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牧场 作者:春溪笛晓 文案: 小小少年慢慢长大,带着小小空间,打理小小牧场,每天遛狗逗猫、寻花问草,悄无声息绽放夺目光彩。 早早守候在旁的人眉头直皱。 ——赶苍蝇真烦。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种田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袁宁 作品简评:袁宁父母去世,因缘际会之下被远在北方的章家收养。在开往北方的列车上,袁宁母亲留给袁宁的玉佩划伤了他的手,凭空从袁宁眼前消失。从此之后,袁宁的世界变得不一样了,不少花草与动物们开始和他说话,他也拥有了能够分辨不幸与罪恶的能力。在UI阿木木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拥有了这一能力之前,已经因为它而碰上不少奇闻异事,也因为它而让章家找回丢失两年的儿子。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直到有一天,袁宁发现了章家长兄与自己一样深埋在心底的秘密…… 本文风格平实细腻,人物鲜明饱满,作者用轻松的语言描写主角袁宁积极向上的生动形象。随着故事展开,主角与身边的人邂逅不同的人和事,逐渐成长、渐生情愫,最终收获水到渠成的爱情。文章情节有趣、剧情生动,值得一读。   第1章 送养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这情况,”叹着气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与其让他跟着我们受苦,还不如让他跟那家人走。那家来的人我远远见过了,是城里人,看着是有涵养的,跟宁宁他爸一样。据说那还只是他们的什么助理……” 袁宁睁开眼,黑溜溜的眼睛一眨一眨。说话的人是他二婶,前年他父母出事,堂哥袁波抱着他不撒手,二婶只能把他领回家。 他才六岁,什么都不会,马上要念书,和袁波一样大,捡不了袁波的旧衣服。袁波底下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弟弟,穿过的衣服以后是要留给这个弟弟的。 多了他一个,什么都不对了。 袁宁将被子拉高,盖住脑袋,捂住耳朵,不想再听外面的对话。他从小不喜欢说话,别人都当他是哑巴,只有袁波堂哥有耐心哄他开口。他想和袁波堂哥呆在一起,但他听懂二婶的话了,他马上要被二婶送走。 村里很多人都会这样,孩子太多,养不起,就送人养。镇上有专门的“中介”,帮人送孩子的。前些天二婶带他和袁波去拍了张照片,他觉得很新鲜,兴奋了半天,现在想来,二婶应该是让人拿他的照片给人相看。就像二伯去挑猪崽一样,挑中了就带走,挑不中就等下一个人来挑。 袁宁嘴皮抖了抖,眼圈有点热,他连忙合上眼,深深地吸气。不能哭,哭了会惹人烦,要乖乖的,才不会让人讨厌。袁宁费了老大的劲,终于忍住哭意,也压下了心里的害怕。 二婶实在是养不起自己,所以找养得起自己的人家把自己送过去,这是对的。袁波那么好,怎么能让袁波把什么都分一半给自己,他不能那么自私。 袁宁越想越平静,竟慢慢睡了过去。 袁家二婶进来时,便见个儿侄子整个闷在被里,只露出小小的发旋。她叹了口气,上前小心地将棉被往下扯了扯,又伸手理了理侄子细软的头发。 这小孩儿长得粉雕玉琢,一点都不像大山里的孩子。可他是个苦命的,他爸在家里排行老三,是家中幺儿,大哥二哥早早辍了学,就为了供这老三念书。 没想到书念完了,老三却没去大城市享福,而是回来村里支教,还把孩子他妈带了回来。 村里人都很感激他,但也有人在背后笑他傻。 前年老三夫妻俩去镇上取教材,路上遇到山体滑坡,两个人都被埋了。村里的孩子们都哭得厉害,但哭完了,也就那样了。 老三夫妻生前把工资都掏出来贴进村小,出事后什么都没留下。夫妻俩的丧葬费还是村里凑的,葬事很简单,火一烧,装坛,胡乱找块地埋到一块。村里的老房子是大伯的,大伯家婆娘最是刁钻,老三夫妻还没下葬就吵嚷着养不起袁宁。 袁家二婶养了袁宁两年,手头也越发吃紧。 镇上的“中介”偶然瞧见袁宁,寻机找上袁家二婶套近乎,等熟悉起来就透了底,说是可以给袁宁找户想收养孩子的好人家,一来解了她家的急,二来也让这孩子有机会好吃好喝好好上学。 “中介”巧舌如簧,几次三番地游说,终是说服了袁家二婶。袁家二伯是个赌鬼,根本指望不上,整个家都靠她操持,她若不好好把关,袁家二伯指不定会悄悄把袁宁给卖了。 袁家二婶远远见过那来收养孩子的人,不看别的,光看“中介”对那人的态度就知道对方真的很不一般。袁宁要是被选上了,日子肯定会好过的。袁家二婶说:“宁宁,婶婶想你过得好一点。你二伯是靠不住的……” 袁宁转了个身,小脸蛋儿在枕头上蹭了蹭,眉头一拧,像是在做噩梦。 袁家二伯对这事是赞成的。为了不让袁波捣乱,也不让袁家二伯贪婪地和人“谈价”,袁家二婶让袁家二伯带着袁波去南广一趟,卖家里的果子凑学费,已经去一天了。次日一早,袁家二婶给袁宁穿上过年买的新衣服,细心地替袁宁衣扣,扣到最后一颗,她的手抖了抖,竟怎么都扣不上。 袁宁见袁家二婶两眼泛红,泪花一直在眼里打转,鼻头也有点酸。他伸手把那颗扣子扣好,乖乖说:“婶婶,要出去了吗?” 袁家二婶缓声说:“先吃早饭。”她从厨房捧出碗鸡蛋羹,鸡蛋是自家母鸡下的,放了油盐和蒜苗,加水一蒸,很快就做好了,水嫩嫩、滑溜溜的,喷香诱人。 袁宁盯着鸡蛋羹一会儿,说:“婶婶也吃。” 袁家二婶点头:“好,婶婶也吃。”她转头去拿碗盛饭,不着痕迹地抬手擦了擦眼角。袁宁年纪小,话又不多,但很乖巧,会做的事他会主动帮忙做,不会做的他会在旁边乖乖看着,看会了再动手。明明袁宁什么都没说,她却知道袁宁什么都明白。 袁宁已经知道自己会被送走。 吃着家里难得的美味,两个人却都食不知味。两人一口一口地就着鸡蛋羹把早饭吃完,收拾好碗筷出门。天开始转暖了,袁宁小步跟在袁家二婶身后,眼睛不住地往周围看。也许他这一去,就回不来了,他想记着这地方,将来长大了,能自己出门了,再回来看看二婶和袁波。 村里没有车去镇上,大家一般都靠走路的。今天赶得巧,有人开着拖拉机要到镇上去,见他们好像要去镇上,吆喝道:“小波他娘,要坐车不?上车吧,顺便载你去。就是后头有两笼猪,你让宁宁避着点。” 袁家二婶有些迟疑。她想走着去,走着慢一些,她可以和袁宁多呆一会。可她还没说话,袁宁已经开口:“谢谢柴叔,婶婶腰不好,不能走太多路。”说着他拉袁家二婶上了车。 拖拉机突突突地发动,一路走走停停,载了不少熟人。见了袁家二婶,有问她去镇上做什么的,有夸袁宁可爱的,袁家二婶却一直心不在焉。 到镇上下了车,袁家二婶牵着袁宁就要走。 其他人都觉得有些古怪,聚着议论了几句。旁边有个摆摊的人听了,说道:“她是赶着去把孩子卖了,当然没心思和你们说话。我上回就见到她与那贾正经说话!”贾正经是镇上有名的“中介”。 一众哗然。 袁家二婶和袁宁还没走远,这话落到了袁家二婶耳里,让她如遭雷击、心脏剧痛。她蓦然蹲下,用力抱住袁宁,声音已带上了哽咽:“宁宁,我们回去,我们这就回去。” 察觉袁家二婶的眼泪滑落到自己颈边,袁宁垂下眼睫。若不是真觉得那家人很好,二婶怎么会顶着被人嚼舌根的风险把他送去。 他在家里是负累,能去那家人那边对谁都好。 袁宁小幅度地摇摇头,张手抱了抱袁家二婶,转过头看向那摆摊的人:“你胡说八道。”袁宁言之凿凿,“那是我爸爸的同学找来了,他托人来找我很久了,想要带我去城里念书。” 袁宁才六岁,长得又可爱,他板起小脸这么说话,倒让那摆摊的人讪讪然地闭了嘴。没有人会怀疑这么小的娃娃说谎,何况袁宁那么镇定又那么认真。 与袁家二婶相识的人本就觉得她不是会卖孩子的人,听了袁宁这话不由鄙夷地看了那摆摊的人一眼:“小波他娘怎么会是那种人!” 袁宁拉住袁家二婶的手。 袁家二婶还没有回神,等被袁宁牵着走出一段路,她才怔怔地说:“宁宁,刚才……” 袁宁说:“跟大婶婶学的。” 袁宁说得不明不白,袁家二婶却听懂了。袁宁父母出事后她大嫂经常念叨这样的话,无非是袁宁父母以前的同学都挺厉害的,应该叫他们帮帮之类的。她们都知道这些话较不得真,她大嫂也只是随口刺上几句,没想到袁宁倒是记得清楚,还煞有介事地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想到袁宁向来乖巧又聪敏,袁家二婶的心又是一酸。这么聪明的孩子,命怎么就这么苦?她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袁宁开口安慰:“婶婶别哭。”他牵住袁家二婶的手,难得地多说了许多话,“我和小波哥哥以后都会有出息的。等我们长大了,二伯要是再打你,我们都会保护你……还有小光也会。” 袁家二婶僵立原地。 “小光”是她的小儿子,才三岁,前天被送到他姥爷家去了。 她丈夫好赌,赌输了脾气不好就会打人,眼下孩子还小,丈夫还知道避着点,要是孩子都大了,也不知会不会连孩子一块打。她小儿子那么小,大儿子也才六岁,性子又野得很,从来不曾注意到她曾被打伤。 听着袁宁软声安慰,袁家二婶心脏疼得发麻。 这孩子又敏感又聪明,又是这绵软体贴的性子,去了别人家一定会被人喜欢的吧? 一定会的。 袁家二婶心中那一丝犹豫彻底散去。 袁家二婶抹掉眼泪,牵着袁宁往目的地走。 很快地,约定的地方到了。是接近渡口的一家小饭馆,连块招牌都没有,平时没什么客人,只有苍蝇在门口打转。 袁宁抬头望去,只见已经有两个人坐在店里,一个看着是本地人,带着顶破旧的瓜皮帽,脸上满是讨好的笑。另一个穿着西装蹬着皮鞋,外套和裤子都熨得整齐无比,瞧不见一丝皱纹。这人脸上戴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背后藏着双锐利逼人的眼睛。 袁宁先是一瑟,接着垂下了眼睫,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眼底的不安和迷茫,怯生生地站在袁家二婶身边。 第2章 浪费粮食不应该 眼镜男打量着袁宁。 刚才他与贾正经过来的路上,恰好听见袁宁反驳那摆摊人的话。瞧着眼前乖巧胆怯的袁宁,眼镜男心中有些警惕。 能让他亲自跑一趟的,自然只有他上面那位。 那位有两儿一女,还有一个养子,自然不缺孩子,只是前年那位的小儿子走丢了,那位的夫人一直很伤心。前不久有人意外得了张照片,瞧见了这玉雪可爱的袁宁,发现他与那位走丢的小儿子有几分相像,竟巴巴地将照片送了过去。 那位的夫人一见,便觉得这是自己孩子,着人一查才发现不是。知晓了这孩子的身世,那位的夫人可怜这孩子命苦,想要收养这孩子。于是他亲自跑一趟,让人去说动袁家人。 刚才袁宁镇定的反击让眼镜男觉得这孩子不简单。 那样的家庭,最不缺的就是这种“不简单”的孩子。 不能就这样把这孩子带回去,否则日后那位家宅不宁,少不得要把账算到他头上。 眼镜男说:“坐吧。” 眼镜男语气十分平和,袁宁听着却莫名有些不舒服。 这个人不喜欢他。 袁宁坐在袁家二婶旁边,低着头不吭声。他看着自己圆圆的指头,只恨自己年纪太小,没办法养自己,得花别人钱,得仰仗别人照顾。若是他年纪再大一些,就可以去镇上当帮工了,不必二婶出钱养着,更不必去别人家里当别人儿子。 眼镜男说:“按照约定,我们会给你们两万块。”他推了推眼镜,“你给我一个账号,我会直接把钱打到账号上。有问题吗?” 这年头两万块是很大一笔钱,在镇上都能买一套小房子了。 这钱前两天已经谈好。袁家二婶看了低着头的袁宁一眼,才说:“没问题。” 袁宁依然只给眼镜男一个发顶。他伸手摸了摸口袋。村里的人一般是不会办银行卡的,前两天二婶偷偷塞给了他一张卡,还说密码是他生日,让他帮忙保管好别告诉任何人。 他以为是二婶想存些私房钱,一直认认真真地收着,每天藏在口袋里怕被人发现了。听到眼镜男与二婶的对话,他已明白口袋里的卡是什么,也明白眼镜男是故意当着他的面谈“价钱”、让他觉得二婶是在卖掉他。 袁宁拳头握起,小肩膀也微微发抖。 太过分了。 二婶本来就很难过了。 袁宁抓住袁家二婶的手。 他决定他也不喜欢这个人。 袁家二婶勉强挤出话来:“今天就要走吗?我还没有帮宁宁收拾……” 眼镜男说:“不用收拾。”他敲敲桌沿,“去到那边什么都会有人为他准备的。你收了钱,以后他就跟你们没关系了。” 眼看眼镜男想立刻带袁宁走,袁家二婶急了:“前面说好的,至少前两年你们要给我们寄他的照片,让我知道他过得好——” 眼镜男心中冷笑。都收了钱,还装什么样子?不过这是事先约定好的,他自然不会反悔:“当然,说好的事我们肯定会做到。” 袁家二婶有些恍惚:“好。” 眼镜男出去打了个电话,回来时对袁家二婶说:“钱已经打进账号里,你可以去查一下。如果没问题我就把人带走了。”说着他顺手给了贾正经五百块当“中介费”。 贾正经两眼发亮。 袁家二婶迟疑地说:“你们是去市里坐火车吗?” 眼镜男点头。 一南一北的,开车不方便,坐飞机手续更麻烦,只能选火车。 袁家二婶说:“那我也去,我去市里查。”镇子很小,什么事都能传个遍,她要是领着袁宁去查卡里的钱,用不了多久全镇的人都会知道——到时袁宁二伯和大伯肯定会找她要钱。 眼镜男再次推了推眼镜。还懂得财不露白的道理,倒是有些见识。看来这孩子是像他这婶婶。眼镜男说:“那就一起。” 袁家二婶松了口气。 贾正经不用担心,他做这门生意,最要紧的就是嘴严,送到谁家,收了多少钱,贾正经绝不会透露。毕竟他还要继续吃这口饭,要是露给别人了,以后就没人找他了。 收了钱,贾正经不再跟着他们。袁家二婶跟着到了市区,带袁宁去办卡的银行查余额。眼镜男只当她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没有跟着进去,候在外头等他们出来。 听银行柜员说卡里有两万,袁家二婶心中一痛,知道这桩“交易”已经算是完成了。 见眼镜男没看过来,袁家二婶把袁宁拉到一边,蹲下身叮嘱袁宁:“卡你收好,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婶婶知道你是最聪明的,从来不会乱花钱,以后要是——要是有什么事,你就拿来应急。” 袁宁听着袁家二婶殷殷嘱托,捏紧了袁家二婶塞回自己口袋里的银行卡。 他脑袋里乱糟糟的,想把卡留给二婶,却又知道二婶绝对不会用里面的钱,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他毕竟只有六岁。 袁宁最终还是默默把卡收了起来。 他跟在袁家二婶身后走出银行。 眼镜男已有些不耐烦,见袁宁出来了,语气带着几分讥讽:“查完了?” 袁家二婶点头。她牵起袁宁的手,把那小小的手掌放到眼镜男手里,示意袁宁主动牵上去。 她看得出来,袁宁心里对眼镜男有了抵触。人往往就是这么矛盾,她早做好了最坏的准备,让袁宁拿着钱备用,但又希望袁宁能被新家庭接受。 袁宁乖乖抓住眼镜男的手。 袁宁的掌心一片濡湿,让眼镜男皱起眉。他看腻了袁家二婶的“装模作样”,也就没甩开袁宁握上来的手:“那我们去火车站了。” 袁家二婶没说话。她站在原地,目光一直黏在袁宁身上。 袁宁跟在眼镜男身后,一步一回头。等发现袁家二婶眼眶越来越红,袁宁低下头看着地面,不再转过头去惹她伤心。等跟着眼镜男拐了个弯,他才抬头看路。 眼镜男松开了牵着他的手,说:“跟好。” 袁宁乖乖点头。 眼镜男招了架计程车,告诉司机开去火车站。 一到地方,袁宁就被镇住了。 火车站真大,到处都是人。 外面的世界这么大,他这一去肯定再也找不到回来的路。 这是袁宁第一次明白“渺小”两个字的含义。 这一刻他就像一颗不起眼的沙子,根本不知自己会到哪里去,也不知自己能做什么,只能被浪卷着、被风吹着,茫茫然地在这广阔而孤寂的世界飘荡。 袁宁仰起脑袋,认真地辨认着这个陌生的火车站。他还不识字,只能反复记着那些字的模样。等他仔仔细细地记完了,才发现自己已经落后好几步。 袁宁连忙小跑着追上去,伸手牢牢抓住眼镜男的衣角。 看着自己被捏皱的外套,眼镜男直皱眉,但还是由着袁宁抓紧自己衣服。 他可不想再牵袁宁那只汗淋淋的手。 眼镜男买了票,带着袁宁上车。他买的是卧铺,都是下铺,两张床相对。从这边回去火车得开二十多小时,其他人都大包小包地上车,他们倒是轻松,什么都没带。 火车一开,眼镜男买了些车上的水果和牛奶给袁宁,自己拿起报纸看了起来,仿佛没听见袁宁小声说的“谢谢”两字。 袁宁见眼镜男根本不想理会自己,也就乖乖坐在床上,安安静静地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景色。他没坐过火车,眼也不眨地往外看,看村子,看田野,看牛羊,一直没动眼镜男给的食物。 到了中午,眼镜男叫了两份午餐,看了袁宁一眼:“吃饭。” 袁宁“哦”地一声,坐到桌边打开塑料饭盒。火车上的菜色自然不会多好,但眼镜男买的是最贵的,里头比平时多些肉菜。袁宁不挑食,先把不喜欢吃的青椒、洋葱、青菜都一一吃光,才用肉送饭,把盒饭吃得干干净净。他吃得不慢,却很斯文,没有掉半颗饭在桌上和身上。 眼镜男本来吃不惯这饭菜,只动了几口就不想再吃。结果一抬头他就看到袁宁已经吃完,正一脸不赞同地看着自己,没有说话,但眼睛里分明写着“浪费食物是不应该的”。再看看袁宁那干干净净的饭盒,他突然也觉得自己这样的行为实在不能容忍。 眼镜男重新拿起筷子,把剩下的饭菜吃光,饭盒的干净程度直追袁宁。没办法,他有点小小的强迫症,看见自己吃得没袁宁干净心里就很不舒服。 眼镜男再看向袁宁,发现袁宁又在盯着窗外外。袁宁确实长得可爱,皮肤白白嫩嫩的,额头光洁饱满,鼻子挺翘,嘴唇粉嫩,睫毛很长,像两把小刷子,把黑溜溜的眼睛掩在底下。 眼镜男正仔细观察着袁宁,袁宁却察觉了他的目光,把头转了回来。看了眼他面前干干净净的塑料饭盒,袁宁眼睛骤然变得亮亮的,仿佛在说“孺子可教也”。 眼镜男:“……” 见鬼了,为什么他能看懂这小鬼的意思?! 第3章 鱼戏泉眼 这时车站广播中响起悦耳的女声提示:“南广车站就要到了,请在南广车站下车的旅客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物品去车厢两端准备下车,南广车站就要到了。” 卧铺这边自然不会在南广下车,到站后车上厕所暂时关闭,走动的人反而少了,都三三两两地坐在过道旁说话。 袁宁听到“南广”二字,心砰砰直跳,他趴在窗边往外看,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不断辨认着窗外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咚、咚、咚,他微微屏起呼吸,不敢让眼镜男发现自己眼底的期待。他多想再看袁波堂哥一眼啊! 前天袁波和二伯一起出发,去南广卖家里的果子,再进些新鲜货物回市里卖。这是二婶的主意,二婶是最能干的,想法也多,所以二伯虽然脾气不好,却一直很听她的话。这都两天了,果子应该已经卖完,货应该也进好了,也许袁波正巧就坐车回家——正巧在对面的站台上车呢! 明知这可能性很小,袁宁还是不愿意挪开眼。火车停靠也就十分钟左右,到接近十分钟时,从地下通道走上站台的人也少了,希望越来越渺茫,袁宁眼眶酸涩无比。 火车鸣起了汽笛声,车身轻轻晃动,哐当哐当地往前驶去。突然,袁宁直起了背脊,直直地盯着站台入口看。他看见了!他看见袁波了!袁波穿着白色的背心,深蓝色的短裤,和出发来南广那天一样! 可是火车已经开了。 袁宁一下子跳下床铺,穿上鞋子跑了出去。袁波一直往后走,火车却一直往前驶,他跑到两节车厢间的车窗前伸着脖子、睁大眼睛往外看,也看不见袁波的身影了。 火车出了站,越驶越快,站台不见了,袁波不见了,只有匆匆而过的高楼广厦。 眼镜男皱着眉头跟了过来,见袁宁像尊雕塑似的站在那儿,没有哭,也没有闹,只静静地望着窗外。眼镜男说:“不要乱跑。” 袁宁小声说:“我要上厕所,所以在这里等着。” 正巧列车员走了过来,掏出钥匙把厕所门打开。袁宁没有看眼镜男,仗着身体矮小从眼镜男身边挤过去,钻进厕所里关上门。 眼镜男闻到刚才从厕所里散出来的异味,眉头皱得更紧,转身回了车厢。他不怕袁宁跑,火车正开着,袁宁下不了车,而且一个六岁小孩人生地不熟的,能跑到哪儿去? 袁宁也不想跑。他躲进厕所里,只是暂时不愿见到眼镜男。 他拉出挂在颈上的红绳子,在红绳子末端戏着个两指宽的玉佩,玉佩雕着鱼戏泉眼图。 这是他外祖母传给他母亲。 以前父母总有忙不完的事,经常留他一个人在学校宿舍里,母亲就把这玉佩用红绳子穿起来挂到他颈上,当是她陪着他。现在母亲不在了,又离了家乡,往后也只有这玉佩还陪在他身边了。 袁宁用力吸着鼻子,眼泪却还是啪嗒啪嗒地往下掉。他哭得伤心,没发现玉佩泛起了淡淡光晕,只紧紧地捏着它不放。 直至玉佩上的鱼鳍刺破了他的手指,袁宁才觉得疼。袁宁低头瞧去,却见那玉佩染了血,整个玉佩居然渐渐变红了,再定睛一看,玉佩倏然从他掌中消失了! 真的不见了! 袁宁从来不曾听说过这样的事,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缓过神来再看那空荡荡的红绳,袁宁更伤心了。他正茫然无措着,就听外头传来其他乘客的交谈声:“怎么还不出来?”“对啊,急死人了。”“这是要在里面呆多久啊!” 显然都有些不耐烦了。 袁宁手一抖,把红绳子从脖子上取下来,小心地放进口袋里。玉佩已经消失,他只剩这跟绳子了,等到那边后他就缠到二婶给的银行卡上藏好,可不能再丢了。 袁宁打开厕所门,怯生生地看向外面的人。其他人见他这么小,火气也消了,让开一条道让他回车厢。袁宁一间一间卧铺找过去,走到第六间,才见到在那看报纸的眼镜男。 桌上已摆上了新鲜的水果和牛奶,见袁宁脸上有些迷惑,眼镜男说:“早上的不新鲜了。南广站换了新的,早上那些都分给别人吃了。” 早上才买的,怎么就不新鲜了?袁宁没有说话,手脚并用地爬到床上,仍是没去动那水果,只躺上床盖住被子,背对着眼镜男,睁大眼睛看着雪白的车壁。床铺对成人来说有点小,对六岁孩子来说却很大,他躺着躺着就蜷起了身体,把自己缩成一团。 火车晃晃荡荡驶远,袁宁渐渐有了睡意。他的手下意识抓在胸前,想去抓母亲留下的玉佩,抓紧衣襟后才想起它已经不见了,心里空荡荡的,也不知是难过还是害怕。一阵困意袭来,袁宁头抵着枕头,合上了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袁宁感觉有东西在啃咬自己的手指,低下头仔细看去,却见一尾鱼儿咬住自己手指。那鱼儿鱼鳍凛凛,鱼鳞鲜亮,那双鱼眼极有灵气,瞧着好似在那里见过。它嘴中没牙齿,只吮着他指头不放。 袁宁吓了一跳。 火车上怎么会有鱼?他抬头一看,发现四周已不是狭窄的卧铺,眼前敞亮一片。那鱼儿尾巴一甩,一处灵泉出现在地面,清冽的泉水潺潺涌出。鱼儿往泉中一跳,在泉眼周围嬉戏游动,好不活泼。袁宁想起来了,这不正是母亲留给他的玉佩吗?玉佩还在,还道他的梦中来了! 袁宁跪坐到灵泉边,伸手去探那清亮的泉水。鱼儿发现了他的动作,又游了过来,吮起袁宁的手指来。随着鱼儿的吸吮,袁宁指头上那丝刺痛消失了,那小小的伤口也消失了。 袁宁还小,遇到这样的事只觉得奇妙,甚至还有些感动。他觉得这鱼儿是母亲叫来陪他的,心里不再难过,高兴地说:“谢谢你,小鱼!” 鱼儿好像听懂了,尾巴甩了甩,又游到那灵泉里去。 袁宁趴在泉边看着。 突然,他发现泉水中出现了丝丝黑浊,那黑浊正往鱼儿那边绕去,似乎要将鱼儿吞进里面! 袁宁吓了一跳,忙叫唤:“小心!” 袁宁猛地睁开眼。 灵泉不见了,鱼儿不见了,袁宁的心却还高高地悬着。要是那黑色的东西把鱼儿给吞了,鱼儿会不会有危险?一定有危险吧!一定是因为有危险,鱼儿才会到他的梦里来。 袁宁坐了起来,抬起手看看自己被刺伤的指头,发现上面果然已经没了伤口。那梦是真的! 他要怎么才能帮到鱼儿? 袁宁看了眼桌上的水果和牛奶。是鱼儿帮他治了伤,鱼儿要他好好的。现在他还太小,也不知会到什么地方去,所以鱼儿才不说它遇到了什么麻烦。他得健健康康,快些长大,要不然鱼儿再来找他他还是帮不上忙。 袁宁拿起桌上的牛奶喝了起来。 眼镜男放下报纸,看向袁宁。 袁宁乖乖巧巧地喝完牛奶,又吃了个桔子,穿好鞋子把牛奶盒和桔子皮都拿去扔掉,才坐回床上。他看着坐在对面的眼镜男,开口问:“叔叔,能和我说说是谁要收养我吗?” 眼镜男看着他,没说话。 袁宁没气馁:“我总要知道该怎么叫人。” 眼镜男只给他两个字:“姓章。” 袁宁不知该怎么往下问。 眼镜男想到袁宁蜷在床上的可怜模样,到底还是心软了,多说了两句:“你到了那边,上面会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大哥章修严像章先生,话很少,一向不爱理人,不是针对谁;二姐章秀灵像薛女士,脾气软和,对谁都很好;三哥章修文和你一样,是被薛女士收养的,聪明可爱,很讨人喜欢。章先生公平,薛女士和善,只要你不惹麻烦,不会有人为难你。” 袁宁把眼镜男的话都牢牢记住了,心里有点不安。本以为那家人是没有孩子才要收养他,没想到已经有了三个孩子——那为什么还要收养他呢?袁宁有心要多问几句,却见眼镜男又拿起报纸看了起来,显然不想再和他说话。 袁宁只能把话都咽了回去。 再怎么忐忑,该来的还是要来。一日一夜过去,第二日的八九点,太阳刚升起不久,列车就开始报站,说是终点站到了。袁宁把桌上剩下的水果都收到袋里带上,跟在眼镜男身后下车。 眼镜男看了眼袁宁,有心让他把水果扔了,最终却没开口。过了出站口,眼镜男就看到有个十二岁左右的少年冷着脸举着牌子,上头写着“接袁宁”三个方方正正的大字,而少年旁边是个十岁左右的少女,穿着白底红线格子裙、套着红色呢子外套,很是可爱。 这不是那位的一儿一女又是谁? 眼镜男牵起袁宁的手走过去。 少年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看见眼镜男伸手去牵袁宁眼底却掠过一丝惊讶。他父亲这助理向来有点洁癖,与人握了手背后都得擦手的,居然会主动牵那小孩?少年的目光落到旁边的袁宁身上。 真矮。 少年收起牌子。 少女已经跑上去,说道:“呀!你就是宁宁吗?我七点就过来啦!”她抓住袁宁的手,觉得袁宁的手软软的,握着特别舒服,高兴地夸道,“宁宁你比照片上更可爱!妈妈本来是要亲自来的,但妈妈入春后身体不好,大哥就带着我过来接你了。宁宁你冷不冷?饿不饿?” 袁宁明白了,这是“对谁都很好”的章秀灵。 旁边那一直没说话的肯定是“一向不理人”的章修严。 袁宁嘴唇动了动,还是没能喊出“大哥”和“姐姐”。 章修严看了他一眼,发话:“走吧。” 第4章 新家庭 袁宁被章秀灵牵着手往前走,有点不自在。 到了车上,眼镜男坐前排,袁宁则被章修严和章秀灵。 袁宁更不自在了。 其实比起热情的章秀灵,他更愿意靠到章修严旁边——因为章修严不说话,自然也不需要他说话。 章秀灵的热络让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其实他也不爱说话。 章修严看了眼满脸无措的袁宁,觉得这新弟弟好像有点蠢,嘴巴也不甜,不会讨人喜欢。为什么韩助理会愿意牵他的手? 章修严自然不知道,袁宁一路上的表现已经征服了有洁癖的韩助理。 即使是大院里的孩子,也有不少是成天一把鼻涕一把泪,弄得自己浑身脏兮兮的——更别提瓜子皮果皮乱扔、吃饭吃得满桌满地都是这些小小的坏习惯了。 根据韩助理的观察,袁宁吃饭斯文秀气,说话小心谨慎,起床后自发地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桌上的垃圾全都收拾到垃圾桶,一点都不需要他操心——甚至比他都做得更好一些。 是以他不介意主动牵袁宁走一小段路。 章修严可不知道这些,他盯着袁宁直看,想从袁宁身上看出点与众不同的地方来。然而他左看右看,都只看到个局促不安的普通少年,唯有那张脸粉扑扑、水嫩嫩的,像极了章秀灵喜欢的洋娃娃。 章修严看向一脸兴奋的章秀灵。这丫头这么高兴,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章修严打断章秀灵喋喋不休的问话:“安静。” 长兄的威严不容小觑,章修严一开口,章秀灵马上闭了嘴。 车里静了下来。 章修严明显看到袁宁松了口气,这小表情很隐蔽,章秀灵是发现不了的。章修严淡淡地扫了眼章秀灵,不容置疑地发出禁言指令:“他坐了一天的车,让他休息。” 章秀灵乖乖点头。她小声对袁宁说:“坐这么久的车一定很累!你快睡,我的肩膀给你靠!” 章修严点名:“章秀灵。” 章秀灵噤声。 袁宁觉得有点对不起章秀灵,但又喜欢安静地呆着,嘴皮动了几次,终究还是没说出“我不想睡”之类的话。他想了想,悄悄往章修严那边挪了挪,闭起眼睛佯做睡觉。 要是不小心睡着了,靠到一个女孩子肩膀上好像有点不礼貌。袁宁暗暗想着。 章修严注意到袁宁不显眼的举动,有点意外。 就连章秀灵这个亲妹妹都很怕他,这小鬼居然敢往他这边挪过来?章修严悄然摸了摸自己的脸。莫非这张遗传自父亲的脸威慑力变小了? 这小鬼好像总能让他惊讶。 章修严严肃地看着旁边那颗小脑袋。 父亲工作忙,母亲身体差,管教弟弟妹妹自然是他的事。这小鬼不怕他可不行,以后指不定不服他管,还带上章秀灵和章修文造反。 他得找机会让这小鬼知道不听他话的后果。 不过这小鬼今天刚到,以后再说吧。 章修严观察着袁宁那颗开始一点一点的脑袋,知道袁宁是“弄假成真”,真的快睡着了。他开口对司机说:“开慢点。” 韩助理有点意外。他从后视镜看去,只见章修严抬手让袁宁靠到自己肩膀上,章秀灵则一脸羡慕地在一边看着。 当然,章秀灵绝对不是羡慕袁宁可以靠着章修严睡觉。 打死她她都不想离章修严那么近! 韩助理很震惊。 原来章修严喜欢这种闷葫芦类型的? 原本半小时的路程足足开了一小时。 到了章家别墅前,袁宁才被叫醒。袁宁睡眼惺忪,抬起头看了看,眼前还是模模糊糊的。等看清那张近在咫尺、棱角分明的脸,他脸色涨得通红:“对、对不起!”他手足无措地摸了摸自己嘴角,确定上面没有口水才舒了口气。 要是把口水流到别人身上,就真的太糟糕了。 他不想给人添麻烦。 他想在“新家”好好过,快些长大,可以去见二婶和袁波,也可以帮上鱼儿的忙。 瞧见章修严的衣服被自己靠得皱巴巴,袁宁不由局促地伸出手想把它抚平。他脑袋垂得老低,不敢看章修严的表情,害怕章修严会嫌弃自己。可他在章修严肩膀上枕了半天,哪能用手把皱起来的衣服压平? 袁宁急了,抬起头望向章修严,有点结巴地说:“我、我……对不起。” 章修严皱起眉地看着他。 袁宁忙又垂下脑袋:“我、我不是故意的。” 章修严说:“下车。” 章秀灵把呆愣在原地的袁宁从另一边拉下车,压低声音夸道:“宁宁你真勇敢!居然敢碰大哥!” 袁宁耳根更红:“不能碰吗?” 章秀灵毫不犹豫地出卖了章修严:“他不爱别人近他身,有次修文偷偷从背后绕过去想蒙住他眼睛,被他直接摔到地上去,修文疼了好久!”