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敌同眠 作者:香小陌 文案: 穿越星辰大海,承受血雾硝烟,也看淡了翻云覆雨,他们二人,此生从未有过承诺或约定,却在骤然重逢的时刻,生死之际,重浴彼此心头不曾磨灭的白月光。 主角有隐藏身份与强大金手指的狗血谍战爽文,微悬疑,伪破案情节,单元剧格式,CP假相杀真相爱,夫夫联手打BOSS的故事。 非现实向都市传奇,情节人物和机构名称完全虚构,与真实历史现状无关,请勿考据。1V1,HE。 主CP:鬼畜腹黑深情攻 X 心狠手辣妖气横生受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制服情缘 传奇 搜索关键字:主角:裴逸,章绍池 ┃ 配角:正派反派一群自恋暴躁的杰克苏 ┃ 其它:谍战,业界精英,都市传奇 第1卷 云端的魅影妖舟 第1章 葵花绝技┃他很寂寞。 公元二零一九年秋。“弦乐魅影”号邮轮斩开风浪,像浮在海面的一座巨型冰川。舰顶平台染着金光,驶向地中海腹地。 西装革履的管弦小乐队,在咖啡馆里奏响旋律,恰到好处掩饰了门外、屋角,隐隐约约的异动;上流社会的贵族遗老们,在舞厅中炫耀着带褶子的华服、落了灰尘的美钻,拼命找回已日薄西山的华光。 底层廉价的客房,也住进旅行度假的一家数口,孩童清澈的大眼张望着窗外,充满了好奇。旅游团大妈们怀揣着通票,蜂拥而入船上的自助餐厅,端着满盘吃不完的龙虾大蟹挤坐在窗前。而邮轮保安永远穿着小一号不合体的制服,腆着肥肚子,咂着啤酒余味,身后偶尔瞥过一些形迹不明的视线…… 底舱铺位上的船工,伸开黢黑大手,将骰子从桌上抛掷地下。骰子随着船板起伏滚入角落,笑骂声与机械的轰鸣声混在一处,中间夹杂些黑市劣质大麻的不良气味。 这就是几天前刚从巴塞罗那港起航,驶往埃及亚历山大的旅游船,走地中海沿岸航线。 巨轮融入幽深暗蓝的海,舞厅弥漫的香薰充满磅礴的欲望。前路神秘莫测,唯独船尾“汩汩”的水波暴露了踪迹,吐着白沫,划出一串诡谲的纹路。 …… “章老板,挑最大个儿的吸!呵呵,哈哈……” 伊利亚这个眼球灰绿、染了一头银发的石油大佬,把镶满宝石的榉木盒子推到章绍池面前,若有深意地打量,好像能从眼前人眉峰的弧度、下巴的青色或者视线的棱角,挖掘出海上此行的真实目的。 雪茄屋,红酒杯映出桌上蓝纹乳酪的霉点。方盒里是一排尺长寸短的雪茄,任君挑选。 那人伸出手,皮笑肉不笑,还摸了一把章总胸前,顺手替他系上衬衫敞开的一颗纽扣。 一条船上吃喝享乐、嫖赌销赃的好基友,此时共处一室,燃起烟来,表示亲密和友好。 只不过,银发俄国佬的眉骨外放,面颊轻微凹陷,以国人的面相学进行品评,这就是不祥之相,张口非奸即诈,内里居心叵测。 章总一身黑色西装,面色微冷,做旧的皮鞋在灯下泛出铜光。沿着脚踝往上,修长的鞋型也衬托出一双长腿,腰部结实,这副身材保养很好。 章绍池都懒得假笑做妖,面容严谨,但眼神和肩腿姿势都是很放松的,艹了一句,伸手去拿烟。 身旁的小妖精黏着,随着他也往前一蹭,水蛇腰裹着章总的膝盖小腿。 那是许冉,他们嘉煌影业这两年的当红小生。老板出来陪客户游山玩水,冉公主自然要随侍左右寸步不离,还生怕风头被别的妖精抢了。在这圈儿里,这机灵男孩,是号称“铁打的许冉,流水的大金主”。前任倒了一波又一波,前年傍上那位家里有矿的商雪麟,也被查了,进去了。冉公主换床的频率,就像卸一副妆容再换身儿衣服一般轻松,据圈内八卦,是要重新爬回他们章总的金屋枕侧。 如今生意很不好做,钱财难聚易散,都不知哪天就犯了禁触了霉头,输光十年老本。就在去年底,嘉煌十几家公司接连被查,半壁江山都土崩瓦解。佳人离散,江河日下,今夕是何夕啊…… 当然,章总也早就不把自家最值钱的土鸡蛋都装在一个破篮子里,被查之后就偃旗息鼓,韬光养晦,迅速转移了战场。他常年流连海外,在外蒙、中欧及北非各地,都投资了金矿和石油生意。 他很久都没回家了。 家里,也没几个值得置于心上惦记的人…… 铁蓝色衬衫,浮夸的亮缎面料,映出章绍池瘦削刚硬的面容棱角。衣装之下,总感觉蒙了一层灰色的落寞。 是的,他很寂寞。这种精神上的落寞空虚,带着岁月流逝的锈迹,与他此时是否美人在侧、高朋满座都没有关系。 咱们章总抽雪茄从不装逼。他不用沐浴焚香,也不用雪茄钳修剪烟皮,直接从盒里挑了一根最顺眼的。 “给我看看嘛,老板肯定挑了最粗最壮那一支!”许冉蹲在章总腿边,不遗余力地捧场和腻歪。 “没有。”章总眼皮都没抬,“粗的,壮的,不是你最稀罕的?” “嗯啊——”许冉瞟着那盒长短雪茄,一脸挺可笑的娇羞。 大号雪茄混合的名贵烟叶更多,余味浓厚。但章总偏偏就没挑大的,眼光闪过时拿了一根精致细长的,轻放掌中把玩,指纹摩挲棕色烟叶上的纹路,像在抚摸情人的皮肤。与价钱和产地都无关,摸着那根雪茄烟,他就喜好那细长身段,那个款。除却巫山,再不见云。 章老板坐得大刀金马,抽烟简单粗暴,把烟卷往裤脚上裹着蹭了几下,然后用灯油点烟,吸一口再缓缓吐出。醇香顶入上颚,他往后仰过去,任凭脑中美妙的人影终于覆盖了眼膜,四周云山雾罩…… “这一镖老子假若中了,今晚咱哥俩,换个口味玩玩儿?”那男的面露淫笑,飞镖往十几米开外的墙上出手了! 出手就有。“啪”得一声,直中十环。 伊利亚给身边的金发男孩打个眼色,又调转视线,目光几乎剜进许冉的脸。 许冉下意识就一抖,往章总大腿后面藏了藏,瞟过伊利亚铁塔一般的魁伟身躯,怀中蹿出的那缕棕黄胸毛,不由自主开始恐慌。今晚互换口味?脑补着博物馆里传说中的沙皇帝国妖僧留下的二十八寸宝器——能直接把人弄死吧?! 话不多言,伊利亚又是一只镖。 风声所及之处,这支飞镖竟然剖开之前那支镖的塑料尾羽,不偏不倚,再中靶心。 许冉暗吸凉气,目瞪口呆。 章绍池让许冉也给他递一只镖来。 他用三指捏了飞镖。 这玩意儿是咖啡馆和雪茄室常玩儿的赌具,没多少技术含量,就是手稳,常练。飞镖长过手掌长度,坚硬锋利,飞出章总的指尖,瞬间刺破空气。 “嘭”得一声。许冉与另一边的那金发男宠都相当惊异,眼瞅章总这支飞镖披荆斩棘从上方飞过,压了前两支镖身,也是直直刺入红心。只是,稍高了那么一毫米,金属箭头就摞在对方飞镖之上。这还是偏了,输了啊。 “咔”,再“咔”得两声。前两支飞镖经不住那股后劲儿,顽强挣扎抖了几下,终于被压一头,悄无声息地坠下,掉地上了。 标靶上只留下章总的手段。 “啊——”许冉得意了,真心崇拜这老辣的家伙,巴巴地望了他老板一眼。 心里是足足地松一口气:哎呦我去,总算不用过去伺候那绿猫眼儿带胸毛和狐臭的巨无霸。小爷走南闯北这么些年,卖艺也兼卖身,可没想要给谁卖命!只委身求荣,没赤胆忠心,金主们可别吓我。 沙发另一头的金发男孩,名叫谢廖沙,嘴角分明撇出失望。心里可能在想,今晚摸不到那位看起来冷峻又阳刚的黑发男人的胸了……衬衫裹的那罩杯尺寸,还挺打眼呢。 俄国佬拍腿大笑,俄文英文夹杂连爆了几句粗鲁词汇,继续剪他的雪茄烟了。 伊利亚说:“章先生,你厉害,我就知道,不愧是在大陆当过兵的。” 章绍池不以为然:“老子现在手底下养了一大群猴了,我还给谁当兵?早就不干了。” “洗手不干了?”伊利亚的绿眼闪烁。 “你不知道老子现在做什么傍身立业吗?”章绍池用持雪茄的手指碰了对方的手,“明人不说暗话,有门路一起发财。我国内的生意亏了钱,我需要钱,我就是来赚你的钱。” 俄国佬大笑,胸毛都要从领口喷出来。 两位老基友亲呢得快要喝交杯酒了,伊利亚笑着叼过章总的雪茄抽了一口,咂摸着余味……烟雾弥漫,很难再辨别眼神的复杂深度。 养猴子?呵呵。 这艘邮轮,明着挂了西班牙船舶公司牌照,实则受控于石油大亨的杂牌军。船上遍布暗线,龙蛇混杂,时常夹带一些国际禁运的非法物资,且数量不明。 唐突冒失跑上这艘船的人,哪一位能是善茬?谁能是真的毫不知情,还蒙在鼓里,走这样一条航线,难道就为了访客会友、看海观山吗?……可笑。 许冉方才舒一口气,这时抖起了机灵,趁着章总吃奶酪吃掉几粒渣子,附身就舔。 奶酪正好掉在章总的西裤上。许冉毫不迟疑往桌下一伸脖,就差点儿舔上去了,却被两根指头生生捏住了下巴。 章总捏着他,把他脑袋从桌下拎了出来。 眼神像刀,甩给他一记带冰渣的表情——你给老子一边儿去。 章总很爱惜似的,轻轻掸了裤子。 许冉没舔着裆,只能尴尬地润一润自己嘴唇。紧接着那俄国佬又出幺蛾子,再次推过雪茄盒,“再挑一根,你的小家伙都饿坏了,急不可耐要吃了你呢,看把他能耐的!看他能不能夹断这么粗壮的烟卷!哈哈哈哈——” 章绍池眼底无波,许冉先就捂住半边桃花妆,心口乱跳。 夹断雪茄……他奶奶的亏你个熊玩意儿想得出来,你个断子绝孙的。 伊利亚这位传说中恶迹昭彰的家伙,所谓“夹断”,绝不是让许冉大公主拿起桌上的雪茄钳,以优雅的姿势把烟卷剪断。 “你自己玩儿吧。”章绍池嫌恶地皱眉,“你的小情人用他后槽牙都咬不断这些东西。” “但是我们的小宝贝都身怀绝技,他们能弄断的……”伊利亚凑上章总的耳朵,天生一脸狎昵,笑得相当无耻。这人一笑就在双眼眼尾布满皱纹,颇有男性魅力。 那些纹路,却总在一张俊脸背后刻画出狰狞的神态。 假若不做那些黑市断头的买卖,这人当初如果走一条正路,这相貌,身材,现在没准儿也是巴黎米兰时装周T台上哪一位知名男模呢。也是见钱眼开入错行了,踏入江湖,再难回头。 伊利亚:“你的人不行吧。” 章绍池:“赌什么的?” “之前你提过的要求,这趟船,这批货,假若交易成功,给你提三成。”伊利亚挫了挫牙龈。 “让老子验货吗?”章绍池回眼道,“我也得确认,能不能顺利出手,不然老子冒着风险替你出头白做?” “没问题,今晚你尽管来验。”伊利亚冷笑。 “成交。”章绍池突然笑了,讲话爽利,一切成竹在胸,“老子养的这个练过《葵花宝典》,别说一根烟,给他一根九天玄铁造的金箍棒子,他也能弄断。” 俄国佬断然不知这一华夏武学功夫的丰富内涵,瞬间迷茫。许冉在干涩的喉头已滚过八百遍骂娘的话:我日你的伊凡四世的曾祖母,我练过个屁啊?! 伊利亚一只大手抓过自己的小情儿。章绍池转脸就盯着许冉,毫无怜香惜玉之意,用漠然的眼神示意:你,来。 金发小帅哥慢慢腾腾地扒了,好像习惯了这套把戏。 许冉捏着自己裤腰带,在一屋子虎狼环视之下,发着抖也照办了。他眼瞅着他老板从那盒子里扒拉了好半天,把每根雪茄都轻轻摩挲一遍,没挑小的,没挑细的,偏偏挑了一根最大号的上等好货。没二十八寸也至少有十八。 冉公主简直两眼一黑,章绍池你也是个天杀的,你俩一对儿吃肉不吐骨头的大变态。 …… 章绍池这个人,三十大几岁,眼瞅着都要奔四了,大院出身根正苗红的背景,却没走正路也不混个一官半职。他多年混迹生意场,曾经家财万贯风光无限,如今也跌过跟头失了靠山,至今未娶。 以圈内的八卦流言,燕城半个圈子的妖男怨女都曾经是他公司的签约纵队,排出来能凑齐兵强马壮的一个旅!别说是想要女的,或者男的,估摸双插头的、变性的都有,各类货源丰富可供挑选……章绍池这家伙,怎么可能还是单身? 有本事,有背景,有身家,尤其在一群肠肥脑满的酒囊肉袋大老板中间,还净是谢顶的,咱们章总算是相当惹眼,很容易受人追求和仰慕。这号人,他怎么可能还单身呢。 第2章 微末疑痕┃找不回的清澈少年。 俄国佬的全名啰嗦冗长,伊利亚·莫洛斯·霍森索伦·尼奥扬科夫斯基。 全名并不重要,这家伙人前人后也不称呼自家在黑白两道显赫的姓氏,单单拎出“伊利亚”三字,在地中海和撒哈拉这片广域,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代号。 出生里海沿岸小国,做石油生意发家暴富,暗中和北非几国政府与反政府两派都有交易。这人出名还在于心狠手黑,丝毫不讲人道和信义,曾经给反政府军贩卖劣质弹药,眼见政府军挥师掩杀就要剿灭叛军之际,又往欧洲盟友的内阁府门前放了一颗最先进型号的真炸弹,害死无辜平民十几人还炸伤了人家的副首相,以此威胁不准停战,且武器军火全要买他家的隔年存货。这事把南欧几国气得,大骂他贪婪无耻反人类。此人由此荣登“国际特情联盟”A类通缉犯的黑名单。 看热闹的保镖时不时发出狞笑,人模狗样的衣装包不住龌龊的灵魂,就差要挥舞拳头、甩出筹码助阵了。越过这些魁梧的肩膀,地毯上,可见那俩人趴在地上…… 许冉今天运气很好,凭借多年固宠的娴熟技艺他伸缩自如,再加上不明原因的开了外挂,在众目睽睽之下羞耻难当之际,几乎崩溃快要以头锵地的时候,“稀里哗啦”,他把东西弄碎掉了。 沙漏计时器还没走完三分之一,他竟然先了谢廖沙一步,弄断了那支大号雪茄。 伊利亚暴起,一脚踹翻茶几。 雪茄烟卷和红酒杯子飞了一地…… 下一脚蛮横得踹飞了金发小情儿,那倒霉孩子抽泣着提裤子滚走。 章绍池坐在沙发上岿然不动,翘着一条腿,短暂的混乱也掩盖了他脸上细微的惊异狐疑。许冉那小妖精当然没有奇功傍身,见他鬼个《葵花宝典》。那支他精心“挑选”的雪茄,外强中干很不禁使,确实一夹即断,碎成了好几段。 而金发小哥用的那支,也不知是质量太好,还是压箱底受潮了,扭腰折腾了半天怎么都弄不碎。 伊利亚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意思就是“都累了,收摊儿吧”。 这人尥蹶子犯小孩脾气似的,面上无光拔脚就走,临走还约章总今晚再战,晚餐之后一道验货发财。 章总起身,微微点头,算作应了。 两个男人站在灯下。 章绍池身材就不矮,高大挺拔,灰绿眼洋鬼子竟然比他还高半头,上臂被衣料裹着都能绷出铁疙瘩肌肉,视线桀骜,眼角永远透出不善的寒光。 …… 章绍池离开对方包下的整层走廊,吸到鲜润的海风,才终于呼出口气。 要不是有生意往来,想从那头蛮熊的口袋里搞钱和搞东西,咱们章总平日也眼高于顶,走路都衣摆带风,心高气傲,才不会奉承那个自恋的变态。 抽根雪茄都是赏那厮的面子。 许冉也是略有余悸,对章总油然生出一种依赖,像摽着个救生圈拽住他老板,一路小碎步快跑。章总这人在某些场合,确实能给人以强烈的安全感,手臂摸着硬朗结实。 许冉是生怕被那凶神恶煞再拽回去,下次万一再让他夹飞镖夹断喽,臣妾可真是办不到啊…… 章绍池是没由来的心软了,抽出手,下意识抚了抚许冉的后颈,给个便宜的安慰。 抚摸了一下就抽回手了,许冉这小子仍是少年人的纤瘦身材,让他顿感不适。一股说不出的尖锐痛楚,从指尖一路直刺心尖。 回不去的纯真年代。 找不回的清澈少年。 这年头,谁他妈还跟你玩儿纯真,哪双眼里还能看到“清澈”?至于床伴,下了床聊的是风雅,上了床谈的都是交易。 但是,刚才在雪茄室发生的一桩小插曲,又是怎么回事? 章总这时才有机会仔细复盘。事实上,他摩挲过整盒烟卷,偏偏就在最大号的那支烟上,辨识到皲裂般诡异的一层裂纹,在灯下,不仔细看绝对看不出来。他非常诧异,不知所谓,于是假作无意就选了那支雪茄。 他拿出来时还没碎掉,那种裂痕比钧窑瓷瓶上的花纹还要微妙,手法拿捏恰到好处,手段相当眼熟。 像有人用手指巧妙地捏固,揉出来的。 那就是一支被捏糟了的“碎烟”,所以冉公主一夹就碎,鬼使神差逃过一劫,不然今晚肯定被那个变态拖走搞个半死。 但是,那是一盒价值至少八千欧元的洪都拉斯上等货。 那是石油大亨伊利亚·尼奥扬科夫斯基早已包下并清场的楼层,吧台与雪茄室附近眼线密布,保镖成群,闲人根本就进不去。 有人进过房间。 有人不仅进去了,甚至动过这房间里某些沾嘴入口的东西,且故意留下痕迹。这里没人有什么葵花或者菊花神功护体,但是这儿恐怕有人是千手观音吧。 这就是告诉这条船上的人,来过,奔这地儿而来。这盒雪茄假若涂抹过毒药,不可一世富可敌国的某人,此时恐怕已经一命呜呼了。 …… 转弯,上楼。 进入另一道走廊,回去位于顶层另一侧的贵宾客房。 章总一路沉默,落寞的肩膀披着午后海天弥漫的金光,只有滑动的喉结暴露了断断续续的回忆,走着路都能做一场白日梦。 梦中一地白色月光,晃得他睁不开眼,看不清身边人的脸。那很好看的人那时也蹲在他腿边,小孩儿似的,故意咬他的西裤膝部,把下巴搁在他大腿上,笑得很俊。 记忆中那双脚踝白而清瘦,偏偏喜欢穿他的皮鞋,穿上就前后哐当。每次被他扛起整个人掷上大床,那双脚一定会把鞋凌空甩向天花板、墙角,回头爆出一阵清朗无邪的大笑,直至被他用亲吻和粗暴的亲昵封住口…… 那个妙人儿不爱抽烟,尤其恼恨抽二手烟,一定会从他嘴边抢过这半截点燃的雪茄,报复式的揉来揉去。直到把很韧的烟叶揉成薄如蝉翼的纸絮,再笑着显摆给他看…… 章绍池眼底微红,难受,猛一转身,踏入房门。 许冉把蛮腰一贴,紧跟一步,脚还没沾地就被推了出去,“哦——” 章绍池回头,随手从门廊哪个粉色情趣礼盒里拎出一根坚硬东西,没有二十八寸也有二十二寸,甩到冉公主怀里,抱走吧,走人。 许冉立刻面红耳赤。不就是他前天献宝的玩具么,电动的,还会模拟人声哼哼的。 “回你房间去享受。”章绍池说。 “不要一个人吃嘛……我不要吃‘独食’。”许冉小声撒娇,嘴上抹蜜,“我刚才立功了嘛,人家赢了那黄毛小子呢。” “片子定了你男一号。”章绍池讲话慵懒面无表情,来一趟反正你个小骚货也没吃亏,不然你为老子来的? 生意场上推杯换盏,虚伪得像一群人脸猴子装疯卖蠢。进了卧房宽衣解带坦诚相见,却又精明得一个个像在床上搞贸易谈判。他见识太多了。 这就是他二十年都没能走出去的圈子。心早都冷了,硬了。 “好么,人家想跟老板说悄悄话么。”许冉话音未落,章绍池接口道“你跟它说悄悄话去吧。” “你能练到把这橡胶玩意儿夹断了,晚上,老子用真家伙跟你说悄悄话。”章总拍上房门。 许冉对着合拢的房门吐了个舌,在门外几名保镖的眼皮底下咕哝,口型分明就在吐槽“没良心的”“你个变态”! 不过,实话实说,他老板咬着雪茄,眯细双眼吞云吐雾的时候,脖颈上的血管与喉结一起微微滑动,侧面冷峻,有股子说不出的吸引力,让他这种只卖腚眼不谈感情的,都动了动心。 …… “弦乐魅影”驶入更深的洋面,金光没入海天一线。 夜幕降临,活泼热闹的乐曲充盈着甲板各个角落。 “那个姓章的商人,一定来意不善。已收到来自海参崴基地的资料,那人以前当过兵,在靠近西伯利亚边境的某空军部队服过役,时间太久,部队番号、职务级别及联系人都找不到了,毫无线索。据说在两岸三地做了多年生意,往多地投资,去年几家公司涉嫌向官员行贿和偷漏税款,竟然遭到政府查封,罚了他一笔巨款……所以他很缺钱。” 房中,黑衣下属俯首低语,商量对策。 伊利亚一挑眉毛,是在听说章总旗下公司被罚补交了十几亿税款这件倒霉事儿,终于露出了笑模样。眼角一片皱纹舒展得天真快活,总算找回一口恶气。 “但是,假若这些都是幌子,他们一贯的套路和障眼法,假若这个人根本没有‘退伍’……”黑衣副手低声盘算。 “很难说啊。”伊利亚冷笑,“敢上这条船的,我不信他只是来陪我游山玩水,或者欣赏西西里岛的美丽日落。如果我有所动作,这人也不会束手就擒,他很难对付。 “他是想要我们运送的那批货……可以买下整个非洲的雇佣兵或是横扫半个欧洲人口、让那些高高在上的虚伪政客灰头土脸向我呻吟求饶的,价值连城的‘致命武器’…… “想要截胡的人,绝不止他一家,这艘船上一定还有。我要慢慢地玩儿,耐心地等,就等他们自己跳出来剥皮露相,现身送死。” 灰绿色的眼珠射出一片狡黠光芒,随着海面突然消逝的夕阳落日,晦暗下去。 每个人心灵的角落深处,都存在试图隐藏的黑暗和欲望。这股欲望,将要把这个灵魂的主人引向罪恶的深渊。 伊利亚再用生硬的中文发音,念了几遍kui-hua-bao-dian,感觉甚为神秘古怪,不知是何种内家功夫,产自何地的装备型号,实在想不通章总身边的小妖物竟然身怀绝技,如此厉害! 房中的一排下属和保镖,手忙脚乱地翻查字典和网络资料,七嘴八舌对着这个条目研究了很久,这一夜恐怕也睡不好觉了。 …… 邮轮另一侧,顶层豪华舱房外面,穿深色衣服的修长身影在走廊尽头驻足很久,盯着那门,悄无声息,仿佛要把一扇门看出人形,透过门板看穿房客的每一帧动作。 仅有的五分钟,被秒针与记忆中的时光逐渐拉长,缓缓化作心头一段稀薄的、虚幻的白光。 双腿的影子被灯光拉到更长,最终在地毯上移走了。 灯下掠过一张非常好看的脸,眉眼间,每一丝眉毛和睫毛都似精雕细刻,组成一件艺术品。 更远的地方,长安街侧,高耸的办公大楼内仍亮着灯,许多人今夜将不能成眠。 卫星信号从万里之外的地中海上传来电码。这些电码简短而隐晦,通常只是一连串乏味的数字与空格排列,需要经过二重破译,最终送达特情六处代处长办公室的加密电脑里。 刺眼的蓝屏上,显示出一行黄颜色的原始电文。 【北非行动组A组:一号目标控制全船,“致命雪茄”地点不明,出货量待查。二号、三号目标方位不明,今晚摸查。】 电文结尾,永远是那个最熟悉的词汇:【敬礼。】 乐声突然奏响,伊比利亚的舞曲华丽而奔放,合着活泼欢快的鼓点、酒吧女挥洒自如的舞步,危机暗潜的华章已拉开帷幕。 …… 第3章 妖孽现身┃狭路相逢。 “上桌!上!” “来?你不上我上了?” “彬彬你靠边儿去,你不行就把你那短玩意儿缩回去……我来。” 都醉了。一双细长的眼,笑弯成夸张的月牙弧度,鼻尖笑得皱起来。 英俊的男人抹一把酒水和口水,笑容让酒意晕染得更加浓烈,与一群狐朋酒友一起,几乎半趴半跪在椅子上,就要爬上舞女们踢踏旋转的酒桌。 爬桌去够酒杯的人,弓着大猫一样的身躯,手和脚都修长。从西裤的裤管里暴露出来一段脚脖儿,偏巧还不爱穿袜子。外踝微凸的脚骨,连着脚上几道淡青色血管,蜿蜒着就隐到裤管里,脚面青白诱人。 伸出去的那手更长。 别的一群浪荡公子哥,也往酒桌上伸手,全都够不到桌子正中的酒杯,只能趁乱浑水摸鱼专门捏女人的脚。唯独他裴公子,就老是比别人手长,“唰”一下就从女郎的两脚中间见缝插针过去了,别地儿他都不碰,飞快就夹出一只盛满雪莉酒的高脚杯。 “你忒么手最长啦,让你手长!我让你手长!……”周彬抓住裴逸,半边肩膀都抓着,贱贱地去打他手,“谁那个短了?谁的玩意儿短了你给我说清楚啊?你是不是五根指头上凭空又长出一副大长筷子啊,你小子长得是螳螂啊!”一群人闻之哄笑。 属螳螂的裴公子,抹脸也笑成一朵花儿。被酒呛了皱着鼻子吸气的无辜表情,着实天真可爱。长手长脚可没人觉着这人畸形,有些人天生就是好看。 “长了一双小贱手。”周彬嘲笑他,还给他灌酒。 裴逸手里这杯也进了嘴,两杯一起。酒水蓦地从他嘴角迸射出来,黄白色的泡沫液体,射在他胸口衣服上,衬衫里洇出肉色。 这是位于“魅影”号船舱中间位置的小酒馆,每晚都是这样爆满,夜夜笙歌。 吉普赛女郎从巴塞罗那的港口上了船,红绿色大摆长裙在长条酒桌的上方飞旋。灯光在每位酒客湿润的眼膜、狎昵的视线中闪烁。地板咚咚作响,随着夜航的波浪与不安分的人心左右摇动。烈焰红唇在灯下颠倒众生,舞姿奔放…… 这种酒馆,既能勾得阔少们前来体验民间妖男艳女的地道风情,顺道寻欢作乐,又能让住底舱的穷小子们挤进门槛开开眼界,打赏几块小费就有机会一近芳泽。所以这里客人最多,龙蛇混杂。 一条船很大的,但一条船也就这么大点地方。 在一条船上,该见面的人,早晚都要碰面。本就是冤家路窄,狭路相逢。 谁还能假装不认识谁那张脸啊。 两名丰满婀娜的舞女,大笑着,弯腰一把捉住姓裴的手。男人都上桌了,舞蹈的高潮就要来了。 裴逸想推开没能逃脱,无意间暴露了年轻男人的腼腆羞涩,垂下眼睫笑了。毕竟没那些舞女老练油滑,踉踉跄跄就被拖上桌子。 帅哥一笑,再一抬头,十数米开外,就是久违了的章总那双凌厉又万分震惊的眼。视线像开了刃的冰冷的刀锋,斩开四周炙热的空气,直刺入他的面庞。 酒桌在晃,杯子在晃,船也在摇晃…… 流水般的记忆冲刷而下,瞬间化作昏黄灯下无数条被拉长的明亮的光线,纷纷乱乱缠住了章绍池的眼,撕扯着他眼球上早已爆红的血管,几乎当场从眼眶里溅出两泡子血! 怎么会这样。 这是在哪…… 章绍池在进门之前,已经找人查过全船游客名单。他甚至灵光乍现,把大副二副、酒馆舞厅服务生、乐队吹拉弹唱甚至底舱船工烧煤工和保安的名单,能查到的都查过了。一个字一个字地抠,没有看到他想找的名字。 不会,就不应该在这里。 假若不是,那些细枝末节的痕迹又怎么解释呢。在这艘由重武器和打手保镖控制的带货邮轮上,每一趟出海过关的航线,都是精心设计,有目的而为之……那头西伯利亚熊闲暇之余把玩的雪茄盒,都能被人动了手脚,就凭咱们章总多年走南闯北积攒的经验直觉,一定有他认识的人在船上。 这一整天他都没闲着。他找过。 主要的几条走廊,客房,楼顶餐厅,舞厅,前后甲板。他也就没去楼底下最廉价的那一层每屋住四人还是上下铺的鸽子笼了——总不会穷得住那地方吧,那能住人吗? 空气中弥漫的都是那味道。 抓不住,又放不下,让他心悸而抓狂。 直到半小时前,发觉顶层高级客房全部增加了武装保安,船上突然冒出一些之前不曾露相的强壮身影,还有许多双打量监视他们的血红眼睛,他已经暗暗确认了。 “熊变态没来,真好啊。”许冉小声嘀咕,进门时先机智地排查最让他忌惮的那位。 许冉去拉他老板的手。章绍池诧异地回头看这妖精一眼……手拉手这种事,当真不习惯,轻轻挪开了,真别扭。 章总落座,角落里三面沙发合围的雅座。他伸开膀子,一条手臂自在地搭在沙发靠背上,就喝一杯。原本都懒得看远处桌上跳舞的姑娘,直至“哗啦”一声杯子磕碎在地勾住他的视线,裴先生在醉意狂欢声中,终于上了桌。他才看到。 章绍池面无表情,坐姿稳如泰山,甚至横放在左膝上的这只右脚,鞋骨的边缘都纹丝不动。 四道目光,彼此好像毫无相识之情或留恋之意,扫过对方面庞,划过那双眼。 视线冰凉如水,黢黑如夜,只有极度充血的眼球暴露了瞬间的失态。仓促直视,骤然重逢,没有给他构筑心理防御的机会,外强中干的铠甲从肩头一泻而下。 那股子心火,硬是凭借这老大不小的年纪与几十年阅历,自己给自己一脚踩灭了。 “那男的谁呀?”一向机灵的许冉都没认出来。 可不是认不出么,爬上桌寻欢的两位年轻男士,这满头满脑色彩斑斓的洗剪吹,愣是让章总下一口酒勉强都已喝进嘴里还是没忍住,喷了出来,眼里呛出水汽。丑死了! 打扮虽然很蠢,舞步还是耐看的,尤其那一双灵活踢踏的长腿。 狂欢的酒液喷射到天花板上,弄湿了肆无忌惮的笑颜。帅气的男人步法娴熟,抛掉了拘谨腼腆,搂着女伴的动作愈加亲密豪放,一条腿楔入,再后撤,抬手推腰,随即搂住姑娘后腰往前一探身……飞速的旋转,华丽的群摆,满眼都是肉色光芒。 那腿真好看,真够味儿。 一个人在极度震惊时是说不出话的,更不会像没经过事的生瓜蛋子那样大呼大叫面红耳赤。四周灯红酒绿群魔乱舞,章绍池就如一尊毫无人味儿气息的雕像,极度沉默和冰冷,哪怕内心已巨浪滔天。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这些年,你去哪了。 …… 顶层海景房,走廊层层戒备,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了。 尼奥扬科夫斯基先生的卧房床头,也有一部加密手持电脑。屏幕十分娇小,黑底配上小号字母,读起来吃力费眼。这家伙的一双大手看似粗糙,敲字却熟练飞快,输入一长串密码。 房门附近三名健壮保镖,立成三根不会说话的人型柱子,都不知晓他们老板刚刚收到什么内容的短讯。 “北非行动组A组。” “致命的雪茄。” 哈哈哈哈。 伊利亚用口型念出这一串绝密电文,满意地狞笑了,眼光狡黠志在必得:“等的就是你啊,我的小宝贝。不逗你你还不出来呢,我的小黑蛇?……” 另一侧床头,摆放着钢化玻璃制作的一只精致的宠物箱。两端留有气孔,还用细韧的丝网罩住,显示里面所装的爱宠是何等凶猛。箱子闪过紫黑色的迷人光泽,“嘶嘶”声让保镖都皱眉头,忌惮得又往后退了好几步。 狰狞,险恶。那极其恐怖的玩意儿,只听从主人一个人的摆布和指令。 “小宝贝,啧啧,啧——” 伊利亚用招猫逗狗的呵气声,去逗弄宠物箱里皮相黝黑光泽完美的一条黑蛇。 “那个‘一号目标’是我吗?你是指得我吧。 “宝贝,饿了吧?饿了你过来啊。你咬我,咬我,你咬我啊……”主人逗蛇。 男人突然回头。 金发男孩只穿内裤,抱着腿安静地蜷在床尾,被那眼神杀得一激灵,出自本能求生意识就想逃跑。 男人伸开大手猛扯住那丛漂亮的金发,谢廖沙“嗷”得一声尖叫。玻璃箱内的东西倏得昂首挺胸,两颚炸起,就是攻击姿势。如一道名贵的蓝黑绸带,以闪电般速度冲破钢化玻璃! 保镖都吓得动了,下意识掏家伙想要挡蛇。这哪儿挡得住啊? 蓝黑光芒再一闪,再厉害的血肉之躯显然也冲不破设计好的玻璃笼子。蛇头灵活一闪,收回了这次攻击,在主人的目光指示下,自觉地维持起戒备姿势,昂着高贵漂亮的头颅。 周围人已经吓傻了。被扯住头发的男孩在恐惧中颤抖,扭动,陷入“呜呜呜”粗烈的气喘,仿佛已经被毒蛇缠住了咽喉。 男人咬着点燃的雪茄,就着眼前床上的人,磕掉了一截烟灰。 谢廖沙胸口一抖,烟灰夹杂着一点红星,勾出诱人的皮肉香气。 伊利亚:“宝贝,你帮帮我,把这支烟夹灭了,我今晚就饶了你。” 谢廖沙狂抖:“不,不!啊,啊——” 保镖傍晚离开这个房间时,冷汗淋漓的男孩侧卧在床,大腿内侧像是被上了香,留下一个疤。北非“沙漠之熊”如今年纪长了,心肠也软了,据说上一次这么干,那小情儿的运气可没这么好,腿上被烧出一个洞。某人是把雪茄烟插在那个洞里,直到烟卷自己烧净成灰。 男人从床头柜相框的夹层里,二指夹出他的一件战地珍藏。也是在战火硝烟中、从断肢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这就是他幸存得到的纪念品。 那是一张双面纯黑的纸牌,摸起来像滑腻的皮肤、名贵的丝绒,却什么文字图案都没有。 不需文字也可以表明身份,如果侧对窗户光线擎起来,牌面立刻显现精雕细琢的完整图案。 一条盘踞的黑色毒蛇,露出华美却凶悍的侧影,吐出血红血红的信子。 丝绒纸牌的边缘,有一行花体小字:BLACK MAMBA(黑曼巴蛇)。 …… 楼下酒馆,哄闹声几乎掀开屋顶。那两位土潮土潮的公子哥,终于出够了国际洋相,裴先生还不忘对他的舞伴鞠躬,装模作样儿优雅极了。 这人只是在有酒客起哄往桌上掷赏钱票子时候露了大怯,毫不犹豫就低头捡钱,面皮风度都不要了,竟然能从舞女手心底下抠抠哧哧抢出十几欧元呢。 至于另一位周公子,倒是没有贱到跟姑娘抢小费。这人的舞伴裙子胸部被塞进一沓大额钞票,直接填平了丰满的事业线。周彬出手大方,对着美女每回都叫嚣“有多深的沟本少爷都能给你填满喂饱喽”。 “寒碜玩意儿,别他妈跪地上捡钱啊你?”周彬把裴逸拽下桌。 “我的钱,我也献舞了,我跳这么好。”裴逸抓走一把面额参差不齐的票子,嘟囔着,“凭什么不能拿小费?” “你卖的啊?”周彬扳过裴逸的脸,不太尊重地摸了一把,“你有多深的洞,本少爷也能给你填满了。” “你滚蛋吧……”裴逸低声嘟囔,用胳膊肘顶开周公子,差点儿把这人假发顶飞出去。 一对临时凑成的酒肉朋友,俩人根本也不熟。碰巧上了一条船,揣点儿小钱出来买醉找乐,难得碰上个普通话还流利的,就聊上了。 可能还嫌自己长相不够打眼,不够骚,今天小裴先生穿了一身金橘色西装。 那颜色儿说不出的刺眼、可笑,再配上橘黄色杀马特假发,或者根本就是染了发?章绍池都不由得暗骂这神经病,捯哧得活像一只大橘猫。堪称绝世沙雕的俗气造型,也就是小孩儿这脸、这身材……还能hold住,换别人能戳瞎了眼。 旁边那位周公子,也不知何方妖孽,染成一脑袋红毛,穿了一件羽毛蓬松炸起的火红色名牌上装,价格爆表、品味爆low,活像超市水果摊上一颗熟透了的火龙果。 “诶,那个穿橘子色的特眼熟,好像是,那个小谁……” 许冉终于恍悟他老板在过去十五分钟里,像中邪一样,目不转睛盯得绝对不是那几名舞女的萝卜腿。 “那不是裴琰他哥哥嘛?章总您,您以前认识他的。” 以前何止认识,您二位“很认识”啊。 裴逸那边,立马就用从桌上搂来的十几块钱,又点了两杯Margarita。一摸兜囊中羞涩,再想喝酒他得上去明抢了。 没等裴先生钻到桌子底下扒拉硬币,章绍池突然哑声吩咐许冉:“你叫他过来。” 许冉:“……把他叫来呀?” “让他过来喝。”章绍池目不斜视脸若寒冰,“不用他要饭、卖唱,在这儿丢人显眼,这桌上有酒,想跳舞就在我这张桌上,跳给老子看。” 许冉可没想要找裴公子一同伺候老板,两人也没有旧情可叙,互相谁看谁都没顺眼过。 事实上,裴家那个弟弟,名叫裴琰的,号称他们嘉煌公司“大太子”,是这两年极度蹿红炙手可热的小卫星。裴琰成功得把武打明星与流量小鲜肉两种人设集于一身,就是章总用人脉资源一手捧红的亲外甥。 公司里有这么个深得老板欢心的外甥,抢饭碗的拦路虎,能跟冉公主关系好么? 江湖流言盛传了许多年,老板之所以很疼琰琰,由着那小猴子为所欲为,没睡过都这么宠,就是爱屋及乌,是因为另一位姓裴的尤物。 第4章 借酒浇愁┃这些年,你去哪了。 裴少爷一句废话没讲,也没端出酸腐清高的架子,乖乖地过来给大老板陪酒了——反正又不是第一次陪。 一桌人皆皮笑肉不笑,面不和心也不和,气氛极度尴尬,只能没话找话。 “好久没见啊,年初《海川传》在洛杉矶首映你去啦?你们家琰琰现在火得一塌糊涂,都不回公司了,不跟我们玩儿了。“许冉酸溜溜的。 “是么,我没去。”裴逸垂着眼灌酒,“他有多火了?” “那个片子是他投资他制片他自己主演,票房也就差没超《战狼》,打了四十多亿呢。”许冉觉着姓裴的装傻充愣,真烦人,“得最佳外语片了,你说他多火了?” “小孩儿牛逼大了他,四十多亿。”裴逸低声咕哝,“小子真会捞钱,会傍人。” “不是一家人么。”许冉心想这妖精真能装,你们一家子都很会傍。 “那是你弟啊?你亲弟弟?”周彬也来了兴致,火龙果的一身果毛儿抖了起来。 “呵。”裴逸不置可否。 “我还真看过那个电影,你弟还会打?你弟可以的啊!”周彬由衷赞叹,发觉今天偶然不慎结交上了一位名人——的亲戚。 “他那也算……会打?”裴逸甩出一丝挺不屑的笑。 “这样就算很能打了吧?!”周彬连说带比划,就开始模仿电影里董海川也就是裴二公子每次亮招的动作,很是兴奋仰慕,“八卦掌,那一掌能隔山劈牛吧!四十多亿,我以为这片儿的票房应该能超《战狼》呢!” “我连四个亿也没见过。”裴逸用牙去啃酒杯边缘,啮齿动物的臭毛病似的。嘴唇很好看,自然上翘,笑容却透着悲凉和古怪:“他们家钱又不是我的,我想做事也不给我,将来更不会给我。” 周彬:“怎么个意思?你跟你弟不好?” 裴逸的眼因酒醉而混沌发直:“他又不是真的我弟……他关我屁事。” 许冉迅速瞟他老板一眼,章绍池一言不发不予置评。周彬顺手捏了裴逸的耳朵,还帮这人抹掉西装上溅的乱七八糟液体。 这种事他周公子反而一句就迅速领会,点头表示相当理解万分同情。周公子是从澳门来的,家里老爸都七十多岁了,这孩子显然不是原配大太太所生。他妈妈就是三房小姨太,老爸的二房已经不知被谁搞死了而大太太早年就出家念佛。公司董事会的大权由大房的两子一女掌控,连肉汤都不会分给他这个三房败家儿子,每月就给他区区两万块的零花钱,填小情妇的胸罩都填不满,早就矛盾丛生。 豪门恩怨大戏皆如出一辙,周公子听着裴逸酒后瞎聊,愈发心有戚戚,这酒友合他的心意。 许冉一笑:“小裴,你跟你家琰琰,你俩到底谁大谁小?还是你大吧?” 裴逸也一笑:“他大。人家好歹也是嫡长子啊不然那么狂?” 许冉趁机嘲笑:“哦,原来你是二房姑奶奶养出来哒?” “二房三房都不是,”裴逸眼波蓦然平静,打量冉公主,“我是他们家捡的。” 许冉:“……” 周彬亦表情愕然,一耸肩。 原来是这样,明白,姓裴的也够可怜见儿的。 怪不得囊中羞涩连酒吧女的小费都要强行分享,家里有个得过金凤凰奖最佳编剧的剧作家老爸和大明星弟弟,都分不到钱,坐邮轮住底舱的四人上下铺,全身上下最值钱就是这套二手店赊来的名牌西装,还是别人都不要的颜色所以日租金最便宜——这人看来是真落魄,谁都不待见的。 “同病相怜。”周彬收起不庄重的表情,认真地与裴公子碰杯。 “同病相怜,天涯沦落。”裴逸轻声说。 回碰杯子,一饮而尽,看不见真切的眼神,只见喉结抖动。 许冉被裴少爷那副落寞凄凉的小眼神勾得,又给续了一杯酒,心头竟然也生出“人生多艰美人难养天生丽质难自弃”的深刻同情心。这些年在老板身边做事使尽浑身解数,凡事有求必应身体力行,谁混口饭吃能容易啊。 裴少爷这几年时运不济过得很惨,周围人也能猜出缘由。这人大约确实与家里不合,兄弟不睦,彼此个性都要强,所以平日都不回家,就在外面瞎混。后来听说给一位姓戚的津门大佬做事。那人背景也不太干净,在那些公司无异于越货洗钱甚至充作高级打手,裴家一定是看不上,但也管不听一个已然成年的养子。 不料数年前燕城风云突变,陈年旧案被掀,法办了一大批人。姓戚的老总受到牵连失势倒台,上了通缉名单。有人说人已经投海死了,有人说逃到了美洲。裴公子紧跟着也跑路失踪了。 不跑难道等着被抓坐牢?发生这样丢脸的事,更不敢回家,没声没影儿就销声匿迹了。 许冉不住瞟他老板,递眼色,章总明明应当知晓内情,就是没表情。一尊黑脸门神,面目高深莫测,一个字都不吭。 落魄人喝浇愁酒,再见面已形同陌路、物是人非…… 周彬那小傻子,只顾喝酒和摸别人脚,自己怀里东西早就漏了。吉普赛女郎贼不走空,递酒的工夫,顺手摸走客人西装内兜的钱夹。 章总正襟危坐且戒备心很严,脸上就刻着“生人勿近”,没人敢过来捻老虎须子。裴逸怀里也被摸过,然而衣兜里只剩硬币,衬衫里只有胸肌,别的啥都没有,穷得挂相。 果然漂亮皮囊都是绣花枕头,掏不出硬货,舞女嫌弃得翻个白眼,撒开裴先生的肩膀扭身去摸别人了。 门口偶然冒出两名目光凶暴呆滞的深黑肤色雇佣兵,往四面扫视,像在找人。 四伏的危机化作紧张的空气,已经无处不在。海上的热带气旋闷热、混沌,又暗藏刀锋。热浪沿着走廊吹过舷梯和甲板,也弥漫到宴会厅与酒馆的各个角落…… 裴逸对许冉苦笑:“冉冉,再帮我点一杯。” 章绍池皱眉,突然发声:“你别喝了。” 裴逸:“难得章总请客么。” “让你白喝的?”章绍池盯着人,“别喝了,你从哪来回哪去,滚。” 心情极其不悦,也隐隐担心,这船上毕竟不太安全,他很不愿竟然在这种地方和小裴重逢。旧情恩怨暂且不表,在哪见面都不该在这里。 “我才不滚呢,二舅舅——”裴逸可怜巴巴拖长声音,嘴巴噘起来了,睫毛抖出两扇光泽。嗓音微微下沉还自带婉转尾音,天生就是勾人的胚子,那白兔眼神当真让人无法拒绝。 这句“二舅舅”出口许冉先“扑哧”一声没忍住。 章绍池勃然变色,眼眶就红了。 脱下裤子你跟我身下叫床,提上裤子你就夹着腿叫舅舅了。这忒么哪是兔子?这就是生吞猎物不吐骨头的蛇才干出的事! 老子当初,也是你的“猎物”吗? …… 连冉公主都打听过老板的家底,亲戚关系是这么回事:裴家老爸裴之讯,老妈徐绮裳,虽说是裴逸的养父养母不是亲爹妈,可他也喊了徐琦裳二十多年“妈妈”。徐琦裳的哥哥徐琦跃,裴逸见了要喊大舅舅。这个徐绮跃就是章绍池当年在百万庄大院里拜把子的大哥,一道出来做生意亲如一家。 所以么,这“二舅舅”也没叫错啊。 床上求人就喊“二哥哥”,床下求人当然要喊“二舅舅”,见人下菜还要分场合呢。 何止要讨一顿饭,裴逸就是手长脚长,一只脚在茶几下边蹭,皮鞋就脱掉了,没穿袜子的脚轻轻勾了章总的小腿。这绝对是四处东躲西藏早已身无分文,手头拮据走投无路,求章总打赏一笔跑路费呢。 “小裴,你就给咱们老板跳个舞呗!”许冉不失时机再抖机灵,“你跳了老板肯定给你……” 章绍池用视线让某人闭嘴。 “我跳得不好看。”裴逸垂眼腼腆一笑,顺手伸到假发下面摸摸发红的耳朵。酒吧音乐实在太响了,耳廓内缘隐藏的最新微型高精度通话耳机里“嗡嗡嗡”一阵噪音,至少两名组员在喊他的指令,他实在听不清楚。 震得他有点儿头疼,他娘的。 或者,本来也没有认真地听下去了,酒杯里晃得全是眼前人的倒影。 隔桌而视,他耳畔充斥的就是他自己的喘息,一抬眼正对章绍池的脸。男人的双眼,不卑不亢又冷硬如霜,眼底却全是被火红翠绿裙摆扑碎一地的凌乱…… “你跳得确实不怎么样,很难看。”章绍池说,“你脱光了,上桌跳,让老子看个痛快。” “那样更不好看了。”裴逸面不改色,“我要是跳了,二舅舅您在美国给我买栋楼?” “你跳到老子满意,老子可以给你买楼。”章绍池毫不犹豫地回敬,“你现在脱。” 或许就是在刚才,终于被激怒了。 周彬一声不吭地看热闹,怔愣,已经插不上嘴。 “算啦章总。”许冉一看气氛不妙,“小裴给咱们老板敬个酒么,相识这么多年了。 “橘色西装蛮帅的,就穿着跳呗,你跳几下,或者亲老板亲几下。 “一夜夫夫还百日恩呢,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那得是万年妖精才能修到老板对你金屋藏娇、情深似海、恩重如山,就亲一下啦……” 冉公主话音未落“啊”一声整个人飞出了沙发,滚出去好几米远四仰八叉重重的摔在地上,耳环都摔飞了! 他老板暴怒手劲儿之大让他欲哭无泪,满脸都填满了窦娥的冤情,这他妈才是无由之祸无妄之灾啊,凭什么您不打他要打我啊—— 章绍池眼眶殷红之际裴逸突然欠身而动,猝不及防就到眼前。修长的身躯直接爬上茶几,像求宠的一只大猫,手腿并用跪在上面。 伸头过去,贴上男人的脸。 热浪扑面,久违的气息,互相之间脸庞的轮廓都无比熟悉,温度陡然升高。四周喧嚷人影憧憧,瞬间化作一片滚烫的虚无的空白,什么都看不见了。 裴逸贴面重重亲了章总的脸,“吧嗒”一下,干脆带响。 唇是浅粉色,湿漉漉的,带着一股酒气。 “我都亲带响的了,二舅舅给打个赏,再疼我一次么。”裴逸小声恳求,“我最近……” 刚要往回撤,还没滚下茶几,章绍池双手拽住裴逸的肩膀,脖子,胳膊,“哗啦啦”一声,一阵杯盘翻倒砸地粉碎的声音,遍地狼藉。 章总是粗暴地抓住人生拖硬拽,拽到自己眼前,捏住裴先生精致的下巴。 幸亏下巴里面没镶假体,是一张真脸,不然捏这一下就碎了。 两人盯着对方的眼,都能把对方剜出一脸血。 男人动手的动静混合在一起,心跳声,喘息声,连带着覆盖在裴先生喉结下方皮肤里面的嵌入式通话器,随他的声带颤动直接进入频道音,此时传到他耳朵里已经像爆炸一样。 “你去哪了。” “外边儿瞎混呗。” 裴逸吃力地保持身体平衡,腿还挂在茶几上,不得不抓住男人的西装前襟。 “你这些年,都去哪了。” 章绍池好像没听见他的回答,重复又问了一遍。 不像在问话,就是一遍遍重复内心无法排解的怨怒,恨,纠结。沙沙哑哑的几个字,把心钻出眼磨出血了。 明明没有大喊大叫,一晚上没有说超过十句话,声音却已经哑了,是从心底涌出的一股邪火炙烤着胸口,烤焦了喉咙。 简直想要双手一拧把这妖精脖子拧了,掐死算了。 拽住了抱在怀里,还是下不去手,想直接拖进自己房里,先艹服了再……再考虑要不要掐死。 “你住哪个房?哪层?”章绍池用最低的声音、最简短的话质问,“和谁住一起?房间号。” “二舅舅想过来我房间啊?我住上下铺你没法儿睡我,那什么……”裴逸嘴唇轻蠕,说得没心没肺也不害臊,“我去你房间好么。” 章总不为所动:“你上船来干嘛的?” 裴逸一脸小心和委屈:“玩儿么,也没事情做,顺便找人弄点钱花。” “你说、实、话。”章绍池盯着对方的眼,像要用刀把眼前人从眉心位置剖开。见鬼了,一句真话都没有。 裴逸把眼皮一翻,噘嘴,我还不高兴呢。 “你到底来干什么,想要弄什么?”章绍池一字一句道,“天上飞的再精的老鹞子,地上跑的再刁的狐狸,我都能打下来,更何况你。你那洞有多深,老子都能给你填满了喂饱了,还弄不服你了?……你说。” “……” 恰巧有保安又进来探头探脑,章总不得已才放开人,假装啥事都没发生,绝对没有人酒后打斗闹事。 裴先生也不久留,顺势起身就挪了位置,滑不溜手一条大鱼,一转眼就踩着鼓点隐没在喧嚣中。章绍池喝完一杯酒再抬眼找人,惊愕得想要骂娘:他奶奶的,又跑了?! 吧台边歇脚的一位舞娘,银蓝色眼影,欧式大假睫毛,以及比本来肤色深了八个色号的全遮瑕24H粉底,这妆容浓艳得回家亲爹妈都认不出来。大美人儿回身一瞥,妖娆浅笑,从酒馆后门踮着猫步就出去了,一手轻轻按住卷发遮住的左耳:“帅哥,在你后面。” 底舱某个狭窄逼仄的洗手间内,裴逸轻轻踩墙借力,攀上柜顶,从天花板通风口拿出黑色紧身衣服,剥掉一身花里胡哨的大橘猫皮。 附近不远处,侧卧楼梯边上拧螺丝的男人,歪戴着帽子,收拾工具箱起身走人,闪身溜进储物间,然后从工具箱中架起一台微型卫星定位装置。 【003】:“哎呦我去,组长您没事吧?刚才不停地喷麦,您是喷气飞机啊,那谁啊?” 【001】:“别嚷,大惊小怪叫唤什么,我盯着呢能有事?我就听见你喷。” 【002】:“组长,待命,您说。” 【000】:“摸了一下,他身上只有门卡没找到其他东西。” 【003】:“嗯……咳咳。” 【001】:“章老板来路您弄清楚了?” 【000】:“没有,他肯定也不会说。” 【002】:“就是谈生意吧,可能真是偶然,就碰一条船上了。” 【000】:“房客名单上完全没有他的名字,也没有他那几名随从,我都认识的。我不相信他的‘偶然’,这人肯定有问题。他跟一号目标能做合法生意?查吧。” 【001】:“哦。” 全组成员陷入三秒钟沉默。没人敢说章总“有问题”,这种话只能留给裴先生自己下断语。假若对章总有十分深入了解的裴先生都认为那位有古怪,旁人没有资格反驳。 【003】:“您不然干脆就,今天晚上,咳咳,晚上缠缠他,刨根问底都给刨清楚了咱好歹也放心啊……哎我就随便一说啊我也……” 【001】:“你闭嘴吧。” 【000】:“今晚有别的行动,我走不开。” 【003】:“也是的啊您走不开,可是您看大花她是女的、阿泽一个处男肯定死活不肯执行这种任务,他活儿也不行他太糙。您看我这样儿娃娃脸小短腿的,章总他也看不上我啊,老总们专门就喜欢貌美腰细腿长的——男人。” 【002】:“你给老子能不能闭嘴?” 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 【002】:“你才活儿糙!你什么时候破处了?!” 一阵疯狂的喷麦,直到组长大人深沉地开口,“让我考虑考虑,给我一分钟。” 所有人识趣地立刻收声,耳机频道里陷入一阵鸦默雀静的空白。同事都听得出,组长讲话声音也有些闷和哑,比平日沉默许多。 平时就是斗斗嘴,开个荤玩笑,缓解极度紧张杀机四伏的气氛。今晚,这样平和安静的空白时间,也只存在这一分钟了。 这一分钟,足足过了五分钟,裴逸纯粹就在走神,盯着洗手间墙上那面镜子,盯着镜中人脸,放任自己陷入无法自拔的恍惚怔忡,直到手腕被机械装置电了一下。 他轻按腕表侧面微凸的按钮,黑色表盘上,一点红星开始缓慢地移动。 【000】:“他离开酒馆了。大花、阿泽,你们俩拖住章总。他身边还有个妖精,男的,防着。我现在去他房间。” 这次没有喷麦。有一两位或许想要开口评论组长那句“妖精,男的”,这股明显的醋意,相当耐人寻味。然而终究忌惮某人武力值的威慑,没敢胡言乱语diss章老板一向多姿多彩的私生活绯闻八卦。 【000】:“给我十五分钟。” 【001】:“明白!” 时间分秒流逝,裴逸凝视镜中苍白的脸,突然靠近,好像对自己五官哪个部位产生了浓厚自恋。他伸出食指以最轻柔的方式抚摸自己嘴唇,虚指勾了一圈唇线,最后对镜噘了噘嘴。 “啪嗒”,又亲了一个干脆带响的。 第5章 声东击西┃他发现了? 夜幕降临海上,浓夜笼罩四周,目力所及十数米开外就是漆黑的一团。探照灯挥洒着笔直的光柱扫过海面,灯光划过的角落,迅速又陷入诡谲的黑暗。 黑衣的修利身影,在狭窄又复杂的船舱内部,走廊上,悄无声息贴墙而走。侧面看上去如纸薄的消瘦,但瘦而不弱,腰部柔韧很有力量。 繁复的过道格局,像迷宫似的,能跑死老鼠、困死蜘蛛,很容易就迷路。一双藏在暗处的电子眼,为组长大人精确地指引方向,在电脑屏幕上开辟出一条带亮光的通道。 【003】:“头儿,左手边舷梯,您上楼。楼道拐角处天窗,进。” 【003】:“上去就是贵宾小厨房的后厨,有白帽子白围裙可以拿,然后您出去从餐厅右侧门出。“ 【003】:“头儿,注意右手两点位置,十米前方拐弯处,有俩人,好像对着窗外……” 【000】:“俩抽烟的,已经过了。” 【003】:“哦现在没人了……那俩人,呃,被您给扔海里了?” 【000】:“没扔海里。我指了牌子,让他们去楼下吸烟区了。” 【003】:“您快到了,顶层,保安太多我这里看着全是热源点啊,您小心。” 【000】:“行了。” “吧嗒”一声,【003】同志的耳廓一震,以为他被组长消声闭麦了,你个啰嗦的。 可是啰嗦了半晌也没敢讲出涉及关键实质性矛盾的建议。某些提议含在嘴里,就盘算着要不要说出来呢。 频道里发出气喘声,轻响,有人在急促上下楼途中轻敲耳麦。 【001】:“头儿我忘了汇报,刚才在酒馆我替您摸过周彬了,他干净。兜里除了钱夹,钱夹里除了钱之外,什么都没有。” 【000】:“成。” 【001】:“那?” 【000】:“把钱给人家送回去,别没钱了,明儿我还蹭他饭。” 【001】:“真烦,知道啦。” 【003】:“呵呵大花儿你看你你就老这样,你又摸人家有钱的帅哥。” 【001】:“你放屁,我哪有?!……这船上最有钱是谁?章老板;最帅是谁?咱组长。我摸他俩人了么?” 频道里那两位叨逼叨个没完,其他人都懒得吭声,都听习惯了,磕牙打屁聊作消遣。 哪天频道里不聊天了,哪个声音突然卡断,消失在电波中,那就是出事了。 永远行走在最危险的一线的行动组A组,【002】和【003】这两个频道代号,背后的人,都在两年内换过。 只有A组组长的位置最为坚挺,形象光辉高大,五年都没换过人了。 【003】:“啧,组长真的切我频道了?哎,组长都不理宝宝了……大花儿这话我也就跟你一人儿唠唠,我真心话。我就说咱组长天姿绝色美貌如花,那位章总又对他情难自制旧爱难舍到了这份上,咱部门谁还不知道这事儿啊?你说他鬼鬼祟祟偷入房间还不如今晚正大光明地去敲人家的房门,就找那老家伙聊一聊理想、任务、使命与人生价值观等等重大论题,以及当前的国际时事热点,摆一摆利害关系,没准儿还能收获奇效、虎口拔牙、成功策反呢,最不济也能全身而退吧?你说是不是……” 耳畔突然传出一句:“你说让谁去?我去,还是你特别的想去?” 【003】:“哎呦妈啊没不理我啊?……您去呗,我腿短。” 【000】:“……” 裴先生讥笑道:“你短的不止是你腿吧?每天裤裆里偷偷塞个袜子当我透视不到你。” 那宝宝立刻委屈了:“好了嘛,人家就提个工作建议。” 裴逸淡笑了一声:“床上活儿有我好么?没有就都闭嘴。” 同事们在心里默默回了一句,没有您好,心服口服再次全部闭嘴。 废话也并未耽误多少时间,腕表秒针只在表盘上走过短暂的一圈,裴逸侧身行动飞快,已接近最危险的地带,衣着颜色与昏暗的角落融为一体。 就在两层楼之下,章总刚刚走出酒馆,板着脸一言不发,一路横冲直行,简直像一只愤怒的螃蟹。 步伐没有太乱,手也没抖,维持着气势风度,只是在抓住楼梯扶手时,铁质扶手发出了刺耳的刮磨声。许冉跟上一步,无论真心假意总要聊表关怀,温柔地就握上去。刚沾到手,被章总“啪”得一甩就甩开了。 是真心还是虚情假意,你们做妖精这行的都当老子看不出来吗! 老子还真看不出来,所以十几年来让人耍了么…… 所谓的富有四海后宫三千,那都是扯淡,男人在欢场上虚张声势做给外人看的。越是看惯世俗的浅薄、利益的苟且,就越偏执着魔似的想要求一份少年时的两情相悦。求而不得的痛苦无奈与魂不守舍,可不是只有金字塔最底层那三千万屌丝剩男才懂。 刚才对着楼梯栏杆发力过猛,指甲盖好像劈了一半,迅速洇出血珠。他含住手指,嘬出一丝老血,低头看着自己衣服前襟。之前西服领子被某人揪扯过,导致了轻微褶皱。 章绍池一脚往下踏去,在狭窄的楼梯上猛地一顿。 身后秘书和保镖也跟着一顿。一群人卡在不上不下的地方,都不敢吭声,怕惹老虎发怒。 循着那片褶皱的走势方向,章绍池迅速往自己西装内兜摸去。 摸到仔细看了看,一片狐疑缓缓爬上眉心的纹路。 门卡还在,方形卡片底端的电子芯片完好无损,并无异样。 他闭上眼,眼前无法自持的掠过酒馆灯火之下,醉意朦胧的俊脸,他见过的最天真烂漫又心思莫测的一张脸。吉普赛女郎的长裙在背景中迷乱了他的眼,让他变得迟钝……不,那些都是借口。辣热的嘴唇、温润的身体贴上他的,那一刻野火烧身,火焰燎过他的陈年隐痛,就是揭开伤口再泼上一瓢最烈的酒。 然后,小裴先生就抓着他的衣服领口,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他娘的,章总轻声骂了一句。 潜意识里疑虑难消,夜路走多了也知道怕蛇咬。 他三步并作一步跃下这段楼梯,风衣在身后抖了开来,迅速奔向自己房间所在的楼层。 在章总听不到的地方,【003】发声:“他到啦。” 下一秒又“嘭”得一声,“嗷——” 一男一女从某间舱房里几乎是横着扑了出来,直接摔向章总面门!床单与枕头一色,口红和用过的避孕套齐飞,鹅毛从枕套里爆出来。房中扑出的俩人,活像水面两只大白鸥挥爪争食,或者是两只野猫发情掐架。脸都掐得看不清楚谁了,四掌“啪啪啪”互殴起来,嘴里甩的不知哪一国简单粗暴的俚语。至于吵架内容,无法听清,无非是睡过不爽睡成了怨偶,男的骂女的“凶霸丑”,女的骂男的“短频快”。 银质餐盘骨骨碌碌地跟着滚出房间,章总身后的大秘书一脚踩进牛肉末与黑豆、奶酪做成的一坨肉酱沙拉。这人“呃”一声蹙眉,伸开皮鞋脚。 章绍池被狠狠地撞了腰,被顶在另一侧栏杆上,差点儿给挤掉下去,掉到下一层。 他撤开两步一掌推开那俩神经病,腰一使劲把自己顶回来,愠怒而不想说话,今天简直倒霉,火大。 迟钝的保镖这才蜂拥而上,顿时十几个巴掌在拥挤的过道里搅来搅去,试图把那一对来路不明的野鸳鸯赶紧拖走。 那小泼妇,顺手捡起餐盘里一碗红色浓稠液体食物,泼向她的男票。 哗啦—— 一碗西班牙番茄冷菜汤,劈头盖脸泼向章总胸前,正中目标。一地鸡飞狗跳…… 此时,顶层的船舱,陌生的脚步缓缓逼近目标,地毯上划过一道细密的沙沙声。 保安扭头盯视墙后,警惕着一手摸向腰部。 这家伙小心翼翼蹭过去,随即以一个又蠢又夸张的拔枪怒射姿势冲过回廊的拐角,与墙角盆栽后面叼着奶酪蹿过楼道的一只灰鼠怒目相向…… 裴先生从门前走过,步伐轻得像在地毯上飘,比帮他跑腿的小灰鼠更加灵巧,仿佛连呼吸都没有的。 他将门卡贴上读卡器,没等警示红灯发出声音,再以左手拇指贴上指纹读取屏。 指纹读取吻合,绿色指示灯亮。 房门开了。 纤瘦身形顺着快速合拢的房门融入昏暗,就像一条蛇快速盘入漆黑的夜。 …… 没有开灯。 “床边有个保险柜。我没有密码或者开锁磁卡。” 借着腕表微型手电很有限的亮光,裴逸把脸贴到很近,眯细双眼,从锁孔中心位置微小的缝隙——当地制造商在打磨时发生明显质量误差的后果——费力地读取,再一个格一个格小心翼翼转动,转出八位密码。 “20140925,你记一下。” 【003】念叨:“这啥日子?纪念日啊。” “不是。”裴逸说。 回复完了又觉着自己荒唐,你怎知那不是章老板跟嘉煌后宫三千佳丽哪一位小妖物的纪念日? “我不知道。”他改口纠正,“可能跟别人的。” 在透视锁眼读取密码的短暂一分钟内,裴先生确实脑补过好几种排列组合。那个老奸巨猾的家伙,除了本人生日不会用作密码,裴逸脑子里闪过了自己的生日、相识的日子、某些很重要的日子,哪怕是分手的日子,至少也该是章家老太太、老太爷的寿诞吧这个不孝儿孙! 竟然都不是。 他们两个人,在那年三月就分开了,再没见过面。 保险柜内藏有协议书,还有私下用几种文字草拟的文件草稿。 涉及阿尔及尔、的黎波里的港口基建,以及附近一处石油钻井平台的资料,竟然还有转让合同和附件,暂时还未签署生效。 他把文件资料一份一份快速翻开,里面暗藏玄机的条款应当就是章总与对方开列的交易条件,大多是获得利益,俄国佬这次也下了血本。伊利亚·尼奥扬科夫斯基这是有求于东亚的大商人,意图将黑市贸易向东方扩张。而章总应当是帮那熊玩意儿充作牵线搭桥的掮客,联络边境买主,一拍即合,从中赚取不菲的佣金。 裴逸快速拍取了一些照片,捡主要的页码拍摄留底,再将其余草草翻过,一目十行。章绍池选择这条危险的航线,绝不是挥洒闲情逸致、前来观鱼赏花。那两人在雪茄室密会了一小时,也绝不是老基友聚会,打个炮再抽根烟,就是明修栈道暗做交易。 心里没来由的一凉,章总绝对是要淌了这趟混水。 这是一艘据情报消息显示满载了禁运试剂和危险原料的邮轮。巨轮载着一千多名尚被蒙在鼓里的没心没肺的各国观光客,载着难以计数的巨额利益,已经远离港口驶入深海了。无法掉头拖回,就只能中途实施拦截,或者釜底抽薪。 然而巨轮犹如海上一座孤岛,周边是看不见尽头的波涛,敌众我寡,极易伤及无辜。在他们眼前,这就是一桩极具艰难的任务。 …… 章总这晚来酒馆之前,原本就换掉了蓝衬衫,换了一件白色的。 原来那件沾了浓郁的雪茄气味,小裴先生从来都不喜欢烟。他就想换件纯色利落的,冥冥中就预料到,能在酒馆遇到某一个人。当真就狭路相逢。 现在眼前一团乱麻,已经是所有麻烦不期而至,狗血淋头!章总脸色严峻铁青,但轻易不会破口大骂或与人动手,维持着上位者的风度。他只是按住一名保镖的脊背,就把摞在一起的那几人推出七八米远。 “河东狮”大约是心虚耳热,回头瞥了一眼赶紧脚底抹油,爬着跑都比别人两腿儿逃得快。 【003】:“哎呀妈啊这一堆热源点,你俩对黑山老妖都干了啥啊?” 频道里爆出呼哧喘气声:“没拿捏住,下手有点儿狠了。” “对不住啊,组长。” “走走走了。” “……” 【001】:“他偏偏穿了一件白衬衫这能怨我吗?胸口那两道白色绸绸花边,正中间,我泼了他一碗西红柿汤。” 【003】:“噗——特像卫生巾吧?” 【002】:“你见过,还是你用过?” 【003】:“没有么,人家没见过也没用过么……” 假若有更充裕的时间斗嘴犯贫,【001】和【002】这一对默契搭档一定会把躲在底舱杂货间里全盘操纵电子地图的死宅男【003】拖出来,也泼一碗红汤。 【002】低呼示警:“组长他好像要上楼,他直奔楼梯。他发现了?” 章总闯荡江湖多年,也见过许多幺蛾子,鉴过不少小婊子,眼瞅着那对野鸳鸯身手敏捷迅速融入走廊尽头一群华人中年旅游团中间,下意识摸过自己左肋,刚才被撞过的地方。 福至心灵,他再次摸出内兜的房门卡,只看了一眼,面色突变…… 老子忒么再信你一回,人间都能活见着鬼。 第6章 擦肩而过┃求索似的吻,在衬衫领口。 章总住宿的客房,仍然保持这人多年生活习惯,陈设简洁而单调,桌上、床上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用品,当然也没杂物。洗手间台子上只有极简的护肤和一瓶古龙水,还五年都没换过品牌了,什么用具都摆得横平竖直,显得这人略乏味无趣。 保洁员每日前来报道,没什么垃圾值得清扫。这人平日住自己房子,也能自动把房间住成这苍白的模样。 这位老板甚至可能保留了早年入伍的习性:假若这个贵宾房间没有保洁员服务生的存在,老板每天清晨起床时,一定会把被子叠成豆腐块形状,胶鞋摆在床侧,靠背座椅一定要推进写字台下方。就是强迫症,就总跟别人不一样。 裴先生还是没忍住,默默地在洗手间扒拉了纸篓,没找见那男人专门喜欢的某种材质的安全套“小气球”,心情说不上滋味,低声自言自语:“你是岁数大了,自动熄火不消耗了么?”洗手间透明柜门里配备的几样高档情趣用品,发热的,按摩的,也没有一样拆过封。 原本都要退出去了,瞥到墙角的行李箱,裴逸迅速过去放倒、打开箱子。开箱的时候没再犹豫,他就是中了邪似的想挖掘这个男人的一切。 看行李里都带了什么新鲜衣服,或者哪一类见不得人的玩具! 五年了啊。 五年,他扮作死神的模样行走在暗夜的孤独的路上,突然就在这一刻,头顶后方仿佛射进一道光亮,猝不及防得,照亮了他肩膀,让他突然感受到一些早已流逝的心灵悸动。那也是他生命中曾有过的一抹亮色,他放浪形骸的灵魂深处,原来也藏着纯情美好的一些记忆。 再回首,背后依然是那个熟悉的人。只是,他自己已经走得远了…… 借着月色微光,自言自语的嘟囔已经尽力压成喉头的轻颤,这样就不会即时传声,成为频道里尴尬的公共背景音。 “不要脸,老流氓……这都是你自己用么?你又不需要,还是这两年不中用了你需要这个了?你给谁用过,给隔壁那个小短腿丑八怪么?”裴逸说这话时脸上也没表情,低垂扑簌的睫毛流露出几分失意与无可奈何。不过这种失意,一大半是想要吐槽二舅舅这几年眼光飞流直下,品味一落千丈,身边养的妖精简直一代不如一代。 此时有人一直忧心忡忡,不停自责。【002】声音低落:“刚才有问题?我们哪里暴露了?” 裴逸不紧不慢地合上箱子:“没暴露他也猜得到,他又不笨不傻。” 【001】:“我把刚复制的那份门卡换进他西装内兜,换走您放的那张假门卡。我没问题的啊?” 【003】:“大花姐,您今天手潮啦?” 【001】:“我没潮,怎么可能?” 裴逸:“你怎么塞的卡片?” 【001】:“怎么塞?我就是照常塞,卡片的邮轮品牌标识朝外,电子芯片朝里侧。” “不是你的错。”裴逸舒一口气,一笑,“我忘了告诉你,章绍池这人就是跟别人反着来。他自己插卡进兜每次都是标识文字向里、芯片冲外。他迷信,他就觉着这样吉利,能来财。” 【001】:“……这老家伙有毛病嘛?” 裴逸:“这种小事只有我知道。” 【002】:“……” 照原样收纳了箱子,裴先生又顺手打开房间一侧挂衣服的立柜。一排纯白色扑入眼帘,撞破他眼上蒙的最后一层冷静自持! 衣柜的一侧整齐挂了三套西装,全是严谨持重的款式,换言之就是刻板单调没人味儿。占据右侧大半位置的是一排纯色白衬衫,不带花哨,有人大概就是进店直接挥手掏卡,把心仪款式的合尺寸的白衬衫一买就买一打。 每一件白衬衫里套一件用来打底的白T恤。 每件衬衫套好一件T恤,这样每天早晨一把抓,取用着特方便。就是多年习惯。 穿衣如其人,而且不爱穿袜子,箱子柜子里都没见袜子。柜子下层是两双低调精致的意大利手工皮鞋,属于男人的奢侈品,量脚定做,绝不能磨脚,因为不穿袜子。 裴逸眼眶微热,一片滚烫的带有记忆温度的热流,灼伤了视线让眼前缓缓模糊。 他重心不稳差点儿一头栽进大衣柜,扑进哪件白衬衫的怀抱。心口仿佛往里凹陷下去,怔愣着半天没缓过来,频道里充斥了一阵喉头剧烈抖动产生的气流音…… 耳麦音轨这时突然爆炸式的走高。 刚才已经在示警了,但他置若罔闻,仿佛就没有听见。 【003】:“他回来了。” 【003】:“唉,头儿?!” 【003】:“走廊,门外,十米远了……快走,走啊您!!” …… 章绍池严阵以待脸若寒冰,脸上凝重的愤怒感不像跑来捉贼,倒是有点像前来捉奸。他一手伸进风衣下面,另一手很稳地从西装内襟里抽出门卡,在门外站定。 刷卡打指纹一气呵成。 枪已上膛,握在手掌正中,他猛一踹门,抬眼就举枪,瞄准了虚空中他想象的那双精致勾魂的眉眼,眉心正中位置。 房间里,有一团比走廊层层缭绕的烟气更加诡谲的迷雾。章绍池十分警惕地,一步步走进去,鹰一样的视线迅速扫过,甚至下意识看了一眼墙角行李的摆放位置,丝毫都不差啊? 床头好像给他留了一张便签。 章总急步上前,下一秒床头柜边的空气净化器“嘶啦”蹿出一串火星,噼啪作响然后莫名冒出一缕黑烟,伴随焦糊气味。 没有“雾”,根本就是房里起烟了。 章总下意识后退而门外两名保镖应声闯进来。冲进来立刻又傻眼了,脚步踉跄试图往后退,那冒烟的玩意儿打出明火,看起来要炸? 椅子被撞倒。昏暗的能见度以及略微混乱的场面让保镖都没能察觉,瘦如刀鞘的黑衣身影,就紧贴在衣柜的侧面,以一个灵巧诡异的动作迈开长腿,从保镖身后擦肩而过,轻得就像羽毛拂过谁的肩膀或者雪花落在衣服上,只在靠近门口的地毯上留下一条被拖拽变长的影子。 地上的影子倏得从门口消失,未留一丝痕迹。 章绍池怒不可遏地甩开人,推开那两个差点把他架起来拖走的蝎蝎蟄蟄的蠢货。 他知道谁来过,是谁动的手脚,心里确信不会猜错。所以他就不信了某人会不念旧情在他房间里直接安个炸弹弄死他? “这玩意儿的电机老旧了,把过滤网烧了,爆了烟。” 章总抖了抖手臂,整理西装袖口和衣襟,不用等身后那几个惊魂未定的家伙上前检查。 打开台灯,拿起床头柜的便签纸,他是花了足有十分钟,众目睽睽之下左看、右看、透着灯光地仔细看,最终确定那真就是随手放的一张白纸,无需技术含量的障眼法。没有给他留下只言片语。 他有很多话想问,想要较真儿,都还来不及问,忧心和狐疑甚至盖过原本那一腔积攒多年的怨夫气。 想劈头盖脸痛骂那小子一顿,你来这条船到底有什么目的,俄国佬的雪茄盒子被动了手脚是不是你?你故意让他发现你在船上折腾捣乱、坏他的巨额生意?你知不知道那家伙干什么的,石油军火毒品还有皮肉生意都做,心狠手辣利欲熏心且无所顾忌,你疯了么你缺钱从狼嘴里抢肉? 你还以为江湖如此纯良世道河清海晏,人人赚钱都像老子我这么韬光养晦心存底线,见面还能放你一马再分你一半?! 小孩儿,我给你钱买楼,你立刻从这条船上滚蛋,哪安全你给我滚哪去。 秘书很有眼力价儿地给老板递上换洗衣服。章总套上一件干净衬衫,魂不守舍得,一排扣子都懒得系,挥手让身后人全部消失。做老板就是要含威不露,让周围人心存敬畏,时不时还要猜猜这人心里琢磨什么呢。哪怕此时心如乱麻,面皮上的风平浪静就是装逼,起了多大的浪总之一个字都不会向旁人透露。 也是心有灵犀,他鬼使神差地打开了墙边衣柜的双开门,遽然愣在原地。 一排纯白色的同款同码衬衫,好好地挂在那里,一件也没少。只是原本敞开的每一件衬衫,领口下方第二、第三颗纽扣,都被人系上了,很细心的,让衬衫裹住里面的紧身T恤。 章绍池突然抓起一件衬衫,凑近领口用力闻了闻,想要从那些面料中间闻出一个人曾经碰过这些衣服留下的气息。 大衣柜里充满芒果木的原始香气,还有一个人的味道——打开衣柜流连过留下的气息。 裴先生也站在柜门前,猛一前倾,整张脸贴到那件衬衫的胸口位置,似乎十分的留恋。他噘起嘴唇沿着扣线往上,摩挲着亲吻,闻一闻味道,再轻咬缝线的边缘,灵活的舌尖把上端的第二枚纽扣舔湿;再用牙和舌配合,轻咬着就把那枚扣子系上了。 解开或系上都特熟练,就是他以前常玩儿的那样。 他求索似的吻那很有立体感的衬衫领子,那里经常会蹭到男人下巴侧面的棱角。这个男人其实非常性感——在床上的时候——只是有幸领略过的人也没几个。 章绍池这号人绝对算不上正人君子洁身自好,而是傲气,且极度自恋,极为挑剔苛求伴侣,认为看不上眼的都不配被他睡。 裴逸吻完了,抹掉嘴唇的热度,伸手就在立柜内侧,二指用力摁了下去。 …… 章总大约是把客房里这个半新半旧的木头衣柜,从里到外都闻过一遍了。 他盯着内侧木板上,那两根指头留下的明显指痕,都能辨出清晰的指纹呢。 堂堂章总对着那俩小坑,着魔似的又盯了半刻钟。 他又把他秘书叫了回来,冷冰冰地吩咐:“这个衣柜,你去问邮轮客服经理开个价,把这柜子买了,下船时别忘搬走。” 他把柜门重新严实关好,生怕敞开通了风,味儿就变淡了。 …… 半小时之后,小组成员会和。 轮船吃水的铁甲背后,复杂笨重的机械发出轰鸣,让这钢筋铁骨的庞然大物在漆黑不见五指的海面上,缓慢前行。 底舱,值夜的船工往身上套着工作服。带有乌黑油渍的工作服偶尔少了两套,船工嘟囔着在破柜子里翻找,咒骂偷他衣服的大灰老鼠。 靠近机炉房的升降货梯,工人搬着东西出去了。货梯门合拢,上升,却在一声闷响之后卡在两层中间,暂时不能动了。货梯天花板上方留出一块四平米见方的空档。 四平米见方,恰好勉强容纳了四人的身躯。就是挤了点,肩膀和大腿互相都挤在一起,只能用最低的声音交谈。 “底舱电子控制面板现在可以看了,头儿?”范高把膝头上的屏幕推过来展示。 “让货梯停这里十五分钟,不用太久。”裴逸说。 “没——问题。”范高最口型轻松回答。 “我进章总房间的门卡记录?”裴逸又问。 “上面几层走廊的电子控制系统,我暂时还无法抓取啊头儿,但我之前把那谁……客服经理的操作系统给黑了,嘿嘿,我现在跟经理共享密码和数据。您进过章总房间的门卡使用记录,已经消除,反正他抓不到数据。”亲密挤在裴组长身旁的这位圆圆脸眼镜男生,轻松一乐。 作为他们特情六处的电子反控制黑客精英,大龄不纯情的死宅男一枚,平时永远被他们组长和组员嘲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连只老鼠都不敢捏死,还能混吃混喝跟组执行任务,每次授勋表彰都能有他一份,是因为在很多时候,这小子真的很好使,很可靠。 A组组长麾下的上一任【003】,在两年前的北非沙漠,一次任务中遭遇意外差错,作为小组的后援“电台基地”被敌人破解了藏身处,就是死局。 组长没有能够把他的【003】平安带回来。回来之后裴逸跟上级打报告,说新换来的电脑黑客麻烦你们找一个话多点儿的,嘴贫的,能不停跟老子在频道里唠嗑的。本来就忒么一群无聊的IT死宅,还都腼腆内秀不爱讲话,三脚都踹不出个响屁来的千万不要派来我们A组,我们冲在最前线的A组就要话多嘴贱臭不要脸的,给我找一个这样的来。 然后头儿就调派了他们六处能找着的话最多的这位,专业技能之外还得负责奉陪组长唠嗑。 裴逸后来跟他头儿说了实话,“他话太少,很多时候半小时都不向我报位置和平安,我以为这样特好,特让我清静省心。如果他能五分钟出一个声跟我报一次平安,他五分钟都不出声了我就知道他已经出事了,我就有机会救他,他就根本不会死。” “你身上的油渍,蹭我裤子上了。”裴逸白了范高那小子一眼,很嫌弃着,你哪弄来的一星期没洗过的工作服? “头儿,您身上有男士古龙水味儿,以前不是用这牌子啊?”范高果然忍了没有两秒就憋不住了,往鼻梁托了一下眼镜,“您又换新口味啦?” 裴逸不置可否,不想跟这小子分享隐私八卦。没换新口味,还是有点惦记旧的。 那是章总洗手间台子上的东西,他喷在手腕内侧。血管里黏稠的液体缓缓流动起来,心脏在跳,就会散发香味。就仿佛平静之中自带一股汹涌的暗流,在心思的深处,需要他刻意地去压抑去克制,才能抵御很久未曾有过的最轻微的感动。 第7章 咫尺天涯┃你们都别听了。 范高,男(并且据同事们可靠推测还是一名货真价实的处男),频道代码【003】。 六处的上级当初也不知怎么想的,给这个皮厚话多的孩子起了这样富有文艺情趣的化名。真实姓名封锁在加密档案里无人知晓了,这个化名迅速演化为谐音“梵高”。然而文艺巨匠的名讳与本人实在不配,气质严重不符,结果就是在一次执行任务的危急过程中,本组那位一贯风度优雅游刃有余美艳大方的女士,在频道里化身尖叫鸡脱口而出:“死路,前面你给我的是个死路,出口在哪啊?!汇报路径,路径!……你个向日葵!!!路径!!!” 爆麦了。这个称呼由此被组长大人钦定为【003】的官方绰号。 【003】:“你才向日葵你全家都是向日葵!老、子、不、叫、向、日、葵!!” 【001】:“小孩儿,好歹你也成年了,二十好几岁,办事很快的,你就快要变成向日葵了。” 【003】:“你啥意思?” 组长饶有兴味地搭茬:“哪天领导帮你破个处,你不就是了?” 【003】:“……” 【003】:“滚!人家才不要呢!!!” 敢在频道里让上司“滚”,这小子距离被爆菊的惩罚也就为期不远了。裴逸此时盯着小范的脸,好像这小子脸上当真开出了一大朵舒展鲜艳的葵花。 “你总之也没法黑了伊利亚那家伙的电脑吧?”裴逸若有所思。 这个确实力有未逮,甚至触摸不到对方电脑加密系统最外围的屏障,范高扁着嘴一摊手,就差抱住领导的大长腿,眼巴巴望着。 裴逸半笑不笑:“阿葵,你抱我干嘛,你盯着我干嘛?”范小弟立刻表白谄媚的心意:“您好看呗。哎组长,我好歹也是个男的,我这样含情脉脉盯着您看,您是不是特高兴特开心啊?” 漂亮的“舞女”翻个白眼,你俩够了,差不多行了。“没太开心,你也算男的?”裴逸冷笑,摆头一打眼色,“哎你去跟阿泽说说,让他也多看我几眼,没准今晚上就能把我看硬了呢……” 怀抱枪匣正在仰脖喝水的【002】一口水直喷出来喷了小范一脸,脸和耳朵遽然就红了——你俩神经病够够儿的了这个A组没法待了,就不适合取向正常的男人。 “再瞎扯淡老子缴枪不干了啊。”【002】沉着脸没表情,有时候都特怕直视他上司那一双犀利勾魂的眼睛。 “哦——跟我缴枪?”裴逸温柔一笑,“缴你的哪杆枪啊?让我验验货,枪要是好使我就不生气不neng死你。” 美女憋不住笑趴到裴先生肩膀上,捏着大帅哥的脸笑。狙击手先生一脸屈辱,忿忿然地想要起身走人,刚一直起上身“嘭”就磕在货梯顶上了。组长大人一脸心疼地赶忙给摸摸头,“别啊,我的宝宝别走”!范小弟捶地爆笑,差点把怀里的卫星电台给捶掉线了。 荤话讲完了言归正传,收,一转眼就回复严肃气氛。 裴逸面容沉静,精致的眼睫每一丝都不颤动,嗓音压到最低:“伊利亚应该也收到燕城那边返回的消息了,就是我昨天传递的那封密电内容,动作就是这么快。所以……他很可能都知道了,他知道我们这组都在,我也在这条船上。” 组长几乎是用口型和气声讲话,完全被外面机械的隆隆声掩盖住,但是声音越小事儿越大。 “您确定他能这么快知道?”四人组中唯一的女士扯下假发套,卸个妆,甩出一头利落的黑发。发梢剪成当下很时髦的不对称斜肩造型,很帅气,再用俗不可耐的波浪卷发假发套遮住了,顿时就从时尚T台的咖位沦落到了夜店吧台的档次,着实可惜了呢。 “就在今天傍晚,伊利亚突然在最高两个楼层加装了双重保安,船上原本没有露相的伏兵全都动了,在中舱和底舱疯狂地搜人,甚至开始掀头等舱了,几间餐厅都发现他们临时加装的窃听装置……这样敏感和闹腾,他应该都知道了。”裴逸轻声解释。 “他在拼命地找我们几个。” 所有人心里都闪过同样的这一句话。 就像先前在沙漠中的行动,也遭遇了中途泄密和不可预料的事故,裴逸早就开始怀疑了,远方的情报一定会有所泄漏,他们每一步动向,都被对手提前预知,总能先一步金蝉脱壳,屡次逃脱,再一步一步引着他,或者说是逼着他,从巴塞罗那港口一直追踪到这条大船。双方皆是有备而来,早晚都要揭破这张脸皮与对手短兵相接。 海上的风已经刮起来了,黑色的狰狞的浪隐在暗夜里,仿佛静待那一触即发的时刻。 这条船无论带货是真是假,假若“沙漠之熊”已经在船上严阵以待,迎候他二人在撒哈拉沙漠久别重逢的一战,那么,让并不算局外人的章总也同时知晓他的存在,知道再往前一步就有他这块绊脚石的存在,应当不是一步坏棋……所以,他在身后留下草灰蛇线,让章总有机会发现雪茄盒里被手指揉碎的烟卷,以及衣柜中的指痕。二舅舅您只要有所忌惮,下一步该怎么做,您好自为之啊。 只有那男人能看懂是他干的,别人看见还不一定明白呢。 “沙漠之熊不会真心信任黑发黑眼的掮客,他就是利用章总帮他牵这个买卖,这笔生意太惹眼了他也不方便出手,但这人临阵很可能过河拆桥甩人下船,他未必乐意付出那至少百分之二十的高额酬劳。这人极其狡诈,从不讲信用。” 腿太长不方便,裴逸以半跪半蹲的姿势,撑在范高小同志的肩膀上。他在电脑屏幕以及手绘的船舱路线图上,绘出下一步的行动路径,以及途中可以利用的掩体、藏身所、各种标志物…… “阿泽,今晚我俩分头行动,就走这条路上去。目标人物通常会在此处出现,出现后必须一击即中绝不能失手。你掩护我,吸引目标入彀,随后这里汇合。”裴逸伸手拍了他搭档的脸,很亲昵的。 阿泽无声地靠近电脑屏幕,事无巨细不敢遗漏,把路径要点和琐碎细节全部记下,点点头。 不讲话的【002】先生是平静安详的。什么时候这人不平静不安详了,出手一定是一颗滚烫的子弹射穿对手头颅或心脏,仍然不会留一句废话。 裴逸再抬眼吩咐:“大花,外围警戒随时支援。” “没问题,两位帅哥!”【001】漂亮的女士莞尔一笑,只是俯身过来默记地图路径的时候,长发发尾扫了同伴的脸。 【002】用鼻子轻轻呼气,想吹开那缕头发,竟然越呼吸越黏他脸上,万分不得已,只能悄悄用手撩走。半边脸上还有瘀痕,就是刚才某人河东狮子吼泼妇戏精上身,戏演太过了,一掌给他扇出了五根手指印。 简短的指令,凝神的默记,彼此用眼神交汇,再次陷入沉默,各自一言不发低头准备衣着装备……他们也只有这十几分钟碰头的机会,很快又要分道扬镳了。 久违的亲爱的同事们,永远都只活蹦乱跳地活在通话频道的音轨里,时不时打个嘴炮、撩个骚,不然这日子就要闷死了。 明亮的月光裹在浪尖上,月色搅动着不安的人心。 …… 同一片月色此时透过大窗,洒在浴室的大理石台上。 章总从浴缸里出来,敞怀穿着他的白衬衫,胸前是一片没怎么擦干的水珠,沿着腹沟流下去,内裤都弄湿了。以前习惯了有人给他舔干净,现在他干脆就晾着了,晒着一身湿漉漉的寂寞,再让水珠自然风干,一身的火气自己熄灭…… 他从衣柜里拿出打算明儿穿的皮鞋,这位老板还有一项见不得人的癖好,就是自己擦鞋油。 那几双好鞋也当宝贝似的爱惜着,其中有一双是他自己亲手做的。最近两年百无聊赖,他每年在意大利逗留三四个月,一个人去。他在斯蒂法诺家族的手工制鞋作坊里当“学徒”,那双鞋还真就出自咱们章总的手,自己量脚打版,剪裁皮子,缝制,上色,最后在脚底弄上他的手缝签名。 大把的时间精力都花在这上面了,自认为还挺有做鞋以及做木工活儿的天分。这也属于这个男人相当自恋和自以为是的一部分,总能自得其乐,内心的苦闷他不会说给外人听。这些年大风大浪都经过了,千帆过尽阅人无数,有什么过不去的?这辈子谁离了谁还不能活? 擦完油,再用小刷子熟练地把鞋头打亮,完美。章绍池抚摸着鞋底边缘,俊秀的曲线,视线被海浪摇晃得也有些恍惚。 手机又响了,许冉那不省心的小妖精,也在隔壁房间孤枕难眠呢。深更半夜给老板发送邀请视频,一颗骚动的心都随着手机屏幕震出来了。 章绍池点了“接受”,面色冷淡威严,也不说话,看着这小子:你要干嘛? 许冉跟他哼唧了几句,穿个小裤头趴在床上,手里正举着那根粉红色塑胶棒,嗡嗡嗡嗡的,啃着玩儿呢。 章绍池都被这小子烦得笑出声了,难得白送给冉公主一个沉沉的笑。“有毛病吗?”他冷笑道,“你吃糖葫芦呢?” “人家舔您呢,过来嘛?”许冉撒个娇,偶然被视频里那个笑容打动了。以前他只看见了老板钱多,别的都被“钱多”掩盖了;如今才发觉老板挺帅。 许冉这妖精就是贱了些,但也没啥复杂的坏心思,在回报金主这事上是有求必应尽职尽责,伺候老板总能身体力行身先士卒,这忒么也是一大优点啊。章总心里不太舒服,给冉公主甩了一记冷笑,还是把视频按掉了。 年轻那会儿他还浪一些,现在年纪渐长,反而愈发挑剔和脸皮儿薄了,对身边人愈发冷淡,远拒三尺。有些人他就不喜欢带上床;还有一些隐秘的爱好,他也不乐意和外人分享。谈不上羞耻心,他就固执地认为那些只属于一段岁月和心情。“亲密”这二字,属于一个人与另一人之间的两情相悦,永远都是一种心情。很多人不懂,以为那二字指的就是庸俗的肉体关系。 月光铺满纯色床单。章绍池敞开衬衫,结实的大腿打开占据了整张大床。人鱼线上凝聚的水珠很快都蒸发掉了,古铜色皮肤上结出一层浅汗。 抬起手臂挡住双眼,床头小灯打开的光晕勾勒出喉结滑动的轮廓。 过了一会儿,章总突然从床上跃起,眼底有一块红斑,无法忍耐,冲去大衣柜里抄出一件白色T恤。 他抓过床上枕头,把那件白T恤套在了枕头上,顺手再从床边那条西裤上抽出一根皮带。他确实迷恋皮革的香气,那种味道让他今晚终于情绪失控了。枕头被皮带勒成一个很可笑的大粽子,他把脸埋在那枕头里,啃上去,用牙齿发疯地啮咬…… 喘息声渐烈,最终还是逐渐平复了。章总却不知道,这段见不得人的动静都能被人捕捉到。他刚住进来的时候,彻查过房间有没有俄国佬装的窃听器,但今晚疏忽了。床头的灯罩里面,就在灯泡下方,贴着一枚微型窃听收音装置,很先进的,床头床板的震动都能被收进去。 …… 在男人床头放一张空白便签纸是粗劣的障眼法,灯罩里的窃听器才是真章。 两人就在一条船上,却好像离得很远,遥不可及,互相都摸不到,视线都是回避的。神不知鬼不觉的,他们是在窃听频道里“相会”。 组长大人让范小弟帮他接通章总房间的窃听频道。章总结束了跟冉公主的午夜撩骚对话陷入一片寂静随后突然爆发喘息并且声音越来越粗暴的时候,货梯顶上的四人组面面相觑一脸呆滞,裴逸终于轻声说:“切到我一个人的频道,你们别听了。” 货梯顶端的一个灯泡憋了,光线一下子暗下去。 所剩的另一枚灯泡,骤一亮,再又一灭,光线暧昧昏黄,映在四人脸上。其他三位保持着双眼望天的难熬表情,裴先生一个人压着耳机,默默听完了某些事情的全程…… 情报员重新换个假发套,用粉饼和唇膏快速补妆,从便携化妆镜后面,向两位同伴递出耐人寻味的眼神:唉。 “头儿,您确定不来一招以退为进以情动之,迂回路线,对咱章老板温柔点?”小范同志咽了咽口水,还是没忍住,您这是要对老情人痛下杀手来真的哇? “对他我还能怎么温柔?”裴逸说,“他吃温柔那一套吗?” “章总不吃温柔一套,他就吃您这一套呗……”范高小声嘟囔,大花儿在一旁立即点头赞同。 “一百零八种姿势哪一个能博他的欢心啊,他吃哪一套啊?”裴逸自嘲地笑了一句,“来不及等他挑剔我的姿势了,我没那么多时间陪他!就今晚吧,下套抓鹰挖坑陷狼,顺便敲山震虎。我们要知道对方藏匿人质或‘致命雪茄’的位置……我们,我们必须逼章绍池反水。” 这次行动,假若仅仅是要斩杀通缉名单上的一名恐怖人物,百万军中取一枚上将首级,A组组长此时都已经拎着死对头的滴着血渣的脑袋,挥师凯旋受功领赏去了。事实上非常棘手,任务路径远没有那么简单清晰,一条载着千名游客的邮轮上潜伏着危险目标,以及他们千方百计试图寻找的人质与致命武器。稍有不慎,就可能让四天前发生在巴塞罗那港口的惨剧重演。 “目前为止,我们的路径开辟都不成功,我们依旧没能找到二号以及可能存在的三号目标被藏在哪里,究竟囚禁在哪条楼道哪间舱房,找不到确切位置,我们就很难展开营救。绝不能让尼奥扬科夫斯基到港下船,更不能让他与更多买主接触。所以只能走B计划,我们先动手,今晚趁夜色行动,先‘卸’了章总吧。” “哦。”其他人没异议了,点头,全体支持行动方案。组长大人只是把后半句话咽了没说:让他自己选站队,你要是选错了,我一定挠死你…… 他的嗓音低沉咬字清晰,眼底看不到任何起伏,只有喉结位置在讲话时轻微发抖。但这样不太正常的抖动,恰到好处地被皮肤之下嵌入的话筒传声器所掩饰了,让人察觉不出任何异样。 他也想今晚去敲那男人的窗,去解释一些话,心里有点疼,但他也没时间了。 他今年二十八岁,他认识章绍池二十年。 这个男人喜欢来哪个姿势,不用说出来,不需要装模作样的试探,只要一个眼神彼此就心领神会。 只是那时候,在纷乱迷茫的前路上,中途某一个重要的岔路口,他们不知缘由地走散了,无可挽回地离开了各自的轨道。当初是迫不得已还是言不由衷,不重要了,他甚至都记不得了,终究是无法避免分道扬镳。分开也许对双方都更好,心里偶尔这样自我安慰。 这艘锈迹斑斑的巨轮,表面修饰华丽却又内里藏污纳垢,从中抠除一枚深插其中的钉子,确实需要借一个扳手。只是不知道,章绍池那号人,是愿意为他做这个借力打力的扳手呢,或者本身就是一颗更坚韧、顽固的钉子。 裴逸与同伴一一碰拳,微笑,暂时告别。 组员们抽身离开的时候,在阴暗的货梯间内只留下一丝淡淡的香水尾调,久久都没有散去…… 第8章 敲山震虎┃猎物被拖入预设的陷阱。 随后的这天晚上,通向顶层法式餐厅的楼梯口,多了一位身穿浅军绿色花呢西装的帅哥,从走廊微微探出侧脸,冲着窗外吞吐一根粉红色棒棒糖,春风满面悠闲自得。 走廊里其他男宾,都是吞烟吐雾,就这人各色,不爱抽烟却很能吃糖。捏棒棒糖的三根手指修长,每一枚指甲都打磨得精致圆润。这双手就值得一份高额保险,估摸每晚的保养工序比对待那张脸都细致呢。 此时已临近午夜,然而对于寻欢买醉的客人这夜场的戏份才刚开始。周彬周公子从餐厅出来了,嘴里还咂摸着半生带血的炭烤小羊排以及法式松露酱焗蜗牛的余味,准备再去楼下赌场或者桑拿按摩房,有男女服务生排排站的地方,打一顿“牙祭”。 这人一抬眼,眼神放亮:“诶,小裴?” 裴逸从走廊窗口一回头,惊讶:“啊,你呀。” “白天一整天你都去哪了啊?”周彬凑上来揽住肩膀,“吃过饭啦?” “没吃呢。”裴逸欲言又止,一张脸能够让情绪千变万化信手拈来。他腼腆一笑,小声道:“就随便晃晃,看看有没有熟人么……” 周彬若有所思地点头:“哦——” 周彬凑近了,也很亲昵:“裴裴,你等我呐?” “……”裴逸别扭地把肩膀从对方狼爪下面挪开:“也没有么。” 裴逸先前买一杯酒都要跟舞女争夺小费,周彬心里认定了,姓裴的口袋里真没什么钱。像小裴这样皮娇肉嫩的漂亮男人,还是少爷的身子,穷酸的命!船上的快餐外卖瞧不上眼,星级餐厅又进不去门,在这儿等“饭票”呢。邮轮上各个位置,一共有十几家餐厅酒馆和咖啡厅,满足各种消费层次。这家法餐厅进门就要预付25%服务费,光是服务费这项周彬就付了一百五十欧。 周彬捻了裴逸西装领子的面料,上下打量,身材真好,又特会穿。他的眼神就有点被吸住了,徘徊在小裴先生的领口和胸前。 小裴竟然换衣服了呢。这人看来行李不止一件西装,或者就是这一个白天的工夫,从哪弄到了新鲜热乎的赏钱,新租来一套漂亮的行头?打扮得还相当雅痞,瘦而挺拔瘦得恰到好处,身高腿长,天生一副男模架子。 周公子在那边富豪圈内见识不少,不吹不黑地评价,裴逸这样相貌身材天生就妙不可言的男人……很多大佬一掷千金趋之若鹜并且金屋藏娇,最喜欢弄的,就是这样口味。 “我请你吃饭去呗。”周彬一撞裴先生肩膀,笑着摆头。 “你不是刚吃完么?”裴逸垂下眼,棒棒糖还叼在嘴里,轻轻地吮。 “为了你我就再吃一顿呗。”周彬脸庞贴得挺近,半开玩笑半认真,看着小裴舔糖,愈发觉着可爱。 “你不嫌撑啊?” “不撑,没吃饱,我就想再吃一顿。” “……” 公子哥撒娇耍赖似的乱蹭,亦步亦趋步步紧逼,那手就探进了西装,不知怎的已经摸到腰了,在臀部后面捏了一把。 裴逸撤开两大步,脸色变了,耳朵也发红,挡开这人的手:“你别瞎闹么,我不干那个,你以后别那样。” 周彬脸也红了,不好意思了,立刻收回手,悻悻地戳着。 毕竟年轻,嫩了,远没有风月场上那些老狐狸游刃有余。泡男人这种事情,周公子还真不是轻车熟路,就没做过。 这人眼巴巴瞟着裴逸的脸,相当动心又有些害臊。他原本是个直男的肠子,然而小裴先生偶尔眼底爆出那样一种奇异的媚态,像是骨子里的骚劲儿,大多数时候又腼腆得像个黄花大姑娘,桑拿室要脱光的地方不去,按摩房有小姐和鸭的地方也不去,还假装挺正经的像个雏,就让人特心痒,忍不住想要亲近…… “哎,算啦算啦。”周彬一撇嘴,自己找个便宜台阶下去了,伸手掏兜化解尴尬。 他之前在酒馆发觉钱包被摸走了。他懊恼着找船上安保人员报警,想着那群保安就是废物也不会真心替他找回钱包,正要回房拿钱,却又在他房门边的垃圾桶灭烟沙盆里,发现了走失的钱包。自己长了腿跑回来的?真有意思了。 钱一分没少失而复得,觉着好像白赚一笔,立刻去楼顶餐厅把钱花光。 周彬这时掏出钱包所剩的最后几张票子,也有百十欧元呢,全部塞给裴公子。拿去吃饭吧,可怜见的,别站这楼道里要饭了。 周彬被自己这一腔善念深刻感动了,这钱花得值得,比捐给寺庙更有风雅情趣吧?酒逢知己,一见如故,同是天涯思乡人啊。 频道里突然发出沙沙声,有人轻敲提醒。 【001】:“头儿,那位也用完晚饭了,他走出来了。” “谢谢啊,下船以后一定还你钱。”裴逸低头抿嘴,不声不响接过几张票子,眼里一闪而过是真心实意的感动。他今晚在间这餐厅门口徘徊,也不确定能等到谁,逮谁是谁,见机行事呗。当然,最重要的猎物只有一位。 周彬是没料到,临走互道晚安还能赚到裴先生一个拥抱。裴逸也轻捏一下他的腰,附耳小声说“明儿见,一起喝酒”。 这一抱肯定要让周公子这晚一宿咂摸着滋味睡不着觉了,身上抱着真舒服啊……当然,他也不可能看到裴逸藏在他耳侧的真实眼神。抱他那一下就像抱住一个大号Hello Kitty,还故意捏捏掐掐,逗傻孩子玩儿呢。 周彬也没注意到,他俩身后不远处,章绍池迈出餐厅门口,抬头一眼就盯住他们。 没胃口又心不在焉,章总这顿便餐吃得简短匆忙,简直食不下咽,这一瞥更是冤家路窄再次愕然。 周公子就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姓裴的妖精扭头一转眼就跑啦。后面紧跟的,好像就是那位打过照面的章老板,三步并作两步毫无风度,沿这条走廊就一路狂追而去。一阵风卷下楼梯,风衣都飘起来怒甩在这人身后…… 当然,周彬这小子是傻人有傻福,一沓子欧元救了自己小命。 不然,以他心怀恋慕又龌龊的那一摸,这会儿恐怕早已五根手指与掌骨脱落,两条胳膊烂成一口大炖锅里咕嘟冒泡的红烧猪蹄。脖颈会像惨遭利刃凌迟过那样,皮开肉绽露出一大片骇人的血管,然后全身骨骼在肌肉里均匀地碎裂,最后被抛进漆黑一片的暗夜,冰冷的海水中,很环保的做了鱼食——谁可怜见的啊? 他爹妈将来报告失踪人口都没处找回尸骨。被剥皮喂鱼死都不知自己是因为啥事儿找死的。 …… 周彬闲着无聊也面对漆黑水面抽了一根烟,弹掉烟头,心怀惆怅还略犯了相思,最后踱步下楼找按摩女泄火去了。 烟头夹杂着一点红星,飞出这层舷窗,往下坠落,最终隐入浓夜。而下一层舷窗内的走廊灯光凌乱人影憧憧,地毯上因为有不止一个人大踏步地冲过,被皮鞋底碾出明显的脚步痕迹。 太快了,追不上! 连续三个急转弯,转弯动作都像是经过严格受训,毫厘不差,多一寸的冗余步伐都没有,转眼无影无踪。 有两次好像突然减慢速度,让章总内心升起一线渺茫希望,前面的人好像在等他追上来。然而几乎摸到后心的一刹那,灵活的背影滑不溜手一闪而过,像一条发出低调光泽的蛇以蛇尾滑过地毯,蛇迹瞬间就与地毯上花团锦簇的纹路融为一体了,什么都没留下。 再过一条通道,目标彻底跟丢了,没影了。 章绍池面对空荡荡、黑洞洞的一条走廊,往前看,再往后看,都是空无一人,气得他,目瞪口呆却又无可奈何。 咱们章总这身板和身体素质,在家勤于锻炼且出外闯荡多年,没有比二十岁入伍那时差太多。脚步飞快,气也没喘,神色气息都淡定如常。结果就是身后的随从都没能跟上他,都被甩没影了。 那小王八蛋,上个船出个海就浪起来了,刚才跟姓周的凯子在餐厅门口,公然搂搂抱抱卿卿我我,又捏脸又摸屁股的,目中无人了,是故意做给老子看吗?! …… “Excuse me? “这位先生,你,麻烦你转过身来。” 脚步已经接近雷区的危险边缘,盘在暗处的更危险的一条黑蛇,耐心等待他的猎物入彀。 身材高大壮如铁塔的保镖,察觉到拐角阴影下不熟悉的身影,眼光一动,心思敏锐,一步一步靠近,右手已经摸向腰间。“狼牙”这家伙,平时夜里查岗都很少掏枪,彪悍的体重与凌厉的双拳足以抵挡三五个小偷小摸的毛贼,穿上防弹衣就更加有恃无恐天下无敌了。这也就是老板吩咐从昨日起特殊警戒,严加防范,对待任何蛛丝马迹或者些微的动静,都要一探究竟并且清除隐患。 前方的人终于不疾不徐地转过头来,保镖“狼牙”看到的,就是来犯者的真实面孔。 比想象中精致清秀,黑发黑眼的男人,那副表情从来都显得特清纯无辜,唯独今晚眼底一片锐利的冷调。 但凡亚裔身材的男子,在狼牙这样的人眼里,瘦弱得就是个纸片人,一拳就能打飞,三拳就能打成一摊烂肉碎骨,不足为惧。 但是今天,今天不对劲了?他拳脚所及之处对手身体轻而易举就从他的拳峰滑过去了。他左冲右突挥拳爆打也无法造就片寸的伤痕,狼牙在连续直白粗暴的几拳出手之后,穿皮靴的脚被舱壁和楼梯栏杆撞得剧痛,连对手的毫毛都没沾着,眼中开始泄出强烈的惊恐与自我怀疑……这什么人啊? 两条长腿在他眼前飞旋而上,有人以天外飞仙的姿态仿佛倒挂在楼梯间倾斜的的天花板上,一脚勾住墙角通风管道的边缘,再一脚横扫他面门了! 狼牙迅速后仰抓住楼梯扶手之后反身一脚硬踹还击!倒挂的“飞仙”在空中突然延展身型,身体极为柔软,某些部位或器官仿佛随意就抻长了,再突然凹进去,躲过那刚猛的、能踹塌胸骨的一脚。 随后那一腿像是虚晃,并没有沾到狼牙面门,却是以一个诡异姿势突然整个小腿和大腿横裹住狼牙的脖颈侧面,以膝盖与小腿骨发力横扫着一拧…… 狼牙眼球爆凸几乎脱离眼眶,脸和颈部迅速充血窒息,铁塔般的身躯被卷裹着栽下楼梯时才明白这招的意图。 可惜回过神得已经太晚了。 一腿夹颈,整个人飞起来凌空绕了半圈,拧身过来再以双膝夹住对手后颈。来犯的杀手也没有穷凶极恶表情或者使出多大力气,以双掌十指捏住颈骨跟着一拧,就是轻微又让人心惊胆寒的“咔嚓”一声。 全程短短十五秒,猎物已被拖入预设的陷阱。 就是眨么两次眼,再一睁眼,楼梯间又恢复成一处狭窄空荡的卫生死角,除了零星的杂物、尘土,一丁点打斗痕迹都没剩下,人都不见了。 狼牙因极度缺氧而四肢脱力,突然失去一切反击能力,面孔维持着狰狞状态,做着最后垂死前的无声咆哮,大张的嘴巴却发不出一丝嚎叫。迅速变青紫的脸和脖颈,甚至发黑的指头,都暴露了严重窒息状态后回光返照式的挣扎…… 在巴塞罗那港口人来人往的街道酒馆门前引爆炸弹,踩着遍地无辜者的断肢残臂,冷漠狞笑着走开的时候,这号人一定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要与自己的死期相会了。作为红色通缉名单上的从犯之一,这家伙将来上庭接受正义审判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助纣为虐的下场,就是领受死亡的方式要比常人更痛苦十倍、百倍。 肺内的空气被一点一点挤出去,灵魂都抽净了,全身骨骼好像被一寸、一寸捏碎,胸骨的一部分刺破他的肺和其余脏器,血从口鼻涌出。撒哈拉腹地最危险的蛇就是这样屏息缠死、绞杀它的猎物,最后给予致命一击。 有一双恐怖的手,十指如刀,轻而易举捏断了他的脖颈,再揉碎他全身脏器骨骼,让猎物在刻骨铭心的恐惧中无声地死去。这就是一种惩戒,一种示威。 这家伙临死也终于明白,身材单薄的杀手先生,今夜就不是来找“沙漠之熊”的麻烦,原本来意就是几分钟内结果他的性命,让他变成一具不再吭声的尸首。变成一个“饵”。死刑惩罚的执行者,眼里不给一丝热度或是廉价的怜悯,眼神比手指更像开刃的刀锋。 最后一击是以右手食指和中指,狠狠一把撕开那已无生气的喉咙…… 频道里有很长一段空白,随后有人小心翼翼提醒。【001】:“老大,可以了,人已经挂了……阿泽?” 【002】:“在。组长,处理掉吧。” 【003】:“头儿,章总快要找到你那里了,他已经走过去啦。” 虚空中的白光仿佛静止,血光溅破舷窗外那片皎白的月色。 …… 章绍池大约是在那一时刻,鬼使神差,辨别出楼梯间附近轻微的动静。 像缅北诡谲多变的丛林中,惊恐的走兽倏得窜入林间,而密林深处探出一杆长枪,轻轻叩动了板机。 章绍池小心谨慎地摸过一段走廊,注意到了邮轮船尾附近,某一块明显可以开合的舱室门板。这种立柜壁橱式的隔间在船上非常常见,里面可大可小,可以用作杂物储藏间、洗手间、轮机配电室,甚至是员工的休息舱。 当然,也绝对可以藏进一个人。 第9章 挖坑陷狼┃为什么你不再需要我的陪伴。 月光透过舷窗上的血色,过滤在走廊暗蓝色的花纹地毯上。 嵌在走廊墙壁上的那块舱室门板,边缘一圈是微微凹陷进去的,然而在章总眼里就如此的突兀,就直觉这地方有问题。 他眯眼凑近了识别,锈迹斑斑的铁质门框边缘,原本灰尘密布的地方,有几块清晰的触摸痕迹,有人动这扇门时,不慎把积灰摸掉了。呵呵。 章绍池以戒备的姿势一脚在前,一脚在后,胳膊肘抵住门板,用右手手指发力扣住那块舱门边缘的凹陷。 不知从猴年马月积攒下来的一大堆灰,“噗噗噗”得,从门框四周全都磕下来了,铁门随即“哐”一声被他拽开了。就在他眼眉前几寸的地方,门崩开了,“沙漠之熊”手下那位身形彪悍健壮如牛的保镖狼牙直挺挺如一具狰狞的僵尸以泰山压顶姿势往他面门拍下来! 章总几乎被狼牙那大块头的僵直身躯直接拍地上了。 吃惊之余还是挺灵活的,一骨碌就躲开了,他眼睁睁瞅着,那一麻袋烂土豆似的人形“扑哧”拍在他面前。 “……” 万分惊愕,一个字都说不出。 章总不出声地伸手一探,早没气了,死得很透,但还没凉呢。这家伙耳后仍是温热的,后颈显露出几道紫红色的、手指造成的恐怖瘀痕,那些伤痕好像凭空把这人短粗的脖子都给拔长了。 月光斜照在章绍池脸上,在他眼底划过一道冷水寒光。他嘴唇有些发抖,胸口受到一记重击,万分想不到。 是你干的吧,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你胆子也忒大了,你明目张胆地敢坑我?…… 章总一眼就认出死者的脸,身型也不会认错。半天之前他在雪茄室里一派悠闲,跟某人装模作样地吞云吐雾,当时站在伊利亚背后几米远保持戒备的三名九尺壮汉,其中一个就是了。在这艘邮轮上无论是去打迷你高尔夫,去按摩池泡热水澡,还是回到楼上法餐厅,狼牙跟他老板几乎形影不离,今天也就分开这几分钟时间吧? 星星点点的血渣落在地毯上,他的双手和西装裤上,还有他的皮鞋鞋头上。 一皮囊的碎肉渣子生物痕迹,估摸都溅在他身上。 “章总?您怎么在这里?您这是……” 他的随行秘书宗尧那几人,转过走廊尽头,终于找见老板人影儿了,浑然不知危险就往这边来了。 “别过来。”章绍池霍然起身面色铁青。 “呃?”宗尧也瞄见地上的横尸,“啊”了一声。几人哆哆嗦嗦的动静让脚下船体好像都晃动起来。 “所有人都没来过这儿,都回去。”章绍池明白上套了,今天可能中计了,只是万万没有料到算计他的会是那个人,那副面孔。原本是怒气冲冲前来捉奸,没想到几乎让自己掉坑里,被别人“人赃并获”。 章绍池掸着袖口,心情急转直下但脚步依然很稳,大步流星:“都走,离开这里。” …… 两分钟后,案发现场的走廊附近警报声大作,安保人员的破口哨尖锐嘶叫,伴随着无组织无效率的混乱的脚步声、踩踏声,就如章总所料的那样,也一定是始作俑者意料中的刺激场面。一块顽石惊破虚伪的平静的水面,终于激起水底埋伏的动荡。 章绍池一言不发以最快速度冲回自己所住的那层楼,冲回房间,还没忘了叮嘱身后几人,谁也别提今天这事,就当不知道、没看见,想活命就一个字都不准透露。 保安拎着警棍徒劳地跑来跑去,一定很快就辨认出死者倒霉蛋的身份,没头苍蝇似的往楼上跑来,迅速又惊动了顶层不少胆小又神经衰弱的贵宾娇客。正主也闻风而动,又一群荷枪实弹的保镖冲下楼去,把那些虚张声势还屁事不会干的邮轮保安堵在楼梯口,很粗暴地又推了下去,你来我往这一阵踩踏,据说又不慎误伤折断了几根胳膊腿。 狼牙的尸首是被塞在舱门背后的隔间内,大约是凭借骨头架子里面仅余的一点支撑力,勉强“搭”在门后。有人一下子把门拽开,狼牙就像瞬间被抽干空气的破烂皮囊摔了出来,里边裹的骨头脏器八成都碎了,魂儿都飘散掉了。 “骨骨骨头,碎碎碎都碎掉了。蛇,有蛇,船上一定有大大大蛇!……” “狗娘养的……”那双灰绿色眼射出猛鸷的光,伊利亚猛地瞪向方才说话结巴的懦夫,“蛇?……” “被缠的,骨头都缠碎了啊啊啊。” “他的脸,啊,啊,天哪他的牙!……” 原本没那么害怕的围观者也被尖叫刺激得纷纷后退,恐怖气氛从走廊四面潮湿的角落流了进来,染上每一张惊恐的脸。 这大块头的保镖人如其名,当初得了江湖绰号“狼牙”,就是因为天生长了一颗大号的犬齿,比上颚其他牙齿明显长出一截,小时候爹妈又舍不得给花钱整型正畸,结果就一直带着那枚大牙,每每与人干架时露出狰狞的面目,龇个牙都能吓到对手抱头鼠窜。 就地被处以极刑的通缉犯,大牙位置现在只剩一个可怖的血洞。血已凝结发黑。 前来施刑的杀手先生,没用利器,应当是徒手,以几根手指生生掰掉了狼牙的那颗牙。 …… 章绍池冲进自己房间,四面察看,确认室内没人,没有异常,这次没有人来过。动手作案的人即便有凌波微步的绝技,应该也来不及在短短几分钟跑这么多地方,还不被人抓住狡猾的蛇尾。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短短两天之内,就见血影刀光。 章绍池冲进浴室,皮鞋甩到玻璃门边,把一身西装剥下,再脱衬衫。 血迹其实不多,因为凶手本人就不稀罕动刀动枪,那是江湖三脚猫才会用的手段。 狼牙身上只有手指或手臂箍出来的红痕,喉骨和颈骨先折所以发不出最后的求救,而皮肤外面完好……所以也没太多血爆出来,干净,利落,不会把奢丽豪华上档次的轮船走廊地毯弄太脏了。明天保洁员用消毒水和吸尘器把周围地毯走两圈,这事就算过去了,在地上都不会留下个人影轮廓。 他快速清理了西装和皮鞋上的血渣,虽然也明知于事无补,氨基苯二酰一胼反应能够从一浴缸的水中验出陈年的一滴老血。 脱得只剩贴身的白色恤衫和内裤,然后没入淋浴花洒下面厚密的水帘。 为什么慌不择路要逃?哆嗦什么?忒么没见过死人吗。 在楼道里直接拉响警报全船报警捉凶,不就完了吗。 第一个奔去示警向俄国佬卖个好,然后明明白白告诉他你的蠢货保镖是被谁拧死的! 喘息声也没入水中,他把头往后仰去,贴上冰凉的马赛克瓷砖。耳畔听到的绝对不止水声,风声,海浪波涛声,分明还有隔着楼层和屏障的案发现场那个方向,像是雷管被引爆了的混乱声响。 伊利亚的一头银发也滴着水珠,脖颈青色血管上洇出桑拿室里带出来的热浪水汽,裹着黑丝绒浴袍,赤脚踢在狼牙身上。 啊—— 啊—— 八成是光脚踢人太疼,还把大脚趾的趾甲盖给劈了,伊利亚转身怒气冲冲而去,眼珠化作可怖的墨绿色。这人走出几步开外不知从哪名保安手里夺过一支棒球棒,又回来了,撒疯似的往那早就没气的一袋烂土豆身上砸去…… 混蛋。这条无处不在的可怕的毒蛇。 老子也知道是你,是你干的,是你干的,就是你—— 现场已肮脏不堪,惨不忍睹,周围众人皆吓变了脸色呆若木鸡……男人这才气喘吁吁地收了手,丢开棒球棒,剩下一地被破坏殆尽各种痕迹都无法辨别的糟糕的现场,铁青着脸回房间了。这事不会善罢甘休,只是不知这人今晚会不会气得抡起大锤凿墙。 随后,尚未到凌晨时分,楼下小酒馆和吧台附近已经把这个可怕的故事传开。 一群根本就没敢涉足现场的胆小如鼠的家伙,把场面传得绘声绘色、神气活现。几个人并排把胳膊连起来,比划什么好事儿似的:六米,六米啊好可怕!这艘大船上潜伏着一条六米长的、腰有水桶那么粗的绿色水蚺!那绿水蚺还是一只双头怪物,先把人浑身缠死,再用一颗头咬断喉咙,另一颗头咬掉了牙,真吓人啊。 …… 关掉淋浴,章绍池把头抵在完全潮湿的瓷砖墙壁上,任水流沿着五官轮廓勾勒出面部的阴影。 他躺在一浴缸的温水里,四面蒸汽环绕,看月光从大窗投进来,笼在一池水波上。视线踏着稀薄的月色,好像经历着时光倒流,一步一步地回头,重新回到那段纯白的记忆。那时连呼吸和每一段交汇的眼神,都清纯干净,不带丝毫的心机。 山间有风,风吹开鬓角和头顶的碎发,盘山公路远上云巅,那时燕城的天空也很清澈。天色和人心,都无杂质。 他的少年,光脚穿着皮鞋,纯白色恤衫,九分长短的西装裤下面故意露出修长脚踝…… 小裴先生把眉峰微挑,唇角翘出弧度,从不遮掩与生俱来的那种“出众”。十二岁时别扭刁蛮,十五岁盛气骄傲,到十八岁就已经是八匹马都拽不回的一身叛逆。不爱吸烟但很能喝酒,小腿和脚面上刺有怪里怪气的文身,经常把头发削得很短,那年纪还痴迷什么迷幻吉他、黑暗金属、另类摇滚,大学宿舍墙上海报都一定是柯特·科本和吉米·亨德里克斯,永远都很特别。 “二舅舅,能坐你的摩托吗?带我上山兜个风。” 少年只有在他面前,才流露两分羞涩,歪着头请求,从小就喜欢找他玩儿。 “叫哥。” 章绍池跨上他的摩托,等在大学门口的路边。别人用豪车接妞儿,他用摩托接他这“干外甥”。 “哥。” 很痛快的一声,少年的声音低沉而带笑意,跨上他的摩托后座,紧紧抱住他腰。 那时章总还算不上“总”,也没多少钱。刚刚脱下制服离开服役的部队,还没改掉出门穿白衬衫和一条半旧军绿色长裤的生活习惯,嘴边叼着烟。手底下没几个能干活儿的人,经营公司生意大部分时间都需要亲自跑腿,开车往来郊区与市区之间,还常去上海广州出差。 那时候喜欢他、拼命赖着他的人,是真心的依恋他。 雁栖湖畔有个新开发的度假村,大院里那几位上岁数的退休老家伙,常去那间高尔夫球场,章绍池带外甥就常去那里的网球场,教小裴打球。总之做什么都好,小孩儿只要离开家和学校就撒欢了,好像变一个人,能玩儿得很野…… 章绍池站在泳池边,对着一池水照一照自己很得意的健美身材,冷不防那小子从他身后“啪”一脚,啊——狠狠把他踹进泳池。 小裴放肆地大笑。他大舅徐绮跃坐在一旁阳光椅上,抱着妞儿抽烟,也笑。 “小混蛋,给老子滚下来!”章绍池眯眼威胁小屁孩儿。 “这小子心眼儿挺多的,他怎么不敢闹我啊?你以后防着吧他就专门坑你。”徐绮跃冷眼旁观,也从后面伸脚,再“啪”一脚把小裴也踹下去。少年白皙光滑的身躯从高处掉下,如愿以偿似的撞进章绍池怀里,抱住脖子狂笑。长腿在水下盘着他的腰,水花溅了一脸,也迷乱了双眼…… 章绍池骑的摩托车上,只有一个头盔。他每次一定回头递给小孩儿戴上,很傲慢的:“老子什么都不用戴,我头是铁打的,硬着呢,不信你试试。” 山风在耳边疯狂呼啸,摩托风驰电掣,在盘山公路上要飞起来了,年轻时就是拿命换那份生理刺激。尖锐的风声与呼喊声,逐渐在耳边化作柔软的呢喃。敞开的白色衬衫被强风刮起来,扑在身后人的脸上,少年快活地大笑、宣泄。 “要回家吗!”他喊。 “不、想、回、去!”少年也喊。 “带你去吃饭吧,然后送你回学校。” “你爸你妈上次还带了东西去学校看你,都对你很好,你觉着……待在那个家里让你不舒服了?” “没有不舒服。爸爸妈妈挺好的。” “你弟呢,混吗?琰琰那小子特混蛋吧。” “他混?琰琰那傻小子,他再混能混得过我啊?他能混得过我吗哈哈哈哈!” 少年坐在山间的大石头上,迎着风,很爱大笑,无拘无束无畏。 笑容再被风一点一点吹散、吹冷,化作一团淡漠和茫然。坐在山巅的那个侧影,像大理石雕出来的精致、冰凉。那样年纪就好像已经在内心识得忧愁的滋味,孤身飘零在世,无根无脉,不知源头从何而来,又不知前路往哪里去,不知道将来依靠着谁。 燕城北面的山,湖,长城,好几处度假胜地,他们都去过很多次。无数由岁月点滴组成的残片扑扑簌簌地落下,像冬季里的落雪纷飞,也像春日的乱红飘过,砸在心头。那些往事从未被淡忘,也曾经如此甜美。 “你的‘头’不是铁打的么?哥你有多硬,我想试试。”裴逸跪在他面前的床沿上,不由分说就拉住他家居长裤的裤带,拖拖拽拽把他勾过去,仰脸笑望着他。耍赖邀宠的模样,当真让男人无法抗拒。 这些话后来经常说,每次张嘴有所求,就腻歪得要死要活。 其实也没真正要求过他什么,没求过钱。小孩儿时常落落寡欢,心思难测,脾气不算太好,经常跑掉,在外面惹些是非再玩儿消失,偶尔又特别黏人,缠着他不放。 “求”就是求哥哥抱紧他,在床上陪他,做情人之间做的那些事。 后来章绍池自己略微想明白了,小裴从他这里求的,也是一份习惯性的陪伴吧。 天花板上的灯火把人映得轮廓分明,双眼细长带笑,笑得迷人又可爱。裴逸伸开双臂示意:哥哥给我脱衣服,我要你抱紧我,哥哥,我要你喜欢我…… 可是,后来? 后来,为什么,你不再需要我的陪伴了,你的“习惯”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了吗?在我仍然这样需要你的绵长的岁月间。 章绍池一巴掌击碎了水面上的月光,让凉掉的洗澡水打透自己的脸。 片刻之前,月光下的浮尘中还布满了散碎旖旎的片段。那些春红夏绿,风花雪月,还有天真美好的笑容,瞬间烟消云淡花飞雾散。今夜触目惊心的现场,把他那所剩无几的一点憧憬,一掌碾得粉碎,再反手给他脸上,甩了脆生生的一巴掌。 这绝对不是小贼怀有一两分狡猾心思跑到船上闹事求财的路数,这是要闹大了。你小子究竟要做什么? 你没直接把老子也给剐了做成狼牙那样,已经算是感念旧日枕边恩爱、手下留情了吗? 第10章 见兔撒鹰┃有人听见组长以头撞墙了。 入夜,底舱某间破屋,天花板的一角不停渗水。 隔壁就是楼道通用的卫生间,原本通风设施就很差这气味就相当难闻。受不了这味儿的那几名年轻房客,又住不起昂贵的海景高层,于是彻夜出去买醉狂欢了,此时一定赖在酒馆女招待的怀里学猫叫呢,不会回来睡觉的。 “组长?”年轻瘦削的男子,在黑暗里,对闪身进屋的人一点头。 “干净的?”裴逸轻声问。 “摸排过了,这房间干净,可以待三个小时。” “辛苦了阿泽。” 月光下看不清脸,但两人在墙边并排而立,身高身材甚至脸型竟都差不多。只是从侧面看去裴逸的腰部更窄,脊背至后腰和臀部现出一道似有韧性的曲线,精悍如出鞘的刀。 而他搭档的身材,更像那把配套的、同样凌厉精美的“刀鞘”。 范高从某张床位的上铺探出一张很喜兴的圆脸,讶异:“哎呀妈阿泽?” “不是你妈,别叫妈。”阿泽冷冰冰地说。 “哎呦我想说你好看么大哥!你这身西装可以的呀,俊得都快赶上咱组长啦。”范小弟咧嘴笑呵呵的,枕边仍然打开着电子地图屏幕,时刻敬业地关注各处重要目标和活物的可疑动向。 “你俩前身和背影还真像啊。”范高感叹。 “他俩像么?”坐在小范下铺的聂妍,从夸张的大裙子里接二连三的,总共掏出三副E罩杯的海绵胸垫,很嫌弃地丢出去,顿时苗条了一圈,“我刚才是盯着你跑过去的,阿泽,侧面看你还是会露馅。你从腰到屁股大腿是一马平川,组长的屁股就比你翘多了,比你好看,人家也没垫海绵假体啊。” “我屁股长那么翘干啥?我翘给谁看?”阿泽低声道。 “翘给组长看呗。”范小弟一摊手,“不然我们看啊?”聂妍直接笑出声。 钟泽终归还是年轻,被这样品头论足自己身材,黑暗中面色微红,别过脸不吭声了。暗暗憋气咬牙,估摸回去要狠命健身练臀大肌了。 风声鹤唳,月下血光,紧张都过头了,人的心反而是静止而麻木的。头脑和身体对任务指令的执行力,就是一台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方才的一切在几人眼中好像没发生过,打趣完了再次陷入淡淡的沉默。 “身材好不好能有多大区别?”裴逸脱掉身上西装,突然黯然,“穿上和脱光也都差不多,床上把灯一灭,我告诉你们,但凡男人饥渴难耐肾上腺素往上飙了来者不拒,都艹不出分别。” “……” 组长和钟泽穿着一模一样的两套西装衣裤,都是暗绿带格,以及同款皮鞋,刻意裸踝都没穿袜子。黑暗狭窄的过道,七拐八绕的走廊,疯狂喘息间的奔跑追逐……远远看着一晃神,真的分不清他俩。 “我以为他好歹能认出来,能觉着不对呢,追阿泽跑了那么远一段路能察觉出来追的不是我。他但凡觉察了,就不会踏进这个陷阱……结果呢,他不也没认出来么。 “他哪天化成了灰,我能把他从灰堆里搓成一捧捡出来;我还没散成骨头架子呢他就已经认不出了。我看他以后敢不敢埋怨我心狠,我手黑,我对他没留情义?” 这一股带着鼻音的哀怨气啊。声音是在通话频道和房间里同时响起,好像从嘴里和内心发出了两重声音,再合二为一。 满室月光碎了一地,一个浪头过来,就把美好的风景打散了。 裴逸扭头就埋到身旁人肩窝里,找一个怀抱蹭蹭,吓得钟泽头一歪,“嘭”就磕在上下铺铁床架子的边框上了!这倒霉事,阿泽闭嘴忍住没哼出声,躲还躲不开。裴逸顺手又像抱了一只大号人形hello kitty,把莫名发红的眼眶往钟泽肩上狠命摩擦了几下。 阿泽问过组长大人,为什么不直接把章老板绑了“安顿”起来,让这人没法跟尼奥做成生意不就完了么。裴逸说,我绑他干嘛呢?真要把章绍池拘禁起来让这家伙什么都干不成了,他得气死吧,气出高血压还要骂我没良心,咱们就什么情报也得不到,多不划算!我要留着章总,让他心怀忌惮却又行动联络自由,我就要看他下一步选择怎么走…… 先干死狼牙,就是直接消耗对手能打的有生力量,同时威慑恐吓伊利亚,顺便栽赃离间了那厮和章老板的关系。一石三鸟,狼牙死得很值呢。 至少,伊利亚身边那三位私人保镖“三大金刚”,目前就还剩两位能够接战了,在海上谁也没机会再招募敢死队员。 裴逸顺手拎过美女丢弃的海绵胸垫,扯住钟泽的皮带把帅哥拽到自己怀里,“给你垫个翘臀”!阿泽后面瞬间就被摸了,从后腰被塞进双层海绵假体,惨遭非礼怒目相向一脸想要报警的憋屈,聂妍和范小弟捂嘴忍笑。 午夜时分所发生的事,于裴组长而言微不足道,就是法外不留情提前删除了一名通缉犯的名字。清晨时刻太阳升起时将要迎来的才是他不愿回头碰触的伤疤,那些已经拼不起的碎片,以及内心深处的暗涌。 终将冷却的回忆,难再重拾的热情啊。 却偏偏因为一条赃船入海,猝不及防,撞破了尘封的涟漪。 …… 在更远的地方,万里之遥的大后方,六处所在的基地大楼内通宵达旦灯火通明,身穿深蓝色西装打领带的年轻男子,面容严肃庄重,紧张地操作,再将文件送至决策层的办公室。 一道又一道肉眼看不见的密码电波,包含着最重要的信息,通过绝密渠道传输至MCIA各成员国下属特情机构的电脑系统中,最终显示为以颜色划分罪案等级的电文通知。 【国际特案调查组织MCIA总部加密通知:A级红色通缉人员伊利亚·莫洛斯·霍森索伦·尼奥扬科夫斯基,男,36岁,俄裔无国籍流亡者,危险武装分子。此人五天前在巴塞罗那港口现身并留下爆炸物,目前行踪不定。情报分析其逃亡路线为地中海沿岸港口或邮轮航线,随身或携带全球禁止制造销售的生物化学制剂,代号“致命雪茄”,数量和规模不明。】 【有证据表明,其逃亡途中携带一名中国籍生物化学防御专家,或为胁迫绑架。人质生存情况和藏匿地点暂时未知。】 【该通缉人员携带重武器与数量不明的生化制剂,对人质存在威胁,具有大规模杀伤能力,极度危险。】 连续三条红色电文,像一片鲜艳的血字,染红了电脑屏幕。最后一条密电“极度危险”那四个字之后,还加缀了一枚复合三角形符号,显示该名通缉犯的恐怖量级。 浓烈的血腥气透过巴塞罗那港口炸断横飞的血肉、无辜死伤者凄惨的呻吟,透过冰冷黢黑的电脑屏幕,重新凝结在这一行行红字上,刺痛每个人的眼膜,碾轧着维护正义与和平的执法者的尊严。 巴黎国际特案调查总部,连夜发布了消息密令。 意大利西西里岛MCIA3特情司,南欧反恐精英部队悉数出动。 埃及亚历山大港口,MCIA8的水师军舰与北非特战队员整装待命,准备海上接应。 燕城“特情六处”MCIA6下属的王牌纵队,北非大区行动组A组、B组以及南欧A组,全部出发投入抓捕与对人质的营救行动,已经在路上。 …… 数小时之后,鱼肚天光斜映过顶层舷窗。微光扫过床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人,开启了新一天的乱局。 “我亲爱的老板,您起得可真不早啊,您的早餐。”身材高大的人仿佛是顶着天花板横闯进来,居高临下,打量大床。 章总直接被某人堵床上了。原本按铃叫的送餐服务,端着银质餐盘直闯进屋的就是这艘船上他很没兴趣看见的一张淫棍脸。 伊利亚身穿紧身长袖上装,勾勒着健硕的肌肉曲线。绣花长裙缀满波西米亚风格的华丽丝绣,黑金眼线透出一股气势汹汹的妖气。 “我们章老板点的餐吗?”伊利亚一步一步往床边走来,扫过床上的被窝,偷窥藏没藏人。 章绍池干脆就把薄毯一掀,牢牢占据大床正中,两条长腿就把床上都铺满了,没打算藏任何人。 “是我点的早餐,但老子可没点你。”章总架子很大的。 “哈哈哈——”银发男人发出桀桀的笑声,就是不请自来,往沙发上一坐。 章绍池盯着茶几上那一套自带盖子的银器早餐托盘,里面好像还冒着热气,房间里没来由的都能闻出一股血腥。 伊利亚慢条斯理儿道:“说说吧我亲爱的老伙计,我的保镖狼牙,在午夜凌晨被人弄死了,然后又被我打成一具肉饼,这事你怎么看?” 老子还能怎么看?老子比你先一步都看得够够儿了。 章绍池一脸漠然:“你手下人自己不当心,被仇人搞丢了命?你丢了面子就怒火攻心,顺手还鞭他的尸,是这样吗?” 伊利亚玩弄手指上的碧玉戒指:“消息很灵通啊,亲爱的?” “废话。”章绍池嗤之以鼻,“不灵通的那是聋、瞎!” 伊利亚嘘道:“我心情可真的不太好,我应当找谁算这笔烂账?” 章绍池很瞧不上眼:“假若是我手底下的人挂了,好歹也是不幸殉职、为我捐躯,我至少送他家属一份有情有义的抚恤,再给个体面的海葬。” 伊利亚不再兜圈子,双眼从下往上逼视:“谁、干、的?!” 章绍池反问:“我知道?” 伊利亚冷笑:“这条破船年久失修监控不全,但还是有一道走廊拍到您了。那西装款式那身材那头发,背影和侧脸,章老板——” “怎么着?”章绍池一条胳膊搭在雕花床头上,坐姿岿然不动,“老子出海消遣,顺道跟你做一笔生意,我可不是你的手下,我还不能在船上溜达?” “但是狼牙那蠢货的西装内襟缝线里为什么会有你章老板安装的窃听器!”一掌几乎把玻璃茶几拍裂,伊利亚终于把那枚纽扣式窃听器拍在面前。 “……”章绍池眼底光芒倏得一缩,嘴唇依然紧闭,绝不暴露一丝心虚。 本来也轮不到他心虚。妈的,见鬼了。 相当先进的微型窃听装置,各国一线探员和特工都常用,撬开内壳就能辨识到批号与字母缩写。对行家而言,查找相关资料就很容易定位是哪国上线的新货。 “这玩意儿是属于你的,是你带上船的!章老板要不要现在把墙角那个行李箱搬出来,打开,你还有没有同款宝贝跟我分享?……还有狼牙那烂肉饼被塞进柜子现场留下的一股子古龙水味老子隔着三条走廊都闻到了!你身上迷人的味道真是无处不在,你的身手也真厉害,我最英俊的亲爱的中国老板——” 章绍池把自己牙龈快咬出血来,想喷西伯利亚熊一脸老血。 他不必亲自打开墙角的行李箱自证清白了,来个彻底搜查也没意义。他已经明白,某位闯入者不仅翻检过他的行李箱,一定还细致地翻过其他东西。 纽扣窃听器的内壳里,确实能看出产地国籍以及批次,他无法否认。尽管伊利亚也没有百分百证据证明,这是他章总的东西,但此时瓜田李下百口莫辩,这艘船上排一排水一共还能排出几个黑发黑眼还能搞得起微型窃听装置的中国人? 筛不出几位嫌疑人了。 那几枚“纽扣”,并没藏在行李箱这种地方,其实在他鞋里。常年在外接触各界商贾名流,混吃的赖账的三教九流纨绔子弟都有,见惯各样儿的死皮赖脸与凶险场面,偶尔确实用到这种不能上台面的把戏,不算过分。所以他有这些东西。 在他房间衣柜里,那两双备用的品牌皮鞋,其中一只脚的木质鞋撑里面,嵌了几枚这小玩意儿。 章绍池感到眼眶刺痛,可能是被窗外海面上愈来愈亮的光线刺到了眼。 昨晚打开衣柜他被幻想中的白衫身影迷住了魂,还在自作多情想入非非的时候,那个妙人儿打开他的衣柜,却是千方百计琢磨从他这里拿点东西,顺手就栽赃了他。 “窃听器不是我的。” “谁的?你说说看,谁家豢养的小宝贝做的?” “老子说了你就相信?” “亲爱的老板你要拿出让我信任的诚意啊,我凭什么相信你?” “老子没拿诚意?我陪你上这趟船走这个买卖就是诚意。但我至今没验到货,这船上到底带没带能卖到大价钱的东西,你别是耍我?!” 伊利亚登时沉默不语,理亏想要转移话题。章总也是借机敲打,就觉着整条船都有问题,老狐狸…… 章绍池赤脚走过地毯,敞开的睡衣前襟露出罗列整齐的腹肌,非常健美。那些腹肌俄国佬自己明明也有,但还是直勾勾盯着看,视线在章总光滑结实的胸膛上走了一圈。或许,有竞争关系的雄性动物都下意识关注对手体型和身材,心里暗暗较劲呢。章绍池偶尔想到伊利亚这小子可能是双插头且男女通吃,就有些膈应,对着这人绝对吃不下早餐。 “连我都怀疑到的人,你老小子居然想不到,你是蠢么?”章绍池眼神一晃,把话锋一转。 “谁?” “查船上所有监控,重新再查一遍,就那么几个黑发黑眼的,你觉着像是谁动了手脚?……假若有这么一位豪门富户出身的公子哥,原本家庭富裕衣食无忧,平日娇生惯养又背景优越,却偏偏远道而来孤家寡人一个,跑来地中海这艘二流消费的邮轮上浪费春光,行踪诡秘且动机不明,这号人难道没问题吗?你以为他搞不起这种国产新型窃听器?” 章绍池把手指捏出声响,不假思索就顺口而出,将祸水东引。内心如擂鼓怦怦乱跳,脸色坚如磐石绝不能发虚。 “……”伊利亚当真在思考这一串信息的价值。 “这人的私人账户一定有不少匿名往来的钱款,很难查到源头,但船上一定还有其他帮手,我绝不相信他耍单!他一人做不来那么多事,我也绝不信这号人清白无辜就是个人事不通花天酒地的阔少。”章绍池平静得好像句句肺腑真言,甩出一个含义不明的眼神,“背景可疑,目的可疑,动机可疑,老子看那小子就贼眉鼠眼,绝非善类。” 伊利亚分明不会全信,但已经像瞄准镜找到了精确打击的目标,脑海里确定了某一张亚裔面孔,某个名字。 “别看走眼,上了那小子的当。”章绍池提醒一句,“查查那个姓周的少爷吧,到底来这条船上做什么?老子在澳门时从来就没听说过,他们周家还有这么一个……外边养的私生子。” 最后那句明显缺乏平时的冷静,窜出一口老陈醋的酸味,只是听的人无法理解到位了。 …… “沙漠之熊”刮起一阵龙卷风似的从房间里跑走,甩着长袍大步流星,估摸就是刨根问底去调查那位倒霉的周公子了。 章绍池坐在对方刚才坐过的位置,仰面盯着天花板坐了许久,睡衣都没换下。 刀光剑影已随着房门合拢销声匿迹了。他后心可没出汗,这点小事远不至于吓着他,只是心口瓦凉瓦凉的,像被冰水浸了一宿又捞出来,再被人狠狠抛在地上如弃敝履。 这是你静心期待希望看到的场面吗。小混蛋,你还就是赌我关键时刻一定心软,不会出卖你、不会把你五花大绑吊在这艘邮轮甲板的旗杆上。 岁数大了不比年轻时候,还真就会心软。老子让你哪天被剥皮抽筋了都一定是在我手心里掐死,无论如何不会让你落在别人手里。舍不得。 况且现在也无法信任尼奥。这艘船假若没有携带足够转运出手的现货,这一趟就拿不到分红,可能被耍还惹一身腥。见鬼,现在真的很想找借口下船不陪了。 小野猫你是要来找我的。老子就等着你露面谈判,开出条件吧…… 章绍池盯着茶几上的银盘子,缓缓伸手过去,猛地掀开盖子! 根本就没有血淋淋的断手断脚,或者烧烤串起来的心肝肚肺。早餐盘里就是他点的客房标准早餐,小松饼、菠菜煎蛋饼以及几条培根肉。 章总把那盘已经凉掉的早餐,一把丢出门去,“啪”得重新关门落锁,懒得骂门外那两名形同虚设的门卫保镖。回去统统解雇,年底甭想在老子这儿混年终奖了!要不是小裴先生对他手下留了情,门外这几位恐怕都得是狼牙的下场。 …… 天光侵扰了短暂的睡眠,或者,根本就没有入睡。 四人占据四张上下铺床位,在沉默中等待天明。 通话频道内偶尔传出上铺下铺的一句闲聊,谁的自言自语,或者范高和聂大花这对冤家之间的嘲弄调侃。 【001】忽然悄声问:“头儿,您跟您家老二,关系还成吗?” 就知道没睡呢。他们轻声用喉音说话,也不吵到旁人。 【000】:“还成。” 【003】:“我就说么,您骗姓周那小子呢!” 裴逸闭目面墙而卧,轻声一乐:“我们俩好着呢,我们大琰琰那么可爱那么招人疼,我干嘛跟他关系不好?” 【003】迅速插嘴:“那电影我也看啦,您家二宝贝,那绝对是未来影帝啊!听说他跟他的搭档,就是跟您弟弟老在一块儿拍戏那位庄先生,传绯闻了。” 裴逸低吟一笑:“他俩都传好几年绯闻了!” 这会儿连一贯沉默不语假装睡觉的钟泽,那耳朵肯定都竖起来了,雷达灵敏地转动,谁说直男不关心八卦的? 范高把头转过来,笑:“唉,组长,所以他俩那什么是真的假的啊?好像也没拍到实锤照片呢。” “实锤的艳照床照我这儿有的是,我自己留着欣赏,不能让你们看见!”裴逸哧哧地笑出声,“绯闻么,从来都是真的,还能是假的?他和他男朋友感情特好,他们早就在一起了。” “哦,是的哦。”范高小同志表情深沉若有所思,琢磨自己私人电脑里那一个硬盘的宅男珍藏,床照实锤哦。 “我们家琰琰每拍一部戏,就是跟他喜欢的那男的在一块儿,一起拍电影,一道投资挣钱。”裴逸自言自语,“上了大银幕还能卿卿我我,跟他对象就敢公然合体秀恩爱……我真的特别,特别的,羡慕他们。” 频道里再次陷入经久沉默,好长时间没人说话。 偶尔会有一阵压抑的痛楚的轻喘,男人只在午夜凌晨时分年轻健康的身体耐不住晨勃煎熬才会发出的那种喘息。而且,这样的喘息无可避免的通过喉部固定的微型话筒,会传到每个人的耳机里。 音轨里的声响,混着房间里真实的声音,微小的误差偏偏还造就出高低错落的双声道效果。尴尬也是片刻暂时,所有人都保持沉默,就当什么都没听到呗,什么都没听懂,什么都没听出来。 面对墙的人一动不动,身躯微躬,将细微的动作掩盖在被子下面,很体谅室友们的心理承受力了。不然这屋里据说还有俩处男没开过荤呢,哪受得了啊。 因为极力压抑,导致人为的拖长了时间,被子下面的身躯猛得蜷缩起来,很难受地弓着脊背,喘息声环绕,久久都无法排解……小屋里随后爆发“嘭”“嘭”“嘭”的数声!有人听见组长开始以头撞墙了。 隔壁床的姑娘一骨碌就爬过来。聂妍一手压住裴先生的肩膀,轻轻揉他后背,抚摸他的脸,擦汗。 “还好吧,没事啦?”聂妍抱着他,把他揽在怀里揉一揉。 裴逸摇头,把脸蒙在被子里不说话。 他没有办法掩藏自己这些最为隐私的身体活动,甚至连一丝一毫情绪都无法隐藏。 他所说的每一句话,身边人都能听到,都会存储在电子通讯芯片中,最迟几天之后就传输到万里之外,特情六处最高层的办公室里,最终汇总到内部最高加密级别的通讯系统,成为他极为厚重却又极度残缺的人生档案的一部分。 这样有趣而充满未知凶险的生活,他已经习惯。 而再往前溯,许多事情原本就是命定的,是他人生履历和由来的一部分。他的MCIA6档案甚至从他两岁起就留下完整记录。 裴先生也并不过分沮丧或者顾影自怜。他这样儿人一向自视甚高,如此木秀于林玉树临风又十八般武艺俱全且内外兼修的名校精英,当初假若不投笔从戎报效国家,没准哪天就走歪了落草为寇呢。这些年走过的路,做过的抉择,都不会后悔。 他档案中的金字红迹,他那套MCIA6的深蓝色西装配银蓝领带的帅气制服,他西装前胸口袋上的绣线星辉,以及领带夹的镀金颜色,都是夜深人静享受寂寞时最好的安慰剂,是属于他的终极荣誉,男人拼事业的勋章。那些耀眼发光的东西,时时刻刻也都提醒着他,他做的仍然是一些有意义的“小事”。 回望身后的河清海晏一片安宁时,他纵身前行的就是一条燃烧了血与火焰的危险之路,而且不能再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  MCIA6 = Multinational Criminal Intelligence Agency 6,国际特案调查组织的第六号分部,也就是本文虚构的燕城“特情六处”。 为和谐之故,机构和职务名称全部虚构,在现实中不存在,与zheng zhi层面无关。 第11章 大驾光临┃叫您亲爸爸都成。 章总也没有等多久,他所料到的那位刺客先生,总之一定会亲自光临,来他房间一叙前情的。 不然折腾这么大动静弄死伊利亚的保镖干什么? 他烦得早饭都没吃,饿着肚子喝了两杯苦咖啡,被咖啡因搞得脑筋极为清醒,神经过度亢奋,径直去楼顶天台的健身房跑了一小时。再加上六组卧姿和站姿的杠铃推举,任凭一身热汗在胸口肆意横流,最后把一只喝干捏扁的矿泉水瓶愤然甩向墙角,摔成一团硬塑料。 不是二十出头年轻人了,还得用玩儿命健身这种方式发泄精力,顺便泄火,滋味比咖啡还苦涩啊。 这艘超级邮轮的顶层天台可以开合,下面就是露天泳池。相邻的玻璃房间是健身房以及按摩喷泉池。靠近船尾的草坪是一块迷你高尔夫球场。 许冉受老板的吩咐,去陪另一位老总打高尔夫了,扭着风骚的小腰挥着球杆,挺惬意的。像章绍池这样的生意人,出门带一两个靓仔美女,并非自用,都是觥筹交错的社交场合为生意伙伴提供的“服务”。前呼后拥的排场,都是做给外人看的。 把沉甸甸的杠铃归了位,章绍池躺在器械躺椅上,等汗水从眼皮睫毛上流下去。他猛地起身,一扭头。 健身房里只有另外几个洋鬼子也在举铁。 一个胖子被章总突兀的回头惊着了,“扑哧”一下泄了劲,嗷,差点砸脚。 章绍池扫视身后,有人在偷看他。 好像有两道炙热的视线盯着他,落在他赤裸的胸前,他腹肌上,还有腰和背。也是想要把他这层皮剥开,看看哪肥了或者哪瘦了吧! …… 一整天都相安无事,这晚难得风平浪静。轮船的探照灯光扫过黑漆漆的海。 过了晚餐时间,直抵夜生活时段,竟然还没死人,看样子今夜是平安夜。各位大佬的随行秘书们保镖们,原本紧绷着神经都极度紧张,终于暂时松了一口气。 顶层豪华套房那边,俄国佬全部包场的走廊,震得快要把房顶掀了。 伊利亚那家伙,好像是把一套电吉他和架子鼓都搬进套房,时不时自娱自乐开一场小型演唱会。重金属摇滚乐震耳欲聋,整层楼都在颤动,章总这边房间相隔有一段距离,都听出那一层的人好像在疯狂地集体开炮、搞人肉party。 许冉大公主原本自作聪明,泡完按摩池想要过来找老板撩个骚,结果连门都没进去。 他觉着,自己都没让老板睡过,说明还是脸不够俊,活儿不够精,内心感到强烈愧疚与不安,生怕新片男一号和金凤凰节的最佳人气男艺人奖项这两只煮熟的鸭子飞了。无论做生意还是做交易,都要讲究个信用,利益有来有往,总不能白拿老板的好处吧? 老板还把他那个奇形怪状的粉红色橡胶棒给要回去了! 许冉一脸桃花乱颤地滚回自己房间了,实在很难揣摩实情。脑瓜里无限脑补的就是章总那号糙人,遮遮掩掩地拿走“假香蕉”干什么用啊……这人是要按摩哪儿啊,顶一顶脚心吗? 夜更深,楼道更静。 门口的保镖都被章总屏退。这群白拿工资的酒囊饭袋,还装模作样守什么门,简直碍事。有人既然今夜准备造访,比十个保镖都管用,绝对能“护住”他的周身安全。 叩门声响了,还挺有礼貌,甚至能听出是食指与中指的第二关节。 “进来。”这声音沉郁不带一丝温情,“你不是自己会开门么。” 门卡与指纹识别仪一起启动,发出轻微声响,门果然开了。 清瘦英俊的人,仍穿着昨夜那套暗绿格子呢西装,还端端正正打了配套的棕色领带,衣品一向不错,进门文雅地点头:“章总。” 终于有机会独处一室,四目相对。那一刻墙上挂钟秒针移动的声响,都无比清晰,每抖动一下,两人每一丝每一毫的情绪都如有实质,啪嗒,啪嗒,窸窸窣窣落在地毯上,仿佛掷地有声。 一个是专程造访,另一个严阵以待。 “章总,跟您道声对不起。”裴逸直截了当,往沙发对面坐下。 “没让你坐下。你站着,我问你话。”章绍池眯眼打量,视线密集地落在对方身上,难得能看见个清晰人影。 猫一样的人乖乖就站直了,眼神不可避免扫过屋中可视的一切,以及,茶几上摆放的东西。 章绍池:“凌晨我追的那人,是不是你?除掉那谁手下保镖的,是你吧?” 裴逸不想解释细节,也不推脱:“您一看就知道的,又瞒不过您。” “你忒么没瞒我吗?”章绍池盯着对方的脸,下巴,喉咙位置,“死者身上故意留下窃听器,你是打算怎么对付我?” 裴逸微微前倾,坦诚:“不会对您不利,我确实有事相求。” 章绍池冷冷地:“我知道你要求什么,老子今天也有事相求。” 裴逸噘嘴:“章总。” 章绍池脸硬得像一块青石,今晚绷不住气势他就又输了:“甭叫章总,你尽管叫舅舅!” 裴逸干咽了一下,再次扫过茶几上几件奇形怪状的好东西,知道这是他二舅舅憋不住火终于一座活火山要爆发了。请君入瓮准备开席,桌上已经摆好用来收拾他的家伙事儿。 章绍池眼底无波,示意他:你熟门熟路,你自己动手? 一根粉色电动棒,一根马鞭,还有一个皮革与金属混合质地的项圈,后面用一根金属链子连缀着手铐。 “喊舅舅吧,你喊得越大声越好,老子听着就会越兴奋。” 他缓缓地说。 …… 裴逸来这一趟之前,是抱有很大希望的,因为那枚他安装在章绍池床头灯罩内的窃听器。 他听到了这人与俄国佬的全部对话,听到了那一番祸水东引、二次嫁祸……二舅舅毕竟选择了没有出卖两人之间情谊——假若他们之间还有藕断丝连的几分情谊。 裴逸突然弯腰双手撑住茶几,凑近了快速低声地说:“章总,我知道您公司近年资金链断裂,恐怕很难短时间补上这笔亏空。您名下产业欠税罚款,数额巨大,但是您这次这一步真的是铤而走险了,您不应该上这艘贼船的。‘沙漠之熊’绝不会支付那笔佣金,他比您还更缺钱呢。他那些合同条款我仔细看过,也有问题,那些条件对您、对我们都太苛刻,您就不能……” 章绍池冷哼着打断:“你看过我保险柜里全部文件是吧,你是不是以为老子眼瞎也没发现你在灯罩里贴的那枚小‘纽扣’?!” 裴逸:“您既然知道,就是有意让我窃听,就是愿意帮我,我也真心想帮您跳出这趟浑水,还能做一次善事……” 章绍池再次打断:“老子是让你听到你想听的动静。听得爽吗?喜欢吗?惦记老子的活儿?你是很想要吧?!” 裴逸:“……” 两人讲话都是飞快,没时间再装模作样试探或者迂回着兜圈子。 “章总,您也明白尼奥扬科夫斯基是什么人,这人极度危险,这艘船上还可能劫持了人质。这事您应该听到风声了,是弗吉尼亚生化防御实验室的一位专家教授Henry Yang,十几天前就被绑架失踪——那是在无国界中立实验室内供职的一位中国籍专家!我们不清楚Dr. Yang到底被藏在这艘船哪个位置,甚至无法确定这艘船是否真的带货并且对全船乘客安危有所威胁,或者没有威胁只是一艘空船?” 裴逸不假思索讲话飞快,爬上了茶几,躬身以跪姿恳求,脸抵到男人面前。 关于这船载货的信息也刺激到章总敏感的神经,但他故意忽略。“你把裤子脱了,过来,让我舒服。”他平视打量眼前人,对旁的事情充耳不闻,扯开自己西裤皮带和拉链。 他坐得大刀金马,火焰和岩浆就快要倾泻而出,火苗直窜天花板了,以眼神示意。 “……” 裴逸顿了一下,一切情绪掩盖在精致冷静的双眼之后:“这样,您告诉我我想知道的,我给您您想要的,不过没时间了舅舅您得利索快点儿 ……我会叫得够大声绝对让您满意。” 说着“哗啦”脱掉上身西装,扯开领带和几枚纽扣。胸膛脱出衬衫束缚,强烈的画面冲击着视觉和全部思维感官。 裴逸只是一手按在自己裤腰,还来不及俯身过去,下一秒男人突然发难,短兵相接闪电般的身手! 也说不清谁动作更快了,裴逸是被扣住后颈,一条结实的大腿抵住他腰窝,把他摁趴在茶几上。 咖啡色的一块大玻璃上,倒映他微张的嘴,平静的眼……他的额头被死死抵在上面,双手背缚动弹不得,金属手铐“咔”一声锁死了。耳畔是属于两个人的爆裂喘息。记忆中有些久远却又相当熟悉的东西扣上他的喉咙,一下子收紧,扼住咽喉,恰好硌到他喉结下方嵌入了金属联络装置的地方,有点儿难受,都他妈快窒息了。 他没挣扎。或许就是这种来者不拒似的“随您便”的态度,屡次三番激怒了身后的人。 脖颈与双腕被扣,男人再用膝头抵住他,攻击他很脆弱的地方。 “呃。”裴逸轻声哼了一下然后忍住,不想发出任何能被收入频道的背景噪音。 他来之前,计划内的对话方式也不是这样,不知怎么的。精神上极度的压抑和身体的空虚,让他也无法再忍,竟然好像,隐隐地,在盼望这样撕裂感的亲密。 “跟那个姓周的小王八蛋在这条船上爽过没有?你跟他好了?”男人压抑地质问。 裴逸无声地摇头,咬住下唇承受。 不会。 没有。 他很疼。 他身后的人,深深地把脸贴在了他后颈、头发里,浑身都在抖,也像是经历了极端折磨的痛苦…… “弗吉尼亚的封闭实验室里存放有炭疽孢子试剂的超级第IV代样本,所幸并没有跟Dr. Yang一起被劫。但对方一定有所意图,Dr. Yang作为生化防御专家仍然掌握着最机密的试剂配方以及密钥,假若全部落入那些人手里,在伊利亚手里……那家伙能摧毁半个欧亚大陆……”裴逸喘息着,无视章总的行为。 “又不是你被劫不是老子被劫,跟你有干系吗?!”被野火炙烤着的人低吼了一句。 “教授多年前曾经受聘在清华讲学,我上过他的课,有几面之缘,也算我老师。我就想确认他的安全。”裴逸尽力扭过头对话,脸色窒息发红。 “几面之缘你就念念不忘知情达义,老子跟你睡过五年,从你这养不熟的狼崽子身上有没有睡出几分情义?”章绍池眼眶也通红。 有。 裴逸下意识就动了口型,俩人讲话都不需思考。 但他没有发出声音,有些东西击中脑海深处的回忆他都会浑身疼痛,头颅又像要炸裂一般,尖锐地疼。 “那你敢坑我?以为你拿走老子半瓶香水是心存留恋结果你干了什么?还有你指纹怎么回事你当我迟钝吗?”章绍池从后面掰住裴先生那两根手指,怒不可遏,就是想从眼前人胸膛里挖出那颗心验证成色却又无从下手的愤怒。 弄死了舍不得,不弄死不解气啊。 衣柜内里那两块纹路清晰的指痕,是挑衅,这小子什么时候指纹都换了?可以随意出入他的房间或者去开他别墅的保险柜,从头至尾全盘计划好的? “您要我喊舅舅也行,喊您亲爸爸都成。”裴逸喘息着哑声说,“亲爸爸,没时间折腾啦,整条船的无辜乘客都可能成为人质。” 章绍池一手托住裴逸的脸,套索其实一直没有勒死,鞭子也抽不下去,陷入长时间的迟疑恍惚,像梦,梦境与现实交错。 “Dr. Yang身上有我们想要并且我们千方百计不能让尼奥扬科夫斯基拿到的东西……”裴逸轻声说。 可是,你身上有我千方百计想要的啊,章绍池怔忡着,无法克制地想要咬人,想亲吻这张脸。 “我知道您要什么,您舒服了就答应帮我这个忙。”裴逸跪趴在茶几上,安静温顺。 我从你身上想要的,就是这个吗。 老子从来处心积虑上下求索的就是这个吗,老子是让你跪在我眼前任我为所欲为我要的是这样? 我们之间,就只剩下这些了吗。 我一直想要的是,是…… 章绍池从后面收紧臂膀,沉重的手劲儿在小裴先生身上留下鲜红的指痕,不甘心就此放手。他从未对一个人动过真心。 裴逸回眸望着他,那种眼神,仿佛也在告诉他:二舅舅您明知道您打不过我,我允许您在我身上这样任性霸道为所欲为,就是“我愿意”,我也只允许您一个人这样做。 这样够不够算作一种沉默的回应?您至今都不能理解的回应吗…… …… “砰砰”,房门那边传来明显脚步声和粗暴的敲门声。 而且不是章总手下人约定的敲门方式。 “砰砰砰”,敲得很急,门外同时传来口音不太纯正的英语。 章绍池猛地从裴逸身上撤开,两人再次四目相对,眼神迅速就出卖了彼此极度担忧的心情,都像惊跳的兔子。裴逸快速道:“伊利亚的人,或者他本人?” 这话也是说给频道里那几位,一直保持鸦雀无声的同伴——今儿都真自觉啊。 章绍池:“他敢杀回马枪?” 裴逸:“他肯定仍然怀疑你。” 章绍池怒目:“他娘的,不是你设的套么!” 来不及了,章总一把从茶几上拎起裴先生,回头一扫四面有可能借用的掩体。 都忒么被人堵屋里了,他拖起裴逸连同这人的西装外套一并裹着,冲进宽敞的浴室,把人塞进淋浴间。 顶层豪华房的浴室面积可观。其中一面大玻璃窗下,是个大号双人浴缸,面朝大海。 “待这儿别出来,别出声!”他命令,同时从喷头花洒上面的隐蔽处,摸出一把枪。 刚要转身离开,他回头瞪住衣冠不整的某人。裴逸的衬衫领带都咧开着,嘴唇轮廓和身上遍布指痕红润清晰,双手仍然背铐。 章绍池拽过裴先生的手铐,把这人铐在了浴室的金属管子上。 “你不准走。”他手指轻捏了裴逸的下巴。 第12章 回马枪┃足底按摩贿赂了心情。 章绍池内心一直有些知觉,裴逸从七八年前开始,有意无意对他透露过的口风,以及这些年来的蛛丝马迹,应当和这人做过的事情、真实的身份有关。他没能细察,原本也不愿对小爱人的行踪过分限制,给了对方充分自由,爱玩儿就出去玩儿呗。也是因为他这人一贯自信,自信到了自负与自傲的程度。在老子身边养这么多年,花了钱也付出感情养出来的宝贝,怎么着,还能跑了? 直至后来他的爱人与他渐行渐远,秘密也越来越多。 远了,飘了,若即若离了。这个原本充话费送的外甥,最后真的就跑掉了。 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每一次所谓的“做事”“出差”“去外地”,时间都越拖越长,何况他自己往返两岸三地,做生意也忙……直到有一天,仿佛突然之间,生活与感情都变质了,他们从各自的人生轨迹中消失了。 记忆发生皲裂,激情无力地融化,回忆逐渐变成一片模糊的碎片,拼都拼不完整。再见面是这样的煎熬,都无所适从。 什么“在清华听过课的教授”,什么“只想确认老熟人是否安全”? 明显就是便宜的借口,他知道小裴也没透露完整的实情。 小孩儿真是胆大包天了,这几年究竟都在做什么。背后还藏着好几手,船上到底还有几名同伙?知不知道自己在玩儿火,在玩儿命?…… 章总故意慢走几步前去开门,没忘把敞开的裤链重新系好,憋着火,把未能排解的欲望先收回去。 门外的“黑豹”很不客气,一大步就跨进房门,右手压在腰间,一把试图推开章总对他视线和行动的阻挠! 冷酷乖张的眼神毫不掩饰闯进来的意图。这个魁梧的家伙,在北非地区绰号就是“黑豹”,也是西伯利亚熊玩意儿身边雇佣的三名打手之一,做惯脏活儿,手上也沾过黑血。 “老子的房间,放尊重点儿。”章绍池抬手把对方挡了。 胳膊肘以硬碰硬,都狠狠磕了一下,逼得他后退一步。 “简直反了……你什么东西?”章绍池冷冷甩出一句,没打算退让。 黑铁塔明显就是奉命前来搜人,借着自家老板不在就闯入章总的房间撒野,后面跟着几名荷枪实弹的雇佣兵。事后伊利亚也可以搪塞这是手下人粗鲁不懂事,唐突您啦。这人往房间床上沙发上桌上扫荡了一遍,一把抓起茶几底下掉落的东西。 两人原本气势汹汹剑拔弩张,都是一愣。 那根橡胶做的粉红色大号胡萝卜,落在黑豹的手掌心,这人爆出耐人寻味的邪笑:“呵,呵呵,先生,您玩了一半的小情人呢?” 章绍池:“没有人。” 黑豹:“这是什么?” 章绍池:“你管得着吗?” 黑豹表情嘲弄:“章老板独自在房间里享用这有趣的JB玩具,一定很舒服吧?” 章绍池回敬:“狗娘养的,你是想试试吗?” “988号房,room service! ” 又有人不请自来了,章总这房间,今天简直成了人来人往的菜市场。房间保洁员穿着工作服,推一辆清洁车径直闯入。一车的消毒水清洁剂,挟裹着刺鼻气味扑面而至,车子撞到黑铁塔身上。 脾气暴躁的黑豹把人一掌挥开,几乎把保洁大妈扇飞到墙角。 保洁大妈随着带轱辘的保洁车被甩出去好几米,在房间正中转了大半圈,半边身子扒住车子爆发出尖叫。嘴里叫得乱七八糟,报警啊,这屋有人抢劫啊,杀人啦,啊啊啊—— 保洁员好像还按响了轱辘小车自带的报警器,门外走廊顿时警铃大作,往楼上来的脚步嘈杂。 黑豹嘟囔着咒骂一句“见鬼了”,这时撞开章总突然往洗手间冲去! 章绍池转身一脚高踹,直踹黑人的颈边脆骨! 黑豹后退躲开这一脚的刚猛力道,格挡,然后一拳往他脸侧砸去。章绍池后仰闪开时黑豹拔腿就冲,枪已在手准备扫荡,就知道一定藏了人。 哐当—— 这家伙冲进去时被章总愤怒地一肘砸下,从后面袭击,这下砸狠了。不怀好意的闯入者被冲击力和巨大惯性砸趴在马桶上。下巴颏也够硬的,把马桶盖直接磕碎…… 血流一地,黑豹托着自己骨折的下颌,因剧痛而眼球暴突,痛叫声支离破碎,啊—— 洗手间内视野一览无余,除了他俩,再空无一人。 甚至项圈、手铐那一套啰里八嗦的东西都带走了,没给房间留下一丝痕迹。 浴缸旁边就是一扇大窗。窗户留开一道挺窄的缝,仿佛能想象当事人眉眼间与生俱来的那两分傲气,三分不羁,就是告诉章总:先走啦,我想走就能走,我想来时就是“我愿意”。 …… “不好意思,老子刚才下手重了。 “叫你老板过来抬你,还是你自个儿走人?” 章绍池睥睨着蹲在地上捡下巴的黑豹。那家伙捂着一脸血,被同伴架着,汇合一伙人眼带恶毒地离去。 啧……保洁大妈像只看热闹的大花猫,躲在门后露半张脸,用制服帽子压住耳侧那几缕头发。 频道里一声轻磕。 【000】:“走了,撤吧。” 保洁大妈清了清嗓子:“Oh dear 章先森,我去叫修理工,给您换个新马桶哈!” 说完脚底抹油,章绍池转身一把捏住她肩膀,想跑? 真当老子看不出来你眼熟? 保洁大妈被捏顿时矮了三尺,差点儿给跪了,挣了两下都没能挣开钳制。那表情分明没等刑讯逼供就直接招认了,我、我、我不然把您那件泼了番茄冷汤的高级定制衬衫洗白了给您送回来行不行,能不能别踹掉我脸上韩式进口的完美下巴! 章绍池站直了,冷哼着开口:“告诉他,他钓的那个姓周的凯子,嗯……不管那小子是否干净,总之怕是不能安稳下船了,没准儿弄死在那熊玩意儿手里。小裴要是还想活命,就赶紧离开这条船。” 保洁大妈是被化妆胶水糊出一脸褶子,在皮下艰难挤出笑容:“章总,咱们现在都在海上,一根线儿上蚂蚱,谁都走不了啊。” 章绍池咬牙:“他想走当然能走,他还能上天呢!” 保洁大妈一笑:“那我走啦,咳,老板的老板您多保重贵体啊。您一定要多吃饭,少生气。” 章总是从来不出手打女人的,确实快要高血压了。 “护着他,别让他出事了。”章绍池一脸长期欲求不满导致的不爽,“他想打听或者商量的那事……让他再来找我。” …… 保洁大妈出门吹着口哨,推着她的清洁车转过两道走廊,就轻松弃车而去,闪身消失了。 楼上,被雪茄和大麻烟雾团团笼罩的房间。电贝司撕扯出黑暗金属气氛的鬼哭狼叫,灯火忽明忽暗,掩盖着那里的一切淫靡与疯狂。 男孩四肢纤长皮肤白皙,大步跃着跳进房间,立刻被刺眼的灯柱和房内的乌烟瘴气刹住步子。 伊利亚·尼奥扬科夫斯基,仰坐在沙发上,喷吐着雪茄烟雾。迷离的目光,周围晦涩的迷幻音乐,一起融为空气中诡异的迷雾。 男孩拥有一双漂亮的大眼,卷曲的长睫毛下面含着细微的怯意与谨慎,但仍维持礼貌教养:“爸爸。” 伊利亚嘴角浮出笑意:“呵呵呵呵……过来。” 小伊利亚往四面顾盼,一步步走近他的父亲。 伊利亚盘腿坐在沙发上,揭下黑布面膜,在男孩面前暴露出半张脸的真实状态。银发下面,耳侧,呈现一片暗红色带条痕的伤疤,像被火焰灼烧出来的惨状,让原本英俊的脸变得可怖,坑洼不平。 油井高塔的中腰部位在瞬息间发生爆炸,一团巨大火球腾空燃起。是爆燃,仿佛将油塔从中间被腰斩了……气浪立时掀翻了平地上数辆卡车,炸飞的人哭爹喊娘,滚滚浓烟如龙卷风的风柱直上云霄…… 摧毁性的手段,那一战几乎让“沙漠之熊”的雇佣乌合之众全军覆没,也是下手够狠了。 啊…… 啊!!!…… 伊利亚抚摸自己被爆炸毁掉的半边脸,冷笑,诡笑,笑出一串桀桀声:“你干得好啊。” 他盘腿坐在沙发上,很有耐心地给自己上妆,待会儿还要出门见人呢,还要准备晚上丰富有趣的夜生活。 一层一层的红棕绿色遮瑕品,盖住全部瑕疵。那粉底色号比聂大花用的还要白,再挑着眉毛给自己描上银蓝色眼线。 “凭什么?凭什么那些富有四海却又虚伪奸诈的家伙,无耻贪婪地享受着这个世界所有华丽的、美好的事物,他们高高在上,坐在云端,他们享受着我们每一个人原本都应该享受的一切。凭什么啊?……呵呵,他们拥有的,我也要拥有,他们从我身边剥夺走的,我也要夺走他们的……夺走他们所珍惜的一切,呵呵,呜呜呜呜……” 英俊瘦削的脸陷入困境中的狰狞,身躯颤抖,低声啜泣。床头小柜摆放着一只纯银镶钻相框,那是一位栗色卷发女子妩媚微笑的倩影。 帅气的小伊利亚,也遗传了一头栗色卷毛,笑起来嘴角也会上扬。 男孩还斜挎着他的玩具电子琴,在父亲面前学起顶胯的姿势,“滴滴答答”,熟练地弹他的琴键。 突然的,桌下也传出“嗡嗡嗡嗡”电动工具发作的颤抖音。 小伊利亚往茶几下面一看,惊叫后退,捂着嘴巴吓着了。 茶几的四条桌腿,以皮具手铐束缚住手和脚,那是谢廖沙,趴伏在地毯上,痛楚地享受着主人的恩赐。 伊利亚冷笑着把遥控档推到顶端。手脚被缚的谢廖沙失声尖叫。 过了挺久,直到喉咙沙哑筋疲力竭,被折磨得一动不动。 “你看到了吧,看到他这样的小男人是怎样被人玩弄,唾弃,活得生不如死。”伊利亚看着儿子。 “他生来就被卖的,这是他的倒霉命运。我不会让你将来成为那样的,成为别人盘子里的巧克力球,或者奶油蛋糕上的一颗装饰樱桃。伊利亚,宝贝,你不会,你也不能。这个世界就是施行弱肉强食法则的险恶黑暗的丛林,那些人阴暗,恶毒,冷酷!假若你不用最残酷的手段去碾压你的敌人,那些敌人就会毫不留情地杀死你。假若你不干掉他们,你将来就会像这倒霉蛋这样被人当作碾压的鱼肉……伊利亚,我的宝贝,记住我对你说过的这些话。” 小伊利亚抱紧怀里的电子琴,抵御内心的不安和迷茫,飞快点了点头。 …… 章总去到昨天那家费用不菲的法式餐厅,略一思索,甩着风衣很有款地在楼梯口兜了一圈,走了,改道楼下的三明治Cafe。 柜台前大屏幕上的菜单,极其廉价。一大盘鸡肉三明治再搭配土豆色拉,还白送大杯碳酸饮料,这账单比正经餐厅里给酒保的小费便宜呢。 章总自己端着餐盘,在拥挤的餐吧很费力地拱出一条道,终于在乌漆摸黑的角落找着个位置,不至于站在走廊上吃。 他低头大口嚼着三明治。还成,有肉的。 低沉又委婉的男声流入他的耳膜:“先生,给您换一杯黑莓苏打水么?” 章绍池抬头,两人视线在凌乱的背景人影中顺利接头。这一眼,就互相望了很久不想移开。 章总继续埋头吃他的东西,哼了一声。嘴角却忍不住擎出表情,三明治滋味还不错。 裴先生是一身快餐店员的打扮,迅速蹲进餐桌下方的空档,完全隐没到昏暗的光线里。 “难以下咽吧?你居然能吃这些。”裴逸说。 “有什么不能吃?当年,老子在牡丹江边站岗哨,冬天吃个屁啊,土豆白菜都啃没了,草根树皮我都尝过。想吃肉我得自己拎着枪上山打狍子!”章绍池傲慢地嚼着鸡肉饼,“后来狍子也被老子一人儿都打光了,只能上山打熊了。” “当年?”桌下的人促狭似的笑,“您还能打熊?” 章总伸脚就踢过去,小浪货。 结果皮鞋脚就被捉住了。裴逸不再取笑了,轻轻把他一只脚从鞋里拿出来…… “怎么不去楼上法餐厅呢?” “你不是抠门儿又缺钱吗?你那部门里很缺经费吧,出差标准间住不起,让你们住底舱?都没钱吃饭,得去卖?……老子在这儿等你卖呗。” 桌下的人,不由自主也嘴角微翘,眼底闪过很容易满足的一点感动。 裴逸一双手握着二舅舅的脚,像以前无数次在沙发上那样,乖巧地给按摩脚趾,把脚底穴位全图都摸一边,把男人哄舒服了。 这双手是妙极了,绝了,想把谁凌迟,就能剥皮撕肉揪开血管给凌迟了;想让咱章总舒爽享受,就能给他天堂一般的享受。就做个足底按摩么,本来连前戏都排不上,这会儿却让章总感动得要老泪纵横。 章绍池微眯了眼,片刻的岁月静好,油然而生无比珍视的心情。 以前,以前怎么就没有……没有这样珍惜呢。 以前还是对小裴不够体贴,没有别人家的男朋友那么温柔嘴甜会哄人,结果呢,就没能护好小爱人,就把这个宝贝弄丢了吗? …… 可能是被私人尊享的足底按摩贿赂了心情,之前小裴先生从章总房间私自逃跑那事,都不提了。心有灵犀地略过矛盾,直奔正事。 “你想问的那事,我也去后面货舱看过,只找到大约十几箱没牌枪,应当是从北非走私,要运去东边。至于这家伙很嚣张说的什么生化弹头的火箭弹,大批生物细菌试剂之类,我没看到,老子怀疑他其实就没弄到手。”章绍池分析,“真搞到了反而不敢如此大张旗鼓,还走明显速度很慢的水路,他还不抱着货赶紧跑?” “我也判断他手里没货,这是条空船,危险品级别就比先前大大降低了。”裴逸很快地思索,“我们控制全船就不至于那样棘手。” “在老子面前还装?”章绍池往桌下瞪了一眼,“你不据说就是来找老教授老熟人叙旧的吗?” “您这趟也亏大了二舅,载客的船,伊利亚一毛都赚不到,您还想喝汤?”裴逸嘲笑道,“这口气能忍吗?还不造反neng死他啊。” 章总烦得再往桌下踹去一脚,又被眼明手快的人捉了,引来两声轻笑。那低沉迷人的笑声都让他恍惚。他的脚故意在裴先生的锁骨上,脖颈那地儿,用力抹了一下…… “还有,你们只查后面货舱,没去过顶层的舞厅和大剧场吗?”章绍池用纸巾擦擦嘴。 “剧场?挂着‘正装修’的那个?进去看过,里面全黑灯的。” “舞厅在顶舱之下一层,然后就是剧场,大剧场占据了足足有三层楼空间。一艘卖票赚钱出海的超级邮轮,这样重要的娱乐设施竟然以装修为理由不开放,它白赚船票糊弄事的吗?……可笑了!” 不愧是做了多年声色娱乐生意的老板,专门注意这种地方,一针见血。 裴逸点头:“剧场里有鬼。” “而且占了三层空间。”章绍池道,“别说藏一两个人质,藏一个团的兵力都够用了。” 裴逸:“您确认里面有问题,还是您猜的?” 章绍池耸肩:“老子猜的。但是我的秘书提前上船看房,不巧发现了,剧场门口原有详细的演出时间表,还有马戏团呢,临开船被人揭走了,随后场地突然封门,下了重锁不准任何人进出。” “明白了,我今晚去瞧瞧,到底什么机关。” 裴逸帮男人穿上皮鞋,认真系好鞋带,从桌沿下兜了一眼,表达谢意。 章绍池面孔突然严肃:“你别去,不准去。你要干什么,你还想活命吗?” 裴逸单膝跪在桌下,不想争辩,就温存地捏了章总的裸踝。那双眼难得是带一丝笑的。 “你……唉……” 章总愤然抓起四五根薯条,全部扔进嘴里“吭哧吭哧”嚼了。他一手往桌下攥住裴先生的脖子,人有牵挂就会无可奈何。 与此同时,燕山北部,青色山脉笼着烟雨,特情六处总部的高层办公室正在此间。 电脑上显示出最新一步的战略卫星导航信息:【各单位请注意,北斗33号19时48分50秒定位传来消息,另有一艘舰艇在缓慢靠近航行中的“魅影号”。估测船长80米左右,排水量3000吨级别,怀疑是北非海域退役并被非法使用的小型军舰,装配武器不明……】 总指挥官立刻在屏幕上敲出密电:【迅速通知NAF-A组,NAF-B组,一艘船舰从西北方向跟随靠近,相距半天航程,敌我和装备不明。】 …… 含着浓郁香气的烟雾中,伊利亚穿上他的绣花长袍,遮住胸口、大腿各处被炸弹烧出的伤痕。 彼此都是身经百战,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命硬的家伙,看谁先亡。 这人还照了一眼镜子:“啧,真漂亮!” 他从栗色卷发女子的相框后面,夹出那张丝绒质地的黑色蛇牌。 黑色蛇牌边缘,确有烧灼留下的锯齿残缺,一次又一次撕扯着他的回忆,也是惨痛惊心。 “小宝贝,我知道你就在我身边。你是不是已经找到陷阱的入口了?你已经准备好跳进我专为你备好的宴席。快从东躲西藏的甲板下面露出你的蛇头和毒牙吧,我在这里等你……自投罗网。” 宠物箱内的蓝黑美人,“嘶”一声高昂起头颅,跃跃欲试,等待猎物现身的一刻。 …… 第13章 有毒的陷阱┃终于愿意把后背交给对方。 剧场深处,掩盖罪恶谋划与刑罚逼供的地方。 后台几块墨绿色的巨大帷幕后面,停放着马戏团饲养猛兽的巨型铁笼。只是此时,笼子里并没有豢养着熊狮虎豹,或者那群吱哇乱蹦的猴子,而是养着两位不时发出嗫嚅呻吟甚至惨叫的大活人。 一头花斑豹子匍匐在地,脚掌来回来去踱步,这一边被铁链拴住了脖颈,就一下一下地凌空蹿起,往笼子上扑! 那些锈迹斑斑的格栅,好像再也禁不住恐怖的压力,在大猫的利爪之下在颤抖,在摇晃,随时就要四分五裂折断崩塌了。笼子里的年轻人突然爆发颤音尖叫,然后嚎啕大哭。 “听不见,没人能听见,我们现在大洋深处,你再叫得大声些哈哈哈——” 年轻学生哭得脸都花了,肩膀缩成很瘦弱的一团。鼻血、灰尘合着惊惧的眼泪,把鼻子上那一团雀斑都揉在一起,五官扭曲。 平凡人的脆弱神经,都是受之于父母的身体发肤血肉之躯,不幸落在疯子手里,谁是当真不怕死的? “教授!教授!啊啊啊——” “不,不,放他走吧,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放了我的学生——” 这头豹子不会是饥饿一整天了吧?在绑匪的眼色指挥下,再扑,再扑,围着铁笼转圈儿干嚎。笼子外面的拼命想吃到笼子里的,这才是真正囚禁人类囚徒的危险森林。 宁非语可能精神快要崩溃,眼神逐渐恍惚,以跪地抱头的姿势,“呜呜呜”啜泣。他还不满二十四岁,久居象牙塔,根本就不识外面人间有这样的阴谋与险恶。这样单纯清白的肉体,在饿兽的一双血红眼睛里,确实就是一块质地细嫩肥美的小鲜肉,毫无反抗能力,也肯定好吃。 他就是实验室外围一个倒霉蛋学生,原本是Dr. Yang从众多申请者中间精挑细选对学术满怀虔诚渴望的年轻人,聪明上进,各科全优,拿到全额奖学金,农家学子从此走上留学的道路。却没料到,论文还没发出一篇,就成了这宗跨国绑架案被捎带上的额外一张肉票。 因为捎带的而且不值钱,这张肉票还随时可能被撕。 他什么都不知道,没可能接触任何核心机密,实验都没做完啊,成果也没出啊,就被劈头盖脸的几顿毒打给打懵了。 豹子也围着他这块肉转悠一天了。那种随时等待死亡降临的绝望感,才是彻头彻尾的折磨。这种绝望,还被那些恶棍人为的延长了,仿佛屠刀架在后脖子上反复拉锯割肉,就是不割断最后一根动脉血管。 杨毅教授一夜白头,眼角皱纹凝固,在铁笼里仍然维持端庄的坐姿,把万般恐惧拼命压抑在木然的双眼之下。他其实也不抱两分希望了。宁愿速死,他不能也不敢做出违背职业操守的事,与这群匪徒沆瀣一气成为人类的罪人。 “我们谈谈吧,亲爱的教授?你以为的那些人,他们不会来救你的;你那个国家,他们权衡利弊也只能放弃你。更何况,你这种心地不够忠诚、意志也不坚定的老家伙,你自己毫不保留地忠于你的国家了吗?在海外滞留这多年你回去过几次?你悄悄转移了财产带走了亲属还在海外置业你以为外人都不知道?你还打算有一天回到你的国家吗?你都没有回去,谁会冒险来救你!” 这就是心理战的炸弹,意图攻其脆弱,摧毁意志。 Dr. Yang 用双手捂着脸,无声地抹去眼泪,也深感羞愧绝望,语塞无言。 “没有人来救你,你被放弃了,你也放弃吧呵呵。教授,跟尼奥扬科夫斯基先生合作,试剂配方和实验室密钥在哪?你说出来。” …… 被称为“黑祸”的炭疽病源菌,在这个星球上肆虐历史已久,让人闻之色变。上世纪三十年代英军进行大规模生化实验,曾经摧毁整个格鲁纳伊岛。八十年都过去了,那片岛屿仍是不毛之地荒无人烟,掘地三尺仍有毒菌肆虐…… 恐怖病菌已销声匿迹多年,最近几年突然再现江湖,化作白色粉末出现在北美高官办公室的信件邮包当中,MCIA5(华盛顿分司)的十余名高级特工,在48小时内感染暴亡。突发的秘密恐袭当时就让FBI总部机构几乎瘫痪,人人自危,风声鹤唳。 “黑祸”回来了。罪恶的种子也有生命力的,一旦接触腐殖土壤,迅速生根发芽。 有人培养制造,就有人偷窃贩卖;有人黑市高价求售,继而有人铤而走险。巨额利益的诱惑,对权力的欲望,就注定邪灵永不可能覆灭。 “自作自受,你们这些战争贩子就是自作自受、自掘坟墓哈哈哈哈——”爆炸腾空的大火球中,尼奥扬科夫斯基张开双臂,疯狂狞笑,笑也像哭。 弗吉尼亚官方实验室内,传说中这个时代最恐怖的武器:雾化炭疽超级病菌第IV代,也就是“致命的雪茄”。 那就是一阵轻风,它发作肆虐时飘渺无形,很像吸食雪茄时吞吐的轻烟白雾,摸不到抓不到,也就无法抵御。一颗导弹投过去,无数细菌孢子在空中自由飘舞,迅速融入空气、水体,无知无觉地感染整个乡村、城市,繁华的大街上,密集的居民区,让百万千万的无辜者倒下,黢黑溃烂变成尸体,让富裕的都市化作黑暗坟墓。 “试剂贮存基地到底怎么进去?密钥参数到底是什么?……你说出来啊,我们需要参数!!” “先咬掉他一只脚,别让他死太舒服了。” “啊,啊!!”宁非语扑向笼子,绝望中伸手向他的教授,对他如父亲般信任照料、在无数个艳阳的下午在办公室里喝茶吃松饼促膝谈心的教授啊…… “教授你会看着你的学生死掉吗,嘴真硬啊。这倒霉孩子会被熊爪抓烂全身,被豹子啃光肠子。” 一声惨叫,回荡在暗无天日的牢笼内,无情的大海荡涤着波涛。 …… 两个男人的身影映在台阶上,脚下无声,从大剧场东面这一侧走下去,沿途查看,又从西面往上走。 裴组长蹲下身,检视每一排座位,过道,仔细辨别是否会有机关或通道。 背后突发一声拖长音的凄厉惨叫,啊—— 两人同时惊诧回头! 章绍池下意识抓住裴逸的肩,把人拽过来搂在身侧,往四面环视。 四角壁灯突然全灭,大厅倏得陷入黑暗。 断断续续的呜咽,支离破碎的呓语,凄惨瘆人的尖叫,从四面八方墙壁缝隙中纷纷地洇出来,扑入他们的耳膜…… “声音很年轻,不像教授?”裴逸凝神辨别那音质和来源。 “别怕,这世上没鬼。”章绍池轻声骂道,“有人装神弄鬼,他妈的敢吓唬老子?” 被吓唬到的这位老干部,一只大手一直牢牢抓住裴组长不撒开,前胸贴后背都抱一块儿才觉着安全,掐得裴逸胳膊都疼了。 我难道会害怕,还用你安慰我吗?裴逸莫名的嘴角微微上翘,这男人有时也可有意思了。 黑暗中他很媚地一笑,话里有话:“伊利亚假若发现了,他的老相好、我的二舅舅,竟然瞒着他跑到这地方,鬼鬼祟祟夜探剧场马戏团,他会怎样看待你啊,该怎样对待你们之间的感情关系?” 还有心情扯淡?章总对小裴翻个白眼:“就告诉他,老子有新看上的鲜儿了,让他夹紧屁眼儿赶紧滚蛋。” “没有,我没新看上哪个鲜儿。” 半晌,章绍池冷着脸严肃进行纠正,带着一腔深沉的怨气,撒开手,继续往前走了。在章总这样男人口中,这种话,他自认为就相当于表白了,跟那“三个字”能有很大区别吗? “……” 裴逸没有做出回应,眼光也没离开过章总侧身的动作神情,一直在默默打量、审视,试图穿透被坚硬外壳包裹着的人心……危机四伏的险境中,这是需要多少年的交情,才能值得一个人的全盘信任。相识二十年究竟够不够? 瘆瘆的声音时断时续,听起来那人像要没气了。 “他们不会轻易弄死Dr. Yang。那些人处心积虑绑走一位业界知名的生化防御专家,而非直接杀害人命,说明尚未得逞。他们恰恰需要Dr. Yang交出炭疽IV的研究数据,或者至少逼迫教授讲出试剂储存的机密。”裴逸从后面拉住章总的手肘,两人同行,警惕地寻找声源。 章总暗自挑眉也在琢磨,这恐怖“黑祸”百年来已经发展到第四代,传说中堪称史诗级的加强型超级模版,对人命是得有多大的杀伤力啊? 章绍池:“所以,这要命的东西就不可能在船上。” 裴逸:“船就这么大点地方,就看伊利亚先生和他那群亡命徒,是有多么孤注一掷,都不想活了吗?那玩意儿毕竟是雾化试剂,贮存条件非常精密严格,我就不信,他们真能随随便便带到船上……他们根本也在疯狂地找,就看我们谁动作快。” 啪—— 舞台前方,一盏高光大灯突然打在惨白的幕布上。 花豹扑进铁笼,撕咬,好像咬住一只脚,惨叫,血光溅上白布!教授失声迸出泪水,不,不—— 章绍池和裴逸瞪着前方,那恐怖的画面被放映机扩大到整个视野。这残酷处刑的画面就是故意放给他们看的。 太逼真了,太疯狂了。 “只是摄像,摄像的画面。” “是在附近吗?声音就在附近,已经很近了。” “我们现在第几层?” 裴逸往上看,上方漆黑一片如天幕夜空,金属架子与各种灯具像要从他们头顶压下来。 他再低头,静听脚下。嘘—— 嘈杂的背景音里,裴先生轻吹了一声口哨。空旷的原野上扬起一道细润的风声,风掠过剧场上空,飘荡着远去。 “四周回声很大,都是空的。我们脚下也是空的。” 裴逸用最轻的喉音叙述:“他在吸引我们过去,让我们去找,这就是个拙劣的陷阱。” 章绍池:“……” 频道里憋了很久的支援小分队终于忍不住发声。【001】:“既然判断是陷阱就别再往前走了,组长,撤吗?” 【002】:“组长,四层第三走廊接应,您先撤?” 【003】:“头儿,这剧场真的有鬼啊,到现在完全探测不到热源,我就找不到人,但我觉着不可能是空的,唯一可能就是……” 【001】:“葵花你动作快点儿成不成?” 【003】:“肯定用了反控制电子屏蔽仪嘛,对方也有高手,我抓取不到数据!” “不撤。”裴逸轻声自言自语,“我就想一次弄明白了,这是不是他刻意引我踏入的陷阱,还是,他会和我一起跳进这个陷阱。” 章绍池猛然回头,分明听见了裴组长这句,然而电光火石之间已来不及思考,从句的主语“他”究竟指代谁啊? 【001】:“组长您还怀疑他啊?” 【003】:“这这这也太冒险了吧?” 裴逸眯眼盯着前方那块白色巨幕,再打量穿透剧场上空的投影光束,突然拔腿就跑,跑向正前方的大舞台。 唉?章绍池一把没抓住,也拔脚就追。 幕布好像被风吹动,露出后面更深色的帷幕和重重人影。放映机只是障眼法,真正的玄机一定在舞台“背面”,这是个对称的大空间。 脚下“扑哧”,突然向下一凹。 四周景物突然间塌陷,猛地天旋地转,快速坠落,坠入一块更加黑暗的巨大深渊! 裴逸早已有所准备,几根手指牢牢抓住边缘不知哪里,但仍然止不住脚下的迅速滑坠,一脚豁然就悬了空,荡在深不见底的地方。他腰部一拧,另一腿迅速上翻。 前几天还被周彬周公子奚落他,手长脚长,像一只怪里怪气的大螳螂。 肩膀和后背上很韧的肌肉都绷起来了,全凭指力和腰力,他几乎就要翻上去了。 然而,上面还一个人也在滑坠!两个成年男人的体重,终于压塌了一整块作为陷阱的假木板,完全禁不住这巨大的惯性。 章总抓住裴逸的脚想要拖他上来,却迎来更大面积的塌陷,“轰”一声,豁然直坠了下去…… 【001】低呼:“哎呀……这俩祖宗,这回瞎了。” 章绍池也面露惊异,一声都没吭但反应很快的,以肩膀裹住裴先生,横着撞向数米之下的地面! 千钧一发,裴逸伸手垫向漆黑不见五指的不明深渊,不知是否有暗器刀枪的地方。他另一手在砸向地面的瞬间,还是托了一下对方的头……好歹也老大不小的人了,还真怕二舅舅这把骨头摔散了。 微型腕表的手电,只能在周身照出半径三米左右的一个圆。 极为隐秘的沙沙声,从四面幽暗的旷野向他们靠近了。四周非常空旷,分明有很大的风,这应当是剧场下面一个巨大的废弃的空房间。 这陷阱像个幽深的黑洞,吸住人的视线,让人感到眩晕。杀手挟裹着危险的风声,就在他们耳畔盘桓,呢喃。 “别动。” “有人。” 裴逸用最轻的声音提醒。俩人胳膊肘一碰,立刻像磁铁相吸不由自主就靠近对方,以背靠背姿势相抵。面对未知的强敌,终于愿意把后背交给对方。 章绍池睥睨四方,冷笑:“来吧。” 裴逸:“先别开枪。” 两人各守一个半圆,两眼一抹黑。章绍池问:“看见了么?” 裴逸:“嘘……没有,但是,应该不是人。” 以裴组长的自信和骄傲,他迅速也就反应过来,假若这是布置好的陷阱,杀手应当不会是人类。因为尼奥扬科夫斯基身旁,根本不会有能够与他两人力战匹敌还能全身而退的打手。 况且,以他对那变态脾气秉性的了解,那疯子就喜欢另辟蹊径。假若一排冲锋枪扫射把他俩直接打死,就不好玩儿了。伊利亚一定想来一场刺激的围捕游戏。 循着气味和声音而来的杀手先生,步履轻灵优雅,是因为没有长脚。然而那棺材形状的锐利头颅,高昂着酥胸突然出现在手电光圈的边缘,仍然让两人肩膀同时震了一下。 嘶—— 蓝黑色的蛇,带着光泽。 高贵华丽的美人,大张开纯黑色的口腔,反复吞吐的蛇信子竟然都是乌黑发亮。身后足有三米多长,尾尖都出了手电光圈可及的范围。 嘶—— 章老板和裴组长这两位,关键时刻是一种人,都可以把“波澜不惊”四字刻在脸上,把恐惧和惊愕全部憋进喉咙,分毫都不露相。彼此听得到对方呼吸和心跳,脚底下一丁点蹭动,那动静都像用锤子在砸地。 章绍池持枪在手,上膛,裴逸迅速说:“别,我来。” “把你领带给我。” 两人各用一只手。章绍池缓缓松开领带结,裴逸以很平滑优雅的动作,从男人西装领口,抽出那根很气质的领带。 “宝贝,给你配个对儿,你喜欢它吗?” 铁灰色带蓝纹的领带,在黑暗中飞快出手,细长腰身一抖,像鞭子撕开一片浓雾。 黑蛇“嘶”一声也像雷霆闪电,嘴巴猛张到最大,凶狠地咬住了领带结! 章绍池感觉身旁人用力推开他。裴组长可能比蛇更快,手起刀落。 没有持刀,手即是刀。 一掌挥下时肉眼根本看不清过程。三根锐利的手指,就在蛇咬领带的同时一击即中,凌空拧断蛇的七寸。最脆弱的脊椎神经中枢,心脏位置。 黑美人断为血迹斑斑的两截,从空中坠于地上,长尾巴蜷缩起来。 惊魂未定,瞬息间那恐怖黑蛇的头部一截,从地上竖着跃起来了! 北非沙漠的头号杀手“黑曼巴蛇”,之所以战绩彪炳赫赫有名,杀遍沙漠港口与地中海沿岸没有对手,就是一蛇九命,死而不僵。 蛇口骇然露出三寸毒牙,嘶——直逼裴组长的胸口。 只可惜美人没能跳起多高,章总对着这条黏糊糊的冷血动物,绝对没有怜香惜玉之心的。 相距很近,枪是从侧面击发,非常精准,一声闷响。 枪口冒出青烟的地方,华丽的棺型蛇头在空中四分五裂,紫色血水溅了一地。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像泼洒了一朵鲜艳的紫色大丽花。 第14章 杀手之上┃未经沧海桑田,就已面目全非。 Who is the KILLER? 这条被主人驯养多年的战无不胜的黑蛇,生于撒哈拉沙漠不毛之地的影子杀手,恐怕也没料到今日,杀手之上,还有杀手。 …… 枪口还是无法不免地击发了,枪声必然引来更多打手。 身陷困境陷阱之中,裴逸还是对章总笑了一下。那笑有深意的:我掉下来,你就跟着跳下来啊…… 笑起来时细长的双眼弯成月牙,眼角还会轻微下垂,显得特清纯,特无辜。尽管咱章总心里一合计,这么些年好像,净是被这张清纯面孔遛得团团转还总被欺负的记忆,不堪回首。这副无辜表情,尤其和此时地上一滩紫黑色血迹实在不相称——黑美人死得真冤啊。 惊魂未定,打量对方,暗自喘气庆幸。都是血肉之躯,也没有钢筋铁甲护体,眼里藏不住那份谨慎和担忧,这就是强悍的男人情感上不能逃避的弱点。 “怎么出去?” “枪声可能会引来那些雇佣兵,所以我们轻易出不去了。” 章绍池一皱眉,定睛看到的,却是裴先生缓缓地对他伸出了三指。昏暗光线下表情突然间凝滞、诡异。 裴逸站直了,骨型从侧面看就如刀锋,眼神很静,静就是冷。这小子的手确实异于常人,食指中指都长。乖的时候能给他挠挠痒,揉捏到要紧地方,能让他自觉像皇帝老儿一般舒爽,但是发起疯来,章总也知道的,那爪子能撕破他的皮,或者随手拧断一只家养宠物的颈骨……小孩儿性子相当乖僻,说不高兴也就不高兴了,说跑就跑了,脾气别扭得很。 章绍池微微惊愕,没有动弹:你,要干嘛? 那三指相扣,食指如毒蛇昂起的头颅,就是搏杀的姿势,盯着他。 他们刚才不知不觉的,已经从背靠背变成面对面,裴逸左手腕还一直擎着,用腕表勉强地照亮周身几米开外。 裴逸的嘴角微微抖动,眼底闪过水光,轻声得:“你别动。” 章绍池:“……” 嘶—— 耳后的动静让他直接石化成雕像,神色如临大敌。章绍池眼底的瞳孔蓦得缩小了,身体僵直一动不敢动。今天是香水喷太多了还是除汗剂忘了用,为什么这些破蛇也这么喜欢老子?! “别动。”裴逸以眼球细微的转动给了他一个方向的示意。 嘶—— 哇—— 尖锐的鸣叫竟是从蛇的喉咙发出来的!那种叫声在暗夜里能让猎物全身骨酥肉软,吓就吓成一摊烂泥。 章绍池在裴逸三指扑向他面门时,突然偏过头往预判的方向摔倒下去。 第二条蛇。 两人都来不及躲闪了,攻杀就在毫厘之间。毒蛇的牙面对着这样两位,从人种、血型、恐怕就连肾上腺激素分泌以及肉质味道都差不多的健康的男人,总之咬谁都是咬,咬谁不行啊? 黑曼巴蛇逼近猎物时脖颈骤长,动作如电,咬合力惊人,必然让猎物逃无可逃一击得手。 毒牙的对手也快如闪电,裴组长迎面单手擒蛇。这样的动作,在过去五六年间,险象环生的亚马逊丛林沼泽地带,风声鹤唳的阿尔及利亚边陲小镇,山高水远,颠沛流离,曾经助他无数次死里逃生…… 章绍池落地时单手撑住,一跃就又撑起来了,已经不知从哪抽出一把短刃,腾空回手就削断了大蛇的后半截身躯。 他却看到黑蛇顽强挣扎着往前一跃,靠着神经中枢的惯性和杀手的残暴血性和自觉性,死也得找垫背的,咬向裴逸的咽喉之下。 锁骨中间微凹的位置,蛇头一闪而过,一道清晰的牙印血线。 “小裴?!” “……” 裴逸捂住自己脖子,单膝跪地,身体重重的一抖,没有叫出声音。 那条黑蛇也是强弩之末了,毒牙凶残地划过锁骨之间柔软的皮肤,但没能咬合,随即自己滚到一边垂死挣扎去了。 裴逸喉部发生剧烈抖动,用力地吞咽,自己掐住颈下血管。毒素进入肌肉和血液时迅速就会造成麻痹、窒息或心跳紊乱,这时候再掐着脖子,更没法儿呼吸了。 “小娼妇的,咱们之间,说好的不准用毒呢……” 章总竟然听见这么一句吐槽,还“咱们”?裴组长是一脸委屈不爽,嘟嘟囔囔骂小黑蛇太婊了,能耐得你,竟敢给爷们儿使诈,对着地上断成两截的倒霉蛋抛了个大白眼。 裴逸紧接着身体发软了,实在支撑不住,缓缓地侧卧下去。半张着嘴用力吸气,胸口憋闷很难受的样子。 章绍池脸色更是发青,也没犹豫,扑上来用力撕开这人衬衫领口,露出那块已明显发黑的划痕,俯身就嘬上去吸毒。 “你别闹……不要……”裴逸软绵绵地推开他,手指都软了,“用不着你来这个。” “吸什么毒液,你不怕英勇就义啊这是剧毒。”裴逸咧嘴“咯咯”笑出几声,“我没事。” “我带着,抗毒血清,真的……没事。”受伤的人给章总一个安慰的柔软眼神,你放心啊。 “别看我,看外面,还有没有,蛇。”裴逸又说。 章总一手持枪,一手持刀,这些年也极少历经这样生死一线的时刻,蹲伏在裴先生身前站岗。暗处要是还藏着男女老幼一窝蛇,艹他娘的,就真要交待这儿了。 裴逸卧着,自己伸手到衬衫下面,捋着伤口往下摸去,靠近心脏方向,在胸膛上摸索了好一阵,找准确定了那位置。中指硬抠进肉里,抵住一枚纽扣形状的坚硬东西,发力“扑嗤”摁了进去! 章绍池惊愕地看着,对眼前情形简直难以置信。摁那一下好像把尖锐的金属插进他自己的胸膛,你在干什么,这得多疼? 从他这角度看过去,小裴就是把一根纤细的钢针样的东西,硬推进肌肉里。这是……肌肉注射? 裴逸大口大口地呼吸,手指蜷缩着扒住地板的缝隙,受创的身体弓起来,抵御药物与蛇毒双重作用下产生的剧烈痉挛,身体不受控制地抖动…… “还成吗?我背你走?” “小裴?!”章绍池捧住这人的脸,头,不知什么姿势能让人舒服一些。 “那是他妈的什么玩意儿?你刚才给自己心脏扎了什么?!”章绍池忍不住想骂人了。他需要用很大力气摁住手脚,才能帮裴逸止住神经性痉挛,都按不住。 他把人紧紧搂在怀里,突然十分心疼。无论多少年过去,不论从前的矛盾怨气,还有尚未解开的一肚子谜团疑问,这毕竟是自己捧在手心里疼过的爱人。 “没事,那是多价抗毒血清,直接在身上带着,我也方便啊,也不用……不用行囊装备,不用同伴帮忙,我,我自己都可以。”裴逸喘息着解释,脸上抖出艰难的笑,对许多事习以为常,一笑置之。 可能因为脖颈、面目都产生麻痹,笑声断断续续,艰难地维持,抽动的嘴角淌出一丝口水。 “二舅舅,你什么时候看见两条蛇互殴,互掐,一个还能把另一个毒死的哈哈……小娼妇的毒不倒我,你甭担心,我躺几分钟,就好……很快就好……” 你怎么会这样,这些年究竟都发生过什么。 怎么会变成这样了,未经沧海桑田,就已面目全非。 章绍池摇头,抚摸裴逸的脸,悄悄抹掉挂下来的口水丝:“怎么弄成这样了?你身上,还藏了多少这种,这种东西?” “别摸我么。”裴逸的唇上布满汗水,笑出几分亲昵,“呵,我身上都藏了什么,前前后后,里里外外,你早都把我摸透了,还有什么不知道啊?” 这话怎么这样正确,章总竟无言可对。方才的心疼心酸烟消云散,章绍池回了一句“你就是闲得欠艹,回去,老子艹舒服了你。” “那也得咱俩都回得去啊。”裴逸笑,撑起来靠在墙边,轻声提醒:“你提防有没有第三条蛇啊。” 章绍池警惕四周:“应该没有了,这种蛇太凶猛,他们不可能带很多剧毒活物上船。” 一片漆黑,状况不明,他们怎样离开这里呢? “放心,一会儿就会有人指引我们从哪逃跑了。”裴组长胸有成竹,平静一笑。 第三条黑蛇在哪里,尼奥扬科夫斯基先生,你心里有数吗? …… 裴逸那时在暗室里打量男人紧绷的侧脸,下巴喉结的线条,不自觉地流连他曾经痴迷的身体,在黑暗中笑了,突然放下悬着的心。 他先前很怀疑眼前的人,但没想到章总愿意陪他涉险入彀。蛇是很难分辨不同的人类,就是发动无差别攻击。黑美人向他们喷溅毒液的那一刻,他心里豁然就安稳了……原本不该怀疑“他”的。 二舅舅对他还是念及一番旧情的吧。 他确实没有办法在短短几天之内,对眼前人交付百分之百的信任。 章绍池为什么出现在这艘隐匿着罪恶交易又绑架了人质的豪华邮轮上? 他自己又为什么千里迢迢杀开血路赶至此处,出现在这艘船上? 撒哈拉腹地油田的爆炸伏击,巴塞罗那的复仇宣战,他和伊利亚那老家伙已经是三番五次短兵相接,一路追杀至此。他与他的宿敌都无路可退,这次绝不能失手。谁失手都是game over,残酷肃杀的结局。 太艰难了,千钧的压力之下,他是在刀尖上行走。肩上每次背负更多责任,脚下撕扯割开的都是自己的血肉。 …… 【003】:“还是看不到,我找不到出口位置,他们一定有高频电波干扰器!还干扰咱们频道……能听到吗?请回话?!” 滋滋啦啦的一串电流音过后,频道卡掉了,只剩下一片让人茫然焦躁的空白。 【001】:“头儿别担心,我们过来了。” 保洁大妈推着清洁车迈出电梯,转弯不用眼看,迅速直奔这条走廊,对前方【闲人免近】【施工中】的油漆牌子视若无睹。 “你站住,不准过去。” “老子有办法让你站住……” 这是从臼齿缝里咬出的话音,利掌带着风声斩向保洁大妈的耳侧!那凶狠力道把她激出一丝寒意,这动静不对…… 男子的拳风无比刚猛,就是拿人当沙袋疯狂击打,凶残的组合拳丝毫不给喘息机会,傲慢粗暴地顺手就撕女士的头发。 假发套瞬间就被扯掉了,一头利落的黑发甩了出来。 