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家的孩子们 作者:吃素 文案:罗家有五个孩子, 老大罗一海, 老二罗二河, 老三罗三江, 老四罗小湖。 还有一个,叫岳巍然。 甜宠 年下 HE 第1章 罗家有五个孩子。 老大罗一海,老二罗二河,老三罗三江,老四——罗小湖。 还有一个,叫岳巍然。 即使有一个不是亲生的,也是十分难得的庞大家庭。为此罗爸缴了不少罚款,不过他不在乎,因为他有钱。可惜好景不长,罗小湖出生一年,罗妈急病去世,罗一海也才十三。罗爸管得了生意就管不了孩子、管得了孩子就管不了生意。 通常这时候,就该继母出现了,说不定还要虐待他们。 继母的确出现了。只是出现得太晚,那时罗小湖已经六岁,等着上小学了。 到头来,当妈又当爹给孩子把屎把尿的,仍然是罗家老大:罗一海。 罗一海年长二妹四岁,比三弟大六岁,罗小四出生的时候他已经十二了。罗家妈妈还在的时候,三弟出生他便学会了哄二妹;四弟出生他学会了换尿布,去幼儿园接完老三,回来给一大家子做饭,洗了碗再去教二妹功课。 妈妈去世之后,罗一海跟着罗爸操持完丧事,眼泪都来不及擦,就得去给罗小湖泡奶粉。 罗爸不是没请过保姆、托过亲戚,可任谁都熬不过三天。 罗小湖谁都不认,就认罗一海;罗三江调皮捣蛋,除了罗一海谁都管不了——罗二河倒是个好说话的小姑娘,她哥不在,她连房门都不出。 就这么隔三差五轮换着捯饬,熬到罗小湖上幼儿园,罗一海正式接手弟妹和里外的琐事——几年之后,又加了一个岳巍然——罗家新妈妈不但没空虐待他们,也没空帮罗老大的忙,她忙着跟罗爸招呼生意场、吃酒局、跑应酬,连自己的孩子都扔给罗老大了。 罗一海从小到大没有叛逆期,同龄人中二病要**全世界的时候,他在忙着给老四喂奶;制止老三揪老二的辫子;代替爸爸去给被老三打哭的小朋友家长道歉。 他的生活除了念书,就只有“妹妹、弟弟和弟弟”,继母来了以后,就变成“妹妹、弟弟弟弟和另一个弟弟”。 虽然那个弟弟并不怎么搭理他。 岳巍然谁也不搭理。 他比罗老三小俩月,瘦不拉几,一张冷脸,第一次上罗家饭桌,罗小湖馒头都吃俩了,他都没动下筷子。即使罗家的一二三四都并不排外。而老三为了显示自己年长俩月不是虚长,拉着手要成为他的知心好三哥,结果是跟新弟弟打了一架。 还输了。 从此便进入了“有他没我有我没他”的势不两立。老二正忙着青春期的多愁善感,哪里有空理他们。同新弟弟走得近一些的,却是罗小湖。 作者有话说: 从微博挪过来的旧段子续写,已经同步。由于在微博连载,所以每章字数都比较少,大家见谅。 第2章 在罗小湖眼里,新哥哥并不招人喜欢,甚至有点讨厌。 因为他不听话,尤其不听罗一海的话。 对罗小湖来说,罗一海就是天。谁的话都可以不听,大哥的话一定要听。所以罗一海让他给新哥哥送零食、拿衣服,他虽然不情愿但还是次次都去。 也许是觉着他年纪小,新哥哥倒也不给他脸色看。 一来二去,罗小湖就跟岳巍然混熟了。 罗一海没时间的时候,罗小湖的功课还是岳巍然给辅导的。新哥哥虽然不爱说话,动手比动嘴快,却比三哥和二姐更懂得照顾小弟。罗小湖便顶着被三哥骂“叛徒”的压力,觉得他是个还不错的人。 他要是不给罗一海脸色看,那罗小湖还能更喜欢他一丢丢。 这一点上,罗一海不生气,罗小湖却是要生气的。拧着细而淡的眉毛,问岳巍然:你为什么不听我哥哥的话? 岳巍然顶不住他严肃的小脸,闷声说:他是你哥又不是我哥。 罗小湖大声喊:你是我们家的孩子了,我哥也是你哥! 岳巍然沉默了半天,说:我谁家的孩子也不是,也不想让他当我哥。 罗小湖气哭了。 他口中的“哥哥”,永远且只代表罗一海,恨不能罗一海只当自己一个人的哥哥。但如果有人说不稀罕罗一海当哥哥,那罗小湖可就要翻脸了。 他从小粘罗一海粘得厉害。罗一海做完饭他帮忙摆碗筷,洗了衣服他给晾袜子。罗一海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上厕所不让进就哇哇大哭。大一点以后不哭了,默默在门外等着。 罗二河说他是罗一海的贴心小棉袄,罗三江叫他“护兄狂魔”——谁敢说罗一海的坏话,那罗小湖是要上去拼命的。 罗三江曾因为逃学被老师找家长,挨了罗一海的训。年少气盛,跟他哥吵架摔东西,一个背包丢在罗一海身上。罗一海还没怎么样,罗小湖冲了上去。抱着罗三江小腿,张嘴就是一口。 死死咬了五分钟没撒嘴。 罗一海千方百计把罗小湖从三弟腿上撕下来,罗三江腿上从此留下整整齐齐满口牙印的浅疤——和心理阴影,一见小弟就腿疼。 罗二河说这样可不好,罗一海却觉得没所谓,等罗小湖慢慢长大了谈了朋友,就算让他粘,罗小湖必然也不肯了。 第3章 罗小湖之所以叫罗小湖而不是罗四湖,是有原因的。 罗家想多生孩子的既不是罗爸,也不是罗家爷爷奶奶,而是罗妈本人。 她喜欢小孩,虽然罗一海出生的时候已经开始计划生育了,但当地政策还不那么严,再要一个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罗妈便打定主意最少要俩。 二十出头结了婚,顺顺利利生下了第一胎,有老人帮忙带,家里也没什么经济压力,等罗一海能跑能跳了,罗妈便欣欣然怀了第二胎。刚好一兄一妹,一家人欢天喜地。 当时罗爸已经开始做生意,小有起色,罗妈妈便缴着罚款要了第三胎。 生完罗三江之后,当地的计划生育委员会就要求“对已育有一子的妇女强制上节育环”。可罗妈对这玩意儿过敏,上不了。拖着没去结扎,避孕避了许多年,一个疏忽又怀上了。 她这时已经三十多岁,罗爸的生意也没头几年那么好,无论身体还是经济都不允许再生——所以老四不叫罗四湖,而是罗小湖。 最后一个,再没有老五、老六。 只是没有想到,还来不及给予老幺多少疼爱,罗妈便撒手人寰。照顾罗小湖的责任,最终还是落在了长子头上。 年长幺弟八岁的罗二河,有时候也想尽一下长姐的职责,无奈罗小湖并不给她这个机会。 他是罗家孩子里最聪明的,学习方面从来不用操心。自打念书以后成绩从没出过班级前三,每次上缴的成绩单都够罗三江喝一壶——罗一海给他辅导功课的时间基本用来让他撒娇。年年三好、优秀、学生代表,奖状无数,每次家长会的时候,罗一海在罗三江班主任那里挨训,转头就会在罗小湖班上听表扬。 而在外面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骄傲冷面的罗小湖,转脸就跟罗一海笑成一朵花;手指上扎根刺,藏着那根手指头不叫罗二河给他拔,偏要等罗一海回来两眼含泪去跟大哥哭一哭,赚罗一海的抱抱哄哄心疼一条龙。 偏偏罗一海从来没发觉这可怕的双重面目,从心底里觉得“我小弟脑子聪明人又乖,往后必是人中龙凤”。罗二河从此见了幺弟也要摇头绕着走,觉得大哥这辈子是完了,定要被罗小湖吃得死死的。 这样的罗小湖,和岳巍然居然相处不错,颇有点微妙。 岳巍然年纪不大,脸色可很臭。从进罗家开始,罗一海就没见他笑过——也可能是没跟自己笑过,连正眼都不瞧,也不知道对他是有多大意见。要他早回家也不回、外宿也不知道打电话,让老妈子罗一海操碎了心。 罗一海觉得,这可能是叛逆期的缘故吧。就像罗三江,每天不在外面打一架晚上都睡不好觉。 再加上母亲改嫁,搬到全然陌生的环境里生活,一下子多出四个异姓兄弟,可能是要别扭一阵子的。 罗一海观察了几天,发现他冷淡归冷淡,对罗小湖态度还是不错的。感冒发烧,让罗小湖送药;天冷加衣服,让罗小湖送到他房里;就连吃饭多填一碗,也要罗小湖说“你要多吃一些,不然我会长得比你高,羞羞脸哒!”罗小湖倒是不嫌烦,完成了任务,大哥会有奖赏呀。 罗一海便想,有了罗小湖搭桥,日子长了总会好起来的。哪成想,岳巍然这叛逆期也未免太长,直到八年后离开罗家的那一句“再见”,是唯一一句看着罗一海的眼睛说的话。 第4章 岳巍然正式搬进来罗家,已经是他妈妈岳隽华和罗爸结婚后半年的事情了。 原因还得从房子说起。 罗老大小时侯,三口人跟爷爷奶奶一起住平房;二河出生以后,家里搬到二室一厅的小楼房,他跟二河共同分一个卧室;三江出生,换成了大三居,他跟三江一个房间;小湖不到两岁罗妈去世,罗爸为了生意常年睡公司,罗老大就搬到父母房里照顾幼弟,爸爸回来的时候就随便挤一挤。 罗爸再婚后,家里实在住不下,暂时又没来得及换更大的,他就跟岳巍然母子搬到了以前的旧两居。 可是俩人都扑在工作上,没人管岳巍然。 一个初中生,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天天自己吃方便面,买一大袋面包啃好几天。罗爸一看这样可不行,跟岳隽华商量了一下,趁着转学手续办完,把岳巍然送回罗家去了。 说起照顾孩子照顾家,罗妈在世都未必比得过罗一海。 罗一海是无所谓的,多一张嘴吃饭也就多摆一双碗筷,可头疼的是:岳巍然睡哪儿啊? 二河一个女孩子肯定要单独一间房的;三江跟他刚见面就打完一仗,谁都不服谁,待一个晚上房子都要拆了;委屈他睡客厅这种事罗老大做不出来;没办法只好让罗小湖跟新哥哥睡一个房间,罗老大自己睡客厅。 罗小湖当晚就发飙了。 他的愤怒是安静的。 红着眼眶噗哒噗哒地掉眼泪,坐在床边抽抽噎噎死盯着岳巍然。 岳巍然怎么可能还睡得着。 本来就是犟脾气,罗小湖这么一闹他也来劲了,宁可睡阳台打地铺也不要占罗老大的位置。罗老大没办法,三个人两张床,挤一个房间凑合了。 罗小湖还是不干,他和他大哥的房里就不能有第三个人。 最后牺牲的是罗三江。 他怕死了小弟,一万个不情愿在“跟岳巍然一起住”还是“腾出房间”里面选了后者。 罗老大在客厅隔了个隔间出来给他,每月多给点零花,算是解决了分房之战。 罗二河无比同情罗三江。 然而最同情的,还是大哥罗一海。 两年后罗爸终于换了更大的房子,是上下两层的复式。罗二河分到楼上带卫生间的朝阳卧室,隔壁是罗三江;楼下一大一小两个卧房,小的给岳巍然,大的加了隔断,一间给罗小湖,一间给罗一海。 罗家老大在二十一岁的年纪,终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 罗二河经常庆幸,家里有且仅有自己一个女孩。 她跟罗小湖,是罗家受到关爱最多的。前者是唯一的女儿,后者是连母亲的样子都没来得及记住的老幺;而罗三江淘气捣蛋,从小就没少让**心;新成员岳巍然,又是个油盐不进的叛逆期中二病;罗爸和岳姨又是两个甩手掌柜——罗二河觉得她大哥是真.命苦。 第5章 罗一海差一点儿没上大学。 他高考前,罗爸的生意已经不大好了。从糖酒公司辞职以后自己办了个糖厂,省内唯一一家,头几年靠着运气和时势,当真是赚了一些的。然而十几年过去,产能不足加上糖价连年下降,能勉强收支平衡已经很不错了。 想到家里还有三个——即将是四个孩子要念书,罗一海就想要放弃高考。父母再婚,家庭成员的变动,正值敏感年纪的几个孩子实在让他放心不下。更何况,小湖根本离不开他。 罗爸当然不同意,告诉他想考哪里考哪里,考不上可以来年继续,不要担心家里。 罗一海就问:那家里谁管?您还是岳姨? 罗爸想都不想:我俩都管! 罗一海叹了口气:你们俩连巍然吃饭管不了。您知道咱家碗筷放哪儿吗?煤气费去哪儿交? 罗爸不服气:你走了我们还活不了啦?放心吧有爸爸在呐! 罗爸很天真。他心想现在孩子们都长大了,小湖也要上小学了,怎么也比小时候容易带吧?白天一整天都在学校,晚上回家找个保姆做顿饭洗洗衣服就好啦,有什么难的呢? 罗爸这一辈子浪漫,乐观单纯,也一辈子不切实际,不计算油盐——脑子一热,跟罗妈许诺“一辈子甜蜜”办了个糖厂,却从来不知道、也不去知道育儿尿布的腥臊。 会记得每个孩子的生日,记得二河喜欢的小说,能跟三江玩一晚上游戏机,能给小湖当马骑——谁哭了饿了,却只会让他们“找你妈妈”或“找你大哥”。 罗一海只能再叹气。 离家四年,他想都不敢想,万一小流氓欺负了罗二河?万一罗三江打进了少管所?小湖呢,小湖看不着他能一天不吃不喝。他扔不下,赌不起。选择让自己遗憾,不敢选让自己后悔。 在罗爸的坚持下,他折中考了本地的一所二本,因为离家近。 跟学校提交了申请,封闭军训也给免了。现在想想罗一海觉得自己选择太对,若自己不在,这个家指不定乱成一锅粥了。 要说罗一海从没有过抱怨吗?还是有的。 从小喜欢写写画画,当过美术课代表,上过课外班,罗爸也兴高采烈准备让他走艺术这条路。可罗妈去世以后,没坚持到高中,他就不得不把辅导班停了。 本来课后学画的时间,他得去幼儿园接罗小湖然后给一家人做饭,哄罗小湖睡觉,收拾幼弟铺一地的玩具,辅导二河的功课,洗罗三江泥里滚过似的脏衣服,再洗罗三江,之后准备明天的饭,准备明天每一个孩子的书包,隔三差五还得去糖厂拿罗爸的换洗衣服——全职妈妈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生活连抱怨的空隙都不给他了。 罗爸一直没发现,大儿子早就没有支起画架的空闲。 许多年以后,人人都说:罗家的孩子个个有出息。可惜了罗老大,三十好几的人,却连一间房都没剩下。 第6章 最先离开家的是罗二河。 考上了不错的大学,罗爸和罗一海带着罗小湖一起把她送到了四舍五入快千里的外省。 两年后,是罗三江。 再然后,是岳巍然。 他跟罗三江同时高考,考进了本地唯一一所有商学院的大学,跟罗一海一样留在了本地,每周都能回家。跟罗一海不一样的,是他考进去的不是二本,而是一所985。 他离家的原因,是岳隽华和罗爸离婚了。 凭良心讲,罗爸的性格真的很不适合经商。他能赚钱主要靠运气。而且那个年代,敢于下海的人,只要眼光不算太差,总不至于太亏。 罗家最擅长做生意的人是谁呢? 是岳隽华。 旁人都叫她Lady岳,只是这个“lady”从各色老板们嘴里叫出来,总是不怀好意。一个单身带孩子走南闯北的女人,跟男人们一起上酒桌抢生意,叫他们并不十分看得起。 然而Lady岳脑子聪明,目光独到,手腕灵活,作风果断——经商的才能甩了罗爸和大多数人好几条街。有了她的帮衬,照理说,罗爸的生意应该蒸蒸日上才对。 起初是这样的。 然而时代变化太快,罗爸跟不上了。他又固执己见不听劝,夫妻俩的分歧越来越大,大到最后以离婚告终。岳隽华带着岳巍然和分割好的财产,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地离开了罗家。 那时候,岳巍然第一次认真地看着罗一海,跟他告别。 与岳巍然交好的罗小湖,虽然有点落寞,但转头就因为“家里只有我和大哥”而开心了起来。 罗爸的生意到底是不行了。 跟岳隽华离婚后的第二年,他又查出罹患癌症晚期,生命按天算都不过百了。 罗爸倒想得开,不化疗,不吃药,放松安静地迎接最后的日子。罗家孩子们尊重父亲的意愿,一家人反倒过了一段难得天伦团聚的时光。最后罗爸走的时候,比医生的预期晚了将近一年。 罗爸一生洒脱,走得没有遗憾。 只苦了罗一海,拼命支撑罗家最后的生意,不想让爸爸一生的心血亡在自己手里。可罗一海的经商头脑,比罗爸还差,运气更差。 近几年被国外低廉的白糖价格冲击,国内的糖厂本来就很难做,大部分原料农民和厂家都要靠政府补贴过活。罗家糖厂的原料是甜菜,机械化种植一直上不去,导致面积越来越少价格越来越贵,出糖率也不好。 撑不到三年,罗一海抵押了一套房产,最后还是落得连员工薪水都发不出来。坐在客厅里想了一夜,他决定把公司卖掉。 做这个决定不容易,执行起来更不容易。 几千平米大厂房,设备折价没几个钱,没人愿意收。来问价的要么只要厂房,要么必须裁员。罗一海不干,他不能让跟了罗家十来年的老员工没饭吃。挺到最后向他伸出援手的,是一家做进出口生意的贸易公司。 罗一海也不知道外贸公司收购糖厂干吗?对方负责人只说新业务需要,满口中英混杂讲得天花乱坠,听得罗一海云里雾里。 直到签约的时候,他才见到真正的买家——岳巍然。 六年不见,岳巍然已经二十七岁,名片上的抬头是副总裁了。 见到罗一海第一句话是:好久不见。 第二句是:罗小湖还好吗? 第7章 罗一海想,果然他跟小湖感情好一些。 岳巍然还是那个冷冰冰不怎么待见他的岳巍然,现在又掌控着罗家糖厂的经济命脉,罗一海不晓得怎么称呼他。叫巍然吧,怕人觉得太亲近有套近乎的嫌疑;叫岳总吧,又觉得是不是太疏远,毕竟同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了八年。 岳巍然没他这样纠结,称呼“罗先生”。开门见山直奔主题:糖厂生产线全部撤换,所有员工重新签订劳动合同,上岗前培训加试用期三到六个月,过了试用期分配合适的部门和岗位,考核不过立刻辞退——不同意的,可以协商补偿立刻走人。 罗一海急了,问能不辞吗? 糖厂里员工年龄偏大,都是跟了罗爸二十年左右的老人,干了一辈子原料制糖,除了这些什么都不会,有老有小的万一被辞了靠什么生活呀? 岳巍然的冷脸上居然笑一笑:那你让所有人都饿死呗。 罗一海没明白。 岳巍然说他,这么心软干什么不去搞慈善,就算养老院都是要收钱的。想把每一个人都照顾好,结果就是每一个人都照顾不好。无能的人占着位置只会挤走有能力的人,剩下一堆废物——这点都不懂,怪不得生意做成这样。 这是同岳巍然相识以来他对罗一海说得最多的一次,却字字如针刺。 罗一海也生不起气来,只能在心里憋屈,毕竟岳巍然说得都对——心太软而管理无能是他饱受诟病的缺点。他也晓得自己不善此道,可兄妹谁都不想接这个摊子,罗小湖更是早几年就让他把公司卖了省心,他再不接,谁接啊? 听闻糖厂卖给了岳巍然,罗小湖眉头微皱,但什么都没说,倒是很开心罗一海不用为了发不出工资而愁眉苦脸,拍着胸脯要让罗一海从今往后过上享清福的日子。 罗小湖是有这个底气的。 人家上了跟岳巍然同一所大学——保送。加上上学早,今年二十一都研一了,跟同学一起创业,罗一海听都听不懂的什么高新科技,融资都融了几百万了。 罗一海不禁感叹,自己二十一的时候还在上课下课买菜做饭呢。 罗一海也想享清福,奈何岳巍然不干啊。 他这个小糖厂没什么复杂的股权变更,也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事儿,就是老员工们一时间不大乐意接受。有抱怨的,有求情的,有想要多点补偿费的,岳巍然烦得很,叫他跟行政和法务一起处理完了再走。 罗一海就天天坐在岳巍然隔壁,准点儿上下班,见面叫“岳总”。 一天两天,一周两周,罗小湖又不干了。 说不动罗一海扔下员工不管,他就直接找上了岳巍然。 岳巍然也不意外,仿佛等着他似的,微微一笑:我想你也该来了。 第8章 罗一海突然发现下班的时候罗小湖来了,说接他一起回家。 二十一岁的罗小湖,早就不是娇娇小小的罗小湖了。罗家身高都不矮,罗小湖又是最高的一个,十六七岁身高就超过了大哥三哥,饭量大爱运动,个头直奔一九零去了。 名牌大学高材生,人帅嘴甜还有礼貌,简直就是长在长辈们心窝子里的男孩,被行政部的叔叔阿姨拉住胳膊一阵猛夸。给罗一海骄傲得不得了,句句开头都是“我们家小湖”。罗小湖笑得可甜,搂着他大哥不撒手。 第二天,罗一海接到通知,跟岳巍然一起出差。罗小湖不知为什么生了一晚上的气。 他们去福建一个地级市的糖果厂参观考察,下飞机到酒店已经是晚上,岳巍然还有点感冒,俩人在餐厅随便吃了口饭就各自回房睡觉——罗小湖特地打电话来问是不是一人一间。 第二天一早糖果厂的人来接,去参观生产车间和样品间。 罗家糖厂主要生产白砂糖啊绵白糖啊等等,工艺糖果的种类只有少少的几款巧克力条什么的。人家这里可不一样,覆盖全品类上百种糖果,每年还出口几千吨。一天下来把罗一海眼睛都看花了,沾了一身甜甜的糖果味儿。 一个星期走了四家食品公司,罗一海收到好几袋糖果蜜饯小糕点。岳巍然象征性地品尝一下,剩下的都给罗一海拿回去了。 岳巍然不喜欢甜食。 在罗家的时候,最不缺的就是糖,虽然种类比较少吧。 罗二河怕胖,吃得不多;罗三江虽然不吃但会揣走分给同学;只有罗小湖吃得多。罗一海怕他把牙齿吃坏了,总是控制。岳巍然留一块,剩下的都给罗小湖了。 回程的早上,岳巍然感冒加重,呼吸里喷着热气。下了飞机后整个人都是虚的,罗一海要直接打车送他去医院,岳巍然不干,说回公司还有事。 罗一海没办法,买了药放在他办公桌上。 熬到下班,听闻罗家糖厂那个难搞的员工合同还没解决,岳总又哑着嗓子跟罗一海发了一通脾气。 罗一海看那盒药,还没拆封。岳巍然烧得一个劲儿迷糊,还要自己开车回家,怎么说都不听。罗一海拦在他车前,“砰”地拍了下车前盖,叫:“岳巍然!” 罗家老大,温厚心软,对几个孩子体贴到啰嗦,细心到琐碎,容得下撒娇耍赖,装得下顽劣调皮。 唯独见不得无理取闹。 在罗家,但凡惹得罗一海连名带姓地叫人,这页想翻篇可就难了。 从小到大,“有幸”得到这般待遇的只有叛逆期的罗三江,从他哥嘴里听见大名,罗小湖都要给他捏一把汗。 现在,还能加上年近三十的岳巍然了。 第9章 岳巍然可能是太生气,从挂号到打针一句话都没跟罗一海说。 罗一海习惯了。 岳巍然在罗家八年,与罗小湖交好,与罗二河相敬如宾,与罗三江一山不容二虎——与罗一海却始终疏离。他似乎刻意避开与罗一海的交流,两人简直动如参商。在开始的拉近距离失败之后,罗一海也就顺其自然了,免得反弹。 结果就这么顺其自然了八年,罗一海自始至终没听到岳巍然叫他一声“大哥”,岳巍然也将“不想让他当我大哥”的原则贯彻到底。 而逐渐长大的罗小湖,不知为何也放弃了让岳巍然“归顺”罗一海,默认了他的冷淡。 罗一海也着实不晓得,自己到底哪里惹了岳巍然讨厌,怎么比罗三江更不入他的眼。可是很快一个大家庭的大小琐事就从四面八方将他淹没,没有空间和时间去揣摩岳巍然的心思了。趁着有一次搬家,罗一海甚至连自己的画架和练习稿都一起扔了垃圾堆。 只是偶尔,他会发现水槽里没来得及洗的碗被洗好了;或者地板被擦干净了;下课回家发现蒸着米饭的电饭煲刚刚好跳闸。 几个孩子的尿性罗一海太了解了,能默默帮他干活儿的只有一时兴起的罗二河或者干完了要跟他邀功的罗小湖。可是罗二河晚自习还没放学,罗小湖头顶刚能超过水槽,罗三江扔下书包出去野了,只有岳巍然在房间里看书。 罗一海跟岳巍然说“谢谢”,对方冷着脸的一句“不是我”。倒不问他谢什么。 罗一海也不说破,一切照常。顶多买点零食让罗小湖跟他做功课的时候两人一起吃吃。