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渝 作者:孙黯 文案:青梅竹马,双向暗恋,美食文。两个男的,每天都在吃。 还不胖。 第1章 景允决定要追康崇的那个夜晚,他下狠手,把蓄了二十多年的长发绞成了一头寸草。 他没找理发师,就用书桌抽屉里那把裁缝剪子,自己对着浴室镜子,左一撮、右一撮地剪了个痛快。 他妈阮妍是第二天清早才发现的,刚买的豆浆全洒了,泼在家门口,还溅了几滴在乱放的拖鞋上。她拎着油条和空塑料袋尖叫:“怎么回事!?” “别喊,别喊,大早上的。” 景允拿了拖把过来擦地,走廊里飘散着甜甜的豆香。墩布吸饱了水,被他拎回厕所,阮妍又嚷:“好好的干吗剪啊!”音量稍微放小了些,因为她听见隔壁邻居陈家开门的动静,故意压得很低,凑热闹的意味。 “领导批评我了。” “蒙你妈呢?” “不想留就剪了呗。” 景允出了厕所,睡衣袖子高高挽起,露着细长的手腕和胳膊,从阮妍手里接过早餐拿去厨房,显然不想再聊这个话题。阮妍就着水池冲干净拖鞋,却仍不依不饶:“我不信。小兔崽子肯定是失恋了。失恋了才这么反常。” 景允不响,不再争辩,打开冰箱拿出一盒保鲜的纯牛奶,往两只空杯子里倒。 阳光自左手边的窗户倾泻进来,明晃晃地照着厨台,窗户敞着,被一棵跟他同岁的白杨树遮挡了大半。六月初,树叶浓密艳绿,缝隙间漏下几许湛蓝的天光,晨风清凉,飒城正式入夏。 他端起牛奶喝了一大口,冰得浑身上下打了个颤。 八点一刻,他爸景越冬才姗姗起床,往沙发上一坐,摸出茶几底下的老花镜架在脸上,盯着景允那颗脑袋端详良久,给出一句简洁凝练的评价:“魔怔。” 阮妍还在生气,叮叮咣咣地在厨房煎鸡蛋,拌腌黄瓜,香味飘到客厅里来。景越冬开了电视,换经济频道,看不知所云的股市分析节目,每一期请的专家仿佛都长一个样,灰白头发秃得就剩一圈,朝天鼻,法令纹深,嘴唇因为不停说话而朝上翻着。 景允坐在餐桌旁,把焦黄的油条撕成两半,捏着一头往牛奶里蘸,不伦不类地搭配着吃掉,又夹了两筷子酸溜溜的黄瓜,最后把漂着油星的牛奶喝光,拿纸巾把嘴一抹,站起来说:“吃饱了,我去上班。” “鸡蛋呢?”阮妍举着锅铲叫唤。 “你和爸爸吃吧。” 他在浴室洗手,抹脸,用淋湿的手胡乱抓头发,也没抓出什么造型来,倒是摸到后脑勺一个巨大的豁子,一排“一刀齐”,还有一丛没剪到的地方,像高兴的狗尾巴一般高高翘起。他又沾了点水,反复往下压,压不下去。 就这样吧。他看着额前参差不齐的刘海心想。 景允小的时候,当地流传着这么一个说法,有些人家娇惯小孩,把男孩儿当女孩儿养,会给他留长头发。 后来听阮妍说,她年轻时流过两次产,景允是第三胎,若是没了,就再也别想怀上。于是全家绷紧神经,悉心呵护,儿子在她三十五岁那年出生,对整个家庭都意义非凡,景允的头发便是从那时开始留,长到成年,毕业,工作。 小时候他留辫子,住一条街的男孩子们爱捉弄他,拽他头发,叫他“妹妹”,然后被康崇打得直哭;上学后他坚持不剪,小学初中尚且好糊弄,往校服领子里一塞,到了高中,学校、老师约谈家长好几次,阮妍宠他,口头保证他回回考试都拿年级第一,班主任才为了升学指标妥协;大学没人管了,还有人夸他好看。 直到昨天傍晚,下班回来的路上遇见康崇,那厮也不知是开玩笑还是认真地对他说:“我有时候把你当男的,有时候把你当女的,精神分裂了都。” 打那句话落地,景允恼了。 他就像忽然受够了这些年来的优待和恩惠,忍耐到了极限,当机立断,到家就把头发剪了。 他要让康崇知道,他是个男人,还想追求他。 八点四十他出了门,碰巧遇见住在隔壁的陈蜜柑。她也上班,穿黑色的西装短裙,一双崭新的高跟鞋,战战兢兢地摸索着下楼,比盲人还费劲。 景允想扶她,被她一把推开,死要面子地吼:“老子能行!” 吼完才看向他的头发,像宇航员进了外太空,眼睛瞪得老大,隐形眼镜都有点儿滑片儿:“你疯了???” 景允不好意思地摸摸发梢,不知从何说起,还想扶她,又被她甩开。 “都说不用!” 他拗不过,一走了之又不合适,只得放慢脚步,小心地跟在后面看护,以防发生意外。 到了楼道外面的平地,她才挺直腰杆,斗志昂扬、摇曳生姿地和他一块儿朝小区门口走去。 康崇的停车位上是空的。他早走了。 景允工作的地方离家近,步行至多二十分钟路程;陈蜜柑的公司远,地铁得坐一个小时;康崇介于他俩之间,开车会比较快。以前学生时代,三人住同一个小区念同一所学校,总是一块儿挤公交车,开往学校的那趟车大概是飒城所有公交线路里人最多的,由城南贯通城北,每天早上都要裹在一帮抢购新鲜蔬菜的发福阿姨中隔空喊话。 “哎!夹我头发了!” “别动,我帮你弄。” “陈蜜柑!有座儿!” 陈蜜柑那时留齐耳短发,戴圆框眼镜,主要是为了修饰微胖的脸型,麻袋似的校服,衣袖盖过手背。而康崇个高腿长,肩宽而展,瘦得均匀结实,能把任何没型的衣服撑得挺拔漂亮,学校里不少低年级的女生只看他背影都会想要联系方式,他有时候给,有时候不给,不看长相看心情,似乎也和头发长短无甚关系。 景允想不明白:他都看了自己这么多年了,怎么捱到昨天才说嫌弃? “真的不用我送你上地铁吗,”他好心对陈蜜柑说:“早上人很多的,你会摔倒……明天换双鞋吧。” 陈蜜柑走着嘟囔:“没办法嘛,今天要见客户,我总不能穿双耐克吧。” “……耐克怎么你了。” “你穿好看,你穿好看。”陈蜜柑撸了一把垂到下巴的长发,用手指挽到耳后,露出妆容精致的脸孔,口红和眼影的配色优雅不失稳重,鼻尖和颧骨扫了薄薄一层高光。在捯饬自己这方面,她去年才开窍。 她踩上地铁站的扶梯,踮起磨红的脚跟,朝他挥手:“走吧!快迟到了!” 他顶着那头乱七八糟、却好像乱出了少年感和青春气的黑发,笑了笑,低头汇入人潮。 第2章 景允头发短了,整张面孔都突显出来,打量他的人比先前更多,尤其是女孩儿。公司跟他同一批进的几乎都是女孩儿,差不多的岁数。男孩儿寥寥无几,容貌也无令人印象深刻之处。 景允习惯承受他人的瞩目,对所谓的“特立独行”并不抵触,但任谁一直被盯着看都会感到不适,他们对于他的发型及其背后可能隐藏的感情生活抱有强烈的人文关怀,几乎超越他本人对此的重视程度。 “你没事吧?”他们纷纷问他。 景允对谁都笑,笑得有些累了。他打完卡,坐在自己位置上,打开电脑,准备做中午开会要用的PPT。后排的同事正在给他传一份需要的文件,进度条慢吞吞地走了个开头,他的裤兜震了一下,是康崇发来的微信。 “你真剪了?” “我不该那么说。” “别啊。” 景允哭笑不得,给他回复:“这么快就知道了。” “陈蜜柑刚告诉我的。” 景允打了一串省略号。 康崇接着问:“下班后有空么?” “有,干吗?” “请你吃饭。” 文件传输完了,发出“叮”的提示音。景允从另一个裤兜里掏出耳机放到桌上,手指飞快地在对话框里输入了一行“你是不是想当面取笑我”,想了想又删了。 他说:“好。” 两个人都不回了,也没说“拜拜”之类的话,各自投入工作。 景允在一个当地小有名气的老出版社做编辑,朝九晚五,工资不高,平时也比较清闲,毕竟近些年来传统纸媒行业越发萎靡,不景气了。 幸好景允不是那种志存高远的人,没有什么追求,本身就喜欢慢节奏的生活,倒也挺知足的。 不用加班,傍晚五点准时走人,他下楼的时候看了一眼手机,新的微信是三分钟前发来的,康崇说:“我到了。” 他不禁稍微加快了脚步,从走廊转弯到一楼大厅,一头乱发被黄昏时的热风吹起,翘得老高。 他看见了大门外等待的康崇。 康崇个子很高,在人堆里扎眼,身材偏瘦,衣服领口露出半截锁骨,穿的衬衫是棉纱材质,宽宽大大,有点兜风,长袖挽到手肘,棕灰棕灰的,在夕阳下辨不出具体颜色。他正争分夺秒地抽一根烟,好像瘾很大,有股狠劲。 发现景允来了,他皱起的眉头舒展开,但还是压得低低的,眼眉修长,一排白牙咬着烟蒂,嘴角朝一边勾起来。 “嘿。” 景允走去跟前,身高比他矮半头,笼在他斜斜的影子里,扬着脸问:“你早退啊?” “下午不忙,跟领导打个招呼就提前走了。” 康崇把烟掐了,环顾四周没找到垃圾桶,只得捏着烟头钻进车里,把它丢进刚喝完的空可乐罐里。 “说吧,想吃什么?” 他讲话声音不大,刚熏过烟的嗓音带点沙哑,笑起来痞气重,让人心痒。景允坐进副驾驶座,扯安全带的间隙用手揉了揉胸口,有些气闷。 他降下了车窗,看向外面。 “铁板烧吧。” 康崇发动了车,熟练地打个转向,往主干道上开。他知道最好吃的那家店在什么地方。 俩人沉默着听车载广播,笔直地走了段路,在交叉口遇见一个九十秒的红灯,康崇终于开口,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居然还挺好看。” 景允冷笑一声,不知是冷多一些还是笑多一些:“少拍马屁。” 到了吃饭的地方,康崇下车后还特意帮他整理了一下,仗着自己长得高,手在他头顶摆弄,把这儿拨过来,把那儿按过去,最后被景允像洗完澡的狗似的一顿扑棱,功亏一篑。他不弄了,无可奈何地笑。 正是晚饭时间,小店生意火爆,需要排队。他俩便取了个号,在门外一字排开的椅子上坐下,左边是一对情侣,右边是一对闺蜜,在自拍合影。景允伸长脖子往前数了数人,似乎没有单独来的。他俩是第八桌。 他拿出手机开始玩消消乐。 康崇接了个电话,好像是公司的人打来的,他的声音有变化,比平常要正经、沉稳一些,谈论工作方面的事,景允半懂不懂。他一边说话一边靠近,一条手臂攀上景允的肩,整个人腻上来,脑袋挨着脑袋,看景允玩,偶尔伸出手指划拉屏幕,把景允没发现的小动物们拖到一起消除。 周围很吵。他身上有股香水味,和烟草味交缠融合,浑然一体又层次鲜明。 景允觉得他这样挺过分的。 其实也没什么。他俩从小就这样,多数时间一起玩,有时候一个玩另一个看,各有各的乐趣,也一直相处和睦,没吵过架,大小事情都能好好沟通,性格十分投合。康崇脾气更冲一点,会打架,但是不拘小节,不爱计较;景允相对来说闷一点,心思敏感,又因为家里宠爱、保护得太好,比较天真。康崇一般都让着他。 刚才还在自拍的两个小姑娘不知怎地望向这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景允推了康崇一把:“别粘着我,你身上热。” “有吗?”康崇摊开手掌,隔着T恤摸了摸自己,复又黏得更紧:“那我更得粘着你了。” 两个小姑娘情绪有些激动。 服务生恰好叫到他俩的号:“第八桌的客人!” 景允费劲地站起来,步履蹒跚,单手拖着个大件人形行李:“来了。” 双人份的铁板烧,主食是乌冬面,额外加了一份牛仔骨和一份银鳕鱼,两人在环形餐桌边坐下,面对着一个日本厨师,是个面孔紧绷的中年人,上下翻飞地挥舞着锅铲,有种搞笑的杀手气质。 开胃菜上来的时候,景允拍了张照片发给陈蜜柑,配字:“我和康崇出来吃饭,你来吗。” 陈蜜柑回:“去不成哥,加班。”不一会儿又添了句:“明明是三个人的电影,我却不能有姓名。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景允抬头问康崇:“周五去看电影吗?” 康崇叼着饮料吸管点头:“什么片子?” “不知道。”他好像在想别的事,有点心不在焉:“到时候再挑吧。” 炒杂菜好了,端来的盘子上方飘着一团团热气,摆到两人中间。景允提着筷子在碗里捣了一下,把头对齐。 “‘男人都是大猪蹄子’这话到底从何而来,怎么就突然兴起了呢。” 康崇尝了个香菇,烫口,半掩着嘴含糊地说:“我还听过‘男人都是猪头焖子’。” “这是个什么菜式……” 康崇把香菇咽了。“听起来很蠢,很粗暴,但又很香。” 景允矜持地咀嚼着豆芽,口味偏甜。 “是你本人。” 第3章 直到吃完出来,康崇也没解释今晚请客的意义何在,他俩好像碰巧都给忘了,都没提起。结账走人,他们去附近的一个广场散步,消食。 天黑透了,风变得凉爽,适合慢慢走路。他们围着广场周边逛了一圈,中间的人越聚越多,喧嚣与热闹时远时近,让人感到安全。 广场旁边就有一家电影院,存在的年份十分久远了,但是规模不大,放映厅没有几个,设施也稍显陈旧,因此前来光顾的人不多,基本都是出生在飒城的本地人才知道这里。 景允记得小学时学校组织看电影,看那种红色爱国教育片,大家以班为单位,齐刷刷地系着红领巾,在门口那棵披头散发的柳树底下排队。闷热的夏日午后,阳光灼人刺眼,景允困得直打哈欠,后排的康崇两条手臂环抱在他身前,趴在他背上和别的女生聊天。 光阴似箭。 十几年过去,柳树早被砍了,取而代之的是公交站牌。有个高中男生戴着耳机站在下面等车,身上穿着他们母校的校服,裤腿卷得一高一低。他背后的墙上挂了几幅下周上映的新片海报。 两个人走到近处,不约而同地放慢脚步,映着路灯审视和挑选起来。景允不看爱情片,康崇不看恐怖片。最后他们定了一部海报最酷的。 广场内有人开始用音响放音乐的时候,他俩在远处一片清幽的树影里坐下了。树干四周用木条搭了公共座椅供人休息,零星坐着两位老人,一对夫妻。对面的马路上驶过汽车,车灯一晃将人照亮,又迅速归于黯淡。 在那短暂而强烈的几秒钟里,康崇望着景允的侧脸。头发蓬松,鬓角露出耳朵,皮肤白净,纤细,没有留下什么疤痕,也不油腻,鼻梁挺拔,鼻尖窄小,微微翘起来,嘴唇削薄,红润,下巴有棱有角,一种形容起来颇为别扭的“精致”。 奇怪。他想。明明头发已经剪短,看上去是个特征明显、易于辨认的男性了,先前困扰他的感觉却依然在,暧昧,模糊,难以判断。 它来得太唐突、太偶然了,让他无法招架,暂时拿不准所谓的界限在哪儿,也找不到合适的应对方法。 当他回过神来,已是跟景允四目相对,景允眨了眨眼,疑道:“怎么了?” 他笑了笑,反应自然连贯:“没事啊。” 他们吹了会儿风就开车回家了。 再见面是四天后的周五。 这四天他们没怎么联系,各有各的事情要忙,顶多朋友圈互相点个赞,十分符合现代青年交往尺度的联络方式。陈蜜柑出了趟差,天天发照片抱怨伙食不好,吃不惯外地的饭,只能一趟趟下馆子,油多盐重,吃得脸上爆痘,敷面膜都没用。 景允也给她点了赞,没评论,茫然地刷了半天,无数次切回会话列表的页面,也找不到什么话想说。 最后他把康崇的备注改成了“大猪蹄子”。 电影是晚上七点的场次,景允五点下班,非要专程拐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对他这种懒人来说,此举止堪称年度反常。阮妍作为他妈,抑或说凭借缥缈又精准的女性直觉,从诸多蛛丝马迹之中嗅出了某种蹊跷的气息。 “你就承认吧,谈恋爱了。” 她面对油锅炸着藕饼,语重心长地冲儿子说:“不至于这么藏着掖着哈,二十大几的人了,我跟你爹又不催你结婚,先相处相处……” 她左手边是一盆由捣成泥的莲藕、肉馅和淀粉混合的糊,拌匀,拍成饼或团成丸子,热油下锅,炸至深黄色,捞到右手边的小筐里放凉。 景允过去捏了一个吃,甜咸适宜,外酥里嫩。他口齿不清地说:“是跟康崇看电影啊,没有女朋友的。没有那种本事。” 阮妍鼻子里哼了一声,好不失望:“是妈高看你了。” 景允当没听见,舔着手指说:“蛮好吃的。” 他人懒洋洋的,做事不紧不慢,很少生气,很少着急,心里什么都清楚,手上偏要打太极。 阮妍炸完所有藕饼,关了火,从高处的橱柜里拿个小号的一次性透明打包盒出来,说:“给崇崇带点尝尝?” 他点点头,用筷子夹着往打包盒里装。 “你晚上去哪儿?” 阮妍解了围裙,手捶着腰,“崇崇他妈喊我去做美容。” “我爸呢?” “他爱去哪去哪吧。” 景允就笑,找了个没用的纸手提袋把盛满的打包盒装进去,拎到玄关,往手腕和脚踝处喷了点花露水,夏天来了,他特别招蚊子。 “我出门了。” 巧的是,他和康崇在小区花园里碰见。这人也是回来洗澡换衣服的。 两个工作了一白天的卑微社畜,下了班却从头到脚捯饬得焕然一新,面对着面发了会儿愣,微妙的有点羞耻。 好像俩人都假装不把这当回事儿、私下里却自以为是地互相瞒着对方,搞得很有仪式感似的。 康崇一顿咳嗽。 景允不知如何是好,是先解释这个巧合还是随便糊弄过去装作无事发生,这样能多少削弱一点内心适才萌生的暧昧浮想。 他把打包盒咣当往康崇手里一塞:“给。” 康崇终于找到台阶下,松了口气,把叼在嘴里的烟往耳朵上一别,热切到有些殷勤地接了过来,问:“这什么啊?” 他的车钥匙嘀一声响,门锁自动弹开,景允便一头拱进车里,双手抱胸,板着脸目视前方,一条腿抖个没完。 “我妈做的,让我给你带点。”他看了看表,冷静道:“走吧,快六点半了。” 康崇莫名其妙,挠挠后脑勺半干的头发。 “咱妈让带的你紧张什么……” 两人开车上路。 康崇当惯了义务司机,也听多了景允的使唤,时不时就想讨回一些便宜,追求心理平衡。 比如他没戴蓝牙耳机的时候,要是有很急的来电,就会支使副驾驶座上的景允拿起电话,接通了扣在他耳朵上,这样自己还能保持双手驾驶的状态,减小操作失误的概率。 景允的手总是比他的脸温度低点,光滑,微凉,手腕上分布着浅青色的血管,淡淡的薄荷味,到了冬天,是各种各样不知名的护肤品香,生姜柠檬,柚子海盐,更奇怪的还有冰淇淋,棉花糖。 今天是什么呢? 他说:“什么吃的?闻得饿了。你喂我吃一口呗。” “天了。”景允说:“您下车自己吃。” “我不。” 眼角余光似乎瞥见景允愣了一下,维持正襟危坐的状态,凝滞了几秒钟,揭开饭盒鼓捣起来。康崇开车,没看得见。 他只负责在有食物送到脸前的时候张嘴咬住。 藕饼。趁热吃果然是正确选择,表皮还是酥的。 他囫囵地说:“好香。” 是花露水。 第4章 电影开场之前他们以为没有那么多人,进去之后却发现小小的放映厅几乎满员。男的女的,情侣学生,人影在忽明忽暗的荧幕前攒动,像玻璃缸里的金鱼,游弋,交错,渐渐平息。他们坐第六排中央。景允左边挨着康崇,右边是一对带小孩的年轻夫妇,一家三口,孩子目测五六岁。他重重地,无奈地叹了口气。 灯光熄灭,色彩,杂音都消失了,空气里充盈着人群的体温和爆米花的甜香。他坐下来的时候碰到了康崇的手。 康崇以为他看不清楚,需要帮扶,下意识地将手掌反了个面,托在景允掌心下面,手指反扣,用了点力把他抓稳,“慢点儿。” 景允吓了一跳。 甚至于他一瞬间没立即反应过来,已在对方宽大骨感的手里停留了片刻。 或许是刚才排队取票耽误时间、跑着进场的缘故,康崇的手有点出汗,温暖泛潮,没到湿滑的程度,好似淋过一场小雨的苔藓。 他就像平白摔了一跤似的,带着意义不明的顾忌和欲盖弥彰的敏感,从那手里脱了出来,一把扳开影院折叠的座椅,坐了下去。 电影正好开始。 旁边的小孩兴奋地蹦跳,被父母连连嘘着声按在了座位上。 双方默契的没有任何表示。 黑暗之中,康崇搭在扶手上的手动了两下,收拢攥紧又克制地放松。 片头字幕出来,景允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隔不多久,又舔了舔。 他寻思着,早知道买点儿冷饮。 电影观感一般,勉强符合期待,不难看也不惊喜,景允能说出那么一两个喜欢的镜头,估计今晚睡完一觉也会忘得干干净净。 康崇边下楼梯边用手机刷豆瓣给电影打分,顺便浏览几条最新评论,果然褒贬不一。他把他觉得准确和中肯的念给景允,说:“还行吧,爆米花片,要求别那么高。” 扶梯上有两个和他们看同一场的小姑娘也在热烈讨论,景允只听了一耳朵,转头就提醒他留神脚下。 其中一个小姑娘忽然扭过来看他,看他的头发,面孔,在康崇腰间扶了一把又迅速抽离的手臂。 景允注意到了,但不太想和她们对上目光。康崇也注意到了,他歪着头想想,强行把景允的手拉回来,半推半就地抱着自己。 景允都被他气笑了,不知道气在哪儿,更不知道笑什么,他尽可能回避和忽略着他人的注目,说:“有病啊你。” 可他说话声音太柔,比风还轻,实在听不出责怪或揶揄的味道,康崇也笑,眼睛半眯着,下巴微微扬起来,一个介于认真和戏谑之间、让人怎么解读都行的微妙语调,“你最近跟我不亲了。” 出了影院,空调的魔法失去效用,郁热的晚风将人包裹,景允摁死一只正趴在他胳膊肘上吸血的蚊子,搓捻搓捻指尖。 “你还想怎么亲?” 康崇低头点烟,闻声含着烟蒂、抬起眼帘看他,嘴角使坏地上翘,吐字模糊:“碰一碰还是用舌头?” 景允觑他一眼,转身去路边便利店买了根冰棍。 路灯的光晕是微醺的黄。俩人并排站在道牙子上,一个叼着烟,一个咬着冰。 康崇晃晃肩膀,朝景允挪近几寸,假装正经地刷了会儿朋友圈,嘴里裹着白雾嘟囔:“哎,橘子跟她那对象还没分呢?” “是啊,姓什么来着,付?” “你上次不是见了?” “这没记清。”景允把啃下来的冰块放在舌头上,等它融化:“我就知道那男的不行。” “巧了。跟我一个感觉。”康崇抖落烟灰,振振有词:“小姑娘懂什么,只有男人知道什么样的男人不靠谱。” “反正不会长久。” “赌五毛下个月分手。” “康崇你缺不缺德啊。” “分了不好吗,那男的一看就久经沙场,备胎无数,我们橘子只是其中之一。” “橘子太好骗了。”景允吃完了冰,学康崇的样子,衔着湿漉漉的木棍:“对她好点儿她就信,说她多少遍了,听不进去。” “跟咱俩一块儿混这么些年也没长脑子。”康崇耸了耸肩:“……也没长胸。” 景允嗤得一笑:“你完了,我明天就把这话原封不动转告给她。” “你完了,我不会让你活到明天。” 景允拿木棍丢他。 “回家。” 到家他又洗了个澡,水很热,洗得身上发红,吹干头发,搬一把椅子去阳台上看书,德博拉·利维的《游泳回家》。看了十页就精神涣散,回卧室里躺在了床上。 楼上有家小孩练琴,年初刚开始学,到年中已经能弹奏一些旋律简单的曲子,琴声隐隐约约,时常充当景允夜间休憩时段的背景音乐。她今天弹的是《童年》,“黑板上老师的粉笔”每次弹到这里都要停顿一下,卡壳或失误,然后接上,“还在拼命叽叽喳喳写个不停”,如此重复七八遍,直到通顺连贯。 景允舒展在六月的夜色和风里,像一株缓慢生长的植物,闭上眼睛跟着应和。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太阳总下到山的那一边 没有人能够告诉我 山里面有没有住着神仙” 他懒懒翻了个身,脸埋进枕头里,身体像落水般下沉,厮磨间卷入某种旖旎的幻想,似梦非梦,他也不想醒来。 碰一碰还是用舌头?哪种他都想试。 