掩藏在塑胶薄膜与胶水后面的真面目,面庞秀致非常美丽,却带一层寒光,恶战之下眼中同样毫无惧色。 男人冷笑:“老子就知道,你这妞儿够味道,来玩玩儿吧。” 聂妍回以一记冷笑:“跟我玩儿?老娘玩儿死你。” 她不断躲闪接二连三的凶狠拳头,被击飞的瞬间一脚踏向保洁车子的扶手,凌空顺势把车子踹向那男人,一气呵成谁都没有停顿。 男子一巴掌撞开带轱辘的车子,轻松得如同打飞一只排球,冷酷苍白的脸甩出一丝藐视的神色。男人面对女人体力和武力值的优势是压倒性的,以致这人如此自负自傲……今天就是设好计策和埋伏,将你们一伙奸细在船上围歼。 “妞儿你快乖乖爬过来,给大爷舔了就饶你。”男人威胁道,“你们那位组长,早就命丧蛇口被一群黑蛇咬死了。” 聂妍面色微变,顺嘴先骂回去再思考:“你放屁呢,是他把蛇咬死了吧!” 这个人就是“山狮”。数年前在黑市拳坛战无不胜的高手,号称欧洲搏击第一人。在这号人面前,“狼牙”“黑豹”那两头废物,只能抱着“山狮”的两条大粗腿给提个鞋。乱世硝烟,没有用钱买不来的英雄汉。金条、毒品、女人,永远是蒙蔽正义与良知的麻药。 对方每一击都是杀招,聂妍眼底闪过寒意——彼此已是明刀明枪,对方当真就在此等候他们自投罗网?好像对他们A组的存在一直了如指掌,步步占先…… 频道里许久都没有回音,没听到指令,她意识到情况可能不妙。 保洁车突然掀了顶炸开了,大瓶消毒液泼向伊利亚的打手。精健的身影破顶而出,一拳砸向猝不及防后退的山狮。 “你先走,去找组长!”钟泽低喊了一句。 聂妍深深看了一眼,转身就走,背影极为敏捷。 两个同样精健强悍的男人,片刻逼视之后就是电光火石,短兵相接。 刚猛的拳脚在空中相撞,肘击,飞膝,扯住对方的头往墙上掼去,炙热的空气中鼻血与碎骨飞溅…… 保洁车碎成四分五裂摔在墙壁上,两人扭打着同时砸向一面舱板,把金属面板砸凹进去一大块。过道太窄了,不停的撞击让四面墙角的灰尘扑扑簌簌,山狮一脚劈头,钟泽奋力闪开,一扇舷窗玻璃在他耳边潸然碎裂…… 风声鹤唳,十面埋伏。 激越的电音与一阵更加急促激昂的鼓声中,伊利亚站在顶层天台上,大张开手臂,眼底闪烁着嗜血复仇的兴奋。 “老子拿不到‘致命雪茄’又怎样?你们也拿不到啊。你们找吧,去找吧,你们也永远找不到想要的东西……而我想要的,其实是……你。我的宝贝,小黑蛇,一直都是你。” …… 通往剧场的另一侧通道内,魁梧黢黑的身影带领大批持械人马,就是循着刚才的枪声来的。为首的这位,脑袋上扣着一只塑料定型头盔,双肩很夸张的耸着,从背影看,就像一名橄榄球运动员走错了场地。 头盔其实是矫正器,托着这人因骨折错了位的下巴颏子,脸色儿就是奔着一雪前耻来的。 “黑豹”指挥他的手下,砸开原先被铁条封锁的剧场侧门,抓人了。 “不要踩了尼奥扬科夫斯基先生的两条宠物。”黑豹显然了解某些内情,心存忌惮,脚步谨慎,“那两只小宠物认识我,熟悉我气味,不会,不会咬自己人。” 黑豹说这话时明显也没自信,难说他自个儿信不信,或者就是被伊利亚的歪理邪说忽悠了。 “那两个家伙自投罗网,恐怕已经丧生毒牙之下了。”身旁的人蔑笑。 “那俩人呢?” “蛇呢?……” 方才发生塌陷摔下人的位置,地面还能辨出一大堆破碎的土屑渣子。附近留有凝固的紫黑血迹,斑斑点点,但没有尸首。 黑暗中看得到这人闪烁诡谲的眼白,往四面转动,肤色和周围融为一体。黑豹迟疑片刻,简单的脑壳耐不住强烈复仇欲望的怂恿,低吼道:“他们受伤了,完蛋了,顺着血迹往前找!肯定就在那边!” 嘶—— 骇人的蛇鸣,在黑豹身后划过,让所有人惊诧且瞬间僵硬,迅速转身举枪。 嘶—— 怎么会? 不可能。 眼前好像再次掠过那蓝金色的恐怖幽灵,也是湿润光滑的皮肤,连口腔都是深黑色……能见度很低的空气中,看不清晰,然而黑豹睁大的眼白深处,瞳仁倒映的就是大蛇昂首攻击的身姿! 隐蔽在“弦乐魅影”号巨轮船舱中的第三条黑蛇,终于在迷雾中现身了。 嘘——纤柔的风声在耳畔呢喃……Who is the real killer? 空旷的四野以回声作答:THE BLACK MAMBA…… 第15章 黑曼巴蛇┃你就是下一个。 “黑豹”是东非战乱硝烟缔造的无数孤儿中的一员。家庭的残破、教育的缺失、以及暴力环境中激发出的残暴血腥的性格,都造就了这样一个个头脑简单也极易为人利用的机器,用微薄的利益就足以收买、豢养的战斗工具。 曾遭遇创伤的灵魂,在动荡的战争中幸存,也在战争中灰飞烟灭,成为幕后黑手操纵的牺牲品。 最后关头的求生欲望让黑豹举起枪,但已来不及击发。受过特殊训练的黑蛇,嘶鸣着的蛇口避开眼前障碍物,直袭敌人咽喉…… 啊—— 惨叫声在黑暗中让人肝胆俱裂!一口叼住黑豹喉咙的那条蛇,其实只剩了上半截,下半部分身躯分明已经被刀斩断了,只剩下神经性的脊柱痉挛。 这种蛇最名贵而恐怖的地方,就在于它们的喉咙也是纯黑。秀出致命毒牙的一刻,濒死之人看到的就是一个黑色魔头。 光线之外终于现出神秘幽灵般的身影,和那条手臂。 黑蛇之所以能够奋力发动最后一次攻击,就是那只手操纵的。三根凌厉的手指捏住了蛇头让其无法扭动,强迫黑蛇张嘴露出牙齿,就像富有经验的养蛇人取毒时的手段。命中目标的一刻,垂死的黑美人把毒囊所剩的毒液,一点都不剩,全都注入进去…… 黑豹掐住喉咙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挣扎。众目睽睽之下,脖颈、胸口甚至手腕上的血管都紫红暴凸出来,呼吸困难直至窒息。这人佝偻着剧烈抖动,短短两分钟就不动了。 手下人惊愕疯狂,已经没人还顾着放枪,生死关头还是命比钱重要,转身撒丫子逃命吧。 嘶——凌厉的“毒牙”再次攻城略地,耳后生风。风声到时,就是一条致命血线留在猎物的颈间。 一双深深眯起来的细长的眼,在黑暗中是微笑的,身体仍然虚弱但对付小股匪徒足够了。雷霆闪电的速度,精准的袭击,昂起的食指就是利器毒牙。三根手指相扣,扑杀拧喉时那黑衣紧裹的身姿有几分妖异…… 有人捂着喉咙嚎叫。有人在交手中胳膊肘突然折断,胸腔瞬间就被一股强大的劲力缠碎了…… 那几人临死时候大约明白了,谁才是藏在暗处的第三条蛇。只是明白得太晚,见识到“蛇王”真实面目的人,肯定是没机会见到今晚地中海上灿烂的落日余晖了。 有人弃枪转身逃命,被藏身暗处的男人顺势一脚踹飞了。 章老板的脚风凌厉,皮鞋鞋头砸中那家伙的胸口,塌陷的肋骨就刺破了心脏。 章绍池站在角落的阴影下,眼里光芒混乱。他与所有人同样惊愕,脑海里一片茫然。平生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自己见识短浅,如此迟钝无知,而且,确实有点儿心悸。 从前以为,身边养了只小骚猫,现在发现自己弄错了,身边养的是虎。 危难关头,困局中逃生,两人并肩作战想要逃出去,确实也无暇顾及:眼前人早就不像他从前认识的那个人了……他在混乱间拼命想要回溯,试图找回从前那个影子,但是也很难。扒拉着残存的记忆发现看不清那背影,只有一片迷惑他眼的白色光斑。 那些落荒而逃的乌合之众,无疑替他们开辟了生路。那些人在剧场长长的一道楼梯上,撞成一团互相踩踏,非战斗减员又废掉好几个。 更何况,门口竟然还有伏兵等着他们,慌乱之中又被撕破了真面目的保洁员女士削了两个。聂妍随手一甩,顺势丢出一枚烟雾放射器,现场“噗”得腾起一片白雾。 “这边,跟我走!”聂妍一把扛住裴逸,就觉着裴逸半边身体略微麻痹无力,“你怎么了?” “被小妖精舔了一口。”裴逸轻喘,话音有一丝委屈。 聂妍一听就松口气,丢个白眼很不屑:“大妖精还怕小妖精啊?不存在的,您牛掰您不怕呀。” “也不知道给我说几句暖和贴心的话!”裴组长给下属提意见了,“真不会疼人,以后怎么嫁。” “您可拉倒吧,我怎么疼您才能合了您心意啊!”聂妍一撇嘴,“帅哥,今晚上我好好地体贴你?” “……”章绍池拽着裴组长的手腕,偷偷拽了几下都没能让对方纡尊降贵地把头转过来,被彻底忽略一旁了。瞧着那俩人搂得紧紧的一唱一和,打情骂俏,他都插不进话。 “刚才在走廊遇到袭击,是伊利亚身边头号打手山狮,那人功夫高强非常厉害。阿泽掩护我我才过得来,频道还断了我不知道他现在怎样……” 聂妍附在耳边汇报情况,裴逸立刻说“把人找到可别出事!” “你跟我回去,老子还有话问你呢。”章绍池用力一扯某人手腕,摆回一张严肃的门板脸,外人面前还得撑出老总兼家长的架子。 “有话,以后有机会再说吧。”裴逸推开他的掌握,抽回手。 章绍池:“从遇见到现在你给我说话的机会了吗?!” 确实没有说话机会,裴逸看着章总,眼神欲言又止,一心很难二用,脑子里飞快思索的已经是阿泽和葵花怎样了必须尽快汇合同伴,伊利亚很快就会发现黑豹也死了这家伙受到打击丧心病狂下一步又会怎么发疯,上级有什么指示,船上其他乘客有什么动向,而我们将要如何应对呢…… 裴逸:“……” 他轻声一笑:“二舅舅咱俩还有什么可说?您忙您的,我也忙着呢。后会无期吧成吗?” 章绍池握住他胳膊肘凑近了脸:“明晚正好靠岸西西里岛,你跟我走。太危险了别再玩儿了,这什么烂事让其他人去忙活!有人给你开薪水吗逼你做这些事了?老子给你开五倍的薪水让你把你的老板解雇了。就现在,告诉你的上司说你已经跳槽了不干了,缺钱花老子买栋楼养着你!……你老老实实跟我下船。” 明明是些商量、恳求的话,总能被章总这人说成一段威胁和包养的糟糕口气。 “您要雇我啊?”裴逸笑出声。 “对,我公司里缺个保安。”章总一脸理所当然,其实明明想说老子缺亲密床伴,缺贴身男友,缺人疼没人爱,他妈的什么都缺。 保安?!裴逸推开男人的胸膛,眼含讥笑:“算了吧二舅舅,老惦记着想睡我咱也得先活命啊。” 昏暗的迷幻的光圈里,其实包含了许多艰难和纠结。 眼底某些光彩瞬间化作失望,章绍池面色发红:“你别不识好歹又自大逞能我告诉你这条船上……” 裴逸:“章总,沙漠之熊不会善罢甘休的,这事还远远没有结束,他很快就要来摊牌了。” 是的。狼牙、黑豹双双被歼,伊利亚绞尽心思也没弄到开启致命武器的密钥。劫持了很棘手的人质,如今已成国际通缉犯众矢之的。人质留也不是,杀也不是,麻烦大了。这号狂人,绝对不会就此认输善罢甘休的。 …… 教授的肩膀重重一抖,被一盆冰冷的水泼醒,因为极度压抑和惊吓,已然说不出话。 他睁大眼往旁边看去,另一个铁笼里已经没人了,只剩一摊干涸的黑血,他的学生,啊,啊—— 那头花斑豹子也暂时不见踪影,这是依着习性把猎物拖到隐蔽处慢慢享用去了吗!这无比折磨的精神酷刑,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一丛栗色小卷发出现在门口,像地狱的角落忽然降临了天使。天使也是一身白袍,赤脚,浑身仿佛都是发光的。 小伊利亚悄悄溜进来,张望。常年身处兵荒马乱的逃亡路上,对这样阴森森见点儿血的场面早都司空见惯,男孩睁大眼睛,并没那么害怕,打量倒卧在地的Dr. Yang。 “Hi……”小伊利亚肩挎电子琴打声招呼,彼此见过,都认得。 教授缓缓坐起,维持着属于年长学者的体面尊严,点点头:“你好啊,孩子。” 小伊利亚蹲在铁笼外面玩儿了一会,笑着用稚音说:“Doctor,我再给你弹个曲子,你要听吗?” “不用了孩子。”教授露出发苦的笑容,捂着胸口摇头,“你的金属摇滚乐,我的心脏受不了啦,我岁数大了,还是,我来给你弹曲子吧……” Dr. Yang拿过孩子的琴,用颤抖的手指摩挲那些琴键,给男孩弹了一曲平静悠扬的俄国乡村民歌,《在那遥远的地方》。哀伤的乐曲却驱不散笼罩在这艘大船上的邪恶欲望。 剧场内,那片灰白色呛人的烟雾终于散掉了,伊利亚带人也赶到现场。这一地僵尸惨状,当然不会有他想要得到的那只珍稀的猎物。 而山狮是被伊利亚在耳机里尖叫着拖离打斗现场的。这人眉骨上绽出一道血肉模糊的开口,赶过来时目光阴冷,对他老板吼叫“我差一点就把那个黑发的中国男人杀死了,就差一点儿了你为什么让我撤!” 此时的现场,黑豹肤色青紫,四肢僵硬以诡异的佝偻姿势侧卧,嘴巴保持窒息临死时拼命吸气的样子。喉咙像是被自己抓破的,看起来没有比老伙伴狼牙死得更舒服。 山狮被眼前场面震住,闭嘴不敢嚷嚷了。伊利亚后退一步,瞪直双眼,脸上那层精心调制的高级水润遮瑕粉底都要裂了。 山狮应当明白他老板救他一命呢:你刚才不赶快撤退你以为自己就能活命? 其余众人皆瑟瑟发抖鸦雀无声,不少人眼中填满了恐惧和后悔,真不该上这条该死的船,就不该拿这笔给自己买棺材的佣金啊。 “这是不祥、不祥之兆!”有人失声喊出来。 “什么东西不祥了?”伊利亚回头盯着。 “根本不是水蚺,是黑曼巴蛇!那是黑曼巴蛇咬的!!”从沙漠里走出来的当地土著都认得,闻蛇色变。 “噗”一声闷响,退却着乱喊的人应声倒地,眉心一枚血洞。伊利亚手中的枪口冒出火药硝烟的气味。 他蹲下身翻检黑豹的尸首,动作小心避免沾染到蛇毒,从死者西装前胸的口袋里,夹出一张黑色丝绒牌。 伊利亚冲出无边的地洞,爬上一大段台阶,跑上明亮的甲板,傍晚海风大作,骤然吹起他的头发和长袍!夕阳燃着一丛金色焰火,腾跃在万顷波涛之上。 他捏着那张黑牌对准光线,浑身发抖目眦尽裂,视线都能把黑牌绞碎了。 黑色牌面显现出那条身姿瑰丽的盘踞的蛇,以及带金色荧光的一行印刷体字迹。写字的人仿佛在空气中绽放着带毒的微笑:YOU ARE THE NEXT ONE, Илья(你就是下一个,伊利亚)。 “谁看见了,谁看见他了?那条‘毒蛇’到底长什么模样?!到底谁看见了!” “是哪个黑头发的中国男人?是他,他,还是他?!那条蛇躲在哪里!!” 这人也快要发狂了。上苍注定要他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 底舱附近隐蔽的储藏间,大约几平米见方,周围都是垃圾杂物和清洁剂。裴组长小心翼翼地搂过钟泽,把自己楔入墙壁和对方身体之间的空隙。 他以肩膀撑住,双手抚摸钟泽的肩膀,寻找肩骨和上臂之间关节,不作声地往上一推,“咔嚓”一声。 钟泽咬着一只软木瓶塞汗如雨下,睫毛上都是汗。裴逸一把攥住这人的腰,收拢肩骨再往内一合,这次把人逼出一声痛楚嘶叫。 旁边那两位紧张地看着,忙不迭地给揉肩捶腿递水擦汗……同伴们能够平安重聚就好,命最重要,废话都不必说了。 “宝贝,你都快把软木塞嚼碎了,吃了?”裴逸小声问。 钟泽“噗”吐出一口软木碎屑,低声骂了一句,冷汗越过硬朗的五官轮廓流了下来。 “没事,这条胳膊先歇两天,别用了。”裴逸说。 歇两天?他们在船上能有48小时的喘息机会吗?他们没有了。 “大花,下次再有这种危险,你一定跟阿泽待在一起互为支援,千万不能分散,你不可以抛下他走开!”裴逸严肃叮嘱。 “我担心你么。”聂妍表情有些颓。 “你们两个不要轻易分开,根本不用管我。”裴逸凝神皱眉,“山狮是个高手,非常难打,我,我还没想好怎么对付那家伙……” “老子明天见着丫的,一定拆了他全身骨头……”钟泽少校也是气急败坏,难得放一句狠话。 钟泽说完不由自主往外挣了挣,想挪个位置。组长大人帮他把脱臼的关节复位,都弄完了竟然还抱着舍不得放手。裴先生是仗着长手长腿的优势,维持环抱的姿势,两条大腿把钟泽裹住,这也太亲密了…… “你挣巴什么啊?”裴逸眯着眼,表情很媚,有点像猫。 “你别……你蹭着我了!”钟泽忍无可忍。 裴逸手臂一箍就勒得更紧:“我就在你身后蹭两下我又没‘进去’,怎么了?” 天哪~美女清了清嗓子,对这种突发的插曲不予点评。宅男小范同志则一脸好奇,恨不得凑上去从两人之间扒开个缝,看看究竟是怎么“蹭”得?蹭得能这么舒服哇? 下半身真的顶一块儿了,钟泽试图挣脱结果“呃”一声痛叫。“疼着了吧?”裴逸笑了,“我就抱抱你,你别乱动,在我怀里睡一觉就好。” 特情六处的响当当硬梆梆的钢铁直男钟泽同志,一脸忿忿又憋屈的表情,扭脸怒视他的上司。靠着打个盹都像吃了大亏,硬汉的脸上就是一副宁死不屈的表情:你是上司你也甭想潜规则我,绝不屈服于老板的淫威。 这位组长大人经常以各种形式挑战他们的感官与心理承受底线。最近几天就是在地中海上吃西餐吃多了,牛羊肉上火,一股邪火暗暗地炙烤,憋着要找个强壮男人发泄呢。 某些异于常人的重口味性取向,确实让人难以招架。钟泽原来在他们总部秘密基地的办公楼里,每次见着上司就是180度急转弯跑走,生怕裴先生“抓壮丁”哪天半夜梦游爬他床上就要征用了他。 范高“扑哧”憋不住笑出声。 钟泽:“你笑啥呢?咋不抱你啊?” 裴逸一脸嫌弃:“我才不要抱葵花呢。” 范高嘿嘿地笑:“是是是,我我我身材不够威猛,头儿不稀罕抱我呗。” “我就喜欢阿泽这样的身材,这腹肌,还有胸前尺寸,还有下面,哪哪都这么‘大’……”裴逸从钟泽肩膀后面探过来,抚摸着腰打量品评,“你真够味儿,宝贝你耐看极了。” 怀里的爷们儿快要疯了,胳膊能动肯定回头就赏给上司一个大嘴巴!聂妍都捂脸笑出声,受够这些臭男人了。 裴逸毫不知羞耻地大笑,也不怕隔壁舱室有人听见他。偶尔放浪形骸,他笑时眼里总是浮出一层水光,水波轻微颤动,自己再悄悄抹去。同样的一些话他明明是想说给另一个人听,不找借口说出来他也快憋疯了。 他把手伸进衣服,抚摸自己胸膛。就在方才注射抗毒血清那个位置的下方,更靠近心脏的地方,还嵌着另一颗金属质地的东西,深埋肉里,只有他自己能摸出来。他身上究竟藏了多少东西,二舅舅怎么可能知道呢? 小范把电文经过技术处理,电子屏幕上显示出后勤情报部千里发来的短讯:【前方距西西里岛一天航程,后方跟随的舰船判断属于北非某反政府军雇佣船只,应与尼奥有关,或为接应。情势紧急,我方预计提前于西西里附近海域动手,各组队员务必时刻待命,等待指令,切勿冒然行动。】 “切勿冒然行动”是有原因的。上一封电文是集体抄送前线所有战备小组,还有一行单独发送NAF-A组组长,对面突击组的指挥官也很焦急暴躁:【人质的确切位置,位置!我们需要确定的突击点、营救点和爆破点!最好把狙击点也给我们提前标出来,详细电子地图,地图!】 突击组的只能施压给情报组。所以顶在前方的裴组长精神压力很大,但又不能抱怨。 章先生给他的offer也确实诱惑不小,五倍的薪水,只要他乐意做家养小猫儿陪男人上床,这活儿他躺着就能赚,简直太轻松了。 裴逸轻叹了口气:“我们亲爱的伊利亚老宝贝儿肯定也还没拿到呢,试剂原始配方或者进入实验室贮藏地点的密钥、密码之类。他也没别的办法,他也没时间折腾了。他很快就会主动走出来,等他出招吧。” 那些其实也是他们想要的东西,即便最终的目的截然不同,善恶的抉择已泾渭分明。秘密的生化实验室,贮存着足以毁灭欧亚大陆的超级病菌试验品,他们必须先于这些战争贩子的脚步挖掘那里的机密,获取数据有备无患,必要的时候设法摧毁和湮灭一切,才能保住身后遥远的地方,美好的家园,以及那些毫不知情的无辜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Wolf Tooth 狼牙 Black Panther 黑豹 Mountain Lion 山狮 三名敢死队员名字很配套。 第16章 图穷匕见┃我多么担心你的安危。 裴先生预料没错,两小时之后,尼奥扬科夫斯基先生派出全部人马,荷枪实弹。这家伙恼羞成怒孤注一掷,包围了邮轮高层举行晚宴的宴会大厅,包围了所有贵宾…… 电脑屏幕泛着幽冷的光,信箱中躺着一封加密邮件,输入长串密码以及指纹才最终开启。 那是一句冷淡无声的指令:【你要记住我们的最终目标,我要的就是他们两个人,不要把我的小黑蛇轻易弄死了。我还要精心地照顾他,喂养他,爱护他。】 几秒之后伊利亚就甩过去回复,不必思考:【老子就要把你的小心肝弄死。】 那个隐在电脑屏幕后的声音在冷笑:【不,记住我们的交易,我要的是“他”,而你只要得到能够为你实现复仇梦想与蓬勃野心的“致命雪茄”,这是我们原先谈好的价格。】 伊利亚愤然甩出真相:【这条船上根本就没有“货”从头至尾就是个愚蠢的诱饵!……你他娘的,你、骗、我。】 暴怒情绪作祟让人濒于失控,新仇旧恨交织,让英俊的伊利亚先生也几乎化身为失去理智的键盘侠,甩回一连串怒骂:【他杀了我的人!他炸死了我的女人和我的母亲!!我要剥他的皮,我要凌迟他,我要烧死他……“致命雪茄”也是我的,还有Black Mamba,这两样祸害,老子全都要。】 清除痕迹,退出系统,电脑黑屏了,被伊利亚狠狠地拍合上盖子。啪—— …… “弦乐魅影”号邮轮顶层的宴会厅,在每周末晚,都要招待所有头等与二层舱的贵客。这就是个显摆身份阶层并且把有钱客人凑在一起磕牙打屁的社交聚会。当初买套票多花点钱,就能买到准入证,打扮得花里胡哨得混进宴会厅。 章总一般不放弃这种露脸机会,不仅因为他现在明面上,跟伊利亚仍是生意老伙伴关系,也是因为咱们章总出席这类场合,很拿得出手。身穿正装礼服,上档次的定做男鞋,一脸淡定周旋在华服美妇中间,迎候旁人的赞美与暗恋目光,这两年心里憋闷的腌臜气立刻消解一半,骨子里浓烈的自信又找回来了。 就差给自己后脖子再扎一根幡子,上面注明了“圈内三十五岁以上老腊肉年龄组头号钻石王老五”。 所有人依着欧洲王室宴会的传统礼节,在一张看起来足有五十米长的餐桌两侧,依位次坐定。有幸陪同老板头一回混进宴会厅的许冉大公主,左顾右盼,这桌子真长啊,再铺个红毯就可以上台走猫步了。 章总坐在靠中间位置,方便他如有需要时的左右逢源。 他一抬头没看几眼就认出来了,这种热闹事小孩儿怎么能不来?果然不打招呼不请自来,这小子买得起头等舱吗! 坐他桌子对面,往左手方向隔俩位子,座位名牌标注着某国男爵夫妇的位置,一头黄发、眉眼英俊的西装男士,很有自觉性地用眼神给章总打个招呼:二舅舅。 章总冷着脸没吭声,直接回了个白眼,知道现在拍出十倍薪水想要把小裴的可恶的老板解雇掉,把小孩儿拖下船去,都是不可能的。以裴组长的办事方式,他猜那对倒霉的男爵夫妇这会儿应该是被捆了手脚,摞在客房浴缸里洗鸳鸯浴呢。 那张化了妆的脸,也真是迷人可爱,让他都忍不住侧目,盯着裴组长那双绿色美瞳大猫眼以及欧式浓密卷翘假睫毛,都能看出情趣来,看得拔不出眼了……直到瞥见裴逸身旁那位“男爵夫人”,才很不爽地收回视线。 章总恶狠狠地把脸扭回来:哼。 聂小姐见着“老板的老板”也很心虚,赶紧用羽毛扇子遮住脸,侧过身去,专注欣赏身旁的帅哥。 裴逸打个眼色:干嘛啊二舅舅,你身边不也带了一位。 家长是不会讲道理的:老子身边这种,是社交需要;你身边这种,是专门气我。 章总把视线移回来,打量在场的另一颗“地雷”。他座位对面往右,错一个位置,恰恰就是那位周彬周公子。这人阴魂不散总是出现,还没有自觉地跳海滚蛋么?竟然还在老子面前花枝招展地露相。 周彬完全无法认出隔几个位置的裴逸,聂小姐很机智地举起羽毛扇子挡住了视线。 周彬客套地对章绍池点头:“您好,呵呵。” 章绍池刻意冷淡:不是你舅舅,甭招呼。 一水儿的养眼的男服务生,端着有盖的银器开始顺序上菜了,行走路线的每一步都像精心设计并且训练有素,彬彬有礼手脚规矩。 就只有长条桌顶头的主宾位置,是缺席的,座位名牌原本写的就是【尼奥扬科夫斯基先生】。 主角要是不来,费尽心思化妆潜入宴会的某人,也就白折腾了,章总在心里吐槽。 “那家伙今晚不来闹腾了?”食客们一边优雅地享用食物一边快速低声八卦。 “没心情吃饭吧?听说下等舱那混乱肮脏的地方,已经死掉好几个人了,真糟糕啊。”无论阶层,讲八卦的素质节操都是同样水准,一个个儿嘴巴捣鼓像只松鼠。 “死的谁啊?听说是伊利亚的保镖,还一死就死俩。” “死了一对儿保镖?那两个男人死之前在干什么耻辱的事情!” “是分别死的啦,听说被地中海里一只巨型水蚺给缠死了。天哪,那只水蚺不会爬到咱们顶层来吧!”有人煞有介事。 …… 这场美好的晚宴,就在头台和冷汤享用完毕、等待主菜上桌的时候,突发变故。 进场的不再是优雅的服务生,上来的也不是煎鹿肉配黑松露樱桃酱的主菜。菜单被一股旋风扫到地上,持枪的人直接大踏步开进了宴会厅,气势像开的坦克,沿着刚才服务生走过的路线,把前来吃饭的客人全部包围。全场愕然。 伊利亚·尼奥扬科夫斯基,身着华丽的白色刺绣流苏长袍,长发在肩上飞扬。这人笑着,笑得难以描述,一步步走进场来。 这是搞什么?有客人不开心地扔下刀叉,不耐烦地擦嘴。那边的周彬和这边的许冉,都是一脸茫然毫不知情,而裴组长还在专心致志地舔汤盆。 裴逸垂着卷曲的睫毛,把手里一块面包像掰羊肉泡馍的那块馍一样,掰,掰,继续掰,掰成许多小块,很有强迫症地把汤盆擦干净,汤汁一滴都不剩,随着面包全给舔了。头等舱的饭就是好吃。 那双手,十指修长完美,指甲磨得整齐圆润,掰馍都像在做一门精致的手艺。 今晚的主菜是甭指望了。吃饱了才能打架啊。 “啧,真抱歉啊,打扰各位尊贵的客人吃饭了,但是我们这条船上出了奸细,我们正在寻找杀害我手下保镖的杀人犯,那个凶手……神指引我说,这位杀手先生现在就坐在这张长餐桌两侧的某一个位置,正在享用属于他的最后一顿晚餐,所以我来抓他了呵呵。你们继续吃,不用担心,主菜很快就会上来的。” 伊利亚嗓音沙哑,黔驴技穷了只能抛却面子风度,很不要face的来一招釜底抽薪。众人面面相觑。 手下把“能够帮忙指认嫌疑人的同伙”也架了进来,可不就是先前媒体报道失踪的Dr. Henry Yang!被劫十余日了,几经肉体和精神折磨,衰老颓唐了许多,双目无神,但能辨认出来,就是被绑架的人质杨教授。 宴会厅里画风突变,全场开始搜人了。而且是俄国佬亲自坐镇,挨个儿捏住下巴扒拉人头,一个一个地核对照片和名牌。 不妙了。 章绍池面色微变,迅速瞥向裴先生。 裴逸神色无异,对伊利亚的存在就无动于衷。一条手臂轻搭在座位靠背上,身体侧转过去,瞄准的目标却是两名持枪绑匪中间架着的Dr. Yang。 人质。 伊利亚已是图穷匕见孤注一掷,既然要打明牌,今天恐怕就要在这间宴会厅里撕破彼此牢固的面具,短兵相接。 章绍池立即也反应过来了,甩去眼色:NO,BIG NO!你不能这么搞,这也太冒险了。 裴逸的侧脸冷静如雕,根本就不看男人。 伊利亚有心寻找的目标,就是黑发黑眼的可疑东方面孔,这时候被一群国内来的土财主老板绊住了。双方互甩蹩脚的英语鸡同鸭讲,“你干啥啊?”“你是who啊?”“老子衣服贵着呢你摸啥呢”!“有种你别逼逼有种你直接干!”“干什么,你要干什么,有种咱俩出去说?!” 频道里传来的声音沉稳坚定。【002】:“狙击手就位,目标两点方向,清除人质右侧。 ” 聂妍用白色餐布擦净手指,按住自己手包,摸到里面的家伙。【001】:“就位,我清除人质左侧。” 更遥远的地方传来电文,由后援组范高即时破译,同声传达。【003】:“前方有我MCIA两艘火力支援舰艇,按计划准备实施拦截,相距和准备时间大约两小时。后方不明军舰已经靠近。头儿,咱们至少要挺过这俩小时,拖时间啊,现在就动手吗?” 章绍池盯着裴逸的动作,他娘的你是目标直奔教授,还是……你的目标是擒王? 穿白袍的家伙步步接近了,甩开那群呱噪的中国老板,距离没剩几个位置,章绍池面色阴冷,突然在桌下褪掉一只皮鞋,伸腿过去用力踹了周彬一脚! 噗——周彬猝不及防被踹歪了,一口面包就着红酒没咽下去,喷了他对面的冉公主一脸。 周彬莫名回头:“??” 可惜了许冉精心描绘的眼影唇膏,粉底瞬时糊上一口松茸汤,汤挂一脸:“你、你干嘛啊?……” 章总也死盯着周彬。 伊利亚猛然抬头,饶有兴味地打量他们几人,冷笑直奔这儿来了。 章总唇边浮出一丝冷意,坐姿岿然不动,雪白的餐布仍然垫在衣领下。唯独脚底下没闲着,又打暗号似的过去狠踹周公子。 “您,您别,踹我?”周彬嗫嚅着打眼色。 明目张胆的几下,对方一定察觉到了。他就是要让对方注意到。 裴逸微愣了,心有默契瞬间就明白这人要干什么,睫毛轻抖:NO,DON\'T DO THAT,您别出来。 “我的老伙计章先生,您和您这位亲密的小心肝在桌下你来我往,翻云覆雨,你们在聊什么?”伊利亚笑出纹路,弯腰捏了章绍池一下。小心肝?说本宫呢吗?许冉这边都快吓哭了,深感今日大事不妙。 伊利亚不会信任章绍池讲过的话,但疑神疑鬼的种子就是那时悄悄种下,那次交谈回去之后,就把周彬的底细翻出来查了一遍。 周公子偏偏就是富豪的三房庶子,有名有份,但没钱没势,表面履历就是吃喝嫖赌毫无长进劣迹斑斑,朋友无数结交广泛,这号人怎能不让人起疑?杀死狼牙黑豹的手段绝对不像章绍池这样的老板做得出的,显然另有其人,那第三条蛇到底是谁,背后到底是谁?! 更何况狼牙死时,西装里子竟然发现那样可疑的窃听器,狼牙没准儿也早被人收买,潜伏他身边,谁干的,这都是谁干的?难道,就是…… 伊利亚捏起一颗樱桃强塞进许冉的嘴,许冉扁着嘴一动不动,含着泪花,已经快尿裤子了。 这人在许冉瑟瑟发抖之际放过了这小软骨头,大步绕到桌子另一侧猛得拽起周公子的后脖领儿! “周先生,你很早就认识章老板?你什么时候买了这张船票计划上这条船?这船上有多少你安插的人手和眼线?你是怎么把狼牙全身骨头都弄断了然后再把黑豹用蛇毒死的!还有……你认不认识一个人,你一定认识,他的绰号叫作……黑曼巴蛇?” 粗暴的一扯让面前酒杯刀叉白瓷餐盘稀里哗啦全部翻倒在地。周彬万分愕然被拖住西装领口几乎把他衣服直接扒下来了。“你、你要干什么啊!我,我跟你们没关系我又不是,我不是,不是……” 伊利亚扳过周公子的脸,正对远处被押解的教授:“瞧见了吧那就是你们想要搭救的Dr. Yang么,你们千方百计想要从我手底下捞人,抢人?这次不会得手的。” 周彬像被提小鸡儿似的提着,脸色憋成赤红,双脚挣扎:“我……我根本不、不认识他,你胡说八道什么啊!” 伊利亚双手掐住周彬脖子打算当场发威逼供的时候谁也没料到杨教授突然崩溃似的潸然泪下,浑身剧烈颤抖,仿佛极度心碎和绝望,不敢讲话,眼神却全都讲出来了,也死死盯着周公子。 周彬:“……” 这到底怎么回事,这忒么都是为什么啊?小爷我在家就不受老子待见出来买个船票游玩消遣竟然都能碰上几波人掐架还惨遭诬陷……人倒霉起来走阳关大道都能踩一脚狗屎,这都关我什么事啊。 杨教授颤抖:“不、不、不要这样,不要查了,放手吧……” 裴逸合了一下眼皮,无奈地蹙眉。 “别来救我,请不要冒险来救我,不必了,你们都走吧……”杨教授双手抱头,佝偻下去,像在鞠躬也似乎非常绝望。他话音未落那边有人举起一把切鹿肉的餐刀,狠狠一刀往桌上戳下去。 啊—— 猝不及防一声惨叫,大厅里所有人倒呵冷气鸦雀无声,被这样的恐吓所挟持,谁还敢吭声?周彬的右手被那把餐刀从手掌正中位置,插了进去,钉在了桌上。教授叫了一声颓然跪下,痛苦悔恨地抱住头。 他以为是周公子,是周公子,是这个年轻人吗,是冒险前来船上搭救我的人吗? 不,不,让这一切残忍的折磨快结束吧…… 裴逸脸上闪过一丝细微的情绪波动,那种波澜恐怕只有章总能看出来。 裴逸缓缓摇头,以眼神恳求:您别这样,您,唉,周家纨绔少爷也是无辜的,您今天真的要害死他了。 章绍池脸色亦冷峻发寒,但坐姿一丝都不打颤,这么多年大风大浪,见过的世面多了,这算什么?也就你没见过。 他强硬地别过脸去,昂着骄傲的头:老子想要保的人,绝不能落在那熊玩意儿手里;至于姓周的,活该他倒霉,老子又不是做慈善买卖的还管别人死活? 至于为什么偏偏是周彬倒霉,章总唇边甩出不易察觉的强盛的妒意:姓周的小子不是用那只右手摸过你后面么? 那地方是随便一个男人可以摸的? 敢当着我的面,碰我的人,当我章绍池不存在的?敢对我最珍爱的宝贝动手动脚觊觎你的身体,这就是他那只右手疼一疼的下场…… 老子心里也难受。我多么担心你的安危,甚至担忧你今天是否还能活蹦乱跳走出这间宴会大厅。 …… 第17章 抒情乐章┃给你再买一架好点的钢琴。 席间有几位贵客,早已面露不耐烦,用香水手绢掩住鼻子“好烦人啊”。总之事不关己无动于衷,巴不得伊利亚赶紧把那位周公子拖走,要逼供要上刑也别在这张餐桌上,吓唬谁呢。 周彬声声痛叫,眼泪唰得就掉下来,手拔不出来,一片血色染红了桌布。 这时始作俑者惨笑着一挥手,保镖应声又拖上来另一名倒霉的俘虏,“啪”得掼在宴会厅正前方,地板上——可不就是前日一同遭遇绑架的,那名叫宁非语的教授学生! 教授:“啊——小宁,小宁……” 宁非语也算命很大了,竟然还没有被猛兽活吃了。一条裤腿撕成布条状,那脚也血肉模糊,是被啃了吗? 宁非语倒卧在地奄奄一息,对抽在后背大腿上的鞭子都好像没什么反应,半死不活得,已彻底沦为绑匪用来逼迫教授就范顺便再恐吓围观群众的筹码。 这就仿佛是在Dr. Yang已经很衰弱且不堪重负的神经上,再施一记重击,就是用这种精神酷刑逼他合作。教授跪在墙边,嘴唇蠕动,不知在念什么,怕是快撑不住了,要把细菌试剂配方和实验室的密钥都讲出来了。 宁非语伸出一只手,很吃力的,往他的教授那边伸过去:“老师……我想回家……还能回家么……你带我……我们……” 这话随即招致山狮的一记重拳! 冷酷无情的打手,一把抓住学生的头发,“嘭”一拳下去让血水飞溅,让被迫围观的宾客眼皮狂跳。 一颗白色的什么东西,好像是一颗牙?从飚血的嘴角飞出去,滚落了一路,掉入地板缝隙。 宴会厅里,缓缓得,终于弥漫出一股血腥味。伊利亚冥冥中自知被对手和自己背后的人都耍了,丧心病狂之下的行事手段,果然很奏效的。淫威之下,全场鸦默雀静,再没人敢吭一声,所有宾客脸上都透出恐惧和无奈,度秒如年。 这一桌晚餐是彻底没法吃了,一群服务生像打湿的鹌鹑似的发着抖,又上了一轮热菜。 打开的银盘子里,黑松露酱煎鹿肉条还冒着热气,配上鲜红樱桃,怎么看都像一团带血的肉上面滴滴拉拉还挂着浆。“咔咔”几声,枪支上膛,每一位食客身后,都有一支枪抵着他们的头颅…… “出来吧,小黑蛇,用完这道大菜,你也该出来露个相了。” 伊利亚大笑过后总流露两分凄苦,审视全场,谁还不是穷途末路上不肯低头的英雄汉呢,成王败寇只在一念之差啊。 他深刻地怀疑中国来的大商人,怀疑章总,但摄于章绍池这人传说中不知深浅的背景,有所忌惮,总不能直接拿抢抵着章绍池的后脑勺刑讯逼供吧,只能拿住一些小虾小蟹泄愤发威。 裴逸一手搭在桌边,抚摸桌布,冷冷地打量这场乱局。他的眼光自始至终落在倒地不起的学生身上,把那长手长脚瘦骨伶仃的年轻人看了半晌。 视线也像是能剥皮,盯着对方被食肉动物啃过的脚踝,别人都回避着完全不敢看的地方,就他不停地欣赏。 他觉着自己可能也天性偏冷,没心没肝的,对任何人都分不出多余的同情心了。 “男爵夫人”在身边丢眼色:救是不救啊? 裴逸回以一把餐刀,持刀开始割鹿肉条,品尝一口带血丝的鹿肉。不错嘛,这条船上还在兢兢业业干人事的就剩厨子了。 这张餐桌上,还有胃口吃得下肉的,也就是裴组长了。 【003】:“水手有点乱了,瞭望的发现了,后面的船不断靠近,好像有所动作。” 山狮夺过鞭子打算发威的时候,Dr. Yang可能等不起了,抬起头沙哑地说:“不要打我的学生了,我,我,我给你们交代情况,我跟你们去弗吉尼亚……让我,我…… “打扰船上客人吃饭了,我这老家伙给大家最后弹个曲子吧……” 杨教授遭劫这么多天,身上仍然穿着开会时那套黑色西装。他是在出席学术会议的场合,直接被蒙面持枪者绑架拖走。他的衣着打扮,搁在今天这块宴会场地上都不违和,维持着学者的风度尊严。 宴会厅前方确实有一块很小的舞台,摆放钢琴。杨教授蹒跚着坐上琴凳,打开琴盖捋过那些琴键,竟然真的开始弹琴,当着全场宾客,闻着一屋子血气! 舒缓的钢琴曲,伴着寂静肃杀的气氛,传遍房间和走廊每个角落。 章绍池也很莫名,没看懂这演的又是哪一出?许冉已经瘫软在他大腿上了,一直捂眼趴着不敢看。冉公主一定觉着章绍池这种男人有毒,陪这种老板出来混,恐有性命之虞,上个床都需要过命的交情,这年头谁跟谁能过命啊,以后再也不来啦不来啦! 裴逸目不转睛盯着弹琴的教授。 教授的每个眼神,每个动作,指端流出的每一个音符。 杨教授微微驼背,也不是驼背,而是弓起身体,脸都快要趴在琴键上了。裴逸眯眼思索打量着,教授其实是近视眼吧?这人看不清楚东西。 Dr. Yang大约平日里有这一项风雅爱好,喜欢摆弄乐器,弹个钢琴,此时就凭着练习手感,弹了两首乡村民谣。很多人都听出来,弹的是几十年前的苏联民歌,《在那遥远的地方》和《卡林卡》。 章总也会弹琴,略通音律,眉头皱了皱,觉着教授弹得其实很不咋地,手指僵硬,中途还明显出错。毕竟学理工的,搞生化试验的学者,若论风流倜傥与文艺才情,哪比得过圈内某位三十五岁以上老腊肉组的业内翘楚呢! 裴逸也蹙出一丝狐疑,手指轻轻在桌面划动,给同伴打一些暗号:刚才弹错音了,副歌部分过了三遍,每次都错那同一个音。 弹得还真不如他二舅舅呢,裴逸眼光一闪,这种时刻都能走神儿想到别的…… 教授一定明白这间宴会厅里有前来搭救他的“自己人”。他刚才错认为是周彬,或者还有其他人,他不能确定,他不能问出来:你们谁是? 教授一定是故意弹琴,他为什么要弹琴,他究竟想要表达什么呢?…… 就这时大厅的地板恍惚间摇动起来了,像是地震,或者在海上遭遇了某种震动撞击。杨教授弹毕曲子,抖索着站起来,双眼无神掠过全场,以及地上自己的学生。 还没有等押解他的人上来,Dr. Yang突然发狂飞奔,瞄准了大厅门口模拟希腊神庙建筑的大石头柱子,就是放弃希望一头撞了上去! 啊—— 女士们捂嘴惊呼,全场再次惊魂。周围一群人手忙脚乱去拽,人丛中隐约露出教授一张血泼的脸,无力的身躯缓缓倒下。 “……”裴组长狠咬自己下唇一口,真糟糕。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来不及反应。伊利亚也是难以置信,怒吼着“叫医生来”,让人插氧气瓶子把教授抬走治伤,绝不能让这么值钱的老头儿轻易挂了。把那半死不活的学生以及扎穿了手的周公子也一起抬走,一并医治都不准死掉。 手下随从匆匆忙忙跑进来,先跟山狮低语,再向老板汇报。伊利亚面色一沉缄口不语,撒开欢闹了一场毫无结果很不爽,心不甘情不愿地转身离开了。 临走还吩咐持枪的雇佣兵,俩人一个小分队,把所有客人全部押回各自房间,在走廊层层把守,谁也不准走出客房一步。 一群贵客全部像泄了气的皮球,叫苦不堪。依着航线,原本周末是要停靠西西里岛,布置好了上岸吃喝玩乐的项目,这回全部告吹。还没有踏上西西里的土地,就被一船的黑帮分子绑架劫持了。 …… 入夜,空气闷热,门口两名歪戴着迷彩帽站岗的家伙,其中一个掏烟,回头跟另一个说:“唉,借个火。” 噗——红色火星在暗夜里发出微弱光芒,点燃了烟卷。 偏头点烟的人,突然肩膀一歪,扑到另一人身上。“呃?……”另一人的叫声未及蹿出喉咙就被掐回去,身子挣扎片刻也无声地倒下,后颈多了一处被钢针形状武器戳出的血洞。 黑衣的夜行者,一双长腿缓缓步出阴影,重新溜进举办晚宴的大厅。 裴组长那时也特疑惑,伊利亚今天好像是被某些事,或者某个人,严重地妨碍掣肘了。原本很快就能把他当场揪出来,就差几个座位就走至他面前,就能揭开他用化妆胶水糊的脸皮,掀掉他的假发假睫毛,逼他露相短兵相接。结果,竟然像有人从暗处窥探并且保护着他,逼着沙漠之熊“向后转”“齐步走”就走了,没有继续扒脸搜查…… 夜深。大厅内桌椅不整,沾染菜汤的桌布还铺在桌上都没人收走。这些天船上潜伏的危机,终于露出凶残面目,也迅速造成混乱和恐慌,服务生都缩在底舱不敢出来,也没人打扫客房了。 裴逸的视线劈开大厅内的昏暗,灯都不点,没往前走而是转身又隐蔽到那根石柱后面,相距寸余就是那一摊刺眼的猩红。 高大的身影就在其后,尾随而入,同样也轻手轻脚,还没转过弯就遭遇黑脚,下盘掠过一道强劲风声! 章绍池把飞膝袭击他下三路的这条腿拧住了顺势一送,就把人顶在墙角。黑暗中四目相对,他冷笑:“小孩儿长能耐了你,你往哪踢呢?” “你跟踪我干嘛?”“裴三岁”皱了一下眉头。 “知道你夜里出来瞎溜达,”章绍池捏住小裴的下巴,用指纹揉了揉,“你属猫的吧?” “早知道您要来,我就不来了呗。”裴逸翻个白眼。 “有你在前边一路‘开道’,我也方便。”章绍池一笑,懒得对那些虾兵蟹将亲自动手。 鼻息间透过血腥气,两人一低头就看得到,石头廊柱上残留着斑斑点点的血迹。那些暗红色让人看着很难受,杨教授身体已很衰弱,这一撞是拼尽全力求死,想来是不希望再有人来救,心存一丝愧疚和恻隐,不愿连累无辜的性命。 章总:“所以,教授到底为什么弹琴?” 裴逸:“不知道,我琢磨了那两首歌,词曲也没深意。” 章绍池欲言又止,瞟裴先生的动静:“他,嗯……他当时好像弹错音了。” 裴逸挑眉:“你听出来了?” “废话。”章绍池面露傲慢和不屑,“我也会弹几个曲子,错那么明显。” 说话时忍不住望着裴先生的手。裴逸手指很长,这是天生的可没有做过整形接骨。有些男孩生来手脚和四肢修长,皮肤很白,特好看,少年时就颇有几分艺术气质。可没想到,艺术气质天分全他妈是唬人的,本事就都没有用在正道上,谁知道后来小孩儿会变成这副样子…… “喜欢弹琴?给你再买一架好点的钢琴。”章总从后面环抱住他的小爱人,弯下腰,四只手共同摆在琴键上,四手联弹。 “闲得无聊么,你真闷!还嫌我出去惹事生非跟同学打架了,那我只能在家弹琴。”小裴噘嘴抱怨,手指确实灵活。 “艹,你要是不弹琴你就只能出去打架啊?”男人忍不住骂,“老子教你的?” “那你弹琴,我弹你。”从不学好的坏小孩儿,掉转身就跨坐在他大腿上,缠他腰上,不停亲他,不害臊地索吻,摸他肋下,像一条滑不溜手的蛇一样出溜下去,最后跪在他两腿之间…… 久别重逢,每次他回家探亲,或者出差办事从外省回来,都是这样,多么渴望,多么想念。后来才明白,他所留恋的,就是一个孤独的人从另一个寂寞的人那里,能索取到的最深刻最顽固的依赖感。年轻冲动的岁月里,那种感情也无可替代,不能分开,撕开两人肯定都会疼。 …… 俩人同时扑过去看杨教授弹过的那架钢琴。 他们来晚一步。 尼奥扬科夫斯基先生智商也不低的,估摸也早就听出曲子错音。眼前的钢琴明显被人拆过,先下手为强,那个错音附近的几个琴键,全都被扒下来,甚至掰断了检查。 什么都没有,什么也看不出来。伊利亚肯定也在抓狂,再次一无所获。 “这琴键底下藏不进东西啊?况且教授被囚为人质,不可能有机会往这架钢琴里藏东西,他事先就没进过这间大厅。”裴逸低声自语。 “但老爷子绝对不是乱弹,他一定想要传达什么,他一定有所表达然后试图自杀。”章绍池说。 裴逸低头合眼,眼前晃过小组同事们这些天传阅、分析过的无数条线索,许多张照片。Dr. Yang业内著名,蜚声科技学术界,即便为人低调,网络上还是很容易搜出一大堆资料,还有公开发表的论文。个别文章会有配图,教授头发染黑,日常戴一副金边眼镜。 “他的眼镜呢?” “什么?” “教授是近视眼。”裴逸说,“其实近视镜戴多了的人,眼皮眼球都有点外凸,能看出别扭。他是应该经常戴着眼镜的。” “一定会有线索,我们去找吧。” 就要离开的时候,裴先生突然驻足,蹲下身去小心翼翼在地上摸,不知摸什么金子呢。 就是天生的职业敏感,一切细枝末节都过目不忘。他默默记着位置呢,数着数儿摸到那块地板。以拇指和食指抠住边缘缝隙,直接抠下来一长条的木地板。 裴组长从犄角旮旯很不起眼的空隙里,抠出他要找的那枚东西。 托在掌心瞧了几眼,裴逸难得甩出一记带了情绪的冷笑:“敢耍我,小娼妇的!” 第18章 大猫的主人┃那是一种精神上的蛊惑。 原先重兵把守并且藏匿人质的剧场后台,已经人去屋空了。人质一个个儿的全被某人丧心病狂害成重伤了,这会儿全部抬去房间里,挂着氧气罩和输液瓶,抢救着呢。 灰色地面阴暗潮湿,只留下一丁点干涸的血迹,以及类似动物毛发尿迹的蛛丝马迹,味道也很不好闻。 裴逸蹲身仔细看过那两个空荡荡的铁笼,想象囚犯这十多天的不幸遭遇,微微叹了口气。 这次假若营救行动不能成功,如果教授不幸遇难,确实有他一部分责任,他还是优柔寡断了。今天在宴会场上,没有料到教授等不来他们的解救,就失望绝望,又或者出于原本的愧疚,竟然选择自残。 这是他的失策,非常令他难受,尽管嘴上不说。这些天脑子有点乱,还总是莫名地走神儿。 “既然取消马戏表演,这船上不会真的携带了那些动物?”章总往四面看看,带大型动物很麻烦的,毕竟需要专人喂养照看。 “那个变态,真没准儿啊……”裴逸若有所思,视线落在铁笼角落,遗落的物件。 那是折纸做出来的一个小手工模型,一艘很漂亮的小纸船,谁叠出来逗小孩玩儿的。他摊开折纸,就着微弱光线辨认,纸上留有许多童稚的笔迹,写的很简单的英文和俄文单词。 裴先生用一根手指往天花板方向一指,无声地示意:我必须冒险上一趟楼。 教授没机会去到那间大宴会厅,但教授见过一个孩子。裴组长调查这么多天,也知道船上那漂亮男孩的存在。 “你回去。”裴逸对身后的男人摇了摇那根手指,“别跟着我了,回去吧。” 两人平视,在微带血腥气息的空旷大屋中。 章总若论身材只稍微高两寸,但肩和背明显更加宽阔魁梧,腰部挺拔。小窗透入一地很美的白色月光,他用后背,就能把小裴严严实实罩在怀抱中。只是时光隔得太久,这月色也不常见,彼此都已微凉的胸口就好像隔着很厚一层铺垫,不再那样贴近和亲密了。 想要重新找回亲密感,都不知应当说什么好。 说,我不放心你独自一人往这条路上走。 说,我想陪着你一起。 …… 【003】:“头儿,暂时干扰了他们的电子屏障,还有报警系统,我尽量给您维持十五分钟。 ” 【001】:“上面通道开了,您进吧。” 【002】:“外围,狙击手就位。” 裴逸对频道里的伙伴们轻声回话:“无论如何不要开枪,就是个孩子。” 【003】:“我说头儿,您后面还有个跟踪您的热源点,就那位爷,狙不狙了他啊?” 裴逸:“……” 房间门口那两名保镖,难得如此尽职尽责,每十五分钟就探头到房间里,查看小主人的动向。 这条船如今是兵家必争之地,危机重重,伊利亚还是把亲儿子带在身边,也是没办法了。豺狼虎豹也都在乎自己的血脉,亡命天涯的路上,疯子身边也只剩这一个亲人。 他的母亲和老婆,在油田的同一场爆炸中丧了命。那天的天空非常晴朗,万里无云,大漠孤烟。那辆豪华加长的轿车,在艳丽的大火球中腾空翻了起来,炸裂成碎片,车中人都尸骨无存……袭击的真正目标却侥幸逃脱了,在属于男人的利益征伐当中,女人孩子永远都是不幸的牺牲品。 房间里音乐很响,盖住了许多可能的异动。“噗”的一声,墙角火花一闪,电视机的动画片画面突然消失。 小伊利亚定定地看着一块黑屏,噘嘴,跳下床去,跑到电视柜墙角瞅一瞅。他没有听到侧后方窗户开合发出的轻微动静。 男孩回头,遽然愣住了,一声不吭。眼前就是个瘦长英俊的人影,简直像原地大变活人就出现在他床边。裴先生很温柔地一点头:“宝贝,别怕,你好。” 小伊利亚把眼瞪到最大,卷曲的眼睫毛快要掉下眼眶了:“……” “我是你爸爸的老朋友,过来打听一件事,从你这里拿点东西,行吗宝贝?”裴先生笑得优雅,彬彬有礼,不慌不忙动作轻柔。这一张俊脸很适合哄小孩玩儿,将来哪天不幸失业了,退出特工的隐秘战线,也能转业去幼师职业凑合混口饭吃。 频道里所有同伴都很平静,各司其职。裴逸的话音刚落还未及靠近,猝不及防的,突然的,男孩床下震了一下。 一头四肢健壮、皮毛油光水滑带有深褐色斑点的巨大的猫,猛得从床下跃上了床! 大猫的身形极为优雅,皮相华美一看就喂养得膘肥体壮,身躯足有两米长。就这样悄无生息地出现,四只强劲的肉掌扒住床单,豹眼圆睁,盯视着陌生的入侵者。 裴逸肩膀一震,经历了对他而言相当漫长的几秒钟目瞪口呆,微张着嘴……我勒个艹。 他从靠窗这边进来的,巨豹一直侧卧于靠门一侧床边,乖乖卧着当暖脚垫呢,所以他完全没有看见。 【003】:“没事吧?您搞定啦?” 裴逸轻声骂道:“向日葵,你漏看了一个大热源点……” 小伊利亚一脸天真无邪,怀抱他的小电子琴,平静地瞧着闯入者这回出大洋相了!豹子缓缓张开血口,露出恐怖的犬齿,开始动爪,而且咬人的大猫事前都不瞎叫唤,都是闷头就咬。裴逸把双眼瞪得更圆,奋力逼视,这时绝不能掉头逃跑。 舱房也就十平米见方,一床,一桌,一柜,一个电视机,没了,连个躲闪腾挪的空间和掩体都没有。现在给他一棵大树裴先生也能像猴儿一样蹿上树滚走,可是豹子也会上树啊! 他也一下子就明白了。 在这艘船上保护小主人周身安全的,绝不是门外那群愚蠢如猪的雇佣兵,而是眼前,这头自幼豢养成熟、机警又异常凶猛的大猫宠物……在许多时刻,人远没有动物忠诚而可靠,这太妙了。 “娜莎,别闹,你下来啦。”小伊利亚摇一摇手指,轻声吩咐。 美洲豹不会轻易放过这么明显来意不善的入侵者,仍然霸住床位,喉咙里发出威慑性的低嗥,准备扑杀了。而裴逸脑海里只能容下十分之一秒的犹豫,他的唯二选项:逃,或者杀。 后者他可以为之,但很不愿在此刻破坏计划制造血腥;前者他是很想,但是没机会转身…… 豹子后撤半步,就是起跳前的发力,下一刻小窗再次发出响动,高大的身影罩住了窗口余光。有人仿佛一步从月光中走下来,踏着窗台上皎白的月色,身后映着湛蓝色的神秘的海水…… 豹眼被分身的目标一晃,紧张地分辨来犯者。男人就蹲在裴先生身后的窗台上,弓身维持静止,伸开一只大手掌,示意豹子:嘘—— 这是今夜第二次令人目瞪口呆的场面:章绍池单膝跪在窗台上,掌心正对巨豹的眉心,轻轻地转动。 那手仿佛具有一种神奇的蛊惑人心的魔力,微微发黑的掌心化作漩涡似的“眼”,吸住豹的视线,让那双极度暴躁的血红眼珠慢慢失色,变得迟疑、迷茫,让准备攻击的两条后腿缓缓退后了…… 豹子竟然在床上转了半个圈儿,狐疑不决,不敢再往前进。 裴逸:“……” 房间里其他三只活物,裴组长、小尼奥扬科夫斯基先生以及那头大号宠物猫,此时就是一模一样的三张傻脸,瞪着章总:“……??” 章总左手其实抓住了裴逸的后心,暗中示意他悄悄后撤,再撤,再退后一点点,就把他揽到安全的距离。随即速度极快地掏了枪,枪口平压在裴逸肩上,以备万一。 男人右掌伸向那头豹,摄住猛兽的全部注意力,用眼神和听不懂的话逗弄:大宝贝儿,你真漂亮,你看着我,嘘—— 说是“魔力”,那是扯淡的,章总手掌心里顶多就是蹭了一块黑灰——刚才跟着某人爬通风管道和窗台蹭脏的。更确切地说,那是一种比大猫更加凶猛强悍的自信和威慑力,临危不惧。虚空中仿佛腾起的一股有形的气场,精神上就已经让大猫屈服了。 豹子再次后退半步,安静下去,后腿一矮,伏着不闹了。这是表示顺从臣服的乖巧姿势。 “二舅舅,你……你懂豹语吗?”裴逸难以置信。 “大猫么,性格脾气都差不多,偶尔对老子滋个毛,有什么一惊一乍的?”章绍池贴着他耳朵小声道。这人恢复了一脸傲慢娟狂,关键时刻还是老子镇得住啊。 这就叫一物降一物,再凶残暴躁、喜怒无常的猫科动物,在章总面前,也能乖乖调教成温柔纯良的宠物猫咪。 “因为这豹子是母的吗?”裴逸灵光一闪,笑出声,“她叫娜莎,这姑娘有点儿黏你啊。” “是公的它会更黏老子,黏得都离不开我呢!”章绍池冷哼了一句。 …… 这是裴逸完全没有见识过经历过的。这么些年过去,他对这个男人或许也了解太少,错过了太多。岁月给他俩留下一段奇怪的他想不通的空白,却又安排了这场重逢,突然在原先的空白处涂抹上诡谲、艳丽的色彩。 有些暂时想不明白的事情,裴组长也需要回去之后慢慢思索了。 章总伸手胡噜那只新宠的下巴毛儿,而裴逸面对小伊利亚,摸出一根棒棒糖,蹲下身跟男孩公平交换:“宝贝,让我看看你的电子琴好吗?让我弹一下。” 他刚进房间时放眼一扫,就已经看到男孩床头摆放的相框。栗色卷发的美丽女人透出记忆的层次,让他对这个男孩心存强烈的愧疚。 “对不起啊,宝贝。那次真的是……一场意外。” 他轻抚小伊利亚的脸,把自己戴的褐色透视眼罩摘下来,让男孩看清楚他真实的脸。这样的自蹈“危险”,算是对所怀愧疚的公平交换吧,如果还有将来…… 他拿过玩具电子琴,想象教授大约也是偶然机会,或者从遭劫之后就有许多次机会,能接触到这孩子。这次他碰巧猜对了。 小心翼翼抠开某只琴键,灯下迅速查看,那里面夹着一只已经揉扁了的……隐形眼镜?! 半分钟之后,娜莎舔着章总的手指步步不舍,卷着长尾巴蹭他裤管。两人从窗口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豹子在下面用肉掌扒住窗户棱,终于不满意地嚎了一声,引来房门口的查看。 【003】:“咋啦?卧槽,我刚才都没敢喘气啊,吓坏宝宝了啊!” 【002】:“我差点儿就开枪狙那个豹子,结果章先生突然冒出来,他后脑勺把我狙击角度给挡了。” 裴逸一边奔跑开路一边快速低声道:“搞定了,有人用眼神就把那只母豹子给狙了!” 【003】:“哎呀妈啊 ,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裴逸咬牙切齿一言难尽,“那个……老妖精,真够他能耐的。” 暧昧的比喻在频道里再次炸出耐人寻味的呵气声和咳嗽声。 【001】:“头儿,我刚才探过啦,教授仍在深度昏迷中,难说能否救过来。这船上医疗条件也有限不能动手术。我们要的证物拿到了吗?” “有了。”裴逸口吻坚定,透着兴奋,“不要透露外界知道,严守秘密,我们现在有机会先下手为强……可以启程转道下一站了,只要能平安离开。” Dr. Yang在被囚后不久,就借故摔碎了他的近视眼镜,摔得粉粉碎,掩盖了近视镜片边缘的绝对机密。但他还留有这串密码的“备份”,就是这枚隐形眼镜片,原本开会时还戴在眼里的。 杨教授把隐形眼镜取下,悄悄塞进小伊利亚的电子琴琴键缝隙里。 隐形眼镜的边缘,使用极端先进的电子微刻技术,雕了一长串很复杂的背不住的密码,最重要的那份实验室数据解密密钥。 …… 裴先生在通风管道出口附近,就要翻身跳下时,如内心所预料(甚至期待)的那样,被身后人一把攥住肩膀,扯回来。 “你给我留步。老子今天算不算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啊?”身后的老板冷冰冰地开口,还端着臭架子呢。 裴逸匆匆地说:“谢谢章总帮忙,这一次我记下了,赶明儿有机会酬谢回报您,成吗?” “你要严守你的秘密,你不会告诉我实情,老子就是一个不相干的活口。你这么急着跑,不打算先把我灭口再走吗?”章绍池歪头打量他。 “现在灭您的口,我就属于恩将仇报了吧?”裴逸回避那炙热的逼视,一笑,“我对您不敢说多么讲情讲义,至少要讲生意场上职业道德。我……” 这显然不是他章绍池想要听的话,心再次坠下去,掉进冰凉的海水,又摸不到岸边了。 章绍池打断裴组长,也很认真矫情得:“好啊,你跟我讲职业道德,作为生意人我跟你谈谈条件!老子这趟生意是彻底黄了,做保牵线的跑腿费肯定挣不到,这艘船都可能有危险,也会损失我自己公司夹带运输的货柜。说出去老子这样做事也属于背信弃义,坑了那俄国佬——你打算怎么赔偿我的名誉、金钱和时间损失?” 周围布满灰尘,一呼吸就能吹出这猫道狗洞里的陈年积垢,抬手就能撩到四面结网的蜘蛛精。章总身材高大很不方便,一抬头就“嘭”一声,却是垫着裴先生的手磕了头。 章绍池盯着小裴磕出红痕破了皮的手。四目再次相对,然而此时当下,没有月光了。 裴逸还是那样,毫不在意:“先回去再说,假若有机会都能活命,见面再谈。我跟您讲好的,我给您您想要的。” “好。”章绍池咬牙点头,“你这趟一定保住自己小命,注意安全,好好活着!你欠我这顿艹,自己记着上门偿还,别跟老子赖账……我等着享用你的寂寞身体,一定好好地滋润你,喂饱了你,让你舒爽得欲仙欲死。” 眼底的光微抖了一下,喉结轻动,许多纷乱的回忆扑上眼膜。裴逸对这种刻意挑逗的话不予置评,点点头:成交。 原本应该有许多模糊的旧事他怀有疑惑,想要询问和澄清,很多事他自己都没弄明白呢。每次见面都聚散匆匆,他们也没时间了。 这么些年,在叵测的征途,突然有一股强大的安全感裹住他周身,让他不再孤单和畏惧,竟然就是刚才的那一刻:男人坚定地搂他在怀,共同面对那头猛兽的血口尖牙,伸开大手,嘘,乖,别闹……那真的是一种精神上的蛊惑。 被迷晕的肯定不止那头母豹子。 裴逸按住章总手腕,凑近小声讲:“你快回去吧,躲开眼线回房间去。这船上可能很快又要变风向,你关门落锁千万别出来!护着你身边那些小妖精们,见到中国籍的营救船只和咱们的国旗,一定跟上救援队伍离开这里,你明白吗?” “又要干什么去?”章绍池立刻警觉,反握住他的手腕,“你……也一起离开的吧?对吗?” “我忙呢。”裴组长甩出一个胸有成竹的小表情:“我得去找另一个藏在暗处的小骚货谈谈,互相分享一下,收集到的宝贵情报啊。” 第19章 闪电行动┃他的目标应当是我吧。 伊利亚手底下雇佣的亲军,平日里一定消极懈怠纪律不严,每次关键时刻就是一盘散沙。待到裴组长摸到附近关押某位人质的小房间,甚至连猫道狗洞都没爬,轻松就混进去了。 拿钱买不来忠诚的效命、正义的信念,能够买来的,只能是敷衍散漫的乌合之众。 或许,更确切地形容,这个房间,就好像重重包围圈中,刻意为他留出了一道缺口,毫无防护随进随出,就是在等他来。 墙角靠近地面的金属管子,用手铐拴着那位年轻学生。旁边摆一盆残羹冷饭,一看那泥糊糊状的质地颜色,就知道口感不佳难以下咽。这样的方式束缚人质,方便这学生随手够到地上的饭和水,不至于就饿死了,但也着实很折磨人。 可怜的学生甚至无法坐直身体,只能蜷缩侧卧,头枕在伤痕累累的手上。 裴逸毫无声息地来在对方身前,直到手抚摸到年轻人的脸,宁非语才像受惊的鹌鹑,瑟缩着睁眼,以为又要被打手当成泄愤的沙袋殴打他欺侮他。 “还能坚持吗?”裴逸凑近细察,“小宁同学?” “你没发烧。”他又转头检视对方伤口,“你脚还在吧?伤口有没有感染?” 宁非语剧烈地颤栗,看起来抹不掉那恐怖的回忆和精神阴影了,不时抽泣。那只脚被人胡乱缠了好多层纱布和绷带,透出血痕。裴逸皱眉看了看,懒得再缠一遍绷带,干脆给这小子打了一针破伤风。 “你,你是谁啊……”宁非语眼里滑过微弱的希冀,你是来救我们的吗,你是救我的吗? 裴逸点点:“对,我是来解救杨教授和你的。你别害怕。” 他用褐色透视眼罩覆盖住脸的上半部分,鼻子和脸型也做了专业的修饰,对方看不到他真实面貌。 衣服里面塞了不少硅胶和海绵填充物,这些都是机智的聂小姐教给他的。就在船上短短这几天里,聂小姐的胸部罩杯尺寸,已经涨涨缩缩好几回了,起来又下去,再起来再下去,成为他们组里一大笑料。 用他嘲笑对方的话讲,“你都过了青春期,二度发育也就罢了,你怎么还能二度缩水呢!” 宁非语又过了会儿才慢慢有反应,绝望数日之后终于有可能得救,死死抓住裴逸的手:“真的能,能出去吗,教授、杨教授他……” “教授他可能……快不行了。”裴逸话音伤感,“我刚才去看过他,他头部受到那样大的撞击,很难挽回。” 宁非语顿时掩面哭泣:“是我没用,我当时太害怕了,我,我……” 裴逸拍抚对方:“正常人血肉之躯都会害怕,不必自责。” 宁非语抓住这救命稻草:“你能带我出去吗,你能救我们吗,带我离开这儿……” 裴逸反握住对方的手:“还要等一刻,解决掉外面的守卫和那位伊利亚先生,我们一定救你出去。” 顺手把小宁同学的手指也捋了一遍。 “能不能现在就,现在,现在你带我走吧!”年轻人神色几近崩溃,“他们总是进来打我!呜呜呜……” 裴逸:“你放心,不会丢下你。” 宁非语狐疑,不断端详他的脸:“你到底是谁啊?” “我是来救你的人啊。”裴逸唇边露出淡淡的笑,“别灰心丧气,振作坚强点!你女朋友刚收到你给她订的花和礼物吧?她跟我们国内警方通过电话,她知道你出事,她还在国内等你回去啊,小宁同学。” 宁非语低头不语,神色有一瞬的清冷,划下一颗泪。 这是任务行动开始之前,做过的背景调查,他们上船所要寻找并营救的“三号目标”,就是中国籍学生宁非语。 所以裴组长了解这个学生基本资料。一个好学生,国内名牌大学拿到学位,又得了杨教授的奖学金资助出国留学,平生一定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悲惨经历。 就在被劫之前数日,这孩子刚刚给国内恋人在网上订过生日礼物。花和礼物挺便宜的,不是贵重东西,这学生是国内县城普通人家出身,也没钱,勤工俭学,凭自己本事考出国的。 裴逸是在这倒霉孩子巴巴的恳求的目光注视下,还是撇下对方离开了。 临走,他塞给宁非语一盘他从厨房顺的蓝莓玛芬蛋糕,凑近低语:“吃饱点吧有力气,待会儿你出去的过程,恐怕还没那么容易呢。” …… 短短半小时后,时钟指针悄然逼近了各方预估的心理底线。 【003】:“组长,B组频道畅通,接应船只到位,他们听我们先发号令。” 【001】:“组长,您确定目标位置了?” 裴逸利落地回答:“营救地点确定,二号人质在顶层左手第三个房间,1072号房。葵花负责地图定位和传输,大花爆破,阿泽清除教授两侧, B组人员破窗。” 他随后补充:“我负责拦截一号目标,就地清除。所有人警戒三号人质的动向。” 【003】:“好嘞!就那谁,那小子,您刚才为啥没直接一爪子挠死他啊?这种人您还留着过年?” 裴逸哼了一句:“想挠死他来着,但我不确定他到底想要做什么……我认为他的目标不全是教授掌握的密钥。” 【003】:“他目标谁?” 裴逸轻飘飘地说:“他的目标应当是我吧?我看着像。我等着他呢。 ” 裴组长很珍视地捋过自己左手五根手指,再一脸自恋地抚过右手五指,揉一揉指关节,动了动肩膀和手臂各处,最后换上一身精干的衣服。 心里难免还是想到章总。不知道那位爷们儿有没有携着那群累赘的秘书保镖,还有许冉那位小家眷,裹好金银细软,乖乖地都藏好了。待会儿见着自己人的旗帜船只,应该懂得如何机智保命吧? …… 杀戮时刻前的几秒钟,一段很不寻常的寂静,闷热空气里一丝风都没有。 打手翻着青灰色的眼,木楞地徘徊在教授房间。床上的伤号闭着眼拒绝任何问话,或者就是昏过去了,挂着吊瓶,头缠纱布。 舷窗外,海鸥掠过海面,鸟鸣像一声悠长的哨。 下一秒,频道里是那温存低沉的嗓音:“发。” “嘭”,一声闷响。 “扑哧”,一枚血洞显露在这名绑匪的头颅,眉心正中位置,身躯往前扑倒! 另一名绑匪未及转身,又是“噗”一声。冰冷的子弹射穿了太阳穴,左侧入,右侧出。 钟泽少校的枪法极准。憋好几天了总算等到狙杀的命令。 两侧隔壁房间和楼道的打手应声而动,顷刻间,暗藏的救援人员与敌人全部倾巢而出。 走廊一侧人影一闪,烟雾弹,随即是剧烈的爆炸声,将扑上来的人群轰然击退。整个船舱这一侧浓烟遮天蔽日,成为一道天然的屏障。 哗啦啦—— 两扇玻璃全碎,绳降至顶舱窗口的黑衣队员英勇地破窗而入,如神兵天降。 两名队员用中文确认了床上是杨教授,用床单直接把人兜了放上担架,蒙住棉被,扎绳捆绑,然后从窗口运下去。整个营救过程是以秒计算的闪电行动。 伊利亚·尼奥扬科夫斯基,单手提着狙击步枪,一身白色长袍,从他儿子的房间走出,在烈焰硝烟中穿过走廊。 他还是因为孩子耽搁了。人嘛,再残暴冷酷也总有个弱点。 这人被又一枚烟火弹阻截,子弹在附近的地板和墙壁上弹射。这个疯子好像一路踏着火奔跑,太多次经历这样疯狂的爆炸场面,已经被炸出钢筋铁骨的神经,毫无惧色,在烈风中长发飞扬起来…… 伊利亚冲入燃烧的房间,床上已空。 这人立刻奔向窗口,抬起长枪架在窗台上,瞄准远处将要被抬上快艇的担架。远处海面上,就是从撒丁岛的基地赶来驰援的MCIA军舰。 绝不让这样的营救行动在眼皮底下成功,即便自己这一趟什么也拿不到!伊利亚冷笑了一声,从始至终想要制造的,就是引鱼上钩再鱼死网破……死局就是今日的结局,有何不可? “你不会成功的,宝贝。”他从瞄准镜里眯视,喃喃道,“我让你成仁。” 子弹尖锐地呼啸,枪响之后中弹的却不是营救小队,楼下甲板上一名船员应声倒地。伊利亚的枪管是被一股强大的冲击力砸歪了,偏离了方向。 伊利亚猛地回头以枪管还击,再次击发的枪口却把子弹射进窗棱。碎裂的弹片以及土石迸射开来,扎向两个人的脸……驾临伊利亚面前的决斗者,以紧身黑衣裹住面孔和身材,像硝烟中跃出的黑色煞星。 “你在找我吗?”蒙脸的人,只露出一双优雅细长的眼睛。 看不见表情,但这双美目分明射出一道讥诮的、蔑视的冷笑。那眼神让伊利亚感到非常熟悉,却又实在想不起,这是船上哪个黑发男人?! 枪管被抓住,几乎砸进墙里,瞬间脱手了。 贴身扭打,浑身像火烧一样疼痛,伊利亚深刻地感到快要被眼前人剥皮。男人的力道,男人的身躯,房间内桌椅家具在他手心里不断地崩裂、粉碎,劈碎的椅子飞上天花板,然而,这些对眼前人无法造成丝毫伤害。这,这样的人,是蛇吗? 柔若无骨,动作如电,落地无声,腾身时一脚就将他踹飞,再劈头一掌拧杀。那双纤长又凌厉的手,手指拧过的地方伊利亚“啊”一声大叫,某个部位好像就骨折了。 两人身体和手臂都扭缠在一起,互相将对手挤压在墙边,四面扑簌着落灰。伊利亚侧目死死盯着仇人,分外眼红,带着难以发泄的怒意:“啊——” “尼奥扬科夫斯基先生。”黑衣人终于开口致歉,“上一次在沙漠里的事,我愿意对你道歉。” “狗娘养的你道个屁歉!” “那确实是一场意外。你自己换了车,骗过了我们的计划。我原本想炸死的就是你一人,无意伤及老幼妇孺。” “王八蛋!!” “是我们情报有误,办事不精,我真的非常愧疚。”假若不是此时恶斗的场面,黑衣人讲话口吻怀有十二分的真诚。 但事到如今,这种话无异于更加激怒对手。 床头栏杆在猛烈撞击中颤抖,两人的身躯裹着床单又狠狠撞到地上,缠成解不开的仇恨的死结,也是在这片充满黑金诱惑的浩瀚沙漠上,斗了好几年了。一人把另一人飞脚踹开,黑衣人从床下狭窄的空隙间倏得闪过,而伊利亚跃过床铺,再次一脚飞袭。 就这一刻,猝然之间“轰”得一声巨响! 火箭弹大约是贴着顶层餐厅的天花板而入,远距离轰开了房顶,袭击目标竟然就是这一层,伊利亚包下的贵宾舱房。 房中两人被巨大的冲击波轰退,在纷乱的铁石碎屑中仓促护头……两个男人皆是满脸土屑和血浆,摔在一起,在铁架子床下被推挤至墙角…… 呃……呃…… 剧烈的震荡冲击波,造成了十几秒钟的神智恍惚,眼前一片空白。只有睫毛流淌下来的滚烫液体刺激了肢体反应。床被炸变形了,铁床栏杆在火焰中都仿佛弯曲,变软。 伊利亚回头,难以置信,破口一连串大骂,谁他妈下得狠手要全歼我们?! 房间瞬间陷入崩塌,火苗四射,浓烟滚滚。 【001】:“组长!西侧走廊支援,烟太大我看不见,你在哪啊?” 【003】:“组长我找不见你,太热了,温度太高会二次燃爆!您赶紧撤啊!” 【001】:“阿泽你看见伊利亚就直接狙了他,别等命令啦。” 【002】:“他们那层被轰了,是火箭弹!完全都没有能见度。” 【001】:“我艹他娘的,不是我们的人,这是谁干的?!” 挨过令人无比心焦的两分钟,聂妍拼命闯关几乎冲进火海找人。 频道内终于传出充斥烟火气息的声音。那嗓音略带疲惫:“我没事,你们别进来,撤吧,全体撤退离开这条船。” 这绝对不是军舰的手段,营救纵队对尼奥扬科夫斯基进行追击合围,不会轻易使用重武器轰击船舱。因为从一开始,这次行动就因为船上一千多名无辜乘客显得很棘手,投鼠忌器。营救行动拖到此刻,就是力图擒贼擒王一举歼灭,同时已经在甲板上转移全船乘客。 “B组突击解救人质成功,完毕。” “SE-A组汇报,已清查船上货仓,没有找到消息所说的那批失窃生化试剂和稀有原料,这船可能就没有带货?” 远处海面上,泊着一艘铁灰色巨舰,船头飘扬着代表身份的鲜红五星旗帜。指挥室里,舰长与遥远的大后方特情六处紧张地联络。 “没有带货?那……假若当初收到情报有问题,这就是一艘只有人质而没有货的空船。” “尼奥弄这艘船干什么用?这人根本就没必要走水路。走陆路绑架一个人质轻装简行岂不是更快么?他何必跋山涉水,搞这样大的阵仗?” “就为了人质所携带的机密?……他故意引我们的人上船来救?” “魅影”号邮轮,船如其名,就像裹在神秘激昂的交响曲背后,一座潜伏着多重阴谋的“孤岛”。这样的孤岛式大船,比走陆路缓慢累赘得多,但也很容易掩藏罪恶的计划。比如,作案,打劫,囚禁,或者构陷谋杀? “假若就是一艘没货的空船,那么,这艘船上最值钱的能是什么?除了试剂密钥,他们还想要什么?” 隐蔽在崇山峻岭之间,巍峨的深灰色建筑,在一道狭窄的玻璃窗后面,凝固着深思的人影。车流灯光从窗前划过,源源不断的盘旋的光影留在眼膜上…… “那艘船上,最值钱的根本不是东西,是人。” “是我们的一个人。” 对于每一个掌握绝密信息档案的特情部门,最珍贵不惜代价所要保存的,永远是有生力量,是一个又一个常年暗战在前方一线,隐姓埋名又身怀绝技的王牌。 就如同几十年前,战火纷飞的红色年代,一架架型号老旧的苏制伊-15战斗机顶着炮火升上蓝天时,珍贵的绝不是那些旧飞机,永远是驾驶舱里那些年轻而热血无畏的生命。 手里掌握多少人,就是还有多少张牌可以打。 内部情报和组员名单或许有所泄露。敌人的目标会是他么? 窗后的人霍然起身,站着对电脑屏幕飞快打字:“让我们的人立即下船,全体撤出,保证绝对安全,立即随军舰返航回来。” 开始燃烧快要爆炸的船舱中,裴组长踉跄着翻身进到走廊,以衣袖捂住脸,四面浓烟难辨方向。靠近甲板这一侧玻璃已经全碎,舷窗边缘露出七零八落的碎玻璃茬,组成一片能吞噬人的狰狞的锯齿形状。 …… 第20章 风云突变┃猎物是谁,诱饵是谁。 此时,“魅影号”船舱已清空大半,浓烟化作上升的烟柱,笼罩了客房楼的东侧。 有仇报仇的人,还在暗处捉对厮杀。西侧甲板上,大批乘客尖叫着逃命,沿着军舰搭过来的舢板、舷梯等等逃生装置,纷纷爬上小艇,再逃往另一艘船。 绅士贵妇们早都顾不上形象了,摸爬滚打着爬下舷梯。裙摆撕裂,钱撒遍地,有人扑倒。 人群中居然还有人抱怨“为什么我们头等舱在最高的地方还差点儿被火箭弹炸死幸亏跑得快凭什么底舱的都没事”!这人迅速就被挤飞,许多人让他闭嘴。船上游客好不容易逃离国际通缉绑架犯的魔掌,慌不择路,生怕跑得慢了要被留在这艘冒烟的船上陪死。 军舰的舰首刷着国际特案联盟的缩写标志,对待游客是人道主义的无差别救人,把所有平民都转移到安全地带。 讲中文的特战队员,在救生艇上喊话,寻找失散的中国籍游客。跟旅行团来的几位大妈终于听见了乡音,见到自己人,“哇”一声爆哭,抱着兵娃娃的大腿嚎啕,然后一个个被拽上小艇。 章总的几名秘书保镖还有许冉,在抱着行李细软逃命的途中。衣物箱子都弃了,许冉还抱着他的鳄鱼皮铂金包舍不得撒手,里面是首饰和化妆品。这是逃命路上还不忘补妆。 “咱老板呢 ?……章总呢?”许冉这妖精即便下床提上裤子从来不讲感情,可也在关键时刻想起了金主大爸爸。 “章总跑了,跑,跑,他让我们先上救生艇,他,他往回跑了。”其余几人慌张结巴。 “白养你们几个废物啊?”许冉爆了,尖声厉色,“章总还没上救生艇呢,你们就都上来啦?你们脸呐?” “那么危险谁知道老板为什么突然跑回去!”章总的大秘书面红耳赤,“那,那你回去找找他干嘛去了?” “我……”许冉回头瞪着那直窜云霄的黑烟,他哪敢回去,他能干啥,他打得过船上的谁啊? 许冉这既不笨也不傻的脑袋瓜里,明镜儿似的。他甚至猜得出章绍池这老家伙,在火苗浓烟中铁青着脸,逆着逃命的人群而行,竟然返回船舱,是要去找谁的…… 军舰另一侧,许多人没注意的地方,美女驾驶的快艇劈风斩浪,很快就追上前方的救援船。 裴逸的黑色紧身衣服已经被水打湿,半边身子湿透,掩盖了衣裤上灼烧过的地方,还有眉角和手骨上的伤痕。钟泽顺手帮他包扎了。 裴组长一步跨到救援艇上,教授身边,握住Dr. Yang一只手,微笑安慰了一句:“没事了,您安心,我们带您回家。” “还有,我,我的学生?” “都安排好了,您放心吧!” Dr. Yang干涩的眼眶涌出热泪,说不利索话,但眼神蒙着一层挺深刻的感动和愧疚。这样的感动,在刚才看到身边几名年轻人冲锋衣的胸口上,细小而鲜艳的红旗标志,就溢于言表了。在已经传递了密码的情形下,许多人仍冒着危险解救他性命,确实为了那抹国旗色的价值和尊严吧。 Dr. Yang并不认识在场的谁,也没认出裴组长,只当是一名普通海警。 “有人让我,让我交给你们一个东西。”教授气息虚弱,指指自己衬衫胸前口袋。 裴逸伸手去摸,从教授口袋里摸出一张黑色丝绒牌。他的脸在瞬间变色! 海面上点点金光从背面射穿这张黑牌,映出吐着信子的黑色大蛇,以及一行妖异的印刷体字,“BLACK MAMBA”。 “这是谁给你的?”裴逸连忙问。 “好像就是,就是尼奥身边的人,塞到我衣服里了。说是让我,交给你们的,一个人,认识这张牌的人?”教授也一脸迷糊。 裴逸翻过牌一看,极度震惊的光芒与牌底粘着的相片一同倒映眼底。黑牌背面直接粘贴了一张证件小照,照片上的人头部划叉。 这就是恐怖分子发布威胁信件邮件时常耍的手段,在照片上打上一个“清除”标记。 照片上的人,竟然是章绍池。 …… 海面狂风大作,数日之前还是一派欢歌笑语金碧奢华的邮轮,此时被流弹和浓烟搞得乌烟瘴气。烟雾弥散之后甲板上七零八落,一片狼藉。 裴逸眼底倒映的是海水,是火光,还有许多残存的碎片,从他眼前飞逝,划痛了眼膜…… 一切疑惑仿佛又都回到最初的原点,章绍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艘船上,与伊利亚究竟做的什么交易?伊利亚又为何以空船放出假情报,大张旗鼓地引来救兵登船劫夺人质?这人想要的仅只是教授保存的“致命雪茄”密钥,还是另外怀有更深的图谋? 而这张黑色蛇牌,又是谁的呢。 对方显然不止想要得到一串密码,不然这会儿早就做鸟兽散了。人质已经脱困,还能怎么反扑翻盘,他们究竟想要怎样? 这一切好像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张透露威胁涵义的蛇牌,牌底的照片。敌人在荡涤着劣质火药气味的半空中向他们猖狂狞笑:我们已经知道了哈哈哈,谁才是这张黑牌的主人,Who is the real……Black Mamba…… 裴逸那时神色凝重,瞳孔深处也陷入一重黝黑的深不见底的漩涡,整个人的心思和灵魂,好像被什么东西强烈吸引住了。 漩涡不停转动,最终还是逃不掉,收进男人的掌心。章绍池很有可能还困在船上,可能还没来得及逃生,或者…… 对待有些事情,有些人,他确实无法做到冷漠冷血地转身走开——他以为他可以。眼前闪过那只凶猛护崽的母豹娜莎,站在他身后压住枪口,千钧一发时刻站定他背后的,是那个男人。 聂妍回过脸去遮掩口型,压住耳麦:“组长您不能回去啊?……咱们有命令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们现在必须携带获救人员立刻返航。” 频道里再次传来舰长的命令:“全体立刻返回,其余游客的解救安置由我们舰上负责。六处的所有队员,谁也不准离开,不能再回去!” …… 时间退回至一小时之前。 在船舱开始遭遇海盗式袭击、流弹击碎一排窗户的时候,船上大乱了。 顶层两个楼层里,有身份的客人们不顾形象开始卷了细软逃命。章总照常穿上他的深黑色西装,衣料埋着华丽的丝缎纹路,只在衬衫领口多松开两枚扣子,微露胸肌轮廓。 最后套上一双最合脚的皮鞋。 枪塞进枪套,挂在后腰,他永远就这一身。无论是他去找别人麻烦,还是遇上哪个不开眼的,上门打劫找他的麻烦,章老板都要维持这个派头。 就要离开房间的一刻,走廊人影闪过。飞镖“嘭”得轻轻戳在衣柜边缘,给他递上一张字条。 字迹潦草又无比熟悉,他认得的。经过的人甚至没有时间停留,就是提醒他:【带你的人尽快离开,不要滞留拖延,找悬挂我们国旗的船,安全为重。提防教授的学生。】 章总那时心里蓦得回暖了几度,时间紧迫还是低头把纸条上的字回味了好几遍——还算老子这些年没白养你个白眼狼! 他临走还特遗憾地摸了一下大衣柜,这大玩意儿肯定是带不走了,只能弃之。 真正想要带走的,就是那个冒着活气、鲜鲜嫩嫩的妙人,不知此行或不久的将来,能否如愿。 章绍池随后去隔壁几个房间,喊出公司全部随行人员,也没忘了拎走许冉这嘴贱但无辜的傻孩子,他并不想让身边任何人因旅行途中的意外就丢了小命。 他指挥那些人都奔向救援船只,在甲板上,再回头看时,只见一枚燃烧着火苗的炮弹划破了天空,撕开炙热的海风,如长虹贯日轰开了他们刚刚逃离的邮轮顶舱! 炸了。 原本很壮观的一栋海上大楼,闪着金光的顶层豪华房间。他、俄国佬、还有许多宾客曾经流连宴享过的地方,瞬间陷入一片火海。甲板上的人尖叫,本能地奔逃,来不及逃生的人从高层跳下,还有人慌不择路地跳海…… 章绍池也没有迟疑。这些年无论生意场上,或者关乎人生抉择的大事小事,他每每做出一项决定,就是任凭喜好直觉两三秒钟,干好事干坏事都不会与人多讲一分道理。 感情的事,能留存多少理智? 他转身返回的瞬间,人生字典里不讲道理,只有决定。 他听不到属于另一空间的通话频道内容,也全然不知裴组长的计划和行动步骤是要怎样,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两伙人掐起来鹿死谁手,这会儿谁把谁已经弄死了?! 男人与船上所有逃生的人群逆行,严峻的面容映着火光…… 随手捡了谁落下的一只塑料面罩,隔挡住乌烟瘴气,匆匆穿越几道走廊,寻找他熟悉的身影。没有吗?人不在吗? 一转弯,接近破败不堪的顶层,狼藉的楼梯间里,章绍池一抬头,某人往下冲着一低头……艹,这才真叫狭路相逢,不期而遇。 同样着急忙慌跑过几层走廊准备下楼的,正是伊利亚的保镖山狮……北非“沙漠之熊”雇佣的三位首席敢死队员里,仅存的最后一位了。 狼牙挂了,浑身骨头碎成一段一段;黑豹也丧命这条船上,窒息青紫,死状恐怖。每人心里都有最险恶的猜测和目标。山狮的瞳孔骤缩然后发红,分秒之间不由分说,一记刚猛的侧踹,泰山压顶向章绍池的头砸下来,这次绝不会放过,也不会手软。 章总侧身挡开这脚,山狮那脚踹在楼梯栏杆上顺势踩着栏杆腾空而上,再一脚追着他的头横扫…… 章绍池侧扑砸在坚硬的楼梯上,躲开这足以踢碎头骨的狠脚,随即拔起一腿就踢山狮暴露出的大腿空档!他狠狠击中对方膝盖内侧。山狮痛哼挥拳而上,他扬肘还击…… 招招都是硬桥硬马,拳拳到肉,横肘飞膝,砸在对方眉骨和下巴最脆弱的地方。 腰上都别了枪但完全来不及掏枪,瞬息间都可能耗血掉命,一道血水溅上了白墙…… 高加索人种,天生身材优越,显现在了山狮极度发达骇人的肱二头肌上,还有健壮的后背和双腿。生理优势让这人眼里闪过嗜血的兴奋与志在必得的轻蔑,扭打中几乎抓着章总的腰把人甩了出去,狠狠砸在栏杆上…… 这层楼快要禁不住两个硬汉的肉搏厮杀,舱板微微摇晃。 章绍池贴墙起身,头皮滑落一道血线,眉骨绽裂。嘴角甩出一句骂娘的糙话,印象里有几年没有跟谁如此恶战了。 他抹掉脸侧那一滴血,整了整西装。打架归打架,绝对要有型,不能脱衣服。 山狮也是职业打手装扮,穿西装皮鞋。章绍池打量对方,这人西装外侧边缘并没有此前被人殴打、撕扯、抓挠过的一类痕迹,像狼牙身上那样……他心里突然一松——山狮应该没有撞见小裴,那俩人没有过遭遇战。 裴组长或许已经不在船上了,已经离开了吧? 山狮再次骇然扑上时他猛地竖肘,攻向对方脆弱的耳骨和太阳穴。血水迸射进眼,山狮疼得眯眼,章绍池一记直拳重重砸上喉结软骨——噗! 章绍池知道怎么打架,在几招之内制敌,这是多年前部队的阅历和空军侦察兵出身为他留下的成色和痕迹。近战就抓对方的致命弱处,绝不耗时间,而且下手也非常狠——遭遇战谁不够狠谁死在这儿。 …… 裴逸是大约这时重新登船。他飞身越过甲板栏杆,疯狂地冲上楼梯,冲进船舱寻找。 失火的船舱大楼,七回八绕有很多走廊,房间太多了,很难找……哪怕知道这就是一个引他入彀的陷阱,他也一定会跳进来。 因为这个陷阱里,有他无法舍弃的那个“诱饵”。 他好像已经明白,猎物是谁,诱饵是谁。 突然,他听到了两声清脆的枪响。 是两声,以及两个男人中枪时因猝不及防的剧痛和愤怒,发出的低沉嗥叫! 章绍池拧腰踢中山狮胸腔侧肋并且听到骨折声,暗处扣动板机的声响也惊动了他的听觉。 他当然玩儿过枪,也会听枪,再转身却已来不及。子弹是从他身后袭来,丝毫不讲公平道义与江湖法则,就在两个男人厮杀得难解难分且都筋疲力竭之际,无耻地偷袭。 “扑哧”,血从他右肩迸出恰好溅上山狮的脸。 山狮眼底闪过一丝恶劣的欢喜之后没半秒钟,几乎同时中枪喷血滚倒在地,大叫。 子弹穿透了西装和防弹衣,弹头嵌进肉里。血水扑簌着涌出衣服……章绍池单膝跪在地上爆喘,在震惊中失血。抬头就见几名蒙面持枪的雇佣兵,黑洞洞的枪口同时对准了他俩。 山狮也在捂肩痛骂“狗娘养的没屁眼儿的你们敢他妈的偷袭”…… 章绍池一时还没明白眼前的状况,这不是伊利亚干的?那几人持枪移动的姿势和速率,都更为专业凶悍,绝非生手。 隐在背后的匪徒轻轻松松猫在暗处,兵不血刃。这艘船上真正的危险人物,只用两枪就干趴下两名强悍对手,终于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出来了。 虚空中神秘的电波传递出秘密讯息,向手下人发出了指令。终极清除目标“唰”得显示在微型屏幕上,一张华贵的黑色丝绒牌。 幕后的幽灵发出有声的调侃,嗓音轻柔又沙哑:“来吧,让我们揭开面纱,Who Is The Real BLACK MAMBA…… ” 第21章 险恶用心┃怕是有人要C位出殡了。 几名蒙面匪徒以枪口相逼, 毫不留情, 用眼神手势示意两名阶下俘虏:自己下枪。 章绍池弓身没动,压低身形喘息, 内心无数句咒骂浩浩荡荡奔腾而过但忍住了没骂出声。艹他娘的小家雀儿, 跟老鹞子叫板了, 他飞快地寻思怎么脱身? 肩头喷血的山狮已经爆了,破口大骂“老子他妈的干死你们……” 这家伙手一动立即触发了攻击, 匪徒又点了一枪, 山狮腿部中枪“啊”得又一声嚎叫,填满怒火的眼眶和受伤的大腿同时都喷出血。 虎落平阳被几只狗欺, 着实很不甘心。章绍池忍不住跟山狮对了对眼神, 方才还在肉搏厮杀的俩人这回默默地站队, 油然生出几分同仇敌忾的心思。 在章总眼里,山狮这种人还有几分高手的骄傲和气节,上阵是真刀真枪搏杀,不屑用这种暗箭伤人。 章绍池缓缓地, 以不激怒敌人的方式, 自己卸了后腰的枪, 让枪划过地板丢到远处。 匪徒显然也在聆听暗处的指令,这时用枪口指着逼出来的,竟是栗色卷发的男孩。小伊利亚依然怀抱他的玩具,睡衣裤上有明显被爆炸火苗燎过的痕迹,一双绿宝石似的眼在惊吓中睫毛发抖,赤着脚走过地毯, 一步一步走出来,身后被人用一杆长枪抵着。 章绍池在惊异中沉默不语。眼前形式风云变幻,船上大部分乘客早已逃生离开,邮轮顶层原本流光溢彩的宴会厅,充满雕花图案的装饰走廊,已经被另一波人控制,而且怀有更深的不可告人目的,这才会击伤他和山狮,但又没有立刻要他俩的命。 “现在可以说实话了吧,小孩儿?”有人用枪点了点小伊利亚,“帮我们认认脸,是他吗?” 匪徒指的就是章总。小伊利亚大睁着眼,显然也认出这张面孔。 “是不是这个黑发的中国男人?昨夜偷潜入你的房间窃取了东西?” “是不是他?说话啊,是他?!” 章绍池缄口不语,维持爷们的风范气节。他看着孩子的眼,你说,或者不说,说什么随你。 小伊利亚肩膀瑟缩,那双眼却拥有与生俱来的平静,也望着章总,轻微地摇头,不想说。 “他就是那一位……我们要找的绝密情报人员,潜伏船上暗中联络劫走人质还偷了密码,对吗?”匪徒用枪口拨弄男孩后脑勺。 “你忒么哑巴吗?你放个屁啊!” 匪徒听着耳机里不断的催促,眼神逐渐暴躁,愈发的不耐烦。受人指使忠人之事,把事儿赶紧办完才能拿到另一半丰厚的佣金啊。远处的军舰随时都会回击,只是海面上相距一段射程,军事反应都会有延迟,这小股匪徒就是打个时间差,怎么能不急? “你,你,还有你,说实话!昨晚到底谁进过孩子房间,谁是那条躲在暗处耍弄诡计咬人的黑蛇?!”匪徒对着山狮和章总接连发枪了,故意把子弹崩在脚边半米的地方,地面迅速多了一排弹孔,火星“噗噗”四溅! “你不说我们也知道是哪个,他是谁,他叫什么名字。”匪徒好像又听到指令,对章总冷笑,像在原句原话地复刻背书。 “章先生你不愿合作,就只能做替死鬼啦,到底是谁劫走人质,谁偷去密钥,谁杀死狼牙黑豹,你心里最清楚……他不会再出现了呵呵,那小子早就逃之夭夭,他撇下你不管,看你血溅三尺当场被打成筛子替他丧命,他可真不稀罕你的命啊。” 血迹顺着肩头淌过肋部,滴在脚边地上。章绍池用力摁住创口。枪伤并不致命,剧痛他都能咬牙忍了,但心口确实被一些话深深刺伤。 今天假若不走运交待在这鬼地方,都没机会揪着那小白眼狼扒光了再次恩爱缠绵再问清楚,你到底在乎不在乎老子,这么多年情分艹出感情了吗?我们两个,爱过么…… 他也瞧出,有人躲在暗处操纵,幕后用心险恶的人还没露脸。 “你滚出来。”章绍池抬头环视,“你到底是谁,要干什么,出来跟老子谈谈条件。” “没功夫听你扯淡!”匪徒蛮横以枪口再抵男孩的头,“都不吭声?先打爆这小宝贝的脑瓜……” 尚未动作,满地碎玻璃的走廊尽头再次传来异响,是猛兽的脚步和低嗥。章总和山狮同时侧目,顿时领悟,麻溜儿就往两边闪身躲,那头暴怒的母豹猛地蹿入走廊,焦躁地寻找目标,纵身跃过一道火线浓烟,怒目而视。 豹子终于找见它要保护的男孩,肩上的毛发张开,华丽的皮毛原本已带伤痕此时更被激怒,扑向持枪的仇家! 几名绑匪也是今天头一回吓尿了,原来内心深处也知道畏惧,也特心虚。电光火石,血水飞溅,大猫的血肉之躯毕竟敌不过火器的枪口。“啊!啊!!!”骤然爆发嘶声尖叫的是小伊利亚,哭着扑过去。 章绍池在那一刻都目瞪口呆,说不出话。鲜血染上斑斑点点的皮毛纹路,好像染红了一双双诡谲的眼睛,十分震撼。小伊利亚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匪徒的枪口滚烫,手指打颤,情绪也很崩溃,随时都有可能再度击发、滥杀无辜,紧接着下一秒,热风中凌厉的子弹呼啸而过,“噗”射穿一匪的头部。没等其余人反应,又一颗子弹,再次打穿另一颗顽固坚硬的头颅。 悄悄潜入船舱的援兵终于从暗处开火了,以精准的偷袭回敬了敌人。战局瞬间就被扭转了。 对手从看不见的隐蔽处也突然发飙,互相寻找狙击手的位置。一颗子弹撩了回来,炸出墙上坚厉的土石,钟泽很惊险地偏头躲开,收枪立刻转移…… 章绍池半秒钟都没犹豫,战场上这点机智还是有的,就在敌人倒地挺尸的瞬间就地一滚,迅速爬到掩体后面。 他这一躲,就从走廊滚进大房间,四面一扫,可不就是前日里客人们很骚包地欢聚一堂的宴会厅么。宾客散尽,一地碎瓦。山狮那老小子也捂着伤腿爬到一边,俩人各躲在一侧石头柱子后面,互相瞄着,狼狈粗喘。 他们却同时看到了更惊心动魄的一幕,定然终生难忘。 宴会厅上空的水晶吊灯,在硝烟中颤栗。瘦长的黑衣身影,无声地踏过一地火石。 可能是从窗户进来的,或者不知从哪冒出来,如踏着地狱之火走出来的鬼魅幽灵,往他们这边平静而来。 章绍池一言不发,用鼻子闻味儿都辨得出,向他走来的人是谁,心跳在那一刻静止了…… 血脉里突然有股暖流泄出,碎掉一地的老心肝又重新揉回成型,自己没有被放弃。 裴逸无声地走来,走到大厅某一个位置突然驻足,耳朵辨别那轻微的声响,随后突然飞身撞向一面墙壁。 不,不是撞,而是侧身蹬上了墙。裴逸伸出双臂直插入那已被炮火轰击衰败不堪的一堵烂墙,手指和手臂破墙而入,也像极致愤怒到疯狂的样子,从那堵墙后的空隙中抓出了一个大活人! 那两人几乎是腾空厮打着、纠缠着,每一下都是狠手杀招,头顶吊灯剧烈晃动,破碎的水晶闪着光泽从空中潸然坠下。两人重重地一起摔在长条餐桌上了,摔出轰然巨响,却都不露丝毫的惧色。 周身肌肉好像都不知道疼,两部高速运转着的战斗机器,已经上足了发条,恶斗之际眼角泼出的就是冷兵器的铁水色。 四周鸦雀无声,陷入惊愕和震撼。 比章总更受惊的是山狮。那老伙计一脸呆滞膜拜,好像见着了上帝,或者是撒旦、魔王吧?山狮这会儿一定在暗自庆幸没有和裴先生交过手,也终于明白了狼牙和黑豹那俩倒霉蛋是怎么挂的,简直太不识相了,死得真不冤枉啊。 那二人据守长条餐桌两头,站在桌上隔空对视。裴逸唇边甩出凉丝丝的意味不明的笑。章绍池也终于看清那暗藏的真面目。 同样单薄偏瘦的身体,手脚看似弱不禁风,面皮还略带青涩,鼻尖有几枚雀斑,教授的学生宁非语看着裴逸,抹掉鼻血:“你好,终于出来了,还怕你不回来呢。” 裴逸冷冷道:“如你所愿。”肃杀的面目,和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形象判若两人。 “狗娘养的怎么是你?!”山狮突然愤怒地骂,骂的是学生,“你他妈敢暗害老子,你当初跟我们可不是这么说的!” “你闭嘴。”宁非语看都没看打手先生,“没你的事。” “没我事你他妈打穿了老子的肩膀和腿……你丫的不讲信义!……”从这号人嘴里说出“信义”也是很可笑,山狮感到尊严严重受挫,但迫于眼前形势,恨恨地喘气只能认栽,重伤动弹不得啊。 宁非语对裴组长刨根问底:“你是怎么看穿我的,我哪里露馅了?” “你露馅的地方太多了吧?”裴逸甩了甩手指,活动自己的关节,“山狮在宴会厅里为了恐吓我们,当场暴打你好几拳,以他那个手劲儿你早就该挂掉了,你何止是掉一颗牙呢,你脑袋都应该掉了。 “我随即就发现娜莎是一头驯化的豹,你脚上伤口就是使诈,为了吓唬Dr. Yang逼他言听计从、就范于你们。还有,你们的道具组同伙实在太偷懒了,道具都没过关。” “什么道具?” 裴逸面无表情,伪装不出一丝笑容:“我从地板缝隙抠出来的你的牙齿啊,学生!那颗牙上沾了血,我们的道具组小伙伴在上面验出了AB型血,确实和被绑架的宁非语同学血型一致,也来不及化验DNA了。但是,断牙里面还有残留的微血管,那里面验出A型血,这就露馅儿了。那颗牙不是小宁的,也不是你的吧?” 还有他没说的,单凭一人的骨相,摸对方手指摸出的手感,裴组长也能判断,眼前人是有功夫的,绝不是单纯的学生。 宁非语咬住下唇,很倔:“你真精明,没能骗过你。” “其实你也没骗过教授。”裴逸不赞许地摇头,“Dr. Yang获救之后对我们说了,‘那个学生,我不知道他怎么回事,你们帮我问问他,他如果确实不是小宁,我的学生小宁怎么样了,拜托你们一定去解救那可怜孩子’……教授早也怀疑你了,你就跟绑匪是同伙,演了一出如此拙劣的苦肉计企图欺骗他的感情,诱逼他陷入你们的圈套。教授都看出来了,但不想揭穿你,他非常难过绝望,才被逼撞柱自杀。” “……”年轻人大约是那时眼底流过微弱的人性光辉,咬住下唇,难得露出一丝人情味。 “所以,你是什么时候用自己把教授身边的研究生换掉了呢?”裴逸理了理袖口,“就是实施绑架的同时吧,我猜不可能是很久之前,毕竟,假若你不具备足够专业素养,不太容易长期冒充成一个生物化学博士研究生啊。短短几天试图蒙混,对教授实施精神折磨和逼供,逼他交出密钥以实施下一步犯罪,对么?” 那瘦削的身材耸了耸肩膀,年轻人口吻遗憾而冷漠:“可惜我还是没能得手,他竟然信任你,教授事实上都没有正式与你见面呢,他都不认识你,他竟然就能用我无法理解的方式把密钥传递给你了!这算什么?你和教授的一种神交么?” “你们把宁非语同学怎么样了?” 年轻人闭口不答,仿佛这点芝麻小事都不值得回答。 裴逸轻声质问:“你们为了省事,就残忍杀害了那个学生?” 年轻人视线木然,杀人机器怎么可能怀有感情? 不回答就是默认了杀戮。对,我们早就杀死了他。 “你还有一个漏洞。”裴逸眉头紧锁,哑声道,“小宁同学在遭遇横祸之前,确实给国内恋人订了花,失踪之后他那朋友也很焦急地报警。你们仓促之间背景调查不够细致,活儿也太糙了,我说你女朋友在等你,你都没反应……可是,宁非语根本就没有女友,他国内青梅竹马的小恋人,是个男孩子。” 裴逸说完,终于从那个假学生脸上看到明显的情绪反应。 面容消瘦的年轻人好像深深地一恸,似有难过之意难言之隐,嘴角蠕动想要解释,终究没有说出一句心虚或忏悔的话。 也没时间机会再废话了。“我原本想得到的也不是炭疽细菌试剂,伊利亚那个疯子才会想要那些东西!”年轻人发灰的眼珠盯着裴逸,很笃定得,“我就是想要引你出来,想见识你究竟多大本事。大名鼎鼎的北非沙漠黑蛇,你也不用藏了,我知道你是谁!” “好啊?”裴逸以冰冷视线迎上,唇角划过蔑视性的威慑,“既然知道了,不要脸的小娼妇你今天死定了。” 章总甭想插嘴了,完全可以原地消失,因为他这个“饵”的使命显然已经结束了。 失去了BOSS战的全场C位,都没人搭理他,完全没有在国内的时候,前呼后拥众星拱月的地位了,他甚至隐隐尝到几分失落——怎么没人多看老子一眼? 不过章总坚信,今天这个阎罗殿的场面,怕是有人要C位出殡了。 他所认识的裴组长,眼里爆出一股不寻常的狠辣与杀机。长桌两侧对视,殊死决斗前夕,裴逸抖了抖肩膀,伸开右手三指,搏杀的姿态。 那是KILLER的眼神。章绍池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小裴,不敢认眼前的人了,都没想明白为什么。 还要问为什么?事实上,在裴逸驾驶快艇冲回现场跃上甲板并且听到了冷脆的枪声,相隔很远救不到人却亲眼目睹那一记阴险的冷枪击中男人的后肩,当场血溅三尺的时候,灵魂深处凶狠嗜血的蛇信子像是从巨蛇昂首张颚的每一寸鳞片下面炸出来——这位宁非语同学就死定了。 YOU ARE DOOMED…… 作者有话要说:  You are doomed翻译过来就是,你命中注定要怎样怎样了(后面一定是贬义的,你死定了,注定要灭亡了,差不多这意思。) 第22章 疑窦丛生┃我可能让你成为孤儿了。 扑杀相搏的那二人, 从桌上飞起来兜腿横扫, 上手就像要撕碎对方。 章绍池看到裴逸是把那小子擒腰抓背抡起来,砸向头顶吊挂的大型水晶吊灯…… 瞬间许多灯泡炸裂, 玻璃流苏崩碎下来, “稀里哗啦”全部泄到桌上、地毯上。宁非语被狠狠砸在桌子上, 浑身沾着碎玻璃渣一骨碌爬起…… 桌上还有些未经收拾的餐盘餐具,立时就成为低空飞舞的“流弹”, 或者最趁手的武器。宁非语抓起一把钢制餐叉拧身刺向裴逸肋下, 而裴逸闪身的姿态极为敏捷,腰好像比A4纸还瘦, 就让餐叉从小腹划过, 再伸手以二指直插对手面门。 宁非语躲过眼睛却没护住耳朵, 被裴组长一爪子过去几乎把耳朵剜了。 下手太狠了,那动不动就要撕对方脸皮的动静,让章总远远看过去眼光凌乱,眼皮微抖, 七摇八晃, 上了一定年纪真他妈有点受不住这刺激, 难以置信…… 山狮也不吭声了,一脸服气。终于见识“两名职业特工在战斗”的场面,至于一刻钟之前的垫场表演,可以降格为两条公狗在掐架…… 有些场面瞒不过见过世面的老江湖。对待狼牙黑豹,再到宁非语,从眼神嘴角溢出来的肃杀的气场, 残酷的攻伐决断,绝不是一般手段,那是无数次生死鏖战从断壁残垣和死人堆里磨砺出来的,带有神经质的兴奋。 就好比那些从战乱的土地上养育出来的孩子,章总去过中亚和非洲,也见识过很多,都在弱冠之年却天生冷漠嗜血。那些孩子生长于残酷的环境,在战争的丛林法则中搏杀出残暴的生存之道。 怎么会这样了呢? 宝贝,你转过头让“家长”仔细看看,你怎么了? 这确实还是他认识的人。然而这些年过去,究竟发生过多少不为人知的变故,在最熟悉的人身上,他的心被深深刺痛了。 餐桌上互掐的那两只野猫,三招之后就都互相摸到底细,满面狐疑怒目而视,眼神都慢慢变了。 这绝对不是地中海沿岸各路黑帮豢养的打手路数,不是狼牙黑豹那个级别的选手,裴逸惊怒地问:“你到底什么人”? 宁非语就势猛扯脚下桌布,直接就把裴逸带倒,再揪住床单扯过来,下脚狠跺! 裴逸滚下桌子,单手抓住桌边,从桌下跃了过去。手臂和手指仿佛都比别人长出一截,攀缘腾挪的动作有几分妖异,从桌下另一侧弹出来,抓住宁非语的脚踝,连人带桌布裹着全部拽到地上……一把椅子横扫,裴逸是从平地飞身而起,腾空踩着椅子,横踹宁非语的头。 “你不是一个人,谁派你来的?”裴逸把人踹飞到墙上,再次逼问,“是谁要找我麻烦?” “有能耐先抓住我再问吧!” “……好。” 裴逸刚才集中攻击对方面门,就是有所探究。撕耳再掐喉,两招之后就赫然发觉:假宁非语的耳廓边缘,也装有专用的微型耳机,喉结下方的皮肤里含有硬物,好像就是微型嵌入式电波通话器。 这些东西不是寻常人玩儿的,不是什么人都会往自己身上植入那些金属磁片,会愿意常年忍受这样痛苦非人的肉体折磨…… “你是谁?谁要抓我?!”裴逸心里陡然生出疑窦。 这小子看似瘦骨伶仃,风一打就要被刮跑,一腿横扫过去就要被踢成几节,都是诈人的假象。事实上这人极为柔韧结实,身轻如燕,风一扫能飘起来,竟然整个人翻起来勾住天花板上摇摇欲坠的意式吊灯架子,再凶狠地反扑。 那条手腕也像什么皮毛水滑的动物“嗖”一下就从他掌心逃脱,反掌就是扼腕回击,几乎拧断他的腕子! “啊!”裴逸迅速撤开,握住自己剧痛的手腕,大惊,大怒,眼底被逼出受挫时的不甘心——这到底是什么人? 频道里【002】发声。钟泽的声音沉着稳健:“击毙他吗?” 裴逸在打斗中倔强地回道:“别开枪,我要抓活的!” 他一定要知道眼前年轻人究竟是谁,他愈发产生一丛疑惑。 这场海上劫持案几乎就要告破了,行动即将大获全胜,将要以“国际特案调查组织”MCIA的船舰成功抓获A级通缉犯尼奥扬科夫斯基、并突击解救人质和全船乘客画上漂亮的句号,结案报告可以写得非常潇洒、激动人心。然而在他这里,这个句号远不算圆满,一团迷雾罩在眼前,一切仿佛才刚刚开始,角落里露出险恶的一只眼睛,从暗处盯着他,跟他玩儿藏猫猫呢。 在“魅影”号上,真正和尼奥暗度陈仓做成危险交易的,根本不是章总,而是这个宁非语。双方一个要货(钱),另一个是要人,或者双方都想抓到某个人,因此一拍即合,唱一出双簧。 尼奥没拿到货也没能抓到仇人,虚张声势却鸡飞蛋打,是个大大的输家,活该在围剿中落入法网。然而隐在背后的那位,毫不留情地临阵翻脸,以小伊利亚为人质胁迫章总,真实目的就为了逼出他们要找的人。 ——让潜伏暗战在北非与地中海多年的黑蛇牌的主人现身。 …… 二人激烈打斗的同时,宴会厅外面走廊上,方才被狙杀倒卧的几名匪徒,其中一具“尸体”蠕动起来,扭头露出狡诈的双眼。 方才是倒地假装中枪,这时悄悄爬起来,抬枪玩儿个诈尸。 这家伙刚一起身,枪口还没提起来,就被一只横扫过来的灭火器罐子砸了头,痛快地被缴了枪,铐在舷梯栏杆上了。 聂妍干脆利落就搞定了这名绑匪,自我感觉很帅气地撩一下波浪卷发,迅速奔过来,压住章绍池肩上的伤口。 “老子好得很,不用。”坐在柱子后面的男人哼了一句,一瞟是个女的,还不习惯让不熟的人碰他呢。 老子伤口要留着,让你们裴组长的一双妙手给我包扎、止血、按摩、身心体贴服务。 “章总我给您包上?”看在组长的面子上,聂妍赶紧卖个好,“子弹都扎进去了,再不止血您宝贵的血怕是要流干了啊!我……” 姑娘其实想说,咱俩也特熟,我们整个A组成员其实都跟您可熟可熟了。还拿什么臭架子?天生身患屌癌的男人真忒么烦。 作为左右翼策应的后援小队,聂妍钟泽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就合围了现场,怎么可能放他们组长一个人上船冒险呢。 只有风中那朵向日葵被留在救援艇上,范高小同志可怜兮兮的,对此非常不满,表达了强烈抗议,愿意跟组长大人出生入死,但是被聂大花摁回船上去了,“你又不会打架你是去给船上所有打手做肉靶子吗”。 宴会厅的门口扑扑簌簌地仍在不停落灰,小伊利亚坐在一地碎玻璃碴上面,孤独地抽泣,一双大眼茫然四顾。 “孩子小心,快过来。”聂妍下意识揽过男孩肩膀,一副善心,试图保护战地上的老幼妇孺。 她却疏忽了一件事。 她没注意到倒卧在男孩身边、血泊中奄奄一息的娜莎。A组金牌侦察员聂大花女士,了解敌人心理分析,了解枪支弹药各种武器性能,了解迷惑对手视线的烟雾器以及窃听装置,偏偏不够了解一头具有强烈母性和保护欲的大猫的举动。 她碰了小伊利亚的头发,她试图把孩子抓到自己怀里。 母豹那一双无甚生气的玻璃眼球死死盯着她的动作,突然哮出低沉凶狠的喉音,像是用尽最后力气突然扑向聂妍! 瞬间的意外,章绍池滚过去,伸开臂膀拱了豹子,让娜莎扑偏了。 章绍池一把抓了聂妍肩膀,把姑娘孩子都推向旁边,面对咆哮的娜莎伸开手掌,做出阻拒的手势,一双眼平静威严:“No,don\'t do that. Just calm down sweetheart……no harm,we are good, no……” 可惜巨大伤痛和满眼血光让娜莎听不懂他的催眠咒了,眼里就是对人类刻骨的敌意。 豹子凶狠地扑上来撕咬。章总在那瞬间还是挡在女人孩子前面了……暗处的狙击手钟泽一定看见了,但人和豹子突然滚在一起他根本没法开枪。 “啊——”聂妍失声尖叫,掏枪上膛的一刻,黑衣的人影已经扑过来!裴逸的眼和母豹的眼球一样几乎喷血,眼眶被一层黑红色的气焰裹着,也有那么一瞬间失去原本应有的理智。 瞬间被击发了旺盛殊死的保护欲望的,原来不止是母豹娜莎。裴组长是在恶斗中一眼瞥到,撇开宁非语转身就奔过来。锋利如刀的十根手指从背后抓住大猫颤抖的颈毛,把豹子从男人身上生拖硬拽,拖了下来…… 所有人分明听到了,那惊心动魄的“咔嚓”一声…… 颈椎折断的声音。 豹子的身躯毫无生气地倒在地上。裴逸双手指尖都是血,自己都不知道竟然如此凶狠,指头可能插进去了。 这总之不是他第一次双手沾满鲜血,只是每一次,还是不由自主全身痉挛发抖,喉咙里挣扎出闷涩的“啊”一声,好像被拧断脖子的是他自己。 聂妍惊魂未定,吓得呆愣,女孩子总归还是惧怕猛兽的。 而章绍池刚才抬手护头抵御大猫攻击,上臂和手肘被撕出了开放性的伤口,被牙齿捅出两枚血洞。 “我……”裴逸喘息着,似乎是为自己辩解,“它已经受了严重枪伤,肯定也活不成的。” 章绍池皱眉瞅了一眼自己胳膊上的血洞,不可能不疼,但面子上一个大老爷们儿哪能喊疼? 他以过来人的口吻教训:“你太着急了,老子能让它听话的。” “我……”裴逸突然陷入迷茫,自责。 小伊利亚嘴唇颤抖,脸庞苍白毫无血色,仿佛一座漂亮的石雕,裹在一地苍茫的硝烟中,无神地看着裴先生。 晶莹的水珠一下子堆满宝石般的眼睛,一滴泪划破男孩的下睫毛,却哭不出来。 裴逸看着那滴泪划下,像根刺扎了他的眼,他的心。他也好像有很久,很多年,不会面对这样的场面表达出任何生动感人的情绪。 他的职业不需要泛滥情绪,他只需要完成这一击,完成任务然后带队收兵回营。唯独今天,或许因为长期压抑突然被激发出的吓人的冲动,或许就是因为无辜的男孩要承受这样的痛心,他原来也会心软和忏悔。 或者也是因为重新触摸到封闭已久的温情。面前注视他的,有他多年前就相识的人。那个男人见证过他原本不羁而洒脱、放荡又乖戾的若干年,他仍然幼稚清纯的岁月,并且与他分享过那些时光。 那是一种被人窥伺到内心的透明感和羞耻感。人类的忏悔最终都来源于内心的孤寂和惶恐,他也要被别人触摸到。 “我……”他看着小伊利亚,轻声说,“对不起,宝贝,我可能让你成为孤儿了。” 他弄死了这个孩子所有的亲人。 他之前其实没有杀死尼奥扬科夫斯基,他那时瞥见南欧A组的同事与巴黎总部特种部队已经攀上舷窗,包围了通缉犯。他把通缉要犯留给了国际法庭将来的审判。假若不出意外,干了不少坏事的尼奥扬科夫斯基不会逃脱死刑制裁。 这个孩子真的要成为孤儿了,在懵懂的年纪,或许都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就像他自己一样,他自个儿都还没弄明白呢。这二十八年是怎样一步一步被命运挟裹着走到今天,他为什么会这样,他究竟从哪里来,他是谁啊…… 片刻的沮丧失神,那边暂获喘息的人突然动了。 宁非语暗暗地掏枪,猛然从长桌上飞扑过来,平直地举起枪。 千钧一发暗处的子弹呼啸而至,精准地打碎了宁非语手中那支枪。宁非语捂住滴血的手指一声痛叫,懊悔自己没能得手。 裴逸和聂妍也已同时握枪在手,对着那年轻人。 整栋客房楼的楼体猛地震动,“轰”得一声好像地壳上下错了位,船体疯狂颠簸,所有人都控制不住摔倒在地上,慌乱中各找掩体护住头。楼板和墙壁又发生一些塌陷,昔日华丽的大厅满目疮痍。这忒么是在海上,难道遭遇海啸了吗? 裴逸在恍惚中被一个结实的肩膀搂在怀里,俩人都摔得晕头胀脑七零八落。 天花板像一块薄脆的三合板,在摇晃,好像离眼膜越来越近,这房子不会要塌?脑海中有些尖锐的金属感的刺痛,裴逸被人拖着拽起来。章总是想要拖着他跑,猛地往前磕了一下,没能站起来,又跪了。 爷们儿的气势没撑起来,今日被小家雀儿暗算了确实懊丧,很跌面子。章绍池转脸盯着裴逸,身上的血无知无觉间,沾染到小裴的衣服上。自始至终都没机会说什么话,却又好像这一战说出了很多…… 裴逸从恍惚中猛醒过来,暗骂。不远处的宁非语,踉跄着又摸到另一把不知是谁的枪。 这时又一颗警告式的子弹打在宁非语眼前三寸的地上,还是钟泽打的。 宁非语不甘心地瞅了裴、章二人,心知肚明自己今日双拳难敌四面合围之势。再不走下一枪就要爆他头了,聪明人走为上策。 这小子眼底滑过一丝不愿认死服输的倔强,分明认为自己今日就是输在势单力薄,没有输给裴先生。宁非语含恨转身奔出大厅。 裴逸:“小娼妇你他妈还想跑!” 他爬起就追。钟泽在耳机里喊:“咱们的快艇和援兵都来了,已登船包抄,组长您别冲动!……当心那小子使诈!” 第23章 似曾相识┃家人,枕边人,我曾经也有过吗? 宁非语那小子, 年纪不大却像训练有素的老手, 且足够心狠手辣,从走廊经过顺手就一枪点了铐在舷梯栏杆上的那名雇佣匪徒。 冷冷的一枪爆头, 留下一个血洞, 让人齿冷。 那是他自己带来的同伙, 灭口的一刻眼神都没晃一下,毫无情义。既然带不走同伙, 也绝不把任何口供留给裴组长或者MCIA。 罪魁祸首企图逃之夭夭, 裴逸冷着脸飞身就蹿出去,脚踩舷梯又跃上一层楼, 穷追不舍。 他是甘心被人摆了一道吃亏的人吗?绝不。尽管这亏没有吃他自己身上, 被人算计见了血的是章总, 那一枪心疼死他了。 海面上已是狂风大作,两三米高的海浪不断推涌着巨轮,孤岛浮沉,四面茫茫都是水波。 裴逸一抬头, 震惊了。船体剧烈的摇晃感以及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其实来自位于顶舱的平台。 这种大型邮轮的楼体, 顶端都有一大块观景平台似的陈设。一架“石茶隼”直升机就降落在平台上,因此造成刚才地震似的震感。 这时海面上快艇驰援,已经向直升机展开火力攻击,试图拦截。双方激烈地交火,海面被流弹扫出一丛一丛的白色水花。 四面都在给自己人喊话:“船体有可能下沉,危险!全体人员清舱离船!尽快离开这里……” 宁非语回头甩了几发冷枪, 升空的“石茶隼”从舱门垂下一挂软梯。这人轻松一跃就攀了上去,挂在软梯尾端,随着直升机一飞而起。 追不上了,裴逸眼睁睁看着那小子飞天了,简直气急败坏,脱口骂道“小婊子你给我下来”! 组长大人口舌伶俐叽里咕噜的一连串臭骂,最终归结为一道指令:“阿泽你看什么呢你把那只鸟给我打下来!!” 又是一串火力交锋。直升机迅速拉高,往天上走的子弹很难精准击中机舱的驾驶员,这时似乎已鞭长莫及。 聂妍一路跑上顶层平台,肩上扛着她之前就从俄国佬房间发现的重武器,心里嫌弃着他们六处一线队员的装备,忒么也太差了吧?领导死抠儿还不给换新,瞧瞧对手们都配备了啥好东西,顺手赶紧借用了。 六处的霸王花一脚踩住栏杆,抬起重机枪的枪口,疯狂扫射直升机下面悬挂的人。 直升机驾驶员好像是最先中弹的,那辆“石茶隼”在空中突然转弯,陷入剧烈的摇摆。这时候章总被救援的队友架到甲板上,要拖他回去。 “石茶隼”是非洲本土制造的先进武直机型,性能和战斗力可以媲美北美的“海鹰”和欧洲的Eurocopter Tiger(虎式),但在国际市场上卖价相对便宜,交易方便,就成了各方杂牌武装势力的上选。 章绍池扭头盯着天上那架直升机,脸上凝出一层铁水寒光。他也不甘心呢。 类似的机型,他也曾经开过,尽管那又是“当年”不可说的一本老黄历了…… 他瞥见甲板上被逃兵丢弃散落的武器战备,甩开救援他的人:“老子还没失血过多呢,死不了人,不用你们抬着走!” 数秒钟之后轰然一声,天空中发出巨响和强烈的爆炸冲击波!那股气浪直接掀翻了附近两艘快艇。“石茶隼”中弹的一刻,爆成一团似火的骄阳,再炸成巨大火球,浓烟如一根直柱升上天空…… “大鸟”急速坠海,裴逸回头大吼了一句“你们干什么”?而章绍池被便携式火箭弹发射器的强大后座力狠狠撞出去,倒在甲板上,脸上砌着一层水泥墙厚度的顽固气焰:“还想跑?老子让你下海去喂鲨鱼!” 频道里几方的上级领导和舰长都在交互着下命令,声音很吵还各不相让,都想说服别人。 裴逸沉着声音道:“不能放虎归山,抓住他,我一定要知道这个人是谁他为什么来。” 他那时冥冥中产生微妙的直觉,与他恶斗一场的年轻对手,许多地方都很熟悉,甚至打斗中一招一式,一些灵敏的小动作,都似曾相识。 这样的直觉,让他感到非常可怕。 …… 直升机的碎片残骸泼洒在海面上,大海似在熊熊燃烧。一半是黢黑冰冷的海水,一半是艳丽浓烈的火焰…… 海面上许多快艇在盘桓,荡出白色水波,搜寻可能的幸存者,或者说是,漏网之鱼。 警方封闭搜索一部分海岸线,白色波涛划出曲折的海湾弧度。 这里豪华游艇与双桅帆船林立,红唇媚眼与玲珑的娇躯随处可遇,海滩上飘荡着雪利酒与雪茄大麻的浓郁气味。更远的地方,高耸的岩石上立着许多售价不菲的白色别墅,富豪的度假天堂,从这里眺望海天一色的美景。 他们现在地中海沿线,亚平宁的南端,西西里岛附近。这是轮船原本的经停路线,假若没有发生这些意外,游客今天本应靠岸登岛,无忧无虑地驾艇划水或者吃海鲜大餐呢。 “前方海面,有一块可疑的漂浮物!”两名搜索队员,用对讲机紧张地喊话,操作快艇靠近,“直升机舱门!舱门残骸上好像还有一件西装,怀疑是,是……” 快艇靠近那一大块在浪中起伏的残骸,搜索队员紧张地探头张望,对讲机频道里“怀疑是疑犯所穿那件西装”这句话都没说完整,波涛之下突然跃出一道白光,是穿白色衬衫的纤瘦背影,扒住船舷一侧。 惊骇回头的队员都来不及调转枪口,跃出水面的人闪电般的截枪再一拧肘,将手臂折掉的那人甩下海去,再用枪口逼着另一人也跳海。 那就是宁非语,只穿一件白色衬衫全身湿透的亡命嫌犯,慌不择路的一刻,仍然保持着远远超越普通人的冷血嚣张。 这是特殊行业的职业素养,假若没有误入歧途,假若走的一条正道,原本是一块可造之材。 宁非语驾驶快艇迅速往海滩方向冲去。一道弧型的白浪在他身后划过,又一艘快艇以最短距离从后方截杀,艇上的人同样眼锋锐利,死咬不放。 追逐,躲闪,在水面上较着劲地疯狂超车,掀起来的巨浪扑头盖脸几乎把宁非语拍下船去。小艇剧烈地颠簸,像在命运的漩涡中打旋儿浮沉的落叶,似乎也已预料,前方没有路了。 血水和着海水以及肩膀上烧灼的伤痕,宁非语也不太甘心。他是头一次与裴组长相识交手呢,总算开了眼界长了见识,怎么甘心就这样服输,被人四面围剿也不会轻易缴枪投降的。 下一秒裴逸驾艇直冲而上,毫不犹豫地撞船了,凭借惯性的巨大冲力,叠摞着冲上了宁非语的船…… 轰隆着的铁皮船舱从身后砸上来了,能把人拍成肉饼。而裴逸是在空中腾身跟着跳海,抓住那小子的后脖领,俩人翻滚着双双拍入水面…… 那场面惊心动魄,水上掀起巨浪之后留下一丛白沫。相撞后的两艘快艇起火,爆炸。 海岸线上的船队在疯狂喊话:“疏散游客,周围无关人员全部疏散,封锁整个海滩!……” 章总是被聂妍和救援队员强制架走了,送上大船急救。他没有机会在海面上围观全程,没再看到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男人也全身湿透,一半是海水,另一半是自己的血。他在喘息中享受那股子忘乎所以的英雄气概,还有那层气势之下强压着的肉体疼痛。 海鸥从遥远的天顶掠过,鸣叫。胸腔里久违的一股热流,炙热黏稠的东西,流向四肢百骸,让他的身躯不再冰冷。 那一刻确实极度渴望,他宠爱的宝贝也拥他入怀,抱他一下。 头一回产生这么愚蠢肉麻的念头,以前章总也不会这样儿啊。以前都是他把别人从诸如夜总会打架群殴流血的场面拖出来,很爷们儿地夹在胳肢窝下弄回家去的……一个人在外面强撑着久了,外人都以为他皮糙肉厚钢筋铁骨,其实内心被冰凉的海水一泡就糟就软了,也很想那个妙人儿贴上他的脸,想听几句知心达意的温存话。 温存话,可能吗?白日梦。 章绍池对驯服小野猫已经没抱什么希望,自己对认识了二十年的人基本一无所知。手里握着的除了残片回忆,他们好似什么也没有,他根本抓不住这人的影子。 小裴先生之于他,低头像海滩上一道呢喃的风,抬头像白光中一丛虚幻的影,非常美好,但他就是抓不住,求之而不得,才会万分难受。 …… 海滩追逐还在继续,那二人全身尽湿,发梢疯狂滴水,体力皆已是强弩之末,这时才见KILLER的本色…… 裴逸腾身而起时带起一片沙砾扫向对手面门,脚尖顺势从沙子里挑起闪着金属质地的什么东西。 鞋子早都掉海里了,裴逸是赤脚,脚踝脚趾都像蛇一般纵伸灵敏,“嗖”一下挑着凶器扎向宁非语。 宁非语抬手一挡,猝不及防“啊”一声痛叫。那就是沙滩上被游人丢弃的一个开了盖的铁皮罐头,罐头边缘有一圈微小锯齿,像张开锋利牙齿的蛇口。那一脚带着劲力,功夫炉火纯青,让他的手腕顿时血肉模糊…… 宁非语最终是在攀上岸边黑色悬崖时,被裴逸一手五指扒住峭壁,一脚把他踹了下去。 这小子摔在地上,迅速从耳廓边缘扯下那枚耳钉模样的微型通讯器,在裴逸扑上来阻拦的瞬间把通讯器嚼碎吞了下去。裴逸扒住这人牙齿缝,牙和手指都掰一起了,四目逼视陷入粗烈的喘息。 宁非语松开手,触摸自己喉咙:“这里还有,你把我喉结下面撕开。” 裴逸感到难以置信,他当然知道哪里还有。手腕静脉附近应当还埋有一剂抗生素,胸口至少埋有一针复合蛇毒血清……他的手脚也产生神经性的发抖。 宁非语不再做无谓挣扎,仰面朝天躺在海滩上了,筋疲力竭地喘息,轻声笑,嘴唇带出弧度。 杀气腾腾的面具背后,飞扬的眉梢和翘起的唇角,分明还能看出这个年纪校园男孩的青涩,多么年轻啊…… 裴逸也累得跪在海滩上:“你,是谁。” 宁非语:“我输啦,打不赢你,你杀我呗……就像你拧断那头豹子的脖颈,你也拧断我脖子。” 裴逸微微摇头:“你处心积虑设计这样一个劫人劫货的圈套,最终就为了引我上船?为了跟我分个输赢高下?……你是闲得无聊吗?” 宁非语微笑点头:“对啊,我就是为了跟你比试,见识一下。现在分了高下,我心服口服,我输得没话说。” “你到底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宁非语。” “你说实话,不然我也有办法让你说。”裴逸蔑视年轻人的眼,“你想被腰斩还是五马分尸,还是让我用手凌迟你?我劝你选择说实话。” 这样繁琐的一个局,还把伊利亚那名通缉要犯都套进去了,有武装人员和直升机在海上接应,裴逸心里清醒得很,绝不相信这小子就是闲极无聊或孤狼作战。这人身上安装先进通讯设备,都暗示着背后势力复杂高深,至少财力经费不成问题。哪个国家的,哪个情报机构,哪一伙黑帮势力,谁在做局算计他? 宁非语笑时却像抽泣,牙缝又涌出血:“我服你啦,给我个速死吧我不想被你凌迟……我叫宁非语。” “什么意思?” “我真的,就是宁非语啊……我是教授的学生小宁。”年轻人虚弱地点头,难得坦诚。 裴逸蹙眉,思索:“你就是宁非语,所以你是被人重金收买,帮那些人窃取实验室的机密配方?” 宁非语:“不,没有人收买我,我一直就是我,两年前拿到Dr. Yang的助理研究员奖学金,我才来他身边的。” 两年前已是教授的研究生,国内名校生物化学专业的高材生?眼前这样一个心怀叵测深藏不露的年轻人,怎么可能?裴逸摇头:“我会查出真相的。” 宁非语咳喘着艰难坦白,笑:“哈哈……裴哥,你问我这种问题,我跟你是一样的人啊,你看不出来么?哥你看自己,你,你也是名牌大学混出来的高材生呢,咱俩还算校友呢。师兄,你在学校里这些年,不也隐藏得很好嘛,还在临湾港口的航运公司做白领呢,咳咳……” “你是知道得太多了。”裴逸喃喃的。 “我都了解,我,知道,你是谁。”宁非语面色悲哀,像在为自己涕泣,也好像在鄙夷打赢他的人。 “谁指使你这么做,谁让你来找我?下一步行动和目标是什么,你背后的人是谁?”裴逸最后问道。 这小子知道太多了,注定不能留活口。 “有人想,想要你,就是要,你啊……”宁非语就要透露冰山一角,却突然放弃,“别问了,我,我不能告诉你。总之我结束了,我是没用的棋子,该要被抛弃了,清除了。” 冷酷的“清除”二字终于刺到裴逸。宁非语分明带着遗憾,雏鸟般的青涩,视死如归的悲伤,背后分明写着四个字——我没活够。 “你等等!”裴逸突然扑上去捏住对方下巴,怕这人牙齿里有氰化物。他握住对方快速地讲:“你现在对我讲实话向我方投诚,你并不必赴死,一切都还有的谈!你跟我回去,把事情讲清楚,我知道你是受人指使,你背后还有人,你还年轻,这不是你的错,我也不会……” “你开玩笑么?我们这样的人,怎么还能,有机会……假若是你,任务都失败了,被围剿了就要百般威逼利诱逼迫你投降了,你怎么可能还,还活着……我没有机会啦……”宁非语气息愈发虚弱,不断吐出的血块让裴逸万分后悔自己刚才下手重了。 “你等等,那个叫俞飞的男生,你们俩?”裴逸恍然之间全明白了,“俞飞还在国内等你回去,我没骗你,他用各种社交软件跟你联系不上发现你失踪了他就报警了,他以为你就是在国外遇见绑匪被绑架了,他还恳求警方一定救你,他说等你回去!” 宁非语瑟缩了一下,被窥破隐私终究也会害臊和不好意思。 “对,俞飞,他是我中学同窗,我青梅竹马的……男朋友。对,他在国内等我呢,说等我学成归来一起,一起……裴哥你帮我个忙,哥你别告诉他,你就说,我,我被绑架犯,杀害了……我不能兑现承诺了,有朝一日学成归国去找他,让他别等我了……” “不,不,你再撑一下!”裴逸用袖口捂住这人出血的口鼻,扭头大喊,“需要急救!直升机!!” “这条路,身不由己,我没有家人,我一开始就没选择的,我对不起飞哥,当初,如果能,我……” 或许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之前的冷漠张狂突然都褪去了,这人终于浮出一层温情人味儿。宁非语喉部剧烈抖动,两眼直勾勾瞪着裴逸却已没有力气,确实万般留恋这一世。 四目交汇,说出来的以及没说出口的,全含在视线里。裴逸身上发抖,一定是被海水冻着了吧。夕阳西下天边一层血色,海鸥觅食嘶鸣。 没错,我们好像一样的人,都活在精致面孔之下,拥有看似前程远大的身份躯壳。我们已经在这副人生躯壳里隐藏了这么些年,都习惯了以壳为室,以面具为脸,为什么要戳破,为什么你临死还要戳破我? 家人,亲人,甚至枕边人,都不知我们是做什么的……等等,家人,枕边人? 我曾经也有过吗? 第24章 目标清除┃哥哥抱我一下啊,你也吼我一句。 裴逸脱下外衣捂住宁非语身上伤处。他甚至能摸出这个人肋骨应当有几处塌陷骨折, 胸骨可能刺破了脏器造成致命的出血, 不久就会器官衰竭。头部应当也受到撞击,血和呕吐物都喷出来。 不想让这个人死, 他还有很多事没弄明白。 短短的一段交谈让他从拼命想要灭口, 变成拼命想要留这个活口。 伊利亚从一开始就从某些绝密渠道知晓A组在船上的存在, 宁非语也就一定知情,协同做局。一艘事实上并未运送危险生化武器的邮轮, 只是挟裹了一名中方人质。那么, 这船从一开始放出“带货”和“人质”的情报,目标就只有一个——引人来救。 假若Dr. Yang是个被绑架的“诱饵”, 甚至章绍池都是一个微妙的“诱饵, 宁非语只不过是幕后之人利用来摆他一道的刺杀工具, 目标应当就是裴组长自己了。至少目前,浅水表面上看来是这样的。 携带国际特案调查组标志的直升机,降落在海滩上,风又起了。白衣的救护人员向着他们奔跑过来, 脚步好慢啊…… 宁非语的喉咙和身躯剧烈抖动起来, 手指抓住裴逸的胳膊, 一下子就刺穿了他被海风打透的冰冷的衬衫,抓疼了他:“别告诉……他……我,我,来不及后悔了……你,他们是要,你……” “等等!你……”裴逸发觉对方神色有异。 宁非语不仅来不及懊悔他曾经的抉择, 也来不及说完他对裴组长的示警忠告。 暗地里突如其来的“噗”一声,宁非语好像中枪了猛一扯头,两眼瞬间失神。 那声音极为轻微却又骇人,像暗处某个方位击发出一颗鬼魅的子弹,击中了宁非语的头颅正中,击碎了这人最后的气息和灵魂,瞬间夺走生命毫不留情。 怎么这样?! NO,NO!! 裴逸愤怒地低吼,下意识回身去寻找这可恶的狙击手,后脊梁汗毛倒竖。 但是他没找到可疑目标,没有人开枪射击啊? 四周海滩空旷,风尖锐地呼啸,四面奔跑上来的都是身穿制服步伐整齐的救援队,都是自己人。围在身旁的救护人员脸上也都露出惊骇,刚才怎么回事啊? 裴逸跪在宁非语身前,整个人有些灵魂出窍,看着那双虚弱的微睁的眼变得灰暗,瞳孔静止,不再有一丝生气。小宁同学本来就苍白,消瘦,面颊微凹,鼻翼上还有几颗雀斑。眼球上的血丝褪成淡青色,眼球和容颜都像大理石雕刻出来的,让这人面目都显得有些僵滞诡异。 就像这个人从来没有活过,很像聚脂丙烯和蜡等等原料做出来的一具假体,横在海滩上,一丛杂乱腥臭的海草中间…… 医护人员遗憾地摇头示意,已经没必要抬上直升机,可以直接用黑色塑料布收殓,送当地的殡仪馆吧。 周围又有几波人上前察看,咂嘴摇头,低声八卦这人的死状,最后再甩一句“亡命徒”!“罪有应得”! 耳机内上峰已经数遍喊话,口吻严肃焦急,要求A组组长立即给予回复,要求他立刻返回。裴逸敷衍了几句,站着一动不动,盯着地上的遗体。 他再次蹲身,把宁非语的头捧在双手手心,贴近了仔细察看,没说话,但心里已经有数。 之后只要法医解剖很容易就能确定死因:这个人脑内,头颅某个位置,应该被植入了微型高尖端的芯片式炸弹。炸弹在特定时刻,或者根本就是人为即时的操纵,就在宁非语可能要讲出真相的一刻,在颅内激活编码…… “啪——嗒”一声。 有人就像按动遥控器按钮那样轻松容易,将这个人“清除”了。 像抹掉船舷栏杆上一粒齑粉,扬掉海滩一颗沙子,让一个人永远消失了。 裴逸深刻地怀疑自己背后有一双眼。有人甚至可能就站在不远的高处,西西里岛这片黑色的悬崖上,像看戏一样欣赏他二人火并,随后就在关键时刻把小宁灭口,津津有味地欣赏他极度沮丧又抓狂的表情。 像在耍他玩儿,一场恶作剧。但恶作剧要赔上这么多条性命,如此冷血乖戾,任何有正义良知的人都无法接受。裴逸也不能接受。 …… “这位先生,您,您让开一下啦好吗!” “撤后,都给我们散开!走开啊,走开!” 当地警察也到场了,咋咋唬唬地开始在现场“圈地”,维持秩序,吹哨驱散闲杂人等。 亚平宁半岛这块地方的男人们,相貌都帅气高大,制服笔挺有型,眼珠也很灵动。那眼神无论看异性还是看同性,都热情洋溢,永远像在欣赏最美好的事物,很擅长谈情说爱谈笑风生,做菜和做爱水平都很高,唯独干不了正事。 尤其不适合做侦探或者警察,活脱脱一群废物。 这群穿制服的队形松散,做事毫无章法,把现场炸开一圈儿之后,假若有嫌疑人也早跑了,有现场痕迹也都化作海滩上的飞沙了。警队头目还在和MCIA的搜索队交涉,交接手续拉扯个没完。 西西里岛当地一位华裔模样的大亨,此时也带人赶到现场。 那位老板派头排场很大,据说就是西西里当地“船王”,操纵赌业、房地产及邮轮公司的最大股东。 “船,老子只关心这船完蛋了!这是一艘服役仅仅五年的新船,它现在已经半沉了,很快就要头朝下彻底沉底。诸位警员先生,老子这条船到底有没有说法?这是谁干的,谁有这么大胆子,那些游客都哪去了,难道被赶下海了吗?……” “Mr. Jiang,呃,十分的抱歉啊江老板,但是游客全部安然无恙没人丧命您放心吧,除了几名晕船、心脏病发以及摔伤骨折的……毁船烧船的是那些绑匪海盗,是那名通缉犯啊,至于这种事保险公司是否会作出赔偿,请恕我们警方,呃……” 人群簇拥中的江老板偶然回头,和裴组长平滑冷淡的视线交错,又转过脸去了。那群人继续交涉争执,啰嗦个没完。 裴逸悄悄闪身离去了,走出一段距离,突然停住,驻足思索。 他迅速又溜达回去了,竟然也没人注意他。 他把手伸到掩盖遗体的黑色塑料布下面,利索地翻检,把宁非语身上能摸走的东西全部掠走。 再把人悄悄翻过来,扒开死者西裤,还有内裤。 并非要对遗体不敬,他整个人脑子也要炸了。暗处那一声恐怖的“吧嗒”声,给一个年轻的生命敲响了丧钟,也击中了他这些日子高度敏感紧张的神经,碾压着他原本很坚强的承受力。 他一定要弄明白,不幸横尸异国他乡这片冰冷海滩的年轻人,究竟是被谁引入歧途并最终杀害? 他准确地摸到死者臀部左侧,臀大肌靠上的位置。 来不及了,快。手指硬抠进去,直接从肉里摸到他要找的,抠出来攥在手心。手里攥了一团血…… 裴逸往海滩上走远了。傍晚海鸥收队,成群结伙落在帆船的桅杆上,橙色的喙映着夕阳的色彩,也注视着海岸线上孤单的人影。 凛冽海风一下子就打透了单薄的衣衫,让裴逸又打了一个寒战,很冷。他在沙滩上深一脚浅一脚,身心十分疲惫,想念家人们了。 频道里清脆温婉的女声在叫他,最善解人意的那位:“组长我瞅见你了,我来接你。你撑住啊,还好吗?” “嗯,好。”裴逸心里一暖,真好。 聂妍驾驶摩托艇掠过水面,往他这方向减速驶来,黑发飘扬在金红色的海面上,很帅。 这幅熟悉的美景都让裴逸眼眶一热,见着亲爱的队友,特想扑过去求个抱抱,撸个毛儿。 聂妍跳下摩托艇,一把就揽住他头,跟他脸贴脸亲了一下。平安汇合就好,一切尽在不言中。 组长大人抱着他组里唯一的大美女,黏糊了好一会儿,不远处几名当地警员就冲他俩这边狂吹口哨了。 这帮人,真是搬个尸体都不忘了四处调情!要不是今天封锁办案,这片充斥奢靡情色的海滩上随处都可见恣意抱在一起的男男女女,在这样的度假胜地享受一夜风流…… 以裴逸天生的性取向,他并不热衷女性丰满累赘的胸部,不好那一口,但聂妍绝对是个例外。他会愿意靠在对方肩膀上,抱着、搂着,愿意接受诸如亲吻、抚摸之类的亲密举动。 他心里很明白的,他内心深处迷恋的,是一个充满母性触觉的身体,喜欢被那样柔软而有安全感的胸膛紧紧裹着。 那是他多年羞于启齿的身体渴望,并非性的欲望,而属于他严重的童年情感缺失。他知道自己是个孤儿。 或许这些缘故,他也喜欢年长的、有威势的男人。 耳机里【003】:“头儿,完事啦?哎呀我这,这有一位爷们不太好弄啊,他非要跟你说话我说你忙着打架呢他就跟我咆哮了……天哪他还吼我,人家好怕的……” “章总担心你呗。”聂妍给他打个眼色,那号男人真难伺候啊,以前您怎么忍的、怎么搞定的? “他一咆哮他又伤口出血了啦!”范小弟还在叨逼叨地诉苦,“我跟阿泽俩人都摁不住这祖宗!他说他要看看您怎么了,他要帮您去打架……” “你们给他清创打针了?”裴逸一听又爆了,“伤口不能拖延,沾了海水别溃烂化脓了。他胳膊上还有动物咬伤,这种最容易感染不知道吗?你们赶紧送院治疗啊!” 这回范小弟是两边被吼挨骂。天哪他的组长骂人更厉害,不要风度的。 “拖拖拉拉干什么呢你们?我忙着抓人你们就在船上望风瞭望的吗?!野生动物猛兽最容易传播狂犬病,你们赶紧把他拉到医院去,打狂犬针啊!……” 范高那边隐约嘀咕:“卧槽啊,我看这他妈就是狂犬病已经发作的症状吧,现在拉去医院打针都来不及了……不不,章总我不是说您,您别要咬我么……组长啊啊……” “你跟他说,架打完了,我完好无损。”裴逸轻声。 对讲机在海岸边信号不好,滋啦滋啦一阵乱响,裴逸都听出来对讲机好像被某人蛮横地夺过去了。 裴逸:“嗯……我没事,那小子挂了,我又没挂,章总您甭担心。” 章绍池声音低沉严厉:“太危险了,别做蠢事。回来见我,家长想跟你谈谈。” 阴霾在心头扩大,海风吹乱视线视野。裴逸忍痛咬牙回绝了:“谈什么啊?……您又要做,您又要谈,章总我有点累了,我不想谈,回去再说吧。” 那时他驾驶快艇风驰电掣一般地赶回大船,听见冷枪他心惊肉跳,疯狂地跳上甲板去救人,特别怕这男人出事,怕自己来迟。好不容易救回了人,他可不是想要冷言冷语地回绝对方,再让二舅舅寒心。 但就在几分钟之前,宁非语沉睡在海滩上身躯逐渐冰冷,凄凉的样子又让他震动,好像不幸窥视到自己将来在某个时刻,最终的结局。再次感到生理性头痛,脑子里某个部位像被金属刺入,尖锐地发作。 许多他们这样军、警、特工职业从业者,都难免会这样,典型的战争创伤型阴影。 他的职业操守、经历的打击以及他怀疑的隐情,错综复杂讳莫如深,都不能对章绍池道出分毫实情。偶尔也有恐惧、迟疑、退缩,不说出来就是体谅他二舅舅日子也不容易,公司据说快破产了吧,这笔生意又黄了吧?他不愿给对方强加更多的忧虑和负担,甚至未来难以预料的危险。 哥哥抱我一下啊,你也吼我一句。 他们都不爱听,就我爱听。 这种话只存在于模糊的记忆里,好久都不再对任何人讲。他也不再有其他伴侣。 海风吹透身体,大脑一片空白,只有手里攥着一样可怕的东西。他现在才真是魂不守舍,心惊肉跳。 裴组长从宁非语臀部抠出来代表身份和代号的嵌入式芯片。他找准位置一摸就摸到了,因为他知道像他们这种人,通常都会把那玩意儿镶在身体里哪个位置——肉最厚实的地方呗。 这东西不想留给当地警方,或者其他别有用心的人。 他甚至没给聂妍看他找到了什么东西。 一小时后,裴逸回到我方的舰艇上,在休息舱中终于寻觅到独处的片刻时间,他把那块沾血的金属芯片悄悄拿出来,清理,擦净,插入微型电脑。 屏幕上问他“进入密码”,他凭本能就直接输入了他作为六处某大区组长所拥有的权限密码。 屏幕信息开启,他进去了。 电脑画面里显现宁非语的证件小照,面庞苍白青涩。芯片里不会包含诸如真实姓名、出生年月、父母籍贯、职业履历等等那些信息,只有最重要的一行代码:【Ning Fei-Yu, MCIA6, NA-B-001】 裴逸感到呼吸艰涩,盯着那一行字看了很久,确认自己没有头昏眼花理解错误。 他然后掩住自己的嘴唇,面颊,闭上眼睛艰难地思索,究竟发生了什么。 MCIA6是Multinational Criminal Intelligence Agency 6,他们“跨国特殊罪案情报六处”的英文缩写。 NA属于北美大区,B组,001号探员。 这一行代表身份ID的字母,裴组长也有的。他臀部所嵌的芯片数据是【Pei Yi, MCIA6, NAF-A-000】,北非大区A组000号。 第25章 一团迷雾┃来犯必诛。 燕城北部山区, 一处不具名的山坳中间, 周围二十里范围内,都不允许通车或闲人徒步进入。 深灰色的六角形大楼, 像一座静默的庞然巨物, 又像古时代表王朝正统的一尊玉玺, 镇在这座山中。 朝晖和夕阳只能斜着照耀楼顶的红旗,为旗帜染上一点霞光。每天正午的艳阳能够照到六角大楼正门前的车道, 一辆辆黑色轿车从地库驶出, 驶向城区或四面八方。飞鸟鸣叫着路过,俯瞰一眼, 随即就没入浓绿山间。 大楼几乎没有窗, 内部神秘曲折。 大理石与钢筋水泥构筑的走廊内, 却是彻夜灯火通明,办公室满座。不时有年轻男子捏着文件夹经过通道,严峻而端庄。这些优秀的年轻人,都身着统一制服, 合体的蓝灰色西装, 皮鞋, 搭配银色斜纹领带。 裴逸做完报告,直接清除痕迹和删除备份,关闭他的电脑,最后端着一杯咖啡进了上司办公室,去送咖啡。 咖啡杯的小盘子里,原本应该放一块方形黑巧的地方, 放了一块微型芯片。 “述职报告,头儿!”裴逸用右脚后跟轻磕左跟鞋帮,“啪”,造出很利索的动静。 他也是一身蓝灰色紧身西装,通常还假模假式戴一副金边眼镜,其实是平光镜,在办公楼里半遮半掩他很靓仔很风骚的脸。当然,他每次过来,都走处长的专用电梯,这栋楼里就没有几人真正见过裴先生的真面目。 裴逸在沙发上翘了二郎腿,转动脚踝,看着他的两位上司把那份报告在电脑里读完了。 “辛苦大家任务圆满”之类的表彰套话,就不必提了,连处长对他点头,“身体还好啊,没有任何损伤?” “很好。”裴逸耸肩,“没碰见能给我造成损伤的对手。” “呵,你小子做事悠着点来,抓到该抓的救到该救的,就行了。”连南钰说,“哪天手痒你想发泄,顶楼的健身房拳击场,还有宣泄室惩罚室,你都任选。咱们这楼层能挨得动你折腾的人,你也任选,去发泄去!” 上司委婉敲打他呢,准又是嫌他做事不够周道,干个活儿还要被挑三拣四。 “那我选跟陈处发泄。”裴逸一哼,“陈老师,约一场吗?” 陈处挑了眉毛:“手痒了你想凌迟我?老子惹你啦?” 连南钰和陈焕这俩老家伙,就是坐镇他们六处的两位祖宗,一位代理处长,一位副处。 他们自己人的评价,这俩上司平时在办公室里捣鼓搞基,不知都在谋划什么呢。每次开会就是一个唱红,一个唱黑;一个冷面,一个发癫;一个装模作样的老好人儿脸,另一个阴阳怪气的不死老妖。 “没——有,”裴逸一笑,轻松的笑脸掩盖一切深意,“您在大后方指挥神勇料事如神,临阵后援及时,对敌人火力一举歼灭,您立大功了啊陈老师!您两位隔着万里之遥,就抖了一抖,就把尼奥吓到腿软了,不然他能被我生擒吗?” 陈处穿着万年不变的绛紫衬衫,在他们六处男模代表队里,自成一派风流。 老怪哼了一声,就知道姓裴的小子又找茬呢。 连南钰接过话头:“这次情报中间确有差池,我们仍在查找哪一处信息环节出了问题。那艘船并不像我们以为的携带‘重货’,北非维和部队收缴的那批违禁生化材料,被尼奥劫走之后他肯定是通过其他渠道,可能已经通过苏伊士运河,或者通过陆路运抵中亚,流向东方,我们这次失算了……” “我们简直太失算了!”裴逸蹙眉,终于发泄出来,“第一,没能判断‘重货’真正的运输路线,我们晚了一步,只拦截到一艘没用的空船。第二,事先没能判断敌人身边有同伙,我们只救到杨教授,没抓到宁非语这个活口。第三,我在西西里岛再探医院和停尸房的时候,宁非语竟然不翼而飞,尸首都没了。” “是我办事不利判断失误,我没抱怨别人。”裴组长懊恼地又补充一句。 他在当夜去过西西里岛最好的那家医院,小部分目的,是去探望章总。他悄悄等在手术室走廊的拐角,确认某人取了子弹安然无恙,没有高烧感染没有生命危险,谢谢上帝也没染上狂犬病,放心了。 大部分目的是夜探太平间。结果,那个标记着宁非语名字的冷藏抽屉里,根本就没有遗体。当地警方也是白痴,遗体早就被人冒领或者偷了。 陈焕琢磨:“你事先就没想到?宁非语身上有没夹带其他东西?” 裴逸敏捷地反问:“您觉着宁非语身上能夹带什么东西啊?” 陈焕握拳掩口:“你要是知道什么,你就直说。” 裴逸盯着对方:“您两位不然想想,外面还有谁知道,我不久就要调回南海,调回亚太区?多少人知道楚总健康状况危殆的事实?是谁想要劫持我、找我麻烦?” 裴逸打量上司的表情,还是从皮鞋后跟夹层里,抽出另一块芯片,插入连南钰的电脑,输入密码点开屏幕。 “宁非语的身份信息,我从他臀部挖出来的。” 没有大窗的办公间很压抑,顶到天花板的大型绿植、软座沙发以及高档茶具都带不来情调气氛。连南钰和陈焕不约而同陷入沉默,俩老家伙倒是存在多年的默契,都不吭声了,盯着屏幕无言。 “这人是谁?”裴逸用齿尖咬了嘴唇,“北美B组,我们的下属探员?你们认识他吗?” 连南钰微一点头:“知晓了,这件事我们会研究处理。” 知晓了?裴逸蹙眉:“你们认识这人?没弄错么?……这个在船上设局伏击我的人,就属于我们MCIA6现在他莫名其妙死了。你们都不问我交待是不是我误杀他了?这人是您两位派出来,搅局的吗?你们不应该马上开案卷调查这件事、调查NA-B组以及我们NAF-A全组?你们不停我职么?” “……” 陈焕把卷宗往桌上一拍:“小裴,没有人派出过北美B组,我们也没有让这个NA-B-001执行与你有关的地中海行动,这样回答你满意吧?” “那这人怎么会出现在船上?” “我们会调查清楚……他是什么人我们内部纪律你又不懂了?你是今天第一天来这儿报道的吗?” “……” 哎呀~和事佬连处长即时上线冒泡,狂打眼色还扯了陈处的胳膊。 裴逸把皮鞋都脱了在手里抛,“噼啪”抛了几个回合,借机发泄不爽。陈副处顿时皱眉:“穿上你的鞋!什么态度什么风度……” “我觉着您办公室磁场有问题,给您这屋驱驱邪(鞋)。” “你……从小就没规矩。” 陈焕这号人,八成就是单身打光棍太多年,千万甭找这位上司谈话,谈不出一句好听的话,裴逸认为。 前几年还有人八卦陈处的性取向和婚配大事,后来大伙一致认定,这人既不爱男的也不恋女的,这人就没有取向,就没有性,脸色脾气能好看才怪了!你看连处长脾气就好得多,因为家里有老婆有孩子,有正常人的性生活和天伦之乐啊。 经常出入山间这座六角大楼的,只有几位是常在一线的工作组。其他大部分一线探员,遍布全球各大分区,都不在此间露面,身份面目也互不知晓。 来这儿每天打卡上班的,主要是后勤、情报分析、密码研究、电子运算、远程技术支援等等,文职人员。 像裴组长这种高调嘚瑟的,一年也才露面一次,知晓他的代号、下线名单、任务行动以及档案资料的,只有处长级别的这两位。 所以,六处最出名的就这俩老家伙,简直无处不在、无人不知,至于其他成员,谁都不太认识谁。 裴逸不让他的A组三个兵出入这座大楼,只单线跟他联系。有任务才集合,没任务就放假别来打卡坐班!他认为这就是对下属最好的保护。 …… 几分钟后,裴逸端着咖啡杯从处长办公室大步出来了,光着脚,拎着皮鞋,面色冷飕飕的。 外间的几位机要秘书,纷纷往这边看,窃窃私语,“打麻将输给陈老妖钱了吗,这是要出去砍谁啊……啧~” 手里这杯咖啡,还是裴组长自己一口喝干了,喉咙焦躁给他渴的。 裴逸憋着更多的事没问,情报疑似泄密,计划差池,宁非语身份有疑团。假若这人早就潜伏Dr. Yang身边,谁派遣的,谁组的局,谁在背后掣他的肘呢?甚至,那是一艘疑似携带违禁重货的船只,是否有黑手参与倒卖生化产品原料从中牟利,这里面有没有利益纷争?都弄明白了吗? 在这栋大楼里,NAF-A的裴组长耍脾气,可是比陈副处长还出名的,凡事都要刨根问底恨不得挖人祖坟,吃了亏他也绝不善罢甘休。 裴逸并未怀疑他的上司有问题。连、陈两位,都是多年老人儿,是栽培提拔他的恩师。更直白地说,这俩人要想搞他,随便什么机会背后捅一刀都能搞死他,在他还是几岁稚童时,随时都能灭了他个小屁孩,何必浪费人力物力财力兜这么大一个圈儿? 上司还指望下属卖命干活儿,上司也才能立功受赏升官发财,不会随便就坑他。 他怀疑这栋六角大楼或有其他内鬼,或者他不被允许知道的机密…… 两位处长友好体恤地建议裴组长休假,干脆就去青岛海事基地,游山玩水,喝啤酒吃烤串去吧!最近螃蟹肥得流油,其他没你事别掺合了。 裴逸临走甩下一句:“我申请不休假,就按之的计划,我亲自跟下一趟行动继续调查‘致命的雪茄’。A组我那几个兵可以放假,给我换C组的兵上来!” 不给上司反驳机会,他转头又气势汹汹质问:“还有啊,宁非语这小子竟然是同志?这么重要的档案信息,您两位早知道吧!都没告诉我?” 连南钰卡壳:“啊……知道,怎么的?” 陈焕也皱眉:“跟你有关啊,小裴?” “有关。”裴逸一脸理所当然,“我单身呢,我寂寞啊!有这种人不早点介绍给我认识?让我们内部自行消化,我也好有机会把这人纳入帐下,洗脑策反,最好再收为己用,还会发生今天这次的失误吗?” 连处长掩住半边脸:“呵,你,你还算单身?” 裴逸突现一脸严肃:“我是单身,跟任何人都没有伴侣关系。别扯到我以前的男朋友,我和他早就分了,那段记忆已经‘清除’了……我说,宁非语那小子是1还是0?他是0.5?” 连南钰是一脸蜡妆表情,脸上写着“老子他妈的四十五年前就是直男了我怎么会知道你们的精确刻度值”? 陈焕不情不愿地开口:“NA-B-001汇报过,人家早有对象的……说是0.5吧?” “有好货你们记着留给我。那种身材好的、硬朗的、是1的,0.5也凑合使吧,都介绍给我认识。”裴逸眼里划过一道失落黯然情绪,扭头跑走了。 他确实需要直奔拳击房和宣泄室,偶尔情绪上来难以排解,很难受的。 裴逸知道这事不算完,六处这两位老奸巨猾的老狐狸,就没打算对他透露半分实情。 办公室里,连南钰指着门口方向:“你看这小子?脾气还那样,除了楚总没人能制得住他。” “臭脾气,又在我面前脱鞋膈应我?”陈焕一脸委屈不爽,“老子当年好歹也给这小子当了一年奶爸!我还喂过他吃奶呢老子忒么也单身呐!咱们几个谁没有抚养照顾过他?他怎么永远好像一副我们这些人都亏了他?” “哎……”连南钰神色复杂,回忆连篇,“年轻人心里有情绪也正常,孩子挺不容易的。” “就为了能让他有个稳定可靠安全的环境,给他个家么!”陈焕蹙眉摇头,“裴家也没有亏欠他,对他没当亲生的?” “他好像很久没回临湾了,他父母和弟弟那里?也不爱回家。”连南钰叹息,“他的身世那些复杂事情,还是缓缓,再过两年吧?别贸然告诉他难受的实情,我们也先调查清楚。” 两位处长迅速把注意力转回电脑屏幕,表情凝重,那份关于宁非语的身份信息,兹事体大。 “这他妈到底怎么回事?……”陈焕喃喃得,“谁派遣的NA-B-001?整个亚太包括北美大区,原先都是楚总统辖和调派,从未出过问题。宁非语这个年轻人,他怎么竟然还活着。” 在他们的情报分析中,一直认定小宁早已遇害,“宁非语”应当是冒名顶替的一名敌方间谍。 然而这学生真的就是宁非语,自始至终都没有冒牌货。谁派遣了他,最终又残酷“清除”了他? …… 地中海人质劫案暂告一个段落,主犯尼奥扬科夫斯基因为在国际A级通缉犯名单上在列,这家伙和被抓获的从犯(包括山狮)都被巴黎总部的纵队收缴押解,将来或上庭讯问,或判刑惩处,后续都不归他们六处管辖了。 裴组长率队的A组和B组,原本就是协助解救中国籍重要人质。这种事绝不能甘于人后,尤其不能让人质发生不幸,绝不让犯罪分子得逞,或者以人质对我方敲诈要挟。 来犯必诛,就是要彰显我大国风范与六处的威名。 至于后续,外交上来回扯皮的麻烦事,就不归他们MCIA6处理了。比如,弗吉尼亚方面认为实验室掌管密钥的Dr. Yang,与中方过从甚秘,怀疑有更多利益牵扯,缺乏中立科学家的立场。 而其他国家质疑弗吉尼亚实验室暗中研制危险的生化试剂,以和平的名义,行危害和平之事,这从根本上就不符合诸国签署的反生化武器扩散国际条约嘛! 这种事就涉及大国之间更深层面的博弈,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中立无国界立场,农村的邻里还要整天互相提防着,谁家偷了水,谁家宅基地过界了,更何况国界之上。Dr. Yang这次是被MCIA6的人马即刻带回燕城,在最好的医院接受治疗,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放人。双方都心存戒备的,无非就是存在战略威慑的生化试剂配方。 …… 让裴逸感到愧疚的小伊利亚,他其实很难有机会再见那孩子。小伊利亚一定是被带去福利院中,或者专门安排领养。 将来隐姓埋名,完全忘掉这一切噩梦,都不会知道自己原先从哪里来的,有个什么样的父亲…… 他也就有机会往香港某家医院送了一份礼金和水果篮,替他二舅舅补偿给倒霉的周公子。 他确认周公子手伤痊愈了也无大碍,不至于残废,就没有亲自露面慰问。 萍水相逢,最好就是江湖不见,别知道他是谁。他“辜负”过的、欺瞒过的人已经太多,心肠也慢慢就变得冷漠。 再说咱们章总,在西西里岛当地私人医院接受了手术,把那颗肮脏的子弹撬出来,随后被飞机运回国休养生息。 燕城郊区山清水秀的地方,某家昂贵的私人疗养院,章总日子过得也还不错。 “老章?哎呀~” 推门探头进来的访客,让章总一看就“呃”一声,特想别从病号床上爬起来,直接走阳台跳下去躲了。 “我说老宝贝儿,你怎么弄的?让我瞧瞧你伤哪了,哎呦这让我也怪心疼心酸的,被枪打过是什么样儿啊……” 杜名军那老家伙,七手八脚爬上病床,伸手就要掀睡衣,终于被章绍池忍无可忍扇开了:“甭动手动脚,你给我下去。” 杜名军就从床头被扇到床尾,恹恹地坐起:“你老小子,挨一枪都这么结实,比我还生龙活虎,你忒么还是吃亏挨揍挨得少——活该。” “少废话。”章绍池板脸装酷,“找我有事吗?” 杜名军一笑:“老宝贝,没事我就不能想想你、惦记你、来看看你?” 我勒个艹,章总横起胳膊挡住眼……他没回家住这疗养院就是想躲开闲杂人等以“探病”之名的叨扰,杜名军这老菊花还能找上门,躲到这儿都能遭遇性骚扰,伤口都要气裂了。 徐绮跃,杜名军,章绍池,他们哥儿仨,都是大院出身的子弟,异姓的拜把子弟兄,一起做生意发了财。谁想到这人能长歪了越来越难缠,这么多年对他不离不弃念念不忘,以老菊花自己的话说:老章,你是我初恋,我的启蒙,把我勾搭得掰弯了,你又不要我了? 护士送午餐进来。然而眼前这朵既不要脸也很不娇羞的菊花对着他绽放,插科打诨贫个没完,章总这一餐饭都吃不下了。 杜名军既是念想章总的好身板,也是前一阵公司被查很惨,想要章绍池帮他牵线,向海外投资一些清白可靠的房产生意。章绍池不置可否:“等我好些,再说吧。” 杜名军隔着被子就往下半身掐:“老家伙你个颓丧的样儿,那一枪不是打坏你肾了吧?” “滚!”章绍池骂道,“还能艹得动你,不然你撅起腚眼儿试试?” “哎你……下去!”他再次呵斥把人推开,不然这老家伙真能当场脱裤子试试。章绍池眼神忧郁,冷冷一笑:“呵,你知道我出海一趟碰见谁了?” “我遇见我们家小裴了。”他自言自语似的。 “……”堂堂杜老板一听“裴”字就深感不妙,以前吃过太多亏,菊花顿时一紧,“不是好久没见着人了?” 他们哥儿几个,谁还不知章绍池从前金屋藏娇的亲密小情人啊。 而且姓裴那小子,真不是善茬…… “碰见他了,还聊了聊,还是跟我很亲密要好的。”章绍池眯眼冷笑,“记得半年前徐绮跃被人暗算,打得很惨,卸掉一条胳膊,你猜谁干的?” 我的个娘,杜名军全身骨头缝关节都开始疼,顿感自己那倭瓜秧子似的胳膊小腿都岌岌可危,根本禁不住两下虐啊,没准儿哪天走夜路就碰见裴家的煞星,惨遭对方暗算被挖器官或者卸零件! “小裴他爱老子爱得要死要活,当初就那样,现在还是。”章绍池讲这话就是一脸浓浓的自恋,“在西西里岛的酒店里缠了我好几宿,都不让我下床……你说他见着你,会不会特想扇你嘴巴?” 再死赖在老章面前骚扰调情就太不明智,这要是当场被那位厉害泼辣的小美男撞见……杜名军心里一合计,敷衍了几句,跟老哥们儿告辞赶紧就跑了。 章绍池瞅着杜名军吓成那副怂样跑了,坐病床上“哈哈哈”大笑了一顿。 他自己按着作痛的伤处,苦中作乐,笑得豪放,畅快。原来小情人还能吓唬人使唤。 笑容慢慢消失,小风飕飕地吹过。贵宾房里各种医疗仪器和生活用品一应俱全,房间墙壁和床单的颜色却又显得无比清冷凄凉,唯独少了他想要的那个妙人儿……裴逸根本不会来探望他,那没心肝的白眼狼,不会来的。 杜名军那时评价他:老章,你不算多么正经的人,但就你这样儿人,确实挺让人心动,总惦记咬你一口,尝尝你的味儿。 章绍池回应:甭惦记了,你尝不着味儿。 走廊里,杜名军夹着腚急匆匆离开,闲来无聊找老哥们儿磕牙打屁,还要回去倒腾生意四处划拉钱呢。 杜老板没有注意和他擦肩而过的人。那年轻人有一副蛮腰和长腿,精致面容掩在帽檐和口罩下面,穿铁灰绿色长风衣,以及一双时髦的尖头皮鞋。 当然,肯定不穿袜子。 在医院或疗养院打扮成“传染病勿扰”的形象,完全不会惹人怀疑,高高瘦瘦的帅哥从帽檐下,冷冰冰地剜了杜老板一眼。 谁还不认识谁啊?裴逸往杜名军背后丢了个大白眼。 他手里还提了探望伤号的礼品,偶尔也有冲动,想一把火烧了章绍池那些烦人的“三宫六院”。 算了,懒得计较,好像也没资格再计较了。前任男友的关系,他们五年前就分开了啊,谁还应该为谁守身如玉呢? 裴组长抱着一大株绿植往前挪动,再挪动。 “人形绿植”终于挪到走廊一个好位置,正好能透过微敞的房门,瞥见护士给章总揭开睡衣换药。老家伙一贯骄傲气盛,这些年都没吃过这么大亏吧?年纪不小可也是一身稀罕的娇皮好肉,剜肉掉血多疼呢…… 他五年没跟他喜欢的男人在一起,才一遇见,终于摸到人影,就连累二舅舅受伤了。心里难受。 第26章 入骨相思┃哥你带我回家吧。 在疗养院住了大半月, 以章总一向结实耐操的强壮身板, 真不乐意歇着养膘,躺得他骨头缝都痒了, 还要隔三差五被杜名军那位老基友上门进行言语骚扰。 秘书常来床前汇报, 章总在病房里养伤也不忘办公, 还挺勤政。 此外就是一群熟人的电话慰问,包括西西里岛船业大王Mr. Jiang, 还有他老哥哥徐绮跃。 章总头戴“鉴婊达人”的光环, 心里早就划出了道道:杜名军那老流氓每次过来探视,纯粹就是膈应他, 老惦记着能不能艹, 或者能不能借钱拉生意。而远隔大洋的那位江老板, 双方谈过酒店赌场合作,就是探听他伤有多重可别挂了,投资可别黄了,要是真挂了赶紧转移目标, 不会跟您这儿耽误工夫。 至于裴家大舅子徐绮跃, 在公司上坑过他的, 探病实质上就是问问老章你的近况惨不惨啊,摔得狠不狠啊?上次卸胳膊的仇,还记在你章绍池的账上呢,你也有吊着胳膊躺在病房的一天……活该! 在燕城这块地界,充满雾霾的灰色天空他看得久了,还真想看看清澈无云的蓝天。 夜深人静, 床头小灯打出光晕,章总一人独处,随手翻翻闲书,视频叫春的小猫咪就又来了。 许冉的嘴儿甜蜜蜜的:“老板,人家听说您受伤心疼坏了啦,给个地址和房间号呗,我过去给您老请个安?” 章绍池说,不必了,视频瞧一眼就够了,你就给老子云请安吧! 房间里堆满礼品,许多人陆陆续续送来孝敬他的。章绍池随手翻检,徐绮跃差人送来巴拿马猫屎咖啡、缅甸檀香,杜名军是给他买了几套顺滑的丝绸睡衣和内裤;都是诱惑他骄奢淫逸的玩意儿。 他顺手拎起一个粉红色礼品口袋。那包装纸和蝴蝶结的幼稚款式,看着像Victoria\'s Secret那种店来的? 章绍池靠在床头,从粉红袋子里翻出一个漂亮别致又很有异国情调的包装,标注着一堆他不认识的东南亚文字。 打开一看他登时两眼发直,额角发红——里边是一只号称最新款式优秀材质、能够模拟十八岁少男少女幼嫩皮肤光滑触感的飞机杯! 章绍池目瞪口呆,再翻那纸袋,还有一瓶泰式橙花香型男用按摩油,以及慰问卡。 手写字迹太熟了,每个字都戳他的眼。 【章总,这次旅行途中遭遇意外,我没能照顾好您,累及您受伤,内心深感愧疚,我万分的自责。送上薄礼一份请您海涵,待您身体安康之日定然当面赔罪致歉。祝您早日康复,一切顺心如意。】 章绍池怒而甩手把那只飞机杯往对面墙上掷去! 没撒手,只是一记空掷,他最终把某人大老远送来的“礼物”狠狠捏在手里,气得笑出声:“呵,你行啊你?” 这还就是小骚猫的路数,绝对做得出来,从小就这样蔫儿坏。每次吵个架犯个脾气,都能气得他发抖又无可奈何。 这小子真善解人意,老子忒么如今独守空床,看窗外烟花寂寞冷,真挺需要这只飞机杯和按摩油。 章绍池抓起手机:【东西收到了,你也每天都用这个?你爽吗?】 一条微信,半秒就发送到位了,显示到侧身隐蔽在窗边阴影里的年轻人的手机屏幕上。 四周寂静空荡,没有短信提示音。裴组长出门习惯性的所有设备都关静音,不暴露即时位置。一条短信而已,隔空轻轻击中他的心口,读着那文字,都能让他身上浮出一阵轻微的酥麻。 裴逸回得干脆:【特爽,您也试试?】 章绍池秒回:【为什么不敢来见我?】 裴逸盯着手机屏,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他站的位置,正好能悄悄透过章总房间窗帘的缝隙,瞥见靠在床头的人。他一直躲在这个房间站着,就为了一个最好的位置角度。 他也站了快俩小时,腿都酸了,期间看着章总那位秘书来过又离开。 希望床头那盏小灯能多亮一会儿,不然他就偷看不到了。 手指极为灵活,但他敲字很慢,纠结不在手指而在心情:【这次事对不住您,对不起啊。您别生我气,您静心养伤,以后有机会再谈。】 难得一句恳求宽恕的软话,真少见啊。章绍池盯着这句,刚才还在暴躁咆哮的情绪又平复下来,觉着好像有一丝丝盼头? 章绍池:【你在哪呢?你现在给我滚过来。】 裴逸:【人在天涯,我滚不过来了。】 视频又“嘟嘟”响了,章总就知道是冉冉小家猫,于是威胁道:【你不过来,老子叫别人过来睡。】 等不来回复,章总憋了一口怨夫气,即刻吩咐视频里那位眼巴巴等着的:“凌霄水苑536号房间,你过来,就现在!……等会儿,带两份鸡汤菜肉馄饨,老子饿着呢。” 裴逸怔住,急忙轻咳一声暗号,问他高级助理:“他刚才说的什么?谁在跟他联系?” 原本应该去青岛休假吃大螃蟹的【003】小同志,被迫陪着他上司守夜。 范高的加班费就是一只飞机杯,组长大人顺便多买了一个给他。这事他娘的又成为NAF-A组组长的一大黑料,范高嘟嘟囔囔说“人家别组组长直接给介绍对象相亲包酒席呢好嘛我们组就每个单身汉赏一只飞机杯!” 范小弟正在手忙脚乱地进行黑客行为:“我帮您看看,我刚才没进去……他视频已经关掉了,那个账号名字就是许冉嘛……哎呀您快快快截住那个企图偷人的小妖精,踢出去踢出去,您就过去敲门呗,他还能不让您进去……” 裴逸突然蹲在地上,把脸埋在两腿之间。 整个人像要抑郁了,不愿讲话不想出声。 【003】:“哎……头儿,别看了,回来吧,好嘛,回来让我抱抱您。” 裴逸把脸埋住不抬头,蜷成一只逃避现实的大鸵鸟。从前以为把头扎进沙子,就能前情往事随风去、滚滚长江东逝水了,然而为什么心口还是像针扎那样难受? 他不看手机就直接敲出俩字,点了“发送”甩回给章总。 …… 那晚深更半夜,冉公主还真听话,真的赶来疗养院的病号房。 裴逸是看着许冉那辆车进了花园,停在楼下车位。那小子拎着两份热乎乎的夜宵,领了谕旨屁颠颠儿前来探望老妖精。 床头小灯亮了一夜,那俩人破天荒的,竟也聊了许多从前没聊过的知心话。 章总一夜没睡,把床头的书丢给许冉:“你识字的吧?给老子念念书,就从这章开始念。” 结果许冉半夜困得五迷三道,眼都快睁不开,就坐在章总床尾念完了一厚本近代名家散文选。一晚上好像重新把高中语文课本学了一遍,顿觉自己长了不少学问,平生从庸俗的肉体欲望又生出一番精神境界的追求,整个人都佛了…… “老板,”许冉抿着嘴嘲笑,“您还惦记小裴呢吧?您真那么喜欢他。” 章绍池毫不掩饰地点头,是,老子确实喜欢他。 这晚天空多云,把月亮挡住了,没有月光。那样的月色是存在于一片明亮皎白的回忆的色调中,存在两人心里。 章绍池也收到了方才裴先生闭着眼甩过来的短信。 裴逸就用简单干脆的俩字威胁他:【你敢!】 章总现在看这句气势汹汹的撒泼的话,都觉着异常亲切,神忒么想乐,瞧把你能的,凶的你呦!……至少这腔调这脾气,是他稀罕的小混蛋,绝对不是别人冒充的。之前那条道歉还祝您万事如意的屁话,才像哪个冒牌货发的!没气得老子肾亏早衰就不错了呢。 他俩都很年轻的岁月间,小裴还在念大学,生活费净是二舅舅私下掏腰包给的,给小孩儿足够吃喝玩乐生活糜烂的零花钱。 出去买电吉他和架子鼓,买高档皮鞋和运动鞋。 他也曾经带小孩儿去酒吧和夜总会,作为男人出去见见世面。那里灯红柳绿纸醉金迷,最适合浮躁而冲动的年轻人,寻求感官上的刺激…… 夜总会的漂亮男孩,挂牌有价,章总也出得起价,在昏暗光线下相拥跳慢舞。那时候他单身,那就是床伴,不带任何感情付出。 沙发里的少年霍然站起身,黑暗中也看不清那乖张的表情:“二舅舅……你跟我跳舞,我也想跳。” 随后那次外地出差,章总就走了俩星期,这边他的后院就起火了。后来据徐绮跃和杜名军俩人在他面前添油加醋,说咱那外甥抽疯了吗,你知道那小子都干啥了? 据说,夜总会男孩跑来家里找人,敲门,开门的正是小裴先生,早就憋在这儿等。小裴冷冷地对那男孩说:以后不准再来,这是我家。 男孩还在耍娇嗔:这不是人家池哥哥的家嘛? 横霸着家门不准别人进的“干外甥”,当时就勃然大怒了:池哥是你个骚货叫的?他是我一个人的哥哥。这个男人我睡过了,他就是我的!以后别再来了,你再敢来我砍你啊? 俩人由争执而动手,现场无外乎是野猫掐架上爪子互挠的精彩纷呈场面。小裴先生脸蛋被挠了一个血道子,随即拿了个冻成冰坨的啤酒易拉罐砸那小野猫的额头,打出一个大肿包,把那小野猫当场给打哭了,满脸血得吓跑了…… 这件事当年人尽皆知的。 徐绮跃严肃地审问过老章:我们家外甥,虽说不是我妹亲生的,但是让你给睡了?章绍池你这事做得太混蛋了吧,你敢负责任吗?到底睡过没有? 章绍池没有否认,当时扛了这口大黑锅,回去就给那床伴一笔分手费,还有脑瓢缝针整容费,say bye-bye了。 那男孩哭闹,凭什么甩我啊?章绍池说,我家宝贝不乐意了,凭他比你重要。 别人都以为嘉煌老总章绍池有后宫佳丽三千,那是外人不知实情瞎扯的。那就是章总年轻风流的时候最后一任床伴,后来再没有过,哪敢啊? 身边有这位厉害又霸道的“干外甥”,老爷们儿在外面若敢有个莺歌燕舞,彩旗飘飘,回家会被扒皮拔屌的,闹起来好凶的哦…… 滂沱雨夜,他驾车把大宝贝从学校送回家,看着小裴擎着雨披跑下车,一双长腿在黑夜里欢快地踏水奔跑。那身影他愿意盯着看很久,有求必应不会厌倦。 小裴跑到家门口,没进去,又跑了回来,雨披掉在地上。 黑夜里水花劈头盖脸,溅在两人脸上、脖子、胸膛上,抖动的睫毛上都是水花,打湿的衣服里映出鲜润真实的肉色。黑发少年紧抱住男人脖子,让风衣西装尽湿,腰撞在一起,唇和唇骤然相逢的一刻,颤抖着黏在一起,舍不得分开。 冰冷的雨夜,唇和身躯都是烫的。他们就抵在轿车后座上缠绵,互相撕开衣服,从未有过这样的渴望和疯狂。 一场瓢泼大雨没有浇灭沸腾的心火,反而让这把火越烧越旺,越过界了,火烧连营了…… “老子睡过你吗?……干嘛跟别人瞎说咱俩睡了?” “今晚想要吗?今晚你睡我。哥你抱紧我,哥你带我回家吧。” “你,真的这么喜欢我?” “嗯,哥我喜欢你,我想让你也喜欢我。” 章绍池大约是从未对情人做过这样温存的举动,把大宝贝裹在风衣里,揉揉头发,最后捏住下巴深深地吻了。 给我个家吧。 我想有个属于自己的家,你带我回家。 …… 你敢。你敢。 裴逸不出声,坐在窗台一动不动,眼光仍流连着房间里男人的一举一动。视力太好也是个麻烦,凡事想要看不清楚都不成。 直到黎明时分,冉公主终于困成东倒西歪地走掉了,啥事也没发生,好像也没用到那只高档飞机杯。 裴逸不知不觉把窗帘都搅在手里了,戳出好几个洞,再赌气似的撕成布条条…… 难受时他也抽泣,用窗帘布条子抹抹湿润的睫毛,把流到脖子上的泪水擦掉,毫不客气地顺手再擤个大鼻涕!他坐在窗台上,望着那窗口发呆。明天这房间就要住进来人,明天他就找不到这么好的偷看位置。 这些年好像一直活在强烈的情感矛盾和灵魂挣扎中。 前路和人生迷茫,好像永远摸不清这条路的源头,勾勒不出真实的自我。究竟是哪?究竟是谁? 他是那种对笑和哭都不忌讳的,痛快地发泄,从不爱掩饰自己心情。随便旁人怎么看他,他需要这样的宣泄…… 章总凌晨睡不着,就去走廊溜达一圈,拖鞋在幽闭的空间趿拉出一串慵懒的动静。 他经过电梯,冥冥中好似有心灵感应,猛然回头! 走廊上的电梯门缓缓地合拢了,灯火之下站着消瘦、英俊又很甜美的面庞,对他露出难解的微笑。 这是梦吗?章绍池一怔,迅速冲向电梯,一只拖鞋都跑掉了还留在走廊原地。 他冲过去一手扒住几乎关闭的电梯门。电梯门感应到有人就重新开启,美好的人望着他,也有流连,却还是狠心地再次摁下关门按钮。 而且,电梯里的大帅哥竟然乔装打扮,穿着一套纯白的护士服,头戴护士小帽,裙下露出修长的小腿,穿丝袜和半高跟鞋。 很好看的眉眼和嘴唇,似乎还专为他化了珠光色淡妆。公司别的男艺人涂脂抹粉总让章总觉着做作,唯独小裴先生化妆,眉目摄人心魄,超脱性别,就是个尤物。 只一眼就让章绍池心颤,几乎疯狂,才明白整个儿傍晚在走廊推着车来去好几趟的护士小妞,他都没正眼瞧上一眼,竟然是…… “你,等会儿!小裴!”章总奋力撑开电梯门。 裴逸对他摇摇头:不要了。 俩人竟然隔着一道门拼指力,掰那个门。电梯门在两人四只手的力气之下,都发抖晃荡了。 章绍池抢先一条腿塞进门里,却被裴组长以脚尖踢他麻筋儿,又把他那腿踢出去了。 “你!”章总气得。 “对不起二舅舅……您别生我气,您保重身体。”护士小裴低声道歉求饶。 腿被挤出去,拖鞋一甩进了电梯,甩进裴逸怀里…… 门里的人最终掰开他手指,电梯门就在章总眼前沉甸甸地关上了。等到他赤着脚跑下楼,曼妙的人影早就快步消失在花园一片雾气晨光中了…… 章绍池站在晨光中,微凉的风里。 你来过吗?你一直在的吗?刚才这是梦吗? 这不是梦,你来过。 …… 章绍池住院,裴组长是坚持隔天过来打卡探视的。他才是探望章总最勤快的一个,比那朵老菊花来得勤快多了,只是二舅舅不知道罢了。 他把章总的拖鞋留下了,洗干净,和自己的拖鞋一起摆在床边,假装床上睡着的是一双人。 月光走掉了又回来,让他也陷入踌躇,要不要迈出这一步,去敲那扇窗,然而最终都没有走出窗帘后面的阴影。 内心很难否认,这次没预料的重逢激起了千层的浪,心确实痒了,都很想念。 人世间的岁月,谁会不怕孤单寂寞,无数个惊心动魄炸成火球死里逃生带着血光的暗夜,热血沿着他额头流过眼膜的一刻,谁会不渴望一个最强壮坚实的、温热的怀抱,能够让他蜷缩进去,能够时时刻刻守候在他身旁…… 每一次的归家,都在窗口为他点亮一盏暖灯。 他对聂妍的怀抱都开始留恋,俩人好闺蜜时不时地抱抱蹭蹭,说些知心话,他是得有多么的……寂寞啊。 但是,他也真的很后怕。 这几天夜晚,再次回忆船上情形,复盘这次劫案,裴逸如今非常确定,却无法对男人说出口——章绍池倒霉挨那一枪,就是因他而起,是替他受了这次重伤。 章总一个生意人,裴逸苦思冥想各种可能性,这家伙跟宁非语或者尼奥扬科夫斯基,就没仇怨,没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没仇为什么被诓骗上船?章绍池为什么被牵连受伤?当然就因为,目标是他裴组长了。 这样的猜测未必准确,但足以让他在夜晚几次被梦惊醒,精神恍惚,梦里全是血光和中枪一刻的惨叫,辗转反侧难以释怀。 所以那句“抱歉对不住和万分自责”他是真心说的,他非常后怕。 他连累亲爱的二舅舅了。这一枪打得漂亮,正中他的后心,让他疼着了。 对手知道太多,而且已是手下留情,一记冷枪只射了章绍池肩膀没打要害,当时假若在他眼前再狠狠补一枪把人打死了,他现在披麻戴孝去给老情人上坟哭丧都来不及啊。 背后的黑手好像胸有成竹,全盘掌握,就是故意的,在跟他玩儿猫捉老鼠的游戏。先下一块香甜的诱饵,放个捕鼠夹子,不会一下子弄死,还要慢慢实施精神困扰和折磨,留待后面的大招…… 裴逸就一直站在窗帘后面,留在那块晦暗的阴影里,不敢再往前跨一步,不敢让想念他的人也觉察出他的思念。 他那时很害怕,怕往前再走一步,暗处等待他们两人的,就是再一记销魂的冷枪。 …… 第27章 大逆不道┃小家猫给主子舔舔爪子。 山坳间的六角大楼, 建筑外墙极其坚固, 当初建造时就没有留太多窗户。 楼内装有先进的探测仪器,以及反探测装置, 这个楼在各种地图上就是一栋从未存在的隐形建筑, 一块盲区。 楼内通道曲折, 每一名打卡上班的员工,都只能接触自己所在楼层的部分走廊, 只能进入属于自己的办公室。大楼的各处屏蔽门, 电梯,都是三步一刷卡, 五步一个密码, 还有指纹、眼膜和语音识别。 剑鞘似的深色影子闪进了走廊, 在寂静中绕过值夜加班的远程控制部、后勤部,往顶层处长办公室方向过去了。 闯入者走路悄无声息,尝试了留在他那只咖啡杯上的连南钰的指纹,还试了他用微型相机从洗手间镜子背后做手脚拍摄到的、陈副处贴近镜子给自己修眉时暴露的瞳孔纹路。 成功地钻进了上司的办公室, 最终还是败给电脑上层层加密的系统。铜墙铁壁一般的密码系统, 冷酷无情地拒绝了他。 裴逸把脸埋在掌中, 沮丧地在虚空中磕了三个头。有限的那点儿计算机工程知识,全都还给大学教授了,在六处鼎鼎大名的档案密码学加密系统面前,他就跟没学过一样,根本进不去首页。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不喜欢被别人隐瞒, 抓狂地想要了解真相。 …… 太白星隐在云层后面,小红楼的一角微露鱼肚天光,所有人都睡得很沉的凌晨时分。 这是北郊一处单人独栋的旧别墅,只有很少几人知道,这里住着多么重要的人。 嘀嗒——嘀嗒—— 床头的生命监控仪器发出揪心的信号,显示床上安静沉睡的人,仍然活着,只是处于身体机能运转极为缓慢的冬眠状态。 这种冬眠,年复一年,已经越拖越长,每年大约要经历三四个月,身体遭遇重创之后再也没能复原。 裴逸静悄悄地滑入门缝,在床前呆站了好一会儿,痴痴望着。 那表情,也像见着了真神立刻瑟缩成乖巧的家养小猫,一脸惶恐,就差要蜷到被窝里再摇摇他的猫尾巴。 他不作声地给床上人鞠了一躬,觉着不够尊敬,再次九十度躬身作揖请罪,用口型说:“老师您原谅我,我知道错啦,您别扒我的皮。” 每次看望老师他也会难受,看着床上躺的人,大约就是二十年后自己的模样吧。 然而,楚总无论躺到地老天荒,世界的未知尽头,这个人的床边,永远有一个最坚定不移的守护者,不会离开。 他自己没有啊。 如果有这样苍白的一天,谁会每天守在他的床头,一次又一次等待他醒过来,而不会厌弃地转身离开他…… 裴逸默默站立瞻仰片刻,明知将来要被抽筋扒皮打屁股还是动手了! 他扎着两条大长腿爬过楚总的床尾,钻到另一侧。蹲在床头,借着极微弱的光线,开启了对方的私人电脑。 他轻手轻脚地,用微型照相仪获取到楚珣的指纹和眼膜,又觉着亵渎了恩师,在床头跪下给楚珣磕了个头。 这种大逆不道的事,确实也就裴组长能想得出来,他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床上人睡得安详,呼吸都辨不出来,褐发微微打卷,面庞仍如年轻时那般精致,英俊。以裴组长这样桀骜不驯又自恋乖张的性子,他只承认年轻时候的楚珣和自己差不多好看,可以划归为金字塔塔尖上那一类漂亮男人,站在人群中绝对优秀出色。 这是楚总常年居住疗养的小红楼。这个地点也很隐秘,外人绝对进不来,但比起总部的六角大楼,防卫屏障还是简单原始了。 屏幕倏得开启,裴逸迅速切入内部组员档案——他这一级别不被允许接触的加密资料。 Ning Fei-Yu,他无声地输入,手指灵得像从键盘上抚摸而过。 黑色屏幕闪出宁非语的档案首页吓了他一跳,但无法点击查看,还是问他密码。 裴逸一手托腮,越着急越进不去,郁闷地瞪着那密码问题。楚总设密码不是问霍将军的生日,或者那两口子结婚纪念日之类,竟然是一道数独算题,简直是个变态。 裴逸心算出答案,既然小宁的频道代码是【001】,他就把数独九宫格第一排七个数字输入进去。 对吗?对个屁啊。 系统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个红色惊叹号!今天暴露得透透的,等着被老师撕了皮吧…… Ning Fei-Yu的档案首页,头像是一块松软可爱仿佛冒着热气的小蛋糕,像美式早餐小松饼。 裴逸端详这头像,那一道繁琐的数独题恐怕就是无聊的障眼法,他又被楚总耍了,今夜被杀了无数脑细胞,这捆废柴已经快挂了。 他无奈苦笑,按照那头像图片,自暴自弃瞎猜了个单词:TeaCake。 叮——他成功进入了宁非语的档案。 NA-B-001的身份代号就是很简单的TeaCake。代号如其人,一张年轻的脸,青春痘和雀斑更增添了面庞的青涩感,就是一块可口的小茶饼啊。 裴逸快速复制了这人资料,包括出生年月,家庭背景,部门人事关系,还有这些年接受特训和执行任务的全部档案。 这孩子履历跟他自己其实有点儿像?都是父母已不在世的小可怜,从小寄人篱下,养父母家境也清贫。 估摸是在念中学时,宁非语和同一条街卖烧饼铺子的少年产生青梅竹马的情谊。养父母原本给这孩子起得另一个名字宁某某,竟然特意为了男友俞飞,自己把名字改成“非语”,配成一对。只遗憾家人和小男友都被蒙在鼓里,不知道小宁同学十五岁就自愿宣誓加入了MCIA6,特殊训练青年营。 光标一拖到底,显示宁非语的生命最后一刻:2019年某月某日,Dr. Henry Yang被绑匪劫持案,身故。 2019年,身故……裴逸嘴唇轻动,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担心他的脑电波都会被人监控捕捉。 系统资料里的死亡日期,记载为杨教授遭遇绑架那天,而不是西西里海滩上最后一战。估计上面还在调查此案,还没来得及更新修正。 果然,他们的情报分析出错,全体都误认为船上的“宁非语”是十天前才开始冒充教授学生,是敌方安插的冒牌货。事实表明,“宁非语”就是宁非语,已经在教授身边至少两年,一直就是教授的学生,只不过早就被敌人策反,真就是个卧底。 小宁为他留下了遗憾悔恨的遗言,臀部还藏着他们MCIA6制造的ID芯片。 一名组员不幸身故,无论天涯海角,身份芯片一定要从身体里取回,或彻底封存或彻底销毁,不能流落在外。这人直到和裴组长在船上打了一场遭遇战,屁股里还塞着六处的身份标记。 裴逸从那一刻已经深深地怀疑,宁非语的所谓“叛变”,与内部有关。 这不是普通的策反,不像投靠了别国。宁非语的臀部标记根本就在诉说,他仍然隶属于MCIA6? 不,不,连南钰和陈焕不可能有问题。 裴逸二指捏着自己的额头,太阳穴,快要挖空脑壳。在他有限的信息储备里,六处在那两位门神之上的领导,就是眼前昏迷不醒的楚珣了。总不会是楚总从病床上梦游起来搞事情吧? 假若不是藏在内部的硕鼠,就是另一种可能:MCIA6有高级特工已经叛逃,且非一朝一夕,在境外或有黑暗的组织,执掌用兵还给MCIA6的行动瞎捣乱。 不,不…… 无尽的怀疑与无形的恐惧,从四面无声袭来,凝成冷汗洇透了裴逸后心的衬衫。 恰恰因为小宁同学不是死于他手,是死于看不见的一个按钮,故意在他眼前“清除”,让他痛心又无力回天,这确实让他感到精神上的受创。 …… 裴逸细致地清掉他进入系统的痕迹,关闭电脑。 他把脸埋在床边,楚总的被子里,有那么一瞬的疲惫让他就想干脆躺进这个被窝,一起冬眠装死吧,对不住恩师,自己真没用啊! 掌控亚太地区情报系统许多年的王牌特工“眼镜王蛇”,突然从一线消失。外界就在传说,燕城特情六处的楚处长,是在加拿大一次暗杀行动中遭遇重伤,或许都不在人世了。 这惊雷般的消息,外界也无法验证真假,只能暗中猜测观望。楚总是不可能再出来了,六处当年那“三张王牌”死得死,退得退。一批能征善战意气风发的热血青年,都已不年轻了,谁能出来填补这个真空? 还是MCIA6自此将要偃旗息鼓、一蹶不振了? 所以,在传言中,潜伏北非的“黑曼巴蛇”要回南海了。 就像皇帝老子亡了,太子定然回京奉召继位,作为楚总信赖的嫡系下属,一手调教的爱徒,裴组长必定是要现身归位、临危受命的。 裴逸已感觉到周围凛冽的风声。假若是熟知六处内情的人,来一招釜底抽薪,对他下手清除并以此打击整个MCIA6,也有可能的? 这就是敌人唯一的目的了吗? 他握了楚珣那只骨感的手,很虔诚地亲了一下——小家猫给主子舔舔爪子。 自己又大逆不道了,对方醒着他可没敢亲过,会被某人狙了吧? “老师我走啦,我会再来看望您,请您多保重。” 他没好意思说:楚总您一定好好活着,千万别出事可别挂了!我肩上压力太大了,一个人怕搞不定,我很怕辜负您的厚望…… 腕表上突然红星一闪,裴逸蹙眉轻按侧面的微型按钮。 表盘变成一片空白,随后显现一串夜光文字代码:【罗马紧急行动,代号“地壳焰火”。SE-A,SE-B,NAF-A全体探员集合,等候任务指令。】 任务提示只闪现了几秒钟,文字迅速自我清除,留下黑屏。 风中呢喃,流过一道叹息。 裴逸面容平静悲悯,眼里有光。NAF-A的组员们,又要风驰电掣集结在路上。 …… 裴先生离开房间,从小红楼四层的窗外爬下,在晨光微曦中留下一个攀缘的侧影。 下一分钟,又一个高大的身影闪进房间,悄悄地不愿惊动昏睡的人,单膝跪在床前,带枪茧的大手覆上楚珣的额头。 刚才偷摸进来干坏事的假若不是小裴先生,若不是楚珣的爱徒兼门下走猫一只,早就被一枪点了。 跪在床侧的男人,脚边摆着随身携带的长枪枪盒,枪在人就在。 他把楚珣的手握在自己唇边,也深深吻了一下,一直维持静默不动的虔诚跪姿,守护爱人,直到窗外天色彻底放亮。 新的一天,又将开始。 第2卷 古堡的假面迷踪 第28章 新来的舞者┃一沓小费换lap dance。 古堡酒店的椭圆形大剧院, 衣香鬓影, 卷曲的红色假发与精致的假面在天顶下交相辉映,台下座无虚席。 富有穿透力的嗓音, 吟唱着这段著名的咏叹调。花腔华丽地盘旋, 攀升到剧院的天穹顶上。 英俊的男人, 脸上像镀了一层白光毫无血色,黑金眼线与血唇让整张面孔带着某种不真实的美感。男子与贵妇翩翩起舞, 唇角勾起邪魅笑容, 灯光下健美的身姿让台下观众们都掩嘴惊呼,看得如痴如醉。 躲在绛红色天鹅绒帷幕后面的贵妇, 香衣半敞, 红唇微启, 陶醉在这诱人面孔和强烈欲海中已不能自拔,英俊男子这时才戴上白色镶银的假面…… 突然,帷幕之后现出另一个面目被烧毁的丑怪男子。 那是弟弟与哥哥,分明就是一母同胞的血亲, 容貌身形却大相径庭。 拥有绝世美貌却天生不能人道的弟弟, 这时缓步地, 黯然地,退出灯下的光环。而戴上了白色假面的丑怪哥哥,突然剥开上衣露出健硕胸膛,扑上去,压在那贵妇的身上!…… 纠缠,颤抖, 晦涩的呻吟……啊!观众们再次掩嘴惊呼,剧情竟然是这样。 舞台的光晕下,幽灵般的白色假面若隐若现,谁能认得清,面具背后究竟是哪一副真实的面孔呢?…… 潮水般的掌声,口哨声,从观众席涌上舞台,这太精彩了。真情假面与虐恋奇情,让人睹之难以忘怀。 女演员拖着大裙摆跳下了舞台,紧致的束腰凸显她挺拔的胸部,回头向她的男搭档抛了个媚眼。 后台漆黑一团的阴影里,却也在这时露出一张白色假面。面具前端伸出鹰钩一般尖利的鸟嘴,无声地靠近。 姑娘猛一回头—— 脸几乎撞上那利器般的鸟嘴。 啊—— 观众席的掌声水银泻地,淹没了幕布之后的尖叫挣扎。粗暴的衣裙撕扯,利嘴划破妆容,万分惊恐的瞳孔中央映出的就是一张苍白骇人的脸。针头刺入鼻腔,倏得注入了几滴不明液体。 黑袍假面人拖着失去知觉的身躯,地上划过修长的影。面具下面仿佛夹着一层幽怨的惨笑,一步一步,消失在后巷…… …… Napoli, Italy。 初春的地中海沿岸,海港空气湿润,帆船桅杆林立。料峭春寒的笼罩下,夜晚街道飘着几丝冷雨。 吹管风笛的男孩,向打赏的客人憨笑点头,Ciao~ 这浪漫美好的国度,就连街上讨饭的少年艺人都穿戴帅气,鸭舌帽、西装马甲搭配羊皮短靴,没钱吃饭也绝不输掉衣品。 掷硬币的年轻男人,回眸时在帽檐下露出一双精致的眼,非常英俊。男孩被那笑容晃了眼,也笑。 帅哥的手指奇长,好像变戏法似的在眼前一晃,都没碰到,就把几枚欧元硬币塞进男孩的马甲衣兜。 看到夜晚仍然为生计奔波街头的少年,裴组长大约是想起数月前,在邮轮上,也曾遇到一个可爱而命运堪怜的男孩。 人在天涯,只能对着回忆挥一挥手了。 古堡酒店,尖顶的塔楼敲响了十点钟声,这个城市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许多人进入酒馆,才开始享用晚餐。 章总已经用完当地老伙伴招待他的海鲜餐,正坐在酒店一层的酒吧内,享受他的饭后“甜点”。 摇滚乐队搞出的动静,震得他都听不清身边人讲话。 舞池的灯扫过四周,许多身材健美的年轻男子,各种发色和肤色的,环肥燕瘦,都穿着背带式的黑皮短裤,从后面露出臀肉弧线。这些人站在灯火阑珊的角落,低声说笑,喝酒,等待主顾的光临。 招待章总的人,可能估摸到他好这一口。 招待他的这位当地老板,就是之前有所交往的那位,西西里岛的船业大亨Mr. Jiang。 江老板的中文名字,叫做江瀚。这人呷着雪茄,给章总打个眼色:对哪位小帅哥瞧得上眼?今晚老子做东买单。 章绍池一贯的坐姿,就是横翘二郎腿,身体后靠,岿然不动。面容隐在阴影里,还要刻意维持几分神秘感。 灯下只露脚踝,以及精致的皮鞋边缘缝线。坐姿就是他们这种人的第二张脸。 不用。章绍池跟江老板微一摇头。 他事儿多,精神上有洁癖又口味挑剔。 尤其出门在外,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一群浑身带毛又带狐臭的洋鸭子,章总皱皱眉头,看不上眼。 