添衣服袜子、换毛巾牙刷都不忘带他一份,虽然岳巍然从来不用。 坦白说,几个孩子里岳巍然最让罗一海省心。 在发热门诊挂号打针,打到一半的时候罗小湖呼哧呼哧跑来了。把睡着的岳巍然脑袋从罗一海肩膀上按到自己肩上,跟他哥喊饿。 罗一海从车里拿出一袋子糖和小糕点回来。岳巍然醒了,坐直了,一脸不乐意地嚼着罗一海给他买的三明治,听哥俩儿在自己身边分享各种小糖果,咔嚓咔嚓嚼得欢快。 打完针,一起把岳巍然送回家,罗小湖特意给他送到楼上。 第二天,岳巍然倒也没追究罗一海吼他这件事。脸色还是一样的臭,嘱咐他吃的药倒是都按时吃了。 第10章 罗家糖厂的员工合同问题,卡在那两、三个欺负罗一海性子软的员工身上。有嫌补偿金太少的;有合同和补偿金都想要还不想接受考核的。 偏偏不去公司,就等罗一海回家了去家里跟他哭,说什么岳总以前也是你们罗家的人,你怎么就不能给说说情呢?是不是合计好了坑大伙儿呢? 罗一海除了叹气,就只能把说过一万遍的车轱辘话再掏出来说一遍。 他不是没说过情,没用。 岳巍然出了名的能力很好脾气不好,说一不二,只讲原则不讲情面,开除谁眼睛都不眨一下,跟他两个极端。 夹在互不妥协的两方之间,罗一海心累得很。 见罗一海不给做主,有人便又去厂里闹,三天两头爬房顶要自杀,说罗家不给老员工活路,干脆死了算了。闹了好几天,罗一海怕真有个万一,在厂里住着不敢走,一个整觉都睡不了。 然后把岳巍然闹来了。 一句话,补偿金一分不少但也绝不多,要上岗必须通过考核。要死也不拦着,公司赔偿多少法院说了算——前提是你先敢死。 最后,糖厂主人现在不姓罗,姓岳。 人灰溜溜地从房顶下来了。 自己磨叽了十天半个月不敌岳巍然一句话,罗一海也有点灰溜溜。 事情处理完,本该就离开公司了。罗一海也不是真想歇着,他有心想看到糖厂重新运作起来再走,可是在岳巍然眼中,恐怕他也实在没什么用武之地。没想到走之前行政部又说希望他再留几个月,等员工跟新厂这段磨合期过了再走不迟。 他还没答应,罗小湖一听就不同意了。 罗家学霸的创业办公室离家太远,罗小湖便在附近租了个两居室,就等着罗一海这边完事了搬过去跟他一起住,说自己忙起来连饭都吃不上,他哥不在就得饿死。 罗一海明知道幺弟在撒娇,但也不舍得幺弟挨饿,答应过去陪他住俩月。左右想了想,打算起码等到新生产线先转起来。 罗爸一辈子就这么一个事业,这样撒手罗一海实在心中有愧。 罗小湖懂他哥的心思,却着实不乐意了好几天。 虽然只是挂着一个闲职,但岳巍然对于糖厂的每一个决策都会让罗一海参与,偶尔还会问问他的意见。 当然,只是问问。 这天下午,开会中的罗一海突然接到催债公司的电话,紧接着当晚就把他堵在了家门口。 罗三江跟朋友搞什么投资,失败后朋友连夜跑了,欠了一大笔钱罗三江又还不上,催债公司就来找亲属,说还不上罗三江就等着少胳膊少腿还得去坐牢。 卖厂的钱清了银行贷款本就没剩多少,还没在罗一海手里捂热乎,就拿去给罗三江还了债。把罗小湖气得,大骂罗三江这辈子都别回罗家。 刚消停了几天,已经做了全职妈妈的罗二河,半夜在电话里跟她大哥嚎啕大哭,说娘俩被撵出来了,在大街上一边哭一边找旅馆住,日子过不下去了,要离婚。 罗一海赶紧买张机票,第二天一大早就飞过去了。 第11章 一家人里最让罗一海放心不下的,就是二妹了。当年上大学离家,他几乎一天一个电话,打到罗二河说他怎么比人家的妈还啰嗦呢。 罗一海对罗二河,心里始终有一份愧疚。 罗妈妈走的时候,罗二河才九岁,作为几个孩子里唯一的女孩,她跟妈妈很亲。安静内向多愁善感,当时已经明白“妈妈不在了”这句话的含义,晚上在被子里整夜整夜的抽泣。 罗一海也才十三岁,父亲没法经常在家,两个弟弟一个正值人嫌狗厌的年纪,一个还不会说话,亲戚和保姆无一不被闹得鸡飞狗跳。罗二河便变得更加内向胆小,不是罗一海来敲她房间门,她连饭桌都不上。 罗二河十五岁的时候,有一天提前回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岳巍然那个时候刚到罗家没几天,跟罗三江动不动就瞪鼻子瞪眼,天天晚上气氛紧绷,罗一海好不容易盯着他俩安全地各自回房间,又检查了罗小湖的作业,忙完才想起来罗二河一直没出现。 敲开了门,发现二妹眼睛都肿了,显然哭了一下午。 罗一海吓坏了,问她什么也不说,问到后来又大哭,说“好想妈妈”。罗一海把妹妹好一顿安慰,心里还有点无奈。转头看书桌上有个黑色塑料袋,露出一包粉色的什么东西,随手一翻,是卫生巾。 罗一海突然间惊醒,真正意识到“妹妹”之所以是“妹妹”,不仅仅是比自己小,更是因为她是女孩。 女孩。 罗家目前唯一的女孩。 不单是字面意义上的性别为女,更有背后无数同男孩不同的人生细节。 如果罗妈妈还在,她会教给罗二河很多东西,只有女性才能懂得的东西。 而罗一海是个天然的男性,他纵然能够像母亲一样照顾到全家的饮食起居内外琐事,却永远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母亲”。 就像他只知道来月经会肚子痛,只知道问“要不要喝热水”,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罗一海连忙问痛得厉害吗?要上医院吗? 罗二河很害羞地摇头,说头几个月就来了,没那么痛。学过生理卫生,周围也有比她来得早的女同学,虽然有些不安,但也没那么惊恐。她只是不知道跟谁商量,自己买好卫生巾,脏掉的内裤洗不干净,偷偷摸摸扔了。 真正让她害怕的,是别的事。 因为肚子疼请假回家的路上,罗二河遇上了露阴癖。 人生中第一次遇见变态,胆小的罗二河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把对方兴奋得一个劲儿在她眼前晃。 爬起来一路哭着疯跑到家,可是家里没人在。好不容易盼到大哥回来,房门外面跟打仗一样充满弟弟们的叫嚷和大哥左一句右一句的呵斥:三江和巍然别吵,三江不要玩游戏机了,小湖哥哥一会儿再帮你复习单词。 大哥很忙,大哥要照顾整个家。家里明明很多人,可没有一个人能帮到她——生理上的难受和心理上的恐惧,纠结在一起化成无尽的委屈。 她想穿漂亮的裙子和睡衣,而不是跟弟弟们一样的大短裤; 她想要干净清爽的卫生间,而不是每天都要擦好几次带着尿液的马桶圈; 她想要带着花香的沐浴露,而不是超市里牙膏味似的家庭装; 她都开始发育了,却至今都不知道该怎么挑一件适合自己的内衣。 她告诉自己这些都是小事,可是免不了会想:如果妈妈还在,该多好啊。 罗一海又生气又自责,恨自己为什么忽视了唯一的妹妹。 罗家其余的男孩子们,他不敢说完全理解,但敢说懂他们大部分的心思明白他们大部分的行为,因为自己也是这个年纪过来的。 他甚至可以告诉罗三江万一梦遗了要自己洗内裤换床单,大哥不管。 罗一海曾以为自己这个大哥算是尽职的。可他忘了,或者说在这之前他没有意识到,家中还有自己永远无法提供经验的,再细致入微也体会不到的,另一个性别。 后来,罗一海拜托岳隽华回家里一趟,跟罗二河两个人在房间里聊了很久。岳隽华照顾孩子不行,但在男性圈子里生存的经验却是多的。 罗一海又找个周末带她去商场,把她想要的都买了。 从此家中不允许有人跟罗二河抢卫生间,罗小湖也不行;哪个敢不掀起马桶圈小便就扣零用钱;谁也不准乱动姐姐的物品,不管放在哪里的。 然后罗一海增加了她的零用钱,开始接送她上下课,自己实在无法抽身的时候就让放学早的罗三江和岳巍然去——十三岁的罗三江撸起袖子叫:“我看谁敢欺负我姐,不想活了!” 一直持续到高二,罗二河谈了恋爱才结束。 可罗一海又开始担心她被男生占便宜,一直担心到罗二河大学毕业,在当地恋爱结婚。那时罗爸已经不在了,罗一海带着两个弟弟去外地,全体正装参加婚礼,在台上说:“我们家二河虽然没有了爸妈,但兄弟可是有三个呢。” 罗二河在旁边哭成了泪人。 第12章 罗二河是有梦想的,她想成为作家。 四个孩子里,她性情跟罗爸最像。浪漫多思,情感充沛,也最得罗爸偏爱。虽然内向敏感但同时颇有文采,念书时青少年杂志上常见她的文章。读了名校的中文系,毕业后工作也不错,业余时间坚持不断地写作,出过两部小说、一本短文集。 罗爸骄傲极了。但凡认识罗家的人,都知道他们家出了个才女。 唯一让她中断写作的事情,是孩子。 老公和婆家从怀孕起就极力劝她辞职,全心全意照顾小孩,罗二河有点舍不得工作,可惜没什么主见,最后也就同意了。 孩子出生后想写也没时间,忙得脚打后脑勺,好不容易等孩子快两岁了,能跑能跳能睡个整觉,罗二河才抽空写点小文章,练练手,打算孩子上幼儿园后正式写。 结果婆家又开始催她再生一个。 罗二河不想生。带一个就累得够呛,两个她觉得自己应付不了——再说也想有点自己的时间写写东西。 老公骂她自私,说她天天不上班不挣钱就算了,现在也不顾家,为了自己那点兴趣连孩子都牺牲。 罗二河惊呆了,问他,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啊?你不是支持我吗? 老公说以前是以前,你现在当妈了,没孩子和有孩子能一样吗?再说写一本破书稿费一两万,够干吗的?有什么可了不起的,连孩子都不想生? 隔三差五的吵,罗二河隔三差五的哭。她不算娇生惯养,就是性格有点优柔寡断还胆小,一个人在外,身边最亲的人还不站在她这边,孤独又绝望。 昨晚又吵,老公连公婆一起说了不少难听的话,不生就要撵她回娘家,罗二河一气之下就抱着孩子走了。一边哭一边后悔嫁到这么远,要是在老家,大哥哪能让她受这样的委屈? 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给罗一海打电话了。 听完原委,罗一海这个气。这不就是摆明了欺负他妹子吗? 罗一海休息都没休息,带罗二河回去,不吵不闹,直接告诉妹夫:离婚。房子是罗家出钱全款买的,罗二河的名字,有什么脸让我妹子出去住旅馆。孩子她想生就生、不想生就不生,谁想生他妈的自己生去! 罗一海一辈子没说过几句重话,可他护短,欺负他行,欺负他弟弟妹妹们不行。 妹夫外强中干,一见他就虚了,好一阵赔礼道歉,就差给罗二河跪下了。 罗一海私下问罗二河是不是真想离,要离,不要担心别的,你要工作还是写书都行,哥哥来帮你带小孩;要不离,就强硬点,不能让他们欺负。 罗二河先摇摇头,又点点头,不离了。 罗一海待了小半个月,帮罗二河带带孩子,是个活泼的小姑娘,一刻都闲不下。罗一海说想起了当初带罗小湖,罗二河问:哥,你那个时候得多难啊。一个都把我操心成这样,你得带我们四个——我怎么都没多帮帮你。 罗一海笑,说再难也没有当妈的难,哪有咱妈和你辛苦。 罗二河又问,可咱妈有你,你有谁啊? 隔了十几天去公司,中午一起吃饭,岳巍然问他“二河姐还好吗”。罗一海不好说闹离婚,就说没事,挺好。想想毕竟请了这么长时间的假,便又讲二河性子软,怕自己一走就被婆家欺负,刚好也帮她带带小孩;还讲外甥女多可爱,就是调皮捣蛋,跟小时候的罗三江似的。 岳巍然静静地听着,不言不语,吃完站起来就走了。 罗一海发愣,不懂他怎么又生气了? 第13章 罗三江是被罗一海一天一个电话催回来的。 知道他哥帮忙还了钱还不乐意,在电话里嚷嚷说自己能还上,用不着花罗一海的钱。也不知道在外面干吗,隔几天给罗一海转点钱,有时候一千,有时候三五百,有时候一两百。 在罗二河那儿的时候,罗一海怕她担心就没说,心里早就急得不行了。 罗三江从小活泼好动,跟二河年纪相近,老闹在一起,动不动就把罗二河欺负哭了,然后挨罗妈和罗一海的骂。 本来孩子多的家庭就吵闹,罗三江还是嗓门比谁都大的那个。只要有他在,家里根本安静不下来。 上了学也没让他老实,总得因为打仗被学校批评找家长。大学毕业后找了一家小公司的销售工作,上了半年就不干了,跟同学一起搞二手车,开头还不错,一年就挣了三五十万。 得意洋洋地买了一辆新宝马,一路开回老家,嫌弃家里的旧车不好,把钥匙扔他哥手里,说让罗一海出去谈生意有面子。 于是全糖厂都知道罗三江毕业一年多就挣钱了,有出息。 后来二手车市场竞争激烈,大平台都起来了,不好做了。又去搞小家电代理,能说话的电饭煲、智能扫地机器人;后来又卖过户外用品、健身器材——罗二河和罗一海家里堆满了他这几年经营的各种产品。 再后来罗一海就记不清他都干什么了,有时候赔有时候挣。这回呢,朋友介绍的P2P,俩人借钱投了几百万,没了。 “凡事只看到好处”——说白了就是轻信于人且盲目乐观,其实是罗家祖传的毛病。罗爸、罗一海、罗二河都没能幸免,唯独罗小湖除外,而最严重的就是罗三江。 从小到大总是夸耀自己朋友多,谁都能成“朋友”,朋友撺掇点什么就能跟着干。 罗小湖总是说他“没脑子,早晚有一天毁在朋友手里”。 果不其然,应验了。 回家的罗三江瘦了不少,下巴上胡子好几天没刮了,身上还有点酒气。 罗一海又心疼,又生气。要他正经找个工作,别天天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到头来什么都剩不下什么都没做好。 罗三江听了半天,很不耐烦,说我尽快把钱还你不就完了? 罗一海说我什么时候要你还钱了?就是让你别折腾—— 罗三江吼,凭什么不还?我一定还,必须还!我一分钱都不想欠你! 罗小湖刚到家,把背包往地上一摔:罗三江你再跟我大哥这么说话试试! 罗三江蹭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是!他是你大哥,不是我大哥!我罗三江就不该姓罗,不该生在这家里! 罗一海真生气了,说三江你说的什么话?! 罗三江瞪着他喊:我说的不对吗?爸妈最喜欢二姐,你最疼小湖!没人喜欢我,全家都讨厌我! 第14章 罗一海想回不是的,可是一想想,又发现确实是的。 愣神儿的功夫,罗三江气呼呼地跑了,后半夜才回来,不跟罗一海打照面。 听见他进门的声音,罗一海才松了一口气。可也没睡好觉,越想越觉着这么多年都忽视了罗三江。 罗妈在世的时候,罗一海还能陪罗三江玩一玩。 虽然跟二河年纪相近,可是二河爱哭,一哭罗三江就要挨骂。只有罗一海脾气好还能管得住,受得了罗三江上房揭瓦、呜嗷喊叫的打闹。 罗妈走了,最小的弟弟拖住了罗一海,罗二河也不爱跟他玩,罗爸常年不在,回来先找闺女、看看小儿子——后来来了个岳巍然,人压根不想搭理他。 整个罗家都没有罗三江的玩伴。 罗二河总是抱怨说罗三江你能不能别那么吵,让我清静一会儿行不行? 罗一海就会说别打扰你姐学习。 罗小湖呢,罗三江说罗小湖是个“叛徒”,宁可跟岳巍然在一块儿,也不跟他在一块儿——罗小湖说嫌弃他老惹罗一海生气。 慢慢的罗三江就不愿意回家了。 而罗一海又总数落他,怎么放学就找这个找那个,就是不知道回家? 有一回他跟岳巍然在学校里打了一架,打得挺厉害,脸都花了,岳巍然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给罗一海急得找了一晚上,还报了警。后来因为这事把罗三江劈头盖脸一顿骂,把他骂哭了。 罗一海有点后悔。 当初因为岳巍然刚来,自己难免偏向他;罗二河是活在一堆儿老爷们里的女孩,理当多注意一点;罗小湖更不用提了,没了妈妈是自己一手带大的。 唯独罗三江,生活能自理、身体健康活蹦乱跳,人还皮实,似乎只要不闯祸就谢天谢地,小打小闹就随他去吧——可罗三江闯过什么祸呢?唯一一次见警察,还是因为大学毕业回家的那个假期,见义勇为被人划了大腿,住了好几天医院。 罗三江是不让他省心,可比起别人他也没有更关心罗三江。 罗一海眼圈发黑地上班,岳巍然盯了他半天,问他家里又出什么事。 罗一海最近睡得不好,满脸疲惫,后腰也一直酸得疼。他忍不住揉,叹了口气,说自己这大哥当得不好,顾得上这个就顾不上那个。又没忍住问岳巍然:我……真的很偏心吗? 岳巍然问:我要说一点都没,你信吗? 罗一海低头笑笑,说也是啊。 岳巍然沉默了半天,说你也顾一顾你自己,找个时间去看看腰吧。他也没有听进去。 罗三江没住几天又走了,说想办法找到跑路的那个让他还钱,别的也不跟罗一海多说。罗小湖最近也忙,学校创业两边跑,基本不怎么回家住,今天临时说导师找他有事,不回来吃晚饭了。 家里就剩罗一海一个。 他直接拎着刚买完的菜在楼下吃了份快餐,顺便在药店买点治腰疼的止疼帖。到了家门口拿钥匙还没开门,就被一股气浪掀翻在地,耳朵里什么都听不见。 隔壁的燃气管道泄漏。 罗家的复式公寓连带着没了半边。 第15章 被其他邻居架起来往楼下跑,罗一海晕头晕脑地坐了半天,耳鸣恢复了,渐渐听见消防车的警笛声。他们单元楼下都是碎玻璃,爆炸的房间正从窗户里冒出滚滚浓烟。 罗一海庆幸,幸好罗三江走了,幸好罗小湖没回来。 手机不知道掉哪里了,借别人的给罗小湖打电话,罗小湖没接,就发了条短信,告诉他自己没事,晚点儿去找他。 想了想估计明天上不了班,就又给岳巍然打了一个。岳巍然一听房子炸了,立刻问人现在在哪儿,怎么样,他马上过来。罗一海连忙说不用不用,被岳巍然吼叫着全名打断,吓得罗一海以为自己又耳鸣了。 电话那边突然出现了罗小湖的声音,喊大哥,你在哪儿? 岳巍然二十多分钟就到了,跟罗小湖一起。 不由分说地把罗一海拉去医院,检查有没有受伤。罗小湖眼圈红了,拉着罗一海的手不放开。趁着岳巍然去交钱,罗一海问他:你不是去导师那儿了吗? 罗小湖一愣,支吾了一会儿。罗一海摸摸他脑袋,说没事,幸好你没在家,我知道你跟巍然哥感情好,哥又不是查岗。 罗一海听到罗小湖声音的时候,心中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 罗小湖跟他撒谎了。 罗小湖并不是跟他无话不谈。 罗小湖长大了,独立了,有自己的秘密了。 罗家最小的那个孩子,终将也要展开翅膀,从他这个老母鸡身边飞走了。 比起做罗小湖的哥哥,他觉得自己更像罗小湖的父亲。 少年时代累到崩溃时,曾梦想过无数次“求求你们快点长大吧”的那一天,终究到来了。他本应该是高兴的,能够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生活了的,可那一瞬间依然被惆怅和空虚填满了脑海。 但罗一海知道,他必须懂得放手,必须习惯罗小湖不再依赖他,他甚至比罗小湖更需要学会自己一个人生活。 罗小湖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想法,搂着他说:哥,你不要不管我! 罗一海笑,怎么能不管你,你是我们家最宝贝的弟弟啊。但哥哥知道你是大人了,你做事一定有自己的理由的。 罗小湖几乎要急哭了,却又一时解释不出来为什么去找岳巍然。 岳巍然从收费处回来拿了一堆检查单子,晚上急诊先看有没有被震荡和浓烟吸入造成的损伤,观察24到48小时,明天还有关于腰部疼痛的各种预约。 罗一海一看,咋舌:只是有点酸胀,要查这么多项目吗? 罗小湖一把夺过来,边看边问:哥你腰疼?怎么个疼法?什么时候疼的?怎么不告诉我? 岳巍然说有同学在这家医院工作,问过了,把所有能引起腰酸痛的原因都查一遍,好放心。罗小湖瞪了他一眼,把检查单揣进自己包里。 罗小湖陪罗一海在医院待了一夜,没什么大碍,等第二天的检查都做完了,俩人回公寓那边看了一眼。拉起警戒线还不能进,门都没了,家里二楼的楼梯还往下掉渣呢。 没办法罗一海只好提前去了罗小湖那儿。 隔天上班,岳巍然给了他一部办了卡的新手机,说公司发的。罗一海不信,岳总脸色一臭,他也就不敢不拿。 核磁和CT的检查结果过了两三天才出全,罗一海起个大早去医院拿,一遍遍在自助机上扫码。片子看不懂,报告看了半天,塞进印着医院名字的塑胶袋里。 他随即请了假,没有上班。 岳巍然接到医生同学的电话,问他跟患者什么关系? 岳巍然说曾经在一个户籍上,怎么了? 同学叹了口气,说去影像科直接看了片子,腹部CT显示右肾占位——肿瘤已经接近5公分。 罗一海站在罗家公寓的黄线外面,又看了一遍报告诊断:肾Ca可能,建议手术进一步病理明确。 他叹了口气,把报告放好,掀开警戒线弯腰走了进去。 第16章 罗家这栋房子是仅剩的了。 罗小湖总说卖掉算了,虽然十几年的老复式,但地段不错还能卖个好价格。反正罗二河、罗三江的房子都买在外地,老家就剩两个人了,住这么大的房子干吗。 罗一海说那怎么行,过年过节一家人总有都回来的时候,总得有个团圆的地方吧。 现在可好,别说团圆,一张床都没地方放了。 楼上去不了了,罗一海在一楼房间里把罗小湖和自己的衣物挑一挑,找个袋子装了。有些家具还能用,可房子的修葺和赔偿还不知道怎么进行,不知道何时能住进来。 罗一海在沙发上坐下,看着残破的家。 四个孩子楼上楼下进进出出、吵吵闹闹的画面,仿佛就在昨天。转眼间,他们一个个都离开了——罗一海摸摸右侧的腰,心想,是因为知道了这一点,所以肿瘤才来了吗? 他刚查过,肾脏肿瘤十有八/九是癌症。比起害怕,更多的是茫然,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干什么。 把弟妹们拉拔大了,把糖厂交出去了,回首自己的人生,罗一海竟然找不出一个值得为之付出余下时光的梦想。 他看向只剩个窗框的落地窗,落日前的余晖洒进来,非常好看。刚搬进来的时候,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在阳光好的时候晒着太阳睡一觉,无人打扰,想睡到几时睡到几时。 手机响了,罗一海突然任性:不接,就不接。 找了个垫子靠窗边坐下,夕阳晒得挺暖和,闭上眼睛眯了一会儿。 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喊:罗一海!罗一海! 一会儿远一会儿近,一会儿又远了,罗一海站起来扶着窗框往楼下看,并没有人,以为自己做梦。那声音忽然又近了,响在身后:罗一海!你干什么?! 岳巍然站在门口,长腿一迈跨过警戒线,气势汹汹地扑过来,抓着他往怀里一搂,破口大骂:你他妈的要干什么?!不是能治吗?又没定性一定是癌!你这是要干什么?你不在了你们罗家就他妈垮了你知道吗?! 罗一海一脸愕然,这是以为自己要自杀啊? 