第5章 陈蜜柑出差回来,给景允和康崇带了伴手礼,芝心三色薯。沾满糖霜的面包撕裂开来像云朵一样柔软,中心嵌着半凝固的芝士,咀嚼时两种不同密度的口感交织在一起,甜得恰到好处,不觉得腻。 她说这是上飞机前在某家网红名店门口排了整整一个半小时队才买到的,时间紧迫,她从师傅手中一把夺过包好的礼盒直奔机场,甚至穿着那双曾让她崴脚崴得颜面无存的高跟鞋在安检口表演百米冲刺,光荣打破小学至今的短跑记录。生活使人健步如飞。 “辛苦,辛苦。”景允郑重地说:“为了报答你,我一定把这些热量全部贴到肉上。” 他拿了一个薯包,刚想下嘴,康崇非要从他手中咬一大口,吞掉几乎一半。问他什么不自己动手,曰:“别人手里抢来的永远比自己手里的好吃。” 景允从桌子底下抬脚踩他,他端着一盏小青柑边喝边躲,弄得桌椅摇晃,杯盘狼藉。等闹够了,景允又把剩下一口也喂给他,手背和曲起的指节蹭掉粘在他嘴角的屑。 自然而然,条件反射似的。 陈蜜柑捏着点心,冷眼旁观这对竹马,不屑地哼:“幼稚。” 小青柑茶微苦,后味涩,像季节没到尚未成熟的果实,酸得康崇皱了皱眉。 他伸展开搭在沙发靠背顶端的手臂,扳正视线的轨道,勒令它从景允乱发参差的脑后笔直越过,不去深究对方的表情和泛红的耳朵,招来远处茶餐厅的侍者:“麻烦给这位小姐再来一笼虾饺堵她的嘴。” 侍者抱着菜单忍笑而去。 在嘴被堵住之前,陈蜜柑抓紧机会问他:“哥,你知道小允为啥剃度不?” 景允还是那副油盐不进的面瓜德行,讷讷地摆着手,示意事已至此,不必再提。康崇则叹了口气,笑得隐晦敷衍,不愿多做解释,干脆将错通通揽到自己身上:“我嘴贱呗。” “你说啥了?” “我说……算了。”他欲言又止:“反正是我不对。” 虾饺送来了,一笼四个。这家餐厅不单口味正宗,卖相精致,每个褶儿都捏得不含糊,仿佛连室内的灯光布置都有讲究,能呈现出食物最完美的模样。 陈蜜柑女士忍不住与之合影留念,庆幸今天的朋友圈内容终于不是卖惨,吃第一个的时候,她先用齿尖磨破虾饺半透明的薄皮,吮吸里头流出来的汤汁,滚烫,浓郁,肉馅儿去过腥气,口感微甜弹牙,吃第二个的时候直接一口吞了,沉醉不已地道:“你还别说,我们小允自己剪得蛮有性格,比以前长发多些味道。” 景允总算有所回应:“什么味道?” “难说。”她舔舔油润的嘴唇,筷子都不用了,流沙包上手抓,在两位发小面前毫不顾忌个人形象地吃喝,抖腿,骂脏话,响亮地嘬手指,得空还要指点江山:“你给我的感觉就是,跟外面那些满大街跑的野男人有了本质上的区别,你——” 她停下来打了个嗝。 “你看上去和他们不太一样。” 景允半天没说话。 过了好久,久到康崇都想救场了,他才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悠悠地说:“我以为剪短了才是和他们一样呢。” 时至今日,康崇依然有些抗拒回忆那天发生的事情。 他有选择的、间歇性的遗忘,笃定和服从长久以来共同生活的惯性,误认为他们的关系仍可如从前一般纯洁,然后在某些别有深意的时刻,毫无防备地回想起来,难以面对种种细节微妙的偏差,循环往复这个过程,害他身陷怪圈,无法释怀,也得不出有力到足够说服自己的答案。 他忘不了。五月的最后一天,小病初愈的景允午睡醒来,光着身子坐在床上摸索衣物的模样。那腰是窄的,脖颈颀长,因为发烧嫌热,衣服全都脱了,全身仅围一条薄被,皮肤光洁发亮,白得慑人,发尾是及腰的一缕,被他随手一挽,披在左边肩上。 他没戴眼镜,神色惺忪,懒懒地打个哈欠,这才如梦初醒,察觉这房间里有个外人,或也根本不是——康崇哪是外人。 他说,你来了啊。康崇说嗯,我带你去医院。 烧已经退了呀。 药还得吃。 好吧。 听话。 他乖乖的,一个劲儿点头,擦掉眼角的泪,伸手抓挠胸口,指甲刮出两道红印。 他不知道康崇脸色变了,费了多大力气才把视线移开,转过身背对他,拉开卧室窗帘,又回到床边,半蹲下来,仰着头对他说,我在外面等你? 他的小腿抵着康崇的衬衫衣襟,解开的纽扣里面是搏动的胸膛。他的脚趾猛烈卷缩,正如对方骤然紧绷的下颚。 阳光直刺脊背,刹那比永远还长。日渐盛大的蝉鸣声中,他们清楚地感知到变故,但别无他法。 第6章 至于景允是什么时候察觉自己和其他男人“不太一样”的,他不记得了。 十几年前的怦然心动,发生就发生了,没有区分明确的欢喜或忧愁,感触委实浅淡,便和其他不足挂齿的琐屑混为一谈,包裹在糖浆般糊涂又甜腻的青春期里,只道是“平常”,到不了刻骨铭心的地步。 他不觉得“特殊”,也没有过彷徨,安稳过渡,一切顺理成章。于他而言,某年某月喜欢上谁,性别,理由,像阴晴雨雪四季更迭,是自然规律,世间有则有,存在即合理,不必深究为何。 所以他没问自己,也没问康崇。 六月中旬,飒城进入一年之中气温最高的时段,阳光像把咄咄逼人的刀,在永远睁不开的眼皮上剐。天蓝,树绿,色彩浓烈,对比嚣张。云逃得一丝不剩,雨水也吝啬稀薄,偶尔施舍几滴,立即就被烙铁似的地面蒸发干净。 景允早上起床,跟景越冬一起边吃馄饨边看天气预报,主持人说未来一周每天都在三十五度以上。爷俩异口同声地叹气,互相传递醋瓶,间或搅拌勺子,吹了吹漂着蛋花、紫菜和香油浮泡的热汤。 馄饨是阮妍亲手包的,形状和外面卖的不太一样,个头偏小,恰好一口吞掉。馅料填得饱满,微微透出薄而爽滑的面皮,精瘦肉,香菇碎,里面放了虾米提鲜,口味特意调得稍甜,符合家人的喜好。汤底用鸡骨架熬足四个小时,撇去表层多余的油脂,色泽鲜亮澄澈,浓香扑鼻,这样的天气喝得冒汗也不难受。 离出门上班还有十分钟,他照例在饭后漱口,洗脸,整理仪容,一天天习惯了现在镜子里自己的模样,反而有些淡忘从前。 裤袋里手机震动,他拿出来看,是头条新闻推送。 “高温预警!全国平均气温较往年记录再创新高。” 不是康崇。 他去单位。天热,人也倦怠,干什么活儿都提不起劲,班上得无精打采。 下午两点多做校对那会儿,景允昏昏欲睡,额头磕在办公桌角,被凑过来蹭空调的同事一掌拍醒。 他有点不好意思,去洗手间用冷水冲了把脸,滴了两滴眼药水,又到楼下自动贩卖机那买了一瓶凉茶,一包陈皮,捧着手机猫在阴凉通风的楼道里偷闲。 康崇的消息是半小时前发来的,只有一个字:“喂。” 没有及时得到回复,他也没有再说。显然不是急事。 把撕成小块的陈皮丢进嘴里,唾液迅速分泌,景允眯起眼睛,舔净指尖的糖霜,混沌的大脑慢慢清明。 他也发了一个字:“嗯。” 这次康崇回得飞快,“你干吗呢。” “刚睡醒。” “消极怠工。” “天太热了。” “是啊。”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都不像要聊天的德行,偏偏又想方设法地拼命找话,非聊下去。 “你有啥事?” “没有。” “到底?” “没啊。” “那你现编一个。” “长能耐了景允?” “我不管。” “那我编了。” “……” “推荐几本你最近在看的书。” “《潮骚》,《熊镇》,《夏与西伯利亚》。” “然后下班带我去买。” “?” 他挺直脊背使之贴合墙壁,收集有限的凉意,又用凉茶缀满水珠的瓶子抵住额头降温,闭了一会儿眼睛,站起来抻抻腿,回办公室。 陈皮还剩下小半包,他继续做校对,校完也差不多吃完,剩了最后一片含进嘴里,下班。 跟康崇约在市图书馆碰头,他搭地铁过去,不远,五六站路。过了检票口,他给阮妍发消息说晚点回去,没等母亲回复就被晚高峰期密集到恐惧的人潮冲进车厢,耸着肩膀动弹不得。 出了站来到室外,人的体感温度已经比晌午那会儿舒适不少,持续了一整个白昼的放肆高温终于傍近夜晚时有了回落的迹象,天晴朗得过分,晚霞晕着淡淡的粉红色。 他戴上耳机,隔绝一切噪音和杂念,踩着鼓点迈步,心中有不可名状的欣喜。 康崇早到了几分钟,坐在图书馆门口高高的石阶顶端等候,伸长了两条腿。没过多久,熟悉的身影进入他的视野。 纯白T恤,旧牛仔裤,发型一言难尽,耳机线绕在脖子上,单手提着黑色挎包,面孔素净却不乏味,仍带着些青涩、稚拙的学生气。 这张脸他已经看了许多年,童年,少年,青年。快乐的,自在的,羞赧的,沮丧的。各个时期,各种表情,一样都没错过,一样都没失去。 他对着这张脸毫无负担地微笑起来,如此安心。 “怎么不进去。” 景允跨上楼梯,几步到他身边,扯起被汗黏在身上的衣服扇了扇风,额发朝上拢着,显得眼睫浓黑,眉骨鼻梁白得反光。“里面凉快。” 两人一齐往里走,推开图书馆厚重的玻璃门,空调冷气混合着油墨书香便如倾覆的海水把他们包围,从头到脚。毛孔骤然收缩,舒服得打了个激灵。 “你不知道,全是小孩儿我靠。”康崇压低嗓门:“我这么大人杵他们中间跟傻帽儿似的。” “放暑假了么,没办法。” 馆内四处张贴着“保持安静”“注意音量”的标语,俩人但凡想说点儿什么就必须凑到一块儿,耳鬓厮磨。景允仰头靠近康崇侧脸和肩膀间的空当说话,体温依稀,口中残留着酸甜的柑橘气味,低垂的眼帘蓦地撩起,看得康崇心脏一紧。 他瞳孔颤了颤,头摆向另一边,喉结滚动,抬脚跨过遍地扎营姿态万千的人类幼崽们,再出声时语调已回归平常:“祖国的花骨朵儿啊……留神叔叔践踏你们。” 他们要找的书归类于国外文学专区,跟这儿隔了七八个柜,只能徐步摸索过去,走马观花,遇见感兴趣的就多逗留一会儿,大致翻阅浏览一下,想买的直接捎上。 景允是文科生,康崇是理科生,关注的领域完全不同,偶尔分头行动,走着走着突然失散,也不着急,循着过道溜达,总能找到。 景允在位置显眼的展柜前挑选最近新出的畅销读物,粗略扫过拆封的试读本,以他作为编辑的职业素养和专业眼光审视,预感是自己喜欢的类型,便拿了一册包装完好的,沉甸甸的抱在怀里,去找康崇。 他在转角处发现了他的竹马,他暗恋的男人,正斜倚着书架读一本封面雪白的诗集,脖颈微微弯曲,手指托着书脊。他心中忽而落满了尘。 第7章 他向康崇走去,走进落日余晖和狭长剪影里,低下头,望着两个人交错的双脚,从前是白色球鞋,如今是棕色皮鞋。 康崇靠窗台坐,倏然比景允矮了两头,松弛地伸长腿,脚尖朝外摊开,绕过对方的鞋跟,再近一厘就能碰到,又始终碰不到。 他似乎总是很擅长把握这样的分寸和距离。 景允问:“书找到了?” 他耸耸肩:“还差一本。” “日本文学”专柜的第四层,摆放着好几个版本的《潮骚》。厚度、装帧、设计、排版、价格,都不一样。景允挨个儿翻了翻,最后选了平装的小开本。 “有什么学问吗。”康崇拿来精装的硬皮本做对比。 “翻译。” 景允用拇指和中指拿书,侧过书脊,冲他指指纵向排列的蝇头小字,跟在书名和作者下面的“译者”:“这位老师翻译得好,无论措辞还是行文。翻译很重要的,直接影响阅读的舒适度。” “间接影响的应该是排版,字体间距和段落编排。”他把《潮骚》摆正,和《熊镇》、《夏与西伯利亚》摞在一起,指腹蹭过康崇的手,“相比之下,这本好些。” 康崇笑笑:“你好懂啊。” “我总归是干这行的。” 收银台和入口同一方向,他们原路返回。不知不觉,馆内的学生走掉了将近一半,感觉空间充裕不少。 康崇看了看表,时间也确实不早了,随口问景允道:“晚饭想吃什么?” 景允没有回答。 他的脚步逐渐放慢,脑袋偏离一个角度,盯着他们斜前方似远似近的某处。康崇循着他的视线张望半晌,还没看出什么名堂,对面的人猛地一跳,使劲儿朝他们挥动起手。 “哎……!” 是他们俩的小学兼初中同学。 “我操,康崇!十年没见了吧?亏我能认出来!”穿短袖裤衩的男人专门绕路过来,热络地打招呼,音量已经压得够低,被兴奋的情绪这么一渲染听起来还是有点儿突兀,顾及公共场合,只好缩减成气声:“这,这是……景允?!” 景允料到对方会作此反应,好整以暇地说:“头发剪了,没得拽了。” “唉……嗨……”同学先是双眼圆瞪,继而稍显尴尬,没想到他会当面提起这么源远流长的一茬,赧道:“都多早以前的事儿了……你还别说,整得我挺怀念呢!” 景允单笑,不再言语。 三人结伴往收银台那边走的一路,康崇自觉承担起寒暄的任务,避免冷场情况发生。他为人处世向来圆融,善于经营人际关系,应付这种状况游刃有余,对景允的习性了解足深,知道他懒得费口舌,就让他当他想当的“空气”。 景允觉得有点可笑。 都多早以前的事儿了。 其实刚上初中那会儿,这位男同学与他交集甚密——天天从后座拽他头发。 自己玩儿没意思,还拉上同班隔壁班的男生一起,乐此不疲。 今天在校园里出了风头,被校花多瞧了一眼,见了面没问好,都会成为他们放学堵人的理由。 十四五岁,正是“玩笑”认知模糊且不懂见好就收的年纪,一切过失看似都可用幼稚解释,被施与者遭受的伤害却是实质性的。 这个道理景允明白,康崇也是。 所以摸清楚那帮人的行动规律之后,他跟景允约好,某日在放学路上蹲点,把带头欺负人的这位同学往死里揍了一顿,揍得人家三天没敢来学校,又被父母接送了一个月,几乎落下心理阴影。 十年弹指一挥,打人的和被打的居然走在景允前面若无其事地聊天叙旧,真像一对亲密无间的老友。 世界奇妙物语。 “下回一起喝酒呗?就这么说定了啊!”同学俨然已将十年前的恩怨情仇彻底遗忘,十足的记吃不记打:“我在这儿打车,你俩怎么走?” “我俩找地儿吃饭。”到了室外,康崇把夹在耳朵上的烟摸下来叼着,眯缝着眼一扬下巴:“还没决定,走着说着。” “行嘞。”同学笑呵呵地,一拍景允肩膀,男人间寻常又亲切的一个动作:“真羡慕你俩到现在了关系还这么好,等过年的时候要是有同学会了我通知你们啊!” “好说好说。” “那我……” 当对方毛糙的手自然而顺当地移向景允头顶、试图进一步表示友好的时候,康崇想也不想地伸长胳膊,越过景允的肩,一巴掌扇开了对方的手。 啪。 绝对不是失误。这一声很响亮,在景允耳朵边炸开,不光他受惊吓,连路边经过的陌生人都扭头往这里看。 同学的脸瞬间僵硬。 康崇倒是淡然,收回手拨弄打火机,把烟点燃,吸了一口,才语速平缓、客客气气地道了个歉。 “不好意思。”他说:“条件反射。” 第8章 同学一刻都不愿久留,匆匆招来出租车,躬身甩门一套操作,转眼就淹没在满城蠕动的车流和闪烁的信号灯里。 景允对着车窗挥了下手,不管对方看没看见,权当弥补方才那个错过回应时机的示好。 应该是示好吧。他想,求和,让步,冰释前嫌的橄榄枝,诸如此类。 他不想了,耙拉两下头发,跟康崇说:“吃冷面吧?” 康崇欣然赞同:“走起。” 六点多了,天色还亮,云薄得像丝绒,热风吹到人身上,把汗烘干,留下一片不黏腻也不清爽的渍,摸着直粘手。 两人沿一条灰蒙蒙的老旧街道步行,道路狭窄,曲折,要边走边留意没有牵绳的狗和乱停乱放的自行车,两旁的房屋都是老式矮楼,最高不超过三层,坐北朝南,统一户型,外墙粉刷成极富年代感的深褐色,透过半包围式阳台能轻易看见里面的客厅,打赤膊的中年男人坐在小于其庞大身形多倍的板凳上看电视,摇动蒲扇,饭桌上摆着一盘现切的西瓜。院子里种了几棵挺拔秀气的白杨树,年复一年地荫蔽着全家人平淡而满足的生活。 前方路势趋低,迎来一个弧度缓和的下坡,风变大了,两人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 出了这片居民区,就到他们熟悉的那家冷面店了。 店开了近十年,没怎么扩建,规模不大,回头客多。老板娘是朝鲜族人,身材苗条,穿衣打扮干练利落,明明是开饭店的,身上也没有烟气和油污,让人心生好感,能说一口地道流利、口音纯正的普通话,有个比他们小几岁的女儿,在外地上大学。 老板娘认出他俩,忙从后厨钻了出来,手在接下来的围裙上擦擦,笑容可掬地迎上前:“好久不见了噢!” 她有点发福了,皮肤倒是挺滋润,笑起来眯眯眼,头发染了黑,烫了卷,显得年轻,慈爱地拥抱了康崇,也抱了景允,像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一样。 她记性也不差,没有在景允背后摸到那一束长长的、柔顺的头发,十分惊诧:“怎么没了?” 景允腼腆地笑。 高中三年,景允康崇和陈蜜柑总喜欢在晚自习前的大课间跑出来吃饭,有段时间捎着康崇的时任女友。犹记得那是个和陈蜜柑性格迥异的文静女孩,讲话细声细气,学习好,脸也漂亮,有点挑食。她还误以为景允和陈蜜柑是一对。他们谈了一个学期就分手了。 后来康崇又短暂而浮躁地交往过不少女孩,走马观花似的,每个都不长久。景允鲜少干涉他感情方面的事,不打听,不过问,不如说是有意回避。 “那女孩没跟你们一起来啊?”老板端来一份免费赠送的餐前开胃小菜,辣白菜和萝卜。用巴掌大的碟子盛着,切成条状,裹满红艳艳的辣椒酱,辣、甜和咸三种味道的比例调配得均衡完美,哪一样都不过头。她腌酱菜很有一手,会单独封袋售卖,有不少人专程来买。 “哪个女孩?哦陈蜜柑,”康崇夹了口菜,搁下筷子比划:“是那个小姑娘吧?蘑菇头,戴眼镜,这儿有颗痣,叽叽喳喳的话一堆。” 老板娘恍然大悟:“哦!她不是你女朋友。” 康崇指着景允:“也不是他的。” 阿姨啧啧摇头:“那你俩真的不行。” 康崇翻弄菜单:“点菜吧阿姨。” 景允趴在桌子上,耸着肩膀,笑个没完没了。 他们点了两份冷面,两瓶汽水,五花肉炒年糕,可乐饼,紫菜卷。等待上菜的过程中,坐在隔壁桌四个穿着时髦的少年开始聊天,是韩国人,讲韩语。景允无心地听了一耳朵,勉强听懂一个词儿。他端起杯子喝凉茶。 康崇从刚才就一直在回微信,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焦躁和不耐烦。问他是谁,又把表情一收,好声好气地说:“我妈,让我周末去相亲。” 景允点了点头:“也差不多到岁数了。” “嗯,咱妈让你相了吗?我觉得不会吧,她尊重你的个人意愿。” “没有,第一次我说不愿意,后来她就再没提这茬儿。” “多好。我也想去你家。” “那你嫁过来吧。” “瞧你说的,我不能倒插门儿吗?” 景允还是笑,却比之前淡了,他低下头试图掩饰,上扬的嘴角一点点放平,不能下垂得太明显,得端起来,叫人看不出罅隙和端倪。 冷面先上,用不锈钢碗装,显得朴素爽快,冷水洗开的面条圆润劲道,配西红柿,黄瓜丝,火腿片,半个温泉蛋,泡在酸甜可口的汤里,撒上一层白芝麻,就什么菜都好下肚。 五花肉炒年糕紧随其后,是这家店的招牌,来客必点。五花肉肥瘦适中,在不断翻炒的过程中香味一点点渗透进年糕内部,吃之前用筷子夹着,先在浓厚的汤汁里滚一圈,让它通体沾满酱料,肉和年糕同时入口,嚼起来柔中带韧,特别容易满足。 可乐饼上来的时候,个头不小,鼓鼓囊囊的,康崇拿餐刀在中间画了个十字,把它切成四块,露出融了奶油的土豆泥散热,同时悄声和景允道:“隔壁聊挺嗨啊,能听懂吗。” 景允喝了口冷面汤:“我就能听懂一个‘哥’。” 康崇脆生生地咬紫菜卷,金黄色的油渣落下来:“他们是兄弟?” “不是吧。”景允说:“我记得他们那边……就算没有血缘关系,表达亲密和要好的兄弟也叫对方‘哥’,那种铁瓷,好朋友,或者其他……很近的关系。” 风扇旋转着吹过头顶,后颈的汗水尚未蒸发彻底,一片湿凉。 白炽灯下,沉默短暂如同呼吸,景允的腿在桌底碰到康崇的膝盖,他不动了,没法安然倚靠,也撤不回去。 “哥。” 他突然开口,声音喏喏的。 “别去相亲好吗。” 第9章 话音落下,久久没人捡起,景允垂着脑袋,不看康崇的脸。 他闷声不吭,突然间伸出手抓杯子,一口气喝光了里面放温了的凉茶,喝得猛了,差点儿呛住。 放下空杯,康崇赶紧给他续满,特别有眼力见儿,提壶的手有点儿发抖。 两人相顾无言。店里开了电视,放新闻,广告,八点档肥皂剧,老板娘不爱看,一连换好几个台。 直到面前的盘碗被风吹干,芝士和辣酱的表面都凝固,康崇的脚底才摩擦一下地面,问:“你周末有事儿吗?”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两个间隔不长、幅度不大的动作中藏着能容纳千言万语的空隙,他却不曾吐露分毫。 康崇托着下巴看他,眉毛皱起来往一处勾,许久才开解,舒展,仿佛心知肚明的释然。 景允说:“你就当我有吧。” 他叹了声气,深长而纵容。 隔壁那桌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少年们吃完了饭,簇拥在柜台前买单,有说有笑的,聒噪归聒噪,还挺懂礼貌,每个人都不忘跟老板娘鞠躬,道别。 她热情地把他们送至门口,回到柜台,见他俩也来结账,满面笑意仍未消散:“吃好了?” “好啦。” “以后要常来哦。” “好呀。” 康崇扫码付钱,放回手机,掏出烟盒,一套动作娴熟连贯,刚把烟头叼在嘴里,被眼疾手快的老板娘一巴掌拍掉。 “你这孩子真是!”她倏地沉下脸,佯作凶恶:“老大不小了,不晓得爱惜身体!少抽一点!” 口头上训斥着,手往柜台底下摸索,塑料袋稀里哗啦响了半晌,她拿出两只黄澄澄、圆滚滚的柑橘,不由分说地塞给他俩,一人一只。 景允的那只梗上生了片油绿的叶子,他掂了掂,分量感占满整个掌心,坑坑洼洼的表皮外裹了层滑腻的天然果蜡,捏起来能感觉到内部果肉的充实和柔软;凑到鼻子前贴近了闻,清冽的、酸涩的甘甜,好像刚从树上采下来没多久,带着田园中植物和泥土的芬芳。 “给,拿着路上吃,饭后清清口。很甜的。”她信誓旦旦,不容置疑:“有了这个就不馋烟啦。” 两个人拿着橘子回家,握在手里走了一路。 景允照例在洗完澡后看书,湿着头发,点亮书桌上的台灯,敞开卧室的窗,动手剥那颗橘子,把白白的橘络小心地捻下来,搁在一整片花瓣状的橘皮上,和茶杯、抽纸一起摆在远离书本的地方。跟大多生活节奏快而浮躁的年轻人不同,他的书桌布置得特别整洁,一目了然,简简单单几样东西,书,笔墨,小型绿色盆栽,甚至没有电脑,因为书桌就是用来读书的,目的单一得近乎纯粹,不放任何与“应当在这张桌子上从事的活动”无关的物件,是从小养成的习惯。 他还喜欢写信,摘抄,收集唱片和邮票,仿佛活在上个世纪的爱好。回想起他的十八岁生日,康崇利用暑假打了俩月的工,买了张爵士乐黑胶唱片送他当礼物,送完才发现还要买唱片机,穷得当场出离愤怒,景允哭笑不得,还给他一双限量版球鞋。 那双鞋他穿旧了也没丢,至今保存完好,连同鞋盒收在床底;那张唱片景允也从来没拆封,包着报纸塞在书架上,哪怕歌曲早已听过。 