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知深浅》作者:初禾   文案:深情终于输给了浅义薄幸。   一篇老套的狗血虐文。   请看清下方的标签,虐恋+破镜重圆。   三个阶段:假甜-虐攻-虐受。   攻受都很极端,不是道德楷模。   作品标签:近代现代,都市爱情,虐恋,破镜重圆,强攻强受。 第1章   秋初,暑气未褪,暴雨倾盆,浇下些许凉意。   下午四点半,还未到换班时间,平征匆匆摘下印有书店logo的围裙,小声向微胖的同事道:“赵哥,麻烦你了。”   “放心去吧,谁还没个过生日的时候呢?”赵哥憨厚地笑了笑,“生日快乐啊小征。”   咖啡书屋开在寸土寸金的商业中心,规模不大,员工休息间就更是狭窄。平征费劲地从储物柜里拿出一个大纸袋,那里面装着的是崭新的衬衣与休闲裤。   脱掉身上的牛仔裤与T恤,穿上新衣时,平征唇角扯出掩饰不住的笑意。   他个头不高,生得清秀端方,笑起来时像个刚踏入社会的大男孩。   休息间里只有一面很窄的镜子,他侧着身子来回打量镜中的自己,越看越满意,笑意便从唇角爬向眼尾。   衬衣着身舒适,休闲裤剪裁得体。他稍稍挺起腰,从侧面看去,臀部被布料包裹得挺翘却不风骚。   五分钟后,他快步从书店溜出,撑开伞跑向雨中。   今天是他26岁生日,这身衣装是洛先生送的第一件礼物,鉴枢酒店的双人晚宴则是第二件,至于第三件……   单是想着,他就红了耳根,只盼着早些打到车,早些见到洛先生。   洛昙深坐在落地窗边,看着一落不停的雨,眼中似乎没有焦距。   桌上放着一壶花果茶,鲜艳剔透,漂亮得像艺术品。   他拿起玻璃茶杯,缓缓品了一口。   今天是平征的生日,多少岁来着?   他捏了捏眉心,21岁,还是22岁来着?   记不得了。   懒得想这种繁琐的小事,他放下茶杯,继续看着窗外的雨。   鉴枢酒店是洛氏庚越集团旗下的五星级酒店,海鲜自助餐厅在整个原城数一数二,平征想来,他便提前订了座,顺便开了一间套房。   雨似乎小了一些,他看一眼时间,估计平征快到了。   手机发出“嗡嗡”震响,屏幕上闪过“平征”两字。   他接起来,从听筒中窜出的嘈杂声响让他轻轻皱起眉。   “抱歉啊,雨太大了,我还没打到车。”平征的声音很焦急。   “没事,不急,我等你。”他语调平和,甚至带着几分温柔。   但那绝非走心的温柔。   否则他应该派人,或者亲自开车去接平征,而不是不为所动地等在鉴枢酒店的花园茶室里。   他记不清平征的岁数,更记不得平征是自己第几位恋人,只记得半年前看上了这个乖巧平凡的小店员,一番追求,轻易将对方把到了手。   交往至今,已有小半年。   小半年的时间,几乎已将新鲜感与热忱消磨殆尽。   但一年一度的生日,还是应当好好过。   他抽出一根烟,没有点燃的打算,只是夹在指间,颔首闻了闻。   抬眼时,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撞入眸中。   洛昙深的眼里倏地有了焦距。   窗外,年轻的男人正在大雨中奔跑——他很高,腿尤其长,整个人却显得瘦削,上穿黑色的宽松T恤,下穿洗得泛白的牛仔裤,那T恤很薄,被雨水浸透后,随着他奔跑的动作,紧紧贴在他身上。   洛昙深眯起眼,手指在下巴慢慢摩挲。   他没看清男人的长相,却隐约看到了对方身上腹肌与腰肌的线条。   身材不错。他在心中暗道。   平征姗姗来迟,额发有些凌乱,小巧的脸上有被雨水吹拂的痕迹。   洛昙深将他拉到自己身边,拿出一张浅灰色的手巾,在他脸颊轻轻擦拭。   “洛先生……”平征下车之后一路跑进鉴枢酒店,此时心跳飞快,两颊红润,双眼湿漉。   “生日快乐。”洛昙深将手巾交予他,“你喜欢海鲜,今晚就多吃些。”   海鲜自助餐厅位于29楼,包厢里安静宽敞,流动着舒缓的音乐,窗边视野极好,夜深时能俯瞰一片光海。   不过此时昼长夜短,即便是阴雨天气,天色仍未黑尽。   侍者照洛昙深的吩咐,送来一碟又一碟精致昂贵的食物。平征虽出生于小城市,身份普通,但随洛昙深来过两次,这次便不再拘束。   洛昙深微笑着看他,时不时给往他的餐碟里夹菜。   “谢谢洛先生。”他总是忙不迭地说。   用餐中途,侍者推来一捧玫瑰。平征满眼惊喜,正要接过,洛昙深却道:“花放在一边,礼物在后面。”   “平先生,祝您生日快乐。”侍者从装玫瑰的小车里拿起一个包装精美的长方体盒子,恭敬地递到平征手中。   平征手臂一沉,“这是?”   “拆开看看。”洛昙深说。   拆到一半,平征就知道了。   那是一台高配置的笔记本电脑。   喜悦再次在他眼中点火,他开心得有些手足无措。   认识半年来,洛昙深送给他的礼物不一定昂贵奢侈,但每一样都是他急需的,或是特别想要的。   毫无疑问,洛昙深是个细心、温柔的恋人。   “你想换电脑挺久了吧?”洛昙深迎着他的目光,“这台笔记本能带动你想玩的所有游戏。”   平征将笔记本抱在怀中,“你对我太好了!”   洛昙深眉梢不经意地挑起,顿了片刻才笑道:“我费了那么大的劲将你追到,难道不应该对你好?”   说完将装着蟹肉的瓷碟推到平征面前,温声说:“你不是喜欢吃蟹吗?笔记本先放下,多吃些。”   这时,门外传来铃声。   新一轮菜品被奉了上来。   平征欣喜地看着冒着冷气的海鲜,洛昙深的目光却不动声色地落在上菜的侍者身上。   是不久前那个在雨中奔跑的男人。   近距离瞧,才看出这男人年轻得过分,大约只有20岁,唇薄,鼻梁挺拔,双眼狭长,五官与下巴显得凌厉而冷淡,拒人千里,唯有眼睫又浓又长,竟透出几分微妙的可爱。   海鲜自助餐厅的侍者都穿着统一的白色制服,但不知是男人个子太高、身材太好,还是长相英俊出众,竟是将这毫无亮点的制服穿出了一种特殊气质。   洛昙深觉得那叫“落拓的贵气”。   男人两手修长,骨节分明,露在外面的手腕利落有力,不声不响地上菜,很快将菜品上好。   男人鞠了一躬,低声道:“请慢用。”   比起年轻的外表,男人的声音有种与年龄不相符的低沉。   也许可以称之为“性感”。   洛昙深目送他离去,眼神渐渐锐利,手指再次覆向下巴,状似懒散地摩挲。   深夜,套房开着暖色调的灯,落地窗映照夜色,将整个房间烘托成黑色的水晶。   洛昙深半躺在松软的靠枕中,上半身尚有纵情之后的薄汗。   他钟情拥有漂亮身材的人,他自己正是其中的佼佼者。   线条分明的腹肌随着呼吸轻轻起伏,人鱼线斜入下方的真丝薄毯中。   那里,平征正匐着,头发湿了,一丝一缕滑在他小腹。   他放松腰身,曲起一条腿,两眼半眯,片刻,抖了抖香烟的灰。   “今天你满多少岁来着?”他手指插入平征的发间,突然问。   “我……”平征有些恍惚,“26岁。”   “已经26岁了啊。”洛昙深眼中似乎起了寒雾。   平征不敢起身,从下方看着他,“洛先生?”   许久,洛昙深才垂下眸,目光几乎和共进晚餐时无异,还是那样柔和,说出的话却毫无温度,“那我们的关系,就到今天为止吧。”   作者有话说:洛昙深是受,那位还没能拥有姓名的年轻男人是攻。 第2章   恒温泳池水声单调,一道白得惹眼的身影将一池碧波从正中劈开,掀起对称整齐的浪纹。   许沐初蹲在池边,懒洋洋地吹了声口哨,“你这都游五个来回了,不累吗?”   洛昙深充耳不闻,触壁之后,又是一个漂亮的转身,双臂带着肩背跃出水面,像只振翅的蝶。   “我好心好意来庆祝你恢复单身,你就这么绝情地把我晾在一边儿啊?”游泳馆空旷,许沐初那带着调笑的声音被水声裹挟着,平白多出一分轻浮。   第六个来回结束,洛昙深撑住池沿,一跃而起。   “哟!”许沐初乐道:“好一朵出水芙蓉。”   洛昙深提着毛巾,边走边擦拭头发。   他穿一条黑色的低腰泳裤,肩宽腰窄,下凹的脊线没入裤腰,后背线条曼妙,前方的形状更是饱满诱人。   “不是让你在健身房等我吗?”他将半湿的毛巾搭在肩上,打开便携式冰箱,拿出一瓶水,“怎么上这儿来了?”   “想你了啊。”许沐初大言不惭,“看我多关心你,一听你把那个谁甩了,就马上跑来了。”   “不是‘甩’,是和平分手。”洛昙深仰头喝水,喉结在修长的脖颈上来回起伏。   他的下巴有一道浅浅的美人沟,平时不太明显。当他抬起头时,美人沟就会变得显著而充满英气。   “啧,你好意思说?”许沐初道:“还和平分手,人家愿意吗?”   “爱情是双方的事,一方放手了,另一方难道还能死拽着不放?”洛昙深坐在躺椅上,姿势放松,“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为什么不愿意?”   “你就会用钱打发人。”许沐初也坐下,“哎不过我怎么记得你没有给他买什么好玩意儿啊?”   “什么是好玩意儿?”洛昙深反问。   许沐初愣了一下,“明少前阵子不是睡了个小明星吗?第二天就给人刷了辆超跑。”   洛昙深冷淡地笑了笑,“我和明昭迟一样?”   “都是包小情儿,有什么不一样。”   “我是正经谈恋爱。”   许沐初险些被噎住,唇角抖了半天。   “你和明昭迟,身边的人断过吗?”洛昙深问。   “你身边的人也没断过啊!”许沐初呛声道。   洛昙深拍着小腿的肌肉,“我?我身边的人都是我认真追求来的。分手之前,我对他们一心一意。但你和明昭迟,同时养着至少三个人。”   “……”   “所以我和你们不一样。”   许沐初气笑了,“你可真会找理由。”   洛昙深站起来,做了几个拉伸。   “刚还没说完呢。”许沐初又道:“那个平……平什么来着?”   “平征。”洛昙深说。   “对,平征。你泡了人家,连一件像样的礼物都没送过?”   “我不送超越他阶级的礼物。”洛昙深侧过脸,“我送的都是他真正用得着的。送得太好,那会害了他。”   “操了,你还真是一套跟着一套。”   “难道不对吗?”洛昙深说:“他只是个普通的书店职员,因为和我谈恋爱而得到一辆超跑,分手之后他还能回到他本来的生活轨道?”   许沐初说不过,灌了一大瓶鲜榨果汁,“咱们都是玩儿,就你玩儿出了优越感。”   “别拉上我。”洛昙深捋了把头发,桃花眼轻瞥,“说了我是正经谈恋爱。”   “正经个屁。要不要我帮你数数,这几年你换多少小情儿了?”   “恋人,不是小情儿。”洛昙深耐着性子纠正,“恋爱时,我们地位平等,只不过……”   许沐初好奇:“只不过什么?”   洛昙深轻笑:“只不过我的热情期比较短而已。”   许沐初翻白眼,“你终于承认你花心了。”   “我这叫‘短期深情’。”   “你别侮辱‘深情’这俩字儿!我他妈都要不认识‘深情’了!”   洛昙深伸了个懒腰,“我去健身房了。”   许沐初连忙跟上,“晚上明少有个局,去吗?”   “不去。周姨煲了汤,我回去喝汤。”   “你你你!又是健身,又是喝汤,你过的还是年轻人的生活吗?你才23岁!”   洛昙深止住脚步,“我纵欲。算不算年轻人?”   “……”   “人的欲望有限,食欲、性欲,财欲,酒欲……”洛昙深说:“你们爱喝酒,爱飙车,我惜命,只爱性欲。”   “你他妈的!”   洛昙深拍了拍窄而有力的腰,“健身,就是为了纵欲。”   许沐初“啪”一声拍向额头,“你牛逼!”   洛昙深笑了。   他是天生的美人,后天又保养得当,笑起来时眉眼弯弯,温和而不失贵气。   但若要细细观察,却能发现,他的笑从未抵达眼底。   “明少他们和我赌来着。”许沐初说:“赌你这次多久分,老子押三个月,没想到你坚挺了小半年。”   洛昙深笑而不语。   “有新目标了吧?”许沐初问。   “嗯。”   “谁啊?”   言语间,二人已经走到健身房。   洛昙深道:“鉴枢一个服务生。”   “我操?服务生?”许沐初瞪大眼,“你怎么老喜欢这些底层平民?”   “不好吗?”洛昙深挑眉,“都得像你们一样泡明星?”   “明星招惹你了?”   “我不喜欢。”洛昙深摇摇头,“谈恋爱还是简单、真实一点好。”   许沐初被“洛氏哲学”绕得头晕目眩,“有照片吗?给我看看长什么样。”   洛昙深倒也不藏着掖着,翻出手机里的照片,“他。”   许沐初看了半天,“是挺帅的,叫什么名字?”   洛昙唇勾起唇角,“单於蜚。”   夜已经很深了,原城西北角的摩托厂家属区静谧昏暗,老旧的矮楼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像风烛残年的病人。   单於蜚骑着自行车,拐进湿漉逼仄的小巷里。   前两天下了一场大雨,家属区排水极差,地上满是污水淤泥。他不得不停下来,推着车往黑暗深处走去。   楼道里的灯坏了,他将自行车锁在一楼,走过潮湿的楼梯,在三楼一户木门前拿出钥匙,轻轻打开门。   生病的爷爷早已睡下,他不想吵醒老人家,直到走去厨房,才打开灯。   1点02分,今天到家的时间不算太晚。   他闭眼靠在墙边,疲惫地吁了口气,然后拿出打包带回来的虾仁粥,只用两分钟就吃得干干净净。   在餐厅打工,好处还是不少。   一刻钟后,他洗漱完毕,关上卧房的门,却没有立即躺下。   摩托厂的早班从早上6点开始,留给他的睡眠时间已经不足五个小时,但他暂时还不想睡觉。   卧室很窄,墙上贴着泛黄的海报,衣柜、床、桌椅陈旧不堪。   他在写字台边站了一会儿,打开抽屉,拿出一本书,翻到夹着照片的那一页。   照片上的男人随意地捋着额发,笑得英气逼人。   他捏着照片的一角,疲惫的眼中突然浮起缕缕光亮,连唇角也牵了起来。   片刻,他闭上眼,像对待珍贵的宝物一般,垂首亲吻照片里的漂亮男人。   作者有话说: 攻:单(shàn)於(yú)蜚(fēi) 第03章   后半夜又下了一场雨,不大,却足以打落枝头将凋的败叶。   5点20分,单於蜚摸黑起床,将夜里带回来的豆沙馒头放在锅里加热,又打了两个鸡蛋,做成两碗咸蛋花汤。   阳台上挂着几件衣服,他取下一件黑色T恤,捏了几下,确定已经干透,才将晾衣杆放到一旁。   阳台只有一盏低瓦灯,周围黑黢黢的,他没有进屋,直接在阳台脱了背心扔在盆里,换上T恤。   T恤已经很旧了,还是念中学时买的,洗了太多次,一些地方几乎被洗穿。   他扯了扯衣摆,想等到天气彻底转凉,这件T恤就该淘汰了。来年入夏,得新买一件。   馒头热得很快,早上时间紧,他顾不得蛋花汤太烫,三分钟就解决完早餐,然后将另一个馒头和另一碗蛋花汤轻轻放在客厅的桌上,用罩子罩好。   那是病中爷爷的份。   做完这一切,他关掉厨房的灯,拿起睡觉前就收拾好的背包,轻手轻脚地出门、锁门,骑上自行车,向不远处的摩托厂厂房区奔去。   豪凌摩托厂是原城所剩不多的大型工厂了,生产线分早中晚三班,早班6点就得上工。   社会在进步,人们的生活也越来越好,几十年前工人们不畏艰难,争当劳模,现在却鲜有人愿意上早班。   单於蜚是少数主动提出上早班的工人。   倒不是他比别人更能吃苦,而是早上班就能早下班,摩托厂实行八小时工作制度,加上中午的休息时间,下午3点就能下班,下班之后还能再打一份工。   鉴枢酒店海鲜自助餐厅要求夜班服务生下午5点到岗,摩托厂离市中心很远,挤公交时常遇到堵车,但骑车的话,只要速度够快,每天都能将将赶上。   厂房很旧了,灯光昏暗,机器的声响震耳欲聋,工人们不得不高声喊话,据说不少和机器为伴小半辈子的工人,都会患上或轻或重的耳疾。   单於蜚准时到岗,穿上帆布质地的职工服,站在轰隆作响的机器边,开始了一天机械而繁重的生产工作。   如果不是有什么事,工人们之间几乎不会交流,个个闷头做着手中的活,比机器人更像机器人。   单於蜚比他们都高,即便是做着一样的事,看上去也与周围的人完全不同。   ——就像,他根本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   午休,食堂员工将盒饭送到各个车间,工人们排队领饭,三两成群,聚在厂房外边聊边吃。   厂房外清静,听不见机器的噪音,只有这时,大伙才能扯上几句东家长西家短。   单於蜚端着盒饭走到远离人群的角落,不声不响地扒饭。   食堂的菜重油重盐,与健康毫不沾边,如果不是太忙,他宁可自己做些小菜带到厂房里来。   “小单,怎么一个人坐这儿?”车间主任苟明是个瘦小的秃头大叔,大概是刚吃完饭,嘴唇红得不太协调,“和大家一块儿吃啊。”   单於蜚从石凳上起身,客气地笑了笑,“我吃完了。”   “你这孩子。”苟明在他手臂上拍了拍,似乎还想说什么,终是打住了,叹息道:“去休息一下吧,离上工还早。”   单於蜚点点头,“嗯。”   午休一共一个小时,大多数人打饭、吃饭只花得了20分钟,剩下的40分钟要么找地方打个盹儿,要么约角打扑克。   单於蜚年纪最小,才20岁,跟那些叔叔辈的工人自然是玩不到一起,吃完饭便一个人去了最偏僻的一个厂房。   那厂房已经废弃了,住着十来条流浪狗,比别的地方都安静。   见他来了,生了一窝崽的小花摇着尾巴迎上去,他蹲下来,唇角难得浮上一丝笑,挠了挠小花的下巴,在离狗窝不远的长凳上躺了下来。   睡眠不足,每天都超负荷运转,中午这几十分钟补觉时间对他来说弥足珍贵。   流浪狗通人性,从来不打搅他睡觉。小花领着嗷嗷乱叫的小崽子们走出厂房,排排坐好,主动当起了守卫。   说是补觉,其实大多数时候,他根本睡不着。   心里压着太多事,肩上扛着沉重的责任,有时坠入梦中仍感到喘不过气。   唯一庆幸的是,摩托厂的工作稳定,他算是从爷爷手中“接班”,每月领着不多但也凑合的死工资,还有油盐米纸等生活必需品可领。   如果爷爷看病的开销不大,餐厅那份工作的收入基本上可以用于还债。   想到债,他眉间紧紧一蹙,无声地叹了口气。   上工预备铃打响,他坐了起来,捂脸缓了会儿神,这才向厂房门口走去。   流浪狗们喜欢他,跟着他走了大半截路,几乎将他送到做工的车间。   机器的噪音再次充斥耳间,他揉了揉不大舒服的眼睛,拿起手边的零件。   消磨人的工作,又开始了。   “摩托厂发动机车间的工人……”洛昙深坐在别墅露台的沙发上,手里拿着秘书送来的调查报告,语气有几分玩味。   “少爷。”秘书林修翰比他大不了几岁,说是帮他处理工作上的事,其实处理得更多的是他感情上的事,久而久之,跟他倒也亲近,说话并不拘谨,“您的口味是不是越来越重了?”   “是吗?”洛昙深笑了笑,目光落在单於蜚的生活照上,“我倒是觉得,他这张脸比我以前那些恋人英俊得多。”   “英俊自然是英俊。”林修翰说:“不然也入不了您的眼,不过他这家庭背景……”   “嗯?”   “是不是太寒碜了点儿?”   “工人嘛。”洛昙深挑起眼尾,“你瞧不起工人啊?”   “这倒不是。”林修翰连忙摇头,“只是像他这样高中没念完就‘接班’当工人的年轻人实在是不多了。”   洛昙深不知听到没听到,“他父亲有精神病?”   “是的,不过已经去世了。”林修翰说:“现在他和他那重病的祖父相依为命,他父亲生前也是摩托厂的工人。”   “他没有母亲?”   “听说生下他之后就跑了。”   洛昙深合上调查报告,唇角抿着一丝笑,“挺好的啊,家境凄惨,自强不息。”   林修翰眼皮跳了跳,总觉得洛昙深笑得有些残忍。   “那您这是决定了?”林修翰问。   洛昙深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嗯,我要追他。”   这时,管家乔叔来到露台边,轻轻咳了两声。   “乔叔。”洛昙深转身,“什么事?”   乔叔脸色不太好看,“少爷,平先生在楼下等您半小时了,说无论如何也想见您一面。” 第04章   “洛先生。”平征局促地站在会客厅,身上还穿着生日时洛昙深送的衬衣与休闲裤。只是数日未见,他憔悴消瘦了不少,衬衣显得有些大了,松松垮垮地挂在身板上,整个人看上去很是颓废。   “坐。”洛昙深亲自端来一杯热茶,放在杯垫上。   别墅在山间,气温比市区低几度,加上刚下了一场雨,秋天的凉气已经遮挡不住。平征是打车来的,但还在山脚时,出租车就被别墅区的安保人员礼貌请退,后面一截路他走了足足一个小时,双手和脸颊都已冷得发红。半杯热茶下肚,暖意从胃中散发出来,才总算不再那么难受。   洛昙深在茶几对面的沙发坐下,架着腿,双手交叠在小腹,眯眼看着这个被自己抛弃的清瘦男人。   “洛先生,我……”平征紧握着茶杯,肩背轻轻发抖,眼中很快浮起雾气,好似一眨眼,眼泪就会夺眶而出。   “上次见面时,该说的我已经说清楚了。”洛昙深语气平平道:“你是个优秀的伴侣,这半年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   平征拧着秀眉,“那为什么……”   “我的新鲜感……或者说你给我的新鲜感,已经没有了。”洛昙深看着他的眼,并不避闪他哀怨的目光,“我认为现在中止这段关系,对你我来说都有好处。”   平征显然无法接受他这套说辞,情绪激动起来,“没有好处的,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   “你得到了一笔丰厚的补偿,靠这笔补偿,你可以不用再去书店打工,而是拥有自己的店铺,你也可以选择出国,去拥有另一种人生。”洛昙深微抬起下巴,美人沟刹时变得格外惹眼——就像他在床上居高临下睨人时那样,“你的生活水平比以前高了一个档次,还是两个档次?只要你好好利用这笔补偿,你往后的人生必然衣食无忧。”   “不,不……”平征用力摇头,“不是这样的。洛先生,你不能这么说。”   “哦?”洛昙深挑起眉。   “当初我根本不认识你,是你……”   “对,是我。”洛昙深嗓音低沉地打断,“是我追求你。”   平征已经放下茶杯,此时双手紧紧捏成拳头,声音捎上隐约哭腔,“那你怎么能平白无故和我提分手?洛先生,这半年我没有做错过任何事,我,我问心无愧!”   “平白无故?”洛昙深叹气,眼神透出几分哀怜,就像看一只资质低劣的小动物,“刚才我不是说了吗?你给我的新鲜感已经没有了。”   平征难以理解,“但这又怎么样呢?两个人从陌生到熟悉,新鲜感是会渐渐消退的啊,所有情侣都是这样,难道没有了新鲜感,一段关系就要走到尽头吗?”   洛昙深食指在手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似乎真的在思考。   平征深吸一口气,“洛先生,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你,我是真的爱你。”   “没有新鲜感的爱情,不是我想要的爱情。”洛昙深的目光冷了下来,“人生短暂,充满变数,我为什么要在一个失去新鲜感的人身上耗费精力?”   “你……”平征双目圆睁,似乎根本听不懂这番强词夺理的话。   “能保持半年新鲜感,你已经很不错了。”洛昙深笑了笑,“经营一段感情就像演一场戏,演的时候全情投入,不留遗憾,剧终的时候全身而退,迅速从角色中抽离,回到生活本该有的轨道上。”   平征胸口起伏,似乎按捺着愤怒的火,声音颤抖,“对你来说,和我在一起就是演戏吗?就是角色扮演吗?”   “这样不好吗?”洛昙深说:“人只有一辈子,但得到不同的剧本,爱上不同的人,好像就能拥有各种各样的人生。”   “可我是认真爱你啊!”平征突然竭斯底里,泪流满面。   洛昙深并不喜欢胡搅蛮缠的男人,因此见平征失控,眼中顿时略过一抹厌恶。   但到底是曾经的恋人,他站起来,缓缓向平征走去。   平征又惧又恨,抖得更加厉害。   “和你在一起时,我也是认真爱你,你难道感觉不到?”洛昙深抬起平征的下巴,眸子深不见底。   他仿佛天生就有一种蛊惑人的魅力,平征呼吸着他的气息,竟是浑身一僵,动弹不得。   “我只是比你更快从戏中抽离而已。”洛昙深娓娓道来,“我们谁也不欠谁,我给予了你毫无保留的爱,你也一样。现在属于我们的戏结束了,我已经离开,奔赴下一场,你是不是也该给自己留一份体面?”   平征很久都没有再说话。   洛昙深耐心地等着他,直到他费力地站起来,颤颤巍巍地向门口走去。   “乔叔。”洛昙深道:“安排一辆车。”   平征在门口停下,慢慢转过身来,语气凄凉又决绝,“洛昙深,你说那么多,只是为你的始乱终弃和薄情寡义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而已。你不配提爱,你根本不懂得爱情里的责任与担当,你不会爱人,也不配被爱,你和那些沾花惹草、包养情人的纨绔没有任何区别……不,你比他们更恶心,更卑鄙,因为你虚伪,你明明没有心,却偏要将自己描述得情深义重!一个有最基本道德观的人,都说不出你刚才的那番话!”   说完,平征头也不回地向楼下走去,拒绝了乔叔安排的司机,怎么来的,便怎么离开。   山间起了薄雾,洛昙深站在窗边,心平气和地欣赏片刻,唇边扯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   那些活在底层的人总是这样,坐井观天,鼠目寸光,一定要用自己的道德观去评判他人,一旦不合自己的意,就撒泼胡闹,妄加指责,将自己的低劣与无知暴露无余。   啧,所以活在底层的人,永远只配在底层挣扎,可怜,又可恨。   洛昙深吁了口气,靠在窗边点上一根烟。   乔叔问:“少爷,今天要在家里用餐吗?”   “不了。”洛昙深道:“让周姨不用准备了,我要去鉴枢会一个人。”   海鲜自助餐厅的工作比车间的工作简单许多,却出不得错,还得时刻保持机灵,脸上随时挂着笑容。   今天在路上耽误了些时间,单於蜚一到酒店,就连忙换衣洗脸洗手。   他身上沾着车间的机油味,虽然一路上已经散去不少,但是在鉴枢这种地方,任何奇怪的味道都不允许出现。   换上侍者的白色制服时,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片刻后疲劳地揉了揉眼窝。   已经很多天没有休息了,浑身最难受的就是眼睛。沉疾像黑牢里困不住的野兽,几乎要挣脱枷锁。   “小单。”休息间的门被打开,领班杨晨露笑容温婉地走进来。   “杨姐。”单於蜚立即从镜子边侧过身。   “不舒服?”杨晨露问。   “没有。”   “那就好。”杨晨露点点头,“今天大堂的工作你不用管了,去包厢待着吧。”   闻言,单於蜚略显茫然的眼缓缓一睁。   “是咱们少东家。”杨晨露低声道:“机灵点儿就好。”   作者有话说:昨天更新后发现一个问题,安卓用户用APP看的话,攻名字的第二个字显示的是“于”,但其实我写的是另一个字,方字旁,上面一个人,下面两点。用网页端和移动端看显示正常,苹果用户也显示正常。 第05章   鉴枢酒店的海鲜自助餐厅,名字里有“自助”二字,其实是半自助。客人无需端着餐盘挑挑拣拣,只需坐在座位上点菜,后厨按订单照做,再由侍者送上来。   洛昙深对海鲜没有特别的好恶,拿着点菜簿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竟是要了一份寿喜锅、一个碳火烤肉的炉子。   餐厅主打海鲜,但精品肉类也不是没有。不久,两名侍者就抬着小号烤肉炉进入包厢,稳当地安置在桌上,切成薄片的牛肉、猪肉和各种酱料、佐肉蔬菜也挨盘摆好。碳火生起来,一名侍者正要往烤肉炉上刷油,洛昙深忽然道:“我自己来。”   侍者一脸惊讶,“洛先生,这……”   “寿喜锅怎么还没送来?”洛昙深拿着刷子,在炉上象征性地刷了两下。   “马,马上就来。”侍者连忙转身低声吩咐:“让厨房赶快!”   “菜都上齐了吗?”洛昙深将一块牛肉扔在刷好油的炉子上,两眼低垂,看着哧哧作响的肉。   “只剩寿喜锅了。”   “那你们都出去吧。”洛昙深淡淡道:“我不会做寿喜锅,把送寿喜锅的人留下来就行。”   侍者问:“那烤肉?”   “我自己来。”   这时,一抹瘦高的身影出现在包厢门边。   洛昙深没有抬眼,只以余光漫不经心地一瞥,唇角便弯出小小的幅度。   单於蜚快步走入,将平底锅和寿喜锅专用酱料放在桌上。接着,另外两名侍者端来生鸡蛋与冷气蒸腾的牛肉。   洛昙深将刚熟的肉放在碟中,随手指了指单於蜚,“你留下。”   其他人识相地离开,悄无声息地合上包厢的门。   包厢宽敞,桌子也大,放着烤肉炉和寿喜锅,还剩下大半摆放菜品的地方。单於蜚站在桌边,打开电磁炉,开始往平底锅上抹固态油和洋葱。   洛昙深用生菜包住裹满酱汁的肉,一边吃一边毫不避讳地打量他。   单於蜚很高,资料上显示有一米八九。   这种身量的男人,大多给人强壮、魁梧的感觉。但单於蜚太单薄,虽然露在外面的手臂、手腕看上去很有力,腰腹该有的肌肉也一块不少,可整个人看上去仍是偏瘦。   当然也可以说是年轻人的清隽。   洛昙深看中的正是这一点。   他对健壮的型男没有兴趣,就喜欢这种穿衣显瘦、脱衣有料的年轻男人。   不过和他以前看上的猎物不同,单於蜚高得过分,甚至超过了他自己的身高。   这是单於蜚身上唯一扣分的地方。   但细细一想,倒也没什么。平征那样不到一米八的乖巧“宠物”虽然抱在怀里很是惬意,但是偶尔尝尝鲜,抱个比自己高的男人,也未尝不是一种刺激的体验。   何况一米八九和一米八五之间只差了四厘米,四厘米的身高差而已,在床上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洛昙深笑了笑,眼中掠过几许轻浮。   他热衷享乐,就像之前对发小许沐初说的那样——纵欲。看上一个人,便要占有这个人,柏拉图恋爱从来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此时单於蜚站在他面前,一言不发地摆弄寿喜锅,看上去禁欲又冷漠,他用目光描摹着对方的身体,想的是秀色可餐,想的是如何让这人臣服在自己身下,想的是以什么姿势将对方操到软声求饶。   啧,一米八九男人的讨饶,只消想一想,下腹就快要蹿起火来。   锅已经热得差不多,单於蜚端起食盘,将鲜红的牛肉一片一片码在锅底,再浇上酱汁,将蔬菜也放了进去。   做到这里,就只用等待酱汁煮沸,牛肉起锅了。   单於蜚放下长筷,安静地退到一边,像上次一样低声道:“请慢用。”   洛昙深挑起眼尾,盯着他看了十来秒,将手中的烤肉夹往桌上一扔,“你来烤。”   单於蜚没有拒绝,拿起烤肉夹,动作十分娴熟地将肉片一片一片放在炉子上。   烤肉炉比寿喜锅离洛昙深更近,此时他几乎是站在洛昙深身边。   寿喜锅的酱汁一沸腾,牛肉马上就会好,若是不立即捞出来,口感就会显老。单於蜚一边翻着烤肉,一边注意寿喜锅,注意力全放在食物上,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洛昙深。   对洛昙深来说,这绝对是稀罕事。   他生得漂亮,并且不是那种浮于表面的美,很多人见到他,即便嘴上不说,也忍不住多看两眼。   人都是视觉动物,往往沉溺于观感。他从十六岁开始游戏情场,看上的人无一不被他俘获。他给得了钱,也给得了地位,他甚至可以温柔细致得像最有风度的绅士。   可是他的猎物们,或多或少早在他微笑的时候就已对他倾心。   因为很少有人能拒绝美人。   “牛肉好了。”单於蜚将刚熟的肉从锅里夹起来,放在碟子里,推到洛昙深面前,又要继续翻炉子上的烤肉。   “帮我把生鸡蛋搅拌好。”洛昙深存了捉弄的心思,闲散地坐在一旁,想看单於蜚手忙脚乱。   烤肉应该刷酱料了,寿喜锅那边也该继续烫肉片,单於蜚看了看碗中的生鸡蛋,放下夹子,将碗端起来。   搅拌鸡蛋是五岁小孩都会的事,洛昙深却偏偏不自己做。   单於蜚搅拌鸡蛋的动作相当利落,木筷撞在瓷碗上,发出悦耳的声响。   洛昙深撑着下巴,像是欣赏一场表演一般,好整以暇地看着单於蜚。   “好了。”放下碗,单於蜚连忙给烤肉刷酱,“烫好的牛肉要趁热吃。”   洛昙深将沾过生鸡蛋的牛肉夹起来,两三口吞入腹中。   这时,单於蜚正在处理的烤肉也剪好了。   洛昙深不是吃饭秀气的人,接过烤肉后,又指挥单於蜚往寿喜锅里加牛肉。   烫牛肉按秒计算,晚一秒老,早一秒生,单於蜚只得暂时不管烤肉,专心盯着寿喜锅。   洛昙深又道:“给我烤个牛舌。”   每间包厢都配有数名侍者,本来单於蜚只用负责寿喜锅,此时却因为包厢里只剩他一位侍者,而不得不兼顾寿喜锅和烤肉。   不久,额头就渗出些许汗珠。   洛昙深使唤惯了人,见他左右繁忙,不得分毫空闲,心情竟是更好,又指挥他刷酱剪肉,甚至点来一份甜虾,让他站在一旁剥。   单於蜚什么都没说,将剥好的甜虾放在瓷碟里,又去捞寿喜锅里的肉。   洛昙深看得发笑,拿过甜虾时,却见单於蜚用湿巾擦了擦手,然后捂在眼睛上。   “不舒服?”他放下瓷碟,温声问道。 第06章   “没事。”单於蜚放开手,声音带着几分沙哑,未往洛昙深的方向看一眼,再次拿起夹子,翻即将烤熟的牛肉。   洛昙深支着脸颊,视线继续在单於蜚脸上游走。   因为要摆弄寿喜锅和烤肉,还要应付洛昙深时不时的“剥虾”、“搅拌鸡蛋”需求,单於蜚一直半低着头,眉眼几乎被阴影遮盖住。   但洛昙深是坐着的,只消稍一抬眼,就看得清他的五官。   “猎物”此时的神情有种清心寡欲、不悲不喜的味道,浓密纤长的睫毛中和掉了鼻梁与双眉的冷厉感,下巴的锋利又将睫毛带来的可爱观感阵阵消弭,看得人心尖发麻发痒。   单於蜚把将将熟透的牛肉剪成小块,往洛昙深的瓷碟里夹时,眸光才转了过来。   但仍旧没有看向洛昙深。   洛昙深在心里“啧”了一声,将蘸酱碟一推,“出去加点儿酱来。”   单於蜚拿着碟子走了。   五分钟后,洛昙深又道:“拿几个生蚝和扇贝来。”   单於蜚看了看已经烤好,却被晾在一旁的牛肉,眉心微不可查地皱了皱。   “对了,还有蟹。”洛昙深轻松地靠在椅背上,说话时漫不经心地舔了舔下唇。   “好。”单於蜚应了一声,又向包厢外走去。   很快,刚被清理好的新鲜海鲜就被放上了炉子。   之前烤好的牛肉已经凉了,洛昙深养尊处优,自然是不吃的,让单於蜚重新烤了一份,这才象征性地吃了两口。   烤海鲜比烤肉类耗时更长,工序也更多。洛昙深发现自己很喜欢观察单於蜚的手,十指修长,骨节特别明显,手腕看上去极有力道,指尖泛着浅红,指腹和手掌有些粗粝,一定有不少薄茧。   如果被这样一双手握住那里……   洛昙深眯起眼,被这太过情色的想象逗得满心欢愉。   别人若是意识到此时不该想这种事,大约会及时打住,但他向来放纵自己的欲望,竟是索性往更情色的地方想去。   单於蜚的脖颈与喉结比手指更加出挑,虽然并无肌肉感,却经络毕现,隐隐透着蓬勃的爆发力。深深吞咽的时候,说不定能在脖颈上摸到一个被顶到生理极限的形状。   那时候,单於蜚一定会红着眼哽咽。   洛昙深别开目光,暗自发笑。   “生蚝可以吃了。”单於蜚在瓷碟里放了三个烤好的生蚝,又在扇贝上浇酱料。   “就这样?”洛昙深问。   单於蜚手腕微微一顿,“嗯?”   “不帮忙去壳吗?”洛昙深眼中擒着笑意,看上去竟有几分自然的天真。   单於蜚沉默几秒,拿过盛生蚝的瓷碟,用叉子不声不响地将生蚝肉连带酱料从壳里撬了出来。   “请慢用。”他说。   洛昙深瞧瞧瓷碟里的生蚝肉,又瞧瞧完全没有任何私人情绪的“猎物”,玩心彻底被挑了起来。   接下去,单於蜚撬了一堆生蚝扇贝。洛昙深倒也没怎么浪费,基本上吃完了,最后要了一盘花蛤,让单於蜚将肉一枚一枚挑出来。   自始至终,单於蜚都没显露出任何情绪,只是偶尔抬起手臂,在眼睛上按一按,然后眼皮重重合拢片刻。   洛昙深当然注意到了他这个小动作。   他的眼睛和他整个人散发的气场很是相似,都有些冷淡疏离,却又不至于冰冷。细看的话,他的眼中似乎没有焦距,像蒙着一片初冬尚未结冰的河上,清晨升起的薄雾。能窥视他的眼,却无法通过他的眼,碰触到他的心。   “你眼里有红血丝。”洛昙深说:“没休息好?”   单於蜚继续撬着花蛤,摇头。   “那你怎么老是揉眼睛?”洛昙深又道。   “抱歉。”单於蜚显然不愿意多说。   洛昙深看着他说话时起伏的喉结,忽又想到不久前那个情色的想象,嗤笑一声,将手中的花蛤壳不轻不重地一抛,“撬壳很好玩儿?”   这话说得特别没道理。让单於蜚撬壳的是他,吐槽人家撬壳的也是他。   单於蜚放下叉子,擦了擦手说,“不够我一会儿再撬。”   洛昙深眉梢挑得老高,饶有兴致地看着自个儿的“猎物”,声音突然变得温润——只要他想,任何时候都能伪装得风度翩翩。   “你叫什么名字?”   单於蜚从制服的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放在桌沿。   鉴枢的每位服务生都有名片,便于更好地服务于客人。   洛昙深拿起名片,装模作样道:“单,於,蜚。”   单於蜚点了点头。   “哎,你忙了一晚上,怎么都不看我一眼?”洛昙深随手将名片一扔,架着腿,微偏着头看单於蜚。   单於蜚目光落在名片上,似乎想要收回去。   “你眼睛不是不舒服吗?”洛昙深沉着嗓子,将音色压出几分性感,痞笑着,“看我。”   单於蜚单薄的唇不经意地一抿,视线调转,与洛昙深四目相对。   河上的薄雾并未散开,飘飘荡荡,时浓时浅,仿佛初升的朝阳也无法将它驱散。   洛昙深微怔,唇角的笑意逐渐收敛。   他并未想到,单於蜚的眼眸会深得一眼望不到底,深得像有一道古怪的磁场,堪堪捕捉着经由的目光。   片刻,单於蜚轻声道:“看了。”   洛昙深回过神来,诧异于他的反应,“看了?”   单於蜚已经别开眼,就像方才不曾对视过一般。   对洛昙深来说,这相当于遭遇冷遇了。   真新鲜,他哼笑出声,饮一口茶,玩心大起,唤道:“单於蜚。”   “嗯。”单於蜚翻弄着炉上的生蚝,仿佛吝于给他一个眼神。   他竟也不生气,又唤:“单於蜚。”   “嗯。”还是那没有任何情绪的应答,单於蜚连余光都没有动一下。   洛昙深来劲了,“单於蜚。”   “嗯。”   “脸转过来,看我。”   单於蜚这才侧过头,两人再次彼此凝望。   “生蚝好看吗?”洛昙深问。   “不看着会烤坏。”单於蜚说。   洛昙深笑起来,“你怎么这么老实?”   不知为何,单於蜚这回没有别开眼,仍然看着他。   那双眼里的雾似乎更深了,但雾中的红血丝却鲜艳得刺眼。   被这样一双眼盯着,半晌,洛昙深竟然有些不自在。   这简直比刚才他发现自己被忽视更稀奇。   “不自在”这种事,从来就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单於蜚连眼睫都没有颤抖,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深邃的目光倾泻而下,像没有任何温度,又像炽热如火,将他团团包围。   他咳了一声,毫无道理地指责:“你看我干什么?”   “没什么。”单於蜚移开目光,不恼不忿,就像根本记不得刚才说“看我”的是他一般。 第07章   洛昙深成了鉴枢酒店的常客。   虽然以前他也时不时与各个前任来这儿共度春宵,但去的都是最顶上的奢华套房。自打与平征分手,他便像突然清心寡欲似的,再没上去开过房,来了只在一楼的花园茶室泡壶茶闲坐,两眼时不时往外面瞧上一瞧。   花园茶室外的小道是单於蜚赶来上班的必经之路,洛昙深只要在落地窗边坐着,就看得到他步履匆匆的模样。   当然,落地窗里面的人能窥视外面的一切,外面的人却只能看到自己投射在落地窗上的影子。   单於蜚似乎总是行色匆忙。别的服务生都是不紧不慢掐着时间打卡,他却是推着一架破旧不堪的二手自行车,风一样地杀到。   每次躲在暗处看他冲进酒店,洛昙深都忍不住发笑。   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始终是如此窘迫的,结束上一趟班,立马就得赶下一趟班,像个陀螺一样无休止地转着,来不及思考,亦来不及欣赏,更别提享乐。这些人累死累活,也就为了那几张薄薄的票子。   洛昙深喜欢观察他们的窘迫,还有他们在金钱面前的斤斤计较。   这很有趣,对他来说,甚至比上流社会的纸醉金迷、衣香鬓影更加诱人。   而单於蜚的窘迫,似乎格外能挑起他的欲望。   一场秋雨之后,气温骤降,夏末最后一丝暑气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外面刮着凉风,茶室里的温度却不低。洛昙深热衷健身,却有些畏寒,出门时拿了件长至小腿的薄款大衣披着,还搭了一条装饰作用大过保温作用的围巾,下面穿一条收脚的九分裤,将脚腕露在外面。   此时,大衣与围巾都搁在一旁,他双手捂着玻璃茶杯取暖,眼角微弯地看着落地窗外。   单於蜚来了,还是骑着那辆叮当作响的自行车,穿一身深蓝与黑色交加的老气外套,外套的拉链没有拉上,瞧得见里面的黑色T恤。   洛昙深放下杯子,放松腰身,陷进绵软的靠垫里。   单於蜚那件土气的外套是摩托厂的工作服,他见别的工人穿过,但见单於蜚穿,这还是头一次。   这种工作服质量都不怎么好,剪裁不合身,穿起来像个水桶都是其次,最关键的是面料太差,像塑料布一样,虽然据说有防寒的功效,但不怎么透气,贴着皮肤非常不舒服。   他想象不出穿这种衣服是什么感觉。   单於蜚锁好自行车之后,就从小门进内堂了。洛昙深的目光追随着他,直到彻底看不见为止。   其实前几天原城就开始降温了,但单於蜚并没有及时加衣,还是几件看上去差不多的T恤轮流换。   洛昙深自己早就换上秋天的衣装,既要温度,也不落了风度,除了经常将修长的脖颈和漂亮的脚踝露出来,其他哪哪都裹得严严实实。   见单於蜚没厚衣服加,他不是想不到原因。   原城的秋天很短,被炎热难耐的夏季和漫长寒冷的冬季夹在中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很多不怎么讲究,或者没有精力、财力去讲究的普通人,衣柜里根本没有秋装。用T恤扛个冻,或者用棉衣忍个热,凑合着凑合着,差不多就到该穿冬衣的时候了。   单於蜚前阵子大概就是打算用T恤扛过去,今儿实在没扛得住,才在T恤外面套了件难看的工作服。   洛昙深闭上眼,想起那件工作服,没忍住嗤声笑了出来。   工作服确实太难看,但单於蜚太过高挑,穿着倒也不显丑。就像中学里的校服,不分男女款,只分“普通学生款”和“校花校草款”,同一件儿校服,校花校草就是能穿出清新脱俗的效果。   茶水凉了,洛昙深抬起手腕看看时间,也差不多到餐厅营业的点儿了。   他站起身来,穿上极显身材的大衣,围巾随意地挽了一圈,翩身一转,向茶室外走去。   “洛先生,您来了。”海鲜自助餐厅的侍者们笑着鞠躬,洛昙深亦报以温和的微笑,由值班经理领着去了早就订好的包厢。   单於蜚已经在那里候着了,但见他进屋,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微微一低头,“请坐。”   洛昙深当然不会立即落座。下午在茶室已经坐得够久,哪有接着又坐的理。   况且他自认今天这身打扮十足惹眼,大衣将本就颀长的身材衬托得更加出挑,衬衣闲散地扎在裤腰里,领口大敞,两道锁骨在围巾的遮掩下若隐若现。   他想看单於蜚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想看单於蜚被自己深深吸引,浑然不觉此时的自己有点像一只骄傲开屏的孔雀。   单於蜚的确瞥来了一眼,却只有一眼,并且似乎没有捎上任何个人情感。   洛昙深心有不满,下意识抬起下巴,状似随意地扯了两下围巾。   这举动叫“找存在感”,他倒是找得坦然,半点扭捏都没有。   “今天你点的是现熬海鲜粥。”单於蜚像没看到一般,说着看了看桌上电磁炉上放着的石锅,粥已经熬着了,过一会儿得将处理好的海鲜加进去。   其实这样的活儿本不用他做,但领班和经理先后找他谈过话,意思再清楚不过——今后只要洛先生来了,其他事你就不用管,安心去包厢里陪洛先生就是。   他没有立场拒绝。   在酒店里工作久了,谁都是人精,哪能看不出洛昙深醉翁之意不在酒。经理和领班将单於蜚推出去,嘴上说着是为了员工着想,事实却都是为了自己的前途。   洛昙深自然是看得明白,每每见了单於蜚,也不问“怎么又是你”。但他好奇的是,单於蜚居然比他自己还淡定。   那种淡定里面,是再明显不过的漠视。   屏开了,注意却没有吸引到位。洛昙深难得地有些不爽,将大衣和围巾都脱了下来,随手一扔。   大衣倒是堪堪挂在椅背上,围巾却滑落在地。   他也不在意,往靠椅上一坐,拿起湿毛巾擦手。   单於蜚正在搅弄石锅里的粥,见状放下勺子,上前几步,捡起围巾,抖了两下,把大衣也一并拿起,挂在门边的衣架上。   “啧。”洛昙深往后一靠,右腿翘起来,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转动着裸露的脚腕,语调轻浮,“你懒得看我,倒是挺关心我的衣服?”   他说这话时似笑非笑,胸膛因为坐姿太过散漫而露出一小片,看上去浪荡又勾人。   单於蜚与他对视片刻,像是全无所动一般,声音仍旧清冷,“落在地上脏。”   大概是突然短了路,洛昙深翘着的右腿突然一甩,脚上擦得光可鉴人的小皮鞋被甩落,歪倒在几步远的地上。   “地上脏。”洛昙深说,“你这么好心,是不是也该帮我把鞋捡起来,再帮我穿上?”   他的脚也生得漂亮,甚至因为定期做保养,而比不少女性都光滑白皙。   没了鞋,脚就这么暴露在空气中,一摇一晃,带着几分堂而皇之的性暗示。   单於蜚低头看了看,走近,将歪倒的鞋扶正,放在离他脚不远的地方,然后站起来,向包厢外走去,“自己穿,包厢里有规定,客人不应随意脱鞋。”   洛昙深生平头一次被质疑素质,脸颊一热,“你去哪?”   单於蜚头也不回,“洗手。” 第08章   包厢里只剩下粥被小火熬得冒泡的咕噜声,洛昙深垂眸看着自己翘在空中的脚,莫名觉得白得碍眼,心中一躁,索性连另一只鞋也蹬掉,双脚就这么赤着踩在地上,半分钟后又想起单於蜚那句冷淡的“洗手”,更是烦闷,犹豫片刻,只得将鞋穿上。   刚一穿好,单於蜚就回来了,袖口挽至手肘,指尖上还有没擦干的水,几乎是目不斜视地走到桌边,拿起搅粥用的勺子。   洛昙深偏着头,盯着他看了半天,突然道:“你会做蟹黄粥吗?”   单於蜚眼睫低垂,遮住了眼中的光,“会。”   “那就做蟹黄粥吧。”洛昙深站起来,围着餐桌走了一圈,在单於蜚身后停下,“去,挑几只蟹来。”   单於蜚微偏过头,与他对视一眼,薄唇似乎轻轻抿了一下。   洛昙深被这一眼看得不太舒服,浅蹙起眉,“去啊,你不是负责这个包厢吗?难道还得我自己去挑?”   单於蜚只得再次放下勺子。   看着他的背影,洛昙深捋了捋额发,走到窗边,俯视着下方的辉煌夜景,“啧”了一声。   方才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并非因为单於蜚的目光本身,而是目光的“角度”。   单於蜚比他高,相隔一些距离时,四厘米的身高差并不明显,但刚才离得那么近,他能察觉到,单於蜚是垂着眼在看他。   那道带着凉意的目光,是从上方浇下来的。   他没有在站立时被人如此俯视过。   准确来说,他没有被自己看上的人如此俯视过。   从来都是他居高临下,不管是在床上,还是日常相处之时。   “猎物”们只有仰望他的份,没有俯视他的资格。   他抬起右手,轻抵在落地窗上,忽然有些明白自己最近的举动为何如此反常。   这个圈子里多的是风流情债,平征上次说——你和那些纨绔没有任何区别。   他并不认同。   因为别的纨绔对待情人大多全无尊重之态,他却耐心周到,甚至是关怀备至地呵护着身边的人。在一段关系结束之前,他的行为与态度绝对称得上温柔。尤其在追求一个人时,他展现出的风度与热忱时常令人赞叹。   但这次追求单於蜚,他却有些“失控”。温柔不见了,风度也几乎没有,每次见到单於蜚,都想搞些恶作剧,捉弄捉弄这个不苟言笑的男人。   究其原因,或许正是因为那四厘米的身高差。   他不习惯从上至下的目光,希望单於蜚在他面前能低一些,再低一些,像以往那些乖巧的“猎物”一样仰望自己,最好再带上顺从与讨好的眼神。   他绝无可能让平征半跪在地上给自己穿鞋,刚才却等着单於蜚蹲下来捡起地上的鞋。   因为平征已经足够温顺,单於蜚却“高高在上”,野性未除。   夜色将落地窗变为一面漆黑的镜子,他在镜中看到自己微扬起的唇角。   这次“追求”必然是一场全新的、前所未有的刺激体验。   他舔了舔下唇,眸中泛出几缕狡黠与势在必得。   以前是“狩猎”,而这一次,也许应该换个名号,叫作“驯服”。   单於蜚端着木盘回来了,后面还跟着另一位侍者。二人将蒸笼安置好,侍者离开,单於蜚看了看锅里的粥,继续搅拌。   空气里弥漫着粥的香味,并无任何不该出现在包厢里的异味。   洛昙深却撑着脸颊,散漫地说:“怎么有一股怪味?”   单於蜚手腕稍一顿,“怪味?”   “你没闻到?”洛昙深说着皱起眉,“就像什么油的味道。”   单於蜚摇摇头。   洛昙深右手五指并拢,在鼻子前扇了扇,笃定道:“有,是机油的气味。”   说完又自言自语:“这儿怎么会有机油?”   单於蜚眉间忽地一紧,没握勺子的那只手下意识地抬了起来。   “是你身上散发出来的?”洛昙深问。   单於蜚抬起的手顿在半空。   “真是你?”洛昙深撑开眼皮,靠近几步,“我闻闻。”   单於蜚下意识就往后退。   “躲什么?”洛昙深伸手就是一拽,抓住单於蜚的制服领口。   两人的胸膛几乎贴在一起,洛昙深凑在单於蜚耳边嗅了嗅,嗓音压得低沉性感,“你身上为什么有机油味儿?”   单於蜚僵着没动。   “我记得鉴枢极其重视员工个人卫生,每一名服务生在换上这身制服之前,都必须确保身体清洁。”洛昙深哼笑,“但你,却把机油味儿带到了包厢里。”   单於蜚喉结极不明显地颤了两下,低声道:“抱歉。”   洛昙深松开手,在他胸口不轻不重地一推,神色几乎瞬间冷了下来,“去换身衣服。”   单於蜚表情仍旧很淡,唯有下巴的线条绷了绷。   洛昙深看出他的窘迫,眼尾眯出一道上翘的弯,心情甚好,“时间有限,我也不要求你去洗个澡再回来,但起码,得好好洗个手吧?”   单於蜚似乎吁了口气,转身出门。   洛昙深坐回靠椅上,哼笑出声。   其实包厢里哪里有什么机油味儿,所谓的“怪味”全是他凭空想象出来的。   单於蜚在摩托厂工作,穿着工作服匆匆赶到酒店,只要个人卫生做得不到位,身上便可能残留着机油味。他不过随口一诈,单於蜚就乖乖上当。   刚才他故意将“好好洗个手”说得特别重,也算是报了之前单於蜚那句“洗手”的仇。   他洛昙深是什么人,今天之前还没谁嫌过他,单於蜚居然在碰过他的鞋后大张旗鼓去洗手,这面子可丢大了,他能不在单於蜚身上找回来?   但“报仇”的爽快并未持续太久,甚至可以说片刻就消逝无踪。   回过味来后,他突然觉得自己有毛病,明明是追人,却跟人家较起这种无聊的劲来,简直是幼稚得可笑。   单於蜚回来时脸色有些苍白,衣服已经换了一身,小幅度地点了个头,“久等了。”   洛昙深知道,自己刚才的话也许伤了单於蜚的自尊。   不过转念又想,单於蜚那声“洗手”不也是不留情面的吗?   蟹已经蒸好,个个金黄肥硕。单於蜚将它们拿出来,剥出一碗蟹黄。   洛昙深看着他忙碌,决定就此放下“洗手”这事儿,没话找话道:“等会儿你也一起吃吧。”   凌晨,气温又降了几度。单於蜚披着工作服,取车时被风吹得打了个寒战。   上车之前,他扯起胸口的布料,低头闻了闻,的确有一股机油味儿,但算不上浓烈。   那人说过的话在脑中回荡,带着笑意,带着讥讽。他轻轻摇了摇头,骑向阴冷的夜色中。 第09章   家里的热水器已经用了十来年,小毛病不断,热水时有时没有。在察觉到水温开始变凉时,单於蜚就加快了抹香皂的速度,却还是被彻底凉下来的水浇得呼吸一滞。   从卫生间出来,他快速跑进卧室,套了件长袖T恤,还是冷,浑身肌肉都冷得绷紧,他在床边坐了一会儿,下颌止不住地打颤,待那股附着在周身的寒意逐渐消退之后,才站起身来,从老旧的衣柜里翻出一件棉衣。   棉衣这种东西,穿的年头久了,就不怎么保暖了,埋在里面的棉絮紧巴巴地勒成绳索状,抵挡不了外头的风寒。不过现在只是秋天,还没到寒风呼啸的份儿上,穿在身上也算凑合。   单於蜚将换下来的T恤、牛仔裤、工作服放进盆里,拿去阳台上洗。   阳台上的水池没通热水——即便通了,此时从水管子里流出来的恐怕也是凉水。单於蜚双手浸在冷水里,小心翼翼地搓着衣服,担心将动静弄得太大,吵醒早已睡下的爷爷。   他很少在深更半夜洗衣服,牛仔裤和工作服也没有脏到必须得洗的地步,但晚上听得的那声“机油味儿”在脑中徘徊不去,令人烦闷。   也是因为那句话,他才在卫生间挨了冷水。   热水器虽然时常出问题,但用习惯了,其实是能把握热水变凉规律的。只要动作利落一些,基本上不会被彻底变凉的水浇个一头一身。今天洗得久了些,耽误了时间,仿佛洗得久,机油味儿就会淡去。热水器却不配合,时间一到热水就没了,比施在“灰姑娘”身上的魔法还准时。   都说自个儿身上的味道,自己是闻不到的。单於蜚也不知道身上的机油味儿是不是明显到了隔着几步远都能闻到的地步,但那人当时的模样也不像是在撒谎,况且也没有必要撒谎,应该就是嗅觉比较敏感,一闻就闻到了。   单於蜚叹了口气,双手被冷水泡得有些发麻。   阳台上的动静到底还是吵醒了爷爷单山海,干瘦苍老的老头子摸摸索索走到阳台门边,布满皱纹的脸上嵌着一双枯败浑浊的眼,“小蜚,衣服放着,你去睡,我白天给你洗。”   “爷爷,您别站在这儿,外面风凉。”单於蜚连忙擦掉手上的水,扶着老人往屋里走,“吵醒您了,我一会儿把阳台门关上。”   单山海摇摇头,“你早些睡吧,太辛苦了,明天还……”   “我知道。”单於蜚轻声打断,“我知道的,爷爷。”   单山海眼中似是有了泪,沉沉地叹了口气,干枯的手在单於蜚手臂上拍了拍,蹒跚着走进卧室,关上那扇总是“吱呀”作响的门。   单於蜚在逼仄阴暗的客厅里站了几秒,转身回到阳台上。   原城的秋冬有些潮湿,衣物洗了不容易干,家里也没有烘干设备,他晾好刚洗的衣服,取下前几天洗的裤子摸了摸,还很润手,只得重新晾回去。   做完这一切,已经快到凌晨两点。   该睡了,前阵子提前跟车间和餐厅申请了一天轮休,天一亮就得去城外给父亲扫墓。   明天——不,应该算今天了——是父亲的忌日。   想起那个疯癫残忍的男人,他唇角苦涩地扯了扯,向厨房走去。   柜子里还剩一小把干面,他打了火,打算煮一碗面果腹。   晚上在包厢工作时,洛昙深将熬好的蟹黄粥推到他面前,邀请他一起品尝,但服务生有服务生必须遵守的规矩,即便饿得厉害,也不能吃客人点的食物。   十几个小时没进食,此时胃已经空得没了知觉。   面很快煮好,他蹲在墙角,将面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胃里有了食物,身体终于暖和起来。他收拾好厨房,又去阳台和客厅看了看,这才走进自己的卧室。   床上还没来得及加棉絮,躺着有些冷,他侧了个身,在黑暗中看着不远处的抽屉。   抽屉里的书中,夹着一张照片。   他想看看那张照片。   拳头在单薄的被子下握紧,他到底没有起来,阖着的眼皮轻轻颤抖,像是正经历着某种挣扎。   几分钟后,他平静下来,侧躺变成了平躺,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夜里半梦半醒,睡着的时间不超过半小时。天一亮,他就起来了,像平时一样做好两人份的早餐,不同的是平时都是空手出门,今日却提着两大包香烛和纸钱。   那个与他有血缘关系的男人已经去世三年,自己倒是解脱了,却把一切担子撂给活着的人。   他在路灯下等了十几分钟,清晨的第一班公交车姗姗来迟。   公墓在城外一个乡村里,是原城最便宜的一块墓地。每年扫墓,都得公交转公交,中巴转小巴,最后还得搭乡间的三轮车,花上整整一天时间。   公交车开出几站后,天才彻底亮起来,他看着窗外空荡荡的街道,揉了揉又难受起来的眼。   早过了复查时间,也许得抽个空,去医院彻底检查一下。   洛昙深难得出门没开车,从车库里翻出一辆去年收的摩托。   许沐初以前在会所看上个玩极限的“男模”,为了泡人家,心血来潮搞了好几辆顶级配置的改装摩托。当时洛昙深正“空仓”着,没事也弄了辆,跟着去飙了几回,后来腻了,车就扔在车库里落灰。   昨天在包厢故意拿“机油味儿”下了单於蜚的面子,回来后他越想越觉得没必要,太小气不说,还惹人厌烦。   琢磨一宿,早上一起就把摩托给翻出来了,还凑上去闻了闻,分辨是哪种机油味儿。   其实他还挺好奇单於蜚身上的机油味儿——那件工作服上肯定有机油味儿,但单於蜚个人卫生搞得实在太好,换上制服后就闻不到了,他在对方脖颈边一通嗅,一无所获,只能装模作样地刻薄一番。   造价高昂的摩托在车流中穿梭,洛昙深一身量身定做的机车装,即便头盔遮住了漂亮出尘的脸,这身行头仍旧相当惹眼。   摩托向豪凌摩托厂的方向驶去,他要亲眼看看,单於蜚上工的车间到底是什么样。   更重要的是,他想闻闻单於蜚身上的机油味儿。   公交车遇上了早高峰,被严严实实堵在路上。单於蜚被从窗外灌进来的风吹得眯起眼,抬手想将车窗关上。   余光里,一辆轰鸣着的摩托在停滞着的车辆间划出流畅的弧线,潇洒地呼啸驰过。   他下意识回头看了看,那摩托已经消失在滚滚车流中。 第10章   十几年前,豪凌摩托厂管理森严,别说是彻头彻尾的外人,就连职工家属也不能随意进入生产区域。如今守卫工作松懈了许多,两三门卫穿着粗制劣造的安保服,凑在门口抽烟闲聊,工人们几乎都是在这一片儿生活了几十年的人,刷着“脸卡”就进去了,偶尔来个面生的,只要身上穿着摩托厂的工作服,也可畅行无阻。   洛昙深造型拉风,那一身机车装看在四五十岁的门卫眼中就叫“流里流气”。   门卫们在摩托厂混了一辈子,见过的最大的人物就是厂长,还有前来视察工作的市领导,自然是分辨不出洛昙深这机车装的好歹,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还以为是哪个工人家不成器的混混儿子。   门卫年轻时也是打架打得飞起的混混,现在年纪上去了,学会了点头哈腰,夹着尾巴做人,但在新一代混混面前,还是得摆个架子。   洛昙深被堵在了厂门外。   此时早班早已上工,他了解过,单於蜚轮的就是早班。门卫不让他进去,这好办,几张红票子就解决了。   门卫们摸着票子的右下角,态度来了个急转弯,满面堆笑地将他请进去,还主动将他的摩托扛进办公室里供着。   厂区很大,平房一栋挨着一栋,每一栋就是一个生产车间。洛昙深记得林修翰拿来的资料上写着单於蜚是发动机车间的工人,但刚才从门卫处打听到,发动机车间是个很大的概念,其下分为各个小车间、小工段,要找人的话,得知道对方的具体工段。   想着反正时间还早,洛昙深没有立即说出单於蜚的名字,自个儿优哉游哉地在各个平房间转悠,心想说不定一会儿还能来个“偶遇”。   目之所及的平房都太破旧了,红砖灰瓦,年代感浓郁,车间里噪音隆隆,稍一靠近,听觉就会被机器的声响占据。   洛昙深故意深呼吸几口,鼻腔受了刺激,一个没忍住,喷嚏一打就不消停。   终于打过了劲儿,直起身一看,发现一群脏兮兮的流浪狗正警惕地看着自己。   他拿出纸巾,擦了擦口鼻,眉间轻轻皱起来。   弥漫在空气里的气味太难闻了,干涩、粗粝,仿佛混合着各种金属,难以形容。   这与他想象中的很不一样。   整夜都在思索单於蜚身上的机油味儿闻起来是什么样,会不会带着几缕野性与性感,或许还掺杂着烟草与汗水的味道。   若那味儿是现在闻到的这股“怪味”,那简直是大失所望。   洛昙深一撇唇角,发现自己真是想得太美好了。   在这种破烂工厂里当工人,没裹上一身酸臭就不错了,怎么会有什么野性与性感的气味?   “啧。”他笑着摇摇头,对流浪狗们吹了声口哨。   为首的流浪狗调头就跑,其他的也跟着跑开。   没劲。他想扔掉纸巾,但左右一看,竟没找到垃圾桶。   没有随手扔垃圾的习惯,也不想一直将用过的纸巾攥在手中,他走去最近的平房,认为车间里总该有垃圾桶。   进入车间才知道,里面的噪音与异味简直令人窒息,灯光也不怎么明亮,工人们各自沉默着,几乎与轰隆作响的机器融为一体。   只待了不到一分钟,洛昙深就受不了了。他含着金汤匙出生,哪里来过这种地方。   匆忙从车间里跑出,拐弯就撞到了一个人。   “抱歉。”洛昙深说。   “你找谁啊?”来人正是32车间的车间主任苟明。   洛昙深看了他一眼,本不欲攀谈,但方才被熏得头晕脑胀,实在不想继续没头苍蝇似的瞎转了,于是问道:“您知道单於蜚在哪个车间吗?”   “你认识小单?”苟明说。   洛昙深知道问对人了,“我是他的朋友,来看看他。”   工厂里人际关系简单,苟明当了半辈子工人,没什么心机,指了指平房,“喏,他就在里面那个车间,不过真不凑巧……”   洛昙深下意识转身看了看,眼神微暗。   这车间的工作环境也太糟糕了吧?   苟明继续道:“他今天请了假,到柳淳公墓上坟去了。”   柳淳公墓依山傍水,“风水”不算糟糕,但周边环境实在太差,葬在这儿的都是买不起其他墓地的穷人。   墓碑上印着的遗像还算清晰,是个憔悴消瘦的男人。   男人眼中没有半点光彩,甚至看得出有几分厌世,形容极为普通,可若是细看,却能发现,男人骨相清秀出众,堪称美丽。   单於蜚将借来的铁桶放在墓碑前,面无表情地看着遗照,然后移开目光,开始插香烛、摆放水果。   不远处有一家人也在扫墓,鞭炮放得噼啪作响,鞭炮放完又挨个上香,或哭或笑,与离世的亲人讲述近来的生活。   单於蜚这边安静得近乎冷漠。   插好了香烛,他并未鞠躬,也未再看男人一眼,便蹲在铁桶前烧纸钱。   原城有一边烧纸钱一边喊亲人名字的习俗,认为这样亲人才能收到纸钱,单於蜚却只字不发,麻木地盯着燃烧的纸钱,直到双眼被熏得睁不开,才抬手挡上一挡。   这个动作像是在擦眼泪,但他眼中却一滴眼泪都没有。   两口袋纸钱看上去多,真烧起来也就十来分钟的事,但香烛却要燃上许久。   待纸钱的明火彻底熄灭,他便将香烛的暗火也灭掉,把作为供品的水果装进口袋里,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加上借还铁桶,整个扫墓过程不到半个小时。   提着水果向田埂上走去——在那儿能搭上三轮车,他数次想扔掉水果。   但爷爷跟他嘱咐了很多次,要他将水果带回去,“供果是有福报的,是你爸爸施与我们的祝福。”   他低头看了看水果,苦笑。   那个男人留下的只有绝望与困顿,哪有什么福报。   乡下的气温比城里低一些,他在田埂边等了许久,没等到车,被凉风吹得一颤,肚子也一阵叫唤。   扫墓时间虽短,但在路上花的时间实在是太长,此时已是下午一点来钟,确实该饿了。   水果他是不会吃的,早上忘了带干粮,周围又没有馆子,想填肚子的话还是得搭上三轮车去镇上。   最“保暖”的工作服夜里洗了,身上只有一件单衣,他紧了紧领口,想这趟回去,一定得买件厚实点儿的秋装了。   又等了一刻钟,太阳被云层遮掩,天完全阴了下去,一辆三轮车经过,车上已经挤不下人,司机憨厚地笑:“兄弟,我一会儿再来拉你!”   他笑了笑,“谢谢。”   三轮车掀起沙尘,他轻轻眯起双眼。   再一睁眼,却见一辆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超跑歪歪斜斜地驶了过来。 第11章   车窗降下,洛昙深摘下墨镜扔在一旁,唇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没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单於蜚。   单於蜚提着水果的手不经意间紧紧一握,浓密的眼睫幅度极轻地颤了颤。   对视片刻,他无动于衷地移开目光,往公墓的方向看去。   洛昙深手臂搭在车窗上,语气近乎命令,“上车。”   单於蜚又将视线转回来。   两人一站一坐,四目相对时必然是一方俯视一方仰视。但此时洛昙深却没有扬起下巴,而是微偏着脸,抬着眼皮往上瞧。   这样的姿势少了几分不可一世的傲慢,却堪堪多出诱人的柔态与性感。他脸上落着一片恰到好处的阴影,半遮半掩,描摹出极妙的轮廓。   单於蜚眉心浅浅一皱,嗓音低沉,“谢谢,我自己搭车回去。”   “啧,这儿哪有车让你搭?”洛昙深手指在方向盘上点着,“三轮车吗?然后再转小巴中巴大巴?进城之后再转公交?”   单於蜚平静地“嗯”了一声。   “那得花多长时间才能回去?”洛昙深漂亮的瞳仁里掺上了几分讥讽,“等你这么折腾回去,餐厅早开始营业了。”   “我今天轮休。”单於蜚说,“已经请好假了。”   洛昙深在心里将准假的经理骂了一遍,又道:“那这么说,今天是你的休息日咯?”   单於蜚眼中古井无波。   “那更不应该将时间浪费在奔波上。”洛昙深笑道:“上车吧,帮你节省时间,休息日就该好好休息,不然还算什么休息日。”   “不必了。”单於蜚说。   “你!”洛昙深哪里被人如此拒绝过,火气登时蹿了起来。   他十六岁便开始纵横情场,追人早追出了经验,但开着超跑风尘仆仆追到乡下的公墓里还是头一遭。   这姓单的不仅不领情,还冷着一张脸!   “不过还是谢谢你。”单於蜚补充道。   这句客套并没有让洛昙深心里爽快半分。他今天一从摩托厂离开,就回家取了车,兴致勃勃要献个殷勤,将单於蜚接回去,可一到乡间小路就迷了路,折腾半天才开到这儿来。费那么大的劲,还热脸贴上冷屁股,碰了一鼻子灰。   这哪是一句“谢谢”就能解决?   脾气上来了,以往对待“猎物”的温柔统统不见踪影,他眼中浮起一片戾气,将方才的“失势”归咎于坐着没气势,于是猛一推开门,想下车和单於蜚理论理论。   乡间的路太窄,单於蜚不动声色地退开两步。   “你躲什么?”洛昙深一脚踩在泥地上,黑色的牛皮靴立马沾上一戳稀泥。   操!他暗自骂了一声,正要关上车门,左脚却踩到藏在泥里的石头。甩车门的动作让他身体顿失平衡,脚下没踩实,竟是一个踉跄,向前方栽去。   单於蜚之前退的那两步已经给彼此拉开距离,此时却眼疾手快,条件反射般向前一步,伸手一撑。   怀里突然有了重量。   洛昙深万万没想到自己会有如此马失前蹄的尴尬时刻,脚被扭到的一瞬间,本以为会直接栽进田埂的烂泥里,然而此时却撞在单於蜚怀里,双手本能地搂着对方的腰。   心脏在一刹的停滞后飞快地跳起来,将躁动的血泵向周身。   踩到石头的脚仍有些发麻,但更明显的麻却是从尾椎处蔓延开来的。洛昙深闻到了一股极淡的香味,是那种最普通的香皂的气味。   显然,这气味来自单於蜚身上。   他有些怔忪地想,原来这人并没有沾上难闻的机油味?   “没事吧?”单於蜚没有立即放开手,仍扶着怀里狼狈的人。   洛昙深终于回过神来,从下方瞅了单於蜚一眼,“有事。”   单於蜚看着他,眸底很沉。   这时,不久前满载而过的三轮车回来了,司机用土话喊道:“小伙还在呢?上车吧,拉你去镇里!”   单於蜚看看三轮车,又看看洛昙深,唇线略一抿紧。   司机一看停在一旁的车,问:“这是有朋友来接还是怎么着?小伙子,你还坐我的车吗?”   “我……”单於蜚正要回答,洛昙深突然从他怀里一挣,跛着脚跳开一步,腰往下弓着,手正往脚踝上摸。   司机催促道:“不坐我就去那边接别的人啦!”   “我脚扭了。”洛昙深不咸不淡地说。   单於蜚犹豫两秒,很轻地叹了口气,向司机略带歉意地笑了笑,“抱歉,我坐这辆车回去。”   洛昙深仍弯着腰,一边唇角却勾了起来。   不过他垂着头,阴影将这抹笑遮盖得严严实实。   “没事没事!”司机摆了摆手,“你们这是好车吧?咱们乡坝头的路不好开,你们开慢点啊,注意安全。”   三轮车“突突突”地向公墓方向开去,不远处传来几声狗叫。   洛昙深直起身子,一言不发地盯着单於蜚。   单於蜚视线朝下,目光落在他的牛皮靴上。   “痛。”洛昙深往车上一靠,“走不了了。”   一句“还能开车吗”在嘴边滚了滚,又咽了下去,单於蜚想起司机说的“乡坝头的路不好开”,神色为难。   洛昙深的“伤脚”虚踩着地面,双眼半眯,像狡黠的狐狸。   僵持了几分钟,单於蜚终是走近,蹲在地上,“我看看。”   洛昙深习惯了居高临下,毫无不自在之感,半坐在驾驶座上,任由单於蜚脱掉自己的牛皮靴。   单於蜚手指修长,握住他的脚踝时,他立即察觉到一股力道。   鞋袜褪下后,白皙的脚腕露了出来,的确有些泛红,但并没有肿。   “很痛。”洛昙深说:“说不定一会儿就肿了。”   单於蜚抬头看了他一眼,将褪到脚掌的袜子又拉了回去,然后站起身来。   洛昙深半踩着牛皮靴,不悦道:“你想走?”   单於蜚没有立即回答,眼中有一抹他难以辨别的情绪。   他有些急了,“我是为了来接你才扭伤脚,你想把我丢在这儿?”   “我能开你的车吗?”单於蜚问。   洛昙深眼尾一张,心中笑了。   “能的话,就麻烦你挪到副驾上去。”单於蜚还是那平淡无澜的语气。   洛昙深轻哼一声,从车里出来,提着一只鞋往车另一边蹦。   田埂上全是稀泥,说不定下面还埋着石头,单於蜚上前扶住他,直到将他送进副驾。   “哎——”他将靠椅调整一番,惬意地吁了口气,看向左边,“谢了啊。”   单於蜚看了看他,似乎有些无奈,“系好安全带。” 第12章   离城花了整整一上午,回城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下午两点来钟,秋高气爽,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吝啬地洒下几许暖洋。进入原城主城区之后,道路逐渐拥堵,行驶的方向正好对着日光,单於蜚眯了眯眼,摸索着放下遮阳板。   洛昙深脚早不痛了,半躺着睡了小半程,此时偏过头,正好看到单於蜚抬手揉眼。   “出来大半天了,不清理一下就往眼睛上揉?”虽然只是浅眠,但到底睡着了十来分钟,洛昙深嗓音低沉,带着几分沙哑的懒散,还有不经意捎上的笑意,“哎,你怎么经常揉眼啊?”   单於蜚目不斜视,“没事。”   “多说两个字能累死你。”洛昙深翻出自己不久前扔下的墨镜,“喏,戴着挡光。”   “不用。”   “怎么不用?你开着我的车,车上还有我这崴了脚的病号。万一你眼前一晃,惹出交通事故,谁负责?”   这话纯属扯淡。这一路开下来,洛昙深算是看明白了,单於蜚开车稳得一比,绝无惹出交通事故的可能,否则刚才在高速上,他也不会歪在座椅里昏昏欲睡。   但淡又不得不扯,否则怎么让人家戴上自己的墨镜?   洛昙深有个古怪的爱好,说是性癖也没差——他喜欢让“猎物”用自己用过的东西,比如穿自己的衬衣,当然衬衣里面得不着一物,再比如喝自己喝过的果汁,然后在同一种甜味中唇齿纠缠。   墨镜算是贴身物,私密性与挑逗性一样不差。   而且单於蜚鼻梁英挺,想必十分适合这副墨镜。   但墨镜递出去了,单於蜚却没有立即接过,只是垂眸瞥了一眼,“你自己戴吧。”   “怎么?嫌弃?”洛昙深撑起身子来,墨镜在手指间一转,“行,那我给你擦擦。”   路上本来就堵,刚往前挪了一小截,又遇上红灯。   单於蜚说:“我不习惯戴墨镜。”   “是不习惯还是嫌弃啊?”洛昙深象征性地用绒布在镜片上抹了抹,再次递过去,语气比刚才强硬了几分,“戴上。你要真嫌弃,一会儿洗个脸不就完了?”   在红灯变成绿灯之前,单於蜚到底还是接过了墨镜,稳稳架在鼻梁上。   “哎,这才乖。”洛昙深举起手机,迅速闪了一张。   照片里的单於蜚侧对镜头,脸上唯一与冷调无关的浓密睫毛被墨镜挡着,面部线条凌厉,像个十足十的酷哥。   洛昙深满意地看着照片,又凭空看出几丝情色。   单於蜚不戴墨镜时,整个人处处透露着冷感,冷到近乎禁欲,但戴上墨镜后,冷感就像被什么激起了化学反应一般,催生出令人难以招架的性感。   或许禁欲与纵欲本来就是一对双生子,禁欲禁得过了头,必然被纵欲拉入深渊。   “坐好。”单於蜚提醒道。   “哦。”洛昙深还盯着照片,应了一声就端正坐好,全然没发觉自己那声“哦”听着相当乖巧,也没意识到自己竟是被单於蜚命令了一回。   单於蜚在墨镜的遮挡下,用余光瞄了他一眼。   堵过一处全年拥堵的路口后,前方终于畅行无阻。洛昙深放下手机,后知后觉地感到腹中空空。   他一早便出了门,早餐早已消化掉,赶往公墓时迷了路,午饭忘记吃,此时才觉得饿。   单於蜚则是已经饿过头了。   车里没有食物,只有装在塑料口袋里的水果。   洛昙深拿过塑料袋,先是挑出一个苹果,想了想,发现暂时洗不了,也削不了皮,于是又挑出一根香蕉。   “那是从我父亲墓上收下来的。”单於蜚突然说。   “我知道啊。”洛昙深正要剥皮,闻言停下来,“你是想留着自己吃?”   “我不吃。”   “那你是不想给我吃?”   单於蜚微皱起眉,“那是供给去世的人吃的东西,你不介意?”   “你怕我介意?”洛昙深笑道:“怎么,你小我三岁,还比我迷信啊?”   “不是迷信。”   “不迷信为什么不能吃?老一辈不都说吗,供果有福报。”   单於蜚想起爷爷的话,“你不介意就吃吧。”   洛昙深看看香蕉,反倒不想吃了,将塑料袋放回原来的位置,“你和你父亲关系不好?”   单於蜚语气如常,“为什么?”   “你说话怎么老吞字?”洛昙深撑着下巴,“算了,反正我能听懂。如果你和你父亲关系好,你应该很愿意吃他的供果。”   单於蜚没有回答。   洛昙深顿了片刻,声音渐轻,“我呢,就爱分从我哥墓上收下来的供果。”   车里突然没人再说话。   洛昙深看着前方,像沉入了某种纷繁的思绪。   回神之后,他狠皱起眉,有些懊恼。   为什么要在外人面前提到那个人?   “去鉴枢吗?”单於蜚适时的出声中止了黏着的沉默。   洛昙深问:“为什么去鉴枢?你不是轮休吗?”   “那是你家的店。车停在那儿,你可以休息、用餐,还想去什么地方,应该也有司机送你。”单於蜚说。   “然后你就撒手不管了?”洛昙深半开玩笑道。   “我已经将你送回来。”单於蜚淡淡道:“谢谢你让我搭车。”   “光是一句‘谢谢’就完了?”洛昙深故意将腿一伸,可惜车里空间不足,不够他发挥,“我脚还伤着,你把我扔酒店就跑?”   前面就是鉴枢酒店,单於蜚放慢车速,想摘下墨镜。   “别摘,我还没打算放你走呢。”洛昙深勾着一边唇,笑得有些邪性,“我去接你,是不是给你节省了一半时间?”   单於蜚不答。   洛昙深继续道:“这一半时间既然省下来了,就该归我。不去鉴枢,前面掉头,去楠杏。”   楠杏是原城规格最高的别墅区之一,位于层林尽染的山中。   单於蜚将车停在路边,侧过身来。   因为墨镜尚未摘下,洛昙深看不清他的眸子。   两人视线相交,不同的是一人只能看到漆黑的镜片,一人看得见对方瞳仁里自己的倒影。   车里的气氛陡然变得危险。   洛昙深却莫名兴奋。   单於蜚说:“只是送你回去就行了吗?”   洛昙深抬手一看时间,“那得看医生的意思。”   “你请了医生?”   “不然我就活该瘸着?”   单於蜚转回去,沉默。   洛昙深看着他的侧脸,声音不知不觉间添上了些许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引诱,“送我回去吧,别耽误时间了,我午饭还没吃。”   半分钟后,单於蜚将车发动起来。   洛昙深满意地听见他发出一个单音节——   “嗯。” 第13章   楠杏别墅区所在的玉沉山一到秋天就满山璀璨,车轮从金红的树叶上驰过,像开进了一个与世隔绝的仙境。   洛昙深独自居住在山腰的一栋别墅。山里岔路不少,每一条都延伸至不同的方向。单於蜚头一回来,自然是分不清该走哪一条。洛昙深心情舒畅地指挥他左突右拐,中间还故意指错方向,开到了一处悬崖边。   上过一回当之后,单於蜚谨慎了许多。洛昙深每每再往岔路里指,他便会放慢车速,不大相信地问一句“你确定吗”。   问这话的时候,他眉心很浅地蹙着,很认真的样子。洛昙深看得心花怒放,虽然还想再逗逗他,但到底没有再将他引进错路里。   在山间绕了接近二十分钟,车终于停在一栋三层别墅前。   洛昙深解开安全带,“就这儿。”   单於蜚抬眼看了看,也解开安全带,却没有立即下车。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推开车门。   “你别是想等我下车后,一溜烟开着我的车跑了吧?”洛昙深偏过脸开玩笑。   单於蜚已经摘下墨镜,闻言安静地看了他一眼。   “我腿还瘸着呢。”洛昙深说着敲了敲大腿,整个人放松地嵌在座椅里,“扶我一把?”   “你家里人呢?”单於蜚问。   “我一个人住。”   “总该有给你做饭打扫清洁的人吧?”   “怎么,这就想把自己的责任甩给别人啦?”   单於蜚唇角绷紧。   洛昙深又笑,“我不要他们扶我,谁让我崴了脚,谁扶我。”   单於蜚视线向下,又落在他脚腕上。   “别看了,一会儿脱了随便你看。”洛昙深推开车门,作势要下车,“我真下了啊,你说我这一脚踩出去,会不会又崴一下?”   “不会。”单於蜚说。   “啧,梗都不会接,真没幽默细胞。”洛昙深说完,长腿向外迈去。   因为背对驾驶座,他没看到单於蜚的眸子猛然一沉。   “小心。”单於蜚到底没有让他一个人走,快速赶到副驾门边,撑住了他的手臂。   “哟,良心痛了?”身边有了支撑,洛昙深索性靠在单於蜚身上,早就不痛的脚像模像样地装着瘸。   单於蜚没搭理他,也没再看他一眼,手扶在他后腰,由着他单脚在地上蹦。   大约是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周姨开门一看,吓得惊慌道:“少爷,您这是怎么了?”   “脚扭了。”洛昙深对在家里做工的人向来不错,对周姨和气地笑了笑,“别担心,小伤,粟医生等会儿会来看看。”   周姨还是不放心,狐疑地看了看单於蜚,“这位先生是?”   “害我扭脚的……朋友。”   周姨更疑惑了。   洛昙深已经蹦到门口,正要继续往里蹦,发现一直附着在腰上的那道力量没了,回头一看,单於蜚站在门边,似乎没有与他一同进屋的意思。   “进来啊,又想跑?”洛昙深说完就身子一倾,抓住单於蜚的手。   “少爷小心!”周姨喊道。   “在自己家里还小什么心?”洛昙深握着单於蜚的手不放,“姨,我们还没吃午饭,你看着给我们弄点儿。”   “行,行,我这就去,您慢着走啊!”周姨是厨娘,一听主人家还饿着肚子,连忙向厨房方向跑去。   洛昙深紧了紧手指,小指在单於蜚手掌上不轻不重地勾了两下,“进来吧。”   刚才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心里其实并非完全踏实。抓单於蜚手的时候,他还虚垫着脚,只有一条腿受力,重心本来就不稳,倾身时重心更是几乎交待出去,说是抓住单於蜚的手,不如说靠单於蜚的手支撑片刻。如果单於蜚抽回手,或者险险避开,他都会当着周姨的面出丑。   但单於蜚没有避开,反而是在他伸手的一刻借了他一个力。   他相当受用。   别墅里没有其他人,管家乔叔和秘书林修翰都不在。洛昙深蹦到沙发边,一坐下就把牛皮靴扒了下来。   牛皮靴在田埂上沾了不少烂泥,但烂泥几乎都糊在车里的毯子上了,现在倒是没抖出多少泥。   单於蜚站在一旁,看着他双脚赤裸踩在深灰色的地毯上。有了地毯的衬托,那双脚竟是白得惊人。   “这儿痛。”洛昙深将“伤脚”搭在皮凳上,揉着脚踝,“是不是肿了?”   说完,他抬起眼,看着单於蜚。   又是那种看法,不仰头,只是撩起眼皮,脸上落着小块阴影,眸子像夜里落着天光的幽潭。   单於蜚的回答却很不给面子,“没肿。”   洛昙深有些生气,却又觉得单於蜚这么一本正经作答的样子很有趣,于是揉得更加用力,将脚踝揉红了一小片。   雪白的脚腕落下一片红,单於蜚低垂眼帘,遮住了眼中的异色。   洛昙深还在折腾自己的脚腕,外面传来泊车的响动。   “粟医生来了。”洛昙深站起来,光着脚在地上跳,从单於蜚身边经过时碰了碰对方的手指。   单於蜚转过身。   “陪我去卫生间好吗?”洛昙深拿出以前面对“猎物”时的温柔与风度。   单於蜚浅蹙眉头,“你想……”   “我只是去冲个脚,换双棉拖。”洛昙深说,“我请的医生来了,我总不能把我这脏兮兮的脚丫子递给他吧?”   单於蜚眨了眨眼。   洛昙深忽地笑了,“你不一样。”   “猎物”和“其他人”,当然不一样。   别墅很大,好在一楼就有个卫生间。单於蜚搂着洛昙深的腰将他送进去,见他开着花洒冲脚,问:“能借用一下你的洗手池吗?”   “用啊。”洛昙深头也不抬地回答。   单於蜚拧开水龙头,先用洗手液洗干净手,再弯下腰,将水扑在脸上。   上方传来低笑,他抹掉脸上的水,看见洛昙深正站在自己身边。   浓密的睫毛被水浸透,有几簇湿漉漉地沾在一起,上面还盛着水珠。洛昙深看得入神,小腹发热,忍了许久的欲望像薪火一样,从尾椎噼里啪啦烧向脑中。   单於蜚还保持着弯腰的动作,只是侧过头与他对视。   他魔怔了一般,伸出手,勾住单於蜚的下巴。   下一秒,手被轻轻打开。   他堪堪回神,方才意识到精虫上脑,火候不到就想着将人吃干抹净。   但单於蜚的反应又有些让他摸不着头脑。   单於蜚好像总是这样——拒绝他,却从不将他推到“安全线”以外,这就给拒绝添上了几分妥协的意味。   “洗好了?”单於蜚问。   “你还真洗脸啊?”洛昙深换上玩世不恭的神情,退开两步,抱臂靠在壁砖上,“戴我的墨镜就让你这么不舒服?”   “你想多了。”单於蜚说:“既然洗了手,就顺便洗个脸而已。”   洛昙深勾唇,“那就是你不嫌弃我的墨镜咯?”   单於蜚抽出两张纸,擦了擦脸,像是在用行动表示拒绝回答。   粟医生已经进门,洛昙深笑着哼了一声,扶着墙往外走去。   之前接到微信,粟医生还以为洛昙深真把自己弄伤了,此时坐下一看,才发现那脚腕好好的,连皮肉伤都没有。   “你这个……”粟医生话还没出口,就被打断。   洛昙深冲他一眨眼,“得休息好几天吧?需要活血化瘀的药酒吗?”   粟医生看了看背对客厅,站在落地窗边的年轻人,又看看洛昙深。   洛昙深挑了挑眉,笑得有些俏皮。   “啊,需要。”粟医生提高嗓门,“我带了药酒,早晚一次,坚持半个月。半个月之内尽量不要剧烈活动,最好是少走路。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算好的,不用养那么久,但还是得好好将息。”   洛昙深又问:“那能开车吗?”   “开车肯定是不行的。”粟医生摆手,“让司机代劳吧。你这伤啊,面上看不出来,但越是这种伤,就越不能大意。”   “我明白了。”洛昙深语气诚恳,“今天麻烦您跑一趟,一起吃个饭吧?”   粟医生陪着演了一出蹩脚的戏,才不想继续往下演,连忙道:“不必了,我一会儿还有事。”   粟医生来得快,离开得也快,全程没有与单於蜚说上一句话。   客厅安静下来,听得见厨房里传来的响动。单於蜚转过身,正好与洛昙深视线相对。   “听见了?”洛昙深懒洋洋地窝在沙发里,眼睛半眯,像只散漫而名贵的猫。   秋日的光透过落地窗,洒落在单於蜚身上,因为逆着光,他的神情几乎全被笼罩在阴影里。   洛昙深看不清他的五官,不知道他正用何种目光看着自己,心中不免有些泛空。   脚伤是装的,粟医生的“演技”也十分拙劣,单於蜚没有理由看不穿。   但这段时间的相处,又使洛昙深平白生出一种错觉——这个男人不会揭穿自己。   他想赌一把。   单於蜚从背光的阴影里走出来,站在沙发边,居高临下审视着他。   他终于看清单於蜚的双眼。   那眼里流淌着混沌的光,像糅杂了无数种情绪,又像毫无感情。   他一时有些怔忪,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单於蜚别开眼,看向放在茶几上的药酒。   “我没有用过活血化瘀的药。”洛昙深眼尾微弯,勾起一片秋色,“你能教教我吗?” 第14章   单於蜚回到摩托厂家属区时,天将将擦黑。若是没有遇上洛昙深,各种交通工具挨个换乘,再算上等待的时间,到家差不多也是这个钟。   逼仄的楼道间灯光时亮时不亮,各家各户的炒菜声与说话声一同传出。车间噪音大,很多工人养成了大声说话的习惯,即便在家里也改不掉。单於蜚正往楼上走,忽然被冲下来的小孩儿撞了一下。   那小孩儿他认得,邻居家的孩子,才念三年级,叫军军。   “对不起哥哥!”军军满脸不忿,显然是在家里受了气。   单於蜚问:“怎么饭点往外跑?”   “不吃了!”军军生气道:“成天都在家里吵,我连作业都做不成!哥哥再见,我去小旭家做作业。”   单於蜚笑了笑,只说了句“注意安全”。   这户邻居女人没工作,男人在厂子当工人,日子过得异常拮据,偏偏儿子特别争气,喜欢学习,成绩优异,还想上兴趣班。为了孩子和钱,两口子见天儿在家里吵架,闹得整栋楼都知道。   单於蜚挺喜欢军军,有时从餐厅带回好东西,也会分一些给军军,但多的就做不到了。人这一生很多时候靠的都是命数,他自顾不暇,哪里帮得了别人。   家里亮着灯,单山海已经做好作为浇头的番茄鸡蛋,小铁锅正放在灶上温着。   “爷爷,您还没吃?”单於蜚关上门,将塑料口袋放在桌上,见老人家还在等自己,轻轻皱了皱眉。   “一起吃,一起吃。”单山海看一眼带回来的水果,发出两声干涩的笑,“小蜚啊,今天你受累了,赶紧去洗手,我这就去下面。咱爷孙俩难得一起吃顿饭,我下午去楼下转悠,买了你喜欢的卤豆干。”   单於蜚连忙拦住蹒跚前行的老人,挽起衣袖,“您说得对,我们难得一起吃顿饭,您已经做好了浇头,面就由我来煮吧。”   “那好,那好。”老人仍旧笑着,干枯的手指在单於蜚手背上拍了拍,“我去削水果。”   “爷爷。”单於蜚突然道:“先吃面。”   单山海动作一顿,本就晦暗的瞳孔更加灰败,将塑料口袋放了回去,背过身说:“好,吃面,吃面。”   番茄鸡蛋面、卤豆干,组成了一顿久违的安静晚餐。   卤豆干没有多少块,只是一个人的份量,单於蜚想分给单山海,老人却接连摆手,“你吃,我老了,吃不了这种重辣重麻的东西。”   单於蜚不再多说,将卤豆干都赶进自己的碗里。   其实他并非特别喜欢卤豆干。   小时候,他喜欢的是楼下那家卤菜摊上卖的卤牛肉。但卤牛肉实在是太贵了,单慈心——他那疯癫的父亲——偶尔清醒时就给他买卤豆干,说佐料都是一样的,吃卤豆干就等于吃卤牛肉了。   长大后,才明白这两者千差万别,大概只有疯子才会说吃豆干等于吃牛肉。   饭后,他将老人扶进卧房,打开卧房里的电视,自己去厨房收拾碗筷,完了又将家里打扫了一遍。   平时没有时间做家务,只有到了轮休时,才能搞搞清洁。   一通忙碌下来,时间已经不早了,卧房的电视声停下,灯光也灭了。他走过去看了看,爷爷已经睡下了。   不知怎地就叹了口气,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想起昨夜晾的衣服,连忙去阳台上取。   T恤干了,但牛仔裤和工作服还湿着。   住在家属区的人普遍睡得早,一是因为部分人要上早班,二是因为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此时对面的楼房里灯已经熄了大半。   单於蜚扶着水泥砌的护栏,脑中渐渐放空。   一个身影从模糊变得清晰,勾着眼尾似笑非笑。   是洛昙深。   下午在田埂上,洛昙深说休息日就是用来休息的,他当时本来想反驳——休息日是用来做平时做不了的事。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没有必要反驳。   因为洛昙深根本理解不了。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点上根烟。劣质的烟草很是呛人,他没有瘾,但被车间里的工人散了几根后,也会在身上备上一包,偶尔抽一抽。   白雾在夜色中升腾,混淆着灰暗的灯光,眼前变得模糊,但洛昙深的脸却更加清晰。   清晰到如精工雕琢一般,每一处细节都生动非常。   他拍了拍后脑,恼怒于将洛昙深的脸记得如此清楚。   片刻,唇角又扯出一片苦笑。   看过那么多次,从眸底刻入心尖,怎么可能不清楚?   离开楠杏之前,他坐在皮凳上,手心盈着深棕色的药酒,另一只手握着洛昙深的脚踝。   那脚踝好好的,只是因为皮肤太白,又太过细腻,而显得那片故意掐出的红晕触目惊心。   他没有多言,将揉散的药酒抹在那藏着力道的脚腕上,按摩片刻,抬眼看洛昙深,“好了。”   洛昙深没有立即将脚收回去,目光灼热而锐利。   那只“伤脚”还搭在他腿上,更准确地说,是腿间。   两人就这么彼此凝视,谁也没有撤开目光。药酒浓郁的气味在空气中扩散,好似形成了一个无形的屏障。   在屏障里,时间的流速近乎停滞。   “少爷,开饭了。”周姨喊道。   洛昙深眨了下眼,姿态优雅地抽回脚,双足踩在米色的羊毛拖鞋里,起身说:“吃饭去。”   “不了。”他径自走去卫生间,洗干净手后道:“我回去了。”   洛昙深似乎有些惊讶,“菜已经做好了。”   他摇头,再无退让之态。   洛昙深倒也没有再做阻拦。   幸好没有。否则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坚持离开。   周姨开车将他送到最近的公交站。洛昙深的意思是直接送到家,他没有答应。停车时周姨还笑着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客气。”   一不留神就抽掉了三根烟,他甩了甩头,洗漱之后关上了卧室的门。   站在书桌前,指尖已经碰到了抽屉的拉手,片刻后却像触电般收回来。   他捂住半张脸,许久没有动弹。   许沐初又在约局,说是明昭迟泡到了新的女星。洛昙深觉得没劲,懒得去凑热闹。   “你清心寡欲多久了?”许沐初那边吵得很,“那个谁还没泡到啊?操,有那么难搞定吗?你都从夏天磨蹭到秋天了!”   “没那么夸张。”洛昙深靠在窗边的贵妃椅上,只穿一件真丝浴袍,腰带松松垮垮地系着,长腿露在外面。   许沐初叨了半天,见实在劝不动,索性不管了,“行吧,你就自个儿养生去吧,我这就逍遥快活去了。”   洛昙深丢开手机,看着左脚脚腕,须臾,小腹深处开始发热。   抹在脚腕上的药酒早就洗掉了,但单於蜚手指的触感好似还停在那里。   药酒是药,不是酒,血液却像被挥发的酒精点着,在身体里放肆。   与平征断掉之后,他便没有纾解过欲望。今日单於蜚的碰触似乎拨开了情欲的开关,他有些难耐地扬起脖颈,微闭上眼,双腿分开,察觉到快感正漫天卷地般朝下方奔涌而去。   他轻咬住下唇,想象是单於蜚的触摸。   落地窗的窗帘没有拉上,月光倾泻在他逐渐泛红的皮肤上。   (略)   释放的时候,他听见自己正在叫单於蜚的名字。 第15章   中午,厂区里弥漫着阵阵饭菜香,这股味道让忙碌了一上午的工人垂涎,却让洛昙深颇感反胃。   炝炒的油盐味太重,肥肉与厚皮的油腻气息仿佛荡漾在空气中——终归是廉价材料粗制劣造出来的大锅饭。   发动机32车间外有个面积不大的空坝,两辆餐车就摆在那儿。食堂师傅穿着快被污迹染成黄色的白色厨师服,一边挥舞长勺,一边声如洪钟地报菜名。工人们排着蚯蚓一般的队,为一勺子里菜多还是肉多与食堂师傅争论不休。   洛昙深皱了皱眉,因为他看见人们横飞的唾沫星子正在往下方的餐车里掉。   单於蜚每天吃的就是这种饭?   打好饭的工人朝周围散开,两三个一起,各找各的地儿,一路上大口吃饭大声说话,饭粒从嘴里喷出来也全不在意。   洛昙深四处看了看,没找到单於蜚的身影。   难道又请假了?   自那天之后,他没再去鉴枢酒店让单於蜚伺候,也没联系过单於蜚。   每每想起自己那晚在落地窗前自渎的放荡模样,下腹就一阵灼热。   落地窗像一面光洁诡异的镜子,(略)   他从来不是克制的人,有多少欲望,就会在“猎物”身上发泄多少。但如今,“猎物”尚未到手,只能自己动手纾解。来势汹汹的情欲褪去之后,他怔忪看着镜中臣服于快感的自己,半天没回过神来。   既然暂时追不到手,就该“冷”一段时间。他这样想。   许沐初又打电话来,他去了。几个狐朋狗友给他找了个面相清纯的大学生,说是家境贫寒勤工俭学的乖乖仔。许沐初喝多了,一个劲儿地喊:“这你‘天菜’,比那个姓单的可爱一百倍!”   他本来还有点兴致,一听这话顿时被扫了兴,一晚上除了喝酒什么也没干,乖乖仔穿着衣服来,穿着衣服去,唯一解开的扣子还是主动在他身上蹭时蹭开的。   一帮人在那儿笑,说他在家药膳吃多了,怕是把某种功能给吃没了,要出家当和尚。他没接茬,脸色不太好看。   那乖乖仔确实是他喜欢的类型,白净漂亮,五官清秀,并不孱弱,但他就是没什么冲动,下腹似乎酝酿着什么,可大约是动力不足,欲火扑腾两下,还没烧起来,就自个儿灭了。   提前回家,他在浴室朦胧的水气中打量自己。乖乖仔的模样已经记不清了,脑海中取而代之的是单於蜚漠然的脸。   心跳陡然加速。   单於蜚的脸上时常有种奇妙的冲突感,神情明明是冷淡疏离的,眸子却深邃得像遥远的星空与无尽的大海。   洛昙深偶尔觉得,单於蜚沉默着看向自己的时候,眼中滚动着浩瀚而蓬勃的情绪。   这样的情绪不该出现在这样一张无情得近似面具的脸上。   从浴室出来,他赤脚走到窗边——还是那天的位置。不同的是,窗帘已经拉上,他不会在落地窗上看到放纵的自己。   (略)   许久,他软倒在贵妃椅上,浴袍早已大敞,他望着天花板,眼尾不知何时已经染上淡粉。   “冷”一段时间?   算了。   “又是你?”似乎在哪里听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洛昙深从思绪中抽离,转身一看,原来是此前见过的车间主任苟明。   “你好。”他仪态端方地笑了笑,视线不经意地朝旁边一扫。   “找小单啊?”苟明也和其他工人一样端着不锈钢碗,但没有一边吃饭一边说话。   “他今天又请假了?”洛昙深问。   “这倒没有。”苟明说着左右看了看,叫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工人问:“看见小单了吗?”   那工人油头油面的,也抻着脖子四处瞧,“肯定是去41车间了。”   苟明将人赶走,“你去41车间看看吧,他爱在那儿睡午觉。”   厂区里平房无数,每一栋就是一个车间,外面没有任何标志,洛昙深有些为难。   “就那边。”苟明指着右边的小路,“这条路一直走,尽头那栋房子就是。”   秋天满地落叶,靴子踩上去“咔嚓”作响,洛昙深没走多久就遇上一群流浪狗,看上去和上次撞见的差不多。   流浪狗们警惕地看着他,吠叫着往前跑,跑几步又回头看他。   他倒是不怕,只是觉得流浪狗太脏,总是在自己前面跑,看着有些碍眼。   小路尽头,果然有一栋平房。   流浪狗们似是回到了自己的地盘,夹了一路的尾巴终于露了出来,低吠变成兴高采烈的吼叫,结队往平房里跑去。   洛昙深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跟了进去。   单於蜚正背对平房破旧的大门,蹲在地上饲喂哺乳的母犬和它的幼崽。   洛昙深唇角一弯,连眼梢都勾出笑意。   大约是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单於蜚转过身来,在看到来人的一刻,眼中给予流浪狗的善意悄然凝固,而后像纷乱的雪一般碎裂开来。   但隔着一段距离,洛昙深看不清他眼神的微妙变化。   “你果然在这儿。”洛昙深双手插在外套衣兜里,话语间带着几缕与生俱来的傲气。   单於蜚站起来,即便穿着毫无设计可言的工作服,仍是挺拔英俊。   洛昙深登时就感到那股熟悉的、每晚折磨自己的性冲动。   这个冷淡的男人,浑身无一处能与“欲望”画上等号,却像最浓烈的春药。   “脚好了吗?”单於蜚语气平平地问。   洛昙深走过去,呼吸几乎贴上他的面颊,低沉的嗓音在空气中似乎变幻出了实质,潮潮地攀上他的脖颈,舔上他的耳根。   “没好的话,你能再帮我上药吗?” 第16章   废弃的车间灰尘遍布,老旧的机器被蒙上塑料布,杂乱地堆放在一起,下脚的地方虽有,落座的地方却找不到。   洛昙深虚抬起左脚,靴尖在地上轻轻磕了磕,眼中像有一汪被风吹拂的潭水,又道:“我带了药酒。”   说着,当真从短款皮衣的衣兜里拿出一个成年人小指粗的便携式药瓶,拿在手里晃了晃。   单於蜚没看那个药瓶,视线仍然停留在他脸上。   “能帮我上药吗?”他重复刚才的话,语气多了几分自己难以察觉的娇气。   单於蜚神情不变,唯有脖颈微弱地绷了一下。   大约是为了掩饰这并不明显的失态,单於蜚指了指不远处一个似桌非桌,似凳非凳的矮榻,“坐那边去。”   洛昙深一看,眉梢挑得老高,“那儿?”   矮榻是木头材质,不知以前是做什么用的,如今看上去色泽暗沉,有许多清洗不掉的污迹,榻面上还有几条炸开的裂缝。   “嗯。”单於蜚不多言,已经走了过去。   洛昙深哪里坐过这种东西,可若要让单於蜚给上药,势必找到一个能倚靠的地方。放眼整个车间,矮榻是唯一能勉强坐下的地方。   但凑近了看,更觉得矮榻脏。   他不经意地撇下嘴角,弯腰在矮榻边缘摸了摸。   指尖竟然是干净的,没有被沾上半点灰尘。   “怕脏?”单於蜚立在一旁,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   “也不是。”洛昙深搓了搓手指,明知榻上不脏,但要坐下去还是有些心理负担。   可车间里也没有别的能坐的地儿了,他心头一横,试探着往下坐。   这姿势看着挺别扭,有点受了强迫的意思。   他腰臀绷得特别紧,背部僵硬地挺着,哪知还没挨着塌沿,手臂就被握住,继而整个人被拉了起来。   “嗯?”他看向单於蜚,两眼条件反射般地睁大,潭水在眼中漾了起来,滑出一弧一弧闪烁的波光。   单於蜚已经脱掉了工作服,里面是一件黑色的尖领长袖T恤。   T恤一看就已洗过很多次,领口和袖口有些起毛。   洛昙深盯着单於蜚露出些许的锁骨,眼尾像吊了颗小心脏,抽抽地跳着。   单於蜚抖开工作服,铺在矮榻上,不说话,从洛昙深手中拿过便携式药瓶。   洛昙深不是没有坐过别人的衣服,但从来没有心理负担。他的身份摆在那儿,周围的人如何讨好他伺候他都是理所应当的事。   可这一回,他看了看矮榻上的工作服,喉咙像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勒了一下,有种难以言说、分不清好坏的感觉。   “坐?”单於蜚终于开口。   “啊,好。”洛昙深闻言坐下,右手下意识抓了抓身下的工作服。工作服材质不好,也不厚实——他第一次见单於蜚穿时就知道。但它此时刚从单於蜚身上脱下来,里里外外都带着单於蜚的体温。   洛昙深收紧手指,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感官格外敏感,竟察觉到残留的体温正从被垫着的腿臀蔓延向整个身躯。   那种感觉,就像被单於蜚的气息所包裹,被单於蜚的双手温柔地抚摸,甚至像置身于单於蜚怀里。   廉价老旧的矮榻,突然成了家里那张名贵的贵妃椅。   洛昙深呼吸一滞,回过神来时,视线正好撞进单於蜚眼中。   单於蜚蹲在他面前,冷淡地看着他,似乎在等待他脱掉短靴。   他试图在单於蜚的眼中捕获些什么,但那眸子实在太深邃,他看得胸口发闷,仍是一无所获。   “你不是想让我给你上药?”大概是等得不耐烦了,单於蜚问。   洛昙深连忙蹬掉短靴,袜子也扯掉,将整只脚露了出来。   他刚做过足部护理,趾甲修剪得圆润平整,皮肤光滑如雪,但过了好几秒,单於蜚都只是看着,碰也不碰。   他皱起眉,下巴轻轻一扬,“怎么?”   “你受伤的不是左脚吗?”单於蜚语气淡淡的,“这是右脚。”   他一惊,才发觉刚才心思有些乱,一乱之下就出错了脚。   已经被戳穿,将错就错是不可能了,他只得蹬掉左脚的短靴,一声不吭观察单於蜚。   本以为单於蜚会说些嘲弄他的话,最起码露出讥讽的神情,但单於蜚面上几乎看不到任何反应,见他递出左脚,就接了过去。   粗粝的手掌托住脚腕时,他胸腔陡然一紧,小腹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好似有数不清的热流正在深处奔涌。   单於蜚垂着眼睑,睫毛挡住了眼波。从洛昙深的角度看去,便是什么也看不见。   药酒涂在没病没炎的脚踝,凉丝丝的,洛昙深却像被单於蜚的碰触撩起了周身的火。   这些日子,他每晚躺在贵妃椅上,用双手慰藉自己,想象的都是单於蜚的抚摸。今日赶来摩托厂,也是因为实在想念单於蜚加诸在自己脚腕上的触感。   他的呼吸越来越紧,深处的热流就像即将冲破阻碍的岩浆,他难耐至极,却又满足至极。   单於蜚抬起头时,看到的便是他潮湿的、微红的眼。   眼底的情欲仿佛已经倾泻而出,将眼梢染出粉桃一般的色泽。   单於蜚手指略微一紧,目光层层叠叠地压下,洛昙深眼前有些泛花,脑海中浮现着自己张腿自渎的浪荡模样。   夜里的猜想果然是对的,单於蜚的确是他的春药。   单於蜚很轻地叹了口气,将他的脚放下,手指油滑湿润,像涂着什么催情的黏液。   虽然那只是药酒的残留。   洛昙深微张着嘴,胸膛在皮衣下起伏,胸口某两处早已鼓胀挺立,正随着呼吸摩擦着贴身的衣物,勾起一簇接着一簇隐秘的快感。   单於蜚找来纸,擦掉满手的药酒,“药上好了,回去吧。”   一声“回去吧”让洛昙深清醒了几分,他低下头,看见自己赤裸的双足,看见腹下被撑起的形状。   单於蜚自然也看到了,却仍是无动于衷的漠然表情。   洛昙深突然有些恼,踩在短靴上站起来,“回去?”   “不然呢?”单於蜚从他身后拿起工作服,一抖,单手拎着搭在肩头,“你来找我上药,我已经给你上好了。”   洛昙深眉间涌起愠色,逼近道:“我只是来找你上药?”   单於蜚也不退,近距离睨着他,又道:“回去吧。”   也许是错觉,洛昙深在这句“回去吧”里听出了极浅的无可奈何。   但单於蜚有什么好无可奈何?   “赶人啊?”洛昙深勾起唇,笑得痞气又轻挑。他伸出手,一把勾住单於蜚的后颈,用力一扣,贴在一起的瞬间,他埋在眼前的锁骨上,在那洗过无数次的黑色T恤领口用力一嗅。   单於蜚眼神变了。   “我说过,你身上有机油味。”洛昙深压着嗓子,手指在他胸口不轻不重地点了点,“我为它着迷。” 第17章   单於蜚不为所动地站在原地,既没有退闪,也不像被眼前的人所蛊惑。   他一手勾着肩上的工作服,一手揣在裤兜里,垂眸迎着洛昙深的视线,眼中的光斑驳细碎,像被树荫笼罩的浅池。   “你这人——”洛昙深轻笑,松开手指,“这么淡定的吗?”   “上工铃要响了。”单於蜚说:“你回去吧。”   这是他第三次说“回去吧”。   “我要是不回去呢?”洛昙深赶在他擦身而过时拽住他的手臂,撩起眼皮,唇角含笑地望着他。   单於蜚停下脚步,侧过头来。   下一秒,洛昙深的右手已经攀附在他的心口。   “也不是这么淡定嘛。”洛昙深笑声沉沉的,带着些许挑衅的意味,“你的心脏在我手心里鼓噪,它出卖你了。”   单於蜚浓长的眼睫轻微颤抖,捉住洛昙深不安分的手,用了力,却没有用足够的力。   以至于洛昙深得寸进尺,手指向上“走”去,抚过锁骨与脖颈,最终停在突起的喉结上。   喉结不受控制地一抽。   洛昙深连眸底都绽出笑意。   “真性感。”他摸着那饱满硬韧的地方,由衷道:“我第一次看见它的时候,就想咬住它,品尝它的颤栗与恐惧。知道吗,喉结比心脏更乐于出卖主人。你的心脏刚才只是跳得比正常频率快了半拍,而它,可是一直在颤抖呢。”   单於蜚手指紧收,终于将洛昙深的手挪开。   洛昙深当着他的面,将抚摸过他喉结的手指含入口中,挑起一边眉,微张着嘴呻吟。   秋日午后的光从窗外射入,大约因为穿过了金黄的树叶,而染上了几许泛黄的旧色调。洛昙深站在这一握光里,如老照片上风情万种的绝色美人。   单於蜚却似个全然不解风情的人,留下一句“我回车间了”,就大步离开。   “啧。”洛昙深偏头看着越来越远的身影,待对方已经走入秋光里,才喊道:“什么时候下班?我送你去鉴枢。”   单於蜚没有搭理。   “三点呗。”洛昙深自言自语,“小气。不说我就不知道了?”   单於蜚回到32车间时,上工铃正好打响。苟明本来想问问他那个衣着打扮不像厂区职工也不像家属的年轻人是谁,但时间仓卒,没能问出口。   机器声又开始轰鸣,单於蜚站在自己的工作台边,手里磨着一个巴掌大的零件,面上专注,却心不在焉。   被洛昙深摸过的地方又热又麻,那触感极其清晰,从心口到喉结几乎烧了起来,仿佛仍有一只手正在挑逗似的抚弄。   而洛昙深的呼吸也近在咫尺,好似正源源不断地喷洒在锁骨上。   脑中回荡着洛昙深的每一句话,或轻或柔,像盛夏砸落在河流湖泊中的硕大雨滴,激起的岂止一池涟漪。   他用力甩了甩头,回过神来时才发觉零件磨耗过度,算是废了。   车间允许一定比例的废件,但他向来仔细,零件报废的情况在他的工作台上屈指可数。   将报废零件拿去登记时,他下意识看向窗外,正好看到那个让他心烦意乱的罪魁祸首。   洛昙深没有离开,单於蜚看到他时,他正背对着车间,闲坐在一条石凳上,抱着一口袋精品狗粮投喂流浪狗。   狗粮和装狗粮用的碗都是让手下人临时送来的,他翘着腿,靴尖被流浪狗们拱来拱去。   流浪狗这种毛脏得打结的物种他本来是不喜欢,更不愿意接近的。但中午在废弃车间看到单於蜚喂哺乳母犬和那一窝幼崽,又觉得好玩。   单於蜚那么一个冷淡的人,心肠还挺热,宁可自己不吃饭,也要给小动物留点儿口粮。   有趣。   脚下的流浪狗们看起来肮脏野蛮,但吃东西时却井然有序,不争不抢,吃到一口就退后两步,让同伴凑上来吃,吃完嘴里的再挤进来继续吃,有的甚至向废弃车间方向跑去,几分钟后引来一群同伴。   “还挺相亲相爱。”洛昙深自言自语,“那单於蜚平时就分你们一小碗,不够吃怎么办?”   流浪狗听不懂,有的埋头吃,有的抬头看他一眼。   他挺直腰背伸了个懒腰,隐约觉得身后落着一道目光,转过身去一瞧,却只看到空荡荡的窗户。   单於蜚靠在窗边的墙上,手里拿着报废回执单,双眼直视前方,目光却有些空茫。   三点,下班时间到了,车间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工人们大声说着话,有约去谁家打牌的,有约酒的,甚至有人做贼般地凑到一块儿,约去家属区外的小发廊嫖个妞。单於蜚从不参与集体活动,打过卡之后就从人群中挤出来。   “这儿!”洛昙深一手抱着狗粮袋,一手举起挥了挥,笑容带着傲气。   单於蜚眸色沉了沉,脚步有一瞬的迟疑。   七八只流浪狗正围着洛昙深转悠,个个甩着尾巴,一见单於蜚,连忙跑了过来,开心地叫唤。   “哟,认爹呢这是。”洛昙深上前几步,将狗粮袋往单於蜚怀里一塞,“手都给我拿酸了,你拿着。”   “怎么还在?”单於蜚问。   “说了要送你去鉴枢。”洛昙深笑,“怎么,觉得我说着玩儿?”   “我自己能去。”   “可我偏要送你呢?”   单於蜚余光一瞥,肩膀突然被勾住。   洛昙深在他耳边呵气,“狗粮放在哪儿?这儿还是中午那个车间?”   单於蜚肩颈僵硬地绷起,抬手将洛昙深推开。   但即便是如此不友好的动作,他做得也很温柔——起码洛昙深感觉得到这份温柔。   他没有多言,转身向废弃车间走去。   洛昙深愉快地跟上。两人后面还跟着一群流浪狗。   放好狗粮,单於蜚看了洛昙深一眼。   洛昙深正靠在门边,双手抱胸,一派闲适,“走?”   “你开了车?”单於蜚问。   “摩托。”洛昙深说:“可以带人的那种。”   单於蜚眉峰蹙起,不说搭,也不说不搭,沉默着向厂门口走去。   然而到了停车处,洛昙深突然改变了主意,“我不想拿摩托载你了。”   “嗯。”单於蜚低低应了一声,“我骑车去。”   说着就要解开自行车的锁。   而就在锁发出“咔哒”声响时,洛昙深已经长腿一迈,跨坐在后座上。   单於蜚眼中终于泛起异样的光,就像连风都吹不皱的井水突然落入了一片明亮的月色。   “你……”   “载我。”洛昙深扬着下巴,毫不遮掩一身的骄横,“我脚还伤着。” 第18章   老旧的自行车搭载两个人很是吃力,加上正是秋雨连绵的季节,途中开始淅淅沥沥地落雨,单於蜚卯足了劲蹬车,最终还是没能赶在打卡期限之前赶到鉴枢酒店。   但领班杨晨露极有眼力见儿,不待他道歉,就让他暂时不用去餐厅帮忙,先洗个澡,别感冒。   洛昙深已经去了顶楼的专有套房,正躺在雾气氤氲的浴缸里驱寒。   浴室灯光明亮,安神香薰的气息掺进水雾中,他惬意地眯着眼,眼梢被热气熏成浅粉,唇角漫不经心地扬着。   片刻,发出一声低沉的喟叹。   这场雨淋得有点儿意思。   在厂门口,他不待单於蜚同意,就占了自行车的后座,所谓的“伤脚”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地上划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单於蜚。   单於蜚有两个选择,将他赶下去,或者带着他走。   他记得单於蜚与自己对视时的眼神,瞳孔中好像掀起了一个小小的风暴,但这风暴还没有成势,就消弭于无。   单於蜚扶着车把,不再看他,将车推出几米远后也上了车,背对着他道:“那你坐好。”   “这你不用担心。”就在单於蜚开始蹬车时,他将手臂环了上去,搂住对方的腰。   即便是隔着衣物,也能清晰察觉到,单於蜚的腰背突然僵了一下。   想必那布料下的腹肌与腰肌,应当是绷得跟铁石一般。   他心中愉悦,却没有进一步撩拨,规矩地拽着单於蜚的衣服,待车已经在路上跑了十来分钟,才将脸轻轻贴在单於蜚后背。   背脊又是轻微一挺。   “别紧张。”他以过去哄身下人的温柔声线道:“我只是想闻闻你身上的味儿。”   “汗味儿,没什么好闻。”单於蜚说。   “你身上的汗味儿不一样。”他笑:“暖烘烘的,和机油味儿混在一起,让人……”   单於蜚打断:“车间里人来人往,我衣服上说不定早混上别人的汗味儿了。”   他条件反射地向后一退,眉心拧起,“真的?”   单於蜚没有回答。   过了几秒,他才意识到这人在骗自己。   天色渐阴,浓云遮住了偏西的太阳。单於蜚抬头看了看天,蹬得更加卖力。   疾风从身边飒飒吹过,他虚着眼,因为有单於蜚的遮挡,脸并没有被风给吹着。   突然想起了早已不在的兄长,反应过来之前就脱口而出:“很久没有坐自行车后座了,上一次坐还是念初中的时候,我哥载着我在风里狂奔。”   单於蜚没有反应,仍在奋力蹬车。   他垂下眸子,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此后许久,两人都沉默着。   路程过半,浓云终于挤下细雨,虽然不大,落在身上仍是令人心烦。   单於蜚在路边刹车,把工作服脱了下来。   他还沉浸在之前的情绪里,直到眼前一暗,笼罩在四周的细雨突然被隔绝,才突然回过神来。   单於蜚将衣服像雨披一样罩在他身上,自己只穿一件长袖T恤,做完这一切之后,又将车蹬了起来。   “你……”工作服里没有汗味,机油味也极淡,却有种干燥而沉厚的气息,这气息不能用好闻或者难闻来形容,他不自觉地一嗅,便轻轻打了个颤,血液的流速仿佛正在加快,心跳亦渐渐加速,而方才低落的情绪像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托了起来。   “我淋惯了雨,无所谓。”单於蜚说。   他一手环着单於蜚的腰,一手抓着罩在头上的工作服,向来敏捷的反应似乎慢了几拍,半天才想到,单於蜚的意思大概是——但你应该没淋过雨,所以衣服借你挡雨。   工作服是廉价的塑料布,难看,但确实能遮风挡雨,甚至能维持一定的温度。衣服下面就像一个密闭的小空间,单於蜚的体温还未消散,与他呼吸间涌出的热息纠缠在一起,裹挟暧昧,竟是烘热了他的脸颊与耳根。   心脏泵出阵阵热量,像无声的波段。他眨了眨眼,唇线不知何时已经抿紧。   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风吹不到他,雨淋不到他,他看不到浓云投下的灰暗,只听得见自己咚咚作响的心跳,只看得见单於蜚单薄却有力的后背。   自行车停在酒店侧门处,单於蜚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到了。”   也许是经了风雨,那声音比平时更凉一些,他却无端听出几分温柔。   浴室的雾气更浓了,浸在香薰与热水中,他有些困乏,又眯了一会儿,才从浴缸里起来。   浴袍就在一旁,却没有立即穿上,他赤身裸体踩在全身镜前,双脚陷在柔软的地毯里,端详着镜中的自己。   肩挺,腰窄,双腿修长,腹肌工整似玉凿,腿间的物事即便沉睡着,也格外惹眼。   下腹酝酿起某种冲动,眼眶泛起热度,周遭好似弥漫起不久前躲在单於蜚工作服下闻到的味道。   他微昂起头,双手下探,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想占有单於蜚,想从***单於蜚,想让手中的火热贯穿单於蜚。   七点,餐厅正是一天中最忙的时刻,单於蜚在员工浴室冲了个热水澡,本想吹干头发后立即去餐厅工作,杨晨露却让厨房给他熬了碗姜枣茶。   “谢谢杨姐。”单於蜚接过姜枣茶,嗓音因为受凉而有些沙哑。   “洛先生也淋雨了吧?”杨晨露笑容温和,“还有一盅姜枣茶,你一会儿给他送上去。我已经给客房部的同事打过招呼了。”   单於蜚放下空碗,“杨姐,我得去工作了。”   这是明确的拒绝,杨晨露有些意外——别人得了洛先生的青睐,都是赶着往上凑,单於蜚却像根木头,完全不为所动。   但既然单於蜚不领情,她也不便逼迫,笑道:“太累的话就先休息一下。”   “没事。”单於蜚整理好制服,“我去大堂了杨姐。”   洛昙深再次在自己手中释放,快感尚在云端,心情却突然有些低落。   客房部的经理不久前向他询问过,说是餐厅一位姓单的员工会来送姜枣茶,是否应允。他自是求之不得,但后来姜枣茶送来了,人却是张生面孔。   他顿感扫兴。   想也知道,餐厅的确是安排单於蜚前来,但单於蜚不愿意,所以临时换人。   他看着一手的浊湿,心里蓦地涌起一股火。   他洛昙深想要操的人,还从来没有哪个能逃脱。 第19章   杨晨露原以为洛昙深晚些时候会来餐厅,所以一直没给单於蜚安排包厢里的活儿,只让在大堂里候着,然而过了九点也不见洛昙深的身影,跟客房部一打听,才知道洛昙深已经离开。   下雨的天一起骑着一辆自行车来,到了却各自无话,单於蜚不愿意上楼送姜枣茶,洛昙深不愿意来餐厅看一眼,这是什么道理?   杨晨露不大明白,再三确认洛昙深确实不在鉴枢了,才叹一口气,正好有间包厢缺人手,便把单於蜚派过去了。   单於蜚言行如常,似乎完全没有受到影响。   备受影响的是洛昙深。   独自纾解之后,莫名的怒火越烧越旺,装着姜枣茶的碗被打翻在地毯上,碗没碎,浅色羊毛地毯却被药渍染成棕黄色。   他拿着手机,在通讯录里找人。电话一接通,夜场独有的噪音就传了过来。   他不喜欢那种喧闹刺耳的声响,但此时却需要噪音填满空虚的胸膛。   “什么事儿?”许沐初在那边说。   “在哪?”他问。   “凌渡。”许沐初喝多了酒,舌头有些打结,“怎么,你想来?”   “嗯。”他说完就要挂电话,那边却大呼小叫起来:“我去!洛养生今儿不养生了?”   他被尖叫刺了一耳朵,皱眉挂断,换衣服时想起坐在单於蜚后座时穿的那一身,心里愈加烦闷,让人送来一套非正式场合穿的改良西装、羊绒大衣、皮靴、手表,将全身行头从里到外换了个遍,才款款走出套房。   电梯经过餐厅时,他不是没有去看看单於蜚的冲动,但这冲动很快被不甘压了下去。映在厢壁玻璃上的面容华美却带着阴鸷与戾气,眉间锁出凌厉的不忿,当厢门打开时,这股不忿仍然没有散去。   凌渡是原城上流圈子的声色场所之一,洛昙深自然是去过的,但那种喝酒赌钱嫖男嫖女吹牛逼的地方,他不大看得上,上一次去已经是大半年前还没开始追平征的时候了。   许沐初一帮人开了个包厢,里面灯红酒绿,十来个佳丽男模跟无骨动物似的贴在各自的恩客身上。一张张熟面孔里,洛昙深居然看到了安玉心。   “洛少!洛少来了!”许沐初推开身边的男人女人,包厢里顿时开始起哄,仿佛在这儿看到洛昙深是件极其稀罕的事。   安玉心也看了过来,与洛昙深目光相触时友好地点了点头,嘴唇微动,看唇形似乎也是在说:“洛少。”   洛昙深冲他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   “今儿想叫什么人?”许沐初的大手已经伸过来了,“平时叫你那么多次,你都要在家修身养性,今晚怎么突然想来跟我混?”   洛昙深找了处没人的吧台坐下,言简意赅道:“喝酒。”   “不喝汤了?”许沐初一身酒气。   洛昙深推了他一把,让他有多远滚多远,却在他准备滚的时候将他拉回来,“安玉心怎么会在这儿?”   许沐初回头看了看——安玉心面色苍白,穿一件米白色的高领厚毛衣,乖巧地坐在沙发边,没喝酒,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一杯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红枣茶。   “啧,我也不知道。”许沐初压低声音道:“可能是侯少他们约来的吧?我也挺奇怪。你说他那鸡仔儿一样弱不禁风的身板儿,跑夜场来混什么混?酒一口都不能喝,再漂亮的妞儿推到面前他都嫌脏,男的更是不说了。我要是他,我现在就家里睡大觉。”   正在这时,安玉心的手机响了,他拿着手机向包厢外走去,背影更显单薄,即便穿着厚毛衣,看上去仍是小小的一只,风一吹就能栽倒。   “八成是家里查岗了。”许沐初说。   果然,安玉心接完电话回来,就抱歉地和众人挨个告别,说是司机正在门口等,得回家了。   一群公子哥儿其实也不想带他这种纯洁的雏儿出来玩儿,嫌玩不开,听说他要回去了,全都精神一震,暖男哥哥似的叮嘱他路上小心早些睡觉。   “假不假啊你们。”洛昙深斜了许沐初一眼,待安玉心拘谨地来跟自己道别时温柔地笑了笑,手搭在他肩上道:“我送你出去。”   安玉心生得秀气,个头也不高,才一米七出头,紧张起来像只惴惴不安的小鹿,“洛,洛少……”   “走吧。”洛昙深为他开了门,低头看他时突然瞳光一暗。   他的眼睫很浓很长,正在轻轻颤抖,像两扇蝴蝶的翅膀。   单於蜚的眼睫也很长,眨眼的时候会将眼中的光都剪碎。   “洛少?”安玉心似乎有些怕他,或者是在这种环境下本能地犯怵。   他回过神来,唇角挂上风度翩翩的笑,像个礼数周全的大哥哥,“走吧。”   大门外果然停着一辆黑色的加长豪车,洛昙深特别绅士地将安玉心送上车,在秋夜的寒风里站了一会儿,发觉胸中那股郁气并未被吹走,反倒因为安玉心与单於蜚过于相似的眼睫而被勾起另一股烦闷。   “怎么站在这儿。”许沐初叼着烟走来,往外看了看,“小王子走了?”   安玉心身体不好,从小被家里保护得跟个名贵瓷器似的,相熟的人背地下都唤他一声“小王子”,有可怜的成分,也不乏讽刺。   洛昙深一次都没这么唤过,但也从不纠正别人,闻言只点了点头。   “你今天状态不对啊。”许沐初旧事重提,“来干嘛?”   “找个不那么安静的地儿喝酒,太安静了喝不下去。”洛昙深向包厢走去,“行了忙你自己的去吧,别给我找乱七八糟的人,我一个人喝,发现我不行了就给我开间房扔进去。”   “操,你也有不自律的时候?”许沐初笑道:“那个姓单的惹你了。”   “别提他。”洛昙深睨着眼,目光冷冷的,“这儿没他的事。”   一个人喝酒最容易醉,加之周围实在太过吵闹,像重音鼓似的一下一下在脑子里撞。凌晨,洛昙深倒在吧台上,被许沐初叫来的人架到客房里。   不久,就坠入深渊一般的梦里。   单於蜚下班了,吃完供给员工的宵夜,取来已经烘干的工作服,骑上自行车回家。   从市中心到摩托厂家属区的漫长路程就像从繁华回归贫乏。一路的街景如四季一般变化,层次分明。同一个城市里,有金碧辉煌的街道和高耸云天的大楼,也有等待拆迁的筒子楼,以及住在里面每天倒夜壶的人。   单於蜚骑得比往常慢一些,总觉得后座上还载着人,那人的手臂环在他的腰上,脸贴在他后背,他的工作服罩在那人头顶。   如此想着,唇角便不受控制地扬起。   但很快,又压了下去。   他轻轻甩头,加快了蹬车的速度。   回到家,看到的是熟悉的满室狼藉。   单山海坐在墙角,恐惧地发抖,两眼浑浊地望着他,声若含碳,“小蜚,小蜚啊……” 第20章   “爷爷。”