。不信怎么办?不信能行吗? 霍相贞一动不动的坐在窗前,他很少定下心来思索家事,今天想了,心中乱纷纷的,却又想不出什么清楚的眉目。后来他自己一拍大腿,决定不想了。 外头还有那么多军务等着他呢,他不能让自己把时间耗在这些家长里短的小事上。 况且又真是想不明白。 霍相贞带着安德烈出了门,到军部坐了一下午,傍晚时分回了家,迎面就是一把热毛巾。马从戎笑着说道:“大爷回来的正是时候,先擦把脸,晚饭马上就上桌。” 霍相贞没说出什么,接过毛巾擦了擦脸和手。把毛巾交还给马从戎,他迈步走进了后院。摘了帽子脱了上衣,他正想让安德烈给自己倒一杯茶,不料窗外忽然飘进一股子香气。他抽鼻子嗅了嗅,安德烈则是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房门一开,马从戎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笑道:“大爷,开饭了。” 霍相贞还是一言不发,直接奔了东厢房。 东厢房是一排三间,其中一间摆了大圆桌子充当餐厅。霍相贞进门之后站到桌前,只见桌上架着一口小铁锅,锅里焖着各色河鱼,浓郁的汤汁还在咕嘟咕嘟的沸腾着。另有一只薄薄的大盘子,盘中高高垒了一摞松软焦黄的棒子面饼。鱼是鲜香,饼是甜香,香得热气腾腾,让霍相贞忍不住笑了一下:“这不是天津卫的吃法儿吗?” 马从戎走了过来,为他拉开了椅子,同时陪笑说道:“下午我到厨房看了看,听厨子说您天天就是一荤一素,什么花样儿都没有,反正也真是没办法,这儿地方小,一没好手艺,二没好材料。我正琢磨着要给您弄几样新鲜饭菜呢,恰好有人送了活鱼过来。我一想,得,给您弄个熬鱼贴饽饽吧!” 霍相贞坐下了,拿起个棒子面饼咬了一口。马从戎见状,连忙亲自端起了大海碗,给他盛汤盛鱼。正是忙碌之际,他忽听霍相贞开口说道:“看什么?坐下吃!” 他愣了一下,随即心中一怎狂喜,正要面红耳赤的出言推辞,不料安德烈嗫嚅出声,作了回答:“我……” 一声“我”后,他很尴尬的看了马从戎一眼。大帅坐着自然是理所当然,可是当着秘书长的面,他也坐着连吃带喝,未免有些不大合适。屋子里只有三个人,两个人吃,只让秘书长一个人当差,安德烈觉得这样的秘书长很可怜。 霍相贞知道他是马从戎一派的,也依稀猜出了他的意思。抬眼一瞪安德烈,他加重了语气质问道:“你怕什么?给我坐下!” 安德烈乖乖的在一旁坐下了,而马从戎脸上的红潮瞬间退了,端着海碗抄着长勺,他给安德烈也盛了满满一碗的鱼,同时用轻快的声音笑道:“爵爷,吃吧,别看鱼不大,味儿可真挺好。” 然后放下长勺,他垂着手站到了霍相贞身后,脸上还微笑着,笑得安德烈不敢抬头看他。他占据了有利地形,肆意的紧盯了霍相贞的后脑勺。知道安德烈会合霍相贞的心意,可是没想到这小子向上爬得这么快。马从戎心中百味陈杂,又想哭又想笑,还想把一锅焖鱼全泼到窗外去。这他妈的,他想,这他妈的! 霍相贞闷头大嚼,安德烈早放下筷子离席了,他还在一碗接一碗的吃鱼,棒子面饼也是连着上了好几盘子。马从戎怕他撑坏了肠胃,抬手一下一下的摩挲了他的后背,又低头说道:“大爷,好吃吗?” 霍相贞一点头:“好吃。” 马从戎顺毛摩挲着他,语气很柔和:“好吃也不能吃个没够儿啊,大爷放筷子吧,今天实在是只有鱼,明天我早早的想办法,非给大爷预备几样儿好吃好喝不可!” 霍相贞放了筷子,心想这个东西就知道吃。 哪知在他起身回了卧室不久,马从戎又不声不响的进来了,给他送了几套薄薄的西式睡衣,另有一打衬衫,以及数目不明的真丝裤衩和洋纱袜子。霍相贞侧身靠墙坐在炕边,低头拆卸一把手枪,对他视而不见,心想这个东西除了吃就是穿。 马从戎白天进来走了一趟,这时径直打开了靠墙柜子,把衣物尽数放了进去。关了柜门转了身,他静静的去看霍相贞。霍相贞垂着脑袋不理人,坐着都是人高马大。 走到霍相贞身边也坐下了,马从戎忽然觉得心和身都在往下沉,一直沉,沉到最低处,黑暗,而又踏实,有种别无所求的绝望。 真绝望,他本不该来找大爷,可是不找不行。原来日子不止是三顿饭和四季衣可以打发过去的,心病还须心药医,霍相贞就是他的药。 不医的话,怕是要出人命。 下意识的抬了手,他想摸摸霍相贞的短头发。巴掌触到了后脑勺,头发浓密,硬戳戳的扎手。霍相贞歪着脑袋向旁一躲,在马从戎眼中,像个不耐烦的半大孩子。 想起了安德烈的好待遇,马从戎苦笑了:“大爷,您总也不搭理我了?” 霍相贞把手枪三下五除二的拆零碎了,又三下五除二的重新组装好。马从戎见他一门心思的只是玩枪,忍不住又开了口:“大爷……” 这回未等他把话说完,霍相贞骤然转身,用手枪抵住了他的眉心。两人对视了,马从戎的气息忽然有些乱:“大爷是不是还恨着我呢?” 霍相贞不说话,只看着他。 看了片刻,他放下手枪转向了前方。大人不记小人过,而这个东西贪得无厌见利忘义,早就是个板上钉钉的小人。马家的老头子是挺好的一个人,怎么养出这么个儿子?简直是胎里带来的贱气,隔几天不对他连打带骂的教训一顿,他就皮痒,他就作怪! 霍相贞觉得自己也不是坏人,可是居然和这么个东西过了二三十年的日子。前二十年不必提了,从小长在一起,虽然差了几岁,可连上学都是牵牵扯扯的坐一辆马车。后十年…… 霍相贞思及至此,又有点糊涂,并且想起了马从戎白天嚎的那一句“一日夫妻百日恩”。这话来的实在是怪,也亏他好意思说。 收回手枪叹了口气,霍相贞感觉这卧室里闷得让人坐不住。于是把手枪插进腰间的皮套里,他起身想要往外走。马从戎见状,连忙也起了立:“大爷上哪儿去?” 霍相贞晃着很高的个子,头也不回的出了房门:“溜达。” 霍相贞牵了马,带了几名卫士,一路溜达了个无影无踪。而马从戎暂时失去了战斗目标,袖着双手走到院子里,他瞄上了安德烈。变脸似的一笑,他对着安德烈一招手:“爵爷,那野花野草有什么好看的?过来过来,陪我聊聊。我让厨房烧了热水,一会儿洗个澡,你洗不洗?” 安德烈从樱花树下走向了马从戎,他知道自己有点与众不同的气味,所以对于沐浴之类的事情格外热衷:“洗。” 马从戎站在台阶上,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很亲热的笑道:“今天光顾着伺候大爷了,都没来得及和你说话。你天天跟着大爷鞍前马后的,也辛苦了。”随即他对着东厢房一使眼色:“我的箱子都在那屋里呢,咱们进去,沏一壶茶边吃边谈。”又居高临下的一打安德烈的手臂,压低声音笑道:“我带了几样好点心过来,大爷没口福,全是你的。” 第124章 惬意 霍相贞一去不复返,家中前院后院都点了灯。马从戎已经知道上房西卧室为安德烈所占据,而看着当下的形势,他又绝不敢和安德烈相争,所以很识相的在东厢房安了身,横竖被褥都是现成的,虽然屋子里没有钢丝软床,只有梆硬的炕,不过现在挑剔不得,只好勉强对付着睡了。 浴桶和洗澡水被勤务兵运进了房中,安德烈是个大小伙子,马从戎按照年龄论,也算是个大小伙子,两个大小伙子自然无需避讳。安德烈坐在一旁的硬木椅子上,一块接一块的吃萨其马,吃得舔嘴咂舌,马从戎光着屁股坐在浴桶里,笑眯眯的说道:“在吃喝方面,越是普通的饮食,越显真功夫。萨其马,哪家点心铺子都会做,看着全是一个样儿,滋味可是很有差别。” 安德烈连连点头:“这个好吃。” 马从戎用湿毛巾缓缓擦洗了自己的胸膛,心口红了一片,因为白天受了一记窝心脚。不动声色的转移了话题,他闲闲的问安德烈:“爵爷,大爷平时就是一个人睡?” 安德烈鼓着腮帮子,不假思索的答道:“是的,天气热了,一个人睡。” 马从戎笑了:“这和天气冷热有什么关系?” 安德烈答道:“在北平,非常冷,我和大帅一起睡。两个人睡,暖和。” 马从戎飞快的扫了安德烈一眼,然后在心里摇了摇头,告诉自己:“不可能。” 手托毛巾擦了把脸,他又笑道:“爵爷,你行啊,能和大爷偷着跑出北平。那个时候,咱家门口不是都有警察看守着吗?” 安德烈答道:“我坐火车走,大爷被人监视,和摩尼走。” 此言一出,马从戎吓了一跳:“和谁?” 安德烈含着一口萨其马,很认真的想了想:“摩尼,瘸了一条腿。”随即他沉吟了一下,似乎是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形容:“有一点……像女人。” 马从戎张着嘴向下一沉,差点儿灌了一口洗澡水:“他又找上大爷了?” 安德烈看了他的反应,忽然怀疑自己是说错了话。咽下口中的萨其马,他支吾着点了点头。 马从戎又问:“他有本事带着大爷出北平?” 安德烈茫然的微笑摇头:“不知道。” 马从戎水淋淋的出了浴桶,坐在炕边又擦头发又擦脚。安德烈往浴桶里加了一锅热水,然后宽衣解带,也入了水。马从戎擦得心事重重,末了歪着脑袋掏了掏耳朵,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双脚全带了伤——来的时候图漂亮,穿了一双新皮鞋,结果路上好生跋涉了一场,新皮鞋啃去了脚上几块皮。不过很奇怪,先前一直没觉出疼痛,也许是因为神经绷得太紧,一颗心全放在了大爷身上。 安德烈刚洗完澡,霍相贞就回来了。马从戎抱着膝盖坐在炕上没露面,由着安德烈去伺候对方的洗漱。平县这个地方的生活,还带着几分古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电影院跳舞场,不息也没事做。马从戎静静的看着窗外,及至等到上房卧室中的煤油灯全灭了,他将自己炮制了一番,然后裹上一袭睡袍,又从箱子里找出一双底子雪白的缎子面鞋,一路趿拉着出了房门。春夜的风还带着浓重的凉意,冻得他踮着脚蹦蹦跳跳。无声无息的推开房门进了堂屋,他停下脚步听了听,两边都是安静,也不知道安德烈睡没睡——爱睡不睡,他不管了。 一转身,他进了东卧室。 随手关严了房门,他摸黑走到了炕边。睡袍带着衣兜,他先从兜里掏出个小手巾卷放到炕边了,然后也不出声,径自抬腿爬上了炕。霍相贞的呼吸又轻又稳,一定是没睡,而他按照老规矩钻进了对方的被窝,随即解开衣带脱了睡袍,将睡袍揉成一团扔向了炕尾。 翻身背对了霍相贞,他摸索着拉起对方的一只手,将那只手搭上了自己的腰。他腰细,皮肤好,素来是不怕看更不怕摸。火热的巴掌一触碰他凉阴阴的身体,像是烟花的捻子遇了火苗似的,他立刻嗤嗤的喷了火花——火花全喷在心里,灼得他又痛又痒。身体深处像是有一张嘴,心急火燎的吞着馋涎,想要一口吃了身后的大爷。脊背向后贴了贴,屁股也向后拱了拱,他声音很轻的说道:“大爷,给您送付上清丸。人不是好人,药可是好药。” 话音落下,腰上的手仿佛是作势要动,然而作势而已,并未真动。马从戎心里有了数,知道大爷推不开自己这一副良药——别的不提,只看大爷那个饭量,那身力气,在床上就不能是盏省油的灯。好在大爷在这方面缺了根筋,不给他,他也就憋着忍着,从来不会打野食。这一回可是憋得长久,马从戎的一颗心在腔子里怦怦跳,自己都觉出自己的火热与骚动。霍相贞始终是没反应,这让他失控似的扭动了一下,细条条的身体扭成了蛇。 一扭之后,霍相贞收回了手。被窝下面有了起伏动作,是他脱下裤衩,赤条条的压上了马从戎。马从戎当即分开双腿俯趴了,双手抓住枕头两角,他紧闭双眼紧咬牙关,终于等来了那猛的一痛。 屏住呼吸仰起了头,马从戎一阵眩晕。这一下子来得好,杵得他心花都要开了。紧接着又来了第二下,气息收不住了,枕头角也抓不住了,霍相贞死死的勒住了他,勒得太紧了,只让他能透过一丝两气。上半身是不得自由了,下半身更是门户大开。马从戎不知道是自己闲得太久不禁风雨,还是霍相贞今夜格外的狠,只感觉心都要被顶出来了,肠子都要被带出去了。热血轰轰的往头脸上涌,他恍恍惚惚的想自己是要死了,死得惊心动魄,骨头是碎的,五脏六腑也是碎的,生生的都被大爷勒碎撞碎搅碎了! 马从戎像是落进了炼狱里,周身上下烧得没了一块好皮,疼,疼得火烧火燎,过瘾死了。 最后,烈火渐渐熄了,他也重新返回了人间。霍相贞还压在他的身上,显然也是累了,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热烘烘的烤着他的耳朵。 忽然想起了白摩尼,霍相贞的心软了一下。同样都是个干,可干与干又是多么的不同。如果没有那一夜对比着,他还真不知道自己对马从戎一直只是在卖苦力。马从戎他也抱得动,可是让他抱马从戎?面对面的抱着吻着嗅着?干一阵停一会儿,亲几个嘴再接着干? 霍相贞认为这个想法十分肉麻荒谬,简直让人要竖寒毛。低头在马从戎的后脑勺上蹭了蹭热汗,他意犹未尽的说道:“再来一次。” 冲锋陷阵似的,霍相贞在马从戎身上来了第二次,又来了第三次。第三次到了最后关头,马从戎被霍相贞用双臂死死的箍住了,足有一分钟没喘上气。清楚的感觉到灵魂要出窍了,他翻着白眼,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一声哀鸣。 末了身上猛的一轻,是霍相贞松开他滚到了一旁。气若游丝的定了一会儿神,马从戎奄奄一息的笑了:“大爷,您真是不疼人,刚才差点儿要了我的小命。” 霍相贞仰面朝天的躺了,低声说道:“弄死你也不冤!” 马从戎艰难的爬起了身,从炕边拿过了小手巾卷。把卷子打开了,他先用包在里面的细白手纸擦净了自己,然后拖着两条腿下了炕,用杯中冷水浸湿了小手巾,上炕又给霍相贞抹拭了一番。 力不能支的重新躺了,他开口说道:“大爷,这么久没见了,我跟您躺一会儿行不行?” 扯过棉被盖了双方,他向前又偎了偎:“我在天津住了一年多,什么都不缺,就缺个大爷。” 霍相贞枕着双臂,睁眼望了黑洞洞的天花板:“当奴才当出瘾了?还是你觉得我这儿还能再安排个秘书长?” 马从戎探头枕了他的肩膀,做小鸟依人状:“大爷,我这一趟来,不是为了向您要钱要官。” 借着窗外的星月光芒,霍相贞扭头看他:“要钱要官?你想要,我也得有!你啊,痛快回你的天津做马三爷去吧!我指不定哪天就又要上战场,你以为还是原来,跟着我能抖威风能享福?” 马从戎不动声色的搂了他的腰:“大爷,您把我说得也太不堪了。” 霍相贞审视着他:“不堪?我这还是挑好听的说呢!念你刚才辛苦,不好听的我都憋着没说!” 马从戎忍不住笑了:“大爷还是憋着吧,您这好听话都让我想撞墙了。” 霍相贞抬头望向了上方:“你少跟我耍俏皮,我不吃你这一套。过两天你还回你的天津去,我说过,这儿没你的地方!” 马从戎登时欠了身:“大爷,咱们不是和好了吗?怎么又撵我?” 霍相贞沉默片刻,末了答道:“想来的话,可以再来。” 马从戎紧紧的贴了他:“不走不行吗?” 霍相贞在黑暗中看了他一眼,看不清,也用不着看清:“现在随时可能开仗,就凭你那个胆子,你能跟我跑战场?你愿意跟,我还嫌你累赘!” 马从戎听到这里,暗暗的松了一口气。重新向下躺回原位,他轻声细气的说道:“大爷,我明白了,您放心,我绝不给您添乱。您困了就睡,我再歇一会儿。” 霍相贞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真睡了。马从戎知道他今天出了力去了火,夜里必有一场雷打不动的好睡,所以把棉被向上拉了拉,又把霍相贞的枕头向自己这边拽了拽。舒舒服服的躺安稳了,他向前靠着霍相贞的后背,暖暖和和的也睡了。 马从戎不是贪睡的人,心里又藏着事,所以凌晨时分便醒了过来。霍相贞被他抢了枕头,睡得窝着脖子歪着脑袋,吭哧吭哧的直打呼噜。马从戎忍着一身的酸痛坐起了身,先把他的脑袋抬回枕头上了,然后自己找到睡袍穿了上。伸出两条光腿下了炕,他用小手巾包了一包肮脏手纸,东倒西歪的往外走。哪知他刚一推门,对面西卧室的安德烈也出来了。 安德烈怕冷不怕热,天越暖和,他越精神。整整齐齐的穿戴了,他单手端着一只搪瓷牙缸,肩上搭了一条白毛巾,正是想要进院子洗漱。夜里他睡得晚,隔着一件堂屋,他把东卧室中的动静听了个清清楚楚,听得恍然大悟而又面红耳赤。此刻冷不防的见了马从戎,他怔了一下。而马从戎一手拢着睡袍前襟,一手攥着小手巾包,满脑袋头发东塌西翘。晨光从窗口斜射进来,明晃晃的虚化了他半边面孔。上下打量了一脸惊愕的安德烈,他随即温柔的笑了:“爵爷,醒啦?” 安德烈见他笑得一脸慈悲,尴尬之余,又有些摸不清头脑:“喵长……你早。” 马从戎点了点头,开口又道:“你有没有厚衣服,给我拿一件。现在这个时候,早晚最凉。看我穿得这叫一个单薄,出去走一趟,非冻感冒了不可。” 安德烈没说出什么,转身回屋找了一件军装上衣。他个子大,上衣的尺寸自然也大。把上衣递向了马从戎,他讪讪的,忽然很害羞。 马从戎把上衣当成大氅披了,然后晃晃悠悠的推开堂屋房门,一路吊儿郎当的走向了东厢房。 马从戎回屋睡了一觉,睡得通体舒泰,满心清凉。中午他神清气爽的起了床,开始到前院去和副官们扯淡。副官们这回是彻底摸不清他的路数了,只知道秘书长来去自如,和大帅又“好”了。 及至谈笑得够了,马从戎去了一趟厨房,张罗了一顿很精致的晚饭。霍相贞白天不知去了哪里,晚上一回家,先有毛巾香茶等着他,等他歇过一口气,好饭好菜也上了桌。 家里有了马从戎,他的热水澡是天天都能洗了,贴身的衣物也统一变得柔软洁净。这天傍晚吃饱喝足了,霍相贞和安德烈坐在上房门口的台阶上乘凉——也不知是怎么了,今天骤然升了温度,简直热成了初夏,霍相贞上身只穿了一层衬衫,衬衫袖口还高高的挽过了肘际。 马从戎换了一身短打扮,也摇着一把折扇不请自来。在霍相贞身边挤着坐下了,他脱了权充拖鞋的布鞋,赤脚踩在了缎子鞋面上。霍相贞偶然一斜眼睛,见他脚上结了好几块血痂,便开口问道:“脚怎么了?” 马从戎笑答道:“来的时候穿了一双新皮鞋,路上多走了几步,结果磨出了我两脚的伤。” 霍相贞随口答道:“废物。” 马从戎知道他对自己是一贯的没好气,所以满不在乎,不把他的话往心里放。自顾自的低头扇了扇脚丫子,他打了个轻飘飘的小哈欠,感觉十分惬意。 惬意的日子过了五天,第六天,霍相贞接到了上头的一纸军令,随即很坚决的把马从戎撵走了。 马从戎来的时候,打扮得一丝不苟;走的时候,兴许是心神安定的缘故,倒是形象潇洒,趿拉着布鞋就上了路,身后跟着他那个力大无穷的随从,以及一小队卫兵。 安德烈认定了马从戎是霍相贞的“爱人”,所以等马从戎出了院门之后,便小声问霍相贞:“真的让喵长走?” 霍相贞坐在窗台上,垂下了两条长长的腿:“不能留他。他这个人,无风还要生出三尺浪,留在这里,必定不会老实。今时不同往日,我就这么点儿兵这么点儿饷,哪还禁得住他明里暗里的祸害?他那拉大旗作虎皮的本事也是一等一,万一打着我的名义又去丢人现眼,我还防不住他!” 从窗台上溜下来,霍相贞站住了,继续说道:“况且他是个兔儿胆子,一听枪炮响就筛糠。万一真开了战,我还得特地派一队卫士专门保护他?不够费事的!所以他还是滚蛋为好,他安全,我也清净!” 安德烈被他说了个哑口无言,也就不再问了。 如此又过了几日,霍相贞接二连三的接到新军令。原来他这第四军隶属于讨逆军中的第五路军。第五路军的贺总指挥,乃是北伐中的一名勇将。如今受了政府的命令,贺总指挥在平津一带好生运动了一番,将能拉拢能收编的队伍尽数纳入麾下,组成了个声势浩大的第五路军。霍相贞对于贺总指挥毫无感情,当初之所以归附于他,无非是看上了那一百五十万元军饷。如今接了南下的军令,他那几万士兵如同一起裹了小脚一般,走一步停三停,遮遮掩掩的只是磨洋工。 与此同时,马从戎则是回到北平,直奔了霍府。临离平县之前,他让霍相贞写了一张字条,说是想要回家看看情况。而霍府如今只剩了两名警察在守正门,如今看了他的条子,立刻放了行。 马从戎许久不曾回来,如今带着随从一进院子,只见满目荒凉,那花草树木无人修剪,全都长得披头散发。快步走去了储藏老东西的库房,他一进门,只见装皮货的大柜子全被人砸开了,登时就是一拍巴掌,痛苦的“哎呀”了一声。 待到走到成排的大柜子前,他伸着脖子进去细看了看,一边看一边“哎呀”,一颗心痛惜得直哆嗦。末了在角落里又找到了一口蒙尘的大箱子,他眼睛一亮,慌忙用钥匙打开了暗锁。掀开箱盖一瞧,他半闭着眼睛仰起头,长长的吁出了一口气——幸亏大爷眼神不好,留下了这么一箱子好东西! 箱子太沉重了,马从戎命人找床单当了包袱皮,从箱中一样一样的往外掏存货。存货是一张很大的金丝猴皮褥子,一张没形没状的大黑熊皮,以及两件貂仁皮统子,全是霍老爷子当初从关外弄来的,现在有钱都没处找去。 马从戎很珍重的将其包裹好了,然后想起大爷将这么贵重的皮货论堆卖,不禁又是一阵死去活来的心痛。幸好古董之类还没有动,不过马从戎心里也犯嘀咕,不知道那些古董是真是假。老爷和大爷有异曲同工之妙,脑子里全缺了几根不甚要紧的筋。想起霍老爷子的音容笑貌,马从戎不由得生了感慨——霍老爷子兴许是怕自己把老来子惯坏了,对霍相贞素来不假辞色,然而内心又时常洋溢了一点父爱,无可奈何之下,只好隔三差五的逗一逗马从戎,还亲自抱着他出去逛过大街。马从戎一直觉得霍老爷子比自己的亲爹可爱,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自己小时候的确是讨人喜欢,不像大爷,仿佛生下来就是倔头倔脑,活了三十年,还是驴意盎然。 出出入入的运了几趟,马从戎打算把皮子和古董全用汽车送去天津。这么大的一所宅子,就由俩警察看着门,这不是静等着来贼吗?念念不忘的想着那些论堆卖的皮子,他替霍老爷子心碎。 马从戎来时带了两辆汽车,如今头一辆汽车中堆满了箱子,全是霍老爷子置办回来的小件古董和字画,介于价值连城和一分不值之间。马从戎带着包袱上了第二辆汽车。包袱堆进了汽车里,他正在要上未上之际,前方忽然来了几辆汽车。汽车的车门踏板上站了荷枪实弹的卫兵,可见来者乃是高级的军人。 汽车一停,车门一开,顾承喜弯腰下了汽车。迎面见了马从戎,他显然也是一愣。而马从戎立刻笑了一下:“顾军长怎么来这儿了?” 顾承喜随口答道:“溜达溜达。” 紧接着他也有了疑问:“三爷怎么也来了?” 马从戎笑道:“收拾收拾。” 话音落下,两人一起相视着发了怔,全感觉对方那回答不大对劲。仿佛出于本能一般,马从戎先人一步的上了汽车。隔着车窗向外一挥手,他满面春风的做了个告别的手势。同时汽车发动,一前一后的加速驶上了大街。 第125章 替身 马从戎的汽车说走就走,一溜烟的驶上了大街。顾承喜眼睁睁的望着汽车尾巴,心想他来收拾什么?他凭什么来收拾?先前不来收拾,现在忽然来了,怎么着?他和霍相贞又有联系了? 直到这个时候,顾承喜才后悔自己没有抓住马从戎细细盘问,然而汽车已经无影无踪,他是悔之晚矣。 迈步进了霍府大门,他也是突发奇想,打算过来散散心。暮春时节,正是好天气,霍府对他来讲,又是个有故事的地方,闲来无事,逛霍府自然是比逛公园更有趣。警察不敢阻拦,由着他往里溜达。而他一路分花拂柳的走向深处,脑子里像过电影似的,一幕幕往事全在眼前浮现出来了。暖风吹乱了一丛花木,几点鹅黄花瓣飘落在了他的军装衣领上——大帅府,曾经是多么高不可攀的所在,如今却荒凉得只剩了他。他可以甩开胳膊大步走了,再不必随时预备着向过路的副官们微笑,也不必探着瞄着霍相贞的行踪,设法偶然出现在他面前。 两根手指夹住斜伸到面前的一根花枝,在明媚的艳阳下,他缓缓捋下了一把花瓣。脚步不停的走向前方,他抬起手,将花瓣细细的洒了一路。他想自己本是个小地方的小混混,本来连北京城的大街都不敢走,连大帅府的大门都不敢进,可是因为爱上了一个大人物,所以硬着头皮留了下来,硬着头皮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慢慢走到了小楼前,他仰头向上望。二楼的玻璃窗开了个大窟窿,楼下的地面上还有成片的碎玻璃碴。登上台阶进入楼内,他由下至上,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走。 上楼之后,他在霍相贞的卧室里停留了半天。楼上是个好地方,一共两间卧室,分别供他睡了白摩尼和霍相贞。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有本事,喜欢男人,就真能挑到最好的男人睡。凡是被他看上了的,无一例外,全得被他先尝个鲜。厉害,他想,真厉害。 出了卧室继续走,他进了书房。书房很大,顶天立地的排了两面墙的书架,架子上以旧书居多。犄角旮旯处摆了一张长沙发,沙发上扔着几只落了灰尘的软垫子。窗前一张大写字台上,还整整齐齐的摆着纸笔,一只白玉老虎充当镇纸,压住了厚厚一叠雪白宣纸。 像个初次出门做客的小孩子一样,顾承喜来了兴致,面对书架横着挪,仔细辨认宽阔书脊上的文字。书架尽头连着西式立柜,他抬手一拉柜门,柜门并没有锁。再看柜子里面的内容,却是整整齐齐的垒着许多大扁盒子,也不知是干什么用的,拿起一盒粗粗一看,上面还用粗笔画了数字编号。 顾承喜没能打开盒子,托着盒子掂了掂,感觉还很有分量。颇为疑惑的对着盒子又敲了敲,他满心疑惑的自言自语了:“什么玩意儿?” 把楼下的卫士叫上来,他让人把这些大盒子搬出书房,堂而皇之的运到了霍府门外的汽车上。到家之后,他把家里的活人全叫过来了:“你们瞧瞧,这是什么东西?” 众人见了,面面相觑,谁也不认识,还是赵良武袖着双手走了过来,赖唧唧的说道:“这是电影胶片,电影院里的片子,就是用它放出来的。” 顾承喜知道赵良武的肉体虚弱得接近虚无,精神却是十分健旺,终日东张西望无所不知,如今听了这话,便是十分信服:“放?怎么放?” 赵良武瑟缩着靠墙站了,声音很细的答道:“那得有机器呀。” 顾承喜知道有人爱看电影,可是没听说往家里收藏电影胶片的。好奇心登时压不住了,他倒要看看这到底是什么好电影,这么讨霍相贞的喜欢。 想看,可是不想光明正大的看,只想偷着看。机器来了,放映员也来了,他做贼似的满宅子乱转,想要找间妥当的大屋子当做观影厅,然而哪间屋子都不合适。末了无可奈何,他只好还是在院子里放了露天电影。院子四角站了卫士,卫士们全是背对着他,电影放映期间,不允许闲杂人等擅入。而他在银幕前的太师椅上坐下了,双手扶着膝盖,饶有兴味的静坐等待。放映员将拷贝盒子中附带着的唱片放到了留声机上,随即在激昂的进行曲中,银幕上闪闪烁烁的显出了光影。 顾承喜盯着银幕猛一挺身,随即一拍大腿,哈哈哈的笑出了声。笑过之后张着嘴,他保持着笑容直了眼睛。随着画面的变幻,他缓缓的抿了嘴唇,由傻笑改为微笑。笑着笑着又一歪脑袋,双手夹在腿间扭绞着,不知怎的,竟是不好意思了。 眼睛越笑越眯,他最后有了点慈眉善目的意思。汗津津的双手抬起来搭上了椅子扶手,他那两条长腿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摆放了,一会儿伸出去一会儿收回来,皮鞋底子无意识的在青砖地上直蹭。忽然毫无预兆的起了身,他大踏步的向前走去,伸手要摸银幕上的霍相贞。可是未等他走到近前,光影已经被他挡了个严实,银幕上的霍相贞也随之消失不见。这让顾承喜愣了一下,随即乖乖的退回了原位坐下,知道自己是又闹笑话了。 他没想到银幕上的霍相贞,也还是只能看,不能摸。 一动不动的坐住了,他一眼不眨的盯着银幕,直到银幕上的霍相贞忽然从窗户中探出了上半身,很好奇的凑近了镜头。一张脸骤然放大了,顾承喜看到他对着自己灿然一笑,眼睛明亮,整齐牙齿也反射了阳光。 这突如其来的一笑让顾承喜先是一怔,随即跟着也笑了。紧绷的身体渐渐松懈,他塌了肩膀驼了背,仰头对着银幕微笑。电影放映完毕,留声机哑巴了,银幕也黑暗了,他坐在夜色之中,还是笑。 他本以为自己不再那么爱霍相贞了——还爱什么呢,那边已经和自己结了似海深仇,说不明解不开,成了个你死我活的局面;而自己如今正是蒸蒸日上,将来有大出息了,找什么好人找不着?怎么就非他不可了? 他越想越感觉自己还是不爱霍相贞为好,可是他身上有两样东西,是他的头脑所管不住的,一个是情欲,另一个是心。 他脑子里清清楚楚的,什么道理都懂,可是一见银幕上的霍相贞,道理就全都一文不值了。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的情景——在保定城外的炮兵营里,霍相贞从一门野战炮的炮筒上向下跳,黑大氅像一朵黑色的云,铺天盖地的席卷了他。霍相贞抬手要去扯下大氅,而他胆大包天,隔着大氅亲吻了对方的手。 他还记得霍相贞当时的话——当时,霍相贞问他:“王八蛋,要造反吗?” 他没言语,只是笑,像刚才那样抿着嘴笑。于是后来霍相贞也笑了,笑得天真,宛如银幕上的那个笑。 顾承喜迎着微微的夜风,想自己和他也曾经有过很好的时候,他那么呆,别人欺负他怠慢他,他都不知道。 自己欺负他,他倒是全懂,还记仇,还记成了深仇大恨。 顾承喜自认为是个天生的情种,在情场上纵横捭阖,从来不曾失利,唯独折在了霍相贞的身上。久恋必苦,况且还是单恋。应该及时退步抽身,应该马上把那些胶片盒子远远扔了,应该彻底忘掉霍相贞这个人,以及平安两个字。 应该的事情太多了,可惜他一样也做不到。头也不回的抬起一只手,他发了命令:“再放一遍。” 第二遍放完,已经到了小半夜。顾承喜摇摇晃晃的起了身,揉着眼睛往卧室走。走到半路他回了头,大声喊道:“海生!” 后方院子里的人听了,连忙一递一声的向外叫裴海生副官。不出一分钟的工夫,一名宽肩长腿的英俊青年小跑了进来:“军座,我在这儿呢!” 顾承喜站在正房门前的电灯光下,没言语,只用目光将他向房内一勾,随即自顾自的转身进了门。裴海生会意,立刻迈步向前,随着他进了卧室。 顾承喜觉得,裴海生那个背影,乍一看有点像霍相贞。 上个礼拜,他把这个小子硬摁上了床。第一夜几乎是在你追我赶中过去的,裴海生吓得脸都白了,不敢明着反抗,可是暗里不服。顾承喜直忙活了大半宿,才在凌晨时分做成了那一桩好事。 第二天,裴海生一天没出门见太阳。夜里顾承喜又把他带上了床,这一回就省事多了,起码两个人没在大床上演出全武行。 过了第三天第四天,到了第五天,裴海生已经学会了对顾承喜察言观色。当然,作为一名副官,察言观色本是他的天职,然而察言观色的目的各有不同,他在顾承喜的身下尝到了甜头,如今无须军长用强,他自己也肯主动献身了。 顾承喜的眼前还晃着霍相贞的笑脸,趁着这一点余兴未过,他摸黑将裴海生扯到了床上。痛痛快快的发泄了一场之后,他一边抚摸着对方的肉体,一边淡淡的说道:“多吃多喝多运动,给我长点儿腱子肉,本军长可不喜欢你这一身骨头。” 裴海生正处在一个刚刚成长完毕的年纪,个子又拔得太高,所以身材免不了要偏于单薄。听了顾承喜的话,他自惭形秽的低低答应了一声。 顾承喜漫不经心的又道:“男子汉就该有个男子汉的样儿,你这细胳膊细腿儿的,让我搂着你都使不上劲儿。” 裴海生害羞的支吾:“我……在副官处里,我算是壮的了。” 顾承喜言简意赅的告诉他:“还不够!” 裴海生感觉他这个喜好挺特殊,忍不住反问道:“不够?” 顾承喜翻身背对了他:“哪天你能一手把我抡个跟头,那就够了!” 裴海生比顾承喜小了七八岁,又没有经过多少风雨世面,并不是个有主意的。顾军长好男风是众所皆知,如今又是单宠了他一个,并且宠得他好生快活,所以他糊里糊涂的,竟也有几分动心。军长不大定性,偶尔像个半大孩子似的上蹿下跳,偶尔又老气横秋,做出深不可测的样子。裴海生摸不准他的脾气,但见他此刻心平气和的,便大着胆子说道:“那我哪儿敢。” 顾承喜面前无人,所以肆无忌惮的打了个大哈欠,太大了,差点撕了嘴:“所以说你只是个副官,当不成大帅。” 裴海生越发莫名其妙:“我没想当大帅呀!” 顾承喜跟他说不明白,也不想说明白。蜷了身体往被窝中一缩,他闭着眼睛又打了个哈欠:“睡觉!” 翌日晚上,顾承喜急切的盼着天黑。及至天真黑了,他把院门一关,又命人放起了电影。 卫兵依旧背对着他站在四角,而这回他身边多了一名陪客,是裴海生。 留声机开了,《德皇威廉练兵曲》也响起来了。顾承喜一听这个熟悉调子,脸上就不由自主的浮出了笑意。向裴海生的方向一歪身,他抬手指着银幕问道:“知不知道他是谁?” 裴海生刚看了字幕,此刻便猜测着答道:“是……霍将军。” 顾承喜一笑,盯着站在阅兵台上的霍相贞又道:“长得挺好吧?” 裴海生点了点头:“挺好。” 顾承喜不说话了,往太师椅里一靠,他一手环抱在胸前,一手托着下巴,笑眯眯的只是看。看到半路,他忽然欠身解了腰带和裤扣。裤子微微的向下退了退,他放出了自己那根愣头愣脑的小兄弟。 随即伸手一扯裴海生,他从牙关中挤出了声音:“过来!” 裴海生蹲到了他的身前,埋首在他胯间吞吞吐吐。顾承喜半闭着眼睛红了脸,醉酒似的对着银幕笑。笑到最后笑出了声,他抬起双腿架上了裴海生的肩膀。这是一场不为人知的亵渎,他看着真的,玩着假的,也有一点快乐。 第126章 寻找 马从戎回了天津家中,越想越不对劲——他知道大爷和顾承喜肯定是有仇,若不是因为那一分仇恨,自己也不至于断了好好一条通达财路;可既然是有仇,那就该有个仇人的样子。顾承喜没事到仇人家门口溜达什么?即便不是仇人,也没他那么溜达的,除非是想做贼。可是凭着他如今的身份、权势和财产,又实在是没有做贼的必要,毕竟霍府只是一处老宅,还被烧了一半,又不是皇陵。 马从戎想不明白,越是思索,越感觉顾承喜的行径堪称怪异。正是疑惑之际,家中有客来访,却是李天宝副官长。 马从戎知道这小子如今熬出了头,在霍相贞面前也是有头有脸的了,便拿出十分之一的精神,将他敷衍招待了个密不透风。而李天宝是带着任务来的,将一箱子钞票放到马从戎面前,他开口笑道:“大帅派我带来了二十万整,让秘书长用这钱在租界里买一所小洋楼,要房子好,地点好。大帅还说不知道二十万够不够,不够的话,差的款子让秘书长先垫着,回头到了天津,再还给您。” 马从戎微笑点头,心想二十万元买两座小洋楼都够了,随即向李天宝探了身,他诡秘的压低声音笑问:“大帅往后是不是打算长住天津了?” 李天宝一脸茫然的摇了头:“大帅没说啊!” 马从戎睁大了眼睛:“那急着买房子干什么?” 李天宝理直气壮的答道:“房子是给白少爷买的。” 马从戎听闻此言,感觉自己的眼珠将要滚出眼眶,下巴也要砸到脚面:“白——” 话没说完,他闭了嘴,又咽了口唾沫。没什么可说的了,想当年大爷放出豪言,说自己是“好马不吃回头草”,结果现在一看,他不但不是一匹好马,甚至都不是一头好驴!而对于白摩尼其人,马从戎的态度堪称简单纯粹,就是一个字:烦! 他是个灵活圆滑的人,很少真心的爱或者恨。白摩尼也算是有点本事,居然让他动了真感情——烦也是一种感情,没到恨的程度,只想让对方远远的滚到天边,有生之年,就不要再滚回来了。 脑筋乱哄哄的转了一圈,马从戎恢复了满脸的笑容,亲亲热热的说道:“天宝,既然来了,就别急着回去。反正大帅也是要往平津这一带来,你干脆住到我这里,等着和大帅会和吧!” 李天宝也知道马宅的日子好,所以听了这话,几乎有些惆怅:“秘书长,不行啊,您这儿是我的第一站,我马上还得往北平去。” 马从戎立刻问道:“去北平干什么?” 李天宝坦然答道:“找白少爷呀!” 马从戎前仰后合的一点头:“哦……” 李天宝在马宅住了一夜,翌日清晨早早出发,赶着火车去了北平。而马从戎坐在家中,对着那一箱子钞票怄气,有心不理这桩差事,可是转念一想,又怕得罪了大爷——吃一堑长一智,他现在可真是怕了霍相贞的倔脾气。 马从戎憋着一口恶气,牢牢骚骚的开始找房看房,因为不甚热心,所以忙了几天,毫无成绩。而李天宝在北平下了火车之后,猛的一拍脑袋,忽然发现自己是个大傻瓜——北平这么大,他上哪儿找白摩尼去?当初临走的时候,大帅不在营里,向他传话的是安德烈。而他光想着跑出来玩,提着皮箱就上了路,多余的话是一句也没问。 李天宝被自己逗笑了,又想这也不是一件非完成不可的死任务,自己索性先在北平住下,横竖大部队也是正在往这边开,等到大帅亲自到北平了,再作计较吧! 思及至此,李天宝一身轻松的直奔了北京饭店,在霍相贞的全盛时代里,李天宝是常和小兄弟们到北京饭店开洋荤的,他们人漂亮,衣服也漂亮,手中又阔绰,在跳舞厅中正是八面玲珑的摩登人物。如今他在饭店里开了房间住下了,头两天无所事事,吃饱喝足之余,便是满大街的乱逛。到了第三天,他逛也逛够了,看也看足了。掂掂口袋里的钞票分量,他来了兴致,打算去找点刺激的乐子。 华灯初上之时,他将自己打扮整齐了,乘着洋车直奔了八大胡同——不是要嫖,那一带有几家很上档次的俱乐部,他是打算进去赌上几把。 在韩家潭附近下了洋车,他觅着五颜六色的电灯光走,不一时便见了俱乐部的大招牌。正在此时,一辆汽车从他身边擦着过去,车窗半开,就听车中有人在没死没活的狂笑,笑得太清亮太痛快了,让李天宝也忍不住要跟着笑。而汽车在俱乐部门前一停,后排两边的车门全开了,同时跳下两名西装青年,其中一名青年大模大样的摔上了车门,而另一名青年弯腰探身,从车中又搀出了一个人。俱乐部门前灯光璀璨,把那人兜头照了个清楚。李天宝距离他不过两米的距离,这时看清楚了,登时一惊——白摩尼! 白摩尼还沉浸在大笑的余韵中,一手拄着手杖,一手扶着青年,他俯身又哈哈哈的笑了一阵。末了做了个深呼吸,他直起身大声说道:“往后不许国风再张嘴,听他扯淡我要折寿!” 李天宝这才发现两名青年不但服装相同,甚至面貌也是一模一样,正是一对双胞胎。迟迟疑疑的跟着这三个人进了俱乐部大门,他只见双胞胎全是横着走路斜着看人,螃蟹似的盛气凌人。而在门口卖筹码的台子前,双胞胎手笔极大,直接就买了三千块的筹码。白摩尼见了,却是问道:“这够干什么的?” 双胞胎二话没说,又加了五千。李天宝摸不清这两人的路数,只好偷眼观察。及至他们往前头的大厅堂里走了,李天宝急着跟进去找白摩尼说话,不假思索的也掏钱买了一百块的筹码——一百块是最低限度,再少的话,就没资格进这种大俱乐部了。 带着这么一点筹码,李天宝挤进大厅。眼看白摩尼带着双胞胎在推牌九的大桌子前坐下了,他慌忙挤上前去,唤了一声:“白少爷!” 白摩尼莫名其妙的抬眼看了他,李天宝先前只是副官处中的一个小角色,所以白摩尼对他毫无印象。杜国风站在一旁,吸燃了一根香烟递给白摩尼,同时带着敌意审视了李天宝——李天宝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真是碍了杜国风的眼。 白摩尼扭头叼住了杜国风手中的香烟,同时从嘴角挤出了问话:“你谁啊?” 李天宝向他靠近了些许,伶牙俐齿的答道:“我是静帅的副官长,大帅马上就要到北平了,提前派我来找白少爷呢!” 此言一出,白摩尼瞬间疼了一下,也说不出是哪里疼,总之针扎火燎的,仿佛面前这个小副官长乃是大哥的化身,从天而降,把自己抓了个现行。 疼痛转瞬即逝,他的脸上褪了一层血色,恢复了先前那个漫不经心的做派:“知道了。” 李天宝看他态度不对劲,连忙又道:“大帅让我带白少爷先去天津,天津那边儿正给您找房子呢!” 白摩尼咬着香烟点了点头,一边数筹码,一边答道:“我在这儿住得挺好的,天津就不去了。” 然后他也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沓子钞票,不由分说的往李天宝口袋里一捺,随即挥了挥手,垂着眼皮说道:“辛苦你了,替我给大哥带好,回去吧!” 李天宝万没想到白摩尼会是这么个反应,登时有些瞠目结舌。杜国风早就看他不顺眼,如今白摩尼又发了话,便对着他一瞪眼睛,一脸凶相的说道:“兄弟,走吧!怎么着,还想等我送你出去?” 李天宝常年混在军中,也有一点小小的眼力。这双胞胎一看就是亡命徒之流,并且还是愣头青式的亡命徒,好汉不吃眼前亏,这样的人他可惹不起。 李天宝很识相的撤退了,白摩尼稳如磐石的坐在牌桌前,一鼓作气的输光了一盒子筹码。杜国风还要去买,然而白摩尼一把抓住了他:“用不着,我玩累了,先上楼歇一会儿。” 杜国胜搀扶起了他,带着他往楼上走。楼上的陈设装饰,比楼下华丽许多,而且鸦片白面美酒佳肴一应俱全,二三等的妓女也是随叫随到。白摩尼是这里的常客,加之一出手便是豪举,所以俱乐部中的听差们对他是万分的恭维,见了他便是一躬到地,恨不能四脚着地的为他服务;而跟着他的双胞胎,据说也是团长阶级的人物,自然也是绝不能小觑。 在听差们的引领下,白摩尼和双胞胎进了一间清静的烟室。白摩尼一见烟榻便软了双腿,有气无力的爬上去烧烟——本来这屋里有个专门烧烟的姑娘,但是被双胞胎撵了出去。 白摩尼半睡半醒的侧躺了,杜国胜盘腿坐在枕边,给他烧烟泡。杜国风站在烟榻下,低头给他解鞋带脱皮鞋。杜国胜一边转动着烟签子上的大烟泡,一边盯着白摩尼的面孔细瞧。烟室里灯光昏暗,依稀可见白摩尼的眼皮上印着一道粉红疤痕。若是放在别人脸上,这一道子不算什么;可白摩尼总带着点美人如玉的意思,一张脸白璧无瑕,添粒雀斑都是醒目的,何况一道货真价实的疤痕。 “你怎么不识好歹?”杜国胜忽然说道:“我俩不比老头子强?还是你嫌我俩官小钱少,供不上你的花销?” 白摩尼笑了一声:“我爱跟谁好,就跟谁好。你俩甭管,也管不了。” 杜国风也爬到了白摩尼的面前:“我俩再怎么混蛋,也不会拿烟枪砸你!” 白摩尼从杜国胜手中接过烟枪,一言不发的开始吸烟。一只手扶着烟枪,另一只手软软的伸着。杜国风抓起他的手,翻来覆去的看了看,然后低头将其贴到嘴上,很响亮的亲了一口。 亲完之后,他扭头环顾了四周:“哥,你说这地方严不严密?我想……” 未等他把话说完,白摩尼开了口:“我不想,你想也白想。” 杜国胜也说:“得了吧你,这地方能干事儿?一旦有了动静,外边能听个一清二楚!” 杜国风俯下了身,对着白摩尼求道:“那亲一下。” 白摩尼推开烟枪,和他嘴对嘴的亲了亲。杜国胜立刻也低了头:“我,还有我呢!” 白摩尼和杜国胜也亲了亲,然后继续呼噜噜的吸烟。杜家双胞胎像是当真迷恋上了他,可是依着他的本心,他宁愿和连毅在一起混。 虽然他们都是武夫,但双胞胎是顾承喜式的武夫,并且还不如顾承喜“进化”得彻底,那种退不净藏不住的村野粗鲁气,时常会令他感到不能忍受。 心思转回到了方才的李天宝身上,白摩尼守着烟枪出了神。他知道凭着自己的年纪,从头再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若是跟着李天宝去了天津,或许真能够另开一局牌,换个样子重新活。 他心如明镜,什么都知道,可惜只是“知道”而已。他年纪还轻,但是已经完全没了青年人所该拥有的精气神。他无所谓前途,无所谓希望,心里至多只有如豆的一点光,简直是摸着黑的在往前走,腿脚还不好,一路走得连滚带爬。一旦哪一步摔了跤失了足,那伤也就伤了,死也就死了。 他自身已然是不可救药了,名声也是坏到了不可挽回。当然,在他那个花天酒地的圈子里,没有人说他坏,而是都把他当个稀罕玩意看待,连军长肯把他当少爷宠,而且一宠宠了好几年,所以众人笑而不语的揣摩着他,统一认定了他是“妙不可言”。 白摩尼一口接一口的吸着鸦片烟,鸦片烟吸足了,可以消解掉一切烦恼。重新活?没意思。 午夜时分,白摩尼回了连宅。他以为到了这般时候,家中上下必定都是睡了,哪知上房的卧室中煌煌的亮着电灯,勤务兵穿梭似的往来出入。他进了屋子一瞧,原来连毅也是刚到家。 盘腿坐在大床正中央,连毅已经换了睡衣,也不说话,就单是苦笑。李子明面无表情的靠墙站着,用一把热毛巾用力的擦耳朵擦脖子。白摩尼看了这个阵仗,不由得问连毅:“你牙疼啦?” 连毅摇了摇头,又一咂嘴。抬眼望向白摩尼,他开口问道:“又跟那俩山药蛋子出去了?” 白摩尼笑了:“怎么是山药蛋子?” 连毅像吞了一口热汤似的,有点儿坐立不安:“玩儿可以,别出了格。” 白摩尼走到床边坐下了:“要不然我脱了裤子,你检查检查?” 连毅似笑非笑的一抿嘴,随即垂下眼帘说道:“别吵,让我安静安静。” 白摩尼抬头去看李子明:“哎,锋老今晚儿到底是怎么了?” 李子明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他是在问连毅。手指缠了毛巾又掏了掏耳朵,他平淡的答道:“推了半宿牌九,输了三所楼房。” 白摩尼推了连毅一把:“心疼啦?你跟谁玩儿的?是不是让人当冤大头了?” 连毅笑叹一声,又一摇头。 白摩尼伸手抓了他的睡衣前襟,揪着拧着往自己面前带:“要不然,我让你乐一乐?” 不等连毅回答,他转身向李子明招了手:“子明,过来,咱俩扒了他!” 李子明慢条斯理的擦着自己的后脖颈,听了这话,他没动,但也笑了一下。 白摩尼先是赌了小半宿,又吸足了鸦片烟,所以精神很旺,疯疯癫癫的直闹了一整夜。天明时分,他又渴又饿又热,独自痛饮了一整瓶冰镇过的甜葡萄酒,四仰八叉的躺了,他枕着连毅的大腿一动都不能动。连毅靠着床头半躺半坐,苍白着一张脸在吸雪茄。李子明坐在床尾,脚蹬着床沿穿袜子。 房内一片寂静,直到有人从外轻轻敲响了房门,又用压抑的低声问道:“军座醒了吗?” 李子明披上外衣,走去开了房门。一阵轻不可闻的低语过后,李子明转身回了卧室。不动声色的瞄了白摩尼一眼,他以手撑床俯了身,把嘴唇凑到了连毅耳边,有气无声的说道:“霍静恒来了,找他。” 连毅听了,并无反应。而李子明顺势抬手捂住他半边面颊,开始缠绵的亲吻他。连毅若有所思的沉默片刻,末了一歪脑袋,避开了李子明的嘴唇。 扯过棉被盖了自己,他把雪茄递给李子明,同时声音不高不低的答道:“说我没醒,让他等着。” 第127章 谁的人 连毅缩在被窝里,打了个短短的瞌睡,心里有事,睡不踏实,朦朦胧胧的仿佛一直只是半睡半醒。他身体好,半睡半醒也算休息。后来约莫着外边天该大亮了,霍相贞也等得够了,他才懒洋洋的睁了眼睛。 一条大腿有些麻,是被白摩尼枕得太久了。低头往下看,他发现白摩尼也睡了,睡得满面绯红,花瓣一样柔嫩的小嘴唇微微撅了,简直是小孩子的睡相。盯着白摩尼看了片刻,末了他坐起身,一手托了白摩尼的后脑勺,一手用个小枕头取代了自己的大腿。 此时此刻,连毅觉得白摩尼非常幼小,而自己无比苍老,简直要有一千岁。他贪恋爱慕着白摩尼的新鲜颜色;他存在心中的旧故事,也只有白摩尼听得懂。 彻夜的狂欢让连毅的面孔苍白浮肿,头发也乱了,无须照镜子,他想也想得出自己如今的德行。无声无息的下了大床,他摇晃着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想:“我老了。” 连毅用冷水洗漱了一番,又一丝不苟的穿戴整齐了。不紧不慢的喝了一碗热粥,他抬手向后一捋新梳的背头,昂首挺胸的出了门。穿过几重院落,他的身姿是越走越挺拔,脸上也渐渐浮现出了笑模样。末了在前院的大客厅里亮了相,他已经美得像吃了喜鹊蛋似的,简直堪称乐不可支:“静恒贤侄——”他拖着长声打招呼:“来啦?” 霍相贞已经在大客厅中的硬木椅子上枯坐了两个小时。连毅自作主张的称他贤侄,他不会和人打嘴皮子官司,只好硬着头皮不理会。巍巍然的起了身,他对着连毅一点头,因为心存不满,所以格外的严肃:“连军长。” 连毅走上前去,隔着一张方桌和他并排坐了,举动之间正是香风袭人。霍相贞不动声色的抽了抽鼻子,越发确定白摩尼是跟他学出了一身的浪样。勤务兵上前换了一壶热茶,又分别为两人斟满了茶杯。连毅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随即抬起双手一捋头发,同时懒洋洋的向后仰靠了过去。扭头对着霍相贞一笑,他和颜悦色的叹道:“对不住啊!今天睡了个懒觉,让贤侄好等了一场!” 霍相贞一如既往的不大敢正视他,只微微的向他偏了脸:“听说摩尼在你这里,我来找他回家。” 连毅审视着他的侧影,看他和他爹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脸孤芳自赏的高傲相,看着十分欠揍。收回目光微微一笑,他一拍椅子扶手起了身:“找摩尼?好,没问题!”随即他踱到了霍相贞面前,背着双手一俯身,逗孩子似的低声笑道:“摩尼比我还懒,现在还睡着没起。你等等,我亲自去叫他。”然后竖起一根手指作势对着霍相贞一点,他笑眯眯的又道:“听见大哥来了,他一定高兴。” 双方的距离太近了,让霍相贞迫不得已的抬头看了他一眼。一眼过后,他颤着睫毛垂下了眼帘——连毅这个美法,对他来讲,着实是太富有刺激性。 而连毅仿佛是专门来刺激他的,见他当真受了刺激,连毅便心满意足的直起腰,转身向着门外扬长而去了。 连毅背着手,不紧不慢的溜达回了后院的卧室。李子明独自站在房门口抽烟,见他来了,也不说话,单是喷云吐雾的看着他。连毅收敛了笑容,迎着他的目光向前走。及至走到面对面的程度了,连毅停下脚步问他:“想什么呢?” 李子明将烟头掐灭一扔,然后双手插进裤兜,居高临下的对着他一笑。 连毅抬手拍了拍他的脸,侧身绕过他迈过门槛。进入卧室停在床前,他这回毫不犹豫的出了手,硬把酣睡中的白摩尼摇晃醒了。 白摩尼没什么酒量,冰凉的白葡萄酒被他当成饮料灌了一大瓶,导致他在解渴去热之余,立刻醉成了一滩烂泥。昏天黑地的睡了一阵子,如今他骤然受了惊扰,虽然睁了眼睛,其实心里还糊涂着。在连毅的拉扯下,他晕头转向的坐了起来,眼睛是涩的,舌头是苦的,头脑是木的。就着连毅的手喝了一杯冷茶,他舔了舔水淋淋的红嘴唇,眼中略略的有了一点光亮:“干什么?觉都不让睡了?” 连毅坐在床边,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短头发:“儿子,有件好事儿要告诉你。” 白摩尼打了个哈欠,然后不耐烦的转向了他:“我能有什么好事儿?” 连毅笑道:“霍静恒来了。” 白摩尼眯着眼睛看着连毅,看了半晌,没表情也没动作。最后突兀的笑了一下,他问连毅:“谁来了?” 连毅直视着他的眼睛:“你大哥,霍静恒。上次你救了他,如今他知恩图报,也来救你了。” 白摩尼感觉自己变成了一瓶酒。 他还是没表情,没动作。躯壳是死的硬的,内里的鲜血却是伴着酒精,冰凉的开始缓缓流动,所过之处,全凝了霜。大哥来了?大哥怎么来了?大哥来找自己了?大哥说这次他要是干好了,就来接自己回家——大哥这一次可不是真干好了? 慢慢的抬起了一只手,他捂住自己的一侧面颊。手掌软而干燥,顺着面颊颈侧一路下滑。怜惜而又无奈的抚摸了自己,他像个混迹人间的妖精似的,忽然有了种无处遁形的恐慌。跟大哥回家?就凭他现在这个样子,就凭他现在这个名声,回家? 他已经定了形入了辙,想再洗心革面,除非扒他的皮抽他的筋,让他死一回再重新活。真的要重新活吗?难啊! 况且大哥对他的事情,到底知道了多少?大哥是个最要面子的人,而他的风流逸事,单挑出哪一桩都是丑闻。也许现在大哥还不知道,现在不知道,总有一天要知道的,知道了怎么办?大哥是个多么干净的人,能受得了? 他自己也能混着度日,所以不想玷污了大哥。旁观者清,越是距离大哥遥远,他越感觉自己是大哥的累赘。再说大哥三十出头了,也该娶妻生子了。届时整整齐齐的一家子人,带着个非亲非故的残废瘾君子,算什么事?偏他年纪还小,由着他活的话,也许十年八载都死不了。 他越想越是不行,彻底的不行。可是在全盘的否定之中,他又隐隐的藏了个小念头——如果能有一所秘密的房子,让他与世隔绝的安身,只有大哥知道地址。想见的时候见一面,只有他们两个,像是在世外桃源,也像是在梦中。 反正他是不敢正视现实,在现实的世界里,他没活好。 小念头和大主意在他心中荡了秋千,把他荡成了一瓶汩汩摇晃的酒。大主意是早定了的,小念头却是刚刚滋生成型。血流渐渐平稳了,他的身体也慢慢回了暖。犹犹豫豫的抬了眼,他忽然发现连毅一直在注视自己。双方目光相对,连毅微微一笑:“宝贝儿,你是怎么个意思?” 白摩尼沉吟着开了口:“我……” “我”字之后,没了下文。而连毅也不追问,直接又一拧他的脸蛋:“我让你们见个面,是走是留,我不管,让你们当面锣对面鼓的谈,如何?” 然后他抬头向外下了命令:“子明,调十名机枪手,别闹出大动静!” 白摩尼心中一惊,登时抬手抓住了连毅的袖子:“你干什么?” 连毅似笑非笑的转向了他:“没什么,保护你的安全。” 随即把白摩尼揽到了自己的怀里,连毅和声细语的继续说道:“是我的人,我就保护;不是我的人,我就不保护。是不是我的人,我不强迫,全凭自愿。” 歪头凝视了白摩尼的脸,他笑吟吟的又问:“儿子,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白摩尼睁大眼睛斜睨了他,瞳孔中闪烁了寒冷的水光。忽然冷笑了一声,他开了口:“没想到你这么舍不得我,可我大哥是能让你白杀的吗?你老人家这样吓唬小辈,真是没什么意思!” 连毅摇头晃脑的冲着他发笑:“为什么不能白杀?难道还有人敢来让我给他偿命不成?大不了他的部下披麻戴孝来给他报仇,没关系,看看是他的兵多,还是我的兵多。我打了一辈子仗,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儿没少干,今天再干一次,也不算什么。” 白摩尼瞪着连毅,脑子里轰然一声,酒精化作汗水,粘腻的渗了满身。一刹那间,他骤然无比清醒。 “行了。”他换了满不在乎的口吻,推开连毅往床里退:“我继续睡我的觉,你出去让我大哥走吧!要回家我早回了,也不必非等到现在。一急眼就动刀动枪,你可真是白活这么大年纪了!” 连毅挨了骂,然而浑不在意。欠身抓住了白摩尼的左脚踝,他和和气气的说道:“你还是去和霍静恒见一面,免得他以为我从中作梗,再生枝节。我喜欢干脆利落,所以宝贝儿,你也别给我干拖泥带水的事儿!” 白摩尼用右脚蹬了他一下:“什么干脆利落,你直接说你是个老愣头青得了!松手,我的鞋哪?” 连毅低头从床底下给他找到了拖鞋,而白摩尼一边系全了睡衣纽扣,一边伸腿下去穿了拖鞋。扭头环顾了四周,他起身单腿蹦了一步,弯腰捡起了自己的手杖。拖着左腿向前迈了一步,他忽然回头,又看了连毅一眼。 这一眼无情无绪,就单是看。而连毅慈眉善目的,向他点头一笑。 白摩尼潦草的洗漱了,又梳了梳头发,因为不耐烦再换西装打领结,所以直接套了一身长袍。一步一步的走向前院大客厅,他像是在往鬼门关里走,然而当着旁人的面,他还得没心没肺的笑,生生的快苦死了,却要做出含笑九泉的模样。 他本来也没打算真回霍家,后来也只是迟疑摇摆而已,然而连毅从后猛推了他一把,硬是把他推成了心不甘情不愿。 心不甘情不愿了,却又再无选择的余地了。这是连毅的宅子,进进出出都是连毅的兵。凭着连毅往日“甩手一枪”的狠劲,他相信对方真是谁都敢杀。真杀了,也没人能奈何他。 很艰难的走进了大客厅,白摩尼迎面看到了霍相贞。 霍相贞实在是坐不住了,正在大客厅中来回的徘徊。忽见白摩尼来了,他几大步走到对方面前,本没想笑,可是两边嘴角不由自主的要往上翘。欢喜的叹了一口气,他抬手握住了白摩尼的细胳膊,低声说道:“小弟,回家啦!” 白摩尼仰着脸看他,也是笑,笑一秒,是一秒。霍相贞的眼中风生水起,为他涨了温暖的潮。仿佛是劫后余生又相见,他们一大一小,伫立成了海边相对的两座礁。 可是在微笑的结尾,白摩尼却是摇了头。多说无益,大哥现在不是连毅的对手,所以他别无选择,只能摇头。 霍相贞的笑容一僵,仿佛没有领会他的意思。俯身看了他的眼睛,霍相贞认认真真的又说一遍:“小弟,咱们回家。” 白摩尼抬手摸了摸他的手背,随即轻声说道:“大哥,我不走。” 霍相贞看着他,看出了一脸的疑惑:“不走?为什么不走?” 白摩尼一歪脑袋,做了个惫懒姿态:“不走就是不走,我在这儿住得挺好的,暂时不想换地方!” 霍相贞松了手,难以置信的拧起了眉毛:“你——” 不等白摩尼再说话,霍相贞直接拦腰抱起了他,迈步就要往外走。而白摩尼在他怀里开始张牙舞爪吱哇乱叫。身心一层一层的冷了,他知道自己此刻正是丑态毕露。可是没办法,他须得硬生生的把大哥闹走烦走,而且什么都不能说。 大哥刚刚算是东山再起,他不能让大哥为了自己和连毅为敌。 于是他鲤鱼打挺,他旱地拔葱,他叫得九曲十八弯,他涕泪横流,他犯了早上的一顿鸦片烟瘾。他招来了乱哄哄的许多人,他不敢再看霍相贞。而霍相贞抱着他捧着他,人高马大的在一群人中左冲右突,死活不肯放手。 后来,他看到了连毅。大叫一声向连毅伸了手,他开始花样翻新的丢人现眼。混乱颠簸之中,他落了地,并且主动躲避到了连毅身后。一个脑袋深深的低了,他依稀听到连毅正在和大哥办交涉。大哥一点理也不占,怎么说也说不过连毅。后来一只大手越过连毅的肩膀,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他被霍相贞提得将要离地,同时听到了最后一句问话:“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他一摇头:“不。” 霍相贞直勾勾的盯着白摩尼,与此同时,连毅侧身向着门口一伸手,要笑不笑的说道:“静恒贤侄,你请回吧。摩尼早上少不了几口好烟,瞧孩子现在都打哆嗦了,可怜见儿的,你也放他一马,好不好呢?” 霍相贞缓缓松了手,迈步向门外走去。白摩尼估摸着他走远了,才抬头向外又张望了他的背影。 大哥真高,高人一头,披着一身的阳光,走得怒火万丈。 白摩尼进了往日烧烟的厢房,守着烟枪只是吸。连毅坐在他的身后,撩闲似的推他一把搡他一把,他也不理。 他如今总是心如死灰的时候多,加之方才没死没活的发了一场疯,现在身体更像是淘虚了一般,只剩了吸烟的力量。老家伙这一手办得真叫阴,让他有苦说不出。单手扶着烟枪,他心中又想:“其实我本来也没想走……” 没想走,原因很多,也许其中也有连毅的一份。他现在很能分得清好坏了,知道连毅对他有几分真心,而且把他当少爷养了好几年。如今让他一甩袖子单方面的走,他也感觉愧对了连毅。 “下次要是再有机会……”白摩尼推开烟枪,扯过一条薄毯子盖了自己的头脸,同时暗想:“我只打我自己的主意,别人我绝不管了。” 第128章 敌友同席 霍府现在像座荒园子似的,不加收拾不能入住,所以霍相贞只派卫兵替换了守门的警察,自己则是住进了马从戎家,横竖北平马宅如今是门前冷落车马稀,有的是空房给他们住。 霍相贞是午夜时分进的北平,抵达马宅之后他洗了把脸,吃了一顿夜宵,也就到了天明时分。他心急如焚的坐不住,老鹰似的扑啦啦飞到了连宅,想要叼着小弟回家。然而小弟在他怀中连哭带嚎的上演了十八般武艺,活鱼似的大耍了一阵把式,坚决不跟他走。 灰头土脸的回了家,他战车似的轰隆隆冲进马宅大门,走成了一股子黑旋风。院子里的大小军官们立刻退避三舍的打了立正,李天宝正在二门和人谈笑风生,猛的一回头看了他,吓得也当场靠了墙。 一脚踹开房门,他进了一间厢房,随即又是“咣”的一脚,他像活驴尥蹶子似的,把门严丝合缝的踹了上。然后屋里静了,屋外更静。院中的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敢多言多语。唯有李天宝耳语似的开了口,四面八方的轻声询问:“爵爷呢?” 安德烈站在院子角落里,李天宝不出声,也没人留意他;李天宝一出声,他立刻受了一场注目礼。一位陈副官高抬腿轻落步,悄悄的向前行进了一米,随即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杆子,他遥遥一戳安德烈的后腰:“爵爷,进去瞧瞧哇!” 安德烈回头看了陈副官一眼,又向前看了李天宝一眼。李天宝当即行使了副官长的权力,对着房门一挑眉毛一斜眼,一抬下巴一歪嘴,一言不发,然而五官分别全说了话。 于是安德烈做了个深呼吸,一步一步的当真走向了厢房。仿佛房中藏了个炸弹似的,在他抬手推门的一瞬间,副官们“哄”的一下子,自发的全都后退了。 安德烈不管旁人,径自迈步进了厢房。厢房是一明两暗的三间,他背手掩门停了脚步,只见霍相贞坐在起居室中的八仙桌前,双臂横撂在桌面上,他俯着身低着头,一动不动的把脸埋进了臂弯中。 安德烈试试探探的走到了他的身边,抬手轻轻的拍了他的肩膀,安德烈小声唤道:“大帅?” 霍相贞充耳不闻,毫无反应。 安德烈手足无措的低头看着他。看了片刻之后,他灵机一动,忽然效仿了马从戎,开始一下一下抚摸霍相贞的后背。平时霍相贞坐着,马从戎站着,马从戎时常是一边和他说话,一边反复摩挲着他。安德烈认为这个动作很温柔很亲昵,也许可以抚慰人的心。 然而霍相贞埋着头藏着脸,始终是不为所动。 霍相贞喜欢白摩尼。白摩尼从小就是好吃懒做,长大之后更是彻底的没出息,没有一处合乎他的理想与要求,可是即便如此,他也还是喜欢。 灵机走得太早也太久了,在他的记忆中已经渐渐面目模糊,他的心中只剩了摩尼,可是摩尼又不肯跟他走。肯冒险救他,然而不肯和他过太平日子,他不知道这是个什么道理。要说摩尼是被人关着押着的,那好办了,他会拼了性命去把对方抢出来。可没人关他押他,他北平天津随便跑,睡着懒觉抽着大烟,宁可跟着连毅鬼混,也不和自己回家。 放到先前,他会大头朝下的把白摩尼直接拎走。但是今非昔比,他愿意拎,白摩尼还未必愿意走。要是真不愿意的话,他也不能再拿出大哥的身份,一个嘴巴扇过去了。 霍相贞想不明白,并且是越想越不明白。灵机从来不和他打哑谜,以至于养出了他一肚子笔直的心肠,事情稍一拐弯,他就糊涂了。 缓缓的抬了头直起腰,他脑子里一跳一跳的胀痛。仰起头扭过脸,他望向了上方的安德烈。安德烈低头正视了他,凌晨看他兴冲冲的出去,现在看他气冲冲的回来,其中的原因无须询问,猜也猜得清楚。 一黑一蓝两双眼睛对视了良久,末了霍相贞手摁着八仙桌沿起了身,同时对安德烈低声说道:“去给你的喵长打电话,说房子不必买了。” 安德烈张了嘴,一句话正是要说未说,窗外却是贴上了李天宝的脸——李天宝轻轻巧巧的一敲窗玻璃,捏着嗓子细声说道:“报告大帅,参谋长来了。” 霍相贞听闻此言,立刻迈步走去开了门。而安德烈闭了嘴,忽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霍相贞和李克臣在上房堂屋中会了面,三言两语的交谈过后,霍相贞慢慢喝着一杯热茶,感觉自己的头脑清醒了许多。凌晨的连宅之行对他来讲,堪称一场打击,简直把他打得脱了轨道,倒是李克臣及时赶来,用军务把他重新拉回了正轨。 “反正火车站那边儿是全预备得了。”李克臣抬手对着他比划:“都是闷罐车,随时可以开动。” 霍相贞沉吟了片刻,随即说道:“雪冰既然先到了,就让雪冰带兵上车先走。这一趟差事横竖是逃不过,留在北平磨洋工也没有意义,不如先到山东看看形势。” 李克臣点了点头,又向霍相贞说道:“连毅的兵已经往津浦路开了。” 如今留在平津一带的军头,全成了第五路军的人马,若非如此,在平津也没有立足之地。霍相贞听了李克臣的话,心思立刻就要往白摩尼身上走,走到半路,又被他硬生生的拽了回来。 “咱们可得离连毅远点儿。”他告诉李克臣:“那个人说倒戈就倒戈,兔子专吃窝边草。离他近了,容易被他捅刀子。顾承喜有动静吗?” 李克臣摇了头:“顾承喜一直是按兵不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过贺总指挥今晚儿不是要请客吗?倒时候瞧瞧有没有他,有他,那他逃不过,早晚都得动弹;没他,那兴许就是有大变化了。” 霍相贞不说话了,直着眼睛往前看。沉沉的思索了良久,他最后说道:“让雪冰来一趟,我有话嘱咐他。” 李克臣打电话,从火车站叫来了雪冰。三人在堂屋里开了会议,直到下午方散。安德烈偷眼瞄着霍相贞,见他此刻一不尥蹶子,二不趴桌子,已经彻底恢复了常态,这才放心的自找地方休息去了。休息了没有片刻,他又起身出门,找到了霍相贞:“大帅,睡觉。” 霍相贞正在满地的兜圈子,忽然听了这话,便是一愣:“睡觉?” 安德烈向他做了解释:“你夜里没睡觉,白天也没睡觉。” 霍相贞这才恍然大悟。趁着天色还早,他跟着安德烈进了马从戎的卧室。四仰八叉的往床上一倒,他是说睡就睡。未等安德烈给他脱掉皮鞋,他已经微微的打了呼噜。于是安德烈起了身,又特地用枕头垫正了他歪着的脑袋。脑袋一正,呼吸立刻就痛快了。 霍相贞这一觉睡得不安稳,眼前五光十色的一直有梦。白摩尼,连毅,顾承喜依次登场,全出来了,而他在梦中也不知道是在忙什么,慌里慌张的始终不得闲,简直快要活活忙死。后来他仿佛是陷进了一处犄角旮旯中,起不来动不得,唯一的安慰是白摩尼扑到了他的怀中。他一手箍住了对方的细腰,一手抚摸着对方的后背,摸着摸着,他感觉不对劲,颇为诧异的低下头,他发现白摩尼不见了,自己胸前趴了一只毛茸茸的大猴子。 梦里的人,总是有些异常的。他并没有大惊失色,只是一边继续抚摸,一边镇定的想:“小弟变成猴儿了,这怎么办?” 他有条有理的思考着“怎么办”,完全没有醒的意思。而蜷在他身边打盹的安德烈迷迷糊糊睁了眼睛,只见自己不知何时把一条胳膊横搭上了霍相贞的胸膛。天气热,他的衬衫袖口全挽上去了,而霍相贞紧闭双眼,一边摸着他的毛胳膊,一边神情严肃的叹了口气。 安德烈欠了身:“大帅?” 霍相贞打了个呼噜,又叹了口气。 霍相贞在梦里抱着一只大猴子,愁眉苦脸的到处走,仿佛这猴子是很珍贵的,一不留神就会被人抢去。翻山越岭的也不知走了多久,他被安德烈强行摇晃醒了。 安德烈将他的怀表打开来送到他面前,又指点了上面的时间给他看。霍相贞看清楚了时针分针,登时一跃而起——今晚他还要去赴贺总指挥的宴席,一味的做大梦可是不成。 贺伯高总指挥的宴席,开在了东城的一家大饭庄子里。贺伯高似乎是个亲民的雅人,挑选的地方不算如何高贵,然而饭庄子里有楼阁有花园,足以令食客在酒足饭饱之余,再流连消遣一番。宴席设在花园中的一座二层小楼上,四面的窗户全开了,迎风送来阵阵花香;贺伯高本人也并不摆总指挥的架子,对谁都是谈笑风生。见霍相贞上楼来了,他起身伸了双手,一阵风似的前去相迎;又因为他前几天曾和霍相贞见过一面,所以如今再见,分外亲热,开口便称“老弟”。霍相贞和他握了握手,也是十分和气。及至和他寒暄完毕了,霍相贞再看席上宾客,也有一半是熟面孔,其中居然还有万国强一个。此万国强并非慢结巴万国强,而是出任过徐州镇守使的大舌头万国强。这位万帅子珅在北伐战争中一败涂地,逃到天津租界藏了许久,如今见形势有变,才重新出面召集旧部,想要另作一番事业,和霍相贞倒是同病相怜。如今见霍相贞来了,他站起身,双手对着他一起招,同时呜噜呜噜的要打招呼。而未等他把话说完,旁边一名军官坏笑着起了身,从后伸手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万国强的两只手还在空中乱刨,冷不防的受了偷袭,登时向后转了,想要还击。另有一位蓄着小八字胡的石将军,曾经在河南做过督理,后来又在军分会中做过代理主任,这时趁乱上前,挽了霍相贞的手问道:“静恒,近来还好?” 霍相贞随着石将军落座了,正要开口说话,不料万国强那边又高声喧哗起来。石将军和万国强有仇,曾在北戴河大打出手,如今仇恨未退,听他出声就有气。抬手一拍桌子,他指着万国强怒道:“你胡吵吵什么?还让不让别人说话了?” 万国强当即骂了他一句——谁也不知道他骂的是什么,但都确定他是骂了。霍相贞见识过石将军和万国强的战斗力,当即起身左拉右劝,想要把两个人隔开。贺伯高站在一旁看着,不住的苦笑,笑着笑着,又有客到。这回他亲自下了楼,而楼上众人只听他在楼下高叫一声:“哈哈,锋老!” “锋老”二字一出,登时有人笑了,偷笑而已,敢笑不敢言。石将军对着霍相贞一咧嘴,霍相贞则是一皱眉。脚步声音顺着楼梯越来越近,末了在贺总指挥的陪伴下,连毅背着手,笑眯眯的露了面,后方又跟了个戎装笔挺的大个子,正是顾承喜。 霍相贞看了顾承喜一眼,随即移开目光,对着连毅一点头。依着当下的形势来看,连毅手握重兵,几乎有了割据一方的资本,所以亲切的贺总指挥对他是亲上加亲,定要请锋老到上首落座。连毅且不着急,径自溜达到了霍相贞身后。抬手搭上了霍相贞的肩膀,他一边用拇指摩擦了对方后脖颈上短短的发根,一边对着万国强说笑了几句。石将军端着一杯果子露,小口啜饮,无声的笑,又用胳膊肘暗暗的一杵霍相贞。霍相贞向后靠了椅背,将双臂环抱在了胸前。小小的一层雅间中,有他的友人,也有他的敌人。对敌有对敌的涵养,约莫着连毅把话也说尽了,他不动声色的转身对着上首一伸手:“连军长,请坐吧!” 转身之间,他甩开了连毅的手。而连毅笑模笑样的又看了他一眼,当真迈步离开了他。霍相贞强忍着没有掏出手帕去擦后脖颈,同时发现石将军和万国强又开了战。两人隔着一张大圆桌,互相投掷蜜饯进行攻击。霍相贞一手摁住了石将军的手,一手接住了万国强飞来的一颗海棠。海棠做蜜蜡黄色,粘腻腻的蹭了他一手糖汁。他正要招呼伙计送个手巾把儿,不料忽有一只手斜伸过来,一把攥住了他的腕子。他猛的扭头一瞧,发现那只手的主人,竟然是顾承喜。 顾承喜不知是何时坐到他身边的,一手攥着他的腕子,一手托着热腾腾的小毛巾,他飞快利落的为霍相贞擦净了手。随即把小毛巾往后方的勤务兵怀里一扔,他先垂下眼帘看了看霍相贞的手,然后眼皮一抬,又一笑,笑得意味深长。 霍相贞面无表情的抽回了手,紧接着起身走到了石将军身后。抬手一拍石将军的肩膀,他开口说道:“老石,劳你跟我调换一下座位。” 石将军莫名其妙的回了头:“啊?换位?” 霍相贞把双手插到石将军腋下,硬把人横拖到了自己的位子上。然后在石将军的位子上坐下了,他把面前的半杯果子露也往石将军面前一推:“我和顾军长有仇,不宜并肩同坐。” 第129章 武生戏 贺伯高似乎是位美食家,点菜点得有讲究,一张嘴不是吃就是说,连一盘子炒豌豆苗,都能被他分析出许多道理学问,并且只谈美食,不谈军务,是个专门前来大啖的坦荡态度。霍相贞听了他的高论,第一感觉是此人很馋,第二感觉是此人馋得很科学;其余众人也颇有大开眼界之感,甚至连连毅都不扯淡了,笑眯眯的倾听贺总指挥的妙语。 菜是好菜,酒是好酒,而且偏于清淡,全部迎合时令。贺总指挥一心想要笼络这帮军头,所以春风一般和蔼可亲,并且会开玩笑。主人和宴席全很令人满意,唯有万国强与石将军跃跃欲试的总想斗殴。霍相贞几次三番的劝阻石将军,让他别在饭庄子里胡闹。然而石将军像吞了弹簧似的,坐在椅子上一味的要窜。霍相贞无可奈何,索性一把摁住了他的大腿,瞪着眼睛问他:“你再动?再动我把你连人带椅子端出去!” 石将军带了一点酒意,伸手一指对面的万国强:“静恒,你端我可以,但是得把那大舌头也带上,我要跟他出去决个胜负!” 霍相贞刚要开口说话,不料万国强嘴笨手快,骤然动武。霍相贞眼前一花,随即感觉口中多了东西。扭头“呸”的一吐,却是一小块甜甜的藕。皱着眉头转向万国强,霍相贞笑也不是怒也不是:“子珅,你扔我嘴里了!” 万国强面红耳赤,拖泥带水的说道:“静恒,误伤。” 与此同时,万国强旁边的一名军官悄悄端走了万国强面前的小碗,碗里的红烧翅根不是饭庄子的出品,是贺伯高特地让一位善烹鱼翅的南方大师傅做好送过来的,席上众人,一人只分得一小碗。那军官吃完了自己的一份,趁着万国强忙于饶舌,嘻嘻哈哈的又抢了他的一份。等到万国强发现之时,那军官举着小碗仰面朝天,已经呼噜呼噜的吃了个干净。 霍相贞看出那名军官是故意的想要耍万国强,所以一边盯着万国强,一边拍了拍石将军的腿,想让他擦亮眼睛压下脾气,不要配合着万国强一起丢人现眼。一只巴掌捂了他的手背,显然石将军是领会了他的意思,两条蹬来蹬去的粗腿也顿时安静了。 霍相贞镇压住了暴躁顽劣的石将军,深感满意。可是不过十秒钟的工夫,他忽然又觉出了不对劲——石将军的腿老实了,手却又活泼起来,居然抓住他的手揉搓不止。 莫名其妙的扭过头,他正要出言质问,然而一眼望过去,他就见石将军是个低头呆望的姿态,顺着石将军的目光再往下看,他身上的寒毛登时竖起了一层。 寒毛竖了,但是神情没变。他微微歪头越过了石将军,去看顾承喜的眼睛:“你干什么?” 顾承喜紧紧握着他的手,清晰的关节几乎泛白,然而脸上也是云淡风轻,一双眼睛笑得干干净净:“方才你不是说我们有仇吗?我倒是很想和你化干戈为玉帛,所以一有机会,就忍不住要和你亲近亲近。” 凭着先前的所作所为,顾承喜知道霍相贞一定是恨毒了自己,自己再怎么伏低做小也是无用了,所以索性换一副面目。无论如何,他总要和霍相贞发生一点关系。 然而霍相贞正视着他,目光是直的,瞳孔连着心,直得彻底利落,不留一点转圜的余地,连个犄角旮旯都不给他留。 “今天是总指挥请客。”霍相贞直通通的开了口,声音四平八稳:“我给你留了面子,你也应该识相。” 顾承喜似笑非笑的握着他的手,握出了一手热津津的汗:“既然我们都赴了总指挥的宴,可见是同一阵营的同志,互相亲近亲近,也没错呀。” 霍相贞静静的看着他,看他品格有问题,精神也有问题,蹬鼻子上脸,是可忍,孰不可忍。 看到最后,他转向贺伯高一点头:“总指挥,失礼了。” 随即他反手抓了顾承喜的腕子。石将军屹然端坐,只觉头顶卷过一阵沉重的黑风。周遭众人全惊呼了,因为看到霍相贞猛然起身,竟然把顾承喜生生抡过了半空。紧接着起了一声大响,正是顾承喜仰面朝天的摔在了楼板上。 惊呼过后,是一瞬间的寂静。顾承喜先是抬手捂了后脑勺,紧闭双眼熬过了最初的一阵疼痛,随即慢慢翻身爬了起来。扭扭脖子晃晃肩膀,他向前迈出一步,又站到了霍相贞面前。 对着霍相贞微微一探头,他轻声问道:“宝贝儿,生气啦?” 霍相贞对他无话可说,于是迎面击出一拳。顾承喜提前做了防备,在眼前一黑的同时侧身一躲,然而霍相贞的动作还是太快了,疾风刮过了他的面颊,拳头蹭过了他的鼻子。踉跄着退了几步,他抬手一抹口鼻,抹了满手殷红的血。盯着手中的血,他的精神为之一振——很好,敢放他顾军长的血! 撒欢似的纵身一跃,他扑向了霍相贞,开始反击! 单打独斗,他绝对不是霍相贞的对手,但是也有一套不甚体面的克敌之法。合身紧紧搂抱了对方,他让霍相贞的拳脚不得施展,同时两条腿拼了命的使绊子。席上众人全离了座位,想要把这一对深藏不露的冤家撕扯开来,然而冤家们统一的人高马大,一胳膊肘能杵断人的肋骨,连石将军这样一条五短三粗的硬汉,都像蚍蜉撼树一般没了下手之处。贺总指挥心胸宽广,料想两位军长打不出人命,所以还能富有涵养的保持苦笑;连毅则是端着一杯白兰地起了身,溜溜达达的走到了安全角落观战——多么好的一场武生戏,多么好的两个大武生,腿缠着腿身贴着身,有意思! 与此同时,霍相贞终于被顾承喜缠成了怒不可遏。带着顾承喜一转身,他强行迈开步子,撞向了前方的白粉墙。 顾承喜的脊背当即和墙壁硬碰硬了。咬紧牙关一仰头,他一手搂着霍相贞的脖子,一手搂着霍相贞的腰。双方的距离近在咫尺,霍相贞的呼吸急促滚烫,棱角分明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正是个发了狠的样子。忽然笑了一下,顾承喜想他的嘴唇曾被自己用舌尖反复描绘过。 接二连三的撞击让他怀疑自己的骨骼将要根根碎裂,搂着腰的手渐渐松了,他不动声色的向上抬。双手在上方悄悄会了合,他骤然掐住了霍相贞的脖子。 他以为自己总算是攥住了霍相贞的命门,哪知霍相贞气息一断,随即抬手握住了他的两只腕子,而顾承喜身不由己,竟是被他硬生生的扯开了双手。 双手分别握了顾承喜的手腕,霍相贞将他的腕子向上摁向了墙壁。顾承喜这回真是没了还手之力,气喘吁吁的靠了墙,他忽然感觉这个姿势很意味深长。当年霍相贞曾经骂他“男不男女不女”,此刻这么大敞四开的被霍相贞压制住了,他想如果霍相贞是猎人,那么自己其实也可以做他的猎物。 他们的关系就是猎与被猎,横竖是势均力敌,谁猎谁又有什么关系?谁是男谁是女又有什么关系? 可惜,霍相贞是个傻瓜,不懂这样的关系会有多么美妙,多么动人。 霍相贞不能当众把顾承喜活活打死,不是舍不得,是因为把他打死之后,自己会无法收场。不能继续打,可也不能放了他。一旦自己松了手,谁知道他又会做出什么下流举动,说出什么下流言辞?眼角余光瞥到贺伯高要往这边走了,他转而又盯住了顾承喜。在贺伯高出言劝架之前,他还得提防着对方。这一架打得着实是没意思,他仿佛一直只是带着块大牛皮糖转圈子,并且是块下流的牛皮糖,粘着他贴着他,拱动着涌动着,包藏着一肚子不见天日的邪心思。 贺伯高越来越近了,而霍相贞依旧和顾承喜对视着。顾承喜的口鼻之间残留着一抹半干的血渍,眼中蕴藏了一点流光,流光滴溜溜的在霍相贞脸上打着转,光芒带了热度,仿佛要在他的脸上烧出记号。 霍相贞则是没反应,没表情。他的世界黑白分明,爱就是爱,恨就是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一双手隔到两人中间,贺伯高瞧准时机,开始劝架。他虽然亲切温和,但毕竟是众人的顶头上司,亲自发了话,霍相贞和顾承喜是不能不给面子的——况且真打下去,也打不出个结果来。 霍相贞松了手,顾承喜也从勤务兵手中接过了热毛巾擦脸。石将军冒着极大的危险,重新坐回了两人中间。贺伯高见众人重新落座了,便大大方方的开了几句玩笑,又让伙计送冰镇啤酒进来,罚几个火气大的各饮一杯。 霍相贞喝了半杯啤酒,又向主人翁致歉,未等他致歉完毕,顾承喜也开了腔,口口声声的“见笑了”。霍相贞登时闭了嘴,感觉两个人仿佛是在联袂发言,也不像话。而自从见识了霍顾二人的全武行之后,万国强和石将军像是自惭形秽一般,不好意思再小打小闹,所以雅座之中反倒是真太平了。 霍相贞酒量平平,先喝了白兰地,又灌了冷啤酒,这时被窗外的晚风悠悠一吹,就隐隐觉出了眩晕,幸而他的意志力很强,既然知道席上有个顾承喜,便自己管束着自己,不肯失态。把啤酒杯子向旁一推,他将一边胳膊肘支上桌面,侧身抬手扶了额头,另一只手握了筷子,他有一搭没一搭的从什锦冰碗里夹榛子吃,偶尔又和石将军低声聊几句。 他是气定神闲了,顾承喜用一条手帕堵着鼻孔,也和旁人有说有笑起来。其余人等看着他们两个的反应,都是感觉新鲜——打的时候带着你死我活的狠劲,一旦不打了,立刻各忙各的,仿佛刚才拼命的人并非他俩。 这一顿饭吃得长久,席散之时,天已经黑透了。楼内楼外全安装了五百支烛光的大电灯,把整座园子照得亮如白昼。楼上一有动静,楼下各家的卫士副官立刻打起了精神。霍相贞和石将军先走了出来,石将军对他低语道:“静恒,北平城里别闹事儿,出了城再另找机会。” 霍相贞连连的点头,同时发现斜前方站了一名青年副官,正在一眼不眨的盯着自己看,并且目光锐利,是个不怀好意的看法。心中无端的起了一股子火,霍相贞抬手指向了他:“看什么?滚蛋!” 裴海生退了一步,当真转身走了。他走了,安德烈和李天宝来了;石将军一直扶着霍相贞,这时见了安德烈,当即把霍相贞往他怀里一推:“好,这家伙个子大,让他搀着你吧!”随即又对李天宝说道:“他醉了,你们赶紧送他回家。” 安德烈高人一头,一眼看到了刚刚下楼的顾承喜,登时连拖带拽的要带霍相贞走。而顾承喜因为要陪着连毅,所以落了后。花园子里乱哄哄的,远处又黑,他一边说笑一边东张西望,心想:“跑了。” 跑了也没关系,横竖还有再见的机会。一身的骨头像被摔松了关节,一动就疼,不动也疼。但是疼痛之余,也很有趣味——肆意妄为的趣味,不装孙子的趣味,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午夜时分,军头们各回各家。霍相贞坐在房前台阶上乘凉吹风,一边喝醒酒茶,一边对安德烈说道:“这饭吃的,吃到一半还打了一架。真是日久见人心,我毕生都没有见过这么下流无耻的东西!” 与此同时,连宅灯火通明,连毅一边坐在椅子上洗脚,一边也对白摩尼笑道:“你大哥和小顾今天打了一架,打得漂亮!哈哈,这顿饭吃得有意思,不虚此行啊!” 白摩尼撩了他一眼:“谁赢了?” 连毅问道:“你说呢?” 白摩尼垂下眼帘:“肯定是我大哥。” 连毅踩出了一盆水花,哈哈哈的又笑了一气。 旁观者是兴高采烈了,挨揍的也没有长吁短叹。顾承喜在家中的大浴缸里半躺半坐,手里端着一瓶汽水。抬头望向坐在浴缸边沿的裴海生,他开口笑问:“这回见着真人了吧?怎么样?” 不等裴海生回答,他摇晃着汽水瓶子继续笑道:“说起来,也认识四五年了,按年龄算,我还是他的老弟呢!” 抬手摸了摸隐隐作痛的鼻子,他自顾自的又道:“这当大哥的是真不疼人,逮着我就下狠手。等将来到了山东,我非找机会和他好好算算账不可。” 顾承喜这话说了不过三天,霍相贞便随着姗姗而来的孙文雄部上了火车,走津浦路进了山东。而顾承喜被贺伯高催促得坐不住,只好亲自带兵出发,也追着霍相贞南下去了。 第130章 此山是我开 霍相贞瞻前顾后的到了山东,预备着要打一场恶仗,哪知在进了山东地界之后,他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对手。先前的省主席乃是冯玉祥的人,如今不知怀了什么心肠,带着队伍匆匆退去了河南,而霍相贞不发一兵一炮,堂而皇之的就把第四军开过来了。 他开过来了,顾承喜也开过来了,然后贺伯高那边再无命令,他们就成了闲人。霍相贞占据了泰安,顾承喜则是进了济南。双方军队沿着津浦路分散驻守,又因为泰安济南之间有着一百多里地的距离,所以一时倒也相安无事。 霍相贞生在直隶长在直隶,不到非常时期,绝不轻易出远门,所以气候略略一变,他便立刻感觉出来了。当初他曾在山东打过仗,见识过此地夏季的炎热,如今赶在五月末来了,不出几天的工夫,他又热出了一身的白毛汗。及至时节进入六月中旬,他已经热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终日只是汗淋淋的发呆。 陪着他一起发呆的是安德烈。大清早的,两个人并肩坐在廊下的藤椅上乘凉,衣服是绝对穿不住了,他们只凭一条裤衩遮羞,裤衩还是特别的宽松。胳膊肘搭在椅子扶手上,双脚抬起来蹬在游廊阑干上,他们半闭着眼睛向后仰靠,一人露出了一个卵蛋。 一股子小凉风贯穿了游廊,吹得二人昏昏欲睡,正是凉爽舒适之时,游廊尽头的房屋中忽然起了喧哗,热热闹闹的总不消停。霍相贞本就心烦意乱,如今受了惊扰,眼睛都不睁,直接向上吼了一嗓子:“胡吵什么?!” 喧哗立时停了,李天宝穿着半袖衬衫,一路轻手轻脚的小跑过来。在游廊外面正对了霍相贞,他见霍相贞依然闭着眼睛,所以大着胆子做了个鬼脸:“报告大帅,卑职接了秘书长的电报,秘书长说要过来一趟,所以卑职忙着给大帅收拾屋子呢。” 霍相贞一歪脑袋,无精打采的睁了眼睛:“他来就来,给我收拾什么屋子?” 李天宝坦然的笑道:“也没怎么收拾,就是给大帅换床竹席,原来那床竹席都被汗沤酸了,秘书长见了,非骂我们不可。” 霍相贞听闻此言,感觉很不是味,但是昏昏沉沉的,懒得动肝火。重新把眼睛闭上了,他低声说道:“你们这帮混账东西,全是一戳一动弹,成天的偷懒糊弄我。秘书长要是不发电报,你们也想不起来给我换床新凉席!” 随即他向旁一挥手:“滚吧!” 李天宝答应一声,忍着笑悄悄走了。 马从戎到了泰安,熬了不过三天就热跑了,临走之时他给霍相贞出了主意,建议霍相贞搬到泰山上小住几日。霍相贞听了这话,第一感觉是扯淡,可是想了一想,他又活动了心思——反正现在山东太平,他到山中避几天暑,想必也误不了大事。 霍相贞越想越认为此事可行,于是命李天宝收拾行装,当真准备出发。哪知在临行前一天,李天宝拿着一份电文过来了,陪着小心说道:“大帅,第六军的顾军长发来电报,说是想来泰安看看您。” 霍相贞接过电文扫了一眼,随即将其递还给了李天宝:“不许他来。” 李天宝得令退下,然而不过一个小时的工夫,又拿着一份新电文回来了:“大帅,顾军长回电,说他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借道泰安,去登泰山。” 霍相贞这回根本没看电文,直接答道:“不许他登。” 李天宝再次退下,这回不出半个小时,他畏畏缩缩的第三次走到了霍相贞面前:“大帅,顾军长又回电了,他问大帅……” 霍相贞看他吞吞吐吐,忍不住要不耐烦:“问什么?说话!” 李天宝垂了头:“他问大帅是什么时候把泰山包下的。” 霍相贞用一条大毛巾擦了擦汗:“贫嘴恶舌,无耻之尤。不必理他了,总之不许他进泰安。” 李天宝也觉得这电报不大好回,所以得令之后,立刻走了出去。而霍相贞攥着大毛巾,一时想要宰了顾承喜,一时又怕顾承喜不好宰——起码现在是不大好宰,两军在山东正成对峙之势,合作二字不过是表面文章。一旦自己真对顾承喜动了手,山东河北的形势必定要乱,一场恶仗也是在所难免。 霍相贞现在不大敢动,好钢得用在刀刃上,他不能牺牲自己的小兵去报私仇。如今东南西北八方开战,他还打算乱中取胜,找机会把河北抢回来。 霍相贞在出发之前,让李克臣和自己同行。雪冰和孙文雄是带兵的人,不能离开大营,只有参谋处尚算清闲,可以随他出游。然而李克臣一听要爬泰山,吓得恨不能卧床装病——他是奔四十的人了,平日能懒则懒,着实是没有对着泰山卖苦力的闲情逸致。参谋长不去,参谋们也不好去;所以霍相贞只好单枪匹马的带着副官处和卫队上了路。 副官处以李天宝为首,还都是半大孩子的性情,听闻要爬泰山,提前许久就开始兴奋。及至这天清晨上了路,他们如同要去开野餐会一般,个个喜笑颜开。结果笑了没有两个小时,就笑不动了。其中李天宝自从做了副官长之后,难得劳动,身体最虚,手拄着一根青竹杖,他累得恨不能四脚着地。眼看安德烈还能紧跟着霍相贞往前走,他便抬手抓住了安德烈腰间的牛皮带,想要借力。安德烈被他抓得甩不开手迈不开步,很不自在。双方这么牵牵扯扯的走了一段路途,霍相贞忽然转身,一把握住了李天宝的手:“你跟我走!” 李天宝吓了一跳,心中叫苦不迭,然而又不敢拒绝。而霍相贞早就看李天宝浑身骨头没有二两重,终日轻轻浮浮的本事不大,派头不小,宛如马从戎第二,所以趁机也要给他一点苦头尝尝。攥着李天宝的小嫩手,他腿长步大,向前一味的疾行。而李天宝紧追慢赶,累得眼睛都直了,张着嘴只剩了喘气的份。最后他撅着屁股弯着腰,脸朝着地面哀求道:“大帅,歇歇吧,卑职受不了啦!” 霍相贞回头看他,不给他好脸色:“李天宝!平时你一不扛枪、二不打仗,现在索性连路都不会走了?” 李天宝汗流浃背的仰起脸,娇声细气的喘出了哭腔:“大帅,真累死了,卑职的腿都哆嗦得迈不动了。” 霍相贞看他着实是力不能支了,又向前望了望,见此地距离中天门已然不远,山路正是越来越陡。于是松了李天宝的手,他下令就地休息半小时。 此言一出,后方众人听在耳中,真如佛语纶音一般。李天宝当即挪到山路边沿坐了,呼唤旁人给自己捶腿。他的小同僚们也效仿了他,东倒西歪坐了一片。而半小时倏忽即过,霍相贞抄起李天宝的青竹杖,把满地的副官全捅了起来,然后赶鸭子上架一般,他领着这么一大队少爷继续向上攀登。后方众人也强打了精神,只盼着快到中天门——本地一位大士绅在中天门附近修建了一座小别墅,乃是霍相贞此行的终点。 