江瀚一笑,这种事不必露骨多言,递酒,碰杯。 章绍池有意在当地郊区购买一座酒庄。这些酒店和酒庄资产,都有江瀚的股份。两人就谈个交情。 上回章总在西西里岛遇险挨了一枪,当时特别仗义地替他掏了手术费、雇了私人看护、最后还包机送行欢送他回国的,就是这位江老板。 为什么呢?因为“魅影”号邮轮,本就属于江老板名下的船业旅游公司。章总还不至于手紧落魄到救命钱都掏不起,但江瀚那老家伙也怕人在自己名下的邮轮受了伤,可别回去缺胳膊少腿再结上仇,对章绍池聊表一片心意。 至于Mr. Jiang那人,看血统相貌就是纯正的华裔,在当地经营多年。章绍池原本跟对方交情不深,因为去斯蒂法诺家族企业学做皮鞋,才结交认识了。 江老板当初就是放下身段入赘入得好,很妙,谁料到贵为船王的老丈人斯蒂法诺和其女儿相继去世,这位华裔女婿使了些精明手段,就鲸吞了老船王的大部分产业。 章绍池可没眼红,以他的傲气,他特瞧不上吃老丈人软饭的男人,生意上互相给个面子,不爱深交。 灯光忽得暗下去,舞台后方人影憧憧,乐队风格都换了。 地板突然射出一圈明亮的光柱,耀眼的灯光像要刺破天花板,驱散四周的浓雾,也激起人群兴奋的欢呼。 一双长腿裹着黑色皮裤,穿一双缀有金属链环的高帮皮靴。闪光的链子从鞋帮一侧一直往上,攀上挺拔的大腿,坠在腰胯两侧。今晚的重磅舞者登场了。 这跳舞的显然新来的,黑发黑眼,脸型稍长而非常俊美,整个人被从下往上打来的灯光衬得更加修长,堪称黄金比例。全场尖锐暧昧的口哨声四起! 英俊的男人蛇缠在钢管上,靴底踩住那根钢管就腾空了。两腿奔放地岔开才骤然收拢,绕着那根钢管,很优雅地滞空。 腰部异常柔韧,猛地下腰,唇边带一丝笑。 白衬衫束缚的平坦小腹就暴露出来,一晃而过,肉色无比诱人…… 章绍池盯着舞台中间热辣的帅哥,虽说内心早有预料和准备,眼瞅着许多狂蜂浪蝶扑向舞台,许多双手舞动着嗷嗷打CALL迷恋的蠢样儿,眼球还是被刺痛了一下。 可能是被周围乌烟瘴气熏得,而且最近缺觉吧,他眼底血丝肿胀发红。 A组频道里叽叽喳喳,正在晚间热聊时段,【003】:“哎呀妈啊,老板的老板他又来了,这趟活儿真不好做啊。” 【001】:“我要不要过去给章总送一杯苹果醋?让他别喝啦,这杯又下去了,他今晚得醉吧?” 【002】:“你甭去了,你以为他认不出你的脸?” 【001】:“我穿的背带皮裤男装啊,他还能认出我?!……那我干脆过去打个招呼,让他回酒店睡觉去吧不要看了。” 【003】:“哈哈哈,姐您就过去说:章老板,选我,选我,您点我呀!” 【001】:“去你的吧,章总能选我才怪呢。” 【003】:“姐,您今天裤裆里塞了可不只一双袜子吧?” 【001】:“你们俩的袜子,一人凑一双,我都塞了好吗,还不够‘大’吗!” 【002】:“你别露面,别惊动那位江老板。” 隐藏在面具及浓妆下的视线,扫过远处那几位最重要的酒客。 热舞之下气息一点儿没喘,裴组长轻声道:“不用管他们,那两人留给我。” 原本应该上台的那位小哥,此时靠在墙边喝酒瞧热闹,裴逸临时给那人塞了一沓票子,自己顶替上台了。 他很优雅地扽住裤腰。曲线挺翘而完美,底下围观的都要疯了…… 章总的眼球也要喷火苗了,手里一只空杯终于重重地放在桌上,打算说点什么。 他没吃过洋鸭子肉,却也见多识广,了解嫖洋鸭子的一套程序。舞都跳完了,酒客就该塞小费要求某些私人尊享待遇了。 章绍池也懒得废话,小野猫不是痒了想要发骚么?对待这种拦不住发骚的小猫,只能自己上。 他直接伸手掏西装内兜。怎么觉着自个儿亏大了,这种事老子不揍你一顿还得“倒贴”给你钱?! 江瀚那老家伙,也是鼻子属狗、眼光属狐狸的,察言观色立刻明晰,早就觉着章绍池盯台上男人的腰和腿那眼神都不对劲。江老板丢个眼色给随从,随从立刻奔向舞台,一大沓小费请来了漂亮先生。 …… 章绍池在国内养伤痊愈这两个月,人荒废着,但脑筋没闲着,也不笨不傻。关于小裴的底细,最近五年都忙什么去了。甚至,这五年裴逸究竟在不在国内,还是游荡海外,心里已经做实大致的猜测。 两人又是俩月没能见面了。 小裴大概有许多重要事情瞒着他吧? 许多秘密,都不愿对他吐口吧? 不止过去五年,甚至可能五年前的那五年,更加久远的岁月间,他都一直被蒙在鼓里,不解真情。直至今日才察觉到,他从未真正拥有过他的小爱人,需要重新审视。 这一残酷事实,对于某些肾上腺分泌旺盛的雄性动物,尤其长年受到占有欲和控制欲反复煎熬的男人,确实是个打击,很恼火。 午夜梦回,暗自也反省,自己从前太粗心了,竟然都没察觉,没有照看好大宝贝,就把人弄丢了,让曾经的爱人流落在外。 当然,“反省”“懊悔”这种微妙心情,章总绝对不会讲出来,死鸭子嘴硬不能承认的,这种词汇就不属于他的人生态度。 江瀚轻声一笑,举杯:“呵呵,不错,很好。” 这句就算是对小裴先生含蓄的评价。灯下站直的亚裔男人,高挑又挺拔,腿形完美,皮肤被灯火染成一种迷人的蜜糖色。 背带,皮裤,皮靴……空气里流荡着一股奢侈品皮革的味道。 章绍池把二郎腿放下了,想来?来吧。 一沓小费换的就是这妙人儿今晚的lap dance。 裴逸垂下眼,睫毛簌簌微抖,也没必要假模假式再害臊装蒜了。即便是执行任务,他其实暗自庆幸和渴望,虽然花钱的是那位江老板,这大腿舞还是要跳给眼前他熟悉的人…… 他一步跨上,坐上去了。 和对方大腿接触的刹那,一定是起电了。他身躯一抖,手指出汗了,他二舅舅大腿也分明抖了…… 他缓缓解开衬衫的上面三颗纽扣。他是应当要脱,按客人的喜好要求,先脱掉上衣,再将皮裤剥下露出里面一堆花哨蕾丝。但章绍池一把就把他衬衫领子拽回去,恶狠狠地给他又穿回来了,顺便还帮他系好扣子! 章绍池仍像一块磐石,表情纹丝不动,绝不暴露滔天的情绪,只伸出双手探入白色衬衫…… 本来就是他的。眼前人就是属于他一个人的。章总的眼神已经把话都问出来:老实交待吧,你这次又干什么来的? 绝对不会又这么巧合,你又来了,咱俩又碰面了?天底下所有巧合都让咱俩在短短几个月间遇见。 他预料之中会碰见他。他也一样。 但裴逸先一步已知章总会出现在这里,毕竟这位老板的机票行程,于他而言很容易就查得到。他也没机会私下多聊几句,您怎么又来了?! 而章绍池纯粹就是猜的,他手底下的一群私家侦探也该解雇了,屁有用信息都没查出来。他纯是和某人心灵感应,这次出来恐怕又要不期而遇、狭路相逢。 全场能认出裴组长的,还就是章总一个人,因为裴逸跳舞一直戴着假面。 绣线与假钻装饰的Gnaga猫脸面具,恰到好处挡住了他额头和上半张脸,只露出嘴唇下巴。而章总是视线自下往上一看那双腿,闻这小猫的味儿就闻出来了。 或者,是从皮革用具的味道认出来的。他觉着这小混蛋就故意的,左右腕都戴着铆钉装饰的皮革护腕,专门给他演得吗? …… 裴逸掩在猫脸下的眼神,其实一直落在旁边江老板身上,精细地挖掘对方的一切。 接近机会难得,分毫都不敢漏掉。而章总的存在,就是个“托儿”——也确实是他屁股底下一个托儿。 Mr. Jiang的发型装扮,是久居当地熏陶出来的小资派头,用范高的形容词说,呆梨的男人,发油把头发倒哧得直接装盘上桌就是一盘带酱汁的sphagetti(意面)啊。 发型确实削得精练,衣着低调考究,名牌却又让你看不出什么牌,身材亦保持得精健,不像国内这把年纪的老总一个个肠肥脑满无法下咽。 脚上也是斯蒂法诺鞋厂手工定制的皮鞋,做旧的洗色,鞋帮显示“挪威缝”的针脚。 而且,这位老板竟然也不爱穿袜子?露着踝,悠闲看戏似的,不停晃动脚腕。 裴逸连对方腕上的手表以及秘书口袋插的签字笔都瞄了一遍,确认那块钻表并非微型通讯设备,笔也不是录音笔或者窃听器……自己可能还是太敏感了。 视线最后回落到对方脸上,这支大腿舞也快跳完了,他脑子完全都没在他二舅舅那儿,真对不住了。 Mr. Jiang确是纯正的国人相貌,没有混血,估摸年轻时很不错,国货之精品——不然能让老船王的闺女看中了包养他入赘吗? 他是第二次与这位江老板见面。第一次,他记得非常清楚,在宁非语的死亡现场,西西里岛沙滩上,与当地警方的车辆几乎齐头并进,同时抵达现场的,就是这人。 他目力极好,观察力甚微,一扫就从海滩乱哄哄一片人群中圈定这位出众的人物。 他从宁非语身体里挖出绝密信息转身就走,觉察到身后一道有温度的视线。江瀚那时撇开与警员的争执,望着他走远,也暗暗盯了他的背影很久…… “好了。”裴逸轻吁口气,最后一个动作是搂了章总,贴面,温存亲了一下这头憋火的霸王龙的眼角,给这位消消火。 双方平静地视线交汇,“公事公办”结束了这次皮肉小生意,外人也看不出异常。 章绍池也没少占便宜,他娘的,都快脑溢血了,反正不摸白不摸。 全场都看见这姿色了,但全场只有他一人摸得到,也尝过那滋味,能够用这样霸道的方式强调所有权,而不会被这只猫上爪子挠死,他怎能放过这样机会? 裴逸的眼却分明在说:给二舅舅作揖了,您别拆穿我,我错错错啦~ 而章总的眼神:滚下去,有种的你回房间扒了皮裤子等着老子? 裴逸说滚就滚,一刻都没耽搁,“噌”得就滑溜下去了,转身消失在灯红酒绿中。 方才那句“好了”也是给频道里同伴打信号:看够了,撤! …… 裴逸压住耳廓内缘的耳机,一路径直通过后台,一边飞快地脱衣服、解裤链:“这些人应当都为这场拍卖会而来,包括章总和江老板。他俩现在绑上了,几乎同进同出。我实在没看出姓江的到底有什么问题,就是直觉,这人一定有我们不知道的底细。” 【001】聂妍在频道里也快速汇报:“我这边已经摸排一遍,八层东侧某房间是东京国立博物馆几名代表,真实身份不明。十层中间位置是伦敦某位富豪以及他的代理团队,他们MCIA4(伦敦特情司)组员住在普通客房,没有相互来往,所以也不确定他们是不是一伙的!” 穿一身考究西装拎着拐杖还粘着小胡须的男人,慢悠悠踱过古堡的长廊,【002】钟泽汇报:“我这边,美国客人住七层西侧,没找到MCIA5(华盛顿司)的人,但我觉着这种事美国佬不会不来掺合,他们肯定来了。” 【003】范高插播“NAF-A通讯社”的独家评论:“哎呦,美国佬人家根本就不用露脸,英国人和加拿大人都来了,这哼哈二将还不够使唤的?这种拍卖会,又要掏钱又要插刀没准还要拣屎的脏活儿,正主哪能亲自动手嘛。” 裴逸一笑,呵呵。 【002】钟泽:“哦,还有法国人,MCIA总部那几位,在酒店外面的酒吧吃甜点喝酒呢,好像跟俩本地的女的……” 裴逸冷笑道:“浪漫的法兰西战士们,就不用汇报他们今晚的床戏姿势了。” 他在后台换过服装,临走还有些惦念难舍,从狭窄的过道又钻了回去,偷窥章总这会儿干什么呢? 章绍池站起身,由江老板引领着准备离开了,心里也抱了那么一丝痴心妄想,谁说那大宝贝此时就不能在老子房间的床上,撅着等他呢? 就这时,保镖匆匆过来,向江瀚叨叨着耳语汇报,神色有异。 裴逸立刻问:“他们在说什么?” 范高嘟囔:“不——几——道——哇……我,我,我在调试,我听不清楚……” 江瀚面色如常,微笑:“您看这样,老章,我这里有些事情处理一下,我们上楼再谈?” 裴逸这边窥视着,着急:“跟上他,跟上他俩!要去哪?” 电子支援黑客先生已经忙不过来,业务再精他也只有两只手:“在在在,在追踪……出门右拐是要上楼?不不不对,过长廊了,往大剧院方向去了。” 章绍池西装衣兜里那枚纽扣式跟踪器,在黑客先生的跟踪显示屏幕上,暴露出清晰的移动路径。 裴逸坚决认为二舅舅再次对他手下留情了,章绍池如此精明的人物,吃亏一次就能学乖,刚才一定察觉身上被装了定位,也破罐破摔了无所谓了,默许了他的跟踪定位。 酒店的大剧院出事了,江老板刚刚收到小道消息:歌剧团一名女演员遭遇不明身份歹徒袭击,倒卧剧场后台一个空置换衣间内,生命垂危,急救车和警方都到了。 还有更要紧的没说呢,那可怜的姑娘衣裙遭遇粗暴撕扯,尚不确定是否有性侵行为,但鼻腔和脖子附近似乎被注射了某种针剂,眼睑、颈部和四肢皮肤都变色起了孢疹。 “被注射了什么?”裴逸听完范高的监听汇报,突然面色大变,“整个人被感染似的皮肤溃烂了?!” 他立刻在频道内留下口讯:“小范联系总部,就现在,马上。联络Dr. Yang,保持频道畅通,我们先想办法获取情报,我半小时之后需要和教授通话。” 作者有话要说:  介不是恐怖片或者丧尸片哈,别害怕,就是渲染个气氛,介玩意真的就是谍战片嗯~史密斯夫夫上线携手旅游+破案~ 小宁的案子先告一段落,然后会重新联系上的。 注解:Gnaga猫脸面具,在威尼斯旅游摊位上常见的宝物,这里借用到别的城市了。据说Gnaga原本由那些喜欢穿女人服装的男人(异装癖)所佩戴,在当时是一种冲破社会道德风俗和法律约束的装扮,戴上它掩饰身份就可以在大街上搞“小野猫”角色扮演了,对其他男子轻佻地调情……想象一下大约是什么样的呆梨男妖精才喜欢戴这种面具,所以配给小裴先生,也算符合面具原本的寓意了。:) 第29章 邪灵传说┃哥你也在想我吗? 短短几分钟内, 从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地方, 多方重要人物齐齐地往剧院案发现场汇合了。密切关注且神色严峻的,不只裴组长一个呢。 猫脸的男子贴墙走路, 永远都隐在“灯下黑”的阴影里, 走路不发出声音, 像个优雅有形的大猫幽灵。 路过长廊的一处圆洞拱门时,聂妍探出头来, 无声地递东西, 飞快地就拿走组长大人的猫脸面具,然后把西装外套和礼帽甩到他身上。俩人配合默契, 二十秒完成换装cosplay。 现场拉起松松散散的警戒线。塑料布松垮耷拉出的褶皱, 都透着心不在焉。 探长好像正在找剧院经理问口供。那男人双手一摊, 激烈地辩白着“我什么都没看见,天呐我的上帝啊!”吧啦吧啦…… 裴逸摇摇头,不满这地方的办事效率。这些人在简单处理伤者抬上急救车之后,是不是还需要先喝一杯吃点儿奶酪零食, 最后再开去医院? “天、天哪, 尼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的脸也……” “不不, 严重的是腋下那里,医生好像摸到肿块,不会是淋巴结吧?” “她在高烧她浑身滚烫,她需要赶紧送去输液……” 江瀚一手拦住章绍池:“挺惨的,章老板不然就,先回避了?咱们先回?” 章绍池皱眉审视:“六星级酒店按理说保安严密, 怎么会出这种事?凶犯还没有抓到?” 他也觉着异常,探入急救车想瞧仔细那位女演员,到底受伤了还是突发急病? 像章总这样性情众人,天生有种极度自信甚至自负的“侠气”。内心不全是善意,不虚与委蛇,但也看不惯恶。哪怕这事跟他屁毛儿关系都没有,他也见不得有害群之马在眼皮底下作妖或伤及无辜女子。 最看不上这号胆怂的歹徒,专欺负弱的,有种儿你挑个最厉害的打? 章总刚伸了脖,就被身后凌厉的一只手薅住肩膀,相当粗暴,差点儿抓破他很贵的西装料子。 他一回头。 很有力量的一只手,十万火急将他拽出车厢门口,甚至一巴掌压住他的脑袋,再劈头盖脸给他糊上了一只防毒面具似的大口罩。 塑料壳子带四层过滤布,防传染病的,把他推到远远的。 “……”章绍池瞟一眼就知是谁来了,机智地没吭声,眼神交汇,你又闹什么? 裴组长压低帽檐,也扎紧口罩,双手都戴着皮质手套,屏住呼吸察看伤员。手伸过去,又伸了回来,想救却深感无能无力。 几分钟前拥抱抚摸的余温还在,裴逸回过头,拉住二舅舅的手腕,恳求的语气:“你快回去,你不应该待在这儿!” “……是不是,跟上回你调查的重货有关?”章绍池问。 裴逸一点头,用力攥男人的手就是暗示“你当心”。来不及细说,转身又跑开了。 裴组长的眼在暗夜中有光,万分焦急终于不能再回避,对民众的担忧已然压过了掩饰身份相貌所需要的低调谨慎。 “人越来越多了,你们不能再这样!封闭现场,你们现在立刻封闭现场!”他站出来,对警方大声喊了,指挥这群人。 “封闭整个剧院范围,彻底搜查看还有没有凶器残留物!在场这些人都不能随意离开,集中几个房间,立刻血检,化验。还有,医生为什么没穿防护服?排查是否还有其他感染者,这是会烈性感染的……这个女人需要立刻送进重症传染病ICU急救!” 没人认识裴先生,但他流利又带点亚裔口音的意大利语很能唬人。当地警员面面相觑,还在逡巡迟疑。 那位江老板倒是警惕又自觉,站在十步之外袖手旁观,才不过来呢。 章绍池面色也微微变了。心底一团灰黑色的隐忧,缓缓弥散开来,化作心头大片的阴影。小裴亲自大驾光临的地方,能有好事发生? 就没好事。 湿润的海风扫过古城的街道,他的眼却不由自主追随着裴逸在人群中焦急奔走、呼喊的身影。 章绍池就站在那里,盯着看了很久…… 裴逸面戴口罩,暴露的双眼填满了凝重的忧虑,却也依然镇静,坚定。这人站在道路中间,十字路口,左右指挥来往的人群散开,都散开,排队站好听指挥!不准乱跑,警察该去哪,医护人员该救哪,剧场工作人员在哪里…… 裴逸突然抓脖领子薅过来一名警员,从街这边拎到街那边去,站住自己位置。 又把一名幼童塞进母亲的手推车,奔跑着推过危险地带,驱散看热闹的。 本来个子就高,腿长,人群中目光如炬,眼里闪烁火光。板着脸很凶地吼人的时候,也有一股当仁不让的气势…… 这也是章绍池从前没见过的、不太熟悉的小裴先生。好像在琳琅闪烁的宝石切面的背后,还有他没看过的、很端庄的另一面。 以前他也没有这样上心地端详背影,尤其穿着衣服全副武装的。 他就没用心看过,就顾着床上那档事。 今天才发觉,穿着一身看不见的“制服”的裴组长,此刻没有一丝狎昵或扭捏作态,纯用那双眼的眼神,就触到他的心。 …… 章绍池一手伸进衣兜,忍不住笑了,摸到小裴跳舞时放进去的跟踪定位“胶粒”,明目张胆就黏在他兜里。 风把领带吹起,蓝色缎子在暗夜里一闪。章总把领带塞回去,按了领带夹上的按钮开关。 他竖起衣领,嘴唇贴近领口。 小裴刚才靠近时,或许真没发现,衬衫很硬的立领内侧,贴了只有半块芯片大小的电子通话装置,非常精密。 章绍池压低声音:“又让我遇见他了,这回不是巧合吧?你们怎么交待?” “甭跟老子扯淡,你忒么再找我喝两顿酒也糊弄不过去。你们要抓通缉犯,但我不是你们的通缉犯。”他沉声道,“别对我下命令提要求,事儿我继续办,人我帮你们盯着,但我希望你们的小裴组长安全……你们用人也别太狠吧?!” “……” …… 裴组长确实精力照顾不全,完全没注意到某人在街边背着他讲话。 频道里,他把声音尽量掩饰在口罩之下:“目前看来是液体针剂,不是粉末,谢天谢地我没看到粉末,就怕已经扩散开了,现场太乱!……直接鼻黏膜注射进去的,感染严重,症状看着很像。” “妈的,这帮人不行。罗马分司的人都他娘的幽会喝花酒去了吗!”他气得骂街了。 “别出来,大花、阿泽你们都别过来。”他这时还不忘提醒队友,他一人霸占住最危险的地方就够了。 警戒线重新拉了好几圈,那帮穿制服的终于跑动起来。 剧院经理眼神混乱忧虑,不住点头:“是的,我认为刚才那位先生讲得很有道理,我们把人集中起来,还是仔细查一遍,万一,万一还有其他受害者,不能让人群扩散,哦我的上帝啊……” 探长还在顽固地以自己思路破案:“朱利亚诺先生,请你坦诚告诉我,受害小姐有什么可疑社会关系或者结仇吗,比如欠下债务,家庭不合,三角恋爱,感情矛盾……” “没有没有!我怎么会知道……”剧院经理夸张地抱头。 裴逸多瞟了一眼,经理也是一位型男,有浅栗色的眸子。 当地人无论遇上多大事儿都不能乱了造型,永远是油头粉面的小发型,唇边一圈淡青色胡茬修得非常讲究。褐色竖纹西装马甲与脖子上的丝巾图案搭配呼应,名牌皮鞋。 他有时会产生一种错觉,这地方发生的一切变故,甚至危险,都像在演戏,人们好像生活在一出优雅而略显浮夸的戏剧中。 一桩谋求制造恐怖气氛的袭击案,都刻意安排在富丽堂皇的古堡歌剧院里,一切都像梦幻,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 不久,一批穿制服的新面孔赶至现场,卫生防疫部队都戴了面罩和防护服,终于在造成更严重扩散和恐慌之前,把局面镇住了。 剧院后台被封,接触现场的人员都被请进几个房间,就连江瀚和章绍池都不能避免地遭遇盘查,血检,详细交待刚才都干嘛来的? 两位大老板,尴尬无奈地在房间里对坐,一脑门的酒都醒了,都不想发表意见。门口有警员把守,检检更健康呗。 章绍池突然问:“以前这地儿发生过这种案子吗?” “从来没听说过。”江瀚冷哼一声,“我在这地方十几年,这种旅游城市,小偷小摸的多,大案子少。这帮人喝醉了酒都是去打炮,而不会去打架,少见这类吓人的事……讲实话,这种事极大影响酒店的声誉和客源,糟糕透了。” 章绍池往门外张望,其实也暗暗担心,小裴做检查了没? 你别稀里糊涂每次就爱逞能耍牛B冲在最前面。就你行,金钟罩,铁手指,你还百毒不侵,你还千手观音呢! 他掏出手机,往常就是做家长的呵斥的那一套,“你在哪呢”“你给老子当心点儿”“你不准乱来”,然而手指头打出来的,是难得温存的一句:【你自己注意安全。】 可惜了,组长大人的手机为防止定位,海外任务途中不会开机。暖心的问候就石沉大海了,得不到任何回音。 【003】不停嘟囔:“章总血检结果出来没有?我帮您监听一下……查一下您将来也放心么,真的,组长,睡起来得安全啊……化验单有了,章总身上挺干净,啥病都没有。” 裴逸极少这样焦躁:“他敢有病!” 他完后又不乐意地补充了一句:“他有洁癖,他也挑着呢。我又没病,他怎么会有传染病?” “罗马司的人应当是到了,人群里有几人像。”裴逸对频道里轻声汇报,“暂时没发现更多痕迹,女演员是唯一被袭击者,可能就是随机选中的倒霉的受害者。他们取走血样正在分析……假若不出预料,是炭疽孢芽液态衍生制品,非法研制出来的注射剂。” 那就相当于一把锋利凶器,注射直接致命。可怜的姑娘,很难挽救了。 幸亏他刚才是紧张多虑了。在场围观的一群无聊闲人,既然没有去抱着重伤员舌吻接触唾液体液之类,不会被感染。 “没有性侵,凶手注射完那些东西把人拖到一个空房间摆好,就跑了。凶手目的就是要使用那管针剂。” “就像是,故意用给我们看的。” 罗马“焰火行动”,本来就是要四面合围,继续追查生化原料的下落以及“致命雪茄”。 凶手随着他们追踪的脚步,就在他们眼皮底下,像在耍弄他们,迫切又嚣张地耀武扬威。 那些人只用几滴“烟油”,就造成了小规模混乱,消耗一个城市的警力和公共防疫部门疲于应付。假若下次使用的是“烟雾”,把一颗雪茄烟雾弹装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上,大量制造贩卖,巨额获利。再流入黑市,随意厮杀报复,点燃战争……可想而知,那将是多么大的城市恐慌,是灾难。 “猎物已经露头了。”裴逸轻声说出他的论断,“他们应该还会来,几天之后,卡塞塔王宫的‘邪灵棺柩’拍卖会,我们守株待兔。” 空气中都开始弥散一种恐慌。无嗅无味的孢子仿佛侵入每个人的呼吸道黏膜,进入脑髓,刺激着敏感的神经,气息中都流荡着淡淡的血腥味—— 凶手显然已经达到恐吓的目的了。 …… 就在章绍池被困楼下搞体检的时间内,他房间又被“翻”了。 裴组长还很好心地替章总排查了一遍,房间有没有被外人窃听。 确认干净,他从床底下钻出来,托着脑门叹了口气,自己潜意识仍然对这男人有种保护欲吧——这老家伙总是出现在很危险的地方。 他前胸后背,还留着对方的热力和余温,章绍池还很不要脸地掐了他屁股。 那手劲儿,人其实都恋旧。 他怀着难以描述的期望,还是过去打开了房间衣柜。 酒店房间就比邮轮上又宽敞得多,衣橱都是百多年前精雕细作的私藏木器。裴逸就没看那些木器,盯的就是一排颜色单调款式熟悉的衬衫,就连味道都能嗅出熟稔的感觉…… 衬衫下面,果然又显摆那两双皮鞋。 有一只鞋里装的不是木头鞋撑,裴逸掏出一看,骂了一句“老流氓”…… 皮鞋里塞的,是一只按摩跳蛋。 刻意地塞在鞋里,简直像打暗号,不就是给他留的吗。 章绍池就是明明白白地戏弄他:小野猫你会来的,你也想我了。 你会悄悄进到我的房间,亲吻我的衬衫,像小哈巴狗似的跪地上舔我的鞋,对么?这东西就是送给你的小礼物,觉着你需要。 裴逸轻咽了一口,是,我确实很需要。 他抱着那双鞋,假装是在抚摸男人的脚,最后飞快拿走了那份“小礼物”…… 楼下客人陆续都回来了,裴组长还是在章总上楼之前闪身溜了,顺便摸查一遍江瀚的房间。 也挺干净,没有异常,除了床头柜里能翻出一把手枪。好歹是个老总,有枪正常。 这人生活非常考究,自带全套床品浴巾浴袍,以及茶杯餐具,espresso磨豆机和咖啡机。 假若让裴逸挑剔江老板的毛病,这人就是看起来太精干、太讲究了,眼神已在刻意掩饰锋芒,都挡不住那份精明强干,这就让他不太舒服。 说直白些,一位年届五十往上、生活奢靡的富豪,身材还能保持那样,每日六点半坚持晨跑,晚上还加练,三餐菜谱严格强制高蛋白低碳水,除了没戒女色之外生活规律到像个军人,这就是不正常。 那人坐在章绍池旁边,很像一把带刃的冷兵器刀具。 只不过这把刀具暂时是一款“折叠刀”,安安静静折起收在鞘中,并未虚张声势对谁有所威胁,反而礼数周全,还挺客气。 男人女人的低笑,脚步声,开门声……回来了? 裴逸贴在窗帘后面,迅速从阳台推拉门缝钻了出去。 一翻身就已经在阳台外面,一气呵成悄无声息。他用强劲的指力扒住墙体,大理石雕的缝隙边缘,把自己挂在八层楼高的地方。 房间里进来的就是Mr. Jiang,和身边的名模女友谈笑风生。 海港的冷风吹过,雨滴洒在裴逸身上,吊挂的身体在墙边微微抖动。一只脚的脚趾内侧,勾住外墙上的凸起。 女的往阳台这边来了,欣赏海港的夜景,爆出没心没肺的大笑,高跟鞋就在裴组长头顶附近“吧嗒吧嗒”剁来剁去,还赖着不走?! 他吃力地挂住自己,真他娘的麻烦了。此时如果有人从楼下经过,往上一看,就要大喊“蜘蛛侠”了。 “奥莉薇亚,过来吧宝贝。这片海岸线再美,也不如你的曲线,更美……”Mr. Jiang一笑。那女的秀完身材终于回去了,关上推拉门。 江老板顺手“哗啦”就拉严实了窗帘,掩住一室春光。 裴逸吁出一口气,卧槽啊~ 都差点要呼叫支援了,为了面子死撑,手指都酸了——投保两千万的一双美手啊。 他小心翼翼攀回窗台,猫腰狂喘了半分钟,从另一侧快速下去了…… 可惜,在裴逸藏身的角度,他刚才没看到上面。 江老板那时垂下了眼皮,扫过寂静无声的阳台,视线也像富有某种穿透力,早就看透那下面八层楼的一切动向。 江瀚那时眼中划过难以捉摸的情绪,随即为裴组长拉上了一道厚实的窗帘。 …… 在遥远的故乡,深山孤灯之下,六角大楼像暗夜里一头睡狮,收敛起利爪卧在山坳里,隐而不发。 密码组彻夜值守,紧张地翻译。国际特案调查组下达了密电电文,暗红色小字,一行一行显示在连处长以及陈副处的办公电脑屏幕上。 【MCIA通知各成员国分司:昨日夜22点,那波利古堡酒店,剧院后台,突发个体恐袭事件。受害女性是尼娜·贝索托,歌剧女演员,鼻腔被强制注射了炭疽III提纯液化针剂,同时血液中查出炭疽抗体。行凶者在逃,或仍在当地藏身并携带致命针剂,身份和目的不明。目前尚未有组织或个人声明对此事件负责。】 【三天之后,那波利海港以东三十公里,卡塞塔王宫,顶级文物拍卖会场,萨洛侯爵的石棺即将参与拍卖。此物即“邪灵棺柩”,传说中藏有二战轴心国生化实验的机密。据情报透露,凶手很有可能在卡塞塔王宫现身。请各司密切监视,全力配合,随时抓捕。】 各方人士都聚集在那波利海港,几天后就要前往卡塞塔王宫,所有视线都集中在这次的顶级文物拍卖交易。 当然,能让高层和非法武装势力都关注的“文物”,肯定不是一幅文艺复兴油画,一件拜占庭金器,或者一只青花瓷瓶。那一定是外表拥有诱惑力、内里包藏邪恶力量的东西。 有些人想掩盖,有些人想摧毁,另一些人拼命想要得到。 黑暗中的能量,永远诱惑着野心家,欲望永无止境。试图攫取超过自己应得的财富资源的欲望,只要它不停止,威胁就一定存在,黑手不会罢休。 …… 夜更深了,踩着焰火在黑夜中行走的一只黑猫,也归位回窝了。 “凌晨了,宝宝们都早睡啊~这次行动最后一晚在宾馆大床睡觉了,那波利的良辰美景,今晚不要虚度啊~啊~~”组长大人在频道里轻哼着催眠谣,展示他的诱惑声线,在午夜情感节目里聊骚的男主播一样。 组员都忍不住了,聂妍说,“帅哥是要晚上来我这儿敲门吗?” 范高说,“姐您做啥白日梦呢?阿泽啊,今晚你穿一条铁裤衩吧,好自为之哈,千万守好了自己的金箍棒哦!” 哈哈哈,频道里只留下组长大人一阵浪笑…… 冷雨停了,月从乌云后露出一道白光,海上繁星点点。水波淋漓,光泽像落入人间的月亮尘埃,很美。 裴逸悄悄调整了通讯设备,把他从章总那里录到的某一段隐私,悄悄插播到自己频道。这就是他的午夜专享。 沐浴后的热气流入鼻息,水珠凝在滚烫的皮肤上,他用一条手臂挡住自己的眼,淡淡地呼吸。 身上的潮气化作一层薄薄的汗珠,他猛地转过头,牙齿咬住枕头套。 西装里就是没来得及换下的那套行头。 他剥开裤腰,皮质短裤下面发出金属链子碰撞的微响。再解开衬衫一排扣子,让自己敞开胸怀,面对他想象中挺枪而入的硬朗的怀抱。 嗯……自己的呼吸和耳机里的喘息混在一起,已分不出彼此,在他耳畔以双声道高低错落简直像大轰炸,啃噬着他的神经。 他在强烈的兴奋感和极力压抑的情绪中也快要错乱了,拼命啃枕头以求消解那份想念,手指”哗啦“一下撕破了床单…… 自己折腾自己事倍功半还累够呛,也快要筋疲力竭。裴逸双眼红肿,趴在床上挺尸发呆。半晌,他从枕头下摸出来椭圆形的玩具。 章总送给他的小礼品,飞机杯换来一枚跳蛋,真般配。老情人之间的礼尚往来,互相知情达意,他真的需要。 他关了小灯,平时皮厚又浪惯了的,都觉着那样挺害臊的…… 无声地脱掉短裤,下身一丝不挂,张开两腿,想象那强势霸道的男人这时扣住他的咽喉强压在他身上,像许多个久别重逢的夜晚,紧抱着,疯狂地吻他,撞入他的身体。 他抓住自己的臀,想象那是男人的大手。 啊,啊!……裴逸把头往后仰去,手指把那枚跳蛋塞入身体。 不能塞太深,只敢在最浅的位置,浅尝辄止。他身体里嵌的秘密,绝对不止锁骨下一枚抗毒血清,或者手腕皮下的一颗抗生素。 一指将电线遥控器推至最高档,强烈的电动刺激让他一下子叫出了声! 他在床上抖了起来,身躯蜷成一团,裹进已经撕成一条一条的床单,被顶上高潮的一瞬间差点把自己勒死。 他用枕头堵住了自己的声音,闭眼轻声地念:“哥哥,爱我,你爱我……” 眼泪哗得冲破眼睑,陷入高潮时无意识地泪腺痉挛,特别舒服,就想要溺毙在那片温暖的海里。 有些渴望已成习惯,那个有温度和粗暴撕裂感的怀抱是他的一种瘾。 这也是情感上他跳脱不掉的跗骨之疽,他们半辈子的羁绊,他二十八年来无法抹掉的人生履历,他外表再坚强也遮不住的肋下软处。 跳蛋在黑暗中忙忙碌碌地跳了几次,耗掉一半电量。 床上的人被汗水浸透,攒了好几年的委屈怨气都宣泄出来,终于痛快了。像一头大猫,无声地趴伏着,后腿在床单上蹭过。 这就是饮鸩止渴吧,今夜跳入深渊,身上爽透了,等到热汗消退,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明早太阳升起的时候,小组就要奔波在前往卡塞塔的路上。 裴逸轻声用喉音问候一句:“哥,你在干什么呢? “你也想我吗? “哥哥,晚安啊。” 吧嗒,他嘟起嘴唇,在频道里轻轻嘬了一个带响的…… 第30章 尊贵买家┃猫遇见猫。 Cacerta, Italy. 砰—— 王宫的地下石屋, 管理员在两名持枪保安监督下,用电子锁将铁制大门关闭, 上锁。 铁门的浮雕上, 浮现出大片古朴的锈迹, 墙头擎着合欢花纹饰的烛台。这是王宫建造时代就留下的文物。 保安踏出沉甸甸的步点,穿过石板地道, 最后又叩上一扇新造的更重的铁栅栏门。 钟楼敲响十二下, 乌云遮月,一片浓墨。 这是夜鸮外出觅食的时间, 或者, 心怀叵测暗夜潜行的人出来溜达的好机会。 地库走廊的上方, 有一扇圆形小窗,直通着外面地面。小窗突发轻微响动,整块格栅就被取下来。 闯入者毫不费力,唇边带着阴寒的笑意, 在这条悬空的通道上畅通无阻, 后肩披着一挂黑绸斗篷, “哗啦”,从高处落下来了。 修利的鸟嘴,灯下泛出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灰白色,相当骇人。 戴鸟嘴面具的人,从黑袍下伸出手,双手也戴皮质手套, 浑身像裹在一块神秘危险的幕布之下。 铁门的锁早被做了手脚,安装了屏蔽装置,在闯入者面前简直形同虚设。“滋啦——” 黑袍往后一抖,这人闪身就进去了。 地宫正中,就摆放着雕刻精美绝伦的一副棺柩…… A组的频道内,响起低沉婉转的女声。【001】:“头儿,我进来啦。” 盘发的玲珑有致的身形,轻巧地撬开铁栅栏门,也悄无声息地穿过走廊。雕花铁门的花纹轮廓逐渐清晰,大片浮雕呈现在眼前。 【001】:“葵花?” 【003】:“在呐,姐您等会儿,给我十秒钟操作,人家在开呢……开……开……” 聂妍一哼:“芝麻开门啊,小哥。” 电子锁发出声响,芝麻开门了。A组的万能开锁小哥在频道里“嘿嘿”笑了两声,这是向他组长讨好卖乖求赏呢:除了飞机杯,组长给人家介绍个活的对象嘛。 穿黑色紧身皮衣的侦察员侧身贴墙进去了。聂妍把披肩长发都盘成头顶一个发髻,非常精干,在身后地面留了一只三角形“门档”,卡住不让铁门合拢。 聂妍蹲下身,视线与棺柩上缘平行,微型手电打出亮光,仔细察看:“组长,应当就是这口大棺材,很大很重,轻易不能打开。而且我看边缘的磨损度和手感,不像最近经常开阖的样子。是真家伙!” 【000】:“打不开吧?” 【001】:“我肯定打不开,咱们四人抬盖儿还差不多。” 【000】组长大人一笑:“我也懒得搬。等别人替咱们开棺吧,反正会有很多人着急下手。” 聂妍的手腕在空中划了半圈弧线,一挥就是关灯了,四周重新陷入黑暗。 她一动不动,像端立在封闭密室正中的一座女神雕塑。 空气中飘过一丝危险的风声,像无形的电波击中敏锐的神经末梢。四面八方的条石缝隙中,都洇出那股恐惧的阴湿的味道……什么人? 脑后微响,聂妍突然侧身,“唰”得躲过那最致命的一击!她侧空翻像一只灵活的燕子飞过棺柩,落在石室另一边,回头,大惊。 黑暗中一步踏出那戴着鸟嘴面具的怪人。 聂妍方才挥动手腕时,光弧恰好照出背后这个黑影,让其暴露了隐藏位置。 她都闻出来一股子居心叵测的腐朽味道,同样的味道或许就曾经出现在那波利古堡酒店的大剧院内,出现在那个名叫尼娜·贝索托的受害者身后。太可怕了。 【003】:“姐咋啦?……这密室是石头的把我屏蔽了,测不出热源点,我没看出有人啊。” 【002】:“你怎么了?!” 鸟嘴黑袍人无声地笑,一手拇指食指捏的就是一支设计精巧的针管,向姑娘逼近。 聂妍这回也看清楚了,那支针管是伪装成蓝黑金管的钢笔样式,只是拨开笔头不能写字,露出很骇人的一段针头。 那人仿佛能飞檐走壁,根本就是一头大鸟,一只啸叫的夜鸮。 黑色斗篷铺天盖地横扫面门,聂妍飞快地躲闪、招架,用飞踢将对手踹离身边方圆十米的范围。恐怖的针头好像还滴着不明液体,聂妍即便身经百战都忍不住后脊梁掠过一层寒战——那个凶手?! 萨洛侯爵的棺柩上空,黑暗中打斗的身影横掠过去……尖硬的金属鸟嘴几乎划到聂妍的脸,聂妍惊叫了一声“是他!”…… 千钧一发的时刻,很瘦很劲的黑影,从铁门所留的一乍宽的空隙后面,滑了进来。黑暗中一把带有锋刃的匕首撕开浓雾,斜着插向那黑袍人! 黑袍人立刻抛下聂妍“哗”得就跳开了,很识时务地躲过这一击,知道袭来的这柄刀有能耐空手将他斩了,再削他皮,切他肉。 面具下的人回过头。 那只突兀可怕的鸟嘴却分明好似透出嘲弄的微笑,就知道来的会是谁。 月光下惨白的假面,对视之下裴逸面色微变,呼吸瞬间迟滞,也在端详…… 假面在对他笑,假若不是在阴湿昏暗的地下室守着一口破棺材,下一步像要开口邀请老熟人去喝下午茶了。 “摘下你的面具。”裴逸的声音分明有些抖动,“你是谁?” “你好啊,宝贝儿,你猜猜我能是谁呢?呵呵~”风中划过一丝带寒颤的笑,喉咙上明显装了变声器,以掩盖真实嗓音。黑袍人转身就走,飞檐走壁闪出了门,还顺便一脚踢飞了“门档”。 裴逸扑过去,手指没能捞住那门框。铁门在他的指端“哐”一声就从外面上了锁。 等范小弟利用远程控制帮他把门锁再次弄开,就转瞬的十几秒,那只黑色“夜鸮”已经攀上小窗,扑棱棱似的一张翅膀,飞走了。 聂妍愤然遗憾:“让他跑了!……会是他吗,袭击女演员的那个凶手?” 频道里,组长大人的喘息声没有减弱反而渐强,粗烈地喘,陷入强烈的怔忡…… 没来由的特熟悉的感觉。不对,这不可能啊? 聂妍瞟着裴逸的眼,也少见地闪过一丝混乱、惶恐。 堂堂六处的霸王花,一手捂住自己砰砰乱跳的胸口,聂妍用监听不到的口型悄悄说:组长,那个面具……您眼熟吗?跟从前遇见过的不太一样,但是,有点眼熟。 裴逸的目光都轻微抖动,但没讲话,不轻易地下判断。 “你没受伤吧?没有被针管戳到?”裴逸喘息着惊魂未定,关切地搂了姑娘肩膀,“快走,赶快离开这里!” 【003】:“组长您俩没事儿?跑出来啦?” “没事。”裴逸变回镇定轻松的口气,“老子是一张猫脸,这妖精竟敢弄个鸟脸?猫就是专门捕鸟的,让他等着瞧吧。” …… 装饰奢华的王宫大厅,午夜钟声久久回荡。 那些回音,在天穹华美的壁画上空盘旋,像集合的哨子。集合了四方神明,难免也会混进几只妖孽。 裴组长的频道录音里,还记录着教授的一番通话。Dr. Yang身体痊愈后声音清朗,但情绪忧郁:“是的,那应当是炭疽菌第III代液态注射剂,这种东西在我们弗吉尼亚实验室里,也存放了一些。” “‘一些’?”裴逸反问,“一些是多少,够杀死多少人命?这些东西只要存在,一旦流入黑市或是落到居心不良的人手里,一箱小瓶针剂的暗杀力不亚于一箱子AS50狙击步枪,这东西就不该留存。” “受害女孩是无辜的,袭击者甚至没有把这东西用在什么重要目标大人物头上,而是袭击市民,随意滥杀,柿子专挑软的捏。他怎么不抱着一箱生化武器杀到MCIA巴黎的总部大楼去,我佩服他能耐!” 裴组长终于也爆出一股怨气,随即就被他上司远程把他话筒掐了。连南钰那个婆婆嘴,跟他单开频道絮叨了半天,小裴呀你也注意措辞,走出去你代表咱们MCIA6的光荣形象和业绩标杆,你也注意国际影响嘛。 裴逸那时也质问过教授:“我们为什么生产这种东西?灭绝人性的武器原本就应当被人类灭绝、销毁!” “是的……”Dr. Yang声音黯然,“灭绝人性的武器,统统都是我们人类绞尽脑汁耗费财力,发明制造出来的。利用我们的智慧和心机,生产这些足以毁灭我们自己的危险东西,还总是,舍不得销毁……” 因为,当初研制这些玩意儿的人,以为权力足以掌控这些武器用以满足私利,却想不到觊觎的欲望无穷无尽,野火不死,灭又复生,把许多无辜的人都拖入深渊。 “但是,坏人应当尚未掌握第IV代超级病菌的病原体和配方。他们没有密钥,也缺乏专业科研人员,应当还没有、没有研制出来……”Dr. Yang声音沙哑,也陷入沉痛的反省。 他旅居海外,疯狂地投入实验室,在过去二十年所致力的科学研究,所研制的发明,所带来的细菌生物科技飞跃,究竟为这创伤累累的星球带来了什么?积德行善还是助纣为虐的分别,就在一念之间。 “他们还没能获得雾化的样本,‘致命的雪茄’。我们必须要在这之前,阻止他们。”裴逸轻声说。 拿不到密钥的人,这次必然想要抄近道了。传说中藏有轴心国生化试验制品的萨洛侯爵棺柩,又因为DNA提炼复制和细胞再生技术的成就,让病原体再生也不幸成为了可能。也是这个原因,这口破棺材才会成为一群猫狗儿眼中的鲜鱼。 有人拼命想得到它,不惜加害和制造恐慌。是这样吗? 但是,凶手现身为什么戴那只奇怪面具? 如果只为了吓唬人,那混蛋绝对达到目的了!吓死一群高级特工了,老子艹他八辈祖宗,裴组长在心里骂一句娘。 诡谲的行事,高强的身手,这人跟先前四处虚张声势点火放烟的尼奥扬科夫斯基,真不是一个来路。这个凶手,他一定会再次出现。 …… 宾客们陆续从那波利海港乘坐豪华房车,抵达Cacerta,就住进王宫隔壁的酒店,眺望王宫与御花园的壮丽景色。 这里号称意大利的“凡尔赛宫”。宏伟瑰丽的建筑群,从山坡一级一级引流而下的水渠,蓝天下的草坪,交相呼应,让这地方美若天堂。 至于这些宾客,究竟是奔着拍品名单上的名画和瓷器来的,还是奔着“邪灵棺柩”的隐晦传说来的,可就难说了。 江瀚这位老总可真是国人之光,靠着风流倜傥哄得名模女友高兴,一早就出去浪了。 那二人在山坡上骑马放风,纵情声色,看起来一点不着急着慌,不像筹备密谋大事来的。 钟泽奉组长之命,在外围盯江老板。阿泽发回来的口讯就是:“那俩人,就一直腻歪,就,嗯,就那什么呗……我没仔细看。” 组长觉着他派错属下了,应当物尽其用,盯Mr. Jiang这活儿就应该派给范高。范小弟一定能给他写出一份三万字的、内容不可描述的详细技术报告,还能配图动作分解呢。 无论如何,那天剧院案发时,江老板正和章绍池作陪,不可能有分身术。这人如果有所指使,就是直接砸了自家酒店招牌,瓜田李下,近水楼台,古堡酒店大股东正是Mr. Jiang。这可能吗?…… 所有能够直接眺望王宫的房间,无一例外都被订满了。 附近还有许多游客,零散的,成团的,华人旅游团最多,每天在王宫喧哗吵闹、进进出出。可疑目标实在太多了。 修长的身影飘过有花纹的地毯,脚步好像融进弯曲的花瓣纹路,步步接近了清真寺塔尖下的客房小楼。孔雀蓝的镂花窗户后面,闪过细腰长腿、穿紧身衣的组长大人…… 白袍的高大身影这时在窗外走过,闲庭信步。 “章先生,你进来吧,我住的房间。”很磁性的魅力男声,可不就是穿长袍的某位沙漠王子么。 “?!” 裴逸翻过宽大的桌案,从长凳下掠过,匆忙地扫过四面。情急关头,被人堵在屋里没地方跑,只能将自己硬塞进客厅的沙发床下面。 也就仗着他瘦。胖子绝对不能当特工。 “谢谢,您也请。”章绍池声音爽快,难得客套带笑,一看就是相谈甚欢,俩男人一见如故。后面还跟着中东豪客的随从,浩浩荡荡地全都进房间了。 天哪……裴逸从第一个“谢”字出来,就认出那熟悉的嗓音。 他把脑门重重地磕在地上,无声地磕了三下……他和二舅舅有缘,有缘何处都能相逢。 二舅舅是跑这地儿交友的还是相亲来的?这人怎么就无处不在? “这是我的猎枪,这是大羚牛的皮。” “呵呵,老子从前年轻时,也去东南亚丛林里打过猎,你敢去吗?” “哈哈,在我们的沙漠公园里,有许多阿拉伯大羚羊,成群结队的,章先生如果有兴趣,下次你过来阿布扎比,我带你去享受。” “好啊,我有兴趣。” “你用茶,尝尝我们的奶茶……去烤一头羊来,挑嫩的、肥的!” “太甜,老子喝不惯忒甜的,你这放了多少糖?” “哈哈哈我们就喜欢甜茶!章先生你吃饼,我们吃饼吧!” “……” 不远处,窗棱底下,沙发床下的“伏地魔”裴先生沉默着捂脸,已经能够脑补很牛掰的章总此时左手端着糖奶茶,右手举着啃一只直径大约两尺的大馕,对面坐着他的萨利赫小甜心,笑眯眯对望着。 豪华客厅里即刻洇出浓郁的烤羊肉、鸡肉和三文鱼的诱人香气。疯了,这顿饭啥时候能吃完? 而且,臀太翘也有劣势,他在床下被“卡”住了。好像一枚凸出的钉子挂住他后面,裤缝中间。他憋屈地皱眉头…… 裴逸出来溜达,只是习惯性的扫雷。这座清真寺小楼的贵客,热情英俊的萨利赫先生,是阿布扎比那地方的一位王室。据说年纪不大,人帅钱多,喜爱出来游玩撒钱,不像亡命徒,但偏偏不巧这节骨眼出现在此地。在裴组长的职业操守准则里,既然敢来是非之地,都是嫌疑人,一个一个排查。 嗷—— 猫科动物发出撒娇的一声啸叫,四条矫健的腿向沙发床踱步而来,后面拖着一根带菱形斑纹的毛茸茸的长尾巴…… 裴逸的双眼瞳孔骤然缩小,侧趴在床底下,屏住呼吸一动都不敢动,极力抹杀自己的存在感,很想遁地消失。 一张俊秀的猫脸,是真的猫脸,“倏”得闪进他的视野! 就在狭窄的空隙间,俩货四目相对——猫遇见猫。 啊?!那只大约一米长的虎猫,一愣,眼珠子瞪得溜圆,小贼你谁? 嗷——又叫了一声。 “哈哈,那是我的小宝贝,他叫哈比。”萨利赫抓着羊肉饭。 “真俊!”章绍池回头看那只小兽。真忒么能摆谱,沙漠王子的宠物竟是一头极为珍稀的哥伦比亚虎猫。 章绍池一笑,亲自烤了一块三文鱼,一脸慈祥宠溺地搓搓手指:“宝贝,你过来……” 哈比正对着黑洞洞的沙发床下面弓腰,龇牙咧嘴进行威胁,根本不听召唤。 “老子叫你呢,你给我过来。” 男人很有气场地一声吼,哈比扭头对章总耸耸鼻子,油光水滑的身躯一拧赶紧跑去叼了鱼肉。 虎猫顺势就跳上章总的臂膀,趴到后背上开始嗷呜嗷呜嗷呜的十八扭,使出猫系撒娇大法。 萨利赫像吃了柠檬一样,眼睫毛都翻出酸气:“哼,我的宝贝它竟然喜欢你,回去我也送你一只,一模一样的。” 哈比是一只四岁的公虎猫,已成年,相当于人类二十多岁正是生龙活虎随时发情的年纪。 章总撸着哈比颈下软毛,抓挠那身好皮好肉:“不用,我已经有了。” 萨利赫挑眉:“章先生也养这样的宠物?” “我养得比这只凶多了,厉害着呢。”章绍池坐得大刀金马,让哈比骑在他膝头大腿上,淡淡一笑,“老子养的是一头豹子。” 这一顿饭,从沼泽沙漠狩猎聊到吃烤全羊、逛好莱坞影城,从开直升机打手枪再聊到海湾形势、油田开发、以及双方未来投资酒店和影视城的五年计划、十年计划、十五年计划……萨利赫王子的睫毛浓密卷曲,相貌俊朗身材健壮,看起来就是个爱好闲云野鹤的有钱吃货。 裴逸静静地趴在沙发床下,透过细长的一道光亮,望着章绍池桌下的那只脚,穿着皮鞋的修长脚型,说不清滋味…… 他现在对章总的疑心隐忧,甚至超过对江老板或者沙漠小王子的心思。纯属巧合也好,预谋跟踪也罢,或者这人就是跑来广交天下好基友的,章总出现得实在太频繁了吧?在裴组长的任务地图上,途径的所有兵家要地,总能遇见这很位不单纯的人物,交游广泛,八面玲珑。 这个人像是循着他的路线,追着他的影子……裴组长也还没想明白呢。 哈比在章总后背上求摸摸一阵乱蹭,终于被男人忍无可忍撸下去了,毫不客气就踩过摆满肉食的桌子。 章总一掌扇过去,笑骂了一句“小骚货”,离席兴致勃勃地去追猫了。 哈比上蹿下跳,撞翻柜子上一尊银器水壶。章绍池眼明手快过去,在银壶几乎砸地的瞬间,杂耍似的就把壶捞起。 手很稳,水只溅出一丁点。萨利赫惊讶:wow~ 那几人扭头走神的几秒钟,窗子下面沙发床底下,发出极轻微的响动。瘦削的身影一晃而过终于脱身,夹着猫尾巴就跑。只是钻出来时候明显“嘶啦”一声,裤子后面被钉子剐了…… 裴逸闪进客房的洗手间,嘴角勾出一道弧度,若有所思:唉~ 章绍池把银壶摆回位置,弹掉袖口的水渍,眼底光芒很从容地扫过客厅一角,沙发床的位置,也像扫雷一样。 “茶喝多了,我去解个手。”章总一手插兜,慢悠悠踱向了洗手间。 第31章 葫芦里卖药┃情报交换礼尚往来。 裴逸听见脚步声来了转身就跑, 直奔小窗。 才一接近窗子, 外面“嗡嗡嗡嗡”传来电钻操作的一阵机械声响,工人后背上挂着橙色安全绳, 从清真塔尖吊下来, 修补酒店的外墙, 干活儿呢。 裴逸“呃”得无奈退回,下一秒章绍池毫不客气地推门而入…… 盥洗池的镜子映出一张牛逼哄哄的脸, 一把将门后小贼拎出来, 你还躲个屁啊? 身躯骤然接触,推搡纠缠着挤到了墙角, 淡淡的喘息声灌入耳机频道。章总是在一屋子烤羊肉的香气之间, 都闻出他养的小野猫身上那股味儿。 章绍池以眼神问:干什么来的?又捣乱了? 裴逸也用眼神:您跟中东王子也搞石油生意啦, 我咋不知道? 章绍池居高临下一皱眉头,甩出一丝笑意:老子就是人脉广啊,做的都是合法生意,你还能拦着我做生意了? 裴逸把眉一挑:协议合同拿给我审阅一下?萨利赫为什么在这里, 你敢确保他就是来观光旅游的? 俩人都不太甘心, 咻咻地喘气互相打量, 脑筋都在疯狂地转。窗外那个恼人的电钻还在不停嘶鸣…… “我的朋友,有什么需要,就告诉仆人啊?”萨利赫在外面说了一句。 章绍池:“谢了,撒个尿,没需要!” 外面那凿墙的工人终于溜到下面去了,窗玻璃外面晃动着两根安全绳。裴逸扭身想走, 又是一阵贴身的蹂躏纠缠,他被章总的绝招擒拿手,锁住了胳膊肘。 这还是原来在部队服役练的?这家伙也功夫见涨。 四目相接,章绍池无声地逼视:别走…… 一只大手摸到裴逸后面,裤缝被豁开的地方…… 男人这就是心存委屈了,憋火呢,不放过一切机会重申曾经的占有权,这些年独享的权利。 “让我摸两下。”章总脸色是冷冰冰的,眼神光芒却又是暖的,眼珠裹了一层很好看的金栗色。 “唔……” 裴逸咬唇,只能任摸不敢出声。 两人身躯紧裹,几乎贴合成一个人挤在墙边。章绍池一手抚摸眼前很英俊又成熟的一张脸,也很久没有这样仔细端详,心里万般想念,止不住得就被柔情蜜意软化了…… 小裴毕竟已经二十八岁的人,不是当初跟着他胡混的小屁孩、小尾巴,是独当一面的爷们儿了。真帅。 肯定比从前二十岁时更有滋有味。这脸,这胸膛和腹肌轮廓,这屁股和大腿,仍然都是他最喜爱的模样。 几年不见却又焕然一新,脱胎换骨,哪里都一样却又都不一样。许多不经意的时刻,裴先生眼里闪过的自信而坚毅的光芒,聪明又迷人的笑容,令他心动沉醉…… 章总醉心在热烈纷乱的情绪里,有那么一瞬间也忘情地撒疯了,隔着裤子用力往上顶了好几下……他也留意到裴逸眼里滑过的红斑,听到错乱的呼吸。 本来就撕开的裤缝被俩人揪扯得快脱线了。 热情好客的萨利赫,估摸想起不同人种风俗有异,还挺体贴:“给我朋友送些纸巾进去。” 仆人捧着一个托盘,各款三种绵软度的卫生纸,跑来敲门了。章绍池烦得低吼“不用!老子上厕所也从来不用卫生纸。” “……” 小野猫终于用眼神求饶,罢了罢了别他妈摸了。 章总冷笑,得逞了,很得意。 裴逸缓缓地从章绍池的钳制下脱身,在二舅舅眼皮底下,从小窗溜走。 两人维持默契,熟人赏个面子,一致对外绝不互相拆台。裴逸爬出窗台时,章绍池一把捏住他脚踝,抚摸小腿,威胁:“你想知道什么,晚上过来我房间。你敢不来我就去找你!” …… 章总假若想找裴逸,未必找得到人,裴组长的小分队行事隐蔽,就没有住进豪客云集的王宫酒店,而是住在旁边山坡上,当地农场主的家庭旅舍,俯视一切动向。 主人家热情朴实,每天还给他们做奶酪饺子和番茄肉肠汤。 但裴逸知道章总住在哪个房间,随时可以去敲门。只要他想见面,那一扇门随时都为他敞开。 “站着干什么,老子没让你罚站。”午夜时分,没开灯的房间里,老板就是在等他的猫,“你过来,坐这儿。” 章绍池以眼神示意,裴逸顺从地过去了,坐了大腿。 情报交换礼尚往来么,生意人尤其讲究诚挚互信,都有职业道德。“给您跳个舞吗?”裴逸搂了二舅舅的肩膀,想象自己是那只耍赖的虎猫。 “不用,你就坐着。” 沙发上有副手铐,章绍池一言不发以眼光睥睨怀中的宠物,你看着来? 裴逸一声不吭,拿来铐在自己左腕,转身背靠对方,双手背过去圈住章总的腰,“咔嚓”,把自己铐在男人身上。 黑暗中两人都长长吁出一口气,好像终于完成了一件大事。好几个月来各怀一番小心思,时不时勾勾手指还欲说还休,终于抱在一起。 皮肤微微起了一层颤栗,背对着不用看对方的眼,也就不必说出口,只谈公事。 章绍池探进裴逸的衬衫,享受与记忆重合的美妙手感:“这个人我也认识不久。你知道中东人财大气粗有时很麻烦,萨利赫这小子比较好客,没那多唧唧歪歪的臭毛病。比方说,老子在桌上喝酒,萨利赫滴酒不沾就只饮茶,但他不计较我在桌上自斟自饮,随和,不挑剔,所以我跟他聊得来。” “你跟他谈生意?” “他想在阿布扎比沙漠里投资东西合璧的影视主题公园,还想打造中式楼盘别墅的大项目,吸引国内有钱人过去买楼,我们就谈谈意向。” 裴逸转过头问:“他为什么来这儿,他参加文物拍卖?……唔,章总。” 章绍池在他耳边轻喘:“这个问题……只能用你两粒小rt换。” 裴逸闭口不言,就是默许了这明目张胆的非礼。他眼睫微垂,看着男人伸进他衣服里。 “他应当是有所准备,是要出手参拍的。” “他有没有说过竞拍目标?”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这事早就传开了,老子都听说过那什么侯爵的棺材。”章绍池分析道,“我觉着,萨利赫王子就是奔着那口破棺材来的!他言谈也跟我透了口风,金银财宝古董瓷瓶他又不缺,军火武器他可以向全世界买,他可能是要堤防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哥俩早有嫌隙,互相看不顺眼,而且老酋长岁数不小了,过几年,什么形势还难说呢。” 某位老板这么多年混圈果然是没白混,小道八卦信口拈来,能讲的都讲了。 “阿布扎比俩王子要开打?” “开打倒也不至于。”章绍池一顿,眼神怜惜又有几分促狭:“大腿?……腿张开。” “……” 章总也并没打算来硬的强迫谁,就是这样哄着,一步步的,还挺温存。 裴逸默许了,身体向后仰过去,靠在男人怀中,双手仍然背铐。 他们讲话很快,飞速地交换意见。“就隔壁楼住的那位,养羚羊的扎耶德,你也瞧见那排场了吧?我也和那位聊过两次。萨利赫的车队一路从那波利海港过来,而扎耶德直接以私人飞机空降到卡塞塔的机场,千里急行军啊!这兄弟俩就是谁都不甘落后,都怕被对方抢先夺宝。” “所以他二人是兄弟阋墙,国内争端,竟然想搞生化武器,疯了吗?杀人毁土不是小事,那是他们自己的国家。” “或许就是心有觊觎,又互相忌惮,都怕对方武器装备占了优。潘多拉的魔盒就是这样,一旦开启,妖魔邪灵全都跳出来,要么灭了这些幺蛾子彻底毁掉魔盒,假若毁不掉,就只能把潘多拉和魔盒全都抢到自己手心里攥住……这些怀有私欲的人,都是这么想的。” “江瀚?呵,那老家伙要是没几手硬功夫或者百米射击打不到十环,算老子眼瞎!我跟他握过手,他手上至少两根手指有枪茧。”章总再次顿住,哑声再次提出兑换条件,“摸摸你后面?” “嗯。”裴逸半闭了眼,喉结滑动,点头。 感到屈辱吗? 不会,他乐意的。 他必须要这样做吗? 不,他完全就不需要。 这都不在于二舅舅这只老狐狸打得过打不过他,想要获取情报,他有许多途径和很多手段。今夜为什么要来敲门,神不知鬼不觉地为什么走进这个房间,他俩心知肚明。这就是一种瘾,彼此都带有负罪感又无法自拔的心瘾、魔障。 情感从来都是男人的负担,而情欲就是两个男人之间致命的弱点。有些话不能说出口,不说出来,这就是情报交易。 墙上时钟的指针时刻都提醒着他们,阻挠着欲望洪流的纵情宣泄。沉重的枷锁压在心头,强迫着这样非人性的压抑和自制。 房内只有压低嗓音的耳语交谈,还有为掩盖交谈防止窃听而发出的喘息声。 “饿吗?吃东西吗?”章总突然想起,轻声哄了一句。 桌上还有萨利赫让仆人捎带送来的独家夜宵:撒了孜然和小茴香的烤肉串。 章绍池一笑,拿肉串递给裴逸,看着他从自己手上撸肉吃。裴逸只能伸脖子去够男人的手,大口地咀嚼,确实他娘的都搞饿了,急需补充血气和蛋白质。 两人一起撸肉串,美好得像重温旧日时光。 这老混蛋,故意把手拿远,又拿远,绕着圈儿的不给他轻松够到,裴逸脖子都快绕酸了:“够不着,我不是鹅……你让我吃啊!” “还想吃什么?老子这里有更大更香的肉葫芦让你撸,想要吗?”章总笑得促狭。 裴逸眼睫轻颤避而不答,伸嘴去追逐羊肉串,每次够不到没吃着,他二舅舅就故意欺负他,手很重地掐他作为惩罚…… 男人再帮他抹掉唇边肉汁,中指偶然伸进他口里,很默契地,让他也舒服。 后来裴逸也想明白了,他对这男人绝不仅是身体上的放纵成瘾,是精神上的,对一份厚重的有温度的感情的依赖。 在床上喊哥哥还是喊舅舅,甚至喊亲爸爸,都无关紧要了,当那熟悉的宽厚的臂膀收紧,将他的人生束缚在另一个人的生命里,当捆绑在他身上的手铐和绳索深深扎进皮肉,让他叫喊挣扎着也无法挣脱的一刻,似乎才能为自己找到一份稀薄的存在感,某种深入骨髓的归属感。 他就是这样疯狂追求情感上的“茧”,以至越陷越深,还甘之如饴。 这一半是他命定的人生,然而水晶棱镜背后的另一面,也同样是他宿命的人生。二者矛盾着,撕裂着,也快要将他撕成两半。 …… 裴逸临走没忘记他这趟午夜“应召”的最终目的,他对眼前人的疑虑。 “章总,您亲眼见过侯爵棺柩?”他打量对方的眼。 “没见过。”章绍池就一脸清白无辜,“传得神乎其神,不过是百年前一口破棺材,咱国家有的是几千年前的棺材!老子不爱好收藏古董,不喜欢所有腐朽、腐败的气味。” “那,您知道威尼斯的面具传说吗?”近在咫尺,裴逸看得到男人瞳孔的栗色纹路。 “怎么?”章总挑眉。 “那晚有目击证人,可能撞见凶手,据说是一名头戴白色鸟嘴假面的人。面具一定是故意作怪吓人的,但您觉着为什么戴那副面具?” “有目击证人?谁看见了?”章绍池面容平静如常。 “鸟嘴面具其实是源自传说中,十四、十五世纪席卷了整个欧洲的大瘟疫。那场恐怖的瘟疫,至今史学家科学家都尚未定论,有说是鼠疫,黑死病,还有说是伤寒,出血热。瘟疫直接打垮了教会统治,灭掉欧洲接近一半的人口,让社会生产力急速倒退。那时候,举家成户地死人,有时一个城市的整条街道,最后都没有幸存者能替别人收尸……那就是一场惨绝人寰的灾难。 “再说二战时期的北非沙漠,著名的阿拉曼战役,隆美尔面对蒙哥马利,最终的军事惨败,除了实力差距或者天命所归,也有史学分析说,当时最终摧毁轴心国的军力和意志,让这伙人全面崩溃的,是军团内部爆发的恶性疫病。也没人能够确定,是否那时候就有骇人听闻的生化武器泄漏了,并且在战场上使用过……” “欧洲惨遭黑死病肆虐时,医疗条件特别差,只能放血治疗。医生为防感染,就用黑色长袍把自己全身上下包成个粽子,衣袖扎紧,脸上再扣一个带有尖锐鸟嘴的面罩,与病人恨不得拉开三尺距离,都不敢靠近。然而救治都是徒劳,谁家来了鸟嘴医生,谁家也就快要死绝户了……这个面具,就是瘟疫大时代降临时,死神恶魔的标志。” 所以,鸟嘴面具就是瘟疫的标志。 凶手就是故意为之,死神再临人间。 裴逸把章总全部细微的表情收入眼底……这老江湖,也是老谋深算,实在挑不出破绽。 他临走,在章总的眼角礼节性吻了一下。这个亲吻也是真心。 章总的相貌,不算那种漂亮的,但绝对吸引人。这么些年扑上来的狂蜂浪蝶就是佐证,众人拾柴火焰高似的,簇拥,吹捧,让这号男人的自恋自负很膨胀了。 章绍池的额头宽阔,眉峰硬朗,头发削得短而酷,眼神总透着一种漫不经心式的狎昵,闲情逸致般的诱惑。这种男人,好像从来不会对爱人过分的热烈孟浪,就那种心不在焉的打量,愈发让人抓心挠肝。 这也是经历过岁月洗礼之后,这个年纪男人自然散发的气质和气场,很强势。 江瀚手上有枪茧,但裴逸偏偏知道,章绍池手指上也有枪茧。 江瀚假若百米持枪能打十环,裴逸知道章总也行的,常年一直练枪。这帮人,都是百米之开外轻松命中十环的高手。 …… 卡塞塔王宫,文物赏鉴之夜。 有钱阔佬之间的社交盛会就是这样,高价的虚伪,浮夸的谄媚。明明几百年前是靠抢劫和海盗坐地起家的几国文物贩子,如今改头换面都重新做了人。觥筹交错,虚与委蛇,钱与物互相交媾再各取所需,现场连“拍卖”二字都刻意不提,美其名曰“鉴赏会”。 廊上不时走过年轻男子,身型魁梧且衣着考究,西装内、皮鞋里都不知藏了多少高尖端电子设备,压住耳朵,嘴唇轻动。 画廊拐角,一对情侣不合时宜地搂抱成一团,卿卿我我之际眼神不断瞟向那些进场的客人,监视着。 日本会长坐在那里,身体极度前倾,长时间维持一脸殷勤的笑容,45度角倾斜靠近他们的美国爸爸。褐发的美国帅哥笑着高谈阔论,露出一口白牙。 英国绅士表情庄重,偶尔低语,擅长假笑,交换着品尝咖啡和雪茄。而加拿大那位代表,低头认真地打亮自己脚上皮鞋,弯着腰偷瞄身旁两位,琢磨着是帮英国人先擦还是帮美国人擦,最后伸手过去给美国佬也把皮鞋头打成锃亮。 【001】:“组长,这边一切正常,没发现疑犯。” 【002】:“组长,就位。赏鉴厅以壁炉座钟为零点标记,我在四点方位塔楼,距目标一百米左右,全视角。” 裴逸:“阿葵?” 【003】:“在呢,头儿,馆长和持枪保安都在地库,正在取出那件棺柩。热源探测和红外仪都正常,没看出啥问题。” 【001】:“我们的SE-A组、B组都在外围随时支援,通话畅通您随时下令。” “不是我下令,听MCIA4他们的吧。”裴逸轻声道,“我也暂时……没发现疑犯。” 后面还有来宾观众席和媒体席位,能来的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圈内人士,手持请柬。裴组长视线精准,观察力细微,掠过在场每人的西装口袋、手表和笔、后腰右侧皮带位置的凸出物,以及鞋子款式,猜都猜得出其中一些人的身份。 这里面,巴黎总部、伦敦司、罗马司以及日本会社的探员,肯定都在的。所有人整装齐备蓄势待发,就是引蛇上钩,看猎物敢不敢露面。 别以为阵仗浩大,国际特案调查组的精锐兴师动众,猎物就吓得缩头不敢出来了。以往历次诡谲而匪夷所思的案件,都已经昭示了,真正嚣张的国际通缉犯,野心勃勃的恐怖分子,就专挑这样场合,在媒体关注和众人瞩目之下,制造最轰动的事件。 你MCIA想要破案一网打尽吗? 幕后之人没准儿还想要一战成名呢。 第32章 突发变局┃没有遇见喜欢到那个程度的。 会场气氛突然安静下来, 又一拨贵客, 带着大批随从进入鉴赏厅,而且直奔前排的贵宾席。 不是一拨, 是有两拨人, 在两侧过道分开行走, 互不相沾,显得泾渭分明。主宾都身着典雅的白色宽袍, 不苟言笑, 高大而沉默,不就是那两位阿布扎比的小王爷么! 裴逸对频道里的同事轻声道:“有钱的大金主来了。” 品鉴会的主办方最乐意欢迎这样的客人, 人帅钱多, 全世界奢侈品行业以及富豪的生活水准, 都是以这帮人的品味眼光作为定调标尺。 然而一下子来俩,也有点棘手,赶紧把座席分开。两边都呈上山羊奶酪、肉干、酸奶和腌橄榄组成的零食拼盘。 果然不同人物待遇就不同,档次鲜明。哪怕是坐第三排的江老板和章总, 都没有零食拼盘享用了。章绍池不屑地一笑, 昨晚儿老子吃肉吃多了, 小豹子的肉,谁稀罕你们的牦牛肉干? 【000】:“我盯萨利赫这边,一个一个排查。” 【001】:“好。我排查扎耶德的人,他身边有八个随从。” 【000】:“看那些随行人员有没有问题,或者,是否混进王子自己都没察觉的人……” 尊贵的中东客人都不爱讲话, 忌讳在公共场合得意忘形高声谈笑,以沉默的威严来显示地位,结果搞得大家都不愿意讲话了,互相瞟着。 王宫馆长以及史学家、鉴赏家们一个个上来介绍拍品。中世纪的宗教龛笼,宋、明的走私瓷瓶,还有古波斯国传世的绣花挂毯…… 有意向的客人并不举牌,只在小卡片上手写数字,放在面前的银盘中,自然就有服务生上来一鞠躬,把价签传递给台上的主办方。这就是赏鉴会追求的与一般拍卖不同的格调,不公开喊价谈钱,其实仍是交易,是奢华的人情往来。 假若好几位同时有意,在座位上一打眼神,互相点头致意,一方就谦让了。比如东京会长,笑呵呵地对英方代表哈腰鞠躬,连鞠了几次,拼命打手势“您请”“让您先”,把青瓷瓷瓶让给英国人拍了。 萨利赫王子看中一块漂亮的地毯,搭配古阿拉伯金丝木的雕花矮桌,手指轻动写了一张纸签,其余人很有眼色的就没争。 萨利赫随即一挥手,眼神吩咐:“交易书拿给后面的章先生,这是我送给我朋友的。” 全场暗暗咂舌,送基友的? 这豪气的手笔,这样的朋友还有吗求给每人都来一沓! 章绍池自己都一愣,栗色眼珠泛出阳光的暖色调。受人恩惠被人强行往脸上裱了一层金,章总用沉默点头表示对朋友的谢意。 萨利赫唇角兜出一笑,也有争强好胜之意,特意白了日本客人一眼:看本王子这捧场抬人的手笔,搞那么多废话干嘛直接掏钱买单送人你们不会么?抠门儿的,都学着点。 【003】:“哎呀妈啊,有有有有人给咱们章总花钱刷礼物了?章总行的呀,他是圈内当红男主播的待遇!” 【001】:“别笑了你!……噗,有钱人的无聊游戏。” 裴组长面无表情坐在后面,隐身媒体席位,也忍无可忍:“发什么骚。” 【003】:“哈哈哈——” 裴逸哼了一声:“他能吸粉呗,总有人就喜欢他这口儿。” 萨利赫王子对章绍池可没有心怀不良意图。在他们的教义里,不允许有那种心思,更何况家里娶了四个漂亮王妃。萨利赫真的就是花钱买古董送朋友,一个毯子一个茶几而已,就像普通人送上一箱家乡土特产大橘子、冻柿饼,有啥大惊小怪? 江瀚什么也没拍,对每样文物都津津乐道、知识颇丰,偏过头跟老章侃侃而谈,但手很紧,不撒钱。 馆长在台上介绍:“这是某位不愿具名的卖家提供的私人藏品,据说是克利奥帕特拉七世与罗马帝国领袖安东尼相好的时候,二人婚礼上,女王曾经佩戴的纯金项圈以及一对金镯,上面用红宝石、猫眼、翡翠、玳瑁镶嵌出小蛇图案……成套的三件,非常珍贵。” 章绍池立即就来了兴致,毫不犹豫就写下价签,并且对其他竞拍者当仁不让,用眼色让其他人麻溜儿退出,抬价一定要拍走这套宝贝。 章总一掷千金,志得意满,也是买来送人的。 裴逸伸长脖子瞅那套物件,很无语:“……” 那套东西款式很眼熟,他自己也用过。当然他用的不是古董名器,他俩以前,偶尔玩玩儿镀金镀银的便宜货,一只项圈配一对手环,用金属链子相连,缚住他的脖子和手腕…… 裴逸垂眼移开目光,耳朵红了,他娘的。 装模作样的前戏也差不多了,四面的人交头接耳,中东客人也坐直身体神情庄重,重头戏终于来了。 长桌的桌脚带有滑轮,终于将雕饰精美的一尊棺柩,推上了台。 众人鸦默雀静,盯着台上。 “萨洛侯爵是从西班牙王室数百年世袭的爵位,生前也曾在卡塞塔王宫小住,经常出入皇室宫廷。众所周知他在1940年代,那场世界性战争期间,与当时的军事统帅墨索里尼不睦,属于激烈反战的一派,关系恶劣产生极大矛盾。 “后来侯爵突然暴病而亡,死状可怖,死因众说纷纭。有传说他是被军事统帅秘密处死。而处刑方式,是让这位倒霉的侯爵做了轴心国生化试验的牺牲品,也就是,人体试验……因此,收殓侯爵的这副棺柩,这里面不仅有他生前所用的金银器和珠宝,还有传说中的黑暗邪灵……” 台上这样的演讲解说,让整个大厅鸦雀无声,气氛诡异。 故事讲得云山雾罩,可怖吓人,中心思想就是:侯爵可能是生化试验的倒霉“人牲”,被注射了当时的产品,传说中强大恐怖足以摧毁一个机械化军团的“黑死病”生化试剂。 侯爵的遗体骨殖内,就很可能仍残留病原体细菌。目前极为发达的DNA提炼复制技术,可以轻而易举地重新提取已灭绝的病原体,进行大批复制生产,让恶灵重现于世。 章绍池表情愈加凝重,脸如青石,摇了摇头。 疯了。想出这套逻辑的人,真是疯了吧? 衣着端庄彬彬有礼的一群来宾,不知谁发的号令,“腾”得都持笔写价签了。 章绍池瞠目,满座的来宾,就他和江老板没打算竞拍台上这意识邪恶的东西。 江瀚讲实话说:“人活一世是为了奢侈享乐,而不是造孽找死。我有这现款不如再买几家六星酒店,买几艘大船!” 两位阿布扎比王子慷慨地投标。裴组长看不到价签,猜都猜得到那可观的数字。英国人美国人法国人都暗暗皱眉,互相打眼色。 【001】:“两人都投了大价钱,远高于其余买家啊。” 裴逸:“这回可好看了……” 萨利赫一脸严肃,扎耶德气势汹汹,竟然真的开始竞价,抢这口破棺材。 阿布扎比来的贵客皆身穿长袍,发型身材全部盖在白袍下面,又都是高鼻大眼蓄胡须的相貌,不仔细看还真的分不出。媒体席的试图区分扎耶德王子和萨利赫王子,是以各自随身寸步不离的宠物作为标志,绝对不会认错:那个养羚羊的 VS. 那个养虎猫的! “养羊的那位又提价了,他娘的忒有钱了。” “养猫的跟了,跟了,比刚开始都翻倍了,要抢啊。” 羚羊憋不住要拉屎,就在赏鉴厅的地毯上,无声地泄出一堆羊粪蛋。旁人不敢置喙,仆人赶紧低头清扫。 那边的虎猫哈比,满地撒娇滚了一会儿,烦透了想走。 哈比循味儿就闻到了熟人,大摇大摆地穿越座席如入无人之境,就踱到章绍池这里。 嗷——哈比蹿上膝头,完全就是老虎崽子的肥壮体型,两只肉掌往章总脖子上一搂,趴他身上不走了:撸我,撸撸我~ …… 裴组长从赏鉴厅溜出来,回身瞥一眼身后的尾巴,也没别地儿可去,只能进了王宫走廊上的洗手间。 他按住耳机,压低嗓音在谈事:“英国人怒啦?怒有什么用,现在那俩王子争定了,大英帝国的皇家特工他们现在知道本部他妈的有多穷了吗,他们争得过吗!还不是他们伦敦司自己想出来的昏招……” 身后的大尾巴狼已经推门进来了。 来人也是闻味儿判断,大猫咪是藏在洗手间哪个隔间?章绍池推门没能推开,“哐哐”粗暴地拽门。霸道惯了,下一步估摸要从隔间门上边翻进来! 裴组长无奈地搓一搓脸,只能开门迎客。章绍池不由分说就进来了,虎视眈眈。 “章总,我用个厕所,您跟我抢马桶么?” “你是要用马桶吗?那你用吧,老子看着你用。” “您口味儿重了吧?”裴逸把眼皮淡淡地一翻,不吝。 “我什么口味你不知道么?”章总把眉一耸。他俩反正谁也不怕谁。 “你……”裴逸很想继续斗嘴,莫名就卡壳了。最近已经有一段时间,时不时就犯怔,好像记忆储存细胞的哪一个环节短路了,突然走了一条岔道捷径,让他回到许多年前。 脑海里不断闪回熟悉的回忆片段,是他抹不掉的人生一部分,但情感的回潮又很迟钝……裴逸也是从这时开始发觉,自己记忆是出了问题吗? 很年轻的时候,他也幼稚冲动,总像长不大的孩子。那时被他二舅舅的管教搞烦了,就躲在洗手间马桶上耍脾气,蹲着看成人杂志看几个小时。 男人在外面把门锁卸了闯进来,居高临下地呵斥他:“你是喜欢躲这儿蹲马桶吗?你就一直蹲着吧。” 然后? 然后他就被暴躁的家长罚跪马桶圈了,是“跪”马桶圈,那样双膝就被迫维持分开的姿势,长时间无法并拢……章绍池在身后勒住他脖子,冲撞他,一声一声地逼问:“最喜欢这样儿吧,你舒服了吗,还跟老子闹脾气吗?” 不闹啦,不来啦呜呜,大猫咪就服软撒娇了,在男人怀里拱。 居高临下的男人,胸膛轮廓健美阳刚,一直都是他依恋的那样。男人抚摸他的脸,吻他:“以后不准跟我犯犟,乖,听话,回学校去上课——把你的作业都交了、把大学毕业论文答辩完了再出去跟那些崽子鬼混!!” 二舅舅不讲理么? 没有。章绍池这男人从来也不坏,就是态度傲慢脾气冷淡,很吝啬说几句软话,外人很难接近三尺距离之内。这个男人从来也没有对他不好。 …… 裴逸避开视线,耳廓泛成半透明的红色:“您刚才花那么多钱,拍的什么玩意儿。” “你不喜欢么?”章总一挑眉,“那我送别人。” “你敢给别人?”裴逸脱口而出。 “我就敢,你怎么着?”章总什么时候怕被威胁。 我、剥、你、皮。裴逸用口型送出这四个字。 章总大约是世上唯一一个,被人威胁要剥他的皮了,脸上还能甩出一副死得其所心满意足的自恋表情。 “那你收下,自己用?”章总打量眼前人,挑逗的话也不假思索,“老子就想用那只宝石项圈套住你这小野猫的脖子,项圈缀一根皮套子,皮革套索再一直连到两只手环上,从背后铐住你的手腕,让你怎么挣扎都挣脱不开……喜欢吗?想被我拴在床头,还是我办公室的桌子底下?……办公室吧,你一向喜欢来最刺激的。” 想得美,裴逸扭头就走,却被章总挤压在小隔间里。手肘撞在一起,连绵粗暴的喘息声撞上天花板。 “别走。”章绍池抹掉脸上某些兴奋,“我有正事问你,这侯爵棺柩到底什么鬼?这些人还真是来抢破棺材?他们脑里想什么呢,真相信死人的烂骨头里能复制出病原体?!” “还真有人信,并且开出高价。”裴逸说,“有人绞尽脑汁不惜铤而走险,当然想要确认棺柩里到底有没有致命病原。” “简直是又蠢又恶!复制出来他们打算干什么,做成导弹的弹头毁灭全世界吗?” 裴组长内心相当赞同“又蠢又恶”这样精确的评语,深深看了某人一眼。章总在某些大是大非问题上,跟他三观挺一致的。 “暂时做不成弹头,毁不了全世界。”他吁一口气,“这棺柩里止不定有什么破玩意儿,就没有那些人索要的东西。” “没有?” “你看不出来么?所谓邪灵棺柩的传说,就是传说,被刻意渲染夸大其词的传说。目的还不明显?” 章绍池豁然开朗,明白了这怎么一回事:“疯了吧?故布疑阵,故意放出风去,吸引这么些人来这里竞拍,其实就是抢劫,这样就能抓到罪魁祸首了?!” 裴逸也摇摇头:“兴师动众,劳民伤财,他们觉着疑犯就一定会出现。” 洗手间门“砰”得再次被推开了。 密谈的二人立刻住嘴,很有默契地使眼色:嘘—— 没错,这场鉴赏会的闹剧,国际特案总部这边有些弄巧成拙,现在蠢得要骑虎难下了。 馊主意原本是MCIA4,也就是伦敦分司那帮人力主实施的,试图引幕后嫌疑人出洞,从一开始就铺垫了这个局。两年间这则谣言广为流传,史学界科学界引证的论文都出了一大堆,假的都快要论证成真的,诱饵就是棺材。 可谁想到扎耶德和萨利赫会来,而且一起来,虎口夺食还争相竞价。其他暗怀心思的买家全熄火了,架不住海湾王室是真财大气粗啊! 洗手间里的脚步声,慢悠悠地踱向这边,没去小便池,反而往这边来了,在拨拉每个隔间的门。 打开一个门,再开一个门。 章绍池:谁?怎么办? 裴逸:别出声,别出去。 “砰”,外面的人开始拽门了。章绍池嚼出一嘴火星:“拽什么?没眼力价的。” 章总两手攥了裴逸的腰,随即就把人掉转过身,摁趴在马桶盖上! 就像从前许多次那样的姿势,他从后面压上。穿着西装的健壮的身躯揉在一起,以压迫的姿势挤撞着…… 外面的男人,来回踱了两步,听墙根儿呢,听够了终于走了。 裴逸涨红了脸转身一把推开章总。 他喉头也爆出低喘,身上被摸得动情,脑筋已飞快思索门外的异动。 就知道外面人弯腰偷看过了,他也立刻弯下腰,趴门缝,从下面偷瞄那一双穿皮鞋的脚…… 裴逸冷着脸推门而出! 章绍池也大步跟出来,刚才确有几秒钟的意乱情迷忘乎所以,按捺不住就顶了好几下。不纯良的心思迅速收起来了,还是担心小裴的安全。 洗手台前站的那男人,背影也很结实健壮,正装皮鞋。王宫里今日随处可见这样装扮,很难辨别出任何细节标识,不像游客就是保安,要么谁的私家保镖,或者MCIA分司的人马。最后一个可能,嫌疑人。 裴组长眯眼盯住那背影,整理自己被揉乱的领口袖口,闲庭信步走过去了。 那男的从长睫毛下也抬起眼,镜中与裴逸对视,转身就走了,空气里留下能把人熏一跟头的浓香水味……侧面看过去,那人衬衫领口围了一块精致的暗绿纹样丝巾。 “熏死我了,洋鬼子都有狐臭。”裴逸捏住鼻子,很嫌弃得。 “是么?”章绍池还是忍不住发酸,“跟这些人睡得不太爽?” “在床上都得戴鼻夹,只能用嘴呼吸,能爽吗?”裴逸以经验丰富的过来人口吻,轻佻地说,“看在活儿粗的份上,凑合快活呗。” 一胳膊肘从他背后勒上来将他拖住,“啪”,再用力挤在洗手池边的墙壁上。 “凑合快活过了么?”章绍池眼眶突然透红,总感觉小裴对他刻意地若即若离、忽远忽近,他很难受。 “没有遇见喜欢到那个程度的。”裴逸不卑不亢毫不示弱,以眼神交锋,也不怕频道里围观的几位下属都很想给上司闭麦,你俩快闭嘴吧…… 也是骨子里强势的人,他也不愿让任何人觉着,他这五年活得卑微可怜了,就需要谁的施舍垂怜了。 斗嘴也占不到小野猫的便宜,唉,难弄,章绍池咳了一声:“刚才那人,不是你们要抓的?” “不像。”裴逸摇头,“嫌疑人是奔着棺材去,又不是奔着我们。这小子一个隔间一个隔间地翻,也是到处扒拉搜索嫌犯的!” 他俩装不认识前后脚走出洗手间,赏鉴大厅内发出喧哗。坐在日本媒体席位的聂记者在频道里喊他:“组长,萨利赫拍下那口棺材了,他出了豪价啊!扎耶德气急败坏把零食盘子都掀了,说萨利赫一定私通美国人才拿到巨款,哥俩当场要撕B啦!” “……” …… 此时突发变局,节外生枝了。在场几名MCIA探员都暴露了焦虑,交头接耳,“要不要透几句口风给那俩阔佬?别他妈闹腾了!” 对于养羚羊的和养虎猫的这两位王室,他们或许仅仅因为忌惮政敌,就为了给自己长脸撑台,不遗余力豪掷千金,非要争夺传说中这个藏有昂贵珠宝和致命生物病原的棺柩。这事就尴尬了,萨利赫王子太他妈有钱了,当场甩出支票签单大手一挥,“把这个棺抬走。” 章总站在后排瞧热闹,真替他好哥们儿心疼钱啊……买啥不好,还不如买旁边摆的那个破青铜器大鼎呢,虽然那生锈的铜玩意儿也没啥用。 伦敦分司的那帮人,脸都绿了,内心似在感叹,我大英帝国日薄西山又肾虚内亏,买副棺材板儿都争不过中东小辈,是真是没落了啊…… 第33章 开棺见货┃各国保镖特工参考的近身格斗技术教科书。 中东客人就没想久留, 买单利索豪气, 提货就走一点儿都不拖拉,就要把侯爵棺柩运往卡塞塔当地的私人机场。 人家光明正大当场买下了, 别人能说什么? 此时正值正午, 尖塔敲响报时的钟声, 应当是举办午宴的时间了。萨利赫一行人也不过多寒喧,沉默而从容, 步出大厅。押运人员用厚实的油布与填充物将棺柩层层裹住, 包得非常结实,像个长方形大粽子。 滑轮长桌平稳地移动, 载着裹成爹妈都不认识的那具棺材, 往走廊去了。 裴逸在频道里听着自己人呱唧, 瞟向墙边神情丧气的英国同事。他耳朵灵敏,还搂到MCIA4偶尔飘过来的几句闲话:“怎么办?等王子回酒店拦住他?”“告诉他实情吧让取消交易,不然等他发现货不对版,棺材瓤的内容不对, 影响我们声誉啊……” “可是他要直接去机场了?” “Oh no……真糟糕啊……” 这部棺材, 据说仅在之前由研究人员身着严密的防护服, 在密闭实验室里开启过一次,查验古董并拍摄照片。 这次因为畏惧这里面可能有感染性病原体,放射性元素,或者有不祥的鬼气,当场就没再打开过,谁也没瞅见里边究竟什么玩意儿。 章总一手抱胸, 一手摸摸下巴,仍滞留现场,觉着萨利赫那小子这买卖就相当于赌玉啊!你买回去了才知道扯淡的,上当了,还能找这帮殖民贩子退货吗? 主办人当场放映了诸多精细的照片,全面展示棺柩里的宝物,还亮出X光射线的透视分析图,从各个精确角度向买家证明,这具遗体骨殖是多长多重,腐烂程度,考究的衣服,佩戴的饰物,随棺的各种玲珑珠宝器皿……资料也是详备的。 然而,海量照片以及X光图谱展示的大件古董,当真是眼前正在运出大厅的这只“大粽子”吗? 裴逸夹杂在人群中,踱步姿态很像潜伏密林间一步步接近猎物的大猫。他的视线,从来就没离开过押运队伍中间,带滑轮的平缓前行的长桌…… 【001】;“组长,现在怎么办,放他们走吗?” 【002】:“组长您指示?” 裴逸掩嘴轻声说:“行动不是我最高指示,只能听MCIA4的人下令,咱们全面、积极、深入有效地打配合吧。” 全面、积极、深入有效,一听就不是裴组长嘴里能说出来的狗屁官话。这一串定语,就是连南钰和陈焕给他们小组执行任务下达的命令——你们就配合呗! “配合这群蠢货把戏演完!”裴逸又吐槽了一句,立刻得到聂大花和范小弟的附和赞同。 范高又汇报说:“伦敦司的和总部的人都吵成一锅粥啦,他们那边也没有统一意见,还是打算跟萨萨小王子私下商谈,让王子也帮忙遮掩这件事。我我我再继续听,我在给您接收指示……他们就没有明确指令应该怎么收场了。” 大部分特工人员,视线的焦点都往外发散,寻找混在人群中的可疑目标。他们仍然天真地脑补,萨利赫此举惊跑吓退了其他买家或者凶犯嫌疑人,绝对不是他们的计划失误。 只有裴逸盯着那具棺柩,眼底射出光芒,快速地思索:有人刚刚在三十公里外的那波利,制造了炭疽针剂袭击事件,假若我就是那名凶手狂徒,我紧接着的下一步,应该在哪里制造第二起袭击事件呢? 当然是在这里,卡塞塔王宫。多国瞩目,媒体光圈的焦点。 要怎么下手呢? 裴逸捂住嘴快速指令:“我靠近了看,大花观察,阿泽注意可疑目标,必要时候一定掩护我!” 聂妍:“?!” 裴逸:“我觉着棺材有问题。” 聂妍:“明白了。” 人群中裴逸和“记者”聂小姐都快速移动了。裴逸就贴着前面人的后背,擦过去,像滑不溜手的什么动物就蹭进去了,周围人都没感到拥挤或拥挤。 他悄没声息钻过几道人肉屏障,摸到押运小队跟前。 打扮端庄大方的记者小姐,举起大号照相机,讲着一口就没打算让谁听懂的蹩脚日语,从另一侧突然往里推挤,很有狗仔风范地抢拍照片了! 要是搞砸了,聂侦查员就打算随时甩锅这是MCIA7(东京司)的人干的,绝对不是我们。 范小弟在频道里很崩溃:“天啊你这日语讲得啥玩意儿啊,姐?你就没有一句是对的!想学日日日日语找我嘛,我讲得可好了,你就是平时看电影看得太少……” 闪光灯与押运保安枪械上的寒光同时亮起,随即招致呵斥以及粗暴的阻挡、推搡、挤压、蹬踏…… 也是因为该名记者徒手的“战斗力”有点儿猛啊,特情六处内部格斗大赛女子蝇量级的金腰带绝不能丢脸。一名保安发现竟然挡不住这位女士,另一名也冲上去了,粗暴地想要将聂记者架出去! 裴逸趁这混乱的空荡,死盯着那只棺柩就直觉不对,一不做二不休,在看不见的暗处一掌发了内力…… 那件家伙非常之沉,这一掌平时可以打断一头牛的几根肋骨,却只能让棺柩在长桌上“咔咔”滑动了一段位置。 裴逸借着冲力直接撞上去,用整个人肩腰和大腿力量,撞翻了那副棺柩! 啊—— 人群大乱,远处看热闹的章总也大惊,怎么回事? 裴组长被惯性带倒了,半跪在地上,握住自己被撞出一阵疼痛的肩膀。许多人在吼,混蛋!这是什么回事!保安,保安,刚才是谁!抓起来抓起来!调外面警卫! 裴逸来不及解释,之所以疯狂撞这一下,第一,他在掌力试探第一下时,一只手覆在棺盖上,另一手扶住侧面,哪怕是隔着层层包裹,他比普通人敏锐许多倍的双手仍然察觉到了,隐约的“砰”的一声,由身体撞击产生的细微震动——棺内活物才会产生的震动。 第二,反正他也知道这破棺材是假的,就是一具赝品,并非古董原件。执行公务摔坏了东西他才不管呢,去找六处领导索赔去! 在他内心深处,他就压根不认为“邪灵棺柩”还应当存在于世。假若真有威胁人类生存的黑暗幽灵,这件东西早就该被完全销毁,彻底的清除痕迹,一粒渣子都不该给别有用心的人留下。我们人类为什么总是要活不耐烦了自己作死? 棺柩轰然砸在了走廊地板上……幸好绑了许多垫物缓冲,仍然砸得十几块地砖碎裂了。 众人哗然。原本迈着高贵步伐走在前方的萨利赫王子,这时也目瞪口呆,第一反应是他哥扎耶德撒泼毁我新买的玩具啦?不像话啊。 裴逸从地上一骨碌爬起! 周围保安的好几支枪口已经对着他。 章绍池撞开人群往这边直冲过来,一脸惊惧:“别开枪!” “别开枪。”裴逸张开手示意,“那里面一定藏了人。” 混乱间根本听不清谁说了什么,一支枪抵上他的头,裴逸突然伸指一拧就让枪口压低,偏斜了45度方向,“啪!” 枪走火了,一声尖锐枪响划破长廊里炙热的空气,惊破耳膜,在布满精美壁画的拜占庭式拱形天顶上空留下一阵巨大的回声,也吓出许多声尖叫,让飞跑过来的章总脸上的表情都碎裂了,枪响一刻才知道魂飞魄散的心悸感…… 章绍池扑进人群一巴掌压在裴逸头上:丛林战侦察兵守则第一条你他妈的听见枪声先伏地、卧倒、低头躲啊!你部门的上司和教官没教过你吗! 裴组长刚爬起来就被他亲爱的二舅舅用上全身的体重,“扑叉”再次扑倒了,呃…… 章总:“你干什么呢!” 裴逸:“这里危险你快走开!” 萨利赫:“你们,你们在搞什么!我花钱买下的东西,这是我的……” 走火了的安保人员也呆若木鸡。此时被击中一枪的那副棺柩,就在众人眼前“稀里哗啦”炸开了! 也不是炸,是从里面绷开的,棺盖破裂掀开,乱七八糟的包裹物和填充物都被毁个稀烂,是被人从里面用利器和其他手段割开了,想要出来。 巨响之后破烂的碎屑如天女散花一般,往天上宣泄,凶悍的黑影从里面跳了出来,就在全场众目睽睽之下,诈尸悍跳了…… 警卫、保安之流反应全都慢了,都没见过还有诈尸的,目瞪口呆。 杀手露相的瞬间,利器的寒光划破了眼。一把削铁如泥的弯钩横扫过一名保安的面罩,划出惨叫,再顺势抡过来,抡向挣脱起身的裴逸。 裴组长一手摁下章总的头。 章绍池脸朝下被拍在了地板上:“唔——” 十分之一秒的反应速度,裴逸整个人仰面贴地滚过,恐怖的弯钩利刃几乎是从他眼前,他鼻子尖上撩了过去,差之毫厘,惊心动魄…… 裴逸转身就发动闪电攻击,灵活的臂膀和奇长的手指,躲过对方利刃而专擒要害关节,斧劈刀削一样,划过对手的腕子。一串血滴甩出来,溅在地上。 频道内,【001】:“啊,果然出来了!” 【003】:“哎呀妈啊我这儿啥也看不到,可惜了。总部给您指令,抓,实施抓捕!” 【000】:“大花当心你躲开!阿泽别开枪抓活的!” “砰”一声闷响,钟泽还是开枪了,但不是命中杀手,而是点了旁边一名王宫警卫的枪。 那蠢货的枪口一直对着裴组长,被乱局弄懵了完全敌我不分。钟泽很想替组织枪毙了这种既没用又碍事的家伙,情急之下只能打对方握枪的手。 另一名警卫迟疑的枪口被身旁人往上一掰,就偏离了裴逸的后心。这人一回头,正对上章总的冷脸:“瞄谁呢?别乱开枪。” 裴逸出手就直取关节,是想要“下”了那家伙右手看似非常恐怖锋利的冷冰器,再生擒活捉。没想到那无名杀手任凭手腕嘀嗒淌血,弯钩兵器牢牢抓在手里就没掉。 那人踩上长条桌,凭借桌下滑轮的惯性“唰”得往前超车了二十余米,随即飞身而起,直扑前方穿一尘不染白色衣袍的人。 杀手终于以左手从怀中掏出凶器,动作极快都没人看得清。 章绍池:“?!” 裴逸睁大了眼,突然喊:“他目标是王子!!” 小裴一出声,章绍池在刹那间也突然明了。周围大乱,脚步互相践踏,几名保镖慌乱地上前护主。尖锐的金属钩子几乎削掉哪个保镖的半边头皮,再直刺萨利赫王子的胸口、咽喉。 萨利赫微张了嘴,直挺挺站在那里。 自幼经受严格教养,习惯了贵气的举止和持重的步伐,让王子在这种突发情形下反应非常缓慢。杀手手持尖锐的针管状物,毫不留情地刺向王子颈间。 那就是一支装有不明液体的钢笔形状注射器。 生死闭眼一瞬间,萨利赫好像脚底下掉坑里了突然一矮,往边上四仰八叉地摔倒了。眼角闪过的就是他的中国朋友,简直像西伯利亚的老林子里老虎扑食一般,凶猛地将他压倒在地。 萨利赫这辈子都极少亲历这种荒谬场面,被另一个男人结结实实压趴下了,摞在他屁股上,无比的尴尬。 他送给章先生的“聘礼”才刚出手么,那老家伙就如此迫不及待,而且扑得很不温柔…… 杀手也没有二次扎针机会了,腾空的身躯也突然往下一坠,是被裴组长一把擒住脚踝拖下来。裴逸以手肘凶狠砸向对手面门让鼻骨凹陷血水四溅再上脚狠跺那人小腿踩出骨裂声音同时手指斩向持针的左腕!…… 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闪电,就是击垮敌人的攻击能力,一秒钟就让那支钢笔针筒脱了手,甩到很远的地上。 有胆儿大还没走的媒体记者,摄像机抢拍下了这一连串惊心动魄、出神入化的动作,将来可以作为各国保镖特工参考的近身格斗技术教科书。 “别动那个东西!危险都走开!……清场,清场!”裴组长在恶战中眼眶与脖颈都爆出红筋,喊了一声。 …… 混乱的场面,只持续了三分钟。 无论对于意图攻击目标的杀手,还是对于试图挽救目标的保卫者,机会就在这三分钟。 倘若失手,就是你这次“失手”了。 记者聂小姐甩脱高跟鞋,赤脚在王宫走廊内飞奔,推开周围不知所措的人群:“别碰地上那东西,危险!” 手边没有合用的工具,聂妍一眼看中了走廊上栽满绿植的精美大花盆。 她三下两下就把足有她腰粗的绿植全给拔秃了。她单手拎着那个有陶瓷水缸大小的花盆,过去将滴着不明液体的针管倒扣在下面,这才放心了。 轻松劲儿就像女孩逛街时,单手拎着一只Gucci 手包。聂小姐然后一脚踩住倒扣的大花盆,帅气地往裙子上搓搓手指,同时用腕表定位装置向同事汇报了精确位置。 这么威武的事,绝对不能让东京司的抢了功劳,从这一秒她开始讲纯正的国语了。 聂妍敲耳机联络后方:“这里有凶手使用并遗落现场的试剂针管,与那波利案件凶器极为相似。已经封锁并固定位置,请求防疫部队和检测人员立即支援。” MCIA探员在几分钟内就接管了场面,碍事又没见过世面的王宫警卫,以及围观群众游客,全部被驱散,清场,带离危险地带。 保镖们团团合围,把萨利赫王子护到另一处安全的大房间。萨利赫刚才和章总摔在一起,裹到长袍子中间,择了半天才爬起来,这时整理衣装,深凹的双眼饱含惊惧和愤怒,手指扎耶德:是你干的,你策划的?你在棺柩里埋伏了杀手要谋害我?!…… 扎耶德也特别火大,双手摊开并不停地挥动叫嚷,老子才没谋害你!这事和我没关系!这破棺材是你非要买的我根本就不感兴趣你少来冤枉我! 混乱的争执,深刻的怀疑,重重的迷雾…… 虎猫哈比没心没肺地来了一招抱大腿,用肉掌和亲昵的舔吻慰藉惊魂未定的人。 萨利赫撸了猫,才想起章总,送出一道感激且非常真诚的目光:“这太可怕了……章先生你真伟大,愿真主保佑你,我亲爱的朋友。” 章绍池微微点头,表情坚毅不敢言笑,脑子里其实一团乱麻,回头寻找:小裴呢? 他用二指摁住发痛的太阳穴,敲一敲。当然,救人的一刹那,绝对没想要谄媚贪功,也没多想自己救下的是多么金贵重要的一位人物。 天生就拥有比较自以为是的保护欲望,以及男人的义气、血性,让章绍池这号人即便危急时刻,也不会只顾自己撒丫子逃命而抛下身边朋友。用燕城本地的话讲,局气,越是在大场面上越靠得住的人。 章绍池一瞥身后没人,忽然想起来,Mr. Jiang呢? 搂着名模女友出席鉴赏会的江老板,这人没事吧? 还有,这一切突如其来的事故,究竟怎么一回事? …… 第34章 逃生之路┃这人难不成能不翼而飞么? 章总跟萨利赫用眼色打个招呼, 转身巡视而走, 也快要自动戏骨上身了。 但凡做爷们儿的,内心深处可能都拥有铁血的制服情结。手里再握一把枪, 耳朵眼儿嵌一枚微型无线通话器, 章总就可以去特情六处报道领一份微薄的薪水了。 他迅速辨认出人群中熟悉的背影。 江瀚这人个子也相当高, 二人海拔基本持平,在混乱人丛中并不会被那些身材健壮的洋鬼子埋没了, 因此他一眼就瞥见对方的后脑勺。 人太多了过不去, 章绍池拔脚就追。 总觉着不对劲,江老板临走都不跟他打招呼?俩人结伴来的, 这点基本礼仪礼貌都不讲究, 这人蔫儿没声地就走了? 那个背影快步穿梭, 路线精准,早就把情妇安排给随行人员照顾离开。背影突然拐了一个九十度直角,进入男洗手间。 “……” 章绍池飞奔追人的同时,再次拨通裴组长的电话, 尽管明知这是徒劳。 裴逸不会接听他的电话。只要出境, 电话永远关机不会与他发生任何联系。 章绍池大力推开了洗手间门! 喧嚣声迅速被掩在身后, 里面十分安静,空空荡荡。 这就是刚才他和小裴拉拉扯扯黏糊过的地方。洗手间就是因近年来接待华人旅游团游客与日俱增,空间供不应求,新近进行了扩建。中间用一堵墙格挡,这边是小便池以及盥洗池,另一侧是马桶隔间和备用的盥洗池。 左侧空无一人, 只能是右边了。章总也学会了弯腰趴地进行偷窥,看门下有没有脚。 他的面色立刻凝固了。 他随即一个一个推开所有的隔间门,空无一人。 眼花了么?刚才明明看到像是江瀚的背影,同样身材和衣装,老子这岁数还在青春勃发、斗志昂扬的年纪,“老当益壮”这四字都还相距甚远他娘的总不至于就“老眼昏花”了?! “业余特工”章老板相当的吃惊,仰脸环视天花板和地板。这人难不成能不翼而飞么? …… 裴组长此时都已经不在这一层,狂撵着那名歹徒的背影,往王宫三层楼去了。 他是第一个杀出重围直取杀手的,视旁人如无物,内心一丝波澜都没有,就死死盯住夺路奔逃的那个人。 每到这样的时刻,不需要谁的号令,他身上自然流淌着的那些极易沸腾的因子,就在黏稠的血液里爆发了,神经特别亢奋。手背关节绷出青白色,求胜欲望在眼底燃烧,就是要抓人,不抓住对方他绝不罢休。 这种拥有强烈信仰的战斗欲,用他们连处和陈处的话说,裴组长天生就该穿这身看不见的制服,你身上流着这样的血。 雄伟宏大的卡塞塔王宫,长廊曲折环绕,房间琳琅众多,还有数不清的侧室、书房、饮茶间……狂奔的那俩人,转眼就奔出其余人的视线范围。 那男的染了一头标志性的棕黄毛儿,脑顶还支棱一束,乍看那尖长的头型像只狐狸,面相就带一股邪性。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人确是当杀手干脏活儿的一块材料,胆大包天竟然行刺中东王子,想闹个最轰动的。 裴逸也看清了,对手刚才手腕滴血为何没掉兵器。 因为那很像中国古代武将所使用的钩镰枪似的玩意儿,是绑在这人的断肢残臂上。那一端像植入或说是嵌在肉里……这人右臂残疾,没手。 然而,那凶残的打斗手段,一丁点都无法让人施予同情。粽毛儿被撵上了,回头就是一钩子,裴逸后仰躲开,愤怒地飞踹对方要害。 那金属钩子要是挠到了谁,估摸能从胸腔里把心脏挖出来吧。 裴组长剖心挖肝不用钩子,他直接上手,脚踩旁边一只长椅再脚尖点墙就上了天。高耸的拱形天顶赋予他腾挪的空间,他横扫对手头颅的同时从身后袭击,扣成蛇头形状的三指也凌厉如钩,一掌就撕开那人两层衣服,划到皮肉。 这是一种心理震慑,在近战搏斗中能将对手一掌一掌凌迟、剥皮的威慑——尽管裴组长也并没有真的这么干过。 “啊!!”粽毛儿的痛叫声中夹杂恐惧。 “谁指使你藏在棺材里?”裴逸又一掌斜削过去,刑讯逼供他都是一边打架一边顺嘴就问了,很有效率,“谁派你行刺萨利赫的?” 每次还没真的凌迟谁,对方就要么挂了,要么跪下降了,这才是“战略威慑”四字的意义。假若真的给MCIA陆续赶至现场的探员留下一具血肉模糊惨兮兮的尸骨,战略威慑就变成恐怖主义了…… “哼。”粽毛儿眼露轻蔑倔强,脑门上就贴着“暴力不合作”的血字横幅,就不打算回答他,是要顽抗到底。 这人抡起弯钩不停地疯狂攻击,都被裴逸身轻如燕地逃开,长腿在空中划一道弧线,再稳稳落地。 粽毛儿打不到活人,恼羞成怒,一钩子戳向旁边立的一尊裸体古希腊神话雕塑。 纯属发泄和破坏,“哗啦”,就把人家雕像的胳膊也给斩断了。 “唉?”裴逸呵斥道,“不要脸的小贱人,这里每样东西都比你和我的命值钱,有种你跟我出去打?” 粽毛儿嚣张地龇牙,“嘶”得一声,你能怎么着? 看样儿也是年轻气盛的,年龄绝对不大,中二崽子的脾气。 “你缺胳膊就砍人家宙斯的胳膊?”裴组长眼带邪气开始人身攻击了,“你要是个太监,你得要砍了宙斯的生殖器吧?” 粽毛儿脸色红了:“你胡说!” “来啊?”裴逸冷笑,“揭你的皮,怎么着?” 他是想速战速决,设法擒拿。 大批的噪杂的脚步声从身后涌来,伦敦、罗马分司的许多面孔终于赶至现场。 【002】:“就位了,组长。” 裴逸:“你别开枪。” 面对合围,粽毛儿眼底灰白色的光微微地晃,年轻的脸像被一股恶念蛊惑住了,洇出邪气,就是孤注一掷想要得手,从袖间又掏出一支钢笔注射器,突然飞扑扎向裴逸的咽喉。 还想要行刺? 裴逸原地横身闪开这一刺,好像能够摆脱重力的束缚,“倏”得就飞起来。那其实是长手长脚又动作极快,造成的视觉错觉,旁人还真以为他会飞呢。 恐怖针头让他压抑的愤慨与极度厌恶,终于涌出来了,他一把抓住那人右肘,指力之下就听见骨骼碎裂的声音。 裴逸双手抓住杀手往空中抡起来了,发狠砸向正午时分阳光四射透进来的地方……把这个被邪恶意志控制的躯体掷出黑暗,投向晴朗光明的一片天空…… 钢笔针筒脱手,平直飞向墙壁,“啪”,让墙上挂的一幅古典名画不幸中招,戳在那位“贵族大公”侧立的臀部。 同时的,哗啦啦——大块玻璃潸然而下。王宫的一面拱形大窗遭遇戕害,被粽毛儿的全部体重连带着巨大惯性,砸碎了。玻璃碎屑将这人身影吞没。 四周东西都比较贵重,最便宜的,就那扇窗户吧。 杀手从三楼破窗坠楼,伦敦司的那名鹰钩鼻子的上司,用腕表通话器下令,趴在窗台上指挥别人去追:“楼下花园,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裴逸一脚踩上窗台,纵身已经下去了。 他不跳楼。几根手指扒住楼外条形砖石的凸起,双脚内侧攀爬,很快就落至地面。下滑的姿态和效率让楼上那位英国佬探身看了好几眼,摇摇头。 …… 国际特案调查组织各部分司的探员们,这时一个个儿终于露面,身着正装配备精良的武器,从隐蔽的暗处纷纷跳出来,加入到追捕的行列。 一时间这片绿茵仙境里,漫山遍野的,全都是布控的警员以及负责搜索和追杀的特工。 “很年轻,大约二十五岁,浓眉,吊梢细眼,偏南欧或亚裔混血的相貌。染的棕黄色头发,那发型叫什么玩意儿来着?黑暗哥特还是蒸汽朋克你赶紧在网上搜个图!使用至少两支针管试剂进行袭击,尚不确定里面是否含有致命病菌。这人右手残疾,不,我是说他右臂残疾,他没有手,断肢上安装了金属钩状武器,看身手应当是……自幼残疾经受多年训练了。” 裴组长在频道里汇报第一手资料,描述嫌疑人的相貌特征,心头还是被一根刺扎痛了一下,一声叹息。难过就在于,为什么在他所认为的“善”与“正义”的对立面,也站着那么多信仰顽固、不惜毁掉性命的年轻人呢。 他压住耳麦快速吩咐范高:“葵花,你查查咱们手里现有的资料,巴黎、罗马,不,不,还有他们伦敦司,他们手底下有没有类似这种相貌特征的特工?尤其是身有残疾的!” 【003】念道:“查查罗马、伦敦的资……料……等会儿,这人不是从棺材里跳出来搞暗杀吗?这,这,这邪灵棺柩不就是他们英国佬设计的想钓大鱼么?……组长您是怀疑,伦敦分司自导自演另有所图,人是他们派来的,目标就是……石油小王子?不会玩儿这么大吧?” “不是,没那么简单。”裴逸边跑边说,剧烈地喘,跃过一排矮树墙,被玫瑰花枝子刺了手。 他皱起眉头,右手二指轻捏着把刺挑出来:“玫瑰有刺……小妖精敢扎我的手,烦人~” 他继续吩咐:“我说的这些,你先别转给巴黎总部的联络指挥官,内情复杂,我们内部再聊。” 聂妍也奔出王宫大门,嘴皮子特溜:“可是组长,杀手一定是事先藏于棺中,馆长、警卫、保安恐怕都有嫌疑,而且他怎么确定萨利赫一定是最终买主?假若日本人拍下了呢,如果是美国人呢,杀不杀呢?打开箱子一看,大变活人,还变出个这么丑、这么吓人的。” “扎耶德跟着哄抬价格,萨利赫才一定要拍啊。”范小弟灵光一现,“结果养虎猫的就遇刺了,咋这么巧,难道养羚羊的有问题?哇,这个局是养羚羊的搞的?” 频道里七嘴八舌,一头雾水。 裴逸站在高处,眼前视野开阔,景色美不胜收。远处一片碧绿如茵的大草坪,人工瀑布,梯田式水渠。 他话音沉着:“我觉着有两种情况。第一种,扎耶德王子故意抬价,诱惑萨利赫王子出手购买,杀手藏于棺内,企图加害他同父异母的亲弟弟。但我其实更倾向于第二种,扎耶德也是无辜的,他毫不知情,杀手根本不能确定谁将会是中标的买主,这不重要,他们的目的就是刺杀一位富有声望的人物,以此制造一场国际轰动,达到恐袭目的。这就是以个体为目标的恐怖袭击,所以无论英国大佬、日本富商或者谁买到棺柩,只要把东西带出王宫,在不加防备的情况下,就会遭遇这场行刺。 “而且,凶手一定要用炭疽针管实施刺杀,而不用更方便省事的刀枪子弹,就是故意渲染恐慌,可能就是一伙人。 “我没太怀疑伦敦分司自己搞这种事。”裴逸继续说着,“毕竟内部都知道赏鉴会是他们坚持的计划,真棺也在他们手中,敢造成如此恶劣国际影响?不会。” 范高不解:“那您刚才还要防着他们,不告诉他们啊?” “那是因为他们蠢!知道多了怕碍事,泄密。”裴逸实在忍不住,就知道连南钰和陈焕能听到,听着吧,扣他薪水奖金拼了也要吐槽,“以嫌疑人的身手,我判断就是咱们同行。没准儿就是他们某司某个部门的,自己人出来接私活儿干坏事还失手了,搞砸了吧?都他妈傻眼了吧?他们高层的都还蒙在鼓里、在装傻!” 范小弟憋住笑,恨不得能在音频文件中给裴组长每一段精辟的吐槽都点个赞,再置顶,加精。他咽下口水憋住想要叫好的冲动,组长是家里有钱不在乎被领导臭骂和罚俸,他自己可还要薪水奖金的呀。 粽毛儿刚才坠楼时还看见人影,往植物园小树丛那边钻了几个回合,竟然找不着人了。四周都是监控和围堵,这人呢? “顺着血迹找,他已经受伤了。” “血迹就到这片草坪,血迹是在草坪中央就消失了?” “荒谬,这人难道会地遁?!” 范高跟组长吐槽,隔壁频道能听见伦敦司和罗马司的几人发生争执,已经开始讨论杀手右臂安装的金属钩子是不是用来挖土的,这帮蠢货现在怀疑杀手真的自带先进刨地工具,然后地遁了…… 裴逸沿着梯田状的植物园,往山坡下方奔跑,搜索。目力所及之处,瀑布潺潺,人工水渠铺陈在碧野之上,天地之间。 “他难道水遁吗?”裴逸轻声道,“跳水了?” 范小弟麻溜儿地在电脑里抓取资料:“人工水渠全长380米,从高至低,分成七段台阶,最深是在最下方的喷泉蓄水池,深1.2米……这是观赏水渠呀,组长,他跳进去也没法藏啊。他游不出去的,没有能让人通过的进水口出水口,他跳进去就只能是一条转圈游的观赏鱼了。” 裴逸不信。 他跑下这段平日聚集游客的漫长的石阶,一定要亲手把这段水道摸查一遍。嫌疑人身上带伤,坠楼肯定也受了伤,单枪匹马就不可能跑远,除非有人接应。 视线全部锁定水渠,裴逸一把剥掉西装外套。 他一甩手臂,西装外套原本应当在半空划一道弧线然后潇洒地落在草坪上,结果是被后面大步冲过来的男人,把他的西装没收了抓在手里。 章总是从王宫门口瞄着他一路狂奔,全速冲了一个有坡度的四百米障碍跑,脸色微红,剧烈喘气:“这地方,这里……” 章绍池习惯性的横起胳膊就把人勒进怀里,眼里晃过疑惑和担忧,耳语悄悄说:“这地方有古怪,肯定有人安排和接应那个刺客,逃跑了。” 裴逸不露声色推开这人,站得离远一点,不敢让外人一眼就看出他俩的亲密。 章绍池脑内闪过江瀚在洗手间消失的情形,指着水渠:“这个水池子,肯定也能让凶手突然消失不翼而飞,想办法下去看看。” …… 第35章 重重迷雾┃你永远坚定的铁血战士。 章总和裴组长俩人加一起, 也只有双头四臂, 只能看前方,看不见自己背后。许多零散的微妙的细节, 隐蔽在角落里, 他们都是看不到的。 裴逸突然发飙猛撞棺材、掀翻肃静的场面并且逼杀手现身的时候, 一直沉默站在章总身后的人,面色已然变了。 江老板那时不错眼盯着的, 就是裴逸的背影。 江瀚很薄的唇形就显出性情的精明、冷静, 行动和思维都仿佛具有精确刻度。嘴唇紧闭一言不发,连呼吸都凝滞了, 不存在了, 以掩饰心情急剧的颠簸和澎湃…… 有一刹那他的身体前倾, 蓄势待发想要推开章绍池,拨开拥挤人丛冲入现场。 很有力的五根手指,缓缓捏起,攥成拳头。 那只右手, 甚至左手, 都有很厚的枪茧, 只不过江老板每次都跟人家说是骑马骑的,手拽缰绳姿势不对弄出来的茧——缰绳背锅了。 裹在西装衬衫里的臂膀,藏着肌肉,皮肤晒成健美的古铜色。 那层很有年代感的铜色下面,还埋着许多细碎的疤。旧疤痕泛白了,仍然记录着年轻时的勇武阳刚。 裴组长那时以标准跪姿压制住棕毛儿杀手, 肘砸面门脚跺小腿再折右腕,下手即是要废掉对方的狠招且毫不犹豫,眼神也非常冷酷…… 胜负态势从一开始就昭然分明了,江瀚微闭了眼,没让自己暴露一丝表情,转身悄悄脱出周围的视线…… 王宫地下,一间长期不开放的小书房,江瀚快步走下旋转楼梯,用密码锁打开那扇古旧的涂漆房门。 房间昏暗,透着古董自带的年代感和发霉的气味,书桌上一层积垢灰尘。 一双戴了手套的手,打开薄桌的夹层抽屉,迅速启动了密藏的联络设备。 这双手轻敲键盘,熟练地输入密码,接通那不停闪着红光提示他的频道。频道里声音此起彼伏,充斥着本地纯正的意大利语,再夹杂各种重口味儿F word骂娘的英语。 “都看到了,嗯……先放他一马别咬太紧,放长线钓大鱼么。”江瀚在频道里说。 “不用太花心思,跑了就不必追了,让那些蠢货忙活去吧。”他漫不经心地补充一句,仿佛很不在意结局。 在设备上切换系统,重新登陆、一长串的密码,进入另一个很不常用的邮箱,江瀚微微歪过头,眯眼盯着邮箱界面上,那封电子邮件的内容。 我亲爱的江, 你看到他了吗,终于看到了吗?那个英俊、漂亮的大宝贝,我们的宝贝啊,他终于长大成我们每天晚上都幻想的、希望的模样。 他已经二十八岁了,多么帅气又迷人的孩子。男人和女人都喜欢他,他是所有人的小甜心,也是我的全部情怀和寄托,我的半生希望。不用急,我会抓到大宝贝的,让他重回我们温暖坚实的怀抱,让他认清善恶回归正道。 不,别误会我,你这些年都误会我了。我假若得不到的人,不会就想要伤害他毁掉他,我不会。我只会用我一生一世,我的全部财富、热情、才华,以及我的运气,锲而不舍地、无比虔诚地,去栽培他,照顾他,爱护他,也取悦他。我要让他成为最开心幸福的男孩。 祝我成功吧!我们将永远的在一起! Te amo…… 你永远坚定的铁血战士 …… 江瀚面无表情盯着屏幕,把那封信反复读了几遍。 其实读第一遍后,都可以一字不漏地背诵了。 手指移到删除键,迟疑一秒,终于还是删掉了。他仔细地抹去系统中一切痕迹,这样秘密的通信无人察觉。 他调整设备,切换至另一频道,见着那一闪一闪的蓝色呼叫暗示。 然而密码输入到一半,这次犹豫了很久都没有敲下去,江老板最终删掉了输入,EXIT,消除痕迹再退出系统。 正午明媚的阳光,外面娇艳的浓绿,都透不进这间斗室,空气中飘着一股腐味儿的浮尘,唤醒旧日许多回忆……血光点点滴滴,掉在地板上,修长的身影拖在身后,终于随脚步声离开。 …… 王宫花园的正前方。 裴组长已经带头跳进喷泉池,扎下去了,在石壁砌成的边缘用手去摸。 他在水中费力行走,蹲身下去,用手指头扒,抠,恨不得从那些已历经数百年积满绿苔的石头缝隙里抠出机关。水半清半浊,阳光下的水面好像什么也没有。 裴逸从水中钻出来大口呼吸的时候,不出所料,撞进那个带着炙热体温的厚实的胸膛,同样爆着粗喘。因为憋气缺氧,眼前全是恍惚的光圈,也很疲惫。 裴逸的深色衬衫全湿,像一层极薄的绸缎式皮肤裹他身上。而章总穿的就是那件一买一沓挂满衣柜的白衬衫,身材轮廓一览无余。 阳光下,眼睫带水。 “没有?” “没有,没摸到。” 岸上一帮人乱喊:“需要氧气瓶吗?这底下有地道,调蛙人来!这里可能需要潜水蛙人!” “你回去吧,成吗?”裴逸打了个恳求的眼神,说真的,哥哥你回去吧,你不在这里我确认你没有危险,我就能安心,放心,“我回头完事后去跟你汇报、报道,成吗?” “我下去,我比你有经验!”章绍池拽住裴逸胳膊。 开什么玩笑您什么年代混出来的一尊古董您有经验,裴逸皱眉不吭声,哭笑不得。他真的想离这家伙远远的。 “我干过这行,你不知道吗?”章绍池清了清嗓子,当仁不让得,“上天入海的我什么没训过?下河作业潜水破冰这些以前都干过,我有深潜合格证。” 裴逸笑出来,无奈。 懂你,又是“老子想当年”“二十岁”“在松花江边站岗的时候”“凿冰挖鱼啥玩意儿没干过啊”? 他想站得离他牵挂的亲人们都远一点,他深怀忧虑和担心。他其实特别害怕,怕之前某些事故重演。 回溯今天卡塞塔王宫这出闹剧,MCIA罗马及其他各司部门的人马,明明早就到了,埋伏在现场,却迟迟就不动手。凶犯都快跑没影了才出来虚张声势。搞什么鬼?是被那一针炭疽病菌试剂吓得挺尸了吗? 不至于这么怕死吧,肯定不是的。 在场人也都看到,最终冲出来打乱了杀手计划、提前炸开假棺材并且冒险救了王子逃过一劫的,就是特情六处的裴组长,当然还有章老板。萨利赫本人事后也会想明白,先不提是谁派遣刺客,关键时刻算是认清楚了,哪一路盟友和基友最讲究真诚和义气,交情可靠。 但这不在北非A组原本的行动计划之内,裴组长今天不慎露相了,被迫的。 从前只有总部高层极少的人见过他,这次很多人都会记住,他的身手,他的模样。王宫各个走廊房间也有足够多的监控,记录下他各个角度的瞬间。但在那危急一刻,他预料到棺内的杀手要做什么,还是忍不住出手救人了。 如果有人想了解他,那些人已经知道了。 如果有人要记住他的脸,那些人今天一定印象深刻,对他过目不忘。 他想站得离亲爱的章老板远远的。 别靠近我,保持隔岸相望的安全距离,彼此安好,我不想连累亲人。 喷泉池里聚了几人,都湿得透透了,扒池边摸遍一圈,没有啊? 裴逸这时一回头,再低头。他脚底下,水中,连接整套喷泉装置的那些金属管子,横七竖八的,突然微微颤动。 他的手在水中,感官知觉就比常人灵敏十倍。他面露疑惑,突然浑身一震,叫了一声扑向不远处的某人。 “快跑!!” 水池已在缓缓放水,水位一直下降,刚才在胸口现在大腿根了。之前中央喷泉也已经断电关闭。 水下的金属管子突然震动,就是电闸又被启动的前奏。 裴逸抓住章绍池从水里蹦出来,像两头扑腾的大鹅,溅起一丛水花。他发力一提,将比他还重十多斤的爷们儿抡起来,甩上岸边…… 章绍池浑身湿透摔在草地上,一脸懵圈。裴逸横着出水,空中转身让水花四面飞溅,只是翻上岸边时小腿还在水里。 池水突然通电。 啊—— 来不及逃开的那几名探员,齐齐地落水倒下,一击不起。 章绍池抬眼看着那吓人场面,水光蒙在他震撼的眼膜上,喘息…… 他扑过去抓住小裴,赶紧把人拖离岸边。刚才那样险,小裴不顾安危拼命把他托出水面,让他这心肝也狠狠颤了一下。 裴逸一条腿都麻痹了,半天歪在地上爬不起来,破口大骂“那个王八蛋我艹他娘的!” 于是这边又把诸如小贱人、小娼妇、小婊子等等一系列最羞耻的头衔,骂骂咧咧得全部送给那个棕毛儿凶手以及同伙。 最后没忘了对频道里的后援人员怒吼:“先把这个王宫的馆长、保安、警卫队所有人全都控制住,先抓人,先一锅端再一个一个刑讯逼供让他们交待!这里边肯定至少有嫌犯的同伙!……急救车,有人触电,需要急救车!” “不交待就给他们上电刑,王八蛋!” 他对着频道里的范高又吼了一句,大意就是“骂街的这些你都不准删掉,一定原话抄送随便哪个司的领导,爱谁谁。” 围捕行动就被耽搁了一刻,救护人员离开后,他们其实很快就发现,机关就设在水池正中间,拥有精美石雕群像的喷泉石柱下方。 那里有一扇很隐蔽的铁栅栏小门。从水面上之所以看不清,是因为喷泉开启时不停喷洒水流和白色泡沫,恰恰掩盖了下面的秘密通道。 “他入水后,从这个门下去了,难道还有人给他配备潜水装置么?” “这人就不需要潜水装置。”裴逸回头指着这条数百米长的、阶梯状的人工水渠,指向山坡高处,壮丽恢弘的王宫。 “他不是‘下去’了,而是‘上去’。设计这条水遁逃生路的人,一定很熟悉这地方的妙处,阶梯式的水渠,钻入水道之后往上走,内部就有很大空间可以逃生。这人应当早就潜回去了,逃掉了。” 裴逸怒而抓起地上的西装,想想看他们一群人在这里没头苍蝇似的搜索,而杀手早就走地下水路,神不知鬼不觉地往上坡方向潜行,又回到王宫那边去了。 声东击西,最后大摇大摆地逃出卡塞塔这座小城……混账。 “他没跑远,全面搜索,全城通缉,一定要抓住这人。” 裴组长现在就是唯一一个,亲身与歌剧院案的鸟嘴面具人以及王宫案的棕毛刺客都交过手的探员。 他心里明镜儿:两名凶手,不是同一人,面具黑袍人双手俱全没有残疾。但他坚信这二人具有私下的联系,或者根本就属于一个缜密、庞大的犯罪团伙。只要抓住其中一个,顺藤摸瓜,连根带泥,就能拔出藏在腐殖土下面的一大串毒瘤,就有可能捉住幕后的真正元凶。 身后人突然捉住他手腕,而且以双手握住他的右手。 裴逸回头看了一眼,章绍池把他的手裹在手掌心,捏汤圆似的捏了好几下,家长同志很少这么肉麻兮兮呢。 章绍池这号人一贯不会说好听动听的情话,真情实感的关切都捏在“汤圆”里了。 “提醒你防着,江瀚那人可能有问题。”章绍池贴着他耳朵快速说了一句。想起数月前在邮轮上小裴也曾向他扔纸条,提醒他教授的学生有问题,尽管他最终还是不慎中了对方奸计,挨了一枪。 他现在极为担心小裴。 “江老板在本地生意很大,谁知道他到底能做多少事?哪怕不是他策划筹谋,也应当是知情者吧。江瀚敢说不知情,都对不住他在西西里混得这二十年!” 章绍池这是以己度人了,对自己这番论断还挺自信。假若这种上层圈内狗血事件发生在燕城,他无论如何都有各路人脉关系能打听到内情。所以,发生在“那波利-卡塞塔”的凶案,Mr. Jiang怎么可能置身事外再辩称一无所知呢? 以你的身份和所站的高度,就应当是知情者。 很有道理啊。 裴逸悄悄回握了章总的手,立即抽回手穿好衣服,唇边浮出明亮而单纯的笑容。 他摸到那点他渴望的热乎气,一丁点热,很容易就知足了,但强忍住没有回头看,松开了手。这场激烈的追击战还在继续。 第36章 全城通缉┃章总驾驶机车的技术和威风不减当年。 卡塞塔这座城市不大, 六万多的人口也不算密集, 全城焦点地带就是这座可媲美凡尔赛的旧日王宫。 全城合围,两头一堵。几乎所有道路都布置了阻截车辆, 但就无法确认凶徒到底藏在哪里、会走哪一条公路逃开天罗地网。 潜水员从水渠内部往上摸排, 一路追踪, 发现上坡之后的出口,果然就通往王宫的后山。声东击西, 把警方晃了一大圈, 又绕回去了。 裴逸仰头抚摸潮湿的石壁,透着古老蛮荒色调的拱形水道。这是七八百年前, 这座小城刚刚兴起建造时, 就开凿装修的地道排水系统, 完备而壮观。 浑身湿透,污水恶臭,那里面快要让人窒息,恐怕也只有夺路而逃的凶手不介意这藏污纳垢臭气熏天的地方, 这一路上与几百年来堆积在下水道的垃圾为伍——为了搞一场行刺也是不容易的。 许多可怕的意念他一直憋在心里, 一定也是这条路上很多国际特案调查组的探员们的真实想法:假若流入歹徒手里的炭疽细菌试剂, 不是扎进个别的无名躯体内,而是把那一针管注射到乡村的水井、城市的自来水管道、高楼大厦顶层的水箱中。看不见莫不着的幽灵,随着涓涓细流,污染土壤和水源,最终就会爬上每个人的身躯……这样的想法击中脑海,不寒而栗。 聪明智慧的人类, 千百年来创造出辉煌的文明产物,唯愿未来的时间长河中,眼前闪耀着华光的遗迹、欣欣向荣的城市,永远不要毁灭在我们自己人手里。 “地下通道内发现丢弃的衣物,判断是杀手一小时前所穿的衣裤。” “他一定换了装。各司注意,嫌犯或已化妆易容,改变发型衣着。目前唯一确凿的线索,是近距离交手时我方探员已确认嫌犯右前臂残缺……凶手很有杀伤力,极度危险。” 地道最终通往一处死胡同,往上方折出90度角。石壁上留有人工开凿的浅窝,大伙手脚并用踩着那些凹窝攀上去,“这,这他妈的是村里一口井?” “地道就直通这个村庄,他爬上来,就进到这家农场的后院。” “封锁这户农庄,搜索遗留的证据,但是人肯定已经跑了,他娘的那个混蛋早就跑了!” …… 阳光下的亚平宁乡村,暖风吟诵出哨子声,盘旋着抚低了草丛。快速穿行在草场的人,下半身仿佛漂浮在一片草海中央,露出精健的上身。 裴组长身上湿漉漉的,暴晒在炙烈的阳光下,那层水珠迅速晒成滚烫,然而小风一吹还是打了寒战,内心深处流出寒意。 艳阳给他的额头镀上一层钻石的光芒,勾勒出侧面高鼻薄唇、睫毛卷曲的轮廓。 很英俊,但绝不柔软。相反的,随着年龄增长,气质十分坚毅。 有人评价过小裴组长的相貌,好看而不单纯,美却又令人不敢随意亲近亵玩。他是可以把精明与强势都直白地写在脸上,都在鼻翼和嘴唇的轮廓光泽里。 裴逸对这类评价不以为然。他也不需要旁人的过分好感和亲近,或者无理由的理解和拥戴,他需要吗? 选择的这条路就已经注定了,是要把自己最冷血尖锐的一副骨架,从旁的那些与爱情、亲情杂糅的模糊的血肉分割开来。这副坚硬的裸骨,孤零零立在天边一角,草海吞没阳光的那一线间。 只是偶尔,他内心依恋的男人用双手握住他的手,似妥协、似恳求得,也会让他的眼刺痛一下,却不敢回头。 银色敞篷跑车在公路上划出一道洒脱的弧线,最终很稳地刹车在他面前。聂妍喊:“组长,快!往那波利方向跑了!” “确定嫌疑车辆了?”裴逸单手一撑就跳进车厢。 “他们罗马司的技术分析出来了,基本确定就是之前停靠在农庄小院的一辆轿车,但牌照和车主资料肯定都是假冒,这伙人看来也策划了一段时间。” 聂妍说着踩一脚油门,俩人的头发一下子被风兜起,在脑后肆意飘扬。 “头儿啊,车我借的,挺高级的呢,您换身干净衣服呗?全是下水道的淤泥。” “不止,还有老鼠蟑螂的粪便和尸首呢。” “Shi*t!您现在闻起来就是一桶鲱鱼罐头,还是开了盖儿的罐头。” “呵,在外面交往野男人了么都敢嫌弃我了?……你哪弄到的车?怎么我去借车就借不到?那帮洋鬼子,眼里就认识美女……” 敞篷车在漫长的公路上风驰电掣,眼前荡漾着无边的草海,远处农庄飘出炊烟,风景如出世般的美好。 裴逸四脚并用爬到后座,毫无忌讳地剥掉全部衣服,把又臭又脏的衣服打包封进塑料袋,换上美女替他准备的一套干净制服。 聂妍从后视镜瞟了组长一眼,很贴心地没说话。裴逸也不在乎被人看见他的身体。他们几人,专心做事同吃同住,熟悉到已经可以忽略许多性别特征内心毫无波澜,谁还没看过谁的啊? 甚至他每次闲得无聊去调戏阿泽,也翻不起几朵浪花。性欲那档事,憋太久了就快憋没了,偶尔调剂一下,觉着自己还在做人。 频道联络重新畅通。钟泽说:“组长,我赶在您前面了,您前方十分钟车程,先进城了。” “安全第一。”裴逸道,“葵花?让你抓的资料呢?” 范高此时躲在一辆高速行驶的八轮货车后厢里,一堆木制红酒运柜中间:“一直在查,没有哇。我告诉您啊,总部和伦敦那边也在偷偷查,都在怀疑和甩锅是对方的人,没查出来,内部资料没有找到类似可疑的叛逃人员,或者失踪特工。” “没有?” “组长,您觉不觉着……”聂妍是另一位近距离目击证人,“那个棕毛儿的脸,像亚裔?” 裴逸眼神难测:“东京司?东南亚雇来的?” 聂妍咬了咬红唇,没敢接茬。 频道里爆出滋滋啦啦的电流干扰声,远程传输通常遇到这种轻微故障和干扰。熟悉的男中音强行插进来了:“NAF-A组能收到吗?A组?” “在。”裴逸立刻专注。 “A组请注意,暂缓追查,你们先撤回来。”不疾不徐,就是连南钰的声音。 “什么?” “形势有些复杂变化,而且那边人手足够,派遣人员很多,已经人多眼杂你们不宜露面。 NAF-A组现在立刻停止追击,撤至隐蔽安全地带,我们等今晚结束再决议下一步……下一步是否继续跟这个案子。” 裴逸眉头拧到一起,锁成一个死结。 剧场女演员袭击案,炭疽试剂针管,鸟嘴面具黑袍人……王宫棺柩行刺案,再次出现恐怖针管以及第二名凶手……已经追查到这地步,几次与凶徒擦肩而过失之交臂,抓不到人正在气急败坏很抓狂,现在,撤退? “头儿我们已经拿到强大的证据线索,这一次往那波利就是去抓末路狂徒,我们几乎就快追到,不可能放弃不追啊。”裴逸试图争辩。 “没有放弃,这些事情交给当地以及总部处理,毕竟是国外,人家地盘,我们就是全力配合行动,你们收队。”连南钰道。 裴逸咬唇,胸口起伏。 “A组你们听到没有?给我回话?!你们在哪?立刻停止行动,撤回后方安全地点……听不懂命令了吗?”这口吻绝不是连南钰,这是陈副处发脾气吼他们了。 “收到,停止行动。”裴逸轻声道,说完立即要求范高掐断这烦人的热线。 聂妍回头看他。 “靠边停车啊!”裴逸低吼。 “嘶——”一声尖锐的轮胎摩擦声,在公路上留下一段灰白色的诡异弧线,差点儿爆胎。聂小姐把车子生硬地杵在乡村公路的路肩上。 【003】:“头儿,咱们真的撤了?” “对,撤下,你和大花立即撤向安全地带,再联络位置。”裴逸盯着聂妍一摆头,“Darling,你现在下车,下去。” “我?”聂妍犯愣,“你要干什么去?” “我喊你下车你也听不懂命令了吗?”裴逸也变了脸色,暴怒,十万火急一刻都不能等了。 他下车绕到驾驶位这一侧,拽开门,将姑娘打横抱了出来,很不讲情面地搁在了路边……前方或许有意料不到的危险,亲爱的伙伴们,你们可以乖乖回家等开饭了。 裴组长就是唯一与两案嫌凶都交过手的第一人证。他怎么可能从自己指尖放掉这些人,半途而废不追了? 车子像弹出弹道的一颗子弹,飞速划过公路。 “葵花,”裴逸目光平静,突然问,“你之前把那个棕毛儿的资料,汇报给连和陈了?” 范高:“哦,我就是根据现场监控抓图,还有您的口述描述,做了一份电子肖像。方便在资料库里比对找人嘛,我都打包发送他俩了,他们急催着要啊。” 瞳仁里的光芒凌乱闪烁,风在他耳边呼啸,冲刷着额头的热度让裴逸此时非常清醒。这就是突然命令前线A组撤退放弃继续追查追杀的原因吗?事情会是这样的吗? …… 古老繁华的海港城市那波利,街道狭窄却四通八达,恢弘的建筑在街道两侧林立簇拥。 带有文艺复兴气度的浮雕铺满了拱门、窗棱、喷泉和博物馆。人民广场上游人如织,欢乐的小丑蹬起三轮黄包车,对着金色阳光扬起大串彩色气球…… 危险发生前的一刻,徜徉在街道之间的人群是多么安详,每人脸上都洋溢快乐。指尖流动金色的风,风的质感都那样浪漫而柔软。 可疑车辆逐渐接近警方的岗哨,制服警员眼含危机感,盘查驶往港口的每一辆车不敢懈怠。 近了,更近了,已经无路可退……车内的司机眼神冷酷,毫无减速之意,悍然猛踩油门,直冲前方层层叠叠的橙色障碍物,粗暴撞开了一辆横挡路口的警车! 躲闪不及的警员从前挡风玻璃上滚过去,血水飞溅在雕花的墙上,洇出浮雕的轮廓。 被撞散开的警员用对讲机大呼求救:“有人冲卡,暗绿色轿车,嫌疑车辆!……救护车,救护车支援!” 疯狂的小车一路冲出窄街。全城警笛大作,许多车辆从四面八方赶来围追堵截。 清冷的视线扫过四面窄到不行又坑洼不平的砖石街道,南欧的城市规划一概如此,这两年在北非撒哈拉沙漠上开着敞篷军用越野车撒野惯了的裴组长,当真有点不习惯这份局促感。 范小弟说是“撤了”,仍然义气敬业地在他的电子接收设备上,提供了一张附近五公里直径的街道地图,这效率。 “谢了,甜心。”裴逸轻声说。 他猛一转弯,改道另一边,从一条狭窄街道钻了过去。 疑犯车辆不减速地冲过路口,逼停了一辆旅游公交。那辆二层公交车发出惊恐的尖锐的刹车声,几乎侧翻倾倒!司机很崩溃地用力扳回方向盘试图控制,但车子太高了,太高了就无法维持平衡,侧倾的公交车剐着灯柱撞进路边一间豪华百货商店的大门…… “轰”——鲜血遍地,无辜的游客吓哭尖叫。警员大骂,呼叫救护车,要求立刻封城调集援军…… 小绿车刚刚钻过十字路口的混乱,银色敞篷跑车从银行大楼旁边的窄巷中跃了出来,精准地避开障碍物然后转弯,从侧面撞向驾驶位的嫌犯! 两人都一抬头,互相一打照面,肃杀的视线都刺痛了瞳仁,刺破了一切伪装。 银色敞篷紧贴绿车,后视镜瞬间折断崩飞。两车的车门在互相蛮力挤压的过程中惨不忍睹,车体迅速都遍身伤痕。 聂大花借的车?不好意思了,上保险了没有? 嫌犯突然发狠,以车头猛地撞向裴逸的车,贴着边缘拼命将他挤向巷口路边的石壁! 街道实在太窄,银色小跑都被挤飘了。 裴逸几乎撞毁在巷口的瞬间,掌握方向盘让车侧翻,竖了起来霸道地摞在绿车顶上。 金属摩擦石壁爆出一连串火星,一车“骑”着另一辆车冲过这条羊肠小巷,场面惊心动魄…… 假若说裴组长在这次追击战中有所吃亏,吃亏就在于,他以及在场警方一直试图要抓活的,他们迫切需要口供,而对方可以毫不留情向他痛下杀手。 黑洞洞的枪口掏出来时他被迫转弯躲避,车屁股被子弹扫成筛子了,他在高速中失控,冲破锈迹斑斑的栅栏…… 名牌跑车在巨大冲击力下,几乎撞成一团废铁。裴逸从车里爬出,无奈又愤怒地踹了废铁一脚,双眼都洇出愠怒的血色。 呵呵~棕毛儿冷漠地一转弯,继续往港口逃生了。 就这时一声爆裂的枪响,子弹精准射爆了嫌犯车辆的前胎。 再一枪,报废了后胎。 街道居民楼的二楼阳台,黑色雕花栏杆后面,修利的视线给隐蔽的枪管镀了一层铁水冷光。钟泽在满城铺天盖地的追击网路中终于找到最佳位置,在小绿车进入狭道退无可退的情形下,正好堵着对方,射爆车胎。 棕毛儿怒而还击,钟泽头顶的大花盆炸开碎裂,瓦片和土屑四溅。 小绿车终于失控撞墙,钟泽毫不犹豫再补一枪,凶狠地射爆了油箱…… 油箱熊熊燃起的火苗终于逼迫嫌犯弃车了,踉跄着奔逃。钟泽迅速压住耳机喊:“第八街附近,和银行大楼相距一个街区,组长他弃车逃了……他好像抢了巡警的一辆摩托?” 裴逸一路狂奔,飞身上了墙,翻越二层居民楼,耳机里听着范高钟泽为他现场指挥的路线,脑袋里每次都像开了天眼,额头前方显示出一块清晰的地图。 他从二层民房飞扑而下,几乎扑倒摩托骑手,却被嫌犯从他眼前加速冲了过去,啊—— 身后有传来摩托机车的轰鸣声。 裴组长单膝跪地,疲惫地喘息,回过头去,在阳光下,刺鼻的硝烟中,不太相信眼前的风景…… 他家里那位霸道总裁,踩着一辆黑色机车,在他身后急刹。章总看着他:“上不上车?还是老子替你去追?” “……” 裴逸怔住了,在恍惚中说不出反驳的话,再拒绝就太不识相了。 他翻身跳上援兵大佬的后座。 …… 风在耳边叫啸,炙烈的热带季风把两人脸上肌肉都吹到变形了,没法说话,也不需要说话。惨烈的追击战中,保住性命和完成任务,总归比小里小气的调情重要得多。 只是当裴逸下意识双臂环抱他的救兵的腰,还是被冲开的水汽与烟尘弄得视线模糊了,情绪发生了分岔和扭曲。 之前是他自己怯懦了,这个男人其实比他更富有勇气。而且章总这家伙就爱嘚瑟、招摇,骨子里有种老牌骑士的派头。 石路颠簸,滚烫的身躯相合,让他止不住想要追溯残存的记忆,忍不住把面前宽阔的肩膀抱得更紧,想要抓住耳畔只言片语,那片细碎呢喃的风…… 章总其实沿线一路跟在后面,也追至那波利。 聂妍郁闷得在公路上拦车时,赫然发现从远处飞驰停靠过来的车子,驾驶员就是可敬可爱可怕的章总。 章绍池那时对姑娘也这么酷,冷冷淡淡,不给笑模样:“上不上车,还是老子替你去追?” 聂小姐麻利儿赶紧上车,赔笑道:“谢谢章总,我好像没带打车费啊。” 你是打车? “没带打车费啊?那你现在给我下去。”章绍池冷冷的,“或者,你可以用你身上别的好处支付车钱。” 什么玩意儿?聂妍抱住双腿蜷在座位上,把领口胸衣狠命往上拽了几下,衣领快要拽到口罩的高度,双手护胸,还以坚贞不屈的表情:想得美! 呵呵,哈哈,章绍池相当恶劣地笑了几声。 聂妍觉着这号拽天拽地的臭男人,跟她组长大人就是天造地设的绝配,这俩妖精啥时候在床上打架互相挠shi对方?场面真是万众期待。 “我只给喜欢的人开车,带他出去玩儿,或者送他回家。老子给别人开过车吗?哼。”章绍池把手肘搭在车窗边缘,意思就是姑娘占他大便宜了,总裁只给小男友当司机呢。 聂妍可听懂了,点头认为有道理啊。 聂小姐随后又吃了亏,好不容易利用美色又从巡逻警那里赚到一辆摩托,刚跨上去要追,就被章总双手拖她胳膊给拖了下来! 男人征用了她的交通工具:“女人开什么摩托?你走开,我去追。” 聂侦查员真心认为,这位老板明明不是直男,还染上直男癌,这号人就是病入膏肓没药能救,只有她组长能治这病。 嫌犯逃生的方向,是冲往码头渡口。那波利是一座设施齐备的货运兼旅游港口城市,全城一半工业和GDP收入与港口贸易有关,每日往来货轮很多,观光船与白色帆船云集,都荡漾在水湾里。 “前方注意,嫌犯可能计划在码头乘坐水翼艇或渡轮逃生,务必在他上海之前截住他。” 那里泊着许多观光游轮,漂浮在金光粼粼的海上,组成一幅具有鲜明后印象派特色的风景画。 这幅已存在数百年的风景画,就要被凶残的歹徒在上面用力割破、撕裂,划出难以愈合的伤痕。 又一粒子弹击中飞蹿的摩托后轮,打出火星。钟泽从一辆飞驰的警车车窗中探头,平直举枪,街头惊险地追杀。 “啪”得再一枪,血肉模糊飞溅,裴逸从章总肩膀后面瞥见了,大吼自己人“不! 等一下!!” 驾车人竟用强大的意志力控制住没有翻车,只是右臂原本就缺失的地方重新染上血,裴逸吃惊看着…… 他的内心几种念头在撕咬,左右互搏,他在拼命思索六处的高层为何突然要求撤退、放弃追杀? 在许多个夜晚困扰他折磨他的,就在于那些顽固作恶的人,竟然和持有善念的人同样意志坚毅,执迷不悟,且不择手段。偶尔甚至让裴逸自己产生自我怀疑,需要不断重述和进行确认,自己是在履行正义的使命,在做符合良知的事情。他没必要心虚或者懊恼啊。 他家章总驾驶机车的技术和威风不减当年,年轻时候就喜欢玩儿刺激心跳,在无数车辆之间惊险穿梭,没有让后座上的人被剐到。 但是,突然的,街道拐角出来一辆童车,推车的妇女执迷于耳机音乐,全然没有防备眼前多么危险。 右臂重伤的亡命徒夺路而行,摩托冲向了那辆童车,“啊——”受惊的母亲眼睁睁看着童车在空中四分五裂,幼小脆弱的身体飞向道路中间,尖叫…… 尖叫声,刹车声,大货车猛拐的打滑声。 章总这辆摩托为了躲避大货,被迫侧身急踩刹车。裴逸是踩着章绍池的肩膀,借力腾空扑了过去,接住那坠落的孩子,肩膀撞向了拐弯的货车。 一切皆在瞬息之间,轰鸣在虚空中消失,眼前景物停滞。人的身躯像颗炮弹砸向那辆货车车厢的铝制外壳,砸出一大块凹陷…… 章绍池驾驶的摩托,是从货车下方,首尾车轮中间的空档,贴地划过去了,火星爆裂。他一侧的衣裤全破了,一股剧痛让他第一下没能站起来…… 他摔在地上,眼球刷过一层滚烫的水波,很清楚几秒钟前发生了什么。 裴组长就在他眼前被车厢的金属外壳弹了回来,摔在地上,滚出很远的距离,怀里还死死搂着那个小孩。 人落在地上终于一动不动,柏油路上划出一道清晰血线。 后面一辆警车刹车不及,几乎辗压过来,就在距离裴逸头部半米之处,轮胎嘶鸣一声终于停住了。 第37章 又一块芯片┃裴总养伤,章总包场。 章绍池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 都将为这样的场面进行艰难的抉择:假若还有下一次, 我是应当不顾一切将你拖走,拖离这块硝烟弥漫血肉分离的战场, 还是应当坚定地留下, 陪你一起, 品尝夹杂在唇齿和指缝中,这残酷的血腥味道。 还有下一次吗? 一定还会有。 带你走, 是阻挠你的理想、违背你的意志。陪你留下, 是我自己真实愿望,但我忧心的是你啊。 章绍池试图站起来, “呃”。他一条小腿被压在摩托底下, 希望没有骨折。 他谨慎地把那条腿抽出来, 没折,就是肌肉碰撞挤压所致的硬伤,剧痛却让他无法站起。他就一步一步爬着过去,在周围警员围拢过来时, 第一个摸到小裴先生的肩膀。 裴逸面向一侧, 一动不动地倒卧。 章绍池不敢动对方的头, 很心疼,脑子里“嗡”得一声。 他的思维已经塞满了最坏最糟糕的想法,从中随机抽取一条,比如“你要是残废了我买楼养你这小骚猫一辈子”或者“你要是变成植物人了老子就变成你的空气和水,每天对着你进行光合作用唤醒你,绝对不会就不要你了”…… “宝贝。” 他轻声的, 声音迅速就被噪杂淹没,对方也不可能听到。 那名母亲大哭着扑过来,把额头磕破点儿皮的男孩抱在怀里,支吾哽咽了几声“感谢上帝谢谢你”,就被拖去急救车了。 地上俯卧的人,突然动了一下,修长的四肢缓缓蜷起,再伸开,只是左半边刚才撞向货车车厢的部位,显得僵硬,动弹不得。 裴逸低垂着头,咬牙自己坐了起来,吐出一些带血丝的口水。 那是牙缝和舌头上磕出的一点血。裴逸对身旁的男人微微一笑:“没事啊。” 裴组长然后以右手扳住左肩那地方,用力往里一收,“喀嚓”得,把脱臼的肩关节掰回来了。 章绍池一把抓住裴逸的脚踝,于心不忍。“你别动。”裴逸推开他,“你等我,等我抓住那个,混蛋……” 从来都是他下手拆别人的骨头,谁他娘的有能耐拆了他?这口气不服呢。 裴逸摇晃着从地上起身,额头和嘴角挂下来的血线让这张俊脸的表情也挺瘆人,情绪瞬息万变。从鬼门关一步迈回人间,一猫有九命,轻易死不了的。 钟泽跑过来,枪还在手,目光追随组长大人的身影:“对不起啊,我……” 如果他能当时一枪让嫌犯坠车,或者,干脆一枪崩了那混蛋。 裴逸摆摆手,让钟泽不必自责。鼻血也扑簌地流下来了,被他用手指抹去。 他像漫无目的徘徊在石灰色建筑物之间的一片孤魂,一个黑暗的幽灵,追逐着另一群属于黑暗的幽灵。前方指引他方向的那盏明灯,依然温暖、明亮,让他没有放弃。 外人不会明白,他被巨大的惯性抛向金属车厢时,剧痛和血光铺天盖地冲向他,潜意识里想到的,就是最亲爱的可爱的小伊利亚。 小伊利亚现在应当住在总部安排的福利院里吧?怀里抢下的这个男孩,看起来就和小伊利亚一般大,这次应当不会再出错失手吧?……他也总怕人生会留遗憾,总是留不住他珍视的美好的东西。 周围忙着救人,一个疏忽,章绍池回头发现,两分钟前撞击裴逸的那辆货车,就这工夫突然再次启动,突破路口和警方障碍物,留下一股尾气直接开走了! “那辆货车有问题!……凶手一伙的!”章总大吼着示警,他娘的一条腿针扎似的痛,跑不起来。 货车在城区呼啸而过,试图逃出警方视线,却又更像在疯狂地追击。 而且,很快就撵上前方逃窜的摩托。 所有人都以为,刺客将要骑着摩托侥幸跳脱了,就要混入码头密集的人群,易容易帜改头换面,乘坐渡轮离开。 大货车加速,凶狠地撞上那辆机车的后座,瞬间碾轧。棕毛儿年轻人只来得及回头,与驾驶舱内冰冷的视线对接,随后就没有机会再作出任何表情,再发出一丝声音。当然,也没有机会再为警方留下遗言,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 警车鸣笛,车辆飞驰现场,红灯闪烁。周围迅速支起黄色的警戒线。这一战几乎出动全城警力,所有人全副武装一级戒备。 地上残存的肢体,血肉模糊,昭示着杀手最终的惨痛结局。制造这样大的混乱且伤及无辜平民,也算罪有应得。 裴逸远远盯着那块现场,一步一步走过去,喉咙突然发出哽咽,又吐出一粒深色血块。让他感到深刻痛苦的,却不是肉体上的累累伤痕。 那是他们这样人在一次次任务的现场,精神上遗留的创伤痕迹。太残酷了,尤其他知道的可能已经太多,下一个被灭口的,不会就是自己吧? 他拿视线一扫,就辨认出这长长一串毫无减速的碾轧痕迹下,哪里是头颅,哪里是上半身肢体,哪里是胯骨,哪里是腿…… 他放弃过去辨认那张残破不堪的脸,直奔尸体中段,要解开内心的谜团。 他低头,因为伤痛而一手撑地,迅速摸索那毫无生气的残体,裤子下面,臀部肌肉的某一位置,从那里面抠出他想找的东西。 沾血的手指剧烈颤抖,裴逸把找到的东西藏进裤兜,只匆匆看过一眼就确认属于他们MCIA6的芯片编码。他需要把这个东西悄悄带回“家”,无论这个死去的年轻人到底出了什么事,到底是为什么。 后面不远处,钟泽拦住追过来气喘吁吁的聂妍,手臂挡住姑娘视线:“你别看,被货车碾了。” “怎么会这样啊?”聂妍拉下钟泽的手,难以置信,“竟然被……就这么变成尸块了?” “警方还在继续追击那辆货车,但我不太乐观。”钟泽说,“明显就是灭口了。” 裴逸转身往回走,路过又一小摊血肉痕迹,金属质地的弯钩在阳光下特别耀目,吸引住他的视线,让他只瞥了一眼就喉咙突然哽住。 平生头一次的,频道里传出组长大人呕吐的声音。 “没事,脑震荡了,肯定是,磕到我的头了。”裴逸一掌撑在钟泽胸前,需要搀扶,一边还在纠结“我长这么帅没磕毁容吧我的脸还完整吧”,一边“哇”得就吐了好几大口。 柏油路的地面距离他的眼眶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抱着钟泽的大腿就出溜下去了…… “组长?……您撑住,您怎么了?” …… 英勇的裴组长在随后几天,在那波利当地最好的私立医院豪华病房中度过。 当然,他一个连护照签证都是造假的来路不明的外籍人士,能住进最豪的病房,请到名医诊治,全倚仗那位出手阔气又不差钱的前任男友。 章总就住这间的隔壁,杵一根拐杖,养一养被摩托砸肿了的腿。 裴组长被推进治疗室时,突然伸出二指卡住门框不让走,放狠话说“老子好着呢不用治疗,我要去开会,我的人都在哪呢”! 回光返照似的,倔强地嚷嚷了好几句,又吐个稀里哗啦,呕吐物中有血,再次昏迷过去…… 人事不省的状态大约持续了五六天。头两天那吐血丝的样子,尽管只是一点点血丝儿,把章总都急疯了吓坏了。到处联络美国医生、德国医生,还骂本地医生是一群笨蛋不会治。 裴组长的几位属下,他们特情六处自己人反而看得开,都看惯了。经受撞击和精神创伤过后,人体潜意识里可能会刻意地延长昏迷时间,一直睡下去,不愿醒过来。 这不算精神上的自我逃避,或者应当说是,肉体和心情上所需要的自我修复和恢复过程。他们毕竟是人,血肉之躯,不是用钢铁打造的战斗机器。 裴总养伤,章总包场。 每晚夜深人静时,花钱买单的这位大爷,当仁不让地前来探视,并且滞留不走,还经常坐在伤号的床边,久久地凝视——俗称“发痴呆”。 章绍池有时低头发几条短信,架着一条伤腿坐沙发上看一份报纸,喝一壶香茶,再抬起头来,看他的小裴几眼。 挺讽刺的,在过去五年中,头一次有机会安安静静守着他喜欢的宝贝,毫无掩饰地贪婪地多看几眼,竟然是这个人横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时候。俩人不用交谈,一个睡着,另一个发呆,就挺和谐的。 一旦醒过来,就全不是那么回事了。被窝里钻出来就摁不住。这小孩儿愿意安静睡在他身边,就只有受重伤不能动的时候。 夜晚,章绍池掀开被窝,蹭,蹭,再蹭……他终于偷偷占据了小一半的病床,把自己宽阔的肩膀也塞进被窝。 他就握住裴逸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轻捏着把玩,像捏汤圆一样,捏圆了,再给重新捋直,然后再捏圆了……裴逸另一侧肩关节脱臼了,暂时用绷带吊住,就没法捏了。 仿佛沉浸在无限循环重放的一段美好回忆中,章总唇边时而浮出笑意,突然又坐起来。 病床上的人,眼睫毛微微抖动,摸都给摸醒了,眼皮透出一丝精光,瞳孔转动着打量他二舅舅的怪异的举止行动…… 章总慢悠悠瘸着一脚过去,正在柜子里翻找医用绷带,找出一大盘子和裴逸胳膊上裹的差不多的玩意儿,自己觉着特有意思,童心大发,于是也往左胳膊上开始缠。 裴逸:“……?” 真的发痴呆了,五年不仅能让下半身憋出毛病,脑子也有病了吧?……裴逸从睫毛缝里眯着,欣赏某人“老夫聊发少女心”的全过程。 章绍池缠到一半,艹了一句,你傻啊?干嘛给自己胳膊缠绷带,想玩儿情侣cosplay也是弄床上这位不能动的啊! 计上心头,章总一笑。 这人于是抱起裴组长一条腿,仿照自己腿伤缠满绷带的模样,给小情人也绑了一副“腿活儿”。 俩人弄成一模一样的款式,章绍池左右打量,觉着特美。纯白色的医用绷带,都能让他脑补出某些重口味儿的捆绑场面,想象着小裴这时假若健康无损,生龙活虎地躺在床上,不穿衣服的,只有胳膊腿上假装缠点儿绷带…… 裴逸眼瞅着章总抱着他小腿要亲或者舔的时候,实在忍不住了“扑哧”笑出口水了。 这一声让男人大惊失色。章总脸色儿不太自在,“啪”得扔下他的腿。 裴逸:“哈哈哈哈哈……你……你继续亲啊?” 章绍池尴尬了有几秒钟,干脆凶狠地扑过来,老虎发威了隔着病号服把裴组长的胸肌咬了。 裴逸也没躲,被压在下面扯开喉咙,一阵放肆的浪笑:“好舅舅,您,您再多亲几下么哈哈……我脚都让您亲硬了哈哈……” 病号服揉成一团褶皱,裴逸挡着脸狂笑了很久,也是把昏迷这六天来,甚至更久以来自己欠自己的笑,在五分钟之内都补回来了。 他刻意回避开章总火辣的富有深意的目光,只有这样不带任何感情负担,才能维持眼前的和谐亲昵,解一解饥渴。 “笑什么?……很好笑吗?你脑袋是被磕傻了吗!”章总瞪他。 “我早就磕傻了,您呢?”裴组长笑得像只妖猫,“您是这些年撸傻了么?” 章绍池愈发觉着,这混蛋还是闭上嘴昏睡比较可爱呢。 “二舅舅,想我想的?您下半身被前列腺液堵了吧,都回流到脑袋里了,您脑子里往外射的都是什么哈哈哈……” 这话再次招致粗暴的攻击,因为很可能戳中了单身老爷们儿孤枕难眠的艰辛,你瞎说什么大实话? 章总恶狠狠地把床上人没受伤的地方都揉了一遍,不甘心,把两根粗壮手指塞进小裴的嘴巴,强迫他闭嘴,封口。 裴逸被堵住了嘴还在“呜呜”的笑。男人的手指戳在他舌间,戳到喉咙口,被他的舌卷裹着,被他含着,吮了好几下…… 终于上气不接下气地笑完了,平复了淡淡的喘息,裴逸收敛了轻浮,一脸愧疚和纯真:“二舅舅,我又连累您了,您别生我气。” 章绍池目光一动,内心不是滋味:“什么话?我……你是不是嫌我多管闲事了?我也没帮着你什么,还让你撞伤了。” 裴逸摇头不语,眼神都说了:你帮我太多了,一直都是我连累你,对不起啊。 他横起手臂挡住眼,也挡住复杂莫测的目光,掩饰压在心头的太多秘密。害他和二舅舅都受了伤的是那群罪魁祸首,冤有头债有主,这事没完呢,他不会善罢甘休。 “那辆货车司机呢,怎么着了?” 裴组长突然睁开眼,问。 …… 这个问题就牵出组长大人昏迷几天之间的奇闻:他们A组的倒霉孩子,向日葵小弟,被迫在那波利监狱里住了两天两夜。而且是重兵把守的重犯监狱,被罗马司的探员亲自审讯他。 你,一个护照和入关文件造假的中国人,怎么回事?为何滞留在将棕毛儿碾死灭口的那辆货车的后车厢里,你们是不是同伙?! 作为六处的职业黑客,范高的护照其实是“真”的,是上面机关发放给他的几本假护照之一,每次根据需要挑一本用。一般的警署或海关人员辨别不出真假,然而这事闹大了,紧张了,罗马分司的老妖精们都出动了。 范高这个冤枉啊,后来向组长哭诉:“小爷我咋么能够想到,我从卡塞塔扒的那辆货车,一路往那波利方向开的,我本来藏得好好的,谁他妈想到恐怖分子偏偏就劫持我们这辆车啊!” 就这样,真正的杀手黄雀在后,先袭击了货车司机,神鬼不知地劫夺了车辆,范高还在后厢里摆弄电子设备,没来得及逃跑。 凶手就开着那辆车,撞伤了裴组长,再追击摩托车压死棕毛儿,干净利落地完成了计划内的灭口行动。 凶手最终弃车逃跑之前,拉开了后车厢门,冰冷的枪口抵住范高的头:“你可以的啊?” 那声音安了变声器十分古怪,范高吓成魂飞魄散地求饶:“别别别我我我好害怕,我是路过的学生回城没没没带车钱,我就是搭个免费车啊啊啊——” “学生,哈哈!”蒙面的人冷笑了,“别跟我鬼扯,我知道你是谁,NAF-A-003,你是裴组长的后勤支援,对么?” 范高的表情瞬间石化,哎呀妈啊,碰见个内行的…… 什么都不必说了,小范同志抽泣着把眼一横,哼,小爷为了人类正义的事业英勇就义的时刻,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 这确实比他当初握拳宣誓抛头颅洒热血加入MCIA6所预想的,死得早了几十年,万般流连这美好的人间和亲爱的伙伴们,更何况……爷临死前还是个纯洁的处男啊!浪费啊,暴殄天物啊,都还没有摸过女孩子(男孩子也没摸过),这事太他妈让人伤心绝望了,死不能瞑目。 “我不稀罕杀你,我要的就是你们组长,让他等着。” 结果,凶手就这样移开枪口,对着铁管轻轻吹了吹,轻蔑一笑,嚣张地走了。 就走了?! 蒙面杀手临走放了狠话:“我和你们组长那只骚猫,是熟人,我们是很亲密要好的朋友……你告诉他,我和他之间,后会有期,一定决一死战。” …… 六处的上级私下调解沟通,说是误会,都自己人,就让这边罗马分司的人放了小范。 陈焕留电给他们全组:“立刻撤回,安全第一,生命第一,这是命令!都给我麻溜儿赶紧回来。” “所以,凶手明知你是谁,也知道我是谁。”裴逸挡住眼睛轻声的,“但他故意放过了你,没有杀你。” 范高认真地点头。 “你觉着那人像江瀚吗?”裴逸突然问。 “江老板啊?”范高经常在电脑上合成嫌犯画像,很有经验,“其实……不太像唉,江大爷毕竟五十岁往上了吧,身材练再好他也不是小鲜肉啊。这个杀手,看着就年轻利索心狠手辣,说话也贼嚣张。还有,他拿枪指着我的那只手,是年轻男人的手,没有皱纹鹤皮和老年斑。” 裴逸点头赞许,他的向日葵小甜心挺机灵的。 “这些细节你不要告诉任何人。”他特意叮嘱,“包括陈、连,其他组员,更不要向外人透露。‘外人’包括章总,明白吗?” 范高战战兢兢地点头。 “组长,那坏蛋说……他认识您唉,是您的朋友。” 裴逸摇头,也轻蔑骂道:“我没这样三观败坏的杀手朋友。你听他胡扯放屁呢!” 他对那人当街残酷灭口的行径,极端厌恶反感,三观绝对无法沟通。 这就已经是对待善与恶,泾渭分明的抉择。 病房里昏昏沉沉这好几天,他就不想睁眼。冥冥中总是晃过那个棕毛儿的残肢,顽劣乖张的脸,年轻却强势疯狂的神情……什么样的孩子,怎么长大的,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他心里也不好受,就像数月前面对宁非语的死亡。 夜深人静时自己也难免胡思乱想,回忆那些曾在他的任务清单里出现,最终在他手里终结,被他划掉名字的人,一张张破碎的脸被碾成齑粉之后什么都没留下……自己又是怎么长大的呢?这些年,我为什么就变成这个样子? 人终究都还是有感情的,深埋着,压抑着,还是做不到铁石心肠或冷若冰霜。 死海之下,火在炙烤,一直在燃烧。 第38章 放任走火┃问什么问,你抱紧我。 入夜, 月明星稀, 晚风拂过花园里大片的观赏绿植。那些富有地中海气候特色的宽幅叶片,簇拥着艳丽奔放的大花朵, 月下有几分妖艳。 身材高大挺拔的男人, 没有使用游客或员工停车场, 也就避开那些位置固定的摄像头,先骑单车沿乡村小路过来, 再从山坡草坪一路爬上, 最终溜到王宫附近。 卡塞塔王宫最近发生这样的案件,已经关闭一个星期, 内部调查, 不对外开放。 在章总看来, 这地方急需重新安装一套更完备的监控设备,覆盖各个角落。此外,这群值班保安,每天出来晒太阳瞎溜达无所事事, 关键时刻还反应迟钝放跑了杀手, 假若换成咱们国内随便一个连的武警战士, 能发生这种荒谬的刑事案件吗? 章绍池此时就穿着一套红黑相见的保安制服,大壳帽檐遮住一双精明的眼。制服是宽肩窄腰的意式男模款,挺合他的身材。 通过模具复制了钥匙,密码,沿着隐蔽的路线再躲开红外探测仪器……他重新进入那个洗手间。 就是之前他曾经跟丢了Mr. Jiang的洗手间。 这回再摸排一遍,他娘的, 就不信这邪。 上次是情势紧急,担心小裴的安危,他就马虎大意了,这次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机关。 他戴上一副平光的茶色镜,轻触眼镜腿上的微型按钮,眼镜上方就发出平视光,这是他惯用的夜视光源。 机关也很小儿科,让章总感到有点懊恼。这就是个拙劣的障眼法,男洗手间的婴儿换尿布台,平时很少被爸爸们光顾,爸爸们都不带娃呗,那个台板就长期折起不用。把这玩意儿掀开,盖子后面就是一扇横置的窄门…… 章绍池在漆黑的房间里无声地骂了一句:娘的,行啊你,老家伙。 章总平生头一次自己爬上尿布台,相当吃力地侧身钻进去,几乎是“躺着”把自己硬塞进去。 天生高大威猛又腿长,办这种偷鸡摸狗的事还真不方便。再从里面回手一拉,正好就把尿布台合拢。江老板那天应当就是这样消失的。 这座名声在外足以媲美法国凡尔赛宫的王宫,果然有它的奇妙之处。这样的密道都是当年遗留的花哨设计,古人的智慧。国王和贵族们最需要这些,危机关头能助他们逃脱血腥的政变、血亲的仇杀,在没有危机的日子里,还能帮他们跟情妇约个会,偷个情,太妙了吧? 密道最终停在三层某一间封闭不开放的书房门口,附近一地杂货与积灰。 章绍池凑近门框,戴乳胶手套的双手轻轻摸索,仔细检查四周,那些轻微痕迹。他没弄到密码和指纹模子,进不去这间书房密室,心里也有数了,就以微型相机排下几张照片留底。 经过走廊时观察角度,这间小书房的窗,恰好正对后山,他们曾经下榻的王宫酒店。平视过去的对面那间房,正是江瀚前几天住进酒店所订的房间。 …… 章总偷偷溜出去一趟,换掉保安制服再开夜车重回医院,就撞见了熟人。 他在医院后门的楼梯上,一把抓住穿软底球鞋轻手轻脚爬楼梯的美女。 聂妍拎着孝敬她上司的夜宵,回头也吓一跳,最怕被章老板抓她肩膀。 “怎么?不光明正大地走正门,从后门爬楼梯?”章总很严肃地咳一声。 “我就顺便摸查一下这家医院……”聂妍唇角一抖,“章老板您要是光明正大走前门,能碰见我吗?” 章绍池顶着一张冷脸,外人面前就这德性,很不讲理地再次征用了聂小姐买的夜宵:“我去送给他吃,你回去吧。” “我,我还汇报工作呢!” “那你跟我也汇报一下,上次欠那笔打车费,你什么时候结账?” 聂妍的嘴巴张成O型,梳好的发型就要风中凌乱了:这个抠门儿精,难缠的小气鬼,您半辈子的财富就是这样完成原始积累的吧! 章绍池一条手臂挡住姑娘的去路,压低声音,眼神玩味:“我就是个商人,但我通情达理,你可以用别的跟我交易。” “您想要干嘛?”聂妍花容失色,贴墙以标准的格斗姿势准备自卫。天哪,这种无处不风流的臭男人……不,简直是下流! “呵呵。”章绍池嘲讽似的打量,笑出一口白牙。 聂妍也笑了,哼,其实最怕的才不是章总,最可怕的是她组长。她脑补了此时她跟章总用这个“壁咚”的暧昧姿势私聊,假若被那个醋精发现了,组长大人先就要扒她的皮、拆她的整容下巴了。 “好了。”章绍池收敛了恶劣表情,整了整衣领袖口,“就是问你几句话,你照实告诉我,别撒谎。” 男人开口之前,兰心蕙质善解人意如聂小姐,都能够预料到,章总想要问的什么。 “他……这几年没跟我在一起,在外面有别人吗?” “啊?他,唉,组长这种人,您觉着,他还能跟谁么。” “我问你呢,甭打马虎眼。”章绍池认真而严肃,“五年,有过别的男友吗?或者,床伴的那种,就见面睡一两次的。” 聂妍咽了一下,微微摇头:“没有,我没见过他跟别的男人在一起。” 章绍池追问:“女的呢?” 聂妍骄傲地手指自己:“您看我算么?我也有挺多人追呢。” 章绍池眼神发痴,想象小裴那晚用手铐铐在他身上,在他怀里情难自制的样子,下唇微动:“没跟别人睡过?他一直都一个人?” 聂妍小心翼翼点头,再用力点了两下头表示确认、打包票,突然有点心疼这位老板。很希望章先生此时相信她的话,别有任何怀疑。 距离很近,从未这么近,她竟然从章绍池这号男人的眼仁深处,看到一层荡漾的兴奋的水光。 那种只属于二十二岁情窦初开的年轻男人,与爱人两情相悦时的甜蜜与兴奋……她原以为,这种眼神,根本不会在这样年纪和阅历的男人眼中,再看到了。 “行了,抵车费了,你走吧。”章绍池豪爽地一挥手,心满意足,拎着夜宵上楼去了。 …… 一天之后,裴组长终于出院了。 医生摄于某人的淫威,其实很想让伤号再多住几日,以免万一留下后遗症或者哪天旧疾复发,这位老板再找上门来医闹。 但裴组长自己要求出院:“那个病房太贵了,一天花那么多钱,我不要住了。” “受这么重伤,就老老实实给我住着,多养几天。用你花钱了吗?”章总说。 “欠您这笔医疗费,我还不起。”裴逸坐在床边穿鞋,“我那点薪水津贴,真的不够陪您玩儿的。” 章总看着这人,现在不会再说“那你就辞职别干了老子给你五倍薪水”这样的废话了。年轻人都拥有这份青春和理想、志向和才华,可以理解,尽管很多年轻人,最后也都折在那些虚幻的不切实际的理想上,倒在追求自我和荣耀的艰辛路上…… “我不用你还钱。”章绍池难得目光温柔,“把你那撞傻了的脑袋治好最重要,治成正常人的样儿。” “我这些年,受过比这更重的伤不止一次,从来没住过这么土豪的医院。”裴逸扫一眼满屋子的先进脑部治疗仪器、监测仪以及舒服的大号加温按摩床,还有一应俱全的生活用品、茶具、咖啡机,甚至内容品种丰富的零食柜。 他垂下眼:“多谢二舅舅疼我。” 这话就是让男人扎心的。章绍池伸出大手捧了小裴的下巴,揉揉这张帅脸。 以前你受过伤,比这更重的伤,那是老子不知道。 现在知道了,看见了,还能让你流落在外,凄凄惨惨地自己舔舐伤口么?再也不会了。 夕阳浮在远处的建筑群后面,缓缓地收敛了橙色的光芒,天色迅速就暗下去。 车里却很暖,不是空调,是两人均匀的呼吸和有力的心跳,让四周空气都是热的。 章总亲自开车。他只为一个人开车心甘情愿没有牢骚。至于裴组长的那几位下属,只能憋屈地挤在另一辆车里,偷偷摸摸跟在后方三十米之外,不敢跟得太紧,还不能跟丢了。 章绍池从后视镜都瞅见后面开车的聂小姐了,以及坐副驾的那位……身材还不错的年轻男人,挺帅的?这跟踪盯梢也太明目张胆了,一伙人真不忌讳。 “那是你副手?你的保镖吗?”章总以眼神示意,“后视镜里一直盯着我的那个?” 裴逸不羁地一乐:“我不需要保镖,他是我的远程火力支援。行动中敌方经常会出现狙击手,所以我们也需要狙击手。” “我要是给你做远程火力支援,够不够使的?”章总开车目视前方。 裴逸咬住自己的手指关节,看向车窗外面,眼神闪烁:“二舅舅,人家是特战部队专门借调给我们六处,派来给我使的。” “老子除了远程火力,还能近距离开火,不够你用吗?”章绍池扭头盯住人,“上阵打枪我不如他还是上床打枪我不如他?” 傍晚的街灯暧昧温柔,一对对情侣相拥着从侧窗掠过……裴逸很无奈,笑了:“他不如你会‘打枪’,我们阿泽哥哥还是雏呢!” 车子迅速拐进酒店地库,一转弯,就精准地驶入最角落的停车位,停稳了。 章绍池探到裴组长耳边:“在你身边混过两年,那小子还能是雏?” 这话简直挑衅,裴逸甩出一句更哀怨的:“我想勾搭来着,人家没看上我。” 章绍池眯了眼:“他活儿不行吧?” 裴逸冷笑:“活儿行不行的,我今儿晚上把他睡了不就知道了!” 你敢。 这俩字没说出口章绍池压上来了,直接把刚刚伤愈复出的裴组长压在车座上。 明知压不太住,但老爷们儿和大家长的气势绝不能输。胸膛压在一起距离又太近,身上几层绵薄的衣服在感官里立刻就像不存在了,手肘和大腿肌肉因挣扎撞在一起,呼吸喷射在对方脸上。 眼神迅速都乱了,互相看着。 章总又挪开了几寸,挺贴心的,不想压到小裴受过伤的左肩。 就是这个细微的温存的挪动,让裴逸又软化下去,弓起来反抗的身体躺平了。原本就是这样容易被讨好,就乐意顺从的,俩人之间能有多少龃龉矛盾? “王宫事发那天我就跟你说,江老板有点古怪,我昨晚又去了一趟。”章绍池半压着人,画风一秒转变,就在车里耳语。 “你就自己去的啊?”裴逸露出担心的眼神。 “老子就是做生意的,好打掩护,被人发现他们也不能拿我怎样!”章绍池很自负地一笑,“你猜我发现什么?” 裴组长现在绝对不信这位就是来“做生意”的,章总轻车熟路很便捷得,就帮他这些目标对象都摸排了一遍。 “发现什么?” “……” 这句问号刚问完,裴逸自己都有预料会发生什么。章总深深看着他,眼珠漆黑,像丛林中潜伏的大猫面对猎物蓄势待发,不作声地替他解开安全带。 随即就把安全带重新给他“系上”。但这次是将裴逸双臂往后勒过去,安全带在后面把他胳膊捆了两绕。 再用力一勒! 裴逸轻哼一声,双腕就被勒紧,固定。他看着男人将安全带“咔”得卡进插销,插牢了。 章绍池然后解开他的西装,抚摸亲吻他的脸,打量他被捆在车座上的样子。 “事发那天你上楼追凶手去了,我看江瀚进了洗手间就跟进去,发现他失踪了。”章绍池把副驾车座直接放倒,搂紧被缚的大猫咪,“昨晚就是去查看那个洗手间,发现里面有个密道。” 裴逸点头,原来这样。 章总用眼神征求他意见,贴着他耳朵说:“你不想要,我就不碰你。” 混蛋…… 问什么问,你抱紧我。 你别问,不许问。 裴逸委屈地闭上眼,这混蛋明明就知道的,他受不了这样。两人皮肤都是滚热,每一道呼吸吹过他的脸、他的脖子,吹过回忆里洒满白色月光的褶皱的床单。这就是“思念”与“长情”两种情绪酿造的酷刑,让他在难受与漫长的煎熬中,时不时扒拉出一丝丝甜蜜滋味,就是饮鸩止渴。 “用什么换?你说。” “你喜欢哪,你随意。” “告诉我你最喜欢让我弄你哪里?或者,告诉我你知道的,老子最喜欢弄你哪里……” 裴逸耳尖“腾”得就红了。他在男人耳边,用口型说了几个字。 十八九岁时他是真不知道要脸,什么都肯来,玩儿得很野……现在年纪长了,也可能分开太久,好像没那么熟了,久别重逢突然之间也变得害臊了。 因为喜欢和想念一个人,才会特别在乎自己在对方眼中的模样,才懂得害羞,在乎这个男人是否还像当初那样迷恋他的身体。 章总沉声一笑,啃他耳后,脖颈,锁骨。再然后,健壮结实的大腿用力插到他两腿之间强迫他分开腿,男人就用牙咬开他的衣领,衬衫前面的一排纽扣,像他以前常为对方做的那样,舔弄他两粒乳头。 他知道这一根松松垮垮的安全带,绑不住他。 他也知道他知道这破安全带根本就绑不住他啊!被缚住双手的顺从的样子,就是专属于他二人之间的默契,情投意合的床头乐趣,互相宠溺对方的方式。 他愿意的,他是愿意的,是这样吧,他心甘情愿在我怀里,他也惦念我……章绍池的唇和手指都在发抖,一次又一次在内心拼命地确认。彼此太了解对方的需要,某些外人无法体会和满足的癖好,才更懂得夜夜这样空虚煎熬,是怎样的长期折磨。 章绍池突然失控似的,脸埋入那雪白诱人的胸膛,发出一声低哑的喉音,像兽。 他热烈地舔吻情人的胸口,两粒圆凸着透出情欲渴望的乳尖,近乎粗暴地吸吮,呼吸声像爆炸一样在耳机频道中起伏,在现实里,错乱着交叠。 手指沿着小腹往下,划过肚脐的时候那一片漂亮的腹肌,在男人手指下面颤栗。章绍池很珍视地,难得没有过分粗暴,揉着缓缓探入那幽深诱人的地方,抓住了,立刻就让怀中人从眉心眼角到喉结都剧烈发抖,失魂落魄…… 他的大腿在裴逸两腿之间有节奏地顶弄。一只手终于探入裤内抓住了丰臀,只一下就逼得裴逸死死咬住下唇,几乎从车座上弹起来。丰满结实的臀肉在男人掌心颤抖,睫毛下被逼出两片湿痕,咬住嘴唇不想发出声音。 四目相对,眼眶都湿润了,滚烫猩红,受不了,很想念对方。 周围的光线完全暗下,地库的角落寂静阴凉,车窗上很快就糊了一层白色哈气,炙烈的呼吸让视线模糊,脑子都炸了…… 后来,断断续续再聊得什么,交换得哪家情报,江老板从那条密道出来之后好像又进了书房,小书房的窗子正对哪里;王宫保安队的头目据说被歹徒用钱收买,才造成行刺事件,随便一审就全盘交代了;此外,江瀚在那波利酒店也设有监听仪器,到底都监听到什么了…… 一团炙热的脑浆在颅顶沸腾,伤就没治好吧,记忆力和灵敏度都明显衰退,听男人叨叨了一堆事,裴逸是一句都没记住。 他的下属肯定帮他记住了。身上自带的微型耳机话筒,记录了两人全部对话,毫无遗漏。 不远处停的另一辆车里,这会儿指不定都是什么崩溃表情呢。A组几位小伙伴一定是强忍冲动,才没有冲出车子跑过来,把他们的组长大人架起拖走…… 组长大人在犯纪律,严重违反行动纪律和职业操守。 甚至很难区分,他这算是出卖色相换取情报呢,还是明目张胆地嫖了前男友以解相思之苦。 明知这就是毒淫,仍一次又一次走火入魔,食髓知味,掉入彀中不可自拔。彼此都不住地往前踩线,早就过线了,而且越陷越深。 “别,别弄……章总!” 最后一刻擦枪真要走火了,裴逸终于开口制止,以“章总”称呼就是强行结束短暂的偷情。 眼前人脸上掠过明显的失望。 “你想要那个,身上都热得不行……”章绍池声音发哑,慢慢抽回手指,不愿强迫。 裴逸的手腕在身后一挣,就脱开安全带束缚,还在粗喘,一言不发转过身扣上衬衫和西装。 再不穿好他俩真的快要扒光了。 他十八岁那年,燕城之夏,暴雨滂沱的夜晚。他俩也是在车里,车后座上,因失控而疯狂,再疯狂地一起失控、超速,那时的鱼水欢爱是无所顾忌…… “我本来就这样儿,我通了电就能发热。”裴逸把风流二字荡漾在眼波里,自嘲了一句,“我憋不住啊。” “是吗?你跟别人热过吗?”章绍池冷眼看着,明知某人就是敷衍逃避。 跟别人,没有啊。 裴逸擦掉嘴角的口水湿迹,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呗。 重新戴上精致无形的假面,他就是那个真正戴着面具生活了许多年的人。面具早就跟脸融为一体。 “章总您带我来这儿干嘛,您让我今晚住哪?”他埋怨了一句。 章绍池就以那二指示意楼上方向:“还是这间古堡酒店,你给老子跳过大腿舞的地方。伤还没好利索,就别逞能乱跑,你就住楼上,我的房间。” “……” 第39章 意外收获┃咱们仨一起么? 行至如今这样地步, 裴逸所在的NAF-A组, 这次南欧行动可说是不太成功,但也不能算失败, 暂时陷入困顿僵局。 各司下属齐心合力, 破解了恐怖分子筹谋的一次刺杀式袭击。然而, 消耗全城警力,只抓到一具残破不全的尸首, 棕毛儿刺客姓甚名谁都没弄清楚呢。袭击剧院女演员的杀手, 大摇大摆就逃脱了追查的视线,随后又有人明目张胆将棕毛儿当街灭口, 干脆利落, 手段符合职业九段的标准。 MCIA方面仍然无法确定, 两次神出鬼没的凶手,到底是否同一个人? 两案渐入迷茫,只能把卡塞塔王宫的人员全部拘押,挨个儿审讯。然而那名保安队长收钱替坏人办事, 最后都不知道“雇主”的真实面目, 交待不出线索, 也是蠢得冒泡。 一片死水微澜之下,暗地的调查远未结束。就看他们与幕后的邪恶幽灵之间,谁的速度能更快一些…… 古堡酒店剧场仍在关闭中,周末的演出全部取消,然而当地报纸电台对于演出暂停的原因,缄口不言, 对于生化袭击事件讳莫如深,唯恐造成大规模民众恐慌。或者,当地资本就是怕影响这座海港的旅游支柱产业,害怕影响游轮、酒店这一整套产业链的GDP呢。 章绍池没有打算换酒店住,就这一家,甚至就住上次同一间客房。 裴逸也认为这其实是好主意,近水楼台,没准儿探听到意想不到的消息。 章总迈着气派的龙虎步,由戴白手套的侍者礼貌指引着,径直迈入电梯,刷卡往楼上去了。 裴逸垂着眼睫跟了进去,墨镜帽子都没带。 在地库就上演了一出急不可耐的车震,还装什么蒜呢?裴组长现在有种破罐破摔的心态:他在那波利-卡塞塔这一战,彻底露相了,敌暗,他明。敌人他妈的连NAF-A这一串代码都明晰了,态度张狂,已经对他下了战书。 要么遵从上司命令立即回国述职,要么就找别的借口滞留当地,暗中调查取证。他不会甘心认输,裴组长永远都是越挫越勇、越战越强的。 章绍池在电梯里抬起胳膊肘:你,宝贝。 裴逸:? 章绍池以眼神示意:看什么呢?没瞅见特意为你留着空位置? 亲热点儿,不懂事么? 老子的胳膊肘给别人挽过么? 裴逸实在绷不住笑,嘴唇划出一道弧度。他懒洋洋地伸出手,傍住他二舅舅的胳膊。 腰只要稍微软一下,就小猫依人了——霸总就是非要撑这个面子。 他们俩现在算什么? 就是……在浪漫的国度,浪漫的城市,发生了点儿浪漫邂逅的同性联谊关系。这是最方便对外人解释两个成年男人晚间同时出入酒店房间的借口。 房间门口,章总刚要插门卡,裴逸突然拦住。 章总不解地瞅他。 裴逸那手摸到门板上。假若门内有人,不会发觉一丝震动。但是,假若门内真的有人,他的手可以察觉毫厘之间,那一丁点异常的颤动。 他竖起一指,示意身旁人别出声。 章绍池立刻警觉,下意识往后摸枪。 裴逸拿过门卡,灵活的手指以闪电速度就破解了电子门锁,推门而入的一刻他突然扬声放出爽朗温柔的笑:“不要么……章总……您的手和腿真不老实啊……” 章绍池一脸狐疑,闹什么猫呢,老子哪个部位没老实? 进门时的暧昧掩盖了裴组长突然加速的脚步以及扫过房间的锐利视线。他冲向轻轻飘起的窗帘,一步就跃上阳台。 有奸细。 攀窗的小贼可没有上回裴组长那么走运了。章总眼睁睁看着裴逸突然跃过栏杆,手脚并用翻了下去! 那样的场面极为惊险,阳台上一大盆花被脚风掀了下去! 花盆泥土“稀里哗啦”地倾泻,从裴逸耳边砸下了楼……挂在阳台外面的两名成年男子凌空侧踹,掰肘,飞膝…… 两人都憋红了脸,颈上青筋暴露,这时拼的是指力,腰力,十年特训出来的格斗技术。 裴逸三指过去袭击对方扒着阳台的手。那人痛叫几乎脱手,又被裴组长擒住手腕摁了回来。 矫健的身法让人眼花缭乱,闯入者一定都没看清楚,裴组长是怎么从他后腰抓走了那副手铐,“啪”一下就把他的手腕铐在铁栏杆上。 裴逸以腰力往上一荡,一只脚挂住,半边身子就攀在阳台外侧。 再抓住那嚎叫的俘虏,发力把那人往上一带。手铐还套在栏杆上,就把那个飞贼“撸”了上来,像扔麻袋一样扔回阳台上。 裴组长在章绍池暗自瞠目的打量下,翻身跳上阳台。飞檐走壁如履平地,轻松地掸掉手上的灰。 在喜欢的人面前,都很在意自己的表现,也有炫耀身手的意味,裴逸给章总打个乖巧的眼色:二舅舅,还用我挽着你进去吗? 章绍池不安地动了动肩膀,哼了一声,你的爪子还是别碰我. …… 全屋摸排一遍,确认还没有被安装窃听。这位显然也是溜门撬锁搜查情报的。 裴组长脱掉西装,松了松领口,饶有兴致地开始谈话:“说吧,您哪位啊?” 被擒的闯入者一手被铐在床栏杆上,懊恼地坐在大床上瞟着他俩,闭嘴一言不发。 帅气的俘虏,就是典型本地男人长相,栗色头发打着细密的自来卷,体毛微浓,身材匀称健壮,皮肤上镀了一层地中海的阳光…… 以裴逸品味男人的眼光,这家伙够得上这个国家男模阵容的平均以上水准,可以打85分。 俘虏打算以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应付审讯。 “不说?”裴组长微笑,“你不说我也猜得出来。” “你知道你现在坐的这张床,是要干什么用的吗?这是我和我身后的老板,我们俩今晚翻云覆雨,就寝用的。”裴组长笑着,这场短暂的心理突击审讯别开生面。 “我还没来得及睡呢,你先上来了。”裴逸煞有介事,“你有资格睡吗? “你有,先生。你真英俊,你可真迷人啊……” 裴逸笑得别有深意,一双细眼促狭而不善,毫不遮掩这个房间里即将发生的风流韵事。 坐床上这位男士脸色已经不太对了,什么意思? 后边还有一位脸色也不太好看的,章总:你要怎么个意思? “啧,这张脸,唇形,你的睫毛落在下眼睑打出的光影,甚至你涂的香水从腋下散发的气息,爱起来一定很够劲……宝贝,你太合我们的胃口了。 “今晚是你自己送上门,我们正愁做得无聊想不出新花样。我们就一起来吧,就在这张床上……我们一定会让你乘兴而至,尽兴而归。” 那男人脸色真的变了,低声嘟囔:“你们要干什么?简直是变态,做梦,我才不来那种事儿!……” “你不干哪种事,”裴逸冷笑,“不喜欢和男人一起?那你干什么来的,你夜晚潜入章先生的房间,是要安装窃听还是搜查文件刺探情报?你属于哪个国家哪个部门,你的行动代号多少,是谁派你来的?!” 男的立刻又紧咬牙关,不吭声了。 “还是你意图行刺?十天前就在这间酒店的剧场后台,发生的恐怖袭击案件,那倒霉的受害女子,是不是你下手干的?!” 男人面部细微的变化以及骤然针缩的瞳仁,都印证了裴逸的猜测。 男人肩膀微抖,声音低哑:“不,我当然不是凶手。” 裴逸唇角一动,面容精致而冷静:“所以你也知道剧场袭击案,你很了解对吧?你比普通人知道得多多了,你是谁?” “不说也可以,英俊的先生,我们允许你闭嘴不谈你的身份和情报,但你今晚别想闭上嘴不叫出声音。我们会彼此坦诚相待,让你野火难耐的。” 审讯的节奏一直掌握在裴组长的对话中。 他突然起身跳上了床。 高挑的身材,带着凶悍的气场,瞬间就填满了俘虏的视野,裴逸居高临下,危险的鼻息声充斥房中人的全部感官。 俘虏就懵了,是要干什么? 裴逸突然过去,几下就扒掉那男人的西裤,“嗖”一下抽出皮带,手段狠辣直接上皮带抽过去:啪,啪,啪—— 再剥上衣和衬衫。 裴组长还就是这么“残酷”对待他手下战俘的,国际联盟条例还有道德准则是什么东西?在这里不存在。你不招供,老子有办法揍到你招供。 啪,啪,啪,劈头盖脸。 “啊,啊?!”那男的毫无防备,竟然是这样的套路,胳膊和大腿就被抽了好多下……裴逸盯着眼前人不知所措的样子:“我们还有各种皮革制品和助兴小玩意儿,咱们开始?” “宝贝,我真的太喜欢你的身材了,我的老板也喜欢你这种口味。我们玩儿得很重,一定让你从头到脚都得到满足……待到明天,你的上司、同事和下属很快就会收到我们三人共度良辰的照片,还会听到你诱人的声音,这其实是你心底长期压抑的、一直盼望的事情吧,对吗?” 不,他娘的,不行,我不来!男人摇头,眼里已暴露出动摇情绪。 章绍池默默无语,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晃着二郎腿,只能尽力扮演助纣为虐和围观看热闹的角色了。这种事儿章总帮不上忙,不想承认认识裴组长,简直没眼看。 这小野猫就不能放出来,就应该捆了拖回家去,关起来…… “先生,别犹豫了,跟我合作你别无选择!你还有最后一分钟时间拯救自己的命运,挽救你的名誉,保住你今晚不被我们两个强壮的男人轮番强迫。说吧,亲爱的,虽然你改变了发型,你还换了粉底色号化了妆,但我清晰记得你脖子上的同款丝巾,你就是那晚在案发现场回应警方讯问的剧院经理先生,我说的对么?” “……” 床上被铐的男人微张着嘴,突然吁出一口气。 眼神已经出卖了答案,身份被直接扒皮反而倒轻松了。 不必自己招认,不算很丢脸地背叛上级,应该也不会被爆了吧?谢天谢地。 身后的章总已经石化,一言不发。裴组长是玩儿了一出剥衣捆绑抽打的武戏,以某些动人的情景相威胁,对方当场丢盔卸甲,辩解和挣扎都放弃了? “别他娘的鬼扯了,行吗,我也知道你们两个是谁!”床上的帅哥抽了抽鼻子,气得没辙,“你们是MCIA6的人,对吧?” 裴逸盘起腿,坐回床上:“你是罗马分司的探员?” 帅哥白挨了一顿狗血鞭子,简直他娘的委屈坏了,低声咒骂了几句,承认了:“对,我是这间剧场经理。裴先生,我知道你,我们早就见过面了。” 裴逸挝着皮带,拧出“噼啪”的清脆动听的声音,端详帅哥的表情:“卡塞塔王宫行刺案当天,在洗手间里,也是你偷窥我和章老板,对吧?” “是我。”帅哥只能再次点头,“但我当时是在查找嫌犯,我没想偷窥你们!” “我知道。” “那你刚才拿鞭子打我?!” 裴组长笑了一声,人品非常顽劣。他用那种眼神打量俘虏的胸膛,把那家伙看得很想从床垫下面钻出去。 帅哥很憋屈:“哼,你们两个……在洗手间里就迫不及待搞在一起了。” 裴组长大笑:“我们搞我们的,谁让你不要脸趴门缝偷看?” “原来是你偷看?”章绍池撑着额头,很酷地插嘴,“想玩儿吗,今晚带你一起?” 俘虏很识趣地摇头,瞧着沙发上那头公狮子觊觎猎物的凶狠表情,乖乖闭嘴了。裴逸得逞之后再次笑出声,许多话就是他在压抑的情绪中,故意借题发挥,终于痛快了…… 这种发泄,也只有情人间才懂,章总能品出那滋味:小裴是巴不得此时被铐在床头,被皮带一声一声痛快淋漓抽打的人,是他自己。 逼供完毕立刻转为怀柔政策,裴逸把手铐解了,衣服还给对方:“先生,你叫什么?” “ 朱利亚诺。” “朱利亚诺先生。”裴逸快速思索,“所以你是罗马司的秘密探员。你的外界公开身份,是古堡酒店剧院的值班经理?……凶手为什么偏偏选在剧院演出时,在后台下手,袭击一位女演员?难道是因为你吗?” 他们也才有机会仔细打照面,互相礼貌致意。 朱利亚诺终于穿好衣服,恢复利落体面。这人撑着额头,润了润情绪,也在思考哪些线索可以跟中国盟友分享,哪些情报是独家机密还不能说。 “可能,有部分原因,是冲着我来的。我确实是罗马分司的探员,本组一直负责追查,地中海沿岸犯罪团伙制售违禁生化武器的案件。歹徒可能找出了我,找到这里。” 坐在沙发上的章总,手指有力地敲打太阳穴,突然问:“被袭击的女孩是你什么人?跟你认识?” 朱利亚诺眼中的光芒抖落在地,瞬间的悲苦与难过溢满眼眶,那股哀伤气氛淌过房间的每个角落:“她是我的……我女朋友,我的爱人。他们就是在筹划报复我们,残酷的报复……” 凶徒对受害者的“甄选”,真相竟是这样?尼娜·贝索托,那位年轻漂亮又完全无辜的女孩,此时无声无息躺在病床,因注射性细菌感染而全身器官衰竭,皮肤溃烂,医生诊断她已很难救治……即便勉强依靠仪器维持生命,后半生都可能在病榻上度过。 罗马司明知属下遭遇这样的报复袭击,却无法明言愤慨和谴责,不能对外公布案件的真相。 朱利亚诺会后悔他曾经的选择吗? 他的姑娘就在他供职的剧院后台拐角的阴影里,也许就在距离他很近的地方,却无法张口呼救,遭遇了那场袭击。姑娘再也回不来了,是因为他而成为报复的牺牲品。 他愧疚吗?他后悔吗? 幕后的歹徒元凶,就是要让你们愧疚,让你们悔恨,让你们懦弱地退却,失去血性不敢再勇往直前。 章绍池闭眼往后仰去,骂了一句“太他妈嚣张了”。 而裴逸转身往窗口走去,盯着窗外一言不发,站立了许久,慢慢消化内心的震动和愤怒。 就是这样的。 这些年早就预料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就发生在他们这些人身边。前线身份一旦暴露,身边所有亲近的人,你的父母妻儿,你的爱人情人,你最珍惜的想要拼命保护的人,其实你根本无法保全他们的,你无能为力。 他们随时可能沦为首当其中的受害者,那些丧心病狂的国际通缉犯和大毒枭的报复的标靶…… 裴逸悄悄瞥过沙发上男人的脸,他这些年多么迷恋的英俊的轮廓,多么流连的温暖怀抱。五年前他曾经也有一个家。 章总碰巧也在看他,很平静的。俩人视线交错,裴逸迅速扭回头,心都痛了。 他内心一直都很清醒很明白。多少次夜深人静,再坚强的战士也曾怀有深刻的恐惧,也都会害怕啊。 第40章 小猫在怀┃你个傻猫! 当夜, 裴组长口中描述的良辰美景, 就是仨人关起房间,开了一宿秘密会议, 交换可以共享的情报。 聂妍悄悄汇报, 有一对当地情侣, 在走廊大厅腻歪,你来我往上演了几回合的法式接吻, 终于离开了——应该是罗马分司过来盯梢的同事。 朱利亚诺自始至终自觉地占据沙发, 正襟危坐严加戒备,不肯坐到床上, 距离裴、章都保持八丈远, 也挺逗的。 乐得范高那小子在频道里不停地幸灾乐祸:“阿泽哥哥, 快把您那条铁裤衩借给屋里那位用一宿,瞧把他吓得,都不敢合眼睡觉!哈哈哈哈!……” 从朱利亚诺这儿,裴逸才记起一条重要信息:贝索托小姐除了感染细菌, 身上同时还检出炭疽抗体。 两针试剂分别从不同部位扎了进去。歹徒丧心病狂, 给女孩注射了“毒液”, 还给一针“解药”? “这人是变态吗?” “他这样注射抗体,试剂已经侵入受害者的肌肉血脉,造成肺肝紧窒的不可逆损失,抗体其实不管用的。这疯子为什么这么做?” “凶手就是让咱们知道,他手里掌握致命的玩意儿,但同时还有抗体, 可以让受害人病入膏肓浑身浮肿,最后生不如死。”朱利亚诺声音微微颤抖。 “心理折磨和精神恐吓,对你们的恐吓。”章总大部分时间保持沉默,右脚横在左膝上,偶尔在关键时做出论断,“我看过相关书籍,他可能在模拟二战某些国家军队里,惨无人道的人体试验。” 一说就明白了,几十年前在远东的大片土地上,曾经战火纷飞生灵涂炭的年代,恐怖邪恶的军部,如731部队,就曾经用活体进行毫无人性的生化试验。那时,除了伤寒鼠疫天花这些可怕东西,已经有人在动炭疽试剂的心思,进行研发和生产。 据说那时有一架日军飞机,携带了粗制滥造的初级“炭疽弹头”导弹,想要投放到太平洋的美军基地,结果转了一圈因故返航了,没扔下去。 幸运的是,潘多拉魔盒中的邪灵尚未被投放到战场上,轴心国就迅速战败了,日军也投降了。那些东西就随着邪恶帝国的覆灭,尘封进久远的回忆里,被单纯的大众迅速遗忘了。好了伤疤都忘记了疼。 “那第二个杀手呢?” 现场化验报告也出来了。“同样的针管,同样的液态炭疽试剂,有理由怀疑就是一个团伙。棕毛儿刺客用的第一针是毒,企图袭击萨利赫王子……但他拿的第二针,就是抗体。” 裴逸立刻想起来。俩人恶斗难解难分的时候,棕毛儿掐不过他,狗急跳墙掏出第二针,纯粹就是吓唬他,原来那是抗体。 那一针,喂给了墙上一幅名画。 萨利赫王子命真是大,原本此时也该濒死垂危躺在病床,全世界最好的医生都束手无策、无力回天,这人就被裴组长和章老板俩人合伙,神奇地救下来。 “还有件事。”朱利亚诺百思不得其解,“棕发杀手的遗体,我们进行解剖,他的颅脑,某个位置,装有一只非常精密先进的……微型植入型炸弹。” 裴逸靠在床头的身躯抖了一下。 “他到底怎么死的?” “他是被货车压死灭口的,这点没错,但头颅提前植入了炸弹。我想你们燕城六处,也听说过这种设备,完全可以远程遥控并且启动爆破。” 裴逸点头:“我明白,这人就是提前预备粉墨登场的敢死队员。他即便不被当街灭口,派遣他的人也不会让他活着回去,一定会引爆他脑内的炸弹,将他……彻底清除。” 朱利亚诺拿出嫌犯照片,再三向裴组长确认:“你们不认识这人?从未见过类似特征的人物?” 裴逸淡漠地摇头:“不认识,没见过。我不知道他是谁。” 带血的机密芯片,就封存在他的证物袋里,他无法分享给异国同事,他不能让外人知道。 也不会告诉他身边的人。章总最好对这一切就一无所知,离危险的信息越远越好。 …… 三人组聊到半夜最起劲的地方,又合起伙来口不择言,把伦敦分部一群蠢蛋臭骂了一顿。 原来大伙都积怨已久,满腹牢骚:什么棺柩钓饵,邪灵传说,谁信他们的?结果被别人当成诱饵,猝不及防差点就让刺客得手。 聊到最后,饿了,零食咖啡都不顶事,凌晨时分了。 裴组长饥肠辘辘但不耽误智商,脑筋一转就转到帅哥那里:“亲爱的,你们意大利男人都很会做饭吧?我们章老板买了牛肉、海鲜、蔬菜和意粉,你看呢?” 朱利亚诺一听就瞪他,说好了的你们中国人热情好客大国风范呢?竟然使唤客人做饭? 裴逸满不在乎一耸肩:“反正我不会做。我做出来的你们肯定也吃不下去。” “我做的你们敢吃吗?”朱利亚诺探身一笑,露出不怀好意的鱼尾纹,“我可是同行,不怕我在饭里给你们下药?” 说得有道理啊? 视线双双转移到章总脸上。 章绍池一愣,怎么着意思?……老子给你俩做饭? 二十年的一对旧情人,谁不了解谁啊?两人之间相处,平时都是谁做饭,谁很会烧菜,还用明说出来吗? 当然了,众所周知的“脸难看、门难进”的某位老板,也只给年轻的爱人做过饭。