单於蜚连忙上前,一手搀住老人的手臂,一手在对方后背轻拍,“没事了,我回来了。您别坐在这儿,我扶您回房。”   单山海干痩得只剩一层皱皮的手颤得厉害,“他们,他们又来了。慈心都不在了,他们为什么还不能放过咱们啊。”   “我知道,我知道,爷爷。”单於蜚一边安抚一边将单山海扶进卧房,开灯之后松了口气——来人虽然将客厅砸得一塌糊涂,但到底没有闯进卧室。他来不及愤怒,更来不及自怜,现在已经是凌晨一点多,必须赶紧安顿好老人,再将客厅收拾好,动作若是慢了,就赶不上早班。   单山海靠在床头,一遍一遍地叹气,眼中像是有泪要落下来,单於蜚却知道,老人的泪早就哭干了。   “咱们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单山海仍在发抖,饱经风霜的脸上沟壑纵横,“他们这么折磨咱们,还不如直接把我这条命拿去!”   “爷爷,别怕。”单於蜚声音放得很轻,给单山海拉好被子,“睡吧,不早了,您的身体熬不住。”   单山海拉住他的手,没有焦距的眼怔怔地看着他,许久,喑哑的嗓音从喉咙里挤出,“小蜚,你不该生在这个家。是我和你爸对不住你,我们……”   “爷爷。”他柔声打断,“您该睡了。”   单山海不再言语,闭眼躺在被褥间,看上去孤独又缺乏生气。   单於蜚在床边站了一会儿,悄声走到门边,关灯,关门。   客厅和厨房全是垃圾,锅碗瓢盆碎片洒落一地,水管被破坏了,污水横流,桌椅板凳被拆,墙上浇着五颜六色的漆。   这副画面太过熟悉,单於蜚已经见怪不怪,甚至知道那些人只是受命前来恶心自己与单山海,所有的破坏都是点到为止。   今天淋了雨,虽然没有感冒,但身体还是有些乏,本想冲一碗板蓝根冲剂就赶紧睡觉,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   好在收拾残局这种事,他早就摸出了门道。   快凌晨五点时,水管修好了,垃圾与砸碎的碗全部装进麻袋,墙上的彩漆被家里常备的白漆覆盖,坏掉的椅子能修的已修好,不能修的也已在麻袋中。   做完清洁,扔掉麻袋,客厅和厨房勉强回到了原本的模样。   但油漆味太重,他想,未来几日得叮嘱爷爷去邻居家或者院子里打发时间。   秋冬季天亮得晚,天幕还漆黑一片,但已经没有补眠的时间了。   单於蜚站在阳台抽烟,试图赶走疲劳,但脑子里的某个位置痛得钻心,像有人用锤子在那儿反复敲砸,眼睛也极不舒服,周身酸软乏力——都是感冒前的征兆。   他将指间的烟摁灭,用力按揉眼窝,知道下午那场雨的影响终究还是被疲乏催搅出来了。   烧水冲板蓝根冲剂和抗病毒冲剂时,他盯着咕哝作响的水壶,短暂地出了会儿神。   那只是一场小雨,他淋过无数次的小雨。如果没有将保温挡风效果不错的工作服脱下来,仅穿一件T恤,他不至于受凉。   但后座那人手臂的颤抖清晰地落在他的腰腹上。   下一秒,他已经停下车,拉下工作服的拉链。   洛昙深并没有与他客气,想必是早已习惯这种程度的照拂,也没有在意他只穿一件T恤会不会冷。   娇生惯养的少爷,也许本就不该为这些小事上心。   他并不后悔借衣,若是没有半夜这一通忙碌,也不至于感冒。   水烧开了,他皱着眉将又浓又苦的药汤一饮而尽,期望药效能赶紧将蠢蠢欲动的感冒病毒压下去。   他不想因为生病而请假。   洛昙深不擅饮酒,夜里醉得一塌糊涂,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套房里的厚重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一丝日光都没有泄进来。   他坐起身,拉开被子看了看,身上穿着干净的睡衣,喝酒时穿的那一身被挂在不远处的衣架上,房间里没有异味,周身也没有欢爱过的感觉。看来许沐初将他的嘱咐听进去了,只是找人帮他换衣,并没有往他床上乱塞人。   他下了床,活动了一会儿身体,叫来养胃解酒的清淡餐食,拉开窗帘,被秋天难得的艳阳照得眯起眼。   昨天还阴云密布,今天居然就晴空万里了。   他扯了扯唇角,正准备去浴室泡个澡,就看到与餐食一同送来的姜枣茶。   这玩意儿勾起了他不太愉快的记忆。   单於蜚现在在干嘛?   在车间像个机器人一般劳作,还是在吃那些油腻的饭菜?   或者正在喂流浪狗?   他揉着太阳穴,忍不住想单於蜚,又觉得单於蜚这人实在有些不识好歹。   他的耐心没有那么多,给予单於蜚的已经超过了过去所有“猎物”。   “阿嚏——”   单於蜚戴着口罩,车间里机器轰鸣,将他时不时的喷嚏声压到最小,但苟明还是看出他感冒了。   “换季容易着凉,吃药了没?”车间主任关心每一个工人,在摩托厂这已经是一项义务。   “吃了。”单於蜚声音有些嗡,“没事,小感冒,几天就好。”   “我也不劝你请假了,反正你是‘轻伤不下火线’。”苟明拿来一个装着几盒感冒药的塑料袋,“中午我让食堂给你开个小灶,煮碗青菜面。大锅饭太油腻了,不适合病号。”   “谢谢。”单於蜚笑了笑,狭长的眼尾微弯,眼神诚挚,“给您添麻烦了。”   “你啊,太辛苦了。”苟明摇摇头,“今天事情不多,做完了手上的,下午就早些回去。你晚上还要打工,我怕你撑不住。”   午休时,单於蜚去食堂等面。煮面的师傅认得他,特意在面里窝了两个煎蛋。他却没什么胃口,勉强吃完,觉得更难受了。   身体一有个不适,最不舒服的就是眼睛。他频繁地揉着眼,眼药水点了好几次,收效甚微。   熬到三点下班时,眼白已经红得吓人。   鉴枢的工作不比车间,对员工个人卫生和仪表要求极高。他感冒了,本来就不适合端酒送餐,现在眼睛也红了,看来只能请假。   接到电话时杨晨露很客气,叮嘱他好好休息。他知道餐厅的工作按天算钱,缺岗一天就少一天工钱,挂断电话后不免有些失落。   不过总算能赶在医生下班之前,去挂个眼科详细检查一下了。   洛昙深下午去家里的公司待了两小时,烦躁不安,一到五点就想去鉴枢。   他要当面问问单於蜚,昨晚为什么不愿意送姜枣茶。   到了餐厅,照例开了个包厢,来的却是两名没见过的侍者。   两人都是清秀的男人,低眉顺眼,一看就是领班和经理照着他的喜好挑的。   但他只想让单於蜚伺候。   “单於蜚呢?”他问。   “小单今天请假了。”杨晨露说。   他顿时没了兴致,又不想跟一个领班打听单於蜚请假的原因,当即离开,烦闷难以纾解,又开车去了凌渡。   经过市五院时,一个有些单薄的身影在后视镜上一闪而过。他双眉紧蹙,并未注意到。   单於蜚却看到了那辆绝尘而去的超跑,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超跑消失的方向。   看了很久,直到彻底看不见。 第21章   安玉心竟然又在凌渡,洛昙深有些诧异,跟许沐初碰了个杯,在鼎沸的人声中倒也不用刻意压低声量,“他怎么又来了?”   “我怎么知道?”许沐初笑了两声,抬手就想往洛昙深肩上搭,“倒是你,洛养生,怎么又来了?”   洛昙深虽然也饮酒,但讨厌别人身上散发出的酒气,毫不留情地将许沐初拍开,“来买醉不行啊?”   “谁都能说这话,就你不行。”许沐初往吧台上一趴,“你这成天喝鸡汤鱼汤的大佬,喝杯果酒就叫买醉啦?简直是瞧不起我们这些正儿八经买醉的人。”   上次喝得不省人事,虽然最后没跟谁发生什么,但到底断了片儿,洛昙深不喜欢那种身体不受自己掌握的感觉,这次再来,要的便全是酒精量可以忽略不计的果酒。   “他喝的什么?”洛昙深转过身,往安玉心方向看了看。   “哎,你别是对小王子有企图吧?”许沐初将他转回来,“怎么那么关注人家啊?”   “不就好奇吗?”他晃着杯中的浅红色果酒,眉梢一挑,十足的风情,“你不好奇他为什么来凌渡吗?”   “有什么可好奇。”许沐初将自己端着的洋酒一饮而尽,“身体终于养好了吧?他年纪也不小了,以前被关在家里治病,什么都没玩过接触过,现在身体没以前糟糕了,便想出来‘放风’呗。”   洛昙深想了想,“嗯,有可能。”   “今天是明昭迟带他来的。”许沐初又道,“人表哥表弟的,你就别瞎操心了,啊?来,走一杯,今晚醉了去哪儿?需要我给你安排人吗?”   洛昙深和许沐初碰了个杯,却没有喝掉杯里剩下的酒。吧台的流光落在酒中,酒倒映在他眼底,荡出一汪潋滟。   许沐初看出他心情不好,往他背上拍了拍,“我要是你,我就直接把人搞床上去,操了再说。”   他摆摆手,“你懂个屁。”   “啧,我睡的人能比你少?”许沐初笑道:“你啊,现在就是没吃到,所以才这么惦记。等你操了他,让他在你身下软成一滩水,你俩的角色就得调转过来,换他惦记你了。那人叫单什么来着?你说他一个小老百姓,居然也敢跟你拿乔……”   洛昙深不爱听这些,冷着脸将许沐初赶走,一个人喝了一会儿,愁非但没被浇掉,反倒是越喝越烦躁。   他倒是想直接把单於蜚给上了,这人简直跟春药似的,无时无刻不撩拨着他蓄势待发的欲望。   但这些年他玩的人虽多,规矩却从来没坏过。   感情这事讲求一个你情我愿,没追到手的人他不爱碰,霸王硬上弓没意思,还掉价。他宁愿每天想着单於蜚的身体自渎,也懒得强行把人绑在床上。   “洛少。”   正烦闷着,身后传来一把熟悉的声音。他回过头,见安玉心正站在离吧台不远的地方。   他在原城的上流圈子里一直维持着风流绅士的“人设”,待人和气温柔,举手投足间风度不凡。   但现下,他正为单於蜚的事心中起火,并不想劳神费力维持“人设”与安玉心谈天说地,亦不知道安玉心为什么特意来找自己,于是眯了眯眼,装出半醉之态,笑盈盈地看着安玉心,却并不说话。   “你,你喝醉了吗?”安玉心问。   “嗯?”他醉眼迷离,连反应都慢了许多。   安玉心无措地皱了皱眉,轻轻抓住他的手臂,“洛少?”   他反感被动的肢体接触,眉心浅浅一蹙,但唇角仍带着无可挑剔的笑。   安玉心连忙将手收回去,后退一步,“我,我帮你去叫许少。”   安玉心一走,他眼神便恢复清明,唇角也压了下去,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透着凉薄。   许沐初赶来,“你没事吧?怎么喝果酒也喝醉了。”   他回身看了看,安玉心没在,便说:“没事。”   许沐初狐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确定他没醉,这才离开。   吧台上又只剩他一人了,可安玉心那个岔一打,他再继续喝,便感到索然无味,什么兴致都没有了,心里不停想着——   单於蜚为什么请假?   家里有事儿?   还是故意躲着我?   单於蜚将检验单叠好放在衣服口袋里,从医院出来时松了口气。   医生说眼睛没有大碍,近期出现的酸胀、易疲劳现象都是正常情况,但同时又嘱咐他注意休息,保证睡眠时间,不要太过劳累。   “咱是受过伤的人,不能和正常人一样造,这你得明白。”医生将他送到诊室门口时再次叮嘱。   “嗯。”他点头,“谢谢您。”   太阳西沉,医院外面的路边摊摆起来了,他从被侵占得寸步难行的小道里费力地穿过,被凉风吹得打了个喷嚏。   感冒没有好,但灌了几杯热水后,身体不像上午那般难受了。   他有些后悔请假,一看时间,现在再赶去鉴枢也来不及了。   正在这时,超跑嚣张的引擎声由远及近,他下意识向马路上看去,果然看见了那辆熟悉的跑车。   是洛昙深吗?   他不由自主地眯起眼,想要看清楚驾驶座上的人。   但这太困难了。   双眼被迎面而来的风吹得发痛,生理性眼泪染湿了睫毛。他不得不用力闭上眼,用温暖的掌心轻压在眼皮上以缓解不适。   街口风大,感冒的人不能二次受凉,他站了一会儿,想起今年真得买件厚实的衣服了,便调转脚步,向附近的服装批发市场走去。   原城有很多高档商场,鉴枢酒店就坐落在那些商场所在的商圈集群里,但他从来没有去逛过,一来没有时间,二来没有必要。   服装批发市场乌烟瘴气,砍价声与吆喝声不绝于耳,他不善于和人砍价,但这种地方不砍价就只有一种可能——当冤大头。   所以他挑了很久,才在一家赶着收摊的店里买到了两件老板懒得漫天要价的厚棉衣。   自己一件,爷爷一件。   出门时没有骑车,回家倒了几趟公交,回到摩托厂家属区时已经是九点。   其实也还早,他很少有九点就回家的时候。   家属区外有一条挤满流动摊的小巷,卖的全是砂锅米线、炒饭、煎饼、麻辣烫之类的小吃。他已经走过了,却感到腹中空空,倒回去要了一份加油条的砂锅米线,落座后正要将两大包衣服放在旁边的凳子上,就听一个声音从上方传来。   “请假原来是去购物了啊?”   他抬起头,见洛昙深正背对着路灯,神色阴沉而玩味地打量着自己。 第22章   “怎么,招呼都不愿意打?”洛昙深上前几步,像是穿过了暗与明的分界线,面部轮廓被暖色调的灯光勾勒得深邃迷人。   单於蜚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视线嵌在他脸上,半天才下意识在衣兜里捏紧了检验单,问:“有什么事吗?”   “想你了,这算不算‘事’?”洛昙深踢了踢桌边的塑料矮凳,抽出几张劣质纸巾,在凳面上擦了两下。   纸巾立马沾上一层油渍黑灰。   “啧。”洛昙深将纸巾丢开,也懒得讲究了,不客气地坐下,眉眼一弯,从眼尾淌出来的光称得上脉脉含情,“既然你请假翘班,那我就只好跑这一趟了。”   单於蜚渐渐松开捏着检验单的手指,神色如常地放好两个印着“好日子服装批发市场”字样的塑料购物袋,轻声说:“没必要。”   “没必要?”洛昙深像是听了个笑话,声音突然一沉,带着昭然若揭的挑逗,“但我乐意。我想来看你。”   单於蜚很浅地吁了口气,目光并未躲闪,但也没有再接腔。   这时,老板端着滚烫的砂锅米线快步走来,一边吼着“小心烫”,一边将深棕色的锅放在小木桌上,正要从围裙的口袋里掏一次性筷子,突然注意到多了个人,“哟,两人啊?那你们等等,我再拿一个小碗来。”   单於蜚抬头,“不用了,他不……”   “那就谢谢您了。”洛昙深冲老板礼貌地笑道。   “谢啥。”老板摆手,“不过你们俩就吃一锅啊?可能不够哦。”   “没事。”洛昙深说:“一会儿吃完了,我再跟您要一锅。”   “好叻!”老板很快拿来一个黑色的小碗,在小碗和锅上分别放了一双筷子,“慢吃啊二位。”   单於蜚唇角略微一绷,并未立即动筷,“这是路边摊。”   “我知道啊。”洛昙深倒是一副主人翁的架势,率先在锅里捞了起来,“这是什么?油条?油条也能煮在米线里?”   “路边摊上的食物,卫生没有保障。”单於蜚声音很低,周围又很吵闹,只有洛昙深听得见。   洛昙深拿筷子的手一顿,油条掉进小碗里。   “时间不早了,回去吧。”单於蜚说:“这些东西你吃不惯。”   “你怎么知道我吃不惯?”洛昙深重新夹起油条,埋头一咬,当即皱眉。   “老板,要一瓶矿泉水。”单於蜚连忙朝老板招手,“麻烦快一些。”   砂锅米线上面浮着一层烧开的油,虽然现下已经降温,但油条里多少裹着一些热汤,洛昙深没有经验,一口下去,自然会被烫到嘴。   “来了来了!”老板送来矿泉水,一看就乐了,“哎小哥,我们家的油条好吃,你也得耐着性子吹吹再吃啊。”   单於蜚拧开瓶盖,放在小碗边,“喝点水。”   洛昙深自觉丢脸,心情却不差,不久前在凌渡喝闷酒时那股烦躁感烟消云散。   他舔了舔火辣辣的唇,笑,“你还挺关心我。”   单於蜚没接他的话茬,起身去摊子上拿来一个干净的小碗。   砂锅米线这种食物,各人有各人的吃法,不少女生喜欢挑在小碗里慢慢吃,一些没那么讲究的男生喜欢就着砂锅吃。   单於蜚就不怎么讲究,习惯直接在锅里吃。但洛昙深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只得拿来小碗,往小碗里夹了一筷子米线。   谁知刚一夹好,还没来得及舀汤,面前就多了一个空碗。   洛昙深似笑非笑,右手支着下巴,“分我点儿呗。”   他犹豫了一会儿,撇开锅里的油,不做声地挑米线。   洛昙深看在眼里,噗嗤笑道:“心这么细,觉得我吃不了地沟油?”   单於蜚手指幅度很小地一颤,小半勺汤漾了出来。   “我没你想的那么娇气。”洛昙深接过盛好米线的碗,突然想到那个被叫做“小王子”的安玉心。   安玉心这样的,才称得上娇气。   他一哂,“不过谢了。”   “嗯。”单於蜚应了一声,开始埋头吃米线。   洛昙深嘴上说“不娇气”,却尝了一口就不想吃了。油虽然已经被撇掉,但汤里全是味精和各种调味添加剂的味道,他吃不惯,索性放下筷子,一双勾魂摄魄的眼微微弯起,光明正大地看单於蜚。   而那一小碗米线和油条,便算是糟蹋了。   单於蜚能察觉到聚拢在自己脸上的目光,但没有抬眼与洛昙深对视,旁若无人地吃完米线,喝了一碗汤,这才看向洛昙深。   “吃得真干净。”洛昙深说。   单於蜚站起来,提起一旁的塑料口袋,“我回去了。”   小巷里侧就是摩托厂家属区,洛昙深跟着走了几步,“你就这么走了?”   单於蜚驻足,身影被路灯拉得很长。   “为什么不上楼给我送姜枣茶?”洛昙深的笑容敛去,“别说你不知道。”   “我不是客房部的员工。”单於蜚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感情,就像是陈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   洛昙深逼近,看进单於蜚瞳孔深处。   单於蜚并没有因此后退。   两人离得很近,彼此气息可闻。   片刻,洛昙深嗤笑,“我在追你,你以为你能逃掉?”   单於蜚回到家中时,单山海还没有睡。他拿出新买的棉衣,“爷爷,您试试。”   “又花钱了。”单山海叹气,“我一天都待在家里,穿不着新衣,你留着,两件换着穿。”   单於蜚笑道:“您这件是老人款,您想让我穿出去被别人笑话吗?”   单山海没办法,试过之后连忙收起来,蹒跚走向厨房,从冰箱里拿出饺子,“我给你煮点儿饺子吧。”   “爷爷,您回屋歇着去。”单於蜚不想让老人家忙碌,将单山海扶了回去。   一口袋冰冻饺子放在案台上,他本想收回冰箱,右手却在胃部揉了揉。   一碗砂锅米线,被平白浪费了一半,没吃饱,胃里还空着。   想起米线,不免又想起洛昙深,他疲惫而无奈地按了片刻眼窝,打起精神,点火烧水,数出十来个饺子放在碗里,等待水开。   而洛昙深正哼着歌开车,心中郁气清空后食欲也来了,路上给周姨拨去电话,点了好几样宵夜。 第23章   夜里有寒潮过境,清晨的空气又湿又冰,顺着呼吸侵入肺中,刺得人一个激灵。   新买的棉衣已经穿了好几天,因为格外爱惜,所以连袖口这种最容易沾上污迹的地方也干净如新。   天亮得越来越晚了,单於蜚一手撑着超市搞活动送的伞,一手拎着三个大塑料口袋,埋头快步向厂里走去。门卫裹着军大衣,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打着哈欠笑:“今天要发烤火费啦!”   单於蜚点点头,“嗯。”   摩托厂每年都会给一线工人发500块钱烤火费,让在家里多开取暖器和空调,别冷着冻着。   但几乎没有工人将这笔钱用作电费,多半充当生活费,该冷着还是冷着,舍不得多用一度电。   单家以前没有取暖器,今年夏天,单於蜚考虑到单山海身子骨越来越差,冬天实在是难熬,便买回一个反季打折暖风扇。单山海心疼钱,这几日已经很冷了,却一直忍着不用。昨天单於蜚以“您要是感冒了,去医院得花更多钱”为由,给他开了一会儿。老人家相当过意不去,在暖风扇边如坐针毡。   单於蜚明白,自己只要一离开家,爷爷就会将暖风扇关掉。单山海过了一辈子省吃俭用的日子,如今最怕给孙子增加负担。   他轻轻叹息,捏紧了手中的口袋。口袋里装着从自家和邻居家收来的旧棉絮。原城的冬天难熬,人尚且能躲在挡风的室内,流浪狗却没有一个像样的栖身地。   午休时,他匆忙吃完打来的饭,拎着棉絮去了废弃车间。   车间的窗户漏风,他花了两个午休已经将漏风的地方堵好。厂里有很多纸箱木箱,昨天他费了挺大的劲搬来十来个箱子,今日只要将棉絮铺进去,流浪狗们就有个过冬的温暖窝了。   正忙碌着,身后投来一道阴影,围在身边的流浪狗们忽地不动,纷纷向门口望去。   单於蜚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身,见洛昙深又来了。   洛昙深穿一件厚重的白色长款大衣,脚上是一双长至小腿肚的深灰色翻皮靴,兜帽边围着一圈极密实的装饰毛,整个人在灰蒙蒙的天色下仿佛罩着一层柔软的光芒。   单於蜚转回来,继续往箱子里塞棉絮。   洛昙深也没叫他,自顾自地走到角落,弯腰拿起放在那儿的大袋狗粮,嘴上唤着流浪狗,将狗粮豆子哗啦啦倒进碗里。   流浪狗们高兴极了,有的埋头吃,有的发出兴奋的嚎叫。   三个口袋里的棉絮全都用完了,却还有五个箱子空空如也。单於蜚站起来,皱眉吁气。   能收集到的棉絮只有这么多了,而流浪狗里有两只母犬怀了孕,差不多会在最冷的时候生产,现下箱子够,棉絮却不够,天气再冷一些,总有抢不到棉窝的小犬会受冻。   “你叹什么气?”洛昙深终于开口,“快过来和我一起喂食。”   单於蜚没向他解释,眼看快到下午上工的时间,便收拾好塑料口袋,从他身边经过时说了声“谢谢”。   “啧。”洛昙深现在不嫌流浪狗脏了,蹲在地上摸其中一只的头,自言自语道:“帮你喂狗而已,这么客气。”   单於蜚到底不放心,回到车间后跟苟明提了提流浪狗过冬的事。苟明拍着他的肩笑他多管闲事,等工人们都到齐了,便把他的想法说给大伙听。旧棉絮这种东西各家各户都有,东家凑一团西家凑一团就够了。单於蜚心中感激,给苟明塞了一包烟。   哪知第二天大家都把棉絮拿来了,废弃车间里却摆好了二十个宠物用品店里卖的那种棉房,造型各异,大小各异,怀孕的两只母犬已经住了进去。   单於蜚捏了捏棉房,非常柔软厚实,比自己收来的旧棉絮暖和得多。   “满意吗?”洛昙深又来了,眼尾向上勾着,“你看看够不够,不够我再让人送。”   单於蜚问:“箱子呢?”   “什么箱子?”   “放在这儿的纸箱子和木箱子。里面有棉絮的那些。”   洛昙深挑着眉,笑,“哦,你说那些旧箱子啊。”   “嗯。”   “扔了。棉絮也扔了。”   单於蜚眼色一沉。   “木箱子还好,纸箱子能保暖吗?”洛昙深走近,天光从窗户闯进来,跌落在他眼底,“还有那些棉絮,都旧成什么样了,也没有经过消毒吧?”   单於蜚喉结上下滚动,片刻后道:“但也不能随便扔掉。”   几只流浪狗从外面回来,围着棉房转悠,好奇地摇着尾巴,大约是从来没见过如此漂亮舒适的窝。   洛昙深微偏着头,轻笑一声。   单於蜚的眉心皱得更紧。   “生气啦?”洛昙深突然抬起手,捏住他的下巴。   他本能地挣开,眼中的光一漾,平静被打破,像水中碎裂的弯月。   “也不是没有别的神情嘛。知道吗,你生气的模样比你面无表情的样子可爱百倍。”洛昙深收回手,下巴朝一个罩着塑料布的墙角抬了抬,“你的箱子和棉絮都在那儿,想收拾自己收拾去。”   单於蜚掀开塑料布,果然看到整齐堆放着的箱子和一个大号透明货物袋装着的棉絮。   “现在是不是觉得我办事挺靠谱?想感谢我?”洛昙深的靴子踩在水泥地上,敲出沉沉声响。   单於蜚转过身,双唇刚一分开,肩膀就被猛地一推。   这一推来得太突然,他准备不及,重心向后一仰,整个人往装满棉絮的货物袋上倒去。   洛昙深居高临下,手还保持着推攘的动作,嘴角挂着散漫的笑。   跌倒过程就像一个长长的慢镜头,单於蜚眼中露出惊色,狭长的眼尾渐渐撑开,撑至最开,浓密的睫毛似乎轻颤了一下,剪开深邃的瞳光。   镜头的最后,他陷入松软的棉絮中,下一秒,洛昙深俯下身来,一手撑在他身侧,一手扣住他的后颈。   洛昙深的五官在他眼中放大,他想要站起来,力量在柔软的棉絮中却找不到支撑点。   气息被侵占,洛昙深的唇贴了上来。 第24章   “你!”   单於蜚在紧要关头几乎是本能地偏开了脸,洛昙深那一记冲动的吻未能落在他唇上,险之又险地擦过他的脸,撞在他耳根。   这位置倒也不算糟糕,甚至比嘴唇更具有某种暗示感。洛昙深喝出那声“你”之后并未真正生气,反倒是就势舔了舔近在咫尺的耳垂,意料之中感到身下之人轻轻一颤。   这一颤令他分外愉悦,索性将浑身绷紧的力量尽数卸去,直接压在单於蜚身上,唇角眼梢都弯着,将对方笼罩在自己的视线里。   两人气息交缠,胸口贴着胸口,胯部挨着胯部,即便隔着秋季的厚衣,仍能感觉到对方身上的温度。   洛昙深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紧紧地贴着这个总是戴着面具的男人,耐心地等待面具一寸寸皲裂。   单於蜚脸上的神情很淡,仅有嘴角微不可察地僵着。与神情形成强烈反差的是那双暗色汹涌的眼——洛昙深觉得在那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又好像没有看到。   这让他有种失重感,就像被旋涡吸了进去,天旋地转,怎也触不到底。   单於蜚眉心挤出细纹,明显是想要撑起来。   但是在难以着力的棉絮中起身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此时身上还稳稳压着一个一米八五的男人。   必须将洛昙深推开,才能站起。   他抬起手,将将要碰到洛昙深的肩膀。   “想起来啊?”洛昙深声音压得低沉柔软,每一个字都吐在他下巴上,“但我为了那些棉房忙了半天,很累,想歇一会儿。”   单於蜚手僵住,眼中的色泽似乎又深了些。   “让我歇一会儿好不好?”洛昙深温声说。   “你起来吧。”单於蜚声音听着有些古怪,洛昙深一下就明白过来——这人只用喉咙发声,肺部几乎没有震动。   两人胸膛相贴,任何一丝动静都会传达给对方。   “这么小心啊?”洛昙深觉得好笑,偏是不动,放松地将全身重量都压在单於蜚身上,凑在他耳边呵气低语:“想起来,就把我掀开。”   单於蜚平常叹息时很少发出声音,暗自吁一口气便罢。   这回隔得如此近,胸口先是一起,再是一伏,洛昙深终于感觉到他在叹息。   “你在苦恼吗?”洛昙深继续伏在他耳边道。   话音刚落,肩膀就被一股力道按住。   洛昙深下意识加力对抗。   单於蜚要掀他,可他也不是单手一提就能推开的小个子。   废弃车间背光的角落进行着一场几乎没有声响的推攘,单於蜚紧抿着唇,仅靠双手的力量撑着洛昙深,而洛昙深则因为姿势优势而要轻松许多,压着不动就行。   其实单於蜚大可以踹他两脚,或者动用腰腹的力量——他见过单於蜚的腹肌,有那样紧实腹肌的人,腰腹不可能没有力量。   但他料定单於蜚只会用手。   因为若是腰腹使力,便等同于顶胯。   两人胯部本就贴在一起,单於蜚不可能做出那种动作。   他几乎要笑出声来,既觉得有趣极了,又觉得自己有些卑鄙。   这种心情着实少见,起码过去那些乖顺听话的“猎物”无法给予他这种乐趣。   单於蜚可真是个难得的宝贝。   衣料相互摩擦,发出细碎而暧昧的声响,束手无策又无可奈何的单於蜚撩拨着他体内那些关乎性欲的冲动。   他发现自己硬了。   背地里虽然已经想着单於蜚自渎过很多次,但在尚未成功捕获的“猎物”面前发情,这有悖他一贯的行事法则。   赶在单於蜚有所察觉之前,他小幅度挪开胯部,假装漫不经心道:“行了,别挣扎了,让你起来就是。”   单於蜚定睛看他,似乎不大相信。   “啧,不信我啊?”他歪着头,眼中有一丝顽皮,“当然我也有条件。”   单於蜚喉结明显一滚。   “让我亲一下。”洛昙深说完,不待单於蜚反应,便抵向不久前碰过的耳根,忽地衔住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发红发烫的耳垂。   单於蜚痛得拧起眉,终于下了猛力,将洛昙深掀翻。   洛昙深下唇点着一抹殷红的血,一边唇角翘着,并不因为被推开而恼怒,反倒是十分满足地笑了笑,站起来道:“你耳垂很可爱,和你一样可爱。”   单於蜚转身离开。   洛昙深掸了掸身上的灰,舔掉下唇的血,轻笑一声,向流浪狗们做了个“拜拜”的手势,也向废弃车间外走去。   许沐初跑来鉴枢“参观”单於蜚,却被洛昙深带去了酒店里的酒吧。   “我今天看到你以前泡的那个小朋友了。”许沐初酒量好,喝再多也醉不了,就是话多,“他居然还在那个咖啡书屋工作,你没给人家‘分手费’啊?”   “不是‘泡’,我们是正儿八经谈恋爱。”洛昙深纠正道:“而且平征也不是什么小朋友,他年纪比你大。”   “重点是这个吗?”许沐初说:“重点是你没给人家‘分手费’!”   “我给了。”   “那他怎么还在那个破书店?”   “那是他本来的生活。”洛昙深挑眉,“我带他做了一场梦,彼此各取所需,现在他回到他本该有的生活,不是最好的结局吗?为什么一定要奢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难道他离职,拿着我给他的钱挥霍无度就是好的?”   “你又来了。”许沐初咂嘴,“就没见过比你还薄情的。”   洛昙深笑了笑,没说话。   “那现在这个呢?”许沐初问:“你追人家,不打算帮衬帮衬?起码也给搞个像样的工作吧?我听说他在摩托厂当工人,那多寒碜啊。”   “但那是他的生活。”洛昙深端详着一杯色彩鲜艳的酒,嘴角的笑容有些冷,“我是找人谈恋爱,又不是扶贫。应该给的我自然会给,但解决工作这种……没必要。”   “我操!”许沐初又一杯酒下肚,嘴巴更是管不住,“你过分了,那你用什么把到人家?”   “不要用‘把’、‘泡’这种字眼,太轻浮了。”洛昙深品了口那鲜艳的酒,“谈一场平等的恋爱,靠的是彼此动心,而不是物质扶贫,懂吗?”   许沐初听得一愣一愣的,半天才道:“那他可真惨。”   “嗯?”   “你这人,把到手没多久就腻。人家刚与你坠入爱河,你就要踹了人家。”   洛昙深叹气,“这有什么不好?”   “你还理直气壮?”   “我只是随心随性。难道没有动心的感觉了,还要互相折磨?人就这几十年可活,为什么要让自己不痛快?”   许沐初哼了一声,“难怪你把我拉到这儿来,是怕那个姓单的听到你这番理论吧?”   “他没有必要知道。”洛昙深说,“他享受被我追逐,对我动心,与我恋爱这个过程就好。至于其他,我自有分寸,起码我能保证在这场恋爱谈完之后,他可以像平征那样回到原本的生活轨道上。” 第25章   洛昙深没想到许沐初约了明昭迟,而明昭迟一时兴起,叫上了一大帮狐朋狗友。   “不怪我。”许沐初双手合十,“我本来和他们说好在上面餐厅开个包厢,大家吃吃海鲜烤烤肉,是你非要把我拉来酒吧。”   洛昙深不大爱和明昭迟混。明家在原城与周边各省影响极大,明昭迟在明家这一辈里最是得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在二世祖这个圈子里算得上风头最劲的一位。洛昙深自幼便与他认识,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二十岁之前经常在各家攒的酒局里碰上,有点针锋相对的意思,这几年洛昙深年纪轻轻开始养生,赴的局少了,与他生疏许多,听闻他越玩越疯,男女不忌,去年似乎还闹出过人命,更是懒得与他深交。   前阵子明昭迟约了好几次,洛昙深都找理由拒绝了,之前在凌渡的那两回,也没见着明昭迟。这次人直接到了自家地盘上,洛昙深就是再不乐意,面子上还是得友善地周旋一番。   而这地儿是酒吧,在酒吧周旋,那自然是喝酒。   来人有十多位,都是这家的公子那家的少爷,洛昙深与他们认识虽认识,但交集却不多。   他做东,包了酒水拼盘等一切开销,还调来会所的男模佳丽,随这些人造。   安排妥当,却不大方便脱身。   这里毕竟是洛家的酒吧,明昭迟、许沐初等人又是冲着他而来,所以今儿这局相当于是他邀的,哪里有客人还没尽兴,主人家早早离场的理?   他面上维持着一贯的笑,心里却有些烦躁。   那日在废弃车间把单於蜚捉弄狠了,好几天没有再联系。今天本想打发走了许沐初,就去餐厅看看单於蜚。   他有种近乎自大的直觉——单於蜚并没有生他的气。   但现在,计划被彻底打乱,他不仅不能上楼去看自己的宝贝“猎物”,还得在酒吧和明昭迟这些人虚与委蛇。   “洛少。”明昭迟拿着酒杯过来了,“好久不见啊,沐初说你现在不怎么出来玩儿了,想约你都约不到。”   洛昙深挂上温和风度的笑,与他碰了一杯。   明昭迟这人生得倒是俊朗,为人处世也有一套,这方面像极了明家现在的掌权者,也就是明昭迟的父亲。但这也就到底了,他别的志向没有,人生理想就是纵情声色,享受到老,享受到死。换言之,是个无可救药的的标准纨绔。   洛昙深觉得和他相处并不愉快,但人都来了,也不能晾着不管,天是懒得聊的,想要敷衍过去便只能喝酒。   在凌渡一个人喝闷酒时可以喝果酒,自己做东时喝果酒就太掉价了,几杯洋酒入腹,洛昙深叫来薄荷柠檬汁,想要赶紧解一解。   谁知明昭迟却将薄荷柠檬汁拿开,笑道:“洛少怎么喝这种小孩子才喝的玩意儿。”   他靠得太近,身上笼罩着烟草味与酒气,还有一股被酒精催发得越发浓郁的古龙水味,洛昙深不喜近距离接触,往旁边挪了挪。   “洛少还是这样。”明昭迟笑,“一见我就躲。”   洛昙深挑眉,“明少说笑了。我这儿沙发宽,暖气也足,没有必要‘抱团取暖’吧。”   明昭迟叹气,“看来洛少还是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不愿意来我的局也是那个原因吧?我今天自罚三杯,再次跟你赔个不是,你看行不行?”   酒精已经有些上头,洛昙深脑中不似平时清醒,疑惑好几秒,才想起明昭迟说的是什么事。   几年前,他十八岁的时候,明昭迟跟他表白过,而且胸有成竹认为他一定会答应。   毕竟他喜欢男人这件事在圈子里不是秘密,而明昭迟外表身世无一不佳,他似乎没有拒绝的道理。   但他却偏偏拒绝了。   原因很简单,明昭迟身上没有任何吸引他的地方,论家业,洛家不逊于明家,论外表,明昭迟英俊是英俊,但那也得看和谁比,和他比那便是完败。   他瞧不上明昭迟。   不过这事他早就忘了,一来明昭迟当时只是表白,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二来向他示好的人不计其数,他根本没有上心。   明昭迟如今提出来,还说他“耿耿于怀”,他心中有些好笑,想说“耿耿于怀的是你吧”,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都是成年人,多少还是得给彼此留些面子。   明昭迟说罚酒就罚酒,豪饮三杯,还站起身来,行了个绅士礼。   洛昙深觉得这人特没劲,懒得废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一来二去,酒越喝越多,周围群魔乱舞,洛昙深自知再喝下去肯定会醉,但一想到这里是鉴枢,在自己家里即便喝醉也没什么好担心。   难得攒一次局——虽然是被动的——怎么也不能丢份儿。   十一点时,明昭迟起身拿起大衣,洛昙深眼中一亮,以为这人要走了。   只要明昭迟离开,这局差不多就可以散了。   然而明昭迟却说,下去接个人。   普通人犯不着明昭迟亲自去接,楼下那人必然是个紧要人物。洛昙深琢磨半天,唯一想到的是安玉心。   安玉心是明昭迟姑姑的儿子,明昭迟一直很照顾这个体弱多病的表弟。   果然,来人确是安玉心。   洛昙深靠在沙发上,眯眼看着这个白瓷般精致的人儿,眉心很浅地皱了皱。   不久,安玉心端着一杯果汁走来,还是像上次一样怯怯的,“洛少。”   他温柔地笑,自斟一杯,与安玉心碰了碰。   本就不熟,话也没什么可聊,安玉心大概是不习惯这种场合,举止很是局促。   洛昙深心道,不习惯为什么要来,我是不得不在这儿耗着,你这是自作自受,自讨苦吃。   到了凌晨,众人还没有散去的意思。洛昙深实在是撑不住了,今天喝的酒已经超过他的“安全线”太多,酒精在身体里蒸腾,将神经通通麻痹。   睡过去之前的最后一眼,他瞧见安玉心正从上方看着自己。   安玉心的眼睛很漂亮,干净澄澈,像阳光下清浅的小溪。   但比这双眼睛更吸引他的是安玉心的睫毛——很长,很浓密,随着情绪颤抖的时候和单於蜚一模一样。   情热似乎又在下腹酝酿,好几日不曾想着单於蜚自渎,那些积蓄着的欲望被酒精裹挟,风暴一般从尾椎冲向大脑。 第26章   酒吧与海鲜餐厅同属鉴枢酒店的餐饮部,杨晨露九点来钟就知道洛昙深在酒吧招待朋友,心念一起,便托酒吧的同事时刻注意着情况。   其实不消她提醒,酒吧上至经理下至一般服务生全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毕竟少东家在自己地儿上喝酒,那是绝对不能出差错的。   早在明昭迟下楼接安玉心时,酒吧经理见洛昙深已有醉意,便通知了客房部,后来洛昙深越醉越厉害,连人都认不得了,经理赶紧让客房部几个时常跟在洛昙深身边的侍者来接人,顺道也通知了杨晨露一声。   杨晨露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把单於蜚推出去。   上次落雨天,单於蜚与洛昙深共骑一辆自行车到酒店,单於蜚尚不愿意送一碗姜枣茶去顶楼套房,今天洛昙深大醉,单於蜚恐怕更是懒得去见上一面。   况且现下已是凌晨,马上就是下班时间了。   思索再三,杨晨露还是决定把洛昙深在酒吧喝醉了的消息告诉单於蜚,单於蜚愿不愿意去照看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出乎杨晨露意料的是,这回单於蜚几乎没有犹豫,连制服都没来得及脱,就向酒吧奔去。   “怪事。”她自言自语,“这么殷勤,上次洛先生清醒着的时候怎么不去挣表现?现在洛先生都醉了,再殷勤人家也记不住吧?”   餐厅与酒吧隔着七层,单於蜚在鉴枢工作了一年多,几乎没有去过餐厅以外的地方,更没有去过酒吧。   电梯门打开,他匆匆走出,有些难辨方向地左右看了看,听见乐声与喊叫从右边传出,才快步跑向右边。   两名穿着客房部制服的高大男子正一左一右架着洛昙深,身后跟着许沐初等人,安玉心站在一旁,担忧地小声喊:“洛少,洛少?”   洛昙深眼睛还半睁着,但已经断了片,脑子不转了,声音听不清,看什么都是模糊的光影。   明昭迟乐道:“我这是多少年没见过洛少这副模样了。”   有人附和,“他哥挂的时候他经常这样吧?”   许沐初虽然也喝了不少,但理智尚在,回头狠狠瞪了那人一眼,低喝道:“你他妈注意场合,这是洛家的酒店!”   明昭迟也面色一肃,责备道:“有些话能说,有些话要看场合说。好在洛少现在醉着,听不到你刚才说的话,如果他听到了……”   那人脸色顿时泛白,“别,别生气,我喝多了,说话不经脑子,你们,你们可别告诉洛少。”   许沐初懒得听他解释,正想帮忙扶一扶洛昙深,就看到了单於蜚。   单於蜚表情极冷,眼中像蒙着一片寒气,走到洛昙深跟前,垂眸看着烂醉如泥的人,薄唇紧抿,神情那样专注,似乎连余光都吝啬于分给其他人。   “这位是……”明昭迟好奇地挑起眉。   安玉心近乎本能地挪开几步,警惕地看着单於蜚。   所有公子哥里,只有许沐初看过单於蜚的照片,但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就算没有看过照片,也认得出来人正是洛昙深的新“猎物”。   这人浑身散发的气场太强大,明明只是一个低微的服务生,却给人以冰冷的、难以接近的压迫感。   许沐初皱了皱眉,心道这或许是他身量太高的缘故。   “我来。”单於蜚的语气倒是听不出什么情绪,不冷不热,例行公事一般,说完就想将洛昙深接过来。   两名架着洛昙深的侍者不认识他,只认识他身上的制服。但即便同是鉴枢的员工,也不可能随便将少东家交出去。   其中一人道:“洛先生醉了,我们送他上去。”   单於蜚一步未退,“我送他。”   明昭迟抄起手,露出看好戏的神情。   安玉心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道:“哥,这人是谁?”   明昭迟摸了摸鼻翼,并未作声。   “将洛少交给他。”许沐初已经看清了单於蜚胸口的工作牌,“他是洛少的朋友,回头我告诉洛少一声。”   既然许沐初都这么说了,两名侍者便不再坚持。   单於蜚打横将洛昙深抱起来,没有看任何人,表情几乎没有变化,径直走向电梯。   洛昙深并非醉得意识全无,只是听不清也看不清,隐约知道自己被抱了起来,贴在一个人的胸膛。   被酒气侵占的嗅觉里奇妙地混入了一丝难以形容的干燥气息,非要说的话,是廉价香皂与廉价烟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但也无法确定,毕竟那气息很轻很浅,好像稍一用力呼吸,就会将它彻底吹散。   不久,他感觉到自己被轻轻放在一片柔软中,周身衣服似乎被剥了去,皮肤渐渐暴露在空气里。   应该是个暖气充盈的地方,因为完全感觉不到冷。   不对,冷还是冷的。   保养得当的皮肤被稍凉的手指与手掌碰触时,他本能地瑟缩了一下,旋即放松下来。   酒精的作用越来越明显了,血液与四肢百骸在熊熊燃烧,灼热被传向每一寸肌肤。   他其实不太明白,自己体会到的热,究竟是酒精带来的幻象,还是小腹深处积攒的欲火。   那双眼,那两扇扑簌的眼睫……   视线模糊前最后看得清晰的,是安玉心与单於蜚过于相似的眼睫。   他当然不至于认为此时待在自己身边的是安玉心,也知道不可能是单於蜚。   腰背好像悬空了,又回到了那人怀里。   不久,身子浸入一个极其温热舒适的地方,周围蒸汽缭绕,舒服得他睁不开眼。   应该是浴缸。   那人将他放在了浴缸里。   有什么在身上游走,但绝不是手,手不是这样的触感。   大概是毛巾?   他越来越迷糊,意识几乎沉入安眠,直到被温柔地抱起来。   酒气散去,那股将消未消的干燥气息突然占了上风,不知怎地,竟像一点火星,点燃了他蓄势待发的欲望。   所剩无几的意识被欲望彻底取代,他将身体交予本能,全然不知此时的自己是何等模样。   床很大,躺两个人绰绰有余,单於蜚脱掉被弄湿的制服,刚倒来一杯温水,就看到一副香艳的画面——   洛昙深正大张着腿,闭眼握着那处**。他的头颅仰得有些厉害,喉结正在轻轻颤动,胸口向上挺立,半分开的唇随着动作轻轻颤抖,泄出一声声绵长潮湿的低吟。 第27章   洛昙深坐在床上,浴袍的领口微敞,手中的玻璃杯里有小半杯已经凉透的水。   他看着前方,醉意虽然早已散去,却似乎留下了一片掠影在眼中。   片刻,他缓缓抬起右手,将半张脸埋了进去。露在外面的唇线略显紧绷,左侧脸颊浮现出并不明显的咬肌,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一抽。   他不大确定,夜里是不是和人做了。   这次醉酒和上次全然不同。上次醒来时不是现在这种感觉,但现在这种感觉应该如何形容,他也没法说清楚。   可以确定的是,上次一夜安眠,睡得极好,绝无可能与人借着酒意缠绵。但这次……   他绞紧了双眉,额头在手掌里轻轻蹭动。   记得昨夜是被人抱到套房里来的,还被那人脱掉了衣服,放入一池热水中,后来酒精迷惑着本能,身体有了反应。   再后来,便好像置身云中海中,随波逐流,随云翻滚。身体贴着那人的身体,呼吸缠着那人的呼吸,每一寸肌肤都被温柔地照料,欲望汹涌的一处被包裹被吞噬,从那里催生的快意由心脏的每一次跳动,泵向脊椎、脚趾、头颅。   释放的时候,身体就像从高空坠落一般,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叫喊出声,也不知道自己跌向了哪里,只模糊记得有人在亲吻自己的耳根,温热的气息铺洒在灼热的耳垂上,然后连看不清的抽象光影也消失了,意识仿佛沉入无光的海底。   有人说,“睡吧。”   他猛地扯开浴袍,凝视着自己的身体。   白皙的肌肤上,没有任何欢爱过的痕迹。   下床走几步,除了宿醉带来的晕眩乏力,也没有丝毫别的不适感。   这绝对不像做过爱。   可是那些零碎而模糊的记忆又是怎么回事?难道只是做梦?梦里被一遍一遍亲吻,梦里与人相互索取?   但如果真的只是梦,感受到的快意为何那么真切?   他恼怒地将杯中剩下的凉水兜头浇下,水滴顺着头发往下流淌,却并未带走半缕焦躁。   他扔掉浴袍,赤身裸体走进浴室。   浴室很干净,浴缸和地板、墙壁上没有水痕,干毛巾整齐地挂在架子上,镜子上也没有任何痕迹。   一切,都像没有被使用过。   但这不可能。   他的确无法确定夜里是否与人做过爱,但能肯定睡前洗过澡。   谁帮他洗去了浑身的酒气,却又将浴室整理得完美无瑕?   就像……与他做爱之后,又抹去了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这个认知让他胸口一滞,下意识地再次看向自己的身体。   没有痕迹,不代表没有做过,不是所有的情爱都会留下吻痕抓痕,如果足够温柔,足够细腻,痕迹便不那么容易被留下。   至于残存在身体上的感觉……   他必然不是承受的那一方——那里没有任何异物感,想来也没有谁敢趁着他醉酒占据他的身体。   如此一来,唯一的可能就是那人主动承欢,还不愿意留下分毫“罪证”。   他拧开花洒,愈加不快。   他当然不是什么守身如玉的人,但也不愿意在不清醒的情况下随便与人发生关系。   这儿是鉴枢,送到他房间里来的必然是干净的男孩,安全问题不用操心,可这并不能打消他的不快。   他有个被许沐初等人嘲笑了几年的“原则”——维持一段感情时,不会与另外的人发生关系。   如今虽然没有将单於蜚追到手,但“追人”这一过程并不能从“一段感情”中剥离开来。   这还是他头一回违背自己的“原则”。   心里放着一个人,身体却干了另一个人。   浴室里热气氤氲,他闭上眼,拳头慢慢捏紧。   从浴室出来时,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正在“嗡嗡”震动。   他走过去,一见来电显示,眼神就寒了下去。   “醒了?”许沐初懒洋洋地笑,身旁还躺着一个没穿衣服的年轻男人。   “我怎么跟你交待的?”洛昙深语气不善,“昨天你在场吧?你他妈往我床上随便塞人?”   许沐初懵了,“什么塞人?”   “别装傻!”   “我他妈装什么傻?上次在凌渡我都没给你叫人,这回在你洛家的地盘上,我疯了给你塞人?”   洛昙深蹙眉,唇角一压。   两秒凝滞后,许沐初突然道:“你,你不知道昨晚送你去房间的是谁?”   洛昙深莫名有种预感,“谁?”   “我靠,你他妈真是喝傻了。”许沐初说:“还能是谁?你那宝贝儿啊!昨晚我本来想送你上楼,但他突然杀出来,凶神恶煞,抱起你就走。虽说他是你这儿的员工,你又在追他,但我还是有些不放心,离开之前专门找过你们客房部和餐饮部的经理,他们保证,确实是他在你房间里,没别的人进去。不信你自己去查监控。”   “单於蜚?”洛昙深坐在床边,无意识地轻捏住被子。   虽然方才已经有了预感,但真听到答案,还是觉得有些荒唐。   尤其许沐初的描述——什么“凶神恶煞”、“抱起你就走”——这实在是太假了。   单於蜚从来没有凶神恶煞过,表情始终是淡淡的,即便那天在废弃车间被激怒,也连百分之一的凶神恶煞都没有。   “怎么,听你这意思,他是赶在你清醒之前跑路了?”许沐初慢慢道:“噫,不过你刚才说我往你床上塞人。这说明你们做了,但你不知道自己操的是谁,所以跑来找我兴师问罪?我靠,你那宝贝儿是他妈个田螺姑娘啊?让操不留名?”   “你他妈闭嘴。”洛昙深吼道。   “哎?”许沐初语气一变,“别是你被他操了吧?上次单看照片我还没发现,昨天看到了真人才注意到,他又高气场又强,打横就把你抱了起来。你是没看到,他一来,酒吧门口温度都降了好几度。洛少,你后面还好吗?”   洛昙深倒在床上,想象不出许沐初讲述的情形,嗤笑,“他怎么敢?”   “那就是说,还是你操了他咯?”许沐初笑,“你也是厉害。”   这话洛昙深不知道怎么回答。身体的感觉不会有错,那个隐秘的位置绝对没有被侵犯过,所以自己这是在还没有追到单於蜚的情况下,就把人给上了?   单於蜚自愿的? 第28章   单於蜚已经走到废弃车间门外,脚步却突然停了下来。拿着饭盒的右手稍一用力,青色的手筋立即浮现在手背。   此时正是午休时间,而流浪狗们早已熟悉了他的气味与脚步声。每天中午,只要他出现在附近,即便什么食物也没有带,也有六七只特别亲他的流浪狗摇着尾巴跑来迎接。   今天却没有。车间外很安静,好像流浪狗们集体消失了。   但厂区里流浪狗众多,废弃车间又是它们遮风避雨的居所,它们不可能平白无故离开这里。   如此情况,只有一种可能——有人正在车间里面,用食物吸引流浪狗。   至于是谁,根本不用猜。   他蹙着眉心,犹豫片刻后正欲悄然离开,不与里面的人打照面,平时最亲他的那只哺乳母犬已经跑了出来,冲着他开心地叫唤。   母犬嘴上的毛被染白了,显然刚喝过牛奶。   “来了?”洛昙深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带着笑意和与往常不太一样的温柔。   单於蜚抿住唇珠,迟疑几秒后走了进去。   洛昙深这回穿的是皮质大衣,长至小腿,里面是一套周正的手工西装,打了领带,脖子上挂着条烟灰色羊毛围巾,梳着背头,看上去成熟干练,派头十足。   但那张脸无疑太过美艳,眼梢微挑,给外露的阔气平添了一份柔软与清秀。   背头择人,太长的皮衣更是择人。   有人梳背头不仅将五官脸型的缺点暴露无遗,还显得老态油腻。毕竟头发塑形需要抹发油,把握不了度就容易“满头流油”。而长皮衣只能由个高腿长、肩背挺括却又不过分壮硕的人穿,矮痩一分撑不住,高壮一分像头熊。   洛昙深却将背头与长皮衣驾驭得极其完美。   见单於蜚出现在门口,他放下狗粮袋,唇角含笑踱了过去。   定制皮鞋与时尚短靴的足音到底不一样,更加利落,也更加稳重。   洛昙深觉得自己这样有点像提亲。   单於蜚看着洛昙深走近,那一声声足音仿佛经由空气,存在感十足地敲击在他心口。   洛昙深停在离他仅有两步远的地方,沉默地打量他。   这个位置挑得恰到好处,远一步,不够亲密,近一步呢,洛昙深就不得不因为身高上的差距,而抬眼仰视。   片刻,洛昙深垂眸笑了笑,视线落在单於蜚手中的饭盒上,“打的什么菜?”   单於蜚面沉如水,似乎连眼波都是静止的,没有回答,不紧不慢地朝不远处的矮榻走去。   洛昙深跟上,见他要落座,突然伸手拉了他一把,“你想坐这儿?”   那矮榻看起来挺脏,但其实没有灰尘。单於蜚看了看拉住自己手臂的手,又看向洛昙深的眼,“这里还有能坐的地方吗?”   “可……”洛昙深不松手,眉心一拧,恁是不让他坐,“这儿太硬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不明白洛昙深为什么这么说。   洛昙深目光快速在车间里扫过,忽然松了手,“你等等。”   说完又补充,“别坐啊!等我!”   他看着洛昙深向堆放木、纸两种箱子和旧棉絮的角落跑去,将那一大口袋旧棉絮抱了起来。   他手腕一僵,喉结极轻地滚了滚。   洛昙深今日的打扮非常正式,就像是要出席一场重要的会议或者典礼,此时却抱着各家各户用了几十年的旧棉絮,因为棉絮的体积太大,而不得不侧着身子,像螃蟹一样挪步。   这幅画面无疑很滑稽。   但也很生动。   单於蜚叹了口气,将饭盒放在矮塌上,快步走过去,“你搬它干什么?”   “给你坐啊。”洛昙深全然不顾昂贵的皮质大衣被塑料口袋上附着的灰尘弄脏,继续搬着旧棉絮。   “坐?”单於蜚问。   “啧,你还真跟我装田螺姑娘?”洛昙深揶揄道。   单於蜚略一眨眼,声音清冷,“什么意思?”   洛昙深特别中意他那两扇眼睫,见他眨眼,感觉耳根就像被两把小扇子给挠了挠,又痒又麻。   既想要将“小扇子”挥开,又想再被挠一挠。   “你别吃你打的饭了,又是回锅肉和麻婆豆腐?太油太咸了。”洛昙深提起桌上的保温盒,“喏,我给你带了些清淡养生的食物,你把它们给我吃完。”   那保温盒大得出奇,整整四层,每层里还有小隔,装的是鲜虾抄手、蟹黄豆腐、清蒸猪蹄、乌鸡汤、水煮西兰花、焖鹅掌。   洛昙深看上去一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金贵相,真献起殷勤来其实并不含糊,要不众多的前任们也不会对他着迷,以至于死心塌地,沉醉于他给予的梦境里,无论如何不愿意回到现实中。   片刻工夫,他已经将旧棉絮摆在矮榻上,还自己坐上去试了试,起身朝单於蜚招手,“来啊,坐下吃饭。”   单於蜚没坐,也没有动筷子,只道:“你不需要这样。”   “不需要?”洛昙深像听到了一个幼稚的笑话,轻哼一声,逼近,“那我是不是应该对你不闻不问,看都不来看你一眼,俗称‘拔吊无情’?”   单於蜚神色突然一沉。   “啧,非要我激你一下,你这张脸、这双眼才肯给我些反应。昨天你难道也是这样面无表情吗?”洛昙深勾着一边唇,轻佻,却也温柔,“我真想知道你昨天晚上是怎么……”   对我张开双腿。   后面的话洛昙深没有说出来,但意思已经相当明显,他不信单於蜚听不懂。   “昨晚……”单於蜚刚一开口,洛昙深就笑道:“你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单於蜚道:“你喝醉了,我送你去套房而已。”   “而已?”洛昙深又笑,“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生?”   单於蜚下意识收紧手指。   “你的小动作出卖了你。”洛昙深往下一瞥,“我昨天确实喝多了,断片儿了,但还不至于什么都不知道。我记得你的体温,闻到了你身上的味道。我们已经发生过关系了,不是吗?”   “没有。”单於蜚这回回答得很快。   “你为什么一定要装田螺姑娘?骗我好玩儿吗?”洛昙深叹气,“我已经看过监控,只有你出入过我的房间。难道你想说我做了春梦?”   单於蜚眸光难得地闪烁了一下,“你做了什么梦,我怎么会知道?”   这句话说得不客气,但因为说话者始终是那种淡得近似于无的语气,所以完全没有挑衅的意味。   洛昙深愣了愣,“你!”   单於蜚说,“我说了——我不知道,昨晚我帮你换衣沐浴,仅此而已。”   “那我问你。”洛昙深没想到自己会对不久前刚被自己占有的男人步步紧逼——对这些以身体承受自己欲望的人,他向来是宽容温和的。   可单於蜚,也固执得太可爱,也太有趣。   他实在是忍不住,想要欺负欺负这个嘴硬的“田螺姑娘”。   “你为什么要来酒吧接我?”他说:“鉴枢那么多人,谁都可以送我去顶楼,为什么偏偏是你?”   单於蜚默然须臾,“上次没有给你送姜枣茶,你问我为什么不送。这次去酒吧接你,你又问我为什么要接。你好像……总是不满意。”   洛昙深眼尾撑开,神情极为生动。   单於蜚难得与他说那么多话,他细细品味一番,挑着眉说:“你这是抱怨我不讲道理?”   单於蜚摇头,转身将旧棉絮拿到一边,直接坐在矮榻上,拿起自己的饭盒。   但饭菜已经凉了。   重油重盐的饭菜一旦凉了,就更加难吃。   洛昙深见他坐在矮榻上,拍手道:“我倒是没想到,你这么经得起造。”   单於蜚不再搭理,埋头吃饭,可第一口还没送进嘴里,饭盒就被夺走。   洛昙深一身正装,动作却有几分孩子气——饭盒里的食物被他扣进流浪狗们的大腕,几秒钟就被分食一空。   “你经得起造那是你的事,我关心你是我的事。”洛昙深一边摆弄保温盒里精致的菜肴一边说:“你可以不承认,但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我心里有数。我对我的人负得起责,而你,应该对这些食物负责。我暂时不知道你为什么老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但经过昨晚,我起码清楚,你并不抗拒我。这一点你休想否认。” 第29章   洛昙深揣着一腔难以发泄的火气离开摩托厂。   越是接触,他越是发觉自己琢磨不透单於蜚这个人。   套房外的监控显示,单於蜚在接近凌晨两点才离开,此后没有任何人再进入房间。他已经说得那么明白,也拿出了足够的诚意,单於蜚却一直以事不关己的态度否认。   “你喝醉了,我只是帮你换衣沐浴而已。”   一想到这话,他便想要发火。   醉酒的人记忆混乱,也许昨夜确实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但正常人即便是要否认,也不该是单於蜚那种语气。   他猛一拍方向盘,眉心绞紧,发现自己其实难以与单於蜚置气。   单於蜚这人就像一团迷雾,迷雾具化成柔软的棉花,即便一拳挥过去,也没有半分畅快感。   刚才在废弃车间,单於蜚如果真的觉得被误会了,大可以与他理论一番,但单於蜚自始至终是冷淡的,既不据理力争,也不服软妥协,只平静地强调“没有”、“你记错了”、“你喝醉了”。   他还从来没遇到过如此古怪而难对付的“猎物”。   其实要证明是否发生过关系,他大可以让人绑了单於蜚,直接押去检查。   在单於蜚安静地看着他,让他将精心准备的饭菜都拿回去时,他是动了类似心思的。   可理智还在,他做不出这种风度全失的龌龊事。   况且潜意识里他还是相信直觉——夜里确实占有了单於蜚。   如此一来,温柔以待便成为本能。   不知道单於蜚心里到底怎么想,被勾起的烦闷一时也难以消除。他最初的打算本是等着单於蜚下班,载单於蜚去鉴枢。可等来等去,越想越烦,索性不等了,油门一踩就从厂门口离开。此时提起车速,拉出一道响亮的轰鸣。   摩托厂在原城的边缘地带,周围的老旧矮房几乎被日新月异的城市规划所遗忘,道路很窄,拉客用的三轮车、摩托横行,再昂贵的豪车也跑不起来。   洛昙深并非视交通规则于废纸的那种权贵。事实上,他开车向来遵纪守法,鲜少违章,车速刚一提升,没跑出多远便刹了车,重新慢速行驶。   前面似乎是出了小型事故,一群人围在路上,本就狭窄的路几乎被堵断,只有摩托能勉强穿过。   他有些理解单於蜚为什么每天都骑车上班了——在这种地方,骑车比开车、乘公交都方便。同时又觉得自行车蹬着太辛苦,最好是换成摩托车。   意识到自己又在想单於蜚时,他咬紧下唇,心中更是不快。   这时,林修翰打来电话,说起未来几天的工作安排。   他在洛氏的家族企业里挂了个职,平时虽然不怎么管事,但遇到需要他拍板的事,林修翰还是会及时向他汇报。   他看着前方几乎不动的车流,听林修翰说完,给出答复,挂断之前道:“上次我不是让你查过单於蜚的背景吗?”   林修翰知道他正在“追”单於蜚,不过背地里更愿意用“钓”代替“追”。   毕竟“追”是有感情的,而洛少爷似乎从来没有真正付出过感情。   当然,林修翰不会流露出自己的想法,闻言只道:“是的。他的父亲患有精神上的疾病,已经去世,他现在和疾病缠身的祖父一同生活。这些您都知道。”   “他的母亲呢?”洛昙深问。   林修翰略有迟疑,“这个……”   “上次我疏忽了,你再去查查,了解一下他母家的情况。”洛昙深说,“还有,他的眼睛好像有点问题,这也去查查看。”   林修翰心感疑惑——洛昙深每次“狩猎”,自然都会先查“猎物”的背景,但向来只是粗略了解,从不会深入到“查眼睛”这种地步。   但既然洛昙深这么说了,他一个当秘书的也只能照做,不过单於蜚母家的情况,他确实感到为难,“眼睛的问题我马上安排,不过少爷,单於蜚的母家……”   “怎么?”洛昙深问:“查不到?”   “上次了解到的情况是,他母亲在生下他之后就不知所踪。”林修翰道:“您也知道,二十年前的野户籍根本没法查。据我所知,单於蜚是被他父亲单慈心抱回摩托厂家属区的。至于他的母亲,其实从来没出现过。”   洛昙深沉默几秒,语气淡淡的,却不容拒绝,“先查着,能查多少就查多少。”   “是的,少爷。”林修翰应下,实在没忍住,还是问了出来,“您对单於蜚好像格外上心啊?”   “是吗?”洛昙深轻笑两声,倒也没否认。   “以前您不会让我查这么仔细。”林修翰说。   洛昙深想,那是因为那些人单纯浅显,自己一眼就能看个明明白白,哪像单於蜚这家伙,周身都是谜,说是欲擒故纵吧,不怎么像,但若不是,一切行为举止却都找不到合理解释。   他甚至怀疑单於蜚以前与自己认识,但将记忆翻了个底朝天,也实在找不到这号人物。   那就只好交给专业的调查人士。   “少爷,您这回是来真格的?”林修翰问。   洛昙深笑,“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我哪次不是来真格?”   林修翰陪着笑。   “你啊,也和许沐初他们一样。”围在路上看热闹的人散开一些,洛昙深驱车前行,“每一段感情我都是认真对待,用心经营。”   林修翰点头,“您说得是。”   洛昙深知道他心口不一,但也懒得计较,“行了,就这样吧,查到了告……”   话音未落,车轮在地上猛然一擦。   “怎么了?”林修翰连忙问:“少爷?”   散开的人群为姗姗来迟的救护车让出一条道,这条道正好面向洛昙深,他只是无意识地瞥去一眼,没想到会瞧见一张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面孔。   看到那人坐在翻倒的三轮车边,半身鲜血,茫然无助地挣扎时,他一身的血像是陡然凝固一般,寒气从脊椎四散开来,在身体里结出一片脆弱的寒霜。   仿佛稍一动弹,筋肉骨骼就会随着寒霜皲裂开来。   “少爷?”林修翰听到粗重而剧烈的喘息从听筒里传来,有些急了,喊道:“少爷,到底出什么事了?您现在在哪里?赶紧回答我一声!”   洛昙深死死瞪着那人,睚眦欲裂,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   许久,他才终于稳住了情绪,咬牙道:“周谨川,我看到了周谨川!” 第30章   林修翰语气立即变了,“少爷,您告诉我个位置,我马上就来!”   洛昙深嘴唇动了动,说了句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话,然后挂断电话,木然地看着车祸中心的焦点人物。   三轮车是与一辆改装过的货运面包车相撞,面包车里装着的柑橘滚落一地,一些已经被赶来围观的人捡走,一些被踩得汁水横流。   在这种什么车都往路上开,城管交警谁都懒得看一眼的地方,暂时很难判定车祸究竟是谁的责任。面包车车主是个中年胖子,头发秃了大半,几个群众将他团团围住,不让他离开,而三轮车车主——那个名叫“周谨川”的男人——正等着急救车的到来。   洛昙深觉得突然失去了听觉,听不见自己与林修翰通话时的声音,连心跳都听不到,只感知到前方喧闹无比,一派乱象,有单纯看热闹的,有见到旁人倒霉而幸灾乐祸的,有唏嘘哀叹感同身受的——那些声音如同密不透风的蝇鸣,黏腻地附着在他每一寸皮肤上,争先恐后钻入他的毛孔,侵蚀他的血肉。   “呕——”他捂住口鼻,感到胃中翻江倒海,一阵阵浊物正向上涌起。   但实际上,他知道自己什么也吐不出来。   那种激烈的呕吐感只是假象,只是源于再一次看见那个令他恶心至极的人。   周谨川,即便已经过了七年,他还是忘不掉这个名字,忘不掉这个男人的嘴脸。   多年以前,当他还是个小孩时,曾经仰着头,用尚未变声的嗓音叫对方一声“谨川哥哥”,如今再看到这个畜生,只想亲眼目睹对方被噩运撕碎,万劫不复。   急救车的笛声尖锐刺耳,急促得令人心烦意乱,也不知是催促医护人员赶紧将命悬一线的人送往附近的医院,还是催促死神早些挥动索命的巨斧。   洛昙深双目圆睁,看着周谨川被抬上担架,送进急救车。那一瞬间,胃就像被生锈的铁链绞紧一般,痛得他浑身痉挛。   他从车里冲了出来,在路边弯腰干呕,但即便是呕得五脏六腑抽紧,吐出的也只有清淡的酸水与唾液。   急救车的笛声远去,他勉强撑起身来,看向笛声消失的方向,眼眶赤红,指甲几乎嵌入掌心。   周谨川被急救车带走了,事故发生的地方只剩下一片血痕,还有一辆破旧不堪的三轮车。   他盯着那辆三轮车,难以想象周谨川蹬三轮车的样子。   一大半人群散去,剩下的人还围着三轮车指指点点,一个衣着单薄的小男孩冲到车边,跪在血痕旁放声大哭。   他目光一紧,双手攥得更加用力。   他猜到了那个小男孩的身份!   突然卷起的秋风裹挟着人们的议论,他撑着车门,听见那些零散的只言片语。   “可怜噢!孩子还这么小,老婆住院的钱都没凑出来,自己又出了车祸。这可怎么办啊?”   “真是倒霉啊,好好一个人,为什么要受这种罪?”   “他真的很坚强了,遭了那么多难还没垮,也不知道这回挺不挺得过去,这孩子眼看就要没妈,再没了爹可怎么办啊。”   “我听说他以前是老师啊,怎么混到咱们这儿来了?老师不该都住小洋房吗?”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得罪了什么权贵,被整了吧!”   “啧啧啧,穷人日子难过噢……”   洛昙深眼神阴鸷得可怕,嘴里像喊了一大口冰渣,“好好一个人?”   周谨川这样的畜生,在这些看热闹的人眼中,竟然是好人?   那天底下还有什么恶人?   难道穷是作恶的遮羞布?   他发出一声冷笑,眼白绽出缕缕红血丝。   道路已经疏通,后面传来喇叭声,他艰难地从浓墨一般的情绪中抽离,知道自己应该赶紧将车开走。   可是回到驾驶座上,只开出十来米,他便感到一阵强烈的耳鸣。   并非身体有任何不适,只是突然见到那人的应激反应,就像之前想要呕吐,却怎么也吐不出来一样。   他用力深呼吸,试图让自己平静,可肢体仿佛已经脱离控制。   他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死死压着太阳穴,想要赶紧找一个地方停下来。   正在这时,两个追逐打闹的小孩突然从路边冲上马路,速度之快,几乎是直接往车头撞了过来。   他瞳孔骤然紧缩,后槽牙咬紧,奋力猛打方向盘,车轮在地上擦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千钧一发,车身堪堪从一名小孩身侧擦过,车头撞向一旁的路灯杆。   捡回一条命的小孩在片刻呆傻后瘫倒在地,抽泣声由小转大,听得出害怕到了极点。人们惊叫着散开,又试探着靠近,瑟缩而好奇地想要一探究竟。   洛昙深虚脱地靠在驾驶座里,冷汗如雨,目光凝滞。   车祸其实并不严重,撞杆时车速算不上快,加上车的性能极佳,车体虽有受损,他却连最轻微的伤都没有受。   可心情却愈加烦闷,就像被人生生推入了一片潮湿的沼泽,怎么也挣脱不出来。   交警还没有赶到,他抬起双手,捂住了脸。   眼眶很热,鼻腔泛酸,陈年的痛楚仿佛卷土重来,再一次侵蚀了他的大脑。   本以为时间可以淡化一切,事实却是时间对过往束手无策。   在刻骨铭心的悲恸面前,时间也许只是一个庸庸碌碌的看客。   和现在围在车外的那些看客没有任何区别。   他突然发现,自己只是在看不到那个人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自我麻醉,然后选择性遗忘,好像真的从十六岁那场噩梦里走了出来。   可是并没有,根本没有!   再一次见到周谨川,和当年没有差别的恨意排山倒海袭来,那些以为已经淡去的痛苦、以为已经模糊的画面、以为已经可以笑着谈及的人通通闯入脑海。身体像是被一双巨大的看不见的手举向空中,下一刻就将被投入暗无天日的地狱。   周谨川似乎过得很惨,但这种惨根本无法与他目睹的惨烈相提并论。   他双手发抖,两眼直直盯着被撞弯的路灯杆,低声自语:“活该啊……但不够,还不够……”   那声音嘶哑阴森得可怕,他甚至想象不出自己会发出这种声音。   肩膀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他觉得自己是个怪物,心里像有什么要挣破束缚冲出来,关节共鸣般地集体疼痛,愤怒与恨意变成一根根生锈的针,在心脏反复戳刺。   他握拳压住胸口,嘴角散出痛苦的闷吼。   手机一遍一遍地震动,“林修翰”的名字亮起又熄灭。他像是听不到也看不到一般,僵硬地坐在驾驶座上,脸色惨白如纸,精心打理过的头发已经乱了,发根被冷汗浸湿。   许久,听觉好像终于恢复,他听见有人正敲着车窗。   那声音很急促,也很有力道。   “砰砰砰!砰砰砰!”   他狠狠抹了一把脸,以为是交警来了——反正不会是林修翰,林修翰与他一样爱做手部护理,断然不会如此用力地敲车窗。   他偏过头,正要推开车门,手却突然一顿。   站在车外的,不是林修翰,也不是交警,竟是单於蜚。   “开门!”单於蜚泛白的指节再次重重敲击在车窗上,一下,两下,三下……   他听见那些势必引起疼痛的声音,好像它们不是敲在车窗上,而是全部落在他心口。   一度消失的心跳仿佛又回来了,他下唇轻颤,几乎如被操控一般,猛地推开了门。 第31章   下车时腿上根本使不出力,膝盖和脚踝麻得像已经不属于自己。洛昙深想不到会在如此狼狈的时刻遇见单於蜚,左脚刚一踩在地上,小腿肚就跟转筋似的抽痛。他连忙低下头,想要遮住脸上的狰狞神情,左手却被单於蜚扶住。   他突然想起上次在田埂上,自己被泥土里藏着的石头绊了一下,踉跄扑进单於蜚的怀里,之后假装脚踝受伤,不能走路更不能开车,那时单於蜚也是这样扶着他的手。   这次他仍旧没有受伤,身体却在巨大而沉重的心理冲击下短时间失控,以至于明明毫发无损,却站不起来。   他感到难受,感到心虚,迫切地想要站起来。   但是不行,腿脚完全不听使唤。   不知道为什么,上次装伤装得理直气壮,这次真的迈不动脚,却忐忑不已。   是怕被发现腿上压根没伤吗?   还是不愿意再在这个男人面前示弱?   他想将单於蜚推开,但是手指却抓着对方的衣袖不肯松劲。   周围是混乱的,人声鼎沸,很多人看到豪车撞上路灯杆,要么拍手称快,骂一句“有钱人活该”,要么拿出手机拍照,传给不在现场的人一起乐呵,警车似乎来了,笛声越来越近……   他根本无暇顾及这些,也不清楚自己的脸色惨白得多吓人,脑中纷繁不堪,就像卷过了一轮又一轮狂风骤雨。   面前的男人躬下腰,几乎与他贴在一起,他看着自己的手臂被撑起来,接着身子突然一轻,几乎是被对方架出了驾驶室。   “我……”他的喉咙就像堵了一团棉花,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连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都困难。   双脚都已踩实在地上,身体却还靠在单於蜚身上,单於蜚的一条手臂从他肋下穿过,绕到他背心,正在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   这无疑是个极其亲密的姿势。单於蜚支撑着他,也安抚着他,他感觉得到单於蜚胸口的震动,也听得见单於蜚沉稳的呼吸声。   他努力想要冷静下来,让那些暴乱的、黑暗的、冰冷的情绪不要再在身体里横行肆虐。   直到交警、急救车赶到,单於蜚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无声地拥着他,在混乱与嘈杂中给他撑出一个狭小的,却安全的空间。   “少爷!”林修翰冲了过来,一看引擎盖凹进去的一大块,就眼前一黑。   之前通话时,洛昙深只说遇见了周谨川,他哪里想得到这居然还出了车祸。更没想到单於蜚也在现场。   “我没事。”洛昙深脸还惨白着,但精神稍好了些,腿仍旧乏力,不过好歹不用一直由单於蜚撑着了。   急救车见没有需要救治的伤员,已经开走,交警还在拍照取证。   “你来得正好。”洛昙深意一说话就喘气,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叫人来把车拖走。那边两位小孩,我没撞到他们,但小孩子受了惊吓,稳妥起见,你马上安排人带他们去医院做详细体检。还有这个路灯,看看该怎么赔。”   林修翰看向单於蜚,单於蜚站在洛昙深身侧,仍旧扶着洛昙深的手臂,但没有再搂着他。   也许是注意到林修翰的目光,单於蜚调转视线,与林修翰四目相对。   林修翰立即别开眼,不敢再看。   那是一道没有神采的目光,甚至是麻木而空洞的,这让他感到极不舒服,好像单於蜚看的不是他这个活生生的人,而是随便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   他想不通洛昙深为什么会对这样一个阴冷的人着迷。   单於蜚给他的感觉就像一场下了半个月的雨,潮湿晦暗,四处冒着凉气,不被日光所眷顾。   谁都不喜欢连绵没有尽头的阴雨天,谁也不想长时间置身于雨水中,哪怕文人墨客总爱用清新脱俗的词句描写一场雨。   艺术和生活总归是不一样的。   洛昙深向交警交待完情况,一回过身,就看进单於蜚眼里。   与林修翰的认知不同,他从不认为单於蜚像一场冷雨。一定要形容的话,单於蜚应该像一捧在海洋上空刮过的风,潮湿归潮湿,却带着诱惑人的咸味。   大概是注意到洛昙深已经不需要搀扶,单於蜚松开了手。   下一秒,小臂却被洛昙深抓住。   单於蜚微垂眼睫,眼睫的阴影像云一般倒影在眸子里,“嗯?”   “你要走?”洛昙深皱眉,手指更加用力。   单於蜚看了看被扔在一旁的自行车,“我要去上班了。”   洛昙深这才意识到,单於蜚突然出现仅是巧合,此时正是三点多接近四点,而这条路是单於蜚从摩托厂前往鉴枢酒店的必经之路。   但即便只是路过,单於蜚停下来敲车窗,还有之后那一系列动作,已经给了他莫大的慰藉。   痛苦、疯狂之类的情感其实并不能感同身受,人要么自己走出来,要么一辈子深陷其中。   是单於蜚将他从旋涡里拉了出来,给了他一个临时的避风港。   如果刚才单於蜚没有碰巧经过,没有将他从车里架出来,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尽快平静下来。   是单於蜚拉了他一把。   “别去。”他没有松手,盯着单於蜚的眼,重复道:“别去。”   单於蜚半拧起眉,似是有些困惑。   在别人脸上,这不过是一个极淡的表情,在单於蜚脸上却足以表现拒绝。   “陪我一下。”洛昙深眼中通红,分明是之前就爆出的红血丝,此时看上去却像因为委屈而红了眼。   他拉着单於蜚不放,眼尾还在因为那些杂乱无章的情绪而颤着,脸上没有血色,只有唇角被咬破的地方红得触目惊心。   他的皮质大衣被扔在车上,此时穿的是最正式的西装,本该光洁如新的皮鞋上蹭上了些许泥灰,裤脚也有些脏,一丝不乱的背头散了松了,几缕头发支楞着搭在额头……   这一切都令他看上去可怜又可笑。   但他的背脊却还挺得直直的,下巴也昂着,只是肩膀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此时此刻,他就像一只拥有华贵毛皮与漂亮眼睛,下凡时却不幸摔了一鼻子灰的仙兽。   单於蜚抿住唇。   “你别走。”他靠了过去,紧抓住单於蜚胸口的衣物,抓得那么用力,骨节都开始泛白,“或者你可以带上我。你去上班,我也去。你,你的车在那儿。”   单於蜚偏头看了看,将他的手从自己胸口挪开,转身去扶倒在地上的自行车。   洛昙深紧步跟上,站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像是怕他骑上车就跑掉。   林修翰从未见过自家少东家这副模样,不可思议的同时,又暗自心惊。   “这车修过一次。”单於蜚终于开口,“现在已经不能载两个人了。” 第32章   洛昙深执拗地抓着自行车把手,用力到手筋根根显露。好像一松手,单於蜚就会丢下他,扬长而去。   他脑子不清醒,下巴与脖颈紧绷,目不转睛地盯着单於蜚,只有一个念头——让这人留下来,陪着自己。   他甚至不清楚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深秋时节,户外冷风阵阵,他不停打着寒战,牙齿好几次磕在一起,贴身的衣物已经被冷汗浸透,浑身上下似乎无一处不冷,连骨头缝都不断涌出寒气。   单於蜚似乎很为难,眉心的皱痕越来越深,看着他说:“你脸色很不好看,我给你叫车去医院。”   “不。”洛昙深摇头,眼神很是恍惚,“我不去医院,你别走。”   “那你想去哪里?”单於蜚问。   洛昙深咽了口唾沫,没有答话。   “我要去上班了。”单於蜚握住他的手背,有个向外扒的动作,却没有扒开。   单於蜚眼中显出几分无奈,“再晚我会迟到。”   他就像听不懂一般,怎么都不放手。   “单先生!”林修翰挂断电话,“餐厅晚上的工作,我已经帮你请好假了。你放心,今天一天不算缺勤。”   单於蜚有些不悦,终于一用力,将洛昙深的手扒开。   洛昙深指尖被冻红,离开把手后就开始颤抖。   单於蜚注意到他的异常,没有立即把他的手甩开。   “单先生,你可以开我的车,或者我给你们当司机。”林修翰心里急得要死,“你家就在这附近吧?方便的话,带少……带洛先生去歇一歇。他现在精神状态太差,你也看到了,实在是很需要有人陪着。”   “去你家。”洛昙深低喃道,“带我去你家。”   单於蜚眸色深沉,没有答应,但也没有立即拒绝。   洛昙深单手撑着额头,觉得天在旋,地也在转,而自己孤立无助地站在天地间,随时会被抛向看不见的黑暗中。   好像经过了一段极其漫长的时间,单於蜚才有了动作——从他身边擦过,躬身钻进车中,拿出放在副驾上的皮质大衣,轻轻抖开,披在他身上。   整个过程,就像慢镜头一般。   “能走吗?”单於蜚问。   洛昙深反应比平时慢了许多,“嗯?”   “不远,自行车现在不能载两个人。”单於蜚平静地说:“能走回去吗?”   “能。”洛昙深眼中亮起一片光,那光亮仿佛正是从单於蜚身上投射下来的。可单於蜚穿着秋冬最常见的深色衣裤,整个人像落了一层灰,根本没有任何光亮。   站在一旁的林修翰深感困惑。   面对洛昙深时,单於蜚好像自始至终温和耐心,没有说一句重话。   但这种耐心却是冰冷的,好似一戳就会碎成冰片。   他认真想了想,恍然大悟——“耐心”这个词是包含着情感的,而单於蜚显然没有流露出任何情感。   这份“耐心”没有温度,却又明明白白存在。   单於蜚推着自行车往摩托厂家属区方向走去,洛昙深跟在他身旁,脑中短暂放空,什么也不愿意想。   这段路确实不远,但对从小养尊处优,几乎没有吃过苦的人来说,在冷天里步行一公里多也并不轻松。   何况他此时心理极端脆弱。   “要坐上来吗?”单於蜚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问。   “啊?”洛昙深怔神,“坐?”   单於蜚拍了拍座位,“上去吧。”   “这……”   “你不是想赶紧找个安静的地方歇一歇吗?”单於蜚说:“你坐上去,我推你,这样快一些。”   洛昙深自觉不应该这样,但动作却先于思维,反应过来时,已经坐在自行车上。   “坐稳。”单於蜚惜字如金,只交待了一句,就加快步伐,推着自行车快速向前走去。   凉风铺洒在脸上,洛昙深一会儿看看周围破败的街景,一会儿看向近在咫尺的单於蜚。   单於蜚身上有机油和烟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在鉴枢酒店时闻不到,现在却很清晰。   他有些贪婪地深吸一口气,那股味道便顺着鼻腔沉入肺腑。   心中的阴郁竟是随之散去些许。   下午的家属区相对安静,单於蜚锁好自行车,领着洛昙深上楼。   单山海不在家,大概是到厂区活动室打发时间去了。   洛昙深站在客厅,打量着屋内的陈设。   单於蜚倒来一杯开水,让他握在手中取暖,又从单山海卧室里拿来取暖器,放在自己卧室的床边,“想躺就去躺一会儿,但我这里没有空调,也没有电热毯,床上可能比较冷。”   洛昙深难得地说了声“谢谢”,脱掉大衣与西装,钻进又硬又冷的被窝里。   单於蜚调整了一下取暖器的角度,说:“睡吧。”   洛昙深蜷缩着,本来已经半闭上眼,闻言立即撑了起来。   “怎么?”单於蜚问。   洛昙深死死盯着他,片刻,摇了摇头,重新躺回去。   刚才那声“睡吧”,和昨夜听到的一模一样。   身体在棉被的包裹下渐渐发热,那些弥漫在毛孔与骨骼里的寒气慢慢消退。取暖器发出微小的声响,如催眠曲一般。   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洛昙深已经不清楚了。   梦里纷乱,很多面孔像万花筒似的转动。   他看到了正在庆祝十二岁生日的自己,穿着背带裤,个头小小的,嘴角还糊着生日蛋糕的奶油,年纪明明已经不小了,却还显得呆头呆脑。   而二十岁的哥哥却风华正茂,穿着笔挺的西装,笑容得体温和,弯腰帮他擦掉奶油,眼中尽是宠爱。   “哥哥。”他笑着喊。   “小深,生日快乐。”哥哥轻轻摸着他的头,然后牵住他的手,带他去院子里玩儿。   他的生日在三月,有时春寒料峭,有时春暖花开,一切都看老天爷的安排。   他喜欢的当然是春光明媚,大地回暖。   十二岁的生日,天气就特别好,阳光洒落在哥哥身上,将哥哥长长的睫毛照得近乎透明。   哥哥问:“小深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他让哥哥弯下腰,然后伸出手,摸了摸哥哥的睫毛,“这就是礼物。”   哥哥被他逗乐了,在他鼻梁上刮了一下,“你啊,怎么这么可爱。”   这时,一把男声传了过来,喊的是哥哥的名字,“宵聿。”   他与哥哥同时回头。   声音的主人是个和哥哥一样年轻的男人,意气风发,却有几分书卷气,挥着手跑来,停在二人面前。   “小深,这是谨川哥哥。”哥哥说:“是我的朋友。”   他抬头看着男人,礼貌而友好地笑起来。 第33章   梦里的一切就像隔着一扇染过色的玻璃,画面清晰如昨,却泛着旧书页般的黄色。   洛昙深站在玻璃的另一边,看着十二岁的自己,看着二十岁的哥哥洛宵聿,还有那个将所有幸福、美好、纯真毁于一旦的周谨川,发狂般地想要冲过去,却被那一扇玻璃挡住。   他们看不到他,也听不见他急切的喊叫。   而他们的笑容、他们的话语,他却看得清楚,也听得清楚。   原来哥哥的笑容比记忆中还要温柔,原来哥哥的眼睛比记忆中还要明亮,原来自己笑起来的时候会脸红。   原来周谨川并不是甫一出现就面目可憎。   他徒劳地捶打着玻璃,玻璃那头的自己与哥哥却转过身,和周谨川一道渐行渐远。   画面开始褪色,渐渐变得暗淡,人消失了,房屋与花园也没有了,色彩互相浸染交汇,最后混合成一副难以理解的抽象画。   整片玻璃被抽象画占据,如同混沌的夜空。   在这片令人恐惧的墨色中,他终于看清了自己此时此刻的脸。   二十三岁,并非十二岁。   当年的自己一笑,脸上就会显出一个小小的酒窝。他摸了摸脸颊,记不得酒窝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也许是十六岁,也许是成年后。   他将额头抵在玻璃上,手指也贴了上去,冰凉而坚硬的触感提醒着他——他不可能穿过去,一如他无法回到哥哥尚在人世的过去。   终于,他背过身来,靠着玻璃缓缓滑坐在地,然后抱住小腿,将脸埋进膝盖。   梦醒了,未睁眼时只觉被一拢暖烘烘的热气包裹,即便隔着眼皮,也能感知到一片橘红色的亮光。   睁眼,瞳孔被取暖器的光芒刺痛。他条件反射用力闭上眼,将半张脸埋进被子里。   呼吸里,是一股熟悉的味道。   脑子终于再次转起来,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单於蜚身上的味道,自己正躺在单於蜚的床上。   他缓慢地坐了起来,看向门边。   掉漆的门关着,外面似乎没有响动。   他将视线收回来,看看花色老气的被子,又看看那个功能过时的取暖器。   躺上床的时候,他没有脱掉穿在里面的衬衣,衬衣背后那一块还是湿漉漉的,也不知是之前的冷汗,还是睡着时又出汗了。此时离开被窝,才觉得有些冷。   他立即钻了回去,明知汗水将单於蜚的床弄脏了,也不想起来。   这张老得不能再老,毫无舒适感可言的床,竟然让他生出几分暂时的依赖。   床斜对面就是窗户,窗户下摆着一张书桌,他转动着眼珠,观察卧室里的陈设。家具都很陈旧,全是几十年前的“大件”,漆都快掉光了,就算打扫得很干净,也不免散发出一股木头受潮的气味。   床上没有铺电热毯,取暖器与床头隔得近。洛昙深缩着出了会儿神,就感到脚有些凉。   他只得再次坐起来,打横坐在床上,背靠着墙,将脚从被子里伸出来,凑到取暖器跟前。   这时,门被推开了,单於蜚拿着一个暖水袋站在门口。   “啊……”洛昙深自知自己此时的姿势很可笑,连忙将脚缩回去,“你,你应该敲门。”   “这是我家。”单於蜚淡淡地说。   洛昙深头发彻底睡乱了,左右支着,后脑勺还翘着一大片,脸被烘得通红,一侧脸颊还有枕头的印子,眼中映着取暖器橘红色的光。   他靠着墙壁,一只手在被子底下捂着冷冰冰的脚趾头,“那你也该先敲门。”   单於蜚没说话,走到床边,将暖手袋递到他眼前,“要么?”   他几乎没用过这种需要一次次灌水的麻烦玩意儿,垂眸看了会儿,赶在单於蜚收手时连忙接过,然后整个人再次缩进被窝里。   单於蜚注意到墙上的小片痕迹,“你衣服湿了?”   他很尴尬。再怎么说,把人家被子床单汗湿也不太好。   单於蜚走到窗边,将半开着的窗户关上,又朝床上看了一眼,转身出门。   “你这就走了?”洛昙深有些不解,他原以为单於蜚既然知道他衣服湿了,至少应该关心两句,再找来干净的衣服让他换。   但单於蜚居然一声不吭,问完就走。   “嗯?”单於蜚一手扶着门。   湿润的布料贴在身上着实难受,他抱着暖水袋,终于问出了口,“你有能借给我的衣服吗?我想换一身。”   “我的衣服你穿不了。”单於蜚拒绝。   他突然有些气,“我也没比你矮多少!”   单於蜚摇头,“不是大小的问题,你穿不惯。”   他坐起来,“我穿得惯!”   “我没有新的,都是旧衣服。你穿不惯。”单於蜚解释道。   洛昙深又想起海面上咸而潮湿的风,心中陡然涌出一股执拗,“你随便找一件给我,不要了的也行,只要不是湿的,抹布我也穿得惯。”   单於蜚在原地站了两秒,走去衣柜前,打开柜门,弯腰翻找。   洛昙深有些好奇地向柜子里张望。   他有两个衣帽间,数不尽的衣裤配饰,而单於蜚只有这一个衣柜,上层放的还全是棉被,其余空间空荡荡的,根本没有几件衣服。   半分钟后,单於蜚抖开一件衬衣,关上柜门转身,“这件你试试。”   他立即接过来,一摸面料就知道质量差劲。   单於蜚似乎没有看他换衣服的兴致,招呼都没打就出去了。   再差的衣服也比湿的好,他很快将身上的衬衣脱下来扔地上,虽然冷得抖了抖,却没有立即穿上单於蜚的衬衣,而是凑上去先闻了闻。   有股洗衣粉的香味,和被子上的气味很像。   衬衣没有温度,刚穿上的那一刻特别难受,他想了想,抱着衬衣躺回被窝,打算把衬衣煨热了再穿。   布料贴在胸口,竟是渐渐催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   他发了一会儿愣,困意已经消失,思绪也渐渐清晰,回想这个混乱的下午,自觉很是失态。   他掀开被子,将焐热的衬衣和西裤穿上,走去窗边,一边伸懒腰,一边长长地吐了口气。   衬衣看似粗糙,穿在身上倒也没有不舒服。他垂下眼,见衬衣的衣摆似乎是因为刚才伸的那个懒腰,而被书桌的抽屉给勾住了。   抽屉没有关严实,他扯出衣摆,从缝隙里看到里面摆着一本书。 第34章   木门上响起两记敲门声,不重,听得出敲门的人并没有使什么力,仅是用指节礼节性地磕了两下。   洛昙深放在抽屉上的手指收了回来,半侧过身,单於蜚已经推开了门。   他顿觉好笑。   刚才单於蜚不声不响就进来了,见到了他抻着脚烤火的窘迫之相,他明明不占理,却要单於蜚记得敲门,单於蜚嘴上说“这是我家”,这次却真的敲了敲门。   ——虽然敲得漫不经心,没什么诚意,还不等他应答就开了门。   他想起不久前在那根被撞弯的路灯杆边,单於蜚那么用力而快速地敲着车窗,指骨都泛了白,还吼了数声“开门”。   那个时候,见他出了车祸,车头被撞毁,而他呆坐在驾驶座上没有反应,单於蜚应该是担心的吧?   否则为什么敲出那么大的动静?   如此认知令他颇有感怀,看向单於蜚的目光不知不觉便带上些许柔软。   单於蜚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   他看见单於蜚进屋时有个向床上看的动作,发现床上没人,才转向窗边。   不知为什么,看到他正站在书桌前,单於蜚的神情就陡然变得极沉。他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被快步走来的单於蜚轻轻推开。   那个开了一条缝隙的抽屉也被彻底合上了。   莫名其妙被推,谁都会不爽。洛昙深踉跄一步,站稳之后才意识到,自己也许差一点就窥视到了单於蜚的秘密。   这竟让他在懊恼的同时有些惊喜。   单於蜚果然是有秘密的。   而且秘密险些被发现的单於蜚看上去有趣极了,表情不再浅淡,眼中像突然卷起了乱云,眉心也皱得比平时更紧,就连下巴的线条似乎也登时绷紧。   他就喜欢看单於蜚因为他而表情突变的样子,这比老是带着一副冷冰冰的面具更有人气。   “你推我干嘛?”他精神一恢复,那股离不得人的脆弱感就没了,即便头发还乱着,衣衫也不怎么整,气势却渐渐回来,“那抽屉里藏着秘密啊?”   单於蜚看他一眼,靠在书桌边没说话。   “看来被我说中了。”他挑着眉,故意往抽屉的方向看了看,“里面放着一本书,我看到了。”   单於蜚的目光像是审视,喉结上下一滑。   他耸耸肩,“是你自己不把抽屉关好,我只是凑巧看到,没有拿出来看里面的内容。”   单於蜚似乎舒了口气,“天快黑了,你什么时候回去?”   “这么快就要赶我走了?”   “你说想歇一会儿,我带你来了。现在你已经歇得差不多,应该不需要再留在这里。”   洛昙深正要说话,突然打了个寒战,连忙把外面的衣服一件一件穿上。   他很少在这种没有空调的地方待这么久,冷空气就跟贴在身上似的,实在是很不习惯。   就算单於蜚劝他留下来,他也得考虑考虑自己能否扛得住这堪比户外的寒冷。   但被赶走还是让他不舒服,“你进来,就是为了催我回去吗?”   单於蜚又没说话,绕过他走到床边,开始整理被弄得一团糟的被子。   “里面有汗。”他抓了抓不成样的头发,“被我弄湿了,你扔……”   本想说“扔了吧”,思考半秒又改了口,“你拆下来洗一洗吧。或者我拿去洗,一会儿让人送一床干净的被子来。”   “不用。”单於蜚已经拆掉了被套,接着将床单也取了下来,“我自己洗。”   洛昙深见状嘴角一瘪。   是他自己建议单於蜚换床单被套,但亲眼看到单於蜚真这么做了,心里又是一万个不高兴,感觉像是被狠狠嫌弃了一把似的。   实际上,他更希望单於蜚将被子叠起来,放在原来的位置,再告诉他——没关系,不脏。   他睡了单於蜚睡过的床,还将脸埋在被子里,呼吸过单於蜚的味道。单於蜚却不愿意躺一躺他睡过的被窝,不等他离开,就当着他的面被床单被套全拆了。   “我爷爷快回来了。”单於蜚抱着被套,“他身体不好,见到外人会不自在,这个取暖器是他卧室里的。”   话已经说到这份儿上,洛昙深知道自己确实不该再赖着不走了。   “行吧。”他尽量将头发捋平,羊毛围巾往脖子上一裹,“今天麻烦你了。”   单於蜚点头,“嗯。”   竟然还“嗯”!他心中一堵,换好鞋立即朝门口走去,连扔在地上的衬衣也没捡,不料客厅那扇破破烂烂的门突然传来“嘎吱”一声响,从外面打开了。   单於蜚连忙上前,挡在他身前。   他偏过头,看到从门外走进来的佝偻而沧桑的老人。   单山海显然也看到了他,浑浊的眼中突然涌出非常明显的惊惧,干裂的唇张开,瘦小的身子猛然颤抖,“你……这……”   他吓了一跳。   本以为单於蜚说“爷爷见到外人会不自在”是胡诌一个理由让他离开,没想到老人家见到自己会像见鬼一般。   “爷爷。”单於蜚扶住单山海,温声安抚,“爷爷,您别害怕。他是我朋友,不是那些人。”   老人的脸色这才好了些,出着大气问:“你的朋友?”   “对,我的朋友,来找我有些事。”单於蜚说。   老人紧闭上眼,手捂在胸口,片刻后像终于缓下一口气,睁开眼看向洛昙深,努力挤出一个带着歉意的笑,“原来是小蜚的朋友啊,你好,你好。哎,人老了,容易害怕,吓到你了。”   洛昙深握住老人伸出来的手,虽然不明白对方为什么那么惊恐,但还是尽量表现出友好,“没有,是我来得突然,打搅您了。”   单於蜚将单山海扶去沙发上,“爷爷,我送他下楼,您先坐一会儿。”   “不留下来吃饭吗?”单山海问。   洛昙深微笑,“谢谢爷爷,我这还有事。”   心中却道:你孙子不要我留下来,急着赶我走呢!   单於蜚将他引到外面,然后合上了门,他依稀听见老人低声说了句:“难得来个朋友,一起吃饭多好……”   天色已晚,却还没有彻底黑下去。   洛昙深没有叫人来接,站在路边等出租车,单於蜚沉默地陪着他。   “你爷爷为什么那么害怕?”洛昙深突然问:“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   话还未说完,单於蜚已经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拉开后座车门,“进去吧。”   “你们家……”他上了车,却还是想往下问。   “我们家不用你费心。”单於蜚关上车门,声音与寒风裹在一起,听上去有些苍凉,“再见,路上注意安全。” 第35章   山上的叶子全黄了,在路灯的映照下像一片波澜壮阔的火海。   洛昙深披着件羊绒大衣,站在三楼露台的石砌栏杆边,手指间夹了根没有点燃的烟。   真正的火海炽烈,能够消融一切。深秋的黄叶却到底破败萧索,只能经由暖色调的灯光仿出火海的形,终究讨不来火海的温度。   洛昙深眼中映着这一片冰冷的“火海”。叶子随着秋风摇曳时,“火海”亦在他眸底汹涌。   他垂下眼睫,紧了紧衣裳。   露台上风大,羊绒大衣虽厚,里面却只有一件单衣,脚也光着,他有些冷。   “少爷,您怎么在这儿站着?着凉了怎么办?”周姨端着红茶和茶点,在露台边喊,“快进来吧,林先生来了,说是要见您。”   洛昙深走进屋,接过周姨手中的盘子,顺手放在茶几上,叮嘱对方早些睡,不用忙活了。   “少爷!”林修翰已经急急上楼,大衣没来得及脱,围巾也还搭在脖子上。   洛昙深冲他点头,示意找地方坐,周姨怕他俩聊着聊着又去露台上,赶紧将露台的门关上,这才下楼去休息。   一阵脚步声过后,三楼突然变得很安静,只剩下林修翰脱大衣的声响。   洛昙深喝了口红茶,“查到了吗?”   “周谨川是去年8月才回到原城。”林修翰忙了一天,这一趟来得又急,神情有些疲惫,灌了大半杯茶才继续道:“他之前一直在池镇生活。”   洛昙深放下茶杯,“他?”   “当然不止他,还有……”林修翰略一拧眉,“他和……”   “这没什么不可说。”洛昙深轻轻摇头,“我又不是不知道。他和他的妻子还有孩子,是吗?”   林修翰拿出手巾,擦了擦额头和脖颈的汗,顺道解开衬衣最上面的扣子,“是的,他和妻子卢鸣敏,还有他们的孩子周仁嘉。”   说完,林修翰警惕地觊着洛昙深的脸色,没有立即往下说。   他是最近几年才来洛昙深身边工作,没有经历过七年前发生的事,但自打进入洛氏,就知道“周谨川”这个名字以及周谨川的家人是洛昙深不能揭的伤疤。   早前他没有摸清洛昙深脾气的时候,连洛家曾经的大少爷——洛宵聿的名字都不敢提,生怕惹洛昙深伤心,后来发现周姨偶尔会说说洛宵聿小时候的事,才知道在洛昙深面前,只有周谨川是禁忌,洛宵聿并不是。洛昙深偶尔心情特别好的时候,还会主动说起洛宵聿的好。   即便从未见过那个英年早逝的人,他也能从照片与洛昙深的描述中,想象出对方的温柔与美好。   与美好相对的并非丑陋,而是破灭。   周谨川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林修翰深吸一口气,不敢欺瞒,将调查到的情况尽数相告,“当年您让周谨川一家滚出原城,他在池镇安分了五年多,去年突然回来,是因为卢鸣敏患病,恶性淋巴瘤,池镇的医院无法救治,而原城是离池镇最近的大城市,而且……”   “而且也是他周谨川唯一熟悉的大城市。”洛昙深冷笑,将此前捏在手中的香烟扔进烟灰缸。   林修翰看了看那根烟,烟纸上似乎有些汗渍,折痕明显。   显然,洛昙深面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内心却如有风暴。   “他在池镇做什么工作?”洛昙深叠起腿,“跟在原城一样开三轮车拉客?”   “您知道他现在开三轮车?”   “他不就是开三轮车出的车祸吗?”洛昙深有些不耐烦,“他去年就回到原城,你完全不知情?”   “少爷,这您得相信我。”林修翰挺直腰杆,“我真不知道,没人跟我说。”   洛昙深叹气,又笑,“行吧,看来他们打算瞒我一辈子,哪知道被我撞见。”   林修翰知道“他们”指的是洛氏家长。洛昙深这些年与家里关系越来越淡,每次提及,用词都是“他们”,听不出丝毫亲情。   “发什么愣?”洛昙深突然道:“你还没回答——周谨川在池镇以什么为生。”   林修翰立即回过神来,“他以前在原城是大学教师,出了那样的事,又被您,被您……”   “我帮你说了吧——被我折磨,被我搅黄了工作。”洛昙深目光森寒,唇角却噙着笑意,“他自然是当不成知识分子了,所以?”   “他给人当泥工。”林修翰说:“在一家私人装修公司工作。他的妻子卢鸣敏患病之前在超市当收银员。”   洛昙深哼笑,“那看来他们一家过得还挺滋润。”   林修翰不知该不该点头。   “不过不是有一句话叫‘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吗?”洛昙深状似惬意,实则痛苦地咬牙,“我哥要我宽恕他们一家,给周谨川一条活路,我必须满足他最后的心愿。但他善良到盲目,老天却很清醒。”   林修翰适时道:“卢鸣敏的病已经把周家的老底都耗尽了,现在根本用不起好的药,已经回家进行保守治疗了。他们一家现在租住在摩托厂附近的老小区,环境非常糟糕,支出全靠周谨川开三轮车。医院那边的消息是说,卢鸣敏最多能熬到春节,过不了这个冬天了。”   “那周谨川呢?”洛昙深问。   林修翰对洛昙深的恨与痛难以感同身受,却能体会寻常人家被癌症摧毁的无可奈何,闻言发自肺腑地叹了口气,说:“腿和手臂都骨折了,内脏也有不同程度损伤,简直是雪上加霜啊。他们的孩子还挺小……”   洛昙深语气玩味,“你好像很可怜他?”   林修翰这才发觉自己失态,连忙补救,“雪上加霜不正是应了您刚才说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吗?少爷,老天是公正的,恶人必然受到惩罚。”   洛昙深看出他的慌张,却没有点破,只是眯了眯眼,“可惜再怎么惩罚恶人,我哥也不会回来了。”   林修翰悄悄擦掉手心的汗,知道这时候保持沉默为妙。   洛昙深站起身来,走到窗边。   “火海”还是那么璀璨,夜风呼啸,被吹起的叶子就像翻飞的火星。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最疼他的外祖母去世,他哭得不能自已。洛宵聿抱起他,帮他擦掉眼泪,轻声细语,“每个人都是一柄烛,人去如烛灭,这是不可违背的自然之理。小深,生离死别是我们这一生务必要经历的事,不要太过悲伤。外婆如果知道你这么难过,她走得也会不安心。”   “可是我不想外婆的蜡烛熄灭!”他仍旧哭着,双手虚拢,“我可以护着她的蜡烛,我可以为她挡着风!”   洛宵聿摇头,“可是你再怎么挡着风,当蜡烛燃尽,还是会灭。”   他听不懂。   多年以后,当洛宵聿在绝望中离开,他才堪堪明白。   外祖母寿终正寝,是身死,他即便用整个身体捂住蜡烛,蜡烛还是在燃尽后悄然熄灭。   洛宵聿却是心死,他以为自己已经长大,可以成为哥哥的避风港,却还是拉不回那颗执意求死的心,哥哥的蜡烛也熄灭了。   人去如烛灭,他那么执拗地捂着蜡烛,妄图挡掉所有狂风暴雨,却救不回外祖母,也救不回哥哥。   突然,路灯闪灭,“火海”登时消失。   他的眼尾轻轻一颤。   其实盛大的“火海”和蜡烛也没有什么分别,燃的时候旺盛,灭的时候不过一瞬。   他转过身,回到沙发边,将凉透的红茶一饮而尽。   林修翰不得不问,“少爷,接下来您打算怎么做?”   “周谨川活得下来吗?”洛昙深问。   “没有生命危险。但他伤势过重,后续治疗花费巨大,肯定会落下病根。”林修翰道:“而且车祸是他逆行造成。卢鸣敏在家突然发病,必须立即送医,他急着回家,才逆行和面包车撞上。住在那一片的都是家庭困难的人,面包车车主只是做点小生意,根本支付不了他的医药费。”   洛昙深弯起眉眼,“也就是说,他想要给自己治伤,就要动用老婆的救命钱?”   “对。”   “那可真有意思。一共就那么点儿钱,给老婆花,迟早人财两空,给自己花,横竖成残疾。”洛昙深磨了磨牙,“我倒要看看,他这种‘为了真爱放弃一切’的人,这回怎么抉择。”   林修翰后颈全是冷汗。   此时的洛昙深令他遍体生寒。自打成为洛昙深的秘书,他就察觉到这是个没什么感情、缺少共情能力的人,但此时才发现,洛昙深的心居然阴沉到了这般地步。   据他所知,洛宵聿确实是因为周谨川而自杀,但周谨川的前途、人生也已尽毁。如今七年过去,洛家长辈都已经不再过问此事,知道周谨川带着妻儿回原城治病,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从旁阻拦,洛昙深却依旧放不下。   不仅放不下,还迫切地想要“品尝”周谨川一家的苦难。   “过两天我去会会他,还有他的老婆儿子。”洛昙深笑得有些残忍,又道:“先不说这个了,单於蜚那儿查到些什么没?”   林修翰压根忘了这事,只好道:“少爷,我今天都忙着调查周谨川去了……”   洛昙深摆摆手,“辛苦你了,查到什么及时告诉我。”   林修翰本想问问他和单於蜚一下午都干了什么,此时却没了心情,只说了些工作上的事,便驱车离开。   别墅变得空荡荡的,唯有孤单的脚步声。洛昙深在沙发上坐了很久,拿着打火机和一根小小的蜡烛,走去院子里。   银杏树下有一方石桌,他将蜡烛点燃,凝视着摇摆的烛光,片刻后俯下身,双手轻轻将烛光拢住。   爱他的人都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在寒夜里点一烛光,在烛光中心若明镜地自欺。   烛光没有熄灭。   烛光像他眼里的星子。   他勾起唇,浅而又浅地笑了笑。   摩托厂家属区的秋夜全无山中别墅的浪漫,稀稀落落的树和坏了大半的路灯幻化不出“火海”,只映照出冷清与萧条。   不用上夜班,按理说可以早早休息,单於蜚却睡不着,已经过了十二点,还坐在书桌前看一本大学教辅。   一旁,下午拆下的床单被套叠得整整齐齐,并没有拿去清洗,而洛昙深丢下的那件衬衣正摆在最上面。   门外传来一阵细小的声音,他听出是单山海起夜。   不久,隔壁卧房的门再次关上。   他怔了一会儿,合上书本,起身看到床单被套和衬衣时,嘴角不经意地绷紧。 第36章   市九院坐落在离摩托厂两站远的地方,医疗条件在整个原城居于末尾,以前是摩托厂的职工医院,十几年前和子弟校一起被摘了出来,成了公立医院。几栋住院楼已经非常陈旧,病房里刷着极有年代感的绿白漆。唯一气派一些的是门诊大楼,前几年翻新过,从外面看上去倒像那么一回事,里面却仍然老旧。   任何一所医院,即便条件再差,病人也络绎不绝,院外的小摊贩更是起早贪黑。洛昙深将车停在市九院对面的小巷子里,戴上墨镜与口罩,将脸捂得严严实实,才向医院走去。   想要从徘徊着大量病人、病人家属的大门口挤入医院内,对他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一向厌恶拥挤的地方,也讨厌陌生人的碰触,而眼前那一片黑压压的人,有的头发油腻,有的浑身脏污,有的患着叫不出名字的传染病。   他皱着眉,将口罩拉得更紧,憋着一口气挤了过去。   有人在他后面骂,他懒得理,看了看指示牌,朝一栋刷成土黄色的楼走去。   周谨川和卢鸣敏就住在那里。   一人断胳膊折腿儿,一人即将油尽灯枯。   他来看他们的笑话,欣赏这一场迟来的报应,但脚步却在一楼楼梯口停下,无论如何迈不上去。   住院楼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味,他感到周身的神经像被针扎了一般,又痛又麻。   七年前,他日日夜夜闻着这股味道,期盼哥哥能够撑过来。可惜没有用。再先进的仪器、医术再精湛的医生都束手无策。   他记得那一天消毒水的气味格外浓郁,还混杂着其他药水的刺鼻味,他被熏得头晕脑胀,先是干呕,后来实在受不了,走去楼下花园里透气,回来哥哥就没了,彻底没了,半分念想都不愿再留给他。   过去的残影与现实的灰败重叠,他狠狠摇头,转身快步离开住院楼,浑浑噩噩从人群中挤出来,才想起还没有见到周谨川。   他站在人头攒动的路边,抬眼向医院里望去,瞳光涣散,像失去焦距一般。   许久,他摘下墨镜,揉按着酸胀的眼眶,上车,打火,然后一拳砸在方向盘上。   他没有想到,自己根本没有勇气去见周谨川。恶心也好,痛恨也罢,他害怕一看到姓周的畜生,自己就会彻底失控,变回当初那个刚刚失去哥哥的十六岁少年。   车里很闷,隐约间竟还能闻到消毒水味,他仓皇地打开车窗,通风透气,不确定是心理作祟,还是身上真的染上了消毒水的气味。   他将外套扯下来,围巾、口罩、手套通通摘下,握住香水瓶时,手指甚至因为发颤,而没有立即将香水挤出来。   晦暗的情绪像一双双潮湿淅沥的手,从四面八方伸来,和那些挥不散的消毒水味一起,捂住他的口鼻,压住他的胸口,几乎令他窒息。   他掐着自己的虎口,猛地从情绪中抽离,大口喘息。不过片刻,竟已是满身大汗。   突然格外怀念单於蜚身上浅淡的烟草味和机油味。他靠在椅背上,慢慢闭上眼,用力回想这两种平凡的气味,好像它们能够撑开一道屏障,隔绝那围绕不去的消毒水味。   几乎过了很久,心情终于平复。他擦掉脸上的汗水,迫切地想要泡一个热水澡。   这里离摩托厂家属区很近,开车上路时,他无可避免地想起那天在单於蜚家里,自己也是一身的汗,还弄脏了单於蜚的床单被套。   单於蜚那么节省,肯定不会将床单被套扔掉。它们现在应该已经被洗干净了,只是这几天天气不好,不知道有没有干。   还有那件衬衣。   单於蜚会怎么处理他的衬衣?洗好晾干?还是放着不管?   心被好奇占领,渐渐就不那么焦灼阴沉了。   现在是傍晚,单於蜚已经去鉴枢,他却在路口打了个转,往摩托厂家属区开去。   虽然只去过一次,但他记得单家的窗户。车开不进来,他站在楼下,盯着那没有玻璃窗的客厅阳台看了好一阵。   晾衣杆上有牛仔裤,有长袖T恤,没有床单被套,更没有他的衬衣。   “已经干了吗?”他低声自语,回到车里时想,应该是干了吧。   莫名其妙跑了这一趟,身上的汗干了,腻在身上却更不舒服。他想见单於蜚,也想赶紧洗个澡,顺便在鉴枢吃碗海鲜面。   他已经认了,单於蜚是他的“情绪调节专家”,低沉消极的时候想想单於蜚,坏心情不说立即消失,起码不会像蔓藤一般裹得他喘不过气,心潮澎湃的时候,单於蜚又时常泼一盆凉水,叫他想飘也不怎么飘得起来。   他还就着迷于这种牵绊。   行至半途,手机响了。他看了看,是个未知来电。   第一次响时他没接,来电者却似乎挺有持之以恒的精神,打了一通又一通。   他有些烦,接起时语气不太好,“谁?”   “洛少。”似乎在哪儿听过的声音传来,“我,我没有打搅你吧?”   他想了半天,反应过来,“安玉心?”   “是我。”安玉心平时说话就文文弱弱的,在电话里更显底气不足,“洛少,你没有存我的电话吗?”   当然没有。   这是他的私人号码,很多有表面来往的人都存在工作用的手机上。   不过即便是那个手机,上面也没有存安玉心。   他有些奇怪,不知安玉心怎么会突然打电话来。虽然打过交道,上次在凌渡,他还照拂过对方,但那只是逢场作戏的关怀,换一个和安玉心一样柔弱的人,他仍旧不会吝于展示风度。   “有什么事吗?”他虚假地笑了笑,以便声音带上笑意。   “没事。”安玉心立即否认,很快又道:“洛少,那天你喝醉了,我和我哥没能照顾好你。”   他一听便知,安玉心这养在温室里的玫瑰是想与他套近乎。   但这通电话打得也太没趣了,要打应该第二天就打,现在都已经过去好几天,安玉心不提起,他都快忘记喝醉的事。   不过喝醉后干的事,他可没忘。   想起醉里的碰触与汹涌,他眉目舒展,语气是真的有了笑意,“没关系,那天你来得晚,我都没能和你喝上几杯,改天……”   “今天可以吗?”安玉心说得有些急,说完一句却很快偃旗息鼓,“我今天可以请你吃个饭吗?”   “今天?”洛昙深揉了揉眉尾,“抱歉,今天有点事要处理。”   “啊……”安玉心也许根本不懂得掩饰失落,“那,那你哪天有空呢?”   “难说。”洛昙深温柔道:“这样吧,空了我提前给你打电话,好吗?”   安玉心“唔”了一声,算是答应。   洛昙深最擅长哄他这样的小少爷,几句话就给哄开心了,那边先挂了电话,他唇角一沉,脸上恢复冷漠。   他倒是不意外安玉心会黏上自己,但对这个粉雕玉琢般的人儿,他压根儿没兴趣。   他的兴趣在单於蜚那儿,见到单於蜚才是要紧事。至于“空了打电话”这种承诺,就跟放屁一样。   单於蜚穿着鉴枢的制服,在大堂里穿梭上菜。   洛昙深这回没有去包厢,就坐在大堂正中间的方桌边,驼色大衣搭在椅背上,昂贵的九分裤上配的是一件几十块钱的衬衣。   那衬衣的料子一看就不好,扣子更是粗糙得要命,没有款型设计可言,别说穿在他身上,就是穿在这餐厅里的任何客人身上都极不协调。   毕竟这儿消费着实不低,即便是服务生的制服也比这衬衣讲究。   洛昙深那天穿着单於蜚的衬衣回家,锁骨居然被磨出一小片红痕。他对着镜子看了半天,倒觉得挺有趣。   今天出门,他当然不可能穿这件衬衣。衬衣是让人从家里取来,送到鉴枢客房的。他洗完澡,穿上的时候嫌不舒服,就把上面的几颗扣子全解开了。   此时,他便敞着锁骨,支着下巴看单於蜚忙来忙去。   餐厅的菜单上根本没有海鲜面,想吃就得单独交待厨房。他不慌不忙,见单於蜚似乎歇下来了,才点名将对方叫到自己跟前。   单於蜚显然看到了他身上的衬衣,神情却毫无波动。   他摸着锁骨说,“我想吃海鲜面。”   这动作倒也不是刻意为之,只是他实在穿不惯这衬衣,总觉得锁骨那一块儿磨得发痒。   单於蜚眼眶倏地发烫,“我让师傅给你煮。”   “我要你给我煮。”他说。   单於蜚往他眸子里看了看,不答应,也不拒绝,沉默着向后厨走去。   一刻钟后,一碗热气腾腾的海鲜面被端到他面前。   他拿起筷子搅了搅,挑眉,“你煮的?”   单於蜚的视线落在他锁骨的红痕上,走了神,眼中闪过转瞬即逝的茫然。   “看哪儿呢?”他笑着夹起面,尝过一口后道,“手艺不错。”   “嗯。”单於蜚点头。   “看来这面是你煮的。”洛昙深翘起腿,“非要我夸了才承认,跟你聊个天也是不容易。”   单於蜚浅蹙起眉。   “怎么,想否认啊?”洛昙深得理不饶人,“迟了。这面要不是你煮的,你刚才‘嗯’什么?”   “你慢吃,”单於蜚说着就要转身,“我还有事。”   洛昙深这回没阻拦,冲他笑了笑,语气无端暧昧,“给我穿你的衬衣,还给我煮面。你可真是个贴心的……”   宝贝儿。   单於蜚没再搭理。   洛昙深吃到一半,接到了林修翰的电话。   “少爷,您上次让我详细查单於蜚,我刚才了解到一些新的情况。”林修翰道。   “哦?”洛昙深远远瞄了一眼单於蜚的背影,“什么情况?”   “他被原城大学录取过。”林修翰说:“但并没有去上课。”   “原城大学?”洛昙深放下筷子。   “对,就是您回国之后挂学籍的原城大学。” 第37章   一碗海鲜面吃了半个多钟头,面吸饱了汤汁,彻底黏在一起。洛昙深挂断电话,盯着面看了一会儿,想叫单於蜚来把碗收走,目光逡巡片刻,却没看到单於蜚人在哪。   一位很有眼力见儿的服务生走过来,告知单於蜚目前在后厨,问是否需要将对方叫来。   洛昙深下意识点头,很快又将走出两步的服务生叫住,起身道:“算了,别去叫他。”   单於蜚推着烤架和一篮子处理好的海鲜,从后厨出来时,大堂中央那张方桌边已经没人了,盛海鲜面的碗、水杯、纸巾也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从方桌经过时,他脚步一缓,朝洛昙深坐过的位置看了一眼。靠椅上空荡荡的,他的瞳孔里却仍旧烫着那个穿着衬衣,露出泛红锁骨的身影。   那是他的衬衣。   洛昙深又去了楼下的酒吧。这回没有许沐初、明昭迟等人从旁闹腾,耳根子清静了许多。调酒师给他调了杯低度甜酒,他只喝了一口,便放在一旁。   今儿不是来买醉的,他只是想找个地方,一个人安静地想想事。   照林修翰的说法,三年前,单於蜚十七岁时高分考入原城大学经济学院,但在报到截止期过去半月之后,仍未出现。当年深秋,单於蜚才赶到经济学院,主动放弃入学资格。   原城大学是国内有名的高等学府,而经济学院又是原大最重要的学院之一,录取分极高,能考入的都是各省市尖子。他三年前回国时,正是将学籍挂在经济学院,偶尔也去听几堂课。   单於蜚考上了,却放弃了。   至于原因,应该不是钱的问题。   院方不愿意放弃有潜力的学子,曾经提出减免头年学费,按单於蜚的成绩,今后拿到高额奖学金并不难。但单於蜚并未接受。   “为什么?”洛昙深深感不解。   “这我还没查清楚。”林修翰说:“不过我猜可能和他们家的仇人有关。少爷,您让我留意单於蜚的眼睛。他的就医记录显示,还是三年前,他的眼睛受过一次暴力重伤,幸亏送医及时,眼球才保住。现在视力还行,但眼球比较脆弱,容易疲惫。”   “谁干的?”   “不知道。他的父亲单慈心是个疯子,有暴力倾向。他眼睛受伤时是夏天,当时单慈心还没有过世,难说不是单慈心所为,当然更有可能是被单家的仇人打的。摩托厂很多人都知道,单慈心早年得罪了某个不得了的人物,有说是黑社会,有说是欠了一笔利滚利的高利贷,这二十年单家就不见消停,过个一年半载就有人上门找茬。”   林修翰调查得到底浅显,既没有查清楚盯上单家的具体是谁,原因是什么,也没查明白单於蜚为何放弃入学。   刚才在餐厅,洛昙深本想挑几处问问单於蜚,但最终还是作罢。   如今看来,单於蜚似乎不是普通的底层平民。那天在单家,单於蜚说爷爷不习惯见到陌生人,他单纯认为老头子是怕生,但现实似乎是,单家被欺负了几十年,至今仍然没有甩下那个沉重的包袱。   所以见到他这个陌生人出现在家里时,老人家才会惊惧到说不出话来。   想好了不喝酒,酒杯却渐渐空了。   洛昙深撑住下巴,有些彷徨。   他追人,图的仅是品尝一段新鲜的恋情,从不欲走入对方的生活,也不欲将对方拉入自己的世界,所以调查总是点到为止。   现下对单於蜚的调查已经比以往任何一个“猎物”都要深入,可谜底不仅没有解开,反倒是迷雾重重,谜上加谜。   他感到犹豫。   很显然,单家惹到的人不易对付。继续追逐单於蜚,就难免挖出冰山的一角又一角。   倒不是怕惹事,引来不速之客。在整个原城,乃至周边省市,他洛昙深都用不着怵谁。   但如此一来,就与他“浅尝辄止、全身而退”的感情观冲突了。   如果搅和进单家的恩怨,直接帮单於蜚解决掉一直以来的困境,那将来尝腻了这段恋情时,要如何抽身?   抽得了身吗?   答案显而易见。   单於蜚必然离不了他。这不能怪单於蜚,只能怪他主动闯进了单於蜚的圈子,破坏了他向来推崇的平衡。   说到底,他只是想享受与不同的普通人谈恋爱的乐趣,无意做一个“拯救者”,对“救赎”这种事毫无兴趣。   既然单於蜚并不普通,那就不该出现在他的“狩猎”范围内。   不知不觉间竟又跟调酒师讨了一杯酒,他拧眉看着杯中的虚影,难得地迷茫起来。   理智一些,应该在一切失控之前,与单於蜚划清界限。反正单於蜚态度冷淡,自己也并非非单於蜚不可。   但要马上放下,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不是非单於蜚不可,单於蜚却是在他心底挠痒的人。   烦就烦在这里,他暂时找不到一个能够取代单於蜚的“猎物”。   和单於蜚相比,其他“猎物”都太乖太听话了,本本分分被他吸引,丢钩就咬,给点甜头就上赶着。   他已经腻味了。   唯独单於蜚,不仅不主动凑上来,还引得他情不自禁地上赶着,一次不算,还有第二次第三次第N次。   偏生他还乐此不疲,觉得格外有趣。   悬崖勒马的话,后续的麻烦事自然能够尽数避免,可是“狩猎”的乐趣也没有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单於蜚的滋味令他欲罢不能,令他上瘾,暂时看不上别的“猎物”了。   要想“脱瘾”,强行戒断根本没有作用,唯一的方式是真正追到手,尝腻,抽身。   这又绕了回去。   酒杯满了又空,空了又满,他发现自己当真被难住了。   感情这回事,他崇尚随心所欲,但这回若是随心所欲了,将来必定陷入未知。他的“分寸”让所有与他交往过的普通人回到了生活本来的轨道,包括当面将他怒斥一通的平征。但继续和单於蜚接触的话,当他拨开迷雾,拉单於蜚一把,往后恋情告终,单於蜚不可能回得去。   “啧……”他抿着酒,太阳穴微微发烫。   正烦躁着,手机震动起来,“明昭迟”三个字在屏幕上闪来闪去。   他不是很想接,心想这表兄弟也是赶巧,下午表弟打,晚上表哥打,横竖都是约饭约酒,没意思。   明昭迟还真和安玉心一样有魄力,接连打了三通电话来。   他嫌烦,接起打算说几句了事,不料明昭迟开口便是质问,“洛少,玉心想请你吃个饭,你也没什么要紧事,陪陪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觉得挺好笑,安家的小少爷,凭什么要让他陪,他又不是会所里的“男模”。   但他懒得将话说得太绝,只笑着道:“你弟那身体,好像不适合跟着我四处喝酒吧?”   “你在喝酒?”明昭迟问。   洛昙深不答,让调酒师再来一杯。   “你我知根知底,都在情场上混了好些年头,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无非是觉得玉心想和你发展。”明昭迟说,“放心吧,就算他有那心思,他家里也不会允许。”   洛昙深想起明昭迟的姑姑明漱昇。这女人在上层圈子里很有名,有的却不是好名。人们都说,她风华正茂时嫁到安家,却生了个体弱得险些一命呜呼的儿子,从此变得偏执疯狂,像个精神病患者一样控制着安玉心。   安家的人都怕她,躲着她,连她的丈夫都不大愿意见到她。   “玉心很可怜,前些年病危了好几次,最近两年身体才好了一些。”明昭迟又道,“他没有谈过恋爱,只是对你有好感,想与你多多接触而已。你把他当成朋友,这没什么可为难的吧?”   洛昙深心里发笑。看来有钱人都自我得没有原则与底线,安玉心对谁有好感,明昭迟这个当表哥的就想将谁抓来,义务陪安玉心解闷儿。   简直荒唐。   明昭迟放缓语气,“洛少,你就当做件好事儿吧。”   “行。”洛昙深懒得听人家的兄友弟恭,敷衍地应承下来,“改天约。”   挂掉电话,他忽而想起那天醉得神志不清时看到的安玉心。   “安玉心”这个名字给不了他任何触动,但安玉心的眼睫倒是很入他眼。   那眼睫和单於蜚的眼睫像极了,尤其是轻颤的时候。   握着酒杯的手一顿,晶莹的液体因为惯性作用晃得更加厉害。   一个念头浮现,背离了他的原则,却好像能解当下的困境。   ——既然安玉心与单於蜚有相似之处,那多与安玉心接触几回,对单於蜚的那几分执念是不是就能变淡些许?   单於蜚深夜归家,外面落起了雨。   下雨天不是洗衣晾衣的好时候,他拿着洛昙深的衬衣,犹豫再三,还是朝水池走去。   这衬衣一直搁在他卧室,和没有清洗的床单被套放在一起。   