她心有余悸,言之凿凿地对袁宁说,“还好刚才是在车上,要不然你就被摔出去了!” 袁宁看向章修严的目光顿时变了。 章秀灵压低了声音,章修严却还是把她的话都尽收耳底。章修严没有开口纠正章秀灵夸张的说法,反而由着章秀灵继续危言耸听地给袁宁讲讲他教训人的手段——毕竟让章秀灵添油加醋地这么一说,有利于在袁宁面前树立他作为兄长的权威。 走到主屋,章修严在袁宁心里俨然已经变成“章·大魔王·修严”,从每根头发丝到每根脚趾头都充满着令人敬畏的威慑力。袁宁满心忐忑,很害怕自己接下来没办法让章修严满意。 那个连眼镜男都夸聪明可爱讨人喜欢、没有出现章秀灵却句句不离的“难兄难弟”章修文,章修严似乎也能挑出无数错处来。像他这样什么都不会的,章修严一定更不喜欢吧? 袁宁正沮丧着,又瞄见了一旁的眼镜男。 在这陌生的地方,他竟觉得眼镜男最亲切。想到眼镜男说章修严“不是针对谁”,袁宁的心稍稍安定下来。如果章修严教训他,那一定是他做得不够好,所以章修严教训他的时候他会好好听着、好好改正。 袁宁刚下定决心,就被一个妇人张手抱住,香喷喷的味道扑鼻而来,闻着像是蛋糕的甜味。他愣愣地被人抱着,感觉自己被压到那软乎乎的胸脯上,顿时连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了。 更要命的是,章秀灵特别爱凑热闹。她高兴地张手把袁宁搂在中间:“我也要抱!” 袁宁快喘不过气来了。 这时两只手伸到袁宁腋下,一把将袁宁提溜起来,成功拯救了从两个母爱泛滥的女性捂在怀里的袁宁。 袁宁感激地回头看去,结果竟对上章修严那双冷峻的眼。 袁宁已经到嘴边的感谢顿时被吓了回去。 章修严却对他母亲蒋女士和他妹妹进行严厉批评:“你们吓到他了。” 章秀灵同情地看向被章修严提在半空的袁宁。 比起被她们抱抱,显然是被大哥这样拎着更可怕啊! 有章修严控场,一家人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流。 期间蒋女士和章秀灵一直蠢蠢欲动,想对袁宁进行亲亲抱抱捏捏脸等拉近感情的举动,可惜都被章修严冷厉的眼刀一一格挡。蒋女士只能看着袁宁小口小口地吃自己做的蛋糕,弥补一下不能尽情亲近家庭新成员的遗憾。章秀灵则自告奋勇地去给袁宁榨果汁,用袁宁从火车上带下来的桔子。 家中的主人章先生一直没出现,不过袁宁看见眼镜男上了楼,在一处房间前敲门,很可能就是去见章先生。袁宁低着头再吃了一口造型可爱的蛋糕,等抬眼见蒋女士殷殷地望着自己,他突然就想到了已经不在人世的母亲。 母亲也是这么温柔的。 母亲虽然不会做蛋糕,但在家时总会给他做好吃的菜。父亲和母亲都不动筷子,只在一旁看着他。他叫他们也吃,他们却说吃过了。后来他才明白,其实他们不是吃过了,而是没钱买三人份的菜,所以只看着他吃。 二婶也一样,把他也当自己的孩子,每次都看着他们三个人吃得香,却说自己喜欢菜汁拌饭。 像蛋糕这么贵的东西,他们以前连看都不敢看,怕把自己看馋了,赖在面包店前走不动路。有次袁波说,等他长大了就去面包店当学徒,做个大蛋糕大家一起吃。说着他还手舞足蹈,比了个大到夸张的形状,惹得所有人都忍不住笑出声来。袁波说话就是那样的,永远眉飞色舞,听着就叫人高兴。 袁宁拿着叉子的手微微停顿,鼻子酸酸涩涩的,却又不敢哭出来。 蒋女士有些无措。 若是袁宁哭了出来,她倒是可以顺势好好安慰,可袁宁还没哭呢!那强忍着哭意的模样儿让蒋女士心都疼化了,若是她的小儿子还活着,是不是也这么小心翼翼地呆在别人家里? 蒋女士又是心酸又是难过,求助般看了章修严一眼。 章修严像是没看到她的求助目光似的,不为所动地消灭自己面前的蛋糕。 蒋女士急了:“哥哥!” 袁宁听到这声“哥哥”后猛然回神,慌乱地抬头看向章修严。 章修严也抬起头看向袁宁。 眼睛彻底红了。 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章修严打量完毕,施施然站了起来,毫不犹豫地给袁宁更大的惊吓:“跟我上楼,去见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 大哥:今天新来一弟弟,必须要让他感受一下我的基础技能。 系统提示:章修严对袁宁施展技能【兄长的威严】…… 宁宁:……_(:з」∠)_ 第5章 大学生 袁宁眼睫低垂着,只能看见章修严长长的双腿。他感觉得出来,薛女士喜欢他,章秀灵也喜欢他。但眼镜男是章先生派去的,去火车站接他的人则是章修严,他能不能留在这里,应该是这两个人决定的。 袁宁悄悄抬头,望向章修严笔直的背脊,不自觉地把小小的腰板也挺直了,迈着小短腿紧跟在章修严身后。 走到书房前,章修严停步敲门,里面传来一把沉肃的男声:“进来。” 袁宁走在章修严身边,悄悄抬头看向书桌那边。书桌上堆满文件,却垒得整整齐齐,看着十分整洁。眼镜男正襟危坐地坐在一边,合上了手中的资料,抬眼看向他们。很显然,书房里的话题并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太久,早已谈起了别的正事。 家中不畏惧章先生的孩子只有章修严。章修严看了眼袁宁,对章先生说:“父亲,这就是袁宁,今天刚到。” 章先生点头:“刚才韩助理说过了。”他望向有些畏怯的袁宁,“以后听你大哥的话。” 袁宁小声答应:“好。” 章先生皱起眉头。他不喜欢太软弱的小孩,尤其是男孩子。他淡淡地说:“关于名字,你自己选。第一,还是叫袁宁,不用改;第二,改成章修宁,和修严、修文一样排修字辈。” 要是有人在旁边提点,肯定会让袁宁选第二个,这样能更快地被其他人接受,也可以正式成为章家人。 但没人提点袁宁。 眼镜男嘴皮倒是张了张,但他最终还是没开口。他已经当了一路的恶人,这时候何必来充好人? 袁宁听到章先生的话后心脏怦怦直跳。他的姓氏是父亲留给他的,名字则是母亲起的,虽然只有简单的一个“宁”字,但满含母亲对他的期望。如果可以一直用这个名字,他自然是不愿改的。 袁宁眼睛微微地亮了起来:“真的可以不改吗?” 章先生说:“可以。” 袁宁说:“那、那我不改。” 章先生颔首。他吩咐眼镜男:“回头你去把收养手续办一下。” 章修严皱着眉头,审视的目光落在袁宁身上,与章先生相像的脸庞明显写着“不满意”三个字。 他有预感,这小鬼一定会经常给他惹麻烦。 这小鬼太蠢了。 章修文来的时候章先生也这么问,章修文多聪明,一口就答应按修字辈来。这小鬼不愿改,以后他对别人说“这是我弟弟”的时候,免不了要向人解释一番。想到那得浪费多少时间,章修严看向袁宁的眼神就更不满了。 袁宁本就一直注意着章修严,发现章修严正冷冰冰地看着自己,心扑通扑通直跳。他想张口问自己是不是选得不对,却紧张地说不出话来,只能小心翼翼地看着章修严,眼底写满畏怯和疑惑。 章修严说:“叫父亲。” 父亲?袁宁觉得这称呼怪怪的。在家也要这么正式吗?但不用他马上喊章先生爸爸,他反而暗暗松了口气,乖乖喊道:“父亲。” 章先生点头,转向章修严:“修严,带你五弟去看房。”章家排位不分男女,章修严第一,章秀灵第二,章修文第三,与家人走散、从此失去音讯的章修鸣第四,轮到袁宁自然是第五了。 这,算是过关了吗? 袁宁呆立原地。 章修严见袁宁反应不过来,伸手抓住袁宁的手,直接拉着袁宁往外走。 软乎乎、汗淋淋的,而且才那么小一点。 章修严捏了捏手里抓着的小手掌,眉头皱得更紧。 蠢,瘦。 反应慢,胆子小。 紧张起来说话还结巴。 ——这小鬼果然是个小麻烦。 章修严领着袁宁在二楼绕了半圈,来到自己房间旁边。这当然不是薛女士为袁宁准备的那间,在把袁宁判定为“小麻烦”之后,章修严就决定把袁宁放在眼皮底下盯着。 章修严打开房间门,把袁宁领了进去,说:“以后你住这里,要是不喜欢里面的东西就叫阿姨进来收掉换新的。”他站在桌边,抬手敲敲桌沿,“我的房间就在旁边,有不懂的事你就过来找我,不要自己自作主张。明白了吗?” 袁宁乖乖说:“明白了。” 章修严这才满意。他叫来家里的帮佣沈姨:“这是沈姨,有什么需要就找她。”说完他转向沈姨,“麻烦沈姨把妈妈准备的东西拿到这间房间来。” 沈姨知道家里的事一向是章修严做主的,马上转身去取东西。 很快地,袁宁房里多了各种各样的衣服、各种各样的玩具,沈姨将衣服一一挂进衣柜,又将玩具都摆在桌上和玩具栏里。 玩具看起来是全新的,有汽车模型、飞机模型、轮船模型,也有积木、棋牌、变形金刚之类的,比镇上任何一个小摊都要丰富。而衣柜里都是当季的衣服,款式却各不相同,有运动装,也有休闲穿的,连睡衣都占了一格衣柜。 袁宁过年也买了新衣服,但那是袁波说不想买特意让给他的,为了这事二伯关着房门和二婶吵了两天。 袁宁把手伸进口袋,摸了摸二婶给他的银行卡。 二婶一定知道这边的情况,但还是把卡留给他。 章家的人也都很好很好。 他一定要好好地听话,快些长大。长大了,才能报答二婶,报答新的家人。 还有帮上鱼儿的忙。 袁宁把该记住的东西在心里过了一遍,见沈姨已经收拾好了,小声说:“谢谢沈姨。” 沈姨看了眼袁宁,笑着说:“真乖。”她和煦地问,“我能叫你宁宁吗?” 袁宁点头。 沈姨眼含关切:“我就睡在转角那间房间,你有什么事可以到那里找我。” 袁宁再次道谢。 章修严早走了,沈姨一出去,房里就只剩袁宁一个。袁宁站在原地看着桌上那堆玩具,没有去动,目光落在书桌摆着的童话书上。二婶被说动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和袁波都要念书了。念书一定很费钱吧?章先生他们会让他去念书吗? 袁宁走到桌边翻开本童话书,认真辨认着里面的文字和拼音,却发现自己一个都不认识。 袁宁很沮丧。他看了眼那堆玩具,鼓起勇气走出房间,敲响了隔壁房间的门。 章修严打开门,神色和往常一样冷峻,时刻不忘保持着兄长的威严。 袁宁磕磕绊绊地喊:“大、大哥。” 章修严拧起眉头。 袁宁说:“我不要玩具。” 薛女士挑的玩具这小鬼居然全都不满意?章修严语气不善:“不要就叫沈姨收走。” 袁宁一愣,眼看章修严要关起房门不理他,他连忙抓住章修严的衣袖。 章修严看着他。 袁宁快被他的眼神吓哭了,但还是把话完整地说出来:“我不要玩具,可以换成学费让我去上学吗?”说完他用尽最大的勇气与章修严对视,眼中满含忐忑和希冀。他不能让二婶失望,他一定要好好争取念书的机会。 章修严罕有地呆了呆。 难道在这小家伙心里,章家还供不起他念书不成?看着眼前才比自己腰际高一点的小男孩,章修严竟莫名有种想抱抱他的冲动。 章修严一向不爱别人近身,自然不会付诸行动。他问:“上过幼儿园吗?” 袁宁摇头。 章修严问:“识字吗?” 袁宁摇头。虽然爸爸妈妈都上过大学,但他们很少有时间陪他,更别说教他读书识字了。那时他还小,爸爸妈妈都觉得不用急,谁都没想到后来竟没机会教了。 章修严说:“数呢?” 袁宁说:“二婶教过。” 二婶每天都要记账的,偶尔会教他认一认。其他的二婶不敢教,怕教错了以后上学很难纠正过来。 二婶是准备咬紧牙关让他和袁波一块上学的。本来卖了家里养的猪,他和袁波的学费就有了,没想到居然碰上猪瘟,三头猪都死了,本都赔了。二婶回去向奶奶借钱买小猪,好说歹说,硬是没借着。后来二婶腆着脸回娘家借来了,却被二伯拿了一半去赌掉,二婶哭也没用,闹也没用,只能少养一头,多种些地,累得腰疼又发作了,为了攒学费都舍不得去看医生。正是因为家里这么困窘,二婶才会被贾正经说动。 袁宁巴巴地望着章修严。 章修严说:“好学校入学都要考试,眼下还有小半年,时间不算少,我先给你请个家教从基础教起。” “家教?”袁宁有点疑惑。 “就是请个老师到家里教你。”章修严难得耐心地解释。 袁宁“哦”地一声,表示自己明白了。他忍不住问:“是不是要花很多钱?” 章修严撒了个善意的谎言:“不多。”虽然比上学的学费高几倍,但章家不差这点钱。 袁宁高兴地保证:“我会好好学!” 袁宁那么一笑,好像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 章修严被他的笑晃了晃眼。 章修严悄然地把袁宁身上的“小麻烦”标签撕掉,换了一个新的。 ——天大的麻烦。 一家人吃过午饭,章修严给袁宁找的家教就上门了。是个二十岁的大学生,叫孟兆,农学院的。这本来不是章修严的理想人选,但熟人推荐说这孟兆特别有耐心,正靠勤工俭学赚生活费。章修严了解过几个人选的成绩和品行,最终才挑中了备选名单里的孟兆。 章修严见了孟兆,亲自把了关,才把他领到袁宁房里。袁宁本来是该午睡的,可他哪里睡得着,一直都在房里等着呢。 听到敲门声,袁宁马上从床上弹了起来,小火箭似的跑过去把门打开。不需章修严开口,袁宁已经乖乖叫人:“老师!” 喊完袁宁还目光灼灼地看着章修严带来的孟兆。吃饭时袁宁听到章修严和人讲电话了,这个老师是个大学生!大学生多厉害啊!和爸爸妈妈一样厉害! 孟兆被满眼崇拜的袁宁看得飘飘然,一下子就喜欢上这个自己即将要教的学生。 章修严:“……” 他有哪里比不上这孟兆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哥:宝宝不开心,宝宝要有小情绪了。 宁宁:大哥脸色好可怕,我又做错了吗?好不安_(:з」∠)_ 第6章 遇险 袁宁的学前补习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孟兆不来,一般是章秀灵带袁宁玩。章秀灵生性活泼,朋友很多,带着袁宁出去绕一圈,许多人都知道章家又多了个养子。有人被章修文压过一头的,都不服气,过来探袁宁的底。 袁宁脾气软,但话不多,在外人面前竟没透过底、露过怯。一周下来,过来“摸底”的人一无所获,心里比开始更紧张了几分,都怕袁宁会是第二个章修文。 那可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做什么都出色得气死人的那种。 至于章修严,一般人都不会提的——这可不是“别人家的孩子”,毕竟他根本就没被人当成孩子过。 袁宁越是接触来“摸底”的人,心里越是紧张。 从这些人话里话外的意思来看,章修文真的非常优秀,而且还不是书呆子的那种优秀,他连各项课外特长都学得很好,又是学体术,又是学乐器,又是学国际象棋,光听那些名目袁宁已经晕头转向,很多根本连听都没听过。 真厉害啊! 袁宁暗暗咋舌。 当然,袁宁虽然害怕自己让章修严他们失望,却也没有想着照着章修文会的东西学一遍。他知道自己只是普通人,能赶上其他人的学习进度就不错了,再想学别的肯定顾不来的。 袁宁很快适应了新生活。 这一带是独门独户的别墅区,但也有共同的小广场和小公园,供小孩和老人休闲用的,有山有湖,风光很不错,不用上课时袁宁就去那边散步。 这天袁宁照常与章秀灵去湖边散步,附近的一只秋田犬竟突然发狂。牵着它的老人体力差,被它牵着跑了一段路竟被迫松开了牵引绳,发狂的秋田犬张嘴就想咬人。 眼看秋田犬就要向自己冲过来,袁宁吓了一跳。 章秀灵则直接尖叫出声。 袁宁拉着章秀灵就跑,不远处有个警亭,守在那的警察拿着警棍在站岗,他们只要跑到那边就安全了! 章秀灵也明白了袁宁的意图,回过神来,反握住袁宁的手加快脚步。两个人到底还是太小了,秋田犬很快追了上来。 这秋田犬明显是猎犬,牙齿十分锋利,袁宁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张开嘴巴时满嘴泛着寒光。 袁宁很害怕,眼看秋田犬马上要追上来,两个人都跑不了了,他使劲挣开章秀灵的手推了章秀灵一把,自己转过身挡在秋田犬跟前。 那秋田犬猛地扑到他身上,把他压倒在草地上,可怕的牙齿抵到了他白白嫩嫩的手臂上,吓得袁宁动都不敢动,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 不想秋田犬却没有咬下来。 袁宁脑海中出现了断断续续的求助声:难受……帮帮我……我不想咬人……我难受…… 袁宁呆呆愣愣地看着压在自己身上的秋田犬,竟发现那双黑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挣扎和痛苦。 很奇怪地,他居然看得明白! 袁宁结结巴巴地开口:“别、别怕,我会帮你的,你、你先把嘴巴挪开,我、我真的会想办法帮你。” 秋田犬居然真的挪开了嘴巴,没再衔着袁宁的手臂。 袁宁一喜,忙说:“你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 袁宁正与秋田犬进行着奇妙的交流,惊慌失措的章秀灵已经领着警察跑过来。 警察见秋田犬压在袁宁身上,吓得冷汗直冒。 他们刚被分到这边来,就被告知这一带的孩子都金贵得很,伤了一根汗毛他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警察立刻掏出枪准备击毙秋田犬。 秋田犬感觉出危险,毛发直竖,似乎又要发狂!袁宁害怕极了,连忙伸手抱住它,喊道:“不要伤它,它没得病!它、它不是狂犬病!” 警察一愣。 秋田犬被袁宁一抱,先是一僵,然后像通人性似的从袁宁身上挪开了。它汪汪汪地叫了几声,仿佛在应和袁宁的话。 这时秋田犬的主人终于跟过来了,他一路上摔了两次,身上有点狼狈。若是看得仔细些,会发现他双眼其实是看不见的。 听到秋田犬的叫声,老人老泪纵横,连连恳求:“不要杀它,它是我的导盲犬!它跟着我八年了!我保证会把它关起来、我保证会给足够的赔偿,真的、我保证……它每年都按时打疫苗!对对对,它平时很温顺,疫苗也按时打!不可能有病的!” 袁宁吐出三个吓人的字眼:“是中毒。” 警察惊诧地看向袁宁。 袁宁认真地说:“它家里的食物有毒。” 这话就有点耸人听闻了。 警察的同伴赶到,听袁宁这么说,都觉得是小孩子胡说八道。只有一个学过医转职来当警察的年轻警官觉得有这种可能性,比如神经毒素就有可能让平时温驯的宠物突然发狂。 年轻警官站出来说:“老人家,我们把您的狗带回去做些检查,如果检查没问题就把它送回去给您。您看这样行不行?” 老人也知道自己的狗可能真的出了问题,闻言抹了把泪,说:“行,我跟你们一起去!”他向袁宁和章秀灵所在的方向弯下腰鞠了个躬,再三道歉。 章秀灵和袁宁见老人实在可怜,都没再指责什么。 章秀灵的几个朋友们刚才就在附近,见警察把狗控制住了,立刻涌过来围着章秀灵安慰她。安慰完她们又齐齐夸袁宁勇敢,竟敢推走章秀灵自己去挡住发狂的大狗。 每个人说起刚才的一幕都是心有余悸。 章秀灵一直惊魂未定,听朋友们夸袁宁才回过神来。她后怕不已,张手用力抱住袁宁,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吓死我了!宁宁你怎么能那么傻!要是它咬了你怎么办!你吓死我了,你真的吓死我了!” 袁宁一向不适应这样的亲近,但章秀灵哭得伤心他又不好直接挣开,只能僵硬地伸出手,学着大人安慰人的样子拍拍章秀灵的背,干巴巴地说:“它没咬我,它、它不想咬人的。” 章秀灵还是眼泪直流。 这些天袁宁虽然乖乖跟着她出来玩,但话一直不多,她总觉得袁宁不爱和她亲近,还悄悄和薛女士说袁宁不如三弟活泼可爱。 在被袁宁推开的一瞬间,章秀灵整个人都懵了,跑去找警察求助时腿都是软的。连她都这样,被狗直接扑到地上的袁宁该有多害怕啊! 虽然袁宁连喊她一声姐姐都会结巴,但那又有什么要紧呢?他那么小,却那么勇敢地保护她! 章秀灵把袁宁抱得更紧,郑重其事地保证:“以后姐姐换保护你!” 年轻警官正要让人把章秀灵和袁宁送回去,就看到四周的人自发地让开一条道,让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走进来。 少年年纪不大,神色却冷如寒冰,五官看起来颇有些眼熟,似乎长得像哪个经常在新闻里出现的政要人物。 少年寒着脸走上前,拎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章秀灵,把被章秀灵哭得手足无措的袁宁抱起来,伸手牵过受惊过度的章秀灵,向年轻警官几人道谢:“多谢各位警官。”他看了眼那只被控制住的秋田犬,“有结果的话送到章家来。” 年轻警官如遭雷击。 天啊,章家! 这两个孩子是章家的! 他看着旁边的秋田犬,觉得要是查不出点什么来,这狗恐怕活不了了。赔钱?章家缺那几个钱吗? 来的自然是章修严。 他听到这边发生的意外后立刻赶了过来,一路上听人汇报完了所有情况。 章修严冷着脸把章秀灵和袁宁都领回家,让章秀灵去向薛女士报个平安。 章秀灵伸手拉袁宁,想让章修严把袁宁放下来和袁宁一起去。 章修严说:“你自己去,他身上脏,又受了惊,要先去洗澡休息。” 章修严的决定从来都是不容置疑的,章秀灵只能作罢。 章修严把袁宁带上楼、进了房,伸手关上房门,把袁宁放到床上让他坐好。 袁宁心咚咚直跳。 章修严的脸色太可怕,他不敢抬头去看。 章修严冷笑说:“这会儿倒知道怕了?我比那疯狗可怕?” 袁宁手心直冒汗。他又结巴起来:“不、不是。” 章修严说:“你才几岁?你逞什么英雄?”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袁宁,眼底满是勃然怒意,“个头比那狗还小,能耐倒是不小啊你!” 袁宁没想到自己没被狗咬到,却被章修严这样劈头盖脸地骂。他泫然欲泣:“我、我没想那么多。”那种情况下,他哪有时间多想,只是觉得两个人牵着手跑可能会一起被咬伤,才会推开章秀灵去挡那只秋田犬。 妈妈说,男孩子要坚强勇敢,长大了要保护女孩子。 妈妈说她等着他长大,等着他保护她。 他没有机会保护妈妈了,怎么能连妈妈说的话都做不到。袁宁吸了吸鼻子,把眼泪堵了回去。 他没有错,他才不哭。 袁宁垂下眼睫,不愿看章修严。 章修严没想到袁宁会这么倔。在章修严看来,袁宁和章秀灵只要再坚持一下就可以安全逃开,袁宁那么做完全是不必要的。 他说:“你还觉得你做得对是吧?抬起头来看着我!” 袁宁不动。 章修严气得不轻。他就知道这小鬼是个麻烦,天大的麻烦! 章修严吸了口气,说道:“这次是幸运,那只狗没真咬你。要是它咬了你呢?它咬断你的胳膊,甚至咬断你的脖子——你想过吗?我告诉你袁宁,不自量力的‘勇敢’不是勇敢,是愚蠢!” 袁宁不吭声。 章修严说:“如果你真的出事了怎么办?要妈妈和章秀灵她们愧疚一辈子吗?这样的事再发生一次,你就不用在章家呆着了。” 袁宁低下脑袋:“我明白了。” 平时话那么少的章修严这次和他说这么多话,让他明白章修严虽然外表冷酷,但对家人却比谁都挂心。就算自己没有被算进“家人”里面,袁宁还是觉得章修严是个好大哥,甚至还有点羡慕章秀灵。不过转念一想,袁波对他也好得不得了,什么好东西都想分他一半。 老天爷是很公平的! 袁宁不再难过,乖乖说:“我下次不会再这样。” 章修严听袁宁这么保证才稍稍消了气,让他洗个澡睡觉,自己则转身去看章秀灵。到了章秀灵房间外,只见房门半掩着,薛女士和章秀灵都躺在床上,明显已经睡着了。 章修严帮她们带上房门,回房继续做自己的事。 袁宁回了房,洗了澡,穿上睡衣躺上床。他脑袋一片混沌,整个人蜷在一起,弯成只小虾米。 半梦半醒之间,袁宁感觉自己又被那健壮的大狗扑倒在地,那锋利的牙齿朝自己脖子上咬来,扎破他的皮肤、扎进他的血肉,他要被咬死了! 袁宁蜷得更厉害了,小声呢喃:“妈妈……我害怕……” 第7章 真相大白 半夜过来“巡视”的章修严拧起眉头。 那张巴掌大的脸蛋上满是泪痕。明明已经睡着了,身体却还微微发抖,像是在害怕,又像是在委屈。 这么小的小鬼,胆子却那么大,他都以为这小鬼根本不知道“怕”字怎么写。 没想到是外强内弱。 章修严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机械化地拍拍袁宁的背。袁宁察觉了那温暖的手掌,手脚稍稍舒张开。 袁宁小小地翻了个身,下意识挨近温暖的来源。 章修严用另一只手擦掉袁宁脸上还没干掉的泪珠子。 睡梦中的袁宁察觉那只手的存在,张开小胳膊把伸过来的大胳膊给抱住。他抱住了章修严的手,脸蛋儿在上面蹭了蹭,蹙紧的眉头舒展开了,口里嘟囔:“妈妈……你可算回来了。” 章修严本想把攀上来的袁宁甩开,听到袁宁这话又顿住了。 这年纪的小鬼就是麻烦。 他要是走了,这小鬼恐怕又要哭吧? 章修严想了想,拉开被子坐到床边,由着袁宁抱住自己的手继续睡。他有严格的作息规律,眼看已经到了睡觉时间,他靠着床头闭上眼,直接睡在袁宁旁边。 早上四点多,接近五点,章修严按时转醒。窗帘的缝隙间漏进点光来,看起来外面已经白亮一片。 章修严低头看向自己腿上挂着的小家伙。 这小家伙自己睡时还算老实,这会儿却手脚并用地缠在他身上,那小胳膊小腿儿那么细,要是他夜里转个身,指不定就会把它们压坏。 章修严从来不赞成纵容小孩子,自然不会让袁宁知道自己在旁边陪了一夜。他冰着一张脸把袁宁从自己身上掰开,拉起被子帮袁宁盖上,下床! 章修严对着镜子理了理身上的睡袍,感觉手有点麻,腿有点麻,连脖子都有点麻。 麻烦的小鬼。 章修严打开门回了自己房间,换上运动服出去晨练。 袁宁六点醒来,觉得精神特别好。 他心里高兴极了。昨晚他梦见了妈妈,妈妈陪了他一整晚,就像小时候一样! 袁宁手脚麻利地换好衣服刷好牙,打开门却看到章秀灵和薛女士都守在门外。 薛女士张手就抱住他:“宁宁!” 薛女士和章秀灵昨晚很早睡,早上自然也早早醒来。可章家是章先生主外,章修严主内,章修严不让她们进去打扰,她们都只能等在外面。 薛女士说:“昨天真的太吓人了!宁宁你下次可不要那样了知不知道?”她抱着怀里小小的、软软的袁宁,整颗心都揪在一起。她上上下下地把袁宁身上检查个遍,不放心地追问,“那只狗真的没有咬到你吗?” 袁宁摇头:“没有。” 薛女士还想再多问几句,章秀灵却看出了袁宁的不自在。她上前拉住袁宁的手把袁宁解救出来:“大哥已经在吃早饭了,我们也下去吧。” 袁宁如释重负。 章秀灵抿嘴笑。 薛女士只能跟着下楼。 章修严连吃早饭都正襟危坐。见她们下来了,开口说:“坐。” 章秀灵拉着袁宁坐到章修严对面。这位置离章修严远,安全! 见章秀灵对章修严避之唯恐不及,袁宁暗乐在心。章修严总爱板着一张脸,就算他那么关心章秀灵,章秀灵还是怕他怕得要命。叫他那么凶! 袁宁面上不敢表露半点幸灾乐祸,只时不时地偷瞄了章修严一眼。 吃过早饭后,孟兆过来了。章秀灵马上对孟兆说起昨天的事。孟兆是学农的,还是双学位,兼修农学和动物医学,听了这事庆幸地说:“幸亏没事。别看秋田犬长相温顺,其实它的祖先是猎熊犬。” 袁宁睁大眼。 孟兆说:“听名字你们就知道了吧?以前的人猎熊时会带上它。” 袁宁比划了一下:“是那么大只的那种熊吗?” 孟兆点头。 袁宁心有余悸。 孟兆说:“知道怕了吧?下次遇上了千万不要去招惹它们。如果它发狂来追你,记得不要尖叫,尖叫的话就等于你准备‘应战’。犬类大多是很好战的,你意‘应战’它就会撕咬上来!” 章秀灵捂住嘴巴。她自责地说:“我当时叫了,怪不得它只追着我们跑!” 袁宁想起那只秋田犬痛苦的眼睛,不由问起另一件事:“老师,狗突然发狂,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中毒了?” 孟兆微讶。他说:“你为什么会这样想?一般人都会觉得它得了狂犬病。” 袁宁呆了呆。 袁宁虽然小,但也知道不能让人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 他记得以前二婶家附近有个人左脚涨了六个脚趾,自从被人知道后别人就一直笑他,到上了小学别人见到他都是喊他“那个六个脚趾的”。 袁宁曾撞见那六个脚趾的人偷偷哭,懵懵懂懂地悟出一个道理:“与众不同”是不行的,最好什么都和别人一样——那就不会被人注意到。 袁宁耳根微红,撒了个谎:“我猜的。”谎话已经起了头,接下来自然很好编,“白雪公主,我昨晚看完的。那个皇后拿了毒苹果,毒死了白雪公主。所以我想它会不会也是被人下了毒。” 孟兆知道小孩子永远有很多奇思妙想。他没起疑,反而夸道:“宁宁真聪明。其实你们小孩子是最容易和动物沟通的,动物大多非常敏感,能够感知到你们的善意或恶意。那只秋田犬没有咬你,大概就是因为察觉了你对它没有敌意。” 袁宁听孟兆这么说,心里踏实了很多。 原来是这样!原来小孩子都比较容易听懂狗狗他们说话吗?袁宁认真地说:“下次我会再试试和它们沟通!” 孟兆按部就班地给袁宁上完课,正要离开,就听到章家的门铃被按响了。 沈姨去开门,却见穿着警服的两个年轻警官站在外头。孟兆迎面与他们碰上,知晓他们是为了昨天的事而来。他本身就学这个,对检查结果也很感兴趣,当即决定多留一会儿,听完警察带来的结果再说。 章修严听说警察登门,拎着袁宁走下楼。 明明章修严才十来岁,两个年轻警官面对他时却有些局促。他们先为当时没有第一时间赶到道了歉,才把检查报告递给章修严:“这是秋田犬的胃部残留物检查结果,请您看看。” 章修严颔首,让两个年轻警官坐到一边,自己也坐下翻看起检查报告。 孟兆在旁看了,对章家的能耐又多了几分感慨。倒不是说警察们平时态度不好,只是遇上章家人之后这态度比平时得好上好几倍!瞧那毕恭毕敬的姿态,简直比面对上级领导差不了多少。 章修严看完,脸上没有多少表情。见孟兆一脸好奇,他把检查报告递了过去。孟兆是专业人士,扫了几眼,马上看懂了,心中惊骇无比:居然真的是中毒! 年轻警官说:“小章同志,昨天您的弟弟一口咬定是中毒,我想问他几句话,看看他是不是知道什么事情。” 章修严看了眼安安静静坐在旁边的袁宁,拒绝道:“没那个必要。他才刚到这边不到半个月,没有去过任何人家里,散步时也没有和我妹妹分开行动过。” 自家的弟弟自己可以教训,对外还是得严密保护起来的。光看这两个年轻警官的神情,章修严就知道这件事有极大的内情,他绝对不会让袁宁牵扯进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面。 见年轻警官还想再开口,孟兆忍不住帮忙解释:“宁宁会那么说,其实是因为……白雪公主。” 年轻警官:“???” 孟兆把袁宁的话照搬过来。 所有人都哭笑不得。 两个年轻警官站起来说:“既然这样,我们就不打扰了。这个案件已经不仅仅是宠物扰民案,暂时还不能对涉案的秋田犬进行处理。等案件有了最终结果我们会再次通知您,到时一定会给您一个满意的交待。” 章修严点头,起身送客。 袁宁从头到尾都没机会开口,只能乖顺地坐在原位。章修严把孟兆也送走,转过身来,见袁宁乖乖坐那,心里莫名一软。刚要开口和袁宁说话,章修严又意识到这不对,管教小孩必须从小严抓,绝对不能心软。他绷起脸说:“这件事就到这里了。” 袁宁点头。 章修严摆摆手让他自己去玩。 袁宁如释重负,转身跑了。 章修严:“……” 昨晚这小家伙可不是这样的。 昨晚这小家伙一个劲往他身上钻! 过了几天,那两个年轻警官又登门。这次章修严没有拎上袁宁,而是自己把对方带来的结案报告看完。了解完具体案情后,章修严说:“这事到此为止,章家这边不会再追究。” 两个年轻警官对视一眼,放下了心中大石。 