一鼓作气的又走了许久,这一支队伍终于到达了中天门。霍相贞这一路饱览风光,颇有不虚此行之感。抬手指着刻有“中天门”三字的石坊,他正要对安德烈说话,不料未等他开口,前方忽然出现了一大队护军,护军簇拥着一顶山轿子,看样子竟像是从南天门下来的,而轿子上坐着一位西装革履的阔客,正是顾承喜。 这一段山路陡峭无比,所以轿夫都是训练有素的精壮汉子,能够抬着人高马大的顾军长进退自如。顾承喜本是翘着二郎腿向后仰靠着,如今放下腿向前探了身,他遥遥的对着霍相贞点头一笑。及至轿子走得近了,他笑模笑样的打了招呼:“霍军长,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说,我们算不算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霍相贞看如今的顾承喜,一如看当初的连毅,因为坐实了对方是个敌人,所以反倒不动脾气了。抬眼望着顾承喜,他开口问道:“谁让你进的泰安?” 顾承喜笑道:“霍军长不让路,我哪里敢进。幸好泰山没真被你包下来,否则我连山都不敢登了。” 霍相贞听了这话,料想他是另抄小路上的山,上都上了,这事也就不必细究。而双方各自带了卫队,看人数正是势均力敌,所以自己既来之则安之,也不必因此坏了兴致。自顾自的迈了步,他带着随行队伍想要继续走。轿子上的顾承喜扭头盯着他看,看他穿着一身浅色运动衣,头发剃得只余短短一层,汗水顺着青色的鬓角痕迹向下流淌,人是明显的瘦了,没瘦在身上,瘦在了脸上,一张面孔轮廓分明的带了老毛子相。 一个脑袋越转越向后,最后顾承喜望着霍相贞的背影,忽然大声问道:“哎,你是不是去苏家别墅?” 霍相贞头也不回,没理他。 顾承喜不等轿夫落轿,一抬腿越过轿杆子,他直接飞身跳到了地上:“我也去!” 霍相贞极力的压着脾气,可是听了这话,他终于忍无可忍的回头怒道:“你去什么?泰山我包不了,我还包不了苏家别墅吗?顾承喜啊顾承喜,我顾全大局,不肯和你算旧账,你怎么不识好歹,还对我纠缠不休起来?你以为我霍某人胆小怕事,现在奈何不了你顾军长了?” 顾承喜一挑眉毛:“苏培老的大公子在济南做官,人家苏公子前几天答应我了,说他家的别墅由我随便住。我来避暑,不可以吗?你霍军长怕热,我顾某人就不怕热了?” 霍相贞拧起了两道眉毛:“苏培老也原话答应我了,你儿子的话不算数!” 顾承喜语重心长的答道:“话不是这样讲,我那可是亲儿子啊!” 霍相贞见他油嘴滑舌,当众扯淡不止,而若论扯淡,自己必定不是对手,万一让他套进去了,兴许还有出丑的危险。对着身后众人一挥手,他言简意赅的下了命令:“走!” 顾承喜也一抬手,轻轻巧巧的说道:“追!” 第131章 山居生活 霍相贞先人一步的进了苏家别墅,想要关大门,然而顾承喜如影随形,几乎是和他的卫队一起进了别墅地界。苏家是全省闻名的望族,既然有力量在泰山中修建别墅,别墅自然不会坏;看守房子的老头子做长衫装束,也不是平常听差的派头。老爷和少爷几乎是同时派人给他送了消息,而他只有以一当二,同时迎接两位军长光临。 迎接两位军长也没什么的,老头子经过见过,并不是怯头怯脑的乡民;然而两位军长如同乌眼鸡一般,一对眼就啄,这就让他老人家为难了。 客客气气的,老头子把别墅一分为二,将两位军长分别安顿了,自己都觉着自己是长袖善舞。别墅是砖石结构的房屋,结构有一点像四合院,三面房屋加一面墙,围了个长方形的大庭院,两边另有小跨院。房前修了抄手游廊,庭院一角还有座高高的亭子,人在亭中坐,满眼是青山,颇有一番意趣。霍相贞既然来了,没有就走的道理,况且若是这么走了,倒像是给顾承喜让地方,面子上也下不来。 别墅里开了中午饭,全是清淡的山野风味,老头子见了霍顾二人的情形,料想他们绝无把酒言欢的可能,所以不偏不倚的摆出两桌饭菜,让他们各吃各的。霍相贞心中憋气,然而表面一派自然,只是一顿吃了大半盆凉拌野菜,因为听说这东西是败火的。 在霍相贞大嚼野菜之时,顾承喜已经吃饱喝足。走到房门口站住了,他脱了西装上衣,把衬衫袖子也向上挽过了肘际。一手叉着腰,一手拿着个红嘴桃子,他面朝着霍相贞那一国的方向,开始吃桃。 桃子熟透了,一口咬下去,甜蜜的汁水立刻横流。顾承喜吃得吸吸溜溜,牙齿不闲着,舌头也要对着桃汁围追堵截,把个桃子吃得有声有色。裴海生人在房内,第一次见识这么热闹的吃法,硬是没听出他吃的是什么。后来忍不住走了出去,他正好见到顾承喜把一枚大桃核吐进了手心里。 裴海生不声不响的转头又回了房,心里有些难受,因为军座这个吃相实在是太不体面了——军座时常就会“不体面”一次,让人防不胜防,比如在北平饭庄子里被人打得口鼻流血,比如在中天门嬉皮笑脸的向人撩闲,比如方才惊天动地的吃桃子。裴海生原来也没发现他毛病这么多,现在发现了,而且是越发现越多。每多一样,他心里就难受一次,像被人抽了个嘴巴似的。 裴海生拧了一把湿毛巾,想送给顾承喜擦擦手和脸。拿着湿毛巾走到顾承喜身边一看,他发现顾承喜手里又多了一大瓣西瓜。顾承喜那么高大,那么醒目,堂而皇之的弯着腰伸着嘴,呼噜呼噜的在西瓜上来回拱,仿佛只是一晃脑袋的工夫,西瓜就成了西瓜皮。把西瓜皮随手一扔,他直着眼睛打了个饱嗝。 裴海生无可奈何的低了头,同时把毛巾递了过去:“军座,给您。” 顾承喜接过毛巾展开了,一把擦出了一张干干净净的白皙面孔。裴海生偷眼看着他,见他时而像人时而不像人,千变万化,神鬼莫测,简直折磨死自己了。 顾承喜觉得很痛快。 他知道自己如今这幅德行,在霍相贞的眼中,一定是十分不讨人爱。可这是他的真面目,好不好的,他就这样。当然,如果有用的话,他也可以继续对霍相贞装孙子;问题是装孙子没有用,既然没用,那索性就彻底不装了。 溜溜达达的穿过整座庭院,他直奔了霍相贞所居的东厢房。东厢房是高低参差的一排屋子,配着远方的云雾与近处的花木,很有一点画意。几扇房门全开着,内中帘栊层叠曲折,总有士兵进进出出,然而不见霍相贞的身影。 刚到门口,他便被安德烈拦住了。 安德烈刚洗了个凉水澡,浑身散发着湿冷的香皂气味,像只毛烘烘水淋淋的大动物,蓝眼睛也是冰冷的玻璃珠子。静静的盯着顾承喜,他不说话,单只是盯。而顾承喜迎着他的目光,却是满不在乎:“小黄毛儿,进去向你们大帅通报一声,说顾承喜来了,问他见不见。” 安德烈直接摇了头,同时从喉咙深处咕噜出了声音,含混嘶哑,乍一听不知是哪国话:“不见。” 他是个很年轻的面貌,这一声却是沧桑到了七老八十的地步,并且含着勃勃的怒气。顾承喜知道霍相贞的副官都是懂礼数的,所以听了安德烈的回答,他不禁怔了一下,随即心中酸溜溜的泛了醋意:“怎么着,你给他当家了?” 安德烈没听懂“当家”的意思,但是不假思索的点了头。随便它是什么意思吧,总之他不许顾承喜迈过这道门槛。他是个迟钝柔软的性子,对于一切都像是不很在乎,然而总忘不了上一年的除夕夜——这个人,曾经那样侵略过他们,那样侮辱过他们! 顾承喜是安德烈最具体、最唯一的敌人。他从离开祖国开始,就始终是含恨而活,恨谁?说不清楚,那是太宏大的一场浪潮,太激烈的一个时代,而他没办法和整个浪潮与时代为敌。恨是真的,敌人是模糊笼统的,直到那天夜里,顾承喜不请自来。蓝眼睛中射出了凶光,他想用他的拳头把顾承喜砸碎。 顾承喜也觉察出了他骤然生出的杀意,正当此时,房屋深处门帘一挑,霍相贞带着几名高大卫士走了出来。山中凉爽,霍相贞换了一身浅色猎装,单手又拎了一件灯芯绒厚外套。抬头看着门外的顾承喜,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待到走到安德烈身边了,他把外套往安德烈怀中一扔,同时侧身挤出房门,头也不回的呼唤一声:“走了!” 安德烈收回目光答应一声,然后一边穿外套,一边跟上了霍相贞。而顾承喜见霍相贞对自己是视而不见,便转身追着问了一句:“你上哪儿去?” 霍相贞没理他,带着身后几个人,径自走出了别墅大门。 顾承喜又嚷了一句:“越往上越冷,你他妈多穿点儿,别光顾着疼你的黄毛儿!” 霍相贞听了他的声音,真感觉如同听了炮响一般,声声刺耳震心,简直不能忍受。但是让他回头和顾承喜对着叫嚷,那又正中了对方的下怀;况且他平时连个笑话都不会讲,论耍贫嘴,他是必败。 快走几步远离了别墅,他带着精挑细选出来的几名随从,从中天门继续向上攀登。而安德烈本来存了吃人的狠心,这时随着他走了一阵子,热脑袋被冷风一吹,心中倒是渐渐放了晴。 这回队伍里没了李天宝之流拖后腿,霍相贞一路走得十分痛快,而且不知为何,山中游人也稀少,仿佛老天专为他们净了山一般。一鼓作气的登上了玉皇顶,霍相贞先不急着游览庙宇,只和安德烈险伶伶的站在极巅,凝望了下方的千山万壑。 良久的沉默过后,霍相贞忽然迎着浩浩的大风开了口,声音很轻,稍不留神就会疏忽过去:“站在这个地方往下看,看得人会想当皇帝。” 安德烈微微的向他歪了脑袋,要从风中捕捉他的声音。 霍相贞抬手揽住了安德烈的肩膀,低声又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我已经过了而立之年,可是还不曾凌过绝顶。” 手臂缓缓的收紧了,他叹了口气:“不甘心哪!” 隔着一层灯芯绒和一层薄衬衫,他的手指将要痉挛着嵌入安德烈的肩膀皮肉。而安德烈注视着他,想他如果当了皇帝,那么自己会是他带着剑的侍从。 霍相贞也扭头面对了他。看过一眼之后,霍相贞转向前方,同时把他往怀里又搂了搂。对着前方云雾缭绕的苍茫山水,霍相贞嘱咐了一句:“给我保密。我刚才说的那话,让外人听见了不好。” 安德烈立刻点头答道:“记住了。” 天擦黑的时候,霍相贞一行人回了苏家别墅。别墅院内点了汽油灯,照得内外通亮。住在跨院的卫队吃过了晚饭,已经开始准备着要休息。 霍相贞几乎是爬了一整天的山,如今进了东厢房,他心无杂念的喝茶吃饭洗澡,然后打着赤膊上了床,想要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觉。然而未等他闭眼入睡,安德烈抱着个竹枕头,悄无声息的推门走了进来。 他不想说自己是来做保镖的,因为有神经过敏之嫌,怕被霍相贞嘲笑,毕竟今非昔比,跨院里驻扎着卫队,不怕顾承喜再作乱——但是,他的确是来做保镖的。 搂着轻飘飘的竹枕头,他支支吾吾的站在床前,有一点窘。而霍相贞裹着一条毛毯,在黑暗中欠身望向了他:“干什么?” 安德烈实在不好意思实话实说,只能慌不择言的随口答道:“冷。” 霍相贞已经带了困意,所以眯着眼睛看他:“冷?” 然后不等安德烈回答,他翻身滚到了床里,让出了一人多宽的地方。山上夜里是冷,和山下根本不是一个季节。而他现在又困又累,所以安德烈爱在哪睡就在哪睡,他管不动了。 东厢房熄了油灯,西厢房里却还亮着几点光芒。顾承喜坐在床上,双臂环抱着前方的裴海生。裴海生刚刚经了一度春风,瘫软着向后靠上了顾承喜的胸膛。 顾承喜身体好,性欲强,夜里不由着性子快活一场,就睡不着觉。可是此刻快活过了,他也还是不肯睡。把下巴搭上对方的肩膀,他逗孩子似的,搂着裴海生左右摇晃。 裴海生先是半闭着眼睛一言不发,后来略略缓过一点精神了,他侧过脸说道:“军座,我不是他。” 顾承喜没看他,只是“扑哧”笑出了声,露出了一口很整齐的白牙齿。裴海生不知道他笑的是什么,但是喜欢他的笑容——顾承喜在真高兴的时候,会笑得像个诡计得逞的坏小子;坏,但是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又带了几分纯洁相,总而言之,难描难画,他那么喜欢,也说不清理由。 裴海生自认为是有思想的,前一阵子,他几乎想要当逃兵,远远的离开顾承喜。想想而已,并未真逃,而这不真逃的理由,他也还是说不清。 顾承喜伸了手,要和他比一比巴掌的大小。裴海生认为这举动很孩子气,但也张开五指和他比了。比试过后,顾承喜问道:“谁的大?” 裴海生答道:“军座的大。” 顾承喜笑问:“军座的什么大?” 裴海生平淡的答道:“军座的手大。” 顾承喜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军座还有什么大?” 裴海生明白过来了,笑着转向前方低声嘀咕:“什么……都大。” 顾承喜加大了摇晃的幅度,是要跟他闹着玩:“喜不喜欢大的?” 裴海生不说话了,只是微笑,脸有点红。而顾承喜揉搓着他,像在揉搓一个小一号的霍相贞,也有一点脸红。霍相贞显然是烦透他了,恨透他了,一句话都听不得他说。他心里明镜似的,所以很想找块趁手的大石头,夜入东厢房,把霍相贞砸成平安。横竖现在他也发达了,养个大傻瓜是小菜一碟。 浮想联翩的坐了许久,末了顾承喜也困倦了,带着裴海生躺了睡觉。似乎眼睛刚刚闭了不久,他便依稀听到外头庭院有了响动。有人在大帅长大帅短的说话,说话的间隙中,似乎也有霍相贞的回答,不过全是“嗯”来“嗯”去,听不清楚。 顾承喜躺在黑暗之中,做梦似的,晕晕乎乎又睡了过去。及至再醒,他起了身,感觉自己是睡足了,然而往窗外望,天还是雾蒙蒙的不见亮。 顾承喜挠了挠头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没发现床上少了个裴海生,直到房门一开,裴海生哆嗦着走了进来:“军座醒了?今天真冷,说是要下大雨。” 话音落下,窗外的大雾忽然亮了一瞬,随即一声震天撼地的炸雷响在了头顶。夏天下暴雨也是寻常的事情,所以顾承喜披着毯子下了床,闲闲的走到玻璃窗前向外望。别墅地势很高,如今整座庭院都被雾气埋了——不知道是雾还是云,也可能是云。东厢房的情形是看不清了,只能依稀瞧见几个光点,想必是檐下挂着的灯笼。忽然接连又是几个大炸雷,咔嚓咔嚓的像是要劈裂天。而雷声过后,天色黑成了墨,光点倒是随之夺目了,鬼火似的在风中飘飘摇摇。有副官在院子里来回跑,没头苍蝇似的东一头西一头乱撞;顾承喜怔怔的望着,不知道他们慌的是什么,都是大小伙子了,难道还怕打雷不成? 正当此时,他影影绰绰的看到了一个黄毛脑袋,正是安德烈。安德烈手里提着一盏风雨灯,独自站在一丛花木旁,两只脚轮流跺着地面,让顾承喜想起了热锅上的蚂蚁。什么事能把个黄毛脑袋吓成这样?顾承喜想了又想,随即猛的一拍脑袋——霍相贞是不是半夜出去了,一直没回来? 抬手推开了一扇玻璃窗,他漫无目的的对着满院子云雾吼道:“你们大帅上哪儿去了?” 一个挺漂亮的小脑袋依稀出现了,先是不说话,过了足有一分钟,小脑袋才开了口,一脸戒备的答道:“去玉皇顶看日出了。” 话音落下,又是一声炸雷,吓得小脑袋向下一缩。炸雷过后,狂风大作,庭院中的花木全成了一边倒,大雨点子忽然就下来了,带着力道,抽了顾承喜个满脸花。顾承喜一转身走到床边,从枕头下拿出手表看了一眼,只见现在已经是上午八九点钟,霍相贞纵算是真看日出,现在也该回来了,除非是又走到了别处去——泰山这地方,值得一走的地方可是太多了! 大雨下起来了。 顾承喜一手拿着一张油饼,一手举着一把雨伞,带着几名卫士冲进了雨中。夏季本来无须惧怕雨水,浇一浇更凉快,然而山中已经凉快得可以了,如今一遇大雨,直接成了个透心凉。顾承喜一边大嚼一边往外走,认定自己比霍相贞的副官卫士更聪明,自己不出马,凭着那帮人的本事,必定连个屁也找不回来。 风雨实在是太冷了,他忍不住要且走且骂:“这给他闲的,大半夜的就听他闹,现在还得折腾老子出来喝风灌雨,我他妈的——” 雾中猛然有人回了头,是方才那个漂亮的小脑袋。小脑袋横眉怒目,扯着嗓子喊道:“顾军长,请您不要对我家大帅出言不逊!” 顾承喜问道:“你谁啊?” 小脑袋正颜厉色:“鄙人是大帅的副官长!” 顾承喜不屑于和小脑袋一般见识,又因为雨实在是大,所以就把嘴闭上了。 第132章 无赖 顾承喜感觉自己快要被大雨活活砸死了。雨大,风更大,雨伞根本打不住,油饼也是水淋淋的和雨吞。霍家的人兵分了好几路,有往上爬有往下溜的,还有东西南北钻野地的。雨水顺着山路滔滔的往下奔流,石阶都被淹没了,怎么走都是拖泥带水,皮鞋布鞋统一的一踩一咕唧。 顾承喜避开安德烈,和李天宝走成了一路。众人在风雨中闭了嘴眯了眼,天黑,能照亮路途的除了手中的风雨灯,就是空中的电闪雷鸣。谁也不说话,越走心中越恐怖。霍相贞嫌人多累赘,出门时只带了几名卫士。虽然他们个子高力量大,可是他们赤手空拳,一个失足就是死。但是想到“死”字,又都感觉很荒谬,因为死在山上死在雨里,都很没有价值;而霍相贞是个“死亦为鬼雄”的人,好像绝不该就这样没头没脑的送了命。 这些人一跐一滑的走,山路没完没了,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天边隐隐透了一点光明,头顶黑云也渐渐的淡了,然而雨还是大。李天宝弯了腰,一步一叩首的顶着风走。走着走着,他脚步忽然一顿,竖着耳朵抬起了头。大风送来了似有似无的呼唤,依稀仿佛是“副官长”三个字,而他自己就正是个副官长。提起风雨灯向前望了望,他又是一惊,因为看到有人攀着路边一棵小松树,正在没死没活的向他招手。 “哎呀!”李天宝惊呼了:“刘德柱!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大帅呢?” 刘德柱是一名虎背熊腰的卫士,然而双手搂着杯口粗的松树树干,他也只剩了挣命大喊的力气,风声雨声之中,他的话语断断续续:“我正要回家给你们送信……大帅在那边儿的石头山上……下不来了……” 李天宝半蹲了身体向前迈步,怕自己顺着山路滚下去:“你松手!这个时候你抱树,想遭雷劈吗?” 刘德柱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该往树下钻,但他实在是精疲力竭了,一松手就能向后倒仰过去。两条腿打着哆嗦移动了,他缓缓向后转身,一边转一边又喊:“快跟我走,那石头山可滑了!” 这一帮人走兽一般,蹲着走蹭着走,恨不能四脚着地,做激流中的砥柱。不出片刻的工夫,山路到了头,前方出现了一大片石头山。那石头都如刀刃刀尖一般,纷纷的矗立着,又险又乱,让人简直无从下脚。而半山腰横着一道石梁,那石梁像条刀片子似的,薄薄的向上亮了刀锋。石梁上面骑了个人,遥遥的看着身形,正是霍相贞。 李天宝见了,又是一声“哎呀”,急得质问刘德柱:“大帅是怎么上去的?你们怎么不拦着呢?” 刘德柱累得将要吐血,这时候只能扯着嗓子回答:“大帅走得快,我们跟不上,一眼没瞧住,人就上去了!” 李天宝不敢高声呼唤霍相贞,因为那道石梁将有一桩大瓦房那么高,一旦摔下来,下方又都是乱石,不是闹着玩的。急得原地跺起了脚,他想往石头山上走,然而刚走了一步,他一只脚就陷进石头缝里去了。弯腰扶着石头用力拔出了脚,他两腿打着颤,简直不敢再动——被大雨浇过的石头地太滑了,一动就是一出溜。 正当此时,一直殿后的顾承喜有了动静。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俯身低头脱了鞋袜。再好的鞋底子也是隔了一层,真到了飞檐走壁的时候,还是自己的赤脚最灵活。石梁上的霍相贞已经被大雨浇得直晃,顾承喜想他半夜出门,翻山越岭的一直折腾到现在,必定是丝毫力气都不剩了,否则的话,他也不会乖乖的坐在石梁上一动不动。 不能等着霍相贞自己从石梁上一头栽下来,虽然这个栽法够狠,很可能把他摔成平安。起身迈出第一步,顾承喜腿长胳膊长,像只大猴子似的攀着石头,上山了。 霍顾两家的卫士也脱了鞋袜,想要随行,可是接二连三的全陷在了半路,这才发现猴子也不是人人都能效仿得的,而顾军长这一番身手也的确了得,不是一般的淘气小子可以匹敌。手指脚趾全抓了石头,顾承喜加了万分的小心,生怕救人不成,再搭上自己这条珍贵的性命。双脚一上一下的蹬稳当了,他喘着粗气抬头往上望。天还是黑,雾气还是重,好在石梁太醒目,还不至于让他失了目标。 随即低了头,他继续往上爬。从小顽劣到大,他爬墙爬树全是一把好手,能把一股子巧劲使得出神入化——然而,今天这石头实在是太滑了,大雨又浇得他要睁不开眼睛,并且还有狂风。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个大蜘蛛,最令人头皮发麻的那一种,无边无垠的伸开长脚,把整座石头山都包住了。 手指扒住石坑,胸腹贴着石壁,他的脚趾四面八方的试探着,挑选着,像是长了眼睛,灵灵巧巧的避开石尖。总算蹬住了一块巨石,他喘着粗气向上伸手,终于够到了石梁的一端。忽然想起了十几岁那年,他也曾在一个雨天这么挣过命——那时候他已经没了爹娘,自己活成了一条小光棍,因为馋嘴,所以爬上一棵钻天的老树,一举端了三窝野鸟。回家之后把野鸟直接扔进灶坑,片刻之后刨出来,毛烧光了,肉烧熟了,是一团团焦黑的疙瘩。他用牙齿撕着表面一层薄薄的肉,当时也很幸福。 那一点小幸福穿越了十几年的时光,无端打动了他此刻的心。手足并用的攀援向上,他大功告成一半,骑马似的跨坐上了石梁。一坐上去,他骂了娘——石梁上窄下宽,几乎就是一道大棱子,着实是硌了他的尊臀。除此之外,兴许是上头还有巨石遮光的缘故,石梁表面苔藓斑驳,再配上大雨,简直滑溜溜的让人坐不住。顾承喜真不知道霍相贞是怎么爬出那么老远的,骑在这上头不受罪么? 双腿夹住石梁两侧,顾承喜开始一点一点的向前挪,挪得万分谨慎,生怕自己一滑一栽,掉下去摔成头破血流。头破血流还是好的,下方怪石嶙峋,摔碎了脑袋也很正常。挪了一段路途,他抬手一抹脸,发现霍相贞这回距离自己是真近了。坐在一团浓雾之中,霍相贞看起来面目模糊,似真似幻。顾承喜痴了一下,忽然想霍相贞若是方才摔死了,眼前这幅情景,就正好是一场还魂。 然后他瞬间狂喜了,因为霍相贞还活着。 双手撑着石梁,他继续一寸一寸的向前蹭。最后蹭到了霍相贞面前,他向前探身,一把抓住了霍相贞的手。霍相贞没有动,甚至没有表情,手指肚被雨水泡皱了,关节也是僵硬的。午夜出发,如今已经快到翌日中午,他饿过了劲,现在肠胃很平静,只是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仅有的力气全用在了两条大腿上,大腿紧紧夹着石梁,也酸痛得快要痉挛。在劈头盖脸的大风雨中,他眯着眼睛望向了顾承喜,知道顾承喜是来救他的,可是依着他的本心,他宁愿独自坐在石梁上等天晴。能上来,就能下去,不用旁人帮忙,尤其是不用顾承喜。 “过来!”顾承喜在风雨声中大喊:“到我这儿来!” 霍相贞想把手抽回来,然而顾承喜抓得很紧,指甲快要抠进他的肉里,石梁上又不是个拉拉扯扯的地方,单是坐着不动,已经很具有危险性。抬起另一只手抹了把脸,他暂时看清了对方,随即又被雨水糊住了眼睛。谁的嗓门也没有风雨大,他须得气运丹田,吼着说话:“你下去,用不着你!” 顾承喜侧耳听清了,立刻转向了他,也开始吼:“霍静恒,你他妈再说一遍?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上来的?我是舍着性命上来的!我是专为救你上来的!”他在暴雨之中,喊得歇斯底里:“我不知道这时候在别墅里呆着舒服?我有冒雨卖命的瘾?我不是怕你死在外头吗?你给我过来!我他妈累得快要抽筋了,你就不能动弹动弹?” 霍相贞喘息着又一抹脸,一贯挺拔的腰身微微佝偻了,他手扶石梁大声喊道:“我说了,用不着!” 顾承喜看他坚决不动,只好自己向前又蹭了两尺多远。这回两人真是面对面了,在幕天席地的暴雨中,他高声问道:“你是不是以为我这么对你,就是为了和你睡觉?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一点儿真心也没有?” 霍相贞本来全神贯注的保持着平衡,还能勉强坚持;如今抬眼正视了咫尺之内的顾承喜,他一时忘记了自己的所在,怒不可遏的吼道:“顾承喜,你背叛我在先,侮辱我在后,现在还有什么脸来和我讲真心?你当我不识好歹,不懂什么叫做真心不成?我并不需要你出手相救,你若是感觉你那一片真心付诸东流了,尽可以立刻下去!” 这一段话说完,他明显的晃了几晃,吓得顾承喜连忙抓紧了他:“我下去?我怎么下去?我一抬腿滑下去,直接摔死在山下?” 霍相贞低头看着顾承喜的手,拧着两道眉毛怒道:“你爱怎么下就怎么下!与我无关!” 话音落下,他的头顶心猛的受了一击。顾承喜抬头一瞧,登时变了脸色,同时又咬牙切齿的笑道:“看看,看看,你没良心,遭天谴了吧!” 此言一出,他的后脑勺也挨了一下子,正是风云突变,暴雨未停,冰雹又来了。 冰雹来得很急,个个都有黄豆大小,甚至还有杏子大的。霍相贞一手被顾承喜抓着,一手扶着石梁,只有低头挨砸的份。而顾承喜穿着一件细呢子西装,虽然也是湿透了的,但是只潦草系了几枚纽扣,倒是易穿易脱。暂时放开了霍相贞的手,他撕撕扯扯的脱了西装,随即又向前挪了挪。抬手撑起西装遮盖住了双方的头脸。 冰雹来得太急了,噼里啪啦的往下落,把两个人都砸得老实了一些。西装料子吸饱了水,沉甸甸的垂下来,人在其中,像是把脑袋伸进了暗箱。外界天翻地覆,仿佛全世界的大海全倒扣着悬了空,大水滔滔滚滚的落,越发衬托出了暗箱中脆弱的静谧与封闭。霍相贞微微垂了头,逃无可逃,所以神情是一种认命似的冷峻,看起来非常高傲,非常有理,非常倔强。 顾承喜在这与世隔绝的小小一方昏暗中凝视着他,忽然忍不住开了口:“静恒,我们讲和吧!” 双方距离得太近了,终于不必再嘶吼着说话。顾承喜眨了眨眼睛,看不够似的看他:“我承认你是静恒,我再也不叫你平安。就当你和我今天是第一次认识,咱们重新来,好不好?” 霍相贞抬眼看了他:“顾承喜,知道我年初为什么要冒险逃出北平吗?” 顾承喜闪烁了目光,没有说话。 霍相贞继续说道:“因为我被你逼得走投无路,不得不逃。” 顾承喜苦笑了:“静恒,你给我个改过的机会行不行?” 霍相贞摇了摇头:“顾承喜,青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自认是看透了你,所以不会再给你任何机会。” 顾承喜垂下眼帘,又开了口:“我也有好的时候,比如……现在。” 霍相贞仿佛是想冷笑,但是嘴角动了动,他没笑出来:“顾承喜,你想好就好,想坏就坏。坏的时候,让我想着你的好;好的时候,让我忘记你的坏。你这如意算盘,倒是打得巧妙。” 抬手拨开顾承喜的上衣,他在渐渐势弱的冰雹中又道:“我并不想在你身上多花心思,你也不必再和我翻旧账算利息。” 顾承喜不说话了,但是坚持用上衣又罩住了霍相贞的脑袋。大腿使劲又向前挪了挪,他在上衣的掩护下,忽然轻轻向前俯身,靠上了霍相贞的胸膛。而霍相贞骑在溜滑的石梁上,躲不得推不得,面无表情的挺直腰身,他只好充当了一堵潮湿冰冷的墙。 顾承喜侧脸枕了霍相贞的肩膀,对着他的耳朵低低说话:“我是喜欢和你睡觉,特别喜欢,但也不是只为了睡觉,你那屁股又不是金子打的,我还不至于为了个屁股这么舍生忘死。我想和你做夫妻,别人我看不上,我就看上你了。你看着好看,睡着舒服,反正就是好。原来你不把我当回事儿,我也认了,那时候我是真不如你;可怎么现在你还不把我当个人看呢?真是邪性了!冷啊,真他妈冷,回去非感冒不可,病了也白病,你又不领我的情,气死我了,真想抱着你滚下去,一起摔死得了。” 他把话说得颠三倒四,东一句西一句。霍相贞不为所动的听着,听到最后,开口说道:“冰雹停了。” 顾承喜放下了沉甸甸水淋淋的上衣,发现冰雹真是停了,天上的乌云也淡了,如果再来几阵风,大概它也就散了。 看着隐隐透出湛蓝的天空,顾承喜下意识的握住了霍相贞的手,两条垂下去的长腿来回悠荡了几下,赤脚被雨水冲刷成了惨白颜色,轻轻踢了霍相贞的小腿。 这一场大雨凶猛漫长,让人联想起末日或者绝境,所以一旦雨过天晴,就像是劫后余生。顾承喜暗暗生出了一点喜悦,但是仿佛出于惯性一般,他又嘀咕了一句:“气死我了。” 这句话说完,他忽然感觉自己这话说得实在是格调不高,并且很像撒娇,然而若真是撒娇的话,未免又有些可怜,因为霍相贞并不惯着他。 霍相贞的确是不惯着他,甚至都懒得理他。看了看前后石梁,霍相贞心里有了数。等到雨水再干一干,应该就可以试着往下走了。 淡淡的云散了,太阳也出来了,一出来就是金光万丈。山下的人脱了鞋,试图往山上爬,石梁上的霍相贞脱了紧贴身的湿衣服,光了脊梁晒太阳。阳光晒哪哪热,光着膀子比裹着湿衣服要舒服得多。 顾承喜回顾来路,把自己吓了一跳,因为不能想象自己在大雨中是怎么爬上来的。转过头向下再一看,他惊呼一声:“我的脚!” 霍相贞顺着他的目光望下去,发现他左脚的大脚趾甲翻了起来,兴许是上山的时候刮蹭着了,当时心慌意乱的没觉出疼,也不知道。这不算重伤,然而很痛苦,看在眼里,因为富有刺激性,所以格外是痛上加痛。顾承喜见石梁上的雨水在迅速蒸发,下山的路应该是有惊无险,所以心念一动,决定趁机讹上霍相贞,也不枉自己卖这一场苦力。 他倒退着向后慢慢挪,及至挪到了石梁的尽头,他坐在一块高高的大石头上,给霍相贞让了路。眼看霍相贞在石梁旁的一块石板上站稳当了,他俯下身,不由分说的用胳膊勒住了霍相贞的脖子:“哎哟。” 霍相贞背对着他,还不明就里;而他顺势趴上了对方的后背,又呻吟了一声:“哎哟。” 双腿环住了霍相贞的腰,他郑重其事的说道:“脚疼,一步都不能走了。我是为了你来的,你得把我背下去。” 霍相贞饿得像只空心大萝卜似的,不动都要头晕目眩,如今背负了偌大的一个顾承喜,两条腿登时打了晃。狠狠的一晃肩膀,他低声喝道:“下来!” 顾承喜拼着和他一起摔死,就是不松胳膊也不松腿。而霍相贞又不敢大晃不止,因为真怕一不小心,再从石板上跌下去。满心嫌恶的咬了咬牙,霍相贞就觉得心火“呼”的烧了起来,恨不能向后一撞,把顾承喜撞个稀烂:“真是岂有此理!这是你救我,还是我救你?下来!让你的卫士上来接你!” 顾承喜动了动脚趾头,然后在他耳边说道:“恕难从命。” 霍相贞感觉自己是被一条蟒蛇五花大绑的缠住了,挣不开甩不脱,而对方的可恨可恶,也是已经无法言喻。 半蹲着伸下了一条腿,他在试着向下落脚之余,忽见远方的李天宝等人正在小虫似的往自己这边爬——爬得笨,而且全是不要退路的爬法,仿佛是专门要给自己碍事的,所以立刻喊道:“原地等着,别过来了!” 李天宝立刻停了动作,不敢动了。 顾承喜伏在了霍相贞的背上,趴得十分服帖稳当。霍相贞提着一口气,一路慢慢的向下走。后脑勺的短头发腾出湿热的水汽,暖洋洋的烘着顾承喜的脸。 顾承喜嘴不闲着,给霍相贞指路,一会儿让他踩这块石头,一会儿让他踩那块石头,说得全对。霍相贞不吭声,顺着他的指挥跳跃腾挪,有心使坏故意摔一跤,压他个神魂出窍,可是转念一想,又感觉这个念头本身就很无聊可笑。 费了天大的力气,霍相贞终于下了石头山。脚踏实地的站住了,他毫无预兆的出了手,扯胳膊掰腿的强行摆脱了顾承喜。 然后他带着李天宝等人,一言不发的踏上了归途。今天他对顾承喜又有了新的认识——顾承喜似乎是一天一出戏,层出不穷的向他袒露真面目,也不知道他的真面目共有几层。层层面目,各有各的邪,令人防不胜防,反正归根结底,终极目的就是要和他睡觉,而且是想多睡几觉——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了,会这么爱睡觉,大概也是花痴病的一种,如果不提往日恩仇的话,他愿意把顾承喜送进医院精神科里看一看,医生兴许能对他做出治疗矫正。不过恩仇就是恩仇,发生过了,摆在那里,挥之不去,所以正好省了他的事,将来有机会,直接把这家伙消灭掉也就是了。 霍相贞在有大事可想的时候,头脑往往是特别的一根筋,对待其余一切都像是无所谓。对于顾承喜其人其事,他认为自己今天想到这般程度也就可以了,所以趟着山溪一般的山路,他现在唯一的感觉就是饥饿。 李天宝平日养得身娇肉贵,今天遇了非常之事,吓得魂游天外,居然忘了累。紧跟慢赶的追着霍相贞,他带着哭腔问道:“大帅,您怎么坐到那上头去了?吓死卑职了。” 霍相贞晒着太阳,感觉自己如同一株植物,身上一暖和,力气就恢复了许多:“顺着那道梁子走到头,能继续往上爬,结果走到半路就走不成了,太滑。” 李天宝颤声问道:“啊?您还在上面走路来着?” 霍相贞答道:“废话!我不走路,我飞上去?” 随即扶着路边一棵小树,他弯腰脱了脚上的鞋。鞋里存着雨水,冷的时候还没感觉,如今气温一上升,真是越走越难受。李天宝见状,连忙蹲下来又给他卷起裤管扒了袜子:“大帅就这么光着脚走?路上有小石头,这不硌得疼?” 霍相贞饿得发昏,这时候就不耐烦了:“我没那么嫩。” 李天宝不敢再多说,拎着两只鞋跟上了他。 顾承喜由自家的卫士背着,不声不响的随在后方。天越来越晴了,晴得可喜,让人没来由的想撒欢。前方的霍相贞打头阵,宽肩阔背全被太阳晒得泛了红,只有微凹收紧的后腰还缀着一片流光溢彩的水珠子。长裤湿漉漉的柔软宽松,全仗着一条牛皮腰带扎了,下面裤管一直卷到膝盖,露出两条修长结实的小腿,匀称的腿肚子上溅满了泥水点子。 顾承喜看着他,感觉他几乎是赤裸的。今天本来是想英雄救美,然而英雄没当成,因为石梁太滑,上去之后是进退两难,而且对方又不领情,看那意思,好像还颇想一脚把他踹下去。 英雄没当成,无赖倒是当成了,讹着他缠着他,硬逼着他把自己背下了石头山。反正在霍相贞这里,他总是事与愿违,也破罐子破摔的习惯了。 第133章 机会 霍相贞背着双手,赤脚踏着石阶往上走。肠胃很安静,并没有叽里咕噜的作响,然而他紧咬牙关,感觉自己一旦张嘴,必要鲸吞天地——着实是饿狠他了。 拐了不知几个弯,前方的树木丛中有个小小的花影子一闪,是个小姑娘挑着个小担子,说是花,其实不过是穿了一件洗褪了色的红褂子,人在树影中一过,红绿相对比了,加之那还是个甩着辫子的丫头,所以就让人平白生出了鲜艳之感。 李天宝一眼看清了担子前后的大黄杏,立刻出言叫道:“哎,别跑!你那杏儿是不是卖的?给你十块钱,你把担子给我们撂下吧!” 小姑娘本是瑟缩着要往林子里退,如今听有钱拿,便试试探探的又出了来。霍相贞看了她一眼,见她虽然破衣烂衫,但是个很秀丽的相貌,两道眉毛长长的,站直了也才到自己的胸口高。 霍相贞觉得这小姑娘长得好,所以看过一眼之后,又看了一眼。看完这第二眼,他很严肃的扭开了头,心里有点不好意思,同时暗想:“像摩尼。” 小姑娘被这帮军官吓坏了,匆匆留下两筐黄杏,她一手攥着钞票,一手扶着空扁担,惊弓之鸟一样蹿了个无影无踪。李天宝走近看了看,见那筐已经旧得稀烂,无怪乎小姑娘肯免费赠送。挑出一只最完美的黄杏,他用手擦了擦上面的雨水,随即将其奉向了霍相贞:“大帅,前头路还长着呢,吃几个杏儿垫垫肚子吧!” 霍相贞还严肃着,乍一看简直像是闹了脾气。抬手接过黄杏,他没说话。而李天宝抬眼看他,只见他一把就将黄杏揉进了嘴里。紧接着鼓起了一侧腮帮子,他低头吐出一枚大杏核,然后低声说道:“给顾军长分一筐。” 李天宝让人往后搬了一筐黄杏,殿后的顾家卫士便也开始动手挑杏,往顾承喜面前送。杏子经了雨水,早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众人吃得没有顾虑,一枚接一枚的往嘴里填,一边吃一边夸这杏好,又大又甜,还没虫子眼。 队伍里一热闹,顾承喜反倒沉默了。骑马似的趴在卫士背上,他很秀气的啃着杏肉,虽然明知道霍相贞不过是却于情面,不好公然吃独食;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能和他编成一队,一边吃着甜杏一边往家里走,也是一桩令人愉快的好事。 总而言之,不虚此行,顶风冒雨也认了,冒险负伤也认了,不图别的,图他自己乐意。 下午时分,霍相贞一行人回到了苏家别墅。看房子的老头子迎了出来,见两位军长全是安然无恙,便唏嘘着将诸天神佛全感激了一遍,又问霍相贞到底去了哪里。霍相贞思索了一番,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本是只想去玉皇顶看日出来着,结果看完日出,意犹未尽,由着性子越走越远,结果走进了一座石头山。老头子听了这话,先以为他是去了刀刃子山,可是一问路途长短,又觉得不像。而在这一问一答之时,李天宝已经让人预备好了热洗澡水,老头子也命令别墅听差端上了午饭。 霍相贞回房端起饭碗,正要狼吞虎咽,然而在动筷子之前,他忽然发现了问题:“安德烈呢?” 李天宝答道:“他和我们不是一路,想必还在外头转悠着呢!” 霍相贞当即皱了眉毛,作势要放饭碗:“派个闲人出去,把他们全给我叫回来!” 李天宝答应一声,立刻去办,结果闲人刚出别墅大门,便和安德烈那一伙人走了个顶头碰。安德烈听闻霍相贞平安回来了,立刻撒腿就往东厢房里跑。推开房门之后,他又掀了几道帘子转了几道弯,末了在一间空屋子里,他看到了大浴桶中的霍相贞。 霍相贞是刚刚入水,如今见了安德烈,他不由得又一皱眉——安德烈也说不清是哪里不对劲,总之仿佛变了模样似的,带着一点口歪眼斜的意思,表情像是凝固在了最恐慌的一刻。 皱过眉毛之后,他笑了一下:“吓着啦?” 安德烈向前走了几步,大腿抵上浴桶边沿,他的肌肉是硬的,汗毛是竖的,外面的阳光已经很烈了,他流的却是冷汗。惶惶然的低头望着霍相贞,他轻声嘀咕道:“找不到你。” 然后他脱力似的慢慢蹲了下去,蹲到一半向后一栽,他一屁股坐在了青砖地上。抬起一只手搭上桶沿,他想借力起身,可是两条腿痉挛着打晃,已经不听了使唤。指尖没入温热的水中,他像得到了某种安慰或承诺似的,身体一歪,又跌坐了回去。 一只水淋淋的大手从天而降,在他的黄毛脑袋上摸了一大把:“丫头胆子。” 安德烈闭上眼睛,打了个很大的冷战。找不到,怎么找也找不到,这大半天,吓死他了。 苏家别墅之中,霍顾两国的国民们,统一的先忙着吃饭后忙着洗澡。霍相贞仰面朝天的躺在了凉席上,枕着双臂说道:“看你睡得正沉,就没叫你。谁知道心疼你一次,还把你惊着了。” 安德烈也吃饱喝足洗了澡。换上一身单薄的裤褂,他坐在霍相贞身边,用一条大毛巾擦他的短头发,兴许是心情安定下来的缘故,他那东奔西走的五官渐渐回复到了原位,看着又是一张金发碧眼红嘴唇的美人脸了。和他五官一起错位的,是他的中国话。他忽然什么都不会说了,只会喃喃的重复“找不到”三个字,很忧伤很委屈的,像是小孩子刚刚做了个大噩梦,梦醒之后,又无人安慰。 霍相贞知道他是多么的护卫和依恋自己,所以看了他这模样,倒是生出了几份爱怜。忽然一抖身上的毯子,他大鹏展翅似的欠身张开臂膀,一把将安德烈裹进了毯子里。低头一嗅安德烈的后脖颈,他吸了一鼻子香皂留下的茶花香。把安德烈又往怀里搂了搂,他低声笑道:“嗯,这个味儿好。” 他的胸膛太温暖了,所以安德烈不由自主的,又打了个冷战。 霍相贞这一趟累去了半条命,如今得了安闲,立刻睡了个昏天黑地。与此同时,顾承喜倒是还有精神。披着一件真丝睡袍,他依着床头半躺半坐,受了伤的左脚一直蹬到了裴海生怀里。 翻起的大脚趾甲剪掉了,消毒药水也涂过了,现在只剩了包扎一项工作,可裴海生实在不是个心灵手巧的人,虽然已经做了百般的努力,加了万分的小心,可还是连一条绷带都缠不好,不是紧了就是松了。后来终于不松不紧的成了功,顾承喜低头一看,却是气得要笑——裴海生也不知是用了多少绷带,给他缠出了奇长奇粗的一根大脚趾头,直通通的向上翘成四十五度,简直如同炮筒一般。 “这他妈的……”他没骂完,余音袅袅,同时想起了小林。这活要是交到小林手里,他想小林绝不会给自己缠出一门炮。 裴海生低头看着他的赤脚,也叹了口气,随即扭头转向了他,开口问道:“军座,这值得吗?” 顾承喜从床边拿起镀金烟盒,打开之后拿起一根香烟叼到了嘴上。抬眼望向裴海生,他漫不经心的一抬下巴:“火儿!” 裴海生把他的左腿搬到床上放好了,起身从窗台上拿来了洋火盒。轻巧利落的划燃一根火柴,他双手拢着火苗送到顾承喜面前。而顾承喜舌头一动,让香烟对准火苗灵活的一点头,很俏皮的把香烟吸燃了。 手指夹住香烟,顾承喜垂下眼帘不看他,只喷云吐雾的问道:“怎么?心疼了还是吃醋了?” 裴海生面无表情的一甩手,让火柴杆上的余焰迎风熄灭:“心疼。” 顾承喜向他仰起了脸,像怕吓着谁似的,压低声音笑问:“这么爱我啊?” 裴海生别开了脸,感觉这话没法回答。 顾承喜抓住他垂下的右手,先是使劲的握了握,又把那手背送到自己面颊上贴了贴,同时很亲热的笑道:“好宝贝儿,就知道你是真心对我。” 裴海生一点也不想真心对他,可是心闹了独立,自行朝着顾承喜扑过去了。 回握住了顾承喜的手,他低头看下去,只见顾承喜翘起了二郎腿,挂了彩的左脚来回摇晃着,仿佛还伤出得意了。脚那么活泼,脸却是平静,方才的笑容一发即收,显见是没什么诚意。 一言不发的移开了目光,裴海生想自己原来只当副官的时候,可没发现军座这么不禁端详。原来他看顾承喜,感觉对方有时候简直是丰神俊朗的,脸长得好,身姿也挺拔潇洒,一双眼睛尤其是黑白分明干干净净。他那时候常想,世上难得有像军座这么才貌双全的男子汉。 他没想到自己会上了男子汉的床,然后对男子汉是越看越不顺眼。 转身走到窗台前,他放回了洋火盒,同时背对着顾承喜说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不管怎么说,军座今天的举动都是太冒险了。” 话音落下,勤务兵端进了水淋淋的一只果盘,盘子里滚动着几枚黄杏,是路上吃剩下的。顾承喜一手夹着香烟,一手拿了个黄杏,不吃,只是摆弄着看。 看了片刻,他忽然发了感慨:“记得那年是在哪儿来着?河南?好像是河南。我们打了一场胜仗,他骑马跑了几十里地,专门给我送了一口袋巧克力糖当犒劳。当时也实在是没什么好东西,巧克力糖还是马从戎的。马从戎你知道吧?就是那个细长条子的小白脸儿,看着挺有派头,到咱家来过好几次。” 说到这里,他把黄杏送到鼻端嗅了嗅:“那时候他还带着伤呢,骑在马上一颠一颠的,能不疼?” 轻轻一吻手中的黄杏,他忽然惆怅了:“他也对我好过,好起来是真好,看我的眼神都和看别人不一样。现在他看我的眼神,也和看别人不一样,跟见了癞蛤蟆似的,好像恨不得一脚踩死我。我这么卖命去找他救他,他还是不领情,看那意思,还是想踩死我。” 一口气把半支香烟吸到了头,他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后悔啊!悔之晚矣。” 然后他掐灭香烟,吃了黄杏。端过一杯茶漱了漱口,他往床里一滚,睡觉去了。 裴海生依旧望着窗外,心里爱他这一点深情,又恨他这深情不是给自己的。 苏家别墅静悄悄的,能睡的全睡了,直到傍晚时分,庭院里才又有了低低的人声。 霍相贞虽然自认为不嫩,但毕竟从来不曾打着赤脚走过长路,所以一觉醒来之后,他大惊失色,发现自己居然鼓出了满脚的血泡。 李天宝找来一根缝衣针,坐在床尾摆出绣花的架势,要将血泡尽数挑破。安德烈也醒了,披着毯子蹲在一旁发呆。呆了片刻,他轻声开了口:“大帅,疼不疼?” 霍相贞心不在焉的答道:“不疼。” 李天宝感觉大帅这话很不客观,因为不疼才怪。可是等他大功告成之后,霍相贞趿拉着一双软底布鞋,若无其事的走出了卧室,仿佛是真的不疼。 手里捏着一根绣花针,李天宝对安德烈作势一戳:“爵爷,别跟我装小宝贝儿了,赶紧下床伺候大帅去!本副官长也得好好歇歇了,没事儿少叫我,听见没有?” 安德烈茫茫然的答应一声——同僚们挤兑他几句,他向来像听不懂似的,不往心里去。 晚饭还没有开,所以霍相贞穿着一身宽松裤褂,慢慢踱到了庭院一角的亭子里。这亭子高踞于山石之上,四周围了石栏,栏下砌着长条子石凳,要说精致,谈不上如何精致,可亭外就是无限青山无限云,在浩渺的风光之前,亭子的有无似乎都不算什么了。 霍相贞双脚疼痛,所以进入亭子之后,立刻坐上了石凳。侧身倚着石栏往外望,他恍恍惚惚的失了神,忽然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人和事。那些人和事来不及赶不上似的,纷纷扰扰的从他眼前一哄而过——全走了,然而也总有几个肯留下来的。自己抬手拍了拍大腿,他从山想到了雨,从雨想到了杏,从杏想到了卖杏的小姑娘,从小姑娘想到了白摩尼。 腿上很空虚,少了个白摩尼;除了白摩尼,也没有第二个人坐过他的大腿。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把白摩尼弄回来。放到先前,这根本不算事,小弟不听话,自己满可以一个嘴巴把他抽回家;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不知道小弟到底是怎么想的,小弟要是真不愿意,自己也不好强抢民女——不对,是民男。 当然,连毅也是个麻烦,若是没有连毅供着他,他没钱花,自然也不会鬼混得这么死心塌地。提起连毅,霍相贞心里翻腾了一下。连毅像和他有仇似的,自从他掌了霍家的权,连毅就开始挤兑他,其实当时陆永明也起过外心,但是那外心很不持久,一看他真站住了脚,也就罢了。连毅却是不然,几年如一日的整治他,四面八方的嚼舌头,硬说他是赵括,真能把人活活气死。 勉强把心思从连毅身上拉了回来,霍相贞叹了口气,心想山上倒是真凉快,睡了一下午,一点汗也没出。 正在此时,顾承喜来了。 顾承喜睡足一觉,醒来后听说霍相贞正坐在亭子里看风景,便浑身皮肉做痒。抄起一把大剪刀,他把自己左大脚趾的炮筒子截去一半,然后穿上拖鞋,一步一瘸的出了门。 及至走到了亭子下的石阶前,他抬头向上一看,却是看到了安德烈。安德烈居高临下的站住了,虎视眈眈的望着下方的顾承喜,绝无给他让路的意思。 顾承喜也沉了脸,一步一步的上了石阶,他最后停在了安德烈面前。昂首挺胸的微微仰了脸,他挑衅似的瞪了安德烈;而安德烈也睁大了玻璃珠子似的蓝眼睛,一脸森森然的寒意——他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孔武有力,一晃肩膀就能把顾承喜撞下去! 双方斗鸡似的互相怒视了,仿佛下一秒就要打个你死我活。然而怒视到了一定的程度之时,顾承喜忽然一侧身,黄花鱼似的贴边溜进了亭子,一边走一边哧哧的坏笑。而安德烈一直准备着要和他大战三百回合,万没想到他一个屁也没放,竟是公然绕过了自己这道防线。双手叉腰做了个向后转,他发现顾承喜已经坐到了霍相贞的身边。 霍相贞正在浮想联翩,冷不防身边多了一个人,几乎吓了一跳。而顾承喜不等他出言驱逐自己,先人一步的开了口:“静恒,趁着现在清闲,你我谈谈正事儿吧——你说,咱们的队伍能在山东驻扎多久?” 霍相贞没想到他谈的还真是正事,略略思索了一下,他很有保留的答道:“不知道。” 顾承喜向他微微的探了头,压低声音问道:“我看呆不长久,你说呢?” 霍相贞一点头,没说话。 顾承喜把左腿抬起来,架在了斜前方的石凳上:“有队伍没地盘,可真是不行。我觉着山东挺好,富庶,不比河北差,这要是能长长久久的留下来,你来个省主席,我来个全省保安司令,该有多好?” 霍相贞双手扶着膝盖,扭头看着他,不知道他这话是从何说起。 顾承喜望着他笑,笑而不语。笑了一阵之后,他正了正脸色,开口又道:“你别以为我是在没话找话的扯淡,我估摸着你能有个两万多人,我手里也有三万来人。咱俩合作,对你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自己想想,对不对。” 然后他扶着石栏站起了身,作势要走,临走之前回了头,他又说道:“我对你肯定和对连毅不一样。现在都乱成这样了,咱们应该打打算盘。你不给我机会,但我给你机会,你想想,你好好想想。” 第134章 使命 顾承喜走后,霍相贞独自在亭子里又坐了许久。和顾承喜合作?想想都觉得不可行,最起码不是长久之计。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而他已经认定了顾承喜是品格精神全有问题。 况且,话说得轻巧,实际哪有那么容易?偌大一个山东,凭着他俩就能霸占住了?反正顾承喜画饼给他充饥,自然要画大饼,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又不费他姓顾的什么力气。 但是话说回来,“省主席”三个字对他来讲,着实是有着勾魂摄魄的魔力,他甚至不挑省份,只要给他一片土地,他就满足,否则总像是没着没落的悬着空。贺伯高对他是不坏,但那是因为怕他被其它方面的势力拉拢跑了,会和南京政府做对。用得着他的时候,自然是一团和气的好,将来天下太平用不着了,谁知道又会如何处置他?反正处置是肯定要处置的,绝不会容许他拥兵自重,如果不信的话,看看当下这一场战争就明白了。 南京政府内部已经是在互相处置,对待北边的冯阎两股势力,将来自然也要处置。裁军裁军,总有一天会裁到他的头上,除非他是块硬石头,并且硬得天下闻名,足以让人知难而退。 霍相贞双手扶着膝盖,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情——两位将军,上午在北京城里拜了把子,中午就为一县的税款翻了脸,下午出城各回各家,翌日晚上开了战,打了半年,不知怎么着又和好了,互相娶了对方的妹子,成为一桩笑话。 霍相贞感觉现在满天下都是这种将军,人心浮动,自己也要稳不住了。 晚饭上了桌子,李天宝把霍相贞呼唤回了东厢房。霍相贞闷声不响的吃了半盆凉拌野菜,然后背着手出了门,也不远走,只在门前来回的溜达。后来踏上一条小径,他信步往别墅后方走,竟是一路走到了别墅厨房。而厨房门前站着个小姑娘,却是熟面孔,正是白天卖黄杏的丫头。这回她手里依然扶着一根扁担,身前两只新竹筐中装满了桃子。一个妇人踩着厨房门槛,指着桃子和她一递一句的问话。 霍相贞远远的停了脚步,望着小姑娘的小手小脚小脖子,他又想起了白摩尼,并且想得心急火燎,简直到了忍无可忍的程度。冷不防的,身后忽然有人开了口,试试探探的陪着笑:“大帅,您看什么呢?” 霍相贞回头看了李天宝一眼,没说话。 李天宝尾随而至,在他身边已经站了半天,这时就凑趣似的又道:“卑职让那小姑娘过来,陪着大帅聊聊天?” 霍相贞转身踏上归途,几乎将要恼羞成怒:“胡说八道!我和个丫头片子聊什么天!” 霍相贞回到东厢房门前,从此再不往厨房方向瞧一眼走一步——从小到大,家里人总是防贼一样防着他,好像他常年发情,见了丫头就要冲锋。霍相贞最恨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每当看到旁人鬼鬼祟祟的瞄着自己,他就怒发冲冠,感觉自己是受了侮辱。 他从十三岁开始,就不再和家里的丫头们说话了,对待年轻一点的女佣也是视而不见。十三的时候是这样,没想到今年都过三十了,还是这样,朝个小姑娘多看了几眼,立刻就有人以为他是欲火焚了身——他怎么就那么眼皮子浅,连个猴子大的野丫头都能看上? 霍相贞越想越憋气,因为李天宝贼眉鼠眼的要让他和野丫头“聊聊天”,这种行径,在他眼中,简直就是拉皮条,而且是最不上台面的那一种。同样的话要是放到马从戎嘴里,绝不会说得这么无耻下流可恨! 拎过一把竹椅往地上一顿,他虎着一张脸正襟危坐。李天宝已经意识到自己是说错话了,但是没想到会大错特错。吓得苍白了一张脸,他像吃了毒耗子的猫一般,在距离霍相贞很远的地方团团乱转,越转越慌,越慌越远,最后他躲进了跨院中的卫士群里,整个晚上都没敢露面。 霍相贞气哄哄的睡了一夜。安德烈看他气色不善,因为惶恐,所以也颇想效仿李天宝,在他面前转一转。后来见他裹着毯子躺稳当了,安德烈上了床,开始喃喃的向他问话,问了几句之后,由于霍相贞始终是不理他,所以他又试探着伸手去扳了对方的肩膀。 霍相贞不耐烦了,仰面朝天的怒道:“混账东西,怎么还学会磨人了?” 安德烈成了一只巨大的惊弓之鸟,收拢翅膀栖息在他身旁,果然安静了。 半个小时之后,霍相贞还没有睡,他先睡了。他只穿了一条裤衩,毛茸茸的向下蜷成了一团,脑袋拱在了霍相贞的肋下。霍相贞摸了摸他的头发,忽然感觉他很小很小,是从巨人国中走失出来的幼童,个子长够了,年龄还没够。 从安德烈的头上收回了手,霍相贞又想起了白摩尼。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念头只要一动,必能拐到白摩尼身上去。很有控制的叹出了一口气,他一掀毯子坐起了身,心想自己这是怎么了?闲的? 随即他对自己点了点头——应该就是闲的,前一阵子他忙得要死热得要死,并没有这么思念小弟。 霍相贞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的是什么,他记不清楚了,朦朦胧胧的仿佛是很快乐,怀里一直有个小身体让他搂着抱着,没有看见对方的脸,但是他很笃定的认为这小身体就是白摩尼。 梦醒之后,他弓着腰下了床,小心翼翼的没有惊动安德烈。梦和现实打成一片,他的裤衩里面一片冰凉黏湿,刚醒过来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是尿了床。 摸黑换了一条裤衩,他下意识的想起了马从戎,但是马从戎远在天津,他自知想了也白想,所以重新钻回被窝,他又睡了。 这一觉直睡到了天明时分。而他一顿早饭还未吃完,李天宝怯头怯脑的走进餐厅,打了个立正:“报告大帅,雪师长来了。” 雪冰穿着短袖衬衫和长裤,是带着一队卫兵硬走上来的。在严肃这件事上,他素来是比霍相贞更胜一筹,几乎没人见过他的笑模样。然而在迈进别墅大门之后,他抬手摘下鼻梁上的墨晶眼镜,竟是对着迎面要往外走的顾承喜点了点头:“顾军长。” 顾承喜愣了一下,随即笑道:“雪师长,你也上山来玩儿了?” 雪冰没接他的话茬,直接冷着脸说道:“李宗仁刚刚发表通电,宣布下野,桂军败了。” 然后把墨晶眼镜往胸前口袋里一插,雪冰在副官的引领下走向东厢房,留下顾承喜晒着太阳发着呆——没等他呆过十分钟,他的王参谋长也来了。 别墅之中一派平静,两家的卫士们若无其事的来回溜达着,把东西厢房守了个严密。安德烈和李天宝蹲在房前阴凉处,一边等候着差遣,一边嘁嘁喳喳的耳语——李天宝昨天受了惊吓,今日急需对安德烈诉诉苦。 房外是耳语,房内也是耳语。霍相贞和雪冰相对坐了,各自端着一杯芬芳的茶。霍相贞低声说道:“他仿佛是有意与我合作,但即便是抛开私人恩怨不提,我也不能接受这样一位合作伙伴。从他一贯的品行来看,简直就是连毅第二。和这种人打交道,最后必会引火烧身。” 雪冰微微垂着头,不肯正视霍相贞:“大帅这话说得对,此人的确是不可信任。但是我们可以暂时敷衍敷衍他,不求长久的合作,只求暂时的和平。” 霍相贞听了这话,默然无语的抿了一口清茶。先前他一直让雪冰和孙文雄留意着顾军的动静,他的心思和杀意,雪冰都明白。雪冰知道他引而不发,是在等待。 抬眼望向了他,雪冰开口说道:“大帅,李虽然已经下野,但是蒋冯之间必定还有一战,阎的态度也是模棱两可。趁着天下大乱——”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声音放轻了一点:“大帅,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霍相贞笑了一下,又抬手一拍雪冰的肩膀:“你啊,简直像是要把我扛到金銮殿上去。” 雪冰没有给他这句玩笑捧场,难得的直视了霍相贞的眼睛,他依然严肃着,非常严肃,简直是痛心疾首一般。他是没那个本事,他要是有本事,真会把霍相贞扛上金銮殿,不为别的,就为了他姓霍,就为了他是老爷子的亲儿子。 霍相贞放下茶杯,再次拍了拍雪冰的肩膀:“放心,我心里有数。” 说完这话,他无端的恍惚了一下,忽然感觉自己不是个真正的活人,自己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做事、做大事,不成功、便成仁,否则的话,便不能为世所容。而他自己的喜怒哀乐,几乎是没有意义的,几乎是可以忽略的。 他被顾承喜那样的背叛过侮辱过,现在却是不能提,不只因为那侮辱的内容不堪出口,也因为那都是“私人恩怨”。为了私人恩怨影响大局,说起来倒像是他任性昏庸。放到先前,他任性昏庸一点似乎也无所谓;可现在不一样了,老子的江山断送在了儿子手里,儿子还敢继续任性昏庸? 怪不得他总是对事不对人,原来他其实也像是一桩事,有条有理有目标,即便不是事,和事也是同类。 这时候,雪冰又开了口:“大帅,我对您的心,和安军长是一样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霍相贞听到“安军长”三个字,身和心一起冷了一下。活着的,死了的,都在眼巴巴的看着他,而他须得刀枪不入、无坚不摧,否则对得起谁? 单手端起茶杯,他一手掀起茶杯盖,低头又抿了一口;茶杯盖遮了他的眼睛,宛如一面自欺欺人的小盾牌。躲在小盾牌后面,他垂着眼帘说道:“现在这个时候,形势瞬息万变,也没个准儿,咱们就——”他盖了茶杯向下一放,抬头直视了雪冰:“见机行事吧!” 雪冰避开了他的目光,双手扶着膝盖一点头:“是,大帅。” 雪冰在别墅里吃了一顿午饭,然后带着卫兵下了泰山。西厢房里也散了会,王参谋长偷眼瞄着庭院中的情形,眼见霍相贞没露面,他翘着两撇大胡子,悄无声息溜出了大门。本来他是霍相贞手下的教官,而霍相贞虽然不是他的伯乐,但也没拿他当驴使唤,换言之,没亏待他。所以他略觉心虚,并且不知道霍相贞还记不记得自己——无论记不记得,见了面都够尴尬的。 两位军长的躯壳留在泰山,以示镇定,灵魂和耳目却是探向了四面八方。顾承喜站在窗前向外望,长久的窥视着东厢房。接下来怎么办?他们是留在山东还是返回河北,贺伯高目前还未发话,不过迟早是要发话的,一旦发了话,他们是听,还是不听? 顾承喜是个虚心的人,在自己没主意的时候,必会诚诚恳恳的倾听旁人高见。都知道他和连毅关系好,其实连毅也是个能欺负人的,即便他顾军长一贯不好欺负。所以这回若是能换个盟友,也不错。 他有锐气,有野心,有手段,有运气,但是他有的连毅也有,而他比连毅小了二十多岁,他时常算计不过连毅。 傍晚时分,霍相贞终于露了面。 扶着膝盖在门前一张竹椅子上坐了,他沉着脸低着头,一动不动一言不发。隔着玻璃窗和几丛花木,顾承喜盯着他看,心想他昨天就是这么气哼哼的,今天怎么又是这样?难道他那脾气是定时炸弹,每天按时发作? 这时安德烈走出来了,不知是递给了他一小块什么,似乎是吃的东西,因为被他接过去塞进了嘴里。气哼哼的咀嚼了,气哼哼的吞咽了,然后他站起身,抬手狠推了安德烈一把。安德烈当即踉跄着退了一步,随即歪着脑袋向前猛冲,用肩膀狠狠撞向了他的胸膛。而霍相贞侧身一弯腰,瞬间钻到了安德烈的下方。一手扳住安德烈的后脖颈,一手拢住安德烈的大腿,他大喝一声直起腰,竟是把安德烈横扛了起来。 然后他转向房门,扛着安德烈进了东厢房。 顾承喜定定的看着,看得眼睛疼。 霍相贞心里不痛快,所以和安德烈摸爬滚打的摔了一场跤。末了脾气随着力气一起耗尽了,他气喘吁吁的坐在椅子上,汗水顺着青色的鬓角向下淌。抬头望向站在前方的安德烈,他忽然张开双腿,把对方拉扯到了自己腿间:“蹲下!” 安德烈也热了,一张脸白里透红。乖乖的真蹲下了,他仰起脸望向霍相贞,神情虔诚,有一点类似信徒。 霍相贞低头看着他,看了片刻,笑了一下:“小老毛子,漂亮!” 安德烈把胳膊肘架上了霍相贞的大腿,也跟着笑了,一边笑,一边表示谦逊:“哪里,哪里。” 霍相贞笑着笑着,忽然不笑了。伸手摸了摸安德烈的黄毛脑袋,他毫无预兆的低声说了一句:“我活得窝囊。” 安德烈愣了一下,随即抬手握住他的手,向下贴上了自己的面颊。 第135章 飞龙在天 霍相贞在怀着杀机的时候,对顾承喜是相当的能容忍,因为总像是大战在即,兴许下一秒就能报仇雪恨;容忍也是战术的一种,蛰伏着迂回着,全是为了胜利。然而风云突变,“和平”二字忽然从天而降。仿佛是一口气猛的噎在了胸臆之间,霍相贞憋得眼都红了,脸都紫了,同时无话可说,挑不出任何人的毛病,连个迁怒的对象都没有。 顾承喜忽然可恨到了不堪入目的程度,让他简直不能和对方同处在一幢别墅之中。他打算即刻下山回泰安去,然而老天又下起了连绵的大雨,把山路浇得又险又滑。霍相贞被困得动不了身,偶尔出门见见天日,必定会和顾承喜打照面。顾承喜袖着双手站在门前屋檐下,隔着白茫茫的雨幕向他微笑。 院子里干干净净的,积起的一层雨水也是清流,花木在风雨中颤巍巍的乱点头。顾承喜认为这样的雨景很有意趣——一切都在动,唯有对面的霍相贞不动。霍相贞也是站在房前檐下,做长裤衬衫的打扮,雪白的衬衫外面,又加了一件灰缎子马甲。单手插进裤兜里,他站得笔直,是位雄赳赳的绅士。 雨转急了,顾承喜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感觉他这几天一直是气冲冲的,此刻想必也还是气色不善。他一动怒,整座东厢房连着跨院都变得乌云盖顶——不过,顾承喜又想,也许这是自己的错觉,因为霍家的副官卫士们该吃吃该喝喝,并没有全部噤若寒蝉;真正乌云盖顶的,可能只有自己。 撑着一把很大的洋伞,顾承喜单枪匹马的穿过庭院,到东厢房做客。 霍相贞在阴沉沉的堂屋中接待了他。隔着一张小八仙桌,两个人相对而坐,各自面前只有一杯清茶。因为霍相贞始终是一言不发,所以顾承喜主动开了口,声音很轻,是偷偷摸摸的耳语:“静恒,你怎么了?是我惹了你,还是有别的事儿让你不痛快?” 霍相贞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把茶杯端端正正的放回原位。 顾承喜笑了一下:“不理我啊?” 霍相贞听了他的话,只感觉声音刺耳,语气轻浮,简直就不是个人该有的动静。撂在大腿上的右手动了一下,他强忍着没有把桌子掀到对方的头上去。运着千斤的力气,他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茶沏得不好,苦味压过了香气,但是苦也有苦的好处,起码分了他的神。咂摸着茶水的余味,他极力的想要找些事情来想:“狗沏的,真他妈苦!” 专心致志的将沏茶人骂了一通,他的横眉怒目渐渐松懈缓和了,但是依旧堪称严肃。屋里没人伺候,顾承喜掏出烟盒打开了,叼着香烟自己点了火。眼角瞄着前方的霍相贞,他心里想起了个词,叫做“面赛铁板”,若是换了旁人在他面前晾铁板,他早一脚踢过去了。给他脸子看?敢! 但是对待霍相贞,他因为别有心思,故而可以特别宽容。津津有味的吸着香烟,他也不知是怎么了,忽然垂涎三尺,口水横流,又不是饿。下意识的喝了口茶,他一皱眉头,心中也想:“真他妈苦。” 霍相贞和顾承喜一个喝茶,一个抽烟,默然无语的对坐了许久。最后霍相贞感觉自己算是心平气和了,才开口说道:“等天一晴,我就下山。” 顾承喜笑模笑样的抬眼看他:“那我跟你一起走。” 霍相贞没接这句话,自顾自的继续说道:“我回泰安,你也回济南去吧!” 顾承喜心中一动,当即对他进行新一轮的察言观色,同时说道:“好,我听你的。你放心吧,我说到做到,只要你发话,我这边儿是绝对的配合,绝不给你开空头支票!” 霍相贞听了这话,心中又是涌起了一股子怒气——漂亮话全让他说了,听着多么仁义,多么爽快,其实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别人不知道,自己可知道!忍无可忍的起了身,他和顾承喜保持了距离,开始来回踱步:“我目前是无话可说,等上头的命令吧!” 顾承喜笑道:“是,你说得对,咱们先观望着。姓贺的要是对咱们好呢,那咱们没的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他要是想拿咱们当枪使唤,那咱们可就不能白给他开火。对,你说得对。” 霍相贞听了“咱们”二字,简直想要作呕,一颗心在腔子里怦怦的跳。转向桌边的顾承喜,他勉强保持住了平淡态度:“我要休息了,你也回去吧。” 顾承喜笑着摇头,一边摇头一边起了立,同时牢牢骚骚的笑道:“行,我走!看出来了,你还是烦我。唉!” 大雨又下了一天一夜,彻底放晴之时,已经是第三天的清晨了。 霍顾两人带着卫队,急行军似的下了山,一路上各走各的,互不搭言。顾承喜下山之后换乘汽车,继续往济南行进。而霍相贞回了泰安县城,刚进家门就接到了两封急电。第一封是贺伯高发来的军令,要调第四军进河南;第二封是雪冰发给他的密电——贺伯高刚被政府提拔为了军令部长,但他因为对此职务不满,竟然拒不回南京就任,并且和阎锡山一派打得火热,不知是何意图。 霍相贞拿着这两张电文,对比着看了又看,末了一把火将其烧成灰烬,然后让李克臣随便找个借口,回电敷衍了贺伯高一通。李克臣不负所望,立刻拟出回电,电文冗长,话里话外只有一个意思:第四军现在有着种种的困难,困难得只能留在山东,除此之外,哪里也去不成了。 这样的回复,自然一看便是胡说八道,但是措词遣句全客气到了极点,是一篇很诚恳的胡说八道。回电发出去之后,李克臣有些不安,双手横握着一把大折扇,他规规矩矩的坐在霍相贞面前,轻声问道:“大帅,咱们这么干……会不会把贺总指挥给得罪了?” 霍相贞刚刚让安德烈给自己剃了头发,安德烈这回下手狠了,导致他的脑袋上几乎不剩了什么。剃过之后他揽镜自照,感觉自己这样子像个喇嘛,然后很奇异的,他从喇嘛想到白家,思路一拐,又拐到白摩尼身上去了。 端着一大碗冰镇过的酸梅汤,他咕咚咕咚的灌了一气,然后答道:“本来我和他也只是合作的关系,难道还真当了他的部下不成?河南那个地方,我们不能去。去了之后干什么?和冯玉祥的西北军开战?那可真是傻卖命了!” 李克臣思忖着点头:“大帅说得是。纵算打赢了,好处也落不到我们头上。河南那一带兵多将多,我们在那里,恐怕是扎不下根。那……我们就先按兵不动,再观望观望?” 霍相贞让人给自己又倒了一碗酸梅汤。端着大碗仰起头,他将酸梅汤一饮而尽。紧接着转向李克臣,他毫无预兆的换了题目:“你把你那套家什拿过来,给我算一卦。” 李克臣登时来了兴致,专门回住处取来了蓍草等物。恭恭敬敬的洗手焚香,他在霍相贞面前坐正了,开始占卜。霍相贞静静的看着,看到最后,他忽听李克臣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乾卦,变爻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话音落下,李克臣满脸笑容的抬起了头:“恭喜大帅,依着卦象来看,大帅这一回是要飞黄腾达啊!” 霍相贞虽然对这位参谋长的本事一直是半信半疑,但是听了这话,不由得也笑了,认为这是个很好的彩头。 霍相贞是不动了,济南方面的顾承喜见状,也是不动。而在外界看来,这两位先是一前一后的进了山东,又一前一后的爬了泰山,如今又一前一后的装起了死狗,若说他们之间没有猫腻,真是鬼都不信。 霍相贞承认了雪冰的正确——如果真在山东和顾承喜开了战,那么必定落个两败俱伤的局面,自己又有什么资本再去“飞龙在天”? 在另一方面,顾承喜拨着心里的小算盘,也感觉自己这一步棋,应该是没下错——近一年多,他随着形势东奔西走,总像是随波逐流,力气没少费,成绩却是有限。这一回险些又让人一竿子支去了河南——若是真去了河南,恐怕乒乒乓乓的乱打一气之后,自己还是有兵无地,继续被人支使着走。总这么混日子哪能行?真拿他当大兵使唤了? 霍顾二人赖在山东,贺伯高无计可施,又无法一手一个的把他们抓去河南。双方正是僵持之际,形势骤然又有变化。在一个闷热的午后,李克臣挥汗如雨,亲自将一封电报送到了霍相贞面前:“大帅,钦差要来了!” 霍相贞正在呆坐着出汗,听了这话,他登时打了个激灵:“哪方面的?” 李克臣把译好的电文直接送到了霍相贞面前,喘着粗气答道:“南京的,是南京的!” 霍相贞立刻拿起电文浏览了一遍,浏览过后,他霍然而起,突兀的笑了一声——蒋中正的私人代表即将到达山东,果然是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第136章 明合暗斗 山东的形势比较复杂,既有中国军队,也有日本军队,但是日本军队既然不会公然参战,其余边边角角的小队伍又力量薄弱,不值一提,所以霍相贞思忖着,钦差此行的目标除了自己之外,必定还有顾承喜一个。自己的名望高一点,顾承喜的军队多一点,两相比较,势力正是不相上下。而在外界眼中,他们又是结了联盟,算是一派——于是问题出来了:在他和顾承喜之间,谁是主、谁是副?在钦差的眼中,他们又谁像主、谁像副? 霍相贞动了心思,而顾承喜也并不闲着。南京过来的电报,他也收到了一份,他也知道会有钦差大驾光临。 霍相贞所有的顾虑,他也一样的有,但是思路和霍相贞并不相同。依着他的意思,他打算把钦差和霍相贞一并接到济南。有什么话,大家当面锣对面鼓的敞开了谈,谁也别偏了谁;而且如今济南乃是他的大本营,在济南,他就是主人。主人有了,客人也有了,霍相贞再怎么扑腾,也越不过自己的头上去。 顾承喜不怕给霍相贞出力卖命,只是万万不愿再低他一头。他须得和他平等,否则就像是时光倒流,他又活了回去,白忙这些年了。 顾承喜和王参谋长彻夜开会,末了拟定电文发去泰安,要请霍相贞到济南来。电文上的言辞是很诚恳客气的,顾承喜自认无知,愿意只负责具体的招待工作,把大事留给霍相贞办。霍相贞接了电报一读,先是看透了顾承喜的居心,当场嗤之以鼻;紧接着脑筋一转,他却是瞬间又有了新主意。放下电报背了双手,他独自在房内大兜圈子,兜了足有两个多小时,最后脚步一停,他对自己点了点头。 三天之后,霍相贞带着卫队离开泰安,当真去了济南。顾承喜像接皇帝似的,把给钦差预备的那套仪仗,先给他演练了一遍。及至两人换乘上了同一辆汽车,顾承喜又察言观色的笑道:“静恒,这回你就住到我家里去吧,我那房子好,听说你要来,我提前给你收拾出了一间小院儿,又凉快又僻静,包你住得舒服。” 话音落下,他预备着去碰霍相贞的钉子。然而霍相贞只给了他一声平淡的回答:“好。” 顾承喜登时一愣,心想他这是怎么了?转性了还是想开了?扭头盯住了霍相贞的侧影,他想对方也许是怀恨在心、深藏不露,然而看来看去,他就只看到了霍相贞那一头一脸的汗。而霍相贞觉察到了他的目光,便很严肃的对他回望了一眼,随即把手摸向了腰间。 顾承喜吓得一缩,下意识的认定了他是要拔枪。哪知在下一秒,霍相贞面无表情的把脸转向前方,同时从军装下摆之中抽出一条奇大的白毛巾,满头满脸的擦了擦汗。 顾承喜登时呼出了一口凉气,陪笑问道:“是不是热?” 霍相贞攥着大白毛巾正襟危坐,语气依然很平淡,带着点刀枪不入的意思:“热。” 顾承喜笑了:“到家就好了,这汽车一到夏天就成了蒸锅,实在是让人坐不住——我把窗户给你打开。” 话音落下,他欠身凑到了霍相贞身旁,伸长了手臂去开车窗。霍相贞热烘烘的板着脸,领口头皮散发着新鲜的汗味,顾承喜想他就是这点好,怎么着都不臭,饶是这么汗淋淋的了,还能让自己想去搂他抱他亲他。 片刻之后,车队到达顾宅。顾承喜引着霍相贞下了汽车往里走,一直走进了后方一处花红柳绿的小院子。院子角落有老树,院子中央有浴缸,靠着院墙还搭了一座凉棚,房屋的窗户也全开了,绷着细密的碧绿窗纱。这院子是不是真凉快,不好说,但看着是真有几分清爽意思。顾承喜嘴上不说,心里很得意,带着霍相贞进入堂屋坐下了,他还有一套祛暑的新招数——地上摆了好几桶冰块,那凉气由电风扇吹向四面八方,屋内屋外简直不是一个季节。 霍相贞迎着凉风坐下了,双手扶着膝盖,他闭上眼睛叹了一声,然后用大毛巾又擦了擦脑袋。顾承喜在一旁也坐下了,把冰镇汽水一直送到了他的面前:“没想到你这么信任我,真的会来。” 霍相贞接过汽水瓶子,仰起头一口气灌了个底朝天。末了一手攥着大毛巾,一手攥着空瓶子,他在凉风中低下头,又重重的呼出了一口气,是个过瘾透了的模样。这趟济南之行,真把他热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可惜这顾承喜稳坐不走,否则他还想脱掉衣裤,直接一头扎进冰桶里去。 顾承喜笑微微的望着他,很想扑上去狠狠的揉搓他一顿,同时没话找话的问道:“静恒,明天咱们去火车站迎接代表,你说我是穿中装,还是穿西装?” 霍相贞先是沉默不语,后来忽然看了他一眼:“你是个军人,你说你该穿什么?” 紧接着收回目光,霍相贞低声说道:“总而言之,要庄重。” 顾承喜立刻点头答道:“好,我知道了。你放心,我绝不会给你丢人现眼。” 顾承喜说完这话,又见霍相贞对自己淡淡的不甚搭理,便很识相的告退而出。他有好些套军装,各种料子俱全,对着起居室内的大穿衣镜,他光着胳膊露着大腿,开始一套一套的试穿。裴海生先还在一旁伺候着,伺候了一个多小时之后,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开口说道:“军座,这个天气,您穿呢子?” 顾承喜对着镜子里的裴海生一瞪眼睛:“你懂个屁!我得庄重,想庄重还能怕热?” 裴海生不知道他是吹了哪里的妖风,居然连冷热常识都不懂了,心中不由得生出了一股子恨铁不成钢的急迫:“那也不能穿呢子啊!” 顾承喜甩着一脑袋汗珠子,急赤白脸的怒道:“我他妈就是试试!我能真穿吗?” 裴海生又热,又看不惯他的行为,一急之下,索性替他做了主:“就穿斜纹布的!” 顾承喜双手叉腰,却是笑了:“小兔崽子,你还管起我来了?” 裴海生拧起眉毛正视了他,嗓子提高了一个调门:“是的,军座,我管你了!就穿斜纹布的,别的不行!” 顾承喜轻飘飘的踢了他一脚:“跟我上头上脸的,真是把你惯坏了。” 裴海生挨了一脚,但是岿然不动,依旧恨恨的瞪着顾承喜,心里恨顾承喜没出息,平时也没见他要庄重,霍相贞一来,他就庄重得连冷热都不知道了。 一夜过后,顾承喜早早起了床。洗漱过后,他换上一套平平展展的新军装,武装带也服服帖帖的扎好了,绝不因为天热而有丝毫马虎。吃过早饭之后,他去后头院子里请霍相贞出门,不料双方见了面,他发现顾承喜竟是个衬衫长裤的打扮,衬衫还是短袖衬衫。莫名其妙的对着霍相贞瞟了又瞟,顾承喜暗暗的想:“你让我庄重,你自己怎么不庄重呢?” 他没想出答案,也没来得及问。双方匆匆上了汽车,直奔火车站而去。火车站已经被顾军士兵封锁了,顾承喜随着霍相贞上了月台,越走越感觉不对劲。忽然回头向后一瞧,他望着戎装整齐的军官们,一颗心猛的一沉,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他穿成了霍相贞的副官! 正当此时,汽笛声遥遥传来,正是火车要到站了。 来到济南的代表姓程,若论官职的话,是位总司令部里的参议。参议本身是个闲散职务,并无权力,但是程参议带着任务前来,自然另有一番分量。火车停稳,车门一开,程参议向下一望,只见月台上站了一大片军官,唯有领头一人身着便装,是个器宇轩昂的大个子。程参议早在南京就刚听说霍相贞个子高,所以虽然不曾见过本人,但是一眼看过去,他不假思索的便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同时又想:“怎么不见顾军长?” 他一边疑惑,一边笑容可掬的下了火车。霍相贞迎上前去,两人很亲热的握了握手,又欢声笑语的寒暄了一番。顾承喜不甘落后的跟了上去,可是始终没有找到插话的机会。霍相贞不理他,一味的只是和程参议说话,及至把话说尽了,他才微微一侧身,让顾承喜亮了相,又对程参议作了介绍:“这位是顾军长。” 程参议听了这话,再一细看顾承喜的肩章,登时有些哭笑不得,心想自己险些把个军长忽略掉了。满面春风的和顾承喜也握了握手,当着霍相贞的面,程参议没法子把方才那些客套话再复述一遍,另起一篇又词穷,只好含混的笑谈了几句,算是和顾承喜相识了。 顾承喜笑得龇牙咧嘴,十分尴尬,同时心中又犯着迷糊,不知道今天这一场戏,是霍相贞有意为之,还是单纯的巧合——反正“庄重”倒是没有错的,而霍相贞也的确是怕热,穿得单薄也无可厚非。可是…… 这时,霍相贞开始陪着程参议往外走。顾承喜魂不守舍的跟上了,跟了没有几步,他一扭头,只见王参谋长站在一旁,正在吹胡子瞪眼的向自己使眼色,又抬手不住的向前方挥。顾承喜回了神,一瞧自己的位置,立刻想要自抽一个嘴巴——自己寸步不离的跟在霍相贞和程参议身后,真成副官了! 顾承喜穿错了衣服,事情不大,影响不小,并且是有苦说不出。程参议到达济南之后,衣食住行全由他一手负责,于情于理,他都是毋庸置疑的东道主,然而霍相贞横刀夺爱,竟然就这么把他的程参议生生抢走了! 看程参议那个糊涂样子,仿佛还以为他是奉了霍相贞的命令行事。顾承喜越想越气,又不好把程参议扯到面前作解释。捏着鼻子忍了气,他预备在晚上的欢迎宴会上扳回局面。 宴会十分盛大,有资格参加的人员,全是团以上的军官。顾承喜换了一身单薄衣裤,想要极力的奉承程参议,把对方拉拢到自己身边。然而好话说了没几句,他见了霍相贞那个笑而不语的欣慰样子,忽然又感觉不大对劲——自己成他的招待员了! 顾承喜闭了嘴,一辈子没遇见过这么玄的事情。及至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顾承喜心想玩虚的,这次是你霍静恒赢了;既然如此,咱们就再比一比实在的力量,看看到底是谁更胜一筹。扯淡扯不出刀枪炮,而程参议来这一趟,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思及至此,他闲闲的开了口,想要请程参议阅兵。程参议一听,正中下怀,欣然同意。霍相贞听了,也深以为然的点了头,又四平八稳的说道:“那就先从济南开始吧,先看看顾军长的兵。顾军长年纪虽然轻,带兵是有一套的。他在军事方面的本领,我这些年,一直是很欣赏。” 顾承喜脸上笑眯眯的,心中气得暗骂:“操!我又成他老部下了!” 程参议听不到顾承喜的心声,只看这两个人互相抬举,果然是个同盟军的样子,心中便感觉自己是不虚此行,山东的霍顾二人拧成一股绳,果然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 程参议在山东逗留了五天,先到济南后到泰安,最后从泰安出发回南京。临行之前,他悄悄的送给了霍相贞五十万元——事情总得一步一步的干,他认为霍相贞是有能力带动顾承喜的,所以要先把霍相贞笼络住。 霍相贞收了钱,也表了态。及至程参议启程离去了,他对着五十万元现款思索良久,末了派人往济南发电,让顾承喜过来一趟。 顾承喜好容易做了一次东道主,钱没少花力没少出,最后落了个憋气窝火的结果,一夜之间,左右嘴角各鼓出了一枚大火泡,疼得他简直不敢张嘴。很意外的接到了霍相贞的电报,他料想对方也不敢对自己下黑手,便怒气勃勃的出了发,当真从济南赶来了泰安。 及至见了霍相贞,他一屁股坐在了太师椅上,毫不客气的问道:“找我有事儿啊?” 霍相贞从桌下拎出一只皮箱,“咣”的一声放到了桌上。然后一转身也坐下了,他开口说道:“程参议临走前给我留下了五十万元军费,我分你一半。” 顾承喜一听这话,气得头发都要打立正:“嗨!我劳心费力的招待了他一场,他屁也没给我多放一个,反倒偷着给你留了五十万,这姓程的是人吗?” 霍相贞听了他的声音,登时烦躁得一拍桌子:“糊涂话!”随即转向顾承喜,他又暴跳如雷的吼道:“他以为你是我的人!” 顾承喜被他一震,反倒笑了一下:“那我是不是你的人啊?” 霍相贞没接他的话茬,直接把皮箱向他一推:“带着钱,赶紧走!” 顾承喜现在不缺钱,所以可以云淡风轻笑嘻嘻,不把皮箱往眼里放:“你说句话,我到底是不是你的人。如果是呢,我无话可说,这钱我都可以不要;如果不是,那咱们可就得好好算算账了——说吧,是不是?” 霍相贞扭头望向了他:“顾承喜,你要是愿意和我合作,就带着钱回济南去;你要是不愿意和我合作,那我也绝不勉强。” 顾承喜抬手指了指他,同时油腔滑调的笑道:“霍静恒,什么叫做‘绝不勉强’?现在外头都知道我是你的人了,你得对我负责任。” 霍相贞直视着他沉默了片刻,末了转向前方,咬牙切齿的低声说道:“不知羞耻!” 第137章 泰安一昼夜 从济南到泰安,往来要走三四百里地,绝没有当天去当天回的道理,所以霍相贞让人收拾出了一处洁净房屋,专供顾承喜休息,然而顾承喜精神焕发,并没有要休息的意思。霍相贞这里没有电风扇与冰桶合作出的凉风给他吹,所以在烈日炎炎的下午,他和霍相贞并肩坐在一间有穿堂风的阴凉屋子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说闲话。 霍相贞换了一身薄薄的短裤短衫,闭着眼睛仰卧在一把大躺椅上,顾承喜说十句,他能答上一句,并不是那一句话非答不可,而是他不愿意过分的慢待了顾承喜。如果把顾承喜当成一桩事来看,那么此人堪称是一桩好事,无论顾承喜意下如何,反正在程参议面前,是给他添了资本、壮了声威;可如果把顾承喜当成一个人来看,那么又着实是个混蛋透顶的家伙,让他一见便生杀意。而他尽管是一贯的对事不对人,可在顾承喜身上,“人”的成分实在是太占分量了,让他无法将其完全的忽略不计。 所以他昏昏欲睡的出着汗,暂时不想往事,只念前途。 顾承喜也长长的瘫在了躺椅上,虽然也热,但是不像霍相贞那么热,还有余力谈天说地。隔着一张矮矮的小方桌,他扭头去看霍相贞的侧影:“我说,那二十五万,你是真心实意要给我?” 霍相贞低声答道:“该是你的,就是你的。我不占你的便宜。” 顾承喜沉默了片刻,随即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嗤”的一笑:“说心里话,我倒是不怕你占我便宜。” 霍相贞感觉他是话里有话,而且言外之意仿佛是偏于下流,故而一言不发,只当没听见。 顾承喜欠身抄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冰冷的碧螺春。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他胸臆间瞬时凉爽了一下子:“静恒,醒醒,问你句话。” 霍相贞依然闭着眼睛:“没睡。” 顾承喜放下茶杯,翻身正对了他:“你最恨我哪一桩罪过?是恨我带兵跟你打仗,还是恨我除夕夜里上你家——反正那天我也是喝酒了,要是不喝酒的话,我不能那样儿。” 霍相贞听到这里,骤然睁开了眼睛,身上随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仿佛是被隆冬的风吹过了。 然后他笑了一下,笑是冷笑。胜者王侯败者贼,想在世外桃源独善其身,根本就是妄想,所以要抓住眼下的机会,哪怕顾承喜是毒蛇猛兽,自己也得制住了他。雪冰怎么说的来着?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脑筋飞速的转了几个圈,霍相贞大睁着的眼睛又缓缓闭了:“合作就说合作的话。” 顾承喜听闻此言,立时又欠了身:“之前的仇恨,咱们一笔勾销?” 霍相贞扶着矮桌坐了起来,无情无绪的看了顾承喜一眼,随即起身向外走去:“你歇着吧,我去睡觉。” 顾承喜直勾勾的盯着他,一个脑袋随着他转——真勾销了?应该不能,天下没有这么轻巧的美事;不勾销也不提了,从此一心只往前看?他好像也没那么大度;那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一笔仇,他究竟是记不记了? 霍相贞回了自己的卧室。手扶膝盖坐在床边,他无端的生出了毛骨悚然之感,不怕别的,怕再失败。顾承喜方才像是给他提了醒——不只是提醒,简直是恐吓了他,虽然他知道顾承喜并没有要恐吓谁的意思。 一身的热汗全退了,他起身在地上来回走了几圈,末了停在窗前,他一动不动,向外望了良久。 安德烈走了进来,抬手轻轻一拍他的肩膀:“大——” “帅”字没能说出口,因为霍相贞像受了针刺一般,猛然回身面对了他。安德烈吓了一跳,眨巴着蓝眼睛张了嘴;而霍相贞看清了他的面孔,一颗提起了的心这才又落回了腔子里。 “混账东西。”他开口骂道:“走路没声!” 安德烈递给他一条湿毛巾,讪讪的只是笑。而霍相贞一手接过毛巾擦了擦汗,一手抬起来,在他头上胡噜了一把。这小老毛子是个很结实的美人,除夕夜里被顾承喜打出了满头的血,后来没人特地管他,他也好了。霍相贞眼里看着他,心里又想起了那些无比寒冷的冬夜——所有的人都走了,只有这么一个异国异种的小家伙,煨灶猫似的依恋陪伴着他。 又在安德烈的手臂上拍了一巴掌,霍相贞的语气变得柔软了:“我这儿用不着你伺候,自己找个凉快地方呆着去吧!想吃什么,自己去找。” 安德烈茫然的微笑着,一边笑一边摇头——他就是看到霍相贞独自回卧室了,才跟进来的。先前他一直和李天宝蹲在后院吃西瓜,李天宝手贱,吃饱了西瓜之后就开始拿他开心,一根一根薅他的汗毛。对于自己人,安德烈是永远不会翻脸和反抗的,因为身量太高力气太大,像李天宝那样的苗条青年,他能一拳捶死两个,为了避免误伤,他索性消极的逃了。 霍相贞见他不走,便是一边擦汗,一边心事重重的又转向了窗外:“你也是个不禁惯的,正经学问没学会,先学会磨人了。去,给我拿壶茶来,顺便告诉李天宝,让他照应着顾承喜。” 安德烈答应一声,领命而去。不出片刻的工夫,他拎着一只大茶壶回来了。茶水里面加了冰块,茶壶表面也凝了一层细露。霍相贞端着一杯冷茶,继续盘算他的心事;安德烈则是闷声不响的找地方坐了,自得其乐的翻着一本旧字帖。 入夜之后,顾承喜回了屋子,因为心里犯着糊涂,所以晚饭吃得不饱不饿,自己都觉出了自己是魂不守舍。随行的副官们接了李天宝的班,伺候他洗漱休息。顾承喜的精力是随着权势一起增长的,如今晚上让他清清静静的直接睡,他睡不着,非得发泄一通才能躺安稳。灯一闭门一关,他把裴海生摁到了床上;裴海生由着他扒了自己的衣裤,同时气喘吁吁的问道:“军座在这儿也有兴致?” 顾承喜半笑半恼的答道:“老子干你,不用挑地方!” 随即他俯下身,用一个缠绵的吻堵住了裴海生的嘴。仿佛裴海生是甜美的,他长久的亲着吮着,气息带着热度和力度,紊乱的直喷到对方的脸上。情话可以是假的,但是情动做不了假,也没有必要作假。裴海生抬手搂住了顾承喜的脖子,心中喜悦得几乎有些悲哀,因为不知道自己的千思万想是不是一场独角戏。顾承喜这样热烈的亲吻着他,他想,这还不算爱吗? 