过去睡觉前他偶尔会拿出抽屉里的那本书,翻到夹着照片的一页看看。最近再没看过,关了灯,就摸一摸衬衣,有一次甚至将衬衣攥在胸口。   但今日在餐厅,洛昙深穿着他的衬衣,灼痛了他的瞳仁。   这件迟迟没有清洗的衬衣,早该洗好,物归原主。而自己的衬衣,也应讨要回来,不再由洛昙深穿在身上。   若是再看见洛昙深那么穿,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失控。 第38章   秋天难得出一回太阳,整条街的银杏迎风飘飞,被午后的阳光一照,就跟闪亮的金片似的。   这条街叫寒拂巷,是整个原城最文艺的地方,沿街坐落着风格各异的清吧、咖啡馆、民族服饰店,还有陶艺馆、画廊、乐器坊。好似全城与世无争的人都在这儿生活,日子慢悠悠的,连日光都变得温柔。   工作日,寒拂巷不像周末那么热闹,各家院子里的宠物犬懒洋洋地晒太阳,几只橘猫从围墙上走过,乐声悠扬,和咖啡的香气一同浸染在空气中。   洛昙深将车停在巷口,没有进去。   许沐初特别中意这个巷子,觉得有范儿、有格调。前两年甚至为了追一个民谣歌手,在里边儿买了一个铺子,装成乡村风格,说是供民谣歌手表演。结果那歌手歌没唱几回,嗓子倒是被许沐初给造哑了。后来许沐初有了新欢,歌手拿着高昂的分手费,把铺子一卖,潇洒地去了另一个城市。   洛昙深对此类文艺的人、文艺的街毫无兴趣,总觉得虚。那些所谓的范儿与格调,也入不了他的眼。   所以他懒得把车开进去,就在外面等着。   今儿约了安玉心。寒拂巷里最大的一家画廊就是安玉心开的。   赴这趟约之前,他和明昭迟草草聊了聊。   明昭迟说,安玉心没有去过正规的学校,安家请了家庭教师,有的教文化,有的教艺术。安玉心从小学绘画,很有天赋。画廊是明漱昇为了让安玉心解闷,而办起来的。安玉心身体不错的时候就在里面画画,画廊后院还栽种了许多名贵植物,一到花季便鸟语花香。   “反正你也要去接他,不如去画廊里坐坐。”明昭迟还嘱咐道:“玉心的画很有意思,茶也泡得很好。”   他点火抽烟,将明昭迟的话当做耳边风。   不久,巷子里有了动静,他抬眼看去,只见安玉心穿一件雪白的羽绒服快步走来,头上还戴了顶浅灰色的帽子,肩上有两条背带。   居然背着双肩包。   他掐灭了烟,风度翩翩地笑了笑。   “洛少!”安玉心显然很紧张,刚与他目光相触,脸就红了。   他拉开副驾的车门,手挡在车顶,将安玉心请了进去。   安玉心眼睫扑簌,眼中的光影因此而跌宕。   他注视着那眼睫,心中无端发痒。   安玉心却以为他看的是自己的眼,更加不好意思,脸颊越发羞红,连安全带都忘了系上。   他倾过身去,熟练而温和地帮忐忑的“小王子”系好安全带,笑道:“一会儿想吃什么?”   此时离饭点还早,如此问完全是没话找话,但他戴着绅士的面具,恰到好处地掩饰着凉薄的内里。   安玉心被他那双深邃的眼看得心跳如雷,半天才道:“都,都行。”   “那我们就先兜个风,再找个地方吃甜点。”他将车发动起来,“不着急,想好晚上吃什么,我带你去。”   安玉心双手轻轻攥成拳头,整个人看上去生气蓬勃。   他清楚这份生气是自己赋予的,心中却半分悸动也没有。   他实在是太习惯来自旁人的爱慕了,那些倾慕的、觊觎的、渴望的目光他已经熟悉到麻木。反倒是冷漠、空洞的视线更能挑起他的欲望。   例如单於蜚。   安玉心在旁边说着什么,语气羞涩喜悦。他却什么都没听清,唇角挂着温柔的笑,脑海却被单於蜚占据得满满当当。   希望单於蜚像安玉心一般听话,又觉得真要这样了,那就没意思了。   后又想起答应约安玉心出来,是为了渐渐忘记单於蜚,不由得心生懊恼。   这一懊恼,唇角不免压下,那伪装出来的笑便消失了。   “洛少?”安玉心不安地唤。   “嗯?”他这才从思绪中抽离。   安玉心说出一个甜品店的名字,还说想吃那里的芝士蛋糕。   他没听说过,问:“在哪?”   安玉心一怔,眼中忽地涌起失落,“洛少,你刚才走神了吗?”   “不好意思。”他并未掩饰,或者说懒得费心掩饰,“就去那儿吧,你给我指路。”   安玉心顿时黯然,此后除了指路,便没再说其他的话。   甜品店档次不低,客人极少。   洛昙深一改在车上的爱搭不理,帮安玉心脱了围巾羽绒服,又点了几样招牌蛋糕与饮品,轻而易举将安玉心再次哄开心。   他对甜品没什么兴趣,笑意盈盈地看着安玉心吃。安玉心被他的目光笼罩,受宠若惊,以为他正在观察自己,殊不知他看的只是那两扇颤抖着的睫毛。   晚餐在附近的兔肉汤锅馆解决。安玉心自幼被严格约束,从来没有进过大排档。洛昙深往他碗里舀白生生的兔肉,还给他撕开凤梨做的油饼。他吃得满面通红,双目水润,眼睫一颤,就像切断了眼中的星光。   洛昙深手指微顿,心中有些泛空。   八点来钟,明昭迟赶来接安玉心。   安玉心意犹未尽,满眼憧憬地问:“洛少,下次还能和你一起出来吃饭吗?”   洛昙深高深莫测地笑了笑,帮他戴好帽子,却没有回答。   明昭迟的车消失在夜色里,洛昙深眼中的笑意渐渐敛去。戴着皮手套的手合拢,手套被绞出细微的声响。   计划行不通。和安玉心待了几个小时,盯着那与单於蜚过于相似的眼睫看了半下午半晚上,竟是更加想念单於蜚。   过去不知道单於蜚的眼睛受过伤,偶尔发现那双眼里红血丝密布,只是觉得平添生机,如今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心痛,迫切地想要亲一亲那单薄的眼皮。   此地离鉴枢不远,他回到车上,打弯时却犹豫了。   单家的泥潭,他真要一脚踩进去吗?   单於蜚将洗干净的衬衣放在员工储物柜里,一放就是数日。   洛昙深没有再出现在鉴枢,因此单於蜚也拿不回自己的衬衣。   每天凌晨下班时,单於蜚都会站在储物柜边出一会儿神,碰一碰放在里面的衬衣,眼神温柔,就像翻看夹在书里的照片一般。   同事背地里猜测那是他的备用衬衣,没一人知道衬衣与洛昙深有关。   洛昙深不来,两件衬衣都无法物归原主。   温度一天天降下来,单山海不愿意动取暖器,生怕浪费钱,晚上单於蜚进他的屋,给他开上,他半夜偷偷摸摸关掉,白天更是舍不得开。   如此熬着,终于感冒了。   老人感冒马虎不得,很多上了岁数的人就是因为一场小感冒引发各种病症,最终没能等到来年春天。   单於蜚跟苟明请了三天假,白天陪单山海去离家最近的市九院检查、输液,晚上照常去鉴枢上班。   摩托厂都是熟人,规章制度执行得不怎么严,加上苟明知道他家里的情况,请几天假影响不大。但鉴枢不行,请假流程繁琐,请多了容易丢工作。   单山海长吁短叹,自责得快要掉泪。单於蜚尽职照顾他,待他睡着了,药瓶里的水暂时输不完,才去露台上抽烟。   此时本来就是感冒高发季,医院里人满为患。市九院是摩托厂划分出来的,前来就诊的多是摩托厂的工人,还有住在附近的人。大家彼此熟悉,凑在一起就爱闲聊打发时间。   一根烟的工夫,单於蜚听说医院里住了对倒霉的外地夫妇,女的得了淋巴瘤,快死了,男的开三轮车赚救命钱,前阵子却出了车祸,将来生活没办法自理。   他想起洛昙深撞路灯杆的那天,同一条路上还有一场车祸,听说出事的正是一个开三轮车的男人。   人们又说,男人实在没有办法,把仅剩下的钱用在了自己的治疗上,女人现在相当于等死。   露台上风大,他没有再听下去。   别人的悲欢离合,横竖与他没有什么关系。而住在这附近的人,没有一户不是“贫贱夫妻百事哀”,那些感叹三轮车夫妇倒霉的人,未必不是从他人的痛苦中找到些许“我还过得凑合”的安慰。   单山海身体太差,加上心情抑郁,病来如山倒,吃药输液都不见效。单於蜚无法一直请假,只得给单山海办了住院手续,每天中午趁午休时间去医院送饭,下班后再去医院一趟,帮单山海洗漱换衣,然后以最快速度赶去鉴枢。   单山海好几次劝他别折腾了,抓着他的手说:“小蜚,我多活一天,就是多拖累你一天。”   他只道:“爷爷,您如果走了,这世界上就再也没有牵挂我的人了。”   单山海老泪纵横。   原城不怎么下雪,今年刚一入冬,却下了一场雨夹雪。   难得有一天轮休,单於蜚终于不用像往常一样忙碌。下午,从车间下工之后,他回家给单山海拿了些换洗衣物,打算去医院给老爷子好好洗个澡,到了医院门口,没有立即进去,先吃了碗面果腹,正要离开时,听刚坐下的人说住院部有个病人受了刺激,大呼小叫寻死。   旁人问是什么刺激,那人说好像是被熟人看笑话。   单於蜚往住院楼走去,八卦声在身后越来越模糊。   到了五楼,才发现那个寻死的病人和单山海同一楼层,护士、医生、各个病房的患者及家属堵在走廊上,无人不在窃窃私语。   他不欲凑热闹,只想尽快赶到单山海所在的病房,然而还没来得及转身,余光就捕捉到了一个苍白的、摇摇欲坠的身影。   洛昙深失魂落魄地扶着医院老旧的墙,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刚走出一步,就眼前一黑。 第39章   从晕迷到醒来,不过是一闭眼一睁眼,其间时间过去了多久,当事人几乎难有体会。   洛昙深看着高高竖立的输液吊瓶,眼中渐渐有了焦距。   他转动着眼珠,发现自己正待在一间简陋的病房里,身下的床板硬得硌人,床尾拉着帘子,空气里尽是消毒水味,外面有些嘈杂,人们的说话声、脚步声,还有手推车小轮在地上滚动的声响搅和在一起,浮在耳边,就像密密麻麻的蜂鸣。   他费力地撑起来,按了按胀痛的太阳穴。   身体除了疲乏感,没有别的不适,不像摔着碰着。   但他明明记得,从周谨川的病房走出来时感到天旋地转,膝盖、脚腕没了知觉,眼前也越来越花,即便扶着墙壁,也走不动站不稳,最后胸口一滞,向前摔了下去。   若是没有人赶来接住,那么额头、太阳穴、鼻梁……总有一处会被撞伤。   他皱起眉,在脸上抹了抹,没有任何伤口,手指的碰触也没有带来丝毫疼痛。   显然,在晕倒的一瞬,有人抱住了他。   是谁?   他掀开被子,扶住吊瓶杆,想要下床。   神智已经清醒,他知道这里是市九院的病房。   活了二十多年,这还是他头一回在这种“小医院”里输液。   这时,轻快的脚步声渐近,床尾的帘子被拉开,一位护士手拿托盘站在那里,“哟,醒了?”   洛昙深扶着吊瓶杆站起,脑中又是一麻。   “哎,你急着起来干什么?”护士连忙摆手,示意他坐回去,“液都没输完,想上哪儿去?”   “这是葡萄糖吧?”洛昙深脸色仍旧苍白,“我没事了,请你帮我把针拔了。”   “这哪儿行?”护士瞪眼,“这是医生开的药,我怎么能随便拔针。你快躺下,嫌慢的话我给你调调速度。你都晕倒了,别再折腾自己。”   洛昙深只想赶紧离开这里,消毒水味让他异常难受,一想到周谨川也在这栋楼里,更是泛呕。   “你是不是想上厕所啊?”护士调完速度,为难道:“要不你再忍忍?你朋友刚才还在,这会儿可能是看他爷爷去了。你等等啊,我帮你去叫他。”   洛昙深诧异,“朋友?”   “是啊,小单。”护士笑道:“多亏他反应及时,一把将你抱住,不然你就栽地上去了。”   “小单?”洛昙深身子一沉,跌坐在床沿,喃喃道:“小单?爷爷?”   护士犹自道:“小单他爷爷生病住院,我看他带着他爷爷的换洗衣服来,应该是要给老爷子洗澡。可你这一摔,他忙着给你找医生,办手续。你输上液了,他才歇下来,还在这儿陪了你好一阵。你等着,我这就帮你去叫他。”   “等等!”洛昙深额前出了一片细汗,“你说的小单,是单於蜚?”   “唔……”护士想了想,“具体名字我还真不清楚,就知道他姓单,他爷爷叫他小蜚。哎,你真是晕头了。”   洛昙深捂住自己跳得激烈的眼皮,胸中剧烈震颤。   他完全没有想到,抱住自己的竟是单於蜚。   又是单於蜚!   单於蜚总是在他最狼狈,最无助,最想被全世界遗忘,却又最渴望关怀的时候出现。   最近这段时间,他多次自问,是否愿意踏入单家这摊泥潭。   答案每次都是“不愿意”。   可心却难以自控地向着单於蜚。   他不断提醒自己,“狩猎”只是一场游戏,而游戏最重要的是让自己快活,以及快活完了完整抽身。   单於蜚是他遇见过的最有趣的“猎物”,但不巧的是,这个“猎物”具有极高的风险性。   他不能为了一场游戏而违背原则。   所以,他拼命给自己寻找转移注意力的乐趣,不再联系单於蜚,也不再去鉴枢,即便欲望与想念每时每刻都野蛮生长着、叫嚣着,他还是没有放任自己。   今日,长时间的忍耐令他焦虑难忍,情绪急需找到一个发泄口。   他想到了周谨川。   林修翰时不时向他汇报周谨川的近况。他知道周谨川最终选择了自救,放弃发妻;也知道周谨川即便耗尽家底,将来也难以自理……   他残忍地设想,当自己出现在周谨川面前,周谨川会是什么反应?   害怕吗?愤怒吗?   他猜对了一半。   下午,他忍着恶心走进周谨川的病房,俯视着床上奄奄一息的男人,胃阵阵痉挛,强烈的施暴欲冲击着神经。   七年前,因为哥哥临终前的嘱托,他放了周谨川一条生路,今时再见,却仍想亲手杀了对方。   周谨川茫然地望着他,过了许久才认出他。   那一瞬间,他在周谨川眼中看到了极致的恐惧与惊愕,却没有愤怒。   也是,周谨川根本没有资格愤怒!   这一趟探病,称得上“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周谨川害怕到痛哭,他亦被巨大的悲愤包裹。   而接下来的一幕,直接将他拉到了崩溃的边缘!   周谨川竟然向他作揖叩首,泪流满面,哀求他看在洛宵聿的份上,救救他们全家。   他的后背轰然撞在门上,心脏像被一双贪婪的手撕裂一般。   当年洛宵聿离世,让他发誓放过周谨川一家。   七年过去了,周谨川竟然利用洛宵聿那单纯的爱来要挟他,让他掏钱,让他救命!甚至连尊严都不要,腿断了无法下跪,就在床上作揖叩头。   这一幕狠狠地刺激着他,令他伤恸到了极限。   为什么?   为什么哥哥会爱上这种人?   为什么哥哥会为了这种人去死?   为什么到死都不清醒,为什么死了还要维护这种垃圾?   周谨川在病房里痛哭流涕,将那些所谓的不得已搬出来反复翻炒。   什么“我一直爱着你哥”、“我也想和他在一起”……   他耳膜尖锐地疼痛,在再一次听到周谨川喊“小少爷,你救救我”时,他夺门而出,浑身冰凉,连骨髓里似乎都冒着凉气。   洛宵聿的死,是他一生的意难平。   今日周谨川的言行,让他的不平更添不平!   他从看热闹的人群里挤出来,脑中空空如也,最后的记忆,便是俯身倾颓。   而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单於蜚接住了再也支撑不住的他。   他半扬起脸,用力吸了一口气。   “说曹操曹操到!”护士朝门边看了看,“小单来了啊?洛小哥已经醒了,急着上厕所呢,你再不来的话,他就要拔针了。”   单於蜚神色微暗,也不知是因为听到了哪句话。   洛昙深忽然紧张起来,又从床沿站起,整个背脊都绷着。   单於蜚已经走进屋,目光落在他身上,“你想上厕所?”   “我……”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扎着针的手,“没有。”   “害羞呢?”护士笑道:“那你还叫我给你拔针?”   “想上厕所我带你去。”单於蜚语气仍是淡淡的。   洛昙深本来不想上厕所,连着被问了几回,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竟当真有了尿意。   单於蜚看他一眼,接过吊瓶杆,“走吧。”   卫生间就在病房里,这间病房一共三个床位,另外两张床上暂时没人,不过都贴着患者的名字,看来是临时出去了。   单於蜚锁上卫生间的门,洛昙深却没有动作。   “需要帮忙吗?”单於蜚问。   “不,不用!”洛昙深赶紧解裤子,然而精神紧张,居然半天没解开。   单於蜚无声地靠近,帮他弄开了拉链。   “谢谢。”他急促道:“我自己可以。”   “嗯。”单於蜚退开,转过身去。   尴尬的声响充斥着整个空间,洛昙深从不知道小解是一件如此折磨人的事。   一段并不长的时间,他的脸已经红了个彻底,脑中甚至涌出“尿路感染”这种不着边际的词。   完事后,单於蜚帮他提好裤子,洗手,又将他送回床边。   他闻到单於蜚身上有一股清淡的香皂味,这才想起护士说单家爷爷生病住院了,单於蜚拿来换洗衣服,准备给爷爷洗澡。   单於蜚放好吊瓶杆后,将不久前被推到“快”的开关又推到了“慢”。   洛昙深说:“是你给我办的手续?”   “嗯。”   “谢谢。”   “嗯。”   洛昙深明知不该再与单於蜚有太多牵扯,此时道完谢,一会儿让林修翰来支付医药费、送礼才是明智之举,但单於蜚近在咫尺,他实在无法将言行交予理智。   在单於蜚转过身,似乎要离开时,他突然伸出输着液的那只手,轻轻抓住了单於蜚的手臂。   他明白,单於蜚不可能将他这只手打开。   单於蜚俯视着他,没有说话。   “你爷爷生病了?”他问。   “嗯。”单於蜚托住他的手,终于肯多说几个字,“别乱动,会跑针。”   他的心跳一次快过一次,在被陈年的痛楚戳了个对穿后,无比贪恋单於蜚给予的温柔。   眼眶酸胀,水盈盈的眼转也不转地望着单於蜚,输液的手被捉住放下,就换成另一只手。   单於蜚皱了皱眉。   “你今天不用去鉴枢上班吗?”洛昙深问。   “今天轮休。”单於蜚道。   洛昙深眼中突然掠过一片光,“那晚上,你将爷爷安顿好了,照顾好了,可以带我去你家过夜吗?”   单於蜚眸色深暗,似乎很为难。   赶在单於蜚拒绝之前,洛昙深突然向前一倾,手环住单於蜚的腰,脸埋在对方腹部。   单於蜚听见他说,“我很难过,你答应我好不好?” 第40章   病房到了晚上十点来钟就会关灯,洛昙深坐在走廊的排椅上等单於蜚,时不时往单山海所在病房的方向看上一眼。   单於蜚安顿好了老人,动作极轻地关上门。   洛昙深见他出来,立即站了起来。   两人的视线隔着空荡荡的走廊交触,洛昙深不知不觉向前走了两步,如同被那双沉沉的眸子拉扯一般。   “你真要去我那里?”单於蜚声色平平地问。   “嗯。”洛昙深站在他面前,挑眼看他,“你答应过我,不能反悔。”   “没有空调,也没有电热毯。”单於蜚向楼梯走去,“热水器有时会出冷水。你还是回你自己家住吧。”   “我家有空调,有电热毯,也有热水。”洛昙深跟上,“我家什么都有。”   单於蜚下楼,“嗯。”   “但我家没有你。”洛昙深说。   单於蜚脚步稍顿,偏过脸来。   楼梯间灯光昏暗,大刀阔斧地在人的脸上营造阴影。洛昙深没想到单於蜚会突然停下来凝视自己,下意识撤了一步,“你不愿意了?”   “你为什么跟着我?”单於蜚问。   洛昙深双手揣在大衣的衣兜里,许是所处的地方太逼仄,单於蜚靠得又近,恍惚间他觉得有气息铺洒在自己脸上,手便不由自主地动了动。   大衣很长,衣摆到了小腿下方——他总爱穿这种突显身材,普通人撑不起的长款,即便今日来医院是抱着极端阴暗的心情,出门前仍是将自己从头到脚好好打理了一番。   手在衣兜里动,衣摆就跟着晃动。而他的注意力全落在单於蜚脸上,并未发现自己的衣摆正晃来晃去。   这番情形,就像一个有多动症的小孩,正幼稚地摆弄着新衣。   单於蜚余光往下,觊一眼那晃动的衣摆。   “我说过很多次了,我在追你。”精神状态尚佳时,洛昙深不愿意示弱,声势具在,好像之前抱着单於蜚的腰不让走的人不是自己,“所以我跟着你,想去你家待着,有什么奇怪?”   两人在角落里对峙,单於蜚突然向前,身躯挡住了灯光,将洛昙深罩进阴影里。   洛昙深扬着下巴,心跳略微加速。   “我不适合你。”单於蜚说。   洛昙深眉尾挑起,抬手抓住他胸口的衣物,“这是拒绝吗?”   因为背着光,单於蜚的眸色深得像融不进半点光。   “可如果是拒绝,你为什么不直接说‘我不喜欢你’?”洛昙深笑着说。   单於蜚唇角似乎僵了一下。   洛昙深自然是看到了,“你用‘不适合’来拒绝我,而不用‘不喜欢’。是因为你心里……”   单於蜚垂眼,见洛昙深的手指正在自己胸口一下一下地点着。   “并不抗拒我。”洛昙深说完,从阴影里逃离,“走吧,去你家。”   热水器轰隆隆地响着,看似正卖力工作,其实就像ATM机——数钱的阵仗极大,听起来好像数的是万儿八千,但隔板一开,吐出来的却只有两百块。   单於蜚清楚自家热水器的本事,也知道洛昙深不可能像他一样赶在热水器出冷水之前洗完,于是守在厨房,烧完一壶水就倒温水瓶里,接着烧下一壶。   烧到第三壶,热水器偃旗息鼓,两秒后,浴室传来一声惊呼。   他叹了口气,唇边却浮上很浅的笑意。   有点无奈,又有点温柔。   “单於蜚!”洛昙深在里面喊,“水冷了!”   他没有答应,一手提着温水瓶一手拿着家里最大的盆,走到浴室门口了才道:“开门。”   对洛昙深来说,澡洗一半水凉了,这简直是电视剧里才有的情节。单於蜚之前告诉他热水器有问题,不想被冷水浇头就洗快点,他也没当回事,结果刚往身上抹好香皂,正在思考这香皂是什么味儿,就被冰了个激灵。   老房子浴室小,根本没有可以遮挡的地方,单家也没有大浴巾,就一块洗脸帕,连腰都围不住。   洛昙深开门的时候有些纠结。   倒不是怕被看见裸体,只是觉得眼下这情况有些丢脸。   于是暂时只开了一条缝,还在里面拽着把手。   “热水和盆子我放外面。”单於蜚没有偷看他的意思,“你不想着凉的话,就动作快一些。”   “哦。”洛昙深将盆子挪进去,倒热水的时候又喊了起来。   单於蜚刚关掉灶上的火,闻声看去,见浴室的门半开着,热气在灯光下格外显眼。   “烫啊!”洛昙深从来没干过一边兑水一边冲澡的事,热水倒下去,冷水没加够,洗脸帕进去一搅,手都给烫红了。而浴室里没有浴霸,手上热身上冷,还浑身的香皂沫子,他急着冲干净,连忙加凉水,不料这一下又加多了。   他站起来,打了个寒战,正想就这么冲冲得了,身后就传来些许动静。   单於蜚站在门口,几乎将他当成了透明人,“让一下。”   他吓一跳,“你!”   话音未落,刚烧开的水已经倒进盆里。   “温度适中。”单於蜚不看他,“快洗。”   “你什么时候开的门?”他背对浴室门蹲下,用洗脸帕兜起水,极不熟练地往身上浇。   “是你刚才忘了关。”单於蜚说完就提着空温水瓶走了。   “你干嘛去?”洛昙深喊。   “烧水。”单於蜚用灼热的水壶接水,冷热相遇,“嗤”一声响。   洛昙深不解,“还烧啊?”   单於蜚说:“不然不够你用。”   洛昙深动作一滞,难得地感到几分不好意思。   在用光了六壶热水后,洛昙深终于从浴室钻了出来,身上穿的是单於蜚的T恤和短裤。   热水器休息了一阵,勉强又能工作了,单於蜚赶着冲完,回到卧室时见洛昙深已经将取暖器从单山海卧室搬过来,正毫不客气地抱膝坐在床上,眯着眼懒洋洋地烤火。   取暖器的橘红光芒映在洛昙深脸上,单於蜚再一次觉得他像只猫。   大约是听见了脚步声,洛昙深睁开眼,抱怨道:“你这床真冷,还硬。上次我来时是秋天,现在都入冬了,你还不用电热毯?”   其实他自己也没用过电热毯,家里恒温,根本用不着电热毯这种小物件儿。   但他知道,这座城市里的大多数家庭,一到秋冬,就离不开电热毯。   “没有。”单於蜚坐在桌边擦头发,回答得十分简洁。   “我送你吧。”洛昙深晃着脚丫子,霸占着取暖器。虽然刚才热水澡洗得不舒服,但这会儿却被热气烘得浑身发软。   “不用。”单於蜚说。   “那我给爷爷买。老人家过冬特别紧要,这次出院之后,不能再感冒了。”   “他那屋有。”   想献殷勤却老是碰钉子,洛昙深暗自瘪嘴。   没人说话时,房间里就只剩下毛巾擦拭头发的细小声响。   “单於蜚。”洛昙深突然道,“我今天在医院很……很狼狈是不是?”   单於蜚放下毛巾,“谁在医院都狼狈。”   洛昙深抿唇,“你不必跑来接住我。”   “我看到了。”单於蜚轻声道。   洛昙深将小腿抱得更紧,脸很烫,不知是心潮掀起的温度,还是被取暖器给吹的。   我看到了,这句话的潜台词是——所以我不能置之不理。   “医院每天那么多人晕倒摔跤,如果不是我,你也会冲过去扶吗?”洛昙深问。   单於蜚抬眼,目光不明,“冲过去?”   “你一定是冲过来的。”   “你看到了?”   洛昙深摇头,“起码当时你不在我近处,否则我一定能看到。”   单於蜚似乎想回避这个问题,起身往门外走。   “你去哪儿?”   “挂毛巾。”   “因为晕倒的人是我,你才冲过来。”洛昙深说,“因为想来你家的人是我,你才没有拒绝。”   单於蜚落在墙上的影子顿住。   “你明明对我有感觉,也在意我。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肯松口?”   “你想错了。”   “我没有!”洛昙深嗓子一提,“我们已经睡过了。”   单於蜚回到卧室门边,一言不发。   “你别这么看着我。”洛昙深笑了笑,“勾起我的欲望。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怎么喜欢压抑自己。”   “早些睡吧。”单於蜚说。   “你不睡?”   “我去隔壁房。”   洛昙深连忙下床,没踩着拖鞋,索性赤脚拦住单於蜚,“你得和我睡。”   单於蜚胸口略一起伏,似乎是默默叹了口气,“把鞋穿上。”   屋里唯一的热源就是取暖器,洛昙深受不住地板的凉,赶紧回到床上,近乎挑衅地看着单於蜚,“你怕了?”   单於蜚不理。   “我那天弄疼你了?”洛昙深撑着下巴笑,“应该不会,不然第二天你怎么还没事人一样去上班?我给你找来棉絮垫着,你也不坐。”   单於蜚面无表情,像是竭力压抑着什么。   洛昙深拍了拍床,“来吧,你不是没有感觉,你就是……害臊。放心吧,那天是怎么样的,我们今天也怎么来。我醉着都不耽误功夫,更别说现在清醒着。”   单於蜚终于出声,“那天怎么来,今天也怎么来?”   洛昙深眉眼弯出诱惑人的幅度,“动心了?”   单於蜚走到床边,伸手,勾住洛昙深的下巴。   洛昙深气息近乎本能地一紧。   单於蜚说:“你确定,要像那天一样?” 第41章   屋里冷,洛昙深短袖短裤不扛冻,被子被他当做披风裹在身上,光着的脚被取暖器烘得发红,眼里闪着一片明亮的光。   单於蜚突然欺身,将被子扯开,身子一伏,将他罩进阴影里。   要求分明是他提出来的,此时此刻,他却像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单於蜚比他高,这么一压下来,气势顿生,而他处于极其被动的位置,条件反射地往后仰,手肘勉强支在身体两侧。   单於蜚的眼神比平时更沉更深,好似有无数隐藏压抑的情绪正在其中无声尖啸。   他盯着那双眼,不由自主被吸引,连同心跳也喧闹了几分。   单於蜚伸出手,像刚才那样勾住他的下巴。   他看见单於蜚的脸越来越近,直至呼吸交缠,鼻尖相触。   他不喜欢这种接吻姿势,太被动了。   从来都是他捏住别人的下巴,俯身吻下去,还没有谁像今日这样压制着他,向他索吻。   “单……”本能地想要推拒,可手还没有抵住单於蜚胸膛,就被有力地捉住,下一秒,气息被堪堪堵住。   他蓦地睁大双眼,呼吸凝滞,心脏发疯一般在胸中跃动。   单於蜚并没有立即闯入他的领地,他却感到周围平白生出一阵强悍的气场。这气场令他腿上的筋肉不受控制地轻抽,下腹深处蹿起一股股热息。   而他被单於蜚捉住的手,竟然抽不回来。   片刻,单於蜚撑起身子,近距离地看着他。他趁机调整呼吸,窘迫地发现自己胸口起伏得异常厉害,脸颊也灼灼发烫。   单於蜚的视线似乎具化成了一支细而柔软的笔,正在描摹他脸上的每一处线条。   他无意识地紧抿住唇,美人沟不经意地收紧,锁骨因为呼吸的缘故而格外突出,将宽松的T恤撑了起来。   单於蜚的眼角眉梢没有一丝笑意,有的是一种他无法看懂的东西。他有些慌张,不知道那天晚上在鉴枢,自己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   “单於蜚。”他徒劳地挣了两下,皱着双眉,发现对方加重了禁锢的力道,只得以商量的口吻道:“你别压着我,躺下来行吗?”   单於蜚像是没听懂一般,一动不动地凝视他。   时间似乎被拉长了,取暖器散发的橘红色光芒都因为时间的错乱而变得扭曲。   单於蜚再次伏下来,蜻蜓点水一般吻了吻他的额头。   他的喉结干涩地颤动,膝盖本能地支起。   单於蜚躲过这次并非蓄意的袭击,右手拽住他的裤沿,不由分说退了下去。   “你!”他浑身都绷紧了,难以置信地望着单於蜚。   “是你说,那天怎么来,今天也怎么来。”单於蜚的嗓音与眼神一般深沉而克制,像是不带任何情绪,又像混淆着所有情绪。   如沉默的星空,与无澜的大海。   他沉溺其中,忘了应该挣扎。   某一瞬间,他瞳中的光亮到最盛,几乎要叫出声来,可声音融进温柔的吻里,像春风化作雨一般消弭无踪。   他闭上眼,不敢目睹正在经历的一切。   那日梦里的感觉终于重现,每一次碰触,每一缕近在咫尺的呼吸,都与那个醉酒的夜晚一模一样。   当被揽入怀中时,他彻底放弃了思考,将身体交予热潮,交予欲望,交予沸腾。   交予单於蜚。   原来那天与自己想象的全然不同。   原来梦里是这番景象。   外面传来水声与热水器的轰鸣,洛昙深痴痴地躺在床上。T恤还在,只是衣摆已经被拉到胸口以上,短裤掉在床下,被他当做披风的被子正挤在床尾,盖着他的脚趾头。   可他并不觉得冷,反倒是灼热难耐。   他缓缓偏过头,眯眼看着默默发热的取暖器,想将它关掉,身子却跟被施了法似的动弹不得。   单於蜚端着一盆热水进屋,热水里浸着一条毛巾。   在听到单於蜚渐近的脚步声时,他就已经闭上眼,头偏向里侧,动也不动地装死。   装死这种事,他从来没有做过。但此时,他无法面对单於蜚,更无法面对自己。   下方传来温湿的触感,他背脊麻酥得像过了一股电。   即便主观意识想要装死,身体的各个部位却万分诚实。他懊恼地发现,自己的双手已经捏成拳头,足弓与脚趾都绷着,腹肌像蓄满了力量,全挺了起来,胸口不停起伏,喉结也在不安分地震动。   单於蜚却视若无睹,什么都没说,清理完毕之后,又端起盆子离开。   整个过程,卧室里安静得像上演了一场无声电影。   他挪到床边,捡起短裤,正要套上时听见卫生间的门被锁上。他提裤子的手一顿,不由自主屏住呼吸,想要听到一星半点动静。   刚才,他已经感觉到了单於蜚的反应。   卫生间的门许久没有打开,他听到一些隐约的喘息,刚刚退温的身体又热了起来,赶紧关掉取暖器,抖开床尾的被子,将自己盖了个严严实实。   过了一阵,单於蜚回来,拿出柜子里的备用被子。   他明知自己应该继续装死,将这一夜糊弄过去,明天一早再好好想想这到底怎么回事,却突然开了口,“你就睡这儿。”   单於蜚停下脚步。   “你就睡这儿。”他固执又有些委屈地说:“我冷,你得抱着我。”   单於蜚将被子放在床上,关上卧室的门。   他感到身后陷下去了一块,知道是单於蜚躺上来了。   动作再一次快于思考,他转了个身,贴在单於蜚怀里。   屋里漆黑一片,他报复似的捉着单於蜚的手,就像单於蜚不久前捉着他一样。   “睡吧。”单於蜚很轻地说。   这一觉竟然睡得极其安生。   早晨,原城出太阳了,冬日的阳光说不上温暖,但总归是喜人的。洛昙深睁开眼,有些迷糊地坐起来,出了一会儿神,才想起自己在单於蜚家里。   床另一边已经空了,卧室门关着,外面很安静。   他拿起手机一看,已是八点多钟,单於蜚上早班,此时肯定已经在摩托厂了。   他没有立即起床,而是挪到单於蜚躺过的地方,在被子上呼吸了一下。   是单於蜚的味道。   取暖器还在工作,他明明记得昨天晚上关掉了,而单於蜚躺上来时也没有再开。   所以应该是单於蜚清晨离开之前,为他打开的。   他在被子里伸懒腰,身子有种难以言说的舒畅感。   单於蜚的手上有茧,被抚弄的感觉远胜过自己纾解。   他勾起唇,忽而又感觉丢脸。   以前没有任何一只“猎物”如此对待过他。   这么一想,便再也没办法懒在床上了。他猛地掀开被子,看见拖鞋正整齐地摆在床下。   心痒了起来,似乎看见几小时以前,天还没亮,单於蜚轻手轻脚地打开取暖器,又将被蹬得老远的拖鞋摆好。   他下了床,开窗通风,被灌进来的寒风吹得一哆嗦,目光下移,看到了上次没能打开的抽屉。   抽屉里有一本书来着。   好奇心作祟,他拉开抽屉,想要看看到底是本什么书。   然而抽屉里空荡荡的。   他瘪一下嘴,有些失望。回头将整间卧室扫视一番,想不出单於蜚将书藏到哪里去了。   偷开抽屉已经是不礼貌的行为,他犹豫片刻,放弃了翻箱倒柜的想法。   不就是一本书吗。   换好衣服,关掉取暖器,他打开卧室门,准备去医院看看单山海。   客厅的桌上,放着一碗普通大米熬的粥,一枚鸡蛋。   他端起碗试了试温度,居然还没有凉透。   如此家常的早餐,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了,赶紧去洗漱,在卫生间照镜子时却想起单於蜚昨晚在这儿自渎过,耳根忽又热了起来。   那时候单於蜚一定想着他。   他有种扯平了的感觉。   粥放了糖,吃完之后,他本想甩手就走,已经到了门口,却又退回去把碗洗了,把桌也擦了。   这等家务事,他是第一回 做。   单於蜚上班迟到了,这事挺稀罕,苟明将他拉到一旁,问是不是老爷子病情加重了,需不需要再请假。他摇头,又道歉,说自己睡过头了。   苟明愣了愣,旋即笑起来,“那就好,那就好,偶尔睡过头,才有些年轻人的样子。”   车间一如既往地嘈杂,他摆弄着手中的零件,面上沉静专注,内里却有些心不在焉。   昨晚发生的事超越了他的掌控,从托住洛昙深下巴的一刻起,他就失去了部分理智。   好在即便听见了洛昙深近在耳边的喘息,他也绷着那最后一条弦。   克制令人痛苦。   克制也令人庆幸。   午休时间到了,他照例打了两份饭菜,一份普通,一份格外清淡,正要赶去市九院,视线却突然被一个身影占据。   洛昙深显然已经回过家,此时换了套装扮,正冲他笑着挥手。   他略皱起眉,没有时间可耽误,从洛昙深身边快步走过时,手臂被扯住。   “爷爷那儿我已经送过饭了。”洛昙深拿出手机,“怕你不相信,我还拍了个视频。”   视频里,单山海气色不错,正在吃饭,时不时与洛昙深聊两句,小桌上放着好几样菜。   “放心了吧?”洛昙深说:“你收留我,还给我做了早饭。我应该去看看爷爷,减轻你的负担。”   单於蜚问:“你来找我,有事?”   “今天中午空下来了,我们去你那老巢坐坐?”洛昙深眨眼,眼里全是光。   单於蜚一时失神,竟真与他一同去了废弃车间。   流浪狗们一窝蜂冲上来,又被洛昙深用狗粮一窝蜂引走。   单於蜚看着他逗狗,唇角轻轻扬了扬。   洛昙深转身时,单於蜚唇角的笑意还未来得及收敛。   废弃车间安静下来,洛昙深走过去,两人隔着两步远对视。   须臾,洛昙深说:“我还想要。” 第42章   流浪狗们吃饱了大餐,纷纷跑去废弃车间外撒欢。窗外光秃秃的枝丫上停着几只毛色灰暗的鸟,正在凛冽的寒风中亢奋鸣叫。   原本整齐堆着旧棉絮和箱子的角落凌乱不堪,两条人影靠在一处。   洛昙深靠在单於蜚怀里,舒服得半眯起眼,身子骨被快意接管,腿脚发酸发软。他懒得委屈自己,将大半重量都倾在单於蜚身上,也不管对方扶不扶得住。   单於蜚手上的茧弄得他惬意极了。单於蜚的手指好像也比他自己的有力。   他后背倚着单於蜚,听得见单於蜚沉闷的心跳,肩颈上是单於蜚呼吸时铺洒的热气,他中意那热气,甫一接触,浑身就泛起一阵酥麻。   快意从那一处扩散,下至蜷曲的脚趾,上至放弃思考的大脑。他高高仰起头,枕在单於蜚肩头,一边无意识地蹭,一边任由吟声从唇边泄出。   “别叫。”单於蜚低声提醒,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下。   他才不听,一双水润的眼近距离凝视单於蜚的睫毛,喉结一滚,又是娇呻出声。   单於蜚垂下眼帘,也看着他。   他眼尾勾着粉,嘴半张半合,唇边还盈着笑意,说不出的勾人。   见单於蜚正在看自己,他心念一动,也或许是兴奋过头,忽又嗔了两声,比之前更加动人。   单於蜚眸色暗了,惩罚似的用力。   他始料未及,眼中顿时蒙上一片水雾,眼尾的粉色更浓,渐渐成了桃色。   “唔……”他小声哼哼,一眨眼,眼睫就湿了。   单於蜚胸膛一陷,似是叹了口气。   洛昙深吃了教训,出来时转了个身,将脸埋在单於蜚肩头,那点儿憋不住的嗔叫也就洒在单於蜚颈侧。   单於蜚搂着他,即便竭尽全力保持平静,在被他的热息包围时,背脊仍是不由自主地一僵。   “你撑起来了。”洛昙深整理好衣裤,虽然眼中的欲望还未完全褪去,却已不是方才那种软软讨欢的模样。   他目光朝下,挑起眉说:“我也可以帮你。”   单於蜚转过身去,冷冷地说:“不用。”   洛昙深轻哼,“怎么,信不过我的手艺啊?”   单於蜚一道目光都不给他,“你说‘还想要’,我给你了。回去吧。”   “又赶我回去?”洛昙深抱臂笑,“你都赶我多少回了?”   “所以你应该回去了。”   “所以你应该清楚,如果我不想走,你再怎么赶,也没用。”   单於蜚眉心浅拧,终于看了他一眼。这一眼里含着几分无可奈何,他看出来了。   “我帮你吧。”他走过去,长长的眼尾向上弯着,看上去狡黠又坦率。   单於蜚睨着这双眼,费力筑起的克制正在渐渐坍塌。   “我技术不错的。”他声音变得很轻,萦萦绕绕的,全往单於蜚耳中钻。   话语间,他的手已经放在单於蜚的腰带上,只消一拨,就能解开。   单於蜚呼吸渐促,眼神却更加冷淡。   他根本不怵。刚才单於蜚如何揽着他,他也想依葫芦画瓢。然而身高到底输了一筹,从后面搂住实在是很吃力。他略一嘟嘴,竟是推了单於蜚一把,将对方抵在墙边,自己欺身上前,一手撑墙,一手向下探去。   整个过程,单於蜚始终看着他的眼,脸上几乎没有表情,即便是最后那一下,也只是紧紧皱住眉。   他用纸巾擦着手,生出几分挫败感。   自己刚才叫得那么舒坦,单於蜚却一声都没吭。   是不满意吗?没有爽到?   他不常帮别人弄,因为根本不需要,但过去安抚那些“猎物”时,也不吝于给点儿甜头。人家谁不是躺在他怀里,一声声喊着“洛先生”。单於蜚倒好,冷着一张脸不说,连闷哼都没一声。   要不是方才亲手将那玩意儿弄出来,他都要怀疑这人无情无欲了。   单於蜚已经系好腰带,“我回车间了。”   “你就这么走了?”洛昙深喊。   “快打上工铃了。”单於蜚说。   “那也不能就这么走了。”洛昙深赶上去,扔掉擦手的纸,单手拽住单於蜚的衣领,“你还没给我反馈。”   眼前的人似乎在生气,眼角眉梢漾出的却是娇气,单於蜚看看地上的纸团,“那东西不能乱扔。”   “我知道!我一会儿捡!”洛昙深不依不饶,“刚才爽不爽?”   单於蜚不言。   “说啊。”   “我要是不说呢?”   “那你就别去上班。”洛昙深余光瞥见不远处的矮榻,抬手一指,“你坐那儿去,我弄到你爽为止!”   单於蜚长吸一口气,将他的手扯开,“你不要胡闹。”   “你这是不尊重人。”   “我说‘爽’就是尊重吗?”   洛昙深挑着一边眉,“那你说说看。”   单於蜚瞥一眼时间,再不走真要迟到了,敷衍道:“爽。”   洛昙深顿时双眸雪亮。   “我走了。”单於蜚不欲再耽误,向门口走去。   “爽就继续!”洛昙深将纸团捡起来,恣意得很,“我还来找你,还有更爽的!”   单於蜚在路上洗了手,又将头埋到水龙头下冲。   冬天的水冰得蚀骨,他却顾不了那么多,只想让被挑起的灼热尽快冷下去。   洛昙深不像他那么爱自虐,独自坐在矮榻上冷静片刻,却也有些怅然。   本来已经打定主意放弃单於蜚。天下“猎物”那么多,不愁物色不到下一个。   但昨天那个出乎意料的相遇把一切计划都打乱了。   单於蜚再一次在他最失落的时候出现,而他一消沉就控制不住情绪,就想被人陪着被人惯着,就自然而然流露出依赖与柔软。   他非要去单家过夜,然后一切失去控制。   单於蜚用手帮他,还让他躺在怀里睡了一宿。   现在,他也帮了单於蜚。   他叹气,双手插入发间,半是懊恼,半是兴奋。   将将明白,单於蜚确实是无可比拟的“猎物”,仅仅是有了最浅显的肢体接触,就让他亢奋至此。   单於蜚的反应也刺激着他——“爽”这种话都得一逼再逼才说得出口。   那往后呢,继续逼迫,单於蜚还会有怎样的反应?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知道。   而且单於蜚看似冷漠,其实一步一步让着他。他自诩“狩猎”高手,又怎会感觉不到。   他挺想知道,单於蜚的底线到底在哪里。   可若是继续下去,之前的忍耐与逃避就等于白费了,他绕了一大圈,还是与单於蜚凑到了一块儿。   离开废弃车间时,他想,要不就不管了,顺其自然,将来怎么样,等到了将来再说。   林修翰急匆匆地闯进办公室,“少爷,您去找周谨川了?”   洛昙深正在看一份文件,头都没抬,“嗯。”   “您在医院晕倒了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林修翰又急又愧。   洛昙深好笑,“我都晕倒了,还怎么告诉你?用神识吗?你别咒我啊,那叫灵魂出窍。”   林修翰松一口气,“您都能和我开玩笑了,看来已经没事了。”   “有事我就不坐在这儿了。”洛昙深不想提周谨川,但林修翰突然得知他在医院晕倒的事,必然是又去过市九院。林修翰会去市九院,说不定是周家出了事。   “周谨川情况不对?”他问。   “周谨川能有什么不对,横竖就那样了。”林修翰说,“卢鸣敏凌晨病逝了。”   洛昙深僵了一瞬,随后站起来,走到落地窗边,“行,我知道了。”   林修翰等了一会儿,试探着唤,“少爷?”   “没别的事你就出去吧。”洛昙深看着窗外的一片繁华,眼中有些失焦。   林修翰摸不透他的心思,离开时无声地带上门。   冬天是萧条的季节,但城市的商业中心永远是热闹的,可这些热闹被厚重的玻璃隔绝,一星半点也传不到洛昙深耳边。   他抬起手,轻轻贴在玻璃上。   卢鸣敏这个名字,打从十六岁起,就烙在他的记忆里。卢鸣敏、周谨川——他们就像一对瘤子,盘踞在他脑中,即便在国外接受精神方面的治疗,这两枚瘤子也没能被挖去。   他有多爱哥哥,就有多恨这对瘤子。   如今瘤子之一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却并没有狂喜的感觉,只觉得胸中空空荡荡。   原来卢鸣敏死了,也不会带给他欢乐。   那么以后,周谨川死了,或者生不如死,或许仍旧不会给予他多少快乐。   这个世界上,乐趣真的很少,他曾以为目睹仇人遭罪算一个,现在才知道算不上。   能够轻易挑起他情绪的人,数来数去,似乎只有一个单於蜚。   他握起拳头,砸了砸前额,矛盾像蔓藤一般在肺腑间蔓延。   放在桌上的手机“嗡嗡”震动,是厨娘周姨。他接起来,语气平静地喊了“周姨”,之后脸色却越来越难看,挂断电话后将手机“啪”一声扔在桌上。   洛家的长辈说很久没团聚过了,希望他能回家吃顿饭。   他干笑,生在那个家,长在那个家,那些长辈此时叫他回去,他太清楚是因为什么。   他们在意的永远只有洛家的体面。   倒扣着的手机再一次震动,他没心情接,一看却是安玉心。   “洛少。”安玉心说:“我快过生日了,不是整生,所以只想请几个朋友来聚一聚。你,你有空来坐坐吗?” 第43章   洛家宅子坐落在江边,背后是一整片私人山林。   但这些年除了早已不管事的洛老爷子,宅子里就只剩下一帮佣人。   洛昙深挑了辆最不显眼的车,穿的是正式场合才穿的板正西装,从头黑到脚,连套在外面的羊毛大衣也是黑色的,停好车之后,还从后备厢翻出一柄漆黑的伞——看上去不像是回家见长辈,倒像是去参加葬礼。   洛运承与何香梓比他到得早,一人在书房与洛老爷子聊些生意上的事,一人摆着洛家主母的架子,视察佣人们的工作。   洛昙深刚一下车,就有人喜气洋洋地喊:“少爷回来了!”   他轻嗤一声,冷着脸朝庭院里走去。   这个家其实早就没有什么喜气了,连笑声都极少听到。洛老爷子常年板着一张脸,即便是小时候,洛昙深也从未见他笑过。洛运承比洛老爷子更加冷漠,眼中只有生意、利益,家人被排在最没有分量的末尾,洛宵聿去世的时候,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何香梓倒是有些人气儿——如果人气儿可以指代“弯酸刻薄”的话。   洛昙深由外祖父外祖母带大,小时候一年与父母也见不了几面,在洛家唯一的牵挂便是洛宵聿。   但洛宵聿早就不在了。   他是踩着饭点到的,进屋后遇上何香梓,客套地笑了笑。   何香梓这个当母亲的对他似乎也没太多感情,回以得当的笑,让佣人上楼去叫书房里的二人下来用餐。   长桌上只坐了四人,洛昙深和洛运承都穿着西装,何香梓一副赶赴宴会的打扮,只有洛老爷子的衣着没那么正式。   菜一道道上,餐桌上无人说话,只听得见动碗动筷的声响。   洛昙深心中好笑。外人恐怕想象不到,洛家的每顿饭吃得都像死人饭。   以前洛宵聿还在的时候,老是想方设法让餐桌上的气氛活跃一些,他有时也帮个腔,跟托儿似的。但每每气氛正好时,何香梓都会咳几声,斥责兄弟俩没有规矩。   饭后,佣人端来水果,洛运承才开口,“听说你去见了周谨川?”   “我不能见他吗?”洛昙深沉着脸,“你早就知道他拖家带口回来了?”   “他妻子的病是绝症。”   “所以呢?”   洛运承皱着眉,“已经过了那么多年,你何必这样?你哥如果还在……”   “你少拿我哥来压我。”洛昙深双手抄在裤兜里,下巴微昂,身姿挺拔,“你根本不在意他。”   洛老爷子“哐”一声扔下水果叉子,一言不发向楼上走去。   何香梓瞪着眼,“你怎么和你父亲说话?”   洛昙深哼笑,“我怎么和他说话,你是今天才知道?”   “你!”   洛运承摆手,语气丝毫不变,“我叫你回来吃这顿饭,只想提醒你。当年你已经将周谨川毁了,洛家也因为你的行为付出过代价。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不拿宵聿来压你,但你应当记住,你对宵聿发过誓,留周谨川一条生路。”   洛昙深胸中涌起一片冰冷的仇恨,“七年前,你认为我对周谨川做的事损害了洛氏的体面。七年后,我去看周谨川一眼,你就害怕到这个地步。”   洛运承看向他,“我害怕?”   “否则你为什么叫我来吃这顿饭?”洛昙深咬牙,“如果你还有一位继承人,恐怕早就恨不得我随我哥去了吧!”   “洛昙深!”何香梓吼道:“你说的是什么话?”   “人话。”洛昙深道:“听不懂自己想原因。”   “你不用拐弯抹角骂我们是畜生。”洛运承丝毫不见动怒,洛昙深知道,他这是冷漠到了骨血里。   “我的确早就知道周谨川回来了,让人瞒着你,是因为你是个疯子。”洛运承说。   洛昙深握紧双手,脑中闪过七年前的一幕幕。   “疯子做得出任何事,那些医生没有本事,根本没把你真正治好。”洛运承像一座机器般说道:“如果你再对周谨川做出什么事来,我又得给你收拾残局。你当我很闲?你以为没人盯着洛氏的空子?”   洛昙深呵呵直笑,“所以我一早便说了,你在意的只有洛氏的面子。”   “难道你就能彻底撕掉这面子?”洛运承反将一军,“是谁跟宵聿说,会坚强,会成长,会扛起洛氏?”   洛昙深心口猛然抽痛,满目通红盯着洛运承。   “我还是那句话,得饶人处且饶人。”洛运承闭上眼,“周谨川已经得到报应了,你也不再是小孩,成年人该有成年人的担当。”   洛昙深站了许久,轻蔑地笑了笑,“你的担当就是,知道长子被谁害死,为了洛氏所谓的名声,也不愿让那人得到惩罚。”   “惩罚了又怎样?”洛运承说:“你哥就会回来?”   此话就像一柄利剑,直插洛昙深胸口。   他愣怔着,而后转过身,强撑着向门外走去。   ——惩罚了又怎样?你哥就会回来?   ——你为你哥做了这么多,你哥醒来了吗?   一切都是徒劳。   他在车里坐了很久,感到手背一片冰凉,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外面刮着风,枯黄的树叶像沾着灰的雪。江边总是格外冷,寒风从开了小半的窗里灌进来,吹得他半边脸没了知觉。   他缓缓俯下身子,趴在方向盘上,耳畔盘旋着刺耳的尖叫——疯子,你是疯子!   “我不是。”他轻声自语:“我已经好了,我不是疯子……”   安玉心的生日宴每年办得都挺大,今年却只在安家的一套别墅里搞了个小型party。明漱昇最初不答应,非要照以前的规模来。但安玉心跟她说:“妈,您年年为我操办生日宴,是因为怕我说没就没了。但我现在身体好起来了,以后每年都能陪着您。您就放心吧。”   明昭迟也在旁说好话,明漱昇这才同意办个只招待年轻人的烧烤宴会。   生日当天天公作美,上午就出了大太阳。   安玉心朋友不多,陆陆续续赶到的几乎都是明昭迟的狐朋狗友。   洛昙深来得有些迟,被许沐初等人逮着罚酒。   安玉心见他来了,脸上的笑意掩都掩不住,整个人像突然亮堂了起来。   “生日快乐。抱歉,遇到点事儿,给耽误了。”洛昙深微笑着递上礼物——一块价格不菲,但未经认真挑选的表。   “谢谢!”安玉心接过,睫毛在阳光下扑闪,“洛少,我刚才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答应过你,怎么能随便失约?”洛昙深维持着风度翩翩的笑,忽感一道极有质感的视线落在背后。   但安玉心正缠着他说话,他不便立即转身寻找那道视线的主人。   烧烤宴会这几年已经不流行了,可安玉心因为身体原因,过去从来没参加过,执意要办,此时既新奇又兴奋,什么都想自己试一试。   洛昙深接过他烤好的牛舌,尝了一口,味道寡淡,却也夸道:“不错。”   安玉心垂下眼笑,乖顺的模样让人不忍心挑错。   一众人闹到傍晚时分,蛋糕推上来了,洛昙深又察觉到那道视线,回身一看,与站在二楼阳台上的女人视线相撞。   他诧异地蹙眉。   女人似乎也有些惊讶,很快离开阳台。   他回忆一番,意识到对方应该是明漱昇。   但安玉心和明昭迟都说,长辈们出去了,家里只有同辈。   几年前,他见过明漱昇,但印象并不深刻,方才一瞥,模糊的记忆突然变得清晰。   但这种清晰感有些怪异,不过怪在哪里,他一时也想不明白。   “怎么站在这儿?”明昭迟端着酒走来。   洛昙深又往二楼阳台看了看,“你姑姑在家?”   “不在啊。”明昭迟说完眼色一沉,“你看到她了?”   洛昙深朝阳台一抬下巴,“我不确定是不是她。”   明昭迟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低骂一声,“原来她没走。”   “真是她?”   “应该是,她平时就喜欢站那儿。”   洛昙深道:“你们不是说……”   “她心理……她控制欲太强。”明昭迟语气不太好,“算了,玉心身体差,她时时刻刻都想看着他,我也能理解。洛少,抱歉啊,别跟玉心提。”   “不会。”洛昙深笑了笑,“走吧,切蛋糕了。”   晚上还有新一轮安排,但洛昙深有些待不下去了。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敏感,总觉得明漱昇的目光老是落在自己身上。   照明昭迟的话说,明漱昇就算往院子里瞧,瞧的也该是安玉心。   他有个荒谬的想法——也许明漱昇发现安玉心格外在意他,才会老是盯着他。   再一次与明漱昇视线相对时,他隐隐抓住了之前那份怪异感。   明漱昇的眼型,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绝不是唯一一次见面时的匆匆一瞥,而是别的地方,另一个人脸上。   这时,林修翰突然打来电话,他轻松地接起来,以为是有什么工作上的事,那样就正好找理由离开。   “少爷。”林修翰道:“我听说单家老头子病情加重,需要转院,但合适的医院床位全满了。这个小忙,你要不要帮一下?”   洛昙深挂了电话,立即跟安玉心告辞,快步上车。   后视镜里,安玉心失落而孤独地站在夜色中。   天幕上,准备好的礼花刚绽放第一簇。 第44章   夜里十一点,单山海住进了市三院的三人病房,一番忙碌,病情终于暂时稳定。   “谢谢。”单於蜚眼下泛青,嗓子有些沙哑,显然累得够呛。   “今天请假了吧?”洛昙深挤出走廊墙上挂着的消毒液,反复在手上揉搓。   “嗯。”夜已深,走廊里很安静,单於蜚说:“我送你下楼。”   “你呢?打算守在这里?”   “护士站可以租折叠床。”   洛昙深侧过身,“你今晚请了假,但明天一早得去摩托厂,接着晚上又要上班,下班之后来陪爷爷。你确定你扛得住?”   也许是感激他帮忙争取到一个床位,单於蜚不像平时那样冷淡,唇角很浅地牵了牵,“没事。”   洛昙深盯着他满是红血丝的眼看了几秒,忽地伸出双手,环住了他的脖子,感觉到他肩颈轻轻一绷。   “你都快透支了。”洛昙深嗓音渐沉,流露出几分温柔,“这还叫没事?”   单於蜚垂眼,睫毛向下扫了一扫,过了半分钟才说:“你回去吧。”   “你有没有数过,对我说过多少次‘回去’?”洛昙深笑,“我的车在下面,后座宽敞,你把你这双大长腿收一收,还是能睡下的。”   单於蜚摇头,“不用。”   “怎么,你这是仗着年轻,不把身体当回事儿?”洛昙深没有收回手,反倒凑得更近,“你这双眼睛,不打算要了?”   单於蜚一怔,瞳孔陡然一缩。   “我不准。”洛昙深的气息几乎铺洒在他唇边,“这么好看的眼睛,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我帮你搞定了床位,你好歹也听听我的话,去车上眯一眯。爷爷现在已经歇下了,夜里多半不会有什么问题。即便有事,车就在楼下,你随时可以上来。”   单於蜚问:“你知道我眼睛受过伤?”   洛昙深轻哼,“又忘了我在追你了?你的事,我好歹知道一些,但不多,你不愿意说就算了。当务之急,是你赶紧去睡觉。别浪费时间了好吗,小蜚宝贝儿。”   说完,洛昙深从大衣衣兜里摸出车钥匙,往单於蜚口袋里一塞,拉住他的手腕就往楼下走。   起初没拉动,单於蜚站在原地不挪脚。   他也不放,又拉了几次,单於蜚终于经不住他折腾,跟着他下楼了。   “这才乖,”他站在车边,拍了拍车门,“新车,和你上次开的那辆不一样,后座特别宽,进去感受一下。”   “那你呢?”单於蜚问。   “我?”他笑得邪肆,“你要我留下来,和你玩儿车震也不是不行。哎你这么一说,这车的后座好像还挺适合玩儿车震。”   单於蜚沉沉地看着他。   他摆手,“开个玩笑,我还没禽兽到那个份儿上,老人家还在上面住着呢。进去吧,好好休息。反正钥匙在你那儿,这车暂时给你开。”   “你还没说你现在去哪儿。”单於蜚说。   “这么关心我?果然被我弄过一次,感觉就不一样了。”   “……”   “不逗你了。”洛昙深哧哧笑,“我总找得到地方逍遥。”   “少爷,酒店那边退掉?”林修翰已经按洛昙深的意思在市三院附近的连锁酒店订了房,那儿条件虽然不怎么样,但离医院近,单於蜚来回也方便。   “不退,他需要住就去住,不需要就空着。”洛昙深靠在后座里,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今天一整天就没怎么休息过,上午处理工作上的事,下午参加安玉心的生日宴,晚上又在医院里奔忙,甫一坐下来,就觉得散了劲儿似的。   忽然想到,单於蜚似乎一直这么忙,日复一日,从来没有休息过。   偶尔遇到轮休,也被自己打搅了。   不禁想,单於蜚从来不和自己置气,话也懒得多说,是不是因为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   “少爷?”林修翰从驾驶座侧过身子,“少爷?”   “嗯?”他回过神,“什么?”   “咱们现在去哪儿?”林修翰问。   “送我回去。”他闭上眼,待车开出一段路之后又道:“安排一个人去单山海的病房里照顾着,一日三餐,一顿都不能马虎。”   林修翰看向后视镜,“单於蜚会接受吗?”   “管他的。”洛昙深双手交叠在腹上,“他没精力和我计较。”   车里有股浅淡的香味,竟是十分催眠。单於蜚躺在后座,本以为会清醒许久,然而实在太累,没过几分钟,脑子就越来越沉。   醒来时才四点来钟,病房还一片漆黑。   这周车间来了一批急件,上面催得特别紧,工厂领导亲自前来监工,工人们轮流加班,根本没有请假的可能。   昨天接到单山海发病的消息时,他正好下班,苟明知道他晚上还要打一份工,没有将他排进加班名单中。他已经很感激,说不出次日请假的话。   虽然天还没有亮,但门诊楼已经很是热闹,外面的流动早餐摊也已张罗起来。市三院是原城最好的公立医院之一,为了排号看病,很多人甚至不顾严寒,和衣睡在地上。   他给单山海买去早餐,老人抓着他的手,小声说着“对不起”。   “爷爷。”他只能一遍一遍地平抚老人的背,“没事的,我中午再来看您。”   “我能走。”单山海说,“我自己去楼下吃饭就行。这儿离厂子太远了,你来回一趟赶不及。”   单於蜚叹了口气,“我给您叫外卖。”   “不要破费了!”单山海着急,“我这一住院,不知道得花多少钱,你好不容易攒了些钱,小蜚,将来你还得念书啊!”   “爷爷,我有分寸。”单於蜚搅着碗里的青菜粥,“来,赶紧吃了。”   赶去摩托厂时,单於蜚看了看洛昙深的车,有些犹豫。   现在还早,不堵车,开车过去的话,二十来分钟就到了,比骑车快得多。但洛昙深将钥匙交给他,告诉他随便用,他却无法将这车当做通勤工具。   最后还是选择了骑车,赶到车间时,上工铃刚好打响。   洛昙深睡醒接到林修翰的信息,说是护工安排好了,但单山海似乎已经吃过早餐,并且非常害怕护工。   他这才想起,单山海因为这些年的遭遇,对陌生人抱有本能的恐惧。   十一点,他带着午餐,出现在病房里。   单山海正在输液,看见他后不断弯腰感谢。   “爷爷,您别这样。”他温和地笑,“小蜚太忙了,我来照顾您。”   单山海已经见过他几回,也知道这次能够转院是托他的福,对他感激至极。   他耐心地陪老人吃完饭,离开之前说了护工的事。   单山海自是惶恐,他开解了好一阵,单山海都面如土色。   他知道,单山海是担心花钱。   “那这样好了。”他也没想到自己会突然改口,“护工咱不请了,小蜚中午时间太紧,晚上也要工作,我来给您送饭怎么样?我没空的时候,就安排别的人来。您就放心养病吧。”   午休。   为了赶工,苟明将休息时间从一小时缩减到了半小时。单於蜚知道肯定没办法赶去医院了,正要订外卖,忽见手机里有几条新信息。   ——爷爷已经吃了,你安心工作。   ——今后午餐和晚餐你不用管了,我亲自送。   ——车你怎么不开走?   他握紧手机,顾不上打饭,立即给洛昙深拨了过去。   “主动给我打电话啊?真难得。”洛昙深的笑声从听筒里传出来,格外迷人,“什么事儿?”   “我爷爷……”   “除了感谢我,不准说别的。”洛昙深打断,“否则我现在就挂电话。”   单於蜚沉默。   “我问你。”洛昙深说,“现在你如果拒绝我的帮助,你怎么兼顾‘照顾爷爷’、‘白天在摩托厂上班’、‘晚上在餐厅上班’这三件事?”   停顿十来秒,洛昙深给出答案,“你无法兼顾。你要么放弃一项工作,要么放弃爷爷。你说你扛得住,但你没有三头六臂,你也不能把时间掰成两半。”   须臾,洛昙深又说:“你不用觉得亏欠我,我说过很多次了——我在追你。追人当然得拿出诚意来,我帮你,替你照顾爷爷,那是因为我对你有所图。”   单於蜚看着正在飘落的叶子,眼中炙热,但这一团炙热却像被冷雾包裹。   “你没有别的选择。”洛昙深继续说:“你很孝顺,总不愿看到爷爷在医院吃苦受累吧?他年纪那么大了,腿脚也不好使,你想他顿顿下楼自己买饭?”   单於蜚深呼吸,冷空气顿时抽入肺中。   “你也不用担心我是拿这事来要挟你。我从来不搞威逼那一套,你要感激我,愿意献个身,那我自是欣然接受。”洛昙深说着笑了两声,“不愿意也没什么,我继续追就是。你不说话,我就当这事这么定了。”   半晌,单於蜚轻声道:“麻烦你了。”   “这咖啡不错啊,你自己煮的?”明昭迟坐在画廊后厅的沙发上,“怎么,今天找我来,就为请我喝咖啡?”   安玉心穿着围裙,上面沾着些许油彩,“哥,你和洛少熟,你能不能告诉我,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   明昭迟一怔,“你真对他动了心思?”   安玉心不语。   “姑姑不会同意的。”明昭迟叹气,“她有多紧张你,你不是不知道。她怎么可能把你交给一个男人?”   安玉心低下头,委屈又低落,“哥,我没几年活头……”   明昭迟立即打断,“瞎说什么?你身体不是渐渐好起来了吗?”   安玉心摇头,一滴眼泪落了下来,“我这身子是什么情况,我自己心里清楚……哥,你帮帮我,求你。” 第45章   半个月后,单山海转危为安,终于能够出院。在这之前,摩托厂的急件任务已提前完成,工人们开始轮流调休。单於蜚请假去给单山海办出院手续,苟明干脆给他批了三天,语重心长地嘱咐道:“照顾好老爷子,自己也好好歇一歇。”   洛昙深已经在市三院等待,一身正红色大衣,戴着款式有些夸张的墨镜,站在乌泱泱的人群中,挺拔耀眼得令人无法忽视。   单於蜚远远就看到了他,视线再未从他身上挪开。   他一手戴着黑色的皮手套,手里握着咖啡杯,另一只手光溜溜的,正在手机屏幕上滑动。   单於蜚走近,轻轻咳了一声。   他抬起头,笑道:“来了。”   “嗯。”   “走吧,上去接爷爷。”   手续办得很快,单山海气色比刚住院时好了许多,连声向洛昙深道谢,说着还要鞠躬。   洛昙深连忙将老人扶住,“爷爷,哪有老辈给小辈鞠躬的,您这是折煞我。”   单於蜚双手不得空,只得在言语上阻止,“爷爷,您别这样。”   单山海抓着洛昙深的手,“小洛,那你来我们家吃顿饭好吗?哎,你上次来过一回,小蜚不懂事,我也考虑不周,没把你留下来吃晚饭。你今天有时间吗?”   单於蜚看向洛昙深。   洛昙深客客气气地说:“行啊。正好我得送你们回去。”   说完与单於蜚对视,俏皮地眨了眨眼。   同一时刻,明昭迟的一处别墅里。   “哥,我穿这样好看吗?”安玉心在镜子前转了转,拨弄着短款皮衣的衣摆,担心道:“会不会太野了?还有这个靴子,我从来没穿过这种。”   “听我的没错。”明昭迟坐在沙发上,“你以前就是太乖太温顺了。洛昙深喜欢野一些的。”   安玉心努嘴,“但好像这不太适合我。”   “你啊,是因为没穿过这些,才觉得不适合。我看就挺好的。”明昭迟说:“等会儿哥带你去换个发型,弄精神一点。”   “会不会耽误时间?万一迟到了……”   “哎小祖宗,你就别担心这担心那了。发型师早就预约好了,现在才下午,你和洛昙深约的是晚餐,怎么会迟到?”   安玉心低下头,小声说:“我就是很紧张。”   明昭迟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儿。上次你不是和他约过一次了吗?第一次单独出去不怕,这次倒怕了?”   安玉心别开眼,“上次只是想当普通朋友,这次……”   “我知道。”明昭迟说,“你想跟他表白。”   安玉心红了脸。   “哥会帮你的。”明昭迟耐心道:“你也别急于这一时。今天反正已经约到他了,晚上你们就随便聊聊。今后有的是机会。”   安玉心眼中满是期待,郑重地点了点头。   “没想到我也有来菜市场的一天。”洛昙深站在一个鱼摊前,一边摘手套一边说:“这条鱼……”   单於蜚突然捉住他的手腕。   他挑眉,似笑非笑,“你这是?”   “把手套戴上。”单於蜚说,“想要哪条鱼,我去拿。”   “你难道觉得我会去抓鱼?”洛昙深嗤笑,“我只是嫌热,把手套取下来而已。”   单於蜚松开他,蹲在盆边看了一会儿,抓起一条,对老板道:“就要这条。”   他勾起唇角,轻轻踢了单於蜚一下。   单於蜚回头,对上他“找事儿”的目光。   “怕我冻着?”洛昙深笑说。   单於蜚没搭理,提上鱼就往下一个摊子走去。   洛昙深也不觉得自讨没趣,跟在后面,甚感新鲜。   不久前,他俩一起将单山海送回家,单於蜚打开取暖器,单山海这回不敢再关了。   安顿妥当之后,单於蜚出门买菜,洛昙深自然而然跟上,途中虽想起好像约了什么人,却一时没想起约了谁,约在哪。   “你今晚不用去鉴枢吗?”从菜市场满载而归,洛昙深问。   “轮到我休息。”单於蜚说。   洛昙深眼角一弯,“那今晚我留宿?”   单於蜚驻足,“我爷爷在家。”   “我又没说要和你做什么。”洛昙深笑道:“想歪了吧?”   单於蜚说:“吃完饭你就回去。”   “又赶我?我告诉爷爷去。”   “……”   单山海虽然出了院,但身子骨还是虚,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   单於蜚推门看了看,又合上,将菜拿去厨房。   洛昙深是个两手不沾阳春水的,半点要帮忙的意思都没有,反倒是不断给单於蜚添麻烦。   “我想吃苹果。”他说。   单於蜚放下手上的活儿,拿来一个苹果,洗好削皮,递到他手上。   他看了看,不接,“就这样?”   单於蜚取来一只碗,将苹果切成块,插上小叉子。   他这才满意,端着碗靠在厨房门边吃。   才吃几块,腻了。   单於蜚看着放回案台的碗,里面剩着的苹果都快锈了。   “你吃么?”洛昙深说:“不吃就倒了。”   单於蜚正在往鱼肚子里填佐料,冲干净手,快速吃掉了剩下的苹果。   洛昙深丝毫不觉得让别人吃自己剩下的东西难为情,消停了一会儿,又说手冷。   单於蜚再次停下来,烧水灌暖手袋。   洛昙深抱着暖手袋,舒坦地吁了口气。   此时已是下午四点,他闭目养了会儿神,终于想起安玉心约他今晚在一家新开的音乐餐吧吃饭。   若是没事,他当然就去了。   但现下,显然有比陪安玉心更重要的事。   即便明昭迟一直保证不会迟到,安玉心还是非常担心,理发途中始终很焦虑,却又因为性子弱,而不好意思催促。   理完发时,时间确实还早,他堪堪松一口气,看着镜子里突然精神起来的自己,满怀希冀地笑了笑。   明昭迟站在他身后,“怎么样?满意吧?”   “嗯!”他开心地点头,“哥,我们这就出发吧!”   “这还不到四点,你们约的五点半吧?”明昭迟说:“你现在就要去餐厅等着?”   “反正也没有别的事。我有点紧张,早点去,也好平复一下心情。”   明昭迟无奈,“拿你没办法。”   四点一刻,安玉心被音乐餐厅的服务生领进包厢。   这个时间,餐厅里没有别的客人。安玉心正拿手机当镜子照,手机突然响起来。   他吓了一跳,一看是洛昙深,唇角立即弯起来。   “洛少!”   洛昙深虚掩着单家的门,站在外面的走廊上,不觉歉疚地开了口,“我今天突然有点急事,抱歉。”   安玉心的脸色瞬间灰败下来,嘴唇颤抖,说不出话。   “你还没出门吧?”洛昙深温柔道:“在家好好休息,下次再约。”   电话挂断后,安玉心还维持着紧握手机的姿势,直到眼泪安静地掉落。   单於蜚出门扔垃圾,洛昙深正好进来。单於蜚看了看他手上的手机,“有事?”   他笑,“你以为我很闲?”   一抹失落的神色在单於蜚眼中一闪而过,“有事你就回去吧。”   “不愿意请我吃饭?”洛昙深眯了眯眼,“但我偏要留下来。”   “你不是有事?”   “推了啊。有什么事比吃你亲手做的菜重要?”   单於蜚抿唇。   “看你这样子,是在紧张吧?”洛昙深说:“怕我跑了?”   单於蜚不与他多说,往楼梯边的垃圾桶走去。   “不说话就是承认了。”洛昙深笑起来,“知道你舍不得我,我哪也不去。”   傍晚,饭菜上桌,都是简单的家常菜。   单於蜚将单山海扶出来,洛昙深给老人舀了一碗鱼汤。   单家爷孙都不是爱说话的人,碍着老人在场,洛昙深也不好挑逗单於蜚。一顿饭吃得有些沉默,沉默的结果就是吃撑。   饭后,洛昙深揉了揉胃,有些难受。   卧室没有电视,单山海坐在客厅看新闻。   单於蜚先前做饭,如今洗碗,洛昙深看着他忙,突然凑到他耳边啄了一口,“一会儿我们去散个步吧。”   单於蜚偏过脸,“你真要住在这儿?”   “嗯。”   “只有一个取暖器,得给爷爷用。”   洛昙深歪着头笑,“我是难么畏寒的人吗?再说有你在,你身子这么热,我冷了就抱着你。”   单於蜚没反驳,收拾完厨房后对单山海说:“爷爷,我们出去散个步。您累了就回房睡吧。”   洛昙深在一旁叮嘱,“睡前一定要开取暖器哦。”   到底是冬天了,白天出着太阳,在外面待个一时半刻还不觉得特别冷,晚上寒风作祟,走几步就觉得冷。   洛昙深的红衣在夜色下像一团火,但这改变不了他正在哆嗦的事实。   单於蜚看了看他,那眼神再明显不过——冷就回屋去。   “我还没消化。”他说,“再走走。”   这一走,就在外面晃了接近两个小时,回家时单山海已经睡了。   单於蜚的卧室不比外面暖和多少,只是不用再吹风。洛昙深第一次发现冬天待在没有空调、暖气、“小太阳”的房间里有多难受,手指和脚趾头都被冻得没了知觉。   单於蜚烧了一壶热水,端来一个盆子。   “嗯?”洛昙深不解。   单於蜚蹲下,往盆子里倒热水,试过水温之后,帮他脱了鞋袜,将他冰凉的脚浸入热水里。   “烫!”他下意识就要挣扎。单於蜚却紧紧抓着他的脚踝,重新按入水中,“忍一会儿就好了。” 第46章   “上次我去你们餐厅吃饭,你连碰一下我的鞋都心不甘情不愿,还赶着去洗手。”终于适应了盆里的温度,洛昙深舒坦地在热水里动着脚趾头,浑身都热了起来,说话不像刚才挨冻时那样委屈,带上了几分洋洋得意,“现在倒愿意碰我的脚了?”   单於蜚往盆里又添了一些热水,抬眼看他,“难道我这次不洗手?”   洛昙深吃瘪,“你!”   单於蜚竟是很轻地笑了笑,手在水里捏了捏他翘起来的小脚趾。   洛昙深一缩,“捏什么捏!”   “好玩儿。”单於蜚低声说。   洛昙深愣了愣,“你说什么?”   单於蜚拿过干毛巾,给他擦掉水,“不冷了就躺床上去。”   他还陷在单於蜚十足难得的一句玩笑话中,怔然地问:“那你干嘛去?”   单於蜚道:“洗手。”   “……”   之后单於蜚洗漱完毕,穿着单衣单裤躺进被窝里。洛昙深翻身将他抱住,在他耳边道:“你就那么嫌弃我啊?”   卧室里的大灯已经关了,只余床头一张昏暗的小台灯。灯光照在洛昙深脸上,将他极其出尘的容貌打磨出一丝柔软媚态。   单於蜚眯眼看了会儿,抬手关掉小台灯,“睡觉吧。”   两人同盖一张被子,洛昙深不安分地动了动,一条腿架在单於蜚腿上。   单於蜚叹气,“你别闹。”   洛昙深轻声笑,踩住单於蜚的脚背,一下一下地蹭。   单於蜚大概是被惹烦了,起身捉住他的小腿,“别乱动。”   “我还以为你要抓我的脚呢。”洛昙深将腿抽回来,“抓了你又要去洗手。”   单於蜚放开他。   “等你洗完,我又踩你,你继续抓,然后继续去洗手。”洛昙深说着自己都乐了,“看你什么时候受不了。”   “有意思吗?”   “欺负你当然有意思。”   单於蜚忽然将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捏住洛昙深的脸。   洛昙深没想到他会有这种举动,顿时睁大眼,“干嘛?”   “你再乱动,我就先抓你的脚,再捏你的脸,最后再去洗手。”   “!?”   “所以好好睡觉。”单於蜚拉上被子,将自己和洛昙深盖了起来。   洛昙深眨巴眼,半天才说:“你也会逗人啊?”   单於蜚不再理他,只是唇角在黑暗里小幅度地牵了牵。   早晨,洛昙深懒在床上不愿起,抓着单於蜚的手往自己下方贴。   单於蜚一手搂着他,一手帮他纾解,完事之后才独自去了卫生间。   过了好几日,洛昙深才想起放安玉心鸽子的事。   对不在意的人,他向来不怎么上心。但安玉心稍微有些不一样,大概是体弱多病惹人怜惜,又或者有两扇与单於蜚极其相似的睫毛。   爽了人家一次约,他后知后觉感到一丝过意不去。于是主动打了个电话过去。   安玉心的声音听不出什么异常,还是跟以前一样乖顺,得知他邀自己吃饭,很是惊喜。   “地方你定吧。”洛昙深说:“想好了告诉我,这次我一定准时赶到。”   他本以为安玉心很快就会回复,吃饭时他再当面解释一下那天实在是很忙,这事就算过去了。   但安玉心竟然过了一周才找他,说想去“温泉”。   “温泉”不是泛指的温泉,是原城一家顶级温泉会所。   “你想去那儿?”洛昙深有些意外。   “温泉”并不适合安玉心这种小白兔一般的人物。顶级会所面上光鲜,内里各有各的龌龊,“温泉”堪称其中的领军者,每月都会开一场仅招待高级会员的性爱趴不说,还向部分客人提供昂贵的特殊药物。   这些药物在市面上买不到,据说是“温泉”的老板在国外请人研制的。   洛昙深和许沐初等人去过两次,不大喜欢那儿的氛围。   “嗯。”安玉心怯怯的,“听说那里的温泉和别处不一样,我想去见识一下。”   洛昙深问,“明昭迟知道你要和我去吗?”   “他知道。”   洛昙深斟酌片刻,“那行吧,到时候我来接你。”   安玉心明显很高兴,“好的!”   放下手机,洛昙深轻蹙起眉。   无怪他想太多,实在是“温泉”太易引起那方面的联想。   安玉心想干什么?只是泡个温泉?再一起用一顿温泉餐?   会不会……   他摇摇头,暗道不可能。   先不说安玉心被安、明两家保护得极好,应当不会有那种心思,就算有,明昭迟也会当即阻止。   或许安玉心只是想与他一起泡温泉。   这个年纪的男孩儿,仰慕成熟男人的身体,想要近距离欣赏,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   不过保险起见,他还是给明昭迟拨了个电话。   明昭迟道:“我知道。他就是想去见识一下,没有别的意思。‘温泉’里面弯弯绕多,洛少,麻烦你保护好我弟弟。”   约好的日子到了。洛昙深近来心情不错,开车去寒拂街接安玉心时,顺道去画廊里喝了一杯茶。   安玉心穿着明昭迟挑的小皮衣和短靴,有些忐忑。   洛昙深注意到他的新发型,温声笑道:“不错,看着精神。”   安玉心这才笑起来,“我们走吧。”   “温泉”离市中心有些远,洛昙深先带安玉心在一家中餐厅解决了午餐,才往“温泉”所在的南部市郊赶,到达时是下午两点。   安玉心早就订好了晚餐和供休息的别墅,二人一到,就有服务生前来迎接。   “洛少。”安玉心说:“这边的食物不一定合你的口味,我还订了鉴枢的海鲜餐。”   洛昙深挑起眉,“想得这么周到?”   安玉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我就先去换衣服了。”   洛昙深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他今日似乎紧张过了头。   池子里热气氤氲,香雾环绕。洛昙深放松地闭着眼,怎么舒服怎么来。安玉心却非常拘束,老老实实地端坐着,双腿并拢,双手放在膝盖上。   洛昙深偶尔看他一眼,每次都发现他正在偷看自己。   这种炽烈的视线,洛昙深早就习惯了,假装没看见,继续闭目养神。   泡完温泉,又享受了一次药灸,就到了用餐时间。   安玉心将浴袍裹得严严实实,脸颊通红,衬得一双眼睛透亮发光。   洛昙深则敞着衣襟,露出锁骨与胸膛。   安玉心只看了一眼就别开,一边看手机一边说:“鉴枢的餐怎么还不送来?”   “不急。”洛昙深说,“鉴枢的送餐人员很专业,像这种距离远的,车上都会配一位厨师。现做现尝,保证新鲜。”   安玉心还是不放心,打了个电话去问走到哪里了,对方说顶多一刻钟。   “还有一刻钟。”安玉心站起来,“洛少,那我去换身衣服。穿这身吃饭,我,我不太习惯。”   洛昙深笑着点头。   这用餐点就在温泉边,是个宽敞的暖屋,服务生们端来一道道精致的餐食。洛昙深看了看,都是些中看不中品的玩意儿。   安玉心叫鉴枢的外卖是对的。   其实最初听安玉心说点了鉴枢的海鲜餐时,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单於蜚。但再一想,就知道来送餐的不可能是单於蜚。   鉴枢有个隐性规定,送外卖的只能是外表较次的服务生,像单於蜚这种长相的,必须留在餐厅充当门脸。   当然对派出来的厨师就没有那么多规定,不过单於蜚并不是厨师。   安玉心还没回来,洛昙深见桌上有一壶甜酒,便拿来倒进自己的杯子里。   那甜酒看着挺大一壶,倒出来却仅有小小一杯。   他闻了闻,香醇诱人。   这时,海鲜餐送到了。   他端着甜酒正要喝,抬眼竟对上单於蜚的目光。   “是你?”他放下酒杯,有些惊讶。   一名同来的服务生道:“洛,洛先生!”   单於蜚不语,开始布菜。   洛昙深看着他额头渗出的汗,与快速起伏的胸口,“你们一路赶着来的?”   之前那位服务生道:“洛先生,要是知道是您点的餐,我们速度还会更快一点儿!”   洛昙深见单於蜚喉结上下滑动了好几次,问:“渴了?”   单於蜚继续摆弄餐食,“嗯。”   洛昙深将自己的酒递过去,“喝了。”   单於蜚垂眸看了看,暂时没有接过。   “啧,我的杯子。”洛昙深说:“渴就喝。”   单於蜚这才接过,一饮而尽,眉心略微皱了皱。   洛昙深叫人又上了一壶,之前那壶被同时撤走。   安玉心换了件毛衣回来,见海鲜餐送到了,本来很高兴,但一见单於蜚,眼中立时一沉。   他还记得,那日在鉴枢的酒吧,正是这个高个男人将醉至晕迷的洛昙深抱走。   洛昙深的注意力全在单於蜚身上,笑问:“别告诉我你现在是厨师了?”   “我偶尔兼任。”单於蜚说。   “这么厉害?”   “嗯。”   安玉心看着二人的互动,手在桌下攥紧。   需要当场料理的菜不多,不一会儿,单於蜚就完成了全部工作,“请慢用。”   洛昙深冲他眨了眨眼。   暖屋很快只剩下洛昙深和安玉心二人。安玉心拿起甜酒,倒进洛昙深的杯子里,手指不住地发抖,“洛少,你,尝尝这酒。”   送餐车辆不能开进别墅区,离开暖屋后,单於蜚和另两名服务生还有很长一段路需要步行。   正因为这段路,单於蜚刚才出现在洛昙深面前时,呼吸才那么急促。   忽然,单於蜚蹲在地上,周身发烫,难耐地喘息起来。 第47章   洛昙深睨着安玉心,片刻,拿起酒杯,低头一嗅。   安玉心神色慌乱,目光飘忽不定,“洛少……”   酒杯轻触桌面,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洛昙深由榻上站起,视线转冷,“你算计我?给我下药?”   安玉心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没有,我没有!洛少你误会了!”   洛昙深与他眸光相触,顿时什么都明白了,立马叫人封了这一桌子菜,旋即快速向暖屋外跑去。   “洛少,洛少你听我说……”   身后传来安玉心的哭声,凄凄切切的,他懒得理会,只想赶紧找到单於蜚。   “温泉”高价售卖特殊药物,他曾听许沐初说过,那药药性极大,一旦服用,身体便会屈服于本能,必然与身边的人发生关系。   安玉心面上单纯,竟真生出这种心思,明昭迟必然从旁出了力,甚至有更龌龊的考量。   若是他误服了那药,最后到底是与安玉心发生关系,还是与明昭迟发生关系,这还真不好说。   毕竟今天这一趟如果是明昭迟相邀,他根本不会赴约。即便来了,也绝无放松警惕,随便饮酒的道理。   因为是安玉心,那个小白兔一般的安玉心,所以他才会疏忽。   对最初放在桌上的那壶甜酒,他并未起疑,险些自己喝下。是单於蜚急匆匆赶到,他见单於蜚渴得厉害,才将酒让给单於蜚。之后,酒被单於蜚一饮而尽,他亦想品一品那酒的滋味,于是叫人撤掉空壶,送来一壶一模一样的酒。而安玉心并不知道酒已经不再是下了料的那一份,所以适才倾倒时,才会紧张得发抖,说话也不够利索。   这些小动作并未逃过他的双眼。   在他面前,安玉心虽向来小心拘谨,但也从未忐忑到这种地步。   事出反常必有妖。   此后,酒香逸散,明明是同一种酒,面前这杯的香气却与之前那一杯有极其轻微的不同。   别人也许嗅不出来,但他嗅觉灵敏,立即察觉到上一壶酒有问题,而安玉心随后的反应坐实了他的猜测。   他不打算与安玉心这个病秧子计较太多,但明昭迟,他是一定要找来好好“问候”一番。   暖屋外寒凉,即便随处皆有的温泉让林间郁郁葱葱,可冷空气附着在身上,仍是令人极不自在,尤其他只穿着一件浴袍,脚上踩的是木屐,等同于赤足。   那特殊药物不知什么时候会生效,生效时反应如何。他突然停下脚步,眯了眯眼,狭长的眼尾勾起,令他看上去像只狡黠的狐狸。   酒被单於蜚喝了,安玉心倒真是“帮”了个大忙。   下药这种不体面的事,他是断然做不出来的。可单於蜚明明有欲望,却任他怎么撩,也挺多动动手解决,绝无“进一步”动作。他正愁找不到突破口,安玉心就赶来送上这份“大礼”。   现下单於蜚被下了药,药却不是他下的,阴差阳错,他只是捡了个“落地桃子”,横竖不用有心理负担,简直是心安理得。   何况待到药效发作,不用他做什么,单於蜚都会红着眼,媚态白出,渴求他的安抚。   “啧——”他轻笑起来,兴奋满怀,忽听一阵喧哗,抬眼一看,发现了自己觊觎已久的“猎物”。   “小单!小单你怎么了?”同行的服务生一边焦急地喊,一边将单於蜚扶起来,另一人正在打电话,似乎是想向“温泉”管理方求助。   洛昙深走近,见单於蜚额上冷汗淋漓、脸颊绯红、目光涣散,心潮登时翻出数仗高。   单於蜚这模样轻而易举地挑动着他的欲望,让他想立马将这个肖想了许久的男人压在身下,狠狠地挞伐。   “洛先生!”服务生紧张道:“小单一出来就这样了,我们……”   “把他送去那栋别墅。”洛昙深目光向下一扫,掠过单於蜚的下方,哪里似乎已经隐隐被撑了起来,但鉴枢给员工定制的冬季外卖服宽松厚实,里面是什么情况,外面看不出多少端倪。   单於蜚喉中挤出闷哼,豆大的汗水直往下淌,洛昙深心情愉悦,突然捏住他的下巴,志得意满地斜勾起唇。   那药药效虽然惊人,但对人体没有半分副作用,否则售价也不会高得离谱,还限量供应,并非谁都能买到。   这倒是得谢谢明昭迟、安玉心这对表兄弟。   别墅离方才用餐的暖屋不远,两名服务生将单於蜚架进二楼主卧。单於蜚斜倒在床上,喘得比之前更加粗重。   “你们回去吧。”洛昙深唇角噙笑,眼中闪光,几乎已经迫不及待。   服务生当然明白这里即将发生什么,即便再迟钝,也知道单於蜚被下了药。   其中一人有些不忿,凭什么有钱有势的人就能随意逞凶?另一人迅速将他拉走,到了楼下才低声劝慰道:“在鉴枢干了这么久,你还不知道有钱就是能够为所欲为吗?你敢跟洛先生闹,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门锁上,室内的暖气驱走了身上的寒意。洛昙深笑盈盈地看着在床上挣动的单於蜚,听他嘴角泄出的低吟,眼中的笑意与情念越来越深。   蹬掉木屐,踩在柔软的羊毛地毯上,洛昙深走过去,单膝跪在床沿,从上方欣赏着单於蜚此时的垂死挣扎。   “宝贝儿。”他唤了一声,十足温柔,手扶在单於蜚肩膀,轻轻一推,将对方摆弄成仰面而躺的姿势,然后长腿一跨,跪坐上去。   外卖服再厚,此时也遮掩不住里头的火热。他清楚地感觉到了那盎然的生机,笑着俯身而下,捏住单於蜚的下巴,呵气成声,“宝贝儿,眼花吗?看得清我吗?知不知道我是谁?”   单於蜚眼中似乎没有焦距,黑沉沉的眸子里,万般情绪正在激烈地搅动。他的头发已经汗湿,喉结频率极高地滑动,下颌线条不断绷紧,嘴唇半张,忍耐压抑的闷吟一声一声散出来。   “你都这样了,难道还想忍耐?”洛昙深好兴致地勾引,浑然不觉自己那宽松的浴袍已经从肩上滑落大半,胸膛、脖颈、后背皆暴露在外。刚泡过温泉的皮肤白皙水润,其中又透着恰到好处的粉,完美得犹如无价的玉雕。   单於蜚喘得更加厉害,双手紧握成拳,整个腰腹都在剧烈颤抖。   “好了好了,这就让你享受享受。”洛昙深一边说,一边解开外卖服的背心。   单於蜚似是非常难受,身子在被褥间徒劳地蹭动。   鉴枢这套外卖服脱起来实在是麻烦,里一层外一层,又是背心又是卫衣,布料还厚得离谱。虽然是爱护员工,让员工送餐时不至于着凉,但此时却添了不少麻烦。   洛昙深扯了半天,自己的浴袍都给挣掉了,还没能将单於蜚扒光。   但他今日有的是耐心,非要让单於蜚赤身躺在自己眼前才甘心。   单於蜚手指发抖,双眼通红,颤抖着捉住他的手,似乎想说些什么。   他凑过去一听,顿时笑出声来。   因为他听到的,竟是一声——“别”。   在床上说“别”,说“不要”,说“不行”,那都不是拒绝,是隆重又迫切的邀请。   他偏着头,呵呵笑着,吻了吻单於蜚的唇,继续手上的动作。   将最后一片遮羞布扯下来时,他看了看,然后夸张地吹了声口哨,温热的手指在单於蜚脸颊上轻抚,半眯着眼道:“知道你厉害,但再厉害,今儿也得听我的。”   说完,他单手向下抚去,另一只手撑在单於蜚脸侧,可还未握住,忽觉天旋地转,背部重重撞进被褥里,不安分的手被钳制,紧锁的瞳孔里映着单於蜚汹涌的目光。   “你,你干什么?”一丝微妙的恐惧伴随着兴奋,从脊椎直窜头颅,洛昙深***腰挣扎,可单於蜚压在他身上,他竟是完全无法抽身。   长时间泡温泉的“后遗症”终于出现,肢体懒软乏力,调动不起太多力量,即便费力推拒,仍是无法与面前这个居高临下的男人抗衡。   他只知“温泉”老板有令人失控的特殊药物,在此之前却并未真正领教过,根本不知道这种药除了让人臣服于兽欲,还能短时间增强爆发力与体力。   即便是在平时,单於蜚的力量也强于他,否则也无法打横抱起他,现今服过药,力量更是数倍于他。   刚才单於蜚那句“别”,分明是在神智尚存时最后一次警告他,让他远离自己,他却当做欲拒还迎的邀约,直至如今无路可退。   单於蜚面上仍是没有多少表情,双眼近乎发直,瞳孔中却又像鼓动着浩瀚的眷恋。   在感觉到那粗重的呼吸一道接着一道铺洒在脸上时,洛昙深终于慌了。   “单於蜚,单於蜚!”他喊道:“你别这样,你想干什么?你看看我是谁!你敢!你他妈敢!”   单於蜚充耳不闻,忽然俯身,堵住了他的唇,有力的舌撬开他的唇齿,生涩却又暴戾地在他口腔中搅动。   “唔……”他奋力挣扎,无奈整个身体被全然压制,根本没有办法抢回主动权。   单於蜚的吻毫无章法,霸道而执着,像是要将他拆吃入腹一般,直吻得他难以呼吸,几乎窒息。   但情欲却是彻底被挑起来了,将内裤高高撑起。   单於蜚终于放开他的唇,一道银丝拉起,转瞬断开。   他想要说话,声音却被剧烈的喘息取代。   单於蜚忽又吻住他的下巴,一路向下舔吻。当喉结被含住时,他忍不住地颤栗,沙哑地轻呻:“单於蜚……”   单於蜚并不理会,牙齿在喉结上轻轻摩挲,时不时加重力道,好似下一个瞬间,就会将其狠狠咬断。   被褥柔软如云,洛昙深脑中忽然嗡一声响,好似被药效传染,也成了听命于欲望的兽。   他感到自己好像仍然躺在温泉水中,水亲吻着他的每一寸肌肤,那么温柔,以至于无法拒绝。   他睁大眼,茫然地看着天花板,不知何时双手已被松开,他却忘了推开单於蜚,而是颤抖着,探入单於蜚发间。   单於蜚在亲吻他的身体,从下巴到喉结,从锁骨到胸口。   胸前的小物早已高涨,单於蜚含住一边,揉捏着另一边。   洛昙深被吮得绷紧了身体,脚趾轻微蜷缩,意识越来越脱离控制。   内裤被粗鲁地扯下,挂在他的右边膝盖上,摇摇欲坠,可是落在下腹的吻却那么温柔热烈,比温泉水的亲吻更让人深陷。   他分开双腿,抱着单於蜚的头,轻轻向下压。   当感觉到温湿包裹住那个地方,他周身有如过电,胯部不由自主向上挺了起来。   单於蜚托着他的臀,细致地吞吐,不知不觉间将他的腿分得更开,舌由上至下游走,没有一处快感被放过。   他胸中激荡,一手仍然插在单於蜚的发间,另一只手却顺着小腹往上,情色地在自己身体上抚弄,最后停在那肿胀的乳尖,闭眼狠狠揉搓。   单於蜚舔舐着他的鼠蹊,呼吸喷洒,他颤栗起来,喉中泄出诱惑入骨的呻吟。   忽然,身子一轻,又是一阵晕眩,才发现自己被翻了过来,跪趴在床榻上。   背上陡然有了重量,单於蜚炽热的胸口压着他的背脊,一手搂着他的腰,一手向他臀间摸去。   “不……”他紧张地摇着头,每一寸肌肉都绷得极紧,那不久前被无微不至照顾,此时却被冷落的“玩意儿”硬邦邦地挺着,正在小幅度地摇晃。   他当然知道单於蜚要对他做什么。   臀间那个地方从来没有被谁碰过,他想要反抗,可身体却在此前的亲吻中缴械,他怔怔地发现,这一次,承欢的竟然不是“猎物”,而是他自己。   “不。”他小声道,费力地想要往前爬,但单於蜚根本不给他机会,压住他腰的同时,青筋怒张的身下物已经贴了上去。   他突然不动了,两眼张至最开,连呼吸都停滞下来。   单於蜚吻着他的后颈与肩背,掰开他的臀,性器抵在穴口,就着润滑剂耐心地研磨。   穴口从未被如此对待过,本能地收紧,竟是将那前端往里拽了些许。   他倒吸一口凉气,感觉周身关节都颤抖了起来。   不适感像火油一般扩散,但奇异地,其中竟然裹挟着从未体验过的、类似羞愤的快意。   单於蜚压得越来越紧,他的手臂早已撑不住,肩背往下一塌,腰臀便高高翘起,摆出献祭的姿势。   他将脸埋在枕头里,惊慌却又隐隐期待地喘息。   单於蜚往里进了一些,他闷声抽吸,大腿肌肉绷紧如铁,膝盖却彻底软去。   在漫长的“开疆拓土”后,单於蜚终于开始征伐,健硕的腰腹如打桩一般挺送,肉体相撞时,发出越来越响亮的“啪啪”声。   洛昙深脑中已经空了,最初的不适感与疼痛之后,铺天盖地袭来的是剧烈的、难以承受的快感。穴口承受着巨物的抽送,身体随着单於蜚的动作而前后耸动,汗水直下,挂在红肿的乳尖,继而落下。   单於蜚动得更快,火热熨平褶皱,每一次都撞击在体内最敏感的那一点上,润滑剂被操弄成细沫,在穴口堆积成环。   在短暂的压抑后,洛昙深叫了出来,声声出自本能,情色诱人至极。   那之前已经被舔弄得蓄势待发的欲望再也忍耐不住,在愈加迅猛的操弄下,摇晃着迸发,精液四溢。   他浑身都软了,再无力气,感到深埋在体内的巨物猛地一转,那种痛而又快的感觉刺得他一个激灵,再一次高亢地叫了出来。   已是仰躺的姿势。单於蜚深深地看着他,那目光像一个无形的枷锁,将他锁得无法动弹。   他在单於蜚的视线下,被单於蜚干,羞耻与愤怒全数败于快感。他眯着眼,眼尾荡漾着摄人心魄的桃色。   别墅一楼,安玉心像被抽掉了所有生息一般,呆呆地望着楼梯的方向。 第48章   醒来时已是凌晨三点,周身像被重物碾过一般,无一处不酸痛。洛昙深睁开眼,见仍躺在原来那个房间,屋里只有一盏落地灯开着,灯光幽暗,床这边几乎全在阴影里。   他费力地曲起腿,只觉大腿胀痛难忍,稍稍一动就牵扯起那一处的疼痛。   “操……”他只能将腿放下去,动作缓慢、小心翼翼地支起手臂,勉强将身体撑起来。   腰完全没有力气,像废了一般,晕迷前一幕幕情色的画面走马灯似的在脑中转换,他“嘶”了一声,顿感羞热难耐。   那第一次被使用就被过度“开发”的地方似乎是肿了,单於蜚在他身上反复挞伐,禁锢着他,贯穿着他,最初他还能够挣扎,到了后来,他已经彻底缴械,将一切都交了出去。   “妈的!”他咬了咬牙,很是气恼。   从来都是他向“猎物”索取,这他妈还是头一次被“猎物”折腾得翻不了身!   他低头看了看,身上挂着件浴袍——和之前不是同一件。浴袍没有系好,也有可能是他睡着时将衣带蹭散了。胸膛、腹部、大腿都露在外面,上面红痕斑斑,胸前那两处肿胀着,最要命的是那个帮他穿衣服的人没有给他穿内裤!   他咬住下唇,想坐起来好好看看自己,但动作一大,后面就猛地一痛。他只得小幅度地侧过身子,手往后面探去。   那里是湿滑的,抽回的手指上沾着透明的药物。   他眸色陡然一深。   正在这时,房间的门开了,单於蜚衣着整齐,手里拿着一杯水。   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怔。   片刻,单於蜚关上门,“你醒了。”   洛昙深心中怒火滔天,脸却红了,冷嗤道:“你还敢来?”   单於蜚走近,将水杯放在床头柜上,“医生来过,说你体温有些高。”   洛昙深摸了摸额头,“我发烧了?”   难怪一醒来就觉得酸软乏力,头晕脑胀。   “有一点。”单於蜚拿出医生临走前叮嘱按时吃的药,“给。”   洛昙深看着那四枚小小的药丸,不接,挑眉看着单於蜚,“你别是忘了今晚对我做了什么事吧?”   单於蜚不言,双目黑沉沉的。   洛昙深攥紧被子,一字一顿,“从来没人敢那么对我!”   单於蜚叹了口气,视线落在他遍布吻痕的身上,连腿根,竟都被嗦出团团紫红。   “我要是你,我早就逃命去了。”洛昙深哼了一声,拿过水杯,一口气喝了大半杯,喉咙的滞涩感缓解,这才从单於蜚手中一把抓过药丸,和着水吞了下去。   “抱歉。”单於蜚说:“我当时无法控制自己。”   “你是怪我给你下了药?”洛昙深哂笑道:“你想说我活该?我自作自受?”   “不是你。”单於蜚语气平静,眼中已经没有不久前骇人的欲望与疯狂。   洛昙深有些意外——本还认为得花一番工夫解释药的事,毕竟那酒是自己亲手递给单於蜚的。方才那一通发泄,虽然的确是因为心有不忿,但也存了些仗势欺人的意思。首先发难,将自己摆在受害者的位置,好歹更有底气。   “你怎么知道不是我?”洛昙深问。   “那药是别人下给你的。”单於蜚说,“你不知道酒有问题。”   “谁告诉你的?”   单於蜚反问,“餐厅不知道点餐的是你,你也不知道送餐的是我,怎么会提前准备药?”   洛昙深愣怔,片刻后嗤笑,“你倒是聪明。但你留着不走,就不怕我收拾你?”   “你晕倒了。我清醒之后,抱你去清理,发现你……”单於蜚抿了抿唇角,继续说:“发现你那里情况不太好,身子也有些热。”   洛昙深一阵羞恼,沙着嗓子喝道:“还不是因为你!”   “所以我不能走。”单於蜚说:“你这样,需要有人照顾。”   洛昙深盯着单於蜚的眼睫,心尖像被轻轻揪了一下,竟是有些不知所措,别开眼说:“我那,那里的药,是你涂的?”   “嗯。”   “……你,你怎么涂的?”   “手指。”   “……”   “医生说需要按摩。”   “别说了!”   单於蜚点点头,拿起杯子,打算离开。   “站住!”洛昙深喊道,“你去哪?”   “你需要休息。我去楼下。”   “楼下有床?”   “有沙发。”   洛昙深骨子里的娇气又冒了出来,“你不准走,就在这儿待着。”   单於蜚略皱起眉,似是有些苦恼。   “你都把我给上了,难道还想躲我?”洛昙深索性敞开腿,将那些被蹂躏出的艳色尽数摆露在单於蜚眼前,昂着下巴,眼神高傲又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   单於蜚眼色更沉,片刻后说:“其实你带我来这间房,是像趁我神志不清,对我做那种事吧?”   洛昙深眼皮一跳,强作声势,“那又怎样?结果是你强迫了我!”   “抱歉。”单於蜚再次道歉,情绪沉入眼中,汇集成一道道暗色的光。   “道歉没用,做都做了。”洛昙深心情明朗了些,生出逗弄的心思,抬手拍了拍床,“过来。”   单於蜚没动。   “陪我。”洛昙深说,“你都说了我在发烧,那儿情况不太好,你就放心在外面待着?万一我突然有个好歹,怎么办?”   犹豫之后,单於蜚还是走了过来,坐在床边,“睡吧。”   “就这样?”   “嗯。”   洛昙深来了兴致,“你上来,抱着我。”   “……”   “来啊!”   单於蜚脱掉外衣,半躺着,将衣不蔽体的洛昙深搂进怀里。   洛昙深舒坦地吁了口气,毫不客气地将他当做靠垫,闭上眼,打了个哈欠,懒懒道:“我再睡一会儿,天亮了再来解决这件事。”   “嗯。”   冬夜总是格外安静,许久,单於蜚垂眸看了看洛昙深,神色凝重而温柔,又有几分脱离控制之后的无可奈何。   转日,安玉心红着一双眼,忧心忡忡地站在洛昙深面前,“洛少,你听我解释,我真的不知道……”   洛昙深穿一件宽松的高领毛衣,浑身遮得严严实实,连手腕和脚踝都没露出来,眼中尽是冷淡,“你回去吧,这事没有什么好解释。‘温泉’是什么地方,就算你不清楚,明昭迟也清楚。答应和你去‘温泉’,怪我自己疏忽大意。”   “不是这样的!”安玉心说着就想拉洛昙深的衣袖,被利落地打开。   大约是从未被粗暴对待过,安玉心眼中登时涌起水雾,“洛少,我错了,我只是很喜欢你,很想和你在一起……”   洛昙深像听了个笑话,“很想和我在一起,所以就对我下药?”   安玉心哭了起来,不断擦拭着眼泪。   洛昙深拧着眉心,心生鄙夷。   他追过那么多人,从未对谁用过药。近来与单於蜚纠缠不清,中了邪似的想与单於蜚成双成对,也不至于下药。   这个安玉心,就与他见过几次面,受过他几次照拂,竟然就到了给他下药的地步。   “你的喜欢真廉价。”他冷声冷气地说。   安玉心捂着嘴抽泣,拼命摇头,“不是这样的!”   洛昙深懒得听他说,作势要赶人。   “我没有多长的日子。”安玉心颤栗着说,“我也想好好追求你,就像你追求别人一样……可是,可是我没有那么多时间!”   洛昙深回过头,既反感,又本能地生出恻隐之心,“是明昭迟的主意?”   “是我。”安玉心摇头,“洛少,你能不能原谅我?”   洛昙深看了看他,突然笑道:“你没发现你自己很自私吗?”   “我知道,我不该对你下药……”   “不,不是下不下药的问题。”洛昙深打断,“你说你身体不好,时日不多,所以才急功近利。但你既然知道自己也许没有多少时间,为什么还要来招惹我?如果我真的爱上你,那将来你走了,我得独自承受多大的痛苦?”   安玉心哑然。   “我刚才说你的喜欢太廉价,现在我得换一个说法。”洛昙深言语如刀,不留半分情面,“你只是想有个人在你离开后想念你,为你痛哭流涕,最好是这个人未来的人生都用来怀念你。安小少爷,你简直是,自私得令人发指。”   安玉心如遭雷击,木然地站在原地。   “这事我不和你计较。”洛昙深道:“但明昭迟,你可以回去告诉他,他耍我一次,我怎么着,也得耍回来。”   离春节不远了,摩托厂在赶完年前最后一批急件后,提前放假。单於蜚不想歇着,便跟杨晨露商量去白班帮忙,这样便可以拿两班薪水。正巧餐厅有不少家在外地的员工想请假提前回家,人手不够,而节假日正是用人的时候,杨晨露便答应了。   被“日”的当日,洛昙深颇感不适,过了两天一回想,却渐渐食髓知味,得知单於蜚全天在鉴枢,于是几乎每天中午都去,霸占着单於蜚,一会儿要喝粥,一会儿要吃剥好的蟹。   单於蜚的态度有很明显的改变,不再冷淡,时不时透出几分关怀,看向他的目光也比过去炽热。   他心头门儿清——食髓知味的恐怕不止自己一人。   何况单於蜚是“理亏”的那一方。   午餐时间快结束时,他拉住单於蜚的手腕,眼尾一弯,勾出几分邪肆,“有事跟你说。”   单於蜚弯腰,倾听的姿势。   他笑起来,在对方耳边喃喃道:“上次我不是晕过去了吗?不知道抹药时是什么感觉。什么时候,你再给我抹一抹?”   言毕,他看见单於蜚那近在咫尺的右耳,从耳郭到耳根都红了。 第49章   下午三点到四点,餐厅无客,清洁工作已完成,服务生们各自休息。   鉴枢顶层的套房,厚重的窗帘遮住了所有自然光线,从客厅到卧室,扯下的衣物散落一地,铺得严整的被子已经被扯开,一半掉落在地毯上,靠枕也扔下来了,床上却没有人。响动从垂帘半合的阳台处传来,洛昙深躺在铺着羊毛毯的贵妃榻上,背部随着单於蜚的攻势,在靠垫里越陷越深。   浴室水雾朦胧,安神香氛飘散,身在其中的二人却没有什么“安神”的意愿。   好好的清理成了又一场征讨,洛昙深伏在凉凉的墙上,身子却火热得跟发烧一般。单於蜚松开他时,他险些没站稳,亏得被再次搂住腰,才没跪在地上。   “时间差不多了。”单於蜚说。   洛昙深转身,贴在他胸膛上,扬着脸说:“你这就想走了?”   单於蜚眼中的烈火渐渐熄灭,回归平静,“餐厅要准备晚宴了。”   “还早。”洛昙深步伐不那么稳地朝浴缸走去,“谁不到五点就跑来吃饭?”   单於蜚见他抬腿抬得有些艰难,立即走上去牵住。   他挑着眉笑,“这么关心我啊?”   单於蜚不语。   “既然关心,那别光牵啊。”洛昙深肤白,一身的红痕尽数暴露,嗓子因为之前的高呻而有些沙哑,性感诱人得入了骨,“你得先把我抱起来,伺候我泡澡,再像那天一样,用你的手指,沾上药膏,给我做按摩。”   单於蜚瞳孔收缩,刚熄灭的火在余烬里闪烁着点点火星。   “怎么样?”洛昙深轻笑,“照不照做?”   话音刚落,脚底就是一空。单於蜚将他打横抱起来,他开怀地笑,双手环住单於蜚的脖子,在即将被放入热水中时,身子向上一倾,咬了咬单於蜚的喉结。   水从浴缸边缘溢出,洛昙深闭着眼,任由单於蜚摆弄,后来竟是真被安神香氛熏得乏了困了,什么时候被抱去床上都不知道。   药膏冰凉,有一股淡淡的草本香味,被有茧的手指涂在红肿的地方,那种舒适的感觉像夏日的清泉一般,缓缓地蔓延至全身。   “唔……”洛昙深惬意地哼哼起来,腰无意识地摆动了两下。   单於蜚单手按住他的腰侧,“别动。”   那里是痒痒肉,洛昙深笑得颤起来,生出跟单於蜚玩闹的心思,扭得更加厉害。   下一秒,一声响亮的巴掌声在一室暧昧中响起。   被拍打的臀火辣辣地痛,洛昙深愣了几秒,突然意识到自己挨了揍,羞愤登时冲入脑际,翻身难以置信地瞪着单於蜚,“你刚才在干什么?你居然打我……”   屁股?   单於蜚也有些尴尬,他没有真打的意思,只是洛昙深那么扭着,实在是不好上药,已经过了休息时间,他赶着回餐厅工作,情急之下就拍了洛昙深一下,哪知力道没掌握好,扇出的声音还格外响,而洛昙深浑身皮肤都是千般保养百般爱护,有如珍贵的玉,这一下,居然就被拍出了隐隐的手掌印。   “抱歉。”单於蜚说。   突然翻身牵起一阵疼痛,洛昙深经不住痛,眼里立时漫起一片水光。   单於蜚蹙眉,“难受?”   洛昙深抓了个靠枕垫在腰上,不乐意让单於蜚给按摩了,抬脚踩在单於蜚大腿上,“你走吧,我困了。”   单於蜚捉住他的脚踝,从自己腿上挪开,捡起半掉在地毯上的被子,作势给他盖上。   他毫不客气,享受着无微不至的照顾,舒服地躺着,直到听见单於蜚走到卧室门口,才道:“下次还来吗?”   过了半分钟,单於蜚低声道:“嗯。”   “少爷!”林修翰敲了两下门,“我进来了。”   洛昙深一身西装,正坐在转椅里看手机。许沐初尚不知道他与明昭迟、安玉心两兄弟之间的事,还在喋喋不休地跟他说安玉心好像染了风寒,丁点儿大个事,安家又如临大敌,准备让安玉心去南半球疗养。   “哎,小王子还真是娇贵。”许沐初感叹,“我小时候别说风寒,就是打架把手打折了,我妈都没紧张过。”   洛昙深笑了笑,“行了,我这边有事,空了再聊。”   “少爷,明夫人来了,说是要见您。”林修翰说。   “明夫人?哪个明夫人?”洛昙深一时没反应过来。   “明漱昇明夫人。”   “她?”   洛昙深有些意外,“她找我做什么?”   明漱昇正是安玉心的母亲,早年嫁到安家,本应称作安夫人,但明家强大,光芒远盖过安家,明漱昇本人亦强势,所以一直被称作明夫人。   身为洛昙深的秘书,林修翰自然知道安玉心在酒里下药的事,“少爷,明夫人性情古怪,将唯一的儿子看作至宝,您别与她起冲突。”   洛昙深起身整理西装,“我有分寸。”   明漱昇正坐在贵宾会议厅里品茶。她四十来岁,衣着华贵,头发盘起,化着与年龄相符的妆容,风韵犹存,端庄大气,与安玉心生日宴时站在二楼偷看的女人截然不同。   “明夫人。”洛昙深颇有风度地打招呼,唇角扬起的幅度正好,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   明漱昇也道了声“洛先生”,音色有些冷,端着长辈的优越。   洛昙深心中冷笑,面上却没有下她的面子,“不知道明夫人今天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明漱昇目光锐利,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刻薄,“玉心生日宴时,我们见过面。”   洛昙深倒是没想到她会把这事说出来,“嗯,当时没有向您问好,失礼了。”   “玉心朋友不多,那天到场的很多都是昭迟的朋友。”明漱昇十分刻意地压制着情绪,“但你应该是玉心自己邀请来的。”   她心理有问题——洛昙深想起那日明昭迟如此形容明漱昇,此时见明漱昇紧握手指、绷紧下颌等小动作,立即明白对方摆出这副端方的姿态费了多大的力气。   “是,我与玉心认识。”洛昙深笑道:“当然,和昭迟更熟。”   “你去过玉心的画廊吧?”明漱昇又问。   “嗯,他的画不错,很有天赋。”洛昙深道。   “你们单独出去吃过饭。玉心似乎很依赖你。”明漱昇语速渐快,声音听着有些尖刻。   洛昙深对女性向来彬彬有礼,对长辈该有的礼数也从来不少,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一路退避,“明夫人,您这是调查过我,跟踪过我们?”   明漱昇脖颈上的筋顿时绷了起来,“我是他的母亲,我不该了解他的交友状况吗?”   “我说过您不应该了吗?”洛昙深温和地笑,心道此人果然精神不大正常,名门闺秀,竟说失态就失态。   “玉心他从小身体不好,容易生病。”明漱昇微扬起下巴,似乎想用高傲捍卫气势,“前几天他被昭迟送回来,突染风寒,至今也没好。”   洛昙深想起安玉心那弱不禁风的样子,知道对方生病是因为在“温泉”受了他的打击,既觉得活该,又心生几分怜悯。   “玉心是和你约会之后,才染上病!”明漱昇几乎要控制不住情绪。   “没能照顾好他,我确实有责任。”洛昙深说,“您今天来,是希望我去探望他?”   “不!”明漱昇突然站起,“我希望你不要再去招惹他!”   洛昙深几乎要笑了,到底是谁招惹谁?   “你那是什么表情?不屑吗?”明漱昇声音颤抖,“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喜欢玩些什么。我告诉你,你惹不起玉心!玉心是我的儿子,我不允许任何人动他!”   洛昙深简直想给这位“疯妇人”抱个拳,斟酌一番,又觉没必要和疯子较真,于是耐着性子道:“我和玉心只是朋友。如果他今后不来找我,我保证不会主动找他。”   明漱昇满目不信,大约是认为全世界接近安玉心的人都觊觎着安玉心,想占有安玉心,殊不知是安玉心不惜一切,想要斩获一份畸形的爱情。   “祝您的玉心早日康复,我就不去打搅他了。”洛昙深笑得温文尔雅,叫人来送客。   明漱昇盯着他看了许久,他也不躲不避地回视,忽又感到这双眼很是熟悉,仿佛刚见过不久。   可明漱昇眼神阴毒,这却是陌生的。   陌生与熟悉交织,他硬是没想起,是谁的眼睛和明漱昇相似。   周谨川要出院了,不是因为已经伤愈,而是钱财耗尽,不得不出院。   得到消息后,洛昙深有些躁动,从早到晚都不安生。   出院之后,周谨川应该不会再留在原城,他将不会再看到这个龌龊的男人。但不久前,律师告知,洛宵聿去世前留了一笔钱,给周谨川作救急之用。   他心痛到了极点,又愤恨到了极点,恨兄长的痴情与执迷不悟,更恨周谨川的绝情与懦弱。   这笔钱,既然是洛宵聿留给周谨川的,他便不会扣下。周谨川的东西,他嫌脏。   律师说他不用出面,但他在反复挣扎之后,还是决定亲手将卡交给周谨川。   他想亲眼看到周谨川的反应。   “陪你去医院?”单於蜚抽离之后问。   “你不愿意吗?”洛昙深浑身软着,娇声娇气。   单於蜚沉默片刻,“行。”   市九院仍旧人满为患,洛昙深站在病床前,面色极冷地看着痛哭流涕、感恩戴德的周谨川。   单於蜚望着他的侧脸,像卫士一般守着。   谁也没注意到,走廊边的逃生楼道里,一名小男孩将一把匕首藏进了衣袖中。 第50章   走出病房,洛昙深握紧的双手才渐渐松开。他的肩膀有些发抖,眼中的厌恶与鄙夷尚未淡去。   单於蜚看了看他,转身在消毒液的压力泵上按了两下,透明的消毒液团聚在左手手心,散发出不大好闻的气味。   手被牵起,有什么湿滑的东西被抹在手上,洛昙深下意识地一缩,才注意到单於蜚正默不作声地往自己手心手背涂抹消毒液。   “你……”   “你上次从病房里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抹消毒液。”单於蜚淡淡地说。   十指连心,手指上的触感顺着血液直达心口,洛昙深怔了两秒,将手收回去,垂眼说:“你倒是记得清楚。”   “我送你回去。”单於蜚说着往前走了几步。   洛昙深跟上,心情低落,精神状态也不怎么好,“你……你不问问我和里面那人有什么过节?”   单於蜚侧身,“你想倾诉吗?”   洛昙深正要说话,忽见一个小男孩从逃生间神色慌张地走了出来。   那小男孩有些眼熟,他蹙眉一想,意识到这正是周谨川出车祸当日,跑到出事地点痛哭的小男孩。   是周谨川的儿子周仁嘉!   从二人身边经过时,周仁嘉抬起头,阴鸷地看了洛昙深一眼。   那一眼里有毫不掩饰的愤怒与仇恨,洛昙深当即感到十分不舒服。   “怎么?”单於蜚问。   洛昙深回神,摇头,“没事,下楼吧。”   周仁嘉在周谨川病房外停下脚步,转身,目送二人消失在楼梯口。   他站在门边,喊了声“爸爸”,周谨川正在抹泪,闻言转过头,满脸皆是被生活刻下的沧桑与窝囊。   他咬紧牙,一言不发,快步离开。   像市九院这样的医院,安保条件落后,患者数量大,且大部分家境困难、文化程度较低,出现医患冲突的可能性不小。几个月前,就有一名外科医生被患者家属捅伤,当时全院和所属辖区的公安如临大敌,每时每刻都有警察在院里执勤,但时间一长,警力撤退,安全隐患仍旧存在。   快要走到住院楼一楼门口时,洛昙深说:“我不想回家,也没心思工作,你陪我去喝会儿酒吧。”   单於蜚见玻璃门上隐约映出一个快速移动的矮小人影。   “嗯?”洛昙深看他,“不愿意?”   单於蜚神色不似往常,猛地转身,左臂狠狠将洛昙深拽到身后,洛昙深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见一道沉闷的、衣料皮肉被撕开的声响。   接着,血腥味涌了起来,最初极其浅淡,而后越来越浓。   周围陷入诡异的安静与静止,然后这种安静被打破,一个女人高声喊道:“杀人了!杀人了!”   洛昙深脑中如起潮般轰然作响,低头一看,自己的手腕竟然还被单於蜚紧紧抓着。   匕首掉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刀面上的血溅在地上,周仁嘉被闻讯赶来的保安摁倒在地,脸与地面的血只隔着几厘米。   单於蜚右手手背全是血,外套的小臂位置被刺破一道狰狞的口子,布料已经被血染成深色。   洛昙深睁大双眼,难以置信。   “没事。”单於蜚压住伤口,“应该不深。”   他脸上仍然没有过多表情,但眉心皱着,额头上渗出一片冷汗,嘴唇也有些泛白。   洛昙深心中忽然滑过一丝未能抓住的情感,怒火登时蹿起,居高临下看着面目狰狞的周仁嘉。   此时,医务人员赶到,将单於蜚接去一旁做紧急处理。   已经有人报警,周仁嘉被保安提了起来。   “你知道我是谁?”洛昙深问。   周仁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中的怨毒几乎弥漫进空气中。   “是周谨川让你来的?”洛昙深冷笑,“好,很好!有其父必有其子,周谨川恶事做尽,生个孽种出来,小小年纪就会拿刀捅人。”   周仁嘉稚嫩的声音响彻整个一楼大厅,“你才是恶事做尽!你这个魔头!你毁了我们全家!”   单於蜚闻声一怔,向洛昙深看去,立即就要起身。   “哎你不能走!”医生道:“伤口虽然不深,但必须马上化验消毒包扎。来几个人,帮我把他压着!”   单於蜚神色紧肃,没有让医生为难,但视线始终跟随着洛昙深。   “我毁了你们全家?”洛昙深抱臂踱了几步,“对,我是毁了你们全家,但你知道为什么吗?”   周仁嘉在保安的钳制下奋力挣扎。   洛昙深蹲下来,与他视线平齐,“因为你们全家活该!周谨川,卢鸣敏,还有你,你们都活该!”   说完,洛昙深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问:“是卢鸣敏从小给你灌输仇恨吧?你想一刀捅死我,是替她完成心愿吧?”   周仁嘉双目赤红,“你该死!你该死!”   洛昙深站起,眉目冷沉,身后,警笛作响,警察已经赶到。   “带上你那个没用的父亲,我们到警察局里慢慢说。”洛昙深说完大步朝紧急处理站走去,步伐越来越快,最后跑了起来。   “从伤口的情况来看,没有大碍,匕首本身不算锋利,衣物又起了一定的阻挡作用,小孩子的力气也不大,没有伤筋动骨。”医生道:“不过保险起见,还是要对刀进行检验,目前检验结果还没有出来,你们再等一会儿。”   洛昙深蹲在单於蜚跟前,看着他已经包扎好的右臂,眉心紧拧,嘴唇抿了许久,却是欲言又止。   “没事。”倒是单於蜚先开了口,语气温和,带着几分安抚的意思。   “受伤的是你,你倒来安慰我?”洛昙深抬眼,眼中各种情绪交织,竟是将眼眶染出浅红。   单於蜚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坐吧。”   “你痛吗?”洛昙深枕在单於蜚左边肩上,明知故问。   “不痛。”   “撒谎。”   单於蜚难得地笑了笑。   洛昙深诧异,撑起身来,对上他笑意未消的眼,发现这双眼格外温柔。   周仁嘉已经被带去派出所,匕首的初步检验结果也出来了——没有涂抹任何危险物质。   “去不成酒吧了。”洛昙深说:“我们得去派出所配合调查。”   “嗯。”单於蜚站起,姿势别扭地穿外套。   洛昙深站到他身后,帮他披好衣服,又牵住他的左手,“走吧。”   派出所,周仁嘉承认了自己企图伤人的行为,但始终强调不关周谨川的事,又说洛昙深是罪有应得。   林修翰得到消息后赶到,多方关系一打点,就将洛、单彻底摘了出来。   “卢鸣敏是怎么跟你说的?”洛昙深单独面对周仁嘉,眯眼看着这个在仇恨中长大的小男孩。   到底是孩子,在派出所走了一遭,周仁嘉挥刀伤人时的勇气已经泄去大半,此时怯怯地坐着,断断续续地将从卢鸣敏那儿听来的话全讲了出来。   “我爸和我妈本来就该在一起,是那个叫洛宵聿的贱人破坏了他们……贱人还以死相逼,恨不得害死我妈和我……贱人死了就死了,又不是我们家的错,为什么要由我们来承担责任……我爸在大学好好当着教师,一瞬间什么都没有了……都是你干的,都是你干的……到了现在你还来羞辱我爸,看他哭泣你就那么开心吗!”   在听到周仁嘉用“贱人”来形容洛宵聿时,洛昙深只恨当初顾及洛宵聿的遗愿,没有对周谨川卢鸣敏赶尽杀绝。   洛宵聿的善良换来的是什么?是一年又一年的诋毁,还有传给下一代的仇恨!   洛昙深再也听不下去,面色苍白地从房间里出来,交待警方依规处理周仁嘉。   林修翰有些担心,“少爷?”   “我没事。”洛昙深摆手,“单於蜚呢?”   “我在。”单於蜚靠在走廊的墙边,朝他看了过去。   他像被那一簇目光牵引一般,走到单於蜚身边,红着眼环住单於蜚的腰。   单於蜚抬起没有受伤的手,在他眼尾轻轻抹了抹。   “我没哭。”洛昙深说。   “嗯。”单於蜚又将他一缕耷下来的额发整理好。   走廊上人来人往,但单於蜚身边的这一片小空间似乎是宁静不受打搅的,洛昙深回味着这一声“嗯”,想起单於蜚过去说过的“嗯”,感到这个看似冷淡的单音节其实是那么温柔,带着包容与退让,自始至终陪伴着他。   “我看看你的手。”他深吸一口气,才想起一场兵荒马乱下来,自己还没有好好关心单於蜚的手臂。   “已经不痛了。”单於蜚抬起手。   “抱歉。”洛昙深叹息,“我不想独自面对周谨川,才叫你来陪我,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单於蜚摇头,“不用道歉。”   “是我害你受伤。”洛昙深抚摸着纱布,心中那一丝难以捕捉的情感似乎又忽闪而过。   单於蜚再一次牵起唇角,“幸好我在。”   “你今天笑好几次了。”洛昙深说,“你平时总是冷着脸。”   单於蜚敛起笑容,但眼睛比平时明亮。   洛昙深心中一软,“在医院时,你问过我是不是想倾诉。如果我现在回答‘想’,你还愿意听吗?”   单於蜚沉沉地看着他。时间像过了很久,他听见单於蜚说:“嗯。” 第51章   江边的酒吧在冬日里有几分清冷,靠窗的位置,小烛灯在玻璃杯里摇曳。   洛昙深瞳孔中映着这一簇小小的火,语气平静,“洛家以前的继承人不是我。我有个哥哥,长我八岁。他……他曾经是这个世界上,待我最好的人。”   洛家算得上豪门,但人丁一直不兴旺,旁支虽然众多,本家到了洛昙深这一辈,却只有他与洛宵聿。   洛宵聿聪慧懂事,仪表出众,唯一的弱点是性格过于宽容温和,这对经商之人来说是最无用的特质。不过尽管如此,洛宵聿仍是自幼被当做继承人来培养。   洛家当时的掌门人洛老爷子曾对洛运承说:“宵聿性格不像我,也不像你,将来恐怕难担大任。”   在洛宵聿八岁的时候,洛昙深出生了。   当时,他们的父母,洛运承与何香梓的关系已经到了崩溃边缘——他们本就是商业联姻,婚前毫无感情基础,婚后亦相看两厌。洛运承心中只有事业,将亲情看得极淡,认为所有家人都是棋子,而何香梓性情自私,视传宗接代为完成任务,对两个儿子几无感情。   从这一点来看,她与洛运承倒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洛昙深出生时,洛运承正在外地谈合作,一眼未见。何香梓只喂了两天奶,就将他扔去了母家,由母亲抚养。   洛宵聿得知自己有了弟弟,恨不得住在外祖母家里,可洛家对长子要求严苛,他平日有数不尽的课需要上,仅是周末有一天时间可以陪着弟弟。   自打记事起,洛昙深的世界里便没有父母,只有外祖母和哥哥。   少年时期的洛宵聿瘦削白净,漂亮得像个女孩。洛昙深最喜欢他的睫毛,长长的,不那么翘,对着光的时候,阴影倒映在眸底,像落在湖里的云。   洛宵聿曾经将他抱在膝盖上,问他将来想干什么。   他还那么小,对未来没有什么认知,想了半天才道:“我想玩儿。”   洛宵聿笑,“那哥哥给你创造条件,让你今后无忧无虑,随心所欲。”   十来岁时,洛宵聿被送出国念书。   洛昙深第一次与哥哥长时间分离,每周都哭着闹着要哥哥,每一次与洛宵聿通话,都会问同一个问题:“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按洛老爷子和洛运承的意思,洛宵聿会一直在国外念到大学毕业,然后一边继续深造一边接触家里的生意。但因为洛昙深,洛宵聿在十七岁时执意回国,还考上了国内一所知名学府。   为这事,洛家闹了一场不小的矛盾。   洛运承一年到头难得见小儿子一面,此番一见到洛昙深,就抬手扇去一巴掌。   洛昙深根本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挨打,震惊得睁大双眼,却未淌下眼泪。   “你兄长在国外好好念着书,你为什么非要他回来陪你?”洛运承如此喝道。   “和小深无关!是我自己要回来!”洛宵聿挡在洛昙深面前,向洛运承保证,自己即便是在国内,也不会辜负洛家所有人的期待。   洛昙深对父母本就没有感情,被甩过一巴掌之后,恨意渐渐在心中滋长。洛宵聿将他抱进怀里,一遍一遍地安抚,“别怕,哥哥会保护你。”   多年以后,当外祖母和洛宵聿都已经不在了,洛昙深回忆起自己的童年少年,总是想,若是没有这两位亲人,自己也许早就成了一个怪物。   在大学里,洛宵聿念的是经管。洛昙深知道哥哥真正喜欢的是文学艺术,只因“洛家长子”的身份,才不得不走上一条并不喜欢的路。   但哥哥并不后悔,也从不显得消极,温和地告诉他:“我肩上有不得不扛起的责任。”   那时的哥哥,看上去很累,却也很有精神。   十二岁生日时,洛昙深第一次见到了周谨川。   周谨川是洛宵聿的学长,亦是恋人。两人皆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站在一起时,就像一幅赏心悦目的画。   周谨川学文,谈吐风趣,举止颇有风度,比洛宵聿年长一岁,因为入学较早,洛宵聿二十岁时正念大二,他却已经是研一学生。   坠入爱河的洛宵聿变得比以往更加温柔,看周谨川的时候,眼中的亮光几乎要顺着眼尾倾泻而出。   洛昙深年纪虽小,却渐渐察觉出一些说不上好的变化——   以前洛宵聿都是独自来外祖母家看他,或是独自将他接回洛家,如今总有周谨川跟随。   以前洛宵聿时常说起家里的生意,现在满心满眼都是周谨川,似乎已经忘了继承人这一身份。   