袁宁不知道这事,直至两天后的傍晚,晚间新闻播出一条本地要闻,袁宁才知晓这件事的后续:“下面播放一则本地焦点新闻,保姆毒杀老人案。” “涉案人钱某一直在做家政和清洁工,两年前钱某在一个医疗机构当清洁工,意外发现一种药品能使人神志不清,甚至出现癫狂、精神错乱、暴躁不安等症状,最终致使人脑死亡。钱某借清洁便利获得一批此类药物,辗转多地作案,毒杀老人掠取财物,所选目标大多是伤残、瘫痪、遭家人厌弃的独居老人……” “钱某作案后不仅不曾逃离,还留在雇主家中结清保姆费。至今已作案十三起,但并没有任何一位受害者家属发现异常,直至最近发生一起宠物伤人案,钱某恶劣的罪行才被警方发现。这次这位受害者养的秋田犬因为误食被投毒的食物,出去散步时突然发狂……” 电视上放出了秋田犬的照片。 袁宁目瞪口呆。 章秀灵也大吃一惊:“这就是那天那条狗狗!” “什么狗狗?”一把清越的嗓音悠悠插话。 袁宁心头一跳。 说话的不是餐桌上任何一个人。 他循声看去,只见饭厅的门不知什么时候被推开了,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少年站在那儿。少年穿着合身的运动服,皮肤被晒成健康的小麦色,唇边噙着疏朗的笑,一双漂亮的眼睛扫了一圈,落在了袁宁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宁宁:好高兴!妈妈陪我睡了一晚! 章·妈妈·修严:…………………… 第8章 问讯 袁宁有点好奇。他隐约猜到这人是谁,不由瞄了眼章秀灵。 果然,章秀灵跳了起来,高兴地说:“修文回来啦!我们都可想你了!不是说要再过几天才结束吗?” 真的是章修文。 章修文是去参加夏令营,到国外去的,由老师带队去那边进行一段时间的文化交流。据说章修文还加入了一个攀岩协会,是那个协会最小的成员。 袁宁这几天和章修文通过两次越洋电话,也算是认识过了。他站了起来,也想喊一声,却又喊不出口,只能干站着。 章修文没在意,解释说:“老师有急事要回家一趟,我想着家里有了新成员,干脆跟着老师提前回来了。没提前说是想给你们惊喜嘛!”他说完后一一喊了人,坐到袁宁身边,小声说,“你就是宁宁吧?” 袁宁点头。 “我告诉你,我会算命。”章修文神秘兮兮地开口。 袁宁震惊:“真的吗?” 章修文大点其头,继续和袁宁说悄悄话:“当然,不信你把手给我,我帮你看看手相。” 袁宁乖乖伸出手。 章修文把袁宁的手握在手心,捏来捏去捏来捏去,捏了老半天,笃定地说:“你今年六岁对吧!” “对。” “六月出生的!” “对。” “家在南方?” “对!”袁宁眼里满是崇拜,“你好厉害,全都算对了!” “那当然,我可是你三哥。”章修文笑眯眯,“来,叫声三哥来听听。” 这次袁宁很爽快:“三哥!” 章修文得意洋洋。 章秀灵也吃惊不已,章修文什么时候学会算命了? 章修严点名:“章修文。” 兄长的威严几乎对全家所有成员都有效。章修文忙收了笑,正正经经、规规矩矩地坐好,小心翼翼地开口:“大哥?” 章修严说:“别瞎掰扯,他笨,会信。” 袁宁:“……” 章修文同情地看了袁宁一眼。被大哥判定为笨,肯定会被特别关照,想想都可怕! 连他这种自诩谁都能处得不错的人,都觉得大哥是永远无法攻克的可怕存在——不不不,他觉得能生出“攻克大哥”这种念头的人都勇气可嘉、令人钦佩! 在章修严的逼视之下,章修文只能老实承认:“我问过韩哥有关你的事。” 袁宁“喔”了一声。他已经知道眼镜男姓韩,是章先生的助理。虽然不知道助理是做什么的,但听到章修文提到“韩哥”他就明白是在说谁。 袁宁有点失望。 他还以为章修文真的会算命,如果真的会就好了,他可以让章修文帮忙算算二婶现在好不好,有没有因为送走他而被为难。二婶那边没有电话,他又不知道回去的路,想要再见到二婶他们、想要再听听二婶他们的声音实在太难了。 袁宁开始走神了。 章修文来不及惋惜自己营造的大好局面被破坏,就被章秀灵手舞足蹈的叙述吸引了注意力。章秀灵昨天的遭遇加上今天的新闻,听着太耸人听闻了。 连章修文都目瞪口呆:“真的?你没骗我?”他甚至还伸手探探章秀灵的脑袋,“没烧啊?你居然不是在说胡话!” 章秀灵恼了,瞪着章修文:“没大没小!竟然敢怀疑你姐姐我!”她哼了一声,扑上去捏章修文的脸,扯着他脸蛋两边的软肉把它们蹂躏到变形。 章修文倒吸一口冷气:“疼疼疼,姐姐您轻点啊!您轻点哎!捏丑了你可没法把我带出去多没面子!” 袁宁见章修文和章秀灵闹成一团,章修文一张嘴从进屋就没听过,不由暗暗羡慕。他嘴巴一向笨拙,想说什么话永远先在嘴里转上几圈,很多话转着转着就没了。 好想和这个三哥一样活泼开朗啊! 袁宁正想着,一杯牛奶搁到了他面前。袁宁抬头一看,对面的章修严正把手往回收。 袁宁还没来得及说出“谢谢”两个字,章修严已经先开了口:“喝牛奶能长高,”说完他还补了句,“里面磨了些核桃进去,补脑的。” 袁宁:“……” 他不想和章修严说话了。 这是说他又矮又笨,得双管齐下一起补! 袁宁气鼓鼓地喝了一口,味道竟意外地不错,显然并不是单纯地加了核桃,而是精心调配过的。瞧看到沈姨在一边含笑看着自己,袁宁明白这是沈姨特意做的,立刻礼貌地道谢:“很好喝,谢谢沈姨。” 章修严:“……” 虽然牛奶是沈姨准备的没错,但这小鬼不是该先谢谢他才对吗?章修严严肃地看着袁宁,觉得自己需要找个时间教教这小鬼基本的礼貌——即使是一家人也不能省略! 袁宁注意到章修严的目光,装作不懂章修严的意思,眨巴一下眼睛,小声问:“大哥也想喝?” 章修严咬牙:“……不、想!” 袁宁“哦”地一声,不吭声了。 章修文边和章秀灵闹,边分神听袁宁和章修严说话。瞄见章修严额头青筋微微抽搐,章修文对袁宁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不管是不是故意的,能把他们这位大哥逼得恼火不已又训不了人,实在太厉害了! 这个弟弟了不得啊! 章修文刚感叹完,章修严就把目光转到了他们身上,再次施展点名大法:“章秀灵,章修文。” 章修文和章秀灵顿时被施了定身咒,都不动了。 章修严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用餐期间不许打闹。” 饭厅里一片安静。 袁宁小口小口地抿着牛奶。 章修严解决完食物,看了眼也差不多吃完的章修文,开始考校起他离家这些天学到的东西。 章修文战战兢兢应答。 照理说章修文学什么都快,应该不用担心被难倒才对,但章修严眼睛太毒,每次都能从他的回答里看出他有没有用心——即使他应答如流,章修严还是能给出“没有尽力,不够尽心”的评价! 天知道章修严是怎么看出来的! 章修文没猜错,章修严听他答完几个问题,冷淡地下达了他接下来需要遵守的行动指令:“少出门,多看书。” 章修文想抱头痛哭。他这人五行缺阳光,不出去溜达不舒服。他那让不少同龄人羡慕妒忌恨的十项全能,都是章修严给逼出来的啊!他多想当个阳光少年,好好学习,天天去浪! 章修严目光转向章秀灵,同样是一番教育。 例行公事地敲打完弟弟妹妹,章修严看向正巧把牛奶喝完的袁宁。 袁宁见势不妙,跳下凳子,说:“我、我上个厕所。”说完他一溜烟地跑了,只留给章修严一个消失得十分迅速的背影。 章修严周围的气压霎时变得很低。 章秀灵:“……” 章修文:“……” 宁宁太勇敢了! 他们以前怎么没想到这么干? 瞄见章修严的脸色黑得厉害,章修文和章秀灵交换了一下眼神,都准备开溜:“大哥我吃饱了,上楼去了!” 薛女士在旁边听了半天,见章修文三人都跑了,不由笑了起来:“哥哥,我身体不好,管不了事,多亏了你管着弟弟妹妹。” 章修严抬腕看了看表,说:“是时候该吃药了。” 薛女士拉住自家儿子的手:“哥哥也别整天绷着脸啊,我看了都害怕,更何况宁宁他们呢!你这样的话,他们不敢和你亲近的。” 章修严听了这话,脸上堆出一丝标准的微笑,语气变得和蔼可亲且低哑迷人:“别想方设法逃避吃药,薛女士。” 薛女士:“……” 章先生把手里的报纸稍稍挪开,朝章修严发话:“别欺负你妈妈。” 章修严“嗯”地一声,继续看着薛女士。 薛女士:“……我去吃药。” 薛女士一走,饭厅只剩父子二人。 章修严没头没尾地问:“还是没消息吗?” 章先生一顿,说:“没有。” 章修严也起身上楼。他回到房里,心里有些憋闷,看了一会儿书,走到阳台上看着外面的夜空。 夜色无垠,笼罩整个大地,远处的群山苍茫一片,遥遥看去只剩混沌不清的轮廓。 他的弟弟是在姥爷家那边走散的。 说走散其实是自我安慰。 那时薛女士带着弟弟回姥爷家,却碰到了洪灾。弟弟才四岁多,小胳膊小腿的,连跑步都跑不快。当时他和邻居一女孩儿在外面玩,堤坝突然决了口,洪水冲了过来。 他们赶到时,只剩邻居家的女孩坐在树上抱着树哇哇大哭。 女孩哭得厉害,老半天才缓过劲来,抽噎着说出当时的情况:原来弟弟使劲把她推上树梢,自己却被洪水卷走了。 章家发动了所有人去找,都没有找到弟弟的踪影。 他们都相信弟弟没死。 但弟弟一直都没有半点音讯。 薛女士慢慢患上了神经衰弱,每天晚上都睡不好,身体越来越差。她一直在做善事,捐赠财物,资助孤儿,甚至收养孩子,只求多积攒福缘,让老天给弟弟留下一线生机。 弟弟真的还活着吗? 章修严目光幽沉,站在阳台上一动也不动。 “你……你在生气吗?”旁边突然传来一个细若蚊吟的声音,“……大、大哥?” 章修严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小小的、怯生生的身影站在隔壁房间的阳台上,眼底满是忐忑和不安。 第9章 晨跑 袁宁也是看书看得累,走出阳台透透气。 他什么都不懂,但想来爱安静,倒没闹出什么笑话,算是适应了这全新的生活。看到章修严的身影时,袁宁下意识躲回落地窗后面。 等发现章修严紧拧着眉头时,袁宁又悄悄迈出阳台外。 袁宁个子矮,努力仰起小脑袋,才看得清章修严脸上的表情。 章修严的神色透出一种难言的……悲伤? 袁宁不是很明白这些情绪。 他只是想到爸爸妈妈刚刚去世那些天。当时他坐在门槛上看着别人哭、看着别人说话,每个人都会安慰他几句或者伸手抱抱他,他却只是固执地坐在门口等着。 后来袁波来了,告诉他爸爸妈妈不会回来了。袁波说要带他回家,以后什么都分他一半。他不信,说妈妈没骗过他,说会很快回来就一定很快回来,还会给他带糖糕。 袁波就抱着他哭。 章修严的表情,看起来好像和他那时候一样。 这些天袁宁听外面的人议论,知道了自己是“五弟”的原因。 原来章修严的弟弟也是在一两年前出了事。 他爸爸妈妈被压在了泥石流下面,章修严的弟弟则被洪水冲走了。 那样的天灾面前,即使是章修严这样厉害的人也没有任何办法。 袁宁一次次地想要开口,却又一次次地把话咽回去。他迟疑了很久,眼看章修严仿佛想独自站成雕塑,才终于鼓起勇气说话。 比起聊那个弟弟的话题,也许让章修严像骂章修文、章秀灵那样骂骂自己会更好。 袁宁战战兢兢地等着挨骂。 章修严盯着袁宁小小的身躯。 他刚才确实挺生气,这小鬼刚来不久就敢玩尿遁挑战他的权威,以后还得了?可见到那张小脸蛋上视死如归的表情,章修严哪还有教训人的兴致。 章修严说:“早点睡。” 袁宁一愣。他对上章修严幽邃的眼睛,感觉那里面有挥之不散的沉郁。 虽然才到章家几天,但袁宁已经看出了不少东西,章先生很忙,忙得没多少时间在家,更没有时间照顾一家人,即使回来了也是在书房忙碌。薛女士脾气好,性格柔善,但身体弱,平日里连门都少出,只能偶尔烤烤饼干、做做蛋糕。 章修严才十来岁,却要负责照顾全家人的起居、管束两个弟弟妹妹,一定很辛苦吧?现在还多了他这么个才刚来几天就屡屡惹他生气的“弟弟”…… 袁宁扶着两个阳台之间的栏杆踮起脚,小心翼翼地说:“大、大哥,你能弯一下腰吗?只要弯一下来一点就好……” 章修严严肃地看着眼前的小结巴。 袁宁一直垫着脚,紧张无比地望着他。 章修严身体微微前倾,依了袁宁的意思弯下腰。 他刚一俯身,就感觉额头被个凉凉的、软软的东西触碰了。与额头那东西一块搭上来的,还有两只汗淋淋的手。 那小结巴竟抱住他脖子颤巍巍地亲了他额头一下! 章修严没想到自己避开薛女士爱的亲亲那么多年,今天居然被这小结巴得了逞!还是他自己弯下腰给这小结巴亲的! 感觉章修严身边像酝酿着一团风暴,袁宁连忙退开,吓得更结巴了:“我、我、我……大、大哥你不要生气,以前妈妈都这样的、我生气难过时妈妈亲亲我,我就不生气也不难过了……” 章修严绷着脸:“早点睡。”他看了袁·矮豆丁·宁一眼,“早睡才能长高。” 袁宁:_(:з」∠)_ 他好像又被嫌弃长得矮了。 袁宁乖乖回房。 章修严目送袁宁拉起窗帘睡觉,才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根。他体质特殊,每次和人有肢体接触耳根就发烫。即使不照镜子,他也知道它肯定早就红了起来。 一被人碰到就耳根发红什么的,太影响兄长的威严了! 绝对不能让这些小鬼造次。 章修严转身回房,按时睡觉。 早上醒来,章修严发现自己手正抵在自己额头上,手背挡着的正是被袁宁亲上的地方。 章修严坐了一会儿,起床换好衣服,走到旁边的房间敲门。 小结巴显然已经起来了,打开门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章修严说:“晨练。”说完他发现自己似乎说得太简略,补了一句,“多锻炼才快长高。” 袁宁:“……” 大哥果然是嫌弃他长得矮。 袁宁起床也很早,这会儿正闷坐在房里看书。他其实也有点想念清晨清新的空气,但又不敢一个人出去,章修严肯带他去晨练他自然是高兴的! 袁宁说:“我这就去换衣服!” 章修严瞅着再次被关上的房门,抬腕看表。 已经比平时晚了两分钟,果然是个小麻烦。 袁宁习惯了自己穿衣服,三下并两下地套好运动服,麻溜地打开门。见章修严还等在外面,袁宁心里很感动:“大、大哥,我可以出发了!” 章修严点头,领着袁宁下楼。袁宁过来前,全家各给他挑了一些衣服。薛女士和章秀灵挑的都是可爱型的,章修文挑的是耍酷型的,只有他挑的是普普通通的运动装,和他身上穿的一样,主要是黑白两色,白色底,肩臂有黑色横条,只是号数小了许多。至于章先生?章先生自然不会管这些。 很显然,袁宁更认同他的品味。章修严对此十分满意。 两个人穿着同款运动服下了楼,打开门信步走出去。花园里的空气有着雨后泥土的芬芳,昨天夜里似乎下了一场雨,惹得还未绽放的花骨朵都羞涩地垂下脑袋。袁宁还是第一次早上出门,忍不住贪婪地吸了几口屋外的新鲜空气,直至胸腔被它们填满才迈开小短腿跟上章修严。 章修严用余光注视着袁宁。 袁宁看着比章修文、章秀灵他们乖巧,实际上更爱把事情都闷在心里。 章修严一直有注意袁宁的举动。袁宁很听话,而且也不笨,明明是沉默内向的性格,却从未在人前露怯。平时如果不是有人给,他什么都不讨;如果不是有人带着,他绝对不自己出门。唯一一次袁宁主动要东西,就是跟他提出想去念书——还是要拿房里那些玩具来换。 这小结巴和章修文、章秀灵都不同。 他看着乖顺,实则防心很重。 章修严领着袁宁做热身运动。 袁宁瞄着章修严的动作,学得有板有眼,只是他手短腿也短,做起来总没有章修严好,反倒多了几分逗趣可爱。章修严不喜欢可爱的东西,瞧见袁宁一板一眼地学着热身,心里却莫名一软。他停下来,让袁宁重做一遍,纠正袁宁一些不规范的动作。 晨风习习,吹得袁宁的头发有点乱,但袁宁没去管,老老实实地热身到额头渗出细汗,才跟着章修严开始晨跑。 太阳还没升旗,只有薄薄的曙光露在天边,照亮清晨的大地。章修严跑得不快,袁宁勉强能跟上,但绕湖一圈后他大腿就有种又痒又麻的感觉。袁宁脸红了,想去抓抓,又觉得太不雅,章修严看到一定会不喜欢。他的脚步不由慢了下来。 章修严注意到他的怪异,停下脚步,说:“痒?” 袁宁不好意思地点头。他觉得腿上有很多小虫子在咬他。 章修严淡淡评价:“缺乏锻炼。” 袁宁:“……” 章修严说:“再跑一圈就不痒了。” 章修严一脸“我就是权威”的表情,袁宁自然信了。他暗暗给自己鼓了鼓气,跟着章修严继续跑。也不知是不是忍过了那阵痒意,袁宁竟真的觉得不痒了,只是最后半圈实在跑不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章修严跑远,自个儿慢慢往回走。 袁宁走回原点,章修严早就等在那。他走过去时,章修严正抬腕看表,好像在看他耽搁了多少时间。 袁宁小声道歉:“对不起,我跑得太慢了。” 章修严一顿。是他主动要带袁宁晨练的,多花点时间也很正常,只是他心底还是很讨厌麻烦的,也不喜欢随意改变自己的作息时间。 没想到袁宁这么敏感,他一个动作袁宁就能猜出他的想法。章修严看了看袁宁的小脑袋,开口解释:“我只是在思考怎么准确地调整时间表。” “时间表?”袁宁疑惑。 “这也是你今天要做的任务。”章修严一脸严肃地看着他,“会看时间吗?” 袁宁点点头。 “知道一天有几个小时?” “二十四?”袁宁有点不确定。 “对。”章修严说,“按照你的作息时间定一个时间表,把每天要做的事安排下去,晚上吃饭前给我看。” “……” “明白了?” “明白了。”袁宁乖乖点头。他会看时间,也学会了查字典——要是实在不懂还可以请教孟兆,一定可以写出来! 章修严领着袁宁回家。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太阳升起来了。 袁宁觉得暖洋洋的,特别舒服。 章修严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袁宁。 只是出来跑个步而已,有那么开心吗? 等打开家门,迎接章修严和袁宁的是薛女士几人见鬼似的表情。 袁宁不由往后躲了一步,藏到章修严背后。 第10章 吃醋 一家人怕吓着袁宁,努力压下好奇,叫袁宁坐下吃早餐。早饭用完,门铃响起,沈姨开门一看,发现是个陌生老人,拄着拐杖,眼睛一片浑浊,见不到丝毫光彩。 沈姨一怔,礼貌地询问:“老先生您找谁?” 老人说:“您好,我姓谢。上次我的狗让你们家的两个孩子受了惊吓,我是来登门道歉和赔偿的。”人和狗都平安无事,老人不再慌乱,看起来比上回多了几分儒雅。若不是目光无神,这老人瞧着倒像个做学问的。他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们家不缺这点钱,但请让我替招福表达一下歉意。” 沈姨自然知道老人的情况,做主请老人进屋。章修严带着袁宁出来会客,老人再三道歉,并给袁宁和章秀灵留了笔不小的赔偿。能住在这一带,家中自然不会缺钱,不想亲戚帮忙选的保姆竟是那样可怕的人。 大概是觉得他死了,就能分他的钱吧。老人心中涌上一股郁气。 他妻子身体弱,受孕难,他深爱着妻子,远胜于对子嗣的渴望。即使是妻子去世后,他也不曾动过再娶的心思。倒是那些亲戚整天为他介绍女人,他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眼瞎腿瘸,人年轻姑娘为了什么跟他好?无非是为了钱,为了房产。 这次出了事,算是让老人看清了一些人。他已经找律师立了遗嘱,一旦他不在了,所有的钱都会捐出去,绝不留给任何一个“亲戚”! 章修严替章秀灵和袁宁收下老人给的赔偿。见袁宁在旁边欲言又止,章修严问:“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袁宁一愣。明白章修严是在和自己说话,袁宁咽了口口水,小声问:“它还好吗?……就、就是那只狗狗。”那天之后他做了几次噩梦,醒来后有点害怕,但想到那天那只狗狗那么有灵性,袁宁又忍不住想知道它现在怎么样了。 老人没想到袁宁不仅没怕,还主动问起招福的情况。他神色变得柔和起来。虽然他家中都是那种没良心的后辈,但世上还是有这种宽容又善良的孩子。 老人说:“它洗了胃,虽然有点难受,但余毒清了,没什么大碍。招福平时很聪明也很听话,你要是愿意的话,过几天可以去看看它。”他给袁宁报了个地址。 袁宁拿了本小本子,认真记下。不知为什么,他感觉老人身上有种熟悉的东西,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和沈姨一起送走老人,转头看见章修严立在花园里看花,蓦然想起来了。 可不就像昨天夜里的章修严吗? 那种“东西”到底是什么呢?袁宁懵懵懂懂。 袁宁回了房,老实地写起时间表。他刚识字练字没几天,写起字来一笔一划、整整齐齐,所以写得特别慢,遇到不会写的字还得停下来查字典。 折腾到孟兆过来,袁宁才填到早上十点。孟兆拿起袁宁写到一半的时间表,心中暗暗感叹自己白活了那么多年,活得还不如个六岁小孩。 孟兆说:“那今天我们就针对性地学学怎么做好一天的安排。” 袁宁点头。 孟兆说:“你继续写,我也做个自己的时间表,做完了给你参考参考。” 袁宁高兴地接着往下填。 两人忙活了半天,总算把时间表做出来。袁宁对大学很感兴趣,对着孟兆的时间表一一问过去,对大学生活充满向往。 孟兆被袁宁的好奇与崇拜弄得飘飘然,脱口而出:“以后你要是有时间,我可以带你去我老师的培养基地去看看。那边正试着培养银耳、木耳、灵芝,也栽培着许多漂亮的花木。我还在另一个老师那勤工俭学,他那边养了很多奶牛,在研究优质奶。” 袁宁心驰神往。 他从小就不习惯和人打交道,更喜欢和动物、树木在一起,给它们都起一个名字。 小时候住在村小里,那里头的每一棵树他都认识,每一个蚁窝袁宁都认认真真观察过。 后来到了二婶家里,二婶养了猪,也养了鸡鸭,还有一头特别漂亮的鹅。袁宁还记得那鹅冠子特别红,叫声也特别响亮,能帮他们把一群鸭子赶去池塘觅食。二婶把它送去奶奶家宰了的时候,袁宁难过了很久,甚至暗暗觉得奶奶是坏人。 听到孟兆说可以带他去看那么多花木和动物,袁宁别提有多高兴了。可很快地,袁宁的眼睛又黯淡下去。以前他在二婶家就不敢随便出门,怕给二婶惹麻烦,现在住在章家他更不能出去了。 袁宁说:“我不去了。” 孟兆也意识到自己提了个不切实际的提议。他干巴巴地安慰:“以后总有机会的。” 袁宁点头,送孟兆出门。 远的地方去不了,近的却可以去,傍晚袁宁就在章修文陪同下去拜访老人。 老人眼睛不好,品味却不差,家里有台老式唱片机,播着上世纪的钢琴曲,整栋房子的装潢也都像来自上个世纪。 章修文啧啧称奇,好奇地到处张望。 保姆被抓了,老人只能和以前那样从医院请了专业护工,日常家务则直接让家政公司派人过来解决。 给袁宁两人领路的正是家政公司的人。袁宁跟在章修文后面往里走,前往后面的花园找老人。 老人双眼看不见,行动不便,拄着拐杖站在原地等着他们。 袁宁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大狗招福给吸引住了。招福洗了胃,又吃了药,精神不是很好,趴在木质的后阳台上晒太阳。外面是青青的草地,每周都有专业人士定期过来打理,所以草长得齐齐整整,恰好可以给招福在上面打滚玩耍。 袁宁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觉得老人家里真不错。他眼睛盯着招福看,见它一动不动地趴着,又想起孟兆说小孩可以和动物们沟通,不由小声问老人:“我可以和它说说话吗?” 老人点头。 袁宁蹲到招福面前。他本来就矮,蹲下就更矮了,正好与招福的视线平齐。 袁宁眼也不眨地与招福对视,觉得那双眼睛想黑色的宝石,莹莹发亮,特别漂亮。真黑呀。 章修文被袁宁的大胆吓了一跳。那么大只狗,他居然敢走那么近,还蹲到那大狗面前!章修文肩负着保护弟弟的职责,开口说:“宁宁你别走太近!” 袁宁说:“它不想咬人的。”袁宁还小,声音难免有些奶声奶气。他没动,只是小心地询问招福,“我可以摸摸你吗?” 招福眼皮合了合,又张开了,伸出舌头舔了舔袁宁手背。 袁宁被那热热的、软软的狗舌头一舔,觉得整个脑袋都微微发麻。很快地,他又“听懂”了招福的话,招福对他说“谢谢”!招福在感谢他呢! 这新奇的感觉让袁宁高兴无比,但又有点儿遗憾。 如果他早知道小孩子可以和动物们说话就好了!他可以和村小那头大黄牛聊聊天,也可以和大鹅好好说话! 袁宁得到招福的首肯后摸了摸它的脑袋。 老人让人从外面买来了茶点,用来招待袁宁和章修文。袁宁和章修文乖乖洗了手过去尝了尝甜茶,又尝了尝甜点,与老人说了一会儿话,才起身表示要回去。 一直趴在一边的招福站了起来,跟着老人把袁宁他们送到门口。袁宁正要离开,又感觉招福好像有话要对自己说。他蹲下,再次摸了摸招福毛茸茸的脑袋。等听完招福的话,袁宁愣了愣,认真地点头答应。 招福说,它的主人很寂寞,那些亲戚又只惦记着它主人的财产,请他多来看看它主人。 真是只好狗狗。 袁宁看了眼陪着自己过来的章修文,发现章修文不像听到了招福说话,喉咙动了动,什么都没提,跟着章修文回家。 吃饭的时候,章修文还是坐在袁宁旁边。 袁宁吃得差不多了,抹干净嘴巴,喝了口水,才小声和章修文说话:“三哥,以后你能多陪我去看招福吗?” 章秀灵是不能陪袁宁去的,那天章秀灵被吓坏了,短时间内不肯再见到大狗之类的生物。对于活泼热情的章修文,袁宁有种莫名的信任感——也许是因为他很羡慕章修文的开朗性格。 章修文说:“好啊!我对那位谢爷爷收藏的唱片很感兴趣。今天听的几首曲子都是很难找到的呢!” 袁宁高兴地说:“谢谢三哥!” 章秀灵吃醋了:“宁宁你也被这家伙给骗了!” 袁宁迷茫:“啊?”章修文骗了他什么? 章秀灵说:“其实这家伙很可恶的,每次都能把别人的朋友抢走!”毫无疑问,她就是那个别人!这家伙才刚回来两天,就把袁宁给收买了!章秀灵哼了一声,“宁宁下次我陪你去!” 章修文挑挑眉:“你不怕了?” 章秀灵不甘示弱:“我才不怕!” 章修严淡淡开口:“食不言,寝不语。” 章秀灵、章修文齐齐噤声。 袁宁也不敢说话了。 章修严点名:“袁宁。” 袁宁抬起头,怯怯地看着他。 章修严说:“吃完了?” 袁宁点头。 章修严再问:“时间表写完了?” 袁宁再点头。 章修严喝完最后一口凉白开,看了袁宁一眼:“你等下拿过来,我在房间等你。” 作者有话要说: 三哥:嘻嘻嘻新弟弟爱跟我玩! 姐姐:起开!我要和弟弟玩!我先见到弟弟的! 大哥冷漠脸:无聊。(面无表情地转向宁宁)到我房里来。 第11章 灵泉再现 袁宁第一次进章修严房间。 章修严房间像大人住的,没有玩具,没有海报,没有唱片,一个十几岁少年应该沉迷的东西统统没在他房间出现。 书桌旁的书报架上摆着每个月订的杂志、报纸,大多是财经、政界相关的,看着都有翻阅痕迹,可见章修严都看过。房里的主色调是黑白两色,感觉有点老成,但简单整齐,一看就是章修严这样的人会住的。 袁宁瞄了几眼,很快被墙角一株绿植吸引。那是株蔫答答的含羞草,已经长得挺大了,但看着很没精神,没精打采地垂着脑袋。袁宁盯了它一会儿,发现它叶子微微张开,似乎也在偷偷瞧他。 大哥居然会养这样的植物啊! 章修严注意到袁宁的目光,心脏深处抽痛了一下。这东西,果然很吸引小孩吧!章修严说:“这是含羞草。” 袁宁好奇:“为什么叫含羞草?” “因为你一碰它,它的叶子就会合上。”章修严回忆着含羞草的习性,“晚上它睡觉时,也会合上叶子。” “大哥懂好多!”袁宁由衷赞叹。 “你四哥种的。”章修严垂眸盯着那没精打采的叶片。没了种它的人,它也没了初时的精神气。 袁宁一怔,觉得自己做错事了。他不敢看章修严,因为章修严四周好像笼罩着浓浓的悲伤。那团黑黢黢的悲伤把章修严裹在里面,谁都靠近不了。 袁宁在含羞草前蹲下,无声地问:那个四哥,一定是很好很好的人吧? 含羞草羞怯地把叶子张得更开一点。它告诉袁宁:“对啊,他很好,动作有点笨拙,但总是小心翼翼。别人听到我的名字,都会好奇地来碰我的叶子,他却说‘它是害怕陌生人的触碰吧!’‘它总是要防备地合起叶子,多难过,多累啊!’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袁宁怔怔地看着含羞草。以前爸爸妈妈不在,他也爱和花草树木说话,但是它们从来没有回应它! 现在不仅狗狗能和他说话,含羞草也可以吗? 袁宁把章修鸣的事告诉了含羞草。 含羞草难过地合起叶片,伤心地哭了起来。 袁宁手足无措。他说:“大、大哥也很难过。你看着好像不太精神,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含羞草微张叶片,看着袁宁。过了好一会儿,它才停止哭泣:“这个盆子,太小了。我的根都盘在了一块,很难受,所以我长不大,也没精神。你可以让人帮我换一个盆吗?我要好好长大,等他回来。” 袁宁松了口气:“好!”他刚才特别害怕自己让含羞草太伤心,枯萎了,那章修严一定会更伤心! “你很善良。”含羞草说,“谢谢你。” 袁宁有点不好意思。 他总是帮不上别人的忙,总是要麻烦别人,所以感觉自己很没用。现在狗狗谢谢他,含羞草也谢谢他,让他觉得很羞愧。他胆子很小,有时连和章修严说话都不敢,更别提章先生他们了。 袁宁转头看向章修严。 章修严已经敛起刚才的悲伤,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严肃地说:“时间表呢?” 大哥果然听不见含羞草说话。 袁宁乖乖把时间表递给章修严。等章修严看得差不多了,袁宁才鼓起勇气开口:“大、大哥。” 章修严睨了他一眼。 袁宁差点把话吞了回去。想到含羞草的困境,他壮着胆子说:“盆、盆太小了。” 章修严不明所以。 袁宁紧张地撒谎:“我听别人说过,花草长大了,根会长得更大,原来的盆就太小了。它们的根全都盘在一起,很不舒服。” 袁宁的说法让章修严拧起眉头。他不是小孩,根本不觉得植物会有“不舒服”这种感觉,但含羞草确实很久没长高了,也越来越没精打采,也许有袁宁说的可能性? 章修严点头。他说:“明天我带它去园艺店那边看看。”正巧家里的花园也要修整了,上次来的园艺师把母亲最爱的花圃剪得太有“艺术性”,让母亲难过了很久,他要挑个新的。 袁宁两眼一亮。大哥果然面冷心善! 章修严以为袁宁也想去。他想了想,说:“你抱着它,免得路上磕坏了。” 袁宁简直又惊又喜。他不太确定章修严的意思:“我也可以去吗?” 章修严点头。 他无声无息地观察着袁宁亮晶晶的眼睛。 不一样。 这个新来的弟弟和弟弟也不一样。 更小心翼翼,更懂得藏起情绪,像只可怜的小兔子,小心地试探着周围的一切,连块石头都会当成老虎。只是这小结巴和章修文不同,章修文也心里憋着一团火,所以即使表面上不太积极,暗里却还是憋足劲按照他的安排去做。 这小结巴…… 章修严突然有点拿不准。若说他单纯,他又挺能唬人的;若说他心思重,却又那么容易高兴起来——而且若真是心思深沉的小孩,会关心一只狗、一棵草舒不舒服、开不开心? 章修严把时间表还给袁宁:“大体没什么问题,这段时间就先按这个安排来。”他下逐客令,“早点睡,明天准时起来。早上照常上课,下午我再带你去园艺店。” 袁宁乖乖点头,转头和含羞草道别,小跑回房间准备看看书就睡觉。 章修严看了眼墙角摆着的含羞草。 章修严迟疑了一下,关了主灯,只开书桌边的台灯。他面无表情地学着袁宁对它说:“你也早点睡,晚安。” 含羞草:……_(:з」∠)_说晚安能不能不板着脸,好吓人。 袁宁看完三篇童话,多认了不少字,一看闹钟发现快九点了,麻溜地刷牙漱口换上睡衣,躺上床盖好被子,睡觉。他一向睡得好,鲜少做梦,这天晚上却不同,一入睡他就进入了梦境之中。