大床是铜床,可还是禁不住两个大个子在上面翻云覆雨,渐渐的也开始有了响动。裴海生跪伏在床上,在顾承喜的冲撞之中,忍不住发出了低低的呻吟。顾承喜平时不怕他出声,然而今天心虚似的扭头看了看窗外,他低低的呵斥了一声:“别叫!” 裴海生安静了片刻,末了忍无可忍的又呜咽了。顾承喜骂了一句,俯身伸手摸向了他的脸。将一根手指填进他的嘴里,顾承喜喘着粗气边动边说:“要浪回家让你浪个够,现在你一声也不许出!” 话音落下,他忽然猛一甩手,同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借着窗外的灯光月光,他低头抬手一看,只见食指上齿痕赫然,亏得他这根手指常扣扳机,生了一层薄薄的老茧,否则非挂彩不可。 他是说翻脸就翻脸的性子,此刻见裴海生敢对自己发狠,他不由分说的动了武,强行反剪了对方的双手。裴海生失了支撑,一个脑袋向前直拱到了床角落里,然而却是一声不吭。顾承喜顺手拽过长裤,抽出皮带把裴海生的双手捆绑住了。垂眼盯着对方那赤裸的背影,他像憋了个激灵似的,忽然发疯一般加了力量,对着裴海生打起了冲锋。 狂欢结束之后,顾承喜心满意足的抽身而出。坐在床上略缓了口气,他挪到了裴海生身旁。裴海生赤裸的蜷在床上,英俊的脸上没有表情。转动了一双漆黑的眼珠,他望向了顾承喜,只是看,不说话。 他看顾承喜,顾承喜也看他,看了半晌,顾承喜一脚把他踹到了床下去。他这样大的个子,冷不防的跌落在青砖地上,摔出了沉重清晰的“咕咚”一声,听着都疼痛,但他依旧一言不发。 顾承喜翻出一条手帕,潦草的擦拭了自己,然后枕着双臂仰卧了,对着天花板说道:“海生啊,你要是跟我存了这个心思,那我往后可就不敢要你了。” 床下有着窸窸窣窣的动静,是裴海生正在自己互蹭着双手,想要挣开腕子上的皮带。顾承喜不会管他,所以他须得自己设法。好在皮带绑得马虎,他一点一点的转动手腕,拼着磨掉一层皮,总算慢慢的先抽出了一只手。 拎着皮带起了身,他单腿跪上床边,一字一句的说道:“军座,我不是他。” 然后抬手用皮带指向了窗外,他继续说道:“他离你不远,有本事,你现在走过去,直接睡了他。我就是我,当不了谁的赝品!” 顾承喜懒洋洋的答道:“大半夜的,不趁着凉快赶紧睡觉,你跟我扯你娘的什么淡?要嫌我这床上不舒服,你就给我滚到院子里跪着去!” 裴海生站在黑暗中,痛心疾首的看着他,感觉他像野兽一般,一句人话也听不懂——可是,他也有好的时候,好起来,也是真好。 就是这么半好半坏的才折磨人,裴海生宁愿他坏个彻底,让自己也好死心塌地的怀恨或者逃离。 裴海生在床边站了许久许久,站得没滋没味,是一场没有对象的对峙,所以后来,他自动败下了阵。 他上床的时候,顾承喜正打着香甜的小呼噜。他冰凉的刚一躺下,就有一条手臂搭上了他的胸膛。仿佛是出于惯性一般,顾承喜在梦中搂住了他。而他神情木然的扭过了头,向着顾承喜的睡颜凝视了片刻。 然后闭了眼睛叹了口气,他也睡了。 裴海生睡得不踏实,天刚一亮,他就醒了。悄悄的起身下了床,他独自洗漱穿戴了。卧室里虽然只睡着一个顾承喜,但是他平白生出了乌烟瘴气之感,很想走到院子里去呼吸新鲜空气。 霍宅的格局很乱套,顾承喜一行人是占据了一座小小的独院,出了独院往外走,又是月亮门套月亮门,迷宫似的有路没方向。裴海生是懂规矩的,所以很谨慎的向外溜达,并不乱走乱看。 时间实在是太早了,天亮归天亮,人却稀少。裴海生走着走着,忽然收住脚步,侧身躲到了一丛花木后方。 他想自己是看到了霍相贞。 霍相贞穿着长裤衬衫,衬衫袖子挽到了肘际。孤零零的站在一棵老树下,他双手捧着一个篮球,正在练习投篮,篮筐则是被铁丝绑在两股树杈之间的一个大铁圈。篮球被他一投一个准,因为永远是成功,所以简直单调到了乏味的地步;然而他很认真的运球投球,似乎也有一番乐趣。 裴海生静静的望着他,想军座很爱他,肯爱自己,也是因为爱他。如果没有他,军座别无选择,也许就只好只爱自己了。 正当此时,霍相贞单手托着篮球,毫无预兆的扭头望向了他。家里人不会有兴趣早起看他打篮球,所以他断定这位观众必是顾家的副官。 一个副官,见了长官不问好,而是躲躲藏藏的窥视,并且阴着脸,窥视得虎视眈眈。霍相贞不知道这是哪一路的规矩,不过也不必计较,上梁不正下梁歪,顾承喜手下的人,能懂什么? 抬手对着裴海生向旁一挥,霍相贞随即转向前方,继续投篮。而裴海生见了他的手势,仿佛出于本能一般,下意识的就转身走开了。走了没有几步,他又停了脚步,心想自己真是训练有素,霍静恒撵狗似的对自己一挥手,自己就像狗一样,当真夹着尾巴溜掉了。 裴海生回了卧室,进门之后看了一眼,扭头又走了出来——顾承喜已经醒了,正竖着一脑袋头发坐在床上发呆。都知道他有起床气,所以犯不着往枪口上撞,横竖他不缺人伺候,不差自己这一个。 裴海生钻进厢房中的一间小屋里,藏了足有一个多小时,末了见顾承喜神采奕奕的走出来了,他才也露了面:“军座,您干什么去?” 顾承喜对着他一笑,又无言的抬手向前一指,同时脚步不停,连走带跑的出了院子。裴海生望着他的背影,眼前还晃着他方才那个笑容——亲热,没心机,脸和眼睛都是干干净净。 顾承喜和霍相贞同桌吃了一顿早饭,心里本不想走,可又不敢在泰安久留,不是怕霍相贞宰了自己,是不放心济南那边的大本营。他和霍相贞的举动,基本就是半公开的,贺伯高那边一直没有反应,他感觉这不对劲。 “我别的不怕,就怕姓贺的支使连毅打咱们。”他想起正事,几乎有些忧心:“连毅的队伍不是在河南吗?和咱们正好是紧挨着。” 霍相贞懒得看他,所以长久的站在窗前向外望。宅子后头养了好几条大狼狗,大狼狗们日久生情,免不得弄出了几条狼狗崽子。狼狗崽子们四处乱窜,此刻院子里就进来了这么毛茸茸的一只,正蹲在树下舔鼻头。望着狼狗崽子,霍相贞答道:“连毅不会听贺伯高的话,你看他进河南之后打过谁?你我知道保存实力,他自然也知道。” 顾承喜顿了顿,又道:“看来贺伯高是真出问题了。” 霍相贞对着狼狗崽子说道:“可以理解。他想留在华北,可是蒋非要让他回南京,据说还想让他去西北带兵。他在北伐中是有功劳的人,闹脾气也很正常。” 顾承喜走到了他的身边,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瞧:“行啊,我回济南盯着去,随时听候你的调遣。总而言之,咱俩算是坐上一条船了,我不起外心,你也别乱动。” 霍相贞对狼狗崽子一点头:“是这个道理。” 顾承喜终于发现了问题:“你跟谁说话呢?我还是狗?” 霍相贞听闻此言,感觉很不成话,所以便装聋作哑的没理会。 当天中午,顾承喜带着一箱子钞票启程回了济南。而在他离去后的翌日下午,南京方面又派来了秘密特使,给霍相贞送来了一张委任状,委任他为第十二路军总指挥。霍相贞不知道这第十二路军是怎么排出来的,也不打算去刨根问底,横竖现在的番号也根本没个准——番号没个准,阵营没个准,只有自己是可靠的,所以保存实力是第一位的大事。 他成了总指挥,顾承喜成了副总指挥。坐在济南家中,顾承喜略略的有些郁闷,因为其实他的兵比霍相贞多,他在山东所占的地盘,也比霍相贞大;可霍相贞当了总指挥,他却是个副的。虽然他总说要跟着霍相贞干,但那无非是说说而已,凭什么一定是他跟着霍相贞呢?不能让霍相贞跟着他吗? 顾承喜心里不痛快,又不能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和霍相贞散伙。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慨叹几声作罢。 第138章 生机 在夏末时节,马从戎来了。 他是傍晚进的霍宅,对着宅中上下谈笑风生了一番,他在天黑之后溜进了霍相贞的卧室。翌日上午,他没露面,到了下午,依然没影。夕阳西下的时候,他穿着小褂溜达出来了,仿佛是睡了一整天,眼神还带着倦意,脸色苍白的,连嘴唇都褪了血色。安德烈以为他是病了,很紧张的盯着他看。然而他虽然气色虚弱,声音也低,但是该说说该笑笑,还吃了几瓣凉西瓜。及至太阳一落山,他又回屋去了。 现在这个时候,顶数夜里最凉快,勤务兵们忙碌一天,早早睡了;副官们游手好闲,却还夜猫子似的留在外面聊闲天。李天宝遥遥的望着卧室窗户,低声笑道:“秘书长这是卖命来了。” 其余众人听了,嗤嗤的跟着笑,笑得心安理得,因为秘书长的那点事,早就是公开的秘密;秘书长自己不遮掩,旁人也是见怪不怪,早习惯了。 一夜过后,马从戎又消失了。安德烈白天进了卧室,只见马从戎裹着一条毛巾被,滚在床里睡得昏天黑地,肩膀手臂全露在外面,雪白的皮肉上,青一道紫一道的全是瘀伤。 安德烈看了,感觉很悚然。 马从戎来是来了,然而神龙见首不见尾,直到第四天夜里,他才又出了来。夜色浓重,他穿着一身湖色长袍,衣服和人都太素净了,简直如同粉墨登场的鬼狐一般。霍相贞坐在一道长廊下,微微仰着脸看星星;他在一旁也坐了,声音很轻的说话。话是闲话,没一句是有用的,简直带着点东家长西家短的意思。霍相贞很听不惯他这么津津有味的嚼舌头,但是也没撵他。积攒了几个月的火气,这几天全发泄出去了,霍相贞感觉自己变得心平气和了许多,对待马从戎的满口废话,也很能容忍着听下去了。 马从戎连着几天没正经下床,一身的关关节节全被霍相贞反复的拆了好几次,今天是终于重装上了,然而柔若无骨,身体软得站不起走不动,只剩了调动唇舌的力气。半闭着眼睛瘫在椅子上,他几乎是在笑吟吟的自言自语:“我没认出她,她先认出我了,问我‘霍将军现在好吗’,我看着她愣了半天,然后才想起来,这是那个到咱家拍过电影的莫小姐嘛!真的,大爷,几年不见,人家更漂亮了,在跳舞厅里,好家伙,众星捧月似的。” 说到这里,他用胳膊肘碰了碰霍相贞。霍相贞望着夜空,“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马从戎继续低低的笑道:“我请她喝了一杯咖啡,结果一杯咖啡没喝完,她又问起了您。我这才听明白了,哈哈,大爷啊,原来人家还惦记着您哪!” 霍相贞听他不是好笑,便扭头望向了他:“有女人惦记我,很滑稽吗?” 马从戎不说话了,对着他抿嘴笑。 霍相贞盯着他又道:“听你这个意思,倒像我是个没人看得上的,我有那么不得人心吗?” 马从戎小声笑道:“我倒是巴望着大爷不得人心,别人都不要,正好留给我,我要。” 霍相贞听到这里,忍不住也笑了一下:“用不着你给我拍马屁。大半夜的,你回屋睡觉去吧!” 马从戎不睡觉,招呼小勤务兵过来添了一盘蚊子香,他伸手拉过了霍相贞的右手。十指相扣着握住了,他把这只手一直拖拽到了自己的大腿上。另一只手轻轻抚摸了霍相贞的手背,他随时提防着霍相贞把手收回去;然而霍相贞仰头望天,并无反应。 马从戎住了一个多礼拜,其间也没和霍相贞正经的说过几句话。霍相贞一直在和南京方面讨价还价,雪冰和孙文雄全赶过来了,一时间泰安的空气简直有些紧张。马从戎在正事上插不上嘴,只能游走于外围旁观,好在霍相贞也不防备他,他偶尔随着这些人坐一坐,倒也能够听到许多内幕。 孙文雄没什么主意,一切唯霍相贞马首是瞻。李克臣是主张稳扎稳打,雪冰则是偏于急进。四个人的会议连着开了三天,雪冰是寡言的人,李克臣也是一团和气,唯有孙文雄好辩论,然而此刻又茫茫然的无话可说。 到了第四天头上,霍相贞感觉这会再开下去,也只是开成一潭死水,于是站在屋子中央,他对着面前三人说道:“和南京政府开谈判,说老实话,我们还没那个资本;不过坐在泰安静候差遣,也未免过于消极。参谋长去拟封回信吧,就说我们有兵无地,希望在将来可能之时,能够获得一省地盘,以便自行筹饷。河北、山东均可。” 李克臣答应了一声,而霍相贞又嘱咐了一句:“你把话好好斟酌斟酌,别让南京以为我们不知深浅高低,得了机会就狮子大开口。” 雪冰点头附和道:“大帅做得对,先把咱们的意思透露给他们,往后他们要想调动咱们,也得提前掂量掂量条件。” 李克臣命令秘书摆开笔墨纸砚,当着霍相贞的面开了工。这一封信写得艰难,直过了小半天才算完工。霍相贞将信读了一遍,又让雪冰也来看了看。雪冰没有挑出毛病,霍相贞也点头说道:“参谋长这支笔,倒是有功夫的。” 李克臣松了一口气,一边擦汗一边笑。 马从戎把自己听到的片言只语组合起来,心里明白了七八分,同时有些惭愧,心想大爷到底是比自己高明,当初若是听了自己的话,真在天津租界里养老了,现在哪里还有什么机会去当省主席?别管最后能不能真当上,至少现在能摸到省主席的边,和那租界里的闲散寓公相比,就已经有天地之别了。 晚上挑了个没人的时候,马从戎问霍相贞:“大爷,往后您还用不用我当秘书长了?” 霍相贞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眼睛几乎是半睁着的,一脸呆相。木雕泥塑似的坐稳当了,他半晌不说话。马从戎以为他又走了神,正想推他一把,不料他忽然开了口,语气几乎有些苍凉:“你啊……” 半睁着的眼睛垂了眼帘,霍相贞把两边胳膊肘架上了椅子扶手,很认真的低声说道:“你这个东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是赶紧给我滚回天津去吧!” 马从戎听了这话,忽然动了感情:“大爷……” 不等他说出下文,霍相贞又开了口:“你放心,无论我用不用你,你都是我家的人。你现在有钱,我不管你;将来哪天你要是有困难了,你回家来,我养你下半辈子。” 马从戎伸手抓住了霍相贞的衬衫袖子,手冰凉的,嘴唇也颤抖:“大爷……” 霍相贞扯开他的手,摁着椅子扶手起了身:“行啦,收起你那些小心眼儿吧。你也是奔三十的人了,心里一点儿正事儿也没有,净装这些鸡零狗碎的小心思。明天你就给我滚蛋,我这边儿说不准哪天就要开拔,你当我自己封了自己是省主席,从此就在泰安住下了?” 马从戎随之也起了立:“大爷,今晚儿……我再伺候您一夜?” 紧接着,他微笑着又补了一句:“下回再来就不一定是什么时候了。” 霍相贞听闻此言,倒是犹豫了一下。而马从戎见状,当即趁热打铁的转过身去,开始铺床。霍相贞看着他忙忙碌碌的背影,最后也就没说出什么来。 一夜过后,马从戎启程出发,临走之前,他摇头摆尾笑眯眯的,向副官处大规模的打了赏,哄得李天宝等人喜笑颜开,恨不能对着秘书长膜拜一番。安德烈送他去了火车站,一路上马从戎嘴不闲着,对着安德烈连说带笑,因为见安德烈连只正经的表都没有,他在上火车之前,又把自己的怀表解下来,硬塞进了安德烈的手中。安德烈窘得满脸通红,死活不肯要,于是马从戎几乎是和他一路撕扯着到了火车门。末了仗着自己身量苗条,马从戎向上一钻,硬是从安德烈的手臂缝隙之中钻进了车厢。进入包厢之后一开车窗,他对着月台上的安德烈笑道:“你个小老毛子,跟着大帅都学倔了!给你就拿着,秘书长的话都不听了?” 话音落下,火车开动,轰隆隆的加速驶向前方。安德烈面红耳赤的站在原地,对着车窗中的马从戎拼命挥手:“喵长,一路顺风!” 马从戎含笑也挥了挥手,然后关闭车窗,缩回包厢里去了。 马从戎离开泰安不过一天多,便从天津发回了一封电报。霍相贞以为他是要报平安,所以只对电文心不在焉的瞄了一眼。然而瞄过一眼之后,他愣了愣,紧接着将电文又重新读了一遍。 在电报中,马从戎告诉他,说自己在济南火车站看到了连毅部下的一个老参谋。 霍相贞知道马从戎是个“四海之内皆兄弟”的人物,交游最广,认识谁都不稀奇。至于那个老参谋——虽然无论连毅的参谋,还是连毅本人,出现在济南火车站都不犯法,但是值此非常时期,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事不能不往最坏的方面打算。野心勃勃的副总指挥兵强马壮,同样野心勃勃的总指挥怎么敢不提防? 霍相贞犯了嘀咕,没等他嘀咕出个眉目,南京方面忽然又发下了新委任状。这封委任状一到手,从霍相贞到雪冰,全是大吃一惊——南京政府委任了他为安徽省政府主席! 霍相贞等人想地盘都要想疯了,可万没想到南京政府会把安徽划给了他们。在霍相贞的心中,最好的选择是河北,河北不成,山东也很好,河南就次了一点,不过也可以。再往西再往南,都有点像异国,根本不加考虑。然而他看上的地盘,全没他的份;安徽省政府的前主席反蒋不成,逃之夭夭,倒是留下了个空位给他。 雪冰、孙文雄、李克臣加上霍相贞,四个人汇聚一堂,大眼瞪小眼的面面相觑。对于他们来讲,安徽就算是“南边”了,带着这么区区几万人到“南边”去,能不能行?如果算上顾承喜一军,实力加倍,倒像是更有把握一点,不过顾承喜本身就是个刺头,他愿不愿意跟着霍军去安徽?到了安徽,他会不会后来居上的作乱? 因为三位亲信部下全哑巴了,霍相贞得了清静,反倒可以条理分明的思考。顾承喜是个非友即敌的人,所以万万不能把他留在山东,得把他控制住,可是怎么控制?这人坦坦荡荡的下流无耻着,也算是一种类型的无懈可击。 霍相贞思索良久,最后琢磨出了一个险主意。这个主意一出,他在心中很痛快的冷笑了一声,随即环视了面前的三个人,他开了口:“我有几句话要和你们说。孙文雄,你先出去看看,别让人靠近屋子,卫兵也不行。” 孙文雄立刻起身出门,让门外卫兵一起向前五步走,全副武装的包围了整间会议室。 第139章 天下 霍相贞的电报发到济南之时,顾承喜刚刚派人护送走了连毅的参谋。他和霍相贞的大小动作,其实都是瞒不了人的,连毅如今人在河南,对于他的意思心知肚明,同时对于他的行为,也是不以为然。而顾承喜将南京代表奉为上宾,对待连军参谋也是一样的热烈欢迎,两边全不得罪,让人摸不清楚他的路数。 外人摸不清,他自己也是一样的没头绪。独自坐在一间小书房里,他背着双手来回踱步,心里摆了一座小天平,一头是北,一头是南。跟着连毅也混了好几年了,仗是没少打,力也没少出。连毅吃肉他啃骨头,总而言之,没亏了他,也没偏了他。如果继续和连毅走下去,前途几乎是可以想象出来的——大概会一直四平八稳,出息不大,风险也不大。 不过也难说,他转念又想。那霍家先前也是四平八稳的,一个省的地盘,老子占完传给儿子,简直就是家天下,可是后来怎么样了?单从实力看,那霍静恒现在还不如自己呢! 做人得灵活,若是南京政府这回能给自己开出一条通达大道,自己就该及时的刹车转向,免得在冤枉路上失了足崴了脚。霍静恒已经是跟南京政府好上了,自己算是落后了一步——一步慢、步步慢,当个总指挥都是副的,真是没治了! 顾承喜在书房里大兜圈子,兜着兜着停了脚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皮鞋。皮鞋锃亮的,是前一阵子派人去了趟天津,专门从高级鞋庄里买回来的。合着男人的皮鞋也是一年一个样,跟着巴黎的潮流走。鞋样子好,脚长得也好,好鞋配上好脚,正是好上加好。顾承喜本来是心事沉沉,如今也不知怎的,忽然被自己的皮鞋迷住了,双手向上一扯裤管,他歪着脑袋弯了腰,前后左右的看了又看。看完之后又跺了跺脚,他因为感觉自己如今从头到脚都很体面,所以心中无端的有些高兴。 正当此时,裴海生推门进来,给他送了电报。把电文放到桌子上,他抬手堵嘴咳嗽了几声,然后哑着嗓子说道:“军座,泰安来了电报。” 顾承喜轻轻巧巧的一转身,步伐敏捷的走到了裴海生面前。抬手摸了摸对方的额头,他低声笑道:“小可怜儿,还发着烧呢。” 裴海生低了头,一张脸隐隐的有些泛红:“没事儿,就是感冒。” 顾承喜抬手往窗外指:“你上我屋里歇着去,我屋里清静。现在天冷了,上床之后别忘了盖被——药吃了吗?” 裴海生前几天刚被他无缘无故的用皮带抽了一顿,本来是伤心欲绝的,然而军座是个狗脾气,坏的时候是没心没肺的坏,好的时候又是贴心贴肺的好,让裴海生无所适从,也不知道自己对他是该恨还是该爱。 顾承喜见裴海生倔头倔脑的冷着一张脸,不是个能听话的模样,便亲自领着他进了卧室。催着他脱衣服上床躺好了,顾承喜站在床边,拿着个小药瓶仔细看。药瓶瓶身贴了纸标签,上面印着用法用量。顾承喜拧着眉毛,一个字一个字的读,看得很费劲;裴海生望着他,知道他文化有限,读报纸都得拿出全副精神才行,所以见了他此刻的认真神情,一颗心便是不由得一软。 “一天吃两次。”他带着鼻音开了口:“上午的一份吃过了。” 顾承喜弯腰把药瓶放在了枕边,又望着他的眼睛,一本正经的说道:“下午的一份,睡醒了就吃,记住没有?” 裴海生点了点头:“记住了。” 顾承喜弯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然后转身走出去了。裴海生盯着他的背影,一眼都不舍得眨。 顾承喜回了书房,把译好的电文看了一遍。看完之后,他犯了嘀咕——霍相贞在电报中以着十万火急的口吻,让他立刻到泰安去。 “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他心里想:“真把我当成他的部下调遣了?” 然后笑了一下,他知道霍相贞这么急着要见自己,必是有事相商,没事也想不起自己,只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忽然又想起了那位刚被自己送走的连军参谋,他抬手摸着下巴,心想:“莫非走漏了风声?” 随即他摇了头——应该不能,再说就算走漏了也没什么的,他顾军长想见谁就见谁,有这个自由,有这个权力,你霍静恒管不着! 顾承喜命人往泰安发了回电,然后一边想着“管不着”,一边兴致勃勃的点了卫队,也不管时间合不合适,前呼后拥的就坐汽车往泰安去了。 顾承喜下午出发,天擦黑时才到了泰安。他精力充沛,尽管是刚刚经过了整半天的颠簸,然而依旧能够神采奕奕的对着霍相贞发笑:“静恒,你中午的电报,我傍晚就到。兄弟这个速度,够不够意思?” 霍相贞坐在一把硬木太师椅上,将双臂环抱到了胸前。没接顾承喜的话茬,他只对着旁边的太师椅一伸手:“坐。” 顾承喜心安理得的一屁股坐了,一侧胳膊肘支上椅子扶手,他亲热的靠向了霍相贞:“说说吧,到底有什么大事儿,让你这么急着见我。” 霍相贞抬起了藏在手臂下的一只手,食指中指夹着一张折好的白纸,纸背隐隐透出青黑字迹。对着顾承喜一抬下巴,他开口说道:“你看一下。” 顾承喜见白纸类似信笺,便怀着好奇心接过来展开了。低头一看上面字迹,他脸上的笑容渐渐降了温度——白纸黑字,他全认识,好一张清清楚楚的委任状! 目光狠狠盯住了落款处的“蒋中正”三个字,顾承喜慢慢抬了头,一张面孔白得将要挂霜,一抹笑意也冻在了嘴唇上:“霍主席,厉害啊,兄弟恭喜你了!” 然后他向前探身,将委任状一把拍到了霍相贞的大腿上:“你有了这么大的好事儿,怎么不提前在电报里告诉我一声,也好让我给你带几样贺礼呀!” 话音落下,他合拢五指,一抓霍相贞的大腿。而霍相贞平静的看着他,依旧是不接他的话茬。垂下眼帘拨开了他的手,霍相贞把委任状拿起来折好,向后递给了李天宝。 然后把双臂重新环抱到胸前,他抬眼望向了顾承喜:“你回去收拾收拾,准备近期出发。” 顾承喜“哼”的笑了一声:“出发?往哪儿去?” 霍相贞定定的注视了他,同时答道:“跟我走,进安徽。” 顾承喜咧了咧嘴,神情介于大笑与大怒之间:“跟你走?你是省主席,我是什么?”随即他失控似的提高了声音:“那委任状上写的是你霍相贞!不是我顾承喜!” 霍相贞一拍椅子扶手,也瞪了眼睛:“你是我的人!我进安徽,你敢不进?” 顾承喜张着嘴看了他,看了片刻,他闭嘴长出了一口气,这回再说话,声音倒是温柔了些许:“静恒,我不是冲你发脾气,可是委任状摆在那里,上面就是没我的事儿嘛!” 霍相贞隐隐的拧了眉毛:“到了安徽,我给你官。” 顾承喜把两侧胳膊肘全架上了椅子扶手,人没坐直,看着就有了一点驼背耸肩的惫懒相。苦笑着面对了霍相贞,有句话存在心里,他没好意思说——我堂堂顾军长,用你给我官?你那官还不知道是怎么混到手的呢! 这话能想不能说,因为他不忍心。他的确是跃跃欲试的总想刺激刺激霍相贞,可是小刺怡情,大刺伤心;而霍相贞又是个特别要脸的人,自己拿话损他,也许本意只是开玩笑,然而他会真的生气。当了省主席,毕竟是桩喜事,所以姑且让他乐一乐吧,尽管自己已经嫉妒得红了眼睛,一把心火都直攻到天灵盖了。 “你给我官?”他嗤笑着问道:“你说了算?” 霍相贞向后一靠,显然也是不耐烦了:“我身为一省的主席,为什么说了不算?” 顾承喜看着他的横眉怒目,倒是不由得起了一点扯淡的闲心:“我就是问问,问问不行吗?你看你,一问就急,一点儿也没有省主席的涵养;再说你还比我大两岁呢,身为兄长,你哪能总对小兄弟玩儿狮子吼?” 话音落下,他把自己先逗笑了,可惜也只有他一个人笑。霍相贞若有所思的看着他,并不捧他的场。 于是他很萧索的自己收了场,在褪尽了脸上的笑意之后,他听霍相贞开了口:“顾承喜。” 立刻抬头面对了他,顾承喜微微一偏脸,做了个聆听的姿态。 霍相贞垂下眼帘,沉声说道:“安徽是个大地方,我一个人控制不了,所以让你跟我一起去,咱俩想法子把它占住。到时候你我合成一家也好,各占一半地盘也好,总之比在山东这么混着强。” 顾承喜沉默了,片刻之后,他轻声说道:“我想和你合成一家。” 霍相贞登时抬头呵斥了他:“你正经说话!” 顾承喜委顿在了太师椅中,惫懒相又出来了:“挺正经的,没开玩笑。” 霍相贞收回了目光,片刻的无语过后,他微微低下头,似乎是疲倦了:“还是各占一半吧,我看不惯你,合成一家迟早得出事儿。” 顾承喜欠了身,拖着椅子向他挪了挪,随即重新坐了,他坐没坐相的抬了脚,对着霍相贞的小腿踢了一下:“哎,你是不是谋算着把我当枪使换,让我到安徽帮你打仗?省主席可不是凭着一纸委任状就能当上的,到处都有地头蛇,安徽地界上,想必也有安徽的兵,是不是?” 话音落下,他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同时自己平地起了飞,在青砖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背过手捂着先着了地的尾巴骨,他挣扎着抬头一看,这才反应过来——他和太师椅一起被霍相贞狠踹了一脚,太师椅比他飞得还远,差一点就出了房门。 哼哼呀呀的坐起了身,他的脸上反而有了笑模样。霍相贞生气了,兴许是因为受了他的委屈,本来一片好意,结果被他说成了居心不良。其实他也知道霍相贞不是藏奸的人,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有些话,该敲打还得敲打。 他以手撑地,歪身揉着尾巴骨。霍相贞见他坐得还挺稳当,便开口说道:“起来。” 顾承喜答道:“你让别人出去,我有句话要对你讲。” 霍相贞抬手向外轻轻一挥,侍立在一旁的李天宝等人果然立刻退出去了。这回望向顾承喜,他端坐着问道:“你要说什么?” 顾承喜向他伸出了一只手:“拉我起来!” 霍相贞一瞪眼睛:“我问你要说什么,你和我扯什么淡?” 顾承喜笑道:“我要说的就是这句话——拉我起来!起来了,咱们好继续谈正事儿。” 霍相贞皱着眉毛起了立,同时咬牙切齿的低声怒道:“看你这副无赖的样子!” 顾承喜笑着不言语。霍相贞大步流星的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的伸出了一只手。他仰起脸,只见霍相贞对自己俯了身,一脸威武的凛凛然,连赌气都是英姿勃发的模样。 一手抓住了霍相贞的手,另一只手搭上了霍相贞的小腿,顾承喜感觉自己像一条藤,从霍相贞的脚下向上蜿蜒游动——是藤,不是蛇,因为根基深入地下一万里,基础坚实得不可撼动。手臂越伸越长、越长越软、越软越韧,匝匝缠勒过了霍相贞的大腿腰身,最后胸膛贴了胸膛,呼吸混了呼吸,他似笑非笑,眼中精光四射。 谁也不必迁就谁,他们可以互相平视。顾承喜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了——不是自己这样了不起的男子汉,也制不住霍相贞这样的大家伙,这实在是一场天作之合! “我跟你去安徽。”他抛开了一切顾虑,舔嘴咂舌的轻声说道:“别说安徽了,龙潭虎穴我也一样的跟你去。咱们联手,打个天下出来!” 霍相贞抬手揪住了他的领口,不让他靠近,更不让他离开。目光直通通的,他一直看进了顾承喜的眼睛里:“记住你的话。龙潭虎穴,也一样的跟我去!” 顾承喜忽然有些激动:“我说话算话,这回跟定了你了。你发句话,咱们什么时候开拔?” 霍相贞缓缓的放开了他:“越快越好。现在对那边的情况,我是一点儿头绪也没有,所以咱们得先走一步,提前做好安排,免得大军进皖之后没着落。到了安徽,还是你的兵你管,我的兵我管。” 然后,他又审视了顾承喜:“你松手。” 顾承喜松了手,又低头笑了一下——刚才那一瞬间,他真是动了感情,真想和霍相贞并肩打个天下出来! 顾承喜在泰安住了一夜,翌日清晨便启程返回了济南。到家之后,他把自己的智囊团召集起来,把霍相贞的意思复述了一遍。众人听了,反应和昨晚的顾承喜差不多,都先是失落,后是兴奋。王参谋长捻着自己的胡须尖,很慎重的说道:“这回若是去了安徽,霍静恒那一边,我看我们是不用怕的,真要打起来,他未必是我们的对手。” 顾承喜的机要秘书赵良武,佝偻着蜷缩在了桌角。单手托着下巴,他笑眯眯的细声说道:“安徽也算富庶。” 王参谋长又道:“真得找个地方筹饷了,一个月好几十万的开销,只出不入可不行。” 顾承喜倒是摆出了一副淡然姿态:“有地有人就有饷,那不是问题。山东这地方,形势比较复杂,我看咱们留下来,也没有称王称霸的机会。既然打了南京政府的旗,那咱就跟着命令走吧!霍静恒说了,许我个全省保安总司令。当然,我并不稀罕这么个官职,不过总在山东这么耗着,也不是长久之计。霍静恒要名,我要利,姑且先这么搭伙儿干着吧!” 顾承喜的兵全驻扎在了鲁北一带,想要全体调动,也不是件轻松事情。自己带了个警卫团,顾承喜先往泰安去了,临行之前,他对着卧病在床的裴海生笑道:“这没办法,你病得都下不了地了,可不是我故意不带着你。” 裴海生吃了几天的药,没吃好,昏昏沉沉的只能躺着。此刻听了顾承喜的话,他心里着急,急出了一串气喘吁吁的咳嗽。顾承喜见状,弯腰给他掖了掖被角:“你乖乖养着吧,到时候跟着参谋处走。咱们怀宁见,好不好?” 裴海生别无选择,只得气息奄奄的的答了一声:“好。” 在顾承喜前往泰安之时,霍相贞的军队因为是沿着铁路线驻扎的,所以在孙文雄的率领下,已经陆续登上了开往安徽的闷罐车。 雪冰留在泰安,暂时恢复了他警卫团长的旧职务。站在霍相贞身后,他弯下腰,低声问道:“大帅,要不然,索性在这里就动手吧!” 霍相贞在太师椅上坐成了一块磐石:“不,这儿离济南还是太近,一旦生变,我们容易陷在山东,被顾军缠住。” 话音落下,一身戎装的李克臣快步走了进来:“报告大帅,专列已经预备好了。” 未等霍相贞回答,李天宝也在门外喊了话:“报告大帅,顾军长的汽车队马上就要进县城了!” 霍相贞听到这里,一跃而起。从雪冰手中接过军帽戴好了,他昂首挺胸的迈步走向门外,要把顾承喜直接引去火车站。 第140章 各有决心 顾承喜的汽车队开到火车站,下了汽车直接上专列。他的警卫团和霍相贞的警卫团被统一的装进了闷罐车厢。他本人则是和霍相贞进了长官包厢。包厢是个宽宽敞敞的长条子形,有沙发椅,有半固定的折叠桌子,有遥遥相对着的两张靠墙小床。顾承喜一进来,就对着两张小床笑了:“我说,这火车得开多久?” 霍相贞径自往里走,一边走一边解纽扣,把军装上衣脱下来挂上了墙壁钩子。然后抬手摘了军帽,他转向顾承喜答道:“先到徐州,再从徐州去怀宁,也不是很远的路。” 话音落下,他回手把帽子也挂好了。脚下忽然震动了一下,车窗外扯起了悠长的汽笛声音。霍相贞转身坐到了床边的沙发椅上,抬头一瞧,却是发现顾承喜正在盯着自己出神。 “看什么?”他心平气和的下了命令:“到你那边儿坐着去!” 顾承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走神,这时被霍相贞一句话唤醒了,他自嘲一笑,也是感觉不可思议:“我那边儿?你连包厢都一分为二了?” 正当此时,小勤务兵推开拉门,送进了两壶新沏的热茶。当着勤务兵的面,霍相贞没说话,等到小勤务兵退出去了,他才开口答道:“分开好,利于和平。” 顾承喜也摘了军帽脱了上衣。走到床边坐下来,他没叫副官进门伺候,自己抬腿弯腰,拔萝卜似的拔下了脚上马靴。然后抬腿往床上一放,他很自在的躺了下来。霍相贞端着一杯茶,眼睁睁的看着他:“这是你的床吗?” 顾承喜见他一只手是闲着的,便拉扯过来握住了,又仰起脸向他笑叹了一声:“唉,舒服!” 然后他翻身向外侧卧了,把霍相贞的手垫在了自己脸下,又快活的用面颊在那掌心上蹭了两下:“粗手大脚,说的就是你。” 霍相贞皱着眉头看他,但是没说出什么来,只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顾承喜现在也养得细皮嫩肉了,脸皮是干干净净的白,年纪也轻,乍一看上去,正是个非常精神的好小伙子。无言的望着顾承喜,霍相贞忽然有些困惑,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似的,简直看不懂了。 看不懂,就不看了。霍相贞转向了前方,想要把手抽回来,然而顾承喜紧紧攥住了他的腕子,是个死活不放的架势。于是霍相贞腰背挺直,正襟危坐,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托着顾承喜的脑袋。迅速把心中“不懂”的成分全剔了出去,他的思路立刻重新恢复条理,又全“懂”了。 火车开了约有半天的光阴,傍晚时分到达了徐州。闷罐车中的两团人马纷纷下车,解手的解手透气的透气,顺带着领取一份饮食充饥。包厢里面垂了窗帘亮了电灯,霍相贞和顾承喜也开了晚饭。晚饭十分简单,是新鲜面包配了黄油果酱。顾承喜一边吃,一边笑着问道:“这一路上,怎么没见你那个小黄毛儿?” 霍相贞慢条斯理的往面包片上抹黄油:“他烦你。” 顾承喜笑出了声音:“那你烦不烦我?” 霍相贞一点头:“烦。” 顾承喜当即反问:“那你下午还摸我的脸?” 霍相贞很严厉的瞪了他一眼:“不要和我胡闹!” 一声呵斥过后,霍相贞低头垂眼,咬了一大口面包。顾承喜刚想再逗他说几句话,然而未等开口,包厢门外忽然有人喊了报告,随即拉门一开,一名军官走了进来,先对着霍相贞行了个军礼,又对着顾承喜行了个军礼,然后开始向霍相贞朗朗的长篇大论。霍相贞和顾承喜一起听了片刻,末了全是听了个糊里糊涂。霍相贞咽下了口中的夹心面包,率先问道:“闷罐车坏了?” 然后他轻描淡写的直接下了命令:“坏了就修,修好之后另调个火车头,沿着铁路往怀宁追就是了。现在那好闷罐车还能装多少人?” 军官被他问住了,张口结舌的说不出具体数目。而霍相贞挥了挥手:“让顾军长的警卫团先上车,能装多少算多少。去吧!” 军官答应一声,领命而走。顾承喜饶有兴味的望着霍相贞,又有了话题:“真看出你是对我好了,连我的警卫团都受优待。” 霍相贞又咬了一大口面包,心里火烧火燎的着急。火车已经在徐州站停了许久,怎么还不开动? 顾承喜用小毛巾擦了擦手,起身想要走到窗前向外张望一番。霍相贞看在眼中,登时开了口:“顾承喜!” 顾承喜立刻回了头:“有吩咐?” 霍相贞迟疑了一下,随即说道:“你出去,要壶咖啡。” 顾承喜笑了:“是,大帅。” 说完这话,他转身离了车窗,步伐轻快的走向了包厢房门。拉开房门向外招呼了一声,立刻就有勤务兵送来了热咖啡。顾承喜亲自给霍相贞倒了一杯,又加了两块方糖。自觉着是伺候妥当了,他下意识的站到了霍相贞身后,抬手搭上了对方的肩膀。 就在这时,火车终于又开动了。月台上站满了两家警卫团的士兵,乱哄哄的很嘈杂。顾承喜本来想把自己的警卫团长叫过来问几句话,可是弯腰嗅了嗅霍相贞的短头发,他一时意乱情迷,忽然慵懒得什么都顾不上做了。鼻尖划过霍相贞的鬓角,顾承喜歪着脑袋去看他的侧影。这个夏天把霍相贞热瘦了,瘦在了脸上,一张面孔轮廓分明,睫毛长长的垂下来——他是一尊魁梧伟岸的金石塑像,全靠这两排深藏不露的长睫毛,给他增添了几分柔和的多情相,可惜又是假相。他有多么的呆,顾承喜自认为是最了解的。 这回到了安徽,顾承喜盯着他想,又是一番新天地。新天地,新前途,也许随之就会生出新的机会。先前守着自己的军队,总是不肯实心实意的对他;这回自己洗心革面,和他联手开辟出个新局面,天长日久,总能哄得他回心转意,横竖他身边现在也没有别人,在感情一道上,他又是个呆子。马从戎都能笼络住他,自己不能?不能才怪! 顾承喜越想越对,越想越欢喜,霍相贞还在吃夹心面包,也不知道怎么那么能吃。顾承喜一撅嘴就能亲到他了,但是忍着不撅嘴,忍着不亲。火车轰隆隆的驶入了夜色之中,那声音听久了,可以单调得让人忽略不计。顾承喜俯身搂着霍相贞的脖子,轻轻嗅着他的洁净味道,只觉身心肃然,仿佛有光从天而降照亮了他似的,他骤然回到了当年那片草原,霍相贞一手牵着马,一手牵着他。而他乖乖的跟着霍相贞,像个改邪归正的顽皮小子一样,决心从此做个好人。 火车这一回可是走得长久,最终到站之时,顾承喜已经断断续续的睡了好几觉。包厢里亮着电灯,越发显得窗外黑暗。朦朦胧胧之中,他感觉有人推搡自己,睁眼向上一看,正是霍相贞。 霍相贞已经穿戴整齐了,和顾承喜对视一眼之后,他催促道:“醒醒,该下车了。” 顾承喜打着哈欠起了身,又端起桌上一杯残茶,仰起头一饮而尽:“天还没亮?” 随即抱着肩膀打了个哆嗦,他对着霍相贞笑道:“冷。” 霍相贞没理他,自顾自的戴上了军帽。顾承喜见状,也匆匆穿好了外衣。包厢外面已经响起了来来往往的脚步声音,霍相贞走到门前推开拉门,然后回头望向了顾承喜:“走。” 顾承喜单手拿着军帽,懒洋洋的向前迈步。然而刚刚走到霍相贞跟前,他手上忽然一热,低头看时,竟是霍相贞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紧接着霍相贞迈了步,像怕他跑了似的,领着他直奔了火车门。顾承喜的睡意还没退,但是因为心中纳罕,所以强打精神紧跟慢赶,又极力的探头去看霍相贞:“哎,你急什么?” 一阵凉风扑面而来,是霍相贞已经把他带到了车门口。两人牵牵扯扯的下了火车,顾承喜左右望了望,发现月台特别空旷,只在近处站了几名军官。忍不住又打了个大哈欠,好像一下子把体内的热气全呼出去了似的,他打了个冷战,忽然感觉很不对劲。 回头向后又望了望,他心中想:“我的人呢?” 未等他出言相问,霍相贞毫无预兆的松了手。而几名军官一起拔枪,黑洞洞的枪口从四面八方一起对准了他。 顾承喜的动作一僵,瞬间什么都明白了。整列车厢全灭了灯,像一条死长虫似的静静卧着——一切都是阴谋,霍相贞根本是把他的警卫团卸在了徐州! 正在这时,相邻着的车厢也开了门,他的副官卫士们被人五花大绑堵了嘴,由全副武装的霍军士兵押了下来。 难以置信的转向了霍相贞,顾承喜猛的吼了一声:“霍静恒!” 他浑身的血液都结了冰碴子,尖锐锋利的刺着他的心。说什么都晚了,他恐慌愤怒的又吼了一声:“霍静恒!” 霍相贞转身面对了他,表情是一种一本正经的冷酷,和往常的态度相比,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顾承喜目眦欲裂的瞪着他,想起那次他站在河边向自己扫射的时候,也是这样——也是这么无动于衷,仿佛自己只是万千小兵中的一员,仿佛自己连死亡都是没有价值的! 这时,霍相贞开了口:“顾承喜,只要你肯与我合作,我就可以保证你的人身安全,只是你的自由,恐怕暂时是要受到限制了。” 话音落下,月台四周开始涌出士兵,黑压压的兵,正是霍相贞那批先走一步的部队。顾承喜彻底的成了孤家寡人。很识相的任由对方缴了自己的枪,他被人连推带搡的押出火车站,塞进了一辆小汽车中。 汽车随即发动,在一大队骑兵的包围下,飞快的驶了个无影无踪。 第141章 囚徒 霍相贞到达安徽省会怀宁之后,一共做了两件事,第一是打仗,第二是筹饷。安徽省政府的前主席已经被中央军捉到南京坐牢去了,主席坐牢,不能把主席的队伍也一并抓起来下监,所以霍相贞的第四军自从到达安徽之后,就进入了战斗的状态——也不打大仗,但是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外省军和本省军永远不能和平共处。 打仗是避免不了的事情,筹饷的任务更是重中之重,霍相贞一边打,一边收编那些被自己打服了的零散队伍;人一多,不算其它的开销,首先吃的粮食就翻了倍,一个月没有四五十万的饷钱,简直维持不下来。幸而在收编败军的同时,也顺带着收编了败军的武器,倒是白得了许多枪支弹药。 霍相贞没有长久留在安徽的打算,他没有,雪冰等人也没有。平心而论,安徽绝不算坏,绝不至于让人呆不下来;但是对于霍相贞来讲,世界的中心是北平,玩的话是去天津。除了平津之外,再到哪里都像是权宜之计,哪怕是去南京上海,他也一样的不愿意。而且在到安徽之后,他自己想了想,感觉南京政府似乎也没有真把安徽永远划给自己的意思——以着当今这个形势,南京政府不过是顺谁推舟,毕竟他是中央一方面的人,把安徽交给他暂管,总比给别人强,而且他有兵,有实力控制住安徽;同时又安抚了他——他要一省的地盘,就真给了他一省的地盘,多么仁义。 霍相贞看透了这里里外外的前因后果,所以对于全省政务,并不多加干涉,一味的只是扩军。省政府部门齐全,运转得井井有条,他犯不上插手进去另搞一套,万一搞不好,反倒添乱害了地方。 时光易逝,转眼间就是过了一个多月,霍相贞虽有内忧,却无外患。顾承喜的军队如今像是中了定身法一般,僵在了山东江苏一带,因为军中没了主帅,偏偏部下将领又很忠心,并没有倒戈的意思,所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王参谋长都急疯了,几次三番的来和霍相贞办交涉——顾军虽然忠诚,但是队伍之中谁也不服谁,尤其是其中还有几位土匪发家的大爷,先前是在沂蒙山里讨生活的,那简直是粗豪到了人话不懂的地步,全军上下,唯有顾承喜能够日娘捣老子的和他们叫骂着交流。顾承喜总不回来,单是这几位大爷就让王参谋长吃不消——将领们不会倒戈,但是随时可能内讧呢。真内讧了,谁镇压得住? 王参谋长本来是不好意思见霍相贞的,可是如今不见不行了,他硬着头皮红着老脸,亲自跑来怀宁,想看顾承喜一眼。霍相贞倒是好说话,他要见,就让他见。于是王参谋长带着赵良武,在一队士兵的引领下乘坐汽车出了怀宁。颠簸许久之后,汽车进了一处村庄。村庄内外修了简易的公路,然而壕沟纵横,关卡林立,根本不允许汽车深入。于是王参谋长等人下了汽车,先是被盘问后是被搜身,及至看出他们真是赤手空拳了,一名军官才带着他们通过了关卡。 沿着道路又向内走了约有一里地,王参谋长看到了一处依山傍水的小宅院,若是盛夏时节前来,此处风景优美,还真堪称是一处胜地;然而如今时值深秋,看着便是冷森森的一片萧索。宅院内外全是卫兵,连房顶上都站着人。王参谋长和赵良武跟着军官进了大门往里走,终于在屋中见到了顾承喜。 顾承喜已经在这宅子里住了一个多月,王参谋长进门时,他正披着一件夹袄,盘腿坐在床上发呆。猛的和王参谋长打了照面,他像被针刺了一般,一双半闭着的眼睛立刻就睁圆了,从瞳孔里往外透出光芒。可是转眼见了霍军的军官,他垂下眼帘,又把光芒遮了大半。 很镇定的和王参谋长谈了几句话,当着军官的面,他告诉王参谋长:“让那帮家伙都给我老实点儿,听——听霍主席的话。咱们和霍主席是一家,霍主席现在对我也不赖,往后等时局缓和了,有我回去的时候,记住没有?” 王参谋长连连点头:“是,军座,我记住了。” 顾承喜抬眼看着王参谋长,恨不能从眼中说出话开出花:“你也回去吧,家里的事儿,我不在,你就得多管着点儿。等我将来回去了,咱们论功行赏。” 王参谋长只有点头的份,多余的话一句不敢说,怕自己这回多了嘴,下次就别想再见顾承喜。眼看顾承喜身体健康,情绪也稳,他略略的放了点心,带着赵良武离去了。 王参谋长和赵良武刚一走,顾承喜就下了床。双手揣进袖子里,他身上冷,心里热,发疟疾似的直打哆嗦。他要急死了,他的前途,他的生命,他的兵——他要急死了! 他恨不能生出一双翅膀,一头撞碎玻璃窗户飞回山东,拼着撞出满头满脸的血。然而他没有翅膀,而且有了翅膀也无用,房顶上的卫兵一枪就能把他打下来。从来没有经过这样的坎坷磨难,和这回相比,先前所受过的危险伤痛,全都不值一提了。 把部下军官们拉到心里排了队,他一个一个的考量思忖。这个是靠得住的,那个是靠不住的,这个是墙头草,那个有异心……越想越乱,越乱越想,好一场庞大复杂的单方面考核,顾承喜抬手扶住了墙壁,手指往洋灰墙壁里抠,抠得指甲都泛了白。 他怕,他已经是军长了,他就不能不是军长! 王参谋长听了顾承喜的话,回去之后就传了命令,让各位师长们把军队开向了安徽——到了安徽,帮霍相贞去打地头蛇。可以假打,但是不能不打,因为军长现在像只小鸟似的,被霍相贞攥在了手里。霍相贞稍微一使劲,军长就有骨断筋折的危险;霍相贞再一使劲,也许军长的肠子都能流出来。 顾承喜虽然受着软禁,但是并没有与世隔绝,甚至偶尔可以和外界通信;如果他要的话,负责看守的军官也会向他提供最新的报纸。这天下午,他坐在床上拥着棉被,佝偻着腰低头读报。天气越来越冷了,而且和北方不是一种冷法。北平的冷是嘎嘣溜脆的,隆冬时节,直接把人往死里冻;皖西南的冷则是绵里藏针,一点一点的消耗着人的热量,不动声色的把人冻了个透。在北平,因为怕被冻死,所以人人都知道给自己弄个小炉子;而在皖西南,顾承喜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在屋子里见过一星的火。 顾承喜一贯身强体壮,这回是第一次发现自己也怕冷,冷得久了,周身酸痛,脑子也是昏昏沉沉,眼睛看着报纸上的小黑字,认识是全认识,然而不往脑子里进,不能领会那一句句话的意思。正是苦捱时光之时,窗外忽然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音,震得他手一抖。猛的扭头望向窗外,他见一队士兵分列两排,在院子门前夹出了一条笔直道路,而道路尽头停着一辆黑色汽车。车门一开,霍相贞探身走了下来。 这不是霍相贞第一次来,但是隔着一层玻璃窗子,顾承喜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仿佛见了妖魔鬼怪一般,周身的筋骨一起扭曲着收紧了。气血翻腾着顶到喉咙口,他恨不能一口血喷出去,喷个天地变色! 宅子是连在一起的三间屋子,中央一间开了向外的房门。霍相贞进门之后一转弯,径直走入了卧室。连着半个月没来了,他往床上一看,只见顾承喜瑟缩在棉袄与棉被之中,一张脸瘦而苍白,头发长了,东一撮西一撮的立着,发梢还粘了几点棉絮。 一名勤务兵端了椅子进来,李天宝也随之赶到霍相贞的身后,为他解开了身上的大氅。霍相贞正对着顾承喜坐下了,两只膝盖抵上了铁床床架。双手扶着大腿,他开口问道:“最近怎么样?” 顾承喜依然瑟缩着,歪着脑袋大睁了眼睛看他,眼睛陷在了眼窝里,显得黑洞洞:“冷。” 霍相贞环顾了四周:“让人给你这里装个洋炉子。” 然后,仿佛是对待一堆公文似的,他公事公办的又问:“吃的怎么样?” 顾承喜抽了抽鼻子,眼珠子隐隐的泛了红——他现在想活吞了霍相贞! 但在回答之时,他的语气还算平静:“粗茶淡饭的,不怎么好。” 霍相贞问道:“能吃到肉吗?” 顾承喜答道:“一天能吃一顿。” 霍相贞点了点头,然后回头对李天宝说道:“你去厨房,关照一下。” 李天宝抱着大氅,当即领命而去。这回卧室里没了旁人,顾承喜试探着向霍相贞挪了一下,同时听霍相贞又问自己:“你如果还有其它要求,可以一并提出来。我除了自由不能给你之外,其余方面的问题,一切都可以商量。” 顾承喜望着他沉默了片刻,一双眼睛越来越红。忽然向前纵身一扑,他猛然搂住了霍相贞的腰。霍相贞不为所动的低了头,见他把脸埋到了自己的胸膛。 双方一动不动的僵持了片刻,顾承喜毫无预兆的哽咽了一声,竟是哭了。 手臂紧紧的勒住了霍相贞的腰,他哭着说道:“静恒,求你别这么整治我……从当年的一个团到如今的一个军……我这些年……我这些年……” 他似乎是真激动了,眼泪的热气几乎洇透了霍相贞的薄呢子军装,一口气噎在胸臆间,他是硬挤出了下面的话:“我这些年,不容易啊!” 长长的吸了一口气,他继续抽泣道:“军队就是我的命,我知道我有罪,我对不起你,可是静恒,我罪不至死,你不能要我的命——要不然你就给我一枪,你给我个痛快,别这么钝刀子割肉的折磨我。两个多月了……我这心里像火烧似的……” 话到这里,他不说了。本来是冻透了的,如今额头上却是骤然出了一层热汗。他知道这些话自己是说了也白说,但是说了也不费什么力气,况且心里真是憋得狠了,这么连说带哭的闹一场,即便不能打动霍相贞,彻底发泄一通也是好的。 霍相贞坐成了一堵石头墙,没有感情,也没有温度,胸膛甚至是冰冷坚硬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当然,并不纯粹是为了报私仇,军务第一,他只是顺手解决了私事。 顾承喜还在含含混混的哭诉着,杜鹃啼血一般的向他剖明心迹。他出于一丝居上位者的怜悯心,端端正正的坐着听了。听听而已,全不往心里去。顾承喜是比连毅更危险的人物,连毅虽然狡猾善变,但总仿佛还有个规律可循,而顾承喜——他想,顾承喜独树一帜,是另一路的坏。这一种人,连利用都是带着风险性的,所以能用的时候用一用,不能用了,就把他消灭掉。 顾承喜抱着铁石一般的霍相贞,效仿刘备哀哀的痛哭了许久,哭得通体舒泰,出了一身透汗。哭到最后,他哭够了,闭着眼睛张了嘴,他偎在霍相贞身前,缓缓的喘气。还是太天真了,还是太浪漫了,他想,自从在霍相贞口中听了“浪漫”二字之后,他就爱上了这个词,他喜欢浪漫,愿意浪漫,可惜天下只有一个对象够资格享受他的浪漫;而这个对象,又是太不浪漫。不是他的知音,也没有成为他的知音的可能,打死也不可能,就这么不浪漫。 自己真是鲁莽了,冲动了,当时就不该单枪匹马的跟着霍相贞上火车。没想到霍相贞会对自己玩阴的,其实想想往事,霍相贞也不是没这么干过,只是那受害的人并非自己罢了。他对连毅都敢动手,何况自己?自己可是哪方面都不如连毅——冲动了,这回真是太冲动了! 顾承喜知错了,虽然他心中的知错,和他口中哭出来的知错,并不是一个错。没办法,吃一堑长一智,如果他能活着恢复自由的话,这一次历险会成为很好的教训——如果他能活着恢复自由的话。 霍相贞任他抱着,一动不动。现在当然是没有必要再迁就顾承喜了,但是霍相贞也没有痛打落水狗的习惯。对待顾承喜,该杀就得杀,如果不能杀,他是以着军长的身份来的,自己就得按照军长的待遇继续养着他。冻他饿他虐待他,全是小人之举,不能干。 顾承喜松了手,舒服而又疲倦的缩回了被窝里。而霍相贞像个郎中似的对他望闻问切,见他身体是没有问题,情绪也没有到崩溃的地步,便放了心,起身要走。 顾承喜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你什么时候还来?” 霍相贞弯腰扯开了他的手:“有事的话,可以让人给我送信。” 然后他转了身,向外昂然走去。顾承喜望着他的背影,心想自己若是不爱这个人,那就好了,那就天下无敌了。 被软禁了的顾承喜,在霍相贞的眼中,再一次从“人”变成了“事”。对待人,他时常无计可施;对待事,他的思路可是清楚得很。 神清气爽的坐上汽车,他在卫队的簇拥下,一路风驰电掣的回城去了。 第142章 万变 霍相贞在怀宁县城借住了当地一位大士绅的宅子,宅子太大了,简直是一座山水具备的园林。霍相贞知道人家是慑于他的权势,不敢不借,而宅子又的确是好,所以住得很自觉,只占据了一片房屋起居,并不允许小兵们随意的乱跑。 将一间空旷屋子布置成了办公室,霍相贞平时不大去省政府,终日只在办公室内处理军务。办公室里摆着西洋式的文件柜和写字台,以冰冷方正的金属品居多,居然也能摆个满满登登,门旁靠墙放了一溜转角沙发,沙发并不是完整的一套,因为地方有限,实在是挤不下了。 房中引了电线装了电铃,电铃直通外面的副官处,然而难得使用,因为安德烈长驻在办公室里,端茶递水以及跑腿传话,他基本全能负责——他那一口中国话,其实还是带着俄国口音,但是霍相贞身边的人听惯了,倒是一听就懂,并不作难。 在没有差事的时候,他静静的坐在那半套沙发上,一本字帖或者一本画报,便够他自得其乐的翻阅半天。而自从天气由凉转冷,房中的炭盆子改成了大火炉子之后,他人高马大的缠绵于沙发之上,坐得越发长久稳当了。 这天下午,他先是坐在沙发上发呆,不出片刻的工夫,他歪着脑袋闭了眼睛,开始不知不觉的往下出溜,两条腿也是越伸越长。霍相贞并没有留意他,自顾自的坐在写字台前翻阅几张军火单子。顾承喜虽然有着种种的问题,不过在治军方面,的确是有一点天分,尽管他已经身陷囹圄,可顾军依然四分五裂的效忠着他——只效忠于他一个人,除了他之外,谁也不服,对待袍泽弟兄,可以说翻脸就翻脸。 想要控制这样一支军队,普天之下,可以说是非顾承喜不可。一旦没了顾承喜,后果如何,很难想象。霍相贞无计可施,只好从那四分五裂的缝隙中下了手。对待进入安徽的顾军,他在军饷方面是厚此薄彼的不公平,与此同时,又使手段放了几枚烟幕弹,引得几名顾军将领互相猜忌,全以为对方动摇了立场,私底下和他霍相贞有什么交易。霍相贞自信假以时日,还是能将顾军掰开揉碎、各个击破的——但是,得“假以时日”,需要时间。动作太大了,明眼人一看便知,也不好。 把军火单子夹进一本硬壳簿子里,霍相贞手按写字台起了身。屋子里烧得很温暖,而他又是一贯的体温偏高,这时就忍不住脱了外面的军装上衣,只留一层衬衫马甲。单手插进军裤口袋里,他慢悠悠的绕过写字台,马靴底子踏在厚地毯上,一步一陷,无声无息。 脑筋在转,人也在转,他在写字台前的空地上兜起了圈子,然而一个圈子没兜完,他被安德烈的两条长腿拦住了去路。顺着这两条腿往上看,他见安德烈歪斜着侧卧在沙发上,竟是已然悄悄的打起了瞌睡。浓密的金色睫毛阖下来,他那脸皮是相当的白嫩,薄薄的嘴唇柔软嫣红,正堪称是一位大号的男睡美人。 霍相贞并不反对他睡觉,但是不能允许他挡道。从裤兜里抽出了手,他弯腰一手托了安德烈的后背,一手托了安德烈的腿弯,双臂用力一挺身,他把人拦腰抱起来横放上了沙发。安德烈迷迷糊糊的哼唧了一声,因为睡得太舒服了,所以并没有醒。霍相贞则是直起身,继续向前走去了。 兜兜转转的踱了许久,末了霍相贞又停在了沙发前。俯身把安德烈那两条蜷着的长腿又往里推了推,他在沙发边沿挤着坐下了。两只胳膊肘支在了膝盖上,他垂下头,双手捧着脑袋静了片刻。累,心累,进了安徽也不是万事大吉,前有狼后有虎,好在兵招上来了,饷也筹上来了,有兵有饷,就有发言权。 正当此时,安德烈忽然醒了。 他本是背对着霍相贞的,如今睁开眼睛回过了头,他没出声,只是盯着霍相贞瞧。这中国将军难得的低了头,留给他一个肩宽背阔的后影,高大到了巍峨的程度。安德烈定定的凝视着他,心里如梦似幻的,一瞬间想起了许多可亲可靠的家人们——他们都死了。 霍相贞察觉到了安德烈的动静,于是回头也望向了他。两人大眼瞪小眼的对视了片刻,最后霍相贞忍不住一笑,以为安德烈是睡迷糊了。 伸手抓住安德烈的衣襟,霍相贞把他拖拽到了自己怀里,又用巴掌揉乱了他的短头发。霍相贞一直喜欢“小兄弟”,比如死了的元满,比如活着的安德烈,因为自己仿佛生下来就是少年老成,一辈子没当过无法无天的野小子。而和元满相比,安德烈又不一样。元满始终是兴高采烈理直气壮的,犯蠢的时候都那么坦然;安德烈则是类似孤儿,茫茫然,无所依。 抬手又拍了拍安德烈的后背,霍相贞看他此刻乖得出奇,由着自己摆弄。而安德烈把脸埋在他温暖的胸腹之间,忽然轻声唤道:“爸爸。” 霍相贞一怔,以为自己是听错了:“说哪国话呢?” 安德烈侧过脸,向上露出了一只蓝眼睛。霍相贞比他年长了将近十岁,然而中国人的岁数他总是看不大准,所以在摔跤嬉闹的时候,霍相贞像他年轻的兄长;在对着大风大浪的时候,霍相贞老谋深算的运筹决策,又仿佛是已经活了很多很多年,像他幼年时曾见过的那些须发皆白的大人物。 蓝眼睛越来越蓝,蓝到浓烈潮湿,是他无端的想要落泪:“俄国话。” 霍相贞又问:“什么意思?” 安德烈把蓝眼睛藏回了霍相贞身前。俄国话的“爸爸”,用中国话说,也是“爸爸”。 安德烈不回答,霍相贞心不在焉的,也没追问。下意识的低头嗅了嗅安德烈的头发气味,他很满意的吸了一鼻子香皂香。 推开安德烈站起身,他迈步走回了写字台后。慢慢的坐回了椅子上,他忽然发现写字台一角还摆着一封信。 信是马从戎寄过来的,这回双方离得远了,不能来回随便的跑,所以马从戎动腿不成,只好动笔。这封信已经在写字台上摆了好几天,霍相贞一直没顾得上看,如今有了闲心,才撕开信封展了信笺。 信是白话信,虽然满纸全是可说可不说的闲话,然而写得很不错,颇有一种娓娓道来的意味。霍相贞越读越想笑,因为马从戎写信居然会有文艺腔,提起自己思念大爷思念得夜不能寐,他像翻译小说中的主角一般,说自己“心中非常痛苦”。想起先前旧事,“亦是非常痛苦”。 霍相贞把信读了两遍,没想到马从戎能把信写得如此滑稽,又想马从戎在天津有钱有闲,自己在安徽殚精竭虑;自己还没痛苦,他先痛苦上了。 笑微微的把信往抽屉里一扔,他把马从戎平日那个摇头摆尾的得意形象和“非常痛苦”四个字联系了一下,一时忍不住笑出了声音。安德烈立刻好奇的望向了他;而他迎着安德烈的目光,心情大好的笑道:“刚看了你那喵长的信,写得很有趣。” 安德烈很关切的问道:“喵长好吗?” 霍相贞一点头:“喵长很好,就是痛苦。” 话音落下,他又是一笑,认为马从戎这马屁拍得出奇,居然对自己摆出一副患了相思病的架势。心中忽然来了兴致,他抽出一张信笺,就着手边现成的笔墨写道:“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不相识。” 写到这里放了笔,他拿起信笺抖了抖。待到墨迹干了,他将其折好递给安德烈,让对方找个信封,把它寄回天津马宅。 安德烈拿着信出了门,要把它交给秘书处置。他前脚刚走,后脚李天宝就进来了:“报告大帅,刚接到了清公馆的电话,说是顾承喜想要见您。” 顾承喜所居的那一套小宅院,本是一户人家的小别墅,门楣上挂了块匾,写着“清流”二字,所以旁人提起来,都称它为清公馆。霍相贞料想顾承喜没大事,所以直接答道:“过几天吧。” 李天宝答应一声,出门把电话打回了清公馆。结果不出片刻,他又带着新消息回了来:“报告大帅,顾承喜说大帅若是不去,他……他就绝食。” 霍相贞抬眼望向李天宝:“绝上了吗?” 李天宝答道:“说是早饭没吃,已经绝一顿了。” 霍相贞向外挥了挥手:“饿个十天八天也死不了,让他先绝着吧!” 李天宝也觉得顾军长是在虚张声势,所以听了这话,便忍笑退了出去。关上房门一转身,他和李克臣打了个照面。李克臣是长袍打扮,因为和马从戎是一路的气质,穿军装不像高级军官,穿便装反而更有派头。一只手背在身后,他用另一只手向墙一指,同时无声的做了个口型:“在?” 李天宝笑着点头,低声答道:“在,闲着呢。” 李克臣也笑了,笑得心事重重:“劳驾,给我通报一声。” 李克臣带来了一封密电,是石将军发给霍相贞的。石将军带着一队上万人的乌合之众,一直驻扎在河南境内。在密电中,石将军表示想要亲自前来拜访霍相贞,而霍相贞知道他如今依然是贺伯高的人,而且无事不登三宝殿,此来必有所为。贺伯高新近发表通电,已经投入阎锡山麾下,公开的反了蒋,所以石将军此行的目的,几乎是不言而明的。 霍相贞很踌躇,想了又想,末了决定同石将军会面——活路总不怕多,南北两方面,他全不能得罪。 回电一发,只隔了一天的工夫,石将军便从天而降似的到了他的面前。两人关门闭户,秘密的又谈了整整一天。石将军把天下大势狠狠的分析了一通,末了得出结论,说是蒋氏必败。霍相贞感觉他这结论很有武断之嫌,但也不是全然无理。摆出虚心领教的姿态,他很诚恳的把石将军敷衍走了。 石将军走后不久,南京政府又来了命令。这道命令一出,从霍相贞到孙文雄,全变了脸色——南京政府另许了霍相贞一个广东省主席,要调动霍军南下入粤。 雪冰不言语了,李克臣也感觉不对劲,孙文雄在霍相贞面前不敢喧哗,只能恨恨的嘀咕道:“刚把安徽给他打扫干净了,立刻就要让咱们继续往南走,真把咱们当枪使唤了!” 此言一出,雪冰叹了口气,还是一言不发,李克臣轻声说道:“当枪使唤都不怕,就怕这一趟是有去无回。” 说完这话,他紧紧的一闭嘴,感觉自己说的不吉利,而其余三人听了,脊背都是凉了一下。现在这个形势,各方面全乱套;贺伯高在北伐中是立过汗马功劳的,然而现在也投奔了阎锡山。北边乱,南边更乱,真带着几万兵往广东去?真去的话,就真成傻子了! 霍相贞把这道命令搁置下了,对南京方面,只称自己在军饷上还有困难,无法即刻开拔南下。 霍相贞添了心事,并且一时无解。这天上午,他正要出门往军营里去,半路却是被李天宝拦住了。 李天宝又急又笑,对着他说道:“大帅,清公馆来电话了,问您今天能不能过去一趟。” 霍相贞看着李天宝的怪异表情,先是一愣,随即想起来了:“是不是你上次告诉我,说顾承喜在闹绝食?” 李天宝连忙点了头:“是。” 霍相贞又问:“绝完了吗?” 李天宝苦笑道:“还绝着呢,这都五天了。要不然,您过去瞧他一眼吧!” 霍相贞不耐烦的呼出了一口气,然后对着李天宝下了命令:“集合卫队,去清公馆。” 第143章 新立场 霍相贞沿着简易公路向前走,寒风鼓起了他的黑大氅。大氅下摆飘飘拂拂,很柔曼的缠裹了李天宝的小腿。李天宝穿单薄了,没想到今天会是如此的冷,所以一路走得蹦蹦跳跳,穿着长筒马靴的双脚也跺起了小碎步。 在清公馆的大门外,霍相贞和负责守卫的军官谈了几句话,然后直接迈步进了屋子。卧室里的洋炉子早安装好了,炉火熊熊的,铁皮管子顺着墙角往上走,沿着天花板绕了半圈,末了从墙上一个圆窟窿中伸了出去。大洋炉子,效果和暖气也差不多,屋中的空气暖而郁闷,不能说臭,然而成分复杂,饱含了人的味道,并且还是个缠绵床榻的懒人,被褥不叠,门窗不开,气息和汗味混在一起,全捂在了被窝里。 寒气凛凛的停在大铁床前,霍相贞低头去看顾承喜。顾承喜睁着眼睛,瘦得面颊塌陷,眼窝也眍了,脸皮像是不干不净的白绸子,薄而干燥,松松的绷在了颧骨上。静静的向上注视着霍相贞,他一言不发,只呻吟了一声。 霍相贞仔细端详了他,感觉这的确是个饿狠了的模样,可见绝食应该是真的。背了双手俯了身,他开口问道:“顾承喜,你这是在闹什么?” 顾承喜颤巍巍的抬起一只手,松松的抓住了他的军装衣领:“我有要求……” 霍相贞任他抓着,并不躲闪:“你说。” 顾承喜仿佛是虚弱透了,气若游丝的说话:“我不在这儿住,我要进城……你住哪儿我住哪儿……你不能把我扔在这里不管……我就这一个要求,我要住到你那里去……” 霍相贞听到这里,面无表情的扯开了他的手:“这个要求,我不能答应。” 顾承喜闭了眼睛,微微的叹了一口气:“霍静恒,没想到你这样不念旧情。” 霍相贞饶有耐心的等待着,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新奇论调。而顾承喜停了片刻,低声又道:“这样的生活,我受不了。你不答应,我就只好以死相抗了。” 霍相贞想了一想,忽然问了一句:“想死?” 顾承喜轻轻的一点头。 霍相贞一掀他身上的棉被,同时说道:“好,我成全你。” 霍相贞把顾承喜拦腰抱起,大步流星的转身一路走到了门外。顾承喜终日在被窝里起居,身上只穿了一层薄薄的衣裤,如今骤然见了冷风,登时寒侵入骨。莫名其妙的向上看着霍相贞,他强忍着没有惊声发问。而霍相贞抱着他出了大门,顺路又叫了几名卫兵跟随。及至兜圈子绕到公馆后方的一片荒草地上了,霍相贞对着卫兵下了命令:“去拿几把铁锹过来,给我挖个大坑。” 为了禁锢顾承喜,卫兵在这一带新挖了不少壕沟,锹镐一类的工具自然应有尽有。此时卫兵领命而去,不出片刻的工夫,便扛回铁锹开了工。 顾承喜被霍相贞扔到了密草丛中,一翻身坐起来了,他瑟瑟的抱着肩膀,先看看卫兵,再看看霍相贞,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霍相贞到底是何用意。而霍相贞不动声色的站稳了,见卫兵已经把坑挖得有了规模,这才低头对着脚边的顾承喜说道:“自己下去吧。” 顾承喜打起了结巴,脸更白了:“下、下去?” 霍相贞居高临下的望着他:“不是想死吗?想死就下去,我埋了你。” 顾承喜仰起脸,直勾勾的瞪着霍相贞——瞪了片刻,他踉跄着站起身,一大步就跳进了土坑里。气喘吁吁的坐在湿冷土地上,他向上吼道:“埋吧!你埋吧!” 霍相贞无动于衷的对着坑边卫兵一抬手:“埋。” 卫兵握着铁锹铲了松土,开始一锹接一锹的填坑。松土先是埋了顾承喜的双腿,随即往上埋到了腰,埋到了胸。顾承喜渐渐有了窒息感觉,一锹土从天而降,撒了他满头满脸。他一晃脑袋,忽然如梦初醒一般,不可遏制的恐惧了。 手蹬脚刨的起了身,他扒着坑沿开始往上爬,可是断断续续的饿了五天,他略一动便是头晕目眩。坑底铺着的是松软的土,坑沿堆着的也是松软的土,他想抓丛野草借力,然而抓了一把是土,再抓一把还是土。 正当此时,霍相贞蹲下来,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霍相贞的手洁净温暖,一把抓住了他,同时也被他一把抓了住。他气咻咻的向上仰望,同时就听霍相贞问自己:“还死不死了?” 他喘得说不出话,只能摇头,随即又见霍相贞抬手一指自己的鼻尖,一脸嫌恶的说道:“就知道你是虚张声势!” 半个小时之后,顾承喜洗了个澡,换了衣服,蹲在床边捧着大碗喝大米粥。粥太烫了,让他须得转着圈的喝,一边喝一边吹气,喝到一半放下碗,他用草纸狠狠的擤了一把鼻涕,然后端起碗继续喝。本以为这一次可以和霍相贞讨价还价,设法离开这个与世隔绝的鬼地方,没想到霍相贞心如铁石,不吃他这一套。思及至此,他向窗外瞟了一眼——这个地方实在是太糟糕了,壕沟关卡林立,自己的人想来搞营救,非打一场大仗才行,而外面要是打了大仗,自会有人处置里面的他,他怎么着都是没活路。 要是能够进城,自然又是两样;然而绝食都没有用,接下来该怎么办?难道是装病?恐怕也还是没有用。转念一想,他忽然又急了——刚才霍相贞说是诈他,但谁知道是不是真诈?如果他一直硬扛到底,霍相贞会不会真的把他活埋了?敢活埋他,胆子不小,难道将来用不上他了?难道他的军队有变化了? 思及至此,顾承喜面似沉水,五内俱焚。粥喝在嘴里是没有滋味的,一口一口烫得人疼。这样的痛苦,比什么样的折磨都更难熬,单手端着大碗,他毫无预兆的抬头望向了霍相贞,眼神和粥一样,也是滚烫粘稠的,一碗泼出去,能报仇似的烫死人。 霍相贞看不惯他——越是看不惯,他越要耍几样上不得台面的低级把戏,仿佛生怕自己会对他改观。对待这样的顾承喜,霍相贞一时也是无可奈何。眼看顾承喜闷声不响的喝下了大半碗粥,他料想这人定然是一点死志也没有了,便冷淡的说道:“这些年,你也忙够了,如今留在这里修身养性,未尝没有益处。” 顾承喜翻了他一眼:“别气我行不行?” 霍相贞看了他的反应,忽然想起马从戎写在信里的话——“心中十分痛苦”,“亦是十分痛苦”,用来形容此刻顾承喜的情绪,大概也不会错。 不以为然的一皱眉毛,他随即站起了身:“你休息吧。” 顾承喜没吭声,无话可说,懒得吭声。 霍相贞心想顾承喜这个人是有头脑的,所作所为都必定有个缘故在里面,这回能把苦肉计演到这种程度,必是有所图。所以顾承喜越想进城,他越不让,不但不让,还往清公馆周围增派了一队卫兵,日夜轮班巡逻。 乘坐汽车回了怀宁,他按照原计划,打算再去军营。哪知今天合该他没有去军营的命,汽车开到家门口,又被李克臣拦住了。 李克臣当年在霍平川手下时,因为同僚们谁也不管事,所以他身为参谋长,生生被逼出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领,如今军中没了秘书长,他越发像个大管家似的,无所不知无所不至。随着霍相贞进了宅子里的办公室,他开口说道:“大帅,南边来人了。” 霍相贞以为又是南京政府要催促自己发兵南下,不料李克臣紧接着补充道:“是上海方面的人。” 霍相贞有点糊涂:“上海方面?谁?” 李克臣字斟句酌的谨慎答道:“是……汪先生的人。” 霍相贞对着李克臣沉默良久,末了才反问道:“汪先生?汪兆铭?” 李克臣点了点头:“是的。” 霍相贞,因为过于惊异,所以把眼睛睁得很大:“汪先生不是在法国吗?” 李克臣笑道:“回来了嘛。” 霍相贞抬手摸了摸新剃的短头发,很突兀的笑了一声:“汪先生也要加入战局吗?这可真是天下大乱了。” 霍相贞活了三十多岁,很少发自内心的佩服过谁,然而提起汪兆铭,他是真佩服的。他和汪兆铭并没打过直接的交道,但是一提此人,必称一声先生。他承认自己过去是旧军阀,现在看别人也都是新军阀,唯独认为汪先生与众不同,乃是一位名副其实的革命家,只是时运不济,仕途不畅罢了。 若是奉汪先生为国家的领袖,霍相贞是心甘情愿的,换了别人,他都不服。为着这一点单方面的崇拜,霍相贞见了上海方面的特使。 一场会谈结束之后,特使秘密离开了怀宁。特使刚走,石将军的私人顾问又来了;顾问还没离去,南京政府发来急电,再次催促霍相贞出兵。 霍相贞并不把贺伯高之流往眼里放,然而贺伯高的确是有兵,和阎冯二人还结了盟;汪先生虽然很合他的理想,可惜实力空虚,而他崇拜归崇拜,却还没崇拜到要为汪先生卖命的程度。南京政府则是一边安抚着他,一边催他带兵进入江苏,到浦口集合待命。 三方面的拉拢利诱在怀宁碰了头,霍相贞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所以十分迟疑,简直无法作出决定。正在他拖延思索之际,南京方面有人向他透露了风声——他私下和汪兆铭往来的事情,似乎是被蒋中正知道了。 知道的后果,就是南京政府将对他实行“武力解决”,想要不被解决,只有立刻带兵离开安徽南下。 情况立时变得危急了,霍相贞把雪冰等人叫了过来,想要听听他们的意见。孙文雄立场坚定,死活不去广东;李克臣抿着嘴拧着眉,没有话讲;雪冰等到孙文雄发过言了,才低声开了口:“大帅,咱们进安徽也有小半年了,兵没少招,饷没少筹。”说到这里他一指孙文雄,叫着对方的表字继续说道:“子瞻一个师,人数抵得上三个师,加上我的兵,还有骑兵旅炮兵团,凑起来足有七八万人。凭着咱们的力量,卑职以为,可以审时度势,自行选择道路。 霍相贞点了点头,心中很安慰,因为这几个亲信部下全和自己心意相通,让自己省了许多的事与话。 一个礼拜之后,霍相贞终于痛下决心,定了主意。 汪兆铭另立了一个中央政府,无论北方的阎冯还是南方的桂军,全都接了他这新政府的委任状,霍相贞也不例外,又成了一路军的总指挥。 他这委任状接得机密,并不向外透露风声;与此同时,他顺着南京政府的命令,调动大军开往江苏。对待南京政府,他始终是存有怨气的,所以不反则已,一旦反了,便要反它个天翻地覆。至于四散的顾军,也被他驱赶着上了路——这帮东西即便打仗不成,捧个人场也是好的。况且自己手里攥着顾承喜,他们怎敢不打? 外界有了变化,清公馆内也受波及。这天上午,顾承喜吃过早饭,照例又孵蛋似的上床蹲进了被窝。双手揣在袖子里,他指间藏着一张小纸条,是夹在餐具中送进来的。王参谋长到底是有点办法,把清公馆外的一名卫兵硬是收买成了通信兵。 若是没有这隔三差五的小纸条,顾承喜上回也不会情急之下闹绝食——王参谋长急着救他,都要急死了;可是清公馆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连个鸟都轻易飞不进来,又让人怎么救? 趁着窗外无人,顾承喜匆匆阅读了纸上文字,然后将其搓成小团,扔进了烟灰缸里。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起来了,他不言不动,只是等待。 等了一天半夜,到了凌晨时分,他被一名军官从被窝中请了出来。裹着棉袄出了门,他哈欠连天的上了一辆汽车。霍军这一趟也算是倾巢而出,将来未必还回安徽,所以霍相贞下了命令,让人把顾军长也带上。 若是没看白天那张小纸条,顾承喜现在定要怀疑霍相贞是要把自己押赴刑场了;但是既然有了外部消息垫底,他此刻便颇有信心,知道霍相贞还舍不得轻易的杀了自己。 第144章 开弓 顾军的将领带着兵,不情不愿的跟着霍相贞到了浦口,只知道自己是要到浦口待命南下,其余情况一无所知。若不是霍相贞手中攥着顾承喜,他们早跑了。若是顾承喜死了,他们也早跑了;问题是顾承喜一直不死,这就让将领们十分憋屈:跑了,对不起军长;不跑,对不起自己。若是军长一时起了烈性,撞了墙或者饮了弹,或许事情可以变得更好办;不过军长若是无意去死,将领们也不好盼他升天。 浦口和南京只有一江之隔,照理来讲,霍相贞既然到了浦口,就该立刻渡江,去趟南京。然而他心中怀着鬼胎,又不知道南京政府对于自己暗中的行为,到底知晓了多少,故而坐镇浦口,并不敢动。 到了这天傍晚,时机已然成熟,雪冰等人又集合到了他的临时住处。当着霍相贞的面,雪冰素来非常的守规矩,然而今晚他一言不发的坐了良久,忽然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 孙文雄早就在一口一口的咽唾沫,见了雪冰的举动,他效仿着也叼上了香烟。捏着香烟狠狠的吸了一大口,他腔子里那颗狂跳的心脏略略安稳了些许——事情太大了,实在是太大了;因为如今还是可干可不干,所以越发重逾千斤、大到遮天。 李克臣的性情,本来比这两位都要软弱一点,然而此刻却是气定神闲,因为已经打定了主意,只等霍相贞一声号令。另外还有两名师长以及一名旅长一名团长,因为想得少,所以负担也轻,稳稳当当的等着霍相贞发布作战计划。 霍相贞坐在上首一张硬木太师椅上,身边站着他的军需处长。处长弯着腰,低声向他做着汇报——武器足,弹药足,在安徽呆了小半年,现在他们什么都足。及至处长汇报完毕了,霍相贞抬头面向了满屋子的人,终于开口进入了正题。 他一说话,雪冰和孙文雄立刻掐灭了手中香烟。孙文雄一边听,一边抬头眼巴巴的望着他;雪冰则是低着头,只竖起了两只耳朵。对于霍相贞,他是不必用眼睛去看的,他总感觉霍老爷子的灵魂也寄居在自己的心中,他和霍老爷子父子两个——虽然只是养父子——这些年一直遥遥的审视着霍相贞,监督着霍相贞。霍相贞成功了,他心安理得;霍相贞失败了,他痛心疾首。这一次反蒋,其实是一步险棋,但是不反不行,不反就得南下,没有办法。 “贺伯高让我们取南京,他从河南打湖北,到时候把鄂皖苏连成一片。”霍相贞对着满屋子人说道:“想法是好的,但是难度很大,他想进武汉,我看难;他那个计划,我们听听就可以了,不必把它当成方针。对于南京,我们也得灵活着打,顾承喜那些兵,到了正经时候只能添乱,所以不许他们进城,等到我们这边有分晓了,再用他们。” 说到这里,他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冬季天短,窗外已经黑蒙蒙的有了夜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他已经将弓挽到极致,一旦开弓,便是没有回头箭。 军队已经控制了浦口全城,再过几个小时,就到了他开弓放箭的时候。“啪嗒”一声合了表盖,他把心一横,决定这回干到底! 在霍相贞秘密开会的同时,顾承喜人在浦口城内的一处民居之中,正在偷偷的往一把小手枪里压子弹。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守兵构成的人墙的确是难以逾越,可架不住其中出了内奸,一趟一趟的给他送消息,消息送够了,改送武器。一如既往的早早熄了灯上了床,他没脱外衣,一只手压在枕头下,紧紧握着手枪。 如无意外的话,王参谋长今夜会悄悄潜入城内,带兵过来救他出去——不能再等了,再这么耗下去,军中就真的有人要起外心了。 想要稳定军心,只有把军长弄回来;其它什么措施都是白扯。而王参谋长自认是千里马,如今就要为他的伯乐冒一次险了。 顾承喜屏住呼吸,双目炯炯的望着玻璃窗户。今晚是个月黑风高的天气,没星星没月亮,全仗着门前一盏电灯照明。院子里有人,院子外也有人,要说这守卫工作,也不是天衣无缝,但是再往外再往外,全城都在霍军的掌握之中,这边枪声一响,立刻就能引来无数兵马。所以对于今夜的行动,他是一点胜算也没有。 没有也得赌命试一试了,顾承喜握枪的右手出了汗,水唧唧的不舒服。顾承喜加上军长,是顾军长;顾承喜减去军长,就狗屁不是。他也知道自己有点好高骛远的脾气,小林离了他,还能在北平城里开个小小的二荤铺讨生活;而他若是离了兵,他自己想着,似乎只有投河一条路。穷困潦倒的日子他过不了,装孙子的滋味更难受,他尝过一次之后,永生不想再尝了。 欠身借着窗外灯光,他看了看左腕的手表。这表实在是好,那年他戴着它被霍相贞一追杀进了冰河里,表蒙子里都浸了水,然而拆开晾了几天之后,表针还是照常的走,并且一分不差。对他来讲,这块表是件了不得的东西,就因为当初一眼看中了它,他才跌跌撞撞的跑过死人堆,一把握住了霍相贞的手。 从那开始,甜蜜、痛苦、喜悦、辛酸……一切全来了,来了又走了,走了再回来。欲望感情激烈到了这般地步,无论好坏,都成了一场劫难。一个血肉做的人,哪里受得住这样的千锤百炼? 顾承喜躺了回去,继续凝望窗外。如今已经是午夜时分了,穿着皮鞋的双脚在被窝里动了动,他随时预备着一个箭步蹿出去。 正当此时,街上遥遥的传来了一声枪响。顾承喜眼睛一亮,第一感觉便是王参谋长带兵杀过来了;但是转念一想,又不对,枪声太远,并不像是冲着自己这边来的。试试探探的坐起了身,他向后缩到了阴影之中,一条腿也伸出被窝垂到了床下。鞋底还未踏到地面,他头顶上骤然打了雷。身体猛一哆嗦,他回过了神——房顶架着重机枪,重机枪开火了! 掀开棉被就地一滚,他为了躲避流弹,直接躲到了房屋角落里。仿佛只是在一瞬间的工夫,窗外的枪声响成了片,近处开枪,远处也开枪。顾承喜深知外面危险,所以强压惊慌,静候救援,同时凝神分辨着枪声来源。窗外忽然盛开了一朵金色烟花,顾承喜吓得紧紧一闭眼睛,随即发现房顶上的重机枪哑了火,必定是机枪手被自己的人解决掉了。 高处的重机枪一瘫痪,威胁立刻解除了大半。黄光熄灭之后,窗外隐隐的又亮了红光,正是有人发射了一颗信号弹。与此同时,房门开了,负责守卫的军官慌里慌张的冲进来,抓住顾承喜就要往外冲。顾承喜一言不发,抬手一枪毙了军官,然后快步移到门边,开始遮遮掩掩的向外观看战情。院子里面还有卫兵抵抗,院子外面黑压压的全是尸体,信号弹余光未灭,而一群穿着霍军军装的士兵踏着尸体端着步枪,正在向院子里面冲锋。一只弹药箱歪歪斜斜的扔在门旁,箱盖开着,里面居然还有手榴弹。 顾承喜小心翼翼的弯腰伸手,偷偷拿起一枚手榴弹,随即转身避到门后,他一把拽掉了手榴弹的引线。白烟伴着火花嗤嗤的逸出了,他屏住呼吸,心中暗数:“一!二!三!” 下一秒,他转身站到门口,将手榴弹投向了院内士兵。如他所愿,手榴弹在卫兵头顶爆炸了,院门的防线立刻崩溃,院外的士兵趁机一拥而入,领头一人翘着大胡子,正是王参谋长。见了全须全羽的顾承喜,他一把抓住对方的手,激动得又想哭又想笑;而顾承喜也无暇多说,直接带着王参谋长跑向院外,同时扯着嗓子发号施令:“走走走!马上出城!” 话音落下,远方又起了一阵枪声。这让顾承喜疑惑的停了脚步:“参谋长,城里还有哪儿在打仗?” 王参谋长也糊涂着:“不知道是哪部分在开火,反正和咱们没关系!” 顾承喜带着人往城外跑,越跑越觉得形势不对。跑出了没有三条街,他们围住了一队同样乱跑的警察。顾承喜揪住了其中的警官一问,警官的回答令他大吃一惊——就在半小时前,霍军突然出动,把公安局和保安队的械全缴了! 瞪着眼睛转向王参谋长,顾承喜在此起彼伏的枪声中大喊道:“霍静恒是要造反哪!” 随即他不可抑制的笑了,笑的时候依然瞪着眼睛:“好,好,他造反,我捣乱!” 一个小时后,顾军各部收到急电,统一得知“军长回来了”。 凌晨时分,顾军紧急集合,一路冲杀进了城中。而在这时,霍军的炮兵团已经在长江沿岸架起重炮,预备掩护士兵渡江。霍相贞得知了顾承喜已经脱逃,但是没想到他这回马枪会来得如此之快。他本来还打算在天亮之前突袭南京,如今突袭尚未开始,后院却起了火,这让他怎么敢再贸然渡江? 作战计划立刻有了改变,幸好他本来就存了个“灵活着打”的准备,前路受阻,还有通达的后路。参谋处顶替了副官处,随着霍相贞站到了长江岸边。 迎着浩浩的江风,霍相贞往远了望,心中深恨着江对岸的南京政府。直取南京,他没那个力量,但是让他因此悄然退却,他却也是不甘心的。若是顾军还在掌握之中,他或许会冒险打这一仗;但是顾军已然失了控,他就不能强行进攻了。 进攻不成,也要吓它一吓,横竖已经翻了脸,没了顾虑。抬手解下大氅向后一扔,他走到一门重炮之后,俯身把眼睛凑上了瞄准具,他摇动射界,把炮口对准了对岸的南京城。 随即将一枚炮弹填进炮膛,他直起身,同时将炮栓上的绳子缓缓缠到了手上。抬脚蹬住了近前的一块大石头,他眼望前方,同时对着身旁的炮兵团长说道:“传令下去,炮轰南京!” 话音落下,他狠狠一拽手上绳子。只听一声轰鸣,炮弹破膛而出,火流星一般划过江上夜空,在对岸炸成了一团火云。 巨响未歇,浦口一带天摇地动、万炮齐发。霍相贞站在了最前线,太阳穴突突的跳着疼,疼,但是也痛快,像是终于报了一点仇。 一场炮轰过后,南京城陷入极大混乱。而霍相贞赶在天亮之前,带着炮兵团撤离了江边。顾军毕竟是被顾承喜临时召集起来的,散沙一般不成体系,人数上也根本不是霍军的对手。所以霍相贞带着大队人马登上火车,很从容的离开浦口返回安徽,顺路又把顾军的临时军火库抢了个一干二净。 顾承喜本来也没打算和霍相贞硬碰硬,象征性的打到天亮,他收了兵,开始筹划着向南京政府邀功请赏。 如此又过几日,安徽传来消息,说是霍相贞在蚌埠组织了新的省政府,怀宁那个旧政府,被他取消掉了。 虽然做出了如此的举动,但是对于霍相贞来讲,安徽总像不是他的地方,他经营归经营,但是没有做天长地久的打算。他的军队从蚌埠开始,沿着铁路线往西北方向驻扎,一部分队伍已经进了河南,再深入一点,就要进入连毅的地盘了。 霍相贞打定了主意,安徽这个地方,能守就守,守不住就丢了它,直接进河南。横竖迟早都是要北上,早一点晚一点,没有关系。 第145章 雪中桃花 顾承喜花了一个礼拜的工夫,把顾军重新攥进了自己手中。在他身陷囹圄之时,部下将领也有几个不老实的,他放在心里,姑且不和他们算账。那一夜在浦口,他率兵和霍军“鏖战彻夜”,算是立了一大功,从南京政府那里,他是又得枪又得饷,当然,不能白得,军令如山,他调头往安徽走,须得去打霍相贞。 他怀着恨,同时也藏了心眼,不肯使出全力战斗。霍相贞现在号称拥有十万大军,即便不是真的十万,也不会相差太多。而他的兵像傻狍子似的被霍相贞耍了小半年,临了又被霍相贞抢了个底朝天,在这样的情形下,他拿什么去和霍相贞打? 所以把兵驻扎在了苏皖交界处,他决定静观其变,等候时机。 在蛰伏期间,顾承喜把自己的军队又从上到下清理了一番,王参谋长是有大功的,自然要重赏;其余人没在这期间闹反叛,也得轻赏。当初被霍相贞卸在徐州的警卫团长,罪不可赦,则是被他毙了。团长一毙,团长往下的大小军官们也全换了人。顾承喜要把裴海生派到警卫团里当个连长,裴海生听了,当即盯着他问道:“军座,为什么?” 顾承喜倚着床头坐在床边,抬头看了裴海生一眼,在他遭受软禁的这一段期间里,裴海生也不知是遭了多大的罪,瘦成了一副苍白高大的骨头架子。就冲着他这一脸半死不活的病容,顾承喜也承认他是真爱自己,本来就是个玩的事情,没想到,还把他玩出感情了。 “当连长不比当副官好?”他垂了头,漫不经心的开始骂:“不知好歹,贱种!” 裴海生注视着他,脸上带着酸溜溜的怒意:“军座是不是腻歪我了?” 顾承喜扑哧一笑,又看了他一眼:“对,当初喜欢你,是因为你像霍静恒;现在烦你,也因为你像霍静恒。你要真是霍静恒的话,我兴许还有兴趣再玩玩你,权当报仇雪恨、寻个开心,可你又不是。” 说完这话,他欠身去拉对方的手:“海生,别跟我犯倔,我这是提拔你呢!连长干好了,我立马升你做营长。” 裴海生一把甩开了他的手,随即扭头就走了。 时局瞬息万变,如此过了几日,情况又有发展。贺伯高果然带兵攻进了湖北,然后他就陷在湖北,被中央军打得野狗一样。霍相贞对他的唯一印象就是馋,如今见了他这倒霉模样,感觉很不值得自己出兵相救。眼看江苏一带的中央军也要打过来了,他毫不留恋的掉头北上,直接进了河南。也没和谁商量,他自作主张的占据了皖豫交界处的一大片土地,总指挥部则是设在了商丘。之所以选择商丘,也是因为商丘紧靠山东,一旦有了机会,他还得往山东去。 率领着麾下十万大军,霍相贞人在商丘,从先前的犹疑不决变成了踌躇满志。有实力,就有底气,此时此刻,全中国从南到北,谁敢轻易动他? 甚至紧挨着他的连毅都转了态度。连毅从安阳给他发来电报,说是要近日要从安阳去趟周口,顺路经过商丘,愿意和他见一见面。 霍相贞自从见识了顾承喜的种种行为之后,渐渐感觉连毅也不是那么不堪入目了。连毅手里也能有个五万来人,河南河北全有他的地盘,不是一股小势力。正襟危坐的面对了桌上电文,霍相贞管着自己的脑袋——脑子里像是开了旅馆,分隔成了一间一间的屋子。连毅和白摩尼相邻住着,他拉拉扯扯的管束着自己,不让自己往白摩尼那边跑,然而墙壁太薄了,薄得像是一层纸,一捅就破。忽然抬手往自己的脑袋上抽了一巴掌,他强行逼迫自己回过了神。 灵机刚没的时候,他见了什么都能拐到灵机身上去;现在他故态重萌,只是灵机变成了摩尼。很冷静的坐住了,他颇有经验告诉自己:“没什么的,过个十年八年,就能忘干净了。” 这么一想,仿佛得了某种保证似的,他心里清净了一些,继续去想连毅。安德烈无声无息的走了进来,先是检查了屋中的洋炉子,见炉子烧得很旺,便又围着霍相贞绕了一圈。霍相贞心事重重,一直不理他;于是他紧贴着椅子靠背站了片刻,最后悄悄的溜出去了。 他一走,霍相贞也定了主意。