洛宵聿甚至说过一回,想放弃家业,与周谨川离开原城,离开洛家。   洛昙深很害怕,既害怕哥哥离开自己,又害怕哥哥上当受骗。   后来,外祖母去世了。这是他第一次面对至亲的离开,完全无法接受,哭得几近晕厥。   是洛宵聿将他带在身边,安慰他,陪他度过了最难熬的一段日子。   此后,洛宵聿与周谨川交往的事被洛家长辈知道。洛昙深亦已回到洛家,听闻周谨川出生低微,父亲早亡,与四处打零工的母亲相依为命,是底层中的底层。   照洛老爷子的说法,洛宵聿决不能与这种人牵扯不清。   不过过后的两年,洛昙深记得哥哥始终与周谨川保持着往来。周谨川成绩优异,能力出众,毕业即留校,成为大学教师。洛宵聿似乎爱得难以自拔,越来越不像一名豪门继承者。   洛昙深对周谨川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最初他有些气这个人抢走了哥哥,但相处四年,他不是不知道周谨川身上确实有闪光点,哥哥和周谨川在一起时,也特别幸福。   只要哥哥开心,他便开心。   然而,洛宵聿二十四岁的时候,被周谨川抛弃了。   周谨川以母亲逼迫成婚生子为由提出分手,一同带来的还有已经怀有身孕的卢鸣敏。   洛宵聿难以接受,无法相信。   周谨川说,母亲含辛茹苦将他养大,供他念大学,如今终于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又说母亲拒不接受他与男人相恋,并以死威胁。   “宵聿,你放过我吧。你的家庭,其实也无法接受我。”   洛宵聿看着女人已经显怀的肚子,眼前一黑,“你们是什么时候……”   “我们是同一个村里出来的,老乡介绍认识,已经,已经相处半年了。”周谨川始终低着头。   即便到了这种时刻,洛宵聿仍是说不出重话。他失魂落魄,只挥了挥手,让二人离开。   周谨川是他的初恋,他难以忘怀,难以放下。可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刻骨铭心的过往,洛昙深并不知道。   在他眼里,哥哥就是因为善良单纯,爱得太深,才被人欺骗伤害。   这个周谨川离开了也好,哥哥将来还会遇上更好更般配的人。   他没有想到,洛宵聿会因此一蹶不振,直至绝了生路。   周谨川很快与卢鸣敏完婚,洛宵聿大病一场,卧床不起,养病期间多次试图自杀,都被救了回来。   洛昙深十六岁,整日守在洛宵聿床前,费尽心思想哄他开心。   “小深。”洛宵聿苍白憔悴,眼中没有生机,“我这辈子循规蹈矩,为了所有人的期望而活,只依着自己的本心做了一件出格的事,为什么是这样的结果?”   “哥,你放宽心,我陪着你。”洛昙深焦急道:“你要快些走出来啊。”   许久,洛宵聿无力地摇头,“我走不出来了。”   草木枯败的深秋,洛昙深只是因为太过疲惫,而出门透个气,洛宵聿就避开了所有人,爬上顶楼,跳了下去。   洛昙深听见了那一声闷响,赶回去时只看到哥哥身上绽开的鲜血。   他跪了下来,额头撞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   就在一天前,洛宵聿还让他发誓——不管今后发生什么,都要给周谨川一家留一条活路。   他明知洛宵聿会自寻短见,却仍是疏忽了。   洛宵聿留了一封遗书,向每一位亲人、友人道歉。他说,是自己太过软弱,挣扎许久,却仍是跨不过这一道坎,每一天迎来的都是更深沉的绝望,实在是挺不下去了。   “我与谨川的这段感情,难以分清对错,他不应背弃,而我也不应太过执着。当感情已经消失,本应利落地断绝,我错在放不下。我走之后,请不要去打搅谨川的生活,他出生贫寒,能有现在的成就很不容易。小深,我知道你有能力置他于死地,可你答应过哥,放他一条生路。”   “我活得太痛苦,死反而是解脱。小深,希望你今后不要像哥这样陷于感情的泥潭,希望你有一个随心所欲的人生。”   洛宵聿下葬之后,洛昙深越来越阴沉,他发誓给周谨川一家留一条活路,却没有发誓不动周谨川分毫。   当月,大学因洛昙深的压力,以学术不端开除周谨川。随后,周谨川被毒打,落下永久病根,并丧失生育能力。接着,周谨川失去在任何一个教育机构任教的资格,在偌大一个原城,再无容身之处。   洛昙深执迷于报复,却被洛家的竞争对手钻了空子,爆出“豪门纨绔折辱寒门学子”丑闻,给了洛家当头一击。洛老爷子和洛运承动用了大量人脉与手段,才将愈演愈烈的舆论风波压了下去。   洛昙深被关在家中,周谨川一家被逐出原城,尘埃仿佛落定,不久,洛昙深却被送往国外接受心理治疗。   “我没病!”他朝洛运承嘶吼着。   “你是个疯子。”洛运承道。   “有病的是你,你的心里没有一分感情,哥被那种人害死,你居然……”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招呼在他脸上,洛运承说:“把你的疯病治好了再回来。” 第52章   穿着白衬衣的歌手开始在舞台上慢悠悠地歌唱,低沉磁性的歌声伴着木吉他的乐声,有如窗外被寒风吹拂的江水。   洛昙深停下来,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轻闭上眼,像是沉溺进了回忆中,又像正努力从回忆中抽离。   “你不是疯子。”一直没有说话的单於蜚突然平静地说。   洛昙深立即睁开眼,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刚才说……”   “你不是疯子。”单於蜚重复道,语气仍是淡然的,其中却含着不加掩饰的笃定与认真。   歌曲渐入高潮,歌手的吟唱美妙动人,洛昙深却觉得,此时此刻,最动听的是单於蜚的声音。   烛光在单於蜚黑沉沉的眸子上镀了一个金色的光圈,洛昙深痴痴地看着这双眼,片刻后笑了笑,“我的确不是疯子,所以再好的医生也治不好我的‘病’。我在国外待了一段时间,怎么说,过得其实还不错。”   洛运承将他送去国外,是让他一边接受心理治疗,一边上学,他学会的却是花天酒地,享乐纵欲。   当然,这些事他没有必要告诉单於蜚,更没有必要说出一个在他心底埋藏了多年的,阴沉冷酷的秘密。   整个原城的上流圈子都知道,洛少不爱贵公子,不爱演艺圈的鲜肉,不爱高岭之花,只钟情出生低微的男子。   最初,有人认为洛少只是图新鲜,玩几个就没兴趣了,直到最近几年,众人才意识到,洛少好像真的只对这些普通家庭的男子有兴趣。不过洛少兴趣专一,对人却不专一,身边的情人换得飞快,往往是到手没两月,就换了新人。   对此,他自有一套歪理,许沐初未被说服,但到底是相信了。   可真正的原因,只有他自己清楚。   ——他在报复,报复像周谨川那样的人。   周谨川生在寒门,长在寒门,骗走洛宵聿的感情,让洛宵聿执迷不悟以至自杀。他倒是要看看,那些和周谨川一样的人,到底有什么本事。   这些年下来,他迷惑了很多人,游刃有余地玩弄着这些人的感情,高高在上地施舍怜悯,看这些人为自己前赴后继。   平征就是他们的缩影。   洛宵聿在遗书中说,希望他不要像自己一样受困于感情,希望他能随心所欲地生活,他做到了,并且完成得相当漂亮。   很多个失眠的夜晚,他都在心里说,哥,你看到了吗?我现在过得很好,应该没有让你失望。   可这没有倾听者的倾述往往以无声落泪告终——他总是蜷缩在被褥间,浑身颤抖,哑声自语:哥,为什么你就不能像我这样对待周谨川?为什么你要让他毁了你?为什么你会为了他离开我?   江边有人在放礼花,稍纵即逝的火光倒映在江水中,璀璨如梦。   单於蜚曲起食指,在桌上轻轻磕了磕,眉心浅浅皱起。   洛昙深倏地回神,与单於蜚视线相交的一刻,心脏忽然收紧,像是做了什么不可见人的错事。   他有些错愕——这种感觉实在太不同寻常。   单於蜚说:“你在发呆。”   洛昙深不由自主别开眼,仿佛一旦与单於蜚对视,那个无人知晓的秘密就会被发现。   这很新鲜。   他虽然总是披着风度温柔的外衣,但从不担心被“猎物”看穿。   唯有这一次,他察觉到一丝顾虑。   “你在想什么?”单於蜚不再像过去那样冷淡。   他放在桌下的手重重一捏,再抬起眼时已经恢复常态,笑道:“怎么?就一会儿没理你,你就受不了了?”   单於蜚不说话,只是眼神深了一些。   洛昙深点烟,火光照亮了半张脸,而另外半张落入更沉的黑暗里。   吐出的白雾像在两人之间筑起了一堵墙,一时间,谁也没有再说话。   一曲终了,穿白衬衣的歌手走下舞台,一名穿皮衣的歌手上台调整麦克风的高度。   皮衣歌手的风格与前一位全然不同,开口就是烂俗的流行网红调。   洛昙深皱眉,将烟头摁灭。   单於蜚问:“回去?”   “嗯,太吵了。”   从酒吧离开,洛昙深看了看单於蜚的手臂,说:“伤好之前,不能去餐厅工作了吧?”   单於蜚默了两秒,“嗯。”   “你这是见义勇为,我去跟你们经理打招呼。”洛昙深说。   单於蜚看了看他,唇角不明显地往下一压。   洛昙深靠近,“今天谢谢你,帮我挡了一刀,还听我说了一晚上话。”   单於蜚眼中的光一闪一闪。   “说完我也轻松了。”洛昙深抬起手,手掌在单於蜚脸颊上摩挲,“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个这么好的倾听者?”   “嘭——”礼花渐次升空,将江边的人罩进绚烂中。   洛昙深又道:“你今天为什么总是笑?”   “我有吗?”单於蜚问。   洛昙深眯眼,一边眉梢挑高,“为我挡了一刀,就让你这么开心?”   “以后小心。”单於蜚没接他的茬,不知是不是夜已深的缘故,声音听上去很温柔。   “哥,我今天最后一次去见周谨川。”洛昙深坐在院子里的银杏树下,叶子已经掉光了,萧条苍凉。   “你居然还给他留了一笔钱,你怎么这么傻?”洛昙深苦笑,“真想让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什么谈吐风趣,什么潇洒不羁,那都是表象,他就是个懦弱又没用的人。为了钱,他能向我下跪……”   “算了,不说这些。”   “哥,我很快就要满二十四岁了,我终于……要和你一样大了。将来,我每年都会比你大一岁,只有你,永远都是二十四岁。”   “在国外时,我总是想,得赶紧长到二十四岁,那样我说不定就能理解你的心情。不过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会为周谨川自杀。”   “喜欢一个人,真会这么癫狂吗?除了他,便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想要?”   “我不会,哥,我不会像你这样。‘猎物’永远只是‘猎物’。”   院里起风,将枯枝吹得左右摇摆。   “你还是不赞同吗?”洛昙深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没由来地想起单於蜚受伤的手,还有看他时唇角牵起的笑,心里有什么东西,忽然摇摇欲坠。   看见单於蜚的手臂,单山海满眼恐惧,“他们……那些人又来了?”   “不是,是我自己不小心。”单於蜚安抚道:“爷爷,您别担心。”   单山海将信将疑,犹豫了许久才说:“小蜚,小洛能不能帮帮咱们?”   单於蜚正在拆纱布,闻言动作一顿。   “他来过咱们家好几次,是你的好朋友吧?”单山海道:“他看上去,好像是能够帮咱们的人。”   “爷爷。”单於蜚打断,“您别说了。”   单山海一脸忧愁,“你们是朋友,你跟他说说,万一他愿意帮咱们呢?”   “我们不是朋友。”单於蜚看着拆下的纱布,“就算是,我们家的事,也与他无关。”   单山海在卧室门口呆立片刻,最终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空气里弥漫起药物的刺鼻气味,单於蜚敷好药,用干净胶布重新将手臂缠上,在书桌边面无表情地坐了好一阵,才拉开抽屉,拿出放在里面的书。   在第一次带洛昙深回来之后,他便将书塞到了衣柜最底下,近日才重新放回抽屉里。   翻书之前,他有些犹豫,手指压着书页,过了几分钟,终是没忍得住。   书页簌簌作响,停在夹有照片的那一页。   他看着照片上的男人,唇角扬起与挡刀那日相似的幅度。   “少爷。”林修翰无奈道:“安小少爷在楼下等您,说不管怎样,都要见您一面。”   “不管怎样?”洛昙深哂笑,“你没告诉他,他那个疯妈不让我见他?”   “这我怎么能跟他说。”   “那你就给明漱昇打电话,委婉地告个状,让明漱昇把他接回去。”   “这……”   洛昙深看了眼时间,“行了,就这么办吧。单於蜚今天去医院,我得陪他。”   林修翰到底没给明漱昇打电话,正想方设法把安玉心引开,洛昙深已经从楼上下来了。   “洛少!”安玉心急忙跑过去,手几乎要扯住洛昙深的衣摆。   洛昙深轻轻一让,从容地笑道:“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   “洛少,我知道我错了。”安玉心紧步跟随,“你原谅我这一次好吗?”   “原谅?”洛昙深停下脚步,“我不是早就原谅你了吗?”   “但你……”安玉心语无伦次,“但你不愿意见我。”   “你要的不是原谅吧?”洛昙深睨着他,“你想让我当你的男朋友,是吗?”   安玉心脸颊立即红起来,眼睛也蒙上一片水雾,“洛少,我,我真的很喜欢你。”   “我想我上次已经和你说清楚了。”洛昙深道:“如果你还没能理解,那我再说得明白一些——我对你,没有兴趣。”   安玉心几乎要站不住。   “你这样出生的人,我永远都提不起兴趣。”洛昙深说完理了理大衣,“别再来找我,省得你母亲又来找我麻烦。”   安玉心惊道:“她来找过你?”   洛昙深不再回答,因为他的余光,瞥到了站在大厅门边的单於蜚。 第53章   车向一所私立医院驶去。   “他又来找你。”单於蜚坐在副驾,偏头看了看洛昙深。   洛昙深笑,“怎么,吃醋?”   单於蜚直视前方,“没有。”   恰逢红灯,车停下,洛昙深侧身颇有兴致地打量单於蜚,片刻,抬手捏住单於蜚的下巴。   单於蜚没拍开他,风平浪静地与他对视。   “你这就是吃醋。”红灯变绿,洛昙深坐正,车继续向前行驶,“知道吗,你吃醋的模样还挺好玩儿。”   单於蜚转头看窗外,不说话。   洛昙深开了一会儿,又问:“手还痛不痛?”   “没感觉。”   “那你这几天都用左手啊?”   单於蜚一时没明白洛昙深指的是什么,还以为只是日常做家务,“嗯,左手也行。”   洛昙深“啧啧”笑起来,“你那么持久,那儿又‘暴力’,只用一只左手,很累很酸吧?”   单於蜚唇角轻轻颤了两下,“你是说……”   “怎么,你以为我问你洗衣做饭啊?”   单於蜚叹气,“我没有。”   “你没有?”洛昙深故作惊讶,“你居然没有自己打?”   “……没有必要。”   “那我就不开心了。”   “不开心?”   “我每天晚上一边回忆你干我的样子一边打。你居然没有想着我打一回?”   单於蜚脸颊线条绷紧,眉梢却小幅度地颠簸。   “是咱俩做的时候,我没能满足你?我技术不好,你光顾着伺候我,自己没爽到?”洛昙深语气慵懒,带着几分嗔怪的意思。   “你想多了。”单於蜚说。   “‘想多’是什么意思?”洛昙深不依不饶,“你倒是给我句准话——和我做,你是爽到了,还是没有爽到?”   单於蜚胸口起伏,沉默不言。   “不说话,那就是没有爽到了。”洛昙深瘪嘴,似乎有些失望。   单於蜚瞥了他两眼,道:“不是。”   洛昙深兴致不高,“宽慰我啊?那可谢谢您了。”   车里安静了一会儿,单於蜚说:“不是宽慰,你很好。”   “嗯?”洛昙深偏过脸,“我哪儿好?”   单於蜚又不说话了。   洛昙深简直对挑逗他这件事上了瘾,逼问:“说啊,我哪儿好?脸好看?身材好?还是在床上厉害?”   单於蜚无奈,“前面有车。”   “你先回答我。”   “看路。”   “不回答就不看。”   单於蜚眉心微微拧着,薄唇抿了好几下,“都好。”   “都好啊?”洛昙深早就习惯被人恭维夸赞,此时心底却生出几丝不同寻常的、雀跃的得意。   这句话听着像个问句,其实并不需要回答,但过了半分钟,单於蜚却点了个头,“嗯。”   洛昙深真是乐了,“那一会儿我们找个地方,你再体验体验我的好?”   单於蜚:“……”   伤恢复得不错,但医生叮嘱为防伤口二次崩裂,应暂时少用右手。   离开医院,洛昙深双腿环着单於蜚的腰,在起伏晃动的被褥间叫喊得肆意又娇气。   以前他喜欢让单於蜚抱去浴室清理,现在只能自己走去。   腰软得厉害,大腿到膝盖全在打颤,他故意往单於蜚肩膀上靠,跟个无骨动物似的撒娇,“我真喜欢你,你怎么这么可爱?”   单於蜚扶他躺进浴缸,坐在浴缸沿上看他。   他对自己毫无瑕疵的身体向来十分满意,并不介意暴露在刚与自己享乐过的“猎物”面前。   水温略高,他泡得很是舒服,见单於蜚正目光幽深地看着自己,索性一笑,“哗啦”一声抬起腿,踩在单於蜚小腹上。   这动作有几分邀请的意思,他本就是正面躺着,腿一抬起,身体便呈打开的姿势,堪称放荡。   单於蜚垂眸看了看贴着小腹的脚,不为所动。   洛昙深玩心大起,得寸进尺,脚掌在腹肌上游走,最终停在更加隐秘的地方。   单於蜚这才阻止他,却阻止得极不到位——只是握住他的脚踝,移到一边,并没有将他不安分的腿推回水中。   这便成了一场互相挑逗,你情我愿的游戏。   洛昙深舒坦地泡着澡,脚继续踩踩蹭蹭,挨着关键处就被挪开,没挨着就继续放肆。   但玩儿到后来,终于马失前蹄。   单於蜚大约是被他惹烦了,抓住他的脚踝突然用力一提,他准备不及,身子往下一滑,顿时门户大开。单於蜚就势跨入浴缸,压在他身上。   热水如潮汐,一波接一波从浴缸里涌出。   洛昙深这回彻底败下阵来,喊得嗓子都沙了,哭着求饶时眼尾被泪水熏红,单於蜚没忍得住,吻了吻他湿漉漉的眼。   “我会好好待你的。”回到床上,他摸着单於蜚受伤的手,近似梦呓,“答应我好不好?”   单於蜚靠在床头,眼中迷茫,似有什么正在心里挣扎。   “你自己说的,我哪里都好。”洛昙深道:“既然好,你为什么不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们现在这算什么?炮友?”   单於蜚捏着一根烟,却没有点燃。   “炮友没意思,我想谈恋爱。”洛昙深低声笑,“你只想和我当炮友吗?”   单於蜚没反应。   洛昙深继续道:“你在怕什么?今天见到的那个小孩儿让你不高兴了?”   “没有。”单於蜚道。   “你这醋可吃得够久。”洛昙深支起手肘,身上的薄毯滑到腰间,其下的风景一览无余。   单於蜚喉结滚了滚。   “还是说,你对我的过去不满?”洛昙深将薄毯往上拉,却根本没盖住应该遮掩的地方,“对了,你还见过我的前任。”   “但这有什么关系?”洛昙深又道:“我和他们已经结束了。宝贝儿,你还不知道吗?自从打定主意追你,我眼里就再没有别人。”   单於蜚终于将烟点上。   “借个火。”洛昙深叼出一根烟,直接凑到单於蜚的烟头上,将火渡了过来,深吸一口,在单於蜚耳畔吐出一片白雾,慢悠悠地引诱道:“而且你为什么要和他们比较呢?你对我做了什么,你自己不清楚吗?”   单於蜚肩背的筋肉绷得发硬,隔着一片白雾看洛昙深。   “我想和你谈恋爱,想你以恋人的身份干我,而不是炮友。”洛昙深的声音充满蛊惑,说完在单於蜚耳垂上舔了舔,“你呢?想干一个炮友?还是男朋友?”   单於蜚抖掉蓄了一长截的烟灰,眼中似有风暴。   洛昙深躺在他腿上,从下方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在自己胸膛点拨,笑着说:“答应我,好吗?”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听得见沉闷的心跳声。   洛昙深势在必得,明明此时的姿势只能仰望单於蜚,却骄傲得像个睥睨世间的天神。   单於蜚长而浓密的眼睫颤了几下,生着茧的手抚过他的脸颊、嘴唇、喉结。   他露出享受的表情,眼尾勾着不加掩饰的情欲。   过了很久,单於蜚终是叹了口气,发出一个他最熟悉不过的单音节——   “嗯。”   他眯起眼,像只捕猎成功的狐狸。   许沐初一个无忧无虑的闲人,人生最大的乐趣就是邀人玩乐,后知后觉发现挺久没见到明昭迟了,一打听,才得知明昭迟犯了事儿,被明家的掌权人——也就是明昭迟的亲爹明靖琛——断了经济来源,关在家中闭门思过。   纨绔子弟被家中长辈责罚本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明昭迟是原城纨绔里的“扛把子”,“扛把子”失了势,好事者免不了掀起一轮风言风语。   许沐初喜欢和明昭迟玩,表面上你好我好大家好,心里却不是那么回事儿。比起明昭迟,他更乐意和洛昙深混一起。只是洛昙深爱好纵欲与养生,一般不出来鬼混。   “明少犯事儿了你知道吗?”许沐初在电话里道:“被他老子给关起来了,哎他也够倒霉的,摊上这么个严厉的亲爹。我听说他二叔三叔在搞事儿呢,他老爹干嘛把他这根独苗给拘着?”   “不拘着放出去丢人现眼吗?”洛昙深正开着车,笑,“我倒是听说,明靖琛唯一的败笔就是他这个儿子。”   许沐初跟着乐呵,“不过他不一直是这样吗?以前怎么没见他爹管他?”   “这我就不知道了。”洛昙深说:“我又不是他们明家人。”   “要不你跟‘小王子’打听打听?”许沐初怂恿道。   洛昙深神色微变,“我跟安玉心没关系。”   “这就没关系了啊?你们不是挺好的吗?”   车到别墅,洛昙深瞧见一辆似乎在哪里见过的车。   “我到家了。”他懒得再跟许沐初闲扯,“挂了啊。”   下车,身后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回来了?”   洛昙深半侧过身,唇角一勾,“明少。”   明昭迟面色阴沉,但也没轻举妄动,“洛昙深,你什么意思?”   洛昙深道:“你跑到我家里来,问我什么意思?明少,我不记得你是这么不会说话的人。”   “你少给我装蒜!”明昭迟上前几步,“你跟明漱昇说了什么?”   “明漱昇?你姑姑?”洛昙深作思考状,“她的确来找过我,让我远离安玉心,我答应了,就这些。”   “你放屁!”明昭迟风度全失,“不是你跟她说了什么,她会跟我父亲告状?我会像现在这样惨?”   洛昙深意味深长地昂起下巴,“她跟你父亲告了什么状?” 第54章   到底是体面人,背地里的腌臜拿不到明面上说。明昭迟来这一趟已经是冲动之举,泼妇骂街之类的事实在是做不出来。   洛昙深好整以暇地站在车边,微笑着等他开口,他满眼怒火,咬牙切齿,最终却只是虚张声势地抬起手臂,隔空点了点,“洛少,你别得意。”   洛昙深耸了耸肩,一脸无辜,“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明昭迟恶狠狠地刮了他一眼,上车,一脚油门轰下去,超跑拉出一声刺耳的尖啸,飞快向山脚下驶去。   洛昙深哼笑,自言自语道:“盘山路也开这么快,活腻了?”   明昭迟突然出现虽然影响了他的兴致,但明昭迟那副受了闷气却发泄不出的窝囊模样却取悦了他。   ——明昭迟被明靖琛“断粮”禁足,的确是拜他所赐,明昭迟没有恨错人,但他暂时还不想一问就认。   “温泉”那一夜,安玉心给他下药,阴差阳错成就了他与单於蜚的好事。可一码归一码,安玉心的本意是用情事来捆住他,而明昭迟在一旁推波助澜。他可不是什么良善之人,明、安两兄弟居心不纯,自个儿搞出了龌龊事,他可以放过可怜巴巴的“小王子”,却不会让“小王子”的表哥继续逍遥自在。   事情发生后,他就在琢磨该如何摆明昭迟一道。明氏集团现在的掌权人明靖琛是有名的正人君子,驭下极严,奖惩分明,对唯一的儿子明昭迟却多年疏于管教,养出明昭迟如今这副鬼德性。   明昭迟在外的所作所为明靖琛也许并非不知道,只是明昭迟还没有过分到让人无法忍耐的地步,所以这位父亲才没有出手。   其实明昭迟玩归玩,睡过的男人女人不少,但要说特别出格的事,似乎也确实没有做过。他正为此苦恼的时候,明漱昇跑来大闹一场。他将人打发回去,仔细一想,却有了主意。   明靖琛这一辈,只有明漱昇一位女性,所嫁的安家亦是豪门。这几年,明氏三兄弟面上和睦,私底下争权夺利,老二与老三隐隐有了联合的势头。明靖琛虽然仍掌着明氏这艘巨轮的舵,但也不得不防着自家人。小妹明漱昇,是明靖琛唯一能够信赖的至亲。   明漱昇即便疯疯癫癫,但她的话,在明靖琛处一定有分量。   想到这一点,他立即吩咐林修翰向明漱昇透露一些欲盖弥彰、引人联想的细节——例如明昭迟将安玉心引去“温泉”,并帮助安玉心买到那仅在“温泉”售卖的特殊药物;再例如明昭迟和安玉心过于亲近,安玉心每次去酒吧,明昭迟都会亲自接送……   这些都是事实,但掐头去尾摆在一位精神本就不怎么正常的母亲面前,却足以拼凑出一个虚假的“真相”——明昭迟混账到了自己表弟头上!   如洛昙深所料,明漱昇怒火冲天找到明靖琛。不管是一哭二闹三上吊,还是理性分析,总之是令明靖琛不得不动手修理自己不成器的儿子。   如此一来,明昭迟必然消停一段时间。至于消停到什么时候,这倒说不准。   洛昙深心情不错,唯一感到可惜的是明昭迟是明靖琛的独子。明靖琛再怎么生气,也不可能把这根独苗给废了。只要明氏不发生翻天覆地的动荡,明靖琛还有说一不二的权力,明昭迟便仍是明家地位最高的大少爷。   “啧。”他轻嗤一声,向家门口走去。   “少爷回来了。”周姨出门迎接,面色有些紧张。   他一见周姨的表情,就察觉出不对劲,问:“怎么了?”   “夫人在里面。”周姨压低声音道:“等您好一会儿了。”   他皱眉,“她来干什么?”   “这不是快过年了吗,夫人带了些年货来,都是好东西。”   “年货?”他冷笑,“她这时候来跟我演什么母慈子孝。”   周姨是洛昙深从外祖母家带来的,并非不知道何香梓对两个儿子的冷淡与漠视,但此时也不得不劝,“人都来了,还给咱们带了这么多礼,少爷,您一会儿进去还是客气一些。这大过年的,犯不着生气。”   他敷衍着应了一声,迈步进屋。   何香梓仍是衣着华丽,十足十的贵气,坐姿相当优雅,万无之前在洛家老宅生气之状。   “什么事?”屋里很温暖,洛昙深却没有立即脱下大衣,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何香梓。   母子俩对视片刻,何香梓大约是觉得没有得到应得的尊敬,皱起一双秀眉。   洛昙深觉得可笑,不知何香梓是以什么心态安然坐在这儿,还想让自己亲热地喊一声“妈”。   很小的时候,他倒是想喊,但何香梓根本不给他机会。   在他最需要母爱的时候,何香梓在满世界玩乐,也许根本不记得还有他这个小儿子。陪在他身边的只有外祖母和哥哥,“母亲”、“妈妈”只是陌生而又冰冷的名词。   “快过年了,我来看看你。”何香梓端着架子,脸上的笑容像一张生硬的面具。   “看我?”洛昙深一手扶着沙发背,“我有什么好看?看我还不如看看您那几屋子奢侈品。”   “你……”何香梓忍下火气,“我带了些年货来,周姨已经看过了。”   “是的是的!”周姨说:“少爷,都是好东西呢。”   洛昙深微笑点头,“那看也看了,年货也送了,您还要坐到什么时候?打算和我一起吃饭?”   何香梓脸上终于挂不住了,“你一个人住在外面,我好心好意来看你,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没有将您赶出去,也收了您的礼物,这还不算领了您的好心和好意?”洛昙深说:“我的态度有问题吗?”   何香梓气得发抖,“你果然是个没有感情的怪物!”   “没有感情?”洛昙深“啧啧”笑,“我身体里可是流着您和洛运承的血。我当然是继承了你们的冷血,才成了没有感情的怪物。您这么说我,可是骂您自己。”   周姨赶紧劝道,“少爷,您就少说两句吧。”   何香梓拿起手包,怒目而视,“亏我还想接你回家吃团圆饭,你说出这些话,太让我寒心了!洛昙深,你还有没有一点亲情观念,还记不记得自己有父母?”   洛昙深就跟听到了特别好笑的笑话似的,“那这位寒心的母亲,在您逍遥快活,在我哥去世的时候,您有没有记得您也是有儿子的呢?”   何香梓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我心里一直有你们!”   洛昙深抬手表示不想听,“我还不知道您?您不过是岁数大了,玩累了,才突然想起自己是个母亲,于是想像别的母亲一样感受来自儿子的关怀。”   “但你不配。”顿了片刻,洛昙深又道:“回去吧,我今天心情好,您扫了我的兴,但我不想与您吵架。”   何香梓怨毒地看了他一眼,愤而离开。   周姨叹气,“少爷,您这是何必呢。她毕竟是您的母亲……”   洛昙深笑了笑,这才将裹挟着冬日寒气的外衣脱下来,“周姨,她拿来的东西我看着碍眼,你和大家分了吧。”   整个摩托厂家属区喜气洋洋的,老旧的楼房挂上红灯笼,贴上用红字写的“福”,竟也显出几分活力。   工人们一年到头都过得紧巴巴的,能省则省,街边的小摊上经常有人为了几块几毛钱争执不休,唯有过年前后,穷日子过惯了的人们才不那么计较钱,忙着给家人添新衣,忙着做一桌好菜,忙着凑角儿打麻将。   单於蜚受伤之后,在餐厅的工作受到影响,但因为洛昙深一个招呼,经理和领班非但不敢给他脸色看,还想给他一大笔“见义勇为表彰金”。   他没收,伤好了一些之后主动承担起力所能及的工作。昨天发了年终奖,钱不多,比那“表彰金”差得远,他给单山海买了一套新棉被,剩下的钱装进信封——每年最后几日,就有讨债的上门。先把钱准备好,那些人来了,才不至于闹出太大的动静。   今年不同以往,他贫瘠的世界里,又多了一份牵绊。   单山海没再提让洛昙深帮忙的事,只是看到床上的新被子时沉沉地叹了口气,“小蜚,咱们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啊……”   “我买了您喜欢吃的菜。”单於蜚笑着说:“好好过个年,有我在,您不用担心。”   讨债的人准时而至,单於蜚没让人进门,将信封递了过去。   对方抻着脖子往里面打量,忽然注意到他的右手,乐了,“哟,手给伤着了?跟谁打架呢这是?给哥看看。”   他将伸到跟前的手打开,“你们可以走了。”   “操,给老子甩脸色看?”那人唾了一口,似乎想要动手。   另一人却道:“走了,过年过节,来这一趟我都嫌晦气,你他妈还想闹事?”   单於蜚始终冷着脸。片刻,讨债的骂骂咧咧地离开。   他在走廊上抽了两根烟,估摸那些人已经出了家属区,才转身准备进屋。   “喂!”熟悉的声音让他停下脚步,看向声音的来处。洛昙深精神气十足地挥手,笑着跑了过来。   “你怎么来了?”他唇角微弯,沉静的眼中泛起笑意。   “和我家宝贝儿过年啊。”洛昙深环住他的腰,“快说‘欢迎男朋友’!” 第55章   洛昙深一身浅灰色的皮草,别说是走在摩托厂家属区,就是在原城最繁华奢侈的街道,亦是最引人注目的风光。   单於蜚牵着他的手,唇边始终泛着极浅的笑意。   时间还早,单山海被几位独居的老人叫去打牌。工人们全都放假了,楼上楼下四处是摆开的牌桌子。小孩儿三五成群各自玩闹,有人围在一起争抢一个游戏机,有人抱着鞭炮找地儿放。   整个家属区穷归穷,但热闹起来却是极有烟火气。   洛昙深从未在这种地方过过年,更是从未感受过这种“底层”的热闹。   外祖母家很温馨,过年却算不上热闹。他最怀念的是洛宵聿带他去游园的时光,那时候他才几岁,和洛宵聿一起猜灯谜、套圈……赢下的奖品全都归他,洛宵聿还奖励了他很大一个糖人。   那似乎是游园会上最漂亮、最精致的糖人。   可在他长大之前,游园会就取消了。这些年他最珍惜的亲人相继离世,他已经习惯了独自过春节。   没想到在城市的边缘地带,春节的气氛如此浓厚。   “啪啪啪啪——”喧闹的鞭炮声几乎在身旁响起,洛昙深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要躲开。   “别怕。”单於蜚还是牵着他的手,快速将他挡在身后。   他不是真的怕鞭炮,只是刚才正走着神,反应才大了些,缓过劲儿来后笑道:“我是你男朋友,你把我当女孩儿护啊?”   放鞭炮的小孩嘻嘻哈哈跑开,单於蜚回头看他,仍旧是笑着的,却没有说话。   “你今天心情很好?”洛昙深挑着眉,得意洋洋,“是不是因为我?”   单於蜚眨眼,竟是点了点头,“嗯。”   洛昙深没想到他会承认,怔了片刻,捏住他的下巴,“哟,冰山给我捂化了?怎么老笑?”   和单於蜚生着茧的手不同,洛昙深一双手是精心保养过的,纤长白皙,半分瑕疵都没有,可力气却是男人的力气,捏得重了,下巴不免生痛。   单於蜚捉住他的手,捂到嘴边,轻轻呵了一口气。   “撩我啊?”洛昙深笑,“不怕被人看见?”   “不怕。”单於蜚说。   “这回回答得倒快。”洛昙深哼了一声,“哎,跟我说说,你们这儿都是怎么过年?大人打麻将,小孩儿放鞭炮?”   “差不多。”单於蜚说:“等到了初一,还可以游园。”   洛昙深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单於蜚重复道:“游园。”   “你们这儿……还能游园?”洛昙深以为游园会十几年前就在原城销声匿迹了。   “嗯,厂里的工会组织的。”单於蜚牵着他往前走,“从初一办到初三,就在厂区里,职工自己申请摊位,自己买奖品,赚多少钱都自己收着。”   洛昙深新奇极了,“还能这样?”   “我们这儿比较落后,也比较封闭,大家都没什么钱出去旅游购物,但过年总得找些乐子。”单於蜚一改之前的冷淡,话多了起来,讲得也很耐心,“这个游园会一直都有,很多小孩儿一年里最盼望的就是初一到初三这三天。”   “那今年呢?”洛昙深眼中泛光,“今年也在厂区里办?”   单於蜚指了指厂区的方向,“嗯,有些摊位都已经布置好了。”   “带我去看看!”洛昙深几乎要跑起来,“我们也参加!”   单於蜚的目光很温柔,“好。”   从家属区到厂区要穿过一排排老旧的筒子楼,小孩们在狭窄的小路上穿梭,地上铺满了鞭炮爆炸之后的红纸,两人从嬉笑声与红纸间穿过,跑着跑着,洛昙深心里忽然亮堂起来,好像压抑着的烦闷不知不觉间已经消散。   不久前,当他将车停在家属区外面的支路上时,心情非常阴沉。   每次与何香梓见面之后,他都会低落一段时间,今日在家里憋得实在难受,才想到来找单於蜚。   见到单於蜚的一刻,情绪确实明媚了不少,此时和单於蜚一起跑着,精神更是为之一振。   一串鞭炮从筒子楼上坠下来,火光飞溅,他感到身子向右边一斜。撞进单於蜚怀里时,才发现刚才那个突如其来的力道来自单於蜚手臂。   “说了我不怕。”鞭炮几秒就炸完了,他撑起来,调笑着看单於蜚,“你拉我干什么?”   “保护你。”单於蜚浅笑着说。   “啧,你还得意上了是吧?”他轻轻推了单於蜚一下,又勾了勾单於蜚的手指,“我发现你跟那些小孩儿一样。”   “嗯?”单於蜚似有不解,“小孩儿?”   “对啊。”洛昙深指了指哈哈大笑追逐着的小孩儿,“他们过年就开心,你也是。你看看你,把过去半年的份儿都笑完了。”   单於蜚抿一下唇,眼神认真,“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他们笑,你也笑。”   过了好一会儿,单於蜚才轻声说:“我不是因为过年而开心。”   洛昙深看到单於蜚瞳孔里的自己,心里有个地方隐隐约约颤了一下。   “到了。”单於蜚在挂满灯笼的厂区门口停下,“看到里面的摊位了没?”   洛昙深有些恍然,直到单於蜚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才回过神来。   “要进去吗?”单於蜚问。   “好啊。”洛昙深对厂区已经很熟悉了,从大门溜进去,见很多工人正在装点自家摊位,心头顿生感慨,“真没想到这里会有游园会。”   “初一我上晚班,白天有空。”单於蜚说:“游园会早上九点开始,我去接你吧。”   “接?”洛昙深抱臂笑道:“上哪儿接去?”   单於蜚正要回答,洛昙深眯着眼说:“上你家床上接吗?”   “你……明天除夕不回家?”   “说了陪你过年,你家就是我家。”   单於蜚想了想,“除夕我也上晚班。”   “我知道。”洛昙深道:“所以咱们今天晚上陪爷爷吃年夜饭,就算是过年了。明天呢,白天我和你去给爷爷买几件衣服,晚上你去餐厅上班,我来当你的客人。”   单於蜚摇头,“我给爷爷买了被子。”   “那是你的心意,还有我的心意呢?”洛昙深走到一个空着的摊位上,坐上桌子,“你答应过我,现在我是你男朋友了,大过年的,我不该给爷爷买衣服?”   单於蜚站在他面前,将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他肩上的红纸摘下来。   “就这么说定了。”洛昙深长长的眼尾弯起,晃着的脚突然勾住单於蜚的小腿,半是撒娇半是耍横,“除夕夜你们领班不会那么没人性,把你压榨到深更半夜吧?我在楼上房间等你,我们做完再回家。”   单於蜚温和地笑,“明天会很忙。”   “那我不管。”洛昙深扬着下巴,“我很急的。”   反正已经到了厂区,两人散着散着步,就去了废弃车间。   人忙着过年,却苦了流浪狗们。狗儿害怕鞭炮,全都躲在棉房子里。好在狗粮多的是,足够它们安然度过这个寒冬。   洛昙深逗了会儿狗,“走吧,回去给爷爷做年夜饭。”   天渐渐黑了下去,各家各户飘出菜香酒香,但鞭炮声和麻将声仍未断绝。单山海赢了二十多块钱,难得高兴一回。洛昙深将家里的事抛在脑后,也高兴。单於蜚端上一道道菜,三人围坐一起,听着外面的闹热,有说有笑地吃完了年夜饭。   直到将家里收拾干净,洛昙深都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单於蜚捏着他的指尖,“怎么了?”   他长吸一口气,“难怪大家都喜欢春节。如果每年的春节都像今天一样,那我也喜欢。”   单於蜚笑道:“嗯。”   “你‘嗯’什么?”   “我也喜欢。”   “你别当我的复读机好吗?”洛昙深抬起手,揪了揪单於蜚的脸,“你每年都这么过。”   单於蜚摇头,“不是。”   洛昙深乐了,“你刚才是想说——你本来不喜欢过春节,但如果每年的春节都有我,那你也喜欢过春节?”   单於蜚眼中的笑意更深,“嗯。”   “哎哟,我的宝贝儿。”洛昙深埋头在他肩上蹭了蹭,“你可真勾人。”   除夕夜,餐厅客人众多,单於蜚在大厅忙到凌晨,刚一歇下来,就被催到了顶楼。   “等你好久了。”洛昙深掀开睡袍,双腿分开躺在床上,身体被暧昧的灯光勾勒得格外诱人,“来。”   被褥因为另一个人的重量而下陷,跨年夜璀璨的礼花与喧天的鞭炮被落地窗隔绝,房间里满溢着不加掩饰的欲望与高亢的呻吟。   他们的身影倒影在黑色的落地窗上,融入星空与夜色,与绽开的烟花辉映。   新年的头一天,阳光从窗外洒进屋。洛昙深夜里放浪得狠了,直到感觉到有人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才懒洋洋地睁开眼。   “你偷看我哦?”他笑着将单於蜚的脸推开,“几点了?”   “十点。”单於蜚说。   他愣了一会儿,突然坐起来,“十点?怎么就十点了?你怎么不叫我?”   单於蜚笑而不语。   “游园会九点开始,这都十点了!”他揉了揉眼睛,从床上跳起来,“你别笑了,赶紧收拾!”   “好。”单於蜚一边答应一边拉住他的手腕。   “干嘛?”他回过头。   单於蜚在他唇上轻轻碰了碰,“就亲一下。”   作者有话说: 假甜还会持续一会儿,一切铺垫好了才会进入虐攻阶段。 第56章   临近中午,游园会人头攒动,沸反盈天。   洛昙深极少往人堆里扎,这回却是由单於蜚牵着,可劲儿往人最多的摊位上挤。   原城这些年发展迅速,落后的、赚不到大钱的买卖与活动渐渐被新兴事物取代,游园会这种几乎只存在于上世纪的迎春活动却被同样落后的摩托厂保留了下来,成为大人小孩们一年一度的盛会。   洛昙深手里攥着一把刚换来的票,一百块钱就是厚厚一沓。原本他想换个一千块钱,单於蜚却说一百块钱就够玩到下午了。他最初还不信,结果接连在三个摊位套了几十个圈,才花去二十多块钱的票。   他扯着单於蜚的衣袖笑:“这也太便宜了吧?”   “图个乐子。”单於蜚怀里抱着一个小臂大小的塑料卡车,是洛昙深刚才套到的“战利品”,“贵了就没人愿意玩了。你看那边的摊位,两张票换一个圈,摊上就摊主一家。”   洛昙深一看,眼尾勾了勾,“我们去!”   别家摊位生意做得热火朝天,自家摊位门可罗雀,摊主愁眉苦脸盯着一地奖品。   他家一个圈卖得贵,是因为奖品比别家好得多。洛昙深之前套到的塑料卡车是地摊货,批发价顶多两块钱,而他家的玩具车、玩偶、变形金刚最便宜的进价都有十五块,本想趁这次游园会给儿子攒出下半年念大学的钱,这下少亏一些都谢天谢地。   洛昙深走到摊位上,被三双渴求的眼睛盯着。   “礼品不错,比别家好。”他看了看满地的小玩意儿,笑着说。   摊主连忙冲上前,伸出挂满塑料圈和金属圈的手臂,“玩一玩吧,一张票换一个圈。”   洛昙深回头看单於蜚,又看了看摊位边的招牌,“不是两张票换一个圈吗?怎么打折了?”   “哎……”摊主摇头,“这不是没人来吗!”   洛昙深笑,用三十张票换了三十个圈。摊主喜出望外,竟又送了三个圈。   别的摊位挤,这边摊位空,倒是更方便发挥。洛昙深转着手里的圈,问:“想要什么?”   隔离线里,一共有七排礼物,越近越便宜,越远价格越高。   单於蜚扫一眼,指着第一排的小皮球,“就这个吧。”   洛昙深嗤笑,贴在他耳边道:“你就这么喜欢‘球’啊?”   单於蜚眉梢挑了挑。   “我的还不够你玩儿?”洛昙深往他身上蹭了蹭,十足亲密,“回头玩我的,包你满意。换一个。”   单於蜚又指着第一排的仙女棒说:“这个也行。”   “你怎么回事?”洛昙深道:“刚才想要‘球’,现在想要‘棒’,你这是光天化日下给我性暗示?”   单於蜚叹气,眼神泛着无奈与纵容,“我没有。”   “还说没有?难道你真心想要仙女棒?”洛昙深调戏道:“宝贝儿,我以前怎么没看出你有个当仙女的梦想呢?”   “我只是觉得,第一排更容易套到。”单於蜚说。   “我是问你想要什么。”洛昙深自信满满,“怎么,你觉得最后一排我就一定套不到?”   单於蜚说:“那就最后一排的修剪工具盒吧。”   那是一个形如文具盒的长盒子,里面装着剪刀、剃刀、梳子、指甲刀、锉刀等居家小工具。   洛昙深“啧啧”两声,“这儿这么多玩具,你就要那个?”   “那个最实用。”   “真不浪漫。好吧,你男朋友现在就套给你。”   五分钟后,三十个圈用完,单於蜚怀里多了一个无心套到的癞皮狗玩偶,工具盒却在原地岿然不动。   “再来四十个圈!”洛昙深本来想要五十个,但手里的票不够了,只得一边换圈一边让单於蜚去换票,“快去快去,这回不听你的了,给我换五百块钱的票。”   单於蜚想将塑料卡车和玩偶放下,又担心弄脏,只得抱着挤去换票的地方。挤回来时,之前生意冷淡的摊子边已经围了一圈又一圈人,喝彩声不断。   他连忙赶过去,只见洛昙深脱了外套,正套得起劲。那昂贵的大衣被随意扔在一旁的凳子上,大截衣摆掉落在地。   工具盒仍是没被套到,洛昙深额头上出了汗,脸颊红扑扑的,大概是因为认真专注,眼睛看上去格外明亮。   单於蜚不知不觉牵起唇角,眼中流动着笑意。   围观者越看越起劲,其中不少人也跟摊主换了圈,小孩子尖叫着要变形金刚,摊主喜出望外,见洛昙深使完了换来的圈还没套到工具盒,索性将工具盒拿来,“送给你了!”   洛昙深擦汗,接过来掂了掂,“谢了。”   其实他还想再换几十个圈接着套,但摊子上人越来越多,他不介意成为众人的焦点,却不乐意老被挤来挤去,只好寻找下一个人少的摊子。   单於蜚拿起外套,想给他披上,他轻轻一推,“热。”   单於蜚便将外套搭在手臂上。   玩到中午,洛昙深已经成了整个游园会最受瞩目的大佬。凡是他去的摊,再冷淡也会火——谁不想看土豪“一掷千金”呢?   人一多他就撤退,单於蜚抱着他套来的没用玩意儿,直到后来实在抱不下。   赖皮狗玩偶掉下来了,单於蜚蹲下去捡,然而玩偶没捡起来,卡车火箭小皮球仙女棒掉了一地。   ——洛昙深最后还是套到了小皮球和仙女棒,虽然都是瞄准别的礼品时不小心套到的。   见礼品全掉了,洛昙深站在一旁笑,“宝贝儿,你真笨,这点儿东西都拿不稳。”   单於蜚抬眼看他,见他站在正午的阳光下,笑容恣意,好似会发光。   洛昙深笑完蹲下来,邪肆多情,“拿不稳没关系,只要让我爽的时候稳,我就不嫌弃你。”   单於蜚不说话,片刻,在他头上揉了两下。   洛昙深微怔,表情忽然凝滞,眼中的风情被茫然取代,嘴张了张,却没说出话来。   单於蜚察觉到他的异常,收回手,问:“怎么了?”   须臾,洛昙深甩甩头,回神,神色却暗淡下去,“没事,就突然想起我哥了。”   “……因为我揉了你头发吗?”   “嗯。”洛昙深站起来,语气遗憾,“他说我头发很柔软……除了他,你是唯一一个敢揉我头发的人。”   饭点,餐饮摊子很热闹,摊主们热火朝天地叫卖着自家的热狗、肉串、汉堡。   单於蜚问:“你饿不饿?”   洛昙深长吸一口气,“我想吃糖人。”   城市边缘地带的工厂,模仿得来游园会,却学不来真正的民间手艺。原城曾经的游园会有花灯有糖人,可以猜灯谜,但摩托厂的游园会只有套圈之类的娱乐活动,整个餐饮区卖的全是速食,缺少旧时游园会的精髓。   “只有糖葫芦。”单於蜚看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卖糖人的摊,连棉花糖都没有。   洛昙深接过糖葫芦,“小孩儿才吃这种东西。”   单於蜚说:“糖人也是小孩儿才吃的。”   “糖人漂亮。”洛昙深说着咬下一颗糖葫芦,腮帮子立即鼓了起来。   单於蜚迟疑一会儿,说:“你想要糖人的话,我可以给你做。”   洛昙深不信,“你会?”   “嗯。”   两人匆匆回到家,单山海不在,和厂里的孤寡老人聚餐去了。   洛昙深有些激动,“你在找什么?”   单於蜚蹲在阳台的储物柜边翻找,“炉具和石板。”   洛昙深见他搬出工具,惊讶,“你家怎么会有这些?”   单於蜚不答,只说:“蔗糖厨房里有,麦芽糖得出去买。”   大年初一,绝大多数店铺都关着门,最后还是洛昙深一个电话打到鉴枢,让人送了一包麦芽糖过来。   单於蜚把工具挪到楼下,将糖熬化,用勺子勾着,开始在抹有食用油的石板上作画。   午后的阳光照得人发懒,放鞭炮的小孩围了过来。洛昙深睁大双眼,“你真会啊?”   单於蜚浅笑,握着勺子的手很稳,“嗯。”   很快,一只金黄色的小狗出现在石板上。   接着,他用铲刀一拨,小心翼翼地将小狗与石板分离,“竹签。”   洛昙深看呆了,半天才将竹签递上去。   竹签黏在小狗上,一个小巧的糖人就做好了。   洛昙深接过糖人,对着阳光,任糖人的光彩倒映在眼中。   小孩们吵了起来,都想要小狗糖人。   “给他们吧。”单於蜚说:“那个只是练手,我给你做个更好看的。”   小孩们得到了小狗、鸭子、汽车……闹闹嚷嚷跑去游园会,空坝里安静下来,洛昙深蹲在地上看单於蜚,饶有兴致道:“你怎么会做糖人?”   “学的。”单於蜚答了等于没答。   洛昙深笑:“敷衍我呢?”   “练完手了。”单於蜚还是不正面回答,“想要什么?”   洛昙深撑着下巴想了一会儿,“随便吧。”   “随便?”   “你自由发挥,做你最擅长的。”   单於蜚点头,“好。”   日光和时间融进糖液,在石板上安静地流动。洛昙深凝视着细致而精美的线条,瞳孔忽而微缩,忽而张开。   好似过了很久,单於蜚将终于完成的糖人铲了起来,黏上竹签,递到洛昙深眼前,温声笑问:“喜欢吗?”   洛昙深眸光闪烁,盯着金灿灿的凤凰。   这只凤凰,与他记忆里洛宵聿在游园会上买给他的那一只,几乎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说: 看到有读者对攻的态度转变有疑问,内心剖析是后面一个阶段的内容,会详细写的。 第57章   洛昙深记得,那一年的春节来得很迟,腊月未过,春意就悄悄铺陈开来。   洛宵聿刚回国,才十七岁,因为打算报考国内大学的事和家里闹了很多不愉快。大年初一,洛家气氛压抑尴尬,活像一个没有锁链的牢笼。   “哥哥。”洛昙深九岁,自幼在外祖母家生活,对洛家的一切都感到不适。   他扯了扯洛宵聿的衣角,细声细气地说:“我们不要待在这里好不好?我们回外婆家去。”   与同龄小孩相比,洛昙深更加乖巧,并不闹腾。外祖母出自旧时的书香之家,温温婉婉的,知书达理,他耳濡目染,便也有学有样。   多年后原城上流圈子将安玉心戏称为“小王子”,其实年幼时的洛昙深才是真正的“小王子”——贵气、可爱、骄傲而不失礼仪。   “哥哥带你出去透气。”洛宵聿给他穿上新制的羊绒外套,围上围巾,笑道:“对了,今天寻珊公园有游园会,想不想去瞧瞧?”   “想!”他扬起脸笑。   十几年前,人们的娱乐活动远不如现在丰富。   春节,除了最富有的那一小撮人,绝大部分市民不是走亲访友打麻将,就是出来参加游园会。   原城每个社区都有游园会,规模最大的当属寻珊公园的游园会。   洛昙深此前从未参加过,十分新奇,一到公园大门口,一双漂亮的眼睛就睁得老大。   洛宵聿牵着他买票,又在流动小摊上给他买了王冠头饰和王子权杖,还有一件银光闪闪的小披风。   ——这些都是游园小男孩的标配。   他开心极了,拉着洛宵聿在各个摊子上穿梭,套圈、射箭、看尚未点亮的花灯、和其他小孩一起跳舞,甚至跟在几位老大爷背后,有模有样地猜灯谜。   玩到下午,才终于有些累了。   洛宵聿买来好些食物,蒸糕、丸子、烤串……全是外祖母不让吃的“坏食物”。   “咱们偷偷吃。”洛宵聿笑着说。   他小心翼翼地尝了一个丸子,立即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惊喜万分。不过即便想要狼吞虎咽,他的吃相仍旧无可挑剔。   “哥哥,那些人在看什么?”吃完最后一块蒸糕,他抻着脖子,指了指一个围着许多人的铺子。   “糖人。”洛宵聿看过铺子旁放着的宣传纸板后说,“原来是有名的老手艺人。走,我们也去买一个。”   坐在铺子里的是一位老师傅、四位小师傅。展示台上插着不少已经做好的糖人。   洛昙深挤到最里面,兴致勃勃地看着糖人。   小孩子们喊着“我要孙悟空”、“我要仙女”,家长们心甘情愿地掏钱,满足自家宝贝的新年愿望。   洛宵聿问:“小深想要哪个?”   “要最大的那个!”他挥舞着权杖,权杖上的星星指着展示台中央的凤凰。   老师傅亲自将凤凰取下来,笑呵呵地递到他手上。   洛宵聿告诉他,凤凰正是这位老师傅做的。   他珍惜极了,一路小心护着凤凰,生怕被别人挤坏。   “不尝尝吗?”洛宵聿问。   他连忙摇头,“这么漂亮,我舍不得。”   “放久了会坏的。”   “凤凰怎么会坏呢?哥哥,我们回去吧,我要把它插在我房间的窗户上,每天醒来都能看到!”   时间还早,入夜之后,造型各异的花灯会尽数点亮。   洛宵聿问:“现在就回去?”   洛昙深笑得很乖,“先把凤凰送回去,万一被挤坏了就糟了。”   不过,凤凰最终没能插在外祖母家的窗户上。   在寻珊公园大门口,洛昙深被一阵哭声吸引了注意力。   蹲在门外哭泣的是个瘦小的男孩,看上去不过五六岁,穿着老气陈旧的衣服,脸颊红肿,浮着巴掌印。   洛昙深蹲在男孩面前,摸了摸男孩的头,“弟弟,你怎么了?”   男孩两眼通红,擦掉眼泪就要走。   “你别走呀!”洛昙深拉住他的小手,“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哭?”   男孩很矮,力气小,挣脱不开,哭得更厉害了。   “大年初一不能哭的。”洛昙深帮他擦眼泪,“哭了这一年都不会开心。弟弟,你乖乖的,不要哭了,是不是有谁欺负你?”   男孩摇头。   “你……”洛昙深伸出手指,想碰一碰他的脸,“你被打了吗?”   男孩还是摇头。   洛昙深又问,“你的家人呢?我带你去找他们吧。”   男孩又掉泪。   “哎呀你怎么又哭了?”洛昙深急了,“说了今天不能哭的。你去公园里玩吧,里面有很多好玩的。你看我的凤凰,好不好看?就是在公园里买的哦!”   男孩怔怔地看着凤凰,缓缓伸出手,似乎想要轻触一下。   洛昙深赶紧退开,“不能摸的哦,它是我的,你想要可以自己去买哦。”   男孩难堪地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将眼泪都擦干净,向与公园大门相反的方向走去。   洛昙深不解,喊道:“咦,你怎么不进去?里面很好玩!”   男孩停下脚步,没有转身,但右手抬了起来,边抹眼泪边颤声道:“我没有钱,进不去。”   “啊?”洛昙深对“钱”没什么概念,看向洛宵聿,“哥哥?”   洛霄聿叹了口气。   男孩已经走远了,正要过马路。   一旦过了马路,就追不上了。   洛昙深突然跑起来,“弟弟,弟弟,你等等!”   男孩在路边转过身。   银色的披风猎猎作响,镶嵌水晶的王冠闪着光。洛昙深喘了口气,十分舍不得地将凤凰递到男孩面前,“你不能进去也没关系,这个送给你!”   男孩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也没有接过凤凰。   “拿着呀!”洛昙深将竹签放在他手里,仗着自己比较高,又拍了拍他的头,弯着眉眼笑,“弟弟,今天是新年第一天,真的不能哭的,就算被欺负了也不能哭。凤凰现在是你的了,不要哭了哦!”   男孩似乎在发抖,很轻地说了声“谢谢”。   他端着哥哥的架子,挥着手说:“不客气!弟弟,新年快乐哦!”   光芒透过凤凰的金羽,洒落在泛黄的记忆上。   洛昙深眯起眼,心中的湖水像被投入了一枚小石子,晕开一圈圈波纹。   他早已记不得男孩的模样,而当年陪着自己的哥哥也已离世。   一切仿佛都变了,可那只不曾停在他窗户上的凤凰,竟像穿越过十数年的时光,回到了他手上。   “喜欢。”他声音很低,近乎自语。   单於蜚笑了笑,“那就好。”   不远处又响起鞭炮声,洛昙深凝视着凤凰,又问:“你为什么会做糖人?”   单於蜚一边收拾一边道:“糖人又不难,以前跟人学过。”   “为什么学?”   “你问题很多啊。”单於蜚搬着石板往楼上走,“学一门手艺,多一条赚钱的门路。”   洛昙深跟着他上楼,将凤凰插在窗边,看了一会儿,终于从童年的回忆里脱身,恢复玩世不恭的模样,“你倒是多才多艺。”   已是下午三点多,再过一会儿,单於蜚就得出发去鉴枢上晚班。   洛昙深将得到的奖品摆在桌上,上午套圈套得起劲,此时却索然无味,“都放你这儿吧。”   单於蜚点头,“嗯。”   洛昙深没事干,拿起塑料卡车把玩,一个不小心,被缝隙夹住了指甲。   “指甲得修剪了。”他放下卡车,自言自语道。   单於蜚走近,看了一眼,“你套到了一个修剪工具盒。”   洛昙深先是一愣,而后挑眉笑:“你剪?”   “可以。”单於蜚说。   洛昙深这双手定期接受护理保养,指甲的每一个弧度都经过精心打磨。   见单於蜚从工具盒里拿出指甲刀消毒,他好整以暇地问:“你行不行啊?”   单於蜚做完准备工作,牵住他的指尖,看了他一眼。   他眉梢轻轻一抖,觉得这沉默的一眼里似乎包含了无尽的情绪。   光线从窗户穿进来,暖融融地照在两人身上,凤凰的影子倒映在桌上,比翼成双。   谁也没有说话,除了时不时响起的鞭炮声和麻将洗牌声,周遭就只剩下指甲刀的声响。   洛昙深看着单於蜚低垂的眉眼,心头时而空落时而满胀。   “猎物”张开了爪子,正在细细地挠着他的心房。   许久,单於蜚放下锉刀,“好了,去洗手。”   洛昙深摸了摸中指,指甲剪得不深,没贴着肉,形状不像平时那样圆融完美,左右两边细看并不对称,但不知怎地,他却觉得十分顺眼,于是道:“不错啊。”   单於蜚微笑,“是吗?”   “以后都帮我剪。”他靠上去,双手环住单於蜚的脖子,驾轻就熟地撒娇,“好吗?”   单於蜚注视着他的眼,笑意愈浓,须臾,应道:“好。”   新年的第一个夜晚,有人放纵,有人仍在为生活奔忙。   洛昙深没有与单於蜚一起去鉴枢——他有自己的生活圈,不至于一谈恋爱,就耽于其中。   会所衣香鬓影,许沐初笑着与他碰杯,“终于追到了?”   他品着酒,眼中倒映着喧嚣与欲望,“有我追不到的吗?”   “啧啧!”许沐初竟是翻出了手机里的记事本,醉醺醺地说:“那我得给你记个时间,看你这回什么时候玩腻。”   洛昙深皱了皱眉,心里涌起一阵难以言说的不快。 第58章   春节是鉴枢海鲜餐厅一年里最有人气的时候。   不少平日里消费不起,或者舍不得花一大笔钱犒劳自己的普通人过年时也“阔气”起来,带着家人前来享用原城最高档的海鲜。   单於蜚连着上晚班,初六夜里再上一趟,后面就能休息两天了。   还不到晚宴供应的时间,他坐在换衣间的角落里,低头看手机。角落里不太明亮,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将唇角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笑衬得格外明显。   他正在看的是微信聊天记录,手指在屏幕上划得很慢,遇到语音信息就将手机挪到耳边,明明已经听过很多次,再听时还是认真而温柔。   洛昙深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时和面对面说话时不太一样。同样一句略带戏弄的话,经过语音功能一过滤,竟是可爱许多。   “我今天不去找你啊,有个局。”这是初二的信息。   “宝贝儿,想你了,在干嘛,有没有想我?”这是初三。   “我到了。”初四。   “哎,腰痛,你昨天弄死我了。”这是初五。   今天初六,很多人的春节假期即将结束,洛昙深还没有发来任何信息。   单於蜚回顾完最近的聊天记录,发了一会儿呆,起身准备去厨房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   当初刚来工作时,他只是最普通的服务生,负责做清洁,连包厢都不能去,后来成了大堂烹饪服务生,渐渐开始服务包厢里的重点客人,现在已经能在厨房打下手,几名主厨忙不过来时,一些菜肴便出自他手。   到了六点,大堂已经坐满,包厢也全部订完。服务生不停将点菜单送到厨房,后厨跟打仗似的,单於蜚却气定神闲,毫不慌乱地料理着面前的食材,做好一份,就按铃让人端走。   “小单这是有大将之风啊。”一名主厨笑道:“我跟你差不多大的时候还是个学徒,外面客人催,里面师傅催,我忙得焦头烂额,差点撂担子不干了。你这心理素质也是绝了,不慌不忙的。”   单於蜚摆好盘,“出了错还得重做,更耽误时间,不如按平常的节奏来。”   没过多久,领班杨晨露来厨房找人,“小单呢?小单在不在?”   单於蜚抬头,像是在等待什么,眼中极不明显地滑过一缕光,“嗯?”   “外面需要人现场烹饪,几个新手搞不定,你去顶一顶。”杨晨露说。   光在瞳仁最深处熄灭,单於蜚洗干净手,“我这就去。”   餐厅定位高端,但人一多,再高端的地方都显得吵闹拥挤。   单於蜚在各个餐桌间穿梭,这一忙,就直接忙到了十点。   每天的晚宴持续到十二点,但一般十点之后,大部分客人便会埋单离开。   这阵子正逢假期,凌晨才消停是常态,而今日是假期最后一天,客人走得早,大堂只剩零星几桌还没有收席。   单於蜚本想回厨房,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之前整个大堂都很热闹,男人独自坐在一张小桌边,并不起眼。现在很多客人已经撤退,他孤单的背影就格外引人注目。   单於蜚知道他是谁。   平征——洛昙深的前任,数次与洛昙深一同前来用餐。   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单於蜚不知不觉皱起眉,眼神渐沉。   平征周围已经没有客人,远远看去像一座寂寞的孤岛,潮汐一来就将被淹没。   这个点,很少有客人还会加菜。平征却叫来服务生,点了一份炙烤蟹脚。   这是一份需要现场烹饪的菜,服务生一边向厨房跑去一边喊:“小单,C05桌,麻烦了!”   单於蜚向平征走去,直到站在桌边,才发现对方双眼通红。   平征点了很多菜,满满摆了一桌,都是价格相对较低的菜品。他喝了酒,认不得单於蜚——当然即便不喝,应该也认不出。   他抬起眼,看了看单於蜚,很快局促地别开目光,大概是酒精上了脑,不太清醒,絮絮叨叨地说起来:“你,你别看我点的都是低档菜,我以前也点过价格最高的海鲜,叫,叫什么来着……哎我记不得了。”   单於蜚目光冷沉,脑中闪过洛昙深几次带平征来用餐的情形。   平征说着话,竟然哭了起来,“很久没来过了,今天过节,我就想,就想奖励自己一顿好的。可是,可是怎么这么贵啊?以后说不定就不能来了。”   这时,炙烤蟹脚被端上桌。服务生诧异地碰了碰单於蜚的手臂,用眼神问——他怎么哭了?   单於蜚摇头,示意服务生离开,然后面无表情地开始烹饪。   平征一边抹泪一边喝酒,眼中早已没了焦距,低喃道:“我没有犯错,他为什么不要我了?凭什么不要我?”   单於蜚的手一顿。   “我走不出来的……”平征缓缓伏在桌上,声音颤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火候稍有偏差,蟹脚烤过了头。单於蜚看着平征被眼泪弄花的脸,沉声道:“趁鲜。”   平征不住抽搐,没有动筷。   事实上,他点得虽多,却没有吃几口,酒倒是喝得不少。   单於蜚正欲离开,忽听他道:“我,我是不是见过你?”   “我一直在这里工作。”   “是吗……”平征垂下头,很快精神一振,“那你是不是经常见到洛,洛先生?”   单於蜚冷冷道:“哪个洛先生?”   平征脸颊泛红,“就是洛先生啊,鉴枢是他家的产业。”   单於蜚默了几秒,“见过。”   平征竟是伸手想扯住他的衣袖,“洛先生还好吗?有没有,有没有……”   “有没有带人来过?”单於蜚帮他说完。   平征睁大双眼,眼泪再次滚落,“你看见了?他身边已经有别的人了?”   单於蜚静立着,许久,点了点头,“嗯。”   身后传来近乎崩溃的嚎啕大哭,单於蜚步伐沉稳地向厨房走去,这一晚始终挂在唇边的笑意凋零枯萎。   洛昙深从一个慈善拍卖会上抽身,心情不错地给单於蜚发信息,“在干嘛?”   单於蜚迟迟没有回复,他看了看时间,并不着急。   此时正是餐厅最忙碌的时刻,单於蜚的手机也许根本不在身边。   “少爷,是直接回去,还是去哪里休息一下?”林修翰坐上副驾,手里拿着平板。   洛昙深靠在宽敞的后座,想了想,“我明天有哪些活动?”   林修翰调出行程安排,挨个汇报完,又说:“少爷,开年事务多,最近您得辛苦辛苦了。”   洛昙深笑,“无所谓,今天累了,直接回去吧。”   车在城市的五光十色里穿行,洛昙深眯眼看着窗外,时不时摁亮手机瞧一眼。   单於蜚还没有回复。   行到一处十字路口,车因为红灯而停下。洛昙深注意到一家咖啡书店的硕大LED广告牌,直起腰背,突然问:“平征还在这儿工作吗?”   林修翰一愣,“少爷,您怎么突然想起他?”   “看到这书店就想起了。”洛昙深十指交叠,状似不在意,但眉心很轻地皱了皱。   与别的“猎物”相比,平征算是给他留下了挺深的印象——分手时将他痛骂一顿,说他虚伪、没有心、不配被爱,还说他的行为比别的纨绔更加恶劣。   很奇怪,这些话他本来都快忘了,最近却莫名其妙地想起,魔音似的在脑子里回荡,于是连同“平征”这个名字,也记得清楚了一些。   想到“不配被爱”,他唇角扯出一抹冷笑。   “不配被爱”的自然不是他,因为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正被疼爱着。   单於蜚看似冷淡,实则温柔入骨。他甚至不明白,单於蜚给予他的温柔从何而来。   那天许沐初说要记录一下,看他什么时候腻。他没告诉许沐初,至少现在,他还没有嗅到半分腻味的征兆。   “他年前辞职了。”林修翰说:“去南方旅行,有没有回来我暂时不清楚。少爷,您想知道的话,我明天就去查。”   洛昙深摇头,“不用,随便问问而已。”   “不过既然说起,我倒是有个情况想向您汇报一下。”   “说。”   “刚与您分手之后,平征状态稳定,但后来工作上却频繁出错,多次请假。”林修翰道:“原因不明。”   洛昙深摩挲着下巴,“因为我?”   林修翰叹气,“我并未过多关注,少爷,不管是什么原因,至少他不会影响到您。”   洛昙深沉默片刻,“如果他需要钱,你再给他一笔就是。”   林修翰诧异,“少爷,您从不在分手之后介入前任的生活。”   “我善心大发了不行吗?”洛昙深闭上眼,懒散道:“你看着办吧。”   林修翰在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十分不解。   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自从和单於蜚在一起,很多行为就已经脱离了他的控制。每每想起平征那句“不配被爱”,他都有反驳一番的冲动。   放在一旁的手机终于有了动静。他拿起一看,是单於蜚发来的消息。   “刚才在工作,没看到。”   他立即勾起唇角,“想不想我?”   过了半分钟,单於蜚才回复,“想。”   他愉快地伸了个懒腰,丢开手机,吩咐道:“不回去了,去鉴枢。”   与此同时,度过最惨淡春节的明昭迟在电话里道:“帮我查个人……嗯,姓单,单於蜚。” 第59章   洛昙深喜欢在“事后”腻在单於蜚身上,长腿交缠也好,伏于胸口也好,枕着肩膀也好,总之要肌肤相触,皮肉紧贴。   这实在是很“双标”——以前与别的“猎物”寻欢作乐时,一旦完事,他便不欲与对方有太多肢体上的接触。隐隐知道承受的一方在情事后需要安抚,也顶多给予一个施舍性的吻。此时自己成了躺在下面的那一位,就跟无师自通了“黏人”这一本事似的,就连去浴室,也要单於蜚从旁搂着。   “你今天不高兴?”泡了个舒服的热水澡,洛昙深趴在单於蜚胸口。   他今日忙了一天,晚上这一趟是临时起意,刚才做的时候苦活累活全让单於蜚干了,他只用躺着享受。结束后还耍赖,让单於蜚按摩了好一会儿才消停。   “有点累。”大概是灯光的原因,单於蜚的眼色比平时黑沉。   洛昙深挑着眼梢看了一会儿,“只是累吗?”   “嗯。”   “我还以为你心情不好。”   单於蜚很浅地笑了笑,“没有。”   “没有就好。”洛昙深换了个姿势腻着,忽然想起在车里琢磨的事,一个挺身坐起来,将单於蜚罩在身下。   “嗯?”单於蜚摁灭抽到一半的烟。   “你……”洛昙深斟酌几秒,还是问了出来,“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温柔?”   单於蜚眼中微亮,唇角小幅度勾了勾,“温柔?”   “我没有提前告诉你我今天会来。”洛昙深说:“我很累,只想享受。你也累,但你还是愿意由着我,纵容我——即便状态不怎么好。”   单於蜚轻吁了口气。   “你难道不知道,这就是温柔的一种体现?”洛昙深俯身,气息透着几分不加掩饰的蛊惑,“告诉我,为什么这么温柔?是天生的?还是因为我?”   房间里没有别的声音,心跳与呼吸的响动彼此交融。   少倾,单於蜚眸光沉沉道:“我是你男朋友。”   洛昙深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一个答案,愣怔着直起身来。   “因为我是你男朋友。”单於蜚重复了一遍,“我们现在在谈恋爱。”   洛昙深喉结滑动,好像有海水安静地蔓延到他的胸口,在没有星光的夜里,拍打出一圈圈带有腥咸味的细沫。   单於蜚凝望着他,又道:“所以我应该温柔待你。”   过了很久,洛昙深才回过味来,一时竟感到一缕说不清的不自在。   春节之后,再有一个月,洛昙深的二十四岁生日就到了。   一场小型会议后,林修翰随洛昙深回到办公室,旁敲侧击地询问今年的生日是否需要操办。   无怪他小心谨慎——对洛昙深来说,“过生日”并非什么喜庆的事。   可他身为秘书,全然不提生日又说不过去,所以每年这个时候,他都得硬着头皮来问一回。   “操办?”洛昙深哂笑,“随便过吧,还是和以前一样,不要声张。”   林修翰立即点头,“是,是。”   洛昙深丢下手里的文件,走去窗边,双手揣在西装裤里,神色冷淡地看着即将在春日里复苏的城市。   他本来心情不错,但“生日”两字就像在他脚腕上绑了个千斤重的怪物。他被拖拽着向深渊沉去,周围越来越黑暗,越来越潮湿,他没有办法抵抗,连挣扎都是徒劳,直到那些冷湿的触感像蔓藤一样抓住、包围他的心脏。   多年以前,他很喜欢过生日。   外祖母会做一桌好吃的菜,哥哥即便在国外,也会准时打来电话。   童年、少年时代,生日是特殊而美好的日子。   但哥哥离开后,除了那些巴结、讨好他的人,便不再有人记得对他说一声“生日快乐”。   十七岁生日时,他已经被送去国外,接受荒唐的心理治疗,洛运承却以给他庆生的名义在原城大宴宾客。   那场生日会,实则是追逐权力、金钱、利益的名利场。   而当时,离洛宵聿去世才短短数月。   他感到恶心,难以接受,此后的三年甚至拒绝过生日。最近几年,抵触心态才渐渐淡去。   比起开一场热闹的party,他更愿意在冷清的墓地待上一天,和真正疼爱他的外祖母、哥哥说会儿话。   林修翰知道“生日”又让他不快了,但还有别的事要汇报,一时也不敢离开。   好在他没有放任自己沉溺在消极的情绪中,片刻,由窗边转过身来,“你要跟我说的,不止生日这一件事吧?”   林修翰松一口气,“少爷,还有两件事。”   “说。”   “周谨川出院了,前天已经带着周仁嘉回到池镇。您给他的那笔钱足够他在池镇生活,之后如果不出意外,他们应该不会再出现在原城。”   洛昙深蹙眉,手指烦躁地在桌上敲动,“今后这家人的情况,不用再跟我汇报。”   “是。”林修翰点头,“另一件,平征在春节期间就结束旅行,回原城来了,不过现在是失业状态。您上次交待再给他一笔钱,我想确认一下,是否需要给?”   洛昙深反问,“我不是让你看着办吗?”   林修翰坦诚道:“我认为您可能后悔了。”   “啧——”洛昙深笑,转了转打火机,“聪明。”   “那这笔钱就暂时扣着。”林修翰道。   “嗯。”洛昙深十指交叠,“我那天……是一时冲动。”   “明白。”林修翰说:“不过少爷,我还查到一件与平征有关的事。初六晚上,就是您经过他曾供职的书店那天,他在鉴枢用过餐。”   “哦?”洛昙深挑眉,“凭他的收入,应当不会去那种地方消费。”   “少爷,您有所不知。每年春节,都有许多收入一般的顾客到鉴枢就餐,算是犒劳自己与家人。”林修翰道:“平征去年与您去过几次,看样子很喜欢鉴枢的菜肴,春节自掏腰包去一回并不奇怪。不过……”   洛昙深道:“别说话说一半。”   林修翰正色道:“平征叫过一道需要现场烹饪的菜,是单於蜚为他制作的。”   洛昙深倏地抬起下巴,若有所思。   “我调看过监控,当时大堂已经没有多少人。”林修翰继续道:“在烹饪结束后,他们之间还有短暂的交流,平征甚至有一个抬手抓单於蜚的动作。”   洛昙深问:“他们说了什么?”   “不清楚。”林修翰摇头,“少爷,是否需要我与平征谈谈?”   洛昙深靠在转椅里,手指摩挲着下巴,“不用,你注意着他就行。”   “是。”   林修翰离开后,洛昙深独自思索,不久,眼中浮出一丝蔫儿坏的笑意。   摩托厂已经复工,单於蜚又开始了一天打两份工的生活。   车间来了一批急件,午休时一部分工人吃饭,一部分继续工作。   苟明在车间门口喊:“小单,你朋友来了!”   单於蜚闻言摘下手套,往外一看,就瞧见了洛昙深。   “给你带了饭。”一起往废弃车间走时,洛昙深凑近,“来,让我闻闻是不是一身臭汗。”   “没有出汗。”单於蜚微笑着反驳。   “没出汗也让我闻闻。”洛昙深说着一把将他拉到跟前,埋在他胸口嗅了嗅,“有机油味儿。”   单於蜚眼里的笑意更深。   天气暖和起来后,流浪狗们便不乐意在棉房子里待着了,白天四处游荡,废弃车间成了“空巢”。   单於蜚坐在矮榻上吃饭,洛昙深围着他转了两圈,他抬起头,“晕了。”   洛昙深笑,往他跟前一蹲,“问你个问题。”   单於蜚目光沉静,看了他两秒,放下饭盒,“嗯。”   “哎你别这么一本正经,跟开股东大会似的。”   单於蜚就勾起唇角,“嗯。”   洛昙深蹲得近了些,“弟弟。”   单於蜚神色倏变,像是对这个称呼感到极其惊诧。   “你这是什么反应?”洛昙深说:“那我还是叫你‘宝贝儿’好了。”   单於蜚抿唇,眼中暗流涌动。   洛昙深道:“你见过平征了?”   没了流浪狗闹出的响动,废弃车间变得格外安静。   半晌,单於蜚点头,“嗯。”   “你们聊了什么?”   单於蜚不答。   洛昙深笑,“其实我对你们的聊天内容不感兴趣。我好奇的是——你们为什么会聊天。”   单於蜚眼睫颤了颤,下颌的线条轻微绷起。   “你知道平征是我的前任。”洛昙深站起来,俯视,“那天你说你累,所以状态才不好。其实不是,你是因为见到了平征,所以才心情不好。对吗?”   单於蜚还是不说话。   洛昙深勾住他的下巴,“你吃醋了。”   “很奇怪吗?”单於蜚终于开口,“我不该吃醋吗?”   这回答出乎洛昙深的意料,“你……”   单於蜚站起,身躯挡住窗外射进来的光,顿时将洛昙深罩入阴影里。   洛昙深心跳毫无预兆地加快。   两人在极近的距离里对视,空气好似不再流动。   许久,洛昙深说:“你以前就认识平征?我每次带平征去鉴枢,你都看见了?”   单於蜚皱眉。   洛昙深轻挑地笑了笑,“所以其实你早就暗恋我了?那为什么让我追了那么久?”   单於蜚转身欲走。   “话还没说完呢。”洛昙深抓住他的手腕,“急什么?”   单於蜚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手腕。   洛昙深又笑,“啧,你看,你都舍不得甩开我。那不如告诉我,你注意我多久了?”   单於蜚分开他的手指,退后一步,半分钟后,一言不发地离开。 第60章   “少爷,请留步!”几名身着黑衣的安保人员拦在门外,其中一人道:“您不能进去。”   洛昙深满面怒容,一拳招呼过去,“滚开!”   走廊上一阵吵闹,洛运承的声音从房门内传来,“让他进来。”   洛昙深踹开门,门砸在墙上,“哐当”一声响,旋即撞了回来。   “你什么意思?”洛昙深大步走入,神色阴鸷,“又想拿我的生日做文章?”   洛运承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这令他看上去更加冷漠寡情,“你是我的儿子,马上就将年满二十四岁,我为你办一场生日宴,为你庆生,这有什么不妥吗?怎么叫‘拿你的生日做文章’?”   洛昙深双手撑在桌上,冷笑,“为我庆生?你办这场生日宴是什么目的,难道要我说出来?”   洛运承将手中的钢笔盖好,放下,十指交叠,“你十八岁、十九岁这两次生日,本来该大办特办,但你人在国外,而且似乎不愿意铺张,所以没有办成。今年你二十四岁,本命年,说起来也算一个挺重要的生日。我想将那两次没有办成的,在这一次补上。”   “这儿只有我们两人,你也要这么虚伪吗?”洛昙深手背上浮出青筋,“你不就是想借给我庆生,疏通各家关系,笼络尽可能多的人?别把自己打扮成‘慈父’好吗。”   洛运承靠进椅背里,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怎么?被我说中了?”洛昙深直起身,“懒得伪装了?没话说了?”   洛运承突然笑起来,“我这么做,有什么不对吗?你姓洛,你身上流着我洛家的血。你享用着洛家给予你的荣华富贵,难道一丁点儿义务也不愿意尽?你认为你能像普通百姓一样过生日?亲朋好友围坐一起送礼祝福?那你怎么不像他们一样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养活全家?”   洛昙深体内蹿起一股寒意。   “你已经二十四岁了,还不明白一旦身在这个圈子,生日就不是一个人的事?”洛运承伸出食指,隔空点了点,“你从小就被你哥惯坏了,什么都……”   “你闭嘴!”洛昙深捏紧拳头,“你没有资格指责他!”   洛运承摇头,“你现在这副德性,不就是被他惯出来的吗?”   洛昙深几乎咬牙切齿,“别,提,他!”   洛运承似乎难以被激怒,像一台精密机器人一般运行着,摊手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办这次生日宴合情合理亦合法。而你作为我洛家的继承人——已成年的唯一继承人,该有的礼数、责任感,你该有了。”   洛昙深想笑,却笑不出来。   这些年下来,生日已经成了他的心魔,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便能躲则躲。今年洛运承竟然要拿他的生日大做文章!   从小到大,洛运承从未对他、对洛宵聿说过一句“生日快乐”。   “另外,既然你今天来了,还有件事我就一并告诉你。”洛运承又道:“以前你不管怎么玩,我都不干涉你,因为你年纪还小。但过了本命年,就该收心了。明白吗?”   洛昙深胸中怒火翻涌,哂笑,“怎么个收心法?”   “你也知道,我与你的母亲是商业联姻。”   “所以你也想给我找个女人?啧,你是老爷子的工具,所以认为我也是你的工具?你不会不知道,我只喜欢男人吧?”   洛运承的脸色终于黯了几分。   “不高兴了?”洛昙深说:“原来你也有觉得被冒犯、不被尊重的时候啊?我还以为你早就是个机器人了呢。”   “注意你的态度。”洛运承道。   洛昙深耸肩,“对不在意我的人、我不在意的人,我一向是这个态度。”   “你!”   “你生气了?”   洛运承皱眉,“你不要太放肆。”   “那你也不要太过分。如果你一定要办这场生日宴,我确实没有本事阻止,我也不至于去搞破坏。”洛昙深说:“你说我是洛家的人,享受了多少福利,就该尽多少义务。这没错,我可以去生日宴走个过场。但是……”   说着,洛昙深抿了抿唇,眼神愈冷,“我劝你别动给我找女人的心思。你骂我是个怪物,是个变态,你没有想过为什么吗?一个健康的家庭培养得出一个怪物?我是怪物,那是拜你和何香梓所赐啊。”   洛运承站起身来,“你现在是越来越疯了!”   “疯也好,怪也好,都是你俩的‘杰作’。”洛昙深抱臂,“你俩彼此厌恶,互相怨恨对方毁了自己的爱情,却又不敢将矛盾挑到明面上——因为你俩都是各自家庭争夺利益的工具,你们必须绑在一起!所以你们就将恨加诸在我和我哥身上!”   “荒唐!”   “荒唐的是你和何香梓!我告诉你,我绝不会走你们走过的路。我的人生毁了就毁了,至少我不会像你们一样,再去毁自己的下一代!”   “滚!”洛运承喝道:“你给我滚出去!”   工薪族扎堆的酒吧乌烟瘴气,连灯光都显得缺乏质感。   洛昙深坐在高脚椅上,眯眼看着舞池里群魔乱舞的年轻人。   这酒吧他头一次来,不为别的,只为找个没有熟人的地方待一会儿。   原城那些高档酒吧与会所,哪里他都是VIP,包厢里安静归安静,但喝杯水都会被讨好,烦。   这种酒吧环境是差了些,还特别吵闹,但至少没人认识他。   今天算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机器人”洛运承被激怒了,简直可喜可贺。   他晃着酒杯,艳色的酒倒映在眼里,流光溢彩。   心情已经平复下来,冷静地给这场争执“复个盘”,倒也不是全无收获。   起码,洛运承提醒了他——今年你已经二十四岁了。   洛运承还说——你是洛家的继承人,你必须为洛家尽责。   他喝光杯中的酒,又要了一杯,耳边闹哄哄的,脑海中却格外安静。   二十四岁,确实到了独当一面的时候。   扪心自问,自己也的确享受了洛家给予的财富与地位。   得到了权利,就应该尽义务。   要尽义务,就得成为下一个洛运承。   他有些好奇,洛运承未与何香梓结婚之前,是不是也有一个恣意的人生规划?   也许有,应该有,否则洛运承今日不会如此失态。   酒精渐渐侵入脑中,他揉了揉太阳穴,低声自语:“洛家是洛家,我是我。”   不愿成为下一个洛运承,那就将义务连同与生俱来的权利通通舍去。   酒吧里有人在接吻,旁若无人,异性有,同性也有。   洛昙深一边喝柠檬茶醒酒,一边看他们缠绵,忽地想起单於蜚。   那天在废弃车间算是不欢而散,单於蜚不肯解释,他也没去追。这都一个多星期过去了,两人就跟断了联系似的。   “啧,还说是我男朋友呢。”他用放冰块的玻璃杯冰被酒精熏红熏热的脸,“还说要温柔呢,我不主动,你就不来关心关心我。”   他有些醉了,嘟嘟嚷嚷的,小腹暗流涌动,想起已经多日没有纾解。   这时候找单於蜚是最合适的。   单於蜚肯定不会拒绝。   但他不知怎地,偏想争一口气,号码都已经翻出来了,却没有拨过去。   有人前来搭讪,他看都懒得看,闻到对方身上那股劣质香水味就作呕。   相比之下,单於蜚的汗味儿更能取悦他。   “走开。”他推开不知天高地厚拦在前方的男人,向酒吧外走去。   没叫司机,他将自己扔在后座,双腿翘得老高,想象小腿被单於蜚压着,然后在逼仄的空间里,在低劣的酒精气息里,在这曾经欢爱过的皮椅上,在不知羞的叫声里,释放在自己手中。   生日宴如期举行,洛运承宴请了整个原城乃至周边各省有头有脸的人物。   林修翰本以为洛昙深会故意拂洛运承的面子,洛昙深却出乎他的意料,不仅准时出席,还与洛运承上演了一场父慈子孝,全程未出半分差错。   宴会持续到深夜,洛昙深礼服周正,笑容得体,直到从会场离开,才将戴了一天的面具摘下来。   林修翰为他打开车门,他眼中尽是疲惫,上车就开始闭目养神。   “少爷。”林修翰试探道:“您今天辛苦了。”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   林修翰有话想问,但见他面色沉得厉害,只得住嘴。   车向楠杏别墅区驶去,洛昙深摩挲着手机,无声苦笑。   今日的生日宴上,无数人客气地向他问好,但没有一个人,发自内心向他说一句“生日快乐”。   没有一个人。   这便是他对生日百般抵触的原因。   越是在那种虚假热闹的场合,他就越是怀念有外祖母和哥哥陪伴的生日,不用特别热闹,也不需要特别昂贵的礼物。   他的要求一直很简单——有人看着他的眼睛,真心实意对他说“生日快乐”就好。   从十七到二十四岁,这个愿望年年落空,已经懒得再期待。   车驶入别墅区,突然停下。   洛昙深回过神来,“怎么?”   “少爷!”林修翰诧异道:“您今晚约了单……单先生?”   洛昙深心里突然空了一下,“没有。”   “那他怎么……”   洛昙深倏地看向窗外,见单於蜚正安静地站在夜色里,手里提着什么东西。   沉得厉害的心脏突然高高跃起,快速跳动,他连忙推开车门,几乎跑了起来。   路灯的光芒下,单於蜚脸上的锋利尽数消失,只余下温柔。   “你怎么来了?”洛昙深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正带着轻微颤意。   “今天是你生日,二十四岁。”单於蜚唇角的笑意与灯光一道融入眸底,“我来陪你过生日。”   洛昙深怔立在原地,胸中被填得满胀,始料未及的麻意沿着脊椎扩散。   夜风裹挟着春天的青草香,静静在他身边吹拂。   他感到那么不真实,那么虚惘,好像只要动一动手指,所有假象就将消失。   眼前的人、听到的话,全都会消失无踪。   所以他不敢动,连眼睛也不敢眨。   单於蜚抬起手,将一片落在他发梢的梨花瓣拨落,深深看着他的眼,“生日快乐。” 第61章   “你拿的是什么?”洛昙深注意到单於蜚手上拧着的口袋,一股莫名的期待从心口涌起,“是给我的生日礼物吗?”   他缺生日祝福,但从来不缺生日礼物。   小到名表、袖扣,大到别墅、豪车,再到现在的生意合同、协议,生日礼物于他来说是最不稀罕的东西,每年到了时候就收一堆,早已麻木。   可此时此刻,他竟是格外想知道单於蜚是不是给自己准备了生日礼物。   如果是,口袋里装着的会是什么?   单家的情况他是知道的,单於蜚定然送不出豪礼,但只要是礼物就行,哪怕是一支十来块钱的笔、一条几十块钱的领带,他都会欣然接受。   他看向单於蜚,眼里闪过光。   单於蜚却摇了摇头,“不是礼物。”   他一时有些困惑。   “你是生日宴的主角,主角都很忙。”说着,单於蜚从口袋里拎出一个保温壶,“你没怎么吃东西吧?”   “这是……”   “我在鉴枢借用厨房熬的滑肉粥。”   洛昙深瞳孔微缩,身体里翻滚着温柔的热流,“你给我……熬了粥?”   单於蜚淡淡地笑着,“嗯。”   别墅区的山道上,林修翰和司机已经识趣地离开,小路上很安静,听得见春风路过树叶的声音。   有一瞬间,洛昙深很想伸出手,摸一摸单於蜚小幅度勾着的唇角。   单於蜚的表情向来很浅淡,以前是淡淡地皱眉,现在是淡淡地笑,永远给人以宁静、包容的感觉。   此地离别墅不远,走路十来分钟就到。   “可以回去热一下。”单於蜚又说。   “你今天是要上班吗?”洛昙深问。   否则怎么会借用鉴枢的厨房?   “嗯。”   “但现在还没有到下班时间。”   “我请了半天假。”   洛昙深停下脚步,“是因为……”   剩下的话,不知怎地,居然问不出口。   “因为我想陪你过生日。”单於蜚又露出那种淡然的笑。   风声大了些,洛昙深看着他,觉得他站在春风里,却比春风更和煦。   保温壶放在院子里的小桌上,单於蜚将滑肉粥舀出来,“给。”   生日宴上山珍海味应有尽有,洛昙深却只觉寡淡无味,现下看着真正平淡无奇的滑肉粥,隐隐作痛的胃却突然涌起一阵饥饿感。   粥熬得很绒,肉的香味全渗入了米中,配着青菜与香油萝卜干,丝毫没有油腻的感觉。   碗空了,单於蜚笑意愈浓,“好吃吗?”   春夜还是有些冷,但一碗热粥下肚,手心和五脏六腑都暖了起来。洛昙深想说“谢谢”,开口却是带着娇气的质问:“你怎么不给我准备生日礼物?一碗粥就把我打发了?”   单於蜚仍笑着,却没有回答。   “怎么不说话?”洛昙深推了推他的手臂,眉梢高挑,“理亏了?”   “你不缺礼物。”单於蜚说得很平和,“我能付出的金钱无法给你准备一件像样的、让你满意的礼物。”   洛昙深微怔,意识到自己大约说错了话。   钱能戳断人的脊梁,也能毁掉人的自尊心,他并不想捏单於蜚的痛处。   至少此时不想。   可正欲转移话题,又听单於蜚道:“我猜,比起礼物,今天晚上你更需要一碗粥。”   树上的梨花又开始飞舞,纷纷扬扬地洒落。   洛昙深张了张嘴,“你……”   “所以我送你一碗粥。”单於蜚说:“你可以把它当做礼物,也可以当做一顿普通的宵夜。”   洛昙深低下头,看着已经沾上梨花瓣的碗,胸腔震撼。   毫无疑问,这是他二十四年人生里,收到的最廉价的生日礼物。   一碗滑肉粥——几片精瘦肉、一握米、一小把青菜,本钱有没有十块?   再没有比这更便宜的礼物了,便宜到根本不像礼物。   可若是只当做宵夜,那这宵夜又太特别,特别到他也许会记很久很久。   有人记着他的生日,知道他在生日宴上什么都没吃,所以亲手熬了一碗粥,深夜请假,从市中心骑车赶到山间的别墅。   为让他不至于饿肚子。   为陪他过生日。   鼻腔不受控制地酸涩起来,眼眶轻微发热,洛昙深明白自己失态了,假装轻松地问:“你这是无故请假吧?扣工钱怎么办?”   单於蜚摇头,“没关系。”   “没关系?”   “给你过生日,应该的。”   洛昙深再次哑然,半天才说:“我们上次……吵了架。”   还没有和好。   单於蜚重复以前说过的话:“我是你男朋友,应该对你好。”   顿了顿,又说:“吵架,也会和好。”   十六岁之后,洛昙深有了表里两个世界。   在外面的世界,他周旋于各种各样的人,游刃有余;在内心的世界,他将自己与所有人隔离开来,没有人能够碰触到他坚硬的外壳。   可今时今日,外壳里最隐秘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轻轻挠动了一下。   他脑海激荡,不敢放任自己想太多,连忙回到外面的世界,问:“你一会儿就要回去了吗?”   “看你怎么安排。”单於蜚说:“你想我留下来,我就不走。”   “如果你不急着回去,就陪我去山顶上待一会儿吧。”   楠杏别墅区所在的楠山拥有原城最高的一座山峰,很多游客夜登楠山,就是为了在天亮时,一睹日出的壮观景象。   别墅区内清静,不受游客打搅,虽然无法通往最高峰,但海拔稍次的山峰在别墅区里,登上山顶,仍然能夜览群星,朝观初阳。   车几乎开到了山顶,需要走的只有很短一截路。   单於蜚从车里拿出毛毯,洛昙深在一旁笑,“你还怕冷啊?”   “山顶气温比下面低。”单於蜚说:“你穿得少,一会儿冷了就披着。”   “毛毯是给我拿的?”   “嗯。”   春季的星空纷繁闪烁,洛昙深坐在观景平台上,感到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正在彼此冲撞。   平静。   汹涌。   他分不清到底哪种情绪才是内心的写照。   “花要开了。”单於蜚说。   “花不是早开了吗?”洛昙深紧了紧毛毯——单於蜚是对的,刚下车时不觉得冷,现在少了这条毛毯还真不行。   “山下的都开了。”单於蜚指了指近旁的树,“但春天还没有到山顶上来,我们比它早一步。”   洛昙深看过去。   那是一棵杏树,枝头的花将开未开,大约只需要一夜春风,就将怒放。   楠杏别墅区取一“杏”字,正是因为山下、山腰虽有各种各样的花树,但山顶全是杏树。一到春天,杏花遍开,山顶就像笼罩着一片粉色的云,美如仙境。   “这倒是。”洛昙深点点头,“山上的春天来得迟一些。”   “就是今天晚上了。”单於蜚走到树下,笑道:“我们运气很好。”   洛昙深心头的平静跌入汹涌,姗姗来迟的春风尚未吹开杏花,却已经吹皱他的一池静水。   他的生日在春天,要么春寒料峭,要么春光正好。   二十四年里,从来没有哪一个生日,出现在冬去、春来的交界点上。   这是个神奇的夜晚,往后一步,寒意还在敲打着花苞,往前一步,花苞就将绽放为花海。   “你想在这里等日出吗?”单於蜚问。   下方城市的万家灯火映在洛昙深眼底,许久,他说:“嗯。”   夜里,风吹过一轮又一轮。   两人难得依偎在一起,却只是依偎,没有做任何适合良辰好景的事。   又或者这样的依偎,才是最适合此情此景的事。   洛昙深睡着了,睡得不深,依稀记得自己说了梦话——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你会一直对我好吗?”   没有人回应。   也许有,可他没听见,没记着。   第一支杏花已经开了。   单於蜚声音很轻,融进花开的响动里。   “因为我喜欢你。”   “会一直对你好,直到你不再需要我为止。”   太阳从沉睡的城市里升起来,金光洒向钢筋水泥与青翠山峰。   日光下的一切,朝气蓬勃,生机万千。   洛昙深错过了日出,睁眼时,瞳孔被光线刺得紧紧一缩。   单於蜚坐在他身边,长长的眼睫被阳光照得近乎透明。   “醒了?”   “你怎么不叫我?”洛昙深撑起身来,吻单於蜚的下巴,语气带着一丝嗔怪。   单於蜚笑,“你睡得很沉。”   “再沉你也可以把我弄醒啊。”洛昙深伸懒腰,下一秒,眼睑倏然撑开。   单於蜚说:“都开了。”   都开了。   山顶的杏花,全都开了。   洛昙深慢慢站起来,站在纷飞的杏花雨中,站在层层叠叠的杏花云中,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花开的清晨,美得惊心动魄。   “你的生日请来了春天。”单於蜚抬起右手,放在他头顶,象征性地为他遮挡花雨,“能陪你度过这个生日,我很荣幸。”   洛昙深眼中掠过春光,掠过花影,最终定格住单於蜚的笑。   一切动作都出自本能,他上前一步,轻轻拥住单於蜚,胸膛贴着胸膛,心脏牵引着心脏。   “谢谢你。”他说。   单於蜚抚着他的背,眉眼弯弯。   “你二十一岁的生日,我也陪你过。”他说,“你想去哪里,我都带你去。”   单於蜚深邃的眼里忽然闪过一丝黯淡。   须臾,却又笑了,眼中的黯淡尽数消退,“好。”   作者有话说: 新疆南疆有个小地方,叫大同乡,也叫杏花村,在帕米尔高原上,每年这个季节,美得窒息。文中的原城是虚构的,但杏花美景是真实存在的。 第62章   开春之后,气温节节升高。   对很多老年人来说,熬过了冬天,便等于熬过了一年。   单山海换上春节时洛昙深送的新衣,精神比入冬时好了许多,白天不再窝在家里,能出去活动就出去活动。   单於蜚总算松了一口气。   摩托厂保留着很多“老土过时”的习俗,正月有游园会,盛春时节有运动会。   “你们还要开运动会?”洛昙深刚洗完澡,没穿上衣,只在腰间围了一条浴巾。   手机开着免提,单於蜚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多了种机械质感,不如平时动听,但多听几句,倒觉出几分可爱。   “嗯,每年都开。”单於蜚说:“厂里有运动场。”   洛昙深一边擦头发一边说:“你报了什么项目?”   “我……”单於蜚发出一个单音节后便顿住,一声很轻的笑传了过来。   洛昙深停下动作,“笑什么?”   “我还没报。”   “嗯?为什么?运动会是什么时候?”   单於蜚说:“下周周四到周六,三天。”   “那你还不赶紧报名?”洛昙深看着镜中的自己,拍了拍漂亮的腹肌,“错过了怎么办?”   “你来吗?”单於蜚问。   洛昙深愣了一下,眼尾扬起来,“原来你是想在我面前露一手啊?”   “嗯。”   “这么直率?”   “嗯。”   洛昙深被这两声毫不遮掩的“嗯”逗乐了,“宝贝儿,你现在是越来越不害臊了。”   “你来吗?”单於蜚执着于这个问题。   “啧啧,你都这么问了,我能说‘不来’吗?”   “哪天?”   “还得具体到天?这么讲究?”   单於蜚解释道:“一共三天,你应该不会每天都有空。”   “那你先去报名,哪天有你的项目,我哪天来。”洛昙深问:“你最擅长什么?”   “看你。”   “看我?”   “你想看什么,我就去报什么。”单於蜚温声说:“或者哪天有空,我就去报那天的项目。”   洛昙深刚喝一口牛奶,闻言被呛住了,咳个不停。   单於蜚关切地问:“怎么了?”   “你……咳咳……”洛昙深咳出了眼泪,“这么有自信啊?”   “嗯,我没有特别擅长的。”   “那就是没有不擅长的咯?”   单於蜚问:“好些了没?”   “没事儿。”洛昙深刚才咳的那几下把浴巾给震松了,懒得再系,索性裸着,“我周四周六可能比较忙,就周五去吧。周五有什么项目?”   “长跑、接力、跳远、跳高、铅球……”单於蜚报了一串,“都是田径项目。”   洛昙深想了想,“一个人能报多少项?”   “三项。”   “那就报接力、长跑和跳高吧。不过全挤在一天里,会不会很累?”   “会。”单於蜚诚实道。   “那就……”   “不过我体力好。”单於蜚又道。   洛昙深被堵了个哑口无言。   单於蜚体力好不好,没有人比他更有发言权。   没有布料遮挡的地方因为这句再正常不过的话起了反应,洛昙深低头看了看,朝窗边的躺椅走去。   他向来不是委屈自己的性子,一旦有了感觉,就绝不会苦苦憋着。   单於蜚继续说话,他浑身放松,想象单於蜚就在自己身边,正将自己罩在身下……   从手机里传来的声音成了催情音,引得他一阵酥麻。   单於蜚终于注意到不对劲,问:“你在干什么?”   他曲着腿,脖颈高高扬着,张口就是一声甜腻的低吟。   单於蜚一愣,“你……”   “说啊。”他轻声呵气,直接将语音通话调成了视频通话,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坦呈给手机另一端的人,“别愣着,让我听听你的声音。”   单於蜚瞳仁燃烧,声音顿时变得低沉沙哑,像沙子在耳边摩挲。   洛昙深相当受用,哼声越发勾人。   结束时,单於蜚叹气,“你把衣服穿上。”   “那你呢?”他低声笑。   “我去卫生间。”单於蜚无可奈何道。   一场欢愉之后,身子骨都懒了。洛昙深躺了一会儿,披上睡袍,去书房。   这阵子他相当忙碌,说周四周六可能有事,并非敷衍,而是真的有安排。   上次与洛运承的冲突敲醒了他,他第一次认真而慎重地考虑将来。   洛宵聿曾经与他说,洛家的担子由自己来扛,他只需要快乐、自由地追求想要的人生便好。   现在洛宵聿去了,担子落在他的肩上。   只要他还是洛家人,就必须扛。   可他不想扛。   “洛氏继承人”这一身份实在尊贵,但尊贵背后的枷锁却令人窒息。   他冷静地想过,哥哥若是没有背负这沉重的枷锁,心理也许就不会那么脆弱,即便被欺骗、被辜负,也不会一蹶不振,选择一死了之。   他无法想象自己成为洛运承,但离开洛家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没有立足之地的人,会被手握权力的人轻而易举捏死——他太清楚这个道理。   洛家老爷子曾说,洛宵聿的性格不适合接手家业,而他冷酷、残忍,是掌舵的料。   这话毫无感情可言,却是事实。比起哥哥,他才是最合适的“继承人”。   不过老爷子到底低估了他的冷酷与残忍,他想要的不是继承,而是取代。   一周很快过去,原城连晴半月,到了周五,气温攀上新高。   单於蜚一共报了三个项目,三千米长跑、男子四乘四百接力、跳高。   跳高和接力都在上午,换好比赛服后不方便携带手机,单於蜚最后一次看手机时是八点三刻,洛昙深说很快就到,还发了个“加油”的表情。   但直到跳高结束,单於蜚也没有找到洛昙深的身影。   接力与跳高之间有十来分钟休息时间,他回到休息区,拿起手机,神色不太好看。   洛昙深的手机打不通,他喘着气,担心路上出了事。   不过很快,林修翰打来电话,解释道:“单先生,抱歉,少爷这边临时有些事,下午才能去你那里。”   他没问是什么事,只确认道:“他没出事吧?”   林修翰连忙说:“没有没有,被工作上的事拖住了而已,解决之后会马上赶过去。”   结束通话,他短暂地捂了捂额头,唇角扯起一丝苦笑。   可很快又轻轻摇头,像是要将郁积的失落赶走,轻声自语道:“没事就好。”   四乘四百接力开始了,他是最后一棒,接棒之后飞速冲刺,全程赶超,在离终点线仅有不到十米时终于超过了第一名,率先撞线。   颁奖仪式正在进行,苟明喜气洋洋地喊:“小单,你朋友找你!”   那一刻,即便知道洛昙深不会这么快赶到,他潜意识里仍以为“朋友”是洛昙深。   远远地,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竟是安玉心。   “对不起,没有征求你的同意就来了。”安玉心很局促,才说一句话脸就红了。   运动场上正在进行女子接力,助威声一声高过一声,场外的小路上,气氛却有些凝滞。   单於蜚穿着单薄的跑步背心,浑身汗水,肩头搭着一条毛巾。   而安玉心还穿着厚实的毛衣,像刚从天寒地冻的地方飞过来,还没来得及换薄衣。   “有什么事吗?”单於蜚问。   安玉心抿着唇,模样忐忑,过了半分钟才道:“我,我想来和你道个歉。”   单於蜚擦着汗,没有出声。   “我知道你和洛少是恋人。以前的事,是我做错了。”安玉心低着头,“对不起。”   单於蜚摇头,“你不用向我道歉。”   “洛少不愿意见我。”安玉心情绪低落,“我也不想再去打搅他。上次在‘温泉’……真的很抱歉。”   单於蜚眼色微沉。   安玉心勉强笑了笑,“这段时间我也好好想过了,我当时对洛少死乞白赖,可能是因为我急切地想要找到一个人来爱我、记住我。我身体不太好,害怕自己没有将来、没有机会。洛少说我很自私,我,我明白的。”   单於蜚看着他,本来没有耐心听他说话,却鬼使神差地没有打断。   “现在我也想通了,以后会好好过自己的生活,不再打搅你们。”安玉心说:“以前的事我也不知道怎么弥补,我猜洛少并不需要我的道歉,但是在离开之前,我想对自己有个交代,所以今天来找你……”   “离开?”单於蜚问:“什么意思?”   “不不,你误会了。”安玉心摆手,“我不是要寻短见,我很珍惜生命的。”   默了几秒,又道:“我是去国外治病。国外医疗条件更好,能治好我的病也说不定。”   单於蜚“嗯”了一声,没有继续问。   安玉心顿了顿,眼中闪烁,“我很羡慕你。刚才我看到你跑接力了,速度那么快,爆发力那么强,我……我要是能有你这样健康的心脏、健康的身体,像你这样跑一会,那就太好了。”   单於蜚看了看他,只道:“好好养病。”   安玉心笑了,眼尾却有泪,“谢谢。”   洛氏集团,顶楼。   洛昙深冷冷看着自己的父亲,“我上次说的话,你没有听懂?”   “你不喜欢女人,我不强迫你。”洛运承道:“你在生日宴上表现不错,既然这样,我愿意退一步。”   洛昙深扔掉手中的文件夹,嗤笑:“这就是你的‘退一步’?”   文件夹掉落在地,一张照片滑了出来。   “联姻对象是男人。”洛运承十指交叠,“你还有什么不满?” 第63章   “贺岳林,贺家的幺子,比你大两岁。”洛运承亲自将地上的文件夹和照片捡起来,意味深长道:“和你一样离经叛道,非男人不可。”   “所以你想把我们凑一块儿?”洛昙深心中发笑——他这机器人一般的父亲,为了所谓的家族利益,简直是不择手段。   “我已经妥协了。”洛运承面无表情,“贺家与我们联合,是一加一大于二的买卖。贺岳林你也认识,你们小时候还在一起玩过。”   “好一个‘买卖’,你这是终于发现我不是‘赔钱货’了?”洛昙深话语里的嘲讽不加掩饰,“我小时候总共见过你几回?你还知道我和贺岳林玩过?这是背的哪位秘书打的草稿?”   “你不用和我掰扯这些。”洛运承踱了几步,“对集团来说,贺岳林不是最好的选择,但对你来说,没有比贺岳林更合适的人。看在你在生日宴上表现不错的份上,我才愿意退这一步。你不要得寸进尺。”   洛昙深扶着额角冷笑。   “我已经和贺家沟通过。老实说,和我并不满意贺岳林一样,贺家对你也不见得多满意。”洛运承再次拿起照片,眼中流露出鄙夷,“但贺岳林比你还顽劣,令人伤透脑筋。”   “我很好奇——世界上怎么会有你们这样的父母?”洛昙深斜倚在桌边,“生儿育女对你们来说就是买卖的砝码,只要能赚钱,别的什么都不用考虑。”   洛运承似乎没有进一步交流的闲情逸致,“你不懂罢了。”   “我的确不懂,也不想懂。”洛昙深问:“贺岳林不是在国外吗?怎么,回国继承家业来了?”   洛运承笑,“看来你们确实有交情。”   洛昙深蹙眉,“认识而已。”   “对他来说,可不是认识而已。”洛运承呷了口茶,“我听说,贺岳林这些年一直待在国外,骄纵顽劣,谁也管不了。贺易侬给他安排了几次相亲,都没有下文。但这一次……你猜他是什么反应?”   “不关我的事。”洛昙深说。   洛运承放下茶杯,“当他知道联姻对象是你,未经任何劝说,就同意了。”   洛昙深面上没有反应,心里却轻微一沉。   贺家这位劣迹斑斑的公子,与他的确有些交情,但这交情并非洛运承口中“你们小时候还在一起玩过”,而是几年前,他尚在国外接受所谓的心理治疗时,贺岳林来看过他几次。   那时他深陷在洛宵聿离世的悲恸中,还要与治疗机构周旋,身心俱疲,贺岳林带他飙车、出海,从某种程度上说,算是拉了他一把。   但他与贺岳林之间,一直有种君子之交的意思。见面玩得到一块儿去,不见也说不上想念。回国之后几乎断了联系,若不是洛运承提起,他都快忘了这个“玩伴”。   “我今天叫你来,只是告诉你这件事。”洛运承道:“什么时候正式见面,还要再商量。贺岳林还没回国,回国后应该会联系你。你现在不愿意,与贺岳林见上几次面,说不定就改变心意了。”   电梯笔直下沉,洛昙深盯着厢壁上自己的影子,一时间脑中卷过很多事。   有一点洛运承没有说错,贺岳林的确是个适合联姻的对象。他对贺岳林不说知根知底,但足够的了解还是有的。   贺岳林这人,算得上有趣。   而贺家,显然是值得争取的势力。   电梯下到一楼,梯门打开,林修翰赶上来,“少爷,已经中午了。”   他微怔,这才想起错过了单於蜚上午的比赛。   心里毫无预兆地空了一下,随即涌起隐约的负罪感。   ——他尚处于热恋期,有个没有过“保鲜期”的男朋友,却在缺席约会时,考虑与另一个门当户对的男人联姻。   “现在去摩托厂吗?”林修翰问。   他站立片刻,“去。”   正午的运动场,汗水被阳光蒸发。   工会准备了免费午餐,餐车前排起长队。单於蜚送走安玉心,情绪低落得说不清道不明,没什么胃口,便没有去餐车前凑热闹。   手机响起来,屏幕上闪烁着“洛昙深”三个字。   他看了一会儿,眼中渐渐有了笑意。   “上午有急事,耽误了。”洛昙深说:“我在路上,马上就到,给你带了午餐,你在哪儿?”   “我去找你吧。”单於蜚说:“你就停在街口,我在老地方等你。”   “老地方”是摩托厂家属区外围的一个岗亭,外面是大路,里面是小巷,车往里开容易被堵住,洛昙深经常将车停在那附近。   一辆低调的黑色商务车从远处驶来,单於蜚在日光下眯起眼,挥了挥手。   车停下,驾驶座的门却没有打开。   车窗滑下,洛昙深笑,“快上来。”   单於蜚坐上副驾,洛昙深几乎是一瞬间就感到被热量包围,“这么多汗?”   “嗯。”单於蜚没有挨着椅背,“把你的车弄脏了。”   “啧,你‘弄脏’我车的次数还少了?”洛昙深完全不介意他的汗水,侧身环住他的脖子索吻。   单於蜚吻上去,密闭的空间里响起唇舌交缠的声响。   “对不起,没看到你上午的比赛。”洛昙深舔着他的唇,极其难得地道歉,“你生气了吗?”   单於蜚轻笑着摇头,“没生气。”   “真的?”   “真的。”   洛昙深从后座拿过饭盒,“那快把午餐吃了,下午的比赛是几点开始?”   “三点,来得及。”单於蜚问:“你吃饭了吗?”   “吃了。”   单於蜚看看他,“我不信。”   “嗯?”   “你肯定没吃。”   “这都能看出来?”   “嗯。”   半小时后,洛昙深坐在单家的饭桌边,吸溜着刚捞起来的面,不懈地问:“你怎么看出我没吃饭?”   “就是能看出来。”单於蜚吃的则是他带来的运动员营养午餐。   “都会卖关子了。”洛昙深转向单山海,“爷爷,小蜚小时候也这样吗?”   单山海已经吃过,正在一旁看电视,答非所问:“小蜚小时候很瘦。”   “他耳朵背。”单於蜚说,“对了,有件事情。”   洛昙深抬眼,“嗯?”   “你先吃。”   “说吧,我边听边吃。”   单於蜚吃完了,“刚才安玉心来过。”   “他来干什么?”洛昙深握着筷子的手一顿,“找你麻烦?”   “没有。他来道歉。”单於蜚说:“他不敢找你,所以来跟我说一声。”   洛昙深若有所思。   “他要去国外治病,看样子短时间内不会再回来。”单於蜚将碗拿去厨房,“他来找我,是想让你知道。”   “嗯。”洛昙深靠在门边,片刻后道:“不用管他。他道歉不道歉,出国还是在国内待着,对我来说都没有分别。”   临到要去运动场,单於蜚找出一顶遮阳帽,“下午晒,场边没有能遮阴的地方,这个你拿着。”   洛昙深本想说“这才春天”,忽然注意到遮阳帽上映着“原城大学”的logo,于是接了过来。   单於蜚又拿了水,两人这才向运动场走去。   男子三千米是下午的重头戏,参赛工人本该提前集合,做足准备活动,单於蜚却一直陪着洛昙深,直到马上要开跑,才挂上号码背心,赶去起跑线。   洛昙深对运动会的印象还停留在初中,大家为了班级荣誉卯着劲拼命,热闹而鲜活。   摩托厂这种半封闭社区,时间的流速仿佛比外界慢了许多,置身其中,好像心态都年轻了不少。   见单於蜚站在起跑线上,洛昙深挥了挥遮阳帽,用口型说:“加油!”   选手实力参差不齐,跑到最后四百米,还在继续跑的只剩下四人,而第一名单於蜚已经领先第二名两百多米。   洛昙深笑得灿烂,握着手机又是录像又是拍照,甚至在单於蜚冲过终点时,小声欢呼起来。   这种异样的、陌生的、充满烟火气的情绪,似乎不该出现在他身上。   单於蜚得到了运动会吉祥物,一个挥着锤子的熊。   洛昙深抢过来,“像你。”   “我不像熊。”单於蜚笑:“我也不拿锤子。”   但这熊在微笑,洛昙深心里想,你微笑的时候也这样。   “你才知道‘小王子’要出国?就这几天了,我听说安家给他联系了一个顶尖医疗团队。”许沐初在跑步机上累得气喘吁吁,“过分了,好不容易约我一次,就是陪你健身!哎——我不行了,我要休息。”   洛昙深跑得优哉游哉,“他一个人去,还是由明夫人陪着?”   “明夫人肯定得陪着啊。”许沐初灌了半瓶水,“哎,你最近和那位怎么样了?”   “好着。”洛昙深说。   “哟!难得听你这么说!”许沐初乐了,“还没腻呢?我这还记着时间呢。”   洛昙深调快速度,“多管闲事。”   单於蜚的生日在夏末,他答应了单於蜚——你二十一岁的生日,我也陪你过。即便到时候已经腻了,也不能食言。   “我还听说一件事儿!”许沐初靠在器械上,“贺家老三居然要回国了!”   贺家老三正是贺岳林,洛昙深不动声色道:“是吗?”   “我也是听说的,好像是他们家想把他拉回来搞联姻。”许沐初说:“这就奇了怪了,贺老三不是谁都瞧不上吗,怎么会突然同意?这消息说不定是假的。”   洛昙深从跑步机上下来,“难说真假。”   “这么哲学?”许沐初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余光扫到旁边的遮阳帽,“这帽子你还留着?”   洛昙深正在擦汗,“什么叫‘还留着’?”   “你忘了?”许沐初拿起来扇了扇风,“这不原大以前搞校庆发的那个吗?” 第64章   洛昙深拒绝和许沐初一起去会所挑新到的“男模”,许沐初便自个儿开车走了。   “校庆?”洛昙深扎进泳池里,游了几个来回。   前阵子摩托厂开运动会,单於蜚找出一顶有原城大学logo的遮阳帽给他。当时他觉得帽子眼熟,但单於蜚曾经被原大录取过,有一顶原大的帽子并不奇怪,所以没有往深处想。   方才许沐初却说,这帽子是原大校庆时发的纪念品,而他也有一顶。   他早就不记得将帽子扔到哪里去了。   原大逢整才举办校庆,最近一次校庆是四年前的五月。   他从泳池里撑起来,自言自语,“五月?”   单於蜚正是那一年高分考入原大,但入学时间是下半年。   五月校庆时,单於蜚在念高三,能不能考上原大还不一定,怎么会得到这顶帽子?   是因为向往原大,所以在校庆时跑去看过?   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他捂住眉眼,手指在太阳穴上轻轻揉按。   最近需要算计的事实在太多,他本不想在单於蜚身上耗费太多精力,但总有一些与单於蜚有关的小事撩动着他的神经。   比如这顶帽子,比如安玉心。   安玉心是否道歉,他压根不在意。但安玉心跑去打搅单於蜚,他便心有不虞,老是想打听安玉心到底去不去国外,所以今日才叫来许沐初聊八卦。   这帽子亦不是什么稀罕物,可也够得他琢磨。   那日在楠山山顶,单於蜚那么温柔地看着他,告诉他——你的生日请来了春天。   说不动心是假的。   但再动心,也不至于令他坠入爱情,丧失自我。   哥哥是他的前车之鉴。   任何感情于他来讲,都是身外物,都是生命之最轻最浅。   浅尝辄止才是他长久以来奉行的信条。   不过为了这份难得的、从未有过的“动心”,他愿意在结束这段关系之前,帮单於蜚、帮单家解决生活上的困顿。   这显然违背了他惯有的原则。   一时的帮助会将单於蜚从原来的轨道上拉离,将来的一切都不再有定数。   他可以补偿。   可以不断得那么干净利落。   如果分手以后,单於蜚有任何需要他的地方,他会亲自,或者假手他人,给予帮助。   看着手中的帽子,他脑中忽然窜出一个念头——单於蜚想不想再去原大念书?   凌晨,市中心繁华区以外的街道静谧无声,偶有几扇窗户还亮着灯。   近来,主厨有心栽培,单於蜚下班时间越来越晚,路上困得厉害,一趟骑行下来,呵欠连天。   不知是不是疲劳过度产生了幻觉,他偶有被人尾随之感,但停下来回头看,空荡荡的大街上却只有他一人。   “你今天胡子没剃干净。”洛昙深最擅长的事之一便是找茬。   一场情事结束,他吻着单於蜚的下巴道:“扎着我了。”   单於蜚搂住他,笑着说:“那我下次剃干净。”   “你是不是很累啊?”洛昙深舒服地在熟悉的身体上蹭,“所以才忘了剃胡子?”   “还好。”   “你眼里又有红血丝了。有没不舒服?”   单於蜚眨眼,“我回头滴些眼药水。”   “只滴眼药水就行吗?”洛昙深声音很懒,身子也懒,无骨似的赖着,“你的医生一定叫你多休息。”   “嗯。”单於蜚笑笑,“争取多休息。”   “但你这么忙,怎么多休息?”   单於蜚终于意识到他有话要说,轻轻扶了扶他的腰,认真地看着他的眼。   “啧,你别这么看我。”洛昙深低笑,“我受不了。”   单於蜚摸摸他的脸,“嗯。”   “你还‘嗯’?”洛昙深索性骑在他身上,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弟弟,你怎么这么乖啊?”   听到“弟弟”,单於蜚垂下眼睫,好似想遮住眼中流动的光。   “我上次叫你‘弟弟’,你反应特别大。”洛昙深将他下巴勾起来,迫使他与自己对视,“怎么?‘弟弟’有什么奇怪?”   单於蜚摇头,“不太习惯。”   “那听多了就习惯了。”洛昙深居高临下,挑衅似的连叫了好几声——“弟弟,弟弟。”   单於蜚唇线抿得平直,在他大腿上掐了一下,“别闹了。”   “还会报复人呢。”洛昙深笑着感慨,“上次你给我的那顶帽子,是原城大学校庆的纪念品吧?”   单於蜚短暂地一怔,“嗯。”   “现在还想去原大拿个学位吗?”洛昙深突然正色问。   单於蜚眸子漆黑,须臾,摇头道:“不想。”   “你很向往原大吧?”洛昙深说:“原大上次校庆是在你高考之前,你有那顶帽子,说明你在填报志愿之前,就去原大参观过。真的不想再念书了吗?”   单於蜚别开视线,不做声。   “不要躲。”洛昙深倾身,将他笼进自己的阴影里,“如果现在还有机会去原大,你真的不愿意?”   “没有必要。”单於蜚说。   “怎么没必要?”洛昙深皱眉,“你难道想一辈子在摩托厂当工人?一辈子在餐厅当服务员?”   单於蜚唇角微动,眼中的光亮渐渐冷却。   “你有能力考入原大最好的学院,以前有困难,不得不放弃,这我理解。”洛昙深放缓语气,“现在我可以帮你。只要你愿意,我马上给你办手续。”   单於蜚却道:“不用。”   洛昙深有些生气,想斥责一句“不上进”,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单於蜚身上有很多谜团。去年刚开始“狩猎”时,他粗略了解过,不过那时还抱着“利落抽身”的态度,并不想过多介入单家的事,所以一切调查都点到为止,甚至刻意避免与单於蜚聊情爱之外的东西。   但现在一些想法早已改变。   他已经让林修翰彻底调查单家。而他叫单於蜚一声“弟弟”,不止是床上的情趣,更是担了一份责任。   ——单家得罪的人,他出面摆平;单於蜚失去的入学机会,他帮忙争取回来。   他要将单於蜚从泥潭里拉出来。   但单於蜚居然不领情。   情事之后的暧昧与温存在沉默中荡然无存,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凝重。   最后,是单於蜚先开口,“谢谢,不过我暂时不想改变现在的生活。”   洛昙深感到失望,却没有继续劝说,“随你吧。”   露台上落了很多桃花与梨花的花瓣,看上去漂亮,打扫起来却是一件烦心事。   林修翰站在洛昙深身后,“单於蜚的父亲单慈心惹上的不是一般人,也绝不是欠钱这么简单。”   洛昙深穿着长至脚踝的开襟薄毛衣,转过身来。   “如果单家欠的是高利贷,欠的谁、欠了多少,一查就一目了然。”林修翰道:“但我动用了很多关系,都查不到单家的债主。”   “没有债主?”洛昙深抱臂。   “债主藏得很深,所以我说单慈心惹上的必然不是一般人。”林修翰说:“少爷,如果您想整治一个人,您根本不用自己动手,底下自有人会帮您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洛昙深来回走了几步,“你是在提醒我,单慈心得罪的是和洛家势力相当的人?”   林修翰神情严肃,“少爷,这样的人在原城不多,您心里自然有数。我暂时没有继续往下挖,是不是继续查,得看您的意思。”   洛昙深走到露台边,眼前是一片疯狂生长的春末景象。   “单慈心有严重的精神病,但死因比较蹊跷。”林修翰说:“医疗记录很有可能被篡改,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可能只有当事人才知道。少爷,我建议您……”   洛昙深道:“及时收手?”   林修翰理智道:“我认为您没有必要为单家冒这个险。我们现在并不知道,继续查下去会牵扯到谁。”   洛昙深笑了笑,喝一口茶,“继续查。”   林修翰愣住。   “我倒要看看。”洛昙深说:“是谁在仗势欺人。”   林修翰很是意外,怔了片刻才道:“是。”   自从明昭迟被勒令在家思过,原城的纨绔子弟们便像群龙失首。虽然各类娱乐活动并未因此消停,但少了领头的那一位,闹起来或多或少比以前缺了些什么。   倒是有人疯传贺岳林即将回国。   这一位声名狼藉,离经叛道,人虽常年在国外,原城却一直有他的传说。   比起明昭迟,他更会玩。   因为明昭迟是独苗,身上有太多束缚。他却是贺家老三,上头两个兄长将天顶着,随他怎么折腾。   洛昙深以前对别人的事漠不关心,如今也不得不留一只耳朵,注意贺岳林的动静。   贺岳林归国时间未定,也没有主动联系过他。他不至于上赶着,但既然知道两家联姻的事,也听说了贺岳林的态度,便多少有些在意。   贺岳林这人,将来到底会不会与他站在一起还是未知数。在情况并不明朗之前,他不敢轻举妄动。   手机屏幕上显示着贺岳林在国外的号码,他犹豫一番,退了出去。   这时,办公室外传来一阵嘈杂,隐约有洛运承的声音。   门被推开,洛运承满面怒容。   他记不得自己最近做了什么能激怒洛运承的事,不动声色地看着对方。   “周谨川死了。”洛运承说。 第65章   洛昙深站起来,“怎么回事?”   “我倒是要听听你说是怎么回事!”洛运承罕见地大声呵斥,“他今天凌晨被货车撞死,你不知道?”   “你认为是我?”洛昙深脸色渐冷。   “最好不是你!”洛运承来回踱步,“但除了你,谁会对他一个残疾清洁工动手?”   洛昙深只知道周谨川出院之后带着周仁嘉回到了池镇,但并不知道对方现在做的是什么工作。   与洛运承对视数秒,他冷静道:“我要知道发生了什么。”   洛运承在平板上点了几下,往桌上一扔,“自己看!”   洛昙深拿起来,须臾,眉心拧紧。   今天凌晨,池镇灶神二路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一名男性清洁工在清扫马路时,被一辆疾驰的小型货车撞倒,并被拖行十数米,当场身亡。货车驾驶员逃逸,目前下落不明。   新闻报道将死者称为“周某某”,但洛运承此时赶来兴师问罪,必然已经确定周某某正是周谨川。   “你跟我说实话。”洛运承已经非常克制,“这件事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   “没有。”洛昙深眉目阴沉,“你是不是得到了什么线索?”   洛运承打量着他,拖开靠椅坐下,“警方猜测,这不是简单的事故。”   “为什么?”   “监控显示,肇事车辆是奔着周谨川去的,撞倒人之后没有任何刹车迹象。”   洛昙深支着下巴,背脊突然渗出一片冷汗。   洛运承怀疑他没错,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恨周谨川,更想置周谨川于死地。   