他又看到了玉佩里的那口泉,还有泉水中的鱼儿。 自然也还有那团可怕的黑色丝线。 袁宁高兴地说:“鱼儿你终于又来了!” 鱼儿仿佛听见了他的声音,往他这边游来。不等鱼儿游到袁宁面前,那黑黑的东西又朝它缠绕过来! 袁宁整颗心霎时揪紧:“鱼儿快点!它要缠上你了!” 汪! 一声响亮的狗叫声不远处传来。 袁宁觉得有点熟悉,可抬眼看去却发现四周依然是黑漆漆的,他只能看见那口泉和向他游来的鱼儿。 令袁宁惊喜的是,那黑色的东西似乎被那声叫声给吓住了,缩了回去,不敢再往前缠绕。鱼儿顺利游到了袁宁面前,嘴巴一张一翕,似乎在说着什么话,袁宁却听不见。 袁宁半跪到泉边,沮丧地对鱼儿说:“对不起,我帮不上你的忙。” 鱼儿摆了摆尾巴。 袁宁看见鱼儿尾巴上有道伤口,似乎被什么狠狠地啃咬了一口。他关心地问:“很疼对不对?” 鱼儿还是摆摆尾巴。 袁宁不明白它的意思。 鱼儿一直张大嘴。 袁宁愣了愣,想到玉佩消失那天,他的指头好像就是被鱼儿咬到了。他看了看自己十个指头,不太确定是哪一只,想了一会儿才伸出食指,放到鱼儿嘴里。 鱼儿咬住他的一瞬,他察觉四周发生了一点变化。黑暗散开了,露出泉眼周围原本的面貌。原来泉眼四周是一个方形的池塘,池塘边上有小小的一片土地。可惜不管是池塘还是泥土都干得厉害,地面出现了一道道龟纹。 泉眼明明还在涌出泉水,却被那黑色的东西紧紧缠缚着,一滴水都漏不出去。袁宁明白了:“这个池塘是鱼儿你的家!” 鱼儿吮了吮袁宁的手指,表示他说对了。 袁宁坚定地说:“我会帮你的!”可他还是很疑惑,“鱼儿我该怎么帮你呢?” 汪! 又是一声狗叫声传来。 那黑色的丝线又退了退,只是依然紧紧缠缚在泉眼四周,不让泉水往外流。 鱼儿退开了。 周围又回归黑暗。 鱼儿转了个身,张开嘴狠狠地朝那黑色丝线咬去。当它咬断一根丝线时,周围的黑色丝线都疯狂地朝它涌来,像是无数只可怕的触手。 袁宁吓了一跳:“鱼儿!” 袁宁猛地睁开眼。 耳边响起闹钟甜美的报时声:“叮铃铃~叮铃铃~现在是早上五点~请小朋友按时起床~请小朋友按时起床~叮铃铃~” 袁宁眼睛微微睁大,看着白色的天花板。他明白了,那些黑色丝线是坏蛋!要把那些黑色丝线弄走,鱼儿的家才能恢复!鱼儿为了把那些黑色丝线给弄走,尾巴都受伤了! 可是他要怎么才能把那可恶的东西给弄走呢? 袁宁仔细回想着梦里的一切。 那些黑色丝线好像怕狗? 要不,他去找谢爷爷家的大狗狗帮帮忙? 第12章 园艺店 第二天下午,袁宁抱着含羞草,和章修严一起出门。他穿的衣服是章修严身上那套的缩小版。因为是要跟章修严出去,所以早上他偷瞄章修严穿的衣服,回房后找出相同的一套。 章秀灵跟袁宁说过,这些衣服都是他们分别挑选的,章修严最省事,直接让人按自己的衣服做了小几号的,算是应付了这桩“麻烦”。 虽然有点对不起薛女士和章秀灵他们,但袁宁左看右看,还是觉得章修严的衣服比较适合穿出去,其他的大多只能在家里穿给她们看,让她们不会觉得他不喜欢她们挑的。 袁宁小心地打量着章修严,见章修严脸上还是没多少表情,就知道自己没选错。 这段时间他观察最多的就是章修严,基本摸清了章修严的脾气:章修严板着脸或者面无表情,代表的是“你选对了”“你做得还不错”“我就不夸你了免得你骄傲”;章修严皱起眉头或者扫你一眼,代表的是“你是傻子吗”“这你都做不好”“赶紧再重做一遍别让我骂你”。 袁宁很好奇章修严会不会笑。 袁宁胳膊细,手短,牢牢环抱着花盆。含羞草叶子半闭着,依然蔫答答,时不时会往窗外看看,告诉袁宁它来的时候走的就是这条路,不过路上好像变了挺多。袁宁跟着含羞草往窗外看,出了别墅区,再开一段路,才陆续见到些店铺,他仔细辨认着上面的招牌,认得眼花缭乱才作罢。 见章修严在一边拿着份杂志在看,袁宁说:“大、大哥。” 章修严望向他。 坐车看书不好呀!对上章修严冷厉的目光,袁宁哪敢向章修严说教?他吞了吞唾沫,小声说:“这边真多店铺,我看到了好大间的小卖铺!” 章修严差点被他逗笑了。他把杂志合上。和人说话要专心,这是他教过袁宁他们的,自己自然也得遵守。 章修严说:“这不是闹市区,不算多。” 袁宁很震惊。 章修严继续纠正:“那不叫小卖铺,那叫超市。” “超市?”袁宁有点茫然。 “超级市场。”章修严没想到自己要给人解答这样的问题。 袁宁明白了。市场会有各种各样的东西卖,超级市场既然叫“超级”,那肯定有超级多东西卖,比一般市场更多。 章修严说:“园艺店离这不远,等一下我们可以把含羞草先寄放在店里,去超市逛逛。”这边的超市也是新开的,以前在国外比较常见,国内倒是不多见。章秀灵一直央着章修严带她过来逛,章修严都没答应,瞧见袁宁眼底的好奇时却忍不住主动提出来。 袁宁自然是想去的,但他看了看含羞草,坚定地要摇头:“还是不要了,它自己呆在园艺店里会害怕的。” 章修严:“……” 含羞草的叶子又张开了一些:“我不要紧的,你去呀!听起来很好玩的样子!” 袁宁很迟疑。他怕含羞草是故作坚强,他一个人到了外面就很害怕,含羞草怎么可能不怕? 含羞草说:“园艺店是个很好很好的地方,空气湿润又清新。那边的小哥哥每天会定时抱我们去晒太阳,把我们照顾得很好,我很喜欢那里的,说不定我还能见到几个老朋友呢!你不用担心!” 章修严也说:“园艺店的人一定会好好照顾他。”毕竟章家每年都用十分可观的薪酬请他们的园艺师上门打理花园。 袁宁这才答应。 车在园艺店门前停下,袁宁哼哧哼哧地小跑着跟在章修严后面,抱着含羞草走进园艺店里。一进门,袁宁就感受到了含羞草所说的“湿润又清新的空气”。 园艺店分为两部分,前面用来给客户办理业务和摆放对外售卖的鲜花,后面则是个室内小花园,是栋三层高的环形建筑,最上方是玻璃顶,耀眼的阳光被玻璃筛选过后,变得温暖而柔和,让整个室内小花园都笼罩在淡淡的光晕里面。 好漂亮啊。 袁宁睁大眼往里面看去,有点舍不得挪开眼。 前台是个声音柔美的妹子,见袁宁抱着花过来,不由问章修严:“是需要回收吗?等到这边来登记一下。” 章修严说:“不是。”他看了看袁宁,“我想叫人看看我们家的含羞草是不是需要换盆,顺便挑一个师傅回去把花园重新修剪一下。” 前台妹子两眼一亮:“好,我这就为你安排。有以前上过门的师傅吗?” 章修严说:“有。”他上前在园艺师名册上点了一个名字,“换一个。” 章修严谈完,转头一看,袁宁已经抱着含羞草往里迈了几步,一脸惊叹地看着后面的三层小花园。章修严皱了皱眉。他的弟弟怎么可以这么没出息,看见个小小的花园就露出这种震惊的表情? 章修严从袁宁手里接过含羞草,将它放到前台,对前台妹子说:“就是这盆,你帮忙找师傅看看。”他抬脚往里迈,边走边看了眼袁宁,“跟上。” 袁宁又惊又喜:“可以进去吗?” 前台妹子代答:“可以的,只要不破坏里面的花草。” 章修严已经走出好几步。 袁宁连忙跑着跟上。 等跑到章修严背后,袁宁看着章修严直挺挺的背脊,觉得自己在看着一座挺峻的高山。袁宁忍不住说:“大、大哥!” 章修严睨了他一眼。 袁宁勇敢地抓住章修严的手,诚挚地说:“大哥你对我真好!”他的眼睛又黑又亮,像是闪烁在漆黑天穹中的漂亮星星。 章修严觉得自己耳根又在发烫。这小鬼又碰他!又未经他容许这样触碰他! 章修严板着脸吐出两个字:“放手。” 袁宁一愣。他突然想起刚来那天章秀灵说过,章修严最不喜欢和别人有肢体接触。他忙把自己软乎乎的手掌收回来,脸涨得通红:“对、对不起。” 章修严抿起唇。瞧见袁宁惊慌失措的模样,他有种自己语气太过严苛的感觉。 真是见鬼了! 以前他教训起章秀灵、章修文都绝不会心软,怎么会觉得说个“放手”就委屈了这小鬼? 一定是这小鬼看起来太软弱! 软弱到仿佛对他说句重话他就会受不了。 章修严找到了“理由”,眉头拧得更紧,有点拿不定主意。 是不是该更严厉一点?想到袁宁那句“大哥你对我真好”,章修严收回了不满的目光。 这小鬼才这么小,还是先帮他把各种坏习惯改改吧,结巴,胆小,爱藏事——小小年纪的,毛病倒不少。 章修严难得地开口:“想去什么地方、想要什么东西就开口。你不开口,没有人知道你要的是什么。你这样会让妈妈她们很为难。”他固然喜欢安静乖巧一点的,但薛女士她们不一样,她们想得多,袁宁太安静,她们就会觉得袁宁不开心、不习惯。 袁宁一愣,乖乖点头。 他在二婶家住了两年,袁波总是让着他,但他从来不敢开口要任何东西——因为每次袁波把自己的东西分给他甚至让给他,二叔就会和二婶关起房门吵架。 章家什么都不缺,根本不用他讨要,所以其他人应该不会发现他不敢开口才是。 章修严却发现了。 章家人真的都很好很好。 袁宁跟在章修严身后,一步一步迈上楼,到了顶层,他们已经非常接近顶部的玻璃天花板。袁宁仰头看去,只觉得阳光被玻璃折射出美丽的光芒,亮亮的,暖暖的,可漂亮可漂亮了。 在这些光的照耀之下,小花园里的花木都生长得极好。袁宁仔细地聆听,发现它们在交头接耳地谈论着他和章修严,就像小姑娘们讨论路过的少年一样,语气欢快,语调活泼。有些花儿察觉袁宁在看它们,马上羞怯地闭上花瓣,只余下空气中那淡淡的芬芳。 袁宁觉得自己像做梦一样。他慢吞吞地往前走,生怕走快了会错过什么漂亮的花朵。 突然,袁宁感觉前面一扇门后好像飘来一种令人难受的苦味。袁宁一怔,望向章修严,却见章修严眉头没皱起,似乎什么都没感觉到。袁宁伸出手想推开那扇门,却被章修严拉住了。 章修严指了指前面那个挂得比袁宁高一点点的木牌:“看清楚。” 袁宁仰头看去,只见木牌上写着四个字:闲人免入。 袁宁止住脚步。 袁宁正要乖乖跟章修严继续往前走,那门就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身着麻布衣服的老者从里面走了出来。袁宁好奇地往里看了几眼,发现这屋子好像是个小型的培养室,其中一个角落堆着不少花盆的碎片,正中央则摆着一行行养花石槽,石槽里的花都垂头丧气,好像完全丧失了生机。 那种苦味就是从石槽里飘出来的。 袁宁仔细瞧着那些花儿,眉头一跳。 那些花儿上,好像也缠绕着那种极细的黑色丝线? 那到底是什么? 如果弄清楚了,是不是可以帮到它们,也可以帮到鱼儿? 袁宁顾不得章修严警告般的眼神,鼓起勇气上前问:“老爷爷,这些花儿都怎么了?它们好像很不舒服,是不是生病了?” 第13章 逛超市 老者看了看袁宁。他有张满脸横肉的脸,偏又长了个鹰钩鼻,没半点慈眉善目的影子,平素不爱和人往来。妻子死后,他便每日睡在这园艺店,生意都由儿子打理,自己只与花草打交道。 这小孩竟不怕他? 不舒服?生病了?果然是小孩,说话总与大人不一样。老者说:“是的,它们生病了,只是不知是什么原因。它们是被人送回来的,回来时就这样了。” 袁宁恍然了悟。原来刚才那个姐姐说的回收是这个意思! 袁宁礼貌地问:“老爷爷,我能进去看看吗?” 章修严拧着眉头站在一边。这老者长得这么凶悍,袁宁却一点都不怕,那在他面前为什么老是结结巴巴的?他有那么凶吗?比这老者还凶? 章修严抿了抿唇,看着袁宁随老者走进里面。 袁宁走进那房子,发现屋里的空气依然有着适宜的湿度,采光也极好,都是很适合花儿生长的。可在他走近最前面的石槽时,却听到那些花儿说:“不要过来!” 袁宁脚步一顿。 花儿发觉袁宁听到自己说话了,七嘴八舌地叫嚷起来:“不要再过来了,有危险!拜托你,帮我们告诉蔺爷爷!拜托你了,小哥哥!” 袁宁还是第一次被外人叫小哥哥,他愣了愣,无声地发问:“为什么呀?” 花儿说:“有危险!那边的泥土有问题,我们都病倒了。不知道泥土里有什么东西!不仅我们,还有那边住着的你们的同类也病了。蔺爷爷经常过来照顾我们,可能会被传染的。我们都不想蔺爷爷有事,他对我们可好了,从我们很小的时候就每天照顾我们。” 袁宁听了有些感动。他说:“原来是这样啊。” 花儿说:“其实我们在那边还有很多同伴和新朋友也病了,我们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袁宁疑惑:“那他们为什么没被送回来呢?” 花儿悲伤地说:“有些是救不活了,有些是直接被扔掉了。虽然蔺奶奶一直嘱咐他们如果出了问题就把我们送回来,但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为我们跑一趟的呀!”所以她们还算是幸运的。 可是想要蔺爷爷有可能因为被传染而病倒,它们又不想要这种幸运。 袁宁感受到花儿浓浓的悲伤,不由安慰道:“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我会跟蔺爷爷好好说,让他查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像生病去看医生一样,查清楚到底是什么病,就可以治好了!” 花儿这才舒展开枝叶,向袁宁道谢。 袁宁想了想,对老者说:“老爷爷,这些花儿都是同样的病吗?” 老者一怔,点头说:“是的,一样的病。同期送回来的不少花都救活了,只有它们还病着。” 袁宁说:“那会不会有病了的花儿没被送回来啊?” 老者叹了口气:“肯定有的。” “那它们怎么办?”袁宁一脸关心。 “这个,”老者皱眉,“以前要是有大规模回送的植物,我老板都会登门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水土、阳光、栽种方式、浇灌方式不同,都会导致植物生病。” 老者像背课文一样背完,对上袁宁认真又关切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想起了自己爱花如命的老伴。老伴去世前把园艺店托付给他,他把这些事都记得清楚,却没有照着去做,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老者带着伤怀又坚定的神情,感激地对袁宁说:“好孩子,多亏了你的提醒!我应该去看一看的,我这就去找找这些花是从哪儿送回来的,亲自去瞧瞧。” 袁宁很高兴。他说:“你们真的太好了!花儿们一定都很爱你们!” 老者慈爱地看着他:“你也是个好孩子。” 袁宁又关心地问:“花儿的病会不会传染给人呢?老爷爷您这样照顾生病的花儿,会不会也生病啊?” 章修严忍不住说:“不会的,植物的病不可能传到人身上。” 袁宁一向很信任章修严,听章修严这么说自然心中一定。可那些花儿却都激动地说起话来:“可是有人生病了!那边有人也生病了!那棵最老的樟树告诉我们的!” 袁宁的立场立刻动摇了,继续追问:“那如果植物也生病,人也生病,会是什么原因呢?” 章修严拧起眉头。他到底也才十几岁,又没特意去研究过这方面的,哪里能回答这样的问题? 老者也思索起来。他到底是半路出家,不如他妻子专业,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说:“我先去那边看看。”他显然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丢下袁宁和章修严就跑去找专家了。 袁宁巴巴地看着章修严,等章修严解答。 章修严:“……” 章修严如实回答:“我也不知道,回去帮你查查。”虽然做不到无所不知有损兄长的威严,但他不能不懂装懂教坏袁宁。 袁宁很惊讶。 原来大哥也有不知道的东西! 章修严板着脸:“学海无涯。”他看着袁宁,“谁都不可能什么都知道。能发现自己的短板是好事,可以进一步充实自己。” 袁宁乖乖点头:“大哥说得对!” 章修严说:“时间不早了,去一趟超市就回去。” 袁宁说:“好!”他和花儿们告了别,让它们安心等待老者回来。 花儿们都随风挥动枝叶,满含感激地与袁宁道别。 两人下楼,前台妹子已经替他们联系好园艺师,含羞草也换了新盆,精神抖擞地在那儿向他们招手。 前台妹子把园艺师以前的设计给章修严过目,章修严扫了几眼,点头说:“就他了,让他明天下午上门。如果有需要改种的花木,直接到这边补增。” 前台妹子笑得更甜:“好的!” 章修严让前台妹子先照顾着含羞草,领着袁宁往超市的方向步行。不一会儿,他们就抵达超市门口。 袁宁觉得有点新鲜,好奇地看着门口那神奇的收款机和里面一列列整齐有序的货架。 果然卖很多东西! 袁宁跟着章修严往里走。 章修严出门前没列好清单,但刚才边走边盘算,已经把要买的东西大致定好。他推了辆购物车,带着袁宁往购物目标走去,遇到货物摆得低的,就叫袁宁取。 袁宁很高兴能帮上忙,小心翼翼地取下东西,再小心翼翼地放进购物车。 这时迎面走来对推着购物车的中年夫妻,他们的小孩坐在购物车里,兴冲冲地指着货架上的零食,口齿不清地说:“买、买!” 章修严斜了眼袁宁。 袁宁:“……” 他看了看购物车,又看了看自己的小身板儿,觉得自己已经六岁了,可不能坐到上面去——要是坐坏了怎么办! 袁宁问:“还有什么要买的吗?” 章修严说:“家里的烘培材料快没了,给妈妈买点。” 袁宁跟着章修严往另一边走去。虽然货物多得叫人眼花缭乱,但袁宁一眼都没多看。章家给他的已经够多了,他不需要更多。 章修严用眼角余光注意着目不斜视、乖乖跟随的袁宁,不知该夸他乖巧,还是怕他太乖了以后会吃亏。 章修严买完烘培材料,转过头望着袁宁:“我还没帮你和章秀灵把谢老给你们的赔偿存到银行,你可以动用一部分。”章修严说完又习惯性加了句限制,“但是不能乱花,只能选三样。” 听到是花属于自己的钱,袁宁心中一动。他掰手指数了数,小心地拉着章修严衣角:“能买六样吗?” 章修严严肃地看着他。 难道这小鬼的目不斜视只是在装模作样?居然敢把他给的数目翻一倍! 袁宁动了动嘴巴,却不知该怎么请求章修严才好。 章修严见袁宁小眉头皱到一块,显然很为难,再一次为他破了例:“好,没问题。”他要看看这小鬼挑些什么东西,非要挑六样! 袁宁说:“谢谢大哥!” 章修严说:“我再挑点东西,你自己去选,选完到付款台那边等着。” 袁宁点头,跑开了。他个儿矮,身板儿又纤细,一眨眼就被货架给挡住了。章修严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转身继续去挑东西。 等章修严把心里的采购清单都勾完,推着购物车去了付款台。 袁宁已经抱着选好的东西乖巧地等在旁边,见章修严来了,小声说:“我选好了。”他小心翼翼地看着章修严,“大哥,有支钢笔有点贵,可以买吗?” 章修严说:“花你的钱,自然可以。”章家不缺钱,而谢老给的赔偿可不少,够袁宁花的。他瞧了了眼袁宁挑的东西,一盒水彩粉、一支钢笔、一个黑色护腕、一把万用工具刀、一副乒乓球拍、一盒牛奶,都是有用的东西。可看到那黑色护腕时,章修严顿了顿,伸手挑出来,说:“这个太大了。” 袁宁说:“不大。”他对上章修严不赞同的目光,小声解释,“给大哥的。” 章修严一怔。 袁宁说:“晨跑的时候我看见大哥那个已经磨坏了。” 章修严不大注意这东西,毕竟早就呆习惯了。看着袁宁小鹿似的双眼,章修严心中一动,开口问:“剩下的呢?” 袁宁愣住:“啊?” 章修严难得耐心地追问:“剩下的是给谁的?” 袁宁一一数过去:“钢笔是给父亲的,刚才我在那边遇到个老先生,他说这支笔好用。牛奶是给妈、妈妈的,她晚上总是睡不好,姐、姐姐说喝牛奶会睡得好点。工具刀是给沈姨的,她上次说找不到适合的刀子。水彩粉是给姐、姐姐的,她一直想和朋友一起去学水彩画。乒乓球拍是给三哥的,他昨晚说本来和人约好去打乒乓球,结果球拍坏了。” 章修严沉默地看着袁宁。 是因为家里有六个人,所以要六样吗? 袁宁有点不安,变得更结巴了:“大、大哥,我、我做得不对吗?” 章修严少有地夸了袁宁一句:“没有,你做得很好。”他看了袁宁一会儿,把手伸了出去,有点僵硬摸了摸袁宁的脑袋。 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就这么懂事? 懂事到连他有点心疼。 章修严没有再提让袁宁买什么,径直走向付款台结账,提着分门别类装好的几大袋东西走向园艺店那边。 袁宁小跑着跟在章修严身后。 跑出一段路,袁宁又忍不住摸摸自己被章修严揉过的脑袋。 大哥居然揉他脑袋夸奖他,有点不可思议呢! 袁宁高兴地跑在章修严身后。 阳光明媚,微风徐徐,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第14章 相信大哥 袁宁抱着含羞草回家。 晚饭之后,章修严才让袁宁分发礼物。礼物价钱不一,但都是每个人合用的,薛女士和章秀灵表达欣喜的方式最直接,一左一右地把袁宁给捂进怀里。沈姨含笑在一边看着。 章修文拿着球拍,竟没和往常一样张口说出几句漂亮话。他望着一脸被抱得不自在的袁宁,眸光微微停顿在那张局促不安的小脸蛋上。 有的人天生热情,活泼开朗,看起来对谁都好到极点,实际上并没有真正放在心上。而有的人沉默内向,只暗暗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悄悄地把你说的话、你需要的东西记在心里。 袁宁显然是后一种。 章先生还没回来,袁宁的礼物没送出去。章修严说章先生有饭局,让袁宁再等等。 这一等就等到快九点。 袁宁正在看书,章修严突然过来敲门:“父亲回来了。” 袁宁捏住新买的钢笔,手里又紧张得渗出汗来。他用力做了两个深呼吸,才让自己的心脏别绷得那么紧。打开门,章修严站在外面,神色一如往常般沉肃。 大哥和父亲真像。 袁宁小声问:“大、大哥你陪我去吗?” 章修严都快觉得自己叫“大大哥”了。他睨了袁宁一眼:“自己过去。” 袁宁又紧张起来。他瞄了眼章修严,见章修严没有改变主意的可能,只能自己往章先生的书房走去。 越走近那紧闭的书房门,袁宁心跳得越快,咚、咚、咚地和着脚步声响起,让袁宁连呼吸都有点艰难。他擦了擦手心的汗,又仔细擦了擦钢笔盒子,才鼓起勇气敲响那扇门。 章先生冷峻的声线从里面传来:“谁?” 袁宁深吸一口气,才用尽量大声点的声音说:“是我,袁宁!” 章先生眉头一拧。若是用模子把他和章修严的眉头拓下来,肯定会发现他们眉头皱起的川字都那么相像。 章先生说:“进来。” 袁宁推开门,走进去,小心地带上门,小跑到书桌前,结结巴巴、但又进来快速地说:“父、父亲,这是我、我今天买的,想送给您的。我、我不知道适不适合!”他伸手把钢笔盒子递出去。 章先生见袁宁一脸紧张,被打扰的不快也散了几分。 这还是他第一次从孩子手里收到礼物,倒不是说章修严、章秀灵、章修文他们不贴心,只是他什么都不缺,平日里又忙碌得很,谁都不敢来搅扰他工作。 章先生没有夸奖袁宁,脸上也没有多少表情,只当着袁宁的面把钢笔拆了,取过旁边的墨水给它加了墨,扯过一张稿纸试着写了一行字。 章先生客观地评价:“还不错。” 袁宁脸上的紧张散了不少。他说:“真的吗?” 章先生难得地说了句没用处的废话:“真的。” 袁宁说:“我、我……”他迟疑地半天,还是老实地开口,“爸爸很喜欢他的钢笔,我不知道父、父亲喜欢什么,所以选了这个。” 若是换了别人,说不定会不高兴被拿来和个已故的人比较,章先生却看到了袁宁眼底的一片赤诚。 是个老实又贴心的孩子。 章先生说:“我也喜欢。” 袁宁眼睛亮了起来。 章先生把桌上的旧钢笔拿起来,递给袁宁:“旧的给你,好好练字。” 袁宁鼻头一酸,认真点点头,握着章先生给的钢笔跑了。 章先生也很好很好! 袁宁回到房里,试着用章先生给的钢笔写了两行字,有点爱不释手。他按孟兆的要求写满整整一页,按时爬上床睡觉。虽然有点兴奋,但他还是强迫自己入睡。 要不然明天可没法按时起床! 章修严睡前例行“巡视领地”,借着纱帘外照进来的月光,他看见了书桌上摆着的旧钢笔。他是家里最常去章先生书房的人,一眼就认出这是章先生最喜爱的那支。他看了眼床上蜷成一团的袁宁,走了过去,伸手轻轻纠正袁宁那缺乏安全感的睡姿。 袁宁却一把抱住他的手。 章修严发誓,这次这小结巴再喊他“妈妈”,他绝对会把这小结巴有多远甩多远。 袁宁抱着章修严坚实的手腕,心中一定,小小的眉头随之舒展开。他挨向章修严,喃喃地吐出两个字:“爸爸……” 章修严:“……” 甩开还是不甩开,这是个问题。 章修严最终还是没把袁宁弄醒,他躺到袁宁身边闭目养神,直至袁宁的呼吸变得平缓又绵长,才起身回自己的房间。 袁宁翻了个身,带着“好梦”一夜安睡。 第二天一早,章修严领着袁宁沿着湖边跑完步,一前一后往回走。袁宁捏了捏脖子上挂着的小毛巾,觉得一路这么不说话好像怪怪的,不由开口喊:“大、大哥。” 章修严已经习惯了袁宁的结巴,望向袁宁,等他继续往下说。 袁宁说:“我昨晚做梦了!” 章修严脚下差点一趔趄。 章修严严肃地看着袁宁。 袁宁壮着胆子和章修严分享自己的喜悦:“爸爸来梦里看我了!” 章修严:“……” 袁宁说:“爸爸妈妈一定就在不远的地方看着我,我要好好长大,好好学习,不让他们失望。” 见袁宁说得认真,章修严嘴巴动了动,终究没说出纠正袁宁的话来。就让他那么以为吧! 章修严说:“你有决心就好。” 袁宁用力点点头。他拉住章修严的衣角:“我觉得父亲和爸爸很像呢!” 章修严知道袁宁的爸爸。在他看来,袁宁爸爸的做法是可敬的,但又是不明智的。 有那样的才能、有那样的学历,大可往上试一试,守着一座村小,能改变什么呢?只会浪费了自己的学识,拖累了自己的家人,最后丢下个那么小的孩子撒手人寰。 章修严从来不想把弟弟妹妹们培养成无私的人,更不会给他们灌输奉献精神。章先生虽然也忙得没时间陪家里人,但只要没有应酬都会与家人共进三餐,绝不会因为公公事而完全忽略家人——章先生只是和他一样不善表达而已。 章修严半蹲到袁宁跟前,与袁宁对视:“你想成为那样的人吗?”像他那个什么都没有留给他的爸爸? 袁宁一愣。他还太小,从来不曾想象过“未来”的模样,更不知道长大后自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他爸爸妈妈都是很好的,他们出事之后很多人都为他们哭肿了眼睛。但他那时总生他们的气,他们总是有这样或那样的理由回来得很晚或者不回来,留他一个人在家里——或者把他送到奶奶那边。 他不喜欢奶奶那儿,大婶娘总爱骂他,说他古怪,说爸爸坏话,说妈妈闲话;他也不喜欢大堂哥,有次大堂哥推他,害他磕到了膝盖,很疼,但奶奶却对爸爸妈妈说是他自己摔的。 袁宁看过妈妈抱着村小里摔伤的孩子去处理伤口,也看过爸爸连夜背着村小里发烧的孩子去镇上看病,可是总是只有窗边那棵大槐树陪着他,春天发芽,夏天开花,秋天落了叶子,冬天光着树桠。 每天他都能看见它变得不一样。 后来有人看中了大槐树,说愿意花钱买走它,给钱村小修校舍。 爸爸妈妈答应了,大槐树很快就被挖走了,他只能趴在窗上看着空荡荡的地面发呆,等着他们回来。 他想成为那样的人吗? 袁宁摇了摇头,说:“我不想。” 章修严望着他。 袁宁说:“我不想当很厉害的人,我只想让我喜欢的人都好好的,每天都过得开开心心。”他抬起眼瞄着章修严的脸色,生怕章修严会因为自己自私的想法而生气,“大、大哥,我这样想是不是不对?” 章修严说:“不,你这样想是对的。”他伸手把额头渗着细汗的袁宁抱了起来,“就像我上次骂你一样,我不是让你不去帮助别人,而是要衡量过自己的能力——你如果有余力帮助别人的话,自然是该帮的。” 袁宁呆了呆,悄悄伸手环住章修严的脖子。 章修严一僵。 袁宁把脑袋埋进章修严颈边,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章修严抱着袁宁僵立原地。 这小结巴就是麻烦! 袁宁哭过了,抽噎着说:“爸爸妈妈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我一直哭闹,妈妈说以后他们会有很多时间陪我,但村小那些哥哥姐姐的爸爸妈妈却常年都不在家,他们不能不管。我听了还是在闹,要妈妈哄了很久才肯睡觉。”他搂紧章修严的脖子,一下一下地吸着鼻子,“我一直在想,爸爸妈妈一定是生我的气才不回来的。” 章修严微微收紧手臂。 袁宁用手背擦干眼泪,声音却还是带着哭腔:“我现在听话了,爸爸妈妈就回来看我了。他们要是知道我是这么想的,会不会又生我的气?” 章修严斩钉截铁地说:“不会。” 在陪伴家人这件事情上,很多人总会觉得时间还很多—— 总想着日后能和家人团聚的日子还很多、日后能和家人相处的时光还很多,所以总是专注于事业、专注于爱情、专注于心中的理想。 若是袁家父母知道在他们意外离世之后,他们唯一的儿子过着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他们一定会后悔的吧? 后悔分给袁宁的时间那么少,后悔留给袁宁的东西那么少——他们甚至没来得及把他们的理想、把他们的观念灌输给袁宁,没来得及引导袁宁去思考他该成长成什么样的人。 所以袁宁带着白纸一样的心孤零零地面对这广阔而陌生的世界。 章修严伸手拍拍袁宁的背,缓声说:“相信大哥,你这样想才是对的。” 作者有话要说: 宁宁:爸爸…… 章·爸爸·修严:…… 第15章 人渣 早饭过后孟兆来给袁宁补习,一眼就注意到袁宁红通通的眼睛。 孟兆没多问。 来章家这么多回,孟兆大致了解了袁宁的情况,也知道自己是走了大运才被选中给袁宁“启蒙”。加入张家这样的家庭,委屈自然是不可能受的,但小孩子敏感,肯定会有哭鼻子的时候。 好在袁宁听课时表现如常。 正课上完了,照例又到了替袁宁解答问题的时间。孟兆耐心询问袁宁这两天有没有攒下什么疑问。 袁宁想了想,问:“老师你知道植物为什么会生病吗?” 孟兆一愣,答道:“植物生病的原因可多了,缺阳光、缺水份、缺元素、缺营养都有可能让它们生病。这些都是缺了东西,也有和我们人一样被病毒感染、化学伤害、物理损伤。” 袁宁听得懵懵懂懂。 孟兆一看袁宁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照本宣科太厉害,把袁宁给弄懵了。 孟兆问:“总之原因很多,每种原因都能说个几天。你养的植物生病了吗?你可以把它们的症状告诉我,我来判断判断。” 若是普通的农学院学生可能不一定能做到,但孟兆已经在导师手下实习两年,想判断病因还是很简单的。 袁宁老实回答:“它们很没精神,全都蔫答答地垂着脑袋,据说好像是泥土不对。” 孟兆拧起眉。这真是标准的小孩子答案。 孟兆只能谆谆善诱:“它们叶子黄不黄?” 袁宁认真回想。 “叶片变黄,叶脉变酱紫色、萎缩、变脆,而且植株矮小,比同期的花草要矮小。”章修严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完整而又详细地把昨天那些植物的特征说了出来。 袁宁惊讶地望向章修严,眼里满是崇拜:“大哥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好像真的是这样的!” 章修严瞅了袁宁一眼,很满意他这次喊大哥时没结巴。 孟兆的神色却凝重起来。 袁宁心中一紧:“怎么了?它们病得很严重吧?” 孟兆说:“听这症状,像是重金属污染。”这些病症他刚学这方面的东西时每天都在背,实在再熟悉不过了。他与导师去过不同的省市考察,也亲眼见过在重金属污染的地方长出来的植物,章修严说的症状跟镉污染地区的植物非常相像! 现在都在谈发展,“污染”两个字鲜少人提起,即使提起了,也会被要求为发展让路。