那时,每逢周末,他会开车去大学校园接宝贝回家,或者每逢出差归家,心情贼拉好,就下厨烧几道小菜。 爱人之间,就像许多居家过日子的两口子,饭桌上开一瓶酒,喝到微醺,再办好事。 章绍池这脸色郁闷的,这座城市凌晨点不到外卖,他不下厨就只能全员饿着。他解开西装衬衫,脱掉皮鞋,赤脚进了厨房。 于是,凌晨这顿夜宵,是章总做的。 弄了牛肉和海鲜两种口味、两种尺寸的意粉,特意放了小裴喜欢的马佐拉奶酪,真挺好吃。朱利亚诺也饿了,连吃两大碗,这小子他妈的也没害怕被同行下毒? 裴逸站在厨房门口,盯着男人没穿袜子的脚,灯下的背影,宽阔结实的肩膀。 他需要强大的意志力,才能克制着不扑过去抱住二舅舅的腰,不去忘情亲吻这个男人的后颈,耳垂,很性感的蝴蝶骨…… 章总一边做饭一边回头瞪他,气势汹汹地吐槽:“说好的三劈呢,来啊?……我从来不给外人做饭,那小子过来白吃一顿?酒足饭饱了你把他给我捆床上,老子睡不到你,我就睡他。” 裴逸一笑,笑意很深,用口型悄悄回答了。 大坏蛋,你不准睡他。 好哥哥,你是我一个人的。哥哥你一辈子只能睡我。 你愿意等我吗? 你等我吧。 “想吃我做的饭了?想就直说,别拿外人当幌子……我想吃的是你。” 章总扒拉着平底煎锅里的大虾和扇贝,说这话时没有回头。 …… 约莫凌晨四点,MCIA3探员朱利亚诺先生,离开他们的房间。 这人也是被随身电子设备的一句召唤叫走了,眉眼间神色匆匆,似有忧虑。 “又出事了?”裴逸忙问。 “可能又有紧急情况,我必须马上回去。”朱利亚诺对裴组长,郑重地伸出右手。 萍水相逢,同一战线,他们用力握了握手。互相珍重吧,亲爱的战友!不畏惧敌人的威胁,直面强大的炮火,继续战斗吧,铁血的战士们。 裴逸脑海里止不住地闪回到那一晚,阴冷的天空下,剧场外混乱的街道上,他在急救车里,亲眼目睹受害女孩的惨状。 他非常能够理解朱利亚诺此时眼角微湿,欲言又止,会是怎样悲痛难捱的心境。他无法想象,假若,假若他是朱利亚诺,假若横躺在他面前惨遭屠戮的,是他深爱的人……这样的“假设”他没办法思考下去,他无法接受。 “亲爱的,你多保重。”裴逸道别时还不忘捉弄对方,“三劈那事再考虑么?以后有机会,来中国找我们,章老板负责买单招待你!” 朱利亚诺浑身抖了个激灵,想起那顿鞭子,赶紧从某人两只爪子的钳制中奋力挣脱出来。 至于当地人习惯的贴面礼,面对兴致盎然迫不及待一脸风骚的裴组长,还是免了吧! 房里终于又剩下他们两个,独处一室。异国他乡,灯下拖长的人影竟能成双成对。方寸之间的良辰美景,让两人都恍如隔世,以为又回到了青春年少。 裴逸对着洗手间镜子照照,抚摸一张俊脸。 照的是瞳仁深处,摸的是自己内心。 “二舅舅,我还是先走啦。有些事需要再想想,我……我忙完这阵子,我再找你。” 伶牙俐齿的人也会结巴,却永远说不出口“以后别见面了各自珍重”这种鬼都不信的话。 洗手间门口擦肩而过,裴逸刚迈步要走,就被一条很有力量的胳膊勒住他腰,直接拖回去,塞进洗手间。 健壮的胸膛压迫着他,把他顶在盥洗台前,炙热的呼吸环绕着彼此剧烈擂鼓的心跳。 “不许走。”章绍池用手指摩挲他的下巴,也沉缓沙哑,嗓音像在胸腔里打磨很久才说出来的,一字一句,“留在这儿睡,不许再闹别扭了。” “我没闹么。”裴逸垂下眼皮,噘嘴。 然后就被章总捏住他的嘴。 “噘?你再噘啊,你跟我噘什么嘴?”章绍池面容棱角冷硬,所以总显得严词厉色不易接近,但对裴先生,眼神是柔的,“你上边这张小嘴,还有下面那张小嘴,哪张嘴我没喂饱你?……哪没饱,你告诉我?” 裴逸就被男人紧紧抱在怀里了,坚实有力的一个拥抱。章总用力箍着他的臂膀,肋下,好像也要拧出他的血,攥出他的心。 “傻瓜,想什么呢你?老子又不是哪个胆小不经事又手无寸铁的姑娘,你脑子里整天都瞎琢磨什么?” “……” “说啊,你想什么呢?我猜的不对吗?” 四目相对,逃不开目光。章总钳住裴逸的双手腕子,强行分开,一左一右压在洗手池边缘,结结实实地固定。永远都是这样,霸道而当仁不让的态度和姿势,随便说一句话就让你记住。 “你就是担心这些么?”章绍池端详裴逸的眼,蹭他的鼻子,“那,我明白告诉你,你的担心没必要,你的担心完全都是多余的,傻瓜……你不是骚猫,你忒么是只傻猫!” “我……” 裴傻猫很无语,怒而皱眉想替自己辩解,想抒发一下壮士断腕的激昂情绪,半晌又低下头,像犯了错的小孩。 “你个傻猫!” “……” “我没你想的那么没用。上次挨了暗算,中了一枪,那就是意外。那小畜生假若不暗算我,我本来能把山狮揍死了你信不信?”章绍池用力顶着裴逸的额头,目光深沉而严肃,“我绝对不会是那种,毫无反抗能力可以任人宰割的废物,永远不会成为你的掣肘或者拖累,你不用这样担心害怕……明白吗?” 像是有意宽慰,更像是强势有力的保证,以男人之间的方式。 裴组长不想低声下气地喊“遵命舅舅”!“明白啦长官”!被人看穿心思,无地自容的时候就只能挣吧手腕迈开长腿,试图逃跑了。 “还想跑? “跑哪儿去你? “老老实实给我待这儿!你要是不想睡觉,你今晚就坐那,你看着我睡觉? “傻猫…… “给老子叫一个听听?……猫,你叫一个?” “……” “喵~~” 裴逸终于笑出声,哼哼着被迫学了猫叫,就是对男人臣服了。 他贴着章总的耳朵,又叫了好几声,喵喵喵……顷刻间满屋子都是猫叫,春天来啦,余音绕梁。 猫叫声盘旋着升上低矮的天花板,洗手间立即显得局促,装不下两个男人了,呼吸声逐渐环绕起伏。 章绍池盯着他最喜爱的一张俊脸,在他的猫微张着嘴还在傻叫的时候,蓦地捉住那诱人的唇形,猛地罩住人,用力地渴望地吸吮,多么想念啊。 骤然的吻合,毫无预料却又期待已久理所当然,他们就是越过星星点点的野火,踏破遍地的荆棘,从远方向着对方奔来。天的一角,一丛烟花炸开…… 章绍池最终靠在他怀中喘息平复,在裴组长的左胸、心脏跳动的地方,郑重地印了一个吻。 久别重逢之后,他们用这个吻撕开彼此暗藏热度的心。冰冷的海水下面,燃着的火焰从未熄灭。 这样揉着,抱着,海水都烫了。一股暖流涌出心口,把他们罩在一丛暖水中,眼眶湿润又刺痛。多余的废话都不必再说了。 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一直微妙。以前共度的那些年,也极少深谈,很少促膝交心坦诚彼此心意,更遑论什么价值三观、热血青春、人生理想、职业目标那些宏伟深刻的话题。他们从未试图碰触这些,好像就在刻意回避,恣意地享受男人之间最原始、最直白的,情欲冲动。 两个男人互相喜欢上了,就本着最大的奉献精神满足对方生理需要。仅此而已,干嘛还谈其他的? 万一谈不拢呢,万一谈得不开心,哪天发现人生态度和三观价值都不伦不类,达不到一致,床还上不上了?爱还做不做了? 被压在洗手台上的两只手,缓缓反握过来,最后变成缠绵悱恻的十指相扣。 …… 六星级酒店的洗手间里,充斥着一柜子琳琅面目的助兴用品,红酒味的,果冻味的,冰激凌味的,震动的,发热的,按摩的,拟人的,竟然还有拟动物的……章总也没仔细扒拉那些玩意儿,拖着小裴的手,睡觉去了。 凌晨天光下的几个小时,他们平静地相拥在床上。霸道的人从后面搂住裴先生,前胸紧裹后心,呼吸沉静,手指仍然相缠。 裴逸自己印象里,这种情况不太多,他俩竟然上了床没有热吻和做爱。 但是非常平静。他甚至在晨曦透过窗帘刺入眼膜时,被那束美好的光芒弄湿了眼。眼泪掉在枕头上,自己悄悄又吸回去。就渴望一直这样睡下去,身后有座山一样坚实可靠的怀抱。 章总大概也是一来二去学聪明了,就没打算强迫亲热。 知道小野猫野性难驯又喜怒无常。顺服的时候是一只娇猫,躺在怀里乖乖任撸;哪天要是改主意了又不顺服了,立刻炸毛上爪子挠他,捧在手心儿里哄着,可不敢惹。 第41章 神秘探视┃有人来医院探视裴组长。 天亮时迷迷糊糊的, 章总抱着人, 偶尔在裴组长身后嘟囔几句:“你说,袭击女演员的, 还有灭口刺客的, 有没有江瀚那老小子背后捣的鬼?” “章总, 章CEO,假若您是江老板呢?”裴组长安静躺着, “您会不会做这种事, 指派杀手报复暗杀罗马特工的女友,还企图行刺阿布扎比王室成员, 最后当街把刺客灭口, 下一步还止不定要干一票多大的。” “什么意思?……我怎么能是他?” “您就是他啊。您好比就是江老板, 江董事长,江CEO,名下坐拥资产无数,拥有显赫的人脉和社会地位, 已经功成名就富可敌国——好吧最后这一条只能给他江老板, 他现在比您有钱, 您算是快破产了么哈哈……章总,您会不会冒天下大不韪,满门抄斩遗臭万年的风险,干这种丧心病狂的买卖?” 章绍池若有所思,此话有理啊? “江瀚靠着老丈人都爬上这位置,好不容易老丈人和原配都挂了, 后半辈子搂着情妇周游世界。他拥有享受不尽的奢侈生活,又经营着各种合法又赚钱的生意。他有什么动机什么必要,做那些烂事?……我想不出理由,所以感觉他不像。不应当是他这种人做的。” 裴组长常年接触情报与国际通缉要犯,有这样的经验,无论何种穷凶极恶的罪犯,破获他们罪行之后最终都会发现明确的作案动机。比如伊利亚·尼奥扬科夫斯基先生,那时候确实与裴组长结怨且走投无路,才会铤而走险。 没有合理动机而滥杀无辜,那是疯子、变态、神经病。江老板这样的,绝不是神经病。 还有更深一个原因,让裴逸感到不解。话到嘴边,他捏住章总的食指中指,怕身边的人担心,就没讲出来。 有人来过医院,“探视”裴组长的伤情。 那是他撞伤头部入院的第二夜,在加护病房。探视他的人半夜潜入,不知怎么绕过重重保安的视线,甚至瞒过聂妍钟泽在走廊的彻夜值守,神不知鬼不觉,直接来到病床前。 裴逸昏睡在床上,戴了呼吸面罩,手臂插着输液针,呼吸静谧安祥。 但他并未昏迷,他那夜一直都是清醒的。只是不想思考,懒得说话,又疲于应付章总每天在他病床前腻腻歪歪的性骚扰,就干脆闭眼儿装睡。 来探病的那位,一声不响站在他床前,就直勾勾地盯着他,很诡异的,盯了足有一刻钟。 黑暗中那种焦灼的不寻常的目光,说不清是善意还是邪气,徘徊流连在他脸上,他的胸口,视线最终落在他右手几根手指上,看了很久…… 但是闯入者没碰他。 裴组长当时昏睡成挺尸的惨象,对任何心怀歹意的人而言,这诱惑还是挺大的。那个人并未试图加害或者实施绑架,就近乎贪婪地把他从头到脚察看一遍,意犹未尽,离开了。 裴逸从眼皮下面偷溜过去一道目光,目睹那人背影。 透过睫毛缝隙实在看不清楚,但他擅于识别细微人身特征的眼力,还是让他感觉,这是熟人,他以前见过。 男人身材高大结实,没有发出任何可以识别的声音。唯独一点可笑又吓唬人的,这人也头戴假面;就是当地人出街游行或者舞会上,常用的白色男士面具。 裴组长夜不能寐,百思不得其解,这个深夜潜入的人,对他挺感兴趣,看起来简直迷恋得不行都拔不出眼舍不得走,却又没摸他没非礼他没绑架他,拦不住这人就想要到此一游? 但是,为什么不敢光明正大地白天造访,双方坦坦荡荡打个照面,握个手呢? 那人最终开门离去,借着楼道掠进来的一点灯光,裴逸盯住对方双脚。 穿的是不会出声的软底球鞋,袜子不露出鞋帮。 每人的脚骨形状,其实都很不一样,各有特色,完全可以成为指纹之外又一种识别特征。裴逸眼很毒,那人脚部皮肤很白,跟腱位置以及外踝关节都比较突出,是一双骨骼修长也很有力量的脚。而且,一定藏了功夫。 裴逸猜想,夜探他的人,就是江瀚吧。 在本地混得开,熟悉情况来去自如,也就是Mr. Jiang了。当街灭口棕毛儿的那人不是江老板,夜里偷猫儿似的溜过来瞧他的,才是江老板。 …… 裴傻猫早上从酒店大床爬起,猫主子已经起了,在客厅里造出轻微动静。 章总以往就一直是起得早的。起床,叠被,举铁,再去楼下健身房跑圈。 猫的心理活动:岁数也老大不小了,还拿自己当成一年级新兵使唤?明明十五年前您就已经退伍了,还以为自己是前线特战部队呢…… 裴逸以前就是那个醒得早但是赖床不起的。 赖床第一条原因:时常失眠,心累,一宿过后脑筋疲惫浑身酸痛,就老想趴着。 赖床第二条原因:反正爷们儿也不会做饭,也不给谁做早饭,起那么早干嘛?当然是趴着等床伴做好早饭再起啊! 他伤愈了就该回国报道,向领导述职了。他现在就以案子尚未了结为由,滞留在那波利不想走。 他留下来的最有力理由就是:我认为两案的真正凶手,都是那个戴鸟嘴面具的神秘人,他仍然就在当地,就在这附近不远处。 这个犯罪团伙掌握危险武器,谋求制造恐怖袭击,把罗马分司耍得团团转,多年通缉不能抓获归案,甚至明目张胆地打击报复警员家属……假若不能抓捕归案,就别再扯淡咱们MCIA至高无上的职业宗旨,捍卫人类福祉,匡扶人间正义。 凶手洋洋得意,还挑衅警方。这种构思缜密还爱好连环作案的高手,都闲不住,特勤快,一定很快再策划第三波袭击。 裴逸也还没向上级汇报刺客身上搜到芯片的事实。 他没说,连处长和陈副处竟然都没问。他觉着那俩老家伙其实也都猜到了。 裴组长出差在外,是不携带私人通讯工具的。他是在洗手间漱口时被范高小同志敲了起床钟:“头儿,干柴烈火一夜春宵您起了没呢?神秘的零零三号程序员向您发出早间汇报,您的宝贝弟弟大明星,从昨晚到今天夺命连环CALL,打您的私人号码打了六遍啊!这个电话,您是接还是不接呢?” “接。” 随即,几秒钟之后,一串电话留言响彻公共频道,把地库轿车里过夜的钟泽都炸起来了!裴组长不仅没有撸炮的隐私,亲情爱情家长里短一地鸡毛的隐私,全都没有了。 “哥!哥?人呢?能接电话吗!! “哥我是琰琰,也没什么,不想打搅你正事,不知道你现在在哪,在干嘛呢?嗯……你还好吧,安全吧?大爷我想你呢。有空回个电,告儿我你也想大爷我了。” 谁是大爷?裴逸一口牙膏泡沫喷了出来,咕哝:“老子才是你大爷。你在咱家充其量只能排行二爷,小孩儿甭忒么臭美了。” “?”厨房里做早饭的那位总裁,停下动作侧耳偷听,跟谁聊呢?……咱家谁是大爷? 留言啰里八嗦有好几条,这小子继续叨逼叨:“哥,我挺想你的,上次你回来就跟我吃了半顿饭你就跑了,你又憋不住去找那阎王了吧?……快回来吧我求求你了,快把那位阎王打包回收了扛走!这种老板简直烦死你大爷我了,卧槽!他整天见着我就看我不顺心,就找我毛病,好像咱们全家欠了他几个亿!这人一看就是常年守寡,独守空房,欲求不满,身心失衡。你说咱们家欠他章绍池什么了啊,不就是欠了一个你吗!哥——” “……” 这一肚子牢骚,胡扯八道漫无边际,终于逼得裴组长把漱口水喷了满满一镜子,镜子里那张帅脸都喷花了。 确实,他在外边“鬼混”失踪几年间,阎王一定很不甘心,没少去骚扰裴家人。偏偏章绍池就是嘉煌公司的老总,裴家二爷裴琰名义上的签约老板。演艺合约卖身契都攥在章总手里,不捏死你个小猴子的! 章绍池挂着很酷的表情,挤进洗手间的视野,眯眼从镜子里盯着他:一人儿发什么骚呢? 几滴水混着白色牙膏沫子,从镜子流下来,流过镜中裴逸的脸。 章绍池一笑,快速凑近他,耳语一句。 “滚蛋。”裴组长骂人了,“你个流氓……” 章绍池得逞了,冷笑,搂过他的腰,从背后环抱了,狠狠揉了一把,捏得裴逸“唔”了一声,终于得意地拎着锅铲走开了。 裴逸被那一下就捏得腿发软,赶紧把镜子上的泡沫抹掉。 男人就是小声逗他:“把白沫子抹到你脸上,你就是这么好看……特别想我吧?” 想啊,特别的想。 裴逸对着镜子无声地答。他终于开始有些痛恨嵌在身上的耳机和通话设备。章总刚才那句耳语,很可能又通过耳廓边缘的设备收进去了,高尖端军用产品的收音效果实在强悍。 那句话就是说给他一人听的,是他们曾经恩爱过的证明。他也希望能够用只有一个人听到的方式,恣意纵情地说出来:我喜欢,我渴望,我也想念你。 他静静站在客厅里,望着厨房里正在扒拉培根菠菜煎蛋饼的总裁,明明可以酒店点餐但坚决亲自下厨做早饭的男人。 南欧的上午艳阳明媚,金色的光勾勒出章绍池很硬朗的侧面轮廓,在这个晨曦迷人的早晨,非常英俊。 …… Rome, Italy. 一天之后,裴组长已赶赴这个国家的都城。 朱利亚诺约他在罗马面谈,案情或有新的进展突破。另一方面,就是跟他弟见个面——小猴子据说携家带口过来,新电影上映,并且要出席数日之后的威尼斯电影节。 街头广场游客如潮,建筑浮雕精美绝伦。富有盛名的许愿池四周,围了好几层人。果然拜庙拜神这一套热衷,是古今中外各色人种相通的爱好,成群结伙地往池子里扔硬币。 频道里忽然风声鹤唳,气氛紧张起来。【003】:“头儿,目标出现了!” 【001】:“那小子不怀好意,组长您可要当心呀。” 【002】:“我狙不狙了他?” 【003】:“狙啊!先下手为强!” “先别狙,留着我还艹着玩儿呢。”裴逸“哧”得笑出声,此时身穿雅痞风格的春季西装,浑身抖着烟灰格子的花纹,九分裤下露出细润的裸踝。 他猫在广场东侧角落,阳光斜射,在长廊石柱前染出一大片金色。 脑后突然一阵风,地上蹿出的影子让偷袭者露相了! 结实的长腿一晃,凶猛地横扫面门!裴逸抬肘格挡,顺势伸出三根利指抄裆,逼得那家伙“嗷”一声,狼狈地捂住裤裆就被他拖走了…… 偷袭者叫了几声“别爆老子的蛋”,就被裴组长把脑瓜夹在肘弯里,勒得青筋爆出、脸红脖子粗,认怂说“哎呦喂好了嘛我不玩儿啦,哥……” “想被扒皮么?”裴逸冷笑着威胁。 “不要。”裴二少说,“扒衣服可以。” “来啊?小孩儿,我艹你信不信?”裴逸捏着他弟的下巴,捏出个鲶鱼嘴,然后假装要亲上去。 “我不信。”裴琰很不怕死,也不怎么要脸,“你就不喜欢艹别人,这种爷们力气活儿还是让我来吧。” 真是他妈的活腻了。 裴逸笑着把这臭小子再狠狠蹂躏一番,狠踹小猴子的屁股——你敢瞎说什么大实话! 在广场的一扇长期封闭的铁栅栏门后面,完全没人注意到的角落,打够了,笑够了,哥儿俩简直像两个背着家眷出来偷腥的男人,互相摸摸脸,望着,然后抱在一起…… 家人之间见一面,维系心中顾念的亲情,竟比去深牢大狱探监还难。 去重刑犯牢号里探个监,还有排号排期,还能定个喜庆日子,也不用担心被暗处潜伏的眼睛发现,不用担心随时可能给家人带去危险。 “爸爸妈妈还好?”裴逸问。 “还成吧,”裴琰耸肩,“我瞧着他两口子挺喜兴的。” “没有被你小子气着?” “我哪有啊?”裴琰摸一下自己干净亮丽的头,“我刚在加州买了一套房,我……我新婚,爸妈高兴着呢!” “是么?”裴逸愣神,旋即变脸,“你结婚了?人家庄先生乐意娶你?别逗自己玩儿了,自己臭美往脸上贴金,就你这号人你能嫁得出去?” “我也算是婚了好么!”裴琰揪住哥哥的衣领,很不服气的,“他都主动送我戒指了,戒指我都收下了,白金镶钻的,价钱挺贵重的呢。” “是吗……”西晒的热烈阳光掠进栅栏,裴逸眼眶微酸,很不是滋味,又发自内心地替琰琰感到高兴,“真好,恭喜你们啊。我最近忙,改日给你们两口子送份大礼。” 裴逸提到的那位庄先生,此时正租了一辆双人自行车,打算和未婚夫在罗马街头浪漫骑行。 结果一转眼,琰琰就不见了,诶? 庄啸戴着草帽和墨镜,一身休闲牛仔打扮,皮凉鞋,一脚踩在自行车脚蹬上,神态安静,很耐心地等裴琰出现。琰琰是去买冰激凌了吗? 而裴组长身后那位神神秘秘的章老板,此时独坐在咖啡馆门外的阳伞下,品着一杯Marocchino,也在思念,同一时空里,同一种心情下,他想要携手共游浪漫都市的情人。 小裴这会儿人呢? 所以,这的确是一对背着家眷出来偷腥的兄弟。 “明儿我们团队去威尼斯参加电影节,今晚一起聊通宵吗?”裴琰一脸期待,亲密搂住哥哥的肩膀。 “不了吧。”裴组长垂下睫毛,“忙呢,嗯……也不方便吧?” “怎么不方便?”裴琰认真地说,“就一晚,我陪你,我男人可以独守空房,他没牢骚。” 裴逸心头涌过一股澎湃的暖意,望着他弟热烈又单纯的脸,禁不住这样的纯情少男的诱惑。 他的笑容很好看:“成。” 第42章 罗马假日【插播番外】┃冰激凌是给我买的啊? 罗马旧城, 某家酒店。 裴逸明知他是不应该在前线出差期间, 仅有这么一天放风时间里,就见缝插针似的密会亲人。 他就是没忍住, 在琰琰单纯又期盼的目光中败下阵来了。最近也不知怎么的, 越来越容易心动, 也越来越心软。 当然,见面夜宿完全是私密的, 外人不会知晓。酒店前台登记的是护照上他的假名, 裴组长用酒店员工制服掩饰身份,顺便从后楼上去, 先摸排了一遍。 而裴二少爷戴了一顶棒球帽, 遮住锃亮的脑瓜, 用墨镜口罩捂得严严实实活像一头生化怪人,扎手扎脚地上楼去了。不是防贼,据说是全天候提防那群私生饭。 裴琰穿过走廊,路过房间门口, 被他哥拦腰拖进了屋…… 返身落锁, 裴逸就搂住人, 又是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寻常的亲情动作,对他而言都是奢侈。 裴逸然后扒掉小猴子的棒球帽,抚摸他喜欢的脑瓜:“没有粉丝认出你?我还以为你真的有三千万粉儿呢,糊弄我的,你微博粉丝也是买的吧?” “老子都快包成木乃伊了!”裴琰把口罩也扒下来,还是那副人神共愤的吊儿郎当德性, “我粉丝多着呢,他们都忙,都在国内忙着给我打榜控评刷票包场什么的。” 裴逸笑出声,多久没见还是这臭德性,真他妈能逼逼。你是怎么混到有粉丝青睐的?你的粉丝一定是瞎了。 “哥,你粉丝是买的?” “我不花那钱,我又没微博。” 他都没有社交账号。他不能用那些时刻暴露自己位置地点周围隐私的东西。他这样的人,活得好像尽量让自己不存在了,这五年仿佛没有生活的痕迹。现在终于从深潭下露出了头,呼吸一口香甜空气。 裴组长说,我怀疑你们嘉煌公司官博那几百万粉都是买的吧!裴琰就说,那肯定是咱二舅舅买的啊,就他干这种事花钱死要面子你也不管管他! 哥儿俩用枕头互殴,放声大笑…… 所以裴逸喜欢他的琰琰,喜欢他这没有血缘的弟弟。琰琰永远热辣活泼,又带点儿无所顾忌的张扬、直率,让他整个人也跟着热起来,让他好像从野火遍地的地狱之门,一步又迈回人间。 俩人混在一张大床上,盖一床被,浑浑噩噩嘻嘻哈哈地聊天,就能聊一宿。 聊家里,聊男人。 裴二少爷床头摆着几瓶啤酒,吹着瓶子,还像他俩以前那么浪,瞒着爸妈鼓捣鼓捣干坏事。 裴逸伸手摸摸老弟的后脑勺:“唉,庄先生是个怎么样的人?你跟我说说。” “嗯,特好的一人。”臭脾气的一张脸,但凡提到自己爱人,脸色语气立刻就不一样,裴二少爷竟然也会腼腆温柔,“对我特好,又正派忠贞,守身如玉,绝对不出去乱搞,对咱爸咱妈很孝顺,反正挑不出毛病。” “啧~嘚瑟?” “真的啊!不然你去问你们家章总,他知道我男人有多牛掰,多爷们儿!所以他就嫉妒我们俩好。” 裴逸皱眉瞅着他弟弟,呵呦? 现在不仅是章绍池一人在隔壁房间泛酸,裴组长也开始胃里泛酸,脸色像只熟透的大柠檬,伸手在被窝里拧了琰琰的大腿根! 两只凶猫在被子下面掐架,基本上是三招之内分出胜负,从小就战力值差距分明。 在外面张牙舞爪谁都不服的裴二爷,在哥哥面前就是野猫一秒变成怂猫。所以裴琰平时瞧不上外面的人,眼高于顶,觉着别人给他哥提鞋都不配。 裴琰在下边被扒了睡裤,拼死护住后门:“你敢欺负我就去告诉爸爸妈妈!” 小孩儿还敢告状?裴逸骑上去勒住他弟脖子:“宝贝,你现在功夫不济啊,在床上让你男人弄软了吧?” 裴琰很机智地直接放弃抵抗,不浪费力气,撒赖似的趴着,嘴不饶人:“哥我告儿你啊,我老公厉害着呢,他就是一头公狮子,床上床下都可猛了,哥你这样食物链最低端的生物还敢鄙视我?” “你怎么就不能说,‘我老婆可厉害着呢他是一头母老虎!’”裴逸想喷这小子一脸,“咱爸咱妈养你这点出息,还指望你给咱家传宗接代呢……就这么痛快给人家庄先生当媳妇了?” 裴琰埋在枕头里,很不害臊的:“唉,我已经被人家艹服了,床上床下我都打不过他。” “你打得过谁啊?”裴逸嘲笑小孩儿,据说有三千万粉儿的武打小鲜肉呦。 当然,裴二爷绝非水货,当年是搏击擂台赛上的高手,跨界影视圈之后急剧蹿红牛逼哄哄,就凭这股子蛮霸嚣张的脾气、过硬的功夫,赢得了庄Sir的青睐。钢铁直男都能让这小霸王掰弯了,就硬掰啊…… “你男人在楼下那个房间吧?”裴逸翻身下床,“哥替你揍服了他,以后都是你压他,你给咱们徐绮裳女士也争口气。” “不准!”裴琰勒着他又把他塞回被窝,嘟囔着,“不许欺负我啸哥,我还舍不得压他呢……” 拉拉扯扯又滚回被窝,裴琰嘲笑他哥:“你也没从二舅舅那儿争回来一口气啊?” 裴逸抹掉眼角一点湿痕:“我从他那儿争什么气?好几年都没有跟他在一起,我觉着,挺对不起人家的。” “惦记啦?” “一直都惦记。”睫毛在灯下映出两丛光影,裴逸一笑,“我也知道,他一直都在等我。” …… 庄先生是那位完全被蒙在鼓里的男友,根本不知自家小猴子今晚跟谁幽会去了。琰琰就说了一句“去见我朋友”,就溜了,让他在酒店独守空房。 庄啸睡前四组举铁,四组卷腹,拉伸放松,最后冲个战斗澡,洗掉一身汗。 时间尚早,有些寂寞,不然去咖啡厅坐坐? 而章总是知情的,很残忍地被晾在房间里,憋着一身躁郁,浑身上下早就剥洗干净,但没人跟他腻歪,今夜竟要孤枕难眠了。 看书也看不下去,章绍池重新穿戴整齐,下楼去转转。 庄啸轻松地出门,走廊上按了电梯。酒店直梯的厚重的钢门在眼前打开了,一身西装革履气度不凡的章老板就站在电梯里。 “?!” 两人都愣在当场,呵…… 庄啸很有范儿地点了头,步入电梯,虽说脾气性格都不对付,总不能扭头就走吧?章绍池总之也走不了,总不能瞅见庄Sir就直接钻电梯天花板爬出去! “章总是要转道去电影节么?”庄啸问,心想怎么小猴子在哪你这老家伙就在哪,真是麻烦。 “嗯,会去。”章绍池冷冰冰的,心想你当老子愿意见小猴子?老子明明是跟着漂亮的小猫来的。 “去喝一杯吗?”章总这臭脸难得主动邀请,不想计较前嫌,以后恐怕还要被迫低头,去讨好小野猫那一家子亲戚呢。 “我不喝酒。” “……抽根烟去?”章总道。酒店也有专门的雪茄室和香烟吧,都是中美洲品牌的高档货。 “我戒了,为琰琰戒的,他对烟过敏。”庄啸微微一笑。 又他娘的秀恩爱,成瘾啊?有癖啊?……章绍池心里这不是滋味,他也想为一个人戒烟,却都无法确定对方是否和他一样的在乎,一样的想要长久。 烟酒都不能沾,两位爷最后是去酒店楼下的咖啡厅坐了一小时。深更半夜一杯咖啡下肚,这欲望都市的未眠夜,彻底别睡了。 章绍池突然凑近庄啸,一脸神秘:“以前说过你爸被坑了,被琰琰大舅徐绮跃害到腿瘸那事……” “怎样?” “徐绮跃办事不地道,也把我公司的生意坑了。他后来遭报应,被人打了一顿,你没听说吗?” “被谁打了?”庄啸真不知道。 “我的人打的。”眼角细纹终于流露出几分得意和解气,章绍池淡淡一笑,“有个小孩儿乐意帮老子出气,把徐绮跃一条胳膊拆了,拆脱臼了在医院躺一个半月才出去,哼~” 被裴二爷形容为“内分泌严重失调并且提前进入更年期”的章总,确实需要一种强大的心理安慰,才能把憋得这口恶气给找补回来。 在庄啸面前显摆他的小野猫很体贴很孝顺,又特能干,这舒爽牛逼的滋味,好像是他揍赢了庄啸。怎么着,比你家小猴子厉害多了吧? 还有其他好事,他忍着没有透露。海湾的萨利赫王子,已经取道回国,仍对他念念不忘。因他章老板及裴组长的救命之恩,放话说要为他俩在阿布扎比各买一栋风景最好、最豪的别墅,请好兄弟每年过去小住一个月,重叙情谊。 章绍池在电话里跟萨利赫开玩笑说,我和裴组长原本也认识,老熟人了,所以给你省点钱,你不用买两栋,给我们在阿布扎比的黄金地段,买一栋最豪华的别墅,就够哥们儿了。 …… 裴二少爷屁股蛋上带着几块被掐出的红痕,从被窝里醒来,急不可耐就去找他啸哥了。 两口子拍戏空闲难得出境度假,于是结伴去逛罗马旧城。然而据说,当天逛街才逛一半,中午时分,在某处景点的洗手间隔间里,被庄啸抓到破绽,发现了裴琰后面和大腿根上,无比暧昧的手指印。 卧槽,这下好看了。裴琰还解释不清楚,昨晚去见什么朋友,能把你掐成被人睡过的样子? 有些事还要替裴组长保密,难道能说他来罗马城偷偷约见盖世太保秘密特工了?来见自己亲哥哥,在一个房间睡了一晚,就能睡成这水性杨花的模样?! 据聂妍和范高监视汇报,裴二少爷那天从洗手间出来,是被庄Sir夹在胳肢窝拎出来的。平时也很张狂厉害的一人儿,两腿像打了麻花似的拌蒜发软,满面诱人的红潮,脖子青筋凸起…… 一看就是被老公惩戒了。因为不老实交待,公狮子发飙了,弄他两个回合,求饶了才放过…… 裴组长远远瞅见那俩人,在频道里吐槽一句:“不害臊的小混蛋,真没用。” 他分明就是嫉妒了,羡慕了,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像琰琰那样,没羞没臊又恣意张扬地就爱着一个男人,可以拖着手、勾着肩膀,光明正大走在阳光底下? 裴逸不想再看那小两口凹出来的恩爱姿势,掉头离开大竞技场,往范小弟指点他的地方走去。 正午,巍峨的教堂,肃穆的钟声,阳光照耀天庭下的哥特式尖顶。 裴逸走在隔一条街的阴影下,跟踪他的人,却意外发现章总往冰激凌车走过去了。 章总一身很体面的西装,皮鞋,穿得精致有品,在艳阳的街头就这人不嫌热,就像精心打扮出来约见情人的。男人站在姑娘的Gelato冰激凌车前,不懂行,有些局促地阅读那张花里胡哨的价目表,意大利文写的。 章绍池轻揉了眉心:“哪个口味最好吃?” 晒成健康肤色的姑娘一笑:“先生您喜欢哪个口味?草莓,芒果,薄荷,咖啡,巧克力,榛子仁,还有咸奶酪口味……” “咖啡,榛子仁,来这两个。” 在罗马街头,穿着体面的章总就举着两只冰激凌筒,交钱买完了一回头。 茫茫街头人海中,无数自行车和游人在眼前掠过,笑语欢歌随着彩色气球在蓝天下飘荡……他心里想念的那只傻猫,在哪啊?手中的冰激凌,是买给谁的? 章绍池就站在街边,平静地目视前方,万千的思绪被远处教堂的管风琴轰鸣声冲刷干净,最终只剩一块纯净的留白,内心非常清醒。 宝贝,你若是想我了,想要见面,天涯海角你都能飞过来落在我面前;假若你不想见,对面擦肩而过都能让我认不出你。你自己从墙角溜出来吧…… 冰激凌晒晒就要化,章绍池赶紧舔了一口咖啡球。 他娘的,榛子球也要化掉了!宝贝,你今天不会出来了,是吗。 小提琴艺人的琴声悠扬,圆润的音符随着地砖浮雕以及回廊的曲线,散播到很远的地方,乐声不绝于耳,叩问着人心…… 街对面,长廊的阴影下,裴逸一言不发地望着,难受极了,心肝都要撕开两瓣。 他突然从廊柱后面一步跨出去。 喇叭声和自行车铃声立刻在街头响起,车轮急刹。裴逸单手撑住一辆来不及刹住的轿车车头,长腿一跃就跳过车头。 他大步狂奔,跑过一条街和鸽子乱飞的广场,终于闯入男人期待如火的视线。 他失魂落魄地跑到章总面前,喘息着,不由分说拖住胳膊,很凶很急迫地把人拖到树丛后面,一道石拱门下。避开外人视线才敢讲话。 “冰激凌,是给我买的啊?” 裴逸说这话时心就柔软了。从前又不是没吃过,一个冰淇凌筒,竟然让他品出初恋的滋味。 章绍池看着他,你说呢? 这些年,老子也从来不给旁人开过车,没给旁的任何人做过一顿饭。你觉着呢? 裴逸身体往前一顺,张了大嘴一口咬走了半个球,腮帮子就被冰镇了。贪多,太凉! 冰激凌汤在唇边挂了一圈,像嘴馋被抓包的大花猫。章绍池一笑,心里热烘烘的,低头顺势勾勒着小裴先生的唇线轮廓,舔掉那些甜的味道。 …… 第43章 暗度陈仓┃宝贝,跳个舞么? 章总非要去骑双人自行车畅游罗马城, 因为刚才看裴琰抱着庄Sir的腰, 很风骚的,骑车过去了。他眼红眼热, 也童心未泯得非要去骑车。 裴逸是强压冲动拖着腰把这位抽疯的老板拖走了, 就知道不该在大街上明目张胆毫无遮拦地露相。 他仅止是和情人分享两只冰激凌筒, 你一口,我一口, 把俩球都舔完了, 都是全副武装的。他戴着墨镜和圆礼帽,用了眼线唇膏和假睫毛, 把自己打扮成本地特产的街头嬉皮青年, 弄得章总又快认不出来了。 端详了几眼, 章绍池评价说:“你还是不化妆好些,就以前的样子,最好看。” “废话么。”裴组长傲气着呢,“我当然最好看了。” 黑暗笼罩着电影院的半开放式双人座。相拥的人用久违的热情,引燃了四周炙烈的空气…… 老派的影院常年循环放映《卡萨布兰卡》,端庄如玉的美人在大银幕上惊鸿一瞥,眼神动人。大银幕上灰白色的光扫过来,照亮了裴逸微湿的眼角,滑动的喉结,半敞开的衬衫…… 双人座之间竖起的隔板,稍稍替他们挡住了旁观的视线。也没人要围观他们,一对一对情侣都忙着亲嘴呢。 裴逸背对银幕,几乎是骑在章绍池的大腿上,一双长腿夹住眼前挺拔硬朗的身躯。西装外套已经被剥下来,以男人最热衷的方式,缠住他双臂,将双手固定在后面。 热烈的舔吻让他几乎爆出呻吟,两粒粉而清透的乳尖在男人舌尖作弄下更加诱人。胸脯和小腹许多地方被柔情抚弄过,泛出一层湿润的水光,浑身发胀快要受不了。 刚才还童心未泯的男人,这会儿简直兽性大发了。章绍池猛地扯开自己领带,在裴逸脸上缠了一圈,封住他的口。 领带勒在上下嘴唇之间,让他无法说话。章总再向后一扯那根领带…… “唔……” 裴逸的头也被迫往后仰去,整个人向后倒去,只有臀部被男人一双大手按在胯上,就凹成一只被敷的羔羊的诱人模样。脖颈和胸膛在剧烈的喘息间不断起伏,完美的身躯线条袒露无余。 太好看了。章绍池眼睑上红潮涌动,尘封的欲望如泄闸之水!他动情地爱抚这完美的身躯,抚摸着裴逸微湿的眼、嘴唇。他们对视,哀怨又爱欲纠缠的眼神似是在恳求情人间更多的疼爱。 男人开始不停顶弄裴逸的下身,让他结结实实咂摸到那股火热坚硬的生理反应。裴逸被缚住的唇齿间爆出一声低吟,随即一发不可收,随着那动作节奏,被挤压出更多细碎的喉音。男人的手探入他裤内的深渊,深入浅出,以带茧的手指撩过他昂头的欲望,终于逼得他发抖想要挣脱想要逃跑,却还想要索求更多,两人都快把持不住了…… 黑暗中四目相对,这回连“情报交易”这类自欺欺人的理由都不必了。还要什么理由? 蹈着地狱之火一路走来,不畏惧任何邪恶与强暴,外人面前永远戴着凌厉、狠辣、乖张的假面。然而脱下了这张面具,此时却心甘情愿臣服、取悦于他,猫一样依偎在他怀中……章绍池紧搂着他珍惜的妙人儿,浑身也在热烈地发抖,这是任何男人都必然迷恋沉沦的占有欲的巨大满足。 两情相悦,最终都要俗化为肉欲的互相满足,身体上的臣服与征服。 就连裴琰都没明白,他的英明神武又青春貌美的哥哥为什么这些年,唯独对这个男人念念不忘,唯独对这个男人情深意重?……因为这样的被征服、被捆缚和被挤压,激烈而粗暴的交缠,才能从心灵深处碾压出一点湿润,一点热气;那是他身体上痛而鲜活的知觉。 痛才活着。 口水顺着被勒的嘴角流下来,裴逸放纵地喘息。他需要这样的知觉,支撑自己走下去。 “别怕,宝贝。”男人轻声哄他,“我会护着你,不让你再担心害怕。宝贝……” 话音刚落,腕表红灯闪烁,发出微微震动。 裴逸没看表,双手在背后直接摁掉。耳机里小范同志叨叨说:“不好意思啊组长我错了我该死!罗马司的人要跟您递个情报,朱利亚诺找我们接头了。” 章绍池眼底闪过些微的失望,红潮未退。 偷来的片刻欢愉,暖意稍纵即逝,原本还想带宝贝去罗马郊区一家制鞋的作坊,想为小裴做更多爱人之间甜蜜的事。 裴组长扯掉嘴上的领带,就着男人的中指舔净彼此的口水,亲吻最终落在章总眼皮上,匆匆碰了一下,也很不舍…… 他二人故意一前一后出去。 章绍池披起西装,走正门离开。而裴组长用力推开消防通道的门,敏捷的背影没入后巷的黄昏微雨。 【罗马分司情报分析处的消息:根据那波利案发现场的微检痕迹,目前初步确认,剧场袭击案和车祸灭口案这两起凶案,是同一名嫌犯所为。该名嫌犯很可能通过那波利-罗马一线,逃往威尼斯方向。凶手携带致命炭疽细菌试剂,对公共安全具有极大威胁。情况紧迫,请各机构协助调查,密切注意可疑人物。】 威尼斯。 耳机内的电文转译,让裴逸后脊上滑过一道寒气,让他一抖。他似乎都能猜测到嫌犯想做什么,预料到可能将要发生什么! 他昨晚还刚听他家大琰琰嘚瑟,这次来就是和庄啸带着首映新片,去电影节参展。 罗马分司也一定想到了,大批警力探员连夜奔赴威尼斯。 …… 裴逸奔跑在微雨中,雨滴打湿了脸和西装,全然都不在乎,奔向秘密集合地点。他和那一群英勇智慧的队员们,就要赶赴新的战场。 对不起啊,哥。 他在心里念了一句,嘴唇一动雨丝就落在下唇上,凉意染在唇齿间。 五年来,唯独今夜的雨竟然有甜味的?身边没有难闻的火药硝烟气味,让他心里也甜丝丝的。 匆匆行走在雨中街上的章绍池,此时撑起手里一把伞,站在街边打电话,叫司机接他回酒店。 章总脸上也含着矜持的微笑,双眼都在笑,回味留在他眼皮上的轻吻。 极轻就是很重。 他拿出镶金的领带夹,装回到小裴刚才“用过”的领带上,在胸前掖好,顺便接通他的通讯设备。 低沉又稳健的声音传入频道,章绍池刻意压低嗓音:“暂时先不转道回国,我跟他去威尼斯。” “章先生,这样不妥。对江瀚的调查我们先放一放,我还是希望您继续……”对面的人急促地说。 “别跟我提安排,我是你们六处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兵?”章绍池跟谁说话都是这范儿,这调,即便对面那位爷也不是他的下属员工,“我不可能在这样危险的时候,撇开他,让他就带那几个小兵去冒险。” “陈副处,小裴这五年到底怎么过得?咱们之间这事还没完,我回去找你和连处长算一笔账。” “章先生,我们也担心裴组长,他身份完全是暴露的,但他抗命不愿回国。”陈焕似乎也很头痛烦躁,“假若那人真有问题……” “假若江瀚有问题,”章绍池对这事完全不解,“他知道裴组长多少情况?身份,代号,行动?” “他全都知道。”陈焕喃喃的,“他了解小裴的一切。” “……” 论断一个人“了解小裴的一切”,什么意思? 章总没那么胆怂就被这种话吓住,讲话铿锵有力:“我会把人安全带回家。这次一定把他捆牢了囚禁家里,绝不准他再出去玩儿命。他还有多少没有完成的任务,我去替他完成,行吗?” 章绍池一指关闭了通话器,收敛了一脸凝重,大步消失在暗夜冷雨中。 …… Venice, Italy. 水城威尼斯,夜晚的灯火和烛光点映在河道中间,船夫摆着独木舟,吟唱着歌剧的咏叹调,摆渡游人去往浪漫极乐的彼岸…… 盛装的船夫一脚踩定船尾,毫不费力地摇着橹,脸压在大宽帽檐下面,清澈的河底倒映出很俊的脸。 船头一对游客“情侣”紧紧依偎。聂小姐手拿一朵黄玫瑰,顺势撩了钟泽的脸。钟泽往后想躲,皱眉,猝不及防甩出个大喷嚏……作为钢铁直男对一切花香和香水气味都排斥和过敏。 “你们俩亲热点儿啊。”扮成船夫的组长大人还在提意见,“从这座桥过去,就是那间旅店,咱们打尖住店了。” “Oh No~~来威尼斯度蜜月就住三星旅店?”聂妍抱怨,六处的经费啊穷死他们了。 “组长您是无所谓,”聂妍掩嘴低声笑道,“您反正夜里偷偷溜出去,去六星酒店大床上抱着睡去了!” “瞎扯。”裴组长今夜难得嗓音颓懒发软,眼底荡漾着烛火与水光……他也想啊。 此时各方名流齐聚威尼斯,名媛美眷们携带巨大的行李箱,纷纷入住,城中的高档酒店全部爆满了。 随即,一天之后,这些人花枝招展地踏上红毯,在记者媒体的镁光灯下汇聚一堂,威尼斯电影节拉开了帷幕。 这次国内出来参展的,最受瞩目就是裴琰庄啸携手主演的新片。作为新派功夫电影的铁杆搭档,他俩上一次这样招摇亮相,还是在奥斯卡颁奖礼上,凭借古风武侠巨作《海川传》,拿下最佳外语片小金人。 近两年国内开始制作大投资的国产科幻,新片就是一部科幻大片《流浪到星河彼岸》。 庄先生拖着裴二爷,并肩走过红毯。 这对搭档,在国外也有成群结队的粉丝,疯狂地呼喊俩人名字,求合影和签名,甚至很夸张地求他俩在红毯上接吻。 庄啸当然不打算满足过分要求,很严肃的一张老干部脸,也被粉丝撩拨得微微红了。庄啸眼里分明洇出笑意,回头很深情地看了裴琰。 裴小光头打扮得酷帅,“星空”效果的银黑色西装在镁光灯下狂闪,脑后发茬修剪出特立独行的纹样。 裴琰假装无意揽了庄啸的腰,猛地贴上脸,没等摄影师按下快门立刻就大笑着跑开。这臭屁嘚瑟的花招顿时溅起粉丝一片尖叫,“琰琰最讨厌啦!人家好害羞啊,琰宝儿亲一下庄Sir啊!”…… 频道里,组长大人轻声提点:“线索尚不明朗,密切注意一切可疑动向。” 混迹在拥挤的粉丝人群中,【001】抱怨:“明白。闲杂人物太多,很多保安,影迷更多。欧洲这边安保工作一贯最差劲了!什么线索都查不出,给不出情报,咱们很难分辨啊。” 剧场的楼顶,【002】简明扼要:“就位,观察,没发现目标。” 后台服装间的屏风后面,孤零零的板凳上,【003】发声:“待命,后台没发现啥。尚未发现任何电子屏障、干扰信号或者红外探测设备。我安全的,没有异常!” 暂时没有异常,又不敢松懈,这是媒体瞩目的盛会,最容易被恐怖分子作为搞事情的目标。 裴组长为什么抗命滞留不回国,为什么一定来威尼斯? 他为他弟弟,也一定要来,不得不来。 所以,当裴二少爷携着他的伴侣,安逸潇洒地走过红地毯,却不知他亲爱的哥哥,此时高度紧张地盯着他们的背影,眼眶都酸痛了,正在执行最危险的任务。 四周眼线密布,暗处许多角落都有探员的身影,布控,搜索,在耳机里匆匆地交流意见…… 根据朱利亚诺能够提供的情报:那个戴鸟嘴面具作案的嫌犯,很可能就在威尼斯城。 此地街道狭窄,水道错综复杂,遍地还都是民居民宿。疑犯藏身处不明,行动不明,攻击目标也不明。他们什么都无法确定。 裴逸锲而不舍想要抓住真凶,归根结底也是为心头解不开的谜团:当街横死的残手刺客,身上嵌着他们MCIA6的身份芯片。他一定要弄清楚,幕后谁在一路牵引这些线索,在耍他们! …… 裴琰在首映结束后步入酒会间,冷不防被身后一只纤纤玉手,掐住他的腰。 “宝贝,别动。”身后人嗓音低沉委婉。 “?” 裴琰还以为是自己老公呢,低头一看,那只“玉手”戴着乳白色蕾丝绣花手套,底下穿着硕大的欧式复古宫廷裙装,大裙摆都能把他裹进去。 “琰琰,酒会结束尽快离开不要久留,好吗?”裴组长跟他老弟咬耳朵讲悄悄话,“怕出事,你和庄Sir能早回国就尽早回去,还是自己家最安全。” “啊?哦……”裴琰眨巴着眼,回头就对上一张无比娇媚的女性面具,绷不住就想乐,“哎呦我去,女装大佬,哥你要干嘛啊?” 裴二爷这一贯没心没肺的性子,在灯红酒绿、云鬓倩影之间,绝然察觉不到,哥,这种地方能有危险? 有贼么?有危险还能伤得了咱们裴二少爷和庄先生?说出去多丢脸啊,您二位平时拍功夫片都是抠图绿布PS出来的吗! 裴组长微微叹息,也很无奈,心好累啊。他又揪着耳朵嘱咐他弟好几句,才提着大裙摆走开。 招待酒会上,年长的贵宾坐在圆桌上用餐,许多浪漫的年轻人就端着鸡尾酒杯,不停走动寒喧。 迈着猫步的裴组长,优雅地踱步会场之间。 他以刺绣精致的假面示人,肩披火红色的长假发,雌雄难辨,外人完全不可能认出他是谁。身份已经暴露,他但凡露面出街只能这么办了。 许多盛装的男女明星,都依照当地风俗戴了面具。大多数面具只遮半张脸,挡住眼眶和鼻梁,也不妨碍这帮人狂吃豪饮。 宴会厅的尽头,高大健硕的男人身影终于出现了,竟然也入乡随俗,饶有兴致地选了一副白色假面。 【001】:“呃,组长我觉着这人,就刚进来的这位,眼熟啊?” 裴逸一转头,何止眼熟,面具掩盖了他一切微妙的表情变化,唉…… 属于舞剧男主角的白色面具,富有阳刚的气质。穿黑西装的男子一眼也就相中了火红头发的“美女”,目标明确,一步步地,镇定地向他走来。 宴会厅中央的意大利式吊灯,滚烫的蜡油,金属的光泽……全场仿佛燃起焰火,每人的脸上,眼中,都闪烁着星光。 纵然见识过很多更大的场面,身经百战阅历无数,裴逸那时站在大厅的人群中,视线交错,他压抑在面具下的双眼还是热了,内心突然感知到一种实质有形的温暖。 是温暖。 他那一刻也明白了,这个霸道的老家伙,寸步不离追随他,不要命了吗?这个男人却又用这样的方式告白他,无论将要发生什么,我会穿上华丽的服装,戴上精致的假面,不过就是跋山涉水赴汤蹈火,就想与你站在一起。 裴逸忍不住笑,尽管章总恐怕也看不出他在笑。 四目相对,章总不由分说牵住小裴的手腕,拉进拥挤的舞池。 章绍池把很有力的臂膀一收,就把裴逸揽在身前,胯顶住他的裙子,眼神里没有轻佻,反而有几分郑重。 “宝贝,跳个舞么?我想邀你跳舞。” “……” 裴逸以前也曾霸道地要求他二舅舅:你跟我跳舞,我想要和你跳舞。 这次却是章总主动邀约,在这种场合。夜晚的风声打着哨子,掠过危机潜伏的角落,许多诡谲的视线在身旁掠过…… 老子想跟你亲密还用捡日子?不用。宝贝,我们就跳个舞吧。 第44章 桥头倩影┃我就喜欢你。 一曲终了, 舞池中一对对男女仍然维持相拥的姿势。 假面绅士拖着红发“美女”, 在攒动的人丛中一晃就不见了。 宴会厅的角落,灯下黑的地方, 这桌客人刚刚用完晚餐起身离去。桌上就只有沾着残羹冷炙的白色餐盘, 以及一堆绛红色桌巾。 一对隐蔽身份的伪装“情侣”, 实在没地方可去。一个男装,一个女装, 是让裴组长跟着男人进男洗手间呢, 还是章总迁就“美女”去女洗手间?章绍池这样要面子又脸皮薄的,断然不肯钻到女厕里偷情, 但也绝不肯把身边的妙人儿带到男厕, 让那群狂蜂浪蝶围观他们。 章总压抑着浑身上下一股澎湃无形的冲动, 瞥见这边没有人的大圆桌,拖着裴组长就去,掀开桌布一角…… “唔……” 裴逸被强按头塞进桌下,累赘的裙摆全部塞进去还真不方便。他一屁股坐到裙撑子里, 高跟鞋就踩掉了。 “你这坐姿……”章绍池在他身后发出一阵无耻的低笑, 想说你这坐姿像一只孵蛋的母鸡。 圆桌很宽敞, 雪白厚实的桌布几乎曳地,很险,将将能够遮住俩人的脚踝。假若有人弯腰仔细往下看,一定能看到男人那双穿皮鞋的脚。 这就是最浪漫的国度里,电影节酒会上发生的偷情一幕,无所顾忌了。 裴逸的面具猛地被掀开了, 睫毛覆盖出两丛很好看的阴影,有点害臊了。他娘的…… 他并不爱穿女装,除非需要掩饰身份,平时在家他不来这个。这张脸总之人见人爱、男女通吃,爷们儿穿男装难道不够漂亮迷人?够了。 章绍池捏住小裴的下巴,捧了这张脸,再次安慰似的抱住了他,抱得温暖有力。 男人没摘面具,还顶着一副假模假式的妖异面孔,衣冠禽兽的德性,故意逗他呢。而裴逸自己的脸暴露无疑,束衣胸口迅速被扯开,章绍池毫不客气地揉进去。 “怎么挤的?”章绍池沉沉地笑,“还能挤出沟来?” “挤挤总能有么……”裴逸也笑。事业线是画出来的,聂妍帮他打了好多带亮片的阴影粉呢。 裴逸想推还推不开对方霸道的掌握,男人探进他的胸衣,眼神十分动情。这是一种让人兴奋的诡异感,很像他俩从前。章总就喜欢全副武装,西装领带皮鞋,衣服都不脱,只解裤链,居高临下端详小爱人的样子。 聂妍先发现不对劲了:“诶?组长呐?” 【002】:“刚才还在。” 裴逸轻声吭了一声:“嗯,在。” 【001】:“您在哪?我怎么没看见?……您没事吧?!” “没、没事……嗯……” 章总伸到他裙子下面了。裴逸疯狂地使眼色,白眼珠子狠狠砸过去,但是砸不死这色胆包天的老妖。 “这么想摸?”裴逸忍不住问,“你又喜欢女孩儿了?” 章绍池摇头,用最低哑的声音:“我就喜欢你。” “……” 这五字肺腑真言,大约是裴组长这极度压抑空虚的五年以来,听到的最性感迷人的嗓音,最悦耳动听的话语。 没有十年也达不到这般默契。他们在裙子下面十指交缠,裴逸的手指微汗,忍不住握住男人右手,放唇边亲了一口。 那一瞬的心情,竟然不是粉红泡泡漫天飞舞的情色旖旎,是一种感激。 感激在这样时刻,你愿意对我说出来,愿意陪伴在我身边。 “亲哪啊?”章绍池冷笑着挑衅,“别浪费你口水,亲另一个地方。” 老流氓滚!……裴逸用口型笑骂。 两人猫在桌下,小贼似的,迅速交换一些信息。章总说,下午走过红地毯,在会场和放映厅见着许多文艺圈名流,谈做电影的生意计划,并未发现有任何异常。 他没有贸然提及江瀚,因为他也没发现江老板来过的踪迹。 江瀚那人,跟电影生意就基本无关了。依照常理,这人就不会来威尼斯,假若前来也会事先跟章总打招呼,或者约定碰面。 假若这人有所隐瞒,此时偷摸潜入城中,十有八九就有问题了。 “你们要抓的那名嫌犯,或许,并没打算在电影节场合闹事?”章绍池低声思忖,“全城媒体关注,如果造成大批游客市民的混乱伤亡,影响力可比卡塞塔王宫那件事轰动得多。除非他是疯了,真不想活了? ” 但是罗马分司的痕检专家,各种消息渠道,已经判断嫌犯来了威尼斯。 难道这个凶犯也有表演欲望,就戴着面具走一圈红毯,和平无公害地亮个相就回去了?……不可能的。 “他们寻找的就是能制造轰动的机会。”裴逸说,“等到一个全城民众陷入盛大狂欢、同时警力最为完备紧张的日子,发动出人意料的袭击,向我们挑衅……这才是末路狂徒的‘理性’思维。让嫌犯做他的白日美梦吧,我就是要千方百计阻止他。” 章绍池凝视裴先生的双眼。 这张脸明明上了亮橘色眼影和唇膏,视线却又冷静坚定,不带一丝弱质与畏缩。收敛了媚态与轻狂之后,所剩的就是面对强敌旺盛昂扬的斗志。一向都是遇强更强,绝不退缩。 这双眼每次闪烁出智慧和坚韧的光芒,总让章总觉着,再一次重新认识了一个人。 他也感激上苍,能拥有这样机会。 …… 电影节为期数天,大批探员蛰伏城中。紧张的弦也绷了好几天,快要绷不住扯断了。 裴琰和庄Sir的电影点映很获赞誉,国内网上连篇累牍,吹得天花乱坠。 夜深人静,裴组长偶尔用范高的电子设备偷刷微博,能够聊以慰藉的就是刷他家二爷的花边新闻。看他弟弟又涨了几百万的粉,庄裴CP党又产了什么狗粮,以及琰宝儿闲得没事跟营销号吵架硬杠的一堆黑料…… 这一晚,水城狂欢节的前奏,黑发的英俊男人摇着羽毛折扇,身穿蕾丝衬衫和彩条西装裤,迈着猫步,在桥头看水,等待接头。 裴逸仍然戴着猫脸假面,当街就有男人向他风骚地吹口哨了。 “组长我来啦。”聂妍提溜着啰里八嗦的裙子,也用面具遮脸,登上桥头会和。 “还是没发现目标。”桥头的路灯下,盛装男女像一对情人挽着手说悄悄话,这在威尼斯街头十分常见。 “没有,到现在都杳无踪迹,就没影儿啊。” “就快了。”裴逸轻声细语,“我总有第六感,那个凶手就在我身边,在不远处。” 这些天来已经不止一次,他觉着好似有人在暗中窥视他。在他和章总浪漫共游罗马城的时候,在他俩分享冰激凌球的时候,他们在电影院里忘情地亲热,晚宴钻到桌下……一次又一次的,他觉着身后有双精明的眼在注视他,全部都看到了。 “是不是啊?”聂妍忍住笑,“您就心虚吗,每次跟章老板干出违反任务条例的事,就觉着有人盯梢您……除了我和向日葵盯您的梢,别人谁要看啊?阿泽都不看。” “本来就是么。”裴逸绝不承认自己是心虚。 “敌人即使盯梢,也是盯您跟谁接头,传递什么消息,或者干扰咱们信号、截夺密码电文。凶手偷看您和男朋友亲热干什么?那是变态。”聂妍差点把面具喷到桥下河里。 “姑娘,小伙子,一起照个相哈?”国内过来的几位阿姨,大约是结伴自由行的老姐们儿,以为这一对俊男靓女是站在桥头专门跟游客合影的,笑呵呵簇拥过来,自拍神器架起来,“茄——子——” 聂妍无奈地扶额,裴组长点头应允,还扭捏做作地抖起了羽毛扇,反正长得帅,照就照呗。 阿姨们离开时,热情地向他们挥手道别,让裴逸心情很好,又想家了。城中的河水透蓝透蓝,静谧安详,像一块巨大的水晶,倒映着人心对善与美的永恒憧憬。 “组长,您是不是也发觉……”聂妍思索着说,“咱俩在卡塞塔王宫地下室撞见的那人,戴鸟嘴面具,披黑色长袍,特别……眼熟?” 聂妍小心地斟酌词汇,本来想说特别“吓人”,最后还是说出真心话,那名凶徒其实特别“眼熟”。 这种想法更让姑娘毛骨悚然,赶紧挽住组长大人的臂弯。 “眼熟么?” “您真不觉着?” “我知道你想说谁。” “所以您也觉着那人眼熟么!”聂妍低呼。 “你说的那个人,总部的A级通缉犯冷鹄,两年前东非‘红海行动’中被我勒毙了,在名单上已经是一个黑框。”裴逸说得斩钉截铁,“是我亲手处决了他,我的手有数,不可能出差错还留下活口,人死又不能复生,不会是冷鹄。” 裴逸从不相信世上有妖魔鬼怪,或者还有人能成了精。一切诡异,都是有人装神弄鬼吓唬他们。 “是吧?”聂妍嘀咕,“看来凶犯人人都喜欢戴面具么。” 两年前的红海反劫舰战役,NAF-A组B组都参与了行动,在政府军与反政府军激烈交战的乱局中,与暗伏其间试图劫夺军舰和重武器的匪徒冷鹄狭路相逢。碧海蓝天一线间,熊熊炮火与硝烟弥漫,一场刻骨铭心的追逐战…… 那场战役非常残酷,我方MCIA6有探员在海岸行动中阵亡,没有能够跟随组长凯旋归国。裴逸也在潜入敌后时遇险,具体情形只有少数人知晓,讳莫如深,他自己也不想提。 总之,结局是我方惨胜,付出牺牲特工的代价保住了军舰和大批侨民的性命。那是裴组长心头的一根刺,他心底的一点愧疚,是他每年特殊日子在临湾海边洒酒的祭奠。 那次之后,NAF-A组组员大换血,换上新的【002】狙击手钟泽和【003】电子支援小范。 所以,钟泽和范高完全不了解前情往事,那俩棒槌是新来的。只有跟随组长多年的聂大花贸然提出:那个戴面具的怪吓人的,怎么竟然眼熟呢? 裴组长在行动中面对走投无路的悍匪,极度危险又无法生擒的情势下,面临生死抉择完成了最终的杀戮…… 那名匪徒是中非混血儿,又是一个移民与战乱年代的“遗留问题”,在北非贫穷没落的城市出身的孤儿。爹不要了,妈又死了,挺让人唏嘘。但唏嘘仍然无法成为作恶的借口和屏障。 这个世上,注定了人人生而就不平等。许多人都生存艰难,卑微而有尊严地活着,裴逸很懂得这些。 被他处决的前任通缉犯冷鹄,同样也身披黑袍,浑身透出一股撒哈拉沙漠磨砺出的野性狰狞,唯独面具的样式不同。 每款手工刺绣的面具都独一无二,原来的那款估计是卖没啦?最后一款绝版的被MCIA总部收缴作为犯罪证据了。于是,这一轮的凶手又自制了一款更复古、更吓人的“鸟嘴医生”吗? 裴逸当时亲眼见着尸身收敛,用黑色油布裹成木乃伊似的运走了。他不会临阵失手,不可能弄错。 心中最合理的猜测就是,当年行动或有漏网之鱼。 有人很可能是为他而来,再次组局且计划缜密,就是来向他裴组长复仇的,是这样吗? 那就来吧。 …… 桥头看水的一对娇客,女士先行离开了。聂妍依照组长吩咐,先去河道对岸,排查今晚留宿的旅舍。 裴逸故意逗留片刻,遥望四面,章先生今晚没有陪在他身边,还安全吗? 许多面具盛装的男男女女,结伴出游,往酒吧和餐厅门前集结,在街边花枝招展地炫耀美丽,迫不及待明天的狂欢节大游行了……冰激凌车收摊,树梢挂着走失的风筝,光影在水波上摇曳生姿…… 裴逸那时远远望见,熟悉的男人在街边站了一下,最终朝他这边走来。 章总和前天晚宴穿得一模一样,戏精附体似的,还没过够戏瘾吗? 一身纯黑色燕尾服,戴着高脚礼帽和假面,偏偏还专门挑这种舞台上最有C位男主霸道气场的白色刺绣面具,一脸邪魅娟狂……真是个要命的自恋狂。 这种男人不怕老,越老越骚,一辈子靠气势和气场撑着呢。 二人彼此都看不到脸,缓缓地走近。 风吹起衬衫胸前的蕾丝。 裴逸双眼带笑,有个伸手去拉章总的动作。他下意识瞥过对方踱步而来的一双脚……皮鞋线条流畅,穿了一双深色袜子。 裴逸眼中云淡风轻的笑意,在那瞬间凝固。 …… 章绍池此时一身正装,领口镶着丝绒领结,坐姿端庄,坐在某间豪华酒店的一层咖啡厅内。 约好的,他等人。 当地这类专供花式咖啡和精美西点的小店,随处可拾,江老板那样奢侈享受又自诩风流的男人,最喜好这一口,恨不得每次出外打尖住店都随身携带高档咖啡机和磨豆机。章绍池对咖啡很是一般,他更爱喝传统的中式红茶、乌龙茶。 他等的就是江老板。江瀚昨晚突然约他,说是临时公务,下榻在威尼斯这家酒店,顺便约章总喝咖啡。 章绍池开始频繁看表了,眉头锁起来。 晚间快七点钟了,江瀚竟然迟到四十分钟,而且没再打电话过来?对惜时如金的生意人而言,这就不礼貌了,咱们章总的时间难道不是时间了? 都是从谈情说爱的那块充水海绵里挤出的宝贵时间呢。 章绍池眼中闪过疑惑,直奔酒店前台,让经理给他找Mr. Jiang。 经理推脱不方便透露住客信息。章绍池甩出他在这间连锁酒店集团的VIP白金卡:“你给我查,Jiang Han这个人有没有住进你们酒店?现在人在不在?!” 经理一头黑线,真不巧,Mr. Jiang也是连锁集团的白金客户,人家比您更阔气有钱。 前台经理面对章总那双凌厉的要吃人的眼,扛不住败下阵来。章绍池就盯着对方:“如果江老板昨晚或今天住过你们酒店,你就给我点点头。” 经理的眼珠瞪得像两颗榛子球,没表情。 “如果江老板根本就没来过,你就给我摇头。” 经理战战兢兢,以极微弱的摆动幅度,摇了摇头——不吭声就不算泄露白金客户信息吧? “……他娘的!”章绍池出声地骂了一句,掉头就走。 他奔出酒店大门,街上小风在裤脚上打旋。许多乔装打扮的游客以及盛装的马车在他眼前掠过。晚间的城市陷入灯火辉煌的海洋,河道之间倒映着更多的灯影,一片欢声笑语。 会不会被人摆了一道,借故把他支开伺机对裴组长不利?调虎离山之计? 毕竟在咱们章总心目中,老子的位置地位,应该相当于那只“虎”吧?…… 他沿着河道大步奔跑起来,然而这么两腿儿跑着,茫茫人海上哪去找小裴? “马车!”章绍池伸手在大街上拦车,青筋都爆出来,“车夫,我要用车!” …… 作者有话要说:  致敬一下《红海行动》。 :) 第45章 惊鸿一瞥┃只可惜,裴逸那时没有机会回头。 桥头石阶上, 用邪魅白色面具伪装的男人, 宽阔身形遮住了灯柱洒下的一圈光晕。 零零碎碎的光芒,染在俩人的额头上, 头发上。 来人向裴逸伸出了手, 二指之间变戏法儿一样, 一支设计精巧的钢笔式注射器悍然就往裴逸手腕上插去! 裴逸那只手几乎要被刺中了,突然一扭, 手腕灵活地划过一个圆, 已有防备,躲开那致命的一击。 图穷匕见, 刺杀者露出狰狞的面目。石桥上两条矫健的身影撞在一起发出火爆的声响, 随即扭打搏杀成一团。 裴逸猛地后仰, 长腿横扫对手面门,直取最脆弱的喉管要害——那一脚就能踢碎喉骨。在对方来不及躲闪之际他凌空翻身再踹,身形在路灯下轻灵地飘过,地上留下一道延迟的影子。 而他的对手, 拳脚刚猛有力, 拉开架势抖开肩膀时活像一只大鹏展翅, 一腿斜劈就要砸上他的肩膀! 裴逸横身躲开了,那脚假若砸上,能把他直接砸进路面一个坑里。猛脚砸在地上,石板都炸裂开了,土石往四面飞溅…… 街头暗夜短兵相接,不用多余一句废话, 面具下面那双微红的眼,都让裴组长明白且确认了,这不是素昧平生的遭遇战,就是寻仇的路数。 “你是谁?!”裴逸五指扣上试图擒拿。 凶手的假面都被他踹歪了,“唔”得闷哼一声,几乎暴露了真面目,捂住面具的同时咬牙切齿从后腰拔出枪来…… 那些装有细菌溶液的针管,就是用来体现仪式感并且制造恐怖的道具,关键时刻还是子弹好用。 千钧一发,街边一辆装饰着红黄流苏的马车,方才一直沿街规规矩矩地直线行走,突然脱离了正轨,就往这边撞过来了! 水城狭窄的石板街道上,随处可见这种供游客租乘的旅游马车,裴二爷和庄先生昨天还手拉手坐着逛街呢。骏马戴着头饰眼罩,“吧嗒吧嗒”欢快地奔跑,但这辆马车在傍晚晦暗的光线下,不明原因地失控了。 “啊,让让让,快让开!!”驾车的小哥也手忙脚乱,大惊失色,不知为什么他的马突然惊蹿。 车里还拉着客人呢。 脱缰疯跑的马其实也很委屈,行进间突然被马车里飞出的一只小飞镖,扎了屁股蛋子,差点儿扎进臀眼,能不受惊吗? 马儿后臀剧痛,直冲桥上的狂徒,目标把握得非常精准。 拔枪的歹徒被马践踏冲撞,从马蹄和车轮底下滚过去了,撞向石头栏杆,狠狠撞到肩膀而导致枪械脱手……这人怀恨愤怒地爆出一大串洋文骂娘的话。 手枪旋转着飞下河道,一道弧线,“噗”得进了水。 裴组长冷笑了,就那一长串啰里八嗦的洋文词汇,你小子也有资格冒充章总?觉着自己装得像么? 假若是章绍池那号男人,面对这样场面,肯定不讲语法也没有文艺腔,就是三字经“他娘的”,或者另一句更标准的三字经“艹你妈”。 裴逸翻滚到马车的另一侧,眼瞅着这辆马车狂野地从眼前掠过。啼声带起一阵旋风,没有停下来,兜着几片落叶在街边低旋。 凶手把枪丢了。裴逸顺势从衬衫圆摆后襟下面拔出他的枪,形势一下子逆转。 那辆马车经过的时机恰到好处,有惊无险地帮了他的忙。 裴逸的视线黏住歹徒的身影,完全没能注意到,马车里刚才坐着一位游客吗? …… 马车狂甩着流苏穗子继续狂奔,转瞬就过了桥。 车窗探出男人的脸,即便在光线微弱的夜晚,也用墨镜遮面,生怕暴露真容。 车中人拼命探出视线盯着裴逸和那名狂徒掐架,眼瞅着凶手装有致命炭疽试剂的针筒没能命中目标,最终飞出去,不偏不倚扎在木质的街灯杆子上了…… 车中人松一口气,仍然维持从容镇定,大风大浪见识多了,临危绝不会乱。 只有眼眶因为用力盯视而微微发红,扒着车窗棱的三根手指,差点儿把几块老朽不堪的木头条掰下来,暴露了那一刻的惊心动魄。 马车里坐的人是江瀚。 江瀚凝视裴组长的背影,眼神忧虑而关切,很贪婪地看。 无数纷乱的光影落在河道上。短暂的几秒钟,在时光的长河上如白驹过隙,迅速就消逝了。但那瘦削的身影在他眼膜上剜出一道明亮、滚烫的痕迹,留下延时的影子,再闭上眼都不会忘。 会用那样眼神看小裴先生的背影,看不厌还流露不舍之意,这世上就只有两个人了——另一位是章总。 只可惜,裴逸那时没有机会回头。 惊鸿一瞥,他没能看到马车里那双眼,没机会让视线交汇认出对方的脸。而江老板也不能发出声音当街喊人,不能在凶徒眼前就暴露了身份。双方就这样当街擦肩而过。 假若当时裴逸回头,如果他能看懂,许多事情或许都迎刃而解。让他深埋疑虑的,让他感到困惑的,许多不解的谜团,都能提早揭开面目。 …… 然后,裴组长是被一只流浪的猫耽误了。 纯白色的猫咪从桥上走过,灵巧地攀上灯柱,可能以为街灯杆子上插得一支牛奶棒棒糖呢,无知无觉靠近了危险。 裴逸瞥见了就不能忍,只迟疑了十分之一秒还是飞身过去,踩杆凌空而上,飞起一脚还要收着力,他把猫踢走了! 凶手掉了枪又暗杀袭击失败,自知今日失手了,含恨瞪了裴逸一眼转身就跑,投入街上密集的游客人流,石沉大海…… 饥饿又委屈的猫咪“喵喵”叫着,白色绒团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在骑马冲上石桥的男人怀里,喵~~ 裴逸回头,也被一股泰山压顶的气势镇住了…… 凶野的马蹄声落在石板路上,黑鬃的高头大马迎面而来,在他面前勒住缰绳没踩到他。马背上英明神武的人,竟然是章绍池。 十里长街,水波潋滟。灯下,两人眼里都燃着火光。 裴逸刚才差点儿认错人而遭遇袭击,这时终于见着活蹦乱跳的真的章总,这个应当不是假的,霍然松了一口气。心头一股热流,直涌到眼里,化作澎湃的眼波。 章总弯腰把小猫咪又轻轻丢回地上,喵~ “凶器,别碰。”裴逸指着灯柱杆子。 章总随身的男士手包里别的没有,正好有一只铁皮雪茄烟盒,丢给裴组长。 裴逸用铁皮烟盒封存了很有可能带毒带菌的针筒,这才放心了。 “抓住那个凶手,呼叫罗马探员,抓人啊!”裴逸愤怒地往耳机频道里大喊,“别让他再跑了!!……” 这已经是他和凶犯的二度交手。短兵相接的一刻,拳脚硬碰硬地撞在身上,他的手指一次次抓过对方发梢、肩膀、后腰的时候,心里已经九成九地确认了:这就是他们一直在找的那波利-卡塞塔两宗案件的元凶,戴鸟嘴面具吓唬人的嫌犯,他们一路已追踪至此地了。抓住这个人。 “你上马。”章绍池突然向他伸出手。 “……” “你快上来!”章总声音里带着威势,又喊了一句。 一条有力的臂膀拉住裴逸的手,直接将他带上马。 欧洲许多城市老旧,街道狭窄,都过不了超过四轮的大车。在许多城市村镇,还保留有这样高头大马威风凛凛的骑警。 章绍池刚才满街寻找小裴,他没租马车,他花钱租的是这匹马,毫不客气就把车夫和累赘的马车都甩在后边了。 在马背上视野开阔深远,一眼就能在黑压压攒动的人群中,瞥见那个身穿燕尾礼服的凶手,逃窜的路线。 章绍池勒了缰绳转弯、过桥,直奔凶手的逃亡路线,紧追着策马狂奔! 他吹了几声很亮的口哨,人群之间杀开一条路,也霸道得很,让周围闲人都赶紧让道吧。这是把游客当成一群羊来赶着呢。 四面警车狂闪,缓慢地往这方向集结,却都因为街道曲折人多拥堵,还有很多人在节日里违章停车,把警车都堵在后面。这些警员,除了成功吓跑歹徒之外,简直一无是处。 【001】:“组长,您在哪?出事了?我和阿泽都找不见您!” 【003】:“街上人太多啦,地图上的热源点都糊了没法找!头儿,您到底在哪条街哪个路口呀,能不能给我报具体位置?!” 裴逸没机会报位置了,他也看不清楚沿途所经的每一块路牌上,写的什么鸟文字? 这一次他身边并肩作战、一路追凶的,只有眼前这个男人。 裴逸紧搂了章总的腰,在颠簸的马背上。感官上腾起燃烧的知觉,像狂野的灵魂游荡在天的角落,云的彼端。满眼遍布燎原的野火,横贯着荡漾的星河…… 逃犯跑得倒是不慌不忙,胸有成竹,面对全城据说密如蛛网的一百多条河道,显然是很熟悉的。 这人定然也布好了接应逃跑的路线,一艘独木舟正好从某一座桥下“路过”,凶徒跳进小船,砸起一丛水花,抄起船桨就转弯进入下一条河道了。 章总在河边勒住马,裴组长毫不犹豫地冲上码头,抢了一条已经收摊的独木舟。 暗夜,曲折却失去往日宁静的河道上,水面荡出混乱的灯影和人影,今夜注定不会平静了。 河道复杂,仿佛身处一个巨大的迷宫。朱利亚诺给范高丢过来一份东区的电子地图,小范同志急得在频道里指挥,“组长组长,您前面又是桥,但前面桥下是死路,死路,您快转回来!” 裴逸他们这条船和朱利亚诺的船,在平行的两条狭窄河道上,完美地擦肩而过,没能遇上。 他们这时追进一条狭长且平直的河道,两旁的街道消失,周围没有空地了。河道的两侧皆是直上直下,峭壁一般的老式民居,看起来至少都有五百年历史。这是威尼斯老城区最曲径通幽的神秘地带。天空一线微光,云遮住月…… 独木舟在一个90度直角拐弯处,直接卡在当间儿,走不了了。 裴组长跳河了,凶犯和追击者都只能弃船走水,在水中扑腾。 河道深度大约一米半,逃犯从一处低矮的半圆形拱门钻进去的时候,回头看了裴逸一眼。 面具半耷拉着,挂在脸上,露出侧面,英俊却又透着桀骜不驯的脸。眼锋锐利而忧郁,皮肤在灯火下透出古铜色光泽。 裴逸终于看清了,那就是一张酷似前任通缉犯冷鹄的脸。 复仇的脸,没错了。 这个案子都能告破了! 一名凶手的作案动机可能是很复杂的,行动轨迹也可以迂回而隐蔽。搞生化武器只是贩卖赚钱养家糊口的营生,之前的袭击也是鸡零狗碎的试验,今天才是撕破脸皮对准真正的目标下手……是这样吗? 裴逸的眼也被血色浸透。你个小娼妇装什么神?养什么小鬼?这次一定掀掉你的面具揭开你的脸皮,挖出你的真实面目。 三个成年男人皆蹚水而入,这座砖石构筑的半圆拱门,上方空间将将能容下他们的上半身身高。 黑暗中,那人好像又过了一道门,章绍池紧跟着也钻入水道,一只大手按住裴逸让他低头,瞄着前方人影就是一记冷枪! 裴逸佩服章总关键时刻枪法很准的,平时一定常去郊外靶场,算是没白花钱搞这种奢侈。章绍池手里一点没含糊,一定是打中了。 黑暗中能听到“扑哧”和喉咙发出的负痛声音。凶犯却忍着疼从隧道上方突然拉下一道铁栅栏,把金属锁头锁死,将他们“拒之门外”,转身逃生了。 黑暗积水的隧道里,原来有金属栏栅的? 这时,身后他们钻进来的那座拱门,发出“哗啦”一声闷响。 裴逸大惊,听音就明白了但已经来不及。他和章总同时回头,眼睁睁看着身后那道金属栅栏,也落下了。 凶徒刚才很冷静地回头一瞥,露出酷肖冷鹄的一张脸,像是设计好的,将他们巧妙地引入这条地道,请君入瓮,是要将他们困在这个隧道里?…… 频道里,组长大人罕见地求援了,也不端架子不要面子了:“阿泽聂妍,我们现在很可能遇到麻烦。范高定位、定位!我们现在哪条河道,这是哪个地洞?! “我需要支援,呼叫罗马司的同事,问朱利亚诺这个水道有没有出口?帮我们从外面撬开这个铁门!” “隧道里涨水了。” “……” 裴逸吃惊愤怒之下,回头盯着章总的脸。 “他娘的。”水光中,章总很从容地骂了一句口头禅。 这句三字经就让裴组长足以验明真身,心里一热,又急痛攻心。他不是一个人被陷在这个险象环生的隧道里,身后的男人,是为保护他而踏入险境。 外面灯火也映在章绍池脸上,面容凝重,狠咬了一下嘴唇,仍维持一贯的镇定和气度:“别怕,我们想办法出去。” …… 第46章 绝路逢生┃吻过的才算数。 这阴暗狭窄的隧道, 就是威尼斯城的地下水系里, 很不起眼的一段,在卫星地图上都很难识别, 他们到底困在哪了;就像人体结构图上那一小段盲肠吧。 水迅速就涨起来, 不管这是凶徒有意设计的机关, 还是跟水城每月遭遇的洪水潮汐相关,总之, 地道在几分钟之内, 眼见着水平面高度“噌噌”地往上蹿。 他们两人就是生生地被困在一个“水牢”里。 两边铁栅栏一堵,等到水涨满上方的拱形空间, 就能把他俩淹死在这里。好一条毒计。 裴逸不停呼叫支援和要求确定位置, 同时游到两边把所有地方都已经摸了一遍, 却找不到机关开启的方式,也没钥匙。他在水下拼命拽那只生锈的铁锁。充满浮游生物和杂质的绿色水体,能见度越来越低,四周阴湿冰冷。 如果他身边还能感觉到些微的热乎气, 就是他身边男人的体温, 那一刻让他拼命想要逃脱升天的渴望。他不甘心, 不愿让两人都被困死这里。没能同年同月生,他可也不愿意同年同月同日让俩人都埋在异国他乡这个暗无天日一点儿都不温暖浪漫的地方。 章绍池也游了好几个来回,持枪拼命射击那两扇栅栏门的锁头,动作很猛,试图击碎那沉重坚固的一大块金属。 “锁打不开。” “铁栅栏全部焊死了,打不开的!” 来不及了, 水涨太快,一步步将他们逼近拱形门洞的顶端。他俩已经几乎贴到“天花板”,大口大口地汲取仅存的氧气。 不,不。 裴逸不甘心的,这不是他设想的结局,绝不能在这个地道阴沟里翻船,让凶手得了逞。 他设想的,无论如何也要像楚总那样,刀山火海叱咤风云二十年之后再荣归故里,哪怕是无声无息地、僵硬地躺在床上,供后人瞻仰他的仪容,他也要躺得像个英雄。他亲爱的二舅舅假若能念个旧情,有了新欢也别忘记原配,没准儿将来还能时常在床头陪伴,握住他的手,念叨一句我俩曾经恩爱相好…… 裴逸回头深深盯了一眼身后的男人,眼里还是暴露出一丝痛苦。这种痛苦,就源于他不再是一个人。 他也终于明白所谓感情的羁绊和拖累。永恒的痛苦又夹杂了甜蜜忧伤。 这些年无数次孤身蹈入险境,赤脚走在最危险的悬崖边上,眼前狂风肆虐,烈火在脚下烧灼喷涌。他孤身一人上天入地无所畏惧,敢于搏命才能每每死里逃生。只是这次,千万般不愿连累身边他在乎的人。 裴组长深吸口气,再次潜入水中,这次开始破拆拱洞铁门上方,那堵石墙! 他弄不断铁焊的栅栏,危急关头只能独辟险径,试图凿开上方的砖石。 身上携带的钢制伸缩棍是他唯一趁手的工具,可惜没有预见性随身带一把开山镐!在他拼命挖凿的短短几分钟内,伸缩棍也挺不住了,折断了。他开始用手挖。 他听得到身后动静。两人都没有氧气了,他听到章绍池爆出粗重而憋闷的喘息。 他最后也没有听见章总埋怨他、骂他,你小子他娘的这么愚蠢,这些年搞什么呢,把老子忽悠到这鬼地方? 最后一线空间被涌入的洪水填满,喘息声最终被水吞没。身后的人,那一刻伸出手臂,紧紧攥住他的腰…… 眼前全是水,眼眶也涌出水波。裴逸疯狂地挖拱形顶上,那块坚实的砖。十根手指一定出血了,眼看就能破土而出,就差那么一点点……不!…… 在水下听不见声音,时间停滞在他濒临绝望的瞬间,他恍惚察觉着,外面或有动静? 救兵到了吗? 是朱利亚诺、聂妍阿泽他们,发现他俩被困的“盲肠”位置了? 就在外面,水波荡漾的河道中,竟然也有人在挖土。 双方只有一扇栅栏之隔,互相看不见人,但裴逸清晰地感觉到外面有人帮他抠那块砖。 仿佛就是生死一线之间和暗处狰狞的妖魔鬼怪在互拼手速,外面那人也没有趁手的工具,又不敢贸然开枪击打,怕伤到里面的人,好像是用枪托在砸,然后徒手用十指挖…… 土石碎屑在眼前不停坠落,“哗啦啦”得。 “扑通”几声闷响,长条砖石从栅栏上方掉落,坠入水中,被里面和外面的人合力凿出一大块空隙。 外面的人拼命把洞口扒大,似乎在喊:“你爬出来!” 救兵试图拽住裴逸的胳膊往外拖,被他倔强地挣脱了。 裴逸返身一把攥住自己腰上那只手,五指紧扣,牢牢地抓住,怕把身后的人弄丢了。 他知道俩人一旦松开手,这人就回不来了。 他拼命拖住身后的人,把几乎快要僵硬不动的人送出水面,自己才拼着最后一口气游出去…… …… 章总被人拎着西装领子扽出水面,鲜润的氧气瞬间涌入口鼻、撑开肺泡,他剧烈地呛咳。 脑袋疼得像要炸开了,因缺氧窒息而眩晕,缓了好一会儿才把呼吸功能调动回来,章总大口大口吸气,茫然地感受着死里逃生的……妙不可言的滋味,绝对不想再来一次。 动作都变迟缓了,简单的一个转头动作他好像转了一万年,小裴的脸从他眼前冒出来,眼睑流出殷红色,满面狼狈的水光,也在拼命粗喘。 下意识地伸开手臂,他们同时搂住对方的脖子,脑袋都进水了似的,不自觉地发抖,很后怕。 救命恩人呢? 四周昏暗,灯影水光凌乱,拉响的警笛和救援人员的喊声渐渐近了,来得可真及时。 裴组长事后再回想这段过程,救他们命的人,当时一定就跟在后方不远处,才能摸到他俩被困的位置,不然根本就来不及的。 深色衣服裹着那个敏捷的背影,就在前方水道,涉水快速地游走了。 “哎!”裴逸忙喊,“你等一等!” “你是谁?!”他再喊。 “你等会儿,给老子回来!”章绍池也朝那黢黑的背影吼了一嗓子,声带嘶哑,四肢像灌铅一样,缺氧跑不动了,只能泡在水里等待救援。 他们的救命大侠,就在他俩眼皮底下,像蜘蛛侠一样上了墙。 这条河道相当狭窄,两侧本来也没有街道商铺,就是直上直下的墙壁。墙上露出一排一排整齐罗列的方格式窗户,窗洞黑黝黝得传递着阴森气氛,与河面倒映的鬼火灯影遥相呼应,远望像一栋监狱。 这就是数百年前威尼斯城中的监狱了。 他们方才误入的陷阱,很像监狱里拷打和处决犯人的水刑行刑室。 朱利亚诺在喊,还有警员从小船上掏出枪,瞄准房顶挂着的人。 “别开枪!不是他!”裴逸大喊着阻止,“那人不是嫌犯不能开枪!” 裴逸费力地仰望高处,感到不可思议……那人估摸着是跟他伤在一个地方,徒手挖墙时候手指受伤了,抓住墙外凸起的抓手往上走时,手抖了一下…… “蜘蛛侠”就这样踩着窗洞拾级而上,矫健的身手与行动速度都堪称飞檐走壁了。 这才是练过的,绝非等闲之辈,让裴逸都暗自惊异天外有天,人外还有高人。皮肤上浮出一层凉飕飕的鸡皮疙瘩,以前是他自己太莽撞、太自命不凡了。 “你认识吗?眼熟吗?”裴逸突然问。 章绍池愣了一下,不敢贸然辨认。 裴逸:“你觉着他是来救我的,还是原本想要救你?” “不知道。”章绍池再摇摇头,实在没想明白呢,“还是你比较重要,他是来救你的。” 大侠仿佛就是借道过路,也无所谓他们是否惦念感恩。孤狼般的身影掠过高耸的墙顶,像仗剑游走在天边的浪人,就这样消失在月光下,云层中。 …… 周围人七手八脚得,把裴组长和章老板拖上一条独木舟。 俩人以横七竖八的姿势躺在小船上,疲惫侵入四肢百骸,在眩晕的状态下长时间地发呆。有点难以置信,一刻钟前刚刚发生了怎样的惊险,命悬一线。 “他娘的,咱俩刚才差点合葬在那个地道里……啊,硌着老子后腰了。” 章总终于开始唠叨抱怨。他躺在横档式的座位上了。 合葬?没话说你就闭嘴吧……裴逸笑出声,试图抹掉脸上的水,手指上的血却又弄到脸上。他含住手指,悄悄舔掉血,不愿让某人看到。 月从云层缝隙间洒下一片光芒,河道上水光潋滟,四面就是城市灯火通明的美景。这样的人间仙境,本就不该遭遇心怀叵测的狂徒的侵扰玷污。 章绍池伸手攥住裴逸的手腕,攥紧,狂放沙哑地笑出来:“呵呵——” 裴逸疲累地转动眼珠:“这好像是……叹息之桥。” “什么?” “叹息之桥。”裴逸翻身,手指前方,“河这么窄,两侧是古代监狱遗迹,我明白是在哪里了。” “前面那座桥,就叫做叹息桥,也算是个游人必去的景点,还流传了一个挺悲惨的爱情故事。据说那时有个监狱囚犯,入狱时被押解着从桥上走过。那人往桥下一看,正好一对情侣坐船经过,情侣其中的那个女子,竟然就是他自己的未婚妻……” “这忒么谁编的?无聊。”章绍池立刻皱眉不悦,“什么无良负心的女人,自己未婚夫刚进监狱还没送终呢,就红杏出墙另觅新欢了?” “你以为世上能有多少贞男烈女?男人不也一样水性杨花吗?”裴逸眼底浮现了一片水波,口吻故作轻佻薄凉,“那个倒霉蛋也太不幸了,锒铛入狱同时又发现未婚妻跟别人跑了,绝望之下就一头撞死桥上,留下一片洗不掉的血渍……后人就把这座桥叫叹息之桥。” 裴逸声音轻软,喉咙微梗。平生不愿相思,才会相思,永远都是口是心非言不由衷。 呢喃式的叹息之间,又夹杂了刻骨的甜与痛。假若爱人有一天不能留在自己身边,世上又有多少痴男烈女,还能心甘情愿为对方守卫坚贞,在漫长的黑夜里点亮那盏暖灯,无尽地等候;或把自己也一起放逐天际,披星戴月,踏遍荆棘?…… 真的能有吗? 月色如蝉翼轻纱,毫无分量,裹在他们身上。这就是他俩最熟悉的月光。这是生命不可承受之轻。 章绍池皱眉,突然一抹耳朵,血出来了。 “你怎么啦?”裴逸惊慌翻身起来,帮这人察看。 章总耳膜很疼,估摸是里面破了。 鼻子也流出一些血,头晕得厉害。他自己用手抹掉了,不爱让外人看到狼狈的弱相,都快要七窍流血了,这笔账一定要找回来。 医护人员想要上船治疗,或者把这位难伺候的大爷弄上岸去。章总赖着不愿下船,一把推开身边的人,“不用你们!” 有人拿出很可笑的氧气面罩,可能以为这位老板缺氧缺得已经开始说胡话。 “我不用那玩意儿。”章绍池哑嗓儿哼了一句,“缺氧就给个人工呼吸,我身边有人。氧气面罩扣在脸上干什么?那是临终关怀才用的东西!……” 然而章总没有等来人工呼吸,裴组长抄过厚厚一沓纱布,捂住这人出血的鼻子顺便把嘴也捂了…… 章绍池喷着粗气笑出声来,伸出被泡出浮肿褶皱的手指,捏住裴逸的脸,毫不客气地摸来摸去。 他想说点什么,他也想要表达心境。 “叹息桥的传说不是你说的那样,我听的是另一个版本。”章绍池讲得从容不迫,“每一对来到威尼斯城的情人,都会特意乘小船从这座桥下经过,只要从这桥下过去,就代表彼此情谊一生一世,以后不会分开了。” 目光湿润而坚定,就是借一句缘起,求一个认同。 心里认定这个故事版本,就是属于咱们两人的版本。在我章绍池这里,没有其他愚蠢无聊的分岔剧情,我就不接受还有其他任何版本,宝贝,你明白吗? 乘着这条船,过了这座桥,哪怕再多的磨难上天堂下地狱,都会在一起。他娘的老子刚才差点跟你“合葬”了,这会儿你又想退缩又不认账了? 裴逸眼里有火光。 他突然撑起来,对他二舅舅耳语一句:“您的故事没记全,您漏讲一段……每一对情侣经过这座桥,都要在桥洞下面接吻,接吻了才代表一生一世,不会再分开。” 吻过的才算数。不然你让那些路过桥下的兄弟姐妹,父子,母女,猪马牛羊之类不相干的,也都搞乱伦么? 月色突然暗下来,小船滑入桥下阴影。 裴逸用臂膀搂住章总的头,捧着脸,湿润发烫的唇罩上了男人湿漉漉的嘴唇。他很用力地,很深情地,吮了一下。 浑身都湿到透了,身上一丁点热度就让他们不知不觉黏在一起,紧紧勒住对方的胸膛,想要攥出那颗心的血色,再次验证成色。 裴逸迅速得到了回应,章总被他压在船头的那个“情侣座”上,硬邦邦的,枕得很不舒服,大睁着眼。 肯定没有枕着小野猫的胸膛或者大腿舒服。 章绍池也毫不犹豫伸开了臂膀,用硬朗阳刚的怀抱迎接温热的身躯,用力吸吮那透亮的颜色很美的唇珠。周围的湿寒都被燃起的火焰蒸发掉了。澎湃的热力,如潮的思念,像隧道里一股洪流涤荡着肉体与灵魂,无比渴望地吸吮对方。 舌尖勾住黑暗深渊中的甜美气息,想要重温往日的纯真年代…… 身后那条不知谁的船,医护的船还是朱利亚诺那帮人,就开始吹口哨了。这个浪漫恋爱脑的国度,调情从来不管时机和场合。 章总以眼角余光扫过后面一群无聊的人,一只大手搂在裴逸身后捏了一把。 就是捏给后面人看的,不必再掩饰二人呼之欲出的亲密关系。 如果这算是自蹈险境……让邪恶的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对不起啊,二舅舅。”裴逸低喘着,“又连累你。” “甭跟我来对不起。”章绍池冷笑,“不像你吧?” “那我应该说什么?!”裴组长说翻脸就能翻脸。 “你难道不应该说,你敢?滚蛋?你快去死?或者我剥你皮?……哈哈哈——”章绍池的耳朵疼胸口也疼着,但不能放过今夜这狠狠嘲笑的机会,“叫一声好哥哥?你就说,‘哥我今晚不让你睡觉’……” 裴逸回以一口白牙,凶狠地咬了这人的锁骨。 咬出一圈深邃的牙印,他用口型深情地威胁:“信不信我剥你皮啊。” 第47章 雁过留痕┃你为什么救我? 裴组长在卡塞塔王宫就已经露相, 这一战之后, 肯定更出名了。 名儿都不要了,他直接出柜了。 现在整个罗马分司的特情机构以及当地警局, 都在议论这桩艳闻八卦。许多人都知道了有个妖精似的中国帅哥, 骚得很呢, 喜欢男人的,那晚刚从叹息桥的地洞水牢逃生出来, 就迫不及待地压在情人身上热吻…… 裴逸下次再想要出境执行任务, 不事先整容都不行,或者干脆戴一副人皮面具, 遮住这张俊俏风骚的脸。 他后来还是被钟泽从独木舟里拖上岸了, 下属都来了, 再黏糊着不走就太不合适。不然章总当时亲他的热烈动情程度以及手劲儿,可能是想在小船上搭个船篷,洞房了。 “嘴都肿了,真不害臊!”聂妍嘟囔他一句。 裴逸的嘴唇红润轮廓分明, 唇珠被情人咬得有些充血, 眉目间流露着被爱情滋润出的媚态。 他面带笑意, 故意拱一下钟泽的肩膀,再朝聂小姐努努嘴,再用眼神示意河上的叹息桥:“你俩也去啊?” 聂妍装没看见,扭头都不理这一群发春的神经病。 钟泽低头摸着自己鼻子,闷头也不讲话。 这样的男人对感情一贯内敛木讷,就不懂得开口。上阵打枪毙敌挺利索, 别的事就墨迹了。 “据说,从桥洞下面钻过去的时候一定要接吻,就能天长地久了。”裴组长笑嘻嘻的,很直白露骨地试图保媒拉纤,恨不得手把手地进行指导。 “你快拉倒吧。”聂妍瞪他,“我以前试过的,接了吻了,也没有跟谁天长地久。” “……” 四周掌灯,当地探员们彻夜奋战,先封锁了那条可疑的拱形隧道,在一整片水域上搜索打捞。 当夜,他们在隧道里没有发现嫌犯的尸身,但洞内石壁上残留着明显血迹,也找到章总开枪掉落的子弹壳。 凶犯中枪在逃了,不知是否还在城中某个地方潜伏,伺机生事。 裴逸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两人将要一起面临的凶险。他涉险把一切曝光在凶徒面前,假若当真有一双眼,就一直在他身后,暗中监视他们。 敌人这次没能得手,一定还会再来。而且好像巧合似的,又像刻意设计,对手每一回都能让他和章总一同困入很险的绝境。 裴逸一开始还担惊受怕又充满悔恨自责,如今都有点麻木了。敌人就是津津有味乐此不疲,在跟他们玩儿这场追逐的游戏,而且还一定要看他和章绍池俩人组队拼杀,很狼狈地“鸳鸯戏水”,再拼死逃生。 …… 西区某栋老式公寓。 “亲爱的?…… ” 一条很有劲的手臂环绕过来,猛地把人勒入怀中。 “?!” 朱利亚诺嘬着一杯自制的卡布奇诺,没来得及回头就落入身后的怀抱,还带着男性古龙水的气味。顿时后脊梁上汗毛倒竖,咖啡呛了肺,这是他自己秘密落脚的办公室啊。 “是我。”裴逸一笑,松开手。 朱利亚诺斜眼瞟着热情洋溢的裴先生,赶紧把领带领口整理一番,衬衫系好,生怕露出胸肌被裴逸看到。 这回可领教了,天哪,听说你国的男同志们尚未被允许正式成婚,顿时怀疑你们燕城六处所有人模人样的单身汉,取向都弯曲不明。尤其那位经常跟我们罗马司保持友好联谊关系的陈副处长,就是那位打着耳钉还喜欢穿紫罗兰色衬衫的老帅哥! 罗马司办公楼的茶水间里,今早已经开始讨论,MCIA6的那位陈副处打算什么时候也出个柜让我们开开眼界? 朱利亚诺那副夸张的表情,惹得裴逸哈哈大笑,就喜欢逗弄害羞的男人——朱利亚诺真是他所见的最保守的呆梨男人。 他现在春风得意,情感上十分满足,也真心希望朱利亚诺的女友能早日醒来,能有所康复。希望早日抓获凶手归案,也是他对朋友留存的一份心意。 朱利亚诺:“我不是约你在咖啡馆吗,你找到这里?” 裴逸:“约见的咖啡馆和你这间办公室,相距竟然只有两个街区?你们办事也太不讲究,我闻着亲爱的你身上好闻的味儿,就摸到这里啦……” 朱丽亚诺又抖了一地鸡皮疙瘩,赶紧给裴组长端上咖啡,堵住嘴。 二人交换情报,讨论案情进展。 “那条隧道确实事先动过手脚,双道铁门机关,一旦锁死,就构成水牢结构。” “当时凶手是从这条隧道游过去,游到隔壁相通的另一条河,光线黑暗,就逃脱了我们的天罗地网……这座城市,太容易藏人,太难抓人。” “他留下血迹和生物痕迹。”朱利亚诺展示化验卷宗,“你们那位先生,枪法不错啊?根据痕迹是打中了后肩。凶犯身体强悍,生存能力很强,没能致命。 ” “他是我的人么。”裴逸一笑,“我的男朋友,当然枪法好得很!” 他伸出右手,比划出打手枪的样子,“啪”,在帅哥胸口上比划了一枪。 朱利亚诺:“啧,那位大老板,每晚都在你身上打枪吧?” “是啊~”裴组长吸吮着咖啡杯子边缘,咂出声音,“他每晚都和我恩爱缠绵,活儿又猛,人又强,爱我爱得要死要活,一见了我就误了终生啊。你们都没见过他最爷们的时候,因为他最爷们就是跟我在床上……枪枪都能命中红心,绝不浪费他的‘弹药’。” 裴逸说完掩面大笑,真不害臊! 这种屁话,以前只有二舅舅那个自恋狂才喜欢扯淡……果然,淫不到情人的身体,就只能互相打嘴炮意淫了。 裴逸作为跟凶犯两次正面交手的活的人证,证词至关重要。 “他的身手,就是我在王宫地库遭遇的蒙面人,也同时是那波利剧场案的凶手,三起案件合并,通查每一案的生物痕迹,我认为就是他。 “还有,向总部汇报,重启两年前‘红海反劫舰行动’的遗留证物。当时被我勒毙的案犯冷鹄,把他血样跟这次的凶手血样做一项DNA比对……假若确有关联,我们就破案了。” 复仇的熟人? 来吧。 …… 趁着阳光明媚蓝天姣好,朱利亚诺带裴组长重勘现场。 他们站在叹息桥上,仰望峭壁式的古老的监狱外墙,几排黑压压的窗洞,惊叹。 “这面墙真的……很难爬啊。” 没有现代楼房的阳台、排水管道或者消防楼梯,灰白色外墙上只有那些凸起作为“抓手”,不仅要熟悉地形,还是攀岩高手。 “你也练过攀岩?你爬过?”朱利亚诺问。 “嗯。”裴逸点头。 前几年在燕城北面一处山峦秀丽的风景区,举行过一场徒手攀岩计时挑战赛,职业高手如云。当时有一位戴墨镜还扎了头巾的年轻男士,赤膊穿一条大花裤衩,亮相一鸣惊人,三小时内徒手攀上大约一千米高的岩石峭壁,没带绳。 这位少侠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赛后没拿奖金,在媒体记者的追逐下扭头跑掉了。 组委会事后调查花名册,发现那似乎是一位没交报名费就溜进来“偷跑”的业余选手?…… 裴逸这么爱出风头的人,为避免在媒体镜头前露相,只能错失这样出名又吸粉的好机会,挺遗憾的。你们当我业余的?你裴组长明明是国家队选送,大内高手。 他一向骄傲自负,以为自己身怀绝技别人都不如他……原来人外总有高人。 还有,那人的一双手。 他在水下长时间闭气,极度混乱缺氧,但回忆当时,他很清晰地确定,那人从外面徒手帮他挖开一层砖。 果然,朱利亚诺说:“我们的痕迹专家查验过现场,画出了蜘蛛侠的逃跑路线。此人当时戴了手套试图掩盖指纹。随后手套浸水,应该就是在门洞那里沾到大量泥沙以及水藻……他的手套十指指尖位置全都破了,手指带伤,上墙时就留下很多血印。” 裴逸点点头:“我想沿着他那条路线,亲自爬一趟上去。” 裴组长松开领带,剥掉西装,甩了甩他金贵的手。他手也有伤,缠了绷带,看着像戴了十只白色指套。 内心有种无法诉说的奇怪的直觉,就从昨夜那人上去的原路,一脚,一脚,爬上去。 强大的指力,腰力,还一定要有强劲的腿部力量,恰到好处的肌肉密度。 绝对不能胖了,也不能纤瘦羸弱,四肢要修长有力,身体和心理素质都要出色。这样的人,一般都是从小选出来的人物……裴逸从少年时代就接受严格特训,他爬过一遍就知道,对方轻而易举一两分钟就翻过峭壁逃之夭夭,会是什么样的人?…… 水泥与石灰岩混合拼接的古老的墙壁,历经风雨侵蚀,留下许多孔洞,诉说着岁月长河的传说。 裴逸闭上眼,就晃过对方暗夜里的背影。 他睁开眼,墙上每一处抓手的地方,都留下斑斑血点。殷红的血触到他的心…… 你是谁? 你为什么救我? 罗马司的实验室肯定提取了这些血样,或者指纹,存入数据库进行比对。假若是在MCIA有犯罪记录的重点人物,很快就会有比对结果。 接近白墙顶端,有一个地方很难爬。裴逸侧身紧贴墙壁,都需要寻找合适角度,右脚踩上狭窄的凸起。 正着踩,他蹬不住力;侧着踩就需要脚弓很瘦,且脚趾足够有力。 他踩着同一条路线上去,想象对方的动作和脚。他认为自己在数天之前的那波利,曾经窥视到这样一个背影,这样一双脚。 那波利的私立医院里,深夜潜入病房,探望他伤势的人。 那人好像就是江瀚。 …… 看似离谱却又情理之中的猜测,裴组长就先揣自己心里了,没有打算跟朱利亚诺慷慨分享。这块地界没准儿有他们燕城六处安插的“奸细”,有人暗中帮助他? 裴逸外出奔波查案的上午,他的临时拍档章老板,也没闲着。 章总在昨天约过的酒店咖啡馆,坚持不懈很有耐心地等,狂CALL江老板,这人不露面他还就不走了。 江老板终于出来了,跟章总见面致歉。 近来公务繁忙实在走不开啊对不住你啦章总?改日请你去家中小酌正式赔罪,这样可行? …… 江瀚这家伙,说是道歉,脊背一丝儿都没塌,头都不点,好像爽约放鸽子的是他章总似的!客套的眼神总透着一股淡然的威势,与人的关系把持得不远也绝不太近。 什么“改日家中小酌”之类的场面屁话,章绍池一句都不信他的。 这人戴着礼帽,披深色风衣,眼神深邃,总显得精明深沉。身上能遮的地方都遮着,就差戴个面具出来了。 章绍池特意用力握住江老板的手,眼神交汇……江瀚双手戴了一副黑色的皮手套。 章绍池揶揄对方:“您可别,还是改日我亲自登门向您致歉,妨碍您忙了?” 江瀚:“招待不周,别挂心吧。” 章绍池突然问:“昨夜城里出了逃犯,警方出动抓人,很热闹的,您不知道么?” “今早听酒店门房说了,闹了半宿都没抓着人?”江瀚很不屑,“这一群蠢材!” 章绍池打量对方:“凶犯袭击的就是我朋友,从燕城过来办事的裴先生。” “听闻八卦了!”江瀚直视章总,锐利的眼神直接剖开了这层虚情假意的套话废话,“不就是上回在酒吧遇见的……那位看起来不错的年轻人。你朋友?老子还以为,真是酒吧里的男招待呐。” 章总挑眉,这话里有刺吧? “章老板一向风流倜傥艳福很厚。”江瀚脸上没有表情,“身边来来去去,这么快又换了新欢?是我眼拙都不认得,唐突了二位。” 章总:“……” “又”字分明带出来一口酸柠檬气,含义微妙让人费解。 “怎么会。”章绍池义正严辞,“我没换新欢,我就只有那一位亲近的‘朋友’。” 江瀚不置可否起身告辞,转身就走了。 这气势,不像现身致歉,简直是来兴师问罪。章总感觉自己好像被空气里一根隐形的鞭子“啪啪啪”往左右脸抽了好几下,都没明白自己哪得罪了这位? …… 章总从咖啡馆大步奔出去,绕过酒店大堂一切视线,最终在走廊找到一部公用电话。 公用电话的红色塑料顶篷,遮住他讲话的口型。章绍池把金属领带夹贴在唇边,脸色像雷神似的,很像老板就要拿犯错的下属开刀、要解雇了哪位。 “ 陈处我现在提个要求,你必须把这事先给我解决。我要求频道联动,让我加入他们行动组的通讯频道。我需要随时和小裴联系,知道他在哪、并且也让他知道我在哪。 “昨晚那种事原本就不该发生,凶手扮成我的模样去迷惑他,见鬼了这帮疯子掌握了一批生化武器!小裴昨夜差点儿遇袭,你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章总不是商量的口吻,是在前线指挥千军万马。 六处的情报组当初就应该有预案:吸纳这位重量级大佬作为外围“密干”,就等于给六处找了第三位“处长”。 陈焕昨夜被许多纷乱的信息和繁复的线索狂轰滥炸,一夜没睡也很疲惫:“我们知道,昨夜你们两人又同时遇险。” “他妈的。”章总平时跟自己秘书发火骂人也这口气,“还不赶紧先拘捕了江老板?先抓人再慢慢审,上老虎凳辣椒水保准就招供了,跟他废什么工夫?” 陈焕卡壳无言。 你要抓谁?你以为是街道居委会门口抓一个刷小广告的混混呢? 章绍池思索得飞快:“我都要把这人当成元凶巨恶了,让我费解的是,他最后为什么救我们?他假若是幕后捣鬼的黑手,为什么没干脆淹死我们俩?为什么还要挖开墙洞救我们?” “你觉着,是他救的?”陈焕再三确认。 章绍池眼前也浮现他看到的矫健背影:“他到底来救我的,还是为小裴来的?” “当然是为小裴。”陈焕一句话就阻止章总继续自恋。您不是主角,甭瞎琢磨了。 “他是要人的,他一定是会,会救小裴啊……”陈焕声音微抖,也陷入重重的疑虑。 章绍池作为非六处人员已经泥足深陷拔不出来了,能听懂陈副官的欲言又止。他们六处自己没擦亮眼,八成是出了内鬼,大硕鼠,难言之隐? 而且,能让陈焕畏惧忌惮又无可奈何的人物,得是什么职务级别?章总以为也就剩下那位传说中都没见过面的楚总了。 他也有某些猜测臆想,又觉着太离谱,不可能吧? “我们知道江瀚已经失去联络,这人非常厉害和危险。”陈焕压低声音,“他当然会救小裴,但我们担忧他会在境外劫持绑架,假若直接劫人……他下次未必还会留着你!” 章绍池轻蔑道:“再有下次,我一枪点了他。” 陈焕:“不不,你也不能杀他啊……情势危险你先回来。” “回不去了,都已经这样,我要回就带着小裴一起回去。”章绍池讲话斩钉截铁。 …… 章总回到下榻的酒店,大步生风。就在电梯对面,走廊的墙边,戴鸭舌帽的帅哥从帽檐下露出一双俊眼。 这么乖巧,在等他呢。 章绍池站定,笑了。刚才被江老板一番冷嘲热讽惹得他心情不爽,又不便当场发作骂人,这会儿终于找到“发泄”的最佳对象。 前路难测,危机四伏,昨夜的遇险仍历历在目,看到眼前妙人儿,心里还是暖了一下。他俩现在是一对“在叹息桥下接过吻”的恋人了。这酸爽的滋味,好像已经给他俩打了证、盖了戳。 章总斜眼睥睨,很有范儿的,抬肘示意:嗯~ 裴逸心领神会,一步跟上,很听话地挽住总裁的臂弯。 绝处逢生之后极度渴望见着对方。电梯里章绍池展开手臂,一把将自己的猫撸进怀里,从后面抱得紧紧的……一双粗糙带茧的大手,把裴逸带伤的十指全部握在手心里,一切尽在不言中。 “有摄像头。”裴逸轻喘着,自动在男朋友怀里找到个最舒服的姿势,侧过脸吻了对方刮得干净又很性感的下巴。 “有摄像头?好啊。”霸总毫不客气上下其手,放纵唇舌亲昵相交,把裴组长身上的前凸后翘用力揉了一遍,揉到裴逸弯腰躲闪笑出声。 裴逸揪住章绍池的领带,把追着他不停热吻的这张脸拽一边儿去!章总扯回领带伸手就摸进裴逸的西装下摆。裴组长很嫌弃地把那只手甩出去,章总再次把他挤向电梯间角落,追逐着吻他的喉结…… 俩人你推我搡拉拉扯扯,手指一下子碰到防火警铃。 红色报警按钮“嘟”得一声,裴逸扭头瞪某人:都是你,快住手。 章绍池眯眼无声地笑:快说你还想要。 裴逸笑着:你真混蛋。 章绍池也笑:跟我上楼去,陪我,吻我,让我睡你。 昨晚在叹息之桥,大庭广众之下都亲过嘴了……想看的人,暗中监视的人,不怀善意的人,假若存在的话,也早都看够了,还掖着、藏着、憋着干什么呢? 第48章 对手的战书┃五年,这还是章总听见的第一声“哥”。 水城的狂欢节开幕式, 临时取消了。 官方没有公布这中间的真实原因, 只说延期两个月。游客大呼不满,本地商贩也抱怨都亏了钱。许多乔装打扮的人仍然涌上街头, 街上到处都是戴面具化浓妆的年轻人。 楼上, 酒店房间里, 章绍池假装无意一指桌上崭新的机器:“刚买的。” “意式咖啡机,还有磨豆机?”裴逸轻笑, “名牌的, 很贵吧,配套的啊?” “你不是喜欢喝么。” “嗯。”裴逸垂眼笑了。 几千欧元的豪华家庭自助款, 能做十几种奶沫咖啡。章总不差钱专门挑最高级的买, 反正比送车买楼的便宜多了, 就是买了一台哄孩子的玩具! 这位老总其实还买了好多玩意儿,在门口专卖店里精挑细选。纸箱子里有当地特产各种橄榄油和柠檬油、不同口味的意面sauce、松露酱、红莓酱、榛子巧克力。 当然,章总肯定不承认这是讨好爱人,特意买的一堆“猫食”。 回去之后, 理所当然两人要重启同居生活吧?小裴是要搬回来一起住吧? 他是需要经常给宝贝做饭吧?这是他所希望的。他愿意花心思照顾他喜欢的人, 并且尽量把日子过得精致和富有情趣, 让爱人别再离开他。 接下来,裴逸就一直鼓捣那台磨豆机,认真研究到底是磨豆机干活儿方便呢,还是自己五根手指徒手“磨”出来的更有效率! 机器又慢,又笨重,又耗电, 还要阅读繁琐的说明书,还发出噪声污染,果然徒手打磨咖啡豆更简单方便,我还更环保呢。 章绍池从身后抱住人,贼心不死似的,手指一捻就熟练捻开那衬衫上两颗纽扣。带枪茧的大手伸进去,迷恋地摸向他的温柔乡…… 不过瘾。他顺势扒开爱人的衣领,衬衫从肩膀滑落下去,就强迫小裴先生露出了漂亮的锁骨,还有整个肩膀……他亲吻个不停,一脸陶醉又宠溺的表情,好像怀里抱了个大娃娃,咬出一颗草莓痕随即遭到某人反抗肘击才终于撒开手。 “好烦。”裴逸抱怨,低头鼓捣他的玩具不抬头,眼里明明溢出笑意。 “你不烦?”章绍池反击。 “我烦你啦?” “我买了磨豆机,你练徒手磨豆,你不无聊么?”章总其实想说,你把老子惦记睡你的宝贵时间用来磨咖啡,人类数百年来工业革命和机械化大生产的辉煌成就,在你眼里就这么一文不值? 工业生产的价值就在于节约劳动力用来做爱,懂吗。 章绍池评价这些改不掉的强迫症,就是俩字,“有病”!小孩儿还是爱嘚瑟,时不时翘起孔雀尾巴显摆给他看。可他怎么就这么爱看小裴嘚瑟呢…… 恩爱的时光总是短暂。阳光投在客厅墙壁上的影子缓慢滑落,光线突然阴暗。 酒店侍应生送上楼几封信,是电影节官方以及投资集团给嘉煌老板的私人信件,就送到酒店来。 “有一封写得你的名?怎么寄我这里……” “都知道你是老子的人了吗?”章绍池笑了,“我给你拆开了。” 章总顺手就用裁纸刀裁开。信纸倒出来,他的掌心突现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这是什么? 寄件人抬头像是什么官方机构,不仔细辨认也没看出异常。收件人姓名就是裴逸。 裴逸猛地回头却已经来不及。他一脸愕然,在那瞬间一切表情和情绪都凝固了。 时间好似在虚空中静止,钟表的所有指针都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突然攥住,拧成一团废铁再碾成粉碎!他手上的咖啡豆咖啡粉和磨豆机工具书、零件,“稀里哗啦”全部掼在地上…… “你别动。”裴逸脑袋里“嗡”得一声,“你屏息,你不要呼吸。” 章绍池眼底也闪过异色,但绝对不傻,特听话地屏住呼息。 裴逸几乎是飞的速度冲进洗手间随便抄起几条毛巾,弄湿了捂住两人口鼻,尽管这土办法也不太管用。 他随即联系罗马司,求助朱利亚诺,要求生化防疫部队火速驰援! 求救,十万火急求救!…… …… 裴逸的脸白得像大理石雕,每一丝精致的睫毛都像凝了一层看不见的冰霜,做不出表情。 都不敢大声说话,不敢喘气,生怕来一点点风,就让空气中的孢子粉末飘散开去……哪怕看起来只有一抠抠,塞在谁指甲缝里都不会留意。就这剂量,假若是冰毒之类玩意儿,送给瘾君子都嫌抽不过瘾。 “是有毒吗?你走吧。”章总捂住口鼻,但声音神志清晰。 因为无知,所以还比较镇定。 “我怕是,炭疽胞芽粉末……吸入就会致命。”裴逸的声音从湿毛巾下透出来,完全无法冷静,嗓音颤栗沙哑。 你走吧。章绍池用眼神对他示意。 裴逸用摇头示意,怎么可能扔下你走? “这种粉尘传播很快,附着性极强,我也吸入了,我身上衣服上一定也沾了孢子,我不能走。”他轻声道。 裴逸干脆把脸贴在男人后颈上,肩膀上,就紧紧靠在这人背后。你看,我脸上身上也沾染了致命的生物细菌,我也走不了了。 “宝贝。” “哥你别再说话了!……” 许多传闻和往事纷乱地撞入他的记忆,让裴逸手指都有些发抖,心情直落千丈。一刻钟之前,这个房间还飘着粉红泡泡,桌上还摆着他二舅舅准备进厨房一展身手的橄榄油和意面酱。他们俩人各自都在心里筹划同居的美好生活。 十多年前幽灵般的阴影,在这一刻重现了。严重困扰了上一代MCIA探员的粉末幽灵,曾经夺去许多特工生命的暗杀武器,就在他眼皮底下,从一封寄给他的信件里倒出来!凶手找不到他的落脚地点,很有心思地把信寄到章总的下榻酒店。 结果,这一撮危险的粉末就倒在章总的手里。 这就是在他面前,公然谋杀他亲密的人。 就像短短半月之前,在剧院经理朱利亚诺眼皮底下,袭击他的女友。 这是报复,是露骨的威胁,是严重的警告。 …… 罗马司的生化防疫部队几分钟之后就赶至现场,这次的行动力很有效率。 朱利亚诺戴着防护面罩冲进来……探员们直接封锁整栋大楼,甚至出去截住送信的人,以及寻找信件递出的路线和所有经手人。 果然,在另一封署名章总的信件里,也夹带了微量粉末。他俩谁也跑不掉,一定中招。只不过章总一贯喜欢大包大揽,裁一封信都要替爱人动手,才会替裴逸做了靶子。 章总和裴组长全部被装进防疫部队的装甲车,送进传染病ICU,剥光了彻底检查、清洗、急救。衣物和现场许多东西直接进了焚化炉,只能烧掉…… 裴逸之前只是凭眼力和经验判断,就吓成这样,因为他知道,假若是提纯度很高的细菌孢子,他俩今天都完蛋了。 久别重逢好不容易才破镜重圆,就要组团出殡去另一个世界再续前缘了,能甘心么! 然而,最尖端最精纯的致命武器,恰恰也是全世界很多恐怖分子都头痛抓狂、求而不得的好东西,专业人才和技术永远比钱还要难搞。所以,他们有吗? 多年前,恐怖的炭疽孢子粉末曾经从弗吉尼亚实验室不慎流出,当时是被实验室里一名涉密高级研究员携带出去,用来报复自己的国家。 这玩意儿存量极少,制造昂贵,本来就以克和毫克计量,不是超市里能买到的大包“面粉”。那家伙把仅仅含有几克孢子粉末的信件,分发寄送给华盛顿五角大楼。 华盛顿司直接损失好几名高级特工,被杀得毫无还手之力,上阵交兵的机会都没有。当时勉强救活的人,都因吸入性肺部溃烂,最后呼吸器官衰竭全身疱疹,几年后无一幸免…… 同样在许多年前,前苏联乡间的一片村庄,突然爆发怪病。一个村儿的老百姓,被远处工厂飘出来的白色烟雾“毒”倒了,吸入性感染。病人浑身浮肿发黑,心肺器官溃烂衰竭,许多人48小时内死亡,死在去医院的路上…… 那些人临死都不知道,他们不幸在错误的地方安了家。那个秘密工厂发生严重的安监事故,导致炭疽粉尘从烟囱飘出,被风吹进村子。受害的民众就分布在风吹过的一道狭长地带,沾了即死…… 官方全部刻意隐瞒真相,只说这是一场“瘟疫”,绝不会承认自己国家的地下军工厂,在研发这些生化细菌类武器,那些足以毁灭人类的东西。 …… 裴逸躺在ICU病床上,被一群身着厚重防护服的防疫专家全身检查,身上插满各种仪器管子和电极贴片。 数个小时,度秒如年。他是根据自己身体的起伏变化,判断章总到底会怎样?假若自己在几个小时之内,全身溃烂呼吸衰竭快不行了,章绍池也就在劫难逃,俩人真的要不同生但同死了,可以抱在一张病床上接受临终关怀等死了…… 过了很久,很久,可能都睡过一觉。朱利亚诺穿得像个宇航员,顶着防疫面罩大头盔进来,凑近他的脸,松一口气:“检查结果出来了,孢子成分非常、非常的稀少,你们俩这次应该逃过一劫——没事。” “没有炭疽细菌?”裴逸一巴掌就把氧气罩掀了。 “有,但是含量太少了,成分大部分都是花粉和干燥剂。” “花粉?……他吓唬我们?” “你们俩当时紧急措施得当,没有吸入肺管就不会损伤。但是,凶手其实是要给我们发出这封很重要的威胁信,他给我们罗马司也寄了信。” 裴组长一听没损伤、不致命,立刻生龙活虎全身都是劲儿,呼吸道畅通得很呢,胸口一点都不憋闷。 他一骨碌从病床上坐起,眼底射出锐利的光和旺盛的求战欲望。 是的,凶手醉翁之意不在酒,就是威慑和制造恐慌。裴逸一下子就想到了,匪徒能够证实拥有的样本,就只是第III代液态针剂而已,那群人至今仍在处心积虑地试图获取第IV代雾化试剂。反政府的各类地下组织,手里也都没货,又搞不起巨额科研经费,费尽心机求而不得才容易狗急跳墙。 探员在城市东区一片老旧的居民区,一个邮筒里,检测出微量痕迹,确认有毒信件应当是从那里发送的。 然而老城的监控不足,别指望拍到凶手的正面影像。披着黑色长袍的模糊侧面也足够辨认了,就是前日失手又卷土重来的老冤家么。 这家伙不止想害裴逸和章总,也同时寄了几封信给罗马司的办公大楼。现在办公楼直接关闭,防化部队全体出动,从堆满几个房间的邮件和废纸垃圾里面,没头苍蝇似的检测毒物呢,劳民伤财。 这一招,损人其实也没利己,凶手就是“害不死你也折腾死你”的路数,报复心很强,太没公德心了。 “这家伙从东区的居民区邮筒里寄信……” “活性成分只有微量,混合物大部分是不值钱的鸢尾花花粉?……还有食品干燥剂?” 视线最终集中在那封信本身。信纸并非空白,原来是写满内容的。 “愚蠢邪恶的人们,你们注定将要全体灭亡。 撒旦魔王现在向你们发出最后的忠告。 这座城市将陷入洪水,大火,可怕的瘟疫流行起来吧,夺走你们蠢贱的生命。 在这座城市所有漂亮迷人的面具上,都留有撒旦魔王的痕迹,他的亲吻,他的唾液,这是他对愚蠢人类的怜惜和爱抚! 撒旦将看着你们染病,窒息,全身黑死溃烂,化作一片阴森诱人的白骨…… …… 典型的恐怖威胁信件格式,行文浮夸,还一堆惊叹号,暴露着不可理喻的神经质,这吓唬谁呢? “这人可能具有反社会的人格因子,强烈寻求我们的关注,作乱动机很可能就是报复。试图报复我们国际特案调查组的缉凶行动,报复社会。”裴逸轻声作出他对凶手的人设分析。 “嫌犯的身材高大健壮,年纪在25-30岁之间,应当接受过军事或特工组织的特殊训练。并且,相貌酷似前通缉犯冷鹄,怀疑是兄弟血亲。案犯极度危险,发布A级通缉令吧,全城通缉,全力拘捕。” 撒旦,魔王…… 鸟嘴医生面具……威尼斯……面具…… 亲吻……唾液? 信件末尾,原本署名的地方,画了一只精巧的白色面具。 裴逸不停念出这几处关键词汇,反复思索写信人的思路意图,假若他们没弄清楚凶手想要干什么,那家伙可就白折腾了。 这是凶手对他们下的一道战书,公然的挑战。 “这家伙可能会在面具上动手脚……威尼斯的面具。 “虽然这可能将要耗费巨大人力,造成经济损失,但是我建议你们戒严全城主要街道,关闭旅游景点,所有摊贩停止售卖面具。让居民都回家,游客全部圈在酒店里!凶手可能会丧心病狂把液态试剂或者有毒粉末涂抹在面具上,假若有人不慎购买了这些玩具,戴上面具就会吸入细菌毒素,就会致命。” 裴组长做出论断时眼睑微微红了,太阳穴附近爆出青筋。他的手指因为过分用力,骨节捏出声响,不慎把塑料氧气面罩捏碎在手中。 他拔掉手背上的输液针,迅速穿好衣裤冲出病房,一边奔跑一边系上西装纽扣。 临走,他没忘了跑去隔壁那间病房,相隔一面大玻璃窗,探望里面的人。 章总也被一群戴面罩头盔的生化怪人折腾够呛,脱光了,身上只盖一层白单,胸膛贴了一堆电极片,监测这人呼吸是否顺畅、心跳有没有短路。 看起来挺结实,脸色也红润如常,没有印堂发黑口角生疮浑身长大包啊? 假若是因为他的缘故,让身边人屡次堕入陷阱,甚至受到犯罪分子的疯狂报复,这让裴逸万万无法接受,心如刀绞。 假若也因为他的存在,让整座城市无辜民众都濒临险境,受到瘟疫威胁,这对他更是残酷打击。他简直想找凶手拼命,抓到人一定把那厮扒皮凌迟!…… 章绍池抬头,心有灵犀似的,一眼望见玻璃窗外面站着的人。 这人一把推开旁边碍事的、挡视线的,张嘴说话,但裴逸听不见声音。 裴逸用口型说:你乖乖地休息,不准乱跑啊。 章绍池也在对口型:哎,你给我等会儿,我还没穿衣服呢! 裴逸微笑,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乖。 章绍池:我知道你要干嘛去,你等我片刻,老子现在正式上岗了都,必须跟你一起行动! 裴逸再次摇摇手指:不要,你躺下。 到底谁不乖了?章绍池眉头紧锁,“大家长”很想要当场发飙,但忍住了,眼神突然射出担忧的情绪。 裴逸会心一笑,两手在胸前比划了一个“桃心”,再噘嘴在玻璃上哈了一个唇印,送给他的big baby,随即转身跑着离开。 章总甩出来的是骂娘口型了,眼里分明充斥着担心和惊痛。 他们每一次和谐相处,耳鬓厮磨,都是这样时间短暂,来去匆匆。很多亲密话还没来得及说,只回忆起刚才危急要命的关头,有人好像贴在他耳边说,“哥你别再说话了”。 “哥哥,我不会离开你。” 五年,这还是章总听见的第一声“哥”。 …… 第49章 嫂子来了┃哥哥你帮我。 章总纯属是因为身上连缀的乱七八糟线头太多, 又没穿衣服, 就被耽搁了。 片刻之后,重症监护室的一群头盔战士, 就目睹了这样鼻血激情的场面:这位病号掀开了床单, 赤条条毫无顾忌地下地, 开始到处找衣服穿。 章总一脸冷傲并且认定自己也没吃亏,爷们儿纯的, 又不怕露。 在场的数名男女医护人员皆脸色微妙, 表情凑趣,但不妨碍睁大眼睛打量那妙处。医生都见惯了, 这个国家又作风开放, 绝不羞涩见到豪放的裸体, 尤其满大街和博物馆里都摆满了文艺复兴时代杰出的人体艺术。 有人的塑料面罩里分明透出一层哈气。栗色头发的女护士窃笑,任何场合都不忘调情,跟同事窃窃私语:“这个中国男人,比我男朋友尺寸还猛……天哪, 他真帅。” 章总对于自己常年健身保持的身材相当自信, 进博物馆都不用买门票, 馆里缺原装的“大卫”吗? 大卫不行,大卫都配不上他,因为古希腊罗马时代的雕像流行“小丁丁”,都雕成一枚拇指的寒酸模样。某人可是认为自己胯下有龙的。 章绍池也没心思招呼不相干的人,目不斜视,利落地穿上一套全新的衣裤。 医生摆出“您请”的手势。身上没带菌、没感染, 危险解除,这位老板您可以走人了。 当地人就喜欢穿紧身格子西装,显出胸、肩、背以及腰部,年轻精干又骚气的线条。章总唯独吐槽了一句:“谁买的内裤?裤裆号码买小了。” 他奔出医院,踏上宽阔的石板路,眼前的河道水波汹涌,天空却乌云密布。这两天城中一直涨水,这会儿好像又要下雨了。 他迅速接通了耳机通讯设备。 “我要找到裴组长,我要求跟他联络和通话。” 章绍池眼里也透出殷红色,眼前的浓云和灰绿色水波都渲染上一股血色。春季新绿的树梢枝头,仿佛飘着一层红叶。 他不可能再置身事外,他早就是局内人。这次信件袭击,就是露骨的挑衅甚至可以说蓄意谋杀。假若这名嚣张的凶犯不能被绳之于法,他几年之内恐怕都过不安生、睡不安寝,必须主动出击了。 无论这种袭击是针对他还是针对小裴,或者因为裴组长而意图加害他,他都很想亲手掐死那个惹事生非的王八蛋。 …… A组英勇勤奋的探员们,早已奔波在路上。 【001】:“组长,我正在协助当地探员,戒严封城了。东区的居民区是重点搜索地段,但人群密集,很难发现嫌犯踪迹。” 【002】:“组长,全城几处制高点上没发现目标,我继续搜。” 【003】:“哎呦,这疯子要是随便就在小摊上捡一个面具就涂点毒药,再换一个摊位再涂点毒药,让咱们上哪去搜?这坏蛋也太缺德了吧!” 太缺德了。古今中外的恐袭都是这样套路,意在制造无尽的恐慌,让城市陷入混乱,让人群风声鹤唳。就像之前在巴黎超市曾经发生的系列案件,凶犯竟然把带有烈性传染病菌的试剂注射到封装的蔬菜水果里面,菠菜和草莓都中招了,致使无辜民众食用后染病死亡…… 然而,哪怕只是万分之一可能性,发生在每一个人身上,一个家庭身上,都是痛苦的灭顶之灾,他们就是千方百计想要阻止凶手行动。 狂欢节彻底取消,全城开始戒严,闲人都被赶回家,游客全部圈进酒店,一个一个搜查证件确认身份。 大批警员和特工在街面上奔跑,驱车搜寻可疑人员……许多不明真相的游客却还拥堵在酒店门口,和保安吵架,想要出去。 一个小女孩手里的面具被夺走,委屈大哭。“不能玩儿这个!这些玩意儿都要收缴、检疫!”…… 裴组长站在民房的屋顶上,四面眺望水城全貌,从这栋房子的斜顶爬上去,再跳到下一栋屋顶。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用通话器问:“我们家琰琰呢?他们离开了没呢?” 嘴快的【003】小同志立即汇报:“那小两口今早刚离开酒店赶赴机场了,我跟您提过的,您忘啦?” 事太多了全忘了……裴逸晃了晃头,把记忆细胞重新洗牌倒腾一遍:“他们已经出城了?上飞机了吗,平安回国了?” 【003】絮絮叨叨:“呃,我的跟踪定位地图显示,您家二爷没、没有上飞机呀?啊,等等,他们的车子堵在去往机场的路口,哦糟糕,那条路也戒严了。” 裴逸急得骂了一句SH*T…… 琰琰这个不省心的,就爱嘚瑟又贪玩儿,电影节结束了还流连着狂欢节的热闹。怪不得上回在国内S省剧组拍戏,发生山洪泥石流的被困人员名单里也有裴小二呢,这小子就专门往热闹危险的地方凑数。早就该把这个没断奶的熊孩子拎着脖领塞进飞机,赶紧送回爸爸妈妈身边! “大花,我,我还是担心琰琰,要不然你……”裴逸语气踌躇,这事好像有点以公谋私? 这样瞻前顾后婆婆妈妈得,不符合他一贯的行事风格。 频道里突然爆出一阵“滋滋啦啦”的高音部狂想曲,几道交错的电流声撞进耳膜,让他差点想要把耳钉微型设备给拔下来!“葵花,你在搞什么?!” 【003】:“不不不是我,谁干扰了咱们的波段……听不清楚了都……” 【001】:“耳朵眼儿都要爆炸了,向日葵,我爆你的菊啊!” 下一秒,熟悉的嗓音沉沉地压入裴逸的耳膜:“你要爆谁的菊花?” 聂侦查员一抖:“?!” 男人的声音相当克制有礼貌:“我跟你们组长报个道,协助抓捕逃犯,成吧?” 裴逸:“……” 章绍池再次确认:“我够资格在这儿讲话吧?” 裴逸:“你在哪?” 章总刚报出街道十字路口的交汇点,裴逸没有应声,飞身就掠过一片屋脊。 脑内自带的GPS为他指引了方向,他踩着一栋住户的铁制阳台栏杆,翻跃过去……头顶不慎剐了一根晾衣杆,“啪嗒”“哗啦”,肩膀上就挂了谁家的三点式泳衣,再被他抖掉。 这片街道人流稀少,平日里游客摩肩接踵的繁华胜景不在,裴逸从高处一眼就看见,街边威风凛凛站着的高个子男人。 他跃下房顶飞扑到街上。章绍池惊愕一回头,都没料到小野猫走房顶能蹿得这么快? “你帮我一个忙。”裴逸攥住他腰,向他求助。 章绍池故意逡巡了几秒钟,不咸不淡地:“哦,我还以为你这么急迫地扑过来,是要跟我说,‘哥你活过来了’?” 鼻尖抵在章总脸上,裴逸蜻蜓点水似的匆匆一吻:“哥哥你帮我。” 但凡撒娇叫声“哥哥”,章总就又心软了,有求必应,真是没辙。 我也是别人的哥啊,裴组长心里默想。 …… 此时,许多车辆排成浩浩荡荡的长蛇阵,拥堵在通往机场方向的路口,走不动了。 道路封锁,警员沿路挨个儿车辆盘查护照,裴二爷把脑袋和上半身都从副驾位的车窗钻出来:“哎呦卧槽,咱俩赶不上飞机了。” “赶不上就睡车里。”驾车的庄啸倒是很平静,遇事不惊,无所谓。 “可是我想撒尿啊!”裴二爷扭过头,认真地抱怨了一句。路边没有公共洗手间。 庄啸面无表情递他一只矿泉水瓶。 “我不要用那玩意儿。”裴琰挺委屈的,“一看这种用具,就好像我已经七老八十了躺在床上,你在床尾给我接上一只尿袋。我勒个去,就像以前我住院那次你过来看我,你还假装特别关心我,非要给我装尿袋,就是那种特不舒服的感觉!” 我什么时候“假装”关心?从来都这么关心爱护你。庄啸矜持地哼了一声。 “挡着自己,别让狗仔拍到你在车里用矿泉水瓶撒尿。”庄啸道。 “啊啊!”裴二爷抗议了。庄啸终于笑出声,眼角浮出很有魅力的纹路,顺手把西装外套也丢给这人:“用这个挡着你那儿。” 这俩人被堵得心烦气躁,庄啸转弯下去,干脆不走了,停在街边想找一间酒店旅馆。 整条街还有一家小店尚未打烊,裴二爷这样活泼好动的脾气,永远都闲不住,屁颠颠儿地跑过去,从橱窗里挑了一只他喜欢的面具。刺绣花纹精致唯美,很高级。 “女士面具吧?”庄啸提醒他。 “女士的啊?”裴琰很邪性地一笑,“买给你婆婆呗。” 庄啸笑骂一句,谁婆婆?爷们儿这辈子都不认识婆婆这种亲戚。 裴琰付了款,美滋滋地自己戴上面具,在街上走路。在这座久负盛名的城市里,河道之间流动的淋漓妩媚,长街交相映衬的邪魅妖娆,都很适合裴家二爷那股子劲儿——从孔雀尾巴抖落出来的张扬气质。 “不能戴那个面具!” 一只大手把面具扯下来了。 章绍池驾驶一辆警用摩托,对照车上的电子定位屏幕,听从耳机里范高啰里八嗦的指挥,长途奔波穿行了几乎半个城市。他精确地找到裴琰庄啸所在的位置。摩托车呼啸着冲到那俩人面前,当真有些意外啊…… 全城都在搜索有毒的面具,搜索是否有遭遇袭击的游客民众。紧张的空气凝结成橙灰色的云,聚在天顶上。一片片云再慢慢散开,从河对岸飘过来,呼吸间凝结出淡淡的硝烟味道。 全副武装的防疫部队在沿街搜索,街道空旷,这样场景活像电影里的末日街头。每人脸色都严肃凝重,不希望这一趟再无功而返。 章绍池也来不及跟那两位详细解释:“找个酒店住进去,就待在房间里别出来,等封锁解除再走!……什么东西都别乱碰,全城都在搜查是否有烈性传染的面具或者其他凶器,你也不准购物!” 裴琰低头摸摸鼻子:“干嘛啊,您又吼我?” “是你哥让我吼你。”章绍池冷冷的。 “在外面浪什么?全城的河都没你会打浪,就你最浪!赶紧找地方躲起来!”章绍池又吼了一句,“这句是你哥原话,你要听老子给你放一段录音吗?” “啊……哦。”小猴子低头没话说了。 裴二爷脾气也很大的,从来不怕公司老板,但是很怕哥哥。尊敬一个人才会“怕”呢。 “谢了,章总。”庄啸点点头,难得伸出手,就是想往事不究,双方和解了吧。 章绍池抖了一下肩膀,垂下眼皮整理袖口,老板架子还没放下,很不乐意伸手。他才不稀罕旁人感谢不感谢。他从来不靠忠孝仁义的虚名活着(名声本来也烂),还不是看在裴组长的面子上? …… 章总把那一对身份金贵的人物就近安顿到一家酒店。 酒店全部客满,还是章总掏出很管用的白金客户VIP卡,豪气地直接刷卡,给那两位订了套房。 当然,以章绍池吝啬小气的程度,钱他不白掏,这笔账他暗暗记在小本子上,记在裴逸名下。下次一定在六星酒店的总统套房豪华震动大床上,把这笔账尽情地睡回来…… 裴琰好歹也是微博几千万粉的人物,他老公没有几千万粉是因为庄啸为躲避媒体和绯闻就不搞微博账号。这两位在国外游玩,万一遭遇天灾人祸出了差池,传到国内就是大八卦了。 “你不是想用这事上个便宜热搜吧?想出名老子给你用公款买热搜,今天这事你就别出名了。大街上全是警察,你哥还在外面……你就替他省省心,别让他担心你,成吗?”章绍池这几句是肺腑之言,一脸严峻,讲话很有范儿。 裴琰立刻就消停了,从来没这么听话过,乖乖地被二舅舅塞进房间。 庄啸把裴琰的头揽在坏里,揉了揉,眼神对章总下保证:别说他了,这小猴子我负责看管。 章绍池一阵风似的走了,骑着摩托,在街头风驰电掣地掠过。 庄啸到最后也没握到章总的手,揉了揉裴琰的头:“章总跟你哥,算是正式在一起了?” “他俩一直就那样儿腻歪,旧情难舍藕断丝连,一直也没分。” “我以后是不是应该,管你们章总叫……大舅子的老公叫什么?”庄啸若有所思。 被严令禁足在酒店,闲着也闲着,庄啸在房间里做午餐的时候,不断琢磨这件鸡毛蒜皮的小事。 裴琰坐在灶台边,两手像杂耍似的轮流抛接一共五只玻璃调料瓶,分心听着庄啸说话,还没听明白“大舅子”是谁? “你哥,算我大舅子,我觉着他人挺好的。”庄啸问,“他的男朋友我应该怎么称呼?” 裴琰顿时感到吃了大亏,很不服气,从后面蹿上来骑到庄啸后腰上发疯,架势上很想“骑”了他男人…… 眼花缭乱的一串对打长镜头。裴琰最后还是没打过,被庄啸一个背投,再锁肘,给摁在客厅地板上了。 “哎呦——”躺在地上的裴二爷依然笑得猖狂,“你管我哥也应该叫哥么!你当章绍池他就是我哥藏着没公开的媳妇,下回见面你就直接喊他一声嫂子,看他敢不答应着?!” …… 裴琰口中那位一脸霸道凶相的嫂子大人,驾驶摩托在颠簸不平的石板路上狂飙,又杀回去了。 耳机接通到A组频道,随时随地身处环绕立体声式的战斗氛围,耳边就像竖着两只大号音箱,那滋味真不好受。 不停地有组员汇报情况,有人在喊,小范插播总部指令,裴组长快速汇总信息再下指令。有组员又在请求支援,顷刻间突然爆发枪击,碰撞翻车声,碎裂轰隆声,裴组长焦躁地喊话“怎么啦怎么啦,谁中枪了”!一阵混乱之后聂妍汇报“没有没有,没人中枪,是那边发生车祸坠河了”…… 终于掀开黑色丝绒盖布的一角,现出端倪,此刻就置身在炮火连天的阵地上。章绍池也一步一步地,窥视到他这些年不曾了解的许多侧面。这样的生活,假若再没人陪伴身旁,压力会很大吧? 【003】:“东区西区都检索完毕,现在大部队往城市中心地带汇合了。” 【001】:“组长,我们已在圣马可广场集结,零散游客全部转移安全地带。防疫部队查封了几家商店,可能检测出可疑的感染性物质。” “查到就好,就没白忙活。”裴逸说。 “教堂是不是还没有排查?”他突然问,“朱利亚诺他们准备进入教堂吗?” “我们跟着进!” 矫健的身影从楼顶跃过,落在街道上,转弯飞奔,好像永远奔跑在路上,一刻都不放弃停歇。 远处就是那片宏伟的拜占庭式金顶,浮在低压的云层下面,千年雕饰的墙面洇出一股灰调的水汽。建筑古老且神秘,华贵而庄严。 摩托车胎在转弯处带出刹车声,急停。 车上的男人回头,不用讲话,单手递上头盔。 裴逸奔跑中瞥见骑摩托的身影,眼底一热。他一路狂奔着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侧身追逐着车胎在路面划过的犀利的印迹。 默契地跳上后座,车子载着他飞驰而去…… 第50章 教堂缉凶┃有些隐情。 拥有千年建筑历史的圣马可大教堂, 伫立在水城云端, 用它恢弘的气势播讲着这座城市自古以来的繁华,在共和国时代就历经的荣光。 每一位冒冒失失踏入教堂的游客, 在那样的瞬间, 都被眼前金碧辉煌的盛景, 尤其头顶上数百幅闪烁着黄金宝石光泽的马赛克装饰画,深深震撼了。 即便是章总这样见过世面和场面的, 裴组长这样来逛过许多次的, 踏入其间,都不由自主屏住了呼息, 放轻了脚步。 精神上强大的主宰与压迫力, 让人感到眩晕。巨大的管风琴仿佛在虚空中发出轰鸣, 脑海里的GPS瞬间都失灵了,好像迷失了方向…… 裴逸拼命集中精神,不断往穹顶和四周扫过,以他的肉眼X光搜索。 教堂内外不断出现古雅典的十字形格局, 帆拱结构的半圆形穹顶, 以及富有奇幻色彩的镶嵌壁画, 将古老的拜占庭血统与黑暗诡谲的哥特风情糅在一起。那感觉挺奇怪的,让裴逸后心打了一道寒战。 “眼熟吗?”他轻声说。 “你看到什么?”章总就站在他身边,几乎寸步不离,怕有任何危险。 “你……害怕啊?”裴逸总觉着章绍池贴他特别近,一转身就要背靠背,恨不得让俩人的西装后摆黏在一起。 “我是怕你害怕!”章绍池皱眉。 裴逸面色微红, 喘息声明显就比平时剧烈。眼前燃烧的壁画与绚烂的金顶,带起一股澎湃而恍惚的情绪,可能恰好与他精神世界里的某一段波痕行迹,互相吻合了,就让他不太稳定。 身边人反而比他镇定。章绍池脸不变色,也不喘,冷淡而警惕地扫视四周。 这就是男人之间气场不同。大教堂的精神饲主,挥动那根看不见的权杖,点到章总这里,咦?……戳、戳、戳不动?一切妖风鬼影对这种男人不太管用啊。 因为章绍池这人就是神鬼不吝的,也不信邪门歪道,标准的无神论者。或者干脆觉着自己就是一尊大神,一切猫科动物的饲主,走在空旷宏大的教堂内,都带着一股横行无惧的脚风。 “我觉着,很像……就像这个凶手会来的地方。”裴逸瞳仁里旋着迷茫,“像他这样人的藏身之地。” 章绍池在后面悄悄扶了小裴的腰,撑住人,一起走。 诡异的哥特式尖顶,繁复的雕饰花型,还有窗下许多黑暗潮湿的角落,都不断提醒着他们所见过的,诡异的鸟嘴医生面具,黑色的斗篷,金属拉链的皮具装饰,那些带有现代蒸汽朋克含义的冷酷色调…… 出城的陆路和水路全部封锁,包围圈在层层缩小。 这名戴鸟嘴医生面具的“瘟疫幽灵”,袭击了剧院无辜的女演员,当街灭口了独臂的棕毛儿刺客,还公然在街头偷袭MCIA6的裴组长,把裴逸和章总关进水牢差一点就得手了。 这人已是裴逸在数年之内,继“红海反劫舰行动”的通缉犯冷鹄之后,遭遇的最顽强对手。他谈不上会与自己的敌人“惺惺相惜”,但心情确实矛盾复杂。 绝顶高手之间,平生但求一战并一睹真容。但他不愿与这样的人为敌。 从那波利到卡塞塔,再到威尼斯,长途奔袭上百公里了。连续多天的追击和东躲西藏,上天入地还下水,逃犯也一定耗尽精力,强弩之末。再强悍的杀手他也是人,是血肉之躯,不是机器。 频道里,范高扮演着电台导播的角色,不停插播各个渠道消息:“广场上至少有两间商铺,在刺绣面具的内侧检出炭疽菌的微量痕迹,应该就是凶手所为。” “接触口鼻吸入就会感染致命,太可怕了!幸好尚未扩散,全部收纳封存,彻查附近的旅游商店!” “总部化验室的结果出来了,Mr. Pei。”朱利亚诺突然插入A组的频道,很关切地,“你要当心!” 章绍池也听到了,猛然回头看人。 “根据逃犯中枪的血迹分析,与两年前在抓捕中被毙的A级通缉犯冷鹄,是直系血亲关系。”朱利亚诺说,“按年龄推算,应当就是冷鹄的同胞兄弟。而冷鹄是被你杀死的,裴,他的目标应当是你。” 凶手这番曲折的心思终于昭然若揭:搞几样具有战略威慑性的牛逼武器,一向是黑道集团维持生计赚钱发家的路数;找老冤家报复寻仇,才是最旺盛的斗志。 …… 教堂东西两侧,墙壁上很高的地方,原本设有棺柩的灵位。 依欧洲贵族的某些传统,许多人在死后,把棺柩置于教堂内。而且有点像中国古时的“崖葬”,将棺柩嵌进高墙,墙上预先雕刻出凹陷的祭棺位置。 教堂的穹顶洒进一束光芒,给耳畔管风琴的轰鸣染上金色的浮尘。 积攒了数百年灰尘的棺柩,在肃穆的钟声与阳光照射下,也无所遁形了,好像被一只大手突然掀开、揭破了幻象,缓缓现出隐匿的身形…… 墙上有鬼? “我上去看看!” 裴组长付诸行动的一刻,甚至没有等身后的男人发出回应。 他大步奔上旋转的楼梯,跑过管风琴乐队演奏的座席。那些座席此时空荡荡的没有人,四周一片死寂。他要先下手为强发动突然袭击。 皮鞋被脱掉了,在飞奔中单脚一甩,一只皮鞋就从半空打着旋儿飞了下去! 章绍池一抬头,“啪”,皮鞋不偏不倚飞进他怀里。 “啪”,又是一只鞋,全都甩给他了…… 动不动就甩鞋扔鞋的放肆模样,还是当年的作风。 裴逸赤脚腾了空,踩上教堂东侧一面数十米高的墙。 裴组长是在这样的危急情形下,不想在这座殿堂里粗暴无礼地搞破坏。整个人就像飞起来了,脚趾尖轻点墙壁,不留脚印,侧身飞奔,在数十米的高处! 底下一些人看得目瞪口呆。牛顿瞧见都要从棺材板里蹦出来了:这小子能抵抗地心引力么? 掠过巨幅的马赛克装饰画与彩色玻璃大窗,燕过不留痕迹。裴逸以三指勾住墙上一块凸起,攀上一副锈迹斑斑的浮雕棺柩。 原本应当属于教堂高级古董的这副棺木,骤然被揭破面目!裹在一层老旧贵族服装中的黑色“木乃伊”似的人影,“哗啦啦”从棺材盖子里弹射出来…… 罗马司的探员早已将教堂各处,包括地库,都仔细勘查过,所以裴逸才认为,还能藏人的也就剩下墙上这些东西,体现中世纪欧洲葬俗的古老棺柩。 腐朽的气息在教堂上空飘散开去,厚重的浮尘在金光之下无所遁形。 “小心他身上有针头试剂!”频道里有人发声提醒。 这群金牌特工现在不怕刀枪剑戟,不怕子弹,就最怕生化武器了。 凶徒也是藏无可藏了,陷入十面埋伏,今天恐怕就要交待在这地方,但面具后面暴露的乖戾眼神告诉对手,今天也不会乖乖束手就擒的…… 裴逸腾空一脚扫向对手面门,赤脚,却依然强劲,直接将这人从墙上扫了下去! 鸟嘴面具人那时裹着黑袍,慌不择路,顺势就想攀窗逃走。 这厮一拳悍然击碎了精美无价的彩窗玻璃,毫无吝惜之色。冷酷的心肠当然也不懂得欣赏这世间美好的器物,或者美好的感情。 对世间的美存有留恋,才会使人心存善意吧?看到街角穿着花裙推着婴儿车的母亲、叹息桥下亲密拥吻的情侣、或者客厅壁炉前欢笑的祖孙,也才会绽放会心的笑容,会向往这样平静安详的人生…… 然而这世上仍有许多人,滋养在黑暗潮湿的地穴里,灵魂逐渐扭曲,出于种种原因,他们就不拥有这样的善念。 “阿泽!”裴逸发出指令。 凶犯扑出破裂的窗户,刚一露头就察觉不对,赶紧缩回来。一记子弹呼啸而过,稍微偏过了太阳穴,擦着额头,掀开了面具! 那只惨白兮兮的面具,终于被击个粉碎…… 鸟嘴面具在天光下裂成无数块碎片,血滴飞溅,坠向空旷的广场。远处,大批荷枪实弹的警员向这边聚集…… 凶徒被钟泽这一枪打得无路可逃,绝对不敢再往外钻了,只能转身。 转身也无路可退,背后就是冷面寒光的裴组长。 …… 一张挂血的男人的脸,终于现出容貌。 带有混血特质的深麦色皮肤,面型和鼻梁都偏瘦长,未经修饰的眉张扬着几分桀骜。额头淌下血痕,溅了一颗血珠挂在下唇中间。 相当英俊的一张脸,却眼光阴郁,浑身上下都找不见属于阳光的温暖气息。这样的人好像就终年不愿见光。 别出心裁躲在棺柩里的逃犯,这人或许从骨子里,就习惯了那份孤独和腐朽的味道。从地狱之门出来,一脚踏回人间,恐怕还不太习惯外面的光线呢。 裴逸所看到的,就是酷似通缉榜上“已清除”名单里,“冷鹄”的脸。 他在那一刻心跳也停摆了,动作迟滞在穹顶的虚空之上,好像飘在云端:你是谁……总之不能是死人复生,你装什么活死人啊? “你到底是谁!”裴逸在搏斗中嘶声怒问。 “你知道的!”对方也嘶吼着回应。 恶斗中,裴逸很辣地“啪”就是一记耳光抽过去。 “呃?” 那小子被打了耳光也是意外,愕然,却又打不着裴组长的脸,也够憋屈的。 “讲实话,你是谁!” 裴逸更怒,凌厉的手掌抡过去,又是狠辣响亮的一记耳光,啪! “呃——你!”那小子左右脸各挨了一下。 于是左边三条血道,右边也三条血道,左右脸打成对称的伤痕,也快要抓狂了。 凌乱潮湿的黑发扫过裴逸的脸。裴逸躲过一击再迎面而上。他眼底溢出一股强盛的怒火,骨血里的杀气上来了,就像两年前一样。这俩耳光就是替他和章总打的,你个鬼鬼祟祟没脸见人的小娼妇! 几十米高的拱形穹顶上,两条健壮的身影扭打厮杀在一起。凶犯后背撞向巨大的铜质吊灯,玻璃破碎溅落,泄出一阵可怖的声响…… 凶手从几层楼高的地方坠落,被裴逸一手抓住了再撕,双方都是殊死相搏。 那人的黑袍子先掉下来,正好被章绍池在底下接个正着。 章总仰脖儿看半天了,正愁没机会揍人,自己飞不上去啊。他正好掀开黑袍子,把坠落的凶犯兜在里面。 男人顺手从地上捡起一条绳索,制作套索的某些手段可熟练了,一绕、一抽、再一勒,“啪”得就将这家伙的脖子牢牢扣住。 聂妍从远处跑过来,飞身一脚踹向被勒住的凶手,踹飞出去十几米…… …… 圣马可的广场上,灰白色的鸽子扇动翅膀,骤然惊飞,群起掠过天空。乌云终于散开了。 整座教堂像一座荡涤着回声的大瓮。两头一堵,关门打狗,凶犯也很难逃出去。 凶犯被一拥而上的警员压在地上,尤其被人死死按住双手,都怕这家伙再给谁来一针管。 年轻人含恨地抬起头,就是在寻觅裴逸身影,唯独计较的就是裴组长。双方四目相对。 后肩膀背的枪伤再次迸裂出血,带伤作战寡不敌众一定是不服气的,年轻人顽拧地瞪着裴逸。 “伏法归案吧,你闹出的动静太大了。”裴逸整理自己袖口,缓步上前。 凶犯低声撕咬出来:“你杀死了我哥哥……我的哥哥,我也想杀死你。” 裴逸望着那张阴鸷又顽固的脸,微微摇头:“他犯了罪,他应当受到惩罚。” 那人咬牙切齿在地上挣扎,双手已经铐上。 裴逸声音很轻但坚定:“有无辜的性命凋零在你哥哥手里,他的罪行足够上庭判死。” “但他没有被判死呢!”冷鹄的弟弟突然爆发,眼球上蜿蜒的血线射出血痕,“他还没被判刑,你凭什么动用私刑?” 裴逸不开口,这种废话式的质问,有什么意义? “是你直接判了他死刑。”冷鹄的弟弟说,“你怀有私心公报私仇,就不想让他活着,你自己最清楚是为什么。” 裴逸唇边动了一下:“我没公报私仇……他就特别该死。” “看着我这张脸,仔细看我,裴组长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你以为自己很耐看吗?”裴逸反诘。 冷鹄的弟弟双目细长,眼珠黢黑,可惜原本英俊的相貌掺入某些破碎的杂质:“我长得跟他一模一样,你对我这张脸,还有印象么?……裴组长,你敢说你没印象?” 原本快要告捷的案子,凶犯都被摁在地板上摩擦了,这时节外生枝。 而且,这小子一连串问话,是突然改为一口流利国语质问裴组长,就是说给他两人听。 周围一群罗马特工一句都没听懂,一头雾水。 章绍池蹙眉很久,眉心像被一把锁头“吧嗒”扣紧,但尽力地掩饰疑惑。 有很多事情他无从了解,完全不知发生过什么。他在裴组长那五年水深火热的战斗生涯期间,就是一个缺失的空白的影像。 他只存在于小裴先生每晚午夜梦回时,寂寞的抖动和喘息声里。但是,当裴组长披星戴月,踏遍荆棘,在危机四伏的暗夜里追逐一缕稀薄的晨光,为每一次艰难的胜利浴血战斗的时刻,他很遗憾没能陪在对方身边。 所以他不了解,到底有什么老子不知道的过节? 你很眼熟。 我有印象。 裴逸嘴唇动了一下,没说话,眼里被什么东西深深刺痛。 但以他的性格,他做事的决断力,不会被几句质问就击倒就畏缩了。在他的人生字典里,也没有那么多迟疑或后悔。 他没有对付过一个无辜的好人。假若不是恶贯满盈的通缉犯,都轮不到咱们裴组长亲自出马。既然让他出来解决的,就是最危险最难对付的凶犯…… “他又没伤你,没弄死你,你还是无情无义杀死了他。哼,你才是小娼妇你不要脸……”凶徒不乖乖束手就擒还想要逼逼,口不择言地骂街了,终于有人不想再听下去。 裴逸的眼也骤然红了,被戳到心里拔不出的那根刺,很难无动于衷。 章绍池却没等裴逸发飙回骂,顺手从黑袍子上“撕拉”扯下一大长条。 他大步上前,把黑布团吧团吧直接塞了那小子的嘴,堵嘴堵个严严实实! “呜……呃……” 披头散发的年轻人,被一大团黑布堵住言语,眼神依然顽固不化。 “骂我的人,你骂够了吗?”章绍池捏着这小子下巴,“再多废话一句老子拔掉你舌头,你不信试试?” 见过大世面又脑筋足够精明的章总,听那些闲言冷语也猜得到,关于“冷鹄”这名通缉犯,有一些隐情。 隐情是他私底下要拎着小野猫拷问的事情,但有人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辱骂他的爱人,况且此人就是袭击他们的凶犯……章总不止想堵这小子的嘴,最好再多抽几个耳光,他简直想揭这家伙的皮呢。 第51章 扪心自问┃我等着你。 嫌犯被牢牢锁在一具铁制床架上, 押解在教堂的地库, 等待装甲车过来押运人犯。 当初是伦敦特情司琢磨出来的,这个蠢不可教的“引蛇出洞”计策, 却当真引出了棺材板里的金钩杀手, 再顺藤摸瓜扒拉出了同伙, 戴鸟嘴面具装神弄鬼却暗藏杀机的凶手。复仇者的动机最终被扒了皮,露出真实面目。 谁想到这样一条蠢计, 以“曲线救国”的方式最终达到不错的战果。而且, 本方人马也没有遭受太大的战损,唯独遗憾今年水城的狂欢节泡汤了。 裴组长在教堂这一战杀得漂亮, 一对一从未失手。许多人余兴未消, 滞留在现场小声议论。 “六处那位中国特工, 什么代号?以前没有见过,太厉害了……” “就是前天在叹息桥下面,跟个男人抱在一起接吻的,啧, 看起来很骚的那种人, 他这么能打?……” 表面上是大获全胜了, 原本是鸣金凯旋、邀功请赏的时候,在场的人都没有注意到,MCIA6的裴组长,消失了大约半小时,不知去向。 圣马可大教堂再次奏响肃穆的钟声。 广场上,鸽群在低空盘旋, 鸣叫,俯冲落地追逐食物,再展翅飞向蓝天…… 鸽子就像世间许多平凡庸碌的人,没有远大志向,也不向往谁的诗和远方,就渴望着最平静安宁的觅食生活。这群鸽子,确实担不起“和平”二字沉甸甸的分量——谁又应当替芸芸众生背负这样的重担? 多少人,仍然陷于黑暗中,眼前是燃烧不息的地狱之火,却依然愿意负重前行?…… 洗手间最靠里的隔间,昏暗幽闭的空间里,裴逸蹲在马桶盖上,从头顶上方有限的空档仰望天花板,窗户的一角,有光的地方。 激昂的管弦乐曲,华丽的歌剧式唱腔,在耳边回荡。一行一行放浪的花体文字浮现在天花板上,让跳跃的记忆片段重新连缀成篇,纷纷砸向他的眼膜…… 带锈的金属颈环收紧至他锁骨,压迫着喉管让他不间断地窒息。冷汗划过面颊汇聚在睫毛上,让他顽强睁开眼想看清对方模样时,眼前情形都是一片模糊的。 他很累了,再坚强的战士也会有偶然打盹的时候,或者任务过程中出了点意外状况。 男人戴着古旧的刺绣面具,挺拔的腰身撑起魁梧阳刚的身材,黑色斗篷曳地,一步一步向他走来。摘下面具后的脸,就是这个模样。 混血肤色,细长的眼和鼻,以及一头散乱不羁的长发,眼底偶然也闪过两分温存狎昵的光芒…… 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有些人和人之间,永远不可能走在同一条轨道,因为他们对人间的考量与选择,从一开始就背道而驰了。说直白些,我正义,你邪恶,而作恶的人自己都认同自身罪恶无法洗涤。 “裴组长,抬头看我,看着我,我不杀你。”说话的人嗓音深沉沙哑,就是冷鹄。 “你真的非常完美,这么漂亮,我下不去手结束你。 “我不会碰你,我不会做违背你意志的事,那样会让你很难受会生不如死吧?我从未想要侵犯你…… “我真的,希望,能等到你有一天,心甘情愿地……躺在我怀里。” 一滴汗,合着额顶淌下的血水,落在裴逸的唇珠上,瞬间将嘴唇轮廓染成红枫的血色。男人捧了他的脸,手指帮他擦血,终于抑制不住地凑上嘴唇。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裴逸扭开脸,冰冷地拒绝了这样荒谬的求偶。 “你已经有伴侣了?你有情人、爱人?”冷鹄望着他,很渴求地问。 “是,我有……爱人。你可以闭嘴跪安了然后捡起你的蛋,滚。”裴逸冷冷地说。 “别骗我,你看你自己的样子,你没有伴侣,你明明一个人很久了。我的眼躲在黑暗角落里跟随你这么久,你从来都是孤单寂寞的一个人……” 男人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张开唇、睁开眼:“你身边没有人了,是被甩了吗?都饥渴成这个样子你根本经不起一丁点诱惑,你为什么不能就心甘情愿跟着我走?……” 裴组长发飙骂人了,你滚蛋,滚开,不可理喻的疯子你凭什么评断我?你还跟踪我? 凭你喜欢我的样子,你喜欢但你不敢承认,你喜欢身体强壮的男人,你离不开男人的,你受不了这样的诱惑…… “哗啦——” 隔间里的马桶盖碎了,不知怎么弄碎的。 裂成几大块,可能是被手指砸开再掰成碎块儿。 裴逸抓住自己的头发把额角青筋扯出瘀血的青红色,聂妍在这时候从外面用力拽门了:“头儿,你开门,让我进来?” 聂侦查员都侦查到男洗手间了,办事也太不讲究了。当然,组长大人一个人在小黑屋关禁闭的位置,肯定是范小弟追踪到了透露给她。 裴逸头发凌乱冷汗淋漓坐在破裂的马桶与隔间侧板之间,十分狭窄的一块空隙,坐在一堆白色碎瓷片上,双手手指都有血痕,表情就像个犯了错误十分害怕不敢回家畏惧家长责骂的男孩。 潜意识里,或许就是畏惧某位“家长”的知情和责骂。 这样的情景让聂妍大惊失色,忍住没叫出声,因为不想让频道里另外两位同伴知道,不想惊动任何人。 她把裴逸抱在怀里,抱住头。 裴逸脸上有一层汗,自己抹掉,下嘴唇咬出了半圈齿痕。 不,我没有畏惧过,没有。我也从未退缩,更不曾失败。 我不允许自己失败啊。 扪心自问,我公报私仇了吗?我为什么杀死了那名通缉犯冷鹄? 我当时确实可以不杀他,我可以拘捕他,留他一命。等到军舰上的特战队员到场将匪徒全歼,将这人逮捕归案,等候将来的上庭审讯。 “我没有等,没有给他走出去的机会,我毫不犹豫地,拧断了他的脖子……” 裴逸嘴唇颤抖。 “他是通缉犯!”聂妍低喊,“他让我们的行动遭受惨痛损失,我们的同事甚至在他手里牺牲了性命,你没有做错啊。” 每一次这样的记忆复盘,旧景重现,对经手人而言都是一种精神折磨。正因如此,很多探员经受不住沉重的心理负担,事业被迫半途而止,很年轻的年龄就退居二线,不能再上前线了。 还有很多人,就连青年营中的反侦讯、反酷刑训练都坚持不下来,还出什么任务? 暗处“咔嚓”一声,颈椎折断的声音,像一记子弹呼啸着射穿了绵薄的隔断。沾满血色的记忆洪流猛地涌出来,让裴逸那一刻承受不住,浑身止不住地痉挛。 “对不起,是因为我,我那时的犹豫和牵绊,我没有能把闻羽带回来,我很对不起……” 一大颗眼泪划破眼睑,裴逸在发抖,“或者就是因为,我无法容忍自己的失败耻辱……” 聂妍抱住他的头,不停地抚摸他,吻他的脸:“别这样,亲爱的,你别这样……都过去了,无论如何那个人已经死了,死了。” 她的组长大人就是“战争创伤应激反应综合症”又发作了。 裴逸会间歇性的头痛、失眠,甚至有些抑郁症状。 或者,裴组长是被某些事困扰太久了,总需要一遍一遍地进行心理矫正。一贯强势又追求完美不容出错的职业性格,逼迫着他这些年不停在检讨质疑自己,是不是有些事情做错了?我做得确实还不够完美,是吗? 偏偏这件事,他不乐意对他喜欢的人坦白讲出来。一丁点回忆都是不愉快的。 他也很感激章先生没有质问、逼问他以前这些五花八门的糟糕经历,容许他有一段隐私的留白。 或者,跟一个成熟爷们儿谈情说爱就是这点好处。章绍池那种男人,对有些事情挺在意,对另一些事情却没有那么计较。 …… 案子即将了结,只要这个搅浑水的凶犯落网了,威尼斯这座城市至少暂时安全了。 裴逸这时收到他上司的急CALL,就是陈焕那老家伙。陈副处通知他:“我已经过来当地。你注意安全,我们见面详谈。” 裴逸立即追问:“那两名很重要的人证,很遗憾我都没能抓到活的,但芯片是我发现的我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需要了解宁非语和那名棕毛刺客的真实身份,他们是叛逃人员对吗?” 陈焕语气匆忙但回应了他:“可能是,尚在内部调查阶段,之前没向你透露。” “那现在这个人?”裴逸突然琢磨过来。 “冷鹄的弟弟,这个戴鸟嘴面具的嫌犯,他们显然是一伙,他也是我们六处之前的失联人员?”某些想法让人不寒而栗。 他们不轻易使用“叛逃”二字,因为一名职业探员失踪,未必是叛变。 在历史上绝大多数情形下,组员们很有可能就是阵亡了,牺牲了,死在北非浩瀚的大沙漠里,或者南缅毒贩横行的密林间。许多人几十年找不到尸骨,籍籍无名地葬在天涯无归处。随意论断“叛逃”是对这些人不公。 还有人就是被俘了,被秘密关押,被试图策反,或遭遇囚禁、酷刑的折磨。许多事涉及外交机密,国与国之间都心照不宣,不谈下落也不交人。这些名字就可能永远滞留在“失联人员”的名单下,无法得到正名和应有的荣誉。 当然,也曾经有些人,就是离开了。无法经受心理压力和战斗创伤,就以“失踪”的方式沉默地离开,让谁都找不到他们,这也是自保平安的出路。 “是因为我的缘故么?”裴逸声音微抖,“他叛逃难道就是因为,我在行动中击毙了他哥哥?” 陈焕叹口气:“我们见面再谈吧。冷鹄的弟弟,恐怕也是这种情况。” “……” 陈老妖在他们特情六处内部,分管后勤、电子支援以及很重要的情报分析室。以前在楚处长手下打杂,如今在连处长手下办事,这人一直在副手的任上,劳苦功高许多年。 陈焕常年坐镇山沟里的六角大楼,很少出外勤。这次亲自出来找裴组长会谈,定然是因这事重大,不交底不行了。 …… 聂妍安抚好了她家组长大人,把脸上的情绪抹去,哼着小调一脸轻松地溜出男洗手间。 一抬头几乎撞进这个高大魁梧的男人怀抱! “啊……”姑娘面上一红,被当场抓包,这叫一个不自在啊。 章绍池一手扶墙,眼带揶揄:“姑娘,去解手了?” 聂妍轻咬樱唇:“哦,女洗手间排长队呢么……我就,用一下男的位置,您别这么小气么。” 聂妍机智地掉头就跑,在章总一把薅住她肩膀之前,闪身就扑进对门的女洗手间,终于安全了章老板肯定不会闯进来找她麻烦了。 她低声对频道里说:“亲爱的,你老公在门口等着抓你呢。你快别哭鼻子了。” 半分钟之后,裴组长果然双手插兜低垂着头,也溜达出来,和章总再次撞个满怀。 互瞟一眼,再移开视线。恶战之后,危机暂时解除,好多话藏在肚里想要倾诉。 “你是要问什么吗?”裴组长心虚了,有所隐瞒他很愧疚。 “没有,老子没想问什么。”章绍池一耸肩,“你是想跟我交待什么吗?” “没有,也没想交待什么。”裴逸一噘嘴,见着自己人也委屈呢。假若面对这个男人他都不能示个弱撒个娇、都不能借个怀抱把自己揉进去,人间的生涯对他而言就太苛刻、太艰辛了。 章绍池突然注意到了,伸手抚掉他西装肩部的碎渣子。 然后是后腰上,你裤子上也有? 章总皱眉,弯下腰,替小裴先生掸裤子,傻孩子这是怎么弄的? “你把茶杯捏碎了抹在身上了?”章绍池问。 “不是,是马桶碎了。”裴小猫低头,很尴尬,好像犯了大错。 “你把马桶弄碎干什么?” “你怎么就知道一定是我弄碎的啊?”裴逸突然笑了,贴在墙边看这老家伙围着他身上掸土。 “不是你弄碎的,厕所里马桶能碎?”章绍池冷笑,附耳说悄悄话,“你刚才躲在里边,日马桶呢?” 裴逸笑得很浪:“日马桶这种蠢事,或者哪天日个马、日个牛什么的,也只有你能干的出来吧?” “是,所以能别让老子再独守空房每天晚上日马桶了吗……”章绍池弯腰替宝贝掸干净了长裤,皮鞋鞋头都用手擦干净了,漫不经心似的,却又十分关照爱护。 简直是在讨好。 这份体贴又让裴逸心里暖洋洋的。他真的很容易被取悦,以前谁说他脾气大难伺候了? 章绍池拾掇完了豁然站起身,贴近了脸。 一身的马桶碎渣又让他心疼得要命,恨不得把宝贝抱起来揉进怀里。疑虑和隐忧他尽力都压在自己心里,不会主动挑事说出来。他愿意等小野猫将来哪天心情好时,乖顺地穿上他喜欢的衣服再套上项圈把牵绳递他手里,自己主动交待,这事能掰过去就过去了。 嗓音诱惑,眼神暴露出十二分的真诚和深邃,章绍池低声道:“成吗?跟我……出去走走?我是说明后天,你想去罗马也成,去米兰转转也成。” 章绍池捏住裴逸的双手,十指紧扣相合,顺势就将他两手拉高,固定在头侧,以最亲密暧昧的“壁咚”姿势,像是恳求:“跟我走吗?” 走廊那边一两个路过的办事人员,又在朝他俩吹口哨了,简直就差要掷过来一面彩虹旗,强迫他俩披在身上!尤其这样两位都很英俊耐看的男人贴在一起,当场掐一张合影,不用PS就是一幅最美好的街头宣传广告画。 裴逸知道这种邀约是怎样的涵义。 重叙旧情。 重拾旧爱。 或者说,找个没有外人的地方,放纵真实的情欲,点燃干柴烈火?…… “我,我还有个事办,去见个人。”裴逸脸上划过淡淡的笑容,“等办完事去找你,行吗?” 小野猫难得温顺听话了,因为他从身边男人这里感受到了尊重和温存。他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他内心非常想念。 “什么时候能完事?” “明晚吧?明晚找你汇合,去罗马去米兰都好,你挑地方。” 章绍池从眼底深处绽出年轻人一般的开心兴奋,眼神秒减了十八岁,眼珠的纹路是金栗色的。 彼此认识这么久了,仍然会因为心动而面颊发热,活像青春初恋时代的求偶成功。章总把热烘烘的两只手不知往哪里放,再插回裤兜里,两人互相望着对方,微笑。 化身二十岁活泼青年的章先生,面对在他眼里永远四岁的裴小猫一笑:“好……我等着你。” 第52章 秘密会晤┃哥哥我冷。 乌云散尽, 水城恢复往日宁静。 独木舟荡过河道, 水面划过清瘦的人影。裴组长趁夜独自一人赴会,依着上司在他腕表上留下的简短指示, 来到老城区的狭窄河道。两面都是高墙民宅, 千年来沉默地伫守在河畔。 在一处窗洞之下, 他靠边停船。黑黢黢的窗口探出一只手,裴逸上墙抓住那手, 悄无声息地就滑进窗口…… 绛紫色的丝质衬衫晃了他的眼, 让裴逸忍不住一乐:“换身衣服吧,陈老师?您总这样您会暴露的!” “怎么, 我穿这个不好看了?”陈焕一听就整理衣领袖口, 往下摸摸裤腰。房间里明明乌漆麻黑没的开灯, 还拼命往镜子里瞅,手指捋过鬓角,很注重形象。 “您特好看。”裴逸笑得露齿,“当年我师傅就说过, 陈老师您是咱们六处的一枝花, 六处头号帅哥。” “呵, 你算了吧。”陈焕一听就不像好话,提起这事仍是吃了一筐柠檬的表情,“咱们部门一枝花是你那位最牛逼最宝贝的师傅么……他楚总假若说自己排二号帅哥,谁敢排第一啊?” “我师傅的老公排第一呗。”裴逸笑得很坏又一脸纯真。 小孩儿,算你机智,陈焕点点头, 这项问题上轻松达成了统一意见。 陈副官顺手又拍拍捏捏小裴组长的肩膀,表示器重和疼爱。这也是他们这些老家伙看着长大成才的男孩子啊,走哪都很拿得出手,英俊出色一表人才,养得棒棒的。 所以,陈焕永远就只妒忌楚总,一山不容二虎,无论执行任务还是论功行赏评职称,他这辈子都比不过呗。甚至婚姻大事,人家楚总有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陈副处至今大龄单身,形单影只。 裴逸以前暗地里酸溜溜嫉妒的,也是楚珣拥有那样完美的人生伴侣,一生忠诚不二。那两人境外执行任务都形影不离,每一次出差都可以无畏无惧地就当作最后一次旅程,将生死置之度外…… 陈副官的行程匆忙而隐秘,在这间临时“旅舍”只能逗留一个小时。 月光投映在窗边,小桌借着这一丝天光,裴逸不停摩挲手里的一副扑克牌。 啪,啪,啪。他在桌上一溜排开三张牌,每张牌都标注上名字。 第一张牌,宁非语。这学生到底什么情况? 宁非语原本就是六处培养的一位年轻探员,福利院孤儿出身无父无母,背景与亲属关系极其简单,没有异常蹊跷。这学生不仅读书用功是个学霸,做事亦聪明机警,而且骨相很好,身轻如燕手长脚长。 “小宁看身材背脸确实有点儿像你?”陈焕评价一句,“但没你这么路子野!” “我路子野了吗?”裴逸顿时不服气,“所以,他和我一样也是孤儿。” 或许就因身世孤寂,寒门学子刻苦出身,心思就有些不走常人路数的固执和钻研,宁非语选择加入六处的青年训练营,进入保密行业。 无法确认小宁同学是在什么时候被幕后指使收买,或者为钱,或为名利,或者当初的热血理想与现实折磨产生了严重偏差,或者是情感因素,不再认同最初握拳宣誓忠于的事业,这些都有可能吧。 第二张牌,棕毛儿刺客。裴逸盯着陈焕的眼:“他是谁。” “他们南欧A组的上一任【004】号探员,当年在组内就经常扮演刺客角色。”陈焕在境外不方便使用电子设备,为安全起见也不会进入保密系统,凭记忆口述就足够了,“代号是SE-A-004,但他应当是使用这一代码的上一任组员。” “上一任?他怎么啦?死了?”裴逸感到不寒而栗。 “我和连处当时收到信息,听说棺柩刺客的外貌特征,就猜到可能是谁,怕你出事才第一时间急召你回来。”陈焕解释。 “所以这家伙从哪冒出来的?” “SE-A-004名叫黄永锋,属于失联名单,至少一年半杳无音讯。我们误认为他或已死亡,没想到突然现身了。” 裴逸往椅子背上靠过去,盯着桌上第二张牌,叹了口气。 黄永锋,南欧A组某一任失联探员,原来没有阵亡,在某次任务中脱离了联络,自行把自己搞“失踪”了么。 这种事在生活中不少见的,就像旅行社的导游带团出国,一个旅行团里几十口人,也经常碰到脱团失联自行跑走、神奇失踪的游客。无非就是不想在这边混了,想过到对岸阵营,去那边混一口更高级的饭吃。 然而,叛逃脱离也没能给这个年轻人带来一丝好运气。 异国他乡,命运多舛,这个人最终还是倒在路上,被呼啸而过的沉重的车轮碾成血肉,消失得了无痕迹。好像在这世上就从未来过,很悲剧。即便是对手、敌人,这样的结局也让裴逸心里难受。 黄永锋又为什么选择脱离和背叛呢? 而且,根据法医殓验结果,黄永锋头颅里也安装有同样型号配置的微型炸弹。这玩意儿太可怕了,可怕就在于这种人体炸弹是电子遥控的。幕后的黑手,假若存在,都不需亲自出面,就悠然自得地在自家后院品着咖啡的香气,一按遥控器,就这样无情地清除一条生命。 如此冷血,手段令人发指。 依陈焕的讲述,黄永锋是北缅出生的华裔,当初是因当地战乱和毒枭争夺地盘相互交火,流离失所。家中亲人都不幸故去,这男孩就成为遗孤,在边境被我们国家的好心村民收养了。 命运偏偏不给雪中送炭,却总要雪上加霜。上帝只照顾那些自幼优渥的天之骄子,却不垂怜这些孤助无依的脆弱灵魂。 裴逸后脊又打了一个寒噤,总感到莫名地难过。 月光投进窗子,慰藉似的摩过他的额头,落在他的眼里,最后将他自己的影子清晰地投射在这张桌上。 好像不适合用“唇亡齿寒”来形容。裴逸自认为自己足够聪明,不会做出无脑的蠢事;他意志足够坚定,也不会背叛最初的誓言。 然而,这算是某种“同命相怜”吗?他也经常会感到孤独,内心迷茫,漂泊无定的身躯总想抓住远处岸上的绳索…… “咱们六处的青年特训营,不会就是个没挂牌的福利院孤儿营吧?”裴逸突然爆了,“为什么都是我们这样的人,我,宁非语,黄永锋?” 陈焕一愣。 “难道你们故意招募无家可归的孤儿么?” “当然不是这样。”陈焕白他一眼,感到很可笑,“你想歪了吧?我就父母双全。还有连处长,还有你们楚总、霍将军,不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一家子人口很齐全嘛。” “……” 裴逸不吭声了,仍心存疑虑。 或许,幕后之人看中这些身世流离命运卑贱的孤儿,身边没有太多亲人朋友照顾,容易被诱拐。这类年轻人的性格里,时常充斥着敏感孤僻、乖戾偏执的因子,很容易就被歪理邪说蛊惑,甚至控制洗脑,这很有可能。 裴逸终于递上最重要的第三张牌,鸟嘴面具下的人,又是谁呢? “陈老师,您不可能再隐瞒我。残留血液已经证实他与冷鹄的亲缘关系。他和黄永锋也一定有某种联系,您说吧?” 陈焕脸色一下子黯然难堪:“他是远东中亚A组的探员。他是通缉犯冷鹄的同胞弟弟,他叫冷枭,常年驻扎莫斯科到里海一线,离你的活动范围很远所以你不认识他。” 裴逸强忍惊愕,眼底洇出一道暗红色:“我们自己人?……他就是为了,单纯地向我复仇?” “复仇是我们唯一能确认的动机。”陈焕双手交叠握在桌上,自带的一瓶矿泉水都喝光了,中途还去了趟洗手间,可见心情焦虑复杂,“你击毙冷鹄那件事发生之后,我们知道事涉敏感,立刻以其他理由让远东A组的冷组长从一线撤回,缴枪让他退后勤了。这确实对他非常不公平,他原本没有涉案,没有犯纪律错误,但是,但是当时……” 人事上两相权衡,上司选择了保住他们认为更重要的北非A组裴组长,只能把冷枭停职召回。 因此,这人一怒之下“失踪”,再也没有回头。 或许早在两年前那时候,冷枭就被怀有心计的人接收纳入了黑暗的组织,成为一颗钉子,一个“异端”。 …… 裴逸用双手捂脸,很痛苦,慢慢地趴到桌上。 “这件事,原本,可以有更好的解决方式。你们早就应该告诉我实情。 “你们应该早点告诉我,我就有机会向冷鹄的弟弟解释清楚,我可以跟他坦白一些内情,让他了解当时真相和原谅我…… “即使冷组长不能原谅,也是我和他之间私人恩怨,我和他一对一私下解决,而不应当是这样,我……” 裴逸的脸在月光下雪白如雕塑,睫毛上挂了一些湿痕,他是很情绪化的。 然而现在,即便他去坦诚情况,也太晚了。发生这一连串袭击事件,损伤人命大动干戈,冷枭犯下的刑事罪案无法从MCIA的档案中抹去。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一切都太迟了啊。 这人将会押送MCIA总部的重犯监牢,随后提审,侦讯,再设法调查清楚此人背后支撑的更庞大的网络,假若在他们看不到的暗处,真的潜藏这样一个部门,总是跟正义联盟对着干。 裴逸最后将第四张牌压在桌上,压在自己掌心之下。 “陈老师,第四张牌,江瀚。他到底是谁?”裴逸盯着他上司的眼刨根问底。 前面三张牌都不重要,那三人都是喽啰、打手,只不过按武力值在打手里分个A、B档,分出个红桃或者草花,在裴逸的判断逻辑里没有区别。江瀚才是背后一张大牌,深藏不露。 每次提及江瀚,陈副处就缄口不言讳莫如深,像撬不开壳的一只老蚌就是不吐口,让他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 …… 章总这一晚儿就没出门,变身很老实的居家男人,在酒店房间收拾行李呢。 他一向习惯自己打包,不紧不慢地整理衣物和鞋,还有旅行途中的纪念品小玩意儿。 他很挑剔的,看谁都看不顺眼,就不喜欢别人乱动乱放他的物品。 当然,小野猫除外,章总第一时间就察觉小裴把他藏在皮鞋里的“礼物”偷偷拿走了。 于是,每晚耐不住寂寞自我排解的时候,他闭上眼幻想爱人的美妙身躯,又增添了另一类场面,想象小裴在床上使用那枚贴心小礼物的诱人情景…… 章绍池没想到裴组长不但没有失约,竟然会提前造访。 窗外再次飘起冷雨。雨滴淅淅沥沥地打在阳台上,洒落在盆栽绿植上。但人的心是火热的,带着希冀。 敲门声起,手指动静凌乱,而且没有对暗号。 频道里也问不出回音。某人因为外出与上司秘密见面,谈话内容绝不外泄,因此直接将话筒关闭,一片寂静。 章绍池从门镜里很仔细地看了一眼,很吃惊。 他一把拽开门,头发凌乱濡湿满面水光的人,狼狈地站在他门外。裴逸因为浑身湿冷而微微发抖,能把西装衬衫、裤子皮鞋都弄湿,也是挺有本事的。 章绍池以为出事了,双手将人拽进房间:“宝贝……怎么了?” 门廊昏黄的小灯下,像是终于在冰冷的河道上抱住了支撑的浮木,裴逸抱住章总,自己按头埋进情人的怀里:“我冷……哥哥抱我。” 不用说第二遍,章绍池赶紧抱住了人。 门廊上拖长的人影,缓缓地互相揽在一起。两条人影合二为一,在灯下搭成“人”字型,最终紧裹着贴在墙上。 裴逸把自己拼命塞进眼前宽阔温热的怀抱。冰凉的皮肤骤然遇暖都不太适应,有些发抖,再睁开眼,热切地追逐他喜欢的唇。 “当初你为什么喜欢我啊?”他追寻着,亲吻着,喘息声明显没有平时那样冷静,“我哪好啊,你为什么喜欢我?” 章绍池吻着人,大脑早已自动进入一片滚热空白的发情模式,脸埋进裴逸颈间很宠溺地:“嗯……因为你好,你乖。” “我一点都不乖,我这么糟糕我这么坏……”裴逸贴在墙上发抖,“我没有爸爸妈妈,我就是一个人,你为什么喜欢我这样的,因为我好骗么,是么?” “你哪好骗了?”章绍池皱眉笑了,“你个混蛋精得很!是老子让你觉着好骗吧?” 章总认为这些年一直被溜得团团转还总被骗的,明明是他自己。他又想嘲讽打趣说“是因为你自己送上门的,当初你骑上来非要强暴老子”,但今夜不太适合这样的玩笑。 裴逸嘟起嘴唇:“哥哥我骗你啦?” “对。”章绍池一本正经点头,“骗了二十年,连本带利你就还债吧。” 裴逸张开嘴还想唠叨,就被男人罩住唇瓣吮走了他的气息。他也吸吮对方的唇,合上眼,沉浸在火热放纵的缠绵中。他抱紧他的伴侣,被碾压出的疼痛才能抵销一两分精神上的痛苦和茫然…… “小裴,那件事你没有责任。你击毙罪犯是执行任务,我们都可以理解,你没做错。 “那年轻人也是钻牛角尖了,你去解释你再坦诚也没有用。冷枭毕竟自幼和哥哥相依为命,据说他们兄弟俩被父亲抛弃,母亲又被流弹打死,从中非战乱逃出来的……那小子性格有些暴躁偏执,无法接受哥哥犯了罪又死于非命的事实,才会选择一条不归路。 “不同的人面对同样遭遇,都会作出不同的选择,这不能怨你啊,小裴?假若你是冷枭,你的亲人因故横死,假若你的亲人像冷鹄这样是个十足的恶棍,是个通缉犯,你难道就要随之选择背叛全世界,就弃善从恶么?……你会吗小裴,你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吗? ” 裴逸那时伏在桌上,陈焕的手覆盖住他的手,嗓音颤栗沙哑,问他。 他的上司一遍遍地试图确认内心的疑虑惶恐:裴组长,你会吗?假若是你经历这样遭遇,你会背叛你原本心中最坚定的信念吗?善恶之间,你会怎样选择? “我不会,我不会像他们那样。”裴逸眼圈泛红,对他的前辈做出保证。 我肯定不会啊。 …… 章绍池突然停住动作,望着怀里的人。 裴逸以一条手臂挡住眼,浑身都在发抖,简直像落水扑腾上岸的傻鹌鹑,极少这么失魂落魄呢。 就是因为一个人硬撑了太久。这五年来也是头一次,在他难受的时候,眼前有个坚实可靠的怀抱,让他也能撒个娇,一下子就情绪溃堤。 “好了,不怕,先洗个澡?还是直接抱你上床。” 这晚,章总就把裴组长直接横抱上了床,剥掉很难剥的湿衣服,塞进温暖的被窝。 “对不起啊,哥哥,我……我真的,很难受,我头疼。” 裴逸把半边脸埋进枕头,鼻子齉齉的,可能感冒了。浑身骨节酸痛疲惫,没力气也没心思琢磨花前月下同床共枕的好事。 “睡觉吧。”章绍池抚摸他的脸。 同枕一个枕头,视线带着温度,脸就近在咫尺。 章绍池隔着被子抱住人,黑暗中偶尔咕哝一句,裴逸察觉到这男人好像在偷偷蹭被子了,真煞风景…… 上了床还隔着被子抱,确实太不讲究。裴逸用眼神对他二舅舅表示愧疚,拽过男人一只手,掖进衣服,就是默许。 章绍池心里没有疑惑吗? 也有。 整整一天他被强烈的疑惑和妒嫉也快折磨疯了,自己胡思乱想瞎琢磨了无数种排列组合,只是一丝一毫都不愿表露,不想表现得像个老醋坛子。 类似于“你和那个叫冷鹄的通缉犯到底什么关系你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这样的无聊质问,他有足够的绅士风度,愿意等待小猫咪主动开口坦白。 章绍池凑上嘴,在裴逸的左胸,心脏位置,无言而动情地落下一个吻。 他是真的对一个人动了真情,也很爱惜。 他重新把他的宝贝包好,隔着被子揽在怀中,用强大的安全感让这只傻鹌鹑不再瑟瑟发冷发抖,这一觉睡至天明。 …… 第53章 定制礼物┃属于两个男人的情侣鞋。 第二天章总收拾好随身的皮箱, 连同他的家养小猫也一同打包, 两人一路重回罗马。 以裴逸的理解,二舅舅这人是有恋爱脾气和骨气的, 心怀一种执念。两人之前是在罗马这地方一日之间重修旧好, 因为那两只甜腻腻的冰激淋球, 所以章总一定要回来,带着“干外甥”重游浪漫的都市。 当然, 在两人秘而不宣的心思里:章绍池这趟短途旅行的真实意图, 恐怕是想要“干”他外甥吧。 裴组长是真的感冒了,重感冒。 连日疲劳奔波, 神经高度紧张思虑过度, 过分透支了体力和精力, 结果那晚又意外淋了雨。 裴逸那一夜和陈副处密谈之后分手。他独自摇着小船,划过月光河道,内心沮丧又迷茫,就把自己弄成浑身湿透。 他就是这样的脾气, 极爱宣泄和发疯。那一丝小雨还不至于让他西装衬衫和内裤都透了, 他其实后来跳下河道, 游了有几百米,把小船都扔在身后。 这块冷调精致的水晶棱镜,背面隐藏的就是敏感激烈偶尔抽疯的极端性格,不然哪天真的憋疯了。 他的人生好闺蜜聂大花就说过,在裴组长独守空房的五年期间,不止一次教育他:宝贝, 你这样做人很吃亏的,别人都以为你风流、你很浪,只有我了解,你又疯癫又痴情的。 你也戴着面具。你的面具下面又在掩饰什么? 在罗马城逛过一天,章总随即亲自驾车载着爱人,往郊区一个方向去了。 一看就是有所筹划,老家伙一脸兴奋又神秘的。 少爷很舒坦地坐在敞篷跑车里,腿就翘上挡风玻璃。车里摆不下他这么嘚瑟的,脚丫子从侧面都伸出去了。他这一路就疯狂地擤鼻涕、打喷嚏。 车子在乡间蜿蜒的道路上行驶,风在耳畔呼啸,像俩人很年轻时的岁月。 放纵的视野里,漫山遍野淡蓝色的矢车菊,还有紫色薰衣草,美极了,像天堂里的一幅画。 裴逸擤完鼻涕包出来的“馄饨纸”,被风吹跑,“啪”就拍在章总脸上。 “别乱扔垃圾……”章总蹙眉,懒得跟熊孩子计较。 裴逸哈哈笑着,麻溜地捡走,很讨好地帮他男人擦一擦帅脸。 他侧过脸端详驾车的人,有时就入神了,能这样盯着看很久。章先生喜欢把头发削短,下巴也刮得毫无瑕疵,小麦色的面颊,再配一副很能装逼的墨镜……骨子里洇出的男性阳刚气质,很迷人。 “唉,二舅舅,如果说您不是我们六处的探员、密干,都没人信吧?”裴逸瞟着人。 “嗯?”章绍池心里一荡悠。 “您特像。”裴逸笑说,“像我们的人。” “是吗?”章绍池从墨镜下面偷瞄,身份已经曝光了?露馅儿了? “老子像你属下?……我像你的领导吧!” 他哼了一句。 “哈哈哈哈——”裴组长再次在有风的田野间爆出一阵浪笑,笑声浪得能荡起一片田野,“您比我那几个领导有范儿,嗯,我觉着…… “您都快赶上我师傅家那位大官人了。”裴逸拍马屁似的夸了一句。 “是么?”章绍池其实不知道这说的谁,“很帅么?” “特别帅,完美。”裴逸由衷地夸赞,因为在他心目中,他师傅楚珣的老公,就是最优秀的,无论从评价一名特工的角度,还是以评价纯爷们儿的眼光。 心里偶尔会有所比较,又觉着这样比较对某人不公平。章总是大院子弟出身,混迹浸淫在燕城的生意名利场上许多年,经营企业和社交人脉,手底下还笼络一大批人,不可能是一张纯净无暇的白纸。这人没有长成一棵歪脖树、没有进化成杜名军徐绮跃那样唯利是图的人渣大混蛋,不容易了。 足以说明章绍池这人本质不坏,很优秀的。燕城的“污染”很严重,周边环境就是个五颜六色的大染缸。 再不济这家伙也人帅钱多,曾经给过他一段优渥的同居生活,对他从未苛刻或挑剔。作为连自己亲爹妈是谁都弄不清楚的裴组长,他什么都没有,没有家世倚仗也没一分钱聘礼嫁妆,裴家的一切都不属于他他也从不开口奢求。所以,他时常会卑微地认为,自己很无良地勾引了二舅舅又高攀了对方。 裴逸嚼着刚买的本地特产蜂蜜甜橄榄,一个大喷嚏又打出来,啊嚏—— 橄榄核射到前挡风玻璃上了,反弹回来,好像弹到他男人微敞的胸肌上。 裴逸爆发出一阵丧心病狂很不要脸的笑声,章绍池终于忍无可忍地骂街了:“我艹你娘的……” “注意措辞和对象啊?”裴逸威胁道,“我娘是谁,你敢骂她?” “……” 章绍池一想到裴家那位主母徐绮裳的彪悍厉害,算了,不好惹。徐绮裳曾经对他章总不满意就跑到他公司办公间门口教训他,骂得他公司里没人敢回嘴,战斗力以一能敌五百。一手教出两位厉害儿子的妈,定然不是善茬。 “被骂得怕了?”裴逸一脸讥笑。 “呵。”章总反问,“你其实都知道吧?” 裴逸转过头就往男人肩膀上咬了一口,隔着衣服。一口咬出只有他俩人才懂的思念与思乡之情。天大,地大,前路漫漫,何时何日能够无忧无虑无所顾忌地放纵,才能让我们从头再爱一次?…… 一时兴奋的情绪上来了,当场就原形毕露。裴组长没忍住,下一秒弯下腰去,往他爷们儿下面重重地亲了一口。 这下点火了,点燃了天雷地火的引线。 老司机当场手就抖了;像是肾上腺素大爆发激起的发癫症状,出汗的手指打滑握不住方向盘了。车在路上猛地打晃,突然拐弯,急刹车径直杵到路边草丛里…… 裴逸发觉情形不妙,作死啦—— 车门都来不及弹开,他迈开长腿跳出车厢,撒丫子飞奔到野地里。 章总甩开大步追过去了。他们在阳光下的田野里追逐狂奔…… 裴逸大笑着还是回头减速了,故意让他二舅舅迅速就追上他,这也是情趣。男人凶狠地将他扑倒在野地里,草堆上,擒住他双手固定在头顶,爆裂的喘息声不绝于耳,身躯却都是烫的,心沉浸在地中海温暖的海水中。 章绍池也在他那里,重重地回吻了一下,亲吻的热度都带有强烈的压迫和侵略性。 人和人不能比的,二舅舅不坏,他还不爱呢。 俩人从一开始就是棋逢对手,“坏”起来半斤八两,谁也没输谁。 而且,裴逸关注过一些事因此心里有数。章绍池和他大舅徐绮跃那几家公司,前年惹事不小,都被查了。最终没有遭受牢狱之灾只收到一张巨额分期支付的罚单,算是放他们一马。 章绍池的名字从重点被执行人的名单里悄悄抹掉了。裴逸当时就觉着蹊跷,现在明白了:这老狐狸很精明,懂得自保的招数!怪不得不领工资还乐意替连处和陈处跑腿卖命呢。 幕天席地,他们紧紧抱在一起,偷享短暂的欢愉。唇舌与肌肤交缠,唇角现出晶莹的口水丝……不在乎会不会有人看到,就让所有人都见识他们相爱吧。 …… 章绍池是把裴组长带到罗马郊外不远,斯蒂法诺家族的一处制鞋作坊。 这个浪漫美好的国度,不仅盛产美人儿和美食,以及几千年流传下来的绚烂辉煌的艺术作品,再有就是精雕细做的奢侈品。 “你带我来买鞋?”裴逸一挑眉毛。 “我……最近几年都常来这里。”章绍池答。 “每年给自己定制两双好鞋么?”裴逸问。国内土豪老板都有这样的习惯,以名牌手工皮鞋作为交际场合的一张名片。几万欧元一双的高级定制,订单多半都是国内有钱人买走的。其实远不如名表名车昂贵,但显得低调有逼格。 章总就是那种自认为特有生活品位的人,尤其喜好皮革味道。走进制鞋作坊,置身于自己迷恋的那种味儿,或者说,迷恋的那段记忆。 “我每年都自己做两双鞋。”章绍池解释。 裴逸还当真不了解,他二舅舅不是来这里买鞋,而是自己做鞋?这老家伙这几年,闲得发慌长草了么…… “一个人闷,在家里待着不爽,不想见那些乱七八糟鸟人,就出来散散心。”章绍池说,“这地方非常安静,我在这儿一住就一个月,一个月差不多做完一双鞋。” 制鞋厂坐落在宁静的村中,只有几栋房屋,绝不是机械化流水线的平庸生产。鞋子售价贵就贵在有经验的工人手工打板、缝制、鞣皮、上色,完后找客户数次修改才能交货完成。 经理和工人都出来跟章总扬手寒喧,给他递一杯酒。裴逸反而被晾在一边,忍不住瞅了他男人好几眼,好像眼前人又不太一样。 章绍池拉住他的手腕,带进工作间,让他坐在高凳上。 男人弯腰脱了他的旧鞋,给他量脚,重新打个鞋样,定制一双新的。 裴逸是长脚型,脚弓、脚趾都很好看,又挺白的。章绍池一笑,掐了一下。 “收起您的流氓气质。”裴逸一笑,“什么爱好啊?” “我就对你有爱好。”章总眼光深沉,打量他。 “这里应该套上两只脚环,搭配格子花呢的马甲和白色蕾丝衬衫,再戴上一对漂亮手环……”那样的眼神很阴险恶劣,章总一脸兴致盎然,已经开始策划他对爱人今夜的宠溺,手摸到裴逸裤腿,公然使坏地捏他了。 捏得裴逸笑着推搡躲闪,差点儿从高凳上掉下去…… 在工作间里进进出出的工人,还有经理,就微笑瞧着他们,不评价,好像早就知道这位大客户的绯闻艳事。 “他们干嘛笑我们啊?”裴逸警惕地打眼色。 “笑你百闻不如一见,名不虚传啊。”章绍池眼光促狭,耳语,“果然就特别好看,身上特别性感。” 章绍池现在每次抚摸端详小裴的脸,都能发现新的妙处,五年都没机会仔细看过一眼。 脸上的少年感和婴儿肥都没有了,他的小野猫发育成一个成熟男人的模样,脸型与下巴棱角很有男人的气度。眉毛不浓不淡,远看似写意的水墨云山,近看却又精致细腻如一幅工笔。 那双眼长得最好。细长的眼一笑就弯弯的,两缕睫毛就在眼角自然地上翘卷曲,鼻尖再微微一皱,总能显出一股与众不同的媚态。 互相斗嘴最后一定发挥成光脚丫子踹人,再推搡纠缠在一起,最后不约而同地捉住对方嘴唇,亲吻…… 当天中午的工作餐是总裁亲自下厨做的。 章绍池总之心情极美,春风得意,在小爱人面前迫不及待就摆出一家之主的范儿。他在作坊里擀出几个简单的面皮胚子,铺上番茄酱、马佐拉奶酪以及肉肠蔬菜,最后丢进烤炉。这一餐吃的是披萨。 “先生,他就是那位……你给他做了五双鞋子的可爱的男人,是吧?”经理捏着一块披萨大嚼,看到裴逸明目张胆地把面粉涂到章绍池脸上而大老板竟然没有生气翻脸,还追着裴先生的手指去咬,终于没忍住各肤色各族人种都共通的一颗八卦之心。 章绍池沉默着用叉子叉肉肠吃,没说话。对,我一直恋着的,那个很可爱的男人。 裴逸嚼着披萨,目光凝滞住了。 是么?哥哥你给我做过那么多鞋么?…… 我真的一丁点儿都不知道。 饭后,章总可能是为了消食,不辞辛苦地跑去隔壁农庄,围观农夫给栏里的奶牛挤奶,自己兴致勃勃地也要试试。这家伙一贯的挺好学,孜孜不倦而且兴趣广泛。 穿一身黑色塑胶围裙、高帮雨靴的男人,左右脸上都蹭到也不知是泥土还是牛粪的黑色泥泞,站在牛栏中间。这里出产当地最有名的蓝纹奶酪、果料奶酪、松仁黑胡椒奶酪,各种浓郁猎奇的口味。 章绍池回头招呼,一摆头:“唉,你过来玩玩儿?” 裴组长用手帕擦一擦金贵的手指:“我才不玩儿挤奶。” 他忍不住又哼了一句:“你捏过奶牛那里,回头别想捏我的了。” “吃醋啊?”章绍池冷笑着用口型问他,“老子不能捏别人的,还不能碰一碰牛了?” “憋不住火了?你怎么不日了这头牛?”裴逸翻了个白眼儿,他真的会吃一头母牛的醋。他的男人就只能迷恋他的胸、他的身体。 “日你最舒服,我还日牛干什么?”章总回味着那很过瘾的味道,“我就喜欢你那地儿的手感。” 两人虎视眈眈盯着对方,每一句都是情人之间无聊又乐此不疲的挑逗,灼热的视线就几乎要把对方剥衣、扒皮、吃干榨净。 章总戴着工作手套的,突然弯腰捞起一泡牛粪攥成个球。 裴逸“嗷”一声掉头就跑,捂住比手指更金贵的他的俊脸,身后牛粪炸弹向他“噗噗噗”地砸过来…… …… 黄昏下,裴逸从奶牛场回来,悄悄地,重新走进制鞋作坊。 他就是循着经理无意间提及的往事,下意识地,开始四面搜寻、翻找。 你为我做过鞋,是吗? 你给我做过很多双鞋?我都不知道啊,在过去我们分开的漫长的五年里?…… 裴组长作为某一行当的职业精英,辨识各种标签记号以及搜查东西的手段还是很专业的,很快就弄明白了。在一座地窖式的储藏大屋里,一整面墙的木质柜子里,窖藏着客人们的家当。 这是各位高级客户的定制。他顺着姓名缩写字母,找到章总存放东西的柜子。 不止一个柜,一共五个柜门都标着章绍池的名字,并标有不同年份。每个柜门里摆着两双鞋。 裴逸彻底怔忡了,在视线昏暗又憋闷的地窖里一动不动。浓郁的皮革味道以及满眼不同颜色材质的皮鞋,让他眼前模糊喘不上气,好像突然掉进他自己没有亲身经历的另一个“五年”,在另一条平行空间里,他深爱的男人独处经历的那五年! 每一个年份下,有他二舅舅的一双鞋,就有他的一双鞋。皮质和花式纹样恰好凑成一对,很有格调地摆在柜门里边。 他一看鞋型和鞋底号码就十分确定是给他做的,不是给别人的。他脚型细长而且脚大,反正他的鞋送给许冉或者哪位小妖精肯定穿不了。男人的皮鞋就好比倒模出的人脸,一双鞋配一个人。 属于两个男人的情侣鞋。 一共五年。 “你人不在,只能翻出你的旧鞋凑合打板,尺寸可能不太准了。” 男人的脚步声和低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让裴逸后背一震。章总已经脱掉那身脏兮兮的奶牛厂工人制服,换回一尘不染的衬衫西裤。 “刚才重新量过,你脚竟然长了半号!” 章总淡淡地哼出一声,“你别地儿长了没有?” “别地儿没准也长了呢。”裴逸垂下睫毛,不想暴露自己急剧湿润发烫的眼眶,“回头你量量就知道呗。” “好啊。” “……” “回头你帮我也量量,老子没准哪也长了,能让你更稀罕、更爽快呢。” “……” 章总没有走过去扒拉嘚瑟那几双鞋,这些年已经独自一人抚摸端详过太多次,反而站得远远的。像是近乡情怯的情绪作祟,就坐在桌子边上,望着一整面壮观的“鞋墙”。 “每年我只在这儿待一月半月,生意全都放下,任何旁的事情都不去想,那一个月就专门用来想你,有时会非常、非常、非常地想念……这一个月过去也就过去了,回国就尽量不去想,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当从来没你这个人。总不能让外人都看出来,对吗,那样儿多丢人啊……” 章总讲话平静。 裴逸猛地别过脸去,面墙而立说不出话。剧烈哽咽的喉结压迫到下面植入的微型通话器让他更加难受,眼前的鞋柜和地面上的砖纹在眼膜的水光中晃动发抖。他确实隐瞒了太多事,说不出口,就愈发愧疚。 自己这些年都做了什么。 他做了什么。 原来是他浅薄了。他错误又自以为是地以为两人之间牵牵绊绊那么多年,不过是成年男人与新鲜肉体之间出于生理需要的放纵。明明这样深切地留恋不舍,却拼命试图自欺欺人,轻易地就几乎放弃了对方? 他的伴侣只是比他所理解的更内敛深沉,很多心事没有直接说出口砸在他脸上,他就自负也自轻自贱地以为那种深刻的感情不会存在。 裴逸从标记“2014年”的鞋柜里取出最悠久的那双鞋,甩掉自己脚上旧的,将男人为他亲手定制的礼物穿上了。 “小了,不合脚了。”章绍池说。 “不小,合适。”裴逸低头活动脚踝,欣赏鞋头的花式纹样。 以前总爱穿大半号的,一甩就能飞起来潇洒地飞到墙角。这双鞋贴合在脚面上,这回甩都甩不掉了。 他想要从头来过,脚上裹着这些鞋,细细地品味,从头重新走过这五年。 …… 第54章 埃及王后┃你还有多少东西藏着是我不知道的? 