可他既不是驾驶货车的人,也没有指使任何人去要周谨川的命!   “监控拍到了货车的车牌号。”洛运承捏着眉心,“警方已经找到车主,是个包工头,初步调查,和周谨川完全没有交集。”   洛昙深问:“他是不是说,这辆车早已失窃?”   洛运承目光冷寒。   “你别这么盯着我,我只是根据你刚才说的合理推测。”洛昙深道:“如果真是蓄意杀人,那凶手肯定不会开着自己的车去撞人。”   “货车在一周前失窃。”洛运承说,“出事的地点也比较蹊跷,有摄像头,能够拍下事故发生时的情形。而往前一百米是个盲区,那里同样是周谨川的清扫范围。如果是凶杀,凶手完全可以在盲区作案。”   “他希望被拍下来。”洛昙深喃喃道。   洛运承拿回平板,“八年前的事,你心里有数。周谨川的死是事故也好,凶杀也好,有心人只要想,就可以将你牵扯进去。”   洛昙深冷哼,“你想说的是整个洛氏。”   “你的任性已经让洛氏陷入过一次危机,这很有可能是第二次。你最好祈祷,没人会拿这件事做文章。”洛运承说完转身离开,极少见地将门摔得铿然作响。   洛昙深坐回靠椅,心中异常烦躁。   是谁杀了周谨川?   为什么杀周谨川?   除开当年欺骗洛宵聿感情,周谨川并未得罪过什么人。即便与人有过节,那也是常见的小摩擦,不至于被杀害。   那周谨川死了谁会获利?   周仁嘉吗?   不,不可能。   有人盯上了洛宵聿留给周谨川的那笔钱?   但如果只是为了钱,不至于以这种方式杀人。   反过来,周谨川死了谁会因此受到影响?   毫无疑问,是他洛昙深。   八年前,他为了报复,迫使周谨川丢了大学教师的工作,又让周谨川在原城失去立足之地。当时就掀起了不小的风波。   但那时网络不如现在发达,舆论不久就被盖了下去。   今时不同以往,周谨川以环卫工人的身份死了,死相惨烈,肇事司机驾车逃逸,这事只要有人煽风,最后一定会有网友自发将火引到他身上。   他甚至能想象出舆论是什么样。   ——纨绔子弟一手遮天,昔日大学教师受辱沦为残疾清洁工,为讨生活深夜加班,不幸死于非命。   “操!”他甩了甩头,将脸埋入手掌。   胸中像有一团什么东西在沸腾鼓噪,将心蒸得空空如也。   他痛恨周谨川,但也没有想到周谨川会就这么死了。   并且极有可能是因他而死。   是谁想借周谨川的死,将他架在火上烤?   谁这么狠辣,单单是为了对付他,就杀死一个于己无关的人?   这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许久,他抬起头,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事情的发展如洛昙深所料,当天中午,“环卫工人之死”就开始在网上发酵。   洛家虽然能够控制舆论,但也难以堵住所有人的嘴。很快,“洛氏少爷”就成为热搜关键词。   车祸至死常见,环卫工人被撞死也不少,但“大学教师受富家子弟迫害,惨遇车祸”却能轻而易举撩拨网友们的兴奋点。   一时间,八年前的事被添油加醋翻了出来,洛昙深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网上的声音极为一致——豪门纨绔为所欲为,草菅人命。   无数人痛骂:“你们有钱人的命才是命,我们普通人就活该被你们欺压?还有没有王法!”   甚至有人毫无依据地认定,肇事司机正是受了“洛氏少爷”的指使,撞死周谨川是为了杀人灭口。   深夜,洛昙深看着网上的口诛笔伐,既感到疲惫,又觉得荒谬。   警方尚未找到司机,案件仍在侦破中,他就已经成为十恶不赦的罪人。   而周谨川清贫端方,一生被权贵迫害,无力抗争,是个彻头彻尾的可怜人。   没有人知道可怜人做了什么事。   洛昙深抽着烟,庆幸没有人知道。   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便是洛宵聿被拉出来,无法想象洛宵聿承受半点冷嘲热讽。   网友也许会可怜洛宵聿,或者骂一声“有钱人活该”。   任何一丝对洛宵聿的侮辱,他都接受不了。   “少爷,您别看了。”林修翰说,“我们正在进行紧急公关,网民的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您根本犯不着和他们置气。”   洛昙深心中烦闷,见手机震动起来。   这一天电话几乎就没断过,他烦不胜烦,已经关掉工作用的手机,此时震响的是另一部私人手机。   知道这个号的没有多少人。   他看着屏幕上闪烁的名字,接了起来。   首先传来的是沉而急促的呼吸声,然后才是单於蜚的声音,“我刚看到网上的事。”   洛昙深故作轻松地笑道,“你从早忙到晚,哪有时间上网?明天天不亮就得起来上工,别玩儿手机了,早些休息。”   “你……”单於蜚的语气带着些许试探,“你怎么样?”   “没事儿。”洛昙深点起支烟,“周谨川的死与我无关,警方自会查清楚。”   单於蜚顿了两秒,“我来陪你吧。”   “啧,不用,这都几点了?你自己好好休息,别担心我,我能处理好。”   “我很担心你。”   洛昙深掸掉烟灰,蹙眉。   单於蜚这通来电并没有让他感到被安抚,反而更加不悦。   这种感觉就像一个失去至亲的人不欲在人前显露痛苦,可每个人都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说着“节哀顺变”。   痛苦是自己的,旁人的安抚有什么用?   他不想和单於蜚分享心里的郁结,一来不愿意在这种事情上显出弱势,在床上示弱是情趣,而现在显然不是玩情趣的时候;二来单於蜚无法给予实质性的帮助,所以这份关心显得极其廉价。   他又想起上次单於蜚拒绝重返原城大学的事。   说到底,单於蜚与他根本不在一个阶层里。他看得更远,而单於蜚当个工人、服务员就满足了,甚至说出“暂时不想改变”这种没眼界的话。   他宁愿单於蜚利用这段感情,为将来谋一个可观的出路。   但单於蜚什么都不要。   这可不是值得歌颂的“与世无争”,说难听一些就是没出息。   此时此刻,他不需要被担心,亦不需要安抚,更不需要做爱。单於蜚对他说的话,就像一句不痛不痒的“喝杯热水吧”。   不过,他亦不愿意将内心的不满倾倒在单於蜚身上。   对尚未分手的恋人,他能够维持应有的耐心与周到。   “我真的没事。”他温声说:“你早些睡,等事情解决了,我再去找你。”   单於蜚似乎还想说什么,他道了声“乖,听话”,就挂了电话。   手机几乎是被他扔在桌上的。   而摩托厂安静的家属区,单於蜚盯着手机,直到屏幕已经黑下去很久,才沉沉叹了口气。   屋漏偏逢连夜雨。   车祸之后的第三天,正当公关已见成效之时,网上突然开始疯传一段视频。   视频里,平征瘦削苍白,声泪俱下地讲述自己被“洛氏少爷”玩弄感情的始末,最后甚至展示了一张精神鉴定书,自称因为“洛氏少爷”的始乱终弃,已经患上严重的抑郁症,每天都想结束生命。   洛昙深再一次成为众矢之的。   而他那些混乱不堪的感情经历,本来就是一笔扯不清的烂账。   单於蜚每天都给他打电话,他不想倾述,只想尽早挖出那个在背后对付他的人,每每接起电话,说不到三句就草草挂断,完全没有想过单於蜚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来关心他。   焦头烂额之际,林修翰快步走入办公室,“少爷,贺先生找您,电话打到秘书办来了。”   “什么贺先生?”洛昙深问。   “您的联姻对……”林修翰改口,“贺岳林贺先生。”   洛昙深眼色一动,“接过来。”   贺岳林的声音传来,陌生,散漫,带着笑意,“我可以帮你,揪出那个欺负你的人。” 第66章   “欺负”二字贺岳林咬得格外清晰。洛昙深感到好笑,“小孩儿才会被欺负,成年人只讲算计。”   “算我用词不当。”贺岳林轻笑,“你知道,我这些年都在国外,汉语有些退化,见笑了。”   洛昙深低哼一声。   “那么——”贺岳林清了清嗓子,又道:“我帮你揪出那个算计你的人,可好?”   “你这是身在国外,心系祖国啊。”洛昙深说:“别是成了个网瘾青年,成天泡在国内的互联网上吧?”   “心系祖国,更心系你。”贺岳林语气里的挑逗昭然若揭,“你被人欺……被人算计了,我恨不得连夜回到你身边,为你分忧解难。”   这番调子,寻常人听来恐怕早已沦陷,但洛昙深偏偏亦是游戏情场之人,与贺岳林不分伯仲,闻言只道:“那你怎么不回来?”   “我这不是想先知会你一声吗?”贺岳林说:“万一你压根儿不想看见我,我又何必回来给你添堵?”   洛昙深点烟,打火机“叮”一声响。   “在抽烟?”贺岳林道:“看来这事的确让你烦心。”   “你的条件是什么?”洛昙深突然问。   “嗯?什么条件?”   “帮我的条件。”   贺岳林似乎叹了口气,“你我之间谈条件,是不是太见外了?”   “我不记得我们已经熟到了不用谈条件的地步。”洛昙深骄傲惯了,别说现在还没到进退维谷的地步,就算真的腹背受敌,也不至于放下身段。   “你可真是……”贺岳林顿了顿,语气有些无奈,“别说你不知道我们现在的关系。”   “你说那件事啊?”洛昙深靠进椅背里,“不是说等你回国了洛、贺两家再正式商量吗?”   “他们商量他们的,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还不准我们私下先沟通沟通感情?再说,你和我也不是陌生人吧,以前一起出海玩儿还叫我一声‘林哥’,怎么这一回国,就不爱理人了?”   洛昙深把玩着打火机,半晌道:“你想怎么沟通感情?”   “你是当事人,不方便出面。我是局外人,这事交给我,我把那个阴你的人找出来,算是送你一份见面礼。”贺岳林说得慢悠悠的,颇有些玩世不恭。   “你不怕惹上麻烦?”洛昙深说。   “我最想惹的,其实是你这个‘大麻烦’。”贺岳林笑,“又怕一不小心把你惹毛了,所以先试试水,先帮你解决掉碍事的‘小麻烦’。”   洛昙深直截了当道:“我怀疑是明昭迟搞的鬼。”   “好,那我就负责找证据。”贺岳林说,“放心,我可不会让我未来的未婚夫受一丁点儿委屈。”   危机公关一波接着一波,风浪逐步平息,但影响已经造成,需要时间、金钱、人脉去填补。   警方正在全力搜寻肇事司机,但案件还有一个疑点,那就是周谨川的儿子周仁嘉不知所踪。   至于平征,目前身在国外,发布视频之后就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出现过。   “是我的责任。”林修翰自责道:“您让我时刻注意他的动静,我疏忽了,没能盯紧他,让人有机可乘。”   “明昭迟真够绝。”洛昙深咬牙,“肯定是他利用平征,并将平征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出国。”   “少爷,现在我们什么证据都没有。”林修翰更加谨慎,“警方暂时还没有将事件定性为谋杀。”   洛昙深摇头,“对明家来说,这种事情很容易做到。”   林修翰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原城现在的几大豪门,起家时或多或少做过些不正经的生意,其中尤以明家最为突出。   已经去世的明老太爷曾经是军火贩子,涉枪涉黑。明靖琛父亲那一辈开始“洗白”,现在俨然已是正派民族企业,纳税做慈善的大户。但有些根基并非能够轻易摘掉。   况且明家树大根深,不可能与藏于黑暗中的势力彻底了断。   要布置一场交通事故,杀死一个低微的环卫工人,对明昭迟来说太简单了。   “明昭迟最近有没有什么动静?”洛昙深问。   “仍然在闭门思过。”林修翰说:“除非必要,几乎不出门。我还听说,他近期可能会去国外。”   “想溜?”   “对外的说法是,去看望养病的表弟安玉心。”   林修翰说完接到一个电话,脸色顿时变得难看。   洛昙深问:“怎么?”   “少爷,咱们说曹操曹操到。”   明昭迟一身轻薄的运动休闲装,看上去像刚健过身,气色不错,见面就道:“我在这附近锻炼,听许少说你沾上点事儿,顺道过来看看你。怎么样,都解决了吧?”   洛昙深冷笑。   明昭迟只当没看见,又说:“这健身啊,果然好处多,汗一流,什么烦心事都忘了。难怪你一直喜欢健身,不爱和大家一块儿喝酒。”   “你今天来,就是抒发你的健身心得?”洛昙深坐在沙发上,架起腿。   “主要是来看看你。”明昭迟笑,“哎,你说咱俩算不算难兄难弟?前阵子我家当家的听人嚼舌根,把我关在家里反思,现在你又遇上了刁民。这事怎么就这么寸呢?我没做错什么,你也没有,却一起倒了霉。哎,否极泰来,否极泰来。我呢,反正别的事做不成,就迷上了锻炼,你要是也想健个身散会儿心,约我。”   洛昙深食指在手背上敲动,“你真的没做错什么?”   明昭迟露出“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表情。   “你是来看自己的‘阶段性成果’吧?”洛昙深道:“还满意吗?”   “洛少,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明昭迟仍旧笑着,“你难道认为这一切是我策划的?我和你之间不就是有些情感上的纠葛吗,我至于这么害你?”   “情感纠葛?”洛昙深说:“别往你自己脸上贴金。和我有情感纠葛?你还不配。”   明昭迟脸上有些挂不住,笑容僵硬,“算了,我好意来看望你,你心情不好,冲我使性子,我不跟你计较。”   “周仁嘉和平征在哪里?”洛昙深问。   明昭迟疑惑:“什么?”   洛昙深一字一顿,“你把他们藏在哪里?”   明昭迟遗憾地摇头,“抱歉,我实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平征……这名字我有些印象。噢,我想起来了,他是不是被你抛弃的那个书店店员?”   洛昙深站起身,让人送客。   “这事你做得不地道。”明昭迟已经退到了门边,还继续道:“我看过他的视频,确实挺可怜的。”   洛昙深指着门外,“滚。”   再起波澜是一周之后。   多地警方合作,在远离池镇的毛棚乡找到了肇事货车,然而货车已经被烧成了空架子,里面有一具烧焦的尸体。   经过牙髓鉴定,死者身份确认——罗康禄,打工者,生前在洛氏一处在建工地务工。   已经趋于平静的舆论再次沸腾,警方启动了命案调查程序,连早已退休的洛老爷子也不得不出面活动。   天气燥热起来,洛昙深与贺岳林联络频繁,却许久没有找过单於蜚。   一日午后,单於蜚打电话来,问最近情况有没有好一些。   洛昙深敷衍道:“没事了,你别操心。”   “今天有空吗?”单於蜚说:“餐厅开始供应红糖冰汤圆了,是夏季特定甜点,我给你送去。”   洛昙深忙着与各路人马周旋,根本没有谈情说爱的兴致,本想直接拒绝,忽然意识到已经冷落单於蜚很久了。   一丝并不明显的歉疚在胸中涌起。   犹豫了一会儿,他笑道:“行,你什么时候来?”   “我今晚可以和人换班,九点好吗?”   “你到了给我打电话,我下楼接你。”   放下手机,洛昙深心情转好,甚至开始期待晚上的甜点宵夜。   但这种好心情很快被各种琐事干扰。   洛氏仍然处在风口浪尖。   晚上八点半,单於蜚赶到洛氏集团。   冰汤圆很有讲究,只能现冷现吃。如果和冰块搁在一起久了,汤圆就会渐渐变硬,失去应有的口感。   所以他带了两个保温壶,一个装着汤圆,一个装着冰块。另外还带了一个多格饭盒,每个格子里都放着花生碎、鲜花酱、葡萄干、糍粑粒等刚做好的配料。   八点五十五分,他才拨出那个熟悉的号码。   电话通着,却无人接听。   他又打给林修翰,林修翰也没接电话。   洛昙深的办公室在高管楼层,没有许可,外来者根本上不去。   他等了一会儿,再打给洛昙深,还是没人接。   到了九点半,他走去前台,询问是否可以帮忙联系洛昙深。   前台值班员并不认识他,查过记录后微笑摇头,“抱歉先生,我们这里没有您的预约。”   他只好回到大厅的会客区,坐在排椅上,抱着两个保温壶和一个饭盒,泛起的失落隐藏在平静的眼中,悄无声息。   夜里的大厅很安静,他的背影有些孤单。   洛昙深是在八点驾车离开的,贺岳林突然回国,提出要他接风洗尘。   他一下午忙了不少事,忘了单於蜚晚上会给他送红糖冰汤圆。   贺岳林的航班少许晚点,推着行李箱,款款走进他的视野里。 第67章   和洛昙深记忆里的贺岳林相比,眼前的男人气质更加成熟温和——虽然眉眼间仍旧是熟悉的轻佻与玩世不恭。   二十出头的贺岳林是个浑身痞气的贵公子,心安理得在国外挥霍无度,热爱车与美人,是土豪赛道与游轮party上的常客。   但与别的纨绔相比,贺岳林又多了几分艺术气息,玩过摇滚乐队,还精通钢琴与古筝这俩看似南辕北辙的乐器。私生活放浪,因着一副好皮囊与厚实的家底,有过多少段情连他自己也数不清楚。   转眼数年过去,极无规律的生活居然没有将贺岳林变成个油腻男人。皮囊未改,举手投足间却多了些许岁月给予的温润魅力。   茶室,茗香阵阵。   洛昙深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   “算起来,我们有快六年没见了吧?”贺岳林已经脱下外套,只穿一件深色手工衬衣,领口敞开,衣袖挽至小臂,从容道:“我最后一次带你出去玩儿,你好像还没满十九岁。”   “我不得不再次纠正你的用词。”洛昙深说:“不是你带我,是我们一起。”   贺岳林笑道:“我比你大两岁,怎么就不能带你了?还是说,你觉得我用‘带’这个词,显得你像个小朋友?”   洛昙深斟茶的手一抖,几滴茶汤洒了出来。   “我开个玩笑。”贺岳林抽出纸巾,将桌上的水痕擦干。   洛昙深看着他的手与小臂,继而视线向上,扫过他的下巴、鼻梁,及至眉弓、额头。   贺岳林有小半欧洲血统,皮肤偏白,瞳仁是浅灰色的,头发却是亚洲人常见的黑色,面部轮廓深邃,喜欢笑,但笑意很少落进眼底,所以即便是笑着,看上去也有种轻浮的冷感。   以前贺岳林年纪轻,痞多于冷,现在阅历上去了,气场也略有改变,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漠就更加显著。   “我是不是比以前更帅了?”贺岳林品了口茶,笑盈盈地问。   “你和以前一样不怎么要脸。”洛昙深说。   “那你就是和以前一样直白。”贺岳林顺当地接过,“我如果不是比以前更帅了,你为什么盯着我看?”   洛昙深不愿落下风,正要顶回去,又听贺岳林道:“算了,我就喜欢你这样。小深,你有高高在上,为所欲为的资本。”   洛昙深略一蹙眉,“别这么叫我。”   贺岳林点到为止,“好,今天时间不早,我们先说正事。”   洛昙深放下茶碗,抬眼看向他。   “平征现在在K国,恰好我朋友在K国有点门路。”贺岳林道:“现在已经将他‘保护’起来了。”   洛昙深清楚,贺岳林口中的“有点门路”定然是势力通天,“平征交待了什么?”   “他发布关于你的视频是受人蛊惑,也是此人送他到K国。对方说是帮他在K国开始新生活,事实上是将他软禁在K国。我朋友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被非法拘禁、监控长达一个月。”   “这人是谁?”   贺岳林耸了耸肩,“一个不知名的小喽啰。不过从这个喽啰往下摸,蔓藤的另一端,正是你猜测的明家。”   洛昙深眯眼,“明昭迟。”   “暂时还不能确定是明昭迟还是其他人。”贺岳林笑了笑,“不过你认为是他,我就相信你的直觉好了。”   洛昙深注视着金红色的茶汤,手指在下巴摩挲。   贺岳林等了一会儿,问:“在想什么?”   “拿到明昭迟指使平征的证据意义不大。”茶汤的波光倒映在洛昙深眼中,“我想要的是明昭迟在国内犯罪的证据。周谨川和肇事司机都已经死了,周仁嘉下落不明,这一切如果都是明昭迟的手笔,那他必须付出代价。”   贺岳林说:“这就是我没有立即将平征带回来的原因。车祸这一块我还在查,在得到确切的证据之前,我们最好不要惊动明昭迟,或者说明家。”   洛昙深揉着眉心,叫来佐茶的餐点,扯出一个客气的笑,“这次麻烦你了。”   “不用和我这么客气。”贺岳林说:“谁动你,就是动我,我咽得下这口气?”   茶室建在湖边,零星的星光点缀在湖水里,空气里夏天的气息被晕染上了一层潮湿。   洛昙深将切好的茶点推到贺岳林面前,半开玩笑半正色地问:“这些年你经历了什么?”   贺岳林正在喝茶,闻言被呛得咳了起来。   洛昙深懒得对他嘘寒问暖,状似冷漠地看着。   “你这话说得……”贺岳林用纸巾擦手与嘴,“我好端端的,除了吃喝玩乐,还能经历什么?”   “我记得你以前恣意张扬,从来不会委屈自己。”   “我现在也很任性妄为啊,哪里委屈自己了?”   洛昙深十指交叠,“如果是以前的你,一定不会答应回国联姻。我有意刁难,你也不会给我好脸色看。”   贺岳林笑弯了眼尾,“先回答你后面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如果你耍横,我不会给你好脸色看?”   “你这不是回答,是提问。”   “行行行,那就当是提问。”贺岳林说:“以前你也没有故意为难过我吧?你就那么确定,一被你刁难,我就会垮下脸?”   洛昙深挑起一边眉。   “我不会。”贺岳林神情很自然,“对你,我向来很有耐心。”   洛昙深却不大自在起来,端碗喝茶,别开视线,“是吗?”   “你这样漂亮可爱的小孩——先别急着瞪我,我是说你当年,十六七岁,怎么就不是小孩了?”贺岳林接着道:“我想不动心都难,不过你那时还未成年,我不至于糟蹋到你身上去。”   洛昙深很轻地哼了一声。   “现在回答前面一个问题。”贺岳林摊开手,“人,尤其是年轻人,想法每时每刻都在改变,不然闪婚闪离的人怎么那么多?不过我呢,已经经过深思熟虑。回国联姻,一来是因为联姻对象是你,我可以接受,二来我年纪大了,也渐渐想有一个伴儿。”   “你少来。”洛昙深说:“二十六岁也叫‘年纪大了’?”   “就算是我夸张了吧。但你不能否认,人不会永远年轻,永远二十岁。我不想到了四十岁、五十岁,突然觉得该有个伴儿,却已经错过了最佳人选。”   “所以对你来说,我是最佳人选?”   贺岳林道:“我认为‘最佳人选’这一说法对我们彼此来说都很合适。难道你有比我更满意的人选?”   两人隔着茶桌对视,彼此试探,冷静,亲昵,却又疏离。   须臾,洛昙深突然笑了。   贺岳林轻松道:“想明白了?”   “我们是一类人。”洛昙深说:“你是这个意思吧?”   “你一直很聪明,我和你交流完全没有障碍。”贺岳林端着茶碗,“很多人觉得爱情是一起生活的前提,但我认为,彼此认同才是。如果我们结婚,将来一定会过得很舒适。”   洛昙深嗤笑,“那倒是,毕竟都是冷血动物。”   “别这么说你自己。”贺岳林道:“我们这算不算是达成共识了?”   洛昙深唇角略微绷紧,“给我一些时间。”   贺岳林了然,“你有‘感情债’需要处理?”   “我现在不是单身。”洛昙深并不隐瞒,“我有个小男朋友,起码在他生日之前,我与你的交往不会超过朋友的范畴。”   “陪他过完生日,你就要甩掉他?”贺岳林看戏般道:“这个‘礼物’还真是别出心裁。”   洛昙深蹙眉。   “生气了?”贺岳林支起下巴,不紧不慢道:“你对这个小男朋友用情不浅?”   洛昙深道:“我不想和你谈论他。”   贺岳林却说:“你的名字里有一个‘深’字,但你与我一样,都是无法给予深情的人。你用情太浅,而我不知深情为何物。所以,我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洛昙深喝着茶,默不作声。   “倒是‘昙’这个字更适合你。”贺岳林又道:“你付出的感情只是昙花一现,盛放即凋零。”   “知道你是个艺术家。”洛昙深摆手,“但别在我这儿卖弄。”   贺岳林一笑,“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从湖畔的茶室离开,洛昙深在车里坐了一会儿,才想起与单於蜚约好见面。   此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   那个与日常工作无关的手机被他忘在车上,还因为之前开会而设置成了静音,现下看到,发现单於蜚打了两个电话来。   犹豫半分钟,他拨了过去。   单於蜚的声音传来,与平时没有两样,温柔,平静,包容。   “抱歉。”他甚至没有解释为什么爽约,问:“你已经回去了吧?”   “嗯。”单於蜚说:“冰汤圆放得太久就不好吃了,我下次再给你做。”   洛昙深放下心来,“那你快休息,我这还有事。对了,上次不是说陪你过生日吗?这都到夏天了,你想想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我带你去。”   单於蜚说:“好。”   “那就这样。”洛昙深挂断电话,出了一会儿神,突然将单於蜚与贺岳林做了个比较。   面对突如其来的困境,贺岳林能够给予他实实在在的协助,而单於蜚只能给他做一碗冰汤圆。   他捂住上半张脸,心里有种无法解释的空落。   同一时刻,已经在洛氏集团一楼大厅等了四个小时的单於蜚打开保温壶和饭盒。   冰块还没有融化,冒着冷气,但汤圆已经黏糊在一起了。   他将花生碎等配料与汤圆和在一起,草草搅拌几下,舀进嘴里。   冰汤圆放久了不好吃,但并非不能当做果腹的食物。   他知道洛昙深近来心情不好,又累,所以找同事换班,匆忙赶来送这份冰汤圆,不为别的,只希望洛昙深能高兴一点。   换班只能换几小时,他在餐厅忙到了八点才离开。   根本来不及吃晚饭。   这一碗没有任何卖相的“过期”汤圆,成了他迟来的晚餐。 第68章   入夏以来,原城最大的新闻不过“明氏继承人涉嫌买凶杀人”,但经过明家的施压干预,真相早已远离普通大众的视线。   但在上流圈子里,此事却掀起了惊天动荡。   “你和明昭迟到底结了什么仇啊?他疯了吗突然这么整你!”许沐初暂停了一切娱乐活动,恨不得天天堵在洛昙深家门口,这回终于把人给逮着了,立马刨根问底,“我瞧你俩也没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啊,以前你和他弟不还挺好的吗?”   洛昙深正在试新到的高定西装,在等身镜前左右转了转,“你个傻白甜少爷,这些腌臜事还是少知道为好。”   “你才傻白甜!”许沐初趴在一边的吧台上,“我好奇这么久了,你就跟我说说吧!”   “没什么好说。警方那儿已经有明确的证据,明昭迟勾结黑恶势力,威逼利诱,迫使罗康禄驾驶偷盗来的车撞死周谨川。”洛昙深神情平静,像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至于他为什么恨我,费尽心思想将祸水引到我身上来,那你就只能去问他了。”   “呸!他都‘进去’了,我要问他不是也得‘进去’吗?我可没干过这么伤天害理的事!”   洛昙深一笑,低头拨弄袖扣。   “那到底是什么证据啊?”许沐初摆出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这消息封锁得可够严的。”   “出事的是明昭迟,明靖琛巴不得把所有人的嘴都堵上,还能让消息随便乱传?”洛昙深嗤笑,“我看你还是别打听了,少管闲事活得比较久。”   许沐初大约是知道问不出东西来了,索性换话题,“内什么,贺家在其中帮了不少忙吧?贺岳林大张旗鼓回来,摆明就是给警方施压。”   洛昙深整理衣领的手一顿,“算是吧。”   “那你们两家现在是怎么着?”许沐初说着突然瞪眼,“我操,贺岳林要联姻的不会就是你吧?”   洛昙深不咸不淡道:“是我又如何?”   许沐初彻底震惊,接着恍然大悟,“我就说贺家怎么突然掺和这件事,明家又怎么眼睁睁看着明昭迟进去……你们两家加起来,明靖琛能耐再大,也不能硬着来。不过明昭迟不至于真的坐牢吧?”   洛昙深没再继续答疑解惑,敷衍着把许沐初送走,让人将西装收起来挂好。   贺岳林说要帮忙,就真的出手了。   原城的权贵中,贺家背景比较特殊,并非单纯的商人。贺岳林想查什么,远比一般人容易。   目前已有的证据包括通话录音、人证、交易记录,但明家如果不计一切后果“活动”,实际上可以将明昭迟摘出来。   这就要看明靖琛如何抉择。   洛氏此次受到了极大的负面影响,洛运承不肯善罢甘休,而贺家也因为幺子的任性而横插一脚,各方面势力正在交锋博弈。   权衡一切的不是亲情,也不是正义,而是利益。   前两天贺岳林来过一回,带来一个“好消息”。   明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明昭迟的二叔三叔本来就不满明靖琛掌权,这几年一直想方设法勾结、使诈,但明靖琛为人精明,手段强硬,将乱象全都镇了下去,此番面对独子闯的大祸,却隐隐有了难以招架的趋势。   “我们拿到的其实都是间接证据,确实不足以给明昭迟定罪。”贺岳林说:“不过明昭迟这‘坑爹货’算是把明靖琛的规划全给搅乱了。作为继承人,他本来就不怎么得人心,现在还出了这种岔子。如果我是明厢合、明弋善,我肯定不会简简单单让这件事过去。”   “明靖琛现在只有两个选择。”洛昙深道:“让独子去坐牢,借以保全自己的名声。或者使手段让明昭迟出来……”   “如果是后一种,那照明家现在的情况,他必须‘退位’。”贺岳林摇头,“我认为他不会这么做。一旦权力在手,谁愿意再将它交出去?”   “明靖琛连一个私生子都没有?”洛昙深问。   “据我所知,明靖琛在感情上相当正直,或者说是冷淡,从来没有传出过任何桃色新闻。”   “那失去明昭迟,他就是后继无人。”   贺岳林笑了笑,“大好的日子,我们为什么要替明靖琛操心有没有继承人的问题?不如和我约个会,庆祝咱们的小胜利,怎么样?”   “不了。”洛昙深脸色微变。   “还惦记着你那小男朋友?”贺岳林不在意,“哎,你俩什么时候好聚好散?”   洛昙深蹙眉,“我说过,不想和你谈论有关他的事。”   贺岳林摆了个投降的姿势,语气纵容,“好好,你惦记他,我惦记你,等你好好处理完,我再正儿八经和你谈婚论嫁。”   “少爷。”周姨端来糖水,“许少爷已经走了么?我还多做了一份呢,您尝尝,这是今年流行的红糖冰汤圆。”   洛昙深回神,看着瓷碗里晶莹剔透的冰块与汤圆。   周姨一边介绍,一边将玫瑰酱、莲子、山楂、花生碎加进去,“尝尝甜不甜,不甜我再加些红糖,这个要马上吃,过个十来分钟,汤圆就冻结实了。”   洛昙深端起碗,想起爽约的那个晚上。   如果冰汤圆的最佳赏味期限只有十分钟,那么那天单於蜚是怎么将冰汤圆拿去洛氏集团的?   冰、汤圆、配料全部分开放?   那需要拿多少个盒子?   是不是还带了保温壶?   “哎少爷?”周姨问:“您不吃吗?”   他拿了车钥匙,往门外走去,“下回再吃。”   接到电话时,单於蜚正在楼下晒被子。   今日轮休,夏季阳光耀眼,正好给冬被杀杀菌。   “现在吗?”单於蜚站在午后的艳阳下,身上笼罩着一圈光芒,“好,你来吧,我等你。”   一小时后,洛昙深放松地坐在单家的木桌边,等着早该属于自己的红糖冰汤圆。   单於蜚在厨房忙碌——熬化红糖、将花生碾碎、煮汤圆、调鲜花酱……   冰汤圆的保鲜期短得惊人,制作的工序却很是繁琐。   洛昙深等得有些不耐烦,歪着身子问:“还没好啊?”   “还有一会儿。”单於蜚说。   洛昙深无聊,干脆去厨房里守着,边看边问:“那天你是把汤圆和冰块分开带去我那儿的吗?”   单於蜚手指微顿,“嗯。”   洛昙深有些内疚,“抱歉啊,让你白忙一场。”   “没事。”单於蜚只是笑。   “你等了多久?”洛昙深又道:“我听周姨说,这种甜点做好后十分钟就冻硬了。”   “没等多,我联系不上你,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那就好。”洛昙深内疚感减轻,“汤圆是全部倒掉了吗?”   “嗯。”   说着,单於蜚转了个身,从冰箱里拿出冰块。   洛昙深看着他认真地搅拌、撒配料,唇角渐渐勾了起来。   “好了。”单於蜚将勺子放在碗里。   “谢谢。”洛昙深接过,一尝,果然清甜可口。   单於蜚将剩下的配料和汤圆倒在另一个碗里,也开始吃。   “你这碗也太随便了。”洛昙深笑,“卖相没我这碗好。”   单於蜚也笑,“没关系,味道一样。”   屋里温度不低,即便吃着冰汤圆,洛昙深也出了汗。   没有空调,单於蜚搬来摇头扇,开小档,对着他吹。   他很受用,喜欢这一刻的平淡与宁静,又不得不考虑将来。   两个天差地别的人难以真正融入对方的人生,他与单於蜚,亦不可能走到最后。   念及此,他有些怅然,看着单於蜚的眼,叫了声“弟弟”。   单於蜚目光沉甸甸的,“嗯?”   他几乎脱口而出,“你不想去原大,我送你出国留学好不好?你成绩那么好,一直在摩托厂和酒店待着,真的很可惜。”   单於蜚垂下眼睑,睫毛在瞳孔里落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不愿意吗?”洛昙深按住他的手背,用了个力,与他十指相扣,尽量温柔,“弟弟,你面前有一架向上的梯子,如果我是你,我会顺着它向上爬。”   单於蜚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又涌起来了,洛昙深将手抽回来,没发火,“你好好考虑一下也行。很多事我可以帮你,你不用活得这么小心。”   单於蜚眼里空荡荡的,好似察觉到了什么,“嗯。”   洛昙深又问:“生日想好去哪里了吗?”   “一起吃个饭就行。”   “又这么敷衍。”   “不是敷衍。”单於蜚解释道:“酒店可以请假,但车间不行,放爷爷一个人在家,我也不放心。”   洛昙深撑着脸颊,不大高兴。   单於蜚微笑,“再去一次楠山山顶也行。”   “你太容易满足了。”洛昙深叹气,“那到时候我是不是该对你说——你的生日热死了夏天?”   单於蜚吃完最后一勺冰汤圆,这时,卧室传来响动。   洛昙深压低声音:“爷爷在家?今天没去打牌?”   “嗯,睡午觉。”   “你怎么不早说?我刚才声音那么大,把爷爷都吵醒了!”   “没有。”单於蜚说:“他耳背,这个点该起来了。”   单山海从卧室出来,洛昙深笑脸相迎,“爷爷。”   不知为何,单山海似乎有些拘束,“小洛来了啊,有阵子不见了。”   洛昙深扶老人坐下,“最近忙,都没怎么来看您。”   寒暄一阵,单於蜚已经洗好碗,洛昙深看看时间,差不多得回去了。   他这一趟算是忙里偷闲,临时溜出来的,为了对付明家,晚些时候还要和洛运承碰个头。   单於蜚将他送到路边,见他的车消失在拐角,才转身往回走。   “小蜚。”单山海眼里有泪,“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单於蜚愣怔,“爷爷……”   “小洛是你的贵人,他能帮你,你不要因为我而拒绝。你已经失去一次念大学的机会了……”单山海轻拍着胸口,“我拖累你太久,如果不是因为我,你怎么会受这样的苦。”   “爷爷。”单於蜚蹲下来,“您别这么说。”   单山海看着他,嘴唇不停颤动,却最终将已经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第69章   羽毛球凌空劈过,干燥的空气几乎被点燃。洛昙深许久没有酣畅淋漓地挥洒汗水,跃起扣球的姿势张狂飒爽。   贺岳林亦是个中高手,攻击、退防样样不落下风。   空旷的球馆里不断发出运动鞋在地板刹过的声响,还有羽毛球与球拍相撞的闷声,球来回飞跃,最终被球网拦在贺岳林的一侧。   “这局又是你胜。”贺岳林走到场边,拿起毛巾擦汗,笑道:“厉害啊小深,以前十次发球九次不过网,现在已经是半职业水准了。”   “谁十次发球九次不过网?”洛昙深斜去一眼,扬起脖颈喝水,皮肤在汗水下更显光泽亮丽。   “好好,不提你以前的糗事。”贺岳林坐下,毛巾搭在头上,笑着看洛昙深。   “别盯着我。”洛昙深将一瓶没开封的水扔过去,“等会儿再来一局。”   贺岳林接住水,“兴致这么好?”   洛昙深冷哼。   “这倒是,明昭迟彻底栽了,换我我心情也好。”贺岳林自问自答,“不过明靖琛确实够狠,自己的亲儿子,说不救就不救,大义灭亲啊。”   “能坐上那个位置,谁还是圣母慈父?”洛昙深自嘲道:“如果我买凶杀人,被警方掌握了关键证据,洛运承说不定比明靖琛还狠。”   贺岳林一笑,“你和你家里关系还是那么糟糕。”   “难道你认为我回国之后,就摇身一变,成为洛运承和何香梓的好儿子?”洛昙深哂然,“那也得他们愿意当好父亲好母亲啊。”   “我只是觉得,时间可以让你们之间的矛盾不那么尖锐。”贺岳林说:“就像我和我那两个管天管地的哥。以前我和他们闹得那么僵,现在不也好好的吗。”   洛昙深摇头,懒得再继续这个话题。   当初在国外,他年纪还小,刚经受了人生最大的打击,又被迫接受心理治疗。比他年长两岁的贺岳林来探望他,他偶尔放下心防,跟贺岳林提过家里的事。   所以贺岳林知道一些洛家的矛盾。   而如今,他早已不需要倾述。   苦闷压在心里,自会慢慢消化。   见他没有敞开心扉的意思,贺岳林索性转移话题,“你猜明氏这次会不会来个‘改朝换代’?”   “为了自己的地位,明靖琛都把唯一的儿子给舍弃了,还能让人‘改朝换代’?”洛昙深摇头,“虽然明昭迟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算得上明靖琛唯一的败笔,但整个明家,没有人是明靖琛的对手。”   贺岳林抖了抖毛巾,“明家四兄妹,明靖琛近乎完人,老二明厢合眼光不长远,经常算计蝇头小利,老三明弋善太冒进,决策失误的事不少见,老幺明漱昇嫁给安家,看似不插手娘家的事,但掌握着明家的一条隐性命脉。”   洛昙深略感诧异,“看来你这么多年待在国外,也不是什么功课都没做。”   贺岳林笑道:“从我二哥那儿听来的。你猜明女士掌握的这条隐性命脉是什么?”   洛昙深不傻,略微一想就明白,“明家尚未彻底‘洗白’的东西。”   “对。明氏靠军火发家,早年与黑道勾结,现在面上已经‘洗白’,但内里仍有洗不干净、不能洗干净的部分。”贺岳林说:“偶尔,明家还需要这些力量。”   “但明家被无数双眼睛盯着,必须是干净的。”洛昙深边想边说,“所以这些力量由出嫁的明漱昇‘带走’,不需要的时候雪藏,需要的时候再拿回来。”   贺岳林点头,“明靖琛最倚重、最照顾的就是明漱昇这个小妹。”   “你是想说,明靖琛可能会栽培明漱昇的儿子安玉心?”洛昙深蹙眉,提及安玉心,他便有种莫名其妙的不虞。   “总不能真让老二老三‘篡位’吧?”贺岳林道:“明厢合和明弋善倒是子嗣多多,老婆娶了离,离了娶,合法儿子就一堆,这还不算外面情人生下的。不过这些子女天资愚钝,有的还不如明昭迟。但凡有个厉害角色,明家早就不安宁了。现在明靖琛舍弃了明昭迟,我判断,他必然拉拢明漱昇。”   洛昙深不以为然,“但安玉心是个病秧子,资质如何先不论,能活多久都成问题。你不知道他前阵子已经出国接受治疗了吗?”   贺岳林揉了揉额角,“也许明靖琛需要的只是一个听话的傀儡呢?”   洛昙深一怔,片刻道:“那倒是挺合适。”   “不过他这趟出国挺凑巧,刚好躲过了这场混乱。”贺岳林轻松道:“如果被明昭迟的烂事儿卷入其中,‘小王子’的身体可扛不住。”   休息得差不多,洛昙深拿起球拍,“再来。”   风波逐渐平息,洛昙深让人去单家装了两台空调。   单於蜚打来电话,洛昙深以为他要拒绝,正想先发制人,就听他说:“谢谢。”   洛昙深顿时心情大好,又提起出国念书的事,单於蜚含糊道:“爷爷不能没人照顾。”   洛昙深只得道:“生日呢,真要再去楠山山顶?那儿乘凉倒是不错,不过盛夏可能没什么花可看,蚊虫特别多。”   “我们去寻珊科技园吧。”单於蜚道。   洛昙深倏忽睁大眼,“寻珊?”   寻珊公园曾经是原城最大的公园,有花有湖,园方还养着一些性格温顺的动物,后期甚至仿照游乐场,引进了小型过山车、碰碰车等设备,是小孩子们最向往的地方。   不过这些年,原城有了规模更大的动物园与游乐场,寻珊公园渐渐失去人气,经过一番规划改造,成了现在的寻珊科技园。   洛昙深不会忘记,洛宵聿曾带自己去寻珊公园参加春节游园会,买了糖人摊子上最漂亮的凤凰——虽然凤凰最后被送给了一个哭泣的小男孩。   “怎么想去那儿?”洛昙深问。   单於蜚语气平静,“查了一下攻略,很多恋人在那里约会。”   洛昙深失笑,“哪里不能约会,科技馆小孩太多,吵。”   单於蜚顿了顿,声音虽轻,却不缺坚定,“我想去看看。”   洛昙深有些意外。过去,只要他表现出分毫不乐意,单於蜚都会顺着他,方才他已经抱怨过不想去小孩多的地方,单於蜚却没有改变主意。   他没有立即回答,眼睛眯了起来。   到时候是给单於蜚庆祝生日,当然应该去单於蜚想去的地方。   况且一旦过了这个生日,他就要放下这段感情了。   于情于理,他都该再温柔耐心地对待单於蜚一次。   “行,就去科技园。”他笑了笑,“过两天我去鉴枢看你。”   放下手机,他拿起放在桌上的两枚袖扣把玩。   袖扣是贺岳林送的,很衬他,他却没怎么当回事。   明昭迟的事算是解决了,但还有许多问题需要善后。明氏的震荡对原城来说绝非小事,近来洛运承找过他很多次,似乎既恨他惹是生非,又对他与贺岳林的关系相当满意。   两家已经在策划正式见面。   而他心里就像抵着一根刺。   以前,分手的前提是腻味,但此时他很清楚,自己并没有对这份感情感到厌倦。   虽然单於蜚有时让他失望,他甚至拿贺岳林与单於蜚比较,得出“贺岳林才是最合适之人”的结论,但单於蜚终究让他放不下。   贺岳林再合适,也没有给予过他“心动”的感觉。   单於蜚是独一无二的。   但这又能怎么样呢?   他将来的人生,单於蜚注定不能参与。   他要面对的是洛运承、明靖琛、无数手握权柄的冷血老狐狸,单於蜚这样善良的、没见过世面的弟弟能给予他什么帮助?   单於蜚能给予的,只有温柔与包容。   他不是不需要温柔与包容,却更需要权势。   所以只能舍弃可有可无的情爱。   他尴尬地笑了声,发觉自己就像明靖琛。   明靖琛舍弃独子,他舍弃仅有的一次“心动”。   不过明昭迟是活该,而单於蜚并没有做错任何事。   单於蜚不该被伤害。   他点起烟,有些难过。   既因为即将失去难得喜欢上的人,更因为将要伤害单於蜚。   “你可以利用我。”他自言自语:“你为什么不利用我?”   明氏忙于内斗,欢场几乎没了明家阔少们的身影,毕竟明昭迟刚出事,谁也不敢在这种时候放肆。   不时有消息从明氏传出,一会儿说明靖琛妥协,交出了部分实权,一会儿又说老三明弋善趁机发难,还有说明靖琛要退居幕后。   “我可能猜准了。”贺岳林将刚煮好的咖啡放在洛昙深手边,“明靖琛以退为进,暂时下放部分权力给明弋善,一来避风头,二来休养生息,暗中培养新生代。”   “可是他能够栽培的不就是安玉心吗?”洛昙深尝了口咖啡,“安玉心最近在国外没有动静。”   “但我听说,明漱昇可能要回来了。”贺岳林道。   洛昙深挑眉,“听谁说的?”   贺岳林笑而不答。   “不就是你在国外的狐朋狗友吗?”洛昙深轻蔑道:“知道你人脉网比我宽,别得瑟了。”   “我的人脉,今后也是你的。”贺岳林说。   数日之后,明漱昇并未因为明氏的危机而回国,反倒是一条令人惊讶却不意外的消息传回原城——“小王子”安玉心快要不行了。 第70章   春节之后,那些来历不明的人没有再出现过,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但单山海知道,他们没有放过自己,更不会放过小蜚。   最近,小蜚时常闷闷不乐,一个人发呆——他都看在眼里。   他知道是自己拖累了孙子,如果没有他这个久活的累赘,小蜚不会将日子过成现在这样   小蜚根本不像个才二十岁的年轻人。   可他又狠不下心离开,因为小蜚与他说过不止一次,“爷爷,您要好好活着,要是您也离开了,就再也没有关心我的人了。”   他并非舍不下自己这条命,只是舍不下生来就受罪的孙子。   下午,阳光很晒,家里前不久才安装了空调,他担心费电,不愿意开,倒了杯凉白开,就回到自己的卧室里,抖抖索索拿出夹在相册里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当年小蜚考上了名校,却因为单慈心、因为他而无法入学。他偷偷将这张被丢弃的录取通知书珍藏起来,每每看到,便忍不住叹气。   前阵子,他听到洛昙深说可以帮助小蜚去国外念书,但小蜚拒绝了。   其中的原因,他再清楚不过。   只要他活着,那些人就会用他来威胁小蜚,断绝小蜚一切向好的希望。   像他们这样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就如蝼蚁一般,根本没有招架的力量。   只有他离开了,小蜚才能获得新生。   洛昙深——小洛是有权势的人,是贵人。   这个被欺辱了二十年的家,终于遇到了贵人,小蜚有救了,而他已经风烛残年,到了该放手的时候。   他将录取通知书收好,枯坐在床沿。   小蜚的生日快到了,二十一岁。   他还记得小蜚刚来到这个家时,那么小一个,家里攒着的钱几乎全拿去买了奶粉。小蜚最早学会的不是“爸爸”,而是“阿爷”。他那个高兴啊,抱着小蜚满厂子跑,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这可爱的娃娃是他单家的小孩。   一转眼,小蜚就快满二十一岁了。   他叹了口气,眼中盈着浑浊的泪。   想要再陪小蜚过一回生日,希望从今往后,贵人能够善待自己在世上唯一的牵挂。   “安玉心的事现在还没有定论。”林修翰一板一眼汇报,“传言很多,但他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突然病危,一直没有可靠的说法。”   “明家故意放出的烟雾弹也说不定。”贺岳林如今已是洛昙深办公室的常客,甚至有了自己专属的喝水杯子。   “烟雾弹?”洛昙深抱臂在落地窗边走动,“明家为什么要这么做?”   “很简单,明家现在处于风暴中。静观其变、盼着他们闹翻天的可不止我们。”贺岳林道:“我们能分析出‘明靖琛培养安玉心’的结论,别的有心人就分析不出来吗?明靖琛那种老狐狸,怎么可能坐视别人解剖他的内心?安玉心身体差了那么多年,我还待在国内时,就一直听说他把医院当家,但不也安安稳稳活这么大了吗?怎么突然就病危了?你不觉得蹊跷?”   “你大概不知道,明漱昇是个疯女人。”洛昙深摇头,“安玉心是她命,为了安玉心,她能做任何事,怎么可能同意拿安玉心的安危开这种玩笑。”   贺岳林想了想,“说不定不是明靖琛的意思,是明家别的人在搅浑水。”   洛昙深揉眼窝,眉心蹙了起来。   “怎么了?”贺岳林温声关心道。   “眼皮老跳。”洛昙深摆手,“烦。”   林修翰见贺岳林朝洛昙深走去,自觉不该再留下,转身正想离开,忽听洛昙深道:“等一下。”   “少爷?”林修翰只得恭敬地问:“还有什么事吗?”   “前段时间太忙,忘了问你。”洛昙深并不在意贺岳林还在一旁,问:“单家的事查得怎么样了?有没有眉目?”   林修翰闻言一愣。   洛昙深目光登时锋利,“查出什么了?”   林修翰道:“抱歉少爷。”   洛昙深露出一丝不悦。   贺岳林打圆场,“别生气,前阵子你忙,林秘书不忙吗?还不是因为都围着你转了,才耽误了别的事。你想查小男朋友家什么事?我帮你。”   “你又忘了?”洛昙深冷冷看去一眼,“我跟你说过,他的事,你别插手。”   贺岳林笑着叹息,“好的好的,我不去招惹他,满意了吧。”   林修翰离开办公室,站了一会儿,神情阴沉下去。   刚才对洛昙深,他没有说实话。   最近的确非常忙,但单家的事,他并没有完全搁置下。   就在一周前,他见了一名曾经去单家闹事的人,那人供出背后的指使者。一条线索搭向另一条线索,盘根错节,最后一环,扣住的是明家。   不过到底是明家里的谁多年来针对单家,却没法查清楚。   他想不通单家怎么会惹到明家,由此被折磨二十年。   但这显然与洛昙深没有关系。   现在明、洛两家因为明昭迟的事已经势如水火,如果再添薪柴,后果难以估量。   当然,他考虑得更多的是自己。   洛昙深虽然还没有与单於蜚分手,但迟早与贺岳林走到一起。   对洛昙深来说,单於蜚只是一个过客。   洛昙深想要帮助单家,不过是一时兴起,或者愧疚心作祟,久了自然淡了。   此时如果他将调查到的线索告诉洛昙深,一方面可能让贺岳林不痛快,一方面洛昙深也许会再生事端。无论哪一种,对他自己都没有任何好处。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单於蜚很快就要过生日了,等洛昙深与单於蜚分手,他大不了再帮洛昙深擦一回屁股——反正安抚旧“猎物”这种事他已经驾轻就熟。   洛昙深早晚会忘了单於蜚。这个乱,他就不添了。   理清楚利害,他松了口气,心情不错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自从上次说好生日时一同去寻珊科技园,单於蜚就没有再主动联系过洛昙深。   倒是洛昙深去鉴枢看过他几回。   领班杨晨露察言观色,与经理一商量,决定给单於蜚升个职,借此讨好洛昙深。   出乎二人意料,单於蜚谢绝了。   “奇怪。”杨晨露道,“小单怎么回事?怎么升职都不愿意呢?”   经理笑了笑,“咱们这是瞎操心了吧。跟了洛先生,小单说不定哪天就辞职不干了。”   杨晨露遗憾道:“但洛先生身边的人换得那么快,小单真以为能荣华富贵一辈子?”   单於蜚在楼道里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眼底浮起一抹苦笑。   他的确打算辞职,但并非因为能跟着洛昙深享受荣华富贵。   餐厅的规矩是提前半个月递交辞职申请,因为有工作需要交接,不能说走就走。   而现在,距离他的生日已经不到半个月。   他靠在露台的栏杆上,点了一支烟。烟雾飘飞,遮住了他眼中的黯然。   洛昙深订好了寻珊科技园的票,甚至还大费周章地查了一番攻略。   在此期间,他已经与原城大学沟通好,也联系了国外的几所高校,单於蜚现在不想念书,将来如果改变了主意,他随时可以满足单於蜚。当然,到了那时,他也许不会再亲自出面,而是让林修翰代劳。   给单於蜚准备的生日礼物是一套位于市中心的高档住宅,单於蜚肯定不会接受,以后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办理过户。   这还是他头一回为“猎物”考虑那么多。   单於蜚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笑着对他说“生日快乐”的人,为这一句祝福,他还愿意做更多,只怕单於蜚一样都不接受。   这两天,他故意没有联系单於蜚,想在生日那天直接去摩托厂接人,营造一种“小别重逢”之感。   他不知道的是,几乎没有离开过摩托厂家属区的单山海,已经在一楼大厅从早上等到下午。   “拜托您,让我见见小洛吧,我知道他在这里工作,只有他能救我们小蜚了。”单山海老泪纵横,逢人就蹒跚着追上去。   他从来没有来过这种地方,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洛昙深,更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根本不会被传达给洛昙深那样高高在上的人。   ——在所有人看来,他就是个疯癫的、找茬的老头。小洛总是那么容易就能见到的吗?   可他毫无办法,单於蜚失踪了。   昨天早上,他起来,发现单於蜚根本没有回家。   他这一生已经经历过太多匪夷所思的苦难,遇到过太多叫天天不应的困境,唯一的儿子在他面前被折磨到发疯折磨到死,同样的事,即将发生在他唯一的孙子身上。   他没有洛昙深的联系方式,只知道洛氏是城里一家很大的公司。   黄金地段的高楼,一楼大厅窗明几净,他的存在,像是整洁中的一滩污水,每个人都恨不得远远避开。   前台接待见多了无理取闹的老人,自是不愿意用这种事去打搅少东家,而少东家的秘书今日并不在集团。   单山海跌跌撞撞,身躯似乎已经承受不住悲恸,颤抖着往地上栽去。   贺岳林正好进入大厅,快步上前,令老人不至于摔倒。   单山海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双膝几乎跪在地上,“求求您,帮我给小洛带一句话吧,小蜚被那些人带走了,他们想要小蜚的命!”   贺岳林眼神一深,“小蜚?单於蜚?” 第71章   得知单於蜚已经失踪两日,洛昙深脑中嗡然作响,一阵寒意在身体里蹿起。   单山海被安排在隔壁房间,贺岳林道:“老人家现在很着急,说不清楚话,你得冷静。我现在就去调前天夜里的监控。你好好想一下,看能不能想到什么线索。”   洛昙深咽下一口唾沫,十指攥紧,“是我疏忽了。”   贺岳林安抚般的在他肩头拍了拍,“你一直不让我管你小男朋友的事,现在事出紧急,我觉得你还是依靠我一下比较好。”   洛昙深目光如剑。   “你说呢?”贺岳林微笑道。   洛昙深别开视线,心烦意乱,“麻烦你。”   贺岳林打了两个电话,离开前突然一顿,“对了,你马上联系林秘书,他不是在查单家吗?万一已经查到些什么了呢。”   接到洛昙深的电话,林修翰冷汗直下。   带走单於蜚的必然是明家,而他早已掌握线索,却装聋作哑,企图等洛昙深的热情淡去。   哪里能想到,单於蜚好巧不巧,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   林修翰失常的反应令洛昙深捕捉到了什么,厉声问:“你知道什么?”   “是,是……”林修翰不敢再隐瞒,将之前了解到的情况摘取重点告诉了洛昙深,不过再三强调自己也刚知道,还在进行核实。   洛昙深按下怒火,让林修翰马上回来。   扔下手机,他焦躁地踱步。   是明家,这些年骑在单家头上的是明家。   坦白说,结果本身并不让他感到意外——普通人做不了这种事,只有掌握权势的人才能为所欲为,可是原因呢?明家,明家的谁这么跟一个平凡家庭过不去?   他右手成拳抵在唇边,脑海里不断闪过明家众人的脸。   某一瞬间,有什么东西一掠而过,他觉得自己好像抓到了,可是张开手,掌心却什么都没有。   拳头恼怒地砸在桌上,他给贺岳林拨去电话,尽量平静地说了自己刚才得到的消息,又道:“我要见明昭迟。”   贺岳林还在消化“单於蜚可能被明家带走”这一事实,默了两秒才道:“他现在已经失去人身自由,应该和单於蜚的失踪无关。”   洛昙深闭上眼,明白自己刚才是慌不择言了,明昭迟现在被关押,不是说见就能见。   但他隐约有种感觉——明昭迟知道些什么。   “我这边已经确定单於蜚是在凌晨下班之后失踪的,监控有一些盲区,我尽力查。”贺岳林道。   洛昙深走到单山海跟前,握着老人枯树一般的手,“爷爷,我们正在全力寻找小蜚,您能不能把您知道的都告诉我?”   单山海眼中皆是恐惧,抬手擦掉眼泪,“他们想害死小蜚,他们就见不得小蜚好。”   “‘他们’是谁?”   单山海张了张嘴,竟是摇头。   洛昙深蹙眉,“爷爷,您一定要把知道的全部告诉我,我才能尽快找到小蜚。”   “我不知道。”单山海黯然叹息,“他们害死了慈心,又来害小蜚……”   “您……”洛昙深恼火,本想说“您怎么会什么都不知道”,但转念一想,明家动手料理一户平民,怎么会让对方看清自己的面容,只得改口道:“那您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一切的起因是什么?”   单山海抓紧了衣料,喃喃道:“是慈心造的孽。”   洛昙深一怔,“小蜚的母亲是?”   单山海抬起头,目光空茫,“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慈心不肯告诉我。”   “您,您连小蜚的母亲是谁都不知道?”说不震惊是假的,此前,洛昙深只知道单於蜚是被单慈心带回摩托厂,外人不知单於蜚的母亲是何人,却没有想到连单山海都不知道。   “知道,也不知道。”单山海说:“祸事都是慈心引起的,他招惹上的必定是我们这些人够不上的人物,就……就像小洛你一样。”   洛昙深筋骨发麻,恍然地问:“是明家吗?你们惹上的,是明家?”   单山海很迷茫,“明家?”   “单於蜚是在回到摩托厂家属区之后失踪。”贺岳林已经得到确切消息,“他最后一次被公共监控拍到,是在邻近家属区的一条街道,家属区里面没有监控,带走他的人应该就是在里面动手。”   洛昙深心急如焚。   加上今天,单於蜚已经消失两天,两天时间已经足够做很多事。明家会怎么对待单於蜚?   照单山海的说法,单於蜚的母亲是关键,但这女人是谁?   “总归不会是姓明的女人。”贺岳林分析道:“有没有这种可能——当年单慈心与明家哪位子弟的妻子、情人有过一段,单於蜚是他们的孩子。这段情要么是婚后偷情,要么是正经的恋情,女方生下了孩子,却无法与单慈心在一起。孩子由单慈心抚养,单慈心承诺不透露女方的身份。但此事后来被那位明家子弟知晓,于是开始了对单家长达二十年的折磨。”   洛昙深像走神一般,之前那几乎抓住的感觉不时在脑中晃动。   “小深?”贺岳林提醒道。   “为什么不会是姓明的女人?”洛昙深说:“不一定只有男人才心狠手辣到这种地步。”   “不。”贺岳林摇头,“如果是明家的女儿,情况就不同了。单慈心不管因为什么原因与这位女性发生关系,哪怕是强暴,最后孩子已经生下来了,她就算要报复,那报复单慈心就够了,怎么会对自己的亲身骨肉下狠手?”   洛昙深咬牙,脑中尽是单於蜚温柔微笑的模样。   “不过这都只是我们的猜测,不一定准确。”贺岳林又道:“人我已经撒出去了,警方也很配合,你也知道明家和黑势力牵扯不清,我们不能完全依靠警方。再等等,相信很快会有消息。”   “我想不通。”洛昙深说:“这太突然了,现在是个什么特殊的时间吗?照你刚才说的,单家已经被虐待了这么多年,他们现在对单於蜚动手是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洛昙深自己愣了,眼中泛出不信与讶异的神色,唇角不自觉地颤抖。   贺岳林拧眉,“怎么了?”   洛昙深颈部收紧了好几下,“安,安玉心。”   贺岳林还是没明白,“安玉心?”   “安玉心病危。”洛昙深浑身发麻,声音就像自动从喉咙里发出,“如果需要做那种手术,有明家血缘的人更……”   贺岳林哑然,“你是说,明家将单於蜚当做供体?但单於蜚根本没有明家血缘,我们刚才不是已经讨论过了吗?”   洛昙深撑住桌沿,脸色苍白,根本没有听进去,“必须马上找到他!”   正在这时,贺岳林的手机响了起来。   洛昙深盯着他,见他神情变得困惑、迟疑、惊讶。   “单於蜚可能已经不在国内。”贺岳林慎重道:“还有一个消息,明靖琛搭乘三个小时以前的航班,飞往T国。”   洛昙深瞳孔骤然收紧,“安玉心就在T国!”   “这事越来越复杂了。”贺岳林不得不重新梳理来龙去脉,“明靖琛突然去T国,只有两种可能——第一,正式将安玉心认作自己的继承人;第二,传闻是真的,安玉心真的快撑不下去了。”   洛昙深立即让林修翰订机票,“不会是第一种。明靖琛那么精明的人,怎么可能把培养继承人这种事摆到明面上?他就是去探望安玉心的,安玉心需要的器官……”   说着,洛昙深呼吸一窒,“T国,T国。”   饶是贺岳林,此时也暗了神色。   T国在普通人眼中只是一个纸醉金迷的小国家。鲜有人知,T国有世界上最大的器官黑市,移植医学极其发达,很多没有医德,但医术高超的医生驻扎于此,拿走“蝼蚁”们的器官,为来自世界各地的富豪权贵们做续命的天价手术。   洛昙深发抖,眼睛红了,“我早该想到。”   贺岳林走过去,轻轻抱了抱他,“不要乱,我们马上出发,我陪你过去,国内我会派人盯着。你想想,安玉心如果真是用利用单於蜚做手术,为什么明靖琛会去?这事就算是在T国,也不可能大张旗鼓,明靖琛避嫌还来不及。”   洛昙深眼皮不停跳动,竟是有些无助地看向贺岳林。   “往好的想。”贺岳林安慰,“但愿我们能赶上。”   单於蜚无法动弹,身体没有任何知觉,意识也不清晰。   他睁不开眼,却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他没有过过什么好日子,打从记事起,就时常遭到打骂。   打他的骂他的都是他的父亲,单慈心,一个精神病患者。   有时家里还会闯进一群壮汉,对单慈心拳打脚踢。   爷爷说,单慈心是被这些人逼疯的。   偶尔,单慈心也会恢复清明,温柔地对他笑,将他抱进怀里,哄他睡觉。   单慈心骨相极好,不发疯的时候是远近有名的美男子。   那年春节,单慈心好好的,还做了一桌子菜,问:“小蜚下午想出去玩吗?”   他害怕单慈心,又想靠近单慈心,怯怯地点头。   单慈心笑道:“好,爸爸带小蜚去寻珊公园,那儿的游园会啊,比咱们这儿的好玩多了。”   可是,他最终没能开开心心玩一场。   在寻珊公园的门口,单慈心又失常了,一记记巴掌招呼在他脸上,骂他是魔鬼,诅咒他去死,然后丢下他,疯疯癫癫跑走。   他很聪明,认得回家的路,但那一刻,看着公园外喜气洋洋的人群,看着无数的彩气球红灯笼,看着所有被父母牵着的小孩,一种莫大的痛苦突然将他击溃。   他很少在人前哭泣,却猛地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有人走到他面前,叫他“弟弟”。   那人看上去比他大一点,穿着他从未见过的漂亮衣裳,有一张比广告里的小模特还好看的脸。   是一位王子般的小哥哥。   他停止抽泣,怔怔地睁大眼。   小哥哥跟他说了很多话,明明也是个小孩,却揉他的头发,告诉他,大年初一不能哭,还问他,是不是有谁欺负他。   小哥哥的声音很好听,他从未忘记过。   “弟弟,你怎么了?”   “大年初一不能哭的。哭了这一年都不会开心。弟弟,你乖乖的,不要哭了,是不是有谁欺负你?”   “你……你被打了吗?”   “你看我的凤凰,好不好看?就是在公园里买的哦!”   “不能摸的哦,它是我的,你想要可以自己去买哦。”   他看着小哥哥手里的糖人,不是真的想占为己有,只是想摸一摸。   可小哥哥不给他摸。   他很难过,转身离开,可是不久,小哥哥又在后面叫他。   “弟弟,弟弟,你等等!”   他在路边转过身。   小哥哥穿着银色的披风,头上戴着闪耀的王冠,将凤凰糖人放在他手上。   “拿着呀!弟弟,今天是新年第一天,真的不能哭的,就算被欺负了也不能哭。凤凰现在是你的了,不要哭了哦!”   “弟弟,新年快乐哦!”   他握着糖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哥哥的背影。   金色凤凰在阳光下光彩夺目,却也不及小哥哥周身的光芒。   那是他见过的,最耀眼的人,最明媚的光。 第72章   T国。   明漱昇冷眼看着突然出现的兄长,“你来干什么?”   明靖琛五十多岁,举手投足有种久居上位的从容与压迫感,此时却眉目阴沉,像看怪物一般打量着自己的亲妹妹,“你怎么做得出这种事?”   惊慌在明漱昇眼中转瞬即逝,她疯癫而冷酷地笑了一声,“难道我应该像你一样,为了自己的地位,把亲生儿子当做弃子一般扔出去?我是一位母亲,为了救我的孩子,我能豁出命!”   “你豁出的是你另一个孩子的命!”明靖琛喝道:“你要挖掉你大儿子的心脏,去救你的小儿子!你是什么母亲?疯子都没有你残忍!”   明漱昇后退几步,靠在沙发背上,脸上的表情僵硬了一秒,旋即更加放肆地笑起来,“你知道了?大哥,看来什么都瞒不过你啊。不过明氏现在闹成这样,你不在原城收拾烂摊子,却跑来管我的闲事,大哥,明家你不要了吗?”   明靖琛不理她的癫狂,“单於蜚我会带回去……”   “不!”明漱昇突然大吼起来,神情狰狞,“你想干什么?他是我的!我好不容易把他弄到T国来!”   明靖琛控制住扑过来的女人,冷声道:“拿掉一个活人的心脏,你这是犯罪!”   明漱昇闻言放声大笑,“犯罪?哥哥,当年是谁逼着我嫁去安家?是谁硬要把明家那些见不得光的负担强加在我身上?是你,还有父亲!”   明靖琛不为所动,只是眼神变得更加冷漠。   “我这些年犯的罪还少吗?”明漱昇浑身发抖,“杀一个人而已,你们需要我杀人的时候,就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为明家做事。那我现在杀一个人救我的玉心,为什么就成了犯罪?”   明靖琛抓着她的手腕,几乎一字一顿,“单於蜚,是你的亲生儿子。”   “亲生儿子才能救玉心!”明漱昇拼命挣扎,“他有一颗健康的心脏!只要把这颗心脏给玉心,玉心就能,就能……”   “啪——”   一记巴掌落在明漱昇脸上,打断了她的疯言疯语。   明靖琛收回手,“你简直不可理喻!”   明漱昇捂着脸,痴痴低喃,“他的心脏,能救玉心。医生说,他是最好的供体。”   “他身上流着明家的血!”明靖琛单手掐住明漱昇的脖子,片刻,将她扔在沙发上,居高临下道:“明家人的命运,从来,都是由我说了算。”   明漱昇像是没有听懂一般,眼中的疯狂被茫然取代,嘴唇动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你,你什么意思?”   “单於蜚会跟我回国。”明靖琛说:“我不可能让你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   明漱昇不断摇头,“不,不,我的玉心怎么办?我要他的心脏,你不能这样!”   “从今往后,单於蜚的事无需你过问。”明靖琛像交待公事一般,“至于你手上的权力。”   “你怎么敢!”明漱昇吼道:“你忘了明家必须靠我?”   明靖琛目光怜悯,但这种怜悯极冷,“你的权力是我给的,我随时可以收回。虎毒还不食子,你认为那些权力被一个疯癫的妇人掌握在手中,合适吗?”   说罢,明靖琛退后一步,“这些年我一直纵容你,没想到你的疯病越来越厉害。要不是你突然闹这一出,我都不知道你还有一个儿子。”   明漱昇伸出手,眼中有泪,“我的玉心不能死,他是我唯一的依靠。”   “没人想他死。”明靖琛叹了口气,“T国最不缺的就是供体,玉心是我的外甥,你放心,我会为他找到一颗合适的心脏。”   “没有更合适的……”明漱昇站起来,“只有亲生哥哥的心脏,才是最合适的!”   明靖琛擦掉溅到脸上的唾沫,“玉心知道,你要杀掉他的亲生哥哥来救他吗?”   “他不需要知道,他只用好好活着,待在我身边就好。”   “你根本没有将他当人看。”   这时,一直守在屋外的保镖们听令闯了进来,带走尖声叫喊的明漱昇。   单於蜚睁开眼,见到的是一张熟悉的、却比以往更加瘦削苍白的脸。   “你醒了。”安玉心已经非常虚弱,声音很轻,却带着些许喜气。   单於蜚想撑起来,却觉得身体沉重乏力。   “我没有办法扶你,得靠你自己用力了。”安玉心露出笑容,突然伸手,碰了碰单於蜚的指尖。   单於蜚不明白这个动作所包含的情感。   他头很痛,记忆里最后一个画面是走在摩托厂家属区阴暗的小路上,再拐过两条巷口,就将到家。   有人从后面袭击了他,几乎是一瞬间,他就失去了知觉。   “我……”他打量着周围,警惕地问:“这是什么地方?”   “T国。”安玉心坐在轮椅上,过分清瘦,几乎撑不起病号服。   单於蜚揉着太阳穴,尽量适应从身体各个部位传来的不适。   当感官渐渐变得敏锐,他察觉到安玉心一直看着他。   他看回去,安玉心就对他笑。   他皱起眉。   “我在这里治病。”安玉心说:“上次跟你说过的。”   “嗯。”他点头,开始琢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玉心脸颊泛红,“不过那次去你工作的地方,我还不知道,不知道你是我哥哥。”   说着,安玉心声音低了下去,眼睫轻颤,眸光闪烁,似乎正在经历一件天大的喜事。   单於蜚瞳孔收缩,以为自己还未清醒过来,“哥哥?”   安玉心握住他的手,认真地说:“我从来不知道,我居然有个哥哥。”   惊讶带来的麻意攀上脊椎,单於蜚将手收了回来,“你说什么?”   “我,我也是才知道的。”安玉心眼中光芒未减,竟是有了泪,慌忙抬手擦拭,“我很高兴,虽然,虽然……”   话音未落,安玉心喘了起来,瘦弱的手按着胸口,额上涌出冷汗,整个人都在颤栗。   单於蜚看了看方才被握过的手,手指上似乎还留存着些许触感。   似有所感地,他将手伸过去,问:“你没事吧?”   安玉心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半晌,似乎终于缓了过来,笑道:“没事,一直这样,习惯了。”   他有很多问题想问,对这样一个孱弱的病人,却难以问出口。   门从外面打开,一位神态肃穆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他不认识对方。   “舅舅。”安玉心虚弱地说。   明靖琛点点头,疏离地一笑。   很快,一群医护人员进入,将安玉心推了出去。   “舅舅!”安玉心似乎不想离开,担忧道:“我还能和他……和我哥见面吗?”   明靖琛冷漠的眼神终于捎上几分慈爱,“他是你的兄长,你们将来会生活在一起。”   安玉心这才又笑了,看向单於蜚,“我休息一会儿再来看你。”   安静回到白得毫无生气的病房,单於蜚靠在床头,明靖琛站在床尾。   两道视线交锋、试探,最后,明靖琛从容地开口,“有没有兴趣,了解你自己的身世?”   航班误点,洛昙深一行抵达T国时已经是次日清晨。   直升机在霞光里掠过,直奔一处建在海边的度假村。   贺岳林已经得到消息,明漱昇与安玉心都在那里,而明靖琛也在不久前赶往海边。   如果事实真如洛昙深所料,那么单於蜚一定被带到了度假村。   “T国最隐秘的一个移植中心就建在度假村里,被T国金字塔尖的权贵把持。”贺岳林正在看电子地图,侧头就见洛昙深眼神阴鸷到了极点。   “小深,你放松些。”贺岳林道:“器官移植手术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他们不可能一将单於蜚带到这里,就立即进行手术。前期还有很多准备工作需要做。所幸我们来得还算及时,而且明靖琛先我们一步抵达。我猜,他应该是去阻止明漱昇。”   洛昙深语气里寒意昭彰,“明家胆子也太大了,主动卖器官另说,他们这是蓄意谋杀。”   贺岳林叹息,“其实哪有那么多人主动卖掉自己的器官?好死不如赖活着,你不了解T国,这里进行的很多手术,供体在被摘取器官之前,根本毫不知情。当然,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连手术台都下不了,永远不会知道真相。”   洛昙深手心全是汗,“明家针对单家长达二十年,现在突然抓单於蜚去救安玉心,你还认为单於蜚的母亲不是姓明的女人?”   贺岳林没有立即回答。   答案其实已经很明显——安玉心需要器官救命,而T国不缺供体,明漱昇不惜犯险将单於蜚劫持到T国,必然是因为单於蜚的器官比任何人都更合适。   单於蜚身上不仅流着明家的血,更是与安玉心一脉相承!   单於蜚是安玉心的兄长,明漱昇是他们共同的母亲!   但这一答案太匪夷所思。   贺岳林自认算个正常人,正常人要如何理解明漱昇的做法?   安玉心是骨肉,难道单於蜚就不是?   明漱昇掌握着明家黑暗里的势力,是最易将单家玩弄于股长的人,但即便有天大的仇怨,也不至于亲手杀掉自己的孩子。   洛昙深狠狠闭上眼,想起明漱昇的模样,一直抓不住的东西终于停落在眼前。   明漱昇的眼睫令他感到似曾相识。   那是因为单於蜚的眼睫,与她一模一样。 第73章   上午的阳光将海水染成金色,海岸边是一排排雪白的别墅。   从空中俯瞰,一切宁静而安乐。谁也不知道哪一栋别墅里,正在进行一场以命换命的交易。   直到靠得近了,才看得见全副武装的雇佣兵。   他们的存在,证明这里并非真正的度假村,而是残忍的屠戮场。   T国有T国的规矩,洛昙深就算再急再横,也不能与地头蛇起冲突。好在贺岳林这些年在国外不是白混的,与T国的权贵有不浅的交情。   得到指示后,外围的雇佣兵很快放行,但里面每一栋别墅都住着不同的“客人”,要进到别墅内部,必须得到“客人”的许可。   A-09别墅前,驻守着不少拥有东亚面孔的持枪者。   洛昙深与贺岳林被请了进去。   别墅内的装潢有种极致的冷感,明明气温适宜,却给人以如坠冰窖的感觉。   洛昙深强压着愤怒,视线在偌大的客厅扫荡。   一名年纪不轻的男人前来,请贺岳林稍作等待,又请洛昙深随自己上楼。   贺岳林蹙眉,“我和他一起上去。”   男人笑道:“贺三少,在别人家,最好还是尊重别人家的习惯。我刚让人准备了符合您口味的饮品,很快端上来。您这又是乘飞机又是搭直升机又是四处打听消息,熬了整宿吧?是应该好好歇息一下了。您放心,洛少这么尊贵的客人,我们自会认真对待。他、您若是在这里出了什么事,我们也没办法交待。您说是吧?”   贺岳林还想坚持,洛昙深看了他一眼,语气克制道:“你在这里等我。”   “一切小心。”贺岳林目送他上楼,拿出手机看了看,发现别墅内设置有干扰器,信号被屏蔽了个干净。   男人领着洛昙深停在三楼一扇房门外,敲门,“先生,洛少来了。”   里面隐约传来应答声,洛昙深心脏倏地猛跳。   男人笑了笑,打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屋里阳光大盛,明靖琛正在摆弄一桌子茶具。   洛昙深站在他面前,神色冷峻,“单於蜚呢?”   明靖琛将一只玻璃茶碗往前一推,“赶了这么久的路,不先喝口茶?”   “他在哪里?”洛昙深眼神锋锐,一瞬不瞬地盯着明靖琛。   “我以为你会先向我道个歉。”明靖琛慢条斯理地拿起丝绒手巾,擦了擦手。   洛昙深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明靖琛笑道:“想不到洛运承的小儿子竟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   他故意将“小”字着重念出来,以示洛家还有一位已经离世的长子。   洛昙深当即皱眉。   “昭迟自作自受,我不为他开脱。”明靖琛顿了顿,切入正题,“我知道你和贺家那小子匆匆赶来是为了什么。很巧,我来这一趟,与你们有相同的目的。”   “单於蜚现在怎么样?”洛昙深面上冷静,心里却万分急切。   “放心,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动他。”   “我要见他!”   明靖琛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洛昙深,片刻,摇头,“恐怕不行。”   洛昙深双手按住桌沿,浓烈的情绪在眼中翻滚。   “你这么关心他,不辞辛劳跑来救他——虽然是插手明家的家务事——我也十分感激。”明靖琛说:“不过现在事情已经解决了,等他休息几天,我会带他回国。”   洛昙深飞速整理思绪,明白明靖琛此番话应当不假,但仍是放心不下,亦想确认那些荒诞的猜测。   “单於蜚……”他喉咙干涩,每发出一个字,就嘶哑难受,“是明漱昇的儿子?”   “你很聪明。”明靖琛道。   一直压抑着的怒火再也控制不住,他红着眼喝道:“你们怎么能这么对他?他的命就不是命吗?你们折磨了单家二十年还不够?”   明靖琛叹息,“我也是最近才知道,除了玉心,我还有一个外甥。”   洛昙深气得发抖,绷了许久的神经终于松懈几分,“我一定要见到他,确认他安全!”   明靖琛的目光有几分审视意味,“你们的关系,我已经粗略了解过。如果你还想继续,我现在就能告诉你,不可能。”   面对叱咤风云几十年的老狐狸,洛昙深本能地一悸。   “少不经事的时候,玩一玩没有问题。但到了一定的年龄,就该扛起一定的责任。”明靖琛像个严厉的长辈,“我不清楚洛运承对你的要求是什么,但我对明家的小辈,一向要求严格。”   “你想对单於蜚做什么?”   “他母亲欠他的,我会加倍还给他。”   洛昙深怔立,“你要让他做你的……”   “他身上流着明家的血,天资聪慧,性格坚韧,如果得不到应有的培育,那就太可惜了。”明靖琛笑了笑,“感谢你对他的照顾。不过今后,还请你好自为之。”   一阵空茫的感觉在身体里蔓延,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洛昙深将唇角抿紧,一时间脑海翻涌激荡,得不出一个恰当的、理性的判断。   “你来这一趟也不容易,我可以让你见见他。”明靖琛起身,拿起遥控器,“不过不是当面。”   说完,墙上的屏幕尽数亮起,每一块里,都是单於蜚。   洛昙深一窒,不由自主向屏幕走去。   “看到了吧,这是实时监控。”明靖琛说:“血缘很神奇,自从见到他,玉心的情况都好了不少。”   屏幕里,单於蜚正与安玉心说话。   单於蜚脸上的表情很淡,而安玉心笑得开怀。   “没别的事就回去吧。”明靖琛正色道:“至少现在,你接触不到他。”   “你发誓!”洛昙深声音颤抖,火在眼中熊熊燃烧,“你发誓他绝不会有事!”   明靖琛淡漠一笑,“我从不与小孩玩赌咒这种幼稚的游戏。”   别墅里隔音极好,贺岳林待在一楼客厅,什么响动都听不到。   洛昙深从楼上下来,脸色难看,额上还有细密的冷汗。   “怎么样?”贺岳林是旁观者,比洛昙深多一分冷静,在得知明靖琛控制了这栋别墅时,就已经清楚单於蜚不会有恙。   比起单於蜚,他更关心洛昙深。   洛昙深半天没说话。   “小深?”贺岳林问:“见到你的小男……单於蜚了吗?”   洛昙深如梦方醒,眼角突然湿润,“我们走。”   单於蜚一阵心悸,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从手中流逝了。   “你怎么了?”安玉心问。   单於蜚摇头,又迟疑道:“刚才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安玉心笑,“这里隔音效果很好的,门窗一关上,根本听不到外面的声音。如果你听到什么,那肯定是幻听。”   单於蜚看向紧闭的房门,目光渐渐变得遥远。   “舅舅和你聊了什么?”安玉心努力找着话题。   “嗯?”单於蜚回过神,“没什么。”   安玉心没待太久,离开之前轻轻握着他的手,“我为妈妈做的事向你道歉。”   单於蜚再次摇头,“和你没关系。”   安玉心被医护人员推着,在经过一处房间时停了下来。   明漱昇被关在里面,被注射了镇定剂,满脸是泪。   “妈妈。”轮椅离床有几步远,安玉心不久前蕴在眼中的笑意化成了哀愁。   明漱昇向他伸出手,“玉心,不要怕,妈妈一定把心脏给你抢过来!”   安玉心摇头,“妈妈,单於蜚是我哥哥。”   明漱昇失智的眼中突然一静。   “妈妈,您为我做的事已经够多了。”安玉心说,“您一直保护我,给了我最好的生活,是我自己不争气。”   “其实,其实知道我有个哥哥,我真的很开心。”   明漱昇像听不懂一样,“当然应该开心,宝贝,妈妈把他的心脏换给你,你就能够健健康康的了!”   “妈妈。”安玉心平静道:“不要这样。求求您,不要打他心脏的主意。”   “不要他的心脏,你可怎么活啊!”明漱昇情绪再次失控,挣扎着要从床上爬起来。   护工立即控制住她。   安玉心浅笑,竟是有几分释然,“妈妈,因为我这糟糕的身体,您怕我出事,从小将我关在家里。我没有朋友,唯一说得上话的人是表哥。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可是我……真的很孤独。”   安玉心垂下眸子,“孤独到犯错,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我有时想,如果我有兄弟姐妹就好了——表哥再好,也不是亲哥。没想到,我真的有个哥哥。您知道吗,前不久我见过他跑步,速度那么快,像风一样。我很羡慕,甚至被吸引,想摸一摸他的心脏。这就是血缘的牵绊吧?”   明漱昇粗重地喘息,“不,不,他只是供体……”   “他是我的亲人。”安玉心话语虽轻,却有不容反驳的气势,“妈妈,和您一样,他是我的至亲。”   明靖琛再次来到单於蜚的房间,“心情调节得怎么样?”   单於蜚看着他,少倾,问:“今天有谁来过吗?”   明靖琛不动声色,“嗯?”   单於蜚沉默,继而轻轻一笑,像是嘲笑自己不切实际的妄想。   “你身体没有别的问题,在这里静养一段时间吧。”明靖琛说:“陪一陪玉心。”   “麻烦你送我回去。”单於蜚却道:“明天,最迟后天。”   明靖琛打量他,“为什么?”   单於蜚眼底倏然泛起温柔。   ——有人答应过,会陪我过二十一岁的生日。 第74章   洛昙深心急火燎出了一趟国,回程时恍惚又茫然,万般思绪堵在胸口,将心脏往深渊里拽。   他还是不明白,明漱昇为什么要那样对待亲生儿子。   单於蜚知道真相了吗?   突然感到,不该就这样离开。   可明靖琛那样的人物,别说是他与贺岳林这样的小辈,就算是将洛运承与贺家两位当家的请来,都未必能占到上风。   在那栋别墅里,明靖琛不让他接触单於蜚,他的确是毫无办法,只能暂且妥协。   但现在想到单於蜚,心里却涌起一阵悔意。   单於蜚那么聪明,肯定已经猜到了原委。   这是多沉重的打击?   他闭上眼,手掌压在眼皮上。   即便是他这样的旁观者,亦感到难以接受。   自家二十年来的苦难全拜自己的亲生母亲所赐,母亲还要生生摘取自己的器官,却救治另一个孩子——这样的事,无异于在单於蜚心上狠狠扎了一刀。   他想起很小的时候,何香梓的无视给他带去过极大的阴影。   仅仅是母亲的无视,就让他难过消沉。而单於蜚面对的,是来自母亲的、长达二十年的折磨。   折磨到最后,连命也要拿去。   他沉沉地叹气,忽感肩膀被人碰了碰。   “快要降落了。”贺岳林跟着他奔走了一天一夜,眼中亦有不少红血丝,“想跟你确认个事。”   “嗯?”他揉了揉眉心,想道谢,却只说:“什么事?”   贺岳林平静地问:“这趟回去,还愿意和我联姻吗?”   洛昙深瞳光微驻。   “我不逼你,没有任何人会逼你。你遵从自己的想法就好。”贺岳林笑了笑,“不过我还是认为,我们彼此都是对方的最佳选择。如果最终没能和你走到一起,我会感到非常遗憾。”   洛昙深长吸一口气,“给我一些时间。”   “嗯。”贺岳林道:“老实说,目睹了这样的事,我现在也并不在最理智的状态,何况是你。回去好好休息,彻底想清楚了,我们再谈。两家长辈那边我自会交待,你不用烦心。”   洛昙深听得断断续续,点头,“嗯。”   贺岳林看着他的侧脸,忽然道:“小深,如果有什么让你感到沉重、拖住了你的脚步,那它一定不值得你继续将它扛在肩上。”   洛昙深张了张嘴,像是在问自己,“是吗?”   “至少我不会。”贺岳林说:“而你和我,是同一类人。”   得知单於蜚安然无恙,单山海并没有松一口气,不断念叨:“可他们不会放过我们家。小洛,你真的见到小蜚了吗?”   再次面对单山海,洛昙深竟是有些不忍心。   他无法将实情原原本本地告诉单山海,一来很多地方他自己也没有了解清楚,二来确实说不出口。   明靖琛承诺不久后将单於蜚送回来,到时候单於蜚自会给老人一个交代。   如今明漱昇被明靖琛控制,不会有人再去单家作乱。在征求单山海本人的意见后,他让林修翰将老人送回摩托厂家属区,并反复保证,“爷爷,您安心回家,小蜚很快就会回来。”   单山海离开后,他怔立许久,始终不得安生,最终将林修翰叫了回来,亲自送单山海回去。   路上,单山海失魂落魄地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洛昙深几次想与他答话,都因为自己心里亦混乱不堪而没有开口。   到家,单山海见晾着的衣服被吹落在地上,蹒跚走去想要捡起。   “爷爷,您坐着,我来。”洛昙深赶紧上前,把衣服捡了起来。   衣服很眼熟,是单於蜚常穿的T恤。   单山海双手颤抖,将T恤接过来,轻声说:“脏了,刚洗,就脏了。”   洛昙深从未做过家务,只得安慰:“脏了小蜚回来重新洗,爷爷,您相信我,他现在很安全,只是暂时还回不来。”   单山海没说什么,松弛的眼皮遮住了眼里的死寂灰败。   洛昙深正想扶老人进屋,突然看见阳台角落里的炉具和石板。   半年前,单於蜚正是在那石板上,做出一只精致的凤凰糖人。   那金色的凤凰,与他记忆里的十分相像。   “爷爷。”他不禁问:“您会做糖人吗?”   单山海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到了炉具石板,“那是小蜚的。”   “您不会吗?”他有些诧异。   “我一个老工人,和发动机零件打了一辈子交道,怎么会做糖人。”   “那小蜚……”   “他啊。”单山海眼中掠过一抹怀念,“他跟公园里的老手艺人学过。”   洛昙深想起单於蜚当初轻描淡写的回答,眉心半拧,“哪个公园?”   “最大的那个,叫寻,寻什么来着。”   “寻珊公园?”   “对,对,寻珊公园。”大概是想到了孙子小时候,单山海神情松了几分,“他丁点儿大时从外面拿回来一个糖人,喜欢得不得了,舍不得吃,还照着画了下来。后来慈心……就是他父亲犯了病,要扔掉糖人,他拼了命护着。不过后来,糖人还是碎了。”   提起糖人,洛昙深不可避免地想起金色凤凰——当初送给哭泣小男孩的凤凰,后来单於蜚给自己做的凤凰。   凤凰……   一个瞬间,神经像被针刺过一般,凌冽地痛起来。他想要回忆起小男孩的模样,记忆却早已模糊。   “那个糖人……”他听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是什么样的糖人?”   “是只凤凰。”单山海分开双手,比了比大小,叹气:“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是大年初一。慈心中午吃饭时还好端端的,说下午带小蜚去游园,结果出去就出了事。小蜚天黑才一个人走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凤凰糖人,说是一位好心的哥哥送的。”   洛昙深右手握成拳头,压住口鼻。   平缓流淌着的血液不安起来,翻腾,呼啸,而心脏将一波接一波惊讶泵入血管,好事地将不安一再扩大。   “您还记得,是哪一年春节吗?”他听见自己如此问。   单山海想了很久,手放在身侧,“记不得了,那时小蜚才这么点儿个头。”   洛昙深压下心中的震惊,手指却不听使唤地发麻。   “对了,小蜚前段时间还做过一个,放在他的窗户上,你见过吗?”单山海说。   他木然地点头。   “就跟那个差不多。”单山海叹气,“他拿着画下来的凤凰,去公园找做糖人的师傅,想拜师。还是我陪他去的。他才几岁,谁都不愿意教他。”   “然后呢?”洛昙深机械地问。   “后来有个老师傅,看过画之后,说凤凰是自己做的,既然他能将凤凰临摹下来,诚心要学,那就教他好了。”单山海语速很慢,时不时停下来,“小蜚很聪明,但太小了,手不稳。老师傅从最基础的教,他非要一开始就学凤凰,被训过好多次。”   洛昙深几乎看到了小小年纪的单於蜚伏在案上,艰难勾线的模样。   “老了,很多事情都记不清楚了。”单山海摸了摸手中的T恤,感怀道:“生在我们这种家庭,小蜚很不幸,但是偶尔,他又能遇到贵人,送他糖人的孩子算一位。”   单山海看向洛昙深,又说:“小洛,你也算一位。我代他,谢谢你。”   洛昙深心里堵得慌,走去单於蜚的房间。   在这个狭小空间里发生的事,一件件,一桩桩,全然历历在目。   他重遇周谨川的那一天,出了车祸,向来冷淡的单於蜚将他接回家,给他暖水袋,将洗得干净的衬衣递给他;   他再次不请自来,天气很冷,冻得直哆嗦,单於蜚给他打来热水,在水里捏住他的脚趾;   他们在没有电热毯的床上依偎在一起,单於蜚耐心地满足他的所有要求……   过去他不知道单於蜚那些几乎没有底线的温柔从何而来。横竖想不明白,于是归因于自己太有魅力。   现在,一切有了答案。   这答案令他混乱,令他慌张。   从椅子上站起来,书桌的抽屉再一次勾住了他的衣角。   忽然想起,第一次来这里时,从缝隙里看见抽屉里放着一本书。单於蜚推门而入,将抽屉合拢。后来有一回,他打开抽屉再看,书已经不在抽屉里。   现在,书会在抽屉里吗?   他拉住抽屉的把手,缓缓将抽屉打开。   里面放着的,正是当初看到的那本书。   他轻轻一咬下唇,拿起书,在短暂的迟疑后,从底部翻开。   书页发出的“沙沙”声响被窗外的蝉鸣淹没,突然,书页不再翻飞——一张照片将它们拦了下来。   洛昙深捏住照片的一角,喉结上下滚动。   照片上的男人反戴着原城大学校庆的纪念帽,神采飞扬。身后的篮球场为男人增添了几分青春活力。男人没有看镜头,镜头却捕捉到了男人眼里绽开的所有光芒。   指尖的颤抖传达给了照片,洛昙深看着四年前的自己,肝胆俱震。   他从未想过单於蜚那刻骨铭心的温柔有如此深沉的渊源,更未想过一个糖人会成为单於蜚的执念。   这份温柔太过沉重,冷情薄幸如他,几乎难以招架。   一个声音在耳畔回荡——   “小深,如果有什么让你感到沉重、拖住了你的脚步,那它一定不值得你继续将它扛在肩上。”   “至少我不会。而你和我,是同一类人。”   一段长久的静默后,他将照片、书放回抽屉,从单家落荒而逃。 第75章   贺岳林将一杯加了冰块的纯净水放在洛昙深面前,与他对视数秒,“小深,你不用这么快答复我。”   酷热的天,洛昙深竟是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简直像出席一场极其正式的商业会议。   但他眼中的失落、不确定、烦躁却出卖了他。   这身装扮就像战士的盔甲,若是卸去,内心的彷徨便会暴露在人前。   他不愿意任何人窥探他的柔软。   “怎么,前阵子还追我追得火热,现在又不愿意了?”洛昙深微扬着下巴,眼睑微垂,高傲一如往常。   “我怎么会不愿意。”贺岳林假装没有看穿他强撑着的气势,“我只是觉得,你太累了,回来之后还没来得及好好休息,更没有认真考虑过我们之间的事。”   “谁都像你一样需要闷头睡二十四小时?”洛昙深笑了笑,拿起纯净水灌下半杯,放下杯子时手指微不可查地颤了两下,“我想好了。”   贺岳林看着杯中晃动的水。   洛昙深的身影、面容经过杯子与水的折射,变得扭曲抽象。   但那仿佛才是他内心的真实投射。   而杯子与水之外的这个端正得过头的男人,反倒像精心伪装的虚影。   “你上次说的话,我回去琢磨了一下,觉得很对。”洛昙深状似游刃有余道:“我们的确是最适合彼此的人。你薄情,我寡义,将来凑合过日子,谁也伤害不了谁。”   贺岳林看着他眼中轻佻的笑,须臾,也笑了,“既然你这么想,那就再好不过。我最烦事事解释,唯有你懂我。”   洛昙深放下架着的腿,起身,“尽快敲定吧。”   贺岳林一默,“你不想等他回来,再与他好好告个别?”   “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洛昙深神色黯然,苦笑噙在嘴边,但很快恢复如常,“不劳你费心。”   贺岳林拿起杯子,将剩下的水倒入水槽,杯中的“真实”也一并被倒掉。   “随你。”贺岳林说。   仲夏的江风像被烈火炙烤过一样,烧在脸上,引发灼人的烫。   洛昙深将车停在岸边,身后各个酒吧的乐声与尖叫混淆在一起,被时不时扑向江岸的潮汐冲散。   某一个冬夜,他曾经在那些酒吧中的一间,在一豆灯光下,向单於蜚讲述自己的童年与少年。   他回过头看了看,抬手挡风,点起一支烟。   从十六岁开始,他谈了许多场恋爱,每一场都像狩猎,追逐时尽兴,结束时毫不留恋。   那些被他追逐的人都是“猎物”,如今想来,除了最近给他使绊子的平征,其他人的面目已经模糊得回忆不起来。   单於蜚也是“猎物”,可他已经无法像过去那样潇洒地转身。   他狩猎着单於蜚,也许单於蜚也狩猎着他。他在单於蜚的心上套上枷锁,而他自己的脖颈与手腕,似乎也已挂上看不见的锁链。   没有一次分手令他失落至此。   此时此刻,他才发现,其实自己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胆大妄为。   就像刚才,他需要“全副武装”,才能在贺岳林面前以一贯的骄傲姿态答应联姻。   他害怕自己会露怯,会显得不那么自信。   而往后,他需要不断麻醉自己——我与贺岳林已有婚约——才能在单於蜚回国之时,没有心肝地、混不在意地告诉单於蜚,我们结束了。   他无法否认自己对单於蜚有情,否则也不会在得知单於蜚有危险之时,急切地赶到T国,更不会在了解单於蜚的身世后,心痛难言。   但比起单於蜚倾注在他身上的深情与执着,他所谓的“动心”实在是过于浅薄。   浅薄承载不住深情的消磨。   童年时的相逢,他完全记不得小男孩的模样,可是单於蜚却因为他随手给予的一分关怀,而惦记了他十数年。   四年前原城大学校庆,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单於蜚,单於蜚的视线却始终停留在他身上。   也许,单於蜚填报原大亦是因为他。   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无法回应这份深情。   太沉重的东西给予他的皆是痛苦,譬如与外祖母、与兄长的亲情。   洛宵聿的死生生将他束缚,令他成了洛运承口中的“疯子”,多年来他扛着这份亲情孑然前行,再也不愿意扛上另一份也许更加沉重的感情。   薄情最好。   过于浓烈的情义他不需要,也给不出。与其和单於蜚一起坠入深渊,不如与贺岳林携手将来。   可惜的是不能实践诺言,陪单於蜚度过二十一岁的生日了。   数月前,在楠山山顶,单於蜚给了他一个也许今生都难以忘怀的生日。现在,他却不能在单於蜚生日时,回报这份情意。   他欠了单於蜚。   不过欠单於蜚的又何止这一回?   太多了,就算不清楚了。   他失神地看着波光暗淡的江水,与在江水中碎开的月亮,片刻,无奈地笑了起来。   单於蜚,就是跌落在他心中的,摔得支离破碎的月光。   “你生日快要到了。”明靖琛说,“这里气候、风景都比原城好,不如就在这里过吧。玉心肯定很乐意给你庆生。等生日过了再……”   单於蜚冷冷地坚持,“麻烦你安排我回去。”   明靖琛极少被人打断,目光充满审视,半分钟后道:“你认为你有选择的余地?”   单於蜚不恼怒,也不急切,好似所有情感都封闭在心里,“你有吗?”   明靖琛蹙眉,“你想和我讲条件?”   “不是讲条件。”单於蜚道:“我是向你提要求。”   气氛陡然变得凝滞压抑,两道寒凉的视线相撞,谁也没有别开眼。   半晌,明靖琛勾起唇角,扯出一记冷笑,“行,是我明家的人。你想回去,我满足你。”   摩托厂家属区的夜晚很宁静。单山海行动迟缓,忙了几个小时,才将家里收拾整洁。   此时,他正坐在卧室不算明亮的灯光下,擦拭一个塑料相框。   相框里,是单慈心的遗照。   在摩托厂这种发展滞后的地方,几乎每户家中都挂着去世亲人的遗照。单家以前也挂过,被人砸过两回后,单山海就将所有与单慈心有关的东西都藏了起来。   “小蜚还没有回来。”老人声音沙哑低沉,“他们说他很安全,我知道,他们是安慰我。小蜚肯定出事了。”   “你在天上,怎么不保佑小蜚?他是你的孩子啊。你清醒的时候那么疼他,你现在又不清醒了吗?”   “……是我的错,如果没有我,他一早远走高飞。我活着,是他的累赘。”   单山海将儿子的照片贴在胸口,脸上的皱纹浸满浊泪,许久,喃喃道:“这一次他如果能平安回来,我一定离开,再也不拖累他。”   “我们的小蜚,该有个正常的人生了……”   飞机降落在原城机场时已经临近中午。   单於蜚赶回家中,单山海看到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爷爷,让您担心了。”他轻拍着单山海的背,将老人扶到座椅上。   单山海紧抓着他的手,想要确认他没有被伤害一般,久久不肯松开。   “爷爷,我没事。”他笑着宽慰,“您看,我这不是回来过生日了吗?”   “对,对……”单山海一边擦眼泪一边说:“今天是小蜚的生日,二十一岁了,是个大小伙子了。”   他看了看家里,微笑,“爷爷,我一会儿还得出去一趟,您现在能给我煮一碗寿面吗?”   单山海愣了愣,连忙站起来,“你回来我高兴,差点把这事给忘了。”   他看着单山海向厨房走去,轻声叹了口气。   打从记事起,每一年的生日,他都会得到一碗寿面。如果单慈心没有犯病,面就是单慈心煮。单慈心是个很细心的人,面里窝着的两个煎蛋一个在碗底,一个在面中间。他先吃到中间那一个,以为没有了,然而吃到最后,却发现还藏了一个。   单慈心说,这就叫惊喜。   不过大多数时候,单慈心疯癫失常,煮面的任务落到了单山海肩上。   老人没有制造惊喜的心思,两个煎蛋通通放在最上面。虽然也很好吃,但终究不如最后时刻发现煎蛋来得开心。   单家穷,买不起昂贵的蛋糕,但一碗寿面却从来没有短过他。   他匆忙赶回摩托厂家属区,既是因为想让单山海放心,亦是因为生日要吃寿面的习惯。   至于这几天经历的事,这二十年来的恩恩怨怨,他并不想突然告诉单山海。   他需要时间消化,在没有消化完之前,他不敢刺激可怜的老人。   不久,单山海端着家里最大的碗从厨房出来。他迎上去,看见面上果然摆着两个煎蛋。   “谢谢爷爷。”他接过,冲单山海笑。   “小蜚,生日快乐。”单山海一直望着他,不再清明的瞳仁遮盖住所有不舍。   他直觉单山海情绪有些异常,猜测是因为自己这次失踪,温声宽慰道:“爷爷,您别害怕,将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单山海笑着点头,催促道:“快吃,再不吃就要砣了。”   他低头搅面,单山海慈爱地看他,无声道——过完这个生日,爷爷就不再拖累你。小蜚,没有爷爷,你才能好起来。   面吃到一半,他蓦然发现,碗底竟然还有一枚煎蛋。   他有些惊讶地看向单山海,“爷爷?”   “多吃一个吧。”单山海说:“小时候过生日吃两个煎蛋,现在都这么高了,多吃一个撑不着。”   他将一碗寿面吃了个干净,去厨房洗碗,单山海就站在门边看他。   他回头道:“爷爷,我下午有些事,您这几天为我担心,一定没有睡好觉,快回房休息吧。”   单山海应下,却没有离开。   最终,是他收拾完厨房,将单山海扶回卧室。   卧室的窗帘拉得密实,单山海的神情在黑暗里看不真切。   他说:“爷爷,我走了。”   过了好一会儿,单山海才应道:“好,注意安全。”   他正要带上门,又听单山海唤:“小蜚。”   “嗯?”   “生日快乐,小蜚。”   他笑道:“爷爷,您已经说过了。”   单山海沙哑地笑了两声,“是吗?糊涂了,糊涂了……”   下午光线刺眼,单於蜚走入树下斑驳的阳光与蝉鸣里。   楼上的家中,单山海在坐了许久之后站起,从容地推开紧闭的房门。 第76章   单於蜚从未奢望过与洛昙深白头偕老。   洛昙深在睡梦里问,你会一直对我好吗?他轻声回答,直到你不再需要我。   这话并非自欺欺人,他早就知道会有分手的一天。   洛昙深于他而言,是可望不可即的人。在洛昙深的目光停驻在他身上之前,他始终扮演着沉默爱慕者的角色。   远远地看着,念着,却从不打搅。做过的最出格的事,是在原城大学校庆时,以高三参观者的身份进入校园,看洛昙深出席典礼,看洛昙深接过校庆纪念帽,看洛昙深参加庆典篮球赛。   最后不得不离开时,在某个离篮球场不远的角落,偷偷拍下一张照片。   自始至终,洛昙深都没有注意到他。   他将这照片洗印了出来,夹在书本里。在很多个深夜,安静地凝望照片里的人。   他走不进照片,洛昙深也不会从照片里出来。一如他心知肚明,自己与洛昙深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明明近在指尖,却又远得穷尽一生,也无法拥有。   站在枝头的禽鸟碰触不到闪烁的星辰,但星辰的光辉却早已被禽鸟烙在眼底。   选择去鉴枢酒店工作,是因为那是洛氏的产业。   入职时他想,也许有一天,能在海鲜餐厅见到洛昙深。   事实胜于他的期望。   洛昙深居然是海鲜餐厅的常客,只是几乎每次来,身边都跟着不同的伴儿。   有的是朋友,有的是恋人。   洛昙深风度翩翩,谈笑从容。他谨慎地看着,不让自己的注视显得太明显。   渐渐得知,洛昙深和许多上流圈子里的阔少一样,对待感情难以付出真心,所以身边的人才不断更换。   他并未感到难过或是失望。   去年,洛昙深好几次来到餐厅,带来的都是同一个人。   他听说,那人叫平征,是位普通的书店员工。   洛昙深看上的,似乎都是普通人。   一日,他被安排去包厢,等在里面的正是洛昙深与平征。   那是到鉴枢工作之后,最靠近洛昙深的一回。   他目不斜视地上菜。心头越是喜悦,脸上就越是冷沉。整个过程,他一丝不苟,神情漠然到了僵硬的地步。   他本以为,这样的距离,这样的接触,已经是极限。没想到不久之后,洛昙深突然出现,挑逗他,对他示好,明说要追他。   而餐厅的员工说,洛先生又分手了。   肖想了多年的人伸出手,可他不敢接受。   他怎么敢接受?   洛昙深的薄情从未让他难过失望,那是因为他不是那个受伤的人。   他不想被洛昙深伤害,更加不愿影响洛昙深的生活——二十年来围绕单家的阴云从未消散,洛昙深若与他走到一起,是否也要被这团阴云卷入其中?   洛昙深是他年少的执念,遥远的星月,抱明月入怀这种事,从不在他的妄想范围。   他用冷漠抗拒,但面对洛昙深的靠近,却没有一点办法。   他哪里推得开住在自己心尖上的人?   曾经以为洛昙深兴趣淡了就会主动离开,但还未及热情淡去,那个荒唐的夜晚就将所有努力归零。   他占有了洛昙深。   过去的坚持失去了意义,他终于认命——你想玩,我便陪你,我能给予的,你都拿去,你什么时候腻了,我什么时候离开。   山顶杏花绽放的清晨,洛昙深说要陪他过生日。他那时就猜想,也许等不到生日,洛昙深就腻了。   果然如此。   最近,他已经察觉到,自己的关心与陪伴成了洛昙深的负担。   算起来,洛昙深在他这里耗费的时间已经不短,倦了厌了再正常不过。一直没有提分手,大概是碍于“陪过生日”这一承诺。   他不是没有考虑过,自己应该主动一点,帮洛昙深卸下负担。   那是他最爱的人,他不愿意见一丝一毫挣扎与不快出现在洛昙深身上。   但是情之一字,终究还是让他选择了自私。   哪怕还能多拥有洛昙深一天,他亦想苟延残喘。   洛昙深已经不怎么联系他了,他也清楚,自己无力为洛昙深解决困境。   星光蒙尘,禽鸟再怎么着急,也是白费力气。   二十一岁的生日,是洛昙深最后能给予他的幻象。他想来想去,决定将约会地点定在寻珊公园——现在已经是寻珊科技园了。   在那里,他遇上洛昙深。   在那里,他将向洛昙深告别。   没有什么可遗憾。   他向一直照顾他的领班、经理递交了辞职申请,从容地等待着生日,一旦这天到来,他就将干脆利落地从洛昙深的生活里消失。   不过他到底是高估了自己。   日子越近,心中的怅然就越深刻,这种刺骨灼心的痛楚甚至阴差阳错地稀释了身世之痛。   单家祖孙三代的悲剧全拜他的生母所赐;   他的生母要杀掉他,将他的心脏挖给安玉心;   他不是尘埃里的蝼蚁,是流着明家血液的豪门贵子……   最刺痛的真相与最荒唐的反转迎面向他砸来,却好像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凌厉的疼痛迟迟未到,似乎被什么挡住了。   即将失去洛昙深的灭顶之痛,成了抵抗一切其他冲击的缓冲墙。   他迫不及待地赶回洛城,迎接美梦的醒来。   手机已经丢失,他不知道洛昙深这几天有没有联系过自己。   多半没有,毕竟这段日子不联系已经成了常态。   这也挺好,最后的相处时间,他只想好好看着洛昙深,听洛昙深多说会儿话,不想扯出自己家里的那些旋涡。   洛昙深的号码他记得,但比起打电话,他更想亲自去洛氏集团接洛昙深。   洛昙深答应过他,今天会陪着他。   他相信洛昙深不会食言。   坐在上次送红糖冰汤圆的位置,他数着分秒,快到约好的时间时,给洛昙深拨去电话。   他打的是私人号,用的又是刚买的新号码,过了很久才被接起来。   洛昙深的声音充满防备,大约认为是骚扰电话。   “是我。”他说。   洛昙深顿了半天才道:“单於蜚?”   “嗯。你在公司吗?”他问。   手机里传来一阵嘈杂声,洛昙深语气和平时不大一样,“你回来了?”   他怔愣,“你……联系过我?”   “嗯。”   他一时失语,不知洛昙深知道了多少,更不知道洛昙深心里怎么想。   “有什么事吗?”洛昙深的声音和噪音一同传来,显得遥远而冷淡。   他张了张嘴,听见自己说:“你答应陪我过生日,就是今天。”   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得他几乎抓不住电话。   他又喃喃道:“我在你公司楼下,我等你。”   “抱歉。”洛昙深说:“你回去吧。”   “我们……”   挂断的机械音打断了他未及出口的话,他看着渐渐黑下去的屏幕,感到一股寒冷的风当胸穿过。   洛昙深坐在寻珊科技园的露天木凳上发抖,冷汗浸透了衣服,脊背上一片冰凉。   他没想到明靖琛会这么快放单於蜚回来,更没想到自己在听到单於蜚声音的一刻,竟失去了该有的风度。   单於蜚是为他回来的。单於蜚记得他的承诺,来要求他兑现。   可他已经无法面对单於蜚。   现在见面要说些什么呢?再看一看单於蜚那双深邃的眼,他没有把握说出分手的话。   一直以来,他都是当面告知“猎物”——我们结束了。自诩这才是有担当,这才是有风度。   如今才明白,那不是什么担当与风度,而是他太过无情。   “猎物”的伤心触动不了他,“猎物”的挽留也留不住他,他的潇洒与从容全都建立在冷血的基础上。   而这一回,他自知做不到。   如果单於蜚流露出悲伤,或者捉住他的手腕,他也许就将溃败。   所以他只能逃避。从深情的牢笼里逃离,回到属于自己的浅薄肆意。   在木凳上坐了很久,直到干燥的风吹干冷汗,他站起来,看着眼前的景象,双目迷茫。   独自到寻珊科技园,是因为答应过单於蜚。   但也是知道单於蜚身在T国,暂时不会回来,他才敢来。   来悄悄给单於蜚过生日,悄悄说一句“生日快乐”,用一个人的脚步走完两个人的路。   这段关系至此告终。   单於蜚却回来了。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一时忍不住,赶去见单於蜚。   他需要有人拉自己一把。   “我在寻珊科技园。”他拿着手机,语气急切,“你来接我。”   半小时后,贺岳林赶到,担忧地问:“怎么了?”   他摇头,眼神慌乱,像做了天大的错事一般。   “好了,没事。”贺岳林安抚,“我这边已经得到消息,单於蜚回来了。你想怎么做,我都帮你。”   “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他突然问,“你和我,是不是已经有婚约?”   贺岳林道:“虽然没有正式订婚,但……”   话音未落,洛昙深已经吻了上来,激烈,狂乱,自暴自弃,宣泄一般。   被挂断的通话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即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真走到这一步时,心脏还是无可救药地痛了起来。   单於蜚以为能一起度过生日,这样至少留下了一段回忆。   可洛昙深看来已经腻味到连这个心愿也不乐意满足他。   他不怨洛昙深,只是难受。   同样的位置,上一次没有等到心爱的人,这一次也没有等到。他向外走去,乘上了开往寻珊科技园的公交车。   心里很空,住在那里的人要离开,他留不住,连血带肉被剐了去,只留下一个丑陋的窟窿。   窗外的风景不停变换,到站时,他跟着几个小孩下车。   其中一个小孩说,想去科技园里买糖人。   另一个小孩问,糖人是什么。   他苦笑。   原来现在的小孩,不少已经不知道糖人了。   科技园外是一个面积不小的游客广场,入口在一端,出口在另一端,售票处挨着入口。   站在售票处,他犹豫了几秒。   洛昙深不在里面,进去,就像赴一场不被等待的约,击一记没有对手的掌。   他还是买了票,两张。   转过身,脚步却像被钉在地上一般。   与入口相对的出口,他渴望的人,正在亲吻另一个男人。   景物好似刹那间褪色,繁华回归陈旧,科技园重回公园,人来人往,有人举着糖人,有人牵着气球,公园外拉着“恭贺新春”的横幅,棉花糖和爆米花小摊的生意格外好……   他们拥吻的地方正是他当年蹲着哭泣的地方。   他仿佛看到了小时候孤单无助的自己。   只是这次,那个小孩再也等不到披着银色披风、带着闪亮王冠的小哥哥。   凤凰糖人早已碎裂。   他的小哥哥也早已长大。 第77章   单於蜚拿着两张门票,无声无息地离开,将科技园、科技园外接吻的人、褪色的记忆统统甩在身后,走到公交站边,看着来往的车辆,突然感到耳鸣。   一辆车停下,他没看清是哪条线,见里面空荡荡的,便走了上去,坐在靠窗的位置。   脑中堆积着数不清的事,可他一件都不敢拿出来琢磨,因为它们每一件,都像一把带着倒钩的刀,稍一琢磨,就会引来尖锐的疼痛。   车开到一半,他才发现,这是通往楠杏别墅区的班车,所以乘客才那么少。   他捂住额头,后槽牙咬紧,觉得实在是毫无办法。   随便上一辆车,想着只要能立即离开科技园,不管开去哪里都好。   可偏偏就上了开去楠杏别墅区的车。   离开市中心之后,道路两边的树木郁郁葱葱,全然是盛夏的气派。   他问司机,前面哪个站下车方便转车回市里。司机说,哪个站都不方便,这条线上只有这一路公交车,两个小时发一班,想回去只能在终点站等着。   终点站在别墅区外,司机关掉空调,开门下车。   夏季的公交车,没有空调就像一个大型蒸笼,他坐了一会儿,只得下车。   从车边看去,山顶是一片翠绿,杏花早就谢了,枝条在酷暑中等待来年的春天。   他叹了口气。杏花还会开放,但他再也不能陪伴洛昙深。   几辆私家车经过,驶向别墅区内,他看了看,收回视线。   洛昙深不会此时回来,即便他阴差阳错地守在这里,也等不到见洛昙深一面。   发车时间快到了,他向班车走去,忽听身后的马路上传来一道刹车声。本能地回头,看见一辆陌生的跑车。   可从副驾里出来的,却是熟悉的人。   他瞳孔紧缩,一瞬不瞬地看着站在马路对面的人,好似只要一眨眼,那人就会消失不见。   洛昙深眼眸里尽是诧异,像是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他苦笑,莫说洛昙深想不到,他自己也没有想到。   驾驶座这边的门也开了,贺岳林出来,轻声说了句什么,洛昙深一动不动,魔怔了一般。   “去吧。”贺岳林道:“他既然来了,就是有话跟你说。你别总是躲,说清楚了,对你们俩都好。”   单於蜚看见洛昙深朝自己走来,不由得上前几步。   两人隔着两步远的距离,看着彼此的瞳仁。   洛昙深发现,单於蜚的眸子还是那样深沉,深得几乎将他整个身影吸进去。   “今天是你生日。”洛昙深艰难地开口,努力不让嗓音显得颤抖,“本来我应该陪你,但是……我很抱歉。”   单於蜚背脊几不可控地轻颤,眼中却仍旧平静,“嗯。”   洛昙深不敢凝望那片平静,因为明白平静下藏着多少无奈与隐忍。   片刻,他别开视线,长吸一口气,“我们……”   单於蜚神色包容,等着他说出那句“我们分手吧”。   洛昙深侧过身,指了指跑车边的贺岳林,“我和他要订婚了。”   单於蜚没有看贺岳林,目光依旧停驻在洛昙深眼里,好似永远看不够,一分一秒都不愿意分给旁人。   “嗯。”   洛昙深眼眶突然酸胀,声音渐低,“所以我们……”   时间似乎被拉长了,从树荫穿过的日光变得弯曲。   好像过了很久,洛昙深才将话说完,“就到这里吧。”   单於蜚微扬起面,不让终于泛起的眼泪滑落,而那些星星点点的阳光却落进他眼里,令他的眼球刺痛无比。   “嗯。”   连着的三个“嗯”,几乎冲垮了洛昙深的防线。   这个看似冷漠的单音节是单於蜚独有的温柔——他早就知道。   以前也是这样,他提出毫无道理的要求,单於蜚照单全收,纵容地回应一个“嗯”。   可他没有想到,连分手,单於蜚给予他的依旧是“嗯”。   没有质问,没有挽留,就连一个痛苦的眼神都没有给他。   让他能够毫无心理负担地离开。   他再也承受不住,转身朝马路对面跑去。   跑车发出一声轰鸣,驶出了单於蜚的视野。   “发车了发车了!”班车的司机按着喇叭,“小伙子,回城吗?错过这一班,就要再等两个小时了。”   单於蜚捂住灼热的眼皮,然后最后看了别墅区大门一眼,颓然向班车走去。   司机放着过时的歌。天色渐晚,灯光投映在车窗,他一直忍着的眼泪无声地落下,很快被抹了去。   曾经以为心脏只是被剐出了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现在才知道,窟窿里被埋进了生锈的刀片,他的每一次呼吸,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刺激着刀片在心口切上一刀,痛得窒息。   曾经以为失去洛昙深的痛是抵御其他冲击的缓冲墙,将那些关于身世的痛楚堪堪挡住。而现在,缓冲墙崩塌,每一方巨石,每一捧沙土都倾泻在他身上,将他掩埋,让他丧失了所有挣扎的力气。   回到摩托厂家属区时,天已经黑尽了,他推开家门,灯光之下,没有半分人气。   “爷爷?”他仍陷在恍惚中,动作略显缓慢,在两个卧室与厨房、阳台、卫生间都找过之后,意识才陡然一凛。   单山海不见了!   “爷爷!”他大喊一声,冷汗几乎是一瞬间就涌了出来。   单慈心去世之后,单山海偶尔会流露出厌世情绪,总说“小蜚,是爷爷拖累了你”,他耐心安慰,知道长此以往单山海总有寻短见的一天,只能加倍注意。   没想到,单山海会在今天离开。   他实在是无法在此时抱有侥幸心理。   单山海为了不让他担心,晚上从来不外出,现在没有理由不在家中。   何况他看见了,家里收拾得很干净,就像住在里面的人将要出远门一样。   他急切地敲开几名老人的门,一家一家挨着找,可老人们都说,从今天下午起,就没见着老单了。   他已经想到了最坏的可能。   摩托厂就像一个大家庭,很快,不用上夜班的工人们被动员了起来。街道派出所的民警接到报案后也第一时间赶来了解情况。可直到深夜,都没有人找到单山海。   “小单,你别着急。”苟明已经满头大汗,“老爷子脚步不便,肯定走不远的。”   单於蜚摇头,内疚沉沉压在肩上。   单山海今天不是没有异常的举动——在寿面里藏了第三个煎蛋、守在厨房门边看他洗碗、对他说了第二遍“小蜚,生日快乐”。   可这些异常,统统被他忽略了。   因为他赶着去赴约,奢望洛昙深对他说一句“生日快乐”。   藏第三个煎蛋,不是因为他长大了,多吃一个撑不着,而是爷爷将来没有机会再为他煮寿面了,所以多放一个。三个不算奇怪,再多就不行了。   守在门边看他洗碗,是因为舍不得,爷爷想在离开之前,再多看他一眼,多陪他一段。   说第二遍“小蜚,生日快乐”也绝不是因为老糊涂了,是因为明年今日,爷爷已经说不出同样的祝福。   受过伤的眼激痛难忍,他咬紧牙关,脸色惨白,双腿几乎支撑不住身体。   “小单,要不你去休息一下?”苟明知道他眼睛很脆弱,担忧道:“我们这里人手足够,你眼睛……你眼睛红得厉害啊,回去上点药吧,说不定过一会儿老爷子自己就回来了呢?”   他摆手,声音喑哑,“我没事。”   “你这怎么能叫没事?”苟明说:“听我的,回去上药,眼睛坏了一切都完了。”   他感到两眼像是烧了起来,愧疚与痛苦如海潮般奔涌而来,视野里一片昏黄,热心的人们正在四处奔走,仿佛每个人都对找到爷爷这件事极有信心。   可他却隐隐知道,爷爷也许已经没有了。   爷爷想卸下压在他身上的负担。   四年前,他考上了原城大学,那时单慈心清醒的时间已经极少了,却在拿到录取通知书时开心得像个孩子,又哭又笑地说:“我们小蜚有出息啊,念了书,将来才有出路。”   然而,那些人的出现,将所谓的“出路”堵死。   当年他并不知道,那些突然杀到,将他们祖孙三人带走的人是领了他母亲的命令。   从小到大,他都生活在暴力的阴影下,报警没有用,高高在上的权贵一脚就能踩死卑微求生的蝼蚁。   蝼蚁越是挣扎,越是反抗,就死得越难看。   早在少年时代,他就明白这个世界有多黑暗。   但他还抱着一个希望——考上知名大学,或许将来尚有改变命运的机会。   以他的成绩,其实能够考上更好的名校,不过权衡之后,他带着几分私心,报考了洛昙深所在的原城大学。   原城大学亦是名校。   可因为这一纸通知书,他的父亲在他面前几乎被打得断绝生气,他的眼睛也被打伤,险些失明。   血色中,那些人以单慈心和单山海的命逼他放弃入学,放弃前途。   他没有别的选择。   从明靖琛口中,他终于明白,明漱昇这么做,是为了杀死他的将来。   父亲的惨死给予他畏惧,祖父的苟活令他被锁在原地。   一个整日疲于生计、记挂家中老人、惶惶不安、精神衰弱的工人,显然比一个念过大学的精英容易控制。明漱昇要他当一个合格的、不会思考的供体。   “爷爷……”他木然地低喃,“爷爷,您回来。”   “已经不会有人再来折磨我们了。”   “爷爷,您不要离开我。”   半夜,噩耗传来——   民警在摩托厂外的池塘里,打捞起了一具遗体,正是单山海。   他跪在已经逝去的老人身边,周围人声鼎沸,唯有他是安静的,静止的。   悲恸并非全都撕心裂肺,有时候,悲恸就像一潭没有涟漪的死水,一片孤独掉落的枯叶。   它们没有生息。   在二十一岁生日这一天,他牵挂的一切,全部离他而去。   他眼中的平静在夜风里轻轻荡漾了一下,成为空洞的死寂。 第78章   摩托厂娱乐活动匮乏,各家各户若有红白喜事,半个厂子的工人都会赶去凑热闹。   哪家有老人去世,几乎都会大操大办,一来风风光光送老人最后一程,二来讨一笔不大不小的礼金。   但单山海并非正常去世,这白事就是要办,也没人会来参加。   走过司法鉴定的流程后,单於蜚在殡仪馆守了两个晚上的灵,在第三天凌晨,目送单山海被送入火化间。   单山海个头不高,骨架也小,火化之后就只剩下一盒骨灰。   他看着殡仪师用布将骨灰盒包起来,冷淡地叫他过去拿。   四年前,单慈心去世,骨灰盒也是他从殡仪师手中接过来的。   这么快,爷爷也离开了。   他低头看着有棱有角的盒子,觉得身体每一个角落都漏着风,头脑无力思考,像是已经死去一般,可心脏还在孜孜不倦地跳动,残忍地提醒着他——从今往后,疼你爱你的人都不在了,你是孤家寡人了。   眼睛很痛,巨大的悲戚与极度缺乏的睡眠令旧疾复发,这几日,视力正在显而易见地减退。   他用力闭了闭眼,抬手一揉,手指竟然沾上了浅淡的血色。   殡仪馆提供暂存骨灰盒服务,一些不能立即入土为安的人,被摆放在一个个小小的格子里。   他抱着骨灰盒,转了好几趟车,当天就将单山海葬在市郊的柳淳公墓。   单慈心的墓就在旁边。   公墓里的工人用水泥将墓盖封好,最后一片纸钱燃尽,好似将他唯一尚有生气的心脏,也烧成了粉末。   飞灰扬起,又沉下。   一切尘埃落定。   那日回到贺岳林的跑车上,洛昙深将脸埋进膝盖里,很久没有动弹。   贺岳林并未打搅他,将车开回别墅后,就下车抽烟。   