今天楼上那家小孩没练钢琴,他早早入睡,一夜安宁,直到凌晨四点被一场梦惊醒,干躺着翻来覆去,再无困意,索性换掉汗湿的衣服,喝了杯凉白开,去阳台上发呆。 凉风裹着水汽,吹拂他的眉眼,天阴欲雨,空中蓄起厚重的积雨云,青灰色的晨雾柔柔罩住半个飒城,远近的风景都瞧不分明。 他在围栏上趴了一会儿,觉得该抽根烟打发时间,又想起自己其实不会。 这天是星期六,一大早康崇就冒雨回公司加班,企图假借工作名义逃避自己遭受多方插手的悲惨私人感情生活,想不到没躲过,母亲一通夺命来电直接给他下了最后通牒——女方已经在公司附近一家西餐厅等候,无论如何必须去见。 小姑娘先到了,不去确实不合礼数,康崇这么想着,在公司洗手间象征性地梳了梳头,洗了洗脸,凑合检查了一下衣领袖口是否干净,摘掉领带揣进兜里,衬衫胸前口袋的边儿上别着支钢笔,吊儿郎当地去了。 “对不起。”他到了先说:“我买单。” 坐姿端庄的女孩儿小口喝着咖啡,翻起眼皮细细端详了他一阵,直白地回:“喊你来又不是为了让你给我掏钱。” 他莫名其妙地挨了句怼,在双人桌对面坐下,叫来侍者点了一份番茄牛腩炖菜和法式吐司的配餐当做午饭,问她:“你似乎不太待见我啊?” 他只把这当成午饭,吃完回去加班,至于吃的时候对面有没有人,都无所谓。 反正不是景允。 “还行。” 女孩长相不俗,通称的高级气质,穿了条黑色的连衣裙,冷白肤色,戴纯银的首饰,背包靠在身侧。她要了份甜点,同样无所谓地答:“你长得挺帅的,比我先前相的那些加一块儿都帅,凭这一点我就待见。” “那你呢?待见我么?” “不好说。”他耸耸肩,半真半假地笑:“我可能更待见男的。” 第10章 侍者端来女孩要的甜点,造型挺别致,是个莓红色的三角形,两指来宽,包边儿用的是白巧克力,混着咬起来咯吱作响的饼干碎屑,中心是层层叠叠用奶油砌起来的玫瑰蛋糕。她横着握叉子,稍一使劲,斩下三角形的其中一角,切口边缘整齐,糕体绵软蓬松,气孔小而密集,被碾压之后缓慢回弹。 她斯文地咀嚼,吞咽,巧克力奶香很重,吃多了会腻,玫瑰不过分甜,回甘清淡悠长,两者搭配刚好均衡。 她接着切下一块,花了宝贵的几秒钟端详对面男人的脸。确实英俊,立体,轮廓硬朗,在镜头前或照片里会更具优势,不笑时有距离感,笑起来又透着迷人的烟火气,轻佻得不出格,有所保留的漫不经心。 她收回视线,夸了一句:“这蛋糕好好吃。” “是吧。” “讲讲你喜欢的人吧。” “为什么?” “爱听八卦是女人的天性。” “这我理解。”他把吐司撕开,泡在浓稠热烫的番茄汤里,和炖烂的牛腩肉、胡萝卜和洋葱搅拌均匀,舀了一勺,送到嘴边吹凉。“我一女性朋友也这样。” “普通朋友?” “比普通更近些,打小一块儿长大的,像我亲妹一样。” “按照电视剧的套路你俩应该能成,青梅竹马。” “还有另外一个竹马。” “两男一女?那是三角恋了。” 康崇笑了:“真要是这剧情也有点儿意思,可惜不是。” “不是?”她一挑眉:“噢,差点忘了,你喜欢男的。我能再点个冰淇淋吗?” “当然,请便。” 她翻阅起菜单,话题继续。“你告白了么?” “没有。”他抽了一张纸巾:“我没想好,还在犹豫。” “你怕他是直的,不接受你?” “有这一方面吧。” “我能理解,”她说:“但你要明白,你晚告白一天,就少快活一天。人生多短暂啊。” “你说得简单。我们两家家长都相互认识,我妈爱跟他妈一块儿逛街。” “你俩搞对象碍着她俩逛街了是怎么的?” 康崇被她角度刁钻的反问逗乐了,“冰淇淋完了再点个别的?” “那我过几天得请回来,男女平等。” “那你还是别了,总跟年轻靓丽的单身女性出来约会显得我很不正经。” 她终于也笑了,身子往沙发靠背上一仰,翘起二郎腿来,不忘抚平裙摆。“你这人蛮有趣,长得又帅,我决定立刻删你微信,省得我将来找着对象了,他第一个针对你。” 谈话间,屋外飘起雨丝,俄而变得密集,淅淅沥沥。餐厅内有些正打算离开的客人,见此情景不得已坐了回去,再待一会儿。 康崇吃完饭,漱了口,看一眼时钟,又把手机重新倒扣回桌上,推向烟盒和打火机。 “我想说的是,万事都求个结果。喜欢女孩,结果就是跟她结婚,养育后代,白头偕老四世同堂,一辈子这么过。但是换成男的,结果就不一样了。目标没了,你俩没法结婚,也不用生孩子,传统思想中世俗的人生模板被彻底推翻,所有那些你认为规划好的、顺应天意就能水到渠成的事儿现在完全成了另一种走向,你不知道该怎么走,既没有想象也没有参考。喜欢了,告白;告白了,在一起。接下来呢?道阻且长,要面临的问题太多了。并且往后的五六十年,你们的关系将持续停留在这个阶段,没有经历彼此身份变化和不断磨合的这么一个过程,能够维系感情的条件会越来越少。 “更何况我们俩的关系……不一般。前二十年都是稳定的,二十年,我甚至以为是‘恒定’的,这个安全区太安逸、太舒适了,导致我没有勇气催化它,让它质变,我怕自己一旦失败,会承受不了颠覆性的后果。 “起初我特别迷茫,几乎有点儿惊慌。奇了怪了,我从来都只喜欢女孩儿,怎么忽然对他有反应了呢?男的,还是我发小,我简直对不起他。我接受不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异常’,第一时间不去怀疑自己,我想,问题或许出在他身上。不对,不能怨他,他没有错,怨他那头长发。是那一缕长长的头发在某个容易失误的时刻给了我一种冲击,一种错觉。问题一定在头发上。 “结果我尝试向他表达之后,他咔嚓一下把头发剪了,自己剪的,我吓坏了,紧接着就是后悔,我到现在还后悔,我说的是人话?他从小到大都留着的头发,留那么长,那么久,那么珍贵,说剪就剪了,像某种预兆。他是想配合我证明什么?因为照顾我的感受所以那么轻易就割舍了吗?他怎么能这样呢?他图什么?我图什么? “后来我想通了。我若是告白了,他选择我,本质上是选择了一种与既定观念截然不同的生活,无论陪他走到最后的是不是我,我和他都无路可退。假如这不是他想要的,或者他压根儿没做好心理准备,我不会擅自拖他下水。我希望他待在岸上。 “我喜欢他。他对我好。他不需要和我一起冒险,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头发再想留长,得花多少年呢?” 雨声愈发嘈杂,愈发寂静。落地窗外天光黯淡,街景一片混沌,陆续有浑身湿透的行人到屋檐下避雨,没要紧事的干脆就进来喝杯咖啡。他们旁边空出的桌位重新坐满了人,水汽瞬间袭来。 女孩沉思良久,道:“你错了。” “照这么说,爱情本身就有不确定性,异性恋和同性恋都是爱情,都变幻莫测,不可预计。异性恋和同性恋都会吵架,和好,劈腿,原谅,冷战,疲倦,×生活不和谐,有人被渣一千次,有人备胎一万年,同性恋不一定伟大,异性恋不一定优越,在一起不代表圆满,没在一起也不代表失败,没人规定怎样好,怎样不好,你有权利评判,没资格替别人做决定。” 她把翠绿的薄荷叶从冰淇淋球上摘下来,丢进嘴里。 “好玄的一男的。”她扭了扭脖子:“看上去又直又渣,心思还挺深沉。” 第11章 吃完了冰淇淋,两人来到室外,在屋檐下寻一处无人的角落,赏雨抽烟。康崇在点火前不知怎地灵光乍现,抖出纸盒的两支烟分给女孩一支,她先是怔了一下,极短的瞬息,随后便浮现笑容,姿势熟稔地接过去,夹在食指和中指间,就着康崇递来的火点燃,俨然是个老手,浅啜一口,朝稠密的雨幕喷出一缕迷离的雾。 此时街上已看不见什么人了,有就是穿雨衣的小孩,在泥洼里踩水,溅得满脸还在蹦跶,撒欢儿,家长远远瞧着,也笑,不管;再就是热衷耍酷的初高中生,淋湿的校服像无处安放的情怀一样紧紧贴在身上,男孩子撑开外套给女孩子挡雨,过一会儿又扔了,两个人在滂沱大雨里相互喊话,内容不重要,反正没人追究。 康崇舒爽地出了口气。他的衬衫里灌满了风。 女孩默不作声,慢步走进雨里,执意把烟蒂丢进街角的垃圾桶,回来和他说:“走了啊。” 康崇看她一眼:“车不好叫。” “我叫好了。”她冲他晃晃手机,并问:“你呢?” “我在这儿等雨停,给他打个电话,然后回去加班。” 他的头发沾湿了些,用手随便一抹,掀到额头以上,露出浓黑整齐的眉毛,和那双总是慵懒散漫,若即若离的眼睛。可她明白,有那么几件事,他是明确和在意的。 所以她说:“祝你好运啦。” “也祝你顺利。” 一辆蓝色的出租车冒雨驶来,靠路边停下了,他目送她走,临别时和他挥了下手,他也回敬,然后互相删除了联系方式。 这样的告别已有多次,他也渐渐学会从容。捏着熄灭的烟蒂枯站片刻,他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提示音响了五声,被人接通。 “喂?” 嗓子有点哑,伴随着轻柔到黏人的鼻息,反应慢了半拍,一听就在睡觉。他忍不住笑起来,问:“午睡呢?” “知道你还打……” 电波那头连接着阴天里昏晦的房间,门户紧闭,静谧安宁,景允腿夹着被子从床上爬起,磨磨蹭蹭地,揉着眼睛嘟囔:“有什么事?” “没事。”康崇说:“下雨了。” “嗯。”那边咕咚喝了口水,声音被浸得清澈润泽:“一时半会儿停不了的样子……你现在在哪儿?” “在外面。” “带伞没有?” “没,用不着。” 景允吸了吸鼻子,两个问句连着,毫无迟疑,也可能是没醒:“我给你送一把?” 康崇没有回答,闭上眼睛。他的一只耳朵盛满风和雨,一只耳朵藏着静默的欢喜。 “你听。” 他声音湿漉漉、沉甸甸的,像积蓄了许多雨水,棉花,叹息和不宣于口的想念。 “我这边下得好大啊。” 康崇拒绝了景允送伞的提议,雨停之后叫了个同城送,给他买了块据女孩说很好吃的雪山蛋糕。 景允觉得他有毛病,被甜得皱着脸,又挺高兴。 相亲的事儿俩人都没再提。他们小心翼翼地观望着、规避着彼此心中那条线,唯恐触犯,逾越,代价是牺牲掉二十年来珍视的一切。 谁都不敢妄自试探线的那边是什么。或许是雷池。 或许是伊甸。 一场及时雨使得连日来一路高歌猛进的暑热消停了几日,安然度过六月末尾,到了七月死灰复燃,还比之前烧得更旺。 而在这让人颓靡又躁郁的时节,康崇的预言不幸应验——陈蜜柑果真分手了。 景允在单位看到微信,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赶巧了下班回家在小区遇见那乌鸦嘴,急忙从钱包里抠出个五毛钢镚,照着脸往上砸。 “怎么就怪我了?”康崇敏捷地闪身,双手合十接住凶器,苦笑道:“我看人很准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好的不灵坏的灵。” 景允泄了气,去便利店买了两瓶冰镇的酸奶味苏打水,分给康崇一瓶。 两个人站在小区花园外,身后是爬满藤蔓的游廊,不知是葡萄还是别的什么植物,密密匝匝的叶子将整条甬道严实包裹,隔绝了热浪和阳光,有不少大人带着自家小孩在里面乘凉。路遇几位熟识的老邻居,他俩一一点头问好,有个老太太今年八十多了,眼看着他们俩长大的,去年没了老伴儿,如今常和其他老人作伴,散步闲聊,身子骨倒还硬朗。 晚风吹来别人家的饭菜香,他俩找了条没人的长椅坐下,小口喝苏打水。康崇看着景允撑在膝盖上的手腕,用拇指和中指圈住丈量,叹道:“你怎么这么瘦。” 景允被他摸了一下,强忍着没躲开,以前和现在的心态完全是两样,两种处境,那块皮肤都泛起潮红,他佯作无心模样,偷瞄一眼康崇扎在皮带里窄而瘦的腰腹,突出的喉结和肩胛骨,头一扭,磕绊着说:“你,你还背着我去健身呢。” 康崇刚想对准瓶口喝水,闻言扑哧一声笑了,把话里容易引发歧义的那个字儿单挑出来,改了个谐音。 “我哪天能背着你举铁那可就牛逼了。” 景允不为所动:“十五年前你背得动。” “现在未必不能?” “我社立刻安排你登报。” “你让我背背试试么,抱也行。” “你来劲啊,丢不丢人。” 景允懒得理他,边笑边刷手机,看有没有错过陈蜜柑的消息,一看还真有。 “吃烧烤啊?我请客。” 一句话,一个定位。康崇又把自己长到他身上,脑袋凑过去看屏幕,被他挽着胳膊生生拽了起来。 “走。” 陈蜜柑下了班直接去约定的烧烤店等他们,一个人占了露天的四人桌,大马金刀地往那儿一坐,呼啦啦翻菜单。 她看上去并无异常,除了天热出汗妆有点花以外,情绪还算稳定,尚在掌控范围之内。反观对面两位男士,谨小慎微,瑟缩得像两只鹌鹑。 蟹钳,扇贝,鸡皮,翅中,羊肉,烤鱼,土豆片,掌中宝,点了一堆,最后加了一句:“要一瓶江小……” 康崇秒速打断她,扬手制止记菜单的伙计:“我喝车不开酒。” 她不死心,偏让记上:“又不要你陪。” 伙计左看右看,拿不准主意,景允温声提醒:“记上吧。” 这家店是新开的,他们之前没来过,客人不多也不少,基本都是年轻人,大堂里没坐满,剩了个三两桌,卫生环境蛮好,满大街都是香喷喷的熏风。 菜上得也快,陈蜜柑许是加了班饿得很,拿纸巾擦了口红,只管埋头苦吃,对分手的细节和因果只字不提。啃完四串羊肉,她指挥道:“哥,帮我倒酒。” 康崇吝啬地给她倒了六分之一杯的白酒,夺过瓶子放在自己这边。她翻翻眼皮,极尽不屑之能事,端过来两口闷了。 喝完她捂住嘴,不让自己说,不让自己吐,把那一股劲涌上脑门儿的苦和辣往肚子里咽,过了许久才说:“我跟他啊。” 对面俩人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却没等来下文。过了好久,她才又说:“其实他根本就……” 这次也没说得下去。 景允不响,半晌搬起凳子,挪到陈蜜柑身边坐,笨拙地伸开手臂,把她朝自己揽过来,憋屈的抱进怀里。 她个子矮,肩膀窄,佝偻成一小团,开始嫌不舒服,挣扎了两下,慢慢地不动了,吞下嚼碎的食物,把竹签扔掉,手背狠狠抹去嘴角的佐料。 景允摸她的头发,拍她的背。 她回抱住他,大声地哭了。 第12章 陈蜜柑痛哭一场,铆足了劲宣泄体内多余的水分,嚎得气势恢宏,其间还掺杂着诸如“他根本就不喜欢我”、“说答应我的追求是出于怜香惜玉”、“怜你妈惜”、“这孙子睡觉还磨牙”之类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真情流露,成功惊动了邻桌的好心客人和古道热肠的店老板,都不认识,都端着酒坐过来开导,劝解,说什么的都有,喝完一杯就走。 她哭累了,歇一歇继续吃。她很爱惜食物,吃东西香甜,专注,仪态得体而全情投入,曾经有个陌生男人在快餐店和她拼桌,因为喜欢她富有感染力的吃饭风格问她要联系方式,她没给,觉得浪漫又荒唐,常常当做奇遇来讲。 现在她有点后悔没给,明明那个人长得不丑,也不讨厌,为什么不试一试,给个机会,可认识和接纳一个全新的人的过程太漫长、太麻烦了,要记住他的生日,性格,优缺点,把他和各色各路的人区别开。随着年龄的增长,生活越发臃肿,时不时的总想丢弃一些,好让行囊不那么重。她已经累了,连哭都哭不满十分钟了。 景允陪她喝光一整瓶酒,潦草吃了几筷子羊肉,烤鱼和土豆,康崇酝酿许久,试图发表什么高深莫测的观点之际,叫他从钎子上麻利地撸下一只鸡翅堵住了嘴,挽救了一场发生概率极大的伤口撒盐和雪上加霜。 吃完她吼这俩男的,让他们在自个儿位置上安生坐着,她去买单,老板送了他们一盒老板娘刚弄的鲜切水果,用保鲜膜蒙着,随便扯个塑料袋装,她特别高兴,像收到了不起的礼物。 “我今天不想回家了。”她醉醺醺地宣布:“我刚订了间民宿。” 看那俩人双双惊呆,她才高亢地补充道:“家庭房!” 开车去民宿的路上,陈蜜柑裹着通身的酒气躺倒在后排座位,不知道睡没睡着,景允在副驾驶给阮妍打电话,“我今晚在外面住。” 没等他解释其中原委,他妈已然闻风而动,警觉地打断了他:“小兔崽子注意安全啊!我说你怎么……唉!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轻率……就睡外面啦?” 景允不想往后听了,木然地把手机往康崇耳旁一搁,阮妍后半句话刚好传出:“有没有考虑过女孩子家?你们这一辈怎么想妈妈不干涉,安全措施要做好我跟你说,不要伤害人家,听到没有?” 康崇强忍着笑,总算找到时机插话:“阿姨,我康崇。” “崇崇啊?你怎么也在?” 这时景允把手机拿开,依照导航给康崇指了路,等他开过下个路口,才重新对阮妍说:“开车呢妈,少说两句……就跟你打个招呼,我们在一块儿呢,多大个人了,出不了事,放心吧啊。” 他想了想,又说:“顺便你下次买菜遇到蜜柑妈妈,跟阿姨讲,不要催她结婚,不要勉强她,这不是必须要做的事……没有法律规定二十六七岁非得结婚,三十岁就该生孩子,是不是,女的是,男的也是。你看她现在不高兴了,受委屈了,都不乐意回家,家里不哄她,只会说她傻,怪她笨才吃亏,她能不知道自己错,还用别人再骂一顿?本来就够寒心了,对不对,啊。” 景允应对任何状况都很平和,恬淡,不争不抢的,讲道理时也不咄咄逼人,语速和语调控制得当,措辞妥帖且令人信服,康崇每次听就只想答应,没法拒绝。 后面他不说了,只间或地附和,“嗯”或者“好”,到了民宿所在的住宅区已近晚上十点,康崇摸黑转悠着四处找停车位,他终于挂断电话,缓了口气。 他们在熄火后的车内小坐片刻,静静地遥望着窗外无边的夜色,阑珊的灯火,这片住宅区皆是高层建筑,黑乎乎的,笔直的耸立在面前,看起来有点不近人情。 陈蜜柑睡熟了。康崇把她背下车,手机交给景允,让他根据房东发来的微信定位和门牌号找地方,乘电梯输密码一顿折腾,终于进了住处的门。 还真是家庭房。主卧、次卧加一个小厨房的套间,两个独立卫浴,主卧有落地窗、沙发和投影仪。装修就是网上流传甚广的北欧性冷淡风,茶几和壁橱上搭着白色麻布,摆着松塔和干花,木质相框里是寓意不明的抽象画。 陈蜜柑倒在主卧那张辽阔的双人床上,酒劲儿上来了,精神焕发地喊:“大哥小哥!我们一起看猫和老鼠吧!” 大哥康崇不留情面地弹了她一个脑瓜崩儿:“醒醒小陈,二十年了。” 她大梦忽醒,惨叫:“天哪!” 小哥景允往她脑后垫了个月亮形状的靠枕,研究完空调研究机顶盒遥控器;在“经典动画”的专栏下寻找半天,点开数目庞大的合集,随机选了一个播放,调低音量以免打扰四邻,滑稽的配乐声响起,画质分辨率差强人意,充满让人怀念的时代感。她也捂住嘴巴小声欢呼,爬起来盘腿坐好,拆开水果盒子。 “你看吧,看完去写作业。”康崇拧开一瓶矿泉水塞她手里,给了景允一个眼色:“我和你小哥去洗澡,今晚睡里面那屋,你有事儿了不舒服了叫一声,可不敢吐人床上,听见没有?” 陈蜜柑扑闪着大眼睛,腮帮子里攒了块猕猴桃,仓鼠似的连连点头。景允被逗笑了,把纸巾毛巾湿巾一股脑儿地拿到床头柜上,方便她随时用,随后便和康崇去了里屋,准备洗澡。 次卧比主卧小,卫浴也是,衣柜里有房东提供的一次性内裤和消过毒的睡袍,洗漱用品齐全,大可舒适度过一夜,景允却心神不宁地坐在床边,捏紧被单一角。 康崇刚脱掉上衣,回头发现他神色有恙,走近了探他额头:“你今晚也没少喝,头晕不晕?” 景允把他手拿下来,轻声说:“没事,我不难受。” 两个人的心思都有些跑,都没注意,手相互握了会儿,又齐齐松开。 康崇进了浴室,低头换拖鞋,打开灯,昏黄的光像蜂蜜洒在他曲线如流的脊背上,骨骼在肌肤下微弱起伏。 他关上门。 男的洗澡快,又是夏天,两个人合计洗完也不过三十分钟,穿着同款睡袍去主卧陪陈蜜柑看了几集猫和老鼠,十一点多,他们重返浴室,锁好门,景允坐在浴缸里,用牙签扎盒子里剩余的水果吃,康崇点燃一支烟,打开天窗和排气扇。 在扇叶枯燥而有节奏的旋转声中,烟雾和潮气很快被抽离,房间变得干爽通风,谁都没有讲话,并为对方也认同和分享这份缄默而深感欣慰。康崇关掉了顶灯,只留下墙角一根半米长的发光二极管用作照明,不妨碍在他们在某些偶然而心照的时刻四目相对,又笑着错开。 天窗框住一方狭小的夜空,蓝得极暗,接近于黑,但终究是蓝。 第13章 李子,桃子,西瓜,芒果,四种水果切成丁,分四等份,刚拿到时还将饭盒盛得满满当当,现在掂着重量减轻不少,已被陈蜜柑消灭了大半,留下盒底一滩颜色诡谲的汁水。她偏爱西瓜,吃得所剩无几,但没忘记给景允康崇他俩留两块儿籽最少、个头最大、形状最漂亮的。 差不多刚记事儿的年纪,也是盛夏,七月放暑假,父母们在外上班,把仨孩子搁家里,谁家都行,反正他们打小儿就相互串门,整天形影不离,没人见外,家长们更是几十年根深蒂固的老交情,实打实的把他们仨当亲兄妹养,连同概念一并栽种,灌输一些诸如“谦让妹妹”、“有好吃的先给妹妹”、“遇到坏人优先保护妹妹”之类的教诲,嘱咐两个男孩儿谨记在心。轮到陈蜜柑了,她追着问,我呢?我呢?有没有要我记住的?我该做点儿什么呢?没有吗?为什么我没有?凭什么呀?我怎么啦! 她小时候头发细绒绒的,茶褐色,是个名副其实的黄毛丫头,学说话早,语速快,显得古灵精怪。一帮大人经常逗她,闻言都乐不可支,但孩子问是真心问,答也要诚恳答,便哄她道:“很简单啊!他们俩怎么对你,你就怎么对他们俩。朋友之间是平等的,相互的,有来有往,你付出了我也付出,大家才都开心。” 所以他们让着她的时候,她总是把最好的留给他们,西瓜的心,甜筒的尖。执拗地为他们做着力所能及的事,像往石头缝里注满砂砾,使之变得扎实稳固。希望他们开心,像她一样。 她已酣然入梦。在这个失恋的夜晚,熟悉的城市中,陌生的卧室里。 景允用牙签把少数的西瓜籽挑出来,整块含进嘴里,牙齿一咬,丰沛的果汁顷刻间溢满口腔,甜润沁人。他把另一块扎起来递给康崇。 康崇本来在掸烟灰,见状立即伸脖子凑近了叼住,角度精准,恬不知耻,举动熟稔自如,陈蜜柑每次都说,你像个狗!你是狗吧!你比杜宾还大! 他的睡袍随这动作褪到颈部以下,眼神有所察觉似的觑着景允,景允则适时地避开,扶着他的肩膀,站了起来。 经过康崇面前,一滴水珠顺着他拉紧绷直的跟腱滑落,消失在脚底,手指勾着装饭盒的塑料袋,轻轻巧巧、摇摇晃晃的,手背雪白,落了层幽蓝色的灯光,再往上是细长的小臂,皮下埋伏着泛青的血管,隐没在折叠的袖口深处,人瘦而不病态,骨相清癯秀气,说不出的好看。 康崇难于形容,因为形容需要描述,描述需要投入,投入必然掺杂欲念,他能面对,但怕暴露。 所以他不发作,不声张,目送景允走出去,丢完垃圾,把陈蜜柑房里的电视关了,空调调成睡眠模式,回来刷牙。 浴室里的抽风机声停了。钟表时针悄然迈向十二点。