岳巍然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都能听见心脏咚咚咚地跳,这都吓成什么样子了?罗一海赶忙拢住他的后背一下下抚摸:我没有,巍然,我没有。别害怕,别害怕。 罗一海老母鸡当习惯了,哪怕孩子长得再大,一发抖在他面前都是小鸡崽。 岳巍然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单手捂着眼睛,嘴巴还不饶人:我说了你多顾一下你自己、多想想你自己!他们一个两个的都长大成人了你还要给他们当保姆?管完了这一代还要管下一代你管得过来吗?你自私一点不行吗?! 罗一海听懂了他的担心,却又不懂他为何这样担心,一脑袋问号,分不清岳巍然对自己的态度到底是亲还是疏。反射性地说抱歉。 岳巍然瞪了他一眼,马上又转头,抽了下鼻子。 罗一海问他怎么知道的,又说能不能先瞒着弟妹。二河刚闹完离婚,三江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没整理好情绪,小湖还念书—— 岳巍然盯着他,又吼,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不先考虑自己?! 罗一海垂着眼睛说:我,我还有点乱,我也没有做好准备。 岳巍然安静了一会儿,点头:行,我帮你瞒着。但有条件,你要搬来跟我一起住。 第17章 这是哪儿跟哪儿? 罗一海脑袋里问号更多了,实在不明白岳巍然什么意思。放着自己亲弟弟家不住跟岳巍然住,这也太奇怪了,没法跟罗小湖张嘴啊?再说到底为什么啊? 岳巍然说你以为你瞒得住罗小湖吗?你小弟跟人精一样,你这么笨分分钟就露馅了。罗一海有点不满,倒不是不满自己被说笨。说我们小湖才不是人精,我们小湖单纯可爱一点心机都没有,出社会都怕他被骗。 岳巍然一声冷笑,站起来拍裤子上的灰。说我不管你编造什么理由,总之这就是我的条件。罗一海追问原因,他回一句:还你人情。 怎么都是说不通,罗一海实在没有办法,想了一路从罗小湖那里搬出来的理由。刚巧罗三江下了高铁,晚上就到了罗小湖那儿——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罗二河带孩子走不开,罗三江怎么也得回来看看。 第二天下班回来,趁着吃饭罗一海就说,小湖这儿住仨人太挤,我去巍然那儿住两天吧。 老三老四齐齐问他“为什么?!” 罗一海说他那儿有空房间啊,现在能省点就省点吧,咱家房子还指不定得花多少钱呢。罗小湖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说那也用不着去他家啊。罗三江说是啊,大不了我上朋友那儿去,干吗要欠他的人情。 罗一海说也别那么见外,以前又不是没一起住过,再说糖厂也是巍然帮忙了的。 罗小湖不耐烦,说嫌挤我再加一张床,要不再单租一间,反正大哥不能去! 罗一海倒奇怪起来,左右一寻思,问罗小湖:你不是跟你巍然哥一直关系挺好的吗?你俩是不是有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 罗小湖反驳道:谁跟他关系好啊,我们俩是因为—— 说一半住了口,罗一海没等来答案,更加疑惑,罗小湖憋半天说不出来,饭也不吃了,摔门进屋。罗一海便直接问岳巍然,岳巍然倒是坦然得很:你来了不就知道了。 罗一海到底还是带着几件衣服就住过去了。 罗小湖拽着岳巍然背着他嘀嘀咕咕半天,万般不情愿地妥协了。然后满屋子转说缺这个缺那个,坐一下床铺拍一下枕头又挑出一堆毛病,仿佛住这里是虐待了他哥。 岳巍然的房子是面向年轻人的高级住宅,上下两层的loft。装修很漂亮,干净整洁,看起来并没有住多久。他自己的卧室在楼上,一楼留给了罗一海。 床和房间都很舒服,但罗一海第一晚睡得并不好。毕竟不是自己家,而且心里还有事,直到凌晨四五点才有了睡意,结果一觉醒来上班时间都过了。 罗一海赶紧下床,一开门岳巍然竟然还在。看他起来把手里的电脑放下了,告诉他洗脸刷牙,今天不上班。 等他洗完了脸,厨房餐台上摆好了刚煎完的早餐饼,烤好的面包片上放着煎蛋——是他很喜欢的溏心蛋。岳巍然端着杯子问他喝豆浆还是咖啡? 第18章 住人家的房子还让人家伺候,罗一海很难为情。岳巍然却丝毫不理会他的难为情,倒了一杯咖啡,让他自己加奶。说赶紧吃,一会儿凉了。 咖啡很香,还是手冲的。 罗家早餐没有喝咖啡的习惯,西式早餐的饮品通常配牛奶、果汁,中式的就是各色粥、豆浆米浆。他是跟前女友交往后才开始喝咖啡的,后来就喜欢上了。偶尔放假的时候早饭吃得晚一点儿,罗一海才会抽空给自己泡一杯,顶多也就是挂耳。 满足地喝了一口,又咬了一口早餐饼,罗一海突然笑了,说这是二十年来第一次没有亲自动手,坐上餐桌就有饭吃的早上。 说完自己愣了一下,正正经经地跟岳巍然说谢谢。 岳巍然看了他一会儿,有点不自在,低头说又不是最后一个,有什么可谢的。 吃完了罗一海抢着要刷碗,岳巍然当着他的面扔进洗碗机,说我们谈谈吧。 把电脑往他面前一推,罗一海翻了几页,全是肾脏肿瘤的各类文章,便晓得他要谈什么。岳巍然说把他的片子给知名专家看过了,尽快手术,从生长的部位来看可以考虑保留肾单位,腹腔镜微创一个星期就可以出院。即使恶性预后也会不错,而且肾脏对放化疗不敏感,用不着遭罪。 罗一海腰又有点酸,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问能不能先等等? 岳巍然显然不高兴了,但是忍住了没发火儿。罗一海连忙说,不是不治了,就是先等等。 岳巍然问等什么?罗一海支支吾吾。岳巍然又说,等他们一个个事业有成、结婚生子吗?罗一海,我知道你是他们大哥,你一辈子都是,你想管他们一辈子都行,那你不能不管你自己啊?这不是感冒发烧,等一等肿瘤就会自己消失吗? 罗一海突然喊:我知道!我知道这是癌! 岳巍然被他吼得住了嘴,他又低下头去说对不起。 岳巍然发现他的手在微微地抖,犹豫了一会儿,伸手握住了。轻声问:很害怕吗? 罗一海想说不害怕,却又说不出来。吸了几口气,点头承认了。 弟弟妹妹总是让**心,他心里也不是没有抱怨过:你们就不能安稳点过日子吗? 可是癌症一来,好像让他连这点操心的资格都被剥夺了。他的人生从此被刺上“癌症病人”这四个字,被流放在正常的生活之外了。 他甚至很可能像妈妈一样,年纪轻轻就告别人世。 怎么可能不害怕呢?罗妈罗爸都是重病去世,现在轮到自己了吗?他明明还有很多事没做呢——可是一想自己要做什么,他又什么都想不出来。 无外乎看一场电影、睡个饱饱的午觉、或者去旅个游这种小事——想想罗一海的人生,真是一事无成,英年早逝这种话都不是给他准备的。 他一面为这样的自己感到悲哀,一面又被恐惧包围。 我不想死,我也不敢让他们知道,罗一海低声说。忍不住紧紧地回握了岳巍然的手,这是他目前唯一的依靠。 不想被弟妹们担心,更不想在自己还没有接受的时候,面对他们的担心还要故作坚强。 不想独自承受这个秘密,更不想怀揣着这个秘密还要在弟妹们面前强颜欢笑。 可他真的害怕,却又不能表现出害怕。 因为他是长子,是大哥,是罗家的支柱。 岳巍然不是他的弟弟,真是太好了。 第19章 岳巍然第一次见到罗一海的时候,罗一海刚上大一。 他被岳隽华带着,跟罗爸和罗家大儿子一起吃饭,说以后这就是你的哥哥了。 “哥哥”温柔而开朗,但岳巍然并不太感冒。 自己的父亲很早就跟母亲分开了,他没有什么印象。岳隽华在跟罗爸恋爱之前谈过一个,对方家里也有一个孩子,比他大一岁的男孩。跟岳巍然见面就剑拔弩张,坚决不让他踏进自己家里一步。 而罗家有四个,岳巍然都能想到那该是什么样的战场了。 大概是考虑到这一点,罗爸就带着岳家母子俩一起住在外面,隔几天回去一趟。岳巍然总是想:罗家的小孩一定会怨恨他们。 就像自己偶尔也会怨恨自己的母亲为什么总是不在,哪怕他知道母亲一个人带他很辛苦。 岳隽华不太会照顾小孩,再加上常年东奔西跑,岳巍然很小就开始一个人上学、回家,一个人吃饭、睡觉。面包、火腿肠、方便面、饼干,家里总是备着这些速食,就连岳隽华自己回家也是吃这些。她当然知道这样不好,然而不会做饭生意又忙,只好隔三差五就下馆子或者打包,尽量吃点不一样的。 娘俩这样对付了好多年,岳巍然营养不太好,一直长得比同龄人矮小。妈妈跟罗爸在一起以后,罗爸虽然也不会照顾孩子,可也看不下去岳巍然一顿正经饭都吃不上。 就这样过了半年,岳巍然还是给送到罗一海那儿去了。 岳巍然当然是不愿意的,觉得罗爸找了个理由把自己踢开了,而自己的妈妈竟然还同意了。所以他对罗家和罗家小孩十分抗拒。 他不想进那个家。 进去了,自己是外人;在妈妈那里,自己也成了她和罗爸之间小家庭的外人。 然而岳巍然什么都没说,一个人长大,他学会了把任何事情都吞进肚子里。 罗家实在太吵了,无比的吵,令人烦躁。 罗二河喊大哥罗三江又不冲干净厕所、罗三江说哥不是我是罗小湖、罗小湖哇哇假哭说哥哥罗三江欺负我——满耳朵都是“哥哥!大哥!哥!” 罗一海正在准备晚饭,手上就没闲着,嘴也一刻没停,挨个答应挨个解决,嘚嘚嘚、叨叨叨,像只忙碌的老母鸡。 岳巍然记得很清楚,罗家那天主食是馒头,罗一海自己蒸的。 因为罗一海很高兴,说终于成功了一次,不过好麻烦,下次还是买现成的吧。罗小湖说哥哥每次蒸的都好吃,比馒头店的好吃!把罗一海夸得眉开眼笑。 岳巍然不知道好不好吃,他没吃。 罗三江大呼小叫:你怎么不吃饭?你不饿吗?你长这么小就是吃太少了。拿一个馒头硬往他手里塞,把他烦死了,直接跟罗三江打了一仗。从此就势不两立了。 岳巍然就是想告诉罗家的孩子:我不好惹,谁也别动我。 之所以对罗小湖态度好一点,也只不过是罗小湖岁数小,他不欺负小孩。 罗二河不惹他,也不掺和他和罗三江的事儿;至于罗一海虽然体贴温柔,可岳巍然就是不愿意欠他的人情。 不愿意欠他每一顿饭,不愿意欠他每一次换洗衣服; 不愿意欠他的关心,也不愿意欠他的担心。 这是他身为外人的自觉和坚持。 他想,自己总有一天会走的。 然而八年后这一天来的时候,他的身量从仅优于罗小湖变成了罗家最高——却也变成了不想走,而不得不走。 岳巍然握着罗一海微微发抖的手,直接地感受到他此刻的忧虑和恐惧。 心想,没有成为你的弟弟,真是太好了。 第20章 罗一海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后知后觉地难为情起来。 岳巍然把电脑扣上,说道:对不起,我原本是想让你不那么害怕的。罗一海摇摇头,低声说:我,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怕自己活不了多久。 胡说什么呢?岳巍然断然驳斥,跟他讲查了多少案例多少样本,哪有那么可怕,什么惰性的、切掉就好了之类的——明明自己刚刚讲过不是感冒发烧,这会儿又渲染得仿佛同感冒发烧没什么区别。 岳巍然冷面了二十多年,连安慰人的话都讲得像在训人。 罗一海忍不住轻轻地笑了,说巍然,谢谢你,幸好有你在。 一句话便让岳巍然卡了壳,嘴巴开合半天什么都说不出来。 商量了许久,毕竟不能真的当做感冒。最后还是听了岳巍然的,先去见医生。 岳巍然约了一位口碑很好的主任,仔仔细细地把他们的疑问都解答了,总体来说还算是乐观,罗一海心情放松了不少。 最后在手术日期和费用上两人又有了一点摩擦。 这位主任的手术目前已经排在二十天以后了,如果走特需会快很多,大概一周就行了。岳巍然想都没想就说走特需,罗一海说那怎么行,特需不报销的,报跟不报之间差了好几倍呢! 岳巍然说:我——我们公司给你报销不行吗? 罗一海哪能不知道他“还人情”的意思,就是想自己掏钱给填上。死活都没干,当场就办了住院,惹得岳巍然生了很久的气。 罗家以前在经济上没有紧张过,算不上大富也在小康之上,是别人眼里的有钱人,从来用不着扣扣巴巴过日子。但现在不同了,罗家赖以生存的生意没了,三个弟妹们用钱的地方却没少,一边通胀得厉害,一边房子都没了而自己即将待业,罗一海总得为以后打算。 最坏的结果,靶向药吃起来十几万打底,万一治不好,总不能人财两空吧。 虽然办了住院但没有床位,检查一项项的约到半个月开外,日期看得岳巍然越发冷脸,给罗一海找个椅子让他待着别动,自己一言不发地跑来跑去把能办的都办了。 回程的路上罗小湖打电话来问罗一海干吗呢,罗一海谎称跟岳巍然出去开会,简单应付几句就挂了。自从住进来以后,罗小湖天天微信电话不断,恨不能按个监控随时视频,让罗一海越发不明白罗家老幺跟岳巍然到底怎么个情况。 可是他现在不敢问。因为图报销延后手术时间这事儿岳巍然明显憋着一肚子气,又顾虑着罗一海的情绪不跟他发火,每次检查排队人挤人,就咬牙切齿地没有个好脸儿。 罗一海知道他一片好心被自己拒绝,便越发小心翼翼不惹他生气。 好不容易挨到所有检查都结束,无转移无扩散,岳巍然终于眉头舒展了一些。晚上在外面吃饭,考虑到罗一海术后很长时间不能喝酒,还少少地喝了一点。 回家罗一海闲着没事,把洗完晾好的衣服收了。 岳巍然刚洗完澡在厨房切水果,看他收拾又说你放那儿吧,我自己收。罗一海笑,说我又不是残废了这点活儿都不能干,帮你放衣柜里了?岳巍然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家里的事情岳巍然不让他伸手,而岳巍然这些天不是跑医院就是跑公司,自己也没有时间整理,干洗店送来的西装都还在沙发上搁着。 罗一海上楼找到衣柜把西装挂好。看到有放袜子的半透明收纳抽屉,拉开来发现放满了,还都是新的没拆封。便又推了回去。 想了想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又拉开一个个扒拉着看。 岳巍然咚咚咚地跑上来,啪地把抽屉使劲儿关上,不去看罗一海的眼睛,别过脸去说你别瞎翻! 抽屉里整整齐齐地码着在罗家时罗一海买给他的袜子、内衣裤、手套帽子、文具、眼药水——甚至是运动会时准备的创可贴。 第21章 怎么都还留着啊?罗一海问,我以为你都扔了呢。 每次添置什么东西,十样里岳巍然能用上一样就不错了,罗一海没办法,后来就多给零用钱,让他自己买。 岳巍然死死地按着抽屉,把罗一海手里的衣服随便往衣柜里一塞,关上,催人下去。罗一海停着没动,问道:巍然,我一直想问来着,你是讨厌罗家,还是只是讨厌我? 岳巍然有些惊讶,说没有。罗一海说这还叫没有?罗家的东西动都不动一下。开始我还觉得你来新家不习惯,那也不至于八年都没习惯,是因为我给的,所以不想用吗? 岳巍然张张嘴,头一次紧张到冒汗。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有讨厌罗家,也没有讨厌你,就是,就是—— 罗一海盯着他,等一个答案。 岳巍然找不出合适的理由,一咬牙拿罗三江做挡箭牌。说你老买跟罗三江一样的,他蓝的我绿的,他黑的我白的,我不想跟他穿得像情侣装似的! 罗一海张口结舌:就因为这?你跟三江就差两个月,中学时身材也差不多,我就图方便了嘛。 岳巍然又说:我也不喜欢卡通图案!上高中了还不是小鲸鱼就是小恐龙!我又不是罗小湖! 罗一海看了他半天,抿着嘴:那你倒是跟我说呀。 岳巍然:不说,我才没那么事儿多。 罗一海:不喜欢你还留着? 岳巍然:留着卖钱行不行,问那么多。 罗一海叹了口气:你这个孩子可真是,真是,唉。 唉了半天,突然又笑了。单手捂着眼睛,笑得揩眼角,吸鼻子,说小鲸鱼多好,我可喜欢了。一边说一边要下楼去,被岳巍然抓住了手腕,露出泛红的眼眶。 这把年纪被人看到眼泪,让罗一海尴尬又害羞,一边慌忙地擦一边解释道:突然放松了就——哎别看了,怪不好意思的。 在罗家与自己最疏远的人,现在却成为唯一能够依靠的人。罗一海总认为自己单方面地将岳巍然当成分担秘密的对象,又因为对方捉摸不定的态度和脾气而一直神经紧绷,不晓得自己是不是已经成为岳巍然麻烦的人情债。 罗家老大活了三十三年,从没有做过别人的拖累。 还好,现在看来,好像没有那么麻烦。 还好还好。 罗一海干笑两声往楼下跑,下到一半忽然听“哐当”一声巨响。折回去发现岳巍然捂着脑门蹲在地上,痛得一直哈气。 不小心撞在衣柜上了,岳巍然哑着嗓子说。 罗一海掀开他手掌一看,撞得通红一片,过一会儿肯定要肿了。赶紧拿冰块放塑料袋里,包上毛巾按在岳巍然头上。 岳巍然坐在床边,仰着头一动不动。一边让罗一海冰敷,一边看他皱眉说这得多疼。 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岳巍然轻声说,我只是,不知道怎么跟你讲话。 罗一海问:我那么可怕吗?岳巍然摇摇头,不,是我不想被你当成弟弟。他伸手捂着毛巾包,也捂着罗一海的手,说:我不是你弟弟。 罗一海点点头,嗯,我知道。 岳巍然又摇头:你不知道。我想告诉你:在我这儿你可以歇一歇,不要老想着当别人哥哥了。你能照顾别人,但我能照顾你。 罗家的孩子们 第22章 罗一海沉默了一会儿,噗地笑了:那等你这好端端撞的脑门儿消肿了再说。 岳巍然吃了一憋,把毛巾抢下来,也不知道生谁的气。又听罗一海说:我知道,你已经照顾得很好了。我也才发现原来被人照顾的感觉这么好。 罗一海坐在他身边,拍了拍肩膀:我们巍然,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 岳巍然耳根涨得通红,粗声粗气地说我已经二十七了。罗一海哈哈哈笑:是啊是啊,你刚来的时候才到我胸口,现在都比我高了有十公分了! 岳巍然低声说,你喂得好呗。 罗一海哎呀一声:以前没发现你嘴这么甜啊,是不是跟罗小湖学的?你知道吗,在罗家的时候我给你起了个外号,叫岳一碗。 岳巍然上桌吃饭,盛多少吃多少,绝不再添。罗一海发觉以后就悄悄观察他能吃多少,每次多盛一点,后来干脆换了大碗。 不知道是不是营养跟上去了,岳巍然的身高几年之内蹭蹭蹭地长,天天早上起来骨痛。 岳巍然瞄了一眼罗一海,说:你们罗家大名都跟外号似的……还岳一碗。 哎呀笑了笑了!罗一海指着他的脸,发现新大陆一样:头一次见啊! 岳巍然略有些不满,说我又不是没笑过。罗一海说是啊,可是没跟我笑过啊。 看岳巍然神情又有点不自在,罗一海摸摸头,轻声道:你就是什么事儿都嘴上不说,可是心里惦记着,我知道的。 找了一天空闲,岳巍然开车带罗一海去了罗家小区的物业。 这回的爆炸事故,燃气公司说是住户装修改装不当,住户说物业都验收过了肯定不是我们的问题,物业说燃气公司养护不及时——互相踢皮球,谁都不无辜也谁都不肯负责。上法院是一定的了,就是不知道还得拖多久。 岳巍然就知道这事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罗一海还要着急上火没办法放心手术,便直接找了律师代理,偶尔跟罗三江一起去催催进度。 罗一海一来,罗小湖也来了。 四个大高个子挤在车里去吃饭,副驾的罗一海看到罗三江和罗小湖就忍不住偷偷乐,一边乐一边看岳巍然悄声说“情侣装、小鲸鱼”。岳巍然也跟着憋不住,说他“笑点太低了”。 后排的罗三江一脑门问号,罗小湖脸色皱着眉头,脸色冷硬。 岳巍然公司临时有事,没跟着一起吃。罗小湖便趁机问他大哥,这才多长时间跟岳巍然就这么亲密了?以前叫岳总,现在叫巍然,脑门磕破换个创可贴也得你给他换,他自己没长手吗? 罗三江说就是就是,俩人还有暗语! 罗一海说巍然就是面冷心热,其实人可好了,时间长了你们就知道了。 罗三江说我怎么没看出他心热,跟我打仗的时候可一点都不热!你还光骂我不骂他,偏心眼子! 罗一海自觉理亏,给老三好一顿顺毛。 罗小湖说哥你也太好诓了,怎么不想想他先前在罗家怎么对你的?稍微给个好脸儿你就胳膊肘往外拐了。 罗一海怎么听这话都觉得不对,问道:三江从小跟他不合,对他有意见也就罢了,小湖你又是为什么?小时候跟巍然最亲近的就是你了,人家见我第一句就问小湖好不好。 罗小湖一声长叹,哥,你真是不懂人世险恶,你都不知道他图什么。 罗一海更奇怪了,你大哥我要钱没钱,要权没权,他能图我什么? 罗小湖冷冷一笑,说哥你回去问问他,就说罗小湖让你问的,看他敢不敢回答什么都不图?! 第23章 一顿饭不欢而散。 毕竟罗一海也不能真的去问“图什么”,只是烦恼罗小湖和岳巍然两人之间到底为什么非要搞得这么复杂。 晚上岳巍然回来带了一盒酥皮点心。他跟岳隽华一起吃晚饭,听说那家饭店的甜点师傅很有名,就打包了几块回来。 罗一海问岳姨还好吗?岳巍然说老样子,一心扑在生意上。我们俩比起母子,更像老板和员工,汇报这个汇报那个的。 自从那天把话说开了,岳巍然跟罗一海的交流就多了起来,情绪表达也多了起来。 罗一海想了想:是不是问你收购糖厂的事情了? 岳巍然停顿了一下,点了点头。 罗一海说:我现在问可能有点晚了,你收购糖厂……应该只是为了帮罗家吧? 不是。岳巍然反驳道:甜食好吃啊。 罗一海笑:胡说,你根本不喜欢吃甜的。 岳巍然把点心和热柠檬红酒推到他面前:你喜欢啊。 罗家喜欢吃甜食的,除了罗小湖,还有罗一海。 罗小湖因为零食多,所以不知道珍惜,这个吃了一半就吃另一个,不喜欢的口味马上就扔一边,罗一海就次次把他喜欢的留着,给他一个人吃。 经常是罗小湖刷牙去睡觉了,罗一海一边给他收拾扔了一桌子的书本玩具,一边把他吃了一半的威化条、花生酥、小蛋糕丢进自己嘴里,一边念叨这个过于甜,这个刚刚好,这个配咖啡一定好吃。 罗家并不是缺罗一海那份吃食,或者说正因为如此,他习惯性地多分给弟妹们,大家便也都理所当然地觉得他跟岳巍然一样,不爱吃。 罗一海有些懵怔,把岳巍然手里装了点心的小碟子接过来,说:我什么都吃,不挑食的。 岳巍然说:我知道,但吃喜欢的东西时,表情会不一样。 罗一海问怎么个不一样,岳巍然用食指点在自己眼尾做示意,一本正经的说:眼睛会发光。 把罗一海逗乐了:你这说得我好像饿死鬼。说完拿了一块点心送进嘴里咬了一口,微甜酥脆,配热红酒,刚刚好。他眼睛微微一眯:真好吃。 就是这个表情,岳巍然看着他说。 罗一海“啊”了一声:那么明显的吗? 因为我一直看着你,所以我知道。岳巍然说,抬手把他沾在嘴边的一点酥皮渣儿擦掉了:碟子和杯子不用洗,我先上去睡了。 