连毅要来,就让他来;横竖双方如今是站到了同一阵营,有话尽可以敞开了谈。 一封回电发出去,不出三天的工夫,连毅就从安阳出发了。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下午,连毅的专列到达了商丘火车站。霍相贞虽是百般的看不上他,但是他既然来了,自己作为东道主,就没有无故失礼的道理。带着副官卫士提前上了月台,他裹着一袭黑大氅,大氅带了一圈毛茸茸的海獭领子,和他头上的海獭帽子配了套。领子帽子全是马从戎派人从天津给他送过来的,怕他冬天冻着。他围着领子戴着帽子,心里一点也不领马从戎的情,并且嫌这帽子戴着太热,不过因为没人告诉他嫌热可以不戴,所以他还是继续戴了下去。 安德烈从后方撑开了一把黑色洋伞,为他遮雪。黑伞很快变成了白色,白得蓬松厚重,像是童话里才有的东西。火车拉着汽笛驶入车站了,霍相贞低头掸了掸大氅上的雪花,人是静的,心是动的,因为连毅有连毅的厉害,单凭着你五万我十万的兵力,他们分不出胜负。 火车喷着雪白的蒸汽,一路刹得腾云驾雾。正中一节车厢与众不同,车窗里面垂着纱帘亮着电灯,显然是长官座车。及至列车彻底停稳当了。中央车厢车门一开,两名卫士灵活的先跳下来,兵分左右的侍立到了两边;随即连毅昂首挺胸的露了面。抬手将军帽往头上一扣,他笑模笑样的下了火车:“静恒,哈哈,好久不见!最近干得不错嘛,我当对你刮目相看了啊!” 霍相贞大踏步的走到了他的面前,因为实在没法昧着良心尊他一声锋老,所以略一犹豫,还是按照老规矩问候道:“连军长,路上辛苦了。” 话音落下,忽然又有第三个人轻声开了口:“大哥。” 霍相贞心中一震,登时觅声望向了车门。在黑漆漆的铁门框中,他看到了白摩尼! 白摩尼穿着一身黛蓝西装,西装做得太合身了,几乎偏于紧窄,绷着他薄薄的肩膀,箍着他细细的腰,胳膊腿儿也显得分外修长。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拄着手杖,他微微侧了身,进退两难的等着卫士搀扶自己,同时又抬头望向了霍相贞,衣裳那么素净,他的脸却是浓艳的桃花瓣,白中透着绯红,眼中闪烁着一点流转的水光。 不大好意思的笑了一下,他垂下头,把一条腿试探着往下伸,姿势是虚弱而又轻倩的,也像是一片花瓣在飘飘的落。 霍相贞忽然忘记了身边的连毅。大步流星的走上前去,他向白摩尼伸出了手。白摩尼向下一扑,而他顺势就把人从车门口的铁梯子上抱了下来。 抱下来之后也不松手,他下意识的扯起大氅向前一拢,把白摩尼藏进了自己怀里。这么小的小弟,他完全藏得住。藏住了,就是自己的了,从此以后,秘不示人。 藏了没有十秒钟,白摩尼挣扎着向上伸出了一个小脑袋,当着所有人的面,他嘻嘻哈哈的笑道:“大哥,你勒死我啦!” 霍相贞如梦初醒似的松了手,同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将白摩尼上下又打量了一番,他板着脸开了口:“不冷?” 白摩尼扯着袖口给他看:“里面带着一层绒紧子,不冷。” 正当此时,连毅溜溜达达的走了过来。抬手一拍白摩尼的后背,他对着霍相贞笑道:“这孩子心里还是有你,一听说我要来,哭着喊着非跟上不可。那在安阳把我闹的——”他转向白摩尼,笑着问道:“能不能说?” 白摩尼避开了霍相贞的目光,一味的只是摇头。连毅见了,哈哈大笑,又拍了他一巴掌:“现在知道害臊了,在安阳家里跟我练就地十八滚的时候,怎么那么有脸呢?” 白摩尼拄着手杖,垂头微笑。 他实在是太想见大哥一面了,上次见得不好,简直是穷形尽相的硬把大哥撵了走,事后怎么想,怎么不甘心。“想”是心里的事,心里的事被旁人说出来,自然是要害臊的。 能见一面算一面,多见一面算一面。他自认为是个彻头彻尾的享乐主义者,大哥刚才把他裹进了大氅里,大氅里面其实也是冰冷黑暗的,然而那种冰冷黑暗胜过醇酒鸦片,让他感到了无比的快乐。有那么一瞬间,他和大哥心意相通,也想藏在大氅之中,与世隔绝,再不见人。 当着连毅的面,霍相贞忽然对白摩尼无话可说了——也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感觉自己说什么都不合适。与其如此,不如不说。直接把这两个人请上了汽车,他还是感觉白摩尼冷,好在汽车后面背了个木炭箱子,烘出了车里一点暖意。若是放在先前,冷也没什么的,他的大腿,他的胸膛,全是白摩尼的座椅和暖气。然而现在,他摸不透白摩尼的心意了。也许白摩尼宁愿这么漂漂亮亮利利索索的冷着,并不稀罕他的怀抱。 第146章 甜蜜 霍相贞万没想到连毅会带白摩尼同行,又因为他对连毅素来是存有意见的,所以如今对于连毅尽管是抱着欢迎的态度,但是并没打算把他往自己家里引,而是提前另为他找了一处宅子居住。如今人在车中坐,他悔之晚矣,而汽车夫并不能体谅他的心情,按照计划,径直的开往新宅子去了。 新宅子是处非常宽敞的公馆,尽够连毅和卫队住的,屋子全收拾得了,窗明几净的很温暖,只可惜今天是个阴霾的大雪天,房屋内外统一的黯淡,看不出好来。一行人进了大客厅,白摩尼冷得很也累得很了,这时见客厅中央摆着一圈软沙发,便快走一步向前一栽,直接滚到了沙发上。灵活的右腿向上甩了一下,他是下意识的想甩掉冻成梆硬的皮鞋,然而脚在半空中还未收回,他便意识到这里不是自己撒野的地方。大哥一贯要求人“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自己这成什么相了? 于是右脚顺势跺在了地毯上,他讪讪的笑道:“冻得脚麻。” 霍相贞正在解大氅,听了这话,当即不假思索的说道:“把鞋脱了。” 小勤务兵伶俐的跑到沙发前蹲下,为白摩尼脱皮鞋穿拖鞋。而霍相贞抬手摘下自己的海獭帽子,滴溜溜的往他怀里一掷:“看看我这大帽子。” 白摩尼将帽子接了个满怀,这帽子的确沉重威武,非得是霍相贞这样魁伟的大个子才能戴,否则换了谁都是头重脚轻。白摩尼第一眼看见霍相贞时,就感觉这帽子把他打扮成了绿林好汉。此刻抱着帽子摸了摸毛,他不由得生出了感慨——先前大哥一旦得了新鲜东西,必定会留给自己玩。先前如此,现在也如此,这顶帽子在大哥眼中必定是很出奇的,所以摘下来之后,要先扔给自己。 托起帽子扣上自己的头,帽子立时罩住了他的眉眼。一只柔软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是连毅说了话:“瞧给这小东西乐的,自己出起洋相了。” 白摩尼立时摘了帽子回了头,有心一眼把连毅瞪成哑巴,可是当着大哥的面,他没敢动眼珠子。霍相贞最看不上满脸跑眉毛的轻浮模样,而他虽然没打算跑眉毛,但是不止一个人评论过他的眼睛,说他“一眼能把人瞪酥了”。 捧着帽子转向前方,他往沙发角落里缩了缩,决定偃旗息鼓。霍相贞和连毅在近前坐下了,他也不抬头。一名干干净净的勤务兵在茶几旁弯了腰,恭而敬之的倒出三杯清茶。连毅紧挨着他,这时便畏寒似的搓了搓手,随即端起一杯热茶递向了他:“来一口。” 白摩尼一摇头:“我不渴。” 连毅收回手,自己试试探探的啜饮了一口。而霍相贞坐在了斜对面,先是感觉这两个人都很香,香得让人快要闭气;然后又想小弟脚冷腿疼,应该给他拿床毯子盖住双腿,再灌个热水袋给他抱着。小弟不喝茶,不喝茶喝什么?想喝别的也没有,也许有咖啡,但是咖啡也没什么好喝的。 霍相贞的脑筋乱哄哄的转了一大圈,末了抬头又看了白摩尼一眼,他发现对方用帽子遮住了下半张脸,水盈盈的眼睛半睁半闭,是个魂游天外的样子。也许是累了,他想,下火车上汽车,下汽车进院子,也走了不少路,路倒是走得挺好,比原来强多了。 他不知道白摩尼是在偷偷嗅着帽子里的气味,他的气味。 连毅喝了两杯热茶,又由着性子胡扯了半天的闲话。冬季天短,晚饭也开得早,他的闲话还是余音袅袅,餐厅里已经七碟子八碗的摆开了接风宴席。 霍相贞昧着良心让连毅坐了首席——和他先前一贯的态度相比,这实在是有了大进步,他不知道原来是因为自己脾气大还是连毅特别烦人,他时常是想昧良心而不能够,甚至连看对方一眼都难受。现在他看连毅,还是从头到脚都不顺眼,但是嫌不顺眼,可以少看——少看还是可以的。 副官开了一瓶五十年的白兰地,给在座三人各斟了小半杯。连毅端起酒杯,先对着灯光仔细看了看,又将酒杯缓缓的晃了晃,末了把鼻子凑到杯口深吸了一口气,他满意的点头笑道:“的确是很好的白兰地。” 然后他对着霍相贞一举杯:“贤侄,我比你年长二十岁,跟你老子干了二十四年,跟你干了六年,和你霍家是三十年的交情,你老子我不提了,今天是你第一次单独请我吃饭。” 霍相贞笑了一下,举杯轻轻一磕他的酒杯:“前二十四年,我年纪小,不管事儿,有话你也只能跟我老子提;我记的是后六年,你老人家没少刁难祸害我。” 连毅抬手一拍桌沿,哈哈大笑:“我就说你们霍家没好人。对你好了不行,对你坏了更不行。我是白白伺候了你们家三十年!” 霍相贞抿了一口酒,酒很烈,刺激得他微微皱了眉头,从鼻子里呼出了两道酒气。放下酒杯转向连毅,他开口说道:“你这话我没听懂;翻旧账也没意思。还是喝酒吧,酒是真好。” 连毅仰头“咕咚”灌了一口,然后夹了一筷子菜送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点头:“嗯,味儿不错。”随即他对着霍相贞又一举杯:“这酒你有多少?够不够咱们今晚儿喝个痛快?” 霍相贞答道:“还有两瓶,够了。” 连毅又喝了一口白兰地,然后放下酒杯一指霍相贞的鼻尖:“你是不知道我的量——你怎么不喝?酒里给我下毒了?” 霍相贞一摇头:“我酒量浅,不敢多喝。” 连毅笑着放下筷子,伸手一拍身边的白摩尼:“没用!摩尼还能喝几口呢!” 白摩尼忍无可忍,终于瞪了他一眼,恨他话里话外总提自己,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和他是一家的。 霍相贞也有了这样的感觉,但是真让他把连毅当成情敌,他又感觉太不可思议,几乎就是荒谬。 当着连毅和霍相贞的面,白摩尼有些坐不住,吃喝几口之后就离了席。及至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了,连毅喝得面红耳赤,热得直冒汗。起身脱了外面的军装上衣,他露出了里面的白绸子衬衫,衬衫外面套着一件豆沙色绒线背心。从勤务兵手中接过一把热毛巾,他结结实实的擦了把脸,然后对着霍相贞一抬手:“起来。” 霍相贞不明所以,但是也依言欠了身,结果屁股刚一离椅子面,椅子就被连毅拽到了身边去。拽完椅子再拽人,他一扯霍相贞的手臂:“坐下。” 霍相贞无话可说,只好坐了。这回两个人肩并肩腿挨腿,是真亲近了。连毅向他一靠,又拉起了他一只手,一边翻来覆去的端详,一边推心置腹的低声问道:“静恒,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铁了心要跟这边儿干了?” 霍相贞嘴里说着不喝,其实断断续续的还是喝了两个半杯的白兰地。他知道自己的毛病,所以此时格外的紧张慎重,生怕自己趁着酒意胡说八道。听了连毅的话,他在芬芳的空气中沉默片刻,脑子里转出眉目了,才出声答道:“南京那边容不下我,我也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连毅听他把话说得十分活动,便是笑而不语的也沉吟了。而霍相贞一低头,这才发现连毅一直在抚摸着自己的手。想起这人先前的种种劣迹,他当即强行把手收了回去。 连毅没脾气,笑眯眯的看着他的侧影。有其父必有其子,霍家两代男人全是一派牛气哄哄的大爷样,看着十分欠揍,并且需要的是暴打,因为小打小闹伤不了他。收回目光又笑了一下,连毅知道自己没有长辈的厚道心,如果对贤侄再多看一会儿的话,兴许又要想整治他了。 “可惜汪实在是没有兵。”他闲闲的又道。 霍相贞点了点头:“汪先生不是军阀。” 连毅侧身靠了他的肩头:“冯的态度倒是很坚决的。” 话说到此,两人一起压低声音,开始嘁嘁喳喳的谈论起冯阎二人。与此同时,白摩尼已经在卧室里过足了鸦片烟瘾。悄悄的走回了大客厅中,他见霍相贞的衣服还挂在衣帽架上,便断定他临走时必定还会到这里一趟。抱着那只海獭帽子,他昏昏沉沉的躺上了沙发,又把帽子扣到脸上,人就在黑暗中缓缓的呼吸着。 似睡非睡的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客厅里有了人声。睁眼起身一瞧,正是霍相贞和连毅一起走了进来。勤务兵在衣帽架前取下大氅抖开了,要给霍相贞披上。霍相贞一边任着勤务兵伺候,一边定定的盯着他看。白摩尼把海獭帽子抱在胸前,先是迎着他的目光怔了一下,随即拄着手杖站起了身。对着连毅一招手,他小声说道:“你过来。” 把连毅带到了客厅隔壁的小屋子里,白摩尼低声说道:“今晚儿我想去大哥那儿住,行不行?” 连毅笑着将他打量了一番,然后说道:“子明没来,你再走了,我一个人睡不着。” 白摩尼当即抡起手杖抽了他一下:“我难得能见大哥一面,你就不能放我回去一宿吗?睡不着觉你就别睡,一夜不睡也困不死你。” 连毅把手插进裤兜,围着他转了一圈:“回娘家,这么急?白天有什么话不好说,非得晚上过去住一夜?” 白摩尼猛的扭头望向了他:“姓连的,你别胡说八道!” 连毅抬手向后一捋背头,脸上还是笑微微的,其实只是嘴上打趣,心中并没有怀疑白摩尼和霍相贞的关系;白摩尼是跟着霍相贞长大的,要好早好上了,早没好上,想必也就没有半路再好的可能。 白摩尼对着连毅软磨硬泡,终于得了许可。霍相贞听说他要和自己一同回家,心里恍恍惚惚的,也没说出什么。直到两个人坐上汽车了,他才略略的回过了神。汽车里一片黑暗,他转过身,摸索着把白摩尼抱到了自己的腿上,又用大氅将他裹了起来。 白摩尼偎在他的怀中,很顺从的一动不动,心想到了大哥那里,自己得先洗个澡,洗掉自己这一身脂粉香。大哥的呼吸热烘烘的,大概是因为喝了不少的酒。 汽车停在了霍宅门前,霍相贞抱着白摩尼下了车,黑大氅胡乱的把两个人缠裹到了一起,白摩尼只露出了一张粉白粉红的脸。安德烈一路跑着迎了出来,忽见霍相贞抱孩子似的抱回了白摩尼,便很好奇的对白摩尼看了又看,怎么看,怎么感觉他是个姑娘,并且还是个娇嫩纤细的小姑娘。白摩尼对着他笑了一下,不知怎的,也有点不好意思,仿佛自己是误入进来的,被人抓了个正着。 霍相贞这个时候回家,自然是要直接睡觉的。而白摩尼一进卧室,便闹着要洗澡。卧室连着个浴室,浴室还是前几天新装潢好的,四壁贴了亮晶晶的白瓷砖,大浴缸也是从天津运过来的舶来品。一切都是现代化的,只是没有配套的自来水管子,所以须得让勤务兵一桶一桶的从厨房运来热水。 待到蓄满大半缸热水了,白摩尼坐在缸沿,对着霍相贞挥手笑道:“大哥,你出去,我自己洗。” 霍相贞没说什么,转身真走了出去。随手关严了浴室房门,他回到卧室床前,直挺挺的坐了下去。双手扶着膝盖,他眼望前方,是标准的正襟危坐。浴室门后起了隐隐的水声,这让他缓缓的扭头望了过去,知道那门后头有个白摩尼,然而心中半明半昧的,总像是酒醉未醒。 不知过了多久,浴室房门开了,白摩尼赤条条的站在门口,腰间只围了一条雪白浴巾。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握着门把手,他对着霍相贞轻声笑道:“大哥,地上滑,我不敢走了。” 霍相贞依旧不言语。起身大踏步的走了过去,他伸出双手,手忽然变得无限大,白摩尼忽然变得无限小,他就这么捧起了白摩尼,像捧着珠玉捧着水,一步一闪烁、一步一荡漾。最后弯腰把白摩尼放到了大床上,他以手撑床,保持着俯身的姿势没有动。 垂头闭眼静了片刻,他抬起头面对了白摩尼。白摩尼坐在暗处,像一尊玲珑的玉人,锁骨肩头微微的反射了金黄灯光,皮肤太光滑了,简直像是带了硬度,唯有一双眼睛是潮湿柔弱的,不哭的时候也像是含着泪,泪光与目光一起流转。 霍相贞定定的看着他,看他这么美,这么小。这么小的小东西,自己怎么就藏不住? 迎着他的目光,白摩尼用一条光胳膊环住了他的脖子。很娴熟的一偏脑袋,他探头吻住了霍相贞的嘴唇。霍相贞的嘴唇是滚热的,带着白兰地的余味。舌尖挤进唇间,嘴唇吮吸嘴唇;霍相贞先是木然的不动,然而在他的撩拨下,渐渐也有了知觉回应。轻轻张嘴噙住了对方的舌头,他无师自通的也稍稍歪了头,想要和白摩尼亲吻得更深入更契合。 不知不觉的闭了眼睛,他胸膛里燃起了一团暗火,烧得他微微拧起了两道眉毛,血液混合了酒精,在四肢百骸中滔滔的奔流。一双冰凉的手伸到了他的领口,想要解开他的军装扣子。他觉察到了,不由自主的抬起一只手也去帮忙。扣子是无数的多,解完一枚,还有一枚,每一枚都解得那么不痛快。他急死了,另一只手哆嗦着也抬起来,他抓住军装前襟,不管不顾的奋力向两边一扯。只听叮叮当当一阵乱响,铜扣子登时崩落了满地。扯开了军装,再扯里面的马甲衬衫,喘着粗气脱光了上衣,他伸手就要把白摩尼往怀里搂——他热死了,而白摩尼是清凉的。 白摩尼由着他搂抱揉搓,围在腰间的浴巾脱落了,他伸手向下去摸,摸上了霍相贞的腰带。刚刚挣扎着解开了腰带铜扣,他便仰面朝天的被霍相贞压迫住了。左腿沉重的垂到了床下,他向上蜷起右腿,把冰冷的右脚伸进了对方的军裤之中。柔软的脚趾有了异样的触感,像是一溜熊熊的火,从脚趾一路烧到了脚背,比他的骨头更硬。 与此同时,霍相贞神情痛苦的呻吟了一声。 接下来的事情,像一场久违了的梦,因为太美好了,不像是这真实世界里会发生的。 霍相贞坐在床上,双手托着白摩尼的腰臀起起落落,白摩尼跨坐着伏在他的胸前,双臂环了他的脖子。一场狂欢过后,霍相贞没有松手,而是弯腰侧脸,把面颊贴上了他的胸膛。闭着眼睛喘息了片刻,霍相贞在他心口蹭了蹭汗淋淋的短头发,哑着嗓子说道:“我还想要。” 白摩尼低头亲吻了他的头顶心,低声答道:“好。” 霍相贞仿佛是怕自己会压碎了白摩尼,所以始终抱着他托着他,不肯把他往身下放。可饶是如此,白摩尼最后还是力不能支的瘫软了,一脑袋的短头发全湿了个透。 两人相拥着躺了下去,霍相贞先是似睡非睡的喘息了一会儿,紧接着忽然睁眼看了看白摩尼,然后扯过棉被裹住了他和自己,又把白摩尼往怀里用力搂了搂。 白摩尼的气息扑在他的颈窝里,咻咻的很温暖。霍相贞安心的闭了眼睛,感觉这样的睡法很甜蜜,比上一次还要甜蜜。上一次是穷途末路、绝处求生;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他是东山再起了的。 第147章 恋爱 凌晨时分,白摩尼醒了。 他的起居是不分昼夜、没有规律的,一贯是想睡就睡、想醒就醒。半睡半醒之间,他感觉身体燥热,被人抱了个密不透风,便下意识的蹬出一脚,不许连毅纠缠自己。然而蹬过一脚之后,他忽然睁了眼睛,意识到自己是在大哥的怀里。扭过头再一看,他只见霍相贞紧闭双眼,睡得正酣。 一眼不眨的向霍相贞凝视了许久,看到最后,白摩尼却是缩了肩膀向下蹭去,一点一点的钻出了对方的怀抱。这回掀开棉被坐起身,他伸腿挪到了床边。房内光线幽暗,几乎还有夜色,地上凌乱的扔着军装,他一脚踏下去,正被一枚铜扣子硌了脚心。 这一夜睡得温暖,左腿的血脉也像是通畅了许多,居然很听他的使唤。手杖点上地板,想必会有声音,于是他一路扶着墙壁家具,踉踉跄跄的走去了浴室。 潦潦草草的洗漱了一番,他转身回了卧室,去找自己的裤子。从裤兜里摸出一只小纸包打开了,他将几粒吗啡药丸拍进了嘴里。端起一杯冷茶又灌了几大口,他蹑手蹑脚的上床钻回了被窝。 困意已经彻底消散了,他捧着霍相贞的脸,先是细细的看,看到最后凑上去,他又开始轻轻的亲吻。霍相贞照例是睡得雷打不动,一点知觉也没有。手指埋进霍相贞那浓密的短头发里,白摩尼用指尖缓缓抚摩着对方的头皮,不知为什么,心境忽然变得很苍老,仿佛他和连毅一样,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 霍相贞在梦里打了个小呼噜,然后伸手把白摩尼又搂回了怀中。 霍相贞从来不睡懒觉,然而今天破了例,直到日上三竿时才起了床。满地的衣服没几件是能穿的,他披着睡袍站在地上,低头对着衣服笑了笑,抬头又对着白摩尼笑了笑,头发很乱,脸有点红。白摩尼拥着棉被坐在床上,吗啡药丸的效力已经过了,他现在急需一口好鸦片烟,但是当着大哥的面,他勉强压下了瘾头,只是沉默的微笑。 霍相贞伸脚把衣裤踢成了一堆,同时低声说道:“疯了。” 白摩尼抬头看他,轻声的笑问:“谁疯了?” 霍相贞笑着看了他一眼:“我疯了。” 白摩尼思忖了一瞬,随即追问道:“疯了好不好?” 霍相贞一点头,声音是罕有的低沉柔软:“好。” 然后白摩尼不再问,他也不再答。自顾自的从柜子里另找了一套衣服,他进浴室冲了个冷水澡。 吃早饭的时候,霍相贞发现了白摩尼眼皮上的疤痕——白摩尼脸白,疤痕也白,乍一看倒是不显眼,但在阳光下也很清楚。霍相贞望着他发愣,因为昨天竟然是一点也没瞧出来。 白摩尼用小勺子搅着碗里的米粥,小声笑道:“夜里开快车兜风,结果翻到沟里去了,汽车夫和我全摔出了一头一脸的血,好在没大碍,都是皮肉伤。昨天怕你见了大惊小怪,我就提前往眼皮上抹了一点儿香粉膏。” 霍相贞放下筷子,把双臂横撂在了桌面上。盯着前方出了会儿神,最后他很慎重的开了口:“摩尼,回家吧。” 随即,他又补充了一句:“你那口鸦片烟瘾,不想戒的话可以先不戒,将来再说。” 白摩尼还捏着小勺子,把一碗热粥搅成了温吞吞:“大哥,等你打完了仗,我再回来吧。” 霍相贞登时望向了他:“打仗和你回家有什么关系?还是你觉得连毅能保护你,我保护不了你?” 白摩尼立刻摇了头:“不是那个意思,你急什么?你再急我就什么都不说了。” 霍相贞听闻此言,气焰果然低落了些许。他一直当白摩尼是个小崽子,然而小崽子深谙四两拨千斤之道,对他素来是一治一个准。 白摩尼垂下眼帘,将自己的心事盘算又盘算,末了感觉一言难尽,索性开始胡搅蛮缠:“反正我已经打定主意了,现在我不想回家,你让我回我也不回;等到战争结束了,我想回家了,你不让我回也不行!” 霍相贞当即想拍桌子作狮子吼,然而看着白摩尼的小肩膀、小脖子、小脑袋,他心里无端的酸了一下:“胡说八道,那这仗要是打个十年八年,你就十年八年不回来?”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声音也低了:“混账东西,你心里到底有没有大哥?” 白摩尼将一只手放在了大腿上,手指肚在裤子上蹭了一下,他想起了霍相贞那温暖的短头发,同时下意识的露出一副惫懒神情,他歪着脑袋垂了眼帘,一脸不服气的嘀嘀咕咕:“明知故问,你说有没有?不听你的话,就是心里没有你了?” 霍相贞对他审视了片刻,忽然问道:“你是不是这几年欠了连毅的债,所以现在要受他的挟制?你说实话,大哥有钱。” 白摩尼缓缓的摇头,摇着摇着,又笑了一下。这回让大哥说中了,他的确是欠了连毅的债,然而不是经济债,是人情债。连毅常年的老不正经,对他却是真动了心。他本以为自己付出肉体,对方付出金钱,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可人心难测,一场买卖一做几年,做着做着,就不是买卖了。偏偏连毅又是个毒辣的性格,说起来是五十岁了,可是好勇斗狠的时候时常会像十五岁。想把这么个人平白无故的甩开,太难了,也太危险了。危险的不是自己,是大哥。 大哥好容易才东山再起了,不能让他学连毅,也“冲冠一怒为红颜”。大哥还年轻,每一步都走错不得;连毅败了可以去养老,大哥能养老吗? 所以得再等一等,等这段时期过去了,自己总能想到和平脱身的办法。顶好别让大哥插手,当初自己走投无路,如同抓救命星一般抓到了连毅;现在有家可回了,又翻脸不认人,像受了天大委屈似的等着大哥来救——这样也不对,对不起连毅。 思及至此,他转向霍相贞说道:“大哥,我是自由的。” 霍相贞拧起了两道眉毛:“既然是自由的,你还要跟着连毅混,那岂不是——” 没说出来的话,是“自甘下贱”四个字。看着白摩尼那半透明的苍白脸皮,他现在对这小崽子是一句重话也舍不得说了。憋气窝火的把那四个字消化在了心里,他转而又道:“连毅都多大岁数了,给你当爹都绰绰有余!再说他有一丝一毫的好处吗?他就是花天酒地会扯淡!他原来干的那些花花事儿,让人都没法儿说!” 白摩尼低头喝了一口凉粥,然后抬头望向了霍相贞:“大哥,你爱不爱我?” 霍相贞万没想到他会冷不丁的问出这么一句话,当即怔了怔:“我——” 这些话在霍相贞心目中,全部属于肉麻一类,所以话到嘴边,他恼羞成怒的简直要不耐烦,可不耐烦归不耐烦,他压着脾气一点头,还是低声做了回答:“爱!” 白摩尼苦笑着又问:“我变成这个样子了,你还爱不爱?” 霍相贞深深的一点头,表情几乎有些痛苦:“爱!” 白摩尼也点了点头:“大哥,我也爱你,可是我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我以着这个样子去爱你,你还愿不愿意接受我?” 霍相贞向后一靠,仿佛是气急败坏了:“我听不懂你这些拐了弯儿的话!来句干脆的,你到底跟谁?我还是连毅?” 白摩尼,因为是打定了主意的,所以反倒分外冷静:“我现在谁也不跟,过两天就回北平去。等到这场仗打完了,我再回家。” 霍相贞沉默片刻,随即冷笑一声,抬手满头的抓了抓:“你这是交际花的做派,一个人吊一帮人,和谁都好,又对谁都没准话儿。我是你大哥,你也吊我。”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摩尼,你们家没坏人,你也是个好小子,可你这几年学的这些东西,不好。” 白摩尼低了头:“大哥,打完仗我就回家。到时候,我全改。” 霍相贞半晌没说话,最后又叹了口气:“行,听你的。我估摸着也得有一场大仗,打好了,没的说,我算是彻底翻了身,咱们还像原来一样过日子;打坏了,你就自己另找活路,我不连累你,也不用你顾我。” 话音落下,他起身就走。几分钟后回来坐下了,他将一张支票递到了白摩尼面前。 白摩尼抬手接了,只见是花旗银行的票子,上面赫然写着二十万整。立刻抬头面对了霍相贞,他开口说道:“大哥,我真没欠债,我也不缺钱。” 霍相贞拧着眉毛盯着桌面,仿佛随时预备着要大发雷霆:“收着吧!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你一个钱没有,哪来的自由?” 然后他抬了头:“连毅知不知道你的心思?” 白摩尼略一迟疑,随即答道:“他不知道。” 霍相贞第一次意识到这里面的关系是如此的乱套。两边胳膊肘架在椅子扶手上,他低头半天不说话,最后抬手搓了搓脸,他声音很低的自言自语:“这成什么了?” 白摩尼没滋没味的小口喝着粥,心想世上这些事,全是有前因后果的,既然是自作自受,也就无话可说。只是怎样才能摆脱连毅呢?办法一定是有的,事在人为,也许可以让子明帮帮忙?子明看自己自然是有些碍眼的,不过谁知道他敢不敢和连毅做对?不好说,真不好说。子明人在安阳,这话又非得秘密的和他当面商量不可。 喝完一碗粥后,白摩尼感觉自己那鸦片烟瘾马上就要大发作,便张罗着要回连毅那边。霍相贞知道他的心病,家中又从来不预备好烟土,所以只好派辆汽车把他送走了。 白摩尼走后,他独自坐在餐厅里,感觉自己这一次恋爱,和上一次很不相同。和灵机好的时候,那就是好,不拌嘴,没猜忌,连误会都少有;可是和摩尼在一起,就没个准,能有多甜蜜,就也能有多痛苦。他现在管不住小弟了,甚至根本就是小弟在控制他了。 白摩尼回了连毅的住处。下车之后进了大门,他没惊动旁人,自己悄悄的走进了大客厅。 在客厅里,他看到了连毅。 连毅独自坐在那一圈大沙发上,正在面无表情的低头抽烟。他本来就是个小个子,在沙发正中央一坐,越发显得小了一圈。忽然听到了脚步声音,连毅抬起头,对着他点头一笑。 白摩尼忍着瘾头,一步一顿的走到了他面前。茶几上摆着一只大烟灰缸,里面已经堆满了烟蒂。白摩尼见了,便是问道:“干什么呢?” 连毅想了一想,随即答道:“等你。” 白摩尼没有笑:“怕我不回来了?” 连毅向后一靠,翘起了二郎腿:“是。” 白摩尼又问:“我不回来了,你怎么办?” 连毅抬手摸着锃亮的背头,笑眯眯的答道:“我能怎么办?我回安阳去,调兵打他个狗日的!” 白摩尼扶着沙发站稳了,好整以暇的继续问:“打谁?” 连毅洋洋得意的晃着腿:“谁抢你,我打谁。” 白摩尼默默的看着他和那一整缸烟蒂,心中涌出的感情不是爱,而是怜悯。连毅这一年也见老了,但还强撑着不肯服老,当然不能服老,一个孤家寡人,老了靠谁去?子明?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子明靠不靠得住。 白摩尼想这世界上认为连毅可怜的人,大概有且仅有自己。可怜,也可怕。可惜自己也是个留不住的,有朝一日,必定会走。希望到时走得好看一点,能给彼此留些念想和体面。 第148章 开战 连毅在商丘住了整整一个礼拜,成日只和霍相贞嘀嘀咕咕。霍相贞在他身边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偶尔抬头看他一眼,始终无法把他和“情敌”二字联系起来。 他不来的时候,白摩尼会去霍宅瞧他。他望着白摩尼,想象着白摩尼和连毅在一起时的样子。自己抚摸过的,连毅也抚摸过;自己亲吻过的,连毅也亲吻过——事实应该就是如此的,但他还是感觉不可思议,不像真的。混乱污秽的空气包围淹没了他,他恨不能像条上了岸的落水狗一样,狠狠的甩一甩脑袋身体,甩飞一头一身的泥水珠子。然而当白摩尼靠近他依偎他时,很奇异的,他又平静了,仿佛白摩尼是出淤泥而不染,让他可以容忍。 在爱情一道上,他最是要干净讲纯洁的,不好的人,他绝不要。可是及至爱情真来了,也就由不得他了。 在连毅临走的当天上午,白摩尼来到霍宅道别。霍相贞坐在床边,将他抱到了自己的大腿上,又低头把脸埋进了他的胸膛。白摩尼搂着他的脖子抱着他的脑袋,看窗外天色阴沉沉的,是又要下大雪了。 手指肚轻轻摩着霍相贞温暖的头皮,白摩尼长久的不说话。他本来是个活泼的性子,前二十年把话都说尽了,活泼到了现在,身心俱疲,所以愿意在无话可说的时候保持沉默,求一点安静。 下午时分,果然是飘飘扬扬的下起了大雪。霍相贞把连毅和白摩尼送上了火车。从商丘出发,并没有直达周口的铁路线,所以连毅此行绝非顺路而为。至于其中的原因,双方心照不宣,也就不必挑明。 火车扯着汽笛开动了,轰轰隆隆的驶向了郑州。霍相贞站在风雪中,落了满头满身的雪花。目送着火车越开越远,他忽然生出了“大江东去浪淘尽”之感,想起自己的前途大业,他的情绪是悲凉而又豪迈。 当下中国的局面,只能通过战争洗牌。霍相贞苦心经营了一年,终于经营出了一手好牌,所以简直是亟不可待的等着开局。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打完了仗,就回家去。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之内,河南境内一直是天下太平,湖北的贺伯高却是一败涂地,人脑袋被打成了狗脑袋,最后走投无路,竟是一路北上,逃回了天津。除此之外,汪先生的情形也是堪忧——汪先生,品格作风无可挑剔,的确是受人尊敬的,然而尊敬不能当枪使,他实在是没有自己的兵。而霍相贞虽然很崇拜他,但是崇拜归崇拜,他可以搭块板子把汪先生当成偶像供起来,给汪先生养老送终也没问题,但是不能在旁人全按兵不动的时候,贸然出兵参战。 贺伯高进租界了,汪先生也回香港了。仿佛敌对双方约好了要一起休战过年似的,战争全面的停息了。 白摩尼再没了消息,马从戎倒是接二连三的来信,想让霍相贞回天津过春节。霍相贞不敢离开商丘,不肯回。马从戎无可奈何,只好押着一卡车的年货亲自来了。时值隆冬,各地都是一样的天寒地冻,马从戎照例冻出了个粉红色的小鼻尖,进入霍宅之后便是四面八方的谈笑风生。安德烈像匹金鬃烈马似的,逆着风从宅后一路狂奔到宅前,专为迎接秘书长。而秘书长也果然是一如既往的和蔼可亲,对着他亲亲热热的连拍带打,问东问西。安德烈一边语无伦次的回答,一边望着秘书长的鼻尖微笑,因为联想起了粉红鼻头的白猫。 及至见到了霍相贞,马从戎收敛笑容严肃了身心,斯文恭敬的向大爷问了安。霍相贞本是正坐在书桌前写字,这时抬头对着他笑了一下:“你倒是有个好人缘儿,小老毛子刚才一听你来,当场就疯跑出去了。” 马从戎见霍相贞仿佛是心情很好,浑身的骨头一轻,登时就沉静不下去了。迈步走到衣帽架前,他很欣赏的望着上头那顶海獭帽子,同时开口笑问道:“大爷,我给您置办的这件皮货怎么样?您头上戴着它,到西伯利亚都不带冷的。” 霍相贞低下头,自顾自的拧上了钢笔帽:“在这儿戴就太热了。” 随即他起了身,把钢笔往笔筒里一掷:“太热了,亦是十分痛苦。” 马从戎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登时有些忸怩:“大爷……”他讪讪的微笑:“您看您,刚见面就拿我开玩笑。” 霍相贞又看了他一眼,然后也是笑,因为一直认为他的脸皮是奇厚无比,没想到居然也会忸怩,这实在是堪称滑稽。 马从戎见霍相贞忙忙碌碌,便识相的退了出来。把安德烈单独叫到身边,他开始询问大爷的近况。安德烈本来对他就亲,又认定了他是大帅的“爱人”,所以有一说一,毫无隐瞒。讲到半路,马从戎叫了停:“慢着,你说谁来了?” 安德烈坦然的望着他:“白少爷。” 马从戎以为自己听错了,忍不住追问了一句:“哪位白少爷?” 安德烈不是很会形容,所以特地思忖了一下才答道:“是像姑娘的白少爷。” 马从戎大惊失色,一拍大腿:“他怎么来了?” 安德烈被他问傻了,对着他不住的眨巴蓝眼睛:“他……是坐火车来的。” 马从戎感觉安德烈的中国话还是不够清楚,所以当天下午,把李天宝又叫了过来。李天宝笑嘻嘻的,倒是主动开了口:“秘书长,告诉您件新鲜事儿,不知道您听没听说,反正我是刚知道——就是咱家原来那个白少爷,跟连军长,好上了。” 马从戎听闻此言,没拍大腿,只是瞪着眼睛凝视了李天宝:“谁和谁?” 李天宝笑道:“白少爷和连军长啊!我听连家卫士说的,真假不敢保,反正人家的确是这么告诉我的。” 马从戎听到这里,倒吸了一口凉气,同时抬手摸了摸自己漆黑的小分头。像被那口凉气噎着了似的,他半晌没说出话来。 然后放下了手,他决定装聋作哑,权当不知道。 马从戎为霍相贞操办出了一个很热闹的新年,然而霍相贞心不在焉,眼睛只看外界。阎蒋双方隔空打起了骂战,因为双方的骂法都是扫射式的,故而霍相贞人在商丘,也中了几弹,被一位国民党元老骂为“不学无术、奸诈成性”。霍相贞当年被连毅骂出了后遗症,最恨旁人说他不学无术,所以见了这八个字的前四个字,登时气了个倒仰;随即发动反击,痛斥元老是“苍髯老贼,皓首匹夫”。 一来一回的骂战足足持续了一个多月,阎在北边骂,汪在南边和,蒋在中央受了夹击,最后词穷而败,于是新年一过,南京政府干脆开除了汪兆铭的党籍。 此举一出,全国大哗。霍相贞审时度势,和连毅联名发表通电,要蒋下台,拥戴阎锡山为全国陆海空军总司令。通电一发,响应云集,不出半个月的工夫,阎锡山当真就职,然后步了汪先生的后尘,南京政府对他不但是开除党籍,而且解除一切职务,甚至发了通缉令。 局势紧张到了极点,大战一触即发。霍相贞一边调兵遣将,一边把马从戎撵回了天津。通电不能白发,拥戴也是有条件的,他引而不发的把矛头指向了山东,同时从阎的手中又索要了一大批军饷。 如此又过了一个月,反蒋的联军在郑州召开会议,要商讨作战计划、确定作战目标。霍相贞和连毅又见了面,连毅笑模笑样的抓过了他的手,将个小东西拍进了他的掌心:“摩尼托我给你带个玩意儿!” 霍相贞收回手一瞧:“什么?” 连毅笑道:“平安符,从少林寺求回来的,你一个,我一个。”然后他得意洋洋的笑了一声:“孩子倒是好孩子,谁对他好,他都记着。” 霍相贞没说什么,低头把平安符挂上了脖子。连毅横了他一眼,随即又是一笑。 会议连着开了几天,结束之后,众位将领离开郑州,各归各位。霍相贞也回了商丘,那枚小小的护身符贴着他的身,像一颗小心脏似的,和他的心呼应着跳。 又过了几日,南京政府向北方联军发出总攻击令;于是霍相贞挥兵北上,一路打进山东去了。 第149章 开幕战 顾承喜背着手,走在花红柳绿的五月天里,自从到了安徽,他就没再动过地方,说起来也是休养生息小半年了,休息得很不错,先前伤了的元气,算是全补回来了。 一纸军令从天而降,要调他去山东迎战霍相贞。他拿着军令没有动,先召集自己的智囊团开了个会。会议的结论,与他的事先的决策完全一致,于是一纸回电发出去,他很恳切的作了解释——他有相当一部分的兵,是霍相贞的旧部。这样的两支军队对了垒,他没法打,打也打不好,还有闹哗变的危险,所以请求政府更改军令,让他留在安徽抗敌。 回电发去南京,不久就有了回音,他的请求居然当真得了许可——反正现在南京政府也是得罪不起这些杂牌军头,所以余地很大,万事都好商量。 顾承喜感觉自己这一招棋走得很妙,霍相贞的兵力,他是了解的;现在上去和对方打,用王参谋长的话讲,叫做以己之卵,击彼之石。当时他一听这八个字,就忍不住揉了揉裤裆。他的卵可是天下独一份的珍贵,绝不能轻易的去撞石头。 步伐轻快的拐了个弯,他看到了前方一队正在操练的士兵,正是自己的警卫团。领头的军官扯着嗓子大吼大叫,是刚刚升任营长的裴海生。今天是个大太阳,小兵们本来都被晒成蔫头耷脑了,忽见军长走了过来,登时一个激灵,统一的振奋了精神。裴海生见部下反应异常,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及至看清了顾承喜后,他转身立正敬了个礼,汗水顺着睫毛,流进了眼睛里。 顾承喜没表情,自顾自的走到了他的身边。放眼扫视了面前的小兵,他忽然声音极轻的说道:“晚上来一趟。” 话音落下,他抬手又拍了拍裴海生的肩膀,随即迈步,继续走了。 裴海生依旧保持着立正的姿势,一时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顾承喜没有和他一刀两断,但的的确确是不大用他了,上一次让他“来一趟”,还是一个月前。 裴海生开始等待晚上,然而刚到下午时分,前线便有了消息——从河南开过来的联军,对着顾军阵地开了炮! 于是他心心念念的相会变成了泡影。集合队伍跟上顾承喜,他们彻夜行路,往西去了。 顾承喜没想到自己避开了一位故人,又迎来了一位故人。炮轰自己的敌军,居然是连毅的兵。好在他和连毅合作了好几年,对于此人的战术了解颇深,故而如今并不惊慌,稳扎稳打的开始还击。双方对峙了约有一个多礼拜,中央军的大部队支援了上来,顾承喜有了帮手,立刻占据上风,开始向连毅一方发动进攻。然而连毅也不是孤家寡人,也有军事上的合作伙伴;双方昼夜激战,打了个不亦乐乎,结果是不分胜负,成了个胶着的状态。 顾承喜没有得天下的野心,所以只怕送死,不怕胶着。人在总指挥部内,来自四面八方的战报在他面前飞成了雪片子:李宗仁的桂军在南边又起了兵,打得热火朝天;冯玉祥兵分两路,一路沿着陇海线往徐州打,另一路沿着平汉线往武汉打;阎锡山也是兵分两路,一路顺着津浦线直取南京,另一路从河北进山东,也南下奔着徐州去了。 顾承喜看着这个形势,心里有些发毛,甚至怀疑自己是站错了队。正在他心慌意乱之时,新战报又来了——霍相贞在鲁西接连大捷,已经攻克菏泽,直奔济宁。 顾承喜端坐在办公桌后,一颗心在腔子里跳了个乱七八糟,但是强迫自己稳住了——这个时候想换阵营,已然晚矣。 既然如此,不如静观其变,战争刚刚发动,后头变数还多着呢! 顾承喜内心动摇、表面镇定。与此同时,霍相贞倒是越发坚定了立场。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这些小兵没有辜负了他,上了战场是真肯打,也真能打。如今他是从鲁西往北去,阎锡山的晋军则是从鲁北往南来,双方分头行动,要取山东。而看目前的成绩,他的队伍绝不比晋军差。 傍晚时分,他坐在一只大浴桶里,闭着眼睛泡热水澡。李克臣刚刚告辞离去,人走了,带来的消息却还在他的脑子里一遍一遍的回响——阎锡山许给了他一个省主席,山东省主席。 回不了河北,山东也是好的,也是合乎他理想的。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低头把脸埋入水中。如此直过了两分多钟,他忍无可忍的猛一抬头,甩出了一股子温暖的浪花。抬手一抹脸上的热水,他闭着眼睛向后一靠,一边喘息,一边微笑。 虽然只是许诺,但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凭着阎的身份,还没有必要对他讲空话许大愿。抬起双臂搭上浴缸边沿,霍相贞睁开眼睛,长长的又吁了一口气,几乎想喝一点白兰地。 思路围着白兰地拐了个弯,直接奔向了白摩尼。前几天他得知白摩尼跟着连毅去了安徽,气得当场骂了娘,不是骂白摩尼,是骂连毅——他在开战前都知道把马从戎撵回天津呢,连毅活了偌大的年纪,居然就敢带着个小瘸子往前线跑。姑且不提战场上的危险,只说开炮时那种山摇地动的巨响,他认为,就得把摩尼吓个跟头! 但是他人在山东,骂什么都没有用,所以只希望战争尽快结束,自己能在山东和小弟重新安一份家。 一个热水澡没泡到头,霍相贞被一封急电惊出了浴桶——连毅所在的皖北战场发生了兵变! 怕什么来什么,霍相贞恨不能飞去皖北,一把捏死连毅。及至到了凌晨时分,消息越来越确实了,当真是兵变,而且兵变规模极大,联军被俘了五六千人,个别部队甚至彻底失去了战斗力。 又过了两三个小时,在天光大亮的时候,最新的一封战报让霍相贞稍稍放了心——连毅到底是有两下子的,尽管情况是这样的危机,但他竟然还有本事全身而退,带着他的大部队撤进了亳县。 霍相贞把这封战报看了又看,末了往床上一倒,睡着了。 霍相贞熬了一夜,可以补眠;同在皖北熬夜的顾承喜却是强打精神,不敢闭眼。连军自从退进县城之后,因为怕被包围,所以立刻重整旗鼓向外冲锋。顾承喜不怕别的,只怕连毅手下的骑兵。亲自上了战场,他发了疯拼了命,硬是把对方的骑兵一次一次硬拦了回去。一边拦,他又一边派出工兵团,围着县城挖起了壕沟。人拦不住人,沟却拦得住马,用壕沟把县城围住了,看他骑兵还怎么冲? 烟熏火燎的坐在战壕里,顾承喜用一只铁壳水壶喝热咖啡,旁边陪着他的人是裴海生。裴海生也是灰头土脸的模样,和他坐得肩并肩腿挨腿。约莫着他把咖啡喝足了,裴海生跳出战壕,给他拿回了两个白面馒头。 顾承喜伸出脏手,接了馒头就往嘴里填。一口馒头哽到喉咙口,他心中无端的震动了一下,忽然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远近升腾着一缕缕的硝烟,天是阴的,明明不冷,然而让人总感到凉。一使劲把馒头咽下去了,他终于回忆起了往事——那年,也是打连毅,也是在战壕里,他陪着霍相贞吃馒头。 那时候是冬天,是真的冷,然而心里热,再冷也不算冷。那一仗他立了功,从此赢得了霍相贞的青睐。霍相贞呆归呆,其实也有一点孩子性,偶尔会跟他动手动脚的闹着玩,手脚没轻没重的,总像是要闹出他的内伤。有一次不知是怎么搞的,霍相贞一屁股坐上了他的胸膛,他记得很清楚,自己当场就是神魂出窍,气都断了。 顾承喜吃了一个馒头,喝了一口咖啡,又吃了一个馒头。没吃饱,但是不吃了,拍拍手爬上地面,他咆哮着催促工兵加把劲,又指挥炮兵各就各位,随时预备着往县城里轰。 裴海生站在战壕里,战壕挖得很深,让他只露出了肩膀和脑袋。视线追着顾承喜的两条小腿,他缓缓的往上看,看大腿,看屁股,看腰身,看胸膛。 他承认自己对军座是入了迷,又痴又迷。军座坏起来简直就是个王八蛋,但是,也有好的时候。 壕沟果然轻松阻住了连军的几次突围。县城彻底被顾军包围住了,连毅怕的就是这个,然而和霍相贞一样,他这回也是怕什么来什么。幸而他是身经百战的,怕而不慌。眼看自己真是出不去了,他立刻重新布防,开始进行防御。 连毅不防则已,一防惊人。顾军围着亳县猛攻了一个礼拜,毫无战果;及至顾军撤下去了,其它队伍轮番上阵,成绩还不如顾军,不但没能进入县城,而且还险些让连军杀了出来。 皖北的战况从此又进入了停滞期,而顾承喜接到了新军令,这次避无可避,不得不带兵前往了山东——如今山东战事十分吃紧,中央军已经要抵挡不住霍相贞的攻势了。 第150章 两个战场 顾承喜到了山东之后,没和霍相贞正面打过大仗,至多只是虚晃一枪,晃完之后立刻退到主防线后,仿佛他的小兵全是黄花大姑娘,不能轻易让霍军看清楚了。 防线倒是很坚固的,防御工作也做得非常好,几乎可以媲美连毅。仗着这么几道防线,顾承喜不动声色的保存了实力——他的队伍从安徽远道而来,一路全是急行军。小兵们也不是铁打的,如今怎么可能不累?让这么一帮疲惫不堪的东西往前冲锋,那不是静等着他们变炮灰吗?他们若是变了炮灰,他怎么办?没有军,哪来的军长? 对着如狼似虎的霍军,他是防御又防御,然而饶是如此,渐渐还是力不能支了;霍军内部又是铁板一块,没有人再肯给他闹一次兵变。一寸一寸的后退到了泰安,顾承喜往南京发去急电,请求政府派兵支援;可是现在整个的北中国都是战火纷飞,南京政府有心无力,对他是欲支援而无兵。 霍顾两军的阵地渐渐变得犬牙交错,其中霍军四面进攻,简直令人防不胜防。顾承喜无可奈何之余,忽然灵机一动,下令把力量所及之处的铁路全部拆毁,然后布下层层火力线,让霍军只能凭着两只脚冲锋,而自己这边占据天险,再把机枪大炮一架,随你来几千几万人,全能打成肉泥。此举一出,还真奏效。而霍相贞见他只守不攻,所占地盘也很有限,便不和他穷耗,径自调头打济宁去了。 顾承喜暂时得了喘息的机会,因为想回安徽已经是不能够,所以安下心来,静候援军。本来他对裴海生已经淡了,但是这些天裴海生为他鞍前马后的卖命效力,实在是拿出了出生入死的劲头,并且一句闲话不说,默默的就只是做。而顾承喜虽然时常缺德带冒烟,但是理智尚存,很知道好歹。裴海生对他这样赤胆忠心,他看在眼中,嘴里不说,心里清楚。 这天晚上,他坐在军部的房门前吃西瓜。军部是一溜青砖大瓦房,位于泰安的中心位置,如今被顾承喜征用了过来,既是办公处,也是居所。天气越来越热了,他光着膀子打着赤脚,周身上下只留一条裤衩遮羞。裴海生倒是穿得齐整,像不知道冷热似的,沉着脸坐在一旁给他摇蒲扇。一边摇,一边又盯着他看——他那个吃法着实是不招人爱,一张嘴呼噜呼噜的简直是在西瓜瓤上来回蹭,一晃脑袋一瓣西瓜就没了;吃得倒是真痛快,下半张脸全是红的,眉毛上都沾着西瓜籽。 自顾自的吃了一大半西瓜,顾承喜直起腰打了个饱嗝,忽然意识到身边还陪着个裴海生。直眉瞪眼的望向对方,他对着身前的小方桌一抬下巴,理直气壮的说道:“吃啊!” 裴海生看着他这不体面的傻样,心中无端的有些难受:“我不吃,军座吃吧。” 顾承喜抄起一条雪白的湿毛巾,满头满脸的擦了擦,又把汁水淋漓的双手也揩净了。从桌上端起一块鲜红的西瓜,他转身一直喂到了裴海生嘴边,又很认真的催促道:“张嘴,这瓜不错。” 裴海生犹豫一下,然后真张了嘴。低头咬下一口西瓜之后,他听顾承喜问自己:“是不是不错?” 他一点头:“嗯。” 顾承喜抓起他一只手,把西瓜放到了他的手中:“自己吃,别等我伺候你,多吃点儿。” 裴海生接过西瓜,又一点头:“嗯。” 入夜之后,裴海生留宿在了顾承喜的卧室中。这几天是反常的热,顾承喜出了一身的汗,所以也反常的清心寡欲了。屋子不是讲究屋子,全靠着墙壁上的一只小灯泡照明。顾承喜靠着床头半躺半坐,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裴海生说话,从战况说到战略,从自己的战略说到了对手的战略,从对手的战略又说到了对手本人。裴海生偎在他的身边——不是自愿的,他也嫌热,但是顾承喜喜欢让他偎着,他也就不言不语的靠了过去。 顾承喜那话说着说着就不成话了,仿佛是要津津有味的过干瘾一般,他低头对着裴海生笑道:“他和你不一样,你这小子看着像个人似的,其实背着人比谁都浪。” 裴海生知道他平时是不干事就睡不着觉的,没了自己,自然会找别人,玩得多了,也就有了比较。顾承喜有比较,他却是没比较,所以听了这话,隐隐的也有一点好奇:“他是什么样儿的?” 顾承喜嬉皮笑脸的答道:“他?他最高兴的时候也就是喘两声。” 裴海生冷言冷语的反问道:“那有意思?” 顾承喜沉默片刻,然后笑了一下:“也有意思——各有各的意思。” 随即他欠身退了裤衩,又把裴海生的手拉扯到了自己的腿间:“你用手给我弄出来就行。大热的天,我也懒得动。” 裴海生恶狠狠的合拢手指,宛如一把攥住了顾承喜的命。顾承喜的命,也是他的宝贝:“看来这人提不得,一提你就不行了。” 顾承喜闭上眼睛向后一仰,懒洋洋的红了脸:“你别说,他真是有几样别人没有的好处,首先他那身骨头那身肉,一般人就长不出来,你知道他是多有劲儿?他扯着胳膊能把我抡起来!”紧接着他笑了,抬手拍了拍裴海生的后背:“没有这把力气,也不算是好爷们儿。小子,多吃多喝吧,我真看不上你这瘦猴子样儿。” 裴海生没接他的话茬,径自问道:“还有呢?” 顾承喜舔了舔嘴唇,继续说道:“还有……他皮肤好,汗毛轻;看着干净,摸着滑溜。平时烟酒不沾,味儿……挺香的。” 裴海生机械的运动着手:“看着好,摸着好,闻着好,干着好不好?” 顾承喜把身体向下沉了沉,极力想让自己坐得舒服:“好,当然好。”然后他抬手向下做了个手势:“不用干,只要把他往床上这么一摁,就够带劲儿了。” 低低的又笑了一声,他推心置腹的告诉裴海生:“可惜,统共也没干过他几次。干的时候,我和他从来都是面对面——喜欢他的脸,愿意一边看一边干。” 裴海生静静听着,听他什么都说,也不管自己受不受得了。负气似的开了口,他直通通的问道:“那他有不好的地方吗?” 顾承喜笑着想了想,想到最后,渐渐的不笑了:“有,怎么没有?太多了,都说不完。知道我和他是什么关系吗?告诉你,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也就是我命大,换了别人,早在他手里死过几个来回了!以后别让他落我手里,否则我非砸死他不可!” 话音落下,他一翻身压住了裴海生:“他妈的,越说越来火,干你一炮出出气!” 裴海生任他所为,心中犯着疑惑,不知道顾承喜为什么非要“砸死”霍相贞。毙就是毙,杀就是杀。“砸死”二字是怎么想起来的? 想着想着,他想不下去了,开始摇头摆尾的呻吟。顾承喜这一炮打得他浑身像是过了电,该柔软的柔软了,该勃发的勃发了,该酥麻的酥麻了。他飘飘然,如登极乐。顾承喜的汗珠子砸在他的脸上,可见是真热,也真卖了力气;对于顾承喜的热汗,他是一点也不嫌。在他心中,顾承喜是洁净的,汗水也洁净。 顾承喜表面镇定,内心也不动摇了,专心致志的等待援兵,同时庆幸自己赶了个好时候——这个季节,哪怕什么都没有,吃野菜野果也饿不死人,况且山东的确是富庶,起码在他所占据的这一片小地盘里,他是什么都有。 与此同时,山东全境炮火纷飞,从南到北到处都是战场。晋军正在打济南,霍相贞攻克济宁,向前又瞄上了顾承喜。连毅还在亳县里藏着,而顾承喜颇有连毅之风,缩在泰安也是坚决不出头。 霍相贞如今对待顾承喜,不讲私人恩怨,私人的账他不爱算,越算越乱,懒得算;他把顾承喜当成了纯粹的一件事或者一座城,现在他要解决这件事,或者攻下这座城。 对于一件事或者一座城,他因为不动感情,所以头脑格外清醒。在和顾承喜对峙的同时,他派孙文雄带兵秘密出发,意图绕到顾军的后方发动突袭。哪知孙文雄刚刚领命开拔,李克臣就汗涔涔的送来了一封急电:“大帅,您看,连军长来信儿了。” 霍相贞方才调兵遣将之时,抱着客观理智的态度,十分从容;如今一听“连军长”三个字,他的客观理智立刻有所动摇。接过电报匆匆浏览了一遍,他当即拧起两道眉毛,用食指将电报“啪”的一弹,又急促的叹了口气:“这他妈让我怎么办!” 连毅在电报中向他求援——不是求救援,因为现在亳县被中央军围得铁桶一般,而且霍相贞人在山东战场,也根本不可能调头去安徽给他解围;连毅向他索要的援助,乃是烟土。 但是现在别说烟土,就连一根针也送不进去,霍相贞思索了半晌,最后把电报往桌子上一捺——没招也得想招,不看僧面看佛面,摩尼还在那里头呢! 霍相贞自去设法,姑且不提;只说连毅人在亳县,前无出路,后无退路,而屋漏偏逢连夜雨,烟土上面又闹了饥荒。将一封电报发给霍相贞之后,他开始静候回音。 回音未到,白摩尼的怒气先到了——他后知后觉,刚刚听说连毅给霍相贞发了电报。坐在一张小铁床边,他恶狠狠的质问连毅:“你干什么?你这不是专门要让我大哥为难吗?全天下你除了他就不认识别人了?子明是干什么吃的?你怎么不找子明?” 连毅撤入亳县之时,李子明带着一个师驻扎在后方,所以并未随着连军大部队一起受困,目前还有自由。而连毅听了这话,便慢慢踱了过来,也在床边坐下了:“子明他进得来吗?他要是进得来,我也犯不上去找霍静恒。” 白摩尼当初糊里糊涂的被连毅带来了安徽,又糊里糊涂的随着连毅进了亳县。如今城外的尸首填平了道道壕沟,熏天的尸臭日夜不散。枪炮说响就响,一响就是山摇地动。从早到晚,空气没有一刻是平静的,死亡和鲜血像鬼一般,虎视眈眈的窥视着所有人,包括白摩尼。白摩尼没受过这种煎熬,此刻唯有鸦片能够暂时安慰他的心神,然而鸦片也快耗尽了。 屋子很大很阴暗,他望着眼前的连毅,脑子里一阵阵的发昏,心中恨得像火烧一样——这老狐狸根本是打定了主意要让自己和他同生共死,而他不想死,他还等着打完仗去找大哥。 这时,连毅笑眯眯的开了口:“儿子,别生气。饿我几天我不在乎,少一顿烟我都不行。我怕别人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儿,所以就直接联系了霍静恒。放心,你大哥是个有办法的人。我让他给我送点儿烟土,未必会难住了他。” 白摩尼并不想对着连毅发疯,可是一股气堵在心里,憋得他手脚冰凉,只想由着性子大闹一场:“怪不得你死活逼着我跟你上战场,合着我是你的人质,你早就存了利用我的心思!要是没有我,大哥也不会搭理你,对不对?你个老王八蛋,他妈的全天下的人都让你算计了,我操你个老不死的!” 骂到这里,他开始动手对着连毅又捶又打。他没力气,拳头也是个细骨头嫩肉的棉花锤,而连毅一身结结实实的骨头和肉,并不怕他的拳头。白摩尼看了他那无动于衷的样子,越发愤恨,于是转而伸手去解他的军装扣子。军装敞开了,衬衫也敞开了,白摩尼咬牙切齿的在他胸膛上挠了一把。 指甲是新剪的,薄而锋利,一爪子下去,登时留下了几道鲜红印迹。挠完一把不解恨,白摩尼没头没脑的又挠了他一把。 这一下挠完了,白摩尼抬眼直视了连毅,只见连毅很平静的望着自己,并没有反击的意思。 气咻咻的喘了良久,白摩尼的头脑渐渐降了温度,胸臆间也稍稍的松快了些许。微微垂眼望向连毅的胸膛,胸膛雪白的,然而红痕纵横,有几处破了油皮,已经隐隐的渗了血。 伸手抓住连毅的衣袖,他向前挪了挪,然后张开双臂拥抱了对方,不是示弱道歉,是真的有些后悔。被围这件事情,总是无法提前预料到的,他感觉自己方才光顾着痛快嘴了,其实很不讲理,冤枉了连毅。 虽然连毅在不和他一般见识的时候,会是相当的宽容;然而不讲理总是不对的,挠出连毅的血珠子,更是不应该。弯腰把汗津津的额头抵上了连毅的肩膀,他又轻轻拍了拍对方的后背。 连毅手扶大腿,扭头望着窗外,难得的没有笑。笑的时候,他是一团和气;偶然不笑了,他像换了一张脸似的,神情忽然变得沧桑阴鸷;眼角眉梢本来淡不可见的细微皱纹,也骤然清晰深刻了。 他并不是战无不胜的人,一生中失败的时候太多了,所以,不知道自己这一回结果会是如何。 良久之后,白摩尼松了手,胸中的火气是彻底消散了。 他为连毅一粒一粒系好了衬衫纽扣,纽扣是光灿灿的小金花,金是纯金,工也精细。系完衬衫,他低声说道:“外衣脱了吧,怪热的。” 连毅对着他笑了一下:“又好了?狗脾气!” 白摩尼没接他这句话,只把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脱了吧,怪热的。兵没进湖北,你先捂汗了。” 连毅曾对白摩尼说过自己要进湖北打武汉,说说而已,没想到他留了心,居然一直记着。抬手脱了军装外衣,他爬上小床盘腿坐了,心里空落落的发虚。探身从床头拿过了烟盒,他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鸦片烟不敢由着性子抽了,在瘾头要来没来的时候,他拿香烟先哄哄自己。 咬着香烟深吸了一口,他抬起头,见白摩尼正在眼巴巴的看着自己,像是出了神。于是又笑了一下,他把床尾的烟盘子向前一推:“自己烧几口烟吧!” 白摩尼伸手从他嘴里抢过香烟,三口两口的吸到了头。把烟蒂往地上一扔,他长长的呼出了一道烟雾:“算了,再等一等,我还不急。” 第151章 援助 凌晨时分,白摩尼躺在床上,朦朦胧胧的似睡非睡。这几天夜里特别热,热得连蚊帐都挂不住,然而蚊子又是来势汹汹,所以只能排兵布阵似的在地上点几盘蚊香,蚊香质量不好,烧起来像狼烟似的,人仿佛睡在了香炉里,呛得越发烦躁。 天要亮没亮的时候,空气中倒是有了一点凉意。白摩尼穿着短衣短裤,终于能够暂时的躺安稳了。睡不着,又疲倦,也许是因为夜里欠了几口好鸦片烟,但是如今得把鸦片烟当药那么珍惜着用了,不能没事就烧两口做消遣。 睡意探头探脑的来了,他的眼皮也有了分量,正是将要一头扎进梦乡里时,身后的连毅却又翻来覆去的有了动静。白摩尼在梦乡的边缘徘徊着,刚要睡连毅就动,刚要睡连毅就动,他忍了又忍,最后终于忍无可忍。睁开眼睛回过头,他气急败坏的问道:“大半夜的不睡觉,你胡折腾什么?” 连毅抽筋拔骨的翻了个身,背对着白摩尼哼哼道:“你睡你的。” 白摩尼转向了他,对着他的光脊梁挥出一拳:“你在我旁边烙烧饼,让我怎么睡?看你这个抓心挠肝的样儿,你是不是屁股痒痒想子明了?” 连毅笑了一声:“别他妈扯淡。” 白摩尼怒道:“那你就别乱动!” 连毅没言语,然而安静了没有几分钟的工夫,他又不老实了。而白摩尼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连毅和自己犯的是一个毛病,不缺别的,缺一顿饱足的鸦片烟。 他心里明白了,但是嘴上不敢说。瘾这个东西是不能提的,一提就发作,比钟表还准。眼看连毅仰面朝天的翻过来了,他把堆在两人中间的薄毯子蹬到床尾,然后合身压上了连毅的胸膛。 抬手拍了拍连毅的脸,他没话找话的调笑道:“哎,你说在上面好,还是在下面好?” 连毅枕了双臂,低声答道:“各有各的好。” 白摩尼向下伸手,去扒他的裤衩:“脱了脱了,今天我替子明,让你舒服舒服。” 连毅当即笑了:“小兔崽子,滚下去,少跟我蹬鼻子上脸。” 白摩尼立刻反问道:“我不是男的?还是你认为我缺了零件?” 连毅抬起一只手,搂住了白摩尼:“我用不着你那小玩意儿,你乖乖的给我躺着吧!” 白摩尼又气又笑:“看出来了,你是只认李记的棒槌。” 连毅把手伸进白摩尼的小褂里面,缓缓抚摸对方的细皮嫩肉。忽然停了动作,他毫无预兆的开口说道:“儿子,去,把烟盘子端过来。” 白摩尼胡说八道的挤兑了他半天,就是想引着他和自己说笑一番,免得一个人难熬,然而胡说八道的力量,终究是抵不过一口鸦片烟。起身下床趿了拖鞋,他没拄手杖,扶着墙壁走到桌前,把整套的烟具端回了床上。烟膏子只剩一瓶了,瓶子是个描龙画凤的瓷瓶,平时看着挺有分量的,然而今天借着窗外的灯光一瞧,白摩尼忽然发现它很小,小得像个幼童的拳头。 拧开床头的一盏昏暗壁灯,白摩尼点了烟灯开始烧烟。鸦片烟的气味一起,他打了个冷战,心和手一起哆嗦,嘴里口水津津,竟是骤然有了点垂涎三尺的意思。然而把烧好的烟泡挑进烟斗了,他却是把烟枪直接送到了连毅面前:“来吧。” 连毅探头凑上烟嘴,深深的吸了一大口鸦片烟。烟还没咽进肚,他已经把烟枪调转向了白摩尼。白摩尼知道他的意思,可是勉强笑了一下,他横下一条心,把烟枪又推给了连毅:“我不要,全是你的。” 连毅有些诧异:“怎么不要?” 白摩尼吸了吸鼻子,一双眼睛水汪汪的,不是要哭,是不由自主的要涕泪横流:“我想着……趁着这个机会,我把它戒了得了。” 连毅若有所思的凝视了他片刻,随即说道:“戒它干什么,又不是抽不起。” 白摩尼从枕头下面抽出一条手帕,擦了擦眼睛鼻子,然后低声答道:“毕竟不是好东西,戒了也不可惜。” 连毅听到这里,不再说话。扶着烟枪又吸了一口烟,他忽然起身把白摩尼摁在床上,随即俯身低头,嘴对嘴的将那一口烟硬喂给了白摩尼。白摩尼本来是在竭尽全力的抵抗着诱惑,竭尽全力都已经快要抵抗不住,又怎禁得起连毅这么一摁一喂?而连毅不给他挣扎的机会,扭过脸一口气吸光了一个烟泡,他用鸦片烟再次堵住了白摩尼的嘴。 白摩尼的身体渐渐软化了,戒烟的念头随之消散到了九霄云外。有气无力的被连毅搂着抱着,他半闭了眼睛,和连毅一人一口的分享鸦片烟。 昏昏沉沉的睡了一觉,白摩尼再醒来时,窗外已是日上三竿。连毅早起床了,卧室里就只剩了他自己。 披了衣服叫了勤务兵,他慢吞吞的洗漱了,然后拄着手杖想出门透透气。可是未等他迈过门槛,远方忽然隐隐的起了巨响,他下意识的一惊,以为是城外又开了炮,然而巨响越来越近,单只是响,并无爆炸。与此同时,连毅带着几个卫士从大门外跑了进来。停在白摩尼身边仰起头,连毅兴高采烈的大声喊道:“飞机!妈的霍静恒是够意思,儿子,瞧见没有,飞机,给咱们送烟土来了!” 白摩尼立刻望向天空,果然看到一架飞机掠过县城天空,一边飞一边下蛋似的往下投掷箱子。兴许是怕被敌军炮轰的缘故,飞机飞得很高,空投没有准头,箱子扔得城里也有,城外也有。士兵满城搜寻,一趟一趟的往院子里搬箱子,箱子是厚实的铁皮箱子,棱角都摔得变了形,有的还染着血,不知道是落地时砸死了什么活物。及至箱子打开了,阳光照耀之下,只见里面整整齐齐的码了银条,仔细再瞧,却又不是银条,而是用锡箔纸包裹而成的长条烟膏,正是从香港走私过来的高级土。 连毅对于烟土素来十分挑剔,一贯只吸最好的印度大土,所以见了箱子里的锡条货,便是十分满意。 抬手揽住白摩尼的肩膀,他笑眯眯的正要说话,可是扭头一瞧,他发现白摩尼还在追着天上的飞机看。 顺势拍了拍白摩尼的肩膀,连毅笑问道:“儿子,没看过飞机啊?” 白摩尼立刻低了头,很不服气的说道:“谁说我没看过?我还坐过呢!” 连毅有了烟土,底气十足,不和他一般见识:“哈哈,厉害啊!将来有机会,我也坐一次。” 然后他单手插着裤兜,又美滋滋的慨叹道:“算我押对了宝。当今这个时候,非得霍静恒之流才能调动飞机,换了旁人,有心也是无力啊!” 白摩尼横了他一眼:“少为你的废物子明开脱了,往后不许你再贫嘴恶舌的欺负我大哥。” 霍相贞一心二用,既给连毅空投了烟土,又采取前后夹攻的战术,击破了顾承喜的层层防线。顾承喜等了又等,连援军的毛也没等到一根,反倒误了许多战机,可叹他本来也算是一块大石头,结果生生的等成了卵。 他是石头的时候,都不想和霍相贞硬碰硬,如今成了卵,更没有以卵击石的道理。好在他是个伶俐人,绝不会坐以待毙。把南京政府的军令往脑后一扔,他带着队伍撒腿就往东逃,一鼓作气冲进了潍县。潍县是座繁华的古城,顾承喜在城内缓过一口气之后,越想越悔,恨自己没有早作打算。事到如今,还击也不成,投降也不对,简直没了活路。长促短叹的过了几天太平日子,他心情沉重,苦着脸和王参谋长说体己话:“实在不行,咱们开进蒙山,打游击去吧!” 王参谋长感觉他这是一条悲观的下策,忍不住就摇了头:“咱们好几万兵,到山里打游击?军座,你别愁,咱们再等等看。等南京政府真不行了,咱们再说进山的话。” 顾承喜和王参谋长战战兢兢的,等待霍军对自己再次发动总攻。然而等了又等,却是连一枪一炮都没有等到。 与此同时,霍相贞坐在自己的总指挥部里,那种气哼哼的表情,并不比顾承喜的愁眉苦脸更好看。阎锡山言出必行,果然给了他一张山东省主席的委任状,然而除了一张委任状之外,再无其它。省中一切事务,全被阎派人物把持着,根本没他说话的份。合着他舍生忘死的拼了两个月的命,最后就只得了个省主席的空头名分。 霍相贞感觉这委屈受得真是太委屈了,自己简直是被人当成了枪使。合作就是合作,一点诚意都没有,胜利刚刚在望就耍起了心眼,这算什么合作? 李克臣站在他面前,低声说道:“他们要是这么干的话,那这仗就打得没意思了。现在还没怎么着呢,他们就想架空大帅;将来真要是全国统一了,阎总司令还不直接吞了咱们?” 霍相贞沉沉的叹了一口气:“现在军饷也给得不痛快了,炮兵团最近都不敢开炮,没炮弹!” 李克臣思忖片刻,然后试试探探的做了建议:“大帅,要不然,咱们和东北的少帅通通气?” 霍相贞原本看在张老帅的面子上,尊称老帅之子一声少帅;但是这几年冷眼旁观,他见少帅吃喝嫖赌,越来越不成人,和老帅一比,真堪称是虎父犬子的典范,故而敬意荡然无存。如今听了李克臣的话,他当即嗤之以鼻:“小张?哼!” 李克臣明白霍相贞的心思,故而这时就笑了:“大帅,现在全国上下的力量,从阎到蒋,可都等着小张发话呢!” 霍相贞听闻此言,不置可否的又出了一声:“哼!” 第152章 异心 安德烈在雨后斜阳的好风光里看花看草看树,看得太入迷了,失足跌进了泥水坑里,扭伤了一只脚。他当时是单枪匹马,受了伤之后一点依靠也没有,只能像只大泥猴似的,单腿蹦回了总指挥部。 他洗了澡,换了衣服,受了伤的左脚脚踝肿得发亮,已经疼得不能动。李天宝不情不愿的的给他涂抹药酒,因为自从升了副官长之后,李天宝一贯是横草不拈竖草不动,所以疗过这一次伤之后,他又说累酸了自己的手,又说呛红了自己的眼,把药酒瓶子往安德烈手里一塞,李天宝懒散成性,坚决不再伺候他了。 安德烈这回行动不便,一瘸一拐的往哪里去都不合适,个子又大,干坐着不动也是碍眼的。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悻悻的又回到了霍相贞身边。霍相贞将一间背阴的宽敞房间做为办公室,屋子里打扫得十分洁净,溜光水滑的地砖能够照出人影。霍相贞坐在大写字台后,写字台前不断的来人。安德烈在霍相贞的腿边席地而坐,来客乍一进门,绝不会想到写字台后还有个他。而他心安理得的伸腿坐着,疲倦了就向旁一靠,歪着脑袋去枕霍相贞的膝盖。一双蓝眼睛半睁半闭,他的目光是散的,仿佛是只巨大的非人的生灵,从天而降,疲倦的栖息在了这里。 霍相贞不理他,自顾自的和人谈话。雪冰笔直的站在他的面前,告诉他小兵们前一阵子还能吃到窝头咸菜,这一阵子连窝头咸菜都要断顿了。待遇恶劣至此,不怪军队士气消沉。 安德烈用手臂松松的挽住了霍相贞的小腿,同时听霍相贞在上方和雪冰一问一答的说话。霍相贞像是无所不能,总有办法主意,没窝头找窝头,没咸菜找咸菜,头头是道的把雪冰打发了走。及至雪冰出了门了,安德烈终于听到霍相贞轻轻的叹了口气。 然后一只大而温暖的手落下来,摸了摸他新剃的短头发,一边摸,一边又有评语:“小老毛子!” 这四个字来得低沉,听着也像是一声慨叹。安德烈彻底闭了眼睛,感觉自己非常幼小,自己的生活中从来不曾有过什么大革命,自己一直安静的依偎在父亲膝前。 前方的房门又开了,这回进来的是李克臣。安德烈半睡半醒,听两个声音在屋子里诡秘的回旋,一会儿是小张如何如何了,一会儿是老阎如何如何了,非常紧张,非常复杂。霍相贞的腿动了一下,似乎是想换个姿势;这让他下意识的收紧了双臂,仿佛是怕它跑了。霍相贞忙里偷闲的低头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也不动了,抬头继续和李克臣说话:“我给你五万元经费,你明天就出发。到北平之后,你就是我的全权代表,事情你自己斟酌着办,但有一点要记住——”他仰脸望着李克臣的眼睛,同时用手指一叩桌面:“保密!” 李克臣连连点头:“是,大帅,我记住了。这事儿还没眉目呢,咱们是不能大张旗鼓的干。” 霍相贞向外一挥手:“去吧,自己挑几个人带上。” 李克臣答应一声,退了出去。屋中一时寂静无声,霍相贞在写字台后正襟危坐,心中却是风一阵雨一阵,敲锣打鼓热闹得很。 怎么走都是险棋,不走又像是坐以待毙。当初开幕战打得那么漂亮,哪知道干到后来会这么憋气。谁也不是三岁孩子,有话可以明说,开张空头支票唬人就不对了。省主席的委任状,现在看起来简直就是个笑话,可自己先前偏偏就信以为真、真为它卖上命了。 霍相贞越想越有怨气。而不出片刻的工夫,写字台前又添了人,是军需处长和军械处长联袂而来,呱呱的告诉他军饷上闹饥荒,军械上也闹了饥荒。两位处长全讲得一口标准国语,无线电广播似的侃侃而谈,要多有理有多有理。霍相贞把手臂横撂在了写字台上,双手十指交叉,脑子里想象自己面前有个开关,一指头“啪”的摁下去,把这两台大无线电一起关掉。 然而世上没有这样的开关,而且没粮食是真的,没子弹也是真的,即便把两位处长撵出去,也只不过是自欺欺人。顾承喜的兵缩在潍县,乌龟一般,连头都不敢露,他一使劲就能攻进去了,可是小兵们连饭都吃不饱,怎么使劲? 霍相贞心里火烧火燎的,从上到下,看谁都是废物,包括自己,连镜子都不愿意照了。通达大道摆在眼前,明明可以长驱直入的走到头,然而路边遍布捣蛋鬼,东绊一脚西插一腿,就是不许他太太平平的走,就是要让他干着急、没办法。 安德烈被两位处长吵得睡不着,于是睁了眼睛偏了脸,眼睁睁的去仰望霍相贞。目光顺着喉结往下走,最后落到了裤裆上。裤裆鼓鼓囊囊,支得有型有款,让安德烈暗暗的替他害羞。霍相贞的小兄弟最近闹了独立,也不分个时间场合,说立正就立正。而霍相贞本人虽是一如既往的镇定,但安德烈隐隐感觉他的身上多了一股子气味——春天的气味,躁热的气味,一匹健壮的雄马的气味。 收回目光又闭了眼睛,安德烈想秘书长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战争这样激烈,大帅简直不许秘书长出天津。 翌日清晨,李克臣出发北上,往北平去了。霍相贞现在很看重他,认为他笔上嘴上都来得,才华虽然有限,然而全长在了节骨眼上,而且脑筋活络,是个真能干事的人,所以派他打前锋,代表自己去联系了东北军。五毒俱全的小张很狡猾,中原大战都打到这般地步了,他还是只观望、不说话。不过正所谓“贵人语迟”,霍相贞想凭着当今的形势,小张若是发了话,也就没有旁人置喙的余地了。 霍相贞看不上小张,看不上老阎,尤其鄙视老冯,和蒋更是有仇,唯独尊敬汪先生,而汪先生又是烂泥扶不上墙。至于藏在潍县里的顾承喜,则是根本没入他的眼——算起旧账的话,顾承喜真是和他有着不少仇,然而很奇怪,只要这个人在他眼前消失一段时间,他便会将这人忘到脑后,旁人不提,他就绝想不起来。 他想不起顾承喜,但是能想起连毅,也许是因为连毅身边有着白摩尼。连毅也算大战中的一朵奇葩,仗都快要打满三个月了,他带着他的主力部队居然还在亳县没出来。合着中原各地炮火开花,而他除了亳县,哪也没去。 李克臣到了北平,开始和东北军方面进行接触,这也不是件着急的事情,所以奉了霍相贞的命令,他着手建立起了驻平办事处。与此同时,南方桂军大败,中央军有了余力,开始源源不断的走海路开进山东,和晋军打了个不亦乐乎。 霍相贞,因为没有受到攻击,故而按兵不动,由着这一对冤家捉对厮杀,自己很冷静的作壁上观。而躲在潍县的顾承喜,本来都要筹划着竖白旗了,见了如今的情形,不禁后怕出了一身白毛汗——中央军再晚来一个礼拜,他就要自作主张的改换门庭了! 让炊事班预备了几样精致酒菜,顾承喜独自坐在炕上,守着一张小炕桌连吃带喝,心在腔子里怦怦乱跳,知道自己福大命大,算是不声不响的熬过了一劫。吱喽一口酒吧嗒一口菜,天气并不是很热,可他无端的汗出如浆,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酒是好酒,菜也是好菜,他捏着小酒盅,仰头自己干了杯;随即屏住呼吸紧闭双眼,低下头“哈”的呼出了一口酒气。 从进山东到现在,他满打满算,好日子都没过满十天。每日都是担惊受怕走投无路,小兵们被霍相贞的队伍打怯了,越怯越输,越输越怯。带兵打仗就怕这个,小兵们要是没了士气,长官们真没招。 他自认是个坚强的人,把连毅视为榜样。连毅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赌桌上,输了赢了都是笑眯眯,简直有点没脸没皮的意思;他学习连毅,也想潇洒一点,胜不骄败不馁,可是败到了一定的程度之后,他很痛心的发现自己馁了。 一小壶酒喝光了,他扯着嗓子喊海生,让对方给自己再上一壶。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就知道自己是不平凡的。 裴海生进门端走空酒壶,倒满了酒再送回来。见顾承喜美得像个小孩子一样,他无声的笑了一下,出门又拧来了一把湿毛巾。把毛巾往手上一缠,他直接弯腰给顾承喜擦了汗。顾承喜光着膀子盘着腿,坐没坐相,被他擦了个东倒西歪,然而醉醺醺的很乖。裴海生擦完他的头脸,出门洗了一把毛巾,回来再擦他的前胸后背。及至扯着胳膊把腋窝都擦到了,裴海生站在炕边放下毛巾,将他揽到了自己身前。 顾承喜昏昏沉沉的笑着,一壶酒把他喝醉了。而裴海生低头望着他,忽然感觉他是极端复杂、不可捉摸的。他粗俗好色、性情暴戾;他也温柔多情、洁净天真。两个极端,全都是他,他想怎么样,他就怎么样。此刻他红着脸偎在自己身前,又是一个新面目,柔顺安静,也很动人。 裴海生长久的站着,一只手轻轻拢着顾承喜的脑袋。半开的木格子窗被风吹了,一下一下磕打着青砖墙壁;风经过了窗外的一丛野玫瑰,染上了一点似有似无的芬芳。 裴海生感觉此时此刻十分美好,愿意永远这么静静的站下去,直到顾承喜忽然放了个无色无味的响屁。此屁十分之响,“咣”的一声,把裴海生吓得一哆嗦,窗外檐下也随之扑棱棱惊起了两只花尾巴雀。 裴海生勃然变色,随即把顾承喜往前一推,像受了冒犯似的,捡起毛巾就走了。 中央军往山东越开越多,很快便把晋军打成了屁滚尿流。而顾承喜趁着这个势头离开潍县,也跟着攻向了济南方向——没敢动霍相贞,霍相贞是自成一派的力量,和晋军那种大家大业的散沙还不一样。 霍相贞还是按兵不动,一是物资匮乏,动不起;二是形势不明,他还在等待小张表态。老阎又不是他的爹,他犯不上给对方胡卖命。 如此静候了几天,这日忽然又有消息传来,说是亳县已经解围。霍相贞听了,心中轻松之余,又感觉理所当然,因为连毅着实是在亳县住得太久了。 第153章 战争落幕 白摩尼坐在椅子上,低着头慢慢的吃水蜜桃。离开亳县已经有三天了,他随着连毅撤到了皖豫交界处的一座县城里,缓过这一口气后,是继续攻还是继续守,连毅没有说,他自己冷眼旁观,也没瞧出眉目。 桃子熟透了,是红彤彤沉甸甸的一大包蜜水。白摩尼刚洗了澡,刚换了一身雪白的真丝裤褂,所以吃得小心,十分注意卫生。弯腰将两边胳膊肘架上膝盖,他一点一点的撕着桃子皮,撕得细致,吃得也慎重,是一部慢动作的无声电影,和隔壁屋中的大呼小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墙之隔,连毅正在发作雷霆之怒,靶子是李子明。连毅在亳县被中央军围困了将近三个月,李子明率兵在外,毫无作为,连毅嘴上不说,心中是生气的。方才不知李子明又说错了哪句话,勾起了他的火,于是新仇旧恨一起算,屋子里立时成了战场。白摩尼一边吮吸着桃子汁,一边听连毅在外间拍桌打凳、连吼带叫。李子明也在辩解,起初声音是微弱的,断断续续,不成话语;后来被连毅骂狠了,他像个孩子赌气似的,忽然爆发出了一声高调:“那能怪我吗?” 然后他就没了别的话,接二连三的只嚷这一句。质问的结果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叮叮咣咣,显然是连毅抄家伙了。 白摩尼不为所动,细嚼慢咽的继续吃桃子。桃子太大了,他使劲吃也吃不完;感觉肚子里饱足了,他隔着半开的玻璃窗发号施令,让守在外面的勤务兵给自己送来了一把湿毛巾。 擦净了手和脸之后,他拄着手杖起了身。走到门口一掀帘子,他向外瞧。外间屋子空空荡荡的,本来只摆了一套桌椅,现在桌不成桌椅不成椅,李子明横眉怒目的跪在一堆木条子里,五官全有点错位的意思,跪得不服不忿。而连毅双手叉腰站在一旁,居高临下的对着他喘粗气。 白摩尼察言观色,约莫着该自己这个和事老出马了,便一步一步的走到了连毅身边,轻声笑道:“锋老,息怒吧,气大伤身,也伤发型。” 连毅知道他是来劝架的,但是没想到他会扯到自己的脑袋上,不由得笑了一下,又抬手向后一捋自己的背头。方才他在屋子里上演全武行,免不得要摇头摆尾,结果一脑袋头发挣脱了生发油的束缚,居然各行其是的乱了章法。 白摩尼见他有了笑模样,连忙又用手杖一捅地上的李子明,让他趁机说句软话,找个台阶好下场。然而李子明是个犟种,并不领他的情,宁愿在木条子上继续跪——也可能是真有理,所以真委屈了。 白摩尼把连毅往里间屋子里哄,怕他由着性子胡闹,再打坏了李子明。虽然李子明平日对他一贯冷淡,但是也从来没害过他。看他这么碍眼,还能忍着不欺负他,白摩尼私心忖度着,认为李子明对自己也算够意思了。 连毅气冲冲的跟着白摩尼回了里屋,如此过了一个多小时,他在里屋吼了一嗓子,让李子明滚蛋。李子明扶着墙壁起了身,这才算是得了大赦。 傍晚时分,三个人在饭桌旁又聚了首。连毅已经消了气,笑模笑样的坐在首席审视饭菜,看过一遍之后,忽然搓着手自言自语道:“哎?怎么没鱼?” 白摩尼搅动着小碗里的汤汤水水,懒洋洋的笑道:“子明又不是猫,一顿饭没有鱼,他还能饿着了不成?” 连毅没理会,命令屋中的小勤务兵跑步去厨房,立刻让大师傅加一道鱼。而在鱼上桌之前,他不动筷子,也不许白摩尼正式的吃喝,一起陪着李子明等鱼。白摩尼吮了吮小汤匙,然后对着连毅笑问:“锋老,何苦来?下午扇人嘴巴子,晚上给人拍马屁。这么大岁数的人了,也不嫌害臊。” 连毅抬手拍了拍李子明的肩膀,笑眯眯的对白摩尼说道:“打是亲、骂是爱。子明还能记我的仇吗?” 说到这里,他收回手端坐了,话不庄重,态度却是庄重的。白摩尼笑而不语的默默喝着汤,知道连毅其实也有一点怕李子明。李子明是个鹤势螂形的高个子,相貌虽然是英俊的,但是眼睛里偶然有光一闪,光是凶光,特别像狼。如果单是因为他像狼,连毅还不至于要怕他;连毅怕他,也许是因为李子明从小就跟着他,和他发生了所有能发生的关系,直到现在还红着眼睛守着他霸着他。这样的人,不是能够轻易打发掉的。纵是一枪毙了他,他这样的执着,也许灵魂也要作祟。 况且连毅尽管保养得好,但是年纪摆在那里,必将是一年不如一年。真老到拎不动枪上不动马的时候,白摩尼想,连毅也许是要把李子明当成儿子用的。 有求于人,自然心里发怯。白摩尼又瞥了连毅一眼,见他垂眼望着桌面,笑眯眯的若有所思。 片刻过后,勤务兵将一盘子红烧鱼送进来了。连毅起身接过盘子,亲自放到了李子明的面前。李子明一声不吭,端起饭碗闷头开吃。房中一时安静,只剩碗筷作响。白摩尼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菜,心里希望李子明能一直对连毅好。若是连李子明都靠不住的话,那连毅身边真就没别人了。有朝一日自己溜了,虽说是眼不见心不烦,但是念着这几年的情分,最好还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不要互相一想起来就糟心。 吃饱喝足之后,勤务兵们进来撤了桌子。白摩尼拄着手杖往外走,坐在小院子里眺望天边的火烧云。连毅背着手站在屋檐下,仰起头嘘溜溜的吹口哨,逗弄房顶上的野鸟。他吹口哨也算一绝,中气十足,和野鸟一唱一和,简直能够以假乱真。李子明站在他的身后,也背着手,身上的白衬衫没系扣子,前襟被晚风吹得直飘。他瘦,胸膛腹部块垒分明,硬邦邦的全是腱子肉,和白摩尼正好处在了两个极端。盯着野鸟听着口哨,他虽是仍然板着脸,但是神情中也有一种安宁,像是小孩子闹累了,决定和大人一笑泯恩仇。 待到火烧云渐渐的黯淡熄灭了,白摩尼忽然回了头,去问连毅:“我说,这仗究竟要打到什么时候?” 连毅笑着看他:“怎么?着急了?” 白摩尼看他对自己不是好笑,便起了戒备:“我当然着急!你当这破地方住着很有意思吗?万一哪天开了火,谁知道跟着你够不够安全!” 连毅向他做了安抚的手势:“儿子,别急,我也是吃一堑长一智,往后绝不会再让人一围三个月了!” 这话说了不过三个小时,连毅便让电报员往霍相贞所在的泰安发去了密电。尽管霍相贞的顶头上司是老阎,而他的顶头上司是老冯,但他和霍相贞之间另有一套单独的密电码,不到紧要关头,不会轻易使用。 不在一个战场,不耽误他们互相通气;而且尤其是因为不在一个战场,各自的眼界不同,主意也不同,凑在一起才格外的算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当天晚些时候,译好的电文被李天宝送到了霍相贞面前。霍相贞穿着短衣短裤坐在床边,已然洗漱过了;安德烈光着膀子蹲在地上,正在用热水给他洗脚。李天宝向他双手奉上了电文,然后退到一旁,一边静等吩咐,一边偷眼瞄着他。霍相贞的真丝内裤已经薄到了半透明,倒是宽松得很,能容个小兄弟在里面倔头倔脑的撒欢。李天宝瞄了片刻,最后忍笑低下了头,因为大帅着实是威猛得过分,裤裆里像是架了一门重炮,大炮筒子很昂扬的支楞着,仿佛预备着随时露头。 霍相贞倒是没有留意旁人的举动。低头将电文反复读了几遍,他心事沉重的抬起头,半晌没说话。末了对着李天宝挥了挥手,他决定暂不回电。 等到安德烈也端着水盆退出去了,他穿鞋下床,划一根火柴将电文烧成了灰烬。连毅果然是只老狐狸,刚出亳县就察觉出了空气不对,所以要特地发电问问他的意思。但是他现在一点头绪消息也没有,是彻底的没“意思”。 回到床上躺下了,他心里想着天下大事,一只手却是自作主张的摸进了裤衩。将自己的命根子满把攥住了,他心里总烧着一股子小火苗,日夜不停的炙烤着他。他也想自己打发自己,可是打发来打发去,总是差着一股劲,既不舒服,也不痛快——又没法找人代劳。 翻身抬腿骑着棉被筒子,他在枕头上蹭了蹭额角热汗,然后就这么攥着自己睡着了。 睡到半夜,他醒了,摸黑起来换了一条裤衩,然后上床继续睡。睡到翌日清晨,驻扎在北平办事处的李克臣在沉寂许久之后,终于发来了电报。原来他这些天一直没闲着,靠着他那一手半真半假的占卜之术,他四处交际,竟被几名东北军将领尊为了半仙。昨夜他一宿未眠,把所得的消息汇了汇总,最后提炼成了一封短短的电报。电报的内容很简单:中央军一进济南,小张就会表态。 一句话,把一切的意思全说到了。中央军一进济南,蒋在山东就算是占了上风。小张审时度势了这么久,自然是要站在赢家一方,没有再去扶危济困的道理。霍相贞这回心如明镜,立刻命人把雪冰叫了过来。 雪冰到来之时,安德烈正在往霍相贞的腿上搭毛巾被。霍相贞虽然夜里换过了一次裤衩,可天亮之后故态重萌,依旧是见了谁都要架大炮。李天宝是奴才之流,可以当个猫狗对待;雪冰却是有身份的,所以他在床上盘起双腿正襟危坐,没敢大模大样的继续当炮兵。 抬头让安德烈关门出去了,他把李克臣的电报递给了雪冰。雪冰读了一遍,随即抬头说道:“大帅,看来如今的局势,真是要急转直下了。” 霍相贞把双手搭上膝盖,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雪冰也跟着点了点头:“幸好大帅早作打算,这一步,咱们总算走在别人头里了。” 霍相贞沉吟片刻,末了却是又摇了摇头,同时低声说道:“听说蒋给小张花了三千万,黄河往北,都给小张。到时候北张南蒋,把咱们往哪里放?咱们要是小虾米,根本不入人家的眼,倒也罢了;可咱们是——”话到此处,霍相贞顿了一下,抬手比划了个数目字:“八万多人,给谁都是眼中钉啊!” 雪冰听到这里,头绪登时也有些乱:“那么……” 霍相贞放下了手,叹了口气:“跟着老阎,必定是死路一条;跟着小张,也只是权宜之计。没办法,暂顾眼前吧!老阎如此出尔反尔,也不值我继续保他。” 雪冰思索片刻,然后说道:“大帅,即便阎冯输了,他们的残部也不是能够轻易消灭尽的,到时咱们提前下手,把他们连军队带地盘一起收编,能得多少算多少,也是一条路子。” 霍相贞没回答,心里知道雪冰如今就像魔怔了似的,一门心思的只想推着自己往上走——没有督理了,就当省主席,省主席是最低限度,雪冰不能允许自己的地位低于省主席。 既然如此,他和雪冰心意相通,有些事情也就无需赘言了。雪冰和他也从来不讲废话,可在沉默的时候偶尔看他一眼,眼神逼人,仿佛是霍家列祖列宗的总代表,痛心疾首的审视拷问着他。 雪冰走后,霍相贞洗了个冷水澡。洗澡水是从井中新汲上来的,非常之冷,把他的小兄弟生生冻成了蔫头耷脑。然后穿戴整齐了,他坐在书桌前,字斟句酌的给连毅拟了一封回电。 他如今心意已决,所以也不怕连毅翻脸不认人,跑去向阎冯告密。而回电发出后的第二天,连毅那边又给他发来了一封密电。 连毅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是这回不打算和他同进退。找小张的人是霍相贞,不是他连毅,这回若是跟着霍相贞投了小张,他连某人岂不是又成了霍家的部下? 若是自立门户、单找小张呢,他现在又没有这一条人脉。而且他四周全是冯的军队,这次能够从亳县全身而退,也是仗了冯的救援。所以现在让他去联络小张,真是又难又险。况且战局到底如何发展,还有悬念。阎的晋军在山东的确是败了,冯的西北军目前还有斗志,并未显露颓势。 由着如此的缘故,连毅决定暂时按兵不动,同时保留和霍相贞的同盟关系。将来一旦分出胜负了,双方各占一处阵营,可以互相保护提携,也不至于全军覆没。 霍相贞约束部队,单方面的宣告停战,不打了。 晋军被中央军撵得东奔西逃,最后走投无路,索性越过黄河,想要凭着天险和中央军对峙。中央军忙着打河南,所以也不急着渡河。几方面的队伍势均力敌,谁也不敢妄动,所以山东的战争,竟是就此停了。 霍相贞回想起大战开始时自己的勃勃雄心,再看眼下这吉凶未卜的尴尬情形,不禁感慨良多。