两个人并排躺在床上,各揣一怀心思酝酿睡意。 “晚安。” 说完这句话,康崇按灭了床头灯,背对着景允躺下。 周遭陷入黑暗,人为营造的静寂,体贴得近乎刻意。他闭了眼,克制地调整呼吸,假装这床上只有他,竭力使大脑想象一些清心寡欲的东西,而非咫尺之遥他最想亲近却又不敢妄然亲近的人温热鲜活的身躯。 景允睡不着。 床无疑是舒适的,丝滑,松软得像云,床品选得也好,亲肤而没有摩擦感,枕头高低恰当,夏凉被盖在身上轻薄得几乎感觉不到。一切都很合意,为美梦做好铺垫。 可是他睡不着。 他按捺着,不知所措。夜晚给人错觉,怂恿他们不计后果。蛰伏在黑暗中,仿佛就拥有了一层防护,没有后顾之忧,直面那些原本需要鼓起莫大勇气才敢挑战的事。恰如此刻,景允就有这种冲动。 他想告白。 他无声地开合嘴唇,做一次简略的演习:我们谈恋爱吧。 别再当朋友了,不够。 远远不够。 康崇翻了个身,面孔朝向这边,他急忙闭上眼假寐,直到自己也信以为真。 他睡着了。 康崇却睁着眼,半张脸陷在枕头里,隐秘地看他,隐秘地叹气。 睡了。他想。那就先不说了。 五点多的时候陈蜜柑被尿憋醒,蓬头垢面地爬起来上厕所,宿醉致使身体协调能力急剧下降,手舞足蹈,踢翻了垃圾桶,撞上了墙。叮铃咣啷的骚动声惊醒了里屋的康崇,在这美妙的周末清晨伙同残酷的生物钟给了他一记当头棒喝,人还没醒彻底,精神已经率先崩溃。 她倒好,摸索着趴回床上,头一栽继续睡,仿佛是在梦游。康崇简直想出去揍她,让她明白亲情绝非万能的挡箭牌,垂眸往怀里看,气又消了大半。 景允正伏在他胸口睡得安恬。 他躺的要靠下一点,视觉上整个人好像矮小许多,宛若少年。碎发铺满额头,鼻息缱绻绵延,蜷缩着,像个婴儿,沉湎在海浪里。大概是睡眠中无意识的接近,他们紧紧挨着,手足相贴,周身簇拥着棉花和丝绒,彼此依偎,谁也离不开谁,一旦分离,梦境就会破碎。 所以他也伏了下去,手隔着被子轻拥住景允,仿佛这样就不算过火,不算越界,还有澄清的余地。嗅着对方发梢和颈窝洁净的气味,他原谅了一切。 这依然是个美妙的清晨。 六点五十,轮到景允醒来的时候,他吓呆了。 呆了得有一首歌的时间,无论踟蹰还是流连都足够了,他才慢吞吞地从康崇微敞着的衣襟处挪开,后脑勺有什么动了一下,那似乎是康崇的手,压着他的后颈,指缝间缠绕着他的头发。康崇又一次醒了。 景允终于借势起身,拱回了自己枕头上,跟康崇脸对着脸。 康崇伸了个懒腰,说:“早啊。”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翻身和梦呓声。康崇只好闭上了嘴。 景允还想说话,于是弯曲手掌,在自己的嘴唇和康崇的耳朵之间搭建起一个小小的通道,不让秘密泄露出去,惊扰到第三人。 与低语声一同袭来的还有他脉脉的吐息,一字一停顿,藕断丝连。 “我睡觉磨牙么?” 第14章 关于一起睡的记忆,最近一次也得追溯到九年前。高考结束当晚,同学们相约去KTV通宵——那个年份还是挺时兴的,一帮半大孩子,唱歌,上网,打牌,喝其实并不喜欢喝的酒,看那些他们明明到了可以合法观赏的年纪却碍于各种因由仍旧无法正当观赏的电影。他们包下的套房内有个小隔间,男生们都聚在里面,反锁了门不让女生进去,不知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女生们在外面敲门,喊叫,抗议,他们就坏心眼地把音量调大,果然不出一分钟,她们被传出的声响弄得恼羞成怒,个个面红耳赤,又嗔又骂,跺着脚,一窝蜂的散了。 康崇和景允都在那间屋,不同的是,前者是为躲避刚分手的前女友借酒撒泼,后者是为闹中取静找个少些烦扰的地方睡觉。比起外面分贝爆炸的鬼哭狼嚎,景允宁愿待在这个亢热得非同寻常、气氛躁动而古怪的放映室里,康崇身边。 他是好学生,根本不关心电影在演什么。他是好学生,怎能不晓得电影在演什么? 他只是不感兴趣,十几岁的时候就知道。 因此他聪明又含蓄地合上眼,把康崇的校服外套借来,搭在自己头上遮光。他们的衣服闻起来是一样的香味,同一个品牌的洗涤剂,俩人的妈妈一块儿在超市买的。他蠕动至一个舒适的区域,侧身一蜷,额头抵着康崇的腿,康崇一只手随意地搭在他身上,拍了两下,然后停住。电影里的女演员发出了浮夸的喊叫。 康崇泰然自若,在全屏形同虚设的马赛克和汹涌澎湃的肉色掩映下淡定地喝了口冰啤酒,一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派头,跟周围红着脸起哄或屏息的小伙子们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手挪到他右耳,隔着布料描摹耳廓,用掌心扣盖住,对其他男生说:“声音调小点儿。” 等到凌晨两点往后,大家陆续熬不住了,三五成群的睡成一片乱葬岗。康崇原本想打地铺,凑合迷瞪个把小时,谁知地上有个不成器的哥们儿脱了鞋,脚臭,他思忖再三,还是挤上了景允躺的那张沙发床。 那床撑死一米多长,人坐在上面放得开腿,躺着就够呛。他只好往近处挪了又挪,靠了又靠,可把景允作弄醒了,皱巴着脸,蓄了满腔的起床气,张嘴便要开骂,被他毛手毛脚地按住脑袋,往校服里一蒙,搂进自己怀里,顺着背和头发抚摸,口中絮絮叨叨,念咒语似的:“行了行了,睡吧睡吧。” 那年康崇十八岁,身高一米八,有张让人迷恋的脸,是全校皆知的风云人物,打遍周边地区所有职高的混混,换过无数个女朋友。 可他硬是在高考前的三个月啃完了被他丢在体育器材室落了三年灰的教科书,跟景允考进同一所大学,留在了飒城,哪儿都不想去。 “磨牙?”他打了个哈欠,诚实地说:“没有。” 景允被他传染得也打了个哈欠,泪汪汪地揉眼:“可能是你睡得沉,听不见。” “应该是。”康崇深以为然:“我这周累毙了,下周还得继续。” “忙什么?” 景允问完这句,从床上半撑起身,拿了床头柜上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是房东备在这儿的,拧开喝了一口,递给康崇。康崇就着喝的时候,感觉瓶口濡湿而暖,仿佛残留着对方嘴唇的余温,连喝了好几口都不解渴,喉咙里烧得慌。 他索性坐起来,立着枕头垫在背后,摸过手机解锁,翻开备忘扫了两眼,一连串地说:“周一周二写企划案,周三周四跟合作方开会,人家是国外的,时差相反,我们就得熬夜;周五周六出差,周天回来。真好,我不用相亲了。” 景允也陪着笑,夺走他的枕头,使了点儿劲儿把他塞回被窝,说:“那你再回个笼,把下周的睡眠给预支了吧。” 康崇善于被他说服:“言之有理。”遂心安理得地躺回去,枕头都不要了,挑中个更奢侈的替代品,他的大腿,舒舒服服枕着,退出手机备忘,打开外卖软件订早餐。 “想吃什么?” 他刚睡醒不久,嗓音沙哑黏连,说任何话都显得温驯服帖、宠溺纵容,未经梳理的头发垂下来,偏向一边,越过不甚规整的睡袍边缘,若有似无地刺着景允大腿内侧那一小片极少被触碰的肌肤。 他不能躲开。他们就是这样的关系,做什么都合情合理,做什么都意味深长。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门外陈蜜柑中气十足的叫唤:“饭团!!!” “……” 早餐吃饭团,三个人各选一种口味,咸蛋黄,蟹钳肉和叉烧。除了三种主打荤食,余下的辅料都相同:生菜,沙拉,肉松,油渣,黄瓜和火腿丝,米粒水分充足,比一般的白饭粘性要大,围成一堵厚实牢固的墙,将以上素材悉数包裹,通通卷进薄如纸张的紫菜。别看只有巴掌大小,重量可真不轻,随着牙齿切入的深度,口感层层递进,软的,脆的,生的,熟的,甜的,咸的,各具特色又乱中有序,若是在极度饥饿的情况下,能枉顾形象地咬一大口,那种饱腹感足以让人毕生难忘,“下一秒去死都可以。”陈蜜柑说。 她又咬一大口:“杀我前男友我都不会管。” 早餐送上门之前她精简而快速地冲了个澡,像电视上那些标榜时间就是金钱、活得争分夺秒的成功人士,端庄地翘着脚丫子坐在床尾,左手握着饭团,右手举着果汁,嘬得吸管咕噜噜响。 康崇指出:“杀他你该觉得下饭才对。” “是哈,不然我能再吃两个。” “陈蜜柑,景允的腿都比你细,你控制控制吧。” “我胸还比他大呢?!” 无故卷入纷争的景允忍不住发声,一手一个,捂住他俩的嘴:“幼儿园不收你俩了就这么放肆啊。” 陈蜜柑轻轻地咬他,像磨练乳牙的小动物。康崇的嘴唇柔软,削薄,有点干燥,下巴上冒出零星的胡茬,痒痒的扎人,蹭他的掌纹,像极了亲吻。 他倏地缩回手,几不可见地攥了攥拳头,转而收拾餐桌,打包垃圾拎去玄关,十二点之前要退房,到时候一并捎走。 康崇看着他,陈蜜柑看着康崇。 她抖着腿琢磨了一阵,眼珠乱转,手闲不住地抠脑门儿上一颗“异军突起”的痘痘,态度颇无所谓地、就那么信口一问。 “哥,你俩是在谈恋爱?” 第15章 康崇和陈蜜柑面对面坐着,一个在床沿上,一个在椅子里,没人说话。光从他们身侧照进室内,泉水一样清冽。 主卧外面通着露台,挺小一片空地,目测五个平方,摆着装饰用的实木画架,石膏雕塑,四方茶几,两块草编坐垫,窗幔飘飞犹如白浪,晃得康崇眯起眼睛。 即刻他想,今年或明年吧,他要买房子,得有个这样通透敞亮的露台,天晴了在外面晒床单,下雨了把花搬回屋里,仲夏夜里吹晚风,隆冬清晨看日出。 跃层,面积不需太大,卧室朝阳,半开放式厨房,做饭的同时还能跟人聊天;按摩浴缸、沙发床、投影仪和游戏机是必不可少的;最好还有专门的书房,只看书,写字,至多放放音乐,不作他用。 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他回头看景允,人往后仰,压得椅子翘高了两条腿,手伸出去,越过椅背,搭着桌角,再往前,匍匐进一堆褶皱的桌布里,轻而缓地游走,仿佛在摩挲、勾勒着什么。 陈蜜柑抬脚蹬他,他不闪躲,硬生生挨了一下,似笑非笑地反问:“我们像吗?” 她倒叫他问住,锁着眉头思量。景允洗完了手,换好衣服,从里屋走出来,满脸嫌恶地闻自己身上的味儿,揪着T恤领子贴近鼻尖,衣摆随之往上,露出小半截白皙的腰肢,似乎没听见他们方才的谈话,一句都没,嘴里只顾嘟囔:“我快馊了,得回家换衣服。” 他的腹部纤瘦,浅浅两道腹股沟埋没在裤腰边缘,线条平直,臂弯足以丈量它的周长,触摸或会让它紧张,收缩,呼吸急促使它剧烈起伏,它凹下去,腰窝能盛一汪春水。 他的衣摆一抬一放,秒数的瞬间,短到什么都干不了,又好像什么都干了。康崇脑袋里嗡得一声,有东西轰然坍塌,唯有赶快转移视线,佯装不动声色:“行了啊给你呼扇感冒了。” 陈蜜柑差点儿蹦起来:“你俩就是!” 康崇把她摁住:“我看你吃撑了。” 景允一头雾水,不知他们在对什么暗号。电视还在播报早间新闻,无非是老人被骗买保健品,酒驾司机又在撒泼,孩子掉河里了,家长一张大脸凑近镜头发表感谢感动感言,出事儿的时候谁知道干吗去了。这些事儿发生在全国各地,仿佛处处都有,生活跌宕起伏,除了飒城,离他们那么近又那么远。景允也坐下来,任凭陈蜜柑从包里拿出一支试管装的女士香水,照着他一顿猛喷,身心都麻木了,放弃抵抗,熏得嗅觉失灵。他说:“九点了,收拾一下,准备退房吧。” 退过房后,三人一道回家,隔夜的馊衣服外包裹着甜美的香水味,往康崇车里一坐,登时兰薰桂馥,沁人心脾,他恍惚地拉着一车名媛美姝,自觉如同早晨刚下班的可疑服务行业人员,打开空调和音响,湮灭在滚滚红尘中。 鲜少有这种“不用考虑接下来该做什么”的悠闲时刻,他们漫无目的地逛,开过护城河,开过菜市场,开过曾经一起念书的初中学校,如今分化成两个校区,新起了实验楼,扩建了体育场,校服依然很丑。快到校门口的时候,陈蜜柑激动地降下车窗,探出头朝外大喊:“形而上学!不行退学!太惨啦!逃课吧!!!”喊完方觉通体舒畅。 各回各家之前,景允拉着陈蜜柑,又叮咛了一遍:“他们说你,就当做没听见,该逛街逛街,该蹦迪蹦迪,有合适的再找,没合适的拉倒。” 陈蜜柑本来还笑,闻言沉下脸来,忧患地问:“死活都找不到合适的怎么办?” “那就不找。” “我要是一辈子不结婚,哥会笑话我吗?” “不会。” “我觉得婚姻挺可怕的……哪怕是跟喜欢的人,也会变得不喜欢了,因为真的特别麻烦,特别折磨。我说话不是没有根据,我当过三次伴娘,我妈说不能再有第四次了,因为我会嫁不出去。我心想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想结婚。你想,从筹备婚礼就开始刁难你,你几天几夜睡不着觉,吃不下饭,到了那天还要装出一副兴高采烈、喜气洋洋的样子,其实站着都快晕了,司仪还拼了老命的要把你说哭,必须哭,不哭就没有仪式感。典礼流程复杂,都说婚礼一生就这么一回,不能留下遗憾,但凡错了一处,你就觉得完了,是坏兆头,不管过去多久,想起来都膈应。还要应付七大姑八大姨,那些亲戚你认都认不全,他们之中还可能有极品,这没法选,防不胜防。 “结完婚呢?有人就松了一口气,觉得现阶段任务完成了,休想,还有下个阶段。一窝人围着问你啥时候要孩子,啥时候怀孕,啥时候生。他们都是这样,催完你找对象催你结婚,催完你结婚催你生孩子,一天天的不上班不睡觉不知道操心什么玩意。要我说你们掺和什么劲?你们是孩子的爹?少他妈关心我,我好得很,不差你一句话,你闭嘴我还清生点儿。小哥你说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没话找话?还是自己过得不好,也见不得我好?人活着什么时候能不被指手画脚? “生了孩子更加完蛋。哦对,你跟我大哥不用生孩子,真羡慕你们俩。生完孩子我变丑了,落一身病,你让我怎么爱他,怎么爱那个把我变成这样的男人?我们要是吵架了,我还得时时刻刻想着,为了孩子,为了孩子能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不能一刀捅死这个王八,但我不想当圣人,我一点都不伟大,我也有私欲的。人有私欲不正常吗?王小波说过,‘人有权拒绝一种虚伪的崇高’,哥你肯定看王小波,康崇么不一定,他从小就不爱看书,他买书是为了装逼。嗯?他让你带他买的?那他肯定是有别的企图! “说回结婚,不对,说回喜欢的人。哥,你有喜欢的人吗?” 景允说:“有。” 她挠挠头:“那你俩为什么没在一起?” 景允说:“你问康崇。” 第16章 康崇不在车里,在外面接电话,仍是那副不经意的淡漠神情,手机贴在右耳上,喉头微耸地言语,不时点头应承,具体内容听不明晰,车窗隔音效果优良,画框似的眷着他的身影,周身阳光照彻,几点亮斑穿过树荫,投落在他身侧,随着忽起的风游移,深浅不一。 车没熄火,音响仍在播放着不知名的歌曲,是一首景允没听过的英文歌,音质不是太好,明显未经过精密的处理和修饰,更像一场即兴表演,原始的,粗糙的,沙沙,沙沙,像信号接收出现故障的收音机,夹杂着脱离旋律的絮语和回声,连绵的细雨敲打着屋檐,又让人觉得是配合整首歌的意境故意为之,吉他伴奏,平铺直叙的编曲,男声温柔得近乎哀求,在密闭的车厢里吟唱: We could fall together我们本能相爱 I just want to know how It feels to hold your hand我只是想知道,牵你的手感觉如何 But you don't know me但你对我一无所知 I know you don't know me我知道,你对我一无所知 I'm not even sure if我甚至无法确定 You know I exist你是否知晓我的存在 And when I watch you smile当我窥见你的笑颜 I'm compelled to look away却不得不转移视线 Cause I don't want to fall因为我不想坠入 No, I don't want to tumble不想坠入 Into your abyss你的深渊 陈蜜柑早就下车离去,拎起她的背包,丢下她的旧情,身轻如燕,一跃消失在七月的风光里。而他想听完这首歌再走,家就在不远处,他却甘心留在这里,固执地听一首没头没尾、不明所以的歌。 他倚在车后座,像被抽掉了脊梁骨,软绵绵地依着,享受片晌的宁静,又擎起上半身,靠近车门的时候,忽然发现康崇就在门外,但是似乎并不打算进来。电话还没讲完。 他一边应答,手一边隔着玻璃,缓缓覆上景允的脸,直到代替了明灭的树影,将其完全遮盖,隐藏,消融于掌心。 并拢指缝时,景允阖上眼睛,睫毛翕动,犹如期许着一场赐予或降临,鼻梁上有一道浅浅的绯色印痕,横贯至两侧的颧骨,蔓延不止的热。 康崇从未见过这样的红,不禁凑了过去,偎得近些,仅是偎近,如同窥视水底。 他想给他呼吸。 再不这么做的话,两个人都会窒息。 夏风旱热,挟裹着无序的心跳四处流窜,康崇深吸了一口气,喉结滚动,舔湿干裂的嘴唇,最终直起脊背,扳住了滚烫的门把手。 “回家吧。” 他要做先打开门的那个人。 景允脚底虚浮地回到家,发现玄关内摆了双不认识的鞋,女人的,米色搭扣凉鞋,跟阮妍的尺码差不多。客厅的方向隐隐有人声,还飘来茉莉花茶的清香。 探头往里一看,果然有客人在,他便先不着急脱衣服,走进客厅,讪讪地问了声好:“二姨。” 沙发上的女人回过头,一张酷似阮妍的脸,皱纹多出几道,但没太大影响,气色红润,嗓门亮堂地应:“小允回来啦!去哪玩儿了?” 景允手上抓着两只洁白的袜子,闻言不好意思地背到身后,左脚蹭蹭右脚,脸颊蒙了层薄薄的血色,不知是跑得急了还是怎么:“昨晚跟朋友聚餐,喝多了,不好走,就凑合着在外面睡了一宿。” 在阮妍借题发挥之前,他连忙识相地溜了号:“二姨你们聊,我去冲个澡。” 闷头扎进浴室,从头到脚扒光自己的前一刻,阮妍的声音还挤着上锁的门缝钻进来半缕:“他是成年人了,有主见的,我干什么管他。爱咋咋地我跟你讲……” 潦草地冲一遍,他把脏衣服塞进洗衣机里搅了,出去喝茶,得知了二姨此次登门的目的:送表姐婚礼的喜帖。婚期定在本周六。 “啊是那个?”阮妍拍了一下巴掌:“除夕的时候见了嘛,在外婆家,颖颖领回来那个,我记得呢,个子挺高,挺帅的小伙子,对颖颖也不错,我看蛮好,踏实,善良。” 二姨附和,往杯里添茶水,把装樱桃的果盘放在景允腿上让他吃:“合适,是搭伙过日子的人,老实,心眼好,有上进心,这就够了。” 景允浴后穿着短裤,坐下来的时候露出膝盖,关节轮廓清晰,白里透红。他不声不响地吃樱桃,看电影频道正在演的一个没人在意的法国片,两个小男孩自己动手用木板搭了个“房车”,放暑假时开着上路,一路与交警周旋,夜晚睡在繁星与旷野中。好心的大人在自家旁边发现了这个怪模怪样的“房车”,打着手电筒前去盘问,把两个露宿在外的小男孩接到了家里来,还请他们吃饭。 一个男孩子身量高些,黑头发,眉目高挺,棱角初现的英俊,另一个男孩子留着半长的金发,瘦小清秀,一直埋头进食。家中的女主人问黑发男孩:“这是你女朋友?”金发男孩瞪大眼睛,刚想辩解,口中塞满食物,被黑发男孩按住肩膀,为了不招致更多麻烦,干脆就着这个误会圆了下去:“对,‘她’比较沉默寡言。” 他们是最好的朋友。 景允咬到一颗坚硬的樱桃核,硌得牙齿生疼。他说:“不够。” 回想起陈蜜柑那番关于婚姻的剖白,他把大红灼眼的请柬收起,对二姨说:“我姐喜欢才行。” 会过日子,老实,心眼好,有上进心,都是次要的。唯有喜欢,才肯忍受繁琐的仪式,世人的眼光,争吵和矛盾,冗长而起落的一生。性格不合可以打磨,发生冲突愿意妥协,没钱了一起赚,面临困难共同克服,没有条件也能创造条件。 “合适”不过是“喜欢”的退而求其次。“喜欢”的话,怎样都合适。 周六转眼就到,景允早晨起床,时间充裕,梳头修面搭配衣服,拾掇妥当,和阮妍景越冬一家三口去参加婚礼。 他性子沉,不好喧哗,此类场合的参与度素来不是很强,也很难被调动起积极性,总有种置身事外的疏离感,跟各路亲戚问过好后就入席就坐,给小姨家表弟表妹剥炒莲子。 仪式还有不到一小时开始,姐姐在换婚纱前特意抽空过来打招呼,两人许久未见,他拥抱她,夸她漂亮,问她累不累,开不开心,问了两遍,反复而慎重,仿佛这是他唯一关心的东西。 随后塞给她几块巧克力,提醒她饥饿或焦虑的时候吞一颗补充体力,最后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祝她新婚快乐。 新郎忙着招待亲朋,他只远远眺了一眼,长得不错。 帅是不如康崇帅的。 谁知刚想到这儿,念什么来什么,他的手机响了。是康崇的来电。 他让它响,加快脚步走出音乐轰鸣的礼堂,差点迎面撞上来往穿梭的服务生,一路小跑到洗手间才摁下接通,说:“喂?” 那端一片岑寂。 他等了快一分钟,外面婚礼已经开场,康崇的声音才吃力地传来:“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第17章 景允挂断电话,回到坐席,伴随着煽情的配乐声,和众人一同观看完典礼,干掉面前事先倒好的一小杯红酒,夹了一筷饭桌上离自己最近的菜,是白切鸡还是盐水鸭,囫囵吞下肚子,边用纸巾擦嘴边和一旁的阮妍说,我得走了。 阮妍眼角飞起:“干吗你又?” 他说:“有点急事。你们下午有别的安排再告诉我,打麻将别太晚。” 他爸抬头:“哎?” “没事,爸爸,你们吃吧。”他背贴着墙壁移动,从围成圈的椅背缝隙间找到出路,顺手拍拍景越冬:“替我跟姐姐赔个不是。” 他逆着进来布菜的服务生往外走。 穿过长廊,天光渐亮,流通的空气也愈加净澈、轻盈,他把花天锦地和觥筹交错忘在脑后,大步奔向十字路口,拦下一辆出租车,报了自家小区的地址。 但不是回自己家。 路上他看过一次表,下车时又看了一次,进了小区,在每天都得走两趟的那条路的分叉口拐了个弯,顶着熔人的烈日来到康崇家门口。敲了两下,门就开了。一股烟气混着香薰味扑面而来。 屋内的能见度并不比楼道高多少,大白天的拉着窗帘,一片昏暗。康崇还是背光站的,看不太清面目,裸着上身,那些沟沟壑壑也很朦胧,睡裤卡在胯上,一个要掉不掉的微妙高度,单手撑着门框,快撑不住了,险些一头栽倒。 他喘着气,心跳钝重,喉咙发干,开口时声音是裂的:“怎么搞成这样?” 