他睡了整整一天,刻意不去想单於蜚,指望时间消磨掉不舍与愧疚。   单山海去世的事他一无所知。   楠杏别墅区是原城最高档的住宅区之一,而摩托厂家属区是原城最落后的地方。   他与单家,本来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没有任何交点,只要他不主动打听,一位贫困老人溺水而亡的事根本不会传到他耳边。   他请了半个月假,去国外散心。   回国之时,洛、贺两家即将联姻的消息已经在原城上流圈传开。   他不确定单於蜚是否知道,亦不知道单於蜚是否已是明家的人。   他不敢打听,像鸵鸟一般将头埋进黄沙里。   “单於蜚已经从鉴枢辞职了。”入秋之后,夜风转凉,贺岳林手臂挂着一件薄毛衣,“披上?”   洛昙深接过薄毛衣,松松垮垮搭在肩头,“你不用告诉我这些。”   贺岳林耸肩,“我觉得你应该知道。还有一件事……”   洛昙深抬起手,打断,“我和他已经没有关系了。”   “还有一件事。”贺岳林却没有就此住嘴,“单於蜚的爷爷单山海,已经过世了。”   四周安静得能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   少倾,洛昙深怔然地回过头,眉心紧拧,“什么?”   接着,他的声音颤抖起来,“为什么?明漱昇不是已经……”   贺岳林摇头,“和明漱昇没有关系。是自杀,溺毙在摩托厂附近的池塘里。”   洛昙深半张着嘴,眼中全是不信,哑然道:“什么时候?”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贺岳林叹了口气,“考虑了这么久,还是觉得你有权知道。”   “什么时候?”他急切地问。   贺岳林看着他的眼,缓慢道:“你与单於蜚分开那天。”   嗡——   嘈杂凌乱的声音在脑中响起,洛昙深睁大双眼,瞳孔却紧紧收拢。   “我跟警方了解过当时的情况。”贺岳林说:“和你没有关系,老人是当天下午自己走去池塘,半夜遗体被捞起。我猜,他自杀是因为不愿意再拖累单於蜚。”   洛昙深茫然地站起,肩头的薄毛衣掉落在地,低声自语:“……那天是他的生日。”   “已经过去了。”贺岳林将薄毛衣捡起来,“葬礼明家没有插手,是单於蜚自己操办的。老人葬在柳淳公墓,单於蜚……”   洛昙深像失聪了一般,只听得见从四面八方袭来的刺耳尖叫。   他简直不敢去想那一天单於蜚是怎么度过的。   是不是一回家就发现爷爷不见了?   抱着怎样的心情四处找寻?   看到被捞起的遗体时,是不是心肝脾肺都痛得没了知觉?   许久,手背上突然溅起凉意。   洛昙深堪堪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落泪了。   眼泪就这么不受控制地掉下来,难以止住。   “爷爷。”他轻声道:“您怎么狠得下心?”   可心里的声音却道:“你呢,你怎么狠得下心?”   你们怎么狠得下心,在他的生日时,那样伤害他!   “再过一个月,我们就要正式订婚了。”贺岳林说,“这些事我不想瞒着你,你也趁这段时间,好好梳理一下心情。”   “他现在呢?”洛昙深问。   “听说在T国。明靖琛给安玉心找到了供体,他大概是去陪护。”   “所以说,他现在已经是明家的人了吗?”   贺岳林顿了顿,反问:“你希望他一直生活在尘埃里吗?”   他无法回答。   贺岳林在他肩头拍了拍,“虽然我们两家与明氏都有过节,但订婚仪式不可能不邀请明家的人。”   “随便。”洛昙深说。   “单於蜚也许会来。”贺岳林道。   许久,洛昙深摇头,笃定道:“他不会。”   “这是您要的监控。”安保经理客气道:“需要我找人和您一起看吗?”   洛昙深摇头,双眼紧紧盯着屏幕。   单於蜚生日那天,给他打过一个电话,说在洛氏集团。   他只是想看一看,与他通话时,单於蜚脸上带着什么样的表情。   高清摄像头下,单於蜚独自坐在人来人往的一楼大厅,频繁地看手机,然后拨出了一个号码。   他原以为,单於蜚是一到大厅就给他打来电话。事实却是,单於蜚早就到了,却没有提前打搅他。   他鼻腔有些发酸,见单於蜚拿着手机,神情渐渐变得茫然、黯淡。   是电话另一端的他,狠心地泼了一盆冷水。   挂断电话后,单於蜚在原地站了很久。   周围明明有不少忙碌的人,单於蜚站立其中,却显得那么孤独。   他将这一段来回翻看,忽然想起更早之前,单於蜚来给他送过红糖冰汤圆。   视频是按时间分段的,当他看到单於蜚凌晨还出现在监控中时,还以为时间出现了错误。   但很快,他就明白,错的不是时间,而是他自己。   从八点到十二点,单於蜚独自坐在大厅,等了他整整四个小时。   是他让单於蜚来送冰汤圆,也是他忘记单於蜚还在等自己。四个小时里,他与贺岳林相谈甚欢,直到凌晨与贺岳林道别,才想起未赴单於蜚的约。   拨去电话时,他故意问“你已经回去了吧”。   他想听到“是”。这样,他便不用内疚。   单於蜚在洛氏集团的大厅,给了他想要的答案。   他已经记不得自己后来敷衍了事说了什么,只见监控里的单於蜚放下手机后静静地待了一会儿,然后将装着汤圆、配料的盒子都打开,胡乱混在一起,草草吃了起来。   红糖冰汤圆是甜点,是零食,单於蜚吃的时候却像匆忙解决晚饭。   为了给他送这份夏日甜点,单於蜚大概连晚餐都没有顾得上吃。   他按住眼窝,试图将从胸口翻涌而上的心酸压下去。   那个晚上,他不仅没有感激单於蜚,还情不自禁将单於蜚与贺岳林放在一起比较,认为贺岳林才能帮助自己,而单於蜚只会不痛不痒地送一碗红糖冰汤圆。   可单於蜚送出的何止是一份红糖冰汤圆?   单於蜚送到他面前的,是一颗赤诚的心,是能给予的一切。   他却不屑一顾,甚至肆意践踏。   “洛先生?”安保队长善意地提醒:“您已经盯着监控看了一下午了。需要找什么,我们可以帮您找。”   他摇头,站起的一刻,手脚登时发麻。   今年的秋天迎来了十数年不遇的大降温,才十月,大街小巷的树木就掉光了叶子。   摩托厂家属区破败如常,筒子楼间充斥着家长里短的骂声。   单家早已无人居住,洛昙深站在门口,轻易将木门推开。   “吱呀”一声。   屋里断电断气,客厅光线不足,有些阴暗。   他走去单於蜚的卧室,看着曾经躺过的床,蹲在地上,手指触到落满灰的床沿。   “我明天就要订婚了。”他说。   家里只剩下大件家具,生活用品几乎都已经处理掉了,他回想了一会儿过去的事,打开木柜,看见角落里放着的玩具。   小皮球、仙女棒、火箭、卡车……   全是春节游园时,他套圈套到的。   单於蜚收了起来,直到最后也没有扔掉。   没扔,可也没带走,只是不要了。   他愣怔片刻,似乎想起了什么,慌张地几步走到书桌前。   抽屉紧闭,但没有挂锁,只要抬手一拉,就能拉开。   但他听着自己渐快的心跳,手指却使不上力。   呆站了不知多久,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将抽屉拉了出来。   书还躺在里面。   他抿着唇,拿起书,翻开。   照片,也还在里面。   玩具、照片,单於蜚仅有的关于他的物品,全都好好地留在这间失去人气的房子里。   没有丢弃。   只是不要了。   作者有话说: 下章开始就是文案里的第三阶段,有个时间跨越。我休息一天,明天不更。 第79章   一辆黑色商务车停在高耸的铁门外,黄角树繁盛的枝叶上传来聒噪的蝉鸣。   一名身着黄色病号服的女人被两名黑衣男子架了出来,头发凌乱,面容憔悴,手脚不停挣扎,喊着字句模糊的话。   不过认真辨别,还是能听出她在骂什么——   “瘟神!瘟神!我不去!你们回去告诉他,他有本事就弄死我!”   秦轩文维持着礼貌风度的笑,冲商务车做了个“请”的手势,道:“明夫人,先生已经过去了,我认为您最好配合一下,别让他等得太久。”   女人睚眦欲裂,似乎愤怒至极,眼中的畏惧却将不忿压了下去。   “扶明夫人上车。”秦轩文朝身边的人说道,转身却收起笑容,眼神轻蔑冰冷。   被推上车的女人仍在叫骂,“秦轩文,你凭什么这么对我!放开我,我不去!”   秦轩文叹了口气,侧身道:“是先生的命令,我只是执行而已。再说,这又不是第一次,您其实不用这么慌张。您如果实在有异议,一会儿不妨当面与他交流交流。”   听到“当面”、“交流”这些字眼,女人筛糠似的发抖,“你,你……”   秦轩文冷笑,“您在害怕吗?”   女人疯狂摇头,“我不怕,我有什么好怕……你干什么?你走开!”   秦轩文只是逼近了两步,并未对女人做什么。他生了一张俊美的脸,唇角自然上扬,随时面带微笑,但眼里没有温度时,笑容看上去就阴沉虚假。   很多人说,秦助理是一头笑面虎。   “你就是他的一条狗!”女人牙齿打颤,看上去张牙舞爪,实则不断往后缩,“连眼神都和他一模一样!”   秦轩文懒得再陪疯子辩论,摆手,让人关上后座的车门,自己坐上副驾。   商务车沿着鲜有人迹的小路驶离,后视镜里死气沉沉的铁门、坟墓一般的建筑渐渐变小,直至再也看不见。   那里,是位于原城市郊的一所精神病院,住在里面的却不是普通精神病患者。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有显赫的身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被关入其中,真正的疯子反倒极少。   不过在那种地方待得久了,即便并非真有精神病,也会被逼成疯子。   而疯子的话,没有人会相信。   疯子就像牲畜,能被人随意拿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秦轩文在后视镜里将自己打量一番,想起疯女人方才对自己的评价,有些想笑。   ——连眼神都和他一模一样?   要真一模一样,那倒是值得高兴。   先生大多数时候眼神冷淡,但其中不乏温柔良善,不像自己,是真的冷心冷情,心狠手辣。   女人在后座并不消停,一路骂骂咧咧。秦轩文无所谓地听着,突然问:“明夫人,您这一路说了那么多次‘他’,既然您如此恨先生,为什么不直接说先生的名字呢?”   女人一窒,内心的惊恐通过筋肉的颤抖、神情的凝固暴露无疑。   秦轩文笑,“连说出他的名字,您都不敢吗?他已经让您畏惧到这种地步了?”   女人脸色惨白,冷汗如豆,“不,不……”   “为什么害怕呢?”秦轩文语速缓慢,低沉的嗓音具化成了一条阴湿的蛇,吐着信子缠上女人的胸膛、脖颈,“您可是他的母亲,亲生母亲。哪有母亲这样害怕儿子?”   女人抓掐着自己的脖子,“别说了,你别说了!”   “要不这样吧?”秦轩文半眯着眼,“我教您,帮您说?我说一个字,您跟我学一个字?”   “不!”   “‘他’姓单,叫……”   女人尖叫起来,“别说了!”   秦轩文却维持着一贯的语调,从容道:“单,於,蜚。明夫人,这可是您给先生起的名字啊。”   女人撕心裂肺地吼叫,秦轩文皱了皱眉,示意两位保镖让她安静。   这时,手机震响,秦轩文接起,态度恭敬,“先生。”   “我们很快就到,嗯,明白。”   挂断电话,秦轩文瞥一眼后视镜,“先生已经到了。他那么忙,您还让他等待,良心不觉得过意不去吗?”   女人已经畏惧得说不出话。   “算了。”秦轩文摇摇头,遗憾道:“您根本没有良心这种东西。”   柳淳公墓。   昔日原城条件最差的公墓经过改造规划,已经旧貌换新颜。   此地风水本就不错,只是远离原城市中心,周围乡镇经济条件差,交通不便,才少有人问津。这几年路修好了,周边也开发起来,自然成了殡葬宝地。   天气炎热,单於蜚身穿黑色衬衣与西裤,静静站在一处墓碑前。   除了腕表,他身上没有一件符合如今身份的装饰品,就连手工衬衣,也没有任何装饰性的纹路。   单慈心的忌日快到了。   这几年,他已经不怎么回到原城,但单慈心和单山海的忌日之前,他总会赶来待上片刻。   “她今天会来看您。”单於蜚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平静道:“也顺道看看爷爷。”   “我知道,你们都不愿意见到她。”   “但我……必须带她来忏悔。”   不远处站着数名保镖,干燥的风从林间掠过,抖落一片“沙沙”声响。   “今年是第三年。”单於蜚顿了顿,又道:“一共十八年,还剩十五年。”   “请原谅我的偏执。”   “那十八年里她作的恶,我要她用十八年来忏悔。”   照片里的单慈心温柔得近乎哀伤,似乎不太赞同。   他转过身,眯眼看向远处,夏日的阳光落进他黑沉沉的眸子,就像跌进黑色的深海一般,瞬息间消逝无踪。   半小时后,秦轩文将明漱昇带来了。   和过去两年相比,明漱昇似乎“听话”了许多,连挣扎都是微乎其微的。   “先生。”秦轩文紧握住明漱昇的手臂,“抱歉,来迟了。”   单於蜚看向明漱昇,眉心轻轻皱了皱。   明漱昇根本不敢与他对视,冷汗浸湿了一头乱发。   “去吧。”单於蜚让开一步,向停在路边的车走去,不打算看明漱昇“忏悔”。   “明夫人,您看今天这么热,我们就不要耽误时间了吧。”秦轩文说:“反正每年都得来一趟,您躲不开的。”   明漱昇喉咙发出令人不悦的声响,秦轩文再次提醒道:“先生看着您呢。”   明漱昇肩膀一垮,近乎本能地向后看去。   车门车窗都关着,玻璃漆黑,阻挡住了一切视线。   她哆嗦着转回来,双目血红,慢镜头一般跪在墓碑前。   “您做错了吗?”秦轩文问。   许久,她颤声道:“我错了。”   “请您看着照片,认真悔悟。”   “我错了!”她抖得几乎跪不住,“我没有人性,我猪狗不如,我害了你们全家……”   “明夫人。”秦轩文打断,“您过于激动了。您受过良好的教育,该有的礼仪不该荒废。”   明漱昇指甲抠入掌心,额头重重磕在墓碑基座上,猛然道:“我已经认错了,你们还要我怎么样?”   这一声极其响亮,清晰地传到密闭的车里。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明漱昇突然转身,失去理智一般喝道:“明靖琛简直引狼入室!你现在一手遮天了,就对亲人赶尽杀绝,连自己的亲生母亲也不放过吗!你将我关在精神病院折磨了整整三年,还不够吗?你还想怎样?还要将我逼到什么时候?你想让我变成疯子是吗!你不得好死!你活该下地狱!我当时真该早一点剐出你的心脏,否则,否则我的玉心也不会……你这个魔鬼!你还我玉心,你把他的眼……”   保镖控制住明漱昇,但骂声还是一丝一缕地传来。单於蜚揉了揉眉心,神色寡淡,显然并未被激怒。   类似的话,明漱昇已经骂过无数次,早已无法令他动容。   不久,完成“忏悔”的明漱昇被押回黑色商务车。秦轩文坐上单於蜚的车,见单於蜚正在后座闭目养神。   “开车吧。”秦轩文低声对司机说。   单於蜚睁开眼,“辛苦了。”   秦轩文不确定地问:“刚才明夫人的话,您都听见了。”   “嗯。”单於蜚没什么表情,“她每年都这么骂。”   “需要我向刘院长交待些什么吗?”秦轩文道:“也许明年她就‘听话’了。”   车已经启动,单於蜚看向窗外,过了好一阵,才道:“不用。”   秦轩文笑了笑,“明夫人刚才说我像您。”   单於蜚视线一转,“嗯?”   “哪儿像了?”秦轩文这些年一直跟在单於蜚身边,私底下并不拘束,“您比我善良多了。如果是我,我就让刘院长好好治治她。”   “现在这样已经够她受了。”单於蜚难得好奇:“她还说了些什么?”   秦轩文略一回忆,“说您有本事就弄死她。”   一段沉默之后,单於蜚浅笑,“这算什么本事?”   让别人死去,或者让自己死去,都算不得本事。   在失去一切之后仍然活了下来,让仇人活着接受惩罚,这才是本事。   活着,才是天大的本事。   “先生。”秦轩文又道:“您今天是不是忘了点眼药水?您眼睛有些红。”   单於蜚闭上眼,“没事。”   视线沉入黑暗,七年来的一幕幕如硝烟一般弥漫进视野。 第80章   车行平稳,催人入眠。   单於蜚有些困乏,闭了会儿眼,渐渐陷入浅眠。   大约是入睡前想到了过去的事,梦里断断续续出现不少人,在世的,离开的,清醒的,疯癫的……   “哥哥。”安玉心才二十岁,生命力却已经流失殆尽,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与他相似的眼睫不停扑簌,“哥哥,我要走了。”   他轻握住安玉心的手,温声安抚,“你会好起来。累了就睡吧,我陪着你。”   安玉心笑着摇头,胸口与手都在颤抖,却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哥哥,我都知道,你不用再哄我。我有心理准备。”   他看着安玉心,眼睛一阵酸胀。   一年多以前,眼疾复发,虽然经过治疗,情况已经基本稳定,但偶尔还是看不清东西,稍微过度用眼就疲惫难受。   医生说,他最好让情绪始终处于稳定状态,如果继续恶化,就必须做角膜移植手术。   安葬好爷爷之后,他仿佛失去了悲喜,别说激动到落泪,就是情绪上的微小起伏也鲜少出现。不过凡事都有例外。   他对明家人毫无感情,唯有面对安玉心时,会给予适当的温柔。   大概是因为安玉心实在是太可怜,又太单纯了。   应该没有人会忍心伤害安玉心。   不久前,安玉心接受了移植手术。遗憾的是,术后恢复并不理想,捱到现在,已经是回天乏术。   “哥哥。”安玉心声音很轻,眸中闪烁,“你看上去很悲伤。”   “是吗?”他说。   “你是在为我感到难过吗?”安玉心竟是笑了笑,“哥哥,不要难过。有句话我告诉过你很多次了,但我还想再说一次,你别嫌我烦。”   他一勾唇角,“你说,我听着。”   “突然得知自己有哥哥,我真的很开心。”安玉心慢慢说:“这段时间,我时常想,如果我能像你一样健康就好了,你跑得那么快,我是你的弟弟,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我并不嫉妒,我很骄傲。”   他悄声叹息,目光越发深邃。   “但你也有不健康的地方。”安玉心顿了顿,“不过没关系,哥哥,我浑身上下最健康的地方就是眼睛。”   他忽地挑眉,已经明白安玉心想要说什么。   安玉心没什么力气,费了一番工夫抓紧他的手指,却只引起不痛不痒的触感。   “我离开之后,我的眼睛给你。我们是兄弟,我的角膜比其他所有人的角膜都更适合你。”安玉心是笑着的,“哥哥,我没有什么东西能送给你,唯有这双眼睛。将来,你就用我的眼睛看世界,好不好?”   他胸口泛起久违的酸楚。   “其实我很任性,我总是想——如果我死了之后,有人能记着我就好了。”安玉心垂下眼睫,“我还曾经因为这个想法做过很荒唐的事。哥哥,你换上我的角膜之后,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忘记我?”   半分钟后,安玉心自己回答:“你一定不会忘记我。”   他应道:“我会永远记得,我曾经有一位骨肉兄弟。”   安玉心终于落泪了,小声自责:“不能哭,伤眼……”   “还有什么想向我交待的吗?”他帮安玉心擦掉眼泪。   安玉心抿着唇,过了好半天才说:“哥哥,我替妈妈向你道歉。”   他摇头,“你已经道过歉了。我当时说过,这不是你的错。”   “但我还是应该道歉。”安玉心眼神认真,“哥哥,你不要误会,我不是替妈妈求你原谅,只是道歉。你不必勉强自己接受,但我希望你能活得开心一点。”   床头的仪器显示安玉心情绪不稳定,他安抚道:“我明白。”   安玉心缓了一会儿,又说:“还有一件事。我在欧律师那里留了一份物品,将来你如果遇到特别难过的事,或者翻不过去的坎,就去找欧律师。”   “是什么?”他问。   安玉心摇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去取。哥哥,你答应我。”   他沉默着,而后应道:“好。”   安玉心离开得很平静,而他接受角膜也接受得很平静。   明漱昇却像彻底疯了一样,恨不得对他啖肉饮血。   一次次接触中,他彻底明白明漱昇为何如此恨他、恨单家。   真相令他感到无奈与可笑。   明漱昇早年极为叛逆,自知将来必然为家族利益牺牲幸福,便在尚未成年之时挥霍人生。   挥霍自己的,也挥霍他人的。   早在十六岁时,明漱昇就背上了不少“情债”,私生活极为混乱。   十七岁,明漱昇看上了清秀英俊的单慈心,以女大学生的身份与他交往,不久怀孕。   在此之前,她已经堕过一次胎,这次依旧选择堕胎。   单慈心却不愿意,“小昇,我们这就去领证。我努力工作,一定让你和宝宝过上安稳的生活!”   明漱昇发笑,“安稳的生活?”   单慈心此时才知,自己认真交往的女朋友并不是什么寒门大学生,而是原城数一数二的千金。   “我不可能和你结婚。”明漱昇说:“我和你只是玩玩,你还当真了?”   “可是你肚子里的是一条命!”   “那你拿去?”   “我抚养他!”   也许是医生建议不再堕胎,也许是突然母性发作,在单慈心的保证下,明漱昇与他一同前往外地,背着明家养胎。   不过到了怀孕七八月的时候,因为越来越严重的孕期反应,明漱昇开始反悔。   但此时,已经错过了打胎的合适时间。   最终,孩子被生了下来。   明漱昇让单慈心发毒誓,决不可告诉任何人孩子的母亲是谁。   成为父亲的喜悦盖过了一切,单慈心答应下来,甚至让明漱昇给孩子起名。   明漱昇娇生惯养,从未吃过生产之苦,而此次为了避人耳目,选择的是条件非常一般的医院,孩子的降生并未带给她丝毫为人母的喜悦,看到孩子时,她甚至觉得面目可憎。   “就叫单於蜚吧。”她不耐烦地说。   “是‘凤凰于飞’的‘于飞’吗?”单慈心问。   明漱昇冷笑,将“於蜚”二字写在纸上。   “这……”单慈心犹豫道:“用这两个字给孩子起名?”   “你不是说取名的决定权在我吗?”明漱昇道:“我就要这两个字。”   单於蜚满月之时,明漱昇与单慈心正式分道扬镳。   因为几乎没有喝过母乳,单於蜚有些发育不良,但单慈心与单山海竭尽所能照顾他,令他安安稳稳地长到接近三岁。   三岁之后,灾难突然降临。   明漱昇接受了联姻,嫁给安家,丈夫安江鹤懦弱歹毒,地位远不如她。   婚后,她流了一次产。医生说,她上一次生产受环境影响,身体受到了不可挽回的创伤。   她不允许医生泄露她曾经生产的事,安江鹤虽然知道,却不敢声张。   她开始怨恨单於蜚与单慈心。   不过之后,她终于顺利怀孕,生下安玉心。   然而,安玉心却天生体弱多病,而她也再也无法生育。   她将这一切都怪罪到单慈心身上。   如果不是单慈心劝她生产,她就不会落下病根,她好不容易产下的孩子,也不会是个病秧子!   此时,明家那些见不得光的力量已经交到她手里,她迫切想要使用、指挥这些力量。   她发现,自己能够轻而易举将单家玩弄于掌间。   而安江鹤旁敲侧击向她建议——你那么恨单家,我们的孩子又那么孱弱,将来说不定需要做什么手术,不如……就将那个不该出生的小孩,当做玉心的供体吧。   在明漱昇的授意下,单慈心被折磨成了疯子。   因为明漱昇认为,只有疯子,才不会泄露秘密。   没有人会相信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   单家仿佛被梦魇缠上,莫名其妙的债务从天而降,暴力在很多个安宁的夜晚突然杀到。   弱者的呐喊与挣扎在权势面前不值一提。   没有一个人,能够帮他们一把。   单於蜚还记得,单慈心去世前最后一次清醒,眼中皆是绝望,颤抖着说:“对不起。”   时至今日,他也不知道这句“对不起”是“对不起,不该让你降生,让你受苦”,还是“对不起,爸爸没能好好保护你”。   单慈心绝非一个好父亲,但为了让他活下来,已经竭尽全力。   “是你逼玉心的!”角膜移植手术之后,明漱昇歇斯底里,“如果没有你,他不会生来就不健康!你夺走了他的健康,还要夺走他的角膜!你不是人!”   那时,他还不像现在这样权势滔天,明漱昇也没有被他送进精神病院。明靖琛站出来,将明漱昇痛斥一番,问:“恢复得怎么样?”   他例行公事似的回答,“还行。”   “学校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眼睛要养,学业也不能落下,明白?”   “嗯。”   进入原城市区后,车时行时停,单於蜚醒来,蹙眉看向窗外。   “先生,快到了。”秦轩文转过身来说。   前方是一片别墅区,明靖琛“退休”之后就住在那里。   昔日呼风唤雨的明家掌权人苍老了许多,虽然衣食无忧,处处有人伺候,但偌大一栋别墅,其实就是一座华贵的监狱。   他请进家门的“狼”将亲生母亲送进精神病院,将他这个亲生舅舅软禁在辖地里,将明家的一切收入囊中。   “你又逼你母亲去那种地方!”明靖琛用愤怒掩饰着恐惧,几乎要摔掉手中的茶碗。   单於蜚并不动怒,淡淡道:“人应该为做过的事承担后果。”   明靖琛老了,两鬓斑白,明氏这些年的动荡已经消磨掉了他过去的体面与风度,“狼心狗肺!你别忘了,你是明家的人!”   他看了看明靖琛,平和道:“但我姓单。” 第81章   混迹商界的人都知道,昔日原城名门明氏现在的当家人不姓明,姓单。单先生掌权之后,甚至将明氏“拔”了起来,不再将原城作为根据地。   明氏在国内其他城市、海外不断扩张,生根散叶,留在原城的是一帮老朽,一堆腐烂的根茎。   不过单於蜚偶尔会回来看上一眼。   安玉心离世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过国,最初只是攻读学位,后来渐渐被明靖琛安排参加上流活动。他很不习惯穿着名贵的西装与人寒暄周旋,但大约是天资聪慧,适应力强,没花多少工夫,便适应了那种氛围。   明氏在国外有不少投资,但规模都不大,有几分玩票性质。明靖琛将其中一些项目交给他练手,并让几名资深员工跟着他。   他没有重用这些员工,反倒是组建起了自己的团队。   不到一年时间,他手里的项目实现盈利,虽然数额不大,却是明氏投资海外的首笔进账。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明氏在国内的核心项目居然出现亏损。   彼时,明靖琛在集团内的权力已经被明厢合、明弋善稀释。明弋善冒进,明厢合畏首畏尾,都不堪大任。而明昭迟深陷牢狱,其他小辈光有一身吃喝玩乐惹是生非的本事,对公司事务一窍不通。   单於蜚成了冉冉升起的新星。   明靖琛胜券在握,又担心狼子野心,将单於蜚的势力范围划定在国外,始终不让他接触明氏国内的核心业务,并用“树大招风”的道理安慰他,让他韬光养晦。   他早有自己的打算,本就不愿过早插足国内事务,乐得在国外积蓄实力。   两年里,明氏在国外渐渐做大,国内的生意却因为明厢合与明弋善的矛盾而陷入困局。   明弋善急切渴望上位,铤而走险,竟是私底下捡起了明氏早已不敢涉足的军火买卖。   单於蜚一早得到消息,却未告知明靖琛,暗自隔岸观火。   而明厢合也不是省油的灯,生怕落了下风,经人牵线搭桥,与一位名叫“傅渠平”的政界要人勾结上,靠巴结行贿拿到了一块地。   像明氏这样的家族大集团,要没些腌臜事简直不可能,能常年保持高洁形象无非是因为上头关系打点得好,没有人查,加上明靖琛有头脑,知道什么错能犯,什么问题千万不能碰。   明二明三却没有他这样的脑子。   在明厢合与明弋善窝里斗的时候,单於蜚逐渐查清了明氏近年来的假账偷税记录,并掌握了七桩商业谋杀案的证据。   山雨欲来,上层政治动荡必然搅浑商界的水。明靖琛得知明厢合行贿一事后震怒,疲于收拾烂摊子,既忽略了明弋善,又认为单於蜚在国外掀不起风浪。   然而不久,傅渠平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调查中,原城数个家族被牵连其中,明靖琛此前得到了风声,做足准备,原以为能够将明厢合摘出来,不料明厢合行贿的秘密记录却被直接报给了调查组。   明靖琛骇然,方知明氏是内部出了问题。   因为此事,明氏被查了个底朝天,明厢合崩溃,明靖琛四处奔走,半辈子构筑起来的关系网都被调动了起来,本来情势已经有了转机,明弋善参与走私军火的事又被捅了出来。   走私军火是绝对的大忌,任何人碰都是死路一条。   涉黑、偷税、行贿,甚至是涉嫌谋杀都能靠钱权摆平,唯独走私军火不行。   何况明弋善被扣押的一批货里,还藏有大量冰毒。   明靖琛颓然倒地,明白明氏将要毁在自己手上。   单於蜚远远地欣赏着这场由自己穿针引线的动乱,终于在明氏大厦将倾时站了出来。   明氏在国内的资产被清算、变卖,明弋善、明厢合、明漱昇、安江鹤锒铛入狱,集团内大量决策者获刑。   对明氏的调查进行到最后,仅有单於蜚控制的海外项目是完全干净的。   明氏洗牌,单於蜚带着四年来在国外积淀的一切接管明氏,成为新的掌权人。此后凭借早已打通的关系,轻而易举令明靖琛免于牢狱,又将明漱昇“救”了出来。   前者是为了“报恩”,后者却是为了复仇。   “害你们全家的是你母亲和安家,她已经是嫁出去的人了,你何必拖整个明家下水!”明靖琛曾经如此质问他。   “她嫁出去,就算安家的人了吗?”他冷冷道:“当您将明家养的刽子手交给她,让她为明家杀人时,一定还将她当做明家人吧?”   “你!”   “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几年的历练,他已经不是二十一岁时那个孤立无助的贫苦工人。   他穿着高级定制的修身西装,眼神温和又拒人千里,虽不动怒,却气势迫人,“何况明家虽然有不少人入狱,明氏却没有垮。”   明靖琛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无力再拿捏眼前的青年。   “我要感谢您过去的栽培,您的‘信任’不仅让我在国外拥有了一席之地,也在一定程度上保全了明氏,让明氏有了重头再来的基础。”他娓娓道来,“涉黑始终是明氏的污点,如果不斩草除根,明氏迟早会受到反噬。这一次,黑恶这条多出来的臂膀已经被彻底切掉了,您应该开心才是。”   “别说得这么体面!”明靖琛道:“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报复你母亲!”   他微皱起眉,片刻,轻笑,“我想报复,但那又如何?您、明漱昇、明厢合、明弋善,谁能阻止我?”   明靖琛肝胆俱震,竟是感到几丝恐惧。   “我向您保证,切掉毒瘤的明氏会拥有更光明的未来。”他仍是笑着,目光却像冰海,“您为明氏操劳了几十年,也该安享晚年了。”   三年前的承诺,如今早已兑现,从“废墟”里再度崛起的明氏逐渐由原城撤出,海外与国内并行发展,规模超越了明靖琛掌权的鼎盛时期。   明氏没有衰败,但明氏不再姓明。   “我带了些茶叶过来,都是您喜欢的,一会儿轩文拿给您。”单於蜚说完起身,从容地笑了笑,“我还有事,下次再来看您。”   明靖琛对他又恨又怕,终是将一腔仇怨憋了回去,“你要去参加今晚的慈善会?”   他道:“既然在原城,不如去凑个热闹。您如果想去……”   “我一个什么都没有的老头子,去给你当陪衬?”明靖琛尴尬道:“你走吧。”   单於蜚从宅子里出来,倒是没有立即上车。   这片别墅区绿化做得极好,古树参天,即便是炎炎夏日,走在林荫小道上,亦能偷一丝阴凉。   他散了会儿步,想起明靖琛方才的眼神,略微感到几分可笑。   以前明靖琛说,他毁掉明氏是为了复仇。   这话只说对了一半。   他的确恨明漱昇,但安玉心将这份仇恨变得不那么浓烈。   他有很多种办法报复明漱昇,并非一定要牵连整个明氏。   但他必须成为明氏的主人!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身为蝼蚁的可悲。   他渴望权力,不是因为拥有权力能够为所欲为、享尽荣华富贵,而是因为没有权力,连掌握自己命运的机会都没有。   他的父亲、祖父并未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悲惨死去只是因为没有权势。   而他黯淡的前二十一年亦是因为没有权势。   他怕了。   明靖琛高深莫测,拿捏他简直太容易。若是不将权力抢夺过来,牢牢握在自己手上,他将来必然成为一个任人操纵的傀儡。   傀儡比蝼蚁好一点,但又能好到哪里去?   有尊严地活着实在是太难了。   “先生。”身后传来一声唤,他回过神,见秦轩文朝自己走来,“礼物已经送给明先生了,您想再待一会儿吗?”   “去酒店。”他问:“晚上的服装准备好了吗?”   “这您就放心吧。”秦轩文笑:“哪一次出过错?”   他笑了笑,向车的方向走去。   车往市中心开,秦轩文打开笔记本,挑重点汇报工作。   “……今天这个慈善会是谢夫人筹办的,您知道,她母家从政,谢家家大业大,人脉很广,原城及周边不少权贵都会去捧场。”   他默不作声地听着,沿途的街景在眼中一闪而过。   他在原城不是没有住处,每次来却都是住在酒店,仿佛一个漂泊无根的旅人。   “名单我已经拿到了,都是熟面孔。”秦轩文接着道:“不过也有一些您没有打过交道的‘新贵’。”   以他如今的地位,已经不用了解什么‘新贵’。到时他一出现,自有人上赶着巴结。   所以他也没问到底是哪些‘新贵’。   秦轩文却道:“洛氏也在其中。”   “洛氏?”   “您还记得吗,傅渠平落马时,好几个家族受到牵连,洛氏就是那时出事的。”   他想了想,“嗯,洛运承和明厢合一样,也与傅渠平有勾结。”   “洛运承‘进去’后,洛氏这几年一直苟延残喘,旗下重点公司、重要业务全部被分拆打包,等于已经是一个空架子。”秦轩文说。   他来了兴趣,“那怎么又成了‘新贵’?有人接手注资?”   秦轩文看着宾客名单,“洛运承的独子洛昙深早年离开洛氏,自寻发展,现在似乎想回来拉本家一马。”   单於蜚斜了一眼笔记本屏幕,眸光毫无波动。 第82章   烈日下的摩天大楼,每一扇窗户都闪着刺眼的光。   偶像歌手谢羽逍的全国巡演原城站开唱在即,市中心每一栋商业楼的巨屏上,都滚动播放着他的造势广告。   很多粉丝驻足围观,恨不得能长个十八米大长腿,与偶像的“巨脸”来个亲密接触。   谢羽逍本人却戴着鸭舌帽、蛤蟆镜,身穿肥仔T恤大裤衩,趿着人字拖,从广告前经过时被粉丝们的彩虹屁吹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钻进车里,他赶忙拨出一个电话,“深哥,你怎么这样?难得回来一趟,还躲着我?”   “没躲?那你怎么不让我去接你?”   对方似乎是夸了几句,谢羽逍笑起来,“我当然有名啦。”   过了一会儿又道:“那你今晚会来吧?”   “那好那好,晚上咱们好好喝一杯。”   洛昙深挂掉电话,正想点烟,想起此处是监狱,禁止吸烟,只得将烟盒与打火机都收回去。   “洛昙深。”狱警粗着嗓门喊道:“到你了。”   他从排椅上站起,向狱警点头致意,走进探视室。   洛运承穿着囚服,坐在隔离玻璃后,比上一次见到时又老了一头。   洛昙深挪开椅子,坐下,与洛运承对视片刻。   洛运承先别开了视线。   “身体还好吗?”洛昙深问。   洛运承沉默,过了许久才点头。   洛昙深也找不到别的话,比起周围囚犯与家属亲人相见的温情,他们这一方隔间显得格外冷漠,像彼此不是父子,而是仇人。   但事实上,他们只是都不知道说什么而已。   探视时间不长,几乎都在沉默里消磨掉了。狱警来清场时,洛昙深终于道:“家里有我,你放心。”   洛运承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眼中有不信,也有颓败与无可奈何。   他苦笑,“我现在才相信你和爷爷以前说过的话——我身上流着洛家的血。既然如此,该我扛的我全部放在肩上。至少,我在,洛氏就在。”   洛运承叹气,摇头,嘴唇张了张,似乎在说什么。   洛昙深没能听清楚。   离开监狱,艳阳高照,洛昙深在车里休息了一会儿。   这些年统共也没有和洛运承见几面,但每一次,神经都根根紧绷,即便到了今日,洛运承已是阶下囚,父子见面气氛依旧令人窒息。   洛氏是三年前出事,但祸根早已埋下。   洛家老爷子当年掌权靠的是政治站队,这一套被洛运承沿袭了下来。老爷子精明,洛运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从未走过错棋。   在原城的商界权贵里,若说明氏最“黑”,那么洛氏算得上最“白”的一家。   可是洛运承再精明,亦有不慎之时。洛家盛于站队,也衰于站队。洛运承倚靠的政客傅渠平倒台,洛氏被查,几十年与官勾结的老账全被翻了出来,洛运承入狱,老爷子病逝,洛氏被拆分,几乎全线崩盘。   那时,他已经与洛运承断绝父子关系三年,远赴异国也有已三年,正拖着创办的科技企业艰难前行,在国内根基全无,根本不敢沾上洛氏的风暴不说,就是有心想帮忙,也自顾不暇,无能为力。   去年,公司终于开始盈利,并渐渐在科技圈子里打响名头。   他已是而立之年,年少时与家里尖锐的矛盾渐渐被岁月打磨。隔阂仍然在,却学会了接受与妥协。   洛氏已是日薄西山,没了豪门的底气与实力,能拆分的都已出售,如果再无人接手,“洛氏”这一招牌就将彻底消失。   他权衡再三,回国,并回到洛氏。   “我挺意外的。”得知这个消息,贺岳林专门飞到他所在的城市,请他吃了顿饭,“不过其实也算意料之中。这两年我偶尔想,你这唯一的继承人会不会出手。我还抛过硬币。”   说着,贺岳林伸出食指与中指,“两次。正面是你会,背面是你不会。结果一次正面,一次背面。”   “你真无聊。”他笑了笑,挑眉,“什么叫‘挺意外’,又‘意料之中’?你现在说话怎么前后矛盾?”   “你当初和你爸闹得那么僵,发誓不踏足原城一步。如果我是你,我绝对不会再回来。”贺岳林年过三十之后越发成熟,眼里始终带着笑,“毕竟我们很像,你的很多想法与我不谋而合。”   他打趣道:“谁跟你像?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我话还没说完,你急什么?”贺岳林也不恼,“虽然像,但我们到底不同。小深,你比我软弱。不过‘软弱’在这里不是贬义词,我是说,你装得像我一样铁石心肠,内心其实还留着一份柔软。洛运承再不配当一个父亲,你潜意识里仍然把你自己看做洛家人。洛氏好则好,它不好了,需要帮助,你无法袖手旁观。”   他被说得有些不自在,半晌,轻嗤,“我是为了我哥。他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为了家里这份事业,他宁可放弃自己想要的未来。现在他不在了,如果我不管,洛家就真的……”   “所以我说,你有你的‘软弱’。”贺岳林在杯子里加茶,“挺好的,人要真是毫无牵挂,那日子过起来也没什么意义了。”   他注视着微动的茶水,茶水在他眼里晃了晃,很快平静下来。   贺岳林手机响了,拿起一看,眉心皱了皱,眼神却很温柔。   他猜到了发来信息的是谁,笑道:“其实你也不是铁石心肠。”   贺岳林似乎还在回味刚收到的信息,一愣,“嗯?”   他摆手,懒得再说。   自从接手了洛氏的烂摊子,他便时不时回到原城。很多应酬他不乐意参与,但谢羽逍的约实在是推不掉。   况且他知道,谢羽逍这次约他,是为了帮他争取一些人脉资源。   毕竟谢夫人的慈善会,现在的洛家根本拿不到入场券。   谢羽逍算是他离开洛氏之后除了贺岳林,遇上的第一位贵人。   鼎盛时期的洛氏,业务遍地开花,旗下甚至有一家娱乐公司。   谢家的幺子谢羽逍就签在这家娱乐公司里。   洛昙深与这位“艺人”打过交道,算不上熟,创业之初,资金紧缺之时,却收到了谢羽逍的一笔投资。   谢羽逍也因此成了他公司的一名股东。   小少爷的想法有点天真,“你别看我是个明星,我是有理想的,将来我拍科幻大片,说不定还得靠你。”   他无语,“我这是科技企业,不是电影特效行业。”   谢羽逍可不管这么多,正儿八经和他搞创业。   洛氏拆分出售时,娱乐公司易主,正是被谢家接手。谢羽逍在娱乐圈里的人设是“对凡世琐事一窍不通的天之骄子”,但事实上,在谢家那样的大家族长大,谢羽逍该有的心眼一个不少,有时甚至比洛昙深还看得通透。   洛昙深要接手洛氏,他也劝过的,没劝住,只得作罢,这次趁谢夫人办慈善会,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赏脸,便给洛昙深搞来一张请柬。   洛昙深心中自是感谢,临到要去,却有些局促。   过去这种宴会于他而言是家常便饭,该穿什么衣服,该说什么话,甚至该摆出什么样的笑容,他深谙其道。   但出国多年,无需也没有条件再参与类似的活动,他早已生疏,自知到了现场,也许一时半会儿难以适应。   不过接手洛氏不同于在科技行当创业,后者极其辛苦,他不是没有和员工一同睡过实验室,前者似乎光鲜许多,可其中的困难只多不少。   逢场作戏,尔虞我诈,虚与委蛇。   他吸完一支烟,在后视镜里照了照。   镜子里的男人五官精致,年少时的美艳轻佻被沉淀下的成熟取代,桃花眼不再像以前那样顾盼生辉,婉转诱人,却多出睿智与坚定,就连眼尾的弧度,也扬着些许处变不惊。   他已经不是洛家为所欲为的少爷了。   不过大约连岁月都垂怜美人,他今年三十一岁,褪去二十来岁时的青涩,眉目深邃了一些,举手投足间温润之势尽显。   出了会儿神,他将思绪拉回,又看了看谢羽逍让人送来的请柬。   既然是原城的慈善会,宾客就少不了明家。   明家虽然已经变天,但因有那人,并未像洛家一般一蹶不振,反倒是强势崛起,大放异彩。   明氏的总部现已不在原城,不过仍有人象征性地打理。   也不知道今晚代表明氏出席的是谁。   总归不会是那人。   如此一想,便放心了些,驱车向市里开去。   赴约之前,他按照过去的规矩,将自己好好打理了一番。   慈善宴名流云集,洛昙深梳了个不那么规整的背头,亮相得十分低调。   以前他总是扮演各种宴会里的主角,现在却只是一名“新贵”。   “新贵”不能抢了主角的风头。   不过与人客套这种事对他来说并不复杂,没过多久他就发现,自己还能应付这种场合的交流。   谢羽逍陪着谢夫人,暂时不能抽身,他也不着急,独自待在一旁,有人来就问候几句,无人搭话便品个酒,四处看看。   不久,一人的到来令整个慈善会的焦点发生转移。   甚至有人小声惊呼。   明氏来的,居然不是哪位明姓代表,而是许久未在原城出现的单先生。   在看到单於蜚的一刻,洛昙深险些没握稳手中的酒杯。 第83章   如果知道单於蜚会来,洛昙深一定会拒绝谢羽逍的邀约。   显然,谢羽逍也不知道明氏来的是单於蜚,否则一早就会催他——单先生要来!明氏有多牛逼你知道的,我让我妈介绍你们认识!搭上他可比搭上谁都管用!   无怪谢羽逍会这么想,如今明氏如日中天,单於蜚不仅将明氏的传统项目做到了极致,还涉足金融,手里有好几家基金公司。   重整洛氏需要钱,科技公司技术研发更需要钱。可以说,他这些年为了拿到贷款和融资,交道打得最多的除了银行,就是基金公司。   但谢羽逍却不知道,他最不能见的正是单於蜚。   当年他与单於蜚的事,自始至终少有人知,谢羽逍混娱乐圈,对明星们的八卦如数家珍,却不知他和明氏现任当家人的纠葛。   他也无意告诉任何人。   那一段过往,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七年前,单於蜚离开原城,他看到被留下的玩具与照片,忽然像跌入了一个无底洞,一直在下沉、下沉,永远落不到底。   胸膛好像突然空了,有什么珍贵的东西急速流逝。他拼命按着胸口,却难以阻拦,只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痛。   痛得他无法招架。   他并不知道,失去一个人,放弃一段感情会如此难受。   单於蜚如果将这些带着记忆的东西付之一炬,他都不会这样害怕。   单於蜚是真的对他死心了。   很奇怪,他原本希望单於蜚彻底忘记他,对他死心。   因为单於蜚给予的情感他承受不起。   可当单於蜚真的不要了,他又陷入一种极端消极的失落。   大约人都是自私的,即便回应不了爱,潜意识里亦希望自己被爱着。   单於蜚给了他毫无保留的爱。   除了单於蜚,世界上没有人爱着他。   他跌坐在写字台边,那一刻,才真正体会到自己与单於蜚已经结束了。   唯一爱他的,唯一让他“动心”的,唯一温柔对他说“生日快乐”的人,已经收回了给予他的爱,离开他,不要他了。   眼泪静悄悄地掉下来,摔碎在手背上。   次日,他与贺岳林订婚的消息传遍原城。   此后大约过了三个月,贺岳林道:“小深,你不快乐。”   他没有隐瞒,“我走不出来。”   贺岳林看了他很久,叹息,“订婚不是结婚。我同意联姻,是认为我们彼此适合,能够相互理解,互不干涉,日子过得轻松开心。但现在,我们是否适合,需要打一个问号了。”   他情绪不高,淡淡地瞥了贺岳林一眼。   贺岳林无奈地笑了笑,“好像你已经不喜欢和我这样游戏人生的人过日子了。”   他下意识想要反驳,脑海里却突然出现单於蜚的笑。   单於蜚看他的时候,眼神即便很安静,也始终带着沉沉的笑意。   他突然不知如何反驳。   “你有了牵挂。”贺岳林道:“如果你一直走不出来,作为你的伴侣,我会感到很疲惫。”   他叹气,“抱歉。”   “不用道歉,但你需要再好好想一想。”贺岳林道:“我们现在只是订婚,还没有正式成婚,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如果你反悔了,不愿意了,告诉我就行。”   他并不感到意外。贺岳林就是这样的性格,终止联姻并非是完全为他着想,他现在的状态,确实与当初他们谈联姻时相差甚远。   贺岳林没有变,是他变了。   深情的滋味一旦品尝,好像就再也回不去。   那年年底,他向贺岳林道:“对不起。”   贺岳林像早有预料似的,“我们以后还是朋友。”   他有些不解,“嗯?”   “知道像我们这样的假爱侣,比那些真情实感的真爱侣强在哪里吗?”贺岳林说:“我们没有真正爱上,分手之后还能做朋友。不,比朋友更亲密,类似亲人。那些真爱侣就不行了,互相深爱的人,一旦分开,这辈子都别想做心无挂碍的朋友。”   他立即想到了自己与单於蜚。   “我们这样一闹,家里恐怕不好收拾。”贺岳林语气轻松,却隐隐有些担忧,“我家……我那两个哥哥肯定想弄死我,不过没事,我可以去国外躲一躲。倒是你,你现在没有自立,你父亲不会放过你。”   “我知道。”他点头,将自己考虑许久的想法告诉贺岳林,“我打算从洛氏脱离出来,摆脱洛运承的控制。”   贺岳林仍是不放心,“白手起家,他一定会打压你。失去洛氏少爷的身份,你可能会举步维艰。”   “我会去国外。”他说:“在国外创业虽然更辛苦,但洛运承的手伸不到那么长。”   联姻取消的事引起轩然大波,洛运承怒不可遏,还是贺岳林劝说两位兄长出面,洛昙深才得到喘息之机。   他坚持要离开原城,洛运承断了他的所有资金,说他只要离开,就再不是洛家人。   他挺着脊背,向洛运承发誓,绝不会再要洛氏一分钱,绝不会再回到原城。   当时正是寒冬,他最后一次去摩托厂,在废弃车间里留下足够流浪狗们撑到来年春暖花开的食物。   锦衣玉食的生活结束在二十五岁生日之前,出国之后,他从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爷,变成和员工一起挤班车、吃快餐的穷老板。   G国聚集了来自全球各地的科技创新人才,他靠着自己的积蓄、贺岳林的帮助,还有谢羽逍的第一笔投资,堪堪将公司拉扯了起来。   但要从无数的中小科技企业中杀出一条血路实在是太难。捉襟见肘的资金全供给了技术研发部,没有多余的钱,其他配合部门就招不到人。他名义上是老板,干的却是底层打工仔的活儿——跑业务、当司机、当客服。哪里需要他,他就顶上去,睡眠时间被压缩到极限,体力已经跟不上,精神却如打了鸡血。   他不敢停下来,创业是场你死我活的搏斗,他必须成功。   若是失败了,洛运承即便现在不动他,将来也迟早有动他的一天。   他是从云端跌落的——虽然是主动跌落——所以他无法像那些生来就匍匐在淤泥里的人一样安于现状,他想回到原来的位置,不,比原来更高的位置。   而且,过度繁忙能让他暂时忘记自己失去的最珍贵的感情。   贺岳林来G国看他,吓了一跳,“你现在怎么这样了?”   他刚从实验室出来,穿的是工装,眼中满是红血丝,瘦削,皮肤状态很差——即便天赋异禀,也没人能在长时间熬夜之后光彩照人。   “糙了?”他笑。   贺岳林不得不嘱咐,“拼搏没错,但还是得注意身体。”   他心里压着很多苦——打不过有背景的同行,实验室每天都在烧钱,而贷款迟迟批不下来。贺岳林让他注意身体,可真有了自己的事业,才明白离乡背井,无权势可依靠无金钱可仰仗时,只能拿身体、健康去拼。   他不想向贺岳林倒苦水,含糊敷衍了过去。   贺岳林告诉他,明靖琛已经将明氏在海外的项目交给单於蜚,单於蜚打理得有模有样。   他沉默了好一阵,笑得有些尴尬,“是吗,那挺好。”   贺岳林半开玩笑:“你放弃我这个如意郎君是因为单於蜚,就没有想过与他重新开始吗?我看你俩现在还挺般配的,你在国外创业,他说是接手明氏的海外项目,其实也等于从零开始。”   他不愿谈论这个话题,“我们早就结束了。”   贺岳林说话做事向来点到为止,见他不想多说,便笑着转移话题。   这些年,他从未想过去找单於蜚。   被单於蜚留在老房的照片与玩具他偷偷收了起来,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那个将一切赠与你的人,已经不要你了。   他始终记得分手时,单於蜚的那三声“嗯”。   在他未去招惹单於蜚之前,单於蜚远远地看着他,不曾打搅过他。   当他单方面提出结束,单於蜚给予他的仍旧是温柔与包容。   如今,他有什么资格再去打搅单於蜚?   当年单於蜚沉默地看着他。   现在,换他以同样的目光注视单於蜚。   三年前,明氏的动荡他自然知道,单於蜚成了明氏的掌权者,在大厦将倾之时力挽狂澜。   那时,他却正好跌入人生的最低谷。   洛氏不行了,而他自己的公司资金链断裂,急需拿到一笔大额融资。   贺岳林隐晦地提过,单於蜚掌控着数家基金公司,只要你开口……   他怎么开得了口。   他开始在电视、网络、杂志上频繁看到单於蜚,这位年轻有为的企业家不断将明氏带上新的高度。   有时隔着屏幕,他会伸出手指,碰一碰单於蜚的脸。   这大概就是最亲近的接触了。   明氏几乎从原城撤出,旁人时常议论——单先生的决定总是出人意料。   他却知道,单於蜚是想远离这个伤心地。   加诸在单於蜚身上的伤害,明家占一份,他亦占一份。   单於蜚是真的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瓜葛。这七年来,再想念,再困难,他也没有动过找单於蜚的心思。   当真没有想到,会在这场慈善会上相遇。   他想立即转身,从会场逃离,可目光却追寻着单於蜚,仿佛一秒也不愿意错过。   和影像中相比,此时的单於蜚更有气场,更加优雅,愈发成熟稳重,一举一动都彰显着上位者的从容与魄力。   他心跳如雷。   单於蜚向一众宾客礼貌微笑,温声说着什么。   他好似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缓慢地靠近那个温柔的男人。   单於蜚抬起眼,与他目光相触。   这一刻,周围似乎安静得落针可闻。   他一窒,心肝脾肺都震动起来。   单於蜚眼里静静的,分毫异样情绪都没有,片刻,像看其他陌生宾客一般,对他露出一个疏离的、淡淡的礼节性微笑。 第84章   洛昙深怔在当场,一股酸楚从胸膛直冲而上,眼皮不听使唤地跳动,几乎管理不住表情。   单於蜚的目光很快转移到别的宾客身上,每一个细微神情,每一个身体动作都那么自然得体,既不傲慢,又与想要攀附的人拉开几分气势上的距离。并未刻意显得高高在上,可又让人不得不折服、仰望。   洛昙深站在原地,感到迷茫又慌乱。   争取救命融资时,面对投资人,他也不曾这样紧张。   方才单於蜚那一眼,明明那么轻,轻飘飘地落在他眼里,沉入他心口,却陡然如有千斤重。   他不懂,单於蜚的眼神怎么会是那样的。   谢羽逍拉着谢夫人赶过来,恨不得让他立即搭上“金主”,怂恿谢夫人作介绍。   他后背几乎是一瞬间就被冷汗浸透,脑子反应慢了半拍,唯有脸上还勉强保持着该有的镇定。   谢夫人宠幺子是出了名的,谢羽逍好好的少爷不当,非要跑去娱乐圈鬼混,谢家全家反对,只有她赞同。谢羽逍的要求,只要不过分,她都会满足。   况且单於蜚是客,洛昙深亦是客,两人都是小辈,她身为慈善会的主人,顺水推舟介绍二人认识本就不是什么值得为难的事。   谢夫人身份尊贵,单於蜚愿意出席,自然不会拂了她的面子,从众星捧月中离开,敬了谢夫人一杯,“晚上好。”   谢夫人笑道:“今天你能来,我很荣幸。”   谢羽逍立即将洛昙深推到二人面前,不停冲谢夫人使眼色。   靠近单於蜚的一刻,洛昙深仿佛被一片看不见的压力所笼罩,神经根根紧绷,不得不竭尽所能让自己显得平静。   与他的紧窒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单於蜚的轻松。   那种轻松并不刻意,大概是内心的投射,游刃有余的同时,又无丝毫轻浮之感。   谢夫人先与洛昙深寒暄两句,再向单於蜚道:“单先生,这位是洛氏的洛先生,洛昙深,小子羽逍的朋友。”   方才与谢夫人说话时,洛昙深已经不自在到了极点,现在听谢夫人介绍自己,耳边竟是一片轰鸣。   他脖子很僵,表情更僵,眉心频繁地皱起,脸色渐渐苍白。   但他的眼,一直注视着单於蜚。   “你好。”单於蜚说。   这一声问候不冷不热,不浓不淡,与不久前的那个微笑一样,是给予陌生人的。   他深吸一口气,不知如何招架,硬生生地应道:“你……您好。”   谢夫人慈眉善目,说起话来十分温雅,且极有分寸,一概不提洛氏的落魄,只捡好听的说,“我听羽逍说,洛先生是科技行业里的‘新贵’,最近才来原城发展。我岁数大了,对科技一窍不通,只知道这行业有前途,还是你们年轻人聊得到一块儿去。”   “当然了,现在什么行业的活力赶得上科技行业呀!”谢羽逍在一旁附和,“单先生,来都来了,你们认识一下吧。”   单於蜚一笑,打量着洛昙深。   洛昙深从未想过重逢会是这样,脑中思绪纷繁,维持基本的体面已经使尽浑身解数,此时若单於蜚真如谢羽逍所愿与他搭腔,他不知道自己会说出什么话。   幸好,单於蜚只是看了看他,简单问候,连手都未向他伸出。   候在一旁的秦轩文上前,递出一张名片,客气道:“您好,我是单先生的助理。”   他接过名片,与单於蜚便算是“认识”了。   谢夫人已经离开,谢羽逍想让二人有更多的互动,却被谢夫人教导——凡事要适可而止。   单於蜚似乎没有什么深度交流的欲望,洛昙深将自己的名片交给秦轩文之后,便怔怔看着他们被其他宾客包围。   慈善会尚未结束,他已经想离开了。   单於蜚的到来搅乱了他的一切计划,空气里仿佛弥漫着单於蜚的气息,令他难以冷静思考,更难以结交名流。   “深哥,你怎么回事?紧张?”谢羽逍端着酒跑来,“你平时不这样啊,不就是一场慈善会吗,聊聊天拉拉关系,你还犯怵?”   露台上很安静,热闹退避在身后,洛昙深脸颊发烫,接过酒一饮而尽。   谢羽逍气笑了,“我请你来认识大佬,不是请你来喝酒。你今天到底怎么了?状态不对啊。心情不好吗?”   “没事。”他吹着夜风,好似冷静了一些。   “肯定有事!你知道吗,你刚才看上去像个紧张死了的乡巴佬!这还是我风流倜傥人见人爱的深哥吗?”谢羽逍靠在雕花围栏上,“是不是因为单先生啊?啧,你还别说,我也有点儿怕他。”   会场里,单於蜚正背对露台,身姿挺拔。   洛昙深目不转睛地看着,虚虚地问:“也?”   “他那样的人,反正我是觉得挺厉害,也很可怕。”谢羽逍陪着谢夫人装了一晚上乖,此时放松下来,滔滔不绝,“你想,明靖琛是什么角色?他几年时间就取而代之。三年前明氏差点和你们洛……哎抱歉,我不该提这个。”   “没事。”洛昙深道。   谢羽逍想了想,继续说:“他不仅把明氏救回来了,还把明氏越做越强,是个狠角色啊。”   洛昙深没说话,仍然看着单於蜚。   “但再狠,你也得认识认识,最好搭上关系。”谢羽逍话锋一转,“我怕他没什么,我又不做生意,但你不一样。咱们的科技公司已经发展起来,但你要回原城,回洛氏,我觉得最好的方法就是攀上明氏这棵大树。哎,其实我们谢家也不错,但我不争气啊,我一个小鲜肉,除了帮你拉拉‘皮条’,别的忙也帮不上。你别看我妈宠我,家里的生意我是一丁点儿都碰不着……”   洛昙深听得不认真,最后只道:“我明白。”   单於蜚没有待到最后,与谢夫人打过招呼之后就提前离开。   “没事儿。”谢羽逍见洛昙深恹恹的,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安慰道:“下次有机会,我再给你介绍别的大佬认识。”   连晴高温,即便到了夜晚,路上还是热浪阵阵。洛昙深喝了酒,开不了车,坐在驾驶座上的是跟了他五年多的助理陈琼宇。   陈女士与其说是他的助理,不如说是工作伙伴。创业最初阶段,很多男人都没坚持下来,纷纷离职另谋高就,陈女士仗着年轻,硬是没走,嘴上说着贪图富贵,要抱紧他这颗摇钱树,不能让发财的机会溜走,实则是惦记他在G国救自己于困顿的恩情,一直陪他打拼到现在。   “你脸色不好。”陈琼宇说:“慈善会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对女性向来有礼,此时却不想说话,半天才道:“没事。送我回酒店。”   陈琼宇在后视镜里看了看,没多说,将车停在栩兰酒店外。   “我陪你上去?”陈琼宇问。   “不用,今天辛苦了。”他精神不济,眼下生出些许青黑,“回去早些休息。”   酒店是五星级,他住的却不是最好的套间。   按理说,他其实不用住在酒店。洛氏的总部大楼三年前已经变卖还债,拥有的地皮、房产也几乎全卖了出去,但他在原城其实是有住处的。   楠杏的那套别墅算一处,外祖母家的房子算另一处。   但他哪一处都不想去,只想待在没有任何熟悉气息的酒店里,假装自己是这座城市的过客。   泡过澡之后,酒精好似蒸腾起来,他感到头痛。独自站在阳台上发呆,想的全是慈善会上单於蜚疏离的眼神、微笑,还有那句“你好”。   那么从容,那么淡然,好像真的不认识他一样。   七年前,在看到照片与玩具被留下之时体会到的难受又涌了起来。   那时,单於蜚用这些承载着记忆的物品告诉他——我放下了,不要了。   现在,单於蜚用笑容、问候、目光敲醒他——你已经是个陌生人了。   他胸口闷得慌,眼眶渐渐发热。   他以为,单於蜚会显露出与看别人时不同的神色。   只有一丝,只有一瞬也好。   但没有,什么都没有,单於蜚看他的时候,和看一旁的谢羽逍没有任何区别。   那种反应绝对不是装出来的,单於蜚将他从心上撵了出来。   双手紧抓着栏杆,他的肩膀塌了下来,心脏在胸膛里一抽一抽地疼痛。   栩兰酒店,顶级套房。   单於蜚沐浴之后穿了件丝质睡袍,正抱着笔记本,坐在沙发里看必须过目的文件。   秦轩文将一杯醒酒茶放在茶几上,“先生,温度合适,可以喝了。”   “嗯。”他没有抬眼,显示屏的色彩落在他的脸上,照出一片寒光。   秦轩文站了一会儿,“看来洛先生是做足了与您合作的准备,连谢夫人都为他做说客。”   单於蜚按在触摸屏上的手指一顿,叹息,“今天来与我搭话的不止他一人吧?他很特殊?”   秦轩文耸耸肩,不像在人前那样谦卑,“您难道没有多看他一眼?”   “嗯?”   “他是洛氏的继承人。”   单於蜚淡淡道:“洛氏如果难以为继,就不会有继承人。”   “您认为他救不了洛氏?”   “与我没有关系。”   秦轩文露出惋惜的神情,“我还以为您会对他另眼相看呢。”   单於蜚这才将视线从显示屏上挪开,“为什么?”   “他有点特别。”秦轩文实话实说,“至少在气质上远胜另外几位与您攀谈的‘新贵’。”   “是吗?”   “您没注意到?”   单於蜚默了片刻,喝掉醒酒茶,“一个普通人而已。”   秦轩文拿起杯子,“宁先生知道您在原城,想来陪您。”   单於蜚看了看时间,以交待公事的语气道:“让他来吧。” 第85章   自从去了G国,洛昙深就几乎放弃了一切娱乐。   最初是连睡眠时间都严重不足,哪还有精力考虑娱乐。后来事业渐渐走上正轨,稍微轻松了一些,年纪却不小了,对二十出头时热衷的活动彻底失去了兴趣。   这几年他始终过不了心里的坎儿,惦记着单於蜚,从未找过别的人,唯一的“娱乐”就是在特别难过时,想着单於蜚自渎。   同样的事,单於蜚帮他做过很多次。在鉴枢的顶楼套房,在摩托厂家属区冷森森的老房,在废弃车间的背光角落……   时至今日,他也记得单於蜚那双生着薄茧的手抚摸自己的感觉,每每想到,就不由自主地分开双腿。   今天那么特殊,七年来第一次与单於蜚对视,加之喝了不少酒,他实在是控制不住,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轻轻握住自己。   二十三岁到二十四岁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重现,那时候他恃宠而骄,为所欲为,单於蜚总是惯着他,抱他去浴室,又抱他回床上,满足他一切嚣张的、蛮横的、不讲理的要求。   那时单於蜚眉眼都带着笑,亲吻他的额头,让他倚靠在自己胸膛。   回忆与现实重叠,昔日温柔至极的人已经将他看做陌生人。他难耐地翻了个身,匍匐在床上,将脸埋进枕头里,憋了许久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哭着释放,耳边回荡着那声没有温度的“你好”。   楼上数层,单於蜚身下躺着一条白皙的身影。   萧笙宁来的时候,秦轩文已经离开,套房的卧室里准备着一场情事所需的一切物品。   “单先生。”萧笙宁刚从健身房出来,一身迷彩运动装,面色红润,周身散发着热气,见到单於蜚也不拘束,上前环住对方脖子,“想你了。”   单於蜚笑了笑,让他先去洗澡。   接着,是一场并未投入多少感情,却彼此都感到满足的情事。   萧笙宁去浴室,单於蜚靠在床头休息,一旁的垃圾桶里丢着用过的套子。   熏香的浓淡恰到好处,既驱散了弥漫在房间里的情欲之气,又不至于引人注意。   单於蜚点了支烟。   浴室里传来不成调的轻哼,看来萧笙宁心情不错。   每次做完,萧笙宁心情都不错。   单於蜚觉得这是一种挺稀罕的体质。   萧笙宁是大学教师,在原大教应用数学。   应用数学的讲师教授几乎个个刻板,不修边幅,成天与数字打交道,看人恨不得先来个建模分析。萧笙宁却是异类,白天将自己打理得光彩照人,本本分分教书,是全学院一等一的“男神”,晚上本性毕露,求情求欢。   萧家在原城不算豪门,与以前的洛氏、贺家都没法比,但也做着规模不小的生意,算得上富裕。   萧笙宁从不理家业,对商场上的尔虞我诈一窍不通,痴迷数学,留学回来之后靠学术成绩进入原大,兢兢业业工作,学院几乎没人知道他其实是个富家子。   用他的话说,去大学教书纯属是完成人生理想,有没工资都无所谓。   两人两年前相识,默契地成为只寻欢不谈爱的“伴儿”。   这些年,无数人想爬上单先生的床。   有心怀鬼胎的,有单纯仰慕的,有幻象嫁入豪门、一朝腾飞的……   得逞的唯有萧笙宁。   单於蜚对感情看得极淡,近乎冷情,再美好的人也入不了他的眼,心常年静如死水,任何挑逗都搅不起半分涟漪。   偏偏那些讨好他的人不仅惦记他的床,还想俘获他的心,结果一样也捞不着。   他的心思不在情爱上,却不代表清心寡欲,热衷过和尚一般的生活。成年人该有的生理需求他亦有,但随便找个人嫌脏,养小情儿又容易沾上撕不掉。   萧笙宁的出现,完美满足了他的需要。   萧笙宁不缺钱,对生意一窍不通,不图从他身上讨权讨名,和他抱着差不多的感情观——那就是没有感情。   他将人生的重心放在事业上,萧笙宁亦然。   甚至,萧笙宁比他更看重名声,生怕破坏自己在学生眼中的崇高形象,心里野,却不敢玩得太野,只敢悄悄与他互相慰藉,别的风险碰都不敢碰。   他们之间,谁也不牵挂谁,谁也不用觉得对不起谁,有需求了就凑一块儿,互相利用对方的身体,平时全无交集。   成熟,低调,洒脱。   萧笙宁工作轻松,偶尔乘飞机搭高铁去找单於蜚,满足之后毫不留恋,甚至当天就回到大学继续当幽默风趣的教师。   情事总是让萧笙宁高兴,一高兴就哼歌。单於蜚也感到放松,却不至于和他一起哼歌。   对萧笙宁来说,情事是一场无与伦比的享乐,对他来说,却只是纾解生理需求。   仅此而已。   萧笙宁以前说:“和我做你都感觉不到快乐,你为什么还愿意和我做?”   “一定要感觉到快乐吗?”他问。   萧笙宁想了半天,“不快乐你为什么做?”   “正常的需求而已。”他说:“就跟吃饭睡觉一样。”   萧笙宁不理解,“那也许等你遇到喜欢的人,做的时候就会感到快乐。”   他反问:“你是因为喜欢我,才和我做,才感到快乐的吗?”   萧笙宁笑:“虽然你很好,很多人喜欢你,但我喜欢的是‘做’本身。我吧,对欲望没有抵抗力,喜欢教书,也喜欢‘做’。你恰好是最适合的,温柔,技术好。最重要的是,不可能将我们的关系泄露出去。”   他也笑,“彼此彼此。”   “等你遇到喜欢的人了,知我一声。”萧笙宁说:“我就去找下一个适合的人。”   他微蹙起眉,近乎自语:“喜欢的人……”   “咱俩要求不一样啊,‘做’本身就足够令我快活,和谁做倒是其次。”萧笙宁掰扯着鬼道理,“但你呢,也许只有和喜欢的人做,才会高兴。我说得对不对,弟弟?”   他面色一沉,“不要用那两个字叫我。”   萧笙宁耸耸肩,满脸无所谓,仍旧是十分餍足开心的样子。   他看着,想了想萧笙宁方才的话。   ——也许只有和喜欢的人做,你才会高兴。   高兴这种情绪,他相当陌生。   好像根本没有什么事能让他真正高兴起来。   当年海外投资的第一笔进账、后来取代明靖琛成为明氏的主人、现在领着明氏这艘巨轮乘风破浪……   每一件事似乎都足以令人欣喜若狂,但他心里没有任何该有的喜悦。   萧笙宁那种简单的开心,他更是从未体会过。   洛昙深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狼狈过,站在花洒下冲着冷水,身上的燥热褪去,眼眶的温度却迟迟降不下来。   半夜,他周身发烫,似乎是发烧了。   房间里没有药,他不想麻烦陈琼宇,酒店服务也不想叫,爬起来灌了一杯热水,睁眼盯着天花板,硬生生捱到了天亮。   以前还是洛氏的少爷时,别说发烧,就是有丁点儿小毛病,家庭医生都会及时赶来。后来在G国,生病了都是自己买药治,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去医院。   倒不是缺看病的钱,是耽误不起时间。   最严重的一次,他在实验室守一项关键研发,头晕脑胀,腿脚乏力得几乎站不起,直到一头撞在地上,大家才知道他正在发烧。   撞击造成轻微脑震荡,额头靠近发际线的地方留了一个不算明显的疤。他喜欢梳背头,从那以后却不再梳规整的背头,总是留一些阴影,将疤遮起来。   天亮的时候他想,也不知道单於蜚有没有看到那个疤,会不会觉得丑陋。   但再往深处想,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可笑。   单於蜚连他这个人都已经不在意了,怎么会在意他额上的疤。   清晨,病状并没有因为灌下的热水减轻,呕吐过几次之后,力气像被卸走,哪里都酸,哪里都痛。   原城最好的医院之一市一院离栩兰酒店约有三公里,是最近的一所医院。   他草草洗漱,换好衣服后站在梳妆镜前,被自己的样子吓了一跳。   ——面上没有血色,眼睛却充着血,神情憔悴,简直像病入膏肓。   市一院排号非常困难,他以前随随便便就能约最好的医生,现在虽然也有门路,但到底无法像过去那样随便。   他给陈琼宇打了个电话,让先去拿号。   陈琼宇见过他拼命工作不顾身体的样子,责备道:“怎么不早些告诉我?”   他敷衍了几句,陈琼宇又说要来接他,他勉强道:“我自己能去,行了你别念经了,再晚可能排不上号。”   关上房间门时,他扶着把手喘气,背上冒着冷汗,膝盖、脚踝酸胀发麻,隐隐感到不支。   从房间到电梯,需要经过一条不短的走廊,服务生将他送过去,他不喜身体接触,靠在电梯厢壁上,难受地呼吸。   看来一会儿是开不了车了,只得请人帮忙将车开去医院。   酒店大厅空荡荡的,他将钥匙交给服务生,坐在休息区等候。   刚才在房间里感觉还没现在这样糟糕,大概是走了一截不短的路,他只觉手脚越发冰凉,冷汗涌个不停,头胀痛得想要爆炸一般。   夜里冲的冷水澡只是个导火索,疲劳、抵抗力下降才是突然发烧的主要原因。   原城政府有个科技园区的项目,他手上有技术,急于参与园区的智能升级改造,如果顺利,洛氏就能站稳重建的第一步。   最近几个月,为了这件事,他几乎没有休息过,时刻绷着弦。昨天单於蜚那一面就像是往他心里戳了一刀,强撑起来的气势散了,低落万分时又跑去冲凉,结果病来如山倒。   他视线不太清晰,模糊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在反应过来那是谁后,他顾不得思考是不是烧坏了脑子,以至眼前出现了幻象,下意识就想躲开。   但华丽的大厅,他根本找不到能够躲藏的地方。 第86章   萧笙宁一早有课,夜里洗完澡,蹭了一顿酒店宵夜就溜了。   此时从VIP电梯下来的,只有单於蜚与秦轩文。   单於蜚仍是一身低调的衬衣西裤,步伐如风。   酒店大厅冷气充足,洛昙深背对他们,浅色衬衣已经被汗水浸湿。   时间仿佛被什么拖曳住,一分一秒都过得极慢,拿走钥匙的服务生还没有将车开过来,而身后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   他害怕单於蜚看见自己,又害怕单於蜚没看见自己。   害怕单於蜚在看见自己之后礼貌地打招呼,又害怕单於蜚一言不发,视若无睹冷脸离开。   七年前,他不是没有在单於蜚面前展露软弱。他这小半辈子,即便是最落魄的时候,气势都从未矮下半分,唯有当年面对“弟弟”单於蜚时,他才将狼狈、弱气通通暴露出来,没羞没躁地撒娇,讨要关怀。   那时候,他是不怕单於蜚笑话、漠视他的。   他的每一次近乎无理的撒娇,都得到了温柔的回应。   可现在,他不断深呼吸,好让自己的精神、脸色显得好一些。   至少,看上去不那么可怜。   脚步声在身后停下,他紧咬着牙,眼睛因为着急和病痛而浮出一片水气。   “洛先生?”秦轩文道:“原来洛先生也住在这里。”   他知道单於蜚就在秦轩文旁边,秦轩文看到了他,单於蜚也一定看到了。   但单於蜚什么话都没有说。   他堪堪转过身,胸膛剧烈起伏,因为看不清楚而用力眨了眨眼,那片水气立即附着在睫毛与眼眶,令他看上去像哭过一样。   单於蜚眸光黑沉,看着他,却无动于衷。   他被罩在这似有实质的目光里,每一寸肌肉都绷紧了,脸颊热得厉害,显出病态的红。   “嗯,也住这里。”他尴尬地笑了笑,埋怨自己刚才那个不经意的动作。   “您脸色不太好。”秦轩文说:“生病了吗?”   此时装健康是最无意义的,他点头,只想赶快结束这场对话,“嗯,有点发烧。”   “您身边……”秦轩文说着左右看了看,“您昨晚是独自去慈善会的吧,助理或者秘书没有跟您一起吗?”   “没有,她在医院。”   “那您自己去?”   “嗯。”   秦轩文看向单於蜚,见单於蜚脸上平静无波,便知道自家老板不乐意管这件闲事,于是客气地关照:“您昨晚肯定是贪凉了,早些去医院吧,发烧可不能耽误。”   他轻声道:“好,谢谢关心。”   脚步声再次响起,单於蜚从他身边经过,没留下一句话,也没多给他一个眼神。   他就这么僵硬地站在原地,直到单於蜚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   下一秒,腿脚一软,跌倒在光可鉴人的地砖上。   虽然很卑鄙,很可笑,他也在实在无法躲避时设想过一个可能——单於蜚会提出送他一程,哪怕只是问一句。   事实却是,单於蜚连腔都未与他搭,从看见他,再到离开,眼神没出现一丝改变。   面对一个仅在宴会上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这的确是单先生该有的态度。   如今的他只是一名创业“新贵”,不足以获得明氏主人的关怀。   单於蜚转身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就像被按进了冰水,喊不出来,也无法呼吸,一个抽泣,冰水就顺着鼻腔冲进肺里,搅起猛烈的疼痛。   他只能无声地挣扎,然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在冰水里下沉,冰水外的日光越来越远,直至再也看不到。   他烧得厉害,本就没有什么力气,刚才的“对峙”几乎将他抽干,他费力地支着地板,竟是没能站起来。   几名服务生赶来,将他扶起。   此时,车姗姗来迟。   他脚步虚浮走到车边,倒进后座,嗓音沙哑:“去市一院,辛苦了。”   三公里并不远,但路上缓堵,车时停时走。   他越来越难受,后座空间不大,不管是坐着还是侧卧着都不舒服。   恍惚间,又想起多年前生的那场病。   他在面对周谨川时情绪崩溃,是单於蜚抱着他,给他找医生,陪他输液。   那个医院落后老旧,单於蜚的目光却那么深沉,带着他当时尚不明白的温柔。   也许是病中脆弱,只是想着以前的事,眼泪竟又掉了下来。   他慌忙抬起手,想要擦掉。   擦着,却突然将脸埋进掌中,肩膀阵阵颤栗。   陈琼宇托关系排到了号,本想等他一到,就拉着他往门诊部赶,结果见他失魂落魄从车里出来,立即心痛上了,“怎么……怎么病成这样了?”   他嘴唇起了皮,说话有气无力,“没事,打个针输个液……就好了。”   陈琼宇见过他生病,却没见过他病得如此严重,心急火燎陪他检查、拿药,最后打上点滴了,才缓下一口气。   “洛总,我昨晚就觉得你不对劲。到底出什么事了?是不是科技园区那个项目被人打压了?”陈琼宇比他大一岁,不能像公司其他人一样叫他“深哥”,私底下叫“小深”,正式场合或者生气了就叫“洛总”、“洛先生”。   他靠在病床上,眼睛有些睁不开,只能虚虚地眯着,烧还没退下去,一身的骨头都发酸发麻,“没事。”   “你……”陈琼宇性子很急,办事风风火火,本想继续问,见他似乎提不上气,只好放弃,“我让人给你熬点儿粥,你难受就睡一觉,不用担心换药瓶,我今天什么事都不干,就守着你!”   他看见一片虚影,后来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失去了意识。   梦里,时间回流,他还站在酒店大厅,单於蜚向他伸出手,摸了摸他灼热的脸颊。   他明知自己没有资格请求单於蜚帮忙,却仍是无可救药地望着单於蜚,眼中满是留恋与祈求。   没等到他开口,单於蜚又将手贴上他的额头,眉心浅浅皱起。   片刻,单於蜚靠得更近,与他额头相抵。   他睁大双眼,心脏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你发烧了。”单於蜚担忧而镇定,“我送你去医院。”   手腕被捉住时,他一颤,脚步却没有动。   残存的理性拉扯着他,质问他——你凭什么接受单於蜚的好意?   单於蜚目光关切,些许犹豫之后,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悬空带来一阵眩晕,他怔怔地看着单於蜚的下巴、侧脸,一时忘了思考。   忘了他们早已于七年前分手。   是他,放弃了单於蜚。   离开酒店大厅,光芒刺眼,他不得不眯起眼,视野里,单於蜚的轮廓渐渐融入阳光,成为阳光。   忽然,光明被黑暗取代。   抱着他的人消失了,他重重跌落,猛地睁开眼,才发现哪里有什么阳光,哪里有什么拥抱。   自始至终,他都躺在病床上。   那个对他关怀备至的单於蜚,只是他病入膏肓,想象出来陪伴自己的幻影而已。   他抬起手,在自己脸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苦笑着轻语:“你在妄想些什么啊……”   “我以为您会送洛先生一程。”去往机场的高速公路上,秦轩文说,“他病得很严重,助理也不在身边。”   “每一个生病的人,我都要送一程吗?”单於蜚正在看另一位专门负责基金管理的助理发来的工作信息,闻言不咸不淡地道。   “我们正好顺路,刚才不是经过了市一院吗?而且洛先生是谢夫人介绍的人。”   “如果今天开的是其他车,送一程也行。”单於蜚道:“但这辆是我常用的。我不希望它沾上陌生人的气息。”   秦轩文连忙噤声。   单於蜚又道:“以后别自作主张。”   秦轩文后颈发凉,立即道歉,“先生,我以后一定注意。   单於蜚摆手,继续看平板上的信息。   洛昙深病了两天,出院时整个人瘦了一圈。   陈琼宇没再问出他出了什么事,只得千叮万嘱——三十多岁的人了,不是当年为了创业一天只睡两三个小时的小年轻,健康是本钱,再不能无限度地挥霍了。   他左耳进右耳出,在车里没坐多久,就让陈琼宇在路口转弯,去公司。   陈琼宇本是打算送他回栩兰酒店,“去什么公司,你就不能多休息几天?不想休息去健身房待着也好啊!”   他摇头,“科技园区那个项目我必须争取下来,拿到许可,取得融资,洛氏就能活。”   陈琼宇心里着急,但也无法反驳。   洛氏以前的核心项目是酒店、商业地产、旅游地产,现在这些项目算是彻底垮了。洛昙深带回技术、人才,要带领洛氏向科技领域转型,科技园区的政府项目的确是最合适的起点。   一旦拿下,后续就是稳赚。   所以他不得不拼。   陈琼宇叹了口气,调头向云霞路开去——洛氏集团以前的总部大楼早变卖了,云霞路的几间办公室是个临时据点。   “但是小深,我知道你的决心,但那项目是块肥肉,最后能不能拿下来,并非只看我们的努力和投入。”陈琼宇说:“多少人都盯着,我怕……”   “在技术上,我们是最强的。”洛昙深说。   “这是当然。不过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国内的政府项目,很多时候不单看技术。而且资金也是我们的一大问题。”   洛昙深看向窗外,眼神渐渐从病倦变得锐利,“放心,我会想办法。” 第87章   洛氏吃足了官商勾结的红利,最后也倒在官商勾结上,洛昙深不愿重蹈覆辙,可陈琼宇说得对,科技园区那个项目的确不是光靠技术就能拿下来的。   洛氏现在虽然衰败了,但三年来一直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洛运承现在还在监狱里服刑,整个洛家都顶着“政治站队”的骂名,已经成为一个靶子。   很多小动作,别的企业能搞,而洛氏一动,外面就会传——洛家贼心不死,又想玩勾结高官那一套。   就拿现在这个项目来说,同时竞争的四个企业或多或少都向上头通过气,唯有他只能打技术牌。   傅渠平落马给予原城官场的震荡极大,而洛家又是“傅系”最忠诚的走狗,现下官员们都不愿意与洛氏搭上关系,生怕沾上一身骚。   洛昙深心里清楚,如果单看技术,那他绝对没问题,可一旦牵扯上高层博弈,变数就来了。   上头单是为了避嫌,都很可能将他刷掉。   在G国专做研发时,辛苦归辛苦,却没这么多麻烦事。回国接手洛氏至今,他越发感到肩上的担子极沉,几乎要将他压垮。   过去在原城结交的朋友,几乎个个都是酒囊饭袋,一起逍遥快活没问题,一遇到正事就没有一个人能帮忙。   他明白这一点,所以也没去找过谁。   唯二能给予他助力的是贺岳林与谢羽逍。   不过贺家本就有官场背景,贺岳林的两位兄长一早得知原城将有大动荡,在傅渠平出事之前,就部署撤出原城,在风波中全身而退,这三年再未过问过原城的事务,贺岳林本人也长期待在国外,可谓远水救不了近火。   至于谢羽逍,这位看似“没头脑”的偶像其实很精明,想帮忙,却不愿将自己拖进去,于是热情地介绍各路人马给他认识,人情尽到了,能不能把握就是他自己的事。   如果不去想过去的纠葛,单於蜚的确是他此时此刻最应当攀附的人。   原城这三年来整肃官场,严禁官商勾结,就连谢家这样家庭,都不得不谨慎小心,但明氏却是个例外。   三年前的洗牌,单於蜚参与,而后上位。   虽然没有人敢拿到明面上说,但谁都清楚,单先生与原城新一届官员交情颇深。   结识单先生,很多堵着的路,就能顿时变为通途。   他点着烟,自嘲地叹了口气。   那么多的权贵,他唯一不能去结交的就是单於蜚。   时间停驻在墓碑上,洛宵聿还是二十来岁的模样。   他放好花,点上香,一边擦拭兄长的照片一边闲聊:“你以前说要扛起整个家族,让我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地生活。哥,这个担子真的很重啊。”   “我都三十多岁了,你还这么年轻。”   “你见到周谨川了吗?你那时年纪小,不会识人,为他做尽傻事,现在认清他的本来面目了吧?”   “你后悔了吗,哥?”   夏日沉闷,连风都没有。   他叹气,又继续说着无人能够听到的话。   “哥,你还在就好了。你在,我至少还有个依靠。我们兄弟俩一起想办法,说不定很快就能让洛氏度过难关。”   “现在只剩我一个人,我真的没有把握。”   说着,他低下头,情绪越发低落。   “我好像让你失望了,你离开的时候说……”   “说我不能像你一样,为感情所困。”   “我已经被困七年了。”   “也许,会被困一辈子。我没有办法不在意他。他一句话、一个眼神都能左右我的情绪。”   “我前阵子终于见到他了,他现在过得很好。金钱、权势、地位,什么都有了。”   “我……”   他没有再往下说,倚在墓碑边发了一会儿呆,起身时抹了抹眼尾,笑道:“哥,我回去了,下次再来看你。我跟洛运承保证过,一定要把洛氏拉起来。你在天上保佑我,别让我被他看笑话。”   谢羽逍的演唱会如期举行,洛昙深前去捧场,结束后被谢羽逍拉去参加庆功宴。   酒过三巡,谢羽逍借醒酒的名义,将他叫去休息厅。   他看出谢羽逍有正事要说。   “科技园区那个项目,可能会被‘驰通科技’拿走。”谢羽逍道:“我从我舅舅那儿听来的。”   他目光一沉,“可靠吗?”   “八九不离十吧。现在主要是‘驰通’和‘昭万’在竞争,‘驰通’的老板会来事儿,关系打理得妥妥当当的,行贿倒也说不上,你清楚,让上头觉得舒服有很多种方法,不一定非得是行贿。”谢羽逍说:“‘昭万’是技术领先,不过在节能环保这一块儿比不上咱们。深哥,这次如果实在不行,就放弃吧,以后说不定还有别的机会。我知道你想尽快把洛氏拉起来,但是也得考虑客观因素。”   他没有答话,盯着桌上的烟灰缸。   “洛氏的污点太多了,你想在政府项目里分一杯羹,这太困难。”谢羽逍一改粉丝面前的不食人间烟火,“你决定回来时,我就为你捏了一把汗。这个项目继续磨下去我觉得是白费力气,要不咱就算了?”   他勉强一笑,“谢了,一边忙演唱会,还一边给我打探消息。”   “我好歹算个股东。”谢羽逍不放心,“深哥,我觉得自从上次慈善会之后,你就不对劲。”   他心里一提,状似不在意道:“哪里不对劲?”   “哪哪都不对劲。”谢羽逍说:“以前你也忙,但忙得很有干劲,很有精神,一点儿不缺迎难而上的气场。但是现在怎么感觉像受了什么打击,整个人都颓了?我听琼宇姐说,你还发烧住院了。”   他敷衍道:“小病。”   这时,有人来找谢羽逍。   谢羽逍毕竟是庆功宴的主角,缺席太久不合适,被催了两声就走了。   他歇了一会儿,起身准备离开,却瞥见落地窗里自己的身影。   夜色下的玻璃像一面不够清晰的镜子,但即便有些模糊,也看得出镜子里的人精神不振。   难怪谢羽逍会说“你不对劲”。   比起竞争不过“驰通”和“昭万”,被单於蜚无视其实算不上什么打击。   但是慈善会、栩兰酒店的那两次接触,好像将他这么多年默默给自己打的劲都抽干了。   原来被忽略的感觉如此难熬。   分手之前,他忙于对付明昭迟,成天与贺岳林打得火热,对单於蜚的关心置若罔闻。   那时,单於蜚是不是也像他一样痛苦?   “盛合基金”是明氏旗下的一家金融公司,与原城不少企业都有往来。   单於蜚很少过问下属公司的项目,偶有问题,都是直接让负责金融的助理李瑶去解决。   例会之后,李瑶踩着高跟鞋快步赶上,“单总,‘盛合基金’发来了一项融资计划。”   单於蜚道:“你处理就行。”   “申请融资的是‘昭万科技’,他们想参与原城科技园区的升级改造。”   单於蜚停下脚步,从李瑶手中接过文件夹。   “您不是一直有进军科技领域的意向吗。”李瑶说:“所以我想,这项融资计划您也许有兴趣。其实与‘昭万’一同竞争的还有‘驰通’。不过这个‘驰通’在技术上不如‘昭万’,但‘驰通’的上层与原城官场联系更加紧密。”   单於蜚听了一会儿,对李瑶道:“辛苦。”   夏末,“昭万科技”靠着过硬的技术与“盛合基金”的首轮融资,拿到了原城科技园区智能优化的项目,洛氏前期的努力彻底打了水漂。   消息传开的这一天,正好是单於蜚的生日。   众人皆知,单先生从不过生日,明氏亦无任何庆祝活动。   洛昙深早就从谢羽逍那里得到内部消息——赢家要么是“昭万”,要么是“驰通”,总归与他没什么关系。   但即便结果在意料之中,内心还是感到失落,尤其是得知“盛合基金”也参与其中。   这种失落其实很没道理,“盛合基金”虽由明氏掌控,但一笔不算大的融资,根本报不到总部去,单於蜚也没有精力过问这种小买卖。   而且就算没有“盛合基金”的融资,项目也轮不到他。   陈琼宇怕他一蹶不振,建议他去国外旅游一圈,顺便见见贺岳林。   他拒绝了,独自开车前去摩托厂。   摩托厂前几年已经被一国有汽车企业收购,现在厂区搬迁到了城郊,不过车间厂房和家属区筒子楼都还在。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去摩托厂,大概是输得不甘心,大概是怀念在那里度过的短暂却温暖的时光。   也有可能单纯只是因为今天是单於蜚的生日。   他从未忘记过,自己在单於蜚二十一岁这天做的事。   懦弱而无情的分手不仅是戳在单於蜚心上的刀,亦是他胸口的一道刺。   回国后,他来过两回,两次都是草草看过一眼,就匆匆逃离。   因为厂区已经搬迁,家属区里不再热闹,好几栋筒子楼都空了,看上去有些阴森。   他在单家以前住的筒子楼下站了一会儿,像冥冥之中受到什么牵引,迈步向楼上走去。   各家各户的门窗都落着灰,他走得很慢,想着没能拿到的项目,想着“盛合基金”的插足,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曾经熟悉的门口。   他伸出手,想要推开木门。   而木门就在这一刻从里面打开。 第88章   洛昙深忘了,比起自己这个外人,单於蜚才更应该在今日出现在此处。   因为今天,不仅是单於蜚的生日,亦是单山海的忌日。   他为了被自己辜负的人而来。   单於蜚则是为了含恨而终的爷爷而来。   筒子楼里太安静,心跳声被衬托得格外明显。他在短暂的懵怔后往后一退,后背抵在了积满灰尘与污迹的护栏上。   和慈善会上讲究至极的正装不同,单於蜚此时穿的是款式简单的深色T恤与七分裤、运动鞋,戴着黑色鸭舌帽。大概是装扮的原因,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不少。   大约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他,单於蜚微皱起眉。   两人隔着不远的距离对视,他心里慌张,双手紧抓着后面生锈的铁栏杆,后颈渗出汗水。   单於蜚目光充满审视,夹带着几分不悦与防备,半晌开口道:“洛先生。”   这三个毫无感情的字眼给了他当胸一击,他努力镇定下来,“单,单先生。”   单於蜚继续打量着他,眼中浮现出一缕厌恶。   这毫不遮掩的厌恶就像针一般往他身上扎来。   他一怔,脑子顿时乱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抬脚就想走。   小臂,却突然被抓住。   他心脏一紧,转过身,见单於蜚正用一种冷沉晦暗的目光看着自己。   他轻轻挣了两下,没挣开。   “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单於蜚语气冰冷地问。   “我……我……”他平静不下来,既说不出实话,也没能第一时间注意到单於蜚的异常。   ——我很想你,我做错了事,我现在还爱着你,你不要无视我,你看看我,你原谅我好吗?   这样的心里话,他哪里说得出口。   在单於蜚无权无势,低落到尘埃里的时候,是他承受不了深情,渴慕权势,选择放手。现在地位调转,单於蜚翻手云覆手雨,他虽不至于低落到尘埃,目前的处境也算不得好,哪里还有资格、有面目去请求原谅。   他不想露怯,不想单於蜚可怜他。   不要单於蜚因为可怜他,而原谅他。   如果能说出“我现在还爱着你”,那么早在谢羽逍牵线搭桥时,他就已经恬不知耻地赶上去,打感情牌也好,卖惨也好,总会争取一下,不至于眼睁睁看着“昭万”拿走科技园区的项目。   单於蜚眼神更冷,“谁告诉你会在这里遇上我?”   他摇头,徒劳地去掰单於蜚的手指,只想尽快逃离。   单於蜚却不仅不放开,还狠狠逼近。   筒子楼很老了,身后的铁栏杆脆弱不堪,他本能地再退,竟是将铁栏杆压得往外一倒。   他失了平衡,眼看就要向外栽倒,小臂却受了一个极重的力,扯带着他整个身体向前扑去。   铁栏杆坠至楼下,发出“哐当”巨响。   他几乎撞到了单於蜚胸口,踉跄站定之时,冷汗直下,忐忑地挤出一声“谢谢”。   气氛凝滞,他抬眼再次与单於蜚对视,才隐隐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比他想象中的更加陌生。   单於蜚显然是动了怒,但这样的怒气似乎与他是谁无关,单纯是因为有人擅自来到这栋筒子楼。   一瞬间,他脑中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单於蜚不是将他当做陌生人,而是他真的成了陌生人。   单於蜚忘了他!不记得他们之间发生过的那些事!   他瞳孔猝然收紧,心脏尖锐地痛起来。   从未听说过明氏的单先生有过任何记忆问题,明氏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单於蜚身为掌权人,脑力绝不会有障碍。   三年前,单於蜚一举取代明靖琛,以退休之名软禁明靖琛,又将明漱昇送入精神病院,这一系列的举动,都说明单於蜚没有忘记过往。   单於蜚什么都没有忘,唯独忘了他。   明漱昇罪大恶极,虎毒食子,明靖琛处心积虑扶持傀儡,单於蜚通通记得。   只是忘了他。   因为他给予的伤害,胜过无数。   别的伤害单於蜚尚且能够承受、消化,最终踩在脚下。唯有他给予的,单於蜚只能靠刻意剖去那部分记忆,才能放下。   是这样吗——他在心里问——你是这样想的吗?   我让你遍体鳞伤,所以你把我从你的记忆里赶了出来,对吗?   心海俱震,他望着单於蜚,试图在对方黑沉的眸子里找到答案。   单於蜚冷冷地重复:“谁告诉你我在这里?”   他脑子终于转快了一些,理解到单於蜚为什么会这么问。   商界里,单於蜚的身世不算秘密。   很多人都知道,这位异姓继承人是明靖琛从外面接回来的,早年吃过不少苦头,在城市边缘地带的摩托厂当过好几年工人。   今日,洛氏在与“昭万科技”的竞争中失败,而“昭万”取得了明氏旗下“盛合基金”的融资。   他出现在摩托厂,最有可能的原因就是得到了“单先生会去摩托厂”的情报,赶来争取最后的机会。   他周身发麻,扯动唇角,轻声道:“我,我来碰个运气。”   单於蜚眉心皱得更深。   “今天是您的生日。”他强撑着,“听说您以前在这里生活过,我想万一能碰到您……”   单於蜚打断:“谁让你来的?”   他当然明白自己这现编的谎言骗不过单於蜚,但单於蜚的反应已经证实了他的猜测。   单於蜚,是真的记不得他。   “没有谁。”他深吸一口气,眼中已经满是泪水,为了显得恳切,还继续道:“单先生,洛氏需要这个项目,我也是没有办法。”   单於蜚松开他,像领地被侵犯的野兽,目光极寒,“滚。”   洛昙深难得回到楠杏别墅区。   这处房产当时是记在他名下,所以三年前的风波里没有被出售。   他匆匆跑去自己的房间,慌里慌张将照片和玩具全部翻了出来。   不久前在摩托厂家属区,他心里乱到了极点,一些反应出自本能,现在静下来思考,明白单於蜚一定会调查他。   查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查他过往的一切经历。   单於蜚把他忘了,但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查到他们曾经交往过的事。   他盯着早已泛黄的照片,感到血液在身体里乱窜。   单於蜚忘记他这个事实让他无比难受。   并非是因为“忘记”这个结果,而是“忘记”的起因。   是有多痛,才会遗忘。   什么时候遗忘的?   突然就忘了,还是利用过什么干预手段?   刚分手的那段日子,他度日如年,不敢打听单於蜚的情况,也不敢想单於蜚的心境。后来单枪匹马去G国打拼,劳累与压力渐渐将想念冲淡。   没有想过,或者不愿意去想,单於蜚心理、精神曾经因他遭到什么程度的重创。   竟然到了“只有遗忘才是解脱”的地步。   他坐在地上,将脸埋在膝盖上,不禁想,往后该怎么办呢?   单於蜚终于忘记了他,他却再一次闯入单於蜚的生活。   以一种可笑、可耻、可恨,又可怜的姿势。   “先生,您的行踪绝无泄露的可能。”在得知洛昙深时机正好出现在摩托厂家属区时,秦轩文也颇感震惊,立即展开调查,却一无所获。   单於蜚冷着脸,“是吗?”   “我会继续查。”难得见单於蜚动怒,秦轩文背上渗出冷汗,“先生,是否需要我安排人手,彻底查一查洛先生?”   单於蜚站在窗边,看着璀璨的夜色,眉间涌起几分戾气。   洛昙深给他的第一印象非常不好,但他无法解释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人有如此明显的负面情绪。   在慈善会上看到洛昙深的第一眼,他就觉得不舒服,而秦轩文却说,洛昙深比慈善会上的其他“新贵”都更加优秀、引人注目。   甚至认为他会多看洛昙深一眼。   他倒也承认,洛昙深在外表、礼仪上没有值得挑剔的地方,早年离家创业也称得上有魄力。   可他毫无理由地觉得这人不值得信赖。   这种情绪于他而言十分稀罕。这些年下来,他从不凭一时情绪、个人喜好判断一个人。   洛昙深却成了他的“例外”。   他没由来地厌烦洛昙深。那天早晨在栩兰酒店遇到,其实他完全可以捎对方一程,但洛昙深那种病怏怏的模样激起了他的不快。   这大约就是没有眼缘。   “查吧。”他沉默很久,最后道:“不要安排给别人,你亲自去查。”   洛昙深离开原城,回到G国。   虽然接过了洛氏的担子,但他科技公司的根还在G国。实验室最近进入一个项目的研发关键期,他身为老板,必须回实验室一趟。   自从在摩托厂与单於蜚相遇,他心里就再未平静过。   这些年似乎已经淡去的愧疚再次翻涌,想知道单於蜚的记忆问题到底是怎么回事,却无从查起。   而单於蜚查他倒是很容易。   他突然不想单於蜚想起他。   一旦想起,那就等于过去的伤害重头再来。   “洛先生!”辛勤是实验室的工程师,才二十多岁,虽然生在G国长在G国,中文却相当流利,“这么久不回来看我们,怎么一回来就愁眉苦脸啊?”   他笑了笑,递给辛勤一块糖。   实验室禁烟,很多工程师都有随身带糖的习惯。   “开心点嘛,我们一定出成果。”辛勤说:“人工智能我们的优势很大的。”   秦轩文不愧是单於蜚最得力的一位助理,不到三天,就准备好了“答卷”。   不过面对单於蜚冷淡的目光,他却有些难以开口。   因为“答卷”里的内容实在是令他惊讶。   “说。”单於蜚道。   “先生。”秦轩文清了清嗓子,“我先问您一个问题。”   单於蜚挑起眉,“嗯?”   “您以前真的不认识洛先生?”   “慈善会上第一次见面。”   秦轩文深吸一口气,“那调查结果也许会让您感到诧异。”   单於蜚靠进椅背里,眯起双眼。   “七年前,您与洛先生,似乎有过一段关系。”秦轩文说:“也许您,记不得他了。” 第89章   单於蜚坐在靠椅里,背对办公桌,脚下的城市是一片光海,他的四周却没有光亮。   ——洛昙深。   记忆里搜索不到这个人,但事实却是,七年前,他与这位洛氏少爷谈过一场短暂的恋爱。   他勾起唇角,冷然地笑了笑。   三次相遇——慈善会、栩兰酒店、摩托厂,洛昙深看他的眼神都很奇怪,而他对洛昙深亦抱有莫名其妙的厌烦。   现在一切似乎找到了根源。   他曾经在洛氏旗下的鉴枢酒店工作——这是有记忆的。洛昙深热衷享乐,游戏人生,有过数不清的平民情人,最后轮到他。   大约,洛昙深好的就是“贫穷低微”这一口。   而当新鲜感过去,洛昙深厌倦了,他便成为被抛弃、被玩弄的平民情人之一。   此后,生活的巨震突然杀到,洛昙深在玩够了之后与贺家联姻。   至于后来怎么又没能成婚,这兴许是另一桩豪门密辛。   他摩挲着下巴,心口渐渐泛起寒意。   没想到自己身上曾经发生过这样一段始乱终弃的故事。   他闭眼沉思,确定是真的想不起当初的任何细节。   但心头那种没有由来的厌恶又间接证明,这个故事确实发生过。   洛昙深甚至知道他曾经的居所。   常年生活在暴力阴影下,勉强生活下去已经耗尽了精力。他没有朋友,更不会随便带人到家里来。   而洛昙深显然跟他去过摩托厂的家。   那时,他一定很喜欢洛昙深吧?   否则没有理由带洛昙深回家。   可洛昙深只是玩玩而已。   他吁出一口气,站起来,在夜色之下,光海之上踱步。   遗忘,是因为被伤得太深。   七年前的自己只有二十、二十一岁,与爷爷相依为命,感情经历一片空白,还真是容易被戏弄的年纪。   洛昙深的感情史是一笔烂账,秦轩文甚至找到了洛昙深被一位情人控诉的视频。   这位情人叫“平征”,他依稀还能想起来。   想必当初的自己,也和平征一样。   突然,他记起萧笙宁说的话——也许只有和喜欢的人做,你才会高兴。   他轻嗤一声,竟有些好奇。   好奇自己二十出头时居然喜欢过一个人。   好奇自己居然被伤害过,以至于选择性忘了这个人。   好奇“喜欢”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好奇和洛昙深做的时候,是否体会到了“高兴”这种心情。   秦轩文方才很谨慎,甚至有些战战兢兢,生怕点燃他的怒火。   但他并没有丝毫愤怒的感觉。   虽然被人玩弄的确是件丢人的事,但今时今日,这样的小事早已不足以左右他的情绪。   于他而言,好奇远多过愤怒。   明漱昇的疯狂都没能让他选择性遗忘,明靖琛的控制亦没让他精神出现任何问题。   这位洛家少爷倒是做到了。   自己二十一岁时,是有多喜欢这四处留情的少爷呢?   他双手插在西装裤袋里,忽又想起洛昙深在摩托厂家属区被自己拉住手臂时浑身发抖、眼含泪水的模样。   是因为害怕吗?   害怕到那种地步了?   这倒也正常。   洛氏已经没落,而他今非昔比,洛昙深现在既有求于他,又怕他拿过去的事发难、报复,所以每一次见到他,都那么小心翼翼。   一个薄情寡义,又胆小懦弱的人。   他倏地挑起眉,感到一种奇妙的冲动。   在夺过明氏的大权,将明漱昇投入精神病院后,他就再未体会过一丝情感的异样。   三年来,心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将一切情绪吞噬,黯然无痕。   洛昙深的出现,居然勾起了他几分好奇心。   秦轩文的调查到底只能查到皮毛,他与洛昙深之间是怎样开始,怎样结束,过程如何,恐怕只有当事者本人才知道。   他按了按太阳穴,并未因过度思索而感到头疼,反而隐隐兴奋起来。   秦轩文刚才问,是否需要与心理医生聊聊。他拒绝了。   一直以来,他都不喜与心理医生接触。   因为这一类精英人群,很容易就能窥探别人的内心,甚至操纵别人的意识。   他处在现在的位置,怎么可能向心理医生敞开心扉。   那段被遗忘的事,也许只有洛昙深能帮他想起来。   洛昙深在G国待到了秋天,一方面因为走不开,一方面因为害怕回国。   单於蜚因他而失忆,每每想到,胸口就一阵酸楚。   研发工作很忙,不待在实验室的时候,他得不断与G国的投资人周旋,但只要空下来,脑子里就全是单於蜚。   单於蜚一定已经查到过去的事了。记忆也许恢复了,也许没有。   那些沉痛的往事,就像百害无一利的肿瘤,切去就切去了,没人愿意看到它们复发。   如果一早知道单於蜚忘了他,他要么选择彻底远离,要么假装初遇,热切地追逐,将单於蜚过去给予他的温柔全部还给单於蜚。   但现在,一切都被他搞砸了。   他甚至不知道,回国之后要如何面对这个男人。   “又在扮演‘思考者’吗?”辛勤从核心实验室出来,伸手跟他讨糖。   他回过神来,看了看这个帅气阳光的年轻人,手探进衣兜里,却没有摸出糖来。   “没有了么?”辛勤露出失望的表情,旋即又笑起来,“走,一起散个步吧,去对面的便利店逛逛。洛先生,我请你吃糖。”   他从长椅上站起,笑道:“我在,还能让你们破费?”   辛勤笑嘻嘻的,“老板,你人真好。”   他眼皮一跳,对这样的评价颇感新奇。   旁人大多倾慕他的容貌,过去夸赞他拥有的权势与地位,现在称赞他付出的努力与执着。   但“人真好”这种话,他似乎没有听过。   他不好,从前不好,现在虽然在慢慢改变,但也当不得“好”这个字。   如果好,他就不会伤害单於蜚。   “你知道的,我在其他实验室待过,被当作牲畜使啊!”辛勤说:“老板既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不像咱们实验室,福利好,待遇好,虽然也累,但起码觉得自己是个人。洛先生,你真的是个很好的资本家。”   原来只是个很好的资本家。他低笑,没说话。   去便利店得经过一条马路,此时人行灯变红,两人只好站在路边。   辛勤转身看他,“好到我想追你。”   他愣了一下。   “洛先生,我可以追你吗?”G国极其开放,辛勤在这里成长,除了能说中文,思想上已经是地地道道的G国人,面对他这位资本家,半分拘束感都没有,热情道:“我从没见过比你还好看的男人,你就是我的梦中情人。”   他身边从来不缺追求者,但像辛勤这样直白的并不多见,他叹了口气,“别开玩笑。”   “我像在开玩笑吗?我殚精竭虑很久啦!”   “成语用错了。”   这时,人行灯变绿,他向斑马线走去,辛勤跟在后面喊:“洛先生,别走那么快啊,等等我。”   他有些无奈,没想到这个时候突然被一个小自己好几岁的男人告白。   这个辛勤,有些像年少时的他——都将恋爱当做乐趣,而没有掏出真心来对待。   便利店里只有几个外国人在吃快餐,他往小购物篮里扔了几盒糖、一瓶水,最后要了一盒烟。   烟和水留给自己,糖全部给辛勤,“给大伙带回去。”   “洛先生,考虑一下呗。”辛勤说:“我只是请你答应让我追你,又没让你立即当我男朋友。洛先生,就让我追追吧,好不好?”   他点起支烟,摇头。   “为什么呢?”辛勤不解,“你又没男朋友,和我试试吧。”   他在烟雾里看向辛勤,问辛勤,却更像是在问自己,“感情这种事,可以随便试吗?”   辛勤说:“洛先生,你太严肃了。”   他掸掉烟灰,视线泛空,“是吗?”   “感情不就是应该浅尝辄止吗?这样彼此才能轻松快活啊。”辛勤说着夸张地抖鸡皮疙瘩,“如果用情太深,那不是太累太可怕了吗?”   他没有再次纠正辛勤的成语,只说:“对待感情,还是郑重一些比较好。”   辛勤突然笑起来,“好吧好吧,我知道,洛先生,你这是拒绝我了。”   他将辛勤撵回实验室。   G国的秋冬来得早,并且来势汹汹,气温一下就降了下来。走在街头,一件风衣已经不怎么顶用。   他钻进车里,向住处开去。   曾经他也像辛勤一样,没心没肺地追人、谈恋爱,到头来却辜负了一个对他用情至深的人。   漫长的岁月里,这人也让他刻骨铭心。   浅薄的感情虽好,厌倦了随时可以选择离开。   但被情深义重地对待过,那些温柔、纵容、宠爱已经渗透进他的灵魂、血液、骨髓,要怎么忘记,怎么舍弃?   怎么再被一场轻松的恋爱满足?   他早已被单於蜚养刁了胃口。   再在G国待最多一周,就必须回原城了,科技园区的项目虽然落了空,但其他合作机会却不能放弃。   不过,就在他打算回国之前,一个坏消息传来——   基金公司“USSEN”将不再对他们的新一代医学智能分析项目进行第二轮融资。 第90章   “USSEN”是G国的本土金融公司,融资是洛昙深当初亲自去谈的。   “抱歉,首轮融资成果不理想。我们的团队在再次进行项目风险评估后,决定中止第二轮融资计划。”“USSEN”方负责人如此道。   洛昙深焦虑不已。   此次受影响的医疗智能分析项目主要为恶性肿瘤病理分析与预测服务,当初寻找投资时,项目进行得比较顺利,数支基金有投资意向。但现下由于接手洛氏,他的精力无法完全放在G国的实验室上,并且带走了一部分重要人员,导致研发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而这一期间,已经被G国另两家科技公司的同类项目赶超。   资本逐利,“USSEN”在此时停下第二轮融资并不是不能理解。   归根到底,公司是受他个人决定所拖累。   如果放任洛氏不管,一门心思在G国搞研发推广,另两家公司根本没有可乘之机。而他既想救洛氏,又想发展自身,肩上扛着过于沉重的担子,结果是原城科技园区的项目没捞到,自己公司亦陷入低谷。   “洛总,如果没有资金支持,这个项目就只能搁置了。”一名高管惋惜道:“前期我们已经投入了大量精力与财力,如果进行不下去,那真是太可惜了。”   他坐在公司外的草坪石坎上抽烟,烟雾像忧愁一般覆盖着他的双眼。   “USSEN”中止融资是经过客观考量,这种情况下,他想要取得其他金融公司的融资相当困难。   硬要搞到资金其实也不是没有途径,但那就必须卖掉洛氏仅剩的产业。   他将烟吸入肺中,被呛得接连咳嗽,咳出了眼泪。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选择有两个——放弃洛氏,或者放弃自己辛苦拉扯起来的公司。   他没办法选择。   谢羽逍是股东,常年吃着红利不干事,这回得到消息后赶紧飞到G国,“我们还有机会,但得看你胆子大不大了。”   他苦笑,“要干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吗?”   “你去找单先生!”   他瞳孔一缩,嘴唇下意识抿紧。   “我知道你怵他,上次慈善会我就看出来了,所以才说得看你胆子大不大。”谢羽逍语气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明氏当初在海外崛起,玩的就是金融。单先生现在虽然待在国内,但海外投资部门才是他真正的嫡系。明氏在G国也是有金融公司的,其他基金不帮我们,但我们可以跟明氏打一脉相连的感情牌!只要说服明氏,资金就稳了。”   他背脊绷得很近,脸色渐渐苍白。   明氏在G国有投资的事他不是不知道,但是一直以来,他都不愿意去打搅单於蜚,所以从不与明氏的金融公司打交道——哪怕单於蜚根本不会过问G国子公司的业务情况。   谢羽逍分析得没错,只要说服明氏,资金就稳了。   “看你了。”谢羽逍又说:“你要真怕他,那当我没说。不过我没想通,深哥,刚创业那会儿你天不怕地不怕,现在好不容易站稳脚跟,怎么还胆小了呢?”   他含糊道:“我去想办法。”   谢羽逍挑眉,“深哥,你是不是和单先生有什么过节啊?”   他立即否认。   “好吧,是我八卦了。”谢羽逍向他抱了个拳,“反正你是大老板,公司是你的,你肯定比我更在乎它。”   因为融资的事,洛昙深不得不将回国的时间延后。   明氏在G国的金融公司叫“OBAC”,他带领项目团队前去商谈,团队里的每位成员都捏了把汗。   “OBAC”的规模远大于本土金融公司“USSEN”,想要获得他们的信任非常困难。   但也因为“OBAC”规模更大,有时会不按理出牌,很多人都希望捡到这落地桃子。   “小深,我知道你现在无暇他顾,但有个情况我得跟你汇报。”陈琼宇在电话里说:“明氏旗下的能源企业准备搞一个无污染项目,正在寻找科技企业提供智能环保监控支持,这是我们的机会。”   洛昙深心中一动,想说“我马上回来”,又被“明氏”二字浇了一盆凉水。   G国这边他走不开,为了取得融资,他硬着头皮与明氏的金融公司打交道。   原城那边也需要他,可如果立即赶回去,就将正式面对单於蜚。   ——G国的子公司单於蜚可以不过问,但本家的重点项目,单於蜚一定会亲自谋划。   陈琼宇说:“你也别太焦虑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嘛。这样的困境我们以前还面对得少了?放宽心,总会有办法的。”   放下手机,他从包里拿出烟盒——最近抽烟的频率不断刷新,大有成为“老烟枪”的趋势。   类似的困境以前的确经常经历,可以前没有哪一次与单於蜚有关。   抽完最后一根,他摁掉烟头,嗓音低沉沙哑,“迎难而上吧。”   皎城,明氏总部。   “这是‘昭万’初步拟定的计划书。”能源项目的负责人将文件交给秦轩文,“‘昭万’的实力我们已经进行过综合评估,技术上没有问题,比另外几个竞争企业更加出色。”   单於蜚没有看计划书,只道:“‘昭万’的人工智能一直是块短板。”   负责人面色微变,“您的意思是,我们需要另找合作方?”   明氏高层都清楚,单先生有意向科技领域发展,前阵子投资“昭万”就是一个明确的信号。负责人投其所好,与“昭万”打得火热,避重就轻未提“昭万”的弱势,不想单先生直接将这一点点了出来。   单於蜚笑了笑,推开计划书,“时间充裕,不着急,也许不久就会出现真正合适的合作方。”   负责人只得应下,为自己的草率与急功近利流了身冷汗。   “先生。”待会议室没了旁人,秦轩文才道:“洛先生最近接触了‘OBAC’,正在争取得到融资。”   单於蜚站起来,走到窗边,毫不意外,“做过风险评估了吗?”   “是。”   “那‘OBAC’应该拒绝他了吧?”   秦轩文一顿,笑道:“您什么都知道。不过有您的授意,目前‘OBAC’还没有正式做出答复。”   “风险太大,拒绝才是正确选择。”单於蜚双手抄在西装裤袋里,“他什么时候回国?”   秦轩文道:“后天。”   “OBAC”那边一直没有消息,洛昙深在创业初期与太多金融公司打过交道,明白这样的情况并不寻常。   很有可能,“OBAC”接到了某种指示。   他没有时间再耗下去,一方面公司等不起,另一方面洛氏也等着他回去。   “洛先生。”“OBAC”一名中层客气地告诉他,“这项融资计划我们需要报送总部审核,所以时间会长一些。”   他面上风平浪静,心里早已开始打鼓。   报送总部,一定是单於蜚的意思。   七年前的事,单於蜚到底是知道了。   回国的航班上,他不断做着心理建设。想着以什么样的姿态去明氏,对单於蜚说什么样的话。   气流震荡,他猛地睁开眼,却又想,自己也许根本见不到单於蜚。   心情在高空不断变换起伏,就像窗外浮动的云海一般。   他不由得攥紧了手指,胸中泥泞沉重。   没想到的是,刚下飞机,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秦轩文向他一扬手,“洛先生,好久不见。”   秦轩文出现在这里,就意味着单於蜚要见他,他整颗心都提了起来,冲向脑际的血液在耳边呼啦作响。   秦轩文风度翩翩地接过他的行李,“长时间飞行辛苦了,单先生有些工作上的事想与您谈一谈。您看是现在方便,还是休息一段时间再说?”   他深吸一口气,明知等待着自己的是极其艰难的一仗,亦不敢退缩,“我跟你去。”   秦轩文笑了,拉开后座的车门,手挡在车顶,“洛先生,请。”   单於蜚的办公室在明氏总部顶楼,极其宽敞明亮,陈设却非常简单,四处是白、浅灰二色,阳光从落地窗照进来,整室生辉。   洛昙深坐在会客沙发上,手心出汗。   单於蜚今天穿的是深灰色的衬衣与西裤,神色平静,不似在摩托厂相遇时的阴鸷。   洛昙深看着他,之前酝酿着的话一句都说不出口。   很想问——你都知道了吗?你叫我来,是想惩罚我,还是……   “‘USSEN’中止融资计划,现在你希望得到‘OBAC’的资金支持。”单於蜚淡淡道:“这笔资金对你来说很重要。”   他不敢避开视线,郑重道:“是。”   “但经过评估,投资你的项目风险不低。”单於蜚唇角隐约有一丝笑意,“如果得不到这笔资金,你会怎么办?”   他道:“无论如何,研发不会就此停下。总会,总会有办法。”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已经没有什么底气。   “我对你公司的名字很好奇。”单於蜚眯了眯眼,“凤皇科技。”   他心尖猝然一紧,眼中涌起浓烈的情绪。   “很少有科技公司会起这种……”单於蜚顿了顿,“这种奇怪的名字。能告诉我,用意是什么吗?”   “凤凰涅槃。”他极力自控,将真正的用意压在心里,“浴火重生。”   单於蜚笑,“原来如此。”   安静片刻,他像是下定决定一般,目光诚挚地看向单於蜚,“单先生,只要得到这笔投资,我保证一定出成果。在G国,我们的智能研发一直处于领先,技术上没有任何问题。”   单於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片刻,竟是上前一步,捏住了他的下巴。   他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静了下来,旋即疯狂鼓动。   “我可以投资。”单於蜚的身影挡住了阳光,“不过你,需要拿出应有的诚意。” 第91章   单於蜚身上有一股浅淡得不易察觉的香水味。   隔着如此近的距离,洛昙深在分辨出是什么香水后,头脑几乎停转。   他不常用香水,只中意过一种,偶尔抹在耳根与手腕。   单於蜚居然记得。   忘记了他,却记得亲吻他时,嗅到的香味。   “我……”他喉咙发紧发麻,被捏着的下巴更是像烧起来了一般。   单於蜚似笑非笑,“你很怕我?”   这话就像一支箭,破空而来,扎进他的血肉。   他僵得厉害,从下方望着单於蜚。   单於蜚轻笑一声,放开他,态度自然道:“为什么怕我?”   他下颌与脖颈绷紧,视线有些飘,“我没……”   单於蜚很耐心,“嗯?”   他心中抗拒,却又没有余地退缩,迎着单於蜚的目光,忽感周身发凉。   七年时间,眼前的男人已经变得陌生。   二十岁的单於蜚眼神也很深邃,神情总是冷冷淡淡的,但眸底翻涌着无尽的情绪,在看着他的时候,笑意明亮,像光从眼睛里溢了出来。   那笑意很温柔,又带着些不那么明显的青涩少年气。   所以他喜欢叫单於蜚“弟弟”。   他一度认为,这是个很甜的称呼。   现在一切都变了,男人的眼眸已经波澜不惊,冷是真的冷,淡也是真的淡,浮于表面的笑意与温柔无关,却是带着几许戏弄。看他,就像看着一个可笑的小丑、一个能够随意摆弄的玩具。   他再也叫不出“弟弟”。   男人的气场已经全然胜过了他,步步靠近,层层叠叠将他包裹,单是招架,他已竭尽全力,无力再像以前那样高高昂着下巴,肆意挑逗。   后知后觉地发现,单於蜚过去由他为所欲为,并非真的奈何不了他,只是因为宠爱他。   现在,单於蜚将宠爱收了回去。   “看来你很清楚。”单於蜚靠进沙发里,“只是不想在我面前提及而已。”   他垂下眼睑,难堪得坐立不安。   “洛先生,你太拘束了。”单於蜚轻松道:“我今天请你来,是想与你谈合作。既然是合作,那我们双方就是平等的。你这么怕我,‘OBAC’的融资还怎么谈下去?”   他立即抬起头。   “我有事需要你帮忙。”单於蜚说:“只有你能帮忙。”   他忐忑道:“你,您说。”   单於蜚的眼神变得锐利,极有侵略性,“我们以前曾经在一起过,是吗?”   他哑然,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来了!   “你更紧张了。”单於蜚摊开手,“觉得我太可怕的话,今天只能到此为止了。”   “不。”他提起气来,“是。”   “嗯?是什么?”   “我们……”他情不自禁地抓了抓西装裤——这个动作相当失态,将内心的惶惶暴露无遗。   单於蜚悠然地等着他,还端起杯子,喝了口红茶。   他是真的不想说以前的事,单於蜚的冷漠令他越发慌乱。   “我问你,是因为我忘记了。”单於蜚漫不经心地叹了口气,“也许是分手的伤痛太深,我才把与你有关的一切忘记了。”   他难过地吞咽唾沫,眼眶酸胀。   “你早就猜到了。”单於蜚笑了笑,“我查过以前的事,但能够查到的不多。只有你能够还原我们这段感情的始末。”   他几乎是一瞬间就意识到,单於蜚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忘了给予他的百般好,忘了童年的那只金色凤凰,只知道被他追逐、被他抛弃。   只有遗憾与恨被捡了起来。   酸楚之余,竟是感到一阵轻松。   想不起来最好,忘了这份感情的起始最好。   “抱歉。”他说。   “和我分手的时候,你也是说的‘抱歉’吗?”单於蜚问。   他脸色苍白下去。   “不着急,你可以慢慢帮我想起来,不急于这一时。”单於蜚道:“我不能接受有记忆盲区,那些忘记的事,每一件,我都要它们回到我脑中。这就是我向‘凤皇科技’提供资金的条件,你接受吗?”   他紧咬着牙,片刻,几乎是恳求道:“能,能换一个条件吗?”   单於蜚摇头,“恐怕不行。”   他沉默,手心的汗水弄湿了西装裤。   从G国乘数个小时的航班返回,他本就疲劳不堪,本来计划去酒店好好整理一番,再来明氏,可秦轩文不给他时间,说最好不要让单先生等得太久。   他精神不济,衣服也没有换,从一开始就落了下风,此时更是每一步都被拿捏。   “这很困难吗?”单於蜚说:“据我了解,当时不堪一击的是我,重现当年的事,不至于你比我更难接受吧?”   他轻轻摇头,徒劳道:“不是这个意思。”   “你还是怕我。”单於蜚轻嗤,“你我都是生意人,合作讲利益,也讲诚意。如果你连这点诚意都拿不出来……”   “我能。”他已经顾不得继续挣扎,脱口而出,“只要‘OBAC’提供资金,我什么都答应你!”   单於蜚笑了,将一盒纸巾递到他面前,“洛先生,你真的很紧张,擦擦汗。”   他接过纸巾盒,眼神轻微发木。   “和我谈恋爱的时候,你应该不是这样吧?”单於蜚忽然问。   他能怎么回答呢?   当然不是这样!我缠着你,对你撒娇,在你面前出洋相,欺负你,又被你欺负……   单於蜚露出疑惑的表情,“我不认为我会喜欢上这样的你,即便是对于没有见过世面的我,你的吸引力也太低了。”   他张开嘴,想反驳,想挽回,最终只是扯出一记苦笑。   单於蜚继续审视着他,仿佛正在与他进行一场有趣的游戏。   他却承受不住这样的视线,想要别开眼。   “融资的事暂时说到这里。”单於蜚语气微变,“我这里还有一项合作计划,不知道洛先生有没有兴趣。”   他有些恍惚,好在反应并不慢,“合作?”   “你想重振洛氏,一直在原城努力,科技园区那个项目,‘昭万’在技术上确实稍逊于你们‘凤皇’。”单於蜚将“凤皇”二字说得有些重,然后刻意停下来,看着他。   他抿一下唇,撑着该有的体面,“已经过去了,我们现在正在争取别的项目。”   “哦?”单於蜚似是很有兴趣,“什么项目?”   他挺直腰背,“单先生,明氏能源拿到了原城无污染项目的建设规划权,我们能够提供最好的智能监控支持。”   “最好的?”   “在人工智能领域,‘昭万’不及‘凤皇’分毫。”   偌大的办公室突然安静下来,他甚至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单於蜚的目光由始至终没有从他脸上移开,须臾,说:“原来你也有信心十足的时候。”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过于激动了。   “我想与你合作的也是这个项目。”单於蜚道:“如果这次我们能够愉快合作,洛氏就有了喘息之机,是吗?”   他点头,眸光灼灼。   单於蜚轻笑,旧话重提,“你有合作的诚意吗?”   一种奇妙的感觉冲击着他的肺腑,驱使他步步深陷。   他听见自己说:“有。”   单於蜚看了他很久,眼中仍是毫无起伏,“你在想什么?”   他条件反射睁大双眼。   “我这次要的诚意,只是一份尽量详实的计划书。”单於蜚几乎是戏弄着,“你想到了别的事?”   他的脸红了起来,眼睛水润,“我,我尽快提交。”   单於蜚起身走了几步,十分闲适,“那今天就先到这里吧。你一路劳顿,回去好好休息。”   他逃似的离开,却在办公室门外站了许久,才快步走向电梯。   “凤皇”有救了,洛氏也有救了,但他却像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狠狠按入了旋涡中。   单於蜚看着监控视频,双手抱在胸前。   洛昙深在他门外站了足足一刻钟,一动不动,像丢了魂儿似的,最后走去电梯时,还踉跄了好几步。   他感到有趣。   洛昙深的存在显然取悦了他。   与洛昙深相处的这半个来钟头,他不止一次察觉到一丝类似逗弄宠物的乐趣。   他的生活里,从来没有乐趣。   过去被明漱昇肆意压迫时,活着是最重要的事,而活着却只有痛苦,哪里体会得到什么乐趣。   如今手握重权,仍是寻不到半分乐趣。   当然也感受不到什么痛苦。   洛昙深刚才表现出来的那种鲜明的紧张、畏惧、害怕,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了。   毫无疑问,这位少爷能够给他长久的沉闷生活添几分色彩。   难能可贵的是,少爷并非一个普通纨绔,早年有离开家族的魄力,如今亦能掷地有声地对他说“‘昭万’不及‘凤皇’分毫”。   这就更有趣了。   爷爷去世后,他活成了孤家寡人,尤其是掌权以来这三年,渐渐无悲无喜,偏偏无人敢当面刺他,唯有萧笙宁笑话过他。   “你这样就该连生理欲望都没有。”   他有,只是无法像萧笙宁那样在过程中体会快乐而已。   萧笙宁趴在床尾休息,懒散地捋了捋头发,笑道:“我上次真不该跟你提‘散伙’,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有别人了。”   他腰间裹着浴巾,“不是‘有别人’。”   “你都要和我散伙了,还不是有别人?”   他笑了笑,“遇到一个有趣的……”   “什么?”萧笙宁没听明白,“有趣的什么?”   他想了一会儿,“有趣的玩意儿。”   于他而言,洛昙深就是一个有趣的玩意儿。   他并不想报复,只是极其难得地,想给自己找一找乐子。 第92章   为了完成计划书,顺利与明氏签订合作协议,洛昙深亲自组建团队,一周之内三次往返G国与原城,将每一个细节精准简练到极致。   而“OBAC”的融资计划也在有条不紊地商议制定中,一团笼罩在“凤皇”智能医疗研发小组头上的阴云终于逐渐散去。   带着最后敲定的计划书,洛昙深乘深夜航班回到原城。   停机位太远,乘客们只能搭摆渡车返回航站楼。上摆渡车之前,他已经察觉到些微不适,挤在里面一顿晃荡,车一停,他头痛难忍,晕得天旋地转,竟是站在原地,无法挪动步子。   搭最晚一趟航班的乘客各有各的辛酸,要么是工作原因,要么是为了省钱,个个步履匆匆,恨不得立即离开机场。   他站在人流中,被撞了几次,幸好有行李箱的拉杆撑着,才没有被撞倒。   等那阵激烈的晕眩过去之后,原地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机场工作人员在远处催他,他抿了下唇,有些艰难地往航站楼走去。   这一周,他像创业初期那样,只在极度困倦、支撑不住时睡两三个小时,体力、脑力都被消耗到极限。   但以前年轻,才二十五岁,虽然也是三天两头在G国打“飞的”,但精神起码能够将将撑住。   现在不一样了,过了三十,再怎么坚持锻炼,身体都开始走下坡路。   已经没有办法像过去那样拼。   可这个计划书,又必须由他主导完成。   前几天他吃了一些短效抗疲劳药,当时精神百倍,但等药效过去,疲惫反噬,险些再次将他折腾出高烧。   和以往相比,这次他的心理压力也更大一些,不止是因为合作关乎洛氏的前程,更因为合作方是明氏。   是单於蜚。   他看得出,单於蜚想玩弄他,捉弄他。先给点儿甜头,后面难说有什么等着他。   但他躲不开。   他欠了多少,今后就还多少。   单於蜚当年对他有多温柔多纵容,他将这些温柔与纵容通通还给单於蜚就是。   摆渡车本就停在航站楼外,但他拖着行李箱走进室内却好似费了很大的精力,不得不靠在墙壁上暂歇。   又有一趟深夜航班抵达,人群从跟前经过。他看着他们,除了几位一看就是旅行归来的乘客,其他大部分都是职场打扮。   他竟感受到几分奇妙的归属感。   陈琼宇停着车在路边等候,见到他时他其实已经调整好了状态。   但陈琼宇还是有所察觉,叹气,“小深,你这是要把自己往死里熬?”   他坐进后座,睡意立即涌了上来,声音一软,“这不是完成了吗,如果明氏满意,我就可以高枕无忧好一阵子了。”   “什么高枕无忧!”车已发动,陈琼宇说:“我在你身边待了这么多年,你有高枕无忧的时候吗,你……”   后视镜里,洛昙深已经歪在椅背上睡着了。   她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洛昙深睡得不安稳,梦里七年前的“弟弟”与现在的单先生不停转换,“弟弟”温柔,单先生冷酷,他晕头转向,急出一身汗水。   计划书被提交给明氏能源,洛昙深身穿周正的西装,领着一名助手、两名专家参加会议。   本来不该出现的单於蜚竟然来了,坐在主位,看着洛昙深。   与会高管都没想到单先生会来,毕竟这种谈合作的会议集团一年不知要开多少次,单先生很少亲自参与。   洛昙深自然也没想到。   从单於蜚走进会议室的一刻起,他的情绪就波动起来,本来胸有成竹、侃侃而谈,是真的游刃有余,可与单於蜚目光相接,他卡了几秒,之后游刃有余就不见了,虽然面上仍是从容不迫,可他自己心里清楚,平静与优雅都是装出来的,时间耗得越长,他就越可能露出马脚。   而两位专家只负责对核心技术进行专业讲解,其余的方案、对策、监控模式都需要他做陈述。   会从早上开到了下午,明氏能源也有专家在场,不断提出刁钻的问题,他准备充足,回应得当,但神经长时间高度紧绷令他感到非常疲乏。   如果单於蜚不在就好了。   头脑稍微放空,视线就自觉飘到了单於蜚处。   对视的一刻,他一怔,像开小差的学生被抓了现场似的。   直到会议结束,单於蜚也没说一句话。   明氏能源的项目负责人对计划书很满意,几乎当场就要敲定下一步,碍于单於蜚在场,只得说还要报请集团进行决议。   他松了口气,心里已经有底。   洛氏上上下下都很兴奋,一旦合作达成,这三年的愁云惨淡就将成为过去式。洛氏向科技企业转型,虽然核心业务变了,但起码名头保留了下来。   一些从洛运承掌权时就为洛氏奔忙的“老人”也不得不承认,当初骄横的小少爷变了,有担当,有能力,将来能够带领洛氏回到巅峰也说不定。   一周后,洛昙深再次被请到了明氏集团顶层。   这回,因为不是从机场匆匆赶来,他特意将自己好好打理了一番。   单於蜚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拿着计划书,以公事公办的口吻指出其中的问题。   他并非没有准备,在人工智能方面,单於蜚与他相比,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门外汉。   应付门外汉很轻松,但打从坐在单於蜚对面,他就无法集中精力。   单於蜚看着计划书的时候,他的目光在单於蜚脸上描摹。   这好像回到了当年在鉴枢时,他肆无忌惮地打量瘦削的青年。   单於蜚认真的样子烙在他瞳仁里,令他走神,令他魂不守舍。   所以在回答好几个问题时,他条理不怎么清楚,甚至出现短暂的怔愣。   单於蜚轻笑,放下计划书,调侃道:“看来你准备得并不充分。”   他下意识摇头。   “那为什么无法解答我的疑问?”   “再给我几分钟,我顺一下。”   “科技领域,几分钟足以让机会溜走。”   “你!”   “急了?”单於蜚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洛先生,你还是怕我。”   他深呼吸一口,“我可以重新阐述。”   “如果我不想听了呢?”   他抬起头,望着单於蜚,心里竟生出几分不合时宜的委屈,眼睛不知不觉潮湿起来。   单於蜚态度肃然,“也许你认为我是在故意为难你。但这个项目明氏投资巨大,不容半点闪失,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有差错。如果你不能将这些潜在的问题解决掉,那很遗憾……”   “我可以。”他站了起来,与单於蜚离得很近,“我向你保证,你提到问题我都有能力解决。”   两道视线交缠,没有火花,一方沉静冰凉,一方带着难以言说的热情。   片刻,热情在冰海中沉没。   单於蜚回到座位上,闲适地向后靠,“再给你一次机会。”   他不敢再走神,理清每一个问题后,简练作答,一些尚无法立即给出答案的,也提出了数个待商议方案。   单於蜚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单先生。”说完公事后,他心情难以平复,“我以前做过一些对不起你的事,我……我想补偿。”   单於蜚盯着他,似乎对他脸上不断变化的表情很有兴趣,“我不需要补偿。但我需要你陪我找回那段记忆。”   他促狭地眨眼,“怎么个找法?”   单於蜚喝水时露出一截修长的手腕,“不着急,我们有的是接触机会。”   洛昙深离开,这次没有在门外停留很久,但肩背在等电梯时塌了塌,显得没什么精神。   单於蜚从监控视频上收回目光,看向翻开的计划书,唇角很轻地勾了勾。   这份计划书其实挑不出什么错,那天开会时,洛昙深和两名专家的应答已经相当完善合理。   起码在国内,明氏能源找不到更好的合作方。   集团内部已经确定,由洛氏对项目提供智能监控支持。   他今日叫洛昙深来,不过是想逗弄少爷一番。   少爷面对他时,总是很紧张,明明能够说清楚的话说着说着就乱了,眉心时不时皱起,眼睫颤抖,偶尔太着急,眼尾还会泛红。   看少爷着急,他难得地感到一分愉悦。   继续逼迫少爷,少爷眼尾的红晕扩散,似乎要发怒,却只能忍住,像个被欺负又不敢反抗的小兽。   他那一分愉悦也随之扩散。   想看少爷窘迫、害怕、紧张,想看少爷暴露一切负面情绪,溃不成军。   不久,合同正式签订。   谢羽逍与有荣焉,约洛昙深喝酒,“深哥,我错了,我当初还说你怕单先生。你哪儿怕了,这么厉害,直接把他明氏给搞定了!”   洛昙深不愿意向外人倒出个中艰辛,一杯杯酒下肚,只觉心中苦涩。   贺岳林得知消息,赶回国内。他若无其事迎接,举手投足与上次见面几无差别。   贺岳林看了他许久,才舒了口气,“小深,你为了洛氏、‘凤皇’不得不与明氏接触,我本来很担心。”   他眼神微动,但很快恢复如常,笑道:“有什么可担心。”   贺岳林没注意到,继续说:“以前的事,确实是你伤害了单於蜚。你这么骄傲的一个人,我担心你因为愧疚,在他面前抬不起头。”   还有一句更严重的话贺岳林没说——被他肆意拿捏。   “怎么会?”洛昙深刻意扬了扬下巴,“我至于吗?过去我做错了,但现在我们是合作关系,他需要我的技术支持,我需要明氏的资金。抬不起头……你想多了。”   “那就好。”贺岳林说:“照顾好自己。”   送走贺岳林,他坐在沙发里出神。   须臾,将自己缩成一团。   他的骄傲是面对旁人的,与单於蜚独处时,他是真的毫无办法。 第93章   冬天到了,原城落下第一场雪。   入夜,洛昙深收拾好三套正装,与一些日常必需品,登上一架私人直升机。   直升机是单於蜚派来的,接他去明氏总部所在的皎城。   皎城与原城之间交通便利,有高铁,也有航班。短短数月间,他已经记不清楚自己在两座城市间往返过多少次。   单於蜚时不时就以各种名目将他叫去皎城,往往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他匆匆出现在总裁办公室,大多数时候不是为了解决工作上的问题,而是供单先生取乐。   偏偏他无法拒绝。   由于明氏能源的无污染项目已经开始运作,原城这边的工作越来越忙,每次接到从皎城来的“召唤”,他要么在跟人开会,要么刚回到酒店,还未来得及歇下。   单於蜚不大占用他的工作时间,但对于压榨他的休息时间,却从不手软。   而他本就没有多少时间用于休息。   很多次,他刚刚离开办公室,就连开好几个小时的车去皎城。到了明氏总部,往往需要在车里缓十来分钟气,才能打起精神,体面地出现在单於蜚面前。   单於蜚也很忙。最常见的情况是他被叫来,却只能等上很久,等到疲倦得难以管理表情,单於蜚才姗姗来迟,欣赏他的失态,然后露出一丝笑意。   单於蜚那种看“玩物”的眼神让他很受伤。   他隐隐觉得,单於蜚在向他暗示什么,但他抓不到缰。   派直升机来接他,这还是头一次。   明氏受邀参加在T国举办的新能源合作开发研讨会,能源子公司的两位副总将带团队出席。   这事本来与他没有关系,秦轩文却早早告诉他,单先生会去,并且希望他也能以项目合作方的身份共同前往。   秦助理会说话,用的词是“希望”,但递到他面前的却是写着他名字的研讨会通行证。   这就是不容他拒绝的意思了。   他一面感到感激,一面又觉得失落。   如此高规格的国际会议,他身为闯荡科技领域的创业者,自然是想参加的。而以“凤皇”目前的资历,根本拿不到入场券。   单於蜚这一举动,显然是帮了他一个大忙。   可他也明白,单於蜚不是真的想帮他,而是在行公事之余,拿他解解闷儿。   洛氏和“凤皇”众人倒是因为他受到研讨会的邀请而颇为高兴。   陈琼宇提前给他订好了机票和酒店,明天,他就将从刚下过第一场雪的原城直飞仍处在灿烂夏日中的T国。   但单於蜚却要他去皎城。   直升机将城市的繁华抛下,一小时后,降落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屋顶停机坪。   秦轩文客气道:“您的房间已经安排好了,请安心休息,明天中午之前,我会来接您去机场。”   面对秦轩文,他倒不至于像站在单於蜚面前那样小心,问:“单先生呢?”   秦轩文别有深意地看着他。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容易使人产生联想。   ——此时是深夜,他被单先生接来酒店,出口的第一句话是“单先生呢”。简直就像被包养的“金丝雀”问“金主”在哪里,可否共度良宵。   而他与单於蜚之间,并不存在包养。   他自觉在脖子上系了一根绳子,主动将绳子的另一端交到单於蜚手上。   当年单於蜚是怎样惯着他,他愿意依样……不,翻倍惯着单於蜚。   次日上午十一点,秦轩文果然来了。他来开后座的车门,在看到坐在车里的人时,喉结轻轻一滑。   单於蜚一身高定西装,正在看一份资料,头也不抬,“进来。”   他原以为后座只有自己一个人,还想着在机场高速上打个盹儿,此时坐在单於蜚身边,五官登时变得格外灵敏,只觉周围全是单於蜚的气息。   可实际上,单於蜚今天连惯用的香水都没有涂。   车平缓前行,后座舒适而宽敞,坐两个人根本不拥挤。   他虚虚靠着车门,背脊绷着,西装熨帖地描摹出他身体的线条。   忽然,单於蜚从资料里抬起目光,“洛先生,你这样坐不累吗?”   他腰部松了些劲,靠在腰枕上。   单於蜚低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开始说公事,“除了能源企业,研讨会也邀请了部分科技公司——当然,都是行业翘楚。明天我有几个会要开,你自己四处看看。‘凤皇’既然要涅槃,在机会面前就不要太拘束。”   他点头,觉得这话有些一语双关的意思。   但单於蜚显然不准备解释,又将他晾在一旁。   他想找些话说,犹豫了半天,问:“那到了T国,我可以自己做安排?”   单於蜚看向他,好似正在汲取他的生动表情。   他被看得不自在,轻咳两声,摸了摸发热的耳垂。   “你得跟着我。”单於蜚说,“通行证是明氏为你拿到的,你等于是明氏的人。”   “那你刚才还说明天我自己四处看看。”   “你四处看看——这本就在我的安排之中。”   他回看单於蜚,本来还想说多两句,但一接触到那种看“玩物”的目光,心里就又酸又胀。   见他不做声了,单於蜚又道:“晚宴你也要出席。你应该很适应那种场合吧?”   他“嗯”了一声,转头看窗外乏善可陈的景色。   司机对后座的低语充耳不闻,秦轩文却听得竖起耳朵。   他无法不感到好奇。   早在明氏还在上一辈人的掌控之下时,他就陪在单先生身边了,看着单先生从海外杀回原城,成为明氏的主宰。   单先生沉默冷清,对谁都没有兴趣,遇到任何事,都波澜不惊。   ——并非是装出来的波澜不惊,而是发自内心不在意。   捉弄人这种事简直不可能发生在单先生身上。   而自从洛昙深出现,单先生就变了,好似一个不知玩乐为何物的人忽然找到了称手的玩具。   刚才那样的对话,其实毫无意义。   若放在以前,单先生也许一句都懒得接,但这回,不仅接了,还接得颇有兴致。   他不由得在后视镜里看了看洛昙深。   洛昙深没注意到自己正被秦轩文打量,他的所有注意力都集结在单於蜚身上。单於蜚有个轻微动作,他都忍不住偷瞄一眼。   下车时单於蜚没等他,他跟在后面,刻意挺胸抬头,在机场经过一面玻璃墙时,又觉得自己的姿势相当可笑。   飞行五个小时,终于到了四季如夏的T国。   明氏能源的几位高管已经在两天前到达,入住主办方安排的酒店,陈琼宇给他订的也是那座酒店,秦轩文却告诉他,单先生另有安排。   车在海风里飞驰,停在离研讨会会场有半小时车程的度假别墅区。   出发之前,他当真不知,将会和单於蜚住在同一栋别墅里。   研讨会明天才正式开始,他总是睡眠不足,摒去那些不合时宜的想法,草草填饱肚子,就想回房间休息。   单於蜚不让他如愿,将他叫到别墅外的花藤下,问一些人工智能运用于能源领域的专业问题。   花藤周围缠着数不清的小灯泡,他在光明中无处遁形,只得强打精神,坐下向单於蜚讲解。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醒来时,玻璃桌对面已经没有人了,海水翻涌的震撼声响近在耳边。   半夜风凉,即便是T国这样的地方,夜里吹太久的海风仍会感到冷。他动了动发木的手脚,摁亮手机,才发现已是凌晨两点。   单於蜚没有叫醒他,将他扔在这里。   他将手拢到嘴边,呵了会儿热气,这才站起来,向别墅里走去。   单於蜚没有睡,站在窗边,看着黑夜下的大海。   刚才洛昙深的反应实在是有趣,明明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还挺着腰杆回答他那些一拍脑门想出来的问题。   洛昙深也许根本没意识到,问题本身就很扯淡。   灯光下,洛昙深脑袋一点一点的,眼皮也不断合拢,想打哈欠,但也许是因为觉得不雅,只得捂着嘴慢慢将倦气吐出。   然后眼尾就变得又红又潮。   长途飞行,他本来很累,但洛昙深这模样几乎将他的倦意都赶走了。   比浓茶与黑咖啡更管用。   他忍不住多捉弄洛昙深一会儿,直到这少爷话说一半,就趴倒在桌上。   他看了会儿,眼神渐冷,起身离开。   研讨会热闹非凡,洛昙深与部分科技企业的管理者交换了信息,甚至达成一项口头协议,一整天下来受益匪浅。   这样的“福利”,确实是单於蜚给予他的。   晚宴时,他穿着庄重的西装,睿智灵活又不失贵气地与旁人寒暄社交,忽感到一道视线停在自己身后,转身就与单於蜚四目相对。   “少爷。”单於蜚这么叫他。   他条件反射皱起眉。   “不喜欢这个称呼?”单於蜚不紧不慢地说:“我以前怎么叫你?”   这问题让他无从回答。   最初,单於蜚像旁人一样叫他“洛先生”,在一起后,交流直接省略了称呼。   “那你怎么叫我?”单於蜚又道:“答应帮我想起来,你总不能一问三不知吧?”   他握着酒杯,“弟弟”二字近在唇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这样甜蜜的称呼,他不想在单於蜚轻视的目光中说出来。   “宝贝儿。”最后,他轻声说。   单於蜚发出一声轻笑,在他耳边道:“像你这样的少爷能说出来的话。”   他心脏都抓紧了,再怎么迟钝也听得出潜台词——你这样的少爷,轻浮,虚伪,热衷玩弄感情。   一直忍耐着的委屈与酸涩一下子涌了起来,肢体动作快过意识,当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扯住了单於蜚的西装衣摆,眼中浮上酒色,抿着的唇颤得厉害。   “不是。”   单於蜚看了他一会儿,将他的手拍开,像昨天夜里一般,再次将他丢在原地。 第94章   “先生。”秦轩文来到单於蜚身边,眼神指向洛昙深所在的地方。   单於蜚随之看去。   出席晚宴的要么是企业高管,要么是政界要人,名流成群,相谈甚欢,就算是不喜欢这种场合的人,既然来了,也会拿出几分礼仪,客气周旋。   而洛昙深却坐在之前被丢下的地方,端着酒杯,时不时喝上一小口,不与任何人答话。   社交场合讲究“你来我往”,他一个微不足道的嘉宾闷声闷气坐在那里,不主动与人攀谈,自然不会有人靠近他。   从侧面看去,他的模样有些落寞。   “不用管他。”单於蜚不为所动。   秦轩文又看了看洛昙深,识趣道:“是,先生。”   明氏能源是研讨会邀请的重要企业之一,单於蜚与子公司的副总一同参会出乎很多人的意料。晚宴上,单於蜚成了被重点关照的贵客,不断有人上前交谈、攀关系。   应付一晚上,不可谓不累。   宴会快结束时,洛昙深离开那一方小角落,向他走来。   他瞥了一眼,见洛昙深面颊和眼尾都染着一抹红——大概是酒精的功劳。   洛昙深不说话,他也不搭理,两人隔着一段不亲不疏的距离,直到深夜离场。   腥咸的海风从车窗灌进来,洛昙深精心打理过的头发被吹乱了,脸上的灼热也褪去大半。   回别墅的路上,他自始至终没看单於蜚,视线陷落在黑沉沉的夜幕里。   别墅很大,他住在三楼,单於蜚住二楼,如果故意,完全能够一整天不打照面。   单於蜚似乎不打算再理他,下车后径直往二楼走去。   他在车里坐了一会儿,想起以前在处理明昭迟的时候,他也总是晾着单於蜚。只有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心情好了,才给一颗糖。   而单於蜚总会在他需要的时候出现。   比如他一时兴起,开车去摩托厂家属区,要吃错过的红糖冰汤圆,单於蜚就现熬红糖,现找原料给他做。   “洛先生。”司机提醒道:“困的话就回屋歇息吧。”   他回过神来,下车之后没有立即回别墅,而是在沙滩上散步。   迎面而来的风将他的头发吹得更乱了。   心也更乱了。   晚宴上如潮翻涌的委屈与酸涩此时更加澎湃,纷乱的心绪与作恶的酒精又酝酿出另一种冲动。   他本就是任性妄为的,单於蜚当年又纵容、助长了他的任性妄为。   他深呼吸了好几口,告诉自己——不行,这样不行。   可是越是如此,那股冲动就越是难以遏制。   单於蜚洗过澡,正在主持一场视频会议。   秦轩文进屋放宵夜,似乎有话要说,见他正在忙,只好等在一旁。   会议耗时不长,他合上笔记本,问:“什么事?”   “刚才本来想跟您说,洛先生去海边,一直没回来。”秦轩文笑了笑,“不过刚才已经回来了。”   他不以为意,“这种事就不用每一件都告诉我了。”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时疾时缓,听上去不太正常。   不久,敲门声响起。   “单先生。”是洛昙深的声音。   秦轩文一觊单於蜚的眼色,走去门边,打开门。   洛昙深显然没想到开门的会是他,双眼倏地睁大。   秦轩文虽然不是原城本地人,近三年才跟随单於蜚回到国内,但前阵子调查洛昙深,也算是了解到这位少爷当年的风流。   不得不承认,洛昙深是真的有风流的资本。即便现在已年过三十,相貌还是俊美至极,此时眼中含着一分失措,更是惹人怜惜。   “先生在里面。”秦轩文侧身让开,随后关上门。   门虽然合上了,但窗户是开着的,房间里隐约听得见海潮的歌声。   洛昙深沐浴过了,头发半干,毫无章法地支楞着。   他本该穿睡衣,却偏偏套了件衬衣,下面着一条西装裤。   衬衣的扣子解开了上面三颗。   单於蜚沉默地看着他。   他早已被冲动搅晕了头脑,走到单於蜚跟前,看进单於蜚的瞳仁。   许久,单於蜚捏住他的下巴,“喝醉了?”   “没有。”他眼中荡漾,顷刻间漫起水雾。   单於蜚看了他好一会儿,放开他,坐在窗边的沙发上。   他心脏跳得极快,唇角有些发颤,“你想知道我们以前在一起时总是做什么吗?”   单於蜚眯了眯眼,“以前问你怎么不说?”   “今天我有心情。”他走过去,俯视单於蜚,眼尾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变成更艳丽的桃色。   单於蜚看着他蹲下,没有阻止他。   ……   他从未给任何人做过这种事,手攀上面前的睡袍时不经意地颤了两下。   “会很舒服。”他抬起头,隔着布料握住沉睡中的性器,既兴奋又紧张,担心单於蜚一把将他推开。   单於蜚眼中没有异样的神采,似乎也不打算让他停下。   他长吸一口气,手指动了起来,自我催眠似的哄着:“会很舒服的,相信我。”   因为当年,你也是这样宠着我。   睡袍下的性器在抚慰中渐渐醒来,他又看了单於蜚一眼,慢慢将睡袍掀开。   黑色的内裤已经被高高顶起,他俯下身去,用嘴唇碰了碰。   单於蜚终于有了动作——抬手,扶住他的后颈。   他蹲不住,索性跪在地毯上,凑得更近,生涩地舔吻。   一颗心快要从胸腔里炸裂出来。   布料终归是碍事的,他想用牙齿去咬内裤沿,试了几次却做不好,只得动手,将内裤褪了下去。   完全勃起的性器近在眼前,他重复着抿唇的动作,埋下头去,小心翼翼地含住前端。   单於蜚的手指在他后颈摩挲,掀起的酥麻像是钻进了他的皮肤,浸入脊椎。   他舔着前端,舌头在前端下方的敏感地带探索,双手握着茎身与囊袋,轻轻地套弄。   对他来说,这似乎是一件很艰难的工作。舔了一会儿,他停下来歇了片刻,含着囊袋从下往上吮吸,直到再次含住前端,然后缓慢地往深处吞。   性器进入喉咙,激烈的呕吐感令他浑身发颤,本能地想要吐出来。   可扶在后颈上的手恰到好处地加重了力道,将他按住。   他挣扎不了,只能竭尽所能适应。   喉咙紧缩的快感显然取悦了单於蜚,他立即感到,单於蜚开始在他嘴里小幅度地抽插。   他难受得要命,被动地接受,努力配合性器的进出。   不久,单於蜚站了起来,手指插进他的发间,他被迫扬起脸,望着正在操他嘴的男人。   男人眼里依然是冷漠的,在他嘴里挺送。   他抱着男人的小腿,视线越来越模糊,眼泪从殷红的眼尾淌出,一发不可收拾。   最后,男人释放在他嘴里,他被呛得接连咳嗦,脸上的泪水与精液混在一起。   他伏在地毯上喘息。   刚才的一场口交将他的欲望彻底激发起来,西装裤早已被顶起,最里面的一片布料已经湿淋不已。   他迫切地需要性爱,想被占有,想被贯穿。   这些年里,他压抑着自己的欲望,最难受时也不过是用手解决。   可今天,他真的忍不住了。   如果面前有一面镜子,他也许会羞愧难当——因为此时的他衣衫不整,形容极其狼狈。   ……   单於蜚已经整理好睡袍,仿佛刚才的事不曾发生过。   他抓住单於蜚的衣摆,眼中潮湿,渴求地望着单於蜚。   单於蜚与他对视半分钟,将衣摆从他手中抽了回来,“你回去吧。”   他猛然清醒。   二楼到三楼的一段路,他双目无神地走着。   喉咙很难受,嘴角也破了,口腔里弥漫着血的腥味。   他捶了捶自己的胸口,抬起手臂,擦掉泪水。   这动作,令他看上去像个被狠狠欺负了的流浪汉。   房间里安静下来,海浪的声音愈加响亮。   单於蜚喝下一杯凉水,眼中终于有了起伏。   同样的事,萧笙宁也为他做过,并且不止一次。   与萧笙宁相比,洛昙深就像个尚未入门的初学者。   但萧笙宁再怎么卖力,他也毫无触动。而刚才,看着洛昙深湿漉的眼睛,和眼尾那一片红,他忽然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征服欲、占有欲。   甚至是……惩罚欲。   他从不在萧笙宁伏下的时候按住萧笙宁的后脑,亦会及时撤离。   这是基本的礼貌。   萧笙宁还拿这事嘲笑过他。   而面对洛昙深,他的礼貌与修养不见了。   有一瞬间,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弄脏满眼泪水的少爷。   少爷真的被他弄脏了。   他在海风里闭上眼,空荡荡的心里史无前例地有了实质,有了重量。 第95章   研讨会为期一周,重头戏都在前三日。   第二天,明氏有一场发布会,单於蜚上台致辞。   洛昙深失眠整宿,眼下青肿明显,戴着口罩坐在发布会后排,周身好似散发着一片阴郁的黑雾。   喉咙还是有些不适,不过已经没有大碍,但破裂的唇角一时半会儿好不了,早上起来喝粥时伤口还被烫了一下。他向来怕痛,立即皱起眉,轻轻“嘶”了一声。   当时单於蜚刚好来到餐厅,目光停在他脸上,显然看到了他通红的唇角。两秒后,混不在意地坐下用餐。   他下意识扁嘴,想起夜里做的事,顿感羞赧,只得别开视线,不再看单於蜚。   出门之前,他换上带来的西装,在镜子前照了好一会儿,眉心紧锁,翻出一个黑色口罩戴上。   这口罩还是陈琼宇给他准备的,目的是在不愿意面对媒体摄像头时遮一遮脸。   “你也许是唯一一个戴口罩去会场的人。”上车时,单於蜚如此说。   他耳根一下热了起来,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还不是被你弄伤的。”   “什么?”单於蜚问。   他摇头,假模假样在平板上翻看今天的会议流程。   发布会不长,记者的问题交由能源子公司的负责人回答,单於蜚离场后,他也离开座位。   戴着口罩不便与人交流,他无法像昨天一样轻松自在。熬到中午,发现在大庭广众下进食也是个烦心的问题。   只要摘下口罩,别人就会看到他的伤。   发布会后,明氏在酒店设席,他没去,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待着。   单於蜚没差人来叫他。   其实他已经挺久没正常进食了,昨晚的宴会光顾着喝酒,今天早上的粥只喝了一小口,自打被单於蜚看了一眼,就没了胃口,现在腹中空空,却是早已饿过头,肠胃没了感觉。   他渐渐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了。   昨天他已经做到那种程度,单於蜚仍然不碰他,冷着脸让他走。   这是不是说明,单於蜚对他连生理上的感觉都没有了?   “在这里干什么?”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正是他此时肖想着的人。   他转过身,对上单於蜚漆黑的眸子,“单先生。”   单於蜚靠近,抬手,手指停在他脸颊边。   他条件反射往旁边躲了躲。   单於蜚低笑,勾住口罩的挂带,不由分说扯了下来。   他皮肤白皙,也许是天生丽质,也许因为二十来岁时精于保养,这几年虽然疲惫操劳,接连熬夜之后皮肤状态很差,但只要稍加休整,涂一些护肤品,很快又会漂亮回来。   他的脸,担得起“完美”两个字。   所以唇角那泛红的伤就格外显眼。   他抿着唇,想将伤处藏起来。   单於蜚却托着他的下巴,拇指摸了摸那小伤。   这动作本不情色,但昨晚他们才做过那样的事,他尾椎突然涌起一阵麻意,顺着脊椎直冲大脑,刺激着神经。   他竟是伸出舌头,舔了舔单於蜚的拇指。   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时,他猛然退开,羞恼不已,“我只是……”   单於蜚却仍是从容的,将他逼得再次后退,“只是肚子饿了,见什么都想吃?”   他惊讶,“你!”   单於蜚一笑,欣赏了一会儿他的不安与羞耻,又走了。   他半天才缓过劲来,将口罩重新戴上,无奈地揉着眼窝。   单於蜚似乎对捉弄他这件事相当着迷。   已经很多次了,他明明可以表现得云淡风轻,但真与单於蜚对上,却很快就会败下阵来。   这种不上不下的感觉很虚,就像走在一条迷雾重重的路上,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更不知道余下还要走多远,也像浮在空中,脚步踩不到实处。   见单於蜚离开,他内心其实抱了一丝希望,盼着单於蜚知道他不方便去人多的地方进食,之后会让秦轩文送些食物过来。   但单於蜚走了便走了,跟逗完路边一只小狗没有分别。   第二日没有晚宴,倒是有晚场活动。因为刚召开过发布会,明氏能源的高管们全留在会场。他一早就看过晚场的安排,没有值得“凤皇”借鉴参考的项目,加之低血糖带来的晕眩感,迫切地想要回到别墅。   可单於蜚没有回去的意思,他也只能硬撑着。   会场灯光本就明亮,打的又是科技牌,刺眼的光不断晃动,若不是胃中没有东西,他简直要被晃得吐出来。   “先生,洛先生似乎遇到一些麻烦。”身为第一助理,秦轩文必须注意到一切被单於蜚忽略的人和事。   极具现代感的光线下,洛昙深的皮肤被照得苍白剔透。   研讨会规格很高,但除了首日,其余时间都有不懂能源亦不懂科技的权贵子弟混迹其中凑热闹。   洛昙深并不知道自己昨天就被盯上了。   一个二十多岁的卷发男子挡在他面前,既要与他交换名片,又想请教他人工智能上的问题。   他尚未成年就被贺岳林带着出入声色场所,这卷毛的意图他再清楚不过。   他冷冷地斜了对方一眼,不愿搭理。   卷毛却不让他走,一定要让他讲讲对AI的见解。   同样的问题,若是单於蜚问,他讲个一天一夜也没问题,但对着其他人,他根本摆不出好脸色。   但这显然不是动粗撂面子的场合,卷毛是科技巨头家的公子,他开罪不起。   “抱歉。”他维持着应有的礼仪,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却忘了脸上还戴着口罩,而唇角的笑并没有蔓延到眼中。   在卷毛看来,他这声冰冷的“抱歉”充满挑衅。   “T国四季如夏,为什么戴口罩?”卷毛看着人模人样,目光却很是猥琐,伸手就想扯他的口罩。   他眼疾手快,毫不留情地打开。   卷毛大约没有被人忤逆过,立马动了怒。周围看好戏的纨绔也围了上来,吹着口哨,等卷毛收拾这不知好歹的“小老板”。   被卷毛贪婪的双眼盯着,他倍感恶心,十指捏紧又松开,恨不得一拳招呼上去。   如果是在多年前,卷毛早就趴在他脚下求饶了。从来只有他调戏别人的份,哪里轮得到这种货色骑在他头上。   但现下肩上有了责任,不再是为所欲为的年纪,况且他的通行证是明氏给办的,他不能随便将麻烦引去明氏。   如此情形,竟有些进退维谷。   卷毛再一次抬起手,眼看就要碰到他的口罩。他终于没憋住,挥手就是一记耳光。   但意料之中的响声并未响起。   他的手腕被人擒住,而口罩亦好好挂在他脸上。   捉住他手腕的是单於蜚,笑着控制住卷毛的是秦轩文。   见到单於蜚的一刻,他卯着的劲顿时就散了,手腕仿佛成了一个支点,将他快要垮掉的情绪重新撑了起来。   卷毛再嚣张,也是有眼力见儿的。敢欺负名不见经传的“小老板”,却不敢动鼎鼎大名的明氏掌权人。   “单,单先生。”卷毛局促地笑了笑,“您也在呢。”   单於蜚根本不看他,蹙眉盯着洛昙深。   秦轩文松开他,还向他客气微笑。   刚才还闹哄哄的纨绔们立马倒戈,不再想看卷毛调戏“小老板”,只想看单先生教训卷毛。   权力与金钱的世界,大抵如此。   单於蜚最不屑一顾的就是这种没有本事的少爷,秦轩文很有眼色地将卷毛打发走。   洛昙深血气上涌了好一阵,浑身充满揍人的欲望,这下气都泄了,只觉得发虚。   单於蜚将他的手松开,他却贪恋那份触感,反手抓住了单於蜚的手背。   单於蜚视线向下,继而审视着他。   他脾气上来,不肯放手,还提要求,“我想回去了。”   晚场活动正进行到高潮,这个要求有些过分。   单於蜚扯住他口罩的下端,作势要用力。   他有点紧张,生怕单於蜚将口罩扯下来。   “你还真是少爷脾气。”单於蜚似乎很喜欢用“少爷”来刺激他,“这种场合,想扇人就扇。”   “我……”他想争辩,想说那个人太恶心,可看着单於蜚那双波澜不惊的眼,到嘴边的话通通说不出去。   “那我现在将口罩摘下来,你会扇我吗?”单於蜚问。   他知道,单於蜚一定不会做这种事,问这样的问题不过是想看他为难,看他着急。   “你不会。”他说。   单於蜚眼睫很轻地一颤,旋即松开手指,让他一边待着去。   他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二十岁时的“弟弟”——睫毛浓密,眨眼的时候,眼睫的阴影将瞳仁里的眷恋剪得细碎,像夏天的光点一般。   活动继续进行,被刚才的插曲一搅,再也没有哪家纨绔敢靠近他。   单於蜚到底没有纵容的心思,直到一切都结束,才发现他端正地坐在座位上,睡着了。   “先生,是您来,还是我来?”秦轩文问得古怪,问完自己都笑了起来。   单於蜚挑眉,“抱他?”   “洛先生太累了。”   单於蜚垂眼,向睡着的人伸出手。   秦轩文前一秒还在想单先生也有体贴的一面,下一秒就见单先生手掌压在洛昙深头上,用力揉了两下。   洛昙深顿时惊醒。   “回去了。”单於蜚淡淡地说。   洛昙深闻言站起来,起身太快,眼前忽然一黑。   单於蜚扶在他腰上。   他侧过脸,迫切想要在单於蜚脸上寻到一丝异样,却还是失败了。   回程途中,他看见秦轩文将手机拿给单於蜚,而单於蜚瞥了一眼上面的消息,面色顿时阴沉下去。   他心中一跳,升起几分不好的预感。 第96章   明昭迟当年坐牢是因为谋杀,如今将牢底坐穿却是因为明氏易主。   前与洛昙深有关,后与单於蜚有关。   原城传来消息,明昭迟申请假释,监狱方面有所疏漏,人出去就不见了。   回到别墅后,单於蜚一改前两日的闲适,将秦轩文叫到书房,短时间内打了十来个国际长途。   洛昙深只知道国内出事了,一时却猜不到是什么事,在连接二楼与三楼的楼梯边站了一会儿,回到自己卧室,给陈琼宇打电话。   国内已是凌晨,叫醒一位熟睡的女性很不绅士,但他想立即了解到底出什么事了。   “明氏没怎样啊。”陈琼宇并未因为被吵醒而不开心,一边回忆还一边打开笔记本,“网上也没有什么风吹草动。”   他还是不放心。   单於蜚在车上的反应明显不寻常。如果只是正常的商业冲突,新闻早就踢爆了。即便是暗箱操作,应该也能查到蛛丝马迹。   但现在,一切风平浪静。   他不安地在房间里踱步,眉间紧锁,突然眼色一凛,一个清晰的名字,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脑中。   明昭迟。   自从与贺岳林联手将明昭迟送入监狱,他已经有快八年时间没见过这个行事荒唐的纨绔了。   当时由于明氏的活动,明昭迟其实只被判了五年,但三年前明氏的动荡里,多位明家人入狱,明昭迟又担上了涉黑等罪名。   单於蜚软禁了“老子”,又囚禁了“儿子”。   明昭迟必然恨之入骨。   他不禁想,是明昭迟在监狱里出事了吗?   死了?还是跑了?   如果是跑了,明昭迟想干什么?   越想心里越不踏实,再走几步,手脚竟是跟着发软。   他单手撑在桌沿上,另一只手扶住额头,以为只是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低血糖造成头晕体乏。   缓了一会儿,他开门往楼下走去,想让人弄点宵夜。   但佣人们全都睡下了。   即便在G国打拼过,他会做的菜也极少,只能煮一些料理好的方便食品,唯一会的是单於蜚当年给他做的红糖冰汤圆。   冰箱里,居然有冷冻糯米汤圆,但红糖和别的配料就没有了。   他打着哈欠,将汤圆倒进小锅里,没多久煮好,实在是饿了,忙着吃,一下子就被烫了舌头。   “你在干什么?”不知何时,单於蜚已经从二楼下来,站在厨房门边。   他吓一跳,放下瓷碗,转身看着单於蜚。   因为被烫到了,他的嘴唇娇红水润,十足惹眼。   单於蜚走近,看了看案台上的东西,“吃汤圆?”   “白天没吃东西。”他如实交代,“有点饿。”   单於蜚拿起碗里的勺子,随手搅了搅,“就这么吃?”   他心中澎湃,“没找到红糖。”   “嗯?”单於蜚似乎很不解,“红糖?糯米汤圆不都是配醪糟吗?”   如果说刚才他的心情像冲至最高点,然后怦然绽放的烟花,此时就像烟花消散时零落的光点。   稀稀落落,溶于黑暗。   单於蜚将红糖冰汤圆都忘了。   “也可以配红糖。”他听见自己用很轻的声音说。   “是吗?”   “我可以给你做。”他抬头,目光恳切,“红糖熬化,和冰块一起浇在煮好的汤圆上,再配上花生碎、玫瑰酱、小糍粑、莲子、银耳、绿豆……”   单於蜚平静地与他对视,片刻,却道:“我不喜欢那种甜腻的东西。”   他像在悬崖上一脚踩空。   “你慢用。”说完,单於蜚又看了寡淡的汤圆一眼,离开厨房。   他望着单於蜚的背影,心脏在嶙峋怪石间滚过,被磕出道道血痕。   单於蜚忘记了,但他能够给单於蜚做。   最害怕的是,单於蜚不喜欢,不需要。   不喜欢红糖冰汤圆,也不需要他这个薄情寡义的前任情人。   他想要给出自己的爱与关心,用仅有的材料给单於蜚做一碗白糖或者不管什么糖的冰汤圆,再问问国内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和明昭迟有关,自己能不能帮忙。   但单於蜚连机会都不给他。   他存在的价值,仅仅是供单於蜚逗弄。   许久,他缓缓垂下头。   碗里的汤圆已经凉了、坨了。   他舀起来,匆匆往嘴里赶,动作近乎粗暴,连唇角的伤口又破开了也浑然不顾。   忽又想起当年在监控视频里看到的画面。   那时的单於蜚像他一样,孤单地吃完了坨成一团的汤圆。   回屋的路上,他仍感到晕眩。   按说这很不应该,之前的头晕是低血糖引起的,现在已经进食,不该还觉得难受。   他扶着栏杆的把手,脚步越来越虚,不管怎样闭眼、甩头,都看不清眼前的事物。   他张了张嘴,喉咙一阵刺痛,竟是一个音节也发不出。   倒下的时候,他向单於蜚的房门徒劳地伸出手,无声地喊道:“救……救我……”   眼睛仿佛被蒙上一片黑纱,死亡降临,拦在他的手与那扇门之间。   再次睁开眼,已经在皎城最好的医院。   陈琼宇面容憔悴,长出一口气,来不及问他感觉如何,连忙叫来医生。   他有些懵,停转许久的大脑重新开始运转,像一台断电之后各项数据归零的机器。   依稀记得因为低血糖晕倒,最后一个画面是单於蜚紧闭的房门。   医生检查了各项指标,见他眼神呆愣,向陈琼宇解释道:“患者晕迷过久,现在的情况是正常的,不用担心。”   “我……”他甚至觉得自己舌头都不灵光了,“我晕了很久?”   “一个星期!”陈琼宇在“凤皇”是出了名的干练,此时却满眼心痛,“如果再晚一些送医,恐怕……”   他慢慢得知,自己那晚晕倒,并不是因为低血糖,而是被T国本土毒虫叮咬,染上了一种罕见病症。   若换一个人,被叮咬也许不会像他这样。但他长期积劳,免疫力急剧下降,身体抵抗不了病毒的入侵。   T国每年都有人因为这种病丧生,多因治疗不及时。   而他在走廊上躺了大半夜,直到快天亮,才被起来准备早餐的佣人发现。紧急送医之后,连医生都说情况危急,回天乏术。   T国是非法移植的天堂,但其他医疗却非常一般。   大约是见他就要一命呜呼,单於蜚当天就雇了私人医疗航班,将他送回国。   “醒了就好。”陈琼宇抹了抹眼泪,“医生说你醒了就能吃东西。一周没进食了,想吃什么,我给你弄。”   他发了一会儿愣,问:“单先生来过吗?”   闯过生死关,最在意的居然是单於蜚是否来看过他。   陈琼宇道:“单先生很忙。”   被子下,他的手指轻轻捏在一起,闭眼遮住眼中的失落,“嗯,我知道了。”   “先生,医院那边来了消息,洛先生已经无碍了。”一场会议结束,秦轩文紧步跟在单於蜚身边,迅速汇报。   单於蜚反应不大,“嗯。”   “如果您要去探望他,我现在就调整工作安排。”   “不必。”几句话的时间,单於蜚已经回到办公室。   秦轩文正要向他汇报别的事,他突然打断,“你吃过红糖冰汤圆吗?”   即便是反应极快的秦助理,此时也有些诧异。   单先生对食物没有特殊偏好,别的总裁喝咖啡对配比的要求非常高,单先生是既能喝黑咖啡,又能喝几乎没有苦味的拿铁。   说白了,就是不在意。   单先生从来没有主动提及过任何餐食。   “刚回国时吃过。”秦轩文说:“您想尝尝?”   “好吃吗?”   秦轩文更诧异了,“夏天吃比较解暑。”   单於蜚若有所思地点头,不再问。   在T国待的最后一夜,洛昙深提到红糖冰汤圆。   对这种花里胡哨的食物,他没有一丁点儿兴趣。   但这段时间,“红糖冰汤圆”居然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或许是因为洛昙深命悬一线。   洛昙深是什么时候倒在他门外的,他并不清楚。那天是研讨会的第三天,按理说,他应该继续留在T国——身为明氏的主人,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解读。而明昭迟突然失踪,国内势必有变故,他必须立即回到明氏。前一天夜里,他与团队紧急商议,一边寻找明昭迟,一边密切注意明靖琛。   但行动再周密,手下再可靠,也比不上他亲自回国坐镇。   洛昙深突如其来的病给了他理由。   那趟医疗航班名义上是送洛昙深接受治疗,更重要的意义却是送他归国。   一周以来,明昭迟虽然还未找到,但明靖琛被他转移到一个更隐蔽的地方,其他蠢蠢欲动的明氏“老臣”也消停下去。这对明氏父子不大可能再搅出什么水花。   这一切,居然多亏了洛昙深。   看洛昙深倒在地上,面无血色,后来听T国的医生说洛昙深也许活不了了,他心里的确有些波动,却不至于百忙之中抽空去探望。   不过红糖冰汤圆的滋味,倒是想尝一尝。   洛昙深康复出院,离开皎城之前,于情于理都该去明氏道一声谢。   单於蜚什么都不缺,但他也不想两手空空。   思索再三,他在酒店里亲自做了一份热的红糖汤圆。   单於蜚说不爱甜腻,他便只加了很少的红糖,其他配料倒是很足。   他已经是明氏的常客,上到顶楼,见迎面走来一名文质彬彬的男人。   男人也看到了他,冲他友善地笑了笑,旋即朝电梯走去。   直觉也好,感应也好,他几乎是登时,就明白到这男人与单於蜚有过肌肤之亲。 第97章   萧笙宁带学生来皎城实习,打算顺道看看单於蜚。   明氏总部建在皎城最繁华的地方,算皎城的地标建筑之一。   很多旅行网红博主说,在明氏总部的顶楼,能够看到整个皎城最美丽壮观的日落。   但传说只是传说,毕竟单於蜚的领地并非谁都能“打卡”。   萧笙宁想去看看——赶不上日落也没关系,好歹满足一下好奇心。   与单於蜚当了快三年的“伴儿”,他很少靠近明氏总部,担心被人识穿,影响钟爱的教书事业。   如今与单於蜚“散伙”,心里没了顾虑,才以朋友的身份要求来个“总裁办公室观光游”。   单於蜚应允。   现在哪个景点都收门票,他开玩笑,说不好意思白来,问单於蜚想要什么礼物。   “不用。”单於蜚说。   “你再想想呢?知道你什么都不缺,但咱们得讲‘礼尚往来’对不对?”他坚持,“我一定得送你一样东西,换你办公室的参观资格。”   单於蜚在电话里顿了好一会儿,敷衍道:“红糖冰汤圆。”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堂堂明氏掌权人,居然跟他要一碗红糖冰汤圆。   现在是冬天,大街小巷的甜品店卖的都是热食,他还专程给秦轩文打了个电话,问单先生怎么回事。   秦轩文似乎有点无奈,说单先生可能最近馋红糖冰汤圆。   他跑了好几家甜品店,最后在一家酒店打包了一份做得相当精致考究的红糖热汤圆。   单於蜚看了一眼,连勺子都没动,“怎么是热的?”   “这个季节我哪儿找冰汤圆去。”他走去窗边,看着一整座匍匐的城市,笑道:“你这地方真是名不虚传。”   单於蜚惜字如金,没多少话说。他过足了眼瘾,也到了与学生约好见面的时间,离开之前往桌上瞄了一眼,见汤圆还原封不动地摆在桌上。   真浪费——他心里笑。   从办公室出来,他遇见了一名男子。   第一眼,他没认出对方是谁,以为是明氏的员工,于是礼貌地笑了笑。   那人神情戒备,对他似乎有几分敌意,但眼中流露出的却不是怨愤,而是失落。   直到进入电梯,他才想起,那是曾经在原城大名鼎鼎的洛氏少爷。   他对洛昙深有印象——这样有钱有势的美人,让人忽视都难。但洛昙深当年应该没有注意过他。   他按下电梯按钮,事不关己地向下沉去。   洛昙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认定擦肩而过的男人和单於蜚上过床。   大约是因为那男人气质特殊,不像会因公务出现在此处。   又或者只是最没有理由的感觉而已。   他站在办公室外,努力让心情平静下来,夸张地牵起唇角,摆出开心、朝气的表情。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拍了下来,而单於蜚正在显示屏前看着他。   勉强将失落压下去后,他才走进办公室。   单於蜚抬眼,看到的是一张因病而过分瘦削的脸。   与萧笙宁那种心无挂碍的潇洒相比,洛昙深伪装出来的朝气简直像伪劣易碎品,一碰就破。   他皱了皱眉,道:“来了。”   “嗯。单先生,多亏你的照顾,我明天回原城,今天带了……”洛昙深话音未落,就看到桌上放着的红糖汤圆。   他提着保温壶和配料盒的手顿在空中,眼中刹时暗淡,费了许多力气才点燃的薪柴被一盆凉水浇灭,薪柴潮了,再也无法燃起。   “带了……”他想说完接下去的话,鼻腔却突然泛酸。   刚才在外面看到那个男人,他都没有像现在这样难过。   红糖冰汤圆是单於蜚亲手给他做的,是他记忆里最甜蜜的味道。   那是属于他的,属于他一个人的!   可是现在,他还没来得及将自己做的红糖汤圆送给单於蜚,已经被别人抢先。   别人也知道,红糖汤圆是特殊的。   那晚在别墅,单於蜚说不喜欢这种甜腻的东西。   既然不喜欢,为什么接受别人送来的?   离开的男人意气风发,是因为很受单於蜚宠爱吗?   桌上那一碗,配料摆得很漂亮,层次分明,一看就花了心思。   自己手里这些又算什么呢?   “带了……”他胸腔震荡,手臂发抖,几乎要失控。   单於蜚坐在办公桌后,目光如常,“带了什么?”   僵在空中的手终于垂了下去,他摇头,轻声说:‘没什么。’   “那你拿的是什么?”   他不想被这样难堪地比较,残留的一丝自尊心令他做了个无比可笑的动作——将保温壶和配料盒藏到身后。   单於蜚的神情几乎是无动于衷的,视线从他的脸转移到他手上,命令道:“拿出来。”   他摇头,向后退,小声说:“不……”   “不?”单於蜚起身,步步逼近,目光就像无形的绳索,将他绑了起来。   他无法挣脱。   单於蜚侧过身,轻而易举拿过他提着的口袋,把保温壶、配料盒、手套、勺子一样一样拿了出来。   他难过极了。   单於蜚打开保温壶,“汤圆?”   他想解释——本来想做冰汤圆,冰的才好吃,但是现在是冬天,热的暖胃,到了夏天,我再给你做冰汤圆。   可那个男人带来的就是热汤圆,而且比他的更加精致。   想必那人早就说过同样的话。   他此时站在这里,简直就像个笑话。   单於蜚合上保温壶的盖子,连配料是什么都没看,兴趣缺缺道:“拿走吧。”   他在心里嘲笑自己,一些打过无数次腹稿的话也忘了说,再次表达谢意后,就提上口袋,惨淡离开。   单於蜚让人将萧笙宁带来的红糖汤圆收拾走,心里泛起稍纵即逝的失望。   他想要的是冰汤圆,萧笙宁买来的却是热汤圆。   原本看到洛昙深提着保温壶前来,他以为那壶里装着的是冰汤圆,揭开一看,仍旧是热汤圆。   期待这种情绪,其实本来就不该有。   多年来,他的人生里只有目标,没有期待。   目标能够靠自己达成,而期待却要寄希望于他人。   他人总是不可靠的。   洛昙深的确与旁人不一样,不仅让他感到有趣,居然还让他体会到“期待”这种情绪。   但他仍旧不明白,自己当年为什么会喜欢上洛昙深,还喜欢到了失忆的地步。   洛昙深似乎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大病一场后,洛昙深明显感觉到力不从心。   医生说,未能及时接受治疗和长时间昏迷给他的身体造成了一些不可逆的影响,正常生活和工作没有问题,但决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拼命。   可他不敢让自己闲下来。一旦没有事做,就不断想起单於蜚,还有那一份被冷落的红糖汤圆。   陈琼宇问过他,为什么出事时明氏的人没有及时将他送去医院,言语里带着几丝怨气。   他没说自己当时就倒在单於蜚门口,内心也不怨单於蜚。   那种情况,怨不得任何人,只是他运气较差而已。   如果单於蜚中途开门,应该不会见死不救。   他渐渐也知道了一些事——那天让单於蜚不悦的消息的确与明昭迟有关。   明昭迟失踪了,明氏或有大动荡,而他“及时”发病,给了单於蜚出其不意回国的机会。   现在,明氏又风平浪静了。   原来单於蜚紧急为他雇来医疗专机,不单单是为了救他一命。   他知道因此失落的自己很小气。   不管怎么说,如果没有那一趟医疗专机,他必然病死在T国。   确实是单於蜚救了他。   可他总是失眠,一遍又一遍地想,当自己被下病危通知书时,单於蜚有没有一丝焦急与心痛。   如果他就这样去了,单於蜚会不会为他感到难过。   他不想单於蜚难过,他带给单於蜚的伤害已经够多了。   可是想到单於蜚也许对他的病危、他的死无动于衷,他又消沉得近乎窒息。   人啊,总是如此矛盾。   好在现在洛氏与明氏合作的项目已经走上正轨,“凤皇”也一切太平,他不至于操心过多的事。   不过大约是殚精竭虑的日子过久了,他始终觉得明昭迟还会出来作乱。   明漱昇手上的黑道力量在三年前被铲除,但难说没有漏网之鱼。明昭迟能瞒天过海失踪,说不定就是这些人策划的。   他们一定会报复单於蜚。   他很害怕。   虽然知道单於蜚比他聪明,一定有所准备,但现在明昭迟在暗,未知的危险因素太多,他简直不敢想象单於蜚被他们伤害。   想要帮单於蜚。但这次回国之后,单於蜚似乎有意疏远他,不给他靠近的机会。   目前原城的项目暂时没有什么紧要事,即便有,陈琼宇也会处理。   他萌生了主动去皎城陪单於蜚的打算。   被拒绝也好,只是满足单於蜚的生理需求也好,怎样都好,他只是想留在单於蜚身边。   如果有个万一……   他起码能够竭尽所能,保护他心爱的“弟弟”。   出发去皎城之前,他受邀回到原城大学,十分凑巧地再次遇到在单於蜚办公室外见到的男人。   这一次,他终于知道了对方的名字与身份。   萧笙宁,应用数学专业的教师。   他实在没忍住,查了查萧笙宁的背景,得知他与单於蜚一同住在栩兰酒店的那一晚,萧笙宁深夜赶到,凌晨离去。   他还记得,那天晚上自己难耐地想着单於蜚自渎,而同一座酒店里,也许是同一个时刻,萧笙宁正与单於蜚……   他摇了摇头,反复告诉自己不要在意不要在意。   可一个人的孤独,两个人的欢愉,那样强烈的对比几乎将他的心撕碎。   走神的时间越来越多,有时回过神来,就觉得有人在跟踪自己。   他回头看着行色匆匆的人群,近乎祈求地希望——明昭迟的消失不是为了伤害单於蜚,而是冲自己而来。 第98章   “萧笙宁?”单於蜚从文件里抬起眼,一瞥坐姿僵硬的洛昙深。   “是。”外面落着雪,洛昙深来得风尘仆仆,羊绒大衣都没脱,手里捧着热气蒸腾的红茶,脸被熏得微红。   单於蜚往后一靠,目似寒水地打量着他。   他将瓷碗捧得更紧,迫使自己迎着单於蜚的视线。   单於蜚总是这样看他,不犀利,不嚣张,看似沉静,可暗含的气势如实质一般将他笼罩。   过了好一阵,单於蜚才开口:“你突然跑来,就是为了打听萧笙宁?”   他尽力稳住,“你先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你和萧笙宁睡过吗?”   单於蜚面色如常,既不因为他的冒犯而蕴怒,也没有一丝不自然。   他情不自禁地向前倾了倾,眼里晃动着激烈的情绪。   单於蜚冷不丁道:“你在生气?”   他肩膀一颤,红茶从瓷碗中溢出,洒在他手上。   他痛得皱眉,连忙将瓷碗放下。   “既生气,又紧张,还害怕。”单於蜚说,“桌上有纸,自己擦。”   他捂着手指,顿感丧气。好不容易撑起的气场被刚才的插曲一搅,似乎又偃旗息鼓了。   单於蜚看着他手忙脚乱地收拾,“你是以什么身份向我提问?”   他有些懵,“什么‘什么身份’?”   单於蜚缓声道:“前任?”   他心口收紧,愈加不安,眼神开始飘,“我只是想确定……”   “确定了,又怎么做?”   他感到自己正在走向一个坑,然后义无反顾地往下跳。   单於蜚不紧不慢地追问,“嗯?”   “我……”他抓紧大衣的衣摆,用力到骨节泛白。   此时和在T国的别墅求欢不同,他没有喝酒,他是清醒的,他经过深思熟虑,才带着一腔孤勇坐在这里。   “我比萧笙宁好。”他后颈早已渗出汗水,喉咙紧得发痛,一双浸满挣扎与渴求的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单於蜚,“萧笙宁能做的,我,我也能。我比他好。”   如此直白的求爱他在来的路上已经默念过多次,但真正对着单於蜚说出来,羞耻心带来的巨大震颤仍是令他五脏六腑绞在了一处。   单於蜚脸上不见丝毫动容,他满身的烈火仿佛遇到了一堵难以逾越的冰墙,冰墙纹丝不动,而烈火渐渐湮灭。   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低下头,“我们做过的,我是怎样,你都知道。”   “我和萧笙宁已经结束了。”单於蜚突然道。   他猛然抬起头,难以置信。   “我和萧笙宁之间,和你想象的不同。”单於蜚又道:“起码,萧笙宁不是我的前任。”   他心跳如雷,犹豫半晌后说:“我可以……”   单於蜚打断,“我也不需要一个现任。”   “我可以帮你。”他急切道:“我不是想和你谈恋爱。”   单於蜚眸光悠悠的,“不想谈恋爱?”   他张开嘴,喉咙却像被堵住一样,发不出声音。   ——我想陪着你,保护你,满足你。   单於蜚起身,走去窗边。   大雪纷飞,城市银装素裹。   “你是开车来的吧。”单於蜚道:“不方便回去就找个酒店住一晚。”   这是逐客的意思了。   他精神有些恍惚,“单先生……”   单於蜚抬手,示意他不用再说。   从顶楼下沉到车库,时间似乎格外漫长,像一颗滚烫的心缓慢坠落。   他坐在驾驶座上,四肢一阵发麻。   其实他知道,不该提到萧笙宁。   从来没有人议论过单先生的私情,他唐突地说出萧笙宁,必然令单於蜚不悦。   可是他忍不住。   即便已经猜到二人是什么关系,还是希望单於蜚亲口告诉他。   但一切都被他搞砸了,单於蜚赶他走,不需要他。   路上湿滑,好在高速还没有封路,他在风雪中疾驰,明明有方向,却像漫无目的。   原城没有下雪,难得地出了回太阳。   洛昙深将车停在路边,去书店买了捧花,向墓园开去。   冬季的暖阳似乎将洛宵聿的笑容照得更加温暖,他看着二十四岁的兄长,心头的酸楚染红了眼眶。   将鲜花放在基座上,他蹲下来,手指轻轻碰触洛宵聿的照片,“哥,我又来看你了。”   这方狭小宁静的天地既是洛宵聿的长眠之处,也是他唯一能够畅所欲言的地方。   “我把洛氏扛起来了,我自己的科技公司也发展得很好。”他说:“我很快就要三十二岁了,哥,你说我算不算得上事业有成?”   “你还在的话,一定会夸我。”   “不过如果你还在,扛起洛氏的就是你了。你一直比我厉害,比我优秀。你在的话……”   阳光照得人眯起眼,他顿了顿,声音带上些许落寞,“哥,跟你说个事,我……我让你失望了。”   “你走的时候,我才十六岁。不理解你,不懂你,想不通你为什么会那样。”   “你让我长大以后不要像你一样,其实我那时候,我那时候在心里觉得你不争气。”   “我想,我当然不会像你一样。我怎么会因为爱上一个人,就将他看做一整个世界呢?怎么会喜怒哀乐都由他说了算呢?怎么会在无数次伤心之后,还眷恋他,舍不得他呢?”   “我怎么会这么懦弱呢?”   他苦笑着捋了捋额发,“哥,我以为我和你不一样。你一生只爱过周谨川一个人,而我……我玩弄过很多人。”   “现在我才发现,在感情面前,我们一模一样。”   “哥,我该怎么办啊?”   天色渐渐阴了下来,当暗云挡住日光,墓园顿时失去生机,黑沉颓丧。   他深呼吸,勉强勾出笑容,像安慰洛宵聿,更像是告诫自己:“不过哥,你不要担心,我在这个世界上有牵挂,我会照顾好自己。”   “我不会寻短见。”   寒冬来扫墓的人不多,停车场没几辆车。他给座驾解了锁,拉开车门时却被沾了满手粘滑。   他皱了皱眉,不知是什么东西,下意识一闻,有一股胶水的味道,很浅,并不刺鼻。   恰好有墓地工作人员经过,他叫来一问,得知刚才有个少年在周围转悠,每辆车都碰了几下,像贼,已经被赶走了。   停车场周围没有洗手的地方,他只得先用纸巾将手指擦干净,过程中又闻了两次。   这东西一定是那个贼手上的,他觉得恶心,开到一家便利店门口,立即买来矿泉水洗干净。   天色已经晚了,回市中心的途中经过摩托厂家属区,他停了下来。   上次遇到了单於蜚,这次一定不会遇到。   心里实在难过,迫切地想要重温过去的时光。   这一片据说很快就要拆迁了,比起夏末时,显得更加安静潦倒。   单家所在的筒子楼已经一盏灯光都没有了,成了空宅。   他有些害怕,在楼下待了很久,还是走了上去。   原城那么大,这个破败的街区居然是为数不多存有他开心记忆的地方。   他推开单家的门,路灯从阳台照进来,客厅并非完全黑暗。   空气里似乎还有旧时的味道,他绷着的神经悄然放松,将门合上,就好像回到了所有变故还没有发生之前。   闭上眼,就看到单於蜚在厨房熬红糖,单於蜚给他端来滚烫的水,单於蜚温柔地将他拥在怀里。   意识好似脱离了身体,自由自在地穿梭在记忆里。   身体仿佛变得有些冷,甚至开始痉挛,可他浑然不觉,直到缓缓侧卧在地板上,也未从这场不该存在的梦里清醒过来。   周围越来越冷,他不听使唤地打着哆嗦,脑海里的画面越来越真实,蜷缩起来的时候,就像单於蜚真的抱着他。   火舌舔着老旧木料上的燃油迅速扩张,热浪一波接着一波,他却只觉得冷,睁不开眼,连骨头都在哆嗦。   单於蜚从衣柜里拿出一张厚厚的棉被,细心地盖在他身上,安抚似的拍着他的背:“这样就不冷了。睡吧,我陪着你。”   他紧紧抓住被角,抓住单於蜚的手,不知为何,眼泪竟然掉了下来,“你别丢下我。”   “怎么会呢?”单於蜚还是二十岁时的模样,俯身亲吻他的额头与眼尾,“你是我的牵挂。”   火在门外熊熊燃烧,几乎就要烧穿门与墙壁。   他却一无所知,贪恋单於蜚的陪伴,紧紧靠在单於蜚的怀里。   单薄的怀抱是那样真实。   火光照亮了一方夜空,筒子楼在经年累月的萧条之后突然绽放巨大的光辉,住在附近的人纷纷驻足观看,几条街道外,消防警笛呼啸云天。   他却什么都听不见,抽搐着,死死拉着被子,双手真正抱着的却是自己蜷起的腿。   摩托厂家属区太旧了,消防车已经赶到,却找不到开进去的路。   看热闹的人们心情轻松雀跃,都说——好在里面早没有人了,烧就烧了吧,反正都要拆。   男人站在人群中,眼中放着诡异的、如愿以偿的光彩。   筒子楼渐渐发出建材迸裂的声响,不断有窗框、栏杆从楼上掉落。   消防队员正在想方设法拓开一条通路,火势越来越盛。   真实的灼热终于驱散了臆想中的严寒,他蹬了好几次腿,在一身的虚汗中茫然清醒。   目光所及,没有二十岁的单於蜚,也没有柔软温暖的棉被。   包围着他的,是足以吞噬一切的火光。 第99章   洛昙深离开之后,单於蜚短暂地出了会儿神。   洛昙深刚才的话引起他几分不快,倒不是因为擅自调查萧笙宁,而是刻意与萧笙宁作对比。   ——“我比他好”什么的。   很明显,洛昙深想要留下来。如果不说那一通话,他其实不介意将洛昙深领回家。   不过理性一些考虑,现在的时机确实不太好。   多事之秋,身边多一个人,就多一丝变数。   他不太想将一枚定时炸弹绑在近处。   片刻,他叫来秦轩文。   “先生。”秦轩文好似知道他将吩咐什么。   “你去一趟原城。”他说:“盯着洛昙深。”   “您的意思是,保护他?”   “明昭迟当年入狱有洛昙深的原因,注意他周围的人,说不定会发现线索。”   秦轩文轻蹙眉心,“您想将洛先生当做诱饵?”   他眉眼冷淡,“这两者之间并不冲突。”   秦轩文颔首。   “去吧。”他摆了摆手,“暂时留在原城。”   “先生,我还想问一句。”秦轩文正色道。   “嗯?”   “您说‘保护他’、‘将他当作诱饵’并不冲突。但万一两者冲突了,我是应当竭力救洛先生,还是暂且不管洛先生?”   他眼色微沉,“你无法自己判断?”   秦轩文问:“我可以自己判断吗?”   他不再应答。   秦轩文恭敬地说:“先生,我明白了。”   洛昙深环顾着四周。意识、感官一点一点聚拢,令人窒息的热浪铺洒在身上,他惊慌不已,捂着口鼻站起来,第一反应是冲出去。   但是门已经彻底烧起来了,根本无路可逃。   “救救我……”他眼里涌出泪水,火光在瞳仁里闪烁,耳边尽是木料被烧裂的声响。   “为什么啊?”他抹着眼泪,被火势节节逼退。死亡就像一张从天而降的大网,将他包裹其中,任由他怎么挣扎,都毫无作用。   火越来越近,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雾,他躬下身子,轻轻唤着单於蜚的名字。   千钧一发,两架消防直升机赶到,水与阻燃物从天而降,筒子楼在巨大的冲击下震颤,仿佛下一秒就将崩塌。   他跌跌撞撞向阳台跑去,那里的火没有熄灭,而消防车在不远处破开了一条通道。   他顾不得形象,嗓音嘶哑地喊叫着,被呛得接连咳嗽,满脸泪水。   又是一波水浇下,似乎有人在焦急地指挥——“先救人!”   火没有熄灭,筒子楼西侧已经开始坍塌。   他急切地往下看了看,此处是三楼,如果跳下去,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高压水柱冲了过来,他猛一避开,听见消防员正在喊:“工程车过来搭梯!三楼够得着!”   又有人喊:“不要跳!相信我们!”   他一转身,看见几乎要烧到后背的大火。   工程梯搭不了这么快,他心急如焚,如果不立即离开,火马上就会攀上他的身体。   他宁可摔死摔残,也不能忍受被火吞噬。   顶上直升机的声响越来越近,火舌乱窜,他不得不抬手遮挡。   一条绳子垂了下来,一位未穿消防制服的男子向他伸出手,大喊道:“来!”   他来不及思索,奋力站上窗台,向那人扑去时紧紧闭上了双眼。   “轰——”   就在他被稳稳抱住之时,身后的筒子楼突然倒塌,火光再次冲天,他后腿传来一阵锥心的疼痛。   直升机在飞出一截距离后,绳索降落。落地的一刻,水流急促袭来,浇灭了咬住他小腿的残火。   他浑身湿透,烟尘如泥泞般覆盖在他身上。   消防队员冲向垮塌的房屋,阻止火势进一步蔓延。   他陷入一种空茫的虚脱中,直到被担架送上救护车,才发现刚刚救下自己的人是秦轩文。   “没事了。”秦轩文一身劲装,与平时西装革履的模样截然不同。   他脑子顿时乱起来,一双眼睁得极大,瞳孔里具是震惊。   秦轩文在这里,那么……   “您小腿被火撩了,也许会留下伤痕。”救护车朝医院疾驰而去,秦轩文说:“抱歉,来得晚了一些。”   他用力摇头,“你怎么会……”   “嗯?”秦轩文笑着看他。   他想问——你怎么会突然出现?你怎么会在消防直升机上?你怎么会……救我?   “先生让我来的。”秦轩文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洛先生,您很重要,可不能出事。”   他眼前模糊了,控制不住的眼泪打湿了一切。   “出事原因我会调查。”秦轩文处变不惊,“筒子楼被人纵火,您放心,我一定将这人找出来。”   他来不及在意纵火者是谁,小声问:“单先生,单先生也在吗?”   秦轩文顿了顿,摇头,“单先生在皎城。”   医院到了,他被抬了下去,又听秦轩文道:“安心休养。”   大火扑灭,紧张的一夜以灰烬告终。   秦轩文向单於蜚汇报完情况,最后道:“先生,您让我关键时刻自己判断。我这次的判断,您是否满意。”   单於蜚沉默着,秦轩文听得见他比平时沉重的呼吸声。   这一瞬间,秦轩文就明白,自己没有做错。   “他怎么样?”单於蜚问。   “吸入一些烟尘,小腿被灼伤。”秦轩文谦逊道:“抱歉,没能护洛先生周全。”   “找到纵火者。”单於蜚说完语气稍微缓和,“辛苦了。”   秦轩文一笑,“应该的。”   洛昙深神智清醒,小腿的伤得到及时处理,医生说等新皮长好之后,肤色会淡一些,看得到一个巴掌大的伤痕。   他看了看缠着纱布的小腿,伤处的位置很低,靠近脚踝,上过药之后痛感已经不那么强烈。   也不知道将来会留下什么样子的伤疤。   一定很难看……   他对自己的外貌向来非常在意,发际线处有一个小伤痕,梳背头时都会用阴影挡住。此时皮肤被烧伤一块,虽然医生说只有巴掌大,他仍是不大能接受。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陈琼宇宽慰道:“那么大的火,你没受重伤我已经谢天谢地了!知道你在意伤疤,但这个在腿上,谁有事没事看你小腿?等伤好了,你实在不能接受,做一下伤痕美容就行了。”   他牵起被子,将腿盖住,转移话题,“纵火者找到了吗?”   这阵子警方已经来调查过,在他的车门把手上提取到致幻剂成分。   有人想要迷惑他、烧死他。   墓园停车场的监控视频也已到手,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在数辆轿车间周旋,每一辆都碰触过,但在他的车边停留时间最长,并用左手接触过驾驶座的车门把手——在接触其他车辆时,少年用的都是右手。   他觉得少年有些眼熟,但角度问题,视频并没有拍到少年的整张脸。   “肯定很快就能找到。”陈琼宇说:“话说回来,单先生身边那位秦助理也太厉害了,能文能武啊。”   “单先生”三个字强烈地刺激着他的感官,他眼中闪着光,下意识缩了缩伤腿。   不想让单於蜚看到腿上丑陋的伤疤。   而单於蜚也一直没有出现在医院。   三天后,秦轩文将一个男人带到他面前。   第一眼,他根本没有认出对方。   男人眼中满是积怨,整个人看上去极度阴沉,又极度畏缩。   “林……”他难以置信,“林修翰?”   放火要他命的,居然是他曾经信任的秘书林修翰!   “在车门上涂抹致幻剂的少年也已经找到了。”秦轩文说:“周仁嘉,目前在警局。他已经年满十四岁,需要在一定程度上承担刑事责任。”   他脑中轰然一麻。   周仁嘉!   周谨川的孩子,周仁嘉!   当年那个刺了单於蜚一刀的小孩,竟然仍想置他于死地!   他遍体生寒,而林修翰的出现更让他惶惑至极。   “为什么是你?”他颤抖着问。   林修翰脸上早已没有当年的风采,鄙夷道:“你问我?”   “我……我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吗?你……”他简直说不下去。   林修翰冷笑,“少爷,您是不知道,我这辈子都被您,被你们洛家给毁了吧?”   “什么意思?”   “当年您与洛运承决裂,说走就走,我有没有挽留过您?我有没有求过您?您听过吗!您是少爷,您有数不尽的门路,您考虑过我吗?”   他怔怔的,“我问过你愿不愿意跟我去……”   “去G国?”林修翰眼中疯癫,“和您去G国从零开始打拼?我的少爷啊,您是真的不懂众生疾苦对吗?我父母供我念书,我好不容易打拼到您秘书的位置,您突然要我舍弃一切?”   他蹙眉问:“洛运承对你做过什么?”   “您现在才想到?我是您的秘书,您过去所有的烂摊子都是我收拾。为了您,我得罪了洛运承,得罪了无数权贵!您一走了之,有贺家、谢家帮您。我呢?您在科技领域混得风生水起,有没有想过我被洛运承打压,丢了工作,四处遭人排挤,我所学所长,没有一件能够让我和我的家庭生活下去!别人对您的恨,通通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他看着林修翰血红的眼,嘴唇微张,心中惨然。   七年前,他确实没有考虑过这些,离开原城之前,只给了林修翰一笔钱,让对方留在洛氏好好干。   如今想来,这句话多么讽刺。   “所以你就想烧死我吗?”他喃喃道。   林修翰突然狂笑起来,“我以为您会在路上出车祸。吸入致幻剂的人,怎么能够好好驾驶车呢?不过您中途停下,去了摩托厂。简直天助我也。您不知道吧,我和仁嘉早就在那里准备好了燃油、助燃物,就等着您哪天去那儿坐坐。您没出车祸,好,好,被烧死可比被撞死痛苦百倍!”   他呼吸渐渐急促,面对林修翰的躁狂,眼中渐渐浮起一片雾。   他没有想哭,只是感到难过。   为什么这么多人希望他死?   他真的这么罪不可恕吗?   林修翰还在喊着什么,秦轩文一记手刀下去,林修翰立即晕倒。   恍惚中,他听见脚步声。   听见秦轩文说:“先生,您来了。” 第100章   洛昙深倏地抬头,撞进单於蜚的目光里。   原城已是一年中最冷的季节,窗外白茫茫一片,单於蜚黑色的大衣上沾着些许融化的雪花。   “单先生。”洛昙深情难自控地伸出手,迫切想要得到一丝慰藉。   秦轩文已经带着昏迷的林修翰离开。   单於蜚周身裹挟着一阵寒气,面目冷峻,越是靠近,洛昙深的唇角就抿得越紧。   最终,单於蜚站在他床前,俯视着他。   他悬在空中的手在轻轻颤抖两下之后,尴尬地放下了。   寒气悄无声息地扩散,几乎将四周冻了起来。他呼吸发紧,感到逐渐凝固的空气正压迫着他的胸口。   突然,单於蜚摘下右手的黑色皮手套,手指由他的发际线插入发间,力道不重,却足以逼迫他半抬起头,“看着我。”   他下巴与脖颈绷得几乎僵硬,双眼睁大,瞳孔紧缩,脸上是不知所措的神情。   单於蜚右手往后压,令他将脸扬得更高。   发根传来轻微痛感,他条件反射地皱起眉。   单於蜚视线微转,注意到他发际线边那个细小的伤痕。   他想遮掩,单於蜚却不遂他的愿,将他的头发抓得更紧,“这儿有伤?”   他轻声说:“以前留下的。”   “原因。”   “过劳晕倒,不小心磕着了。”他说得艰难,“很,很难看?”   单於蜚饶有兴致地端详许久,终于将他松开,“无所谓。”   他还保持着仰面的动作,思绪慢了半拍——是什么无所谓呢?有伤无所谓?难看无所谓?   单於蜚脱掉大衣,拍了拍右手小臂,“我这里也有一个伤疤。看来我当年真的很喜欢你,连刀都愿意为你挡。”   他目光发直地看着单於蜚的右手,脑海中是那日周仁嘉持刀冲上来的画面。   “那小孩儿是真恨你,过了这么多年,还和你的秘书勾结,想要你的命。”单於蜚顿了顿,“少爷,你到底得罪了多少人?”   他摇头,将腿蜷了起来。   单於蜚将被子掀开。   病房里开着暖气,但伤腿暴露的一瞬,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冷。   匆忙想将被子拿回来,单於蜚却将被子扔在床尾。   “别看。”他挡着伤腿,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别看,求你。”   伤处缠着纱布,已经遮住了鲜红狰狞的血肉。但他仍然不想让单於蜚看见。   单於蜚倒也没有将那纱布拆开,问:“为什么又去摩托厂?”   因为想你——他在心里呐喊——想你想到无能为力,无法自拔。   单於蜚说:“以后想去也去不了了。”   他反应过来,单家已经因为他而成为废墟,“对不起。”   一段不短的时间里,两人都没有说话。   “伤口愈合之后,来皎城。”单於蜚以命令的口吻道。   他怔愣着,“嗯?”   “忘了你上次跟我提的要求?”   他忽然明白了,眼中光芒闪烁。   单於蜚拿起大衣,终于说了句不那么冷漠的话,“安心养伤。”   林修翰与周仁嘉本该交予原城警方调查处理,单於蜚却因为与原城政界的特殊关系,将二人押到了自己的地盘上。   周仁嘉十四岁,个子已经很高,却痩得厉害,戳在地上跟竹竿似的,面色青白,无精打采,短短几分钟接连打了数个哈欠,一看就是个少年“瘾君子”。   单於蜚打量了他一会儿,“你还记得我吗?”   周仁嘉抬眸,眼中死气沉沉,木然地摇头。   “那你记得这个伤痕吗?”单於蜚挽起衬衣衣袖,露出右手小臂。   周仁嘉视线中突然有了恨意,咬牙切齿,“是你!如果没有你,我早杀了洛昙深!”   “为什么恨他?”   周仁嘉满目仇恨地诉说着周家与洛家的恩怨,痛骂道:“他该死!他害了我爸!我们一家都被他毁了!”   单於蜚冷笑,“他该不该死,还轮不到你来审判。林修翰是什么时候找上你?”   周仁嘉不答。   “毒品是谁给你的?”   周仁嘉仍是不语。   “不急,你总有说的一天。”单於蜚让人将他带下去,又将林修翰叫了上来。   林修翰在看清面前的人后,疯疯癫癫地笑起来,“你可真是不计前嫌啊!洛昙深当年那么对你,你现在还帮他!”   “看来你知道很多事。”单於蜚说。   “我是他的秘书!他的每一件腌臜事我都知道!”林修翰已经无所畏惧,“包括你的身世,我也知道!”   单於蜚并未被触怒,“哦?他有哪些腌臜事?”   “你还不知道你以前被他耍得有多惨吧?”林修翰眼中放着精光,“我告诉你!他洛少最喜欢玩弄穷人,从来不付出真心,每玩弄一个,最后都是我赶去收场!你以为你很特殊吗?不!因为你穷,你惨,他才看中你!你和他所有情人一样,都是他的‘猎物’!”   “‘猎物’?”单於蜚眯眼,品味着这个词。   “对!‘猎物’!你被他耍得还不够惨吗?他追你,你那时候才多少岁?二十满了吗?你怎么是他那种情场老手的对手?不就是被他耍得团团转吗?你以为他对你有感情?不!他洛少爱的只有他自己和他那个死掉的哥!你,还有别的‘猎物’,不过是他满足欲望的工具。他玩腻了就把你们踹开。”   林修翰越说越激动,“当年他与贺岳林搭上,一脚踹了你,你现在发达了,他们洛家完蛋了,他和贺岳林的婚事也早就告吹,我真是没想到啊,你这样的人,居然热衷吃回头草!”   单於蜚轻轻摩挲着下巴。   “如果我是你,我绝对不会放过他!”林修翰早已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说着又笑起来,竟然还鼓起掌来,“难不成他去T国找你,你就对他感恩戴德到现在?”   单於蜚眼神突然一变,却没有流露出丝毫惊讶,“你的确是他的心腹,连他去T国找我都知道。”   “当然!机票是我给他和贺岳林订的!”林修翰继续鼓掌,“你失踪,你爷爷跑来明氏求他帮忙,你说好笑不好笑,他查到你在T国,居然带着自己的联姻对象一起去找你。你见到贺岳林了吗?你看到他们在一起,是什么心情?”   单於蜚很镇定,笑了笑,“还好。”   “啧啧啧!”林修翰竖起大拇指,“宽宏大量!难怪现在会吃回头草!”   T国……   林修翰被带走后,单於蜚按着眉心,试图回忆在T国发生的事。   当年明漱昇要摘取他的心脏,用以救治安玉心,却被及时赶到的明靖琛阻止。   这段记忆非常清晰,不像遗忘了什么人与事。   洛昙深竟然去过T国?   明靖琛前段时间因为明昭迟的失踪大病一场,如今已经需要拄拐杖才能行走,见到单於蜚的第一反应是畏惧,接着才勉强摆出长辈的样子,“你又来干什么?我不知道昭迟在哪里,他根本没有找过我。我的权力都被你拿走了,你还想找我要什么?”   “一个事实。”单於蜚问:“您来T国阻止换心手术时,洛昙深也来了?”   明靖琛神情一滞。   单於蜚微笑,“原来您一直瞒着我。”   明靖琛干笑两声,事到如今,也懒得再隐瞒,“不错,他和我一样,赶来阻止手术。但我没让他见你。”   单於蜚轻易理清其中缘由——明靖琛知道他与洛昙深的关系,而对明靖琛来说,一个听话的“傀儡”,绝不能有感情上的牵绊。   所以洛昙深的出现被抹杀掉了。   突然,他心里涌出一个猜想,既然“傀儡”不该有感情,那么他的记忆是否是明靖琛做的手脚?   也许是他的眼神让明靖琛害怕,头发花白的老人退缩道:“我只瞒了你这件事。”   他看着老人,须臾,暂时将疑惑压了下去。   洛昙深恢复得不错,伤处已经长出了新皮,纱布拆了,医生说比预计的情况更好。   秦轩文来到医院,传达单於蜚的意思,“先生请您出院后去皎城休养。”   他记得单於蜚上次来时说过的话,可这段时间单於蜚再没来过,他一度认为单於蜚只是跟他开了一个玩笑,此时见到秦轩文,才彻底放下心来,“我现在已经可以出院了。”   秦轩文笑,“洛先生,您真心急。”   单於蜚又派了私人直升机来,不过降落的地点不再是酒店,而是皎城的丹椿别墅区。   “先生在这里有一处房产,您休养期间就住在这里。”秦轩文引他走下直升机,推开别墅的门,暖气扑面,“请。”   他环顾四周。   这里的装潢风格和单於蜚的办公室如出一辙,都清冷寡淡,白灰色调,简洁到极致。   秦轩文领着他参观各个房间,告诉他医疗护理人员每天都会来,厨娘、佣人也会按点前来。   “单先生呢?”他不禁问。   “单先生不住这里。”秦轩文说,“您知道,他很忙,平时住在市中心,这里空气虽好,但离明氏太远。”   他眼中一暗,忽感这里是座冰冷的牢笼。   但单於蜚想将他囚禁在此处,他亦没有什么好反抗。   秦轩文交待完之后就离开了,他枯坐片刻,竟是打开笔记本,投入工作。   在G国的经历赋予了他极强的适应与应变能力,陈琼宇原本担心他因为林修翰的报复产生心理问题,提前给他预约了专家,他却独自消化,慢慢接受,并未因此出现抑郁、躁狂征兆。   陈琼宇并不知道,唯有一个人,才足以成为他无法自愈的心病。   处理完G国实验室报送来的问题已是深夜,别墅里空荡荡的,他没有回自己的卧室,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浅眠。   睡得不踏实,隐约感到有人靠近。   他睁开眼,气息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单於蜚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此时正居高临下看着他。 第101章   洛昙深有不轻的睡眠问题,醒得太急,面色忽地胀红,立即从沙发上站起,“我不知道你会回来。”   单於蜚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回来。   这栋别墅里装了监控,自从秦轩文将洛昙深带进屋,洛昙深的一举一动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他实在没有必要亲自出现。   但是不久前在路上,司机已经将车开到了他平常惯住的高档小区外,他却突然让司机调转方向。   开门的时候,他看到了一拢光亮。   房间里很安静,近乎鸦雀无声,可这拢光亮却预示着家里有人。   预示着心跳、呼吸,乃至体温。   极简的装潢让一楼客厅显得空旷,窗外的夜色透过落地窗洒进来,如沉下了一片海。   沙发是海上的一叶孤舟,一旁的落地灯若孤舟上的灯火。   洛昙深侧卧在孤舟上,一身布衣,一只脚上的毛绒拖鞋掉了下来,脚背脚腕在光亮下白皙透亮。   他的眼色渐渐变深,悄声走近,看到洛昙深小腿上的伤疤。   也许是光的修饰,那伤疤看上去并不丑陋,甚至难以让人联想到危险、痛楚。   他还想细看,洛昙深就已经醒了。   方才他已经注意到,洛昙深即便睡着了,眉间仍是皱着的,像正被解不开的愁绪包围。如今醒来,眉梢眼尾的不安就愈加浓重。   “如果知道我会回来。”他说:“你会怎样?”   洛昙深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局促地退后一步,“我,我就回房去睡。”   他轻嗤一声,“我以为你会说等着我。”   洛昙深眼尾撑开,瞳孔里漏出些许惊赧。   两人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对视,一人坦荡,一人忐忑。   不久,单於蜚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心里清楚。”   洛昙深反应滞后地点头,“嗯。”   “但你一直在害羞。”   “我……”   “从害怕、紧张,到害羞。”单於蜚语气很淡,“在我面前,你轻松过吗?”   洛昙深眼珠转动,想要解释。   “以前面对我时,你也这样?”单於蜚逼近一步,在他退缩之前,利落而有力地捏住他的下巴。   “单先生。”除了直视单於蜚的眼睛,他别无选择。   “少爷。”单於蜚说:“林修翰等人口中的你很娇气,你的娇气呢?”   他眼睫颤抖,嘴唇抿了好几次,才出声道:“我早就不是什么少爷了,人也不能靠着娇气过一辈子。”   单於蜚若有所思,“是吗?”   “因为娇气,我犯过很多错。”他声音轻轻的,“娇气没什么好,伤人,到头来伤己。”   单於蜚加重手上的力道,他露出吃痛的神情。   “还说不娇气。”单於蜚笑,“这就受不了了?”   “不是这样。”他说。   单於蜚不给他解释的机会,突然问:“你和你的未婚夫去T国找过我?”   他愣住,很快明白一定是林修翰说的。   “你知道我被明漱昇抓了,想救我?”   “……嗯。”   又是一阵沉默,单於蜚悠悠道:“明靖琛去救我,是为了让我当他的‘傀儡’。你来救我,是因为……”   他胸口像堵了无数团棉花,半天才道:“你有危险,我既然知道了,总不能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原本以为你完全没有心。”单於蜚说:“但似乎不是。”   他心口震动,情绪鼓噪,像是期待着什么。   “不过你对付不了明靖琛,轻易被他‘劝退’了。”单於蜚有些遗憾。   他忽感一凉,想起当时面对明靖琛时的情形。   单於蜚说得没错,他就是被轻易地“劝退”了。   他与贺岳林匆匆赶去T国,又匆匆离开,做的其实完全是无用功。   “但我还是应该感谢你。”单於蜚又道:“不管你出于什么原因,总归没有冷眼旁观。”   听着这样的话,他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别墅外的常青树枝叶晃动,阴影落在室内,像大海突然起了风浪。   洛昙深踟躇着,终于鼓足勇气开口,“单先生,你想要吗?”   单於蜚半眯起眼。   “你刚才说得对。”洛昙深努力平静,“如果知道你会回来,我应该等着你。毕竟和你亲密,是我待在这栋别墅里的原因。”   “上次我去明氏找你,我说我比萧笙宁好,他能为你做的,我都能,我可以取代他。”他的尾音已经开始发颤,却坚持往下说,还抬手环住单於蜚的脖子,“单先生,我送上门来,你不想试一试吗?”   他的眼睛早就潮湿了,单於蜚逼视着他,难以名状的冲动在体内酝酿,须臾道:“去卧室。”   ……   被单於蜚扔在主卧宽大的床上时,洛昙深不合时宜地想到了萧笙宁。   ——他简直没有办法不去想那个从容潇洒的高校教师,生怕自己不如对方。   却忘了,曾经的自己比萧笙宁更加肆意散漫。   他解开单於蜚的衬衣纽扣,亲吻单於蜚的下巴,然后一步一步向下退去。   萧笙宁是怎样讨好单於蜚?   眼前的身体精壮结实,比过去更有力量感。他用嘴唇触碰每一条肌肉纹路,舌尖随着人鱼线,停在勃发的胯间。   头上多了一个力道,是单於蜚的手掌。   他知道自己被掌控,却在这种掌控中体会到一丝艰涩的安全与满足。   性器已经半勃,他低下头,小心地舔弄着前端,又侧过脸,往茎身上舔去。   他不擅长做这种事,上次并没有让单於蜚尽兴,所以后来才被拒绝。   将整根都舔湿了,他才将前端含入口中,嘴唇包裹着青筋,舌头卖力地打转。   萧笙宁也是这样做的吗?   他一边想,一边将性器往深处吞,口腔收得很紧,可是喉咙刚被侵入,就有些受不了。   单於蜚没像上次那样将他按住,而是摸着他的下巴与颈部。   这样的抚摸令他尾椎阵阵泛酸,心脏也越跳越快。   “你在走神。”单於蜚说。   他愕然地抬起眼。   单於蜚浅蹙起眉,遮住他的眼睛。   视线受阻,他浑身都热了起来,心猿意马地口交,模拟着抽插的动作,但实在难以吞得更深,只好用手圈住茎身下端,来回套弄。   他以为单於蜚会射在他嘴里,就像上次一样,但单於蜚握住他的后脑,迫使他将性器吐了出来。   他喉咙难受,跪在床上咳嗽。   单於蜚按住他的肩膀,将他翻了过来。   已经有七年多没有被使用的地方抵上坚硬而灼热的性器,他胸口一窒,浑身筋肉寸寸绷紧,两眼固执地望着单於蜚,眼珠几乎不会转动。   “放松。”单於蜚将安全套自带的润滑油涂抹在穴口,握住他的腰,几乎没有做扩张,就直接顶了进去。   他痛得当即落泪,眼尾艳红,却死死咬着下唇。   单於蜚将他的腿分到最开,频率不快,幅度也不大地抽插,垂眸睨着他,“很痛?”   他咬牙摇头,泪水滑进鬓发里,后背随着单於蜚的动作在床单上磨蹭,疼痛以交合的地方为原点,顷刻间向四面八方扩散。   他捂住嘴,眼前已经模糊了。   从不知道做爱会这么痛,身体好像被撕裂开来,单於蜚的每一次插入与抽离都给予他难以承受的剧痛。   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的身体耸动得更快了,性器在体内越插越深,速度也越来越快,他捂着嘴的手松了,双唇也无法再抿紧,一声声带着哭腔的呻吟从喉中泄出,连同满脸的泪,让他看上去格外狼狈。   他什么都看不清,别的感觉都失灵了,唯有疼痛是鲜明的。   “呜……”他哭出声来,想起第一次和单於蜚做的时候,还有后来每一次与单於蜚做的时候。   那个温柔的男人细心到了极致,从来没有将他弄痛过。   他沉溺在快感中,千般撒娇,百般索要,被宠爱得忘了做爱这件事不该只有一个人享受。   原来被占有是疼痛的,原来被一个男人压在身下,得到的并非只有快感。   单於蜚给予他的爱,深沉到了不愿意他受一丝委屈、受一分疼痛的地步。   他痛得承受不住,可快意也渐渐出现。在愈加激烈的操干中,他挣扎着抬起腿,抱住膝盖,将整个身体完全打开在单於蜚面前。   如同献祭。   眼泪早已阻隔了他的视线,他看不清单於蜚的表情,只能竭尽所能,配合着,奉献着,将身体连同灵魂交予这个曾经赋予他无尽温柔,如此给予他蚀骨疼痛的男人。   单於蜚眼中难得燃起欲火,在进入洛昙深的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就在他意识里炸开。   他向来极有自制力,做爱仅是满足生理需求,但操着洛昙深,看洛昙深哭泣,看洛昙深毫无保留地向他张开双腿,心里竟是涌起强烈的、前所未有的冲动。   这冲动引诱着他逞凶、征服、挞伐。   理智屈服于本能,腰部不停挺送,一次比一次更重更深,想要彻底贯穿身下之人。   和萧笙宁做时,他不曾这样。   可萧笙宁形容的开心,现下他仍未感觉到。   以前做爱像完成任务,这次像宣泄,甚至像复仇,唯独不像享乐。   最后几下冲刺之后,他埋在最深处射精,见洛昙深似乎已经被他操晕过去,两眼失焦,嘴唇一下一下动着,抱着的腿无力地向两边瘫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如梦方醒,退了出来,将灌满精液的套子扔进垃圾桶。   洛昙深的穴口肿得厉害,耻毛和腿间挂着被操射时喷溅出的精液。他略皱起眉,半分钟后,向浴室走去。   ……   浴室传来水声,洛昙深大睁的双眼渐渐有了焦距。   痛,很痛,可是疼痛却将空了快八年的心填得酸涩、满胀。   单於蜚没有帮他,他撑着下床,挪去主卧外的卫生间,回来时,单於蜚已经换好了外出的衣服?   他哭伤了嗓子,声音沙哑,“你要走?”   单於蜚说:“我不住这里。”   “可是……”他有些着急,“已经很晚了。”   单於蜚眼里落了些灯光,“你想我留下来?”   他立即点头。   单於蜚抬手摸他的脸,没有说话。   大概是方才的亲密给大脑下了一剂迷药,他一直以来的小心一时失去踪影,“你刚才弄痛我了。”   单於蜚挑眉,“所以?”   “家里,家里有药吗?”他说:“你以前,会帮我。”   单於蜚看了他一会儿,找来一盒消炎膏,“不是专用的,你试试。”   他接过,眼中仍有渴求,“你能帮我吗?”   单於蜚摇头。   他一个人去浴室,以为再次出来时就看不到单於蜚了,没想到单於蜚还没走。   “你不走了吗?”他问。   “忘了跟你说句话。”单於蜚道。   他不解,“嗯?”   “刚才我看到你小腿上的伤痕了。”单於蜚说:“颜色和周围的皮肤不一样。”   他心中登时一凉,抓住浴袍,下意识遮住右腿。   不由得想——怎么能忘了这个伤痕呢?现在自己身上已经有瑕疵了。   “你没发现它像什么吗?”单於蜚问。   他不想听。   伤痕能像什么?伤痕永远只是伤痕。   “像一只展翅的凤凰。”单於蜚说。 第102章   “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春节近在眼前,贺岳林回国过年,和以往不同的是,这次身边多了个“尾巴”。   洛昙深前阵子为了养伤,吃得极为清淡,一时改不了,便请他到原城久负盛名的养生菜馆一聚。   贺岳林带的“尾巴”年纪很轻,喝不惯滋补汤,想吃重辣重油的食物,贺岳林就去隔壁江湖菜馆给他一个人开了个座,点了一桌香辣蟹、麻辣鱼、辣子鸡,宠得很。   “你……”洛昙深看得好笑,“你这就把人撵走了?”   “他不爱吃我们这一桌,为什么要逼他?”贺岳林往碗里夹了根水煮青菜。   身为主人,洛昙深有些尴尬,“是我考虑不周,那我们也去隔壁……”   贺岳林打断,“他年轻,可劲儿造,想吃什么吃什么,没问题。但我们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重口味还是少碰。尤其是你,受伤之后应该忌口。”   “已经好了。”洛昙深说:“就是腿上有个疤。”   贺岳林不至于大庭广众下让他将裤腿拉起来,与他闲扯了几句,突然叹气道:“小深。”   “嗯?”   “我一直担心的事,看样子还是发生了。”   洛昙深是聪明人,闻言握着汤勺的手微微一顿,眼中的光短暂停滞,明明已经听懂了,却装作一无所知,“担心?你在国外活得逍遥自在,现在还有个真心爱你的小孩儿,有什么可担心。”   贺岳林一眼看穿他的伪装,放下筷子,“对,我活得逍遥自在,自始至终是你熟悉的那个我。但你,小深,已经活得不像你了。”   洛昙深别开视线,往贺岳林碗里夹了一块清蒸鱼,“矫情。你这是在国外待久了,一回国觉得谁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贺岳林摇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他脸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吃鱼吃鱼,鱼是这家的招牌菜,虽然是清蒸,但完全没有腥味。你在国外吃不到处理得这么好的鱼。”   贺岳林却是打定主意要与他好好谈一回的姿态,“你想挽回单於蜚,但用错了方式。”   洛昙深眼中一黯,苦笑,“说他干什么。你和他又不熟。”   “上次我回来看你,已经察觉到你不太对,但我以为像你这样骄傲的人,不会轻易被他拿捏。”贺岳林正色道:“但这次,小深,你还没有发现吗?你身上的傲气都没有了。”   “不至于。”洛昙深轻声说:“真不至于,我挺好的,你想多了。”   贺岳林看着他,片刻,“挽回一个人,不该是你这样。”   他眨了眨眼,不认同,“我没有在挽回他。”   贺岳林蹙眉。   “我是想赎罪。”他搅弄着碗里的参汤,低喃道:“挽回是可以重新开始,我……我没想到那么远去。我只想对他好一点,他想要的,我都给他,满足他。”   就像他以前对我那样。   “你知道吗,他已经把我忘了。”说着,他眼眶红了起来,将嘴角的笑衬托得格外无力。   “忘了?”贺岳林略显惊讶,“别的没忘,只是忘了你?”   “所以你明白我当年给予他的伤害有多大了吧?”洛昙深抬起手,在眼尾很快地抹了一下,又笑了,“我真的没什么,心理精神都没有问题,你不用担心。现在的生活是我自己选择的,虽然有些艰难,但我并不后悔。”   “可……”贺岳林还想再说。   “感情这种东西,如人饮水。”洛昙深长长吸了口气,“你说我活得不像我自己了,其实没有,我还是像以前一样任性。”   贺岳林笑着摇头,“这倒是。”   “任性偏执,这一点没有改变。只是因为有了在意的人,所以手脚戴上了枷锁而已。退一万步讲,我真的不像以前的我了。”他又道:“谁又规定过我必须和以前一样呢?我愿意,我……”   我也不是全然不快乐。   那日被单於蜚占有,疼痛那么剧烈,可满足感也那么鲜明。   他清楚察觉到,自己正在被需要,被索取,是最特别的。   单於蜚看他的眼神,和看别人不一样了。   离开之前,单於蜚握着他的小腿,手指描摹着伤疤的轮廓,说像一只凤凰。   那一刹那,他周身的血都鼓噪起来,掀起强烈的晕眩。   再没有一个人能如此轻易地左右他的情绪。   而这种感觉,其实并不糟糕。   贺岳林没等来下文,问:“你怎么?”   他不欲再解释,正好看到吃完江湖菜的“尾巴”在外面探头探脑,笑道:“我很好,你还是多操心你自己吧。”   这趟回原城,与贺岳林叙旧只是顺道,洛昙深以前对春节没什么感觉,现在却知道该去探望洛运承,送一些过年的物品。   洛氏与明氏能源的合作项目也需要他时不时去现场看一眼。   离开皎城前,他向单於蜚汇报行程,汇报的地点是床上。   单於蜚没说什么,视野颠覆,他在单於蜚眼中看到了旺盛燃烧的火。   丹椿别墅,单於蜚不住,却几乎每隔一天就会前来。   除了第一次,单於蜚再没有让他痛到承受不住。   他一直认为,那次单於蜚是故意的。   但两人从来没有谈论过。   事实上,他们聊天的时间都很少,当交流由口头上的变成身体上的,一切都变得简单。   再次面对洛运承,他问起林修翰的事。   洛运承显然记不得这个无名小卒了,想了半天才面露尴尬,“是你那个秘书?”   “您找人对付过他吗?”   洛运承竟是茫然的。   他叹息,将这事揭了过去。   林修翰恨他入骨,但迫害林修翰的却不是洛运承。   是那些底下的人。   就像当年明漱昇要单慈心死,就有一群走狗前赴后继一般,洛运承稍稍表露不满林修翰,自然有人将林修翰往死里整。   权力顶端的人,根本不用露面,就能让下面的人生不如死。   离开监狱,他心情莫名沉重。   而城市的街头早就张灯结彩,使得这份沉重十分不合时宜。   因为“凤皇”与洛氏的特殊关系,远在G国的一部分“凤皇”骨干员工来到原城公费旅游,其中就有辛勤。   “洛先生,好久不见!”辛勤不穿实验室的工装,换上时髦的小西装,施了个夸张的绅士礼,引得一众人发笑。   洛昙深招待大伙吃海鲜,自己却以身上有伤为由,喝了几口清粥,就打算中途离席。   ——他这一日安排得太紧,上午在明氏能源开会,中午请贺岳林吃饭,下午去了趟监狱,又马不停蹄赶回来犒劳辛苦一年的工程师们,实在是有些精力不济,只想早些回去休息。   辛勤却追了出来,笑容满面,“洛先生,我有件新年礼物要送给你。”   他正要拒绝,辛勤已经献宝似的将礼物拿了出来。   一个黑色小机器人。   “我做的。”辛勤说:“你知道,我本来就是专研人工智能的,拿实验室的材料做了这个小玩意儿,老板,祝你新年快乐。”   话说到这份上,再拒绝就失礼了,他笑了笑,接过,“谢谢。是什么方面的机器人?”   “聊天机器人。”辛勤笑,“可以陪你聊天。不过时间太紧,系统不太完善,你就随便聊聊,别为难它。”   说着,已经走到了酒店楼下。   洛昙深这才想起自己的围巾还在包厢里。   “我去帮你拿!”辛勤说完不等他拒绝就往楼上跑去,五分钟后气喘吁吁跑回来,手里拿着一根烟灰色的羊毛围巾。   他正要接过,就见辛勤忽然将围巾抬起,往后一绕,在极近的距离里,快速帮他围好。   他不喜欢这样的接触,顿时暗了脸色。   辛勤满不在乎,仍冲他笑,“那我就先上去了。洛先生,今天你特别帅。虽然你上次拒绝了我,但我还是爱你!爱你!爱你!”   “你……”他看着辛勤迅速跑远的背影,颇感头痛。   转身,正欲去车库,忽见一辆似乎在哪里见过的车停在路边。   几秒后,他猛然想起——那是单於蜚的车!   当初在栩兰酒店,单於蜚不愿意载他去医院,他看到的正是这辆车。   副驾车门打开,秦轩文走上前来,“先生今天也去过能源子公司,得知您在这里,顺路过来接您。”   他睁大眼,惊讶于单於蜚也在原城。   前几日他离开皎城,单於蜚没有说过自己也会来原城。   但转念一想,单於蜚的行程哪里需要跟他报备。   他看向后座,车窗漆黑,根本看不进去。   可他确定,单於蜚正看着他。   也许刚才辛勤给他围围巾,单於蜚也看到了。   心里忽然有些慌。   秦轩文笑道:“洛先生,上车吧。”   车里宽敞,他与单於蜚之间隔着一段距离,刚一坐好就将围巾摘了下来。   “别人给你围的。”单於蜚淡淡道。   他胸口微窒,“实验室的工程师。”   “拿的是什么?”单於蜚问。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提着一个纸袋,纸袋里放着辛勤做的机器人。   “嗯……”   “我看看。”   他无法拒绝单於蜚,只得将机器人递过去。   单於蜚将机器人拿在手中转动,按下启动键,机器人立即发出荧光。   “是个聊天机器人。”洛昙深说。   单於蜚问:“你们实验室的产品?”   其实也算,洛昙深道:“嗯。人工智能的娱乐化应用。”   单於蜚又看了看,突然道:“你好。”   机器人毫无反应。   洛昙深说:“也许还需要调试。”   单於蜚没再摆弄这小玩意儿,却说起另一件事,“前几天你跟我汇报行程,没说过会与你前任未婚夫见面。”   他瞳孔缩紧,没想到单於蜚连这都知道。   “先生,酒店马上到了。”秦轩文说。   “去楠杏别墅区。”单於蜚却道。   洛昙深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楠杏?”   单於蜚看着他,“不能去吗?” 第103章   楠杏别墅区背靠楠山,多年前是整个原城条件最优越的豪宅区。如今时过境迁,原城金字塔尖的一拨人已经不再居住在这里。   “我平时不住这儿。”洛昙深将整个一楼的灯都打开,手往沙发方向指了指,“随便坐吧。”   单於蜚却没有落座,缓慢扫视着四周。   别墅内外都极其安静,而山里比市中心温度低,落地窗外的花园里,落雪堆了厚厚一层。   “你想喝什么?”即便是在自己家里,洛昙深仍然感到不自在,“我去准备。”   单於蜚看他一眼,“你?”   “嗯?”   “没人照顾你?”   洛昙深反应过来,“以前有管家和厨娘,早就遣散了。你喝咖啡吗?还是茶?”   单於蜚轻笑,“大晚上你拿咖啡和茶招待我?”   “那水行吗?”他也知道不妥,“没有水果,不然可以榨汁。”   “红糖冰汤圆。”单於蜚说。   洛昙深哑然,“啊……”   “也没有吗?”   “这还……真没有。”   单於蜚似乎心情不错,没有刻意刁难,“那就白水吧。”   说完却补充道:“别的少爷不会。”   洛昙深轻皱着眉,“只是没有材料。”   “不高兴?”   “没有。”   单於蜚上前,“每次叫你‘少爷’,你都是这个表情。”   “我说过,我早就不是少爷了。”大约是中午才被贺岳林“教育”了一番,洛昙深比平时硬气几分,“你最好,最好别再这么叫我。”   “我问过你——以前我是怎么称呼你。但你回答不出来。我记忆出了问题,所以忘了,难道你也忘了。”   “……你没叫过我。”   闻言,单於蜚半分情绪都未展现在脸上。   洛昙深在厨房烧水,忽然有些失落。   外面又开始下雪,他将水杯放在茶几上,见单於蜚正看着窗外。   “我想起来了。”他走过去,“你叫我‘哥哥’。”   说这话时,他眼神有很轻的闪烁。   是因为撒谎,也是因为心有期盼。   既然单於蜚记不得,那么他编一个,单於蜚也不会知道,说不定将来还会这样叫他。   单於蜚凝视着他的眼眸,只用了短短三秒,就将他看穿,“你在撒谎。”   他本就忐忑,这次更是难堪,视线立即别开,却仍嘴硬着,“是真的。”   单於蜚扣住他的后脑,让他抬眼,他眼珠转了好几下,终于在那极有侵略性的目光下缴械,“嗯,我开个玩笑而已。”   单於蜚放开他,转身继续打量宽敞的客厅,“我以前来过这里。”   明明是个问句,语气却是肯定的。   洛昙深一怔,“你记得?”   单於蜚摇头,“有种熟悉的感觉。”   别墅里的一切都没有改变,摆设维持着八年前的样子。   只是物是人非。   洛昙深平复着心绪,扯出一个笑容,“我上楼去收拾一下卧房。”   “等等。”单於蜚道:“我来这里时,都做过什么?”   “你……”洛昙深抿着唇,视线扫向皮凳,往事历历在目。   “嗯?”   “我脚踝受伤了,你坐在那儿帮我涂抹药酒。”洛昙深眼含怀念,“我假装受伤,你没有揭穿我。”   单於蜚像听别人的故事一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是这个意思吗?”   “算,算是吧。”   见单於蜚不说话了,洛昙深快步向楼上走去。   他觉得单於蜚今天有点奇怪,提出住在楠杏已经不太正常,刚才还问了那么多问题。   可他琢磨不出原因。   单於蜚心里想着什么,过去他不懂,现在仍是云里雾里。   将被子从柜子里拿出来时,他突然有种挫败感,出了好半天的神,才将床铺整理好。   这间是客卧,主卧也要整理。   在皎城时,他与单於蜚睡过很多次,但从来没有躺在一张床上一起入眠过。   他明白,单於蜚不喜睡着时身边有旁人。   但整理主卧时,他愣住,汗水很快从脖颈渗了出来。   这是他的房间,当年被单於蜚留在原处的照片和玩具被他带了回来,藏在这个房间里。   单於蜚出现在门口,“你在看什么?”   他心脏猛跳,慌忙将已经拿出的玩具往柜子里放。   可柜门还未关闭,单於蜚已经进来了。   他在害怕,汗水顺着脖颈、锁骨往下流淌。   既害怕这些旧时的物品触动单於蜚的记忆。   又害怕单於蜚完全不认识它们。   单於蜚拿起材质低劣的火箭,又看了看褪色的仙女棒,“你小时候的玩具?”   他心中重重一坠,花了好几秒才发出声音,“嗯。”   “这还有张照片。”单於蜚说完将照片拿起来,视线停驻许久,久到像是想起了过去的事。   洛昙深一直看着他的侧脸,目光如炬。   这仿佛是一副岁月交错的奇妙画面。   当年单於蜚用镜头将洛昙深定格,洛昙深不知道有人正渴慕地看着自己,今日却在定格的瞬间外,端详那个注视自己的男人。   错过的,拥有的,过去的,现在的,已经在冥冥之中连成了一个圆圈。   他知道自己逃不出这个圆圈。   “拍得不错。”单於蜚最终放下照片,客观地评价道。   玩具与照片并未被放回原位,主卧灯光大亮,洛昙深在浪潮般的颠簸中艰难地偏过头,正好看到泛黄照片里的自己。   难以言喻的鼓胀感在他血脉里震荡。   单於蜚起身离去,他浑身酸软,费力拉住单於蜚的手指,眼尾是艳丽的红,沙着嗓子道:“你今晚问了我很多问题,我也有问题想问你。”   单於蜚由上至下看着他,眼中的风暴刚刚平静。   “想问什么?”   “为什么来这里?”   单於蜚俯身,几乎将他整个人笼罩进阴影里,“不愿意。”   他就像尚未收拾过的战场,浑身都是被征服的证据,气势上就输了一大截,垂眸,“不是这个意思。”   “想来就来了。”单於蜚揉着他的头发,并不温柔,带着一丝控制的意味,“别忘了你答应过我,帮我找回记忆。”   “没忘。”他说着翻身,才发现因为没有准备必需品,床单和被子全都脏了。   无人居住,别墅里没有多余的寝具,收拾好的两间卧房顿时只剩下一间可用。   他有些着急,挣扎着起来,“我睡楼下的沙发。”   单於蜚弯起唇角,看不出是嘲笑还是别的意思,“将就一晚吧。”   他担心自己理解有误,“将就?”   单於蜚不再搭理,去了浴室,然后进入另一间卧室。   他犹豫好一阵才跟进去。单於蜚正在看手机,没抬眼,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直到躺下,他都不大安生。   而单於蜚什么都没说,不久关上灯。   光明褪去后,呼吸便得清晰可闻。   他以为自己肯定会失眠——安睡于他而言早已是奢侈品,但事实却是,他很快睡着,并且睡得很沉,就像过去在摩托厂家属区,靠在单於蜚怀里一样。   没有睡意的是身边的人。   夜已经很深,单於蜚起来,在微弱的光线下蹙眉观察着他,半晌,离开卧室,打开了主卧的灯。   暧昧的气息还没有完全褪去,凌乱的床铺昭示着不久前这里发生的一切。   单於蜚走去柜子边,再一次拿起照片与玩具。   脑海中的某个地方传来一阵钻心的痛,有什么东西掀起了滔天巨浪,却没有办法冲破海面。   他眉心绞紧,手臂用力到颤抖。   还是失败了。   空白的记忆仍然是空白的,风浪平息,黑夜粉饰着太平。   他有种直觉,照片和玩具都与自己有关,但细节却被关在门里。   就如他明白,洛昙深很重要,却摸索不出因何重要。   想占有洛昙深是真,想让洛昙深痛是真。   想让一个人痛,心里却毫无恨意。   连他自己,都感到矛盾。   洛昙深醒来时,单於蜚已经不在卧室。身边的位置有明显睡过的痕迹,却没有一丝残存的温度。   他捂了会儿额头,立即向楼下走去。   单於蜚正坐在沙发上,出人意料地握着机器人。   机器人闪烁的荧光显示自身正处于开机状态,但始终不发出一个音节。   “你来试试。”单於蜚说。   他刚醒,声音不免带着睡意,“你好。”   方才还死机一般的机器人立马开口,并且滔滔不绝,“洛先生,早上好,睡得好吗,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早安吻?”   他登时清醒,一把将机器人拿过来,正想关机,又听机器人发出一阵近乎娇憨的笑声,“洛先生,你摸我哦!”   他头皮都麻了起来。机器人模拟的居然是辛勤的声音。   单於蜚眯眼,语气似有几分揶揄,“原来只有你才能‘唤醒’它。”   “不是。”洛昙深关掉机器人,急着解释,“我不知道它是这样!”   “一个有趣的玩意儿。”单於蜚到底没将下一句话说出口——就像你一样。   这一停顿令他自己也感到诧异,于是眼神几不可察地一驻。   洛昙深却恰好捕捉到了这一瞬,想起昨晚在车上被问起与贺岳林见面的事,索性一口气道:“我和制作这个机器人的工程师,和贺岳林都没有别的关系。”   单於蜚听得漫不经心,却忽然问:“你和你的前任未婚夫,最后为什么没有结婚?”   洛昙深垂下头,一段静默之后,又缓缓抬起,“如果我说是因为我爱你,你相信吗?” 第104章   洛氏靠着“站队”青云直上,从已故的洛老爷子到洛运承,都是颇讲排场的人,每年的年会办得极其风光,堪称商界的盛事。败落的这几年,年会没了,大家搭伙吃顿饭就算把年过了。   今年却不一样。   因为洛昙深回来了,洛氏重新站起来了。   不过洛昙深也没想过像父辈那样奢侈,只是在原城最好的酒店包了一层,将洛氏和待在国内的“凤皇”员工全都请了过去,走正规企业的年会流程,中午开始签到,下午文艺表演、抽奖、领导讲话送礼,晚上开席。   公司上至高层下至普通员工都很振奋,将此次年会看做洛氏起航的典礼。洛昙深自然也很看重,起了个大早,一边熟悉发言稿一边由专业人士做造型。   桌边放着一个做工精致的黑色长方形盒子。   陈琼宇风风火火赶来,手里拿着一对袖扣,“差点忘了这个小东西!”   “不用。”他一笑,眼尾略弯,配着刚上身的西装,显得温柔而又气度不凡。   “怎么不用,这是年会,你每一个细节都必须完美!”   他摇头,看向长方形盒子,“我准备了袖扣。”   “嗯?”陈琼宇拿起盒子,打开一看,眼睛都亮了,“你自己挑的?”   “别人送的。”   “谁啊这么有眼光?”   顿了几秒,他才牵着唇角道:“单先生。”   盒子里的袖扣,是单於蜚给的。   而这座酒店,也是明氏的产业。   那天早晨在楠杏,他一时冲动,说出了压在心中许久的话,却仍是没能触动单於蜚。   单於蜚淡然地看他,看了很久,“相信。”   他几乎听见了血沸腾的声音。   可单於蜚面露并不明显的遗憾与困惑,又道:“但我心里没有爱。我对你的爱,好像已经在多年前消失了。”   喧嚣的血液冲向大脑,又突然刹了车,强烈的晕眩令他视野模糊,无力冷静思考。   回过神来时,别墅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连着好几天,单於蜚在原城与政界高层接触,却一直没有再来找他。   他难得浑浑噩噩,时常想着正事,就突然琢磨起单於蜚的话。   无解。   真的无解。   他的爱来得太迟,单於蜚已经不需要了。   但当他失落得难以打起精神的时候,秦轩文却又出现,将一对袖扣放在他面前,“先生送给您的,祝您新年快乐。”   他犹豫再三,将自己佩戴袖扣的照片给单於蜚发了过去。   单於蜚大约很忙,过了两个多小时才回复:“不错。”   他将脸埋进手掌,整个肩背都在颤抖。   这次年会对洛氏来说意义重大,所以邀请了一些商界名流,正合作的明氏能源自然位列其中。   洛昙深其实有些遗憾,因为明氏能源的副总代表明氏前来,单於蜚就肯定不会出现了。   他还是很想在现场看到单於蜚。   也想让单於蜚看到意气风发的他。   下午,文艺表演率先进行,部分高层和邀请的嘉宾要晚些时候才能到,会场里气氛轻松,从G国来的工程师们尤其活跃。   洛昙深待在休息室里,竟然还在打国际长途,与G国那边的销售商讨论下一步合作方案。   辛勤溜进休息室,等他放下手机,才颇显得意地问:“洛先生,新年礼物满意吗?”   想起那个机器人,他眼皮就跳了两下。   开机之后,机器人会对他的语言、触摸、眼神产生反应,相当灵敏。而如果换一个人,机器人就会处于“死机”状态。   他过去跟单於蜚夸耀——在技术方面,“凤皇”是领先的。   而“凤皇”之所以领先,是因为有很多优秀的工程师。   辛勤年纪不大,却是其中的佼佼者。   随便做个玩具,都如此智能。   可惜的是,他无法回应辛勤的追求。   机器人有时会卡机,也许是程序不够完善,但更可能是辛勤故意的。   一卡机,机器人就会连续说:“洛先生,我喜欢你。”   他本想将机器人还给辛勤,却又觉得着急说着“我喜欢你”的机器人像极了自己。   单先生,我喜欢你。   “谢谢。”他说:“很可爱。不过以后还是多将精力放在工作上,你手上的项目进行得怎么样了?”   辛勤表情夸张,“老板,今天是年会,你可不能谈工作!”   他笑了笑,这时好几位“凤皇”的工程师挤进休息室,要与身着盛装的他合照。   他一一满足,不久又被陈琼宇叫去与早到的宾客见面。   一番忙碌,年会已经到了抽奖环节与高管致辞环节。   他从容不迫,既风趣又不失庄重,引得满堂喝彩,而当他弯腰致礼时,丰厚的年终奖纷纷到账。   会场灯光大亮,晚宴正式开始。受邀的宾客几乎到齐,围坐在贵宾席上。他遥遥望了一眼,见明氏来的除了明氏能源的副总、合作项目的总负责人,还有明氏总部的一位副总。   这算是给了洛氏极大的面子。   他虽然希望单於蜚能来,可也明白单於蜚如今的身份不大可能出现在这里。   餐桌上都是最好的酒菜,但真正能享用美食的只有普通员工。晚宴是场社交,白酒红酒,喝下的是生意,是利益。   他笑容举止皆得体,几轮喝下来,将所有宾客都招待好了,胃里有些难受,脸上却不见分毫不适。   他是今日的主角,他要让在场所有人看到,洛氏是有希望的。   忽然,一阵喧哗传来,他转过身,看到了单於蜚。   单先生的突然出现将晚宴推向高潮,他还握着酒杯,眼眶被酒精熏得泛红,脑子空了一瞬。   “洛先生。”秦轩文走过来,笑道:“来晚了,可有我们的座位?”   “有,有!”他的游刃有余终于出现了一道裂口,看向单於蜚时眼睛都闪着光。   单於蜚似乎没什么反应,在贵宾席落座,立即成为焦点。   他取了酒,走过去。   单於蜚与他碰杯,他一饮而尽,袖扣在灯光下浮起一片温润的光。   “你一直这么喝?”单於蜚突然问。   他知道自己容易被酒精影响,所以喝酒之后始终刻意集中注意力,这让他显得清醒干练,但被单於蜚看着,他竟是茫然了两秒。   单於蜚道:“酒量不好,就别喝太多。”   他垂下眼睫,关住激烈涌动的情绪,“好,好的。”   晚宴持续到深夜,单於蜚并没有待太久,来得迟,去得早。可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现身意味着什么——洛氏的新任当家有他这个靠山。   年会之后,离春节只剩不到一周时间,没人的心思还放在工作上,洛昙深更是有些魂不守舍。   单於蜚已经回皎城了,离开之前没有再与他见过面。   他知道应该亲自去一趟皎城,当面向单於蜚道谢。   商界讲究人脉,讲究秩序。单於蜚虽然没有任何口头上的表示,年会上却等于扶了他一把,从此在原城,洛氏不再任人可欺。   他联系秦轩文,问单於蜚什么时候有空。   秦轩文说:“洛先生,如果是您要来,任何时候都行。不过先生如果有重要的事,就得麻烦您多等一会儿。”   腊月廿七,他提前给自己放了假,赶赴皎城。   单於蜚果然在忙,嫡系海外投资不过春节,一位高管正在视频里请示有关资本收购的事。   洛昙深在顶楼的茶室等待,时不时往单於蜚的办公室看一眼。   上一次来带的是红糖汤圆,闹了笑话,这次他带了一支配得上单於蜚身份的腕表。   单於蜚什么都不缺,但他思来想去,觉得不能因此就什么都不送。   他也不缺袖扣,可单於蜚还是送了他一对。   哪怕是感谢单於蜚出现在年会上,他也该送一份薄礼。   单於蜚打开礼盒看了看,很快放在一旁,也许是还沉浸在工作状态中,神情有些严肃。   “那天你能来,我真的没想到。”