很多人都没意识到各种污染的破坏性与持久性,只觉得污染了治理一下不就成了? 事实上要治理并没有那么容易。 尤其是这重金属污染。重金属一方面会渗入地下水,不断扩大污染范围;另一方面,它会随着植物进入食物链,最终进入人体! 孟兆神色认真:“小章先生,你们是在哪里看到这样的植物?可以告诉我吗?我回去与导师商量一下,亲自去看一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章修严示意袁宁把昨天的情况说一遍,自己则撕下一张纸,在上面写上园艺店的地址。他把地址递给孟兆:“在这里,你去前台工作人员那里登记一下就可以上楼看那些植物。” 孟兆说:“谢谢小章先生。”他一刻都坐不住了,站起来道别,“那我先回去找导师。” 袁宁知道自己不能跟去,乖乖自己看起书来。傍晚的时候,袁宁托章修文陪自己去谢老那边看那只叫招福的大狗,章秀灵听了也非要跟上。 招福看起来精神多了。 章秀灵在门口时还有点害怕,见到招福后却奇妙地不怕了。她居然在招福身上感觉到一种友好的善意?章秀灵在得到谢老的点头之后伸手摸了摸招福,心底的恐惧彻底消散。 章修文又去摆弄唱片机,和谢老聊音乐。谢老早年双眼就失明了,都说“上帝若是关上了一扇门,必然会为你开一扇窗”,他耳力极佳,在音乐方面尤其有天赋。半小时聊下来,章修文获益匪浅。 袁宁却有点苦恼。 章秀灵一直在逗招福玩,他不好和招福说话。虽然章秀灵听不见他们交谈,但总觉得怪怪的。 好在这时章修文从屋里走出来,笑呵呵地把章秀灵喊了过去:“姐,你来听听这曲子适不适合你们期末汇演?” 章秀灵马上抛下招福跑了过去:“什么曲子,放我听听!”家里自然也可以放音乐,但谢老这台唱片机看起来很有历史感,一下子吸引了章秀灵的目光,连连催促章修文赶紧放来听。 袁宁总算可以和招福独处了。 袁宁有些忐忑:“招福,你可以帮我个忙吗?” 招福说:“当然可以,什么忙?” 招福答应得这么干脆,袁宁反而不知该怎么说起。难道要招福到他的梦里去帮忙? 袁宁纠结半天,决定把玉佩和鱼儿的事完完整整地说一遍。 招福很吃惊:“前天我也做了个梦,梦见一个黑漆漆的地方,我怎么走都走不到头。没想到我对着四周叫了几声之后,眼前突然亮了,周围变成了看不到尽头的荒地。那里什么都没有,连棵草都没长,和你说的地方倒是很像。” 袁宁也非常惊讶,觉得很不可思议:“难道当时是招福你在叫?招福你居然到我梦里来了!” 本来招福在谢老的教导之下是不容易大惊小怪的,此时却忍不住惊叹:“真是太奇妙了!” 事实上小孩子对新东西的接受能力远胜于成年人,他们本身就有着无数奇思妙想,遇上再奇怪的事都只觉得新奇有趣。 袁宁当下就和招福约定:“那招福你下次要是再到我梦里来,麻烦你叫大声一点,把那些坏东西都给吓跑!” 招福郑重其事地答应:“没问题,我一定不会让它们伤害到你的朋友。” 袁宁高兴地向招福道谢,带着招福进去和章修文他们一起听歌。 谢老家里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脸上也带上了微微的笑意,右手跟着那欢快的曲子有节奏地敲击桌沿。章秀灵觉得有趣,就跟着谢老敲了起来,还拉上袁宁一起。最后连招福都跑到桌边,有模有样地学他们敲桌。 章修文抱着手在一边看着,脸上笑吟吟的,似乎也挺高兴。 一老两小正玩得高兴,门铃响了。章秀灵机灵地去关了唱片机,钟点工帮忙把人领了进来,是帮谢老处理遗嘱的律师,姓白。 遗嘱这东西,国人都觉得不太吉利,所以一般是不立的。谢老本来也想着人死如灯灭,死后的事就不管了,可这次的保姆事件让他感到心寒。与其死后白白便宜了那些白眼狼和小畜生,还不如在生前安排得妥妥帖帖。 谢老让白律师坐下。 袁宁三人见谢老有正事要做,乖乖起身告辞。 招福又替谢老送他们到门口。 章秀灵说:“招福真乖啊!我现在一点都不怕了!招福也很可怜,都怪那个坏女人,居然敢在食物里下毒!” 袁宁点头,心里却有点担忧。 不知招福再叫大声点,到底能不能吓走那些黑黑的坏东西? 袁宁三人走远,谢老与白律师的交谈才正式开始。 白律师再三向谢老确认:“谢老先生,您真的要将您百分之九十五的财产捐献出去?” 谢老说:“对,除了那个牧场,全部捐出去。”他摸着白律师带来的盲文公证书,一字一句地确认过去,才点头,“没问题,请将印台给我,我按指模。” 白律师连忙递上印台。 看着遗嘱公证书上的签名和指模,白律师心里感慨万千。谢老对他夫人真是深情,坐拥这么多财产却一直没再娶。最令他眼热的是,谢老居然把一个牧场给了他的导盲犬,在遗嘱里写明谁在他死后自愿收养这只导盲犬就可以继承一个牧场! 不过这一条是不公布的,等有人收养招福之后才会起效。 人不如狗啊! 若不是还想在这一行混下去,白律师都想自己撸袖子上了。 第二天一早白律师亲自开车,带谢老去把正式的公证手续办完。 回去时车窗半开着,微风徐徐吹来,谢老的心也渐渐归于平静。人年纪越大,就越忌讳提起死字,如今遗嘱立好了,谢老反而想开了很多。 就这样吧,那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他死后就让它们各得其所——如果有人主动提出要收养招福的话,他就把那牧场当礼物送给对方。 谢老正闭目想着,开车的白律师突然说:“咦,那不是昨天到您家里玩的孩子吗?他好像遇到了什么麻烦。” 谢老吃惊:“哪个孩子?” 白律师说:“七八岁——或者八九岁,昨天三个孩子里年纪稍稍大一点的那个男孩。”他说的自然是章修文。 谢老说:“这边能停车吗?能停的话,你帮我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白律师点头,靠边停了车,朝章修文那边走去。 白律师还没走近,就听到挡在章修文面前那痞里痞气的中年人嘿嘿直笑:“你以为躲出国就能躲开了?没拿到钱,我可不会走。我的好儿子,你现在攀上高枝了,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孝敬孝敬老子不是很应该吗?” 章修文眼底笑意全无,只余下满满的嫌恶与森寒恨意:“滚!” 中年人怒红了脸:“你这小白眼狼,我白养你这么多年了!” 章修文冷笑:“你养我?除了把我妈用命熬来的钱拿去外面养女人之外你还干了什么?” 眼前这个男人逼死了他妈妈,现在又来找他要钱,是想把他也逼死吗? 章修文面上决绝,心里却有种浓浓的无力感。被这种人渣找上能怎么办?当初章家收养他给了这男人一笔钱,结果这男人钱用完了又三番两次来骚扰他。 他只恨自己是这么个人渣的儿子—— 自从记事之后,他就再也没喊过这人一声爸爸! 章修文再聪明,也不过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眼看着中年人带了几个人来堵他,他只能握紧拳头站在原地,冷冷地盯着中年人,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向过往行人求助。 如果这人说他是他爸爸,会有人帮忙吗? 章修文正担忧着,白律师的声音就插入了他与中年人沉默的对峙:“你们在做什么?” 中年人凶神恶煞地瞪向白律师:“老子管教儿子,你管得着吗?” 章修文见到白律师,心中一喜:“律师先生!” 白律师说:“我正要载谢老先生回去,顺便把你载回去吧。”他看了眼那流氓地痞一样的中年人,“外面坏人太多,你一个小孩子自己回去不安全。” 章家有两个司机,一个负责替章先生开车,一个随时候命等着接送家中的其他人。今天其中一个司机有事休假了,到音乐馆找老师的章修文又不想等章先生的司机绕过来接,所以准备自己坐公交或者叫计程车——没想到一落单就碰上了这个藏在暗处的人渣! 这人渣为了堵他,竟还带了几个人,真是下了血本! 白律师的出现让章修文松了口气,礼貌地道谢:“谢谢律师先生。” 那中年人哪里甘心放走章修文:“你算什么东西?这小白眼狼是我儿子,亲生儿子!老子管教儿子,天经地义!” 白律师说:“我看他不像你儿子。”看见中年人朝其他人使脸色,白律师摸了摸领带,“我这身衣服价值过千,一根领带都要一百。你大可以对我动手——看到前面那辆车没有?那车里坐着我的同伴,他随时可以开车去前面的警察局报警。到时你要是赔不起,我就让你把牢底坐穿。” 中年人梗着脖子:“你唬谁呢你?一件衣服还过千,一根带子要一百?你这是讹诈!” 白律师抬腕看了看表,随口说:“这表其实也价值过千,你动手啊。” 白律师的语气太云淡风轻,中年人反倒不敢不信。他的同伙里有人是看着白律师从那车上下来的,忙给中年人使了个眼色。 中年人咬咬牙,一挥手,领着人灰溜溜地走了。 白律师等他们走远了,才对章修文说:“走吧,我载你回去。” 章修文坐进车里向谢老问了好,才忍不住问白律师:“你的衣服和表真的要一千吗?领带真要一百?”虽然他知道这价格在奢侈品种不算离谱,但看着真不像啊! 白律师说:“衣服是等到打折才买的,领带呢,五块,当时看便宜挑了几条备用。”去年国内推广“金领带”计划,很多小地方的领带产业收益都过亿了,弄得许多厂商一涌而上,都去生产领带。于是今年开春起,领带价格直线走低——当然,对于许多月薪才几十的工薪阶层而言,五块这个价位的领带已经算挺不错的了。他瞅了眼自己手上的表,“表倒是贵点,花了我一百二。” 章修文:“……” 敢情他刚才真的是在讹诈啊! 白律师从后视镜看了章修文一眼,开口询问:“他们不是第一次找上你吧?你和家里人说过吗?” 第16章 喜欢 对家里人说过吗? 听到这个问题,章修文就沉默下来。 他从小随母亲住在窝棚一样的住处里,每天看人脸色过活。母亲劳累过度病倒,他还得咬着牙去向那黑心厂长讨救命钱。 见多了各种追高踩低的嘴脸,章修文知道自己如今的好日子来之不易,早就发誓要好好把握机会。 母亲和姐姐倒还好,可父亲和大哥呢?知道这些麻烦事后,他们还愿意留下他吗?即使他表现得再优秀、再出色又怎么样?章家本家那边可不缺这样的小孩。 要是他们知道会有一个怎么都甩不掉的人渣上门来讹诈…… 章修文垂下眼。 白律师一向不管别人家事,把章修文送到章家门口,才说:“有些事还是对家里人说说比较好,万一他们下次不找你,找上你们家别的人怎么办?” 章修文一愣。想到这个可能性,章修文心跳如擂鼓。要是那人渣找人去堵章秀灵,那大哥绝对不会原谅他! 章修文朝白律师鞠了一躬:“谢谢你,律师先生。” 车门关上后,谢老说:“没想到你倒是个心善的。” 白律师正了正自己的领带,说:“他这么小一孩子,心事却那么重,实在有些可怜。” 另一边,章修文回到家,感觉每一步路都有些艰难。他走上二楼,敲响章修严的房门。 “进来。”章修严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章修文打开门,却见袁宁端端正正地坐在一边看书。看到是他,袁宁精神奕奕地问好:“三哥!” 章修文差点把要说的话全忘了。 这五弟才刚来那么几天,大哥却对他那么好,居然让他到这边来看书。平时他和章秀灵想来找章修严还得犹豫很久才敢敲门! 袁宁仿佛看出了章修文的惊讶,不好意思地解释:“今天老师有事不能过来,大、大哥说不懂的可以问他。”所以他就把书和字典都搬过来章修严房间了。 “有事吗?”章修严显然很不喜欢这种浪费时间的交谈。 章修文吞吞吐吐地说:“大哥,我有事想和你说。” 章修严看了眼袁宁。 袁宁抱起书、字典、纸笔,一溜烟地跑了,跑到门口体贴地帮他们带上门。其实他早就想回自己房间!坐在大哥身边看书太可怕了!他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弄出点声音,打扰到旁边的大哥! 章修严:“……” 章修严看向章修文。 在章修严的注视之下,一向镇定的章修文都紧张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对章修严说:“我……我的生父今天来找我了……” “来要钱?”章修严语气平板无波,听来没有半点讶异。 “是的。”话开了头,章修文也豁了出去,“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另外几个人。我担心他找我要不到钱,会找姐姐或者宁宁的麻烦……” 章修严追问:“他以前就找过你?” 章修文低下头:“……对。” 章修严说:“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章修文哑然。 章修严看他:“哑巴了?” 章修文说:“我……我害怕。” 章修严盘根问底:“害怕什么?” “害怕成为带来麻烦的人,”章修文说,“大哥最讨厌麻烦。” 章修严轻轻敲击桌沿。 章修文的心脏也随之那敲击声起起落落。 他忍不住喊:“大哥……” 章修严说:“现在因为你的隐瞒,小麻烦变成大麻烦了。”一个身无分文、满身赌债的人能找来好几个帮手,不就是用“章家很有钱”当诱饵吗? 章修文心咯噔一跳。他说:“对不起,大哥。” 章修严拉开抽屉,从里面抽出一沓材料:“这是他这些年偷蒙拐骗的犯罪证据,还有他现在呆的那个地方窝藏罪犯的记录,你自己跑一趟,去巡察厅那边找刘副厅长,让他把这些人抓起来。” 章修文愣住了。 章修严说:“不是说援西人手不够吗?这些人正适合去西边劳动改造。”他把材料往章修文面前一推,“当然,你如果不忍心的话,也可以把前面几页撕了——随你高兴。” 章修文嘴巴动了动,却发现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担忧了那么久、害怕了那么久的事,就这样解决了?把这些人都送到西边去,就算他们逃了,也逃不回来!再过几年他就长大了,哪还用害怕那个人渣! 章修文眼眶湿润,抓紧那份材料说:“谢谢大哥!” 章修严点头,没再说话。 章修文跑走了。 章修严又翻了几页书,才把书放下,去找章先生说明情况。 章先生说:“别让你母亲知道就好。”若是妻子知道这个养子表面开朗,心里却藏着那么多事,肯定又会为他难过很久。 章修文被生父找上的事,他们早就知道了,只是想看看章修文会怎么处理——也看看章修文会不会向家里坦诚。 没想到章修文竟一直瞒着。 章修严只好悄然让人搜集证据,并提前打通巡察厅的关节。 章修严见韩助理也在,不由问:“袁宁家人是什么情况?”虽然袁宁父母双亡,但也还有其他家人在,这两年一直都寄住在他二伯家。 韩助理说:“他二伯好赌,而且有暴力倾向,因为输了钱和人斗殴已经进过两次巡察所。他二婶倒是个精明的,把大部分财权都捏在手里,先生给的两万块是存进她新开的账户里的,很可能是她自己把它给私吞了。家里还有堂兄和堂弟,不过我不太了解。” 章修严说:“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他们为什么要把袁宁养在他们家?袁宁祖母和袁宁大伯不都还在吗?” 韩助理被问住了。 韩助理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个比较靠谱的理由:“可能他父母还留了点东西,所以他二伯一家才把他接过去?” 可惜章修严是个严谨的人:“那袁宁祖母和袁宁大伯为什么不要他父母留的东西?”祖屋分给了袁宁大伯,袁宁祖母也还在,袁宁在大伯那边住下不是更顺理成章吗? 韩助理头皮发麻。他接袁宁时见袁宁二伯好赌,二婶贪财,想到章修文那边的情况后当机立断地当着袁宁的面说出“你被你二婶卖了”的事实。 想到袁宁二婶临分别时还喊住他,千叮万嘱地让他记得寄照片。如果袁家二婶不是真贪财,他岂不是白做了恶人? 韩助理说:“但他二婶确实收了两万块。” 这样确凿的证据摆在眼前,章修严不再说话。刚才章修文决然地拿走那份材料,脸上没有丝毫犹豫,有的只是如释重负。章修严突然就想到了袁宁,袁宁还那么小,也经历过那种残酷到绝望的事吗? 从韩助理说的情况来看,确实是一样的。 贪财,好赌,暴力倾向——不管哪一个都足以让一个家庭陷入惨境,更何况他们还凑成了一家。 这就是袁宁睡着睡着就缩成一团、经常做噩梦的原因吗? 章修严皱起眉头。 章先生最了解自己这个儿子。 章先生问:“你很喜欢那孩子?” 韩助理有些讶异地看向章修严。 这个少年也会有“喜欢”这种感情? 从韩助理第一次见到章修严开始,就觉得章修严身上就有着与他父亲相似的特质:冷漠、冷酷、杀伐果断。 没想到章修严却一本正经地开口,说出两个令韩助理惊掉下巴的字:“喜欢。” 一直到章修严出去了,韩助理都没回过神来。 章先生敲敲桌子。 韩助理连忙正了正身体。 章先生露出淡淡的笑意:“这次修严居然这么坦率,我也很吃惊。”他看了眼韩助理,“但工作还是要做的,继续汇报。” 韩助理连忙接着往下念报告。 * 章修严出了章先生书房,耳根有点发烫。他定了定神,走到自己房门前,又想起刚才溜走的小结巴,不由转身走了两步,敲响隔壁房门。 袁宁跑着来把门打开。 他从门缝里探出个脑袋,怯生生地看着章修严:“大、大哥?” 章修严问:“今天的任务都完成了?” 袁宁点头。 章修严说:“给我检查一下。” 袁宁说:“好!”说完他转身往里跑。 刚跑出几步,袁宁又麻溜地倒回来,把门打开,乖乖邀请:“大、大哥你要进来吗?” 章修严走了进去。 袁宁把自己写的字都给章修严看。 袁宁以前不识字,但父母都上过大学,平时也都用普通话交流,耳濡目染之下也能说一口标准普通话。有这个基础,袁宁又是勤快好学的,学起拼音之类的自然比别的小孩要快,除了最初几天腾出来学拼音之外,剩下的都是练习常用字、扩充词汇量了。 章修严看着那写得整整齐齐的“作业”,心里很满意。他已经开始物色适合的人选,过些时候就找人来教袁宁练字。 字这东西,还是从小抓起比较好。 章修严说:“很不错。” 袁宁两眼发亮。 章修严说:“下午你孟老师会到园艺店去,你要不要再去看看?” 袁宁惊喜:“可以吗?”他很担心那些花儿的情况,能去看看自然最好! 章修严点头:“可以。” 既然他们不要袁宁,那以后袁宁就是他们家的了。 自己的弟弟什么的,多宠宠应该没关系吧? 毕竟这小结巴还这么小…… 第17章 决心 下午章修严带着袁宁到园艺店。 孟兆呆在第三层那间花房里,石槽中又多了不少花草,症状都与袁宁前两天见过的一样。 老者也在,还有一个袁宁不认识的中年人,约莫四十来岁,精神好好,穿着粗布衣服和棉布鞋,有点像封建时代的打扮。他们都专注地研究着那萎蔫的花草,只有孟兆察觉袁宁和章修严的到来。 袁宁喊:“老师!” 中年人听到这称呼,与孟兆一起往门边看。见是个六七岁的小娃娃,中年人说:“孟兆,这就是你的学生?” 孟兆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点点头:“是的,老师。” 中年人和蔼地看向袁宁,开起了玩笑:“小朋友,你可得喊我一声师公才行。” 袁宁很乖:“师公!” 孟兆:“……” 中年人敛了笑,说:“孟兆,你这次做得对,发现问题马上告诉我。不是我自夸,国内眼下肯来研究这个的人不多,我算是一个,南边的老侯算一个。研究这玩意儿是最得罪人的,还不容易让人相信。”他指了指石槽里的花,“现在是花,以后可能就是人了。” 旁边的老者悚然而惊:“这病人真的会得吗?”他忙把自己昨天下午的发现说了出来,“这些花种在一位退休的老先生家里,旁边一些人家也移栽了不少,结果陆陆续续得了病。我听他们说,这两年他们那边很邪门,连出了几个骨癌!骨癌啊,以前可是很少的,一下子就出了好几个!” 中年人面色凝重:“这么看来,污染已经很严重了。” “污染?”老者不解。 “对,污染。”中年人毫不犹豫地回答,“这些植物生长的地方发生了严重的镉污染。镉污染不仅会影响植物,也会影响人的健康,严重的话甚至有可能诱发癌症。” 袁宁听不太懂,但知道事情肯定很严重,不由关心地问:“那怎么办?” “切断污染源。”中年人顿了顿,长长地叹了口气,“停产、迁出、治理,然后等待。” “等待?” “等待污染减轻,”中年人无奈,“或者等待奇迹出现。” 一旦土地被污染,污染情况可能会持续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人工治理,顶多也只能减轻污染程度而已——所以说,指望污染影响彻底消失不亚于等待奇迹出现。 袁宁茫然。 那种萦绕在花儿身上的黑色丝线,难道没有任何办法对付吗? 花儿们感受到袁宁的难过,都反过来安慰袁宁,说道:“没关系的,你已经帮了我们很大的忙。”“至少我们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了。”“不会传染给蔺爷爷真的太好了!” 袁宁蹲下,伸手摸了摸其中一片萎蔫的叶子。就在他触碰到叶片时,他感觉指尖一片冰凉,那黑色丝线竟像是有生命似的缠上他的食指,好像要将他的手指切断! 袁宁吓了一跳。 那棵花儿拼命抖动枝叶,让那黑色丝线也跟着猛烈摇晃,最后黑色丝线摔了下去,叶片也缓缓飘落。 那棵花儿变得更没精神了。 袁宁不安极了,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该随便碰你!” 那棵花儿说:“我感觉得出来,它们正在吸收我们的生命力。我们本来就活不下去的,你不必向我们道歉。” 袁宁怔怔地看着它。 他不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 但他讨厌死亡。 那棵花儿说出了另一件事:“我们周围有一些很好的朋友。它们生长在那边不会生病,”花儿语气有些迟疑,“它们还说,土地里好像有它们很喜欢的食物。但我们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叫什么——我觉得它们大概会有用处。我是说,假如它们喜欢吃的食物就是你们说的那种东西的话,那你们可以把它们种到那边去,让它们把那种东西都吃掉就好了吧?” 袁宁由衷夸道:“你好聪明!我可以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吗?” 那棵花儿说:“一棵花怎么可能会有名字?” 袁宁说:“为什么没有呢?你们不是常常聊天吗?难道你们都不喊对方的名字?” 那棵花儿说:“我们的生命本来就很短暂,周围的花又那么多,起名字做什么呢?起名字根本就是人类才做的无聊事情。”花儿虽然这么说,但突然很希望自己也拥有一个名字。即使它的生命那么短暂——即使它的生命马上就要结束了。 “是这样吗?”袁宁不是很懂,“那要是你的朋友想你了,它应该在心里叫你什么?” “我们的生命很短暂,”那棵花儿强调,“我们才不会花时间去想念谁。” “可是——” “没有可是!”花儿生气了。 “可我以后要是想起你了,该叫你什么?”袁宁坚持要问到底。 花儿安静下来。 不知怎地,它想起蔺奶奶还在世时,被蔺爷爷陪同着过来看它们。当时蔺奶奶惊讶地看着它,对蔺爷爷说:“老伴儿你快来看,这花儿开得可真漂亮,像雪白雪白的象牙。” 过了好一会儿,花儿说:“象牙,我叫象牙。” 袁宁说:“你开的花一定是白色的!”他记得象牙是白白的。 花儿不再说话。 袁宁想起花儿说的话,站了起来,侧耳听那中年人和孟兆商量治理方案。要联系市政厅切断污染源自不必说,他们需要研究的是怎么治理那片已经被污染得非常严重的土地。 难道真的只能等待了吗? 袁宁小心翼翼地插话:“那边是所有植物都生病了吗?” 中年人望向他。 老者说:“那倒不是,有些植物还长得比别的地方好!” 袁宁小声发问:“那为什么有的植物生病,有的植物不生病?” 孟兆两眼一亮,兴奋地对中年人说:“老师您说过,植物会选择性地吸收矿物质,您说会不会有植物可以富集镉,把土地里的镉都‘回收’了?” 中年人面带思索。过了一会儿,他拍板定案:“这个思路很不错。我们这就去实地看看,如果真的能找到那样的植物,说不定真的能减轻污染,”说完后中年人转向袁宁,脸上感慨万千,“小朋友,你又立了一功啊!” 袁宁腼腆地躲回章修严背后。 他很想告诉中年人和孟兆这是花儿的功劳,却又明白不能暴露自己的异常之处——于是袁宁只能暗暗对花儿说了声抱歉。 花儿自然不会在意这些。 它又不是人?在意这个做什么,袁宁能代为转达这件事、能帮到还没受害的其他同伴,可比被人夸两句有用多了。 袁宁看着花儿们发问:“真的没办法治好它们了吗?” 袁宁对花儿们的爱护让老者想起了故去的妻子。他向袁宁保证:“我会一直养着它们。” 袁宁明白了,花儿们是真的没办法救回来了。 回去的路上,袁宁忍不住开口:“大、大哥。” 章修严看向他。 袁宁问:“什么是污染?”在章修严面前,他感觉永远不需要隐藏自己的困惑。 这个问题却让章修严有点沉默。 什么是污染? 章修严理理思路,才仔细地给袁宁说明:“在工业生产和我们生活的过程中,会产生一些可能破坏环境的东西,它们可能是气体、固体、液体。共同点是都会影响环境,影响动植物,最后反过来影响我们自己,”他顿了顿,“虽然有一系列的律法去限制污染物排放,但目前未知的污染物太多,未知的污染影响也太多——而处理污染物的成本又太高,所以有钻漏洞的、有明知故犯的、有瞒而不报的,管起来很难。” 袁宁有点伤心。 章修严说的东西他听不太懂,但“管起来很难”这句他听懂了。 这是不是代表以后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会不会有更多人、更多花儿因为这样的事受到伤害? 袁宁安安静静地坐着。 章修严一直注视着袁宁,也没有再说话。 等把袁宁带回家,章修严又跑了市立图书馆一趟,才转回章先生书房前敲门。 这个时候章先生的工作正好告一段落。 章先生见章修严又找过来,有点意外。 章修严开门见山地说:“南乡出事了。” 很难管,不代表管不了。只是想要管的话,光靠孟兆和他老师从学术方面去琢磨肯定不行,得说动章先生插手才行。 章修严跟园艺店那边了解过,出问题的不仅是他们卖过去的花卉,还有当地的不少植物,粗略计算,目前大概有两个大村子和它们之间的土地全都被严重污染。 这边虽然不是首都,但离首都很近,还有很多远近驰名的“贡品”。要是这方面出了事,那问题可就大了。 章先生转到这边来才半年,很多方面都还使不上劲。眼下出了这桩事来得够巧,操作得当的话,南乡这一块的负责人全都要换一遍。 有人下去,自然有人上来。 正是换上自己人的好时机。 章修严相信章先生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章修严平静又客观地把自己和袁宁意外发现的情况说出来,并把孟兆老师写过的文献和相关的资料递给了章先生。 章先生接过后没急着看。他看了和自己极为相似的儿子一眼,语气满含意外:“以前你不爱管这些事。” ——不仅不爱管,甚至还有点不喜欢他这个父亲的功利与铁腕。 章修严回答:“以前你对我说过的那些话,我有点懂了。” 想要做到一些事、保护一些人,必然要先让自己的心坚硬起来,比心中在意之人更先学会这个世界的规则——并运用这些规则。 作者有话要说: 主持人:爱一个人到底什么感觉? 大哥:好像突然有了软肋,也突然有了铠甲 宁宁:……_(:з」∠)_好像有哪里不对 第18章 小草 第二天,章家来了个新的园艺师。春天的尾巴已经不见了,夏季的气息越来越浓,园中的花木要么需要修剪,要么需要替换,园艺术带着他的两个学徒过来做初步评估。 袁宁很好奇,得到许可之后跑去花园,跟着园艺师满园跑。章家花园很大,没有花的地方都铺着翠绿的草地,它们的腰最细,风一来就学着弯腰。 袁宁看到有小草弯得特别卖力,不由好奇地追问:“你为什么把腰弯得特别低呀!” 小草说:“因为我不想被剪短。剪草机一过来,我就贴着地面弯下!”它骄傲地站了起来,“你看,我有这么长了!比别的小草都长!” 咔擦。 一个学徒拿着剪刀走过来,把那棵长得特别高的草剪短。学徒才十六七岁,皮肤被晒得黑黑的,牙齿却很白。学徒朝他露齿一笑:“虽然有剪草机,但还是得用人工补补。” 见那棵小草弯下腰嘤嘤嘤直哭,不愿再和他说话,袁宁忍不住问:“它们会不会很疼啊?” 学徒莞尔。果然是个小孩子,问的问题都这么天真。他说:“不会的,它们和我们不一样,不会疼的。要把它们剪得齐齐整整才好看,要是由着它们长的话,它们一定会长得乱七八糟。” 袁宁若有所思。 学徒继续去补漏。 这时章修文从外面回来了,见袁宁蹲在那里冥思苦想,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含笑说:“宁宁,你在这里做什么?” 袁宁说:“那个大哥哥说,草要修得齐齐整整的才好看。” 章修文一怔。 袁宁睁着黑溜溜的眼睛望向章修文。大家都夸三哥聪明,学什么都很快能学会,大哥也说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三哥。他小声问:“小孩子是不是也是这样啊?” 要听话,要乖,才能讨人喜欢。 他们努力想做到的东西,在大人眼里是不是都像在胡闹呢? 章修文定定地看着袁宁。他隐约有些明白大哥比较喜欢袁宁的原因。这孩子太聪明,也太敏感,别人不经意的一句话都会被他牢牢记在心底。 章修文说:“人和小草当然是不一样的。”他干巴巴地说完后,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也会词穷。 真的不一样吗? 他不正是小心翼翼地按照章修严他们的要求去做,一刻都不敢停歇,生怕自己没办法让所有人都满意。 事实上哪有让所有人都满意的可能? 袁宁等不到章修文的下文,又见章修文脸色不对,顿时不敢再说话。好在这时另一棵年长的小草开口了:“小娃娃,你不用替它伤心,等一下风一起来,它马上又精神了。这里其实还算好的,在野外可没有人来修剪我们。外面的世界是很残酷的,我们得为阳光和水分争得你死我活,哪能像现在这样健健康康地长大——这是一颗远方飘来的种子跟我说的,它说它真羡慕我们,很想在我们这边扎根。” “这样吗?”袁宁听得入神。 “就是这样的。”年长的小草说,“先得活下来,然后才能想别的啊!” “即使生在野外,我也能活得很好!”那棵正在哭泣的小草不服气地争辩起来。 “可是我们都不行。”年长的小草反驳,“我们不能长在野外,就像外面来的种子不能长在我们这里一样。我们根扎得不够深,抢不到水;叶子长得不够高,抢不到阳光——所以这里才是我们的家,每年定时修剪,能让我们长得更好,也能让我们更多的同伴活下来。” “那为什么不把根扎深一点,把叶子长高一点?”年幼的小草梗着脖子说。 年长的小草只能静静地看着它,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因为做不到。”袁宁暗暗想到。 这个世界这么大,他认真去学,认真去看,也只能看到朦朦胧胧的一角。那么小那么小的一角,已经让他很难招架,若是让他一个人去面对那么大的世界,他肯定做不到的。 袁宁说:“因为我们还小。” 章修文也回过神来,看向袁宁。 袁宁说:“长大了,肯定就不一样了。小时候大家都要上学,都用一样的课本,都上一样的课,但长大后每个人做的事却都不一样,可以当律师,可以当巡警,可以当老师,可以当医生,也可以当园艺师,”他把自己知道的职业掰着手指数完,仰头看着章修文,“三哥,是这样的对吧?” 