康崇反问:“嗓子怎么哑了?” 景允一听,眉头紧皱:“跑得。你比我还哑,抽烟太凶了吧。” “没办法,提神啊。” 康崇咳嗽着笑,笑得很倦,又暧昧得好看。 他说:“拜托你啦。” 景允进到他家,随地趁了双合脚的拖鞋穿,把长裤的裤管往上挽了两折,晾出脚踝和半截小腿,抖了抖微微汗湿的衣衫,说:“需要我做什么,赶紧交代完赶紧睡,我看你快死了。” “一星期没见了,见面儿就咒我啊……” 接下来不由康崇再说,他被景允推着后背往卧室撵,像摔一袋大米似的摔到床上,两只脚跷上去,一沾上床眼皮都要粘连起来,留着最后一口气交代后事: “我四点的飞机,还能再睡一个钟头,你一点多叫我。闹钟已经不管用了,我试过,只能人工,你叫不醒可以揍我。 “行李来不及收拾了,你帮我随便打包几样,就去一天一夜,明天晚上回来。 “我两天两夜没睡觉了……好饿……谢谢。” 他喃喃到后面完全是梦呓,前后没有半点逻辑关联的只言片语拧在一块儿,没说得完就不省人事,堪比深度昏迷。上周他提过一嘴,这周很忙,会连轴转,昨天前天都是通宵,紧接着今天就得出差,更惨的是,他父母这几天外出旅游,用实际行动贯彻和发扬“老年人要有自己的生活不能只为儿女活”的先进精神理念,家中无人支应,冷锅冷灶,康崇像个留守儿童,远近无援、濒临猝死之际,想起还有景允这么一号靠谱的人。 “不客气。” 他用口型说完,帮对方盖上薄被,俯身捡起地上一只黑色的小号手提箱,空的,飘轻,平摊开来,扭头去康崇的衣柜里挑衣服,长袖长裤各拣一件,想了想,掏出手机查了查目的地今明两天的天气预报,又取了件短袖叠进去。 衣柜出人意料的整齐,分门别类,连领带内裤袜子这样的小物件都井然有序,码在衣架下方抽屉的独立格子里,每一样都在提醒景允:床上沉睡的那个男人,早已不是当年缺心少肺、不修边幅的臭小子了。 雨伞,眼镜,纸巾,电脑,护肤品,剃须刀,创可贴,充电器,他把这些统一塞进箱子带拉链的一侧,有层隔挡,和衣物区分开,先不封箱,等康崇睡醒了检查一遍。他把钱包护照身份证也收归好,放上去。 又看了眼钟表,他无声地走出卧室,环顾这个像自己家一样熟悉和亲切的客厅,前几年翻修过一遍,换了软装,设计简洁,干练,以实用为主,少有赘余饰物。康崇的母亲是个园艺师,所以家里养了很多品种的花,景允身旁就有一盆,他叫不出名字,也闻不见花香,但见花盆底下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隔一天浇一次水,敢忘记我杀了你。 他对着空调吹了一会儿,等后颈上的汗风干,走去厨房,在橱柜里找到一包宝贵的泡面,购物袋里的一颗落单的番茄,一小把菠菜,冰箱里的一块午餐肉,全拿出来,在水池边洗干净手,做饭。 把水烧滚,放入切成小块的番茄,熬五分钟,加一勺香菇酱,一勺蚝油,煮一分钟,收汁,作为汤底,接着就是普通的煮泡面流程,放佐料包,酱包,随后是面饼、菠菜和切片午餐肉,煮两分钟。 临出锅前最后一步——他定的闹钟就快响了——磕一个鸡蛋进去,铺在煮得晶莹发亮、弹性十足的面条上,将红色的汤汁完全煮沸,泡沫黏稠,没过逐渐凝固的蛋液,关火。厨房里已饭香满盈。可他一点都不饿。 他把小奶锅端到餐桌上,摆好碗筷,甩着烫红的手,去卧室叫康崇。 推开门,康崇仍维持着入睡前的姿势,分毫未动。 他实在是太累了。 景允想用至今所知最温柔的动作唤醒他,却感到无从下手,好像怎么都太粗鲁,太不珍重。 他只好弯曲手指,用温凉的、细滑的外侧,蹭了蹭康崇泛青的眼窝,轻声道:“起床了。” 康崇睁开眼,眼仁黑而浊,缠着两道血丝,迷蒙地望着他。 他再想说什么,手被人反握住,一扯一抱,天旋地转,倒在了床上。 康崇似醒非醒,抵着他的额头鼻尖,犹在梦中,呼吸依然绵长,温暖如海潮。他的手搂着景允的腰,景允的手贴着他的胸膛,像防御,像抵挡。那处规律地搏动,却又失控得发烫。 景允说:“该起床了。” 康崇说:“我知道。” 记忆中曾有过不止一次的拥抱,是从哪次开始生出渴念,变了味道,再去回想已是徒劳。 “你这样会迟到。” “我知道。” 隔着名为“友情”的藩篱,为了傍近彼此,愿做“君子之交”,友谊地久天长。 拖鞋擅自脱离了脚,响亮的砸在地板上,景允胸腔颤抖,竭尽全力才能守住理智,手上的力气却在流失:“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康崇扣紧了手。 “我知道。” 第18章 景允的手放在康崇心口,正好是起搏的位置,他刚睡醒,体温偏高,景允朝那儿按了按,说,你心跳过速了,熬夜的后遗症。 嗯,很难受。康崇问,表情些许无助。有办法缓解吗? 你深呼吸,尽可能深。对。然后,慢慢地呼出来。循环三次。 …… 感觉怎样? 好像有效。 那就行。不过也只能起到暂时性的调节作用,治标不治本,可以的话还是不要熬夜,太伤身了。出差回来就能休假了吧。 但愿。 等等。你心跳怎么还这么快? 第二个闹钟在五分钟后响起,这次景允没能及时按掉它。两人相互拥抱,如同在一艘搁浅的船上,没法回到陆地,也游不进海洋,唯有抱紧对方,才不至于跌落。 终归不敢再耽误了,康崇这才活动起来,从景允身体上方爬过,趿拉着拖鞋,踉踉跄跄走出卧室,魂不守舍地,还绊了一跤,循着饭食气味到餐厅找吃的,像动物一样,发现那碗泡面,登时惊为天人:“这是什么?” 景允当他傻了:“……泡面。” “我不信。”他眯细了眼眸,拉开凳子坐下:“人世间哪有配置这样豪华的泡面。” 景允失笑:“快吃吧,要坨了。” 康崇却又站起,嘴里叼着筷子,打开冰箱拿出一罐芬达汽水,五根手指拢着易拉罐上端一圈,单用一根食指扣着拉环,砰得撬开,笃得放在他面前。 “我给你打电话那会儿你在哪儿呢?” 景允坐在他对面,收起两条腿,脚跟踩着凳子边,抱着膝盖,腰背弓起,整个人蜷在上面,孩子气的坐姿。“参加我表姐的婚礼。” “百年好合。” 康崇简短地贺了个喜,便重新埋首于这碗面。他活了快三十年,头一次发觉泡面竟然能这么美味,美味得近乎悲壮,使人无端生出一种危机感,怀疑后半辈子再也吃不到如此奢侈的面了,因而分秒必争。 或者娶了这个煮面的。 “你不用着急,吃完去理一下行李,证件,我预留的时间足够。”景允放下空汽水罐,朝他晃晃手机:“帮你叫来车了,一点半到。” 康崇没再多话,吸溜完最后一口面,汤喝得精光,脱手把碗丢进水槽,紧锣密鼓地冲澡,换衣服,刮胡子,刷牙。头脑似乎仍没清醒,严重缺乏睡眠导致的反应迟钝和内存不足,开启节电保命模式,省略思考过程,全凭本能行动,做事情很机械,幸好还算有条不紊,没出岔子,这是每个合格社畜都应掌握的生存必备技能。 司机打来电话,说车已经开进小区、到楼下了,在门洞外面摁了声喇叭示意。景允“嗯嗯”地应,扭头错开话筒,对康崇道:“你去吧,钥匙搁我——”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康崇换好了鞋,人定在玄关外,离他有点儿远,所以探了探身,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用那副意识涣散却又以假乱真的神情恳求:“你送我吧。” 景允被他强行拽出了门。 康崇一手拖着行李,一手拖着景允,把行李塞进后备箱,把景允塞进车后座,自己随之钻了进去,手脚并用地抱住他,脸往颈窝里拱,头一歪,又睡了。他没办法,也挣不脱,硬是给自己贴了好几层厚脸皮,迎着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里投来的质疑注视,往椅背靠了靠,寻得一处依托,局促地笑:“劳驾……” 司机一脚油门。 奔赴机场的四十五分钟时间里,在间歇动荡的、平稳行驶向前的车厢内,景允断断续续地睡了一觉,恍惚做了个梦,没多大工夫就被小幅度的颠簸惊醒。他们驶离了飒城市区,渐行渐远。 他又闻见康崇身上的香气,不是头发或衣服上、沐浴露或是须后水,就是人的胴体本身散发出来的,没有经过任何美化和添加,天然且复杂,灵活而馥郁;有甜蜜,也有苦涩,有甘冽,也有腥咸,有纯真,也有邪恶。他从来没有在别人身上闻见过,说不清是什么。 假如他肯问陈蜜柑,她一定能替他解惑:这是荷尔蒙的味道。只有喜欢的人能闻见,笨蛋。 到了机场,下客区不准车辆停靠超过一分钟,即下即走,司机不敢多留,好评都没顾得及要就绝尘而去。机场有两个入口,一个国内航班,一个国际航班,格式统一的告示牌底下有些公共区域,互不相识的男人们簇拥着垃圾桶抽烟,康崇被熏醒了,摸摸口袋,空空如也,挺好,打火机待会儿也不用充公了。 周末出行的人多,即便是飒城这种小规模的机场,值机柜台前排队的旅客也有不少,办完手续是两点半,他们朝安检处走,三个入口,每个门排的队伍长度都差不多,康崇随便瞄了一个,手突然被牵住,往后拽了一下,让他驻足。 他转过身,听景允说:“等你回来,咱们俩谈谈吧。” 周遭人来人往,航站楼里响起广播,一会儿中文一会儿英文,含含糊糊听不清楚。康崇望了他半晌,说:“碰一碰还是用舌头?” 景允一怔。他站得僵直,手攥着衣角,透露着窘迫。他仍穿着拖鞋,挽着裤脚,T恤衫上还溅了一滴鲜红的番茄汤,有点洇染开了。 他的嘴唇翕张,想说什么又说不出,眼帘抬起耷下,无措地盯着自己露在外的脚趾。 康崇的肩膀一下子松了,他微笑着,卸去了所有。 他把行李扔到地上,捧着景允的脸,和他接吻。 “……” 安检口和休息区的人都看过来,压抑着骚动。一个打扮入时、染着金发的年轻男孩儿推着箱包路过近处,吹了声九曲十八弯的口哨。还有人在喝彩,善意的,愉快的。然而景允根本无暇分神,这个柔软、一触即分的浅吻给予他的冲击力是全然相反的巨大,以至于亲完了他还瞠着眼睛,气血上涌,蒸得脖子耳朵都红透了,结巴着说:“你,你到底听没听……” 第二个吻覆了下来,带着一点儿笑意,云雾般氤氲,嵌入他的牙关淌过舌尖,浸润了肺腑,熨平一切忐忑、不安和对未来的疑虑。 现在睡不醒的人换成他了。 康崇捏着他的下巴,用拇指抹干净他充血的唇瓣,说:“我走了,很快就回来。” 他愣在原地许久,却连康崇怎么过安检的都没看见,双脚终于能够重新行走的时候,他轻飘飘地迈着步子,颠三倒四地出了航站楼。 外面抽烟的男人换了一拨,姿势却都大同小异,发呆的,闲聊的,全看向他。他没感觉,径自在长椅上坐下,手交握着,止不住地战栗。 一个刚下了客的出租司机招呼他:“小哥回市区吗?”叫了几声都没反应,怏怏地开走了。 他弯下腰,把脸埋进了掌心里。 第19章 景允在天黑之前回到家,半路买了包糖炒栗子。阮妍和景越冬都不在,屋里静悄悄的,垂悬着白昼与黑夜交接时浮尘般的阴影。他没有开灯,也没有出声,脱掉拖鞋攒进鞋柜,走去浴室,在幽暗中洗了个澡,湿着头发,去阳台上剥栗子吃。 小区里灯火通明,充满人气,居民们聚在锈黄色的路灯杆下面聊天,头顶盘旋着不知名的飞虫,他们的谈笑声被夜风遥遥的送过来,在屋檐下翩然而散。景允左右手的拇指相叠,捏开一颗栗子,它的裂口齐整,剥起来毫不费力,果仁饱实入味,炒得火候刚好,内部渗透了砂锅特有的烟熏气,嚼着软糯,又面又甜。他数着数吃了六个,把剩余的都剥了,光溜溜的栗子仁重新装进纸袋,摆到客厅茶几上,省得俩老小孩儿控诉他吃独食。 剥完手是黏的,粘了蜜糖,他用舌尖舔舐,指腹抵在唇上,亲吻般的触感。 康崇的嘴唇可比这个软得多。 把手洗净,喝了杯凉白开,他回到书桌前,继续读昨晚没读完的书,双雪涛的短篇集《平原上的摩西》。看到第五个故事《长眠》,房间外传来父母用钥匙搅动锁芯的动静,极微的响,他们一前一后进屋,见灯灭着,误以为家里没人,阮妍还堂皇地嚷了句:“十点了,你瞧瞧,景越冬,你儿子怕是被人下蛊了。” 景允没忍住,“噗嗤”得笑出声,一道身影悄无声息的倚在门侧,把她吓得跳脚,声高更上一层楼:“要死啊兔崽子!” 景越冬也笑,打开风扇降温,去厨房沏了壶新茶,沸水翻滚,清香味徐徐地逸出来。景允站着没动,跟阮妍说:“我买了糖炒栗子。” 阮妍问:“你着急忙慌的去哪了?” 景允:“很甜的,你尝尝。” 阮妍:“你小姨说给你介绍个女朋友。” 景允:“不见。爸我要一杯茶谢谢。” 阮妍:“老公不许给他。” 景越冬咳了咳,杯子端起放下,眼观鼻鼻观心,顾左右而言他:“这个栗子蛮甜……哎都剥好了的……老婆……” 阮妍正待发作,景允喏喏地接话道:“我有喜欢的人。小姨那边拒绝掉吧,不值得去,耽误人家时间。我就相中这么一个,不轻易变卦的。” 阮妍性急:“那你倒是带回来啊?你空口无凭的妈妈怎么知道长得是人是鬼是圆是扁。” 景允吹散茶杯上方袅袅的烟,作势定力十足:“还没正式确定关系,八字光有一撇。” 阮妍吃一颗栗子,喝一口茶水:“你啊,就随你爸,木头木脑的不会来事,哄不了小姑娘高兴,工作吧赚不了大钱,让你跳槽还不乐意,现代人都一天到晚抱着手机,谁看报纸杂志。” 景允小声嘀咕:“我看……” “谁跟你争这个,就会抬杠,我看是给你惯坏了。”阮妍削了他一脑瓢:“你遇到难处就问崇崇呀。” 景允一口茶淤到嗓子眼。 “你看崇崇一直都那么帅,从小到大不缺人追,我真觉得现在电视上那些什么……流量小生,不见得有他耐看!当年你小梅阿姨愁也是愁这点,早恋影响学习,当初让他艺考,非不听话,也不知道犟哪门子……反正人家接触的女孩多,经验比你丰富,你拿不定主意就找人家取取经,懂吗?” 景允强咽下那口茶,呛得眼底含泪,点头如弹簧:“懂。” “你懂什么?” “……” “行了你就是给你妈找气受。” 他抱起《平原上的摩西》一溜烟地逃了,一晚上再没出过卧室门。 十二点他准时睡下,梦见自己躺在一只火柴盒里,沿一条解冻的河漂流,波浪不疾不徐,像他的心情一样平静。他把纸壳推开,从盒子里冒出头,观望着沿岸的景色,大地辽阔苍茫,铺满皑皑白雪,空旷使他双眼失焦,抓着盒边坐了起来,觑见岸上有个少年,趿着步子悠哉地走,十六七岁,瘦瘦高高,穿着高中校服,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修长的小臂,藏青色的长裤摞到鞋跟,书包带子只背一条,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直直地扬起来,和他招摇,笑容满面,像是一场离别。 他突然慌了,他感到仓皇,徒然地目睹着失去却挽留不及,“康崇。”他呼唤这名字,声音忽大忽小,被风吹向远方:“康崇!” 再一转眼,康崇已近在他身旁,又换作二十六七岁的模样,收敛了锋芒,学会隐忍和体谅,穿着一件白色阿兰毛衣,领口弧度柔和,像凝视他时的眼角,抚摸着他脑后那一束早已剪断的长发,说:“我在这儿呢。” 他对康崇说:“我是男的。” 康崇颔首:“嗯。” 他说:“我喜欢你好久,不知有多么喜欢。我想要追求你,不懂该怎么追求。” 康崇亲了亲他的眼皮。 他问:“我们会沉下去吗?” 康崇说:“不会的。” “那就好。” 两个人便一齐躺进了狭仄而暖和的火柴盒,紧握着手,不在乎往哪着陆,不在乎漂向何方。 五点钟他被冻醒,手脚冰凉,趴在床边捡起蹬掉的被子,抖搂抖搂,用腿夹住,蒙着脑袋又睡了俩小时,被阮妍揪起来吃早饭。她和景越冬跟陈蜜柑父母相约一道去爬山,在飒城北边的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县城,八十多公里,开车自驾游。景允喝绿豆粥,用烧麦蘸酱油,恭送他们出门。 周末比较清闲,他先整理周一开会要用的资料,弄完看了部电影,写读书笔记,玩近期新出的游戏,刷刷微博,最后实在找不到事做,把家里里里外外扫除了一遍,一看表,还不到下午三点。 时间过得真慢。 康崇得晚上八点才回来。 四点,出版社的工作群里有人冒泡,急活,说是相关规定临时调整,下周要送印的刊物中某个栏目配的插图不能使用,换张别的,尺寸有差,预留出来的版面不够,文章需要删减,他便安安分分改起了文章。交完稿后跟同事们瞎聊一阵,饿了,刚准备拌个土豆泥沙拉吃,静音的电话就在餐桌上玩儿了命地震。 他这才发觉,外头天色已晚。 “喂?” “我快到家了,有空么这会儿。” 心跳好像变重了,沉沉地撞击胸腔,奏出动听的交响。 “有。”故意问:“干吗?” 听筒那端顿了一下,仿佛洞悉他的把戏,笑道:“来对你负责了。” 第20章 他打开面前这扇门,如同它再也不能阻挡他,囿困他,炎夏不能,黑夜不能,长发不能,相亲不能,汽车里那首歌也不能。曾几何时牵绊着他、束缚着他的东西,此刻要将它们尽数抛却,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松快,没有任何负累。 有人在等他,张开了双臂,携着满身风尘,跋山涉水至他眼前,见识过炫目的繁华与浩瀚的人海,却仍渴望归来。 他踏着光,走向他的伊甸。 “……弄得跟我刚从外太空回来似的。” 两个人搂在一起笑,感受着这次拥抱和以往的微妙差别,臂弯环绕的力度,手掌着落的位置,肢体贴合的面积,表达诉求所用的姿态,每一样都跟从前不同,却又难以说明和描述。 彼此分开,景允拍了拍康崇的背,说:“把行李放回家再出去吧。” “这不正好走到你家门口,心情突然有点儿迫切。哦对,给你带了礼物。”康崇把勾在行李箱拉杆上的牛皮纸袋拎过来:“我住的酒店离书市不远,顺便买了几本。” 景允眨了眨眼,打开被压出折痕的纸袋,装在里面的三本书倒是八角尖尖,保护得完好:分别是欧内斯特·海明威的《流动的盛宴》、理查德·亚当斯的《海底沉船》和帕蒂史密斯的《只是孩子》。英文原版,装帧朴素,纸质克数偏轻,侧面能摸到裁出来的毛边,别致的手感。他来回抚摸它们,抵着鼻头嗅油墨味,只露一双抬起的眼,开心得很内敛:“谢谢。” 他把书拿回家,又到康崇家放行李,两人再次出门,边聊边刷大众点评,看中一家东南亚菜,反馈清一色的好,地址在市中心,乘地铁六站路,出站再步行几百米,找到了名叫“天台”的餐厅。 开在一幢二层小楼里,门脸颇不起眼,垂着墨绿色的布帘,前庭嵌有一方水塘,没有喷泉也没有鱼,只有清水,映着明灯昧影,不起一丝涟漪。 康崇拾级而上,念及不知情的陈蜜柑,装模作样地自语:“对不起我妹妹,哥哥们约会就不带你了。” 景允笑了笑,对迎上来的女接待伸出食指和中指:“两位。” “啊……”接待扭头环顾一圈,抱歉地说:“一楼没有位置了,二楼都是大桌,顶楼还剩单独一桌,二位不介意的话,要试试吗?晚上这会儿挺凉快的!上面可以观赏夜景。” 景允看着康崇:“不介意?成。” 接待便领他们上楼,楼梯是螺旋形,悬空的,台阶和台阶之间能看到下方走来走去的顾客,看久了有点晕。康崇在前,伸出一只手背到身后,让景允牵住,他们到了天台,视野豁然变得通透,开朗。 楼顶是个四四方方的平台,铺着石色地砖,周围一圈护栏上缠绕着电线和灯泡,正中央摆着一张桌子,康崇拉开椅子坐下,说:“不赖嘛。” 接待把桌上的灯盏点亮,人就溜了。不一会儿,楼梯又咚咚响,上来个灰汗衫黑围裙的服务生。皮肤黝黑,浓眉大眼,手臂纹满刺青,支在空洞洞的袖管里,干瘦干瘦的,笑时尽显一口白牙,将一本厚厚的菜单平摊在他们面前,倒了两杯冰水,操着不标准的普通话活泼地说:“请点菜吧!” 康崇愕然:“真是马来人啊……” “如假包换!” 他们点了两份马来西亚叻沙,咸蛋黄炸鸡,香草煎羊排,燕麦奶酪冻糕,两杯薄荷气泡水。这异常自来熟的服务生还劝景允“你太瘦,多吃肉”,被当事人婉拒,也不失落,报完点单记录就欢蹦乱跳地走了,走前还问:“你们是情侣吗?要不要点蜡烛?营造一下气氛。” 康崇忍笑:“谢谢啊不用了。” “音响呢?” “别……” “那你喂他多吃点肉!” “您就甭操这心了我来吧!” 景允双手掩面,庆幸这里没外人在。 夜空晴朗,看得见逶迤的云,稀疏的星,梧桐树冠,隔两条街的教堂,更远处的写字楼,游乐园,交相辉映的霓虹,风吹过来,能抚平心中的褶皱。 气泡水和煎羊排一起上了,端菜的换了人。香草味很好闻,骨肉剥离,研磨细腻的佐料包覆着油润的表皮,等它稍微放凉一点,康崇戴起一次性手套,拆下两块,放进景允的盘子里。 叻沙在菜单上的写法是“Laksa”,马来语,一种面食,是马来西亚和新加坡的代表性料理。汤底制作步骤繁琐,需要耐性,使用专门的叻沙酱会简化许多,加入椰浆,鲜虾,鱼饼,蛤蜊,豆腐泡,绿豆芽和白胖柔韧的米粉,汤的口感丰富多样,微辣而有回甘,值得细品。 咸蛋黄炸鸡作为这家的必点菜,有其地位稳固而不可撼动的充分理由,油分压榨至最低肉却不柴,蘸料绝对是独家秘方,伴有绿叶植物般素淡的芳香。 主菜吃得七七八八,收尾的餐后甜点才上。这次换回那个精力充沛、热情洋溢的服务生了,给他俩的杯子添满冰水,撤掉空盘,挤眉弄眼地道:“天台,没人打扰!我再不上来了,你们两个,好好独处。” 这回景允赶上了,对他说:“谢谢你。” 他是外国人,或许能听懂其中的内涵,也或许仅当是一句客套,但他很高兴:“不客气!” 他离去后,两人选了个观景的最佳角度,搬着椅子坐到同侧,反正此处只有他们,康崇点了支烟,惬意地抽一口,手臂搭在景允的椅背上,景允端着他的燕麦奶酪冻糕,碟片托在掌心,持着小小的银匙子挖了一勺,闻见烟草味,问:“烟是什么味道?” 康崇便转过头,口中含着一缕烟,在他微启的嘴唇上吻了一下,很轻,但不敷衍,啾的一声。他喉结微耸,仿佛吞咽下什么,说:“好苦。” 他吃了勺冻糕,让凝结的奶块在舌齿间融化,康崇问他:“这个又是什么味道?” 他也吻了康崇,生疏而饱含诚意。康崇蹭蹭他的唇峰,说:“好甜。” 第21章 浅尝辄止的吻过后,抽烟的抽烟,吃甜点的吃甜点,夏夜的风穿透彼此间不足一厘的空隙,吹散缠绵的声息,只剩银匙刮擦碟片的轻响。 少顷,不知谁先窃窃地笑,也或许是同时,两人扭头各朝一边,招架着迟来的羞赧和稚拙。康崇比景允还意外,对自己多年积攒的恋爱阅历的盲目信任产生了动摇,受挫且无计可施:“果然还是不大适应。” “嗯,”景允坦言:“心态转变的速度有点儿滞后,就挺……难为情的。” “但是,”康崇咬字刻意,笑着看他:“我一看你这样儿又觉得行。” 景允再藏不住脸色:“够了啊你。” 他把最后一勺冻糕喂给康崇,空的碟子摆回桌上,喝了口水。康崇搭手揉揉他的发旋:“慢慢习惯,别急。 “每天做那么一两件事儿,巩固巩固概念,循序渐进。你觉得唐突了,冒进了,就跟我说。我也一样。无论什么关系,都讲究个方寸,对吧。” “话是没错,”景允停了一瞬,说:“我们俩还是有点儿差别。” “何以见得?” “头发是剪了,”他语气平静:“可你能想象我一丝不挂的样子吗。” 康崇呆住,惊心动魄的几秒后,他夹烟的那只手把脸一捂,崩溃道:“哎呀……大庭广众的你这……谁受得了啊,留着床上讨论好不好?亏我怕你别扭,还反省在机场的时候是不是太过火了……” “晓得了,晓得了。” 景允笑出声来,没再追问下去,牵他的手,十指紧扣。 “不擅长的事情,一起学着做吧。” 九点半,他们离开“天台”,乘着夜色巡游这座共同生活了二十余载的城市,像从未涉足过它一样,怀揣着失忆般崭新的好奇,轧过一条又一条街,天桥,隧道,小巷,公园,途经一家顺眼的酒吧,心血来潮地停下来,点六杯酒交换着喝,听了半场个唱,有人当众表白,送了九十九朵玫瑰,全被女孩子丢进垃圾箱;邂逅野猫,萤火虫,成群闲逛的青年,高声争吵的情侣,穿毛绒玩偶服的男孩,独自抱着一份全家桶在花坛边吃,面孔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眼泪;最后跑着去赶末班地铁,景允罕见地大意,险些在站台上跌倒,被康崇打横抱起,三步并作两步,卡着关门的倒计时声冲进空无一人的车厢,在硬邦邦的座位上相互依偎,较真地谈论天南海北无关紧要的东西,没有动机和意图地接吻,许多次,像练习,弥补浪费和漏失的往昔。 雪亮的灯光下,景允依旧坐得端方,挺直了背,双腿合并,手放在膝盖上,指甲剪得短而齐,做什么都有分寸。今夜他的脸庞从未像此刻这样清晰,细致,睫毛纤毫毕现,眼眶、颧骨、唇瓣乃至耳垂都沁着一层酡红,他说糟糕,我真的醉了,唉,明天还要上班。他问康崇,我们在回家的路上吗?康崇说不,我们要去民政局登记结婚。 他信了,正常状态下绝不可能表现得如此外露和坦率,震惊之余是有理有据的疑惑,现在?十点四十,民政局早下班了吧?康崇也蹙起眉,不亚于他的认真,是吗?那怎么办,今儿结不成了,明儿你要变卦,我找谁说理去? 这么快……就要结婚啊? 你不愿意? 不是,不是……太仓促了,我还没准备好。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还考虑什么啊,都快八月了。再不谈恋爱夏天就要过完了。你还想再耽搁一年?我等不了。我现在已经觉得可惜了。哎,也不一定。我现在脾气比以前好多了,不像十几岁那会儿,搞对象跟闹着玩儿似的,不会对人好,也没耐心,自私自利,一吵架就分手,挺混蛋的。我反思过,花了很多时间,尤其在你身上。你不是其他人,不是一类,不能放一块儿比,对于我的意义不同,懂我意思么?所以我说考虑得够久了。你觉得呢,我有变好一点么? 当然……有啊,我能看出来的。你现在……成熟多了。但是对我来说,你就是你。所有的……磋磨,蜕变,通融,我都能接受,我愿意接受。我非常……愿意。 那你会反悔么? 我不会。他整个人绷紧,期期艾艾地说,我不反、不反悔。 他这时仍醉着,醉得更深,却像极了醒着,眼波粼粼,语气郑重,牙关都有点打磕。康崇看着他,心软得脱了形,一着不慎就要失陷,至于将陷到何处去,他想,没关系。他无所畏惧。 阮妍深感大事不妙。 她挂断第八个无人接听的去电,家门被人敲响,跑去一看,喝醉的景允被康崇背了回来。尽管难以置信,她确认是自己亲生儿子,不抽烟、不酗酒、不纵欲、各方面都收敛自律,如今伏在康崇肩上,脑袋一摇一晃,些微蓄长的发丝被汗濡湿,贴着额头,脸红扑扑的,嘴唇有点浮肿,呼吸湿热,已然进入深度睡眠。 她想问什么,又没问出口,康崇用口型向她和景越冬问安,踩掉鞋子进屋,把景允背到卧室,虚掩住门,在里面呆了一阵,大约三五分钟。 房间内灯灭着,隐隐烁烁,什么都看不清,间或传出床板负重、布料摩擦的响动,细碎的低语声后,重归静逸。 少时,康崇拨开一掌宽的门缝,走了出来,他把润唇膏放回景允枕边,用无名指沾了些润泽的膏体涂抹嘴唇,上下一抿,将门关好。 阮妍这才放声讲话,她给康崇倒了杯凉白开,忧虑地问:“没事吧?” 康崇道了谢谢,一口气喝掉半杯,才摆摆手,趁着身高自然地揽住她窄小的肩,宽慰地说:“没事阿姨,给他调一杯蜂蜜水放床头,半夜醒了会渴,睡一觉就好了,真的没事,没失恋也没跟人起矛盾,怪那酒后劲儿大,我也有点晕。” “真是的,俩孩子。” 他随阮妍去了厨房,看她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密封的蜂蜜腌柠檬片,挖了两勺,连带着罐底的结晶,磕在一马克杯温水里,用长条羹搅匀,嘴上松了气,眉心却仍未舒展:“我说他啊,自从剪了头发,就很反常。崇崇你发现没?” 康崇正喝余下的半杯水,闻言似乎呛到喉管,又像是憋着笑,哑声道:“嗯……是吗……” 第22章 酒喝多了,难免起夜,约摸三点来钟,景允醒了一回,衣服裤子勒在身上,令人窒息。他头昏脑涨地爬下床,扶着墙壁去了厕所,经过父母房间门前,听见微弱的鼾声,衬得周遭愈静。他轻手轻脚地摁亮厕所的灯,畏光地眯起眼,掩上门。 排解完膀胱的压力,他神志不清地爬回来,喝掉了床头那杯失温的蜂蜜水,经过半宿沉淀,杯底部分变得很甜。他重新躺平,舔舔嘴唇表面,好像舔到一层蜡,膜一样包覆着磨薄的嘴皮,是他常用那只唇膏的薄荷味,凉凉的很降温。 春末夏初换季时期,他嘴巴总爱裂,在陈蜜柑的倾情推荐下买了这款唇膏,确实物美价廉,使用感和效果都不错,非要挑剔的话,缺陷仅有一个:管身是挤压式的,膏体不是柱状,需要手指辅助才能涂匀。 是康崇涂的吧。他想。思绪不自觉发散到更多、更狎昵的触碰,四肢不由得发麻,代入越深越感异样,脸烧起来,埋进枕头,呼出一口热气。 再醒来时天已大亮。 昨晚忘拉窗帘,滥漫的光没遮没挡的倾泻进屋,照得人无处躲藏,蝉鸣声一浪高过一浪,不肯停歇。他不情愿地睁眼,彻底睁大——有个男人坐在床边。 康崇见他受了惊吓,忙用手摸他,安抚他,从眉弯至颈窝,笑着压低声音:“是我啊,我。” 他换了套着装,七分袖,九分裤,都是饱和度低的颜色,腕上搭着银链手表,打扮清爽随意,今天休假,不用上班。景允躺着没动,乱发支棱,眼神闪闪烁烁,无处发落,大半截腰晾着招眼,衣摆在睡梦中卷到胸口,这会儿想捋又捋不下来,只得抽出习惯性夹在腿间的被子蒙住脑袋,当着准男友的面,不知先顾哪头。 以前从不介意的种种细节,陡然间被放大到无法忽略。他嗫嚅着说:“……你怎么来了。” 康崇还是笑盈盈的,心情似乎极好,一伸胳膊,嘭得把门关严。 “咱妈叫我来吃早饭。” “那你……” 康崇钻进被子,在蓬起的被罩中轻柔地捕捉了他,降服了他,亲吻他的脖颈,胸膛,肋骨,肚脐,叼住他又软又热的耳垂。 “先开开胃。” 阮妍包了抄手,红油和麻汁两种口味可供选择,酱汁的调配向来是她强项,制作手法也没难度,顶多费点时间。她年纪大了,睡不了懒觉,经常清晨六点就醒,出门晨练一趟,返回途中去早市买些新鲜蔬菜,到家之后景越冬一般也起床了,老夫老妻闲聊几句,打开电视,一边看养生节目或重播的连续剧,一边包抄手,一心两用得十分老练。 “今天去学校吗?” 她问景越冬话,把面皮铺开在手心,中央填入肉馅,上下角对折,左右角相叠,蘸水,捏紧,一个接一个包得飞快。 景越冬洗漱完,对着镜子打领带,灰白相间的短发,一双眼睛清亮有神,刮胡子,叠手帕,一丝不苟地:“嗯,一三五么,下午坐班车回。” 他是飒城大学中文系资历最老的教授之一,到了退休的年纪又被返聘,重回校园继续教书,每周只有三节课。学生们爱戴他,舍不得他,他也愿意和年轻人相处,不图那点工资,重要的是乐在其中。 “那我做你晚饭了啊。” “好的,好的。” 今早老康家儿子来蹭饭,阮妍便准备得丰盛一些,做了道酸辣汤,凉拌三丝,都是爽口解腻的菜色。抄手即将下锅,她提高了嗓门,道:“你们俩,别磨蹭了!景允起来洗澡!洗完吃饭!快点儿!” 话音甫落,景允就咣当一声拽开卧室门,像被人追赶,头埋得很低,喘息粗重,正慌忙往下抻衣服,扯腰带,内裤露了条边,毛躁得不像平时的做派,一句话不说,闷头冲进浴室就反锁了门,让景越冬来不及看清他胸前一晃而现的斑驳印迹究竟是什么。 浴室里响起溅落的水声。 没等他爸厘清头绪,康崇也大大方方地走出来,神清气爽地问:“阿姨,你有衣服要干洗么?我待会儿送景允去单位,然后拐银行办点事,办完去干洗店取个西装,有的话我捎着。” “有有有,太好了。” 他帮阮妍端饭,盛汤,像在自己家一样,随她取来两件大衣,又去景允卧室,拆掉床上染了酒气的四件套,一并装进手提袋里,放到沙发上显眼的地方,走时不至于忘。这时浴室门开,现出景允穿戴整齐的身影,靠着水池刷了两遍牙,用吹风机烘干头发,往脸上喷喷雾,防晒,打理停当,才过来餐桌旁坐下,带着一股洁净而青涩的香气,类似竹子或仙人掌。很适合他。 他舀一勺麻酱淋到抄手上,剥了个茶叶蛋放进康崇碗里,指甲盖薄薄的,透着健康的粉色,眼角也泛着红,更深一度的颜色被衣襟掩盖,散落在前胸和心口,弯腰时恐怕会暴露。 他们第一次在吃饭的时候没怎么讲话。 因为有康崇送,景允今天出门较平日晚些,路程本就不远,开车至多十分钟。到了出版社大门外,康崇把车靠边停了,问:“晚上要我来接你么?” “不用。怪麻烦的。”景允解安全带,“你办完事儿就回家好好休息,下午睡一觉,少抽点烟。叔叔阿姨也快回来了吧。” 康崇一时不响,半晌才应:“嗯,中午十二点下机,早上给我打过电话。” “好。”景允打开车门,一只脚落了地,被热风卷住,他说:“我走了。” 他另一只脚也落地,身子却不动,斜靠着座椅,似乎仍有话要说,也或许是在等康崇说,背微弓着,流火似的阳光打亮他的额角,他深深地低下头,摸了摸后脖子。 康崇从倒车镜里寻他的面容,几经曲折总算对上视线,语气温和坚定。 “既然是男朋友,麻烦我一下也不要紧吧。” 第23章 傍晚下班,景允依言等康崇来接,等在单位门外的马路边,怀里兜着本书,冯唐的《搜神记》。他在里面夹了封信,纯白色信纸写,土褐色信封装,收件人和落款都庄重地填,而后,把它交给康崇。 两个人去吃了春饼烤鸭,糖醋里脊和杏仁豆腐。吃完一人一瓶北冰洋,听店里请来的曲艺演员唱单弦儿和京韵大鼓,听到八点钟,各回各家。 到了家,康崇翻开书,第十七页,文章的名字叫《二十来岁的你》,有句话这样写:“我还想对你的肉体做好些事情。” 他吹了声口哨,顿悟:这是封情书啊。 一直到八月初,他们俩只单独出去了两次,一次是去看景允从今年伊始就期待的一部国产电影,讲亲情的,妻子和丈夫,父亲和儿子,一代人和下一代人,聚散,离合,温存,死亡,大段的长镜头,无声的留白,海风般沉闷的配乐。他看哭了,没有忍耐,散场后在电影院黑漆漆的回廊里掉眼泪,荧绿色的指示灯把他的泪水映得发光,显得有些局促,似乎不至于此,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康崇抱着他躲在墙角,贴着他的耳朵低声哄劝,无奈地笑。 另一次是看摄影展。一位经常跟景允他们出版社合作的摄影师送了两张票给他,让他“带女朋友去”,因为“主题比较浪漫”。景允没有女朋友,只好带男朋友,男朋友的观后感是“对不起老子实在看不懂”。随后两人去逛唱片店,买冷饮,吃肉蟹煲。 关于恋爱的培养,他们并未疏忽,近期的练习内容是,每天接一次吻——无论今天有没有闲暇约会,有多少时间单独相处,有多忙,多累,都必须抽空碰个头,亲一下,抱一抱,早晨上班前或深夜加班后,出门倒垃圾或下楼抽根烟,哪怕成年人的生活干瘪和枯燥到没有什么趣事可聊,电话、信息、照片、视频都替代不了,只有这件事绝不草率,绝不将就。 这天晚上快十二点,康崇赶完工从公司出来,刷朋友圈看到陈蜜柑也刚下班,这么晚了没有地铁,打车又怕遇险,她再豪迈也是个姑娘,让人放心不下,便顺道开车过去,捎她一起回家。 “亲哥哥好哥哥,发了奖金孝敬你。” 一上车,陈蜜柑立刻脱掉了高跟鞋,马屁拍得天花乱坠:“靓仔,你最近又帅了。快快如实向我招来,是不是爱情的滋润?” “没错。”康崇丝毫不打算隐瞒:“我跟你小哥在一起了。” 陈蜜柑揉脚踝的动作一滞。 街上人影稀少,风扫荡着街道,已有几分夏末的凉。他把车窗整个降下,陈蜜柑那一侧也是。他们吹风,风很清净,敞亮,心中没有怨言。 陈蜜柑愣了许久。 康崇耸了耸肩,减速刹车,等红绿灯,“没别的意思,就知会你一声,你再想近水楼台,可没机会了。” 她笑起来,捂着脸叫了声,套着丝袜的腿乱扑腾,嘴角眼梢都是弯的,恨不得探头到窗外去喊,别提有多爽朗,马路对面有一家仍在营业的粥铺,耀眼的红色招牌,“全天候不打烊”。 “牛逼,不愧是我大哥。”她问:“生米煮成熟饭没有?” “没到那一步呢。”康崇打了半圈方向盘,“刚开始……俩人还有点儿拘束?不好意思?反正就是,以前当朋友那种相处模式不适用了,所以说好了慢慢儿处,不急一时。” “对。”她附和道,“你想啊,好朋友么,好归好,打打闹闹嘻嘻哈哈,总归是跟搞对象不一样,有些事朋友间不计较,男朋友就不行,要掰扯掰扯,追根究底的。哎,假设,我是假设啊,万一你俩分手了,还能做朋友吗?” “分情况吧。要真没磨合好,分手了,那也算和平分手,见了面儿不至于尴尬;另一种是起冲突了,闹矛盾了,也没事。跟他在一起过,我就不后悔。不过我有信心,遇到问题两个人都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好好商量,别作,别赌气,肯定都能解决,没什么过不去的。” “那先说好,你别欺负我小哥。他脾气好,又会照顾人,上学那会儿净顾着考年级第一了都没谈过恋爱,搞不好还是处。哎呀,便宜你了真是……” “等会儿,等会儿。你怎么就认准了我会欺负他……” “废话。照照镜子小康,你长得就是一副恃靓行凶蓝颜祸水的样子,没有女的不吃你这一卦。刚我同事看见你接我,这会儿还微信上问呢,‘呀,你男朋友?帅得有点不真实哈,别嫌姐姐说话难听,这种一般都花’。” “……” “我否认了,否认了嘛!我作证!我哥康崇既英俊又专一!从不朝三暮四!虽然女朋友没断过但是对每一任都好!雨露均沾!” “你闭嘴,闭嘴吧,行行好?我开车占着手,自己点一下自己哑穴,谢谢哦。” “我就不,我偏说。哎我刚突然想,找个女孩儿好像也不错。比较有共同语言,没有代沟,还可以和她分享化妆品,裙子,卫生巾,妈的,我的口红和香水再不用完该过期了。” “谁让你买那么多。” “你们男人懂什么!” “我就懂一件事儿:只想搭伙儿过日子的话,怎么着都行。不提结不结婚、负不负责这茬儿,还是得找个喜欢的。甭跟我说‘喜欢不能当饭吃’,不喜欢你整天脸对着脸的压根儿吃不下饭。没饭吃是因为穷。” “你现在讲话跟我小哥一个腔调哈。” “夫唱夫随。” “脸真大啊。” “我乐意。” 两人一齐沉默,又一齐笑,陈蜜柑笑得更大声,更开怀,似乎比她哥还高兴,有一份独属于自己的快乐。 她朝窗外喊,灌了一嘴风:“我爱你!!” 她的声音飘了很远。 “你爱我吗!?” 午夜的飒城不回答。 她拿着康崇的手机给景允发语音:“哥!康崇爱你!” 他们到家了,走出停车场,绕到景允家楼下,夜深人静,阳台里的灯光亮了又灭。 景允的消息发回来,声音倦而哑,像草纸的触感,粗糙而温暖。 “我也爱他。” 第24章 八月中旬,出版社的新书刊号总算批下来,所有人都松了口气。顺利将书送印后,总编自掏腰包,请景允他们编辑部的几位同事吃海底捞,犒劳大家连续两周不舍昼夜的辛勤工作。 聚餐的地点恰巧在康崇他们公司附近,隔一条街。那条街都是办公楼,高大倨傲,锐利的时代感,往来出入的人着装体面,行色匆匆,相互之间不打招呼;这条街全是饭店,大排档,那种开在低矮平房里、装修花哨的小馆子,路两旁栽植着合欢树,人行道上零零散散有几名挎竹篮的妇女,席地铺开一块麻布摆摊,卖当季的香瓜和葡萄,许人先尝再买。 到了海底捞楼下,景允忽然对同事们说:“你们先上去点菜,我……临时想起点事儿,待会儿去找你们。” 见同事均是面露疑色,他一时不知该怎么组织语言。有些称呼并不生僻,一天到晚挂在嘴边,平平无奇的两个字,反复排练多次,却次次都似滚过热油,说出来就烫口。 只因得来不易,肖想已久。 “我对象在那边……那栋楼上班。” 他伸出胳膊,指了指马路对面一排小楼后方那栋一枝独秀的大厦:“今晚得加班,我怕他饿着……去送点吃的。” “哦——” 前辈们都很懂,毕竟都是从这个岁数、这个阶段过来的,平辈的更是感同身受,纷纷表示“哎呀送饭是假,腻歪是真,热恋期嘛,一天不见就抓心挠肝的”、“小景谈谈恋爱开窍了噢”、“我酸了,真想摁着我男朋友的狗头让他学学什么叫体贴”,也有人提议“不行你叫她来一块儿吃啊?怯生吗?火锅么,不麻烦,添份碗筷而已”。 景允想摇头,又不愿当面回绝这份好意,怪扫兴的,只好委婉地说:“我先替他谢谢各位,等会儿问问他,要是不忙就带过来……你们不用等我,先点,我到时候加菜就行。” “好,好,去吧去吧,不忙就来!” 景允后退几步,冲他们摆摆手:“我尽快回来。” 手机“叮”一声响,康崇回了微信:“你在哪儿?” 景允逛遍了整条街,走走停停,最终选了一家主打冷食的西式简餐店,推门进去时发了条语音:“二十分钟后到公司楼下等我。” “哈?” 他不再回,把手机揣兜里,仰头看柜台上方展示的菜样图片,点单,末了跟老板说:“打包带走。” 身上正好有些现金,他付过钱,拿了找零和小票,在候餐区的橡木长椅上坐着发呆。 没多大会儿,服务生喊他取餐。简餐确实是快,没什么荤腥气,热量较低,不知味道如何,他把食物和饮料分开装,纸巾卷着吸管,插在侧边,小袋子套进大袋子里,左手提着,潜入悄然降临的夜幕中。 另一只手似乎有点空,视觉感不太平衡,他便到隔壁花店买了五朵向日葵,花瓣鲜嫩抖擞,灿烂的澄黄,用墨绿色的纸包成一束,草绳扎紧,抱在右手上,去寻他的牵挂。 康崇说着一连串“借过”挤出满员的电梯,刚到楼前就看见景允:穿了件婴儿蓝的T恤,偏大一个尺码,米色斜纹棉布长裤,松垮垮的,衬得他更白净,清秀,比实际年龄显小,懵懂的少年感,臂弯里揽着一小把明艳的向日葵,笑时温润的闪光。 那一刻康崇也说不清他究竟是花还是太阳。 他说:“我跟同事出来的,路过这边。” 康崇置若罔闻,问:“你是不是想我了?” “我知道光发信息提醒你你肯定会说‘知道了知道了’然后忘掉,九点多饿得胃疼随便糊弄一下。你最近还上火。”他不理睬,自顾自接着说。 “你今天没亲我。”康崇说。 他一股脑儿地把花和晚餐塞给对方,“你回家路上无聊了可以打电话给我,我睡着也会接。” 康崇捉住了他想要抽离的手。 “你愿不愿意搬出来,和我一起住?” 景允再找不到话说,再没道理可讲,拉住他的那股力量变大了些,让他失衡,让他心甘情愿。耳畔嗡嗡作响,他陷入一方怀抱,康崇这句话仿佛附了魔法,一下子把他丢进肥皂泡一般曼妙而梦幻的具象里去,他们同居,自立门户,以恋人的身份,不是老友,不是竹马;他们同睡一张床,做爱也做梦,开着灯夜谈,戴一双对戒;他愿意每天早起几分钟,让康崇多睡会儿;他做饭,康崇刷碗,或者干脆买个洗碗机,省时省力,但好像不如手洗干净;衣服就算了吧,休息日放一块儿洗,还可以混着穿;冰箱里存点汽水和酒,雪糕和鸭脖,柜子里常备零食,追剧和动画的时候吃;周末去超市,公园,水族馆,健身房,放长假就外出旅行,去岛屿,去海边;冬天太冷,飒城年年下雪,风刮得脸疼,懒得出门就猫在家里;过好多个节,好多次年。 他想起表姐在婚礼上哭着说的话:我只想和喜欢的人共度余生。 不一定非要是婚姻。 “一天有二十四小时,工作八小时睡觉八小时减掉只剩八小时,这八个小时除去吃饭洗澡运动赶路社交应酬独处放空还有三个小时,那么这三个小时我每一分每一秒都要待在你身边,想伸手就能碰到你,什么都不干也行。我贪心吗,这要求过分吗?” 街灯一盏盏的亮了起来,景允托起康崇的手,用花束挡了下光,在婆娑的树影的荫庇中,他吻康崇的唇,低吟道:“不贪心……不过分。” “那就这么定了。周末去看房子?” “好。我提前跟家里打声招呼。” “你准备好了?” “嗯。” 他说是,那就是了。 康崇又亲了亲他,轻柔地,在他的嘴唇上停留了数息,手带了下他的腰,摸到衣布水洗磨毛的表面,绵得让人心软,底下是脊柱细窄的凹槽,情不自禁使了点力,他被摸得一颤,胳膊肘都朝里夹起来,从下至上打了个抖,咬着舌头似的说:“我我我该走了,同事还等着呢。” “行。”康崇用指腹搓搓他升温的脸颊:“晚上我打电话给你。” 他渐行渐远了,还在回头看,风把眼神吹得透亮。康崇扬声:“没想好怎么跟家里说就留着我来。别怕,我攒的钱够咱俩私奔了。” 景允又气又乐,回敬:“闭上你的乌鸦嘴吧。” 他的身影隐于街角,如过隙的白驹。 第25章 吃罢晚饭,时间尚且富余,大家难得一聚,话也投机,都还未尽兴,便商量着换个地方续摊儿。一行人离了店,在下行的电梯里交换意见,是小酌一杯还是去打桌游,氛围融洽。景允安然守着墙角,照常只听不说,剥了颗薄荷糖,含进嘴里清口气。 基本上每家火锅店都会在收银台摆一碗这种糖,供人结账时自取,用于祛除饭后口腔中残余的异味。常见又便宜的牌子,糖果的形状像朵梅花,中心是镂空的,据说能当口哨吹。他试了试,好像不能。也或许是他笨。除了读书,很多事他都做不好。 趁着大家说话的空当,他说:“我就不去了,想起来有本书还没看完。” 那本《游泳回家》,被他搁置一月有余,还有两本别的,双雪涛的《翅鬼》和《飞行家》,前天来的快递,一直没空拆,堆在书桌下垫脚。他笑了笑:“下次吧,今天的确有点乏了。你们也别太晚,明天我带蝴蝶酥给你们。” 蝴蝶酥来自景允家所在街道上一个老字号点心坊,极负盛名,当地无人不晓,阮妍说她年轻那会儿就有,足见其历史之悠久。景允小时候也吃过,记忆还很深刻,上小学时,他,康崇和陈蜜柑放学后搭伴儿回家,每次路过那家店铺,都能闻见一股醉人的甜香沿街飘荡。于是在零花钱有限的情况下,他们仨会合买一份。分量是固定的,多选几个种类,分着吃,而且康崇不大嗜甜,往往就尝两口聊作表示,多数都让给他俩,特别有当哥的风度。 