夜晚, 小镇酒馆的藏酒窖里, 被一对偷欢的男人闯进去了。 头顶上,仅有一层木质天花板相隔, 客人们就在楼上把酒言欢, 享受着属于这片安宁之地的夜生活, 现场乐队和笑闹声不绝于耳。 酒窖里,一双人影激烈拥吻, 身躯裹在一起, 呼吸炙烈。 章绍池猛地举起他的爱人。或许男人心情好时都会暴露两分男孩气,冷不丁就要玩儿“举高高”的小甜蜜, 就把裴逸放在一只大酒桶上, 坐好。 他们无声地对视, 微笑。 章总开始折腾裴先生的脚。他颇为费力地把那双新鞋拔下来,抚弄优美的脚弓、脚踝,作势就要啃上去。窸窸窣窣的笑声从暗处传出,裴逸半推半半仰在巨大的酒桶上, 用脚踹开了:“不让你啃。” “小蹄子。”章总笑着用眼神威胁, “你乖乖地滚过来。” 章绍池捏到右侧那块脚骨, 裴逸条件反射似的抽回脚,用手指了指,眼神示意此处机密略过五百字:这里不能咬,里面嵌了东西。 你脚丫子里?章绍池感到不可思议,摇摇头。 裴逸点点头:有的。 “你还有多少?……你身上还有多少东西藏着是我不知道的?” 炙热的心思里面又包含着爱惜和心疼,章绍池把人摁在酒桶上, 一处一处扒开来搜查。 “喉结这里,我知道的。 “还有你的小耳朵上,我知道…… “锁骨下面,上次看到了,是抗毒血清对吧。 “右手手腕这里,抗生素,对吗? “左手手腕下面藏了什么,你告诉我?” 男人一处一处地数,用吻痕在他身上标记位置,就是在脑子里也记住了。 “微型窃听器。”裴逸轻声招供,左腕也落下一记深吻。 “还有脚踝,还有呢?”章总低声审问,“还有哪?……你说实话,还有哪里嵌了我不知道的东西?” 裴逸在灯下低垂着眼,给他男人抠指甲玩儿,用喉音咕哝:“没有了么。 ” “真的?再没有我不知道的了?”章绍池打量裴逸闪烁其词躲避锋芒的神色,心头疑虑就很难消除,一座活火山憋得也快要爆炸了。 总想要质问清楚:老子这些年思念你的时候在做鞋,而你这些年想念我的时候你在做什么,你做过什么?……你瞒着我有别的情事么? 裴逸噘嘴:“问那么多干什么啊?哥,你以前有这么啰嗦吗?” 一头公狮子眯着眼打量肥美诱人的猎物,章绍池很威风地笑出声:“老子今晚想睡你总得先弄清楚,你身上到底塞了多少金属玩意儿?别他妈让老子睡一个浑身都是零件的机器人。” 裴逸遽然无语,一丁点都笑不出来。 他就是啊。 每一步试探都让他左右为难,一次次地靠近让他如坐针毡,觉着今晚无论如何混不过去了。 当夜,裴组长最后上楼梯那几步,是被他的情人拥抱着,热烈地吻着,搂着他一条大腿将他推进房间。 裴逸被挤出“呃”得一声,就被牢牢挟制在墙上,男人扼住他的脖颈和他热吻。衬衫一排纽扣“哗”得全部撕开,扣子脱线坠落在地,露出雪白诱人的胸膛。 四目相对,唇角连着一丝黏热的口水,知道这就是彼此都钟爱的亲密方式。章总热烈地吸吮他的唇瓣,把口水舔掉,望着他。 房间里的空气迅速就燃爆了,私下无人处纠缠的动作无比粗暴,衣料摩擦着打起一串静电,有火光。这不是在王宫的洗手间里拉拉扯扯,不是在罗马城电影院里“过娃娃家”,这就是两个强壮的男人要真枪实弹。 房内只点亮了书桌上一盏台灯,恰到好处地洒过一点黄晕,在袒露的胸脯上打出明暗层次,随即就被炙热的唇舌留下一片晶莹湿润。 章绍池来过亚平宁半岛许多地方,他眼前的妙人,在光影下睫毛轻颤,锁骨形态完美,胸口缀着两颗半透明的诱人的珊瑚珠……露出来的以及还没露出来的,迷人的程度超过艺术馆里那些价值连城的名画。 章绍池抚摸这美妙的身躯,多年的回忆终于和眼前现实重合并融为一体,让他的眼被欲望炙烤出隐隐一层火光,无法忍耐。 “宝贝,宝贝……你是我的。” 他心里确实也有一根刺,隐隐地刺痛他,愈发需要这样的亲密来印证彼此之间的情谊坚不可破,印证爱人对他的依恋和忠诚。带茧的大手豁然伸进裴逸的裤腰,从后面抓住挺翘浑圆的部位,一把就掐出错乱的喘息。 裴逸的眼神也迷乱了,微张着嘴和他不停亲吻,放纵唇舌交缠,又挺又热的臀瓣在男人手掌心里颤动,一条腿攀上来,就是动了情的样子…… 章总捉着爱人的嘴唇伸手就从洗手间柜门里拿出需要的东西。 裴逸瞥见,在喘息间迷乱哽咽,光芒闪烁:“别,哥……” 章总双手握住那诱人的臀,用力揉捏,两人都已衣衫凌乱压合在洗手间台子上。幽闭的空间让滚烫的空气和交缠的眼神皆无路可逃,彼此看得到瞳仁里映出的人影。 裴逸硬是把章总的手拽出来,恳求:“哥,今晚别来了,别那么弄。” “不然怎么弄?” “酒喝多了,我都累啦,别来了。” 裴逸搂住爱人的脖子,亲一下脸。拒绝的理由确实比较生硬。 “怎么不行?” 章总追逐着他迷恋的锁骨。 “……我给你吸,成吗?” 英俊的脸在灯下微红,裴逸熟练地抚摸爱人的腰,为他解开裤链,顺势要单膝跪下去。 章绍池怔然看着,都愣住了,满面狐疑沉默不语。周遭空气也烫得让人无法理智思考。 他就在裴逸要跪下给他弄的时候突然一把将人拽住,从地上拖起来! 洗手间光影凌乱,澎湃起伏的情绪伴随着忽明忽暗的灯火。章绍池把人重新牢牢摁在洗手台上,分开两条长腿,压住,直白、认真而霸道地说:“我想要你,宝贝,老子很想念你,这么些年都没有、没有……” 他讲不出口,认为这种事他作为一个男人承受了天大的委屈,爱侣之间是有义务满足对方最原始单纯的身体需要,这已是他忍耐的底线:“我很想要,我想插进去干你。” “……过段时间行吗?我,让我缓缓。” 裴逸看起来疲惫混乱,神色间带着恳求。十数天内连续奔波征战,情感世界也经历天翻地覆,他确实需要缓缓。 “你有别人了?”章总突然问。 “没有。”裴逸即刻摇头。 “多久没做了,多久没和男人睡过?……”耳鬓厮磨,章绍池终于问出来。 “没有。”裴逸轻声的,但答复很坚定。 “五年都没跟人睡过?”章绍池哑声问,“你跟那些人都是打嘴炮?浪也都是虚的浪?” ”我没有别人。“裴逸看着他的眼。 或许就是分开太久杳无音信,前几日被抓获的逃犯冷枭在他面前指桑骂槐,像一根刺深深扎在心口就拔不出来了,任谁都会恼火,拼命想要确认。 小裴先生不仅在外人口中是完美的,在他章绍池眼里,同样完美。这也是他宠了二十年的宝贝儿啊,情感上已是打不断的血脉,连着他的筋骨。 这些年阅人无数,见识过各色妖男艳女,没有哪个在他心里能比得上眼前人一颗脚趾。而这种完美更加重了他的阴影和煎熬,无法忍受眼前人和他若即若离有一天竟会离他而去?那是他三十多岁骄傲自满意气风发的人生中,最重的一次打击,在背后看不见的地方留下很深的精神疮疤,地窖里藏的他亲手定制的五双皮鞋就是证明,这些也不可能在短短几个月就烟消云散,就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洗手间台子上,镶嵌红绿宝石的名贵匣子在灯下散射诱人光芒。里面收藏的就是克利奥帕特拉和罗马帝国皇帝偷情欢好的爱用品,章总特意拍下来,送给小情人的高级玩具。 他在黄金宝石的颈圈和手环上,套了皮质十字扣和金属链子。他俩从前最喜欢的助兴玩具。 裴逸被擒拿手扳住了胳膊肘和手腕,没有反抗,低喘着在他眼前被锁了颈,再锁住双腕……金属链子将埃及艳后的手环连成一幅精巧的手铐,最后挂在淋浴间的U型水管上。 “哥哥我知道当初不该离开你了,你别生气。”裴逸跪在淋浴间地上,眼底是清澈的。双手铐在金属管道那个位置,只能保持跪姿。 “你看着我,宝贝,看着我?”章绍池抚摸这动人的脸,并不想动粗,这辈子能让他方寸大乱爱恨纠结的就只有裴先生。 一双大手用力抚摸着,他故意猛地扯开裴逸的衬衫,不给喘息的机会再强迫着剥掉长裤,终于逼迫心爱的人半裸着跪在面前。 “看着我,宝贝你怎么啦?为什么就不敢抬头看我?”章绍池也像陷入情网的困兽,很沙哑,“你看我,你受不了了对吗?” “你明明也很想我!”他终于爆发,“你明明想得不行,你看你身上硬成这样儿。” 这句话像一道嘶鸣的闪电横贯着击中了裴逸,让他的面孔和身躯都发抖了。回忆充满了艰涩的伤疤,那些伤疤最终融合,化作红海沿岸干旱脱水的季节里一片滚烫的荒芜之地。这话多么熟悉啊,两年前,另一个男人也曾经将他束缚,逼迫他,质问同样的话。 他被禁锢着跪在男人面前,无法掩饰自己身体上的起伏变化,哪怕对方是他的爱人,仍然让羞耻涨红了脸。 他的职业以至他一贯强势坚毅的性格,都不允许他如此示弱,这样禁不住压迫轻易就缴械投降。每一次承受这样场面,都比他少年时所经历的反侦讯特训还要严酷十倍、百倍。他从不畏惧敌人的酷刑拷打,但他会惧怕这样心理上的挫败和打击。 这对于任何一名职业特工都是耻辱场面,他却无法向深爱的人解释。 他也是个男人,有正常生理欲望的男人,他没办法矫正自己与生俱来的弱点。 他把腿蜷起来想挡住那地方,却被章总用脚强行分开他的膝盖:“为什么掩饰,藏什么啊,我没看过?” 半湿的内裤下面,勃起的坚挺的肉色一览无余。他被男人这么粗暴地弄着,却控制不住地硬了,这是他身体上最真实的渴望。 进退两难不知所措的时候眼泪“唰”得下来了,裴逸望着人:“哥哥我不想让你难受,我们不如,先分开一段?你让我缓缓,你先回国去。” 章总捧着他的脸:“你需要分开多久?……再来五年?” “告诉我为什么,你说出为什么?”章绍池眼睑红了,蹲在宝贝的面前,揉着他的头发捧着他的脸问他。怎么都想不通自己会被甩,五年前那一出他还没想明白呢,“你心里明明也喜欢我,为什么不愿意,不愿跟我在一起生活?” “……” 章总就是怀疑再加上伤心,失去了往日冷静,被爱人当面拒绝亲热,对爷们儿的自尊也是一种损伤。只是这样发泄怒火的方式,伤敌一千还自损三千,不太明智。 他不善长甜言蜜语,不太懂得怎样交心,太肉麻的话总感到难以启齿。更不可能低声下气地恳求年轻的爱人,或者撒娇耍赖,把自己这张老脸按在地上摩擦,去求对方施舍感情——看在老子为你独守空房煎熬了五年的情分上施舍一晚? 爱过就是爱过,不爱那就是从来都没爱过,感情的事怎么强求? …… 埃及艳后的赏玩之物,看来是不吉利。克利奥帕特拉那女人,千年前就没给罗马帝国皇帝带来什么好运。今天这件宝贝拿出来,也没能让两人亲密如初。 当然,章总心里再火大也不至于动粗打人,不会扑上去搞强暴。 他甚至不喜欢和伴侣急赤白脸地吵架,能躲就躲了。爷们儿的风范,吵什么啊?跟小野猫上爪子互挠吗? 两个男人之间的恩爱情趣,两情相悦互有默契才能享受其中妙处。他骨子里仍然很传统地认为,“做爱”二字的意义,“爱”和“做”同样重要,不然不就是野兽打种交配? 最生气的时候,也就是掉头跑走,找别人发泄去。要打架他也是去揍别人,肯定舍不得揍自己养大的宝贝外甥。 章总将西装衣服重新扣好,灯下,眼睑蓦然透出两块浓重的红斑:“我不会强迫你任何事,不愿意就算了。哪天你玩儿腻了,厌倦了,想出去再找个年轻的,尽管开口……你不用开口,你就像五年前那样直接玩儿失踪从我眼前消失,随时滚蛋。” 章绍池说完红着眼掉头离开。 裴逸喉头哽咽,明明想说什么,用力摇头:哥哥你回来,我没有想走。 …… 尽管双方都很不愿承认,冷枭那混蛋胡扯的几句,确实给章总造成一块阴影。空口白牙污蔑一个人时常能够达到效果,这就叫泼脏水吧? 章绍池当晚在酒店楼下,咖啡厅和露台上,逗留了一个多小时。独自喝闷酒,又抽了几根烟,安安静静地消散怒气。 这么些年和小裴一起“双修”操练,早就被小野猫锻炼得神经无比强大,这次是有点情绪失控、有失风度了……失控也是因为,他真心在乎,思念长情,迫切想要重修旧好。 一人清静够了,估摸着楼上已人去屋空,章总这才慢慢收拾心情,回房间去。 他黯然地开门进去,进到洗手间查看,惊愕地当场愣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淋浴间花洒下面,金属U型管道上,一副手环仍然牢牢锁着小裴的双手。 裴逸维持着吊挂禁锢的姿势,跪在潮湿地上。没有拧紧的花洒将水一滴、一滴,低落在方砖的缝隙中间。皮肤轻微颤栗的样子能看出神志清醒,垂落的睫毛在灯火下面打出两片羽毛似的影,眼角湿润,下唇咬出带血的齿痕。 就这样很倔地给他跪着,胸口还留着粗暴揪扯之后的红痕。 皮肤细白的人都是疤痕体,容易留下印迹。章绍池甚至一眼看到小裴的腋下、腰侧、还有大腿,之前不知什么年月弄上了枪伤或者刀伤?旧伤痕迹逐渐痊愈变白,几乎融进皮肤颜色,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 仔细看过之后,这就是一具饱受磨难伤痕累累的身躯。 章绍池的呼吸都凝住了,冲上去迅速把那只假手铐解开,心绞成一团。 “别跪了,你起来。”他沙哑地说,“宝贝起来。” 裴逸的牙齿从下唇脱开,唇带血丝,用很伤心的目光看着他:“只要你消气,我可以多跪几个小时,我可以跪一个晚上。” 那一刻眼神也非常倔犟,射出强烈的委屈:“哥哥你不发火了?你原谅我么?” “……” 这话又戳章总的心了。他知道小野猫本事大得很,一秒钟就能脱出手铐束缚,早就逃之夭夭。就像那次在“魅影”号船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像戏耍他一样,什么破玩意儿能绑得住裴组长了? 他以为小裴早就跑了,没准儿还暴躁地在他房间里造腾一番,砸个玻璃、摔个盘子之类的。 他把裴逸从地上捞起来,抱在怀里,清楚地听见怀中人在他耳边恳求:“哥你以后不许掉头就走开了,哥哥你别离开我……” 一双清澈纯真的眼,湿漉漉的,像浩瀚的魔法森林中一只迷途不知归家路的小鹿。这样的眼神让人无法抵御,让章绍池一下子心软了,心疼了,后悔了。 自己折腾出的局面,还得善后收拾。章总后来一整夜把爱人抱在怀里,抚摸小裴的头发,无声地安慰。 爱人之间的龃龉就是这样,无非是要彼此求证,非要证实自己在对方心里有多重要,其实是再次证实了对方在自己心里,多么重要。舍不得伤着一分半毫,伤着了自己先心疼得要命。 至于两个小时之前,俩人为什么吵架斗气来着?不重要了。是吵架重要还是人更重要? “哥。”裴逸在黑暗中看着他,“我不可能背叛我的信仰和我的职责,你相信我。” “行了。”章总一脸强拗出的大度,“不提那事了,既往不咎。” “这些年我把六处所有适龄男丁,老的新的,全都扒拉过一遍,没有一个比得上池哥哥你,这么说行吗?”裴逸委屈地又咕哝一句。“既往不咎”这四字听着别扭,总好像是他水性杨花被男友抓包了然后不追究而已。他清清白白的,绝没有心虚。牙龈间也咬着一股深刻的挫败感,咬出血味,委屈只能咽进肚里。这一顿他一定找回来,冷枭的案子他一定刨根问底,把那一对来路不正的兄弟挖心剖肝刨出真相。 章绍池哼了一声,行吧。自己就是倒霉,今天赶上小野猫脾气不顺,他这算是又被猫爪子挠了么? 吵完架也想通了,终归还是舍不得。哪怕小裴孤枕寂寞的岁月里有过一两个沙雕炮友。男人么,你又没怀孕了跑回来让老子喜当爹,能有多大事? 他把怀中人抱紧,只求这一刻的温存,以及未来许多年的陪伴,一切风平浪静花好月圆的时候,能让他如愿吧。 第二天一早从酒店大床爬起来,裴逸从被窝里探出头,照例闻到小厨房透过来的早餐香气。 奶酪、培根、番茄沙司和橄榄油的香味儿——“章氏”独家早餐之煎蛋薄饼。 这位老板假如哪天真破产了,在鼓楼地安门开一家早点铺,也能凑合养活家里几口人和猫什么的。 裴组长和章总,都有这个本事,一觉睡醒过来,就当昨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这可能也是源于两人从前掐架闹别扭的经验就很丰富,床头吵架床尾和,睡醒了完事,无论昨晚俩人是做了,还是没做。 身上的红潮退去,裴逸望着灶台前背对他忙碌的男人的身影,暖烘烘的,心里又愧疚了。 他就是膝盖跪得有点疼,自己敞开腿揉了揉。昨晚某人还给他腿上抹了好多护肤霜呢,在被窝里悄悄替他揉腿,也婆婆妈妈的。 章绍池走过来,从行李箱里拎出包装精美的盒子,丢到床上:“你的。” “什么?” “内衣裤,新的。” “干嘛啊?”裴逸就笑了,“给我买内衣干什么?” 章总肯定是觉着裴组长出门在外公务繁忙,无暇顾及私人事务,换洗衣物都没带吧?怎么会不需要舅舅的爱护和照顾呢?你肯定是很需要的,舅舅对你很重要的,你肯定是从此以后都离不开我的。 “我不能给你买吗?”章绍池一脸严肃和假正经,“以后都穿我给你买的。” 外甥也不呆不傻,乖乖遵命,赶紧就穿上呗。 普通的打底背心和内裤,并没那些花里胡哨或者暧昧,不是开口打洞或者系蝴蝶结的那种。章绍池就很细致地为他买了几件贴身小物件,有机纯棉挺舒服的。 裴逸垂着眼换内衣,就笑了,心里特明白。 章绍池原本冷着脸,绷不住也露出笑模样。 “您是不是计划着,昨晚咱俩肯定是要大战三百回合,甚至把床都干塌。衣服裤子一定都撕成碎片布条,没法穿了,所以提前给我准备了备份?”裴逸很不怕死地一语揭穿真相,在床上自己先笑成一团。 这就是认识二十年的妙处,太了解对方。 “……” 章绍池语塞,千年不遇得竟然耳廓红了,被戳穿了一脸含恨,“哼,白浪费我一番心意。” “对不住您,二舅舅,对不起啊。”裴逸细眼如丝像只猫,嘴上说抱歉,表情却很欠艹。 两人又虎视眈眈得,用眼神把对方撸一遍过瘾,炙热的目光与起伏的喉结足够诉说埋藏的一腔爱火。 裴逸穿上雪白崭新的内裤,手脚并用爬过去,在他男人腰上深情地亲了一口:“哥。” 章总唇边一耸,撸了撸他的宝贝。 和解了,昨夜的事就过去了。发生过什么吗?没有,都绝口不提。 …… 第55章 逃之夭夭┃隐瞒未必居心叵测,或许就是用心良苦。 当天两人回到市区, 再奔赴罗马机场, 是要回国交差了。在迷局的阴影中,那些尚未解开谜底的藏污纳垢的角落, 他们会回来弄清楚的。 礼帽和丝巾点缀深色正装, 二人脚步生风, 走在明亮的机场大厅。也是头一回这样明目张胆地,在阳光下, 人群聚集的地方, 毫无顾忌地公开亮相。 裴组长的行李箱里,打包了男友为他手工制作的几双皮鞋。他全部都要带回去, 回家一双一双地仔细把玩欣赏, 再把每双鞋都穿一遍过瘾。 “每双鞋穿俩月, 我轮着宠幸它们,能凑一年不带重样儿的。” 裴逸捏着登机牌站在那里,开始畅想这种带有仪式感的小甜蜜,自顾自地发笑。 他绝非不懂感恩的人, 爱人因为思念他为他做的事, 他很容易就被感动得一塌糊涂, 深埋的歉疚就又添了一层。现在看他二舅舅的形象就是头顶一圈光环的男菩萨,为什么唯独对他那么好、那么好呢……总怕自己配不上,怕辜负对方。 章总冷漠着脸回头打量,裴小猫冒傻气的时候,就是三岁孩子。脚丫子尺寸长了,怎么就不长脑子呢。 他凑过去, 面对眼前的天姿绝色没忍住,送上悄悄话:“下回跟老子上床,穿上我给你做的鞋。” “穿那么多,您还怎么睡我啊?”裴逸浑不吝地翻个白眼。 “你把西装皮鞋都穿上,穿好喽,我就喜欢这么睡,照样儿能让你舒服。”章绍池也笑出几分邪性。 他当然记得昨夜在酒店房间里“翻船”了,想撸猫结果只撸到几根毛儿。爱人年纪长了,又阔别五年光阴,很多事情就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胡闹。现如今想怎么睡,真的由不得他了啊,委屈。 章总往传送带上丢行李,又包办了男友所有拎行李的重活儿,全部搞定,最后很飒地一转身。 挨近小裴,伸开大手罩住头,揉一揉头发。 这里没有人是三岁孩子了,裴逸身材瘦高挺拔,都快三十岁了还被人揉头发,当成三岁来宠,谁能忍住不动心、不沉迷这样的柔情啊? 心里喜欢得不行,裴逸嘴上嫌弃:流氓,哥你好烦。 章总一脸冷傲,以他这样身份和年纪,被年轻漂亮的爱人说他“流氓”,是在夸他吧?哪天爷们儿要是不跟你流氓了,一定是哪处器官机能出现严重故障或者老化了那就不中用了。 他俩一路走在机场大厅,回头率极高,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周围许多旅客回过头,不由自主地盯着看。 两位身材皆高大健美的黑发亚裔男人,气质不太一样,但都很俊、很帅,并肩走在一起,就是一道亮眼的风景。 人和人之间是否和谐,是要较量气质气场的。章总这人平时经常遭遇恶劣风评,“不懂人味儿的活阎王”,唯独与他的小裴站在一起,肩并着肩玉树临风,会有很多人艳羡,认同这是一对神仙眷侣……哪个男人又能忍住不动凡心?谁不向往能有一位真正情投意合的伴侣?他确实渴望完整地拥有对方,等那么一天。 往候机通道走去,章绍池揽了裴组长的腰,手掌贴在后背,下意识的。 裴逸心里一直揣着正事,哪怕是上司尚未下达的尚不存在的命令任务。他一路谈笑风生,眼波风流婉转,扫过四下每个角落,寻找着可疑踪迹——有可能在罗马机场跟踪盯防他们的人影。 所以,两人在机场招摇过市,不是闲逛的。 “看到什么?”章总警惕地悄声问他。 “还没有。”裴逸低声道,“就是看身后有没有尾巴。” 他心里有数,既然已经昭告天下,伴侣之间坦白敞亮地手挽着手,就是再一次把他的爱人暴露在危险阴云之下。两人身份都是明牌,无处可藏,他必须对暗处的敌人宣战:我们都在,你出来交战吧。 甚至于,他乖巧地陪着章总在斯蒂法诺制鞋工厂流连一天一夜,就隐隐地希望能把某人引出来。鼎鼎大名的斯蒂法诺家族,就是西西里岛老船王的姓氏,江瀚江老板现在掌管的商业帝国。他暗暗地希望,闻到鱼腥味儿的老猫能循着他们的脚步跟过来。 对手不走常人路数,好像并不是要躲在暗处喂他一粒狙击子弹就杀死他完事,而是跟他藏猫猫呢。他想弄清楚对方要的什么? 登机口附近,裴逸这时接到报讯,聂妍和范高几乎同时敲他,喊他。 裴逸被频道里声音震惊了。信号接收不好,他压住耳机往落地大窗前跑过去。窗外一架飞机正在跑道上加速,喷着气流飞上蓝天…… “什么?……冷枭跑了?!” 裴逸的表情在几秒钟内剧变,牙齿磨出“咯咯”声响,不相信:“这人在转监收押的过程中越狱逃脱,就几分钟之前?!” 怎么会这样,他娘的蠢货,谁干的? 章绍池在旁边听见了,脸色也慢慢变化,眉头紧锁,非常严峻。 …… 时间回溯到一小时之前,坐落在海岸线外某处小岛的罗马重犯监牢。 这座海上监狱,由石头配件构筑,建筑物坚不可摧,而且四面全部是海,让囚犯很难越狱逃生。 只有前来执行公务的渡轮,时常停靠监狱码头,荷枪实弹的士兵负责押解每一名重犯。 冷枭双眼被蒙,长发披散,穿着宽松的囚服。只能看到修直的鼻梁和唇形轮廓,极为安静。 手脚四肢被铁环铁锁固定在一架铁床上,就像一头雄狮被禁锢在转身都转不过来的坚固铁笼里,再厉害也动弹不得。无论在收监状态,还是押运转移途中,冷枭都是被锁在床上的囚禁状态。 此人今日要转运另一地方,由巴黎总部正式收押提审,所以被运上渡船,从小岛返回陆地。 士兵全副武装并且头戴钢盔,就没有注意到,冷枭半握拳的右手,从囚服袖筒里摸出一根尖细的钢针状物。 手腕轻动了几下,钢针就灵活地挑开腕锁。 冷枭突然爆起,手中钢针横着刺入身旁士兵的颈部。那人“啊”得捂脖子踉跄倒地…… 另一名警卫惊愕,刚要放低枪口,被冷枭一针扎穿手腕,嚎叫…… 转瞬的几秒钟之间,令人难以置信的,冷枭解开了手上脚上的全部腕锁,制服身边四名持枪士兵。 一瞬间的突发过程,全部被摄入电梯间的摄像头,被视频记录。逃脱就在电梯间内惊魂的二十秒时间差,手段之干脆凌厉,让罗马分司后来赶至现场的探员们都长了见识,惊骇无语。 冷枭,特情六处中亚A组的前任组长。 可惜人生没有重新洗牌选择出身的机会了,许多人会输在最初的起点。假若他不是通缉犯冷鹄的弟弟,他原本不该、也根本不需要这样。 冷枭此前执行任务极少失手,包括这次令人瞠目咂舌的逃脱,都堪称特工密室逃脱的教科书范本。 他原本和北非A组的裴组长一样年轻而出色,能够成为六处新一代的王牌。然而,自认为前途无望事业尽毁,转身投入深渊的纵身一跃也十分坚定,不稀罕回头。 人生道路确有太多不定的选择,没有谁能够出生时就猜中结局。说不准在哪条岔路口上,眼前浮冰漫漫,白光闪烁,就划进寒冷黑暗的大洋深处。 …… 警铃大作,大部队收到警报时候再跑过去察看,已经迟了一步。 电梯间上方的一块板子被掀,凶犯从上面脱身,眼前只剩下四名捂住伤口留血惨叫的倒霉蛋…… “蠢货!白痴!”裴逸在频道里头一次这样发飚骂人,“怎么会这样?他们怎么押解得人犯竟然能让人跑了?……简直是一群废物!!” 罗马分司的特种部队亲自押送A类重犯,就在众人眼皮底下逃之夭夭,逃得没有痕迹无影无影?这事不知够不够他们燕城六处拿出去吹一辈子,“瞧瞧我们培养出来的……” 可这毕竟不是一桩好事。 章绍池摇头也骂了一句,怪不得二战时候这个国家的军队渣得留名青史,在北非阿拉曼一败涂地机械化军团被围攻全歼,如此残渣的战斗力为对手盟军最终取胜作出了堪称卓越的不可磨灭的贡献;就是专业拖后腿的。 裴逸撇下他的行李箱,大步奔出机场大厅,脸色儿气成铁青…… 他的行李,还是总裁男友帮他找回来的。章绍池一声不吭推着一大车行李,还得负责开车,一路飞车冲回市区。 章总但凡跟在裴组长身边,角色扮演就是“司机”,“厨子”,“保姆”,可能还是“提款机”,也习惯了,一脸认命的表情。 …… 陈焕已在罗马,和罗马司高层司长会面交流案情期间,当场遭遇这桩狗血事件。 “陈老师,有人接应囚犯,对吗?”裴逸走进罗马司的充满艺术格调风情的办公大楼,走廊灯火辉煌,“他不可能一个人获得利器而逃脱,有人给他提供了工具。” 他在走廊一角驻足,转过脸盯着陈焕:“陈老师,之前谁去见过冷枭?” 陈焕凑近裴逸的耳朵,不让旁人听到:“罗马司这边高层,有几位都见过案犯,我还跟他们一起去的。就是例行简单问话,都还没来得及,筹备周密详细的侦讯。” 明白了。 裴逸对陈焕耳语:“罗马高层有内鬼,就凭见面的几分钟机会,为冷枭提供了逃脱工具,事后再从电梯间顶上接应,提供车辆逃脱警方视线……太轻松了。” 对于他们这一行特情人员,这一套手段玩儿得太熟。 “我要看视频,冷枭逃脱的全过程录像。还有,之前高层人员探视囚犯的全程录像!” 朱利亚诺匆匆而来,脸色比裴组长还要铁青呢,引领几位中国同事进到办公室。裴逸觉着朱利亚诺就是太克制太有风度了,假若是他,恐怕不会等冷组长有机会越狱,先一步就手握利器进去动用私刑了…… 裴逸双眼贴近显示屏,仔仔细细地,一帧一帧地走画面,把冷枭袭击士兵逃脱的过程看了好几遍。 他摇头,叹息,只觉得遗憾,这样一个人。 假若给他选择机会,他希望自己不必跟这样一个人为敌。可惜双方都没有回头路了。 罗马高层与冷枭会面唠嗑到底聊过什么,属于内部机密,朱利亚诺作为组长探员都无查看权限。裴逸只能看到那几名高官从监牢出来时,步入走廊一闪而过的背影。 那几人身着罗马司男模队员的制服正装,一水儿的掐腰藏蓝色西装,搭配领带和墨镜。 装束一模一样,身材个头也都差不多,一看就是年轻时在地中海叱咤风云的人物。 那些人面部或者都有化妆和伪装,估摸不想让囚犯看清楚脸。裴逸开始强迫症发作,不停重放那几秒钟的镜头……朱利亚诺往后撤了几步,双眼疲劳发花需要松弛,裴组长不停看慢镜头回放看了有五十遍。 他贴近屏幕仔细辨别,死死盯着走在最后那人,以朱利亚诺听不懂的中文,突然压低声音问陈焕:“最后那人眼熟,他是谁?” “……” 陈焕语塞。 裴逸突然明白了,用口型问:这人难道是江瀚? 陈焕闭口不言就等同于默认。 朱利亚诺谨慎地打量他们:“怎么了?” 陈焕一秒切换洋文:“没看出什么。” 裴逸这样聪明的脑瓜,一下子明白了陈焕都不便透露的内情。 罗马司高层几名官员中,其中一位是富商身份的Mr. Jiang。江老板在当地混迹多年,人脉深广,背面的身份牌是罗马帝国高级特工,但这人是纯正华裔血统。 这人他娘的假若跟特情六处没有一腿、两腿、好多腿的千丝万缕关系,蒙谁呢? 所以这事不能明讲,或许双方高层互有默契,不能放台面上显摆。说白了就是,罗马司内部有我燕城六处安插的“内线”,我们自己人。 裴逸和陈处交换复杂的眼神,不愿相信:江瀚设法协助冷枭越狱吗? 他和章总自作聪明地往郊区鞋厂转了一圈试图引蛇出洞。然而那条蛇比他们精明太多了,姜永远是老的辣,直奔罗马监狱来了一招釜底抽薪,让所有人猝不及防。 只能这样解释,还有其他更合理的解释么? 裴逸把脸埋进掌心,摇头,喃喃自语:“不,不会……他救过我。” 江瀚在他落入冷枭设下的陷阱时,危急关头救过他的命,破了冷枭的如意盘算,是他和章总的救命恩人,怎么会放走案犯呢? 反反复复,多此一举,这就不合常理。事出反常必有妖孽出没。 我不相信…… 不信…… 裴逸摇头,盯着视频中一遍遍重放的背影,很奇怪的一道电流感应不断划过他颤栗的心口。冥冥中在天花板上方的虚空,江瀚的背影就悬在高处,转身从迷茫的白雾后面看了他一眼,锐利的视线穿透雾气直射他的眉心。 这个男人背影脚步坚定,非常清楚自己每一步都在做什么。他有他的周密计划,他有他的缜密思维。这人曾经毫不犹豫救过我们的命,叹息桥一面墙壁上都留下斑斑点点的血迹,十指的剧痛连心。假若江老板拥有罗马和燕城两地高级探员的双重身份,救他,暗中帮助他们,才是合理的行为逻辑,不是吗。 这样一个人,绝不能是坠入黑暗深渊助纣为虐的一员。 …… 裴组长披着西装外套,走出罗马司的办公大楼。 因为戒备森严,严格审查出入人员,他的伴侣不能跟他一起进去。章绍池当时瞅了瞅大门两侧,荷枪实弹站岗的几名士兵,实在不信任这帮人的武力值和判断能力,就连大厅前台等候区都没进去,宁愿站在大街上等。 海风夹杂着鸢尾花薰衣草的香气,还有当地盛产的各种花草、橄榄的恬淡味道。男人身材挺拔,就站在车子旁边。 裴逸抬头看见他的亲人、爱人。 司机大佬一手搭在车顶,回头,也看见他,淡淡一笑。 那也是他最坚定的依赖,可靠的后背。看见就放心了,再回忆昨夜的争执龃龉,多么可笑。 裴逸隐瞒了一两件他认为微不足道的小事,免得平添烦恼。章绍池也隐瞒了一些不愿提及的往事,不想破坏爱人之间重修旧好的和谐。至于江瀚那老家伙,恐怕瞒了更多。 隐瞒的未必居心叵测,或许就是用心良苦。每一个人内心深处,都一定有他最重视的,最牵挂的,和想要保全的、珍重的。 即便经历了重重波折,领略过暗处的血影刀光,他们两人仍然坚定地认为,海风如此清新,这里的世界美如天堂。世间还有许多带有鲜艳色彩和滚烫温度的美好事物,他们还没来得及放纵享受,他们还想要故地重游,从远方拾回失落的记忆。 假若还有下一次,假若能有平静安详的明天。 Te amo, babe. 第3卷 沙海的弗拉门戈 第56章 清白的灵魂┃每一个无辜的灵魂,都应该得到安放和守护。 Chengdu, China. 河清海晏, 水秀山青,一层湿润的水汽沁入心脾。 树木郁葱, 山中浓绿连成一片。山顶寺院那里, 钟声荡涤着心灵的宁静。 穿凉拖的小贩在街边摆摊, 也不急赤白脸地叫卖,打着麻将, 或者干脆就蹲在板凳上闲抽烟, 等待主顾上门。 这就是个悠闲到极致的城市,心之向往。裴逸跟章总说:“等我退休之后, 我要是身体还好, 不用躺在小红楼那个监护室里, 我们就住到这儿吧。” 章绍池很想捏住小孩儿的臭嘴,把那句很刺耳的“我要是身体还好”“重症监护室”之类的鬼话,捏回去。 “好,买栋楼。” 有钱大佬痛快地拍板了。 哈哈, 裴逸笑得露出很整齐的白牙:“老板豪爽啊?我本来就是买个平房小院, 咱俩搞个农家乐, 我负责在柜台收房费,你就负责在后厨做饭,然后开车接送客人……哈哈哈……” 他想得那点美事,被他男人送上两根带枪茧的手指,捏住他叨叨不停的嘴,给他捏了回去。 “等到你退休了, 老子假若那时候身体还结实硬朗,再陪你出来折腾吧!”章绍池冷哼一句。 裴逸立刻转过头,脸上笑容消失,一根手指竖到章总嘴唇上:“你一直就结实硬朗,钢筋铁骨,器大活好,又没老呢,不准乱说。” 指代某一项指标的才华能力的四字成语让老板非常得意畅快。章绍池把裴逸整个手都握在自己手里,十指紧扣,走路。 他们去路边小摊,跟打麻将的小哥买了一碟红糖糍粑,两碗龟苓膏。没地儿坐,就站在街边,低头”吸溜吸溜“地吃。 吃完一抹嘴…… 裴组长回国述职后,就用这仅有的两星期休假机会,去了南方几个地方。循着他能扒到的旧人住址,寻访了宁非语以及黄永锋的老家。 窄巷内的烧烤摊上,年轻人一晚儿都在埋头给客人弄烤串。这家生意还挺火,本地食客和游客络绎不绝,台面翻了好几拨。 黑暗浓夜映着火光,人声喧嚷,炭火熏红了俞飞的脸。 旧T恤洗得微白,大短裤,拖鞋,寻常的当地人打扮,叼半根烟。 唇边的烟好像永远都是半根。吸起来就吸不完了,含在嘴边,慢慢咂摸烟草的余味,久久都不愿续上一支新的,也像是对故人的某种怀念。 裴逸就坐在巷子对面那家摊位,坐着吃馄饨。 他还只点不吃,坐了好久,点了一共四碗吧,最后都推给他男友吃。章总后来忍无可忍说,你他妈别再点馄饨了! 裴逸一直盯着十米开外,对过的摊位,名叫俞飞的年轻人,久久地打量凝视。 也不理解自己想要做什么,明知查访不出任何有用的东西。这纯粹就是心中一种执念,想要看看那些人是谁,那些人真实的样子。或者,就是要从眼前这些人的形色,模样,目光,桌上的一圈麻将,或者指间的一颗烟蒂,寻找自己本来的清澈模样。 夜深,食客终于散得差不多,还有两桌喝啤酒嗑花生赖着不走的。俞飞坐在摊位旁边,低头刷手机。 不知是不是在刷以前的小男友,那些旧照片呢? 浓绿簇拥着时光的尽头,长街校门熙熙攘攘,自行车乱窜。两个清瘦的大男孩,一个骑自行车带着另一个在机动车道上穿梭,笑声合着车铃声…… 蹬车的男孩俞飞说,“车胎都被你坐塌了我跟妈借钱买一匹新马。” 坐后座的男孩宁非语说,“赚钱了给你买辆奔驰?就刚才蹭你过去的那辆银灰色,聘礼目标就这么定了!” 俞飞嘲笑说“你丫五十岁能还完学费贷款吗!你是不是又偷着贷钱了,爸爸让我跟你说你别搞那些……” 点点散散的光斑映在平房的书桌上,二手的台式机,沉甸甸的显示器上光标死活都不移动,俞飞不停地打字:奔驰我们不要了,美国我也不要去了,你能回来吗?…… 一对打扮朴素而微胖的中年夫妇,晚间过来帮忙收摊,一家人沉默地打理。妇人不时跟俞飞讲几句话,指挥儿子干活儿。一看就是勤恳的一家人。 裴逸远远地瞥见,已经过去这么久,俞飞的手臂上,仍系着一块黑纱。 他回过头来,眼眶一下子湿漉,又难受了。 章总伸手揉了他的头发,就知道他为什么难受,无声地给个安慰。 他也慢慢地在了解身边的人。他的小裴就总喜欢用表面上的放浪不羁和不在乎,拼命掩饰骨子里沉淀的责任感。 这样的性格,其实很吃亏的。因为总会感到愧疚,总忍不住在内心煎熬和自我谴责,自己拼命矫正,却又羞于寻求旁人的认同,变本加厉地再用其他方式发泄情绪……久而久之,自己不精分吗? 章总终于决定结账走人,掏了钱包然后起身,对大宝贝一点头:乖,有些事甭多想,别给自己找难受。 裴逸临走,还是把对面俞飞他们家的摊位,剩下的所有肉串,无论生的熟的,一锅端全都买了。这样能让那一家人早点儿回去歇吧? 俞飞一愣,站起身用毛巾搓手:“我给你烤了吧?” “不用。”裴逸垂着眼说。 “烤了吧?不然你怎么吃。”俞飞说。 “不用,我就这么吃。”裴逸顺嘴一说,让俞飞都皱眉。俞飞叼烟一乐,这客人有毛病? “我们回去烤着吃,做夜宵。”章绍池一把拿过一塑料袋的各种肉串,搂着裴组长的腰走人了。 出了巷子口,裴逸回头抱住他男人的腰,一身的毛儿都服帖了。 裴逸抹了一把脸:“如果我能找寻到真相,将罪恶的人绳之于法,也是对这些干净的无辜的灵魂,给个交待吧。” 在潜意识里,假若他查不清真相,无法给这些他认为含冤死去的人及其亲人有所交待,自己也不配得到幸福的善终。内心总感到忐忑不安,而比“不安”更深层次的“不平静”,仍然来自对自己追本溯源之后的茫然不解。 死去的小宁同学,也有一直怀念他的男友,以及亲人。 我终于了解小宁同学是谁,而我自己呢?我又是谁,我的亲人和家人,究竟在哪?…… “行了,回去给你烤肉,吃夜宵去!”章绍池把手里的塑料袋抖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打断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搂紧他的爱人。 每一个无辜的清白的灵魂,都应该得到安放和守护。 你的亲人、家人、爱人,其实一直都在你身边,没有抛弃你,没有离开过。 此次回去燕城,章总也有许多事想要着手调查,想要弄清楚明白,不可能再置身事外再无动于衷。他也想要替小裴找回失落在外不知踪迹的那五年,还有小裴的亲人,以及,两人原本这些年的甜蜜恩爱。 【陈处,我回燕城咱们见个面吧。上次欠您的那顿晚饭,我安排设宴款待,回请您一次。】 章老板难得讲话虚伪客套,瞒着裴组长,悄悄发送了联络短信。 …… 裴逸拜访过宁非语的老公和“公婆”家,还顺道去了对方养父母家,就傻傻地站在人家门口,站了几个小时。 他也没上去打扰,没有扮演狗仔去做烦人的追访,追问人家儿子没了是什么感想。他就默默造访,然后默默走开。 “以后也多回家看看你爸妈。”章绍池说了一句。 “哦。”裴逸低头看鞋。 “他们还是挺看中你的。”章绍池说,“你比你弟有出息,反正没比小猴子差!” “我本来挺有出息。”裴逸又笑,“然而我爸妈一看,我后来跟二舅舅你混在一起,天哪您章总花名在外,这辈子我就全交待给你了,是你的人了,他们就在感情上彻底放弃我了!” 章绍池抬起一脚踢了外甥的屁股,你个混蛋…… 月明星稀,路灯下是一双拖长的影子。说不清那是灯火,还是月光,照亮了走夜路的人。 裴逸不由自主拉住章总的手,肩膀靠过去,却发现没办法做出“小鸟依人”的姿态,他太高了。 他“咯咯”笑了,脸贴过去,亲吻男人的额角:“哥,你是不是矮了?” 这话就让人不爱听,章绍池皱眉:“你觉得我能缩了吗?” “也是的啊。”裴逸说,“是我长高了,舅舅。” 章绍池凭借抚摸小裴后脖窝的位置和手感,以及手肘架起的高度,也能确定小孩儿长个儿了。 “二十三还能蹿一蹿?”章绍池说,“你是蹿个儿了吧?” “嗯。”裴逸在路灯下声音温软,“憋得呗,荷尔蒙都用来长个儿了。” “您的荷尔蒙都用来长痘了吧?”他又不怕死地捏章总的脸,狠命戳到下巴上微肿出来的一颗痘。 艹,哪壶不开提哪壶,憋了一肚子不爽的大佬说:“回去你仔细量量,老子憋了几年的荷尔蒙,尺寸都长哪了?” 忍不住又吻到一起,很默契,嘴唇的纹路都无比契合。 对视的目光有些恍惚、冲动,眼前人仍像初恋时那般纯真美好。 那晚,住在一户农家乐的小房间,房费极为便宜。 那屋子里窄得只能放下小号双人床。两个大老爷们挤进去,好像除了上床亲热,实在也没别的事情可做。 裴逸刚从简陋的淋浴间跨出来,穿着背心和大短裤就被男人一把抱进怀里,结实的手臂用力勒着他,手就下面伸去。那手劲儿和炙热的呼吸,就是向他索要爱人之间亲密的专有权利。 “哥,我……”裴逸又有些抖,眼光闪烁,后肩的皮肤在男人唇齿间微颤,享受,渴望,却又时刻心惊胆战。就好像手里攥着一根红线一根黄线两根炸弹的引线不知铰哪一根,随时都能把自己这一身零件引爆。 “让我摸摸。”章绍池的声音压抑在他肩膀上,然后是脖颈,移到胸口,很温存地吻他。 章总猛地将人压在饭桌边上,用牙撩开裴逸的背心,一直撩到脖子下面,让大片雪白的胸膛袒露,大口地吸吮那些诱人的地方,吸吮两粒莹莹透亮的乳尖……裴逸舒服得发抖,求索似的,忍不住抓住他男人的两手,拽过来放到自己臀上,他也受不了了。 上一次试图亲热,俩人差点儿吵起来,闹了不愉快。 章绍池这次小心翼翼地不过分越界,很精明的眼不时掠过裴逸的脸,观察那些细碎微妙的情绪。他的爱人明明也想要,毕竟年轻力壮禁不住撩,情欲勃发时嘴唇濡湿红润,嘴角在不断亲吻之后淌出一丝口水,不自觉地蹭他下身,短裤下面骄傲地硬挺着。 裴逸刚要说话,章总先说了。 “来,给老子量量尺寸,这几年活儿长了没有?……用嘴量。” 章绍池从小裴眼里,分明看到一股子如蒙大赦如释重负的情绪。裴逸一笑,完全没有推搪,抱着他腿就跪下去,无论是心存愧疚还是原本就深刻入骨的臣服、迷恋,跪着为他口活儿。 “长了吗?”章绍池揉着爱人的头发。 “嗯,大。”裴逸吞咽着吭声,“哥……你真好,真帅。” 喉部因为埋了微型金属物件而不停吃力滑动,让章总沉默端详之间再次感到心疼,抚摸他钟爱的脸。 俩人从桌边一直到做到床上。章绍池靠在床头,这破屋陋室,简直是他这些年住过的最糟糕的“旅店”,除了床什么都没有,也确实除了床什么都不需要。 他抽出皮带,熟练地将裴逸双手手腕缚在背后,用力一扯。 皮带勒入肌肉的束缚感立刻就让裴逸涣散迷乱了,痴迷地凑上他的胯,动情地舔吻。用舌尖一个一个地挑开他的衬衫纽扣,吻他胸膛。 “棒。”章绍池温存地回吻,夸奖,“宝贝,你真好看。” 两人都非常动情,无声地默契地满足对方,知道爱人喜欢这样,也都迫切地想要取悦眼前的人。 章总最终用自己的领带蒙住裴逸的双眼。 这样就不用总忍不住钻研对方的表情眼神,让彼此在一片黑暗中巧妙地回避了目光。 假若这是裴先生现下能够接受的方式,他也能忍,不过分逼迫强求,宝贝开心就好……反正都他妈忍五年了!剃了头再披一副袈裟端个木鱼儿他就可以出门左转去城里最有名的文殊院出家了,这五年过得就是和尚的日子。 被缚的英俊的男人,就心甘情愿跪在床头,终于让章总这一趟痛快了,舒服了,射了个酣畅。 章总的手伸进裴逸内裤,突然大力抓住挺翘的臀瓣,将人拖上床去! 怀中人剧烈一抖,被蒙住的眼在陷入黑暗时可能会迷茫和不知所措。章绍池用关节技钳制住人,再劈开双腿,大手扯弄臀瓣,粗重的动作和喘息声劈碎了神智,都混乱了…… 他的小野猫长大了,身材远比从前更加健美,透着成熟男人的很有力量的性感。然而,绕是再凌厉刁钻、武功高强的裴组长,在深爱的人怀里,除了下身红肿的性器很痛苦地坚挺着,其他各处都是软的,像被灌了迷魂药无力反抗,双腿被高高举起。 裴逸崩溃般的叫出“哥”的时候,以为章绍池挺身插入进去了…… 他却突然陷入一片温热的海水,暖洋洋地,晤热他全身。暖流再澎湃着流向四肢百骸,让他比刚才更软,浑身颤栗发抖。 他双眼被蒙看不见,下半身浸没在男人最体贴温存的抚弄之下,快要疯了,“啊”得叫出第一声,然后就控制不住…… 好像真的控制不住,章绍池也有些惊愕,反应这么大?你是雏么。 快感像决堤的洪流涌上两条腿,吞没每根脚趾的神经末梢。被缚的双腕在挣扎中让这种快感从每一块骨缝关节里爬出来,如蚁啃噬般的酥麻感舔过全身,啊,啊,逼得裴逸疯狂动情地往男人口中抽送。 蒙住眼的那条领带终于湿润。湿气透了出来,让章总看见了。裴逸的锁骨和胸口纷纷乱地滴下汗珠,整个人瘫软在床上,肉体的快乐与精神的苦闷交缠放纵。 章绍池微愣了一下,停住动作,随即了悟。 “多久没有这样了?多久?” “哥哥……” “告诉我,多久了?几年没有让男人吸过?” 他明知故问,再一次确认自己的拥有。 裴逸的眼泪从领带边缘流下来,两条长腿缠在男人身上,痛楚地呻吟:“五年,没有,没有……哥,啊—— ” “想我吗?” “哥,你爱我,你抱着我,我想你……” 泄出来的瞬间,崩溃式的呻吟,最终泪流满面,痛并快乐着,像要死过去似的满足。 那一夜都很惬意,用克制的柔情来满足对方。 至于不够满足的那部分情节,就避而不宣了。月光洒在农家乐小屋的朴素的床单上,一对情人裹着床单睡去,面对面而卧,亲密相拥。 裴逸回到燕城之后,光顾了他闺蜜在五环外某一站地的临时租房。 “公司”这么多年也没给聂大花分一套福利住房,竟然还要姑娘租房,裴组长认为这太过分了。 “我未婚单身嘛。”聂妍嘟囔,“领导分房都是先将就已婚的,所以咱俩都分不到房子。我没对象呢,你都有对象了你赶紧结婚吧组长!” “领导太不像话了,哼,你回头住我那儿。”裴组长倍儿爽快,“我是说章总那儿,那么个大别墅空着,就他一个人住忒浪费,让他在二楼给你分个房间。” 聂妍十分嫌弃:“跟你们住,整天被迫听窗根、听你们俩妖精打架吗?我没有那个嗜好,我不听。” 组长大人低头摸摸鼻子,暴露心虚耳热时习惯的小动作。 “你都听见啦?” “想不听见都不可能。”姑娘也不好意思了,“不过,我让小范帮你把那段音频切掉,就别再让每个领导都听一遍了。” 频道内突然电流声响,插播某人模仿机器人的僵直口音。【003】:“报告组长——已经切掉——并私下备份以备您的——不时之需?啊——” “你吓死我啊?”聂妍敲了耳机呵斥,“收声,看你的片儿去!” “不用,我不在乎。”裴逸眼睑微红,耍个小脾气,“让他们都听一遍,我快活着呢!” 他习惯这种毫无隐私的生活状态,这就是他的人生镶嵌的一圈金属颜色。嵌在喉头的微型通话设备跟随他许多年,每次更新换代更先进款式,就做一个微创手术把新货嵌进去。裴组长身上装备的永远是最先进精锐的配置。 闺蜜彻夜长谈,隔着被子卧在一张床上。微黄的灯下,光影映着人心。 聂妍侧躺着,伸手抚摸组长大人的头发:“唉,你就告诉他实话呗?” “告诉他什么啊?” “就告诉你男朋友,我是说……你的一些微不足道的小秘密,身体上的。”聂妍很含蓄地眨眼,天哪,就听频道里隔三差五你们俩那些动静,还有吵架闹别扭的内容,真是够够儿的了,憋得多难受啊。 “不说。”裴逸脾气很倔。 “那我替你说?”聂妍提议,随即捂住脸自己打消了念头,“啊——我不能去说这种事,我可没法儿开口。” “不想提两年前那件事,不想提。”裴逸痛苦地遮住眼,把脸埋进枕头,“我犯下的错,终身无法弥补的错误,我活该承受肉体上的痛苦与惩罚。” “不是,你别这样……”姑娘的眼也湿润了。 “我很对不起你。”裴逸说。叹息之桥的美好传说,为什么就不能够保佑成全每一对有情人? 聂妍揉他的头发:“以后不要再说对不起。” 茫茫沙海,淡蓝色的大洋,海鸥和白云一起翱翔在海天一线之间。 荒芜大漠,滚滚沙丘。火球骤然爆炸,肢体和机械残片在他眼前横飞。有敌人的残肢,还有他战友的残肢…… 每一次回忆都是痛苦的历程,但他的性格无法避免地逼迫他一遍又一遍在脑海里重叙,我是组长,我肩上有任务和责任,假若我的判断更准确些,假若我更警醒和精明,假若我没有被冷鹄那个混蛋绊住脚步……小组行动就不会失利,我的战友就不会遭遇危险,我们就不会陷入致命的困局。是我的责任。 冷鹄的栗色面孔也很阳刚,乱发映着火光飘散开来,电击一般击中他头颅深处的记忆,这家伙在对他笑。无数血线从裴逸额顶的伤口泼洒下来,凝固在睫毛上,他忘不了那名狂傲的匪徒对他说过的话。 回忆在电击过后化为破碎的片段,大多数残片随着创伤应激反应被他刻意排斥,忘掉了,只记得滚烫的沙漠,闷热的风。 “裴组长,不要再负隅顽抗了跟我走吧,你跟我在一起,我会让你享受开心痛快、无拘无束,再也不受任何人的束缚和挟制。 “看你现在过的悲惨日子,你就像一只漂亮的提线木偶,一个可怜的傀儡,受一群蠢人的摆布。这个世界掌握权力的人永远都自私、贪婪而且冷漠,你这样的年轻人,他们分明就在利用你、吸你的血……我并没有戴面具,每天都戴着假面虚伪过活的人,恰恰是你! “你看你这个样子,你禁不住一丁点诱惑,你会乖乖地爬到我脚边,让我满足你……我不会杀害你,我对裴组长是真心仰慕。” 每一句都是歪理邪说,就是心理上的压迫和诱降战术,裴组长睁开黏了血痂的眼皮:“你作梦,滚。” …… 裴逸用被子蒙住头,靠在聂妍怀中。 聂妍都吓着了,安慰了好久:“是情报差错,不是你的错。” “你知道我们做这行的,最不能犯的失误。”裴逸嘴唇发抖,“如果我连这一点考验都经受不住,如果我的敌人不需要使用酷刑手段而只是肉体上的引诱就让我缴械崩溃,是我无法洗刷的耻辱……” “我明白,明白。所以你杀了他,你把那个神经病的脖子拧断了,都结束了。”聂妍睁大眼,眼泪也掉下来。 这就是裴逸心里很难平静过去的坎。 他发誓绝不在战场上再犯一丁点错误。所以他将自己的身体封禁,绝不与任何人发生亲密。 旧事不想提了,不知怎么向章总坦白这种荒谬的事情。他没想到这么快遇到旧人,情事进展一日千里让他猝不及防不知所措了,他设想的重逢场面是要拖动进度条到“十年后”的。 以前总觉着,他的爱人和他的人生职业、任务使命,完全存在于两个平行的空间,互不相交,没有纠葛,这样让他安然自得,戴着光鲜的面具,行走在光怪陆离的都市。然而有一天,两个空间突然交汇重合,才让他手足无措和慌乱,本能地惧怕坦白和分享。 他的残缺的人生,他的没有开端也看不清尽头的前路,他仅有的情感上的奢侈回忆,每一分,每一寸,都让他好像赤条条躺在手术灯下方。白色床单上的一具人形,剥开华丽的身份假面,他好像什么都没有。 千百份身份档案里,一个薄册子和几粒曲别针,很苍白的。 自己都觉着很不完美,骨子里自卑病发作,尤其近乡情怯,很怕配不上他爱的人。 只有在奢侈的回忆里偶尔放纵,他永远感激他的情人。这个男人对他这么好,爱护他宽容他,支撑着他,用汗水和动作激烈地裹着他,也晤热过他的心。 第57章 探亲别墅┃你就是我们最重大的责任。 Tianjin, China. 临湾新区, 一片高档别墅伫立在黑色悬崖之上,都是欧式复古风的洋楼。 裴逸巧妙地躲过报警监控系统, 那玩意儿在他面前, 简直像过娃娃家的, 形同虚设。他发力蹬墙就上了两米高的院墙,翻身而下, 往楼上瞅了瞅亮灯的房间, 很轻松地踩着排水管道的层层凸起,上去了。 裴家二爷在自己房间洗澡, 从来不知道把门反锁。 洗完从淋浴间晃出来, 大毛巾披在肩膀上, 浑身冒着湿热的水汽,也从来不穿衣服。衣服都在柜子里啊,裴二爷需要现翻柜子,穿哪件衣服比较帅气呢。 裴琰抬头“啊”得一声, 嘛玩意儿啊?这个哥什么时候进来的?! 裴组长伸着长腿, 相当妖娆地坐在床边, 顺手翻一翻成人杂志:“呦,洗干净了等我呐?” “……” 裴琰赶紧用大毛巾围住胯部,“等着睡你。” 裴逸浪笑,“你睡得动我吗!” 随即扑上去伸手就拽掉他弟的盈盈欲坠的小围裙,再去掐裴琰还挂着水珠的屁股。 从小就这么打闹习惯了,都不要脸。 “喂!”裴琰狼狈地捂住屁股逃窜, 一下子窜到大床上,“不准动你二爷我!你已经饥渴成这样儿了?等着我干你啊?” “威胁谁呢?”裴组长顺手拎过琰琰的一条皮带,折叠,在掌心甩出“啪啪”的脆声。 “爷们儿也是有家室的人了,唉,以后不那样玩儿了。”裴琰这样肉糙皮厚的,都扛不住他哥的重口味,就不好意思了,一脸假正经地表忠贞,“让我啸哥知道,他该不高兴了。” “没出息的臊玩意儿。”裴逸嫌弃了,有点吃味。 前些日子的威尼斯电影节之旅,中途出了小意外,最后终归让他家二爷和庄Sir平安登上返程飞机,安然回到国内,裴逸很欣慰。他还特意叮嘱裴琰,“这种事就不要告诉爸爸妈妈,别让他们担心。” 他从衣柜里翻出几件能看上眼的恤衫和裤子,丢给他弟,赶紧穿上吧,快护好您的宝贝鸡儿和蛋! “今晚哥跟你睡。” 裴逸剥掉累赘的西装三件套,脱掉西裤换上家居服,家里大爷似的,往床上一靠。 “哦……我都有男人了,不方便跟别的男人一起睡。”裴二少爷甩眼色。他家那头公狮子是闻着气味占地盘的,二爷这张床已经被狮子永久地占为领地。 “老子能强奸你啊?”裴逸不爽。 “也是啊,你不可能强我。”裴琰也很无耻地一乐,“那万一晚上你偷袭我,非要骑上来自己动,我怎么办?” 小猴子忒么要造反了!裴逸在床上转身飞起一脚,他的混球弟弟被那脚风扫得快要蹿上房顶。 裴琰也不是吃素的,“蹭”得就从床尾蹿至床头柜上,把台灯拎在手里当作武器。 裴组长气得要从墙角拎那两只哑铃了。 房里一时间枕头和毛绒玩具乱飞,徐绮裳女士刚洗干净的被子被扔到地上。两兄弟横三竖四过招好几个回合,身影在床和柜子桌子之间腾挪。 最终还是裴组长把他弟摁在床上,狠抽大嘴巴作为哥哥对小坏蛋的“惩戒”,裴琰还好死不死地叫嚷:“卧槽啊,你他妈真的要骑上来自己动?咱二舅舅没把你喂饱了再放出来吗……他满足不了你了吗……” 楼下终于有家长同志实在听不下去这样的动静。 上楼的脚步声紧跟着“梆梆”两声,泼辣的敲门声:“差不多行了啊?” 床上的哥俩,活像两只猴子被如来佛一只大手掌拨弄着“啪”一翻掌,就给扣下面了,在床上立马就僵住不敢动弹,大气都不吭。 徐绮裳女士推门直接进来,很高贵冷艳地一扫:“回来了?” 裴组长直挺挺地跪在床上,“啪”得敬了个礼,帅气又嘴甜得:“报告亲爱的漂亮的妈妈,我回来看望您。” 徐绮裳一笑,随即就扫到地上的被子,笑容消失了:“你闹什么呢?小猴子,咱家衣服被子以后都是你负责洗吗?” 裴琰一脸窦娥冤屈,脾气也大着呢,立刻急赤白脸地反驳:“我哥给我弄地上的啊!” “别赖你哥,人家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房间里猪窝一样,是你哥造的么?”徐绮裳明断公理,讲话嗓音华丽圆润。多年练声的功底带出十足的中气,眉眼也十分精致,生活中都带戏妆,靓而泼辣。这才是他们裴家的一家之主。 “逸逸,不准走啊,一起吃个夜宵,我给你做最好吃的。”徐绮裳挺高兴地转身下楼。 两个Bad Boys互相对了个默契的眼色,乖乖地赶紧把房间收拾干净,把床扫平。 裴逸坏笑着从后面偷捏他弟弟,好像捏到了柔软的要害。裴琰“嗷”得打开那只猫爪子,“别把老子的荷尔蒙捏漏了……” …… 楼下书房,老裴先生听见那一阵不省心的动静,脸上划过惊喜、欣慰,却又一愣,摘下花镜,匆匆收拾掉桌上的文稿和材料。 裴之迅把厚重的一堆旧文稿,塞进书柜上层,很不常翻动的位置。书房门就被弹开,裴逸的笑脸探进来:“爸爸?” “啊。”裴之迅还站在塑料小凳子上,回头。 “登高爬梯啊?搬什么我帮您搬呗。”裴逸说。 “没有,不找什么,放回去了。”裴之迅摆手。 裴逸一笑,没说话。老爸的书房他不随便进去的,因为老家伙经常神神秘秘,看书和写稿都不喜欢被人围观。老派知识分子都是这样傲气又酸腐的毛病吧,在书房一关就是一天,对进来送饭的徐女士都嫌打扰了他宝贵的灵感思路。 “我同学给寄来的新茶,你拿去喝,你都拿走……”老裴弯腰从柜子里掏他的珍藏,藏着都没拿给琰琰喝的好东西,站起身又端详两眼,“哎别穿你弟弟那个旧的衣服,我这里有新的,哎你妈妈呢,让她给你拿我那些新的、薄羊绒的。” “不用啦。”裴逸发笑。孩子长大了都不稀罕再捡父母的那些值钱“传家宝”了,但在父母眼里,永远还是孩子。 “哪能让你穿他旧的?”裴之迅自言自语似的强调。 裴家最近新搬进这栋滨海别墅。跟裴二爷合伙投资拍片的严总,给他家介绍的这块楼盘。熟人之间住在同一小区。 徐绮裳平时在家从不做饭,但大儿子难得回家亮相,一记眼色甩给老裴先生:你做饭去! 裴之讯亲自下厨,系上围裙,认认真真地剥虾,切蔬菜,下面条,卧几个荷包蛋。 “爸别忙了呗?”裴逸觉着不好意思了。 裴之讯特意把厨房灯打开,悄悄戴上花镜,原来在认真地剥螃蟹钳子壳子,把蟹肉蟹黄剔出来,攒在一只小碗里。 “我,我明天早上就走了。”裴逸说,“您不用忙。” “……” 裴之讯回头,“就走啊?再待待吧?” “多吃几顿饭呗。”徐绮裳坐在桌边看着。 “哦,嗯,我再看看,有空就多待一天。” “就待一晚上啊?那更得把这些螃蟹都给你剥了……”裴之讯戴花镜继续操作。 老裴先生年纪并不老,五十出头,结实精神得很。只不过每天趴电脑屏幕前十个小时,专注于文稿和剧本创作,作为纯脑力工作者平时也不爱活动交际,眼睛近视散光又老花,还有“电脑肘”和肩周炎,各种小毛病俱全。 “瞧见了吧,咱爸都没给我剥过蟹黄!”裴二爷又为自己打抱不平,“我勒个去吖,那两只大螃蟹都在哥的碗里?我碗里只有蛋?” “我喂你啊?”裴逸摸一下他弟的后脖窝:“乖乖吃你的蛋吧。” 徐绮裳自个儿都乐了,她盛面的勺子也太偏心了,就完全不认为需要给琰琰盛蟹黄。她瞟了小猴子一眼,瞎嘚嘚什么,不懂事? 裴逸不吭声迅速干掉一大碗蟹黄面,又很捧场地吃了第二碗,特意站在厨房里说:“谢谢爸爸,您辛苦了。” 裴之讯欣慰一笑,心里或者都觉着,你这孩子这些年乐意喊我“爸爸”,是我的荣幸。 我们全家都很荣幸。你就是我们最重大的责任。 有些含蓄又刻意的关照和爱护,让裴逸每至此刻都感到拘谨和愧疚,认为自己并不值得爸妈如此重视。 或者就是骨子里难掩彷徨与自卑,以及自我堕落放逐天涯的情绪,所以他从前不爱回家,学校放假也不在家待着,很不懂事。 越不常回来,就越是亏欠,而且越欠越多,搞得现在都没脸回来。 他的相貌身材,跟裴家一家三口没有一丝沾边儿的基因。敏感话题比如“我亲爸亲妈是谁”,他只在十四岁时候问过一次,没问出答案。从此往后,双方都很有默契地不再提。 裴逸赶紧把从国外出公差倒腾回来的各种礼物,从一堆购物袋里掏出来,给他爸妈和弟弟。尤其是孝敬徐绮裳女士的名牌包包、钱夹、丝巾和化妆品,让徐绮裳赞不绝口,把大儿子从头到脚狠夸了一遍。 随即让他们家二爷又像吃了柠檬一样,啃着碗边儿唠叨:“徐女士,罗马、威尼斯我也去了,我也都给您买了!就这几个牌子都一模一样,您好像忘夸我了?” 徐绮裳冷眼笑了裴琰一声:你,当妈的就不用夸了吧?你还能不回家喊妈是怎么的? 裴逸拿过桌上一块黄色餐巾,手很巧地就折出一朵“黄玫瑰”,递给老妈,笑嘻嘻地吻了徐女士的脸,说“刚跟洋鬼子学的贴面礼。” 他又抚摸他弟那颗帅气的光头,弯腰在裴琰头顶上,也亲了一口带响儿的。 他每次回家,来去都非常低调,趁夜色进家门,趁天蒙蒙亮时就离开,邻居都没见过他人影,以为他们家就一个儿子。 进来和出去都不走正门,基本就是翻墙,走屋子后面的窗户。 夜深,楼下卧房。 “我眼镜呢?哪去了……”裴之迅一转身,端起茶杯一不当心就在白色床单上洒下一片茶渍。 徐绮裳:“没老呢,手就哆嗦?以后床单衣服就该让你们爷儿俩负责收拾。” 裴之迅靠在床头揉太阳穴,关掉台灯掩盖心事重重,也像小孩儿作弊似的悄悄一指天花板,楼上。 徐绮裳悄声:“怎么的?” 裴之迅也压低声音:“你别管我怎么听说的,但是有个信儿,他爸爸,好像出事了。” 徐绮裳挺直了腰板在床上:“怎么啦?……内谁人没事吧?” “不是,没有。”裴之迅赶忙摆手,“人还好的,不是他本人出事有危险……我还是怕,小裴有危险,担心人家孩子啊。” 楼上,裴组长强行挤上他弟的床。他摸到床头毛绒绒的狮子宝宝,顿时笑出声:“真幼稚!” “我们这叫恩——爱。”裴琰将自己裹进舒服的被窝,微闭了眼,齉着鼻子,拉住哥哥的手腕。 平时很厉害嚣张的一人,然而在哥哥面前,在自己最信任的亲人面前,裴二少爷的生理年龄立减十八岁,就跟八岁小孩似的。 “诶,庄先生要是知道今晚我把你‘睡’了,会不会吃醋收拾你?会不会干死你啊?”裴逸凑过头,双眼眯成猫样儿。 “嗯……有可能……他就是属狮子的……”裴琰迷迷糊糊地说。 “那我现在打电话告诉他我正在睡你!”裴逸去摸手机,就是想给老弟和弟夫送个人情,帮小两口添点情趣——一定要往死里干啊。 这是从哪捡回家的宝贝哥哥?!裴琰炸毛了把裴组长拖回被窝。床上又是一阵鸡飞狗跳随后是止不住的狂笑,抽风般的笑…… “哥再待一天?”裴琰睡过去之前嘟囔了一句,“你想去哪玩儿,我带你去。” 庄啸去外地电视台录综艺了,随后就要进组拍戏三个月。裴二爷最近都赋闲在家,没男人陪,烟花寂寞冷,冷得见着哥都想出轨。 “爸妈特别惦记你,又不敢说他们惦记你,怕打扰你工作。”裴琰像在梦呓,好像已经睡着了。 “嗯。”裴逸抚摸老弟的脑门,“好,我再待一天。” …… 燕城天气愈发转暖,快速路中间纵排着矮株玫瑰,簇拥出一片一片艳云似的花朵…… 陈副处难得晚间出来应酬,受邀到嘉煌公司的名流俱乐部,章老板的地盘,跟老熟人喝一杯。 绛紫的绸缎衬衫,黑裤黑鞋,大晚上还戴墨镜掩饰身份,陈焕的车被引导着进入地库,专人引领着从后门电梯上楼。 建筑的内部曲折深奥,每一个房间皆房门紧闭,墙壁隔音,完全不知里边都在搞什么动静,准没好事儿。陈焕打量着这一派花花世界纸醉金迷的产物,这一定是他章总招待各路老板娱乐消遣的好地方。走廊里时不时冒出来一两位俊俏的服务生,对陈副处暧昧一笑。 陈焕刚踏进房门,昏暗的视线下突然冒出两名身穿背带镂空皮革短裤的年轻男人,娘了个西皮的还全都裸着光滑的大腿,好像还踩着六寸高跟鞋,一拥而上抱住了他…… 陈副处饶是久经沙场的老江湖,也很少见识娱乐圈里这一套歪门邪道!火热的男性身躯蛇缠上来,不由分说不容反抗,就把他拖上转角沙发。 这一脸急不可待想要集体交配的模样,上下其手就要解他衣服,还拽过陈处的手塞进自己裤子…… 陈焕挣脱那俩男妖精,把人甩到地上,惊跳闪开八丈远。 搞什么名堂? 房间内摄像头和闪光灯一齐闪烁,敞胸露怀的私密照片和小视频都拍下来了。 房门打开,章绍池面无表情地踱步进来,对两名男服务生点头:“去前台领个红包。” 俩男生谢过老板的慷慨,很有眼色麻溜儿出去了,合上房门。 陈焕愕然,一下子反应过来:“章总你要干什么?你这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章绍池唇边一动,“录点小视频,资料存我这里,陈副处您不用担心。” “你太过分了吧?” “不算过分。”章绍池冷笑,“您单身很久了,偶尔出来解决生理需要,来点男欢男爱的情趣,这是人之常情,理解您的苦衷。” “你,章总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跟我们小裴,三天两头地就……”陈焕差点脱口而出了老子三天两头听你们俩的猫片儿。 “好,我和你们裴组长两情相悦同床共枕的好事儿你尽管也拿出来昭告天下。”章绍池蛮横地说,“他十八岁就是老子的人了,才分开几年你们怎么就敢欺负他了?” 谁欺负小裴了?陈焕气得语塞,果然生意场上没有好货色。 照片视频都可以剪辑加工再经过后期PS,做出需要的场面,不就是解闷玩儿个三劈么?……章总往沙发上一坐,横翘起一只脚,轻抖脚腕,一双眼很没善意,透出老谋深算的冷漠和狡黠。他那点儿善良都留着给自家爱人了,对待外人就这样。 这是直白露骨的威胁,被人恶搞了。“你真无聊。”陈焕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转身想走。 “别走,陈副处。”章绍池沉声道,“心平气和谈谈吧。” “你想要什么?” “别误会,不会让你难做。我就想要一句实话,到底怎么回事?” “……” 章绍池转身拔掉房间四角的摄像头,掐掉一切监控,让两人接下来的会谈完全私密。 他在昏暗房间里视线慑人:“我为你们六处在境外搜集情报也冒了很大风险,我没取分文报酬,老子不在乎钱。我的爱人现在有危险,你们却保护不了他,还不能我亲自出马保护他?” “章总。”陈焕回将了一军,“当初谈好的,你和徐绮跃在公司上触犯法律条例,按理说也够罚没资产甚至坐牢了……这一部分考量,不算是我们支付给你的‘报酬’?” 章总:“所以你们就明目张胆地捡个大便宜挟制我利用我,还威胁我?” 陈处:“你这趟出公差,还是我们报销后勤装备以及差旅费。不然你现在上了执行名单连高铁飞机都坐不了,你还以为可以随意出境? ” 呵? 章绍池是有备而来,事到如今绝不蒙在鼓里任人宰割。 “老子都他妈差点被人暗算没命,我没权力知道真相吗?”他因郁怒而眼睑微红,“从那艘船上开始,我为你们的情报需要,以谈生意为名暗中监视尼奥扬科夫斯基,怎么就那样巧合,你们裴组长也上船执行任务?然后在那波利,又碰面了,结果我和他差点儿陷在水牢里出不来被那个叫冷枭的害死!最后您陈处长轻飘飘地通知我,不好意思啊出差错了,冷组长也是咱们自己人?” “你们隐瞒多少事,谁在做局想害我和裴组长?” 章绍池在暗夜里如一尊青灰色的石塑,脾气和脸色都相当顽固。假若不能刨根问底刨出实情,他今晚一定指挥一群男妖精把陈副处扒光了群劈,然后就把小视频做成大字报,买营销号送上明早的热搜头条。 …… 第58章 王牌特工┃名字倒桩,是同一人确凿无疑。 事实上, 章总这次“那波利-卡塞塔”之行, 本来就是以外围“密干”身份,和江老板以及海湾国家的萨利赫王子生意往来, 刺探情报。所以, 他和裴组长再次狭路相逢, 双方都不是偶然驾到。 章绍池在生意场浸淫多年,各国特情战线上, 这样的外围绝不鲜见。 陈焕坐在沙发上, 狂喝自带的矿泉水,有些事原本也该要和盘托出了:“我们从大约两年前就开始查他……六处很高级别的探员, 脱离了我们的控制范畴, 在境外有所谋划, 而且手下似乎有严密组织。” “是江瀚。”章绍池直言不讳,“他也是你们六处的高层?” 陈焕点头。 “还有您陈副处和连处长都使唤不动的、无法制约的人?这种难弄的下属,还能在六处存在,早就该打掉!” 章绍池这就是集团老板的思路:老子手底下倘若有这号人, 我要么制住他, 制不住就早点捏死他, 不然当初就不要招纳这样无法辖制的厉害人物放在自己麾下,岂不是睡不安枕? 陈焕苦笑摇头,章总您也把事情想太简单了,你以为这是你们家公司你一人说了算,还打掉? 一栋庞大的情报机构运转多年,内里派系众多, 矛盾层出不穷,水很深的。更何况江老板这样身份,在海外谋算多年,无论作为罗马司高层,或是西西里岛大亨,都不是他们六处隔着大洋能够随意驱使的小鱼小虾。 “他江瀚在与不在、归谁管辖制约,都不是我说了算啊。”陈焕从茶几上抓了一根烟,都忘记了该有的警惕,在外面绝不能抽别人的,好在章总这里没有“脏货”。 章绍池一指点着额角:“他是怎样的人?” 两人同坐一条沙发,口型配合耳语,即便有窃听监控也窃不到声。 “六处原来在世界情报战线的这块江湖上,握有三张王牌,这是几乎公开的秘密,章总也听说过?……对,然而大约六年前一场大规模行动,中途出现差错,对我们造成致命打击,三个小组几乎全军覆没,牺牲和重伤好几名我们的人。 “我们搞情报的就怕信息数据出错,中了敌方圈套,或者就是战场意外,总之……” 陈焕的双眼遽然阴郁下去,沉浸到难捱的情绪里,踌躇哽咽。 章总凭经验判断陈处说的实话,这老家伙难得露出几分人味儿。 “然后?”他忙问。 “死得死,退得退,还有人流放天涯。” 六年前,这个时间点就相当微妙。恰恰因为这场变故,老人儿下岗,新人必须上位肩挑重大责任,小裴组长是在那年被提召并委以重任,开始执行一线任务……也就是说,裴逸无论主动或是被迫,都必须和男友分手,挥剑斩情。 陈焕面对章总,有意隐瞒一些细节,也是怕章总揍他吧! 总之,当时的六处处长兼亚太大区行动指挥楚珣,受伤之后逐渐退出一线。 其他活着回来没挂的人,自然就饱受质疑,被组织中止职务接受调查。这也是不得已为之,必须清理门户。 “当时的欧美大区行动总指挥,也是我们六处另一张王牌,人中龙凤一般的人物,经验丰富八面玲珑,非常厉害。这人就在接受调查之后,选择退出一切高层职务和行动以证清白,自己出走他乡,之后一直在南欧几国境内‘流放’,很久都不回来了。” 章总明白了,这位“王牌”就是江瀚先生。 这太不可思议了,当初他绝对想不到对方的真实面目。 与楚珣平级的一线指挥,曾经位高权重,怪不得陈焕辖制不住,根本就不听他的,就不把他放在眼里。 江瀚应当早年就在欧洲经营,顺利打入罗马高层成为双面特工,且英俊潇洒长袖善舞。 同时给两个机构打工,挣双份薪水,还能混成西西里老船王的上门贵婿,堪称传奇人物……章总以他绝佳的投资眼光看来,值得找人为江先生写一部传记题材的电影剧本,有开发大IP的潜质。 这人熟悉MCIA6许多机密。对待这样背景有异的流放人员,要么当初阻止出境,利用非常手段扣押拘禁,甚至永远封口……但是那样太过残酷,他们没有选择那么做。 “那次重大失利,我自己,恐怕,也有责任……”陈焕极少在人前失态,拧结的手指突然撒开,双手掩面弯下腰,“情报分析这块一直由我负责,他们小组,以及隔壁支援的小组,重大伤亡。江瀚本来就跟我不对付,他的组员全军覆没,他肯定恨透了我,我知道他一定想过报复我。更何况他算是楚珣的师傅,他们师徒是一派的!” 楚、陈二人多年不和,人尽皆知。六处以前楚总挂帅,现在明显改旗易帜了陈副处掌了实权,而连南钰一向是骑墙的老好人,就作为各方都能接受的温和派而代行处长职位,过两年没准就调离了又会留下棘手的空缺…… 老套的内部派系斗争,偏偏又和行动失利的阴影交织在一起,让谁相信你们真是失误意外,还是人祸? 陈副处肩膀发抖,绛紫色衣料现出一片纠结的褶痕,这事也是数年来的一块沉疴心病吧。 “江瀚为什么威胁到小裴执行任务?”章绍池一针见血,“他就想破坏你们行动,存心给你找麻烦?” “报复掣肘,让我陷入麻烦,此外就是……犯罪集团可能想要绑架策反小裴,毕竟他是我们手里握的最重要一张牌,带走小裴就要整垮我们了。”陈焕神色阴晴不定,总觉着两年前裴组长差点被通缉犯冷鹄绑走,就是敌人动手的第一步,只是那次没能得逞,这次换个花招卷土重来。 “就这些吗?”章绍池深具怀疑,“这就是关于江先生的一切?” 陈焕移开视线,呆望着茶几上已经见了底的矿泉水瓶。 他所能透露的信息也已经见底,露出最后真相的边缘痕迹。那些不能讲的秘密,打死他也不会说出来。 我们每人各自,都有我们拼命想要保护的人啊。 …… 裴逸是后来才知道,他家章总为了他的安危,也在多方谋划,竟敢拍毛片儿要挟陈处长? 章绍池甚至威胁要把陈处“勾两男”的视频丢到某些不入流的网站上,让他晚节不保。 二舅舅这人脾气上来,也嚣张牛气得很,不怕您老和徐绮跃前两年公司那档子陈年烂事再被翻出来,治你们俩的错? 同天晚上,山坳间的六角大楼,办公重地。 “呀,谢谢你啊裴组长,费心啦,还惦记我们几个。”处长办公楼层外间的几位秘书,纷纷收到裴逸从罗马回来送上的精致伴手礼。 女士们收到巧克力橄榄油和磨砂膏,笑逐颜开,掩了红唇往旁边一看,结果发现裴组长送给男士的礼物果然更贵更高级。名牌领带、皮夹还有镀金打火机……而且裴组长打量品评男同事,就以颜值身材和胸肌尺寸为衡量标准,口味秘而不宣,礼物档次就按这个标准排。 茶水间入驻了一台超豪华意式咖啡机磨豆机二合一的家庭版本,同事们乐坏了,都夸裴组长长得帅又会来事儿。 陈焕的大秘书,在茶水间踱来踱去,把自助新机器玩儿了一遍,调好咖啡悠闲地出去了。 秘书一时疏忽,就没有察觉,咖啡机的不锈钢台面和零件上,闪亮亮的,镶了一层能够摄取指纹的纤维薄膜,是最先进的高科技。秘书的十指指纹全部“中标”。 咖啡壶的顶端,嵌了一只非常精巧的微型眼膜摄像仪。 只要他凑头过去,一按开关,近距离立即高倍拍摄他的双眼瞳孔。拍摄时会发出非常轻微的机械声,但恰到好处地被咖啡机运转的噪音掩盖了。 一贯兢兢业业的陈副处,偏偏就这晚没有镇守六角大楼,没睡办公室。他的大秘书的电脑和机密文件档案,需要十指全部指纹才能开启的系统,今夜就此失守。 裴逸小心翼翼地复制出他需要的资料,大猫无声地踩着自己的影子离开六角大楼。 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严重犯禁了。假若被上司发现,会被降薪还是就此革职?……不知道,但他拼命迫切地就想了解真相。 总感觉这大片浑水下面的真相,与他本人息息相关。 …… 凌晨时分,小红楼的一角,新月如钩。 浓墨似的黑夜过去之后,总会见到明亮的天光。 霍将军瞄着狙击镜里那只小野猫的背影,慢慢地放松视线,看在这回小裴组长没有拉着恩师的手乱亲,就先不狙了。 看在小裴组长在楚总床头老老实实跪了十分钟的份上。 裴逸弯腰给楚珣磕了几个头,又很伶俐地替老师重新掖好被子。 轻手轻脚地再次开启电脑,沿着他目前所能查询到的线索痕迹,搜寻那几个名字。 他很快找到前任【SE-A-004】探员,敲入主页。 “黄永锋”这个名字之下,全部的家庭档案,学历经历,行动路线,包括这个年轻人天生右臂残疾经受特训的履历…… 黄永锋的履历定格在一年多前一次任务,档案标准“下落不明”。如今结局已明,这人脱离了正义阵线,投入了不知深浅和真面目的黑暗深渊。 裴逸根据主页背景照片,一道如钩的月影,琢磨了半晌,尝试破解这人的秘密代号。 他输入“Eclipse”,食。 月食,或者日食。 系统“啪嗒”一声,成功破解登入。 代号就如其人。黄永锋就是“月食”,被太阳和地球遮住的,一块残缺不全的月影。晦明晦暗,也善恶难辨。 裴逸捂了脑门,闭上眼,在黑夜里叹息。脑海里还是不断晃过身带残疾的人,右臂镶嵌黄色金属钩镰,就像小红楼外,天边一弯薄月。然而“黄永锋”这道月影,在档案中就此定格,永远不可能成为天上的一轮满月了。这就是抉择的遗憾。 他又调出冷枭的资料页,在楚总的电脑系统里顺着代码查询,很容易就找到。 冷枭,【CA-A-001】,原任的Central Asia中亚A组组长,他们六处潜伏在伊斯坦布尔至莫斯科战区的一把尖刀,裴逸都听闻其名。只是从前没机会见着活人,不了解对方真名实姓。现在终于相识,却很遗憾已在敌我阵营,中间隔了一道跨不过去的鸿沟。 这人的数据页面挺有特色,泛出一层鬼气阴森的荧光,好像有一副三维立体图?裴逸眼睛太好使反而不擅长看三维图,眯细了眼,拉远了看,终于瞧出那就是一个面具。 冷枭的秘密代号简单直白:“Mask”,面具。 千变万化的脸,难以捉摸的心,最终都化作人人脸上一副苍白的假面。 他和冷枭,都是戴面具生活了多年的人。面具已经长在脸上,贸然揭下这张皮,窥见人间天光,都不太适应,谁也琢磨不透谁的心啊。 …… 黄永锋和冷枭的真实身份确认无疑,他们并不是裴组长想要剖根问底的对象。他想到头痛、百般不解的,是另一位大爷。 裴逸经历多年特训与一线征战,他绝对聪明和精明,知道迂回着搜寻蛛丝马迹:陈副处最近集中调阅过哪些旧档?他的上司最近在忙什么六年前的大案子? 系统里最近频繁调阅文档的痕迹,最终暴露了一串不熟悉的名字,赫然跃入眼帘…… 鼠标下拉翻屏的速度越来越慢了,裴逸眉头紧锁,表情愈发凝重,都快忘了该走的时间。 字里行间,挟裹着火星和浓烈硝烟的热风扑在他脸上,一下子让他的血黏稠了。血腥气充斥呼吸道,爆炸声,耳鼓的轰鸣,肉体残肢的挣扎呻吟,仿佛就浮现在眼前…… 又一阵更加猛烈的爆破,轰击,周围掩蔽物炸裂成粉碎,逃生的车辆在颠簸山路上狂飙,被炸飞掀翻。 “A组汇报,对手有埋伏,撤退,撤!” “我失去了狙击手。 “我、我这里没有火力了,很难压制对手,我们必须想办法脱身,离开这里。 “我听到雷组长的救援联络了,不要让他们来送死,不要进来。行动泄密了,我不需要救援! “能听到我说话吗?……A组还有人活着吗?!” …… 猩红色的热带季风扑入裴逸的眼眶,让他的眼也凝了一层血痂。手指有些抖,眼有些痛。 文件里提及的地点区域,他不太熟,但字里行间只用寥寥数语就一笔带过的场面,却又好像很熟。许多人都曾经历那些惊心动魄又惨痛沉重的场面。从干巴巴的文字里,就能脑补出连篇累牍,炮火连天的场面。他对那些事感同身受。 屏幕上字字凝血,撞击他的心。 原来这就是六年前,中亚“褐岩行动”。任务归来,档案系统里多了一串冰冷而悲伤的阵亡探员名单:厉寒江,钱文,南门静,雷魄,祝行之…… 六年前?那时裴组长还不是组长,还没上一线历练,常年生活在燕城,没见过世面,谁和谁都还不认识。六年前让MCIA6伤筋动骨的行动挫折,他有所耳闻,但没人透露细节,他也不认识那些人。 脑内被一缕微弱的光线击中,他凝视其中一人的名字,欧洲某区行动队A组的组长及前线指挥联络人。 千锤百炼的灵活手指从来没这么抖,简直弱智痴呆啊,把键盘都戳出声音也输不对那串拼音。他终于敲进去了,输入 Li Han-jiang。 弯月隐没在朝霞之间,看不到了,窗外的天都快亮了吧。 裴逸捂住嘴,呼吸静止,盯着屏幕上的头像照片,以及长篇的履历档案。 他都不需要恶搞小视频之类的无聊把戏,去要挟连处或者陈处。凭自己之力直接楔进六处的机密系统,挖出这份被时光和灰迹尘封的档案。 厉寒江,现年应是五十三岁,曾任欧洲某区A组组长兼欧美大区的前线指挥负责人,MCIA6的副处长——竟然与楚珣是同级、同僚。 这人的档案停留在六年前“褐岩行动”,标注为“身故”,和其余几人一样,都在阵亡名单上。 裴逸盯着档案里略微有点年头的证件照片,无法相信,照片里的人分明就是他所认识的江瀚! Li Han-jiang. Han-jiang. Jiang Han. 厉寒江就是江瀚,名字倒桩,是同一人确凿无疑。 江老板和档案照片上的容貌都没怎么变,老了几岁而已。健身保持得好,看着像普通人四十出头。 裴逸也全明白了。毫无疑问,六处高层包括连南钰、陈焕,都知道原欧美大区负责人“厉寒江”就没死,脸都没换么!就因六年前惨痛的行动失利,内部争执,这人在档案里以“身故”的方式,从系统中除名了。 无论主动或被迫,假死或“被假死”,厉寒江解除了职务,游魂一般滞留在地中海北岸。 为什么?怀疑厉寒江在这场行动失利中负有失职之责,或者还有更严峻的指控、更深层的原因? 裴逸都很佩服这人,果然牛逼的人物到哪都能发光,卧个底都能在罗马司顺杆儿爬到高层。都不能算是“卧底”,这位江老板,主业应当是做生意,兼职特工,薪水津贴都可以忽略不计,就是玩票的性质。至于六处,这人和六处还有任何关系吗?系统里“已故”,没有这个人了。 裴逸端详照片,也回忆见过数面的Mr. Jiang。这老家伙年轻时,一定是一位美男子。 照片中人的脸,跟他自己并不太像?不然以江老板临阵救他脱困的举动,可能已经让他自作多情脑补出血缘关系了。 厉寒江的面相,是稍长的“国”字脸,眉眼和下巴棱角勾勒出阳刚之态,鼻梁挺直,眼神坚毅,很符合东亚中日韩三国的传统审美,可以去演个韩剧生死恋。 有点儿章总的意思,和章绍池反而有几分神似? 这人假若再年轻十岁二十岁,是他的菜,就是他喜欢的一类男人相貌。 然而,厉寒江当初位高权重,作为横跨欧美大区各个行动的指挥官,一定认识原中亚A组的组长冷枭,认识南欧A组的黄永锋,认识北美B组的宁非语,认识所有人;还救了他裴组长一命,随即几天之后,在监控底下,堂而皇之放走了被囚的冷枭。 这样的人假若堕入黑暗,从凝视他们的深渊中探出一只手,暗下杀招,釜底抽薪……这个念头,让裴逸不寒而栗。竟然是这样…… 腕表上再次红星闪动,以简洁的文字发出指令。 【北非行动,目的地开罗。突发恐袭事件,执行紧急任务,NAF-A组立即集结,12小时内赶赴开罗……】 裴逸没时间再细想和耽搁了,有点不舍地回头看了楚总。 他拉住楚珣的手腕揉一揉,小孩儿憋不住心中暗喜的事,就忍不住想要汇报,悄悄凑到耳边:“老师,告诉你个事,我跟男朋友和好了。还是原来那位,您认识的……我也从小就喜欢他,我也没换。” 裴逸最终在霍将军的狙击镜视野里抽身而走,背影从窗口消失。 第59章 围追堵截┃老子舍命陪君子。 机场贵宾室的卫生间。 【000】:“好, 就这样。转机再联络, 宝贝们注意安全。” 裴组长在频道里贴心叮嘱,A组组员整装齐备, 【003】:“领导您放心啦, 西装穿好, 零食揣好,回见了您呐!” 【001】:“大金字塔底下见了, 组长。” 【000】:“跟阿泽好好享受头等舱双人座哈哈。” 【001】:“什么双人……什么头等舱啊?就是商务座, 咱们那个抠门儿处长,我就指望您将来跟着章总发财照顾我们几个小的呢!” A组只有狙击手先生是沉默不爱讲话的。 狙击手一般都话少, 性格活跃闹腾的干不了这工种。常年需要在执行任务时单独行动, 在密林中间, 沙丘后面,匍匐隐蔽在暗处,一待就是七八个小时不动窝地伏击蹲守,就数着眼前爬过去的蚂蚁捱过漫长的时间……这样人不可能话太多。 钟泽就在频道里给咳了一声, 表示“一直在”。 裴逸一笑:“啧~我就喜欢这么惜字如金的, 特酷, 男人么。” 这话又让另外两位抖落一地不值钱的鸡皮疙瘩。范小弟止不住地大呼小叫,“组长您不疼我了?说好的我才是您最喜欢的宝宝,说好的您喜欢废话多的我才调来的!”…… “闭麦,回见。”组长利落地打发他了。 裴逸在过去几年一直负责搜集情报并执行任务的北非地区,确切说就是开罗方向,出事了。 开罗分司紧急求援, 当地再度发生类似生化恐袭的命案,疑似与罗马案件同源、相关!凶残的案犯在逃,急需兵力协助! 北非A组的裴组长在12小时之内集结了他的人手,急飞开罗。 原本还想在临湾陪陪父母,原本琰琰兴致勃勃地约他出海,说严总新买一艘豪华游艇,赚钱多得烧手不知怎么嘚瑟了,熟人相邀出游。 裴逸以简单粗暴的理由推脱掉了,“严总谁啊?你们说得不会就是严小刀吧?你哥以前跟他就不对付,你们出海玩儿吧,我就不去了。” 他是想去的。 或者就是数月来心境急剧变化,情事又破镜重圆,周遭的温度都在潜移默化地影响他,对“家”的概念和感受就不一样了。他突然就开始向往一种平静、安然、也有爱人陪伴的生活。 亲密的余味让他意犹未尽,又被迫分离。他昨晚匆匆打个电话,跟章总说:“哥我又要出差了。” 回见,哥哥你也多保重。 裴逸是完全没料到,他坐在商务舱里,还能遇见熟人。 他戴了茶色镜片和圆礼帽遮面,上了飞机伸直一双长腿开始打瞌睡。 身边那位旅客,起飞后才去了趟卫生间,就一脸美滋滋儿回来了,收拾细软要走。 “您到站了?” 裴逸还纳闷呢,空中又不停你哪去啊? “头等舱的有人非要找我换位子。”那乘客耸肩,“碰见个逗逼的!” “……” 裴逸微愣。 随即,从头等舱掀开门帘溜达过来的男人,让他当场怔在座位上了,半天没吭出话。 这位叫章绍池的男人,也穿一身规整的黑色正装,戴墨镜,不苟言笑,一声不响坐过来的时候特意谨慎地扫过四下,就差在脑门贴上三个数字:007。 裴逸脑袋里就是一团烧白了的钨丝,“嗡嗡”地嘶鸣,自己是被人跟踪了么这家伙怎么会赶上这趟航班、寸步不离地就跟在后面? 他是费了一番口舌,向连处、陈处拍了桌子才求得这次任务。那俩老家伙苦口婆心百般阻挠,并不愿让他出来,是打算让隔壁AB组顶上。是他据理力争,坚决继续跟这个案子,都已经搞成连环恐怖袭击案了,凶手就是明火执仗地挑衅正义的联盟,在挑战他。 当然,这背后让他牵肠挂肚的不止通缉犯冷枭,更是那位档案里“身故”的人,传说中的六处王牌特工厉寒江,他想要再见见那个人。 所以,这趟飞机上,有人不请自来了? 裴逸二指往章总西装兜里一插,没有?他往前一探直接摸进对方的内兜,夹出一张票根。 机票上面根本就不是“章绍池”这名字,怪不得他登机前眼花了没查出来。 “你?……” “怎么?” “你怎么上来的?”裴逸瞪着人。 “你以为就你有六本护照?” 男人从墨镜边缘漏出一道轻蔑的眼神,为自己蒙混过关竟然有点得意和窃喜。 章绍池都懒得跟裴逸争执,没必要解释他是如何搞到情报信息,或者就是猜到,昨夜电话匆匆道别的裴逸是要乘坐这趟航班,经停新德里再转往开罗,奔赴北非的行动…… 经历过这许多事,该思考的、该想到的,早都想清楚了。 这位老板甚至瞒着爱人,多买了几份人寿保险、交通意外险和境外急救医疗服务。给自己买保险,受益人就写小裴。 章绍池望向窗外淡定自若,仿佛能望见千里之外浩瀚的沙丘,红海的波涛。 掀开毛毯,搭到两人身上,他在毯子下面给裴逸伸出一只手,握紧了:“天涯海角,老子舍命陪君子。” 他不可能还心安理得就坐在家里,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当作两人没有重归于好如胶似漆。做爷们儿是有血性的,假若小裴组长出外执行这个案子,出了意外、受伤、甚至发生更严重的事……他难道就安然悠闲地坐在家里等消息? 假若他是这样懦弱没种的男人,恐怕裴逸当初也瞧不上。两个男人之间情投意合,必然是互相欣赏并且拥有令对方折服的品格和强大心智。 裴逸把脸埋进毯子,在毯子下面握成十指紧扣:“陪君子就行,我才不要你舍命呢。” 我会保护你的,我会和你站在一起。 …… 这趟任务之旅,在新德里机场转机的时间里,完全出乎裴逸预料,形势急转直下。 “嗯,爸,好的,您放心吧。” 范高又给裴组长接通了一个外线,说有位慈祥的爹爹非要跟儿子讲几句话。裴逸立刻接电话了:“嗯,我又要出一趟差,没大事。我嘱咐琰琰了让他最近不忙就带您两位出去旅游,我出资赞助……您别多想了,出去散散心,好吗。” 电话经过几道转接,老裴先生的声音在频道里含混不清:“嗯,嗯,没事,快挂了,你快走吧!不用记挂我们,你一定、一定注意安全。” 家里人这是怎么了?所有人突然之间都婆婆妈妈恋恋不舍,就非要跟他唠叨几句废话? 机场大厅拥挤,四面通道都拥堵不堪。许多旅客坐在行李大包上,体态丰满的女子穿着沙丽移动脚步,挤占了大片视野……裴逸轻戳耳机:“葵花?在呢?” 组员出行,通常是要分乘两趟航班。 那对“假情侣”走的另一航线,裴逸就和范高同机而行。裴组长就是他小弟的保镖。小弟是文职,出门不放心啊,他走哪都带着范小花。 “组长,刚才飞机落地那一分钟,我偷接了另一个频道,挺奇怪的呀。” 范高压低声音,零七狗碎地汇报。 “什么频道?”裴逸从一名胖胖的妇女身后擦过去,被冲鼻子的咖喱味儿弄得特想打喷嚏。 “就昨天您给我的资料,陈处的大秘书的密码代码,能偷他们频道。” 范高紧张地操作,咽了口吐沫:“听他们说,好像,陈处马上要来新德里?已经在燕城赶飞机。” 搞什么?裴逸蹙眉觉着就不可能:“陈老师来新德里干什么?他都很少出境。” 处长级别出境,必有重要变故,或者,和重要人物面见会谈。 “好像因为您啊……组长,陈处在频道里跟总部特派员在争执,他们说要扣押您,不能让您离开新德里机场……就,就,就不能让您去任务地。” 范高小同志此时大约是躲在哪个充满浓郁炒饭香气的快餐部的后厨操作间,嘈杂的锅铲声响让通话断断续续,但裴逸提炼到了关键词。 “为什么?” 我怎么了?扣押我?我犯错误了要处分我么?! 他迅速启动,身躯没入熙熙攘攘的人流,礼帽压住整张脸,脚下像飞起来,穿过几排候机座位,混入快餐区…… “总部特派的纵队过来,说要调查您,说您身份背景有问题。”范高也懵了,兹事体大啊,谁料到有这一天,神兵天降是来抓咱们清清白白的组长大人。 为什么,我怎么了? 裴逸一头撞进机场清洁工杂物间,几乎是吼着质问…… 身后突然有人擒住他的胳膊肘。 裴逸“啪”得就甩脱钳制,转身凶狠地直袭咽喉。三根手指捏住对方喉骨,带着盛怒! “是我。”身后人被捏得哑嗓,一动不动,注视他。 是章绍池。 章总几乎寸步不离就在他后面,在人丛中隐蔽,竟然没有跟丢。 裴逸怔忡着放下手,顺手帮某人揉了两下脖子,都掐出红指印了。 章总反而挺镇定冷静,即便泰山崩于前都能波澜不惊,谁追你啊,能有多大事? 裴逸被男人那样的视线罩住,沸腾的脑浆冷却下来。沙漠的热风在耳畔呢喃,血色浓重,眼前一片白色迷雾,那些奇形怪状的人影挥之不去。 “我、我听明白了。但是,这不可能啊,我更不明白了。”范高也很错乱,“陈处就跟那帮人在吵架,说,血样结果肯定是你们弄错啦,怎么查到我们裴组长……” 裴逸脸上纹丝不动,眼底的细纹却在那个瞬间凝固。墙上的时钟,在属于他的空间里,一定是静止了,让他坠入失重的深渊。而深渊里突然跃出一双大手,悍然就要拖他下去。 猛然的,另一双大手把他从深不可测的黑暗深渊又拖了回来。他的脸冲破一层滚烫的雾水,一步重回人间。裴逸面孔发怔,耳朵里就是一串嗡嗡的电流声,很不真实…… 章绍池一掌按着他呢,温热宽厚的手就按在他肩膀上:有多大个事,告诉我。 “他们现在要扣押我?”裴逸问关键的,“来了多少人?” “好,我明白了。” “葵花,你回去吧。不用管我,别闹事就乖乖跟他们回去,先停职放个假。”裴逸轻声嘱咐。 …… 陈焕在加密频道里质问总部特派员:“胡闹!谁准许你们偷查裴组长的生物样本?说好的查江瀚,你查我们的人干什么?” 总部特派调查员也恼火地反问:“是你们胡闹,隐瞒如此重要的事实拖延不说,导致囚犯逃走的就是你们MCIA6!北非A组裴组长到底跟江瀚什么关系你们一直知情不报?” 而裴之迅先生捂住脸非常难过,在电话里喃喃地拒绝对方要求:“我不能,我不能骗儿子回来。我相信江,我也认识他三十年了你们现在说他叛变?我绝不相信。” …… 人在经历关乎至亲至爱或者人生意义的重大变故,头脑思维的反应是会滞后的,远远落后于肉体和神经下意识的颤栗。裴逸那时候脑子转得很慢,感到迟钝、迷茫,他需要时间消化这一切。 这似乎是同时关乎他至亲至爱、以及人生意义的事? 他本能就是要逃避,不会轻易接受,千方百计想要弄清楚实情。 章绍池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他听不到范高单敲组长大人的密谈,短短几句话就让裴逸全然变色,堕入深渊! 但章总的反应可不迟钝:“他们要带你回去?出了误会吧,回去跟上司解释清楚吗?” 有什么不能解释的?这些事业单位的领导,一贯就爱打官腔,怕出错,还特别擅长找下属的麻烦,在大后方坐着闲喝茶看报纸还忒么整天挑一线行动队员的毛病,对吧?出了问题就开始找背锅侠,对吧? 回去跟他们骂一顿,把这些年的功劳簿甩他们脸上不就解决了么。 裴逸咬着下唇。 他摇头。 摇头。 不,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不回去就走,犹豫什么?”章绍池眼神像利剑出鞘,“把那个冷什么的通缉犯从红海抓回来,重新抓获归案,揍到那个混蛋全部交待,到时还需要调查你吗?” 裴逸那时仰脸看章绍池,若有所悟,怪不得自己这些年,就喜欢了这一个男人。 眼神交汇惊心动魄,就把什么都说了,不必赘述多言。 “大花阿泽小范,你们都回去,不要再跟着我。”裴逸利落地掐断频道联络之前,还是动情地叮嘱了一句,“宝贝们,都保重。” 通讯设备全部关闭,这一刻让自己在电子地图上彻底消失,谁也找不到他了。 而章绍池揽住他的肩,没再迟疑犹豫,挟裹着人,转身投入茫茫人海。 背对着他站在男洗手间门口的饮水机前的那个人是吗?拎着扫帚从素食汉堡快餐厅柜台里出来的那个人是吗?……眼前好像突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裴逸拖着他男人在人丛中风驰电掣。两人一前一后,互相掩护,逃开所有狡诈的可疑的视线…… 与此同时,黑衣墨镜的许多身影,四散开去,在摩肩接踵的旅客人群中搜索…… 总部人员首次驾临这块宝地,就被大包小包铺天盖地还满地坐卧的场面吓到。美味可口的黄绿咖喱香气弥漫在空中,沾在衣服上、头发上无处不在,神魂颠倒,迅速迷失了方向。这些人在很大的机场里,徒劳无功地来回奔波。 …… 半小时之后,一趟飞往海湾某国的航班上。 身着体面制服的“空少”穿过机舱走廊,给商务舱某位大佬递上奶茶,再拎着垃圾袋走了一圈,服务娴熟,一切如常。 空少特意小声关照:“没给你加糖的。” 旅客从报纸后面探出视线,也关照着空少的背影,内心五味杂陈。冲动之下的冒险抉择,难说是对是错。 裴组长从免税店柜台摸走了一瓶深色号粉底,还有加长卷翘睫毛膏,帮他俩变了脸,一下子就变成眼眶深凹、睫毛加长并且拥有死海阳光肤色的人种。 他家章总甚至一时冲动说要“替换”掉这架飞机的机长或者副驾驶,裴逸死命拦住不准,这才替换了商务舱一位出差的工程师。那位工程师这会儿应该还在机场洗手间的隔间内,适量的吸入性麻醉剂,足够打两小时瞌睡了。 章绍池说,宝贝,你真小瞧我了,老子能把这架飞机平平安安开过去你信不信? 裴逸说,别逞能吹牛皮,你胃口太大了。平时被窝里打个飞机就够了,你还想开飞机? 章总留意着走进洗手间的空少,好像好久都没再出来。过去好几拨客人敲洗手间的那扇门,都没敲开。 他终于起身离席,站在那扇薄薄的门板前,用暗号叩开门。 他把年轻的爱人搂进怀里,抱紧了安慰,小声拍抚,“宝贝,不怕,没多大事……” 狭窄幽闭的机舱洗手间内,裴逸蹲在马桶盖上,嘴里咬了一大卷纸巾,很痛苦地抱住头冥思苦想,想现在,过去,许多年间,有可能的蛛丝马迹,没想明白呢。 裴逸也抓住章总的手,最终把脸贴在男人手背上,贴了好久。 范小花应当是没能逃脱总部特派员的搜索,被拎出来暂时扣了。 范高当时在机场,就是将偶然窃听到的炸裂消息传递给组长大人:MCIA技术人员对威尼斯案的化验结果证实,叹息桥的那面墙上,不明身份人士的残留血迹,属于罗马司行动处处长江瀚。 再根据冷枭留下的证物痕迹,江瀚涉嫌协助通缉犯越狱逃跑。此外在古堡酒店以及卡塞塔王宫,还有这人暗中窃听留下的秘密电台、通讯装置。 内部震惊,下手调查和拘捕,这才发现,江瀚神不知鬼不觉地不见踪影,这人也离境逃掉了。 而江瀚的血样DNA,被证实与特情六处的北非A组裴组长是直系血亲关系。更直白些,按年龄估算,俩人九成九就是父子之嫌。 这就是陈焕隔空和对方争辩的内容,凭什么随便调查、怀疑我们的人?谁允许你们查啦? 罗马司的头目此时也气急败坏,你们六处的不守规矩还不讲义气,竟然往我们这边派遣卧底!安插了间谍!安插了二十年,当我们是傻瓜呢,这他娘的就是欺负人,让总部给评评理是谁不厚道? 六处当然不能低头认栽,只能死扛不承认江瀚是卧底,我们系统里就没这号人。双方blah blah争执不休,这中间内耗掉不少时间精力。 “我们非常信任裴组长,但事到如今,假若还想绊住厉寒江,让这人回来,我们唯一牵制他的牌,就是小裴。只能让裴组长留在燕城,不能放他出境,出去恐怕就回不来了呀……” 连南钰在中间和稀泥,提出折中办法。 然而事到临头,裴组长也注定、一定会选择另一种方式,选择一条更艰难的路。 他与生俱来的倔强,骨子里的矛盾和锐性,以及这些年飘零浪迹走过的路,早已融入血脉,是属于他的离经叛道。这些就注定了,裴逸一定不会坐以待毙束手就擒。他就不会乖乖地听话回去。 他一定会孤身离开,疯狂地去追寻源头。 唯一意料之外,就是身边陪伴他的人。他此时不再单身,不是无牵无挂。 …… 第60章 羚羊行动┃王室外交访问演化成遇刺事件了。 裴组长带队原本计划执行的任务, 代号即北非的“羚羊行动”。 因为, 这一出以博取眼球关注度为目的的恐袭行动,跟一只阿拉伯羚羊有关。 那只羊裴逸和章总还都见过, 闲得没事还下手撸过, 并且在卡塞塔王宫地毯上拉过一泡屎。 Cairo, Egypt. 这里是阿拉伯世界最繁华的大都市,市集上摩肩接踵, 屠夫杀牛宰羊, 白袍和各色裙袍连绵成云。更遥远的地方,荒漠望不见尽头, 沙海上的红日与大金字塔遥相呼应…… 豪车组成的浩浩荡荡的车队, 在首都护卫队和骑警的护送之下, 在街道飞驰而过,入驻开罗最恢宏豪华的酒店。 随后,在贵客入驻的当晚,就出事了。 酒店后院, 带有雕塑喷泉和热带棕榈的花园, 一颗神秘的狙击子弹划破夜空, 轻而易举就穿透一群保镖的防线,“扑哧”,袭击了在花园里遛食儿的羚羊。 凶犯把羊的后腿给打了。 一时间整层酒店鸡飞狗跳,保镖和仆人吓得面如土色,贵客震怒,这帮人怕是饭碗和脑袋都保不住了。遭遇歹徒袭击的生物, 就是那位养羊的扎耶德王子精心豢养的宠物羊啊! 案发时警方相当费解,潜入酒店高墙的凶犯,就是想吃烤羊腿了吗? 扎耶德大骂保镖蠢蛋,痛心疾首地抱着他的宠物,急送宠物医院救治。 然而,真正的祸事藏在后面,就像潜伏的黑暗幽灵,让人猜不透它会要做什么。死神的阴影神出鬼没,在完全没有提防的状况下,轻松就“袭击”了目标。 一场安保疏漏随即掀起外事风暴,成为一桩国际大事。MCIA总部急调特工,全部赶往开罗…… 此时,章绍池深夜造访当地另一家酒店,拜访他认识的另一位贵人。 房门开了,仆人都没换,还是那位帮他拿过厕所草纸的,都认识脸:“Mr. Zhang?” 章绍池一身黑衣正装,西装肩部和后腰曲线勾勒出精干不凡的气度。墨镜背后,目光深邃。 他欠身往房内一点头:“我找你们王子,尊敬的萨利赫先生。” …… 萨利赫这小子原来也滞留当地。 这事闹大了,首当其中收了一堆怨气诅咒以及各方政敌攻击的,就是萨王子。外界舆论风言风语,谈论兄弟阋墙夺嫡的闹剧,现在闹出了人命?以常人简单粗暴的逻辑,养羊的那位假若被谋刺了挂了,八成就是养虎猫的这位干的。 萨利赫铁青着脸,烦心透了,闷坐在房间里狂饮甜奶茶,就靠这点儿糖舒心润肺了。 这人骤然见到平生最靠得住的铁杆基友章老板,若不是碍于身份架子,就差没有扑过来抱住章绍池的大腿鸣冤了:我艹了个娘的养羚羊的那位不是我谋害的!跟我就没有关系! “人现在怎样了?”章绍池就是悄悄潜过来问这个,这事当然与前情有关。 “说是那只羊有问题,不,不,是那颗子弹有问题!”萨利赫心有余悸,拉住章绍池的手腕,并排坐在沙发上才能安心。 “是带有超级细菌的‘孢子弹头’,对么?” “是。”忆起月余前在拍卖会上遇险,萨利赫一双英俊的大眼也填满了恐惧。恐袭的目的完美达成,现在人人自危,人人都很难自保。 章绍池按住萨利赫的手掌,竖起食指噤声,打个眼色:“先把我朋友放进来再谈。” “??” 萨利赫一头雾水,眼瞅着章总走到客厅另一侧,打开窗。明明是八层楼高的地方,放眼望去窗外是古代的庙宇,收摊的集市,一望无际的荒漠沙丘,章总愣是从窗根底下拽上来一个人。 矫健的“大猫”很轻松地跳进窗来,步履优雅。裴组长对王子很礼貌地鞠躬:别来无恙。 地毯上翻着肚皮打滚的哈比“嗷”一声就滚起来了,龇出牙齿:咦?同类? 萨利赫很无语,天哪,万能的真主安拉啊,这鬼地方没法儿待了——看在这也是他救命恩人的份儿上他就不报警了! 而裴逸从窗台下方扯出来一根很细的电线,埋在砖缝中的,还有一只火柴盒大小的窃听收音装置。他顺手再帮老朋友把房间摸了一遍,窃听器全都搜出来,用指头碾成稀碎,让萨王子也目瞪口呆…… “扎耶德到底怎么了?”裴逸问。 萨利赫眼神惶恐,抱了章总的大腿不放手,压低声道出所知的一切。 话说,他那位老哥哥扎耶德,怀抱羚羊去救治,结果当夜宠物医院上上下下七八人,全部染病倒下。 可怜的羚羊宝贝在短时间内抽搐,皮下出血,全身发出紫黑色斑,就一命呜呼了,救都没来得及救。那场面太吓人,像瘟疫突然爆发,接触过那只羊的人全部感染,扎耶德王子在两小时内报了病危。 内部一片混乱,尚不敢对媒体昭告,简单的王室外交访问演化成遇刺事件了。 所有人发病症状像极了之前在那波利歌剧院,遇袭的女演员的状态。凭肉眼就能判断,是炭疽超级细菌全身感染,皮肤溃烂,肺水肿,呼吸困难,脏器衰竭…… 而且,这次竟然像是吸入感染。接触过羚羊唾液体液的扎耶德王子以及兽医,情况最严重。吸过周围空气的人,都中招了,太吓人了。 原来,那颗打了羚羊后屁股的子弹,不是普通弹头。子弹旋入目标身体,弹头开裂,弹片飞溅,暗藏的微型导管就把致命剧毒的物质,散播出去了。 “这帮人就是在做实验。”裴逸将桌上那只微型窃听火柴盒捏了个粉碎。 用羚羊做了一场深怀恶意的微型战争试验,对手恐怕又完成某一个步骤的科技进化,研发了新产品。设想在非洲、中亚、欧洲的更广阔战场上,那些黑市武器都被镶嵌了生化弹头,随着弹片飞炸的瞬间,上亿的孢子粉末在风中无情飘散。 或者干脆装到一颗洲际导弹上,从这块大陆打到另一块大陆……邪恶的创造力和毁灭的欲望就是永无止境。 “等等,吃点东西。”裴逸临走顺手掰了桌上的一只馕,大口咀嚼。 “烤几串羊肉么?”章总道,“饿坏了?” 萨利赫立马用眼神吩咐仆人,赶紧上烤肉招待。 裴逸就是心中憋气,特想咬人。咬不到凶手,只能啃手里这块很耐嚼的大号面饼了,还是洒了白糖的。这事也有科学依据,人在高度紧张、精神压力繁重的时候,吃点甜食和碳水化合物,管用。 “别吃羊肉了,本来就上火。”裴逸身上像有一丛熊熊火苗在燃烧。 章绍池不以为然,一气儿撸了四串烤羊肉,四串烤牛心。 尚能饭否?能。 这人吃到一串不错的牛心,喂过来:“这个好,你尝尝?” 裴逸还想矜持一下,忍不住,伸嘴撸走一大块牛心。 “……”萨利赫王子默默别过脸去,对于俩成年爷们儿过分亲昵不合时宜的举动,简直没眼看,太膈应人了。看在这俩都是他救命恩人的份儿上!什么事都没有安全活命更重要了! 王子自从被章总在王宫里狠命地一扑,众目睽睽之下,七手八脚摔成一团,也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果然走出国门多看看世界,开开眼界,思想觉悟和包容心都不一样了呢。 “殿下,您一定看好您身边的小宝贝哈比,您自己也万事小心,尽快回国去吧。”裴逸衷心地叮嘱,和王子握手道别,“同样的事不要再发生了,我们会竭尽全力让凶手归案。” 萨利赫一手捧心,庄重地点头,内心感激溢于言表。 …… 后巷昏暗幽深的街道上,裴逸回头,抓住章总的手腕,转身抱住了人。 “扎耶德王子的羚羊,就是一具牲畜试验品。这伙人就是顺便测一测他们新出厂的军火的性能,利用野外动物或者牲畜,传播烈性的传染病。” 历史上曾经害死百万生命的鼠疫伤寒黑死病,这些疫病在欧亚大陆大规模爆发,最初都可能源于动物传染,早有渊源。 “这不就是人为再制造一场埃博拉似的疫病传播吗?疯子。”章绍池摇头。 倘若这种恐怖玩意儿真的破壳成型,大批使用,在将来的战场上,几颗带菌的子弹打到对手阵地,就足以灭掉万人的军团。这是反人类。 适可而止,悬崖勒马吧,不能再往前走一步了…… “他们这样折腾,目的仍然是制造恐慌,向我们整个MCIA挑衅示威。”裴逸万般恼火,吃了一肚子羊肉串、牛心串和洒糖的大饼,止不住火气。 歹徒上次失手了,刺杀萨利赫没成功,这次再刺杀扎耶德,不像是真有仇怨,就是嘲笑挑衅:你们MCIA这次还能救得了吗? 谁干的? 裴逸回想从王子那里套来的情报数据,关于狙击枪型号和子弹尺寸,以及射程角度。他别过脸去轻声说:“就是冷组长。” 从罗马逃脱,过地中海,沿北非一线途径阿尔及利亚、突尼斯,最后来到开罗……冷枭很可能逃亡并藏身此地,“猎羊”的这一枪,够毒的。 北非,大漠,红海,多么熟悉的一块地方。 地点都像经过了精心挑选,记忆惨痛,一片血光。 月光让前方道路一片皎白,地上的影子更为深邃。 “他在这一站等我,他知道我一定会来迎战。” 裴逸说。 “枪手就没有另一种可能性了?”章绍池打量裴逸脸上,那股子若隐若现的固执情绪,“现在上了名单的通缉犯,至少有两位很难对付的高手啊。” “名单上有三位呢。”裴逸嘲弄地说,“我不算高手么?我也在拒捕逃跑的路上,严格意义上,我也是逃犯。” 章总:“我是说,他们通缉的另外一个。” 裴逸:“不会再有其他人……用带菌弹头设下毒计伤害无辜的,绝对不是另外那个!” 这算是突然证实的血缘关系所导致的强烈偏袒吧?裴组长这两天情绪焦躁,对一丁点线索都很敏感。 “他真名应当是厉寒江。”裴逸唇形微颤,对这个名字仍然陌生不适,在手心给章总写出这三字的笔画,“你听说过这名儿吗?以前,我小时候,你从来没听我家里提过这样一个人?” “没有。” “我爸,我妈,没有跟你提过?” “怎么会跟我提这些?”章绍池很坦白地,“你们家交换生辰庚帖等我下聘吗?你爸你妈当初可看不上我,嫌我配不上他们的宝贝……我现在忽然明白,为什么嫌弃老子配不上。” 裴逸语塞。他养父母的家庭,裴之讯、徐绮裳夫妇,跟那位西西里岛华裔船王就捞不上关系,八杆子打不着的,真的没弄错么? 他又警觉地盯住眼前人,顶开章总:你们不会是全都知道然后集体隐瞒我,把我当傻子养了二十八年? 章绍池很无辜地耸肩。他一无所知,老天真地以为,这个便宜外甥是从福利院领回来的!真要是知道有这样复杂离奇的背景,没准儿当初都不敢搞上手。 “厉”这一姓氏很不常见,他在生意圈里就没认识过一个姓厉的,完全陌生。 “我长得像吗?”裴逸低语。 “真没觉着像,八成就是验错了。”章总摇头。 “明明跟你有点像啊!”裴逸捏住章总的下巴,摇了摇他喜欢看的这张脸。 “你扯淡。”章绍池矢口否认这种无稽之谈,“我亲爸爸六十多了,虽说身子骨还硬朗但他也就能打打老年网球和高尔夫,你让他去爬墙试试?更何况,我们家一辈辈往上排的家谱,排得明明白白的!我们家老太爷也认识你好多年了,前年刚走。老爷子临走在病房还不停问我,小裴乖乖呢?小裴怎么也没再回来看看我?……” 裴逸臊眉搭眼地垂下头。他轻吻男人的唇,表示忠诚。 蒙着夜色,踏着月光,他们牵牢了手,就把自己看作远走天涯的一对扛枪的侠侣。哪怕踏破铁鞋最终走投无路,也要追到作恶的凶犯无路可逃。 一双背影最终消失在人烟稠密的居民区,小巷的深处。 他们彼此坚定,守护支持着对方。而在同一块暗夜里,屋顶的角落,望眼镜镜筒把焦点定格在裴逸英俊的侧面、消瘦的背影,注视他离开。 天上一颗流星划过,点燃心火。 在这块蛮荒的大陆上,也有人在裴逸永远不会知道的角落,默默守护着他。挚爱他的“守护神”那伟岸的身影,一直都在,这些年其实从未离开。 …… 第61章 浪人狂歌┃出色的猎物 VS. 更出色的猎手。 斋月结束了, 开斋节的盛典让这座城市重新陷入繁华与烟火气息。饭店晚间纷纷掌灯, 橱窗挂出烧烤肉食,开门迎客。 这里是城中最有名的旅游餐厅, 少数几家允许卖酒和表演歌舞的地方, 厅堂人声鼎沸。灯火在天花板打出悠远的光泽, 桌上腾着烤肉香气。 食客们用五指抓饭、用犬齿撕扯烤羊腿的模样,依然保留着这块大陆上骠勇、粗野的原始气质。热风带起粗糙的沙砾, 磨过人的眼眶…… 英俊的男人已经连续三天出现在这间网红餐厅, 打扮光鲜,悠闲地饮茶, 肉足饭饱的时候再起来跳个舞, 不要小费地愉悦客人。 裴组长对自己的舞技一向自信, 尤其现在已经无需再掩饰或者假装腼腆清纯。条纹西装勾勒出窄腰和长腿,轮廓完美,他双手在头侧“啪”得击掌,婉转的眼波扫过台下, 和舞蹈艺人站在一起, 娴熟的舞步踢踏出战鼓一般的节奏。 那节奏愈发热烈, 激昂,越跳越快。裴逸不断地扫视全场食客,各个角落,吧台,门口,甚至大门外的街道…… 守株待兔, 前提是从暗处撞出来的会是一只兔子,猎人只需耐心地等待、捡拾。 假若来的已知不会是一只兔子,而是豺狼虎豹,树上蛰伏等待的猎人,这一战必然凶险,绝不是俯拾可得。 草灰蛇线散落的痕迹,让裴逸判断,来人就是逃犯冷枭。逃亡的人明知前路渺茫,一定有不畏死局的目标。 扎耶德王子不幸成为又一个“诱饵”。丧心病狂的案犯假若不除,永远会有一个又一个无辜的牺牲品落入陷阱,就为了引君入彀。冷枭的枪口真正的标靶,依然就是他裴组长了,这就是一种极端情绪的发泄。 不然为什么选择这样熟悉的地方,逼着他也“故地重游”呢。 “假若我的猜测是对的,我本人只要出现,冷枭就一定露面,厉寒江无论善恶面目,也必然现身,我就有机会当面对峙……”裴逸对章总说。 偶尔往耳机里敲一下,听不到电流声才意识到,不会有人跟他悄悄话联络了。 裴组长如今失去后援,单枪匹马。在台上跳个舞,耳机频道里都没人为他打CALL了。 耳廓镶嵌的紫水晶“耳钉”,彻底沦为一枚小巧的装饰品。没有小范和大花一唱一和絮絮叨叨,真有些寂寞啊。 他也不再有B组支援,就是孤军深入。 这样的战斗也更公平,他知道冷枭但求与他一战。他接受挑战,但求真相。 裴逸掠过满座重重叠叠的人影,流转的目光终于回落到近处。有位沉默高大的男人,翘着一只脚坐在饭桌边,轻抖的脚踝掩饰着心情的不平静。这一夜满城喧闹,注定不会宁静。 章绍池豁然站起身,很庄重地,重新系好西装纽扣。 有客人鼓掌了,也有客人步下舞池自娱自乐。 裴逸捧心一鞠躬,再伸出手,邀请他的伴侣跳舞。而章绍池转身把一张长桌的桌布掀掉,甩到一旁,拽住裴逸的手,上了桌子…… 上一次目睹裴组长在执行任务途中在酒馆桌上热舞,那时他还是局外的看客,傲慢的嫖客,甩出一叠钞票就想发泄积累五年的怨夫气。如今都懂了,他向裴逸伸出手。 他们挎着胳膊,微笑注视对方,仿佛就置身于最原始的部落,恶战之前,武士们举起长矛向天呐喊,以舞助兴…… 手和手交握,腰胯贴在一起,大腿时不时蹭过,再快速分开。他们面对面击掌,踢踏,用眼神调情。弗拉门戈的乐曲在天花板下撞出激烈节奏,火光灯影在眸间闪烁…… 乐曲在热情中透着幽怨,奔放中踏出野性,情感如泣如歌。许多年前遍布欧洲的吉普赛浪人,为了逃避迫害而流离失所,在流浪逃亡的路上,就是用这样的舞蹈宣泄思乡之情。 无家可归的流浪者,说不清自己源于何处,也不知明天将要到哪里去。 今晚醉酒欢歌之后,不知明天到哪里看太阳升起。 裴逸的眼睑湿润了,喉结轻颤,在有家不能回的流浪途中,危机四伏的前路上,再次深情款款地望着情人。搂肩的手摸到男人的后脖窝,摸得章总都有些荡漾。他俩然后激烈地拍掌,笑着结束这段欢快的舞步…… “猎物”假若藏匿于城市的街巷,就会发现他们二人行踪,就该出现了吧? 夜色更深,黑猫“喵呜”一声,卷了长尾巴从窗台跳下,优雅地踱过餐厅门口,在干燥的砖石路面踏出梅花形脚印……暗夜中那双狡黠的眼,也在充满寒意地监视他们吧? 裴逸离开餐厅时,视线扫过大门边框,突然停住。 门框下端,突现几道深邃的刻痕,深浅长短不一,像是用很硬的手指划出来的。还有一枚他很熟悉的复合三角形符号? 章总:“那是什么?什么意思?” 裴逸:“……” 他盯着那些符号,陷入怔忡。那是他的同伴留下的标记,只有在电台失效、小组无法通话联络的时候,才会借助这种非常原始的通讯,沿途留下符号。即便没有脚的蛇,在沙漠中行进,也会留下一串蜿蜒可辨的痕迹呢。 “我们北非小组专用的联络符号,还有MCIA约定俗成的示警标记。”裴逸轻声解释。 “谁?”章总神色也很谨慎。 但他们已经没有同伴了啊。 脚下是荒漠大地,头顶是灿烂绵延的星空,热浪般的空气让头脑混沌空白,裴逸在热风中战栗。北非A组的组员根本就不在这里,组长大人此时就是孤军作战,他的同伴在哪,他的支援在哪?…… 是谁留下的标记,会是他设想的那个人吗? 会是吗? …… 他们沐浴着热风,穿越长街陋巷,辨别耳畔细微的声响。民房高低错落着簇拥在街道两侧。 再次路过夜晚露宿街头的小流浪汉。男孩四肢干瘦修长,黑发打卷,发乌的双眼因为消瘦更显得楚楚可怜。 章总每次路过都下意识就掏出钱夹,一言不发就扯出几张零钱钞票,微一垂手就丢在男孩睡觉的一团破布棉絮上。 白天就路过一遍了,他每过一趟就给几张钱,像在交“买路费”。 裴逸心里一笑,他男人比前几年脾气好多了,比年轻时随和。 以前年轻时候,章总驾车路过三环立交桥下,碰见拍他车头要钱的,就直接打开车窗质问对方:“老子白天过来的时候就是你,上星期路过就是你。你还敢在这儿?!” 一双凌厉的眼能把要饭的都给吓跑,对很多人和事看不惯,臭着脸就很不愿意合作。 章绍池通常也不废话多言,肯定不会和流浪汉唠嗑寒喧,拔脚就走了。裴逸却在土坯房的房檐下,蹲下身去。 流浪男孩的碗里,有两张大面额的钞票。 裴逸把男孩扒拉醒:“哎?” 男孩睡眼惺忪,低头看见碗里的大票子,灰色的眼球射出光彩,赶紧把钱攥紧,向他道谢。 裴逸说:“这钱不是我给的,是谁放你碗里的?” 男孩摇头,不明所以。 裴逸问:“你打瞌睡多久了,没有很久吧?” 章绍池也问:“之前没有这两张钱么?” 男孩呆滞地点头,又摇头。 裴组长用手指捻动摩挲那两张大票,恨不得要从纸币的纹路图案中间,摸出慷慨施舍的人留在上面的指纹气息,摸出对方的面孔模样。 男孩最后几乎要跳起来跟他抢钱了,裴逸终于把钱塞回孩子手里,微笑:“好啦,没有要抢你的钱……谢谢你。” 他起身大步而行,拽住章总的手腕,转弯疾行,双双隐入浓墨般的夜。 “他在。他在盯梢跟踪我们。” “北非边陲小镇贫苦出身、在这地方流浪过多年的孤儿冷枭,他一定就在。他可能就在十分钟之前,刚刚从这条小巷经过……” 裴逸很轻的声音最终隐在风中。 …… 维护秩序的使者步履匆匆,从暗夜的深渊中走来,走向大漠晨光。眼前的迷雾终于被晨曦穿透。 凌晨时分,大猫回巢。 夜行动物也要回租房睡觉的。古旧低矮的白色民房,一道窄门“吱呀”开了,矫健的身影闪了进去。 楼梯狭窄得只容一人通过,在鞋底“咯吱”微响,像心悸发出的杂音。公寓内墙皮斑驳,破旧的房门摇摇欲坠地嵌在墙上。 裴逸把一只手贴在房门上,五指抚摸门板。纤细的知觉缓缓洇入他的指纹,让他了然于心…… 猫是夜视动物,眼光很辣,裴逸唇角划出一道难以察觉的弧度,眉眼却十分凝重,情绪一触即发。 滴答……滴答……笨重的钟表,指针却是准的。 裴组长从衣兜里随便翻出来一个很小的物件,是钢笔的笔帽,很轻又精准地弹射过去,触发了门边暗藏的一线机关。他假若没有防备,踏入房门就是自蹈险境。 火线引爆了,轰然一声闷响,耀眼的橙色火球带着剧烈震颤,把人弹开,周围弱不禁风的墙壁就跟着脆弱发抖。火苗四射,灰白的墙皮纷纷如雨地落下…… 楼梯之下,底层的房门突然裂开了!四分五裂的门板后面撞出一道刚劲的黑影! 那黑色身影是被裴组长凶狠地伸出双手,毫不犹豫,从柜子后面的藏身处拖出来的。 冷枭。 木屑如天女散花,扫过脸颊立刻就让两人都飙出血痕。飞溅的火星眼瞅着快要点燃周围的家具木料。 格挡,飞膝,凶狠地肘击,砸出鼻血……这是他们平生战斗过的最狭窄局促的房间,俩人甚至连腾挪转身的余地都没有了,只能勇往直前,近乎疯狂地想要灭掉对手的战力。 重归故地就是内心怀有一番执念,想要较量高低,都没有退路了,心知肚明。 出色的猎物 VS. 更出色的猎手,在盛行丛林法则的北非,在生死恶战中,他们斗得难解难分…… 裴逸撤后一步,用拇指肚轻轻抹掉嘴角撞出的血丝:“冷组长,你早就露相了,缴械投降吧。” 冷枭的脸在月光下半隐半现,抹一把鼻血,鼻翼耸动出野性的张扬,一头乱发在热浪中飘扬。 “向你这位逃犯投降么?”冷枭脸上也现出鄙夷,全不在乎了,“裴组长,哦,不,只能称呼裴先生了,你现在跟我有什么分别?你终于也是大名鼎鼎的通缉犯了。” “被你们逼得,合你的意吗?”裴逸冷冷的。 “对,是我们设计逼你的,你终于也走上这条不归路!你会越走越远,你回不去了。”冷枭眼里说不清是幸灾乐祸,还是顾影自怜。 “……” 威胁的话像带着金属锈迹的冷兵器,狠狠刺进裴逸的心,让他难受,让他忍不住走神,总在想宁非语或是黄永锋的悔不当初。那些被拐带上了邪路的年轻人,当初是不是也曾经被恶人威胁、敲诈、蛊惑,最终误入歧途,跌入深渊回不了头。 蛊惑人心的话总是绵里藏针,动听而带毒,就像有毒的罂粟花总是娇艳诱人。 “应该弃械投降的人是你,裴先生,加入我们吧,跟我在一起我就放你一条生路!”冷枭恶劣地说。 “呸。”裴逸鄙夷地发出一记闭唇音。 静止僵持片刻,一双人影再次陷入疾风暴雨的恶战,家具被拳脚揍得纷纷解体,碎裂。 裴逸突然从衣兜里摸出那只钢笔,锐利的指尖夹着更加锋利的钢笔划向冷枭的喉结,几乎一剑封喉让冷枭愕然后退,随后就被裴逸拽住头发狠狠掼向衣柜,“哗啦”砸出一个大洞…… 一贯优雅的人也被激发出刚烈的血性,两人就是都太倔了。事到如今,已经不是要争执谁是谁非,不像为兄弟报仇,更像是对自身身份价值的某种宣誓、证明。谁才是是六处的王牌特工,你吗? 同是在人世间孤身流浪的男孩,回首不见归路,无奈造化弄人。 冷枭被钢笔抡得无路可走,被逼入厨房,狠狠摔在灶台上砸碎一地碗盆。这人顺手捡了一把生锈菜刀,流畅地反击了…… 古老的白色房子,陋巷交错的居民区,这栋公寓楼被打斗震出一阵阵哆嗦。 但是没有人报警,没有警察前来查看。楼上,楼下,或许隔壁,就有住户人家,这时候都缩在床下,眼神迷惘呆滞,对这些动静早都习以为常。这里时不时发生一通爆炸、恐袭、坠机之类,清晨再抬出几具盖着白布的尸首,已是当地人的家常便饭。 多么不人道的“家常便饭”啊,带着茹毛饮血的味道。谁不愿意在每晚归家的时刻,都能裹着温暖的灯光和饭菜香气走入家门? 冷枭一刀斜斩,被裴逸惊险地一脚踹开,后背跌向厨房窗台。 下一秒,“啪”,碎玻璃就在两人眼前崩裂四溅…… 一颗子弹尖锐地呼啸着,燃烧着打向冷枭的头颅,却因为这人炸开的一头长发以及剧烈晃动而稍微偏出,擦破头骨让血溅出来了。 冷枭眼底流露出惊异:什么人? 他的瞳孔映出裴逸修利的身影。你不是孤军作战孤家寡人了么?你的组员全部被拦截,你身边只有你的情人床伴,那个出手阔绰、满肚子酒色财气的大老板,怎么还能埋伏了狙击手? 你他娘的又来二打一欺负我耍单?你不要脸! 裴逸甩了甩肿胀发痛的手指,在喘息间浮出笑容:对,就欺负你耍单,你还继续打么? 仅仅相隔一条狭窄的街道,对面的住家,斜对着这边厨房窗户的那块窗帘后面,埋伏着守株待兔的真正的猎手。 章绍池以站姿持枪。 他很稳地端住沉甸甸的枪筒,眯细了眼,眼皮上染着晨曦的第一缕光…… 第62章 陋巷追凶┃你的司机在控制这辆糟糕的破车。 章绍池射击之后, 迅速收手撤回墙壁后边, 但他知道自己命中目标了。 他脸上浮出淡淡的表情,小野猫, 我行吗? 真以为老子没练过、以为我不会打枪?我配得上在这片蛮荒大陆上, 跟你一起战斗和逃亡吗? 有些人或许天生就富有冒险气概与热血情怀, 过后再回想这段危险而冲动的经历,再让他重新抉择, 章绍池恐怕还是会选同样的行动, 披星戴月,天涯海角, 人生激烈地活过一场, 就没什么值得后悔。 那两个人贴身肉搏离得太近, 让他屡次瞄准但一直找不到射击角度,不然早就开枪了。 所以,裴组长永远都不会孤军作战,在世界的边缘尽头还有一个男人, 一直站在他身后。无论眼前是豹子娜莎还是通缉犯冷枭, 这个男人一直在。 裴逸并没有趁势痛下杀手, 从一开始就留了恻隐之心,尽管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 “别打了,放下武器。”他低喊。 “我知道你有你的家族仇恨,你有你的苦衷,但许多人是不应该被牵连进来的。尼娜·贝索托小姐是无辜的啊!扎耶德王子也是无辜的!”裴逸字字戳向凶犯的心,“还有你曾经的同事, 你想想黄永锋,他为什么就必须死?” 冷枭紧咬着唇不愿松口。 咬唇的倔强模样,让裴逸觉着熟悉,很像黑暗的巷子口,跟他抢夺钞票的流浪男孩。他们都曾经在地狱的深渊挣扎着爬出来,爬向洞口的一线天光。天光原本可以照亮你的脸。 “你为什么跟他们走同样的路?你还能回来。”裴逸说。 “我回不来了。”冷枭漠然地摇头,“我回来干什么?我至亲至爱的人,反正都死光了。我跟你不一样混,我为谁寻求正义公理,谁他妈给过我正义公理?” “没有么?”裴逸眼眶也红了,“你的同事,你曾经的战友,你的朋友,你的老师,但凡对你曾经有过真心相待的人,没有一个让你值得牵挂?” “……”醋栗色的瞳仁里光泽微抖,死水之下明明起了微澜,冷枭却不愿低头,“没有。我不像你还有个有钱的情人儿,还有那么生动的癖好,舔着你的男人陪他上床很有意思吧?可你也被六处那群过河就拆桥的老家伙通缉了,你自己不愚蠢么!” 裴逸说不出话,三观无法沟通。 这种人你跟他解释“亲情”“爱情”,能说通么? 一个人享受了孤独残缺的少年时代,炮火纷飞亲人离散,即便在成年之后,都难以抹去阴影下的心灵创伤。没有至亲,至爱,一个人在这世上似乎失去了全部热情与对善良的渴望,只剩下恶的欲望,毫无底线和牵挂,也就不畏惧死亡。 两人都陷入怔忡,或许都在悄悄缅怀值得牵挂的人,尽管嘴上不愿承认。 趁这晃神的机会,逃犯撞破了一面本就破败不堪的烂墙。墙后就是隔壁住户的卧室,妇女孩子爆发出尖叫……冷枭抓过一个女人抛给裴组长,趁机夺路而逃。 晨光斜照,空气微凉。 狭窄的巷子里掠过奔逃的凶手,以及从某一户门口劫到的一辆电动车。 章绍池侧身出来,迅速再给一枪,电动车的金属排气管子迸飞,爆出噼啪的火星。冷枭好像骂了一句洋文,怒而掏枪还击。 章绍池回身躲开,弹片迸碎了墙上砖头,也划破他的眉骨。两个男人隔着一条街,很凶很大声地对骂了好几回合。这回把一条街的人都给喊醒了! 颠簸的土路折磨着破旧的电动车,轰鸣着,横冲直撞。 裴逸在连缀成片的民房顶上奔跑,从屋顶上空大跨步地跃过!他跳上阳台再翻进室内,在住户吓呆了的注视下穿过堆满杂货的走廊,夺门而出,再上房顶,一路往前方追击…… 章绍池这时也从哪儿劫了一辆电动车,驾着“呜嗡呜嗡”的小电驴,上路就走。 这种交通工具在全世界通用,车后座悬挂的品牌标志就显示着Made in China。这是国货大批出口到非洲各国的精锐产品,市场占有率很高的。 两辆电动车在高低不平的土路上,像两只“嗷嗷”蹦跶的机械兔子,紧追不舍。 冷枭回头撩了好几枪,恼恨甩不脱这个牛皮糖。 章绍池单手控制车把,毫不犹豫地持枪还击,绝不吃亏。 裴逸那时也瞧出来了,他的男人仅仅就是徒手搏斗时候技不如他,可以理解。毕竟若论徒手单兵肉搏的战斗力,六处上上下下也没有人能打得过年轻气盛的裴组长。 只有霍将军十年前或可与他一战。然而长江后浪推前浪,拳脚就凭少壮,前浪已经拍在沙滩上了。 但是,他家章总很擅长操纵各种新式玩意儿和交通工具,这一点出乎他的意料,“老司机”名不虚传。 …… 高低错落的白色和彩色房子,连绵天边。沙海的尽头,一轮红日跃出地平线,用它慷慨的热度和光芒,扫掉暗夜幽灵。 那两个脾气都很火爆的男人,驾驶电驴飞速碾过路面,把巷子里各家各户堆积的杂货撞得乱七八糟,再一溜烟儿跑走。 电驴灵活又蹿得太快,裴逸跃过几条街,经常就迷失方向。 “喂?听得见吗?……听见我吗?哥?!”他站在空旷房顶上,背景是一片壮丽的橙色晨曦,按住耳钉大喊。 就没人回应他。 喊了好几嗓子他才沮丧地意识到,没有联络了。他们的通讯频道早在新德里机场就断掉了,他的电子支援黑客同志被本部扣了。 失去了通讯员,在现代战场上就跟掉了枪差不多,陷入各自为战的一团混乱,谁也护不了谁。裴逸在屋顶上茫然四顾,循着小破电驴的马达声,艰难地寻人。眼力不够用,人脑GPS失灵。 冉冉上升的日头让气温升高,燥热,额头洇出一层汗。 没有谁真正能够孤军奋战,裴逸奔跑着穿越一片早间集市,被鸡飞狗跳弄了一身禽类杂毛,耳朵眼儿突然炸了一声,吓他一跳。 “滋滋啦啦”的机械电流声,带着调试频道常有的不稳定的杂音,叫醒了他的听觉,让他汗毛直竖。 微弱的电流响了很久,裴逸嗓子发干,迟疑没敢吭声,好像耳后现出一只幽灵。 “喂?……通了,能用吗?” 这是章绍池的声音。剧烈的喘息声充斥了频道,章绍池在高速奔波途中大喊:“喂?你能听见我吗?……你在哪呢?” “听见,在。”裴逸喃喃地回应。 这不可能。 裴逸:“你是谁?” 章绍池:“……” 章绍池:“喂?” 裴逸:“你是谁?请你回复我,出声啊?” 章绍池:“……你没事吧?” 章总全在担心小裴,而裴逸思索的全是另一个人了。 他在惶恐中颤栗,立即回想起昨日深夜,在餐厅的木质门框底端,他看到的长短不一的手指刻痕,末尾缀以复合三角形的示警符号。 这就是以内部密文的形式示警:危险就在附近,你忠诚的组员也在附近。 是谁在复杂的电子通讯网络上,准确找到了他们北非A组的秘密波段?肯定是一位超级黑客,没密码就直接黑进来了,在紧急关头替他接通频道。 “你,请你出声!”裴逸说。 频道“滋啦”又跳了一下,骤然断开了,恢复一片残忍的寂静,那一刻几乎让裴逸发狂,在屋顶上挥动手臂。 “别断开,A组组长请求你,请给我接通频道!……” 那一刻,他像一头被逐出狮群孤独流浪的年轻狮子,在草原上咆哮,嘶吼,极度渴望同伴的出现。 微妙的电流声重新灌入耳朵,就用这种诡异的方式,间接回应了他:干活儿吧,别多废话了。 “哥,当心他的火力,避其锋芒别急于求成。”裴逸发出指令,“把嫌犯往远离集市的方向赶,集市东边,太阳升起的方位。等我收拾他!” “明白。”章绍池的喘息声很重。 融入灵魂里的战士的血液重新沸腾,热血涌向十指指尖,那股热力让皮肤发痒,面对太阳升起的地方,胸怀激荡。裴逸现在重新践位“组长”职务,身边至少有两位协同他战斗的组员。 斋月之后的城市,妇人顶着装盛食物的笸萝,在街巷穿梭。穿长袍的男人占据了本就狭窄的坡路,伏地跪拜的虔诚信徒俯仰可见。 冷枭驾驶电动车冲开集市,掀翻箩筐,前方街上恰好驶过一辆过路的班车。 那是一辆改装的大公交车,车厢侧面特意加厚,就是因为当地混乱的局势改造的“装甲”。大车呼啸着驶过路口,彼此都来不及刹车,冷枭的电驴像脱缰的野马撞了上去! “哎?!”裴逸大喊了一声,是担心后面那位。 章绍池早就瞧见那辆公交,提早侧身刹车,破破烂烂的车闸快被他捏爆了。他被迫把左脚当成人肉刹车片,地上冒出一片烟尘,脚底像被火烧着。 频道里听见那一串惊心动魄的呼吸声,以及车胎、金属零件和路面互相碰撞扭曲散架的恐怖动静。 裴逸从屋顶跳下,冲向事发地。 冷枭那辆电驴腾空而起,拍碎了公交车的一扇车窗,玻璃破碎,人声尖叫。那小子也狼狈地滚在一边。 而章绍池神奇般的控制住了自己胯下这辆“神驹”,没摔倒,在土路上划出一道弧线,调整一下竟然还能继续跑? 国货果然名不虚传,无论是这辆电驴结实耐艹的的程度,还是驾驶员的心理素质和过硬技术,都让围观大呼小叫的人叹为观止。 裴逸喊:“他手里还有枪!……你当心!” 章绍池:“我没事。” 他俩却没料到,随着红日跃过神庙的尖顶,这惊心动魄的一天却才刚刚开始。 章绍池也没想到,就在他前面不远,重重摔在地上的冷枭没被摔成肉饼,一骨碌就从地上爬起,转身扒上那块破碎的车窗,翻身进去了? 跃入车窗的动作溅起车内无数尖叫,透过车窗能看到车内乘客,一片惊慌失措的脸…… “啊!”裴逸心知不妙。 这一回,章绍池算是在异国他乡的蛮荒地带,开了眼界,见识到真正的王牌特工,在生死一刻的机智和敏捷,顽强与凶狠。他这位业余过来跑龙套的,无证上岗,也就只能替裴组长开个摩托车电瓶车。 冷枭本来都人车分离摔得四肢脱环儿,愣是能一招反制。相比之下,他章绍池空有秋名山车神的名头,车开得很帅,没用,还是不够狠。 公交司机踩住刹车,在土路上踉跄,随即就被冰冷的枪口顶住后脑勺,吓得僵滞。 “不准刹车,继续往前开。” 于是,公交车没有停下,众目睽睽之下突然启动。那司机是被冷枭指着,踩了油门。 冷枭狠狠将枪口一压,司机魂飞魄散,慌乱中又一个大脚油门。公交车疯狂地撞出视野,集市上的群众四散奔逃。而这辆车的后窗贴着牌子,明明白白用中文写着【中国某某电子工程有限公司】。 这其实是一辆早班车,是位于开罗的这家中资电子工程公司的通勤车辆。 车上一群黑发黑眼的人,就是一群手无寸铁只有随身电脑的IT工程师,惊恐溢于言表,被持枪歹徒吓得全部抱头。 章绍池后来回想这一战,末路狂徒一般的冷枭,在那时,明明可以手持双枪大开杀戒,让一车无辜的工程师给自己陪葬。 但这人并没有。 冷枭当时就一枪抵住司机的头,眼神冷漠:“开你的车,不准停,踩油门,往城里开。” 骄傲自负的杀手,不太屑于对平民残酷下手,因为这样的杀戮缺乏荣耀和成就感。要么对名气大的下手,要么就对付最厉害的,这才是亡命徒的思维。 哪怕是最后一战,也要一战成名。 裴逸抢了一辆敞篷小车,从右侧贴上公交车。后视镜在亲密碰撞之后瞬间碎裂,裴逸踩上车头身轻如燕,悍然扒上了公交车顶! 来啊。 战吧。 冷枭竖起枪口,枪声像爆裂的“二踢脚”,车顶立刻“啪啪啪”现出一排乌黑的弹孔。车厢内尖叫声一片,有的男人都吓傻了,呆若木鸡。 裴逸在车顶翻滚着躲开那一排枪子儿,滚向车尾,艰难地扒住不让自己掉下去。 冷枭撇开一车人,目标明确,上半身探出窗外,也很矫健地攀上车顶。打斗声和各种东西破碎的声音穿透车顶这层铁板,像是一个人抡起另一人狠狠砸下来,“匡当”巨响,把车顶砸出一大块凹陷…… 枪再次走火,又是一排流弹穿透车顶,这次打进了车厢。 噗—— 司机猛地前扑,趴在了方向盘上,眼神破碎,一串血滴溅在前窗上! 公交车失控了,瞬间的,“救命啊——啊——” 乘客全部被抛向车厢一侧,惨叫。本就失控的车子更加倾斜,车顶那俩人也被惯性甩向一边,像坐在飞船上。 前车门大概就是那时被弹开了,章总踹开脚下的小电驴,扒进车门。 惯性几乎将他甩下去,他用手指扒住门框,一点一点艰难地爬了上去。那时候爷们儿心里想的就是小裴还在车顶,车里这么多人,不能让这辆车掉下公路…… 这辆饱受摧残的班车,摇摇晃晃开到公路大桥上,呼啸着直冲向二十米高的桥下。千钧一发的时候,方向盘被人掰了回来,横冲直撞的车子扭曲了金属护栏,撞歪水泥杆子,最终硬生生掰回正常的行驶路线。 裴逸几乎被甩下车,又甩了回来,双腿在空中划过,趁机把冷枭一脚踹开七八米远。 喘息声充斥耳膜,都分不清是谁在喘。 “哥?!”裴逸大叫。 他随即听见章总很淡定地说:“在呢……你的司机在控制这辆糟糕的破车。” 裴组长可惜没能看见这样威风的场面:章绍池把肩膀穿了血洞的司机拖到一边趴着,坐上驾驶位,把住方向盘,载了一车磕得头破血流的倒霉蛋工程师,而车顶上一对仇敌仍掐得难解难分! 一切仿佛波澜不惊,章总讲话的语调就像驾驶着他的私家小跑,此时正行驶在燕城的三环路上,在某一处设计略微复杂奇葩的立交桥上,绕了一个大八字,终于绕回主路,闲庭信步一般,往自家门口开呢。 人和人之间性格迥异,面临危难的时刻就各不相同。有些男人可能直接就吓成阳痿,有些人遭遇惊吓时外人也看不出来,害怕都在后劲儿上。 章绍池控制住车子没有坠桥,这时试图刹车。 刹……车。 他几次踩刹车片,没有反应,没有减速。失灵了吗? 再低头找手刹杆。手刹杆好像刚刚被谁掰掉了,装置整个儿被破坏。 章绍池大悟,骂了一句艹蛋了!冷枭刚才逼着司机狂踩油门,可能同时破坏了刹车——这是一辆刹不住的绝路班车。 第63章 首席驾驶┃神勇无敌的A组还有这第二名组员。 妈的, 老子停不了车。 章总脸上仍然是淡定的, 握紧方向盘,只是被前方耀目的阳光晃得微微眯上眼, 脑门发际线的边缘洇出薄汗。 几辆警车追着他齐头并进, 章总往车窗外喊:“刹车坏了!我停不住!” 窗外一群警察拿高音喇叭吼他, 你往城外开! 简直像是在驱赶他,让他们这一车人赶紧滚蛋。 裴逸的声音夹杂在呼啸的风中:“你把车稳住, 远离人群……” 章绍池:“知道了!” 颠簸不平的碎石子, 高低起伏的坡道,再配上一辆年久失修早就该上上油再换几个轮胎的旧车。 以章总的眼光评估这辆公交车早就该寿终正寝, 应该送进报废车场了, 竟然还用作中资公司的班车?后视镜离映出一张张惊惧惶恐的脸, 又让他突然感受到沉甸甸的责任与一腔心酸。 “怎么回事啊。” 坐他身后的男同胞,自己人,惊恐地问他,“上面, 车顶上, 是什么人啊?” “不是善人。”章总眯眼回答。 “您、您也是司机?” 男同胞战战兢兢。 “对!”章总懒得废话, “把那个中枪的捂住,帮他止血别挂了。” 他以前也没机会见识这样的场面,以前没有这样深刻地理解过,他的小裴为什么远离家人从事如此危险的职业,就自私一点,在平静安宁的大后方享受河清海晏、祖国的强大, 你小子他妈的生在多么美好幸福的年代,你有多想不开非要跑来这鬼地方? 车上乘客,大约是从国内南方几省出来,外派到非洲分公司的技术人员,跨国的打工仔。挣这份养家糊口的薪水很不容易,是要把命拴在裤腰带上。 一场无妄之灾,却又是可以预料时常降临的场面,被流弹击中的人和撞伤出血的人,在车厢中发抖呻吟,谁不想脱离险境重回家乡。 “手里都有笔记本是吗?把你们的笔记本扛在头上护头!”章绍池喊了一句。 所有人都听从BOSS的指挥,电脑包就是唯一的盾牌,护在头顶。 此时,车顶上两位掐架的大爷,以匍匐的狼狈姿势扒住车顶的抓手,正在拼命夺枪。 裴逸三指摁住冷枭企图抓枪的手腕,掰指、拧肘。那支半长的枪,压在两人扭打的身躯之下。俩人脸上都青筋爆红,粗烈地喘息,枪就近在咫尺,铁管的寒光看起来极度危险。 “噗噗噗”,又一串子弹扫射进了车厢,好像是车头方向。 啪!一枪击中了驾驶位前方的操作面板,章总双手撒开方向盘吭了一声。 “啊!”裴逸眼红大叫,“啊,你在吗?!” 你中弹了吗? 不,不! 频道里传来熟悉的骂娘声,章绍池讲话带着愠怒:“老子好得很。你能不能把那小畜生赶紧弄死?” 裴逸:“啊。” 全车厢只有司机大佬头顶上没有“盾牌”,只能用胆量和勇气护体了。章绍池的脑门和手心冒汗了,咬着后槽牙。 前方已有几辆警车疏散人群,指挥他往空旷地方开过去。警力集结的拖拉迟钝以及指挥的涣散,也是预料的那样。 至于怎么刹车、在哪刹车,没人教给司机或者给予临场指导,这是要让驾驶员自己开到城外边去,带着一车外籍劳工,自求多福自生自灭去吧我们管不着啦!…… 车速很快,章绍池是在超越前方一辆运送蔬菜的大卡车时,惊觉车顶再次爆发动静。拳脚以几乎砸穿的力道撼动头顶上方,铁屑扑簌落在他脸上。 裴组长是突然暴起抓住冷枭的衣领,翻身而起! 沙海红日与长河组成的壮阔背景下,一双长腿在耀眼的光芒中凌空扫过,裴逸是强行扯住冷枭,把这人抡向旁边并肩行驶的运菜车。 两人全被惯性抛下车顶,扑进那一堆萝卜甜菜芦笋西兰花上面…… 那俩人在章总的侧视镜中一晃而过,就找不见踪影。 高楼、市集和居民区在后视镜里也逐渐模糊,远离了人群,中途还爆了一只轮胎。公路上散落的不知什么金属零件,扎破了轮胎,章绍池对后面的人急喊:“坐到右边去,往中间挪,别让车翻了!” 他放眼望去,机警地发现城郊边缘的河道。干旱地带的河流,只有雨季有水,旱季就是一条干涸的河床横置郊外。此时不湿不旱的时节,河床上积压大片淤泥。 章总冲窗外喊了两句,老子要往河道上开了,你们派几辆救护车过来接人! 他稳稳地控制住方向盘,平生最好的运气大约都在这张驾驶证上面。 这事确实需要提及“想当年”“二十年前”,那时空军侦察连的某位年轻班长,训练闲暇就习惯开着一辆解放牌大卡车,满载一车凿冰挖洞弄上来的鱼,在冰天雪地的北方,行驶在冰面几米厚的松花江上。 一片白茫茫的大地,辽阔的山川,恣意横冲直撞的开车习惯就是那时培养的。 所以章总喜欢开野路,不习惯走憋憋屈屈的羊肠窄道。今天这辆出城的公交,一车落难的乘客,是老天爷最后赏了一点运气给他们:驾驶员算是很有经验的,这种叮哐乱响、车胎胶皮乱飞的公交车,和野地里开一辆大卡车能有多大区别?手感差不多的。 大车迂回着下了河堤,冲上河道。驾驶员小心翼翼地选择路线,不至于陷进泥塘沼泽,让湿润松软的河床帮这辆破车减速…… “抓着座椅,抓紧了!抱头,都抱头!” 车子在颠簸中踉跄,开了好几圈,跑出很远、很远一段距离。 这是章总开过的最远一段刹车距离,在没有水的河床上留下反反复复、弯弯曲曲的车辙印迹。 “抓住,躲开左边!……抱头!” 章绍池喊。 所有乘客对他极为信任唯命是从,一声令下全部抓紧座椅、缩成一团保命。 车子擦过左侧一块黄土峭壁,还有救援人员撑起的巨大的充气垫,又碎了两块车窗玻璃。经历一阵尖锐的剐磨声,伴着全车人的惊恐,最终停在岩壁边上。 停下来了。 眼睫的缝隙缓缓透进亮光。炙烈的阳光俯照河床,远处是连绵起伏的沙丘。 一点血从额头和眉骨上流下来,用手指抹掉,章绍池笑了一声,双手还抓着方向盘,趴在上面喘气,艹他娘的。河滩上,警员和救护人员叫嚷着纷纷向他们聚拢过来…… 带着一丝调侃的语气,他敲耳机汇报:“组长?我把车停住了。” …… 章总等了半晌,频道里没有传出他所期待的热烈表扬啊。 他听命的那位组长大人,从装满萝卜甜菜的大卡车上翻下来。四周一片荒凉,裴逸踉跄着,追逐着,眼前只有那位前任同事和通缉犯冷枭。 居民区边缘地带,金色的太阳泼洒着火焰,大地像在燃烧。他们在蛮荒大地上奔跑,睫毛之间夹着金色光影,恍惚间好像追逐着倒叙的时光。 冷枭头发凌乱,脸颊上夹杂了细碎的伤口,喘息,心有不甘。 “你赢我也不算本事。”冷枭别过脸看着升起的太阳,“你身边总有那么一个帮手和后援,今天是我大意了。” “我身边的帮手后援永远都不止一个。”裴逸坚定地说。 裴逸直起腰身,眼神也饱含疲惫,嗓音磨着沙砾:“冷组长,如果是因为我的缘故,仅仅是因为我,让你选择背叛全世界,以及背叛你过去二十多年的选择,那我接受一战。但是,但是如果不是仅仅因为我……我还是希望你就此止步,跟我回去吧。” 他的鬓角滑落一道血线。 这些日子的警醒与扪心自问,已经让他想要回避和远离这样的血腥气。 冷枭眼底明明怀有深刻的触动,栗色瞳仁里浮现沙丘的轮廓和一缕微弱的阳光,谁在这世上是真的无牵无挂?……可惜他俩每次见面都剑拔弩张,好像签了生死状上了擂台,都恨不得掐死对方。男人该死的脸面和尊严都不允许他这一刻低头,好像休战就是乞降认输了。 后悔是一种令人沮丧的选择,更何况,有些事铸成大错就没的后悔。 “我、我对你哥哥,没有任何感情纠缠。我拒绝他和我杀死他,是两回事。我问心无愧。”裴逸眼底映着阳光,“冷组长,你原本选择的是一条正路,却因为我手刃了一名罪犯,你背弃了原本信仰的正道真理而宁愿投入黑暗。假若你们兄弟俩,代表一块棱镜相反的两面,我以为我斩除的是你们两人邪恶的一面,我绝不想要把你也逼到那一面——你永远都应该坚持你最初的选择。” “……”冷枭望着他,喉结轻微抖动。 裴逸知道对方皮肤下面也嵌了通话装置,或许更多人能听到这番话。 眼前的男人在安静时,面容也相当俊朗。然而他仍然能够从微末的面容特征和表情上辨认,这个是弟弟。冷枭的面型、鼻梁和嘴角轮廓,少了几分狂野凶悍,揉进一丝润泽的柔情。这人绝非草木土石,就是死鸭子嘴硬。 裴逸向着远方的地平线叹息,我也有个弟弟啊。假若有一天我不在人世了,弟弟也不会因我而弃善向恶。他有他的独立人格和思考能力,有属于他的感情生活,还有至亲至爱…… 你就没有吗?你毫无留恋吗? 裴逸:“你这一辈子,就活在你哥哥的阴影下面?” 冷枭咬了嘴唇,执拗地点头:“是,我一直都活在哥哥的阴影下,活在那张面具下面。” “……” 裴逸那时就察觉,冷枭漠然的情绪背后,总隐着一层深入骨髓的孤僻与自卑。吓人的鸟嘴面具,就是虚张声势掩盖脆弱的假面。 被贫穷和疾病挟裹的城镇,街巷混乱,暴徒横行。未成年的哥哥拖着更年幼的弟弟,从死人堆里趟过,在垃圾山上求生……黑白相片记录的艰难岁月,确实让这段记忆无法抹掉。但是这中间总好像还夹杂了难言之隐?…… 热带季风从河床上卷起沙土。 裴逸迫不得已亮出杀招,原本又要陷入你死我活的一场恶战,这时远方天空突然传来异常的机械轰鸣。 白烟席卷着一架“大鸟”,斜斜地飞过来,在半空摇摇欲坠,直冲他们这边俯冲! 裴组长只来得及喊了一句“那架飞机要坠毁了”,狠命扯了一把冷枭,快跑! 冷枭仰面也一惊,踉跄顿住,回头看了眼裴组长,有一丝恍惚。 俩人像两头豹子转身就跑,飞奔,双双跃过残垣土丘,撒丫子逃离现场。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转瞬间逼近身后,压迫耳膜,恐怖感追逐着飞奔的脚步,好像就在他们身后几十米的地方,轰然一声巨响…… 橘色的巨大火球在荒漠上腾起,熊熊燃烧,铁块残片向四周弹射。裴逸和冷枭俩人全部前扑,逃生姿势都像一个师傅教出来的,翻滚着逃离那些燃烧的火舌,相当狼狈。 一架军机就在他们眼前失事坠毁,黑色烟柱直上云霄。 这些年战乱与袭击频发,匪徒横行,再加上接二连三的空难,让这个国家饱受创伤,旅游业凋零。甚至,昔日繁华的旅游小城沙姆沙伊赫几乎沦为鬼城,酒店倒闭,客商稀少。 两分钟之后,从震荡的冲击波缓过来。 裴逸抖落一身黄土,从地上爬起,满面黑烟和血痂。 他茫然四顾,摇头遗憾,他好像再次错失目标? 刚才被炸得片刻间大脑空白,头又开始疼,周身陷入高温炙烤,快要做成烤肉串了。 冷枭跑了。 这人却没有趁机偷袭他,没有给他致命一击,但也没有停留。冷枭大概是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消失在沙暴黑烟之中,再次逃脱了。 章绍池赶到现场时是乘坐警车,被警察专程送来的,那时候胸前恨不得挂一朵大红花,再挎一条“本城首席驾驶员”的金标绶带。 裴逸艰难地直起身,随后就被裹入一个温热坚实的怀抱。 染血的视线交汇,收紧臂膀,黄土与血迹黏到对方身上。 裴逸胡噜一把爱人的头发,劫后余生,脸上却挤不出一丝喜悦,说不出话,只用沾着土渣的嘴唇吻一下对方。 孤军深入的司令官好像就剩下这一位组员了?悲壮啊,叹息啊。 …… 黑烟过后,远处民房的屋顶,还潜伏着一名持枪的人。黑衣裹身,眼神冷峻。 枪管缠了减震布条,在长久的沉默中压低视线,瞄了很久。 组长大人自己都没弄清楚,他的神勇无敌的A组还有这第二名组员。真正的狙击手瞄到滚滚浓烟之间的冷枭的身影,看着那个背影跑远。因为角度不好且能见度太低,迟疑了,最终决定放那小子一条生路。 微型电台通讯器比一本英汉词典还要轻便,随时调整波段,让频道畅通无阻。 枪手缓缓移动枪口,在遮天蔽日的尘烟中,最终瞄到小裴的身影。 他瞄准了穿西装的后心,然后移到胸口,最后移动到脸上…… 厉寒江把食指从扳机上撤开,从十字准星狙击镜中,盯着裴逸的脸凝视良久,直至那二人乘坐警车离去。 …… 第64章 编外组员┃是父亲吗? 天空暗蓝, 星河织出璀璨的网。 大地上白色房子连绵成片, 现出光怪陆离的轮廓暗影。零星的狗吠与枪声,让深夜的贫民区透着不安和悸动。 潜伏在隐蔽战线的人们, 今夜无眠。 滴……滴…… 空置的简陋民房, 沾染灰尘的破书桌。微型电台不时发出电流声, 断断续续,在虚空中搜寻那或远或近的、或存在或根本就不存在的目标……桌上还有各种微型窃听装置和一大堆红黄蓝绿的电线接头设备, 这就是一间很有效率的小型作坊。 彻夜工作的人, 不时拿出细如针别的工具进行调试,专注地监听。 厉寒江敲了敲太阳穴, 揉开紧锁的眉头, 双眼因疲劳缺觉而充满血丝。一团挥不去的隐忧, 让他难以入睡,时刻不敢放松。 桌上的杯子镶了一圈咖啡锈迹,旁边是一堆压缩饼干、肉罐头以及方便面的撕碎的包装。当地能买到的速溶咖啡和劣质植脂末,口味糟糕透了, 让喝惯了高级现磨咖啡豆的大佬感到难以下咽, 还不如喝地中海的海水! 搜寻信号的繁复工作, 就是茫茫大海里捞针,哪怕已经黑进了冷枭携带的联络设备,捕捉到零星通话,仍然很难定位躲在另一端的人。 那个人,不在附近吗?从一开始,就不在地中海周边。 高智商的黑客利用远程控制, 操纵着一群刺客和赚取佣金的代理人,自己就可以永远藏身于密林深处或者荒漠尽头,根本就不用步入到台前亮相。 偏偏冷枭也是个孤僻寡言的小子,极少与任何人联络通话,宁愿在教堂的棺椁里伴着陈腐气味睡上三天三夜,也不说一句话。这人好像真就与世隔绝无牵无挂了,是吗?…… 时间退至两周之前。 冷枭从罗马重犯监狱逃脱,确实上了一辆接应他的厢式货车,在坚固的车厢和夜色掩护之下,逃脱了警方搜捕。 黑布蒙住了双眼,冷枭双手背铐而坐,坚硬的枪管抵住他的后脑。 厉寒江以枪抵住冷枭的头,审的就是一件事:谁派遣了你,谁派遣了宁非语和黄永锋,你背后的那个人,“它”现在在哪? “你就是要问这个,所以救我出来?那你失算了。”冷枭被蒙住眼,手脚动弹不得仍不服软,口吻嘲弄,“我不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 “别耍花样。”厉寒江讲话淡漠如冰,“你已经没有下属、组织后援以及资金来源,你的钱你的枪械装备你身上携带的通讯设备,还有药品试剂,那些东西,不是你自己单枪匹马能造出来的。谁为你输送给养,并且支持你在南欧进行一连串暗杀活动?……说实话吧。” 审讯者打算从囚徒背铐的双手开始,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截断剥皮的时候,冷枭终于熬不住了迸出一句骂娘的话:“我真的不知道!你问也白问,一切都是网络和频道联系,是那人先找到我! “他了解我的代号编码知道我被六处开除流放,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给了我一笔钱,要求我帮他们在北非押运交易,监工试验基地的进度,从中提取佣金……而我需要钱和武器,就是这样,你他娘的随便切我哪根手指!” 这就对了。 又是一个流落江湖的“被除名者”,走在穷途末路,轻而易举就被说服和利用。很难讲是道德薄弱、利欲熏心,还是就自暴自弃生无可恋,复仇的因子只不过做了一块便宜的遮羞布、挡箭牌。 “那个人,让你袭击谋杀裴组长了吗?” “不,没有……他要绑到活的。” “他没让你伤人,你就敢自作主张?” “我自作主张又怎样?你们一个个都要拼死保护那个姓裴的?”也有一丝妒意作祟,日夜折磨内心,冷枭问,“你又到底是谁,为什么不直接一枪打死我?” “还要跟你的‘联络人’打招呼,何必要打死你?”厉寒江淡淡地回答,像在掌心拨弄一只泼猴。 以他的判断,躲在大后方不肯出来的“它”,手上能打的牌也不多了。这个不太听话的冷枭,就是能够与幕后人藕断丝连发声联络的“定位器”。 更何况,这样年轻又充满血性的一个人,也是一条性命,真的就不撞南墙不回头、没有救了么?…… “‘它’在电邮里讲过一句话,”冷枭突然忆起重点,“‘它’说:我要拿回属于我和我挚爱的男人,我们两人在这世上创造的最出色的杰作,我们俩合二为一,最完美的一件复制品……杰作就是裴组长吧?呵,挚爱的男人呢?” “是我。”厉寒江说。 四周长时间陷入寂静无言,墙上破钟让时光凝滞在某个时刻,却永远无法回头。 厉寒江离开时对冷枭道:“手铐上有定时器,两小时解锁,你自行离开。” 冷枭迟疑:“你不杀死我?你不怕放虎归山?” 厉寒江:“你是虎么?” 冷枭:“……你!” 不杀之“恩”,简直是对一个特工杀手明晃晃的蔑视和羞辱。 厉寒江凛然一笑:“呵,留着你让裴组长再抓你一回,留着让他定夺办事。” 冷枭是被这句藐视的话气爆头了:“假若一对一公平决战一场,裴逸一定能打败我抓住我么?” 厉寒江转身就走,头都没回:“他假若一对一打败你,你就准备好了缴械投降?……好,我等着看。” 这片狂野的大陆上,最原始而残酷的弱肉强食生命轮回,就是这样。年轻的小公狮被父亲逐出狮群,被迫顽强自立,眼前就只有两条出路,要么悄无生息死在荒野,要么铁血征战,有朝一日王者归来……裴组长假若连你小子都收拾不了,就别回来见家乡父老了。 …… 仅有几片街区相隔,另一片低矮的民房。 一栋斜顶楼房的阁楼里堆满杂货,常年没有住户,也藏进了一双人。 眼前一方矮桌,堆满各种颜色的电线、电极管、零件配件,以及自配的简陋的“临时电台”,裴逸鼓捣了三个小时终于放弃,自怨自艾地扑倒在桌上:唉…… 六处鼎鼎大名的裴组长,终于沮丧地承认自己是个离不开后勤技术支援的低智商的领导。 这会儿才知道他的向日葵小甜心有多么重要,居家旅行必备,人生不可或缺!以后谁再敢嘲笑他的小甜心手无缚鸡之力不能打不能杀还是个找不着对象的蠢宅男,他就替范小花把对方打出一地屎尿来! 万里之遥的大后方,他亲爱的战友范小花同志,关了一天禁闭之后,此时被下放到北戴河海滨农场度假去了。 上司又怕这孩子偷偷摸摸跑掉,脚腕上强制装了电子定位器,不许迈出大院门。 范高委屈地呐喊:老子忒么不是强奸犯的待遇为啥给我装电子脚镣嘛。 他当时被关禁闭,主要也是交代“错误”。陈焕指着他鼻子大骂:“你知道你干了什么?你以为你很讲义气帮了你们组长?小裴在境外假若有危险怎么办,怎么办,蠢货!” 范高垂头丧气地:“可是陈处长您也不应该配合总部那帮更蠢的蠢货,跑到新德里抓我们组长嘛……” “没有人真要抓他,是为保护他安全!”陈焕用肉拳头砸了禁闭室的墙壁,“外面流浪的‘孤狼’很多,都等着叼他的肉、想要吃了他,我们能怎么办?” 陈焕突然猛醒:“你小子怎么收到消息?你窃听我的频道了?” 范高肩膀一哆嗦,哎呦妈呀。 陈焕沮丧得用手戳范高的脑门:“你可真有本事,平常出任务干正事,怎么没这么厉害啊?” 范高嘟囔:“我平时也可厉害了么。” 连南钰沉着脸进来,把陈焕叫到门外商量了几句:“别骂太狠,人以后还要用,不能伤了人心……都骂得跑了或者退了,咱俩手底下还有人干活儿嘛?” 陈副处快要吐血,嚷嚷着把这孩子关禁闭反省,并且没收身边所有电子设备和联络工具。如今,不止上面那一拨前辈老人儿不服从辖制,底下这帮孩子都不服他的管,屡屡受到挑衅让他脸面受挫。 范高委屈巴巴地,“给留个pad打游戏行吗?”“留个硬盘看电影成吗不用联网的”…… 陈焕说:“一个都不给你留,下放到北戴河农场,强制义务劳动100小时!” …… 裴逸如今确实极度依赖,也只能依赖,在看不见的某个地方埋伏的A组“编外组员”,那位死活都不给他吭一声的隐形黑客。 不然,他连冷枭跑哪去了他都找不着。 虚空里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替他接通了A组的电波,通话畅通的一刹那他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夜深人静,再次回想,皮肤上仍有一层悸动。他知道是谁做的,猜也猜得到,只是心理上不想轻易承认。这样的事情再次、屡次发生,好像无时无刻不在旁敲侧击向他佐证:对,就是那个男人,据说与你有斩不断血缘联系的男人。 是父亲大人吗? 少年时代直至长大成人,已经习惯在寂寞森林的深处,练就一身钢筋铁骨,有尊严地独行。突然硬塞给他一个“血缘”,确实难以接受。都快三十岁了,我现在还需要这个么? 更何况是那位做了西西里岛老船王乘龙快婿、随后继承大笔遗产、搂着洋妞在眼前招摇过市的男人。当初我需要你的时候,你这人在哪里? …… 月光胜雪,照进阁楼小窗,洒在一块破旧床垫上。 月光也照在裴逸静伏的身躯上,一双腿显得修长。轻微的动作、压抑的叹息以及床单上聚集起的褶皱,都暴露了内心的彷徨和纠结。 他伸手往墙角的背包摸去,从里面掏出椭圆形的玩具…… 这玩意儿就是他用得最熟练的电子产品,其它的他一概都不擅长。念大学时就没好好学知识,再后来,后来也没好好学,因为他的老师楚珣也不是搞技术设备的。楚总明明就是靠天赋吃饭的,教出来的徒弟什么德性就自求多福吧! 沉浸在麻木不仁的欢愉之间,饮鸩止渴。明明做的是这事,眼前不停掠过的却是许多熟悉的人影,那波利的酒吧里,群魔乱影之间,黑色皮裤,男人深沉的眼,还有威尼斯水城中幽闭的街道,陡峭的高墙之上,斑斑点点的血痕…… 啊—— 最后撞进他眼膜的就是江瀚的脸,在那波利酒店,咫尺之遥,用那样复杂的眼神盯着他……裴逸抓住床单,撕出皱痕,心情崩溃一般,身体止不住地颤栗。 猝不及防之时有人突然闯入阁楼,一双大手钳住他的手腕,把他压在床垫上。 裴逸拼命回过头去,望见他最熟悉的男人的眼。炙热的呼吸罩住他的嘴唇,也很心疼地吻住了他。 章绍池再吻他的耳朵,他的后颈,很温存地,让他逐渐放松身体。 身体里低频的颤音不停,章总一定听到了,一怔:“那玩意儿好用么?” “不好用。”裴逸闭眼哼了一句大实话,睫毛就湿了。 男人没嘲笑他这种见不得人的癖好,没有想要伤他自尊,而是将他翻转过来…… 两人耳鬓厮磨大力爱抚的时候裴逸以眼神提醒:耳机频道,通的。 提醒得太及时了。章总一激灵,从裴组长怀里拔出头来:那个人听得见? 废话,当然听得见,如果对方接通了频道。裴逸打个眼色。 章绍池小声骂了一句,耳朵发烫,头一回在床上觉着没地方躲了,老司机首次遭遇这样无地自容的尴尬。 两人完全是用眼神和口型交流,都不敢出声。章绍池:在那波利那间酒吧,你坐在我大腿上。 裴逸:对,我给你跳了lap dance,他就在你身边安稳地坐着,盯着咱俩折腾。 章绍池:卧槽,幸亏当时没有扒你衣服……我好像帮你穿上衣服来着?他不会那时就特想弄死我? 裴逸:你幸亏是帮我穿上,没把我扒光了。 章绍池:那老家伙得扒我皮吧! 裴逸:是他给你“点”的我,当时就是试探你会怎么做。 章绍池:………… 章总就在内心吐槽和大骂陈焕,老子为什么要跑去南欧找那位江老板以做生意为幌子探听情报?蠢透了。这种事通常怎么讽刺?鲁班门前凿斧子,关公面前耍大刀吧。 在六处的前任金牌特工眼皮底下做妖,江老板放了他一条生路,真是他的造化。以后再也不想见到那位心思叵测、老奸巨猾的人物。 频道里突然淌过电流声。 俩人“噌”得坐直,系好衣裤,好像这间阁楼里有大灯泡和摄像头照着他们呢。 频道里陌生的熟人,看来根本不关心他俩刚才在破床垫上搞“二人转”的事实,连线了裴组长的设备,陆续发来一堆文字文件,资料共享。 六处内部组员的部分机密资料,“编外组员”又不知从哪黑来的,很痛快地甩给他一个T的压缩包。 裴逸一目十行:“之前把冷枭这人都扒遍了。从进入六处的特训营之后,再到一线,中亚,远东,长期驻扎伊斯坦布尔和莫斯科这些年的任务和经历,我都扒过。” 耳机里,对方手指轻戳出“砰”一声,回应他:嗯。 裴逸又说:“这个人社会关系很简单,个性孤僻生活单调,几乎就没朋友,没恋人,也没其他任何亲人。冷枭和他哥一直没有真正的分道扬镳,保持隐秘联系,所以他哥一死,精神就遭受重大打击……” 耳机里再次“砰”得轻响。 章绍池:“也没恋人?” 裴逸:“没有。” 章绍池:“不一定是女人,男的情人呢?” “资料里完全没有痕迹啊。”裴逸道,“探员的感情生活不可能长期保密,总要暴露蛛丝马迹然后被领导上司约谈交待问题,最后被迫坦白从宽,等领导宽宏大量地批条子……” 批条子干什么? 裴逸收住嘴,转移话题了。 那位前任中亚A组组长,恐怕就是上司们最喜欢的一类工作狂,身边围绕的只有组员下属。不搞绯闻,非公事不谈。 档案里,当然也有那位冷组长曾经的下级从属,裴逸蹙眉敲开他之前没看的文件夹,里面赫然是冷枭麾下AB组数名精干特工的照片。 “都是男的。”章总一脸恍然大悟,立即就笃定了,“他喜欢男人,所以这王八蛋当初对你就没安纯良的心思……” 裴逸坚决摇头,没有的事!冷枭每次盯着他,眼神尖刻,就没有过善意或者爱意,还曾经用炭疽针头袭击他,就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你觉着这些照片像谁?都是冷枭自己选拔提拔的组员,长得都有点相似,像一个人?”裴逸抓着自己头发,用力挠了几下,脑筋木讷了。刚才过量消耗流失了体内的蛋白质,尚未得到补充。 “冷组长选人好像专门照一个模子选的,发型脸型都很像,绝对是我见过的一个人!”手指下意识在桌上绕一卷电线,缠上了再松开,再绕上,裴逸脑子里就是一团电线、混乱如麻。 “像谁?……”章绍池喃喃地在记忆中搜索。 频道里一片沉静,似乎都在思考、判断、琢磨。 章绍池又开始嚼柠檬了:“是你心有所属的哪位任务对象吧?反正我没印象。” 裴逸矢口否认:“太清秀了,艹不起来,我又不好这种长相!” 桌上还有章总刚才在这破房子里,做简易烧烤用的餐刀,切羊肉来着。 灵光乍现一般,章绍池单手耍弄那把餐刀,在掌心娴熟地一转,“啪”,戳进桌面的缝隙。 “……” 餐刀微微颤栗着立在桌面上,带着金属的回声。 裴逸瞪着他家章总,俩人皆一脸恍然,低声讲出一个人的名字。 会是这样? “老子当初就觉得蹊跷。魅影号那艘船上,一个家里富裕衣食无忧的少爷,虽说是三房养的,平时也一定娇生惯养,偏偏孤家寡人远道出行,动机不明行踪诡异,这人根本就有问题!”章绍池一掌把切羊肉刀拍平在桌上了。 “哥,你真厉害,慧眼识人,你没有‘诬陷’那位周公子。”裴逸轻声说。 那艘船上有人伪装得绝妙,扮猪想吃老虎,虽说最后没吃到老虎还被虎咬了一口,受伤见了血,但确实瞒过精明的裴组长,装傻装得天衣无缝。敢上那条船的,谁是缺斤少两的? “结果呢,伊利亚直接用刀洞穿了那小子的手。”章绍池提起来仍觉不可思议。 “周公子当场吃了那么大亏,血流如注手差点残了……”裴逸怔然,“他完全可以出卖我,但他没有当场揭发,他其实知情,在船上从始至终是在设法掩护我?” “……” 湖底未知的一团迷雾,顷刻之间反转到水面,一切仿佛豁然开朗迎刃而解。一缕天光照亮眼前的水面。 频道里再次传来轻戳耳机的声响,像是点头赞同:有道理。 这世上没有什么人是真正无牵无挂,来去没有痕迹,人生在世几十年,总会留下蜿蜒的草灰蛇线,证明这人曾经来过…… 冷组长当年选拔的所有组员,或多或少神似魅影号轮船上的一位乘客,周彬少爷。 “查周彬,他是我们六处的人?或者其他分司的情报人员,或者是总部特工?”裴逸一头磕在桌上,突然笑出声,“冷枭一定恨透我,一定想把我的手也戳几个血窟窿,怪不得他这么厌恶我。” 频道的另一端,厉寒江也吁出一口气,迅速敲出一份秘密电文,点了“发送”。 【周彬,澳门出生中国籍二十八岁男子,魅影号乘客,此人有隐藏身份,查他的代号机构履历经历,他和冷枭有交集。】 …… 第65章 半路截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小伎俩。 技术智商严重不足的裴组长, 实在无从知晓那位“编外组员”所处的位置。尽管双方直线距离, 只有区区四百米,仅仅相隔两条窄巷, 一片民房, 他却又要和那个人擦肩而过。 厉寒江注视电子屏幕良久, 双手从设备上拿开,摊开手掌。 同样是千锤百炼的一双手, 手指坚韧如刀, 关节粗壮。指纹因为长期磨损都快磨平了,再用先进的碳素纤维“贴纸”重塑了一层指纹。 从头脸到指纹, 再到名字、身份, 他这些年很多次的、彻头彻尾改头换面, 自己都快要迷失本真,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了。 终于有一天,听到一个年轻的声音召唤他。他回过头,遥遥看到在路开始的地方, 亮着一丛炙热的火光。能够把他唤回去, 让他认为值得回头的, 只有小裴。 十指缀满伤痕,指甲断裂、磨秃、掉皮,愈合之后才刚刚恢复原样。 但十指连心,心口留下的阴影和血光还在。 厉寒江在废弃的小屋中闭目养神,等待太阳在这块危险大陆再次升起。黑夜里他重新凝视狙击镜的视野,十字准星正中现出的, 就是小裴组长的脸。 他甚至从未保留过一张小裴的照片。 电文回复:【已联络并确认周彬身份。】 厉寒江敲入电文:【无论这人现在哪里,借调他执行临时公务,12小时内抵达开罗。此事务必保密。】 …… 一天之后,开罗往南几十公里的小城。 巴掌大的Downtown市中心地带,几条街上,只有一家亚洲餐馆。以当地人的眼光,这已经足够招待东亚、南亚游客的饮食口味了。 当然,以章总的品味,他端着一大厚本的贴膜菜单,反复翻阅,实在无法从“芥蓝牛”或者“宫保豆腐”里边揣摩出对家乡味道的幻想,终于放弃了,点了一盘什锦炒饭和一壶不知什么茶。 裴逸把视线压低在帽檐下面,不停地读表。 他读的是表盘显示的电文,以及频道里不停敲出的提示音。 【来了,到达。】 【在附近,留一样东西给你。】 【你好,别来无恙。抱歉上次在船上见面,未能表明心迹,万望一切安好。】 裴逸以唇语默读简短的电文,这就是千里迢迢赶到这块大陆与他汇合接头的人了。这人应当就是周彬少爷,万万没想到,他也有看走眼被忽悠的一次! 他回复电文:【万分感谢。】 裴逸就坐在这间“Little Asia”的饭馆二楼,靠窗的桌子。他看着楼下走过一名男子,用当地人的白色长袍和紫红色头巾遮住年纪身份,在店门口的抓娃娃机器前玩了一会儿…… 那人转身走了,背影很眼熟,让裴逸的眼也热了。 他埋怨章总:“你扎穿人家一只右手。” 章绍池把炒饭推开,瞅着他:“不是我扎的,是那俄国佬干的!” “那话怎么说的来着?”裴逸道,“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 他然后住口了,这话应该贴他自己脑门上才公平。他深受周彬庇护之恩,结果就坑了对方,他就应该上门去负荆请罪。 危险之地,他们甚至不能见面倾谈、畅叙旧情,只能让视线匆匆掠过对方的眼,隔着街上粗糙的风沙与几声狗吠。远处的少年牧人赶着一群山羊,给荒芜的大地增添两分生动。 裴逸待对方离开视线,迅速下楼,闲庭信步地走向饭馆门口的抓娃娃机。 他开始操纵机器了,这玩意儿不太好弄啊……抓哪个呀?抓不到啊…… 【棕灰色那只小熊,很旧,断手缠着绷带的。】 裴逸依照提示,在一玻璃柜的簇新的毛绒玩具中间,瞄准那只破破烂烂其貌不扬的小丑熊,还是断胳膊的。 他折腾了老半天,差点儿想要呼叫某人技术支持,然而章总估摸也不擅长玩儿抓娃娃机这种幼稚玩意儿。 【把熊交给那人,假若你再见到他。】 每个人内心都藏着不为人知的情感和不愿发声的倾诉吧。裴逸设想这只小破熊可能也有故事,冷组长从前应当就和周彬相识,有数面之缘,甚至有更深的羁绊。 裴组长在抓娃娃机器面前耽误的时间有点儿长了。 一位父亲牵着男孩的手,在他身后站定,百无聊赖地排队等候。 男孩抬头想要说话,年轻的父亲竖起一根手指,“不要闹,不要吵,待会儿送一个娃娃给你”…… 裴逸终于把那只丑熊夹出来了,低头一笑。 身后的男人推开男孩:“去吧,站到那边去!” 男孩被推开,大眼迷茫:“叔叔你说要夹一个娃娃送给我,我才,才陪你排队的嘛……” “?!” 裴逸十分敏锐,警惕地猛然回头,同时闪身就避。就料到不好。 身后男人动作也快如闪电,面无表情一巴掌就压下来。裴逸躲开对方迅猛的袭击,翻滚到一旁时就感到后颈那地方,被对方偷袭得手了,好像就轻轻摸了他一下…… 一块微湿的创可贴似的东西,仅仅是黏在他后颈,就让裴逸起身的瞬间膝盖发软,眼前剧烈晃了一下。 他奋力地试图站起。 啊……地面不住地摇晃,像是地震前的水平错位和移动。 不,是他头晕了,他呼吸急促,看不清东西……地面距离他的眼膜越来越近,裴逸在失去知觉的最后一刻确定,黏在他后颈的一定是几大国秘密研制的麻醉药贴,比氯胺酮之类的厉害多了。用量剂量把控得非常精确,一击即中,但并不是要他的命。 裴逸被铐住手腕,塞进车后座,整个儿一套打劫过程好像经过电脑的测算编程,快入闪电。 睫毛缝隙间晃过匆忙的脚步,以及穿西装皮鞋的身影,他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下转动沉甸甸的思维:这是总部的特派员过来捉拿他这个“逃犯”了,是吧? 几名形色精干的黑衣人,迅速跳上车走人了。 车子喷出的尾气从地上搓起尘土,与此同时章绍池从餐馆二楼的窗台跃出来,从楼梯滚落,飞奔着冲下楼! 对方动手太快了!章总眼里透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无法忍受有人就在他眼皮底下把小裴劫走了。他抬手一枪精准击中那辆车的后胎,爆了。 他也跳上一辆敞篷越野,驱车狂飙追赶。 一望无际的荒野,蜿蜒的公路迂回着通向大漠深处,一眼望不见公路两端的尽头。前后车追逐,仿佛追赶天边的红日,在燃烧的红色焰火之下,留下两道滚滚浓烟…… 前车绕圈掉头,就是要奔赴开罗大本营的方向。章绍池驱车紧追不舍,前方公路一侧是丘陵,另一侧已濒临断崖。 两车紧贴着较劲的时候都手软了,投鼠忌器怕伤到车中的人。裴逸在剧烈颠簸之下,额头撞到了座椅靠背,一道血线滑过他的眼皮。眼前闪过撞击变形的车厢,轮胎爆裂成胶皮碎片,后视镜被掰飞出去甩到没影儿了。 他们的车子横甩出去,原地打转! “不,不……哥……”裴逸嘴唇嗫嚅,却很难发出声音。 而章总愤怒地再次打爆了前车轮胎,想要截住,随即就被撞击的巨大惯性推挤着甩向土坡! 越野车失控了,在沙丘上翻滚,尘土漫天。 长满棘刺的沙枣类灌木冲向眼前,章绍池猛地抱住头躲闪,血水从颈侧和手臂溅出来……那一刻只是不愿失去他的宝贝,生怕裴逸会落入凶残绑匪的手里。 两辆车上的人全都撞得七荤八素,炙热的空气让大脑一阵眩晕烫白。 大约缓了几分钟,巴黎总部的特工小分队终于辨清了前方的东南西北,重新调出GPS地图,扶正了撞歪的墨镜,也好不容易摆脱章总这个难弄的贴身“保镖”,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准备重新上路了。 戴墨镜的小队长汇报:“没有发现Mr. Jiang踪影,我们晚了一步,那人太狡猾了又跑掉了,我们只能先……啊!” 车子刚刚发动,又一记冷枪直接打爆了车辆的前窗和控制面板,玻璃炸到四分五裂…… 嘭—— 巨响之后,总部特工的车子在急转失控经历撞击之后,发动机戛然而止。 裴逸在半昏迷中,下意识地抱头蜷身,鼻血淌过嘴唇,车厢被撞出吓人的凹陷把他和身边人都挤得动弹不得…… 丘陵山地的一块土坡上,沙枣树丛的后面,隐蔽着长袍持枪的男人,乱发披肩,目光阴郁。 枪手已经潜伏在这条公路旁边很久了,一动不动,头发里洒上几颗种子再浇点雨水,都能长出一株灌木了! 此人正是逃犯冷枭,有九条命的王牌特工。 冷组长一枪成功阻截了车辆,翻身冲下土坡劫夺人质。闪电般的行动效率和手段,几秒钟之内就让形势反转,就是跟巴黎总部的小分队玩儿了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小伎俩。 而且玩儿成功了。 裴逸就这么被半路截胡,被冷枭从车厢中拖出。 那只灰不唧唧其貌不扬的玩具熊,和他一起掉落在黄土地上。总部的特工肯定认为这里面装有情报密文之类,是重要的呈堂物证,要一并带回。 冷枭的视线随着那滑落在地的玩具熊,也愣在原地了,眼底有一瞬颤出水波。睹物就如同见到故友,心里也都明白。 冷枭拾起那只小熊,连人带玩具一并都揣走。 章绍池从倒扣的越野车里艰难地爬出来,手里还顽强地攥着枪。前臂被豁开一道挺深的伤口,血涌出来,都顾不上自己的伤。 他回头,眼睁睁看着冷枭一肩膀扛起裴逸。 冷枭也早就看到了他。 这家伙手里明明有枪,枪口一缕青烟,那时就漠然地白了一眼,并未举枪射击伤人,放过了他们所有人。 几日不见,冷枭远没有以前那么暴躁了,走路很稳,眼色甩出一丝轻蔑:你们俩终于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认栽吧,裴组长我先劫走了,这一场你们认输我就不再计较! 断崖边上,事先藏有这人的交通工具。 冷枭是用一副救生套索,把陷入昏迷的裴逸捆在自己身前,纵身突然跳下千丈高的断崖! 一块巨大的充气滑翔伞,在烈风中撑开,“呼”得把两人带上天空。 滑翔伞疾速飞行,坠向深谷,那一望无际的开阔地带…… 远处的道路通向东非更深的腹地,平原和绿洲乍现,淡黄色的荒草与矮树连绵起伏,与天边连成一片。大群的牛羚在视野里移动,成群结队,艰难地探索生存之路,这块饱受疮痍的大地永远展露顽强的生机。 章绍池眯眼举枪,在射程之内还是放弃了,很怕打坏了简陋的飞行工具让那俩人坠下去。 他调转枪口,愤怒的一梭子弹崩碎了旁边一块岩石,他娘的。 只能目送滑翔伞带着那二人飘下山谷,飘远了。 即便已经过去月余,他仍然记得,冷枭在威尼斯教堂中被捕的时候,面露狰狞对裴逸说出的威胁的话,关于私人恩怨的心结……这人到底要干什么? …… 短短几分钟之内,一连串的意外和闪电袭击。有人暗通情报,有人半路截杀,还有人黄雀在后。高手之间角力,须臾之间就能翻云覆雨。 救生套索紧紧勒着裴逸的胸口、腰胯和大腿,他都快窒息了。 烈风肆虐,他们的滑翔伞在半空中盘旋,像个破布口袋似的兜兜转转,很险地掠过一群羚羊,再掠过一小块绿洲。阳光耀眼,裴逸微睁开眼皮,剧烈喘息…… 大腿根儿上被两道绷带交叉捆绑着,勒到他的敏感部位了,动弹不得,真不舒服啊。 巴黎总部的人试图捉拿他,估摸就是例行的拘留调查,再将他送回国内歇着。对他裴组长而言,或许是一种有效的保护措施。 只是,这并非裴逸自己想要的“安稳”和“保护”。 他不需要这种以失去自由为代价的安全隔离。 宁愿孤身一人游走在广袤无垠的荒漠,继续追寻他所想要的真相和真理。这一刻好像突然明白,厉寒江为什么流落在外这么多年,轻易不愿意回去…… 冷枭大概也跟他想的差不多呢,所以毫不留情地破坏了总部的如意算盘,玩儿了一出恶劣的恶作剧,趁火打劫劫走裴组长。 身后人在风中轻声讲话,听得到喉部的轻微颤动。他努力辨认声音。 “我就不想让总部那些人得逞,把他劫走,让那些蠢货的计划落空! “别对我下命令,你没办法控制我。我不像宁非语、黄永锋那两个没有经验的可怜虫,被你在脑子里植入那些东西,弄了人脑炸弹,不是六处的傀儡却最终沦为你的傀儡!…… “我不是任何人的傀儡,我就是想会会裴组长,与所有人都无关,与你的计划也无关……你想要裴组长?有本事你自己过来抓人。” 冷枭的脾气就是这样不驯服,跟幕后的“指挥使”直接翻脸。六亲不认。 “呃……你,要干什么啊?”裴逸吃力地发声。 “勒得你不能喘气了?”冷枭奚落他,把捆在身上的套索狠命一拽。 “啊——”裴逸就被提了上去。 俩人像绑定的两块“人肉烧饼”,被充气的防护垫夹在中间,缠在一起,烈风裹着他们在空中玩儿飘移。 裴逸剧烈地咳喘,晃得头昏脑胀,这辈子头一回晕机了。 “你是晕飞行器么?真没用!”冷枭总算找到机会损他了。 “我,我想吐!”裴逸哼哼。 “别吐我身上!”冷枭皱眉。 裴逸干脆放弃徒劳的挣扎,就四肢无力地坠在对方身上坠成个“秤砣”。 他闭目养神,偶尔吩咐一句他的司机:“赶紧的,落地吧。” 你还命令我?冷枭哼了一句:“你是我组长么?” “别,你是我组长好么。”裴逸咳嗽着笑出声。 “你和背后那位也不是一拨?”裴逸又一笑,“那正好,把‘他’卖了吧。” “卖给你?” “对啊。名字,身份,代号,频道密码,隐藏地点,火力装备,还有……” “你先闭嘴……呃!” 冷枭手忙脚乱地操纵滑翔伞的控制绳,一手控制速度,另一手艰难地掌握方向,还要应付不停唠唠叨叨试图劝降的裴组长,烦死了。 俩人都是通缉在案的“逃犯”,谁也别嫌弃谁了,好像突然之间找到几句共同语言,以及和谐的沟通方式,不必再剑拔弩张。 本质不一样,却殊途同归,他们在两条截然不同的逃亡路线的交点上,相遇了。就好像在人生路上迂回地划了一道圆,又转回原点,都在试图寻找回去的方向吧。 裴逸绞尽脑汁,试图揣摩身后这位逃犯的心理状态。冷组长不像是要弄死他? 冷枭是想跟他谈谈。 正好他也憋了一番话,想找这个顽固不化的家伙聊聊呢! …… 滑翔伞从天空快速掠过,远处一片草原上,巨大的树盖下隐蔽着越野车。 潜伏的大蛇突然从树冠盘旋而下,跃起来偷袭车内瞭望的人,几乎咬到姑娘的长发。 “啊!” 惊险的一幕被一把猎刀终结。 钟泽一刀斩了蛇中段,毫不迟疑地再一给刀,把蛇头钉在车前。 聂妍沮丧地趴在方向盘上,心有余悸:“我的天哪……是黑曼巴?” “死了。没事。”钟泽伸开手罩在姑娘头上,摸了一下长发,又默默地移开。 “肯定是组长想咱们了!”聂妍哭笑不得,“他的蛇子蛇孙快要把咱俩包围了,组长他人呢?我们怎么办?” 逃亡的小组队员们在不知不觉中,缩小了范围和距离。惊涛骇浪中孤独的小船,茫然地打转,视野里终于出现陆地的轮廓。 钟泽收好武器,警戒周围:“介入频道会被人搜索到咱俩的位置……我们悄悄地找,肯定能找到他。” “也是啊,蛇都出现了,组长大人还会远吗……”聂侦查员喃喃地念着,发动汽车,惊动了不远处的羚羊。 越野车追逐着食草动物成群迁移的身影,奔驰在开阔的荒原上,搜寻目标。他们也越来越近了。 第66章 他乡故知┃约顿饭吗? 在裴组长看不到的地方, 至少两辆配备精良的“沙漠舟”越野吉普, 从不同方向汇合,出现在这个人烟稀少的小城。 …… 总部几名特派员, 此时都头破血流, 从撞瘪的车厢里呻吟着爬出, 焦躁地喊话联络上级:“他们逃脱了!冷枭袭击我们的车子劫走了他,裴组长被带走了, 那俩人全都跑了!……” 章绍池没工夫搭理暂时失去行动力的那几位。就让官方派来的几名持证“绑匪”打卫星电话求救去吧, 他没有那么善心。 在境外动手搞绑架劫持,事后假若追究责任, 恐怕还都不承认呢, 又要甩锅哪个部门临时工干的。章总凭借丰富的江湖经验, 就替这些“临时工”定性了,他非常恼火。 他的车也倒扣报废了,车胎爆裂,黑烟刺鼻。 他捡起枪, 踉跄着往前走, 小裴, 在哪儿…… 一辆“沙漠舟”突然从山坡后面转出来,见缝插针,急驶急停在他眼前! 车上的人以长袍和纱巾掩饰,匆匆一打眼色:章总,你上车啊。 章绍池在尘土浓烟中认出是谁了,抹掉脑门上的血, 咬牙爬上车。 腕表的红灯开始闪烁示警,似是联络报讯。这是A组组员的标配傍身之物,顶尖谍报人员的潮牌款式,比那些动辄百万的钻石名表都金贵难搞。章总这是仗着“情分”和裙带关系,软硬兼施,从裴组长那儿搞来的。 有人联络他? 是谁? 不会是厉寒江吧?厉寒江已经一整天没有发出动静,神龙不见首尾。这老家伙鸡贼又精明,绝不被人活逮,风声鹤唳的时刻也藏得很紧。 总部的天兵降临,一定就是发现了他们踪迹。他们这些人,现在好像全都变成一伙走投无路的“逃犯”。真相不明,前有堵截还后有追兵,简直是官逼民反了。 频道原本就是畅通的,只是章老板现在属于单兵作战,孤家寡人,上至领导下至其他组员全都没影儿了。 耳机内突然滚过几道电流声。 粗重的呼吸声爆麦声风沙声以及发动机的轰鸣,一下子把章绍池从额头磕伤的眩晕症状炸回到现实,熟悉的姑娘在喊他:“章总?老板?啊,老板我是【001】!您在吗?我看不清楚,前方那辆车上是您吗?!” “……” “我在。你在哪?” “在你们后面啊!” 章绍池大吃一惊赶紧回头寻觅,身后尘土漫天。越野车在高原上疯狂疾行,带起一道沙浪,能见度极差,隐约辨认出还有一辆车尾随他们。 他那一刻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 又一辆“沙漠舟”吉普。驾车的姑娘头裹红色纱巾,副驾位的男人墨镜遮面,轮廓修利,带着长枪。 “你们怎么在?怎么找到的!”章绍池喊。 “今天刚找到的!跟过来的!……不敢开定位和联络!……你们出什么事啦?”聂妍也在风中吃力地喊。 裴逸那时在新德里机场讲完最后的叮嘱,关闭通讯器,撤掉定位,从此与小组和上级切断联系,在地图上就消失了。裴组长因此想当然地认为,范高被陈副处拎回去了,聂妍钟泽应当也被半道劫返,都在关禁闭呢。 事实并非如此。挣扎在逃亡路上的不只裴组长一人。 聂妍钟泽在另一城市转机,躲过了总部特派员,绕道耽误了一天路程才赶到开罗。这俩人偷摸做贼似的不敢露相,一路悄悄追寻组长的行迹,也如神兵天降,在最后关头赶到。 当然,聂侦查员当时也没弄明白,谁在背后把她和钟泽都给“侦查”出来了?还在腕表上送抵一条短讯,帮他们追踪到章总这辆车的位置。 就像裴逸那时也没料到,他身后那位神通广大的A组“编外组员”,这样容易就能把周彬弄来?无论周彬是哪部门的,哪怕这人什么都不是,就是澳门立法会某位知名大佬的三房儿子,也没那么容易说请就请得来啊……在厉寒江的背后,站的又是什么人呢? 两辆越野车终于在驶往东非方向的半途上汇合。 救援小队信心倍增,两车齐头并进,向着远方太阳升起的地方,一片荒凉未知的陆地。 “冷枭应当就是一个人!他也单枪匹马没有后援,没有退路,我们必须赶紧找到这个疯子!”聂妍喊。 “只能寄希望于……”章绍池嚼着一嘴沙子,“寄希望于这人良心未泯,尚存底线。” 冷枭提枪从他面前踏过,没伤他性命,总让章绍池感觉着,他们面对的对手,心态也复杂难测。或许每个人内心深处,都被恶欲诱惑着,同时却也向往光明。每个人都藏着善良和凶恶这两副面孔,在拼命地角力。 章总这时一偏头,瞥见驾驶位上那位年轻男士——好像应该搭讪一句? 他上的就是周彬的车。 周彬开着车:“跟上他们的逃走路线,尽快找到人,来得及!” 章总:“嗯。” 客套话和温柔话他实在说不出口,老板架势端得很足,可对方毕竟不是他公司雇的秘书司机。双方还颇有一场渊源,此时受人恩惠,让章总面子上挂不住呢。 章绍池侧目扫过对方开车的手,周少爷戴了一双绒布手套,很有经验地扎住袖口防风防沙。 大约就是心理暗示在疯狂作祟,他总觉着周彬把握方向盘的右手不太灵便,开车时候手抖…… 他吭了一声:“到前面停下,我来开车。” 周彬看他一眼:“不用,我手没问题,我能开车。” 章总:“……我说我来开!” 周少爷人很随和,笑了两声,在前方停下了,跟这位脸很难看的老板交接驾驶权,安安稳稳地坐车了。 彼此都心知肚明。然而想要从章绍池这号人嘴里听见一句软话,或者表达歉意的话,那简直是不可能,除非这片沙漠都变成海!主动开车载着周少爷赶路,在自我认知里,就算是低头致歉了。 聂妍在频道里闲聊家常:“老板您替我问周先生好啊?以前多有得罪,请他多多包涵!” 章总不情不愿地开口:“那个谁,裴组长的侦查员,那姑娘你见过。她问你好,让你多多……” “多包涵她?”周彬一笑,“我记得她,在船上摸过我的钱夹吧?但她没拿我的钱,还给我留了吃饭钱。您转告她,我不计较啦。” 章总:“…………” 憋了一肚子郁闷和没面子,他也很想质问和吐槽:你小子他娘的,跟那个冷枭到底什么关系? 战斗友谊,还是肉体关系?别告诉老子你们俩有一腿!见鬼了,八杆子都打不着的,你是瞎眼了吧?还是姓冷的眼瞎了?是老子快要眼瞎了……章绍池在内心翻来覆去吐了八百句槽点,最终维持住风度没说出来,然而尴尬的脸色把什么话都说了。 周彬瞅他一眼,又淡淡一笑,可不想呛茬儿吵架。 他也用脸色回应:章老板您想歪了,没有那种事。 周彬身为“体制内”员工,前来与裴组长接头并且和逃犯冷枭私相授受,显然隐瞒了上级,也冒了很大风险。中途再次差池意外,让他们几人陷于茫茫沙海,孤军深入,都回不去了。 他们背后,各方人马也曾陷入激烈的争吵,在公共频道里用几种不同语言争执不休:“【NAF-A-000】号探员,在开罗南部八十公里的小城被劫,或许遭遇不测,急需救援和火力支援!” “这人也在逃犯名单上,他和通缉犯冷枭一起跑了!