章修文说:“是这样的,长大了就不一样了。”口里虽然这样说,章修文却还是觉得眼前笼罩着一片暗影。 袁宁没见过“长大后”的世界,他却是见过的。长大后就会不一样吗?大人里也有庸庸碌碌、随波逐流的,也有穷途潦倒、三餐不继的。 章修文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补了一句:“前提是你足够努力。” 袁宁用力点头:“我会努力的!” 章修文看着他明亮的眼睛,心情也莫名明亮起来。他“嗯”了一声,伸手揉了揉袁宁小小的脑袋,坚定地说:“我也会。” “章修文。”章修严严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袁宁和章修文齐齐看去,心脏都缩了缩。 大哥脸色好像不太好! “袁宁。”章修严点名向来不会厚此薄彼。 袁宁乖乖跑过去,等着章修严发话。 袁宁姿态摆得这么足,差点让章修严忘了自己要说什么。章修严转向章修文:“结果出来了?” 章修文心中酸酸软软,点头说:“出来了。”原来事情可以这么轻松地解决。权力、地位真是好东西,当然,钱也是好东西。 章修严说:“那就赶紧把这两天落下的东西都补上。” 章修文赶紧跑了。 袁宁忐忑地等章修严开口。 章修严伸手摸了摸他脑袋。 袁宁一愣。 章修严严肃地说:“太阳这么大,脑袋都发烫了。”他看了眼袁宁,“本来就不聪明,可别晒傻了。” 袁宁:“……” 大哥果然嫌弃他笨_(:з」∠)_ 袁宁忍不住争辩:“老师说多晒太阳能长高!” 章修严转身进屋。 袁宁小跑着跟上。 章修严听着那咚咚咚的脚步声,心情莫名好了起来。他稍稍放慢脚步上楼,侧耳听袁宁一步一步踩上楼梯的声音,眼角余光也落到了袁宁身上。 这孩子长得乖,脾气也软和,可不能叫别人骗了去。章修严想到这里,一脸严肃地吩咐:“带着今天要学的书到我房里来。”孟兆今天还是来不了。 袁宁立刻跑回房拿书。 章先生正巧要出去,扫见章修严目送袁宁进屋,不由多看了一眼。 章修严喊:“父亲。” 章先生说:“今天周末,你不出去?” 章修严看了看表,平静地回答:“还早。” 章先生点点头,转身走了。 袁宁这才抱着书和纸笔从房里出来。 章修严斜了他一眼:“刚才躲在门后?” 袁宁忙不迭地摇头:“没有!”他迈着小短腿跟在章修严身后进房间,忍不住偷瞄章修严的侧脸。 大哥和父亲真像,一样的脾气,一样的神色,只是比起父亲,大哥又更亲切一些。袁宁不由又伸手摸了摸自己脑袋。大哥会摸他脑袋!摸了两次呢! 袁宁使劲拉过高高的椅子,爬上去坐好,摆开抱来的书在章修严身边看了起来。他连蒙带猜地看完一篇短故事,又查字典把不会的字都查了一遍,才把不懂的地方划出来去问旁边的章修严。 章修严盯着挨过来的小脑袋,嗅见了袁宁身上淡淡的香皂味。袁宁从来不需要别人操心,每天都会自觉地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的,连沈姨都说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听话的小孩儿。 章修严伸手把袁宁抱到膝上。 袁宁一愣。 大哥看起来冷冰冰的,身上却一点都不冷,也是暖暖的。 袁宁小屁股动了动,感觉有点不自在,但又不敢说要下地。家里可没人敢违逆大哥的意思! 章修严说:“你太矮了。”他一脸自然地解释自己这么做的原因,“这样方便给你讲。” 袁宁:“……_(:з」∠)_” 章修严认真地给袁宁解释故事含义,再幼稚可爱的故事由他说出都有种说不出的严肃正经。袁宁倒是感觉不出有什么不对,只觉得大哥说的话都很有道理,认认真真地把章修严说的都记了下来。 章修严把袁宁放回椅子上,让袁宁练两页字,自己则去监督一下章修文。 章修文自然按时按量地完成任务。 章修严点点头,正要离开,却被章修文喊住了。 章修文说:“大哥,宁宁很敏感。” 章修严看了他一眼。 章修文把袁宁刚才在草坪那边说的话告诉章修严。 章修严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所以?” 章修文哑了。是啊,所以呢?让章修严不要像要求自己这样要求袁宁?让章修严不要像教育自己这样教育袁宁? 章修严面无表情地回到自己房间,看着正在那乖乖练字的袁宁。 修剪得齐齐整整? 他什么时候在这小结巴面前摆弄过剪刀? 就这小结巴的软性格,还没骂就哭了吧? 章修严说:“等一下我要出去见见朋友。” 袁宁察觉章修严是在和自己说话,放下笔乖乖看着章修严。 “是去一个朋友家游泳,”章修严看着袁宁,“要不要去?” “我、我不会游泳……”袁宁说。 “不会可以学,”章修严尽量让自己语气耐心一些,听起来却还是硬梆梆的,“想去吗?” 袁宁两眼发亮:“想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大哥:岂有此理,我什么时候骂过你! 宁宁:好像骂过_(:з」∠)_ 第19章 小黄鸭 自从被袁宁救了,章秀灵每次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找袁宁。 见不着袁宁人影,章秀灵逮着章修文追问,才知道章修严带着袁宁出去了。 章秀灵抱怨:“大哥总是霸着宁宁不放。” 章修文抱着书说:“宁宁确实讨人喜欢。” 章秀灵不由看了章修文一眼。章修文爱笑爱闹,但其实不容易喜欢谁。 现在居然夸宁宁讨人喜欢? 章修文仿佛看懂了她的想法,漂亮的眉毛挑了挑,眉间眼底都是笑意:“怎么?姐你吃醋了?” 章秀灵踹了他一脚。 章修文笑眯眯,不痛不痒。 这时薛女士端着甜饼出来了,对章秀灵和章修文说:“来尝尝我做的新甜饼,看看味道怎么样?要是你们觉得好,我晚上再给大哥和宁宁做。” 章修文不满地嘟囔:“妈妈,你是让我们帮宁宁和大哥试吃啊!” 薛女士戳了戳他的脑袋,没好气地笑骂:“这是特意为你和姐姐做的!” 章修文笑嘻嘻:“我就知道妈妈不会偏心。” 他们还在说话,章秀灵已经开动了:“好吃!咳咳咳!”她吃得太快,呛着了。 薛女士忙给章秀灵倒了杯水,拍着她的背说:“你看你,吃东西怎么老这么急?又没人和你抢!” 章秀灵顺好气,才说:“好吃嘛。” 薛女士听了这话心里高兴,含笑看着章秀灵和章修文把自己端出来的甜饼吃完。 * 章修严和袁宁已经到了半路。 袁宁没有泳裤,章修严让人中途停车,带着小胳膊小腿的袁宁下车去买。市区的商品还是很齐全的,章修严瞧了眼旁边的小豆丁,问过老板这小豆丁适合什么大小,就领着小豆丁挑选起来。 章修严挑了条小黄鸭。 袁宁:“……” 总觉得大哥好像有哪里不对。 章修严挑眉:“不喜欢?” 袁宁忙不迭地摇头:“不是。”大哥愿意带他出来、愿意给他买泳裤,他哪里会挑挑拣拣。那小黄鸭多看几眼,其实还是挺可爱的。他本来就是小孩子嘛,穿出去也不会有人笑。 章修严又给袁宁挑了小黄鸭毛巾和小黄鸭泳圈。 袁宁抱着新买的东西小跑起来,跟着章修严走出商场。 坐回车上以后,袁宁又忍不住瞄了手里的泳圈泳裤毛巾几眼。 ……原来大哥喜欢小黄鸭_(:з」∠)_ 章修严朋友家到了,袁宁小心地跟在章修严后面。大门打开以后,章修严径自走向泳池所在的位置。还没走近,他朋友的声音已经传来:“哟,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袁宁悄悄抬眼看去,只见几个和章修严差不多大的少年趴在泳池边向章修严招手。 说话的是中间那个少年,他长着一头黑发,但带着点天然卷,双眼是琥珀色的,只是颜色有点浅,和茶色挺接近。而且他的鼻梁特别挺,看着像外国人。 这就是章修严的朋友?袁宁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对方也注意到章修严的小尾巴。 对方讶异地开口:“这就是你的新弟弟?看着挺可爱啊。”他双手撑着泳池边,哗啦一声,从泳池里上了岸,抖了抖发上带着的水珠,朝章修严和袁宁走来。 袁宁一愣,忍不住往章修严背后躲了躲,垂下眼睫,盯着那漂亮的、赤裸的双脚一步一步地走近。正紧张着,那张俊挺的脸庞就来到了他眼前。 原来是对方蹲了下来。 袁宁吓了一跳。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好。” 对方伸手捏了捏袁宁的脸颊。 袁宁脸上一疼,抓了抓章修严衣角,却没有躲开,由着对方捏弄自己软乎乎的脸。 啪。 章修严打掉了对方的手。 对方一点都不在意,反而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两眼放光地盯着袁宁直看:“小弟弟,看来你大哥很喜欢你啊。我叫栾嘉,你呢?” 大哥很喜欢他?大哥对他确实很好,但是他觉得大哥好像很嫌弃他啊!袁宁瞄了眼章修严,发现章修严没给什么指示,只好乖乖回答:“我叫袁宁。” 栾嘉热情地拉过袁宁的手:“原来是宁宁啊!来吧,换个泳裤,哥哥带你到水里玩儿!你大哥是块大冰块,肯定没耐心教你的。” 章修严抓住袁宁的手腕,把袁宁的小手从栾嘉手里抽回来。 栾嘉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愣了愣。 章修严说:“更衣室不在那边。”说完他就牵着袁宁走了。 栾嘉瞪着他们的背影,回到泳池边,狠狠掐了离自己最近的大个子一把。 “哎哟我的妈呀,疼死我了!栾嘉你掐我干嘛!”大个子立马哀嚎起来。 “哎哟我的妈呀,”栾嘉向来是最斯文的,也忍不住学着大个子骂了一句,满脸都是不敢置信,“我居然不是在做梦!你们看到没,老严竟然把他那新弟弟带来了,还主动牵他那弟弟的手!” 谁不知道章修严最讨厌和别人有肢体接触? 其他人刚才也看到章修严对袁宁的态度,都忍不住好奇起来:那小豆丁到底有什么能耐,竟能征服冷酷无情的章大魔王! 要知道栾嘉也是因为从小到大都和章修严分在同一个班,才能让章修严把他划入“朋友”范畴。 别人的话,章修严说不定连名字都记不住! 反正他们跟章修严打招呼都学聪明了,都先自我介绍说“我是栾嘉的朋友XXX”,免得章修严回他们一脸“你谁啊”的冷淡表情。 章修严领着袁宁回来。 章修严钟爱黑色,泳裤也是黑色的,不过是相当保守的四角型。 袁宁穿着小黄鸭泳裤,抱着小黄鸭泳圈跟在章修严身后,怯怯地看着齐齐盯向自己和章修严的栾嘉几人。 栾嘉叫佣人端来两杯果汁:“先喝点再下水?” 袁宁看向章修严,见章修严伸手取果汁,才跟着接过果汁抿了一口。 栾嘉心中暗惊。 这小豆丁也太乖了,完全是章修严一个指令才一个动作,不会好奇地乱瞄,更不会好奇地乱跑,连喝杯果汁都得章修严点头。 栾嘉忍不住说:“我说老严啊,你这弟弟哪找的?给我也来一个。” 老严?袁宁偷瞄章修严一眼。 章修严没理他,让袁宁放下果汁,跟自己到泳池那边去——还特意绕开了栾嘉几人到另一边热身。 栾嘉早习惯了章修严的脾气,转头大声和大个子他们说:“啧啧,听说穿四角泳裤的人都是闷骚型的。你们觉得呢?” 袁宁听了有些好奇,小声问章修严:“大、大哥,什么叫闷骚?”话一出口,袁宁就感觉章修严脸色变得不太好看。他赶紧闭了嘴,改口说,“大哥我该怎么游啊?” 栾嘉不知什么时候游了过来,见袁宁麻溜地转开话题,捧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他三下并两下地游到袁宁身边,笑眯眯地说道:“宁宁啊,我跟你说,闷骚的意思呢,就是心里很喜欢很喜欢,很想要很想要,偏偏就死活都不说出口。爱你在心口难开,说的就是你大哥这种人啊~” 章修严一脚踹栾嘉。 栾嘉扶着泳池边抱腿哀嚎,表情夸张无比。 袁宁眼底也泛起一丝笑意。 真是个有趣的人。 章修严把栾嘉赶走,亲自教袁宁游泳。 虽然把袁宁扔给栾嘉他们教更省事,但刚才栾嘉的胡说八道让章修严警惕起来。 不能让这些家伙把袁宁给教坏了。 章修严盯着袁宁软乎乎的腿和胳膊看了一会儿,在心里拟定了“教学方案”,有条不紊地指导袁宁练习。 袁宁有点紧张,呛了几口水,见章修严面无表情地在一边看着,甩了甩脑袋,甩掉头发上的水珠子,继续练习基本动作。 好想游得像大哥那么好! 章修严见袁宁学得差不多了,拎着小黄鸭泳圈游到二十米外,对袁宁说:“游过来。” 袁宁看着面前蓝汪汪的池水,第一次觉得二十米居然这么远,远得他还没开始游就腿软了。 袁宁扶着泳池边用力吸了几口气,才按照章修严教的动作游离岸边。 水里跟地面很不一样,袁宁觉得自己随时会往下沉,双手往两边划开时耳朵里都是嗡嗡的划水声,别的声音全都听不到了。他呛了两次水,鼻子酸溜溜的,不由更用力往后蹬腿,直直地朝章修严游去。 冰凉的水拍在脸上,弄得袁宁眼睛差点睁不开,袁宁脑中只剩下章修严直挺挺的身影,咬咬牙,靠着感觉一个劲地划手、蹬腿。 直至撞上一堵坚实的胸膛,袁宁才松了口气,紧紧抓住横在自己眼前的手臂,声音直打颤:“大、大哥!” 章修严盯着瑟瑟发抖地扑进自己怀里的小结巴,眉头微微皱起,神色有些严肃。 游个泳就这么慌乱,实在太软弱了。 章修严把袁宁拎进小黄鸭泳圈里,让袁宁抱着小黄鸭泳圈缓缓。 栾嘉又游了过来,替袁宁抱不平:“我说有你这么虐待小孩子的吗?宁宁看起来才第一次下水吧?你教两下就要他自己游?” 章修严理所当然地搬出现实依据:“我就是这样学会的。” 栾嘉:“……” 栾嘉怜悯地看向袁宁。 有这么个变态大哥在,肯定会活得很辛苦! 章修严不打算和栾嘉探讨教导弟弟的方式,问道:“你父亲最近回过家吗?” 栾嘉撇撇嘴:“问他做什么?没回,他回来做什么呀,这里又没女人陪他喝酒睡觉。” 章修严横了他一眼,用毛巾替袁宁擦了擦头发,淡淡地说:“叫他离南乡那个女人远点。” 栾嘉心中一惊,明白章修严的意思后苦笑说:“谢了。”若不是看在多年情谊的份上,章修严不会特意提醒他。 作者有话要说: 嘉嘉:老严,你这样教弟弟不对啊! 章·大魔王·修严:说说哪里不对。 嘉嘉:好吧,没有不对_(:з」∠)_ 第20章 失信 回去的路上,袁宁看到谢老一个人坐在湖边。他觑了眼闭目养神的章修严,胆儿比从前壮了一点,开口说:“大哥,我可以下车去和谢爷爷说说话吗?” 章修严睁开眼,瞧了袁宁一眼,叫司机停车。他看了看表,说:“五点半我会去谢老家里接你回家。” 袁宁想说不用大哥来,又不敢反驳,只好乖乖点头。章修严坐在车里,看着袁宁跑到谢老身边,才让司机重新开车。 因为上次出了事的缘故,谢老如今极少靠招福牵引出行,都是让护工陪自己走到湖边,然后一个人坐着。袁宁刚跑近,就听旁边的大柳树说:“那是你爷爷吗?” 袁宁摇摇头。 爷爷在他心里是个很模糊的影子,袁宁只在很小很小的时候见过。 他能记事还没多久,爷爷就去世了,当时全家人乱成一团。爸爸妈妈顾着伤心,二伯二婶忙着操持葬礼,大婶婶则悄悄拉住奶奶说:“以后您可是要跟着我们的!”奶奶直说:“我晓得,我晓得。” 结果分家没多久,雷劈了祖屋旁的祠堂。 他被送到奶奶家时听人说了,那是因为奶奶分家不均爷爷生气了。爷爷生前最疼爱爸爸,结果什么都没分给爸爸……如果爷爷还在的话,一切都会不同的吧! 大柳树又说:“那他好可怜啊,每天都坐在这里好久,从来没有人来看他。以前还有只狗儿陪着他来,现在狗儿都不能来了。听说是因为他的狗儿伤了人?” 袁宁愣了愣。他其实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下车来,只是远远看到谢爷爷挺直的背脊,心里有点难受。 上次的新闻出来时,他听到里面说了,那个恶毒的保姆作案那么多起都没人发现,就是因为那些人对家里的老人漠不关心,甚至还有人会觉得摆脱了一个累赘。 累赘。 袁宁脚步没再停顿,直接跑到谢老身边。 谢老耳朵灵,听到他的脚步声,眼睛微微抬了抬,仿佛在看向袁宁,口中也准确地喊出两个字:“宁宁?” 袁宁惊叹:“谢爷爷你怎么知道是我?” 谢老说:“每个人的脚步声都是不一样的,有的轻,有的重,有的踏实,有的轻浮,仔细分辨一下就能分辨出是谁。” 袁宁恍然了悟:“原来是这样!以前我也可以分辨出爸爸妈妈停车的声音,他们两个人骑车时车轱辘发出的声音是不一样的!” 谢老笑了起来:“就是这样。” 袁宁坐到长椅上,和谢老挨在一起,闭上眼睛感受着周围的声音。除了花儿们的窃窃私语之外,他还听到了轻轻的风声,树叶的沙沙声,再远一些的,是一处咕噜咕噜地冒着泡的人工泉眼,泉水从那儿不断地冒出来,肯定让周围的湖水都微微翻腾。 这就是眼睛看不见时的世界吗? 他能分辨出爸爸妈妈回来时的动静,是因为一直在等着爸爸妈妈回家。谢爷爷是不是也希望有人来看他呢? 袁宁不知道答案,但他不想看着谢爷爷孤零零地坐在这里听风声。 袁宁说:“起风了,谢爷爷你要不要回去啊?”他动了动屁股,好像坐不住了一样,语气也透出几分急切,“招福在家一定等急了。” 谢老笑了:“是你想去和招福玩吧?” 袁宁有点不好意思。他腼腆地说:“大、大哥说五点半来接我。” 谢老听到他有些结巴的称呼,说道:“到新家这么多天了,还是不习惯?” “没有,”袁宁迭声否认,“他们都很好,也都对我很好。大、大哥很好,父、父亲很好,妈、妈妈也很好……” “那你喊起他们来,为什么总是结巴?”谢老毫不犹豫地指出他话里的破绽。 “我、我天生的。”袁宁紧张起来。 “那好吧。”谢老也不逼他,站了起来,主动把手伸到袁宁面前。 袁宁郑重其事地牵起谢老的手,认认真真地引着谢老往回走。 若是平时有人这般小心翼翼地指引自己,把自己当成不能独自行动的废人,谢老心里难免会有些不舒坦。可听着袁宁稚气的“指挥”,谢老却莫名地想要发笑。 这小娃娃自己都差点绊倒了,偏还紧张兮兮地抓紧他的手不放。 两人沿着人行道缓步回到谢宅。 招福冲了出来,朝他们叫了两声,尾巴直直地竖了起来,对着他们左右甩动。袁宁夸道:“谢爷爷,招福它比上次更精神了!而且也比上次胖了!” 招福:“……汪汪汪!” ——我这叫健壮,不叫胖! 招福在抗议,谢老听了袁宁的话却很高兴。 自从他的眼睛不行了,以前的故交好友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失明的事实,而那些眼里只剩下钱的亲戚们就更不用说了,见他眼瞎了就把他当废人看,样子都不做一做,让他早早看清了他们的真面目。 难得袁宁肯把自己看到的东西告诉他。 谢老说:“我失明时招福才一岁大,现在都九岁了。”他叹了口气,“我都想象不出它现在是什么样子了。” 袁宁说:“那您为什么不摸摸它啊!” 招福闻言马上跑到谢老身边,尾巴甩得更起劲。 袁宁说:“招福在甩尾巴,甩得可用力了!我真怕它会把尾巴甩掉!” 招福转向他,朝他汪汪汪地叫了好几声,意思是“我才不可能把尾巴甩掉”! 谢老听到袁宁和招福“吵架”,不由笑了起来。正笑着,他就感觉自己的手被一只软乎乎的小手拉住了,那只小手把他的手放到招福毛茸茸的脸上。 袁宁说:“谢爷爷你摸摸看呀!我就说招福胖了,它还说不是——你看它的脸是不是都有你的两个巴掌宽了?” 谢老感觉掌心痒痒的,热热的,仔细摸去,发现果然有两个巴掌合拢时那么宽。他肯定了袁宁的话:“是胖了不少。” 招福难得和谢老亲近,也顾不得向袁宁抗议了,伸出舌头舔了舔谢老的手掌。这双手第一次摸上自己脑袋时,还没有这么干瘪,也没有这么瘦小。 根本不是它胖了,是主人瘦了才对! 招福眼眶湿润了。 袁宁实时转播:“谢爷爷,招福它高兴哭了!” 招福:“……” 谢老的眼眶也红了。 其实老友们的小心翼翼,何尝不是因为他自己的耿耿于怀。 眼睛看不见,不是还有耳朵、还有鼻子——还有双手和双脚吗? 这个世界一点都没变,变了的,是他自己的心态——是他自己越来越消极、越来越颓靡,越来越不知道自己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活得如同行尸走肉。 谢老眼前的黑暗丝毫未减,心里的阴霾却散了不少。他张开手抱了抱招福,感觉招福的躯体似乎已经比自己还要大。 谢老对袁宁说:“那天招福扑向你的时候,一定把你吓坏了吧。” 袁宁说:“当然!它那么大,比我还高,牙齿又那么尖——那天以后我做了好几晚噩梦!” 谢老叹气:“你是个好孩子。”受了那样的惊吓,还肯来看他和招福。 袁宁也伸手摸了摸招福的脑袋,小声说:“我还要谢谢招福呢。” 谢老一愣,问:“为什么?” “那天晚上我妈妈来梦里看我了,还抱着我睡觉!”袁宁高兴地说,“我已经两年没见到妈妈了,我、我可想她了。当然,现在的妈、妈妈也对我很好,但是我还是忍不住想。”袁宁蹲到谢老旁边,垂着脑袋问,“谢爷爷,我这样是不是不对?” 谢老只知道袁宁是章家收养的,却不知道袁宁家里到底是什么情况。他伸出手,在空中摸索了一会儿,摸到了那颗小小的脑袋。 “没有不对,”谢老宽慰,“孩子想妈妈,丈夫想妻子,都是很正常的。我也……我也很想念我的老伴,”失去妻子这么多年之后,谢老第一次对人说出自己的心结,“我以前总是很忙,总有做不完的事,心里像是憋着一团火,非要把自己的一辈子都烧进去才甘心。我脾气不好,创作不顺的时候总是会发脾气,但我老伴一直很温柔,从来不会骂我,她像水一样,包容我,支持我,而我从来没有为她做过什么。” 袁宁不是很懂谢老话里蕴含的感情,只夸道:“谢奶奶真好!” 谢老说:“是啊,她真好,世上没有比她更好的人了。”话匣子一旦打开,所有向外人言说的思念便倾泻而出。 袁宁好奇地问:“谢爷爷您以前是做什么的?” 谢老说:“我是作曲的。” “作曲?”袁宁不是很理解。 “歌听过吧?” “听过。” “每首歌都有特定的曲调,我就是写这个的。” “那谢奶奶一定很喜欢听歌吧!”袁宁笃定地推断,“她肯定非常喜欢谢爷爷您写的歌!” 谢老一愣,莫名想起妻子在世时的事。 那时每次听到他的新曲,妻子眼底都会泛起异样的光彩,有高兴,有欢喜,更有崇拜——那种光彩即使是在那段躺在病床上的日子里也不曾消失。 所以说,他也曾经带给妻子快乐吗? 谢老感觉自己死寂的心仿佛缓缓活了过来,有力地在他行将就木的躯体里跳动着。 谢老说:“是的,她很喜欢。”他把手伸到袁宁面前,“扶我去屋里的那钢琴那边,我去看看我还会不会弹。” 袁宁马上牢牢抓住谢老的手:“好啊!” 一老一少回了主屋。 招福一步一脚印地跟在他们后面,斯文得像只小猫儿,生怕惊扰了前方的袁宁和谢老。 到了琴房那边,袁宁陪谢老在钢琴前摸索起来。 虽然生疏,但并没有遗忘。 谢老的双手越来越灵活。 忧伤而悠长的乐曲从他指尖倾泻而出。 袁宁在一边听得入迷,回过神来才发现太阳已经要下山。 六点多了。 察觉这一点时,袁宁呆愣在挂钟前,一动不动地看着那走过头的指针。 天黑了。 大哥没有来。 外面雷声轰隆隆响,没一会儿就噼里啪啦地下起了雨。 第21章 下面 天黑黝黝,大地也黑黝黝,袁宁觉得无边无际地黑暗像只猛兽,凶狠地朝他张开血盆大口。 以前村里经常停电,要是碰上下雨天他睡不着,外头的闪电就会让树枝在窗户上投下可怕的影子,吓得他更没办法入睡。 现在有灯! 有灯不用怕! 袁宁深吸一口气,睁大眼看着亮堂堂的屋子,心里的恐惧散了几分。 他与护工一起把窗户都关上。 谢老听到袁宁跑了回来,和气地说:“饭好了,先吃饭再说。这么大雨,你大哥怕是不好过来。实在不行你就在我这边住一晚,”谢老语气有些寂寥,“反正我这边空荡荡的。” 袁宁乖乖说:“好。” 谢老家的饭是请钟点工做的,钟点工殷勤地把饭菜都摆上桌。 袁宁去洗了手,跑过去帮忙盛饭。饭碗里装满了米饭,捧在手里暖暖的,袁宁掌心的冰凉少了几分。 袁宁夸道:“谢爷爷你家的米饭真漂亮,看起来亮晶晶的!而且闻着香喷喷,一定很好吃!” 谢老说:“是这样吗?那我好好尝尝看。” 袁宁说:“下、下次我给您做饭。” “你会做饭?”谢老有些讶异。 “不是很会,”袁宁不好意思地回答,“我会炒饭,隔夜的米饭加点酱油,吃起来就很香。我、我在奶奶家帮忙烧过火,也帮忙煎过鸡蛋,但是大堂哥说不是很好吃。煤气我也不会用,奶奶家是用土灶的……” 谢老沉默地听着。 “但是谢爷爷你留我吃饭,”袁宁自有自己的一套逻辑,“我也要请回你。我、我会让沈姨教会我的……”只是他不敢请人到章家去。 谢老说:“傻孩子。”他扒了一口饭,觉得平日里味如嚼蜡的米饭竟异常美味,每一颗饭粒仿佛都在口腔中迸发出格外香甜的滋味。谢老缓缓说,“你肯陪我吃饭,我心里已经很高兴,还说什么回请。这样吧,下次你给我下面条,我喜欢吃面条。” 袁宁用力点头,记下谢老的话。见谢老只夹眼前的菜,袁宁下地推了推椅子,把它推到谢老身边,手脚并用地爬上去坐好,认真给谢老夹菜——夹的时候还把它们都夸了一通。 谢老比平时多用了小半碗饭。 外面还下着下雨。 谢老没养过孩子,不知道该让袁宁做什么好,一时有些犹豫不定。没想到袁宁主动说:“谢爷爷,你家有书吗?” 谢老说:“当然有。” 袁宁小声问:“我可以借来看看吗?” 谢老点头,叫护工领袁宁上楼找书。谢老没有小孩,自然不会买童话书,袁宁挑了一会儿,找到本比较有趣的音乐史。 这本音乐史有图,字不太多,介绍得又生动幽默,袁宁抱着书坐到谢老身边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 袁宁已经把常用字认得差不多,只是含义还不能完全弄懂。他连蒙带猜地把一篇介绍看完,笨拙地和谢老讨论起里面提到的人物来。谢老本来就是做音乐的,知道的可比书上多多了,随口说出一段趣事就听得袁宁惊叹连连。 一老一少聊到九点多。 袁宁本来只是一下一下地打盹,后来终于坚持不住,靠着谢老睡着了。 谢老让护工帮忙把袁宁抱到客房去。 这时谢家的电话响了。 谢老摸索着走过去,拿起听筒。那边传来章修文的声音:“宁宁还好吗?” 谢老说:“睡着了。有什么事吗?” “找到了。”章修文说,“我们家的四弟找到了……” 谢老也知道章家丢了个孩子。他欣慰地说:“那就好,找到了是好事。” “不,”章修文的声音有些低落,“只找到一具戴着四弟长命锁的骸骨……已经隔了两年,很难辨认出来。大哥和父亲都第一时间赶去那边,妈妈精神状态很不好……暂时不能过去接宁宁。” 谢老说:“那就让宁宁先住我这。” 章修文向谢老道谢,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袁宁很早就醒来。 外面雨已经停了,天还没完全变亮,只有草地上的雨珠子在熠熠发光。 袁宁简单地洗漱过后,见到招福趴在门外。袁宁跟它打招呼:“招福你醒得真早!” 招福却说:“出事了。” 袁宁一愣。 招福说:“你的四哥找到了,但是,听说找到时已经是一具骸骨。这是章家附近那只流浪猫趴在章家窗户外听到的,昨晚章家乱成一团……” 袁宁心头一跳。他跑出去,迎面撞上谢老。谢老迟疑片刻,把章修文说的消息告诉袁宁。 袁宁很难过。 他说:“谢爷爷,我回去一趟……我认识路的……” 谢老一顿,叹了口气:“去吧。”他让同样早起的护工送袁宁回章家。 袁宁抬手擦了擦眼角,又用力吸吸鼻子。他听韩助理对二婶说,家里的孩子丢了,薛女士收养别人家的孩子是在为那孩子积个福缘。现在他才刚来不久就得到这样的消息,章家还会要他吗? 章家不要他,他该到哪里去呢? 袁宁咬了咬下唇,小跑着往章家跑去。章家看门的保安自然认识袁宁,打开大门让袁宁进去。护工目送袁宁进了门,才转身回谢宅。 袁宁跑进家门,看到章修文坐在那里,神色憔悴,显然一夜没睡。袁宁喊道:“三、三哥……” 章修文皱起眉。他说:“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章修文揉了揉袁宁的脑袋,“别担心,等大哥他们回来再说。” 这时楼上传来薛女士的声音:“别拦着我,我也要去!” 章秀灵在劝说:“妈妈,家里总要有人在。修文和宁宁还那么小……” “鸣鸣死了!”薛女士的声音在发颤,“鸣鸣他死了,秀秀,鸣鸣是你唯一的亲弟弟,你唯一的亲弟弟不在了……我不想见到他们,我不想再见到他们!” 房门没有关严,她们的对话从屋里飘了出来,章修文和袁宁都听得一清二楚。章修文见袁宁垂下脑袋,不由安慰说:“妈妈精神状态不好,偶尔会说这样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袁宁张了张嘴巴,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有点明白薛女士的心情,以前爸爸妈妈总是没时间陪他,却一天到晚都守着他们的学生,他有时也讨厌那些哥哥姐姐,觉得他们抢了他的爸爸妈妈…… 薛女士应该也是这样觉得的。 四哥不在了,他却拥有了四哥的一切…… 袁宁脸色微白。 他坐立难安地站在章修文身边,感觉每一分每一秒都那么难熬。 薛女士从楼上下来了。 章修文上前喊:“妈妈。” 薛女士怔怔地看着章修文,又看了眼一旁的袁宁,心情起伏不定,呼吸也变得有些艰难,竟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章修文跑上前和章秀灵扶住薛女士。 袁宁呆呆地站在一旁,看着章修文与章秀灵叫来沈姨把薛女士扶上楼,叫来家庭医生给薛女士做检查。直至客厅里一个人都没有了,他才蜷缩在沙发旁,抱着膝盖把脑袋埋进去。 他脑海里闪过很多话,有大堂哥的,有二伯的,有薛女士的。二伯说得没错,他一点用都没有,总给别人添麻烦。 他知道章先生和大哥接受他,都是因为薛女士想收养他。现在他的存在会让薛女士那么难受,章先生和大哥一定会送走他的吧? 他们会把他送到哪里去? 他、他有点舍不得…… 他有点舍不得大哥。 大哥对他这么好。 袁宁心里难过极了,眼泪哗哗地往下流。 章修文下楼时,袁宁似乎哭累了,竟靠着沙发腿睡着了,整个人蜷成一团,像只可怜的小虾米。 章修文拜托沈姨帮忙把袁宁抱回房间。 袁宁难受,章修文何尝不难受。在薛女士眼里他和袁宁都是鸠占鹊巢,占了本来属于章修鸣的东西。 这几年章修文拼了命去证明自己,就是想让章先生和章修严看到自己的价值。 也许他不应该这样? 也许他不该表现得那么渴望出头、那么渴望抓住章家所给的一切。 章修文坐在袁宁床上,一步都没再迈出房门。 家庭医生过来后,给薛女士用了镇定剂。薛女士睡着了,章秀灵才悄悄溜过来,看着沉默的章修文和沉睡的袁宁说:“修文,你和宁宁都是我的弟弟,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的。”四弟出了事她也难过得很,可章修文和袁宁没有做错什么,不应该由他们来承担一切。 章修文说:“当然,你这么软弱,又这么容易被欺负,没有我这个弟弟罩着你怎么行!” 章秀灵瞪着他。 章修文说:“我知道妈妈是太痛苦了,才会说出那样的话。四弟刚出事时,妈妈经常睡不好,我们经常在阳台上找到她,每天都过得心惊胆颤。现在突然有了那么糟糕的消息,妈妈会这样很正常。” 章秀灵也想到那段可怕的日子。 面对洪水这样的天灾,章家再厉害也改变不了什么。这些年来他们心里一直盼着能有奇迹出现,但奇迹到底没那么容易发生…… 章秀灵抱了抱章修文:“没事的,会好起来的,妈妈一定会好起来。说不定消息是错的,那根本不是鸣鸣……” 章修文点头。 这一天对每个人来说都很漫长。 袁宁醒来时,看到章修文坐在一边看书。 袁宁的心也慢慢安定下来。 如果大哥要送走他,也许会把他送回二婶那边呢?