时代在变,当年的小作坊也翻修了好几回,扩大了店面,打起更高端的广告,许多点心都经过改良,还自主创新,出了几样“网红”产品,如今再从门前走,橱窗外都排着长长的队。但景允私认为,那一代人都这么认为,它家最好吃的依然是蝴蝶酥。 他前一晚下单预订,第二天提早出门去取,给陈蜜柑也捎了一份,放在她家门外装牛奶的信箱里,发了条微信提醒她别忘拿。 到了单位,陈蜜柑回复道:“我现在和康崇抢你还来得及吗???” 他兀自在这头笑:“迟了。” 读完《游泳回家》,他由此及彼,起了游泳的念头,周六晚上便和康崇一同去健身房。入夏以来,他还一次泳都没游过。 而康崇这个间歇性二百五的男人,恋爱后智商更是呈几何倍下降,旁若无人地跟他开玩笑说“举铁还是举你”,臊得景允落荒而逃,被迫目睹全程的教练对此等低级的秀恩爱行为深恶痛绝,白眼翻得跟双色球似的。 他俩约好四十分钟后碰头。 器械在二楼,泳池在三楼,场地开阔且人不多,幽蓝色的水波纹倒映于拱形的穹顶,回声空灵,格外清静。景允得有半年没下过水,换完衣服仔细热身,游两趟筋骨就舒活开了,进入了状态。 他对运动不排斥也不热衷,相关神经确实不算发达,一众短板间稍微长点儿的就是游泳。他喜欢水,水让他放松,解压,舒缓精神,有种玄妙的安全感。 游了十次往返,他浮出水面,背倚着池边歇息。瓷砖凉冰冰的,周身弥漫着消毒水味,池中只剩他和另一个戴泳帽的女孩,她穿紫色的连体泳衣,身材丰腴,游得专心致志,像一尾鱼。 又游了一个来回,再出水时,康崇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岸边,抱着条干毛巾就地坐下,靠着爬梯,小腿没入水中,荡来荡去。 景允游到他身前。 冷白色的灯光下,他浸湿的发尾愈加浓黑,顺滑的贴着脖子,有树叶锯齿般细密的边缘,肩骨些微凸出,覆盖着一层大大小小的水珠,有的汇聚成股,沿躯体的走势流淌或陷落,在他身上栖息,消融。 康崇笑着叫他:“嗨美人鱼。” 他没答应,撑直手臂将身体擎起,凑得极近,嗅了嗅对方的颈窝和耳际。 康崇今天的香水是皮革调,初闻有些冲,刺鼻的攻击性,后与汗液混合,反而变得浑厚馥郁,像把人勾住了,带着诱引。 康崇问他:“在做什么?” 他沉回水中,说:“美人鱼没见过陆地上的人类。” “是么。”康崇眼梢轻挑,煞有介事地:“那你觉得人类怎么样?” “很香。” 他把鬓角的头发别到耳后,露出侧脸。 “费洛蒙的味道。” 随着他的动作,康崇也伸出手,代他抹掉脸上残余的水,他迷了眼,内眼睑红红的。 “好了啊。不要在海里偷偷哭,”康崇说:“没有腿也可以嫁给我。” 景允笑而不语,接过毛巾搭在头顶,反手把水蹭到康崇身上。 两人下楼洗澡。 到了公共浴室门口,特意探头张望一眼,见里边儿全是挡板隔开的单独淋浴间,便双双放下了悬着的心。 幼时跟着各自的爹光着屁股在澡堂里嬉戏的时候哪曾想还有需要“避嫌”的一天。 景允本来穿的就是泳裤,衣服也不用脱,直接带了洗漱用品进去,打开莲蓬头试温的时候,听见隔壁开关门的动静,康崇也进来了,在他左边那间。 陆续有其他人也结束锻炼过来冲澡,互相认识,插科打诨的声音分散在浴室各处,还有人唱歌,跑调了,惹来一阵哄笑。 只有他俩这边是静默的,心照不宣。 景允先洗完,临出去时敲敲对方的门,说:“我在外面等你。” 康崇应了一声。 他换好干净衣服,到更衣室外面,拿公用的吹风机吹头发。 等康崇也换好衣服出来找他,让康崇找把椅子坐,顺便一起吹了。 “头低点儿。”他指挥道,将风筒后移,吹后脑勺。 “哦。”康崇左手摁着手机回信息,右臂张开一搂,环抱住他的腿。 景允面色无虞,吹完拔下插头,随手一缠电线,将吹风机递给一旁瞻前顾后不知道该不该过来借用的陌生男性。“给。” “房子多大合适啊你觉得。”康崇压根儿没管,切了个看房的APP浏览起来。 “俩人的话……七八十平?”景允说:“首付咱俩各出一半。” “房产证上就写咱俩的名儿。”康崇说:“代替结婚证了。” 他跟景允击了个掌。 “计划通。” 第26章 阮妍和景越冬散步回来,景允已经先一步到了家,在客厅看电视,盘着腿,茶几上摆了壶冰糖山楂茶,三只茶盏。茶水颜色浅淡,冰糖还未彻底融化,晶体和山楂片一同沉在玻璃壶底,端起来往杯子里倒的时候相互碰撞,发出轻灵的声响。他倒好两杯茶,说:“回来了。” “你是蛮早。”阮妍先搭了腔:“游泳去啦?” 她单脚站着,扶住立柜换鞋,把手提包挂起来,口中絮絮念叨:“对么,多运动运动。得亏你不胖,谁家二十多岁男孩儿跟你一样整天暮气沉沉的。” 随后进来的景越冬关上门,落了锁,自此阻绝一切,楼道里忽闪的声控灯,邻居家婴儿的啼哭声,平凡世界的喧闹与尘嚣,他们组成了名为“家庭”的个体,完整而独立,能够不被外界审视和干涉。 景允给电视调了静音,把遥控器放到一边。 他开口道:“我有话跟你们说。” 昏沉的城市陷入休眠,天空沉静邃蓝,夜风吹进窗纱,朝外眺望,远方有座尖顶的信号塔,间断地闪烁着红光。 景允坐在电视机屏幕前,面对着并排坐在沙发上的父母,中间隔着茶几,他定定心神,呼出口气,泛潮的手心握住膝盖,钝钝地磨蹭了一下。 他吐字清晰,语调平稳地说:“我和康崇,在谈恋爱。” 屋里太静,好像无形之中有一根针纫进了太阳穴,拉扯着一根线,让人耳鸣。身后的电视似乎换了节目,刚才是黑白纪录片,画面卡顿抽搐,人物都像按了快进似的,现在有了斑斓的色彩,让他的背影挡掉一部分,剩下的投在父母脸上,不断变幻,忽明忽暗。 与往常不同的是,这次景越冬先出了声,他说:“是字面意思吗。” 景允低着头,上下点了点。眼角的余光里,阮妍一动不动,神情凝滞,彻底丧失了应变能力。 “你们俩不是朋友,”父亲说:“是恋爱关系,在交往。” 他坦然:“对。” “什么时候开始的?” “七月。” 景越冬喝了口茶,清清喉咙。 “那你是从——” “你。” 他的话被阮妍打断。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男的?” 她人坐不稳当,下颚微微战栗,景越冬立即攥住她的手,搂住她的肩膀,手臂拢紧,帮助她缓和情绪,但很快发现好像并不需要。 她远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糟。 景允几经踌躇,对上她的视线,说:“初中,或许高中。” 她执着地:“到底?” 他说:“我记不清。我根本没在意,也没心思在意。” 过量的爱和关怀使他被动,谨慎,惯于回馈,多年来的克制和内敛已然成了深入骨髓的本能,贯穿在性格里,鲜少去索要,去争取,很难“无所顾忌”。 “就这一次。”他说:“我想自己做主。这是我的心愿。” “我想出去单过,跟他一起生活。” “你考虑清楚了?”阮妍说:“不结婚了?不要孩子了?” 他摇摇头。 “我不能骗自己,不能骗你们,”他说:“也不能骗别人。” 阮妍没应声。 默然许久,她自说自话似的嘟哝。 “随出去的份子钱也收不回来了哦……” 景允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罢了,迟早的事儿,三十而立么,眼看着就快了。”景越冬说。 “你有手有脚的,也不是没法儿自理,往后的人生自己担待,做了什么选择,自己负责,凡事都有因果,今天的决定是好是坏,你将来总会明白。” “归根究底,我还是挺高兴你主动跟我们坦白了这件事,对错暂且不论,我跟你妈也不懂这方面,现实生活中也没接触过,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你得等我俩消化消化。” 他和阮妍交换了一个眼神,相互搀扶着从沙发上站起,关掉电视和灯,进了主卧。 “早点睡吧。” 景允坐着没动。 仅看背影的话,夫妻俩确实显老了,脊背有点佝偻,腰杆也不复挺拔。阮妍上个月染的黑发,近日又长出不少白的来。 他抿紧了唇,费尽力气才撑开条缝,收束着颤抖的声音,说:“谢谢爸……妈。” 他刷完牙,回到卧室,在黑暗中失措地站了会儿,瞧见地板上落了片银灰色的月光,便在那处坐下,靠着书柜一角,脑袋里空空荡荡。 终于他拿起手机,给康崇发了条微信:“我出柜了。” 那边半天没回,不知康崇是睡着了还是跟他一样,盯着对话框里这几个轻巧却又沉重的字发愣。 右上角的钟表跳到十点的时候,康崇也发来四个字:“结果怎样?” “算是接受了吧。” 他起身走到阳台上,想看看康崇家的窗户,换了好几个视角,都被同一棵榕树挡住。他放弃了,紧接着手机又震动起来,特设的长震动。康崇的电话。 他盯着来电头像,下意识地拒接了,打字回复:“我没事。” “我也没事,”康崇道:“只是想听听你声音确认一下。” 他轻笑了声,毫无知觉地。 “闲操心。” “要不要我现在去找你?” “你爬楼么?你是蜘蛛侠?” “你跳下来我接着你。” “然后咱俩双双送去医院。” “多感人啊。” “洗洗睡吧。” 最后这句他是用语音发的:“晚安。” 他掩上阳台门,感觉已能安心入眠。正待去屋外喝杯水,却发现父母的房间仍有灯光,水渍一般沿着地面溢了出来。 他止步在门前,勾起脚尖。 “我不懂啊。” 是阮妍的哭泣声。 “我不像你,教了那么多年书,眼界那么开阔,每天跟年轻人在一块儿,受些耳濡目染,什么都能理解,我不行,想不通。他为什么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我的意思是,我那些同事啊,朋友啊,他们的儿子基本上都结婚了,那个谁家老幺都生二胎了……是,我知道这种事情不能攀比,但也不能叫攀比吧,我就在想,是不是我的教育方式出了问题,导致他这种‘特殊’,怪我给他留了头发?还是他青春期那阵子我只关心他学习成绩,疏忽了他的交友啊,心理啊这方面,可我觉得他没有问题啊,他只是内向点,喜欢独处,从来不惹是生非,一直都挺懂事,跟人相处也不错……我怎么一点都没察觉? “你跟我说这很正常,我可以接受,我的孩子呀,怎样都可以,永远都是我的孩子。那别人呢?别人会不会另眼看他……单位的同事,熟人……我不知道这个话该不该跟他讲,我怕他有压力,他也不会抱怨,发泄,还是太懂事了,我的孩子……我怕他将来会很辛苦……崇崇那边,还没告诉家里吧?要不小梅早来电话了,哎呀,这俩孩子……这算怎么回事啊……” “你听我说。” 景越冬镇静地开了口。 “首先你不要怀疑自己,你没有错,你是合格的母亲,在这一点上你要明白,他长成什么样,这个结果和你有关,但不‘完全’由你左右。原生家庭在孩子成长过程中的影响力再大也达不到百分之百,况且性取向这个东西也不是心理问题,不是疾病,可以医治可以矫正,它就是个取向,你不要把它看得太重。我在学校里也见过啊,虽然不是特别普遍,之前带过一个本科的学生论文题目就探讨的同性恋爱,你想看我可以找来。 “你要把它当做一件‘普通’的事儿,孩子才不会有压力,因为你是他的亲人,最亲近的人,像一面镜子,你的态度对他来说是最直观的反馈,所以你表现得‘普通’了,他才会认同自己。 “不必自责。你爱他,给他爱,也教会了他爱,他现在拿去爱别人了,这是你的功劳。你看孩子刚才,很慎重,我看得出,他没把这件事当儿戏。你之前让他相亲他不去,今天你知道为什么了。他勇于拒绝,不作弄别人,善良,忠诚,这就足够了。 “我对孩子没有太高期望,只希望他做个好人。” 他的手悬在门把上空,没放下去,也没拿走,他就这么站着,与他们一墙之隔,不打算更进一步,却感觉彼此的心紧贴在一起。 “对不起。”他对着门缝说。 说完他就跑了,不等任何回应,到自己房间去,反锁了门,蒙上被子。 大人留给明天去当。今夜他依旧是孩子。 第27章 翌日清早,景允醒后,独自在卧室坐了好久,什么都不做,侧耳倾听屋外父母走动的声响,低低窃语的声响,日复一日生活的声响,让他无论身处怎样浮躁的环境都能迅速安下心来的声响,接着换好衣服,走出去,给自己倒了杯温水,挨着冰箱静静喝完。 与往常无异的清早:阮妍在厨房煮鱼片粥,见了他,没说话。他又去洗手间,经过书房,景越冬坐在藤椅上看报纸,见了他,也没说话。他们尽量不提起昨晚的事,不破坏默契与平衡,在谨慎到有些小题大做的缄默中,笨拙而努力地维护着彼此的自尊,即使并无必要。 一家三口围坐在餐桌前,阮妍才斟酌着开口。 “要不晚上叫崇崇家里一起吃个饭?” 景允点了点头。 由于昨晚哭过,她的眼泡有点浮肿,就算特意用热毛巾敷了,细辨还是能看出来。她用勺子搅拌了一下冒热气的粥,嘴张了张,看似依然有话想讲,被景允止住。 他说:“这是我俩的事,让我来说吧。” “你叔叔阿姨都是开明的人,”景越冬把报纸叠好,压平,塞在桌下:“你拿出诚意来,别的不用怕。” “好。”他就着芥菜丝喝了口粥。 “房子呢,想好了?” “嗯。” “那就先看看,嗯,观望观望,钱不够跟爸爸妈妈说。” “我们俩没打算问家里要。” “反正房子这个东西,迟早都得买的,我们俩给你预留了钱,懂么?近两年飒城的房价也开始涨了,是吧老公?依我说呐,要买趁早。”阮妍仍放不下心,嘴里碎碎念着:“就是你俩万一分——” 她有点说不出那个字眼,感觉不吉利,或想找个更委婉的指代:“不合了,也不要闹得很难看啊,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咱们几十年老交情……” 若儿子找的是女朋友,关于恋爱结婚、夫妻相处,她倒是也能当当参谋。现在换成男的,她积攒了大半辈子的经验全变了空谈,想帮忙都帮不上,显得格外无措。 主题便又绕了回来:“怎么会突然想谈恋爱啊……” 景允捞起碗底最后一块鱼肉,手顿了顿,浅笑着说:“不是突然。” 他眼睛虚虚地望向别处,似近似远,也或许只是在遐想中找寻到一个着落点,而它足够稳固,坚实,足以让他抛开一切犹疑和包袱坦然倚靠。 “我们俩争取不分手。”他说:“不分开就行了。” 他一贯如此,举重若轻,大事小情都能应对,都能处理,有充分的把握,不给人操心的余地。阮妍心中五味杂陈。 然后她就看着她素来沉着的儿子瞥了一眼手机,睁大眼睛,不加标点地一连声说“我我我我的天爸妈我走了啊”,旋即扒开凳子,赶着救命似的夺门而出。 康崇正在家挨揍。 一个四舍五入三十岁了的男人,从小到大没在打架上吃过亏,真要挨了只能是故意服软,就比如现在。 门是康崇爸开的。景允人还没进去,就远远地瞧见康崇和他妈梅央在客厅里对峙,两人都绷着脸,不说话。康崇被扇了一耳光,舌头在口腔内顶着让牙齿磕破的肉,血腥味由津液溶解并扩散,但他紧抿着唇,一言不发,下巴微抬,目光下放,一副混不吝的模样。 对面的女人比他矮了两头,气势却完全不落下风,十足是个美人,比阮妍小几岁,据说年轻时就被很多人追求,刁蛮高傲,老了风姿亦然,到了这个岁数身段依旧苗条伶俐,双手戴一对碧绿的玉镯,挽在胸前。 这种关头不说话反而是最恐怖的,于无声中酝酿的是威力最强的爆炸,眼见事态即将升级,景允想都没想,一个箭步蹿到前线,强行介入母子二人之间,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康崇,把他护在背后,不让梅央够着,面孔上撑着点拘谨的笑,加快了语速意欲解释:“阿姨,阿姨,是我先招的他,是我。我先喜欢康崇的,您别怪他。” 他跑得急,脚底打滑,被康崇搂住腰才趔趄着站稳,心咚咚直跳,不知道康崇究竟坦白到了哪种深度,但他决不能让康崇一个人承担。这是两个人的事。 谁知他对象脑回路清奇,从一句人话里提炼概要的能力似乎永久地停滞在了幼儿水平,偏离重点的本事令人惊叹,当即掰过景允的脸质问:“啊?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梅央气得容光焕发。 “……没担当的混账……”她咬着牙,怒火更旺:“还敢拉你对象挡枪!” “妈妈妈妈妈别别别别别!”这次康崇反应极快,把景允抱得脚离了地,又捂头又遮脸,恨不得退出去八丈远,像被掐了七寸,不要命地跟他妈呛:“你干吗啊给我打坏了……我俩在一起容易吗……” “行啊康崇,”他爸在一旁独善其身,不单不帮腔,还火上浇油:“我儿有种。该追认烈士了。” 梅央眼风一转:“虎父无犬子是吧?我他妈先收拾你康仲延。滚过来!” 康父视死如归:“我倒是要瞧瞧你把我打死了去哪儿找这么帅的老伴儿。” 康崇只好蒙住景允的眼:“别看了,丢人。” 趁着战火转移的空当,康崇扛起景允想溜,刚转过身就被一拖鞋砸脑袋上——还是景允穿过那双。梅央在后头冷冷道:“你把小允给我搁下。” 景允捶捶他的背:“没事,没事,你别紧张,咱们坐下好好谈。” 康崇被劝服了,却还未彻底放松戒备,一只手揽着他,对梅央说:“有什么冲我来。是,我承认前阵子一直搪塞你,没跟你说实话,就知道你要生气,但也得讲理吧。” 梅央手叉着腰:“你搞了我姐妹的儿子还有脸跟我讲理?我讲你个狗头!” “刚小允亲口说的你也听见了,我俩是自由恋爱,你情我愿的,谁也没逼谁。”康崇一梗脖子,死猪不怕开水烫:“再说我还没搞上呢你以为我不想么?” “……” 景允真想就地刨个坑把自己埋了。 第28章 在进行正式谈话之前,景允拉着康崇去了厨房,从冷藏柜里找出一瓶冰冻的矿泉水,用毛巾卷住,贴在康崇脸上冷敷,降温以达到消肿的效果。 两个人蹲下来,屈身躲在摆满餐具和调味料的橱柜后面,一方逼仄的庇护所,让厨房外的人透过门也看不见这里,像小时候玩捉迷藏一样。 那时的景允发尾还扎着束柳条似的辫子,乌溜溜的眼珠,跑得满鼻子尖儿都是汗,缩起身子来不忘用手捂着喘气的嘴;穿背心短裤的康崇跟他头挨着头,打小就比别的孩子个儿高、出挑,皮肤被整个夏天的骄阳晒成小麦色,因冒失而擦破皮的膝盖上贴着创可贴。 景允轻声问他:“疼吗?” 康崇弯起眼睛,半张脸冰得发麻,好笑又没辙地哼哼:“疼。” 景允黯然,只得单膝跪地,凑近些,嘴唇碰了碰康崇的额头。 “就是我先喜欢你的。”他强调说。 康崇拧开瓶盖喝了口带着冰碴的冷水,把嘴里的血漱一漱,吐干净,而后才回吻他。 “不疼了。” 他们一起走出去,坐到了康崇父母面前。 “给小允,渴了吧。” 梅央倒了杯酸梅汤给景允,他起身双手接了,又板板正正地坐回去,说:“谢谢阿姨。” 康崇又习惯性地去他那儿蹭喝,这下被梅央一脚蹬开,膈应不已地:“少跟你妈这儿起腻。小允呐都是你给他惯的,快一米九了还跟个锤子似的。” 景允难为情地摸了摸后脑勺的黑发茬。 “我今儿可算明白了,他为啥这么黏你。” 梅央见状,一声短叹,以往根本不致使她疑心的种种痕迹,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终在此刻串联成了完备而确凿的证据链,向她展示出了一个超越认知范畴、亲耳听说似乎也没那么让人难以接受的事实。 她肩膀松懈,收起那份针锋相对的强势,平心静气地说: “二十多年了吧,你俩,真是从小玩儿到大的交情。这世上好多人,成长道路一变,性格脾气一改,渐渐地可能就越来越远、越来越淡,即使最后还在一起,也没法像当初那样了。 “但你俩好像自始至终都没变过……也不对。你们明明长成了完全不同的大人,各自也有了各自的生活方式,交际圈子,人都是不断在变的,不管你能不能察觉到。可是你们俩就挺奇妙的,无论怎么变怎么改,就像拼图啊齿轮的形状,总还能对到一块儿去。 “小允我不敢说,康崇是我儿子,我了解他——虽然今天这事儿一出我也没底气说我‘了解’了。搞不好他自己都没弄懂他为什么偏偏对你执着,离不开你,原来这里边儿还有其他内涵,其他成分。换了别人,我是指那些没往这一层上面想的人,或许一辈子就这样了,他到死都不会明白,不会过界。当然这样也不错,他至死都守护着友谊的忠贞,这也是一种纯粹。 “事情既然已经到这一步了,我们一帮老头儿老太太再去插手,从中作梗,纯属没事儿找事儿,吃饱了撑的,谁愿意放着好好日子不过非得闹得鸡飞狗跳的,对不对?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掰不过来再给你掰坏了,你不得恨死我,我凭什么当坏人? “不过你们俩啊,有句话我还是得交待到。我个人是赞成你们俩同居的,人只有真正的住在一个屋檐下才能切实体会到共同生活的滋味,往后遇到各种各样的事儿,大的小的,好的坏的,争端,纠纷,你们都得学着去处理,解决,彼此磨合,因为住在一起,所以逃避不了,这是麻烦,也是益处。我们是不会帮忙的,你们指望不上。说得直白一点儿,你们有你们的人生,我们也有我们的,别总想着事事依赖父母……偶尔依赖那么一下还行。周末啊休假啊时不时地回来聊聊天、蹭个饭什么的,不然爸爸妈妈要寂寞的……呃小允回来就行,陪我写写字拍拍照,康崇你可以不用回来哈,不勉强,看了你几十年妈已经审美疲劳了,去你丈母娘家多干点儿活。” “……”康崇神色复杂:“小梅你真是过河拆桥一女的。” 梅央用手背扬了把头发,眼球一翻:“我都不逼你结婚生子了,还不许我分享你爱情胜利的果实吗?” 康崇说不过她,惹不起总还躲得起,拉着景允作势要走:“我们俩今天计划是去看房,没别的事儿就拜拜了您呢。” “别介呀?” 梅央跟着站起来,笑颜如花地:“一起去呀?” 预想中的看房二人组生生变成了看房团。 康崇在驾驶座,景允是万年副驾驶,今日后座多了两位一面侃得热火朝天一面自拍发朋友圈的中年女士,充当着他们的背景和配乐。 “我的脸没肿吧。”康崇边开车边说。 “没。”景允觉得有趣,顺嘴问道:“你以前怎么都不问我,小时候打架那么莽。” “那时候又不介意在你跟前好不好看。”康崇眼望前方,眉峰稍稍一动:“现在介意。” 景允笑笑,头扭到另一侧,不响,良久才说:“以后天天睡一张床我看你怎么办。” “嘿。”康崇不甘示弱:“咱俩有的是比那还近还贴的时候。别问,问就是有想法。” “……”景允闭了下眼:“你这脸到底要不要……” 买房不是买菜,随随便便一挑了事,有大人随行还是好些,尤其女人,她们心细、眼尖,考虑得更周全,能顾及到男人们忽视的细节。 一下午跑了四五个楼盘,都是精装房。因为对区位和面积的要求都比较宽泛,相应的选择也比较多,唯一的执念大概是户型,朝阳,跃层,露台,半开放式厨房等等,要符合理想。