这天傍晚下了一场大暴雨,入夜之时,十分凉爽。霍相贞长长的躺在床上,安德烈拿着一条毛巾站在地上,一边擦脖子擦耳朵,一边打着嘟噜说了句话。 霍相贞没听明白,扭头问他:“什么?” 安德烈控制舌头,慢慢的重复道:“让喵长来吧!” 霍相贞听了这话,便伸手扯过毛巾被,盖住了自己的腰腿:“他那个兔子胆儿,最好是哪儿也别去。万一半路遇上打仗再吓着了,见了我又得表功。不理他,他可怜见儿的;理他,我自己还闹饥荒呢,哪儿还有钱赏他?” 话音落下,李天宝蹑手蹑脚的走了进来,轻声说道:“报告大帅,刚刚收到天津电报,秘书长说他要来看望大帅。” 霍相贞登时欠身抬了头:“别让他来!” 李天宝笑道:“秘书长现在已经在路上了。” 霍相贞愣了愣,随即躺回了原位:“这个混账东西,跑得倒是够快!” 第154章 驯兽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马从戎来了。 他带着两个随从和四只皮箱,进门时正赶上副官们在吃黄瓜。黄瓜是附近山中的出品,碧绿鲜嫩,滋味清甜,比一般的水果还要爽口。在房前的一带抄手游廊中,副官们或站或蹲,嚼得咔嚓咔嚓;安德烈独自坐在游廊阑干上,忽见马从戎来了,当即攥着半根黄瓜一跃而下,一路欢呼着迎了上去:“啊!喵长!” 李天宝见状,连忙一抬腿越过了阑干,不敢慢待了秘书长。而副官长做了表率,副官们都是伶俐人,自然也没有不动的道理。一时间副官们一拥而上,以至于马从戎不得不停在原地,一边抬手拍着安德烈的肩膀,一边对着李天宝笑着一点头,同时又对所有人说道:“嗬!吃黄瓜呢?这玩意儿有什么好吃的?” 话音落下,前方屋门一开,霍相贞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露了面。单手捏着个黄瓜尾巴,他的腮帮子鼓起了一大块,正是一口黄瓜含在嘴里,还没来得及嚼。半张着嘴望向马从戎,他一脸呆相的愣着不说话。于是马从戎笑眯眯的先开了口:“大爷,我来啦。” 他一出声,霍相贞才像回过神似的闭了嘴,眼神随之也活泛了,直通通火辣辣的,像一丛大火苗子,在马从戎身上来回的舔。李天宝用手肘暗暗一杵同僚的肋下,同时把眼睛斜向了霍相贞的下三路。副官们心有灵犀,立刻一起斜眼,随即忍笑四散退下,因为大帅不负众望,果然对着秘书长迎头架起了炮。 三嚼两嚼的咽下了口中的黄瓜,霍相贞开了口:“进来!” 马从戎把自己的两个随从和四只皮箱交给了安德烈,然后施施然的迈步向前,跟着霍相贞进了屋子。哪知他随手刚一关门,霍相贞就从侧面搂住了他——从来没有这种搂法,他的肩膀顶着霍相贞的胸膛,依偎不对,拥抱也不对;而霍相贞也不要他的回应,单是狠狠的搂着他箍着他,呼吸热烘烘的,带着力度喷向他的头顶面颊。马从戎一边微笑挣扎,一边低声问道:“大爷,您这是怎么了?我又不跑,您急什么?” 霍相贞也知道他不能跑,可是方才在见到他的一刹那间,体内的血液忽然升了温,沸腾着奔流着,周身滚热鼓胀,仿佛随时可能爆炸。心里是清清楚楚的,双手却是闹了独立,依然死死的搂着马从戎。马从戎不是他的对手,被他勒得浑身骨头疼,然而心中很喜悦,扭头迎着霍相贞的目光,他声音很轻的又问:“真急了?” 霍相贞面红耳赤的一点头:“嗯。” 马从戎笑道:“那您这么搂着我也没用啊!要不您先回卧室去,我收拾收拾,马上就到。” 霍相贞缓缓松开了手,还是感觉自己像个火药桶,引线已经喷了火星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爆炸。迟疑的望着马从戎沉默片刻,最后他一把抓起对方的手,转身冲向了屋子后门:“一起走。” 马从戎身不由己的迈了步,心中算算时间,感觉大爷也该急了。尤其这几个月正是春夏季节,猫猫狗狗还要闹一闹呢,万物一理,想必大爷也逃不出这个规矩去。屋子后头的石板路很狭窄,马从戎落后了一步,一边走一边抬头去看霍相贞的背影。霍相贞是衬衫长裤的打扮,肩膀端正,腰背笔直,一步一响,走得头也不回。马从戎看得久了,在阳光下渐渐的有些恍惚,想象大爷的身体已经渗了一层薄汗,紧绷的肌肤温暖微黏;胸膛沉重的压迫下来,能把自己压得神魂出窍。那个时候真是好,什么杂念都没有了,就只剩了悠悠的一口气,把性命吊在极乐世界的边缘,死了也是快活死的。 霍相贞不知道马从戎的心思,冲锋陷阵似的只是走,一只手向后拉着马从戎的手,马从戎手如其人,修长白皙,柔软微凉;平时霍相贞看他的手也没什么出众的地方,今天却是越握越软,越握越小,竟然也很动人。他的行为乱了套,心里倒还是明白的,一边走一边自己感慨,暗想食色性也,人之大欲,真没办法。 耳边生风的走过一条石板路,再穿过一道月亮门,霍相贞一路走得平地起飞,简直像炮弹一样撞进了卧室。充当卧室的屋子是一排三间小房,进门之后一拐弯,掀帘子就看见了大床。霍相贞在床前做了个斩截利落的向后转,随即一言不发,搂着马从戎就亲了下去。嘴唇贴了嘴唇,他直接把舌头拱进了对方的嘴里,搅动着吮吸了几下之后,他脑子里“轰”的一声,忽然想到:“这不是摩尼啊!” 双手握着马从戎的肩膀,他立刻就抬了头,眼睛睁得很大,感觉自己是额外占了对方的便宜,简直有非礼之嫌。而马从戎也直勾勾的向上瞪着他,表情类似见了鬼。 面红耳赤的松了手,霍相贞很严肃的告诉马从戎:“亲错了。” 这是实话,真是亲错了。方才他急昏了头,想也没想,转身就亲。这还是和白摩尼在一起养成的习惯,后来他一个人时,也总在梦里重温演练,练得太熟滑了,居然习惯成自然。 马从戎这时反问道:“亲错了?那怎么亲才算对?和谁亲才算对?” 霍相贞抬手去解衬衫领扣:“别扯淡,脱衣服!” 话音落下,马从戎骤然抬手狠推了他一把;而他猝不及防,向后一仰,在大床上躺了个仰面朝天。马从戎随即抬腿跪上床去,跨坐在了他的腰上。俯身用双手捧住了他的脸,马从戎知道他是个大骡子大马的力气,所以对他使出了拼命的劲。气咻咻的又和他对视了一瞬间,马从戎随即低下了头,结结实实的吻住了他的嘴唇。 霍相贞望着天花板怔了一下,随即“唿”的直接坐了起来。马从戎慌忙搂住了他的脖子,顺势滑坐上了他的大腿。霍相贞随即又一晃脑袋躲开了他的嘴唇,微微向后一仰头,霍相贞窘迫的拧着眉毛,哑着嗓子呵斥了他:“胡闹什么?给我下去!” 马从戎似笑非笑的盯着他:“大爷,坐会儿怕什么的?恕我说句逾越的话,我跟大爷好了这么多年,能干的事儿全干过了,您跟我亲了个嘴儿,怎么还叫亲错了?” 霍相贞一颠大腿:“下去!” 马从戎腾出一只手,开始去解长袍纽扣。双眼紧盯着霍相贞的脸,他想有亲错了的,必定就有亲对了的。和谁亲对了?不必想也明白!大爷不是来者不拒的人,能让他亲的,而且还“对了”的人,也就那么一位。他妈的当初以为这个后患已经除了,没想到还有卷土重来的一天;马从戎的手有些哆嗦,手指和纽扣直打架,又想一脚把白摩尼踢去天涯海角,又想一口咬下霍相贞的一块肉。 他对霍相贞是有独占欲的,霍相贞一切的第一次,都应该归他所有。 抖抖索索的解开了长袍,他又去解长袍里面的小褂。脸上笑容闪闪烁烁的,像是一泓水上的光影,随时有破碎消散的危险。霍相贞莫名其妙的看着他,感觉他这不是上头上脸的挑衅,也不应该是闹小脾气——在自己面前,从来也没有他耍性子的份。 眼看马从戎把小褂解成大敞四开了,霍相贞单手撑床,抬起一只手也开始解自己的衬衫纽扣。刚才想不明白的,现在他决定不想了。其实两人这么大眼瞪小眼的对着宽衣解带,也不像话——或许是因为光天化日的缘故? 衬衫纽扣解到一半,霍相贞犹犹豫豫的停了手:“算了,夜里再说吧!” 马从戎没言语,直接把他的手拉过去贴上了自己的腰。腰是细腰,被霍相贞摸过许多年无数次的;霍相贞眩晕似的紧紧的一闭眼睛,周身的热血又向上冲进头脑里去了。 抱着马从戎站起来,他一转身,把马从戎扔到了大床上。紧接着走到窗前拉拢窗帘,他回到床边,背对着马从戎开始脱裤子。裤子脱到一半,脊背上忽然一凉,是马从戎下身的缠了上来。一条光胳膊环住了他的脖子,不由分说的向后一勒。而裤子腰带缠在他的小腿上,他后退着踉跄一步,一屁股坐上了床边。不耐烦的一晃肩膀,他侧过脸问道:“疯啦?” 马从戎气沉丹田,以着吃奶的力气,硬把霍相贞摁倒了。一言不发的再次抬腿跨过了霍相贞的腰腹,他屏住呼吸咬紧牙关,不由分说的慢慢硬坐了下去。 霍相贞用胳膊肘支起了上半身,目瞪口呆的看着马从戎,有心翻身推开他,可同时又下意识的向上挺了身。挺了几下之后,他难耐的坐起来握住了对方的腰,恶狠狠的向下一摁。在一声低不可闻的哀鸣中,他和马从戎严丝合缝的契成了一体。 然后就地一滚把马从戎压到了身下,他以着千斤的分量,简直把马从戎碾成了骨断筋折的一团泥。挣也挣不动,叫也叫不出;马从戎直着眼睛张着嘴,呼哧呼哧的只是喘;这回真是要死了,他想,凭着这个蹂躏的法子,自己还有个好?还能不死? 然而事到最后,鸣金收兵,他胸中存着细细的一口气,不但没有死,还被霍相贞蹭了一脸热汗。他没挑理,霍相贞却是在一蹭之下反应过来了。低头看了看马从戎惨白的脸,霍相贞平白无故的有些震动——先前干这事的时候,他眼前向来只有马从戎的后脑勺。后脑勺忽然变成了脸,几乎吓了他一跳。 于是他闷声不吭的抽身而出,把马从戎翻成了俯卧的姿势。目不斜视的重新压了下去,他在对方的后脑勺上重新蹭了蹭汗。刚刚发现今天太阳这么大,饶是挂着窗帘,屋子里还是通亮,马从戎又是雪白雪白的,当年在北戴河洗海水浴,他就说过对方是浪里白条,白得几乎刺目。他不是没见过马从戎的裸体,但素来只是宏观的看,笼统的只知道他白。今天,无意之中,他略微看得细致了一点,看得心里怪不得劲的,仿佛是破了自己“非礼勿视”的戒律。 把马从戎的上半身搂进怀里,他低声说道:“再来一次。” 马从戎没言语,自动的分开了双腿。 这一场狂欢过后,霍相贞放开了马从戎,就感觉自己从内往外的清凉了,是无法形容的痛快和舒服。依着他的心思,他还意犹未尽,但天实在是太亮了,马从戎在起初时又是一派古怪,头没开好,让他也就没有兴致打持久战。况且自己无缘无故的搂着人家亲了个嘴,想起来也是一场出乖露丑,怪不好意思的。 霍相贞由着马从戎在床上休息,自己关门走到外间,让勤务兵给自己送水冲了个澡。穿戴整齐之后,他独自一个人溜达去了书房,心里是特别的清静,要是不曾搂着马从戎亲嘴的话,就更清静了。由此也可见,有些把戏还是不学为好,学了就有危险性。忽然低头又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他想自己其实还能把马从戎平地端起来,幸好没端。真端起来了可怎么办?面面相觑,多么尴尬。 霍相贞思及至此,感觉有一点后怕,然后就不再想了。 傍晚时分,马从戎在餐厅露了面。饭菜还没上桌,霍相贞端端正正的坐在首席,正在心无旁骛的吃黄瓜——整座宅子里的人都在吃黄瓜,因为这黄瓜实在是出奇的味美。 马从戎一手扶着桌沿,一手摩挲着霍相贞的后背,腿有点软,头有点晕,但是还能支持。他一直认为大爷带着一点动物性,自己这么顺毛摩挲着他,真能把他摩挲老实了。当然,这也是经过无数次试验才得出的结果,霍相贞的脊梁,岂是谁想摸都能摸的? 他又想自己把大爷当成了一桩事业来对付,这样冒险,这样用心,移山一样,驯兽一样,精诚已然至了,不知能否如愿的开了这块金石。 在马从戎的摩挲中,霍相贞心平气和的吃了一顿好饭。他吃着,马从戎看着,一边看,马从戎一边想起前年自己把他从燕山弄回了家,想和他天长地久、平起平坐的过日子,结果话没说好,把他给气跑了,从此和自己打了一年的冷战。早知道他脾气大,没想到会这么大,一百头驴的性子拧一块,也没他一个人倔。从那以后,自己就收了这个心思——也真是不敢了,身和心都离不得他;离他越远越久,越能想起他的好处,好都好的不得人心,仿佛生怕自己会对他死心塌地、感恩戴德。 马从戎在浮想联翩之余,斜着眼睛瞟他。一只手向上搭到了他的后脖颈,手指细长,整只手成了一只大白蜘蛛,仿佛随时预备着掐死他。 霍相贞吃过晚饭之后,没动地方,继续吃黄瓜。吃着吃着,他忽然抬头对马从戎说道:“傻站着干什么?吃你的饭去!” 马从戎无言的低头,在他嘴唇上狠狠亲了一下,然后直起腰,迈步走了,吃饭去了。 霍相贞先是一怔,然后想这马从戎都是奔三十的人了,还是个蹬鼻子上脸的欠揍性子,过去他皮痒了,自己对他可以说打就打;往后等他三四十岁了,自己还打?从小打到老,说起来都成了笑话,即便是主仆,也没这么干的。 霍相贞想了又想,结果是对马从戎没办法。对待家里人,一个姓马的一个姓白的,他素来是没办法。总是没办法,慢慢的,也习惯了。 马从戎这次有备而来,在泰安住得安安稳稳,一时间没有要走的意思。当着外人的面,他还是平易近人的秘书长,及至只剩他和霍相贞两个了,他必要设法往霍相贞的脸上拱一嘴。霍相贞防不胜防,又不好因为这点琐事和他翻脸,最后烦得哭笑不得,索性直接用个纸卷子一抽他的脑袋:“没皮没脸的东西,你这闹的又是哪一出?” 马从戎背着手,站到他面前笑眯眯:“大爷,我想跟您正正经经的说一句话。” 霍相贞饶有兴味的放下了纸卷子:“说。” 马从戎微微向前探身,把嘴唇凑到了他的耳边:“我在床上,伺候您也有十年了,今天我斗个胆,想跟您讨个名分。” 霍相贞侧脸瞪着他,彻底糊涂了:“胡说八道,你又不是个女人,我哪有名分给你?” 马从戎笑了,抬起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大爷,稍安勿躁。我知道全天下也没有这样的名分,所以您私底下给我一句话就好。” 霍相贞还是一头雾水:“话?什么话?你想让我说什么?” 马从戎垂下眼帘,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也缓缓下滑到了胸膛:“我想让您对我说一句‘一日夫妻百日恩’。” 然后他抬眼一笑:“后头还有半句,是‘百日夫妻似海深’。” 手掌一拍霍相贞的胸膛,他仰脸说道:“我这一趟来,什么都不要,只要这一句话。大爷,您给不给?” 霍相贞静静的看了他半晌,这回心里有点明白了。 沉默片刻过后,他开了口:“马从戎,你傻啦?你又不是个女的,咱俩哪能成夫妻?你要是个丫头,这话我不用你说,我早收了你了;我知道我收不了你,你跟着我是白混,所以我惯着你,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我怕你心里委屈。你看我除了你,还惯过谁?” 马从戎笑了:“是,我不是女的,可白少爷呢?” 霍相贞想了一想,末了低声答道:“他……只要他愿意回家,我就负责他一辈子;将来他要是想成家了,我继续管他一家子。我由着他,也由着你。咱家就这么几个人,我跟你们不抖威风。” 马从戎苦笑着扭开了脸:“大爷,您说得利索,可是十年的光阴,是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吗?我是图着要官要钱,才跟您睡了十年吗?这十年来——”他顿了顿,眼皮微微有点泛红,似乎是动了感情:“我从十几岁到二十几岁,现在眼看着要奔三十了,除了大爷,外头一个人也没找过,不为别的,为了怕您嫌我脏,不用我。” 霍相贞轻轻的呼出了一口气,没想到马从戎会揣着一肚子心事。 马从戎也叹了一声,抬眼望向霍相贞,他的声音轻而虚弱:“大爷,求您了,我只想跟您讨这句话,这句话,就算是我在您跟前的名分了。” 霍相贞看着他,看他眼皮红,鼻尖也要红,泫然欲泣一般。皱着眉头迟疑了一下,他一抿嘴唇,紧接着低声说道:“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我是个暴脾气,爱动手,这些年,你也辛苦了。” 马从戎“嗤”的一笑,然后向前一靠,脑袋枕了霍相贞的肩膀。霍相贞笔直的站着,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还攥着纸卷子,姿势不大自然,因为一直以为马从戎是个没心没肺的下贱坯子,没料到他还偷偷打着这么一副婉转的小算盘。 红眼皮,红鼻尖,看着可怜见的,所以明明是违心的话,并且感觉十分肉麻,但霍相贞也硬着头皮说了出来,不为别的,为了哄他恢复原形。马从戎的杀手锏是连哭带嚎,这回虽然只含了泪,但是声声泪字字血,一账算过十年,比连哭带嚎还厉害,直接缴了他的械,并且让他心里很不好受,恨不能再找点什么好东西,送给马从戎当赔礼。 马从戎知道霍相贞对自己是一言九鼎,吐口唾沫都是钉子。话只要出了口,比红纸黑字的婚书都更可靠。 出了胸中一口郁闷之气,他离开霍相贞,也让人给自己洗了一根黄瓜。咔嚓咔嚓的从头啃到尾,他很满意的发现这黄瓜是不错,大热的天气,多吃一些,也有益于养生。 如此又过了几日,时光进入九月,泰安一丝秋意也没有,依然是热。马从戎还没有回天津——来一趟不容易,他不急着走。 霍相贞不管他,自顾自的忙军务。李克臣已经密赴沈阳,面见了小张。事情越谈越细,大局已是板上钉钉。静候到了九月十八这天,小张终于发出巧电,决定挥兵入关、武装调停,最终由蒋善后。 此电一发,虽然各方人物早就心里有数,然而如今见了真真切切的电文,中原的空气还是立时乱了套。隔了一天之后,霍相贞发出哿电,宣布息战,以示响应。 至此为止,山东战事便是彻底结束。霍相贞占据了鲁西一片地区,虽是大大的不满足,但是暂时得了喘息的机会,也就不能挑三拣四。一双眼睛望向河南,他看似胸有成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的立足处到底在哪里。 第155章 善后 小张一发通电,晋军就开始退向了山西,不退不行,因为主帅都已经丧失了信心,而且也真是打不起了。霍相贞人在泰安,给老阎算了一笔账,算到最后,叹息一声,对雪冰说道:“就是没钱闹的。要不然,也不至于到这一步。” 雪冰不知道他说的是老阎还是他自己,闷声不响的琢磨了片刻,他约莫着霍相贞说的应该是老阎——反蒋的联军,六七十万人,全吃老阎一个,老阎再有钱也受不了。 老阎没钱,霍相贞也没钱。一枚子弹,最一般的,也得八毛一块;一开火就是枪林弹雨,一场仗打下来,不提别的,单是子弹就得花多少钱?子弹、炮弹、枪支、大炮……小兵的肚皮也是个无底洞,几万张嘴嗷嗷待哺,少吃一顿都不成。俗话说得好,当兵吃粮,不给人吃粮,谁给你当兵?谁又不是谁的儿子,谁也不是谁的爹。 雪冰现在有点不敢算账,一算账能当场愁死。照理来讲,既然队伍投了小张,小张就该负责军饷;但是现在连个钱毛都没看见,小张如果硬是不管,他还不能支使霍相贞跑去沈阳找小张拼命。 雪冰想告诉霍相贞,士兵的冬衣还没着落。不过眼下刚进秋天,还热得很,所以他犹豫了一下,决定先不说了,犯不上早早的给霍相贞添堵。 晋军撤了,河南战场上的西北军也呈现了屁滚尿流之势,而且将领们抛弃老冯、纷纷倒戈,整支西北军眼看就要分崩离析,没头苍蝇一般各跑各的。霍相贞虽然一直是闹饥荒,但不看僧面看佛面,还是给连毅发去电报,让他往自己这边撤——毕竟自己还有一块容身之地,能够暂时接纳连毅的军队。 连毅收到电报之后,左思右想了一番,始终拿不定主意。去了,往后免不得要受制于霍相贞;不去,也没有更好的去处等着自己。披着军装双手叉腰,他在总指挥部内来回踱步,末了对自己说:“要不然,先撤过去观望观望?” 思及至此,他走向门口,打算让电报员发出回电,哪知在出门的一瞬间,他被门槛子绊了惊天动地的一大跤,一脑门就凿到青砖地上去了。周围的副官们见了,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上来搀扶他。而他昏了一分多钟之后悠悠醒转,抬头再看看手里攥着的电报,心中暗道:“不吉之兆。” 半天之后,他缠着一脑袋绷带,发电回复了霍相贞,表明自己目前尚可支持,并不急于撤退。 然后他随着西北军的主力大部队,一路很头痛的开进山西去了。 白摩尼对于战局,尽管是转足了脑筋在研究,然而因为不是这一方面的人才,所以始终只是一知半解。他眼巴巴的等着战争结束,可是等了又等,战争总不结束。莫名其妙的跟着连毅进了山西,他渐渐回过了味——仗是不打了,可自己和大哥也是越分越远了,这怎么办? 他没急躁,连毅现在脾气正暴着,他犯不上迎着枪口往上冲。有火让连毅冲着李子明发去,他轻骨头嫩肉的,可禁不住连毅的奔突咆哮。 连毅在观望,他也在观望。他想自己年纪轻,除了一口瘾头之外没别的疾病,只要是不遭害的话,应该还能活上好些年。慢慢找机会,总有自由的一天。 如此又过了半个多月,和平的空气越来越浓厚了,阎冯二人的下野已成定局,再无翻身的希望。霍相贞趁机把队伍开进河南,在鲁豫交界处站稳了脚跟。眼看周遭局势尚算太平,他决定趁此机会北上出关,去见小张一面——一是局势定了,他作为十万大军的统帅,既然投了小张,就没有隔着联络人打哑谜、一直不相见的道理;见一面,谈一谈,总在鲁豫一带驻兵也不是长久之计,不管情不情愿,小张都应该给他一个安排;除此之外,如今已经入了秋,下半年的军饷还没有着落。照理来讲,这也是小张应该负责的。负责不了全部,负责部分也可以,总之不能一毛不拔。 由着这两点原因,霍相贞把队伍交给了雪冰,自己要去北平和李克臣会合,一同出关前往沈阳。马从戎还留在泰安,这时候就闲闲的笑问道:“大爷,用不用我陪着您走一趟?仗打完了,您也该重新启用秘书长了吧?” 霍相贞没看他,自顾自的用钢笔在稿纸上列加法式子,想要算一笔账:“你?你回你的天津去!你到哪儿,哪儿就有窟窿,我现在今非昔比,没那个力量给你堵了!” 马从戎听了他这话,登时想歪了,随即自得其乐的一笑:“那等大爷从沈阳回来了,顺路到天津住两天?” 霍相贞这回抬头看了他一眼:“我不上你家。” 马从戎站到椅子旁,弯着腰去看他的侧影:“为什么?” 霍相贞低头拧好钢笔帽,然后把笔往笔筒里一掷:“当初我告诉过自己,往后再不踏进你家一步。真要是到了天津,我就住饭店去!” 马从戎含笑望着他:“大爷还记恨我哪?” 霍相贞摇了摇头:“不记恨,但也忘不了。” 马从戎抬手一下一下抚摸了他的后背:“那不还是记恨?” 霍相贞挺身而起,一手摁着桌面的稿纸单子,一手伸长了去摁电铃:“记的不是你,是我挨的那两天饿。亏得李天宝还知道在火车站给我买几个烧饼,要不我得昏在半路。” 话音落下,房门一开,李天宝走进来了:“大帅,您有吩咐?” 霍相贞把桌上的稿纸单子向前一递:“给雪冰送去!” 李天宝双手接过单子,恭而敬之的退出去了。霍相贞垂下眼帘又想了想,感觉再没别的杂事了,便转向马从戎,居高临下的说道:“明天你跟我一起上专列,我去北平,你回天津,就这么定了。” 马从戎不以为然的一耸肩膀,没敢表示反对。 翌日清晨,霍相贞果然带着卫队登上专列,走津浦路往北去了。一路上他心事重重,谁也不搭理;马从戎审时度势,索性带着安德烈去了餐车闲坐。安德烈在临行时换了一身崭新的戎装,一头金发剃到奇短,配着白皙面孔和碧眼红唇,美得让人心惊。马从戎翘着二郎腿坐稳当了,漫不经心的喝着汽水,偶尔瞄一眼电影明星似的小老毛子,感觉也很惬意。 专列在天津停了一站,马从戎带着随从下了火车,自回家去。而专列继续开往北平,在北平站接上了李克臣。 从北平继续向北,霍相贞直奔沈阳去了。 按照原定的计划,霍相贞在沈阳至多停留一个礼拜。然而一个礼拜过去了,雪冰没有等回他的本人,却是等回了他的军令。这封军令内容蹊跷,是让雪冰和孙文雄带兵北上,移师顺德府。 霍军的大部队位于鲁豫交界,顺德府位于河北南部,两个地方八竿子打不着,再说即便是走,也没有说走就走的道理。然而军令来得十万火急,一封刚到,另一封又至。雪冰和孙文雄一商量,感觉此事耽搁不得,当即整理军队,开拔出发了。 顺德府这个地方,统共能有九个县的地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个县城放一万兵,放是放得下,但也仅仅是放得下而已,其余的一切都不能想。 霍军刚刚全体开进顺德府,霍相贞就从沈阳回了来。在邢台县和雪冰等人会了面,霍相贞虽然没有愁眉苦脸,但是眉宇之间缭绕着黑气,是懊恼透了的模样。 李克臣私底下做了解释,说霍相贞刚到沈阳住了没几天,就被小张给“留住了”。霍相贞想走,小张不让。一边不让,一边又让他把队伍调出山东。见神见鬼的望着雪冰和孙文雄,李克臣压低声音嘁嘁喳喳:“落到人家手里了,他让你调,你敢不调?敬酒不吃吃罚酒,小张要是真翻了脸,那你不是也得受着?” 雪冰听闻此言,也黑了脸。孙文雄悄声问道:“你和大帅受没受委屈?” 李克臣摆了摆手:“那没有,客气是客气的,就是不让走。” 雪冰又问:“军饷要来了吗?” 李克臣竖起两根手指:“就给了二十万,都不够咱们一个月的嚼谷。说起来咱们是最先投靠他们的,结果现在到分果子的时候了,河北山东,山西河南,全他妈让人抢占了!大帅跟他们打商量,说是实在不行的话,把绥远给咱们也行。妈的绥远也不给,就给咱们一个顺德府!” 孙文雄听到这里,叽里咕噜的骂了一串。雪冰继续问李克臣:“大帅对此是什么反应?” 李克臣沉默了一瞬,随即把声音又低了低:“大帅在火车上,一宿一宿的坐着不睡觉。” 雪冰独自去见了霍相贞。 双方见面的地点,是屋前的一棵老树下。树都要老成精了,枯黄的枝叶伸展开来,密密层层铺天盖地。霍相贞背手站着,望着面前的雪冰。雪冰笔直的站了,脸上没有表情。一阵秋风掠过,两人全有一点瑟缩,心外是无边落木萧萧下,心内是不尽长江滚滚来。 “大帅。”雪冰开了口,声音清冷:“您放宽心,这没什么。” 霍相贞在沮丧到了极致之时,喜怒反倒不形于色了。对着雪冰一点头,他平淡的说道:“这只是第一步,往后看吧!” 然后他把双手插进裤兜,又抬起一只脚蹬上了树干。仰起头望着满天黄叶,他像是要一路沿着树干走上去。 第156章 百密一疏 霍相贞人在邢台县,听闻连毅如今的情况比自己还要糟糕——说是只分得了一个县的地盘,部下士兵经过了一场大战之后,却还剩下三四万人之多。 霍相贞并不同情他,又想他当初若是投奔了自己,双方两家合一家,人更多势更众,混不到整个的省主席,混半个也不错。然而这老家伙偏要和自己耍心眼,如今落到这般田地,也是活该。只是他活该他的,跟着他的白摩尼无辜无能,又当如何自处?这回离得远了,他还没办法硬把小弟抢回来。 霍相贞放眼前途,暗无天日,没有一丝亮光。正是无望之时,连毅那边却是给他发来了电报——此电报怨气冲天,几乎没有正经内容,完全只是发牢骚。霍相贞这边并不缺少怨气,用不着他再给自己补充,所以读过电报之后,霍相贞心中烦躁,恨不能一拳把这老妖怪锤扁,同时越发火烧火燎的着急。当初说好打完仗就回家的,现在仗打完了,可他依然自身难保,人在顺德府,家在北平城,他怎么回?就算他回了,山西的小弟怎么办? 马从戎发来电报,请霍相贞去天津玩玩。霍相贞没心思去,他在邢台县住着一座青砖碧瓦的大宅院,正房门前砌着规规矩矩的石头台阶。在没有军务可办的时候,他从早到晚的坐在台阶上望天。守在一旁陪伴他的是安德烈,安德烈自己没什么心事,情绪完全是跟着霍相贞变化,霍相贞不痛快,他也不痛快。双方肩并肩的坐久了,霍相贞会抬手去揽他的肩膀;而他就顺势倒下去,一直倒到霍相贞的胸前,像个成长太快的小男孩,脾气很好,由着大人揉搓逗弄。 望天望了半个来月,霍相贞在石阶上坐不住了。拍着屁股站起身,他把双手插进裤兜,在秋日阳光下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累了,又累又气的,然而又怪不得谁。路是一步一步走到这里的,每一步都是迫不得已。倒霉的,也从来不只是他一个。 霍相贞开始自力更生的去筹饷,然而,筹不到。 顺德府就是这么大的地盘,而他八万人的大军,无论是吃粮还是吃人,都不够。小张派了钦差来点检部队,霍军共编为六个师,另有一个骑兵旅,炮兵团工兵团也全具备,是支建制完整的整齐队伍。霍相贞看着自己的队伍,认为单讲实力的话,无论和周围哪位省主席相比,自己都绝不会落下风。 这么庞大的一支队伍,一个月没有六七十万是维持不下来的,然而张蒋双方只肯合给二三十万,余下的几十万,根本没着落。尤其这又不是件一劳永逸的事情,这个月对付过去了,下个月又来,永远没有到头的时候。 他自己也是一穷二白,仅存的财产便是北平那座老宅。可是若是回去卖房子,那首先就对不起祖父和父亲。房子是上两辈人的心血,传到他手里,让他给卖了,那成了什么话? 况且也卖不出多少钱,不够队伍一个月吃的。 霍相贞愁肠百转,开始闹失眠,同时感觉事情没完,后面必定还有花样。果然,不出一个月的工夫,沈阳的小张向他发了话,希望他裁兵缩编——东北和中央的财政都很困难,养不起他霍相贞的几万人。 此言一出,霍相贞冷笑一声,直接让李克臣拟了回电拒绝。昨天不给军饷,今天逼他裁兵,明天会有什么招数,一想便知。 他知道自己如今唯一的资本就是军队,张蒋二人之所以不敢明着摆布自己,顾忌的也自己这一点资本。资本若是没了,自己这辈子的事情也就算完了;安贫乐道独善其身都是屁话,做人得有记性,不能没脸没皮;受过一次的侮辱,绝不能再受。 思及至此,霍相贞定了主意,拒不裁兵,同时和连毅恢复了联系。如今西北军和晋军的残部,所受待遇全都类似于他,苦主着实不少。而坐以待毙不是法子,他须得有所行动。南方的老蒋,他自知撼动不了;北方的小张,他却是有信心斗上一斗。因为当初若不是小张入关拥蒋,阎冯双方也不至于立刻惨败,所以恨小张的人太多了,而小张自己也不做脸,扎吗啡扎得没个人样,霍相贞和他会过一次面之后,再也不想见他第二面,因为生平最看不惯瘾君子。对于雪冰等人,他也直言小张“望之不似人君”。 霍相贞一有动作,连毅人在山西,立刻就有了知觉。对着白摩尼,他从来不提霍相贞;真到非提不可的时候了,他带着李子明去了军部。把几名亲信召集到了面前,他关上门,开了个秘密的会议。与会人员,除了李子明之外,其余众人全有些岁数了,都是和他干了一辈子的老臣。四个人围着一张小方桌一坐,连毅把两只胳膊肘往桌面上一架,十指交叉着抬到了胸前。转动眼珠环视了面前三位,他头也不回的开了口:“子明,拿壶茶来。” 李子明没落座,一直在屋子角落里站着,听闻此言,他答应一声,果然出门端回一壶热茶。亲自倒满四杯送到桌上,他自己也端了一杯,回到角落里默默的喝。 连毅伸出一只手,把四杯茶分别推向四方,同时腿上使劲,向前“咣”的踹了一脚。前方的参谋长登时连人带椅子向后一仰,手扶桌沿慌忙坐稳当了,参谋长老气横秋的埋怨道:“刚锋,有话说话,你不要和我闹!” 连毅嘿嘿笑道:“老张,别走神,今天我有正经事儿和你们讲。霍家那个犟种,在河北已经要支撑不住了。我听他话里话外,是有点儿别的意思。这是一招险棋,我不能一个人做主,所以把你们几个老东西叫过来,咱们一起商量商量。” 老东西们并不比连毅年长,只不过是活得随心所欲,老得顺其自然,所以看着和连毅简直不是一辈人。听了连毅的话,老家伙们步调一致的喝热茶摸下巴,有胡子的又捻了捻胡子梢。 连毅自从进入山西之后便是乌云盖顶,没有一天好过,但依然是兴致勃勃笑眯眯。眼睛瞄着三个老东西,他的舌头在嘴里打了个转,垂涎三尺的,好像要把老东西逐个吃掉。 末了,是刚才挨踹的参谋长先开了口:“如果只有咱们两家的话,势力未免单薄了点儿。” 连毅笑道:“犟种不能只找咱们,肯定还有别人。” 另一个翘着胡子的老东西,沉吟着说道:“我看……还是再观望观望吧!” 第三个老东西一直不说话,等旁人都说完了,才中气十足的开了口:“我要是说话算数,我就直接揍他娘的!” 参谋长扭头看了他:“你要揍谁?霍静恒还是小张?” 暴躁的老东西当即做了解释:“小张!我揍霍静恒干什么?” 其余三人一起点了头:“哦……” 秘密会议开了足有两个小时之久,散会之后,老东西们各自走了,屋子里只剩了连毅和李子明。李子明一直只是个旁听者,直到这时才晃着大个子走了过来。抬脚将一把椅子踢到了连毅身边,他一屁股坐下了,脸上照旧是没什么表情。 连毅向后一靠,把双臂环抱到了胸前,随口问道:“子明,你有没有想法?” 李子明抬眼望向了他:“我不同意。” 连毅没想到他还真有想法,并且语气如此斩截,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不同意?” 李子明继续说道:“裁兵就裁兵,缩编就缩编,随他的便,总之是不打了。” 连毅笑了一声:“怕啦?” 李子明看着连毅的眼睛:“我不怕,可是你老了,打不动了。” 连毅饶有兴味的审视了李子明:“我老了?你觉得我老了?” 李子明沉静的正视了他:“我早就觉着你老了,应该歇歇了。” 连毅想用枪管子抽他的脑袋,不过在动手之前,笑模笑样的又问:“我怎么歇?” 李子明答道:“怎么歇都行,反正我希望你长命百岁。” 连毅笑了一声,决定还是饶过他的脑袋。子明说话向来不得人心,甜言蜜语就不是子明了。 在接下来的半个月内,霍相贞和连毅之间联系频繁,密电是不分昼夜的往来。败军之将的日子都不好过,但是枪打出头鸟,所以再不好过,也不如霍相贞艰难。霍相贞自己联络了一部分晋军旧将;连毅也联络了一帮西北军将领。因为各方面的举动都是极端机密,所以外界并无波澜。 事情渐渐有了一点眉目,响应的将领非常多。这天上午,连毅因为是一夜未睡,所以不早不晚的上床补眠。脱了衣服钻进被窝,他伸手去拉扯白摩尼:“儿子,过来!” 白摩尼坐在床边,正打算穿鞋起身出去走走,如今回头看了他,白摩尼啼笑皆非的问道:“怎么着?白天睡觉也要人陪?怪不得子明刚才跑得快,谁乐意大上午的和你在床上起腻?松手,我出去透口气就回来,早上起来到现在,还没出门见过太阳呢!” 连毅不松手,因为一个人睡不着觉。 白摩尼的脾气和力气全比不了他,所以无可奈何,只好脱了外面衣裤,抬腿滚到了床里。而连毅一掀棉被,大鹏展翅一般,一翅膀就把他卷到怀里去了。 连毅在家里睡了又睡,与此同时,李子明背着手走在军营里,身边跟着他的弟弟李子睿。李子明生的瘦高,李子睿却是敦敦实实的矮,矮,但是一张脸很俊秀,夏天他瘦一点,是个小号的美男子;冬天他发了福,也是个挺体面的胖子。 兄弟两个平时不大见面,如今见了面,一时却也无话,单是趟着荒草往前走。旁人远远的见了,自然也不会凑上前去招呼。及至周遭荒凉到一定的程度了,李子明望着前方开了口:“小睿,你想办法,给我往外发一封电报。” 李子睿管着一个特务连,是有权的人,而且即便没有权,发一封电报也不至于要“想办法”。扭头看着李子明,他开了口:“哥,发什么话?往哪儿发?” 李子明沉默片刻,最后清清楚楚的答道:“往南京发。” 李子睿不动声色,静候下文。 李子明转向了弟弟,轻声说道:“他老糊涂了,居然还想要造反。我不能由着他胡闹,更不能由着他再和姓霍的合作!明白了吗?” 李子睿明白了——要往南京发出这么一封告密的电报,自己的确是得“想办法”。 第157章 寒冬 李子明想把连毅的异动扼杀在摇篮里,然而一封秘密电报发出去,南京方面却是并没有采取行动。南京政府正在集中力量处理南方问题,没有余力对付北方的霍相贞;而且除此之外,南京政府另有一个顾虑——一旦对霍相贞大动干戈了,恐怕会引起其它杂牌军队的误会,本来阎冯旧部便是人心惶惶,如今一旦起了疑,吓得不想反也得反了。这一大帮队伍要是乱了套,中原地区非得又成大战场不可。 南京政府有顾虑,霍相贞也有顾虑,虽然他一发出号召,响应者立时云集,然而等到真动刀枪了,能有几位靠得住,却是悬案。私底下对着雪冰等人,他是实话实说:“这帮家伙,全不能指望。一旦真动了手,他们十有八九是要观望,咱们还得自己干。非得干出好来了,他们才能真跟咱们。” 雪冰深以为然,孙文雄也说:“那没什么的,他们别捣乱就行。” 李克臣问道:“连军长那边儿呢?我看他这回倒是真热心。” 霍相贞也觉得连毅这回挺热心,但是想想连毅其人的历史,他又感觉这份热心不是很有含金量。雪冰倒是点了头:“他这回自身难保,不敢不热心了。” 霍相贞虽然想得清楚,但是并不轻举妄动。这回不比平常,要动就是孤注一掷,没有回头的余地;所以事先非得想了再想,哪怕是想清楚了,也不行。 时光易逝,转眼间进了十二月,虽然还没冷到冰天雪地的程度,但是朔风呼号,也已经令人难熬。霍相贞使劲浑身解数,几乎像是无中生有一般,硬是筹来了几万套棉衣。约莫着小兵们不能活活冻死了,他启程出发,去了天津,不是应了马从戎的邀请前去消遣,而是另有目的。在天津的租界里,他和几位山穷水尽的大军头见了面。 这一场秘密的会谈,进行得十分顺利,所以等军头们告辞离去之后,霍相贞的情绪也是十分之好。而马从戎仿佛长了一双千里眼,赶在他最轻松愉快的时候登了门,然后鼓动三寸不烂之舌,一阵风似的把霍相贞卷回了家。霍相贞本是打定主意不去的,然而架不住他巧舌如簧,正说正有理、反说反有理,并且很会痛苦,伤心也是一把好手。霍相贞被他吵得眼睛都直了,脑子里嗡嗡的响;安德烈站在一旁,也很傻眼,没想到秘书长说话的速度比副官长还要快。后来他就专盯着马从戎那两片薄嘴唇看,感觉一个人能把话说成这样,也是一种艺术。 当天晚上,霍相贞在马宅吃了一顿好饭,和他共进晚餐的人是安德烈。马从戎垂手站在一旁伺候着,笑眯眯的一边摩挲霍相贞,一边催促安德烈多吃。安德烈起初身心不安、如坐针毡,后来渐渐的开始狼吞虎咽,一边大嚼,一边偶尔回头看一眼马从戎,感觉很幸福。马从戎摸了摸他的后脑勺,他抿着满嘴的食物一缩脖子,心中快乐极了。 到了天擦黑的时候,霍相贞进了带着暖气管子的浴室。脱光了衣服迈进一缸热水中,他半躺半坐的仰着头,一言不发、纹丝不动。马从戎拿着一条大浴巾走进来了,在昏黄的灯光下向他一笑:“大爷想什么呢?” 霍相贞在热水中泡得太久,一身一身的出汗,此刻几乎有些虚弱。闭着眼睛仰靠着缸沿,他轻声说道:“我想咱家那个大池子呢。” 马从戎搬了个小板凳,在浴缸旁坐下了:“等大爷这回一走,我就找工人开工,给大爷再修一个。现在有一种很好的瓷砖——”他沉吟着措辞,想要做一番形容:“像玉一样,颜色干净得很,砌成池子,特别漂亮。” 霍相贞侧过了脸看他:“别费那事,我还能总来啊?” 马从戎笑了:“您的意思在我这里,和圣旨是一样的。哪怕您一年至多来一趟呢,我这接驾的工夫也不能马虎了。” 霍相贞沉默片刻,也微微的笑了一下:“有时候和你说说话,倒像回到过去了似的。我可能是前二十几年把福都享尽了,这几年的日子是越过越糟心。时也运也命也,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马从戎没想到他会对着自己发感慨,一时间无话可答。而霍相贞想了一想,随即又摇了摇头:“其实我前二十几年也没享多少福,反正一路走到今天,鸡飞狗跳,总不消停。” 马从戎抬手一捋他湿漉漉的短头发,同时回忆起了他的小时候。霍老爷子实在太怕儿子没出息了,所以对霍相贞实行铁血政策,一言不对,立刻动手,不把儿子揍老实不罢休;谁劝也没有用,劝得狠了,老爷子驴意发作,会连和事老一起揍。 后来霍老爷子身边的人都有了经验,一见老爷子瞪眼睛了,少年雪冰会立刻开工,把老爷子身边的手杖茶杯尽数收走,后来甚至连抡得动的硬木椅子也不能留。马从戎则是撒腿直奔账房,一边跑一边喊爸。马老管家毕竟是见多识广的,听儿子说老爷子又要对少爷上演全武行了,老管家镇定自若的抄起电话往白家打,请白老爷子过来调停调停——霍云朴脾气再爆,也不敢对着亲家动手。 白老爷子是个好人,接到电话之后,就自以为非常快、其实十分慢的一边更衣,一边让家里人套马车。在家穿在家的衣裳,出门换出门的衣裳,白老爷子是个讲究人,哪怕火烧眉毛了,规矩也不能乱。及至他坐着大马车赶到霍府之时,霍老爷子时常是已经打完了。 霍相贞一直是个子大,挨过揍之后,不知怎的,分外醒目,仿佛比挨揍之前又大了一号。气哼哼的往门外一站,他不哭不闹,一句软话也没有,堪称一条小好汉。白老爷子,当时还不是老爷子,先走到霍相贞面前低头仔细看一看,见孩子没受重伤,这才翩然踱到门口,对着屋中叹道:“唉,云朴兄,你也真是太暴躁了。” 霍老爷子站在黑洞洞的大屋子里,本来就高,又发了福,看着越发顶天立地。大马金刀的亮了个相,他一拍大腿,打雷似的慨然怒道:“唉!雪亭,你是有所不知!这个混账东西,不揍不行啊!” 在两位老爷子隔着门槛对话之时,马从戎悄悄的走上前来,去拉霍相贞的手,拉一下不动,拉两下还不动,第三下他使了劲,拉动了。不声不响的迈了步,他像牵驴似的,把少爷牵走了。 从小到大,他也记不得自己牵过霍相贞多少次,反正霍相贞那性子是异常的倔,挨完揍后往那一站,如果没人理的话,他能直挺挺的站一夜。 马从戎抚今思昔,最后抬眼去看霍相贞,忽然感觉自己很爱他。挽起袖子从水中捞起一条毛巾,他把毛巾拧干了往手上一缠,随即起身坐上缸沿,拉起对方的一条胳膊慢慢搓。 霍相贞闭了眼睛,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一夜过后,霍相贞便打算返回顺德府。这一趟他是不声不响偷着出来的,所以一路轻装简行。马从戎提前往铁路局打电话,给他要了两间包厢。 上午十一点的火车,照理来讲,并不算早;但霍相贞难得的睡了个懒觉,起床时已经是八九点钟。吃了一顿早饭之后,他昂首挺胸的站在客厅里,等着马从戎伺候自己穿大衣。马从戎已经穿戴整齐了,双手捏着大衣领子一抖,他低声说道:“大爷,伸胳膊。” 霍相贞乖乖的把胳膊伸进了衣袖子里。马从戎随即绕到前方,又给他一粒一粒的系纽扣。安德烈站在一面大穿衣镜前,转着圈的照来照去。今天他也是西装打扮,并且从秘书长手中得到了一顶很俏皮的小礼帽。歪戴着帽子露齿一笑,他像个穿了新衣服的小孩子一样,别有一种压抑着的兴奋。忽然从镜子中看到了霍相贞的脸,是霍相贞留意到了他的搔首弄姿。 他不好意思了,同时听到霍相贞漫不经心的评论道:“傻头傻脑的。” 李天宝没有来,随行的是几名普通副官,这时也都准备好了,探头探脑的站在客厅门外。及至马从戎弯腰给霍相贞系好了大衣的衣带,副官们无需吩咐,自动就转身先出了门。院门外面停了两辆黑色汽车,马宅的大狼狗抖擞毛发,眼神很机警的注视着副官们。 霍相贞一手拿着一副皮手套,一手拿着一顶礼帽,一边大步流星的向外走,一边抬手把帽子扣到了头上。安德烈腿长步大,和他肩并了肩。马从戎则是紧追慢赶,同时笑道:“大爷,您慢点儿走,时间够着呢,您急什么?” 霍相贞没理他,一鼓作气走出了大门。副官们连忙打开了前后排的汽车门,而霍相贞在上车之前,回头又看了马宅一眼。马宅实在是处温柔乡,两顿饭一个澡,真是让他舒服透了。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还能来,希望是在大功告成之后,否则一颗心被心事坠着,舒服都舒服得不彻底。 收回目光转向前方,他在安德烈和马从戎的簇拥下,打算弯腰上车。可就在他要低头的一刹那间,道路对面忽有一辆汽车疾驰而至。只听一声刺耳的刹车响,半开的车窗中伸出枪管,对着霍相贞的脑袋就开了火!而在枪声响起的前一秒钟,安德烈像有所感应似的,骤然转身扑向了霍相贞。连霍相贞带马从戎一起抱住了,他用他的大个子生生压倒了两个人! 霍相贞大睁着眼睛,只见面前腾起一团红雾,是一粒子弹穿透了安德烈的脖子。 人声狗吠立刻激烈了,副官和保镖一起拔枪去打汽车。霍相贞仰面朝天的躺在地上,抬手抱住了身上的安德烈。 热血像激流一般,从弹孔中滚烫的喷出来。霍相贞心里明白,小老毛子没救了。 七只手八只脚伸过来,生拉硬拽的搀扶起了他。他起来了,马从戎却还直挺挺的躺着,满头满脸全是血。霍相贞缓缓的转动脑袋望向了他,忽然怀疑他也死了。抓着前襟一把拎起了对方,他低声喝道:“马从戎!” 马从戎慢慢的张开了嘴,带着哭腔发出了一声呻吟。一名保镖也蹲下来仔细查看了他的头脸,末了抬头告诉霍相贞道:“大帅,三爷没事儿,可能是吓着了。” 霍相贞一听这话,当即松开了手。低头再看怀里的安德烈,安德烈的蓝眼睛正在褪色——蔚蓝蔚蓝的一双眼睛,大海一样,天空一样。 他的蓝眼睛,对着霍相贞的黑眼睛。热血快要流尽了,他冷得灵魂都要结冰。偎在霍相贞的怀抱里,他还是回到了大革命那一年的寒冬。那一年他是个惶恐茫然的小男孩,死里逃生的到了异国,想要找个地方安身取暖,然而始终找不到,要冻死了。 可怜巴巴的开了口,他用最后的力气说了一句话,是俄国话。中国话始终学不好,以后,可以不必再学了。 他说:“爸爸,冷啊。” 第158章 起兵 马宅门前是一条整洁肃静的道路,正能容得刺客的汽车横冲直撞。副官对着车窗轮胎连连开枪,玻璃和轮胎全中了弹,但是汽车夫还能坚持着让汽车在路口拐了弯。及至副官保镖和巡捕们赶上之时,汽车已经停在了路边。行人们吓得鬼哭狼嚎,因为驾驶座上歪着个血淋淋的人形,正是被打爆了脑袋的汽车夫。 汽车夫是被杀人灭口了,真正的刺客则是不知所踪。 敢对霍相贞之流下手的刺客,必定不是寻常人物,没有轻易落网的道理。况且对于霍相贞来讲,刺客本人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刺客背后的主使者。回顾自己这几个月的所作所为,霍相贞怀疑是有人走露了风声——这个风声若是露了,那想杀自己的人,可就真有几个了。 他因此耽搁在了天津,顺便发送了安德烈。安德烈伤在了颈动脉上,洗干净后没变模样,蓝眼睛闭上了,表情几乎堪称安详。霍相贞把自己的新衣服找出一套给他换了上,心里冷飕飕的麻木着,一滴眼泪也没掉。入殓那天他在一旁站着,也还是很镇定,盖棺之前,他就在棺材旁站着。一手扶着棺材边,他垂眼盯着安德烈的脸,心里想小老毛子叫我爸爸。 他从老早之前就开始和白俄们打交道,能听懂零星的俄国词,他忽然想起俄国人喊父亲,也是“爸爸”,和中国话一样。 弯腰握住了安德烈的手,霍相贞合拢了手指。那手冰凉的僵硬着,手背因为曾经生过很严重的冻疮,所以留下了一片淡淡的疤痕。霍相贞用拇指将那片疤痕抹了又抹,想那年冬天没有暖气,真把小老毛子冻坏了。 这时,马从戎悄无声息的走了上来。 马从戎这一回可真是吓着了。他并不是没历过险,也经过一次枪林弹雨,但当时有霍相贞保护着,他和危险之间总像是隔着一层,不像这一次,热血滚烫的,是劈头盖脸的洒。而且还不是陌生人的血,是小老毛子的。 将一顶崭新的厚呢子小礼帽放到了棺材里,马从戎手扶棺材,也叹了一声:“爵爷,一路好走吧!” 霍相贞用力攥了攥安德烈的手,精神上还是有点恍惚。忽然对着马从戎开了口,他低声说道:“替我给小老毛子立块碑,碑文以我的名义写,就当他是我的义子。” 马从戎愣了一下:“义子?大爷,岁数不对啊,爵爷比您也就小了……”他算了算:“能有十岁?” 霍相贞握着安德烈的手,下意识的不肯放:“不看岁数,看心。他还是个小孩儿的心。” 马从戎思索了一瞬,随即点了头:“是,大爷,这件事儿我来办,一定办得漂漂亮亮,您放心吧。” 霍相贞扭开了脸,无言的做了个深呼吸。人家的碑都是给活人看的,他这块碑却是给死人看的。安德烈没儿没女,他活着,他记着安德烈;他死了,那墓碑就是块石头板子,谁知道安德烈是谁? 要到盖棺的时候了,马从戎拽着霍相贞想往后退。霍相贞松了手,低头又看了看安德烈。挣开了马从戎的拉扯,他深深的俯下了身,在安德烈的耳边轻声说道:“儿子,走吧。” 然后他直起腰,跟着马从戎退开了。 安德烈入土之后,霍相贞便匆匆回了邢台县。这一路上他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脑子里也能想事,想得还挺清楚,只是在上火车下火车的时候,心里总是忍不住犯疑惑,总感觉身后少了个人,像是把谁给落下了。直到回头把随行众人逐个看了一遍,他才反应过来——没落下谁,只是死了一个。 到了家里,他脱衣服喝热茶,喝着喝着,忽然又想:“小老毛子呢?” 想过之后,他又恍然大悟——小老毛子死了。 他从沙发缝隙中拈出了一根短短的金色毛发,迎着冬日的阳光仔细看。安德烈学煨灶猫也算一绝,像练过缩骨功似的,有个地方就够他缩的。沙发也是他的乐土,蜷成一团晒太阳打瞌睡时,半张沙发就够他用的了,绝不耽误霍相贞坐下。 伸手拍了拍安德烈常躺的那半边沙发,霍相贞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抬手捂住眼睛向后一靠。两条腿长长的伸出去,他难得的坐没坐相了。 对于天津之行的遇刺事件,雪冰很笃定的认为是南京政府所为,因为他们有前科,用这个法子解决过不少敌人;小张倒是不大这么干。况且对于霍相贞的所作所为,最怕最急的也应该是南京一方。蒋在中原大战之中虽然是胜了,但是胜得勉强,哪里还禁得住北方再生波澜? 雪冰把自己的想法讲了一遍,霍相贞听了,深以为然,但是嘴上不置可否。等雪冰讲述完毕,李克臣沉吟着说道:“不管是哪一方吧,反正敢下这样的狠手,说明他们是真急了。一击不中,必定还有后招。这又是个防不胜防的事儿……” 话音未落,李天宝送进了一封急电。电报是孙文雄从广宗县发过来的,霍相贞浏览一遍,脸色登时有了变化。随即把电报递给雪冰,他转向李克臣说道:“山东那边不大对劲儿。” 电文简短,雪冰一眼扫过,也拧起了眉毛——据孙文雄的侦察兵所报,山东境内的顾承喜一部正在向北行军,先遣部队已经过了临清县。 过了临清县再往北,就要进入顺德府地界了。即便对方在山东境内止了步,那想进顺德府也容易得很,中间甚至连足够的缓冲地带都没有。 雪冰把电报又递给了李克臣,和霍相贞都是半晌没说话。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没什么可说的,人家在山东省内调兵遣将,自己这边是无论如何也挑不出毛病的;可是顾承喜几万大军压了境,无所企图才怪! 李克臣把电报细细的读了一遍,然后迟疑着低声说道:“也可能只是震慑吧!” 雪冰答道:“震慑不可怕。可怕的是等他们腾出了手了,还要继续收拾咱们。” 霍相贞把两边胳膊肘架在了膝盖上,低头望向了地面:“时机还不够成熟。” 随即他抬起了头直起了腰:“但是也没有坐以待毙的道理。” 雪冰和李克臣登时一起望向了他。 霍相贞一拍大腿,盯着雪冰的眼睛说道:“我决定干了!你们的意思呢?” 雪冰的眼睛亮了一下:“我赞成!” 李克臣的语气则是有些沉重:“他们要是这么逼迫咱们的话,那咱们不干也不行了。趁着咱们的小兵还没饿成小鬼,干吧!” 霍相贞自从到了顺德府,就一直活得憋闷,人不人鬼不鬼的熬日子。如今终于定了主意,他虽然毫无胜算,但像是放下了一桩心事似的,心中一阵畅快,输赢死活都像是无所谓了,他只想尽快的求个结果。 参谋处不分昼夜的制定起了作战计划,电报员忙得将要不吃不喝,一刻不停的发电报收电报。连毅的态度也彻底明确了,只要霍相贞在河北起兵,他在山西立刻呼应。 霍相贞知道事到如今,这老狐狸已经没有和自己耍花招的必要,既然把话说得斩钉截铁了,那就必定是有几分准头。而除了连毅之外,其他各部残军的将领也纷纷做了回答,全是个斗志昂扬的声口,但是霍相贞对这些人区别对待,对于大部分回答,他都只是听听而已,不敢当真。 顾承喜的兵果然停在了顺德府外,一步不乱,绝不多走。霍相贞不管他,继续忙着自己的事情。事情又多又杂,其中包括向马从戎发电报要钱——不要别的,只要当初拿给马从戎买房子的那二十万。 在发电报之前,霍相贞就很忸怩,及至电报真发出去了,霍相贞越发面红耳赤——这么多年了,凡是给到马从戎手里的东西,他就没再往外要过。这回若不是实在穷得没招了,他也不至于破这个戒。 电报发出去没过两天,马从戎带着一大队保镖来了,给霍相贞送了几皮箱的钞票。除了买房子的那二十万之外,他又主动往外拿了五十万现金——当初说过要给霍相贞出五十万军饷的,说过之后他没舍得真给,霍相贞也从来没有真要。 他本来打算把这五十万的大话含糊过去,就此作罢;然而自从亲眼目睹了安德烈的横死之后,他受惊之余浮想联翩,心想自己当时若是处在安德烈那个位置,未必会有给大爷挡子弹的勇气。自己胆小,怕疼,好像要挡也是大爷给自己挡。 思及至此,他生出了几分愧疚的心思。于是掂掂量量的取出七十万元,他在保镖们的簇拥下来了顺德府。 霍相贞没想到他会这么大方,惊诧之余,也很窘迫:“那五十万你拿走。你的钱你留着过日子,打仗是个没底的窟窿,我用不着你给我填。” 马从戎笑道:“大爷,我有钱。我要是没钱的话,那二十万我都不给您。” 霍相贞坐在沙发上,沉默半晌,末了垂下眼帘说道:“我打仗,还连累到你身上了。” 马从戎挪到他身边坐了,侧着脸仔细看他:“等大爷这一仗打赢了,再让我给您当两年秘书长,几个五十万都赚回来了。” 霍相贞笑了一下:“行。” 马从戎依旧盯着他,看他的眼角已经有了隐隐约约的细纹。这个冬天他瘦了,要瘦先瘦脸,身体倒还是硬邦邦的高壮。马从戎想自己若是天天跟着他,大概还不会这么爱他怜他。当初成年累月的伺候他,时常伺候出一肚子气,恨不能兜头敲他一棒子。 现在隔得远了,连生气的机会都没有了。希望以后还能再有,否则的话,实在是活得没意思。好吃好喝的在家一坐,他从早闲到晚,闲得半死不活,难受极了。 “要不然……”他意意思思的开了口:“我先不回去了,跟着大爷上战场去?” 霍相贞当即摇了头:“算了吧!你上战场就是碍事儿,没别的用!” 马从戎感觉这话很不中听,所以愁绪也随之减少了许多。将霍相贞腹诽了一通之后,他一边惋惜着那七十万,一边意犹未尽的走了。 如此又过了一个礼拜,作战计划制定完毕,霍相贞和连毅也订好了攻守同盟。按照计划,霍相贞将和连毅同时起兵,在保定会和之后,直取北平。 这一次,霍相贞没有要求李克臣为自己占卜。可干可不干的事情,可以卜卦预测一番;但如今他是非干不可,即便前途不利,也是别无选择。 在冬至这一天,他毫无预兆的发表了讨蒋通电,同时派兵截断平汉线,将南北铁路交通彻底断绝。在蒋张两方还未做出反应之时,他已经率兵攻占了石家庄。 此举立刻震惊全国,包括位于冀鲁交界处的顾承喜。战报到达顾承喜面前时,顾承喜正坐在热炕上吃火锅。一个冬天把他捂白了,穿着单衣盘腿一坐,他被火锅蒸出了一脸的热汗。一手握着一柄大漏勺,他本是预备着给自己捞羊肉片;结果心不在焉的看完战报之后,他放开漏勺一拍桌面,自言自语的惊道:“妈的,这疯子,真反了?!” 然后六神无主的盯着满桌的冻羊肉片和青菜,他一言不发的思索了片刻,末了把战报往屁股底下一掖,决定静观其变,同时又庆幸霍相贞是往北去的,和自己不生关系。这要是往南来了,自己免不得要和他开战。要论实力,自己依然不是他的对手,而且他若不是逼急了,也不会反。和这么一支急了眼的队伍打仗,太危险,犯不上。 与此同时,连毅在山西也起了兵。和连军一起开拔的还有几家队伍,拉拉杂杂的,居然也凑了将近十万人。这十万人且走且抢,沿途无人敢拦,一路顺风的就往北去了。 第159章 孤军 霍相贞以破竹之势攻入石家庄,沿途又从守军手中缴获许多粮食武器,顺带着解决了饥荒问题。然而正值霍军锐不可当之时,山西忽然传来消息,说是连军闹起内讧了。 霍相贞心中一惊,暗道不妙。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讨蒋的通电都发出去了,哪里还有转圜的余地?所以强定心神整理队伍,他不管连毅,自顾自的直奔保定去了。 连毅没想到自己会被自己的兵困在了长治县。 他带了一辈子兵,什么样的关头都经历过,没经历过也提防过,可是今天,此情此景,是他连想都没想过的——李子明居然用枪指了他的头! 与此同时,司令部内的其他老东西们也全被缴了械。而在县城的另一端,以参谋长为首的军长派,正在和李子睿为首的少壮派鏖战。两派士兵各自抢了据点,对着开火射击。李子明这两年十分的能管事,明里暗里的攥住了许多人脉与权力。而在他向南京政府发出那封电报之后,山西省主席暗暗的和他取得了联系,愿意力挺他取代连毅。 对于李子明来讲,取代连毅不是最要紧的事情,要紧的是把连毅留在山西,不要让他“老夫聊发少年狂”,跑去河北和霍相贞一起玩造反。今天他是预谋已久、突然发难。枪口顶上连毅的太阳穴时,连毅正要迈步往门外走,手里还拿着一顶军帽要往头上戴。 太阳穴猛的一凉,让连毅在刹那间僵硬了动作。随即慢慢的扭头转向了李子明,他难以置信的瞪了眼睛,同时严厉的喝问道:“你干什么?” 李子明的手很稳,表情也很硬,整个人像是铁铸的:“没什么,只是想让你跟我回去。” 连毅瞪着李子明——自己养大的小子,自己最了解。李子明天生的带着狠劲,真有几分狼性。今天敢对自己挑明了干,可见他必定是已经提前做了无数准备。 正当此时,外边涌入一群小兵,七手八脚的反剪了连毅的双臂。另有一只手摸到他的腰间,一把抽出了他的手枪。连毅气得面色苍白,探头一撞李子明的枪口,他的嘴唇都哆嗦了:“开枪!他妈的狼崽子!有本事你就开枪!” 李子明慢慢的放下手枪,枪口在连毅的眉心硌出了一道红。抬手用拇指揉了揉那条红印子,李子明随即面无表情的一挥手:“带走!” 小兵们如狼似虎的把连毅押了出去。李子明转身站到了门口,沉默着盯了连毅的背影,同时又嗅了嗅自己的拇指。拇指上有雪花膏的香,这老家伙,真是活疯了,不知道自己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年过半百的人了,还痴心妄想着要去打天下,不怕饶上他的一条老命! 李子明又想自己第一次看到连毅时,连毅还很年轻,很俊俏,很有风采。 长治县内的激战持续了两天两夜,到了第三天,参谋长怕李子明把连毅弄死,所以树起白旗,不打了。 白旗一树,两排的士兵都很欢喜——这一趟出门,他们路上已经抢了个饱足,而天气这样冷,军衣又单薄,真要进河北打仗,先不提生死问题,只说这份冷就够遭罪。如今能够回晋城过冬,自然是比什么都强。随行的其余几位军头见状,暗暗庆幸自己来得低调,如今也可以偷偷的各回各位。兵强马壮的锋老都不打了,他们还打什么?还是过一天算一天的先混着吧!等到霍相贞真在河北打出名目了,自己再赶过去依附也不迟。 至此,十万大军刚出发了没有十天,便作鸟兽散了。 白摩尼被连毅留在了晋城家中,当初莫名其妙的看着连毅带兵走了,如今又莫名其妙的看着连毅被兵带了回来。扶着墙壁迎到连毅面前,他先是留神看了看连毅的脸色,然后又往后瞧:“子明呢?” 他看连毅是副乌云盖顶的神情,以为是李子明半路出了事,所以开口先挑最关心的人问。而连毅绕过他走到炕边坐下了,抬头去往窗外望。窗外站着成排的卫兵,专为了看管他。 白摩尼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看着看着,忽然跌跌撞撞的走到了他的身边,弯腰低声问道:“到底是怎么了?” 连毅轻声答道:“子明造反了。” 然后他一摇头:“老子打了一辈子鹰,今天让鹰啄了眼睛。” 白摩尼想了一想,扶着连毅的肩膀又问:“你这一趟出门,到底是干什么去了?” 连毅抬手搀扶他坐到了自己身边,紧接着答非所问的自言自语:“别怕,他再怎么狼心狗肺,也不至于一枪毙了我。有我的活路,就有你的活路,大不了回天津,钱我有的是,不带兵,也一样够养老。” 白摩尼盯着他,半晌没说出话,同时心中又隐隐约约的想道:“他失势了?” 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白摩尼越来越发现自己没想错——自己的确是斗不过一位手握重兵的军长,但是未必也斗不过一位卸甲归田的寓公! “那……”白摩尼迟疑着开了口:“咱们回天津?” 话音落下,外间的房门开了,李子明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一如既往的,他在外面咳嗽,跺脚,脱衣服,喝热水。很寂寥的热闹了一阵子之后,他掀帘子进了里屋。 单手插着裤兜,他站到了连毅面前,抬手堵嘴又清了清喉咙,然后说道:“南京政府答应了,往后一个月给咱们加十万元军饷。” 加了军饷,也得裁兵。一个军的队伍,裁成一个师的规模。李子明报喜不报忧,只说得的,不说失的。然而即便不说,连毅也猜得到。霍然而起面对了李子明,连毅现在手无寸铁,并且比李子明矮了一个脑袋,所能做出的攻击,便是劈头抽了对方一记雷似的大耳光! 李子明被他打得脸一偏,随即抬手握住了他的腕子,把人往白摩尼怀里一搡。抬眼望向白摩尼,他平静的说道:“你劝劝他。” 连毅是不用人劝的。李子明走后,他便一个人爬到炕里,拽过烟盘子开始烧烟。白摩尼跟着挪到了他对面,就见他整个人仿佛水面的倒影,抖颤得要破碎。他是神枪手,一双手素来最稳,可是如今连烟签子都捏不住了,一疙瘩烟膏挑在签子尖,在火苗上左一晃右一晃,烧得淋淋漓漓、不成烟泡。 从这天起,连毅把门一关,天天只守着鸦片烟和白摩尼过日子。李子明现在是有靠山的人了,夺权之后先把他的队伍清洗了一遍,老家伙们死的死走的走,他在名义上还是军长,可是已经被李子明彻底架空了。 新年的元旦过后,霍相贞孤军攻入保定,进是进了,但是并没能完全占领保定,因为东北军的主力部队开过来了,而霍相贞这边又临时变成了兵分两路——山西的连毅没有来,山西省主席倒是带着中央军来了。雪冰只好带着两个师半路拐了弯,去反抗这突如其来的一击。 今年的雪大,霍军和东北军在保定杠上了,东北军打不过来,霍军也攻不过去。仗越打越苦,两边都是咬牙硬扛。这天傍晚,霍相贞正在指挥部里烤火,忽然接到急电,说是雪冰在西边败了,被中央军围困在了井陉县内。 这个消息让霍相贞勃然变色。盯着炉中火苗想了又想,他最后决定带一部队伍往南走,去把雪冰救出来——身边就剩这么几个亲近人了,他可禁不住他们再死了。 把保定阵地交给了孙文雄,霍相贞连夜点兵出发。因怕东北军随时发动总攻,所以他只带走了两个团。用火车装载了两个团的人马,霍相贞走平汉线,直接奔了石家庄。 从石家庄到井陉县,也就是不到一百里地的路程,然而霍相贞带着人马刚下火车,便赶上了一场暴风雪。前方已经有中央军在活动,火车不能继续走了,所以只能凭着两条腿往前挪。午夜时分,寒风卷着铺天盖地的大雪片子,飘飘扬扬的要埋活人。霍相贞下了马,一边极力的贴着马身想要避风,一边弯腰迈着弓步,一步一叩首的前行。他是最孔武有力的人,然而到了这般风雪世界里,也力不能支的喘起了粗气。他是如此,其余的小兵们自然更艰难,简直快要四脚着地的顶风爬。 如此到了凌晨时分,霍军死去活来的走出了一半的路程,再想往前走,却是迎头撞上了中央军的第一道防线。小兵们全都冻得没了人样,手指头枝枝杈杈的僵硬着,连扳机都扣不动,但是也慌忙投入了战斗。霍相贞的眉毛睫毛全结了霜,热汗顺着鬓角往下淌,鬓角也是一层霜。用牙齿咬住皮手套,他抽出手,心急火燎的帮着炮兵去推迫击炮。哪知手掌刚一扶上炮筒,就被牢牢的粘住了。周围一滴热水也没有,他低头连呵带拽的,硬把手掌从炮筒子上撕了下来。 掌心脱了一块皮,丝丝缕缕的痛意要发作而未发作。他这回长了记性,戴了手套再去搬炮弹。精锐炮兵全留在了保定,跟着他来的,全是可有可无的家伙。为了避免浪费炮弹,他须得亲自指挥这帮小炮兵瞄准开炮。 炮声一起,他的脑仁随之一震,额角的青筋开始跳着鼓凸。抓一把雪填进嘴里,他想把自己的心神也冰镇一下。随即成排的枪声也响了,高地架起了马克沁,枪管子轰然喷出长长的火舌,左右扫射着前方阵地。 不出几分钟的工夫,第一道防线的中央军便撤退了。霍相贞心里还清醒着,只是头疼。又抓一把雪满头满脸的揉搓了一遍,他没戴帽子,带着队伍继续前进,又命令电报员往井陉县发电报,给雪冰吃一剂定心丸。 然而电报发出不久之后,电报员便接到了一封长篇大论的回电。顶风冒雪的撵上霍相贞,电报员在大风中扯着嗓子喊道:“报告大帅,雪师长让您回保定!” 霍相贞以为自己听错了,眯着两眼的冰霜扭头看他:“什么?” 电报员几乎是在狂喊了:“雪师长说,他这回败得厉害,已经不剩几个人了,正好留在井陉县,还能拖住一部分敌人。他让您马上回保定打北平,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霍相贞这回听明白了。弯腰抓起一把雪搓了搓脸,他在短暂的清凉中一挥手,同时吼道:“什么屁话!继续走!” 第160章 冰天雪地 凌晨时分,雪冰拖着一杆步枪,在营地之间来回的巡视。天还没亮,但是地平线下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光,也许是太阳已经近了。 炊事班早已架起了大锅,热腾腾的煮熬着饭和菜——饭和菜稀烂的混成了一锅,并且额外加了大块肉。除此之外,还有杂合面饼子,刚出锅的饼子,那种新鲜的面香也很富有诱惑性。 小兵们打了许久的恶仗,全打得烟熏火燎,人不人鬼不鬼的聚堆坐了,像一群群大小牲口似的,翘首企盼着今天的早饭。都知道今早要吃顿好的,梦里都闻见肉味了。 雪冰面无表情的在人堆里穿行,目光掠过下方人头,他知道他们很快就要死了,至少要是死个十之六七。不能再在县城里耗下去了,外面的中央军越来越多,分明是要采取诱敌深入的战术,把霍相贞也引到井陉县外。到时合拢包围圈,来个一锅端,谁也跑不了。 所以他心急火燎的让霍相贞走,赶快走,回保定,打北平。可霍相贞却犯了倔,死活不听。 雪冰知道他是想要救出自己,可是心中并不领情,不但不领情,而且还恨他,恨他没有脑子,不管大局。自己重要还是战争重要?霍相贞这回是在打天下,北平防务这么空虚,只要在保定打败了东北军,就能立刻继续北上。这么简单明了的一笔账,怎么霍相贞就想不透算不开? 昨天晚上,雪冰想对着太阳穴给自己一枪。自己死了,霍相贞也就不必来了。现在悬崖勒马向后转,也许还来得及。可是握着手枪对着脑袋比划了半天,他最终还是没有下手。不能就这么结果了自己,他想,这样送命的话,太不值了。横竖是一死,死也要冲出城去,从敌人那里再拉几个垫背的。还有自己部下的那些小兵——你们这帮东西,吃着霍家的,喝着霍家的,现在大难临头了,想各自飞?不可能! 饭菜熟了,小兵们一人分了连汤带水的一大碗,就着热饼子吃得稀里呼噜。雪冰依然游魂一样的逡巡着,感觉身边这一大群活物很像是猪。这一仗,自己没打好,起初是对敌估计错误,后来的战术也有问题,导致队伍最终被敌人困进了县城。 他又想其实自己打仗是不行的,不如霍相贞,也不如孙文雄。小时候一直跟在老爷子身边,也没有历练的机会。老爷子就是对儿子狠,对别人都好,像太阳似的,谁也不知道他心里究竟藏着多少光和热,源源不断的只是往外给,从不往回要。 他没有爹娘,所以霍老爷子对他来讲,是唯一的亲人,也是一切的亲人。他总记得在许多年前,霍老爷子人高马大的在街上走,一只大手领着他的小手。有时候也抱着他,对别人说“大小子好,怎么惯也不讪脸”。 他是大小子,马老管家的儿子是二小子,唯有霍相贞是混账东西,提起来就骂。 他只是遗憾,在霍老爷子生前没能给他磕几个响头,喊他一声义父。霍老爷子那么疼他,也没说过这方面的话,也许是怕给了他名分,他长大后会和霍相贞分庭抗礼? 说来说去,亲儿子毕竟还是在第一位的。没办法,在这一方面,他是天生的比不过霍相贞。对于霍相贞本人,他没什么感情,但是他希望霍相贞好,甚至愿意为霍相贞牺牲,纯粹只因为霍相贞是霍家的独子,而霍老爷子一直是望子成龙。 雪冰回了指挥部。 他刷了牙洗了脸,用热毛巾狠狠的擦了脖子和耳朵,又换了一身干净内衣,还让勤务兵用刷子打扫了外面军装。然后端端正正的坐在小方桌前,他一手抄起筷子,一手端起酒盅。面前摆着三盘炒菜和一碗汤,另有一盆热气腾腾的大米饭。他喝酒,吃菜,微醺的时候让勤务兵给自己盛了饭。及至酒足饭饱了,他顺着北窗户往远望,目光穿过微薄的晨曦,一直望到了北平城,心里说:“老爷子,儿子对得起你了。” 然后他挺身而起,戴好军帽系好武装带,迈步向外走了出去。长靴上了马刺,他走得一步一响,不回头。 雪冰在率兵突围之前,给霍相贞发了最后一封电报。 霍相贞接到电报之时,正在大雪地里往前走。大雪停了不到一夜,天亮之后又下起来了,下得四野一片混沌,让人将要分不清东南西北。大部队留下的脚印子,不过片刻就被盖得无影无踪。路难行,沿途还总有敌人拦截,几十里路仿佛是永远也走不完了。 读过电报之后,霍相贞急得骂了娘,心里知道雪冰要是能突围,早就突围了,也不至于等到如今。越是不声不响闷头闷脑的,发起狠来越是不留后路。这雪冰哪里是要突围?分明是想找死了! 思及至此,霍相贞当即号令全军加快速度。跟着他的小兵没有敢偷懒的,可是在大雪地里摸爬滚打的混了几个昼夜,小兵们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如今全是有心无力,只剩了四脚着地往前爬的份。李天宝跟着霍相贞,累得直了眼睛,走着走着向下一扑,他整个的拍在雪中,真是一动也不能动了。 霍相贞没管他,自顾自的继续往前走。有人把他抬起来送上了马背,蹄子全陷进雪里,马也走不动了。正当此时,炮兵队伍发出惊呼,却是几门重炮缓缓倾斜,沉入了沟里——雪地表面看着一色洁白平坦,没想到雪下地面不平,藏了一条深沟。 打仗没炮可是绝不行的。霍相贞立刻指挥小兵去抬炮。雪地松软,炮又沉重,小兵们须得挣命似的把炮往外拽。眼看着一门重炮要上地面了,忽然炮筒子向上一翘,带着一大帮小兵又仰了回去。 一番死去活来的忙乱过后,三门重炮拉上来两门,还有一门实在是搬运不动了,只好暂且抛下。霍相贞见小兵们全都累得没了人样,于是下令原地休息十分钟。然而未等休息完毕,敌军来了! 霍军这一路上虽然是战争不断,但都是小仗,而且敌军一打就退,很能助长军心士气,让队伍一门心思的往前走。可是今天这一仗与众不同,竟然如同大决战一般,敌人把轻重武器全摆出来了,并且顶着枪林弹雨一次次的冲锋。霍相贞看了这个阵势,当即怀疑雪冰的突围有了成绩,敌人这么拼命,大概是想把自己和雪冰分隔开,免得两支队伍会和之后,力量更大。 大雪之中,一场激战开始了。雪与火不分你我,火焰鼓着雪沫子往天上飞。在震耳欲聋的密集炮声中,霍相贞解下大氅扔了帽子,也冲上了最前线。重机枪的主射手被一粒子弹穿透了胸膛,低头死在了阵地上。霍相贞推开尸体顶了上去,对着前方就转动枪口开了火。 开火之后,霍相贞感觉自己也要和前方那一片片倒下的敌兵一起死了。重机枪的枪声几乎等同于一架小炮,震得他脑子里翻江倒海。他咬紧牙关忍着头痛,胸中一阵一阵的烦恶,仿佛随时都要呕吐,让他迫不得已的屏住呼吸,甚至连气都不敢多喘。及至新的主射手赶过来了,他才一翻身让出了位置。紧闭双眼咽了口唾沫,他神情痛苦的一跃而起,弯着腰又跑向了炮兵队伍。 一场仗打了两个多小时,始终是不分胜负。眼看敌方的援兵越来越多,霍相贞进退两难——退了,就不容易再回来;不退,又没有打持久战的资本。 正当此时,敌方阵地忽然乱了套,像是起了内讧一般。霍相贞立刻下令停火,同时只见敌营之中杀出一队血葫芦似的骑兵,头也不回的向这边疾冲。霍相贞心中一惊,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头,正要下令开枪震慑。不料领头骑兵忽然向上举起手中步枪,步枪刺刀上绑了一面旗帜,旗帜迎风招展,上面赫然一个“霍”字。 霍相贞看得清楚,连忙让小兵让路。而在骑兵在冲入霍军阵地之后,马背上的士兵立刻就翻滚下来了,其中一人勉强坐起,怀里还抱着一个。霍相贞快步走过去一看,只见他怀里抱着的人,正是雪冰! 雪冰快要死了。 他不知是受了多重的伤,黄呢子军装的前襟都被血浸成了黑红色。霍相贞跪在雪地里,轻声唤道:“雪冰?” 雪冰缓缓转动眼珠,漠然而又寒冷的注视了他。 几秒钟过后,雪冰闭了眼睛,低而清楚的说道:“回保定。” 霍相贞颤抖着答应了一声,然后从士兵怀里接过了雪冰。让雪冰枕到自己的臂弯里,他一边支使周围的小兵去叫军医,一边去解雪冰的军装纽扣。雪冰伤得太厉害了,再不止血的话,他的血就要流光了。 然而纽扣刚解了两三个,霍相贞忽然停了动作。盯着雪冰苍白的面孔,他慢慢抬起染血的手指,凑到了雪冰的鼻端。 雪冰死了。 霍相贞哆嗦了一下,一如既往的,没有眼泪。 收紧双臂抱了雪冰,他抬眼往远方看。心里空落落的,眼前白茫茫的,雪冰也死了。 霍相贞把雪冰绑在了马背上,然后开始着手撤退。 来得艰难,走得更艰难,而且还有追兵。霍相贞一路且战且退,想要尽快撤到石家庄,好乘火车沿着平汉线回保定。哪知队伍还没进入石家庄,他就听闻铁路被中央军截断了。 石家庄和保定之间无法通车,并且还有中央军活动,想要回保定,只能凭着两只脚一杆枪打回去,显然是不大现实。霍相贞一时无法,索性放弃北上,抓了几列火车往南回了顺德府——毕竟是在顺德府经营了半年,而且此地也有几处天险,走投无路之时,先回来喘息几日也是好的。 然而他刚刚进入邢台县,就又得到了新的军情——驻扎在河南的中央军,也杀过来了。 事到如今,他身边只有两个团的人马,孙文雄带着大部队又被困在了保定,无法南下回来。想要抵抗河南兵,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而与此同时,山东的顾承喜也又有了动静。 顾承喜奉了南京政府的命令,慢吞吞的调兵遣将,随时预备着冲入河北,和河南兵两边夹攻,给霍相贞致命一击。打仗这种事情,终归是要卖力气的,所以他并不胡乱积极,慢条斯理的准备得很细致。 歪在暖炕上剥着一个橘子,他得意洋洋的对裴海生说话:“这霍静恒是真够可以的,也不知道是受了谁的煽惑,居然还真想杀到北平当皇帝去了,这不失心疯嘛!” 话音落下,他往嘴里塞了一瓣橘子,随即皱着眉头一咧嘴:“操,这么酸!” 裴海生站在地上,听闻此言,便回了他一句:“所以军座这一趟,是又要当救兵去了?” 顾承喜放下橘子,坐起身喝了一口水:“放你娘的屁,我怎么那么贱?我给他当救兵,谁给我当救兵?南京都给他发通缉令了,我还搀和他那些屁事儿?像他那样的货,我告诉你,放在哪儿都不省心,唯一的路子就是把他往南京一送,直接让他蹲一辈子大牢去!” 裴海生笑了一下:“军座这话说得倒是够狠。” 顾承喜回想起前尘旧事,生生想出了满心乱麻,最后他一点头,自言自语的说道:“真的,不敢招惹他了。再招惹他,我得把命搭上。” 这活说了不过两天,顾承喜连着接到了三道加急军令,不得不带兵出发,往顺德府去了。 在顺德府,他没见到霍军士兵,因为霍相贞自知无力防御,所以带兵撤入了山中。 第161章 进山 山西、河南、山东三个方向的中央军是统一行动,如今山西兵沿着铁路线往北走,和东北军遥相呼应,前后夹攻孙文雄部;顾承喜率兵进入顺德府地界,专门负责追击霍相贞残部;河南兵则是引而不发、暂时不动。 顺德府西面毗邻太行山脉,有的是山。有山,但是大雪封山,没有路。顾承喜军令压身,不得不硬着头皮往山里走,一边走一边叫苦,因为不是本地人,进了山就转向,山水又都是白茫茫,连个东南西北都不好分。幸而这几天放了晴,没有继续下雪,否则天地一色,世界成了琉璃罐子,人在其中简直没活路了。 顾承喜这一路走得很加小心,因为山地太适合搞伏击战了,霍相贞如今又是落了下风,别无选择,只能采取这一路以少胜多的狡猾打法。然而大队人马沿着山路走过一天之后,他没等到伏兵,倒是一路捡了不少逃兵。用粗绳子把这帮逃兵长长的拴成了一串,顾承喜从头问到尾,合着全是霍相贞的人;再问他们为什么逃,士兵们实话实说——山里没粮食,军衣也单薄,再不逃就得饿死冻死了。而且大帅也不管,由着他们逃。 顾承喜一路捡人,捡枪,还捡了三箱子弹,两门迫击炮。绕过一座大山之后,顾军全体暂停休息,炊事班埋锅造饭。顾承喜平日肥吃海喝的很享福,但是真到上战场了,小兵吃什么,他也吃什么;除非是小兵的伙食实在太不堪了,他才背着人偷偷加点餐补充营养。此刻他端着一碗热汤,一边吹着热气吸吸溜溜的喝,一边在枪炮之间来回的走。枪炮都是很好的外国货,他用脚尖东踢踢西踢踢,然后打了个饱嗝,心想这些玩意儿全归自己了,样数虽然不多,可是要买的话,也是一大笔钱呢! 思及至此,他扭头又往远望,远方是一座巍峨险峻的高山。觉察到身边来人了,他目不斜视的直接问道:“哎,那边儿是不是云梦山?” 裴海生也端着一碗热汤,思索了一下才答道:“好像不是,军座稍等,我找人问问去!” 顾承喜一抬手:“算了,不用问,爱是什么是什么吧!反正这荒山野岭也没什么好看的,你告诉我名字了,我也记不住。” 裴海生听闻此言,就站着没有动。而顾承喜又道:“这么走下去,太没谱了。过一会儿咱们兵分几路,开始向前搜山。” 裴海生仰头把热汤喝了个底朝天:“军座用我保护吗?” 话音落下,他直勾勾的盯着顾承喜,等待一声回答。而顾承喜漫不经心的一摇头:“用不着你。你挑些人带上,也给我找去!” 裴海生答应一声,同时暗暗的松了口气。 全军吃饱喝足之后,整理行装继续出发,大部队分成了小部队,背着电台踏上了不同的路。根据逃兵所说,霍相贞已经带兵在山中深处转了好几天,所以山下尽管全是大雪地,却没有足迹可寻。而对于霍相贞来讲,下山是自寻死路,所以如今很有可能继续往上去了。 顾军无法追踪,只好漫无目的的先往山里走,打猎似的各自寻找蛛丝马迹。顾承喜穿着长及脚踝的厚呢子军大衣,脖子上又围着一条毛茸茸的狐皮领子,身上不冷,心里也挺平静,唯一的一点忧虑,是怕山林中会有人打冷枪。 马靴在大雪地里趟得久了,连靴底都是干净的。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心中还是很平静,不像是来打仗的,当然也不像是郊游。那种平静很奇异,简直有一种宿命感。 时光倒退了一万年,在冰天雪地的苍莽山林之中,他是全副武装的猎人,要去猎他。 裴海生的小队跟着顾承喜进了山。在即将带着人马离队之前,裴海生从后方又看了顾承喜一眼。顾承喜高人一头的走在前方,给了他一个英武挺拔的背影。 一眼过后,裴海生按照计划,带着自己的小队拐弯了。 和其它人一样,裴海生也是摸索着走,没个明确的路线。想在这么大的一座山里找人,本来就是个碰运气的事情,所以只能试探着来。林子里略微好走一点,因为可以扶着沿途的树木借力,但是同时也悬着心,因为不知道雪下有没有猎人布下的陷阱或者夹子。照理说是不该有,可是谁也不敢保准,所以一步一步全像是踩在了心尖上。队伍里有小兵是专门负责做记号的,免得迷路。裴海生则是一门心思的直往前走,心想这等于是闭着眼睛走路,我得找到哪一天去? 出了林子,又见陡坡,坡上也有稀疏的树木。裴海生抓住一棵小树,四脚着地的往上爬。爬着爬着,忽听头上起了一声惊呼,是个伶俐的小兵有了发现:“营长!营长!您上来瞧瞧,那是不是人脚印儿?” 裴海生当即竖起一根手指,对他“嘘”了一声,随即手蹬脚刨的赶了上去。坡顶地势还算平坦,整洁的雪地上留下了一串印迹,可不就是鞋底子踩出来的? 小队全体立刻警惕了,而裴海生低头又细瞧了瞧,发现这是一串很单薄的脚印,好像统共也不会超过十个人,而且从印迹的形状看,穿的还都是马靴,想必全是军官一流。 他把这话说给了部下士兵,士兵听了,面面相视,都有些激动——这要是真把霍相贞逮住了,岂不是全体都立了大功?军座打起赏来是绝不小气的,兄弟们这回横是要集体发大财! 裴海生带着小队上了路,顺着脚印向前快走。走出了不到两里地,他猛然收住脚步,同时对着后方做了个手势。后方的二十几个人会意,登时全蹲下了。正好身边有大石头,堪称是他们绝佳的掩体。而裴海生静静的向下望去,在斜坡下方的几棵枯树之间,他看到了霍相贞一行人。 霍相贞站在树下,一手拎着手枪,一手领着个副官。另有三名军官蹲在地上,正在摆弄一副折了天线的电台。裴海生悄悄拔出了手枪,枪管架在石头上,他开始瞄准霍相贞。身边的小兵见了,不由得一惊,压低声音提醒道:“营长,军座不是让咱们捉活的吗?” 裴海生冷森森的瞪了他一眼,直接把小兵瞪哑巴了。然后转向前方,他继续瞄准。霍相贞不老实,一直领着那个副官走来走去,而且不离那棵老树。那老树的树干太粗了,偶尔竟然能把霍相贞彻底遮挡住。 裴海生等了又等,终于等到了好时机。眼看霍相贞又从树后踱了出来,他抬手就是一枪。只听一声枪响,子弹贴着树干和霍相贞的后脑勺飞了过去。见自己是一击未中,裴海生接二连三的扣动扳机,开始公然的追着霍相贞射击。其余小兵见状,也慌忙开了枪。蹲着的三名军官立时中枪,而霍相贞不假思索的甩手一枪,随即扯着李天宝跑向了林子深处。 小队并没有追逐霍相贞,因为营长负伤了。霍相贞一枪打中了裴海生面前的大石头,飞溅的石头渣子崩进了裴海生的右眼中! 裴海生一屁股跌坐在了雪地上,捂着眼睛惨叫了一声。一名小兵冲上去掰开了他的手,只见他的右眼珠子鲜血淋漓,便也惊慌失措的喊起来了。 与此同时,霍相贞带着李天宝,一口气跑出了五里地。 这五里地,没有一寸是平的,全是向上的雪坡。末了在一座石头山下停住脚步,霍相贞一屁股坐了下去,低着头呼呼的喘粗气。李天宝索性躺在了大雪中,疲惫得连手指尖都动不得了。 及至缓过了这口气,李天宝艰难的转动了脑袋去看霍相贞。看过一眼之后,他忽然连滚带爬的坐了起来:“大帅,胳膊!” 霍相贞的左臂让子弹蹭了一下,外面的大氅和里面的衣袖血淋淋的绽开了,能从裂口中看到鲜红的血肉。大氅是黑色的,染了血也看不出来,可是露出的黄呢子袖口却是鲜红梆硬,是鲜血已经冻成了冰。 霍相贞像不知道疼似的,并不理会他的惊呼。低头用牙齿咬住皮手套的指尖,他一晃脑袋,从皮手套中抽出了右手。 再用右手脱了左手的皮手套,他把两只手套扔向了李天宝:“戴上,走吧!” 李天宝的手已经冻成了青紫颜色。可是看着面前的这一副皮手套,他却是哭丧着脸没有捡:“大帅,他们都跑了,我再走,您不就成一个人了吗?” 霍相贞一摇头,平淡的说道:“我用不着你管,你走你的。” 李天宝真哭了:“大帅,我一个人往哪儿走啊……我不走,我愿意跟大帅共死……” 霍相贞叹了口气,随即却是笑了一下。左臂像是麻痹了一般,没知觉,也不疼。用右手把李天宝的双手拉到自己的大腿上,霍相贞捡起皮手套,亲自给他戴了上。李天宝心里明镜似的,泪和血哽在喉咙口,一拱一拱的往上涌。忽然“哇”的嚎出了一声,他顺手抓住了霍相贞的军装下摆,感觉自己像片落叶一样,飘飘忽忽的离了大树,不知道要被风吹到哪里去了。 霍相贞依旧是不理会。以手撑地站起了身,他随即抓着后衣领,把嚎啕大哭的李天宝硬拎了起来。 走到雪坡边缘站住了,霍相贞一松手,然后对着李天宝的屁股就是一脚。李天宝猝不及防的向前一扑,及至反应过来时,已经顺着雪坡滚下去了老远,并且越滚越快。张牙舞爪的扒着地面,他奋力的仰起头往上看,只见坡顶已经没有了霍相贞的身影。 这一段雪坡,爬上去的时候是无比艰难无比远,滚下来却像是只用了一瞬间。最后李天宝像雪团一样停在了坡底,挣扎着坐起了身,他惶恐的环顾四周,又咧着嘴哽咽了一声。 抬手扶着树,他踉跄着想要起立,可正在半起不起的时候,后方忽然起了一声呼喝:“别动!缴枪不杀!” 他吓的当即举起双手,同时就听身后响起了一大串杂沓的脚步声音,也不知是来了多少人。一双乌黑的马靴绕到了他的面前,紧接着一根马鞭子抬起了他的下巴。他抬眼向上一瞧,心中登时一惊——顾承喜! 顾承喜歪着脑袋对他看了又看,末了伸手一抹他脸上的霜雪:“哟,你不是那个谁吗?” 李天宝冻得青头肿脸,因为不屑于称顾承喜为军长,所以只点了点头。 顾承喜大喇喇的又道:“连副官长都当逃兵了,霍静恒这人缘不怎么样嘛!” 李天宝听闻此言,气得一抽鼻子,眼泪又出来了。 顾承喜收回马鞭子,继续问道:“说吧,霍静恒跑哪儿去了?我要是能找着他的话,算他运气好,还能捡回一条命;我要是找不着他,那没办法,只好让他死在这山里了!” 李天宝垂泪沉默了良久,顾承喜饶有耐心的等待着,也不催促。 最后,李天宝抬手往坡上一指:“大帅……往上走了。” 顾承喜听闻此言,先是对着部下士兵一挥手,随即吊儿郎当的扯着嗓子喊道:“全体立正,向上齐步爬!” 第162章 水寒彻骨 霍相贞单手拎着手枪,漫无目的的往上走。脚下全是坎坷的石头地,地面又积了厚厚的雪。他一步一滑,走得踉踉跄跄。 枪是空枪,仅剩的一粒子弹,方才已经被他随手一枪打出去了。可是低头看了看手枪,他还是舍不得扔。他是军人,没了枪,还算什么军人。 前方的石头缝里生出了一棵细瘦小树,冬天,叶子都掉尽了,小树成了光杆司令。霍相贞攥着树干借了力,蹬上了面前一块大石头。踩着石头继续走,他上了一座小小的山头。 左臂像是彻底冻住了,寒气顺着肩膀往心脉里流。他踢着白雪向前走,一直走到绝境。原来山的另一侧是深渊断崖。崖壁怪石嶙峋,足有五六丈高,和对面的石峰夹了一道河。天太冷了,河水已经结了冰,是条静谧的冰河。 霍相贞低头望着冰河,望了许久,末了伸出握枪的右手,毫无预兆的松开了手指。 手枪是块沉重的生铁疙瘩,急速坠落进了河面雪层之中,落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收回右手捂住胸口按了按,他随即慢慢解开领扣,从领子里扯出一根细细的线绳。线绳系着个小小的平安符,还是白摩尼在河南,托连毅带给他的。 平安符贴身带得太久了,浸透了他的气味与温度。定定的对着平安符看了片刻,他最后把平安符贴上嘴唇吻了一下,随即用冻僵了的手指又把它从领口掖了回去。 撤进山里那天,他收到了保定方面的急电,得知孙文雄部已然溃败。后来电报员在爬坡的时候失足滚了下去,连人带电台全摔坏了。电台始终是修不好,勉强收到的最后一封电报,是孙部参谋发过来的,说孙军长被敌军俘虏了,现在生死不明。 军队溃败,军长被俘,两厢相加,必败无疑。于是他彻底的心灰意冷了,索性遣散部下士兵,让他们下山投降、各找活路。 越是到了将死的绝境,越是看出活着的好,所以凡是能活下来的,都要活,好好活,替他活。 山顶风大,寒风卷着雪沫子,劈头盖脸的抽打着霍相贞。有能活的,自然也有不能活的,比如他。 他这回彻底失去了东山再起的资本,真是一无所有了。让他去坐南京政府的牢,那是折辱和折磨,他自然不愿意;或许也可以逃出重围,藏进租界,苟且偷生的过一天算一天。可他是上了通缉令的人,连抛头露面养家糊口都不能够,进了租界,吃什么喝什么?靠白摩尼接济?靠马从戎养活?不行,没有大哥吃小弟的,也没有主子吃奴才的。况且马从戎那一年已经给了他教训——别人家的饭碗,不好端。 早知如此,也不该要那七十万。马从戎是他从小看到大的,一贯好逸恶劳,没有正经本事。自己没了,他就是坐吃山空,往后谁还能没数的供着他花销?他又爱钱,七十万,不是小数目了。 想到饭碗,霍相贞忽然觉出了饥饿。他连着许久没有正经吃过饭了,自从进山之后,更像是一直没吃过东西一般。