罗一海还是吃完洗干净了,靠在水池边上久久没有动。 即使比自己小了足足六岁,岳巍然也不是以前那个瘦削矮小貌不惊人的小屁孩了。他长成一个体贴入微能够给人安全感的成熟男性了——刚刚那几句话和眼神,不知道能撩到多少姑娘? 连身为同性的罗一海,那一瞬间都觉得心脏砰砰跳。 这样的岳巍然,和罗小湖之间到底存了什么秘密? 罗一海摸了一下嘴角,内心里有个声音告诉自己不应该深究,又似乎有一个声音怂恿他“不如你真的问问他:图什么呢?” 第24章 手术的前三天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有床位了,周三下午入院,周四上午第一台。 周三的晚上,罗一海穿着病号服,手腕上缠着蓝色腕带,一边躺在病床上输液,一边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和岳巍然在走廊里,罗一海隐约听见了罗二河的哭泣声。得知罗一海手术,罗二河连夜带着孩子赶了回来,眼泪就没停过。 听到“肾脏肿瘤”四个字,罗小湖沉默了半天,问他:大哥,这不公平。为什么告诉岳巍然也不告诉我?我们一点都不值得依靠吗? 罗一海要解释,岳巍然先一声冷笑。说就凭你第一句说“这不公平”他就不该告诉你们。罗三江上来要打人,罗二河的孩子开始哭,被护士全都撵出去了。 找了个僻静角落,罗小湖说:岳巍然,我应该警告过你离我大哥远点。你有什么资格管我们罗家的事情? 岳巍然说:我没有,只有罗一海有,对吗?你说“不公平”,罗小湖你有什么脸说罗一海“不公平”。你们他妈的谁都没有资格说罗一海不公平!!! 他突然的爆发把罗二河吓了一跳,孩子哭得更大声了。她只记得岳巍然冷面话少,连跟罗三江打架都没什么表情,从不知道他还有如此激烈的情绪。 岳巍然轻轻地吐了一口气,继续说:你问罗一海你们值不值得依靠,你们问问自己啊?你们哪一个吃喝拉撒睡不是罗一海从小管到大?!家庭问题要找罗一海!欠债还钱要找罗一海!你罗小湖,长这么大有没有一天不对罗一海撒娇,离了罗一海你是活不下去吗? 罗一海查出肿瘤的第一天,想的是你罗小湖要念书,你罗三江投资失败,你罗二河要闹离婚,还有家里房子被炸了需要钱!想的是不要让你们担心!想的是如果自己不在了你们怎么办?! 你们扪心自问,值不值得罗一海依靠?! 你们没想过他自己害不害怕吗?他就算怕得要哭了也不敢在你们面前哭,你们他妈的自己想想他为什么不敢! 罗三江揪着他的领子说:那也轮不到你来教训我们! 岳巍然说是啊,轮不到我。我现在说这些话就是欺负你们大哥不在,欺负你们大哥在病床上躺着没办法来阻止我、没办法护着你们! 再次回到病房的罗家兄弟们,全都眼眶红红的。岳巍然是嘴角和脸颊红红的。 罗一海又气又急:你们这是干什么?关巍然什么事?谁打的,是不是又是三江?! 罗三江还没张嘴,岳巍然说没事,撞的,我先回去,明天一早就过来。医院只能留一个家属,罗二河带着孩子没法陪床,就让她和罗三江先回去了,罗小湖留下。 罗一海一边点滴一边数落三弟,这么大了还这么冲动。罗小湖低声说:不是他,是我。 罗一海惊愕了半天,从来没想到幺弟会打人,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罗小湖坐在床边噼里啪啦地掉眼泪,问:哥,在你眼里我真的那么不懂事吗——我在你身边二十多年了,都比不上岳巍然吗 第25章 罗小湖抓着罗一海的手,伏在他身上哭。 说:我明明想要变成大哥最亲的人,总是跟大哥撒娇是因为想让你疼我,小时候我每一天都想着快点长大,可以照顾大哥,可以让大哥依赖我——现在我已经长大了,哥,有什么事你要先告诉我啊!我是你亲弟弟,我一直在你身边啊! 罗一海心疼地摸幺弟的头发,说道:你还在念书呢,哪有让最小的弟弟操心的道理?这病得都得了,担心也没用,再说看你们担心我不难受吗?还不如不让你们知道的好。 罗小湖使劲儿抓他的手:怎么能这样说啊大哥!我可以帮你分担啊!你一个人担惊受怕我不心疼吗?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一起面对,你不能把我抛下啊! 罗小湖小时候为了让他关心总爱假哭,有多少年没有这样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把罗一海看得眼圈红红,一个劲儿说对不起,说大哥以后什么都告诉你。 罗小湖哭得更厉害了,在他大哥胸口蹭,说是我还不够好,大哥不要跟我道歉,我不是想让大哥道歉的,我怎么能让大哥跟我道歉? 讲话讲得颠三倒四,听得罗一海叹气:小湖,你要坚强一点,万一以后大哥真的不在了,你们可让我怎么放心啊。 大哥你说什么呢!罗小湖喊道:你再这样我真的要生气了! 幸亏是单人病房,不然他这一嗓子能把警察叫来。 哥俩儿一阵互相安慰,总算是和解了。打完了点滴,俩人都睡不着,罗小湖依旧牵着他大哥的手,问道:哥,岳巍然对你好吗? 罗一海这时才想起来,捏了捏弟弟的手:说到这个,你怎么能打人家呢?是我要巍然帮我保密的。就算他说了什么不好听的,你也不能动手啊!明天赶紧跟人家道歉! 罗小湖撇撇嘴:我不,他欠我的。 你俩到底怎么回事?罗一海问:神神秘秘,一会儿好一会儿坏的。 罗小湖轻哼一声,嘴巴一撅:我不说,你问岳巍然呗,看他敢不敢说。 罗一海揉了揉幺弟的脑袋,拿他毫无办法。 第二天一大早,罗家兄弟们和岳巍然就都到了。护士做完术前准备,叫罗一海等着,一会儿手术室就来接人了。 罗一海盘腿坐在床上,说二河还带着孩子不要老来医院,孩子感染病菌怎么办,等会儿手术完了就赶紧回去;嘱咐三江记得勤跟律师沟通房子的事情;小湖不能耽误上学。 罗小湖说这都什么时候了,哥你就别操心这些了。岳巍然却安静沉默,让他说完了安心。罗一海用眼神告诉罗小湖跟岳巍然道歉,罗小湖装作看不见。 九点,手术室来人了,一群人呼啦啦跟到手术室门口,罗一海进门之前,忽然回身叫了一声:巍然—— 岳巍然被罗家兄弟和其他患者家属挤在外层,一直看着他,微微一笑,说:放心吧,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罗一海也笑了:嗯。 第26章 一堆家属在等候区,吵吵嚷嚷,罗家几个人找了座位坐下。罗二河抱着孩子悄悄来到岳巍然身边,说:巍然,你去坐一会儿。 岳巍然摇了摇头。 罗二河鼓起勇气问:那个肿瘤……没有良性的可能吗? 岳巍然顿了一顿,轻轻地点头:有。 罗二河:多大的几率? 岳巍然很快回答:不到10%。 罗二河呆了一呆,深吸了一口气。岳巍然递纸巾给她,低声说:二河姐,昨天我话说得太重了,但我不会道歉的。 罗二河擦干眼泪,说:我懂。我们从小依赖大哥比父母更多,从来没想过他也有会倒下的一天。 等了两个小时,听见广播里喊“泌尿外科1803罗一海家属来谈话室”。主刀医生给家属看切下来的肿瘤,圆滚滚的,像小孩拳头一样大。说手术顺利,保留了大部分肾脏组织。 罗一海回病房的时候已经中午十二点了。睁着眼睛,还有一点迷糊。护士来调整了下输液管,交代了一通注意事项,一屋子人齐齐点头记下。 罗三江问疼不疼,罗一海摇摇头。转头看罗二河还在,哑着嗓子撵人,让罗小湖把他们带出去吃饭。又看岳巍然:你也去吃。 岳巍然点头,说罗小湖:你们先去,吃完了回来换我。罗小湖还想争,看了看皱着眉头的罗一海,什么都没说,带哥姐出去了。 岳巍然坐在床边,罗一海看着他缓慢地眨眨眼睛,抬起没输液的手不知道要干什么,岳巍然一把握住了,低头问他:怎么了?要什么? 罗一海声音还很微弱,说:脸……疼吗? 岳巍然摇头。罗一海说对不起,不知道小湖会打人。 岳巍然啧了一声:你干吗说对不起,我是趁着你不在把他们挨个都骂了,你要是在场一定会不高兴,说我欺负你弟弟妹妹。 又补充道:我没有还手,不然你要心疼死你家罗小湖。 罗一海咧嘴笑:你挨打我也照样心疼。 岳巍然也笑了,把他的手放在脸颊受伤的地方:所以我就没还手啊。 罗一海麻药还没过,半天才想明白了,用没什么力气的手指碰碰他的伤:你们一个个的,到底是长大还是没长大啊。 岳巍然把他的手放进被子里,依旧握着,低声嘱咐罗一海:一会儿他们回来我就走了。你记得,无论有哪里不舒服或者想要干什么,你一定要跟他们说,多小的事情都没关系。不要觉得被弟妹们照顾不好意思,也不要有不想麻烦他们的想法。他们看见你躺在这里心里难受,事前又什么都不知道,你就让他们给你多做点事。 罗一海闭了下眼睛,蹦出一句:天啊,你好啰嗦。 岳巍然闭嘴,似乎在生气。罗一海在被子底下摇他的手:巍然……你要么不说话,要么就说一堆。昨天说完他们今天说我,罗家人被你挨个训了一遍。 岳巍然低头凑近了他:所以我才没姓罗,不然今天该换个人训我了——我是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你嫌弃啰嗦。 罗家老母鸡想了想自己平日的语言量,耐不住跟岳巍然一起笑起来。 罗家兄弟们吃完饭回来,岳巍然走了。病房里白天留罗小湖,晚上留罗三江,罗二河去别的病房打听了一下,说医院的饭不好吃,决定在家里做完送过来。 头一天罗一海还吃不了什么东西,顺利地排气之后才能吃点粥和馒头。 罗二河去市场买了一块牛肉,回家一边切一边问罗小湖:你知道咱哥爱吃什么吗?我问三江,三江不知道。 罗小湖想了想:大哥不挑食,什么都行。大夫说只要别给肾脏添负担,清淡一点,其他倒也没什么忌口。 罗二河说:就算不挑食,人总有很喜欢的和不那么喜欢的吧。罗小湖愣了一会儿,又听二姐说:大哥喜欢吃鱼,牛肉,早餐喜欢喝咖啡,而且他跟你一样,喜欢甜食。 罗小湖转头望着厨房里二姐的背影:你怎么知道的? 罗二河没有回头:巍然告诉我的。 罗小湖说:他又听谁说的?你问过大哥了吗?什么叫大哥喜欢吃鱼?咱家很少吃鱼—— 罗二河剁了一下菜板,转身大声说道:那是因为你不喜欢吃!你小时候被鱼刺卡了嗓子,大哥半夜抱你去医院,从此你看见饭桌上有鱼就哭,大哥为此自责了多长时间你知道吗? 罗小湖沉默了很久,说道:二姐,你是在怪我拖累大哥了吗? 罗二河摇头:我怪大哥!怪他永远以自己的弟弟妹妹们为优先,让我们习以为常!大哥为什么会去检查腰?因为他腰疼。他没跟任何人说,可为什么岳巍然发现了我们没发现?承认吧小湖,我们就是被大哥照顾得太好了!好到想不起来他也需要我们照顾! 那天晚上, 谁都没有睡着。 第27章 傍晚,罗二河来送饭,罗小湖回去换罗三江。罗一海问她怎么过来了,孩子怎么办?罗二河说跟三江玩得可欢了,就喜欢她三舅。 罗一海一边掀开饭盒一边笑:她三舅小时候跟她一模一样——呀,清炖牛肉。 罗二河静静地看她哥吃饭,还没忘问她跟老公怎么样。她说挺好的,罗一海说:别骗你哥,挺好的能让你带着孩子跑医院?婆家那么多人都不能帮你看两天?你就是性子太软,该硬气的时候要硬气,房子都是你的,怕什么—— 罗二河低声地问:哥,我、我是不是让你很失望? 罗一海放下喝汤的勺子,惊讶地说:这叫什么话? 罗二河低头,看自己交叉的双手,慢慢地说:咱妈不在以后,家里的事情咱爸指不上,都是大哥你在忙,我是他们的姐姐,可也没有多帮帮你。 以前人人都夸罗家的闺女工作好,还能写书。可结了婚生了孩子,自己有了家庭,不但工作没了书不写了,日子也没有过好。当了别人的老婆别人的妈,还是大事小事总想着找大哥,总想着大不了就不过了,离婚怕什么,反正我还有哥呢,我哥疼我。 我是不是……特别没用……? 罗一海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你跟你亲大哥说什么失不失望、有用没用的?有事家里人伸手那不是正常的吗?跟我现在躺床上要你们伺候,不是一回事儿吗? 罗二河反问道:可你生病都没告诉我们,这不就是觉得我们靠不住,会帮倒忙吗? 罗一海语重心长地说:你们都还有各自的事情要忙,我是不想让你们白白担心,再说手术之前这不都通知你们了吗? 罗二河抓着他的手腕:哥,你刚才自己说的,有事家里人伸手很正常,那我们帮你分担也是正常的啊。三个臭皮匠还顶一个诸葛亮呢,我们仨就算再没用,也比臭皮匠强一点吧。 罗一海笑:行了知道了,你们也不要听巍然说了什么就往心里去,他连我都训的。也就是趁着我不在,我在我要骂回去的。 那你现在骂。岳巍然走了进来,把水果和蛋糕盒子放在床头桌上,拉了一把椅子坐下:你骂,我听着。 罗一海低头吃牛肉。 岳巍然胳膊搭在防护栏上看他吃:我就说你要护短,还背后说人坏话。 罗一海没抬头,继续吃:当面我也这样说的…… 罗二河默不作声,等罗一海吃完赶紧收拾饭盒走了。 岳巍然把护栏放倒,扶着罗一海下床散步,让他抓着自己一只手使力,打趣道:你当面要怎么骂?罗一海脸有点红,反问道:你到底跟他们说什么了,怎么一个个的都来跟我道歉。 昨天晚上的罗三江,抹着眼泪说自己没出息。 从小到大没让大哥省心过,不像二姐那样有才华性格好,也不如罗小湖会念书,连岳巍然都比他强得多。长大后老想着挣钱,就是想让大哥看看自己不比别人差,结果到头来折腾得什么都没剩,还让大哥给还债,生病了还不敢让他知道。 哥,我不是想跟你发脾气,我是生我自己的气。自诩硬汉的罗三江,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垂着头在罗一海面前哭得像个小孩。小时候胳膊摔断都憋着眼泪不肯掉,人生中仅有几次的哭泣,除了父母去世,都是因为罗一海。 罗一海感叹道:三江上一次哭成这样,还是你跑丢那次被我骂的。 岳巍然扑哧笑了。罗一海问:我们家老三除了性子急点,人也不坏呀。你怎么一直看不上他? 岳巍然说:你看,你要秋后算账了。我也没看不上啊,我还挺喜欢罗三江的。 罗一海一脸的难以置信。 岳巍然搀着他到走廊,把外套扣好,说:你知道吗?我们打得再厉害,罗三江都没说过一句“你不是我们家的孩子,滚出我们家”这种话。 罗一海骄傲地说:那是,我们老三心眼儿最好了——那你俩天天打什么? 岳巍然耸耸肩:打着玩儿呗。 打着玩儿?!罗一海拍了下他手臂,把岳巍然吓了一跳:我那天找你找了半宿,急都要急死了,你现在跟我说打着玩儿?! 岳巍然摸摸手臂,没什么表情的脸难得地不自在起来:不敢回。 罗一海问为什么,岳巍然说怕你啊,把你三弟脸都打花了,怕你生气。 罗一海张着嘴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无奈地叹气:又不知怎么跟我讲话,又怕我,我是怎么你了? 岳巍然把自己握着的手掌抓紧,低声说: 你降服我了。 第28章 罗一海瞪圆了眼睛:还降服,你是哪个菩萨座下的妖怪吗?! 说完憋不住乐,笑得侧腹的刀口都疼,一边哎呦哎呦捂着刀口一边笑。 岳巍然撇开目光,咬牙切齿:算了,不讲了。 罗一海还笑,说你怎么又生气了,怒点真奇怪。岳巍然回:你的笑点才奇怪! 晚上,罗一海躺下很久都没睡着,一直看自己的手。岳巍然抓得太紧了,现在似乎还残留着温度。他轻轻地握住拳头,转头跟在刷手机的罗三江说:三江啊,其实巍然挺喜欢你的。 罗三江张嘴瞪眼:啊? 罗一海就把岳巍然的话讲了一讲,罗三江哼一声:这你也信啊哥,他说不定是搞啥怀柔政策呢,罗小湖都说他有企图,就你傻! 罗一海就纳闷:能有什么企图,你说说看? 罗三江想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还是让他去问幺弟。罗一海一脑袋浆糊,觉得岳巍然有时候给人的感觉和气氛都不大对,但在他的认知里又实在说不上怎么个不对。 住院的第五天,罗一海的引流管拔了。恢复得不错,准备明天就出院。 岳巍然这天来看他的时候,带来一位出人意料的客人——岳隽华。身为知名企业家的岳隽华打扮并不时髦华丽,普普通通,但有着跟岳巍然同出一辙不爱笑的面孔,看起来依然如年轻时一般气场凌厉。 罗一海惊讶地叫岳姨,说您怎么来了? 岳隽华把要坐起来的罗一海按住,坐在罗小湖让出来的椅子上,说:来看看你。上次见面还是在你爸走的时候,这一下子又好几年。 面对罗一海,岳隽华的表情终于柔和了一些。问问他和罗家几个孩子的近况,叹了口气,说:真的辛苦你了。听岳姨多嘴一句,你出院以后继续住在巍然那儿吧,也该换他照顾你。 罗一海和罗小湖刚一张嘴,话都没说完就被岳隽华用眼神制止了:岳姨知道你们想说什么。一海,你是我在罗家最感谢的人,当初把巍然扔给你,你把他养得比我这个当妈的好多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岳巍然,神色欣慰,继续说:罗家房子的事情我也知道,你们兄妹四人加一个孩子挤一间二居室,小湖三江都不会做饭,二河还要带孩子——你现在是病人,万事以养病为先,就不要想着麻不麻烦谁这件事了。 虽然是商量,但岳隽华的口气并不容拒绝。她可能也觉得自己发号施令惯了一时改不过来,又柔声说:岳姨不会照顾人,你就当让巍然替我还了这个人情吧。 岳隽华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岳巍然送她到电梯间,听她说:糖厂也好,一海也好,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你自己拿定主意吧。 岳巍然说:嗯。 电梯到了,岳隽华踏进去按下关门键,岳巍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你的心脏和血压,也记得吃药。别老是忘。 岳隽华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我知道,你照顾好自己和一海就行了。 电梯门关上,岳巍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回到病房走廊,罗小湖正抱着胳膊等着他:连你妈妈都找来当帮手,你可以啊岳巍然。 岳巍然看了他一眼,没理,罗小湖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我告诉你,我大哥可不是——! 岳巍然不动声色地把手臂从罗小湖那里抽出来,看着门口:一海。 罗一海扶着门一脸疑问地看着他们,问走过来的岳巍然:你俩又打架?岳巍然笑一笑:打什么打,回去,别冻着。 罗小湖想说的不但没说完,此时又多了一句:谁允许你叫的一海?! 第29章 出院的时候罗家人一起把罗一海送到岳巍然那儿,岳巍然开的商务SUV,一车都装下了。 办手续的时候罗家兄弟们还在不乐意。亲弟妹们都在,还让大哥住别人家,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啊。罗一海是觉着没必要再因为自己这么折腾岳巍然,反复嘟囔自己根本用不着照顾。 避开大哥,罗小湖对岳巍然话里带刺的说:我都不知道岳总能屈尊降贵当保姆,到时候还指不定谁照顾谁呢。 岳巍然淡淡地回了一句:你说对了。操心我一个,总比操心你们三个大的一个小的强。 罗小湖气得讲不出话来。 安全到家,等人都走了,罗一海问岳巍然:你是不是特意把岳姨叫来劝我的? 岳巍然说我哪有那么大本事说动我妈,是她自己想让你好好养病。放着他们在你眼前晃,怕你忍不住又管起他们的闲事来。罗一海不大信,皱着眉头又说:可是你还有公司要管,也不能天天只看着我呀。 岳巍然回了一句:我倒是挺想天天只看着你的。 罗一海“啊?”岳巍然又说:可你们罗家人不答应,怕我虐待他们大哥,等你好一点就得把你接走了。 想起刚才几个弟妹侦查一样把岳巍然家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罗一海干咳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 岳巍然轻轻地笑。说:放心吧,他们会来陪你的,也不耽误我去公司。你无聊的时候……要不要再开始画画啊? 罗一海愣了一愣:你怎么知道我以前画画的? 岳巍然难以理解似的看着他:搬家的时候是谁把画架和练习稿都扔了,却依依不舍地看了半个小时? 罗一海很害羞地笑了:被你看见了啊。 岳巍然上楼,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翻了半天,拿着一个包装袋下来,递给罗一海:先说好,你都扔了,就不能算物归原主——算我送你的。 罗一海一脸疑惑地拆了,露出一本写着自己名字的速写本。是他已经用了一多半的那一本,封面上还带着脏脏的指印。 天呐!罗一海不可置信地看着岳巍然,反复摩挲着纸张,十分惊喜。 我看你那么舍不得,万一后悔呢。岳巍然倒很满意看见他这个反应。 罗一海翻开本子,里面基本是自己还能得空的时候随手画的一些速写。他一张张指给岳巍然看:这是小湖,但是他得睡着了才能画,不然老是动;这是二河,这是三江,这是你——罗一海看着岳巍然笑:你是最好的模特,一个姿势老半天都不动,也不看我,我画你你都不知道。 岳巍然从包装袋里掏出笔盒,递给他: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 第二天下午,罗二河和罗三江一起过来了。岳巍然看他们来,就动身去了公司。 罗二河把带来的水果洗了切了,剩下的放冰箱。罗一海说以后别买了,巍然在生鲜卖场定了,每天早上送一个小保温箱,都吃不完。 罗二河说原来家里你的房间都炸没了,没等几天就住院手术,这眼看着换季了,换洗的衣服裤子是不是都不够啊? 罗一海说刀口还没好,一般的裤子也没法穿,巍然把他没穿的给我了。你看,这个裤腰是抽带调松紧的,正好。罗二河去翻她大哥身上的衣服标签,没说话。 罗三江抱着外甥女看他大哥的速写本,问:哥呀,这是你画的吗?罗二河凑过来看:大哥以前学过的,你都不记得了吧?又问罗一海:哥,我记得你扔了来着,又开始画了? 罗一海说:可不,巍然看见给捡回来了,留到现在。我手都生了,有点不敢碰。 罗二河当着罗一海的面没说什么,晚上回去跟罗小湖嘀咕:在罗家的时候,一点都没看出来岳巍然对大哥这么上心。你说他俩人身材差那么多,那裤子怎么可能是岳巍然没穿的?