或许还有总部通缉的罗马前任高层江瀚,三人很有可能在一起。” “不,不,裴组长不是逃犯,他是被冷枭强行劫持的。” “冷枭打爆了我们的车、撞伤我们的人,然后他俩跳伞跑了!裴组长假若不愿被劫为什么跟通缉犯走?” “裴组长是昏迷状态被劫而且是你们对他使用了化学药品!这简直荒谬,我绝不相信他会自愿跟冷枭走。” “但冷枭是被江瀚协助越狱,而江瀚和裴组长的关系已经呼之欲出你们六处比谁都明白!揣着明白装糊涂,替自己人文过饰非,这烂摊子你们打算怎么收拾?怎么收场啊!” 秘密电文一字一句显示在黑色屏幕上,行动的使命迫在眉睫: 【埃及与苏丹边境地带,靠近红海沿岸,存在一片裂谷。卫星地图上这里属于真空区域,脱管地带。初步查明,现有违反《国际生化禁运禁造条约》的恐怖分子,与当地反政府武装勾结,在附近藏有制造工厂及运输渠道……请求各方配合支援,全力抓捕。】 另有一队救援车辆,车厢上都贴有醒目的五星红旗标志,浩浩荡荡向东非进发了。 车队犹如在迁徙季节里奔腾的角马群,在荒原上划出滚滚沙涛,带起一片弧形的壮观的沙尘暴。 同时,我方军舰从吉布提军港出发,向北缓缓靠拢,接近红海腹地。至少两架“海鹰”水陆两用武装直升机,从甲板升空,快速驰援东非的剿匪行动。 …… 大约半天之后,也不知确切过了多久、是什么时辰,裴逸借着透过眼缝的光亮,睁开眼。 化学麻醉品的强烈效应让他的思维有点迟缓,肌肉行动力还远未恢复,浑身都是一股酸麻无力感。 他一动,就带动了拴在头顶和脚下的镣铐,应该是被吊在了一根钢柱上。 四周灯火昏暗,这间水泥房子大约属于一栋废弃工厂。灯光映出天花板上许多横置的管道,还堆放着废旧电机、开关器、破车零件,以及各种工业垃圾废料…… 这里也曾是隐藏在荒野间的秘密工厂,如今已家徒四壁,人去楼空,转移了。 并不文明也很不合理的某些工业化生产,在这片本就贫瘠的土地上,疯狂地汲取养分,造成更糟糕的贫瘠。不但没有给这里带来富裕生机,反而留下满目疮痍。 裴逸恍惚认得这个地方。 他甚至辨认出这个水泥铸造的破房间,认得此时悬吊他的位置。他的双腕被固定在头顶上方,头往后一仰就嗑到微凉的金属柱子。 绑架犯坐在屋角的破桌上,穿皮靴的脚踩着桌子边缘,闷声不吭地抽烟呢。 “哎。”裴逸打声招呼。 “嗯。”对方这就算答应了。 裴逸:“聊聊?” 冷枭抬起眼皮,很漠然的:“要烟?” 裴逸皱着鼻子:“我才不抽,我也不吸二手烟,你掐了吧。” 冷枭讥笑了一声,故意狠狠吸了两大口,吐出浓浓的烟圈,立刻把裴逸呛得眼红咳嗽。 裴逸:“真难闻。” 冷枭:“你也几天没洗澡了你以为你好闻?” “好么,你最好闻。冷组长,聊聊呗?我想打听个事。” 裴逸平视着人,缓缓地聊正题了:“你们的工厂转移到哪了?我是说,以你的一己之力,也不可能掌控一桩庞大的跨国军火交易网。所以,你只是这张网上的一个结点,一枚棋子。向你提供钱和装备的人,躲在幕后利用你的人,才是我们要找的罪魁。我不确定‘他’,或者‘她’,究竟是谁。他们从事细菌武器研发的地下工厂又在哪里,冷组长,你告诉我吧。” 裴逸开启念咒似的劝降模式了。对方假若就死憋着不吭气儿,他可以单箭头一直这样聊下去。 他讲话很轻的,空气中的浮尘都不惊动,显得很没威胁,言语却有劝服力。 他刚才其实很隐蔽地迅速扫过自己身上,完好无损,他没挨打没受虐,衣服都没有撕扯过的痕迹。 脑门和眼皮上原有的血迹好像也擦掉了,不然糊在睫毛上他眼都睁不开,所以他才敢试探劝降。裴组长也很善于察言观色,很识时务的。 冷枭一腿架在桌边,叼烟姿势就像本地杂牌雇佣军里的一个兵痞。混得久了,都挂相了。 冷枭把烟蒂嚼碎然后吐掉:“我凭什么告诉你?” 裴逸:“我知道你跟那些人不是一头。” 冷枭皱眉:“我跟你也不是一头!” “也算是吧?”手腕一动,再次发出金属声音,裴逸说,“咱俩也曾经是一个部门的。” 曾经的共事经历,以及原本应当存在于两人之间的互相仰慕、惺惺相惜,这些再旧事重提都有些可笑了。这间囚禁室的水泥墙壁上闪着冷调寒光,这中间还能剥离出一丝正义的坚守,或者人性的温情吗? 很难了。 “你告诉我们地下工厂的位置,协助我们除掉危险害命的毒瘤,就是挽救未来的千万生灵不至于涂炭……” 裴逸轻声但坚定,“你提供情报,我可以跟你交换。” “你还能交换什么?”冷枭不屑,本来也不那么的在乎钱。 裴逸:“换我自己。” 冷枭:“……” 裴逸口吻坚定:“你的仇就在我,要杀要剐你随意。你现在就发电文,我可以用命换这条情报!” 冷枭弯下腰把脸埋在两条手臂之间,无声地坐了很久。直到香烟燃尽,烧到手指都没反应。 深渊一般的眼底分明含着说不清的五味杂陈,冷枭骂道:“你他妈的恨死我了吧?那晚在桥头上,水洞隧道里,你差点儿就死了。还有我寄给你和你男人的那封信……你是不是很想凌迟我?” “是啊,恨透了。”裴逸平静从容,“但这世上还有很多事情都更重要。” 烟蒂燃尽最后一撮焦黄的烟丝,红星一闪,掉落在地。 冷枭注视裴逸良久,被一闪而过的流星烫到手。那层坚如铁皮的指纹竟然也感受到疼。 “艹!”这人咬着下唇拼命摇头想甩掉,“裴组长你真厉害,你就是想游说我。” 裴逸:“是啊,而且我能说服你。” 裴逸早就发现自己的腕表定位仪被拿走了。他的救兵援军,假若有的话,恐怕一时半刻也找不到他,也过不来。 他自己都不清楚确切位置,但他确定他来过这里,而且就是同一个房间。 两年前,他曾经被另一个人用镣铐吊在这道金属管子上,对他实施精神上的酷刑折磨,想逼他变节,最后杀得两败俱伤。而冷枭携着他故地重游了,有意无意间的,再次回到两人都遭遇精神重创的地方。 冷枭望着他:“裴组长还记得这里?” “记得。” “有何感想?” “感想嘛……”裴逸一撇嘴,“你跟你哥长得真像,这一条算感想么?” 冷枭眼底的恨意褪色不少,人也不再狂躁,果然心性不够成熟的男人需要一些经历来教育感化。以兄仇为借口交手几个回合,还是两年前旧账,是爷们儿的也闹够了,再闹就成了婆婆妈妈的祥林嫂了! “听说裴组长对女人完全没兴趣?”冷枭下手粗暴地破拆压缩饼干和午餐肉包装盒,狂吃东西,表情不善,“我倒很想试试,现在就打一个night call,叫个漂亮妞儿过来?今晚能不能让咱们六处的王牌特工裴组长也栽在女人裙下,明儿一早在报纸和网上,让你也出个风头?” “你别白费力气了!”裴逸嚼完对方塞给他的饼干肉肠,先吃饱了再继续聊,“我也喜欢漂亮姑娘,她们也很喜欢我呀!但我只让漂亮姑娘当过我姐姐、我妹子、还有我妈,我对那种事没有欲望。” “所以你只稀罕男的。”冷枭漠然道,“你只会面对强壮的男人动心,然后不知羞耻地随时随地发情!” “我没有。”裴逸反驳,“我只对我喜欢的男人情有独钟。你那兄弟当年试图对我策反劝降,但他失败了,他是自取其辱。不然你也可以试试,我会不会对你多看一眼?” 冷枭:“……” 手脚被牢牢禁锢着吊在墙上,裴逸这一刻却十分镇定,不露一丝畏惧。这些年经历过的折磨和伤痛,每一桩每一件,最终没有将他摧毁,都是为他再添一层坚固的铠甲。恐惧和懦弱永远不是来自你的敌人,而在内心。 冷枭无言以对,并没有意图行不轨之事。 这人移开视线,脚步迟疑、后退……刻意回避了对视,恨不得别过脸去直接面壁。那只灰色毛熊就摆在柜子上,半笑不笑傻乎乎地看着他们。 裴逸敏锐地揣摩,终于问出他想问的:“你认识周彬,对吗?” “小熊是他特意托我带给你的礼物。”裴逸察言观色,平静一笑,“冷组长别忙着走,等等周先生过来,安排见个面。咱们仨老熟人,约顿饭吗?” …… 第67章 假面背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最难。 大漠狂沙, 车辆在高原上划出抛物线般的车辙轨迹。 电子屏幕上显示行踪的那颗红点, 在这心急如焚的时刻,突然停止了移动。 “失去定位了?”章绍池低喊, “他身上的定位器应该是被拆掉或者破坏了?!” 周彬问:“裴组长身上还有没有其他的, 隐蔽、备用的定位装置?” 聂妍喊:“找信号吧, 找到就是有,找不到就是没啦!” 他娘的, 上阵抓瞎临时搜索信号……章绍池吼:“得想办法确认他的方向, 尽快锁定目标位置!沙暴来了,你们跟紧, 别散开别迷失方向!” 这里有人自领了A组临时组长的位置, 更何况天生就拥有做领导的觉悟和魄力, 当仁不让,旁人也都没发出异议。 临时组长驾驶着这辆结实耐操的越野车,风沙快要把脸皮都吹透了,沙砾直往脖领儿里灌。章总现在可算明白了, 周彬少爷为何从一开始就裹成阿拉伯妇女的臃肿装扮。 周彬拿眼色一对, 挺体贴的:后座上还有多余一套女装, 我特意给你们备用的,您不用啊? 章总闷不吭声,老子才不用呢。 周彬用头巾捂住嘴,咕哝:“沙子可猛啊。” 章总刚要出声,一阵“龙卷沙”呼啸着裹向前挡风玻璃,让他很识时务地屏住呼吸…… 他最终默默地接过一条橘色纱巾, 色泽相当艳丽,款式妖娆,缠住他快要磨掉皮的脖子和半张脸。啰里八嗦的长袍也裹到身上。这副尊容坚决不能让家乡父老和熟人瞧见,裴家的“阿拉伯嫂子”上线了。 “等等,逃犯拿走了那只玩具熊?”章总灵光一闪,“你在熊肚子里装了跟踪定位吧!装置开启了吗?找不到信号吗?” 周彬瞅他一眼,欲言又止:“我把那粒纽扣扯掉了,玩具熊没有跟踪器了。” 章绍池心存愤慨,狠砸了一下方向盘喇叭。“滴——” 他被沙子堵得都懒得说话,搓火。 周彬赶忙解释:“冷组长假若愿意跟咱们合作,他自己会回来。如果坚不妥协顽抗到底,那也没必要再做其他努力……但他不会伤害小裴,您放心吧。” 老子对那号人能放心才有鬼,章绍池哼了一句:“你忒么是睡过了吗这么有把握?” “真没有。”周彬竟也不好意思了,还挺腼腆,“没那种事……我还没交过,朋友,女朋友。” “那正好。”章总嘲讽一句。 周公子可以把找女人的功夫都省了,反正在那样家庭里也争不到财产,不会指着你个三房的私生子传宗接代。 玩具熊身穿的小马甲上,原本有颗暗藏玄机的“纽扣”。周彬显然也经历过矛盾纠结,每人都怀有不能明言的私心和牵挂,在最后关头扯掉了定位器。防的不是裴逸或者章总,防的是总部方面的追兵吧。 “我不想让小裴受害,所以我来了。但,我也不愿意看到冷组长被抓或者被人打死。” 周彬少爷裹在长袍里,一手撑着头发呆,安静的时候眼含忧思。 这孩子一看就是技术工种,可能是后勤支援部门的一位电子工程师、痕检化验师或者医护人员,在一群特工中间显得文质彬彬、弱不经风。但先前那一脸浪荡公子哥的风流傻B气质是一丁点儿都不见了,神情肃穆一本正经。 聪明人装傻很不容易,这才是高级的伪装,蒙骗了所有内行和外行。真正纯良的小白兔怎么会出现在那艘邮轮上?还专门找裴组长混在一起,还每天悄悄给裴组长赞助饭补津贴! 至于毛绒熊,只不过是周彬手伤回国后,在医院收到的一大堆鲜花果篮慰问品中间,一件最廉价最不起眼的玩具。 熊是旧的,洗出一身毛球,灰灰白白失去鲜艳颜色,很丑。一只胳膊还是断的,像被人绞断再用绷带绑好,送给住院的周彬。有人是用这种诡异方式表达对伤员的关怀。 手断了?我用绷带帮你缠好了,兄弟,你很快就会痊愈康复。 逃亡中的冷组长冒着很大风险,不远万里,驾临香港医院探病,在周少爷病房门口留下了这件慰问品。 …… 冷枭坐在桌边,手里的烟盒不知不觉就被捏固碎了。 手法可就远没有裴组长的精致讲究,几根香烟被揉成一团烟丝,彻底没法抽了。 裴逸端详对方的表情:“你认识周彬,还跟他有些渊源。周彬托我送这只玩具熊给你,是希望你能考虑回头……” “别以为你什么都清楚了解你就无所不能了。”冷枭不屑道,“这只玩具是我送他的。” “你们把他手弄伤,动了两次手术才勉强复原……我去医院探望他,送他一个玩意儿安慰安慰这倒霉蛋。”冷枭别过脸去,盯着没有窗的水泥墙,“那个傻瓜就是心太善,善就是蠢!” “是,我们,中途出了小差错,当时情况紧急就把小周坑了。尼奥扬科夫斯基当时是想找出营救教授的奸细,他误认为是周彬,所以……”裴逸眼里充满歉意,但紧咬牙关没有把章绍池栽赃周彬这桩糟心事讲出来,不然这梁子就结得更大了。只能无情地再次甩锅给坐牢的俄国佬,反正已经蹲牢房了。 章总后来一次又一次吃亏遇险,一点都不冤。这是一个完美的因果报应循环。 “他手筋差点断了搞成残废!”冷枭吼了一句,“那把刀不应该扎你手上么?你以为只有你一双手是投了保的就你金贵啊?” 前仇旧怨一股脑的,对,就你裴组长他妈的最金贵,别人永远都做炮灰……冷枭把手里一团烟丝摁在桌边,碾成齑粉。 “是,应该扎我手上。”裴逸点头,“是我们A组的失误和责任,我那时完全没猜透小周的身份,被他的障眼法瞒得死死的,没有保护他,我很抱歉。” “你抱歉个屁啊!”冷枭骂道,“你去医院探望过他么,身份尊贵的裴组长?” 裴逸:“……” “连我都去过!”冷枭很轻蔑地,“裴组长大概是身份不便又任务繁忙,不像我这个通缉犯那么方便地出入医院探望伤员吧?……冷血又混蛋,我早就知道你们这些人都是这样!” “这事是我混蛋。”裴逸垂下眼老实巴交地认错,“我们工作失误连累无辜,这件意外很对不起周彬,我向你赔罪。” “被扎穿手的又不是我,跟我赔什么罪?” “拜托冷组长有机会替我转达?我怕我这趟没命折腾了,没有机会亲自致歉赔罪。” “你自己去说。” “我跟小周毕竟不熟。” “我忒么也不熟!” “不熟么?”裴逸盯着冷枭的眼,“不远千里大驾光临香港的医院,冒着那么大风险入了国境,就为看一眼周彬的手筋断了没有,明明打一通电话就能问候致敬你一定要亲眼看到活人——你和他真的不熟?” 冷枭发怔,发觉又被能言善辩舌灿生莲的裴组长给绕进去了。 裴逸:“你们是恋人关系。” “不是。”冷枭矢口否认,“他几年前帮过我一次,救我一命,仅此而已。” 数年前的寒冬,在莫斯科往东的边远城市执行任务,冰天雪地的严酷环境,方圆十几公里荒无人烟。野兽在林间低嗥穿行,红日蒙着一层冷调的白雾…… 受伤躲避的人在密林的雪地上留下了脚印和血滴,差点儿就被追踪的对手发现了……而总部生物痕迹检验科的入职新人小周先生,恰好正在西伯利亚秘密采集生物样本。头一次单独出任务,也很紧张没经验,在出差旅途中,偶然救了野外受困的人。 周彬把人从雪窝里扒出来,拖回附近落脚的小木屋,哆哆嗦嗦地生火取暖,做饭喂饭,还很熟练地挑出子弹、包扎敷药。 周彬少爷确实人美心善,救人捞人不止一回。 这是一位放着富贵闲人日子不过的少爷,偏要选择常年在外吃土奔波、流血还玩儿命的职业,一腔热血情怀,迫切想要拯救受苦受难的人类。所以冷枭都觉着这个少爷很蠢,过分善良,不懂人间疾苦与险恶,就是傻B圣母的心态! 周彬那时这么敷衍,“我是留学生,放寒假出来玩儿的,学校急救防灾科目上学到一点儿包扎姿势,我什么都不懂啊。” 冷枭那时候这么掩饰,“我在林子里转悠被猎人的枪打了,是我倒霉不走运,可能觉着我穿得像一头鹿吧。” 院子雪地里有只断手断脚的玩具熊,周彬把熊捡回来,用纱布绷带缠成个蠢样儿,留给伤员了:“我要开学我得回去啦,祝你早日康复吧!” 两人都没讲实话,却又心知肚明,没有揭破,也没把这事打报告。 …… 裴逸是对冷组长的履历掘地三尺,再联系许多蛛丝马迹,连蒙带猜就猜到了。那个天寒地冻的远方,白皑皑的大地上,仿佛迂回地画出一片图案,待到冰融雪化,覆盖的往事终于露出端倪。 “原来就是这样?周彬提起过他在英国念书,念了个很没用的生物医学专业,结果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只能从家里要钱瞎混,我当时没有细察是我犯蠢了。他不是无聊念这专业,他也没失业,他是供职总部的文职情报员。” 冷枭脸色不太自在,狂啃自己拇指和食指指甲,明显暴露少年时代缺乏管束遗留的不良习惯……姓裴的你也知道太多了,你怎么知道的? “救命之恩就应当以身相许啊。”裴逸吊在墙上还有闲情逸致打趣别人,“反正小周也是单身,不需要人伦道德节操上有什么顾虑吧?” “我没你那么骚,见个男的就发浪。”冷枭再次掏兜,发现没烟了,把脸压到很低不愿暴露情绪,“我没有想要那样……” “你们至今只见过三次,以旅行为借口在境外匆匆见面,就分开了,从未深谈,你却对他怀有隐秘的好感,替他委屈而鸣不平,原来你懂得感恩,也很讲义气。”裴逸说得像连珠炮一般,“哦,不,你们见过四次了,还得算上这次你远赴香港探病。在医院里你甚至没有跟他讲话,不敢让他知道你的想法,你以自己喜欢男人为耻,你……” “我没有以此为耻!”冷枭脸色涨红。 “那为什么呢?”裴逸直面冷枭的眼,很有耐心地替对方剖白,“你原本是因为你兄弟的死而对六处、对我都心存不满,但你也知道冷鹄犯下罪行,他是通缉犯我没有做错。你拼命想要说服自己也想让我相信你就是为了哥哥,但你突然出现的时间点、你对我的怀恨在心锲而不舍、连带着想害我身边的爱人,这种种细节都暗示了你复仇的最直接导火索,其实是因为在‘魅影号’那艘船上,周彬少爷不幸替我挨了一刀,伤及他的右手! “右手多么重要,让一位医科高材生差点儿要废掉职业前途——你一定恨透我了。你内心明明怀有牵挂,为一点点知遇的恩情和温暖,就多年恋恋不舍。 “你没准儿还怀疑我跟周彬有一腿?怀恨再加上嫉妒我、吃我的醋?”裴逸一笑,“这事我要先澄清,我男朋友盯我盯可紧了,我可绝对没有沾惹你的人,不然章先生会把我捆了用鞭子修理我的!” 话太多了。 混账,简直混账。 冷枭的右手明明没受过伤,却在轻微发抖,说不出话——因为裴逸句句话都戳中他要害让他没法反驳。 裴逸好像操纵了一支柔韧又无形的利箭,箭头会拐弯的,兜了很大一个圈子,最终绕回来正中靶心。 “我的解释来得迟了,但不妨碍我的诚恳。”裴逸轻声说,“我愿意为我那时的冷漠和粗心致歉……对不起。” 冷枭眼底浮出两块红斑。 明知就是被“攻心”了,却感到内心顽固挣扎的壁垒在一点一点崩塌。 “很抱歉”和“对不起”这几个字,在某些场合和情势下,确实拥有很大的杀伤力。因为像他们这样的男人,流血流汗舍命都不愿认输低头的一群男人,面对对手,很难说出抱歉或对不起这样的话。 杀人害命,很容易。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最难。 第68章 真相大白┃案件初步告破。 大群羚牛在高原上迁徙, 长途跋涉, 艰难地寻找远方的绿洲。红日被水汽折射出一层层波纹…… 援兵小分队冲出风暴地带,也同样历经了一段艰苦的长途奔袭。 聂妍喊:“老板, 前方已经接近苏丹边境啦, 我们必须尽快确定组长可能会去的位置啊!” 章绍池:“我们靠近红海沿岸了?……他们不会跑到海上去?” 周彬:“不会吧?他们没有吃水深的船舰, 一定还藏在陆地。” 这里已是边境的三不管地带,战乱和贫瘠在这里制造了季节性的荒芜。在缺水的时节, 彻底成为不毛之地, 不见人烟,却又很容易隐藏不为常人所知的罪恶。 越野车在荒凉的大地上狂奔, 黄土烟尘如澎湃的波涛在四周弥漫, 眼眶被刺痛想要流泪。 章绍池手握方向盘, 余光瞥向右侧的副驾位…… 他以前从来都不给别人驾车,精神上极为挑剔并且以此为傲。周彬端坐的位置,原本应当坐着他的年轻的爱人,英俊的脸庞、动人的笑容一如既往。十几个小时的分离已经让他度日如年, 无法想象小裴此时可能遭遇的困境……他们该怎么办?小裴怎么办? “你们组长身上, 应当还有一个很小的备用设备, 或许可以定位到信号。” 压抑的气氛中,临时指挥官突然开口。 什么?哪里?!后车晃了好几道弯,驾车的聂妍在喊:“老板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习惯性保持沉默的钟泽都出声了:“什么备用设备?组长身上有吗?” 章绍池道:“他曾经和我提过,右脚外侧凸出的那块踝骨,做过摘除手术。那块‘骨头’是假的,里面镶了微型电子定位塔……” 他认为这大约就是裴逸身上, 最隐蔽的高级装备了。不是众所周知的“耳钉”或者“喉结话筒”,也不是雷达腕表,而是脚踝上趾甲盖大小的那块“骨头”。里面是空芯,制造和镶嵌非常精密,外人就不可能察觉,也就不会被绑匪拆掉。 罗马城郊外的酒馆地窖里,两人那时躲在里面偷情。章总抓起爱人的一只脚大力抚摸,啃到脚踝上精致的凸起裴逸叫了一声,“别咬那里”,所以一不小心知道了这桩机密。 被逼事到临头,不得不说出来,他太担心了。 “密码呢?”他们停下车,在避风的沙窝里,周彬不断调试电子设备,“信号的解锁密码您知道吗?” 指挥官哑火了,转脸看聂侦查员。 聂妍一摊手:“我不知道啊,他不可能告诉我。” 周彬看来也熟悉裴组长的情况,暗地里一定都调阅过资料,顺手就输入了生日、纪念日几种排列组合:“都不对啊。” “20140925……”章绍池痛楚地捏住眉心。 他就是猜的,猜他很爱很爱的人会怎样做,猜彼此之间最微妙的心思。这串数字是他的保险柜密码,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烂熟于心吧?小裴记得吗,你还记得吗?或者时隔若干年,已经被你抛在脑后了?…… 周彬一脸疑惑不知情,但很机智地输入了数字。 电子仪器在红日的一缕余辉下,追踪到一处极其微弱的信号,距离他们并不远。 “信号太弱了,可能是被厚重的建筑物结构阻挡,往西,往回走,十五公里左右的地方……我们往那边搜索看看。”周彬说。 “我们两车横排,千万不要有遗漏,往西面方向搜索!……快!” 章总豁然起身,提着枪,指挥他的队员上车。 …… 冷枭把桌上吃剩的垃圾扫清,在这间废弃的水泥房子里转了几圈,收拾起需要携带的物品,再清除掉废物垃圾和生活痕迹。 逃亡路上还不忘了清洁和环保。 冷组长的所有家私,也就还能装满一个大号旅行背包。原来那个鸟嘴面具以及黑袍子,在被捕时候已经惨遭收缴,没了。然而裴逸瞅见这人的背包里,又准备了另一套面具和黑斗篷。 “又进了新款?”裴逸问,“你已经露相了,为什么一定还要遮住脸?” “我乐意。”冷枭收拾东西不抬头。 “你长得又不丑,其实比你哥好看多了。”裴逸打量品评,“你们轮廓相似,但他面相太凶了。” “……你能不能闭嘴?”冷枭蹙眉,烦躁。 这人看起来像个心情恶劣的孤独症患者,明明可以更像人样儿,却永远活得像孤魂野鬼,骨子里自卑——为什么呢? 冷枭要走,回头漠然瞟一眼俘虏:“过不久你的人就会找到这里,你等人来救吧!” 冷枭就是嘴硬心软,想找借口放裴组长一命了,自己继续逃亡的人生。 “你等等!”裴逸大声道,“地下工厂的隐蔽位置、建筑结构、武力配备还有人质清单……你先告诉我你再走。” 裴组长您要求太多了吧?冷枭瞪了一眼:“有本事自己找去,跟我无关。” 裴逸:“那你跟我一起等,等周彬过来你向他汇报。” 冷枭被那个名字再次刺到敏感的神经:“我干什么要等他?我就没想见他,你这么惦记你自己等吧。” “那你把那只玩具熊留下?”裴逸一挑眉,“那是我从夹娃娃机里面,费好大劲夹出来的,小周给我的,你凭什么带走啊?” “你……”冷枭烦得瞪着裴逸,改主意想要杀人灭口了。 性情孤僻的人架不住伶牙俐齿。裴组长的言语总是富有诱导性和攻击性,真难弄啊,让绑匪很想把他封嘴。 没有什么人在这世上,是真正无牵无挂。凌乱破碎的目光重新揉在一起,也可以是一片温存的软水;外表顽固的铁石心肠,里面也包着脆弱的血肉。 裴逸其实明白,他很难留住眼前的人。这条黑路就无法洗白,今生很难再回头是岸。何况冷枭确实下手戕害了无辜的女孩尼娜·贝索托,还一枪打掉了中东王子的半条命。感染重症的扎耶德王子病危还在抢救中,性命恐怕都难保了。 冷枭纵使跑到天涯海角,都难逃最终的极刑判决。 这样的人,怎么会回头乞降呢? “你等等,我……我还有话要说。”裴逸几次欲言又止,就是一时冲动了,“冷组长,我已经看过你的全部资料,你入职以来的全部体检档案,卷宗非常详细,关于你的健康状况……” 闷热的空气中这些话犹如一粒尖利的燃烧的子弹,击中了对手的太阳穴。或者已经不再是“对手”,裴逸对眼前人怀有同理心,心情无比复杂。 冷枭惊恐地看着他,提枪的肩膀突然一塌,你想说什么,你知道了什么。 每一名探员的绝密档案,安安静静地埋在系统文件夹里,由一重一重密码把关,不会被外人开启。 “你的体检档案,终于让我猜测到你的初始作案动机,以及你为何这些年孤僻自处、如此胆怯于向喜欢的人表露哪怕一丝些微的好感的原因。你甚至不愿和他见面,组员下属却专门挑选跟周少爷长得最像的人,为什么?……因为你身体有‘残’。” 裴逸轻声说出他也认为相当残酷的事实,说出口的刹那他突然后悔了,但收不住了。 “是身体上的缺憾让你自幼就卑微地躲在人后,你深深陷进一种自卑和自暴自弃情绪。暴力乖张只是逃避情感表达的发泄口,你是在掩饰骨子里的自惭形秽,你在质疑自己配不上喜欢的人……” “你够了!” 冷枭快要把下唇咬破,忍无可忍,一拳抡在墙上,掌骨绽裂出血。 这人一步一步往后退去,像荒漠上一只惊慌失措的兔子被狡猾的狐狸追得没处逃了,还能往哪里逃避?……冷枭黯然垂下头,后悔这次泄愤式的绑架,转身就走,很想原地消失。 许多资料是在过去两天里,A组那位神秘不见首尾的“编外组员”传给裴逸的,让裴逸在短时间内挖到重要线索,才能在攻坚战中一针见血。 “这样的事实最终让我回想起,那波利案发时的一条细节。我们一直认定你袭击贝索托小姐是报复她的特工男友,但那只是幕后策划者对你的委托。你受人指使收钱办事,并非出自本愿,你原本没想害她。我们查实你的行踪,发现你连续跟踪朱利亚诺和贝索托小姐两个月,拖拉迁延,迟迟都没有动手,却在那一晚突然袭击了女孩……为什么?” “我哪天动手跟你有关系吗!”冷枭很凶地吼。遮住面颊的长发发根洇出汗,面色发白然后又涨红。 “跟我当然无关,但和受害者有关。”裴逸嘴唇也微抖,“因为贝索托小姐当晚出演了剧目《假面情人》!徒有美貌却不能人道的弟弟一次又一次替哥哥引诱上门求欢的贵妇,弟弟就只能躲在强壮的哥哥身后偷窥艳情而顾影自怜。男性的缺陷让他极度自卑和扭曲,而这恰恰就是你少年时代真实的心情和境遇。贝索托小姐以放荡贵妇的角色名声鹊起,而你万分痛恨那样的人和事,就如同你自惭形秽不敢追求喜欢的对象……歌剧情节太真实了,一定刺激到了你这位观众,让你感到羞辱无所遁形,所以你最后袭击了她。 “可怜的女孩,她只是在演戏,而躲在假面背后的你,已经入戏太深了。以‘MASK’为身份代号,因为面具就是你的脸。” 裴逸终于说完他要讲述的奇情故事,吁出一口气:“我知道了你不愿让外人知道的事,你现在终于有足够理由杀我灭口,但在你开枪之前,请兑现我们的交易。冷组长,我相信你的职业素养和信誉。你出情报,我出命,我们公平交换。” “……” 冷枭提枪的手发抖,盯着此时一脸镇静从容的裴逸,难以置信。 这人眼眶猩红低嗥了一声破门而出,如同重伤的野兽,一头冲向闷热的旷野…… 面具被彻底撕碎的一刻,整张脸仿佛都裂成碎片。外面传来一阵子弹轰击铁皮、击碎木料的爆响,很久,很久,回荡着呜咽哀鸣似的回声…… 人生就是一出剧目,一旦开场,很难预料剧终谢幕的结局。 妖娆的面具背后,隐藏着一个悲苦扭曲的灵魂。舞台熊熊燃烧的火焰上空,吟唱着最哀伤的咏叹调。 本是一母同胞的血亲兄弟,最终走上不同的命运轨迹。一个嚣张为匪,另一个拼命试图寻回正道。然而,英俊面孔之下掩盖着身体的残破和生理隐疾。这些秘密,从泄漏的医疗档案里曝光了。 冷鹄明明是作恶多端的匪,而冷枭明明走上正道,却因为前人的死而再次陷入歧途。 真相有点残忍,在冷枭的精神投影里,他的哥哥就是他那一部分残缺的阳刚之气,他的另一侧面。为兄复仇的人,这些年都活在兄长的阴影下。哥哥被杀死了,这个饱受困扰的病人,就好像再次被肉体阉割,精神受创…… 所以,是周彬还是谁,不重要了。那就是精神世界里一个充满善意的圣母的幻影,永远不会碰触。 裴逸作为一名有点强迫症的猫科猎手,假若不能掘地三尺挖出全部真相,他不会善罢甘休的。毕竟年轻气盛,他最终一定会忍不住都说出来。 至此,在他的心里,罗马“焰火行动”以及开罗“羚羊行动”,一连串案件合并,才算是初步告破。他们只差再撕开最后一块幕布了。 …… 荒原上,闷热空气中的一棵枯树,枝杈纹丝不动。 水汽折射,让人的视线经常迟钝模糊,就有所不察。缺水干涸的灌木丛后面,几个灰头土脸的身影匍匐前进。伏兵用迷彩装以及土色长袍拼命地稀释存在感,越来越近了。 章绍池终于可以扯掉橘红色的女式头巾,露出削成很短的发型,以及泛着青皮色的头皮。发根里全是汗水,黏着黄土砂砾。 眼神焦急,手中有枪。 …… 第69章 神兵天降┃老子都是蒙的! 裴逸屏息辨认外面动静, 等了一会儿不见人影, 是该要离开的时候了。 他轻轻活动手腕,金属镣铐就发出脆声。 远处的脚步声突然回转, 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回囚禁他的房间。愈是僻静之处, 回声就愈发的响, 彼此心跳都如同非洲荒野上擂起的闷鼓。 裴逸捏住镣铐边缘,面无表情。 冷枭的身影重新破门而入, 手里提枪, 拉动枪栓,也像是终于下定了某一项决心。 下一秒, 裴逸敏锐的听觉竟然辨认出, 远处, 旷野,有人悄悄拉开保险栓暴露了极轻微的响动? 冷枭猛然抬起头,被枪栓声音电到了似的,条件反射般的侧身横躲! 高原黄昏, 枯树在原野上突然颤栗, 潜行的脚步从四面快速包抄。一颗狙击子弹呼啸而至, 在冷枭手中爆出一团火星,弹匣和板机机关瞬间被击得粉碎,把枪废了。 竟然有狙击手,冷枭低嗥一声,扑向墙角掩体同时拽过地上的背包摸向第二支枪。 就是一眨眼的须臾之间,吊在墙上的“俘虏”手腕内翻, 挝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 裴逸用右手颀长的二指摁住自己左腕,指尖似乎已经抠进自己肌肉但没有血。手法敏捷,快速揉捏那处穴位,二指之间就出现一根极细极韧的软针。 金属声轻响,冷枭再次抬头时惊愕地发现镣铐从裴逸手腕上卸下,松脱了。 然后是禁锢脖颈的项圈。 最后是踝镣,像甩一副塑料情趣玩具一样就被裴组长甩到墙角!速度之快眼花缭乱,不给绑匪再次抬枪并且扣动板机的时间。 冷枭抬枪追着裴逸一晃而过的影子,撩过一排子弹,弹壳在深灰色水泥墙壁上崩射。 裴逸已经飞身上墙,横身踩着四溅的火星飞扑而来,一脚横击太阳穴…… “别打了,快放下枪!”章绍池、聂妍双双抬枪破门而入。 紧跟其后的是周彬,几乎异口同声。而最开始那一记精准的偷袭“卸枪”手段,来自百米开外枯树树冠的阴影下,那位沉默寡言的狙击手先生。 章总作为救援小分队的临时组长,原本是要求自己打这一枪,小伙伴们负责包抄。聂妍婉言相劝,专业事还是留给专业人士来办,成吗这位老板? 半路行军途中,周彬还曾经问过他,章总,您频道代号多少?您在他们六处有编制啦? 章总回答,老子是“111”。 后车那一对男女,当场把口水喷到挡风玻璃上了。 聂妍在频道里忍笑:“组长您快回来吧,您管管家里的,啊——” 钟泽原本很嫌弃地皱眉头,绷不住笑出模样:“那我的代号应该是,111111……” 章绍池在风沙大作的高原上张狂地大笑,人还没有救到,酸甜苦辣滋味全都涌上心头,全副心思惦记的都是亲密的爱人。 …… 此时,空旷的水泥大屋中,腾身相扑的两人在空中短兵相接了,像两列高速的车头并错了轨道,迎面瞬间相撞。 肌肉和骨骼硬碰硬迸发出的力量,很吓人的。天花板下的铁皮罩子吊灯,猛烈晃动。灯泡被踢炸了,墙壁上的光芒淋漓破碎,炸了一地…… 扭打的两人再齐齐摔在一地碎屑上,“呃”得发出闷哼,随即翻身再战。 裴逸一骨碌爬起来作势前扑,浑身突然发软,没能站起来,双腿一软就单膝跪在玻璃碎渣上,捂住起伏的胸口。 聂妍:“你怎么啦?” 章总已经飞奔过去撑住人,裴逸大口呼吸,身体好似不受控制地往一侧歪倒,两手仍然顽强地撑在地上。这样骄傲、倔强的男孩,即便援兵到场,摆开包围圈阵势,也不愿就娇软无能地靠在男人怀里。 冷枭站起来:“裴组长,还打吗?” 裴逸喘息,胸口憋那口气不太够用,气短,知道这是化学麻醉药物的后劲,让他四肢肌肉因缺氧而无力。 章绍池一脸愤慨,豁然起身。 裴逸坐在地上一把拉住章总的脚踝:“你别……” 聂妍一步上前,清脆道:“让我们组长先歇歇,我陪你打喽!” 冷枭很轻蔑地一哼:“我不打女人,你也打不过我。” 聂妍不爽:“呵,你这么瞧不起人?” 章绍池扒掉身上乱七八糟的纱巾、工装服,松了松肩膀和手指:“不用其他人,你就骨头痒了想打架吧,老子今天奉陪。” 底下一只手紧紧攥住章总的脚腕不放,手指往上搂住他小腿,裴逸仰脸眼巴巴地示意他:别闹,哥,你真的打不过他。 知道对面的冷组长就是委屈了半生要争这口气。二人势均力敌、旗鼓相当,冷枭即便已被四面合围双拳难敌四掌,也只有一对一击败才能让这人心服口服。 “裴组长,喊你手下那位狙击手先生过来打架!” 冷枭漠然地拎着枪,自知在劫难逃,唇边浮出一丝看不出喜悦或忧伤的笑容。 对生死不屑一顾——最后一战又何妨? 门口还站着周彬少爷呢,一脸焦急欲言又止,却完全帮不上忙也拦不住。 这总之就是一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职“班干部”,站哪一队还是骑墙派的,都不重要了。 冷枭刻意别过脸去,薄嘴紧闭,一眼都不想看到小周。 章绍池弯腰掰开裴逸的手指,把自己的腿从猫爪子下挣脱出来。他上前一步直面对手:“别为难裴组长,你要是心里不痛快想要计较那件事,没他事,你应该跟我计较。” 冷枭抬眼冷冷地看着。 裴逸一把掐了章总的脚。 章绍池用眼神一指周彬:“他当初在船上受了冤枉、委屈,被那俄国佬一刀扎了手掌,受了重伤。你原来是为这事屡次三番找裴组长的麻烦?我就是告诉你一声,你寻仇找错人了……是我栽赃冤枉了你们小周先生,跟裴组长完全无关。你心里有不平、不爽、不忿的,尽管找我算这笔账,现在要打架吗?打吧。” 冷枭一言不发“咔咔”将长枪上膛,端枪平举瞄准章绍池。 动作一气呵成毫不犹豫,眼含压抑不平的怒意。 周彬赶紧喊:“冷组长,你别开枪。我伤好了,这事就算啦。” 聂妍对频道里的同伴低喊:“阿泽!……” 大地蒸发的热气几乎要融化皮肤,每人的内心都品尝到被炙烤煎熬的滋味。落日化作地平线上最后一点金光,在荒野上洒下余晖,留下明日的生机。 章绍池面对枪口一动不动,与其说是男人的保护欲望作祟激使他不要命了、竟敢挺身而出,不如说是他突然真实地感觉到,肩上背负的责任。 对一个人强烈的爱意,让这种责任终于拥有了坚固的基石。 是他明目张胆在机场协助小裴逃脱,两人结伴远走天涯。这一趟必然要有去有回,他绝不会让身边人在异国他乡艰难的路上不幸折戟。当枪口压上眉心,他一定挡在前面。 冷枭眼底的微光暗下去,压低了枪口:“本来我跟裴组长有个约定,他假若一对一赢我,我就缴枪投降……章老板,你替他应战啊?” 章绍池:“……成。” 冷枭抬枪直指门外。其余人很有眼色地赶紧闪到两边。 钟泽已经到场,无声地后退移动到裴逸身旁,一腿撑住他组长,也像一座坚实的防护屏障,警惕地端枪,随时瞄准。 门外是更加空旷的废弃的大楼,还能依稀辨认生产车间的模样,废弃车床和金属零件散落在地,活像荒原上嵌着一片光怪陆离的野骨。工业粉尘的味道刺鼻,四面一层白雾。 冷枭盯着最远处的墙壁,抬枪瞄准也不多看,精准而自信地击发。 那面墙上有一只直径不足半米的挂钟,失灵停摆但指针还在。 挂钟的三根指针,由粗到细,在三声枪响之后,一根一根地被打断。 聂妍微微张口惊叹。挂钟的盘面被击碎了,只剩三根指针摇摇欲坠,竟还钉在原点。时针,分针,秒针,每一根指引时光之路的零件都被折断了,时间仿佛静止,大地的光线就停留在这一刻…… 聂妍对钟泽勾了一记眼色:冷组长也够精明的,他怎么不找你比枪法啊? 裴逸无言,没什么可说的,这就是男人之间公平的较量。 章绍池怔了片刻,缓缓地也举起手中的枪。此时不是闲庭信步地走上靶场练练手,不是在私家牧场的狩猎区捡拾几样野味,无论如何不能在外人面前灭自家威风。 挂钟已经打碎了不能玩儿了,远处的水泥墙上还挂着一架破旧的自行车,像是带点年代感的装饰物,仔细看也是国内制造的轻工业舶来品。 章绍池举枪,那一眼瞄了相当久…… 四周鸦雀无声,枪口击发的瞬间他双眼眯起,目光锐利。自行车后轮上一根极细的金属辐条,带有斑斑的锈迹,“啪”得就崩断了! 啪! 啪! 三枪过后,墙上的自行车后轮,精准地断掉了三根辐条。 …… 冷枭轻声笑了,摇摇头,佩服。 笑意蕴含了无尽的忧郁悲哀,也是预料到自己穷途末路的最终结局。 这人放下枪管,昂首转身往门外走去,不顾身后让他站住留步的噪杂喊声,就把毫不设防的后背留给所有人。你们尽管开枪吧,打死我。 唯独还拎着背包,把那只断足缠了绷带的玩具熊装走。 裴逸勉强想要撑起还是力有未逮,没能掌握平衡又“扑哧”抱了钟泽的大腿。他随即就被章总一把拎过来,搂进自己怀里。 “你枪法练得可以啊。”裴逸蹙眉,都不太相信刚才发生的事。 “今天手风顺,老子都是蒙的!……”章总难得谦虚这一回,眉眼漆黑,喘息间心有余悸。 手风顺是因为他不紧张,心中坦荡无惧,打不中就大不了让那混蛋揍一顿、出口恶气,不就为了周彬那只伤手么!冷枭要是真的把老子打残了、弄死了,小裴还能饶了那厮? 周彬已经一声不吭追出去了。 冷枭大步疾风,明知身后追的是谁,闷头冲上一辆车子。 周彬摽住方向盘:“哎!” 冷枭说:“你放开。” 周彬说:“你不能走,你是重要证人。” “污点证人吗?”冷枭悲哀地哼了一声,攥住方向盘,掰开周彬的手指,“我不想见那些人,你走开!” 车子发动起来就走,周彬上半身还扒在车上,就像挂在车门上的破口袋摇摇欲坠快被甩脱了,“嗷嗷”得直喊救命。冷枭皱眉发怒却又无可奈何狠狠踩了刹车,大骂“你别跟着我!” 据聂侦查员蝎蝎螫螫地跑回来八卦,周彬好像是趁机扒上了车,从驾驶位的车门挤进去的,把冷组长硬挤到了副驾位,自己强抢方向盘:“我们找地方聊聊你的情报吧。” 冷枭大怒,面子上都挂不住了,心理上的卑微和自轻永远都要以一副强硬自负的躯壳加以掩饰。他也永远不可能对眼前人坦诚真相,不可能从自我封闭的高墙内迈出那一步……他抬手抡了周彬一巴掌。 噗——啊! 周彬痛苦地捂脸,差点被抽成偏瘫脸,鼻子和嘴角立刻就出血了。 暴躁的脾气像席卷沙漠的风暴,来得猛去得也快。冷枭愣住,沉默无言,忘了这位少爷完全没有反抗能力,被打脸都不知道躲,怎么能这么蠢? 那辆车在滚热的空地上歪歪扭扭地发动起来,车轮左右打晃,明显就是车中的两人在争夺方向盘控制权。 车子绕了一大圈拐到土坡后面,“哐”一声巨响,终于撞树,冒出一缕青烟…… 约莫一刻钟之后,周彬通知裴组长:“小裴,集结你的组员,清点装备,准备行动吧。冷组长说了一处非法地下军火库的位置,以及被囚禁人员名单……对方人数不少,有重武器,应该就在附近不远,你们打算要怎么办?” …… 第70章 烈火真金┃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碧海万顷波涛, 蓝天白鸥翱翔。 数小时之后, 加密电文将一份消息传递到我方军舰:【苏丹北部边境某小镇,往西十二公里, 军事编号为“Blade III”的裂谷, 此处已确认存在一处与违禁生化导弹有关的地下工厂, 武装分子预估有八十人左右,尚有科研人员及平民人质若干……请求调派火力支援!请求支援!】 情报还带配图的, 用写意山水的笔法, 很潇洒地描绘了秘密非法军工厂的地形。 “谁递的消息?代号?” “没有署名和代号,匿名, 匿名的!” “这他娘的能可靠吗?能否确定是我方的情报员?” “无法确认, 但电文结尾缀有复合三角形符号, 是他们MCIA6部门常用的,一级险情示警标记。” 甲板上,飞行员坐进侦察机的驾驶舱,已时刻准备升空。军舰指挥官紧急联络六处的领导, 是你们的人吗?到底什么人发送了这份秘密电文? “整个北非、东非地区还有没有我们的情报员执行任务?局势紧张, 不是先前都已经撤回了吗?!” “有, 还有。” “我方【NAF-A-000号】现在可能在埃及、苏丹边境附近活动。电文的口令、密码、编码方式都是正确的,只可能是他了。” “……” 海风骤起,舰上旗帜迎风展开。指挥官静默思考了几秒钟,打出命令手势:立即展开前线侦察,随时火力驰援。 甲板上,信号小旗挥动, 两架“鹰眼”武装侦察机在强劲的轰鸣声中起飞,掠上云霄。湛蓝的天空划过两道白色气浪。 …… 红日低悬,荒漠干涸,土地皲裂出光怪陆离的缝隙。 隐藏在裂谷断崖下的秘密,需要从看似极为险要的一段铁质楼梯走下去,一段一段往下,最终转入黑暗幽深的谷底。 这里需要经过几道重兵把守,最后一个直角转弯的背后,眼前豁然开朗、灯火通明…… 秘密的地下工厂,实验室里,几名头戴防护面罩身穿白大褂的人,佝偻着身体,埋头操作仪器和样本。 再往更深处的山洞走去,那里面很深,是一栋巨大的空旷的地下制造车间。机械轰隆,火星飞溅,回声阵阵…… 皮肤黝黑的雇佣兵手持枪械,一个个儿都像面孔可憎的凶神恶鬼,喉咙里咕哝着听不懂的部落方言。 被挟持着囚于此地的教授、学生、研究员,也属于多国多家机构组成的杂牌俘虏队伍。呆滞的面容下藏着深深的恐惧,因长期营养不良而身躯羸弱,稍有懈怠就遭到威胁恐吓,谁不听话不老实,就要被扔到荒无人烟的沙漠里喂蛇。 一阵叽里呱啦的咒骂声之后,有人被拎到墙角,被枪托砸出血,低声哀叫呻吟。 四周压抑,闷热,制造车间的轰鸣声恰到好处地掩盖了悄然而至的突袭。 扑哧—— 枪管装有消音器,子弹精准地穿射那名匪徒的太阳穴。 紫红色鲜血迸射在刚才挨打的人质身上。人质的惊吓声全被堵在喉咙里,目瞪口呆瞅着,黑黢黢的罪恶的身体已经一声不吭地栽倒。 有人不明所以地走过来察看,怎么了? 暗地里,如同一只潜伏在洞穴深处的无形的幽灵,又是“扑哧”一枪。 这次是从另一侧狙击位置击发,同样精准地射穿头颅,枪手和死者都没发出一丝动静。除了接而连三扑倒的尸首,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哨兵尚未察觉后方的危机,一个一个有生力量就被幽灵枪手轻松消灭了…… 这儿有两个人在比着赛,较着劲呢。就在这天凌晨,天光拂晓前最黑暗的一刻,他们动手了。 一贯寡言都懒得吭声的钟泽少校,难得也暴露出赞赏情绪,从掩体后面伸出一只手,对他的同伴,遥遥地做出“竖大拇指”的动作。 章总从狙击镜后面抬了眼皮,回以拇指手势:还行? 有人爆出惊愕、混乱的喊声,怎么回事,谁干的?!…… 一枚刺鼻的瓦斯弹趁虚而入,见缝儿插针就滚进厂房,时机把握恰到好处,“轰”得炸起烟雾,瞬间整个洞穴贯通了滚滚的浓烟…… 在钢铁旋梯上把守的歹徒,猝不及防之下,仰面惊愕地目睹了神兵从天而降的恐怖时刻! 横扫踢碎额骨,黑色身影挡住了一线天光。两个身材略有不同但都极为强悍的男人,从断崖上掠过,脚踩栏杆腾空飞踹举枪的歹徒。 这是常年征战一线历经各种恶战,才能磨练出的冷酷和凌厉,在短兵相接的关头,显现本色。鼻骨碎裂肋骨折断的咔嚓声在耳畔频响,负隅顽抗的匪徒被卸掉胳膊,踢下楼梯…… 通往地下工厂的这条密道,攻守形势瞬间就被扭转。 台阶上横七竖八倒着断手断脚失去行动力的残匪,都在呻吟。 黑衣裹着两个精悍身影,踩着一地火星,从滚滚浓烟中走出来。像死神驾临遍地野火、妖魔丛生的地狱,就是来这鬼地方清场的。 雇佣兵里有人眼尖,从轮廓和披散的头发辨认出某人:“啊?是、是那个人……” 冷枭脸上没什么表情,漠然地以狠辣的拳脚回应了对方,让那人满脸是血闭了嘴讲不出话。 这或许是冷组长这些年来,第一次在执行“任务”时没戴他的面具,让真实的面目曝露在所有人面前。 从冷枭身旁闪过一个更消瘦轻灵的身影,麻醉剂的后座力终于消停了。满血复活的裴组长像飞一样,腾空上了墙,从地穴上方拽下一大片钢筋,金属架子瞬间倒塌砸向地面,摧毁一片…… “抓领头的,留几个活口。”裴逸说。 冷枭偏过头看了一眼,挑中一名看着像小队长的人物,单手流畅地从对方手里卸掉枪管两秒钟之内拆成几块大号零件随即转身将人抡起来掷向墙壁,摔成昏厥。 至少要昏二十分钟,作为需要留下的活口。 两人一路往里趟,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乖乖缴枪抱头跪地的放过,如入无人之境…… 这就是裴组长麾下临时组队的北非行动组A组,全体英勇善战的队员。 裴逸后来回忆这一次独辟险径的战役,他和冷组长搭档联手闯入匪穴、大杀四方,是他这若干年来打得最痛快的一场战斗。他愿意和这样的人一直保持战友、同事的关系,千万不要是对手敌人。 他们上阵能打的也就只有五人,计划周密,在凌晨敌人没防备的时候突袭。 还有一位完全不能打的队友,为他们充当临时后勤,扮演电子支援的角色。周彬藏在山坡后面车子里,调试通讯频道,释放卫星信号,呼叫百多公里外的我方军事基地…… 敌军在人数上占有优势,号称百余人,却毫无组织和号令,溃败如一团散沙。 裴逸手中甚至没拿武器,单手就轻轻一甩,一道寒光掠过一名匪徒眼前。 暗器。 那家伙立即捂住喉部陷入痉挛,血水扑扑簌簌流出来,扑倒毙命。 喉咙现出一道血线,凶器就是一张边缘锋利的牌。 啊——周围人骇然失色。 久未现身北非沙漠的这张黑牌又回来了,牌面盘着一条通体漆黑姿态华丽的黑曼巴蛇。 持枪匪徒一个个心惊胆战、面如土色,一步一步往后退去都不敢上,仓皇地往后面逃跑了,又在后门被埋伏的两名狙击手先生关门打狗。 与此同时,聂侦查员行动敏捷,在几处重要位置扔过催泪瓦斯之后,摸到储藏了番薯饼和炊具杂物的后厨房。 屋里关押的,是被抓来给武装分子做饭的厨娘、保姆。几名黑人妇女抱头蹲在墙角的箩筐后面发抖。 聂妍打手势:“跟着我走,带你们离开这里!” “组长,阿泽,我救了几个当地女人,我问到了,实验室在后面的地穴!”聂妍在嘈杂的枪火声中大声汇报,“至少有八名人质,就是之前遭遇绑架失踪的那些人!” “我过去。”钟泽收枪。 “我们去救!”章总说。 “你们几个当心!”裴逸在前方清场,过不去后边,咬着牙叮嘱,把担心的话全都咬回肚里,不说出来。 陷入魔掌被囚禁在这鬼地方的,都是高级“劳工”。这个一直在暗中研制细菌武器的团伙,历经两三年时间,断断续续地,从中亚、南欧这两条线劫持了这些科研人员。所以,这也是一起比传销团伙性质更严重的跨国绑架案。 匪徒们既然偷不出超级细菌样本,又拿不到实验室的密码密钥,只能另觅他途。这帮人选择了迂回路线,在此处安营扎寨,通过绑票手段,从各地“引进”高科技人员,威逼利诱为他们所用。 章绍池不会认识这些脸,但钟泽只用眼迅速扫了一圈,觉着都很眼熟。像是MCIA国际绑票失踪名单上的许多面孔,只是消瘦呆滞的脸和原先照片已判若两人。 在这座暗无天日的洞穴式工厂里,有人已被关押将近两年,与世隔绝,骤然见到天降救星,见到了光,膝盖都站不直。 难以相信眼前的惊喜和希望,这些人瑟瑟发抖。 章绍池指挥钟泽和聂妍赶紧救人,自己用肩膀扛起一名面黄肌肉长期营养不良站立都不稳的老教授,顶着浓烟,从后门的山路出去…… 章绍池跑出去两趟又再摸回来:“小心这实验室里的东西。” 钟泽:“都可能有毒、伤身。” 章绍池问:“细菌样本和试剂在哪?他们研制出来的东西都堆放在哪儿了?” 聂妍惊呼:“冷组长用过的那种针管试剂,应该就是这里搞出来的?这鬼地方的年产量有多少啊?” 地穴的实验室,藏在前后几公里长的地下位置,很像人体的五脏六腑里赘的一串毒疽,一个连着另一个,很难清剿。那些不知名的生化制品,还有感染性原料,也不确定到底哪些致命。 “危险,危险,你们不要过去!”裴逸在频道里喊。 越是杀伤力强的金贵东西,并不那么容易提炼制造。以这些地下工厂的规模和技术能力,制造飞机导弹甚至生化原子弹的志向都很宏伟,很远大,现实却又贫瘠骨感,能耐都赶不上野心,没几个真能成功得手的。 然而,这些秘密基地、地下工厂,隐藏于荒凉的大陆边缘,在战乱和失控局势的夹缝中险恶地求生,就像一窝蟑螂,顽固难以清除,让人恼火。 罗马和开罗分司的探员们,一定已经沿着这条线索追查了很久,追逐着黑暗幽灵的脚步,距离已经这么近,只差这么一点点。 他们终于找到这个地方,尽管可能只是整个大陆几十处地下基地的一环,只是一颗顽固恶臭的螺丝钉,一处中等规模的私人作坊。 …… “封锁外围,不要轻举妄动,等待大部队的支援,呼叫后方支援!” 裴组长的声音穿透硝烟。 那位被章总驮着出来的老教授,战战兢兢地告诉他:“你们下去要小心,里面有危险的试剂,容易泄漏,我们这些人,身上都是注射了抗体保命的。” “抗体?”章绍池大声问,“那种恐怖细菌有抗体吗?” 当然有,裴逸在频道里捕捉到这句,突然回忆起线索:“尼娜小姐遇袭时,就同时被注射了一管抗体,所以她重病缠身但幸免于死。” 裴逸回头盯住冷枭:“你最清楚这些,冷组长,这事是你干的。有救命的药品没有?抗体试剂样本在哪里?” “我怎么知道?”冷枭一脸漠然,“有人指使我这么做,有人给我提供了用来袭击的武器。我确实就是那把‘枪’,但我不懂怎么造子弹。” “拿回抗体样品、拿到能救命的药是救人也是救你自己!”裴逸吼了这人一句,对冷枭这样油盐不进软硬不吃而且就缺乏人类共情同理心的家伙,也无可奈何,踹都踹不动。 冷枭的面容情绪很冷淡:你们是着急救那个中东王子吗?老子反正不在乎,过了今天就没明天了。 章绍池也听到裴逸暴躁的吼声。 他依据老教授为他口述的位置、药品的贮存标记,戴着一只防烟面具就冲进去了…… 章总事后被裴组长抓回来大骂了一顿。裴逸骂他的时候,气急败坏得,委屈得抹眼泪了。 章绍池也总是事后回味才感到后怕。对于“恐惧”这件事,或者任何事,他的反射弧都比较长。他在洞穴尽头的实验室,找到标记抗体样本的一小箱药剂试管。 民间作坊自产自销的“毒药”,即便是伪劣产品,却也有杀伤力,就需要这家作坊的独门“解药”来救。所以,尽管章总自己并不懂得制造生化武器的门道,也认为他们需要取回部分样品,遇害的人或许还能有救。 受害者假若有救,那位逃犯的罪行或者还有从轻发落的希望。 子弹和烟火引燃了地穴内的堆积物,浓烟起来了。 “快走,快离开这里!全体撤出地道!” 裴逸用手按着防烟面具一路狂奔,聚拢他的组员们。 他们抓了地下工厂的几名小头目,看样儿就是拿钱办事的当地雇佣武装分子,竟然英语都不灵光,没法儿畅所欲言地交流。 裴逸绝不相信这几个面相粗鲁、头脑简单的家伙,有能耐搞出面积数千平米的地穴工厂。这样的作坊,在亚非大陆还藏着多少,在哪里,幕后操控策划的人躲在哪呢? 白色的硝烟中,洞穴内,一间办公室好像还亮着灯。 裴逸用肩膀撞开上锁的玻璃门。 桌上的大尺寸电脑屏幕,绿灯突然亮了,启动。 裴逸驻足,谨慎打量那块屏幕。 冷枭走到他身后。 “当心有爆炸物。”冷枭低声提醒。 “不,有人好像在远程控制这台电脑。”裴逸用口型道。 “是‘他’,要跟咱们联络通话。”冷枭说。 裴逸微微吃惊地盯着。没有人触摸键盘,或者移动鼠标,光标就在黑色屏幕上诡异地闪动,快速移动位置,然后开始打字了。 第71章 钢筋铁骨┃并肩战斗,完成使命,然后活着回去。 裴逸原本存有一丝幻想他们能够在洞穴深处的实验室里, 抓住幕后的行踪, 现在看来,只能是幻想了。 他和对方, 隔着这一块无法穿透的屏幕, 触摸不到背面。 一枚一枚字符很有逻辑地在屏幕上显示, 两人默不作声地阅读。 【不讲信用的冷组长,你看你都做了些什么?你背弃过你亲生哥哥, 你也背叛了特情六处你的上司, 你现在又背叛了我。背信弃义的小混账,你怎么还敢活在这个世上?你摧毁了我们的工厂, 你要为此付出代价。】 虚空中仿佛能听见那个低沉沙哑的声音, 机械变声器都掩饰不住那种空灵的诡异感。 冷枭歪着头哼了一声, 很轻蔑的:“我没有承诺过为你卖命效力,有种你这个鬼就出来见人。” 幕后黑客说:【我会让你见识的。】 裴逸争分夺秒地质问:“你究竟是谁你要做什么?敢不敢出来见我们?” 电脑屏幕留言:【我确实很想见到你,亲爱的裴,我想念你。你不要怕, 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裴逸:“…………” 幕后黑客又迅速敲字:【冷组长, 你不要再误会小裴, 他原本就不必为冷鹄的死负责,你想要报复兄仇,来找我啊?是我让冷鹄实施跟踪绑架并策反裴组长的计划,但我没有让他做别的事。他两年前不幸失败命丧红海沿岸,是因为他中途起了歪心、不怀好意、自取其辱,竟然觊觎我们如此出色优秀的裴, 死得一点都不冤,简直愚蠢,活该!】 裴逸微微惊愕不语:原来是这样。 前后许多琐碎与草灰蛇线连在一起,他豁然明白了整件事的由来。 【当然,假若不是你的哥哥临阵毙命,我们又怎会轻而易举就策反了你冷组长呢?中亚远东A组的王牌特工,你比你哥哥好用多了。】 【遗憾的是,冷组长你竟然也因为喜欢上一个男人而乱了心神,犯下许多愚蠢致命的错误还暴露了自己身份,成为一颗废棋。我只能再出下一枚棋子了。】 简短冰冷的文字,一行一行地往外蹦,就像粗糙的手无声地翻过书页,就将充斥着血光的若干年翻过去了。翻篇儿了。 冷枭把下唇咬出了血,抬枪瞄准黑黢黢的电脑屏幕,像瞄准一头怪兽狰狞的脸。 手指卡在扳机上,真想一枪毙了藏在屏幕后的脸。 字符继续显示,光标突然卡住,动弹不得,好像处理器要崩溃死机了,随后又一阵跳动狂闪。 裴逸和冷枭很惊讶地看着那光标乱晃,挪过来又被挪开,满屏挪来挪去。 刚显示一个字符,那个字又被回车键撤销。 虚空中有两只强有力的大手在挥掌交锋,或者干脆就像一个人用左右手互搏。 幕后黑客好像也发怒了,隔空甩出一句:你走开! 那几字随后就又被回车键吃了,有人毫不留情地摁住黑客的手指似的,偏就不让对方敲出字来,控制了键盘。 屏幕上蹦出一个字:走。 …… 地穴里再次响起爆炸声,火光越来越亮。 幕后的主使者轻易不会露面了,都很难说此人是否躲在红海沿岸,躲在北非,还是根本就没藏在这里?裴逸一把按住冷枭肩膀:“我们先离开这里,快走。” 躲在屏幕后面的人怀有万分不舍:【小裴,不要怕我,你不要走。我会让你回到我的怀抱。】 裴逸茫然地回头盯着屏幕。 明明每个字他都认得,合成一句完整话就逻辑不通了,无稽之谈。眼前仿佛呈现一块深不可测的、浓墨色的深渊,吸住他的双眼,要把他吞噬。 【你戴着面具生活在巨大的牢笼里,为什么还不离开那糟糕的地方?你这五年过得什么日子,我感同身受你的痛苦,看着你度日如年。你为什么要封禁自己的身体,抹杀一切最美好的记忆,割裂最真实的情感?你活得像一尊毫无生气的人形木偶,一个机器人,你原本是多么活泼潇洒的男孩,多么可爱、鲜活的一个人。】 “你闭嘴。”裴逸眉头紧锁,“你在念咒么?什么乱七八糟歪理邪说?” 他现在有点明白了这家伙当初怎么给宁非语、黄永锋这样的人洗脑的。 简直像办了个邪教圈子,还专门盯上他们特情六处外流的年轻探员。看不见底的深渊一定藏了大水怪,把无辜的小孩儿一个一个拖下水。 黑客对键盘的控制又被隔空阻断,被另一只大手猛地挥开。 光标极速倒退,就是要删掉那些试图游说洗脑的咒语。 冷枭都看明白了,用口型道:有两个人。 裴逸一脸迷茫,眼瞳的焦点被屏幕化身的巨大漩涡搅动着,今日有幸目睹了两位少林“扫地僧”级别的高手,就用一个电脑显示器在他面前过招,较量了好几个回合没分出胜负。 “小裴!!” 戴防烟面罩的男人冲进浓烟滚滚的走廊,嗓音已经被火药硝石熏得沙哑变调。声音好像隔得很远,焦躁地喊他名字。 裴逸猛地从深渊幻象中被拽出来,后退一步回到现实,心有余悸。 他回头,灰头土脸把他喊回来的就是章总。 章绍池嗓门大而且自带一股当仁不让的霸道气场,在毫无察觉的情形下就从那两位“扫地僧”的电波包围圈中间,把人拖回来了。 “你们在干什么?”章绍池抓住裴逸,“离开这里!……会爆炸的!” 一看就是冒险穿过几公里长的地穴,艰难地摸到这里,章总头发上都熏焦了,手臂上有细碎的伤痕。 “人都救出去了吗?”裴逸推了一下章总,时刻还牢记着任务使命。或者说,在他的逃亡路上,仍然固执地认为自己正在执行解救人质的行动。 “就剩你一个没出去!”章绍池回头吼了一句,被烟呛到嗓子疯狂咳嗽。 裴逸脚下踉跄,脑子里乱成一团麻。章绍池跑回来再一把撑住他。 他迷茫地看一眼身边的人,心口总像压了一块大石,沉甸甸透不过气。冥冥之中眼前的线索灰迹绕了一大圈,迂回而来,最终指向他这个终极标靶。 那个人像是冲他来的。 那样的人究竟是谁呢? 烧软了的劣质钢架就要塌了,冷枭用枪托挡开坍塌砸下来的重物,枪都烧得烫手。 三个人在黑烟弥漫的通道夺路飞奔。 电脑屏幕“滋滋啦啦”发生一阵轻微的爆炸,自焚,陷入一团火球。办公室的玻璃门经过燃烧而碎裂,门框坍塌,四周的土石方扑扑簌簌落下,终于将房间全部埋在下面…… 裴逸回头最后一眼瞥向屏幕,电脑就像被人按住了某一只键,黑色显示屏上快速连续显示出一排又一排复合三角形符号,就是表示“情况危险”的示警符号。 …… 地穴外面的世界,天空高远。 很远的地方,碧海蓝天之湄,数架“武鹞”战斗机腾空了。陆地高原上,一列车队急驰而来,在荒漠上划过气浪沙涛。 山穴外面子弹横飞,仍然有一小撮武装匪徒向他们放射冷枪。这个区域完全脱离政府管制,局势异常混乱,所以隐藏着这些地下工厂,黑市武器交易猖獗。 聂妍、钟泽驾驶着一辆越野车,冷枭和周彬控制着另一辆越野车,车厢里塞着他们刚刚解救出的数名人质。 他们的车是型号“沙漠舟”的军用装甲越野,车身刷成适宜掩蔽的土黄色。厚实的车厢钢板足以抵挡普通子弹,在当地沙漠里常见而实用。 前方土坡上传来轰隆声,好像是炮声? 周彬眼尖,先吃惊地叫:“啊,坦克?!” 周彬少爷不是经常有机会在前线玩儿命的,面对各种五花八门的武器装备预判经验不足。他原本常年坐在窗明几净的实验室里,做做检材、写写报告就挣到这份薪水了啊。 冷枭一掌把这人摁在座位里:“你抱头趴下,别喊。” “都趴下。”冷枭面无表情地调转方向盘让车子横甩,掉头就跑,载着全车人一溜烟儿逃蹿。 坦克似的钢铁巨物发射出一发炮弹,从他们车尾扫过。一下子炸掉一大块零件,铁皮碎屑横飞,非常惊险…… 周彬情急之下好像是钻到车座底下,把自己塞进很局促的空间,抱住冷组长的大腿把脸埋了,大概这样能获得安全感。 “妈的,我都没法踩油门了!”冷枭骂,一手抓住周彬后脑勺想把这人扯一边去。真碍事,比和裴组长搭档打架麻烦多了。 手抓到头发,却没有发力,盖在了周彬头上。 驾驶后车的聂妍机智地急转弯,往斜刺里逃跑。钟泽压低身型不停地射击坦克的驾驶舱,但装甲很厚他无法打穿。 钟泽也在骂街,什么玩意儿?他需要来两发火箭弹! 身后再次传来机械履带的吓人的轰鸣声。 啊?聂妍吓得滚过一道冷汗,从后视镜里看到又一辆坦克杀进视野,简直快疯掉了——要把他们夹在中间夹成一块废铜烂铁和人肉三明治了! 这又一辆坦克轰隆着碾上来,频道里却传来组长大人淡定的声音:“大花你让道,我们都要碾到你们了。” 他们遇到的,是荒漠上一小股反政府武装,掌握了那么几辆老旧退役的“巴比伦狮”。这种坦克在最辉煌的年代,曾经在海湾战争大杀四方,后来型号陈旧没落就被正规军团淘汰了。许多退役型号就被拆解,变卖,流入黑市,落入各地武装分子手里。 封闭的驾驶舱内,裴逸紧张地向外瞭望,指挥着:“拐弯,追,追上它!……发射!” 炮火轰击之处,就让对手的坦克冒烟卡壳了…… 裴逸背靠背几乎紧贴他的搭档,章总驾驶这辆坦克的从容姿态就像刚从家门口4S店提了一辆新款跑车。发动机能转吧?漏油吗?不漏油爷们儿就上路走人了。 “打中了,棒。”裴逸轻声赞叹。 章总:“呵。” 裴逸指挥:“走,走!那边还有一辆‘巴比伦狮’,打掉它,护着我们的车通过!” 裴逸觉着他家总裁下一秒就要进入“老子想当年”的吹牛模式了,数九寒冬在松花江十米厚的冰面上驾驶我军某机械装甲师团的坦克……我可去你的吧别扯淡了。 章绍池自己先笑了,声带沙哑,很有魅力的眼角点缀了一道细小伤痕:“老子以前真的开过……但咱们部队不用这种型号,这个性能很烂的。” 裴逸:“是吗?我都没开过。” “所以你们这个组需要我!”章绍池嘲笑道,“会开飞机坦克的人都没有,执行个狗屁任务?你们也太没用了。” 型号不熟但是机械操作程序都差不多,仪表盘和操纵杆上的英文代码都认识,关键时刻足够了。 裴逸回过头去,在他男人脸侧染血的伤处亲了一口。 他们知道这一战多么重要。他们是一群“逃犯”,却又坚信自己的正义和清白,这一趟只许成功不能失利,才能挽回属于他们每人姓名履历的荣耀,和肩膀上的星辉。 他们必须并肩战斗,完成使命,还要活着回去。 …… “巴比伦狮”披着钢筋铁甲,穿越火线硝烟,一路掩护身旁的两辆越野车,载着营救出的人质,脱出危险的交火地带。 逃亡小分队终于冲进茫茫大漠,用一道滚滚黄沙将枪火屏蔽在身后。 裴组长那时有两条路走,往西面撒哈拉荒漠继续逃亡,这条路他也很熟的,一定能够逃脱;或者往东,红海沿岸,吉布提军港方向,继续发送信号,寻找我方军舰,投诚投降。 越野车上还带着一群“累赘”,病弱饥渴交加的八名人质,刚刚脱离魔爪。 “往东,护送人质到我们的军港。”裴逸在频道内吩咐。 也不需要太多犹豫和挣扎,他认为他仍然应该选择往东,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前进,那是属于光明的地方。他永远不会背弃自己心中认为正确的事,而背对阳光踏入无尽的黑暗。 裴逸问:“小周,收到信号了吗?支援部队来了吗?” 周彬喊:“就在我们上面,头顶!” 蓝天之上,矫健的黑影盘旋。几架侦察机在天空搜寻,定位到他们的车辙轨迹。 飞机弹射出彩色烟雾弹,在天空向他们示警,呼叫A组的频道信号:“裴组长,请继续往东行驶,我方车队就在前方二十公里处。请你与我方指挥官联络。” 裴逸按住耳机:“我是【NAF-A-000】号组员,向指挥官报道。还有几条重要情报,需要向上级面谈递交。” 指挥官沉声答复他:“裴组长快回来吧。” 碧海黄沙之间,阳光淋漓地洒在水面,内心却荡着惊涛骇浪,无法平静。 眼前不停晃过那个男人英挺持重的身影。那个叫厉寒江的男人,隔着一层白色迷雾,深深望着他,随即收枪转身离去。 那个男人没有选择与他并肩同行走向光明,而是越走越远了,踏入硝烟弥漫火光冲天的地狱之门……裴逸闭上双眼,眼底含着滚烫湿润的东西,其实非常纠结、彷徨。 A组频道里,再也没有听到“编外组员”的动静,不知去向了。最后留给他的,就是电脑屏幕上那一串示警的三角形符号,“快走”。 前方浩浩荡荡,装甲车队在远方的地平线上一字排开,等待他们,或者是想象中的在迎接他们吧? 土黄色的迷彩装甲车,贴着一小块鲜艳的红旗标志,在模糊苍茫的能见度下显得异常醒目,振奋人心。 第72章 黄雀在后┃一切归于平静。 数日之后, 吉布提军港, 我方基地医院。 热带植物舒展开巨大的花朵,香气沿着枣椰树的树冠往上, 流入病房楼高层敞开的窗户。 裴逸身上没有明显外伤, 但在病床上睡了三天三夜, 中途就没起床没吃东西。 可能是被地穴里的烟雾弹给熏晕了,昏睡得像大蛇盘在被窝里冬眠。 吊瓶注射为疲惫的身躯回补了养分, 此时迎着窗外阳光, 大蛇慢悠悠翻了个身,翘臀把毯子顶起一个鼓包, 翻身打个挺, 趴下继续睡。 在北非的这些日子, 几天几夜几乎就没合眼,千里突袭奔波,极度透支了他的身体。再坚忍强悍的人,也是血肉之躯啊。 “我朋友呢?……那位姓章的先生?” 他的头晕昏昏的, 从被窝刨出来, 迷茫地望着年轻护士。 护士妹子漂亮, 一笑:“你几个小时之前不是问过嘛?你那朋友就在隔壁病房,也睡着呢。” “哦……”裴逸也笑,迷糊了,眼和嘴角弯出很讨喜的弧度,“你是咱们医院最好看的吧?所以来这房间照顾我?谢谢啊。” 护士妹子又被逗笑:“什么啊……没您好看!我们科室最好看的是小刘,在隔壁, 照顾你那位朋友呢。” 裴逸一听:“那换过来,把小刘换我这屋!” 护士妹子嘲笑他,掀开被子再掀开他的病号服、内裤,“啪”一针戳在屁股上,把裴组长戳得不吭声了…… 护士把托盘里的东西“叮叮咣咣”拾掇了,端盘子走人,裴组长还不死心:“你也别走,都换到我这屋,晚上打牌?” 门口传来护士妹子的闲聊。“给那位老板也打完针啦?”“嗯,打完了。” “还挺酷的,都不说话、不理我。”“嗯,挺帅的,看着也就像三十岁么。” 裴组长一脸胃酸冒泡的表情,很想冲着门外喊,把针管交给我,放着我来! “我们这个话多,总是跟我搭讪。”“嗯,你屋里那个身材好棒……” 隐约听到有人八卦这屋住了一位“翘屁嫩男”的时候,裴组长忍无可忍用枕头蒙住涨红的脸,最终还是抽疯似的笑出声。神经极度疲惫紧张之后,终于放松下来,重新归于平静,肌肉和泪腺都失禁了。 他真的累了。 一步踏回到人间天堂,宁静的军港,四周空气都如此香甜美好。 从地狱恶魔手中解救人质,战火硝烟中突围、获救,看到我方涂着红旗标志的车队在大漠与海洋的交界处一字排开,旗帜迎风招展,那一刻疲惫而激动,眼睑也湿润了呢。 领导也没有立即拘禁审问他“逃亡”的行径,趁着上司还没打算找他麻烦,过一天算一天。裴逸头脑馄饨地继续睡,过一会儿才想起来问护士:“他没受伤吧?!” …… 章绍池也没伤。脸上、胳膊上有些轻微出血的划痕,是男人历经战斗和枪炮洗礼必然留下的几块疤,不足为道。 但是太累。能把咱们章总累到明明住在小情人儿的隔壁,竟然没有半夜潜进房间进行亲密骚扰,看来是真累得够呛不想起床。 章总也在床上睡了三天才起来,特意在洗手间倒饬一番,下巴刮干净,再冲个澡,争取把三十岁倒饬成十八。 脸上那道伤口,很像古代囚犯遭受刑刺面的位置,怎么看都不爽,只能用创可贴盖住! 章绍池把他从地穴实验室抢出来的一箱抗体样品,交给上方了,或者能增加一丁点受害者获救痊愈的可能性。 那确实是地下工厂里,每一名人质身上都注射过的抗体试剂。 周彬拿到检测结果报告回来,联络阿布扎比官方,药品已经在赶往海湾的飞机上。还有一批药品急速送往罗马。 那头倒霉的阿拉伯宠物羚羊不幸成为牺牲品。但是扎耶德王子,经由全世界最牛B的传染科医生集体会诊,留了一条命,这些日子一直在重症病房内煎熬,各种高级仪器维持着衰竭的器官。 海湾地区的那个国家,据说也经历多事之春。 老酋长年纪大了,关节病糖尿病发作,瘫痪在床。大王子扎耶德又突遇横祸,政务和外交大权基本就攥到二王子萨利赫手中。萨利赫王子如今就是那片沙漠黄金城邦里,最富有并且掌权的人…… 这是章总后来陆续了解到的。他还惦记再撸一撸那只名叫哈比的黏人的虎猫呢。当然,他更惦记自己身边养的这只豹子。 比章总早来一刻钟,先一步溜进裴组长房间的是周彬少爷。 周彬手里提着大包零食和水果,是一位高学历有教养的年轻人。 裴逸从病床上一骨碌就坐起来,懒病也没了。当初周彬受伤住院他就没出现,结果人家过来探望他,真让他寒碜啊…… 周彬一身利落体面的西装,微笑,客气地握手:“裴组长你好。” 裴逸双手合十,深深揖了一个躬…… 老熟人在硝烟散去风平浪静时再次会晤。周彬悄悄把手掌往西裤裤缝上擦擦汗,再见小裴也有点局促吧。 小周是清秀周正的长相,不算多么英俊耀眼,在光芒四射风流倜傥的裴组长面前就被比下去了。扔进人堆都找不着的相貌,还一脸傻乎乎的纯良无辜,最适合保密战线。 “你看过冷组长了?他们让你见吗?”裴逸打听这事。 “想去来着,他们也想让我见,主要还是劝降和扒情报嘛!但是他不见我……” 周彬低声说。 冷枭当时是被周彬抱住大腿不许走才被迫“投诚”,不然这人绝不回头,不会顺顺当当地踏进吉布提军港,等同于自投罗网。 冷枭手里明明有枪。这人但凡更加冷血无情一些,提枪就可以把周彬毙了,这才是与这个世界彻底切断情感牵绊、踏上绝路永不回头的方式。 但冷组长每次关键时刻就手软,还是对周彬怀有不慎超越了社会主义战友情的特殊情谊吧?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就是这样微妙。 “哎,那谁,其实挺帅的。”并排坐在床边,裴逸拱一下周彬肩膀。 “啊?”周彬抬头。 裴逸一脸妖娆:“你知道我说的谁。身材也不错啊,那胸肌,那大腿……” 周彬:“我、我又没有仔细看过。” 裴逸又拱一下周彬:“别装了。” 周彬低头:“没装。” 裴逸和小周蹭蹭肩膀:“到底睡过没有?” 他就随口一问,周彬的脸竟然就涨成石榴色。周彬说:“那时大雪封山,困在小木屋里足不出户,只有一个卧室,一个壁炉,一张床。” 周彬自己都笑了,抹一把脸,陷入回忆时也很动情:“你常年走热带地区的,莫斯科郊外冬天冷得啊,哎呀你都没有见过,走出门眼睫毛都结成冰花,解个手能把那里冻上!就为了抱着那个生火的壁炉,别说和一个男的同床睡觉,十个男人同床我也能忍,抱着能御寒取暖啊……” 裴逸捂脸哈哈大笑:“明白,都明白,鸡儿都冻掉了赶紧抱着晤晤!” 周彬涨红脸推了他一把:“只是御寒取暖,真的冷啊……” 沉默片刻,周彬又说:“你讲的那件事,我早就知道,我也偷偷查过他资料。他应该是少年时受过伤吧。” 裴逸忙说:“我很抱歉。” 裴组长心存愧疚,又心怀体恤温存之意,实在不知怎么报答人家周彬少爷了,只能把平生绝学他最擅长的两个男人之间关起房门风花雪月的小情趣倾囊相授,絮絮叨叨地进行生理卫生知识科普。 周彬蔫儿不唧地不说出来:裴组长你给谁科普?真的当我是无知傻瓜,我是学医的。 内敛羞涩的人没有把实情讲出来,远方寒冷的冬夜里,冰天雪地合围,中枪受伤流血的人发低烧,强忍疼痛,窗玻璃上充满白色哈气。 他们缩在破旧棉被下面,紧紧抱在一起,一开始确实冻成两只死鸡似的纯粹为了取暖。到后半夜,不那么冷了,也没撒开手,一直抱到天明。 一头长发披散还微微打卷,眉眼轮廓深邃,鼻梁挺直,那张脸确实很吸引人。 怀里的男人身材匀称硬朗,臀部挺翘结实。火光在壁炉里暗暗地燃烧,敞开新世界的大门,照亮一丛心火…… 周彬往对方脸上哈了几口热气,一撮长头发“啪”得糊他脸上,几乎吸到鼻子里,尴尬了。 冷枭皱眉头就也尴尬了,撩头发,推开周彬的脸。 周彬后来回想,他确实没摸出这人身体有任何起伏变化。但他害臊不敢讲出来,是他自己有生理反应。 他都硬了,面红耳赤哪敢说出来啊,特别怕冷组长揍死他。 …… 病房内,周彬再次确认房门上了锁,于是取出手提电脑:“小裴,几小时前你们A组频道又收到信息,我原本就是告诉你这件事!” “?!”裴逸一听就想到是谁,流露出紧张,“对方说什么?” “对方匿名直接向你汇报。”周彬道,“内容就是说,前日激战捕捉到一个陌生电波信号,大致猜测到对方藏身的方向。” 裴逸脱口而出,“牛B了”…… 一段电文显示在电脑屏幕上,裴逸眯细双眼,反复阅读了三次才看清内容。他的眼睑有些发烫。 【前日地穴激战,幕后黑客远程控制电脑和你们对话,并几次试图入侵A组公共频道,暴露了对方的波段和信号方位。初步推测藏身地点不在非洲本地,属于超远程以电子程序操纵电脑和其他设备,方位由此向东,现怀疑位于我国南部边陲几省或东南亚,具体位置待查。】 裴逸猛吸一口气,难以置信会在这时收到重要情报,眼眶突然热了。 螳螂捕蝉,黄雀就在身后。 隐身的黑客不会料到,就是一次急怒攻心和控制欲作祟,操纵电子设备对裴组长试图威逼利诱,一招不慎就暴露方位。 裴逸再次双手合十,不出声地对着屏幕,弯腰作了一揖,面对他心里感激的那个人。 这种情绪甚至夹杂了几分仰视和崇拜。 他仍然坚定地认为,那个人不遗余力地一直在帮他,那个男人并未轻易就依附黑暗,每每在关键时刻,就用这样的方式向他展示低调又牛逼的职业素质。不然,什么样人物能和楚珣齐名、配得上六处王牌特工的称号? 当初厉寒江放走冷枭,应当一是相信这人良心未泯,杀之可惜,留着或还有用处;二是因为,冷枭就是唯一和幕后有所联系的杀手,留活口就是留下线索,一点点摸到隐藏在乱草丛中,通往深渊的小径…… 清白与黑暗、正义与邪恶之间,存着一道尖锐的、深邃的鸿沟,这条楚河汉界不会模糊混淆。 假若这次再看走眼,辨不出善恶忠奸,裴组长坚决从此金盆洗手了,回家考个幼师资格证吧,别在情报口上混饭吃了! 裴逸转身,脸上难得曝露几分喜悦,一时得意忘形就再次原形毕露,顺势抓起周彬的右手。他以西方男人对美女行吻手礼的姿势,弯腰在周彬手背上印了一个吻。 亲在对方手背的伤疤上了,他小声道:“以前的事对不起啦,请你原谅。” “又不是你害得我。”周彬无奈苦笑,“是我不走运,我这样儿看着特像坏人吗?” “绝对不是。”裴逸笑道,“你一看就是善良随和的大好人!” 手拉手还没松开,病房门“嘭”得打开。 穿得干净帅气的章老板大步进来,抬眼:“哦,来得不巧啊?” 冷冷淡淡的腔调还带着酸气,章绍池转身就出去了。周彬吓得“噌”一下甩开拉他小手的猫爪子,当初在船上吃过大亏他还记得,右手掌贯通伤留下的疤痕至今清晰可辨,他可不想再废掉左手。 周彬匆匆打声招呼,在某人威慑的视线笼罩之下抱着他的电脑公文包落荒而逃。章绍池沉着嗓子哼了一句“难得见面你们继续聊啊”。 裴逸捂住半边脸哭笑不得,把两手在西裤上抹了抹:“干嘛那么凶,吓唬小孩?人家真的是来递情报的,很重要的。” “递个情报你是要以身相许吗?”章总回头打量他。 “我可不敢招惹小彬彬。”裴逸笑,“冷组长会拿刀砍我的。” “你怎么不怕老子拿刀砍人啊?”章总从牙缝里甩出威胁,却没绷住笑意,气急败坏地暴露了心思。 只能掰住手腕拉拉扯扯再次把小裴按在墙边,隔着病号服从上至下摸过一遍,才算解气,主要是摸一摸爱人是否完好无缺。 偶尔幼稚无聊的老小孩儿脾气又犯了,还要强迫裴组长在他面前也行一次吻手礼,一定要求白金客户的独家尊享待遇,把场子找回来才肯罢休…… 历经大风大浪,一场劫难,水面终于归于平静。难得享受岁月静好,内心的依恋和感激,其实很难用常人语言描述。 现在让他们为对方做什么,都是愿意的……裴逸很讨好地把他男人左手右手每一根手指都吻了一遍,像猫似的,舌尖细致地舔过指甲。 男人的手掌宽阔,手指又长,指骨结实却不突兀,很有力量和安全感。手指都长得如此合他的眼缘。 章总终于露出满意表情,又很阴险地把中指伸到男友口里,撩过口腔的湿润柔软,舒坦了。 没来得及互诉衷肠,房门再次叩响,叩门声分明抖出战战兢兢的颤抖音。 周彬从门缝露出半张脸:“打扰两位了。” 章总回头问:“没亲够?” 周彬尴尬地点头,又迅速摇头:“不是。有正事请您两位过去一趟,冷组长要求见你们——他只见你们两个人。” …… 第73章 封禁的秘密┃走到阳光底下。 冷枭被收押在我方军港的临时拘留地。 这是一位相当棘手的人犯, 以至于这些天, MCIA6和巴黎总部高官之间,一直气势汹汹地争执扯皮, 都不愿松口妥协。 六处要求将冷组长带回燕城, 而总部坚持这是上了通缉令的重犯, 理应享受到尼奥扬科夫斯基先生一样的待遇,是要上国际法庭受审并且处以极刑的, 哪能让你们私下“从宽”, 就黑箱操作了? 拘留室有重兵把守,里外三层。我方的维和士兵持枪站岗, 谨慎而紧张, 都知道笼子里关的不是弱鸡, 是一头猛虎。 罗马监狱押解人员曾经犯下的错误,已经成为MCIA内部流传的笑话,太蠢了。冷枭以一击四成功脱逃的20秒监控画面,后来也不慎流出, 被维基解密网站给发布出来, 场面令人惊叹咂舌, 又成就了一段燕城六处高级特工的越狱传说。 冷枭那号人性格很别扭,钻进牛角尖就一路直撞南墙不回头的,坚拒与周彬面谈。 管你小周少爷是来谈条件,还是谈情说爱?不想谈。 裴逸自己也后悔了。 争强好胜的心思怂恿着他,一时冲动就没忍住爆料,当面揭穿了对方极力隐瞒的隐私, 对谁都会是一场强烈的刺激、打击…… 他毕竟不了解一个人这些年成长道路上,所经历的所有变故。设想对方可能曾经遭受的生理残害、战争创伤,曾经那样无助、毫无自保能力的孤儿,在险恶的沼泽中挣扎,但求能够生存……他没有资格去嘲弄对方,他已经是命运眷顾的幸运儿了。 据最新消息,我方部队与总部特工配合,又破获了东非裂谷附近几处地下工厂,直接端了这一片生产源,还截获了红海上的几艘伪装商船。 这群军火贩子损失了一大笔,恐怕要伤筋动骨。最近亚非地区的黑市武器物资交易,肯定是要货源紧俏、价格暴涨了! 冷组长递出重要情报,但没说一句请求免死轻判的软话。 周彬每晚跑来站岗,只能站在门外看一眼,悄悄说两句,跟一个无动于衷的背影强行搭讪。 人都是这样,快到失去摸不到了,才后悔从前没有多看两眼,没有再多花些心思。 假若多花那么两分心思,送出手的不是雪地里捡来的破旧断手的玩具熊,而是去店里给这个人买一只完好簇新的,或许结局就会天翻地覆。谁愿意当那只断手的旧熊,谁不愿意与生俱来就完美、优越、闪亮簇新? “你走,看通缉犯干什么?”冷枭的背影纹丝不动,嗓音低沉。 “我受伤住院的时候,你也冒险去看过我啊。”周彬说。 坐牢肯定伙食不好,蛋白质摄入不足吧?周彬少爷立即察觉某人瘦了,掉了肌肉。背影长发垂肩,愣是让他饶有兴致地看出几分中性的美感,顿时心里又懊悔了。 冷枭突然说:“我如果不缴械投降,会连累你吧?那些人肯定连你一起牵连调查了。” 周彬一听愣住:“是这个原因吗?……我,对不起啊。” 冷枭回答:“再也别来了,我不想见到你。” 狭小的一间拘押室,约莫只有八平米。 单人床之外就是固定在水泥地面上的桌、凳,以及连在墙上的马桶和盥洗池,全部浓缩在斗室之内。 墙上没有窗户,水泥地面之下用钢板封锁,老鼠打洞都打不出去。 冷枭对审讯他的人说:这里很好,挺舒服的,你们就把我一直关在这里,我不进总部监狱,也不回国见任何人……我就一直在这里关到死。 …… 荷枪实弹的士兵把守住第一道门。探监的人进到套间,外面的门迅速合拢、上锁,里面才是单间拘留室,绝对是严加防范。 透过门上一扇小窗,双方对视。阶下囚维持一贯的冷漠,眼神放空斜望着天花板,仿佛就尽力不要与这个世界发生联系。 裴逸接通通话装置,点头:“冷组长你好。” 冷枭坐在床边:“你们还想知道什么,都问吧?既然谈妥的条件,我只跟你裴组长交换情报,对别人我不说。” “为什么只跟我交换情报?” “送你人情。” “冷组长跟小周先生交待也可以嘛。”裴逸一笑。 “你够了,闭嘴。”冷枭顽固地别过脸,“我没跟他交好过!我不像裴组长你,枕边没有男人把你艹舒服了你就PY痒得睡不着觉。” “是啊,所以我最近几天,睡得特别舒坦踏实!”裴逸嘴唇一抿。 回应这种挑衅他早就百炼成钢,脸皮厚得很呢,也不理会身后章总的表情。 裴逸在外间的审讯桌前坐下。 双方无非就是对于幕后谜一样的指挥者的身份,再次谨慎地交换意见。冷枭说:“我不认识‘它’。我从来没有机会见识真面目,那个依靠远程敲键盘就能给我发布代码和指令的人……‘它’确实很厉害,至少是一流黑客。” 能让冷组长都认同“厉害”的人,世上也没剩几个。他们是单线的网络联系,用频道或者电邮互相通话。 现在的高科技互联网时代,这就是许多跨国犯罪团伙通用的、熟练的手段,仅仅凭借一重一重光缆传输,横跨大洲大洋,就构建起庞大的虚拟网络,在全世界大肆嚣张地贩运毒品和军火。 上下线买家卖家,从来都不用同时出场,警方即使抓到交易末端也很难抓到利益源头,破案难为。这群蟑螂就打不死剿不灭,因为找不到老巢。 “那天在地穴,我们的敌人在屏幕上其实暴露了线索,或者就是故意为之。”裴逸说,“厉寒江为我们留下一连串三角形符号,是想指挥我们尽快离开逃跑。那人就歇斯底里得,用光标删除了示警符号,最后在屏幕上送给我一张黑色蛇牌。” “因为‘它’知道你的代号么,裴组长,Black Mamba。”冷枭不屑道,“连我都知道了。” 裴逸轻声说:“敌人就是我们自己人,对你、我和所有人都了如指掌。” 冷枭耸肩:“不然也不会轻而易举让宁非语,黄永锋,那两个愚蠢的小孩,就这么被诱骗上套、受人摆布,像一群没脑子的傀儡。” “小宁和黄永锋,为什么?” 为什么?裴组长你怎么不问那些国际大毒枭怎么就甘冒巨大的风险杀人越货、对抗警方、做那些断头买卖呢? 每人的内心,都藏着难以满足的隐秘的欲望,人心不足蛇吞象吧。你永远无法将自身的价值观强加于别人头上,去衡量另一个人内心欲望膨胀外溢的边界,不然一定会看走眼! 冷枭语调淡漠,沧桑:“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值得刨根问底?我没调查过,但那两人遭到诱骗随后就被植入微型炸弹,植在颅骨,这件事裴组长你是知道的?等到他们发现被暗算已经无力摆脱。而我没受对方暗算,我也就没那么听话了。” 章总也坐在审讯桌前,一直很有风度保持沉默,眉宇间却愈发严肃。 裴逸摇头:“……就是这样?” “不是吗?”冷枭说,“咱们六处的人体实验室也研制过这些东西,甚至这些年偶有使用,你我心知肚明,有什么大惊小怪?所以,有的探员在牙床臼齿里塞一粒氰化物胶囊,有的人选择在脑袋里植一颗炸弹,还有人可能是往耳朵眼或者太阳穴里,塞乱七八糟的东西,你是植了哪里,裴组长?这些不都是我们强行自我操控生命的终结点所选择的残忍方式吗?” 裴逸是从这一刻神情有异,薄唇紧闭,手指下意识攥住桌边。 坚硬的指端可以把桌子掰碎。 章绍池眉头锁成结,沉默而难受:是这样吗,小裴?你到底还藏了多少我不知道的?…… “你是用氰化物胶囊吗?”囚徒戴着全副手铐脚镣,牵动手铐,伸手指着自己牙床,牵扯出一阵冰凉刺耳的“哗啦”声。 裴逸扭过脸,避而不答。 “我是,右下区46号臼齿。”冷枭笑了,“我也知道你身上藏了什么,裴组长,你敢不敢说出来你往自己身体里塞的那枚微型炸弹是嵌在哪了?!” “炸弹”二字像一把尖锐的兵器,戳进章绍池心口。 那一刻尝到心如刀绞的滋味,在他尚未了解全部真相时已经气得肩膀发抖,盯着身旁人。 爱人之间心意相通,他一下子就猜到了,全明白了,心痛的表情凝固在眼睛里。 裴逸面色发白,起身想走。 他算是明白了,冷组长为什么连周彬都拒绝接见而一定要见他们俩,一定要和他二人单独对话。冷枭不是要传递情报,这人也有一种诡异的、微妙的报复心理,今天就是来揭破他不愿示人的隐秘。 以牙还牙,很痛快,符合冷组长的作风。 “我戳破你的面具了吗,裴?”被囚的人也没多少杀伤力,冷枭在破罐破摔揭破真相之后露出一丝得逞的满意,档案里的八卦边角料他也挖过,“我们这些人,活得多么可悲。你,我,这些年像行尸走肉躲在黑暗阴湿的地穴,每天见着不同的人,事实上却与世隔绝。厚重的面具是长在脸上的,我们都耻于见人,不敢表露真实的情绪,还有身体需要……” 裴逸骂了一句:“你混蛋,你说完了?” 冷枭攥住镣铐像要捏碎手里的金属,眼里射出光芒:“我的余生就在这间牢房里度过,这是我罪有应得。裴组长你也很享受坐牢么,像个残废似的不能人道的男人不止我一个!” 苍凉的笑声伴随着裴逸脸上最后一层假面被撕下,裂成碎片,不用再费力捡回来贴上了。 眼前一片白茫茫的沙砾,视野空旷高远,记忆中那株半枯的沙枣树顽强屹立,一轮红日挣脱出地平线…… 有人一下子替他说出来,反而让他解脱。好像被人兜头浇下一桶冰水,经历短暂的一阵尖锐刺骨,痛感再一丝一丝从身体里抽掉,温度渐渐回暖了。 他抬眼四顾,他依然站在人间,依然生动地活着。许多回忆,只有在讲出口的一刹那,烧伤一般的狰狞痕迹才能褪去。 章绍池从后面悄悄撑住裴逸的腰,再拉住手腕。 不用再把他的爱人逼到墙角质问了,他想把人抱走。 宝贝,你这人一贯对自己苛刻虐待,对自己下手最无情了,你做了什么啊。 裴逸倔强地昂着头,透过铁窗看着冷枭:“我和他们都不一样,我没有遭遇诱骗被人挟制,我对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清醒自知并且心甘情愿,我从不认为自己活得可怜可悲。” 他转过身的瞬间还是抖了,外人面前的虚张声势,就是撑给外人看的。 在自己人眼皮底下一下子就被打回原型,肩膀好像矮下去,下意识避开章总的注视。 犯了错不敢对“家长”承认的那个三岁男孩,再次为自己的隐瞒而羞愧地咬住下唇,无地自容,不知能把自己塞进哪个墙角埋起来,就想做一只大鸵鸟。 章绍池抓住裴逸的手腕,架起人就走。 很后悔当初没把冷枭的舌头直接拔下来,而不是只往这家伙嘴里塞了一团破布。 他回头威胁窗口里的囚徒:“这件事老子知道了,以后合上你的嘴,不准对任何人提。” 冷枭傲慢地把目光移向天花板:“我对别人说不着,没兴趣散播这些无聊事。” “成!”章总很痛快地说,“咱俩之间也都既往不咎。” 冷枭抹一把脸,咧嘴笑了:“章老板你是不是很感激我?祝你今晚破拆炸弹好运哈哈哈——” 章绍池说:“你小子好自为之吧。” 他一指掐断了墙上的通话器,让拘禁室里的人彻底与世隔绝,不再传出声音,不准欺负他的宝贝。 他心痛得快搅碎了,脸上做不出任何表情。 俩人疾步走出去的时候撞到了门外站岗的我方士兵,惊得那娃娃脸的小兵蛋子下意识就把枪对着他们。 章总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轻轻按下战士的枪管:“没事啊,别走火。” 裴逸被他搂在怀里拖着走,嘴唇绷成一条线,猛地抽身还要回去:“我再抽他两个耳光……” “好了……”章绍池一把将裴逸拽回来,紧紧地搂着。 一步迈出铜墙铁壁密不透风的这座监牢,他要带着他亲爱的人,彻底离开内心的牢笼,走到阳光底下。 第74章 重见天日┃你喜欢吗? 裴组长溜出去了, 之后在军港基地游荡了一天, 章总都抓不着小豹子的踪影。 有些比较伤及男人脸面自尊的小秘密暴露了,即便在亲密情人之间, 也挺难受和微妙的。章总刻意放松了手中的风筝线, 就遥遥地牵着, 相信他的人会回到身边。 他悄悄溜进小裴睡觉的病房,在床上鼓捣了一阵, 把摊成乱七八糟的被褥叠成豆腐块, 留下问候的字条。 外面溜达一圈,没有搜寻到猫踪, 他又跑到基地食堂, 在一群黑压压埋头吃饭的人员中间, 一眼就看中其中一张小桌与众不同。 桌还没有被人占,菜单上夹了一束清新的野花? 章绍池凑近一看,就是当地常见的淡蓝色雏菊,耐旱又生命力顽强。 他就占了这张桌, 将一束蓝花花夹在衬衫左胸的口袋里, 低笑自语:“这朵儿菊花就是你吧?” 小裴一定回房看到了他夹在豆腐块里的嘘寒问暖, 随后就给他留下小野花,作为贴心的回赠。 他拿过一张干净没用过的餐巾纸……做什么呢? 如果是女士,就直接用口红画个爱心给对方了。 章绍池还是站起来,厚着脸皮问食堂大姐借口红用。那位姐们儿瞅他的眼神,活像发现了变态。 章总在心里发笑,俩人真是幼稚得不行啊。在无聊幼稚的皮下, 压抑了更深层次的依恋,语言无法表达他的复杂心境。他就用口红在餐巾纸上画了一只猫咪。 他用粗糙带茧的手指点了点猫咪的鼻子嘴,留在桌上,走开。 去洗手间回来的片刻,再往餐厅里一瞄。果然,吃剩的餐盘还在,餐巾纸信物已经被小猫不留痕迹地叼走了…… 章绍池再次回到病房楼,走廊里,护士从裴组长的房间端着托盘出来:“章Sir别跑,打针!” “裴组长今天打针了?” “打完了呀!刚打完针,出去了。” “……” 小护士掩嘴一乐,强忍发笑的表情就为章总描绘出一幅生动的场面:裴组长偷偷摸摸溜进病房打针,戳完针眼提上裤子,小脸一红转身就跑,心急火燎得,生怕被男朋友看见了…… 章总被迫在小护士的视线“押解”之下,回房间吃药打针、量血压。 他把针管抢走:“我自己来。” 小护士还想跟这位老板争辩,您自己怎么臀部注射,您扭过去不方便啊。 章绍池说,我知道手臂静脉或者腹腔注射也管用,我自己可以,我习惯了所有事情自己做。 当然章总肯定不会想到,在整栋大楼里一整天都抓不到猫影儿,自己却一直在偷窥视野之内,因为裴组长早就把这条走廊的护士妹子都贿赂了,都是眼线。而裴组长承诺的好处是每个妹子送上一张著名功夫小巨星、裴家二爷的上身半裸签名照。 章总还抽空联络了萨利赫。他现在甚至能通过对方的秘书男仆,转接到王子本人,拥有“王子热线”的VIP待遇了。 他对扎耶德大王子的病势表达了几分关怀,期待对方会有转机,并且和萨利赫约定有空就去阿布扎比度假。 王子口头下了请帖:叫上你那位好朋友裴先生,一起过来吧,我带你们去国家公园打猎! 章总客套地回复,好啊,我一定带他,这事一言为定。 一整天,他们好像就在各自画地为牢的独处和思考时间中虚度了光阴,没有过分骚扰对方,却又好似时时刻刻都陪伴在那个人身边。 …… 军港黄昏,巨舰泊在深水湾里,平静地屹立,像一座坚固且永不沉没的屏障,四面河清海晏。 夕阳坠落在海面,燃着焰火,光辉奇妙动人。 章总终于在落日黄昏的背景色中,远远望见瘦高、挺拔的身影,独自一人,迎风站在海边平台上。 他们就这样驻足眺望了好久。男人慢慢踱过去,终于让自己的身影和夕阳下那个影子重合。 裴逸坐在高高的台子上,章绍池就坐到身后,张开双腿就把爱人裹在身前,捉住了。 远方红旗招展,军舰宏伟,那一刻确实渴望,身边倚靠的这个人,也是一座不会沉没的坚强的屏障。只是他俩以前还是不够了解,不够信任对方。 太阳落山,章总起身,拖着爱人的手腕,拖回自己房间。 裴逸难得顺从,一声不吭就乖乖跟家长回房。兜了一个很远的弯路回来,终于认识家在哪个方向。 桌上摆了章总从食堂拿的玉米饼和炒黑米,当作零食夜宵。他捏给裴逸吃,顺手流连爱人的耳垂,眉眼,想象那时候他曾经很无知地质问对方,“你身上到底藏了多少东西我不知道的,你从实招来”…… 但他不会去埋怨六处高层的领导,这种事只有裴逸自己干得出来,没人能逼他。把人深深禁锢的那一挂金属锁链,一定是坠在心里的结。 “洗澡吗,睡觉?”他打眼色。 “嗯。”裴小猫耷拉着脑袋,靠在墙边,“我的干净衣服在我房间呢,我回去洗。” 小孩这样儿就是想跑呢。 章绍池搂过裴逸,亲一下额头:“不用换衣服,洗完就晾着出来给我看!” 裴逸垂头进去了,像犯错的猫叼着小鱼干,很有自知之明地钻进笼子关门落锁…… 基地病房可就不比六星级的豪华套间,拥有单间浴室已经属于老干部的配置。房间就这方寸的地方,浴室里水流“哗哗”不断,裴组长很久都没出来。 章绍池终于忍不住敲门:“宝贝?” 淋浴水声不断,没人回应。他叫:“小裴?” 章绍池掏兜拿出一张信用卡,手段也很蛮横和果断。卡片插到门缝里捅了几下,门弹开了。 淋浴间水汽炙热,一片白雾弥漫,裴逸仍然正装革履,盘腿靠在墙边湿漉漉的地板上。 裴逸抬头,抹一下脸,鼻音齉齉的:“哥我没事,我就坐一会儿,你让我再缓缓。” “成啦。”章绍池蹲下身,揉揉头发,“还不解气?那就再回去,再抽那混蛋几个耳刮子。” “抽耳光也不解气。”裴逸一脸憋屈和顽固,“回头我就让他们把冷组长捆在牢房床上,裤子扒掉,都扒光,他妈的,放周彬进去收拾了那混蛋!弄不死他的……” 关门,放小周。 章绍池笑出声,裴逸此时恶劣的表情分明就是打算阴招制胜,把三教九流的双休大法以及三十六套房中秘术全部传授给周彬。对付冷枭这种油盐不进的混账玩意儿,只能寄希望于温柔可人的小周少爷找机会把那家伙办了。 性格孤僻不群,甚至缺乏正常成年人的同理心,一看就是童年缺爱,青春期缺练。 裴组长呢? 你缺什么? 裴逸故意歪着脖子,再抬起一只胳膊,放低另一条胳膊,戏精附体了,喉咙里模拟出一串无限循环的机械电流声:“嗯—— 嗯——嗯—— “我——是——机——器——人—— “老板——我是——你的——男仆——” 章绍池就被逗笑了,唉,一切尽在不言中。他凑上去亲吻裴逸的眼皮,鼻子,把人从地上托起来。 “你不睡觉?那老子就自己洗洗睡了,随你的。”章绍池淡淡地邀约。 裴逸耷拉着眼:“怕你不喜欢我了。” 章总问:“我怎么就不喜欢你了?” 裴逸说:“你喜欢机器人么?” 章总郑重地重申立场,重音落在句尾最后一个字:“我喜欢你。” …… 裴组长终于老老实实交代问题,张开嘴,手指够到左下牙床:“左下区第三颗臼齿,里面是空心,有氰化物。” 章绍池倒抽一道冷气。 他恨不得扒开小孩儿的嘴仔细看:“你平时吃东西,啃骨头什么的,你不会把那颗牙咬碎了?” 裴逸反问:“你吃东西能把牙咬碎?” 章绍池叉着腰问:“我亲你的时候,舌头不会舔着那颗牙?咱俩不会双双中毒毙命啊?” “会啊!”裴逸一脸紧张惊恐用力点头,“每次都舔到我这颗牙,您以后千万把您的舌头收回去,别再亲我!” 章绍池恼火地捉住眼前人的嘴。两人挤在墙角,粗暴地接吻和揪扯,差点咬破对方的嘴角…… 沉默片刻,裴逸自己比划,沿胸口往下指到小腹那个位置,不知如何描述自己把自己做成了一颗可以移动行走的人体炸弹。 “傻猫。”章绍池吻他唇角,“你简直是疯子。” 裴逸倒是不傻,但他有点儿疯,时常受到强迫症、强烈的自卑以及自我谴责心理的三重困扰,性格很容易趋向极端。幸好小孩儿三观没歪,当初选择了一条正道,不然他一定比冷组长更有杀伤力。 他选择了他认为的正道。一个人拼命地约束防范自己,就矫枉过正了。他从不戕害别人,他总是有意无意地自残和伤害自己。 长久的恶心循环之下,这样的困扰堪比毒淫难以摆脱,他是对身体创伤成瘾。 “你怕什么?……怕什么,你告诉我?”章总捏住裴逸的下巴,一声声地问。 “宝贝,你不用恐惧害怕,你已经很好,你很完美。” 章绍池开始解衬衫的一排纽扣。 他沉默地望着,在裴逸面前一件一件脱,除掉全部衣物。 裴逸嘴巴微张,因虚火上升而迅速脸红,表情就迷乱了。不知所措的情绪悄悄延伸到每一根手指的末端,轻微发抖,贴在墙边一动不动。 因为眼前这样的情景,并不经常发生,事实上以前从来没发生过。他的男人没有把他摁在马桶盖上,或者花洒喷头下面,粗暴地扒开,再满意地欣赏他抖得像一只被剥皮的奶猫的愚蠢模样,狂野地发泄…… 霸道年长的男人或许都有这方面癖好,正襟危坐衣冠楚楚,居高临下地占有,享受年轻鲜活的身体。小裴愈是淘气不乖,家长同志愈发喜欢私下用这种方式教训和惩罚,仿佛就有意地满足自身傲慢的膨胀感和占有欲,忽略了对方内心其实很脆弱的情感需求。 但这次没有这样来。 章绍池也认为,他的爱人不应该再卑微地跪在地板上,像一只被人随意摆弄的奶猫——明明就是一头高贵华丽的豹子。 “看着我。”章总在裴逸面前,健硕的胸膛在灯下起伏。 裴逸的眼神发散,迷乱,喉结颤动。栗色的充满阳刚的男性身躯足以让他倾倒。 “你喜欢么?喜欢看?”章绍池问。 裴逸像被施了魔法,不受控制地点头,怎么可能不喜欢? 章总笑了一下,对常年健身、野外十项全能练就的这副身材,很自信的。爷们儿就偶尔脱一回,晒一晒胸肌腹肌,足以让小情人一脸神魂颠倒。 然后,男人就在裴逸面前单膝跪了。 光腚下跪的奇葩场面是头一次。章总笑出两分邪气,这一跪坦坦荡荡天经地义,爽快地伸手去解爱人的拉链。 裴逸浑身都在发抖,心浸没在暖水中,攥住裤腰不给剥,一条手臂挡住脸和双眼:“嗯—— ” “哥……” 眼前一片火焰燃烧,眼球的血管微凸而灼热,周身闷热蒸腾的空气,时光的印迹一下子拖回到两年之前。 酷夏干旱,水泥房子闷热如一只蒸笼。他几度虚脱嘴唇干裂,再被一桶一桶冷水泼醒……白炽灯泡打在头顶上方,三天三夜没能睡觉了,汗水沿着面颊的轮廓肆意流淌,从鼻尖和唇珠上扑簌滴落,再滴到他胸口。 眼前站立的高大身影,呼吸间带有粗糙的沙砾感,散发着浓烈的荷尔蒙气息…… 冷鹄在他面前同样是单膝跪下,一脸近乎癫狂的迷恋,像在实施一场富有仪式感的献祭,已经说不清究竟谁是祭品。 裴逸那时经历的考验,超越了他少年时代熟悉的特训程序,超过他原本思维意识和身体承受的极限。他也终于明白自己远远没有强悍到坚不可摧、强大到所向披靡。他有某些致命弱点。 通缉犯冷鹄也很偏执,疯子,在感情上就容易陷入偏激和执念,把偷窥、跟踪、绑架、暴露癖以及控制欲等等这些糟糕特质,全部集于一身。这样的人就应该是献给魔王撒旦的祭品、炮灰。 然而,A组的行动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挫折,他的组员陷入危局,仅仅就因为他在方寸之间一丁点的失误。确切地说,“延误”。 “延误”的后果无法挽回,必然由旁人替他埋单,以鲜血和生命的代价。 荒原上战车遇袭翻起,爆炸,火光冲天。 女孩惊慌凄厉的叫声就回荡在他耳畔,人却离他那么远,那么远,手指拼命往前伸也够不到。 他拼命抓到聂妍的手,把受伤的同伴拖上山崖。一颗一颗子弹向他们头顶袭掠,像瓢泼的雨点,交织的火力封死了逃脱的唯一出口,让他陷入火海绝境。 他的狙击手最后一刻从掩体后面驾车冲了出来,引开了火力,单手持枪击毙对方一名枪手,再撒开方向盘平举枪口轰击对方另一座堡垒…… “啊——闻羽!!” 裴逸仍然记得聂妍伤心欲绝的喊声,因为结局是注定的。两方阵营的狙击手就是对枪换命,同时仰面倒下。 子弹穿过硝烟,血光从闻羽后颈溅出来洒向天空的痕迹是刻在裴逸眼睛里的。 他看着车子失控冲下几十米高的悬崖,爆炸后的零件散落山谷。他亲爱的战友再也不能回来,频道里再也听不到他熟悉的低沉的声音,“组长,我在。” 他非常痛苦。 回去之后有段时间裴组长心情低落,陷入自我质疑和厌弃的恶性循环,拼命想要矫正自己的“缺陷”。 他认为这就属于缺陷。他开始厌恶某些生理需要,尝试用药物抑制,后来因为对身体损伤太大被医生强制叫停不给他配药了,这才作罢。 后勤医疗部的老头子们苦口婆心劝他:“裴组长啊你才二十多岁,年纪轻轻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咱们不能违背自然规律嘛,你总吃这个药就吃坏了,就吃成性冷淡啦!” 裴逸说:“我就是想变成性冷淡。” 心理上愧疚感作祟,极端的情绪就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以至于连处和陈处那俩老家伙软硬兼施声色俱厉地阻挠,都没能拦住他坚决地把自残行为付诸实施。他就是要在身体里嵌入一个微型引爆装置。 身体承受了痛苦,才能稍微弥补他对自己的愤慨和不满。那段特殊而艰难的日子里,他需要这种走火入魔的方式支撑心情。和失去战友亲人的痛苦相比,这一丁点苦难就微不足道。 如果不能蹈灭地狱之火,就将自己变成地狱,一把火燃烧殆尽。 …… 章绍池一把拽下裴逸的手臂,不准他挡脸,强迫他睁眼:“看着我,宝贝……你喜欢么?喜欢这样儿?” 裴逸点头,我喜欢,喜欢。 你放纵了吗,你爽到了吗,快活了吗? 裴逸颤栗着点头。男人就是彻底撕掉长在他脸上的面具,从禁锢他的这具钢筋铁骨中,将鲜活的血肉连带他真实的感情剥离出来,重新抱在怀里。 爽绝的快感冲破心理的临界点那一刻他的眼泪流下,舒服得也快要死过去。 他骨子里确有几分抹不掉的卑微,恋慕强壮阳刚的男人,欲罢不能。只是他所从事的职业太特殊,周遭环境严酷,这种瘾偶尔会将他陷入某些很危险的境地…… 更深刻的感情因素他难于表露,忍痛与情人分离才是植根内心的隐痛,让他最终迁怒于自己一个健康男人最稀松平常的欲望。 章绍池皱眉吐掉蛋白质,然后就压上来吻住裴逸的嘴,强迫他品尝和交换口水。 “宝贝,舒服?” “嗯。” “我可以一辈子让你开心,舒服。”这是真心话,不是今晚心情好就打个赏。 裴逸的眼再次热烈:“哥,我知道错了。” “你错哪了?” “我很后悔,真的,那时,越来越后悔跟你分开,每天晚上都特别想你,有时候实在想得受不了了就、就想捅了自己……所以才乱吃药,我以为吃药就不会再想你了。哥哥对不起,我脑子里可能有点不太清楚,我现在慢慢地想明白了。” 裴逸诚恳地致歉,眼神清澈动人。 一夜之间长大了,懂事了?章总伸手再揉一揉爱人的头发,叹息,让灯下互吻的影子在墙上成双。 事儿还没完全解决,但咱们章总退伍多年,徒手拆弹这种活儿他真的来不得,他也不是那个部门和兵种啊!这宝贝捧在手心里都怕化掉,他是真怕哪天精虫上脑一时冲动,把人引爆了。 月光洒在床上,蜷曲的腿探入守护者的怀抱。 窗外椰树婆娑,白沙逐浪。隆隆的炮声穿过记忆的断层,跨越陆地和大洋,在远方阴暗稠密的热带丛林中发出咆哮。 …… 第4卷 丛林的猎人英魂 第75章 同居生活┃996同居制。 密林深处闷热多雨。浓绿的树盖顶端, 远远望去, 一层云山雾罩。 裹在密林深处的艰险难以预料。林间不时闪过黝黑的身影,一双双阴险诡谲的眼暗藏其中, 让这片隐藏罪恶财富的密林, 一步步都充满杀机。 迷彩装包裹着矫健的身影, 晒成褐黄色的面孔,目光坚定……年轻的斗士们攀山越岭, 潜伏山间, 再混入当地人村庄。 “队长,消息确凿, 目标人物在。” “抓人一定要抓赃, 争取人赃并获。一队突击准备。” “二队掩护!……电子支援跟上。” 村庄上空突然爆响一声清脆的冷枪, 警醒的匪徒从各间屋子里扛着武器冲出来。 狙击手放点,凶残的敌人孤注一掷地反扑,一声巨响和爆燃将崩碎的砖头木板送上了天,混合着老幼妇孺的尖叫, 火力交错。突围与抓捕在血光中上演残酷的一幕…… 几名迷彩服端枪踹进正屋。 “空的?……目标人物跑了。” “啊——” 橙红色火球在密林深处腾起, 烧焦的树木炸裂开去, 向空中井喷。参与缉捕行动的警车被炸弹的火力掀翻,失控滑向丛林深处…… “报告,遇到埋伏!需要火力和急救支援,我们有三人中枪了……” 加密的红字电报,经由我方西南Y省的禁毒大队,紧急发送燕城六角大楼, 请求情报支援。 【我方Y省禁毒大队“白象行动”,于四小时之前,在北缅边境遭遇埋伏和袭击。中枪重伤的三名警员现在抢救,似有感染、高烧和皮肤溃烂症状,高度怀疑遭遇了细菌弹头,传染机制不明……】 桌边的人“哗啦”一声撤开椅子,站了起来。办公间原本就全部密封没有窗户,大株绿植都无法中和空气中憋闷紧张的气氛。 陈焕匆忙看过电报附带的伤员照片,脸色变了,气急败坏地先回复电文:【高度传染,隔离!把伤员和接触人员全部隔离!】 他的大秘书敲门进来:“陈处?……您这脸色儿,又没吃早饭,您不舒服吧?” “裴组长在不在城里?他在吧,没又跑了?”陈焕急赤白脸的。 “在啊。”大秘书咂舌,“不是前两天刚从红海回来?从吉布提军港那边,用八抬大轿请回来的,这会儿肯定跟那谁在一起嘛。又没关禁闭,他跑什么啊。” “联系他,叫他来……西南边境出状况了,跟之前案子可能有关,立刻,现在,通知裴组长报道!” 陈焕拎着卷宗,一路小跑找他的老伙计连处长商量对策去了。 …… 一颗露珠从巨大的掌形叶片中间滑落,形如晶莹剔透的美钻。 翠羽小鸟从林间飞过。不远处茅屋成片,涧水清澈,山峦间云雾纠葛,宛若一块世外桃源。 然而在桃源深处,几栋简陋的白色砖石房屋、目光凝滞的白大褂人员、以及占据门口持枪把守的当地雇佣兵,一下子就破坏了格调,把仙境般的美景拽回到隐秘血腥的现实。 地下“黑诊所”的病床上,躺着个瘦削的男人。原本健美的身材大约是因为受伤和恶劣生活条件,掉了十几磅肌肉,隐约还能看出英俊的眉眼轮廓。 发际边缘,脖颈和胸口,露着血线和伤疤,那是数次手术后遗留的缝合痕迹。粗陋的大针脚就别提了,完全无法和燕城六处医院的高超技术相提并论。 年轻男子睫毛微动,手指下意识紧紧抓住床单,饱受手术后阵痛的折磨。 “再过几小时就会醒。” “这小子痊愈能力惊人啊,他其实很健壮……啊,他已经醒了?” 前来探望伤号的幕后之人,终于现身。一身黑衣,背影飘逸,款款而行,优雅地坐到惨白色床单上,凑近了查看:“你醒啦?” 男人蹙眉忍痛,从睫毛缝隙抖出一段迷茫的光。 负责手术的白大褂凑近了汇报:“从鼻腔镶进去的,嵌入大脑,他不会有太多痛感知觉。这就是我们手里现有的最新款的BT,只有小指头指甲盖的尺寸,很小,万无一失。” “Brain Twister……”探病的人轻声念出全称,“能够破坏扭曲记忆细胞的微型爆破装置。” “他应该不怎么记得以前的事了,不会记起自己的名字身份。”白大褂添油加醋,对自己这家黑诊所的技术实力还挺自信,拍着胸脯保证术后成果,绝对符合买家的订单。 探病的黑衣人笑着摇头,才不轻易信这个邪,轻柔地询问伤员:“你还记得自己是谁?” 伤员目光虚弱,视线间存有本能的警惕与冷淡。 黑衣人说:“别怕,麻醉剂量过去了会再给你止痛药,不会让你太痛苦。我是你的组长。” “组长”二字刚一出口,狐疑的神色迅速凝在伤员眼底,发自内心地坚决拒绝:“你……你不是。” 黑衣人挑眉:“哦,谁是呢?” 伤员在麻药的作用下艰难地发声:“我组长……裴,裴……” “真是忠心耿耿的部下,很好。”黑衣人竟然笑了,拍了拍年轻人的脸,点头赞许,“我当然不会伤害亲爱的小裴,完事之后就放你,让你继续做他的忠实保镖。” 伤号几番努力之下眼神仍然发散模糊,神智不太清楚,记忆已然错乱颠倒、连不成篇儿了。 “我要‘伤害’的是另外那几个,早就该作古的老混账!”黑衣人豁然起身,绝美的面容在光下现形,决绝清冷,“帮我办这件事,闻羽少校,你该上路了。” 山间河水潺潺,古老的木桩架起一栋栋阁楼,立在河岸沼泽之中。 阁楼里,屏幕和电子设备连接着红黄绿各种颜色的线路。信号屏蔽塔和窃听设备彻夜工作,滴——滴—— 黑衣美人长发垂肩,端坐在宽大的藤椅中间。最高端的黑客,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 一头黑发绑成乌亮的马尾辫,空气里静得一丝声音都没有。即便多年漂泊流浪,像大河上的一叶浮萍游历于风霜与尘埃之间,兜兜转转,最终深埋在黑暗沼泽的腐殖质之下,却都没有抹杀面容的气度,身姿的优雅。 黑客单手在键盘上抚摸一遍,屏幕流畅地显示一行电文:【宝贝,我想念你,我回来了。】 …… 被远方黑客惦记着的那位宝贝儿,此时正在他老情人的别墅里,欢度春宵。 行李都懒得搬,直接就把大活人塞进来了。裴组长认为自己在章总的家里,地位牢不可破、坚不可摧,谁都不能撼动,如今再搬回来是天经地义的。 他也不那么介意被自家男人金屋藏娇,为爱情而献身他脸皮厚得很。更何况,当初就是他霸住二舅舅的家,坚决不准别人进,还凶巴巴打破了另一只小骚猫的脑瓢。这种事他从来就没谦让过,他睡过的人就是他的。 量身定制的睡衣,全新成套塞满衣柜的换洗衣裤,绒拖鞋,厚毛巾…… 还有剃须膏,润喉糖,咖啡杯,甚至用惯了的某品牌的润滑剂? 原样儿摆放,东西都在。 嘴角划出一道温柔的弧度,小家猫这回表示挺满意。裴逸特意拿起每件物品,仔细打量,都是章总这两天着急忙慌准备的,现买的,照着他原来用惯的东西,成套地都买回来。 成熟男士住的房子,装修和家具以褐色、实木色和乳白色为主,装饰格调也很简洁,没那些花哨,饭桌上一束花都没有。 但是,假若章总现在就往饭桌上摆个花瓶,再装点儿水,屋里养的这只猫可能会自己跳进去摆出造型——裴先生这一整天心情好得都快要盛开了。 裴逸轻手轻脚路过客厅。那里能闻出饭菜的酱香,有人今天亲自下厨秀手艺。 “老流氓……今儿这么乖,想干嘛啊?”裴逸自言自语地唠叨,“又想拆弹?” 拆弹这个梗现在当成笑话讲了。 灶台上烟火旺盛,章绍池耳朵一动,心有灵犀地回头。 裴逸扭开脸假装自己才没有偷看呢,插着兜若无其事地走开。他继续翻翻捡捡,对整个别墅进行地毯式“搜查”…… “买了一小盆九肚鱼。”章绍池在厨房里说,“你说过你爱吃。” “哦。”裴逸在另一个房间里回答,有顺风耳。 “螃蟹做什么口味?”过了一会儿大厨又问,不慌不忙地,“香辣,麻辣,葱姜,还是你就要清蒸的?” “别弄太辣呗。”裴逸嘟囔。 “反正又不干你。”章绍池哼了一句,“香辣的不要吗?” 裴逸再次伸头瞥了一眼,“你爱吃什么口味,就做你爱吃的!” “赶紧的,说。”章绍池道,“要下锅了。” “以前咱俩在新加坡一个馆子吃的,那家餐厅叫什么来着……”裴逸忍不住从客厅墙拐弯后面走出来。 “姜汁螃蟹。”章绍池接话,倒油上锅了,“在酒店旁边两条街,海边,夜市小店。” 裴逸心里泛出一片暖水,从后面贴上去,在他的专属大厨后脖子上,很不害臊地舔了一口。 章总打个电话就可以把隔壁凯悦“新荣记”的主厨喊来,让厨师在家里做出一桌海鲜,但那样就显得很没诚意,裴先生难道自己请不起蓝翔毕业的厨子吗? 爱人乐意搬回来跟他同住,竟然让他生出受宠若惊感激涕零的心情,面子都有了光彩。 小裴乐意吃他做的饭,他就乐意给做。活过这三十多年,享受过富贵荣华也经历起起落落,如今终于大彻大悟,但求能有一位情投意合的爱人,与他相伴终生,互娱同乐琴瑟和谐……这些都比四处钻营赚钱重要得多。 做菜原料是章总清晨开车出门,去东郊海鲜市场买的。 没有使唤秘书或司机,自己亲自去买,去挑,才显得用心了。所以裴逸睡过懒觉从被窝里钻出,带着一身红肿的草莓痕迹,发现他男人起早出门遛一圈儿,都回来了。 “去得晚了活鱼就都没了,就剩下死的和半死不活的!”章总解释。 这一整天,章总处理积压在手的公司事务,花了仨小时,去早市买鱼虾螃蟹花了俩小时,在阳台侍弄快死了的几盆绿植以及收拾房间又花去俩小时,再加上亲自下厨的工时,这还没有算上在床上黏糊亲热的时间……这位老板和时下热炒流行的“996工作制”,正好反着来的。 经历这许多事,人生观豁然开朗,章总现在正式进入人生的“996同居制”,放纵地享受生活,每天从海绵里凑合挤出几滴水出来处理公事,其余时间全部捐给爱人。裴逸觉着他的金主距离倒闭破产,恐怕真的不远了。 饭桌上,裴组长狂扫了好几盘菜,把红烧九肚鱼和辣炒血蛤都吃光。太香了。 最后叼着他最爱的的姜汁螃蟹腿,吸吸溜溜嘬了好久,留恋这张饭桌,舍不得起身。 他酷爱各种辛辣的香料气息,对吃就像对待做爱,都一样的重口味儿。吃到额头毛孔微张,冒出汗来,心情爽快无法形容。 或者根本就与葱姜辣椒的香气无关,是身边这个男人长久以来的陪伴,他们终究都没有离对方而去。仅仅是一丝一毫温柔的念头都能让他血脉贲张,心口热烘烘的。 裴逸从螃蟹钳子里剔出一大块肉,兴高采烈地举了钳子喂过去:“哥,你吃。” 这几个字,配上细眉俊眼的笑容,眉眼间单纯无邪的孩子气,当真能让人融化。 章绍池望着人,张嘴吃掉了螃蟹肉,笑意深藏在瞳孔的纹路中间。 “许冉那小孩儿,没吃过九肚鱼啊?”小裴先生酒足饭饱了,开始寻么聊点啥呢。 “?” 章绍池冷不丁被问得一愣,“他吃没吃过我知道?” 裴逸一脸无辜:“诶,他没坐这桌上吃过饭么?” 章总冷冰冰的:“你觉着呢?” 裴逸憋住小表情:“我就问问。” “你觉着,谁都有资格上这张桌吃饭吗?”章绍池很认真地说,“我没给别人做过饭。” “哦,是么。”裴逸斜眼瞅着,“啧,还有那个长挺帅的,叫什么来着?就是有一回我们家琰琰提名最佳男配,结果没得上,让他给拿了,微博ID好像叫‘桃子龙’……” 章绍池“稀里哗啦”收拾了桌上几只盘碗,抽身就走:“喝汤吗?” “哥,你坐下,我还没说完呢!” 裴组长用餐巾擦擦嘴,把二郎腿翘起来,眼神很刁。 “不喝汤我都收了。” “喂!……我喝。” 不依不饶的裴组长带着一脸酸气,像闻到腥味的猫也像抓到现行的怨夫,跟着就追去厨房,不刨根问底问清楚了他今晚不能安寝。 他絮絮叨叨地追着问:“说啊?……那小子进来过没有?” 章绍池咬着下唇不想搭理,你多大了?这么无聊? 裴逸盯着问:“进过咱俩卧室了?……那小娼妇,睡过咱俩的床了?!” 章绍池回他一句:“没有。” 分开这几年,裴组长就也没闲着,每一时每一刻都凭借职务工作的便利,留一只眼监视盯梢。章总身边但凡冒出个新鲜面孔的小嫩尖儿,美的,帅的,盘靓条顺的,都能让他暗地里醋意大发,默默一个人难受好久呢。 这会儿就差点想把刚才搜查别墅搜出来的东西拍他男人脸上——那些夹带有许冉以及叫什么“桃子龙”的小娼妇的宣传海报以及颁奖礼照片。 章绍池闷着脸也感到无辜。作为老板时不时需要露脸出席活动,那些俊男靓女本来就是他公司下属、签约艺人,在红地毯上、宴会厅里觥筹交错谈笑风生,总会被媒体留下一两张面带笑容的合影。 小裴每次找茬儿跟他耍脾气,这里每一件文物都能成为他的“黑历史”,真冤啊。 谁让您章老板养个职业特工做男朋友?整栋别墅里仿佛奏响了“要死就死在你手里”的背景音乐…… “你不是要喝汤么?” “喝啊?……啊!” “你不喝,老子要喝了。” 厨房的大理石灶台旁边光影凌乱,谁的一只拖鞋在拉扯之间飞出去了。章总是把人摁在台子边上,手伸进裴逸的家居裤里,让外裤和内裤一起扯掉了。 裴逸终于笑出声,弯腰捂住不给碰,很凶的:“哥你流氓,你刚才没吃饱吗!” “流氓还没饱,再给我来一壶?”章绍池纠缠住不放开,热烘烘的唇舌堵住喋喋不休的嘴,顺势又卸了小裴的衬衫,一起摔进客厅的皮沙发…… 天花板的灯影映在眼里,裴逸以一条手臂挡住炫目的光芒,陷入一阵喘息之后终于闭嘴了,不再翻旧帐。刚才瞎扯什么呢都不记得了,胸膛上沾染了爱人炙热凌乱的呼吸。湿热的触感流过意识里的绵长和美好,让他迷恋、沉醉。 俩人都给对方喂了一壶,终于身心舒畅,紧抱着躺在沙发上,静静地互相亲吻鼻梁和唇角。 …… 夜深,裴逸从洗手间出来,瞥见门廊旁边的鞋架。 章总的鞋被他毫不客气地全部塞进衣帽间。他把对方为他定制的五双皮鞋,用软布鞋套包好,端端正正在鞋架上摆成两排。 每天从这道门进出,他要摆着看,再时常拿出来摩挲,上油,打亮,亲一口,闻一闻那股皮革味儿。 每天换一双宠幸,换五天不带重样。 裴逸趿拉着拖鞋,鞋底亲密地蹭过睡裤裤脚,灯下的影子从客厅拖拖拉拉地磨蹭过去。 卧室门口站着他的男人,很酷地伸出手。裴逸一笑,就被攥住手腕拖进去,迅速关闭的房门背后闪过亲密搂抱的一双人。 半夜里偶尔的,章总品着唇舌间的余味,一翻身撒开怀里暖烘烘的人,瞪视天花板:“你身上装的那玩意儿,到底镶哪了,什么时候能拿出来?万一没弄好真的在老子这张床上爆炸了,怎么办?” 不会真的要当一辈子和尚吧,还是个没水吃的和尚?等到三十年后小裴组长都变成老裴处长了退休告老还家吗?真是邪门了。 被子下面鼓出一个大包。 裴逸钻到被子里面,脑袋硬塞进男人睡衣下面,好言哄着,终于把枕边人哄得消停了,睡觉睡觉…… 凌晨时分,摆在床头柜上的腕表,红灯一闪。 裴逸从被窝里钻出,头发还保留着被激情“打理”出的爆炸造型,叹了口气。假装度个短暂的蜜月都不行,还没有两天消停,上司就向他传来郑重的召唤。 第76章 蛛丝马迹┃咱家衬俩老丈人。 腕表上显示出简短的一行电文。 裴逸只穿一条短裤溜出卧室, 接通电话一分钟内脸色就变了:“怎么啦?边界行动受挫了?……缉毒队缴到的货还能有问题?货里面藏了什么?!” 身后有动静。 习惯的警惕性让裴逸猛地回头, 手指已经作出战备姿态。 章绍池也裸着上身,只穿宽宽松松的纯棉睡裤, 胸膛点缀着温存过的吻痕, 站在卧室门口。 裴逸“唉”得松了口气。现在不是一人儿睡了, 两口子刚刚重启亲密友好的同居联谊状态呢。 章总并不想打扰某人一贯加班加点的工作热忱。别说拆弹这事恐怕近期没有指望,唯独寄希望于这孩子别再往自己身上添新零件。 狂热的职业性格把人逼上绝境, 裴组长忙起来远不止“996”, 完全可以执行“007”工作制。 所以这小孩儿会选择“007”作为职业。假若再重新做一次选择,还是会走这条路。 “边境那边出点状况, 怀疑和前案相关。”裴逸的声音压抑在闷热的空气中, “他们缴获的毒品包装上面, 验出超级细菌,边境的缉毒队有人中招……” 原本应当是保密信息,他顺口地,自然而然就都交代了。 “我去办公室一趟。”裴逸急匆匆回房间找衣服穿。所谓“办公室”, 就是他们MCIA6的办公重地六角大楼。 章总打量这一脸焦躁失控的小孩儿:“要用车吗?” …… 两小时之后, 六角大楼, 高层会议室。 双层隔音的大窗,映出夜空星河的华丽图案。里面的人能望见夜景,外面的人却永远看不出这座大楼的动静。 “这就是一个用心及其险恶的陷阱……太可恶了。” 裴逸的手从桌上一沓照片和复印文件上扯过,很想把留在他眼膜上的那些影像一把扫掉,扫进墙角的废纸篓。 陈焕看着他:“你也认为,和之前的几位受害人症状类似?” “我不是医生……”裴逸眉头紧锁, “但生物传染病专家都已经确诊了对吗?确实是炭疽超级细菌导致的感染,几小时内就致命了,根本没得救。关键是对方怎么造成的杀伤,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用得什么武器?我需要看到这些。” 在会议室内主持工作的,还有上面委派的两名大领导。这事已经是部委挂牌的大案。 我方深入北缅的分队遭遇了伏击,不知是当地合作的警方出了内鬼,还是哪个步骤走漏消息,车队在山崖边缘被地雷和炸弹掀翻……火焰在林间蹿起几十米高,毁了一大片原始林,燃烧了一整天,到现在还没扑灭。 密林间时不时响起冷枪和爆炸声。邪恶的狙击子弹,让最优秀的战士也防不胜防…… 列席会议的副部长带来些内部资料。裴逸看过弹壳弹片的数据、照片,缓缓往椅背上靠过去:“很像,应该就是,冷组长在开罗袭击扎耶德王子,曾经使用过这种枪和弹头……枪是奥地利产的退役的SSG69,比狙击枪卖价便宜,黑市上好买,在南美、亚、非,很多地方的武装分子都喜欢用这个枪。12.7毫米的子弹,也是冷组长打羚羊所用的同尺寸弹头。” “但是冷枭现在仍然关押在军港,我方监狱,24小时监控,这人没有逃跑。” “一定还有另外的人使用这类武器。” “我们抓不到背后指使者,或者说这个犯罪集团的匪首,永远还有更多麻烦!”大领导发话了,一桌人全部默契地低头看资料。 “边境这次‘白象行动’,要对付的对家是谁?仍然是克钦当地最有势力的吴廷冒集团,对吗?”裴逸按住太阳穴思考,“敢于下套伏击我们的队员,最有可能仍然是吴廷冒的人,就是他手下那几大金刚。” “六处内部出走的那位,叫厉寒江吧,你们曾经的副处和行动负责人?”刘副部突然问了,“这人现在在哪?” 领导自然而然地就看向裴逸,仿佛就理所当然他应当知情。 所有人默契地同时转过头,盯着裴逸,全都暂时松一口气似的,顺势就把这个难弄的包袱甩给裴组长。 裴逸不出声地面对所有人,或质疑或同情的视线,终于明白为什么凌晨高层开会特意要把他拎过来!不然,他的头衔职位都没资格坐上这张桌呢。 他垂下眼,轻捏手指关节:“和厉寒江有关系吗?” “无法确定是否有关。厉寒江毕竟一直在逃,对我们的联络从不回复。以他过往经历,他对克钦、掸邦当地武装势力,都很了解很熟悉啊。” 领导轻点桌面。 “那,我对那边情况也挺熟。”裴逸低语。 “各方数据情报,确实有证据表明了,厉寒江搅进了罗马和开罗的案子,他有露面,有联系,他全都知情。”刘副部也有条不紊,怀疑有理有据。 裴逸抬起眼:“厉寒江难道跟咱们的缉毒边防警有仇有怨么?他有什么理由?即便有过节,不是跟边境的缉毒大队,而是跟咱们六处……” 他闭嘴不想继续争辩了。 领导没有当场发火,脾气风度是很好的,对事不对人。 “哎呀……”一贯和稀泥的火速上线,连南钰一脸淡定话里有话,“小裴,这样,你假若知道厉寒江在哪,能联络到他,让他赶紧回来。或者可以在第三地谈,在境外谈,我们需要了解他背后的组织和人。” 裴逸皱眉觉着不对头:“我,我怎么联络……他背后的组织?” 连南钰压低声音但句句命中要害:“你在开罗追踪冷枭,你们当时使用的电子联络装备、实时数据,甚至,关于冷组长的那些资料,从我们内部档案系统里窃取出去,都是谁做的?当时是谁与你联络,并和你合作?还有人联系你的下属,小聂和钟泽,给他们传递消息,还联络并调派了总部的周彬。他单独一人怎么做到这些?” 裴逸面色骤然涨红,没想到连处长这尊笑眯眯的弥勒佛,也能把他堵得没话说。 他不仅应当“知情”,而且肯定还“知情不举”,没关他禁闭就是看在以往的功劳簿了。 极少遭遇办公室里这样的尴尬,好像被人围攻、四面楚歌。他不愿意让他内心重视的那个人受到牵连,心理和感情的天平,早就已经在悄悄倾斜……而且,他确实就有所隐瞒。 从开罗回来,他每天都在悄悄地发讯息,利用各种他能想到的联络渠道。 【如果你是我的父亲,我们谈谈。我想听你的苦衷,从前的事我都既往不咎,我就想知道原因。】 我想知道为什么? 这些年到底发生过什么?…… 裴逸攥着一沓文件离席,大步走出会议室:“‘白象行动’这案子我跟了,我去边境,一定让幕后真凶归案……别冤枉不相干的。” “小裴你留下。”连南钰顺口就要拦下,“这个案子不必你负责,我们还是……” “为什么不能我负责因为不准我离开燕城吗?”裴逸回头顶了一句,“怕我出境跑了?那个人难道跟毒贩是一伙的,在边境排开人马等着接应我逃跑吗?!” …… 裴逸在会议室大眼瞪小眼的场面下,脸色发红地离开。 终归还是心里别扭了。 他原本都不想在人前提那个人名字。他还没有正儿八经地、在他的人生履历里承认那是“父亲”。仅仅是这块灰色影子的存在,就快要让他陷入泥潭,把上司对他的信任都废了。 也理解领导的顾虑和苦衷,假若他是领导他又能怎么办?有那么一刻突然觉悟,冷枭当年为什么选择绝路。 陈焕追出会议室。 裴逸甩开陈处拉拉扯扯的手:“连头儿刚才什么意思啊?” 陈焕半握拳掩住嘴:“连处又不是针对你。这事情况很急,上面挂牌督案了!” 裴逸面露不快:“他针对厉寒江了。” 陈焕:“你真的瞒着我们有联络?” “是否联络都不可能是他干的。”裴逸摊手辩解,“他帮了我们调查冷枭以及东非地下军工厂的案子啊。” 陈焕用眼神说:老子他妈也信你啊,对领导怎么交差?更别提冷枭了,让咱们六处灰头土脸很棘手的一个刺儿头。 裴逸凑近陈焕:“这事根本就是一直在东南亚经营的吴廷冒手下干的!前两年他被咱们剿了一批大货,肯定试图报复……至于研发生化武器的人,归根结底是为了贩卖赚钱,只要流入黑市,落到任何人手里都有可能。克钦当地的毒贩,持有这种枪和弹头是很正常的啊。” 陈焕微微点头:“那你认为,厉寒江为什么死活都不露面、不回来?” “或许有他的顾虑。”裴逸避开视线,“他想要走在我们前面一步吧。” 有些话他没说出口。厉寒江原来在六处的位置权力,与楚总比肩,现在职位和下属都没了,背景清白都洗不清楚,怎么可能轻易回来? 还拥有的,就是单枪匹马行走天涯的自由之身吧。 …… 章总趁着裴组长出门,见缝儿插针忙了大半天公务,连着开了三个会。 傍晚刚从办公室出来就接到night call:“哥哥,想你了……你出来陪陪我。” 章总快步去到嘉煌大楼底层的夜总会见人。现如今就是“招之即来”的男朋友,一脸逆来顺受心甘情愿的陶醉表情。 距离夜场时间还早,大堂内稀稀落落就没坐几人。一个十八线艺人站在台上,搂着麦克风哼唱靡靡之音。 灯下昏暗的角落,面容英俊的身影放下酒杯,起身就狼扑到章总身上,抱住了不撒手…… 章绍池蹙眉,回头丢个眼神让四面八方的服务生全部识趣地走开。他拍拍怀里热烘烘的人:“又怎么啦?好好儿的。” “不好。”裴逸小声嘟囔。 章总:“谁欺负你了?” 裴逸蹭到他男人的耳垂,低声诉苦:“他们都欺负我。” “陈副处还是哪个老家伙?我替你买凶揍他们一顿?”章绍池以很不屑的口吻开着玩笑,“老子把六处的办公大楼买下来,都拆了,拆成砖头?” 裴逸乐出声,真是胡扯。他的气顿时消了大半:“就想今晚来你这儿喝一杯。” 章绍池冷笑:“别想找借口醉酒乱性。” “我就要醉酒乱性……”裴逸说,“有烟么?” 章总皱眉头:“你不是尼古丁过敏吗?” 裴逸一甩手:“老子他妈的想要辞职不干了!” 特殊保密行业不是想进就能进,也不是想辞就能递上一封辞职信然后扭头走人的。上了这条路,还想全身而退?没机会了,这就是你此生的命运。 “真要辞职?”章总冷眼打量,“辞不辞的咱慢慢商议,能不能先把你身上的什么通话器、抗生素、毒蛇血清、氰化钾……还有那颗引爆器取出来?” “你就惦记那事?走,回家,干我。” 裴逸扭头就往门口走。 章总用力把人拽回来,像抱大娃娃似的,抱在怀里揉一揉:“好啦,多大个人了。” 裴逸把自己挂在他男人肩膀上,双臂环绕搂了腰,像是叹息呢喃:“哥抱抱我。” …… 夜深,环路上的车河最终汇聚成茶色玻璃上的一长串光点,再化作一片图案。 光影之间仿佛深藏了许多故事。 “厉寒江那样的人,肯定不会回来。”章绍池仰在沙发上,脚腕在茶几上轻抖,“我要是你爸,我也不回。” 裴组长坐在地毯上,摊开一地资料照片,像打扑克牌似的摆来摆去,焦头烂额地寻找线头。 “你什么时候是我爸……”这话听着让人别扭,裴逸皱眉。 章绍池唇边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和感慨:“他一己之力就能搞到情报,挖出幕后真凶再抓捕归案,还需要回国自首被六处那帮人拘押调查、隔离审问吗?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些事老子平生见识多了。有能耐的人下去,鹊巢鸠占的个个儿都还不如他……我若是他,坚决不做自投罗网的蠢事。” 裴逸低头不语。 或许其中也有“不信任”的因素吧?今早会议室里发生的一些龃龉,裴逸自己都生出强烈的不舒服和不愉快。 “所以啊,你们陈处怀疑得没错。”章绍池道,“厉寒江就是有所隐瞒,他一定与罪魁祸首有联络、有很深交情,当年一帮兄弟的扛把子,帮派大哥,他怎么会轻易缴械!” 裴组长别过脸去,视线游离在玻璃大窗的光影之外,也像被戳到要害。 他在老狐狸精明的视线打量下,终于从牛皮纸文件袋里,抽出厉寒江发送给他的情报:“他确实提示过东南亚方向……我只是暂时无法确定具体位置。” 章绍池一屁股也坐到地毯上,手臂绕过去,把人搂在胸前:“这是……这不是那封信吗?” 对,当时在威尼斯,他收到的那封沾染炭疽粉末的信件,冷枭坑害他的小伎俩。 这份是拷贝放大的复印件,以及经过化验的信纸数据、指纹识别等等内部资料。 “就是那封威胁信。”裴逸道,“这件事冷组长已经交待了,他是想坑你,但这信并不是他写的。” 很容易理解,幕后人指使冷枭实施威尼斯全城恐吓计划,把MCIA一群探员戏耍得疲于奔命,顺便甩过来一封恐吓信。 章绍池恍悟:“信是‘那个人’写的?没留下指纹、唾液、DNA吗?” 裴逸哭笑不得:“怎么可能那么不小心!” 章绍池咧嘴一乐:“没有在信纸上爽一壶?八成也是身体有毛病,不中用的!” 罗马高官江瀚也就是厉寒江,果然是精明缜密的职业情报员,靠山吃山,走哪就卷了哪,临出逃时就毫不客气地,把罗马分司的内部化验数据文件一锅端了。 章绍池重新翻阅一遍:“打印的信件……” “对方当然不会手写暴露笔迹,打印机型号、油墨质地也都很普通,实在没什么线索价值。”裴逸说,“只有信纸特殊。” 信纸特殊?章总盯着化验数据,“这什么纸?” “不知对方是不是疏忽大意,或者手边恰好就有这个纸,或者就是故意泄露蛛丝马迹给我?”裴逸指出,“信纸不是随处能买到的标准纯白打印纸,或者普通信纸,这纸的木浆是稀有的黄花梨木。” “黄花梨木?”章绍池哼出一声鼻音,“珍贵的木头拿来造纸,够他妈奢侈的,海南黄花梨还是缅甸黄花梨?” “缅甸也有黄花梨么?” “缅甸稀有国树叫做降香黄檀木,就是同一树种,你小孩儿不知道么?”章绍池伸开手罩住小裴的头,揉了揉轻软的发丝。 术业有专攻,裴组长不玩儿家具古董,家里又不是开矿的,没那么多闲钱糟践。 他愣住,坐在他男人身旁,瞳孔都放大了:“我以为就是海南黄花梨,你能瞧出这是哪种木料,质地?产地?” “以前你去我家,我们家老太爷还在世时,书房收集的几件民国旧式家具,就是缅甸降香黄檀。你忒么不识货啊?“章绍池很从容地开始科普,“老爷子两种都有收藏,都是稀有快绝种的家具木料。但海南产的檀木偏浅,木质稍微稀松;缅甸产的檀木颜色更深,有沉降的红褐色纹路,质地更细密,家具手感就更沉,表面有一层很漂亮的琥珀色……现在一桌两椅的三件套,就能换老子这栋别墅,你喜欢,来一套?” 信纸呈现淡褐色,即便是档案存照,纹理都能看出木料特有的细密纹路和油质感。 裴逸微微张口,低声道:“产地具体在哪里?” 章绍池微一闭眼,再睁开:“克钦和掸邦一线的山区,只有几片狭长地带,产量已经非常稀少。能用这种信纸的,估摸得占了一片山头吧!” 或许就是那里了。 内心五味杂陈,裴逸转身就往章总脸上,用力亲了一口:“哥,你真有用!” 章绍池被亲得微皱眉头,却又被裴先生偶尔两眼发光暴露出的兴奋所感染,心中泛起涟漪。 宝贝要是破案了,辞职了,彻底结束这些风风雨雨,老子立刻眼都不眨花钱砸下一套缅甸降香黄檀家具,去跟你亲爹和后爹下聘——那两个老家伙能不能答应啊? 别人家一个老丈人就够难伺候,我这儿衬俩。 没准还有俩丈母娘呢。想要和爱人长厢厮守、共享年华,老子忒么容易吗。 …… 第77章 暗夜幽灵┃枪手目标明确。 入夜, 六角大楼仿佛一头卧狮的黑影, 静伏山间。 会议室,大拨的领导以及随行机要秘书早已离开, 烟灰缸攒了一堆烟头。 “边境这次案子, 咱们是否考虑……让小裴过去?北非的事已了结, 他本来也要调回亚太!”滞留不走的人眼底爆出红色血丝,陈副处说完一摸烟盒, 最后一根都抽完了。 “不, 坚决不能让他出境,尤其不能去东南亚。”连南钰釜底抽薪, 直接把烟灰缸挪开, 挪远远的, “你别抽啦,对身体不好,岁数大了更要善待和保养,学着养生啊……” “唉——”陈焕还有心思养生?四肢麻木空虚, 最近时常心慌气短。 他突然欠身, 即便整间大会议室里只有他二人, 仍然谨慎地凑近:“你难不成还真怀疑厉寒江?……我原本意思,走程序是要调查他,但我不信他就义无反顾地叛变。这次边境行动遭遇挫折,按照常理,还是北缅吴廷冒的人马干的。双方交火十余年,吴廷冒的独子啊, 当年是在我们的剿匪行动中毙命,这老家伙能不想报复?……厉寒江应当不至于牵扯毒枭集团。” “是不是他的,现在就当作是他。”连南钰也压低声音。 陈焕的目光微微凝固:“也别冤枉好人。” “我也知道,厉寒江有所隐瞒但不至十恶不赦,”连南钰讲话一向很慢,“但你还想让这人回来?” “……” 陈焕顿住不作声了。 “会议室这张办公桌上,你我坐在这一边,让厉总坐另一边吗?”连南钰面无表情。 “唉。”陈焕将烟盒捏成一团,“糟糕就在于这件事没能瞒住,小裴已经知道了,那毕竟是他生身父亲……我们难道能糊弄了那么聪明的小孩儿?” 连南钰心思笃定,摇摇头:“他假若回来,谁负责牵头未来的行动体系和情报工作,还有你陈副处的位置?已经离开多年时过境迁,就不要再回来。” 这话戳心了。 连处长原话明明应当是“还有咱俩人的位置”?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谁心里没拨弄算盘,陈焕犹豫不决:“但小裴他……” 连南钰面色也很凝重:“小裴是我们一定要留住的。我们操劳多年栽培的人,养这么大容易么?陈处啊这也是你的一番心血,你要白白把人送回去?厉寒江现在凭什么管我们要人?” 共事八年的老同事,陈焕直至今日,才察觉自己低估小看了对方。一尊弥勒佛平日腆着肚皮笑眯眯的,办公室里专门喜欢搅合稀泥、三言两语都离不开“陪陪家人”“喝茶养生”的连处长,一副慈眉善面、一杯清茶的背后,绝没那么单纯。想让家人过上平安享福的日子,想要高薪厚禄安享晚年,也要牢牢占住位置不撒手啊…… 陈焕:“当初厉寒江被迫出走,一定含了怨气不服。那时我就觉着,其实,不必非要逼他滚蛋了。” “老陈你脑筋糊涂啦?”连南钰干脆把话全说敞亮,“你那时可也是站在这边,力主让厉寒江交权。你和楚总当初搞得争风吃醋剑拔弩张,他是楚珣的师傅!楚珣又坚持一手培养这孩子,将来恐怕还没等楚总退休卸任,小裴就踩着你先上去了,还有你我今天讲话的位置?” 连南钰一脸语重心长与理所当然,让陈焕哑口无言。 党同伐异,派系之争,亘古永恒的斗争话题。有能耐的人物必遭旁人忌惮,怀壁之罪……要么釜底抽薪铲掉一族根脉,要么放火烧山夷平这片树林。 所以,裴逸应当庆幸他这根藤当初没有被铲掉,改朝换代之后他仍然深受上司重用,受人庇荫护佑。因为他是“孤儿”,谁还会忌惮一个没爹没娘、没有依靠的孤儿呢? 然而假若有一天,厉寒江突然说要回来,楚总再从小红楼的病床上“诈尸”活过来,那就是万万不行的。 连南钰哼了一句:“厉寒江不归,小裴待咱俩人是对他有养育之恩的叔叔。厉寒江假若回来,小裴对咱们就是仇人了。” 陈焕:“……” “六年前泄密那件事,”陈焕嗓音突然晦涩,质问,“连处您跟我说实话?” “怎吗?”连南钰反问,“那时你负责情报,所有档案文件经你的手加密,难道我给你搞事?” 这六年以来日夜困扰折磨的往事,不能安枕,陈焕一手撑桌盯视:“‘褐岩行动’遭到重创和失利,到底是怎么走漏了消息情报?!” “我不知情。”连南钰愤懑,“我又不会做那种事。” “您跟我讲实话,不要连我也耍,哪怕出了这间屋你一枪打死我灭口,我死前也要听一句实话。”陈焕眼眶发红,“我们那一年牺牲了六个人!” “老子他妈跟你说的就是实话!”连南钰面色涨红,掷地有声,“我的确想让厉寒江离开位子,但我不会出卖自己人,绝对没有,我没有想害谁的命。” “……” 陈焕转身大步离开,手指也在发抖,揣着一肚子狐疑。这颗叫作“不信任”的种子一旦生根发芽,在每个人内心都将无法控制,猖獗地蔓延。 他拽开会议室厚重的一扇门,差点儿跟外面敲门要进的他的大秘书撞个满怀。 秘书一看两位上司都是这副黑面表情,递上文件袋赶紧闪人了。 …… 这夜注定不是平安夜。 车窗侧面,一道灯河望不见尽头,光芒倒映在裴逸的眸子里,一路心事重重沉默不语。 燕城郊区方向,章总驾车从辅路下去,转上一条通往山区的小路。行驶到某处转弯僻静之地,裴逸说:“就停在这里,我叫车自己过去。” 章总缓缓把车靠边:“还需要防着我?” “我们那个六边形的钢筋水泥巨无霸,本来就是闲人免进!方圆五公里范围,你就别想通过了。”裴逸按住章总右手,敷衍安抚性质地捏了捏。 章总顺势反掌就握住他的手,攥得很紧,五指关节微微绷出白色。 本来今夜月色正美,共赴同居生活之后柔情蜜意,很多话一直含在肚里,想要倒出来,总是时机不对。 “好啦,我走了。”裴逸抽出手,再反握住,笑得很皮实。 对,就是“皮实”。章绍池觉着,他的爱人时常暴露出一种游刃有余、百毒不侵的淡漠。或许就是这五年来风霜刀剑的摧磨,浪迹天涯的孤单,让一个人习惯性地掩饰真实的热情和脆弱。 “你过几天生日。”章绍池问,“回家过吗?你爸妈还有你弟弟,是要给你摆宴庆祝吧?” “哦,有空再说吧。”裴逸道,“又不是整生日。” 章总:“过虚岁,就是整三十了!” 这个数字太可怕了,裴逸立即抗议:“还没那么老吧?” “我跟你回去临湾一趟,见见你们家徐女士?”章总目视前方,对面往来的车灯映出他平静却分明有所期待的脸,从后视镜互相窥探对方表情。 裴逸垂下眼,抠手指甲:“干嘛啊……” “你说干嘛?”章绍池一本正经,挺严肃的,“娶你,结婚。” 裴逸都不能自然微笑了,哑声道:“哥,你开玩笑呢?” 章总转过脸看着人:“我开过这种玩笑吗?” 永远就是这样,脾气难测又喜怒无常,但凡提及正经事情就浑身不自在,往后撤退,甚至言而无信、搪塞逃跑。越是没有家的孩子,骤然面对“家庭”“婚姻”的观念,都是这么不自信、不从容的吗? 裴逸笑嘻嘻牵过男人的手,吻一下:“什么时候想过要娶我这种人啊?” “你是哪种人啊?”章绍池克制怒意和不解,“老子没有说过要娶你、对你一辈子负责吗?我以前不负责任的吗?” “责任”这二字,又沉重地让人想跑。裴逸怔住,自己这样的身世和生活状态,如此尴尬两难的境地,他又能对谁的后半生幸福负责任? 他那时也没能理解,章总话音里蕴含了很明显的不满与讨伐之意。两个人让子弹在头上飞,出生入死的时候,总能爱得死去活来;好不容易过上和平年代,又要点火吵架?这又吓唬谁呢? 他赶紧捏着脸哄两句:“哥你别生气么……等我回来再说。这次,就是最后一次,边境任务回来,我带你去见让你朝思暮想的徐女士,行了吗?” 章绍池欲言又止,才不是想见他未来丈母娘呢。 压抑折磨着他五年的有些事,再次堵了心,像一团抽丝的棉絮塞在喉咙里,让他非常痛苦,又不愿意婆婆妈妈旧事重提,实在也无法揣摩小裴究竟怎么想的?只能对月遗憾,空余一片叹息。 裴逸一笑,安慰:“这次完事回来,一定。” …… 裴组长连夜着急赶回六角大楼,是要向上司部门坚决请战,参与执行边境剿匪的“白象行动”。 我方缉毒大队千辛万苦击退残匪,在村庄废屋的地板下,发现数吨新型冰毒以及化学合成原料,都以麻袋和塑料袋包装。警员掀开盖布刚要查验,一股白色粉末从盖布下面腾起,像扩散的恐怖幽灵,在山林空气中绵延开去…… “有毒,这下面东西有毒……不要碰那些东西,后退!赶紧后撤!” 数条身影踉跄着奔出房屋,扑倒在地。 凶狠的毒贩就是设下一个报复圈套,一个歹毒的陷阱。呛进肺部的胞芽粉末像无孔不入的活物,很快就侵入器官、肌肉、四肢血脉,将强壮的身躯一个一个击倒。伤员会在皮肤溃烂、高烧、器官纤维硬化的病痛折磨之中,慢慢死去……太残酷了,太嚣张了,不能忍。 而且,裴逸去见领导,并未携带那只牛皮纸公文袋。罗马分司漏出来的化验数据情报,他就没打算透露上交。 他确实刻意隐瞒了联络。内心深藏着不安,不知究竟谁还可以信任。 裴逸往章总脸上,草草地亲了一口,正要下车。 眼角余光,对面车道上几辆黑车呼啸而过。 双方交错,明亮的车灯一晃,让车内身影隐约露了脸。尽管一晃而过,裴逸还是警惕并且眼尖,好像是他上司?离开办公重地回城了? 他立即拨通电话:“陈老师,我正要过去,刚才是您的车通过么?” “小裴?你在哪?”陈焕的声音伴随着车流轰鸣,“你不用去办公室了,我们刚……” 裴逸半边身子探出车窗,暗夜里子弹撕裂空气的尖锐啸叫伴随着“嘭”得一声炸裂。 千钧一发的刹那他肩膀震了一下,和章绍池同时惊愕地看向对方。 裴逸伸手想要够到章总。章绍池下意识从驾驶位扑过来,一掌把他的头用力摁下去,扑倒,你快卧倒!…… 枪声。 “怎么回事?!”章绍池低喊。 裴逸踉跄着爬出车,顺势把章总从副驾驶这个车门拖出来,双双趴在地上。 回头再看,他们的车其实并未中弹,窗玻璃都在,袭击目标不是他俩?视野里再次闪过一道骇人的光,远处的爆胎和急刹声音异常刺耳。 “不好!”裴逸喊。 公路另一头,对面车道,刚刚错肩而过的两辆黑车,就在他们视野的开阔处被子弹逼得猛然刹车,随即划向路肩的斜坡,几乎失控侧翻。 裴逸蹲在车辆掩体后面,启动腕表报警装置:“距离司令部大约20公里地段,有人袭击陈处的车。好像连处长也在,是他俩的车……枪手身份位置不明,我不知道,太暗了我看不清楚!请求支援!……” 爆开的车胎和车厢金属碎片,沿途散落一地。 防弹玻璃在大尺寸狙击子弹的轰击之下,终于支撑不住,也潸然碎掉。 以夜色为掩护的黑衣枪手,身形矫健疾步如飞,从半山坡植被密集的地方攀缘而下,几步就滑落下来。 来人就像训练有素的一架战斗机器,落地的同时就以蹲姿平举枪管,再次击发,精准地命中了油箱要命的位置。 黑车轰然爆炸,陷入一团惊艳的火球。火焰直冲上暗蓝色的夜空,燃着的火星与漫天星光融为一片图案…… 那场面简直疯狂了,让裴逸远远看着目瞪口呆。 他从后腰抽出枪,没起身就被身后男人死命按住。 章绍池把他的头压在掩体后面,骂他:“你疯了吗?你他妈拿个巴掌大的手枪冲出去玩命?!” “那人是杀手。”裴逸眼眶镶了一圈猩红色。枪手目标非常明确了。 “你打枪还不如我呢!”章绍池吼他。 “阿泽?你现在在哪?……”裴逸摁住耳机通话器,“你立刻过来,现在、马上!我给你发送位置,这里有至少一名狙击手。” 陈处是在公务车油箱被击中爆炸前的几秒钟从车厢逃脱,和司机、保镖一起滚下路肩。 陈焕回头就惊骇地目睹车辆爆炸,起火。 “怎么回事?!……” 手指抠住灌木根茎下的泥土,陈焕那时突然崩溃般的抖动。 谁下的黑手?半小时之前会议室的一番龃龉言犹在耳,自己的老搭档连南钰么? 然而,就在他们后方,连南钰的那辆车在枪火袭击之下,也撞开公路护栏,被逼下了山坡,人都不知怎么样了。“连处?!” 记忆里的阴影排山倒海,压向原本就已不堪重负的神经,让陈焕也陷入恍惚,感到恐惧。自己当年真的犯下不可饶恕无法挽回的大错么?是厉寒江还是谁?寻仇的旧人来了,来了。 夜空中流星划过,公路两侧交火互射,枪声不绝于耳。 浓重的夜色以及山坳间致密的矮树灌木,让袭击和反制都遇到实质性困难,一时间都辨不清敌我的位置。然而,突发的事故足以让在场人全部一身冷汗,汗水浸透后心。 不明身份的匪徒竟然就在郊外不远,途径六角大楼的交通要道,悍然袭击MCIA6高层的车辆。裴逸在那一瞬间捕捉到令人困惑的症结:谁知道我们出入经常会走的这条路?什么人能精准定位陈处、连处乘坐的两辆公务车? 这一路上,对手知道得太多了。 …… 第78章 迷影现身┃两个最优秀且无比忠诚的保镖。 裴逸攀上一棵歪脖树, 踩住树冠顶端, 轻松就攀上山崖。 枪手在半分钟之内已经冲上公路,像行走在黑白两道夹缝之间的暗夜修罗, 身形又像一杆锐利的兵器, 奔跑着搜寻目标。 裴逸的速度也很快, 几下就攀上悬崖,占据公路斜上方的一处制高点, 看得清楚, 开枪了。 手枪射程有限但足以惊动歹徒,裴组长此举无异于吸引对手的火力而暴露自己位置, 那一刻还是想保护受袭击的人。 擦肩而过的子弹可能命中了, 逼迫那人捂住肩膀就地滚开一段距离, 啊…… 没有吃痛喊叫满地打滚儿那样愚蠢的拖延,枪手利落地转身,跪姿抬起枪管同时瞄准身后的偷袭者。整个动作像经过一套千锤百炼的锻打,像程序设计出的娴熟、流畅, 却偏偏是在执行一项刺杀任务。 黢黑的枪口, 对准挂在悬崖上的裴组长。 裴逸的眼爆出一片红丝, 正面相对。 夜幕之下,黑衣衬托出一张苍白无血的瘦脸,一双眼非常英俊。肩膀轮廓,蹲踞持枪的姿态,甚至急促呼吸之间喉结抖动的节奏,都让他无比熟悉。 裴逸抓住岩石的手指重重抖了一下, 吃惊,全身都开始抖。 山间夜风很大,在他身侧呼啸。一定是风太大了,让他冻着了…… 他的枪脱手,掉下去了。一定是狂风把他的枪都吹脱手了…… 他没有枪了,吊挂在半山腰上赤手空拳,完全就是活靶子,都忘了要转身逃跑。 黑衣的狙击手对准裴逸,是从下方往高处仰视。一双漠然的眼,好像突然被浓浓的一层迷雾隔绝开去。 目光碰撞,将对视的两人骤然拉近,近到能读出彼此眼中互相敬畏的纹路,随后又好像被一股无法抵御的外力强行拉远了,让他们越来越远,一片迷茫…… 枪手也好像突然失去了准星,陷入混乱的怔忡,恍如隔世,并且在随后漫长的一分钟内,就是被潜意识里强烈的阻挠卡住了手指,没有向手无寸铁的裴逸扣下扳机…… 风动。 章绍池沿着公路大步狂奔,喊了一嗓子,足以惊动林间惊慌的兔子。 撞破听觉的这一声喊,把枪手从迷雾中骤然拖了出来,毫不迟疑就调转枪口,面对章总这张帅脸就不必迟疑犹豫了,一点面子不给,爽快地扣动板机。 “不,不!!”裴逸撕心裂肺大喊,悍然跳下悬崖。 章绍池闻声就地打滚,也是被子弹惊险地擦颈而过,随即就被裴逸从天而降扑倒了。 章绍池在前扑的瞬间单手撑地,另一手抬枪就回击了,摔飞出去还能用手腕控制力完成了瞄准和扣板机动作,非常凶悍。 他却被裴逸一掌切在他腕子上,磕在柏油路面上:“呃——” 子弹打飞。 裴逸声音沙哑:“不要打他,别开枪!” 俩人往公路下面滚去,躲开有可能的第二波流弹。 章绍池转身护住裴逸的头,尚未明白状况,手腕生疼,怎么这样? 他也一下子就察觉,裴逸整个人丢魂落魄,在发愣。远处一闪而来的大灯照亮裴组长的脸,光圈之下面色煞白,像暗夜里走路活遇见了鬼。 这时,援兵赶到了。一辆暗绿色二手皮卡以极快的速度拐上山路,冲向悬崖这一侧,急刹车。 车上跳下长发的姑娘,以及手拎长枪的钟泽少校。 裴组长养的这几只忠诚的门下走猫,原本正聚在范小花的出租房里,喝着啤酒嚼着花生米,讨论案情顺便研究边境的地图资料。组员们心有灵犀时刻与组长大人的目标方向保持一致,指哪打哪,准备随时往边境出发了。 枪火在黑暗中击发,一串子弹在公路路面上迸射,溅起耀眼火星。 钟泽一梭子弹先就把他的对手逼下公路的大斜坡。过往的车辆急刹闪避,碰撞轰响。而更远的山路上,一队警灯遥遥地呜咽,红光闪烁。 丛林间的枝桠盘根错节,两名同样矫健的战士,几乎是在低矮的树冠之上奔跑、穿行、躲闪、追击,都察觉碰见了硬点子。 钟泽单手持枪开火,前方那棵树炸出一片碧绿色的碎屑。 视野里那个顽强的目标飞身跃起,躲闪开了,也单手抓住一根树枝藤条,转身持枪爆射……那样的场面让人不敢看,比军事演习惊险一百倍,又比电影画面残酷得多…… 裴逸喊着,试图往山坡下跑,遥遥地望着山谷中的激战却鞭长莫及,绿色丛林上方闪耀火光。 “组长?!”聂妍抓住他的手臂。 裴逸回头猛地看到聂妍,眼神都懵了:“我,我刚才看到他了。” 聂妍茫然:“你看到谁?” 裴逸也一脸迷茫:“我好像,看到他……” 二字的名字盘桓在他喉咙口,异常艰难。中枪带起一片飞溅的血光再缓缓倒下的身影再次刺痛裴逸的眼,心痛的知觉不可能忘却。 方才那一分钟的死亡凝视让他度秒如年,让他那时极度震惊都忘了质问“你为什么没开枪”,都没打招呼,但他明明白白地看到对方的脸。 枪手从树枝下方倒挂,凭借腰力翻上来了,占据树冠顶端,像是站在天地之间。在山谷一株大树最高的枝桠上面,转身凭借手感就轰击对手……清晰的身影映着一轮月色,终于让那个轮廓印在裴逸的眼膜上。 两丛火光同时亮起,钟泽也瞄准开枪击发了。 隐隐听到“呃”一声吃痛。 尖锐拖长的枪声仿佛洞穿了神智让裴逸大叫。荆棘枝蔓划过他的肩膀和脸,裹着他滑下山坡的身躯…… 他摸到温热的身体,摸到自己同伴:“阿泽?……阿泽!” 裴逸摸到了血。 钟泽应该是中枪受伤了,脸色亦一片煞白,但没有紧迫的生命危险,不在要害。 频道里,范高不停嘴地汇报:“方圆三公里搜索,没有电波干扰,没发现可疑信号,但那小子跑了,已经隐身了……没找到标记信号,应该是一匹独狼,不像有同伙的……” “肩膀,一点擦伤……没事。”钟泽剧烈喘息。 “别追,都别开枪!”裴组长喊,拦住公路一侧涌过来的警方队伍。 仅仅是钟泽身上涌出的湿热粘稠的液体,不是致命枪伤,足以让裴逸心都要碎了。他双手沾满血浆,神智都不太清醒,好像中枪的是他自己。 瞳孔深处喷薄着涌出的,全是记忆中的血。 仿佛一把带着寒光的兵器插入心脏,让他感到尖锐的疼痛,并且正中灵魂深处最脆弱的、饱受责备的要害,这太残忍了。 不可能。 我的闻羽,他已经不在了。 聂妍,聂妍?裴逸转身寻找。 长发的姑娘呆怔在公路边上,一步都没挪动,不断闪回的记忆中,一头黑发就是这样在淡紫色晨光和硝烟中飘扬。 裴逸感到害怕无助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就跑向他最熟悉又柔软的母性怀抱。他紧紧抱住聂妍,强抑住震惊让自己的呼吸沉缓下去,逐渐冷静。 聂妍捂住嘴泪流满面:“我看到他的脸。那是面具吗?我看到了闻羽。” 裴逸点头,用最轻的声音回应:“我也看到他了。” …… 车辆在公路边“劈劈啪啪”焚烧。夜风中飞旋而过的火舌,撕开一段浪漫的血色回忆。 “羽哥,欢迎!敬礼!”年轻的裴组长笑眯着眼,“啪”得磕响鞋跟,帅气地立正敬礼。 “为什么打报告非要调来我们组啊?”裴组长很不要face地从身后搂住他看得顺眼的帅哥,“不会是因为我们组的侦查员长得好看吧?快给老子交代实话!” “嗯,废话。”同一个青年训练营里混出来的枪手先生推开他,“不然能是因为你好看?” “卧槽,我真的以为哥们儿你是为我来的?我的心都碎成渣渣了卧槽!原来不是因为我的优秀和我的个人魅力……”小裴组长嗷嗷地打滚。 他的脸就被枪手先生捏住了,嫌他话多嘴贱。裴组长然后就想试试自己牙口有多硬,张嘴去啃对方的长枪枪管。 “啃什么呢?去啃你对象去……”闻羽一拳揍了组长的小腹,逼得裴逸弯腰求饶,说笑声随后变成“你我都懂”的一串窃窃私语和低笑。 那时多么年轻英武,亲如手足,热血而无畏。 …… 边境出征的事就此耽搁下了,一团迷雾之下,六处高层遭遇了这样的变故,两位上司的公务车竟然在山间遭到危险的伏击。 好在人都没有大碍,那两位爷同时住进安保严密的医院,还有受了枪伤的钟泽。 楼道里往来进出各色人物,上方领导、六处各个部门的机要,个个儿都神情凝重,对发生的事情经过缄口不言。 枪手逃脱,暂时失去踪影,警方在公路上收拾残局。网络媒体出现零星的报道,蜻蜓点水也不会引起公众注意。报道只提及燕城北郊昨夜发生交通事故,初步怀疑是夜晚大灯晃花了司机的视线,造成两辆私家轿车在盘山公路上相撞起火,车辆报废没有人员伤亡blah blah…… 白日里,他们结队搜索山谷中的战场。 裴组长亲自下到公路外侧,山坡之下。 他一言不发,一路疯狂地走,拨开棘刺丛生的灌木,沿着发生过打斗交火的战场,茫然地寻找。内心甚至存有一丝幻想,或许能找到那个人,一定要比身后其他警察先一步找到那个人,然后就把人藏起来,问清楚,为什么会这样?…… 人早就无影无踪了,只追踪到斑斑点点的血迹。 “他应该也中枪了!……”身旁一名警员兴奋地叫出声。痕检科的人员忙碌地采集血样和脚印。 裴逸呆站着,蹲下身,盯着风中轻微摇晃的叶片,阳光无比刺眼。 “他是A型血。”裴逸轻声告诉旁人。 六角大楼的化验室里,他们每人都保留有自己的生物样本,提前预留,很容易就能比对信息。只要一个人的DNA没有被改变重组,无论样貌身材年纪怎么变,都无法掩饰真实身份。 就是等待最终白纸黑字的化验结果罢了,内心其实明白笃定,他的眼力不会认错人。 “假若真是他,就简单多了。事有蹊跷,我不相信他会叛逃。”裴逸起身站在齐膝高的灌木丛中,肩膀沐浴在山谷的阳光之下,四面八方散开站定的都是或熟悉或陌生的制服身影。 我们在十几岁少年时代就认识了,在训练营内摸爬滚打一路升级,兄弟情深狼狈为奸,也曾经度过一段刻骨铭心的小傻逼岁月。 我们做兄弟的时候,非洲行动组都还没有成立呢。 “我不相信闻羽会背叛MCIA6,或者背叛我。他绝不会。” 裴组长只是暂时对某些事茫然无知,但他很快就会弄明白了。 …… 被弹片伤了手骨的陈副处,一整日就躲在病房里,闷头不语,用处理公务和翻查资料耗掉全部时间。 陈焕比平时在六处办公大楼里低调多了,自从这件事之后,整个人好像就蔫儿了,也没有嗷嗷叫唤着抓狂地吩咐御林军各个部门,撒出大队人马去抓捕那个明显脸熟的“凶手”……裴逸能够理解,这次遇袭,恐怕对谁都是心理上的刺激和打击。 连南钰闷在另一间单人病房,其实也无大碍,在车辆冲下公路时扭伤了腰,崴了脚。 连南钰去到隔壁病房,就讲了一句:“老陈,这事和我没关系。我调不动这样厉害的人。” 连处长一家老小闻风而动。在另一部门任职的夫人,携子女急匆匆前来探望,都被这人几句话挡回去了,“蝎蝎蜇蜇地闹什么,都回去,回去吧。” “老连啊,到底怎么回事?”夫人在房间里低语,“太吓人了……你这岁数,糖尿病高血压的,心脏也不好,不然提早退了吧?” 妇人之见,我不在位上哪有一家人这些年温饱?连南钰自嘲道:“如今再想退,那么容易?” 夜晚,裴逸拎了钟泽爱吃的外卖灌汤包,跑去探望他的下属。他从病房门上的小窗偷窥了一眼,赶紧闪身躲开。 他一直等到聂妍低头匆匆走出。 聂妍瞅见他忙说:“我是想给阿泽道歉的。唉,这枪又不是我打的,可是,我觉着特别对不住他。” “哎你把外卖给他拿进去?”裴逸赶紧递上夜宵,“你们吃!” “你们俩吃吧。”聂妍的眼线睫毛上沾染湿痕,对她的组长摇摇头,离开了。 钟泽少校肩膀受伤的地方打了厚绑带,吊了胳膊坐在窗前。对一个身体结实耐操的硬汉而言,这点小伤就是增光添彩的勋章、开胃下饭的佐料。 裴逸伸手揉了钟泽的头发。 钟泽回头一看是谁,条件反射似的就想躲避身体接触和骚扰,结果抻到肩膀:“呃—— ” “哎呀妈啊,还跟我玩儿绷带诱惑?”裴逸原本没那么好的心情都止不住想乐,“阿泽,这么疼我啊?有绷带,绳子,有床,还有你这么帅的爷们。” 他的下属肯定特别想打他。 钟泽裸着上身只缠绷带,因为害羞不愿露肉所以用衬衫和外套两层拼命裹着,却又遮不住健硕的胸膛和八块腹肌。这副身板在裴组长眼里就属于gay圈天菜,性感喷血,让他俩眼珠子都快要对瞎了。 钟泽嫌弃道:“这盒包子你吃吧,你都饿成这样儿……” 裴逸端起外卖餐盒,大言不惭:“我都饿得对你流下了口水。” 两头饿狼三口两口干掉了两盒外卖灌汤包。“疼吧?”裴逸又说,“我扶你床上躺着?” “不用。”钟泽坐着不动,享受窗外宁静的夜景,“有烟吗?” “别抽,影响你视力。” “……” “阿泽,对不起啊。”裴逸抹了一把脸。流动的灯影隔着玻璃窗映在他的眸子深处,许多人的身影从漫长的岁月间划过,留下难以抹去的光斑。天上每一颗明亮的流星,都是一段美好传说。 钟泽愣了一下:“有什么对不起的?” 裴逸:“大花原来有个很要好的男友,没有能够在一起。她没跟你提过?” “她没说。”钟泽略不自在地低头,“我猜到有。” 裴逸眼里突然蓄满泪水:“没有能在一起,因为他牺牲了。我是说,在昨天之前,我们一直认为他死了,在两年前非洲的红海反劫舰行动。” 钟泽的表情似乎很能理解,点头。 “他叫闻羽,他是你的前任,NAF-A-002。”裴逸说完让眼泪流过满脸。 钟泽陷入良久的沉默。 并不是每位有情人都有命运眷顾,这世上仍有许多人恐怕一生空留遗憾。 “我觉得,大花可能在感情上,确实没有办法接受这种、这种安排。”裴逸站起身,万分难过愧疚,手指在西装裤兜里攥紧成拳,“是我的责任,我对不起你们三个人。” 多愁善感的裴组长从床头柜抽了一厚沓的纸巾,正在心潮澎湃地缅怀旧人,钟泽很持重的脸上露出几分理解:“那,这一枪其实没打错人,是我该挨这一枪。” 哎呦我的两位大爷啊,裴逸在病床边上给钟泽跪了,埋头捣蒜似的作揖:“下回你见着那谁,可千万不能打击报复啊?他肯定不是故意的啊!错都是我这个当组长的,这枪也算我打的,你不解气就给我肩膀也来一梭子,我绝对站成靶子,不躲!” 钟泽笑了,很大度的:你快拉倒吧。 裴逸再次真诚地保证:“你们放心。” 他在不同的时刻有幸拥有两个最优秀且无比忠诚的保镖。 你们放心吧,我一定把丢失的兄弟找回来,我一定会弄清真相。 第79章 失落的记忆┃你再打,我都疼了。 时间已过午夜, 车库门由遥控缓缓开启。 裴逸驾车驶入别墅院落。车前灯扫过楼上两扇光线很黯的大窗, 厚重的窗帘遮住景色。 那是主卧,房本儿上的一家之主早就睡了吧? 客厅桌上, 白瓷厚碗扣着两大盘菜, 裴逸抬手悄悄摸上去, 还有一丝丝儿余温。 掀开瓷碗边缘偷看一眼,南味年糕炒软壳蟹, 酥炸小脆骨, 是他喜欢吃的。二十四孝总裁情夫特意给他留的晚饭吗?可惜剩到这个钟点,早凉了, 脆骨口感就不好吃了…… 屋里一股皮鞋油味道, 一下子就闻出来。门廊边的鞋架上, 裴组长的几双好鞋都被摆出来,有人可能在整晚的等待中烦闷无聊,替他把每双皮鞋都擦油打亮,这套日常保养, 比脸上敷面膜还勤快呢。 裴逸是那种很容易被感动和纠结愧疚的人, 只是他平时不爱说出来。说出口的浪言浪语, 总让人误以为他的G点就在那地方,其实他G点在心里。 眼眶就又热烘烘的,他蹲着抚摸那些鞣了五年相思味道的鞋,再一只鞋、一只鞋地在掌上把玩,津津有味地欣赏。 每只右脚的鞋帮内侧,浅色皮子上, 他之前没有观察到,边缘雕印了一行字号很小的制造编码,写的是,是什么?…… 后方的房门突然响动,裴逸回头。 “回来了?”白衣睡裤打扮的居家男人站在书房门口,瞅他,“脚上穿得那双也脱了吧,好鞋要保养,我打个油。” “哦。”裴逸站起身。其实有那么一刹那,潜意识里,他回头瞬间期盼自己能看到另一张脸,他昨夜在山间公路上不期而遇的人,昔日的亲密战友。 回头一看是章总,心里“唉”一声,竟然有点小失落。 这种心态又让他顿生愧疚,恃宠而骄太不像话了。晚饭尚带余温还摆在桌上,而且章总右腕裹着绷带,一看就是遇袭当晚手腕受伤了。 “抱歉,回来晚了,我们部门一直在开会。”裴逸解释。 章总面无情绪,都习惯了:“比以前混在外面不回家的强。” “我错啦……”裴逸赶紧两步过去,把人缠在书房门框上腻歪了好一会儿,“手腕还疼吗?我都心疼死了……” 他咬住章总的衬衫领子,咬湿了,再捉住嘴唇强吻,唇舌缠绵。 章绍池穿了一条纯麻家居裤,松松垮垮地挂在胯上,微露性感的人鱼线。还有平时常穿的打底白色紧身背心,只是很不配套地在外面又罩了白衬衫。 一看就是独坐书房秀着一身健美肌肉,左等右等也等不来小情人的翻牌宠幸、床笫之欢,零点都过了,越坐越冷,愈发凄凉心酸,抓一件衬衫裹上御寒。 裴逸心事重重,简单交代了:“公路残留血迹化验出来了,袭击者就是我的下属闻羽。” 落地大窗透视着人心。夜空如一块浓墨深渊,漫天星光诡谲地对他们眨眼睛。每一颗星都若有所诉。 “如果你们化验室的DNA检测报告没有弄错,就是人有问题。”章总把揉乱的衬衫往胸前扯一扯,衣领沾着口水,坐在沙发上。 “智力,精神,脑子,甚至,记忆。”章绍池用手指戳一下太阳穴,“你的前任保镖是不是疯了、失忆了?” 裴逸知道章总这话不是开玩笑,是说真的。 “一位正直军人,没那么容易推翻多年信仰,甚至背叛自己昔日战友、背叛组织和国家。”章绍池是以己度人,设想假若是他遭遇这一切,“战斗受伤遇险很严重么,两年很长么?两年并没有那么长,老子他妈的五年不也熬过来?我叛变了吗,我忘了你?我会不会有一天拿枪口对着你瞄准?……不会,就不可能。” 裴逸:“……” 章绍池整理手腕上雪白的绷带:“他脑子一定有问题了,比如遭遇重伤脑震荡,磕坏了磕傻了,失忆了。” 裴逸忙说:“我们这次确实怀疑,闻羽可能受到某种人脑芯片的控制,高科技产品,几大国的军工部门早有尝试和研发。这玩意儿据说能够涂改脑细胞原有的记忆格式,扭曲性格身份,就把一个人的过往经历强行混淆、修改、覆盖……这样,或许也就一并解释了宁非语和黄永锋,也是同样莫名其妙地失踪,然后就慢慢被人控制。只可惜那两人已经死了,而我们又一时半会抓不到闻羽,不能打开看看怎么回事!” “是啊,你们抓不到人,而且根本不可能抓到活的再有机会审问和挖掘真相,还想把这人的天灵盖撬开确认?里面是不是像你猜测的那样?”章绍池冷冷地说,“你们就没机会,因为……” 章绍池顺手拿起茶几上的电视遥控器,跷着二郎腿,轻松一摁。 裴逸大惊失色,煞白。 “完全可能是这样。”章绍池在昏暗的视线中点头,“有人能在你的狙击手脑袋里,装一枚芯片覆盖他的记忆,也能塞进去一枚可遥控的引爆器……你假若还念旧情,想保住这人的命,就不要全城通缉逼他走投无路。抓住就是死,不可能让你们抓着活口。” 裴逸喉头梗塞,胸口插刀,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是当局者迷了,断臂切肤之痛让他乱了方寸,脑子都塞住了。而章总旁观者清,看得非常明白:这件事无解。 “除非你们有本事在旁人无从察觉的时候,就把这人制伏擒获。”章绍池很遗憾地摇头,“但是你面对的,是一个丧失神智六亲不认却又身手高强随时瞄准你们开火的战斗机器人。” …… 裴逸在饭桌旁无言呆坐,苦思良久。两盘好菜彻底凉凉了。 还是老姜沉得住气,章绍池对旁的任何事,都不至于这么疯疯傻傻、失魂落魄的,不然他这五年被甩了守活寡早就他妈的疯球了。他才不会。 章绍池弯腰欠身,拉住裴逸一只脚,替他脱鞋:“行了,你慢慢想你的御敌对策,我擦鞋。” 窗外灯影映照着人心的曲折,冥冥中一点星光穿透脑海中记忆的折页,裴逸若有所思突然问:“鞋帮里面,刻得什么?” 章总:“什么?” 裴逸指着:“右脚,好像每只右脚鞋帮内侧,都有一行数字编码。” 章总不置可否:“你自己不会看么?” 但凡提到男人给他亲手定制这个鞋的事,裴逸立刻又被一腔愧悔之情吞没,赶紧打开小台灯,诚惶诚恐地就着光线仔细瞅。 他脚上这双鞋,浅褐色的里子上镶有出厂编码,以及“20140925”这串数字。 鞋型非常漂亮,皮质昂贵,花纹华丽。这双就是五双鞋里质量最好、最贵的吧? “到底什么意思?”裴逸不解,“就是一个日期么?” 章绍池直勾勾盯着他:“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日期。” 裴逸略不自然地问:“什么日子啊?咱俩,不是早就分手了?前好几个月就分开了。” 尽管是我单方面以“失踪”方式甩了你,不地道,具体情形自己都记不太清楚了。哥哥我对不起你,但是这些年我也身不由己言不由衷,我没变心。 章绍池喃喃地重复:“咱俩分手了吗?什么时候你说过‘分手’,老子同意‘分手’吗?” 裴逸被质问得语塞:“咱俩……没分么?” 章绍池眉头紧锁,神情苛刻而严肃:“你的通讯频道密码,为什么就用得这串数字,让我都能猜出来?为什么?” 裴逸平日里伶牙俐齿,这时张嘴结舌:“我,我那时候在船上偷看你保险柜里的文件,我弄出你保险柜的密码就是这串数字。既然你用的这个,对你很重要吧?我就顺手拷贝了你的密码,顺手就用上了,反正外人一定猜不出来……我一直忘记问你,你当时怎么一下子就能猜出来,我脚踝上的跟踪定位装置也用这个密码?” “我以为,是你自己也认为很重要。”章绍池盯着他,匪夷所思,鸡同鸭讲。 裴逸都懵了。 那一刻被男人剜心刻骨的眼神击中心房。 仿佛一块神秘的幕布突然在他眼前撕开,被一双大手扯碎,终于露出背后狰狞的黑洞。熟悉的星空图案在他眼前缓缓扭曲,在脑海里转动波形,全都不对劲了。 章绍池打量裴逸良久,眼神像极了在动物园看猴子,声音沙哑发哽:“那年九月份,咱俩去过罗马。我带你去南欧度假,沿途一起游览了挺多地方,你还记得吗?” “九月,哥你说的哪年?” “废话,二零一四年。” 裴逸几乎一脸惊恐! 他这种人极少陷入这样的混乱和迷糊,脑子里嗡嗡嗡得像有几个齿轮以不同的咬合方式同时转动,往不同的方向,偏偏还是一堆边角缺损、生锈缺油的破齿轮,切割着他的脑容量。 角落里,尘封未动的某一册书页,突然摊开,呈现一片滚烫尖锐的空白。 俩人都是一脸狐疑,从莫名其妙再到深刻怀疑,从怀疑对方欺骗愚弄很快就开始怀疑自己提前患了阿尔茨海默 ……明明近在咫尺,却突然陷入虚空中遥不可及的两端,中间横着一道鸿沟,上空一团迷雾。 章总脸上坠落一片浓重的失望。 对,是“失望”。 原来男人带他去罗马故地重游,是希望他自己能想起来,能主动坦白认错然后柔情蜜月重归就好。但他显然就没弄明白。 “我们,你跟我,从雅典,到米兰、罗马,那一次走了几个城市,每天都在一起,很亲密的那种‘在一起’。”章绍池的嗓音穿越泛黄的时光隧道,也一路历尽艰辛终于流落至此,拖着满身伤痕与疲惫,浓烈的失望和痛苦溢满眼眶。 简直像在卖惨祈求施舍,每次试图旧事重提都难以启齿,感到男人的尊严受挫。所以这些日子绝口不提,他就默默地咬碎牙齿血肉,一切当作没发生过,如果小裴选择无视和忘记曾经的小美好。 就差没说出口我们两个每晚疯狂地做爱,我们那时多么相爱,你那时候多么依恋我,离不开我,一声一声地喊“哥哥”,在沿途每个酒店旅馆大床上难解难分,求着我在床上用那样的方式“疼爱”你。 你自己做过的事、说过的话,都不记得了?爱过的人你究竟有没有放在心上? 攒了多年的一堆牢骚没说出口,但受伤的眼神把什么都说了。 “郊外那座山上,开着浅蓝色花草的野地里,其实就在制鞋工厂不远,那天过得很爽,你没穿裤子,撒疯似的缠着我来了好几趟,我也抱着你……我送了你信物,你收下了,开心欢喜满口答应着的。我们讲好的,就先斩后奏也不用回去请示双方父母或者大宴亲友,反正这事在国内不能合法登记。爷们儿心里高兴心血来潮,就把这事决定了,我不需要考虑,不用征求旁人意见,也不会觉着无聊后悔,就在当地请个牧师和几位见证,我们原地立正互相敬个礼就结婚了。” 裴逸如遭电击,浑身颤抖都不知所措。 “当时比较匆忙,能准备的东西也不多,我就从厂房里取出这双刚做好的鞋,鞋帮内侧刻了结婚典礼的日期。都谈不上典礼吧,咱俩都不太喜欢铺张,就是搞一个小型仪式,心里明白认可就好。我把仪式场地和牧师也订下了,在罗马斗兽场高处的观景台上,很霸气地俯瞰众生。” 章绍池说着微笑了,记忆中这点浪漫仍然是最美好的时光。 裴逸整个人神情如同崩溃,不能自已。 泪腺失禁,眼泪无声地流过满脸。 他怀里抱着那双皮鞋。所以,这是他的帅气的“婚鞋”。 “可能你觉着,老子这样太随意、太不庄重了,重金聘礼都没有,还是鸽子蛋砸得不够大,所以你反悔了。”章绍池说。 “哥,我、我真的不记得了……”裴逸起身,摇摇欲坠几乎站不稳,走在云里雾里。章绍池一把扶住他的双腿。 他几乎要质疑自己究竟是谁,脑子被人换掉了都不知道吗你他妈是傻子吗? 蠢货,白痴,你总不会是闻羽吧? 不,我就是闻羽,我一定是另一个“闻羽”。 积满灰尘的幕布终于在眼前撕开,背后埋藏的真相竟然如此简单粗暴,一掀就掀个底儿掉,却又让人痛彻心肺。 他们的视线重新交汇碰撞,明白此时此刻讲出的一定是最真的实情,绝不会再有隐忍和欺瞒,好像从此以往,一切疑惑都从容地揭开谜底。 “所以,九月二十五日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裴逸哽咽着问。 “我不知道。”章绍池眼睑泛出一片红潮,痛楚地摇头,“你失约了。我在罗马城最高的地方,那块观景台上,等了一天,直到日落西山,所有的游客都背包走人了……仪式只来了一位新郎,另一位新郎爽约,不愿意和我结婚。” “我为什么失约? “我为什么没有去? “我怎么可能反悔不去,怎么会这样!” “……” 裴逸“啊——”痛叫一声弯下腰去,跪在面前的地板上。 胸口要害中枪,他好像跪在一地鲜红的血泊中。深褐色地板纹路在眼前摇晃,缠绕的纹路逐渐模糊,最终重又变得清晰,因为章总用臂膀很稳地扛住了他。他不是在做梦。 “随后第二天,我在酒店房间收到快递盒子,是你寄还给我的戒指信物。 “我还收到你的短信,说,你不愿意做这么重要的承诺,就没想成家,不想总是腻歪在一起,想要分开……老子都忘了你原话怎么说的,大概就这番意思吧,那个手机被我暴怒地砸碎了……” 回忆本身就是一把钝刀子磨自己的肉,章绍池用带茧的手指搓着小爱人的脸,亲了几下,替裴逸吻掉稀里哗啦的几滴马尿,终于说出来反而解脱了。 “我给你发短信?我没有打电话吗,你没有听到我的声音?” “没有。”章绍池道,“但我给你打过很多电话,你就换号码了,你就从我的生活里彻底消失没影儿。” 章总一向自视甚高,鄙视那些庸脂俗粉,不轻易动情,这辈子就对一个妙人儿动了凡心。对于其他人,一定不会再有如此宽厚仁慈的忍耐力包容力,只有在小裴面前,一早就丧失了清醒和底线。 即便伤得体无完肤,还是不舍得放手。 这一点裴逸自己其实最清楚。 门廊鞋架上五双手工皮鞋,鞋帮内侧每一个年份数字都是牵挂、愧悔和想念。从那年他们在罗马“结婚”开始,每年一双鞋,从未间断。 裴逸跪在地上,抓住自己头发,想要把丢失无存的那片空白书页扯回来。试图重拾那些断裂的回忆残片,然而眼前是一片烫白过后留下的光斑。 脑袋里好像被一波又一波炮弹轰过,再被滚滚车轮碾压。说不清这是事故留下的创伤性失忆,还是真的惨遭格式化了?轰炸过后留给他的就是满目疮痍,什么都想不起来。 这太荒谬了,他毕竟从事特情人员这一行,敏锐的记忆、犀利的智商这些何等重要,这简直是对他最严重的羞辱和愚弄。 他重重抽了自己一记耳光。 痛,真的好痛啊。 他用最恨的劲儿再抽了一耳光,然后再抽一耳光,让自己疼醒。 再要动手他的手腕就被男人抓住了,章绍池把他的手拽开,扳到身后一把全部抱进怀里:“宝贝,你再打,我都疼了……” 裴逸嘴角划下一丝血迹,瞬间染了白色衬衫领子。 他手劲儿很大的,下手没留情,把自己抽出了血。 窗外的天空好像骤然放亮,雾霾一扫而过。章绍池突然笑了,多少年的枷锁从肩膀卸掉了如释重负:“所以,那一天,你没有故意想要失约?” 裴逸:“不,没有!” 青灯古佛寂寥单身已久,整个人都佛了,千帆过尽快要看淡风云了,章绍池露出笑:“心里一直都有我?” 裴逸像个犯错立正受罚的男孩儿,肩膀瑟缩一下子矮掉一截:“有的。” 章绍池点头,不必多言,信你了。 裴逸气愤地摸索自己脑顶和太阳穴的微凹,想找个地方戳进去看看。 章绍池眼明手快赶紧阻拦,很冷静地掰开他的手指,阻止这种情绪化的自残:“你疯了?……别闹,你本来就够傻了!” 太阳穴一侧几乎抠掉一块皮,裴逸愤怒地喘息:“我把那玩意儿抠出来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 他常年头痛失眠,最近好像愈演愈烈,确实不太舒服。头颅里某个地方,时常伴有金属异物的刺痛感。 他习惯性地就忍着了,总之倚杖年轻,身强体健,每次没伤到不省人事他都不去医院,一贯的结实耐操。当然,去到他在六处的专职主治医生那里做“检查”,他不会得到真相。 他脑子里一定也有东西。 “脸都抽出指头印了!”章绍池捧住裴逸的头,埋怨,“这张脸也是我的,你人都是我的,我允许你打自己了吗?” 心里也全明白了,章绍池用大毛巾捂住,擦掉裴逸脸侧的血迹,最后用嘴唇堵住他流血的嘴角,一点一点吻掉污浊的痕迹,帮他止住了血。 …… 第80章 揭开帷幕┃哥,我回来啦。 一刻钟之后, 院落的电控铁门重新开启, 裴逸出门,驱车驶离别墅小院。 当然, 他把他家章总劝服住, 按在家里了。不然章绍池当时就去书房抽屉摸到枪然后问“你们陈处和连处呢我去找他们谈谈”, 那可怕的神色很像一位被激怒的猎人拎起枪四面扫视:林子里那两头野猪呢,出来跟我的枪聊聊…… “聂妍你说实话, 别骗我或者再隐瞒我,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一边驾车一边单敲聂侦查员的频道,劈头盖脸, 半夜把妹子敲醒了。 “你没有跟那谁在一起吧?”他突然想起来, “闻羽没有再出现?” “没有啊。”聂妍听起来也疲倦无奈, “大半夜的,你怎么啦?” “聂妍,你有没有对我隐瞒过很重要、非常重要的事情?二零一四年九月份,我在做什么, 我那时候已经跟我男友分手了么?”裴逸连珠炮似的质问。 组长很少直呼大名, 平时总是操着一口午夜牛郎似的熟男魅惑嗓音, 肉麻兮兮地喊她“宝贝儿”或者“亲爱的”。喊大名就像在骂人。 “聂妍?你回复!人呢!”裴逸吼道。 聂妍: “怎么突然问这个,您俩不是都和好如初了?” 裴逸:“别打马虎眼,清晰地回答我,二零一四年九月二十五日这一天,发生了什么事?” 聂妍哽住,声音断断续续:“您自己不记得吗?……出任务经常受伤, 脑震荡了,忘了吧?” “胡扯。”裴逸说,“我上次在那波利被货车当街撞了才是脑震荡,撞成那样儿我都没有失忆。你不说实话我就把你退货给上级,我不要你啦,你信不信?” 聂妍也很崩溃:“您去问连处和陈处吧组长!” 裴逸抹了一下发痒的眼睛:“我和他举行仪式结婚了……山高水远世界尽头,在一个地方,就差那么一点。” 世上竟然有这种荒谬的事,还发生在他这号极度聪明自负的人身上,堪称狗血韩剧。他差一点就嫁作人夫了还蒙在鼓里,这世界也快疯了吧。 “没有,组长,你们没结成婚。”聂妍轻颤着说出实话,连惊吓带难受,也掉下一滴泪,“据我的情报搜集表明,法律意义上你们两人仍然是很有价值的黄金单身汉,有过实质性的同居关系,当初就、就差那么一点点,仪式没有礼成,不算结过婚呀!……我、我是说,以前事就算了好吗,你们将来还可以再结一次。” 茫茫车海,人间的光影融在眼底。 每一片记忆,都悄悄留下了抹不掉的光斑。 五年以来,他耳闻过许多人抱怨、吐槽,尤其从他的弟弟亲人那里,嘉煌公司的某位老板是个活阎罗,会喷火的霸王龙,脾气暴躁喜怒无常,平时对谁都没有一张好看的脸色,尤其嫉妒别人成双成对的恩爱,好像天底下所有恩爱情侣都欠了他们老章家几个亿。 莫名其妙,谁欠他了? 裴逸难过极了。欠了章先生几亿吨重深情厚谊的,就是他自己,没有第二个了。 他很对不住爱人,不知将来是否还有机会,弥补这一切。 …… 深夜城中安静,路上没车,一排街灯在道边沉默地屹立,注视。 裴逸驾车飞快抵达目的地,驶入一处低调不起眼的六层砖楼住宅区,用特殊证件刷开门禁。 想要进楼废了点工夫,整栋楼都几乎听见裴组长在楼底下狂摁门铃,对着通话器叫门,把小区保安都吓得倾巢出动。 陈处假若避而不见,他真的打算在凌晨三点钟,在陈老师家楼底下吹起床号或者放广场舞。 陈焕手指有伤还缠有绷带,忙完公务才出院回家,就被气势汹汹杀到的裴组长堵在自己家里。 当然,裴逸就是一刻都不停歇,一定把陈处堵在家里跑不了。喉部镶嵌的通话器都是时时刻刻给他上司报备的通讯工具,他就是比通风报信儿的还快。 他脑门侧面还贴着一块止血纱布,有点痛。 但一开始的愤怒和不冷静已经过去了,他现在挺冷静地,来找上司翻旧帐。 陈副处一脸如临大敌,随后缓缓跌坐在沙发上,脸色化作“终于走到这一天让你知道了”的如丧考妣。 陈焕沮丧:“小裴,我们其实,从来也没有强迫你做任何事。” 裴逸打量待他亲如叔叔的上司:“我的记忆出了重大差错,那一年你们对我做了什么?” “我们没有非要对你做什么!”陈副处脑袋里没装金属零件都要头痛欲裂了,手底下养的这群兵,越是有能耐的越是狠角色,都压不住。 陈焕摊手辩白:“小裴,每一次决定,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你身体上的每一次治疗或者修正,我都能拿出若干年前你打指纹或者亲笔签下的同意书,你要一件一件地查吗?” 裴逸双手交握,坐在陈焕面前:“是我同意你们,那样做?” 陈焕沙哑道:“你自己也很矛盾吧,逃避在感情上越陷越深,你想结束和章总的情人关系。” 为什么? 我,为什么? “一线战事,前路艰险,火海刀山……除非能像楚总和小霍当年那样,就把两条命拴在一起同生共死。”陈焕表情突然凝重,“本来就是一段情人关系,我们原本不会干涉你嘛。只是,我们都没想到,你自己也没有想到章先生竟然对你认真了?我们都猝不及防,你也没想到他会送钻戒要求结婚吧!突然三天之内刻不容缓就要结婚,要生活在一起,你自己也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你的身份和立场,你的任务,保密涉密条例……那时必然做出选择,我们不可能把你铐起来、按头强迫你,你只能,自己放弃。” 裴逸弯腰把脸埋进手心。世界在他掌心里融化,情绪在指尖奔流。 他那时也好似一个年轻、狂热、冲动的信徒。人确实需要经历失去和挫折,回过头来才想明白,曾经轻率就放开手的,多么珍贵。 裴逸很平静了:“我脑袋里镶得什么?记忆修改芯片,还是 bomb?” “没有的。”陈焕摇头,“没有用芯片,更不会搞炸弹。我们确实怀疑,尚未查清的这个犯罪集团控制了闻羽,是利用某种设备,就是几年前某国研制出的Brain Twister,俗称‘记忆扭曲芯片’。但我们不会对你……不会对你身体造成损伤,503研究所已经掌握很先进的生物电波覆盖技术……只是处理很短的记忆,截取并覆盖跨度为几个月的记忆细胞片段,没有植入性损伤。” 裴逸点点头。 陈焕如蒙大赦:“你如果不信,调阅系统档案出来看,有你亲笔的同意书和签名。” “我对自己做了什么啊?”裴逸淡然一笑,机械式的点头,“只是很短一部分,几个月跨度的一段时光,我把我的感情抹掉了。” “或者,你那时也动了真感情吧,不想拖累章先生。”陈副处终于说出一句比较公道的话,“你恐怕是真的,太在意他了。” …… 陈副处讲的全是真话吗?裴逸已经不会完全相信任何人的话了。 章绍池给了他一个银行保险柜号码和钥匙,不用多说,让他自己去看。 这位老板谨慎得很,守财奴,贵重名表首饰都存银行,所以裴逸搜查别墅都没搜到。他在清晨时分匆匆踏入银行大门,在地库的保险柜里,找到未婚夫为他封存了五年的求娶信物。 蓝色丝绒小盒,衬托一对镶钻的男戒。 确实不是大鸽子蛋,走得简洁大方路线。内缘雕刻了他俩的姓氏花体字,中间点缀一支精致的穿心箭。 盒底标签的年月信息,无可辩驳地向他倾诉:婚戒购于二零一四年九月,他失落的小段记忆里,罗马古城的秋天。 保险柜还存了一些照片,全部装在牛皮纸袋里。大约是他男人平时搁在家里看着难受但又舍不得烧掉,就一并存银行里当作古董文物了,准备留给后世三代瞻仰。 裴逸盘腿坐在保险柜房间里,史前限制级的亲密腻歪的“准蜜月”照片摊开了一地,一张一张地看,一点一滴拾回角落里模糊的记忆。 看得都笑了,鼻头酸酸的,尝到了久违的暖意。 他们在地中海沿岸几大城市,所有数得上的名胜景点,都搞了不知羞耻的自拍照。从各个角度用各种高难姿势,在摩天大楼顶上,在悬崖边上,热吻拍照。他扑到男人身上,双腿缠腰,一边亲嘴一边偷看镜头,俩人凑在一起笑成三百斤的孩子…… 他几乎愚蠢自负地放弃了或许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还总是自怨自艾,认为自己就是浪迹人间不被疼爱的孤儿。 