没吃没喝,却要日夜的翻山越岭,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摸了摸浑身上下的口袋,他没摸出什么,于是弯腰抓了一把雪填进嘴里。这么冷的天,他心里却是热,胸膛中总烧着一小团火,烧得他嘴唇都要焦了。冰凉的雪水流进喉咙,他心里想:“饿死鬼。” 体体面面的活到三十几岁,没想到临死做了个饿死鬼。霍相贞感觉这很讽刺。直起身望着远方连绵的山峦,他又想起了白摩尼。抬手按了按胸口的平安符,他想对方是个小小的人儿,往后却要独自在这世界上闯荡了——那么小,多可怜。 正当此时,后方忽然起了一阵微不可闻的动静。霍相贞猛然回头,正和五米开外的顾承喜打了照面。顾承喜气喘吁吁的刚爬上了山顶,军帽都歪了,脑袋腾腾的往上冒热气,真是卖了绝大的力气。眼看霍相贞险伶伶的站在悬崖边上,他吓了一跳。睁圆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他对着霍相贞伸出了一只手:“你——” 霍相贞没想到他会来得这么快。既来之,则安之。从顾承喜身上收回目光,他抬手扶正了军帽,随即转向前方,做了个深呼吸。 顾承喜感觉出了不妙,当即迈步飞奔向前:“你——” 一个“你”字没说完,霍相贞直挺挺的向前一栽,已经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中,只余黑色大氅的一角在风中最后一扬。而在那一刹那间,顾承喜什么都没想。追着那抹黑色纵身一跃,他紧紧抓住大氅一角,随着霍相贞一起摔下了悬崖。风声在他耳边呼呼的响,他盯着下方的霍相贞,心中只想:“我逮着你了!” 然后只听“喀嚓”一声巨响,霍相贞砸破冰面,带着他一起沉入了冰河之中。 刺骨的冷水瞬间灌入了顾承喜的领口袖口,水面漆黑,水下却是异常的清澈。顾承喜梦游一般的不惊不惧,静静看着霍相贞在水流的冲击下转向了自己。军帽漂上去了,霍相贞那短短的黑头发像是稚嫩的水草,口鼻之间逸出了一串透明的气泡,气泡闪亮亮的,顺着他的面颊向上升。睁开眼睛望着顾承喜,他的神情冷漠而又懵懂;而顾承喜死盯着他,看他这一刻是那么的像平安,简直像死了! 就在这时,霍相贞伸手抓住了他的大衣前襟。 冷水顺着口鼻灌入肺中,是生不如死的痛苦。在最后一刻的清醒中,他直视了顾承喜的眼睛——顾承喜,先是恩人,后是仇人。人之将死,恩怨情仇,不计较了。 他这一抓让顾承喜登时回了神。心中暗叫了一声不好,顾承喜怀疑霍相贞是临死前要拉自己垫背。然而未等他开始挣扎,霍相贞蹬住石壁支出的一块石头,却是竭尽全力的将他向上一举。顾承喜顺势一扬脑袋,甩着水花又见了天日。紧接着低下头,他只见抓着自己的那只手,无声无息的松开了。 顾承喜扒着冰面怔了一下,紧接着狠狠吸了一口气,一个猛子又扎了下去。 这回在幽暗的冰层下,他看到霍相贞随波逐流,已经被河水冲出了几米远。摸索着解了扣子脱了大衣,顾承喜游向前方,极力的想要抓住霍相贞的脚。可即便没了大衣的累赘,他穿得也还是多,施展不开他那身野小子的好本事。一口气快要耗尽了,他的胸中已经闷得将要爆炸,但手指距离霍相贞总是差着咫尺的距离。忍无可忍的凫向上方,他用脑袋去撞冰层。河水奔流不息,冰层并不结实。他舍了脑袋拼了命,硬是自下而上的撞出了个冰窟窿。露出头来喘了几大口气,他一缩脑袋,又沉下去了。这一段河床想必是地势相差很大,顾承喜现在不觉冷也不觉疼,只是觉得水急,急得他都害了怕。一条腿斜着伸出去,他蹬上了崖壁的石头。这一下子借力借得好,他猛的向前蹿出了一大截子,一把抓住了霍相贞的脚踝! 欣喜若狂的游到近前,他松手向上抓了霍相贞的衣领,同时施展他那套新练成的铁头功,哗啦一声又顶破了一层冰面。露出脑袋呼哧呼哧的喘了两口气,他开始往上拽霍相贞。一拽拽不动,二拽也拽不动。他急了,把脑袋扎回水里一瞧,吓得心一哆嗦——这王八蛋腿太长,一只脚卡进水下的石头缝里了! 顾承喜都要急疯了,慌忙一算时间,发现霍相贞很有可能已经淹死。深深的吸了一大口气,他沉入水中堵住了霍相贞的嘴,硬把这股子气吹入了对方口中。然后松手向上浮出水面,他又深吸了一口气。 连着往霍相贞嘴里吹了好几口气,顾承喜慌得六神无主,幸而人是靠着河边崖壁的,两只脚在水下乱蹬乱刨,偶尔也能找到落脚的石头。冰下水流湍急,冰面也被他撞碎了,河水夹着碎冰,稀里哗啦的往他身上冲撞。他把双臂插到霍相贞的腋下,咬牙切齿的要把人硬往上托。一边托,一边又像灵魂出窍似的,另用一双眼睛高临下的旁观自己。心里隐隐的也有声音在响,质问自己是在发什么疯?质问自己是不要命了? 这么托也还是托不上来,霍相贞就漂在没顶的冷水中,胳膊是软的,随着水流来回摆动。顾承喜又想他自从落了水后,除了对自己的那一举之外,再没有过其它的动作——这是个铁了心要死的人,自己方才第一眼见到他时,他的一只脚就已经迈进鬼门关里去了! 顾承喜还有体力,还有热力,可是精神上已经不行了。他的鼻涕眼泪全流了出来,深吸一口气又沉入水中,他先把这口气吹给了霍相贞,然后向下一钻,一肩膀顶上了霍相贞的裤裆。双手抱住了对方的大腿,顾承喜向上狠扛,是拼了命的要把霍相贞的脚从马靴中抽出来。扛了几下就扛不动了。一只脚胡乱蹬上了水中一块滑腻的大石头,顾承喜怀疑霍相贞现在已经没了气,自己在这冷水中也支持不久——总而言之,死活就是这一下子了! 气沉丹田一闭眼睛,他在心中打雷似的暴喝了一声,同时猛的向上一蹬一顶。肩膀忽然一轻,正是霍相贞顺着他的力道直浮向上,一条小腿也从靴筒之中滑了出来。 顾承喜“咕咚”一声吐出个大气泡,紧接着也浮出了水面。单手把霍相贞环抱到了胸前,他不假思索的低头大声喊道:“平安!平安!” 随即带着哭腔喘息了一声,他还是没觉出冷,只是胳膊腿儿全不像他自己的了,知觉钝钝的,用了十分的力气,没有一分的灵活,贴在一起的两具身体是在眼看着向下沉。顾承喜咬紧牙关抬起手,扒住了崖壁上的一块石头——胳膊先是蜷着的,被身体坠得越来越直,扒着石头的手指僵硬成了爪子的形状,带着冰碴子往下慢慢蹭。 如梦初醒一般,顾承喜骤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环顾四周,他没有看到救兵,想要呼喊,也没力气。活动了麻木的嘴唇,他含糊的哭道:“平安,平安,完了,我这回可让你害死了。你他妈怎么这么害人哪?完了,完了,我这手都不是我的了,我要滑下去了……” 话到这里,他用最后的力气仰起头,哑着嗓子叫成了一只老鸹:“救命啊!” 一声过后,上方却是传来了回应:“军座,您坚持住!我们马上就到!” 话音落下,一根绳子头垂到了他的面前,绳子头一晃一晃的,是有身轻体健的年轻军官效仿猿猴,一路攀援着溜下来了。 第163章 病势 顾承喜在水中一脚蹬着石头,是个金鸡独立的姿势;被部下军官用绳子绑好了拽上去之后,关节冻僵了,依然一腿长一腿短的做金鸡状。 他上来了,霍相贞也被人拽上来了。连滚带爬的跪到了霍相贞身边,他把糊着冰碴子的手伸向了对方鼻端。骨头硬成钢铁了,皮肤厚成皮革了,霍相贞有没有气,他完全感觉不出来,于是调动了一条凉舌头,他的下巴也麻木了,连咬舌头带咬嘴的让别人过来替自己试。 一群军官兵分两路,一群是撕撕扯扯的给他脱衣服换衣服,另一群围成一圈研究霍相贞。一个人伸手试了试霍相贞的鼻息,随即大声叫道:“报告军座,没气儿啦!” 顾承喜没有表情,仅从喉咙里九曲十八弯的“啊?”了一声。 另有一人用手背去贴霍相贞的脖子,却是提出了异议:“脉倒是还跳着呢。” 顾承喜的衣服没穿好,披一片挂一片的冲了过去。一屁股在大雪地上坐稳当了,他一手捏着霍相贞的鼻子,又仰天做了个深呼吸,紧接着低了头,嘴对嘴的开始往对方口中吹气。吹一口气,摁一摁胸口;再吹一口气,再摁一摁胸口。旁边的军官们看明白了,立刻有人自告奋勇的往前凑:“军座,您穿您的衣服,这个活儿让卑职来干吧!” 顾承喜没理会,用不着。 连着吹了十几口气之后,顾承喜发现霍相贞的口鼻之间渐渐有了气息,气息冰凉的,不像是活人气,但是松了手静观片刻,他只见对方那胸膛隐隐的一起一伏,竟是当真还了阳。他本是席地而坐的,如今不知怎的,一身的骨头架子一松一沉,仿佛从雪地跌坐进了坑里,整个人都是往下一陷一垮,一颗心也沉甸甸冷冰冰的落回腔子里了。 霍相贞除了一丝断断续续的气之外,一无所有。但是顾承喜对他的要求也不高,有一口气就够了。 让人把他头下脚上的抬了起来,顾承喜喝令全员装聋作哑扮瞎,不许对外散布霍相贞的下落,为了增加震慑力,他面对众人,一双眼睛一双眼睛的对视过去,生生的把军官士兵们全瞪成了寒蝉。及至约莫着自己把这些人全瞪老实了,顾承喜舌头不当家的下了令:“向后转!起步跑!加快速度,第一名我赏三十大洋,末一名扣他十天饷钱!” 话音落下,小队像一大群蜂子似的,“嗡”的一声就飞走了。 顾承喜来的时候,一路且行且看且加小心,并且漫无目的,所以走得很慢;如今知道周围没有敌人了,目标又很明确,故而队伍走了直线,心无旁骛的直往前跑。雪太厚了,一脚踩下去,简直拔不出来,所以众人全是个蹦蹦跳跳的跑法,亏得他们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跟着军长的人,尤其是精兵,有力气效仿兔子,不怕长途的蹦跳。饶是这么蹦跳,顾承喜还觉得慢——方才他光急着往回走了,没给霍相贞换衣服,现在霍相贞彻底冻成了个冰人。在水里都没淹死,出了水反倒冻死了,那才叫荒唐。 这一帮人遇到平地就学兔子,遇到雪坡就往下一坐,一口气直接滑到底。不出片刻的工夫,便到了山脚。山脚还驻留着一部分人马,忽见军座等人像无数雪球一般滚了出来,不禁莫名其妙,以为他们是遇了野兽。而顾承喜也不多说,直接把霍相贞往马上一放。绕着大山再跑五里地,有一处小小的村庄,顾承喜快马加鞭的往前疾冲——山下的大雪原没遮没掩,一刮风就是山呼海啸,不是久留之地。 村庄里统共只有二十来户人家,最好的房屋是一间较为坚固高大的土坯房。听说军长要征用房屋,土坯房的主人十分识相,立刻打了小包袱,想要举家搬到邻家暂住。顾承喜由着小孩子们走了,但是一脚把老两口子踹了回去,让他们赶紧抱柴火烧水烧炕。一名副官见识了他灵活的脚法,忍不住问道:“军座,您不冷了?” 顾承喜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该冷的,不但该冷,还应该冷出一场重病。可是抬手摸了摸脑袋,他意外的摸了一手热汗。 脑袋上有汗,后脊梁也有汗,他从上岸之后就没闲过一秒钟,总像是在挣命,挣得他关节也柔软了,皮肤也红润了,侵肌入骨的寒气,全被他挣出去了。 顾承喜想给霍相贞脱衣服,衣服都冻成冰片子了,纽扣也都是小冰坨子。顾承喜没时间等着它融化,于是找来一把大剪刀,连冰带布的一起剪,硬把霍相贞的衣裤全剪了开。 他先给霍相贞脱了马靴裤子,脱完之后抬头一看,他愣了一下,发现霍相贞瘦了,瘦得腿都细了,膝盖和脚踝的骨头都清清楚楚的支楞着。扒了上衣再看,胸膛手臂还有肉,可是肚子凹陷成了大坑,显然是早就断了粮,肠胃里一点食也没有了。 顾承喜怔怔的望着霍相贞,看他胡折腾,硬把自己折腾成了这副贼样。 然后,他又发现了对方左臂的伤口——挺长的一条,泛着白,没有血,翻得像孩子嘴一样。 老两口子在厨房烧火,连带着让土炕也温暖了。顾承喜出去要了刀伤药,用绷带裹缠了霍相贞的左胳膊。现在他也算是见多识广了,伤口怎么来的,他一眼就能看出个不离十。霍相贞这伤是子弹蹭出来的,而且是新伤;但他进山也有好些天了,又没听说他的队伍闹内讧,那么到底是谁给了他这一枪?记得自己方才在山里走时,遥遥的也曾听过一串枪响,莫非是自己的人打了他? 用一床棉被盖住了霍相贞,顾承喜又端回了一碗热水。坐在炕边自己先含一口,然后他低头嘴对嘴的哺给霍相贞。霍相贞的呼吸简直是似有似无的,顾承喜刚一抬头,热水便顺着他的嘴角流了出去。 顾承喜把手伸进被窝,一下一下摩挲着他的心口。片刻过后,他低下头,又喂了霍相贞一口热水。 结果这口热水依旧是没能往下走,顺着嘴角又流出来了。 顾承喜茫然失措了,伸手用拇指蹭去了霍相贞嘴角的水迹,他叹了口气,声音很低的问道:“平安,你这回真要死啦?” 他没得到回答,得到的是窗外一阵喧哗。窗是木格子窗,糊着绵纸,看不见外面情形,只听马嘶人叫的十分热闹。顾承喜放下小碗,起身出门一看,却见两名副官刚从马上搀下了裴海生。裴海生的右眼已经被鲜血糊住了,猛的和顾承喜打了照面,他当即停了脚步,颤着声音轻轻唤道:“军座……” 顾承喜皱起了眉毛:“你怎么了?” 不等裴海生回答,裴海生部下的小军官抢先开了口:“报告军座,是霍静恒打伤了我们营长的眼睛。我们在山里看见了他们,本来是想生擒,哪知道他们对着我们开了枪,营长因为身先士卒,所以第一个受了伤!” 顾承喜脑筋一转:“那不对啊!要是用枪打的,海生早连脑袋都没了,怎么会只伤了一只眼睛?” 小军官立刻答道:“报告军座,是子弹打到石头上了,石头渣子崩了营长的眼睛。” 顾承喜牙疼似的一咂嘴,然后苦着脸转向了裴海生:“可惜了,你这只眼睛还不得瞎了?” 话音落下,他见裴海生用左眼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神情是极度的惊恐与悲伤,心里便有些不好受和不耐烦:“你看着我有什么用?还不赶紧找军医给你瞧瞧!快去快去,别耽误了时机,万一能治好呢!” 军长既然发了话,两名副官便立刻架着裴海生做了个向后转。而顾承喜看出他连眼珠子上都渗了血,所以没心没肺的公然又叹息了一声:“唉,可惜了,可惜了。” 裴海生听在耳中,心如刀割;挣扎着回过了头,他见顾承喜背着双手,摇头晃脑长吁短叹的回屋去了,对自己是一眼不多看。 军医从裴海生的眼皮里镊出了好几粒碎石头,全都是有棱有角的。而顾承喜知道军医的医术非常有限,故而临时又下命令,让人把裴海生送往邢台县去了。 霍相贞始终是不醒,昏迷到了入夜时分,他开始发高烧,人在炕上打着哆嗦,两床棉被都压不住。 顾承喜站在炕前脱了衣服,然后赤条条的上炕钻了被窝。抬手把霍相贞搂进怀里,他低下头,用鼻尖轻蹭对方的短头发,同时想起了七年前的冬天——那时候真穷啊,只有一床棉被,盖住他就盖不住霍相贞,盖住霍相贞就盖不住他。霍相贞当时吃错了药,也是昏迷,也是发烧,也是浑身直打哆嗦。于是他搂着他睡了一夜,后背一直晾在外面,晾得冰凉。 再往后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就全像是身不由己了。感情推着他,推着他,在感情和面前,他永远是败将。他能管住手下的几万兵,却一直管不住他自己。 感情和也在交战,有时候感情占上风,有时候占上风;谁占上风,他说了也不算。他被这两样牵引推搡着往前走,往上爬,有时候很快乐,有时候很忧伤,可无论是狂喜还是狂怒,他自己想,都是好的,都比一潭死水要好。 其实他只是土窝子里的穷混混出身,他至多只认得几筐大字,可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托生的,然爱浪漫。他喜欢谈情说爱,胜过吃喝嫖赌。爱人,或者被爱,都好,都有滋味。我给你一句好话,你给我一个眼神,多么有趣,多么动人。而且在这一方面,他仿佛是有天赋的——凡是他所爱的人,最后必定也会爱他,鹰叨兔子似的,他一叨一个准,几乎没有例外,除了霍相贞。 于是这个例外的霍相贞,就生生的快要了他的命。他都恨死他了,他都爱死他了。 顾承喜抱着霍相贞打了个瞌睡,午夜时分,他无端的醒了,同时就感觉自己怀里躺着一大块活火炭,战栗而又滚烫,本来轻不可闻的呼吸也粗重了,呼哧呼哧的很急促。顾承喜听了听,听出了异常。慌忙下地点了油灯,他把灯端到炕上一照,只见霍相贞双目紧闭,脸色青紫,呼吸的声音那么大,呼吸的气流却是依然微弱。 顾承喜傻了眼,端着油灯足愣了有一分多钟。末了他恍然大悟的一拍大腿,随即放下油灯,开始一边穿衣戴帽,一边隔着木格子窗吆五喝六,命令小兵立刻套大马车。 他得赶紧把霍相贞往县城里送,再由着对方这么烧下去昏下去,恐怕熬不到天亮,就活活憋死了! 第164章 成全 凌晨时分,顾承喜的大马车在士兵的护卫下进了邢台县。军官摸黑出动,抓来了县内最有名的老大夫。到了天光微明之时,药汤也熬得了。两名勤务兵左右扶起了霍相贞,顾承喜用小勺舀了药汤,深深的一直送进了他的嗓子眼,结果小勺刚刚向外一抽,药汤就又顺着嘴角流出来了。 顾承喜急了,让手下副官继续出去求医问药。副官们不负所望,这次请回来了一个老洋人。这老洋人也不知道是来自欧洲哪国,反正在本地是一边行医一边传教,人缘和名声都是一等一的好。老洋人断定霍相贞是发作了急性肺炎,情况十分凶险,但是除了打针吃药之外,也没有其它的良方。药是无论如何都喂不进去的了,所以顾承喜只让老洋人给霍相贞注射了一剂消炎针。 用大棉被把霍相贞包裹严密了,顾承喜脱鞋上炕。昨日摸爬滚打的拼了半天命,他没觉出疲惫;夜里睡过一觉之后坐了半宿马车,却是颠出了他一身的酸痛。累,但是精神很振奋,睡不着觉。和霍相贞挤着枕了一个枕头,他将对方连人带被一起拥抱了,正是满满的一怀。抬眼望着霍相贞的侧影,他忽然感觉有些恍惚——两个人许久没有这样亲密友好过了,用手指摸了摸对方笔直的高鼻梁,他想没错,这的确是平安。 霍相贞仿佛什么都不懂了,什么都不会了,就只剩了个喘;面孔是紫的,嘴唇是青的,喉咙里嘶嘶作响,胸膛也成了风箱;全身的力量都用来吸气呼气了,他喘得豁了命。 如此直喘了半个多小时,大概是针剂的药效开始发作了,他的呼吸略略痛快了一点,然而身体依旧是热。顾承喜把手伸进被窝里,试探着去摸他的胸膛肋骨,摸到哪里都是滚烫。高烧发得久了,都能烧坏人的头脑。顾承喜惴惴不安,暗想按着这个势头烧下去,老天爷会不会真给我烧出个傻平安? 思及至此,他欠身垂眼又看了看霍相贞,随即低下了头,在对方的脸上亲了一口。 日上三竿之时,洋医生来了,又给霍相贞注射了一针。 霍相贞此刻已经睡得堪称平静。他躺在炕里,顾承喜盘腿坐在炕边,守着个小炕桌吃煮饺子,桌上酱醋具备,还烫了一小壶烧酒。顾承喜心里什么想法都没有,单是一口一个的吃饺子,吃两个饺子,抿一口酒。阳光从木格子玻璃窗中照进来,照得地上炕上也是一格一格。雪真是停了,天空这样的晴。顾承喜有条不紊的连吃带喝,偶尔回头向后看一眼。霍相贞靠着墙壁侧躺了,只从棉被上方露出了脑袋,脸通红的,浓眉毛直鼻梁,棱角分明的嘴唇不但泛着白,而且爆了皮。 顾承喜安安静静的、结结实实的看了他一眼,看过之后转回前方,不知怎的,特别坦然,特别豪迈,特别理直气壮,特别气吞山河,甚至可以一口吃两个饺子了。 刚刚吃了个八分饱,有副官轻手轻脚的掀了棉门帘子,轻声轻气的向他报告道:“军座,您现在有空儿吗?裴营长想见您呢。” 顾承喜放下筷子一抹嘴,声音也很低:“他治完眼睛了?” 副官都是跟他跟久了的,也不见外,这时就一皱鼻子一咧嘴,做了个很痛苦的鬼脸:“军座,别提了,真瞎了。” 顾承喜绕过炕桌,伸腿下床穿鞋:“没找那个洋大夫瞧瞧?” 副官走到炕前蹲下了,往他脚上套马靴:“瞧了,昨天进县城之后,瞧的第一位大夫就是他。军座,您知道吗,人的眼睛上有一层什么膜,膜一坏,眼睛就完。洋大夫说裴营长就是坏了眼睛上的什么膜,没治了。” 顾承喜起了身,披上大衣往外走:“他眼珠子不是还在吗?” 副官紧跟慢赶的追着他出了卧室:“在也不行了。” 顾承喜真心实意的叹息道:“海生往后可怜喽!本来是个挺好的小伙子,结果瞎了一只眼,又落残疾又破相——他现在看着怎么样?吓人吗?” 副官立刻摇了头:“不吓人,就是右眼睛用纱布蒙了,看着是个独眼龙。” 顾承喜在邢台县也驻扎了几天,所需的房屋都占据齐备了,总指挥部里也一直有人看家。此刻他披着大衣出了门,过一条街便进了总指挥部。 在总指挥部的外间屋子里,他看到了裴海生。 裴海生端端正正的坐在一把硬木太师椅上,头脸都收拾干净了,右眼上覆了一片雪白的纱布。抬头用左眼注视了顾承喜,他面无表情,撂在大腿上的双手却是慢慢攥成了拳头。 顾承喜留意到了,所以走到他面前一弯腰:“海生,怎么我一来你还发起狠了?”然后他微笑了一下,抬手拍了拍裴海生的脸:“没事儿,有一只眼能打枪能看路就行,男子汉大丈夫,不在乎丑俊。” 裴海生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随即猛然抬手,一把揪住了顾承喜的衣领——他又不是傻子,他什么不知道?顾承喜一开腔,他就能听出对方藏了几道花花肠子!平常也没说过他是男子汉大丈夫,平常对他品头论足的,也没说过“不在乎丑俊”的话,今天他瞎了一只眼,他就成男子汉大丈夫了,他的丑俊就无所谓了!向上死死的盯着顾承喜,他完好的左眼简直也要流出鲜血——越爱他,越留不住他! 顾承喜被他揪得直不起腰抬不起头,索性顺势张开双臂又抱了抱他:“好宝贝儿,等你把伤养好了,我升你的官儿。” 裴海生听到这里,缓缓的松开了手指。他想向顾承喜讨一句承诺,可是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军座的好话是可以用车拉的,今天讨来了,明天不算数,又有什么用? 顾承喜挺身站直了,抬手正了正衣领,然后低头看着裴海生又道:“要不然,我派人送你去北平,到大医院再瞧一瞧?” 不等裴海生回答,他自己点了点头:“好,你去收拾一下,下午就出发吧!” 裴海生按着椅子扶手,慢慢站了起来:“军座怎么夜里回来了?” 顾承喜一扬眉毛,笑着反问:“我回来还得挑个良辰吉日不成?” 裴海生审视着他:“不是要在山里找霍静恒?” 顾承喜答道:“我嫌冷,不想找了,不行吗?” 裴海生垂下了眼帘:“我还以为军座是来看我的,坐在这儿等了半夜,没等到您。” 顾承喜不以为然的一皱眉头:“你少挑我的理!我这么对你,你还跟我蹬鼻子上脸的,良心让狗吃了?得了,你也别等下午了,我给你开张支票当医药费,你现在就给我滚蛋!” 一阵风似的,顾承喜硬把裴海生刮走了。走了好,顾承喜怕他记仇,再偷着宰了霍相贞。宰人这种事情,是无法挽回的,一旦真宰了,那自己也没办法,即便毙了裴海生,也换不回霍相贞的性命了。 在指挥部又坐了一会儿,顾承喜发出军令,以大雪封山、山路难行为借口,撤回了山中的大部队。然后自己溜达回了住处,挑帘子又进了卧室。 偎在霍相贞身边混了小半天,到了下午,他迷迷糊糊的闭了眼睛打瞌睡,正是似睡非睡之时,忽听耳边有人唧唧哝哝的说话。像被针刺了似的,他瞬间睁眼去看霍相贞,只见霍相贞依然闭着眼睛,却是烧糊涂了,在说梦话。 四脚着地的伸了耳朵,顾承喜想要听听他说的是什么。他吐字轻而含糊,语气却是严肃急迫的,简直就是长篇大论。顾承喜听了又听,起初是全听不懂,后来渐渐听出眉目了,心里却又是一阵难受。也不知道霍相贞在梦里回到了哪一年,口口声声的要去天津公署,忽然讲出了一句清楚的,是“再不走就晚了”。 顾承喜听了这话,忽然很心惊。走?什么意思?走哪儿去?他本来不是迷信的人,然而在这一刻,鬼鬼神神的念头忽然全生出来了,吓得他用双手握住霍相贞的肩膀,不由分说的摇晃了一气,同时大喝一声:“平安,醒醒!” 这一嗓子喊出来,霍相贞毫无预兆的睁了眼睛。 直勾勾的向上望着顾承喜,他红赤赤的脸上毫无表情。而顾承喜也受惊一般睁大了双眼。双方对视了几秒钟,霍相贞的瞳孔中渐渐有了光。 光很虚弱,像是无根的火,飘飘忽忽闪闪烁烁。哑着嗓子开了口,霍相贞低声唤道:“顾承喜。” 顾承喜有些欢喜,也有些怅惘。欢喜,是因为霍相贞既然能认识了人,想必也就没有再死的道理;怅惘,是因为平安一醒,就不是平安了。 “吓死我了……”他笑着问霍相贞:“你知不知道你刚才胡说八道,特别瘆人?” 霍相贞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做梦了。” 失控似的咳嗽了一声,他气若游丝的说道:“梦里……我回家了,家里有摩尼,有马从戎,有安如山,有元满……人都齐了,也有你。” 顾承喜的气息一乱,想要笑,可说出话来,却是带着哭腔:“还有我哪?” 霍相贞沉默着喘了几口气,是竭尽全力的要把话说完:“你在梦里……还是我的团长,我让你回保定练兵,你偷懒,不听话……” 顾承喜的眼泪滴到了红缎子被面上:“我听话,往后我永远听你的话。平安,咱俩不闹了,好好的过几天日子行不行?我保护你照顾你,你想传宗接代我也不拦着,只要你高兴,只要你肯和我好,你怎么着都行,我全由着你。” 他的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砸,然而霍相贞神情淡漠,只摇了摇头:“我不是平安,我是霍静恒。” 顾承喜说不出话了,把手伸进被窝里,他摸索着攥住了霍相贞的手。那手粗糙滚热的,瘦得只有骨头没有肉。他使劲的攥,拼命的攥,一身的力气全用上了。非得这样才行,否则他怀疑自己会立刻在这铺大炕上撒野撒疯。他想要平安,太想要了,可是世上没有平安,只有静恒。 霍相贞的知觉已经很迟钝,忍无可忍的又咳嗽了几声,他喘息着继续说道:“我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我这辈子的事儿,没干好,也算完了……你现在要是能给我一枪,就算是成全我了。” 顾承喜抓着霍相贞的手,像是抓着救命稻草:“我舍了性命把你从河里救上来……现在你让我给你一枪成全你……”他哽咽着红了眼睛:“我成全你,谁成全我?” 霍相贞没有回答,胸腔里像是开了锅一般,沸腾烧灼着疼。这是生不如死,顾承喜不成全他,他只好再想办法,自己成全自己。 第165章 死志 顾承喜盘腿坐着,抱孩子似的用臂弯托了霍相贞的后脑勺。霍相贞穿着一身单薄的白绸子裤褂,长长的胳膊腿儿全伸展开了,胳膊细,腿也细,显得手脚都特别大。小褂只潦草的系了几个纽扣,领口敞开着,清晰的横着两道锁骨。从胸膛往下是塌陷着的,因为肚子里实在是一点食也没有了,是真正的前胸贴后背。 顾承喜低着头,先是用手摸了摸他滚热的脸,然后转向身边的小碗。小碗里面盛着一点粘稠的面汤,正好适合久病久饿的人第一顿开餐。用一只白瓷汤匙舀起了一点,顾承喜先用嘴唇试了试温度,然后抬胳膊又把霍相贞向上托了托。光润洁白的小汤匙触碰了霍相贞灰白干裂的嘴唇,顾承喜轻声说道:“平安,吃晚饭了。吃饱了好吃药,能吃药的话,就不用挨针扎了。” 然而霍相贞缓缓的摇了摇头,并不张嘴。 汤匙试探着去撬他的嘴唇,可他把嘴唇紧闭成了一条线,面汤顺着他的嘴角一直流到了下巴。 顾承喜愣了愣:“不吃?” 随即低下了头,他一直问到了霍相贞的脸上去:“为什么不吃?你知不知道你那肚子瘪得像狗肚子似的?你知不知道你再不吃就要饿死了?” 霍相贞喘息了一阵,然后哑着嗓子低声答道:“既然你不肯给我一枪,那就找间空屋子……把我送进去……几天就够了……”他抬眼去看顾承喜,气息乱了,可是心稳得如同铁石:“几天就够了……” 顾承喜听了这话,当即把小汤匙往碗里一掷,一双眼睛也瞪起来了:“怎么着?真要饿死啊?” 紧接着他伸手一指霍相贞的鼻尖:“行,行,你就倔吧!你就活活倔死吧!” 因为霍相贞连西药片也不肯吃,所以顾承喜只好把洋大夫叫过来,又给他打了一针。 然后指挥勤务兵摆好炕桌,他得意洋洋的在桌前一坐,一边解着身上的马甲纽扣,一边瞟了霍相贞一眼。霍相贞侧身躺在炕里,刚刚咳嗽了一阵,累得面无人色,如今只剩了喘气的份。顾承喜心里越难受,脸上越得意,简直快要哼起小调。勤务兵一趟一趟的出入,给他端火锅,给他送羊肉,给他烫烧酒,给他调芝麻酱韭菜花。炭火红彤彤的很旺,汤汤水水一会儿就开了锅,呼吸着热腾腾的水汽,顾承喜脱了马甲向后一甩,又抬手扯开衬衫领口。抄起筷子夹了羊肉片,他开始热热闹闹的自言自语:“嗬!这都是口外来的大肥羊,现杀现切,看看,这个嫩啊!” 筷子尖夹着羊肉,先在沸腾的锅子里一涮,又在调料碗里一蘸,随即连汤带水的往嘴里一送。肉在嘴里还没咽下去,顾承喜拔起高调,已经亟不可待的开始赞美:“嘿!这味儿,绝了!” 然后一口咬下半头糖蒜,他一边咯吱咯吱的大嚼,一边斜眼又去窥视霍相贞。霍相贞静静的侧卧在被窝里,一言不发一动不动,能听到的,只有他丝丝缕缕的呼吸声音。 顾承喜心里堵得慌,本来就没食欲,如今见了他这心如死灰的模样,越发的要饱。但是该吃还得吃,兴许能够勾动霍相贞的馋虫呢? 于是顾承喜调动了牙齿舌头嘴唇,吧唧吧唧的吃羊肉,吱喽吱喽的喝酒,的吁气,满足的打嗝,一个人吃饭,比十个人会餐还要热闹,仿佛鲸吞天地,整间屋子都被他含进了嘴里。及至吃到满桌子杯盘狼藉了,他端着一小碗羊肉凑到了霍相贞面前,宣告此次诱敌失败。 “平安……”他低声下气的说话,用油润的筷子尖轻轻去碰霍相贞的嘴唇:“求你了,吃一口吧!” 霍相贞闭着眼睛,一摇头。 入夜之后,顾承喜钻进被窝,抱着霍相贞睡觉。他躺得稍微向上一点,可以把一条胳膊伸到霍相贞的脖子下。霍相贞如今有了意识,在他伸手要抱之时便躲了一下。顾承喜一边把他往怀里搂,一边絮絮叨叨的说话:“你又不是黄花大小伙子,怕我干什么?你自己摸摸你这一身骨头,抱着都硌手。我憋疯了,干你这样儿的?” 然后他把霍相贞的左臂抬起来搭到了棉被外:“这条胳膊别乱动,肉都翻开了,你不知道疼?” 霍相贞嘶嘶的喘着气,气息滚烫的扑上顾承喜的颈窝。气热,脸皮干巴巴的粗糙,也热。顾承喜带着微醺的酒意,抬手从他的后脑勺开始往下摸,隔着一层白绸子,手掌缓缓滑过清晰的脊梁骨,滑过微凹的后腰,最后停在屁股上拍了拍。这几年他拍过无数的屁股,胖的瘦的圆的扁的,拍就拍了,拍过就算;可是今天拍着霍相贞的屁股,屁股一颤,他的心也跟着一颤,父亲拍着病孩子似的,满心的怜爱和忧伤,简直没法形容、没法说。 翌日上午,霍相贞还是不吃不喝。洋大夫过来给他打针,顾承喜在一旁眼巴巴的看着,看到半路,忽然福至心灵,有了主意。 对着洋大夫讨要了一根指头粗的玻璃针管,他让两名副官按住了霍相贞,然后吸了一针管菜汤,堵着霍相贞的嗓子眼往里推。紧接着抽出针管捂住霍相贞的嘴,顾承喜怕他自己往外呕吐。霍相贞喘得厉害,看起来也没怎么反抗,左臂的伤口却是绽开了,鲜血渗透绷带,星星点点的染红了小褂袖子。 约莫着霍相贞吐不出来了,顾承喜松了手,低头一看针管,又是一惊——霍相贞那嗓子眼像是纸糊的,他就捅了这么一下子,针管竟然已经沾了血。 顾承喜登时沮丧了,心想看来这也不是个正经法子。 在接下来的一天里,顾承喜对霍相贞动之以理、晓之以情,说得口干舌燥,除了说,就是吃,吃得七碟子八碗,连送菜的勤务兵们都垂涎三尺了。可霍相贞长长的在炕里一躺,仅比死人多一口气,那一口气还断断续续,说不准什么时候咳嗽一阵,那口气就能停半天。 如此到了晚上,顾承喜真急了。将一大海碗饭菜往热炕上一顿,他蹲在霍相贞面前,揪住衣领扬手就是一个嘴巴:“妈了个×的,给老子吃!” 霍相贞的脑袋随之一歪,心里恍恍惚惚的,仿佛是被一层厚棉絮裹住了,和外界很有隔膜,甚至不知道自己挨了打。 顾承喜见他半死不活,索性松手跳下炕去。趿拉着一双大棉鞋冲出了门,不出片刻的工夫,他一手握着一团雪,一手抄着一块大青砖,寒气凛凛的回了来。一个箭步从棉鞋里跳到热炕上,他先是糊了霍相贞一脸雪,然后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青砖,咬牙切齿的挤出了半句话:“我他妈的——” 他想一砖砸下去,往脑袋上砸,可是抓砖的手指头泛了白,他悬着一颗心,始终是不敢下手。霍相贞被雪一激,倒是渐渐的清醒了一点,但视野还是摇晃模糊的,脑筋也转不动,眼看顾承喜在自己面前张牙舞爪的定了格,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这个时候,顾承喜缓缓的放下了手。这块青砖太有分量了,一下子能砸出人的脑浆子,不是一件趁手的家伙。“咚”的一声把青砖扔到了地上,顾承喜搓了搓手,然后咬着牙瞪着眼,伸手捧起了霍相贞的脑袋。 手指痉挛似的紧张了,抽搐似的忽然动了手,他把霍相贞的脑袋撞向墙壁,撞出了沉闷的一声响,霍相贞疼不疼,他不知道;反正,他是疼了。 撞过一下,再撞一下,他恶狠狠的盯着霍相贞,红了脸也红了眼。接二连三的撞下去,他忽然又想哭了。其实他没有那么多愁善感,他爱笑不爱哭,不把他逼急了吓坏了,他就绝没有眼泪。可是在霍相贞面前,尤其是在这样的霍相贞面前,他心里总像是活动着一股子酸楚的热气,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往上冲一下,冲得他赖唧唧哭咧咧,难过得都没了人样。 一边撞,他一边带着哭腔问:“霍静恒,你知不知道我在干什么?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霍相贞神情痛苦的闭了眼睛,肩膀一抽一抽的,是在无声的咳嗽。而顾承喜气喘吁吁的自问自答:“我今天就撞傻了你,把你撞成平安!把你撞成平安你就能听话了,你就能吃饭了……平安吃个烧饼都要留给我一口,你他妈的算哪根葱,敢这么收拾我!你告诉我,万国强当年那一炮是怎么轰的?告诉我,我原样再给你一炮,我换个法子成全你!” 话音落下,他又捧着霍相贞的脑袋狠狠撞了一下。这一下子是特别的响,几乎震得他一怔。紧接着停了动作低下头,他如梦初醒一般的看着霍相贞,心想:“我疯了?” 手指插入厚密的短头发中,顾承喜慌里慌张的摸索了一遍,没摸出什么来。弯腰把霍相贞的脑袋搂进怀里,他像是也得了肺炎,大口喘气,窒息一般,同时惶惶然的想:“我怎么办?我没办法了,我怎么办?” 顾承喜真没办法了。 他让人摁住了霍相贞,自己有时候冲点糖水,有时候煮点汤水,用嘴往霍相贞嘴里哺,用针管往霍相贞的嗓子里推;飞快的喂一口,随即捂着他的嘴等半天,约莫着他不能吐了,再喂第二口。霍相贞始终是在发烧发炎,只剩了奄奄的一口气。心中大部分时间都是糊涂着的,偶尔清醒一瞬,总能看见顾承喜的脸。顾承喜那张脸千变万化的,有时苍白,有时通红,并且时常带着哭相。 霍相贞看着他,说不出话,心里茫茫然的,也没想法。顾承喜一双眼睛长得最好,眼珠子黑白分明,清凌凌的干净。霍相贞望着他的眼睛,望上片刻,清醒的时候也就到头了。接下来闭了眼睛,他又不知道要昏睡到什么时候了。 顾承喜派人从北平运来许多葡萄糖,让洋大夫用针往霍相贞的血管里注射。现在他也不求好了,只想吊住霍相贞这一口气,多熬一天算一天。没见过这么想死的,顾承喜想幸亏他已经虚弱得不能动,否则自己一个不留神,他兴许能逃出去饮弹上吊抹脖子,或者再跳一次河。 正是这么数着分秒过日子时,上头忽然来了命令,让顾承喜去天津参加军事会议。霍相贞一派的势力,长久以来一直是南北两方的眼中钉,如今终于被连根铲了,俘虏的几万士兵如何收编,战利品如何分配,都是问题。 顾承喜直接参与了战争,所以这场会议,不去不行,好在不必出省,远不到哪里去。临走之前,他从附近县城里叫来了杜家双胞胎,让他们负责霍相贞的安全。双胞胎如狼似虎的,顾承喜一声令下,他们都敢去活吃人,把事情交给他们负责,顾承喜最放心。而平汉铁路线如今也已经恢复了通车,所以顾承喜长吁短叹的抓了一趟火车充当专列,心事重重的往北去了。 顾承喜在专列中睡了一夜,翌日上午火车到达天津,他在卫士的簇拥下,前呼后拥的出了火车站。 火车站外已经预备好了汽车。他一手摁着军帽,一手拢着大氅,正要低头往车里钻,冷不防的忽然听到了一声呼唤,声音还很熟悉。觅声回头一望,他很意外的见到了马从戎。 马从戎圆滚滚的,以至于顾承喜第一眼看过去,还以为他发了福;及至第二眼看清楚了,他才发现这马从戎只是穿得臃肿。而马从戎本是最讲礼数的,这时却是几大步跑到顾承喜面前,劈头就问:“听说顾军长在顺德府和大爷打仗来着?” 顾承喜立刻起了戒备心,很有保留的一点头:“交过火。” 马从戎呼出一团白雾,紧接着又问:“那您知道我们大爷的下落吗?” 顾承喜缓缓的一摇头:“我不知道。” 马从戎沉沉的叹了口气:“您说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报纸上有说活着的也有说死了的,我——我他妈的——”欲言又止的“唉”了一声,他可怜兮兮的对着顾承喜一笑,把顾承喜拉扯出了卫士群中,低声说道:“顾军长,您要是有了我们大爷的下落,千万手下留情,别伤了他的性命。他要是跟您犯倔,说了不好听的话,您也别往心里去,别和他计较。咱们也是这么些年的朋友了,看在交情的份儿上,您把他交给我,我重谢您,好不好?” 顾承喜慢慢的一点头,随即补了个笑容:“没问题,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马从戎对他一拱手:“好,我提前谢您了。您忙您的,我不耽误您的工夫了,有空到舍下坐坐,咱们有日子没见了,这回能够吃顿便饭,闲谈几句也是好的。” 顾承喜继续微笑点头:“好,好。” 第166章 救人一命 马从戎回了家,进门之后拐进客厅,摘皮帽子,叹气,脱皮袍子,叹气,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他脱皮鞋换拖鞋,再叹气。仆人轻手利脚的端来热茶,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烫了嘴,登时连茶杯带茶水一起砸向了仆人的脑袋:“混账东西,要烫死我?给我滚蛋!” 仆人吓得大惊,立刻就扭身逃出去了。这些天马三爷一直是个急赤白脸的模样——先是急赤白脸,后来渐渐的就有些龇牙咧嘴了,仿佛随时预备着咬谁一口。家里的仆人保镖以及大狼狗全害了怕,有尾巴的夹尾巴,没尾巴的低了头,一起规规矩矩的噤了声,连大气都不敢乱出一口。 马从戎翘着二郎腿往后一仰,心里烧着一团火,灼得五脏六腑一起疼。现在他也没别的奢望了,只想得个准信——霍相贞到底是死是活,给他一句确实的话。哪怕是死,他也认了,他好给他收尸去! 死没死,不知道,既然是不知道,也就不好贸然的开始嚎丧。马从戎前天去了北平,想找几位军界的朋友帮忙打听打听,朋友们倒是真热心,可惜本领有限,有心无力。他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在火车站遇到了顾承喜,他心中一喜,结果扑上去一问,又碰了一鼻子灰。 马从戎是赶半夜的火车回来的,其实根本不必这么急,回了天津也是闲着,可他像没头苍蝇似的,一见北平这边的朋友是指望不上了,立刻就想一头撞回天津,仿佛天津会有新路子似的。半宿没睡觉,现在也不困,有一点饿,可又懒得吃喝,伸手给自己剥了一块巧克力,屋子太热,巧克力融化成了甜腻的一团,让他皱着眉头看了又看,看到最后,连巧克力带玻璃糖纸,一起被他扔进烟灰缸里去了。 客厅里没有人,有人也是仆人,可以视为大狼狗一类。马从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惊天动地的叹了一声:“唉……” 马从戎困兽一般,在家大规模的唉声叹气。与此同时,顾承喜已经飞快的开完了会——其实会议并未结束,但是已经没了他的事情。他成功的打散了霍相贞的残部,残部也只有一个团左右的人马,收编就收编了,也没人留意;保定的情况可就复杂多了,首先被俘的士兵就足有三四万,被缴获的好武器更是不计其数。说起来这是东北军和中央军双方合作的战果,那么俘虏给谁,枪炮给谁,都不好算。对于霍相贞本人,因为已经成了光杆司令,所以与会众人倒是没什么可说的,既然顾承喜一口咬定他是逃了,那就算他逃了吧! 顾承喜无事一身轻,但是没敢立刻就走。人在天津住下了,他想起了马从戎。马从戎在他眼中,基本是一无是处,连形象都类似黄鼠狼子,但毕竟是从小就开始伺候霍相贞的,伺候得这么久,成绩又这么好,想必也是有一番手段。顾承喜不知道凭着马从戎的分量,能否打动霍相贞的心,解开他那一肚皮找死的邪心思。 没办法了,但凡有招,他也不会引着马从戎去见霍相贞。好容易才把霍相贞逮住了,他真想关门闭户,把霍相贞与世隔绝的藏个严实。可是和“活”相比,“藏”是第二位的。人都死了,都没了,还怎么藏?还藏什么? 顾承喜借住在一所大宅子里,大白天的穿戴整齐了,哪里也不去,就在床上躺着,一颗心像油煎似的,煎得他辗转反侧,滚得头不是头脚不是脚。副官见他早饭也不吃,午饭也不吃,还以为他也生了病,忍不住扒着玻璃窗从外往里看,结果正看到顾承喜一挺身坐了起来,一脑袋头发全竖着,像个直眉瞪眼的大刺猬精。 顾承喜起身之后,又愣了足有三分多钟,末了一拍大腿,定了主意——人命关天,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副官用梳子蘸了生发油,给顾承喜梳了个整整齐齐的小分头,顾承喜自己也擦了把脸,然后没顾得上吃饭,直接就出门奔马宅去了。 马从戎在火车站随口邀请了他一句,没想到他会真的光临,不禁有些意外。强打精神露出笑容,他亲亲热热的迎接出来,握着顾承喜的手不肯放,是友爱极了的模样。顾承喜却是没心思和他谈笑风生。进门落座之后,他开门见山的进入了正题:“三爷,我有要紧的话要跟你讲。” 马从戎听了这话,心中一动,立刻收敛笑容,正色向他探过了头:“顾军长,您请说。” 顾承喜沉吟了一下,随即把心一横,开口说道:“静恒在我那里。” 马从戎登时睁圆了眼睛:“大爷——在您手里?” 顾承喜也不知道自己这话说得对不对、该不该,反正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他兵败了,跳河寻死,被我给捞了上来。现在他人在顺德府,安全是安全的,不过正在闹绝食,肺炎发作得也很厉害。” 马从戎打了结巴:“绝、绝食?” 顾承喜沉重的点了头:“我也不知道他有多少天没吃过东西了,把他从河里救上来的时候,他就已经饿得没了人样儿。现在全靠个洋大夫给他往血管里打糖水……”说到这里,他很艰难的咽了口唾沫:“人……只剩一口气没断了。” 话音落下,他抬眼去看马从戎:“三爷,你是个伶俐人,又跟了他那么多年,所以我想来问问你,有没有法子让他回心转意。” 马从戎猛的抬了一下膝盖,仿佛是要一跃而起:“顾军长,劳您带我去见他一面。” 他激动,顾承喜却是镇定:“三爷,你先想好了,有没有把握,否则这一来一回,路途也挺远,要是不成功,反倒耽误了时间。” 马从戎一拍大腿,急出了一脸苦相:“顾军长,霍家本来就没什么人,这一仗打下来,雪师长他们死的死,逃的逃,也全散了。您说现在除了我,还有谁能过去劝他?就算是不成功,我也得试试啊!我——” 话说到此,马从戎忽然顿了一下,紧接着像是自言自语一般,他的声音忽然轻了许多:“白少爷应该能劝动他。” 顾承喜早把白摩尼忘出十万八千里了,如今听了马从戎的话,他才想起除了面前这个姓马的细长条子之外,霍相贞还另有一个心肝宝贝——那一位了不得,可是真宝贝儿啊! “好家伙!”他犯起了嘀咕:“难道我还得把马从戎和白摩尼一起带回去?这算不算是我自找绿帽子戴?” 紧接着,他又想起了骨头架子似的霍相贞。和人命一比,绿帽子似乎也就算不得什么了,况且他转念一琢磨,感觉这也不能算是绿帽子。 向前正视了马从戎,顾承喜出声问道:“白摩尼现在是不是还跟着连毅呢?” 马从戎立刻一点头:“好像是。” 顾承喜一咂嘴:“那坏了,连毅不是在山西吗?” 马从戎大摇其头:“我的军长啊,您的消息落后啦!连毅前几天通电下野,回来了。” 顾承喜听闻偶像下野,不由得一惊,随即又问:“回来了?你是说他人在天津?” 马从戎思索着答道:“不是在天津,就是在北平——您稍等,我这就打电话问问去!” 马从戎朋友无数,通过电话略一打听,就得知了连毅的行踪——还真是在天津! 但具体问他住到了什么地方,可就是个无解的谜题了。马从戎在家中魂不守舍的苦熬了许久,如今终于有了霍相贞的消息,虽然这消息是苦乐参半,但他一颗心在腔子里砰砰乱跳,还是高兴得面红耳赤了。至于白摩尼,虽然是一贯不入他的眼,但是如今既然有他的用处,自然该用还是得用。等大爷过了这股子寻死觅活的劲,再让连毅把他收回去便是。 马从戎打定算盘,又招待顾承喜吃了一顿很精致的晚饭。饱足的睡了一夜之后,翌日上午他出了门,想要亲自去寻访连毅。连毅在天津有几处非常好的私宅,既然回来了,必定不会住到别处去,他抱定决心,一处一处的找过去便是了。 新年前夕,天寒地冻,路面全结着冰壳子,汽车夫不敢快开,汽车的轮子简直是在一点一点的往前蹭。放到平时,马从戎也是安全第一的,但他今天心里有事,急得冒火,人在后排座位上,他一会儿换一个姿势,口中聒噪不止,逼着汽车夫加快速度。汽车夫被他骂得晕头转向,心慌意乱的加大了油门,结果汽车向前一窜,只听轰然一声巨响,车头正撞上了前方汽车的车尾。马从戎还在张着嘴催促,此刻顺着惯性向前一扑,一排上牙狠狠啃上了汽车夫的后脑勺。汽车夫剃了个毛茸茸的寸头,头皮没遮没掩的,此刻便是痛得大叫一声,以为自己被三爷开了瓢。而马从戎随即推着座位靠背向后一仰,单手捂着嘴也哀鸣了一声。 与此同时,前头汽车中下来了人,已经气势汹汹的叫骂上了。 马从戎心知这回实在是自己不占理,又有要务在身,所以决定痛快的赔钱。用舌头顶了顶前面两颗门牙,他感觉牙齿依然坚固,这才放心的推门下了汽车。这回站在雪地里看清楚了,原来被撞的汽车锃明瓦亮,是辆崭新的黑色凯迪拉克,车屁股赫然受了伤,正是自家汽车夫的杰作。对方的汽车夫气得红头涨脸,低头看看车屁股,抬起头骂一句,骂完了低头再看看车屁股。马从戎无暇多说,直接要提赔钱的话,哪知那话未等出口,对方汽车一开车门,有人轻言细语的唤了一声:“马三爷。” 马从戎闻声望去,很意外的看到了白摩尼。 他从昨天下午就盘算着要找白摩尼,盘算了一夜,没想到还未等他开始寻找,白摩尼竟然主动送上了门。狂喜之下,他一时反倒失了语。而白摩尼一手伸出手杖点了地面,另一只手扶了车门,慢慢的将一条腿伸了下来,同时很客气的说道:“马三爷,这可真是遇得巧了,正好,我还有句话想要问你呢。” 他一出声,他的汽车夫就老实了,不但不再骂人,而且转身扶了他一把。白摩尼伸手推开汽车夫,然后摇晃着一步一步走到了马从戎面前:“马三爷,咱们借一步说话?” 马从戎和他明枪暗箭的斗了许多年,从没想过他会喊自己一声“马三爷”。转身跟着白摩尼走到了路边,他放下了捂嘴的手,只听白摩尼低声问道:“我听说大哥打仗败了,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有大哥的消息吗?” 马从戎等的就是这一句,当即把所听所闻全部说了出来,至于自己和顾承喜的主意,也一并告诉给了他。白摩尼静静听着,脸上先是现出了喜色,随即喜色又转成了忧色。及至马从戎说完了,他点了点头:“好,我必定想办法去一趟——”回头看了汽车夫一眼,他转向马从戎又道:“我现在也不是很自由,明天我给你答复。” 说完这话,他又从胸前口袋中抽出一支沉甸甸的金笔,向前递给了马从戎:“府上的电话号码是多少,你写给我,我好随时能联系你。” 马从戎接过钢笔拧开了笔帽,先在白摩尼的手掌上写了自家的号码,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个小小的白纸本子,刷刷点点的记录了对方的号码。拧好钢笔还给了白摩尼,他感觉自己今天算是大功告成了,便沉吟着又道:“不管成不成,白少爷明天都给我个信儿,大爷那边等不起了,我得尽快出发。” 白摩尼垂下眼帘,对着掌心的墨字吹了一口气,然后低头笑了一下:“我记住了。” 马从戎和他分离得太久了,此刻相见,感觉他和自己印象中的白少爷颇不相同,居然少了一脸嚣张的欠揍相。想了一想,他感觉自己没什么好说的了,便想告辞离去。而在他转身迈步之时,白摩尼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哎——” 他这一抓,与众不同,并非是实打实的一把抓,而是先把手指搭上对方的腕子,紧接着轻轻的捏了一下。他手软,手指肚更嫩,这一捏别有意趣,连马从戎这个对他深恶痛绝的人,都感觉腕子一麻。莫名其妙的回头看了他,他见白摩尼虽然手上俏皮,脸上却是一本正经的,可见那一捏并非有意为之。见马从戎停步了,白摩尼收回手,抢着又说了一句:“你等我的回话,可别急着先走了啊!” 马从戎笑了一下:“放心,肯定等你。” 第167章 禁锢 新汽车的车屁股被撞了个坑,但是不耽误行驶,照样能开。汽车夫坐上驾驶座,本来就小心,如今平白无故的被撞了车屁股,而且还不得赔偿,于是越发小心了,一边缓缓的发动汽车,一边抬眼望向后视镜中的白摩尼:“白少爷,接下来是去中原公司?” 白摩尼低头看着手掌上的电话号码,看了一遍又一遍,想要把它记在心里:“不去了,回家吧!” 然后他垂下双手,交握着用力搓了搓。 汽车慢吞吞的走过几条大街,末了在一座西洋式宅院门前拐了弯。门外一响车喇叭,门房里的听差立刻就冲出来打开了大门。汽车夫沿着平整的水泥板路往里开,一直让汽车停在了院子中的洋楼门前。等到楼内的仆人赶出来搀着白摩尼下汽车了,他才继续前进,奔了汽车房。 洋楼有三层高,从外看,是座文艺复兴式的建筑,堪称美轮美奂,楼内装潢却是无甚特色,不过是最平常的富贵气象。白摩尼现在走平地是不为难的,皮鞋底子踏着一寸来厚的大地毯,他无声无息的掀帘子进了小厅。小厅缭绕飘着淡淡的烟雾,是连毅歪在沙发上,正在坐没坐相的抽雪茄。 兵变过后,他在山西又住了三个来月,熬到如今才得以回到天津。他的队伍已经被缩编成了一个师,李子明的师长委任状也下来了。若非如此,他也不能回来——在一切敲定之前,李子明不敢给他自由,怕他余威尚存,一旦离了自己的控制,会立刻召集旧部,重新布局翻牌。 多少年没受过的窝囊气,这三个月全受足了。幸而他想得开,该服老认命,就服老认命,即便心里压根是不服不认,但他无力回天,也只能自己宽慰自己。况且从来没有带兵带到七老八十的道理,他如今年过半百,说起来简直算是老人家,也该到解甲归田的时候了。 口鼻呼出几道似有似无的薄烟,连毅懒洋洋的对着白摩尼一笑,虽然是个养老的人,可头发衣服依旧是一丝不苟,只可惜两鬓斑白了一层,让他没法子再冒充中年人。白发自然是不美,但对于连毅来讲,总比脱发要强。两害相权取其一,只要能够保证数量不减,白就由它白去吧! 白摩尼尽管和他朝夕相处,没有一刻分离,可还是看不惯他那些新生的白发。白摩尼年轻,漂亮,有的是青春和光阴,所以看他成天研究自己那一脑袋头发,看他早晚疑神疑鬼的照镜子,就不由得又想叹又想笑。他甚至感觉连毅是一直在憋着一口气——憋着,忍着,扛着,死乞白赖,咬紧牙关,硬是不老。 从连毅的两鬓收回目光,白摩尼慢慢的走到沙发前,一屁股坐下了。攥起拳头捶了捶左大腿,他随即用胳膊肘一杵连毅:“你过来,跟你说句话。” 连毅坐正了身体,朝着他微微一歪脑袋:“洗耳恭听。” 白摩尼伸长了双腿,又把自己的双手合十,伸到了腿缝中缓缓的搓:“我在街上遇到马从戎了,他说他有大哥的消息。” 连毅咬着雪茄,神色不变,仅一点头:“嗯,然后呢?” 白摩尼继续说道:“我大哥不是兵败了吗?他……他当时想自杀,被顾承喜救了。活是活了,但现在的情况很不好,一是病得厉害,犯了肺炎;二是他自己灰了心,完全没有求生的意愿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忽然无端的想哭,但是没有眼泪,只在心中有一点哭意,一阵一阵的往头脑里冲,冲得他气息紊乱,声音直颤:“马从戎说,也不知道他多久没吃过饭了,不吃,喂也不吃,顾承喜有时候估摸着他要挺不过去了,就硬给他灌点儿汤汤水水,或者让医生给他注射营养针……现在,就剩一口气了……” 然后扭头望向连毅,他可怜兮兮的哀求道:“他人在顺德府,我想过去瞧他一眼,劝他几句,他就是骄傲惯了,心里转不过这个弯儿。我相信我能劝通他,你行行好,让我去一趟行不行?” 连毅放下雪茄,开口笑道:“活该,他们霍家满门犟种,霍静恒这回要是活活倔死了,也算死得其所。” 白摩尼立刻搡了他一把:“你少胡说八道,当我跟你闹着玩儿呢?” 连毅笑眯眯的沉吟了一下,正要开口说话,不料楼外又响起了汽车喇叭声音。这宅子里的两位主人都在场了,照例不该再有人回来,所以白摩尼愣了一下,连毅则是起身走到了窗前向外望——一眼看清之后,他勃然变色,转身迈步就要往门外走。可是未等他走到门口,李子明已经挟着一身寒气进了厅。 白摩尼坐在沙发上不言不动,只见连毅不假思索的问道:“谁让你来的?” 李子明抬手摘了军帽,回身往屋角的衣帽架上一扣,随即自顾自的脱下黄呢子大衣,也整整齐齐的挂好了。规规矩矩的转向连毅,他低声说道:“去北平有事儿,顺路就来天津了,想看看你。” 连毅冷笑一声,然后直接向外一挥手:“滚,马上滚!” 李子明看着他:“军座——” 连毅双手叉腰转向了窗外,同时做了个啼笑皆非的表情:“军座?军都没了,我往哪儿坐?” 李子明上前几步站到窗前,侧身倚着窗台看他的脸:“刚锋。” 这两个字让他咬得低而清楚,也说不清是哪里透了凶恶,让沙发上的白摩尼都惊了一下。连毅更是一愣,随即对着李子明就踹出了一脚:“王八蛋,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狗杂种,这他妈也是你叫得的?” 这一脚踹得狠,正中了李子明的左膝盖。而连毅继续骂道:“别以为你吃里扒外,吞了老子的队伍,现在就可以跑到老子面前耀武扬威了!老子有钱有人,关门过日子,不仰仗你!” 李子明低头揉了揉膝盖,顺势看了白摩尼一眼,然后平静的答道:“知道你有钱有人,否则我也不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天津。” 低头踢了踢左腿,李子明抬眼望着连毅,继续说道:“我这趟来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你了。” 连毅气得一张脸煞白,语气反倒阴森森的温柔了:“宝贝儿,你回你的山西,我住我的天津。咱俩往后一刀两断,你呢,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我呢,凭着我手里的钱,再养一百个小子也不是问题。我不缺一个你,你也不缺一个我。对不对?好不好?” 李子明定定的凝视着连毅,半晌过后,低声说道:“我特别想你。” 然后他上前一步,一把抱住了连毅,随即对着白摩尼一点头:“让个地方。” 白摩尼拄着手杖起了身,意意思思的横挪了一步:“子明,有话好说,你别逼他。” 李子明不再理会,连拖带拽的将连毅摁到了沙发上。连毅也是有把子好力气的,但毕竟过了年轻力壮的时候,李子明真发了狠,他绝不是对手。白摩尼一边看一边退,见李子明已经扯开了连毅的腰带,而连毅的一只手在茶几上摸来摸去,显然是想找样武器,可是烟灰缸距离他的指尖还有一段距离,他所能抓到的东西,只有一份报纸。 白摩尼六神无主的停在了门口,替连毅使劲。连毅的手越伸越长,眼看就要触碰到沉重的玻璃烟灰缸了,李子明却是有了知觉,当即一把攥住他的腕子,把他的手硬扯了回来。 白摩尼不想看了,李子明对连毅简直就是迷恋——情投意合的时候,叫迷恋;等到双方闹翻了,迷恋也随之改了名,叫魔怔。 放下帘子关了门,白摩尼靠墙站到了厅外。厅里扑通扑通的热闹着,光是扑通,没有人声。 白摩尼站累了,席地而坐继续等。足等了好几个小时,才等开了厅这一扇门。 李子明穿着大衣戴着军帽,披挂整齐的走了出来。低头看到了地毯上的白摩尼,他开口说道:“我去北平了,然后直接回晋城,过年再回天津。辛苦你,多照顾着他。” 白摩尼现在有点怕李子明,所以立刻答道:“我知道,你放心。” 李子明点了点头,随即转身走出了大门。白摩尼也扶着墙壁起了身,一路踉跄着回了厅。厅里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暖,但是温暖的复杂了,空气中似乎夹杂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成分。连毅坐在沙发上,衣服穿得很利索,头发也是一丝不乱,抬头看了白摩尼一眼,他随即垂下眼帘,继续忙着手上的活儿——他在给自己点雪茄。 一只手拿着雪茄烟,一只手捏着长杆火柴,他的手有些哆嗦,但最后也把雪茄点燃了。咬着雪茄深吸一口,他面无表情的又望向了白摩尼。 两人一站一坐的对视了片刻,连毅忽然喷云吐雾的笑了。 白摩尼跟着他笑,一边笑,一边坐回了他身边,抬手拍着他的后背说道:“老家伙!你行啊,头发都白了,还这么招人爱!” 连毅笑得先是弯了腰,紧接着又向后一靠:“可不是!我这辈子的桃花运还没走完呢!” 两个人一起大笑,笑着笑着,大笑渐渐的全成了惨笑。连毅一只手死死攥着白摩尼的手,另一只手夹着雪茄,来不及赶不上似的,一口接一口的吸。 一鼓作气的吸掉了半根雪茄,连毅忽然望着前方说道:“儿子,你哪里也不要去。” 白摩尼沉默了一瞬,然后答道:“我是去救我大哥的命。” 连毅一扬头:“死生有命,不必管他。你的小心眼儿,我全明白,我是老了,可我还没有老到要拖累你的地步。你乖乖的跟着我,我这份家业,将来全是你的。” 白摩尼一笑:“好像我没看过钱似的,往后的事情我不敢说,反正现在,乐意给我花钱的人可不止你一个。” 连毅扭头望向了他,同时松手拍了拍他的大腿:“孩子,我的钱多。” 白摩尼觉得他心里已经够苦了,所以此刻不想惹恼了他。笑微微的看着他,白摩尼极力想要做出心平气和的态度,可是心里想着只剩了一口气的大哥,他的笑容闪闪烁烁,时有时无的不能保持:“刚锋,求你了。我现在就剩那么一个亲人了,你忍心让我看着他死?” 连毅像怕吓着谁似的,悄声答道:“我也只剩你一个亲人了,我不放你走,半步也不行。” 白摩尼依然笑着,忽然甩手抽了连毅一个嘴巴! 连毅面不改色,不还手,但是对他一摇头。 白摩尼想以情动人,对着连毅嚎啕一场,可是许久不哭了,他憋得脸热眼胀,硬是没有眼泪。连毅笑微微的,主意比铁还硬——白摩尼是个残废,真好,自己不用给他罩笼子,他也飞不了。 白摩尼看着连毅的笑脸,心里先是怜透了他,后是恨透了他。连毅本来就是铁石心肠,自从遭了兵变,自怜自艾,越发不管旁人的死活,尤其那旁人还是姓霍的种。 白摩尼知道自己硬闯肯定是闯不出去了,偷偷的走,也不可能。家中上下全是连毅从军队中带回来的私人,目光炯炯的,都在替连毅看管着自己,包括汽车夫。既然去不成,就不要再让马从戎傻等着浪费时间,但话说回来,人去不成,去封信总还不成问题。 思及至此,他不闹了,走进房坐下来,他往自己面前摆了几张浅绿色的布纹信笺。右手握着拧开的钢笔,他开始措词遣句。见字如面,这封信,就是他的化身了。 然而房门一开,连毅背着手,又溜达过来了。拖了一把椅子往写字台旁一坐,他把双臂横撂在台面上,公然的去看信笺。 白摩尼粗声怒道:“还没写呢,看什么看!” 连毅笑道:“你写你的。” 白摩尼又狠瞪了他一眼。垂眼注视了手下信笺,他慎重的落了笔尖。一笔一划的写下来,全是苦口婆心的好话,任谁看也挑不出毛病。写完一张半信笺之后,他认认真真的垂下头,开始一行行的画叉。 连毅没看明白,很疑惑的问道:“什么意思?” 白摩尼头也不抬的答道:“表示我还有很多话要说,但是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所以就用它代替了。” 他一边说,一边写,工工整整的画满了半张信笺的叉,他把余下一张空白信笺摆到面前,继续又画了满满一篇,画到末尾,他写了落款和日期。 然后把信笺叠起来折了三折装进信封,白摩尼仔仔细细的粘了封口。挑战似的又看了连毅一眼,白摩尼说道:“我去给马从戎打电话,让他替我把信带给大哥。” 马从戎正在家中收拾行装,接到电话,立刻赶来了连宅。在洋楼里见了连毅,马从戎谈笑风生,开口便称“锋老”,还是一如既往的亲热。连毅握着他的手,也开了几句玩笑,又拍着白摩尼的后背说道:“天气太冷,我就不让摩尼和你去了,本来就是去看病人的,万一没等看到病人,他先病了,反倒成了你的累赘。” 马从戎一听这话就明白了,立刻点头表示同意。而当着连毅的面,白摩尼很冷淡的把信交给了马从戎。马从戎见他气色不善,便要告退。连毅没有亲自去送马从戎的道理,所以白摩尼在一名听差的跟随下,陪着马从戎走进了院子。 及至要到院门口了,白摩尼忽然跌跌撞撞的加快速度,甩开了身后的听差。一直走到马从戎的汽车前停下了,他和马从戎又握了握手,做了个道别的姿态,同时低声说道:“马三爷,我这边儿实在是出不去了,除了这封信之外,我还有两句话,请你一定要带给我大哥。” 马从戎当即轻声答道:“你说。” 白摩尼看听差站在了院门里,未必听得到自己说话,便匆匆的道:“第一句,你告诉他仗打完了,我在等他;第二句,你告诉他,我手里留了一张支票,是他上次给我的,我还没有动用。” 话音落下,他恳求似的拍了拍马从戎的手背:“求求你,一定帮我带到。” 马从戎把信封揣进大衣口袋,然后微笑答道:“放心,这么两句话,我一定忘不了。既然白少爷不能同行,那我今晚儿就和顾军长出发啦!” 第168章 宝贝来信 马从戎这一趟出门,因为是要搭乘顾承喜的专列,所以没敢前呼后拥的摆架子,只带了一名最得力的随从。此随从生得五短三粗,双臂有千斤之力,能够拎着两只硕大的皮箱健步如飞,并且是个虎头虎脑的相貌,有他陪衬着,马从戎越发显得玉树临风了。 顾承喜听闻白摩尼不能同行,心中也说不清是喜是忧。若是从治病救人的角度来看,白摩尼自然是一剂良药,不能缺少;可白摩尼和霍相贞一旦凑在了一起,会立刻拧成一股绳子,拧得连马从戎都成了外人,自己更是外上加外。顾承喜对于白摩尼,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意见;但是一想起霍相贞当年提起小弟时那种温柔的、自得其乐的神情,心里还是不大舒服。 马从戎坐在包厢里,摸出了白摩尼给他的那封信。封口被粘得太严密了,并且还盖了个小小的红色图章。马从戎很想知道白摩尼在信中写了什么,可是迎着电灯光研究了半天,他发现想要读到信中内容,就非得毁了信封不可。偏偏手头又没有可替换的新信封,到时候直接捏着几张精致信笺去见大爷,看着既不对劲,恐怕也不能自圆其说。 马从戎思来想去的,末了把信往怀里一揣,和衣躺上了床。闭着眼睛转了脑筋,他默默的打着算盘——见了大爷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怎么晓之以理,怎么动之以情……全是问题,全是学问,简直够他思索一夜了。 翌日上午,马从戎随着顾承喜在邢台县下了火车。下了火车,转乘汽车。顾承喜这一趟走了好几天,如今终于回了来,要说急也不是急,因为没有接到凶信,知道霍相贞必定还没有死;但是一颗心在腔子里怦怦的跳,越是临近家门了,越是跳得厉害,仿佛和霍相贞是久别重逢一般,紧张得出了一头热汗,两只手却又是冰凉的。 马从戎和他并肩坐着,双手紧紧的抓着长袍大襟,同时还在心中掂量着他的情理和计策。大爷犯起倔来,岂是好对付的?不过大爷也不是第一次犯倔,自己也不是第一次对付他——总会有办法的。 没等马从戎的办法成型,汽车在一片青砖碧瓦的大院子外停了。院门大敞四开,一名副官从院中小跑着迎接出来,很殷勤的打开了后排车门。顾承喜带着马从戎下了汽车,大步流星的往院子里走。天很晴,风很冷,顾承喜走得飞快,是归心似箭的模样。穿过一重院子之后,他直奔了前方正房。 马从戎目不斜视的追着他进了房门,房内太热了,扑面就是一阵郁闷的暖风。一名勤务兵守在堂屋里,见军座回来了,立刻挺身敬了个军礼,随即伸手掀开了卧室的棉门帘子。顾承喜弯腰走了进去,只见霍相贞静静的躺在炕上,身体被棉被盖得密不透风。忽然忘记了马从戎的存在,他自然而然的在炕边坐下了,又把一只手搭上棉被,俯身和霍相贞贴了贴脸。 手臂顺势收紧了,他连人带被的一起抱住,差一点就扭头亲吻了对方的面颊。眼角余光忽然扫到了站在炕前的马从戎,他的动作一顿,随即松手直起了腰,又向后退了退。 然而马从戎根本没有留意他的举动,只是一眼不眨的盯着霍相贞看。足足的看过半晌之后,他轻声开了口:“这是……大爷?” 向前迈了一步,他向霍相贞伸出了一只手,失魂落魄的又道:“大爷怎么成这样儿了?怎么都脱相了?” 他用手指在霍相贞的脸上轻轻摸,从眉毛摸到鼻梁,从鼻梁摸到嘴唇,再从嘴唇摸到下巴。手指修长而白,衬得脸皮暗红,干巴巴的粗糙。 眼窝凹陷着,面颊也凹陷着,马从戎的手一路向下伸进了被窝。隔着一层白绸小褂,他摸到了两大排清晰坚硬的肋骨;肋骨高高的支成架子,绷着一身薄而松弛的皮肤。手掌继续往下走,触感依然是坚硬的,大腿已经细成了两根骨头棒子。 扭头再去看霍相贞的脸,马从戎忽然想起那一年在河南遇险,自己坠了马,被他一把拎上马背压到了身下——那么强壮的大爷,带着结结实实的分量和热度,怎么兜兜转转到了今天,会变成无知无觉的一具活骷髅? 弯腰把嘴唇凑到了霍相贞的耳边,他轻轻的出了声:“大爷,我来了。” 顾承喜从棉被下方扒拉出了霍相贞的一只手,双手握住了缓缓的揉搓着:“他现在醒的时候少,睡的时候多,想和他说话,得等。” 马从戎没理会,双手抓住霍相贞的肩膀,他不由分说的开始摇撼:“大爷,醒醒!您别这么吓唬我,您睁眼瞧瞧我啊……” 顾承喜看马从戎没轻没重,连忙想要起身阻拦。不料霍相贞忽然低低的呻吟了一声,竟是真的有了反应。马从戎见状,又用手指去扒他的眼皮:“大爷,您看我一眼,您看我是谁?” 顾承喜见马从戎那几根长手指头乱摁乱戳,对着霍相贞的眼皮也是乱撕乱扯,心中不由得生气,恨不能一把将他搡开。而霍相贞睁了眼睛,视野先是一片模糊,只感觉面前有人连喊带叫,气息寒冷而又熟悉,一阵一阵的往自己脸上喷。恍恍惚惚的定了定神,他眼前的面孔渐渐清晰了,正是白脸红鼻尖的马从戎。 怔怔的对着马从戎望了片刻,他很艰难的开了口,声音嘶哑微弱,几乎就是有气无声:“你来了?” 深深的又看了马从戎一眼,他闭了眼睛又道:“回去吧。” 马从戎像怕他跑了似的,一手揪着他的小褂领子,一手往自己怀里摸:“大爷,我这里还有白少爷给您的一封信,白少爷听说了您的情况,您知道他急成了什么样儿?他腿不方便,没法亲自过来,只好给您写了封信——”他把信封直送到了霍相贞的眼前:“您瞧瞧,这信多厚,里面可全是白少爷要对您说的话啊,您舍得不听,直接把我撵走?” 霍相贞睁开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信封封口上的印章。而马从戎沉默片刻,收回信封撕开了封口:“大爷,我来读信,您提起精神听着。” 马从戎从信封里抽出信笺一看,发现信笺纸张太厚了,撑得信封鼓鼓囊囊,其实只有三张。低头清了清喉咙,他开始朗朗的读。以着白摩尼的水平,自然也只能写最简明的白话信。听众们不用动脑子,有耳朵就能懂。 顾承喜听着,没听出哪句话情真意切,心中不禁有些失望,怀疑白摩尼这小子是烂泥扶不上墙,越到用得着他的时候,他越没用。而霍相贞静静的望着正在朗读的马从戎,心中却是微微的亮堂了一点,心想摩尼这信写得好,话说得一句是一句,利利索索明明白白,笔上功夫有长进了。 他对白摩尼的要求素来不高,所以对方哪怕有了一丝一毫的进步,他也能感觉得到。 马从戎读完第一页信笺,开始读第二页。第二页没读几句,他骤然一愣:“嗯?这怎么——” 将第三页信笺也看了一遍,马从戎惊诧的告诉霍相贞:“信到这里就结束了,后头让白少爷画很多叉,不知道又是什么奇怪规矩。” 霍相贞听到这里,竟是颤巍巍的从被窝里伸出了一只手。马从戎会意,立刻把信笺全部送到了他的手中,让他亲眼去看。而霍相贞盯着满篇的叉,忽然笑了一下。 这是西方小孩子的规矩,一个叉,代表一个吻。这么多的叉,这么多的吻。 他一笑,马从戎和顾承喜看在眼里,五味陈杂的也跟着笑了。两人都没品出这封信的好,就这么一篇淡而无味的陈词滥调,然能够勾出垂死之人的笑容,可见天津那位真是宝贝。 马从戎以大局为重,暂时放下醋意,趁热打铁的又道:“大爷,白少爷还另托我给您带了两句话,您想不想听?” 霍相贞转向了马从戎,轻轻的一点头。 马从戎向他探了头,诡秘而又亲热的笑道:“白少爷说,仗打完了,他在等您。白少爷还说,您上次给了他一张支票,他留着一直没动。” 然后开玩笑似的一推霍相贞,他低声问道:“大爷,您告诉我,您给了白少爷多少钱?我听着好像是数目不小。那您太偏心了,白少爷现在又不缺钱,我可是坐吃山空,您有钱也该先贴补贴补我啊!” 霍相贞正在琢磨白摩尼那两句话,这时听马从戎如此厚颜无耻,不由得又笑了;一边笑,一边又感觉自己明白了白摩尼的意思——小弟愿意跟自己回家,而且小弟还存了一笔过日子的钱。 霍相贞对那日子做了一番想象,只觉有阳光从天而降,把自己的身心全照成了透亮。歪着脑袋向下望去,他看向了顾承喜。顾承喜一直没言语,但是像个上了发条的玩具人一般,肩膀端成水平,腰背挺得笔直,脸上没有表情,唯有一双眼睛骨碌碌的来回转,仿佛随时能从七窍中崩出个弹簧或者螺丝钉。毫无准备的和霍相贞对视了片刻,他突然起身向前,像弹个臭虫似的,一指头就把挡路的马从戎弹开了。 鸠占鹊巢的坐到了霍相贞眼前,他低头问道:“你有话说?” 霍相贞还捏着那三张信笺。对着顾承喜吸了一口气,他哑着嗓子说道:“我走。” 顾承喜听闻此言,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感觉自己是受了刺激,刺激得眼珠子都往外一努——自己这些天对他连求带哭又泣又诉,效果等于放屁;而白摩尼不过是写了那么一封有头没尾的破信,就让他不但要活、而且要走了! 但现在不是算小账的时候,有话也得顺着霍相贞说。顾承喜因为内心太不服不忿了,所以表面尤其爽朗,简直快要哈哈大笑,以示豁达豪迈:“行!哪天你恢复原样儿了,活蹦乱跳了,我就让你走。”然后他“咣”的往自己胸口捶了一拳:“兄弟够意思吧?” 这一拳太猛了,捶得他岔了气,以至于说完这句话后,他开始咔咔的咳嗽,咳嗽了没有几声,口水呛进了气管,这一下可了不得了,他前俯后仰的咳嗽,四面八方的咳嗽,躺着的霍相贞和站着的马从戎,全被他喷了一脸唾沫星子。马从戎拧着眉毛,上前给他又摩前胸又拍后背,及至咳嗽平息了,他面红耳赤的长吸了一口气,吸出“啊……”的一声,声音十分苍凉,简直像哭。 第169章 驱逐 马从戎喂了霍相贞小半碗稀薄的米汤,又拧了一条热毛巾,要给他擦一擦头脸身体。厚棉被掀开来,连霍相贞自己都嗅到了一股子隐隐约约的汗酸气。马从戎先是解开上面小褂,给他抹拭了前胸后背,肋骨一道一道的,脊梁骨一节一节的,看着令人心惊。而霍相贞先是不言语,及至马从戎要给他脱裤子了,他才伸手向下挡了一下,有气无声的说道:“我自己来……” 马从戎当即笑了:“大爷,您怎么了?对我还带不好意思的?” 霍相贞不是对着他害羞,是看顾承喜高高大大的站在炕前,一直在一眼不眨的盯着自己。在这个人的注视下先被扒成赤裸,再被摆弄着翻来覆去,他总觉着不体面。在他心中,顾承喜几乎是个异类——说他是兔崽子,他绝不是;说他是男子汉,也不对味。要是换个旁人对他虎视眈眈,他兴许还不会这么窘。 马从戎嘴上温柔,手上利落。霍相贞还没喘出下一句话,下身一凉,是裤子已经被马从戎扯到了大腿。马从戎低头瞧了瞧,心中生出了一句不好出口的趣话:“大爷浑身上下,只有一处没瘦。兴许这东西皮薄筋粗,本来就是个没油水的物件。” 没有当着顾承喜开这种玩笑的道理,所以马从戎想想而已,想过就算。孰知顾承喜和他心有灵犀,也觉得霍相贞一身的肉都被熬干了,唯有下身风采依旧,当得起“硕果仅存”四个字。 马从戎想请顾承喜帮忙,设法把霍相贞偷偷送进天津租界——明公正气的让他露面,那肯定是太危险了,毕竟是上了通缉令的人,身体又虚弱成了这样,哪里还有冒险的资本? 顾承喜听闻此言,从理智上讲,也知道马从戎是好意;从感情上讲,却是勃然大怒,立刻就想把马从戎撵走——我舍生忘死的把人从河里捞出来了,你说带走就带走了?你怎么这么会占便宜? 咬牙切齿的咽了口唾沫,顾承喜没对马从戎翻过脸,所以此时也还想气气的拒绝。但是来回思索了一番,他没措出合适的言辞,反倒措出了一团无形的怒火,从心窝向上直攻天灵盖,并且让他暗暗的想道:“一个两个全越到我头上来了,难道我是他们的灰孙子?我欠了他们的? 思及至此,顾承喜对着马从戎一招手,把人招到了外面厢房。这回离了霍相贞,顾承喜颇有扬眉吐气之感,开始对马从戎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问话:“你那箱子里装的都是什么?” 马从戎也看出他气色不善了,不禁莫名其妙:“吃的用的,也有西药和鱼肝油健身素。” 顾承喜点了点头:“好,把箱子留下,你回天津吧!” 马从戎大吃一惊:“啊?” 顾承喜一瞪眼睛:“啊什么啊!我把他留下来多养几天,不行吗?当初我为了救他,差点儿在河里淹死,就凭这一手,你还怕我再害了他不成?三爷,咱明人不说暗话,就这么定了!你要是同意呢,咱是朋友,往后你随时来,我随时欢迎;你要是敢跟我横着干,那我没的说,今天直接让你横着出去!” 马从戎怔了一下,随即笑了:“我的顾军长,您看您这话说的,吓了我一跳。您对我们大爷的恩情,那不用说,我心里有数得很。那天在家里一听您讲,我就感激的了不得,只是当时慌里慌张的光顾着着急了,连句正经的道谢话都没有说,您是宽宏大量不计较的,可是我心里一直记着,绝不敢忘。既然大爷现在没事儿了,我就回天津去,过两天再来,一是给大爷再带几样营养药丸,二是要给您送份小小的谢礼,也好表表我这一份心意。” 顾承喜个子高,所以要正视马从戎的眼睛时,须得微微的弯一点腰:“三爷,你以为我是想跟你要钱啊?” 马从戎保持微笑:“顾军长,您这可是讲歪理了,简直伤了咱们之间的感情。” 顾承喜对着房门一抬下巴:“怕伤感情,就回你的天津去,等我消息,该让你来的时候自然让你来。” 马从戎在不得不和气的时候,会是相当的和气:“顾军长,我回天津是没问题,只不过……”他沉吟着笑问:“我不明白,顾军长何以如此急迫?” 顾承喜望着马从戎,望了许久,末了平静的答道:“我喜欢他,所以想趁这机会和他多亲近亲近,想把我和他之间的疙瘩全解开。两个人的事儿,中间多半个人也不行,何况你马三爷这么活蹦乱跳的,一个顶两个。就因为这个缘故,我现在看你很碍眼,想让你赶紧走,让我和他清静清静,明白了没有?” 马从戎听闻此言,先是静静的注视着他,随即似笑非笑的一皱眉头:“你……喜欢……大爷?” 顾承喜背了双手,有种剖肝沥胆的痛快。他的感情,七年之久,今日终于昭告天下——虽然面前只有马从戎一个人,可是顾承喜觉着,自己就是昭告天下了! 七年了,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哪有这样彻底的单相思?哪有这样无望的浪漫?对着目瞪口呆的马从戎点头一笑,他感觉自己是报仇雪恨了。明明是爱,提起来却是血淋淋恶狠狠,感情强烈到了这般地步,爱恨都无法分了! 迎着顾承喜的目光,马从戎依然笑着,声音很轻:“顾军长,您真会开玩笑。” 顾承喜饶有耐心的一摇头:“非常正经,不是玩笑。” 马从戎快要笑不下去了:“大爷他——” 他想问“大爷的意思”,可是转念一想,感觉没有必要问。大爷但凡对顾承喜有半分意思,也不至于饿成了人干。 于是他临时换了内容:“大爷他……也没什么好的。” 顾承喜深深的一点头:“你这句话,我很同意。” 马从戎不说话了,单是看着顾承喜。 于是顾承喜继续说道:“马三爷,他是没什么好。可你能为他送我谢礼,我也能为他跳冰窟窿。放心,我和他是打过不少仗,但现在他打不动了,我也打够了。你让我再伺候他几天,等到过完年了,他大概也能有几分人模样了,你再过来。到时候怎么安顿他,也是个难题。咱俩免不了还得商量商量。” 马从戎审视着顾承喜的神情,越看越真,心中只觉不可思议。 当天晚上,马从戎带着随从上了火车。 进入包厢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不睡觉,在小床上正襟危坐,双目炯炯,如同猫头鹰。这太荒谬了,他想,顾承喜那样的,怎么会看上大爷这样的?难道大爷特别招人爱,只有我没看出来? 前有埋伏,后有追兵,除之不尽,防不胜防。马从戎没想到自己的情路然如此坎坷,简直看不到光亮了。 与此同时,霍相贞倚着棉被垛,正在一口一口的喝红豆粥。顾承喜端着小碗捏着小勺,一边喂他,一边问道:“甜不甜?” 霍相贞一点头:“嗯。” 顾承喜又问:“静恒,过去的事情不提,只说这一次,从你跳河开始到现在,我对你怎么样?” 霍相贞坐不住,即便东倒西歪的坐了,脖子也挑不起脑袋。听了顾承喜的问话,他偏着脸垂下眼帘,没有回答。 顾承喜不急不躁,换了个问法:“我好不好?” 霍相贞依旧不言语。 顾承喜笑了:“看来我白忙活了,还是个坏人。” 霍相贞迟疑了一下,随即一摇头。 顾承喜慢慢的喂完了一碗粥。放下小碗抬头一瞧,他见霍相贞正在一点一点的蹭着要往下躺,以为是身不由己,连忙伸手要去搀他。然而霍相贞艰难的摇了摇头,喘息着说道:“不,坐着……疼……” 顾承喜先是懵懂,紧接着明白了。霍相贞现在就是一身骨头一身皮,坐在梆硬的火炕上,即便是身下垫了褥子,坐久了也要硌得屁股疼。可是刚刚喝了一碗热粥,直接躺下,又怕有碍他的消化。顾承喜略一思索,随即凑到霍相贞身边坐了,把对方拉扯到了自己腿上怀中。霍相贞没肉,他有肉,双腿盘起来,正是很好的坐垫。 霍相贞本来就高大,如今坐上了他的腿,越发高了他一头,脱力似的向后仰靠了棉被垛,他的嘴唇被红豆粥烫出了隐隐的血色。而顾承喜一手拢着他的大腿,一手托着他的后腰,探头把脸贴上了他的胸膛。胸膛瘦骨嶙峋的,但是有咚咚的心跳,顾承喜想那必定是很大的一颗心,至少有自己的拳头大,每跳一下,都是力道非凡。 两个人,近些年,一直没有这样和平静谧的相处过。霍相贞没有力气说话,所以顾承喜也很沉默。夜里他钻进被窝里,又想搂着霍相贞睡觉。霍相贞如今清醒了,便不愿意。颤悠悠的推他一把,再推一把,见推他不开,霍相贞只好翻身背对了他。 顾承喜合身贴了他的后背,心里很安然,什么也没想。 凌晨时分,两个人都醒了。外间值夜的勤务兵看着个小酒精炉子,炉子上咕嘟着米粥。顾承喜开了电灯下了炕,端回米粥喂给霍相贞吃,一边喂,一边自己笑:“你成奶娃娃了,一天八遍的喂。” 霍相贞倒是有些过意不去,抬手要去接碗:“我自己来。” 顾承喜抬手躲了一下:“碗烫,你端不住。” 霍相贞一点力气也没有,知道自己的确是端不住,所以并不强端。对着粥碗咽了一口粥,他面无表情的等着下一口。扑撒开的睫毛在升腾的热汽中湿润了,黑得有了光泽。 顾承喜盯着他看,看了片刻,忽然想起了那年冬天——那年冬天,他把霍相贞从死人堆里背回了家,喂给霍相贞的第一顿就是粥,糙米粥,那时候穷,好米吃不起。 霍相贞昨天喝了一天的粥,没见效果;凌晨的这一碗粥入了肚,却是喝出了他的精气神。 顾承喜看他没有再睡的意思,就和他拥着一条棉被坐了,问他:“等把身体养好了,你有什么打算?” 霍相贞低头看着自己的腕子关节:“我想把摩尼接回家里,好好过几天日子。” 顾承喜笑问:“不寻死了?” 霍相贞也是一笑:“那个时候是真没有活路了,自己结果了自己,至少还算体面。” 顾承喜扭头看着他的侧影:“连我都信不过?以为我会把你交给南京政府?” 霍相贞犹豫了一下,随即却是摇了头:“当时没想那么多,就是想死,死了干净。” 顾承喜向他挤了挤:“你的通缉令还没撤,想光明正大的回家,怕是不行。” 霍相贞想了想,紧接着答道:“回不了家,就去别处。日本,香港,都行。反正往后也没兵可带了,到哪里都一样。” 顾承喜歪着脑袋,枕他有棱有角的肩膀。直着眼睛愣了片刻,忽然又用胳膊肘轻轻一杵霍相贞的肋骨:“平安——” 霍相贞斜了他一眼,不爱听他叫自己平安,但是又知道他改不了口,所以欲言又止。而顾承喜毫无自觉,自顾自的低声问道:“你是不是和白摩尼睡过觉了?” 霍相贞听闻此言,登时一怔,随即侧身向下躺去:“困了。” 顾承喜爬出被窝关了电灯,然后钻回被窝也躺到了原位:“睡和没睡,不一样的。我看他如今在你这里是金口玉言了,你肯定是在他那儿尝到了甜头。要说有感情,原来你们也有感情,可没见你把他看得这么重。” 霍相贞听了这话,虽然里面没一个脏字,但总感觉是污言秽语,想要反驳,又不知从何驳起,于是背对着他叹了一声:“睡吧!” 顾承喜向上扯了扯棉被,随即往面前这一副大骨架子上一贴,意犹未尽的还在唧唧哝哝:“这就把你笼络住了?你还真是没什么见识。呆啊!” 第170章 谈情说爱 顾承喜把军务全部推给了王参谋长,自己在邢台县一住,开始专心致志的猫冬。 他和霍相贞是早睡早起,七八点钟吃第一顿饭,往往是小米粥和肉包子;等到了十点钟左右,勤务兵把小炕桌往炕上一摆,给霍相贞单独开了第二顿饭,不是点心就是汤面。过了中午,下午依然有加餐,霍相贞从早到晚的吃,不出几天的工夫,一身嶙峋的骨骼棱角就圆润些了,眼睛也湿润润的有了光亮。 这天上午,他刚吃了一大碗炸酱面。很饱足的盘腿坐在炕上,他由着顾承喜查看自己的左臂——左臂的枪伤先前一直不收口,这几天才有了起色。 小褂前襟大敞四开,领口松松垮垮的退到了后背,右袖穿着,左袖脱了,他的身体虽然还是瘦得露骨,但是皮肤已经恢复了些许弹性和光泽。顾承喜用个蘸了药粉的小棉花球,往那伤口上轻轻的涂;他侧过脸垂了眼,一言不发的也跟着看。顾承喜涂着涂着,忽然轻声问道:“疼不疼?” 霍相贞摇了摇头:“不怎么疼。” 顾承喜笑了:“疼就告诉我,别忍着不说。” 霍相贞点了点头:“嗯。” 顾承喜又看了他一眼,感觉他此刻很乖。霍相贞不是装模作样的人,既然自己都看出了他的乖,他便必定是发自内心的真乖了。也许是因为自己这一阵子表现很好,让他放下了戒备心? 把小棉球顺手扔到了炕下,顾承喜微微的探了头撅了嘴,对着伤口吹了吹凉风。双手合握着他的胳膊,胳膊还是细,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肉,能摸清他粗壮的骨头。一只手顺着胳膊缓缓的往下滑,顾承喜的目光跟着自己的手走,最后眼看着自己的手,搭上了霍相贞的手。 霍相贞也低了头,看一只手纠缠着另一只手,两只手是一样的大,乍一看简直有点不辨你我。顾承喜的手比他白皙一点,皮肤也比他细嫩一点。长长的手指灵活的钻入了他指间,要和他十指相扣。他的伤口还在隐隐的害疼,连累得整条左臂都不敢妄动。左手笨拙的翻转着躲了一下,想要避开对方的纠缠;然而顾承喜的手指如影随形,指尖划过他的手背,指肚捺过他的掌心。他避无可避的抬了手,结果只觉腕子一紧,是顾承喜一把攥住了他。 隔着中间这一双手,顾承喜抬眼望向霍相贞,忽然问道:“平安,你到底知不知道我爱你?” 霍相贞正视着他答道:“知道,你说过很多次。” 顾承喜伸出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心口:“知道是知道了,可你心里明不明白?懂不懂?” 霍相贞垂下眼帘思索了片刻。末了对着顾承喜一抬眼,他低声问道:“你是不是以为自己是个女人?” 顾承喜当即反问道:“马从戎也以为自己是个女人吗?” 霍相贞迟疑的答道:“马从戎?马从戎和你怎么会一样。他从小就跟着我,二三十年的感情了……” 话说到此,戛然而止,因为霍相贞忽然想起了那句“一日夫妻百日恩”。那句话和“二三十年的感情”似乎是犯了冲突,哪句该占上风,他一时有些糊涂。 顾承喜继续又问:“白摩尼呢?” 如他所料,霍相贞的声音果然温柔了:“摩尼倒是一直像女孩儿。” 顾承喜笑了,笑得无可奈何。笑到最后一点头,他投降似的,决定不再多解释。解释也是白解释,而且兴许会越说越乱——肯定是越说越乱,因为若是能说清楚,早清楚了,何至于如今又要老调重弹? “是。”他告诉霍相贞:“我是个女人,看上你这个男人了。” 霍相贞凝视着顾承喜,半晌过后,他一点头:“明白了。” 顾承喜紧盯着他追问道:“真明白了?” 霍相贞叹了口气:“真明白了。你这是胎里带来的毛病,治不了。好在你不说,外人也瞧不出来。瞧不出来才好,真要是瞧出来了,人家还不讲你的闲话?你看那连毅,谁背后提起他不笑?况且连毅年轻的时候挺清秀,人家骂他,也至多骂他一声兔崽子;可你这人高马大的,再不男不女,那不成妖怪了?你不能学连毅那身做派,听见没有?” 顾承喜爬到了他的身后,同时笑道:“嗬!这一天六顿真是没白吃,都有力气对我长篇大论了。” 话音落下,他把下巴抵上了霍相贞的肩膀。 霍相贞侧脸面对了他:“我这都是好话。” 顾承喜也扭头迎了他的目光:“你教导我的话,我全往心里记,绝对忘不了。” 霍相贞转向了前方:“你这话啊,我是愧不敢当。我自己都干了个人仰马翻,还有什么脸去教导你?” 然后他又向后回了头,不大耐烦的质问道:“你怎么像个猴儿似的?” 顾承喜用双臂搂了他的脖子,又用双腿环了他的腰。双手双脚全在霍相贞的身前互相勾住了,他低头轻轻嗅着霍相贞的后脖颈。后脑勺的短头发热烘烘的刺着他的脸,他闭了眼睛,感觉此时此刻,乃是梦里才有的时光。 霍相贞没有挣扎,经过了方才的一番对话,他现在对顾承喜有点怜悯,怜他在胎里就做了病,一辈子连自己是男是女都闹不清楚。低头再看看他伸到自己面前的大手大脚,霍相贞无声的又一叹息——对着这么个大号男子汉,他实在是一句软话也说不出来,又想顾承喜也真是不会长,个子这么大,哪个男的能看上他?他倒是看上自己了,可是看上还不如没看上。没看上,心里无所求,还能落个清静;看上了,求之不得,那不痛苦? 霍相贞思及至此,决定容忍顾承喜对着自己学猴。过完年自己就要走了,由着他学,让他使劲学,他又能学几天? 霍相贞心思一软,顾承喜立刻就察觉到了。 他暗暗的欢喜着,一身骨头轻飘飘的,强忍着不去讪脸耍贱,同时发现自己这些年是跑了冤枉路,白兜了大圈子。原来霍相贞一直没有真正懂过自己的心思——不懂,所以就以为自己是在发疯,是在作恶。 可是想让他懂,也太难了。 百般的表白,千般的譬喻,直到今天,榆木脑袋才终于开了窍。开窍和不开窍就是不一样,他早知道霍相贞看着威严,其实心软;如果明白了自己的真心实意,即便是不爱,也能对自己纵容几分。 顾承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终日只守着霍相贞过小日子。