那就是特意给他买的,也就大哥好糊弄;就算不提吃穿用,他把大哥扔的速写本,都捡回来留了十来年——这上心得都有点吓人了吧? 你以前跟他那么好,就没发现点什么? 罗小湖气哼哼地说:我发现有什么用,得大哥发现吧! 罗二河听出问题来,追问道:那你发现什么了? 罗小湖翻了一下白眼:我发现什么?我发现他就是别有用心,想让大哥觉得全世界就他最体贴!我们都是一群废物! 罗二河愣了愣,拍了下幺弟的头:真是的,不怪人家说,你都多大了还跟小孩儿似的闹脾气。 二姐一边笑一边把这篇揭过去了,独留罗小湖一个人憋在心里生闷气。 第30章 这几天气温虽然低,但是天高云淡,空气很好。岳巍然不去公司的下午,会陪着罗一海在楼下散步。 罗一海的刀口开在侧腹,牵动着神经导致走路同侧的腿根和腰会有痛感,暂时还不能快走和有大的动作,但为了避免刀口长好后给生活带来不便,需要及时复健锻炼。 岳巍然公寓所在的小区绿化很不错,散步路径周围都是花草树木。罗一海有时候还拿手机拍下来,回去照着画。 岳巍然牵着他一只手,让他慢慢迈步。罗一海问:巍然,病理是不是快出了? 已经术后十天了。 岳巍然看了看他:嗯,最迟十五个工作日,会打电话通知的。 罗一海捏了捏他手,说道:你可不要瞒着我,已经这样了,什么情况我都可以接受。 岳巍然停了下来:我知道,不会瞒着你的。但我也希望你答应我,以后的生活优先考虑你自己。对于你的弟妹们来说,他们也更希望你自私一点。 罗一海笑:我还不自私呀?你看我现在天天什么生活,除了吃就是睡,脑袋里面都不想事儿的。 岳巍然继续走,又听他问:你跟岳姨就没生活在一起? 岳巍然说:没有,从罗家搬出来以后我就住学校宿舍了。工作以后住公司宿舍,然后就买了房。 罗一海追问:女朋友呢?没女朋友吗? 岳巍然沉默了一下:没有。你问这干吗? 罗一海叹了口气,说:你一直就一个人,小时候是,现在也是,有个病痛的都没人关心,想想就心疼。 岳巍然看了他一眼:你心疼那你过来呗。 罗一海又捏他手:那能一样吗?再说了,等我真好了你就烦我了。罗家人多的时候,我天天烦得要死,可是你们一个个都走了,没人说话我又寂寞得很。罗小湖总说我现在就逮着他一个人啰嗦,管这管那,听得他耳朵都嗡嗡了。 罗一海这个人闲不下来,住岳巍然家这段时间,行动虽然缓慢,却把能做的都做了,能管的都管了。 衣柜整理完,下次要是发现团成一团丢在里面,就要被他拎上来当面叠好;起夜看见楼上灯还亮着,慢吞吞地爬上楼也要让你睡觉;出门让你穿厚点未必是天气真的冷,而是罗一海觉得你冷。 岳巍然忍不住笑了:我不烦,你怎么管我都不烦。 罗一海望着他带着淡淡笑意的英俊脸孔,突然想起来:在罗家的时候无论自己念叨再多,被其他三个捂着耳朵说“哎呀哥你少说几句吧”,岳巍然顶多也只有一句“知道了”,或者“哦”,然后默默地听着。 确实从来没嫌弃过他烦人。 这天早上岳巍然有会,跟罗一海吃完饭拎着外套就要出门。刚抓起车钥匙,听罗一海吃惊地问:你就这样去开会啊? 岳巍然起床匆匆地洗了个澡,头发吹完随便扒拉几下,头顶都蓬起来了。 罗一海把他抓过来,两手挖了一点发蜡在手掌里抹开,跟他面对面站着:好好一个年轻有为的副总,别白白浪费了这长相。你看人罗三江,初中就开始偷他二姐的摩丝捯饬;小湖现在早上不弄个头发、换几身衣服都走不出门。 说完两手把岳巍然发丝拨开,仔细地抓出造型来。一边摆弄一边自言自语,左边看看右边看看,一会儿让他低头一会儿让他转身。 两手沾满发蜡,搭在岳巍然肩膀上,让他转头看镜子:还行吧?虽然比不上专业的Tony老师,可是你长得好啊——让你看镜子,你看我干吗? 岳巍然盯着他说:因为你现在眼睛里有我。 岳巍然出门了,罗一海对着镜子怔了一会儿,拿手摸摸脸,摸了自己一脸油乎乎。不懂是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还是只有岳巍然这样,放电不分男女的? 第31章 罗小湖每次来岳巍然家,都没摆什么好脸色。 趁岳巍然不在的时候,罗一海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原来你俩好好的,为什么从再见面就势不两立了。罗小湖跟他大哥一挑眉毛:他把我哥抢走了!我天天都见不着你了! 罗一海很暖心,立刻也就不生气了,摸一下幺弟的头:瞎说,你哥还能让人抢走啊。你天天白天发消息,晚上弹视频,我连你早中晚吃了什么都知道,这还叫天天见不着? 罗小湖说那你都不是我一个人的大哥了,现在老是“巍然巍然”的,我不乐意听! 罗一海哈哈哈笑:我本来也不是你一个人的大哥呀,把你二姐你三哥放哪儿呢? 罗小湖哼一声:大哥你不懂,不是一个意思。罗一海就当他是从小跟自己太亲,一时之间不习惯,闹脾气了。 罗二河至今已经离家半个月,罗一海催她回去,她倒不紧不慢了:不着急,等你好了再说。罗一海说我现在日常生活都没问题了,你总不能撇下家不管,这里这么多人围着我转也没用啊。 罗二河呛他:哥,先别说别人了,你自己也还没成个家呢。 罗一海没想到有朝一日被妹妹催婚,愣了一愣,说:没考虑这事…… 罗二河说:三江女朋友换了两三个,小湖啊——那追他的女生可多了。大哥你呢,就处过一个对象,还总是赶上咱们家这事儿那事儿最后分了,要不你现在不早就结婚了? 这回你生病,对我们是个教训,对你也是——哥,你以后别光考虑我们,你自己身边也得有个人啊。 罗一海笑了:怎么,你们不是人啊? 罗二河“啧”一声,觉得她大哥是假装听不懂:那能一样吗?我不是催你结婚生孩子,我是觉得你本来应该自由自在想谈恋爱谈恋爱的,该学艺术学艺术,结果都被我们给耽误了…… 罗一海正色道:说一次就行了,还老说,再这么说我可真生气了。再说凭什么生病了才想起找个人照顾,那不是谈恋爱,那是找护工。 罗二河说我不管你找什么,反正你以后得让自己高兴,为自己活着。 岳巍然晚上回来,发现罗一海已经动手做饭了,又一阵不高兴,说他不听话。洗了手把他手里的菜刀接了过来。 炖小羊排,岳巍然喜欢吃的。已经在锅里咕嘟了好久,冒出阵阵香气。 罗一海站他旁边跟他抱怨,说他给弟妹们骂一顿解气了,现在都催婚催到我头上来了。岳巍然说那怎么着,我负责给你找一个?你看我行吗?罗一海说去去去,捣什么乱。 岳巍然笑笑没说话,听罗一海叹气道:说让我为自己活着,可是突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啊。 他整个前半辈子,虽说不是没抱怨过被家事绊住了脚,可是他也很清楚,自己并没有拥有能够成为艺术家的惊人天赋,至今为止也没有什么伟大的梦想。 脱离了需要照顾的弟弟妹妹,罗一海竟然找不到自己的价值。 价值?你难道没想过,可能你的存在本身,对某些人而言就是无价之宝。岳巍然说。 罗一海听了愣神儿,然后摇头叹气:你这都是哪个小说里看来的?讲起来一套一套的。 岳巍然漫不经心地说:伤心人都是小说家。 说完把切好的土豆块扔锅里了。擦擦手,把罗一海脖子上的围裙摘下来:如果觉得闲着难受,不如再回糖厂上班吧?那些老员工们还是想要看见你才觉得放心,我本来早就想说的,结果碰上你手术。至于想做的事情,慢慢找,有什么可急的。 这个提议说到罗一海心坎里去了。 能亲手让罗家糖厂重新走上正轨,确实也是他目前的最大心愿,只是以前他觉得岳巍然看不上他,不想让他回去,也就从来没提过——他抬头看岳巍然,说:巍然,你怎么这么好。 罗一海的感叹发自肺腑,微微下垂的眼尾笑起来带一道细纹,岳巍然看了一会儿,把围裙戴上,背过身去掀开锅盖说:上班了可要叫岳总。 罗一海伸手帮他把围裙系好了:知道了,我们岳一碗岳总。 岳巍然哼一声:幸亏你没叫碗总。 身后的罗一海又被触发了奇怪的笑点,哈哈哈笑得刀口抽痛。 第二天上午阳光好,罗一海把收完的衣服叠整齐,送到岳巍然衣柜里。看见那个收藏的抽屉,忍不住又打开看看,一样样翻过去,连记事本都没拆封。就一块儿橡皮是用过的,拿起来发现外面那层纸壳都掉了,里面写着几个字:喜欢你——后面的名字被擦掉了,但能看清一个罗。 罗一海心里一惊。罗?罗家的谁? 正迷惑着,楼下突然响起岳巍然的声音:一海,一海! 罗一海慌忙地把橡皮塞回去,应了一声:我在楼上。岳巍然咚咚咚地跑上来,一把抱着他转了个圈,声音难以抑制地激动:良性的,一海,良性的! 第32章 罗一海一时没懂,岳巍然从印着医院名字的纸袋里掏出一叠病历,把最上面一张的病理诊断拿给他看,指着那一行写着肿瘤名字的文字说:这个肿瘤是良性,你没有得癌症! 罗一海看了半天,捂着嘴想开心又怕弄错:可是,也没写良性两个字啊? 岳巍然捧着他的脸:你傻啊,你查查看不就知道了?不不别查了,我们去医院找大夫! 两人当即开车去了医院,抢到一个普通门诊的号,年轻医生看了下,说道:的确是良性肿瘤,只是术前影像上与恶性难以区分,而且这个大小也是要切除的。你的运气真的很好,这个几率相当低了。 罗一海听到“良性”两个字就开始点头,说谢谢,说了有几十遍。 出了门诊,罗一海挨个给弟妹们打电话,罗二河当场就在电话里哭了,哭完又笑,反反复复的。罗三江喊:我就说我大哥怎么可能得癌症!罗小湖在电话那边乐得直蹦。 晚上罗家兄弟们聚齐了在一起吃饭,别提多欢乐了。罗二河罗三江都安心买回去的车票,罗小湖也放心上课搞创业。罗一海太开心,还想喝点酒,被岳巍然制止了,说良性也不能现在就喝。 罗一海坚持这顿要请客,大家也不跟他抢,饭后罗小湖拿着他的钱包去结账。结果岳巍然又先了一步,罗小湖似乎也看他顺眼了一点,俩人在前台嘀咕了半天,回来也没见不高兴。 良性病理的巨大喜悦冲击之后,罗一海此时又把“罗某某”这个事情想起来了。 他当时最先想到的罗二河,但也第一时间被自己的直觉否定了。 时隔六年的再见面,岳巍然第一个问的,可是罗小湖啊。别说六年后,就是六年前,在罗家跟岳巍然最好的也是罗小湖。 岳巍然——喜欢同性,喜欢小湖?! 罗一海突然发觉,以前两人之间那些令他疑惑的问题和暧昧的瞬间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为什么岳巍然病了罗小湖会赶来; 为什么罗小湖打了岳巍然,说他“欠我的”; 为什么罗小湖说岳巍然有所图; 为什么岳巍然留着罗家的那些东西; 为什么在罗家的时候偷着帮自己干活; 甚至于为什么岳巍然突然这样关心自己? 罗一海心里乱得很。 不知道怎么面对岳巍然——对罗一海来说,他喜欢同性确实是个冲击,身边没有接触过这样的人,罗一海始终对这个群体没有任何了解。 他只知道这条路不好走。 但岳巍然依然是好孩子啊,虽然别扭但很可靠,体贴又专一,默默地喜欢了小湖那么多年,能被他喜欢应该是一件—— 那么多年?罗一海似乎想到了不大对的事情。 吃完饭回家,岳巍然把车停好,罗一海却慢吞吞地没下车,说:巍然,有个事儿……我,我就直接问了啊? 岳巍然始终脸上挂着笑意,嗯了一声:什么事?随便问。 你,你是不是喜欢男孩子啊。罗一海攥起了手,不明白为何自己这么紧张。 岳巍然解开安全带的动作停了一下,然后继续,却始终沉默。 然而这种沉默就是答案了。 罗一海深吸了一口气:喜欢男孩子,也,也没有什么的。但是你喜欢小湖——小湖还小啊! 岳巍然有了反应:啊? 罗一海有些着急地说:我不是说现在——唉他现在也不大,虽然是成年了吧!可是、可是你离开罗家那个时候,小湖才十五啊!这这这就不对了啊!小湖那个时候,还啥都不懂呢!!! 岳巍然突然笑了。 双手拍了拍方向盘,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明明看起来特别生气,脸上却一直笑,也不知道笑什么。 罗一海说我看见你那块橡皮了,你那个时候也没多大啊—— 岳巍然猛地喊了一声:罗一海!你是不是傻!!! 罗一海吓了一跳,看见岳巍然眼睛都红了。 岳巍然打开车门下了车,在车外反复踱步,搓脸,深呼吸,让自己冷静。冷静完了回来说:这世界上怎么有你这么不开窍的人?!你脑子是木头长的吗?!我还告诉自己慢慢来——我现在知道了,慢慢个屁啊!世界毁灭了再进化一轮你的脑子都不会进化!!! 我不在自己脑门上写清楚你就看不懂!!! 岳巍然吼完一圈,又去深呼吸,冷静,坐回车里面盯着他皮笑肉不笑的。罗一海缩着不敢动,也不敢说话,仍然是不太明白,但是起码懂了自己搞错了什么关键。 岳巍然点点头,说:对啊,我是喜欢男孩子。既然罗小湖还小,那你不小了吧? 轮到罗一海:啊? 没啊出来,就被岳巍然扳过脸来亲上了嘴,把尾音吞进对方的嘴唇里了。 第33章 岳巍然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喜欢女孩子,是在十四岁左右。 对于当时的他而言,知晓这一点并没有在他心中引起太多波澜。不管是恋爱还是生活,岳巍然都没有清楚的目标,也不太关心。 上学,念书,回家,吃饭,睡觉,再上学,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下去。他唯一坚持的事情,就是不把自己看成罗家人,或者说,不把任何人当做自己可以依靠的家人。 我啊,就靠自己也能活得很好——岳巍然是这么想的。孤傲,倔强和这种企图不依赖任何人独活于世的逆反心理,纠合成他少年时代奇怪的,像山一样高的自尊。 他不知道自己会喜欢上什么样的人,但肯定不会,也不该是罗一海。 十二岁多与罗一海相遇,十三岁正式住进罗家,岳巍然对罗一海唯一的印象是话太多。 罗家实在太吵太吵了,几个孩子的声音此起彼伏,一会儿就有个人喊“大哥”,喊的理由千奇百怪—— “我的T恤不见了!” “能不能不吃茄子了讨厌吃茄子。” “跟同学去玩,大哥再给点钱。” “大哥罗小湖占着厕所还不出来!我要拉屎!” 罗一海像个超人一般,哪儿叫哪儿到,回完这个回那个,岳巍然都替他觉得累。 说实话,岳巍然简直烦死罗家的小孩了,什么事情不能自己做吗? 他七八岁开始就能自己手洗、机洗衣服床单;能自己泡面煮鸡蛋;自己刷鞋刷书包去超市购物。 甚至拉肚子都知道去药店买儿童止泻剂。 他鄙视他们,觉得罗一海这个大哥把他们都惯成了废物。 可他又嫉妒,嫉妒的根源,是羡慕。 罗三江跟他同龄,还年长两个月,放学玩得太晚了有人担心有人找,回家了有人准备吃喝,换季了有人帮忙准备衣服裤子,考试了有人盯着复习,打架伤了有人给擦药。 凭什么啊。 你不过是比我多了一个大哥。我妈妈也很爱我的,虽然她经常不在家,但我的零用钱比谁都多,我看电视多晚都没人管,她每次回来还会给我礼物,会经常给我打电话。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我不在乎。 岳巍然这样告诫自己。 住进来第二天,回家发现自己换下来的衣服被罗一海拿去洗了,还把他没洗掉的污渍洗干净了。 十三岁的岳巍然因为羞耻而怒火中烧。 他那“靠自己能活得很好”的理想似乎被因为这一点点小事而亵渎了,于是他坚定地对自己许下绝不叫罗一海一声“大哥”的诺言。 绝不让自己成为罗家废物的一份子。 他用尽一切方法反抗与躲避罗一海的关心与照顾,只些微地给罗小湖一点面子——罗小湖一旦遭到他的拒绝就毫不客气地哇哇大哭,仿佛被他欺负了,下一秒就要去找罗一海告状。 这种黑锅岳巍然可绝对不背,便不可避免地做出妥协。日子久了,他总是在入睡之前狠狠地鄙视自己,今天又被罗家大哥的怀柔政策给渗透了! 跟罗三江打架似乎成了维持自己不被罗家“腐蚀和同化”的重要手段。 岳巍然转学后跟他一个学校不同班,那时候罗三江比较叛逆,打架逃学是家常便饭,经常被学校早操时刻点名批评,罗一海不知道被老师叫去了多少次。 岳巍然虽然回避罗一海,但内心深处经常为罗一海觉得不值,每个弟妹都不省心不说,罗三江又是格外需要操心的那个。 那天岳巍然本不想理他,可看到罗三江跟着一堆混小子往校外走,忍不住多了一句嘴:你再打架记过的话,就要被劝退了。 罗三江这个人是真的单纯,加上俩人本来就不对付,给他一个挑衅的眼神立刻就冲上来了。可是跟岳巍然打架,罗三江就没赢过。打得满脸花不说,额头被刮了一道口子,蹭了半边脸都是血。 罗三江打急眼了,也没觉得疼,被赶来的老师把两人拉开,带到校医那里,又通知了罗一海。 可岳巍然趁人不注意,跑了。 他心虚,害怕了。 看见罗三江被伤成那样,他突然觉得自己回不去罗家了。 罗三江有什么错呢? 罗一海有什么错呢? 罗家没有人伤害他,是他一直在跟罗家过不去。 干脆就这样走吧,被赶出罗家之前自己走吧。反正妈妈有罗叔叔了,没有人在乎他。一边这么想一边漫无目的地走,天黑了,冷了,肚子饿了,摔到沟里腿被划破,浑身都疼,爬都爬不出来了。 岳巍然不害怕,他只是茫然,然后难过。 也许他死在这里都没有人知道,等过了很久,警察会拿着他的遗照去问:这是谁家的孩子呀?或许有人会说:这是罗家的孩子,然后有人回答他:才不是,他姓岳,他叫—— 岳巍然! 他听见有人叫,由远及近,巍然,岳巍然,听见了回话啊,巍然! 是罗一海。 第34章 岳巍然记得自己当时并没有回应,但罗一海说有,说他声音好小,差点儿听不见。 手电筒的光照在他脸上,罗一海跳下来,很生气,很着急,在他耳边乱吼一通。七手八脚地两个人都爬上去,罗一海抱着他一路小跑,到大马路上打车。 岳巍然搂着罗一海的脖子,听见他急促到破音的呼吸声,闻到他头发里的汗;感受到他肩膀的颠簸,胸膛的起伏,抱着自己的手臂的力量。 那一天的罗一海,岳巍然永远都忘不掉。 划破的腿上被缝了六针,打了两个小时的点滴。 那晚岳巍然第一次见罗一海跟别人发脾气,还是跟民警。说他们不帮忙,看看这是不是出事了?这是没有昏迷,昏迷了一晚上不得冻死? 隔着静点室的门,把岳巍然听笑了。又不是冬天,哪可能冻死。罗一海一进门,他又装作昏昏欲睡。罗一海便放轻了手脚,坐在他身边,轻轻握着他因为打针而有点发凉的手。 另一手摸他的头发,一下,一下,又一下。 岳巍然真的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自己趴在罗一海的背上,盖着他的外套,被他背着走出医院。 发现自己醒了,罗一海又开始喋喋不休:下次可不许这样,我真的要生气了,要给你妈妈告状的;你们打归打,还是一家人,打完了始终要回家的;有不高兴、不满意的事情要说,实在不想说就写,总之不能离家出走—— 岳巍然说:嗯。 大概是没想到会有回应,罗一海特别开心。说我惩罚三江了,本来也要罚你的,但我知道你答应了就做得到,这回就算了。 回到家,躺到熟悉的小床上,盖上温暖的被子,虽然腿还疼,一低头就能闻见身上的药水味,可岳巍然还是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他跟罗三江说:我再也不会跟你打架了。 从那天起,岳巍然开始经常关注罗一海。 罗一海那一年二十岁,大学生,总是自嘲主职家庭主妇,业余时间考了个大学。长相只能说端正,不能算太帅,温柔开朗,笑点非常低而且奇特。 家里男孩子多,嚷着嚷着讲话声音就越来越大,连罗二河都老说自己嗓门越来越不淑女。有一回罗三江和罗小湖玩游戏,音效开很大,罗二河叫他们小点声,俩人不听,她就开始放音乐。罗一海叫吃饭都没人搭理,气急了猛敲铁盆,喊:我以后叫你们是不是得买个锣,敲着才好使啊! 罗三江喊:哥,我们本来就姓罗啊! 罗一海突然就给逗笑了,往后两个月,时不时想起来还能笑。岳巍然不知道有什么可笑的,但是看罗一海笑,他也就忍不住想笑。 房子换成复式以后,每两周都请家政来做清洁。可实际上收拾完两天就又乱成一团,罗一海总说他一天不动手家里就能生老鼠。所以只要有机会,岳巍然就会偷着帮罗一海干活,减轻他的负担。 明明不想被发现,可是一旦被发现了却又在心里偷偷欢喜,觉得被罗一海看在眼里了。 大学快结束的时候,罗一海有了女朋友。是罗爸和岳隽华回家吃饭闲聊的时候说起来的,大家纷纷起哄,闹得罗一海很害羞,只有罗小湖不乐意,说不要大哥有女朋友!有女朋友就不跟我玩了! 岳巍然也不乐意,但是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乐意。 直到他看见罗一海跟女友在树荫下轻吻。 看见罗一海温柔地笑,满眼爱意;看见他们手拉手,依依不舍地分别——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不乐意。 岳巍然忘了那天自己是怎么走进家门的。罗家从这一天以后,于他而言,既是天堂,又是地狱。 那一年,他十六岁。 第35章 罗一海喜欢听歌,有特别喜欢的歌手,专辑一张不落地买。 罗二河上大学离家以后,其余的几个孩子也都大了,他空闲的时间就多了起来。岳巍然偶尔能在打开房门的时候,看见罗一海枕个靠垫躺在沙发上晒太阳,耳朵里塞着耳机,晒着晒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岳巍然会悄悄地听他在听什么歌,跟他一起听一会儿。把音量调小,看他看很久,直到他被罗三江或者罗小湖吵醒。 大学选择本地那所985,没有别的原因,为了不离开罗一海。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听罗一海特别骄傲地跟邻居吹嘘:我们巍然可是超过分数线好几十分呢! 岳巍然不动声色地在心里欢呼,得意——为自己成为罗一海的骄傲。 本以为不会有人发现的秘密,却在某一天被罗小湖一语道破。 从自己房间的窗户里,岳巍然目送着跟女友去约会的罗一海离去,借口指导学习而在他房间里做作业的罗小湖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喜欢我大哥吧? 罗小湖当时年仅十三,初中生。 手里转着签字笔,甚至都没有看他,轻描淡写,却十分笃定。 岳巍然没有说话,他搞不清楚罗小湖的目的,也没想到自己暴露得这么快。 罗小湖早慧且早熟,在罗一海面前身后的两面性,除了罗一海本人,全家都知道——或者说,罗一海知道但并不把它当回事儿。 放弃吧,你没有机会的。罗小湖说,抬起脸来看看岳巍然:你该不会要问我怎么看出来的吧?你表现得太明显了,傻子才看不出来。 那罗家除了他,剩下的都是傻子。 