让你这些年等待一个浑身镶满机器零件的顽固的傻瓜回心转意,我真是个傻瓜。 哥,我想起你了。 哥,我回来啦。 …… 裴组长离开银行大楼的同时,他携带的通讯腕表突然接收到新的信号。 他接通了,还以为是厉寒江给他回电了。他往人行道边撤开两步,背对街道车流,腕表上显示的讯息却不是来自熟悉的频道。 【我亲爱的裴,你全都知道了,你终于明白这些残忍的人曾经对你做过什么。他们欺骗你,他们是在利用你盘剥你,然后再毁灭你,就像当初他们欺负陷害你的父亲。我是来拯救你的。】 此时就在燕城二环路中心地带,繁华宽阔的大街上,裴逸以眼角余光扫向四周各处,屏住呼吸,搜寻周围可能的异常动静。 银行大楼的巡逻保安…… 街边的环卫工人…… 街角停泊的巡逻警车…… 许多车辆从眼前不作停留飞速滑过。繁荣的大都市,快节奏的生活,一切仍如往常风平浪静,内心却已是惊涛骇浪,风声鹤唳,看谁的眼睛都像看到了监控摄像头。 他再次背转身去,思索片刻,不动声色地回复电文:【闻羽在哪?把我的闻羽还给我吧,我希望他平安无恙。】 与其盘问“你是谁”这类总之得不到满意答案的废话,裴组长直接开始讲条件了。 【你心疼了,你认为我很可怕?不,我也并没有伤害闻羽。我对闻羽所做的事,就是他们当初五年前对你做下的事情!很可怕吧?】 裴组长都能脑补出一幅生动画面,对面的人敲出这些字符时通红的双眼、发抖的手指。一股积压多年的怒火,眼瞅着像要把显示器和键盘都隔空朝他掷过来了,是在愤怒他的愚忠和执迷不悟呢。 他在心里佩服得五体投地,多么缜密而心思诡异的一个大变态,用这种方式来骂醒他。 醍醐灌顶,这回他是真醒了。这种神级对手,也只有他的Boss爸爸厉寒江能够与之打个平手。 【我希望保全我的下属,闻羽是无辜的。你放他回来,我跟你走……】裴逸打出这一连串,又觉得不妥。 他迅速删掉,斟酌着口吻重新回复:【我很难受,我无法原谅这样的对待,你能带我离开这里么?】 小心翼翼点击发送,隔空把这句短讯送出。 对面久久没再回复,让裴逸绞尽脑汁思索自己哪句讲错了?无法得到对方信任。 信任就是生命无法承受的轻率。他现在也谁都不信,很难信任身边的任何人。 甚至尽量减少说话的机会,不想使用通讯联络装置。因为那样会招致监听,他讲出的每一句话都有收录和备份。 他轻敲耳机,戳出电流声,“嘟嘟嘟”打了三长两短的一串暗号,无声地通知他的组员。 【集合开会,我们要行动了。】 …… 第81章 暗埋的引线┃I do. 时钟回溯到数小时之前, 裴逸从陈副处的公寓离开, 驾车驶出小区正门。 小区后门,停着一辆他应当也能认出型号、颜色和车牌的熟人车辆。 那是连处长的私家车。 陈焕送走裴逸, 两眼发直地回房, 书房的门在他身后阖拢。书桌前的沙发转椅转过来, 正是连南钰。 二人对视,都有口难言。书房的空气炙热而压抑, 暗燃的火星随时都能引爆。 “我们是不是做错了?当初过于执着急功近利, 不该那样,大错特错……”陈焕垂头坐在沙发上。 连南钰黑着脸, 眉宇间阴云密布, 内心的郁闷都挂相了。眉峰和眼眶微微抖动, 表情随时要塌,多日以来强撑的身份架势和镇定气势,就快要“稀里哗啦”散落一地。 “我没有做错,老子也培养他这么多年, 对我自己侄儿都没这样上心, 我难道害过他?”连南钰含怨盯着陈焕, “我做错什么?” 连南钰也像是不认识陈焕了,不断摇头:“所以我不赞成你把章先生搅进情报工作,他一脚踏进来,都进来了还能请出去?你从来就这样优柔寡断!” 陈处确实悔了。 内心弹劾出的悔意,从这人私下联络章总,悄悄纳入六处的外围情报系统, 就暴露出懊悔的端倪。 有意识地,就把一对迷失了方向的有情人,重新羁绊在一起。陈焕总揽情报事宜,瞒着所有人做的。等到连处长察觉想拦都来不及,气坏了,批评陈焕“你简直在扯你自己后腿儿!” 左摇右摆优柔寡断还总爱虚张声势,这确实是陈副处性格中的弱点。 所以这人只能当副手,这些年都被楚总压着,现在就快要被裴组长踩着他上去了。 连南钰愤慨地说:“于公,我们是为国为民,为国境线的安全稳定每一次都是我们这样的人逆行着不顾艰险危难、抛头颅洒热血,我们还能有错了?于私,我这个当叔叔的,也没对不起孩子。” “上前线抛头颅洒热血的,毕竟不是您啊,老连。”陈焕挖苦了一句,“死的,伤残的,是他们。现在那些人回来了!” 有人沿着若干年前,残留着鲜血与火种的这条路,回来找他们了,意图报复,甚至要收复失地了…… 在这个凌晨,六处两位高层平生头一回发生严重争执与意见不合,在书房关起门大吵一架。 连南钰点着陈焕,“那事确实是小裴自己提出的!” 而陈焕站在房间当中转了好几圈,抽了自己一耳光,“我们当时就不该答应他,不该允许这种荒唐事发生!小孩儿年轻冲动了,仅仅一时走火入魔他事后一定后悔,我们做长辈的应该劝住他!” 人都是这样,时过境迁很难承认自己的过失,终究陷入互相埋怨甩锅的逻辑怪圈。 连南钰也气得高血压犯了,坏事了你埋怨我?陈副处你脑子也塞住了?我为了什么,也是为了小裴这孩子能为我们所用! 陈焕脸红脖子粗:“你在这件事上有私心,你是为你自己。” “你没私心?”连南钰颓然坐在转椅上,往事如烟掠过一幕又一幕,“老陈,在小裴的记忆上面动手脚,原本你就寄希望他能忘掉一些事,归根结底你是想要削弱他和楚总的师徒关系。结果谁料到,楚珣都躺成植物人了这孩子念及旧恩,仍然时常探病,有情有义的。他唯独就忘了感情上那段……” 503科研所的病房内,年轻的裴组长躺在手术台上毫无知觉,昏迷中眉头不断蹙起,电极的刺激让额角和脖子上青筋跳动。 床头仪器,不断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 每一段平稳的声波,都在悄无声息地清除掉一小段记忆痕迹…… 然而,人的思维世界里,仿佛存有一道坚固又敏感的自我保护的墙。裴逸在潜意识里忍痛遗忘的,一定是他内心深处很珍视的东西。 其余往事他大多还记得住,唯独强行忘记了一段很甜蜜的感情时光,忘记了他原本应当出席自己的婚礼。 连南钰捂住心脏病要发作的胸口,铁青着脸起誓:“老子用入行三十年的名誉担保,我没害过小裴,更没害他父亲。当初孩子精神上很痛苦,还是我力主出的主意,所谓的植入引爆装置都是哄他,骗他,只是一份心理安慰,我们实际给他装的一剂长效维生素缓释颗粒!我这样儿能是想要害他的?” 陈焕无言,抱住头。连处长给自己喂丹参滴丸。 是啊,天底下但凡做家长的,永远都是以“为孩子好”为名义,自以为是,理所当然地,违背着扭曲着孩子的本来意愿。我们这些人从来没有真正地关心,这个一生下来就注定拥有卓越天资,也注定面对孤独和艰难的男孩,他的内心,真正需要怎样的爱护? …… 章总再次从公司开会回来,正要准备出差,被小裴急召回家。 迈进自己家房子,面对的就是这样一副生动场面。 客厅内,转角沙发都坐上了人,裴组长一双腿横着占据了很大一块空间,没穿袜子,而范小花同志正在一脸谄媚地给组长揉腿,捏脚,全套的脚底穴位按摩服务。 聂小姐妆容清雅,盘腿坐在茶几前的地毯上,摆弄着章老板的一套名贵茶具,书房里藏的好茶都被翻出来了。 “哦。”章绍池不动声色,“打搅了,你们聊,我出去一趟。” “回来。”裴逸勾一勾手。 “我这家里,今日蓬荜生辉啊。”章绍池不明所以,这是要干什么? 这也是他今天在这间客厅里讲出来的最后一句话。裴逸对他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噤声。 聂妍看起来情绪没太受影响,一笑,打手势指一指:章老板,喝您的茶了,我们组长说您这儿都是南方的贡茶,外边都买不到。 章绍池大方地一挥手:喝你的吧! 钟泽坐在另一边沙发,安静肃穆。肩膀绷带已经拆掉,寥寥数日对钟泽而言也很漫长吧。 章绍池实在看不惯,把茶具挪到自己面前,姑娘你会不会喝功夫茶?一看就是练体力活儿的,吃茶简直像饮马。他慢条斯理儿地洗茶斟水,默默地伺候了一桌人。 这是一席秘密会议。A组全体组员,围坐组长身边,全程只有章总在袖珍茶碗里注水偶尔发出细流的声响,以及范小花捏太大劲了给他组长捏得哼唧两声,除此之外全部消音。 裴逸喉部的通话装置在皮下轻微滑动,全程沉默交流,不给任何人留下监听或录音机会。 他连章总书房里的台式电脑和笔记本都不信任,怕是早就被外人动过手脚。他自己随身携带一台全新的笔记本,当场现拆包装,绝不联网,在键盘上无声地敲字。 【当初在地穴工厂,黑客远程控制电脑,向我发送警告,他要放弃冷组长派出另一颗棋子了。我现在终于明白,这另一颗棋是谁。】 所有人眼神沉甸甸的,章绍池也点点头。显然,这颗棋是A组的前任002号闻羽。 笔记本充当了会议室小黑板的功能,屏幕上不停显示他们的交流:【对手是我们MCIA6自己人,这毋庸置疑,它暴露太多了。】 【它知道我全部底细,了解我经历的很多事,两年来一直挟持闻羽,但又不害命。他熟悉厉寒江,并且试图暗杀咱们两位处长。】 聂妍眼底重新蓄满泪水,低下头强忍住。 范高习惯性的吧唧点头:组长最聪明了组长您分析得全对! 章总伸手摸过键盘:【暴露明显,谁跟两位上司有血海深仇?】 要说得罪的、有仇的,肯定有不少。MCIA6虽然过往档案中偶有挫折失败,但那是少数的意外。三十年来沙场硝烟征战无数堪称王牌之师,功勋卓著……栽在六处特工手底下的穷凶极恶犯罪分子,跨国的军火、贩毒、武装集团,几个巴掌都数不过来。 范高凑过来敲字:【对哦,北缅的大毒贩吴廷冒,和咱们边境缉毒队交手十多年了,死了不少马仔,也有可能丧心病狂。】 裴逸摇头:【但吴廷冒怎么挟持到闻羽?两年前红海战役中枪,我们以为闻羽已不在人世,但他显然被“救”了。背后谜一样的那个人,不是吴廷冒,他的目标一直是我……策反和毁灭。】 裴逸掘地三尺调查到内部一些档案。他只是一直小心翼翼地隐瞒。 他打字:【六处当年有三大王牌特工。】 聂妍微微张嘴讶异。范高忍不住抢过键盘:【据说特别牛B,全能小王子,一个人顶一个组!一人能干咱们组四个人的活儿!】 裴逸点头:【就是这样。】 他已经见识了,厉寒江就是一人顶一个组,千里走单骑毫无畏惧。这一点让他五体投地,跟血缘不血缘的都无关,雄性动物天生忌惮却又尊崇敬佩强者。 裴逸:【另一位是我师傅楚珣,躺在病床好久都没起来过。那么另外还有一个是谁?】 章绍池紧锁的眉头豁然舒展开。 裴逸快速选中并全部删除上面的文字,手指在键盘上抚摸一遍,想说的话就显示出来:【另外那人也死了。“褐岩行动”损失牺牲那么多人,无异于外部血洗,从而导致内部改朝换代……但是,假若那人没有死,他想要回来,他会怎么做?】 所有人倒呵一口气。 钟泽少校神情复杂:两拨上司夺权掐架,最后还是咱们这些小兵遭受池鱼之殃! 范小花捂住嘴巴,肩膀夸张地一抖:好可怕呦,这一仗打还是不打,咱们小组就坐山观虎斗、看看热闹? 假若不是闻羽突然出现,裴组长可能真的撒手不管,艹他娘的爱谁谁,就当看一出狗血连续剧,不管了! 裴逸敲出一行字:【他们争他们的,我们救人。】 小组人员轮流“抡键盘”,把这件事商议妥当。范小花凭借按摩的好手艺博得了组长欢心,从这屋里连吃带拿,把零食包都揣走了。 这小子眼珠一转竟然还不死心,两只脚没往门口走,倒退着要上楼梯,被钟泽眼明手快拎住衣领。 范高挤眉弄眼,手往上一指:好不容易来一趟嘛,宝宝就想上楼开开眼,章老板金屋藏娇的卧室新房,长啥样儿呢? 钟泽很唾弃:你这么无聊? 范高也很鄙夷的:你这块木头,怪不得你长这么帅还单身呢。 裴逸顺手从门廊鞋架上,拎起一根又粗又长、很像巨型按摩器的木质“鞋撑子”:独守空房孤枕难眠的单身狗,我看你需要的是这种玩意儿充饥解渴! 范小花随即就被另两位同事一左一右,强行架出门滚走了……章总回头指了裴逸一下:全套按摩我也要,我在小本上给你记下了。 裴逸攥住章绍池那根手指,勾勾手把人拉到眼前,像小孩当堂作弊。 他用眼神和口型道:哥哥,你帮我一个忙,有一件性命攸关的重要事,我只信任你。 我唯独只信任你了。 裴逸悄悄打下一行字:【你就以出差名义,不要让任何人看破行踪,即刻动身去SH省,请一位高人出山。此事十万火急,务必一定把大佛爷请到。】 章绍池那时真不太了解,这“大佛爷”谁啊?他就没有见过那种游离于名利圈外、从不显山露水的世外天仙,完全没有私人交情。 裴逸起身,庄重地给他作了一揖。 顺势就跪到地上,裴逸抱住章总的双脚,嘭,嘭,给他连磕两个响头。 章绍池一惊,弯腰把人捞起来。 裴逸眼圈一红,用唇语一个字、一个字地交待:哥哥,拜托你,这事关乎我战友的性命,人请到或许就能救命,请不到就甭指望了。 章绍池看懂了,也很郑重地点头:尽人事听天命,我尽力吧。 裴逸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欠身吻住嘴唇,动情地用力亲了好几下,松开时终于放心地笑了,双眼弯成月牙形状。 从默片一下子切换到有声电影,裴逸吐字清晰说出迟到五年的心迹:“I do. ” 章绍池的眼骤然就热了,唇上的热吻熨烫着他的心。小裴看过保险柜中的戒指了,这是重新接受了他的求婚? 他点点头,定然不负重托。 …… 两日之后,章总“出差”回来。 日夜兼程风尘仆仆,一刻没有停歇,为了掩饰行踪他甚至没有带司机秘书保镖,单人独行。但返回燕城时,是两个人了。 章绍池亲自驾车,一路上都在琢磨车后座上这位世外高人。他当真有点意外呢! 他原本设想的,可能会见到一位鹤发神颜的老头子,老妖怪,至少也是身披长袍慈眉善面仙风道骨的人物。然而,他从外省无名之乡接进燕城的这位佛爷,看着极为稀松平常,除了身上的对襟绸布褂和厚底黑布鞋,暴露出几分横店摄影城的民国风情。还有衣兜里揣着不停拿出来吃的薄荷糖,丁点儿都没有江湖传说一代神医的风采。 车后座上的这位佛爷,跷着二郎腿,年纪应当不小了,是长辈,章总都要尊称一声“先生”。 但凭面相完全看不出年纪,至于是中药养颜美肤还是服食了妙药仙丹,或者因为六根清净内心无欲无求,就不好说啦。 佛爷开口问他:“你拉我去哪?” 章绍池客套地解释:“不方便去酒店落脚,麻烦您暂住我家中客房,成吗?” 对方哼了一声:“你家?不知什么味儿,凑合住吧。” 佛爷此行对于物质条件一分钱没讲,但这一趟并没那么顺利。咱们章总难得毕恭毕敬、低头行大礼,甫一见面就将厚礼奉上,人家根本懒得搭理,都不给他三跪九叩的机会。 后来不得已掏出裴组长暗中交付他的锦囊妙计,一封家书。 所谓“家书”,是裴逸绞尽脑汁手写出来的一封信,恳求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blah blah,并且信里几次提到恩师楚珣的名讳。 就这样,请到高人出山。 章总衣兜里揣着支票本,已经做好申请破产的准备,钱竟然没用上,“楚珣”俩字就值几千万。 佛爷生得一双丹凤细眼,月白色缎面衬着牙白色面容,瘦尖尖的瓜子脸,发际线上还带个美人尖,问他:“病人在哪,还没有到?” 章绍池咳了一声:“嗯……病人还没抓到,他们在抓。” 荒唐。佛爷也透过后视镜偷瞟他,拉下脸严肃地问:“裴组长当真是喔小珣的徒儿?你没有蒙我?” 章绍池点头:“是,不会蒙您!” 佛爷问:“那你是哪位,喔咋就没见过,有你这一号人?” 章绍池:“……” 这趟旅程着实艰难,咱们章总自从二十多岁迈出部队大门,就没再给谁敬过礼、说过一句奉承话,生活里已经没有领导了他自己就是领导。他尤其不擅长公司里公关先生们舌灿莲花哄人开心的一套话术,都不知说啥。 递烟他都没递过,从来都是旁人给咱们章老板低头孝敬、递烟递火。 佛爷追问:“你到底是哪个?” 章绍池脸皮很厚,自领了名份:“我是楚总的爱徒裴组长他的未婚夫。” “哦!——”大佛爷竟然乐了,促狭似的笑了好几声,“喔就说捏,那好嘞。喔瞅你长得模样,还有剃成这样的头发,咋就这么像小珣他家的,那位傻大兵。” 章绍池手一抖差点儿并错了线,老子像谁? 听起来绝对不是在夸他。 佛爷就在他身后低声吐槽:“徒儿和他师傅一样一样儿的,傻乎乎的,都稀罕你这个德性的……” 章总还不敢当场顶撞这位,只能回去狠狠艹一顿楚总的爱徒纾解内心愤慨了。 他给裴组长发出短信,没有文字,只甩过去一枚“戴墨镜露大金牙”的牛B哄哄的表情符号——这就是“人到了”的暗号。 第82章 喋血公路┃血肉之躯知冷暖。 章绍池随即收到他的组长的回讯:一串奥特曼biu biu biu开火的表情符号。 裴逸乘坐一辆黑色A牌商务车, 急转弯, 奔驰在郊区山间的公路上。车载屏幕不断为他悄悄提示行驶的路线,以及他的下属每位组员所在的位置。 他戴了墨镜, 发型倒饬成“小背头”模样, 发蜡可能弄太多了, 不习惯,造型有点用力过猛? 身上穿的, 也不像自己的。西装搭在后座, 他穿了一件款式别致的绛紫色绸衬衫。 侧影隐在车窗内,在公路上一闪而过, 假若被六处的下属或者谁瞧见了, 一眼看去, 这不就是陈副处乘坐公家车下班了嘛。 裴逸轻敲暗号:一切就绪,继续往前。 …… “诶,您车呢?” 果然,司机走到大楼地库取车, 发现车子莫名地不翼而飞。 陈副处紧跟着出来, 再次陷入诧异:“找, 查监控。之前什么人进过地库拿车?” 安保室内,实时监控人员也一脸愕然,连声把自己的责任择干净:“不是陈处您的司机,载着您刚出去吗?十五分钟之前,出车的那个不是您啊?……” 陈焕这段日子已是风声鹤唳、寝食难安。上一辆公务车,是在公路上被闻羽少校一枪击中油箱, 直接引爆了,烧成一堆冒烟的废铁。 才回来上班没两日,他又丢一辆车? 与此同时,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六角大楼高层办公室,需要打指纹眼膜才能进入的这条走廊通道。 连处长结束办公,出来喝杯咖啡。 茶水间的espresso咖啡机,还是裴组长从罗马带回来孝敬上司和同事们的一套用具。办公室豪华套餐版本,据说能做十二种意式甜品奶沫咖啡呢,只是没人有闲心试过那么多种。 连南钰端了一杯咖啡,路过陈处办公室门前,抬眼:“嗯?” 老陈不是已经下班了? 连南钰站了一会儿,大步过去要开门,陈副处的大秘书突然开门出来,俩人差点撞满怀。 “哦,小俞,你进去干什么?”连南钰谨慎查问一句。 “巴西木一星期没浇水嘛,陈总忙得,养一屋植物,都蔫儿死了!”俞秘书还拎着浇花喷壶,一愣,“刚接了陈总电话,他那辆黑车,好像被人开走了。” “被开走了?”连南钰也很愕然。 …… 章总这边开出机场,故意绕了一圈,谨慎地避开常走的接机送客路线。 他假若没绕这一圈,耽误些时间,也不会偏巧就遇到,从郊区进城途径此地的人。 而且,章总事前完全不会知晓,机场附近这处停车场,就是六处机密要员平时使用的临时泊车地点。这些机要人员经常在此地“换乘”,乘坐私家车离开。 陈焕从一辆暗绿色的临时公务车下来了。 司机和安保员低声喊住:“老总,我们还是直接送您回家吧?” “不用!”陈焕拒绝,一路神色匆忙还要掩人耳目,坚决要自己驾车,“我去办点事,你们都回去。” 陷在漩涡中的每一个人都在挣扎,感到情况不妙就要引火烧身的时候,试图挣脱逃离深渊的反噬…… 陈焕低头按手机号码,明知可能会被监听,但别无他法。 章绍池驾车擦肩而过,隔着车窗,也纠结迟疑了两秒,如何应对眼前这棘手的局面——他竟然在这地方偶遇亲爱的陈副处? 他摘下墨镜顺手递给车后座,敞开腿悠然端坐的那位大爷:“您戴上,挡脸,别出声。” 陈焕抬头,也微微愕然:“章总?你……?” “您要去哪啊?”章绍池只摇下一半车窗,后窗都是茶色玻璃,掩盖车内的风景。 陈焕像突遇救星:“小裴呢?在你车上吗?” “不在。”章绍池摇头,“您要找他?” 章总直接下车了,路边搭了肩膀,陈焕突然低语:“你替我联系,让小裴到老地方见我,我有重要事谈!” “我替您联系?”章绍池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不动声色撇清关系,“别开玩笑,老子的手机之类,没让你们六处的人装了监听?我可不再掺合你们的事。” “他娘的老子才是被人监听了……”陈焕绝对不是开玩笑,几乎当胸揪住章总的衬衫,手在发抖,“我、我可能,是被监视或者被别人泄密,有内鬼。” 章绍池面色全变,警惕地盯着人。 “立刻联系裴组长,我等他见面!”陈焕呼吸断续急促,“让他也当心,别让外人知道,我现在,我只能信任你啊!” “信任”这二字,说出口时候好像只是轻佻的一瞬间,淡淡夹在风中。但这个词盘桓在一个人心里,一定时日已久,不会轻易交付。 章绍池无声地点头,两天之前小裴抱着他说过同样的话:哥,我只能信任你了。 临时的“换乘点”,停车场隐蔽处,树荫下泊着陈处的银灰色私家车。 陈焕大步走去,遥控器打开车锁,蓦得停住脚,又心急火燎地跑回来。 “我也知道,小裴这臭小子他也盗过我的密码,绕过屏障,入侵我们的档案系统,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瞧把他能耐的!” 陈焕凑近章绍池,憋火,咬牙切齿:“他那点事,我回头再算账。现在,我,我是怀疑,情报处每日的信息流水线涉及泄密,密码每三天全部更换都防不住……一定是长期破解了我们的密码,中途打劫信息包。“ “他娘的,可能是他……”陈焕惊觉自己说太多了,转身就走,回头叮嘱,“联系小裴,我在老地方等他。” 日头渐高,空气闷热,树叶间突然射出一道尖锐的蝉鸣。 离开树荫,周身就像浸入蒸笼一般的炎热。陈处的紫色衬衫后心透出一片汗渍,而章总也把衬衫袖口卷到手肘位置,露出深麦色的结实的手臂。 章绍池目送陈焕离去,正要转身。 身侧热浪飙飞,轰然的一声巨响! 天地都震动了,眼前一黑。 无法形容的恐怖瞬间,急剧爆发的气浪将章绍池整个人推开,气温骤然升高的瞬间,好像从天而降一场滚烫的雨…… 灼烧感密密麻麻落在裸露的手臂上,没有反应的余地,章绍池扑倒在地疯狂打滚,挣脱出高温地带。 余光中,他亲眼所见,陈焕就在他前面五步开外,被同一股冲击波像抛麻袋一样抛出去了。 陈处—— 章绍池激烈地大喊,却都听不到自己声音,耳朵嗡鸣…… 耳畔是车厢和轮胎的碎裂声。万分的震惊和耀眼的火光映在他的眼里,他屏住呼吸,不顾周身疼痛往前匍匐,艰难地够到受伤的人:“陈处?……老陈?!” 章绍池把人拖离热浪燃烧的地带,抱到道路一侧的坡下。 陈焕那时用遥控打开车锁,回转身找章绍池多说了几句话。 就是这鬼使神差的一回头,或者说,就是一句“信任”,章总像救星一般的存在,救了陈处一条命,不然就在车里血肉横飞了。 火焰在四周燃烧,章总回头惊觉他自己那辆车,一侧的玻璃窗也全被震碎,被热浪包围炙烤。 他娘的,车里还有一位伤不得的大佛爷,简直要疯了…… 担心附近有枪手袭击,章绍池拼命把陈焕转移到公路下方,隐蔽处。灌木丛后面这时候冒出一张热烘烘的脸,瘦尖下巴,也是呼哧带喘一脸红潮,一双细眼却显出精明利索劲儿。 章绍池抬头吓一跳:“您老跑出来了?” “憋在那个车里,浑身毛儿都烤化了么,不跑出来咋地?”他不远千里请回来的贵客,秉承着神医圣手的敏锐鼻息,立时闻到了伤者的气味:“这谁啊,焦黑色儿的,哎呦妈,陈老头儿?!” 重伤之人满面破败的血光,喉咙艰涩地发声,也难以置信:“你、你……小神医?” 多年前的旧相识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这一照面恍如隔世。只是在这生死一线,实在没有时间互诉衷肠了:小神医您流年安好?陈处长您别来无恙? 陈副处眼前所见,是楚总当年青梅竹马的发小,神刀张家的传人张文喜。 当年的小神医,如今年纪不小了,唯独面相年轻,像吃了不老仙丹。 可怜陈副处平日精心保养,勤于护肤和健身,据不可靠的办公室八卦,没准儿还偷偷除了皱、打过针、再拉个皮什么的。然而一照面就被对方比了下去。同龄人见面,像叔叔看侄子,这样的场面更加让他想要呕血。 “你们竟然,你们要干什么……”血水从陈焕颈部伤口涌出,恍惚间就明白了外科圣手“神刀张”为何突然驾临此地。这不死的老妖精说来就来了,这人恐怕只有楚总能请得动吧? 楚珣,难道…… 章绍池:“您别再说话了!撑住,警察和救护车就到。” 眸光涣散发直,陈焕哽咽:“不要让小裴去、去边境,危险……那些人是要……” “这人交给你了。”章绍池按住神医的肩膀,拜托给张文喜:“救他!别让陈处出事!” “……” “饿滴神呐,这人血啦呼呼的,喔晕血,喔动手术从来都不见血的……喔也不是治烧伤科的!……” 这位大夫确实少有机会亲历一线战事,极少见血,面对眼前极为糟糕的医疗现场,尤其面对他一直不太待见的陈老总,很是嫌弃。 张神医絮絮叨叨的话语,迅速被周围嘈杂的燃烧声音吞没。 章绍池重新跑回停车场,从车前座的储物箱里摸出枪。 他已经隐约看到公路对面,不远处,埋伏的袭击者从树林后面现身了。 年轻的枪手,清瘦的身形,熟悉的脸孔令人心痛。 那应当就是裴逸千方百计要找的人,六处的神枪手闻羽,大步踏过柏油路面,踩着一地暗红色的火星,搜索目标…… 章绍池把那两位更重要的人留在公路下方的隐蔽处,掩藏好。他只能这样做,或许就是这几分钟夺命的时间差,在后方援兵和警察赶到之前,保护两位同伴的性命。 爆炸车辆在火光中燃得几乎只剩钢架,化学助燃物借着高温和风势,毫不留情地吞噬空气。 …… “我这儿出事了!……陈处的车被炸了……” 裴逸只在电话里听到这一句报讯。背景音很混乱,随后轰然而起的二次爆炸以及燃烧物噼啪乱响的声音,扭曲了电波。 他的眼眸瞬间变色:“对方一定察觉了,枪手在另一个地方设伏,他们截住了陈处……掉头回去,快!” 公路上风驰电掣,车胎在柏油路面留下急转弯的痕迹,四面八方的援兵冲向事发地点。 裴逸扯掉领带,愤怒而伤心,一掌砸向车窗边缘。 车窗玻璃被他砸出一道裂缝。 分析大数据已经锁定闻羽可能隐藏的大致区域。他计算过这段路程的时间差,足够他偷车出来,假扮陈焕,在山间僻静地带吸引枪手现身,再实施秘密的抓捕。 但对手总能棋高一着,总是跑在他前面一步,而且比他裴组长还要熟悉陈处的行车路线。枪手提前转移了,恰到好处地出现在另一个地方,和真的陈处再次短兵相接。 …… 停车场上,一排车辆都不幸惨遭池鱼之殃,全部被引燃,连成一道壮观的火线。 章绍池那一刻做出了极有勇气的选择,或者就是因为两句“信任”,以及男人融入骨血里的英雄气概。用裴逸的话说,就是总在关键时刻逞强。 他让暴露的身影在灌木丛中一晃而过,把袭击者的注意力引向完全相反的方向了…… 子弹也被吸引过来,擦着他头顶头皮掠过。再一颗子弹,就打在他脚后跟几寸之外,“噗”得吃进土壤。拖延下来的每一秒钟都好像在地狱的悬崖边上行走…… 章绍池躲过冷枪,以一块岩石为庇护回身反击。 两个男人终于在半人高的金黄色草丛中不期而遇,飞起的膝盖硬碰硬撞在一起,都“呃”得吃痛哼出声音! 章绍池甩开皮鞋脚踹开对方迅猛的攻击,脸侧却也挨了两下硬拳,眉骨瞬间甩出一串血滴。 “别挂,撑住嘞,老陈头儿……”远处,另一块岩石后面的阴凉下,张文喜眯起一双细长的眼,撸开袖口,“姓陈的,终于落在喔的手心儿里,你他娘嘞你也有今天。 “不要吐血了你这泼汉,真要是死在喔滴手里,喔治不好你喔也是很丢脸的,喔手里还没有治不好的……” “……” 疯狂扭打的两个男人凌空翻起来,双双摔在岩石边上,啊—— 脑浆都要沸腾了,那一下也快要把神智摔裂成碎片。 章绍池单膝跪地喘息。鼻血流下来,他用手抹掉。 脑海里划过的,就是小裴在午夜梦回时用极为悲伤的口吻对他倾诉,“那是我最愧疚的一件事,是我终身无法弥补的失误,我失去了我的战友”…… 但是现在,他们终于有机会弥补。 他想要救下眼前的人,想要把闻羽从扭曲的记忆黑洞里抢回来,从黑暗沼泽的血盆大口中挽救。不是为他自己,是为裴组长,也是闻羽的裴组长。 “闻羽,放下武器。”章绍池压住平静的面容。 “闻羽,我也是NAF-A组的组员。”章绍池哑声说,“你放下武器,我们的组长在路上,你等等他。” 骨缝里洇出的剧痛让闻羽也踉跄几步,保受创痛的身躯已是强弩之末,更何况脑子里一直在挣扎,很乱。 仅存的一段清醒意识,与电磁干扰在意识空间里顽强地搏斗,两股力量在一具身体里殊死互搏……“黑诊所”里的那群白大褂,显然对高科技产品太自信了,以为技术手段可以胜过这些千疮百孔的血肉之躯。 但血肉之躯是知冷暖的,有感情的。 闻羽盯着眼前的对手,眼珠泛出灰白色。恍惚间,分明就在努力寻找失落的岁月,几乎就要认出眼前的男人。 “羽哥,约人吃饭啦?”裴逸从后面压上来,一胳膊搂住肩膀,偷偷咬耳朵,“别装了,咱们整个儿基地的都看出来了!” “看出什么了?”闻羽低头擦枪。 “爷们的视力也2.5的!”裴逸嘲笑道,“看出你对人家漂亮姑娘不怀好意,哼,不娶何撩?一定要娶啊。” 裴组长像一只八抓鱼,蛮不讲理地想要骑上去,随即就被掀翻在地扼住了脖子,嗷嗷地不服气。 裴逸顺势很不要脸地伸开两条腿,缠住闻羽的腰,纯凭腰力就把自己上半身掰起来了,很肉麻地抱住人。 这一招专攻钢管直男,屡试不爽。闻羽撒开手把组长大人扔出去了…… 闻羽嘲笑他:“你还有别的招数么?组长你什么时候能嫁出去?” 裴逸讲话大言不惭:“我舅舅你们都偷看过了,帅不帅啊?帅得惊动六角大楼,甩你们一条三环路……我着什么急,再过多少年他都是我的。” …… 第83章 刀下留人┃决不食言,永不放弃。 热浪在金黄色的草场上燃烧。 火星带着烧焦的气味, 刺激着每个灵魂深处的脆弱。 远处警笛长鸣, 多方援兵悉数而至。一辆公务车拐下公路,冲上烧成一片狼藉的停车场, 裴逸在车子尚未挺稳时候就撞开车门。 他疯狂地跑向事发地, 哪怕只有最后一线希望, 他不想放弃了让自己懊悔终生,将来再也没有机会挽回。 刺耳的鸣笛以及四面八方洪水一样涌来的人影, 显然刺激到错乱的神志, 一丁点风吹草动都像眼前砸来一道重击。 闻羽眼眶微红,突然抓起枪。章绍池飞扑推开枪管。 激烈的肉搏、扭打, 脸都涨红了, 四只手快要把一根金属枪管拗成大麻花儿…… 枪脱手了飞进灌木丛, 章总一肘撞向闻羽的下巴,却被膝盖重重地磕中肋下,针扎一般疼痛。他弯腰支撑,却不料他的对手突然从长靴的靴筒抽出匕首, 最后一道防身兵器。 寒冷的兵刃撕开热浪, 速度闪电般的快, 没有躲闪的机会,刀尖几乎刺向咽喉的时候裴逸冲进去,大叫:“不!!” 那是比刀刃更锋利的一道嘶吼,撞破迷茫的白雾。闻羽勒住章总的脖子、刀刃架身的瞬间,撞破视野的就是裴组长的身影,苍白没有血色的脸。 裴逸说:“闻羽。” 年轻的战士像被天空降下的闪电击中, 四周景物化作虚幻的影,恍若隔世。 “闻羽,别伤害他,刀下留人。”裴逸的声音轻微颤抖,那一刻魂飞魄散,让他脸上做不出表情。 他对熟悉的面孔点点头:“对不起,我来晚了一点。” 闻羽一动不动,如一座石塑。灰白色的眼珠背后,有一片压不住的光芒,是心火。 视线交汇抵过千言万语。只是无法确认在这千钧一发生死时刻,遗落在忘川河水中的稀薄的记忆,能否抵挡排山倒海的洪流。那股洪流以不可阻挡的威势,是要烫平他们之间的一切过往…… 章绍池此时面对裴逸,极力让自己镇静。 他也一动都不敢动,一条结实的臂膀勒住他的脖颈,让他快窒息了!他娘的。 刀尖之下,一道血线从锁骨中间滑落,染红了白色衬衫和胸膛……此行“出差”临别时,裴逸腻腻歪歪地凑上他,领口,胸膛,一点一点咬着,再用舌尖给他系上的衬衫领口。 章总强作镇定,很爷们儿地用眼神示意:没大事,老子死不了呢! 身后是特战部队级别的高手,死不死可也由不得他了。 裴逸点点头。 这世上两个对他一腔热忱、忠心耿耿的男人,这两个人他都无法承受失去。哪怕一丁点伤害都会让他肝肠寸断,比伤在自己身上痛一千倍。裴逸眼眶湿润:“闻羽,我,我是你的组长。” 闻羽是模糊记得他的。目光撕缠出的火花就让裴逸万分确定,眼神不会弄错。试图利用一枚让记忆扭曲的芯片,就想要闻羽少校调转枪口背叛信仰和灵魂?恐怕是那些自负的蠢货要失算了。 四周的警员依照吩咐,缓缓撤后一段距离,只有聂妍留在裴逸身边。 聂妍没带武器,蹲在草丛中,摘了几株金黄色野花,递向对面的人…… 而钟泽隐蔽在一块大石后面,占住一个绝佳角度,架设狙击位,时刻提防“杀手”架在章总颈上的刀刃,在暗处始终把控战局。 只是,他自始至终也不可能扣动扳机,不能向对方射出这颗子弹,下不去手…… “闻羽,我们都知道了,都明白,你别害怕。”聂妍轻柔地试图安抚。 “你回来吧。”聂妍伸出一手。 “杀手”闻羽的眸子缓缓凝固成石灰色,蒙上一层浑浊的白膜,掩盖住原本的明锐、清澈。 那种奇怪的眼球颜色,裴逸在宁非语和黄永锋眼睛里,也看到过。他记得受害者生命被强行终结的时刻,那种迷茫、无辜又绝望的眼神。 这样的想法让他不寒而栗!他和小宁、黄永锋甚至冷枭陷入殊死搏斗尚且存有恻隐之心,这太残忍了。 “闻羽,对不起,你的组长上一次让你陷入绝境几乎送命,是我的失误,对不起!”裴逸一字一句,目光诚恳,“但我也相信,你我之间曾经出生入死浴血同袍这份兄弟情义重于泰山,这些一定能压倒邪魔外道强塞进你身体里的那颗钉子,或者一块机械零件,或者任何东西!闻羽你看着我,我是你的组长,我命令你,接受我的道歉,回到我的身边,你回来……” “我们十五岁就认识了,认识十年,你一定能记起我。”裴逸扬手指向身边的人,“你也还记得大花吗?我们从前结伴去威尼斯执行任务,在叹息桥下你亲过的女孩。吻过就是天长地久,决不食言,永不放弃!” 决不食言,永不放弃。 “宝贝,回来吧。”裴逸眼里闪光。 闻羽手里的刀刃掉了。 眼底依然是一片时空黑洞似的迷茫,但冥冥中已经意识到,在耳边絮絮叨叨念经劝降的,是他亲爱的组长。 裴逸似乎是弯腰请降的姿势,突然闪电前扑! 他猛地掐住闻羽那条手臂同时一把扯过章绍池。那几根指头假若再加两分力气,几乎可以洞穿闻羽的手腕了。 就那一晃,眨眼间就让“人质”易了手。 裴逸把章总“偷”进怀里再推向安全地带,随即双手飞扑,用全身的重量扑上,以眼花缭乱的身法将闻羽锁颈再扣翻在地…… 就像他当场摁倒金钩杀手黄永锋的手段,只不过省略了肘击、拧断骨头之类的凶残动作。 周围人都来不及惊呼,聂侦查员估摸是心疼得捂住嘴巴,想踹她组长。裴逸沉默着再一掌横切颈部,看着闻羽眼珠一定,凝固,在他身下失去知觉终于老实了…… 被树荫遮挡住的艳阳终于移上梢头,骤然驱散山间的阴霾。 消防战士奔跑着,用水柱浇灭了停车场上燃烧的残车,空气中仍然弥漫浓烈的火石焦油气味。 “快,动手。” 裴组长面色一凛,低声吩咐,下手。 章绍池捂住出血的脖子,一步都没停歇,打手势:能救命的人在那边! 他们甚至不敢多说话,一切都在无声的默契掩饰下,按步骤顺利进行。 张大佛爷被章总从树丛后面拎出来,看到这位老板眉骨和手臂上一塌糊涂:“诶,你也伤着啦?喔帮你瞧瞧。” “不用管我。”章绍池一摆头,示意身后担架上昏迷的人,“我们刚刚捉到了,您的病号,就是他,拜托您了!” 神医今日很忙。 张文喜刚刚把几样瓶瓶罐罐,药膏药粉,神神秘秘地塞回药箱,吁出一口气。 特意脱下一身白净的绸布褂子,支起来帮陈老总遮阳。 “看在你陈老头儿伤成这可怜巴巴的惨象,我救你了,死不了的!唉,这就叫做医者仁心呐,从前的嫌隙,你还欺负我珣儿的事,喔俩就都不计较了。” 张文喜正唠叨着数落陈处长,短短一刻钟内再次被赶鸭子上架。连同伤员一起塞进一辆SUV车厢,临时“搭建”的医疗室。 刻不容缓,而且不容有失,因为眼前一切随时有可能灰飞烟灭,在几秒钟内引爆成一团血肉让他们无能为力。 张文喜听着裴组长在他耳畔低语讲明情况,神情蓦然严峻:“喔知道啦,你们都出去等着,车门关上……喔做手术从来不准外人围着看,闹心,外面候着。” …… 车厢内弥散出一股药气清香,很好闻,让人神思宁静。 手术刀在鼻腔和眉心一线未留痕迹,都没见血。 裴逸叉着腰,焦躁地在临时手术室外面绕圈,不远处就是黑烟弥漫的停车场。车门突然打开了,张神医只穿一件无袖的对襟中衣,锁骨和手臂上洇出一层薄汗,很疲倦但一笑,对他们点点头:“好啦。” 闻羽少校躺在车中,仍然半昏迷。眉宇间的神情透出平静安详,从一场梦魇中解脱。 “可不是喔滴麻药弄昏的。”张文喜解释,“像是被谁敲了脖子,给他敲昏了!” 裴逸抢在他的侦查员美女前面一步,跪下去搂住伤员肩膀,在闻羽脑门上用力亲了几口。 百感交集,简直像做梦,很怕怀里抱着的人是不真实的,一撒手又不见了。 手术取出的小物件,被张文喜顺手丢在铁盘子里。裴逸一看,赶忙拿走,很谨慎地搁在远处空地上。 一分钟后,只有小指的指甲盖形状的芯片,“扑哧”打起明锐的火光,微型爆破,在一丛白烟的美化笼罩下,最终化作金属碎片残渣。 围观的所有人倒呵凉气,太险了…… 都弄不清是定时爆破,还是当真有人暗中监听,就差那么一点。假若换个手脚慢的、技术糙的外科大夫,很难死里逃生。 张文喜重新穿上外褂,慢条斯理儿地用白帕子擦汗,比划一下:“应当是从他的鼻腔此处,用一根针管打进去的。一粒金属片片,看起来很小,假若真的炸开,他的颅骨和脑瓤子肯定炸成血肉模糊,就没得救啦。” 这番手艺,堪称活佛在世。 裴逸和身边的聂小姐差点给佛爷当场跪了。 张文喜淡淡一笑,不稀罕。细长的一双眼早就看淡红尘情事,见识多了。世间名利皆浮云,富贵金钱如粪土,当初没有留在燕城就不在意官位或虚名。 小神医问:“你真的是喔珣儿的徒子徒孙?” 裴逸毕恭毕敬,垂首而立:“是的。” “见过师叔。”他嘴倍儿甜地巴结一句,弯腰九十度磕着地,给神医拜了大礼。 小神医拎了檀木药箱,已经转身离去,咕哝着低语:“喔就瞧着有几分像,很像喔珣儿的模样……既然来都来了,喔去瞧瞧楚珣他怎样了。” 裴逸亦步亦趋,紧追着送出几步路,送小神医登上专车。 大约也是心理作祟,敬佩与感激之情如滔滔江水,他注视着车中人,麦牙黄色的侧容,疲倦仰坐着,锁骨中间微凹处淌下的汗滴……一副稀松平常的面孔身材都能让他越看越帅,泣涕感激这份“成全”。 …… 章绍池坐在公路边,独自吹着热风。马路牙子边缘的砖头留下烟熏火燎的痕迹。 他目送救护人员将受伤的陈处抬进急救车,打着头灯,疾驰呼啸而去…… 穿制服的身影在眼前跑过,周围呼喊,没人注意到一声不响坐到旁边的章总,都没有贴身医护照看,快把这位爷忘了。 他也疲惫不堪,自己拿了些棉球纱布和消毒药膏,闷声不响地处理伤口。 瘦瘦高高的身影终于穿透层层折射的水汽热浪,突入他的眼帘。裴组长向他跑过来了,着急忙慌得。 裴逸扑上来,一脸愧疚地赶紧抱住,吻住沾染着土腥味的嘴唇,吻住章绍池脖颈上的伤口。 “自己人不用忙着招呼呵?”章绍池垂着眼神继续抹药,“先送客人。” “刚才,吓坏我了……”裴逸口齿不清地说了一句。 章绍池惨笑一声,脑瓜子吹了吹风也才想起来后怕,刚刚死里逃生。利刃就架在他喉咙上,压迫着喉结,差点儿就把他割喉,让他血溅三尺。 裴逸吻他男人脖子。沿着那道很吓人的血线亲下去,一点一点舔掉残血。用舌尖给伤口消毒止血了。 恨不得把血都吃了,咽进肚里,眼神有些疯狂,下唇染了一片红。 章绍池盯着那一点唇红,又有些蠢蠢欲动:“那位佛爷既然能开天灵盖,也能开肚子?……你那地方,能不能也找他挂号给来一刀,把咱俩之间那件事解决?” 吸着废气黑烟还能惦记床上一展雄风,也就是章总这号人了。裴逸立刻涨红脸:“不行,我才不让他给我开膛。” “无痛又不见血,他活儿好啊。”章总也是认真的。床上技术好多么重要——病床也是床。 “我不要。”裴逸也很固执,又莫名地害臊了,“我过一阵去国外,找个没人的地方,请一位不认识我的医生……” 成。章总把眼神一摆,这话题了结。 “哥,谢谢你平安无恙。”裴逸表情诚恳。 “谢谢裴组长救命之恩!”章绍池回以调侃。 两人都笑了。 “我、我过几天生日,我想带你回家。”裴逸低头自言自语似的,“我们去见爸爸妈妈,一起吃顿饭,成吗?你愿意跟我回家吃饭吗?” 这没自信的小孩儿啊,章绍池很有范儿地点头:“可以商量,随时恭候。” 感激你能死里逃生平安无恙,你要是出事我就真的要疯了……裴组长跪在马路牙子边上,帮章总清理消毒伤口,裹上纱布再把这老宝贝儿送医院去。 裴逸转过身,与原地集结的六处痕检科人员碰头,小声叮嘱:“仔细检查陈处车子的引爆装置,设备,型号,产地,手法,一点痕迹都别放过……” “我手下的人我最了解,我们A组都是单一兵种,没有十项全能选手。”裴逸说,“我的保镖搞不出如此先进的汽车炸弹。敢对陈老师下这样黑手,不像是闻羽做的。” 第84章 攒了个局┃直至今天才得知“被爱”的真相。 T市火车站。 一位很有风度的中年绅士走在人群中间, 洁净的衬衫西裤, 圆礼帽压住脸,手里拎一只公文包, 和那些坐在各种颜色编织袋上候车的人看起来格格不入。 买了最近一趟车票却不急于找检票口, 也不占座, 就站得笔直,谨慎观望。 这是老裴先生。 应约前来, 见老友一面, 裴之迅悄悄找到那部公用电话,躲在电话亭的半透明玻璃罩子后面。 电话响了, 他赶忙接起。 熟悉又沉稳的嗓音:“大哥, 几年不见, 你还好?” “很好!你,前一阵听说……你没事吧?”裴之迅握着听筒百感交集,老实巴交地都不敢张望,生怕随意乱瞟都会暴露, 给对方增添麻烦。 “一切安好, 就是离家几天出来透透气, 你放心吧。” “唉,我们都挂心你啊……我们全家,‘全家’都很好。” 裴之迅特意重重地强调“全家”二字,当然包括他的俩宝贝儿子。 听筒里的声音,很委婉地提示他抬头:“你帮我瞧一眼,几点了?” 裴之迅抬头寻觅, 候车大厅东面,建筑装饰立柱上方就是大钟。 视线划过挂钟的同时他也愣住了,呼吸凝静。立柱侧面的阴影下,站着身穿候车站工作制服的男人。 一身黄不啦唧的工作服,半新不旧但掩不住气场。制服下面身材匀称,用工装帽和口罩遮面,裴之迅一眼就认出故人,立即哽咽…… 两位父亲离着远远的,不走近对方,沉默对望。 裴之迅说:“你放心吧,孩子很好。” 厉寒江声音带笑:“拜托大哥,我很放心。” 裴之迅忙说:“明天他生日,孩子讲好要过来吃饭,我们已经安排给他庆祝生日。你……” 厉寒江点头:“你替我,祝他生日愉快。” 裴之迅:“他要带对象过来一起吃饭,就是他二舅舅,唉就是那位你知道的,章总!” 厉寒江:“呵,认识。” 此时此地似乎不太适宜让两位父亲把儿子谈对象这件事,拎出来聊八卦——不光明正大地聊还悄悄的。 裴之迅很要体面的,很固执地认为,这件人生大事要听从厉总的意见,他与徐女士夫妇绝对不宜在这种事上僭越父权自作主张……章绍池真要大驾光临寒舍,假若再提出一些不怀好意的非分无礼的要求…… 姓章的非分之想也想了十多年了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我们接待还是不接待,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厉寒江很大方:“小辈自己的私事,我管不了,你们全家定夺吧。老裴,他是你儿子,不必问我。” 芝麻米粒儿大的一桩“小事”,厉总假若坚不同意,在北非沙漠里就冷不丁给一枪就把章绍池点了。在境外处以私刑,不留活口,都不会等到老裴有机会开口商量询问。 裴之迅不知说什么好:“你放心。我们一定尽心尽力,照顾他。” 厉寒江又叮嘱道:“最近边境不平静,仇家兴风作浪,孩子又急脾气易冲动……尽量让他收住脚步,凡事冷静,无论知道什么,切勿出去冒险。” 裴之迅:“明白,都明白!” 厉寒江:“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人来人往的候车大厅,没人注意到角落里遥望对视的一对中年男士。互留嘱托,互道珍重。 人潮拥挤澎湃往事历历如烟,眼前视野高远,厉寒江没有面对裴之迅的方向,而是面墙而立,深深鞠躬,鞠了三次。 裴之迅抹了一下镜片后面的湿润,挥挥手:“走吧,快走吧。” …… 老裴去火车站溜达了一趟,一向精明强干的徐女士都被蒙在鼓里,完全不知道,这种秘密接头似的私下见面。 徐绮裳给她捧为掌上明珠的大儿子,操办了一席家庭生日宴。露脸出席的就是自家至亲之人,但场面和程序一点都没含糊,绝不俭省,生怕对儿子怠慢不周。 据说是吩咐小猴子去找严总,租用了那位老总的一艘双层豪华游艇,出海摆宴。 游艇停在深水港湾,一夜灯火通明,像一座明亮的桥头堡,在暗蓝色水面上荡漾漂浮…… 徐绮裳头三天就吃不下饭了,辗转反侧睡不安枕。 失眠了,半夜起来敷面膜,把翻身起夜的裴爹吓一跳,不睡觉大半夜的你鼓捣嘛玩意儿? 徐绮裳跟老裴说枕边话:“你说章绍池敢不敢来?我以前去他公司,还跟他吵过架。” 老裴:“他,嘛事有他不敢的?你还能打他?” 徐绮裳:“从前琰琰头一次介绍庄先生给咱们,约好的饭局庄啸就失约了,把咱俩放鸽子,你忘啦? ” 裴之迅也低声八卦:“庄先生当时是受到家事困扰,脸皮又薄,就不好意思见咱们!至于章总,做生意的大老板他什么场面没有见过?那号人,是牛鬼蛇神缠身诸事不顺都挡不住一脸煞气,什么时候会脸皮薄不敢出来见人的?” 当晚,传说中一脸煞气的贵客驾到。 章绍池来了,丝毫没有畏惧和怯场。 没带司机秘书之类,没敢前呼后拥地摆排场,他亲自驾车,带上拜访裴家父母的见面礼。 儿婿总有硬着头皮见丈母娘的一天,虽说双方二十年都是熟人,谁不认识谁这张脸啊?然而以这样身份,上桌吃顿“家宴”,把自己这张老脸送上门去,意味不言自明。 章绍池穿一身黑色正装,衬衫都是从衣柜里精挑细选的。从一大排长得都差不多的白衬衫里面,专门挑出一件量身定做、手工精致、最规矩气质的,且不带品牌。不能邋遢也不敢嘚瑟,这是生怕被徐娘娘看不顺眼挑他毛病。 码头上,水波倒映灯影。穿大花裤戴棒球帽的裴二少爷,迎候他们:“呦,哥,今儿帅啊?” 裴组长发型面容精致,一笑,时髦又有型:“比你还帅吧?” “哎呦……”裴琰在码头上趿拉着夹脚拖鞋,瞟一眼身后那位,“哥,把你最钟爱的那根大金箍棒带来啦?真是定海神针啊,今晚终于不用担心你半夜爬到我床上自己绕圈儿运动了。” 裴琰随即就挨了一膝盖,捂着腚差点儿掉水里。 身后不远处的男人哼了一句:“再踢狠点儿。” 裴琰一脸浑样儿:“二舅舅,您以后可对我客气点儿,少骂我。” 章老板眼神倍儿轻蔑,笑而不语,就很有风度揽住裴组长的腰,贴面吻一下,当着裴琰的面。 苦行僧熬了多少年,终有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毫无廉耻地秀了恩爱,让裴琰干瞪眼没话讲,只能对着他那温柔顺从大鸟依人的宝贝哥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章总把发型削到二十八岁小年轻的模样,下巴刮得洁净,庄重挺拔。 裴逸不停地偷偷打量,心里爱得要死要活。 他向他爸妈重新地、正式地介绍了他的伴侣,拖过章绍池的手腕拽到自己身后:“这是我未婚夫。” 这一句,顶章总自己说一千句。 他原本打了腹稿,准备在饭桌上先给准岳父大人灌酒,酒过三巡之后,眼红耳热之际,晓之以情动之以礼,最后开口求娶,结果一堆台词全部没有用上。 “唉,孩子大了,也三十了……随你高兴吧。”老裴在桌子底下用鞋头踢徐女士——别欲拒还迎了你就顺手推舟吧。 “谁三十啦?”裴逸一听就叫屈,“爸您糊涂了,我二十九。” “虚岁就是三十了,不然我们为你操办?”老裴一摆手,“三十而立,成家就要懂事,两人互相照顾,以诚相待,用心扶持,不要耍孩子脾气。” 章绍池点头敬茶,一口应允,岳丈英明。 裴逸木木然地转过脸:你…… 章绍池暗暗回瞪:甭看我,老子青春永驻永远都二十八岁,是你这小孩儿该长大了。 徐绮裳女士一脸无奈和认命,给自己和儿子都斟满酒杯,整个席间就搂着小裴的肩膀,不停地唠叨私房话:眼前大势所趋覆水难收,也不能让自家宝贝吃亏啊。章绍池这小子名下多少间公司、投资、古董奢侈品、还有房子,你动用职业便利查清楚了没有?让他转让股份,资产全部加你名字。 裴逸简直哭笑不得,捂住半边脸:“妈……我对他的房子股份没兴趣,我就对他这人特别有兴趣。” “你看你大舅是什么东西?”徐女士揉揉儿子的头发,“男人就怕不老实、靠不住,尤其是有资本和能耐出去胡混的男人……妈妈照顾你这么多年,怕他接手了就不够用心照顾。” 裴逸说:“他敢。” “还有他公司里养的那群妖精。”徐绮裳半笑半认真地指示,“年轻的,帅的,我看着都要动心了,不像话!让他把那些妖精都解约。” “绝对的,可不要脸了。”裴琰叨着菜插嘴,“我都认识,有多少个小妖精缠着我二舅舅,回头我给您拉个黑名单。” 裴逸认真点头:“全部解约,不然我就去划花他们的脸。” …… 裴氏夫妇黯然神伤。多年来,全家人少有的同堂相聚言谈甚欢,关系终于破冰缓和,其乐融融,这场面和滋味却像是“送嫁”。 全家人回到裴家小洋楼过夜。 据说半夜里,裴大少爷的房间发生吱哑晃动,伴随二级地震的轻微震感,以为隔壁唐山又余震了呢。 第二天,生物钟作用下,依然醒得很早,但章总打算赖床不起。 平生头一次睡在爱人的“闺房”,一夜温存旖旎,裸身相拥,美妙的滋味难以描述。 想象少年时代的小裴,就睡在这张床上,一脸充满诱惑的纯真……穿越了漫长的思念再一脚踏回现实,怀中妙人儿正是平生所爱,睡容俊美,品尝到人间天堂至尊享受的章老板坚决舍不得起床。 徐女士好像当真叫住章绍池,进行“家长谈话”去了。两位就在后院露天茶座谈了很久,迎着晨风朝露,不知把车房的名分谈妥没有,股权分成谈到多少了? 晨曦洒在枝头,书房写字台上铺满一层金色。 裴逸悄悄迈进老裴的书房,随手关门落锁,就是有备而来。二人眼神一对就什么都明白:怪不得裴组长专程回家吃这顿生日饭,无事不来。 裴逸恳求:“爸,您都告诉我吧。” 裴之迅摘掉眼镜擦拭,低头擦了很久:“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们照顾你这些年,看着你成材还这样优秀出色,没有辜负你父亲的嘱托。” “爸我相信您,您做了一辈子清清白白的好人,从前任职做官都从来不赚不贪,还往外倒贴家底……”裴逸说,“把我托付给您的人,也是清白好人?” 当然,裴之迅挺直了背,笃定且斩钉截铁:“你父亲是好人。” 裴逸:“那,我母亲呢?” 裴之迅语塞:“这我不太了解,没有见过本人……我只认识你父亲,你母亲应当早就不在人世。” 裴逸追问:“她叫什么,是做什么的?部门同行?” 老裴转过脸往桌上翻书:“我真的不清楚……这事你还是亲自询问你父亲。” 裴逸眼底闪过失望,“失望”甚至大过有可能的“悲伤”情绪。毕竟素昧平生,没有养育恩情就“早已不在人世”,他没有哀痛感,内心悲凉冷漠,就是单纯地索要真相。 他总之不是西西里老船王家的血脉,和富贵豪门没有半点血缘关系。而他所能查实的档案记录,厉寒江只有那一次婚约,再无婚姻或子嗣。他就好像是一张大数据分析图上,很不合时宜也不合理地冒出来一个干扰因子…… 裴逸自嘲:“我是私生子。” 裴之迅欲言又止:“你的父亲非常、非常爱护你。” 裴逸抬头,眼窝深如一汪湖水,突然水雾弥漫:“爱护我所以把我送人?您家也不缺儿子啊。” 裴之迅点头:“对,爱护你所以将你托付我们。” “我当时看档案照片都没看出来。”少年时代伤疤很深,裴逸一脸漠然,“我长得都不像厉寒江,我也不像您一家子,谁也不像,不属于任何一个家。” “不!你的相貌很像你父亲母亲……”裴之迅情绪激动,不慎已经说漏嘴,只能继续擦眼镜,快把镜片擦漏了。 老裴先生起身在书房走圈,只有十几平米的斗室,走了相当久,木地板磨平一层。最后搬了凳子,站上去往书架顶层掏…… 估摸是经年累月藏太严实了,藏得自己都找不着。 裴逸豁得站起,急迫与茫然都写在脸上:“您找什么,我来,我替您拿?” 牛皮纸袋“吧嗒”掉在地上,砸在父子二人心口。裴逸急不可耐弯腰捡起,几张黑白照片掉落在手,是他自己的旧照片? 再仔细看了一眼,裴逸一步没站稳,肩膀就撞到书架。身后书橱剧烈地晃动,满地金色眼光,书脊和木料碰撞发出历久经年的回响。 黑白证件小照,以及两张燕城大学校园的老同学合影。 合影其中一人显然是年轻时的裴之迅,戴近视镜,笑容腼腆青涩一脸书生气质。而另一人,英俊潇洒青春勃发,笑起来眼挑桃花,挑出一股风流气度,不就是裴组长自己吗。 不,不。 黑白照片,青涩的容颜,陈醇的往事。这不可能是他自己,这个人不是他。 好像伸开手穿过一段情怀激荡的流金岁月,他终于用指尖触到这张温热的面孔,陌生而又熟悉的脸。太像了,他好像在懵懵懂懂地照镜子。蓦然发现一张与自己极为神似的面孔而这人又不是他,难以描述的诡异和心悸。 裴逸:“怎么会这样呢?” 裴之迅指着照片中的大帅哥:“这是你父亲大学毕业的时候。你是小娃娃的年纪还没那么像,后来越长就愈发相像,你和他年轻时简直就一个模子雕出来的。” 裴逸明白了。 他全明白了。 他像个愚蠢又顽固自负的孩子,一直在这世间狭窄封闭的一块土地上兜兜转转,自怨自艾顾影自怜。冥冥中无数次埋怨未曾谋面的亲人,痛恨将他遗弃的亲生父母。 他的整个少年时代,活在一座孤岛,愤世嫉俗却又让自己很俗气地放荡,自始至终无法摆脱精神困扰,而这些负面情绪,影响到后续的许多人生抉择。比如临阵悔婚仓皇逃跑,这类糟糕的历史记录直接影响到他做人的信誉了。 源头或许就植根于,他强烈的卑微感与自我放逐情绪。 以为情人之间不可能求得真爱。 以为父母毫无怜惜地将他抛弃。 他的脑子被动过手脚。他身体里塞进许多零件。他已经忘记太多的人生悲欢,他活得像个上了机械发条就围着一块石磨不停原地转圈儿的愚蠢的驴。 而他的父亲厉寒江,动过手脚的是脸。 “你爸爸恐怕也是保密行当做得太久,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对谁都不信任,见不到你他也有点魔怔了。总是担忧他的身份会影响你,可终究还是影响困扰到你……”裴之迅解释。 裴逸不断摇头,肩膀颤抖。不,不是。 他把脸埋到手中,眼泪就沾染满手。 他其实从未凄苦、无助或孤单,他的父亲深爱着他。而他这个自以为是又一腔怨气的傻瓜,直至今天才得知“被爱”的真相。 厉寒江从十余年前开始缓慢的整容过程,发觉儿子步入青春年华与自己开始相像那一刻开始,就笃定心思。 “总不能让小孩儿在脸上动刀受罪,他就应当长这模样,但我可以改,我可以不再用这张脸。” 美东岸某家医院的私人病房,匿名的求诊者脱掉西装长裤,换成宽松的病号服,坐上手术台,想要毁掉自己英俊的脸。 每年动一点,外人不易察觉,漫长的时光足以让一个人改头换面。当然,悄悄整容这件事,六处高层几位上司楚霍陈连,一定都知道的,唯独只瞒小裴。 医生不遗余力地想要满足主顾的意愿:您要整成什么样?先生您这张脸,足够去好莱坞任何一家摄影棚面试,可以当大明星了,您就不应该再动刀子嘛。 厉寒江思索片刻,甩出章绍池二十六岁退伍回城的照片,甩给医生。 “就照这混账臭小子的脸,整了吧。” 照片中的章绍池,骑在一辆银黑色机车上,摘下墨镜,唇边一丝笑意,年轻时狂放不羁、不惧世俗之见。 那时也经常骑着这辆机车去接外甥下课放学,被盯梢偷拍了。 几名护士拿过照片品头论足:“这男的有味道,那劲儿,是演员吧?” “不,是我宝贝喜欢的人。”厉寒江说,“他偏偏就喜欢这类型和模样的男人,傻瓜,那么疯狂地喜欢……我就整成这样,等他将来有一天认识我,至少不会嫌弃。” …… 第85章 关门打狗┃权力真是个好东西。 短短几日之内, 六角大楼风云际会。这座坚不可摧的堡垒, 支撑内部的骨架悄然崩塌,改朝换代, 一切早有源头和蛛丝马迹。 陈副处遇袭重伤, 急送军医总院ICU, 并且严守消息不准外泄。 机关内部还是透出一些令人沮丧的风言风语,说陈老总伤势危重, 恐怕不太好, 昏迷不醒,甚至无法接受任何调查询问。 紧跟着连处长突然告病离岗, 据说是心颤病发作向上级请假回家, 闭门谢客。至于到底病到什么程度旁人也无从细究, 总之无法再主持工作。 “裴组长?啊……好的好的,我就去办。” 两位秘书起身,微愣,互相一对眼色。做秘书的就要有这番觉悟, 不乱发问也甭说废话, 抓起文件一路小跑, 忙碌开工了。 六角大楼最高层的这条走廊,踏着一地浅金色晨光刷指纹眼膜通过监控大门走进楼道开始上班的,就是裴组长。 正装革履,眉眼肃穆。 “通知法医、痕检两部门的负责人,明天过来开个短会……六年前某次行动的证物、血液样本、生物检材,我需要重新过一遍。”裴逸坐在办公桌前, 压低声音。 碰见新官上任准备点火的架势,办公室里一群小兵都拥有足够的心思和眼力价儿。即便这个官好像尚未获得文件的正式任命,就是群龙无首的情势下论资排辈顶上来的“临时工”。但这位临时工不好糊弄啊。 裴逸自己的办公室作为临时指挥部,门口恨不得贴个大广告牌,“汇报工作的全部进来事无巨细不准遗漏”。 所有的加密档案密钥,文件柜的索引和密码…… 生化实验室,法医科,痕迹检验科,专家团队和所有就职人员的档案和联络方式…… 情报室,密码研究室,最近出入经手的所有信息包、存档材料…… 裴逸临时主持这层走廊的工作,先就默默地、悄无痕迹地调配安插,并且把需要的资料弄到手,全部翻开彻查。 一座牢不可破的堡垒被人攻破,从来都是从内部中招,敲碎边边角角,腐蚀中空,以至虚弱到被宿敌有机可乘……就看这生死存亡的时刻,能否有人撑起将倾的大厦,挽救危楼于水深火热。 骆驼被人挖掉驼峰它也还是比马大,不会垮了,这毕竟是MCIA6。 …… 夜深。 “叮零——”某一楼层的电控门开启。 穿着上班正装的身影闪进去,就是每晚在实验室里打卡加班的寻常装束。 黑影却没敢开灯,也没像往常那样,悠闲地去茶水间泡一杯好茶,而是一路摸黑窸窸窣窣,刷卡进入检材存放室。 很大的一座房间,眼前是一排一排木质橱格、玻璃门存放柜。黑影显然对布局十分熟悉且动作迅速,直奔最靠里面的柜门。 打有标签日期的一块地方,空空如也。 啊…… 黑影在寂静黑夜里发出一丝恐慌的气声。哪去了?难道已经被重启案件的调查人员或者裴组长取走了? 肩膀微抖,因为急躁难免动作拖带出声音,撞到柜子。危险品柜橱的红外探测,被不慎越界的手臂触发了声响。 黑影终于在里间的另一个柜子,找到一箱标记六年前日期和代号的存留样本。 标签:【褐岩行动】 一瓶一瓶地快速翻检,读标签。“是这瓶……”黑影暗自松一口气,迅速就把那只瓶子塞进随身的便携式粉碎机,直接销毁。 最里间的办公室门突然弹开,一团漆黑雾色的深处,缓步走出瘦瘦高高的身影,步履从容。 两道视线锐利精明,不用开灯,就像两盏刺眼的探照灯“啪”得打在潜入者脸上。黑影大惊失色以为被科长发现了,待看清黑暗中显露的白皙的脸,手里一堆瓶子“稀里哗啦”全掼到地上…… 裴逸踱步绕出阴影,辨认了一眼:“你是……法医部的副科,胡老师?” 连日疯狂工作、连轴熬夜,裴逸明显瘦了,面颊轮廓更深。发红的眼底微现一片蛛网,爆得都是鸡血。 黑影踉跄起身还想辩解或者有所动作,被一拥而上的几人摁住,面色惨白一屁股坐在地上…… 房间的灯打开了。 这人确实就是部门里供职法医以及生物痕检的职员,名字都不熟,平时就叫工号或者老胡。 平日里性情内向,不言不语,毫不显山露水,三脚都踹不出闷屁。然而,越是闷炮越容易瓤子变质。 平时特炸乎的响炮,比如裴组长这样儿,别说瓤子变质他走进这栋楼哪怕只是换个妆容、剪了新发型,都能被一群人侧目围观,太显眼了。最可怕的耗子家贼,就是扔在人群里不显眼的这类,藏在阴暗的角落很难察觉。 “您说明天开会重启检材,我、我整理取样、打印清单,准备要向您汇报,裴组长,我……”这人在裴逸面若寒冰的盯视下脊梁软了,实在编不下去,颓丧地垂下头。 当然,裴逸随口一句“明天开会重启检材调查”,就是往黑暗房间抛个诱饵。 往墙角的老鼠洞口,放一块腥香的奶酪。 他的御用黑客程序员小范同志站在身后,麻溜儿递上一沓打印单,内容很丰富:“头儿,这是走香港银行的账单,有个专门往里打钱再转账的账户,应该就是他化名开户,没错啦。” 只要开出十倍、二十倍的价钱,总会有少数人禁不住诱惑铤而走险。 裴逸蹲下身,目光如炬:“你背后的主顾,是谁? “六年前那场不太成功的行动,最后登上阵亡抚恤名单的几位前辈,六处确认牺牲名单肯定不是仅凭肉眼目击或者几条短讯电文那样草率。咱们的内部程序,一定经过遗体确认,哪怕被炸成焦尸,被烧成一撮骨灰,都要做检测报告。这中间经过手续,最后还能让死亡名单出现重大纰漏,那么,一定是你们部门的‘活人’也出问题了,对吗?” 一串质问让内鬼面色煞白,戳中要害,一句都回不上来。 裴逸再要质问“那个人是谁”“阵亡名单上究竟谁还活着”的时候,阶下囚在几人钳制之下突然发抖挣扎! 还想负隅顽抗?裴逸伸手捏住对方下颌骨,强迫捏开嘴巴,身旁的范高眼明手快把一沓打印纸卷成纸筒,塞进去,是防止俘虏咬“牙”自尽。 胡副科仰面两腿挣扎,“呜呜呜”却不像是要自杀,而是想求救活命?这人眼珠里溢出悔恨和求饶的神色,恐怕也后悔当初卑微的一念之差。 暗夜里“噗嗤”一声。那个声音就一直烙在裴逸的记忆里,是在他脑子里“噗”一声…… 眼前人蹬踹的腿突然脱力,抖了几下,逐渐僵硬。 周围的人大为惊谔。 范高“哎呦”了一声,伸手去探鼻息,翻开眼皮察看:“头儿,可惜……这家伙挂了。” 裴逸摇头轻叹。经不住利益的诱惑而一念之差,放弃忠实的信仰,最终毁掉的绝不止一个人半生的清誉,还有命啊。 …… “老胡进入房间,就直奔这个柜格,发现空了就慌了,然后……他翻看瓶子,最后取出确认的是这瓶东西,随即销毁。” 裴逸察看监控拍摄下的画面,琢磨胡副科在黑暗中的动作。 被胡副科毫不犹豫首先销毁的那瓶检材,标签已经向他们提供了线索。当然,真的检材样本早就转移了。 从小黑屋里跟随裴组长一起走出来的一名白大褂,终于揭开口罩,露出清秀的脸,范高都吓一跳:“诶,周少爷……哦不,周组长?” 周彬作为外援技术支持,只是不知道裴逸给不给这份兼职薪水。 周彬一笑:“别叫组长,我哪有那么大的官!” 疯狂敬业的裴组长逼着技术员们也熬了一宿。周彬从实验室出来,摊开化验报告,悄悄地开小会:“大约就像你猜测的那样,当初收殓遗体的生物样本,肯定被人调换过,所以死亡报告、牺牲名单都有不实之处。” 行动事发的大部分经过、细节都是真实内容,唯独在最重要的生死结局上,稍微改几个字。改得很精密。 裴逸用掌风震了一下办公桌,就震起一块漆皮:“毕竟事发地在境外,战乱国家情势复杂,距离国内很远,很容易动手脚,隐匿部分实情。” 周彬凑近:“现在看来,恐怕你们陈处、连处都一直被蒙在鼓里,都没料到是法医和痕检部门出了内鬼,制造假死亡,蒙混过关。” “是啊,坐镇燕城大后方的人,就被障眼法蒙蔽了,以为名单上的人都已壮烈成仁……”裴逸喃喃道,“除了厉寒江是自请离职发配境外,直到最近才想到,还有一人活着。” 周彬眼睛发亮:“小裴你真聪明,早就想到了?” “我简直蠢得要命。”裴逸一脸惭愧愤懑,“陈老师才是早就想到了,就是瞒着我不说实话,真愚啊,结果对方头一个就是要他的命让他永远消声!” 乱草丛中的脚印、痕迹,从四面八方汇合,终于拼出富有逻辑的图案,让他作为晚辈和局外人,也能有迹可循。 对手从一开始就对MCIA6一切了如指掌,对全盘游戏规则门儿清。 如来佛的一只大手控制了宁非语、黄永锋、冷枭,并且了解他裴组长的底细,他的狙击手闻羽,甚至熟悉厉寒江、陈副处……这人在背后握了满把的扑克牌,想打哪张牌就打哪张牌,姜太公稳坐钓鱼台,隔空就把牌甩了他们一脸…… 带着某种强烈不满和恨意得甩他们一脸,是想要讨伐、报复,不遗余力地破坏一系列行动。 而这种报复和掣肘,最终愈演愈烈演化为直接的刺杀。谁这样一腔怨恨屡下黑手,目标剑指执掌MCIA6若干年的陈焕和连南钰?意图已经太明显了。 并且,就用裴逸被抹去记忆的同样方式复制出“杀手”闻羽。这把戳向他心口的刀,仅仅是为向他演示:看到了吧?那些老混账曾经怎样残酷地盘剥你还利用你。 这一切,都是裴组长的指路明灯。 裴逸坚定相信自己父亲。而有人对六处进行这场发泄,对老家伙们围追堵截,很像是为他的父亲鸣不平,为他这个蒙在鼓里的傻儿子伸冤呢。对别人都心狠手辣,唯独对他裴组长心心念念,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 六年前阵亡名单中的烈士,一定有人没死,自认为含冤受屈以正义之师为名,终于从屏幕背后现身。 周彬悄悄说:“你已经确定幕后BOSS是谁了?” “没有,我再想想吧。”裴逸转身翻找东西。 厉寒江都死咬着不坦白不投案,辛苦隐瞒这么久,自己怎会冒冒失失就把嫌疑对象说出口? 他也不说。 裴逸攥着这沓重要的化验数据,回头就瞅见周彬摘下口罩,松开领带,脸上挂两个大黑眼圈。 真是个好用的吉祥物啊…… “谢谢兄弟!”裴逸恢复轻松笑容,“我实在没有太多人能够信任,尤其还能立刻持证上岗、进实验室帮我干活儿的人。” 周彬笑得干净磊落:“明白,随时效命。” “唉呀,我假若不是名草有主了已经是有未婚夫的人,我都对你动心了,可惜相见恨晚……”裴逸一秒钟就原形毕露,“这回假若能破案、功成,我的军功章上有你的一半。” 周彬吓得把口罩拍他脸上:“我的左手还想留在我左胳膊上呢。你的军功章,留给你未婚夫吧!” 裴逸毫无廉耻地大笑,捏少爷的嫩脸:“周小彬先生,将来有一天,你要是能把坐牢的冷组长收了房、办了他,兄弟我没得说,一定为你们备一份厚礼。” 周彬又不自在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真后悔跑这地方来免费打工,加班津贴都没的,姓裴的就给他打了一张白条? 假若办不成冷组长,厚礼就没了?骨子里难掩风骚的裴组长,订了婚还到处撩,劣性不改。 “不成,厚礼都嫌太轻,不足以表达我和你之间相知一场,患难真情。假若事成,你这份彩礼我替你出了,包在我身上。” 裴逸一路哈哈笑着,插科打诨胡扯八道,不动声色地送走周彬。 裴逸用手掩住嘴,罩在小周耳朵上,亲密的悄悄话:“常做好事也难免得罪人,你自己也当心。” 周彬一笑:“我知道,放心吧。” 冷组长对他叮嘱过一模一样的话,“常在河边走难免鞋湿,你这傻瓜自己当心。” 谁是没有隐瞒点小秘密的?周彬前脚就刚从红海沿岸转了一圈回来,连裴逸都瞒着,又去探监了。 这次有了一步重要进展,从牢房门外的探监室,终于跨进牢房里,被冷组长“特批”允许坐在小铁椅子上聊天了,多不容易啊。 …… 鱼肚天光移上大楼外墙,驱散暗夜的阴影。清冷的石壁缓缓洇出温度。 裴组长终于在部门陷入危机、权力架出真空的时刻,毫不犹豫地揽下权柄,也扛起一些责任。 朝中无人,一将难求,他就是上方现在调兵遣将所能指望的人。所以,他不声不响地,就把MCIA6与他最为密切的一部分行动组以及人事情报,都攥在自己手中;并且秘密向领导请示,即日着手边境“白象行动”的调查。 这期间还以“放长假”为借口,从情报室剔掉两名他早就怀疑的对象,实为暗中监控软禁。 权力是个好东西,怪不得那么多人对权力疯狂求索、趋之若鹜,裴逸自己都领略到手握权柄的好处。 在没有窗户、见不到天光的办公室里,他一遍遍翻看六年前的行动报告,以及八年前甚至十年前,前辈们出生入死,军功章上照耀的荣光…… “对方有计划地伏击,我的组员都不在了。” “不,我会想办法脱身,不用管我,不要让他们再进来!” 爆炸,狙杀,疯狂地扫射,一串子弹嵌入山崖的土石缝隙,断肢残臂炸上天空…… 车辆翻滚着坠下山涧摔成粉碎,呼喊着名字,惊痛的眼神中暴露无比留恋…… 那时的行动,谁还在场?谁会冒险冲进包围圈去救他父亲? 那人一定是厉寒江的队友,忠诚的铁血战士,感情深厚到可以临阵豁出性命相救,可以为他袭击清除六处高层,也因此对故人之子另眼相待,一次次对裴逸手下留情……怪不得厉寒江被无数双眼盯着怀疑,怀疑也没错啊。 有人潜伏在看不见的地方,施展乾坤手,为他们父子二人效力,复仇,扫清障碍。 几乎就要事毕功成了呢。如今衣冠楚楚进驻六角大楼高层最大一间办公室的人,就是他裴组长。 …… 当夜回城,公车停在新的“换乘点”。 熟悉的男人,在驾驶位的车窗后面,被往来的车灯光影照亮双眼。章总开着自己车,接裴逸下班。 章绍池把车开进自家前院,进了车库都忘记遥控关门,转过脸,不作声地盯视。 他一把解开自己安全带,却把裴逸身上那副安全带缠紧,缠得很紧,更紧,不能放开,生怕又跑了,好像缠了三绕…… 车库顶灯亮着,门也开着。院落灯影旖旎,花草幽香。 车窗一层浅白色哈气,裴逸也没反抗,嘴唇追逐着男人嘴角,衬衫一排纽扣和裤链皆是四门大敞,胸膛洇出一片草莓红痕。 “咱俩,去试西装?”章绍池抚摸裴逸的脸,“定做时间要长些,请您裴先生百忙之中,抽空约一天?” “哥你别安排日程。”裴逸说,“上次是我跑单对不住你,这次不要给我放你鸽子的机会。” 章绍池惊恐地瞪着人:这是又要跑单先打预防针? “我来安排日程和节目,我还可以跪地求婚,八抬大轿迎娶,给你一个盛大的仪式。”裴逸笑得真诚又很皮,“哥你听我的,再给您的未来老公宽限三个月。” 章总的一腔心血也快呕干了。心爱的人好像无数次向他保证,再宽限三个月,这次就最后一次。每一次都好像他耳边吹响危机四伏的哨子,给他下最后通牒,一溜烟又没影儿了,又要踏上地狱征程。 章绍池说:“十年前,咱俩人好,第一次的在一起,还记得么?” 裴逸:“记得。” 章绍池:“就是在车座上,我把你睡了,你从此就是我的人了!就像现在这样。” 裴逸笑了:“记得。车早就换了,但是人没换啊。” 章绍池点头:“老子不会换人,你让我等,好。你一定记住,我在这里等着。” 裴逸也再次点头:“哥,我全都记得。” 夜深人静,从卧室溜出客厅。裴组长打开自己电脑,联网,输入几道密码,进入电邮界面。 他使用了加密的文字,再次发送出这条信息:【前辈,一切都进行顺利,你的帮助我感激不尽,我能接你回家吗?】 第86章 三代血仇┃听说过克钦女匪提萨拉吗? 陈处重伤期间, 裴逸两次前去医院探望, 在ICU的大窗外站立良久。 他最终按捺不住,不顾医生劝阻, 穿上消毒服和口罩站在病床前。 床上的人十分虚弱且呼吸艰难, 喉部被烟火灼伤难以发声。尽管平日常有龃龉、极少愉快相处, 一位叔辈的上司最终也像楚总那样倒卧昏迷于病榻,让人难过。 “陈老师, 我就向您求证和确认一事。”裴逸递过一张照片。 “陈老师, 是他,对么?” 照片失焦, 也没有PS美颜, 依然看出主角一头黑色长发, 面容俊美,淡定而不俗,眉眼如水墨画般的云雾缭绕,好看得有点儿不真实。 裴逸只看一眼照片就羞愧自认, MCIA6的风流倜傥一代美男“琅琊榜”上, 自己只能乖乖地退居第三位了……他以前只承认他师傅楚珣比他美的! 长发美男端坐木屋闲舍, 很像雨后南方遍地青葱的山坳间。 背后墙上,一幅水墨国风卷轴暴露了心迹。 从海量库存里挖坟挖出这张照片,一幅清汤寡水的国画,终于被裴逸很有眼力地辨出画上草书题字:日照寒江。 陈焕胸口急促起伏,眼神发直,差点儿把氧气管子崩了。 “陈老师, 这个人……”裴逸的嘴唇几乎贴在陈处的氧气罩上,“他到底和我有没有直接关系?我的意思是,他为什么,为什么好像唯独对我充满怜惜网开一面,一次一次使尽手段试图洗脑劝降,让我‘重回他的怀抱?不,他不是对我情有独钟,家里墙上一幅画都以‘寒江’为题……他和我父亲是什么关系? 义父裴之迅一直紧守秘密缄口不言,六处的叔叔们也都瞒着他,这些都让他无法避免地开始疑神疑鬼。 自己都被某些乌七八糟的灵感吓坏了,不可能吧?这世界疯了…… MCIA6上一代三大王牌特工,时至今日都有了下落。有一人长年卧于病榻,有一人单枪匹马流浪江湖,还有一人在阵亡名单上遗落多年,神隐在黑暗泥沼之下。 陈焕埋在呼吸面罩之下,嘴动了,一片哈气,微弱的气息让裴逸实在无法辨认口型。 “是……他……”陈焕很艰难地,很想抓住小孩儿的手,把这些年一切实情原原本本道出,可惜恐怕没有机会了。 陈老总是想吐槽:训练营里出来的你们这群孩子,一个个自命不凡自以为神通广大,比起你们前辈差得太远!六处当年几张王牌,一个人能顶一个连,就像你师父楚珣那样,出门就带老公兼贴身保镖,两人出双入对就足够了。哪像你裴组长,出门前呼后拥带一个豪华旅游团? “这个人,他与我也有血缘关系吗?我是说,像楚总和霍将军那样,在一起并且还有一个儿子?” 裴逸心跳静止。 他想看陈老师摇头否认,告诉他“不是”“没有”。 病房一片死寂,一根细针头掉地上就能砸破深潭。 氧气面罩上一团白雾,陈焕微睁双眼,似乎是想否认这种无稽之谈并且作出解释,但已神志不清。 床头的红色警示灯“滋滋”叫唤了,几名医生护士闯进来推开裴逸,“病人不舒服不适合再接受询问他有生命危险……” 裴逸被推出去了,无奈地隔着大窗,看那些医护抢救病床上垂危的人。 无论真相如何,他已经够幸运了,受过许多人的恩惠庇护。他不会记恨埋怨陈老师或者谁。 耳机联络响了,小范敲他:“头儿,上方消息,下午开会可能要提出来,我截了一段偷听,我就先知会您:暗算陈老总的汽车炸弹,初步调查结果,好像不是羽哥搞的。” 裴逸兴奋道:“我就说不是他么。训练营我跟他一个帐篷一张床上睡出来的,闻羽只会开枪和打架,他不会做炸弹。” 范小花:“对嘛,只有我会,我擅长啊!” 小范同志口齿伶俐语速飞快:“情报室确实有内鬼泄露陈处的行踪,装炸弹的就是个拿钱办事、屁都不懂的马仔,涉黑团伙成员。那小子跑路经由广西出境的时候,被边防警抓住了,全都吐口了,确实收了钱,但什么内情都不知道。根据钱的方向以及炸弹来路,现在就怀疑北缅吴廷冒手下的毒贩子指使!” 裴逸立即长舒一口气:“明白了。” 他放心了。闻羽还住在军部医院的另一间病房,裴组长是用十年军功章做担保,他的下属一定清白无辜。 …… 这件事兜兜转转又转回一周之前,他们接到的边境急电:Y省“白象行动”遭遇挫折,毒巢丧心病狂地做局,致使我方损兵折将。 六处并不属于缉毒部门,但坐镇燕城情报中心,他们有责任也有日常分担,在过去二十年间,一直以情报数据协助边境行动,甚至直接外派特工,渗入敌后武装工作。一群螺丝钉,哪里有缺口裂缝,就摁到哪一个补丁上。 盘踞克钦和掸邦近二十年的吴廷冒团伙…… 裴组长开完一个长会,从会议室出来已是傍晚,天空化作半透明的蓝宝石色。 暂时不用担心走在半道遇见杀手,裴逸驾车回城,愈往市中心地带灯火愈盛,点亮十里长街。 柏油路面腾起轻烟,他的心思已经紧锣密鼓在行动的路上…… 半道接通电话和耳机:“哥,在呢?” 男人沉沉的声音,有那么一丝期待:“在。” 裴逸:“等我?” 章绍池哼了一句:“等不起,不知道你今晚的钟点是哪个时区?” 裴逸说:“我就快到四环路了,嗯……我给我爸妈还有琰琰,订了一个出境的私人导游豪华套票,把你也加上了,你陪他们一起去?” 电话另一头都愣了,章总七窍生烟,重复了一遍:“我陪你父母和你弟,去旅游?!” “不就应当是哥哥你陪么?也是咱爸咱妈啊。”裴逸厚着脸皮耍赖了,“你和爸妈混那么铁,同桌吃饭相谈甚欢,你都在我们家过夜了,临走还依依不舍。” “还没混到能一起出去旅游那么铁!”章绍池摇头,“你自己不陪?” 裴逸只能赔个笑脸,陪不出人头:“我、我最近……” “你哪也甭想去。”章绍池有什么不明白的,“你爸刚刚来电叮嘱我,他们订了一个呼伦贝尔大草原蒙古包七日游家庭套餐,带着你和小猴子全家度假,让你一定,务必,出席全家七日游。” 裴逸差点一脚踩错刹车:“我事忙,我必须出差。” “我可以等三个月,但你必须留在国内。我们自己的国家,现在就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你没看到新闻头条各国机场、学校、教堂和清真寺都在爆炸么?”章绍池摆出家长的霸道作风,“你爸妈和我都不批准你出远门,你看着办吧。” 国内安全? 情报六处的高官在公路上接连遭袭是谁干的,哪里还有真正的安全?嚣张的匪徒一日不除,哪有山河的永固、四海的平安? …… 裴逸明白他的伴侣非常强硬,固执,轻易无法说服。章总最近就不错眼地盯着他,甩不掉的一块牛皮糖,把他的后背当作住宅小区门口的电线杆子了。自从贴上这张署名【章绍池】的牛皮小广告,宣誓了所有权,揭都揭不掉了…… 像这种甩不脱的人,就只能随身带着。 因此,当晚章总被裴组长一路指引着,在近郊某一处停车场会面,就上套了,直接被裴逸架走,马不停蹄就赶赴机场。 裴逸订了最快一趟航班的头等舱,掩人耳目行色匆匆,即刻就出发。 章绍池当场都懵了:“单人匹马你抽疯吗?组员都不带,你敢去缅甸剿匪?” “我都名草有主了怎么能是单人匹马?咱俩明明是出双入对。”裴逸在奔赴前线的时刻还能开玩笑,“就跟我师父当年那样,他是那个用脑子指挥的,身边只需要带一个指哪打哪的最听话的,啊——” 裴逸没能讲完这句就被他男人顺势推进机场大厅角落的一处洗手间,被摁在马桶盖上打了屁股。 利用洗手间隔间的方寸之地,裴组长替两人匆匆地做了遮掩化装,贴上乳胶假鼻梁和假下巴。裴逸甩给他男人一本化名护照,MCIA6密证科最新出炉的周边产品,是假的真护照。 “去哪?”章总用口型问。 “别担心,不会带着你冒险,我们不必出境。”裴逸在嘴边竖起一根食指,嘘—— 他在贴身搭档的手掌中,划出两个字母:HK。 …… Hong Kong, China. 毒巢敢在燕城郊外暗算陈总,几乎得手,这就是公然示威宣战。不剿灭对手老巢,不足以告慰以鲜血祭奠边疆土地的战士。 但裴逸没有冲动到自投罗网。对方现在一定在那些地方挖坑设伏,等待猎人。 北缅毒巢除去走Y省运输通道,另一路通常经由香港周转,再分发下线,流入内地南方城市,或者出口东亚其他国家。档案中,双方上一次大规模交手,香港扫毒局倾巢行动抓获大批马仔,可以追溯到八年之前。 档案里全部有迹可循,留下前情因果的许多痕迹,因此裴逸先取道香港,迂回路线调查线索。 这一路在飞机上,一张毛毯一双人。 他们在毯子下面放纵十指相扣,轻挠对方的手心,一路同在。 这家航空公司的头等舱吃得不错,以泛亚洲菜肴为卖点。裴逸瞅一眼菜单,掠过了鳗鱼寿司和韩式牛仔骨,锁定咖喱鸡块和椰香菠萝饭。 两盘飞机餐上桌,纯正东南亚口味。飞机餐再好吃也比不了自家男人做的家常便饭,但裴逸大口大口地扒饭,一扫而光,意味不言自明。 章绍池漠然着脸,点什么吃什么,但绝不点头应允。 裴逸拿过一张雪白的餐巾纸,用钢笔在上面速写了一头大象,推到章总面前。 俩人像特务在飞机舱内接头,一脸平静,视线不可及之处早已风起云涌。 章绍池拿过钢笔,在餐巾纸空白处,添上一个射箭的小人。 画工相当不赖,弓箭手biu biu射出锋利的小箭,啪,啪,啪……章绍池在大象身上插了好几支利箭。 裴逸赶忙点头:正是这样,我们就是要“干掉”横行克钦二十年的这头大象! 章总摇头:不行,大象凶猛,太危险了。 “哥……”裴逸眼珠一转,思索,“你以前做生意也常去东南亚?金三角?” “我去金三角干什么?”章绍池皱眉,“我不做那种生意。” “赌个玉,倒腾个檀香家具什么的?”裴逸打趣,“古董?象牙?黄金?” 章绍池避而不答:“对象牙、黄金都没兴趣,不经常去。” 章总在飞机上嚼着戒烟糖,随后又两次起话头,想听裴组长讲故事,这北缅大佬吴廷冒,究竟是怎样一位乱世枭雄? 其人是果敢村庄的华裔老兵贫困户出身,小时也曾经历战乱,颠沛流离,身上一张身份纸都没有,像一头流浪的野狗在边境做童工。 逆境中肯于吃苦,又精明勤快,这家伙后来倚仗在克钦和中国西南几省倒卖玉石皮料,赚到第一桶金,积累了原始财富。之后生意越做越大,据说2000年时,占据了密支那当地几乎一半玉石市场。 这是一出穷小子发家致富的传奇,只可惜为富者未必仁义,黑金诱惑欲海无边,常年在河边行走,一只脚难免踏入深潭,一发不可收…… “他为什么对陈副处下黑手?”章绍池问。 “有大仇。不止陈处,他跟我们六处的三代情报员都有过交锋,可以说三代世仇不共戴天。”裴逸蓦得认真严肃起来,“你听说过以前克钦的女匪提萨拉吗?” 媒体上肯定看到过新闻,但谁会特意记住,这些只有绝密档案才会提及的名字? “女毒枭?”章总蹙眉,“也栽在你们手里了?” “栽在我师父手里啦。”小孩儿显摆自己家长特别牛B的炫耀神色,暴露在裴逸发光的眼睛里,“我珣珣师父年轻时候,亲自出马办的情报,剿灭了提萨拉上千人的武装势力,把人赶往南边。当时,提萨拉侥幸逃掉一命,就是去投奔她的老情人吴廷冒,俩人婚外有一腿。 “我军神勇,十年扫毒行动,覆灭了边境武装势力。最后是在掸邦村寨的一次抓赃,大陆情报处、香港扫毒局以及缅甸警方联合行动,擒住那女人,还当场击毙她的毒贩儿子,一锅端了。 “那时陈老师刚刚坐镇情报部,办的第一件漂亮的大案,就是剿灭了提萨拉母子贩运毒品和内地童工的跨境团伙…… “提萨拉最后是在我们的法庭被处以极刑,为罪行付出了应有代价,这也无异于结下仇恨。她的儿子,是被我方的神枪手一梭子打碎半边脑袋,脑浆洒了一地。据说,那就是吴廷冒的亲儿子……这个仇从此结大了,恩恩怨怨,缠斗十年未消。” 原来是这样……章绍池心想,再狠毒的悍匪也有一丝顾家的人情味,老家伙的姘妇和儿子都丧命于你们特情六处,这真是一段世仇。 “我就觉得有一事蹊跷。”裴逸轻声耳语。 章绍池:“什么?” 裴逸:“好像不止一路人马,都在找我们清算旧账,都要拿陈老师开刀,怎么这样巧?” 章绍池:“是啊,你们陈处像个靶子,闻羽背后的人要狙他,毒贩子想炸死他,他得罪多少冤家?” 陈焕作为情报科三朝元老,经手案件数不过来,知道的秘密太多,自然就成了敌人的眼中钉。凭这一点,裴组长永远对陈老师心怀敬重,不能让对手就得逞了。 裴逸轻声道:“情报数据全部指向北缅、东南亚方向,这是巧合?不,我一定去那里看一看。” 更多的话他讲不出来了,心乱如麻。 那个人跟父亲究竟有多深的关系? 我身上流淌的每一滴血,是否都是纯良无辜?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和那块隐藏着黑暗泥沼的丛林,就没有丝毫关系…… 他在章总都没察觉的时候,悄悄地,再一次地,联络那位真神不露相的前辈。 【六角大楼从今往后都在我的掌控,我不会再做受人摆布的机器人……我们在境外见个面吧。】 …… 第87章 机缘巧合┃放心,珍重。 老旧街区的小巷, 一处普通的二层楼。一层是茶餐厅和西饼屋, 二层有住家,窗户不时冒出烟火味道。 寸土寸金的港岛, 许多人一辈子兢兢业业, 待到告老退休, 也只住得起这样的地方,每天穿梭于陋巷, 与街坊结伴, 吃顿早茶。 刚从早茶店回来,衣着寻常面目沧桑的一位大伯, 在自家的参茸药材店门口, 把卷帘门打开, 在顾客稀零的街边,沏一壶茶。 大伯一回头,衣着考究、身型挺拔的男士挡住了头顶阳光。 这位老板个儿比较高,北方身材有两分优越感, 难得屈尊客气地点头:“是某街12号的锦荣药材铺吗?” 章绍池这样儿, 很像一位要去隔壁街花旗银行办理融资贷款的老板, 走错门了吧,和这条巷子的氛围格格不入。 大伯木木然地点头:“啊,老板,你买参?” 章老板身后的年轻男士,拉高帽檐,露出脸。裴逸礼貌地颔首:“是原任毒品调查科情报组的廖警官?阿Sir, 您好。” 大伯微愣了。 眼角余光迅速扫过街道两侧,低声咕哝:“我卖鹿茸人参的……你们,找错了吧?” 这家不起眼的铺子,数年前甚至换过招牌,涂掉牌匾上“廖记”二字,隐姓埋名。 你们,找错了吧。 …… 裴组长在港岛盘桓数日,就是寻访当年扫毒行动的警员和江湖线人。 他当然没找错门,接下来花了大约一个小时,在楼上廖伯的鸽子笼房间里唠嗑。大约还是裴组长长得帅又能言善辩,廖伯端详他许久,逐渐敞开戒备。 “你们,当真是内地的陈Sir的同事?”廖伯依然谨慎,压低声,“他怎样啦?” “吴廷冒下手暗算他,车里装了炸弹,陈老师现在仍然危重住院。”裴逸遗憾道。 那双充满沧桑与忧虑的眼,黯下去,血肉之躯谁会完全无惧?廖伯叹息:“唉,替我问候他,希望他能逃过大劫。” 裴逸问:“您当年也参与了两地联合行动?” 廖伯点头:“我在情报科与你们的陈Sir联络对接,和他比较熟悉……后来,身上嵌了几块弹片,不中用啦,再不告老退休恐怕将来尸骨都不全。” 裴逸:“后来怎样?” 廖伯嵌着旧伤的臂膀微抖:“东南亚的毒巢多年未能连根拔除,屡次卷土重来,也曾经下过黑手,报复我们警队,非常残忍……” 恐惧的余火压抑在眼底,荣耀的勋章也只能悄悄压在箱底,都不敢挂在墙上。朴素的陋巷,斜映的阳光下,洒着一段热血的余晖。 裴逸心间一痛:“究竟发生了什么?” 廖伯:“我们调查科的高级警督,也不幸遇害。” 裴逸惊愕。一地碎金色洒落在地板上。 档案卷宗大约是为保护警方亲友家眷,记录案件都用曲笔,刻意隐去详细的职位、姓名,也没有放照片。 他喃喃地:“太疯狂了。” “毒王吴廷冒有个私生子,被我们那次的联合行动毙掉了嘛,这事你们知道?”廖伯回忆,“击毙小毒枭的警员,就是……” “我们知道。”章绍池忙问,“是谁击毙那小子?” 裴逸以前一直自以为是、自作聪明地猜测,八成是他师傅楚总家里那位,英明神勇的霍将军。 廖伯再次警惕打量他们,犹豫要不要讲出来:“击毙小毒枭的是我们调查科的警督,前线指挥,也是一位很厉害的神枪手,姓廖……是我、我在内地老家的同姓同宗。” 裴逸:“啊……” 这就是药材铺老伯退出一线隐姓埋名的原因吧。常年被巨大的阴影所困,生命都时刻受到威胁,毒巢阴魂不散,让所有人睡不安枕。 章总这时递出自己的手帕。廖伯埋头擦掉脸上湿润。 “对方扬言要报复参与行动的所有警员,三代灭族,你是知道境外大毒枭那些丧心病狂的手段……”廖伯心有余悸地解释,“廖警督遇害后那段时间,整个警队士气大受打击,之后才逐渐恢复元气。 “一开始街头巷尾的人传言,都说遇害现场很惨,被毒贩大卸八块。后来我们法医鉴定才发现不是。毒贩也故意制造恐吓,弄来一个意外死亡的夜店陪酒女的尸首,冒充遇害警察,闹得整个港岛闻毒色变、人心惶惶。” 裴逸小心地问:“那位警官叫什么名字?” “你们陈Sir全都知情,他就是联合指挥官之一,他没有告诉你们?”廖伯略微纳罕,“廖盈洲警督。” 警方调查澄清之后,为安全之计仍然隐瞒廖警官的履历档案照片等等,媒体都回避提及。因此,沸沸扬扬的江湖八卦误传了多年,很多小老百姓还都误以为真。 裴组长和章总临走,给廖伯包了一个信封的钱,怕对方坚辞不受,就说这是拜托廖伯给遇害警督祭奠上供的“白包”。 章绍池弯腰低头,钻出药材铺半开半合的卷帘门,突然停步:用夜店陪酒女的尸首冒充? 章绍池纳罕:“廖警督是女的?” 裴逸回头说:“哥,你才听明白?可惜没机会瞻仰遗容照片。” 章总点了点自己太阳穴,脸皮很厚,才不会感到惭愧呢。 这就是平生一贯的大男子主义心态作祟,固有的性别模式也禁锢了很多俗人的视野。但凡听到“缉毒剿匪”“高级警督和“神枪手”这类词汇,下意识就脑拟出一个高大威猛的男人轮廓,以为热血豪情的英雄形象当中不会有女性的席位。 …… 临湾海边,裴家小楼。 老裴先生和徐女士这回是被儿子放了鸽子,急匆匆赶至燕城扑了空,儿子和儿婿全都飞了。精心筹划的呼伦贝尔大草原家庭七日游泡汤了,还是没能留住裴组长疯狂追求真相的脚步。 原本以为这厉害的儿婿能够拴住儿子,把人留在家里。结果,还是儿子最厉害,把儿婿劫持一起跑掉。 裴二少爷嚷着“我哥呐,他怎么又出差了”,就被老爹强行拦在房间外。 裴之迅拉住他夫人的胳膊:“那孩子拿走了我的书和文稿,唉呀——” 书架顶端,最高处,用一大排《鲁迅全集》挡住位置,收藏了几册旧书和当年的采访手稿。 还都是当年钢笔手写的稿子,觉着是有纪念价值的东西,一直舍不得处理掉。 裴之迅年轻时,也是一名三观端正的热血青年,作为官媒的社会纪实文学作者,实地深入,采访过南方城市以及港府的警队。具体而言,就是常年在一线出生入死的边境缉毒队伍。 纪实文学全部使用“张三李四”式的弱智化名,模糊每一位警员的身份,也绝对不敢放照片。 书中那些人的模样、履历、真实姓名,只有作者裴先生自己铭记在心,不敢忘记。时隔多年了,书中知遇相交的许多人,今天都已经变成了档案册上的一块墨迹,挚友亲人心中的一块奠碑。 “他不会知道了吧?”徐绮裳埋怨,“唉你这么不小心!” 裴之迅忧心忡忡满面自责:“陈老总据说伤势很重,楚总又常年卧病,我不知还能向谁求助……就怕这孩子热血冲动,脾气又急,一旦知道真相一定会冒险出境,万一出点意外,怎么向他父亲交待?” “我的宝贝伤心了怎么办?我们付出这么多年的心血,我多担心他啊。”徐绮裳一屁股坐在沙发里,捂住嘴,眼妆融入泪水。 这两个月,剧院演出的工作都推掉了,原本妖魔神佛都不信的彪悍的徐女士,破天荒去到燕城,香火最盛的庙里,给各路菩萨烧香,念的全是儿子的平安。 …… 入夜,禁毒局大楼,许多楼层和办公室依然彻夜运转,灯火通明。 近期东南亚马仔频繁渗透,毒巢顽抗反扑,让各地的扫毒机关都被迫进入加班加点的“007工作制”。高层刚刚散会,西装革履的几位督查,捧着文件夹,面容严峻…… 走廊重新安静,灯下走过黑影。 两名制服阿Sir,刻意把檐帽压低,刷开了档案室的门禁,像两头敏捷的大猫,蹑手蹑脚一路搜捡…… “我们家老裴先生,从前写过几本南方禁毒大队血战东南亚的纪实报告,我也是最近刚刚有机会拜读。文笔和剧情相当不错,回头借给你看。”裴逸悄悄对身边人说,“书里写到其中一位,是个很有风采的女警,姓名和职位有所隐晦,但我总觉着,啧,就特像今天提到的廖警督。” 裴逸在脑海中勾勒出英姿飒爽、卷发红唇的人物形象,符合他的审美情趣。 他想知道谁暗害了当年的警督,或许就能把许多线索连接起来,顺藤摸瓜,找到罪证。 “头儿,走廊再往前,还有一座监控室,还有情报室。” 范高在耳机频道里,隔空提供技术支援。至于进入这栋大楼的路径图,所需的门禁设备,都是周彬传递给裴组长的。 裴逸觉着,他所认识的周彬,恐怕不仅是一位常年在化验室里与世隔绝的纯宅男,技能点有点多啊?这些事情将来需要好好琢磨。 滴——滴—— 不太大的一间电子监控室,裴逸闪身进去,面前的监控屏幕铺满了三面墙壁。 设备和处理器不断发出枯燥的电流音…… “这些是……几处最重要的公共场所,机场、出入境码头、市区、政务大楼、教堂……还有重点山区,都有监控画面?”裴逸说。 “控制台摆在正中,坐在这儿能监控整个港岛。”章总也咂舌。 那片怪里怪气的景色是什么地方?章绍池用下巴示意,右下方的一块屏幕,黑白画面,好像山区荒野的一片墓地。 一道天河横贯夜空,卷起漫天星斗。无数的闪光点,仿佛随着时间在流动。 四野茫茫,隔着屏幕都能感受星空下微凉的晚风,吹落一地寂寥的人影。墓地森森,每一块碑都铭刻着亲人的思念。 裴逸凑近屏幕,他眼力和微观察力极好。 秘密监控的角度很妙,就对准了一小片草地,几块不起眼的墓碑。 墓碑无名。 裴组长眯眼仔细盯了好久,确认墓碑上真的没名没姓,隐去受葬者的名讳,甚至“至亲泣挽”“挚爱敬上”之类的肉麻落款都没有。 监控室门突然响了,值班警员开小差回来了,打照面一愣。 “督察让你们来的?”那人随口就问,“通知没有发下来呢,我这里还不好办嘛!” “唔,办不成就算啦。”裴Sir淡定如常,一秒钟切换至TVB粤语频道,“我们取份文件回来嘛,你们刘Sir不在吗?” 而另一位章Sir拼命低头,扭过脸去狂翻桌上的八卦杂志,香江娱乐圈谁谁又出轨了,谁谁又被封杀了……他实在不善于应对这样的场合,北方口音太重了他张嘴就要露馅儿的。 值班警员答:“刘Sir刚刚去开会了,等一刻就回来!” 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活人都只能住个五六平米,墓地下葬的人物难不成是全港有数的富豪?裴逸心乱如麻,试图闲聊套话:“那墓地里发现什么?就没有人啊。” “谁会黑灯瞎火地专程去扫墓嘛,祭拜咱们的扫毒先锋?”值班员坐上控制台,睡眼惺忪,“盯了两年也没发现个鬼影,莫名其妙的……” “盯谁的墓?”裴逸思索,毒贩子肯定没这份优厚待遇,碾成粉末骨渣都嫌污染宝贵的土地资源,难道是港府修建的一处“八宝山”无名烈士墓地? 他冥冥中醒悟,这无字之碑:“咱们科原来牺牲的一位高级警督,也葬在这里?” 值班员闪过一线狐疑,回头打量:“你问哪位警督?” 章绍池不抬头地抓住裴逸手腕:你也太能聊了,快走。 值班员疑窦顿生正要盘问,屏幕里突然动了,监控画面出现一道清晰的人影,在黑夜像幽灵的影子,一步步走来。 “哦!”值班员一激灵,赶紧开始截屏和录像,着实让章绍池后背滚过一道冷汗。 章总攥着裴逸的腕子,三人不由自主全部欠身盯着监控,脖子都伸成龟脖儿,盯着这百年不遇的墓地鬼影现身。 裹着风衣的男子,身材端庄,踩着一地月色与星光,深夜拜访墓地故人。 男人的身影辨不出情绪波动,甚至看不出呼吸起伏,非常平静,一切都压抑在无声的步伐之下。面部也全部遮挡,掩饰身份行踪,只留下孑然一身的背影。 值班员叼着烟蒂很烦躁,低声骂了一句“丢雷老母”,这玩意儿没法做面部识别,完全看不清脸嘛! 身后的裴逸和章绍池静如雕塑,脸色一点一点变了,吃惊地盯着监控中男人的背影,不可思议…… 这栋大楼里的普通警员,当然不可能认出来,但裴逸认识,甚至章绍池看一眼就立即察觉眼熟,第二眼就瞳孔放大了:怎么会? 走路姿势就很有特点,肩宽腿长,名牌皮鞋,一双脚的骨骼清奇,而且一定没穿袜子。 章绍池捕捉到裴逸的视线,就确认了,深夜潜行拜祭无字碑的男人是厉寒江。他的亲老丈人,眼熟得很呢! 裴逸眼神混乱,说不出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怎么是我父亲他来这里做什么”!随即被身边的男人很冷静地,一把捂住他的嘴。 章总强迫他把所有疑问和喉音全都咽回去了。 “录下来啦。”值班警员忙碌着咕哝,“深更半夜得,真有个男人过来给Madam洒酒扫墓啊……” 裴逸:“?!” 章绍池沉着地弯腰,冷不丁地问:“这块无字碑是Madam廖盈洲的墓?” “是嘛。”值班员顺口而出,“你们认出这男的吗?是谁?” 是谁。 凶残的毒贩扬言报复缉毒警员,夷族三代不共戴天,到处搜寻线索,挖坟掘墓,也在寻找目标对象…… 廖警督的墓地竟然被人秘密监控,捕捉有可能的扫墓人?…… 而深夜终于现身的男人,是以MCIA逃犯的身份冒着极大风险前来祭奠。这多么像月前的通缉犯冷组长,冒险潜入医院,就为了看一眼周彬少爷的手伤,就为了在病房门口送一只断手的玩具熊。 外人看来相当可笑和不值,但对当事人而言,这或许就是孤单的逃亡路上,每时每刻都会经历的艰险之下唯一的心理慰藉。看一眼就可能是最后一眼,所以值得。 这当真只是巧合? 这样的巧合就是冥冥中上天注定,一切摊开在我的面前,一定要让我知道真相,是吗? 裴逸被章总死死捂住了嘴,抱住他发抖的身躯。原本缠成乱麻的尘封的绳结,突然就解开了。许多疑惑仿佛迎刃而解,却又像一道闪电击中他的神智…… 眼前的背影,面对故人没有显露太多哀痛,并没有不能自已的悲伤。厉寒江身形笔直,在他们看不见但可以想象的地方,依然面带微笑。黑暗中独行的身影,从来都充满勇气,从容面对。 然而,再小心谨慎的人,在情绪满溢的一刹那,都可能会一招不慎,暴露些小秘密。 厉寒江没有带糕点水果纸钱之类,容易留下痕迹把柄的任何东西,就只是面对墓碑,很庄重地鞠了三个躬。 抚摸简陋的石碑,回手吻了一下自己右手,空白没有任何装饰物的无名指。 最后,把尚带余温的手落在石碑上,紧握。 可能是说,放心。 或者是说,珍重。 裴逸脸上也没有任何哀伤,目不转睛地直视父亲。他下意识也伸出右手,穿透眼前仿佛只有一层纸薄的屏幕,触到那个身影,摸到那块冰冷的石碑,也紧紧攥住。 他的父亲确实从未令他失望,时至今日。 那个很坚强的背影烙在他的瞳底,其实一直为他指引着光明的方向,也赋予他无比的斗志和勇气。 …… “你、你不是坚仔?你们两位是哪个办公室的……” 值班警员终于察觉裴逸眼底蓦然崩发的狠意,不明不白的暗红色的怒火镶上眼眶。 那人下意识地,摸向桌边的红色警铃。 章绍池眼明手快扣住那只腕子,一掌抓住对方后脑勺往控制台砸上去! 梆!那小子脑门重重地撞上桌面…… 裴逸面带寒光,无声地默契配合,再一记掌刀斩向后脑。 力道把握精准,没有害命,但也绝不手下留情,确保这个人应当会因脑震荡至少在床上躺三个月,并且失去这一整晚的记忆。 两人同时扑向控制台,心有灵犀,所能设想到的前情后果都是一致的。 章绍池哑声道:“删掉这段,不能留。” “不能被任何人看到……”裴逸手指有些发抖,鼓捣设备,怎么从系统里彻底删除这段视频?他又暗自后悔以前就顾着练拳脚功夫,没好好学技术,这时急需黑客宝宝范小花的支援啊。 “小范,这个监控视频,怎样彻底删除它不留痕迹……这里有好多台设备,设备型号?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型号!……”裴逸眼里一片暴躁的血丝。 他那时想的就是不能让敌人发现他亲爱的父亲曾经拜访过廖警督的墓地。 而他身边的男人那时想的却是,我们根本就不应当出现在这里,所有亲人都在拼命阻拦你不让你出境。小裴有危险,不能让敌人猜测到裴组长和这块绿色山岭下面埋葬的廖警督之间,有一丁点可能的联系。 第88章 围追堵截┃你早就醒了。 厉寒江的背影消失在监控屏幕的边缘, 来去都从容潇洒, 只留一地落叶和尘土。 只是这次出了点意外,不慎成像, 留在了视频中。 “怎么清除记录……处理器还在动, 可能被复制了……”裴逸几乎钻到控制桌板下面, 眼神疯狂了,动用暴力破拆的手段, 全面破坏。 门外不远处, 传来溜溜达达的脚步声。估摸是那位刘Sir 散会回来了。 控制台上摆放的电脑监视器,画面突然波动, 下方跳出一行进度条。 进度条开始移动了, 飞快的, 5%……15%……30%……就让裴组长和章总眼睁睁看着,快速地开始远端传输。 “有人在拷贝文件吗?”章绍池反应过来。 就像他们上次在地穴工厂所见的类似,在看不见硝烟的谍报战场上,黑客们神出鬼没, 木马病毒植入在电子设备中, 可以轻而易举地, 从远端监控、操纵或者拷贝文件。 短短几秒钟,好像隔着屏幕探囊取物,一传千里。 进度条瞬间飙速,太快了,进度闪过75%的那一刻,裴逸顺手拎起旁边硕大的一张转椅, 发狠砸在控制台设备上! 巨响,火花四溅,“嗡嗡嗡”得,整个控制台的电机全部故障,终于卡壳了。 “快走。”章绍池一把拖住裴逸的腰,非常镇定,“离开这儿。” 耳畔充斥着他们此起彼伏的喘息,裴逸一转身,踉跄着差点摔了…… 差点儿跪在地上。 章绍池一把捞起人,走,我带你离开这里。 来不及抱头安慰或者辗转反侧去思索前情后果,一切发生得太快,没有给他们接纳事实的心理缓冲。 走廊的灯光射进黑暗房间的一瞬,他偶然瞥到裴逸发白的脸。不是陷入慌张的那种手足无措,细润的双目射出一丝可怕的杀气。 章总都极少见过那样好斗的杀气,好像干旱的东非荒原上,一头离群索居饱受磨砺的年轻公狮,终于寻找到东方,太阳升起的地方。 小公狮把脚掌一步、一步落在滚烫的大地上,步伐坚定,天生的斗士,眼底映着天边的血日…… 房间里几处不同的报警器,闪烁出微黯的红光。随后是整条走廊,警铃声大作。 这栋警务大楼戒备森严,门口往来出入的警员和车辆,都需要出示证件,安保人员逐一排查。所以,裴组长他们这一趟进来的时候,就没走正门。 他们是爬楼梯往上,直上楼顶天台,让那群听见警铃声就往楼下抓人的警员全部扑空了…… 这栋楼与旁边的银行大楼,存在大约三米的高度差,之间搭起一根隐蔽的吊索。 暗夜为他们罩上一层幕布,晚风吹动空中的绳索。 裴逸抓住绳索上的把手,往前一跃,从空中滑过,像飞檐走壁的黑衣少侠,飞身就滑到隔壁楼顶。有这一招,去隔壁这栋银行大楼劫几个保险柜也够了。 他回头,勾勾手。 章绍池在他后面,紧跟着抓住绳索把手,也跃出楼顶的边缘…… 天台上挥洒着漫天星光。模糊的视野里光芒四溅,仿佛在下一场星雨。 裴逸眨了一下眼,刺痛的眼眶微微泛红了。 “既然有人胆敢在廖警督的墓地长期监视,就恐怕心怀不善,想要牵连。” “对,只是对方比我们快了一小步。” “我们还是有机会把这一小步赶上去。”章绍池用力攥紧裴逸的肩膀,“无法确认的就先不猜了!你现在必须离开这里!回国,回到安全地方!” “你脚下踩的就是祖国的土地。”裴逸表情很淡。 “不行。这地方是毒源的中转站,遍地都是马仔,对家儿的比自己人还多!”章绍池很固执的,“咱俩还是回老家安全。” 现在哪都不够安全,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暗夜里,绿化带树丛中,随时都可能有监控他们的诡谲的眼睛,或者伸出一支黑洞洞的枪管……而刚才不知传往何方的那一段视频,足以让裴组长陷入空前的危局。 章总认为,他老丈人恐怕一辈子就不慎出了这一个小错。 但这个错非常危险,假若墓地石碑前就是一个男人最隐忍而深情的表达。 “我已经明白啦。”裴逸点头,出奇地平静,“家里的爸爸三缄其口,一直不透露实情,而外面那位爸爸,神龙见首不见尾,回避向我坦白真相。陈老师,这么些年他什么都知道但刻意隐瞒。还有我师父,一定也都知道。现在终于明白他们为什么隐瞒,他们是想保护我,或者不信任我拥有直面的勇气,却没料到,危险这么快就已迫在眉睫。” 陈焕伤重虚弱快要断气了还被小裴按头质问“幕后黑手大佬跟我有没有血缘关系”,当时就差点从病床上诈尸,蹦起来。 “原本吓坏我了。”裴逸一笑,“我以为我真的有俩爹,不,疑似有三个了。” “现在恐怕更糟。”章总嚼着干涩的压缩饼干,以及真空包装的冷牛肉,憋很久了终于吐槽,“那素未谋面的老家伙不是你爹,他是有病——那可能是一个脑筋不太正常、精神上陷入幻想和畸恋的疯子。” 裴逸:“……” 裴逸表情玩味:“章Sir,您对犯罪心理学也有涉猎?” “涉猎倒是没有。”章绍池面不改色,“我久病成医。” 裴组长反应了一秒:“……” 章绍池自嘲:“男人么,求而不得,爱到自伤,长期压抑,甚至是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禁锢和压抑,就很容易……” 两人小声地异口同声:“导致变态。” 裴逸没有吃东西,推说“不好吃”。 他脱掉用来打掩护的警员制服,打包藏起来丢弃,换回自己的衣服。 他背对章总换衣服,不想被伴侣察觉心思。 复杂、哀痛的光芒,连同阴燃在干柴之下的复仇之火,统统压抑在眼里了。漫天星光倒映,也融入他的眼,在平静无声之处,熊熊燃烧。 孤独的斗士,烈火中的红颜。 充满荆棘的前路,江湖追杀令时刻迫近的钟声。 好像还有一个在暗处端详他一举一动再发挥一腔痴心妄想的跟踪狂呢。 …… 与此同时,就在燕城六角大楼,传说中最坚固、安全的这座堡垒。 白蚁窝从来都生存在坚固木梁的内部,从里面挖至中空。 陈处的办公室内再现黑影,熟练地输入两重密码,操控了副处长处理要务的这台电脑。 远程登陆,控制,拷贝,传输…… 情报室文员出身,再到陈副处身边信任的机要秘书,这样的身份让他可以一次一次接近重要的信息库,核心的机密文件,以及,摸到陈副处正待着手处理但还未完成的情报搜集。 15%……30%……75%…… 进度条飞速滑动,远程传输到另一处外挂硬盘。黑影的手指因为极度慌张也在发抖。陈处恐怕很久都没法回到岗位,回不来了,树倒猢狲散。这次做完活儿,恐怕就是赚到的最后一笔“外快”了!该死! 裴组长自从揽过大权,短短几日之内就开始内部“清洗”。先是把情报室和他直接对接的相熟的两人,强制“休假”踢出局;随后通知他换岗,就是卸了他的职权和信息渠道。 是怀疑到他了吗? 那么精明的裴组长,已经怀疑到他头上了?…… 办公室的电子门锁突然一闪,有人划卡进来了。 大秘书心惊肉跳地回头,熟悉的持重的身影现身,竟然是病休在家的连处长。 连南钰也像是有备而来、循味而至,今夜就是要探清楚长久以来的怀疑。这样的怀疑在最近一个月愈演愈烈,让他也不能忍耐了。 “俞秘?”连南钰缓缓走来,深刻的狐疑,“你在干什么?” “哦,连头儿啊。”俞秘书站起身,笑容一贯彬彬有礼又令人愉悦,秘书的素养就是让老板满意,“陈处已经醒啦,刚刚就在医院里,吩咐我带几份文件过去!” 陈处醒了? 连南钰微一错谔。 就这半秒钟的迟疑错愕,俞秘书从桌下摸出微型手枪,只有巴掌大的轻便之物,令人猝不及防。 抬枪直指,毫不犹豫就扣动了扳机。 已经暴露了,只能丧心病狂地下黑手。 连南钰骇然惊愕,歪身躲闪,扑向旁边一张椅子同时也在掏枪,却迟了一步…… 黑暗中枪火闪耀,转椅翻倒,“咣当”发出狼狈的巨响。 “你,你,俞秘书……是你!……” 他们六处最近几次行动都被对方提前窥破,棋高一着,黑暗中总有一双眼在窥视他们。 但凡情报泄漏,永远都是内部蛀虫的腐蚀。暗夜里传输的一段一段电波,记录的就是难以识破的诡谲的人心。 连处长难以置信地低头,腹部汩汩留出鲜血。 他捂住腹部往下倒去,眼含愤怒和不甘,手指摸索着摁下腕表上的报警器。 而俞秘书在扣动扳机之后亦脸色煞白,踉跄掉魂似的,疯狂搜捡起办公桌上的硬盘、芯片、内部文件,知道这回已经把自己送上一条绝路。 走廊警铃大作,在不同的方向,几道电控门自动上锁,咔,咔—— 荷枪实弹的警卫冲上楼层,突击队员全副武装、头戴钢盔…… 带队封锁六角大楼的将军,深夜前来,没有穿那身制服,也没有在肩头和前胸炫耀勋章,但眉宇间的冷冽,眼神和步伐,足以震慑暗夜里的牛鬼蛇神或者邪魔外道。 警卫冲开办公室的门,霍将军大步进去。 现场扫一眼就明白了,没有喊叫出声,他一把捂住连南钰冒血的腹部:“连处,你坚持。” 霍将军随即吩咐急救,连南钰抓住他的胳膊,急迫地试图交代:“俞,俞秘书,他是,抓住他……” 办公室门口,连处长视野里那些持枪的突击队员,突然像大浪退潮,自动退向左右两边,留出中间一条通道。 现场生出几分庄重的……仪式感? 随后在连处长眼前看到的一幕,比刚才挨那一枪还让他感到惊愕,意料之外,差一点儿一口气没上来。 门口出现的人影清瘦,仿佛弱不禁风能从窗户口飘走,但轮廓非常熟悉。 即便在温暖的季节,依然裹着外套风衣,身体虚弱尚在养病之中,走路很慢却又带着上位者的从容,光下透出一张非常英俊的脸。 连南钰被骤然放亮的顶灯晃到了,下意识以为是裴逸回来了?定睛一看,立时哽住:“楚……啊……” 你不是一直睡着吗? 你不是常年卧病在床,昏迷不省人事吗? 你醒了。 四下里那些藏污纳垢的墙角,被射进的这道光束一扫而清。强烈的光芒下,魑魅魍魉在暗夜的虚空中尖叫着逃窜,无所遁形,被玄火烧灼化作飞灰。 许多疑问迎刃而解。他多么愚蠢,早就该料到了。螳螂捕蝉,黄雀躲在幕后。 “楚总,你,你早就醒了,你是要……回来……厉寒江,他背后的人,是……”连南钰说不下去,眼神遽然黯淡下去,眼里含着倔强与不甘心。 然而,这场权力场的角斗,他已经败下阵来。面对楚珣的骤然现身,没必要再挣扎顽抗,晚节不保可没有好处啊。 灯下这张脸,镀着一层淡金色的光芒,平静而肃穆,就是悬在他们MCIA6六角大楼的神祇的面孔,头顶自带一圈光环的。 当然,楚珣不想解释自个儿到底何时“醒”的。麻烦就在于他的发小来了,小神医现身,再不醒就中西医手段一齐伺候,针灸推拿开颅挑血管,还怎么死撑着继续装睡啊? 厉寒江这几个月在境外昼伏夜出,四处刺探和传递情报,协助小裴,还能私下调动周彬? 厉寒江作为遭遇江湖追杀和通缉的在逃人员,怎么可能调动在巴黎总部实验室供职的周彬?而周彬提早就坚定地站队裴组长,不遗余力地帮忙,不是因为这小子就比旁人机智预判,背后这只乾坤大手,一直就是楚珣。 楚珣以眼神调动了急救医生,开口说:“连处,辛苦你了,接下来的日子,你就安心休息养伤吧。” 这句沉甸甸的话,无异于就这样将连处长“送出”六角大楼。 提前打报告内退吧,这人估摸是不会再有机会回来了。 …… 被伤员耽误了两分钟,楚珣随即捕捉到办公桌上的异样。 电脑屏幕没来得及关掉。 “封锁大楼各个出口,附近要道,机场海关,全城通缉俞秘书。其他几位机要秘书,暂时先控制住……”楚珣一手撑住桌子,喘息声比旁人稍微重一些。 他咳了一声,就被身后他的将军,扶住了腰,让他就座。 楚珣简单地操作,查看之间被俞秘书截获的重要情报,那条视频。 港岛半山腰的无名墓地,男人的背影轮廓非常清晰,现身晚风拂动的荒草地上。暗夜里听得到夜枭的诡叫,仿佛在示警。 楚珣脸色巨变,也很吃惊。 霍将军也凑近屏幕,仔细辨认那人影,用眼神确认:是他,你的老师。 “……” 楚珣皱眉,因为病容,五官轮廓更加深邃了:“可能已经传出去了,很难确知经手的途径,我们的对手很快也会看到……混蛋。” “小裴可能会有危险,给厉总报个信,让他提防……小裴现在哪里?” 找到裴组长,我们要保护他。 …… 楚总面带愠怒,当夜下令满城追杀,口中骂的那个“混蛋”也就跑不远了。 俞秘驾车逃往滨海新区方向,直奔码头。就在半途中,身后好几辆黑车,如暗夜幽灵一般截杀而至了。 楚珣坐在后面的一辆车中,苍白面容掩在茶色玻璃之后,身上盖着厚衣服。 “留活口,我要问他。”楚珣轻声道。 俞秘书手握方向盘的手发抖了,后悔也已晚了。回是回不去,跑怕是跑不脱,死可又舍不得啊,被抓后果必然惨不忍睹……可是赚的钱还存在香港银行来不及转出来啊!人之将亡,钱没花完。 这家伙刚摸出枪来,都没想好要干什么。 就这瞬间的搏杀机会,后面的那辆黑车突然一脚油门跟上来,在侧后方匀速运动。 从侧面车窗内,探出狙击手的半边臂膀,霍将军双手很稳地端枪,一如既往,沉默地瞄准。 “嘭”得击发,声音略闷,一道硝烟淡淡地飘在风中。 目标车辆的整面玻璃潸然碎裂,碎成渣子。 车中人猝不及防惨叫一声,啊—— 刚刚拿起枪的那只手,枪被打成粉碎,连同大半只手掌都没了,血水四溅! 车子失控冲向路边的金属护栏,在撞击声中哑火。后面几辆黑车里冲出便衣,行动迅速雷厉风行,七手八脚将落网的内奸塞进车厢,掉头回营,消失在公路尽头,一团浅玫瑰色的晨光中。 …… 第89章 如来佛掌┃MCIA6两位最后的王牌特工。 被捕后的俞秘, 据说吐口交待得非常流畅, 一点儿都没有负隅顽抗再行挣扎。 病房内,这人被肢体某一部分的剧痛惊醒, 颤巍巍地抬起左手, 一眼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没影儿了。 腕子用绷带包扎着, 就是秃的。俞秘书“嗷”得大骇尖叫,在记忆的血光中发抖。 楚珣抱病探望了这个家贼。 楚珣弯下腰, 一手盖住俞秘书的头, 仔细摸摸看看这人的脑门、天灵盖,透视眼足以媲美一台先进的CT。 “脑袋里没有装炸弹?没有人强奸你的意志, 你是清醒自愿的。” 楚珣并未声色俱厉, 只是凑近对方的眼:“你知道你的手哪儿去了吗, 俞秘书?咱们的医生本想帮你把手掌接回来,不要残废,多可惜啊。可是在车厢里扒拉了一遍,彻彻底底地搜捡, 我们只能捡出大大小小80多块碎骨和血肉渣, 拼图都拼不回来了, 实在无法帮你凑齐一只完整的手掌……对不住啊,把你废了。你还有话要对我们说吗?” 声音不大,病后微喘,楚珣的双眼,平静得一丝不颤。 俞秘书浑身发抖,瞳孔放大, 一席话就击溃了神经防线。 一刻之后,楚珣浑身微汗从病房慢慢走出。 霍将军上前一步扶住:“别太劳累了。” 楚珣点点头:“他都交待了,卖了至少两家眼线。” 霍将军愤怒得一掌砸在走廊墙壁的拐角,一片石灰粉末扑簌落下,墙都颤了。 墙角凸起处,后来很长时间还留着那一小块掌印。 这世上人与人之间,太不一样。有人为青春热血铸就的理想,不畏艰险,不惜纵横火海刀山;自然也总会有人,抵不住黑钱诱惑,为一丁点蝇头小利上下求索,不惜出卖和背叛。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俞秘书这人,并非对领导心怀不满,或者出于派系斗争心思,就是为那点儿钱。 如此单纯贪财的内鬼,才更让他们防不胜防。这家伙一份情报竟敢卖给两家金主,无耻地拿双份报酬。 “虽说是通过网络传递,匿名电邮联络,但我们的推测方向应该是正确的。从俞秘书这里购买情报,并以车载炸弹明目张胆暗杀陈处,是克钦毒王吴廷冒的手段。而另一位情报买家,是派遣闻羽暗中袭击陈焕和连南钰的,是我们自己人……应该是他,我们尊敬的前辈。 ” 看来陈处确实流年不利,相当倒霉,也间接说明他戎马一生劳苦功高,结交的仇人都是硬茬。 两路人马都想要陈处的命,目的截然不同,手段却殊途同归,最后竟然还汇成一路。 “这两路人,如今恐怕都想要抓住裴组长。”楚珣用只有霍将军能听到的声音,“尽管这里面的心思截然相反,但是,小裴的处境非常危险,他到底在哪?” “还有他男朋友,章先生在哪?” …… 裴逸和章总原本凌晨赶赴闸口,回内地,那时接到范高窃到的密报。 范小花偏巧在这时通知他:“头儿,根据您提到线索,我进了他们毒品调查科的电脑系统,挖了挖,东南亚线人马仔搜集到消息,周彬少爷也不太安全,有人或许要对他不利。” 裴逸那时心里,就已经做了决定。 凭他的性格和处事手段,他注定会走这条路,一定做这个选择。 他转身面对章总,目光无比真诚,带笑:“哥,你再帮我一个忙。” …… 他们要赶在对手之前。 数小时之后,澳门大酒店,背对着赌场嘈杂,在吧台饮酒的周彬,猝不及防就被人从身后架起,神不知鬼不觉,将他从后门强行拖走。 “你们……”周彬被架起双脚离地,鞋头踹了某人小腿,转过脸很错愕,“小裴?” “小周,别挣扎,跟我们走,送你去安全的地方。” 豪华赌场后面,浓绿色覆盖的郁郁葱葱的山坡,山顶有一处宽阔的平台,是私人机场。 这里面积不大,只够停放小型飞机,就是富豪专机往来停放的地方。 山风吹起一头软发,裴逸站在山顶,内心甚至比平时更加平静。只有眼前的风动、树动,林海波涛。 章总的头发短,吹不起来,所以发型永远不乱,情绪管理也一丝不苟,任何时刻都能把持一脸很酷的淡定。 章绍池在一旁打手机,低声讲话,在十万火急的时刻,求助了他的熟人。 私人飞机的机身上,英文下面还有一行华丽的阿拉伯文字。 “这?要带我去哪?”周彬一头雾水,以为是要三人同行。 “没大事,出境避个风头。”裴逸很淡定的,“暂时不能送你去红海探监了,我知道你很想去,但这次先去一个安全地方。” “去我朋友那里!”章总说到此处,难免带出一丝大佬风范,“全程包机包吃包住,包玩儿,让你过去休个假。” 飞机内饰无比豪华,舱门把手都镶金的,舷梯上假若再铺一层金线刺绣的红地毯就更合适。 四名男仆前后夹击,把周彬少爷塞进机舱。 “一路顺利,平安。”裴逸的嗓音微微抖动,声音融入狂风卷起的绿色碎叶,眼底微光淋漓。 “我们走?赶快离开这里。”章绍池扶住小裴的手臂。 “哥哥,我不会走啦。你赶快离开这里吧。” “?!” 章绍池怔愣,错愕,手指没有松开,下意识就紧攥住裴逸的手肘。 眼神交错的一刹那就好像明白了爱人的心思。他下意识就低吼“不行……” 这句话来不及说完了,裴逸沉静如水的目光里带一丝寒意,如平静的江水流过山谷。平生也是头一次对他爱的男人下狠手,他毫不犹豫横起一掌,切向章总的脖子,颈间气管位置,呼吸的必经要道。 章绍池的目光凝了,凝结在裴逸脸上,呼吸迟滞在半途中,身体不由自主就往后倒去。 凶猛的一掌切断了肌肉和血脉循环所需的氧气,好像一台马力强悍的发动机被拔了电,一下子就全身脱力…… 当年在津门码头上厮混,小裴先生为了身份便利,跟随某位大佬身边,也曾经打过几架,就在半黑半白的江湖上混出一个绰号叫做“裴百手”。出手的分寸拿捏极准,从1至100这条代表创伤的刻度线上,心里想要30分,出手一定就是30分,分毫不会差,绝对不会让他男人留下后遗症。 裴逸弯腰把章总抱住,小心地托住后脑勺,生怕磕地了。 再以慢镜头的动作,缓缓将人横放地上。 眼睑和嘴唇不停颤栗,章绍池的眼也突然湿润,分明想要挣扎,想站起来。委屈与愤怒的火苗“轰”得从眼底爆发了。小裴你早就盘算好了,你今早向我求助就是算计我,你…… 不,不行。 再一次,五年了,你再一次做出这样的抉择。 小裴你不信任我,你从未真正将我当作能够与你并肩承担,与你荣辱与共,分享一切挫败与磨难、共浴铁血的荣光。你从不真正交付我这样的信任。 扣住裴逸的那几根手指,几乎掐到肉里了把裴逸的手腕掐白,终于支持不住,松开…… 裴逸贴上章总汗涔涔的脸,揉揉一头硬发,在男人两侧脸颊上用力各亲了一大口。 章绍池陷入昏迷时,眉头依然强硬地紧锁,两手绷紧,把愤懑不屈都刻在脸上了。 裴逸觉着,他日后一定又要懊悔今天的决定,但假若让他再选择一次,他每一次都还会走回老路。 哥哥,我要去做的事,太危险了,我爱你,所以这次不带你同行啦。 哥哥我真的爱你。 风卷落叶与尘埃,私人飞机载了贵客迅速离境,绕开东南亚,直飞阿布扎比黄金城邦。 “仇我要报,你我也要……你不必担心,我会珍重。” 已经十分清楚,背后的敌人是谁。 双方想要寻找的人,都是我。只要我露面,敌人一定会从黑色深渊中破水而出——该是我出现的时候了。 …… Macao, China. 暮色四合,灯火点燃人间的不夜天。拥有历史感的庄园内,石雕建筑与柔美的绿植交映成趣。 吧台旁边,男服务生礼貌地应承,面对身穿周彬少爷常穿的格子衬衫的年轻男士,不疑有他。帅哥脸上还架了一副金边眼镜,300度近视镜,也是从周彬的客房书桌上顺手拿的,化装神似。 “周彬”端了一只高脚杯,晃动半杯香槟,一路从容地踱步,还不时对擦肩而过的人点头致意,笑得很俊。 躲在舞池后面一双诡谲的眼,眼眶深凹,黝黑的面目暴露出热带阳光灼出的肤色,以及来自丛林深处的野蛮狰狞……那是杀手马仔的标志性的脸。 “老板,那小子在,动手嘛?”黝黑面孔低声联络,隐在人群的角落。 手机里传来北缅毒王的哑嗓:“周家老三出来做什么不好?偏要和国际联盟的条子混在一起,查封我们的地下工厂。小孩子不懂事,热血上头以为可以伸张正义,让他吃个教训。” 端酒杯的客人错肩而过。 裴逸走向天台,对面山坡被热闹的灯火映出一层妖异的艳紫色,让他莫名就想起陈副处。 跨过玻璃门的瞬间,那扇大玻璃投射出背后的踪迹。灯影之间悄然而至的跟踪者,已经暴露了袭击的脚步…… 裴逸唇角抖出一丝轻蔑,三指轻捏酒杯,手型很好看。 身后人突发杀招的瞬间裴逸猛地转身,身体往后仰去,腰部灵活且极为坚韧,躲过了带血槽的三棱利刃的第一波袭击。 他一掌就将手里东西拍向对手的脸。 锋利的酒杯玻璃碎齿,连同他坚硬有力的手指,戳向杀手的双眼,“啊”就是一片血。 遭遇战,下手都毫不留情。 他转身飞踹,再抓起那人狠狠掷向大玻璃门,让那小子和一片炸裂的玻璃碎片裹在一起,低嗥着重重摔在地上…… 那家伙从地上爬起,抹掉脸上血光,裴逸已经认出MCIA通缉犯熟悉的面孔。 他们平时开会,出门执行任务之前,反反复复阅读的就是这些毒贩马仔的头像照片,熟记在心。确实对敌人比对自己人还熟悉。 这家伙在缅甸那边名叫桑琨,吴廷冒麾下号称几大金刚的其中一位。 “你的老板派你来的?”裴逸冷冷地道,“胆子不小,毒王连周家少爷都不放过?你们什么人都敢动啊?” “你?”桑琨沾血的眼槽射出惊讶,操着蹩脚的汉语,“你不是周彬?!” “你可以当我就是,看看你能抓到我么?”裴逸嘲笑说。 “啊——” 国际上已经挂了牌的、有名有号的大毒枭,手下武装势力千余人,控制东南亚交通枢纽,无异于私立城邦的一方霸主。这中间的交易涉及巨额利益,他们不会放过任何挡路碍事的绊脚石,甭管你是谁家的小少爷。 桑琨也不是吃素的,露出决一死战的狰狞。贴身肉搏时拳脚无比刚猛,也是历经无数恶战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这些人没有良知,从狂野的丛林中走出来,就只奉行弱肉强食的法则,有命活才能有钱赚!杀! 三棱利刃疯狂划向裴逸的脸、脖颈、身躯两侧。 他灵活地躲闪,跳上宽阔的天台。 四周宾客早都尖叫逃跑,酒店安保人员集结,一看这么凶的架势,一个一个手持电棍但全部缩在长沙发后面,缩成一排只露出脑袋:是追赌债的吗,还是黑帮恶斗仇杀啊?这种场面见多了,管不了管不了,不敢管啊…… 裴逸身法极快,两手的指间,各夹了一片带有利齿的玻璃片,足以将眼前的杀手桑琨削得像活受凌迟之刑,嗷嗷得痛叫。 耳机频道内淌过轻微的电流声。 许多日子以来,裴组长在惊心动魄的战斗中,再一次的,好像听到他的“编外组员”的敲门声? 频道里传来沉稳的男人嗓音:“外围有枪手,你当心,自己找掩体。” 裴逸心尖上一抖:“明白!” 他三指捏住桑琨的手腕猛地发力,捏出骨折断裂的声音,让对手嗓子眼里撕出痛叫。 他一脚再把桑琨从天台踹回到大厅。进屋打! 方才人声鼎沸的大房间里,宾客早都自行清场了逃得无影无踪,地板上只剩打翻摔碎的酒杯,还有女士裙摆上掉落的羽毛配饰,一地华丽丽的狼藉……音乐声在空旷的大厅中回荡,为这场激战做伴奏,四周灯火闪耀…… 裴逸侧翻凌空,撑住沙发靠背,也翻进了大厅,利索地落地,继续打架。 与此同时,与天台相对的那面山坡,茂密的灌木丛中,一杆邪恶的黢黑的枪管,一直追逐裴组长的身影。 只是贴身近战眼花缭乱,没找到机会下手。 “艹他娘的……”罗烈咕哝咒骂了好几次。 瞄不到裴组长的脑壳,只能骂街骂娘,却不懂得反省自己的枪法技术不精,也不忌讳这样出声会暴露自己位置。 下手慢了就是错过了,战场上没人会因为你笨拙,还赏你怜悯。 山坡崖顶的一株树上,结实的Y字形枝干中间,蹲踞着身穿暗绿色迷彩装的男人身影。 肩膀平直,很稳地端枪,双眼眯细,瞄准灌木丛中埋伏的北缅杀手。 罗烈口里嚼着烟叶子,这样的悠闲停留在这人生命的最后几秒。 裴逸甚至在耳机频道内捕捉到,暗中叩响扳机的杀手之音。 这枚致命的狙击子弹,当然不是瞄准他的,而是守住他的背后,替他清障! 林间风动。 罗烈的头颅猛地一抽,脑壳像炸开似的,几乎被掀掉了整块天灵盖。 血污和肉渣迸射,溅在林间碧绿碧绿的叶片上……目标一声都没吭出来,就咽气挂了。 这是毒王撒出来的杀手小分队。匪徒竟然也按照MCIA特工组执行任务时的习惯,有样学样,自作聪明,一人近战袭击,另一人远程火力。 山坡上的枪声,以及耳机里传来的子弹爆头声,让桑琨“啊”一声怪叫,大惊失色,知道他已经孤身无援了。 桑琨打斗的脚步全乱,节节后退,狼狈地翻过沙发靠背。 匪徒原本大摇大摆地过江而至,想要暗算别人,没料到被瓮中捉鳖,成了陷阱中蹒跚的两只猎物。 厉寒江再爬上两步,占据树冠顶端,良好的视野,最佳视角。 复仇的烈焰深埋在心里,轻易不会表达出来。 厉寒江再次蹲踞瞄准,轻声提点儿子:“把他踢出来。” 裴逸:“不抓活的?” 抓什么活的? 厉寒江瞄准目标的双眸平静无波,不必废话多言,就用实际行动教育小屁孩儿:面对毒巢的魔爪,不要暴露一丝一毫的软弱或是施以怜悯。罪证确凿的就见一个枪毙一个,抓活的难道还要跟这些鹰爪子聊聊? 自知在劫难逃的家伙,这时爆出濒死挣扎的巨大能量,疯狂扑上去一锥子几乎要将裴组长捅穿! 裴逸腰部一闪躲开那恐怖的袭击,衣服被划开一道裂缝。 三棱锥刺的大半截都扎进墙壁。 桑琨被踹开,双眼血红想要再次反扑,相距只有三米的瞬间,一道尖锐的啸叫撕破空气,幽灵般的子弹穿越破碎的玻璃门。 噗—— 噗—— 桑琨的身躯,仿佛被虚空中如来佛的一只大手掀翻在地,软绵绵地抽搐着,脊柱神经最后抽动了几下。 这人的半个脑壳几乎被爆成渣渣,太阳穴和脖颈位置,露出两枚明显的血洞。 裴逸那时还没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激烈的场面下也不可能立即过去尸检。 他是后来再回想当时惊险的一刻,在脑子里复盘,才恍然明白了:桑琨这个倒霉的猎物,找上门来暗算裴组长就是活该,同时中了两枪,死得透透的。 从山坡上两个方向,两处不同的狙杀位置。 MCIA6两位最后的王牌特工,带着迟暮的荣光浪迹江湖,同时下手狙了毒贩。 这个名叫桑琨的马仔,临死一刻享受如此高规格的待遇,躺平了下地狱都应该感到万分荣幸吧。 第90章 月下惊鸿┃师哥你千万别饶了我。 回溯数小时之间, 燕城方向。 A组的职业黑客范小花, 在自己出租房内“被捕”了。一群六处的特战队员没有敲门,持枪蛮横地闯入。 家门口设置的双重报警装置竟然没响?啊, 被自己人破坏了。 “不准动!”特战队员严肃地低吼, 用低音炮命令小范同志, “放下……放下你的键盘!” 范高:“……” 范高一丁点儿都没准备反抗,在几名头戴钢盔身着防弹服、高大威猛的帅哥面前, 瞟了一眼那枪, 那完美的胸肌,那一双双冷峻的眼, 乖乖丢下键盘, 举起双手抱住头。 “干啥玩意儿吓死人了, 宰鸡还要用牛刀干啥呢……”范高嘟囔,“领导喊我开会?喊我一声就好了么。” 范高再一抬头,目睹楚珣从人群中走出,这次是真呆了。 楚处长的名字, 对于他们这些小孩儿而言, 是活在档案卷册的一段传说, 就没见过真人。 和脑海里存储的端庄的制服证件照比对了好一阵,他才敢相信,眼前真的是楚处长“诈尸”了。 “你的组长呢,小裴在哪?” “他、他穿便衣去香港了,和他对象一起,我是说章Sir……现在应该在澳门大酒店。”范高察觉这次私下行动事态严重了, 他亲爱的组长没开介绍信、没有异地部门间协调,没有跟组报团,就跑去香港自由行了。 “胡闹。”楚珣扬起软绵绵的一巴掌,扇在范高脸上,“调集你们A、B组全员,出发吧,保你们组长平安回来……不然就都别回来了。” 范小花委屈地捂住半边脸,吸了吸鼻子,揉揉脸,半晌才缓过味。 他兴奋地狂敲两位同事:“集合行动啦,快快快,你们知道我刚才被哪位领导抓包了?天哪是楚处长!天哪他还抽了我的脸一巴掌,他的手手软得呦,指甲盖从我脸上划过去,我个男的骨头都酥了哎呦妈啊,我还要不要洗脸呢……” …… 酒店的天台外面,夜风吹开半山腰的浓绿,皮肤罩上彻骨的一层凉意。 厉寒江知道这一步有些冒险,但一战击毙毒王手下两名血债累累的杀手,冒险值了。 他在狙击镜的视野里,下意识回放桑琨倒下瞬间的慢镜头……不对,脖子上也有弹孔? 他瞄的是头颅,但对手的太阳穴与脖颈同时中枪。 桑琨的颈动脉被洞穿时,血水好像从身体里汩汩地泵出来,溅了大厅的整面墙壁,甚至溅到裴逸脸上,血污污的。 没有事先商量,临战如此默契。 什么人能与他据守在同一条战壕里,面对目标竟然如此默契? 厉寒江只怔了一秒钟。 他突然松腰下落,从树顶滑坠至树冠中间,极力隐蔽到繁密的枝叶后面。 调转枪口,眯眼在十字准星里搜寻另一个方向,隐蔽在更深的密林间的另一名枪手。 你是谁? 你出来。 谁甚至能够躲在他的背后,让他丝毫都没有察觉。暗夜里一双闪烁寒光的鹰眼,毫不犹豫地击毙了杀手桑琨,不惜暴露位置只为掩护陷入遭遇战的裴组长? 阵风突然掠过山梁,席卷梢头轻盈的叶片,惊醒林间沉睡的鸟儿。 月光下,每一根极细的叶脉都闪出银缎似的光泽。枝桠轻幽幽地被风吹开了,视野里分开一道光线,连同云雾般的黑色长直发,一下子散开在风中。 风起,云涌,叶散。 树冠后面现身的人面容消瘦清白,肤色带一层冷调寒光,容貌惊人。 枝头夜宿的鸟,都迷恋得静默不动了,黑豆似的眼目不转睛,凝视这不可思议的一幕,都忘记振开翅膀飞走…… 带着余温与硝烟味道的枪口,在树林间清晰地相拒。 厉寒江面色冷峻,瞳孔一下子针缩,这就是千钧一发时刻,下意识的决断。 互相都看清楚对方的脸和身形轮廓,数年未见依然与印象中的那个人严丝合缝地对应,绝对不是冒充的。 裴逸大步跑上天台,轻敲耳机:“你现在在哪?哪里会合?” 频道内突然一片死寂,让人生出不祥预感。 裴逸:“……爸爸?” 这声“爸爸”轻飘飘的,不太自然,但他非常担心且谨慎,一片阴影扩大。 他完全不清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究竟发生什么?属于每人内心的感情纠葛,如同陈年的暗疮,附骨之疽,暗无天日却长年累月烧灼着心,最终化作烈日下燎原的火,无法释怀。 耳畔突然爆出的枪响让裴逸心惊胆颤,“啊——”得叫了一声。不,不! 一切就发生在一呼一吸之间,厉寒江是注定不可能开这一枪,十字准星已经瞄准了头颅、眉心,视线勾勒出对方肩膀的轮廓。 脑海中一道橘色的火球炸开了久远的沉痛的回忆,车辆掀翻,直升机撞向悬崖。 “不!……你抓住我,别放手……雷组长,你抓住我……”烈风吹至面孔狰狞,厉寒江那时眼眶爆红,生死一线看到的就是一双决绝的眼,和划过的利刃寒光。 “不!……啊——” 厉寒江的眼里,有一层淡淡的血光被湿气晕开了。 他对面的人,咫尺天涯,以侧身姿势斜拒树干,枪管很巧妙也有些艰难地架在一道横杈上,单手对他瞄准…… 搭住扳机的食指纹丝未动,厉寒江没有开枪。他这一枪原本可以再次命中。 回应他的却是一颗子弹,穿越丛林呼啸而至,“噗”得吃进肩膀肌肉,一枪将他轰下了树冠。 频道内“呃”得一声,很轻微的吃痛,大约因为不想吓着不相干的小裴,没有太多声响。 “啊?!”裴逸从三层楼高的天台一跃而下,踉跄地爬起来飞奔。 他疯狂地奔向事发地,明知这样可能会将自己也暴露在枪口之下。 皎白的月光洒在林间,现出一条窄道,只能进不能退了。 鞋底踩上层层叠叠的落叶堆积,如同逆流而上,记忆中这条月光长河,银光潋滟,回家的路。 黑衣长发的身影同时跃下树梢,如鬼魅一般,在灌木草甸上方穿行,身轻如燕。用过的狙击枪就抛在树上不要了,也够浪费的。 黑衣人手里却还拎着另一支稍短的枪,尚带余温。刚才是用这支枪击中厉寒江。 月下人影憧憧,你追我赶。 黑衣人弯腰时,长发倏得垂落,发梢撩过被他击伤的人,一脸愧疚:“师哥?让你疼了,真对不住。” 厉寒江艰难地留话:“你,雷魄,你疯了吗……小裴,他有危险……你混蛋。” 黑衣人是一脸无动于衷的冷漠和自信:“师哥,我不会让宝贝出事。” 厉寒江喘息着骂了一句:“他掉一块皮,我,饶不了你,我弄死你。” 黑衣人又惊又怕似的抖了一下,被吓到的样子:“你可千万别饶了我!” 超级黑客隔着屏幕神交的时侯,一番张牙舞爪,最擅长匿名恐吓,但凡见着厉总本人,立时就像小猫见了大猫,气势矮了不止一个量级。 眼神里射出三分敬畏,三分默契,另有三分无法言说的复杂与偏执。明明刚开完枪,立时就一脸愧悔万分、无地自容好像这种阴招不是自己干的,但一定死不悔改,下次还这么干。 …… 裴逸一声都不敢吭,与林间的飞鸟和野鼠一路同行,穿越这条窄径,终于瞥见树下横卧的人。 “爸爸!” “怎么了?” 裴逸在暗处极快地摸过受伤的人,手心没有摸到黏稠的液体,并没有大量血水迸射。只有肩膀上可以忽略的丁点血迹,但看起来没有意识了? 他一手抚摸父亲的胸膛,双手交叠掌压,用力按了数下;再用敏锐的两根手指探向厉寒江的鼻息。 林间,身后,脚步飘然而至,似妖似仙。 短筒猎枪拉枪拴的声音,在寂静的树林间太明显了,像一把鼓槌敲上敏感的心房。 “……” 裴逸的手在半空停滞了,不必回头就足以察觉,枪口就在二十米开外,瞄准他身后。 裴逸小心翼翼地开口:“你是来接我的吗?我来赴约了,你带我走吧。” 枪火在暗夜里再次击发,毫不客气,“嘭”得射中裴逸后肩,让他一声不吭地俯身栽倒。 “师哥你放心吧,我一定照顾好宝贝。你管不过来的事,我替你管了。那些人既然不能精心照料,不配为人师长!……就由我照料这一切,我把小裴带走了。” …… 那一夜惊心动魄,几股力量暗中博弈,都从四面八方赶至这块弹丸之地。尽管出于各自目的不能明言,所有人的目标就是裴组长。 黎明时分,当地警局终于集合队伍封山。 漫山遍野都是制服警员,以及痕迹检验专家,遍地搜寻翻检,地毯式搜山…… 可惜来得也太晚了,完全不赶趟了。无论是开枪的,还是中枪受伤的,早就无影无踪,留给当地警局的就只剩两具凉透了的很难看的尸体。面部吃进大毫米的子弹,被轰得残破不堪、相貌难认。 比对系统里的A类通缉犯档案,很快确认这是东南亚毒巢的马仔桑琨和罗烈。 手上都是血债累累,如今做了别人的枪下冤魂,林间野鬼,曝尸异国他乡。纯属咎由自取,善恶有报。 当地警局悄悄联络了香港禁毒科,将这两名死于非命的杀手的照片资料都传过去,怀疑或许就是数年前报复扫毒行动、杀害港岛警督的凶犯。 “楚总,这些事澳门那边传过来的资料,还有现场找到的证物图片。” 进办公室递送文件的这位年轻秘书,是新调上来的生脸,知道自己的前任下场很惨,讲话都不敢大声喘气。文件刚递到楚珣手上,手立刻缩回去,规规矩矩摆在裤缝两边,立正。 楚珣仰靠在沙发上,笑了一下:“不怕,又不会斩你的手。” 一脸青涩的小秘书,恨不得翻着白眼儿后退着出去了。 脚后跟不慎就撞到了植物盆栽,就是陈副处原来养得,那一大株直通天花板的巴西木。嗷,这孩子差点儿一屁股跌坐在那盆花土里,给自己裤子施肥了…… 不苟言笑的霍将军都绷不住笑了,暴露了面颊上的半颗酒窝。 楚珣一目十行看完那些报告,把文件合上了:“现场留下的痕迹,咱们厉总是在警察封山之前先行就离开了。从他藏身的位置角度判断,是他击毙了罗烈和桑琨。” 霍将军在小秘书关门滚走之后,立刻移坐到沙发上,伸开臂膀抱住楚珣。 从身后环抱,让楚珣靠在他宽阔的胸膛上,这样能坐得舒服一些吧? 每年昏迷的时月,比醒着的时间都长了。楚珣每次醒过来能够有所知觉,能够感受或春、或夏、或秋、或冬的季节变换,每一天,每一分钟,都无比珍惜。 楚珣露出一丝笑:“我师父一个顶我们两个,咱俩一起上都不是他对手。不用担心,他跑掉了。” 然而,也只有他们这一代人最清楚,厉寒江恐怕都还评不上这支王牌之师最厉害的狙击手。 霍将军说:“现场还有另一人埋伏,持有两把枪。桑琨脖子上,洞穿颈动脉大出血的那一枪,是第二人打的,也精准命中。” 楚珣琢磨:“有意思的是,这人两把枪装得完全不同的东西。第一把是杀伤力恐怖的大毫米狙击弹头,直接炸开桑琨的脖子。另外一把枪是短筒猎枪,普通的麻醉弹头,动物园保安都有配备,狮虎园里两头猛兽打架都用得上,不会留后遗症。” “他就是用麻醉弹,先击中你师父,又掳走小裴。” “他甚至没戴手套,毫不掩饰他的身份,两把枪上全部采到新鲜的指纹……就是要让我们知道,他带走了小裴,而且绝对不会主动还回来。” 孤家寡人在外面流浪久了,年纪越大心灵愈发寂寞吧,果然寂寞使人变态。 绑架人家的孩子,就是要享受子孙环绕的天伦之乐,哪怕是想象中的虚幻的欢乐,怎么可能还回来? 枪托上的指纹,与系统里的身份信息,缓缓重合在一起,分毫不差。 叮—— 屏幕显示,比对成功。 楚珣苍白的面容陷入凝重:“不要对外大张旗鼓,不必声张让总部那些老家伙掺合了,我们内部下发嫌疑人通缉令:‘褐岩行动’阵亡名单上,原来东欧A组000号我们尊敬的前辈雷魄组长一直还活着,藏身基地就在东南亚方向,疑似北缅山区,境外或仍有一批忠诚的追随者……我猜厉总一直都知情,他的搭档就没有死,他最忠诚不二的战斗伙伴是要回来血洗残局了,是要替他讨回公道,甚至光复失地、重整河山。” 白日见鬼。死人名字在圈了黑框的名单上浮出纸面,死而复生。 这里面有多少知情人,包括楚总,早就猜到,只是不愿讲出来。 “你知道雷组长他从前住过的房间,墙上有一幅画,题字《日照寒江》。”楚珣轻叹,“那画我都见过好多次啦。” “小裴不会有事,他不会让咱们失望。”培养这么多年的爱徒不能白养了,楚珣口吻坚定,从容,“希望小裴不是被捉,而是他让捉的。” 一名训练有素的职业特工,“被捉”和“让捉”,一字之差,区别可大了。 小秘书端着监听设备,风风火火地又跑回来,怯生生地汇报:“楚总,有人敲A组频道。裴组长的信号早就消失了找不到,有人敲密码进来了。” “谁敲?” “他进来就喊我‘宝贝’,我应该回答‘我不是’吗,还是假装我是?我、我没敢搭话就下线了!”小秘书没有被男人调戏的经验,俊脸涨成通红,“好像是裴组长的对象,那位章Sir!” …… 第91章 贴身男仆┃家长们心目中的“国民儿子”。 裴逸醒过来时腰腿酸痛, 不太舒服。是姿势不对, 他腿都麻了。 被万蚁啃噬脚心似的一股酸麻,让他难受死了, 双手还都够不着, 没法给自己揉脚, 裴组长花了五分钟艰难地抖他的小腿肚。 周围一股腐败臭气,好像闷热天气里谁家冰箱坏了, 肉臭了。 卡车车厢一晃, 裴逸在大号麻袋里打挺,随即就被一只什么动物的蹄子戳到金贵的脸, 毛茸茸的……他终于知道是什么肉臭了。 凭借生物钟的感觉, 他估摸自己昏睡了六七个小时, 横跨大陆把他运到欧洲的时间也都够了。他睡得就像兽医院手术台上,一头被麻醉得不省人事的大猫。 眼戴黑布罩子,一双金属手套罩住双手,让他没有办法灵活地动弹手指, 无法打开手铐。 “你真厉害。”裴逸轻声点赞, 对方太了解他。 外面断断续续地有人抽烟和闲聊。操着粗鲁口音的当地人, 整理这一车臭气熏天的麻袋。“那几袋熊掌,搬出去!”“豹皮,两张!他们付钱了吗?!” 皮肤上高热的温度,以及四周专属与某些植被茂盛地区的湿润的腐气,已经让他明白身在何处。 这是政府军都无力辖制的边缘村镇。走私贩子使用这些交通工具,沿着崎岖山路, 在边境地带从事各种非法贸易。 把他运输到这里的人,就利用了当地无处不在的走私野生动物团伙,打了掩护。 太妙了,连同他这只活物一起打包装运,再按照这一行的路数,使小钱贿赂边防军警,神不知鬼不觉就绕过关卡……他此时应该是在缅甸的山区密林。 眼前光线一亮,一只温润的手抚摸他的额头,特意扶起他,喂水。 裴逸咕嘟咕嘟饮驴一样,喝干一整瓶水,眼被蒙着总之也看不到:“叔叔?” 他乱喊的。 对方声音有两分动情:“别乱喊。” 裴逸落难被捉了作为阶下囚也不妨碍他嘴甜:“那我应当怎么称呼您?师叔?……辈分好像不对了,师公?!” 这词就不太动听了,叫出了隔辈份的酸腐气。他耳边的人声音醇厚,谆谆诱导:“你可以管我叫爸爸,叫父亲。” 裴逸不作声了,沉默而警惕。 爸爸已经够多了,真的排不下位置。我是家长们心目中的“国民儿子”吗,我哪来那么多爸爸? “我想撒尿。”国民好儿子哼哼,“都憋不住了。” “好,我帮你。” “我下车解个手呗。” “我会帮你。” 后脖窝“噗”得再次中招,戳进一根针头,就是让他闭嘴别再啰嗦了。不要妄图在前辈面前,耍这份拙劣的心眼…… 强效麻醉剂让裴逸软绵绵地再次栽倒,眼皮沉重无法支撑。 “你亲爸爸弃你于不顾,容忍那些无耻之徒欺负你糟蹋你二十余年,从今往后再也不会发生。我就会是你的爸爸,我一定替他好好照顾你。” 雷魄捧了裴逸的头,在汗涔涔的脑门上庄重地亲一口,抱进怀里。 山路崎岖颠簸,绑架犯就把裴逸一直抱在身前,同坐在肮脏的卡车后厢,不辞辛苦贴身照料,竟还是一脸求之不得万般享受的表情。 中途不断调整姿势,让小裴睡得更舒服,揉揉手又捏捏腿,穴位全套按摩。 偶尔帮他解开衣领透气,拎一只蒲扇吹吹凉风。 还用手沾水,湿润他干裂的嘴唇。 最后,这个男人像怀抱一个大号的多啦A梦,抱到最珍惜的宝贝似的,享受温热的身躯充盈胸怀。头一回品尝这人间的滋味,哪怕是窃来的,也相当满足。 车厢外的走私贩子嗓音粗野,像某些未开化的猿类咕哝出的喉音,眼神阴测测的,伸手就是要钱。“老子们帮你运了货,又让你个活人搭了车嘛,你要给双份!” 雷组长懒得废话,外人面前惜字如金,甩过去一沓钱,讲好的车马费用。 “不要对任何人说见过我。” 长发男人身形修长,不太精致的旅行途中把头发绑成马尾辫,衣着再普通也难掩天资与绝色。几名肤色深重的丛林贩子在背后“嘿嘿”笑了几声,喉音里透出猥琐,用趔趄的土话交谈“是男的么?”“比人妖都漂亮”“呵呵呵找他玩玩儿”…… 一名贩子手脚没轻没重,突然搭住雷组长的肩,刚想说“宝贝儿你先别走”。 这厮在这世上留的最后一句蠢话,就是这句了。 “好啊。” 沉静委婉的声音配合了行云流水毫无瑕疵的转身掏枪动作。 噗—— 一枚血洞出现在那泼皮的眉心,血水沿鼻梁一线划开脸。 其他几人惊骇发抖,在转身逃跑的瞬间,头颅被无形的什么东西猛地向前一扯,噗,噗…… 林地中间只剩下三具不能吭气的卑贱的尸首。正好与那些被盗猎残杀的动物尸体混在一起,葬身这片深山老林,也算咎由自取。 何况,这种黑吃黑的好戏,雷组长都不是第一次动手了,睫毛都没抖一下。 莫怪我负天下人,天下谁成全过我? 四周陷入寂静。乌黑发丝拂过雷组长的唇边,收枪动作娴熟优雅,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地上的钱都懒得捡走,不稀罕。这回也不必再废话叮嘱哪个猢狲,不会有任何人走漏他们行踪。 雷魄略微吃力地扛了小裴组长,男孩子身高腿长,挺累人啊? 这种亲密的事情他绝不假手他人,一定亲力亲为。假若不是一个人实在带不动太多行李,他可能会把他师哥一起装麻袋里打包,扛回来。 裴逸被摆在副驾位,摆成个舒服的睡觉姿势。 雷魄驾驶卡车,平静地穿越火线,一头扎进密林深处,留下一片杂乱泥泞的轮胎印。远山青烟缭绕,透出神秘、幽远的力量。 …… …… 裴逸在数小时的昏睡中,做了一段美梦。 威尼斯河道,金顶的教堂,奏响的咏叹调,玫瑰花窗反射出内心深处真实的渴望。他想念并愧对爱人。 他被爱意包裹着,在港湾的暖水中漂浮。缠绵的热度让皮肤发抖,尖锐的痛与快意射穿身躯,不断撩过鼻息的发丝让梦境增添几分说不清的旖旎…… 眼前风景突然变了。浓绿色的山涧,潺潺的溪水。 阁楼茅舍,乡野人家,桃源深处。 他深爱的男人,阳刚的面孔突然从白雾中跃出,章绍池紧抱着他,呼喊他名字,声音穿越呼啸的山风就在耳畔,目光凝视带着强烈的怨念。 小裴,你不准离开…… 哥哥,对不起。 皮肤微凉,惊醒了神志,但强大的药力仍然让他绵软,模糊。 眼前许多白衣的奇怪人影,步履匆匆。不会是上天堂了吧? 他好像动物园里新进来的一只品种珍稀的猴子,绝对是保护动物,被所有人兴致勃勃地围观。又好像,被抬到一张雪白无痕的床上,剥光了衣服,全身各处皆无所遁形,让他察觉到羞耻,想要从天顶的强烈光束照射下挣脱束缚,逃离这里…… “宝贝。” “裴组长?” 有人温存地呼唤他,抚摸他的脸,擦拭他汗水淋漓的脖子。新鲜的氧气扑进鼻翼,驱散恍惚,撑开他的眼。 裴逸大口呼吸,眼前一张清冷的脸,长发垂在他身侧。 “小裴,不必害怕,你醒了。” 意识艰难转动,试图找回这宿醉断片儿似的残破记忆,裴逸被氧气面罩扣着,双眼提溜乱转。 头顶光束刺眼,更耀眼的却是面前的人,让他在动弹不得的刹那都不得不承认,惊艳了…… 千方百计劫持他的人,容颜俊美,眼含秋水,皮肤细腻得好像半透明的婴儿白,很难形容那种脱俗和清高。一双琥珀色瞳仁,褐色漩涡深邃,足以蛊惑人心……这与他之前无数次脑拟的形象截然不同,差太远了。他当真以为会遇见一位容貌粗犷、发型和胡须炸裂的彪形大汉呢。 裴逸想说话却发不出声。 声带稍一颤动,喉部那块肉就撕扯得疼。 他一笑,用口型顽强地打招呼:叔叔。 “不要费力出声。”雷魄凑近他,“你刚做过手术,需要休息。” 手术? 裴逸试图撑开眼,寻觅四周,打量自己身体,胳膊腿儿和金贵的手指还在吗? 他的梦境不是虚幻的,竟是真实的。他好像光着身子躺在手术台,惨白床单上留有斑驳的血迹,地上甚至散落着带血的纱布! 你们在干什么? 你对我做了什么? “别怕,小裴,你终于从苦难中解脱。”雷魄手指自己喉结、耳廓,还有手腕和胸口,很心疼得,“我已经帮你全部去掉,他们为了控制你的人生、禁锢你的身体,对你施虐所有的刑具,我都帮你去掉了。” 眼神无辜,面容绝美,一点儿不像是心怀阴恶、虚伪假装……或者在开一个恶毒玩笑?半透明的皮肤下洇出一层近乎癫狂的兴奋与欣然,好像刚刚功德圆满,做了一件普渡苍生、悲天悯人、拯救了自家侄儿的大善事! 裴逸:你,什么? 雷魄说:“你自由了,小裴,我不会禁锢你,我会照料你,让你重新活过,你随心所欲的人生。” 微小的金属零件和铁盘子发生碰撞,那种声响清脆微弱,此时却又惊心动魄。 裴逸陷入惊骇,刚动过手术的喉部不住颤动,我勒个艹,坏事了…… “喉部通话器,耳钉耳机,锁骨下面的抗毒血清和抗生素,还有手腕、脚腕上那些……捆绑你的枷锁,都不存在了,天使是自由的。”雷魄躬身吻他的脑门,眉心、头顶仿佛腾起一道佛光。 裴逸:你,我,好痛啊—— 浑身疼痛,很多刀口,像个瘫软无力的破口袋。 他抓住床单借以确认双手的存在感,万幸自己十根手指都还齐全。 恐怕真的被开膛破肚了,在北缅“敌占区”一个鸟不拉屎的山沟里,落在黑诊所的一群无照医生手里。这群白大褂,八成就是之前给闻羽脑袋里塞炸弹的蠢货……他当场想要翻着白眼儿从手术台上蹦起来,气死了,想跟这群混账拼命。 他失去了全部联络、定位装置。 他这个急需定位的物体,如同一只断线的风筝,也如投石入海,即将彻底消失在幽深的丛林。 双方知己知彼,雷魄知道怎样让他“消失”,没人能找到他们了。 天使是自由的。 你不会再受任何人的摆布掌控。 …… 裴逸是在卧床养伤期间,若干天内,大致了解到周围状况。 身上那些非爹生娘胎里带出来的乱七八糟玩意儿,悉数剔除,留下几处缝合创口。这回元气大伤,只能选择韬光养晦的策略,心安理得地躺平养病吧。 他懊悔不迭,人生倒霉事十之八九。当初怎么就没巴结上小神医,让张文喜帮他动手术取零件呢!不同的外科大夫之间,医术天壤之别,说好的无痛无创甚至不需麻醉,他现在浑身千疮百孔欲哭无泪,此时才追悔莫及啊…… 翠叶欲滴,林间幽静。 窗外一缕金纱,落下碎金一地。此处就是天堂。 那位脑筋奇葩不讲道理的绑架犯,在这数天之内,勤勤恳恳地扮作贴身男仆,几乎寸步不离。 雷组长每日报道,端水送饭,床头嘘寒问暖,哪怕双方都不吭气不讲话,也坐在房间不远处看着,端详他的脸。 这一派痴迷的程度,直勾勾的眼,让裴逸都觉着很熟。这世上还有另外一位这样对他鹰视狼顾、一脸花痴的男人,就是他家章总。 裴逸是在发现自己下半身被装了尿袋的时候,用手臂挡住脸:“我自己可以……我不用那玩意儿,我下床去解手。” 雷魄:“不必劳累,你躺着。” 裴逸:“躺累了,下床溜达溜达,我不逃跑,你放心。” 雷魄一笑,唇形很美:“我找人抬个滑竿,明早带你围着这座山转转?” “好啦。”裴逸再次挡住脸,“我怕你了,别抬我。” 他已经察觉眼前人极为固执。以一层温存尔雅的躯壳包裹的冷漠顽固,凡事没得商量,别想试图说服或者改变。 裴组长享受这金屋藏娇的待遇,被盯得毛骨悚然了终于厚着脸皮对视:“叔叔,你……你长得真好,我是真心的。” “您比我师父还好看!”他由衷地,笑出声,“我原本自作多情地以为,你可能是喜欢我,垂涎我的美色因此千方百计要抓我……但是现在,你这样儿让我自惭形秽,让你喜欢上,我都感到羞愧无地自容。我比你的十分之一都不如,你这样稀罕我还不如去照镜子。” 雷魄面色微变,被夸了,眼神游移到窗边,干干净净的耳朵竟然泛红。 半晌才说:“你很好,我喜欢看。” 裴逸轻声问:“你想看的人,是我吗?” 雷魄避而不答,一手撑起裴逸,用肩膀撑住帮他靠在床上。 腾出右手,端一碗肉粥,放到床头。 再次腾出右手,一勺,一勺,喂小裴喝粥。 裴逸喝粥,打量眼前清瘦的人。 长发盖住肩膀,真实身材比这一圈轮廓更瘦,永远一袭黑衣,领口系得严严实实,没有卖弄性感,颇像一位端庄的良家美男……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对方左肩,往下,空荡荡的黑色袖管没有支撑。 大名鼎鼎的雷组长是独臂残疾。 入夜,裴逸被身上的劣质缝合针脚折磨得睡不着,只能闭目养神,一边数羊一边内心吐槽黑诊所里这群无证的庸医。 隔壁茅屋的桌上,信号收发装置、电台、监听设备,还有硕大的显示屏幕,装备一应俱全……设备不断发出枯燥的电流声响,滴——滴—— 黑衣男人,肩披一层夜色,踏着一地皎白,悄悄到他床前,毫不羞耻地侧身钻进裴组长的被窝。 裴逸屏息别过脸去,以不让对方察觉的动作试图吹掉鼻梁上那缕长头发。 雷魄终于说:“你装睡。” 裴逸也忍不住了:“你的毛儿。” 雷魄伸开手臂抱住了他。以平生从未有过的亲密姿势相拥,贪婪地描绘裴逸的侧面轮廓。 可能性格使然,琥珀色的眸子总暴露出无声的痴迷,眸心有火。 已经贴太近了,裴逸闭眼呼出气息:“您喜欢就好,但我不是他。” 劫持犯不解释也不反驳,没有更为过分多余的骚扰,就将右手握住裴逸的右手,十指紧扣。指骨每一截都攥到发白,好像谁一松手就会从万丈深渊掉下去,永远也见不到了。 半夜拉小手睡一个被窝的亲密行为,持续了好几天。 男人都不禁“睡”,裴组长又是自来熟,脸皮总能比他的对手更厚。三天之后就过渡到很自然地掀开被子一角,挪出半尺宽的铺位:叔叔您又来了?请进侄儿的被窝。 夜深人静,梦呓虫鸣。雷魄在他耳边问:“你,怎么察觉到是我?” 裴逸轻声说:“你墙上那幅画,日照寒江。” 雷魄在黑暗中笑了:“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他。” “我有什么不放心?”裴逸笑得也十分单纯,“您对我爸爸好,我不责怪您,我愿意跟您回来,替他照顾、孝敬。” 他在月光下的小径上,摸到中枪的厉寒江,没摸到血水而鼻息尚在,就知道是麻醉枪干的好事了。 厉寒江不忍下手是因为,杀人来的,手里就一杆狙击枪,枪内装有致命子弹。 而雷组长毫不犹豫就开枪了,因为从一开始就意图抓活的,暗地携带两支不同的枪。有一支是装了麻醉弹的猎枪,随意拿来打熊,打野猪,或者瞄准至亲的人。 所以,裴逸专等着背后的人给他也来一枪,顺理成章地一路同行。 被深渊凝视了这么多年的孤儿,终于得知一番真相。我也很想看看,这深渊究竟是什么模样…… “叔叔,您的两把枪全丢在现场了?”裴逸一脸惊讶,“警方现在一定百分百地确认,带走我的就是您。” 雷魄一脸轻蔑:“确认又奈我何?” “您丢枪白送指纹痕迹给警方,仅只是为了示威吗?”裴逸突然反握对方的手,四目相对近在咫尺,很痛惜的,“不,因为你确实没有多余的手了。” 雷魄:“……” 裴组长一脸纯真无辜,绝不像恶毒地戏弄嘲笑:“两杆长枪,单臂远程瞄准还要精准地命中目标,不容有失不能偏差,多不容易,您练了多久?关键时刻不得不取舍,您很吃力地把我扛走,就只能把枪都丢下。如果再富余俩手,肯定连同我爸一起扛走吧?毕竟您的手臂,您是因为他……您是怎样残疾的?” 裴逸脸上暗燃着火光。他什么都不知道就敢“诈和”,一本正经地表达哀思。 枕边的那双眼,漂亮的琥珀色瞳仁缩成锥尖,掀开被子,一言不发掉头离开。 估计是烦死他了,嘴贱话多,还睡不睡了? …… 山涧时常传出一两声冷枪。危机四伏之地,风声鹤唳。 雷魄其人也绝不是躲在这片山区的桃源之外,就打算不问世事颐养天年了。职业黑客利用光缆、电波,触手遍布亚非拉美的暗网。 在暗网的角落,窥视、联络、传输,隔着屏幕千里之外就足以指挥若定,从上下线的巨额军火交易中赚取黑金。这是多年挣扎生存的方式,冷漠,艰险,但目标明确。 裴逸以为,得罪了前辈叔父是要吃苦头了,雷组长接下来会给他这个病号断粮断水,甚至刑罚伺候。 然而没有,好吃好喝依旧,补品营养品加倍。雷组长想要给予他满足他的,还不止这些呢。 热毛巾伸到他的睡衣下面,替他擦拭干净,雷魄转身就往门外招呼:“都进来吧。” 衣着清凉、身材妖娆的年轻男人,在墙边站了一排。一看相貌身型,就是泰缅当地的特色,浓妆艳抹,还有网红脸微整形的痕迹,bling bling的苹果肌和丰厚的唇在夜里都能反光。 这一排妖精,个个儿拉出去都够格签约嘉煌,直接可以男团出道了。 “您干什么?” “怕你觉着闷,寂寞,假若有喜欢的,就挑一两个留下。” 裴逸怔愣了。他试图从眼前人极度乖僻剑走偏锋的行为中,寻觅出一条合理的路径解释:“我,我不需要,肚子上的拉锁还疼,没那心思。” 雷魄失望了:“没有一个看得上?还是住不习惯。” “真没瞧上,叔叔,我喜欢的不是这盘菜色。”裴逸被迫很认真地婉拒,“让这些妖精撤吧,我不想夹菜。” “你喜欢哪个类型?谁?”雷魄打量他,“……那位姓章的老板?” 裴逸蓦地住口。 他敢说“是”吗? 他不会料到接下来发生的事,雷魄漠然起身,眼中似乎除了自己所痴迷追求的天伦之乐就心无旁骛,用眼神吩咐门口的雇佣兵:不喜欢,没看上,太丑,失望,拎出去处理掉。 领头的两名人妖一脸惊慌失措蹬着四腿被拖出去了,随后屋外远处传来两声冷枪,狗吠,让人心惊胆寒。 裴逸后背滚过一道冷汗,失声道:“我只是没看上,别处置他们!” 又有两个人被拖出去,冰冷的枪声击中脑髓的恐怖时刻裴逸死死按住雷组长的手,喘息,低头服软了:“叔叔我知道错了,别处理他们。留着我全都要——帮我喂饭和搓背洗脚。” 他此时就陷在深渊里了。眼前这人讲不通道理,精神世界里是个孤独自我的疯子。 恐怕不能再拖了。 但他想要的,不是与他的前辈来一场殊死决斗嗜血拼杀,武力值一分高下,那是无意义的虚荣。复仇天使一脚踏进这块泥淖,他想要的远比这个更多…… 雷魄凑近他的脸,笑眼带冰渣:“小裴,你喜欢的是那位章老板,对吗?他竟然抛下你一个人离开。假若能让你高兴快活,我愿意为你效劳,一定会把章先生带到你面前,让你们在一起。” 裴逸在那一刻脸色煞白,说不出话。 …… 这一夜不会平静,“丢失”了五六名随军男妓的克钦匪帮,吴廷冒手下的马仔武装出来搜山找人了。也是怕那几个小娼妇的毒瘾犯起来,要闹出事。 与此同时,边境往南,直通克钦重镇的这条交通要道。沿途漫山遍野是碧绿色仙境,像滤镜中都难见的翠色,掩盖了土壤下面的罪恶与血光。 “印象里,是这条道,但再往前走就记不清了,需要时间。” 迷彩装与灌木蓑衣的掩护下,瘦长英俊的脸涂了一层灰灰绿绿的泥,快要认不出来了。但一双清澈的眼,坚定的眸,让周围的同伴们坚信这个战士属于英勇善战的NAF-A组。 闻羽身背长枪,缓慢地匍匐前进。 坡下,聂妍顶着另一株灌木丛缓慢行进,也是一脸泥塑的村姑色,身着当地女人的便装。 侦查小队,每组四人,周围每隔十米远都有他们的同伴,互相用眼神和手势无声地交流。他们缓慢地在山梁上匍匐。有人外围掩护,有人化装进村,艰难寻找路的踪迹。 远处,边境地带,反雷达武装的车队,车身用迷彩装饰,在茫茫雾色中现身。 途中没有一声鸣笛,如鬼魅幽灵一般靠近…… “没有【000】的信号?通讯和定位全部失联了。” “他可能有危险……我们明知道他和雷魄在一起,但无法确认他安全,无法定点突击。” 大后方办公室里,霍将军把线报递给沙发上睡着的楚总。 楚珣叹了一声,用手帕擦擦鼻子:“事到如今,就看咱们雷组长对我师父的社会主义战友兄弟情,深刻到什么地步了。” “雷魄即便对准我的头瞄准,都不会瞄准小裴。”楚珣抬手作枪,往自己太阳穴上“啪”得比划了一下,“有一点别忘了,咱们厉总整过容,早就不是那张脸。现在还拥有记忆里他年轻时代容貌的,就只有小裴——全世界就剩这张脸了。” “这就是他心理上强烈依恋、将裴组长当作移情木偶的原因之一吧?……这么千辛万苦把人据为己有,怎么舍得伤害小裴一根汗毛?绑了一头大熊猫回去,还不精心养着伺候着!” 第92章 贵客现身┃小混蛋我想你了。 凌晨时分一片鸡鸣狗吠。武装分子粗暴地冲入栅栏, 闯入村寨…… 在裴组长房间留宿的那个男孩, 这一晚上战战兢兢得,给床上这位少爷揉肩捶腿、端洗脚水, 生怕再被点了。 裴逸十分慷慨地和那男孩分享床铺。俩人头冲脚、脚冲头地躺了一张床, 亲亲热热地聊了好一阵, 把对方身世履历都扒一遍。 裴逸说,“你这么年轻水灵, 干什么不成?去城里找一份正经工作, 再找个对象,干嘛窝在这种村子, 出卖身体和那些毒贩混日子?” 北缅山区村镇, 不仅制毒泛滥, 全村一条龙致富,还往往夹杂着非法贩卖劳力、色情交易甚至性奴的营生。 男孩抹抹眼睛,生理上控制不住的抽搐已经道出答案:“家里欠钱,我又染了毒瘾, 这辈子废掉啦。” 嘈杂的脚步声迫近, 院外鸡飞狗跑, 门被撞开了,黢黑的枪管对着他们。 雷魄盘腿坐在堂屋正中,肩披长发,月光下斜映着一道好看的影子。 雷魄面带寒霜:“波奈温,做什么?……天还没亮就听这一群狗吠。” 进来的这位马仔,身型健硕一脸戾气, 眉骨粗硬,眼眶中间嵌着一双狡黠的黑眼珠,周围留一圈白。 波奈温提枪歪嘴一笑:“打搅啦先生,我们搜几个人。” 打手不由分说抢上,枪口撞开里间的门,波奈温用当地土话嗥叫:小娼妇你果然躲这地方?活腻了吗老子忒么扒你这身骚娘皮!blah blah…… 年轻男孩从床底下被拖出来,磕头捣蒜涕泗横流。 病弱的裴少爷把脸蒙在被窝里:“别、别为难他。” 波奈温冷笑:“先生,我们的人,怎的在你这里?” 雷魄无惧:“我的宝贝需要有人搓脚暖床,怎么?” 波奈温:“呵,呵呵……成。” 有人给那孩子丢了一小包粉,只有指甲盖大小的一抠抠。男孩双眼放光感激涕零地扑上去…… 雷魄不必严词厉色,眼皮都懒得抬,明明是手无寸铁,但闯进来的阎王小鬼完全不敢靠近,好像黑衣男人浑身都是锐利的锋刃。 波奈温的枪口自始至终不敢指向雷组长,一看就是以前没少吃亏早都学精了,怕着呢。 “床上养的,您的小情儿?”马仔轻嘲一句。 雷魄冷冷的:“他是我的孩子,狗嘴放尊重些。” 裴逸埋在被窝里喘吁吁的,蛮腰一卧,弱不禁风,右手就藏在枕下,三指蓄势待发。 马仔分明也不全信,但一时抓不出破绽,完全不认识裴逸的脸。在匪帮恶徒的眼里,这种地方出现一两个漂亮男人,稀松常事,出现面目丑怪的才不正常呢。没准儿就是从内地卖过境的,大佬们的身边玩物吧…… 黑蛇常年游弋于地中海与红海沿岸,这也是Black Mamba代号的初始由来。假若是在眼下这鬼地方发迹起家,裴组长当初可能会叫仰鼻猴、红猩猩或者苏门答腊虎,他们六处还真的有这些“动物”。 从前极少钻出沙漠露出真面目,更从未在东南亚境内现身,这是头一次……这地方应当没有人再认识他了。 但裴逸一眼认出这位凶神:边境禁毒大队的通缉名单中,毒王吴廷冒手下,与罗烈、桑琨齐名的打手波奈温。 “还有件事跟您打听。”波奈温走至门口突然回头,“最近,有见过燕城六处的人吗?您的那些老熟人,前任老伙计?” 雷魄面无表情:“没有。” 波奈温:“最近几天,见过桑琨和罗烈吗?” 雷魄讲话轻如月下微风:“我怎会见过?” 波奈温眼神直勾勾的,突然一哽:“那两个蠢货……他们死了。据说尸首停在澳门警局停尸房里,是被六处的特工打死了!” “哦?不老实在村子里待着,出去挑衅警方,又打不过。”雷魄嘲笑,“活该。” 裴逸:“…………” 线人报告,桑琨和罗烈都是被大口径专业狙击枪洞穿要害,当场毙命。这恐怖的消息,让毒贩们抓狂地搜寻神枪手的存在。 马仔心有不甘地扫视四周,简直想要挖穿这屋地板。但波奈温不敢在雷组长面前撒泼,总怕对方还有靠山。非正义之师内心一定深怀恐惧,色厉内荏。 “先生,您和老板讲好的,咱们有约在先,您可没少拿我们老板的好处……”波奈温压紧了嗓子,仍然无法避免地穿透湿热水汽,洇入裴逸的耳膜,“弄死燕城六处那几个老家伙之后我们利益对开,您占北方通道我们占南部通道,别不守信用。” 雷魄:“那些人大势已去苟延残喘……约定我没有忘。” 波奈温咧嘴一乐:“后天是我们老板过生,六十大寿,在密支那摆宴。咱们老伙伴一切好说嘛,老板是让我过来,请先生您务必赏脸?” 裴逸:“?” 雷魄冷淡回拒:“我对倒腾石头和白面儿没有兴趣,不买他的‘货’,就不赏你们脸了。” 姓裴的大鸵鸟从被窝里探出头:“我们去赴宴,为尊驾大老板贺寿,这是荣幸啊。” 波奈温眯起眼盯住他。 裴逸一脸无辜和不谙世事,眼睛笑弯成小月牙:“还没有进过密支那城呢,干爹,干爸爸!您就赏脸也带上我,去看看热闹,顺便吃一顿好的。” 雷魄被一句“干爸爸”堵得没说出话,沉默,心里就知道这巧舌如簧的小混账。 …… 密支那城郊外,秃鹫掠过雨林上空。 直升机螺旋桨搅开林地上方的热浪,叶片四溅。古老神秘的石城,现身在繁密的树冠中间。 八百年的寺庙古迹修缮开发,被改造成了一栋壮观的城邦酒店。浮雕墙壁背后,裹着纸醉金迷的奢华内质。 许多客人是由滑竿抬着进入金碧辉煌的庭院。 裴逸入乡随俗,穿了一身纯白的绣花罩衣,裙裤装扮,气弱体虚地歪在滑竿上,进去了。 满堂皆是贵客,北部城邦富豪云集,落座的竟然还有军政府在当地的小头目,密支那的政府要员…… 裴逸凑近他干爸爸:“这位老板在此地盘踞的势力,十分了得啊。” 雷魄轻声说:“他在这片土地经营二十年,北面半壁江山最强盛的大地主。” 强盛,地主。裴逸嘴唇轻动 :“最强盛的反政府武装?种植罂粟和化学合成制毒的地主?地方达官显贵都在为一个毒枭送礼贺寿,执手谈笑风生,这个国家就没有正义、良知和法律么……” 雷魄:“利益勾连,需要正义良知?” 裴逸耳语:“多年前我们的人在此地联合行动,和这些人大干了一场,剿匪数百、纳货十几吨,我方胜了,战损却也很惨烈,您知道吗?” 雷魄一脸冷漠:“我不贩毒,关我何事?” 雷魄终于忍不住捏住裴逸嘴唇,两根手指掐住话头,用口型说:宝贝,你活腻了?闭嘴收声。 掌叶含珠,佛光潋滟。 释迦与白象神的造像随处可见,精致唯美令人窒息…… 这也是个无比神奇的国度,对佛的至高崇敬与制毒色情业的畸形发展并存,密林间每一寸土地,都弥漫着罂粟花的艳丽与血腥味道…… 裴逸也见着了毒王。吴廷冒其人身量不高,比身旁高大威猛的保镖都矮一头,走路慢吞吞的。 皮肤晒成金褐色,绸褂上缀了一片热闹鲜亮的花草图案,微笑时鱼尾纹密布,竟有几分和蔼。性情不急不缓,一派与世无争。倘若不解实情的,以为这就是景区古城的巷子里,一位摆鱼蛋摊的老伯…… 你付他十块钱,他一定客客气气找回你五块钱的那种老伯。 裴逸若不是早就把档案照片翻烂,都以为自己认错门了。眼前完全看不出是满手沾血罪恶滔天的匪首。贩毒的还都不吸毒,面容温润,那些致命的化学合成品都是卖去毒害别人,自己过着闲云野鹤的日子,眼前万里江山尽揽秋色。 波奈温凑近他老板:“雷组长身边那年轻男人,脸生,来路不明,没摸底。” 吴廷冒面无表情:“什么营生?” 波奈温轻蔑地咂舌:“满嘴干爸爸得乱喊,长得漂亮,八成就是越境过来的暗娼。” 吴廷冒目光一抖:“别是六处过境的耗子。” 波奈温:“看着不像条子……嘿嘿,脸蛋和身材都骚得很!” 吴廷冒微笑:“你看雷组长,相貌差么?去到仰光和曼谷的金街,他能当选整条街的花魁。他像脱了制服的条子么?” 波奈温点头:“老板您说的是,我们再去查他底细。” 吴廷冒坐在厅堂正中,像一尊和善从容的大佛。这确实就是生日寿宴,而他的外壳身份是以玉石古董发家的富商。这间酒店也绝对干净,席间不会让人找到一抠儿毒品白末。即便警察局长入座吃饭,也抓不到任何毛病。 毒巢的每一次交易,都是上下线单线联系,等级森严。他们重金雇佣司机“临时工”,负责驾车运货。司机背后就是波奈温、桑琨、罗烈这样的高级马仔,暗中监视交易,事不成就将临时工毙掉灭口……大老板绝不会在交易中露脸,警方永远不会抓到大鱼。 娇花照水弱柳扶风似的裴少爷,中途离席片刻,溜到石头柱廊后面。 石柱阴影下,弯腰驼背的一头大猫终于缓缓挺直腰板,病容一扫而空。 他摸排了几名贵客的房间,没有线索,没异常。这酒店收拾得太“干净”了,难道要白来一趟,谁是想吃这顿饭啊? 男仆小心地奉承:“老板,中国大陆的尊贵客人到了。” 吴廷冒举杯对身旁官员示意,脸上泛出荣光:“赵总么?快请。” 男仆:“赵老总拜上贺帖礼金,说事忙来不了请您见谅,过来的是他们章老板。” 裴逸远远都听到了,辨认那口型,脑袋里的线头是一团乱麻,完全没有反应过来。Mr. Zhang……张?章?障?蟑?哪个Zhang?…… 玫瑰色霞光染红了石柱。一池红莲,灯影神秘。 踏着傍晚的秋色胜景,盛装出席的男人,戴着墨镜迈着龙虎步,一路直入大厅。胸前衬衫的装饰褶皱与后襟的西装燕尾辉映,风度派头足以吸引全场,仪表堂堂。 裴逸以迟滞的动作回头,发生了什么?…… 雷魄:“……” 寿星佬也是微愣,随即笑着起身相迎:“亲爱的章先生。” 吴廷冒双手合十待以佛礼,再张开臂膀,当地人惯常的搂抱问候姿势。 一身端庄燕尾服的男人,一笑,“好久不见”,也张开双臂。 嘉煌的这位老总哪怕满脑袋都戴上墨镜,包装成想要单飞出道的德行,裴逸也一眼就认出来。 他脑子有点懵,茫然,随后“轰”得一声烧起来了…… 他的伴侣之前从未对他提起,这事他闻所未闻。 数日之前在飞赴香港的航班上,谈及这位北缅一代枭雄的事迹章总还饶有兴致、刨根问底,却回避了最重要的实情——这两人是认识的? 吴廷冒拉着章绍池,笑:“翡翠的新货我这里还有的,知道你还惦记……老弟仍然对那一间檀木大屋有兴趣吗?赵老总怎么没有过来啊?” 章绍池摘下墨镜,公事公办,客套寒喧:“赵总赴美开会,那边出点小事,被美国人扣了,咳,就委托我过来为您拜寿,冒叔不要嫌弃。” “哪里哪里!” “您请。” …… 晚宴结束,灯火突然暗下,佛光普照的院落转眼之间就被夜场的灯火酒绿替代。 扮成佛教飞天、观音的女子,浑身涂抹金粉,舞姿妖娆,一边跳就开始宽衣解带,露出大腿…… 章绍池席地而坐,一手搭着软卧靠背,目光在暗室里灼灼发亮,推开缠上来的半裸飞天,就盯着对面不远处的那位帅得冒泡的少爷。 吴廷冒笑得温和:“老弟看上哪一个呀?” 章绍池哼了一句:“看着个眼熟的。” 吴廷冒:“哦?认识的?” 章总灌进一杯酒:“以前睡过,从我床上爬下去的。” 波奈温提着枪从后门进来,举止孔武且粗鲁,众目睽睽之下耳语告密:“老板,查问了进出境的干事,还有北面陆路关卡,都没有记录,就没人见过那个年轻男的。” 那边,雷魄眼底闪过一道寒光,毫不费力就读懂唇语,一手抓住裴逸的腕子:跟我走。 吴廷冒的神情掩饰在阴影里:“封路,别让他们跑了,晚上找借口抓那年轻人,撬开他嘴。” 章绍池突然开口:“冒叔要抓谁,还等晚上吗?我现在就想……想撬开他的嘴问问。” 面色愠怒,眼带红潮,有人是要当堂发火找撒气筒啊?举座的诸位阔商大佬,都是有涵养的体面人,看热闹不动声色。 章绍池把酒杯搁在桌上,眼底的冰渣砸向对面:杯子空了,你小子过来,倒酒。 对面的帅哥就如同小耗子见着大猫,就只差要从飞天舞女两腿之间爬过去溜出后门,心虚耳热满目赤红,小声嘟囔:才不要过去呢。 章绍池咳嗽一声:“你滚过来。” 吴廷冒凑近:“他据说是雷组长身边的人啊,喊过干爸爸。” 章绍池:“他在我身边也喊我干爸爸!” 吴廷冒挑眉,哦,原来是如此。 偷油吃的小耗子抹了抹满嘴油花儿,手脚并用穿过歌舞场上的一排佛光天女,爬过楚河汉界,万般不情愿地终于滚过来了。 裴逸一脸不乐意地倒酒,受气包似的:“章总。” 章绍池傲然扭开脸去:哼。 裴逸凑过去,端杯喂酒。 章绍池一口喝干半杯红酒,两根手指捏过裴逸的脸,炫目的灯下,猛地罩上嘴唇,唔—— 厚实的舌扫过裴逸的牙齿,毫不吝惜地探入他的喉咙,酒水和湿热的深吻一股脑全部堵进口中,堵住喉咙里委屈的呜咽,封住了他的全部思维。大脑被热浪烫出一片空白,耳边全是模糊的忙音。 酒气和炙热的烟火气,深刻的怒意,以及更加绵长的思念,全部都含在这深邃的唇齿相合的亲密,什么都不用说了,简直像要咬死谁。 应该狠狠地惩罚,咬死…… 红酒渡到裴逸口中,让他剧烈呛咳,眉头露出痛楚神色,却被捏住嘴巴掐住领口不放开嘴,都快要窒息了。 醇红色的葡萄酒沿着唇线流下,染上白衣。周围人全都看着,章总几乎把人弄昏过去。 周围有人发出轻笑,呵。 这类场面见识多了,大佬折腾戏弄小情儿,规规矩矩相敬如宾的才奇怪呢。 裴逸大口喘息,极力用八分冷静驱散两分的意乱情迷。 他被揪住后脑的头发,章总把他强行按头,拗成一个相当亲密的姿势。在外人眼里,他们就很像庙堂中随处可见的一双佛教造像,娇妻美妾盘绕在一脸煞气的欢喜佛身上,进行一番好事。 “你跑,你再继续跑啊?”章绍池用很糙的手指揉裴逸的下巴,嗓音有火星。 裴逸垂着眼:“没有跑多远呢。” “妈的。”骂出三分假七分真,章总是当真想要破口大骂,出口恶气,“躲这儿干什么?你是来挖矿的?” 裴逸就一哆嗦:“出来散散心,就回去么。” 章绍池:“散心,满足不了你了?收拾得你不够舒服?” 裴逸一脸无辜:“挺满足的。” 章绍池在那脸上咬出红痕,沿着耳廓边缘:“不老实,小混蛋,我想你了,给我滚回去……” 吴廷冒:“…………” 裴逸被强塞进男人的怀抱,近到都能闻出身后弥漫的味道。吴廷冒的一排保镖,有人身上一股化学毒品味儿。沾瘾的人身上都有味儿的。 他用余光丢远一个求饶的眼色:干爸爸见谅,国民好儿子分神乏术,实在脱不开。 这戏演得过火了,谁看不出来。 远处的那一双眼,染着落寞的浮光,祭扫着一地落叶秋风。琥珀色的眸子黯下去了,又缓缓洇出一层血色,说不清是妒还是恨——一辈子都没尝过的亲密滋味。 几声“干爸爸”没有白喊,雷组长如今可能也是老丈人心态,眼睁睁看着自家一棵好白菜被猪拱了!却又对这头猪无可奈何……说好了把人绑来,现在章Sir不请自来,明火执仗上门抢人了。 雷魄不可能当场揭穿那两位不要脸的戏精,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一言不发掉头离席。 昏暗的光线下,燃起的檀香和灯影让人迷醉,红色的织纹地毯摩擦着膝头。 他们在光影的妖异背景下耳鬓厮磨,鼻尖相蹭,在那样的环境,被香熏弄得都有些疯狂。 章总给他的情人倒了半杯红酒,看着裴逸喝进去一大口。 他脱掉燕尾服,一件长款黑衣天旋地转,盖在裴逸头上,也盖在自己身前…… 章绍池往后仰去,喉结滑出一丝很细微的起伏,暴露了暗潮澎湃,享受这不可言说的妙处。隔着衣服,一只大手罩在裴逸头顶,抚摸下面的人。 这种事,他不愿让外人看到,又必须让这些人看到。一切动作掩盖在长西装下面。衣服下面露出的,就是两人抖动的腿。 高朋满座,一群人对这种芝麻小事熟视无睹,各自交谈,偶尔发出窸窣的笑声。 章绍池眼神沉静,深呼出一口气,席间还轻松地和另一位老板聊上几句,欠身叼过一支雪茄,吐出烟雾。偶尔眯起眼,发出一声享受的喉音…… 事毕,谈笑自若,什么都没发生过。 章绍池掀开西装,看着。 裴逸眼神迷茫,唇色轮廓鲜润,唇角和胸前洒下一大片红酒痕迹,不出声地把脸埋了…… 章总于是颔首致歉:“对不住啊冒叔,我家里的,闹了点小情绪。让您和诸位见笑了。” “哪有,好得很。”吴廷冒微微一笑就罢了。 “我先回酒店,不叨扰了,我找您还有事相谈,明日见面再叙。” 许多道复杂的视线,交汇投射在他们的背影上,直至二人隐入一团灯影的背景色中。 波奈温盯着裴逸的后腰和长腿,笑出一脸邪气:“老板,这货真骚,够味儿……恐怕不是内地过来的条子吧,是一块香肉。” 江湖险恶,人心难测,没什么人能信得过。寿星佬不置可否,摇头的动作十分隐蔽:今夜先算了,监视着,再看看。 …… 几股势力,面和心不和,各怀心思,互相都揣摩不透。 或碍于情面,或忌惮势力,都隐忍不发,很难下手,就这样鬼使神差的,竟然让这一晚风平浪静,度过了一个华丽的平安夜。 第93章 登堂入室┃酒后雅兴。 古朴的酒店, 长廊一地灯影。 墙壁上的猿猴浮雕造型妖异, 急促的呼吸和凌乱的脚步声打在墙上,造出回响。 一双人影紧搂着扑进房间, 房门阖拢的瞬间裴逸回身一巴掌, 轻打在他男人下巴颏儿上, 逼得章总“哐当”磕在门框上了…… 裴逸伸手捞住章总的头,给揉了揉后脑勺。 但这顿惊吓未消, 气儿都没顺过来。 “你和吴廷冒相熟你瞒我?你跟他能谈什么事做什么生意?你们谈个JB……唔……” 即便是推搡争执也只敢耳语, 裴逸捉着章总的耳朵吹气。 思念的洪流却又涌入脑海,在意识里不断占据上风, 迅速就压倒了神志以及一肚子狐疑。炙烈的呼吸就在耳边缠绕, 耳膜回声不断, 质问再次被深长的吻堵住了嘴。 分离好几天了,不知对方是否安好,都尝到度日如年的滋味…… 吻完,吸吮对方的上唇, 贴了很久, 互相看着。 裴逸把手盖在章绍池脖子上, 喉结位置:“不疼了?” “你说呢?”章绍池冷脸,“你再敢打我一下?” 这话凶巴巴的却又是一个大老爷们儿在爱人面前委屈撒娇的口吻,裴逸亲了一口他上回打过的地方。 “吴廷冒本来就是做玉石生意的。”章绍池贴在裴逸耳边用气声说,“密支那是北缅最大的玉矿产地。吴廷冒现在仍然控制这里六成的矿山,还有翡翠工艺品的一半份额,我当然认识他……” 裴逸:“那也不行。” 章绍池:“他和香港翡翠集团的赵总有多年生意往来, 走私玉料、象牙,这些后来已经被禁了……以前我们家那些檀木家具,你也知道的,但凡从东南亚渠道出货,十件有八件是那老家伙控制的卖家。” 裴逸干瞪眼:“你,助纣为虐!” 谁家的一摊旧帐也禁不起翻腾,章绍池抹去唇角被亲肿了咬疼了的地方,再次捉住裴逸的唇,不停地磨蹭:“我想你了……真的很想。” 险境逃生,于无声处惊心动魄,刚才在那群牛鬼蛇神面前,也紧张坏了。 裴逸被吻得迷离,被一双温热的手不停爱抚,触到心尖的软肉让他发抖。 幸亏还是章总抽回恋爱脑,提了一句:“这房间干净的?” 裴逸笑出一丝孩子气,用口型道:谁敢窃听偷看咱俩?削他耳朵,剜他的眼。 裴组长转身将章总所订的这间房,摸排了一遍,竟然很干净,没有异常。 吴廷冒那老家伙,原本就是以生日宴为名,招待名人政要,摆开排场显示江湖威望,并无意把这个风景优美的好地方当作交易所或者战场。 裴逸摸过窗户四周、外沿,缠绵的身影裹在白纱窗帘后。 “谁派你来的?……霍将军?” “我自己不能来?” “别蒙我,多少人马?” “呵,老子也单枪匹马。”章绍池很自负地一笑,“老家伙下了请帖,我就顺便过来看看你。” 裴逸端详眼前熟悉硬朗的脸,感到迷茫,心悸,明明那么信任自己选定的伴侣,却又止不住深刻的怀疑。唉,他确实草木皆兵了,不该怀疑章Sir…… 他摸过灯罩,床头柜,在用指关节敲敲墙壁。 章总在身后无声地抱住他。裴逸一笑:“我有痒肉。” “嗯,我也有。”章绍池在他耳畔,这一发低音炮沙哑而性感,“你来摸摸?” 裴逸笑了,像被灌了蜜,真的痒了。 埋怨的话都是口是心非。内心明白对方的关怀,怎么可能不感激?但总不能鼓励章Sir这种胆大妄为的冲动行为,以后裴组长每次越境执行任务,您章老板都冲过来护驾?不能养成这种习惯。 摸查完衣橱,最后是洗手间。 裴逸拉开洗手间的门。冰冷的枪管在门后显露形迹,仿佛从一团氤氲的白雾中猛然蹿出黑色蛇头,直指他的面门。 裴逸在惊愕中一动都没动。面前却不是他以为的毒贩马仔。 黑色长发拂过他的脸,黑衣紧俏的身影在洗手间昏黄的灯下,面容清冷。 章绍池一步拉住裴逸的手腕:“你别……” 雷魄的枪管撇下裴逸,瞬间移动就抵住章总的眉心,手法极快,动作一定精准至毫米、微米。 云雾般的眉颤动出激烈情绪,哪怕只有单臂,独手,也让裴组长都无从反应,怔愣着——自己那两只手简直像摆设了。 裴逸挤出一丝笑:“干爸爸,您早就进来啦?” 章总被抵着,纹丝不动,虽说见过大世面,还是暗暗为眼前人惊叹了。 他眼珠子有点往中间对上了,感到不太真实……这也就是被枪指着脑门无暇顾及其他,不然裴组长可能会想要揪过章总的衣领拼命摇晃,掰过下巴质问“看什么呢你看够了没有”…… “咔”一声,雷组长拨动枪栓,眼神如冰渣,分明就是等好久了,想崩了这位色胆包天拱自家好白菜的混账。 裴逸说:“干爸爸,您别伤他,他就是我喜欢的人。” 这时再往浴室墙角一扫,哎呦妈啊,这一堆鸡零狗碎的“纽扣”、火柴盒窃听装置,还有劣质的针孔摄像头?一看就是刚刚被暴力拆卸或者徒手捏碎的,红黄绿的电线碎烂了一地。谁说这个房间“干净”来着? 裴逸谄媚地一笑:“多谢干爸爸!还帮我们清场了,还是您英明,您聪明能干。” 小嘴儿真甜啊。雷魄眼里分明含着不甘,一脸忍辱负重与寂寞寒凉,尤其面对小裴这张如此熟悉令人痴迷的脸,看到裴逸与别人耳鬓厮磨。 不,这不是“醋意”这样浅薄的字眼可以形容的复杂。内心很干净的单纯的幻影,在他眼皮底下一点点被人揉碎了,将他拽回现实。他宁愿这张美好的脸,永远就是墙上挂的一幅水墨,每日焚香瞻仰,心里想一想就够了。他自己都不敢碰触亵玩的一幅画。 雷魄半晌质问:“小裴,你真心喜欢这个人?” 裴逸很认真地:“干爸,他是我未婚夫啊。我喜欢他十多年啦您才问我是不是真心?……从我念中学时候就喜欢他,我亲爸爸、我养爸爸都知道这事,您不信问他们去。” 这一串叽里咕噜巧舌如簧,章总自己都老脸一红:哦,是吗? 三个岳父……要不是太爱这个宝贝儿了离不开,章总掉头都想走。 雷魄好像胸口一恸:“念中学的年纪,就喜欢这个人?” 裴逸点头:“是。” 琥珀色的湖泊里倒映灯影,雷魄点点头,枪口沿着章总的鼻梁滑下来了:“我年轻时,上学的年纪,也喜欢一个人。” 