正是幸福之时,这天副官来报,说是裴营长从北平回来了。 顾承喜光顾着乐了,早把裴海生忘了个一干二净。听了“裴营长”三个字,他还特地的想了一想,然后才反应过来此营长是谁。披着大衣出了门,他一边往前院走,一边低声问副官:“你们没给我走露风声吧?” 副官立刻摇头:“报告军座,绝对没有,我都没让裴营长进院门,直接让他回总指挥部了。” 顾承喜一巴掌拍上副官的后背,把副官拍得一个踉跄:“好小子,这就对了!告诉全院上下,让他们都把嘴闭严实了!谁敢向外胡说半句,我不断案,直接用机枪把他们全突突一遍。” 他口齿利落,腿脚也有速度,转眼间就出了院门。穿过一条街进了总指挥部的院子,因为大部队已经随着王参谋长撤回了山东,所以总指挥部这些天几乎没了人,只剩了一队卫兵守门。脚下生风的匆匆进了屋子,他见裴海生规规矩矩的站在自己面前,微微低着头,一张脸白白净净的,还是先前的好模样。 “海生!”他停在裴海生面前,笑眯眯的想要去摸对方的脑袋,不料裴海生忽然一抬头。双方这回结结实实的打了个照面,顾承喜脸色一变,当即向后退了一步:“哎哟我操!你——你这是——” 裴海生静静的看着他,右眼没了纱布的掩盖,没遮没挡的和左眼一起睁了开,本来是乌黑的瞳孔,如今却是变成了浑浊的灰色。 随即垂下眼帘低了头,裴海生低声说道:“抱歉,卑职让军座受惊了。” 顾承喜双手叉腰,看怪物似的盯着他看了半天,末了发表了议论:“你这眼睛,往后就这样儿了?” 裴海生一点头:“是,就这样儿了。” 顾承喜皱起眉毛:“不是我说,你这德行真不怎么样,都不如那脸上落了疤瘌的顺眼。落了疤瘌至多是丑,你呢,你这灰眼珠子可是有点儿吓人。” 话音落下,他一拍脑袋,转身进了隔壁的会议室。裴海生标枪似的站直了,听他在会议室里翻箱倒柜。不出片刻的工夫,他大步流星的走了回来,抬手将一副墨晶眼镜架上了裴海生的鼻梁。然后挑着下巴抬起了对方的脸,顾承喜歪着脑袋又端详了一番,随即一点头:“哎,这回看着就好多了。” 裴海生的脸很白,嘴唇也没血色,整个人像是一座雪雕:“军座怎么一直不回山东?” 顾承喜没接他的问题,直接说道:“我这儿现在用不着你,你的兵也跟着王参谋长走了。我打算过完年再回山东,所以你也甭等我。我给你放个假,你出去玩玩也好,回家找参谋长也好,随便。” 然后用中指和食指一弹裴海生的胸膛,顾承喜心不在焉的又道:“我走了,你也走吧!别愁,瞎都瞎了,愁也没用。年后给你升个官儿,让你当团长,高兴了吧?” 话音落下,裴海生没见高兴,顾承喜倒是把自己说高兴了。一只手插进裤兜,他一边掏烟盒,一边头也不回的转身走向了门外。迈过门槛的时候,他将一根香烟叼到了嘴上,随即扭过头去,由副官划火柴给自己点了火。霍相贞的肺炎刚刚好转,他不敢在屋子里抽烟。如今既然出来了,正好顺路过过烟瘾。 裴海生望着他那摇头摆尾的背影,隔着墨镜看出去,整个世界都是阴天。 顾承喜过完烟瘾之后,忽然感觉自己好像有点太不体贴人,可若让他再掉回头去安慰裴海生,他又懒怠动弹,没那个兴致。 带着一身寒气回了屋子,他搓着手在地上来回的走。忽然停了脚步望向霍相贞,他笑嘻嘻的问道:“哎,你说我这人坏不坏?” 霍相贞一本正经的答道:“坏。” 顾承喜在炕前弯了腰,把脑袋伸到了霍相贞面前:“特别坏?” 霍相贞思索了一瞬,然后说道:“特别坏,但是还没有坏到底。” 顾承喜笑了:“没看出来,你还挺了解我的。我当年穷,又穷又懒,小事儿看不上,大事儿轮不着。穷到没招儿了,就开始想邪主意。坑蒙拐骗偷,我全干,但我只谋财,不害命。” 霍相贞没出声,心想坑蒙拐骗偷就已经够下三滥了,你还想怎么着? 顾承喜脱了皮鞋,一个箭步跳上了炕。挤到霍相贞身边坐稳当了,他侧身开始抚摸对方:“让我看看你这两天又长了多少肉。” 霍相贞自己低头看看大腿:“胖了不少。” 隔着一层绸缎裤褂,顾承喜的手缓缓游走。呼吸扑着霍相贞的耳根,顾承喜渐渐的开始心慌气喘,裤裆里的小兄弟也打起了立正。 时机未到,急躁不得。顾承喜半闭了眼睛,简直是在享受眼下这一刻的蠢动和渴望。霍相贞握住了他的手,不许他往自己的下三路走。他便由他握着,单是手握着手,也有一番意趣。 缓缓的压制住了欲火,顾承喜愿意耐下心来,设温柔的法,遂自己的愿。 第171章 开门红 腊月二十九这天,顾承喜给霍相贞剪了头发。 霍相贞这两年一直是剃着寸头,头发短惯了,略长一点就不舒服。顾承喜看他总摸脑袋,便自告奋勇,要为他解除烦恼。霍相贞见他底气十足,仿佛是颇有一点手艺,便答应了。结果顾承喜出手不凡,将他的烦恼和头发一起解除,只给他留了个斑斑驳驳的喇嘛头。 屋子里没有大镜子,霍相贞是在他大功告成之后,才得以起身欣赏了自己的新面目。虽然他不是个要漂亮的人,可是前后左右的将脑袋照了一圈之后,他像吞了一口黄连似的,苦着脸摇头叹道:“唉……” 顾承喜一手握着大剪子,一手拎着白布单子,含羞带愧的笑道:“不大好啊!” 霍相贞深以为然的一点头:“是不大好。” 顾承喜等着霍相贞闹脾气,然而霍相贞摸着脑袋来回走了一圈,走得一言不发,并没有大发牢骚。及至顾承喜收拾家什出了门,他对着小镜子又照了照,心想这手是笨到什么地步了,我用脚剪也剪不成这个熊样。亏得我现在不出门,否则别人非以为我是瘌痢脑袋不可。 发已落地,覆水难收,所以霍相贞腹诽几声之后,也就放下了镜子,图个眼不见心不烦。顾承喜推门回了来,见他上炕坐了,便也跟着跳了上去,凑到他身边挤着偎着。霍相贞不分昼夜的连吃带喝,一天一个模样的胖了回来,现在看着已经是相当的有精神。扭头望着窗外的雪景,他先是不理会顾承喜,及至过了片刻,他抬手挡了一下:“别往下边摸。” 顾承喜的手果然规矩了,没有越过霍相贞给他画出的界。霍相贞随他抚摸着自己的肩膀和胸膛,情绪很平静,有种布施的心态,因为认定了顾承喜是没人爱的,将来只能鬼混一辈子,并且可能活成连毅。 顾承喜解开了他的领口,轻轻嗅着他的耳根颈窝,痴迷的,的,眼睛半闭着,睫毛扫过他的皮肤,让他不时的一歪脑袋,感觉有些热和痒。顾承喜也知道他的身体是恢复过来了,所以由着性子缠他磨他。长长的胳膊腿儿在他身上左一环右一绕,也不知道是怎么个姿势,一会儿胸膛贴了他的后背,一会儿脑袋拱入他的怀中。霍相贞对他是防不胜防,后来偶然一低头,他很意外的和顾承喜对视了。顾承喜面红耳赤的咻咻喘息着,额角布了一层亮晶晶的薄汗。 霍相贞抬手一拍他的脑袋:“像蛇。” 顾承喜直勾勾的盯着他,同时缓缓的向后弓起了腰。忽然向前猛的一扑,他如同浪里蛟一般,卷着霍相贞滚到了炕里。而霍相贞随之使劲又一翻身,硬是把他压到了下方。双手攥住了他的两只腕子,霍相贞把他的左右手分开了往下一摁,低头问道:“还闹?” 顾承喜喘着粗气笑了:“你松手我就闹。” 霍相贞没有笑,但因为感觉顾承喜的闹也是情有可原,所以心平气和,很宽容。自顾自的松手坐回了原位,他继续去望窗外的白雪蓝天。半边身体都是滚热的,因为顾承喜又贴上来了。 他是不理会,顾承喜把嘴唇印上他的颈侧,却是要急死了,要馋死了。好容易化干戈为玉帛了,如今大动作他不敢做,只能小口小口的着霍相贞的皮肤,并且还得是不甚要紧的地方。有些部位,碰了要乱人心的,他也不敢碰。敢碰霍相贞也不让。 霸王硬上弓的把戏,肯定是不能再玩了。顾承喜左思右想,主意一个接一个,有心哄着霍相贞喝几口酒,届时自己借酒盖脸,强拉着他酒后乱性,酒醒之后想必他也挑不出自己的毛病。然而霍相贞是个一切嗜好一概没有的人,饿了吃饭,渴了喝水,多余的东西是一口不动。 他不喝酒,顾承喜也没法强灌;再想别的办法,别的办法也是各有问题。顾承喜急到了一定的程度,反倒退远了。抱着棉被坐在火炕角落里,他悄悄的解了裤子,一边自己用手抚弄着家伙,一边不动声色的盯着霍相贞看。目光带了力道,隔着一层衣服,他甚至能看清对方身体的最细微处。 他一直看,一直看,看得霍相贞简直有些不自在,索性直接问他:“看我的脑袋哪?” 然后他自己摸了摸头,严肃的又道:“看什么看,这还不是你给我剃出来的?” 顾承喜哭笑不得的往棉被下一钻——霍相贞这话,说得太不助兴了。 魔魔怔怔的熬到了大年三十,顾承喜终于得了机会。 趁着霍相贞睡午觉时,他独自走到了前院房中。让勤务兵给自己送来了一套上好的酒具,他摆出观棋不语的架势,很细致的从中挑出了个小酒杯。 酒杯是细白瓷的,不值什么钱,但是看着也挺好看。他刚慢条斯理的用开水把酒杯洗干净了,他的亲信副官正好也寒风凛凛的进了屋:“军座,拿回来了。” 顾承喜从副官手中接过了一只小瓷瓶,而副官俯身凑到他的耳边,含笑耳语道:“这是宫里流出来的方子,又有效果,又不伤身,用多用少都没关系,唯一的毛病就是慢,得提前好几个小时用才行。” 顾承喜拔下瓶塞,向酒杯内略一倾倒,倒出了小半杯红色的药水。端起酒杯嗅了嗅,他吸了一鼻子甜香,倒是没有怪味。身边的这位副官也是个宝贝,生平第一爱好就是眠花宿柳,可惜这不算一门正经学问,否则他简直可以取得博士学位。副官本人对此也是颇为自傲,公然宣称如果军中的差事干到头了,他到八大胡同卖药去,也绝饿不死。 挥挥手让副官退下了,顾承喜对着小瓷瓶又想了想,末了将药水倒了满杯。如此直等了半个多小时,他才端起酒杯泼了药水。盛过药水的酒杯未经洗涤,杯壁微微的透了点红。不必多用,有一点做引子就够了。再说霍相贞是一喝酒就高兴,即便没有这东西,到时只要自己撩拨对了,他也一样的会起兴。 除夕的正餐,被顾承喜安排到了傍晚。等到外面天擦黑了,勤务兵也将七碟子八碗端上来了,顾承喜才把那只白里透红的小酒杯放到霍相贞面前,又端起温热的酒壶,给他和自己各满了一杯:“酒坊里送来的烧酒,你尝一口,看看味儿怎么样。” 霍相贞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先是感觉这酒有一点甜,紧接着一皱眉头,扭头呼出了一道热气:“这酒劲儿大!” 顾承喜也尝了一口,紧闭嘴唇一点头,他从鼻子里向外“嗯”了一声:“是有劲儿!” 随即抬头对着霍相贞一笑,他开口说道:“喝吧,喝醉了就睡。现在还早着呢,睡一觉也不耽误咱们半夜守岁。” 霍相贞也笑了一下:“我在你这儿,除了吃,就是睡。” 顾承喜伸手一捏他的胳膊:“要不是我伺候着你的吃和睡,你能这么快就把一身肉长回来?” 霍相贞点头一笑,又抿了一口酒:“倒也是。” 顾承喜端起酒壶,又把两人的酒杯全斟满了,然后对着他一举杯:“这杯干了,好不好?” 霍相贞和他一碰杯,然后仰起头将酒一饮而尽。随即右手放下酒杯,他将左胳膊肘架上了桌面,又用左手捂了眼睛一歪头。顾承喜见状,连忙问道:“喝急了?” 霍相贞不言语,但是两边的嘴角开始往上翘,像是抑制不住的要笑。顾承喜一看他笑,忍不住也想笑:“怎么着?刚喝了两杯就要醉?” 霍相贞依旧捂着眼睛,同时微微一摇头,笑微微的低声答道:“没醉。” 顾承喜伸手去拽他的左腕子:“没醉你捂什么眼睛?哭了?” 霍相贞被他扯下了左手。红着脸垂下眼帘,他一边摇头一边笑,仿佛还有一点忸怩。顾承喜趁热打铁的抄起了酒壶:“没醉就再来一杯。” 霍相贞很痛快的一点头:“来吧!” 倒完第三杯酒后,顾承喜把酒壶放到了霍相贞手边。而如他所料,霍相贞果然无须人劝,开始自斟自饮。一鼓作气的喝光了一壶烧酒,霍相贞把手臂横撂在炕桌上,又俯身把脸埋进了臂弯里。顾承喜看他这是要打瞌睡的架势,再瞄一眼他的裤裆,见裤裆里还风平浪静,便扶着他躺到了炕里,又给他脱了外面衣服。兴许是因为这酒太厉害了,霍相贞昏昏沉沉的只是笑,倒是没有手舞足蹈的大撒欢。 顾承喜蹲在枕边低头看着他,看他笑眯眯的闭了眼睛要睡觉,脑袋被自己剃得狗啃一样,可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看着还是可爱。 及至看够了,他转身坐回炕桌前,开始慢条斯理的连吃带喝,养精蓄锐。等会儿兴许会有一场肉搏战,霍相贞这阵子吃得太足,若论力气的话,他怕自己不是霍相贞的对手;好在对手是个呆子,而他自认为是富有智慧的。 一小桌宴席从热吃到了凉,顾承喜一边吃喝,一边隔三差五的回头掀开棉被看看。霍相贞不但睡得呼哧呼哧,而且被他扒了个赤裸。要说出手,随时可以,不过他总想再等一等,免得霍相贞事后回过味来,和自己再结一场仇。 招呼勤务兵撤下了炕桌,顾承喜又披着衣服出门,到前院放了几个大麻雷子。等到放鞭炮放过瘾了,他估摸着那药的效力也该发作了,这才施施然的回了后院。进房之后脱了大衣,他往卧室里一走,却是和炕上的霍相贞打了个照面。 霍相贞光着膀子和大腿,拥着棉被坐在炕上,从脸红到了脖子,但是神智尚存,起码是认识人。顾承喜没想到他会是这么个形象,不禁有些发怔:“你……醒了?” 霍相贞哑着嗓子说道:“我渴了。” 顾承喜立刻倒了杯茶水递向了他。而在他伸手接茶杯的一瞬间,顾承喜顺势一扯他身前的棉被,随即就窃喜的笑了——人醒了,小兄弟也跟着醒了。 霍相贞处在半醉半醒之间,冷不防的失了掩护,也是一惊。他心里想着赶紧找件衣服遮羞,可是体内火烧火燎的热,让他不顾穿衣,只顾喝茶。与此同时,顾承喜手忙角落的脱了衣裤,赤条条的跳上了炕。夺过空茶杯随手一放,他亟不可待的凑到了霍相贞面前。霍相贞跪坐着,他也跪坐着。两双眼睛对视了片刻,顾承喜忽然张开双臂,向前一把拥抱住了霍相贞。 霍相贞晃了一下,昏沉着想要躲,可是将双手颤抖着背到身后,他不但无法如愿的后退,而且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燃烧膨胀。退是不可能了,他只能勉强控制着自己不要去攻击。眼前这具身体,温暖的,光滑的,就这么一下一下的往自己胸前蹭。霍相贞咬紧牙关屏住呼吸,强忍着不向前扑。 这时,顾承喜抬头轻声问道:“是不是难受了?” 霍相贞听清了这句话,忽然想哭。对着顾承喜点了点头,他简直感觉自己是个燃了引线的火药桶,随时可能大爆炸,不炸死几个不罢休。 顾承喜开始对着霍相贞动口动手,宛如对待一只会受惊的鸟,他的动作极尽小心;然而手指刚在对方的下身打了个转,霍相贞便像受了针刺一般,猛然向旁一躲。 顾承喜连忙跟上了他:“宝贝儿,别怕,你乖乖的躺下,我一定让你好好的舒服一次。” 霍相贞茫然而又警惕的看着他,看到最后,摇了摇头,含糊的说道:“疼。” 顾承喜很诧异,知道凭着自己方才的举动,绝没有让他害疼的道理,于是四脚着地的爬到他面前,追着问道:“哪儿疼?” 霍相贞紧紧的闭了一下眼睛,感觉自己的头脑已经麻木了,体内则是燃起了大火,烈焰冲天,从丹田直灼到了天灵盖。下意识的喃喃作了回答,他告诉顾承喜:“那么干,疼。” 顾承喜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上次,那一年除夕夜,自己在他身上发了疯,一定是让他疼了,而且是很疼很疼,以至于今天都醉到这般地步了,他还记着,还怕着。 正当此时,霍相贞忽然抬手,一把抱住了他,力量是这样的大,几乎把他勒进了自己的体内。而顾承喜猝不及防的被他搂住了,耳边只听他哽咽似的喘着粗气,滚热的手臂和胸膛也在战栗。顾承喜想他一定是急死了,若是自己没有偷着下那一点春药,想必他也不至于急成这个样子。在半窒息中回抱住了霍相贞,顾承喜当他是个巨大的小可怜,又一次被自己捉弄折磨了! 挣扎着抽出一条手臂,顾承喜单手去推霍相贞的肩膀:“躺下,平安,宝贝儿,你躺下。我这回不欺负你了,你不给我,我给你。” 费了偌大的力气,他终于挣开了霍相贞的双臂,又强行把对方推倒在了炕上。一只手摁着霍相贞,另一只手草草的将自己开辟了一番,顾承喜跨在对方的腰间,开始试探着往下坐。如此一来,霍相贞倒是稍稍的安静了,大睁着眼睛望了天花板,呼哧呼哧的只是喘。 顾承喜的动作很慢,慢到近于停止,于是霍相贞一跃而起握住他的腰,翻身压住他就是狠狠的一顶。顾承喜当场惨叫了一声——说是惨叫,其实没声,因为气息半路断了,他只能在剧痛中徒劳的张大了嘴。 他痛苦了,霍相贞却是痛快了。晕头转向的搂住了他,霍相贞在他身上打起了冲锋,反复的冲,反复的撞,撞碎了他,捣烂了他。顾承喜疼出了一身的冷汗,甚至后来流了眼泪。挣不开,逃不走,他终于见识到了霍相贞的热情——蛮暴的,原始的,一点花样也没有,一个力大无穷的呆子。这回是真被平安干了,顾承喜气若游丝的想,这回自己成了他的猎物。其实没有关系,谁猎谁都是一样的,猎只是手段而已。重要的是目的。目的是什么?目的就是自己爱他,他也爱自己;如果始终只能是单相思的话,那么他能允许自己爱他,也是好的。 退一步海阔天空,你不退,我退。 霍相贞干过一场之后,还是难受,仿佛关节里面在做痒,恨不能赤脚出去狂奔三十里。身体已经不是他的身体了,他心里一阵一阵的清醒着,告诉自己“这是顾承喜”,一遍一遍的告诉,可是手臂越收越紧,他下意识的在顾承喜的脸上蹭了蹭汗。 然后他向下伸出一只手,把顾承喜的一条大腿又向上抬了抬,随即腰身使劲,向前又是狠狠一顶。 顾承喜半闭着眼睛,随着他的侵入,无声的哆嗦了一下。 霍相贞用手臂禁锢着顾承喜,用胸膛碾压着顾承喜,粗重的气息呼出去,他像是出水的巨兽,用力一甩,甩出满头的热汗珠子。在外面如潮一般爆发的爆竹声中,他激动的紧闭双眼仰起了头。脑中心中骤然全空白了,整个世界也瞬间安静了,他只听到了自己的喘息声音,粗哑沉重,像是一头野兽的呜咽。 然后坍塌似的趴伏下去,他汗津津的不动了。 似睡非睡的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有声音响了起来,颤颤巍巍断断续续的,像是哀鸣:“平安……下去吧……” 然后是轻飘飘的拍打:“下去吧……再不下去……我就要让你压死啦……” 这声音很像鬼哭,所以霍相贞迷迷糊糊的听着,听了足有半分多钟,才意识到说这话的人是顾承喜——自己身下的人是顾承喜! 他立刻翻身坐了起来,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睛,明亮的电灯光下,面前横躺着的可不就是顾承喜? 下一秒,他瞪大了眼睛一挺身,轻而急促的说道:“血!” 惶恐的伸手向前一指,他望着顾承喜又说了一声:“血!” 真是有血,顾承喜身下没垫褥子,一片血迹粘腻的铺开了,染得屁股大腿一塌糊涂。霍相贞最看不得这种来历的血,一颗心猛的向上提到了喉咙口,他不假思索的爬上前去,扯了顾承喜的胳膊就要往自己怀里拽——他想让顾承喜离开那些血! 顾承喜冷不防的被他拽了一下,急忙抬起一只手摆了摆,同时气息奄奄的说道:“别动,别动……再动就出人命了……你让我缓一缓……” 霍相贞把眼睛睁到了极致,第三次告诉他:“血!” 顾承喜虚弱的点了点头:“我知道有血……凭你这个干法儿,还能不出血?”抬手搭上了霍相贞的胳膊,他提起一口气,勉强又说了下去:“平安,告诉你啊,我这可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儿。没想到头一遭儿就遇上了你这么个驴货,你他娘的也真是狠哪,就这么不歇气儿的干……我那儿是肉做的,不是铁打的呀……” 说到这里,他赖唧唧的带了哭腔:“再说你干就干吧,你勒着我干什么?我都要让你钉在炕上了,你还怕我半路跑了不成?从头到尾,我连一口顺气都没喘过……有好几回啊,我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响,差一点儿就死了……” 霍相贞怔怔的看着他,心里很懵懂,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和顾承喜睡到了一起去——顾承喜又不是马从戎。 他刚想到这里,顾承喜像是通了读心术一般,又开了口:“你对马从戎也是这么干吗?” 霍相贞不假思索的一点头。 顾承喜哭了一声:“哎哟我操,马三爷这么多年一直没死,不容易啊!他是铁屁股吧?怪不得那年你给他挡子弹呢,原来真是劳苦功高呀……” 呻吟着倒吸一口气,他接着上回继续唠叨:“三爷可真是好人哪,换我我早把你剁了……” 霍相贞听傻了,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给马从戎挡过子弹。在顾承喜的身边蹲起身,他握了顾承喜的胳膊,还是想把人拽到干净地方去。顾承喜被他扯得一动,当即痛号一声:“祖宗!你总拽我干什么?” 然后眼睛向旁一斜,他看清了霍相贞胯间那一大套软缩了的家伙,当即拧着眉毛一闭眼:“你赶紧穿上点儿吧,我现在看了它就害怕。” 顾承喜自己不敢动,也不让霍相贞远离,单是絮絮叨叨的胡言乱语——嘴里说着话,他一分神,能暂时忘了身上的疼痛。 霍相贞回想前因后果,感觉很是不可思议,脑子里乱哄哄的,一直不消停,又思索不出什么眉目。正是魂游天外之际,他忽然感觉顾承喜在推自己。猛的回过了神,他听顾承喜问到:“是不是已经到大年初一了?” 墙上挂着个安静的大钟,霍相贞看了一眼,随即答道:“是。” 顾承喜苍凉的叹了一口气:“唉……这回可真是大年初一开门红,红得我门都关不上了。” 霍相贞没想到他这个时候还有心思说吉祥话,自己心乱如麻,也没有接他的话茬。如此直过了十多分钟,他忽然感觉顾承喜话里有话。仔仔细细的又想了想,他正色转向了顾承喜:“要休息就好好休息,不要说胡说八道。” 顾承喜哭丧着脸:“我半条命都没了,现在痛快痛快嘴还不行?祖宗,你也太不厚道了。” 第172章 新的一页 大年初一的下午,霍相贞坐在炕边,一条腿蜷起来蹬了炕沿,另一条腿长长的伸到了地面。不上不下的长久坐了,他心中十分懊恼,因为除夕夜里睡了顾承喜。 他从未想过和任何外人睡觉,尤其那外人还是顾承喜。直到现在,他看顾承喜也是不大入眼的,只不过偶尔想起对方那一桩胎里带来的毛病,会生出几分怜悯之心。怜悯归怜悯,总不该怜悯到床上去,可昨夜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竟然会急成那样,似乎来个活人就行,男女老少都不挑剔了。 正是急得火星直迸之时,顾承喜光着屁股蹭上来了,而他明知道不对劲,可是身不由己,闻着人味就扑上去了。不但扑上去了,还弄出了一炕的血。伴着血都能干,霍相贞心想自己当时真是疯魔了。 家里先有个马从戎,后来又有了小弟,如今又添了个顾承喜。霍相贞对着木格子窗叹了口气——见一个睡一个,没名没分的凑了仨,自己成什么人了? 霍相贞越想越悔,感觉自己在这方面做得不好,睡了三个,有点多了。前两个倒是不可少,后一个则是太多余。其实等到这回和小弟远走高飞了,连马从戎都可以不再要。马从戎这一年神神叨叨的,总想和他论夫妻,但是,他想,他们哪能算夫妻呢?论的话,他违心;不论的话,马从戎又要连哭带嚎。霍相贞抵御不住他的鼻涕眼泪,他一悲切,霍相贞就无可奈何。 霍相贞兜兜转转的思索着,把能想的人都想到了,最后又回头向炕里看了一眼,炕里正趴着打瞌睡的顾承喜。霍相贞看过之后,转向前方一闭眼睛,有种身陷泥淖的痛苦,一百个热水澡也泡不干净了。 顾承喜睡了大半个白天,后来在暮色苍茫的时候醒过来了,自己一点一点的往炕边爬。霍相贞正在地上踱步,见状就停住了,因为见顾承喜龇牙咧嘴、爬得艰难,有种不堪入目的可怜。 慢慢的从炕边垂下一条腿,顾承喜趿拉着一双拖鞋直起了腰,两条腿并不拢,扶着墙壁一步一步的往外挪。出去撒了一泡尿之后,他瑟缩着往屋子里挪,结果迈门槛的时候腿抬高了,一下子牵扯到了痛处。扶着门框倒吸了一口冷气,顾承喜见霍相贞像根柱子似的立在屋子中央,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犯难,完全没有帮忙的意思,便也有些生气:“平安,我都让你弄成这样儿了,你就不能伸手扶我一把吗?” 霍相贞并不是吝惜力气,而是不惯于伺候人,真没有眼色。非得等顾承喜开了口,他才恍然大悟的走上前去,把顾承喜搀回了炕上。眼看着顾承喜又趴回原位了,霍相贞站在黑沉沉的屋子里,忽然说道:“我走吧!” 顾承喜立刻抬头看了他:“走?” 紧接着他抬手向上一指霍相贞的鼻尖:“吃完就想跑啊?” 霍相贞一摇头:“我也该走了。” 顾承喜收回手再一指自己的鼻尖:“那我呢?” 霍相贞仿佛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此刻的神情是十分平静:“你自己养着吧!” 顾承喜听闻此言,当场就想骂街。不过转念一想,他临时管住了自己的嘴,决定还是以柔克刚。对着霍相贞招了招手,他陪笑唤道:“平安,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霍相贞走到炕边坐下了,而顾承喜握住了他的手,仰着脸说道:“我不是不让你走,可是要走也不急在这几天。我受的那个伤,没法儿让人看;你留下来照顾照顾我,要不然大过年的,你让我一个人在炕上爬?” 霍相贞听闻此言,也有道理,所以勉强的点了点头。而顾承喜见他果然是被自己劝住了,便有了一点闲心,开口打趣道:“平安,按理来说,你也应该对我负一点儿责任。” 霍相贞这一天本来就是心乱如麻,听闻此言,越发烦躁,直接对他斥道:“别扯淡!” 顾承喜这一天养得安稳,睡得饱足,以至于入夜之后,他不但精神焕发,身体的痛楚也减轻了好些。见霍相贞仰面朝天的也没睡,他便挤挤蹭蹭的合身压上了对方:“唉!这回我可遭大罪喽!” 在霍相贞的脸上亲了一口,他又笑道:“从今往后,我算怕了你了。” 然后抬手捧了霍相贞的面孔,他低头凝视了对方的眼睛:“要不然,咱俩就这么过下去吧!” 如他所料,霍相贞在他手中一摇头。 顾承喜笑了,笑着笑着,他垂下头,贴着霍相贞的脸问道:“这回解没解恨?” 双手握了霍相贞的肩膀,他自得其乐的说话:“有这么一次也好,否则你总觉得我是欺负了你。这回我让你欺负回来了,有朝一日你再跟我算账,我也不那么理亏了。” 霍相贞终于出了声音:“我要解恨,也不会是这么个解法儿。” 顾承喜把下巴抵上了他的颈窝:“我知道,你没这些小心眼儿。” 随即侧脸在他的脖子上又亲了一下,顾承喜继续说道:“其实我那不是欺负,是喜欢。” 霍相贞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换个人喜欢吧!” 顾承喜用手背轻轻磨蹭着他的脸:“我也想换,可是找不着。” 霍相贞决定心平气和的安慰安慰他,于是很严肃的又开了口:“慢慢找,别着急。” 顾承喜扑哧一笑:“祖宗,你说话太气人了。” 霍相贞本来也无话可说,唯一的念头就是赶紧走。顾承喜像条藤似的日夜缠着他,并且是条受了伤的藤,让他不便强行挣扎。 霍相贞一直不言不动,所以顾承喜渐渐的也有了困意。迷迷糊糊的翻身滚了下来,他在被窝里摸索着握住了霍相贞的手,同时喃喃的说道:“平安,以后对我好点儿吧。” 霍相贞没言语,同时庆幸顾承喜并非真正的女人。若是真正的女人,有了昨夜那么一场,自己少不得就要把他收回家里去,那还了得? 有了这个假设对比着,霍相贞忽然感觉当下的情况还不算很糟糕,于是翻身背对了顾承喜,他一闭眼睛就睡着了。 顾承喜打了个哈欠,心中暗骂:“妈了个×的,跟我装死!” 顾承喜养到大年初三这天,终于可以下炕直立行走,两条长腿也勉强能够并拢了。到了大年初四这天清晨,他光着屁股下了地,一脚趿拉着拖鞋,一脚抬起来踩着炕沿。单手扶着大腿亮了个相,他用另一只手一指自己的下身:“平安,瞧你把它吓成什么样儿了!从初一到今天,一直稀软的,早上都不硬了。” 霍相贞托着一把热毛巾站在他面前,正在擦自己那个斑斑驳驳的秃脑袋。看了顾承喜这个赤条条的形象,他只觉不堪入目,正想呵斥一句。不料门外忽然有人喊了一声:“报告军座,参谋长来信了!” 顾承喜连忙答应一声,放下了脚开始穿戴。王参谋长大致了解他的所思所为,故而没有正经大事,不会轻易的扰他过年。掀起帘子推开房门,他从副官手中接过了信封,然后随手关门,走到了椅子前坐下。 撕开信封展开信笺,他越读越是皱眉。在信里,王参谋长问他到底想如何安顿霍相贞,因为最近有了流言——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开来的,总之是说霍相贞没有死,被顾承喜包庇隐藏起来了。 王参谋长没有那些儿女情长的青年心思,直接往深想到了骨子里去。他告诉顾承喜,说你是霍相贞的老部下,这是人所共知的;霍相贞拥兵反蒋,也是人所共知的;现在你收容了这么一位天下闻名的败将,南京政府若是因此怀疑了你,那可不算你受委屈。你不是嫡系军队,也不是封疆大吏,敢和南京对着干?况且内战打了这么多年,蒋现在最怕的就是再有人作乱,万一像处置西北军残部一样,把咱们的队伍给缩编了,或者派遣到南边去了,你怎么办?你敢抗命? 顾承喜在把霍相贞“逮住了”之后,光顾着高兴了,只想从此设法把他留住,其余问题一概没考虑。如今读了王参谋长的信,他才像刚从梦里醒过来似的,意识到自己手下还有着一个军的人马,还有一大片富饶的地盘,而这些人马和地盘,却是并不足以让他保护一个霍相贞。 直着眼睛望向前方,他开动脑筋思索了一番,然后低头继续阅读。王参谋长并不是只给他出题目,也给他出主意。霍相贞的通缉令始终是没撤消,由此也可以看出南京政府的坚定态度。这种通缉令,其实更类似于驱逐令——当初对于阎冯二人,南京也曾经下过通缉令,目的不是抓人,而是要让这二位自动的远遁他方,不要再回来作乱。而若论分量的话,霍相贞还比不得阎冯二人,如果真不走的话,也许南京政府当真会把他投入大牢,就像对待当初那位反蒋的安徽省主席一样。 所以,识时务者为俊杰,王参谋长希望顾承喜不要再一味的耍浪漫了,要耍可以回山东和小裴小李小张小程耍,当务之急,是赶紧把霍相贞送走,这才是两全之策,霍相贞安全,顾承喜也安全。 顾承喜捏着信,唉声叹气的犯了愁。轻重缓急他是懂的,正因为懂,所以格外的为难。霍相贞现在刚对他有点好态度了,他真是舍不得放人。尤其这还不是放到眼前身后,一旦放了,就得往远放,放出十万八千里去。 低头把信揣进怀里,他让副官退出去了,自己起身踉跄着进了屋。倚着门框向屋中望去,他见霍相贞还在擦——擦耳朵,擦脖子,擦后脑勺,扯开衬衫领子往深处擦,着实是个爱干净的。一边擦一边抬头看着顾承喜,霍相贞看他吊儿郎当的没骨头,站没站相,又是一阵不顺眼。 等到霍相贞擦完了,顾承喜忽然呻吟了一声:“平安啊,我屁股疼。” 霍相贞把毛巾扔进了水盆里:“不是好了吗?” 顾承喜肩膀往左歪,脑袋往右歪,是个站不住了的模样:“又疼上了,都不敢动。” 霍相贞听闻此言,就走到他面前,想要扶他一把。哪知顾承喜得寸进尺,又有新要求:“我在屋里呆着憋闷,你背我到院儿里溜达一会儿吧!” 霍相贞没说什么,转身从衣帽架上摘下了顾承喜的呢子大衣。穿上大衣系了扣子,他背对着顾承喜一弯腰:“上来。” 顾承喜又是难过又是得意,心中暗想:“看看,他都对我好成什么样儿了!这一觉睡得值啊!” 霍相贞现在别的没有,力气可是有的是。背着顾承喜在院子里兜了圈,他光着脑袋吹着寒风,感觉隔三差五的卖卖力气,还挺舒服。 顾承喜搂着他的脖子,把嘴唇凑到了他的耳边:“平安,你总说要走,想好去哪儿了吗?” 霍相贞摇了头:“没想好,我打算和马从戎商量商量。要走也得是从他那儿走,他那儿是租界,安全。” 顾承喜沉默片刻,忽然很亲热的紧了紧手臂:“你去日本吧!第一,日本近,坐船就到了;第二,我这半年认识了不少日本朋友,你到日本之后人生地不熟,我还能托人照应着你。当初你也说过想去日本,你还说想去香港,我看去香港不大行,那地方热,和外国也差不多,说话你也听不懂。去香港还不如去日本呢,你说对不对?” 霍相贞,因为没主意,所以也没说话。而顾承喜看他仿佛有些活动,便趁热打铁的又道:“平安,我说句老实话,只要南京政府还在,你就别想公开活动,起码近几年,肯定是不行。所以这趟出去,你得挑个好地方,做长住的准备。” 然后他一拍霍相贞的肩膀:“就这么定了,好不好?” 霍相贞下意识的直起腰,顾承喜也顺势溜下去站住了。霍相贞随即转身面对了他,叹出了一团白雾:“我也知道自己这一趟出去,是背井离乡,说不准哪年才能再回来。你说得对,我是应该去日本,但是临走之前,我得带上摩尼。” 顾承喜早料到他放不下白摩尼,所以也不意外:“那马从戎呢?他跟不跟你走?” 霍相贞想了一想:“他?让他留在天津吧!他那日子过得挺好,犯不上跟着我往外国跑。” 顾承喜笑了:“他不跟着你,我也不跟着你,你一个人能过日子?” 霍相贞忽然发现顾承喜只穿了一件单外衣,此刻冻得拱肩缩背,便解扣子脱了大衣,往他怀里一送:“不会可以学。我活到今年三十三岁,若说治国平天下,我是个彻底的失败者,但从现在开始学习修身齐家,应该还不算晚。” 顾承喜抱着大衣,先是莫名其妙,随即反应过来,却又没有穿,只把手伸进了大衣里面,大衣里面十分温暖,还存着霍相贞的体温。 霍相贞就是走,也得按着他的路线方向走。他不动声色的给霍相贞铺着路,平坦的好路走惯了,霍相贞就不会再想另辟蹊径,他也不会在想找这个人的时候找不到,想见这个人的时候见不着。 思及至此,顾承喜力道很足的瞟了霍相贞一眼,同时感觉双方刚刚共同翻过了旧的一页。旧的一页字迹零乱、血迹斑斑,并且点缀了好几处泪痕;新的一页则是平整雪白、一望无际,正等着自己落那浓墨重彩的第一笔。 展开大衣又为霍相贞披上了,他亲热的低声笑道:“我把马从戎叫过来,咱们好好谈一谈。” 第173章 分头行动 马从戎一接到顾承喜的电报,就立刻从天津赶过来了。 往常顾承喜虽然和他称兄道弟,其实心中另有一套酸溜溜的看法,如今两人再见,顾承喜想起霍相贞那一身能杀人的床上功夫,不由得对马从戎有了改观。眼看马从戎带着随从走进院子了,他苦笑着走上前去,向对方行了个握手礼:“三爷,辛苦了。” 春节一过,天气立刻和暖了许多,马从戎的衣着也单薄了,看着长身玉立,颇为潇洒。心中犯着嘀咕,脸上露着笑容,马从戎握着他的手摇了摇:“顾军长,过年好啊。我这一路就是坐在火车里看风景,有什么辛苦的?您照顾了大爷这么久,您才是辛苦啊!”随即他向前微微探身,把声音压低了一点:“大爷现在怎么样?身体恢复了吗?” 顾承喜一侧身,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三爷,你往里进,我不告诉你,让你自己瞧。” 马从戎早就盼着这一刻,听闻此言,欣然迈步。顾承喜略略落后了半步,一边走,一边扭头垂眼去往下看。马从戎是个直条条的身材,因为穿了一件薄薄的皮袍子,越发一直到底,倒是苗条得很。顾承喜看了又看,末了抬头转向前方,心想这小屁股,能受得了? 这种事情,单是“想”,自然是没答案的。所以在穿过一进院子之后,顾承喜本着一颗好奇心,忽然对着马从戎的屁股一抓——张开五指,连袍子带裤子,来了个结结实实的一把抓! 马从戎先是吓了一跳,紧接着反应过来了,几乎震怒。不过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所以他向旁一躲,同时笑道:“顾军长,您怎么还和我闹上了?” 顾承喜向他招了招手:“三爷,回来吧!当着你家大爷的面儿,你还怕我占了你的便宜不成?” 马从戎很警惕的走了回去,同时哈哈大笑:“顾军长,幽默!” 在后院的正房里,马从戎和霍相贞见了面。 在马从戎的记忆中,霍相贞乃是个一丝两气的活骷髅,没想到隔了一阵子再见,先前那个威威武武的大爷然又回来了,便是喜不自胜。伸手捏了捏霍相贞的肩膀胳膊,隔着一层衬衫,他捏到了结结实实的腱子肉。霍相贞知道他的意思,所以微笑着低声告诉他:“这些天我没少吃,全胖回来了。” 马从戎欣慰的叹了一口气:“大爷,您知道我这些天有多惦记您吗?” 霍相贞自从睡过了顾承喜之后,懊悔之余,时常有精神错乱之感;如今见了马从戎这张久违的白脸和微红的鼻尖,他心里舒服了许多,头脑思路也渐渐恢复了条理:“我没事儿。” 与此同时,顾承喜站在马从戎身后,手扶膝盖弯下了腰,又开始研究他的屁股。隔着层层衣裤,他的视线如同爱克斯光,直接看到了皮肉本质,同时心中暗想:“听说他跟平安相好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这么一算的话,他这屁股也让平安捅了十来年了,好家伙,宽敞的能走火车了吧?” 他正琢磨得入神,冷不防马从戎后退一步想要转身,一屁股正撞上了他的脸。马从戎虽然先前戴过一顶弄臣的帽子,但是因为十年如一日的独霸霍相贞,所以外人看在眼中,已经认为他在霍家占了一席之地,不是平平常常的兔子;加之他为人热情活泼,索取的时候够狠毒,奉献的时候也不含糊,所以日复一日,硬是给自己积累出了身份和名誉。在霍相贞面前,他可以不要脸;对于别人,他可是相当的有威严。顾承喜今天接连对着他的屁股使劲,他不好挑明了质问,但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已经隐隐的现了恼意。忽然一把抓住了霍相贞,他要恼不恼的笑道:“大爷,您给我们评评理,顾军长太淘气了,跟我闹了一路!” 霍相贞方才只见顾承喜在马从戎身后鬼鬼祟祟的弯了腰,没看懂他的用意,所以也以为他是在胡闹。拉着手把马从戎扯到了身后,他上前攥着顾承喜的胳膊,把人捺到了八仙桌旁的椅子上,同时低声说道:“别闹。” 顾承喜坐住了,仰脸笑着看他。而霍相贞不理会,径自从屋子角落里拎来两把椅子。将椅子往地面上一顿,他自己先坐下了,然后头也不回的说道:“马从戎,你也过来!” 马从戎匆匆脱了外面的皮袍子,然后走过来坐到了霍相贞身旁。三个人围着八仙桌一角,看着倒是亲密;顾承喜又亲自倒了三杯热茶,一人一杯的分配了。霍相贞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随即三言两语的,向马从戎讲明了自己的心意。 马从戎听他要去日本,先是一怔,随即迟疑着问道:“大爷,您住到我那里不也是一样的?警察总不敢到法租界拿人吧!” 霍相贞继续摇头:“警察是不敢,可南京那边若是铁了心的想要我这条命,难保他们不会和洋人办交涉。否则的话,老阎又何必往大连跑?” 然后他伸长胳膊,把茶杯放到了身边的八仙桌上:“临走之前,我可能得到你那里住两天,第一是要从租界码头出发,第二是想把摩尼救出来。”说到这里,他对着顾承喜一抬下巴:“走的事情,有他安排,倒是容易;难的是摩尼,你和摩尼还有联系吗?” 他自顾自的说下去,速度还挺快,马从戎越听越不对,抢着陪笑问道:“大爷……不带我一起走吗?” 霍相贞摇了摇头:“我是没招儿,不得不走。你在天津有家有业的,跟着我胡跑什么?你过你的日子吧,我肯定不能老死在日本,总还有回来的一天,有咱们再见面的时候。” 马从戎一听这话,那脸本是忽红忽白的,这时彻底白了,然而依旧笑着:“大爷,不是这个话,我在天津有家是不假,可是没业呀!您这几年也不用我给您当差了,闲得我这叫一个难受。如今可算有个出远门的机会了,您哪能把我抛下?哪怕让我跟您跑一趟,等到把您和白少爷安顿好了,我再回来也行啊!” 然后他又很轻的笑了一小声:“权当是旅行了,我借大爷的光,也去见识见识东洋景。” 他这话一说,霍相贞听着就顺耳,一点毛病也挑不出来。顾承喜小口小口的抿着热茶,心中也在暗暗佩服马从戎的伶牙俐齿和低姿态。佩服过后,他的思绪又飘到了下三路:“看来是真离不得平安了,也不怪他,这事儿就是越吃越馋,既然他能消化平安,那一般人当然是喂不饱他。” 这时,马从戎又笑微微的转向了顾承喜:“顾军长打算找谁?说说名字,兴许我能认识。” 顾承喜装了一肚子邪心思,正是魂游天外,冷不防的被马从戎问了话,当即尴尬的清了清喉咙,随即正色作了回答。他想托的人,是位闻名胶东的日本商人。而马从戎听了名字之后,一拍双手,果然认识:“小久保?罗圈腿的那个?那我太熟了,他在旭街开了两家买卖,年前我还给他做了个媒——” 话没说完,他忽然意识到了霍相贞的存在,立刻偃旗息鼓的老实了。 顾承喜看了他这个贱头贱脑的奴才相,心中讥笑,脸上微笑:“你既然也认识他,那就更好了,算是上了双保险,不怕他不尽心的帮忙。” 霍相贞也感觉马从戎方才有点手舞足蹈的意思——这个东西就是烂泥扶不上墙,非得隔三差五的劈头给他一棒子,否则他就跃跃欲试的要跳到天上去。但是看到顾承喜笑得别有用心,他又有一点不忿,想把马从戎拉扯到自己身后去,自己在前面给他挡一挡。 “既然你们都认识。”霍相贞开口说道:“那你们该联系就联系,该安排就安排。我回天津等着出发——”他又转向了马从戎:“摩尼的事儿,咱们回了天津再说。” 马从戎连忙点头,而顾承喜悄悄的伸长了一条腿,在八仙桌一角的掩护下,轻轻去蹭霍相贞的小腿。原来他是见了霍相贞就发情,自从在霍相贞身下丢了半条命之后,真刀真枪他是不敢耍了,小动作却是花样翻新的增加了许多,同时发现对于霍相贞,“猎”只是第一步,“驯”比“猎”更重要。只要把霍相贞驯服了治住了,霍相贞会是相当的乖,相当的好。 霍相贞没看他,只把腿往回收了收。腿长,收也收得有限,于是顾承喜转而翘起了二郎腿,用皮鞋鞋尖一下一下磕打起了霍相贞的脚踝。 霍相贞躲无可躲,决定不和他一般见识,又想就算这是个女人,也不是个正经的好女人,哪有这么追着人撩的?所以天幸他不是个女人,万一是的话,自己将来的日子也就甭过了。 顾承喜把胳膊肘架在椅子扶手上,心里很乐。最爱这些打情骂俏的小把戏,多么的有趣,多么的有滋味。 三人的会议开了一个多小时,末了一团和气的定下了计划。明天顾承喜就安排人手,护送霍相贞秘密前往天津。路上的安全他负责,及至到了租界地,他力不能及,万事就得交给马从戎来办了。 然后他去联系他的日本朋友,马从戎做启程的准备,分头行动,两不耽误。 全局大体有了眉目,接下来只要按照计划一步一步走便可以,所以三个人全松了一口气。墙上的大自鸣钟当当当的敲了一阵,顾承喜抬眼一看时间,当即招呼勤务兵通知厨房开晚饭。 马从戎跟着霍相贞回了卧室,往那铺光溜溜的大火炕上看了一眼,马从戎存着满心的疑惑,强忍着不多说,只问:“大爷还有没有什么要收拾的?” 霍相贞不假思索的一摇头:“收拾什么?我现在可真是一无所有了,连身上这套衣服都是顾承喜的。” 马从戎想他之所以急着走,大概只是因为想念白摩尼,要带着白摩尼远走高飞过好日子,并且没自己的份。心中怀着恨,脸上陪着笑,他闲闲的继续说道:“他的衣服,还挺合大爷的身。” 霍相贞一转身,在炕边坐下了。屋子里很安静,地上站着马从戎,旧日的气息缓缓生出来了,只是少了个小弟。原来他总觉得小弟是个小崽子,办事不值一看,说话不值一听,又觉得来日方长,将来总有看和听的机会,结果一错过便是这么些年。往后有时间了,真是来日方长了,他愿意拿出全副精神和耐心,仔细看看小弟的人,看看小弟的心。 “是。”他心不在焉的答道:“幸好顾承喜也是个大个子,要不然还得给我另做。” 马从戎看出他是走了神,压下心中一口黑血,他心中也浮现出了“来日方长”四个字。 来日方长,等到了日本,他自有办法慢慢炮制这二位。其实在他眼中,大爷是三十几年如一日的呆,自己既然先前没恨,如今也不至于忽然生恨;白摩尼是二十几年如一日的烦人,不过前一次和他见面,感觉他像变了个人似的,看着也不那么招人烦了。换言之,这两个人若是单独亮相,马从戎对他们都是没意见的;可这二位凑到一起的话,马从戎单是想了一想,就气得要仰天长啸了。 在天津卫闲了两年多,马从戎闲得浑身做痒,一身的本事蠢蠢欲动,颇想找个人教训教训;现在暂且不急,等在日本安顿下来了,再让他们见识见识他的手段! 入夜之后,马从戎进了厢房卧室。往滚热的火炕上一躺,他想顾承喜这些天一直和大爷同床共枕的,会不会闹出什么幺蛾子?照理来讲,顾承喜不该放过这个良机;不过大爷从里到外都是那么的与众不同,看他对待顾承喜也挺和气,所以他俩如今到底是怎么个关系,还真是一桩悬案。 马从戎浮想联翩,不肯入眠;而在正房卧室里,顾承喜和霍相贞拥着棉被并肩坐了,也没有睡。 卧室里一片寂静,只有桌上蜡烛跳跃着一点光芒。顾承喜忽然转过了身,伸手一扳霍相贞的下巴。 霍相贞顺势侧脸望向了他。双方对视了片刻,顾承喜问道:“我长得怎么样?” 霍相贞答道:“挺好。” 顾承喜立刻追问道:“哪儿好?” 霍相贞告诉他:“眼睛好。” 顾承喜笑了,也知道自己眼睛好。他是一颗七窍玲珑心,一双眼睛只反映着最纯洁的那一窍。只看眼神和笑容的话,他简直还像个没心机的大小伙子,几乎留存了几分天真相。 双手从霍相贞的衬衫下摆伸进去,他贴着肉搂住了对方的腰。原来他一闻着霍相贞的气味就要起兴,就要蠢动,可自从经过了除夕夜那一场死去活来之后,他的火气降了许多,感觉两个人能够耳鬓厮磨的在一起亲热坐卧,也很有滋味。 起身跨坐上了霍相贞大腿,他把霍相贞拥抱进了怀中。明天就要放风筝似的把霍相贞放走了,虽然线是攥在了自己手里,可毕竟是山高水远,谁知道自己的线够不够结实?手掌缓缓抚摸着霍相贞的后脑勺,他低低的唤了一声:“平安。” 霍相贞没有回应,但是由他抱着,也没反抗。 一夜过后,也就到了启程的时候。顾承喜估算着时间,认为赶在霍相贞赴日之前,自己应该还有机会再去天津见他一面,所以倒也伤感得有限。马从戎则是恨不能生出翅膀,直接飞回天津。唯有霍相贞在临出门之前,特地回头又向后看了看——在这所小宅院里,自己先是求死,后是求生,从今往后,就要背井离乡,重新的活了。 顾承喜见了,心中不由得悲喜交加:“怎么,舍不得了?” 霍相贞没说话,也没笑,收回目光望向顾承喜,他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走了。” 顾承喜笑着一点头:“走吧!” 在一队便装卫士的保护下,霍相贞和马从戎钻进了一辆大马车。大马车吱吱嘎嘎的上了路,走得还挺快,不出片刻的工夫便没了影。 顾承喜呆呆的站在院门前,心里空落落的。霍相贞一走,身后的屋子院子就没法进了。触景生情,他不敢进。 不能闲着,他也得走,他要回山东,找日本人去! 第174章 牢笼 白摩尼半闭着眼睛躺在沙发上,一只手垂下去,手指夹着一根燃了一半的香烟。昨夜打了一场通宵的麻将牌,此刻他是刚刚下了牌桌。牌局开在了隔壁屋子里,现在还在哗啦哗啦的热闹着,连毅是后半夜上的场,所以精神比他健旺,还能坚持着再鏖战半天。 白摩尼累极了,身体虽是妥帖的瘫在了大沙发上,可是飘飘忽忽的,只感觉不落实地。缓缓的抬手吸了一口香烟,他连吐烟的力量都没有,只能是任由烟雾虚虚的逸出口鼻。身上冷,脸上热,不必照镜子,也猜得出自己此刻必定是面红耳赤。想让仆人给自己拿床毯子来盖上,可他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实在是没有力量呼喊;况且也不想在沙发上久卧,要是真想休息,还应该到楼上卧室正经睡一大觉才行。 正当此时,厅中的电话忽然响了铃。电话机是金碧辉煌的一座机器,蹲在白漆架子上,像只璀璨的大金蟾,叫得惊天动地。白摩尼本来是个昏昏欲睡的状态,冷不防的被它一吓,心中登时生了怒火;而一名仆人见白少爷躺在厅里,便犹豫着不知道需不需要自己进去接听电话。白摩尼睁眼看了他那探头缩脑的模样,便是挣命一般的吼道:“聋了?” 仆人会意,连忙进门抄起了话筒:“您好,连公馆。” 几秒钟后,他轻手轻脚的把话筒放到了电话机旁的锦缎垫子上,然后走到沙发前弯下了腰:“少爷,有位马三爷,想和您通话。” 白摩尼听闻此言,登时睁开了眼睛。抬手把半截香烟往烟灰缸里一丢,他一手扒着沙发靠背,一手摁着身边茶几,气沉丹田一个鲤鱼打挺,腰上使劲,硬把自己的上半身甩了起来。脑子里随之昏沉了一下,他低头闭眼喘了口气,随即对着仆人伸出了手:“扶我一把。” 仆人搀着他走到了电话机前,而他抄起听筒——就在抄起听筒贴上耳朵的一瞬间,他听到了轻轻的一声“喀哒”。 连宅有好几部电话机,用内线串联,他这边通电话,楼上的人抄起话筒,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这个情况他清楚,外人却是不知道。所以匆匆的“喂”了一声之后,他恶狠狠的骂道:“他妈的把电话给老子放下!老子有把柄也轮不到你们这帮狗娘养的来抓!” 他是乌黑的发,绯红的脸,一双冷森森的秋水眼,整齐俊俏得像个锦缎盒子里的西洋偶人,然而这两句骂得斩截利落,声音都是粗野嘶哑的,简直是个老烟枪的喉咙,听得马从戎心中一惊。而话筒中果然“喀哒”又是一响,显然是对方把话筒放下了。 白摩尼清了清喉咙,语气开始变得低而温柔:“马三爷,见笑了,刚才那话不是对你,是家里仆人不懂规矩,乱听电话。” 马从戎知道他是没有自由的,如今听了这话,越发明白了他的处境。略略迟疑了一下,他开口说道:“白少爷,是这么回事儿。我刚从邢台县回来,那个……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大爷托我给你带了封信,有机会,我们找地方见一面?” 马从戎是个利落爽快的口齿,所以白摩尼一听他说话吞吞吐吐,异于平常,立刻就有了察觉:“那没问题,你定个地点吧,我随时可以到。” 三言两语的交谈过后,白摩尼放下电话,匆忙吸了几口鸦片烟,又喝了半碗热粥。连毅还在隔壁连说带笑的打牌,房门半开半掩,白摩尼从门口经过,只见里面窗帘紧闭,还开着电灯,电灯光下,越发看清了满屋子的乌烟瘴气。陪着连毅打牌的三人,一位是个正当红的男旦,一位是个演话剧的摩登青年,最后一位略有了一点年纪,但还油头粉面的打扮着,要问他的身份,很不好说,基本可以算个高级的皮条。 地面平,地毯软,又有鸦片烟的刺激和支持,白摩尼抖擞精神,悄无声息的走出了洋楼。站在楼前的水泥台阶上,他一手拄着手杖,一手握着一副薄薄的皮手套。 汽车夫接了他的命令,已经提前跑去了汽车房,所以他不过等了几分钟,汽车便缓缓的绕过洋楼开到了楼前。汽车夫跳下来为他打开了后排车门,他一步一步的下了台阶,在弯腰上车之前,他把手伸给了汽车夫。而汽车夫一边扶他上车,一边不动声色的揉捏了他的手。 白摩尼上车上到了一半,忽然停了动作说道:“今天我坐前面。” 汽车夫怔了一下,随即扶着他往后退,把他搀到了副驾驶座上。 关好车门发动汽车,汽车夫将汽车开出了公馆院子。白摩尼通过挡风玻璃望着前方,忽然冷笑了一声:“不是家里有老婆了吗?怎么又愿意和我动手动脚了?” 汽车夫微微的有一点脸红,声音很低的答道:“是白少爷先招惹我的。” 这话说得不错,的确是白少爷先招惹他的,因为白少爷只要出了门,任何活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白少爷现在不安于室,蠢蠢欲动,想要有所作为,自然也只好第一个对他下手。起初是给他钱,可他对连毅忠心耿耿,坚决不受金钱的诱惑。不要钱,只好另给他点别的,汽车夫是个正正经经的青年人,被他这点“别的”吓坏了,然而连着被吓了几次之后,汽车夫长了胆子,渐渐的不怕了——不怕他,也不怕连毅了,敢当着连毅的面,理直气壮的为白少爷撒谎了。 汽车停在了英租界内的一家小餐馆外。这家小馆子看着无甚稀奇,但是外卖的蛋糕很有一点小名气,隔着大玻璃窗,白摩尼和临窗而坐的马从戎打了照面。微笑着向马从戎一点头,白摩尼拄着手杖慢慢踱了进去,极力想要走得平稳,不要让人看他瘸得厉害。 走到马从戎面前坐下了,他摘下头上的厚呢子礼帽,又是点头一笑:“三爷,久等了。” 马从戎上下打量着他,看他西装革履,和一般的富家子弟一样,并不是奇装异服的打扮,但不知怎的,竟然会让人感觉他富有一种刺激性,也许因为他相貌是异常的美。马从戎虽然看不上他,但对于这一点,倒也还是一直承认的。 马从戎自己面前摆着一杯咖啡,这时抬手叫来侍者,又给白摩尼要了一杯。侍者不知是哪几国的杂种人,浓眉大眼,略有一点印度风情,一路来回拿菜单送咖啡,得机会就要看白摩尼一眼。他看,马从戎也看,白摩尼坐得腰背挺直,肩膀端端正正的,可给人的感觉却是柔软——腰软,手软,该软的地方,全软。 看到这里,马从戎又想起了那些关于白摩尼的流言,其实也未必是流言,或者说,未必全是流言。面前这个小子,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争强好胜吱哇乱叫的白少爷了,把这个东西弄回家,大爷兴许能为了他疯魔——不是已经跟着他学会亲嘴了吗? 但若是暗地设法抛下了他,大爷可能也得疯魔。万一因此再和连毅闹起来了,他一个上了通缉令的人,哪能公然的和连毅斗法?若是因此暴露行踪,再引来大麻烦,那可是得不偿失。 思及至此,马从戎把手伸进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折好的信纸:“白少爷,大爷回天津了。他现在出门不安全,所以今天没有来,只托我给你带了一封信。” 白摩尼立刻伸手接过信纸展开了,手微微的有些抖。低头再看信上内容,只有简单的几行字,一是报平安,二是让他有话对马从戎说。而在信的末尾,他用钢笔画了个粗重的叉。 白摩尼对那个叉看了又看,末了抬起头望向马从戎,捏着信纸不舍得松手:“大哥在你家里?” 马从戎听了他这急迫的语气,倒是感觉他还留有一丝往昔的性情:“是。他年前在邢台县——” 未等他把话说完,白摩尼抢着又问:“我给他打个电话行不行?” 说这话时,他的眼睛闪闪发亮。马从戎看他像吃了药似的,嫉妒之余,又觉可怜:“可以,只是……” 他一边沉吟一边东张西望,不知道哪里有电话可以借用。哪知白摩尼对这里十分熟悉,直接起身走向了前方的柜台。 柜台后站着个卖蛋糕的店员,也是浓眉大眼,种族莫辨。白摩尼的学问是很糟糕的,讲英国话的时候,因为对于自己的发音没有自信,所以声音格外低沉含糊。抬手一指柜台上的电话机,他向店员咕噜咕噜的借用了电话。 马宅的号码,是他熟记于胸的。接通电话之后站稳了,他听话筒中有了声音:“您好,马公馆。” 他的喉咙立刻有些发紧,以至于说话之前要特地清清嗓子:“我姓白,找家里大爷听电话。” 对方答应一声,随即安静了片刻。白摩尼一口一口的咽唾沫,怎么着都是口干舌燥,正是心慌意乱之际,耳中忽然响起了霍相贞的声音:“小弟?” 他的手心瞬间出了一层冷汗:“大哥。” 听筒中响起了“呼”的一声,白摩尼不用想象,眼前已经浮现了霍相贞的样子——是对着话筒,情不自禁的笑着松了一口气。 然后,霍相贞又开了口,没说前因没讲后果,直接就是一句:“小弟,跟我去日本吧!” 白摩尼笑了,霍相贞忘记了说的,他也忘记了问,直接回了一句:“好!” 霍相贞又道:“连毅是不是管着你呢?有话你对马从戎说,这回大哥一定想办法把你带走。” 白摩尼问道:“你怎么知道他管着我?” 霍相贞的声音低了一点:“他要是不管着你,你能不去邢台县看我?” 白摩尼歪着脑袋,对着玻璃柜台中的奶油蛋糕抿嘴一笑:“我还怕你怪我没良心,原来你什么都明白。” 霍相贞的声音越来越低了,温暖而又喜悦:“小崽子,我不傻。” 白摩尼刚要继续说话,然而眼皮一抬,忽然发现对面店员正在好奇的看着自己,便正了正脸色,轻声说道:“大哥,不说了,我去和马从戎谈正事儿。你保重身体,等我的消息吧!” 话音落下,他挂断了电话,又向那店员道了一声谢。拄着手杖低了头,他慎重落步,尽量优雅的走回了原位坐下。 马从戎笑看着他,心里感觉自己是个奉献者,是个牺牲者,为了大爷,引狼入室。这狼如此骚模骚样,将来想再驱逐出去,怕是要大费一番功夫。然而,没办法。人生不如意,十事恒。人财两得的美事,本来也是罕有。 白摩尼和马从戎长谈了一小时之久,谈得颇有成绩。最后二人友好分手,各自出门上了汽车。 马从戎自回家去不提,只说白摩尼坐上了副驾驶座,不知道汽车夫今天会不会又向连毅报告自己的行踪。他斜了汽车夫一眼,正巧汽车夫也试试探探的在窥视他。白摩尼看了他这个鬼祟样子,忽然感觉猥琐到了不堪入目的地步,压下性子转向前方,他勉强保持了平静的态度:“别这么贼头贼脑的偷看我,我见个朋友怎么了?告诉你,我的朋友多着呢,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也不少。” 汽车夫迟疑着笑道:“我哪配做少爷的朋友?” 白摩尼把双臂环抱到了胸前,微微一笑:“糊涂东西,给你脸,你不要脸。” 第175章 心肠 白摩尼回到连宅,发现牌局还没有散,仆人正在一趟一趟的往牌桌上送茶水点心热毛巾。当红的小男旦坐麻了腿,单腿蹦跳着出门找卫生间,正和刚进门的白摩尼打了照面。羞答答的对着白摩尼一笑,他低声招呼:“白少爷刚出门儿啦?” 白摩尼撩了他一眼,见他抬手扶着墙壁,指间宝光璀璨,赫然多了一枚钻戒。钻戒的尺寸略大了一点,松松的套在他的中指上,正是连毅近些日子常戴的东西。而小男旦留意到了他的目光,心中得意,但是故意做出含羞带愧的娇模娇样,侧脸对着自己的中指一飞眼风,然后莺声呖呖的笑道:“锋老输了,耍赖不掏钱,撸了个戒指给我抵债。” 白摩尼的身份,常来常往的人都知道,小男旦心里自然也有数。说完这话,他笑眯眯的看着白摩尼的反应——小来小去的玩意,还不足以让小男旦太忘形,可这钻戒着实是太有分量了,大豆粒子似的,让人简直不能相信它真是钻石。 白摩尼明白小男旦的用意,但是一点也不往心里去。他的心已经满了,被大风大浪大太阳大世界填满了。一双眼睛望出去,他看到的是碧海轮船,是千万里之外的异国风光。和激动人心的新生活相比,一枚钻戒算什么? 所以他点头一笑,然后一步一晃的走向楼梯。 楼梯台阶低而宽阔,正适合白摩尼一点一点的往上挪,当初连毅之所以选到这里居住,也是看上它楼梯好。可是即便如此,白摩尼平时上楼,还是需要仆人搀扶。然而今天不知怎么了,他就感觉自己精神焕发之极,双臂将有千斤之力。一手拄稳了手杖,一手抓牢了楼梯扶手,他手足一起使劲,速度很快的、姿势颇不好看的,一路攀爬跑跳上去了。 气喘吁吁的回了卧室,他把脱下的厚重外衣往椅背上一搭,然后走到靠墙的大立柜前,打开柜门向里一望。这柜子里装的全是他常穿的衣物,一件一件紧贴着挂了。其中一件西装外衣上搭了一条领带,他伸手捏着领带捻了捻——领带夹层里面,藏着霍相贞给他的那张支票。连毅奸得简直要成精,他一点私房东西也别想藏,若是知道他手里攥着二十万元,恐怕又是一场事,所以他灵机一动,索性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偷偷摸摸的做了一场针线活。 他的衣服鞋帽,全是最考究的昂贵货色,仆人没有他的命令,绝不敢擅自整理他的衣柜。所以支票藏在这里,反倒是比放到别处更安全。欣慰的关了柜门走到床边,他一屁股坐下去,甩掉皮鞋抬腿上床,一滚就滚到了床里去。 钢丝床软颤颤的,他本来没觉着疲惫,可在这么一滚一颤之后,忽然感到了眩晕。舒舒服服的闭了眼睛,他抬起手,将一根手指摁上了嘴唇。用牙齿轻轻咬了一下指尖,他一哆嗦,仿佛咬人的不是自己,是大哥。 阴差阳错的路终于走到了头,这回可真是要回家了。他翻身背对着房门侧躺了,低头用一只手捂住了半边脸。往事全是不堪回首的,不过以后会好了。 他知道大哥依然很爱他,甚至比先前更爱他。先前他总像是个名副其实的小弟,无知无能,只会捣乱;现在他得了很多教训,长了很多心计,绝不会再干害人害己的蠢事。 又想起了霍相贞对他的拥抱和亲吻,他绯红着脸微笑了。原来他和大哥之间,总隔着一个马从戎。当初家大业大,自己又小,所以离不得马从戎那个管家人。可如今大家庭变成了小家庭,真要是长长久久的过起日子来,马从戎是不能留的,况且也不必留,马从戎能干的,他也能干,而且他自信不会次于马从戎。以为他真的不会当家立计吗?他只不过是一直无家可当罢了。 白摩尼越想越觉得自己是有本事的,有理有据,理直气壮,想到最后,他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也不知是睡了多久,他的耳朵动了一下,依稀听到房内有了动静。人还在梦里没有醒,但是心中隐隐的也有知觉,明白那必定是连毅走了进来。朝夕相处的一同生活太久了,有时连毅在楼下一动弹,出于本能似的,他在楼上都能感应得到。 连毅进就进来,不值得他清醒,所以他软绵绵的躺在床上,依然睡得香甜。动静忽然停息了,他想连毅也许又在端详自己,看就看吧,他知道自己身上没有破绽。 又过了片刻,他的面颊上凉了一下,像落了一滴冰冷的水,是连毅弯腰亲吻了他。吻过之后坐在床边,连毅又伸手去为他宽衣解带。他骨头细、分量轻,连毅又是个比一般人更有力气的,所以摆弄他很不费劲。他这回受了大惊扰,可是缠绵着不肯醒,只是不耐烦的咿咿唔唔。好在惊扰的时间持续不长,连毅将他扒得只剩了紧贴身的衬衫裤衩,然后展开一床棉被,严严密密的给他盖好。 及至把被角也掖好时,白摩尼终于睡意全消,睁开了眼睛。见连毅转身正是要往外走,他气冲冲的嘀咕了一声:“烦人!” 连毅一听他醒了,转身又走了回来,站在床边对他一笑:“穿得里三层外三层的睡觉,能睡舒服?” 白摩尼也知道他是好意,但是不肯给他好脸:“舒服着呢,用你手贱?” 连毅照例是没脾气,一歪身坐在了床边,他对着白摩尼笑眯眯。白摩尼和他对视片刻,忽然又不忍心继续挤兑呵斥他了。 连着好些天了,连毅是日夜连轴转,除了玩不干别的。白摩尼知道他是不敢闲,人一闲了,是要想心事的。可他的心事,想起来全是无望,又让他怎么想?李子明在除夕那天又回来了,当了官的人,果然渐渐出落得和先前不同了,先前白摩尼看他是个阴森森的闷葫芦,如今还是那么阴森森的,但是不闷了,说起话来斩钉截铁,非常算数,不算数也得算数,自作主张的替连毅当了家。连毅想把他撵出去,可是凭着家里这几个人这几条枪,着实不是一位蛮横师长的对手。 白摩尼也说不清李子明对连毅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他管束着连毅,让他早睡早起,从白兰地到鸦片烟,全不许连毅滥用,并且千里迢迢的运回了几大罐子药酒,说是具有灵丹妙药的作用,非逼着连毅喝。那药酒里泡着许多妖魔鬼怪似的虫兽,看一眼都让人头皮发麻。连毅气得嘴唇都哆嗦——他一辈子都是自由自在,哪知临到老了,居然连自己吃什么喝什么都不能做主了。 李子明用毋庸置疑的冷酷口吻,喝令连毅保重身体,不许他再昼夜不分的酗酒滥赌——连毅是有钱,自住的几处上等宅院不算在内,他光在天津就有两百多间房子。房子可以租出去吃瓦片,外国银行里还另有巨额的存款。这么有钱,足以让他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而李子明不想再让他玩了。 春节这几天,连宅之中一直是个剑拔弩张的气氛。李子明不许连毅玩,自己却是随心所欲。而连毅本来是个无所谓的性格,可这一回犯了倔,是坚决的不肯合作。白摩尼看他终日阴沉着脸,就心急火燎的劝他:“你傻啦?横竖他也住不了多少天,你就由着他顺着他,能怎么的?那么多年都让他睡了,现在你个老家伙反倒矜贵上了?你说你们俩,睡一觉闹一场,睡一觉闹一场,明明不是人家的对手,你还不识时务,非得让他没轻没重的把你收拾一顿,你才老实——你傻啦?” 他是苦口婆心,然而连毅不听,并且预谋着毙了李子明。还没等他找到机会,李子明已经启程回了山西驻地。 连毅在床边坐了一会儿,也感觉到了疲倦,于是低头开始去解衣服扣子。白摩尼见状,便伸手推了他一把:“回你自己屋里睡去!” 连毅自有一间卧室,但是难得开门。他一个人睡不着觉,非得身边再陪一个才行。自顾自的脱了衣裤上了床,他挤进了白摩尼的被窝。 把白摩尼拉扯过来搂到了怀里,他仰起头叹了口气。白摩尼越来越精神,便是问道:“楼下散了?” 连毅“嗯”了一声:“散了。” 白摩尼又问:“人也走了?” 连毅答道:“走了。” 白摩尼笑了:“没挑好的留一个?” 说完这话,他喉咙做痒,咳嗽了几声。连毅立刻抬手轻轻拍了他的后背:“是不是出门让风吹了?” 白摩尼摇了摇头:“你把我说成美人灯了,连风都怕。” 连毅探头和他前额相抵,试了试他的温度。试过之后,他把白摩尼往怀里又搂了搂,沉重而疲惫的叹了一声:“宝贝儿。” 白摩尼任他搂着,先是沉默,后来忽然说道:“往后别这么玩了,再好的身体也禁不住没日没夜的累,况且你不是年轻小伙子了,人有了岁数,你不找病,病还找你。你难受,你遭罪,都是你自己的事儿,别人想替也替不了,再说,也没人想给你替。对待子明,也别那么像仇人似的了,做人就得能屈能伸,凭什么子明就不能伸、你就不能屈呢?子明虽然混蛋,可我看他对你倒还有几分真心,比外人强。外人知道什么?就知道哄你的钱。人家拿你当冤大头,你还在那儿傻乐呢!” 连毅拥着白摩尼,是温香软玉抱满怀。胳膊缠着胳膊,腿缠着腿,下巴蹭着白摩尼柔软的头发,连毅闭了眼睛,声音苍老:“我知道我老得不讨人爱了,我也知道他们对我没有真心。我是花钱买乐子,自己哄自己玩儿。” 白摩尼睁大了眼睛,看窗外阳光映红了连毅薄薄的耳朵,很精致的小耳朵,没耳垂,福薄之相。 伸手一捻他的耳朵,白摩尼轻声又道:“想没想过再讨个女人?我看你现在身体还行,兴许也能鼓捣出个一儿半女。” 连毅很惊讶的笑道:“我有了儿女,你怎么办?” 白摩尼答道:“我不占你断子绝孙的便宜。” 连毅想了想,随即问道:“你是不是有了别的心思?” 白摩尼面不改色的一笑:“你怕什么?爱和我玩的人,很不少,可是敢把我弄回家里养着的人,简直没有。姓杜的那一对山药蛋子倒是肯,我又嫌他们太粗鲁。没个人样儿。” 连毅良久的不说话,末了在枕头上一摇头:“算了,我这辈子,就是天碧一个孩子。天碧没了,我也不再要了。” 白摩尼捏弄着连毅的耳朵,耳朵软,像是没骨头:“孩子夭折的有的是,没了再生一个就是了,哪有像你这么想的?” 连毅苦笑了一下:“再生一个,对不起天碧。” 白摩尼一拧他的耳朵:“这可真是胡说八道。一个儿子,又不是老婆。” 连毅又沉默了,沉默到白摩尼快要以为他睡着了时,他却又忽然开了口:“天碧也许不是病死的。” 他把白摩尼越搂越紧:“那年霍云朴去热河打仗,经过我老家时,底下人闹内讧,两个师的人马造了反,把那一带的几座县城全占住了。我带兵过去支援,天碧和他娘当时就在城里,离霍云朴的大营不到十里地,可是为了先救霍云朴,我领着骑兵从城外冲过去,狠心没管他们。” 他的身体是紧张的,语气却是平淡:“等把霍云朴救出来了,我调头再往城里打。叛兵关了城门杀人放火,城里烧得像火海一样……天碧身体是不好,一直闹病,我宁愿相信他是病死的。” 口中呵出寒冷的气,连毅把棉被向上拉了拉,盖严白摩尼的肩膀:“天碧是个很好的孩子,对我很孝顺。我这个当爹的,对不起他和他娘,他们没了,我讲一点忠贞,也不再要新的。世上的孤老头子有的是,多我一个,也没什么。” 白摩尼抽出一条胳膊,打了他一下:“你还忠贞?真不要脸!” 然后他想大笑几声,以示讥讽。可气息沉重的坠在腔子里,他笑不出来。 连毅把他的胳膊掖回了棉被下:“今天暖气烧得不热,你乖乖躺着,别张牙舞爪的晾肉。” 白摩尼感觉自己是手持尖刀,把怜悯的心肠一刀割下。自己怜悯别人,谁来怜悯自己? 站在大穿衣镜前,他用左手轻轻抚摸了自己的脸。今年他是二十五岁,细皮嫩肉,看着更小一点,好时候还没过去,他有时候休息好了,打扮好了,不用人夸,自己也觉得自己是色如春花。可在通宵的纵情玩乐过后,他也时常虚弱的带出几分痨病鬼相。 他心里明白,自己这是要走下坡路了。 明白,也庆幸,因为在这最好的年华里,还有机会和大哥重归于好。他现在彻底理解了连毅,因为他也开始怕老怕丑。生活中没什么幸福的成分,所以他需要很多人的爱,那爱都轻浮浅薄,很多人的爱聚在一起,其实也并不多。 可是一旦老了丑了,就没人爱了。即便还有人看在钱的份上前仆后继,那爱虚假得令人一望而知,也没趣味了。 所以白摩尼照着镜子,几乎窃喜。他不想变成连毅,而能救他的人,只有大哥。 如此过了几天,他又设法和马从戎见了一面。这几天发生了不少大事,船找好了,出发的日期也订好了,是艘几千吨的大货轮,从三井码头出发,直去东京。而白摩尼要做的唯一一件事情,便是在出发那一天设法出门——只要出了连宅的地界,自会有人拦截汽车,把他直接送往码头。 非得这么办不可了,若是提前让白摩尼失踪,连毅少不得要惊天动地的满城找人,况且白摩尼一出门,又有汽车又有汽车夫,线索还太多,一旦露了破绽,让连毅找上门来,又是一场麻烦。 白摩尼心里有了数,表面不动声色,回家之后依旧有说有笑。及至快到出发那一天了,他开始四处打电话邀角色,要在家里再开一场通宵的牌局。 连毅一贯是下半夜上场,往牌桌前一坐,雷打不动的能坐好几个小时,不到九十点钟不起身。而连毅一忙,他就闲了,就自由了。 第176章 突发事件 马从戎把双手插进睡袍口袋里,在黑暗的走廊中静静的走。前方卧室门下透出一线暗黄的灯光,可见霍相贞果然还没有睡。这么晚了还不睡,马从戎想,难道忘了明天要起早了? 转身停在了房门前,他伸手轻轻一敲,随即推门向内探头一笑:“大爷,还不休息?” 霍相贞倚着床头半躺半坐,手里握着一本薄薄的书。抬头望向马从戎,壁灯光芒给他的面孔镀了一层金。金的皮肤,黑的眉眼,没有表情,单是在对着马从戎看。 马从戎侧身进房,随手关严了房门。走到床边坐下了,他微笑着继续端详霍相贞。霍相贞的脑袋被他亲手又修理了一遍,现在看着已经不那么斑斑驳驳;大概这一阵子真是营养充足的缘故,皮肤也是溜光水滑的紧绷洁净。一刹那间,马从戎恍惚了一下,忽然感觉他和自己的感情真是似海样深。只是他不知道,自己也不说。 世上总有些事,是无法言表的。不说,它就一直在那里;一说,它反倒乱了,散了。 一刹那间的恍惚过后,马从戎回到了现实。抬腿上床把两只脚伸到了棉被下,他柔声笑道:“大爷是不是惦记着明天上船的事儿,睡不着?” 霍相贞本是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如今听了这话,倒是有一点不好意思。低头对着手上的薄册子笑了一下,他随即诚实的一点头:“第一次出这么远的远门儿,又是到外国去,心里真是七上八下的,尤其是还有一关没过。” 马从戎问他:“担心白少爷出不来?” 霍相贞这回没说话,只又一点头。 马从戎爬到他身边坐下了:“大爷这可真是乱担心了。白少爷身边有人监视是不假,可出入的自由还是有的,平时他也常在外面跑,怎么偏偏明天就不行了?” 然后伸手收走了霍相贞的书,他望着对方的侧影又道:“等到白少爷一来,大爷就没我的份儿了。今晚儿趁着还是只有咱们俩,让我在大爷床上睡一夜,成不成?” 霍相贞听他说话说得可怜,便向旁边挪了挪,给他让出地方:“睡吧。明天你比我辛苦,应该早点儿睡。” 马从戎面对着他侧身躺了,同时一笑:“大爷真是会关心人了,要是放在先前,肯定得把我撵出去。” 话音落下,他没得到回答,只等来一只温暖的大手。那手先在他的脑袋上拍了拍,拍乱了他乌黑的短头发;然后伸向上方,关了壁灯。身边床褥一陷,是霍相贞也躺了下来。人是躺着了,可一颗心还站着,他越是想睡,越睡不着,脑子里像是过火车一般,轰轰隆隆的放映着前尘旧事。 这一趟走,表面上看着轻松愉快,仿佛是要去开始新生活,其实本质是什么,他心里清楚得很。 本质就是逃亡,逃去异国,亡命天涯。偌大的中国,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一旦走了,也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再回来。马从戎为他做了三年五载的准备,而他自己估计着,感觉三年五载都是少说。横竖自己没有兵了,南京政府自然也不必再对自己做出妥协。 自己是走了,别人呢?孙文雄被俘之后,一点消息也没有;李克臣倒是还有点运气,在能投降的时候投降了,终归最后没有变成俘虏,但是也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可惜小老毛子死得早了,若是活到现在,肯定顶数他最高兴。就怕打仗,就喜欢马从戎,这回不打仗了,家里也有马从戎了,是多合他心意的好日子啊! 在霍相贞辗转反侧之时,白摩尼已经坐到了牌桌前。 镀金链条将一盏大电灯吊到了牌桌上方,白摩尼坐在上首,谈笑风生的伸手洗麻将牌。今天他凑了个争奇斗艳的漂亮局面,面前三位客人,第一位是近日常来的当红男旦;第二位是男旦的师弟,刚登台不久,半红不红的,正急着攀高枝找人捧;第三位是个演电影的男明星,摩登英俊,是个为了钱无所不为的人。这三位都年轻美丽,都活泼可爱。电灯光下,他们的绸缎衣服在反光,他们的戒指手表在反光,他们笑起来露出整齐雪白的牙齿,牙齿也在反光。白摩尼是唯一穿西装的,领带结系得端正饱满,领带夹子上嵌了一粒钻石,随着他的动作闪闪烁烁,像是怀了一颗小星星。 欢声笑语的把牌打到了午夜时分,四个人起身进入客厅休息,连毅也精神焕发的下楼了。他一露面,三位客人立刻众星捧月一般的围上了他,都知道锋老大方,只要把他哄高兴了,他能成千上万的往外扔钱。白摩尼坐在沙发上,低头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深吸一口抬起头,他一边喷云吐雾,一边去看连毅。两个戏子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趣话,把连毅逗得哈哈大笑。白摩尼看他笑得痛快,忍不住垂下眼帘,也跟着笑了一下。 得看一眼是一眼吧,明早一走,从此就未必还有再见的机会了。连毅,老妖怪,当初谁能想到他会和这个老妖怪一混混了整四年?人生如戏,而且是出荒诞滑稽戏,差了二三十岁的两个人,打起来是认认真真的打,好起来也是认认真真的好。对于这个孤独的老妖怪,他是爱的,可惜是怜爱,不是恋爱。 热热闹闹的吃过一顿夜宵之后,牌局重开,连毅上场。电影明星在打麻将一方面略逊一筹,无法像磐石一样稳坐一夜,所以姑且躺在沙发上打瞌睡。一觉睡到凌晨,电影明星接替了哈欠连天的白摩尼。白摩尼扶着个仆人退了场,直接进了楼下的烟室。 侧身往烟榻上一躺,他让个小仆人蹲在榻前烧烟泡,自己则是撸起衣袖,看了看腕子上的手表。轮船是下午一点钟开,按照计划,自己应该在九点钟之前赶到日租界的旭街。那里有家大烟土行,只要他在烟土行门口一下车,就算成功了。马从戎的人会一直等在烟土行外,见到他后一拥而上,用汽车拉了他就跑。等到连毅这边反应过来时,码头已经开船了,不信他能追到日本去! 一扯衣袖遮住手表,白摩尼又顺势摸了摸胸前的领带。然后扶着烟枪深深的吸了一大口,他支使小仆人去倒热茶,自己则是从枕头下摸出个小纸包,偷偷揣进了裤兜里。纸包里装着吗啡药丸,完全靠它是不行的,不过实在到了难熬的时候,吞几粒也很管用。当然,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应该根本用不着它。即便大哥没有给自己预备鸦片,上船之前现派人去买,也一样能买得到。 一口气吸了八个大烟泡,白摩尼欠身喝了一口热茶,然后躺回原位闭目养神。手表的秒针一格一格,走在他的心上。再过一个小时,他就要走了。 与此同时,霍相贞已经起了床。 马从戎起得比他更早一点,把要带的行李检查了一遍,又把家里的人叫到面前,开课似的一一训导了一番。三爷是走了,可三爷并非一去不复返,所以看房子的得好好看,管账目的也得好好管。干好了,三爷回来有赏;干不好,三爷回来一脚把他踹出去! 训到最后,留下两个不训了,因为这两个是要跟着他上船的,其中一个五短三粗虎头虎脑,正是他最心爱的小苦力;另一个略高挑些,天生一双飞毛腿,东跑西颠的十分伶俐,也算他的爱将。让小苦力把收拾出来的四只大皮箱运上了汽车,马从戎一手叉着腰,一手摸着下巴,正是沉吟着想要说话,冷不防客厅里电话铃声大作,飞毛腿跑过去接听了,片刻之后回了来,对着马从戎一弯腰:“三爷,顾军长来了电话。” 马从戎心中一惊,连忙走去客厅抄起了话筒。三言两语的交谈过后,他放下了心——原来顾承喜一直想来天津再看霍相贞一眼,可是冗务繁杂,始终没脱开身。此刻他是刚到天津,因为身边还带着小久保,所以就直接去码头了,届时大家在码头上见。 挂断电话一转身,马从戎和霍相贞打了个照面。霍相贞是衬衫长裤的打扮,衬衫外面只加了一件青缎子马甲。马从戎对着他笑道:“顾承喜的电话,说要到码头送送您。” 霍相贞很平静的一点头:“好。” 外面正是春寒料峭,所以马从戎先支使仆人上楼去拿毛衣下来,又对霍相贞说道:“我看大爷和他是和解了。” 霍相贞抬手堵嘴咳嗽了一声:“他那个人……” 话没说完,余音袅袅,顾承喜毕竟是为他跳了一次冰河,所以他不想背后嚼顾承喜的舌头。况且那都是胎里带来的病,顾承喜自己也没办法,细想起来,其实也算一桩不幸。 马从戎伸手推他:“大爷上楼去吧,上楼别忘了穿毛衣。楼下大开着门,屋子都晾冷了。” 霍相贞依言向外走去。上一次肺炎实在是犯得厉害,现在看着是好了,可一旦呼吸了冷空气,就要咳嗽。霍相贞也怕自己这时生病——他心里已经算计好了,马从戎和那两个随从管行李,自己管小弟。那四个箱子很有分量,马从戎又是个身娇肉贵的,两个随从能把箱子拎起来就算不错。小弟腿不方便,有自己背着他抱着他,上船下船走路也都不是问题了。 霍相贞在楼上卧室脱了马甲换上毛衣,白摩尼下了烟榻站稳了,也由仆人伺候着穿了大衣。 精气神养足了,鸦片烟吸足了,又刚喝了一碗热粥,他感觉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简直是力拔山兮气盖世,非常激动,非常豪迈。身上穿戴利落了,他低头向下看看,脚上皮鞋半新不旧,是穿惯了的,手杖是笔直锃亮的细细一根,英国绅士派的“司的克”,也很结实。他觉得凭着自己这身准备,走个十万八千里也不成问题。 汽车夫接了命令,已经把汽车开到了楼门前。白摩尼隔着大衣摁了摁胸膛,领带夹子坚硬的硌着他,提醒他那张支票的存在。钱在,人也在,白摩尼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出发! 他有力气,但是攒着不肯用,有小仆人可扶的时候,他还是扶着人走。出了烟室进了走廊,他听到了一阵清清楚楚的大笑,正是连毅的声音。前方房门半开半掩的,门缝逸出淡淡的灯光和烟雾。下意识的放缓了脚步,白摩尼扭过头,一边走一边从门缝中望了进去。名伶和明星正在伸手洗麻将牌,连毅独自起了身,一手扶着椅子背,一手端着一杯加了冰块的洋酒,仰起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然后把玻璃杯往桌面上一顿,同时很痛快的长吁了一口气。 白摩尼看着,走着,把心一横,无声的说:“刚锋,我走了,你多保重。” 随即昂首转向前方,他不动声色的加快了速度。然而刚刚走了几步路,他忽然听到身后房中爆发出了一阵惊叫。脚步随之一顿,他回了头,只见电影明星撞开房门退了出来,伸手指着房内只是哆嗦。忽然见了白摩尼,他立刻哭丧着脸喊道:“白少爷,您快进去瞧瞧,锋老、锋老他……” 白摩尼情知不对,转身快步走进房内,先见屋子正中央摆着一桌砌了一半的麻将牌,而桌旁地上躺着姿势扭曲的连毅。两个小旦则是花容失色,如同见鬼一般,远远的避到了角落里。白摩尼慌忙走到连毅身边蹲下了,见他面红耳赤,睁着眼睛,正在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便大声的问道:“你怎么了?” 连毅一动不动,只低低的哼了一声。而角落里的男旦开了口,声音又尖又颤的说道:“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锋老方才喝完一杯酒后,没有人碰他,自己就倒下去了。” 连宅除了连毅和白摩尼之外,一个能管事的人也没有。眼看三位牌客全像避瘟神似的逃出老远,白摩尼心中一阵烦躁,抬眼再看墙上钟表,已经到了七点半钟。从连宅到旭街,不算很远,可从旭街到三井码头,却是有着几十里地的路程,不提前走是不行的!左右为难的顿了一顿,他低头对连毅说道:“你别怕,我这就打电话叫医生过来!” 说完这话,他又看了钟表一眼,一边在心里疯狂的计算着时间,一边吼叫着唤来仆人,让他们把连毅抬到隔壁的烟室榻上,顺带着撵走了三位呆若木鸡的牌客。九点钟之前赶到旭街就可以,现在距离最后期限还有一个半小时——还有一个半小时的机会! 白摩尼是中医西医全信奉的,此刻病急乱投医,便翻开电话簿子,一个号码一个号码的要了过去。让他丢下半死的连毅远走高飞,他做不出;一个半小时之内,他至少得给连毅找几名医生回来。仆人保镖全是没主意的,除了自己,谁还能管他? 第177章 相别离 一位知名西医,因为自家拥有汽车,所以在半个小时之后,第一个赶来了。连公馆是豪华的地方,连毅也是有名的阔人,所以这医生虽然是初来乍到,但是并不轻慢。和白摩尼交谈了三言两语之后,他一边往烟室里走,一边挂上了听诊器。及至到了烟榻前,他听白摩尼说“这就是病人”,便弯腰伸手去解连毅的纽扣。连毅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口水顺着嘴角往下躺,浑身一动不能动,一张脸呈紫红色,唯有一双眼睛还能转。白摩尼进门时,他便盯着白摩尼,及至医生开始解他的衣服了,他才看了医生一眼,一眼过后,他心里大概也明白了自己的情形,重新望向了白摩尼,他一眼不眨,喉咙里像有气拱着似的,“呵”的一声,声音很轻,似有似无。 白摩尼下意识的用右手捂了左腕的手表,一颗心油煎一般。三分之一的时间已经过去了,现在还什么眉目都没有。家中如今天下大乱,正是他逃走的好时机,可他走了,连毅怎么办?他现在心里还有知觉,还明白着。李子明已经成了他的仇人,家里就剩一个自己,也在这时候离去,他怎么办?让他就这么明明白白的等死? 白摩尼此刻不能向他做出任何保证,只俯身攥着他的手握了握。连毅连回握的力量都没有了,一滴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淌下去,只有一滴,仿佛很稠,所过之处,留下一道亮晶晶的痕迹。眼珠追着白摩尼走,他看他看得一眼不眨。 白摩尼不敢再和他对视了。松开手拄了手杖直起身,他听医生向自己说道:“白先生,连将军这病,名叫脑充血,也就是常说的中风,我看若想彻底治疗的话,非得送到医院里去不可。” 白摩尼从头到脚都在哆嗦,连手杖都在匀速的晃——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找来医生还不行,还得送他进医院! “好……”他颤声答道:“好……” 几名身强力壮的保镖把连毅轻轻搬运上了一张小帆布床,然后抬着床钻进汽车,一路直奔了英租界内的维多利亚医院。白摩尼坐在副驾驶位上,拉起衣袖去看手表。八点二十了,还有四十分钟。把连毅送进医院安顿好,自己再往日租界赶,也许也来得及。毕竟是下午的船,只要把汽车开快了,按时赶到三井码头也不是不可能。 随即他又一转念——脑充血到底是个什么病?能不能治好?能治好倒也罢了,治不好,会不会有人去通知李子明回来给他办后事? 这个问题一出,他紧接着又一拍脑袋,暗骂自己愚蠢。连宅的保镖仆人虽然没主意,但还不至于傻到连常识都没有。自己还是设法抓紧时间,尽早往日租界赶才是正经。 在白摩尼带着连毅进入医院之时,霍相贞和马从戎的汽车,已经疾驰在了通往码头的马路上。汽车一共是两辆,他和马从戎坐一辆,两个随从坐一辆。阳历三月天,冷一阵热一阵的,春寒还很厉害。霍相贞侧了脸往车窗外看,看风景眼花缭乱的往后退,像一场放快了的电影片子。 他长久的不发一言,于是趁着白摩尼还没出现,马从戎试探着握住了他的手。见他没反应,他大了胆子,索性把手拽到了自己的腿上:“大爷没走过这条路吧?” 霍相贞头也不回的答道:“好像走过一次。” 马从戎用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天干气燥,手背的皮肤一点也不滋润,几乎就是粗糙。马从戎一边摸,一边自己也感到可笑:这么一只大手,有什么好摸的? 可是他不但想摸,而且想看。低头把这只手翻来覆去的摆弄了,他从掌心一直捏到指尖;长圆形的指甲洁净圆润,是他亲手修剪出来的。 他从九岁起就开始给霍相贞剪手指甲,在此之前,这是老奶妈子的工作。后来奶妈子老眼昏花不敢下剪子了,霍相贞亲自动手又剪掉了自己一块肉,他便自告奋勇的接了差。想起来,他是从小就喜欢跟着霍相贞,可是无所事事的干跟着也不像话,真卖力气他还懒,所以就找些小小的活计来做,表示自己是真有本事真有用。霍相贞虽然是个霹雳火爆的脾气,但是不藏心眼,好就是好,坏就是坏,虽然总像是看不上他,偶尔还把他拎过来揍一顿,但像个气哼哼的保护神一样,也不让他受旁人的欺负。在他还不懂拈酸吃醋的年纪里,霍相贞是个令他非常省心的大爷,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决定往后要跟着大爷讨生活了。 霍相贞一直向外望着,得看一眼是一眼,虽然他是在北平长大的,但是常来天津,天津也算是他的家乡。这个时候冰消雪融,满地泥泞,草木又尚未发芽,风景着实是不美,可毕竟是家乡的风光,将来到了日本,想看也看不到了。 看了良久之后,他从怀里掏出怀表。低头盯着表盘指针,他忽然说道:“摩尼该上汽车了吧?” 马从戎向他凑近了,挤着看了一眼时间,随即答道:“该上汽车了。大爷放心,我在那儿留了好几个人,绝对护得住白少爷。” 霍相贞点了点头,然后一边收起怀表,一边自嘲似的笑了一下:“反正只要是没见到面,就不放心。” 马从戎微笑赞同,同时想“喀吧”一声,掰断他一节手指头。 白摩尼人在医院,也知道自己此时此刻该在旭街上汽车了。可连毅一直在看着他,直勾勾的,眼巴巴的。在被看护妇推进手术室的前一秒钟,还在看他。白摩尼几乎要被他看哭了,但是欲哭无泪,只憋得眼红鼻塞,太阳穴酸胀着疼痛。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他忽然拄着手杖起了身,东倒西歪的要往大门走——已经九点钟了,已经九点钟了! 走出几步之后,他转身又折了回来。望着手术室的大门停住了,他在心里疯狂的吼:“你死了吧!你快点儿死了吧!你死了,我就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这回不是去河南,不是去山东,是去日本。