看到岳巍然皱着眉头的样子,罗小湖笑了,笑容非常自信:会跟大哥在一起的只有我——不管他将来是否结婚生子,我这个最小的弟弟都会陪他到最后。 岳巍然便突然理解了为什么罗小湖看得懂自己的心思,因为他跟自己一样。 对罗一海怀抱着不能言说的感情。 罗小湖转过椅子,面向岳巍然,笑得天真无邪,眼神却一点都不像个小孩:劝你憋在心里别说,如果非要捅破秘密让我大哥觉得烦恼的话,我是不会放过你的——巍然哥。 岳巍然不想去追问他如何不放过,并不是怕了,而是本来就不想——会伤害罗一海的事,他不会做。 岳巍然说:但你永远只能是他弟弟。 罗小湖似乎早就想到了这点,并不十分在意:弟弟就弟弟,正因为是弟弟,我才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他身边啊。 那叫做迫不得已。岳巍然笑一笑,说:所以我才不做他的弟弟。 在离开罗家之前,岳巍然和罗小湖都保持着一种既是敌人又是同盟的奇妙关系:他们从此唯一的话题只有罗一海,和提防对方靠近罗一海。 岳隽华和罗爸离婚之后,岳巍然也从没放弃寻找跟罗一海再次联系起来的机会。他得快点成为更加成熟可靠的成年人——没有机会,那就创造机会。 他等来了罗一海卖糖厂,却没有想到,也等来了罗一海的肿瘤。 曾经以为还有很久的时间,突然之间就被癌症两个字吞噬得所剩无几。 他很怕,比罗一海更怕。 怕自己再也见不到罗一海,怕自己没能给罗一海回馈哪怕一丁点儿的关怀和爱意,就失去了他。 可他也不想吓到罗一海,一个跟女友交往了八年、几乎谈婚论嫁的直男,一个明明白白把自己当做不同姓弟弟的兄长,他几乎能肯定罗一海会有什么反应。 不知道有多少次在表白和忍耐之间无奈地徘徊,好不容易让他把自己当成可以依靠的朋友,却又等来了“你是不是喜欢小湖”的误会。 误会就误会,还要误会他恋童。 岳巍然觉得自己的忍耐都喂了狗。 罗一海,你好好听清楚——岳巍然说: 我喜欢你,喜欢了整整十一年。 第36章 罗一海慢吞吞地走在超市生鲜区,思考晚上吃点什么。即使简单一点,两个人也要一荤一素和一个汤,肉汤就算了,家里还有豆腐,喝清淡点的蔬菜汤好了。 他捡起一颗小白菜,回身问:豆腐汤加小白菜好不好,巍然——? 身后提着购物篮的罗小湖正要接过他手里的菜,神色复杂。 罗一海“啊”了一声:哎呀,这个,习惯了,对不起啊小湖。 罗小湖便装作没有听见,跟他闲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买完了再慢慢溜达着回家。 罗一海已经搬回罗小湖这里一个星期了。 岳巍然的告白给了他很大的冲击。 那个吻并不长,几秒就结束了,但依然将罗一海的脑子搅成一团浆糊。他甚至无法去看岳巍然的脸,反应了很久才说:我,我不是……巍然,我有过女朋友的,我不喜欢男—— 我知道。岳巍然说,所以你是在拒绝我了? 罗一海支支吾吾,给不出肯定的答案:我,我不知道,巍然,你让我想想。 他没办法再跟岳巍然住在一起,第二天就回了罗小湖那儿。罗三江跟罗二河当天下午就一起走了,说是先给他二姐送回去。罗小湖问罗一海发生了什么事,他说没什么啊就是也住了那么长时间该回来了,很明显罗小湖有疑惑,但没有追问。 回家罗小湖帮他洗菜切菜,吃完了又抢着洗碗洗水果,结果弄得厨房四处都是水和洗碗精泡沫,看得罗一海长叹一声:你可别帮了,越帮越忙。 自己拿着抹布里里外外擦了半天,不可避免地想起在岳巍然家的那些日子。 岳巍然自己也很清楚这种情况下两个人不适合再同处一室,所以并没有阻止他,只是在把他送到罗小湖楼下的时候,说了一句:什么时候可以给我一个答复。 罗一海依然没有看他,依然只能回答:不知道。 十一年,这个漫长的暗恋,让罗一海不敢轻易给出任何回答。 而在离开岳巍然的这些天,他一点点回忆起以前的点滴,越发察觉这情感从岳巍然少年时代累积到如今的深重,给出一个答案便越发艰难。 他喜欢男人吗?不喜欢。 他喜欢岳巍然吗?喜欢——只是,不是那种喜欢。 他把岳巍然当成什么?朋友,像弟弟一样的朋友,还是像朋友一样的弟弟。他分不清,或者两者都有。可岳巍然又跟罗小湖他们不一样,他可以依赖他,可以放心地把所有决定交给他。 所以呢?跟岳巍然说“我们还是做朋友吧、我把你当弟弟”? 罗一海说不出口。这不是岳巍然想要的。要么拒绝要么接受,就这两个选项——接受?他从没想过跟男人谈恋爱;拒绝?那可能就永远失去岳巍然了。 哥!大哥!罗小湖在他身后叫了好几声,罗一海才回过神来。幺弟叹了口气,说:大哥,我们谈谈吧。 罗一海明白小弟对自己的担心,但他本能地想要逃避对这件事的讨论——或者说,他不想跟罗小湖讨论情感上的问题。在他心里,罗小湖依然是个“孩子”。 可这个“孩子”一下子便将罗一海拉回现实,并不允许他逃避:岳巍然是不是跟你表白了? 罗一海震惊地看着一脸笃定的幺弟,想问他怎么会知道的,还没问出口,罗小湖就说:我知道他喜欢你,一直都知道,我已经警告过他不要说了,谁知道他不听——我就是不懂你干吗这么烦恼,拒绝掉不就完了? 罗一海低头看手里的抹布,反复擦已经干净的水槽: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罗小湖把他拉到沙发上坐下:哥,这就是很简单的事情!就算他喜欢你的时间再长,你也不会因为感动而改变性向吧? 罗一海看向罗小湖:你一直都知道他——喜欢男的? 罗小湖往沙发背上一靠:嗯,我一直知道。 罗一海又问:他告诉你的? 罗小湖摇摇头。罗一海问那你怎么知道的,罗小湖沉默。罗一海似乎从这沉默中读出了什么:小湖,难道你也—— 罗小湖还是沉默,跟岳巍然那时候的沉默一模一样。 过了许久,罗小湖轻轻地问他:哥,你觉得我恶心吗?一个喜欢男人的弟弟,还可以做你弟弟吗?没等他回答,罗小湖抬头,眼泪说来就来,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哥,你是不是要把我撵出去?! 罗一海一把搂过哭泣的幺弟:你说什么蠢话呢?!谁不要你哥也不会不要你!喜欢男的又不犯法!就算犯法了哥也不会撵你呀!你憋了那么久,怎么不跟大哥说啊? 罗小湖扑在他怀里,抱着大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害怕,我怕我说了你嫌弃我!说我有毛病!不喜欢我了! 可把罗一海心疼坏了,一边安抚痛哭的罗小湖一边怪自己迟钝。 说什么罗家大哥最疼爱的就是幺弟小湖,却丝毫没有发现他痛苦了这么多年。怪不得他和岳巍然一直在一起,怪不得他们比别人更亲近,怪不得—— 罗一海突然冒出了不得了的想法,小心翼翼地问道:小湖,你该不会,喜欢巍然吧? 罗小湖从他哥肩膀上抬起头来,鼻子下面挂着清鼻涕:啊? 罗一海越想越不对:要不,我住他家你那么生气,他病了你还特意赶过来…… 罗小湖抓一把纸巾胡乱擦鼻子,揉成一团扔进纸篓,大吼:哥,你没事儿吧!? 第37章 罗一海又给吓一跳,很尴尬地笑笑:不是啊? 罗小湖说:我喜欢谁也不可能喜欢他啊! 罗一海松了一口气,总算没跟自己弟弟搞一出你爱我我爱他的三角恋,完了又问:那你现在有喜欢的人了? 罗小湖看了罗一海一眼,低声说:没有。 以后也不会有。哥,我现在就想着赚钱不想谈恋爱,你呢,你要想结婚就结婚,不想也无所谓,不管有没有小孩,我都给你养老。 罗一海跟幺弟靠在一起,摸着他的头发:你想得可是挺远。未来好几十年呢,你怎么就知道不会碰上喜欢的人啊? 罗小湖刚才那痛哭流涕要死要活的模样是一点都看不到了,雷声大雨点小跟他哥出了个柜,出完还能手牵着手谈心:喜欢人多麻烦啊,再说了,你小弟这么帅又有才华,一般人也配不上啊! 罗一海嗤嗤地笑,掐他的脸蛋。又想起岳巍然来,忍不住问:巍然……巍然在你们圈儿里,你们有圈子吧?那也很抢手的对不对? 罗小湖噌地转头看他哥:哥,他抢不抢手跟你喜不喜欢他有关系吗?你觉得他喜欢你十几年不容易,可感情不是这么算的。两个毫无关系的人要在一起几十年,光靠感动能行吗?你于心不忍也是一时,勉强自己才是对两个人都不好! 罗一海似乎发现了小弟的另一面,不由得感叹道:你都成了情感专家了。我就是随便问问,你说我一个普普通通的——直男,也不知道他到底喜欢我哪儿啊。 我哥最好了!全世界最好,谁喜欢你我都不意外——罗小湖一脸认真,就差举手发誓了,完了又说:哥,你要是不忍心说拒绝,我去给你说! 罗一海断然拒绝:这什么话,要说我自己说,你别添乱听见没。 睡觉前,罗一海跟牛反刍一样才开始担心起幺弟的性向来,一会儿敲门过来一趟:小湖啊,你……那个什么,得注意安全,可不要乱七八糟的,这社会险恶得很,别被骗了—— 罗小湖崩溃了:哥你行了! 岳巍然并没有打扰罗一海,只是马上到术后一个月的时候提醒他去复查,然后把挂号信息发给了罗小湖。复查完出了结果,一切正常,罗一海给他发了条信息,岳巍然过了很久才回“好的”。 罗二河也打电话来问他现在怎么样,一边开着免提稀里哗啦地在收拾东西。罗一海说复查顺利,没事了,问她这么久没回去家里人是不是不高兴了,有没有找她麻烦。罗二河笑,说放心吧哥,现在你妹子可硬气了。 这话听着就是肯定发生了什么需要“硬气”起来的矛盾。罗一海叹了一口气,说妹夫当初看着挺好的,天天说爱你,怎么现在不知道心疼你。 罗二河说,说几句爱多容易,你让他带两天孩子看看? 我写了那么多爱情故事,爱得痛彻心扉死去活来的,可现在要我说啊,俩人在一起最好的状态就一个词——舒服。一个人能让你跟他在一起特别舒服,就代表他了解你也理解你,尊重你,包容你。 这多难啊,哥,哪那么容易能遇到。 我年轻时候也不懂,结婚了一地鸡毛才发现:最好的事儿啊,就是让你没事。 罗一海半天没说话,“啊”了一声,说:是这样吗。 罗二河那边门铃响,匆忙就把电话挂了。罗一海拿着电话寻思一会儿,晃晃脑袋,越发觉得自己自私。 从岳巍然告白到现在半个月了,罗一海始终没有给出答复,而他本应该给了。 他实在舍不得岳巍然。 这话听起来着实奇怪,似乎不那么直,可他确实“舍不得”。 活到这么大,罗一海才知道被人照顾是什么滋味——俗话说“由俭入奢易”,跟岳巍然一起住的这一个多月,是他被疾病困扰的一个月,也是他前所未有最轻松的一个月,什么都不用想,焦虑有人安抚,问题有人解决。 如同罗二河说的,最好的事儿就是让你没事——这不是自私又是什么呢? 罗一海当即想给岳巍然打电话见面,想了想又放弃了。等第二天去了一趟公司,但没见着岳巍然,听行政部的人说,岳隽华做心脏搭桥,已经住院一周了。 罗家的孩子们 第38章 岳隽华术后不到一周,比较虚弱,但眼神跟状态还是那副不服输的模样。看罗一海来了,皱着眉头问:你也才手术多长时间,来折腾什么。 岳巍然匆匆地吃了一口饭,岳隽华就催他回去,说你自己公司那边要管好,这里又不缺人。岳巍然低低地“嗯”一声。 心外科最好的病房,两组专业护工和保姆轮流照看,确实也用不上他。今天罗一海来了,岳隽华就趁机撵他,要罗一海把他带回去。 他这一周都住在医院里,瘦了很多,下巴上有淡淡的青色胡茬,看得罗一海心里一紧。 岳巍然说不用,我回公司,晚点再来。也没看罗一海,拎着外套出门了。 岳隽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要护工把床铺摇起来一点点,有些犹疑地问罗一海:一海,你帮我个忙……我知道你回家住了,你要有时间,能不能帮我带巍然去做个体检?我们家心脏都不好。 罗一海思考了一下,点点头:嗯,我跟他说。您担心他,那也该明白他也担心您,就不要撵他了。 岳隽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们母子俩……从小就这样,都独立惯了,你刚才也看见了,很多话……唉,实在是,死活说不出来。 她对罗一海微微抬手:你爸爸第一次带我回你们家之前,说家里可吵了,要我做好心理准备。一进门——我记得很清楚,二河上来就给他一个拥抱,三江大喊“老爸老爸”——我就很喜欢,很羡慕。巍然太像我了,什么事都搁在心里不说,好的坏的都不说。 罗一海说:是啊,巍然在罗家的时候也不爱说话。 可他现在比我强太多了,岳隽华说:我总觉得是在你家那几年被影响的,会打电话问我身体怎么样,吃没吃药,有没有什么不舒服,会每周来看我——我呢,心里高兴,嘴上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这对罗一海来说有点不可思议,罗家人不管大事小事都嚷嚷出来,什么话都不隔夜。 岳隽华看看自己手背上的留置针,淡淡地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了,希望他别像我,能好好的,长命百岁。 罗一海待了没一会儿,看她有些累了就告辞。出门发现岳巍然站在门边,想进又没进,见他出来匆忙地说一句“没拿车钥匙”,转头就大踏步地走了,推开应急通道往楼下跑。 罗一海追上去——他看见了岳巍然红红的眼眶,抓住了他的手腕:巍然! 岳巍然没有挣开,也没有回头,只是背身站在墙角。罗一海伸手把他的脸转过来,看到一张极力忍耐着什么的面孔。 她根本——根本不明白我是什么心情!岳巍然从牙缝里挤出低低的怒吼:她什么都不告诉我!一个字都不告诉我!她之前做过支架都没有跟我讲过!昏倒住院她都不让保姆告诉我!她不知道我会担心的吗?! 我以为她不在乎我,她从来没有问过我好不好,没有问过我开不开心——哪怕一个字也好,我也能觉得我不是她的负担! 我以为有我没我她都无所谓——直到现在她还是一口一个“公司怎么怎么样”,谁他妈这个时候会去管公司怎么样! 罗一海紧紧地抱住岳巍然,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听他无法按捺的悲泣: 我以为她不爱我…… 抚摸着怀里紧绷的背部,罗一海轻声叫他的名字,希望让他哪怕有一丝一毫的放松也好。 相识十几年了,罗一海第一次见到岳巍然的哭泣,这种拼命忍耐,忍到浑身颤抖依然仍无法控制,却还是想要控制的哭泣,让他的心都疼得缩起来了。 哭吧巍然,你可以哭啊,罗一海说。 开车把岳巍然送到公司楼下,岳巍然问道:你今天找我,是想说什么的吧。 罗一海低声说:我不想利用你对我的好,那样太自私了…… 岳巍然说:你可以自私啊,我不在乎。罗一海摇头,还未说什么,就被岳巍然打断了:够了,我懂你的意思。下车前,他又说:你随时可以回来上班,一码归一码,我不希望影响到正常工作。 自始至终,岳巍然没有再看过罗一海一眼。 看着他的背影,罗一海觉得自己明明做了对的事,却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难过。 发觉脖子一边有点凉,他伸手摸了一下,是衬衫衣领上,被岳巍然泪水打湿了一块。罗一海忍不住用手握着,想把它焐热。 第39章 罗小湖一回家就问他哥:怎么样,说了吗? 罗一海点点头:说了。 罗小湖开心起来,又没有表现得太开心:那岳巍然他,说什么了? 罗一海低头咚咚咚切菜:还能说什么,他也不是那种纠缠不休的人——你洗手把碗筷摆上,吃饭了。席间也不提这个事情,一直问罗小湖念书和创业的进度,虽然说了他也听不懂,就嗯嗯嗯装作懂。 房子那边的律师打过几个电话,物业和燃气公司给重建一部分,里面装修就不管了。赔偿给争取了一些,但也就一个零头,就算现在开工的话也得小半年能住进去。 罗三江打电话过来让他大哥不用管房子的事情,他过几天就回来。 罗一海便回到公司去上班,主要还是在行政,处理跟糖厂有关的事情。岳巍然偶尔来偶尔不来,见面打声招呼,跟以前一样——没在一起住的那时候一样。 偶尔能听见同事之间的窃窃私语,说岳总前一阵脾气软和了不少,现在又绷起来了。 罗一海还记着岳隽华嘱咐的事情,跟岳巍然讲,岳巍然就说知道了,会让助理去安排。明知道他一定不会安排,脸色一直不好,瘦了很多,可罗一海也不好再催。 罗小湖当晚没忍住又跟他哥谈了一次:哥,你拒绝他了,怎么搞得像你失恋了似的? 罗一海说我哪有,罗小湖指着他的脸,说:你看看你,这几天了就没有个笑模样。哥,他那么大一个人,失恋了还能死啊? 罗一海放下筷子,叹了口气:你不知道,他是什么都憋在心里不说的,有没有事你也看不出来…… 罗小湖很无奈:那又怎么着,他总得自己走出来吧,你还能管他一辈子啊?咱不上这个班了行不行?眼不见心不烦! 罗一海不说话了。 道理他都懂,可是也止不住的心疼啊。 他想问问岳巍然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好好睡觉,想问问自己还能为他做点什么。 罗小湖说他不能在感情上心软,难不成硬要因为觉得别人可怜而假装喜欢吗?罗一海想说,可岳巍然不是别人啊。自己也万万没有想到,会因为看到别人的难过而如此的难过。 周末放假,罗一海去了一趟购物中心,给自己买条裤子,顺便给罗小湖带几双袜子。罗小湖现在要求高了,外装人家自己买,袜子得指定什么牌子纯棉的。 正挑着呢,腿上被什么轻轻磕了一下,他回头一看,是一辆婴儿车。妈妈正跟怀里的孩子“搏斗”,叫他别扯妈妈头发,没留神就撞着罗一海了。 母亲连忙说对不起,罗一海说没事,俩人对视上都一愣:哎?是你啊。啊,是我啊。 是罗一海的前女友,宋文雨。 宋文雨跟他同岁,三十三了,长了一张圆脸,笑起来眼睛弯弯的,非常可爱。他俩从二十一岁开始谈恋爱,谈了八年。来过罗一海家里好几次,罗家的弟妹们都叫她文雨姐,罗三江调皮的时候就直接叫她“大嫂”。 然而哪怕已经见过父母,她最终也没能成为真正的罗家大嫂。 宋文雨是独生女,她的父母对罗一海本人没什么意见,但是很不喜欢罗家孩子太多,还是再婚家庭。罗一海又是长子,以后帮衬弟妹肯定少不了,怕女儿嫁过来受累。可耐不住女儿坚持,看罗一海也是个好孩子,就没有反对两人交往。 俩人本来定了毕业后,罗三江和岳巍然也都考上了大学,二十四五左右结婚刚好。可那个时候罗小湖小升初,正值敏感的年纪,觉得罗一海结了婚就不要他了,天天耍别扭。 宋文雨就说要不再等等,等小湖上高中吧,咱们也奋斗个几年。 然而罗小湖上高中了,罗爸和岳隽华开始闹矛盾,糖厂效益也不好,一直负债,还坚持先给刚毕业的罗二河在外地买了房,宋家父母就很不高兴,觉得罗家不重视未来的儿媳。 宋文雨并不在乎,还说裸婚就裸婚呗,怕什么。宋家父母不同意,罗一海也觉得对女友很过意不去,想着明年起码把婚房换个新的再领证也不迟。 结果罗爸离了婚,还患了癌症。他是很想看罗一海结婚的,但宋家坚决不愿意了,说把我女儿当成什么人,冲喜的吗?罗爸不在以后,罗家只剩罗一海和罗小湖,一想到俩人结婚得带着一个弟弟,宋家便催着他们分手,说自家就这一个女儿,不是来给你罗家当保姆的。 几次谈婚论嫁都被这样那样的原因耽搁,让罗一海自始至终,都觉得对宋文雨十分亏欠。 她从来没跟自己要求过什么抱怨过什么,越是如此,罗一海就觉得自己应该给她更多——到后来,就变成了深深的自责,似乎同自己结婚,会变成对宋文雨的拖累。 所以宋文雨说分手的时候,罗一海说“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你”,看着她一边走一边抹眼泪的背影,跟她一起哭,却说不出一句挽留。 第40章 罗一海帮她推婴儿车,俩人找个咖啡厅坐着,看她怀里的小男孩,问多大了。宋文雨说还不到一岁,闹死我了。 胖乎乎的小男孩,咬着奶嘴,好奇地盯着罗一海。宋文雨坐下来喘口气,整理下被儿子扯乱的衣服,点一杯冰饮料一口气喝下去一大半,笑着问罗一海:哎,我是不是比以前胖了好多? 没等罗一海回答,她自己说:都是为了这小兔崽子,我衣服都大了两码! 宋文雨确实是没有以前苗条了,恋爱时的长马尾现在脑后勉强能扎起一点儿,还被她儿子抓得乱七八糟;衣服一看就是为了方便舒适买的宽松款,没化妆,脸和脖子上都是汗;在沉甸甸的妈妈包里,左翻右翻掏出整整一包婴儿湿巾,给自己和儿子擦手。 可她浑身洋溢着幸福而满足的光。 罗一海笑,轻轻地问她:你现在,挺好的? 宋文雨只点了一下头,轻快却坚定。又反问他:你呢?这几年怎么样。 虽然发生了不少事,可是罗一海想想似乎也没什么可说的:跟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 宋文雨看了他一会儿,温柔而笃定地说:你还是那么不容易。接着又问:一海,你该不会直到现在都一个人? 罗一海点点头:也不太想找。 宋文雨轻轻地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又没说。 聊了一会儿老公打电话来接她了,宋文雨塞给罗一海一张卡片,说是现在一边带孩子一边做了个小店,没有喂母乳又喜欢咖啡文化,干脆就做点自己手工烘焙的咖啡豆试试。 罗一海说那我一定买,我喝咖啡这习惯都是被你影响的。 送她到电梯口,宋文雨忽然回身跟他说:一海,我现在很好。老公虽然是相亲认识的,但是很爱我,婚后没等多久孩子就来了,现在一家三口很幸福。 罗一海说:嗯。 宋文雨又说:分手的时候我可能抱怨过你不够自私,但我没有后悔跟你在一起过,所以——你从来都没有耽误过我,我没有这样想过,你也不要这样想,好吗? 罗一海低头笑了笑,说:嗯。 电梯来了,宋文雨跨进去:一海,我希望你可以过得很好。如果以后遇到感情上的事,你就多为自己考虑一下,没有人会怪你的。 罗一海半天没有回答,有什么被哽在喉咙里让他说不出话,眼眶发热。直到被她追着问“听到没有啊”,才点点头。 宋文雨笑了,像年轻时那样,开朗璀璨。抓着儿子的小手跟他挥挥手,趁着电梯门关上前跟他说:别忘了买我家咖啡豆啊! 罗一海给家里买了台咖啡机,网购了好几包宋家小铺的咖啡豆。 又拿了两包到公司,放在茶水间的咖啡机旁边给大家尝。等岳巍然上班,敲门进去问他哪天没事,约个全面体检,查完了好放心。也不让岳巍然拒绝,说就这一次,以后不会多管他的闲事。 说完放下一杯咖啡和早餐三明治在他桌上。 当天晚上后半夜,被窝里的罗一海被岳巍然的电话吵醒,接起来却是代驾,问是岳先生的爱人吗?说他醉得不省人事,自己也不知道他住几号楼,能不能有人来接他一下。 罗一海被“爱人”两个字惊得脸都红了,说我是他哥! 