裴逸没敢接茬,点头表示万分理解、非常同情但实在帮不上忙。 雷组长甩下枪口就忍无可忍终于吐槽:“你的父亲竟然,莫名其妙,没有同我商量过就一意孤行,照着这位章Sir的脸……可恶,丑陋,别让我再看见你。” 章绍池后撤两步,一脸无辜非常不爽:谁他娘的想被你看到?老子的帅脸平白被人说丑,邪门儿了。 雷魄回过头再次以枪口相指:“小裴喜欢,你就好好伺候……你敢对他有一丝一毫怠慢,我敲碎你的骨头。你若敢不忠,我拧断你的三条腿。” 章绍池摇头:“不劳您叮嘱和费心,我会照顾好我的宝贝。” 呵呵,你的宝贝…… 孤高冷傲的人转身就要走,裴逸悄声叫住。 他脑筋飞快旋转:“前辈别走,这事总之瞒不住了,您必须帮我。” 雷魄漠然,你俩还敢提条件? “吴廷冒是什么人您最清楚,他是毒枭。”裴逸一条手臂撑住门框,胆大包天地堵住雷组长去路,恳切而严肃,“表面一头笑面虎和气生财,背后就是杀人不眨眼双手沾血的毒王。他见过我的脸了,他的马仔很快就会查到我的真实身份,他不会放过我。” 雷魄:“宝贝,你自己硬闯虎穴,你胆儿肥啊。” 裴逸:“我不怕死,敢来就不惜命,但我绝不白死。” 雷魄明白了,宝贝你想讹我,拿你自己的安危威胁我,你当我幼稚园的吗。 “我知道您最初目的,远交近攻,想要清除远在燕城的、您的眼中钉,我不盲从赞同那些事,但无论如何那些事已经结束了!您和吴廷冒的利益交割,迟早分崩离析,我们不先下手为强难道等他们先动手?” 章绍池讲话稳重不惹恼人:“老家伙之前假借出货为名,设伏袭击了我方队伍,也耽误自己生意,他有一阵没做成一单生意,运不出货。近两月边境都非常紧张,香港和内地黑市价格翻倍暴涨,货源紧俏……” 裴组长事后一定会察觉,“顺便过来看看”的这位章Sir,啧,情报消息了解得有点多啊? 章绍池耳语:“也就是说,老头子定然急不可耐,铤而走险,要想办法出货了。” 裴逸点头:就是这样。 雷魄的唇划过一道弧线,似笑非笑,前浪快要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难免露几分悲凉:你们俩一唱一和,真行。 裴逸恳切道:“假若我亲爸在这里,他也会劝服您。我在禁毒科档案室查到资料,厉总很可能也参与过东南亚的暗战,我以为是我师父总指挥,其实是厉总和陈副处指挥了当年的联合行动,剿匪无数,大获全胜,那原本也是你们一代人在履历和档案的热血和荣光啊……” 雷魄目光闪烁,极力回避这样的剖析探问,片段式的闪回掠过他的眼。野火在眼前烧起,妖艳的火苗裹住百米高的云杉,烧成火球,染红天空…… 许多熟悉的鲜活的身影,已经死去的和依然活着的,痛恨的与一生挚爱的…… 他当然知道当年的故事。 厉寒江这三个字,永远就是软肋。 裴逸于心不忍,但这时候只能痛下杀手锏。当初用“楚珣”二字就请到张神医千里迢迢赴约,还省了几千万,空手套白狼;今日故技重施,就凭“厉寒江”这三字,在雷组长心里值不值千金? “那场至关重要的剿匪行动,您当时在吗?您不在吗?您一定也在,那些档案机密不能轻易曝光,假若让吴廷冒查实真相他会怎样对付您?您也早有后招反制,对吧?” 空气暗燃,雷魄自负地笑了:“是,我也在。你猜得都对,你可以去向老家伙告密了。” “我不会告密。无论您与六处有何恩怨,吴廷冒是我们共同的仇敌啊。”裴逸低喊,因急迫和激动也发抖了。 “我再告诉您一个秘密,我查到六处检材室的内鬼老胡,他当初竟然替您遮掩重伤幸存的事实。干爸,您怎么办到的?后来我想明白了……”裴逸挺直身躯,眼突然红了,“指使老胡伪造假死亡的,是厉总,是我爸爸干的。只有他有这个能耐、职权甚至动机,瞒过陈处和连处,让您以假死的身份脱离权力争斗,远走高飞了。 “他巧妙地为你遮掩,放你离巢,是合乎你那时心情意愿的,对吗?但他绝不是想要让你和吴廷冒那样沾染罪恶的人,联手一起,拿刀子回捅。这绝非厉总的意愿,您能放手吗,回头是岸。 “我想,当时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你,你残疾了,你的手臂……” 眼前一片殷红血光,水汽扑上眼帘。那是每人眼球上都凸起的血色,和无法抑制的哽咽呼吸。 裴逸知道这番劝降艰难,在刀尖上行走。 他面对的人,也同样是杀人不眨眼的魔,曾经对小宁、黄永锋,都毫无怜悯与正常人的同理心。他明目张胆地戳对方痛处,就是凭亲爹的面子。他就赌雷组长不会一怒之下崩了他。 像在丛林里击毙三名盗猎贩子那样冷血无情?不会。 雷魄捏枪的手还未及动作,门外楼道里突然涌进杂乱的脚步声。 四面八方的声音汇聚而来,撞向很薄的一扇房门。操着浓重当地口音的一群彪形大汉,粗鲁地拍门,“开门,有贼!” 随即开始用枪托砸门了。 雷魄从第一声就听出来:“他的手下,波奈温。” 裴逸明白了:“那个猢狲……真的来了。” 章绍池甩眼神给这两位,藏、藏、藏!老子去应付外面那群糙神野鬼,他娘的真烦人。 裴逸拉住章总手腕,不。 不到短兵相接的时候,后援未到,计划未成,我们必须混过这一晚,拖延时间。 裴逸对雷魄打眼色:前辈您先走,躲。 …… 吴廷冒手一松说“今夜先算了”,却未必管得住手下为虎作伥的马仔。 作为地头蛇一贯行事粗暴、目中无人,仗着人多势众却又头脑短视简单,定然不会把远道而来的大陆客人放在眼里。尤其,波奈温已经察觉到,安排在章总房间里的所有摄像头、窃听器,无论质量如何、是否有用,这些零七八碎竟然都失灵了,这还了得,房间里定有奸细。 房里,章绍池暴躁地吼了一句,“办事呢,都滚。” 话音未落门被撞开,数条枪直指房内。 客厅闷热无人,波奈温提枪就直不楞登地闯入卧室。 “……” 卧房大床之上香薰味道很浓,健美的身躯在一张华丽盖毯之下起伏,床毯将将遮盖住挺拔的腰部。 男人抬头,被打扰了兴奋,胸膛一片浅红,怒视闯入者:“要干什么?!” 章绍池以俯身之姿压伏着床上的情儿。 “呵,呵呵……章老板,打扰您,酒后雅兴。” 波奈温两眼直勾勾盯着盖毯下面的诱人气息,唇角抖出不怀善意的笑,都结巴了。 “拿着枪干什么?”章绍池脸上冷热交织,带着火气说,“滚出去。” “我们老板丢了几件翡翠,值钱的,吩咐我们搜查各屋,抓贼——”波奈温一通胡扯,不讲逻辑。 “我这屋有贼吗?”章绍池冷冰冰的,“你看见贼了?” “呵,按说应该是没有。”波奈温目光阴恻恻的,扫过四面角落,“但您床上这一位……” “他是我的人,你放尊重些。”章绍池一字一句地告诉对方,顺势动了一动。裴逸眼神迷乱,喘息…… “我过来是和冒叔谈生意,从香港到内地的大宗翡翠订单交易,占你们每年出货的五成以上,你知道?”章绍池再次重申轻重利害,“别给你老板惹麻烦,出去。” 波奈温黑着脸点点头,枪口低下去了。余光扫到吹拂的白色窗帘,以及窗户开启的一道窄缝。 狡黠的光一闪,马仔大步就要走过去。 裴逸夹了章总,唔—— 事实上裴逸是勾着脚弓,踹了他男人——给马屁股抽一鞭子。 男人后肩肌肉连同蝴蝶骨都舒展开了。一群粗鄙的兵勇再次被勾了魂。波奈温手中的枪管几乎就要捅开窗户缝隙,却走神了,微凸的眼球直盯着床上,那一脸风情万种…… 盖毯下面,还有枕下,都藏着枪,近在指尖随手摸到。 而在窗户的后面,外墙上有一块凸起的佛雕。在浮雕的佛头上,大不敬地蹲着波奈温想要搜查的“奸细”。 雷魄脚踩佛头,紧贴墙壁一动不动,几乎让自己化作浮雕造像的一部分,侧影姿态很仙。 雷魄单手持枪,一直瞄准波奈温的眉心,随时都能崩了对方。 …… 第94章 明枪暗箭┃死在你怀里。 月夜鸮声, 丛林幽远, 一切隐秘遁形于盘根错节的深处。 房内暗燃的空气已接近爆点,随时都可能交火, 让床头的香风旖旎也随之灰飞烟灭。 波奈温肩膀突然抖了一下, “嘿嘿嘿”得, 自己陷入一阵猥琐的笑。 这厮转身招呼手下都滚吧!章老板在这密支那城捉住私奔的小情儿,连夜收拾, 在床上揍一顿, 似乎很合逻辑,看不出破绽。 嫌疑未消, 盯梢还要继续, 事也先让人家办完, 都是男人嘛。 “章老板,打扰了,都是误会,您不要怪罪我们。” “走走走……都撤!” 一群糙货这时个个儿都梆石更, 心急火燎一脸邪念, 早就不想继续干活儿了, 后半夜就惦记着赶紧收工回营,回去滚被窝了。 裴逸的手放松下去,吁出一口气。 嘴还封着,他刚才掐得太大劲,极度紧张,指甲在章总后背上快要画出地图。 掀开毯子一角, 腰侧就滑出一根防身的军刺。三棱的,带血槽和一层幽冷的光。 窗户外面发出“沙沙”轻响,脚踩浮雕石缝的脚步声,一步,再一步。裴逸转过头凝视,倾听,估计着雷组长攀墙而上,沿着房顶离开了…… 章绍池把爱人的头按进胸膛,喘息低语:“都走了?” 章总撕开某人嘴上的胶布。 裴逸轻吐口气:“应该是,都走了吧……” 章绍池心有余悸、眼神警惕:“待会儿还回来吗?再杀个回马枪?” “有可能,这伙人心思难测,现在就是忌惮你的背景,又惧怕我干爸爸的能耐,更无法确定我的身份,不会轻易动手。”裴逸又说,“这毕竟是密支那城,政要高官的眼皮底下。假若是深山老林,没准儿就把咱俩点了,扔到老林子化为一堆残尸白骨,谁看得出是不是被老虎吃的?” 章绍池眯眼一笑:“我就是虎!” 险象环生,四面都是埋伏,浑身的汗暴露了刚才有多么紧张……汗涔涔的颤栗着相合,那滋味就是把含着血肉与真情的一颗心都剖出来,给对方了。 裴逸噘个嘴:“这么危险,哥,为什么还要来?” 章总:“你说呢?” 裴逸:“不怕丢命啊?” 章总:“死在你怀里。” 嚣张又动听的情话,也就这人能说,而且说出来竟然让人信服。 “……” 裴逸用手臂挡住遍布水汽的脸,好像罩在湿润的雨林深处,眼角总是湿漉漉的就擦不干净了。心里比谁都明白,无数遍地再次确认,他们很在乎对方。 章绍池的视线往下溜:“宝贝,想我了?” 裴逸耳朵都红了,不用看都知道自己的狼狈。明明穿着一层内裤,他无法抗拒地一直勃起。刚才男人压他身上摩擦冲撞他就已经很羞耻地坚挺。床毯掩盖的下半身,风起狼烟。 章绍池隔着内裤握住那里,裴逸夹住双腿想躲。挣扎让他最脆弱的地方被一层布料裹住落在男人的掌心,挣脱不开。这一下就攥出一团湿润,洇透了内裤,暴露可耻的湿痕。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脸上的那层面具永远冷硬、刚强。多年残酷严苛的特训以及潜意识里的自我矫正,都是不断地逼迫自己禁欲而冰冷,以至于特情六处会出现像裴组长这样儿的,严重表里不一的奇葩。 湿润,就是软弱了。 湿痕扩大在他的内裤正中,在他嘴角,他的眼底,不断涌出的欲望让他无所遁形。 他的爱人也硬了,很硬,健硕的阳刚之物从内裤边缘挺了出来,雄姿英发! 章总忍不住三下两下,都扒光,终于不着寸缕。即便已经无数次抚摸、享受彼此的身体,在坦诚相对的一刻仍然激动得亲吻发抖。也是因为,皮肤上的寒意与残留的恐惧,都不断地提醒他们危机四伏。 这样的寒意与血光,心灵的折磨煎熬,只能用最亲密的抚慰来消遣——什么事儿床上打一炮不能解决的? 被欲望逼出红潮,章绍池把脸埋进裴逸的颈窝:“用嘴,帮我。” “哥,我……我不用嘴!”裴逸的手在下面乱摸发抖,都不太习惯了。 章绍池双眼通红:“老子忍不了,过来,想要!” 裴逸指着自己喉咙、胸口,手指划过小腹:“哥我被动了手术,手术,他们把那些东西都摘掉了,我是说……” 章总一时都没明白:什么,手术? “那个疯子,不,也不疯,我干爸爸,雷组长……”裴逸认真地点头,喉部顺畅无阻,心情激动时浑身肌肉也在起伏,“我身上没有引爆器。” 章绍池怔愣:“?!” “没有,一开始就没有装,他们骗我的!……”裴逸也一脸委屈,“他们让我失去了记忆,又让我失去了你。” 章总应该是听明白了。 尽管这样的感情冲击来得太突然,需要时间消化,让谁都不太适应,不知所措。 他也需要一段时间把自己脑子里那根雷管拔掉。这些日子提心吊胆,总感觉自己手心里捧着一颗做工精致的漂亮的炸弹。现在突然告诉他,没有,被耍了,一切平安无恙,他的爱人完好无损,仍如初见。他娘的,被耍了? 手臂缓缓收拢,抱紧,他们不断用眼神和唇语确认:原来是这样的?真的? 章绍池用带枪茧的手指抚摸裴逸的喉咙:“这里?” 锁骨。“这里?” 胸口。 手腕。 脚踝。 …… 最后,这只大手覆盖上裴逸的小腹,再往下,探入致密诱人的丛林深处:“这里?这里没有?” 手掌揉过热欲横流的地方裴逸痛苦地低叫了一声,视线已经软了,完全没打算扭捏作态或者耽误宝贵时间。 章绍池将他双腿分开,扛到肩膀上,随即悍然压上。 裴逸微张着眼,发汗的手指抓住他男人胸前健壮的肌肉。充满阳刚欲味儿的轮廓烙在他眼膜上,留下耀目的光斑,让他迷恋。他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身心的极度渴望让他全身的肌肉和力量都裹在爱人身上,眼神和全部动作都在求索:“哥——” 章绍池抓住他的肩膀,他的脸,吻他的嘴唇,双掌掐住他的膝窝。 “想要?” 男人将他膝头猛地下压,几乎折叠起来摁在床上,都像要窒息了:“想我?” 裴逸点头,模糊的视野里就是他的爱人挺身压上,长驱直入。 啊—— 他惨叫出声。 身躯撕裂,仿佛被拽过一道狭长的隧道冲向温暖的尽头。热流冲刷一切痛楚的记忆,让他在源头浴火重生。 炙热、狰狞的欲望刺入身体,一片野火燎原,烧化了最后一丝神志…… 痛感太真实了,十指几乎抠进肌肉,他怀里的男人也在狂抖,视线相对。 章绍池好像也哼出声,炙热且疼痛的瞬间让他误认为,俩人是不是已经被引爆了?炸弹就是真实存在的,沉甸甸地卡在他们心里,禁锢在胸腔之间。他俩就是奋不顾身,也死不悔改,一同投身于烈火…… 肌肤极度亲密,负距离结合,终于冲散这些年的委屈,求而不得的长久的思念,不断寻找对方的眼神,嘴唇,热烈地接吻。 或许还有猥琐的眼睛和耳朵,就在门外窥视,偷听,在走廊徘徊,伺机。 四面受伏的恐惧让这一刻的温情,掺杂了一丝甜腥的血气,又夹带了两分偷情似的刺激。每一次的冲撞和肉体厮磨,就如此珍贵,享受得浑身发抖…… 裴逸注视着他的男人突然直立起腰,掀开他的大腿,奋力冲撞。 坚硬的胯骨撞在他臀上,一下一下刺入腹腔,不断戳向让他痛楚又销魂的深处。这个男人已经快要把他烧成灰烬,一寸一寸撕裂开长久没有被人碰触的地方,撕开他最后的防线。 精神上的一道围墙,那一块禁地。 章绍池突然退了出去。 裴逸身上一凉,张开眼乞求似的:哥? 章绍池拽起他,将他翻过去,捉住他两只手腕按在头顶,胯骨用力一拱,就让裴逸跪成俯卧结合的姿势。 男人沙哑的嗓音在他耳边徘徊,同样像在恳求:“宝贝,分开腿。” “张开……” 滚烫的勃物再次劈开身体,从后面刺入两股之间。排山倒海的冲撞让裴逸跪不住了,一步一步被撞向前方,头抵在床上。 他快要被撞散架了,钉在这张床上。 男人的汗水沿着胸口流淌下来,一滴,一滴,滴在裴逸脸侧。章绍池再俯身下去,用舌舔掉那咸味,再舔他唇角。 双腕被牢牢钳制,小腿也被压住动弹不得,分明就是受刑的姿势。再一次插入的时候裴逸惨叫出声,能感觉到那粗硕狰狞的刑具,刻意地楔入他腹腔最深处,碾压着往里抽送热液。惩罚他,在惩罚他!…… 或者是一场自我惩罚,被钉成耶稣受难似的姿势,他也承受得心甘情愿。 万物皆有裂痕,那却是光亮照到他的地方。 被痛和兴奋感搅合得泪流满面,意识恍惚。在欲望的惊涛骇浪中无法自拔,在痛到死去活来的一刻,灵魂升天…… 他一次又一次被撞得扑倒在床上,喘息,再被他男人一条结实的臂膀捞起来,让他跪好,再奋力操弄。 他们换着一个又一个姿势,乐此不疲,就是要让这短暂的一夜欢愉,走遍失落的五年,把从前一切最美好的回忆,都找回来。 像最后的孤注一掷,爱到忘乎所以,无论明早开门走出这条走廊面对的将是什么样儿的一群妖魔厉鬼、经历怎样的一场血雨腥风……裴逸低声叫着要射出来,却被男人一把捏住要害。 章绍池唇上俱是汗水:“喜欢吗?想我吗?” 裴逸迷恋地点头。 抵死缠绵夹杂着一遍遍的确认:“有多么想我?像这样,五年,有多想我?!” “哥……啊!……啊!” 裴逸双肘撑在床上,在灯下汗水淋漓,失魂落魄。 “哥哥我爱你……” 疯狂的吻和冲撞落在他身上,他叫出声,一股洪流澎湃而出,将他们吞没了。 这一夜必定终身难忘,他们需要这样的疯狂和彼此用肉体相爱,来品尝生活的热烈蓬勃、热血的放浪形骸,确认大敌当前的一刻,彼此的忠贞。 章总在床上把他的爱人干了三趟。 裴逸看起来已经非常疲倦,遍身都是牙齿宠幸出的红痕。章绍池把人横抱进浴室。 温水落在皮肤上,裴逸皱眉想躲,踩了一地水就想跑出去。 章总拦腰抱住:“光着屁股,跑什么。” 裴逸往后仰在男人肩上,水花不断打湿他面部。静静贴着,就想这样死去吧,凤凰涅槃在火中重生…… 在浴室花洒的小毛毛雨下面,没有浪漫多久呢,“哥,别闹了,唔……” 遍身水光、身强力壮的两个男人,身体纠缠着步出浴室,赤脚踩着一路水渍,这样疯狂的经历也让章绍池几年内都会不断地回味。 外人眼里风流俊俏又嚣张凌厉的裴先生,从来没有这样的乖顺,被他固定在身前,一步,一步,听凭他在耳边的吩咐,很吃力地爬到床上,被他从身后再次骑上去。 大猫在野外丛林间交配,据说要做上三天三夜不停歇,昏天黑地。 此时床上这一对爱得死去活来的发情的公兽,也差不多了。 心甘情愿地由着爱侣予取予求,索取这一整夜,章绍池感动地抚摸裴逸的脸、嘴唇,还有漂亮的眼皮。他随即发狠,突然将床上的人勒起来。 他着实费了点力气才浑身湿滑的人拖回床头,耳边低语,要求爱人面墙而跪,跪得直直的。 男人一身褐色肌肤染着潮气,诱人的荷尔蒙扑入鼻息。裴逸懵懵懂懂地跪起来,意识已经不太清楚,身后人好像是用膝盖分开他双腿,强迫他从后面张开,人鱼线的轮廓裹住他…… 插入得太深让裴逸终于哽咽着喊出声,从堵塞的胸腔里发泄出来,急风骤雨式的冲撞攻击他的身体,男人健美的大腿拍打着他的臀。 他想要挣脱,想要并拢,并不上,两股完全被打开、撕裂。 他的爱人仿佛下一秒就要撞进来,合二为一。“这样你就跑不了了,你就再也不会跑了,你还跑吗?……还跑吗?” 裴逸摇头,拼命摇头。 他们十指相扣,汗水和身躯合在对方身上。章绍池就这样毫不留情,将裴逸双手禁锢在墙上,大力挞伐,很久,很久,弄到裴逸哭着射了出来,艹到两人都精疲力尽…… 裴逸大叫着泪流满面,终于服软求饶。 这晚饶了他吧,不然真的要涅槃了。 骨头快散架了,魂被艹到升天。 “五年,你欠老子五年。”章绍池沙哑带火的声音终于说出委屈,“我把这五年拿回来,让你记住这顿艹,让你再也不敢了。” “不敢了,哥哥,我们不会再分开。” 他们的情感世界也曾有微小的罅隙,却是为了重归旧好时,弥合的美妙。 …… 暗夜里离去的背影,翩鸿滑过屋顶,踏着一地月色。 一地寂寥的心情,随风而走,也没留下什么痕迹。 世间见惯了鸳鸯成对,情侣成双,却乏人安慰、怜悯那些孤家寡人。感情这事讲究两厢情愿,在得不到回应的时侯,总会有人被迫形单影只。 烈火上烧干柴的那俩人,因为有意宣扬就无所顾忌,就没注意到,隔着轻薄的白色窗帘,窗外浮雕上的侧影,悄悄地潜回来过。 立在佛头上的影子,就在月下,隔窗偷窥。 英俊的男人被汗水裹着,那张脸无比沉迷,情动,像献祭一般…… 雷魄只看了那一眼,眼底光芒破碎,咬唇转身就走,疯狂地攀上外墙让自己消失在树梢。 房间浴缸,夜灯昏暗,池水上漂着烛光。 雷组长扯过大号浴巾严严实实裹住,即便房间空无一人,只有墙上一只胆大包天的红蜘蛛偷窥了一眼,就蠢呆呆地从蛛丝上滚下来了。 衣服下面还是暴露了一片伤疤,爆炸火烧的旧伤,很难去掉了。 世事难料,人生悲欢,雷组长如今才应该与陈副处握手言和同病相怜,伤都长得差不多呢! 水汽闷热,衣服却穿了一层又一层,把自己包成黑衣粽子。 雷魄在房中打坐,陷入漫长的回忆,偶尔笑一下。 睫毛下一缕微光,让笑容很美,却也袒出几分悲凉,疯狂,或者是痴傻。 他拿过一个枕头,掖一掖,塞进自己衣服下面,怀里,怔怔地瞅了好久。 终究还是没能把那枕头瞅出一个自己希望的轮廓形状,确实犯痴了。 他的光明,他的信仰,他的心之所向,究竟在哪? 当有一天发觉信仰可能会失落,华丽的虚幻的梦境全盘破灭,人生的道路都迷失了方向,或者发现身边最坚定信任、志同道合的战斗伴侣,并不能认同他的作为与选择……情感上在异界流浪而精神上被孤独放逐,这种痛苦,终于让他一步一步滑向与光明相反的道路。 他仍然幻想他的精神伴侣愿意回到他身边。 假若不能,就与一张很相似的脸为伴,聊以慰藉。 然而,还是不行。 没有谁能是谁的替代品,也没人愿意做你的傀儡! 自欺欺人终究是连自己都骗不过去啊,雷组长仰天叹息,遑论想要糊弄咱们聪明通透的裴组长! 雷魄自嘲地笑了几声,痛骂自己“蠢货”“白痴”。你比小宁或者冷枭那样的小孩儿还要傻十倍,脑子里不知是被人塞了零件还是进了水? 他干脆就怀抱这漂亮的“枕头肚子”,放任一些扭曲的心思在幻想中成真。 和衣盘腿而坐,闭目冥想,一夜直至天明。 “吴廷冒一定会铤而走险,他急着出货。” “不先下手为强,难道等对方先下手吗?” “你们这一代人,在履历和档案里,也曾有一段热血和荣光,不是吗?” …… 第二天,所有人都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没见着寿星的影子。 一束金铜色的阳光穿透树冠,洒在林间,人马嘶鸣。 “站住,都他娘的站住!都留下,一个也不准走!……” 数不尽的马仔和雇佣兵,突然从树林两边冲出来,持枪对着骑马的客人,口气强硬,威逼着全部缴械。 城邦酒店附近,这是通往掸邦的交通要道,遛马出行的贵客们在此处全被拦了。 “干什么啊?”白衣精致的裴先生,不满意地嘟囔,“这是酒店的马,我们花钱买的骑乘游览项目,你拦我们?耽误我们玩儿?” “哪也不准去。”马仔头目冷笑一声,管你个妖精耍什么花样,全听我们大老板吩咐,想跑的就地截住,原样儿拎回去。 这就是吴廷冒的原话:一只鸟都不准从密支那城郊的这片林子里飞出去。 马仔们狐假虎威,壮着胆子也凶起来了。 章绍池端坐马上,调整一下墨镜和遮阳帽,甩出一丝轻蔑和从容不迫:“我们回去,你给老子牵马,带路。” 章总以眼角余光示意裴组长:淡定,见机行事吧。 裴逸坐在另一匹马上,摆出一脸显而易见的不耐烦,弹手指甲。百无聊赖,他顺手从旁边扯下一根树藤,拧成三股麻花式样的藤条,还“啪啪”甩了几下。 他然后就去贱招儿,偷偷地抽章总那匹马的肥臀。 只在两匹马缓慢靠近、错肩而过的时候,裴逸的右脚从马镫里挪出,悄悄蹭章总的脚,表示回应。 裴组长挑衅:我不敢抽你,还不敢欺负你的马? 章总冷笑:“过我马上来?我带你。” 裴组长骄傲地别过脸:“滚开。” 几名马仔眉来眼去,漏出几声不太尊重的窃笑,“啧啧”…… 昨夜据说某位老板房中传出两名成年男人肉搏的动静,床都摇塌了,墙都要砸漏,留了一地五六只用过的套子……今日一早,这则充满情色味道的八卦就传遍了,都知道这很有韵味的年轻男人,是章老板的情夫,这事没有作假。 一路轻松地打情骂俏,外人看来毫无异样。 裴逸后来真的迈上另一匹马,腻歪地贴着男人后背,搂了腰。 身前身后,或许还有密林之间,许多双狡诈的眼睛都在打量、探究他们的身份。毒贩的枪口虚晃着对准后心,马队一步一步穿越密林,跨越了安全缓冲带的界限,阳光骤然隐去,重又落入阴影。 …… 第95章 虎啸龙腾┃他一定是内奸。 宴会早已撤席, 排场不再。宽敞的庭院由石板铺就, 绿掌与幽荷浮在池中。 昨日的灯红酒绿情调斐然,突然就化作今日一地清冷。青山笼罩浓雾, 天边波诡云谲。 章总和他的小情儿是这屋里最镇定的, 喝茶吃点心, 不白费力气争吵。 年轻帅哥一直歪在坐塌上,后腰塞了两只软靠垫才摆成舒服的姿势。这次不是装病, 是真的屁股疼。 昨夜两人好像都死过一次, 焕然一新,一切从头再来吧。殿外的天空是被撤洗过一番, 蓝得通透、耀眼…… 厅堂上其余几位有身份的, 终于暴出焦躁和不悦, 站起来了:到底怎么回事?一场普通的寿宴,难不成要搞成鸿门宴?进过这个园子就不准我们走啦? “我们还有政务公务要办,现在必须离开……我、我们为什么被带到这里?!” “凭什么强迫我滞留此地,你们这些蠢货弄错了吧?请冒爷出来谈谈, 你们老板在哪?” 时间点滴流逝, 正午的阳光往树梢后面倾斜, 光线骤暗,突起一地阴风。 几名身份显贵的客人,吵嚷着就要推开枪口、跨出门槛,庭院里一声虎啸。 一头体型庞大的猛兽,踏着虎步祥云咆哮着跳进众人视野。威武而华丽的头颅掉转过来,平静地凝视, 随后张开血盆大口,又嗥了一声。 所有人惊愕了,七手八脚倒退着跌进门槛,踉跄着逃回大厅,都吓尿了。 章总握住裴逸的手腕护在身后……搞什么明堂? 老虎也很冷傲地打量他们:刚才,谁说想走? 显然,这是一头私家豢养的孟加拉虎,有钱人喜欢的大号Kitty。这只大猫溜溜达达如入无人之境,在院子东头和西头各撒了几滴尿,标记这快领地,彻底把庭院正门霸占了。 什么叫“虎视眈眈”?大开眼界。 满堂宾客衣袍瑟瑟,顿时鸦默雀静,还走个屁啊。 裴逸凑到章总耳边:“你的老伙伴可真下血本啊?不是为你吧?” 章绍池轻声骂了三字经。一方水土养一方的混球。果然,有能力在这种地方生存的,都是疯子,喋血金三角的一代枭雄。 裴逸:“就是你身上的味儿,又把同类招来了!” 章总换个坐姿,浑身肌肉紧绷,实在开不出玩笑:“这虎至少有400公斤……” 一顶金黄丝绣的盖伞款款而来,主人家乘着滑竿,直入正堂。 在北缅开疆御土、赫赫有名的毒王吴廷冒,双手合十,一脸佛态安详,以佛礼相待:对不住啦几位老朋友,远到而来就不要忙着走,多住几日,容我好生款待。 “款待”二字透出寒意,一脸歉意背后就是重重的疑虑。 冒爷的脸膛,每一道深邃的皱纹都洇出老谋深算…… “寿礼我帮赵总带到了,想找的人我也找着了。”章绍池摩挲着身边的裴少爷,“怎么,不许我们离开啊?” 吴廷冒眯起老眼:“章老弟有佳人在侧,昨夜久别重逢胜新婚呐?如此恩爱,蜜月之喜,不妨再盘桓几日。” 就知道昨夜四面全部都是眼线,床头那面墙后,都有人在听床根儿吧!章绍池一笑:“难不成,我还要给我家这宝贝儿,交了赎身费才能走?” 哈哈哈,吴廷冒大笑:“物归原主,完璧归赵!好说,好说。” 章绍池:“还有公务行程,耽误了。” 吴廷冒:“三日后的航班,我亲送老弟一路平安。” 没有严词厉色,但句句绵里藏针,绝不松口放行,今天真的走不了了。这群老板可能需要在这座大殿里搭帐篷、钻睡袋。 “那怎么着,打牌?”章绍池吐出一口嚼碎的烟叶,一拍桌,“闲着无聊,摸两局?” 章总一瞟身后的:你也来? 裴逸固呦着,一脸不乐意:“唉呀,我打牌很臭的。” 章总:“所以让你来陪冒叔玩儿两圈!” 裴逸:“不舒服……” 章总:“能让老子舒服吗?” 年轻帅哥磨磨唧唧地过来,还嫌弃麻将桌的椅子太硬,需要铺双层椅垫,才能坐得下去。章总冷笑着拿一颗骨牌掷他的脑门,裴先生浑身乱颤地接住…… 他俩心里约莫都明白:他们被“软禁”了。 软禁只是暂时,不然以毒枭的尿性,在密林子里直接下黑手也不是没可能。老奸巨猾的吴廷冒就是取一条权宜之策,既然无法确定哪一个人有蹊跷,往来贵客里面是否存有奸细,眼前一个个儿又都身份持重,各据利益山头,不能不计后果的滥杀,那就干脆全部留下,今日谁也别走。 等事办完,该放你们走的时候,自然就放人了。 无非就是耽误几位老板两三天救市赚钱的工夫,你章老板心中恼火,又能怎样?没砍没杀,没要你命,事后赔一份薄礼,各家也只能当作啥事也没发生过,不了了之……太妙了。 缓兵之计在于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强行留人就是不信任,深恐消息泄漏事情有变——毒巢在两三日内必定“出货”。 毒源仓库,运输路线,押运人员,下线买家……一切罪恶,就掩盖在通往掸邦的一条秘密路径。 唯一糟糕的,身上没有任何联络和定位了。干爸爸对他的一番美意,此时会不会后悔啊? 在密林中,他是故意越到章绍池的马上,搂腰摸胸,趁机就把章总全身上下都摸了一遍,摸索有可能作奸犯科的小玩意儿。章总绝不可能是光杆司令孤军深入,一定也有所准备。 藏哪了?你身上到底带“东西”没有啊? 他希望同伴携带了有用的东西,却又不希望那些电子设备装在章总身上。他想拿过来。 那些联络设备会被毒贩察觉的,你现在太危险了。 …… 那头老虎,就横卧在庭院正中,发呆,消食,听着厅堂内时不时传来的“噼里啪啦”声响。 打麻将的几位大佬各有盘算,大部分时间都沉默不语,闷头甩牌,吃,碰,摸,纯属就是耗时间。 章绍池望着院子里,嘴唇一动,口里发出逗马逗狗或者逗猫的一声弹舌音:过来伺候? 老虎也回视章总,没动窝。 大约也察觉到这位大佬气场强大,有些忌惮,于是决定就不上桌捣乱了,麻将牌又不好吃。 裴逸在牌桌上一心多用,用两枚精致的小指甲锉,修他的手指甲,再顺手给章总和冒爷都点了炮。 反正这张桌上他想赢谁就赢谁,想让谁赢谁就能赢。其余事情他学艺不精,赌术还是不错的,因为他师父楚珣当年,据说也没多大本事,就特别会打牌。 裴逸捋着完美的手指,从容地进行属于他的战斗准备。眼角余光中,黑衣长发的飘逸身影终于出现在庭院尽头,双象石雕的拱门下。 来了。 傍晚夕阳斜映,血日梢头。 这幅优美如画的情景,让在场许多人再一次惊叹了。什么“丰神俊朗”“波澜壮阔”之类用来形容大场面的词汇,秒得渣都不剩。 雷魄也没什么凶神恶煞的表情,脚不沾地,好像漂进来的。前有猛虎,身后是好几支战战兢兢抖动的枪管。 说不好是被吴廷冒派人请来,还是被枪口逼着来的。 雷魄无声地扫视,迅速就找到裴组长,视线相碰,一道柔光。孤高冷傲的神色间有旁人不会察觉的忧虑……前辈是过来救我的? 裴逸轻咬下唇,嘴角翘出敏捷的笑容,疼着的屁股迅速挪出位置:“干爸,您坐,您上庄。” 雷魄盯着他,干爸爸想抽你啊。 章绍池“哼”着甩出一张牌。 吴廷冒不动声色:“碰。” “啊,我们章总要输了,我也不玩儿啦。”裴逸哎呦了一声,“干爸您替我来?” 牌桌上那位密支那副厅长让位了,几枚骨牌被甩到地上:“老子不玩儿了,受够了,不让走我就去睡觉,你们乐呵吧!” 吴廷冒顺势就拉住裴逸手腕,扣住。手掌触感绵软,一看就保养细腻:“那你就不必下桌啦,继续来?” 裴逸笑得很俊:“好,冒爷有兴致,我奉陪。” …… 院落风光无限,一座富丽堂皇的囚笼。只有那头孟加拉虎是自由的,偶尔起来溜达,时不时发出两声低沉啸叫,把一群马仔吓退至很远。 毒王不打,不杀,不逼供,也不抓捕,就来一招很轻松的软禁,吃喝玩乐好好招待着。而百里之外的押货车队,或许已经暗中出发,沿着既定路径前往秘密地点,与卖家交易了。 谁想现在离开?谁敢走谁就是内奸。 裴逸也不想走了,不甘心就这样空手而归,好像在老虎面前夹着尾巴逃跑的食草动物。不,这张牌桌的四个人,没有一个是软弱可欺的食草动物,没一个善茬。 打牌?哼。雷魄的眼闪都不闪一下,吃碰摸都飞快,手指从桌上划过,好像能摸出来,翻扣的牌面都是什么。 章总傲气地推牌:“老子和了。” 雷魄同时推牌:“自摸。” 章绍池瞪着对面那位:“……” 他要是不和,雷组长绝对也不和,专等着他推牌然后下他的威风。手底下一定在出老千,故意的,用心险恶还争风吃醋呢。这就是号称裴组长的蓝波斯瑞No. 3爸爸,他章总的三号岳父! 吴廷冒面皮微颤:“唉呀两位贵人,和气生财嘛。” 裴逸捂脸苦笑,赶忙嘴甜抹蜜地奉承一句:“干爸您真厉害,干爸爸吉祥。” 章总攥着小裴点炮给他的“幺鸡”生闷气,而雷魄冷笑着甩出自摸的一对“东风”。 琥珀色的瞳仁倒映着饼字条字东风红中,重重交叠影影绰绰……雷魄是明知这张桌上有人扮猪吃老虎,却又不能当着毒王的面儿戳穿身边精明透顶的这一张俊脸,无事生非的一副巧嘴。 小裴在琢磨什么,他内心明镜儿。但是,他对他师哥厉寒江亲口保证,“我不会让小裴出事,我来护着他”……这厚脸皮的妖精,现在吃定他了。 章绍池欠身咬了裴逸的耳垂:“我不厉害么?” 裴逸笑得很没羞:“干爸有这招妙手空空,牌桌上所向无敌。你跟他不一样,你在床上厉害,你就在我身上最威风了。” 悬崖火海之上走一条钢丝,随时都可能粉身碎骨。裴逸垂下眼皮继续扯桌布玩儿,毒贩与马仔的视线焦点从始至终都落在他的身上,他非常清楚。 他自己就是这座大厅里,密支那这座酒店中,唯一一个新来的,唯一的“生脸”。 他一定是内奸。 吴廷冒一定也心知肚明,留的就是他。毒王今日绝不会放掉最可疑的对象离开这座古堡庭院。 只是他此时身边有两座强大的靠山,左手位坐着章老板,右手边坐着雷组长。这两个男人表面剑拔弩张,其实都在拼命地保护他! 所以冒爷投鼠忌器,掀桌翻脸是下下策。交火混战就是两败俱伤啊,多么不划算,有命活才能有钱赚。 今晚,在这间屋,谁能两腿儿走着出去,谁横躺着出去,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 麻将桌在晚饭开席时撤掉了,吴廷冒崇佛敬佛,为宾客们奉上素食斋饭。 这间庭院内,唯一一道荤菜是地上的一大扇肥羊,老虎津津有味地啃着羊腿,不停发出“咂巴咂巴”的唇舌音…… 一屋子被软禁的大佬,气势全都怂了,谁也不敢反抗,默不吭声地吃斋。有人肩膀微抖念念有词,可能是在给自己诵经提前超度。 吴廷冒打牌输了不少钱呢,老家伙牌技一般,输得痛快。 牌桌上都让雷组长和章总轮番地赢,而裴逸就是给这两位臭脸的家伙频繁点炮,赚庄家主人的银子。 章绍池吃罢,用雪白的餐布擦拭嘴唇:“冒叔这两天清闲,都不用进城、出山吗?” “未到时候。”吴廷冒淡淡一笑,“年纪大了,如今不会再亲自翻山越岭地挣饭碗,都让年轻人去办事吧。” 大堂供上佛龛,点上香炉,浓郁的檀香气味斥鼻,光线昏暗。 吴廷冒脸骤然塌下去,一下子老了好几岁:“今天,是我儿的祭日。” 裴逸目光游移。 今天。 他身边两个男人纹丝未动。吴廷冒的视线就缓缓扫过他们几人,要从他们每人脸上剜出大白的真相,扫视大厅所有鸦默雀静的面孔。 “啊?这事我们确实不知,冒爷您节哀啊。”密支那副厅长假作关怀的奉承了一句。 “也有好些年了,我的爱儿早就不在了,我唯一的儿子……”吴廷冒瞬间陷入极度哀痛,再凶残的老虎也还是爱惜血脉,“他是被人打死的,我到现在还都不确定,打死他的人究竟是哪个……我亲手在山岭上埋葬了他啊,啊,啊—— ” 密林间不时传来枭声,很像哭灵,动静真挺吓人。 伤心的老父从胸腔中发出空洞的哀鸣,呜呜咽咽,在空旷的厅堂久久回荡。 人这种动物最是自私自利。罪恶的罂粟让无数人倾家荡产,甚至血腥拼杀毙命街头陋巷,害死别人家儿子赚到这些不义之财。唯独自家孩子做了短命鬼,才终于尝到痛不欲生的滋味。 “节哀。”章绍池冷冷的,“希望早日击毙背后的元凶巨恶。” 雷魄干脆就哼了一声。死一个小猢狲与我们的高岭之花雷组长有何相干?活该。 “真是人间惨剧啊。”裴逸嘟囔着补刀,“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断子绝孙了。” “今晚,诸位贵客就且陪伴老夫,为我爱儿焚香,洒酒,祭奠,扫台。今明两日都不宜出行,你们谁也别想走。”吴廷冒声如古钟的颤音,不容反驳。 原来是这样…… 裴逸内心难抑澎湃。今天确实就是档案里,我方缉毒大队在交火中击毙小毒贩的日期,是那私生儿子的死忌。老家伙要做什么呢?大开杀戒,血洗边境,还是用一场大额交易向警方立威? 就在这时,意料之外的,庭院外面再次嘈杂。那个面目凶暴、孔武有力的打手波奈温,吆喝着从外面闯入。 马仔们还押回一名蒙头扣腕的“俘虏”。 裴逸内心一紧:抓了谁? 波奈温献宝似的汇报:“老板,人给您带来,这小子已经暴露了反正也回不去,就拎过来审问。” 黑色头罩被掀,一头乱发,惊恐发红的眼,哆哆嗦嗦毫无骨气,这家伙一屁股坐到地上疯狂喘气。 在座大部分客人都不认识,这俘虏忒么谁啊? 裴逸悬在嗓子眼的一口气“扑”得呼出去了,松开手,才发现自己方才把章总的手背掐紫了。章绍池默默地抽回手,自己揉了半天。 地上瘫坐的所谓“俘虏”,隶属港岛毒品调查科,此时没穿制服但裴逸认识这张脸,就是负责监控室调度的刘Sir。 四十岁的男人,五官稀松平常,牙黄色的脸膛上没有两分英雄气概,扔人堆里都找不出来。这样的糟心鼠辈,龟缩在藏污纳垢的角落,太难清除了。 裴Sir和章Sir当夜乔装改扮,在监控室搞事,还打晕了值班的临时工,差点儿就撞见回来办公室的这位刘Sir。他们在楼道掉转方向跑了,没有被对方捕捉到真实相貌。 裴逸随后曾对范高传讯:【毒品调查科监控室的警员里面,有内鬼,查。】 他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身边的章总也闭口不言,晚风如此凉爽,鬓角和后心都洇出一层薄薄的冷汗……他娘的,冤家路窄。 姓刘的身份暴露之际,仓皇逃窜侥幸越境,在山区的一条逃亡路上也历经千辛万苦,脑袋拴在裤腰上终于爬至毒王的老巢,前来投奔吴廷冒。 这家伙此时也无处可去了。不可能再回去穿那身警皮,他也不配。 刘Sir眼神闪烁惊慌,透出强烈的求生欲:“老板,我、我有重要情报!” 波奈温递上笔记本电脑,以及刘Sir携带的一些视频资料。 “这就是我们禁毒科Madam廖的墓地,数天前拍摄的一段视频,我认为很重要,它非常重要!毕竟老板您吩咐我监控Madam的墓地两年了,终于,我终于拍到手了,向您交差了。”刘Sir两眼射出光芒,好像从阴暗的角落里突然扒见一丛希望的亮光,赶紧扑上来抱大腿,堪称逆境求生欲的模版。 章绍池:“!” 裴逸耷拉着眼皮,饭后发困打盹的大花猫,漂亮而慵懒。鼻翼的呼吸甚至能辨出微鼾的节奏,但听得一字都不漏。 第96章 反杀一招┃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市集街道, 熙熙攘攘。摊贩的皮卡车和菜筐篮子互相争抢占道, 嘈杂声不绝。 蓝花头巾“大妈”身着印花凉褂,弯腰四处挑挑拣拣, 转了一大圈只买两个葫芦瓜。 部门从上到下都特抠儿, 出门经费要省着用啊。 为了掩饰凹凸有致, 还特意在褂子底下塞了“游泳圈”,塞出臃肿身材, 妇女用头巾压住耳机:“刚才过去那俩菜贩, 怀疑是望风的小马仔,但上下线都没露头, 没有其它异常。” 皮卡车的后厢, 斗笠下面露出另一张熟悉的瘦猴脸, 在白菜堆里摆弄装备,搜寻信号:“姐姐您说的真对,那俩贩子,身上有电子设备, 就是。” 聂妍关切地问:“有前线消息吗?” “没有啊。”范高说, “零零零的信号一直就没出现过, 他的设备全部废掉了我勒了艹啊,我的组长宝宝到底经历了啥……但是咱们的壹壹壹在,他的定位一直都稳,有感应热源,人没挂,肯定是活的。他既然没有传出不利消息, 我觉着,他的‘零’应该也在,也活蹦乱跳的。” 聂妍很担忧:“希望他俩一直在一起呢。” 范高:“放心吧姐姐,那俩人脑瓜都贼精的,见机行事呗。 ” 聂妍敲她领导:“大王,我们继续等么?” 后方传来指挥官沉静的吩咐,是楚珣:“放那两个马仔过去,远距离布控,稍安勿躁……货源,路线,买家,我们等那边的确切情报。” “大王”是他们给某人起的新绰号。面对新来的顶头上司,全员上阵溜须拍马,不知怎么是好了。 小的们真机智,挺懂事的。楚珣对这个新绰号也相当满意,点头赞许就这么定了。 “我们家小霍,就是王后了?好得很。” …… 古城庭院的大殿内,众目睽睽,一群各怀鬼胎的人正在研究这份情报。 “就是那天晚上,视频里出现的男的,这个穿风衣皮鞋的神秘男人!”刘Sir不遗余力地献宝,为他的新东家指点迷津,“可惜,这小子做了易容,脸和脖子全遮住了,我仔细甄别也看不清……” “是谁?”吴廷冒的眼皮裹着精光,手指在沙发扶手上撕出裂帛之音,“两年来唯一一个扫墓人……这个男人,查出来,他是谁。” 每一丝空气都在耳边呼啸。其实没有声音,是裴逸自己耳鸣了。 章绍池面色冷硬,嘴唇闭成一线,不露一丝口风。 午夜梦回的时刻,可能容易思亲念旧吧,就和白天的冷静自持判若两人了。克钦老毒王冒爷,也是在风声鹤唳的这一晚,疯魔了似的,露出几分狰狞。 吴廷冒直接吩咐喽啰,端着笔记本屏幕,像击鼓传花似的,把这块烫手山芋挨个儿传阅,盯着每个人的脸色。 在场每人都被强按着头看了一遍:这个男人是谁?你们谁曾经见过这样一个人,在香港澳门,还是中国大陆、台湾,还是美国,全世界,谁认识这个男人,告诉我!我要知道他的名字和身份!……我的儿子,我的骨血啊…… 凌乱的脚步带起风声,划过裴逸的眼、脸,唇边。 他别过脸去,端详门外安静坐卧的老虎。 那虎其实挺乖的,比正堂上衣着体面富有的主人安详得多。吃饱就睡,清心寡欲就是福气,所以猛兽都比欲望无止境而肆虐发疯的人类更加可爱。 视频录像终于摆在雷组长眼前。 短短的几分钟镜头,扫墓人从容地现身,暗夜里面对一块冰冷的墓碑,传达了情谊。 厉寒江面对无字碑,很含蓄,深鞠了三个躬。 雷魄一动不动,盯着视频中的背影轮廓。 他最熟悉的人,哪怕有一天化作风中的一把散叶、飞花,互相都能认出来。 厉总又亲了一下右手无名指,尽管手指上什么都没有,最终用那只手攥住石碑一角。 眼眶刺痛,雷魄的反应迟钝了好几拍,远不如平时利落优雅:“你们刚才说,这是……谁的墓地?” 波奈温接口道:“禁毒科原来的Madam,廖警督。” 雷魄轻声重复:“廖警督?” “对!”波奈温道,“她几年前就死了,你认识她吗?” 雷魄:“没听说过。” 波奈温:“这男的呐?” 雷魄一脸漠然:“我不认识。” 在自家地盘上有大老板撑腰,波奈温谁都不怕,凶相毕露把在场每人都盘问了一遍。 每人后脑勺都有枪瞄着,密支那城的那几位官员富商,被洒一脸狗血似的倒霉样儿,双手一摊,“从来没见过,没听说过,老子又没有私生子,不关我事!” “港岛禁毒科的神枪手,当年应当就是她,残酷地杀死了我唯一的继承人。”吴廷冒终于和盘托出,“在她的车里,我们搜到一份未及销毁的病历,警督在档案卷宗里面都极力隐瞒的病历……她未婚,却生过孩子,是在美国悄悄生的,是个男孩。 “我打听了多年,就没有人知道这个私生子的来历和下落,一定是被父母颇费心思地藏起来了……他们藏得越严实我就愈发好奇,我就愈想要知道,想要看看,这小子难道还活着?长得什么样子?凭什么,凭什么我的儿子没有了?他们的还在?” 吴廷冒睁着疲惫红肿的眼,质问,想要得到认同。 没人吭气回答,心里都知道这老家伙魔怔了,钻了牛角尖。而且和盘托出实情,嚣张到已经不需要装模作样地掩饰身份。 年纪算起来已经成年的男孩,还是仇人之子,多么危险啊。 假若不斩草除根,将来有一天就可能遭到反噬,江湖中人都懂得除掉仇家男丁的手段。这么浅显的道理,草原上的公狮子都懂。 “深更半夜前来拜墓,就是至亲,绝无它种可能。就像现在,仍然对我儿念念不忘每年上香祭扫的,就只有我了,呜呜呜……”吴廷冒终于大悟,头顶一束光打通七窍,“这个男人,是她的情人,或者她已成年的儿子——就是我千方百计要找的人。” 她的情人。 她的儿子。 雷魄眼带冰渣,极快地扫视裴逸。裴逸岿然不动平静无声。 而章总冷傲地别过脸,极力避免多看小裴一眼,内心巨浪滔天。 裴组长今年二十九岁。 他的脸大约就是没有整容的厉寒江二十九岁时模样,一个模具里雕出来的。优质的基因或许也受到上天的青睐眷顾,没有磨损,优雅地传承了时光。 心好像被放在针板上,狠狠揉过,眼前浮现的就是父亲年轻时的帅照。时至今日更加领悟,他所拥有的这份情感,浩瀚深海,万里碧空。有人付出了很多,让他得以平安地度过近三十载。 “哈哈哈哈——”雷组长突然笑出来。一手搭在小桌边,长发甩了两下,让人毫无防备地大笑数声。 笑容狂放不羁,本来就不在意旁人的眼色和围观。 雷魄凑近说:“你刚才说,还要灭她全家老小,手真狠啊。” 吴廷冒反问:“怎吗?你对付人的手段不狠吗?” 雷魄笑得十分冷艳:“还是不如你心冷手黑,要杀亲灭族呢。好,我等着看。” …… 波奈温这个凶神,没能当场辨认出夜探墓地的神秘男子是谁,眯着血红的小眼睛有点失望。 远道前来投诚的那位奸细刘Sir,也是个善于察言观色左右逢源的,在大佬面前举起三指立誓:“冒叔您放心吧,我回去再查找一下,这些年收集的资料。但凡是熟人,一定会有过往联系的蛛丝马迹,或许就是内地某些职能部门的人……肯定能查出是谁。” 这位刘Sir恐怕没有能及时觉察,他已经一步一步踏入蹈死的边缘。 慵懒地睡在沙发里一声不响的裴先生,今夜过分安静了。 那是极不寻常的安静,真正强壮而危险的雄性动物在充满杀机的丛林中蛰伏,伺机,双眼早已盯紧猎物,就等待拂晓的第一缕光辉降临。 而背后端坐的雷组长,长发披散,琥珀瞳仁四周分明镶了一圈血色光晕…… 血色正中瞄准的猎物,别想活着见到明早的太阳。 形势是这时急转直下,那几位垂头丧气打算上楼睡觉的客人,再次被变故阻挠住脚步,又被请了回来。 保镖不时接起电话,低声密谈,再向老板汇报,吴廷冒嘴唇轻动,好像在指挥“起货”了。 冒爷身边的技术员,这时捧着信号收发器,看起来很简陋山寨的玩意儿,向老板汇报;这院子里,断断续续的,测出了可疑的信号。 这个工程师模样的家伙,皮肤黝黑,讲着一嘴流利飞快但口音怪异的南亚英语,“叽里哇啦”指手划脚:这房子里有、有、有信号!有人在悄悄发报联络,或者把咱们这里的位置进行卫星定位,发送出去了! 并不年轻的大佬吴廷冒,此时难掩疲态,因为怨怒和紧张,眼睑都充血了。 所谓六十知天命,别家老爷子都在颐养天年的年纪,这头疲惫但依然嗜血的老狮子,还在恋战沙场。手里攥着土地和利益王国,谁舍得撒手? 那眼神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搞死仇人,但已经失去了敏锐的判断力。 “搜身,把外衣都脱掉,一个一个搜身!” 波奈温的枪管将一盏茶盅扫到地上,“哐”得摔成八瓣,终于碾碎所有人趋于崩溃的神经。 绷了一整天的弦,爆了。一名富商和另一名厅长,愤怒地起身要走,一派胡闹,简直是羞辱!老子要打电话报警了,你胆大包天反政府了吗把我们当成囚犯!…… 搜身。 裴逸再次按住章总的手,对视一眼就把什么都说了:是你吗? “东西”在你身上? 一整天他都在提心吊胆,担忧他家章老板,今早骑马时假意调情,摸遍男人全身,除了小腿脚踝脚丫子不太方便摸到,其余各个地方连胳肢窝都摸了一遍,没有。 或者,雷组长。 他干爸爸身上也有“东西”。 在许多双诡谲的眼睛的盯视下,在枪口的监控中,只要想做,这一整天里仍然有很多机会,能够巧妙地与外界联络,用简短的密码发报,或者在密林间定位精确的经纬度,实施近战突击和远程轰炸…… 一名富商被几名马仔抵住脑袋,竟然被扒了西装裤子皮鞋,光猪似的,就剩一条裤衩了,狼狈得抖着肥白的腿。 波奈温面带邪气,提着枪直奔而来。 不怀好意的陋目,瞄向裴先生的脖颈,胸口,腰,波奈温恐怕早就按捺不住了:“你小子,谁派你来刺探情报,脱掉衣服搜你!” 裴逸以旁人无从察觉的姿势挡在章总前面,一脸无辜:“真的让我脱啊?人这么多我害臊,不然找个人少的地方脱。” 波奈温:“少废话,你身上藏了多少玩意儿?” “你真粗鲁。”裴逸唇角一动,面容诱惑而纯真,“我身上藏的妙处多了,你轻一点。” 他扯开衣领,一点一点剥开罩衣,手指摸索到腰间。刻意放缓的动作,在每个人眼里都留下诱人的延时效果,让周围所有凶恶的、怀疑的和意淫的视线都聚焦在他的指尖。 只要能让身后的人找机会脱险,转移视线,至少处理掉身上的东西…… “脱什么?” 身后一只大手,突然按住他的手,勾肩搭背地把他搂了。 “放肆。”章绍池往眼前射了一串利箭,biu biu命中一排马仔,“我是什么人,你们不知道吗?眼瞎了?” 章绍池手里没拎枪,锐利的眼里就含着枪火,眼神能狙人。 当然,咱们章总一定认为老子胯下也挂了三条枪的,不然代号能叫【111】?古往今来特情六处一代一代的王牌特工,有哪个敢自称三个壹的? 这座院子里已经没有规矩、道德或者长幼尊卑,丛林就讲丛林法则,谁厉害谁说了算。 “老子身边的宝贝儿,我的人,你敢碰一下,我切你手指;你多看一眼,我剜你的眼。”章绍池看着波奈温,余光瞟着毒王。 那边有人可能不怕死地挑衅雷组长了,试图摸上去搜身。 雷魄眼梢含冰:“你敢。” 那几个马仔也未必不怕死,是真的没见过世面、不懂事,就鲁莽地以为,这院子里长相英俊的男人就弄不死他们。 章绍池眼锋一扫,突然提高嗓门,盯住了悄悄往外挪动的那位刘Sir:“你站住,你跑?” 所有人闻言全部回头。 枪口“唰”得全都指向章总视线所及之处。 章绍池不是开玩笑,抬手指着:“刚才还在我脚边三尺远,跪着给老子舔鞋,一转眼你夹着屁跑到门边了?刘、警、官,你跑什么?” 重音很不善地落在“警官”二字,足以让许多心虚的人“咯噔”一下,心惊肉跳。 刘Sir瞪眼反问:“我没跑。我,本来就在这里?” 波奈温冲过去,把人拎着脖领从门槛又提回来:“你小子也不能离开,你小子他妈的也是警察!” 刘Sir突然赤红脸:“我不是啊,我是诚心诚意为老板做事,香港和内地都已经通缉我了,这件事你们可以查!” 这节骨眼,谁有时间和耐心去调查真相。 “我就怀疑此事蹊跷。”章绍池虎视对方的眼,目光锐利带刃,“这个院子里,今天是谁莫名其妙地突然闯进来,跑到咱们冒叔面前投诚的?这么巧啊,我们这些人在这儿倒霉受审,无端被怀疑,这节骨眼上这间屋子里竟然有一位警、察。” “监控了两年毫无作为,你早几日不出现,晚几日不出现,冒哥这么重要的日子你一个前任禁毒局警察踏进这个院子,这里就发现有人私藏联络器、私发信号、甚至可能已经把我们这些人的位置和情况全部透露给了香港警局……你想要干什么?” 刘Sir:“你……你血口喷人!” “老子跟你无冤无仇为什么喷你?”章绍池眼都不眨,“鼠辈诈降的雕虫小技,弄个无名无号看不清脸的视频,就想在这条道上骗饭吃?你身上要是没装零件,你怎么敢来?” 裴逸:“……” 吴廷冒的眼珠针缩,暗抖。章总几句话杀人不见血 。 裴组长这会儿被章总紧搂在怀里,原本摩拳擦掌准备干了谁,现在已经哑火,可以闭嘴歇着了。 自己身上的漂亮衣服,应该也不用脱了。狗急了上墙,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他身边这位。 吴廷冒斜眼瞟章绍池一眼,心神不宁。个个儿巧舌如簧,他无法信任任何人。 吴廷冒:“章老弟……” 章绍池一脸隐忍,终于侧身凑到毒王耳边,悄悄话:“老弟这趟也带了玉料和檀木的大货,没有走官路,不想被查。冒叔您看着办吧,我也不想有损失。” 吴廷冒回以狐疑的眼神:是吗? 章绍池继续悄悄话:“我手头紧,您知道我公司的事?我不能再让警方查到货,担不起这个损失……那个条子突然出现,就一定有问题。” 裴逸:“…………” 他完全低估了自己的伴侣。 什么叫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今日大开眼界。 男人挑灯骂战,全凭气势和嗓门。刘Sir在气场上就被碾压了,一脸狗血气得发抖,也声嘶力竭:“污蔑,胡说!冒爷,冒爷!这个人他有问题,他是奸细,他肯定是警察!” 裴逸笑得发癫了,一双眼眯成月牙:“啊?” 刘Sir:“他才是警察,我不是,我不是……” 裴逸一脸忍俊不禁,转头问身边的:“这位阿Sir说,谁是警察?” 被剥成光猪的那位富商,耷拉着一身白肉气急败坏,抬头就指刘Sir:“他娘的,就他一个警察!还能有谁!” 雷组长从始至终就在对面坐塌之上,参禅打坐,不掺合无聊的吵闹。 漂亮的羽睫下抖出精光,雷魄说:“搜他的身么,检查他的牙齿、耳廓、喉结、鼻腔,每一根手指的指甲盖,都挖开看一看,有没有窃听纽扣、定位器和通话器,一查便知。” 裴逸心说,干爸爸您厉害。 送黑诊所,上手术刀啊。 他身边的章总甩出一句:“把他腚眼儿也扒开查一查。现在的条子都学得精明着呢,也没有这方面忌讳。你们这些人可以把货夹在那地方,他们同样也可以把东西藏那里!” 第97章 睚眦必报┃我就是你的天。 几名打手凶狠地扑上, 装模作势就要剥俘虏的耳朵和指甲盖了。 刘Sir叫嚷着“冒爷我是投奔您来做事的”, 终于让吴廷冒开口了,以眼神制止, 别在老子面前玩儿这些无聊的小打小闹, 有什么用? 吴廷冒端坐正堂, 身后佛龛和烛火衬托,腾出一股阴冷、森然的气势。 老家伙一指外面, 大殿台阶之下。 “我养的这头孟加拉虎, 名叫贾芭。我驯养它十年,当然和一般老虎不同。它的嗅觉堪比警犬, 能闻出几种高纯度化学合成品的味道, 红冰、海洛因、麻果的味儿……它还能嗅出警察身上偷装的金属零件, 那些窃听器、通话器还有信号收发器!所以我走到哪都带着贾芭,它就是我的眼。” 举座皆惊,仿佛都已经料到这老疯子想要做什么。 冒爷步下台阶。老虎贾芭后腿肌肉流畅地舒展,奔向主人, 摇头摆尾蹭脖儿毛, 最后来了一招亲热的双掌搭肩。 “你们这些人, 一个一个过去,让我的贾芭闻一闻,舔一舔你们身上,有没有可疑零件……身上干净的,你就会安全;倘若装了东西,身上不干净, 贾芭就专门咬不干净的内奸。” 有人当场吓尿裤子了。 有人在屋里双腿蹬地坚决不迈出门槛,“我不干,我不碰那只老虎!……老虎是你养大的你他妈的当然不害怕,我们不是内奸我问心无愧!……” 吴廷冒脸色发阴,老谋深算的眼缓缓移向章绍池和身边的裴少爷。 你们两位,敢吗? 不敢啦? 知道怕了要说实话吗? 这场软禁让施暴者与被困者的承受都趋于极限了,就是钝刀子磨肉,暗搓搓的折磨与试探,步步惊心。深刻的怀疑,一直凝在毒枭大佬的眼底,是想逼到他心目中的嫌疑犯撑不住了尿裤子跪地求饶吧! 或者说,驰骋江湖这些年,见过的毛没长齐的年轻人多了,不需要证据,冒爷只凭眼力和直觉就盯死目标。 “太可怕了,我怕老虎!”裴逸双臂交叠护住胸部,捂住自己脆弱的心肝,“我是穿得像羊么?你们都穿成熊样儿,只有我穿得白色衣服,我才不去逗那只老虎呢。” 吴廷冒:“你怕?” “有人不怕老虎的啊?我家里猫都没养过。”裴逸很认真地争辩,“我不送死。” 贼心未灭的波奈温,打断他的唠叨,压低声音调戏:“怂货,怕虎啊?让老子疼一疼你,让我睡一晚,我就放过你……” 波奈温是暴露了真实心思,看这年轻少爷也不像条子,肯定不是香港禁毒科的警察,内地过来的就更不像,大陆Y省G省那边,哪见过这种夜店网红头牌风格的警察? 裴少爷又漂亮又浪,身材却又结实,透着一股蹿鼻子的“膻”味!这口香肉咬起来就太诱人了……波奈温就是有点精虫上脑,在他老板眼皮子底下明目张胆,向俘虏索要性贿赂。 裴逸对那马仔翻了个白眼,转身乱滚带爬,很怂地遁到章总身边。 场面太棘手了。他不想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为了自保被迫痛下杀手,拧断那只大猫咪的脖子,彻底暴露了。 章绍池一笑开口:“冒叔,您跟我,还来真的?” 吴廷冒:“我养的畜生我了解。你干净,你就安全,你怕什么?” 章绍池眯眼:“他毕竟是畜生。万一不幸遭遇什么,回去怎么跟赵老总交代?” 吴廷冒冷笑:“呵,你们赵老总在美国被抓了吧,回都回不来,还用交代?” 躲不过去了。 这就是图穷匕见,借虎杀人。 章总攥了小裴的手腕,轻轻揉搓,悄悄示意:一桩小事,不用怕。 一盘可口的夜宵,“虎皮蛋糕”小点心,怕什么? 在这丛林中闷热无风的夜晚,章总穿得一件浅麻色的当地风情的罩褂,麻纱的轻薄质料,有型有款。这层很薄的褂子,很像生宣纸微微洇出背面的山水,洇出健美、结实的胸腹轮廓。 章绍池拉着他的少爷的手,缓缓走下台阶。对待强壮凶残的猛兽,就要回以更强壮、更霸道的气势。 当地带团进林子的导游,也会这样叮嘱无知的游客,见着熊啊豹子的,不要乱跑,跑也跑不过,张开双臂用咆哮怒吼去震慑野兽,用气势吓跑对方。但是不会有人教你如何对付一头虎。遇见老虎,气势算个屁?就念经超度但求速死吧。 贾芭的后腿撑起来了,盯视,警惕,还有些懵圈,竟然有人类敢下场挑逗? 章绍池站在台阶的最后一级,高大的身材遮住殿内的人影和灯火。灯火衬托他和裴逸的影子,肩膀镶了一层光晕。 老虎注视,迟疑了。章绍池微微一笑。 其他人都躲在屋里,那些马仔手里有枪也不敢造次,漠然地看一场你死我活的剧目;像古罗马城里残忍的贵族,坐在斗兽场的观众席间,看角斗士与猛兽嗜血拼杀。 老虎左右徘徊,在男人灼灼的逼视下,食欲和战斗欲都被逼回去了,不知所措:扑还是不扑? 任何一只大猫,被罩在章总两道视线的靶心,就从捕食者变成自己就是那只猎物,被盯得没处躲,把视线挪开了。 贾芭皮毛颤动,腹部发出起伏的咕哝声,张嘴打了个无声的哈欠:好累啊,大爸爸。 章绍池咧嘴笑了:Good Boy! 章绍池伸出一手,动作慢而平稳,手掌平直摊开:宝贝,你来。 贾芭侧过头看别处,就是休战的意思:我是有尊严的猫我很傲的,你别招呼,我就不过去。 所有人都看呆了,大气都不敢出。 裴逸牵着男人的另一只手,手心全是汗。他在慢镜头一般的扑杀前奏下屏息,眼都不敢眨,脑内甚至已经筛选出三步扑杀的清晰步骤。那头虎但凡暴露出一丝野性,扑来的瞬间他一定会推开章总,三指直插虎眼,错肩躲过牙齿和爪子,再双手扼颈勒毙…… 然而章总今晚就不准备让裴组长显摆技能点。 “过来。”章绍池很自信,再次勾手。 那虎当真就像被什么东西蛊惑了,一点儿脾气没有,慢慢吞吞凑上来了,粗糙带刺的舌头舔了男人的手。 随后献上一脖子软毛,硕大的一颗好头颅和皮毛蹭向章总手里,腰上,腿上,允许抚摸和亲近…… 章绍池满意地一笑,拍了拍贾芭的头,还有肌肉发达的肩膀。 裴逸就躲在后边,露一颗脑袋,半张着嘴,无话可说。 这是巫术吗? 这是佛家的旨意吗? 吴廷冒像正堂中间的一尊泥塑,脸上一颤都不颤,天意啊—— 章绍池这混账玩意儿,早就听说是燕城一霸,绝不是一般人,不能动,这是佛旨。 所谓的老虎贾芭能顶警犬、能够嗅出奸细的气味,恐怕没有人信这番鬼话。这就是毒枭要弄死嫌疑人的借口,而且吴廷冒不是第一次玩儿这种残忍血腥的把戏。 你敢去,就做老虎口中的美餐。不敢去,你就是奸佞,当庭乱枪打死。 老江湖也有翻船的时候,冒爷在这步棋上输了一招。 他一定不知道,章绍池从年轻时候,因为喜欢,就特意跑去燕郊野生动物园,领养了一头虎崽。花钱包办每顿几十斤牛肉的虎粮,养得膘肥体壮,非常尽心时常探望。 那头宠物活了十七岁,颐养天年之后老死在动物园。 重回同居生活之后章总提起过,打开手机里的照片给裴逸看,“你离开这几年,除了我爷爷没了,还有一则讣告,那头虎死了。” 多愁善感的裴组长顿时就要掉泪,哭了一鼻子。章总很无所谓地又掏出手机照片,“我又领养了一只,它儿子。” 章绍池用力撸过贾芭,再轻轻一巴掌把这只Kitty扇走。他没有转身,再缓缓倒退上台阶。 周围所有人目视章总,眼神像膜拜神明。 …… 吴廷冒气势灭掉了一半,想找台阶下场了,今夜收兵吧。 雷组长从打坐参禅的这方地毯上,一下子站起来。“都别走,还没有搜完,奸细究竟是谁啊?” 很俊的脸分明透着阴寒,带有杀意和猩红的血色。 裴逸翻个白眼,似乎也猜到他的前辈要干什么了。对于冷傲清高的雷组长,被怀疑和软禁都是极大羞辱,今晚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雷组长好像都没长脚,众目睽睽之下掠过人丛。 波奈温提枪一回头,啊?一伙人目瞪口呆,视线都跟不上黑衣飘过时鬼魅的影子。 身法太快了。此人指间假若捏着一把三寸利刃,人丛中随便划破谁的颈动脉、取项上首级,被斩的人丝毫没有抵抗的机会。 黑衣身影扑向老虎贾芭,吴廷冒离座喊了一声:“你、你不要……” 赫赫有名的克钦枭雄,还很少这样紧张失态,生怕下一秒他的宠物猫咪就要阵亡了! 雷组长却没有碰那只虎,双方扑杀的姿态却没有挨上一根毛,贾芭仰面盯视黑影好像凌空砸向它,猛地后撤,吓得掉头就跑,蹿出好几丈的安全距离,回头。 贾芭退了,后腿做出奋力抵抗的姿态,龇牙怒吼,但绝不过去送死,很有智商有眼力价的。 老虎不明所以,弄不懂人类世界的复杂和尔虞我诈,只能目送雷组长傲然一转身,长发一甩,飘飘然就回去了! 死神一般的雷组长重新迈入大殿,波奈温和手下人“呼啦啦”全体后撤保命。 雷魄问:“你的猫闻过我了,我干净吗?” 吴廷冒都说不出话,旁边俩马仔像被招了魂,魔怔地点头:“您干净!” 雷魄当然不是要杀那头老虎。 他要弄死的目标不是虎。 雷魄双眼射出杀气,扭头就盯住墙角的某人:“该你了。” 这三字出口,瑟缩在墙边放弃尊严并且极力淡化存在感的刘Sir,神情崩溃:“不,不,我不去啊,我又不是奸细,我是警察!……不,我不是警察,我不是……” 蝇营狗苟,食利忘义,背叛内心信仰的同时坠下烂泥深渊,必然是将自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想做人?裴组长代表正义的人界表示,不收。 想做鬼?你却又没有雷组长这样的能耐本事。 旁人来不及阻拦,或者也没想要阻拦。这家伙被当胸抓住衣服,在声嘶力竭的挣扎之下被拖下台阶。 雷魄在四目相对的瞬间,终于面露凶狠,声音却像一片羽毛拂过,很轻,“我告诉你谁是奸细……” “啊,你,是……你……” 恍悟的一刻,没机会了。 这人像一只臃肿累赘的大麻袋被扔进院子,摔向那头虎视眈眈的猛兽…… 阴风,虎啸,惨叫,令人不忍听的恐怖叫声,回荡在天宇。 密林上空,星光点染着夜的华光,鸮声哀鸣。 章绍池搂住身边的小裴,默不作声,尽量不再引起任何人注意。今晚应该是熬过去了? 裴逸的眼悄悄滑过伴侣的下半身,膝盖,小腿,最后落在章总的一双皮鞋上。 麻布罩褂,宽松的裤装,但穿了一双不太搭配的斯蒂法诺名款皮鞋——老丈人家旗下的生意品牌。 裴逸此时相当确定,“东西”可能在他男人的鞋里,信号定位了。 再坚韧的神经也快要扛不住了,又一个字都不能说出来。裴逸把喘息强行压在男人耳边,拼命平复,湿润的嘴唇贴着脸颊,最后在章绍池的脖子、喉结上,亲了一口。 章绍池也搂了他,甚至还像拍贾芭脑袋似的,也拍了拍他的头,挤出一笑。 天还没塌就不算大事,别害怕。 小孩儿,我就是你的天。 …… 没有人敢往外面多看一眼。有两名客人直接吓昏过去,喂了救心丸抬走。 即便是生性粗鲁残暴的波奈温,也面露畏惧和惊愕,后退好几步,回头求助他的老板:咋办? “我替你们锄奸了。”雷魄一脸淡然。 “贾芭真的能嗅出来啊,那警察难道真是卧底?他身上不干净。”裴逸掩嘴对他家章总,很大声地讲出“悄悄话”,就是一锤定音,定性下结论了。 “这是意外。”章绍池转向那位地方官副厅长,“那人身上肯定不干净,不是正经的条子,估摸是携带了不属于这片丛林的赃物在身上,气味激怒了老虎,所以……就是一场意外。” 章总把结案报告都拟出了草稿。 厅官也不傻,汗如雨下,点头如捣蒜:“意外,是意外!太可怕了,快、快制止那个老虎。” “来不及了。”章总一脸正直,郑重地表达遗憾,“这事也不能怨咱们冒叔。老虎毕竟是猛兽,野性难驯。” “那小子本来也不地道,就是自己倒霉……”众人心有余悸,甩锅给死人就是最安全的。 “赏他人道,送他上路。”雷魄声音冰冷,吐出八字箴言。 右臂流畅地划过,都看不清那只微型手枪是如何掏出来的,从哪掏的。痛下杀招的一刻,行云流水般的优雅。 雷组长一定也忍耐了好久,是想活撕了这个在墓地拍下厉寒江背影的小人。 卑贱之徒,今天你不死谁死? 清脆的枪声,终于结束了大殿外惨不忍听的哀嚎,让黑夜重归寂静,夜色更浓。 裴逸自己快要灵魂出窍,好像大池塘里一只虾米似的自觉渺小。雷组长是什么人?是和他亲爹齐名的六处王牌,还以一招借虎杀人,眼都不眨一下。 …… 池塘静谧,灯影微晃。洁白的睡莲上溅了一泡血。 黎明钟声响起,暗夜出悲悯的佛音。 步步惊心的一夜,在疲惫与血腥中终于结束,所有人都万般想要离开这个不祥而且沾血的地方,不敢多看一眼院落里的惨状…… 吴廷冒心知肚明他吃了大亏,好像被那几人暗中耍了,却又有口难言,一切发生得太快。 他当然不会蠢到为了一具已毫无用处的尸首,与雷魄当庭翻脸…… 东南亚和北非的几处基地,他在地下工厂和交通线上投下巨资,暗网涉及大宗军火贸易,还要指望雷组长的合作啊。 这件事没完。 “老板,信号消失了,不会那姓刘的真是个奸细?……现在怎么办?” “撤退,离开这个地方。”吴廷冒声音很稳,不乱阵脚。不会因为自家宠物咬死个人就吓傻了像那些没用的孬种。 “离开,进山。” 在过去,曾经无数次,每一轮警方大规模的剿匪行动,毒贩马仔就一哄而散,分成小股没入深山老林。这是一场长期的艰苦的游击战,货和人全部藏进难以追踪的密林深处,许多秘密的通道,村庄,无人知晓,警察根本就找不到…… 吴廷冒扫过堂下的那七八人,掠过章总和裴少爷:“一起请上车,全部都带走。” 裴逸平静地捋一捋手指,毒王到这地步都不肯将他们放行? 货总之不会装在大老板自己身上,在别处嘛。 “大货”已经上路,黑暗的灵魂在风中呼号。交易途中不能走漏风声,才要严防死守寸步不离,把他们这几名嫌疑人像捉野生动物一样打包装笼,禁锢他们的行踪。 …… 第98章 血海深仇┃此仇不报,枉为人子。 山岭上一声狗吠, 村庄中许多家犬一呼百应。 “谁啊?人回来了?”正对村口的屋主, 警醒地探出头来,裸着上身像是刚从炕上滚下来的。 “没什么, 押货那两辆车回来了。”同样当地人打扮的中年男子, 随口一句, 压低着头,看不清脸。 男人肩背一只长杆状物, 用暗蓝色花布包裹着。当地人上山携带枪支都是这样, 稀松平常。 “回来了?……哦。”屋主嚼着烟叶子咕哝,还以为路上出变故呢。 屋主转身刚阖上门, 脚步突然顿住, 眉头拧出疑虑, 顺手抄起门边的枪。 “诶?你等一下……” 刚才那位过路客,乍一看很像村民,但就在低头缓步走过矮墙时让充满警惕的屋主察觉了:这男的个儿有点高啊?已经远超当地男子平均一米七三的海拔了。 但凡个子高于一米八的男子,在附近转悠都会吸引人多看两眼:要么是练家子;要么, 就不是当地人, 是从北面那个更强大富裕的国家, 潜入边境线的危险人物。 屋主话音未落,过路客转身了。 涂了灰绿色伪装的陌生的脸,一双眼很平静,就像问路讨一杯茶的。 也不打算搭讪、辩解或者再掩饰,黑影闪电般出手了,手臂像大蛇交颈一样缠上来, 强健、有力,把屋主的脖子死卡在肘关节之间反向摁倒在地,扼住一切试图挣扎的动作声响…… 一条腿再用膝盖凶狠地砸向胸部,暗夜里甚至辨识到肋骨折断、插穿肺部的微响。 锋利的手指扣住脖颈,“咔”得拧断,无声地结束战斗。 短短几秒钟。 一系列动作极为流畅,可惜没人围观看见,这次没有在任何视频监控中留下影像。 这是一条漫长的复仇的轨迹,是属于终结者的凌厉手段。而且,父子之间出手的动作和步伐都像极了。 厉寒江擦掉手上的血,把那个没气了的累赘尸首拖走,拖进屋后的泥坑。 处理之前,先摸出对方身上的手机,还有房内的通话装置。拽过死人的手指,用指纹解锁再迅速取消密保…… 他迅速离开山道,没入荒野林间。这里到处都是哨卡,还有乱吠的狗子,不能再露面了。 空气中弥漫了一股淡淡的古怪的味道。 对于有经验的林中猎手,他们闻味就能辨识方向:这里许多村落,都是家家户户串联的制毒村,阴影笼罩这片大地,遮天蔽日。 小裴现在到达哪个位置了? 根据某人携带的定位、跟踪显示,应该也在附近不远了,就要汇合。 …… 山中某地,火光幽暗,人声嘈杂。 跑路转移的紧张气氛,都挡不住那群粗野的雇佣兵在颠簸的路途上肆意发泄怒气。 喝酒,摔瓶子,还不停嘴地抱怨骂娘。 这些人,本来就是一群见利忘义又见色起意的家伙。道德上无需尺度,精神上也没信仰,每一天都好像把人头提在手里。在这条路上走得久了,甚至缺乏对生命与尊严的最底线的敬畏。 车队还挺豪华的,搞毒的从不缺钱。性能先进的军用越野,外包装使用褐绿色迷彩喷漆,车头有装甲,攀山越岭都不在话下。 裴逸用指关节稍微敲敲、摸摸。车身加厚钢板,防弹玻璃,反雷达探测,什么花样儿都有。 后厢塞满枪支弹夹……不会比我方边境大队的装备差了。 那几名被劫的厅官和商人,大吵大闹之后,被强行注射了麻醉针,此时在房车后座上不省人事,呼呼大睡呢。 明早天亮醒过来时,一切混乱都已结束,就当成啥事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生过。 干完这票大的,歇两个月暂避风头,日后再卷土重来……一定要顺利走货,千万百计绕过警方的围追堵截出货!赚到佣金! 所以,老家伙到这地步都没有痛下杀手,没有屠城。终归是惦记事成之后有所转圜,黑道上的红利要赚,白道商人的身份也舍不得丢啊。 裴逸静静地坐在帐篷中,帐外火光映在他的脸上…… 余光中闪过持枪盯梢的马仔,盯他每一个动作,等他露马脚。 他已经做好最坏准备:擒贼先擒王,先抓再说。手头也没有本部门的介绍信或者联合行动的令牌,别管上锋指令了,他想抓“虎王”。 所有人都没注意,走走停停历经两次途间休息,他们这伙人里面少了一个重要面孔。 那群马仔人盯人也给盯丢了,一直以为那位最难搞的雷组长是和裴少爷睡在帐篷里,而裴逸误以为雷组长睡在装甲车里了,不是吗? 波奈温故意从帐篷外面路过两次,眼带邪光,酒气冲天,终究顾忌到这块香肉已经名花有主。 这厮没胆挑衅,顺手抓了那年轻男孩——曾经给裴少爷洗过脚暖过床的——就是刻意泄火与发泄淫欲。或者更深层的,一个色厉内荏的男人试图掩饰数小时之前的惊心动魄,精神恐慌,只能向更弱小更无辜的人下手。 男孩连声痛叫,高高低低的呜咽在火光中徘徊,后来被欺负得发不出声音。 “搞什么?”章绍池终于表露不悦,“还是个孩子呢。” 简直是一群未开化的人兽。 男孩坐在火堆边,瑟缩着肩膀,眼带泪痕又对章总露齿一笑,早就习惯这样的耻辱。 章总丢给那孩子一袋真空酱牛肉。可能天生就对这样没爹疼没娘爱的小屁孩,有保护欲望,某种“父爱如山”的保护欲,最看不惯欺负弱小的。 裴逸一笑:“这么会疼人啊?” 章绍池反问:“我当初没疼过你?” 他的小裴如今不会陷入这样的困境了。他的小裴长大成人,强壮有力,而且聪明坚韧,在任何情况下都有足够的能力自保。 装甲车门打开,吴廷冒露出深沉的脸,扫视周围,心绪一刻都不宁,总觉着不对劲。 老道的江湖经验与老奸巨猾的性格,甚至就是直觉,让大佬终于再次生疑。 令他起疑的最重要原因:章绍池那家伙,和身边的小情夫,也太镇定了.没有喂麻醉针都不吵不闹一派安静祥和,被俘虏软禁还赖着舍不得走,黏着毒贩子跑路? “奈温,我再看看,廖警督的照片。”吴廷冒突然开口。 “您以前看过,确认过,我又不会弄错!……”波奈温咕哝着,在老板面前还算收敛,掏出手机翻照片。情报来之不易,目标照片独此一家。 吴廷冒拿过手机,端详。 这是隔着车窗玻璃的偷拍,不太清晰,很久远的回忆。照片中的女子不是青春年少了,但气场斐然,一头披肩卷发风姿潇洒,红唇醒目,顾盼神飞,驾车时还夹了一根电子烟,手指修长。 波奈温不甘心地磨牙:“可惜这次给六处姓陈的动手,那颗炸弹竟然没弄死他!” 吴廷冒:“你在炸毁车辆里发现的病例,到底怎么写的?” 波奈温:“提到某家医院,我们的线人查过,但医院档案早就销毁了,娘的。” “出生年月呢?到底多大年纪?” 假若弄错了,根本就没有一个神秘孩子,死得就只有老毒王的爱儿,这么多年吊着一口气疯狂寻觅试图复仇的变态欲望就是一场空啊。山涧的一汪月色,一掌就击成碎片,白花花的散了。 “已经成年了?” “按查到的生日推算,二十岁毛头小子嘛。哦,不,当时只有二十多,这都过去好几年了,三十了吧?”马仔自己算数不灵,脑子混乱,“能有二十八岁?” 火堆劈啪作响,杂音相当大。 低声交谈的人很大意地认为,方圆百米之内坐得都是一群庸人走卒,就以为没有人能够隔着火堆,很远地,捕捉到他们的嗓音、辨识口型。 夜晚的山风掠过面庞,化作一声尖锐的哨。 波奈温吐掉烟蒂,对老板表忠:“大不了就再上一颗炸弹……就像当初,那辆车掀翻下悬崖,炸成粉碎,渣都不会留,哼,结果还要弄具假尸首,切成肉块块,吓唬那帮小条子……” 裴逸低垂的睫毛在火光中微抖,极薄的唇抿成一线。 平时微粉的唇色,被牙齿从里面咬到发白了。一点血丝流入齿间,他自己用舌尖舔掉,尝到那股咸腥的味道。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像尖锐的利器插入心口。 一刀,一刀,他已经麻木,脸上完全不会有表情。皮糙肉厚,百毒不侵。 吴廷冒突然抬头,隔着火堆:“孩子,你看看这个!” 手机又被击鼓传花似的递到裴少爷手里,照片赫然在他掌中。 章绍池也忍不住眼神飘过来,又刻意地别开头,假装毫不在意,并不想看,没有兴趣,看了也不会难受的…… 像吗? 照片中的面容、轮廓、手指、身材,会长得很像吗?但凡血缘至亲,照片就摆在面前,按图索骥一定会找出无数相似点,越看就愈发相像。 吴廷冒扬起嗓子:“你认识这位Madam?” 裴逸:“谁啊?” “就是害我爱子的仇家。”吴廷冒感慨当年,“老子私底下,其实,很尊敬那位女督察,她非常有本事……可惜不是同道中人,不能与我志同道合共谋事业,不能为我所用,不愿合作,不是她死就是我亡啊!可惜。” “是啊。”裴逸点头,“督察应当是和深夜扫墓的男人,志同道合共谋事业了吧。” 吴廷冒盯着裴逸的脸:“孩子,你今年多大年纪?” 裴逸平静地说:“二十九,我快三十了。” 吴廷冒相当意外:“看着不像,我以为你才二十?!” 裴逸笑得胸口微抖:“我就是脸长得嫩,脑子也不太聪明,白活了三十。” 我都三十岁了。 此仇不报,枉为人子。 裴逸的唇划出漂亮的弧线,笑得很俊,甚至不想再继续撒谎或掩饰,你能奈我何? 冒爷,你碰巧猜到过程了吗? 你也能猜到结局吗? 吴廷冒深深地点头,不知还需要问什么?怀疑,混乱,却又难以置信。不可能,天下会有这样荒谬而巧合的场面?这不可能吧。 “老板您放心呗,只要找着视频里那男的是谁……哼。”波奈温是真的脑子蠢,都没转过弯儿。这家伙露出嚼槟郎弄成乌黑的牙齿,冷笑,“他们死期就到了。” 大战前夕最后的宁静。除了风声,火声和虫鸣,四周死寂。 橘色的光芒不断映上裴逸的眉心。他的视野就是一块狙击镜,自带十字准星,不断移动,摇晃,最终移上波奈温的头颅,眉心处,在脑海里“咔”一声对焦。 是,有人的死期到了。 裴逸的眼睛里猛然洇出湿润的一刻被身旁的男人突然伸出巴掌,一把抓到怀里。 章绍池是察觉到裴逸发声哽咽、情绪几乎崩溃泻出的时候,捏住他下巴,罩住了他痉挛发抖的嘴唇…… 就用强迫的舌吻和齿间喘息,把那些很不自然的抖动,全部堵了回去。 裴逸闭上眼,两层睫毛都染上湿润的东西,紧绷的面容无法放松,一手推拒却又被他的爱人攥住腕子,压下去,让他就范。 狰狞的表情,剧烈的心跳,恰到好处地都淹没在这粗暴的吻里。 章总“顺便”吻过他的眼皮眼角,不留痕迹地帮他舔掉了一滴眼泪。 “该歇了……陪老子回去睡觉。” 章总把裴少爷夹在胳肢窝底下,众目睽睽之下恃强凌弱,直接拖回帐篷陪睡,拽上门帘子。 拥抱,亲吻,用最大声的喘息来掩饰突如其来的失态。 裴逸哽咽失声,紧咬着嘴唇抑制巨大悲痛,再次被章总堵住他的嘴,安慰他。 别哭,宝贝不能哭…… 生死相依的伴侣,在大战注定来临的一刻舔舐彼此眼底的血光,舔掉心头的怯懦,十指紧扣。 持枪的马仔就近在咫尺,隔了一道布帘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 帐篷的门帘不牢,下方还有一尺空档,透出他们的小腿和脚。 章绍池不得不把裴逸翻过来,压在充气睡袋上。 门帘下那一尺空档,只看到揉成皱巴的长裤,还有两人交叠一起的腿。 章绍池用力吻着,掩饰着,让裴逸有机会放出压抑太久的悲声,啊—— 啊—— 裴逸终于有机会嘶吼出声。 像中枪的猛兽,抓住自己胸口,他弯下腰去用手肘撑地,艰难地平复无法控制的生理性的颤抖和悲痛。 章总安抚他过分哽咽的动静,最后不得不捂住他的嘴。 裴逸用一双眼说话:没事。 挣脱嘴巴,他用口型道:我干死他祖宗十八代,我活剐了他们。 章绍池用力吻住他的唇,耳语:“宝贝再忍一忍,坚强点儿……我爱你。” …… 波奈温从后车厢抓出长枪,拉栓,装弹。 这名经验老道的职业杀手,随时不忘记往随身的背包里塞满备用的手雷和弹夹。 吴廷冒坐进防弹越野车的后座,沉默三秒做出决定,吐口三个字:“做掉他。” 波奈温:“谁?” 吴廷冒毫无犹豫:“那个年轻漂亮的。” 波奈温:“您觉着他能是……条子?” 年轻人眼里两束无惧的火光,让毒王畏惧了。冒爷的手指在皮质椅背上划出白痕:“做掉他,你动手,现在,多带几个人。不必管章老板,做掉年轻的那个。” 一声冷枪,所有人惊起,从角落里蹿起来。 阵型大乱,以为遭遇到伏击。 “谁?谁开的枪?……有耗子?!” “没,不是不是。”有喽啰战战兢兢汇报,“报信儿的,枪走火啦!” “你妈X走火了!”波奈温暴躁地踹了一脚。 喽啰扑到大老板面前汇报:“不不,不是边境的条子,是咱们在山里的工厂,咱们基地,起火了啊……已经打起来,警察找到那里了!” 吴廷冒有半晌都没说出话。 “雷组长呢?” “在帐篷里睡觉啊?” “他、他不在帐篷里啊。” “他在不在后面车里?刚才还在车里!” “这个人呢?!……他早就跑了!” 吴廷冒如同遭遇重击,脑海里迅速绘出方圆数百公里,整片东南亚疆域,他所拥有的地产、种植园、制贩村庄、还有制造和走私军火的地下工厂。 情急之下他在计算雷魄其人知晓这其中多少秘密,了解多少张地图……很多,一定很多。 有人恐怕从一开始就惦记着要黑吃黑,不守信用毫无义气,在这最要命的时刻火上浇油,往他两肋上插刀。 好啊,狠啊。 毒王其实不该感到如此惊讶,遭遇重大背叛似的怒火中烧。你冒爷是为谋利,为了积累财富的伟大目标而不择手段,而你精心选择的这位同伴雷组长,不择手段也永远是为这样一个目标:保护他想保护的人,夺回他想要收复的荣光——吃掉你一群毒贩算多大点事? 吴廷冒给波奈温丢一眼神:雷魄不在正好,你留下,料理后事。 褐色装甲车迅速发动,沉重的车胎飞甩出尘土,车队上路,走。 波奈温甩头示意几名马仔跟上,动手,清理耗子。 这人轻拉枪栓,像林间猛兽捕猎前的伏击行进,缓缓地,一步一步,靠近最大的那间帐篷。里面有一团微弱的灯影。 一名马仔挑开门帘,波奈温端枪就是一梭子爆射,啪啪啪啪。 “……” 帐篷里早就空无一人,影儿都没了。 睡袋上却还摊开着衣物,刚才两个男人仓猝办事脱下来的麻布衬衫,还有一条裤子? 从外面的空档瞄过去,衣服凌乱,场景暧昧,还以为章总和裴少爷抽着事后烟,躺在睡袋上亲热缠绵呢。 杀手的瞳仁骤缩:“妈X的,是他们俩!……没跑远呢,搜!” 月下虫鸣窸窣,草丛风声四起,一条小径上铺满华美的银光。 这才是大猫优雅地追踪猎物,无声潜行,伏击前最后的一段宁静。 一名马仔持枪挨近灌木丛,毫无防备之下脖颈突然被一尺长的长枪扎入,捅穿! 血洞喷射出肮脏粘稠的液体。试图发声的嘴巴被一条结实的手臂和一只大手死死勒住,扼颈,压胸,扑进半人高的草丛。 猎物甚至没有一丁点机会反抗,只剩下两只脚丫在草丛间蹬踹,挣扎,一阵神经性的抖动,树丛重归寂静。 林间站起来的,活像一头“野人”,面目有点狰狞。 半裸的胸膛上溅着血光,身材健美,面容刚硬。 草泥伪装的脸膛上,只能凭借这双细长的眼和褐色眼珠辨认出来,这是章绍池。没衣服穿,是因为那件时髦的麻布褂子留在帐篷里挡眼了。 侦察兵三招制敌的路数,英勇不减当年。 恶战之际,不会对敌人再留一丝怜悯,没有试探或劝降的过程,也不必恋战。就像毒王自己所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当然是送你们几个蠢货赶紧上路。 另一名马仔回头,光线很暗,眼膜上还留有火堆的耀眼光斑,眨了几下眼才确认,同伴不见啦? 刚要发声示警,一只凌厉的手,五根坚硬的手指带着阴风袭来,让这家伙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 都没弄明白自己怎么上路走的。 五指像是往这家伙颈间一抓,就是大猫突袭猎物时用犬齿或利爪制造的致命伤,足够了。 枪支再次易手。被扯断气管与动脉的马仔软绵绵地栽倒,丛林里又多了一具无名尸。 波奈温发觉脑后阴风一甩,情势不妙。 回头面对的,就是暗夜里偷袭的拳脚,上身已经没有衬衫的章绍池就用铁血的眼神和飞袭的膝盖,狠狠砸向这名杀手的胸膛! 波奈温眼里爆出惊怒和暴躁,横行江湖多年的经验与身手让他瞬间反应,用手肘和铁拳格挡,迅速转入反击。 发疯似的抡打,飞膝。 两名身型都健壮如牛的男人,眉骨上飞出的血痕让面孔都无比狰狞,镀了银光的肌肉在肩头鼓胀。月下厉鬼嚎叫,生死之战。 章绍池一肘横击对手的鼻梁,这一下就打歪鼻骨。 波奈温腾出手来,枪口就要击发时被人往上掰住了! 强势的手劲几乎将枪管往上撅出一个弧度。 而掰住他枪管的年轻男人,十指因过度发力而紧绷、煞白,让他的枪就在眼皮底下被眼花缭乱的手法“拆”了。 还想击发?裴组长就手就把这厮的枪拆成零件,再像甩一堆破铜烂铁似的甩进草丛。 黑眉细目,冷若冰霜,极为英俊的一张脸,眸眼深处却夹杂忧伤,饱含了少年时代就浸透人生的心灵创痛与沧桑。 踏着一地沸水与火眼,挫败与孤独,一步步走到这个地方。人生之路仿佛命中注定站在这个节点上,眼前就是狰狞的峭壁与浓墨似的深渊。 “你?……啊……” 波奈温是干脏活的出身,性格狂妄自负,习惯于暗中动手而不屑于大喊大叫,察觉到陷入以一敌二的绝境这时想起向远处呼救,来不及了。 他太自信了,或者,他完全不了解北非黑蛇是什么人,没见识。 一条麻绳缠上他的颈间,让他在喊出声音之际被拖入草丛。负隅顽抗的身体在草丛间剧烈反抗,压平了一大片植被,着实让章总在制服过程中也出了一身汗。 这条卑贱的性命,之所以在这场遭遇战中坚持得久一点,仅仅是因为,裴组长需要抓活的,聊几句。 “张大眼睛看着我,我的脸,眼熟吗? “我长得像她吗?” 裴逸轻声问。 波奈温脖颈被锁,眼球暴凸,此时似乎已经明白了。 裴逸眼里染着明早朝霞的美景与欢颜,神情大悲似喜,泛出一层紫血:“是你装的炸弹,是你杀害了Madam。” 第99章 声东击西┃这是我的任务。 前方车队分明还没走远。然而汽车的轰鸣声恰好压住几个男人在树丛深处打斗、挣扎的粗暴动静, 以及可怕的咆哮喉音…… 章绍池的脸绷得通红, 一双铁臂发力纠缠,将那力大无穷的杀手像拖一头野猪一样, 拖进树丛后面。 波奈温暴凸的眼珠里, 那排车灯在凌晨浓烈湿润的雾气中, 模糊了,飘远了。 这个横行疆域也有十年的杀手, 喉咙发不出声, 最后一丝被救的希望终究被恐惧和绝望淹没,就像他从前曾经无数次的, 斩断别人的希望, 冷血地结束最高贵的生命。 裴组长的怒火足以焚山, 将这片森林燃尽,再烧焦恶魔的头颅。 你认识我吗? 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要找的人,不就是我么?”裴逸直面北缅杀手的眼。复仇天使回来了。 有人或许察觉到这边的异常动静,却没有人乐意再冒险瞅一眼同伴的死活。用沾血的金钱收买的佣兵, 关键时刻猢狲一哄而散, 为了保命, 最后一辆车的尾灯终于消失在白雾深处,山间只剩下零星的鬼火,山风呼啸。 “我不会让你死那么快。” “人身上有多少根骨头,多少块肉……”裴逸声音沙哑,但凶狠地,“我来替你数一数。” 裴组长然后把他家章总支开。 你办完事了, 你走开。 不需要外人围观。 章总自己也不是很想在现场围观。他蹲在一旁擦拭胸前的血迹,遍地捡拾能用的武器枪支。 一地皎白月光,今夜却永远无法宁静。 暗夜划过一声声凄厉惨叫,把树顶上歇息的一只猫头鹰吓得掉下来了,扑棱着翅膀飞跑,远远地,换一棵树睡觉。 惨不忍听的动静最终化作厉鬼嘶嚎。 章总一开始都有点毛骨悚然,很不习惯,绝对不会因嗜血而感到兴奋。 他却又突然万分的难过,锥心地疼,因为深爱一个人所以感同身受。受刑者的每一道哀声,都是行刑者这些年的挣扎与心灵创痛。 每个人一定都宁愿,自己从未经历这些创伤,一生都享受平静安宁,明月清风。然而不是每个少年都有那样的幸运啊。 章绍池在内心默念,以后对他的少年更好一些,再多疼爱一点,不再经历任何痛苦和挫败。 最后实在忍不住了,他都没敢回头看,咳嗽了一声:“好了,差不多了。” “宝贝。” “够了。” 苦海无涯,我佛慈悲,会宽恕这一切。 …… 半晌,终于消停了,听不见声,周围草丛里虫子都不敢叫了。 章绍池起身回头,身后的一条月光小径下,浴血的修罗蹒跚而来,那样子相当恐怖。 裴逸好像浑身都溅上血,双手十指浸红,只有面色苍白如雪,双眼大睁也像受到强烈的催磨,摇摇欲坠。章绍池赶紧把人撑住。 裴逸别开脸,躲开了:“很脏,别碰我。” 章绍池说:“好了,都过去了。” 裴逸无声地点头。 章绍池:“都结束了,没事了,我们离开这里!” 他用帐篷里的衣服帮小裴擦脸,擦手,不断低语安慰。就让黑色的血永远留在这片浸血的土地,一切就都结束了,我们仍然认识回去的路。 裴逸一手撑着树干,弯腰呕吐,把胃酸都吐光了,眼泪覆盖了一脸。 只能用稍微干净些的上臂挡住眼睛,多少日子压抑的情绪愤然宣泄,在浓绿色的山间,凌晨紫雨一般的雾水中,头抵着云杉的树干,放声大哭。 嚎啕了很久,哭到筋疲力竭。 章总不得不给这闹脾气的小孩儿擦鼻涕。 裴逸甩了甩头,眼眶肿成两个红桃,抹一下鼻涕:“他都交代了。” 章绍池还以为波奈温交代的就是怎样对警督下毒手。 “你身上带的联络器还能用?”裴逸突然问。 “谁告诉你老子身上有联络器?”章总一本正经地装熊。 “别糊弄我。”裴逸呵斥道,“组长很忙的,别耽误我的时间!你也快交待。” 章绍池打量裴先生这一脸一身的血气狰狞,不交待会死这儿吧?卧槽。 他哼了一声:“嗯。” “他交待了冒爷窝藏大货的‘仓库’,三点连一线的几个村子。”裴逸很严肃得,“看这地图上,距离并不太远,就在山里,是克钦掸邦两省交界很大的制毒窝点,路线车程可以达到。” “看他表情应该没有跟我撒谎了,就是这里。”裴逸再次很肯定的。 章绍池更深地点点头。裴组长刚才估摸是把那个血债累累的杀手给凌迟了……这手段,什么情报是问不出来的? 赤裸带汗的胸膛在月下反光,章总起身:“走,端他们老巢。” 裴逸说:“我们人手太少,打起来怕火力不够,通知大部队突袭又来不及了,怕村民们把货转移。” 章绍池大义凛然地:“你甭担心。” 裴逸皱眉:“你就是单突的侦察兵,被人当枪使,还以为自己是一辆坦克?” 章绍池敲一下鞋帮,终于吐出一句牛B的实话:“老子真的带了联络器,谁是单兵敢出来混的?走!” 裴逸一鞋底抽了他男人的臀:“发你的消息。” 章绍池那时候拾起枪,站在巨大的杉树下。一腔热血气概涨满胸口,眼前掠过的就是这么些年,从小到大,银幕上瞻仰过的一系列英雄形象,豪情万丈,意气风发。 那些老黄历甚至可以追溯到他遥远的童年记忆,诸如《红高粱》里面打鬼子的我爷爷,以及董存瑞、黄继光与铁道游击队的光辉形象,一个个手举炸药包,喊着为了人类正义的解放事业,前进,冲锋…… 就像他两人现在这样,血染的容貌如地狱修罗,却依然亢奋,双眼放光。人活着确实凭一口气,以及心中信仰。 就着山涧的溪水,裴逸把双手洗干净。 水流稀释过的浅红色从坡下流走了,慢慢地冲刷岩石缝隙,替他洗掉悲伤,渴望今夜的不安宁能换来永生的平静。 裴逸唯独就从杀手波奈温身上,取走了一件遗物,手机。 再次划开手机屏,他盯着Madam擎烟驾车的照片看了很久。真帅啊,而且明艳动人,比他脑补过的还要好看一百倍。 “妈妈真好看,我爸这么有眼光!”裴逸笑得很真实。 章总没说话,用力揉揉这小孩儿的头发。 …… 卫星地图上,在他们看不见的方位,好几股武装车队,在山间公路上用最隐蔽的方式急驰,冲向各自的目的地。 林间鸦鸣阵阵,不时现身的持枪身影让这片山区风声鹤唳,大战一触即发。 吴廷冒的装甲车队接近山坳,当地最隐蔽的洞穴工厂。 这些凭借“前店后厂”模式进行非法制售的基地,除了当地村民自己人,没有外人能够进入,没有警察能找到,不可能的……除非,除非…… 吴廷冒在车内紧抓着靠背,山路颠簸,整张脸却硬如磐石。 除非雷组长确实出卖了他们。 雷魄自从脱离特情六处,无处可去被迫隐身山野,也有多年了,共同的困境和红利诱惑,让他们逐渐靠近。 冒爷迫切需要边境以北的一切情报,而雷魄需要在当地生存的人手、给养和地盘。一拍即合,交换所得,各取所需,完美的一场交易。 至于生化试验品,型号先进的武器,走私军火的暗网渠道,这些涉及大国情报机构乃至军方机密的东西,原本就不是北缅一伙毒贩子能搞出来的,他们没有技术,也没这个眼界。这些年来,吴廷冒也深受雷组长的“提点”,或者说是蛊惑,往更深的泥潭滑下去了…… “金三角”毕竟没落了。 昔日罂粟种植园的繁荣,早就被实验室里高纯度并且花样翻新的化学合成物取而代之。势力地盘一点一点被蚕食,国际上的大货买家已经转移目标去“金新月”,大佬们在技术行业上与时俱进另谋出路是必然的。 吴廷冒在车里不停地打电话、接电话:“雷组长几天前就来过,那批枪和弹头运出去了?” “谁押运的,雷魄着人把那批货拿走了?走的什么路,截住他……海路?” 吴廷冒面色不断变化,嘴角微抖:“他把货先行拿走,这笔钱款就收了,连同老子那一半……他雷魄准备给我留什么?” “停车。” “停!”吴廷冒抓住司机的后肩,逼得司机急刹车在山路上,后面两车也赶紧踩刹,差点儿撞上大老板。 不,雷魄根本不可能在这时候,还回到这个基地。此人已经算准了要翻脸,他人少势寡,怎么可能回来与我火拼?不,雷魄如此精明又心狠手辣他绝不会露面火拼,他就不会在这里出现。 吴廷冒突然想明白了,往后一挥手:“不要再往前走,回。” “回去,我们撤……” 山坳里火光一闪,轰然一声惊天动地,山都崩了。 山崖塌陷似的,无数土石方从上方坠落,砸下公路。百年树龄的巨杉,被剧烈的爆炸拦腰斩断,横着斩向公路…… 前面开道的车被冲击波直接推下了山崖,滚下去了。 “后退,后退!” 车队狼狈地、疯狂地在公路上倒退。不是地震或山崩,是爆炸。 冲天的火焰突破爆炸的气浪冲击波,火烧起来了,从山坳间,洞穴工厂的位置。 呼号声,冷枪声,工人和村民从山洞里逃跑出来,有些人身上带着火苗……事后勘查现场很容易就能确认,这里恰恰因为过度开凿,山体内部空虚,本就容易塌陷和崩裂,埋藏的炸药就成为制造这场“事故”的引线。 包含氧气的巨大空洞,又造成“空穴效应”,火焰穿山而过,气浪足以让现场炸成片甲不留。 “老板,没看到任何人点火啊,是制造车间突然自爆啊啊啊——” “他不需要亲自点火,他就没有回来过。”吴廷冒不傻,只是被打乱一个时间差,明白得稍晚一步,“六处的一流黑客,他炸掉一两个人或者炸毁我的工厂,需要亲自露面?他只要在百多公里之外,手指一动,轻松摁下一个按钮……混蛋,疯子!” 火光,硝烟,尘屑。一切灰飞烟灭。 吴廷冒坐在车中。装甲玻璃极为坚固,在不停作响的劈啪爆裂声中依然牢不可破,但脸上坚韧的外壳慢慢碎裂了。 这确实是他的地盘,他的村落人马,他的洞穴基地,他的一份“不动产”啊。 他被算计了,雷魄掏空货物现金一走了之,随即将这里扫成灰烬。 从毒王面对视频里某个男人的背影放出狠话,要灭掉廖警督“全家老小”的时侯,双方翻脸掀桌、分崩离析就已经注定。冒爷恐怕都没想明白,这中间的前情因果,怎么就被老伙计半途突然甩下车了?当初你好我好的情谊呐! 一双尽显老态的眼,映着残火余烬。 “雷组长,你手太黑了,别让我找到你……” …… 山间最隐蔽的小村庄,这又是雨后湿泞的夜晚,黑云遮月。 “波厷那边怎么说?一切正常?”驻守村落的小队头目,在房门口蹲着抽烟,也徘徊焦虑了很久,“没有确切消息啊?” “奈温还不回来?又死在哪个娼妇床上了……”小头目咕哝,开始狐疑。 “他发过消息,说在路上耽搁,就回来。”喽啰说。 “耽搁?给丫的打电话让他回撤!” “打过,总是不接电话么。” “……” 不接电话了? 烟蒂上的一点红星掉落,小头目的双眼在诡暗的光线下闪烁不定,突然问:“狗呢?” 村口这条路上,有数条报讯示警的狼狗,稍有动静或者遇见生人,闻到陌生气味,就会狂吠不停。几条狗今晚好像一直就闷屁似的,都不叫唤? 小头目猛地喷出烟蒂,用脚碾进泥土,眼底洇出红色:“动静不对,装货,离开这里。” “不能等波厷、波奈温他们了,先走。” 风声鹤唳的夜晚,没有动静,就是动静不对。 村里的狗为什么集体哑火,全都不吭气了?因为这村里进来了“老虎”。 那名喽啰领命,掉头就跑,回去传信收拾货箱与细软,集体撤离,腿脚利索得就像是奔丧去的。 前方光亮一晃,眼底光斑模糊了视线。 暗夜里一双强健有力的“剪刀腿”,自高处从天而降,斜着砸下来,裹住这人的头颈,连脖子带脑袋猛地夹住! 双腿拧着将人直接掀翻了,膝盖卡颈窒息然后拖入灌木丛。月下一层寒光…… 章绍池当时是拽着崖上的树藤,空袭而下,以双腿绞杀,绝不恋战耽误时间。 脸上和胸口全是泥土,只有一双眼灼灼发亮。 破旧的汗衫与迷彩工装裤裹身,显出硬朗健硕的身材。他就伪装成马仔雇佣兵的模样,但身材肯定“超高”了。 章总这身打扮,这副尊容和气质,都快让人不敢认了。完全都看不出从前在燕城圈子里,那个纨绔大院子弟享受花天酒地浮华人生时候的德行。 过去十年好像幻梦一场,水中之月。从前他活得比较肤浅,享受脸面与虚荣,日子又太轻松了,就逐渐变得麻木不仁、感情冷淡。 如今脱胎换骨,把当年二十岁参军时的一腔热血和冲动,重新活回来了。 当然,最主要原因是被逼无奈,赶鸭子上架只能一路撞向南墙,无路可退了。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为队友,为生存,战斗欲望压过了一切犹豫和胆怯! 好像一支老枪重新填了弹,容光焕发。当然咱们章Sir绝不承认“老当益壮”之类的形容。这年纪,这身手,也够格当一名督察吧? 章Sir单膝跪地,辨别远近声音,回头往山崖上方,伸出大拇指。 峭壁上面,另一根粗长的藤条上,是他的搭档裴Sir。 裴逸敏捷地攀下山崖,甩掉藤条直接上了房,月下一道敏捷的黑影。 两位王牌突击手组团打怪,夺命的暗夜修罗,在对手不及防备的时刻已经潜伏进村,就是前来阻截马仔们四散逃跑的退路。 裴逸也终于知道,他的队友把不能见人的“东西”藏哪了。 一路驱车狂奔,再攀崖越岭,章总早就把自己那双高级皮鞋扔掉了,换了一双跑路的胶鞋,当兵的穿得。 章绍池指了自己右脚脚趾,裴逸盯着那个脚趾盖。 那里已经磨破,起泡,又出血结痂。 “你,疯了吧,多疼啊?”裴逸惊呼。 “还行吧,并不疼,没感觉。”章绍池愤慨地道出心声,“老子他妈的也就干这一票,绝不能失手!……以后总之不会入了这行。” 裴逸呵了一口气:“多疼啊……” 章绍池冷峻地一笑:“找到你,定位毒巢,再把你平安带回去,这是我的任务。” “谁给你下命令?”裴组长今天脾气很臭的,顺嘴骂了,“谁他妈敢给你布置这种任务?用人不吐骨头的,用得是我的人,没有和我商量经我允许,我找他聊聊!” “你师父!”章绍池冷笑,“你去找他聊啊?” “……” 裴逸瞪大眼,回头,谁? 章总方才是脱口而出,他娘的……临战一刻,竟然没绷住,说漏嘴了。 裴组长在短短数天之内,经历了太多变故,仿佛数日之内就度过了这半生,前程往事的脉络痕迹无比清晰。 他以前很瞎,现在突然活明白了。有多少人在暗中襄助,有多少人曾远远地目送为他践行,又在翘首期待一次华丽的转身、荣耀的归来。 “我师父和霍将军什么时候找到你?胡闹,他们敢用你,你就真的敢答应?”裴逸低吼。 “为什么不敢?”章绍池反问。就你们那清水衙门小部门,还有谁能手持北缅毒王的请柬,大摇大摆地走正门去赴宴?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瞒着我正式入编啦?” “几个星期以前。” “就是那天晚上,咱俩吵一架终于弄明白,你的记忆曾经被覆盖,被人动过手脚,你连夜怒气冲冲杀过去找上司评理,我当时在家里擦枪。 “我盘算着找陈处长打一架,当时特想揍他一顿。”章绍池回忆起来,一笑,“那晚,你们那位霍将军爬了咱家后院的墙。” 裴逸眼都瞪大了。 “再先进的报警安保系统就是废的!只能防小毛贼,防不住特殊部门……你们的霍将军,从咱家二楼书房窗户进来,跟我打招呼,还把我的枪下了,我就跟他‘认识’了一下。” 章绍池云淡风轻地一笑,自我感觉在裴组长心目中伟光正的形象又高大了。 裴逸半张着嘴。你们,就认识了一下。 …… 第100章 十面埋伏┃暗夜里的守护神。 暗夜的山间, 一队车辆用树枝和柴草遮掩着外型, 迅速地、悄然地通过盘山公路。 车灯全部熄灭的,车顶装有反探测的先进装备。这一夜注定沸腾, 几路人马都没有退路。 “哎——呦, 让我来探一探, 我们的老伙伴,你在呀在呀在哪里~我找呀找呀找朋友~~” 越野车后座七颠八晃着, 范高摊开他的信号收发器, 还有一堆设备。 几个小时反复枯燥地调试和搜索,终于有所收获。这孩子激动地喊:“有, 有, 有, 在!” “谁在?” “组长家的三个壹呀。”范高煞有介事得,“他在就相当于咱组长也在。位置就是这里,没跑了。领导,准备吧?” 范小花也看不见他呼叫的那位前线指挥官, 隔空联络。那就是他们A组的“编外组员”, 尊敬的大领导。 频道内传来稳健的男声:“本组壹壹壹号侦察员定位是在你们车队前方, 两公里左右,左转向,十点钟方向的某山坳入口……准备停车,注意隐蔽。” 聂妍:“好的,领导。” 编外组员继续道:“A、B组前后包围,两头堵, 外围狙击手掩护。” 外围的火力手已经抄后路上山:“就位。” 编外组员其实早就到了,来太早了没有轻举妄动,在后山猫窝藏了一小时。这人再次叮嘱:“别伤着自己人,村寨里有我A组至少两名侦察员,还有我。那俩人没有耳麦联络,不要误伤。” 全体队友:“明白!” 范高悄悄地拍聂妍肩膀:“组长大人的父亲,咱们应该称呼啥呢?” 聂妍掩蔽好车辆,收拾妥当:“组……父,祖父?” 范高笑出来:“爷爷?!” 钟泽在频道里留下话音:“你咋不喊祖宗呢。” …… 古老的村落,道路纵横清晰。这一夜注定惊心动魄,在神兵天降的一刻,结队正要转移的马仔车队,就在村子正中一个拐弯处突然遇袭。 一辆卡车好像压上一块“大石”,剧烈的火光和爆炸声,掀翻几座民房的房顶。 双方甚至没看清面目,枪声已经响了。 是密支那城里的警察,还是中国大陆过境复仇的缉毒队,还是两方联合的剿匪行动?! 试图逃跑的两辆车追尾撞在一起,马仔狂躁地咒骂“干啥呐!他娘的快走!” “前面没路了!警、警察,好多警车,村口,出不去了!……” 陷于泥泞中的皮卡车发出轰鸣,发动机狂响,试图要冲出泥阵。矫健的黑影滚过泥塘,一把尖锐的军刺,狠狠扎入车胎…… 这位破坏者经验老道,利刃扎进去再横拉,直接将轮胎“哗啦”割出一个大缺口,心眼太坏了! 一名喽啰眼睛尖,瞄见了这搞破坏的,“嗷”一声怪叫扑下车顶,一记阴脚扫下来。 章绍池翻身而起,横抡军刺削向对方脖颈…… 泥塘,肉搏,染血的厮杀。 右手持三棱军刺,左手握刀的章Sir,作为大院“兵油子”出身,他打架很有经验。右手扛住对方攻击的一刻,突然侧身以左刀刺入对方的大腿。 马仔“啊”一声惨叫,然后,就没机会再多叫唤了。 一连串动作硬朗而利落,绝不拖泥带水,不像裴组长每次出招还花里胡哨的。 牲畜棚子里人马嘶鸣,高头大马冲了出来。 章绍池紧贴着一匹马奔跑,侧身扑上马。 他依靠马背的掩护,冲散了一群集结装车的喽啰,破坏完事赶紧就跑,马屁股后面很潇洒地溅起一串泥点子。身后,那辆被他割开轮胎的车依哩歪斜撞进了民房。 …… 村里,村口,村尾,三管齐下。 东西两头一堵,关门打狗。 前方试图突围的几辆车,在村口遭遇更猛烈的阻截,泥足深陷。一部分识时务的村民,面对剿匪部队的枪口,此时不缴枪下跪更待何时啊。 几辆车疯狂地冲开路障,走村庄后面的山路试图逃跑,那里是更险峻的路径,陡峭的山梁。 敏捷的黑影跃过屋顶,飞檐走壁,在村落和林地的上方,开通了一条“空中走廊”。 那是A组神勇无敌的裴组长。 疯狂地奔跑,锲而不舍地追踪目标。 裴逸从外围的动静、枪声、甚至包围圈的战术布局,都能判断出这是本方接应队伍赶到了,比他预料得还要快呢,就要打倒一切牛鬼蛇神了。所以他敢追,相信他战友,他锁定的目标方向就是大部队追击嫌犯的方位。 冷枪爆响,歹徒咒骂着向屋顶上的人开火了。 裴逸单手撑着,腾空翻滚躲开枪火! 子弹在他身边呼啸,弹起瓦片和茅草,他可能陷入围攻的困境。 黑暗里,听不见开枪时叩扳机的动静,歹徒持枪再要瞄准时却突然脑袋一抖,整个人脱力一般飞出几米,眉心挂着血洞,仰面扑街…… 啊。 裴逸自己都是一惊。 大口径的狙击枪,从远距离开火,有人替他一枪料理了碍事的人。 裴逸追击,报讯,奔跑……有人就在他身后的山上,在很远的地方,或者并不远,仿佛就是他身后背靠背的影子,是他脑后自带的光环,他的守护神,这一路上沉默地实施狙杀,毫无迟疑或手软,瞄准一切可能威胁到他的绊脚石。 裴逸眼瞅着不远处几名歹徒马仔,朝他举枪的瞬间,就被天外劈来一道闪电击倒。 当然不是闪电,是暗处潜藏的守护着,一枪料理一个,陆续清除目标,暗中为他杀出一条血路。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只是他听不到他的守护神的喊话,看不见脸,也辨不清对方位置。唯独知道,有人忠心耿耿地在守护他的安全。在他奋不顾身前行的时候,有人永远为他守住身后的位置…… 是他心里猜测的那个人吗。 是父亲吗? 一声低频的哼鸣,哨子似的,穿越炙热的空气,也穿透交火的枪声,传到他的耳朵里。 声音遥远而悠长,像口技,唇语夹杂着特殊频率的喉音,让他从后心滚过一道寒战,太诡异了。 有点像非洲沙漠某些部落里的捕蛇者,在逗引黑蛇。 他贴着墙边驻足,侧耳倾听。 哨子划过草梢,掠过雨后的新芽。那声音又很像蛇鸣,好像是模仿黑蛇打斗嘶叫时发出的喉音? …… 山坡上方,某间民房的房顶,钟泽目送他的组长通过了。 钟泽然后抬手竖起大拇指,示意对面那块高地上的搭档:完美。 对面那一处制高点上趴伏的人,眯着眼微微侧过头,是闻羽。也举了一个手势给队友:默契! 假若裴组长要一个一个喊“爹”的话,这里有一个支队。永远坚定站在他背后的忠诚的卫士,高贵的守护灵魂,这辈子他喊爹都喊不过来! 频道内再次传来沉稳的声音,厉总给俩小伙子点个赞:“看到了,漂亮。” 前方大部队通报战果:“东面截获的车辆,人员已全部控制,基本没有交火,汇报完毕!” 厉寒江道:“西面,几股残匪逃窜,截住,不要放他们进山。” “明白!” 他再细致地叮嘱:“你们组长在西面,地图十点半方向,出村‘之’字形拐角。有交火,对方人多,需要支援。” “明白!” 阵前指挥官厉寒江就蹲踞在一株大树杈上,像往常无数次执行任务。一座沉默的石佛塑像,隐蔽在密林之巅,侧影安静祥和。 手中的枪管却熠熠发亮,眼神冷酷而肃杀。 灌木丛中冒出一名歹徒,抖索笨拙地正要架起枪,还没来得及瞄准。 厉寒江透过十字准星的视野,“噗”一声顺手点了完事儿。 厉寒江偏过头,用唇齿和喉咙模拟发音。 蛇的鸣叫跃上低空,哨子似的尖锐的嘶声回荡在这片原野。 这就是裴逸遥遥听见的声音。他回头有一刻驻足不前,就是想要寻找同伴,眼底射出激动、兴奋的光芒…… 那种声音在旁人听来有几分恐怖色彩,但在裴逸耳朵里,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没有联络通讯器,他很孤单,他也有恐惧彷徨,甚至不知道他的爱人这会儿跑到哪里了是否安全。他需要同伴给予一点点精神支援,云鼓掌也行。 而他的守护神,就是用这种方式告诉他:我在,你可以沿着这条路继续前进。 不必啰嗦喊话,也没暴露位置,外人绝对听不懂。 裴逸回以一声蛇鸣,就是回应了。 在黑夜里他绽出笑容,眼前依然血雨腥风,内心却好像终于找到安宁,找到绿洲。植于心中的这片干涸的荒原,面包树梢悬着一轮红日,远处望见了海。 …… 这一夜的行动无比顺利,MCIA6的特情小分队,指引着警方大队人马进山。情报定位准确,他们其实是抄了毒巢的保护伞。附近几处村庄,制毒藏货一条龙的生产线,连锅端了。几名头目全部被堵在村后面的山路上,抓贼抓赃,一个都没跑掉…… 千里迢迢之外,燕城方向,六角大楼将巍峨的影子映在峭壁上。 楚总靠在沙发里,裹着风衣。大后方运筹帷幄的人也彻夜未眠,等候前方消息。 楚珣的一双眼美而深邃,透着两团光晕,闪过许多动人片段。此时又何尝不会怀念,当年沙场征伐的铁血荣光呢? 假若还有机会,没有哪个曾经的斗士乐意赋闲在家里,看着别人在前线封疆御土。假若还有机会……怎么也要派他的王后上阵啊,霍将军一条枪,不能一个顶仨? 厉寒江从一株树跃至另一株树上,瞄准了那个撒丫子逃窜投奔深山老林的马仔头目,追击的警员已经在后面不远。 跑不了了。 厉寒江瞄准那人的小腿,膝盖……做俘虏吧。 噗—— 噗—— 枪火所及之处,目标在风中激烈地一抖,骤然扑倒。 厉寒江知道自己打中了。然而,追击而至的警员大喊着跳脚,啊,又打死啦?谁打的?给我们留几个活的啊! 厉寒江眉头紧锁:怎么? 倒地的马仔头目连中了两枪,又是一个桑琨式的倒霉蛋,头颅上现出一枚明显的血洞,把脑瓤子烧糊了。 永远都是这样,瞄准同一目标,在同一刻击发子弹。是冥冥中的某种默契,又像无法摆脱的魔魇,缠心多年。这种战场上高光时刻迸发出的默契,戎马半生,也没有第二位搭档能和他拥有这样的默契。 他也明白了。 厉寒江突然在频道里质问:“你在哪?” 厉寒江再喊:“你在,说话,你在哪?” “啊?”村外隐蔽的某一辆车里,捣鼓通讯设备的范高小同志接茬儿,“我?领导,我在啊。” 厉寒江:“你说话。” 范高口齿伶俐:“领导您叫我呀?我一直在嘛。” 上司喊话一定要及时应答,不回答就是你这人挂了。这是范小花跟随裴组长执行任务学到的保命经验No. 1。 厉寒江:“你安静着,没有喊你!” 对面的向日葵宝宝委屈坏了:“…………” 厉寒江这次统辖AB组,精确定点精准打击,就是依赖于章绍池身上携带的定位和通讯设备。章总在毒枭眼皮底下堂而皇之地赴会,冒了极大风险,很有勇气,这一把赌赢了,绝对值得记一功。 章绍池这个大热源点,在信号地图上,明晃晃地山中移动,行动目标一清二楚。所以,章总都不必直接汇报,背后的守护神就一直跟在后面。 但是,假若还有另一个人,其实没有走远,没有消失,也一直就在附近…… 他们A组频道,恐怕从始至终都被高级黑客窃密监听着,行动步骤都一清二楚。 “你讲话。”厉寒江哑声道,“如果你在,你过来。” 黑夜的山崖上坐着黑衣修罗,长发在月光下飘散,对着空气轻声回应:“我不回去。” 可惜厉寒江听不到,又问了好几遍:“放弃,收手,回来吧。” 雷魄的眼底倒映漫天残星,冷漠地看着毒巢的匪军被官军杀得七零八落。山梁上,晃动的手电筒光圈下都是弃械投降的马仔…。 雷组长也乐得围观吴廷冒的老巢被端了,最好全军覆没,以绝后患。他一点都没有宽恕怜悯的同理心,也不会因为唇亡齿寒而掉一滴同情泪。 这些年,心早就硬了。在硬化的过程中还经历着长久的孤独、扭曲、变质…… 你们让我回去送死还是回去送审? 还是要回去跟陈焕、连南钰那些老家伙并排躺在一起? 火光照亮那层永不融化的冰霜,雷魄轻吐出几个字:“我绝不回去。” 身后突然爆出动静,粗喘,脚步,冷枪。 逃窜的残匪竟然上了这条山崖小路! 雷魄猛然转身的同时已流畅地握枪在手。 树丛后面冲出的男人身材高大,一手持枪而另一手是锋利的军刺。显然经历恶战,衣服上,手臂上,沾染的血水尚带温度。 雷魄眼膜上布满光斑,被晃了。枪口直指着面前的人,他愣住。 阳刚的面孔,深邃动情的眼……雷魄只是一晃神的怔忡,赫然醒悟不对,这人不是。 他用枪口瞄准的,站在他面前的人,是章总。 章绍池也惊愕地瞪着,不期而遇狭路相逢,大气都不敢出——谁想在这鬼地方偶遇蓝波斯瑞号老丈人?这比当初霍将军从他的别墅二楼窗口一步跨进来,拍了拍他肩膀说“枪放下”,还要令他惊悚和不情愿。 两人横眉冷对,都不想搭理对方,几乎就要拔枪怒射,却都同时偏开头。 枪口终究不是要向面前人击发。 雷魄二话不说抬脚踹向章绍池的腰! 就趁这一踉跄,他一枪命中章总身后,灌木丛中伸出枪口的恶毒的一颗脑袋。 而章绍池被踹得“呃”一声,向着雷组长扑倒。 他手里的军刺同时冲向雷魄背后,悬崖边缘探出头的另一名马仔,直接把那家伙又推下去了…… 章绍池然后想明白,雷魄是没有多余的手了,所以只能踹他,让他低头。 雷魄被这泰山压顶似的一扑,头发都快缠一块儿了。耳廓突然猩红,雷魄扯开自己头发,粗暴地推开人。 极为神似的脸,却是完全不同的人,也快要把他逼疯了。 这张脸再一次深深刺激了他,就是打碎了他心中美好的幻像,打破他的梦境,强迫他认清现实。 师哥是拼命想要保全小裴,不惜整容亦即毁容。慈父之爱的背后,还有更深一层,厉寒江一步一步地改头换面,就是毫无流连地毁掉那张脸,割断前尘往事。 而他雷组长只是从心底不愿接受事实:为同袍师哥洗清冤屈光复归路就是借口,一次又一次拼命地给自己找存在感,他想要的难道是那座钢筋水泥的总部大楼?不,从来都不是。 这甚至不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肤浅的喜欢或欲望。这是年轻疯狂又极度艰险的二十年岁月,浴血的情感羁绊。 他们这样的人,是依靠顶礼膜拜的信奉和坚定的信任才能活着。然而时至今日,他们之间,再也不会有并肩作战的情谊了。 每人心里都有一道裂缝,那里都需要光。 雷魄再次转身,重新端起枪。 他所瞄准的,就是厉寒江藏身的大树。准星视野里,晃过无比熟悉的人影。 厉寒江再次发话“你住手”的瞬间雷魄开枪,一枪击中他师哥蹲踞的那根树杈,让子弹“噗”得吃进树干。 这就是他的回应。 章绍池很无辜地被踹一脚,人鱼线上挨一记鞋印挺疼呢,幸亏没踹他更重要的部位。 他“哎”了一声:“你别走!” 雷组长扳着长条树藤,翻身就跃下悬崖,长发在火星中飞舞,背影迅速就被丛林吞没。 第101章 空中堡垒┃我这样求婚算数么? 卫星地图上, 密支那城往东, 与掸邦接壤的这块土地,毒王的老巢几乎在同一时间, 不同的几处地点, 接二连三被“爆”了。 边境一系列的“白象行动”, 筹划已经有些时日。自从几星期前,我边防缉毒大队遭遇伏击、伤亡惨重的一刻起, 这样的清剿和复仇, 就必有一战。就好像在幽深的密林中,一群野象扬鼻呼号, 冲锋陷阵, 横扫灌木和丛林…… 吴廷冒乘坐的装甲车及时地撤退, 远离了爆炸火场,头也不回往南面去了。 失去的阵地不再留恋,这些年经历恶战围剿无数,不怕吃败仗, 也不会轻易认输, 老子还会杀回来的!…… 毒王冷静地发了短信:【不要出货, 走。】 取消交易,买卖不做了。货恐怕也有损失,心疼啊,心在滴血。 手机一响,一则短信进来。 吴廷冒还以为他马仔回话了,这么快? 点开短信, 几张图片“唰”得充斥屏幕。 照片显然源于偷拍,数月之前他在“基地”工厂看货,生产线上灯火通明,把他的脸以及周围几员大将波奈温、桑琨都映得清晰。 他端着那支填了脏弹的枪。 就是那批枪,填了炭疽细菌脏弹的军火,在边境伏击了大陆的缉毒警,杀伤了人命。 吴廷冒的眼皮都抖了。弥漫的硝烟令他呼吸困难,凝成一股焦糊味,好像已经把他丢进焚化炉里烧焦了。 有人向他施威了。这就是他派遣枪手并且使用脏弹,杀伤大陆缉毒警的证据。但是,这些军火的研发打造,境外地穴工厂的一系列策划、绑架以及日常运转,全部这些手段,都是他们MCIA6的雷组长做下的好事。 倘若给这块罪恶的大蛋糕划分一下所占份额,冒爷还认为自己是无辜的小白兔呢,自己只是下线买家,雷魄才是上线啊! 照片是谁发给他的? 还能有谁。 雷魄是要出卖同道,踢他下船了。这些照片落在燕城六处以及MCIA总部手里,再算上已经暴露被炸的基地工厂,就是北缅“玉石商人”涉嫌千亿非法军火贸易以及杀害警员的罪证……或者已经发出去了。 一个黑道疯子遭遇了另一位从白道黑化过来的疯子,才发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吴廷冒在呛鼻的硝烟中嘶吼,恸捶胸口,啊—— 一连串短信发出。 【取消全部交易,走,离开。】 【南部通道,撤离!】 …… 几十公里之外,靠近掸邦的边陲重镇。 马仔们闻风而动,转身就走。鬼鬼祟祟的眼睛左顾右盼,晦涩的视线隐入人群。 山道上有车回转,有人像烽火台传信一样接力发送消息:取消,取消…… “波厷呢?厷仔人呢?” 那一日凌晨,变故频发。原本应当悉数撤退保命的交易车辆,偏偏是那个负责监视押车的家伙,出问题了。 吴廷冒手底下四大金刚死得差不多了,这个名叫波厷的打手,此时都还不知晓他堂兄波奈温的下场。 波厷就耽搁了半小时而已。警方突然冲入夜市的一间洗头房,在后巷堵住试图跳窗逃跑的波厷。 这小子是从情妇的闺房窗口跳下来的。干这种断头的买卖,栽跟头就栽在心不够硬,临阵逃命的时候竟还跑来安慰小情儿,被绊住了脚步。 许多条枪逼住,刺目的大灯照亮惊骇的脸。负隅顽抗的马仔被一拥而上的警员压倒。有人喊“捉活的!一定要拿住活的!” “那是他情妇,屋里有几袋小包装的红冰。” “是样品。搜,搜车,全面搜。” 后方的司令部,楚总悠闲地喝了几口茶,用耳麦交流吩咐:“告诉波厷那小子,他大老板的基地老巢已经被炸了,村庄生产链也被连根拔除,收缴了几十吨原料成品,MCIA连夜正式下发A级通缉令……大势已去,谁先交代谁从宽,别再抵死顽抗了。” 过了二十分钟,楚总收到那边的回报。 楚珣面容平静:“那小子扛不住了?……好,按他说的线索,扣住押货那几辆车,全面通缉吴廷冒。” …… 通往南部,溃败奔逃的这条路上,惊心动魄,险象环生。 一双疲惫且满含血丝的眼,划过密林之巅。曾经占山为王、自立为国的庞大基业,这些年被各路警方轰山围剿,终于七零八落,被揍得翻不过身了。 “爸爸!……你教教我,这把枪怎么用啊!” 男孩嗓音清脆,尚带稚齿,面颊上两块红潮,眉峰却已现出几分桀骜,在山间敏捷地飞跑。 “好啊,老子教给你,这把枪怎么用,用来打谁呢。” 知天命的老人眼底略过当年的情形,不知是否在内心暗暗地遗憾、忏悔,自己儿子怎的就不争气,怎么就不如人家的儿子! 可是,能埋怨不懂事的小屁孩吗?埋怨儿子当年误入了歧途?这条路分明是你替他选择,是你带他踏上了这条歧路,死路,绝路。怨只能埋怨你这做父亲的,怎么不如别人家的父亲一腔正气热血昂扬,还能护住崽子的周全平安!这就是失败,无能! 差得太远,输得太惨,认命吧。 后方追击的车辆无数,在公路上轰鸣,转弯时撕扯出恐怖的摩擦声。 章绍池驾驶着其中一辆越野,在山道上划过弧线,车胎在后面烫出白色痕迹。 裴组长终于和他的小分队通话了:“前面什么路况?……为什么他往这条道走?他打算怎么逃?” 裴组长走一步已经往前看三步了:“机场和火车站他肯定不能去,前方公路也被警方封锁。除非当地警方又有内鬼搞事儿放他生路,不然他能升天?” 章总插嘴道:“老家伙只能钻林子了。” 裴逸以手捏着通话器低吼:“在他钻林子喂老虎之前截住他!” 后面的车辆呼啸而来。车窗里探出一支枪管,裴逸看不清脸,所有队员都涂了迷彩保护色,但看端枪的姿势好像是闻羽。 “梆”得一枪,击中了目标车辆的后胎。 疾驰的公路上,车胎炸裂,爆响! 一大块黑色胶皮飞起来,像炸膛的炮弹砸向后面一辆警车,砸裂前窗导致车辆失控。 后面一连串追尾,稀里哗啦…… 而毒枭乘坐的装甲车极度倾斜了一下,疯狂冲下公路,像一头失控的猛兽,轰鸣着扎进密林…… 章总的车子被飞溅的金属零件和胶皮裹住,车辆剧烈抖动。裴组长大概是体重太轻,头和肩膀狠狠撞到了车厢内壁,啊! “你的安全带呢?!”章总突然爆吼。 “……”裴逸大声喘息,“我忘了系了。” “这种地方你能忘系安全带?!”章总怒斥。 这熊孩子,多少次在车里卿卿我我快乐逍遥的时候都系着安全带,打架飙车的时候你能忘了?随时随地都让家长操心。 “信任你的车技么。”裴逸惊魂未定,“唰”一下赶紧系紧防护措施。车辆几乎被剐翻,与前方的障碍擦肩而过。 “目标呢?找!”裴逸说。 “这人可能真的要升天啊。”范高隔空紧急汇报,“前方百米有一片空地,不对啊,那原本应该是一大片森林……空用雷达系统,应该是飞行器、直升机、私人小飞机……” 一阵更加震撼的轰鸣声,从丛林深处传来。搅碎的树叶飞溅,风云雷电齐鸣,天色都变了。 他们听声音辨别也知道这是什么了——毒王选择的逃生工具。 “卧槽,真有他的。”章绍池骂了一句。 “抓住他!”这是裴逸扯开安全带从车里冲出去留下的几个字。于公于私,这把复仇之火就是至死方休…… 巨大的一只“铁鸟”从树林上空升起。看型号应当是一架退役的欧洲“虎式”武直,装甲坚厚。 启动仓皇,导致机身也不太稳定,很顽强地晃动,依里歪斜地升上天空。 两名马仔守住直升机的舱门,持枪向公路上的车辆扫射回击,极度惊恐且极度凶恶的面孔也证明了绝望没有退路。 许多人的视线迟一步才移上半空,没有想到有人的速度和反应能那样快。在“欧洲虎”升空的瞬间,一个黑色身影徒手攀上了起落架! 矫健的身影被带上天空,烈风卷裹,乱夜飘摇,几乎把人挟裹着吹下去。 但那影子勾手牢牢地挂在了起落架上,无比惊险。 “欧洲虎”带着机舱里的毒王,以及起落架上的裴组长,一起升空了,轰鸣着冲开一条逃生路。 “不要扫射!注意起落架上的人!” 频道里一阵疯狂的吼,互相传声,所有人都看到了。 徒手攀缘的人像在风中进行一场死亡舞蹈,毫无惧色,就是一刹那的血性冲上了头,绝不让敌人逃脱钻入密林深处。 蹲踞在直升机舱里的枪手,好像也知道铁鸟下面挂了人。 匪徒开始躁动:“他在下面,在咱们下面!怎么办?!” “欧洲虎”的驾驶员面容冷酷:“干掉他。” 驾驶员才是吴廷冒。 地面人员也看清了:这年头马仔喽啰都不好用,全部都靠不住,估摸都没有正牌飞机驾照,亲自操控飞行器的正是吴廷冒本人。 裴逸把自己的身体紧贴直升机底部,躲过第一波攻击。 他的劣势很快就被扭转,攻击火力突然停止并且……转移了方向? 他在空中艰难地回头,余光扫到了另一架巨型铁鸟刮起旋风,在丛林上空劈开道路,气浪让周围的树冠颤抖。 是他的组员吗? 毒王驾驶飞行器越过这道山岭,后方蜿蜒的公路一下子就看不见了。追踪车辆都被抛到很远的地方,几乎就要逃脱了,很妙啊。 这一处小型机场,原本就是设计好的退路,从这里迅速越到邻邦,再从那里出境,来日图谋东山再起…… 但是,今天,这条逃生路上,杀出拦路的猛虎。 第二架“欧洲虎”在空中实施着千里追逐,死死咬住目标,紧盯着不放。驾驶员戴着透明眼罩,目光犀利,强抑着汹涌的情绪,很稳地在空中周旋追逐。 裴逸用余光就扫到那架直升机里的人影,凭借轮廓都能辨认出来,能想象到对方此时注视他的眼神。 是的,那些人是他的队友,他最坚定忠诚的战斗伙伴。 他牢牢抓紧横杆,小心地攀缘,不会让他的伙伴失望。 战斗小分队的驾驶员就是章总,也确实是几人里唯一拥有合法驾照的队友。 另一位有飞行驾照的,他们队里车技第二优秀的是聂小姐。可惜聂妍没赶上趟,这种拉轰的场面,总是被章总抢先一步不给女士机会。 章绍池身后,两侧舱门,挂着两名最优秀的狙击手,在摇动的视野里艰难地瞄准,躲避对方扫射的冷枪,还要避免误伤了组长。 “靠近……再近!”钟泽在风中喊。 章绍池:“当心!” 闻羽:“能不能再近?” 再近就要追尾了,章绍池突然喊:“读秒射击,我停你射。” 这好像是部队里基本的训练课内容,教官吆喝新兵的,他脑子里还保留着深刻的印象。 钟泽迅速领悟,喊了:“五,四,三……” 钟泽喊出“一”的瞬间章总操控着“虎式”,空中做出一个姿态漂亮的急停。 半秒钟的机会转瞬即逝,闻羽手中的枪准确地击发,也带着一串复仇的火焰,强大的战士拥有最强大的心脏。 枪火淹没在烈风中,什么也听不见的,只能看到身影轮廓。 闻羽射击后很自信:“有了。” 对方机舱内一名马仔在风中抽搐了一下,枪和人一起从舱门口坠落。 风中就像一块了无生气的破布口袋,从裴逸眼风的余光中迅速坠落,惨叫着被黑暗的丛林吞没。 已经没有人顾得上挂在起落架上的裴组长。机舱内非常混乱,大约是发生了争吵内讧。吴廷冒咆哮着指挥马仔向章总开火扫射,而他的保镖已趋于崩溃,想要弃械投降了,明知是死路一条。 吴廷冒驾驶着飞机:“都不想活了?老子现在就坠机,大家一起死——” 马仔战战兢兢地从舱门再次举枪。 同样的战术,再次急停,章绍池哼了一声:“走你的。” 这是他的驾驶员职业生涯中,最出色的两次“刹车”。 钟泽瞄准对面那个瑟缩的身影,嘭—— 炙热的子弹所及之处,没有怜悯或忧伤,这样的终结仿佛就是人间正道。那名马仔在中枪瞪大眼球坠落的一刻,脸上竟然带着一丝解脱的神情,死得其所,下辈子做个正直的人吧…… 章总此时驾驶着这架坚不可摧的空中堡垒,他们的形势是四比一了。 但情势只会更加艰险,当他们的敌人已被逼入绝境。 他们不能再开火了,狙击视野里吴廷冒的面孔已近狰狞,整张脸好似淹没在烈风和愤怒的火焰中面目全非,就是要孤注一掷。 章绍池下意识地放慢速度,不敢追。已经出离紧张了,盯着前方吊挂着的人,那时心里想的就是:老子这趟一定带你回家,我们还没结婚。 起落架上的人影动了,速度和身手非常之快。 事实上,裴逸在确认对方两名马仔全部中枪掉下去之后,头顶上火力已除,他就上去了。 风吹起他的头发,肩膀的衣服,白色衣衫在半空中极为醒目,三下两下就攀上机舱门口,那场面惊心动魄! 吴廷冒回头惊愕,四目相对,眼底都是刻骨的仇恨与杀机。 裴逸就在毒枭掏枪的瞬间一掌切腕,下了枪。再抓起对方拖拽着撞向坚硬的机舱内壁。 冒爷年纪大了却也不弱,在道上混的,以泰拳功底非常凶狠地磕了一脚,小腿和膝盖发力试图将裴逸踹出舱门! 裴逸单手扒住门框,凭借腰力拧了回来,反身一脚将对手踹向挡风玻璃。 直升机晃动了,几乎失控,高空命悬生死一刻。 不!啊! 章总拍了一下控制面板,“他不会开飞机。” 闻羽没听清:“什吗?” “你们组长!”章绍池低吼,“这么多年还没考上驾照,平时都瞎忙活什么的?!” 闻羽和钟泽都很无语。 这句吐槽在频道里以环绕立体声的效果响了很久,带着嗡嗡嗡的共鸣感。 远方的范高同志接话说:“是啊章总,您就没有给他驾驶权限嘛。” 这像是一场同归于尽的恶斗,相信并不出于双方的本意,原本都不想死。只是面对面的一刻,黏稠的血液上涌,仇恨的殷红色吞没了理智,也是为男人的尊严而战,求生欲都被抛在脑后了。 两人在机舱中扭打,互相用最凶狠的招数造出喷血的伤口,再扑过去抢飞机的控制杆,拉高让飞机上升…… 吴廷冒瞪着裴组长,偶尔有一瞬的恍惚。他自己儿子,假若有命活到今天,也该是三十岁的模样了…… “为什么就不能,放老夫一条生路,为什么还要,赶、尽、杀、绝!”吴廷冒被裴逸勒住脖颈几乎窒息,面色猩红。 “你投降吗?”裴逸质问。 “你,也,回不去,甭想……”吴廷冒从齿缝里说。 裴逸:“好,我就提前处决了!” “你!”吴廷冒带血的嘴角迸出凄凉的笑:“你真的是,那个孩子……呵呵可惜,怎么就,不是我的……” 可笑了,裴逸回以愤怒且鄙夷的目光。爸爸已经够多了,一只脚已经踏入地狱的恶魔就甭惦记“国民儿子”了。 一代江湖枭雄看待小裴组长这样的年轻人,就是这一番复杂叵测的心态:不是同道就是死敌,要么据为己有,要么彻底清除。留之必成祸患,杀了又深感可惜!这么能耐的人物怎么不是自家养出来的? 如今,这个“必成祸患”的男孩长大成人,果然就成为覆灭毒巢的一把锋利匕首。还杀得成杀不成,可就不是他冒爷说了算。 吴廷冒被擒肘勒颈时突然猛地撞向操作杆,砸向控制面板。 裴逸狠命勒止也控制不住那疯狂的举动,直升机终于承受不住,发癫似的在空中抖动然后急坠。 密林,瀑布,深峡。 山涧白水东流,岁月浩浩汤汤。 挡风玻璃外面的景物变换颠倒,“欧洲虎”在坠落过程中就要撞向布满植被的山崖机毁人亡。 第二架直升机就紧随其后,章绍池在那一刻放下了空中软梯,靠近。 晨光在大地上洒下金辉,朝阳驱散了丛林间的幽灵的影子,一片浓绿。 这样的景色无法再复制,裴逸用凌厉的指锋横切仇敌的脖颈,血溅出来的一刻他踩住舱门边缘,腾身飞向空中悬挂的软梯。 矫健的身躯在半空划过一小段飞行距离,在晨曦的金色背景中滞空,下坠,抓住了软梯! 闻羽狂喊,“走!升!” 章总几乎撞上前面,急转弯,灵魂要出窍了。 迅速拉高,升空,带着软梯上的小裴逃离混乱的现场。 他们下方,那架摇摇欲坠的“虎式”载着机舱里的人,直直地拍向悬崖瀑布。 巨大的水花飞溅,金属机壳撞击岩石四分五裂……橙色的火球映在裴逸脸上,在眼膜里炸裂成灰飞烟灭。 …… 裴逸却没有沿着软梯往上爬,就在直升机掠过一片树梢时,跳下去了。 巨大的树冠在风中颤动,淹没了在丛林疯狂穿行的人。 而且是掉头往回走,往火光升起的方向奔去…… 章绍池知道裴组长干什么去了。每人都把命运攥在自己指尖的一场大战,就这样残酷地终结了吗?他却很难兴奋,心里反而空落落的。冷枪声在耳边持续,火球的光斑残留在眼膜上,他也需要什么东西把心填满。 裴逸浑身湿得透透,沿着河道,山崖,像在丛林里发疯搜寻猎物的猎手,锲而不舍…… 许多警员分散成小股的队伍,也在吆喝着搜山。 “瀑布后面好像有空地?……水帘子后面!” 裴逸是爬上瀑布钻到水帘后面的时候,身后有人一把攥住他的肩。 他喘息着回头,被同样湿透却温热的身躯抱在怀里,紧紧的。章总是先找地方降落,驱车又转回来,一小时后才爬山追到这里。 “我,我搜山,我必须要找到……”裴逸眼底猩红,就是火的颜色。 他的头再次被裹进这个怀抱,章绍池眼也是红的,嘴唇不断吻过他的额头鼻梁和嘴唇:“刚才吓坏我了。” “这块岩石上有血,还有金属和玻璃碎片!”裴逸固执地唠叨,眼很凶,“刚才直升机撞向这里我怀疑那老家伙被抛出去,没掉下去,他跑了……” “外面很多人搜山,你放心了。”章绍池的吻落在他眼皮上,盖住那两道疯狂的视线,尽力平静。 四周嘈杂,警员在喊话。瀑布水帘就在耳畔轰鸣,还是能互相听到,彼此剧烈的心跳,目光都深邃充血。 裴逸点头,回吻了一口。 劫后余生,章绍池笑不出来,突然说:“可惜,老子没带戒指,存在银行保险柜里呢。” 裴逸拉过章总的手,就凑上嘴唇,把男人的无名指一整根含进自己口腔,用牙齿细细致致地研磨…… 退出手指,章总的无名指上,戴戒指的位置,就露出一圈整齐的、逼真的“戒痕”。 齿间还带一丝血的味道,洇在戒痕上。战场遗留的深刻创伤,身体上和心灵上的,都需要爱人的温存。 裴逸抱住人,吻眼睛,吻鼻子,吻喉结,声音沙哑:“我也给你求一次婚……我这样求婚算数么?你跟我结婚么?” 章绍池眼眶微湿,用实际行动回答,拔过裴先生的无名指含进自己口中,也用牙齿弄出缔约盟誓的一圈痕迹。 第102章 谁是真佛┃最后的献祭,是他自己。 千里之外, 大后方安宁的红色河山。 楚珣静静听着前方战报:“好, 注意安全,把我们小裴平平安安带回来就好。” 脸上笑容没能维持一刻, 他关掉通话设备, 问身边人:“雷组长呢?这个人竟然没有出现?” 霍将军道:“前线说没有发现雷组长的影儿, 怀疑他越境逃掉了。” “他怎么会置身事外?”楚珣摇头,“这位前辈只要还在, 就是一颗定时大炸弹啊……” 出人意料的临阵倒戈, 不仅炸毁了毒王隐蔽在深山的基地工厂,雷魄还投递了一个压缩包的各种数据材料, 指证吴廷冒集团的犯罪证据。 这种事儿只有雷组长做得出来, 一朝翻脸六亲不认, 打击报复毫不手软,冒爷恐怕直到最后都没弄明白,哪里惹到这位合作伙伴被掐住脖子往死里揍,雷魄是要将他克钦帮灭掉满门啊。多大仇? “不对, 那就是一颗不定时、随时爆的炸弹!完全无法预料他下一步要做什么。”楚珣捏住眉头苦笑, “而且, 这事我敢打赌,厉总一定下不去手拆这颗弹,他下次依然会心软,还是会放过雷魄。” 打赌吗?楚珣瞟着他的王后。 谁跟你赌啊,明摆着的,霍将军很正直地不做评价。 密林间, 一道白水奔流不息。秋季雨水丰沛,瀑布之下水流湍急,最终汇成一条大河。 当地警方后续搜山,驾驶几只充气皮筏艇在河道里转圈,捞起一大堆直升机的金属残骸。 “有尸体吗?还是没有找到?” “看见秃鹰盘旋了嘛,林子里还有一大群野狗,估摸早就被吃掉啦!” …… 当地营部,带伤归来的战士们整队歇息。漫天星光织成绝美的帷幕,笼罩大地,这个夜晚难得宁静安详。 营房不远处,就是木头板子和水泥地搭成的一排淋浴间。只有一半隔间有顶棚,另外一半隔间可以抬头观景、看星。 赤身的强壮的男人们,搭着毛巾洗漱,洗去满身尘土和血污。 裴逸回头端详钟泽,欣赏,带笑。钟泽赶紧就把毛巾围在胯上了,走你吧。 闻羽都不用说话,抬手一指最里面那个隔间:组长你去那儿吧,那才是你的位置,有人等你老半天了。 裴组长在水泥池子前,用粗糙的一次性用品把下巴刮干净,赤脚走向隔间。 小门开了,身影一晃,他男人伸胳膊就把他拽了进去…… 关门,落上插销。 尽管那个金属插销摇摇欲坠得,不太结实了。 章绍池下巴上被一次性刮胡刀弄破了小伤口,眉骨上还有恶斗残留的更深的裂口,凝成黑红色的疤。 他们紧抱了好一会儿,在凉水喷头下面,在彼此怀抱里,用体温取暖。 “我爸又走了。”裴逸的声音掩盖在水花下面,“他可能还是,找雷前辈做了断去了。” “那俩会打起来?”章绍池吻他耳垂。 “我爸不会……治病救人,悬崖勒马吧。” 只是不知悬崖勒马是否还来得及,对方也未必乐意屈服听命啊。越是厉害的人物就越是顽固自负,愿意悬崖勒马及时止损的少,一条道走到黑死不悔改的多! 冰凉的水不断浇在身上。章绍池后脊梁打了寒战,用肩膀罩住小裴,把人翻过身,按上隔间的木板墙壁。 隔间底下一段空隙,清楚地看见他们贴合的双腿…… 闻羽少校估摸是对这类场面司空见惯了,熟视无睹,在另一个喷头下面打泡沫,洗头。 明明隔壁就在开枪打仗,还能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喘息近在耳边都能脸不变色,完美地维持一名狙击手的淡定和冷静。洗自己的澡,让隔壁干起来吧。 钟泽是忍不住脸红了,胡乱冲了几下,泡沫都没冲干净呢,裹着大毛巾落荒而逃。 总是被组长大人调戏什么时候开苞,永远还保留着这份腼腆和害羞。 两人的手摞在一起,摞在湿滑的木板墙壁上,十指交握…… 裴逸吻到爱人的手背,吻那根手指,自己咬出来的戒痕还能看出来,那滋味真甜蜜。 想起昨夜恶斗的惊险,还有某些出人意料的遭遇场面,是个凡人都忍不住八卦。章绍池对着裴逸的耳朵喘息:“雷组长都差点认走眼了,我是不是特别像你爸?” “嗯?”裴逸正在兴奋和模糊的情绪中。 章总附耳说悄悄话:“我是说,你亲爸,我长得像么?” 这种联想在某些特定场合并不十分美好,简直令人发指,裴逸皱眉摆脱:“你一点儿都不像……你这么,啊,别闹……” “以前不知道也没觉着,我现在自己都越看越像。”章绍池办事的时候嗓音性感,“呵,你可以当老子是你第四号爸爸。” 忍无可忍,好儿子要抗议了,要打起来了。木板隔间内一阵鸡飞狗跳! 水花“噗”得撩起来,溅到隔壁那位爷们儿脸上。 闻羽:“…………” 闻羽说:“组长,板子不结实,要塌了。” 终于洗完,忍不了了,闻羽用大毛巾罩住脑袋,头也不回地走掉。以前头顶苍天说过的“组长我一直在”这类很肉麻的誓言,很想甩他组长一脸。 裴逸满面水光,脖颈扬起美好的弧度……视野里是天上密织的灿烂的星云,流动地讲述几代人发生的许多故事,密林深处染着热血,天外风起云涌。 他回头索吻,吻身后的人。 章绍池也回吻他,霸道又温存地,还威胁他,“怎么,老子不像么? “宝贝儿,也给我喊一声爸爸,喊一个,我听听……” 裴逸把头抵在潮湿的木板上,嘴唇轻动,不知是否满足了Sugar Daddy的恶趣味。 极致的温暖与安全感让他放下一切心防,喊什么都成,他乐意顺从。在惊涛骇浪里漂流多年,挣扎在心灵的孤岛,终于有一天他踏上了陆地,撇开一切歪门斜路找到了人生正确的方向。他感激身边的人用宽阔的胸怀容纳他,守护了他这么久,从未放弃。 他在深渊下面,也没有放弃头顶的这一道光。 …… 搜山行动被当地警方草草收场,只在附近丛林间找到那两名中枪坠机的马仔。果然已经被食腐动物啃得不成样儿,落得最残酷的下场。 孤独的斗士身背长枪,仍然在密林小径上穿梭,锲而不舍,希望找到蛛丝马迹,也想要斩草除根。 “楚珣,我依然担心小裴的安全。他是一个暴露的标靶,他需要保护……” 绝不能留下后患。那永远是对活着的人的巨大威胁。 尤其一切已真相大白的一刻。 远在千里之外,塞外的大草原,马群悠闲地踱步吃草,蒙古包外有人坐看夕阳红云。 裴二少爷跟他的武行朋友出去骑马了,疯一整天都不回来,反正也没人惦记这小猴子。 蒙古包的豪华家庭旅游套餐,唯独缺了大儿子,让裴之迅两口子闷闷不乐又满心担忧,只惦记老大。 裴之迅把自己的零食分出来,喂帐篷外面的小羊。 徐绮裳笑话他:“这只羊羔,明天可能就要宰杀上桌,就给咱们家做成烤肥羊了。” 老裴先生心特软:“唉,还是小羊羔呢,我可舍不得吃。” 徐绮裳笑:“烤上桌就被你儿子吃光了!琰琰那么能吃,他一人儿就能吃一整只!” 裴之迅望着远处的马儿,羊群,红日,远山,也回想当年。 又掏出手机,两口子悄悄分享私密,研究大儿子的照片:“你看,长得多像他亲爸爸……” 在燕城的旧居,故人曾经见面。裴先生抚养了这个私生子,问:“孩子叫什么名字?” “起了一个我们俩都很喜欢的,厉亭洲。”厉寒江爽朗地笑道,“大作家您看如何啊?” 裴之迅点头赞同:“这个名字好啊,不错,很好听。” 厉寒江毫不犹豫地:“你把他名字改了吧,改成不要和我们有任何联系。 “就用你们家家谱,或者随便起一个,离题万里不着边际的最好,不要让任何人看出他和我有一丁点关系。” 徐绮裳坐在马扎上搓自己裙子,表情有点落寞:“咱们的宝贝以后更不会回家了?名字也要改回人家的儿子了吧?” “唉,本来就是人家的宝贝,不然你去问问孩子意见?”裴之迅抬手指着远处在马背上上蹿下跳大声笑闹的小二,“你看咱家这个闹腾的,这也差得太远了。” 徐绮裳:“我不敢问,我心里舍不得。” 裴之迅:“孩子总之就要回来啦,平安就是福气,回家吃顿团圆饭吧。” …… 与此同时,裴逸正在辗转回国的飞机上,挤在经济舱靠窗的座位里面,蒙着毯子睡觉。 章总和这位少爷寸步不离,就是贴身保镖。 他耳朵里重新嵌了一只纽扣式耳麦,然而在裴组长眼里这种临时组装的简陋玩意儿,实在不好用,简直像塞了个助听器。 落地一刻他立即接通:“怎样了?” 他师父楚珣的声音:“章总在你身边呢?” 裴逸:“在。” 楚珣声音轻弱但非常严肃,很有决断:“裴组长,你需要24小时贴身保护,我派过去的小队已经在候机大厅,专门等你。你走出廊桥,就进入我们的保护圈,明白吗?” 裴逸心中大概有数了:“怎么?” “至今没能发现吴廷冒的尸首……”楚珣解释,“这次行动本来就是先斩后奏,瞒着当地的人马,随后才联合搜山,就是怕内部不可靠,总是漏消息扯咱们后腿。但我还是直觉认为,老毒王可能侥幸活命逃了……你需要最高一级的保护。” “我,那我先不回家了!”裴逸飞快瞟一眼身边人,真的很想把他家章总拴在裤腰上与他寸步不离,“我就在办公室打地铺了。老师,带我未婚夫住办公室行吗?” “你觉得行么?”楚珣反问。 “您和我霍师父没有一起睡过办公室啊?”裴逸小声抗议。 “你有道理,行吧。”楚珣被戳软肋立刻妥协了,小样儿的你。 裴逸步出廊桥的一刻,扫一眼就寻觅到人群中,五六名便衣保镖不同于普通旅客的精健身影。 他突然驻足,愣住了,想起这间极为重要的事。他回身就问章总:“我爸爸和我弟呢?琰琰呢?……我家里人现在在哪?” 章总:“……” 章绍池也只反应了一秒,捉住耳朵讲话的同时架起裴逸就走:“他们订了去大草原的行程,假若真的去旅行了,现在也应该回来了。” 裴逸的脸一下子绷紧:“我去接我家人。” …… 就在燕城这座客流吞吐量最大的机场,几路人马争分夺秒浩浩荡荡得,同时汇合在这人流熙攘的航站楼内。 裴氏私家旅游团也刚下飞机。 裴二少爷拉抵帽檐,拖着一只大号行李箱,还是被几名专门驻扎在机场的粉丝当场认出。 这小子很拽得,露出招牌笑容,朝他的粉丝挥挥手就伸开大长腿迅速逃跑,领着老爸老妈穿越贵宾通道。私人行程,不送签名! 裴琰不停地打电话,和前来接机的助理讲话:“哎,早就到啦,出来了,路边,你在哪呢?” “你哪啊?”裴琰往车道上张望,“我粉丝都瞅见我了,合影都合两轮了你还没瞅见我!” 另一侧通道,裴组长疯狂地夺命连环CALL,心里隐隐地开始着急:“为什么不接?这混球总是占线!” 琰琰。 爸爸妈妈。 章绍池先一步拨通另一个号码:“爸,是我。” 接起这个电话的是裴之迅,愣了:“……” 章绍池:“…………” 情势紧急,就是下意识的,打心眼里已经把对方都当成是自己人、一家人。章绍池十分镇定:“您老现在在哪里?……接机口,路边吗? “好,爸您听我说,您立刻往回走,不要上大路,回来。您和琰琰等我们一起……” 裴之迅:“啊,怎么啦?” 徐绮裳纳闷:“电话里谁啊?” 裴琰已经把大号行李抛进后备箱,回头:“磨蹭什么呢,您两位上车吧!” “嗯,那个,章……”裴之迅很客气地和这位儿婿进行交流,“小章啊,可是接我们的人都已经来啦,我觉着今天就不用麻烦您的车了。” 裴琰:“?!” “爸爸!”裴逸很凶地抢过电话,单手撑住栏杆就跃过一道障碍,不顾身后机场警员的阻拦“哎哎你这人干嘛的你不能走这条道”…… 裴逸冲出人群:“爸爸您带着妈妈和琰琰现在就向后转回到航站楼我们的人会接你们,我们已经到了,您不要出去——” 频道里,他的电子支援队友已经不停向他示警:“头儿,机场附近探测到不明信号,有电子屏障在干扰我们的设备。” 裴之迅端着电话,一错身地犹疑:“好的,那先不上车?啊,等等……” 就是直觉作祟,敏感的神经被一道闪电击中,裴逸脑袋里“嗡”的一声,和内心的忧虑产生了强烈共鸣。昨日战场上横扫的荣耀辉煌、爱人之间的耳鬓厮磨全部被此时巨大的担忧吞没了。 他在机场大厅疯狂飞奔,对电话里暴吼:“爸爸您怎么了!……琰琰!” 电话就在裴组长耳边,“吧嗒”,挂断了。 没有声音了。 再拨打过去,听到的就是无休无止令人崩溃的一段忙音,没人接电话了。 “爸爸?!” …… 接机车道突遇事故,堵成水泄不通,无数车辆和人群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机场航站楼附近,警笛突然长鸣,呼啸声,尖锐的刹车声,步话机里的喊话声…… 身穿黑色防弹衣的无数条精干身影,持枪冲入现场,搜索,包围,很快就锁定目标方向。 就在这座航站楼的隔壁,机场一栋施工大楼的二层平台上,天空碧蓝如洗,一架飞机穿云而过。 裴家夫妇两口子极为惊愕和失魂落魄,万万没有想到出去玩儿一趟家庭大碗装的旅游套餐,没能走出机场就遭遇震惊疯狂的一幕。 他们眼前是一张残缺的狰狞的脸,明显带有撞伤烧伤的痕迹,一只手佝偻,明明已受了伤却还如此顽强,拼着一口老命,想要复仇? 眼前这人竟然是漏网之鱼,毒王吴廷冒。 “呵呵呵……”可怕的惨笑,残破的哑嗓,也听出这一路很不容易啊。 事后再追查,追究重大事故责任,这趟航班双方机场的集装箱安检程序,以及海关负责边防检疫的、检查的,全部都要扒皮受处分了。 事到如今,假若这位老家伙还能有一丝一毫悔悟之心,在法庭上老实交待历史遗留的罪恶,还能有机会超度,下辈子投个好胎。然而,一无所有的绝望和睚眦必报的仇怒,让这个人也选择了不归路。从这一点而言,乱世枭雄还有几分血性。 裴逸向着蓝天与金阳,冲上天台。他脸色苍白,怎么会这样! 仇人再次相见,看到的就是富有冲击力的一幕:吴廷冒用枪管抵住了裴琰的头,用喉音威胁、咆哮。 裴二少爷关键时刻还挺英勇,临危并没有多么害怕,很爷们儿地先推开他爸妈,挥挥手让他们靠远点儿,远点远点,甭害怕啊! 英雄主义的功夫片演多了,这一场终于不是在拍戏,而是来真的。只是,冰冷的枪口紧贴头皮,绑匪点燃了一场恶战的导火索,喊过ACTION之后,没人给他喊CUT了,场面有点棘手啊。 裴琰斜眼睨着绑匪:“你谁啊?你想干什么?” 吴廷冒问道:“你小子也姓裴?” 裴琰很硬气地杠了:“对,我是姓裴。你要钱我不给,你想打架我奉陪啊!” 裴逸一步靠近:“冒爷,你要找的人是我,我来了。” 吴廷冒转动灰褐色染血的眼珠,点点头:“小子,我终于查到你是谁啦……裴组长,你真厉害,佩服。” 裴逸也点头:“放开不相干的,你朝我开枪吧。” 吴廷冒:“我要是杀了这小子,你害怕吗,你也心疼吗?” 裴逸眼底浮出的水汽倒映了阳光:“是他姓裴,我不姓裴,别弄混了。你要找的仇家是我。” 裴老先生双手颤抖,说不出话。徐绮裳一手捂住嘴巴,眼泪流下来却又不敢哭出声,那是他们的两个儿子啊! 周围没有大的动作,没有夸张的冲锋陷阵,或者聒噪的喊话劝降。许多条枪,从各个方向,各个位置角度,远距离包围了胆敢闯关的不要命的绑匪。 狙击手在制高点全部就位,通缉犯跑不了的。 这显然不会是多么辉煌成功的复仇,而是“国破山河碎”的毒王自知无望东山再起,事业与王国尽毁,临死想要问个清楚明白再拉一两个垫背的,全部葬身一处。 “裴组长……”吴廷冒叹息。 裴逸点头:“老人家,一切都结束了,你放下心结,也放下枪,我们谈谈。” 章绍池也双手托枪,动作非常安静,缓缓地在三十米开外站定。而在另一个角度,在绑匪背后几十米开外站着的是厉寒江,所有人都在。 吴廷冒哑声问:“老子就想知道,你的父亲,那个深夜祭扫墓地的男人,到底是哪个?” 章绍池:“……是我。” 裴逸:“不!” 厉寒江在身后接口:“是我。” 章绍池:“是我,把你枪口对准我,有本事你对我开枪!” 毒枭自己都一错神,一团混乱也很难分辨事情的真相,恐怕也无法理解今日的场面。这不仅是一个无法突破的火力包围圈,亦是一个无法冲破的正义联盟。 章绍池侧身而立,单眼瞄准,讲得都像真事似的:“冒爷您还看不出来吗?认不出我的脸?我就是视频录像里的,您要找的人,祭拜廖警督墓地的扫墓人。你放开手里那个没用的臭小子,有仇找我。” “你要找的人是我。”厉寒江打断章绍池,同时平举枪瞄准,“你回头吧,毒王,临死之前我们也该见一面,认识个脸。” 频道里范高尽量用不发抖的声音示警:“老头子身上应该是绑了一圈电子炸弹,有电控的引爆器。这么大岁数竟然还玩儿人肉炸弹,自杀式袭击,头儿你出手的时候要当心呀。” 冤冤相报何时了,但这一段无解的宿仇,最终一定是要血溅当场,谁也没有退路。 天空突然暗下去,浓云遮日,四周飞沙走石,起风了。 黑发黑衣的人也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的,面容清冷,笑容诡异,一步一步沿着天台边缘走过来了,在许多枪口的瞄准之下相当从容。 吴廷冒也瞧见了,真他妈的冤家路窄啊……雷组长。 老毒王现在最想干掉的肯定不是姓裴的,而是雷魄。 气急败坏恨之入骨,恨不得碎尸万段! 此时,数十公里之外,六角大楼高层走廊的电子控制室、档案室以及处长办公室,就在半小时时间里,电脑全部遭遇攻击,持续地黑入系统,几道防护墙都挡不住数据包的疯狂冲击。 楚总从沙发上撑起,惊异地盯着办公桌上的电脑屏幕。 电脑“唰”一下黑屏了,随后突然蹦出图片文字。心思诡异的黑客就是用这样嚣张的手段,同他们对话。 图片像扑克牌面,以全屏方式占据屏幕,强烈的冲击力好像抓住这最后的机会,发泄积攒了十年、二十年的情绪,排山倒海。 这一张张牌就是在回忆、重述,在这场旷日持久又折磨人心的战役中,不幸沦为牺牲品的人。 宁非语,TeaCake…… 黄永锋,Eclipse…… 冷鹄,Anarconda…… 冷枭,Mask…… 一张一张带有诡异色调的照片,蒙着冰冷的光泽冲入视野,连同他们的代号名字。 办公室里所有人沉默地看着,一个一个头像在屏幕上闪回,撞进眼帘的最后一人,竟然是今天跑来机场绑架人质的大毒枭。 吴廷冒,在东南亚地区人称“Opium Lord”,就是大名鼎鼎的“毒王”了。 “是雷魄。” “他在黑入我们的系统,用这种方式传达他想说的话。” “这些就像是他在这场行动中的献祭,追求一种狂热的仪式感。” 楚珣沉默阅读着那些名字,终于念出打头的这一串字母:T-E-A-M-O。 “我知道他想要说什么。”楚珣的声音飘荡在房间里,“这是一条密码情报,最后的情报,还是发给他师哥的,Te Amo……” 此时再发出这句话,刺目又钻心。所有的牌面开始发光、错乱、闪回着冲击屏幕,也碰撞人心。那些已经死去无法再复生的人,还有那些苟活在世上的。 最终,所有扑克牌从桌面上一扫而空。触目惊心的一段黑屏之后,桌面上闪出最后的王牌。 这场拷问情感与人心的讨伐战役中,最后的祭品。 丝绒黑缎似的一条大蛇,高贵而优雅,身躯盘踞,目光幽冷妖艳。 屏幕下方甩出一行花体的大写字母:BLACK MAMBA…… 一向冷静自持如楚珣,嘴唇和手指都抖了,似乎明白将要发生什么,雪白的面庞终于浮出动情的波澜:“最后的献祭,是他自己。” …… 第103章 血日熔金┃我留下来,您放心吧。 楚总是无法亲眼目睹今日在机场航站楼天台上, 围捕匪首的最后一场战役。 血日与金色的天光, 是为这一代年轻的勇士喝彩。今日必然有人死,有人生。 雷魄双脚站在天台的边缘, 唇边勾出冷艳的笑。 “冒爷, 你这样年纪, 脑子还是不清醒,难怪你全军覆灭, 如今只剩孤家寡人, 呵。山高水远不辞辛苦,这地方是你为自己下葬选择的一块风水宝地吗?” 太毒了, 吴廷冒豹眼圆睁:“你, 你……毒蛇!” “我就是毒蛇哈哈哈哈——”雷魄甩开长发大笑出声, “可惜你太不聪明,你的枪口一直都指错了人。” 围观人等大气都不敢出,不知这一对疯子棋逢对手下一步又要做什么,生怕刺激到哪只枪走火。 章绍池口中“没用的臭小子”裴二少爷, 彻底被晾一边儿了, 枪口却还顶在他脑袋上, 随时都可能很无辜地捐掉性命。 裴逸盯着毒王腰上捆绑的一圈臃肿玩意儿,以眼神示意他弟弟:琰琰,别怕,小心。 裴琰回以眼神:要打么?哥你发一声号令,我想揍死这老家伙! 雷魄毫不留情地嘲讽:“老毒王,你只知道陈副处和廖警官曾经参与当初的边境围剿, 是那一年联合行动的指挥官。可惜你的情报不太准确,还漏了你的一位仇家。” “谁?” “你漏了我啊!”能瞒到最后,雷魄甚至笑出几分邪恶的得意。 “八年前进山围剿,当地的几名六处特情人员,脸都太熟了没法用,我就是临时借调前线的‘生脸’,外围的火力支援。我参与了最后的进山突击,这件事的行动名单如今都没有几人知道。” 这是最后的一道重击,吴廷冒的手指已经发抖,一向都疑心病重,轻易不相信任何花言巧语。但是,假若雷魄从一开始就故意隐瞒,从始至终就在耍他! “最后一场战役发生在掸邦,非常靠近边境的地方。藏大货的那处村寨叫作云树寨,很好听的名字,我说的对吗,可惜充斥着一群愚蠢的乌合之众!提萨拉是在村寨前面和我方火力硬碰硬交手的时候,腿部中弹没能逃脱,就被捉了。”雷魄讲话平静,眼底透光,“云树寨后面有两条小路,一条路被火线阻断、浓烟冲天,另一条路烟尘稀少、畅通无阻。左边的路好像被火堵死,此路不通;而右边那条路像是在唱空城计,诱警方去追,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你养的那乖儿子可真狡猾啊。当时我们分兵两路,有人搜索右边没烟的路,大概就是廖警督带队的人吧,现场浓烟太大我也看不清。而我搜山走的是左路,我越过了火线。” 裴逸和章绍池安静听着,都听入神了,在了解他们从不知道细节的一段战场传奇。 他之前信口胡诌瞎猜竟然蒙对了?雷魄真的在场。 这样的描述太详细了,火与血弥漫天空的情景历历在目,比六处的档案都更详细,不像临阵瞎编的。 厉寒江仿佛猜到雷魄要说什么,为什么偏要在这时候说,低声制止:“你闭嘴。” 雷魄斜睨着人冷笑:“既然都快死了,冒爷你还被蒙在鼓里不知真相,岂不是死不瞑目?” 吴廷冒:“你讲!” 厉寒江眉目凝重:“够了,你就胡说。” “我讲的句句都是实话!”雷魄眼角飞起几道红艳的血丝,语速飞快无人能拦,“鼹鼠在地洞里藏得再深也逃不过丛林猎手的枪口,我找到他了,你那倒霉无用的儿子!他在丛林间狼狈地逃窜如同丧家之犬,没有搏命的本事还偏要做断头买卖,就是不智!我是唯一一个在那条路追上他的人,只有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上树占据制高点,看着他逃跑的背影,瞄准他的头。这就是我们行动的战利品,当然不会在眼皮底下放过,我开枪了。” 裴逸的表情瞬间凝固,已忘记呼吸。他过后需要缓一段时间才能明白雷组长讲的什么意思。 “我的枪法如何,冒爷你了解的?在战场上我从未失手。”雷魄笑得十分兴奋,“你儿子的头被子弹炸开一个血洞,脑浆溅在旁边大树上,击毙的地点是云树寨后方、桐山左麓、第13号公路上方大约两百米处,这个位置我说的准确吗?你的宿仇应当是我,你很愚蠢地报复错了对象,你从一开始就杀错了人。击毙你儿子的神枪手怎么会是廖警督呢,明明就是我。” 吴廷冒恸嚎:“啊——” 厉寒江的目光也瞬间破碎:“不是——” 裴逸用眼神指挥:琰琰你低头。 被骗了吗,这么些年都找错了仇人?语言刺激足以扫平最后一分理智,毒枭眼底射出愤怒与狂躁,抡了胳膊调转枪口怒射雷组长的头—— 裴琰在哥哥飞快的眼色示意之下,低头往侧面扑倒一腿横扫绑匪……他扑向他爸妈,把裴之迅夫妇全部推远,快躲开—— 一家人叽里咕噜摔成一团,保命要紧,也不知穿高跟鞋的徐绮裳女士有没有崴着脚。 裴组长已经杀至绑匪面前,手指狠狠掐住吴廷冒试图牵动引爆装置的那只左手。能听到他瞬间发力捏断腕骨的可怕声音。 然而,毒枭扬起的右手如泼水一般洒出数粒子弹,袭向对面令他恨之入骨的仇人! 裴逸已来不及去捉对方的右手。他“啊”得喊出声,余光中瞥见大楼边缘黑衣的身影抖了一下,黑发背后衬着天边熔化的金色火焰。 雷魄从天台边缘仰面坠落…… 噗—— 噗—— 噗—— 无数个方向同时击发,四面建筑物上埋伏的狙击手同时瞄准绑匪的头颅,同一刻开火。 章绍池也同时开枪了,近距离三十米一颗子弹燃烧着钻入毒王的眉心。 现场都是训练有素的特战人员,每人各司其职,甚至不需要指挥官厉总在那一刻再下命令。 一道血迹甩在裴逸身上。不是他自己的血,那应该是吴廷冒中弹迸射出的血水…… 他单手撑地,反身一脚将被子弹击中的身躯踹下天台。 罪恶的身影从二层天台的边缘飞出,划出一道抛物线,坠落在两栋楼中间的空地上。随着一团炸烈的火光,最终化作残尸。 一代毒王就这样自取了惨烈的结局,被扫进历史的灰堆,成为燕城六处这一册卷宗中,印在白纸上的一页冰冷文字。 …… 《白象行动结案报告》,二零二零年秋。 这一册档案卷宗记载下的案件实录,裴逸大约是在三周之后,调查尘埃落定时,才有机会见他师父。不然楚珣还躲着不见小徒儿。 裴组长敲门进去,一看迎面起身的霍将军,站定了先规规矩矩地鞠躬:“师父。” 楚珣侧卧在沙发上,手指自己:“喊谁呢?你师父在这里。” “都是我的师父么。 ”裴组长笑得乖巧,下意识很自觉地把俩手都藏到背后,目送霍将军出去,好像有人要剁掉他金贵的爪子。 裴逸又毕恭毕敬地向楚总鞠躬,面红惭愧:“您其实早就醒了,我干过什么您都知道了。” “你也没干什么出格的。”楚珣没表情,“你就只是黑过我的电脑。” 没表情都具有威慑力,好像浑身带电。裴逸这回不敢摸手了,躲远点儿,坐到沙发另一头,乖乖地给老师捏脚。 楚珣一笑,就享受这位号称特情六处头牌足疗按摩小哥的手艺。 纵横边境二十年的黑道毒枭吴廷冒,在燕城机场伏法,被当场击毙,人质成功获救。这个贩毒团伙从此彻底覆灭,联合行动大获成功。 我方在场唯一一名伤员……都不能算是“我方”伤员,档案里只能悄悄抹去这一笔烂账,以曲笔略过冒爷当时被毙的详细实录。吴廷冒放掉了裴二少爷,抬手击发射中了报复的目标。 裴逸有些沉重,轻声问:“雷前辈还没有醒吗?” 楚珣说:“有意识,眼皮、手指可以活动。这人生命力很强的,受过几次重伤,命大得很呢,你不必放在心上!” 怎么可能不放心上?裴逸说:“他毕竟掩护了我们家琰琰啊,保全了我爸妈全家。他现在这样状况,我心里过意不去,总觉着好像欠了他。” 楚珣的眼十分平静,甚至隐隐露出两分尖刻的讽刺,雪白的面庞总显得过分精致冷艳:“他就是要让你们这样想,你们父子又欠上一笔人情债,一辈子都还不清。” 裴逸语塞:“……” 他双手纠结在一起,想了半晌都过不去这道坎,干脆欠身跪在了沙发前,虔诚地握了楚珣的手。 “师父您跟我讲实话,八年前到底怎么回事?雷前辈说的,击毙毒枭儿子的那一枪,到底是谁打的?难道,我的母亲……难道是毒王找错了复仇目标,廖警督是被错害了吗?” “没有。”楚珣揉着裴逸的头发,很深地摇头,“那一枪是尊敬的Madam打的,当年是她击毙小毒枭,这件事我很确定。” 裴逸彻底晕菜了:“可是雷组长他说……” 楚珣摇头解释:“雷魄确实也参加了当年的联合行动,他在言语话术上欺骗了吴廷冒,陈述事件经过稍微改动一个细节而已。当时他穿过火线走的左路,小毒枭走的才是另一条路。他撒了一个谎,就是骗吴廷冒调转枪口,对他开枪,打死他或者怎样,他总之不在乎自己性命。” 裴逸大张着嘴,喉部颤抖:“这个人为什么要……” “保全你全家啊!”楚珣笑容里有些甘苦无奈的滋味,“他就是要让厉总再欠他一次,这笔债永远别想偿还干净,他师哥不要想摆脱他。” 这世上庸庸碌碌的常人永远不要试图理解一个绝顶聪明又偏执的疯子。 “你们不会了解一个极度固执又疯狂的人的思维境界,他之所以挟持你去缅甸,非要听你叫他一声爸爸,就是潜意识里希望你是他生的,在幻想里坚持认为你只属于他和厉寒江。只是这个幻想最终被廖警督的存在打破了。他是宁愿尊敬的Madam是不存在的,在他的世界里就是不存在。我觉着他是真的希望,当初是他一枪击毙了小毒枭,然后被吴廷冒报复杀死。他躺在港岛半山的地穴中,冰冷的墓碑下面,时不时地让他师哥上门祭拜,握着他的墓碑洒下几分怀念与深情,再一片忠心地去为他复仇……这是他幻想的情节,他是真的希望能这样。” 裴逸跪在沙发前,脑袋在楚珣会发热的暖手下面蹭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楚珣拍拍他肩膀:“别那么经不住事,我还怎么退休?” 裴逸连抽三张纸巾,擤鼻子:“您怎么就能揣摩到雷前辈那些心思?” “我能理解他的心情。”楚珣一笑,“多年求而不得,日久必然变态,假若是我遭遇他的境况……假若当初我喜欢的那个人,回山东老家就一去不复返,和他订亲的媳妇儿结婚生孩子去了,我不可能放下,我解不开这样的心结。我一辈子不可能放过他,一定缠死他。” 裴逸很懂事地对此等八卦不予置评,在心里默默地为霍将军点了个蜡,再加个赞。识时务啊,幸亏啊。 …… 裴组长从他师父那儿,还领到一只小皮箱。楚总说,那是一些终于可以拿出来交给他的遗物。 裴逸就拿回家珍藏了,这些是廖警督遇害时,事故现场车内留下的东西。被火烧掉残缺不全的病例,没有炸碎的一只耳环,甚至还有车载音响里抠出来的光盘。 光盘表面有被火损毁的痕迹,能看出部分字样。是一位有年头的外国歌手Josh Groban,一张不算多么出名的专辑。 他记得其中好像有一首老歌《You Raise Me up》,能哼出高潮部分的几句歌词,“You raise me up, so I can stand on mountains……you raise me up, to walk on stormy seas……” 好像是这么唱的?曲调忧伤而歌词感人,唱给生命中顽强不屈的斗士,唱给父子、兄弟、爱人与亲人。 他尝试把那张光盘放进电脑,换了好几台机子,可惜放不出声音了。 如今裴组长已经可以很平静地,把箱内的东西一件一件翻看把玩,想象那时的情景,在心里默念、缅怀。 他师父那时候还“啪啪”拍他的脸:“小子,以后,这间大办公室就是你的,你给我争气。” 裴逸很自信地笑:“绝不给您丢脸!” 楚珣又说:“我原本也想请周彬回国,在这栋楼里任职,做你的左膀右臂。后来考虑再三,没有把他调回来,就让他留在巴黎总部,这样,这个人或许对你更有用处,他仍然可以帮你。” 裴逸点头:“师父英明。” “还有,”楚珣突然问,“冷枭如何处置啊?” 裴逸眨了几下眼:“啊,这事儿啊,那我得问问周彬他打算怎么处置?” 楚珣冷笑:“如何处置总之在你,人是你抓的,生杀大权这次就由你抉择。” “这事交给我了。”裴逸一口应允,毫不犹豫就把这人的生杀大权的揽下来,“快年底了么,逢年过节我就提两瓶酒,再带上小周,过去看看他,劝劝降,再好好跟他聊聊呗……” 楚珣盯着他的眼:“你考虑好了,留下来不会走?” 裴逸微愣,下意识垂下眼,不由自主在惦记另一位很亲密的人。 “年关将至,事还多着。”楚珣说,“最近朝鲜半岛频频生事,南海也不太平,前一阵美国人把赵老总给扣了,这好几月都过去了还没把人放回来。这些都是你面前必经的路,假若想打退堂鼓,想跟我交辞呈,有事你尽早决断现在还来得及。” “我没打算辞职。”裴逸平视他师父的眼,郑重承诺,“我留下来,您放心吧。” …… 第104章 尾声┃Te Amo…… 裴组长向他师父下保证“留下”, 就等于再签了十年卖身契, 心里想的是他未婚夫。 他再次先斩后奏了,这些关乎人生历程方向的大事, 还没有明明白白对章总说出口。其实, 说不说都不会改变任何决定。 章总这些日子回去折腾他的公司业务, 出差穿梭于几大城市。鉴于将来养家糊口的责任更加繁重,那几间破公司风雨飘摇也还是要奋力保住。 一听说老板回归了, 公司楼下停车场的车都多了几倍。果然的, 莺莺燕燕和牛鬼蛇神都出来打卡。 茶水间里秘书们八卦,说许冉大公主中午特意来过, 在午休时间送上章总最爱吃的某间店的烧腊外卖, 可殷勤了。 章总就淡淡地表扬了一句:“挺孝顺的啊。” 老板一天连开三个会, 在会议室里就没出来。屋里时不时传来章总大声讲话的声音,几名业务主管进进出出、面色严肃。 中途,大院儿里那位狐朋狗友杜老总,也来过一趟。 杜名军对于近况一无所知, 就是隔三差五过来瞧一眼, 看看老伙计怎么样了, 还有没有油水可以榨出还,或者皮肉便宜可以占到! 这人也不顾及秘书的委婉提醒,自认为拥有特权的,是跟你章绍池在一个大院儿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推开会议室门大大咧咧就进去了。 章绍池喝掉咖啡,推开:“再来一杯。” 抬头一看, 哦。 杜名军满脸像菊花盛开似的现出皱纹,一笑:“好久不见啦!诶,你这脸色儿晒过,看着不太一样了?” 章绍池西装革履,眉眼深邃,头发和下巴重新打理过的,很利落:“呵,不太一样?” 杜名军的视线沿着章总泛青的鬓角和下巴,白衬衫敞开三粒纽扣露出的胸肌深沟,往下溜达……够味儿。 这一口耐嚼的烟熏腊肉愈发可口,不知道这辈子被哪个走狗屎运的臭小子或者臭娘们儿把这块好肉叼走,哼——杜老总心里酸溜溜的。 杜名军谄媚地凑近:“心情不错?倒饬得,老来帅么?” 章绍池似笑非笑:“‘老’字儿去掉,帅就够了。” 会议室长桌,坐着一圈儿五六位部门主管,全都在埋头假装翻资料,绷着表情。 “你最近野到哪儿去啦?”杜名军小声问,“我好几个月没见着你,你他妈的去非洲了?” 章绍池:“去了。” 杜名军:“……” 杜名军忍俊不禁,觉着不可思议:“老小子你去非洲?干嘛去,你跑到Savanna大草原上,跟狮子打炮?” 章绍池眯起双眼:“对,我去非洲跟狮子打炮了。” 一个经理绷不住“噗”得笑出声,捂住嘴巴。 杜名军挑衅:“呵,有艳遇了?什么时候喝上你的喜酒?” “快了。”章绍池毫不避讳,干脆就在这间会议室里当堂宣布了,“我年底之前结婚。” 全场瞪大了眼,屋里甚至听到杜老总的老心肝“噼里啪啦”碎裂一地的声响…… “恭喜啊老板!”一圈儿下属很都有眼力价,啪啪啪鼓掌,撒花。 章绍池收回视线,心情很好懒得骂人,以手肘撑桌,示意身边:“你继续说,香港那个活动,计划安排……” 这就是示意“老子没钱借给你我还缺钱呢”“我也没兴趣嫖你我已经有心肝宝贝了你丫快滚吧”,杜名军就这样被扫出门去。 杜老总垂头丧气地出去了。一群男男女女全部聚在休息间,激烈兴奋地八卦:听说了吗,章总说要结婚了!卧槽你们信吗这号男人竟然会结婚?咱们老板娘是谁啊,你们猜猜结婚对象是男的女的?天哪他能跟谁结婚啊?天哪谁愿意嫁给他?!Blah blah blah…… 杜名军阴沉着脸,端走一杯咖啡正要转身,有人也端了一杯刚做好的咖啡跟他擦肩而过。一股淡淡的风飘过,古龙水很好闻,瘦瘦高高的男人,纯看背影都能看出精致的仪态。 杜名军脚底下那块方地毯“滋拉”猛地滑动,带起这位老总的全部体重把人掀翻在地,啊—— 众目睽睽之下杜名军把自己拍在了休息间地板上,下巴都磕青了,打翻的咖啡把西装衬衫染出一层鸡屎色。周围人爆笑围观,纷纷献上安慰,“哎呀杜老总您没事吧?我们章总他迟早都要结婚的,您别想不开啊,再咋样您也不能自残啊!”…… 优雅的男士用余光唾弃地扫过杜老总,抖了抖脚踝。 随后几天杜老总在自己公司前台,收到一大箱各种型号尺寸的电动按摩工具,甚至有高档皮质拟人肤色的玩具,指名道姓是寄给他的,让他笑纳。这事在圈里又传疯了,杜名菊一直都没弄明白是谁寄的。 暗格西装裹着蛮腰,雅痞风格,一双长腿在走廊晃瞎人的眼。路过的纷纷回头,这是公司新签的小鲜肉吗? 会议室门再次打开,又有人不请自来。 章总眼皮底下顺过来一只杯子,摆在面前桌上:“你的咖啡。” 章绍池闻声抬头,愣住,脸上表情是柔软的。 裴先生就是听说最近公司比较热闹,思虑再三决定亲自过来视察,顺便问问许冉以及“桃子龙”之类的骚货是不是来过? 章绍池不动声色,欠身要起来:“今天先这样儿吧,我……” “不打搅你开会。”裴逸一把按住,把这位摁回座位,悄悄耳语,“我就问一句,你刚才在这里宣布说年底要结婚?” 章绍池点头:“对,你有意见么?” 裴逸笑了,无声地绽放英俊的笑容,俩人对视。屋里一圈人都不明所以,谁啊。 裴先生然后扳过章总的下巴,没能收住情绪,往他喜欢的这张脸上重重亲了一口。 亲完发觉有些失态,赶紧跑掉,头也不回地拍门走人,留下脸色发红的这位老板,以及一屋子张大嘴看热闹的吃瓜群众…… 在裴逸心里,这是从内心发泄他的占有欲,就像大猫在自己地盘上用各种方式标记领地一样的,他用这个吻标记他的伴侣、他的势力范围,其他人就甭惦记了。 当然,后续的事情被章总遮掩过去了,这段小插曲就被吃瓜党演绎成了“公司签约小鲜肉在会议室里向大老板讨好献吻”的绯闻八卦。 只有老板办公室的大秘书才知道实情:那位身分不明但娇花照眼的帅哥,随后被章总以商量事为名拖进办公室里,拍上门,关门落锁。当日谈事谈了两个多小时,隔音措施相当好的办公室里都造出了一些不可描述的动静。 …… 六角大楼终于恢复昔日的肃穆与威严。 或者说,这栋楼的荣光从未褪色,挺立在青山之间,历经几代人的奋斗前行,在夕阳的金辉下坐看风起云涌,无声而庄严地记录一册一册档案。 夜深,裴组长还没下班,处理案件后续收尾的工作。新来的秘书递上密封文件:“头儿,这是那边仔细审核、复查之后递过来的证据和口供,关于吴廷冒在燕城机场绑架案件的幕后主导,大致弄清楚了……” 裴逸打开文件袋的密封纸条,大致扫了一眼,敲敲太阳穴,真头痛啊。 “是谁帮毒王越境逃窜到燕城,这样危险的地方,还能实施绑架,我就知道不简单。”他轻声自言自语。 再次打开电脑,他在屏幕上重放事发当天,六处几乎所有机器遭遇黑客侵犯攻击,所记载下来的画面。一帧一帧扑克牌占据桌面,冲击着视野和神经,不断闪回那些头像和名字。 所有代号提取首字母,最后组成那个词语,Te Amo…… 他也全都明白了,事情最终的转折竟是这样。 大写的花体字母充斥屏幕,好像一遍又一遍地呐喊,挣扎,至死方休。这种诡异而深刻入骨的情感,当事人恐怕永远也无法摆脱了。 裴逸凌晨下班回家,破天荒地没有轻手轻脚自觉去睡客房,直闯楼上主卧室,掀开被子埋到某人怀里。 他抱着他的爱人,抱了很久。 又受什么刺激了?章总不得不用被子裹住人,拍抚安慰了好久。 裴逸从被子里探出头:“机场出事那天我百思不得其解,吴廷冒怎么可能千里迢迢逃越过境,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亲眼看到的,直升机失事撞崖,在瀑布下方坠毁了。” “他应该是恰好撞进水帘子后面,那块空隙,咱们俩也搜索到的地方,岩壁上留下了他的血迹。”章绍池说。 “但他当时受了重伤,一定有人接应他,有人救他,在警方搜山的同时把人弄走了。”裴逸说。 “当地警方又出内鬼了吧?”章绍池轻蔑地说。 “不,这次不是警方内鬼。”裴逸很艰难地说,“我们已经查到真相,只是可能不会正式写进这部分档案……你永远都想不到的真相,救走吴廷冒并且策划机场绑架我家人的,是雷魄。” 章绍池那时也陷入惊愕,难以置信。 常人永远都想不到的真相,思维诡异却又明晃晃的真实。那个一直潜藏在密林中的游魂野鬼,确实也只有雷组长,手底下还有一些人马,能够在特工小分队和当地警察眼皮底下,把重伤的毒枭转移了。 但雷组长此举并非是为了“救人”,随后就暗中想方设法,将吴廷冒“护送‘到燕城六处面前,导演了一场绑架大戏,孤注一掷地要打这个翻身仗。 一代枭雄冒爷再次输掉了这一仗,输得很彻底,当场被狙击手打成筛子。 老毒王若论头脑和心机,永远玩儿不过六处的几位王牌特工。 这人就是一道“祭品”,是雷魄献祭给特情六处的一个濒死的傀儡,死不足惜,本就血债累累罪有应得。只是,有人需要让他死得更有价值。 血日渲染燕城郊外的天空,所有人都目睹当时的情景。 临阵巧妙编织的一番谎言之下,老毒王被利用了,怒气冲昏头脑,举枪击中了雷组长…… 风吹乱长发时也击碎了许多双心痛的眼,让人肝胆俱碎。雷魄在颈部和肩膀中了两枪,血溅当场,从二层平台上摔落地面…… 裴逸哑声做出他的结案陈述:“所以,真正搞出一场自杀式袭击的人,是雷魄。他利用亲情和恩情试图绑架的对象,是我的父亲。他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命,他要攻心的目标,永远都是我父亲。” 章绍池摇头,无法理解这种堪称恐怖主义的“感情”。 “我觉着自己很幸运,真的。”裴逸对着他未婚夫的脸,亲了好几下,“你喜欢的人是我,你没有变心,你昨天没有在公司宣布要跟别人结婚了!不然,我也得变成雷组长那样,疯狂到失去理智。” 章总原本神佛都不信的,也在心里默念了几遍“菩萨保佑”“阿门”。 他喜欢的人,也愿意与他厮守终生,对他无比忠诚,在他怀里像只温顺的猫儿似的依恋他,真他妈的是人生大幸……这世上大部分人都很幸运地拥有这份安宁,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是所有人都期待的皆大欢喜。 …… 月余之后,临近年关。 地中海北岸的小镇,靠近旅游胜地的一处白色民房。出门站在露台上,远望就是浩瀚无垠的海,晴空万里。 这里不受季节影响,终年气候温暖宜人,很适合疗伤或者养老。 白房子门口,一把轮椅,坐着长发披肩的美人。黑衣裹住伤痕累累的残缺身体,腿上盖了一副毯子。 雷魄很安静地坐了大约两个小时,都不会动一下,琥珀色的眼珠在阳光下偶尔变成浅金色,但早已失去往日的精明泼辣,就发呆地数天上的海鸥。 海鸥来了又走,盘旋着飞翔,怎么数都数不清啊。 穿衬衫长裤便装的中年男人,戴墨镜,面色晒成金褐,身材结实。 男人从超市便利店提回来纸袋子,再把轮椅上的人推回房间,抱回床上。 厉总再次辞官不受,离开特情六处,并且坚持带走了伤患未愈一直痴痴傻傻的雷组长。 这两个人,可能永远都不会再回燕城了,选择一直流浪。 厉寒江进屋换了一身衣服,回过头说:“你歇着吧,我出去一趟。你听音乐吗?还是睡觉?” 雷魄的脸转动相当迟缓,眼神迷茫:“还有时间歇吗?……接到信了?什么时候出发,哪里找你汇合呢?” 厉寒江沉默了一会儿,答:“暂时不用出发,没有任务。你休息吧。” 这人脑子已经不太清楚,说话会颠三倒四。记忆好像倒带回到二十多岁,智商降到只有十岁。 雷魄睁着无辜清白的眼,顺从地点头:“师哥。” 厉寒江看了一眼,起身回头,关门离开。 雷魄躺在床上,耳畔徜徉着记忆中的轻音乐。他从旁边椅子上拽过厉总的一件外套,盖在自己身上,露出满意而安详的笑容。 视线越过窗子,仿佛看到厉寒江出门的背影,一手插兜步下台阶,海风吹透衣领。 一刻钟之前还填满眼眶的呆滞迷茫,此时一扫而空,琥珀色的瞳仁重新聚满细腻的情绪,晶莹的水光。雷魄在他的师哥没机会看到的地方,唇角浮出一丝诡秘的笑。 …… 章总再次订好行程,跟裴组长讲好了,故地重游,我们再去罗马。 他是在电话里发出邀请:“每年这个时候,我都去外面待一个月。” 裴逸说:“好,我请个年假,陪你一起。” 章总说:“想再给你做双新鞋,想要吗?” “要。”裴逸一笑,“我不要了你还能做给谁啊?” 他们再次共赴地中海沿岸,重游了许多地方,包括当年曾经去过的,古老的剧场,斗兽场,许愿的雕塑喷泉,还有拉着手一起偷吃冰激凌的那条街。 两人手上都戴了戒指,裴逸拉着他未婚夫,把从前照片里的每一幅景致,换一种心情再重来一遍。 一种更珍惜眼前人的心情吧。假若没经历过生死,不知真爱如此珍贵。 每幅照片里他们都亲热地拥抱。裴逸两条腿裹在他男人的胯上,嘴唇落在章总脸上,斜眼睨着镜头,玩儿自拍。背景是橘黄色的深山峡谷,碧蓝的海天一线…… 旅行途中,裴组长好像又失踪了两天。 这可把章总吓坏了,典礼要穿的新鞋都做好了,新郎官又放他鸽子?小孩儿的心思真是无法琢磨,永远都摁不住的年轻躁动的心啊…… 裴逸是接到他父亲的一些短信,以及集团董事监理的通知,临时转道西西里岛。 西西里岛曾经的那位华裔船王,在外界不明真相的猜测之下,悄悄地隐退江湖。有些财产遭遇查封,有些拿回来了,旗下公司历经变卖或者转托,大笔现款汇入新的账户。 湮没在白浪传说中的“Mr. Jiang”,给裴组长在西西里岛留了一座别墅,转让登记在裴逸名下。 虽然没有明说,这像是父亲送他的一栋婚房,一份彩礼。 还有数个银行账户,数目惊人,让裴逸自己都不知所措。人生很长,世事难料,在他以“孤儿”的身份胡混了快三十年之后,突然经历这些,他现在可能比章总还有钱!他可以牛B哄哄地转过脸去包养他老公。 他终于知道自己来自何处,他自豪地确认自己身上流淌着最正直、优秀、高贵的血脉。只是,得知真相的同时,也意味着永远的“失去”。 海岛风景如画,帆船林立。白色沙滩上有许多身材姣好的男女,肥白的海鸥在周围觅食散步。 裴逸拎着他的鞋,再次走过这片海滩。 他拾阶而上,走到别墅门前。厉总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房子很大,仍保留前任主人离开时的装饰。佣人定期打扫,勤快的园丁在前院把灌木打理成漂亮的造型。 裴逸走过每一个房间,别墅的每个角落,贪婪又痴迷地端详品味,前房主留下的每一样东西。 傍晚他就坐在露台上,把地下室酒窖里贮藏的红酒拿出来,自斟自饮,品尝他父亲爱喝的酒。 喝完酒,他又上楼去主卧室转了一圈。 床边呆坐了片刻,纯属偶然的,他欠身过去,打开床头正对的音响。 那里面竟然一直放着一张光碟,悠扬而略微忧伤的音乐声响起:You raise me up, so I can stand on mountains……You raise me up, to walk on stormy seas…… 裴逸沉默,惊异地听着那音乐。 眼泪“唰”得夺眶而出,落了满脸,沾湿他的衬衫,让他颤栗。 他坐在床沿,双手交叠攥紧。银灰色的盘山公路萦绕在绿野之巅,烈火狂歌,知己红颜,永远都留在含蓄的记忆深处,永生难忘。 旁边的柜橱里面,果然码着十张一模一样的专辑。这张并不算多么出名的Josh Groban的旧碟,厉总大概是一口气买了十张,存放在卧室,在许多安静的夜晚,月光落在海滩上,一个人听歌。 When I am down and, oh my soul, so weary; When troubles come and my heart burdened be; Then, I am still and wait here in the silence, Until you come and sit awhile with me. You raise me up, so I can stand on mountains; You raise me up, to walk on stormy seas; I am strong, when I am on your shoulders; You raise me up... To more than I can be. …… 楼下门铃突然响了。 按了一声还不走,继续按。裴逸仓促抹掉脸上的湿润,抽了一张纸巾擦鼻子,起身下楼。 门外这位身穿长款烟色风衣的体面男士,单手抱着副食店的纸袋:“能进吗?” 裴逸眼球滚烫,模糊,一晃眼也差点认错。 他“唉”了一声,失望地转身就走:“我还以为,我爸回来了呢。” 抱着一堆菜进来的正是章总,表情淡不唧儿的:“对,就是你爸回来了!” 裴逸嘟囔:“胡扯,你不是。” 章总反问:“老子不能是吗?” 没有气势汹汹地质问拷问“你小子怎么又玩儿失踪你是不是要跟老子结婚的节奏啊”,彼此心里都懂。章总就揣着一袋子菜出现,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就像每次从公司下班回家一样平静。 章绍池张开手臂,以眼神示意爱人过来伺候,摆了个“皇上回宫”的姿势。 裴逸笑着过来帮这位爷们儿更衣,换上家居服。更衣程序随后就变成无声地拥抱、抚摸、亲吻,以及更加私密的侵犯动作…… “今晚有什么话跟爸爸聊?还是做点儿什么?”章绍池的嗓音很沉,带着这年纪男人特有的、扑面而来的诱惑力, “你够了啊。”裴逸皱眉头抗议了,“我这人还是很正直很纯良的,你不要以为顶着这样一张帅脸你就可以假装是……” “今晚来一套不那么正直、纯良的姿势?”章绍池捉住嘴唇低语,“上回在王宫拍卖会,拍下来的那套项圈手镯,我带来了,喜欢来吗……” “你先上床摆个不正直的姿势,我看看?”裴逸是不会脸红的,谁还没浪过? 一胳膊肘顶开,又被紧紧抱住,陷入更加热烈地吻,唔—— 某些方面他依然坚持最后一丁点保守,在特别亲密的身体接触的场合下,实在无法容忍“爸爸”之类的联想。令人发指,太恶劣了。 章总笑着放开他的唇,饶过他了,命令:“叫个好听的。” 裴逸:“哥哥。” 他一口再次含了章总的无名指,这次是戴了戒指的。 他用力吸吮几乎把戒指吮下来了。章总笑着抽回手,怕这疯子要吞金属。 章绍池吻他的眼皮,很亲昵的:“哥今晚给你做顿好吃的,准许你点菜,要吃么?” 裴逸眼里流泻出一点水光,感恩此生相伴:“要。” 海浪在暗夜里拍上沙滩,一潮高过一潮,泡沫不断抚过白色的沙砾。 月光如水,从厨房、客厅绕上台阶,流入卧室,铺洒在温热的大床上。 …… ——《与敌同眠》·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撒花花,感谢追文的小伙伴。(o^^o) 暂时不会在本站更新番外,鉴于有些内容原本也无法在这里发布,今后逢年过节可能会有裴裴章总或者其他副CP的节日番外掉落 (比如某某盛大婚礼什么的),以后如果写,会直接更新到WB,所以请关注我@香小陌的护国寺小吃摊,偶尔会有新书或新番外的内容发布。 下一篇会写比较轻松欢乐的生活文,文名文案尚未确定,先开了一个可预收的文案,请大家移步专栏,找到那篇叫做《儿婿来了》的新文先把它收藏了!计划大约一个月之后开新文,到时会更改文名文案, et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