中间隔着那么大的一片海,他如果真走了,我追不上啊!” 握着手杖的手指收紧了,关节指甲全泛了白。连毅死了,无知无觉,他就能走了;否则的话,连毅醒了之后身边一个亲近人也没有,多么凄惨,多么可怜。 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他颓然的坐回了长椅上。 十点钟时,霍相贞和马从戎到达了三井码头。 码头这种地方,自然偏于嘈杂混乱,地面又是土又是雪,简直没个下脚的地方。马从戎拉着霍相贞贴边刚走了几步,就听前方有人高声呼唤,抬头一瞧,正是顾承喜。 顾承喜站在一所小房子前,西装革履的穿戴着,遥遥的摘下礼帽对着霍相贞一躬身,他那脑袋锃亮的,可见是施用了不少生发油。霍相贞对他也一点头,同时看他身边站了个小小的罗圈腿,只到他的胸口高,想必就是日本商人小久保了。 避开泥潭走到了顾承喜面前,霍相贞先和小久保握了握手,然后转向顾承喜,低声说道:“多谢你了。” 顾承喜坐了彻夜的火车,但是兴致不减。为了给远行的霍相贞留个好印象,他特地换了一身新装,把自己打扮得像头大花孔雀一般。听了霍相贞这句话,他抿嘴一笑,笑得眼睛成了半月:“行啊,祖宗,算我没白给你鞍前马后的效力,知道领我的情了。” 霍相贞对着他一皱眉毛:“别扯淡。” 顾承喜侧身对着房门一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三爷,船还没到呢,咱们先进屋里歇歇吧!” 马从戎现在惹不起他,所以十分柔顺,当即和小久保并肩进了房门。他们进去了,顾承喜却是堵在门口不动。抬手用一根食指抵住霍相贞的领扣,他笔直的缓缓向下划,一边划,一边问道:“等你到了日本,会不会想我?” 霍相贞斩截的摇了头:“不会想你,但是偶尔会想起你。以我的记性,总还不至于刚到日本就忘记了你是谁。” 顾承喜盯着自己的指尖,指尖灵活的绕过纽扣:“我给你写信的话,你回不回?” 霍相贞垂下眼帘,目光也追逐了他的手指:“回。” 顾承喜抬眼望着他又问:“我们……算朋友吗?” 霍相贞看他的手指越走越往下,便抬手握住了他的手,同时抬头正视了他:“可以算。” 顾承喜笑了——先是奴才,后是仇人。兜兜转转的过了七年,终于成朋友了。 张开五指回握住了霍相贞的手,他扭头对着大海做了个深呼吸,说道:“好,真好。” 然后他转向了霍相贞:“我去找点儿酒回来,正好中午饭还没吃,咱俩喝几杯?” 霍相贞一听这话,两道刚舒展开的浓眉毛跃跃欲试的又要往一起拧:“要喝你自己喝,我不陪你喝。” 顾承喜别有用心的笑问:“我都没记仇,你反倒怕上了?” 霍相贞松开了他的手,很严肃的告诉他:“别说了,又不是什么美事儿!” 话音落下,他抬手堵嘴咳嗽了一声,随即又问:“你进不进去?你不进去我进去!” 顾承喜很平静的望着他微笑,平静之中,带了一点离情别绪。自从上次被霍相贞干掉了半条命后,他就感觉双方的关系有所变化。你追我打鸡飞狗跳的时候过去了,这个时候最糟糕,说不清道不明,双方简直是被一团乱麻缠了住。这个时候一过,接下来就可以慢条斯理的细品滋味了。 顾承喜简直是庆幸,庆幸自己有个很爱的人。有这么个人,自己就是顾承喜;没了这个人,自己也许会真的活成连毅。 他挡在霍相贞面前不言不动,只是微笑。霍相贞先是皱眉,后来看他一副痴相,于是无可奈何的也苦笑了,同时伸手握住他的胳膊,迈步把他硬拎进了小房子里。 小房子属于码头上的脚行,脚行里的大把头也是帮会中人,论起辈分来,和马从戎还是师兄弟,所以十分关照,又送吃又送喝。几人在房内坐定,喝着热茶谈天说地,正是舒适之时,忽有一个小伙计推门伸进了脑袋,大声喊道:“马三爷,有您的电话。” 马从戎十分纳罕,不知道谁有什么急事,会把电话追着打来码头。出门走过一段铺了破木板的泥路,他进了脚行的账房。接过话筒听了三言两语,他骤然变了脸色,同时抬腕去看手表——电话是他的人从日租界烟土行打过来的,说是始终没有等到白少爷。 已经快到十一点钟了,这个时候别说是没等到,就算等到,再启程也已经是来不及。马从戎一时也是无法,挂断电话之后,他有心立刻去向霍相贞报告一番,可是转念一想,又怕霍相贞因此胡乱激动,再误了登船。 站在账房中思索了片刻,他拿起话筒,要通了连宅的号码。 等了许久,连宅才有仆人接听。听闻马从戎要找白少爷说话,仆人惶惶然的答道:“白少爷去医院了。” 马从戎心中一惊:“他怎么了?” 仆人立刻作了解释:“我们老爷早晨发了急病,中风,白少爷送老爷去医院了!” 马从戎眨巴眨巴眼睛,心想这是要出乱子啊! 挂断电话出了账房,马从戎心事重重的往外走,结果刚进小房子,就见屋中全体起立,开口一问,却是货轮进码头了,已经可以登船。船不是小久保的,但是船上有小久保的贵重货物,所以他此刻就要上船。马从戎听了这话,连忙说道:“大爷,那咱们也跟着走吧,上去之后看看住处,这一趟得在海上走好几天呢,看见哪里不合适,趁着没开船,重新安排也来得及。” 霍相贞听了这话,却是不以为然:“要上你上吧,我上去了还得再下来,麻烦。” 马从戎一愣:“您还下来干什么?” 霍相贞言简意赅的答道:“摩尼。” 白摩尼腿不方便,上船之时又过码头又走栈桥,登高上远险伶伶的,一个人哪行?所以他宁愿在岸上等着,等白摩尼一到,他直接把人抱上船去。 马从戎反应过来,当即又笑了:“大爷,您上去之后再下来也不费事啊,何必非留在这里傻等?”紧接着他又一拽霍相贞的胳膊:“走吧!” 霍相贞略一思索,感觉马从戎说得也有道理,便和顾承喜一起出门,踩着浸透泥浆的木板一路走向了栈桥。 货轮堪称巨大,可惜码头这地方谈不上海景,霍相贞上了甲板之后举目远眺,并没有看到什么好风光。掏出怀表又看了看,时针已经过了十一点,他没说什么,知道顾承喜站在自己身后,也没回头。 顾承喜亦步亦趋的跟随着他,离别在即,虽然他自认为霍相贞是他手中的风筝,但是迎着浩浩的海风,他心中还是生出了悲凉的情绪。忽然上前一步抬手揽住了霍相贞的肩膀,他开口问道:“临走之前,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霍相贞想了一想,然后迎着海风答道:“有时间的话,多读读书。” 顾承喜“嗤”的一笑:“我记住了。” 海风冷硬,霍相贞只站了片刻,便低头开始吭吭的咳嗽。顾承喜伸手捂了他的口鼻,又道:“别在这儿站着,风大,再吹病了你,咱们进舱里去。” 霍相贞转身背对了风:“不必,一会儿还得下船接摩尼。” 白摩尼站在走廊里,看到手术室的大门开了。 连毅躺在一张白铁床上,被看护妇推了出来。英国医生也跟着走出来了,对白摩尼慢慢的讲了几句英国话。白摩尼听明白了——手术很成功,连毅保住了性命。 踉跄着走到床前,他低头去看连毅。连毅紧闭双眼,脸色由紫红转为了苍白。白摩尼定定的看着他,看了片刻,忽然猛的一转身,扶了墙壁就往外跑。 自从残废了左腿之后,他就再没跑过,但是今天,此时此刻,他的的确确是跑起来了。深一脚浅一脚的,挣扎着摇晃着,手杖蹭着地面,手掌撑着墙壁,他连滚带爬的冲出医院大门,拉开车门坐进了汽车里。汽车夫惊讶的回头看着他,同时听他带着哭腔喊道:“走!开三井码头!” 汽车夫迟疑着反问:“您……” 白摩尼几乎狰狞的瞪了他,声音却是低成气流,简直类似哽咽:“走!” 汽车夫转向前方,发动了汽车。而白摩尼喘息着低头一看手表,发现时针已经转过了十二点。 当白摩尼的汽车疾驰在路上时,霍相贞也在甲板上站不住了。 他跃跃欲试的想要下船,几次三番的问马从戎“摩尼怎么还没到”。马从戎笑微微的劝他,告诉他“路上泥泞,车不好走”,又笑他“离开船还有好几十分钟呢,大爷急什么”。 脸上笑着,心可是颤着。搭讪着下了船,他对霍相贞说:“我去给烟土行打个电话,问问汽车是什么时候走的。” 嘴里说着,脚下走着,他匆匆的进了脚行账房。眼睛望着手表分针,他故意又静等了十多分钟,然后才摘下话筒,要通了号码。 他的人果然还守在烟土行外傻等,马从戎下令让他们撤了,然后把电话又打去了连宅。这回接电话的依旧是个仆人,告诉他“医院里还没有消息”。 马从戎放下话筒,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眼前的事情太不真实了,简直让人害怕。靠着墙壁又站了二十分钟,他正了正脸色,迈步走出了账房。 小小心心的绕过了一路的泥水坑,他通过栈桥上了货轮。眉头一锁脸一沉,他做出忧心忡忡的样子,快步走到了霍相贞面前:“大爷,糟了,烟土行的人说是没等到白少爷,我打电话到连家一问,他们家的人说连毅今早生了急病,白少爷送他去了医院,一直没回来!” 霍相贞睁大眼睛看着马从戎——听明白了,也懂了。周遭来来往往的船员水手忽然全部模糊了面目身形,他眼前只有一个马从戎还是清晰的。 轮船这时拉起了汽笛,有人在栈桥上大喊大叫,呼唤顾军长下船。顾承喜站在霍相贞身旁,看看霍相贞再看看马从戎,心里犯了嘀咕,怀疑马从戎这回要走大运。 未等他嘀咕完毕,霍相贞忽然转身冲向了舷梯。马从戎伸手抓了个空,慌忙喊道:“顾军长,快拦住他!” 顾承喜也不是霍相贞的对手,但是运足力气一头顶上去,他一把抱住了对方的腰:“船这就要开了,你还乱跑什么?” 霍相贞摇晃撕扯着想要把他甩开:“这船我不坐了,我等摩尼一起走!” 马从戎这时也扑了上来:“您和白少爷的身份能一样吗?他什么时候都能走,您可是等不起的!大不了咱们先走,等把您安顿好了,我回来再接他一趟——顾军长,您快下船吧,再不下您就得跟我们一起走了!” 顾承喜咬牙切齿的答道:“我他妈倒是想走呢,可你看他这身牛劲儿——你倒是再叫几个人过来帮忙啊,我要顶不住了!” 马从戎恍然大悟,连忙叫来了自己的两名随从。正当此时,货轮起锚了! 三人合力,硬是拽住了东奔西突的霍相贞,而顾承喜以飞檐走壁之势翻越栏杆,险伶伶的跳进了浅水中的一只小舢板里。这下可好,他忙出了一身的大汗,都没机会和他的平安道一声别,本来临走前还想拥抱一下的,倒是真拥抱了,可惜是扎着马步拥抱的。 货轮是最先进的轮船,加速很快,一路乘风破浪的驶入了海中。顾承喜气喘吁吁的站在舢板上,看甲板上的霍相贞停止了挣扎,在三人的包围中,站成了一座僵硬的像。 顾承喜往海里啐了一口唾沫,对着远去的霍相贞挥了挥手,同时心想这回有意思,便宜了马从戎。我费了这么大的劲,又找人又找船,原来是送他俩到日本过小日子去了! 第178章 诀绝 汽车刹在了码头外,不等汽车夫下车,白摩尼已经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满地是泥,泥坑泥潭泥洼子。白摩尼一边将一把吗啡药丸拍进嘴里,一边气喘吁吁的往里走。汽车夫跟在后面,从未见过这么不漂亮的白少爷,有心搀他一把,可是未等伸手,他已经“咕咚”一声,跌坐在了一块泥泞的木板上。连滚带爬的起了身,白摩尼继续往前走,走得不分东南西北,不分青红皂白。 他知道自己是晚了。 知道晚了,却还要走,因为希冀着还有奇迹发生。多少年不相信奇迹了,如今却又重新变成了小孩子。心脏跳得厉害,跳到疼痛,像是被绞碎了,化成沸腾着的满腔血。他太需要奇迹了,明知道不会有,可还是要来找。不亲眼看着希望破灭,他不甘心。 最后停在了肮脏寒冷的海岸前,他一身泥水的站稳当了,见码头近处的海面上游曳着几艘小船,再往远望,便是无边无际的一色海天。海真是大,铺平了远方的整个世界,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刻骨的寒冷冻住了白摩尼,先前那么多磨难都没有冻住他,此刻他却是真的冷了。他想这大概就是自己的命,人再挣,也挣不过命。 白摩尼在海边站了许久,直到察觉出自己是碍了工人的事,他才慢慢的转身踏上了来路。一手扶着汽车夫,一手拄着手杖,他的心气没了,两条腿随之软得没了骨头。汽车夫扶他走了几步,见不是事,便索性背着他一路小跑,把他送回了汽车里。白摩尼苍白成了个单薄的小纸人,口鼻呼出冰凉的气息,太阳穴也酸胀着疼痛。 他想哭,从清晨连毅发病时就想哭,一直想到现在,可硬是哭不出来。再不哭,那眼泪就要积成血了。 不等他的吩咐,汽车夫发动汽车,径自驶离了码头。 白摩尼回了连宅,沐浴更衣,吸鸦片烟。心中恍恍惚惚的平静了,他出门上车,去医院看连毅。 连毅还昏睡着,白摩尼坐在了床边沙发椅上。沙发椅很柔软,白摩尼累透了,如今身体往里一陷,感觉倒是舒服。两边胳膊肘搭在椅子扶手上,他伸长双腿向后一仰。前方是亮晶晶的玻璃窗,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天边有隐隐的霞光。一只鸟落在对面房屋的尖顶上,一动不动,静成了黑色的剪影。 白摩尼心里什么都没想,单是坐着,看着。看霞光一点一点的明亮又一点一点的黯淡,看黑色的孤鸟终于耐不住寂寞,振翅飞上了枯瘦的枝杈。阴霾的天空从灰白变成了深蓝,又从深蓝变成了墨黑。最亲爱的人彻底的远离了,这是命,没办法,只是惋惜当初朝夕相处时,年少无知,不懂珍惜。 一弯月亮悬在了窗外,月色惨白,月牙锋利,像一小弯薄薄的冰。白摩尼想把它摘下来,含在嘴里慢慢的吮化。身上冷,心里热,他还憋着一腔的眼泪,眼泪浓稠,要成血了。 凌晨时分,白摩尼闭了眼睛。闭了眼睛,眼前也依旧横着那弯月亮。忽然想起了好些年前,大哥曾经送过自己一把折扇。折扇一面画着山水,一面写着诗文。诗文的内容记不清楚了,只对末尾一句还有印象:休惆怅,万里无云天一样。 折扇不知被他随手丢到了哪里去,诗文的意思他也不懂。只有“天一样”三个字触动了他的心。天还是从前的天,世界却不是从前的世界,人也不是从前的人了。他没办法再回到当年那一天,重新再从大哥手中接一把折扇。 病床上微微有了动静,让他睁开眼睛扭过了头。在黯淡的晨光中,他很意外的和连毅对视了。 连毅怔怔的望着他,干燥的嘴唇动了动,却是说不出话。一只手从棉被下颤巍巍的抬了起来,他只发出一声含糊的呻吟。 白摩尼缓缓的侧身,握住了他的手。连毅的手指虚弱的合拢了,也回握了他。 白摩尼凝视着他,想要向他笑一下,然而气息一颤,灼热的眼泪忽然涌出了他的眼眶。几年没有哭过了,竟然积攒了这么多眼泪,会滔滔的往下淌。泪流满面的露出了那个笑容,随即他缓缓低头,把自己的前额抵上了连毅的手背。 肩膀大大的耸动了一下,他忍无可忍的哽咽了一声。谁知道他今天究竟错过了什么?不知道,除了走的人,谁也不知道! 滚烫的泪水打湿了连毅的手背,他断断续续的哭出了声音。谁也不知道——他有好些事情、好些心思,都是谁也不知道。时过境迁,那些事情和心思慢慢的褪色,慢慢的泛黄,最后终于过了时,终于烟消云散,像一朵花百转千回的盛开又凋零,除了他自己,再无旁人见证。 冰凉的双手痉挛似的颤抖了,他把脸埋进雪白的被褥中,失控似的开始大声抽泣。 与此同时,在百里之外的海面上,马从戎走出船舱,上了甲板。 自从船开之后,霍相贞就没有再闹。马从戎把他带进船舱里,让他坐,他便坐,不吃不喝的,一直坐。 马从戎料想他不会半路跳海,又因为他是为了白摩尼失魂落魄,便不理睬他。他爱坐着,就让他坐着;他爱渴着饿着,就让他渴着饿着,横竖他身大力不亏,不差一顿两顿的饮食。 天快亮时,他软语温言,连摩挲带哄劝,把霍相贞放倒在床上睡着了。霍相贞一睡,他反倒精神了。走到栏杆前临风独立,他感觉自己颇有飘飘然之姿,正是个胜利者的形象,即便不是胜利者,也是个占了便宜的。 天快亮了,月亮没了影子,天边只剩了一颗启明星。马从戎负手而立,回想昨日之事,还是感觉不甚真实。这么多年来,怎么也摆脱不开克服不掉的白摩尼,居然就这么毫无预兆的消失了。可叹他还订了许多的计策,藏了许多的手段,打算到了日本好好炮制这位白少爷,没想到是白用了功,期末大考居然临时取消了。 等到了日本,他当然不会轻易再回来,至于回来接白摩尼之类的承诺,自然更是笑话。这回大爷真成他的了,他吃一堑长一智,必定不会再把大爷气跑。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他所要的,他都要有! 四下无人,伴着他的只有涛声。于是他抑制不住的开始发笑,起初是无声的笑,笑着笑着出了声音,他哈哈哈的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笑到极致,乍一看也像是哭。 由着性子笑够了,他抬袖子一抹眼角泪花,脸上还荡漾着狂笑的余韵。转身走回船舱,他要休息了。 当霍相贞在东京安顿下来时,连毅也出院回家了。 他的病情不算很重,又接受了手术,本来已经有了好转。然而在医院里和李子明见了一面之后,李子明也并没有说什么,他便自己气得又发了一次病。好在这一次也是小发作,经过急救之后,他又缓了过来,可是状况远远不如先前,左半边身体彻底的瘫痪了。 他一回家,连宅随之热闹起来,漂亮客人们不来了,来的乃是医生护工以及按摩师傅。连毅病了这一场之后,像是被吓着了,忽然变得很怕死,居然主动把酒戒了。 对待李子明,他是相当的刚硬,一点转圜的余地也没有;对待白摩尼,他本来就软,如今更软了,简直有些可怜兮兮。有时候笑眯眯的看着白摩尼,他不知道自己脸上带着察言观色的意思,两个人之间,他这一方已经落了下风。 白摩尼并没有对他提那天的事情。有些牺牲,过于重大,反而不能用来表功。 错过就是错过,分离就是分离,他是自愿,怨不得谁。退一步想,他又感觉让马从戎跟着大哥更好,马从戎健康利落,机灵周到,比自己强。大哥离不得马从戎,连毅也离不得自己,所以,就这么过下去吧! 白摩尼认为自己对得起一切人,除了大哥。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五月下午,白摩尼陪着连毅在二楼露台上晒太阳。连毅的头发又白了一些,一丝不苟的向后梳了,气色倒是还好。仆人轻手轻脚的走过来,向白摩尼双手送上了一封信。 从来没有人给白摩尼写信,所以白摩尼很有兴趣的先看信封。信是航空邮件,来自东京。一看封面上的笔迹,他就知道了寄信人必定是大哥。 连毅也很好奇,虽然已经是偏瘫了,但还能挣扎着向前探身去看:“谁来的?” 白摩尼仰起头,露台上方用细铁丝引了几株牵牛花,这个节气还不是开花的时候,但是嫩绿的叶子扑撒开了,稀稀疏疏的遮挡了阳光。望着绿叶缝隙中的蓝天骄阳,白摩尼定了定神,然后低头拿起信封,细致的撕了封口:“是大哥,大哥去了日本。” 连毅听了这话,十分惊讶:“嗬!这小子还挺能跑。” 白摩尼展开信笺,开始一字一句的读。霍相贞写信素来不带感情,公事公办的有话说话。白摩尼很快把信读完了一遍,得知他如今已经在东京住下了,想派人回来接自己过去。 连毅还在很努力的张望:“写了什么?别是想把你拐过去吧?” 白摩尼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 连毅的神情冷了一下,随即问道:“你的意思呢?” 白摩尼反问道:“你的意思呢?” 连毅向后靠回了椅子里,额角骤然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扭头望向了露台外,他低声说道:“你不要走。” 白摩尼笑道:“我不能随随便便的就走,我得把你送到山西去,要不然谁照顾你?你个瘫子,扔在地上爬都爬不动,仆人伤害你还不像玩儿似的?” 连毅明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可脸上还是显出了惶恐的怒意:“不用费那个事,你直接掐死我得了!” 白摩尼没搭他的茬,捏着信笺起身要走。而连毅见状,慌忙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干什么去?” 白摩尼向他一抖信笺:“去写回信。” 连毅抓着他的手不肯放:“你过来写,到我面前写!小兔崽子,别跟我玩儿猫腻!” 白摩尼笑着抽出手,一捋他花白的头发,然后让仆人搬来了一张小白圆桌和笔墨信笺。 白摩尼坐在桌前,在斑驳的阳光下铺开了信笺,将钢笔也灌饱了玫瑰紫的墨水。在连毅的注视下,他握着笔仰起头,又从绿叶的间隙中看了看蔚蓝的天。好天气,希望此时的东京也是这样晴朗,万里无云,天一样。 然后他低下头,在雪白的信笺上,慢慢落下了第一笔。 第179章 众生相 霍相贞倚着门框坐在门外套廊上,腿上放着刚刚收到的中国来信。信笺一共是两张,用玫瑰紫的墨水写了横平竖直的方块字。白摩尼的字不像白摩尼的人,字太端正了,并且是伸胳膊伸腿的大,像个英雄好汉的笔迹,偶尔几笔写歪斜了,也是个带着醉意的英雄好汉。 东京刚刚进入了梅雨季节,原来霍相贞也不知道什么叫做梅雨,这回知道了,原来就是雨水不停,从早到晚不放晴,空气一把能攥出水来。 接到信时,他正预备着洗澡。接到信后放好了,他还是坚持着洗完了热水澡。马从戎伺候着他,给他剃头发剪指甲,用小棉棒给他掏耳朵,用大毛巾给他搓背,动作慢而细致,放到平时,他非急躁不可,然而今天有信摆在那里,他反倒有了耐心,像是在大祭典前沐浴更衣一样,他的心情几乎是庄重而又虔诚了。 然后穿着蓝底白花的棉布浴衣走到门外的套廊上坐下了,他慢条斯理的撕开信封,抽出信笺。读得也很慢,一字一字,一行一行。看过一段之后,他扭头去望院内景致,院内也没什么好景致,只种了几株平常花草,另有一棵过了花期的樱花树。好像读不动了似的,他非得看着这些花草树木休息一阵,才能接着往下再读。 读不动了,也不敢读。坐在阴霾的天空下,其实他心里什么都明白。但是只要不读完,就还像有转圜的希望。他留着这一点希望看花看草看天,看过花草天地之后,他垂下头,继续读信。 信的末尾,只有句号。他往下找,要找那长篇大论的叉,下面没有,翻过来再看背面,背面也没有。怎么找都找不到,看来就是真没有了。 面无表情的把两张信笺合在一起装进信封,他抬起头向外望,看到天地无光、花草凋零。 这个时候,马从戎走了出来。 马从戎用霍相贞洗剩下的热水泡了个澡,出浴之后,他也松松的穿了一件日本式浴衣,浴衣是墨绿色的,上面横七竖八的印了黑竹叶子,衬得他皮肤雪白,简直成了瓷人。赤脚走在木地板上,他只在脚后跟上透出两片粉红。 走到套廊席地而坐了,他把霍相贞的一只脚搬到自己怀里,用小锉轻轻打磨刚修剪过的脚趾甲。自从到了日本,家里外头都是凭他一个人,闲了两年多,总算又忙起来了,他忙得通体舒泰,精神焕发。而在清闲时候,他有了新的爱好,开始摆弄霍相贞。洗洗他,摸摸他,哄哄他,缠缠他,不知怎的,会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活感。可他扪心自问,似乎这些年自己至多是憋气窝火,心中并没有怀过大的仇恨。 一手捏着霍相贞的脚趾头,一手捏着薄薄的小锉,他自得其乐的开了口:“白少爷在信里说了什么?大爷怎么看着不高兴了?” 霍相贞把信封放到身旁,然后低声答道:“他说,他不来了。” 马从戎眼观鼻,鼻观心,心里有笑声,嘻嘻嘻哈哈哈哈。心里笑着,脸却板着,白白净净,除了五官之外,什么都没有:“哦?为什么?” 天空毫无预兆的飘起了雨丝,似有似无的,让人无须躲避。霍相贞仰脸望天,许久之后才回答道:“他说,他要给连毅,养老送终。” 他的声音很轻,是疲惫透了的样子,疲惫,也茫然:“他对我,是情;对连毅,是义。情义两难全,他舍情取义。” 然后他转向了马从戎,眼珠子是湿漉漉的黑:“他还说,我没了他,也能继续生活,连毅没了他,怕会不得好死。一条人命,他没法说扔就扔。” 马从戎低下头,轻飘飘的说道:“白少爷这话也有道理。大爷以为呢?” 霍相贞又转开了脸,仿佛现在他谁也面对不了了,连马从戎都不能正视了。盯着那棵过了花期的樱花树,他的声音有一点颤:“我不怪他不跟我,我只是可怜他那么小……他那么小……” 马从戎心中不以为然,但是语气十分柔和:“小?白少爷今年是二十五还是二十六?不小了,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都给您当秘书长了。” 说到这里,他放下手里的小锉,四脚着地的爬到了霍相贞面前。跪坐着直起了身,他探头去看霍相贞的眼睛:“大爷,白少爷看样子是肯定不能来了,您身边就只有一个我。要不然,您拿我当白少爷?” 霍相贞听了这话,没听明白,回头看着马从戎想了想,他低头闭了眼睛,伸手把马从戎向上一抱。马从戎顺势跨坐上了他的大腿,又抬手搂了他的脖子。霍相贞依旧闭着眼睛,弯腰把脸贴到了他的胸前。而他垂下眼帘,一手搭着霍相贞的肩膀,一手抚摸了霍相贞的后脑勺。这样真是好,但是还不够,如果在此时此地还不能把大爷霸占住,马从戎想,那自己真是白活了。 正当此时,霍相贞缓缓的松开了手。 睁开眼睛望向马从戎,霍相贞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不,你不是他。” 然后他想把马从戎推开,可马从戎紧紧拥抱了他,紧得亲密无间,他推不开。 又过了一个礼拜,霍相贞收到了白摩尼汇来的五万元。白摩尼如今已经颇有心眼,知道他是个甩手大爷,有了钱就往马从戎怀里一扔,而马从戎又贪得无厌,到手的钱就全算自己的,所以不肯多给,怕他很快被马从戎搜刮个精光,再落个寄人篱下的光景。 霍相贞拿了这五万块钱,十分为难,留,他不忍心,因为总觉得小弟在天津也是孤独无依的,没钱不行;可是不留的话,他又真是没钱,虽然马从戎在吃穿用度上没亏待过他,可他心里发虚,时常是硬着头皮过日子。让他伸手向马从戎要零花钱,他是绝开不了口的。 马从戎得知了此事,极力怂恿着他把钱再汇回去。区区五万块钱,在马从戎眼中,实在不算什么,所以他想让霍相贞把钱退还,一是免得大爷有了钱会闹独立,二是让白少爷碰个钉子,知难而退,从此别再藕断丝连的写信汇钱。见霍相贞迟迟疑疑的,他调动三寸不烂之舌,百般解释千般譬喻,然而口沫横飞的说到最后,霍相贞却是出乎他意料的没志气,居然把钱留下来了。 霍相贞决定打起精神,好好的活。小弟在天津尚且能够支撑起一个家,能够照顾一个病人;自己正值壮年、无拖无累,又怎么有脸垂头丧气、醉生梦死? 霍相贞在日本,学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花钱。 他在书店买了一本字典,日本话是听不懂的,但是定价能看得懂。他攥着一把钞票,很认真的数出了两张递给老板,老板找还他几枚硬币,一边找钱,一边仰头看他,因为没见过这么大的个子。而霍相贞把钞票揣进一侧裤兜,硬币揣进另一侧裤兜,然后拿着字典出了门,自己辨认道路,走回家去了。 回到家后,他看到了顾承喜的来信。 他把信展开读了一遍,顾承喜也是一笔伸胳膊伸腿的大字,也不知是哪一路的文风,虽然没说什么出格的话,可就是透出一股子粗豪的肉麻。霍相贞对他要求不高,认为他能把意思写明白就不错,肉麻不肉麻的,也就不能计较了。 在书桌前正襟危坐,霍相贞拧开钢笔,一如既往的,给他写了一封公文似的回信。 霍相贞的回信,都被顾承喜装进了一只精致的小皮箱里。他写信写得勤,收到的回信自然也就多。从信中他知道了不少事情——比如霍相贞如今住的是一幢日本房子,漂亮是漂亮的,然而据霍相贞描述,是“四面透风”;家里除了两个随从之外,又雇了一个厨子,一个负责洗涮的日本老妈子,还没有汽车,因为不认识路,从来不往远走。霍相贞正在学习日本话,马从戎“没出息”,不肯学,也学不会,所以他必须得学,否则两个人出了门,全成哑巴了。 他还知道马从戎在六月末患了急性盲肠炎,夜里发病,疼得死去活来,叫得惊天动地。霍相贞抱着他“狂奔五条大街”,把他送进医院,救了他一条性命。顾承喜感觉平安这就属于傻卖力气,何必为了那么个黄鼠狼子狂奔?雇辆车慢慢走也就够了。 不过,他转念一想,认为如果患了急病的人是自己,霍相贞也会抱着自己狂奔五条大街。傻平安,傻好傻好的。 盛夏时节,顾承喜人在天津的新宅子里,闲来无事,于是决定再给霍相贞写封信。霍相贞临走前让他“多读读书”,他依言行事,果然给自己布置出了一间很大的书房,书房里按照霍府书房那么摆设,顶天立地的大书架遮挡了两面墙。书架上的书都摆满了,他用功良久,连其中的万分之一都未读完。听闻军长要写信,勤务兵们穿梭似的进进出出,给他准备冰镇汽水和凉西瓜。 在勤务兵们忙忙碌碌之际,一名副官走了进来,见军长正站在书房角落里吹电风扇,便走上前去打了个立正:“卑职有两件事儿要向军座报告。” 顾承喜是军裤衬衫的打扮,此刻他把衬衫向上掀到胸口,吹风吹得飘飘然:“说。” 副官笔直的站了,朗声说道:“军座前天派小张去北平送金锁,小张刚回来了,说金锁已经送到,林老板托他向您道谢。” 顾承喜点了点头,没言语。前几天到北平,他突发奇想,去看了小林一眼。小林开了一家乌烟瘴气的二荤铺,自己也成了个油渍麻花的小掌柜,手下还雇了两个伙计,不但日子颇过得去,并且娶了个秀眉俏眼的媳妇,养了个红皮耗子似的儿子。顾承喜去的那天,刚好那红皮耗子满了月,小林献宝似的,还特地捧出来让他看了看。对于红皮耗子,他是毫无兴趣,小林本人常年劳作,也不是当初那个伶俐可爱的小模样了。顾承喜看着小林和小林的儿子,心中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感——若是一直跟着他顾军长,小林何至于弄成这样? 不过唯一令他感到安慰的,是小林对他的态度。小林似乎是极力想要做出爽朗亲热的样子,但两人时常是谈着谈着就冷了场。小林的手脚都像是没地方摆,并且不大敢看他的眼睛。他心里明白,小林这是对自己还有情。有感情,就不自然,越不自然,越要装得自然。 顾承喜对小林是一点“意思”也没有了,但是很高兴小林还继续爱着他。他往红皮耗子的襁褓里塞了一卷子钞票,回到天津之后,又打了一副大金锁,让副官给小林送去。 转身对着电风扇晾了后背,顾承喜心旷神怡,感觉自己怀揣着一副慈悲心肠,很是对得起小林。而副官继续说道:“还有,裴团长来了,想要见您。” 顾承喜半闭着眼睛又一点头,随即忽然发现了问题,对着勤务兵骂道:“混账东西,把西瓜撤了,给我重新切!块儿那么大,你是想让老子吃一脸吗?” 勤务兵慌忙端走西瓜,不出片刻的工夫,裴海生和小块西瓜一起进来了。 天气虽然热,裴海生却还一丝不苟的穿戴着,鼻梁上又架了一副墨镜。昂首挺胸的对着顾承喜敬了个军礼,他开口说道:“军座,卑职给您请安来了。” 顾承喜爱答不理的“嗯”了一声,同时又撩了裴海生一眼。裴海生这个身架子,乍一看真是像霍相贞,也算难得,只可惜瞎了一只眼睛,算是严重的破了相。顾承喜知道这也是个爱自己的,所以继续留着他当差——当差而已,别的用处是一点也没有了,好在自己身边的漂亮青年有的是,不缺他一个。 裴海生脸上不红不白的,压低声音又道:“最近山东没什么事儿,想必军座要在天津久住,一个人怪没意思的,所以卑职给您找了个伴儿,军座有没有兴趣看一眼?” 顾承喜打了个哈欠:“行,看一眼吧!” 裴海生走到门口,向外一招手,招进了一名西装青年。这青年也是个高大的身坯,生得浓眉大眼高鼻梁,是个英武的长相,只是垂着头,略有几分羞怯。对着顾承喜,青年规规矩矩的鞠了个躬,又蚊子哼似的说道:“顾军长好。” 顾承喜上下将他打量了一番,不由得笑了:“行,不错,留下吧!” 裴海生又道:“看着不小了,其实才十八。” 顾承喜放下衬衫抖了抖,然后转身走向了大写字台:“年纪大小我不在乎,主要是看人。人好就行。有那年纪小的,狗屁不懂,就会个骚,反倒烦人。” 裴海生微笑着转向了他:“军座说得是。” 顾承喜在写字台后坐下了,先端起汽水瓶子仰头灌了一口,然后在面前摊开一张信笺,用个白玉老虎镇纸压住了一角。在电风扇鼓出了大风中,他斜眼瞟着书架上的整齐书脊,沉吟良久之后,终于慎重的落了笔:“我亲爱的平安。” 万事开头难,开头这几句话最不好写,写着写着就流畅了。书房内外鸦雀无声,裴海生站在电风扇旁,从墨镜后凝望着顾承喜。 现在他不恨霍相贞了,自从知道在顾承喜眼中,自己的眼睛自己的性命全都一文不值之后,他就不恨霍相贞了。恨霍相贞干什么呢?他爱的人是顾承喜,辜负他的人,也是顾承喜。 原来一切不过是玩,他好玩的时候,顾承喜就玩一玩他;他瞎了一只眼睛,不好玩了,顾承喜就再也不正眼看他。可顾承喜喜欢玩,他不喜欢玩;顾承喜玩够了,他还没玩够。幸好来日方长,他还有一只眼睛没瞎,他还能够走着瞧! 顾承喜写信写高兴了,一边写一边笑,笑得摇头晃脑,一只手又伸到衬衫里抓了抓痒。 他的军队盘踞在河北山东,他也成了响当当的一号大军头,他有的是人,有的是钱,现在,还有了个远在日本的平安。一笔一划的写满一张信笺,他换了第二张,还有许多话要对平安说。 他不知道在屋子角落里,在墨晶镜片后,有一只眼睛,正在冷森森的注视着他。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到此完结,接下来会有一点番外,讲述过去的事情。 第180章 番外——连毅的爱情(上) 一九一三年春,承德,木兰围场。 铁血十八星旗和五色旗在风中猎猎招展,错落着从草原一路排进了森林,另有一面出类拔萃的大旗,上书六个大字,正是“烈武上将军霍”。 新任直隶督军霍云朴刚在草原上遛了一大圈马,晚春时节,天气温暖,今天又是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他怕热,遛过一圈之后马还没怎么样,他先把军装上衣脱了。虽然已是年过半百,但他挺洋派,早从几年前就抛弃小褂,改穿衬衫。脱了上衣之后,他意犹未尽的又解开袖扣,把袖子向上直卷到了肘部。胳膊硬邦邦的粗,袖口卷到肘部就紧绷绷得再上不去了。 勒出骏马的一声长嘶之后,他仰起头弯弓搭箭,眯起一只眼睛追逐空中黑影。旁边有人惊呼一声:“老鹰!” 话音落下,霍云朴一松弓弦,利箭破空而出,直奔黑影而去。草原上的众军官护兵张着嘴直着眼,目光跟着羽箭走。一声喝彩含在嘴里,他们随时预备着欢呼。 然而,羽箭连鹰尾巴都没擦着,直接飞到十万八千里外去了。霍云朴一手执弓,一手一拍大腿:“操!偏了!” 话音落下,他身后忽然起了枪声。众人和老鹰都被枪声震得一颤,众人颤过之后稳住了,老鹰则是斜坠向了前方的森林边缘。霍云朴回头一瞧,只见连毅骑在马上,笑模笑样的对着自己一晃手里的驳壳枪。 霍云朴也笑了,握着马鞭子向他一指:“手贱,抢老子的鹰!” 连毅迎着他的目光,看着他的笑容。霍云朴是个粗胳膊粗腿的高大身量,过了五十岁之后略略的有点发福,腰也粗了,但还没肚子;一脑袋厚密头发剃成极短,头发花白了,脸却不显老,浓眉大眼高鼻梁,并且是个深邃的双眼皮。对着连毅笑出一口很整齐的白牙齿,他的右面颊现出了个深深的酒窝。 笑过之后,霍云朴转向前方,单手扯着马缰环顾四周,他扯着大嗓门又开始吼:“大小子呢?” 立刻有一名副官策马上前答道:“报告大帅,雪冰和安旅长往西边儿去了。” 霍云朴这才发现安如山也不见了,扬着两道乌浓的剑眉又东张西望了一番,他抬手一摸自己的脑袋:“怎么着?我一眼没看住,他们全跑了?” 副官笑道:“是,陆师长刚说要打狍子,也往西去了,现在跟着您的,就只剩连师长了。” 霍云朴笑着骂道:“这帮混蛋,下次再来打猎,老子非拿根绳把他们全拴起来不可!”然后他回头又望向了连毅:“小连,你也别跟着我了,爱上哪儿玩就上哪儿玩去吧!别跑丢了!” 连毅把驳壳枪插回腰间的手枪皮套,随即抬头答道:“我愿意跟着大帅。” 说这话时,他盯着霍云朴的眼睛。霍云朴却是扑哧一笑转向前方,不置可否的摇头叹息了一声。紧接着一抖缰绳一夹马腹,他一路快马加鞭的率先冲向了森林。身后的副官卫士见状,立刻拍马跟上。 连毅独自停在原地,看霍云朴是个老小伙子,一路跑得兴高采烈头也不回。这个人太喜欢兴高采烈了,单独的一个人绝哄不住他,他总像是恨不能跳进万花筒里,要让整个世界围着他转。 连毅的头脑很清醒,因为清醒,所以想要改变方向往西走,也和同僚打狍子去。可人和马一起犹豫了一瞬,他还是追着霍云朴的背影,一路冲进了森林。 霍云朴在森林里边缘下了马,弯着腰东一头西一头的找鹰。随行军官们成了他的大尾巴,也跟着找。末了还是他自己从草窠里拎出了一只死鹰。把血淋淋的死鹰往副官怀里一扔,他直起腰,悄声对周围众人说道:“等到晚上回去了,就说这鹰是我打的,听见没有?”然后他又颇认真的转向了连毅:“我可能真是老了,这一趟出来,屁也没有弄到一个。你眼神儿好,看见小玩意儿就给我多打几个,打完了记我账上。别惹大家伙,我去年来都让野猪顶了个跟头,你这样的,人家一嘴能把你铲起来!” 说这话时,他双目炯炯的看着连毅,眼睛大而亮,目光是天生的火辣辣。及至把话说完了,他扭头就走。连毅站在草丛中,连个回答的机会都没有。而他没走出几步,忽然原地打了个立正。抬起一只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侧耳倾听了片刻,末了从副官手中要过一把短刀,猫着腰便往森林深处跑去了。 余下众人愣了一下,随即拔腿就追,可霍云朴虽然眼神不济,但身大力不亏,一路跳跃腾挪,跑得如同草上飞一般。及至连毅一马当先的追上他时,只见他气喘吁吁的站在一棵老树下,白衬衫上血迹斑斑,半边脸也是血淋淋。地上躺着一头大野猪,短刀插进猪脖子里,就剩个刀把还露在外面。双手叉腰喘着粗气,他很得意的笑道:“说野猪,野猪就到。好,今天我算能交差了!” 说完这话,他伸出一条长腿,用穿着马靴的右脚去蹬猪屁股:“小连,你说这家伙能有多少斤?” 连毅走到了他的近前:“我看得有——” 话音未落,野猪忽然喷着血沫子一跃而起。连毅尚未反应过来,已经被霍云朴一把扯到了身后。而周围众人纷纷拔枪想要射击,可是定睛一看,却又是虚惊一场,不过是那野猪垂死挣扎,做了个鲤鱼打挺而已。 连毅被霍云朴抓了一袖子的血。在众人的欢声笑语中,他低头,看袖子上的血手印。 霍云朴比他年长了二十岁,所以他一直在等霍云朴衰老枯朽,老头子总不会太讨人爱,衰老枯朽还不够,不堪入目才最好,让自己望而生厌、断了念想才最好。然而霍云朴总也不老。 霍云朴只是偶尔增加几根白头发,偶尔增加几条浅皱纹,意气风发一如三十几岁时。三十几岁时他猎到野猪会兴奋得大呼小叫,如今五十几岁了,一如既往,还是老样子。 遇到危险时把他往身后扯,也是多少年的老习惯了。可恨的是他并不只扯他一个,谁站在他身边,都一样会受到他的保护。所以愿意跟着他的人太多了,他又是大包大揽、来者不拒。 连毅等了十几年,从少年人等成中年人,等来等去,霍云朴就是不老,他白等了。 傍晚时分,霍云朴这一支队伍抬着野猪走出森林,除了野猪,还有几只野兔子和一只鹰。这一趟来就是为了打猎,所以他在草原上扎了营。营房是一大片蒙古包,蒙古包外旌旗招展,隔了几里地都瞧得见。霍家祖上不过是个穷武官,如今托革命的福,才出了个上将军。霍上将军作为一位老新贵,因为太志满意得了,所以时常恨不能昭告天下,让全天下人都来向他老人家顶礼膜拜。除此之外,他还另有一份想做太上皇的野心——自己年纪大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但家里有个老来子,倒是还可以指望指望的。 他回来了,安如山一行人也回来了,狍子没打着,只打回了两只梅花鹿。安如山又另递给了霍云朴一只小酒壶:“大帅尝尝,好东西!” 霍云朴拧开壶盖低头嗅了嗅,然后仰头灌了一口,眼看连毅站在一旁,他把酒壶向前一送:“小连,来一口。” 连毅没说什么,接过酒壶喝了一口。壶里是搀了鹿血的烈酒,滋味并不好。把酒壶递还给了霍云朴,他轻飘飘的笑问:“大帅龙精虎猛的,还用这个?” 安如山已经洗手洗脸去了,只留下了霍云朴和连毅两个人。听了连毅的话,霍云朴咧嘴一笑,低声问道:“小兔崽子,你听谁说我龙精虎猛?” 连毅垂下眼帘,美滋滋的一点头:“太多了。” 霍云朴又灌了一口酒,然后拧着眉毛呼出一口酒气。低头拧严了酒壶的盖子,他仿佛是无可奈何,摇着头又是一笑。 他笑,连毅也跟着他笑。走投无路了,只能是笑。霍云朴是金刚不坏之身,而他自不量力的总想撞碎了他,碎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痴到这般地步,值得一笑。 霍云朴对谁都好。 晚上在蒙古包外点了篝火,烤野猪肉。霍云朴坐在首席,连毅和陆永明分列左右,安如山坐在末席,肉还没熟,他已经吃得满嘴黑灰。雪冰蹲在霍云朴面前,想要伺候大帅烤肉。然而待到一块野猪肉熟了,霍云朴只用刀子切下一片尝了尝,然后就让雪冰自己端着肉找地方吃去。因为“半大孩子容易饿”,而自己是个老头子,早吃一口晚吃一口没关系。撵走了雪冰之后,他用铁叉子穿了肉块继续烤。及至烤得油水滴答了,霍云朴取下铁叉,给了陆永明一块肉,又给了连毅一块。 陆永明不爱吃肉,象征性的只咬下一丝。连毅倒是连着尝了好几口,末了扭头告诉霍云朴:“大帅,肉里没熟,还带着血。” 霍云朴没回答,直接又给了他一块吱吱冒油的野猪肉,顺手他把咬剩一半的肉块拿过来塞进了嘴里。三嚼两嚼的咽了下去,他端起大碗,咕咚咕咚的又喝了几口烧酒。陆永明看了他的胃口,当即做出赞美,预计大帅可以活到一百岁。连毅听闻此言,也端碗喝了一口烧酒,心想他若是活到了一百岁,我这辈子就算完了。 霍云朴被陆永明说高兴了,开始兴致勃勃的谈天说地,从野味聊到海鲜,最后他扭头对着连毅笑道:“咱们去年在山东吃的那顿螃蟹,真是好!” 连毅微笑着翻了他一眼:“去年你没带我去山东。” 霍云朴很惊讶:“那我带谁去的?”随即他隔着火堆对安如山喊道:“小山子!去年是不是你跟我去的山东?” 安如山满嘴是肉,只剩了摇头的份。于是陆永明淡然答道:“大帅,是我。” 紧接着他笑眯眯的又轻声补了一句:“螃蟹好,娘们儿也不错。” 霍云朴开始嘿嘿的笑。连毅听在耳中,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不住了,冷飕飕的说道:“下次有机会,大帅也带我去一趟。” 霍云朴很痛快的一点头,正要回答,冷不防安如山在火堆后头忽然开了口:“应该去,山东的爷们儿也不错。” 此言一出,陆永明先笑了,一边笑一边抬手去指安如山:“你是不是喝多了?” 安如山的确是喝多了,一听陆永明的笑语,他略略的回过了神,知道自己是失了言,连忙把头一低,继续吃肉。而连毅坐在火前,一张脸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斜着眼睛瞟向霍云朴,他发现霍云朴也在笑。 他爱霍云朴,可是不耽误霍云朴嘲笑他。 酒喝到一半,开始有草原姑娘围着火堆唱歌跳舞。姑娘们都不好看,可是衣着鲜艳,全有一身结结实实的肉。霍云朴一见姑娘就来了精神,肉也不吃了,酒也不喝了,起身就冲进了姑娘堆里。他是个活泼的性子,在家里像座活牌坊似的,一出家门就原形毕露。一边跑一边单腿蹦着脱了马靴袜子,他效仿草原上的小伙子,挽起裤腿光着脚,挽着姑娘的热手大跳安代舞。其余的大小军官们见状,当即效仿大帅,纷纷加入姑娘队伍,安如山拽着陆永明也挤进了人圈子中。只有连毅独自一人坐在暗处,守着霍云朴扔下的残羹冷炙。 第181章 番外——连毅的爱情(中) 霍云朴左手领着一长串姑娘,右手也领着一长串姑娘,十八无丑女,再不俊秀也有一点花朵的模样。霍云朴如同落入了百花丛中,载歌载舞,大说大笑,赤脚踏在青草地上,踢出膝盖高的尘土。及至一场歌舞告一段落了,他嘻嘻哈哈的离开火堆,一屁股坐回了连毅身边。连毅递给他一大碗酒,他接过来仰头就喝。连毅凝视着他,看汗珠子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淌,天黑,他的白头发也不那么明显了,火光熊熊之中,他的大眼睛和白牙齿一起反光,任谁也不能承认他是位老人家。 咕咚咕咚喝完一碗酒,他把碗向连毅一递:“再来一碗。” 连毅提起大酒壶,给他又满了上:“大帅别醉了。” 酒倒得太满了,已经快要溢出碗沿。霍云朴探头凑上去先啜饮了一口,然后一边吞咽一边不以为然的摇头:“扯淡,这酒能把我喝醉了?” 连毅放下酒壶,望着篝火笑道:“真的,这酒后劲儿大。不信你现在骑马出去跑一圈儿,风一吹马一颠,酒劲儿就上来了。” 霍云朴仰头干了碗底的烧酒,随即把碗一放,挺身而起:“走!” 连毅仰头看他:“真骑马去?” 霍云朴一步绕到他的背后,朝着他的脊梁骨轻轻蹬了一脚:“骑马去!” 霍云朴一辈子都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而且越喝越高兴,是标准的“一醉解千愁”。此刻他酒兴勃勃的离开人群直奔了马群,光着脚认镫上马。一抖缰绳一挥马鞭,他也不叫卫士随行,自己就扬鞭催马跑向了黑沉沉的大草原。连毅见状,慌忙也上了马。迎着温暖的夜风俯下身,他不想惊动旁人,压抑着声音吆喝了胯下骏马,他悄悄去追前方的霍云朴。 两个人一前一后,一口气跑出了好几里地。末了霍云朴猛然勒马转了身,对着连毅朗声笑道:“小子,看看,我醉了吗?” 连毅也勒住了马,让马踩着小碎步走到了霍云朴身边。两匹马挨挨蹭蹭了,他和霍云朴也近成了咫尺。四野无人,风声浩荡,草尖轻轻飘摇,是月光下一脉银色的浪。连毅望着霍云朴,见他还微笑着,笑得理直气壮。这老家伙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还这么理直气壮。他爱他,他为了救他,连妻儿都牺牲掉了,他愧疚几天之后,给了他一个师长,然后就又心安理得的继续理直气壮了。 一个既然理直气壮了,另一个自然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谁又没求着他去爱,他自己愿意,能怪谁去? 所以此时此刻,望着对方,连毅忽然说道:“云朴,你一枪毙了我吧。” 霍云朴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连毅平静的继续说道:“我活了三十多年,只有我杀人的,没有人杀我的。现在我活着是受罪,自己对自己下不了狠手,死在别人手里还不甘心。你来给我个痛快吧,你给我一枪,我这辈子也算圆满了。” 霍云朴叹了口气,欠身一拍连毅的大腿:“小连,你是不是活糊涂了?不知道自己是男是女了?” 连毅笑了一下:“对,我不但糊涂,而且是越来越糊涂。” 霍云朴收回了手,用拇指轻轻捻着马缰:“小连,有些事儿啊,就是个消遣,就图个乐子,你不能把它往心里放,不能拿它当日子过。男子汉大丈夫,建功立业才是最要紧的,你为了这个寻死觅活,谁听了都得笑话你。” 连毅笑着一点头:“你笑不笑话我?” 霍云朴严肃的告诉他:“你要是再说这话,我也笑话你。” 连毅沉默良久,末了答道:“好,我再也不说了。” 然后他抬腿跳下了马,甩开缰绳独自往前走。霍云朴见状,当即也下了马:“你干什么去?” 连毅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只想凭着两条腿走到暗处去,藏起来。他对霍云朴没撒谎,他真是活糊涂了。他会带兵,会打仗,是有名的神枪手,可他不知道自己是男是女。当他还是丈夫和父亲的时候,他偶尔回老家,看看自己那个小家庭,他心里还能清楚片刻,知道自己的身份。可是一旦回到霍云朴面前,就又全乱了。 况且,现在丈夫做不成了,父亲也做不成了。他成了个孤人,是男是女也都没关系了。霍云朴早在十几年前就知道他的心思,霍云朴不爱他,但是允许他爱自己。爱霍云朴的人太多了,霍云朴不多他一个。 可他是别无选择,他只有霍云朴一个。他有一双锐利的好眼睛,开枪时从来都是一瞄一个准,没想到偏在这件大事情上,一眼看中了个老花花公子。一个什么毛病都没有的、任谁提起来都要赞一声好的老花花公子! 连毅不想缠着谁,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还当了师长,应该要点脸。这些年他死乞白赖的想给人当兔子,人家还不要。当成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清,眼巴巴的,倒仿佛他是个嬖臣,常年的等着霍云朴临幸。这可真是枉担了虚名,老天爷作证,他是一步一步卖着性命走到今天的,他给霍云朴卖的不是身,是命。霍云朴要江山,他就去打江山,打死了都不怨。这么卖命,又换回了什么?换了个师长,可这个师长本来就是他应得的。 连毅低着头往前走,除了走,再没别的念头。而霍云朴三步两步的撵上了他,一把攥住了他的胳膊:“你往哪儿跑?这地方夜里有狼,再吃了你!” 连毅回过了头,霍云朴高,他矮,不仰头的话,只能看到霍云朴的衬衫领子:“我不乱跑,随便走走。” 霍云朴的巴掌很大,攥住了谁,谁就没跑:“随便走走也不行。” 连毅笑了:“大帅怎么不讲理啊?现在又不是行军打仗,我自己溜达溜达都不行了?” 霍云朴没松手,同时端详着连毅。当年他和连毅相识时,连毅是个眉目如画的小少年,后来长大了,成了个漂漂亮亮的小青年。他爱逗连毅,因为连毅个子小。他自己个子大,就喜欢小东西,小人儿。没想到逗着逗着,逗出了麻烦。 现在连毅也还是漂亮,匀匀衬衬的胳膊腿儿,清清秀秀的一张脸。霍云朴抬手向后一捋他黑亮蓬松的短头发,让他彻底显露出了白皙的额头。 月光把连毅的面孔照成了黯淡细腻的银白色。霍云朴心中微微一动,随即俯身低头,嗅了嗅他的头发。 头发有一点淡淡的香,这点香气让霍云朴恍惚了一下,鼻尖顺势滑过额头和眉心,他一歪脑袋,在连毅的嘴唇上亲了一下。亲连毅是不必犹豫的,他知道连毅是巴心巴肝的爱着自己。自己亲他,他只有高兴。 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吻,让连毅十分震动。随即抬手搂住了霍云朴的脖子,他简直恨不能吊到对方身上。霍云朴直奔主题的去解他的腰带,正如霍云朴所料,他只有高兴。霍云朴显然是经验丰富,脱了他的军装上衣在草地上掸了掸,然后铺开了,供他仰面朝天的躺下。及至扒下了他的裤子,霍云朴又一手托起他的后脑勺,一手把叠好的军裤垫成了他的枕头。他赤裸的双腿分开来搭上了霍云朴的肩膀,霍云朴胸有成竹的向他微笑,背景是夜空中的一道银河。 连毅一眼不眨的盯着他看,心里很激动,扳着双腿的手都在颤抖。虽然一直是期盼着这一刻,可事到临头,他还是有些怕。 及至到了最后极乐的一瞬间,他忽然感觉霍云朴还是长命百岁的好,这人再冷心肠、再没心肝,也比“没有”强。 事毕之后,霍云朴提着裤子抽身而出。连毅闭着眼睛又喘了几口气,随即挣扎着也坐了起来。 霍云朴从裤兜里抽出一条手帕,先是潦草的擦拭了自己,然后抓了连毅的胳膊往上拎:“别光着屁股往地上坐,当心有虫子咬了你。” 他往上拎,连毅就往起站,他一松手,连毅失控似的,又坐了下去。连毅自己也精疲力尽的发笑:“腿不听使唤了。” 霍云朴拦腰把他抱了起来,往马背上搭:“我这出力气的还没怎么样呢,你这个下面躺着的倒先瘫了。” 然后他捡起了连毅的衣裤抖了抖,也往马背上一搭:“歇着吧,歇够了再穿。” 连毅心满意足的趴在马背上,轻声问道:“云朴,咱们多久没这么亲近过了?” 霍云朴从裤兜里掏出个扁烟盒,抽出一根香烟叼在了嘴上:“不知道。” 连毅闭眼笑了一下:“六年了。” 霍云朴又摸出了洋火盒,划根火柴点燃了香烟:“我今天是喝酒了,要不然我不能和你干这事儿。” 深吸一口烟吐出去,他扭头去看连毅:“我是拿你当师长用的。师长就是师长,师长干兔子事儿,好说不好听。知不知道?” 连毅还闭着眼睛,脸上几乎是在惨笑了。 午夜时分,霍云朴带着连毅回了营地。篝火还没有熄,姑娘们还在歌舞,陆永明和安如山喝得烂醉如泥,正在拉扯着姑娘们厮闹。 连毅不管旁人,径自进了蒙古包休息,心中依旧是什么都没想。 没有什么可想的了,想也都是白想。他和衣而卧,心想霍云朴要脸,自己不要脸。不要脸就不要脸吧,自己要什么没什么,就是一条性命,名声好坏又怎么样?坏就坏吧,横竖没儿没女,不怕连累子孙后代。 他又听到霍云朴在蒙古包外笑着说了一长串话,中气十足。外面还留着那么多的大姑娘,看他如今的精神头,大概这一夜是没有睡觉的打算了。老家伙,老当益壮,比他强。 连毅不管旁人,自顾自的睡了。 翌日上午,霍云朴“班师回朝”。他穿着军裤衬衫,狂欢了一夜,依然英姿勃发。一手领着雪冰,一手指挥着安如山,嘴里吆喝着陆永明,他看了连毅一眼,随即喝道:“还不上马?” 连毅上了马,混在一大队卫士群中,向前走了。 第182章 番外——连毅的爱情(下) 霍云朴在离开承德的前一夜,在木兰围场的草原上夜御三女一男,让四个大活人全在他的身下死了一场。这个成绩让他很是自傲,因为他着实是有些年纪的人了,五六十岁,说起来已经是个彻彻底底的老人家,可他不但没有老态,而且生龙活虎,当得起连毅那一句“龙精虎猛”。 像个老小伙子似的,他大摇大摆的回了北京,结果刚进霍府的大门,他便迎头堵住了家里的混账东西。霍相贞往一棵老树枝杈上绑了个铁圈,正在树下拍着篮球跳跃腾挪。猛然见父亲回来了,他仿佛是受了一惊,捧着篮球立刻打了个立正:“爸爸。” 霍云朴停下脚步,开始对着眼前这位千金不换的老来子皱眉头。这可真是亲儿子,和他简直是从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除了没有他的大双眼皮和酒窝之外,其余特征一应俱全,虽然才刚刚满了十五岁,可是已经长出了高人一头的大个子,怎么看也不是个少年人。霍云朴也从来没拿他当孩子看待,自打他一出娘胎,便是催着他撵着他,看着他管着他,恨不能一顿鞭子把他抽成真龙天子。尽管霍相贞只有十五岁,但是已经被他安排进了军需处,开始学习管理枪支弹药了。 棍棒底下出孝子,不狠是不行的,尤其霍云朴还并非只要孝子。他扑腾到了这般年纪,嘴上不说,心里清楚,知道自己是到此为止,再往前也翻不出大浪了,所以把全部希望都放在了儿子身上。他自己是个爱玩的,扪心自问,一辈子也在玩上耽误过不少大事,所以万万不许儿子重蹈自己的覆辙。此刻将儿子上下打量了一番,他沉着脸开了口:“干什么呢?” 霍相贞站得笔直,垂头答道:“儿子在……打球。” 霍云朴虎着脸,继续问道:“让你去天津押枪,你去了吗?” 霍相贞的身体纹丝不动,站成了一杆标枪:“去了,已经把步枪押回城外大营了。” 霍云朴听到这里,没挑出儿子的毛病,心里不禁痒痒的,仿佛父亲的尊严受到了冒犯。目光定在了霍相贞手中的篮球上,他又开了口:“你要是闲不住,舞刀弄枪也算是件本事,天天抱个皮球胡扔什么?有这功夫,不会到营里去练练枪法吗?新押回来的外国枪炮,你都会用吗?老子给你打下江山了,你可好,在家拍球!就凭你这样的作为,老子敢把家业传给你吗?给你都不如给平川!” 说完这话,他劈手夺过篮球,转身一抡胳膊,把篮球扔出了十万八千里。霍相贞抬头追着篮球看了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垂着双手一言不发。 霍云朴扔了篮球,转身又用食指狠狠的指了指霍相贞的鼻尖:“你不学好,将来就等着要饭吧!” 霍相贞微微一躬身:“爸爸息怒,儿子以后不敢玩了。” 霍云朴大步流星的想要走,可是一只脚刚抬起来,他忽然又发现了情况。抽着鼻子四面八方的吸了吸气,他这回直接转到了霍相贞面前。霍相贞也是衬衫长裤的打扮,他单手拎了霍相贞的衬衫领子,从领口开始低头往下嗅。嗅到胸前的小口袋时,他直起腰一抬下巴:“什么东西?” 霍相贞骤然红了脸,紧闭了嘴不言语。于是霍云朴亲自动手,用两根指头从口袋里钳出一只扁扁的小纸盒。小纸盒里装的是什么,他不知道,只见纸盒表面花花绿绿的印着个美人头,美人头旁是一串花体洋文,而且闻着喷香,绝不是男子身上该带的东西。 把小纸盒一直送到霍相贞眼前,霍云朴居高临下的问道:“说,这是什么?” 霍相贞面红耳赤,支吾着不肯说。霍云朴最看不得男子汉扭扭捏捏,如今见了他这表现,气得扬手就是一个嘴巴:“混账东西,给我好好说话!” 正当此时,远方跑来了个半大孩子,正是大管家之子马从戎。霍云朴一眼叨住了他,当即对着他吼了一嗓子:“二小子,过来!你告诉我,这个混账东西又淘什么气了?” 马从戎虽然是奴才的儿子,但是奴才也分三六九等,而他梳着小分头,穿着小长袍,委实比一般人家的少爷还要富贵体面。笑眯眯的走到霍云朴面前,他踮着脚先往对方手里一瞧,随即笑道:“您冤枉少爷了,这是少爷从天津买回来的日本粉纸。”说到这里,他拍了拍自己白白净净的小脸蛋:“搽脸用的东西,北京城里没有卖的,少爷是买给白家大小姐的。” 霍云朴深谙“色字头上一把刀”的道理,所以一见这花花绿绿的东西就紧张。如今听了马从戎的话,合情合理,他那怒气才渐渐消散了些,但是意犹未尽,因为无论如何,儿子毕竟是在这上头用心了,这就不是个好现象。儿子和白家大小姐感情好,那是好事,可若是好得朝思暮想耽误了正业,那就该打! 将小扁纸盒在霍相贞面前晃了晃,霍云朴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不务正业的东西,还学会拍马屁这一套了,弄点儿花花粉粉的跑去白家送礼,亏你不嫌寒碜!我告诉你,白家之所以肯和咱们家结亲,凭的是你爷爷的名声,和你老子的脸面!你若是将来没出息,就算白家不挑理,你老子也丢不起这个人!” 说完这话,他把小扁纸盒往霍相贞脸上一扔:“往后再让我看见你摆弄这些丫头东西,我打死你!” 话音落下,他感觉甚是畅快,该说的全说了,尽了严父的责任。而在他背着双手扬长而去之后,马从戎弯腰捡起小扁纸盒,举手往霍相贞面前递——霍相贞只比他大了两三岁,可是比他高了一大截子,不是他矮,是霍相贞太高。 他把手举了半天,可霍相贞如同木雕泥塑一般,直挺挺的只是站着,似乎连气都不喘,一边面颊上浮凸出了清清楚楚的几道指痕。马从戎知道他是受了冤枉又没法说,只能自己跟自己赌气,所以向下扯过了他一只手,把扁纸盒塞进了他的手心里:“少爷,您别生气了,您等着,我给您把篮球捡回来。” 霍相贞神色不动,但是缓缓合拢了手指,把小扁纸盒攥成了扭曲的一团。忽然把这一团小东西狠狠向下一掷,他随即扭头就走:“别捡了,我往后再不玩它就是了。” 马从戎站着不动,没有追他。等他走远了,马从戎弯腰捡起那一团硬纸盒,展平了撕开封口,从里面抽出一沓子水红色的小纸片。这纸片上面撒着一层细细的粉,那种清香比什么香水都好闻。马从戎一边轻轻嗅着它的香气,一边蹦蹦跳跳的自行玩耍去了。 霍云朴回了自家,开始处理如山的公务。督军衙门放了几天的假,如今重新恢复了繁忙。带兵的几名师长旅长,因为不必亲自守在营里练兵,所以反倒依然清闲。连毅在京津两地都有宅子,有宅子,没有家。而他既然随着霍云朴回了北京,也就暂时在北京住了下来。 这两年他吸起了鸦片烟。霍云朴最厌恶鸦片鬼,他其实也不是非吸不可,但像要和霍云朴做对似的,他明公正气的就吸上了,一边吸,一边等着霍云朴对自己兴师问罪。霍云朴有时候闹了大脾气,会对部下拳脚相加。他心里难受,身上也难受,恨不能被霍云朴打个半死,全死也行。 可霍云朴只轻描淡写的责备了他几句,他又白等了。 他不怕忙,只怕闲,一旦闲了,过去的事情就全来了,一桩桩一件件,纷纷扰扰的在心里闹。在北京家里闭门住了三天,第四天他出了门,开始背着手四处溜达,一溜达就溜达到了八大胡同一带。日暮时分,胡同里灯火辉煌,家家门上都挂了通亮的红灯笼玻璃匾。连毅到了此处,也不是要嫖,无非就是想找个乐子,毕竟姑娘们说话句句中听,而家里的副官勤务兵们,可不会解语花似的对着他逗趣耍贫嘴。在一家北班子里,他暂时坐住了。鸨母龟奴见他是带着护兵的军爷,自然十分恭维。两个姑娘进了屋子,和他一递一句的聊天,也是欢声笑语。 连毅平日在同僚之间,因为都知道他“喜欢爷们儿”,对霍云朴也是黏黏糊糊,所以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被人挤兑一句,冷箭似的,防不胜防。好在他是真有本事真卖命,硬是熬成了师长。师长就不是一般人敢轻易冒犯的了,可也有没上没下的愣头青,比如安如山,在木兰围场冷不丁的来一句,让他半晌喘不过气。 他不计较,起码是表面不计较。本来也是个有脾气的,现在脾气也一天一天的磨没了。没脸没皮的,谁说他他都笑,笑得美滋滋,也不知道怎么会那么乐。真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他会直接动枪,手快,笑容还没退,枪已经响了。也可能是心存怨恨、预谋已久,一直想要杀人,只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红粉丛中很安全,姑娘们对他只有软语温言,曲意奉承。他躺在烟榻上吸着好鸦片烟,两个姑娘偎在一旁,你推我搡的含笑唱小曲。他的眼睛半睁半闭,看姑娘都是小姑娘,涂了胭脂的脸蛋红通通。年轻,皮光肉滑,脸都涂成猴子屁股了,看着也不丑怪。 然后,他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今年已经三十大几,不年轻了,也要老了。 午夜时分,他回了家。 家里有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叫李子明,是他当年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的,扒拉出来之后就放在身边当个小奴才用。这孩子从小就是长手长脚,都说将来会是个大个子,在连毅身边好吃好喝的长了这些年,他不孚众望,果然越长越高,只是瘦,每天狼吞虎咽的吃喝,没吃出膘,只吃出了一身硬邦邦的腱子肉。 幼年便失去爹娘,自己又死过一场,所以他的性格与众不同。虽然到了连毅身边之后,再没人欺负过他,但他自行长成了个阴沉沉的闷葫芦,偶尔看人一眼,眼神也类似鹰隼。对连毅倒是忠心耿耿的,知道连毅午夜回家,他便坐在床边,一直等到午夜。见连毅真回来了,他没说什么,出门端回了热水毛巾。把铜盆放在盆架子上,他拿着毛巾想要催促连毅过来洗漱,然而转身一瞧,他发现连毅端端正正的坐在梳妆台前,正在望着镜子发呆。 镜子是清清楚楚的玻璃镜,屋子里吊着一盏电灯,也是通亮。连毅微微的向前探了头,仔仔细细的观察着自己,看到最后,他恐慌的发现,自己真是不年轻了。起码,是不那么年轻了。 可他是不能老的,三十多年中他只经历过一场无望的单恋,他总像是还没有真正的开始活。 将一只手放在梳妆台面上,他头也不回的轻声问道:“子明,我这一年是不是见老了?” 李子明把毛巾搭到了肩膀上,言简意赅的告诉他:“没有。” 不是假话,是真的没有。像他这种细皮嫩肉的小个子,看着总是一个模样,况且也还没到要老的年纪。 连毅听了这话,不信。摸索着抽出镜子下的小抽屉,他从里面掏出了一瓶雪花膏。忽然间又糊涂了,又不知道自己是男是女了,他挖了一指头雪花膏往手心里一捺,双手合十搓了搓,随即开始满脸的涂抹。一张脸本是苍白的,硬被他揉出了血色。 这回放下手再一瞧,他的脸的确是白里透红的亮堂了。屋子里弥漫开了淡淡的香气,他伸长双手拍在梳妆台上,劫后余生似的,对着镜子笑了一下。 然后,他发现了镜子中的李子明。 李子明一直在后方定定的凝视着他,而他迎着李子明的目光,开口问道:“看什么?” 李子明轻声答道:“看您。” 连毅来了兴致:“看我什么?” 李子明握着毛巾垂了双手,同时面无表情的答道:“看您漂亮。” 连毅听了这话,怀疑李子明是在讥讽自己。侧身对着李子明招了招手,他说:“过来!” 李子明走了过去,双手还攥着那条大毛巾。停在连毅面前,他冷着脸一动不动。而连毅从上看到下的将他审视了一遍,随即一扯他挡在身前的大毛巾。天暖,李子明只穿了一条单薄的绸裤,没了大毛巾的遮掩,他那顶帐篷就暴露在了电灯光下。 连毅一愣,偏着脸抬眼向上望,第一次发现李子明不再是个小崽子,已经长成人了。而李子明居高临下的垂了眼帘,脸上有一点红,但也红得不过分。 隔着裤子攥住那东西撸了一把,他撸出了李子明的一哆嗦。平时和霍云朴在一起,哆嗦的总是他,他知道那沉默的一哆嗦,是什么感觉。 单手扶着椅背站起身,他开始去解自己的军装纽扣。天下的男人女人并没有死绝,得不到霍云朴,他可以找别人,可以找很多很多的人——很多很多的人加在一起,总应该能抵得上一个霍云朴了。 如果还是抵不上的话,他就再找,能找多少找多少。 脱了军装上衣,再脱衬衫,再解腰带,再脱裤子。站起来之后才发现李子明已经高了自己半头,高好,他喜欢高的。 赤条条的站在李子明面前,他抬手向下一扳李子明的后脑勺,在对方的嘴唇上亲了一下。亲过之后扭开脸,他觉得没意思——看着个子这么大,其实还是个小孩的气味,没意思。 然而李子明用双手捧住了他的脸,无师自通似的,低头就吻了下去。少年的唇舌都是柔软的,软中带着莽撞的力量。李子明往前逼,连毅往后撤。两个人牵牵绊绊的一直退到了床边,然后一起手忙脚乱的倒了下去。李子明撕撕扯扯的脱了衣裤。把连毅贴肉搂到怀里抱住了,他抬起头,忽然叹了一声。 这一声叹来得嘶哑沉重,仿佛已经郁郁的存了几百年。然后低头嗅着连毅的面孔,他直接奔了正题。 事毕之后,李子明拧了一把毛巾,为连毅擦拭了一番。 然后他坐在床边,想要穿了衣裤回房去。不料连毅忽然开了口:“别走,一起睡吧。” 李子明怔了怔,又回头看了他一眼,随即把穿了一半的裤子又脱了。关了电灯上了床,他仰面朝天的躺到了连毅身边,心中很坦然,感觉自己像个丈夫。 他不知道连毅只是受不得寂寞。寂寞的时候他要胡思乱想,身边多了个人,多了一股子热气,像能占住他的心似的,他就可以安安稳稳的睡一觉了。 第183章 番外——当年青涩(上) 一九一九年冬,北京。 马从戎嚼着口香糖,甩着两条胳膊走进了小楼。楼内前几天刚换了新地毯,地毯织着五龙捧日的巨大图案,一脚踩下去,软绵绵的厚。一名勤务兵站在楼梯口,是个值班的模样,见霍府的小管家来了,立刻把腰又直了直,陪笑向他敬了个军礼:“三爷。” 马从戎是长袍马褂的打扮,绛红的马褂是新制的,崭新鲜艳直反光。抬手向楼梯上一指,他开口问道:“大爷回来了吗?” 勤务兵悄声答道:“刚回来,好像生气了。” 马从戎一听这话,便轻轻巧巧的跑上楼去,同时自己加了小心,免得哪句话说错了,再被霍相贞当成出气筒骂一顿。 在二楼的大书房里,马从戎见到了霍相贞。 二十岁的霍相贞,已经子承父业的成了新一任直隶督军。高高大大的坐在写字台后,他的腿上还赖着个小的,是十三岁的白摩尼。白摩尼去年年末没了大姐,今年年初又没了爹,成了个有家没业的孤儿。霍相贞没能如愿成为他的姐夫,只好继续履行大哥的职责,把他接到了家里生活。白摩尼是个细胳膊细腿的小身量,因为贪吃零食,见了一日三餐就没胃口,所以成长得尤其慢,简直还没开始正式的发育。小儿子似的往霍相贞怀里一偎,他嘴里嘀嘀咕咕,肩膀后背不住的往后方胸膛上拱蹭,一个屁股也不老实,左一扭右一扭,两条穿着灯芯绒马裤的小腿前后悠荡,皮鞋头咣咣踢着写字台下的抽屉底。 霍相贞正在凝神听他说话,见马从戎来了,也不搭理,继续伸着耳朵倾听。及至听到最后,他把眉毛一拧脸一板,同时一颠大腿,低声呵斥道:“胡说八道!哪有小孩儿不念书的?再说上下学都有汽车接送,又不让你凭着两条腿往回走,天冷也冷不到你身上去,你这娇的是哪一出?” 白摩尼差点没被他颠下去,慌忙向前伸手扶了写字台沿。坐稳之后向后一仰,他用后脑勺枕了霍相贞的肩膀,侧了脸又开始说话,话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马从戎听了半天,只听清了开头的“教室”二字,往后就是一串拖泥带水的哼哼唧唧。马从戎从来没见过这么能撒娇的小男孩,简直纳罕,并且很看不惯,想一把扯住白摩尼的小腿,顺窗户把他抡出去。 他听不懂,霍相贞却是全听懂了,听懂之后又是一颠大腿,横眉怒目的低头看他:“你那学校里头,公使的儿子也有,总长的儿子也有,怎么人家没喊冷,就偏偏冻着了一个你?嫌冷可以多穿,我再让人给你预备一个热水袋!不放寒假,不许休息!” 此言一出,白摩尼立刻在他怀里又扭成了一条活龙,这回再说话就利索多了:“大哥真烦人!”他神情痛苦的鲤鱼打挺:“烦死人了!” 霍相贞把他抱起来往地上一放,然后瞪着眼睛一指他的鼻尖:“再闹我揍你了!” 白摩尼十分清楚他那巴掌的力量,当即吓得向后一晃,又看出了大哥是铁石心肠,自己明天这学是非上不可,便一跺脚一转身,气哼哼的跑出去了。 白摩尼一走,屋子里就清静了。马从戎偷眼打量着霍相贞,感觉霍相贞这个面沉似水的德行,看着实在是很不好惹——霍相贞是越长越不好惹,小的时候倒还真不这样。小的时候,他和一般少爷差不多,也调皮,也贪玩,老爷子不许他玩,他就让马从戎给他打掩护,人还挺仗义,不让马从戎白帮忙,只要得了好吃的好玩的,必定要分给马从戎一份。然而自从过了十五岁,他开始有了官威。 无须旁人看管,他自己就不肯玩了,言谈举止也是老气横秋,一开口就是家国天下,除了正事之外没闲话。马从戎看他日渐凛然,慢慢的也不敢和他亲近玩笑了。 霍相贞是子承父业,他也是子承父业,只不过霍相贞现在是督军,而他是管家。霍府的管家是真好当,除了一位泰山石似的大爷之外,再无其他主子,马从戎满可以横着来。可马从戎毕竟是新时代的青年,头脑活络,不甘心一辈子只在霍府当奴才。所以他怀揣着个新主意,跃跃欲试的想要来和霍相贞打个商量。然而霍相贞这一阵子又是黑云罩顶,只要出门回了来,就必定是气色不善。 马从戎知道他的心思,所以此刻试试探探的笑问:“大爷今天出门,是不是又见着连师长了?” 霍相贞看了他一眼,然后没言语,只从鼻子向外呼出两道气。这几天他主持召开军事会议,也真是邪了门了,只要他一开腔,连毅必定拿话损他。本来他就心里发怯,面前的众位师长旅长都比他年纪大有资历,如今再被连毅夹枪带棒的一嘲讽,他气愤紧张,越发把话说成了语无伦次。后来他索性退了一步,请连毅一口气把话说完。哪知他一闭嘴,连毅美滋滋的也闭嘴了;他一张嘴,连毅立刻笑眯眯的发言——他恨得攥起两只碗大的拳头,还不能把连毅当场捶成哑巴。 马从戎向前走了两步,轻声劝道:“大爷,您跟那种人生气,犯不上。” 霍相贞听到这里,才忽然意识到马从戎来了。 抬头望向马从戎,他沉声问道:“你来干什么?” 马从戎清了清喉咙,又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小纸片,低头吐出了嘴里的口香糖。这回口齿做好了准备,他语气轻快的笑道:“那天我跟大爷说话,话没说完,大爷就出门去了,大爷还记得吧?” 霍相贞其实是不记得了,不过懒得多问,直接点头“嗯”了一声。 马从戎察言观色的继续说道:“大爷现在若是有工夫的话,我想把话说完。” 霍相贞又一点头:“说吧。” 马从戎垂手低头,恭而敬之的进入了正题:“大爷,您上次不是骂我没出息吗?其实我也有我的主意,只是得请大爷成全。” 霍相贞听他说话大兜圈子,不禁有些不耐烦:“说!” 马从戎微笑着抬了头:“大爷,我想向您讨个一官半职。” 霍相贞很意外的一扬眉毛:“一官半职?你个文不成武不就的东西,给你官你会做吗?” 马从戎柔顺的对着他笑:“当小兵也行啊!您总不让我出家门,我哪能有出息呢?” 霍相贞的眉毛落回了原位:“你啊,也就是个当副官的料!” 马从戎立刻笑道:“当副官也成呀!又能跟着大爷,又不耽误我管家,两全其美嘛!” 霍相贞眨巴眨巴眼睛,没想到他还真是不挑剔。末了向后一靠,他开口答道:“自己出去找身军服换上,往后就算我的兵了!” 马从戎一鞠躬:“谢大爷栽培。” 离了书房之后,马从戎又往嘴里扔了一块硬糖。他早看出来了,霍相贞就是他一生的靠山。靠住了霍相贞,他这辈子就有吃有穿有钱花。副官当然是毫无地位权力可言,但是天天跟着霍相贞东奔西走,很可以趁机多见几分世面,多认识几个要人——这里头,可就有玄机了。 事在人为,有靠山,有人脉,有办法,还怕不发大财?好好的一位大爷摆在那里,不利用都可惜了! 马从戎打定主意,第二天就换上了早预备好的军装,跟着霍相贞出了门。霍相贞对他基本是一眼不看,可马从戎像条尾巴似的紧跟着他,他也不撵。 这天下午,霍相贞带着马从戎到了天津城外的大营,要在营里住上几天。军营的环境,自然好不到哪里去,最好的房屋也不过是一排砖瓦房。霍相贞和马从戎睡了一间屋子,夜里霍相贞出去撒尿,马从戎披着棉衣拎着马灯,一路跟着他走,结果走到半路,马灯还灭了。 霍相贞困得哈欠连天,连骂人的精神都没有了,深一脚浅一脚的只是走。在一处僻静角落里解了裤子,他哗哗哗的尿了一场。随即系着裤带一回头,他忽然发现马从戎不见了。 抬手揉了揉眼睛,他在寒风中精神了一点。借着星月光芒放眼一望,他在远处的一堵土墙下看到了马从戎——马从戎蹬着一堆冻土,正扒着墙头往前看,脖子伸了老长,仿佛还看得挺来劲。 霍相贞知道他不是大惊小怪的人,土墙那一边又是堆放粮草的仓库,所以起了疑心,以为是仓库里来了贼。蹑手蹑脚的走到马从戎身后,他一边踩上土堆,一边悄声问道:“怎么了?” 马从戎侧身向他摆手,压抑着声音低低笑道:“大爷别看,脏了眼睛。” 话音落下,为时晚矣,霍相贞已经看清楚了。在仓库旁的大柴禾垛下,两个黑黢黢的人影贴在一起,头脸看不清,服装看不清,只有中间露出的两个白屁股看得清。隔着几十米的距离,霍相贞只见一个屁股往前顶,一个屁股往后迎,一人从后向前搂紧了另一个,搂得两个人都要成了一个人。 马从戎本想再打趣两句,可是扭头一瞧霍相贞,他发现霍相贞大睁着眼睛,眼神都直了。忽然又想起这是一位大号的童男子,马从戎忍笑一扯他的袖子,悄声说道:“大爷,怪冷的,咱们回屋去吧!” 霍相贞没说什么,跟着他走回了营房。房门一关,他坐上了床。而马从戎把马灯点着了,自己一边脱外面的大衣,一边笑道:“这两个人真有兴致,也不嫌冻屁股。” 把大衣挂上屋角的衣帽架,他转身走到了霍相贞面前,弯腰问道:“大爷睡不睡?要是睡的话,我就把灯吹了。” 霍相贞怔怔的抬眼望向了他,没说话。马从戎在他眼中忽然变得笼统而又具体——是个笼统的人,无关男女,只是个人,同时有个具体的屁股。 马从戎和他对视了片刻,也有些心中发毛:“大爷,您怎么了?睡不睡呢?” 霍相贞一点头:“睡。” 马从戎得了命令,转身走向桌边,要去吹灯。哪知他刚走了没有几步,霍相贞忽然起身追上他,一把将他抱进了怀里。马从戎猝不及防,当场就感觉自己的肩膀肋骨全变了形。痛哼一声过后,他挣扎着回过了头:“大爷,您勒死我了。” 霍相贞不松手——从来没这么结结实实的抱过谁,抱着的感觉真是好,真是痛快!他也想松手,可是双臂失了控,硬把马从戎往他胸膛里勒。而马从戎心中一动,忽然感觉大爷的情况不对! 他忍着痛,龇牙咧嘴的轻声说道:“大爷,您不会是想……” 霍相贞什么都没想,就是想找个活人抱一抱。而马从戎颇为恐慌的略动了动——霍相贞的小兄弟正硌着他的腰,梆硬滚烫,炮筒子似的。 身体动不得了,马从戎的脑筋却是转开了圈。大爷这个人,虽然脸色不好看,说话不中听,但有一颗好心,非常的容易讹。自己若是在这方面拔了头筹,往后纵是玩完散了,自己也算有了一辈子的护身符。仅从利益的角度来看,这个机会是不该错失的。尤其是现在没人管束他了,万一他将来也像老爷子似的,流连在了百花丛中,到时即便自己再想献身,他也不会要了。 思及至此,他也有些面红耳赤。缓缓的背过一只手,他把手掌费力的插进双方之间。摸索着攥住了对方的家伙。一握之下,他又是一惊——方才的计划须得推翻了,这哪里是献身,这是卖命! 慢慢的松开了手,他望着前方又问了一遍:“大爷,您是不是想……” 话未说完,一切尽在不言中。而他一松手,霍相贞缓缓的也松了手。如梦初醒似的呼出了一口热气,他垂下头,转身走回去上了床。 马从戎跟到床边蹲下了,双手扒着床沿仰了头:“大爷,您到底想不想?您要是想的话,我就……” 霍相贞缩在被窝里,是巨大的一团,只从棉被上方露出了脑袋。望着马从戎沉默良久,最后他低低的答了一声:“想。” 马从戎六神无主的笑了:“您没干过,我也没干过。您给我一个礼拜的时间好不好,我先做做准备,准备好了再伺候您。” 霍相贞往被窝里又缩了缩,耳朵都是红的,但是表情依然严肃:“行。” 第184章 番外——当年青涩下 霍相贞还留在天津军营里,他自己先回了北京。夜里说好了的,他有一个礼拜的时间做准备,可是,怎么准备? 独自坐在卧室里,他低头抬手,虚虚的握了拳——亏得他手指头长,这要换个小手,一把都攥不住它!擀面杖跟它一比都是精致秀气了。 而且还那么长,丈八蛇矛似的。 马从戎越想越感觉这是一桩要命的买卖,同时十分后悔,认为自己是为了前途不要命,平白无故的揽了一桩要死人的差事。解开裤子欠了身,他伸手去摸自己的屁股,越摸越感觉自己小巧娇嫩,可怜见的。 马从戎一贯自我感觉良好,对自己是个欣赏的态度,并且思想有条有理,是个清清楚楚的伶俐人。然而如今人在北京霍府,他却是乱了方寸。心里装着擀面杖和丈八蛇矛,手里摸着自己的细皮嫩肉,他越琢磨越是没有路,有心跑去天津面见霍相贞,推翻那一夜的约定;但在要走未走之际,他又意意思思的舍不得机会。如此过了两天,他把心一横,暗想自己后半生的荣华富贵,就在此一举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屁股讹不住大爷。况且陪大爷睡觉,也不算玷污了自己。大爷虽然牛高马大的怪吓人,但有一点好处,那就是干净。 真干净,正正经经的童男子,自己从小到大亲眼看着的,童叟无欺、如假包换。一想到大爷的童子身会终结在自己这里,马从戎在啼笑皆非之余,也有一点拔了头筹的得意和痛快。把前途之类的大题目暂且放下,单是这一根独一无二的头筹,也值得他劳心费力了。 思及至此,马从戎下了决心,要把这一桩大事做成。 霍相贞不在家,霍府里就数马从戎最大,白摩尼每天早出晚归的上学读,也无暇来碍他的眼。每天吃饱喝足之后把门一关,他将一摞小说往自己面前一摆,开始刷拉拉的翻阅浏览。小说皆是艳情一流,他专挑那男风故事来看,其实不看他也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先前不甚了解,只是粗通,这回他看细致了,可单是看懂了也没有用。最后把这一摞不好见人的小说往床底下一扔,他在夜里脱了个精光,然后握着一小瓶桂花油跳上了床。将一点桂花油倒在手心里,他蹲稳当了,试试探探的开始往后穴抹。 抹匀之后,他先用一根手指打了前锋,心想这是个水磨工夫,幸好还有几天的时间,足够自己慢慢的磨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中,马从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终日只在房内调理自己,单是桂花油就用了三瓶子。又因为他专心致志的只做这一件事,凭着他的耐心,倒也颇有成绩。只是成绩越大,他心里越打鼓,总怀疑自己下手太狠,会把身体搞坏。但是不狠也不行,大爷那件东西,本来也不是平常人能受的。 这天夜里,他挣出了一身透汗。气喘吁吁的仰卧在床上,他的右手垂在床下,半个手掌都是油。人是累透了,心却在腔子里活泼泼的跳。他总感觉自己是快要摸到了肚里的肠子,简直有些害怕。但像魔怔了似的,害怕之余,却又别有一种刺激性。 明天霍相贞就该回来了,他想,是骡子是马,也该拉出去遛遛了。 翌日下午,霍相贞果然从天津回了来。马从戎照例是迎接他进了家门。等他在厅里坐定了,马从戎送上一杯热茶,顺势弯腰在他耳边问道:“大爷,今晚儿用我伺候您吗?” 霍相贞端着热茶愣了一下,感觉他是话里有话,这句话中话自己还是应该知道的,可到底是什么,一时却是反应不过来。扭头望着马从戎,他低声的反问:“伺候?” 马从戎对着他抿嘴一笑,声音还是很轻:“您忘啦?我让您等一个礼拜,现在一个礼拜已经过去了,我这边儿也准备好了,就等大爷的吩咐了。” 霍相贞听到这里,恍然大悟,同时轰的一下子,头脸一起发了烧。他的目光素来是直通通的,说话也是斩钉截铁的,然而此刻低头喝了一口热茶,他的目光忽然有些闪烁,舌头也不利索了,然打起了结巴:“就、就今晚儿吧!” 马从戎很少见霍相贞失措,如今看了他这个反应,感觉很是有趣。而霍相贞把茶杯往茶几上一放,又抬手硬扯开了军装领口。忽然意识到马从戎正在望着自己笑眯眯,他面红耳赤的没抬头,对着前方又轻又快的呵斥了一声:“别看我,出去!” 马从戎看他羞涩得然带了几分可爱,所以笑着答应一声之后,又殷勤的嘱咐了一句:“大爷夜里就在卧室等着我吧,我准到。” 霍相贞一点头,然后犹犹豫豫的瞟了他一眼,低声说道:“早点儿来。” 马从戎笑着点头,同时发现自己这一步是真走对了。平时霍相贞看他总像是可有可无,越大越是如此,爱答不理的,不舀正眼瞧他。这回可好,自己刚刚给他画了张饼,他就馋得坐不住了。 笑眯眯的转身出了厅,马从戎没想到自己像个美人似的,一身的皮肉然很有价值——这可真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马从戎没吃晚饭,并且花了两个钟头的时间沐浴。及至到了入夜时分,他裹着睡袍出了门。一切准备都做好了,滑腻腻的油膏正顺着他的大腿往下淌。轻手轻脚的上了楼,软底拖鞋踏在厚地毯上,正是无声无息。丝绸睡袍的下摆拂过赤裸的小腿,他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一缕香魂,渀佛聊斋志异中的鬼狐,心怀叵测而又心痒难搔的飘出场了。 推门进了霍相贞的卧室,他转身先锁好了房门,然后对着床上的霍相贞一笑:“大爷,我来了。” 房内没开大电灯,只在床头墙上亮了一阵幽幽的小壁灯。霍相贞整整齐齐的穿着睡衣睡裤,盘腿坐在大床正中央,也不知道是坐了多久。听了他的话,霍相贞没言语,只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火辣辣的,简直带了力道,能把人看得一震。 马从戎走到床边站住了,双手摸上腰间衣带,他略一犹豫,随即把心一横,解开了衣带。衣带一松,睡袍从上到下也就一起松了。低头脱下睡袍放到床尾,他也红了脸。单腿跪上床沿,他的喉咙发紧,手也发抖,挤出声音说道:“大爷也脱了吧。” 霍相贞依旧是一言不发,垂下头一粒一粒的解纽扣。先脱睡衣,再脱睡裤。脱完之后往被窝里一钻,他又只露出了个脑袋。 他钻了,马从戎正是害羞,见状也跟着躲进了被窝。没等他转向霍相贞说话,耳边“呼”的起了风声,却是霍相贞在被窝中兴风作浪,一个翻身把他压到了身下。像上次一样紧紧搂住了他,霍相贞低下头,在他耳边喘成了一匹巨大的野兽。而马从戎本是有备而来,可在他猛然冲撞的一刹那间,还是紧闭双眼一抬头,痛苦得几乎魂飞魄散。而霍相贞本来就有力气,这回越发力大无穷。他甩着汗珠子拼了命的冲撞,恨不能搅乱了对方的五脏六腑。怎么着都是不够劲,怎么着都是不过瘾,他激动得恨不能直接碾碎了马从戎。 等到了最后关头,他兴奋的紧紧抓住了马从戎的肩膀,同时发了疯似的使劲往深处顶。马从戎渀佛含糊的说了句什么,他也没听清。 最后坍塌似的趴在了马从戎身上,他把汗淋淋的额头抵上了对方的后脑勺。手臂是松开了,可分量依然在,马从戎被他压得一动都不能动,只能气若游丝的重复了方才的话:“我要死了……” 他带着哭腔,细细的呻吟:“死了……” 小虫子似的从霍相贞身下爬出来,他向床下探出一截细长雪白的腰身,屁股大腿还被霍相贞压着。费力的抽出一条腿,他半死不活的蹬了霍相贞一脚。 霍相贞沉重的翻到一旁,给了他一条活路。而他趴在床边喘了半天的气,等到头脑中的轰鸣渐渐弱了,胸臆之间也畅快了,才踉跄着下了床。两个人的身体都是一塌糊涂,他赤手空拳的,擦也没法擦,抹也没法抹,沉重的叹了一口气,死里逃生的马从戎站在床边,只感觉眼前这一切都是不可收拾,要是谁能递给自己一个手巾卷就好了。 霍相贞这卧室连着个小小的卫生间。马从戎弯着腰拖着腿,一步一步的挪了进去。拧了一条大毛巾走出来,他先给霍相贞揩拭了一番,然后一手舀着毛巾,一手撑在床上,他低头向霍相贞问道:“大爷,这事儿……舒不舒服?” 霍相贞一直是个若有所思的疲惫模样,此刻听了这话,他转向马从戎,先是慢而认真的一点头,随即垂下眼帘,显出了很长的睫毛:“舒服。” 马从戎苦笑了一下:“您是舒服了,我可差点儿活活送了命。” 霍相贞看了马从戎方才的步态,就知道他是受了苦,但是因为从来没对马从戎说过软话,所以他默然无语,只把这事记在了心里。而马从戎见他半闭着眼睛不言语,也就不再自讨没趣。潦草的将自己也擦了擦,他披上睡袍舀着脏毛巾,扶着墙壁一点一点的弯腰挪出去了。 他走得头也不回,不知道霍相贞眨巴着眼睛,一直在盯着他的背影看。及至他关门出去了,霍相贞抬手关了壁灯,然后伸胳膊伸腿的摆成了个“大”字。这回真是心满意足了,简直连呼吸都是清凉的。马从戎功不可没,霍相贞决心以后对他要好一点,即便他是烂泥扶不上墙,也认了。 马从戎下楼回房,又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把自己清洗干净。哼哼呀呀的回到床上,他一是感叹自己熬过了一关,并且性命还在,也没受伤;二是犯着嘀咕,不知道自己下了这么大的本钱,到底值不值得。颇为艰难的翻了个身,他长长的吁出了一口气,心想下次大爷要是还想用我,我干不干呢?大爷这套床上功夫,可真是要人命啊! ——番外完 作者有话要说: 《他的劫》中的众位人物,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至此告一段落,所以文章也就结束了。接下来他们会过上几年安稳平淡的生活。这一段太平日子结束后,在动荡的战争时代中,他们当然还会聚首,但那就是另一个复杂的新故事了。 感谢大家对本文的喜爱和鼓励,感谢所有善意的短评和长评,感谢大家扔给我的地雷手榴弹和鱼雷,非常非常的感谢。 本文结束后,因为我近来可能会渐渐的忙起来,所以暂时先不开新坑了,忙完了再开o(n_n)o再次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祝大家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