那、那也不错。 * 三姐弟在沈姨的督促下吃了午饭和晚饭,章秀灵陪着薛女士睡觉,章修文则守在袁宁房里。 第二天天还没亮,袁宁就爬起床。 章修严不在,他不能去晨跑,于是拿出昨天没看的书开始看。 孟兆这几天没过来,但给他布置了每天的任务,昨天他脑袋一片浆糊,根本没有看——大哥回来后要是知道了,肯定会生气的。 袁宁看得越发认真。 章修严满身疲惫地推开门,只见袁宁开着台灯在看书,小身板儿坐得直直的,目不转睛地翻看着手里的书。而在袁宁床上,章修文横着睡在上面,一条腿藏在薄被下,一条腿跨在薄被上,睡姿特别奔放。 “袁宁。”章修严点名。 听到突然出现的声音,袁宁的心突突直跳。他感觉自己像是犯了罪的罪犯,满心忐忑地等着章修严审判。 他抬起头,对上章修严泛着血丝的双眼。章修严看起来像是两天都没休息,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下巴还长出了短短的胡子。 袁宁跳下凳子,跑到章修严面前,喊道:“大、大哥。” 他想问章修严会不会把自己送走,却怎么都开不了口。 他怕自己一问出口就会听到肯定的答案。 章修严却弯下身,用力把袁宁抱进怀里。他哑声说:“不是,那不是。宁宁,那不是你四哥。”饶是少年老成如章修严,确定这个消息后声音也忍不住发颤。 袁宁呆愣。 章修严说:“取了父亲的DNA做鉴定,完全匹配不上。”亲子鉴定在国内虽然还没普及,但章家想做自然不会做不了。章先生让人连夜开始做鉴定,经过漫长的一天之后,结果终于以最快的速度赶了出来。 那不是章修鸣。 虽然不知道那小孩为什么戴着章修鸣的长命锁,但那确实不是他的弟弟。 袁宁怔怔地让章修严抱着,过了好一会儿才伸手回抱章修严,说:“四哥他一定还活着。”只有四哥还活着,薛女士才不会崩溃,这个家才能恢复原来的和睦。 章修严说:“对。”虽然所有人都知道希望渺茫,但谁都不想放弃希望。 章修严把袁宁抱了起来:“在看书?” 袁宁点头。 章修严马上猜出事实,严肃地问:“昨天没看?” 袁宁很老实:“……没。” 袁宁原以为章修严会骂自己,但章修严只是把他抱得更紧一些,说:“对不起,没有按时去接你。”他和章先生到了那边才想起袁宁还在谢老家,只好让章修文打电话去谢老家。 袁宁怔住,小声说:“不要紧的。”他鼻子发酸。大哥真是很好很好的人。如果是他遇到这样的情况可能根本不会想起别的事,大哥却记得让三哥通知谢爷爷,而且还向他道歉。 章修严把他抱回书桌前:“继续看完。” 章修严离开袁宁房间,转去薛女士那边。 章先生已经把那具遗骸不是章修鸣的事告诉薛女士。 薛女士把头抵在章先生怀里,眼泪不断往下流,怎么止都止不住。她哭了出声:“不是鸣鸣真是太好了。” 章秀灵悄悄跑了出来,向章修严说起昨天的事。听完章秀灵的转述,章修严眉头紧皱。 章修文和袁宁都是非常敏感的人,他们有没有听到薛女士的话? 如果这次找到的真的是弟弟章修鸣,这个家是不是就从此分崩离析了? 章修严拧起眉,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他不喜欢这种感觉——这种家里面藏着随时会被引爆的炸弹的感觉,似乎自己所做的所有努力都毫无用处。 章修严推开薛女士的房门。 薛女士止住哭意,望着章修严。 章修严说:“虽然这次不是,但下次还是也有可能是。弟弟出事时才四五岁,能在洪水里活下来的可能性很小。妈妈,我希望您能早些做好心理准备。” 薛女士怔怔地看着章修严。 章修严说:“决定收养章修文和袁宁的人是您。既然他们已经是我们章家的一份子,‘我不想再见到他们’这种不负责任的话,请您不要随随便便说出口。” 章先生皱起眉头:“修严。” 章修严不打算闭嘴。他说:“您既然选择收养他们、当他们的母亲,那您就该尽到作为母亲的义务,至少不要在他们面前这样伤害他们。” 薛女士哑然。 章先生说:“行了。” 章修严却继续说:“如果他们到章家来的意义只是为弟弟积个福缘,那您大可不必提出收养他们,多花些钱资助各地的孩子就行了。你把他们接到家里来,让他们喊你妈妈,心里却没有把他们当自己的孩子。”他顿了顿,把事情都摊开在薛女士面前,“修文这一年多来一直被生父骚扰勒索,甚至还被生父带人围堵,但他一直不敢告诉我们。” 薛女士愣愣地看着章修严。 章修严说:“有时候小孩比大人更敏感,你是不是真心实意对他们好,他们心里是有感觉的。”他望着薛女士,“如果您真的想为弟弟‘积福缘’,那就想象一下如果弟弟真的还活着——如果弟弟也像章修文和袁宁一样被人收养,你希望那家人怎么对待弟弟。” 章先生见薛女士脸色发白,语气不悦:“够了,出去。” 章修严转身离开。 薛女士安静了很久,才说:“修严说得对。” 虽然是她提议收养的两个孩子,但管教他们的一直都是章修严。章修文还好些,他是活泼开朗的性格,会主动跟她聊天、跟她撒娇;袁宁却不同,袁宁永远小心翼翼的,每次都礼貌地回答她的询问、礼貌地向她道谢,很乖巧,但是不亲近。 章修严出了蒋女士房门,又转到了袁宁那边。还没进门,他就听到袁宁小心翼翼的声音:“三、三哥,那不是四哥,大哥说找到的那孩子不是四哥。我们不会被送走的对吧?” 章修文听到袁宁的话似乎呆了呆,没有马上回答。 章修严推开门。 章修文刚醒来。 袁宁跑到床边拉着章修文的手等章修文回答,脸上的神情和他的声音一样紧张。 章修严点名:“章修文。” 章修文马上喊:“大哥!” 章修严赶人:“回你自己房间。” 见章修严脸色不太好,章修文一溜烟跑了。 袁宁也察觉章修严脸色不对,小声喊:“大、大哥。” 章修严把袁宁抱到床上,半蹲在袁宁面前与他平视:“谁跟你说你会被送走的?” 袁宁声音哑了哑,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章修严不悦:“说话。” 袁宁低下头,眼眶不争气地红了:“我自己想的。以前大堂哥说、说我是灾星,不要和我住在一起……要是我、我一来就有了坏消息,大、大哥你们也不想和我住在一起的。” “那都是胡说八道,”章修严看着那红通通的眼睛,语气软了下来,“你永远不会被送走。除非你以后结婚了,要有自己的新家庭了,才会从家里搬出去。” 袁宁愣了愣,说:“那我以后能不能不结婚?” 章修严皱眉:“人都是要结婚的。” “可、可是,”袁宁鼻子还是酸溜溜的,张手抱住章修严的脖子,勇敢地说出心里的想法,“可是我舍不得大哥。” 换成以前,袁宁绝对不会把这种话说出口,可这两天的事让他害怕极了。他很害怕有些不说出口,以后就没机会说了,就像他没来得及和袁波道别一样。 章修严被袁宁抱得一僵。 这小结巴越来越放肆了。 章修严狠不下心把怀里的人甩开,只能耐心承诺:“就算我们结婚了、不住在一起了,你也还是我弟弟。” “真的吗?”袁宁高兴地望着章修严。 “真的。” “就算不住在一起也不会变吗?”袁宁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问出口,“所以袁波也不会生我的气——他也会一直认我这个弟弟对不对?” 袁波? 袁波是谁? 章修严盯着袁宁。 袁宁一愣,猛地想起二婶说过,到了这边一定不要提起她们,更不要吵着要回去,要不然这边新家人会生气、会不喜欢他的。 袁宁不敢说话了。 章修严按住袁宁的脑袋,让袁宁抬起脑袋与他对视:“袁波是你堂哥?说你是灾星那个?” “不是!”袁宁不希望袁波被误解,“袁波对我很好,什么都先让给我!爸爸妈妈不在了以后,我一直住在袁波家里……我和他差不多大,一直没叫他堂哥,他也不生气,永远都对我那么好……”就是因为知道袁波永远会不会生自己的气,所以他以前仅有的、小小的任性都在用在了袁波身上。 章修严谆谆善诱:“那袁波的爸爸妈妈也对你很好吗?” 袁宁说:“二婶是很好很好的人。”他见章修严不像在生气,才继续往下说,“她对我特别好,有好吃的会分成三份分给我和袁波还有小堂弟,每天记账时还会教我和袁波算数。我、我不喜欢二伯。” 章修严说:“为什么?” “他、他打人,”说起二伯,袁宁还是有些害怕,“他总和二婶要钱,还打二婶,我不喜欢他。” 章修严顿了顿,还是直接问了出来:“你二伯需要钱,所以你二婶把你卖了?” “没有!”袁宁到底还小,哪里藏得住事,“二婶没有把我卖掉……才不是卖掉。” “可是韩助理说她收了一笔钱。”章修严指出事实,“还是当着你的面收的。” 袁宁咬着唇,不知该不该说出银行卡的事。 章修严问:“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袁宁轻轻推开章修严,下了床,打开上了锁的抽屉,从里面取出藏得很好的银行卡。 章修严定定地看着那张卡。 袁宁哭了出来:“二婶没有卖掉我,她说到这边来我可以念书……二婶让我不要想他们,更不要说想回去,说了你们会不喜欢我,”他抽噎着问,“大、大哥,我还是忍不住会想他们,你会不会不喜欢我?” “不会,”章修严面无表情地说,“把卡收好。” 袁宁连忙擦掉眼泪,跑回抽屉前把银行卡藏回去。 章修严继续下达指令:“去洗把脸,脸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脏。” 袁宁乖乖听令。 章修严让沈姨准备早饭。 一家人陆续下楼,只有薛女士没下来。 章先生解释了一句:“你们母亲这两天没睡好,刚才吃了点东西睡下了。” 章修文和章秀灵都沉默着吃早饭。 袁宁坐在章修严身边,听到这话忍不住看向章修严和章先生。 章修严和章先生,这两天也没睡好吧? 章修严察觉了袁宁的目光,说:“吃完早饭我就去睡。” 袁宁说:“我、我……” 章修严斜了他一眼:“好好喝粥。”他望向章先生,替袁宁把话说出口,“父亲也该休息一下。” 袁宁吃惊。 他根本没说话,大哥却知道他想说什么! 章先生看着两个儿子的相处,心里有些欣慰。他这儿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像他,性情冷冰冰,做事说话都不近人情。袁宁性格绵软,听话又乖巧,正好可以化一化他这儿子身上结着的寒冰。 * 吃完早饭,章先生和章修严都去补眠,章秀灵和章修文去上课。 袁宁边看书边等孟兆过来。 孟兆八点半准时到达。 这几天孟兆都跟着导师跟进污染的事,不知道章家这两天的变故。 但他的脸色也有些沉凝。 袁宁关心地问:“老师,你们查清楚了吗?真的很严重吗?” 孟兆说:“很严重。”他长长地舒了口气,“若不是章先生插手,那污染厂恐怕还不肯停业。我不信所有人都看不出问题,他们就是明知故犯,黑心地想赚人命钱!”孟兆才二十多岁,正是最见不得这种事的年纪,语气难免带上几分激愤。 袁宁同仇敌忾地说:“他们怎么可以这样!” 孟兆见袁宁生气地握起小拳头,心情好了一些。他叹了口气,伸手揉揉袁宁的脑袋:“这样的人多得很。” 袁宁不是很明白。 孟兆说:“总之,多亏了章先生出面。”虽然导师说章先生也是为了树立自己的权威才出手,但总比那些相互维护、相互遮掩、丝毫不把当地人和当地环境放在眼里的家伙要好。若不是官面上有人护着,那些企业和矿业怎么可能肆无忌惮? 袁宁想到和章修严很相像的章先生。章先生不仅要肩负着一家人的未来,还要挑起比一般人都要重的责任所以章先生才那么忙吧! 袁宁说:“父、父亲很厉害!” “是的,很厉害。”孟兆非常赞同袁宁的话。 闲话完毕,孟兆开始给袁宁上课。比起上次过来,袁宁的学习进度又快了一截,孟兆夸道:“你这几天一直有自己看书?” 袁宁说:“大哥有教我,大哥每天都会给我讲解,也会检查我看了什么书、写了什么字。” 孟兆想到那个脸上看不出多少表情的少年。明明章修严比他要小很多岁,他面对章修严时却像面对一个成年人——而且是个颇具威严的成年人。可是听袁宁的语气,却像对章修严又亲近、又尊敬……又依赖? 孟兆说:“你大哥对你真好。” 袁宁说:“是的!”提到这个,他滔滔不绝地向孟兆说起章修严的“好”来,把章修严带自己晨跑、带自己去园艺店、带自己逛超市等等“好人好事”都仔仔细细地说了一边,才补上一句,“虽然大哥看起来有点严肃、有点可怕,但对我们真的特别好。” 孟兆瞧了眼袁宁身后。 袁宁察觉不对,扭头看去,只见章修严手里端着壶牛奶站在那,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袁宁很心虚:“大、大哥!” 章修严说:“沈姨给你们准备了牛奶。”他坐到一边,取过三个杯子,给袁宁和孟兆各倒一杯,然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袁宁说:“大哥你不是去睡觉了吗?” “睡过了,”章修严看了看表,“已经睡了三小时,再睡的话晚上会睡不着。”章修严一向严格遵守自己拟定的作息时间,如果不是情况特殊,绝对不会轻易改变自己早已养成的作息习惯。 章修严一开口,孟兆感觉连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拘谨起来。 孟兆有点好奇将来章修严未来的伴侣会是什么样的女孩,对方是不是要严格符合他的每一个要求,并且要和他的作息时间同步?不同步的话,他的伴侣可能连他的面都见不着吧? 袁宁也觉得很拘束,屁股在椅子上挪了挪,只能紧张地捧住章修严给自己倒的牛奶小口小口抿着。 章修严也喝了一口牛奶。等淳厚的奶香在口腔中泛开,他才看了袁宁一眼,淡淡地问:“怎么不继续说了?” 袁宁的脸蛋刷地红了。 背后说人果然是不对的! 孟兆不忍心看袁宁被为难,开口向章修严说起污染厂的事。之所以会有那么严重的重金属污染,一来是因为那边盛产稀土矿,二来是那边建了两个电子厂。其中一个电子厂的老板还掌握着稀土矿的采挖权,并且靠着稀土贸易和国外换取了几个重要技术。 章修严皱起眉头:“国内对稀土资源还是不够重视。” 外国人肯拿技术来换的东西,自然是非常重要的。稀土资源是不可再生的重要战略物资,不管是航天领域、电子领域还是军事领域,都起着无可替代的重要作用,但是国内的稀土资源却被任意开采、肆意出口。 而同样作为稀土资源大国的其他国家却都囤积着自身的稀土资源,几乎禁止这类资源的开采和出口。 孟兆说:“是的,就是这样。”他和导师亲自到稀土矿那边看过,那边采矿根本就是吃一半扔一半,完全不在乎破坏了环境,更不介意开采过程中造成的污染。矿业开了十来年,那边的村子都靠着它富了起来,但却陆续有人得了各种重病。孟兆把这些事都和章修严说完,才说:“矿物开采也不知什么时候能规范起来。” 章修严沉默片刻,说道:“迟早的事。” 这事又和南乡污染的情况不一样。要真正去动这一块必然要牵动不少人的利益,他没有把握说服章先生去当规范矿物开采的推动者。 袁宁听不太懂。 孟兆看见袁宁脸上的茫然,也知道自己说得太远了。他站起来说:“今天要学的内容宁宁已经学完了,我先回去?” 章修严点头。 袁宁巴巴地目送孟兆离开,独自面对有点严肃、有点可怕的章修严。 章修严挑眉:“我真这么可怕?” 袁宁马上说:“不是!” 章修严哪会看不出袁宁的言不由衷。事实上这才是他想要的效果,要是谁不怕他才是他不想看到的,在弟弟妹妹面前维持兄长的威严是他每天必做的重要工作之一。 他已经对这小结巴破例太多次了。 章修严说:“好好完成孟老师留给你的作业。” 袁宁乖乖点头。见章修严没有生气,他松了口气,又喊道:“大、大哥。” 章修严望着他。 袁宁小心翼翼地问:“中午我可以跟沈姨学煮面条吗?” “煮面条?”章修严拧起眉头,看着袁宁那短胖短胖的小胳膊,“为什么要学这个?” “前天我在谢爷爷家吃饭,”袁宁说,“我说下回要做饭给谢爷爷吃,谢爷爷说他喜欢吃面条。” 章修严说:“你去问问沈姨愿不愿意教你。等你学会了,我和你过去一趟。” 袁宁两眼一亮:“我很快就可以学会的!只要看一遍听一遍,我肯定就知道该怎么做!” 章修严说:“那你要是能学会的话,下午我就陪你去你谢爷爷家。” 袁宁马上跳下椅子去找沈姨。 沈姨听了袁宁的话,自然不会拒绝。她把煤气炉的用法和下面条需要注意的事项告诉袁宁,又让袁宁试着下了一碗面——接着又教了袁宁该怎么煎蛋。袁宁的脸蛋儿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眼睛却亮亮的,眼底满满的都是高兴。 袁宁说:“以后大哥他们要是肚子饿了,我是不是可以给他们下面条吃?” 沈姨揉揉袁宁的小脑袋,摇摇头说:“这可不行,你还小,不能自己用煤气炉,得有人在旁边看着。” 袁宁“哦”地一声,低着脑袋说:“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沈姨含笑说:“所以宁宁要多吃点饭,快点长大。等你长大了,自然就能帮上忙了。” 袁宁用力点头。 他在沈姨的指导下又下了碗面、煎了个蛋,兴奋地捧去给章修严尝。 章修严皱了皱眉,让袁宁把面碰到饭厅去。 然后很给面子地把它吃完了。 袁宁紧张地说:“我算不算学会了?” 章修严说:“有点咸。” 袁宁认真记下。 章修严继续说:“有点糊。” “……” “油没放够。” “……” 章修严毫不客气地打击他:“不怎么好吃。” 袁宁:……_(:з」∠)_ 见袁宁变得蔫了吧唧的,像霜打过的茄子,章修严只能开口挽救:“不过你才六岁,能煮成这样也不错了。下午我和你去你谢爷爷家,顺便和他说说这两天的事,免得他担心你。” 袁宁被章修严说得很没信心,已经没了刚才的兴奋劲:“……好。” 章修严:“……” 哄小孩真麻烦。 作者有话要说: * 宁宁:太好了袁波也会一直当我是弟弟! 大哥:袁波是谁?(冷漠脸) 第22章 牧场 下午章修严依言带袁宁去谢老家。 谢老得知那不是章家的孩子,叹了口气,说:“也不知那是谁家的。” 章修严说:“是在山里被发现的,那边是个空村,被洪水冲过以后房子都倒了。前些天有人去考察才发现的,考察团里有与我们家相识的人,见了那长命锁马上通知我们。” 袁宁也不知道这些事,在一边听得入神。 “考察团的人说,那孩子似乎是被埋过的,只是埋得浅,这几天那边下了大雨,就把盖着的泥土都冲掉了。”章修严叹了口气,“我去查过,那边似乎犯过‘瘟病’,村里的人都病死了大半,剩下的全都已经迁走,一时间找不到半个那村子的村民。我们只好在公墓那边买了墓地,将那孩子葬下去了。” 谢老把事情往好处想:“会不会是你弟弟遇上了那孩子,与那孩子成了朋友,那孩子却病死了,你弟弟伤心之下把长命锁与那孩子一起埋了?” 章修严心脏一缩。 这个可能性,章修严也想过千千万万遍。只是那时他弟弟才那么小,如果逃过一劫之后又碰上这样的事,他弟弟受得了吗? 就算是他,说不定也会崩溃。 而且一个那么小的小孩,在那种地方能走出多远?等结果的时候他亲自去了一趟,那延绵不断的荒野和山路,似乎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要从离那边最近的镇子走一趟,至少得花三四个小时。 章修严说:“我和父亲叫人在周围找了,现在还没有消息。”没有消息,其实也算是好消息。 谢老说:“你弟弟是个好孩子,吉人自有天相。” 说的人和听的人都知道,这其实只是用来安慰自己的空话。一个从来不曾独立生活、从来不曾离开过家人的孩子,如果真的被冲到那种偏僻可怕的地方,有多少活下来的可能? 气氛一时之间有些沉凝。 袁宁胸口有些发闷。 他知道黑暗和孤独有多可怕。 如果他一个人流落到那样的地方,一定没有办法找到回家的路吧? 但是,也许四哥比他聪明呢? 袁宁忍不住抓住章修严的手。 即使章修严什么都没说,他却莫名地知道章修严这一刻很难过,需要人安慰。 章修严看了袁宁一眼,不愿意袁宁察觉自己的软弱。他稳了稳语气,说:“不是要给谢爷爷煮面条吗?” 袁宁说:“对!谢爷爷我学会煮面条了,我可以煮给你吃吗?” 谢老微微颔首,让过来准备晚饭的钟点工在旁边看着袁宁。 袁宁跟着钟点工往厨房走,走到转角时悄悄回头,只见章修严用手撑在眼睛上,似乎想将涌出的眼泪挡回去。他鼻子一酸,心里也难受得很,不由诚心诚意地为从未谋面的四哥祈祷起来—— 四哥一定要活着、一定要回来! 要不然大哥他们都会伤心的! 袁宁专心煮面。 袁宁没学什么花样,面很快下好了,他亲自捧乐一碗给谢老,自己和章修严也分了一碗,三个人不再提刚才的话题,一口一口地把面都吃完。等面没了,谢老还把汤也喝了大半。 袁宁有点不好意思:“谢爷爷,汤我没尝过味儿……” 谢老说:“没关系,把面汤喝干净是你谢奶奶的习惯。她小时候穷惯了,喝几口面汤都觉得是天大的美味,更何况是这种加了蛋的汤。我以前总笑她改不了这穷酸毛病,她却说喝点暖汤,对胃好……”说着他也有些出神。 袁宁也小口小口地抿了几口,想起二婶从来不煎蛋,只煮鸡蛋羹或者做汤,这样每个人都能尝到一点。 虽然这世上让人快乐的事情那么多,但是为什么让人难过的事情也一样多? 他真希望所有人都不会死,所有人都不会分开,所有人都能高高兴兴健健康康地在一起。 可是,如果不能呢? “喝完胃确实暖暖的,”袁宁摸摸自己胃所在的地方,“大哥,胃是在这里吗?” 章修严认真看了看袁宁摸着的地方,摇头说:“还要再下面一点。” 袁宁说:“那肯定是它正在往下跑,我觉得这里暖洋洋的!” 章修严说:“应该是。” 他们兄弟俩一个严肃一个稚气,谢老听着他们说话,刚才的伤神不知不觉少了几分。 很快地,他又听到袁宁结结巴巴地喊:“大、大哥!” 章修严看着他。 袁宁勇敢地说:“你也喝喝看!” 章修严看了眼飘着蛋花的面汤。这汤和中午的看起来有些不同,大概是被他打击之后,袁宁又去找沈姨“学艺”了? 袁宁见章修严不动,再接再厉地鼓动:“三哥说你曾经胃痛,谢奶奶说喝点暖汤对胃好的。” 谢老眉头微微舒展开,也帮着袁宁劝说:“宁宁手艺不错,汤挺好喝。” 章修严也端起面碗喝了几口。袁宁往蛋里面夹了姜末,汤里带上几分生姜的辣意,入口有些辛辣,这要不是天气够凉快,喝下去说不定会出一身汗。 章修严客观评价:“确实挺暖和。” 三个人都把面汤喝光了。 谢老说:“接下来几天我想带招福去牧场那边走走,它很久没出过门,肯定闷坏了。”招福惊吓过孩子,在这边不能再随意带出去。谢老也想去牧场那边采采风,所以这两天一直在做准备。 袁宁不太理解:“牧场是什么?”他生在偏僻的地方,没有连片的草地,也没有连片的田野,周围有很多山,水田都是断断续续的,没有人在那边开牧场,自然也没听人提到过。 谢老耐心解释:“就长着大片大片的青草,可以供牛羊和其他动物自由生活的地方。”他回想着自己那个牧场的模样,“我的牧场那边有一条小河从草场里穿过,像是一条亮闪闪的银带子,把草场劈成两半。小河在草场中央汇城一个小湖,不是很大,比我们这边的湖要小很多,湖里长着睡莲,现在应该有青蛙在上面呱呱叫,小蝌蚪躲在底下游来游去。牧场的房子就建在小湖边,红色的屋顶,暖黄的墙,那边什么东西都是你谢奶奶挑的。在房子周围围了一整圈的篱笆,立马上面爬满牵牛花,一开始只是红色的,后面慢慢开出了白色的、蓝色的、紫色的,没什么香气,但你谢奶奶很喜欢它们,说它们很顽强,只要有地方就能长,有太阳就能往上爬。” 袁宁听得入了神,好像已经走到了那红色屋顶、黄色墙壁的房子前面,看见那努力迎着阳光往上爬的牵牛花。他不由追问:“那房子是在湖的哪一边?” 谢老摆了摆自己的右手:“在右边。” 袁宁继续问:“那湖的左边是什么呢?” 谢老说:“湖的左边是延绵的草地,起初是很平坦的,走上几分钟会看到个缓缓上升的斜坡。那坡上阳光好,长着不少野花,春天和夏天都会开得遍地都是,你谢奶奶很喜欢。不过负责管着牧场的叔叔很烦它们,因为有些野花是牛羊或者马儿不能吃的,他每年都要去清一清。” “这样啊!”袁宁也很喜欢野花,但他也很喜欢牛羊和马儿,如果牛羊和马儿不小心吃坏肚子就不好了。 “走上这个斜坡,可以看到一片白桦林。它们站得笔挺笔挺的,而且像雪一样白,到了秋天叶子会变黄,非常漂亮,可以用来做书签。”谢老越说越觉得那是个盛满回忆的地方,更坚定了带着招福去小住的心情。 “我也好想要这样的书签!”袁宁很羡慕。 谢老就是考虑到章家现在的情况,才会和袁宁说这么多。他说:“如果你家里人同意的话,我可以带你一起过去。招福它虽然好了很多,但我精神不太好,没办法陪它玩太久。如果你也过去的话,它一定可以玩得很尽兴。” 听到谢老的话袁宁本该高兴,可他眼底的光亮霎时少了几分。他张了张嘴巴,不知该不该开口询问章修严的意见。 章修严一直在旁边听着。他看得出袁宁分明已经被谢老的话勾走了,可在谢老提出邀请的时候,袁宁的眼神反而黯淡下来,竟是硬生生把刚才那种渴望给压了下去。 章修严知道自从出事之后,谢老请了专业的护工全天候跟在左右,牧场那边必然也有可靠的人守着,安全问题应该不用担心。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对袁宁来说太沉重,去散散心是不错的选择。 章修严说:“小孩子总爱跑来跑去的,肯定会给谢先生您添很多麻烦。” 谢老说:“不要紧,真要能给我添点麻烦,我还觉得高兴。”他主动提出另一件事,“我正要托人找个司机,你要是有相熟的,可以给我推荐一个,不过把我们送过去后得跟着在那边小住几天,到时把我们送回来。期间有什么需要出去买的,也得他来开车。” 章修严说:“没问题。” 袁宁仔细听着他们的对话,却发现自己有点听不懂。 一直到离开谢老家,袁宁还没回过神来。 大哥这是……这是同意让他跟谢老去牧场玩了? 等快走到章家大门前,袁宁才扯住章修严的衣角,小心翼翼地开口:“大、大哥!” 章修严望着他。 袁宁眼睛亮亮的,直直地与章修严对视:“我真的可以和谢爷爷一起去他的牧场看看吗?” 章修严说:“对。” 袁宁说:“可、可是家里……” 章修严说:“你能帮上什么忙吗?” 袁宁的兴奋瞬间被浇熄了。他确实帮不上什么忙,还会刺激到妈妈……那天妈妈看到他后就昏过去了…… 他不在还更好一点…… 想到这里,袁宁抓住章修严衣角的手不由紧了紧。虽然章修严已经保证过不会送走自己,袁宁还是忍不住紧张地问:“那、那大哥你会来接我的吧?” 章修严:“……” 这小结巴为什么总这么容易想那么多? 章修严意识到自己不能用对章修文和章秀灵说话的方式来和袁宁说话。 这家伙会当真,而且会看得很重。 章修严弯身把袁宁抱起来:“我说过,你永远是我们家的一份子。” 袁宁感觉自己越来越习惯章修严的怀抱。他忍不住伸手圈住章修严的脖子:“以前我问爸爸妈妈是不是想把我扔在奶奶家不要我了,爸爸妈妈也说他们会永远爱我、不会离开我,”他把双手收紧,脑袋埋进章修严颈窝,“住在校舍的时候他们每次都说会早点回来,但我知道他们是哄我的,因为他们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去做……大、大哥,你是不是也是哄我的?” 章修严喉咙发涩。袁宁他的双亲奉献出去的太多,留给自己孩子的太少,就连给孩子的承诺也成了哄骗,却不知这样会让孩子很难再相信别人的话。 “不是,怎么会是哄你的。”章修严伸手拍了拍袁宁的背,“要是大哥骗了你,鼻子会变长的。你摸摸看我的鼻子有没有变长?” 这是袁宁前些天刚看完的童话。 袁宁愣了愣,抬手摸了上去。 软乎乎、肉乎乎的手裹住章修严的鼻子。 章修严觉得呼吸变得有些艰涩。 “没有变长!”袁宁高兴地说。 “所以我没骗你。”章修严说。 袁宁仰头对上章修严认真的眼睛,脸蛋莫名有点发热。大哥其实长得很好看!而且大哥特别特别好!他喜欢大哥! 章修严看着那红扑扑的脸蛋儿,感觉很满意,虽然才来了大半个月,袁宁的气色却好了很多。 小孩子就该吃好睡好。 章修严说:“但是即使去了那边,也不能忘了看书练字。明天早上你孟老师过来了,我让他给你安排一下接下来几天的内容。到时你要是有不懂的就打电话问我,”他顿了顿,“就算没有不懂的,也要定时打电话回来。” 袁宁乖乖说:“好。” 章修严把袁宁放下地,见袁宁小跑着跟在自己身后,又放慢脚步拉起袁宁的手。 夕阳正慢慢往下跑。 金色的辉光照在阳台上。 章先生正站在薛女士身边。他说:“修严很喜欢他。” 薛女士安静地看着。正是因为章修严和袁宁越来越亲近,她才会想,如果小儿子还在的话,会不会也是这样跟着他的大哥,会不会也会这样变成他大哥的小尾巴——也会这样开心地笑,也会这样高兴地说话。这种想法像是一根针刺在她心头,她想拔出,但又拔不出来。 章先生说:“修鸣出事以后,修严一直很自责——他总觉得如果他当时跟着去岳父就好了。”他顿了顿,“虽然他一直都是冷冰冰的性格,但是这两年来他的改变,你应该也注意到了吧?” 薛女士说:“秀秀和文文都很怕他。”章修严越来越像他父亲,尤其是在涉及有可能遇到危险的事情时,章修严对章修文和章秀灵有着近乎严苛的要求。一旦他们稍稍踩线,章修严必然会给他们难以忘记的教训,让他们不敢再犯。 章先生说:“而且那个孩子还救了秀灵。” 薛女士想到袁宁刚到家里那天,那眼神怯生生的,好像连呼吸都不敢用力。可是看起来那么怯懦的孩子,却敢把章秀灵推开,独自面对放了疯的大狗。 那么好的一个孩子,她怎么忍心那样伤害他? 如果她的鸣鸣还活着,别人会怎么对待一个举目无亲的孩子? 薛女士深吸一口气,哑声说:“我知道的。就算鸣鸣真的不在了,我也还是四个孩子的妈妈。他们都是我的孩子……他们全都是。” 章先生没再说话,无声地将妻子拥入怀中。他分给家庭的时间并不多,分给妻子的时间更不算多,但他知道“母亲”这种生物向来是最柔弱也最坚强的。只要她意识到这个家需要她,四个孩子也需要她,自然就会从阴影里走出来。 * 章修严和袁宁虽然吃过了晚饭,但还是下楼共享饭后的甜点和水果。 章修严顺便把谢老的邀请说出来。 袁宁望向章先生和薛女士,努力控制住想打结的舌头,让自己喊起人来不那么结巴:“父亲,妈……妈妈,我可以去吗?” 章先生颔首。 薛女士说:“明天就要去吗?”她想表现得亲近一点,却发现没办法和往常一样热情,甚至连声音都带上几分小心,“妈妈等一下帮你收拾行李好不好?你一个人收拾可能来不及了。” 袁宁对上薛女士温柔的眼睛,愣了愣,乖乖说:“谢谢妈妈。” 薛女士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章修严看向章先生。 章先生在一边看报纸。 薛女士和袁宁一起上楼,她取来一个行李箱,说:“明天李司机会过来帮你拿,所以可以把它塞满。在那边有事的话记得找李司机。你背下家里的电话号码了吗?记不记得家里的地址?” 袁宁连连点头。 薛女士说:“那就好。”她打开行李箱、打开衣柜,正要往里面放衣服,突然又想到了袁宁平时穿的类型似乎和自己挑的不太一样。薛女士问袁宁,“你喜欢哪些衣服?” 袁宁有些犹豫。 衣柜里的衣服都是薛女士她们用心准备的。 袁宁说:“都喜欢。” 薛女士眼神一暗。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就这么体贴?她伸手摸了摸自己买的一套衣服,发现样式是可爱,但穿着太累赘,料子也不是特别舒服,不适合经常跑动的小孩子,其他的也差不多。 薛女士说:“去牧场的话,还是大哥买的衣服适合。你们晨跑穿的两套肯定得带上。” 袁宁忙不迭地点头。 薛女士心里有了底,收拾起来就快了,叠好衣服后她又把洗漱用品和常用药品放进行李箱。见行李箱里还有空位,薛女士又说:“我明天早上起来烤一些饼干,让你带过去分给你谢爷爷他们吃。” 