赶紧去了岳巍然家公寓,跟代驾一起把人运上了楼。岳巍然到家就睁开了眼睛,想吐,罗一海把他扶到厕所吐了个天昏地暗。吐完还非要刷牙,嘴边的牙膏沫都没擦就倒在地上。 罗一海拼尽全力只把岳巍然拖到一楼卧室,刀口因为用力开始抽痛。搬不上床,就让他在床边靠着,脑袋下面枕上枕头,盖上毯子让他睡。 在沙发上歇了一会儿,屁股下面硌得慌,罗一海一摸,从两个垫子的缝里摸出一听啤酒,沙发上好几个啤酒罐,衣服裤子一大堆。 放眼望去,岳巍然家里哪还有什么清新干净的样子?水池里煮过面的碗筷没人洗,冰箱里都是烂掉的菜,通往二楼的楼梯上扔着衬衫和领带。 罗一海不知是生气还是心疼,挽起袖子开始收拾。 收得差不多了,听岳巍然叫他:罗一海,罗一海。走过去又发现他眼睛都没睁,自己爬上床去了,敢情是在说梦话。 罗一海说:你睡吧。 给他盖被子,被岳巍然一把抓住了手,紧紧地握着,迷迷糊糊地恳求:罗一海,你别不管…… 罗一海没听清,凑近了问:什么? 岳巍然很难受的样子,皱着眉头,像叹气,又像哀怨:就算是闲事,你也管管我吧。 第41章 一个二十七岁,身高一百八十六公分的成年男人,在你面前像小孩一样难过得要哭了,就为求你多关注一点——放在以前,罗一海想想就会觉得一言难尽,甚至有点恶心。 可那是别人,不是岳巍然啊。 他从小看到大,背过抱过的岳巍然;眼睁睁看着从黑瘦少年长成英俊男人的岳巍然;用冷面臭脸伪装细心体贴的岳巍然——是罗一海会称呼“我们巍然”的岳巍然。 岳巍然,永远不是“别人”。 罗一海也不知道他现在能不能明白,连声解释:我管我管我当然管啊,我是怕你不想再看见我了才这么说—— 岳巍然把他的手放在心口,皱着眉头使劲拍打,让他摸自己的心:谁不想看见谁?!罗一海,你不要叫罗一海,你叫罗一刀吧! 喝多了的人下手没轻没重的,罗一海都替他觉得疼,抽出手来好一阵抚摸,哄小孩似的问:我怎么就罗一刀了? 岳巍然又把他手抓住了,放自己脸上盖住: 你拒绝我就算了,不管我就算了,还把前女友搬出来叫我死心……为什么啊……罗一海,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狠心的人啊……! 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到罗一海的掌心。 罗一海一愣,马上就想明白怎么回事:咖啡包装上有宋文雨店铺的介绍,一查都知道了。岳巍然呜哩呜噜地贴着他的手掌抱怨“罗一刀”的“狠毒”:为什么我要喝她家的咖啡!我就算喝毒药也不会喝一口!你不管我!那你就别让我去体检!最好我死掉让你难过! 罗一海顺手狠狠掐了他的脸一下:你说什么呢! 岳巍然不说话了,半边脸埋在枕头里,不甘心地捂着脸忍耐着委屈。罗一海生气又心疼,想抱抱他又无处下手,干脆躺下来对他脸对脸的说话:我管你,好不好?什么都管你。你文雨姐都结婚有孩子了,跟我没什么关系,你不喝就不喝吧,听你的——但死掉这种话你再说一次试试? 岳巍然闭着眼睛,好一会儿没动静,罗一海以为他睡着了,又听见一声:嗯,不说了。 罗一海就笑了,说他乖。 想了想,问了自己一直想不明白的问题:为什么会喜欢我啊? 岳巍然晃晃脑袋:不知道,就喜欢,哪儿都喜欢,越来越喜欢。 一边说着,岳巍然把他往自己这边拉,顶着他的脑门:好不容易等到你单身……等到你跟我一起住……我还有好多话没说呢。 突然这么近,让罗一海有些紧张,然而岳巍然终于是睡过去了。可能是吐完了胃里很难受,他始终皱眉,不大老实。也不放开罗一海,抓着他的手腕让手掌贴着自己的脖子。 罗一海的手往后探一探,用手掌揽住他脖颈后面,轻轻抚摸。岳巍然渐渐安静下来,偶尔发出一声呻吟。 罗一海仔细地观察眼前这张脸,从眉毛到嘴唇,仿佛要重新认识一遍。他又想起告白的那个吻来,因为太震惊而没有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罗一海下意识地抿了下自己的嘴唇。 岳巍然在宿醉的头痛中醒来。 口干舌燥,胃也疼。一抬手,发现手里牵着不知道谁的手。顺着手臂看过去,看到了罗一海的脸。 他使劲眨了好几次眼睛,以为做梦,直到罗一海也醒了,一脸困倦地说他“以后别喝这么多”。然后把手掌从他手里抽出来,在床头柜上拿水杯给他,呵欠连天地起床去洗脸。 岳巍然掀被子,衣服裤子都穿着。 又使劲敲头,从脑袋里敲出一些破碎的,自己以为是梦,现在看来可能不是梦,但恐怕还不如做梦的片段。 罗一海催他去冲澡,然后去厨房开冰箱。岳巍然飞速地洗完,换了身衣服,罗一海已经把早餐做好,让他赶紧吃。 两个人都诡异地沉默着,一口一口喝粥。 罗一海先吃完了,撂下筷子问:你通讯录里给我备注的什么? 岳巍然像冻住了似的,僵在当场。 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又被罗一海打断:再说一次,以后不要喝这么多酒。体检约在下周一吧,我来约,早上一个小时就完事,耽误不了你上班。 罗一海拉开椅子下了餐桌,穿好鞋子外套,一边开门一边又说:我要是叫罗一刀,你就改名叫岳一般吧——很“一般”。 岳巍然没懂,罗一海显然也不想解释,关门走了。 到电梯间忍不住使劲儿戳按键: 都二十七了,接吻还靠咬的吗?! 第42章 岳巍然对自己很失望。 罗一海离开以后,他抓起手机看通话记录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开始,他只是想备注“阿海”,让罗一海成为通讯录里的第一个。然而按下字母a,鬼使神差地跳出了“爱”字。输入“爱”,后面的关联词里又有个“人”。 爱人,他对罗一海梦寐以求的称呼,他梦寐以求的罗一海。 “他不会知道的”——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按下保存,仿佛也保存了一份隐秘的感情。 至少在通讯录的世界里,罗一海是他的“爱人”。 岳巍然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喜欢一个人十一年。 在罗家的时候他不愿成为罗家人,原因从一开始单纯幼稚的逆反,变成祈愿恋爱的渴望,和将罗一海当做午夜幻想对象的羞耻——让岳巍然越来越无法直视罗一海。 罗一海年长他六岁,并且是个直男,在他还是个情窦初开、尚不能独立生活的少年时,罗一海已经在跟女友谈婚论嫁了。 他只能默默地关注着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向罗一海表明心迹。就连罗一海已经住进他的家,他都不知道要怎么跨越之前自己建立起来的隔膜。 如果早一点对罗一海更亲近一些,他就不会在自己面前小心翼翼,忍耐着恐惧,不会问出“你是不是讨厌我”,更不会误会自己喜欢罗小湖了。 看到罗一海相信了自己那蹩脚的解释,安心到掉泪的模样,岳巍然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痛恨自己这么多年对罗一海装模作样的无视和回避。 他把头狠狠地磕在衣柜上,并不是想要罗一海心疼,而是告诉自己:岳巍然,你他妈清醒一点! 到头来,主动打破藩篱跨过来的人,仍然是罗一海。 罗一海永远是那个无论他再笨拙、再别扭,哪怕他只付出一分都会回应九十九分的宽容之人。 他迫不及待地想对罗一海好,更好,想把忍了十一年的感情全部倾倒出来给他看。罗一海说他从哪儿学来的嘴巴那么甜?岳巍然从来没觉得自己嘴甜,他只是忍不住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任谁跟暗恋了那么久的人同处一室,没有其他人,对方眼里只有你,只信你,只依靠你,谁能忍住不对他泄露一点情意?不说一句情话? 若不是罗一海实在太迟钝,又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敏感,自己也不会一气之下直接亲了他——哪怕对那个嘴唇已经梦想了无数次。 现在可好,就连一份旧日的臆想都藏不住了。 吃完早饭去医院看望母亲,下午才到公司,岳巍然不知道罗一海来没来,在办公室里忐忑了半天。他不知道这个备注是否会惹怒罗一海,从此避他如蛇蝎。 如果真要如此,他不如昨晚上喝死算了。 不,不会的。岳巍然想:罗一海昨晚上跟他同睡一张床,早上还给他煮粥了,那么心软的人,不会的。 是的,罗一海心软,可一旦发怒,天神下凡也没用。 怎么看,都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岳巍然撑着还在隐隐作痛的头,后悔不该喝那么多酒。 罗一海离开的这些日子,他饮酒的量越来越多,被拒绝之后几乎天天都会喝到吐。他也不是没想过忘掉,随便交往个什么人都行。一口气下了好几个交友软件,乱七八糟加了一堆账号,一到晚上就叮叮叮响个不停。可无论看谁,他脑子里都只能冒出一句话:这不是罗一海。 这不是废话吗,罗一海只有一个。连跟他像的都没有。就算再像也不是啊。 在公司待到很晚,岳巍然还是不想回家,可也没有别的去处。除了公事,他少有私人社交,不混任何圈子,对玩乐毫无概念,就算想要花天酒地都找不到地方。手机从刚才就响起各种消息的推送提示,他连点开的欲望都没有,只觉得烦躁。 有人敲门,他以为是助理,不耐烦地说“进”。 罗一海推门进来,问他怎么还不走? 他“啊”了一声,说一会儿就走。 罗一海又问吃饭了吗,他说一会儿吃。 罗一海重重叹一口气,说,现在走,现在去吃。说完关门,不到五分钟又开门,手里拿着外套,说:走啊! 一起去餐厅吃了饭,听罗一海说今天去糖厂如何如何、销售如何如何,没事人一样,一个字都没提昨天晚上的事。吃完饭各自去取车,岳巍然说:备注……我会改掉。 罗一海淡淡地“嗯”了一声,告诉他体检已经约完了,就在岳姨手术医院的体检部,检完了也好让她放心。 岳巍然也“嗯”。 回到车里,他点开那些推送,逐条翻,看到一条问“记得我吗”,他回 “记得”。 因为那个ID里有个“海”字。 第43章 43 周一一大早,罗一海跟岳巍然在医院体检部会合,看着他进去,看着他出来。检查完顺道去看岳隽华,再一起回了公司。 岳巍然全程没怎么讲话,罗一海能察觉到他跟自己在一起时情绪的低落。 等电梯的时候,罗一海问他:展销会你会去吧? 再过几天外地有个很大的食品饮料展销会,很多知名的食品公司参加,虽然罗家糖厂不参展,但岳巍然早就安排了跟罗一海一起去看看。 岳巍然停了一会儿才说:看时间吧。 罗一海“哦”了一声,什么都没说。 虽然对“爱人”这个备注有点吃惊,但罗一海并没生气。 醉酒的那个晚上,他仿佛窥见了岳巍然的内心:对自己并非简单的喜不喜欢,而是想要同自己发展一段仅有彼此、超越其他人的亲密关系——与性别有关,却没有那么有关了。 那自己对岳巍然呢? 罗一海觉得,从说得清到说不清了。 他拒绝岳巍然的理由就只有“我是直男,我不喜欢男人”,可内心深处又总是有一个声音说“岳巍然不是别的男人”。 他躺在岳巍然身边看他熟睡的时候,想的不是“我可以走了”,而是“我就在这儿你好好睡吧”。他甚至想,如果岳巍然清醒过来,想要再吻他一次的话,他或许也不会反对。 只要别像上次那样,愤怒,粗暴,毫不美妙。 罗一海突然惊觉:都说自己心软,难道已经心软到这个程度了吗? 他真的很想好好整理一下自己对岳巍然的感情,最好一二三四罗列出来,看看是哪种心疼,哪种喜欢,哪种放不下,哪种信得过,跟罗家兄弟之间、朋友之间哪里一样,哪里不一样,最后再来一段总结“综上所述”,看看到底属于哪一种哪一类,要怎么处理才是最优解? 可他做不到,这些情感交错在一起,让罗一海的脑子都混乱了。 他捏了下岳巍然的后脖颈,轻声地骂:小屁孩,我这一辈子都没想过这么复杂的事,你再给我点时间吧。 罗三江搭周末的高铁回来,还带来了惊人的消息:罗二河离婚了。 就知道罗一海要心急火燎地打电话来问,罗二河语气淡定地说:我就是让三江回去告诉你们的。回来之前我就打定主意了,怕大哥着急就没说。 上次给罗一海打电话的时候,她正在打包扔东西。 房子是自己婚前买的,一下子让丈夫搬走婆家未必能同意,所以罗二河才特意带着罗三江回去给自己撑场面。罗三江本来准备打一场硬仗,没想到这个姐夫磨叽两天也就答应了。 等办完手续分完家罗三江才知道,罗二河怀孕的时候丈夫可能就外遇了——只说是可能,因为罗二河从来没细究过:偶尔打来不知名的电话、丈夫手机上的暧昧短信和一门之隔背着她聊天的内容,她都一直在装糊涂,不愿意面对。 把罗三江气得,又生他姐夫的气也生二姐的气,当场就要冲出去把那男的打一顿。 罗二河说我也不在意了,现在就想自己怎么过得好,真没时间恨谁怨谁。 罗一海说你现在说我就不着急了吗?你一个人,让他们欺负了怎么办呢?罗三江在一边嚷嚷:我怎么就不算人了? 罗二河听见还嗤嗤笑,说:哥,我早就想离了。之所以才告诉你,就是想让你知道,你妹子现在真的想开了:要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就算没过好,不是还有大哥嘛。 罗一海说那你也不能瞒着我呀,我又不是不让你离,你好歹跟我商量一下做好打算啊!你工作呢?孩子呢?收入来源呢? 罗二河说:哥你还是信不着我,怕我处理不好。 罗一海说:我是怕你吃亏! 兄妹俩把“你生病还不是瞒着我”和“那你这是报复我呢”“我哪有这不是说了吗”“离完了才说”这种车轱辘话来回说了一万遍,听得罗小湖脑袋疼。 等罗一海放下了电话,罗小湖跟他哥说:大哥,你看你以后有事就得及时告诉我们,要不我们也不告诉你。 罗一海生气了:跟你哥抬杠了是不是? 罗小湖立刻认错,跟他撒娇,说:哥,咱们都是为了对方着想,我能明白二姐的想法。因为我也一样,想快点能独当一面,不想让你觉得我们只会被你照顾,生病了还得依靠别人。 罗一海叹了口气,心说岳巍然你这个冷脸,把我家孩子都骂得不敢跟我说实话了。 展销会岳巍然还是去了,酒店房间定成不同层的两间,生怕罗一海误会以公谋私似的。 一共三天,第三天的晚上没什么事,罗一海就在酒店周围逛了一会儿,碰见没吃过的街边小吃,嘴馋买了两份,想带回去给岳巍然。 岳巍然说下午有约,不跟他一起吃饭了,也不知道回来了没有。 正想着给岳巍然打电话,就看见他从出租车上跟陌生人一起下来。看起来喝了不少酒,但意识尚还清醒,跟送他回来的人说谢谢。 男人比岳巍然矮一点,打扮很时髦。拉着他的手似乎执意要送他进去,岳巍然把手抽开了,摆摆手表示不用,身体却往后趔趄了一下。 男人一把抱住他,岳巍然努力站稳,要把对方的手臂拉开,但没成功。 罗一海快步走过去,听见男人低声说岳巍然:别这样啊,我都跟你回来了,多玩会儿不行吗? 第44章 44 眼前的男人是岳巍然在聊天软件上认识的,因为ID里有个海字所以叫小海。 很有耐心地听岳巍然倾诉,经常大晚上在线陪聊,细心地安慰他,人很体贴又幽默,言语之间从来没有任何过界。 这次展销会岳巍然本不想来,恰好人在当地的小海听说了便极力劝他,说自己好多年没有跟谁聊得这么投机,就见一面一起吃个饭吧,万一自己以后出差去岳巍然的城市,也算交了一个朋友。 岳巍然思考了一下,答应了。 他一直在忘记罗一海的路上挣扎,尝试了各种方法。可细细想来,他跟别人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关于罗一海的。 小海比他小两岁,看起来是很精致时尚的年轻人。请他吃饭的餐厅是有名的米其林,开了昂贵的红酒,很会聊天也还很会劝酒,岳巍然一不留神又多喝了几杯。 小海对他有好感,用不着岳巍然观察,对方就没隐藏,非常积极。用餐后又去小酒馆听听音乐,喝点本地精酿,话题已经从风土人情延伸到旧日往事,真情流露了。 岳巍然有一瞬间想:不如就顺其自然吧。 在跟罗一海一起出差的酒店里,跟新的对象亲热,想象着罗一海就在楼下,是否会有一种报复性的快感? 可岳巍然马上又否定了自己:你好幼稚啊。你能报复到谁?罗一海根本就不在乎你啊。 然而现在看到罗一海向着他们走过来,他忽然又不甘心了:反正我跟谁在一起也不关你的事,说不定你还很高兴终于摆脱了我呢。 罗一海走到岳巍然面前,皱皱眉:又喝酒了?完了看向小海:你是巍然的朋友?谢谢你送他回来。 小海很会察言观色,听语气知道罗一海跟岳巍然有点关系,便试探着问:你是他的—— 一个说大哥,一个说同事。罗一海瞄了一眼岳巍然,笑一笑:是大哥也是同事。 岳巍然倔起来:不是大哥。 小海“啊”了一声,似乎明白了,对罗一海很亲切地说:哥,那我送他上去。他特意来一回,今天高兴,我俩还得再聊会儿。 罗一海没动,岳巍然也没动,听他问:你特意来见他的? 岳巍然说:是。 罗一海轻轻叹了口气,点点头:那快上去吧。又把手里的小吃塞进小海手里:你俩吃,我吃过了。说完迈开步子走在前面,进了大堂,按电梯。 岳巍然在17楼,罗一海在16楼,岳巍然在电梯里盯着他的后背,恨恨的,一声不吭。小海在他俩之间看来看去,眼珠子来回转。 门一开,罗一海跨出去,想起什么似的又回头说:上去就不要再喝了,我都跟你说了别喝那么多。 岳巍然说:不用你管。 罗一海又跨回来:你再说一遍。 岳巍然愣了一下:我说不用你—— 最后一个字因为惨叫,实在分不清是“管”还是“啊”。 罗一海一脚踢上他的小腿,剧痛从腿骨往上窜,一直窜到天灵盖,痛得岳巍然弯腰跪在地上,立刻酒醒了一大半。 电梯门关上了。 罗一海踢人的那只脚尖在地上点了点,冷冷地盯着岳巍然:你再说一遍? 第45章 岳巍然怔怔地看着罗一海,腿痛得仿佛断了,但他顾不上。 他想罗一海的反应也不过两种,要么就是好了好了我不管了,要么就是怎么能不管呢你上次喝多了难受不知道吗? 他就是没想到罗一海会生气,而且会气到差点把他踢瘸了。 罗一海不是不会生气,相反他经常生气。 罗二河谈恋爱回来太晚了,罗三江怎么又被老师找家长了,罗小湖考试给同学抄答案了,穿鞋进屋了,两天不洗澡了,吃饭掉饭粒了,天冷冻出鼻涕了——几乎每天都因为这事那事“生气”地唠唠叨叨,所以罗家人并不把罗一海的生气当做生气。 只有一种例外,就是罗一海突然不唠叨了,并且让你“再说一遍”。 岳巍然见过两次,一次因为罗小湖,一次因为罗三江。 从小到大罗小湖就不怎么喜欢罗三江,觉得他老给大哥找事儿,又仗着罗一海疼自己,总是不把三哥放在眼里。 有一回跟罗三江吵架,罗小湖脱口而出“我就不想认是我三哥”,罗三江还没怎么着,罗一海“啪”地一拍桌子,面无表情:罗小湖,你再说一遍。 罗一海能够包容孩子们很多毛病,唯独不能容忍家人之间口出恶言。 罗小湖没被大哥这样盯过,小胸脯一鼓一鼓地,两眼含泪还抱屈:我就是不认他是我三哥! 罗一海不哄他,点头:行,你不认他,那你也不用认我。指指房间:回你房间去。罗小湖哭哭啼啼地回去了,觉得反正他大哥用不了多久就来哄自己,也不当回事,撅着小嘴还觉得自己很有理。 第二天,第三天,罗一海都不叫他小湖,叫“罗小湖”。吃饭睡觉一样不落,就是罗小湖无论怎么叫他大哥都不回应,哭到在地上打滚儿也不管。把“你不认他就别认我”贯彻到底。 罗三江都看不下去了,说大哥就算了吧,他不老这样吗? 罗一海把罗三江一瞄:进屋去。 罗二河想去哄哄罗小湖,被罗一海眼神一瞪,伸出的手就缩回去了。 整整一个星期,罗家出奇地安静。罗爸回来察觉气氛不对,想给说说情,罗一海说,爸,您管家还是我管家,给一个准话儿。罗爸挠挠头,算了。 后来罗小湖哭到快背过气去了,当面跟罗三江承认错误,才让罗一海消了气。 等到罗三江那回,跟小兄弟们去蹦迪,年幼无知接了一颗***,虽然没吃,但放衣兜里被罗一海洗衣服时发现了。罗三江心虚还嘴硬,说“我都吃好几次了啥事没有”。 罗一海又问:你再说一遍? 罗二河事后回忆,心有余悸地说:我以为三江就要死在亲哥手里了。 人人都说罗一海脾气好,但没人知道他脾气上来混世魔王也顶不住。碰到罗一海的底线,阎王爷不收你,罗一海收了你。 电梯到17层,门开了,罗一海回头看岳巍然:出来。 岳巍然瘸着出去,把小海急得够呛:哥,这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啊! 罗一海:家里事,外人闭嘴。往岳巍然面前一站,直直地盯着他:管你,还是不管你,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岳巍然不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 罗一海又说:你难过,委屈,你要宣泄,放纵,好啊。但你岳巍然既然放纵给我看,“不用我管”这种话你他妈的就给我罗一海吃回去。 我不知道你今天要做什么,如果你想好了,你觉得值,你觉得舒坦,你就去做。现在,立刻,滚回你的房间去做。 罗一海转身要走,又迈回来:岳巍然,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难受吗? 说完走到楼梯间,一脚踹开防火门咚咚咚下楼了。岳巍然喊“一海”,罗一海回个“滚”。他想追腿又疼得追不上,急得狂按电梯。 小海看了看手里的两份小吃,叹了口气,无奈到失笑:你说你表白失败,我怎么看着不太像啊? 第46章 岳巍然想抽自己耳光。 他知道自己不冷静,耍脾气了,而罗一海看出来他在耍脾气——他以为自己十一年的暗恋失败,是有理由在罗一海面前耍一次脾气的。 他以为罗一海会包容他,像之前的每一次,像对罗家的每一个人。 但罗一海没有。罗一海没有把他看成罗家人,没有看成“弟弟”。 罗一海说“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难受吗”,这意味着罗一海也在烦恼,在摇摆,在痛苦,如果罗一海痛苦,那就代表岳巍然就仍有机会。 所以罗一海不允许他因为这件事而对自己耍脾气。 小海不让他下楼,问他:我是因为你说单身才追求你,陪你聊天聊感情,现在是什么意思?你们俩吵架拿我垫背吗,玩我啊? 岳巍然道歉,说对不起,他现在没办法考虑别的人。 小海冷笑,掏出结账单和手机:行,那这顿饭不能让我自己花钱吧?AA制,现在就转账!