至于资金问题,有些女士刚还在家口口声声地说“我们不会帮忙,你们指望不上”,这会儿又出尔反尔,总想贴补点钱,添置点家具,阮妍也跟售楼小姐要了几张广告单和两本宣传册,准备带回家跟孩子他爸一起研究探讨。 “今天就到这儿吧。” 从售楼处出来,梅央挎着阮妍的胳膊,说:“姐你说晚上要一起聚个餐?那我提前给丹丹讲,让她别做饭了。”华丹是陈蜜柑的妈妈,也是她们三个闺蜜中年龄最小的,阮妍最大。 “那我打电话给餐厅订位儿了啊,”康崇边拨号码边比划手势:“九个人。” “嗯。” 等待餐厅前台接通电话的片刻空闲,他从身后抱着景允,下巴搭在对方肩上,看景允给陈蜜柑发微信。 原本谁也没注意,他忽地忍俊不禁,指尖戳了一下景允的微信界面,点着自己的备注“大猪蹄子”,不乐意道,怎么还叫这个啊,还是置顶。 给我改了,改成老公。 第29章 陈蜜柑新染了头发,一个介于橙红和橘棕之间的亮眼颜色,迎着光偏红,背着光偏橘,显白,也跟她名字蛮搭调。染出来效果拔群,令雌雄莫辨的发型师赞叹连连,举着手机要跟她合影,当模特照。正千姿百态凹着造型的时候,她收到景允的微信,像个炮仗似的从圈椅里弹起来:“姐妹!” “怎么了怎么了?” 发型师忙着P图,挡在镜子前面,被她一把挤开,占据有利地形,从包里掏出吸油纸和粉饼,面目狰狞地开始补妆,问道:“这周边有没有银行啊!工行农行,都行。” 发型师翘着小指,来回摇晃身子,想了想:“你往南边走,过两个路口……” “我不分东南西北啦!” 她涂着口红,合不拢嘴地嚎叫,还挺理直气壮。发型师瞪起眼:“出门右拐!一千五百米!宜家对面!” “哦,早这样说不就好了。” 她嘴角倒挂,掀开挎包的盖子,把倒在桌上的化妆品一窝全扫进去,抛了个飞吻,噔噔噔跑出门,掀开门帘,头顶风铃乱响。 “走嘞!” 去银行的半路,她拐进便利店,买了一套五个装的红包。拆开塑封查看,纸质硬挺,红底金字,每个上面印的祝福语还不一样,有“恭喜发财”,“大吉大利”,“万事如意”,“学业有成”,和“百年好合”。 她挑了最后这个,把它单独抽出来,放在挎包夹层里。 找到银行,她取出一千块现金,塞进红包,独自在自助提款机憋闷的小隔间里用指甲抠了半天封口的不干胶,焐了一脑门汗。 把要随的份子钱贴身装好,她才出了银行,吹着口哨站在路边拦车,身影被夕阳拖得斜长,又橘又红的头发随风荡起,汽水一般清甜。 赶到约见地点,景允在餐厅一楼的大堂等她,坐在公共休息区的沙发上,左胳膊肘撑住扶手,傍着落地灯,看一本介绍日式家装的彩色杂志,图多,字少,翻页间隔时间很短。 他读书时有种脱俗的神气,自我隔离出绝对安静的一角,陈蜜柑不忍心打断他,走过去轻轻坐下,像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听景允念睡前故事一样,偎着他的手臂,小声问:“你在看什么呀。” 他微曲的脖颈侧面伏着一缕黑发,很舒服的角度,上身稍稍倾斜,对她说:“未来的家。” “我也可以去你家吗?” “当然。” “好,那我得先学会烤面包和饼干。” 他抬手摸她的发旋,笑着打量:“你在发光啊。” “是吧。”她双手托着脸颊,笑容满溢:“我超喜欢自己的。” 正当此时,又来了个人挤上沙发,把陈蜜柑朝景允推过去,手臂越过她头顶,够上景允的肩,把她夹在中间,流里流气地道:“让我看看是谁家小姑娘倒贴我对象。” “臭男人!小气鬼!连你妹妹的醋都要吃!”陈蜜柑挣扎着抽出红包,甩到康崇身上:“给你我的血汗钱!” 康崇接在手里,辨认封面的字,腿一跷,饶有兴味地:“礼金啊?” “看在两位哥哥结不了婚收不到红包的份上,”她拍拍胸脯:“聊表心意。” “谢谢谢谢,感恩戴德。”康崇合起双掌,举过眉毛,“也不劳您当伴娘了,你好我好大家好。” “操,”她啧了一声:“还真是。” 七点多钟,家长们也陆续到齐,九个人的队伍声势浩大,开了个大包间。不出所料,陈蜜柑的母亲华丹一见面就痛斥了女儿“标新立异”的发色,尽管阮妍和梅央一致认为很靓,变着花样地夸,作为在场的三位母亲里思想最保守、作风最严厉的一位,她仍不能认同。 也许是由于女儿和儿子性别不同,教育方式亦有一定差异,她的许多观念在阮妍和梅央看来是不赞成、不支持的,但个人有个人的考量和用意,只要大方向上不悖离,大家还是和和美美地交好了大半辈子,直到晚年。 康崇和景允都多多少少点怯华阿姨,说是“怕”也不恰当,没到那种程度,类似于不敢放肆的、拘束的敬畏;偏偏陈蜜柑生得欢脱奔放,大大咧咧的,越是高压管理越反弹得厉害,不惮跟她妈对着干。 “我是觉得,我妈那种人,不太容易接受你们。”她对景允和康崇说:“但也无所谓。她最大的优点是‘不多管闲事’。懂我意思吧。” “懂。”康崇说:“知道是早晚要知道的,我们两家人一味瞒着也不是个事儿。咱们关系这么好,连句实话都说不出口,主要是伤感情。” “对呗。” 他们进了包间,挨个给各位长辈问好,这种聚会一年到头会有四五次,多数选在节日,中秋元宵之类,也有像今天这样,没什么特殊意义,仅仅是大家想要相聚一堂、热热闹闹吃个饭,聊聊近况罢了。 而对于景允和康崇,更像是一个并不庄严的仪式,哪怕有些东西无法全部与人分享。 以景允为分界点,左边是热衷于谈天说地的女人们,右边是坐近些方便喝酒碰杯的男人们,他转动圆桌,替每个人沏好茶水,然后坐下来,在桌底握住康崇的手,陈蜜柑顺势拉高桌布,铺在腿上,把他们俩遮挡起来。 她听见小梅阿姨附在母亲耳畔低声说着什么,母亲似是偏过目光,朝哥哥们瞟了一眼,眼神中混杂着惊疑,诧异,和带着费解的否定。而她并未发作,只是停了会儿筷子,便重新盛了碗开胃的甜羹,以同样隐微的音量和阿姨们窃语,没多久就换了话题。 于是她也不再忧虑,转过头专心地吃面前碟子里景允给她夹的黑椒牛柳,蜂糖山药,剥好的虾和去壳的扇贝,他给了康崇相同的搭配,但康崇那只虾好像比她的大点儿,又好像一样,不知道是不是离得远导致了视觉误差。 大点儿就大点儿吧!她用筷子把虾肉一扎,整个吞进嘴里,鼻孔愤愤地出着气。 第30章 那之后没几日,梅央收到华丹送来的两张名片,托她转交给康崇,一看介绍和联系方式,均是从事房地产行业、职位不低的朋友,同时捎了句话,很短,一如她本人的风格:就说是我侄子,能打折。 康崇感动坏了,再次出差回来的时候特意买了条项链送她,是国内断货的限量款。她口头上说着“不要”、“退掉”、“臭小子就知道乱花钱”,私底下还是高高兴兴收了,见大客户或主持公司会议的重要场合才拿出来戴,宝贝得紧。 到了月底,经过长达十天的多方考察和反复权衡,他们终于拿定主意,给最满意的那套房子交了首付。虽说托华丹的福,比预估的价钱便宜了好几万,可这依然是一笔巨款,签合同、办手续的时候康崇尚没有实感,晚上还跟景允去吃了顿寿喜锅庆祝,吃完买单时才回过味儿来:“……我是不是没钱了?” 景允不禁觉得可怜又可笑:“……是。” “你呢?” “我也没了。” “啊——” 两人挤地铁回家,在人满为患的车厢里寻了个不起眼的边角,相拥着感受贫穷的辛酸。康崇一手拉着吊环,一手扣着景允的背,护着他免受推撞,景允的手臂环住他的腰,在他耳旁温声安慰:“还剩点,还剩点,能活过秋天。” 经停一站,地铁门开,人群流动交换,带铁锈味的冷风扑进来,吹得康崇眼眯成缝,他面对站台,目睹了许多场奔波与逃离,追逐与放弃,最后警示灯亮,大门关闭,他呼出口气,把景允抱得更紧,和这个城市里所有像他们一样渺小又平凡的人一起,背负着不同的重量,朝各自的方向稳步前行。 内心终究是欢喜的。不完全符合但无限接近梦想的房子,八十平方,九楼,采光良好,实际面积不大,空间感却很强,且五脏俱全,露台飘窗一样不少,地板墙壁厨房厕所水管电路这些都是提前安装好的,验收房屋时两人都请了假赶去现场,找专门的验房机构检测了各项指标,回来又熬夜阅读住宅质量保修书、使用说明书和装修清单,整个过程尽量保证亲力亲为,父母们几乎没怎么帮忙,只“敷衍”地赞助了些家具,康崇家出钱买床和沙发,景允家出钱买衣柜和书柜,浴缸是开发商赠送的,铸铁的,质量貌似不错,余下的桌椅厨具、地毯窗帘、电视柜置物架等零碎物件,就让他们自己去添置,管是懒得管了,用梅央的话说,“真好,从今往后再也不用节衣缩食给你们攒老婆本了,我要花天酒地,我要纸醉金迷,我要去马尔代夫穿比基尼”。 九月首个周末,搬家公司的工人开车把订购的家具送到了新居,康崇在那儿接应,景允这边午睡刚起,胡乱把脸一洗就哈欠连天地出了门,下面穿短裤,上面穿长袖,系带的帆布鞋,头发用皮筋扎了个短而卷的揪,迷迷糊糊的,地铁差点儿坐反,凭着尚不深刻的记忆连蒙带猜地摸到新家,进门一看,屋里已经无处落脚,摆满了形态各异、还没来及归置的家当,杵在他脸前的赫然是最心爱的书柜,用泡沫块垫脚,蒙着白色的塑料布,散发出好闻的木质香味。 他从柜子后面探出头,叫了声:“康崇。”往里走,地上散落着一些杂乱的鞋印,压扁的纸箱,空气中尘埃飘浮,他听见男人的说笑声,烟味浓重。 一伙人正在客厅休息,闲聊,几个人穿着搬家公司统一样式的蓝色制服,戴着帽子,由于常年从事户外体力活动,面皮晒得黑红,康崇在他们之中,刚搬重物的时候搭了把手,出了点汗,索性脱掉上衣,裸着半身,裤腰勒得偏低,皮肤被泄进屋内的一瀑阳光照成琥珀色,错落的线条和阴影得以显现,见景允来了,他招招手:“这儿呢。” 等景允走至跟前,可触摸的范围,他便伸手勾住,往怀里一带,青筋凸显的胳膊搭在腰间,高度和宽窄都是那么恰如其分,像拿尺子测量过。 他说:“头发长了。” 温热的胴体,隔着薄薄的衣物纤维贴过来,有股令人眩惑的气味。又是这股气味,总是这股气味,怎么都没办法被易感又煽情的夏季带走。景允感到脑子里绷紧了一根神经、一根琴弦,被某种力量拿捏着,撩拨着,迟迟说不出话,跟那几个男人颔首示意。 “……辛苦了。” “应该的,别客气。”一个帽檐转到脑后的男人接了腔,又将信将疑地问康崇:“兄弟啊?” “对象。”康崇笑道:“另一个房主啦。” “你们想喝点儿什么?”景允问:“我下去买。” “水就行,麻烦了。” 他回以笑,起身离开:“应该的,别客气。” 他待不住,不是因为害羞,是不想放任那种亲昵中饱含暗示的触碰在臆想中持续发酵,像泼在平面上的一捧水般不受掌控,四下流淌,让他口渴,大脑浑浊,产生不合时宜的遐思。 下楼,绕开搬家的车,他沿着鹅卵石铺就的路径穿过小区的花园,一条灰黄色的土狗在草坪上熟睡,蝴蝶大胆地停在它肚皮上,那处的毛似乎很好摸。天空蓝得纯净,拖着一道长长的飞机云,扎进了葱郁的树冠里看不见头。 小区有两个门,他走侧边那个,离得近,出了门就有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隔壁是卖水果的,对面是必胜客。他撩开门帘,闻到糖水冰棍的甜味,直奔冷柜,提了六瓶百岁山,抱去柜台结账。 用手机扫付款码的时候,他瞟见摆在桌上的小型货架,顶端十分醒目的插着一排规格齐全、花里胡哨的安全套。 他觑了一眼便转移视线,问收银员要了个够结实的塑料袋。 第31章 回到楼上,堵在门口的书柜已经被人抬走,搬进了书房里,地上留着一圈方框形的尘屑。他跟过去,把水分给大家,康崇问他,是靠左边的墙还是右边的墙?问完喝了口水,拧上瓶盖,举着冰凉的瓶身贴上景允因跑动而红热的脸。 他打了个舒爽的寒颤,说,右边,别长时间受太阳直射,不然书放久了会晒脱色。 一个工人闻言,“噢”地拖长声音,说学习了,将来给儿子的卧室就这么装。 下午三点,搬家公司的车驶离了小区,临走前,工人们顺便把他们要丢的垃圾捎下了楼,两个人道了谢,道了别,留在家里做后续的收尾工作。把洗衣机抬进盥洗室,沙发床调个头,组合柜垒成梯形,吧台灯通上电,再一同动手拼装网购来的陈列架,对照着图纸,按步骤操作,像小孩子拼积木。 眼看着家具们逐个被安置妥善,空间经过归纳,变得宽敞明亮,叫人舒坦。软装配合原有设计,整体来说格调简约,利落稳重,黑白灰基础色系,点缀一些深棕或墨绿,怎么搭都不出错,无论大件小件,都是精心挑选。 杂七杂八忙到五点,日影西斜,一大片浓艳的晚霞漫进阳台,景允把每个房间的窗户和门都敞开,让风四处流通,和康崇赤着脚,站在被太阳烤得发烫的靛青色地砖上,陈旧的光线里,他们的脸好似珍藏多年的老照片,一切却又焕然如新。 景允喃喃地说:“像做梦一样。” 康崇扶着他,踩到自己脚背上,两人四肢相叠,面贴着面,影子摇摇晃晃,时间流速变缓,永驻于夏日终末。 他垂下眼帘,不敢看对方,没有一点办法、不说出来又无法按捺似的,脸往康崇肩窝里蹭。 “哥。” “嗯?” 他屏住呼吸,喉间吞咽着局促,话音再出口时带点沙哑。 “……好喜欢你啊。” 等天彻底黑了,两个人才出门,去逛宜家。买杯盘碗碟,水壶茶盏,香薰蜡烛,毛巾牙刷,收纳盒,烟灰缸,砧板,挂画,桌旗,地垫,不管用不用得着的玩意儿,还有一只会吱哇乱叫的毛绒玩具刺猬,肚子里包裹着一颗空心的核,也不知是什么原理,一捏就响,景允冷不防吃了一吓,把康崇这没良心的笑癫了,被捶一顿也要买,从未觉得宜家这么有趣,兴致盎然,逛多久都不厌倦。 拎着两兜战利品,他俩就近在宜家的餐厅对付了一顿,肉丸意面和海鲜烩饭,客观评价味道一般,最好吃的反而是凑数点的烤鸡翅中,酱汁是甜辣口,烤得丝丝入味,渗出来的油脂在表皮外凝结成脆壳,沾着盐和糖粒,一股焦香,令人难以忘怀。 到家打开音响,两人在刚拆封的新沙发上瘫了会儿,听歌,闲聊,接着理东西。工作日没精力,下了班得休息,就想趁着假期一鼓作气收拾完,大不了今晚睡这儿,反正有床。 不知不觉已近零点,两人又困又渴,趿拉着拖鞋下楼买冷饮。 这个小区不比他们以前住的大院儿热闹,聚人气,也或许是住户还没太多的缘故,夜间幽静恬然,花园里交错的亮着几盏路灯,还有个发光的家伙,景允白天时没发现,躲在两棵修剪得圆滚滚的万年青中间,是一台自动贩卖机,刷着红色的漆,货架上排满了瓶瓶罐罐的饮料。 康崇丁铃当啷地丢了几枚硬币进去,摁了一下柠檬茶的按钮,然后蹲在出货口等。 过了快一分钟,没有动静。 他和景允对视一眼,都很迷茫。景允脸上还被自己的脏手蹭了两道脏兮兮的指印,也蹲下来,不知所措地愣着神。 “哦。”康崇恍然醒悟:“是个坏的。” 两人蹲在出了故障的自动贩卖机前,被吞了钱,干瞪着看得见却喝不着的饮料,最后耸着肩膀笑出声来。不知道笑什么,可就是收不住,笑得坐到地上,又凑近了亲吻,总算止住笑,深深浅浅的吻了好几次。 还是不能偷懒,去小区外面那家便利店买喝的。景允下午才来过,又因为长相有辨识度,收银员小姑娘记得他,跟他点头问好,进而望向康崇,眸光闪烁,脸有些红。 康崇则望向景允,要笑不笑的,直视着他双眼,存心放慢动作,从货架上取下一盒安全套,结账。 结果当晚回去什么都没干,两人累了一天,实在没有余裕,扑倒在床就睡了个天昏地暗。 第二天还没醒,父母们的电话就打进来,说把他俩留在旧家里的其他个人用品打包运了过来,彻底“清理门户”,现已送到楼下,让他们麻利点儿准备迎接。 康崇不得已起床去开门,当面塞来三大箱书,都是他对象的宝贵财产,搬都搬不动,只能推着走。相比之下什么衣服,球鞋,唱片,收藏,搁在旁边都算陪衬。 俩人唯有吃个早饭,打起精神搬书,一本一本码放进书架上,使之渐渐充实,美观,心中亦有成就感。 书码了过半,箱子腾空一个,两人便稍事歇息,并排坐在被沙发包围的地毯上,用电脑连接投影仪,想找个电影看。景允挑了一部,1977年的片子,名字叫《卡车》。 玛格丽特·杜拉斯的名作。画面色调阴冷,建筑物都灰头土脸,天空中簇拥着大团大团烂棉絮似的云,是冬季,一辆厢式卡车自雾蓝色的晨霭中启程,镜头不时颠簸,画外音响起,一个女人用法语说:“这是一条通往海边的公路。” 一阵闷雷滚过天际,震得人听不清配乐,景允望了眼窗外,嗓音很轻:“下雨了。” 正如他所说,外面开始刮风,室内的光也变稀薄,暗了好几个度。康崇拆开一袋薯片,吃一片,喝一口啤酒。 他喝黑啤,景允喝奶啤,两人举起罐子,象征性地碰了个杯。 片中,一男一女在朗读剧本,女人年长一些,消瘦;男人下巴很长,大鼻子。他们坐在圆桌和烛台前,周围一片漆黑。场景在没有门的房间和通往海边的公路间切换。 天亮了,卡车驶过乡野,工厂,烟囱,白桦林,钢琴伴奏变得活跃,又毫无征兆的戛然而止。女人继续朗读剧本,贯穿整部影片的始末。 他们开始接吻。 景允躺了下去,康崇一只手垫着他的后脑勺,起到缓冲效果,另一只手握住他的脚踝,在腰后交叉,腿跟着攀上去,裤管褪到底部,肌肤随之袒露。摩擦与黏着、喘息和沉吟皆被投影仪嗡嗡的运行声掩盖,化作了影片的一部分。 泛白的残光照亮了景允的半张脸,吐着气,不说话,舌尖漾着奶啤的淡香,嘴唇微张,无端的肉感,他的眼神潮湿,坦率,予取予求,为这一刻等候已久。 康崇单手捞住衣领,从头顶脱掉,进而将他抱起,鞋也不穿,承载着两个人的重量,往卧室走。 堆在地上的一摞书被撞倒,最顶上那本跌了下来,毕飞宇的短篇集,《明天遥遥无期》。空阔的客厅里,电影仍在播放,旁白的男声问:“这可以是一部关于……爱的电影?” “是的。”女人回答:“什么都谈。这是一部什么都谈的电影。” “在同一时刻什么都谈,也就是谈爱。” 第32章 雨下了近三个小时,中途停歇一阵,让人错以为会到此为止,谁知没过多久,又缠绵悱恻的下起来。 第一场下得疾,莽撞,欠缺预备但是轰轰烈烈,第二场就舒缓多了,节奏得到把控,变得游刃有余,从容而酣畅。 很好的一场雨。出乎意料。 凝神谛听,窗外雨声渐息,空气清新湿润,水分子乘着微风充分运动,乌云苍灰,贴着房顶爬行,游走,深处却裂开条缝,刺出一道金色的光。 天色一点点放亮。 景允弓身坐在床角,一条腿折起,脚跟踩着床沿,膝盖抵住胸膛。他什么都没穿,抬手拢着头发,用黑色的小皮筋扎成一束,露出细长的脖子。 他浑身滚烫,微弱的震颤,沉浸在情事的余韵中,扯过白色的被单披在肩上,遮盖整个背脊,蜷缩得像是羔羊。 康崇弯曲手指,用指节的背面摩挲景允的脸颊,试了试体温,继而动身下床,随便捡了条宽松的居家裤穿,去厨房倒水喝。 他伸了个懒腰,捏捏颈侧僵硬的肌肉,锁骨附近散落着几点绛红的吻痕。经过床头,抓起几团用过的纸巾和安全套,拿出去扔了。 卧室里弥漫着一股糜烂的腥甜味,被风吹淡。 康崇端了杯温开水回来,递给景允,自己也沿床边坐下。两人始终没有交流,直到水被喝光。 景允握着空杯子,舔了舔嘴角的水痕,然后扭转上身,用力吻了康崇,力气大得康崇往后曳了一下,磕的嘴唇都有点疼,一次没轻没重的袭击。 亲完他也不说话,总还有些慌乱,随便抓了件衬衣往头上套,脑袋拱出来才发现穿错了,是康崇的睡衣,面料垂顺,揉得很皱。 而他身上已经沾染了康崇的气味,没必要再脱。 “……这下不会再弄错了。” 康崇隔着睡衣抱他,确认这份证明,十指在他腰侧交缠,两条长腿把他圈住,鼻尖蹭蹭他的耳廓。 “我是你的谁,从今天起就记牢了吧。” 把所有脏衣服拢到一块儿塞进洗衣机里,两人伴着滚筒的搅拌和脱水声冲了个澡,用了新买的沐浴露,互相吹干头发,在初秋的雨后一起出门,去买晚饭食材。今晚想在家自己做。 目前户外的气温还维持着能穿短袖的程度,雨虽已停了,但保不齐还会再下,所以他们带了伞,揣上手机、卡包、家门钥匙,步行去周边一家规模比较大的连锁超市。 其实开车也行,只是这种天气,走路会更舒服。 “做猪肚鸡和煲仔饭?”景允问康崇。 “行啊。” 人行道上间或出现一些水洼,影影绰绰的倒映着周遭的人和景物,水面上漂浮着被雨打落的花瓣,景允迈开腿从上方跨过,头顶扑簌簌响,扫到一簇伸出围墙的蔷薇,枝梢的积雨被撞散了,兜头洒进他的颈窝,他便缩起脖子,嘶声说凉。 康崇没法不看他,鼻梁上挤出的小细纹和泛红的眼角,肌肤之亲过后,这些寻常无奇的神态和举止仿佛都被赋予了指向性的隐喻,慵懒的站姿,松弛的臂膀,凸起的关节,甚至略显困倦和无力的微笑,都变得别有深意,与那些曾对这具身体做过的事联系起来,成为他们之间的暗号。 他挑了包广式香肠,放进康崇掂着的购物篮,提议道:“要不给橘子打个电话?她之前不说要来家里玩儿么。” “哦对,”康崇掏出手机:“我打。” 等待对方接通期间,两人溜达到保鲜柜前,有一个牌子的酸奶打折,景允一手拿了一瓶,问康崇要哪种口味。康崇抬起下巴指着桑葚。 “喂?哥?”陈蜜柑在那头答话:“我刚下班儿,干吗?” “蹭饭来不来?”康崇开门见山,果然得到积极响应:“那必须啊!你们在家做了饭吗?要不要我买点啥带过去?” 景允在生鲜柜前称鸡肉,康崇把手机扣到他耳边,他身子倾过来,说:“带个凉菜?要素的,莲藕豆皮都行,你看着买。” “嗯呐!”陈蜜柑答应完,忽然换了个声调,喊:“哥你跟康崇是不是睡了!你嗓子好黏啊!” “……”景允拎着毛肚徐徐走远:“挂了吧。” 康崇憋着笑,跟他去付钱。 肯定睡了! 陈蜜柑得意地把手机丢进挎包,路线临时更改,她提前了五站下车,寻思着要买哪家的凉菜,最后决定去常光顾的那家快餐店,味道有保证,发挥稳定。 那家店的工作人员也差不多跟她混了个脸熟,见她推门进来,不遗余力地夸“又变漂亮了”。她回了个笑,刚想寒暄几句,突然发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坐在角落捧着iPad边办公边等餐的男人也认出了她,青色的眼镜片一反光,几乎是同时,两人目光交汇。 缘分啊。 ——是那个拼桌时问她要过联系方式的男人。 有后进来的顾客从她身畔擦过,她让了让路,又重新看回去,毫不避讳。 她听见自己吞了口口水,大脑尚未下一步行动的指示,她那双该死的高跟鞋已经自发地驱使她走了过去。 男人对此始料未及,脸皮绷得死紧,收起平板放在腿上,以为她还是来拼桌的,想给她腾个空位。 她拉开椅子,气势汹汹地坐下了。 “你好。”她说:“又见面了。” “……你好。” 男人推了推滑下鼻梁的眼镜框,攒出一个羞涩的笑来,总是看她一眼就低头闪躲,瞳孔是茶色的,睫毛不密但是挺翘,貌似比她年纪还小,像刚出校门的大学生。 酝酿了足足有半分钟,他才说:“你确实……又变漂亮了。” 陈蜜柑想笑,只得别过脸,空对着窗外的街。 她问:“我还有机会认识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