他坐得端正,发型、服饰皆是一丝不苟,“我很感激。还有你送的袖扣,很漂亮,我很喜欢。”   他一连说了数个“很”,说完觉得自己太局促了,抬手握了握茶杯。   单於蜚盯着他,眼神却有些远。   他深吸一口气,又说:“我来之前又去项目现场看过,一切顺利。明年,明年我们会继续提供更新更强的技术支持。”   单於蜚淡笑,“你今天来,是跟我汇报工作?还是送礼?”   他一怔,耳根轻悠悠地发痒,“当,当然不是。”   我只是想来看你。   单於蜚将腕表推到一旁,就像对待一条小贩在街边售卖的手链。   洛昙深微蹙眉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委屈。   “过来。”单於蜚说。   “嗯?”   单於蜚靠在椅背上,又道:“过来。”   他从办公桌旁的皮椅上站起,绕了一大圈,才走到单於蜚跟前。   他站着,单於蜚坐着,距离那么近,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从这种角度看过单於蜚。   每一次,他都是被俯视的那一个。   可这回,即便居高临下,他仍然没有优越感。   相反,心里的忐忑还一秒更胜一秒。   单於蜚半天没说话,他也不知该说什么。   突然,胸前的领带被牵住。他没有准备,猝不及防,身子突然向下伏去。   单於蜚吻住了他的唇。 第105章   这个吻来得如此突然,洛昙深完全招架不住,腰与腿像是被点了麻醉剂一般,加之本就因为领带被扯而失了重心,竟是整个身体往下一坠,跪在了单於蜚身前。   单於蜚没有给他任何缓气的时间,一躬身,双手捧住他的脸,吻得更深。   他大睁着眼,颤抖的手按在单於蜚膝盖上,酸麻感在尾椎肆意蹿动、扩散。他止不住地向下沉去,脸却被迫扬起,接受单於蜚的气息。   很快,眼泪从他泛红的眼尾滑落,淌过脸颊,浸入单於蜚的指间。   上一次接吻是什么时候?   七年多,接近八年前,单於蜚拥着他,耐心、温柔地吻他。   长长的年月里,他从记忆里寻找温暖。重逢之后,他无数次想要亲吻这个冷漠的男人,却都不敢。   就算是做最亲密的事时,单於蜚也从来不吻他。   他理解,因为亲吻是喜爱的表达,而单於蜚明确告诉过他——对他已经没有爱。   可现在又为什么……   单於蜚手上的力量加重,像是要将他的脖颈掰断。他呼吸愈加困难,退让着,却又迎合着,不愿真正从这禁锢中逃离出来。   直到单於蜚主动放开他。   他拼命呼吸,脸上全是泪水,不久前还一丝不乱的头发支楞出一戳,领带也被扯得不成样。   单於蜚眼神危险,片刻,将他从地上扯了起来,一把按在宽大的办公桌上。   办公室空旷简洁,只有白与灰两种色调。冬日的阳光从通透的落地窗照进来,洒在他为见单於蜚专门订制的手工西装上。   ……   西装再次被穿上时,袖扣从桌上掉了下来。   单於蜚捡起,朝他抛去。   他行动不便,动作慢了半拍,袖扣又滚到地上。   他很珍惜这枚袖扣,略带情绪地斜了单於蜚一眼。   单於蜚将腕表从礼盒里拿出来,戴在手上,看不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我想在皎城过春节。”他终于将自己收拾好,留在办公室里等脸上的红晕褪去。   “随你。”单於蜚道。   他心里是高兴的,因为那个吻,说话似乎都有了几分气势,“我住丹椿,还是住哪里?”   “你还要养伤?”   “已经好了。”   “那换个地方。”   他不太明白,“换,换哪里?”   酒店吗?   单於蜚说:“秦轩文会带你去。”   他终于转过弯来,“你常住的家?”   “我过年也要工作,不像你已经提前休假。”单於蜚神色如常道:“丹椿太远,来回耗时太长。”   他胸口被撑得满满当当,唇角压了好几次,仍是扬着的。   “我一会儿有个会议。”单於蜚说:“你应该不想留下来旁听吧?”   “那我走了。”他在落地窗里照了照自己,姿势有些古怪地向门边走去。   单於蜚自始至终看着他的背影,直到视线被合拢的门阻碍。   实时传来的监控视频上,几乎是一离开办公室,洛昙深挺得十分刻意的肩背就耷了下去,腿也绷不直了,弯腰站了一会儿,一瘸一拐地向电梯走去。到了电梯门口,又精神十足地站直,像梯门一打开,就要与里面的人来个重要会晤。   单於蜚牵起唇角,眼中墨色的光安静地流动。   刚才的亲吻并非一时兴起,却也与冲动有关。   他的确想试着吻一吻洛昙深,却没想过在办公室,也没想过这么快。   更没想过,一吻下去,就难以自控,一发不可收拾。   前两天,贺岳林来到皎城,约他喝茶。   贺家是明氏的重要合作伙伴,但贺岳林本人没有接手任何一项家族产业。   对他来讲,贺岳林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   他完全可以不见。   但贺岳林说,想跟他聊聊洛昙深。   他去了。   贺岳林摆弄着一桌子茶具,气质温和,话不多,但句句都说到了要领上。   “你一定好奇过我和洛先生怎么最后没能走到一起。”   “因为他有了牵挂,和当初我们协商联姻时全然不同。我无意陪伴一个心被套牢的人,而他也不再愿意和我‘将就’一辈子。”   “我们算是好聚好散。”   他品着茶,回想起洛昙深那句“因为我爱你,你相信吗”。   所谓的“牵挂”,就是这份爱。   贺岳林又道:“我和洛先生曾经很像,取消联姻后,我将他看做我的亲人。”   “他向我倾诉过你们的事,所以你现在的情况,我知道一点。”   他眯眼打量贺岳林,目光渐渐变沉。   贺岳林笑道,“你可以相信我。毕竟,我们之间没有任何需要竞争的地方。”   一阵静默后,贺岳林神情一肃,“其实今天与你见面,我最想说的一句话是——当年,你深爱着洛先生。”   他悠悠道:“是吗?”   贺岳林的话令他有些意外。   很显然,贺岳林是来给洛昙深当说客的,并且知道他忘了一些事。   他以为贺岳林会列举很多洛昙深深爱他的细节,贺岳林却将话彻底颠转。   “不过很可惜。”贺岳林笑了笑,“我只是一个旁观者,洛先生当年不愿与我说起你,我只是从我个人角度,判断出你很爱他。至于他是否爱你,没有谁比你更有发言权。”   想要亲吻洛昙深的念头,就是在见过贺岳林之后萌发的。   他倒是要看看,自己对洛昙深是有多情不自禁。   办公室里尚未彻底散去的气味,提醒着他刚才他有多“野蛮”。   他吁了口气,起身去会议室。   秦轩文将洛昙深送到滨泉公馆,“先生平时就住在这里。”   洛昙深从车里下来,难掩兴奋。   滨泉公馆名字里虽有“公馆”二字,却并非真正的公馆,而是皎城中心数一数二的高档住宅区。   和丹椿别墅区那种闲置房产不同,这里是单於蜚每晚休息的地方。   他像是一点一点,渗入了单於蜚的生活。   “洛先生,这边。”秦轩文领着他进入一栋单元楼,按下电梯键,“这小区楼层都不高,先生住在顶楼。”   房门打开,装潢风格与别墅一模一样,都是简到极致,也冷到极致。   他喜欢华丽的、奢靡的、闪亮的,但站在这样一个客厅里,他却无可救药地感到亲切。   秦轩文给他准备了一份简餐,离开前说:“先生似乎很期待您给他做一份红糖冰汤圆。您有空的话,不妨满足他一下。”   他有些诧异,“单先生不喜欢……”   秦轩文点到为止,“是吗?那也许是我猜错了。看来就算是第一助理,也猜不透先生的每一个想法。”   他在客厅里睡了一觉,顺当处理掉工作上的事后,还真琢磨起了红糖冰汤圆。   因为天寒地冻,上次他做的是热汤圆,单於蜚不喜欢。   那换成冰的呢?   单考虑口感的话,的确冰的好过热的。   赶在单於蜚回家之前,他准备好了所有配料。   单於蜚没说什么,径直去浴室洗澡。   出来时,他刚好将冰块打成刨冰。   “虽然现在是冬天,但家里有暖气。”他捧着被装得满满当当的碗,“你尝尝?”   单於蜚端详着他,他读不懂单於蜚的眼神,被看久了,视线就开始飘。   单於蜚接过碗,搅拌之后吃了一口。   他为自己捏了把汗,“怎,怎么样?”   如果单於蜚夸他,他也许会忍不住索吻。   单於蜚又尝了几勺,眉心浅皱,似乎有些困惑,最终将碗还到他手上。   他问:“不好吃吗?”   “嗯。”单於蜚道,“很普通。”   “我……”他不甘心,“我再去加点红糖和鲜花酱,也许是不够甜不够香。”   “不必。”单於蜚将他叫住,“再加也好吃不到哪里去。”   他难过了,端着碗,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你总说红糖冰汤圆,我以为它有很特别的味道。”单於蜚道,“结果只是这样。”   “不是。”他的固执劲突然上来了,“它是特别的!”   “嗯?为什么?”单於蜚问:“你为什么喜欢?”   他较劲一般,“因为是你给我做的!”   单於蜚手指微顿,半晌,轻笑着摇了摇头,“原来如此。”   除夕前夕,秦轩文汇报道:“先生,周仁嘉招了。”   纵火案之后,周仁嘉与林修翰一直被囚禁在原城一个极其隐秘的地方。单於蜚下令必须撬开他们的嘴,至少,要问出是谁给周仁嘉毒品。   “八年前,周谨川遇害后,周仁嘉逃生,先是靠拾荒过活,后来帮人打架,染上毒瘾。”秦轩文道:“洛先生回国之后,他与林修翰被一个叫‘紫绪’的组织收罗,周仁嘉的毒品就是从这个组织得来的。可以说,他们只是‘紫绪’的两枚棋子而已。”   单於蜚眼神黑沉,带着几分怒色,“继续查,这个组织一定和明昭迟有关。”   “是。”秦轩文顿了顿,语气稍变,“先生,‘孤鹰’向您问好,祝您新年快乐。”   “废物!”明昭迟醉醺醺地将酒瓶砸在地上,嗓音冷寒地喝道:“你们就找不到可靠的人了吗?啊?”   陪在他身边的是个矮壮的男人,一边收拾玻璃渣一边道:“明少,您喝多了。林修翰他们失手您又不是今天才知道。”   明昭迟喘着粗气,抹一把脸,摇摇晃晃地向门口走去。   一面镜子照出他如今的样子——虚胖、脸色蜡黄,才三十来岁,却像已经四五十岁,过去的优雅消失殆尽,要不是还被唤作“明少”,大约没人认得出他是原城曾经最风光的明氏继承人。   “绪哥呢?”他神志不清地叫道:“我要见绪哥!他答应过我,要给我杀了洛昙深!”   作者有话说: 本章出现了一个重要人物“孤鹰”,想提前知道他的身份可以在我微博搜“秦轩文”,就不在作话里介绍了。 第106章   直到除夕,洛昙深还沉浸在那个吻里。   他以为单於蜚再也不会爱他,如今却意识到,单於蜚开始有一点在意、喜欢自己了。   谁也不会在亲吻一个全无感觉的人时做到那种程度。   他甚至有种错觉,单於蜚加诸在他身上的情感,比过去还要浓烈。   事情在渐渐变好。   年夜饭很冷清,空旷的餐厅,一张桌,两个人,连灯光都没有节日的喜庆。   不过窗外倒是火树银花,不停有烟花升空,绽开又凋零。   洛昙深不禁想,如果自己没来皎城,单於蜚是不是就只能一个人过这个特殊的日子?萧笙宁呢,会不会来作伴?   他还是时常在心里将自己与萧笙宁放在一起比较。   自从上次单於蜚解释过一次后,他就明白单於蜚不想从他嘴里听到“萧笙宁”这三个字。他识趣,从此不再说,只在背地里琢磨。   “如果没有我,你会一个人吃年夜饭吗?”琢磨到最后,他看着单於蜚的眼睛问。   单於蜚反问:“年夜饭和普通晚餐有什么区别吗?”   “那过去这几年,你从来不过年?”   “如果我不过,年就不会过去吗?”   他反应过来,单於蜚这是在故意跟他抬杠。   他有点高兴,又感到心痛。   自己在G国打拼,虽然平时累得昏天暗地,但到了年底,大家总会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迎接新年。   可不管是在国外,还是如今回国,单於蜚都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再往更久远的过去推,单家被明漱昇折磨,单於蜚的每一个新年都是煎熬。   也许和自己共渡的那个,是单於蜚过得最快乐的一个春节。   可惜在单於蜚的记忆里,这一段早已不存在。   “我以前和你过过春节吗?”单於蜚问:“也是像现在这样,一起吃年夜饭?”   洛昙深摇头,笑容在暖色调的光芒下显得温柔宁静,“那时你还在鉴枢工作,除夕也要上班。我们提前一天在你家里吃了年夜饭。你、我,还有爷爷。”   单於蜚眸光微凝。   “你也许不相信,我和爷爷关系不错的。”洛昙深接着道:“除夕那天,我在酒店顶楼等你下班,然后……”   单於蜚笑了笑,“然后‘睡觉’。”   “嗯。”洛昙深点头,“摩托厂有游园会,你说初一一早带我去。但我醒得太晚,你也不叫我。”   单於蜚立即想起在楠杏别墅里看到的那些玩具。   “我喜欢套圈,套了很多小东西。”洛昙深唇边含笑,眼睛特别明亮,“套完又不想要了,就……”   “嗯?就什么?”   “就……扔在你家里,不打算要了。”   单於蜚挑起眉,“但它们后来出现在你家里。如果我没有猜错,那间屋子应该是你的卧室?”   洛昙深脸颊泛红,顿了好一会儿,“你离开之后,我很想你,去过你家,看到它们被放在柜子里。”   “所以你带了回去。”单於蜚问:“那么那张照片呢?也是我拍的?”   洛昙深踟蹰半晌,终是没有道出照片的秘密,摇头,“不是。”   单於蜚看向窗外,若有所思,许久才道:“我还以为是我拍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中有浅得近乎于无的遗憾。   洛昙深心脏猛然一紧。   照片上没有日期,但自己戴在头上的却是原城大学周年庆纪念帽。如果承认照片是单於蜚拍的,那单於蜚很容易就能查到拍摄于什么时候。   而那个时间点,在旁人的认知里,他与单於蜚根本就不认识。   小时候的事忘了就忘了吧,爱有多深,痛就有多深。   现在这样就挺好的,忘掉最执着的牵绊,对他,对单於蜚都更易接受。   凤凰糖人牵引的过往只有单於蜚和他知晓,单於蜚记不得了,只要他不说,单於蜚就永远不会想起来。   “明少,听说你想见我?”一脸凶相的高大男人甫一出现,就挡住了昏暗小屋里仅有的灯光。   他脸上有两道伤疤,丑陋阴鸷,嗓音非常沙哑,像喉咙里被人塞了块烧红的碳。   “绪哥。”明昭迟挥开挡在眼前的烟雾,不耐地问:“林修翰和周仁嘉失手了,下一步行动到底什么时候开始?你别忘了,你早就答应过,会帮我除掉洛昙深!”   杨思绪踢开碍事的易拉罐,坐在沙发上,“洛昙深现在在单於蜚手上,轻易动不了。”   “那就不动了吗,你当初是怎么跟我说的?”明昭迟急了,“帮我除掉洛昙深,只要我或者我爸掌权,你们仍然是我明家最重要的力量!”   “明少。”杨思绪缓缓道:“你和你父亲要怎样才能重新掌权呢?如果单於蜚还在现在的位置上,你们掌哪门子的权?”   “你!”明昭迟虽然愤怒,但并非全然没有脑子——   当年单於蜚取代明靖琛,成为明氏的掌权者,不仅将数名涉案明家人投入监狱,还联合警方,一举斩掉了明漱昇手上的涉黑势力。   过去并不怎么受明漱昇器重的杨思绪成了漏网之鱼,潜逃时带走了大量资金,蛰伏着,等待着,渴望一朝翻身,再次成为明氏倚靠的力量。   他因洛昙深而入狱,又因单於蜚而获重刑,有期改成了无期,如果不挣扎,一辈子都逃不出单於蜚的掌心。   杨思绪的人在监狱中找到他,提出与他结盟,帮他逃离,助他复仇,条件是除掉单於蜚之后,他让涉黑势力再次成为明氏的臂膀。   他心里清楚,这帮人穷凶极恶,却极度慕权,而他“明氏真正继承人”的身份是他们最好的标牌。   他恨单於蜚,但更恨的却是洛昙深。   如果不是洛昙深与贺家勾结在一起逼迫明靖琛,他也不会落得如今这个下场。   在监狱里他无数次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取了洛昙深的命。   万万没想到,洛昙深现在居然还与单於蜚牵扯不清!   他与洛昙深相识多年,早就清楚洛昙深是什么德性——薄情寡义,心冷无知,对谁都没有真心。   曾经他为了让洛昙深膈应,想要整治单於蜚,却在调查过程中发现单家被小姑明漱昇掌控。他不敢蹚浑水,这才将心思动到了周谨川身上,企图让洛昙深声名扫地。   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八年前的纷争让他失去了自由,而据他所知,洛昙深为了利益,早就踹掉了单於蜚,投向贺岳林的怀抱。   单於蜚飞黄腾达,洛氏却一蹶不振,洛昙深这不要脸的贱货居然无耻找了回来。   他原以为单於蜚会报复洛昙深,没想到姓单的正香喷喷地吃着回头草!   他与杨思绪合作,共同的目的当然是除掉单於蜚。但于他而言,洛昙深必须死,对“紫绪”来说,洛昙深是死是活并不重要。   他难免焦虑。   “明少,答应你的事,我说到做到。”杨思绪抽的烟劲头极大,光是气味就异常熏人,“但你总得给我时间去好好部署。我们不能像林修翰那样说纵火就纵火,成功倒还好,如果失败了,岂不是把自己送出去任人宰割。”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其实洛昙深没有死,对我们来算是个机会。”   他不解,更不耐,“什么意思?”   杨思绪笑得狰狞,指骨捏出声响,“单於蜚太难对付,别说动手,就是靠近都异常艰难。但洛昙深就不一样了,对付他,比对付单於蜚轻松。”   “你刚才还说他在单於蜚手上,轻易动不了!”   “但他一个大活人,总有离开单於蜚势力的时候。”   明昭迟静默片刻,“你想将洛昙深作为诱饵?”   “没错。”杨思绪眼神狡黠,“你不是总说——洛昙深行为不检,始乱终弃,而单於蜚是个痴情种子吗?洛昙深受伤之后,被单於蜚接走。前段时间,单於蜚亲临洛氏年会。这些不都说明,他们旧情复燃?”   “不妥。”明昭迟皱眉道:“旧情复燃是没错,但我们抓走洛昙深,单於蜚会为了他犯险?你太天真了!洛昙深背叛过单於蜚,现在和单於蜚在一起不过是因为他的洛氏需要资金。单於蜚过去被他玩弄,现在被他利用,怎么可能为了救他而上我们的套?”   杨思绪却笑了,“明少,你再好好想想呢?单於蜚这样阴狠毒辣的人,被洛昙深玩弄过,现在一被勾引,又赶着上。连你都明白洛昙深对他只有‘玩弄’与‘利用’,他难道不明白?他明白,却仍旧愿意,不正是说明他真的爱洛昙深吗?”   明昭迟眼神变了。   “既然有爱,那就有弱点,有弱点,我们就有可乘之机。”杨思绪又道:“在这之前,我一直苦于找不到单於蜚的弱点。明少,你应该庆幸,林修翰和周仁嘉没有烧死洛昙深。这样,我们才有机会将他们二人双双投入地狱。”   明昭迟眼中露出疯狂的光,声音都因激动颤抖起来,“你有把握?”   杨思绪冷笑,“明少,我们静观其变。”   洛昙深过了一个梦寐以求的春节。   单於蜚不再漠视他,他便得寸进尺,开始奢望生日。   今年是个寒冬,春意被掩盖在积雪之下,也许到了三月,春花不会按时开放。   不像那一年。   “我以前陪你过过生日吗?”单於蜚问。   “过过一次。”洛昙深说着微笑起来,“在楠山顶上。”   “嗯?”单於蜚来了兴趣,“为什么在那种地方?”   “最初是我想爬山,结果在山上待了一夜,清早起来,杏花全都开放了。”   “那一定很美。”   洛昙深情绪上来,眼尾就勾起红,“你跟我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你说,你说我的生日,请,请来了春天。”   他有些懊恼自己在关键时刻的结巴,抬眼见单於蜚正看着自己,心里又是一阵雀跃。   片刻,单於蜚说:“你编的吧?”   “不是!”他辩解:“真是你说的。”   “我不会说这样肉麻的话。”   “可你真的说了。”   单於蜚摇头,“我不信。”   “我怎么会骗你?”   “你上次就骗过,说我以前叫你‘哥哥’。”   他吃瘪,顿了一会儿才小声道:“你真的说过。”   单於蜚微眯着眼,将他下巴勾起来。   他这才意识道,单於蜚在逗他。 第107章   单於蜚看得出,洛昙深想留在皎城过生日,但又记挂原城和G国的生意。   “我知道我现在跟你提要求有点得寸进尺。”洛昙深小心翼翼地跟他说:“但……但今年我生日时,能和你一起过吗?”   “看情况。”他没有立即答应,一来观察洛昙深的表情很有趣,二来商场上瞬息万变,到时候他抽不抽得出时间确实难说。   闻言,洛昙深果然露出有点失落的神情,然后吸了口气,摇着头说:“没事。”   这显然就是“有事”了。   他心里门儿清,却也知道洛昙深不敢在他面前失落得太明显。明明不高兴,还要装得豁达不在意。   只要他有心逗弄,洛昙深总会上钩。   假期结束,直到洛昙深眼含不舍地离开,他也没有给一个承诺。   深夜归家,热闹了一阵子的房子又变得冷清,四处都空荡荡的,沙发上也没有另一个人的体温。   他习惯“空”。办公室、别墅,还有这套房,装修陈设都是能简则简。   太满太拥挤的地方时常令他感到不悦。   但洛昙深在这个家里留下了一种别样的气息,他站在阳台上往里看,头一次觉得家里的“空”有些碍眼。   脑海中再一次出现贺岳林说的那两句话——   你深爱着洛昙深;   洛昙深是否爱你,没人比你更清楚。   他当然清楚。   洛昙深看他的时候,眼神最是丰富,时而开心,时而委屈,时而渴望,时而胆怯。   他从未在一个人眼中看到如此多的情绪。   而这些情绪,洛昙深的所有喜怒哀乐,通通因他而起。   他轻而易举,就能让洛昙深失去自我。他的每一个举动,甚至每一道视线,都能左右洛昙深。   逗洛昙深这件事,几乎令他上瘾。   而反过来,他对洛昙深,却绝不是贺岳林所说的“深爱”。   以前也许是,但时过境迁,连深爱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他都忘了。   “爱”已经是个很沉重的字眼,再加上“深”,恐怕是常人难以企及的情感。   洛昙深刚出现时,他将对方定义为“玩具”。   现在洛昙深自然不再是他的“玩具”,他在意洛昙深,并有些喜欢。但“喜欢”与“深爱”,简直天差地别。   洛昙深在他下方哭泣求饶的模样、痛到颤抖却竭力忍耐的模样、将一切交予他任由他摆弄的模样,还有情动时眼中尽是浓烈迷恋的模样……这一切,都取悦着他。   如果是深爱,他怎么舍得让洛昙深痛?   他最困惑的是,自己为什么总想让洛昙深受痛?   他并非变态,对洛昙深也没有恨,可洛昙深每一次痛,都会给予他一种奇怪的安心感。   开年之后,洛氏可谓焕然一新。   洛昙深开足火力拉着洛氏往前跑,也没忘了自己的“凤皇”。   因为“OBAC”关键时刻的融资,实验室的医疗智能研发得以进行下去,目前已有三所医院表现出兴趣。他必须回一趟G国,亲自跟这次合作。   其实若是问内心,他不愿意这个时候离开原城。   单於蜚没有承诺陪他过生日,他气馁归气馁,暗地里还是觉得单於蜚会给他一个惊喜。   就算实在没有,那也没什么,大不了他自己去皎城,哪怕只是见一面,讨一句“生日快乐”都好。   也是到了现在,他才切身体会到单於蜚当年给他打电话,想与他一同过生日时的心境。   是他做错了,错得离谱,错得不该被原谅。   他愿意用这一生,去疼爱单於蜚。   G国那边不停在催,医院的科研团队要求见他这个负责人。   他不得不将个人私情暂且放下,做出国前的准备。   “我后天就要去G国了。”他在电话里跟单於蜚说,声音带着一丝不自知的娇气与显摆,“那边很多事等着我去处理。”   单於蜚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好。”他道:“快的话也许能回来过生日。不过我估计不行,反正都回去了,除了医疗智能这个项目,我想再拿下另外三个合作。”   单於蜚只“嗯”了一声。   “我还是想和你一起过生日。”他很想单於蜚,不知不觉就话多起来,“我争取回来。”   单於蜚却语调平常地泼他凉水,“公司的事更重要。”   他仗着独自在办公室里,没人看见,不满地扁了扁嘴,想反驳,结果才说出一个“我”字,就被打断。   “你刚才扁嘴了?”   他吓一跳,立马站了起来,四处观察,以为办公室被装了摄像头,而单於蜚正通过摄像头看着自己。   “你……你怎么知道?”   轻笑从手机里传来,挠得他耳膜一阵痒,耳根连带半边脸颊都烫了起来。   “猜的。”单於蜚道。   他感到难以置信。   单於蜚自然不会解释——因为总是观察他的表情取乐,所以能够轻易猜到他的反应。   只接着之前的话道:“不要忘了,你们是用‘OBAC’的资金在做项目。你不把工作放在第一位,老想着过生日,这是不尊重合作方的行为。”   这阵子他被逗了无数次,渐渐摸索出门道来。单於蜚这话看似警告,实则拿他开心。   他乖乖地服软,保证努力进取,可临到挂电话,还是忍不住,“单先生。”   “怎么?”   “我想你。”   回应他的是和方才差不多的轻笑。   放下手机后,单於蜚叫来秦轩文,“洛昙深回原城之后,身边有没有出现可疑人物?”   秦轩文摇头,“暂时还没有。”   单於蜚站起来,走了两步,“再过两天,他会离开原城,去G国。G国情况远比国内复杂,明昭迟会不会动手现在还难说。”   “先生,您需要我做什么?”   “必要时,请‘孤鹰’帮忙。”   洛昙深在G国生活了六年多,离开一段时间再回来,竟然有些不适应。   辛勤在实验室逮到他,笑嘻嘻地说:“洛先生,总算把你盼回来了!赏脸让我请一顿饭好不好啊?上次在原城花了你一大笔钱,总该有来有往,你说是不是?”   之前他与辛勤相隔两地,接触不多,有些事含含糊糊就过去了。   此次因为生意,他不得不在G国待一段不短的时间,与辛勤抬头不见低头见,有时还不得不带辛勤这个技术骨干一同去见合作方,所以再牵扯不清下去,对彼此都没有好处。   在来G国的路上,他就想过好好与辛勤谈一回,断了对方的心思。   但礼貌地让人死心,又不伤对方的自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不想在实验室谈,于是道:“过几天我请你吃饭,咱们好好聊聊。”   时间在繁忙中加速流逝,他过得日夜颠倒,而生日也越来越近。   毫无疑问,今年的生日注定要在G国度过了。   特别想单於蜚的时候,他就拿出那两枚袖扣看看。   单於蜚再一次去原城探望明靖琛。   与上次见面时相比,明靖琛的精神竟是好了许多。   老年人状态时坏时差很正常,他观察入微,却发现明靖琛看他的目光隐隐藏着一种癫狂。   只有自认为即将翻身的人才会这样。   而目前他并没有得到明靖琛行为异常的消息,这要么说明他感觉有误,要么说明躲在暗处的人手段高深。   而他一向相信自己的判断。   “我对你已经无法构成任何威胁了。”明靖琛说,“你没有必要总来看我。我不想见到你,想必你也不愿意见到我。”   他眼神含着几分威慑,“上次您说除了‘洛昙深去过T国’这件事,没有别的事瞒着我。是真的?”   明靖琛嘴唇颤抖,“你,你什么意思?”   “您想将洛昙深从我的认知里抹除掉。为此做过的事恐怕不止这一桩。”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做过什么我认,我没做过的你休想扣到我头上来!”明靖琛恼怒不已,有些失控,“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把你带进明家!”   他并不想主动提到自己记忆的问题,只想刺激明靖琛一番,看明靖琛的反应。   当年最有可能对他的记忆动手脚的就是明靖琛,可明靖琛此时的表现又和他的想象不太一样。   明靖琛似乎根本不知道他失忆了。   G国与国内有几小时时差,G国已快傍晚,国内才中午。   洛昙深盼望已久的生日终于到了,晚上大家要给他庆生,他算着时间,考虑到单於蜚中午应该不忙,连忙拨去电话。   想听听单於蜚的声音。   等待音响了很久,单於蜚才接起,没有乱七八糟的背景音,是在一个很安静的地方。   “单先生。”他稍显紧张,“你在忙吗?”   “什么事?”单於蜚道。   他想问“你记不记得今天是我生日”,又觉得这么问不太妥当,万一单於蜚回答一句“不记得”,就冷场了。   “今天是我生日。”他索性直白道:“赶不回来了,想跟你讨一句祝福。”   听筒里传来一声非常轻的声响,似乎是单於蜚放下了什么东西。   他忐忑地等待,无暇思考被放下的是什么。   半分钟后,单於蜚如他所愿,“生日快乐。”   “谢谢!”他开心起来,“单先生,我很想你。”   他并不知道,此时单於蜚正独自待在楠杏,手里拿着他的黑色小机器人。   不久前,单於蜚用他的指纹给机器人开了锁,机器人卡机,说了一连串“洛先生,我喜欢你”。   明昭迟看着天边彻底消失的晚霞,阴森地笑了起来。   杨思绪拍拍他的肩,“洛昙深自投罗网,怪不得我们。” 第108章   几个小组晚上还要回实验室开夜工,生日宴进行到八点来钟就收了尾。洛昙深心里高兴,多喝了些酒,精神亢奋,又想给单於蜚打电话。   号码已经翻出来,忽然被一个声音打断。   “洛先生。”辛勤竟然还没走,笑着从餐厅里走出来,“洛先生,生日快乐。”   他只得将手机收起来,“谢谢。”   辛勤似乎没有离开的打算,“洛先生,上次你说约我聊聊,还记得吗?”   他当然记得,只是最近忙得够呛,根本抽不出时间。   “不如就今天吧?”辛勤左右看了看——这是条繁华的街道,周围全是餐饮、娱乐店铺,“反正都到这儿来了,择日不如撞日?”   他想了想,觉得的确不应再耽误,“行。”   水吧的迎客铃发出清脆的声响,辛勤为他把着门,他挑了个靠墙的角落,给自己点了杯醒酒的柠檬水,而辛勤点的是咖啡。   时间已经不早,水吧里客人不多,他们这一列靠墙的位置更是没有别的客人。   “我以为你会选靠窗的位置。”辛勤说。   “这边更安静。”他道:“方便说话。”   辛勤挺直腰背,双手叠放在桌沿,“方便我向你诉衷肠。”   他叹了口气,眼神认真起来,“辛勤,我们不适合。”   辛勤并不气馁,“不适合可以磨砺。”   他忽略掉对方不准确的用词,“你很像我年轻的时候。”   “洛先生,别这么说,你现在也不老。今天才满三十二岁,是男人最有魅力的时候。”   他摇摇头,往下说:“我二十出头时,和你一样,对感情也抱着游戏、轻视的态度。”   辛勤立即否认,“我没有,洛先生,你冤枉我,我想和你认真谈一场恋爱的。”   他一笑,“你还不懂‘认真’是什么意思。”   辛勤索性顺着杆子往上爬,笑嘻嘻地说:“那你教我好不好?”   他与辛勤对视片刻,“我心里有一个无法被取代的、独一无二的人。”   辛勤夸张地耸了耸肩,“不冲突啊,你爱他,我爱你。”   “感情容不得第三个人。”   “洛先生,你好严肃哦。”   他有些无奈,“辛勤,不要再在我身上花工夫了,我心里只装得下一个人。”   辛勤倒也不见得多沮丧,“你真深情。”   他眼尾勾起,“深情?”   辛勤笑,“可是深情会很累啊。何必呢?”   何必呢?   他看向别处,目光倏地遥远。   深情会很累,可也只有深情才能回应深情啊。   “好了好了,洛先生,既然你不愿意,那我也不再缠着你了。”辛勤并无半点被打击的样子,“这家店的糕点很好吃,你刚才光顾着喝酒、和大家说话,都没怎么吃东西,我去给你点一份蛋糕。”   他心里念着单於蜚,走了神,反应过来时辛勤已经走去吧台。   蛋糕被端回来,他的确有些饿,就着柠檬水吃了几口。   “洛先生,你开不了车,我送你回去吧。”辛勤道。   他一站起就觉得头晕,没多想,跟着辛勤上了车。   车里放着舒缓的音乐,行驶带来的轻微摇晃催人入眠。   他强打着精神,却仍是对抗不了酒意,窗外的街景愈发朦胧,又过了一会儿,连听觉都变得混沌。   他心头一震,意识到这不是醉酒后的反应。   但一切已经迟了,车门被反锁,他想要伸手抓住椅背,手却无力地搭在身侧。   努力撑起的眼皮终于不堪重负,世界变得黑暗、安静,又冰冷。   囚室里响起一声声惨叫,混合着施暴者的咒骂。   毒贩有无数种方式让一个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受折磨的人叫得越惨,他们就越是雀跃。   “这人算是给咱们送了个大礼。”杨思绪舔着嘴唇,“洛昙深上哪儿去招来这样的‘好员工’?”   四个小时前,“紫绪”组织本想趁洛昙深醉酒后动手,但辛勤横插一脚,在糕点里下了迷药,将洛昙深带至极为偏僻的城郊,企图在车上行强暴之事。   “紫绪”的计划被彻底打乱,却因此不费吹灰之力劫走洛昙深,顺带将辛勤一并带走。   此时,他们已经在G国毒贩的配合下,将人押到了G国与另外三国接壤的地带。   由于G国与邻国存在领土纷争,这片区域十数年无人能管,军警势力难以企及,早已成为犯罪者的栖息地。   明昭迟放声大笑,笑声中带着几分不满,“绪哥,你真该让这人直接把洛昙深给办了!我看不如这样,反正这里什么工具都有,这人已经被吓破了胆,让他去‘弄’洛昙深,把所有花样都来一遍,咱们把视频给单……”   “明少,你又胡思乱想了吧?”杨思绪不悦地打断,仿佛身边站着的是个十成十的蠢蛋,“你忘了我们将洛昙深带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了?”   明昭迟阴森森地笑,“报仇!”   “我知道你想折磨他,羞辱他,但是至少现在,绝对不能让人去强暴他。”   “为什么?!”   杨思绪不耐道:“他是诱饵!你不明白吗?他是诱饵!”   明昭迟也喝道:“我知道他是诱饵!不把他折磨得狠一些,单於蜚怎么会上钩?”   “我们在赌,赌单於蜚对他的感情。”杨思绪道:“洛昙深遍体鳞伤,伤得越重,价值越高。但如果洛昙深被人玷污了,他就再也没有任何价值!明少,我劝你别动歪心思!”   明昭迟咯咯笑起来,分外渗人,“那单於蜚的痴情也没痴到哪里去,洛昙深‘脏’了,他就不救了,哈哈哈,哈哈哈。”   古怪的笑声在废弃建筑里回荡,洛昙深大睁双眼,望着丑陋污秽的屋顶,身体无法动弹,但头脑已经完全清晰。   他知道,自己被辛勤下了药,继而被绑架,绑架他的人有明昭迟,还有已经堕落为毒贩的明氏涉黑残余。   第一眼,他几乎认不出明昭迟,却看得出此人想让自己死,而另一个被叫做“绪哥”的人想以他作为诱饵,引出单於蜚。   “诱饵”两个字,让他陷入了难以招架的恐惧中。   明昭迟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什么“年会”,什么“同居”,他听得五脏俱震,汗如雨下。   “绪哥,你放心,单於蜚是那种随便去年会给人撑场子的吗?他就是对洛昙深痴情一片,洛昙深如果快死了,他一定会出现!到时候……”   他嘴唇抿得泛白,脑中渐渐出现一个绝不愿意相信的猜测。   ——他是诱饵,却不仅是现在这帮人的诱饵,也是单於蜚设下的诱饵!   胸膛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震荡,最近相处的一幕幕如万花筒般在眼前转动。   无缘无故送给他袖扣,突然出现在年会现场,让他住进丹椿别墅……   他以为的甜蜜,也许都是一个个脆弱的表象。   “我……我是你的诱饵吗?”   “你会救……救我吗?”   明昭迟闯了进来,将他从被束缚的石台上掀落在地,一脚踹在胸口,大喝道:“洛昙深!你不是得意吗?你他妈也有今天,啊?”   他痛得狠皱起眉,却无力反击,甚至自卫都做不到。   服下的药药效仍在,头脑虽然清醒了,但身体酸软乏力,加之手足绑着绳索,只能在拳脚下徒劳地挣扎。   明昭迟边踹边骂:“你一直瞧不起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他妈装什么风度翩翩,你和我有区别吗?你凭什么瞧不起我?老子不过就是整了你一回,你他妈让明漱昇去告状,你行啊,你厉害,你他妈毁了老子一辈子你知不知道?”   他伏在地上,近乎本能地护住胸腹,后背承受着一记狠过一记的猛踹。   眼泪无声无息地淌了出来,却不是因为身体的疼痛。   “这些年你得意够了吧?凭什么我就要去蹲监狱?”明昭迟嗑了药,越打越亢奋,“你没想过会有报应吗!”   他被拽了起来,天旋地转,又被猛地掼在地上,背脊与布满灰尘的水泥地相撞,剧烈的疼痛直冲脑际,他闷哼出声,身体短暂地失去知觉。   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腰椎已经断裂。   明昭迟却根本不打算放过他,狠狠抓着他的头发,将他的额头往地上撞,“你说话啊!爽吗?被人毒打的感觉爽吗?我告诉你,我他妈在‘里面’挨的比这狠千百倍!你看到我一身的伤了吗?都是被监狱里那些畜生给打的!你害我坐牢,你他妈想过我在里面会遭遇什么吗?”   他浑身每一块骨头都激痛难忍,呕出大口大口鲜血,被明昭迟像垃圾一般扔在盐水洼里。   “啊——啊——!!!”   撕心裂肺的叫喊穿透沉闷的空气与冷灰色的墙体,几个男人走来,将他整个身体踩入水洼中。   单於蜚盯着显示屏,神情漠然而阴鸷。   被扒光了衣服的血人并不是洛昙深——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那人被堵住嘴,只能发出不成调的呜咽。   明昭迟狞笑道:“看到了吗?洛昙深在我手上!不想他被折磨到死,你就自己来救他!”   角度调转,洛昙深被两个蒙面人架住,浑身湿透,似乎已经失去知觉。   “你如果不来,我就先杀死他的员工!再一刀一刀刺穿他的皮肤,让他流血而亡!”   单於蜚沉默着,片刻,对着摄像头露出一个混不在意的冷笑,“随你。” 第109章   被拖到摄像机前时,洛昙深并非没有知觉。   他双眼严重充血,视野模糊,但周身的剧痛无时不刻不在刺激着他,令他想昏迷都难。   身后,辛勤已经被毒打得不成样,不断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吼声。   他心里沉重不已,一方面明白是自己将辛勤扯入这一滩浑水,另一方面又对辛勤的所作所为感到愤怒。   辛勤自作自受,但这代价未免也太可怕。   架着他的人没有强迫他抬起头,他动弹不得,骨头好像断了,哪怕是吸气,都痛得颤栗。   忽然,他听见明昭迟的声音,刺耳,疯癫,浸满了仇恨。   “你如果不来,我就先杀死他的员工!再一刀一刀刺穿他的皮肤,让他流血而亡!”   像有无数根针同时扎进他的头颅,令他在清醒中承受锥心之痛。   ——几乎是一刹那,他就知道,明昭迟正在威胁的是单於蜚。   单於蜚正隔着镜头,看着此时的他!   他的呼吸近乎停滞,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到了听觉上。   仿佛经过了一段极其漫长的时间,他听见单於蜚轻轻笑了一声——就像很多次他在电话里听到的那样。   然后单於蜚说:“随你。”   话音传来的一刻,他像是失聪一般,耳边剩下空旷的风声。   片刻,他用尽全力闭上眼,感到心脏破了一个再也无法愈合的大洞,心血一点一滴流逝,而一直支撑着他的生命力亦随着汗水与从伤口淌出的血一同流逝。   耳膜震动,眼睛与鼻腔胀痛欲裂,一口血从喉咙涌了出来,极腥极苦,仿佛是被碾破了、撕碎了、揉烂了的肺腑。   视频已经被切断,他听见明昭迟恶狠狠地咒骂着。   “随你?操!你有种继续看啊!你关什么?”   “好好好,随我是吧?我他妈巴不得!老子先杀了这个贱人,再去杀你!”   骂声越来越近,他知道,明昭迟正在向自己走来。   若说之前被扔进盐水洼里时,他还能够挣扎,还因为心里的那份记挂想要活下去,现在却什么都没有了。   那一声熟悉的轻笑,那一句冷漠至极的“随你”,已经将他的整颗心生生扯去。   他没有力气再挣扎。   “你他妈装什么死?”明昭迟猛地抓起他的额发,膝盖重重撞在他腹部。   架着他的人松开手,他根本躲不开,也懒得再躲,被明昭迟踹得腾空,又坠向地面。   仿佛已经感觉不到痛,他缩在地上抽搐,连自己正在流泪都不知道。   眼前是一片黑红黏稠的血,眼皮将合未合,就像血海在震荡。   他哆嗦着想摸自己的手腕,那里,曾经别着单於蜚送的袖扣。   “弟弟……”他声音轻得近乎于无,不像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   像是灵魂在低语,“你……真的……希望我……去……去死吗?”   “我做错了事……我想改啊……”   “我以为你……会慢慢……接受我呢……”   “你……一点也不想……让我活……活下去吗?”   明昭迟再一次走过来,扣住他的后脑,“你在哼哼什么?”   他全无反应,好似已经死去,剩下的只是一具皮肉。   明昭迟继续咒骂,“你想死就去死!绪哥想留你活口,我他妈可不想!你、单於蜚,我一个一个杀!”   听到那个名字,他木然的瞳仁忽地一闪。   “你个废物!”明昭迟喝道:“老子还以为你有点用处,你刚才也听到了,单於蜚说随我,随我!”   他抽搐得更加厉害,血大口大口从嘴里涌出。   明昭迟嫌脏,躲开几步远,“亏我还相信他对你痴心一片!哈哈哈,看来也不过如此,你都这样了,他连表情都没有变!”   说着,明昭迟竟然拍起手来,“我今天算是见识到单於蜚的冷血了。我说我那个心狠手辣的爹怎么会被赶下台,原来是遇到了更心狠手辣的人!我他妈就不该听绪哥的,拿你当诱饵,当什么诱饵,他会在乎你?”   他的眼泪与血混在一起,心中有个声音惨然道——我是诱饵。   只不过,上钩的是你们而已。   关掉视频的一刻,单於蜚握紧了拳头。   半分钟后,笔记本被摔落在地。   明昭迟想用洛昙深来威胁他,迫使他去G国。   但此时此刻,他绝不可能离开。   明靖琛和部分没有入狱的明氏旁系近来屡屡活动,等的就是他离开的一刻。   他哪里也不能去,甚至不能露出一丝动摇。   他没有弱点,没有软肋,任何人都无法拿捏他。   面对明昭迟,他神色分毫未变,就连冷笑都是游刃有余的。   他在告诉明昭迟,明氏依旧牢牢掌握在他手中,无论是明家的谁,都不可能在他眼前掀起风浪。   原本,他应该再与明昭迟说几句话,但洛昙深牵扯着他的视线,他很清晰地感觉到,身体里有种不受控制的冲动正在酝酿。   他只能抛下一句“随你”,草草截断通话。   他走向窗户,玻璃倒映出他紧皱的眉头与绷紧的下颌。   前几日,他已经得到情报,“紫绪”出现在G国,必然是要对洛昙深动手。   秦轩文已经秘密赶去,但G国涉黑派系复杂,“紫绪”染毒,与其中多个毒贩集团有往来,始终没有真正露面。   要将他们一网打尽,一个不留,就必须将洛昙深抛出去。   明昭迟与“紫绪”太天真,以为能用洛昙深来拿捏他,却不知他们的每一步,都在他的算计中。   “先生。”秦轩文离开前跟他保证:“我会竭尽所能,救回洛先生。”   辛勤的出现搅乱了各方势力,原本“孤鹰”的人会随洛昙深一起潜入明昭迟等人的老巢,伺机而动,做好的局却被辛勤破坏,现下“孤鹰”已经追至边境,但救下洛昙深恐怕还要耗一些时间。   刚才在视频里看到洛昙深,他心脏有个地方隐隐一痛。   但也仅此而已。   “孤鹰”是全球七大雇佣兵组织之一,常年游走在黑暗之中,首领亦名“孤鹰”,以狠绝著称。现在前往G国边境的不仅有秦轩文,还有“孤鹰”本人,救回洛昙深不成问题。   他短暂地走了会儿神,莫名考虑起了另一个问题——洛昙深有没有听到他刚才那句“随你”?   他轻闭上眼,揉了揉眉心,有些烦躁。   这样的问题不该占据他的思绪,洛昙深听到没听到,又有什么差别。   洛昙深并不笨,即便现在不知道,不久之后也会明白自己被当做了诱饵。   他叹了口气,转身看见桌上放着的小机器人。   声音来源正是那个坏事的辛勤。   他眼色渐深,拿起小机器人,手指收紧,下一秒,小机器人在他手中断作两半。   无法的边境,鱼龙混杂,危机四伏。   即便是一个稚童,身上都可能带有致命武器。   毒品、枪支在这里“合法”流通,连警察都不愿靠近,生怕落得尸横野外的下场。   杨思绪原以为绑走洛昙深,在单於蜚面前虐待洛昙深,就能够将单於蜚引来。   最起码,单於蜚会慌张失措。   这样,被打压多年的明氏旁系就有了可乘之机。国内国外双重夹击,单於蜚不可能安然无恙。   然而视频里的单於蜚,面对自己所爱的人,竟是无动于衷,连一个多余的表情都吝于给予。   他冷汗淋漓,不得不思考,是不是自己弄错了?   明昭迟却像一头发疯的野兽,一副要将洛昙深生吞活剥的姿态。   “绪哥,单於蜚不会来了!洛昙深交给我处理,我非折磨死他不可!到时候咱们再将视频发给单於蜚……”   “你闭嘴!”杨思绪野蛮地打断,眼皮突突直跳,看向窗外,外面没有任何异常动静。   这处废楼是G国一个贩毒团伙的据点,周围全是三教九流的恶徒,“紫绪”匿藏于此,并不惹眼。   但在听见单於蜚说“随你”时,他好似被人按在地上浇了一盆冰水,此前构筑起来的自信全都被冲了个稀烂。   和明昭迟不同,他是亲眼见识过单於蜚的手段的。   当年单於蜚斩断明氏的涉黑势力,可谓冷酷决绝,半点余地都不留。   那么多的兄弟,不是当场被击毙,就是被投入监狱,连明漱昇本人——单於蜚的生母都被关进了精神病院,备受折磨。   他侥幸逃脱,从黑帮打手混成毒贩,自以为已经有了与单於蜚对抗的能力,但那一句“随你”几乎将他打回了原型。   他突然有种强烈的预感,自己下了最坏的一部棋。   “你什么意思?”明昭迟怒道:“让我闭嘴?你搞清楚你的身份!”   他已经懒得再与明昭迟争执,下令道:“撤!”   然而,他的反应终究还是慢了。枪声在楼下响起,并不密集,像是狙击枪。   明昭迟阵脚大乱,“怎么回事?你不是说这里很安全吗?”   “我……”杨思绪来不及解释,立即拿起放在桌上的枪,还未来得及上膛,子弹突然从窗外杀来,直接将他身边的保镖爆头。   脑浆喷了他一脸,而伴随着楼下的枪声,一阵脚步声从门外空荡荡的走廊传来。   窗外,两架武装直升机搅起令人肝颤的响动,他一回头,看见直升机上漆黑的枪口。   情况急转直下,一切都脱离了他的控制,他本想守株待兔,此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是瓮中之鳖。   洛昙深躺在地上,双眼发直,好像还留着一口气,又好像已经没了心跳。   他知道有人朝自己跑了过来,不是明昭迟,也不是别的要毒打他的人。   是赶来救他一条命的人。   可是——他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可是他已经不需要谁来救命了。   他深爱的人不在意他的命。   他的心早就双手奉上,唯一还能给的,也就只剩下这条命了。 第110章   秦轩文从病房里出来,难得一见地靠在走廊的墙上,出了会儿神。   洛昙深已经从重症监护室转移到这间特殊护理病房,情况稳定,神智清醒。   但他总觉得,那个熟悉的洛先生已经死去了。   那日在废楼,“孤鹰”亲自带领麾下最为精锐的一支作战小组赶到,将“紫绪”成员及为“紫绪”提供帮助的G国毒贩一网打尽。   他找到气息尚存的洛昙深,心狠狠抽了一下。   只一眼,他就意识到,洛昙深已经没有求生欲。   伤得更重的辛勤在一旁痛哭流涕,大声呼救——这才是被绑架、虐待之人的正常反应。   与辛勤相比,洛昙深实在太安静了,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躺着,眼里是死寂的、空洞的,没有一丝光亮,好像无所谓生,也无所谓死。   比起那一身的伤,这样的神情更让人心痛。   将洛昙深抱上医疗直升机时,他忽然想到单先生。   来G国之前,他保证过,会尽力保护洛昙深。   而现在,他显然没有保护好这个重要的人。   看到洛昙深伤得这么重,单先生会愤怒、会心痛吗?   会的吧。   因为就连他这个无关者,心里都难受不已。   他在单先生身边待了这么多年,头一次见单先生因为一个人而有了不一样的情绪。   想吃洛昙深做的红糖冰汤圆,在意别人送给洛昙深的新年礼物——小机器人,甚至因此送了一对袖扣给洛昙深,当做新年礼物。   他很是惊讶。   当时,他只是无意中指着图片说了一句,“先生您看,这对袖扣配您这套西装怎么样?唔,不过这颜色好像更适合洛先生。”   听到前半句时,单先生并无表情。而到了后半句,单先生视线突然一顿,“那就买下来,给他送去。”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确认了一遍。单先生说:“作为新年礼物吧。”   他认知里的单先生,从未给谁送过新年礼物。   不久,洛氏年会。   在场的人几乎都以为单先生突然出现,是为了传达一个信号——洛氏有靠山。   但当时,单先生只是一时兴起,想去看看洛昙深有没有佩戴那对袖扣。   从会场离开后,他分明察觉到,单先生心情不错。   洛昙深是独一无二的。   可如今,洛昙深却不想继续活下去。   明氏经历了一番旁人不知的动荡。想要兴风作浪的旁系被单先生处理,而明靖琛在彻底失去翻盘希望后,大病入院。   单先生暂时无法离开原城,他每天通过视频电话汇报洛昙深的情况,都感觉得到对方情绪非常糟糕,处在失控的边缘。   本来,在生命体征稳定后,洛昙深应当回国进行后续治疗——这也是单先生所希望的。   但洛昙深不愿意回国,执意留在G国。   G国的医疗条件不输国内,他将洛昙深的意思转达给单先生,单先生立即雇了一支医疗团队,从旁协助治疗。   用药、护理,围绕着洛昙深的都是最好的,但洛昙深本人,却似乎根本不需要。   他尝试与洛昙深说话,洛昙深却连眼珠都不动一下,毫无反应,像灵魂已经丢了,留在病床上的只是一个空壳子。   当了这么久的助理,他头一次感到不知该怎么办。   “又愁眉苦脸。”一名身材颀长,长相清隽的男人走过来,“这不像你。”   男人眉眼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像养尊处优的贵公子。   没人能想到,此人正是“孤鹰”那位手上沾满鲜血的首领。   “救活一个人的命容易。”秦轩文叹息,“但救活一个人的心,这太难了。”   “伤他心的不是你,你不用过分自责。”男人道。   秦轩文轻轻摇头,“我只是觉得,他现在这样,真的太可怜了。”   男人往病房的方向看了看,意味深长道:“可怜?”   三名护士走进病房,进行例行的检查、换药。   洛昙深认人摆弄,不抗拒,却也不配合,像个做工精良的人体医疗模特。   护士们已经习惯了,最初还劝他两句,现在只在离开病房后相互感叹——这人魂儿都丢了,活着也是遭罪。   洛昙深听不到别人的议论。这些日子以来,他记忆里最清晰的声音,就是单於蜚那句“随你”。   明明是轻飘飘的两个字,却压得他再也站不起来。   在废楼时,他一度认为自己快死了。   但秦轩文将他救了回来。   单於蜚把他丢出去,又让人把他拉回来。   他宁愿自己已经死了。   他是单於蜚放出的诱饵,如果最终死去,单於蜚是否会有一点难过、内疚?   总是想不出答案,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太累了。   走不下去了,也熬不住了。   他时常强迫自己想想洛宵聿——他答应过洛宵聿两件事,一不能受困于情,二要扛起洛氏。   他一直在努力,此时却只想撂担子。   洛氏太沉,他扛不起来了。至于“凤皇”,谢羽逍有股份,将来说不定谢家会接手。   他的心力已经枯竭,不主动寻死是唯一能做的。   单於蜚一直没来G国,想也知道,明氏现在离不了最高决策者。   他庆幸单於蜚没有来。   现在别说是见到单於蜚,就是想一想,他都感到难过。   难过得近乎窒息。   原来他感受到的温存都是假象。单於蜚丢给他一把自残的刀,他却当成宝物,用力抱在胸口,抱得那么紧,被划破了胸膛,戳穿了心脏,也甘之如饴。   他这一生,活得太过失败。   那么多人想要他死,这世界上竟是没有一个人盼着他好好活着。   这副身躯就算养好了,那又能怎么样?   风波已经平息,单於蜚坐在会议室的主位上,听一个项目的负责人做汇报。   他很少在工作时走神,近来却越发难以集中精力。   秦轩文留在G国,洛昙深每一天的治疗、康复情况他都知道,也知道洛昙深不说话,不怎么配合医生。   “先生。”秦轩文在电话里说:“我认为您应该抽空来一趟。洛先生情况不太好。”   他来到G国时,离那场绑架已经过去整整两个月。   洛昙深的生日在春天,而现在,空气里已是夏天的气息。   病房很宽敞,洛昙深坐在窗边,无声无息地看着窗外的树叶。他走过去,洛昙深转过身来,看到他的一刻,像是没能分辨出他是谁一般,过了许久,才轻声道:“单先生。”   他眉心近乎本能地皱起。   秦轩文说洛昙深不太好,他看过照片与视频,有心理准备,但是真正站在洛昙深身边,才体会到秦轩文所说的“不太好”是什么意思。   洛昙深身上已经没有半分生气,不恼不怒,不悲不喜,眼神是死的,并非“眼如死水”,而是眼里连死水都没有了。   医生说,洛昙深不愿意离开病房,虽然已经能够下地行走,却长时间躺在床上。   他将洛昙深抱起来,发现洛昙深轻得出乎他的意料。   洛昙深没有挣扎,由他抱着往楼下走。   秦轩文准备好了轮椅,他放下洛昙深,推着轮椅在树荫下缓慢行走。   到了一块没有任何阻碍物的地方,他停下来,扶住洛昙深的手臂,“起来走走?”   洛昙深抬眼看他,两秒后,摇了摇头。   “你应该多走动。”他蹲下来,捏住洛昙深的手,“来,站起来。”   洛昙深将手抽回来,“单先生,你回去吧。”   他眼色一暗,嘴唇紧抿。   “你不需要这样,真的。”洛昙深说:“我都明白。”   “你明白什么?”   洛昙深顿了许久,声音极轻,“我是诱饵。”   这话像一枚没有重量的针,不声不响地扎入他的胸口。   洛昙深与他都是聪明人,洛昙深猜到自己是诱饵,他也早已知晓洛昙深的想法。   可当面听洛昙深说出,还是感到一阵始料未及的空茫、失重。   “所以你不需要这样。”洛昙深道:“单先生,你不用出现在这里,也不用陪我。”   我……已经不再需要。   他站起来,斟酌接下去该说什么。   “你来看我,是因为秦助理告诉你,我情况不好,是吗?”   他喉结滑动,却没有出声。   “我也没别的不好。”洛昙深双目无光地看着林荫道,“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对了……”   说着,洛昙深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枚袖扣,“我本想托秦助理还给你,但你既然来了,我还是亲手还给你吧。只剩下一枚了,你拿回去随便处理掉。”   他接过伤痕累累的袖扣,想起洛氏年会时,它们在洛昙深礼服上熠熠生辉的模样。   那时的洛昙深也是容光焕发,集万千光亮于一身。   “我曾经以为,它们真的是你送给我的新年礼物。”洛昙深慢声说:“我很珍惜,总是带在身边。单先生,我以前不知道你送它们给我的真实用意。现在我知道了,再看着剩下的一枚,就感到害怕。”   “它们……”他想要解释,话却堪堪堵在喉头。   有什么立场去解释?   “单先生,我想,将来我们没有必要再见面了,所以有些话,我想趁今天和你说清楚。”大约是很久没有说过大段大段的话,洛昙深显得有些吃力。   “我是个很坏的人,有意无意伤害过很多人,包括你,也包括其他人。”   “我自作自受,并不值得同情。”   “明昭迟早晚会报复我,你是否利用我,结果都一样。”   “其实我应该谢谢你,你救了我。”   洛昙深停下喘气,苍白的脸上渗出些许冷汗。   “曾经我想要补偿你,弥补我对你造成的伤害。我甚至奢望过,你会再一次爱上……”   “不,哪怕是对我有一点喜欢也好。”   “是我得寸进尺了。”   洛昙深低头,手指轻轻碰在一起,片刻后,长长吸了口气。   “到现在,单先生,我欠你的,应该已经全部还清了。”   “我……我再也不欠你了。”   “今后我也许不会再回国,不会和明氏有生意上的往来。我们就,就当做从来没有认识过彼此吧。”   单於蜚俯视着他,“你……”   “你总是问我,我以前怎么称呼你。”他微扬起脸,看着从树叶间漏下来的阳光。阳光如水,落在眼里,就像泪,“我叫你‘弟弟’,我很喜欢这个称呼。”   单於蜚怔住,心脏仿佛骤然被捏紧。   “不过都过去了。”他喃喃重复,“单先生,我再不欠你了。” 第111章   说完,洛昙深闭上眼,小幅度地喘气,仿佛因为说了一大段话而疲惫不堪。   他单薄的肩膀正在发抖。单於蜚看着他,第一次产生“他就要远去”的想法。   须臾,他用力吸气,小声说了句“再见”,然后将轮椅转了个向,往病房的方向驶去。   轮椅前行的速度不快,双轮一寸一寸碾过林荫道上斑驳的光影。   单於蜚驻足望去,双眼在炫目的阳光下微微眯起,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淡,像是滑进了光芒里,被稀释,被冲淡。   短暂的怔愣后,单於蜚快步赶上,甚至跑了起来,拦住轮椅,不由分说将他再次抱起。   轻,太轻了。   他脸上只是消瘦苍白,并没有因为长时间的治疗而脱相,但身上有些地方,却痩得能够轻易摸到骨头。   靠在单於蜚怀里,他像被抱出来时一样没有挣扎,也没有说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一处,唯有胸膛还在安静地起伏。   挣扎与拒绝,也是要消耗力气的。   而他所剩不多的心力,只够他像空壳一般活着。   折腾不起了。   回到病房,又到了做检查的时间。   他需要脱下部分衣裤,让护士将各类仪器贴在身上。   平时,一到这种时候,秦轩文就会离开病房。   但单於蜚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低声道:“单先生,我要做检查了。”   麻烦你回避一下。   单於蜚站在原地,“嗯。”   “你……”他说得很艰难,“你能回避一下吗?”   单於蜚先是沉默,然后道:“你做,我在这里不影响你。”   他别开视线,只觉得累。   单於蜚坚持的事,他是拗不过的,再往下说,是徒费力气。   “好吧。”他点头,示意护士可以开始了。   整个检查过程,他没有再看单於蜚。   但他能够清晰地察觉到,单於蜚正看着自己。   那束目光是那么有力,存在感极强地罩在他身上,停留在那些尚未消失的伤疤上。   他突然感到难过。   而心脏的跳动将这份难过泵向整个身躯。   他讨厌伤疤,它们就像蛊一般缠绕着他的身体,只要脱下衣服,就暴露无遗。   单於蜚曾说,他小腿上的伤痕像一只凤凰。   他后来偷偷看过,越看越不像。   单於蜚应该是在宽慰他,或者是逗他玩。   现在他身上有了那么多新伤,没人再会编谎话来骗他。   即便单於蜚再说哪一处伤像凤凰,或者像别的什么,他也再不会相信了。   今日的检查好似漫长无期,他数着时间,终于熬到护士说“好了”。   他匆匆穿上衣服,不小心再次与单於蜚视线相触。   单於蜚的眼色沉到极点,神情也难看到极点。   ——任何一个人,看到他现在这样干瘦又伤痕遍布的身体,也会倒胃口。   他并不意外,转身走到窗边,继续看那总也看不厌的树叶。   身后响起渐近的脚步声。   他知道,单於蜚走过来了。   “单先生。”他说:“我要休息了。”   脚步声戛然而止。   单於蜚撑着额角,烟灰缸里全是烟头。   洛昙深在他面前脱下衣裤时,他就像被闷拳砸中了太阳穴。   抱着的时候,只觉得洛昙深痩,却没想到已经瘦到了这种程度。   他并不认为洛昙深身上的伤痕丑陋,一眼看去,感到的唯有心痛。   他曾经将这具身体压在身下,肆意索取。洛昙深从来不拒绝他的要求,即便他想让洛昙深痛,洛昙深也由着他,两眼含泪地望着他、满足他。   短短两个月,那熟悉的、近乎完美的身体,已经成了这副模样。   他并非不知道洛昙深爱美。   所以以前才会说出“伤痕像凤凰”这样的话。   其实并不像,他只是一时兴起,想让洛昙深开心一下。   洛昙深果然笑了,好哄得出乎他的意料。   刚才在病房,他本想再编几个谎言。但当洛昙深将身体展露在他面前,他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离开病房后,他去找了主治医生,还有聘请的医疗团队。   双方说法一致——洛先生心态消极,不抗拒,不配合,对后期恢复有很大的影响。   “先生。”秦轩文说:“也许我们可以给洛先生换个环境。”   “回国?”   “能回国是最好,但洛先生说过,不愿意离开G国。”   此地是G国的首都,医疗护理条件在G国自然是最好的,但大城市有大城市的弊端,空气质量不佳,医院之外哪里都不安全,不适合洛昙深休养。   “你去查。”他道:“G国哪里适合康复休养,我们就带洛昙深过去。”   “我们?”秦轩文问。   他掸下烟灰,“我多留几天。”   秦轩文办事极有效率,不出三日,就物色到了一处各项条件都符合要求的沿海小城。   得知自己要离开医院,洛昙深并未表露出任何情绪,像是一个没有生命,也不会思考的物件,任由人们搬来搬去,无所谓在哪里。   小城本身宁静,居民有几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意思,看似偏远,其实离G国第二大城市仅有两小时车程,不用担心医疗问题。   况且洛昙深现在已经进入康复期,无需住院。   为防不测,单於蜚将雇的医疗团队也请了过去。   洛昙深好几次欲言又止。   单於蜚问:“想说什么?”   “单先生。”洛昙深道:“我想我上次已经与你说清楚了,我们最好不要见面。你不用……真的不用这样对我。”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单於蜚说:“你身体很差。我带你来这里,是希望你尽快恢复健康。”   洛昙深眼中茫然,“恢复了……又能怎么样呢?单先生,你别管我了。”   “等你好起来了,我们再坐下来好好谈一次。”单於蜚尽量心平气和——即便内心并不安宁,“上次你对我说的话,我全都记着。但你情况不好,也许还需要考虑。”   洛昙深摇头,“我考虑好了。”   “你现在的任务,是配合医生,把身体养好。”单於蜚说,“别的我暂时不想和你谈。”   洛昙深似是又累了,眼皮垂下,不再说话。   医疗团队里有心理专家,秦轩文一度认为洛昙深不愿配合治疗,是患上了抑郁症。但心理专家却断言,洛昙深没有抑郁症。   小城的生活节奏很慢,单於蜚待了三天,不得不赶回国内处理集团的事务。过了一周多,又再次来到G国。   洛昙深变化不大,但大约是小城的确更适合养病,气色好了一些。   “洛先生现在每天都出去散步。”秦轩文说,“出门往东,走过三条街,就到海边了。医生说他四处走走有好处,平时都是医生和我轮流陪他去。您来了,要不今天就陪他一起去?”   傍晚,洛昙深出门,单於蜚跟了上去。   “单先生。”洛昙深不大自在,“你这是何必呢?”   “我不会一直待在这里。”单於蜚说:“偶尔来一次,陪你散个步总是应该的。你喜欢去海边?走吧,带我去看看。”   洛昙深找不到别的话,只得步伐缓慢地照着既定线路往前走。   他在G国生活惯了,即便以前从来没有来过这座小城,对当地风土人情的了解仍旧比单於蜚深,知道路上有不少突然杀出的轮车少年,也知道若是被撞着,受伤不会轻,所以总是小心地看路,尽量避开年轻人多的地方。   直到走到海边,单於蜚也没说什么。   两人隔着一步远,在沙滩上漫步。太阳沉入海中,留下绚烂的霞光。   单於蜚转头看洛昙深,忽然产生将他抱入怀中的冲动。   在医院,他抱着洛昙深去林荫道,搬来小城后,他多次抱着洛昙深上下楼。   洛昙深从来不会挣扎。   可现在,他想抱洛昙深的心情却与之前不大一样。   也许是注意到他的目光,洛昙深停下脚步,“单先生,时间不早了。”   天还没有黑,空中是漂亮的宝蓝与深紫。   单於蜚正想说“那我们回去吧”,却见洛昙深眸光飘远,越过他,看着他身后的某一处。   他转身看去,看见一面伫立在海边的、陡峭的崖壁。   洛昙深收回视线,头发被海风吹得很乱,将眼睛也遮住了。   单於蜚有种莫名的不安,一时想起在医院时,洛昙深融进阳光里,几乎在他视野里消失不见。   下一秒,他本能地牵住了洛昙深的手。   好像只要牵住手,这瘦削的男人就不会离开。   他不允许洛昙深离开。   洛昙深很轻地颤了一下,没有挣开,任由他牵着往回走。   晚上,玩轮车的小孩越来越多。   单於蜚有些走神,想着洛昙深看向崖壁的那个眼神,心脏阵阵发紧。   突然,此前游魂一般的洛昙深猛地转身,速度之快,简直不像一个尚在养伤的人。   洛昙深力道极大地扑在他身上,双手奋力一推。他毫无准备,在突如其来的冲击下,狠狠向一旁倒去。   而洛昙深就倒在他身旁。   一辆轮车几乎是擦着二人的身体飙过,车上的少年也吓得够呛,扔下轮车就冲来道歉。   他手肘和后背有些擦伤,却顾不得理会,连忙将洛昙深抱了起来,“撞到哪儿了?”   洛昙深脸色煞白,摇头,“还好。”   还好。   也不知是——还好,你没被撞着。   还是——我还好,没事。   轮车撞到了洛昙深的小腿,擦破了皮,不算严重。   回到住处后洛昙深一句话都没说,待医生处理好伤口,就将自己关进房间里。   单於蜚独自留在一楼,回忆当时的情形。   轮车其实是从他这一侧冲来的,洛昙深如果不是为了保护他,根本不会受伤。   那一瞬的反应必然来自本能,他有危险,洛昙深就挡在前面,忘了自己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   他捂住上半张脸,沉沉地叹了口气。   两天后,他又得回国了,与秦轩文、医疗团队一番交待,又告诉洛昙深,“我过几天再来看你。”   洛昙深没说话,眼中有一丝他捕捉到了,却辨别不出是什么的情绪。   就在他回到皎城的第四天,噩耗从G国传来。   洛昙深坠海自尽,已无生还可能。 第112章   单於蜚站在悬崖上,面前是一片瑰丽得不真实的晚霞。   海浪有节奏地撞击着下方的礁石,阵势轰轰烈烈,听起来却遥远寂寥。   秦轩文说,洛昙深就是从这里一跃而下。   他想起上次散步时,洛昙深望向悬崖的那个眼神。   也许在那个时候,洛昙深就想要从他身边消失。   是“消失”,不是“死亡”。   他不相信洛昙深投海自杀。   “先生,是我的失职。”秦轩文神色沉肃,站得笔直,“我没能看好洛先生。”   他面无表情地打量着秦轩文,大约过了三分钟,才开口,“你绝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方才秦轩文与他解释,说洛昙深这几日状态不错,出门的次数渐多,偶尔还会与当地小孩聊聊天。出事时,是一名护工陪着洛昙深。洛昙深平时没有去过悬崖,只是在海滩上走走,突然说想从高处俯瞰大海,护工拗不过,就与他一同上去。   洛昙深在悬崖顶上待了很久,直到天已黑尽,才从一块石头上站起来。   护工想去搀扶他,他拒绝了,往回走时被尖石划破了脚腕,难以行走。   悬崖上没有信号,护工没办法独自将他背回来,只得在再三叮嘱他待在原地之后,匆匆赶到有信号的地方打电话。   护工离开的时间只有二十来分钟,人就没了。   悬崖边上有洛昙深的足迹,还有些许新鲜的血液,众人连夜打捞,只找到一只鞋。   从那么高的地方坠海,没有人能够活下来。   秦轩文下颌绷得极紧,“我应当亲自陪着洛先生,不该将他交给护工。”   他始终盯着秦轩文的眼睛,仿佛能在瞳仁的最深处找到真相,“我再问你一次,洛昙深真的如你所说,从悬崖投海?”   秦轩文笃定道:“是的,先生。”   “不可能。”   “先生……”   他冷寒道:“你认为这样一个漏洞百出的故事能骗过我?”   秦轩文有个很轻微的抿唇动作。   “你从来不犯错。”他道:“你们这个故事,最大的漏洞就是你的存在。”   “先生!”秦轩文蹙眉,想要解释。   他打断,“你在这里,洛昙深就不可能出事。用‘投海自尽’来敷衍我,亏你想得出来。”   秦轩文吸了口气,眼含愧疚,“可是先生,没有一个人是完美的。我不是数值精密的仪器,我也有犯错的可能。很抱歉,我让您失望了。”   “你的确让我失望。”他道:“但你知道是什么事。”   秦轩文不语。   片刻,他问:“为什么要帮他?他跟你说了什么?”   “先生,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是洛昙深请你帮他离开,对吗?”   秦轩文摇头。   他是动了怒的,眼中暗云涌动,逼视着自己最优秀的第一助理。   秦轩文似是想别开目光,但到底忍住了。   房间里极度安静。   “‘孤鹰’在哪?”他又问。   “先生,‘孤鹰’的行踪没人知道。”秦轩文道:“洛先生与‘孤鹰’也没有接触过。”   他挑起眉,“你为什么要强调他们没有接触过?我问了吗?”   秦轩文眼睫微颤,终于垂下眼帘,意味不明道:“抱歉,先生。”   对话就像一场没有结果的拉锯,秦轩文将所有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最后还说了句“节哀”。   节什么哀?   听着往复不断的海浪声,他轻轻摇头。   洛昙深没有自杀,只是想用“自杀”这一手段,彻底离开他。   他究竟将洛昙深伤害到了什么地步?让这个为了事业、家族拼尽全力的人舍弃一切,一走了之?   那天他回国,洛昙深安静地看着他,眼神和平时有几分不同。如今想来,那是洛昙深在向他告别。   自从出事后第一次在医院见到洛昙深,他就明白,一些东西发生了改变。   他本以为自己对洛昙深只有很浅淡的喜欢,这份喜欢脱胎于“玩具”,可以随时丢弃,毫不可惜。   但看着洛昙深坐在轮椅上,于日光里越来越淡,他心里陡然涌出难以抑制的悲伤。   好像若是不阻止,洛昙深就将彻底从他的世界里消失。   而他,似乎不能接受。   洛昙深变了很多。   以前他一看到洛昙深,就忍不住逗弄,洛昙深的反应总能给他无波无澜的生活捎去几缕微风。但现在,洛昙深不再回应他,眼睛里面什么都没有了。   与他说得最多的话是,“单先生,我不欠你了,我们就当做从未认识过。”   他不可能照做。   一是洛昙深尚未恢复,他不能完全置之不顾;二是出于私心,他不想放洛昙深走。   他给了洛昙深最优的休养环境,理性地谋划着将来的事——洛昙深在G国将身体彻底养好,他们再心平气和地谈论过去与将来。   事业上,他会一直帮助洛昙深。   感情上,大约没有谁会取代洛昙深。   他在等着洛昙深好起来。   可洛昙深只想离开。   月光跃入海中,给夜色增添了一份孤独。   他吹着海风,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心脏里一点一滴流逝。   秦轩文自始至终没有更改说辞,护工亦不断忏悔,G国警方介入调查,确认洛昙深投海自尽。   这段日子陪在洛昙深身边的人,都相信事实的确如此。   “洛先生太可怜了,死了才是解脱。”大家都这样说。   唯一不解的是医疗团队里的心理专家。   “洛先生没有抑郁症,而且我认为,他的心理并没有面上展现的那样脆弱。他不怎么配合治疗,但他一直在努力活着。我想不通他为什么会自杀。”   但这名心理专家后来也说,“人心最难理解,一瞬间的冲动也会导致无法挽回的结局。”   真正相信洛昙深没有自杀的只有单於蜚一人。   他甚至能够确定,洛昙深是跟着“孤鹰”走了。   这是最为棘手的状况。   早年他在海外蓄势时,“孤鹰”助过他一臂之力,而他也曾在“孤鹰”深陷危机时出手相助。   他与“孤鹰”之间,没有利益冲突,亦非同盟,却有几分惺惺相惜的意思。   但他是正经企业家,而“孤鹰”是不被这个世界的规则所接受的人,常年藏身于黑暗中,却又搅动着这个世界的规则。   “孤鹰”行事没有道理可讲,若是乐意帮一个人“消失”,那么这个人的一切都将被抹去,然后开始新的人生。   即便是他,也无计可施。   夏日过去,纷争与乱局尘埃落定。   明靖琛在医院死于心脏衰竭,“紫绪”成员中的绝大多数在G国边境那场枪战中死亡,其余与明昭迟一起被送入监狱,背后推波助澜的明家人全部因罪获刑,有的甚至死于“意外”。   明氏再没有任何人能够威胁单於蜚。   洛运承在得知洛昙深离世时,沉默了很久,浊泪从眼角涌出,最终却一句话都没说。   他的背影格外苍老——曾经呼风唤雨,到了垂暮之年,两个儿子却都离他而去,半分念想也没有留下。   贺岳林回国,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   “他和他哥哥真是一模一样。”   “十七八岁时,他总说绝不会走上哥哥的老路,但最后还是这样了。”   “单先生,我是局外人,对你们之间的牵扯无法感同身受。但我知道,他选择死亡,一定是因为你。”   “他可以对任何人强硬,但他的柔软、懦弱,一定是给你的。”   “我没有立场指责你。我猜,他应该也不希望谁来指责你。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他一直觉得亏欠你,现在也算是解脱了,无牵无挂了。”   贺岳林叹了口气,比起愤怒,更多的是伤感。   “他的公司,我会帮……”   单於蜚一直没有说话,此时突然打断,“‘凤皇’和洛氏,我会帮他打理。”   贺岳林眸光微动,片刻后无奈地笑了笑,“那我就不插手了。‘凤皇’有几项核心技术,洛氏现在的情况虽有改观,但算不上理想,你愿意接手,那再好不过。”   单於蜚陷入了一种难以形容的低落。   明明过去的年月,身边没有一个叫做“洛昙深”的人,他也安安稳稳地度过了。没有多余的情感,也不需要喜怒哀乐。他制定好了每一步,挡在他面前的人都成了他的垫脚石。   而后来,洛昙深闯入他的生命,带来一段他忘记的过往,然后突然消失,像是有个反向的力道将他推到空中。   他难以回到过去的波澜不惊。   突然很想想起以前发生的事——不是听人讲述,而是自己想起。   可一旦往深处想,脑中的一个地方就闷痛难忍,好似有一堵高墙矗立在那里,狠狠撞过去,只会头破血流。   其实洛昙深的离开并没有给予他多少悲伤,他只是不习惯,觉得盘旋在心中的情绪超出了自己的掌控。   多年以来,他头一次感到心浮气躁。   “哥哥,将来你如果遇到特别难过的事,或者翻不过去的坎,就去找欧律师。”   安玉心在离世之前,曾经如此对他说。   但是“特别难过的事”、“翻不过去的坎”,他从未遇到过。   好像根本没有什么事能够拦住他,所有的困境他都能靠自己化解。   即便是现在,他也没有特别难过。   但要说“坎”,他心里的确横了一道。   那段丢失的记忆,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是安先生当年留在我这里的信件。”欧律师将一个密封文件袋放在桌上,“他说,只要是您亲自来,随时可以交给您。”   单於蜚拿过,从里面拿出一张单薄的信纸。   信纸上留着一位颇负盛名的心理专家的联系方式,还有安玉心的字迹——   哥哥,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也许正面临我无法想象的困境。   但你一定不要绝望,因为活着是最美好的事。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你的希望与牵挂。 第113章   T国南部山区。   莽莽大山中,矗立着三座极富艺术感的现代建筑。   建筑的地下室里,却关着不人不鬼的失败“试验品”。   单於蜚一改平日的西装革履,上穿短款皮衣,下穿户外长裤,脚上是一双黑色皮靴,眉目凝重地看着一个表情怪异的人。   那人也看着他。   那黏稠的目光令他感到不适,眉心皱得更紧。   “他叫洪州,和您一样,自愿与我们签订实验协议,五次治疗之后,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藤原教授中等个头,五十来岁,话语间有几分惋惜。   单於蜚收回视线,看向藤原教授——安玉心信件里的心理专家,就是这一位。   半个月前,他联系到尚在W国参加国际学术交流的藤原教授。出乎他的意料,藤原教授见到他之后竟然感慨道:“单先生,我一直等着您来找我。”   真相在他眼前徐徐展开——   他的记忆问题,与明靖琛没有丝毫关系。   八年前,他主动参与了一项名为“精度改造”的秘密人体实验。   藤原教授正是这项实验的主导者之一,亦是他的“主治医师”。   实验的目的是开创全新的心理治疗方法,为有需要的人群“定点”清除记忆,并逐步发展到“定点”复制记忆。   这项研究看上去能够造福心理遭受严重创伤的人群,内里却涉及大量道德伦理问题。一旦记忆能够随意清除与复制,那么知识、天赋也一样能够通过“治疗”取得,现有的社会规则将遭到极大的挑战与破坏。并且实验必须作用于人脑,风险难以估量。几乎所有发达国家都拒绝对该研究提供支持。   唯有“移植天堂”T国,秘密接受了藤原教授的团队。   实验从十五年前开始。   最初,参与实验的“志愿者”全是为金钱所诱惑——T国有很多这样的人。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直接死在了“治疗”中,仅有的几人虽然活了下来,但“治疗”对神经造成了严重损害,要么痴傻,要么瘫痪。   总之无一人处于健康状态。   经过七年,团队才将实验的死亡率降到了百分之五十。   时至今日,这个数字是百分之二十。   依然有二成人活不下来,而活下来的人,几乎无人能够完全健康地生活。   由于极其丰厚的报酬,实验从不缺“志愿者”。   单於蜚却是其中的另类。   他不需要报酬,只告诉藤原教授,想要清除一切与洛昙深有关的记忆。   他的出现令团队颇感振奋,这意味着富人需要这项技术。T国既然能够成为权贵们的“移植天堂”,将来也能成为“记忆改造天堂”。只要能将死亡率与致残率降到百分之一,必然有富足的人愿意冒险。   但藤原教授非常谨慎,将没有告诉其他“志愿者”的细节全部展示给他,直言:“治疗的过程非常痛苦,并且难以一蹴而就,您可能需要进行多次治疗,才能彻底丢弃您想遗忘的记忆。每一次治疗,您平安的概率是百分之五十。注意,我说的‘平安’是指活下来,后遗症因人而异,我无法向您保证。”   他很平静,只问:“如果有一天,我想找回这些记忆,您能帮我办到吗?”   藤原教授道:“能。”   他闭上眼,“那就行。”   实验档案记载,八年前,他先后进行了四次治疗,是当年十二名存活“志愿者”之一。   这十二人中只有一人是所谓的“完美改造者”,其余十一人包括他,都出现了或轻或重的后遗症。   他的后遗症看似并不严重,甚至对他十分有利——他失去了共情能力,几乎不再拥有人类该有的情感,喜怒哀乐于他而言,在他忘记洛昙深的一刻,就不再存在了。   实验本就是秘密进行的,藤原教授将他的这份档案格外封存。   毫无疑问,治疗在他身上产生的效果是极其吸引人的,若是被一些国家的军方或者涉恐组织知晓,也许会催化出新的战争机器。   最后一次治疗,与他一同前来的是安玉心。   “单先生,您是第一位要求找回记忆的‘志愿者’。”藤原教授说:“其实从您八年前来找我时起,我就知道,您总有一天会回来。像以前一样,我还是得告诉您,找回记忆同样有风险,不过致死率和致残率在百分之三左右,您如果接受,就请签下这份协议。”   他并未立即作答,而是考虑了半个月。   本来他只是好奇丢失的记忆是什么、是谁干扰了他的记忆,如今却更想知道,自己为什么拿生命去冒险,参加那种堪称疯狂的非法实验。   忘记洛昙深就那么重要吗?   不忘难道比死亡更难以承受吗?   眼前的事实是,当年的他,的确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承受治疗带来的巨大痛苦,只为抹去洛昙深的存在。   而洛昙深再次出现时,竟然让早已失去正常情感的他,生出不该有的鲜活情绪。   他决定接受复原治疗。   “我无法保证您的安全。”藤原教授道:“但我保证,一定尽我所能。”   他冷淡地笑了笑,再看了洪州一眼,向治疗室走去。   刺目的光线令他眯起双眼,赤裸的身体被连接上沉默运转的仪器。他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平静。   渐渐地,疼痛出现,并扩散、加重。   他的意识始终处于清醒状态,疼痛鲜明得就像锋利的刀在他头颅上切割。   他完全无法动弹,亦不能言语,只能像木偶一般堪堪承受,睚眦欲裂。   而治疗一旦开始,就不能中途叫停。如果中止,接受治疗的人必死无疑。   他好似失了明,黑暗像一块布,覆盖在他的眼睑上。支离破碎的记忆随着难以承受的痛楚回归,一块一块,如同尖锐碎玻璃一般扎进他的脑海。   起初成型的是一支金色的凤凰。   凤凰化作糖人,被一个小王子般的男孩拿在手上。   他在哭,长久以来的折磨令他再也支撑不住,看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打算哭完就站起来,冲入车流,用死亡来终结痛苦。   男孩将凤凰糖人送给他,笑着叫他“弟弟”。   越来越多的碎片拼合在一起。   他在阳光下,复制了小时候得到的凤凰糖人,递到洛昙深手上。   洛昙深对着阳光看糖人,而他微笑着看洛昙深,眼里是难以言说的温柔。   突然,疼痛变得更加猛烈,他几近窒息。   二十一岁生日那天,他从T国赶回来,为了和洛昙深过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生日。   他知道自己不能陪洛昙深一辈子,这“偷来”的半年已经是上天给予他的礼物。   可是这一天,他看见洛昙深和贺岳林在他们小时候初遇的地方接吻。   在楠杏别墅外被洛昙深告知“我们结束了”。   回到家,爷爷丢下他,永远地离开。   他不是没有注意到爷爷的异常,却因为要赴最后一个生日之约,为了听洛昙深说一句“生日快乐”,将爷爷丢在家里。   他忘不了爷爷被打捞起来的模样。本就瘦弱的老人,被污水浸透,孤单又绝望。   爷爷没有害过任何人,却受了半辈子的折磨。将来终于可以不再受欺辱,却为了给他一个不受牵绊的前程,而选择了自尽。   爷爷决然了断生机的时候,他在干什么?   他在等洛昙深的“生日快乐”。   就为了这句“生日快乐”,他抛下了爷爷。   他无法原谅为了洛昙深而放弃爷爷的自己。   亦难以直面这段感情,甚至不敢放任自己想到洛昙深。   葬礼之后,他离开原城,成为明靖琛的“傀儡”。   他渴望权力,一步一步谋划着取而代之。   但是洛昙深的存在令他痛苦不堪。   对爷爷的愧疚渐渐畸变为恨,恨自己,也恨洛昙深。   他知道这没有道理,可极端的情绪原本就没有道理可言。他一边自责着,却又一边无可救药地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放下对洛昙深的感情。   他爱洛昙深。   不愿意伤害,不愿意去恨洛昙深。   洛昙深是他唯一的软肋与弱点。   “治疗风险极高,您也许再也无法醒来,即便醒来,也可能受后遗症之苦。”藤原教授道:“您确定成为‘志愿者’吗?”   “确定。”他双眼黑沉,没有一丝光亮。   四次治疗的痛楚翻倍袭来,他感到自己就快死去。   安玉心是除他与实验团队以外唯一的知情者,担忧地看着他:“哥哥,你一定要这样吗?”   他没有办法。   他必须斩掉自己的软肋,更加不想恨洛昙深。   宁愿忘记,宁愿死去,也不愿恨那个辜负他的人。   “也许很久以后,我能够重新面对、审视、接受这段感情。”他对安玉心说,“到时候,希望你帮我一个忙,将我带到这里来,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有我的牵挂与希望。”   安玉心笑得很悲伤,“哥哥,但愿我能平安活到那个时候。”   疼痛愈加猛烈,他几乎将牙咬碎。   记忆的闸门关闭,他终于晕死过去。   醒来已是一周之后,病房里的亮光令他有些睁不开眼。   他盯着前方空茫的一点看了许久,而后双手撑住额头。   这一年来的一切与八年前的过往终于在脑中勾连起来。   他的肩背在轻轻颤抖。   那个他连恨都不愿意、不忍心的人,竟是被他伤到了如今这般地步。 第114章   “单先生,你果然精明。”男人穿着衬衣与西裤,普通得像个畅谈生意的商人。   但正经的商人似乎不会在鼻梁上架一副装饰用的金丝边眼镜。   这让他眼神里的桀骜与肃杀欲盖弥彰。   单於蜚平静地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就像他们过去每一次相逢时一样。   “我已经部署得如此周密,还是瞒不过你。”男人笑道:“我真是好奇,你这双眼睛,到底能窥探到多少秘密?”   顿了两秒,男人往身后的沙发一靠,“没错,洛先生没有投海,还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安稳地生活着。”   男人正是“孤鹰”。   “他在哪里?”单於蜚问。   “孤鹰”又向前倾身,手肘支在膝盖上,十指交叠,“坦白说,我也不知道。”   单於蜚神色一寒。   “别这样,单先生。”“孤鹰”笑笑,“我们相识多少年了?你是了解我的,我现在像是在跟你撒谎吗?”   单於蜚凝视着“孤鹰”的眼,许久,道:“你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为什么用这么功利的词?”“孤鹰”露出无辜的表情,“为什么不能是——洛先生承受不住,希望换一种身份生活,而我善心大发,帮他实现心愿?”   “你没有心。”单於蜚言简意赅。   “孤鹰”愣了片刻,笑得肩膀轻颤,“知我莫若你。对,我的确有目的,我从不做没有回报的善事,洛先生对我来说,确实是有用的。但有一点我必须说,当时洛先生的状态非常糟糕,如若继续待在你身边,他走不出来,恐怕真的会选择投海。”   单於蜚闭上眼,心脏再一次被剧痛缠绕。   不用“孤鹰”强调,他也知道,自己那时正一步一步将洛昙深逼上绝路。   洛昙深伤的是身体,更是心。身体上的伤容易治愈,心上的伤却血流不止,豁口因为他的存在而越来越大。   “轩文说,洛先生太可怜了。”“孤鹰”道:“一个可怜的人,其实大有用处。可怜的人失去了希望,却又迫切地想要拥有新的希望,他们绝望——绝望是种多么美好的素质。我一直以来汲取的,不就是人们的绝望吗?”   单於蜚目光愈冷。   “我可没有伤害洛先生。”“孤鹰”继续说:“我只是让他跟我走,我抹掉他的过去,给予他一个未来。他很优秀,优秀的人值得我出手。”   “看来你一早就盯上了他。”单於蜚尽量克制。   “对,但洛先生一直没有下定决心。比起你,他真的很……懦弱、优柔寡断。”   “孤鹰”点起一支烟,在烟雾里虚起眼,“你这么聪明,应该已经猜到他下决心离开你的契机是什么了。”   单於蜚看向窗外,没有回答,脑中是那日从海边回来,洛昙深奋力保护他的一幕。   “洛先生发现,即便心中无比想要远离,但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候,还是会第一时间想要保护你——哪怕自己的身体已经残破不堪。”“孤鹰”说,“这件事最终让他选择‘死亡’。只有‘死亡’,才能令他‘重生’。”   单於蜚抿紧双唇,手背上泛出利落的经络。   “不过。”“孤鹰”话锋一转,“身份可以‘重生’,本性却不能。洛先生骨子里的懦弱根本改不掉。”   “什么意思?”   “我对他说,既然选择‘死亡’,那不妨‘死’得更彻底一些。”   单於蜚立即明白,“忘了我?”   “对。”“孤鹰”道:“我可以为他找最优秀的催眠师,干扰他的记忆,让他忘掉你,或者只是忘掉这一段令他痛苦不堪的经历。但你猜,你怎么跟我说?”   单於蜚沉默不言。   “他舍不得。”“孤鹰”说着笑起来,“你已经让他那么痛了,他明明选择离开你,却还是不愿意忘记你。”   单於蜚右手成拳,颤抖抵住眉心。   “孤鹰”轻嗤,“他还说,你是他的牵挂——‘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总得有一个牵挂,爱也好,痛也好,如果连这个牵挂都失去了,那即便再活一次,好像也没有意义’。”   单於蜚捂住上半张脸,灼热的眼皮贴着手心。   原来他的牵挂,也牵挂着他。   即便痛到无以复加,却仍然不愿意忘记他。   他不愿去恨,所以选择遗忘。   而洛昙深因为爱,选择铭记。   “不过呢,洛先生虽然懦弱,但能力却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高。”“孤鹰”又说:“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我需要情报,也需要军火。洛先生是个绝佳的合作伙伴。”   单於蜚猛地抬起头,“他帮你……”   “不是帮。”“孤鹰”打断,“我们现在是合作关系,他是军火商人,而我既是他的顾客,又为他保驾护航。”   单於蜚捏紧眉心,喃喃道:“贩卖军火……”   “正经生意,你可别往歪处想。”“孤鹰”说:“我没有看走眼,他经商有一套。”   “危险吗?”单於蜚明知这是个愚蠢的问题,却还是问出了口。   “孤鹰”笑,“当然比他过去的生意危险一些。”   “告诉我他在哪里。”   “这我真不知道。他既然将你留在心里,总有一天会来找你。你又何必急这一时呢?给他一些时间,也给你自己一些时间,不好吗?”   一年后,G国。   一名浑身裹得严实的男子坐在咖啡店靠窗的位置,桌上的咖啡已经凉了。   咖啡店对面,伫立着一栋高楼,是“凤皇科技”的新办公大厦。   去年,“凤皇”四项核心技术投入应用,实验室的规模进一步扩大。在G国,“凤皇”已经成为第一大科技公司。   一直有传言,“凤皇”的幕后操控者是明氏的单先生。   男子的视线透过落地窗,看向高楼,玻璃映出他的五官,仍是精致绝伦。   许久,他戴上墨镜与皮手套,离开咖啡店。   身着西装的助手为他打开车门,“洛先生,晚上您有个局。”   “嗯。”他坐进后座,摩挲着手指。   现在他仍被叫做“洛先生”,却不再是洛昙深。   洛昙深已经在两年前死去,现在的他,是行走在明暗交界处的军火商人,洛翙。   “孤鹰”不认识这个字,念过“岁”,也念过“羽”,他纠正道:“音同‘会’。”   “为什么非要起这个名字?”“孤鹰”问。   “因为……”他到底没有解释,敷衍了过去。   原以为军火生意很难做,真着手了,倒也还好。而且军火性质特殊,弯弯绕少,能不能赚钱,一半靠实力,一半靠勇气。   只要豁得出命,就没有不成功的。   可他惜命,所以还算不得最成功的那一拨人。   不过比起别的军火商,他有技术革新的优势,总能走在别人前头。   今晚要赴的局,就涉及一单与革新相关的生意。   接不接另说,去打探一下消息总是好的。   军火商们的局都开在晚上,乌烟瘴气,四处是雇佣兵。他曾经怯场过,如今有了底气,走到哪里,旁人的目光就追随到哪里。   “‘人体改造’,有没有兴趣?”军火商与雇佣兵组织联系极其紧密,一支规模较小雇佣兵组织的头目带来消息,一双三角眼里露出贪婪的光。   洛昙深斜了他一眼,“什么‘人体改造’?”   “让人进化为武器。”“三角眼”道:“洛先生,这情报我只透露给您,因为所有军火商里,只有您能消化这个项目。”   他不动声色,“说说看。”   “是这样,藤原教授您听说过吗?”   “那个有名的心理专家?”   “对!他的团队一直在T国进行一项秘密人体实验,号称能够清除、改变人的记忆。”   洛昙深蹙眉,眼神微变。   “三角眼”继续道:“这项实验死亡率非常高,从来没有真正成功过,将来也不可能被国际社会认可。这是我们的机会。”   “没有真正成功过,你还来找我?”   “您听我说完。”“三角眼”吸气,“有风声走漏,说是有人在接受治疗之后,为人的情感与记忆一起被清除。”   洛昙深一凛,“战争武器?”   “对!只要我们得到这份治疗档案,就后惠无穷!”   洛昙深自然不会答应。   且不说这两年来他只与“孤鹰”合作,单是这个实验本身,就有违道德与现有的秩序。   军火商贪婪,但并非每个军火商都贪得无厌。   一旦真的有人被改造为战争武器,微妙的平衡就将被打破。   既然风声走漏,必然有人觊觎。他不知道便罢了,知道了,就不能坐视不管。   “有趣。”“孤鹰”道:“你想怎么做?”   “不能让别有用心的人得到那份治疗档案。”他道:“我们要赶在所有人的前面。”   “你就这么信任我?”   “‘孤鹰’,你向来有你的原则。”   “孤鹰”笑起来,“等我消息。”   一周后,位于T国南部山区的实验基地遭遇袭击,档案全部丢失。   洛昙深本想直接将档案销毁,以绝后患,却最终没按捺住对“清除记忆”的好奇心,开始查阅。   当一个人的影像出现在显示屏上时,他倏地站了起来,双腿却震颤得几乎支撑不住身体。   作者有话说: “凤凰于飞,翙(hui)翙其羽”,也可写作“凤皇于蜚”,出自《诗经》,凤和凰相偕而飞,喻相亲相爱,婚姻美满。 第115章 (尾声)   显示屏已经黑了下来,洛昙深双手掩面,泪水浸湿了指缝。   档案极其详尽,有视频,亦有文字与数值记录。   二十一岁的单於蜚躺在治疗台上,四次承受常人难以想象的痛楚,过程中数次痛至晕厥,最严重的一次,竟是昏迷了五天才醒过来。而在这等待的五天里,藤原教授已经做好了单於蜚再也醒不过来的准备。   视频上的单於蜚那么瘦削而苍白,痛得整个人都在抽搐。   他恨自己不能以身带之。   四次治疗之后,单於蜚终于忘记了他,也失去了一切情感。他隔着显示屏,隔着长长的岁月,看着自己深爱的人,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档案的最后,有一条更新于去年的记录。   单於蜚已经通过第五次治疗,复原了失去的记忆。   又是一场刻骨铭心的痛。   他摇摇欲坠地站起来,试图擦掉眼泪,但没有用,泪水就像决了堤一般。   单於蜚的冷漠是因为这场残忍的治疗,而失去正常情感的单於蜚待他仍是不一样的。   他曾以为自己已经还清了债,赎完了罪,殊不知自己仍旧亏欠着单於蜚。   单於蜚找回了记忆,亦早已从“孤鹰”处得知他并未死去,却一直没有来打搅过他。   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单於蜚是在默默等待他好起来。他想要时间,单於蜚就给他时间。   他“消失”,单於蜚就替他打理着“凤皇”与洛氏。   他想起多年以前,单於蜚也是这样远远地看着他、包容他。   还有什么可挣扎?   还有什么不能放下?   此时此刻,他恨不得立即去到单於蜚身边。   “怎么突然想通了?”“孤鹰”并不知道档案上的内容,也没有兴趣,“确定要与单先生重归于好?”   他克制着情绪,但一出声,声音还是颤抖,“我想去看看他。”   “孤鹰”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端详他许久,笑道:“去年他跟我说过一句话,让我在必要时转达给你,你要不要听?”   他目光沉沉,“什么话?”   “孤鹰”轻语,“他说——‘这一生,我都等着你。如果你想回来,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在’。”   皎城万里晴空。   单於蜚站在明氏顶楼的落地窗前,俯瞰着秋风里的城市。   萧笙宁以前说,在他的办公室,能够看到皎城最美的日落景象。   他独自看过无数场落日,并未觉出特别之处。   反倒是在G国小城海边看到的那场落日,始终印刻在他心里。   洛昙深离开已经两年了。   目前洛氏已彻底转型为科技公司,“凤皇”更是走在了整个行业的尖端。   他知道,洛昙深一定在某个地方看着。   等待是一件极其难熬的事。   过去,他没有奢望,仅是静静地看着洛昙深,也不算太糟糕。   但现在,他每天都盼着洛昙深回来,有时梦见那个日思夜想的人,醒来却是一场空。   “孤鹰”说,你们得给彼此时间。   他自然懂这个道理。   需要时间的不仅是洛昙深,还有他自己。   他将一切料理得井井有条,不管前行了多远,都会回到原地,看看那人有没有回来。   他让“孤鹰”传话,说会等一生。   可事实上,他只准备等三年。   今年是第二年。   如果到了明年,洛昙深还不回来,他就要不惜一切代价,将人找回来。   有些道理过去不懂,因为当局者迷。   但分开的年岁愈长,他就看得越清。   自己与洛昙深,彼此深爱也好,互相伤害也罢,总归会再次站在对方面前。   因为无论是他,还是洛昙深,都已经别无选择。   一场投资会议一开就是四个小时,开完已经是深夜,他回到办公室,闭目养神片刻,打算回家。   起身,却瞥见办公桌上的玩具火箭。   这个劣质的小玩意儿,是这整间办公室里最奇怪的东西,廉价而格格不入。   他将火箭拿起来,眼神变得温柔。   火箭是当年洛昙深套圈套到的,套的时候费了一番工夫,到手之后却不珍惜,丢在他房间里就不管了。   他将火箭、仙女棒、皮球通通收起来,放在柜子里。后来这些小东西连同照片被洛昙深带回楠杏别墅。   最后,却又转移到了他手里。   仙女棒和小皮球放在办公室太可笑,他便只摆了火箭。   每一个第一次来他办公室的人,目光都会在火箭上停留片刻,似乎相当好奇,却又不便开口问。   他也不解释。   电梯向下沉去,从顶楼直达车库。   上车时,他隐隐感到有人正看着自己,回身望去,那道视线却消失了。   他揉了揉太阳穴,心道大概是最近太累了。   洛昙深当初打下的基础非常牢固,“凤皇”越走越稳,不断有项目报到他跟前来,他心甘情愿地操劳着。   此后连续三天,他都觉得周围略有异常。   第四天,他罕见地染上了感冒。   医生来看过之后建议道:“单先生,疲劳造成您抵抗力下降,应当多加休息。”   他服了药,越发感到困乏,在办公室睡了过去,醒来正好到了日落时分,一睁眼就看到满天金色的霞光。   晚上本有一场视频会议,会议资料已经放在他桌上。他拿起看了看,仍感到头痛,索性叫来一名副总,让对方主持会议。   他“偷懒”的次数极少,今日实在心不在焉,打算谨遵医嘱。   天还没有黑,他已经离开了办公室。没去车库,直接从正门离开。   那道目光似乎又出现了。   洛昙深回国已有一周,明明想念到了极点,却总是在关键时刻退缩。   他从“孤鹰”那儿学来一成雇佣兵的本事,尾随人尾随得神不知鬼不觉。   仅是看着单於蜚的背影,他便心潮翻涌,控制不住情绪,好几次险些被发现。   “孤鹰”总说他懦弱,笑他优柔寡断。   他不得不承认,这些弱点也许会跟随他一辈子。   可他也给自己定了个期限——最多半个月,半个月之后,一定不能再逃避。   但这个计划被突然打乱。   单於蜚居然天还未黑就离开了明氏,戴着口罩,一边走一边捂着口罩咳嗽。   他一惊,意识到单於蜚这是感冒了。   换季时节,冷热交替,的确容易感冒,他自己就是一到秋冬准感冒。可看到单於蜚咳嗦,心里却陡然难过起来。   印象里,单於蜚身体很好,极少生病。   如今感冒,是因为没有休息好吗,还是被人传染?   是不是第五次治疗损伤了身体?   胸腔突然鼓胀,蓦地发现,不管是自己,还是单於蜚,都不再年轻了。   年初,他度过了自己三十三岁的生日,不久前,单於蜚也已经年满三十。   三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但比起二十出头时,精力终究是打了折扣。   而且单於蜚还经历过五次他不敢细想的治疗。   他跟在单於蜚身后,想要跑上去,将脸埋在单於蜚肩背上。   此时正是忙碌了一天的工薪族们下班的时间,路上人来人往,市中心这种繁华地带,各个餐饮店铺即将迎来生意最好的时刻。   他不知道单於蜚要去哪里,只好远远地跟随。   不久,单於蜚停下脚步。他也连忙停下,半转过身,以遮挡住脸。   单於蜚未往他这边看,而是走进一家人满为患的糖水铺子。   他赶紧追上去,一看,瞳孔瞬间一张。   糖水铺子的外面放着一个小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今日特供本店招牌,红糖冰汤圆。   铺子不小,上下两层楼,鲜有空位,单於蜚坐在一楼一张小桌边,点了份招牌。   他悄悄走到楼上,正好能够看到单於蜚。   单於蜚摘下口罩,一勺一勺吃着冰汤圆,偶尔咳两声。   他看得心痛,暗自责怪——感冒了还吃冰!   店员将他的冰汤圆端上桌,他连忙问:“有热的吗?”   “您不是点的冰汤圆吗?”   “我是问你们有没热的。”   “有倒是有。”   “麻烦你给楼下那位先生换一碗热汤圆。”   店员不明就里,却也懒得多问,收了钱之后,将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糖汤圆端到单於蜚面前。   单於蜚怔愣片刻,脸色顿时一变。   店员说:“您的朋友让我给您换一碗。”   “他在哪?”单於蜚颤声问。   店员看向二楼,“就在……”   那个能够看到一楼的位置,已经没有人了。   店员奇怪道:“嗯?刚才还在呢……”   单於蜚猛地起身,从人群中挤过,冲出店外。   洛昙深背对糖水铺子,心跳如雷。   他还没有做好心理建设,让店员换热汤圆纯属潜意识的冲动。   街上热闹非凡,人声鼎沸,可他偏偏能够在那么多纷杂的声音里,辨出一个人的脚步声。   近了,近了。   那人正朝他走来。   他发现自己根本挪不动步子,像桩子一般戳在地上。   脚步声在身后几步远处停下。   熟悉的目光笼罩着他。   一时间,周围的一切仿佛停滞,热闹散去,天地间只剩他,与他心爱的人。   他慢慢地,动作有些机械地转过身去,刹那间撞进那双深邃如昨的眸子里。   他张了张嘴,还未出声,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单於蜚紧步上前,忽一伸手,搂住他,将他用力按进怀里。   他的眼泪晕湿了单於蜚的西装。   凝滞着的时间开始向前走,人们快步行走,像奔涌的川流。   而他们静止了下来,拥着彼此。   单於蜚稍高的体温包裹着他。   “你回来了。”许久,单於蜚轻轻道。   他深深吸气,用同样轻的声音道:“我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这篇文选择的是戛然而止的完结形式,剧情进行到这里就结束了。正文里只有假甜,没有真甜,打算在番外里补充一下。番外没有剧情,都是日常,按喜好订阅,不喜欢就不要再订阅了。 第116章 番外(一)   秦轩文带着医生赶到滨泉公馆时,正好看到洛昙深蹲在沙发边,准备给单於蜚喂热水。   细心而万能的秦助理:“……”   洛昙深尴尬地站起来,一边给医生让位置一边说:“你们来了啊。”   秦轩文走近,往沙发上看了看,小声道:“先生怎么样?”   “有点发烧。”洛昙深喝掉杯子里的热水,瞄了秦轩文一眼。   他知道秦轩文刚才为什么用那种无语的眼神看着他——不是因为他突然回国,而是他喂热水这一举动。   可单於蜚烧得厉害,他又从来没照顾过人,除了给喝热水,别的什么都不会做。   以前听陈琼宇吐槽现在的男人一见女朋友生病,就只知道说“多喝热水”,和猪没分别。现在自己恐怕也是猪一样的男朋友。   不久前在糖水铺子外,他就感到单於蜚体温偏高,当时本想直接将人送医院去,但单於蜚牵着他的手,轻轻说着想带他回家。   被那样的目光包围着,他心口都麻了。   皎城刚入秋,前两天降了一回温,路上秋风凉凉,他依偎在单於蜚身边,顿时什么都不愿去想了。   滨泉公馆是他们一起住过的地方,一进门他鼻腔就泛起酸,但还未来得及怀念过去,单於蜚就脸色极难看地躺进沙发里。   他设想过无数种重逢后的情形,没有哪一种是“单於蜚感冒发烧,而我不知所措”。   单於蜚没什么力气,呼吸比平时急促,身上的凛冽感褪去了,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就像二十岁时一样,似乎总也看不够。   他心中酸酸胀胀,伏在沙发边,用额头去碰单於蜚的额头。   真的很烫。   “用我手机给秦轩文打电话。”单於蜚软着声音说:“叫他带医生来。”   他连忙照做。   秦轩文听到他的声音,似乎毫不意外,让他照顾好单先生,自己马上就来。   而他的“照顾”就是守着单於蜚,让单於蜚喝热水。   医生正是之前给单於蜚看病的那位,十分了解单於蜚的身体状况,随身带着对症的药,叹气道:“您还是太疲惫了,我让您休息,您怎么在办公室睡一觉就算休息了呢?”   说完又看向秦轩文:“你得看着单先生,趁这次养病好好休息一下。”   秦轩文视线一转,“洛先生。”   被点名了,洛昙深立即应道:“我在。”   秦轩文客气道:“单先生就拜托给您了。”   医生不认识洛昙深,问秦轩文:“这位是单先生的新助理?”   秦轩文想了想,以聊工作的口吻道:“嗯,新来的生活助理。”   洛昙深:“……”   医生于是转过来,详细讲什么药要什么时候吃,生病期间忌生冷,食物要营养清淡,还要多吃水果,保证睡眠。   洛昙深听得认真,一一记下,回头时见单於蜚正温和地看着自己。   医生交待完就要走了,秦轩文也要离开。   洛昙深有些不踏实,连忙将人拦住,“你不留下来?”   “不是有您在吗?”   “我……”   “先生就交给您了。”秦轩文说:“先生病休,很多事务还等着我去处理。”   他还想将人留下来,搭在沙发沿上的手却被单於蜚握住,轻轻捏了捏。   “你在就行。”单於蜚说。   他心尖一软,反握住单於蜚,“好。”   秦轩文和医生离开了,房间里安静下来。   洛昙深本该立即倒水让单於蜚吃药,却痴痴地在沙发边看了好一会儿。   “看什么?”单於蜚声音既疲惫,又带着笑意。   “你也会生病。”他将单於蜚的手握到唇边,低头吻了吻,“以前都是你照顾我,这次轮到我照顾你了。”   单於蜚轻抚他的脸,片刻道:“你瘦了。”   他吸了口气,起身倒来水,将药一份一份分好,“来,先把药吃了。”   药在他手心,单於蜚抬手欲接,他摇了摇头,直接喂到单於蜚嘴边。   “谢谢。”单於蜚说。   “怎么还说‘谢’呢?”他放下杯子,“这不是我应该做的吗?”   单於蜚抿着唇笑,昔日的淡漠不见了,从眼中流露出来的全是柔情与眷恋。   洛昙深拿来毛毯和靠垫,给他盖好垫好,看看时间——此时已经是夜晚了,说:“我刚才看过了,家里没水果,我出去买点儿。”   正在这时,单於蜚的电话响了。秦轩文说半小时之后,有人会送水果和熬好的粥来。   “秦助理真厉害。”洛昙深耸了耸肩,“那我就守着你休息好了。”   说完,他在地毯上丢了个靠垫,盘腿坐了上去。   单於蜚笑,“不用守着。这样坐很累。”   “不累。”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眼眶突然红了,“陪你,我不累。”   药效上来,单於蜚脑中沉沉,眼皮有些睁不开。   “你快睡。”洛昙深说,“睡醒就好了。”   单於蜚“唔”了一声,却没有闭眼的意思。   久别重逢,心爱的人就在眼前,怎么看都看不够。   洛昙深凑得更近,遮住他的眼,几乎伏在了他身上,“弟弟,快睡。”   睫毛在掌心轻颤,那一丝痒顺着血脉直到心脏,洛昙深又有了落泪的冲动。   从来没有想过,这个无所不能的男人也有病成这样的时候。过去的十年,他们分别了整整九年,如今二十岁的弟弟已经三十岁了,换季时、疲劳过度时,也会感冒发烧,也需要他陪在身边,悉心照顾。   他又心痛,又难过,又开心。   庆幸自己回来了。   单於蜚睡着了,呼吸平缓,眉心却浅浅皱着。   他想将那褶皱抚平,又害怕将人弄醒。   回想以往,单於蜚几乎没有过过快乐的日子,少有的欣喜全都与他有关。   他喉咙发紧,在心里发誓,从今往后,再不让单於蜚受到伤害。   不久,粥和水果都送来了。他将粥倒进锅里,用小火温着,又挑出梨,打算炖一盅冰糖雪梨汤。   没想过再见的第一天会是这样。   但这样好像也不坏。   厨房里两个灶台都开着小火,不用一直守着。他又回到沙发边,安静地看单於蜚。   以前他很喜欢单於蜚的眼睫,长长的,又浓又密,给这张过于清冷的脸平添了几分柔软。   看了许久,终是没有忍住,他撑起身子,轻而又轻地吻了吻单於蜚的眼睫。   没醒。   他松了口气,打算去各个房间看看。   两年多以前,他在这里住过一段时日。时间在这里仿佛是停滞不前的,摆设都没有变,还是老样子。   但是推开主卧的门时,他眼尾一张,眸中流露出些许诧异。   素净的飘窗上,居然放着一个陈旧褪色的小皮球。   他套到的小皮球。   而床头柜上,一枚相框倒扣着。   他指尖有些颤抖,未将相框拿起之前,就猜到了里面的照片。   十多年前被定格的瞬间,如今已经泛黄,好似承载着一段漫长的、惊心动魄的岁月。   这段岁月在今日终于归于平静。   他将照片放在心口,闭上眼,让颤栗渐渐平息。   厨房里传来雪梨汤的香味。   单於蜚睡了两个来小时,醒来时精神好了不少。   洛昙深赶紧舀来清粥,搅拌吹冷,眼里闪着光,“我喂你好不好?”   单於蜚摸了摸他的鬓发,温声说:“好。”   他没有伺候过人,笨手笨脚倒说不上,但总归不那么利落。   单於蜚耐心地配合他,最后还跟他说:“味道很好。”   他一瞥嘴角,“又不是我做的。”   单於蜚笑了。   “不过这个是我做的。”他赶紧跑去厨房,将雪梨汤端了出来,迅速往隔热垫上一放,捂住被烫红的手指。   “我看看。”单於蜚将他的手牵过来,“痛吗?”   他简直要融化在这份温柔里。   单於蜚揽住他,轻吻他的额头。   他闭上眼,等着更深更有情欲的吻。   可单於蜚却将他放开了。   他不解,脖子向前伸了伸,想去碰单於蜚的唇。   单於蜚却笑着偏开脸,“会传染给你。”   “我不怕。”他说。   单於蜚道:“我怕,我会心痛。”   他先是一怔,旋即将脸埋进单於蜚怀里,片刻,感到背被轻轻抚摸。   “我好想你。”他终于说了出来,“弟弟,我好想你。”   “嗯。”单於蜚拍着他,嗓音低沉沙哑,“我知道。”   “我再也不走了,再也不让你难过。”   “嗯。”   “我爱你。”   “嗯。”   他不愿意起来,任由单於蜚顺着他的头发。   当年他因为懦弱而选择分手,单於蜚给予他的是三声“嗯”。现在他回来,单於蜚给予他的还是三声“嗯”。   单於蜚对他的爱与包容,从来就没有改变过。   “雪梨汤冷了就不好吃了。”许久,他从回忆中回神,泪中带笑,“尝尝,我第一次做。”   单於蜚接过碗,舀了一勺,“很甜。”   他弯起眉眼,“那你吃着,我去榨果汁,医生说你要多吃水果。”   “别走。”单於蜚将他叫住,“果汁明天再榨。”   “可是……”   “我吃不了那么多。”   他想了想,这倒也是。现在夜已经深了,又是粥又是雪梨汤,再吃水果,别说病人,就是正常人也嫌撑。   “将来还长。”单於蜚说:“不急这一会儿。”   他微怔,很快明白了单於蜚的意思,郑重地点头,“嗯,将来还长。”   漆黑的夜里,万家灯火。   万家灯火里,终于有了属于他们的一盏。 第117章 番外(二)   单於蜚做了个漫长而真实的梦。   梦里,洛昙深回来了,偷偷跟踪他,还尾随他进了一家糖水铺子,换掉了他的红糖冰汤圆。他追出去,洛昙深站在汹涌人潮里等着他。   他终于再一次将日思夜想的人抱入怀中。   然后,他带着洛昙深回家。他感冒发烧,洛昙深喂他吃药,还炖了冰糖雪梨汤。他们相拥而眠,他听着洛昙深讲这两年的经历,心痛得无以复加。洛昙深却亲吻他的额头,说没事,一切都过去了。   药效令他难以保持清醒,眼皮闭上又睁开,现实仿佛混入了虚伪,他不愿意睡过去,害怕一觉醒来,身边忽然空空荡荡。   ——他已经做过太多“洛昙深回来了”的美梦。   可是还是睡着了。   再次睁眼,阳光已经从没遮严实的窗帘边泄入。   他扶住额头,缓慢看向身侧,一股凉意顷刻间直冲心头。   真的是梦!   那人根本没有回……   “醒了?”   忽然,熟悉的声音从门边传来,他惊诧地看去,只见洛昙深穿着他的睡衣,手里握着大号汤匙。   他用力闭眼,又甩了甩头,再次向门边看去。   “怎么了?”洛昙深走近,在床边弯下身来,“还是不舒服?”   说完,像昨晚一般再次与他额头相抵,自言自语道:“烧已经退了啊。”   清晰的触感,真实的体温,他长吸一口气,轻握住洛昙深空着的手,“我以为是梦。”   洛昙深怔愣两秒,眼中忽然涌出浓烈的心痛,连忙将他搂住,“不是梦,不是梦,我真的回来了。你摸摸,我在呢。”   “嗯。”他在洛昙深怀里点头,“睡迷糊了。你起这么早?”   “我给你熬粥。医生说你得吃清淡又有营养的食物。”洛昙深说:“我照着昨晚那一锅熬的,不用麻烦秦助理再让人送了。”   “好。”   “对了,秦助理让我看着你,这几天都不用去公司。”   “嗯。”   “你还难受吗?”   他笑着摇头,“好多了。”   “那你想再睡一会儿还是起来?”洛昙深说,“粥马上好了,你再睡一会儿的话,粥凉了刚好入口。”   他掀开被子,“不睡了。”   洛昙深手艺差劲,熬粥又是细致活儿,成品乍一看还马马虎虎,吃起来口感却比昨天的差很多。   “怎么样?”洛昙深毫无自知之明,“好吃吗?”   单於蜚一勺接着一勺往嘴里舀,用行动作答——好吃。   洛昙深看得分外开心,“那我经常给你熬粥,挺简单的。”   他笑,“好。”   上午医生又来了一趟,感叹年轻就是好,只一个晚上的工夫,恢复得就差不多了,同时又叮嘱,就算是好了,也需要再将养两天。   秦轩文送来的全是最新鲜的水果,种类也多,洛昙深挑了几种榨混合果汁,单於蜚就在一旁看他,听他继续讲成为军火商之后的事。   “你站着不累吗?”洛昙深有点担心,“医生说你病还没好彻底。”   “不累。”单於蜚眼中始终含着笑意,“想看看你。”   洛昙深耳根立即热起来,走到他面前,环住他的腰,与他在极近的距离里对视。   榨汁机“呼呼”直响,盖过了相互应和的心跳声。   洛昙深凑近,欲吻他的唇。   这一次,他没再像昨晚一样避开,抬手托住洛昙深的后脑,温柔地吻了上去。   洛昙深方才一边切水果一边往自己嘴里放,此时嘴里有阵阵甜香,而单於蜚不久前喝过中药,嘴里有一股淡淡的药香。   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味彼此交缠,清冽,却又甘甜。   分开时,洛昙深还意犹未尽一般,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单於蜚的下巴。   “洛翙。”单於蜚突然说。   洛昙深不禁挑眉,“你知道。”   “嗯。”   “你会笑我吗?”   “为什么?”   “因为……”洛昙深眼睑小幅度地垂了垂,“因为我总是照着你的名字来起名。你叫‘於蜚’,所以我去G国创业时,公司叫‘凤皇’,现在‘孤鹰’帮我换了身份,我名字里多了个‘翙’。‘凤皇于蜚,翙翙其羽’——都是想要和你扯上关系。”   单於蜚眸中光影流转,“你让这两个字变得美好。”   洛昙深明白其中的意思。   明漱昇将恶毒的诅咒放在亲生儿子的身上,“於”,是淤泥的“淤”抹去水,“蜚”,是肮脏的虫。三十年前,她要这个不被期待的婴孩像蝼蚁般挣扎于淤泥之中,一生见不到阳光。   单於蜚人生里的前二十一年,的确如她所愿。   但洛昙深就像一簇意外降临的光亮,在他灰败的世界里撕开一道裂缝。   果汁已经榨好多时,再不喝就要失去本来的鲜美。   洛昙深心一横,从单於蜚的目光里挣扎出来,倒出果汁,“喝了休息一会儿吗?”   “嗯。”   烧虽然退了,但到底病了一天,单於蜚还是感到晕沉沉的,想找个靠枕躺一会儿。   “我帮你揉揉?”洛昙深拍了拍自己的腿,“要躺吗?”   单於蜚笑着靠过去,太阳穴立即被捂住。   他记得洛昙深的手保养得极好,细腻光滑,如今却有了浅浅的茧。   “我好歹是个卖军火的,时常和雇佣兵打交道,偶尔需要用枪。”洛昙深边按揉边解释道:“我现在枪法很好,有机会可以和你的保镖切磋切磋。”   他竟是被揉出了困意,反应也慢了半拍,“嗯?”   洛昙深喜欢看他,干脆埋下去,吻他的眼睛。   按摩半途而废。   “让我看看你。”单於蜚说。   洛昙深没听明白,“你不是一直在看吗?”   “我想看看你的伤。”   “我……”洛昙深站起来,犹豫了一会儿才解开睡衣,“其实已经看不怎么出来了。”   睡衣之下,是一具乍看和过去一样的、没有瑕疵的身体。   单於蜚的眸色变得既深又沉。   洛昙深已经脱得一丝不挂,“我做过伤痕修复。你知道的,我……我比较爱美。”   单於蜚抬起手,示意他走近。   他上前两步,腰身立即被握住。   那熟悉的触感令他情不自禁轻哼出声。   “还是有。”单於蜚的手在他胸腹游走,低喃道:“还是有。”   “嗯。”他点点头,“不过已经很不明显了。”   单於蜚眼神怜惜,亲吻他胸口的浅淡伤痕。   他扶着单於蜚的肩膀,心跳愈快,头颅扬起。   “弟弟……”   回应他的,是单於蜚更加动情的亲吻。   赶在理智尚在时,他轻轻推了单於蜚一把。   单於蜚抬头看他,那视线轻易搅动着他的心潮。   “我……”他缓慢蹲下,手放在单於蜚腿上,“我帮你。”   单於蜚抓住他的手腕,摇头。   “可是我想帮你。”他眼中涌起情欲,坚持道:“好不好?”   “不用这样。”单於蜚说,“你起来。”   “不。”他的反应简直像在撒娇,跪坐在地上,双手环住单於蜚的腰,“弟弟,好不好。”   单於蜚叹了口气,轻轻扶住他的后颈。   阳光在屋里晃动,人影纠缠。   事后,洛昙深软在床上,身上满是红痕,眼睛也哭得通红。   单於蜚让他趴在腿上,给他涂药,就像十年前一样。   “痛吗?”单於蜚问。   他刚才哭得打了个哭嗝,其实并不痛,只是再次被占有,心情太过起伏。   曾经单於蜚近乎施虐地对待他,让他痛到无法承受。而现在,单於蜚的温柔回来了,他却隐隐有些心痒。   “其实你可以粗暴一点。”他小声说。   单於蜚靠过来吻他,“为什么?”   “但不能像那次那样粗暴。”他又补充,“我承受不来。”   单於蜚自然知道他说的是哪一次。   “你想让我痛。”他说,“你想用疼痛在我身上烙下你的印迹。”   单於蜚叹息,“你都知道。”   “嗯。”   单於蜚将他拥在怀里,“我那时不懂为什么总想让你痛,只模糊觉得,你痛的时候,我才安心。”   他静静地听着。   “找回记忆后,我才知道原因。”单於蜚轻抚着恋人的背,“二十岁时,我从未让你痛过,你后来离开我,选择了别的人。潜意识里我想,让你痛,你就会永远记得我——疼痛大约比温柔更加刻骨铭心。”   他心中酸涩,“你以后也可以让我痛,比那次轻一点就行。”   单於蜚又吻他,“不会了,我舍不得。”   “我受得住。”   “你还想跑吗?”   “当然不会!”   “你已经记住我了。”单於蜚笑,“我怎么还会让你痛?”   对视片刻,他心软得一塌糊涂,唤道:“弟弟。”   单於蜚弯着眉眼,“少爷。”   他一愣,“我早就不是少爷了。”   这话上次重逢时,他就说过好几回。   但那时单於蜚总用“少爷”来揶揄他。   分明是同样的称呼,如今听着竟然带着几分宠爱。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错了意。   “是少爷。”单於蜚说。   “不是了。”他固执地解释:“只有矜贵的,被宠坏的人才是少爷。我一个军火商,大老粗……”   “你就是。”单於蜚打断,“我宠着你,你就是矜贵的少爷。”   作者有话说: 番外也写完了,这个故事就正式结束了。将来也许会在微博写他俩的小剧场,也许会在这里写新的番外,不过都说不准。感谢陪我写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