岳巍然转了全款:算我请你。小海毫不客气地收了,然后拉黑他。 岳巍然下楼敲罗一海的房门,没人开,电话也没人接。第二天早饭罗一海才出现,也不理他。上飞机,下飞机,岳巍然一路跟他回家,还是被他关在门外。 罗三江和罗小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看他们大哥的脸色就觉得大事不妙,还没张嘴就被罗一海怼回去了:问什么问,不准给他开门。 罗三江回想起罗一海仅有的两次暴怒,从门镜里看黯然离去的岳巍然,倒抽了一口冷气跟罗小湖说:我的妈呀,咱哥把岳巍然打瘸了! 罗小湖回房间给岳巍然打电话:你对我哥干了什么?!不管你干了什么,反正我先说个活该吧!岳巍然说我是活该,也不是你想的那种活该,说完挂了。 没过一会儿罗一海叫罗小湖:你们是不是有各种交友软件?约来约去的那种? 罗小湖说有是有—— 没说完呢罗一海又怒了:罗小湖,你要是被我发现在那上面搞来搞去,我把你的腿也打断! 无缘无故地挨了一顿骂,罗小湖委屈巴拉,还不敢跟发飙的罗一海争辩。左右一联想他哥发怒的缘由,似乎察觉到某种苗头。 罗一海很久没有这样怒火中烧了,哪怕他自己也觉得烧得有点诡异。 岳巍然酒醉的那天之后,他一直在观察岳巍然,同时也在观察自己。看着岳巍然消沉,低落,但仍然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罗一海相当的心疼。 他得承认,对岳巍然,有某几个瞬间他是心动的。即便那个时候他还不晓得对方的情感。 当他在酒店看到岳巍然跟那个年轻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在想:看吧,岳巍然真的很受欢迎。 他问他:你是特意来见他的吗?岳巍然说是。 罗一海那一瞬间是轻松的:你这么快就可以喜欢上别人了,那我可以不用烦恼了。我也不需要为你觉得难过,不需要问自己对你是什么感情了。 太好了,什么都不用想了。 然后他看到了岳巍然怨怼的眼神,和那一句“不用你管”——罗一海的心情仿佛最后一颗火星儿就要消失的灰堆里被浇上了油——从即将熄灭的平静到火光冲天,也不过就分分钟的事。 这算什么啊岳巍然? 小朋友过家家?你不跟我玩儿,我找别人玩儿给你看? 滚你的。 回家躺在床上的这一刻,罗一海似乎也明白了,他不允许岳巍然在这件事上试探自己——即使明知是做戏也不行,就是因为他始终在把岳巍然当做一个伴侣在考虑。 ——在岳巍然面前,他不是“大哥”,就是“罗一海”。 岳巍然不把他当成兄长,还经常训他“不听话”。而他心动的,就是这样的岳巍然。无论是照顾、抚慰、依靠,他不仅想给岳巍然,也想要从岳巍然那里得到——只从岳巍然那里。 第二天一整天,罗一海一直沉着脸,什么都不讲。岳巍然实在等不下去了,快下班的时候把罗一海叫到办公室,说:一海对不起,我不会再那么做了。 罗一海:哦。 岳巍然去拉他的手:我找他,只是因为他名字里也有一个“海”…… 罗一海一把甩开:“海尔兄弟”名字里也有海,你怎么不去找个冰箱?说完要去开门,岳巍然一把锁上,把他困在手臂里,罗一海冷笑:来硬的啊? 岳巍然摇摇头:不是,一海,我就是—— 罗一海问不是什么?你还会什么?会哭会闹会强吻咬人? 岳巍然懵了一会儿,哭他记得,闹也记得,强吻也记得:我,我没咬过你。 罗一海脸上僵了一下,又板起来:走开! 岳巍然盯着他,仔细看他的表情:一海,你告诉我——我什么时候咬的你,咬的哪里? 第47章 罗一海说这是重点吗? 岳巍然握着他一边手臂,说重点是你在乎我,对不对? 罗一海说我什么时候不在乎过你?无论是以前的岳巍然还是现在的岳巍然,在不在罗家,我有不在乎过吗? 岳巍然抱住他,说对不起,我知道我很蠢。一海,不是你就不行,除了你谁都不行。 罗一海低声说放开,挣了几下没挣开,气呼呼地不挣了。岳巍然问:一海,你有一点点喜欢我,对吗? 罗一海没有回应,只是沉默。在岳巍然看来却是很好的沉默。他顶着罗一海的额头,罗一海没躲,他便又侧了下头,听罗一海说:我家的孩子我都喜欢。 但你家的孩子不会离你这样近,岳巍然说。他的嘴唇碰到了罗一海的脸颊,稍微往下,亲上了嘴角。罗一海没有拒绝。 岳巍然的心快要跳出来了,大着胆子贴上他的嘴唇。罗一海的唇齿轻易地张开,迎接他的舌尖——还没来得及狂喜,舌尖上突然一疼。 罗一海把他推开了,说:你就是这么咬我的。这一句,把岳巍然的两个疑问都解答了。接着又说:找你那个海练完了再来找我,皮毛都不懂,丢人现眼! 这一句,又把全部的不确定都变成了确定。 罗一海的手都没来得及放上门把手,就被岳巍然攥住了:不会有别的海了,就你一个。 那天晚上,罗一海看岳巍然睡得太熟,就起了“试一下”的念头。 跟男人亲密,不行。跟岳巍然呢?不知道。 起初,他只是用手碰了碰岳巍然的脸,看没什么反应就随便揉了一阵。岳巍然皱皱眉,抹了一把脸。罗一海等了一会儿,又捏他嘴唇,左捏右捏,上下捏变鸭子嘴。 冷面岳总何时有过这种模样,把罗一海看得嘿嘿直乐。岳巍然不舒服,哼唧一声转过脸平躺。 罗一海跟他躺近了一点,觉得还好;又近了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伸手抱岳巍然靠在他身上,也不排斥——罗一海抬头,盯着他的嘴唇。 蜻蜓点水似的碰了一下,没觉得恶心,再碰一下,又碰了一下——睡不消停的岳巍然被他搞烦了,迷迷糊糊张嘴一咬,接着把人往怀里一搂,说别闹我,睡吧。 罗一海挨了一口也老实了,不敢动。等岳巍然稍微放松一点,脑袋靠在他肩膀上,呼吸喷在他脖子上,安安静静,像个大孩子似的。罗一海拍拍这个大孩子,不一会儿也跟着睡过去了。 他那个时候便知道,自己纵然一时还搞不清对岳巍然的感情,但彻底拒绝怕是也做不到了。 罗小湖今天一直心神不宁,晚上特意来接罗一海下班。 具体情形虽不清楚,但他大哥会因为岳巍然在网上交友而感到愤怒,是不是有点管得太宽了?罗一海对岳巍然一直放不下,这看起来简直就是——吃醋。 罗小湖搔搔头,不愿意想。 就像他一直不愿意想罗一海跟任何人在一起,不觉得有谁能配得上罗一海,也不愿意让罗一海关注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小时候他经常幻想:家里要是只有他和大哥两个孩子就好了,那样的话罗一海可以每天跟他在一起,不用分出时间和精力给别人。 长大了,罗小湖虽然依然不希望罗一海结婚生子,但也不会像以前一样闹脾气。他知道罗一海会有自己的生活,但他依然要做罗一海最疼爱的那个幺弟,要超过所有人。 他也会快点独立,加倍回报罗一海,让自己成为对罗一海来说最重要的那个人。 罗小湖不知道这份感情是否超过普通的兄弟,但他不在乎。弟弟喜欢哥哥,而且最喜欢哥哥,又有什么错呢? 他只是不希望跟罗一海在一起的那个人,是岳巍然。 一个外来的“哥哥”,一个对罗一海装模作样的“弟弟”,一个在罗家八年都没叫过一声大哥、离开罗一海视线六年的臭小子,凭什么敢说“不会放弃罗一海”? 可罗小湖有什么办法呢? 就算他警告岳巍然再多次,可年龄、财富、社会地位、资源,他通通都不是岳巍然的对手。 他很想让罗一海等等他,等他赚很多钱,名片上也可以是什么什么总的时候,也可以给罗一海想要的生活啊? 然而罗二河问他:你知道大哥爱吃什么吗? 那一瞬间,他似乎又明白自己跟岳巍然之间的差距,恐怕早就拉开了。 而罗小湖,只是始终不愿意承认罢了。 罗一海被岳巍然压在门上,亲得差点窒息。 岳巍然胡乱地吻,把他嘴唇挤在牙齿上发疼。毫无章法,却依然把罗一海撩拨得情/欲满满——他已经很久没有接过吻,没有跟喜欢的人拥抱了。 作为谈过恋爱的人,这一吻迅速勾起了记忆中他曾品尝过的,亲热的甜蜜。 鼻尖紧挨着鼻尖,嘴唇贴着嘴唇,罗一海说岳巍然你给我轻点儿,然后自己亲上去。亲完了又骂他:你跟谁学的……这是接吻吗,说你岳一般都高看你了。 岳巍然眼神恨不能吃了他,嘴巴上却还委屈:我没学过,我只亲过你。又嘬了一下他下唇:那你教我啊。 罗一海又踢了他一脚,很轻:你以为我现在干吗呢? 第48章 48 调情教学持续了不知道多久,岳巍然的手机一直响。拿起来一看,是罗小湖。岳巍然递给罗一海看,罗一海一摸兜,他手机没在身上,估计是找他没找到,改找岳巍然。 岳巍然接起来就听罗小湖口气特别冲地问:我哥呢?是不是被你扣下了?! 罗一海接过来:扣什么扣,马上下楼了。说完挂了电话。岳巍然半坐在办公桌上,搂着他腰:搬回来住。罗一海说他得寸进尺,岳巍然又搂紧了一点:之前就住得好好的,你现在都答应我了更应该回来了。 罗一海问: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同居也没这么快的。 岳巍然搂着他不撒手,非要他答应不可。罗一海给他好一阵安抚,又亲了一通,说偶尔会过去住个一两天。又告诉他:暂时瞒着岳姨,毕竟老一辈人可能接受不了。再说你们也不在一起住,没多大影响。 岳巍然点点头:那罗家呢?小湖是瞒不住的。 罗一海说:我家几个孩子,无论人在哪里联系都很紧密,所以我不打算瞒。 岳巍然站了起来:那我跟你一起回去。 罗一海把他按回去:用不着你——不过你还是做好心理准备吧,我怕三江套你麻袋。岳巍然说随便他来,挨打你会心疼我。 罗一海很窝心,搂着脖子给了一个长吻。 罗小湖在停车场等着,电梯门一开,看见他哥和岳巍然一起出来。 罗一海远远的拿钥匙开了锁让罗小湖先进,岳巍然的车停在另一边,跟了罗一海几步就停住了,跟他告别。 罗小湖的手死死抓着车门,迟迟没动。 他来迟了,他最爱的大哥,接受岳巍然了。 他们两人之间没有任何亲密的动作,普普通通的笑,挥手,告别。 可罗小湖就是清楚地知道:他们在一起了。身上散发着热恋中甜腻的气息,看着对方时眼睛里带着藏不住的欢喜,爱意,仿佛伸出一双手来要把对方拖回自己身边。 早来又有什么用呢,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吗?能穿越回去阻止岳巍然来罗家吗? 罗小湖砰地关上车门。罗一海叫他他也不理,快步来到岳巍然面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罗一海喊:小湖!你干什么?! 罗小湖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或许想打一顿岳巍然,哪怕会惹大哥生气。但他也知道,即使打了他,自己也并不会因此而感到轻松。 岳巍然一动不动,只是看着罗小湖因愤怒而狰狞的脸孔,听他从牙缝里几处几个字来:岳巍然,我们谈谈。 岳巍然说好。罗小湖看都不看他哥,径直走向岳巍然的车。罗一海想要追上去,被岳巍然阻止了,低声对他说:没事,放心吧。我会把他送回去。 罗一海在家焦急地等到快半夜,罗小湖才回来。红着眼眶把他抱住了,带着哭声问:哥,你还会最喜欢我吗?比岳巍然还喜欢吗? 罗一海揽住弟弟高大的身体,不住地抚摸脊背,温柔地说:你永远都是罗家最疼爱的弟弟,一辈子都不会变的。无论我跟巍然怎么样,能不能走下去,我们小湖永远都是大哥的小湖啊。 他抬起幺弟的脸,帮他擦干眼泪:不管你以后、我以后,会遇见什么人、遇到什么事,兄弟、家人这件事是不会改变的,血缘是谁都断不开的,不是吗? 罗小湖抱着他沉默地哭了好久,哭完了才说:他在楼下呢。 一直在沙发上半睡不睡的罗三江,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头雾水,问他哥:咋回事?哥你跟岳巍然怎么了?走什么,走哪儿啊? 岳巍然在车里等着,只见罗三江举着个花瓶从单元门里冲出来,喊岳巍然老子杀了你!罗一海在后面死命地拽着三弟:三江你能不能冷静点! 罗小湖远远地看热闹。 岳巍然叹了口气,从车上下来。要他老老实实挨打不太可能,顶多不还手。 罗一海让罗小湖拦着他三哥,罗小湖说我不拦,我没打就不错了;罗一海又喊岳巍然快点走,岳巍然说我不走,早晚都得来这么一遭,来就来吧,让他打;罗一海说三江你听不听话,你要不先把你哥打死?罗三江说不关大哥的事,没有他我哥怎么能喜欢男的,都是被他洗脑了! 说谁都不听,罗一海一把抢下花瓶,摔在了岳巍然车上,哐一声,花瓶碎了,岳巍然车玻璃也裂了。仨人一愣,不嚷嚷了。 罗一海挨个指过去:你们打,必须打,今晚上往死里打,明天早上我起床检查,谁没咽气儿我给他掐死。 说完上楼,关门,谁都没让进屋。 过了不到二十分钟,罗二河来电话了:哥……我刚才听三江说……你跟……巍然……那个…… 罗一海正在气头上:我把岳巍然睡了,怎么,当不了你们大哥了吗? 罗二河听出他哥生气了,赶紧几句软话顶上,罗一海稍微顺了气,说道:二河,我也是今晚才决定好,要不是小湖闹脾气——几个小时前我就准备跟你们说了。这不是一时冲动,我反复思考了很久,也知道你们一时无法接受。不接受也无所谓,但这不是巍然的错,谁的错都不是—— 我知道,哥,我都明白。罗二河说:我们只是……没料到。毕竟你之前跟文雨姐都要结婚了的。我就是想说,两个男的在一起,社会接受度还不高——他岳巍然怎么样我不管,我们只希望大哥不受委屈。 罗一海轻轻一笑:我懂,只要有你们在,我就受不了委屈。 聊了好长时间,罗二河算是确认也接受了这件事。刚撂下电话没几分钟,她又打来了:哥啊,你先让他们进屋呗?三江说外面下雨了,冻得慌。 第49章 49 罗一海看了下窗外,说毛毛雨,有车又有楼道,冻个屁。但还是把人放进来了。 一开门,三个人还不消停,罗一海突然皱眉,捂着腰往沙发上一歪:疼…… 罗小湖和罗三江脸都白了:大哥!你怎么了?!岳巍然马上要带他上医院。 罗一海把六只手通通躲开,眼神一扫,全都安静下来。罗一海沉默了一会儿,指指角落的笤帚:巍然去把楼下的花瓶扫了。 岳巍然看了他两秒钟,拿着笤帚下楼了。 罗一海拍拍身边,叫罗三江坐过来:有什么话,说吧。 罗三江觉得,同性恋都是娘里娘气、像女人似的,中学时代同学里有腼腆一点的男孩子他还笑话过人家不爷们儿,根深蒂固地认为男人喜欢男人,必定有一个得变“女人”。 罗小湖听了,嘲笑他是活在上个世纪山沟里的野人。 别人他不在乎,可是罗一海要是被人笑话遭了委屈,那罗老三可受不了。 罗一海问他:哥不怕被人笑话,但因为你哥决定接受一个男的,你被人笑话,你怕不怕? 罗三江说我不怕,谁笑话我给他打得牙掉。 罗一海说,我怕。 他把两个兄弟搂在身边:大哥什么都不怕,就怕因为我让你们受委屈。所以在旁人不理解的情况下,我也不打算公开。但我不瞒着你们,也不会因为你们不愿意而放弃我的选择。我就是希望你们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大哥始终是你们大哥。然后用脑门磕了下三弟的头:一辈子不会变成“大姐”的。 罗三江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又问:哥,为什么是岳巍然啊,我就是想知道,是他让你变性向的,还是你本来就变了? 罗一海笑了:那还真是因为他。 罗三江眉头一皱:你该不是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吧? 罗一海拍一下他后脑勺:什么把柄,他手里只有扫帚柄! 岳巍然刚好按响门铃,提着扫帚进来,肩膀都被雨淋湿了。罗家三四看他进来,把头一扭,不搭理。 罗一海把他叫到卫生间,拿毛巾给他擦头。岳巍然摸他的腰:还疼吗?真不用去医院吗?罗一海眼睛一眨:你们不气我,我哪儿都挺好。眼睛又一眨,悄声说:装的。 岳巍然用毛巾挡着飞快地亲了他一下。罗一海瞪他,叫他老实点,又问:小湖跟你说什么了? 跟罗一海分开后,岳巍然和罗小湖也没找个地方坐一坐,就把车停在离公司不远的河边。罗小湖一直沉默,岳巍然也不说话,俩人一起盯着波光粼粼的水面。 过了许久许久,罗小湖才开口说道:你和岳姨离开罗家的时候,我以为时间长了,见不到我大哥,你会放弃的。没想到等了六年,还是让你等来了机会。 岳巍然说:想见的时候,我总会来见他。 刚搬走的那几天,岳巍然下了课还会不由自主地坐公交回到罗家,到了楼下才想起来:已经不能回去了。他就远远地等着,等罗一海的车开进来,看他下车,上楼。 有多少个觉得辛苦艰难的时刻,他就跑回去看看罗一海,看一眼,就觉得能撑过去了。 有一回,他看到罗一海到家迟迟没有下车。走近了,发现罗一海趴在方向盘上哭。哭完了赶紧擦干眼泪,深吸几口气,装作没事人一样回去。 岳巍然很想冲过去问他你怎么了?你不要哭啊,我能为你做什么?什么都可以啊罗一海! 他恨自己为什么还不能快点去帮他,当罗一海被家庭事业的重担压得透不过气的时候,他还在慢吞吞地在母亲的公司里做实习生! 六年很长又很短,正如他跟罗一海年龄的差距,长到足以隔开人生前进的轨迹,又短到来不及追赶对方的步伐。 罗小湖笑了:我曾以为我还有时间的。 如果岳巍然恨这六岁的差距,那小了罗一海十二岁的罗小湖又何尝不是呢?六年过去,岳巍然已然独当一面,而自己却刚刚到了岳巍然离开的那个年纪。 他攥着拳头说:我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地在跑了!为什么还是慢过你?! 罗小湖对自己产生无尽的愤怒,愤怒而又悲伤。 岳巍然不去安慰他,只是慢慢地说:罗小湖,也许你对一海的感情超出了兄弟,但跟我并不一样。你想要他最宠爱你,而我是非他不可。 罗小湖问这有什么不一样?! 岳巍然说:你以后遇见一个非他不可的人,就会知道哪里不一样了。 罗小湖一声冷笑:用不着你来指导我,我分得清! 岳巍然问他:所以你要告诉一海吗? 罗小湖看了他很久,转过头去看河面:不会。不管这是什么感情,我一辈子都会是他的弟弟,只会是他的弟弟——会让大哥痛苦难过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说,带到坟墓里也不会说。 他又转过来瞪着岳巍然:你也不准说! 得到岳巍然的承诺,罗小湖又讲:岳巍然,不要以为我大哥接受你,给你撑腰,你就有了伤害他的权力。但凡我大哥受一丁点儿委屈,我们罗家人天涯海角都不会放过你! 岳巍然接过罗一海手里的毛巾,说:还能说什么,告诉我不准欺负你呗。 罗一海轻声地笑,很是骄傲:我们家的孩子,都是为我着想的孩子。说完看岳巍然的表情,摸一摸对方的脸颊:我知道啊,你也是。 第50章 50 罗家的房子慢吞吞地修了半年,又重新买家具装修、散味,快一年了才终于能住进去。 趁着十一和中秋连休,罗一海决定搬回去,罗二河也带着孩子回来玩。孩子能上幼儿园了,她也重新找了工作,又开始写小说,整天忙活得脚打后脑勺,好在也慢慢习惯了。 罗三江是在中秋当天回来的。罗家房子装完之后他就走了,悄没声的把自己在外地贷款中的房子卖了,这几年升值了不少,给了罗一海一部分,剩下的自己打算做回赚了第一桶金的行业:二手车。被罗一海知道他卖房,气得肝疼。可罗三江打定了主意,说这回肯定稳稳当当地干,过几年保证再买回来。 罗小湖的创业和学业依然稳定,不打算考博,毕业后就全力打理公司。最近神神秘秘地打着电话,被罗一海怀疑是不是谈了恋爱。 罗一海从下午就开始准备晚饭,罗二河和岳巍然给他打下手。 罗二河表面上不动声色,却始终在悄悄地观察着岳巍然和大哥。没有什么过分亲密的举动,言语之间也十分平常,若是不晓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就跟一般的兄弟朋友没什么区别。 罗一海切西红柿,自己尝了一块,说好吃。岳巍然递个盘子过来,罗一海装完盘,把剩下的一块递到他嘴边,岳巍然张嘴吃了,嘬了一下他的指尖。 罗二河低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晚上六点开饭,电视里播着新闻做背景音。 明明每个人都是大人了,却好像比小时候还吵闹。罗三江和罗小湖依旧不怎么待见岳巍然,说话互相顶来顶去,罗一海跟以前一样让他们吵,谁也不帮。四个大人把工作、生意和见闻,混合成饭桌上的琐碎言语,只有罗二河家的小闺女老老实实在吃饭,不用喂不用劝,拿着儿童勺一口一口吃得起劲儿。 罗一海本来也想找岳隽华,但她人在国外,已经从一个国家飞到另一个国家了。之前因为心脏问题修养了很久,工作却一直都没落下。岳巍然搬过去跟她住了几个月就被赶回去了,说并没老到需要被人照顾的地步。 慢吞吞吃到中秋晚会开始,收拾完了一大家子人看电视。罗二河带孩子上楼睡觉,四个男的闹哄哄到半夜。罗一海喝了一瓶多啤酒,不知不觉在沙发上睡过去了。 岳巍然叫他回房间,罗一海迷迷糊糊坐起来,眼睛也没睁开,习惯性地搂住了岳巍然的脖子,脑袋往他肩膀上一靠:嗯,回吧。 罗家两个弟弟盯着电视,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第二天早上六点多,罗一海是第一个起来的。 他开冰箱看了看,打算做个蛋饼,天气有点冷,再煮个热汤面吧。 罗二河第二个,以前她都先找罐牛奶先喝一口解渴,现在得优先给孩子冲奶粉;岳巍然第三个,洗了一把脸,给罗一海冲咖啡,趁没人,跟罗一海悄悄接个吻;罗三江是被罗二河的女儿叫起来的,陪侄女玩了半个钟头洋娃娃大战小恐龙;罗小湖赖床,罗一海叫好几遍都不起,就直接把被子给掀了,哭丧着脸爬起来刷牙。 罗一海喊吃饭,几个人哗啦啦坐上饭桌。罗一海问都在老家待到几号,罗二河说女儿幼儿园开学,明天就走;罗三江说比他姐晚一天;罗小湖这个月在家住,下个月再回租房那边;岳巍然嘛,今晚上就回自己家了。 叮叮当当,筷子勺子碰着碗,有人睡眼惺忪打着呵欠,有人一碗面已经吃了一半。 罗一海仿佛看到许多年前的早上。虽然他们都已经长大成人,很快就要奔向各自的人生——包括他自己,他看向岳巍然,对方接收到他的眼神,唇边泛起浅浅的笑。 罗家有五个孩子。 老大罗一海,老二罗二河,老三罗三江,老四——罗小湖。 还有一个,叫岳巍然。 ,无论改变了多少,却始终都是罗家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