袁宁鼻子酸溜溜:“谢谢妈妈。” 薛女士心中一酸,蹲到袁宁面前,伸手抱了抱袁宁。感受到袁宁身体一僵,她说:“宁宁对不起,这两天吓到你了。” 袁宁小心翼翼地伸手回抱薛女士,笨拙地说:“我、我没有被吓到。妈、妈妈很好很好……” 薛女士悄悄抹掉眼角溢出的泪,又把章修严叮嘱过袁宁的话重新叮嘱一遍。确定行李都收拾齐了,袁宁也把电话和住址记住了,她才回房间研究明天做些什么饼干让袁宁带去好。 袁宁看了一会儿书,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鼻子,发现鼻子没有变长的迹象才松了一口气。他跑进浴室洗脸刷牙,早早爬上床睡觉。 第二天天还没亮,袁宁就换上适合晨练的衣服,跑到章修严门口等着。他算的时间很准,没等多久,章修严的房门就吱呀一声开了。 袁宁高兴地喊:“大哥!” 章修严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这小结巴起得倒早。 章修严说:“走吧。”他喜欢过有规划性的生活,但从来不曾觉得这种生活是开心的。可是当早上打开门看到这么个小豆丁的时候,他却无法否认自己开始喜欢这样的日子——睡觉前去看一看这小结巴、醒来后带着这小结巴出去晨练的日子。 袁宁小跑着跟在章修严身后下楼。 两个人走出门,太阳还没升起,只在天边泛起微微的白。深蓝色的天穹没有多少云,只有一颗启明星挂在那儿,看起来会是个好天气。 清晨永远是清新美好的,袁宁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湿意的空气,觉得周围满满的都是泥土的芬芳。他往前追章修严:“大、大哥,等等我!” “嗯。” “大、大哥,天气好好!” “嗯。” “等我去了牧场那边,会给大哥打电话的。”袁宁说,“大哥去过牧场吗?” “没有。”他没有太多空余的时间去休假。 “那我到时告诉大哥牧场是什么样的。”知道章修严居然没去过,袁宁顿时觉得一股“必须要替大哥好好看看”的责任感油然而生。 “……好。” 作者有话要说: 牧场:啊,我终于冒了个泡。 空间:我呢?我呢? 大哥:你们都是小配角(冷笑) 第23章 冤枉 晨练完后袁宁冲了个澡,又按章修严吩咐,把要带去的“课本”都拿出来,等孟兆过来安排每天的学习范围。 等袁宁下楼,空气中飘来甜而不腻的饼干香味。章秀灵和章修文已经跑到厨房门口,袁宁也跟着跑过去,好奇地说:“妈妈在做什么饼干?好香!” 薛女士对上三双黑溜溜的眼睛,心仿佛突然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她含笑说:“都出去都出去,谁不出去我就把面粉糊到他脸上,让他变花脸猫。” 章修文挺身而出,扬起脸蛋作出壮烈姿态:“糊吧!” 薛女士瞪他。 章秀灵悄然跑到薛女士身边,两只食指沾了点面粉,回身用力抹到章修文脸上,让章修文长出了两条白胡子。 章秀灵很得意:“宁宁你看你三哥有白胡子了!” 章修文马上告状:“妈妈,姐姐又欺负我!” 薛女士又好气又好笑,摆摆手说:“出去出去,都出去,吵得我脑袋疼。” 章修文也跑过去沾了面粉要抹章秀灵脸上。 章秀灵逃似也地跑了。 袁宁站在一边看他们玩闹。章修文很快追上章秀灵,整个人扑了上去,捧住她的脸蛋要往上面抹“胡子”。章秀灵耍诈,软声讨饶:“好弟弟,我错了,原谅我一次好不好?” 章修文说:“不好。” 章秀灵捂住自己的脸控诉:“冷酷无情!” 二姐和三哥感情真好。袁宁感觉这两天笼罩在家里的沉郁终于散去了。他跑到薛女士身边,看着薛女士做饼干。 薛女士问:“你也想弄点面粉去玩?” 袁宁摇摇头。他看着薛女士灵巧的双手:“我可以学做饼干吗?” 薛女士一愣,说:“当然可以,很简单的。你在旁边看着,有不懂的就问,偶尔帮忙给我递个东西。” 听到自己可以帮上忙,袁宁两眼一亮:“好啊!” 母子俩合力之下,很快把第二批饼干也放进烤箱。章修文和章秀灵已经把脸和手都洗干净了,见袁宁跟在薛女士身边转悠,不由不服气了:“为什么宁宁可以在里面!” 袁宁怕他们把面粉也抹到自己脸上,忙躲到薛女士身后。 薛女士马上护着袁宁:“宁宁是在帮忙。” 章秀灵和章修文齐齐捋起袖子:“我们也要帮忙!” 薛女士说:“那好,你们把刚才烤好的两托饼干捧出去给你们爸爸和大哥吃。” 章秀灵、章修文:“……” 章秀灵两人都吓退了,袁宁却踊跃参与:“我来。”他伸出小胳膊捧了一份饼干,跑往饭厅那边。 章修严在那喝牛奶,章先生在那看报。袁宁犹豫片刻,先跑到章先生身边鼓足勇气喊:“父、父亲!” 章先生的视线从报纸上收回,看向袁宁。 袁宁说:“妈、妈妈烤了饼干,您要吃吗?” 章先生腾出一只手敲敲桌面,说:“放在这里。” 袁宁乖乖放下,又站在旁边巴巴地望着章先生,可着劲鼓动:“很好吃的,酥松香脆!您一定要尝尝看!” 章先生只能把报纸收起来,拿起饼干尝了一块。妻子的手艺他自然很熟悉,不过今天的饼干似乎真的格外酥松,甜味也不重,吃了不会觉得腻,配上他早上喝的茶正好。 章先生说:“不错。” 章修严看着袁宁。 袁宁感觉到章修严的视线,立刻明白了章修严的意思。他迈着小短腿蹬蹬蹬地往厨房那边跑,边跑边说:“妈、妈妈,父亲说很好吃,大哥已经等不及要吃了!” 章修严:“……” 章先生看了眼“等不及要吃了”的章修严,眼底难得地有了几分笑意:“修严,看来你遇到克星了。” 章修严依然面无表情,根本不接章先生难得的玩笑话。 一家人和和乐乐地吃完早饭,孟兆过来了。袁宁和孟兆说明情况之后,孟兆很快给他划定学习内容。 一切收拾停妥,章修严请的李司机过来了,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看得出是个忠厚老实的,他早已知道自己接下来几天的工作,憨笑着帮袁宁拉行李箱。 袁宁在中年人身上闻到松树的味道,觉得很安心。他好奇地说:“李叔叔,你们家周围有很多松树吗?” 李司机说:“是啊,今天我带孩子们去捡了松子,他们学校要交的。你怎么知道的?” 袁宁老老实实地说:“我闻到的。” 李司机说:“那你鼻子可真灵!” 袁宁一脸腼腆。 李司机开车去谢老那边,章修严打发章修文、章秀灵去上学,自己送袁宁去谢老家和谢老会合。 想到接下来几天要见不到章修严了,袁宁又有点舍不得。他抬头瞄着章修严冷峻的侧脸,伸手抓住章修严的衣角。 章修严望向他。 袁宁也摆出像章修严一样严肃而郑重的表情:“大、大哥,我会很想你的。” 章修严:“……” 他的耳根慢慢烫了起来。明明这小结巴没有碰到他,他却觉得那专注的目光像是实质化了一样,攀上他的肩膀,缠上他的脖子,让他不知该怎么回应。 袁宁发现章修严耳朵红红的,惊奇地问:“大、大哥,你很热吗?” 章修严严肃地说:“不热!” 袁宁说:“那你弯一下腰……” 章修严不再上当:“我不会再让你亲我。” 袁宁脸蛋蓦然红透了:“不亲,我不是想亲你。” 章修严将信将疑地半蹲到袁宁面前,与袁宁平视。 袁宁伸手摸上章修严耳朵,有理有据地提问:“大、大哥你不热的话,耳朵为什么这么红?” 章修严:“……” 袁宁看到章修严连耳根都更红了,语气不由更为惊奇:“脸都有点红!” 章修严说:“被你的手捂红的。” 袁宁忙收回自己的手:“对、对不起。” 章修严有种自己在欺负小孩的感觉。 好在谢老家快到了。 章修严拉着袁宁热乎乎的手进去,又和随行护工交待了几句,才目送袁宁上车。 护工坐在副驾座,袁宁和谢老坐在后面,招福坐在他们中间,尾巴左甩右甩,有时扫扫谢老,有时扫扫袁宁。 袁宁有点兴奋。他见章修严站在车窗外,不由打下车窗,趴在车窗上让章修严过来一些。 章修严弯腰说:“记得定时打电话。” 袁宁应得很爽快。 接着他对准章修严的额头,吧唧地亲了一口。 章修严耳根霎时泛红,瞪着袁宁。 袁宁缩了回去,小声说:“妈妈说这叫道别吻,一定要亲的。”他也很不好意思! 章修严板着脸说:“不听话也是一定要揍的。” 袁宁:“……” 谢老笑了起来,替袁宁保驾护航:“小李,该出发了。” 袁宁马上松了口气。 章修严也不知自己是该气还是该笑。他也就是吓唬吓唬这小结巴而已,他什么时候朝他动过手? 章修严盯着那红扑扑的脸蛋儿,想了想,觉得自己被这小结巴偷亲了两次,有点亏。他沉声点名:“袁宁。” 袁宁战战兢兢,决定先乖乖认错:“我、我错了!” 章修严说:“抬起头来。” 袁宁一愣,望向章修严。 章修严俯身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袁宁脸蛋瞬间红了。 大、大哥亲他了! 章修严嘱咐:“好好玩,别胡闹,到时我会来接你。” 袁宁结结巴巴地说:“好、好!” 章修严很满意袁宁那副被吓坏的模样。这小结巴的表现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耳朵甚至比他还红。 车子开动。 袁宁趴在后车窗上,看着章修严的身影一点点变小,直至消失不见。 李司机说:“宁宁和小章先生感情真好。”他感叹,“这五年我时不时会给你们家开车,还没见过小章先生脸红的样子呢。” 袁宁不太理解:“脸红?” 李司机一愣,从后视镜看见袁宁脸蛋红通通的,笑着说:“你的脸现在就红了,不信你照照镜子。” 招福也说:“确实很红。” 袁宁站起来,对着车上的镜子一看,发现自己的脸好像真的红透了。他说:“可是我不觉得热啊!” 李司机说:“这不是热,你这是害羞了。” 袁宁一呆,非常不解:“李叔叔你怎么知道我害羞了?” 李司机:“……” 谢老笑呵呵地解释:“人一害羞、一紧张,皮肤下的小血管就会张开,血都往脸上跑,脸自然就红了。” 袁宁还是第一次听说。他恍然了悟:“难怪大哥脸那么红却说不热,原来大哥是害羞了。”他感到很新奇,“大哥居然会害羞!” 李司机:“……” 虽然总觉得害羞这个词和小章先生扯不上关系,但是又说不出袁宁得出的这结论有什么不对。难道那位小章先生真的会害羞? 谢老含笑说:“你可不能当着你大哥的面这样说。” “我知道的。”袁宁很体贴,“说了大哥会更害羞,所以不能说!” “没错,”谢老觉得自己心情越来越好了,毫不犹豫地附和起袁宁的话来,“就是这样。” 袁宁现在觉得章修严一点都不可怕了。 他高兴地和招福一起望着窗外,不时和谢老分享自己看到的美景。 * 车开了两个多小时,接近三小时,才看到牧场的正门。牧场的围墙是一圈密集的刺树,远远看去像是一条翠绿的彩带,绿意有深有浅,环抱在牧场四周。 守牧场的人名叫程忠,大概四五十岁的年纪,右脚有点跛,据说是以前在前线中过弹,一直没好起来。 程忠早早知道谢老要来的消息,早早在大门这边等着。他没有结婚,但精神很好,身体也很硬朗,喜欢伺候动物。以前就因为这个本领在前线立过功,后来不打仗了,他和他的动物们都无处可去,齐齐投奔了谢老的牧场。 那是谢奶奶还在世,牧场这边大多收容老去的耕牛、骡马,后来也收容退下来的警犬、搜救犬,大多都是受过伤,不适合再“工作”的。 程忠皮肤是古铜色的,脸上的皱纹很深,像是拿凿子凿出来的。袁宁跟在谢老身边望着这个守着牧场许多年的人,不知自己该喊什么。 谢老说:“宁宁,这是忠叔,这些年牧场都是他在管着的。他是驯养动物的好手,你要是想学些这方面的本领,可要好好和忠叔问好。” 程忠有些讶异。谢老没有孩子,怎么会带这么个小孩过来?难道是谢家哪个孩子?看来倒是个乖巧的。 袁宁乖乖喊:“忠叔好!” 程忠不太会和孩子相处,点了点头,不知该说什么。 谢老又让李司机和程忠相互认识,才领着袁宁往里走。 袁宁吸了吸鼻子,觉得空气新鲜又湿润,还带着不知名的花香和青草的味道。 袁宁欢喜得不得了:“谢爷爷,真的有野花,我看到了!一片一片的野花!” 程忠讶异地看了袁宁一眼。 自从谢老失明之后,很多人都不会避免在他面前提起“看”字,生怕刺激了谢老。可是这小孩说得兴高采烈,谢老似乎也听得兴致盎然,甚至还问:“什么颜色的?” “白白的!”袁宁毫不犹豫地回答,“不过也有好多粉色的、红色的和黄色的!谢爷爷,还有蜜蜂!好多蜜蜂!没有看到蝴蝶,蝴蝶是不是被蜜蜂吓跑了啊?” 谢老决定祸水东引:“这个你要问忠叔才知道。” 程忠:“……” 袁宁还有点怕生,但见程忠手上带着泥土的气味,又努力克服了心里的怯懦,小声问程忠:“忠叔,为什么这么多蜜蜂啊?” 瞧见袁宁那小心翼翼的眼神儿,程忠不好意思再沉默下去,只好解释:“因为那是我养的。” “蜜蜂还能养!”袁宁睁大眼,“怎么养?” “建好蜂房,让他们在蜂房里安家。”程忠简明扼要地解释,“养足了时间,就可以收蜜糖了。” “忠叔好厉害。”袁宁由衷夸赞,“我就不敢养,我怕它们用针扎我。以前我堂哥被它们扎过,它们屁股后面藏着尖尖的针,可吓人了!” “动物们其实都很友好,”程忠被袁宁满含赞叹的目光看得脸都要红了,好在他皮肤不白,看不出来,“只要你不要表现出伤害它们的意图,它们是不会主动攻击你的。比如蜜蜂扎人往往也是因为感觉到有危险,因为一旦扎了人,它们自己也会死掉。” 袁宁吃惊:“这样的吗?” 程忠笃定地点头。 袁宁说:“那我一定和它们好好相处!”他可不想害死小蜜蜂。 两人一个问一个说,很快走到牧场的房子附近。袁宁看见了谢老说的篱笆墙,上面果然爬满了牵牛花,深红色和深紫色的花朵随风挺立,像一个个漂亮的小喇叭。但是它们说话的声音却很小,见袁宁望过去,都羞怯地转开头,与身边的花儿窃窃私语起来。 袁宁知道偷听别人的悄悄话是不对的,也就没有细听,只高兴地对谢老说:“谢爷爷,我看到了!篱笆上面果然爬满了牵牛花,它们开出的花儿像一朵朵小喇叭,可漂亮了!我发现紫色的小喇叭里面不全是紫的,芯子有一点点白!” 谢老说:“你谢奶奶最喜欢了。” 程忠又是一阵惊讶。 谢老老伴去世后,极少有人在他面前提起他老伴,怕他太伤心,没想到他居然会主动提起。 这小孩到底是谁家的? 不姓谢,姓袁,不是谢家人,也不是谢老老伴那边的人。 真叫人摸不清头脑。 谢老坐在葡萄架下,享受着牧场习习的凉风,对袁宁说:“你和忠叔带招福去逛一圈吧,看看牧场现在是什么样子的,回来告诉我。” 袁宁一口答应。 程忠带着袁宁走上小桥,去了小河对面。 河对面就是牧场的小湖,对袁宁来说也非常大,一眼根本看不到边。它的颜色是浅绿浅绿的,像块美丽的翡翠,上面漂浮着一些睡莲,它们小心翼翼地开着洁白的花。在莲叶之下,有不少鱼儿在里头游来游去,它们似乎不会说话,嘴巴一张一翕,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袁宁在一个小洞穴里看到只红色的山蟹,那山蟹正举着钳子朝他打招呼,也不知是在向他问好还是在向他炫耀自己的勇武。 袁宁睁大眼,觉得这边的一切都很新奇。 他带着招福往前跑,跑过小湖后、跑过广阔的草地,就看到一条小路蜿蜒而上,延伸到远处的小山坡上。 “好多野花!”袁宁对招福说。 “汪汪汪!”招福回答。 意思是少见多怪,我很多年前就见过了。 袁宁很羡慕:“你很多年前就见过了吗?我那时还不知道什么是牧场呢!” 招福觉得对袁宁炫耀似乎很不道德。 ——这小家伙会真心实意地羡慕你。 袁宁说:“招福,那边有蝴蝶!” 招福精神一振:“哪里?” 袁宁往野花上一指。 招福扑了过去。 蝴蝶翩然飞了起来,没让招福抓到,反倒让招福一头扎进了野花里。 野花们嗔怒地骂道:“你真粗鲁!” 它们纷纷向招福撒起了花粉。 招福啊欠啊欠地打起了喷嚏。 袁宁继续往坡上跑。 招福也赶紧跟上去。 坡顶风比坡下大,吹得袁宁细细的头发乱飞。他抬眼看去,下面果然是一片白桦林,还没到秋天,白桦林还是绿的,只有树干雪白雪白,看上去笔挺漂亮。 小河绕了个弯,从另一边拥抱着白桦林,在阳光下闪着粼粼波光。草是青的,水是绿的,天是蓝的,蓝天白云和白桦林都倒映在水中,就好像一幅美丽的油画。 袁宁说:“真漂亮啊。” 程忠也上来了,见袁宁满脸惊叹,突然明白谢老为何特别喜欢这孩子。和这孩子呆在一起,平时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一切似乎开始闪闪发光。 招福却注意到白桦林边有几个人在争吵,它转头把自己的发现告诉袁宁。 袁宁马上对程忠说:“忠叔,那边有人在吵架!” 程忠视力很好,也看见了那边的动静。他皱起眉,说:“你们在这里等着,我过去看看。” 袁宁和招福乖乖在原地站着,都伸长脖子看向那起争执的地方。 程忠对这些事早已习以为常,牧场经常雇佣附近的村民来做事,在白桦林那边有排平房,是给这些雇工暂住的。谢老不过来时,程忠也会住到那边去。 程忠脚有点跛,但速度一点都不慢,他很快赶到河边。河边有三个孩子和几个大人,三个小孩浑身湿漉漉的,似乎刚从水里出来。其中两个小孩躲在大人后面瑟瑟发抖,几个大人横眉竖目指着另一个小孩骂:“你个小灾星,老程给你一口饭吃,你却干这种事!”这还是比较斯文的,其他人骂得更不堪入目,只差没戳着那小孩的脸喷他一脸唾沫。 程忠沉着脸问:“怎么回事?” 几个大人七嘴八舌地把事情说完,程忠才知道这小孩把他们的孩子推到河里去了。 程忠转向那沉默的小孩:“是这样吗?” 小孩皮肤很黑,人又很瘦,像个竹竿子。他一声不吭地站着,好像自己是个哑巴,又好像根本不在意他们在说什么。他眼睛比皮肤更黑,直直地看着那两个小孩。 “如果你真的做出这种事,牧场就容不下你了。”程忠的语气冷酷得有点不近人情。 小孩的表情有了点变化,但还是没说话。 * 袁宁原本一直等在坡上,但底下的白桦树突然开口说:“救救他吧,孩子,他被赶走的话就没地方去了。” 袁宁一愣。 白桦树们把下面发生的一切告诉袁宁。 原来那两个小孩背着父母去玩水,其中一个差点淹死,多亏了那小孩跳下去救了他们才没事。但是慌乱之中那两个小孩的鞋子被水冲走了,他们怕父母责骂,就对闻声赶来的父母说是那小孩推他们下水的。 那两个小孩都觉得反正那小孩没爸妈,不会说话,推到他身上正好。 袁宁很生气:“太过分了!” 袁宁顾不得程忠的叮嘱,带着招福跑了下去。 他跑到河边的时候,正好听到程忠的话。 在所有人察觉他们一人一狗的靠近、齐齐朝他们看过来时,袁宁用力喘了口气,认真说:“才不是他推的!” 作者有话要说: 大哥: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空间:我就不说什么了 第24章 做噩梦 袁宁看着少年,少年长得和章修严差不多高,头发很黑,剪得不平整,似乎是用刀子切断的,但很短,不挡眼睛。他虽然瘦了点,不过双手看上去很有力,白桦树们都说他是一个很善良的人,有小鸟掉到地上时他会把小鸟们送回窝里,快到冬天时还会主动提着石灰水帮它们穿上“白衣服”。 袁宁强调:“根本不是他推的。” 那几个家长见他长得白白嫩嫩,又穿着好衣服,摸不准他是什么人,一时不敢再骂。 袁宁抿了抿唇,望向那两个落水的孩子。他见过这样的人——这样的家伙总觉得“反正他不会反抗”“反正没有人会帮他”,就把一切都推到对方头上。只要自己不被责骂,对方怎么样才不要紧,被赶走了才好呢! 那两个孩子被袁宁看得心虚,梗着脖子骂道:“看什么看!就是他推的!他把我们推下水的!” “是这样吗?”袁宁的声音不急不缓。他本来就不太爱和陌生人说话,所以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那为什么他身上的头发和衣服也是湿的呢?” 袁宁这么一提,程忠也发现少年身上同样湿漉漉的,身上甚至还有几处刮伤。 其中一个孩子说:“谁不知道他和他爸爸一样是‘水怪’,整天泡在水里!他爸爸以前每天都在大河里捡尸体,怪恶心的!” 嘭! 那孩子鼻梁上挨了一拳,鼻血哗啦啦地流。 少年攥着拳头,像头被惹怒的公牛,怒目瞪着所有人。几个家长一涌而上,想把他按在地上揍。 袁宁喊:“招福!” 招福“汪”地一声,冲了上去,把少年挡在身后,朝那几个家长露出锋利的牙齿。 那几个家长被惹怒了,他们也含怒望向袁宁:“你是谁家的孩子?他都动手打人了,我们揍他不得?” 袁宁指着那个流鼻血的小孩:“他不该说别人父亲的。要是有人说我父亲,我也会打人。”他紧紧地握住拳头,以示自己的决心。 少年转头看了袁宁一眼,眼底没有什么情绪,好像天生就没有感情一样。他深麦色的皮肤似乎早成了铜墙铁壁,连身上的伤口在流血都没发现。 袁宁说:“你们看看他们三个人身上的伤口,明显是在河中心那一带刮伤的。”袁宁已经仔细观察过小河的情况,只有被冲到河中心暗藏的石堆那边,才有可能弄出这一身伤,“如果是被推下水的话,不可能掉得那么远。” 那两个孩子脸上的表情都变了,心虚得更明显。 程忠一看就知道袁宁说得很可能是真的。 程忠虎着脸问那两个孩子:“到底怎么回事?说!” 少年也看向他们。 那没挨揍的孩子怕自己的鼻梁也挨上一拳,顿时不敢再骗人,哭着把事实说了出来。就像袁宁知道的那样,他们偷偷摸摸到河边玩水,其中一个人脚抽筋,被河水卷远了,另一个人本来想拉他一把,结果被他缠上,两个人齐齐往下沉。那时他们都以为自己会死,但少年出现救了他们…… 后面就是鞋子不见了,家长赶来了,他们怕挨骂,就向家长撒谎。反正少年是坏小孩,整天不理人,还是那种……那种女人生的,肯定没人信他说的话。 程忠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是上过战场的人,脾气算不得好,最见不得的就是忘恩负义的家伙。没想到这两个小孩年纪这么小,居然就能这样恩将仇报,把救人说成推人! 程忠看了眼依然一声不吭的少年,才转向那几个家长:“现在事情都弄清楚了。” 那几个家长讪笑着说:“清楚了,清楚了!这两个小兔崽子,居然敢撒谎!忠哥放心,我们回去后一定会好好教训他们!”说完他们都扯着自家孩子逃似也地走了,生怕程忠会对他们说出“你们不用在牧场呆下去”这种话。 少年也一语不发地转身离开。 程忠拧起眉:“罗元良!” 少年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程忠一眼,那眼神依然没有丝毫温度。 程忠说:“是不是别人说你杀人了,你也不肯为自己辩解一句?” 少年收回目光,头也不回地走了。那高瘦的身影没入白桦林中,很快消失不见,仿佛他本身就是林子的一部分。 程忠叹了口气。他看着乖乖站在一边的袁宁,说:“宁宁啊,这次多亏了有你。” 袁宁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是不想看到有人被冤枉。”他有点忐忑,“我刚才没听您的话在上面等着,您不会生气吧?” 程忠一愣,说道:“怎么会生气,要不是你的话,我就把我朋友唯一的孩子赶走了。” 袁宁很好奇:“原来他是您朋友的孩子呀!” 程忠说:“对啊,或者该说是战友。”他叹了口气,“他去战场之前,有个感情很好的青梅竹马。他回来以后就娶了她,结婚之后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很快就生下了罗元良——就是刚才那孩子。后来有人说起了闲话,不知怎地,罗元良母亲就跳河自杀了,尸体一直没找到。罗元良父亲快疯了,在那边当了十年的‘捡尸人’,儿子也没怎么照顾。三年前他父亲也在水里出事了,再也没回来过。罗元良家的房子被人占了,罗元良一个人到处流浪,后来我撞着了,就让他到牧场里来帮忙。” 有时候有些人说的话比杀人的刀还可怕。 一个女人能有什么闲话,无非是生活不检点之类的,在这种年代被扣上这种帽子,很多人都会受不了。可是为什么只说女人不检点,不说见色起意的男人不检点呢? 难道女人还能自己一个人“不检点”不成? 袁宁虽然小,但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不过他喜欢安静地看着,从不把看到的东西说出口,也不把不该问的事问出口。见程忠神色黯然,袁宁没再追问,只恍然说道:“原来是这样啊。” 程忠也意识到自己对一个六岁小孩说起这些往事有些太莫名了。他打起精神:“不说这个了,还要不要继续逛逛?” 袁宁摇头:“我得回去收拾一下行李!” 程忠说:“好,先回去,反正还要住几天,有的是机会逛。” 两人一狗回到房子那边,李司机已经把袁宁的行李箱搬下车,正和谢老在葡萄架下喝茶。听到他们回来的动静,谢老说:“回来了?好玩吗?” 袁宁说:“好玩!可大了可漂亮了!不过忠叔说动物们这两天都在打疫苗,暂时不能出来,不然会更有趣。” 谢老笑着说:“那去挑个房间吧,说不定你挑完它们就出来了。” 袁宁眼睛熠熠发亮:“好!” 李司机领着袁宁去看房间,袁宁先问完李司机和谢老住在哪儿,才在他们旁边挑了间房间。房间里有个大窗子,玻璃是浅绿色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外面也是浅绿色的,浅绿色的山,浅绿色的草地,浅绿色的小河——趴在窗边可以听见呼啦呼啦的风声,哗啦哗啦的水声,袁宁很喜欢这个房间。 袁宁没让李司机帮忙,自己动手把衣服都挂进衣柜里,然后把内裤和袜子折好放到衣柜的小抽屉中。等把所有东西都摆到该摆的地方,他把薛女士做的饼干取了大半,拿出去分给谢老他们送茶。 听着谢老他们夸饼干好吃,袁宁很高兴:“我也有一起做!” 中午自然是在牧场吃饭,菜是牧场里种的,鸡鸭鹅鱼也都是牧场的,都香得很。袁宁胃口一向很好,午饭吃得饱饱的,下午又带着招福去玩。他对牧场的一切都很感兴趣,程忠做什么他都跟着去看看。 在牧场东边有个小门,出去后是个伐木场,里面也有人会做些简单的木工。程忠见袁宁兴致勃勃,就带袁宁一起过去,准备挑些木材补棚圈。他说:“春夏雨水多,有些木栏撑不住,断了,得换新的。等挑好木材,我带你去棚圈那边看看。” 袁宁很感兴趣:“好!” 袁宁跟着程忠走到伐木场,发现伐木场很少,只有一个木工在那忙活。见他们来了,笑着抬起头来:“老程,过来买木头补棚圈?” “是啊!”程忠说,“怎么只有你一个,其他人呢?” “散了呗。”木工语气轻松,“我这边赚不了多少钱,学到本领的人都往钱多的地方去了。” “你就是太讲究,这也不砍那也不砍,哪有你这么开伐木场的。”程忠不是很理解。 “原就没想着开成厂子,”木工说,“再说了,谁不知道砍越多树卖越多钱?可树要是砍光了,我看我们这一片的好日子也到头了。黄癞头那边的情况你听说了吧?山洪一来,什么都冲走了。” “好了好了,知道你有道理。”程忠听得头都大了,连忙打断木工的话。 袁宁却听得入神。他说:“为什么砍了树就会有山洪啊?” 木工早见到程忠带来个怯生生的小孩,听袁宁这么问,笑呵呵地答道:“因为树木会往下扎根,它们庞大的根系能够牢牢地把水土抓住,它们巨大的躯干能把风挡住,还有它们的叶子能够净化我们的空气,让它变得更新鲜、更干净。”他的声音不急不躁,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袁宁看向伐木场背后茂密的山林,觉得它们都变成了一个个伟大的战士,从头到脚都那么厉害。他蓦然想到爸爸妈妈经常往返的那条路,那条路上的大山这几年被砍得光秃秃的——是因为这样,才会让爸爸妈妈出事的吗? 袁宁心里酸酸的,对木工说:“您懂得真多,要是其他人也懂就好了!” 木工一愣,其他人不懂吗?即使懂,很多人也不会愿意为了所谓的“长远之计”放弃眼前的利益吧?他转开了话题:“老程你这次需要多少木料,我给你找找。” 程忠说了个数,和木工一起把木材运到棚圈那边。 袁宁看见了这几天正在棚圈里打疫苗的动物们,有胖胖的奶牛、矮矮的绵羊,也有健壮的牛和马。几圈棚子都挤得满满的,据说这还不是全部,还有一些今年不需要打这批疫苗的动物们在牧场里面游荡。 程忠和木工在棚圈四周敲敲打打,把有可能出现缺口的地方都换上新木材。袁宁则在棚圈里跑来跑去,观察那些对他来说长得有点庞大的动物。 有招福陪着,袁宁一点都不怕。袁宁盯着一头悠哉悠哉甩着尾巴的奶牛,觉得有点奇怪:“招福,为什么它们好像不会说话?” 招福说:“难道你以前遇到的动物都能和你说话?” 袁宁愣了一下。好像是不会说! 原来是招福他们比较特别!袁宁正遗憾着,突然看到前面有个人影晃了一下,可他定睛看去却发现什么人影都没有。他还以为是自己眼花,招福却说:“是早上那个被冤枉的小孩!” 袁宁想起那个沉默到近乎古怪的少年。他知道招福鼻子灵,马上说:“带我去找他。” 招福看了眼他的小胳膊小腿,说:“你跟不上。”它想了想,“要不你坐我背上,我背你去追他。” 袁宁吃惊地说:“你还能背我吗?” 招福说:“你这么小,当然能——不过你再不上来就真的追不上了。” 袁宁手脚并用地爬上招福的背。 招福咻一声跑了出去。 引得四周的动物们都伸长脖子看他们。 袁宁趴在招福背上,抱紧招福的脖子不敢动弹,怕招福会把自己甩出去。太、太可怕了! 招福“汪汪”地叫了两声。 意思是人就在前面。 袁宁努力睁开眼,却被招福的毛毛扫得又赶紧闭起眼睛。 那少年见状停下了脚步,毫无感情的眼底泛起几分惊讶。这家伙看起来很害怕,为什么还要趴到那只大狗的背上。 招福也察觉袁宁在瑟瑟发抖。它非常唾弃:“胆小鬼。以前很多小鬼想爬上我的背,我还不让他们上呢。” 袁宁感觉招福不跑了,勇敢地睁开了眼睛。他见那少年站在前面,顿时喜笑颜开:“你刚才为什么一看到我就跑啊?” 少年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他。 袁宁从口袋里掏出一小袋饼干:“我分饼干的时候就想着下午会不会再遇上你,所以留了一点点。” 少年看着那小小的袋子,没有跑掉,也没有上前。 袁宁明白了,少年肯定是不好意思过来。要是换成他的话,他也会不好意思主动走过来拿的。袁宁一骨碌地滑下招福的背,跑到少年面前把袋子递了过去:“大家都说挺好吃的,你也尝尝看啊。” 少年看着那白白嫩嫩的小手,伸手接过那袋饼干,直接放进自己的口袋里,然后转身跑了。 招福说:“这家伙怪怪的。” 袁宁说:“不怪啊。”他觉得这少年让他感到很亲切,就好像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一样。但他是那么地幸运,先是遇到了袁波,后来又遇到了大哥他们——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和这少年当朋友。 招福望着袁宁,总觉得袁宁不如在人前那样无忧无虑。 袁宁怕程忠担心,领着招福往回跑。 另一边,少年回到河边,掏出那袋饼干看了看,又放回自己口袋里。他把手伸进河水里认真洗了洗,拿起来看了看,不甚满意,又把口袋里的短刀掏出来,把过长的指甲削平,见里面藏不了脏东西了,他才再一次在河水里洗手。 这连串动作做完,少年重新拿出那袋饼干,郑重其事地打开。 饼干的香味扑鼻而来。 少年取出一块,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细细地吞。他的脑海中又浮现那双白白嫩嫩的手,很干净,很好看,手背上还能看到几个小孩子才有的小窝窝。 他看了看自己剪干净指甲的手,把袋子放回口袋里,躺在河岸边看着天上的流云,偶尔砸吧一下嘴巴,感受嘴里还没散去的香甜气息。 * 傍晚的时候,袁宁向谢老提出想打电话回家。 谢老自然不会不同意。 袁宁满心忐忑地拨号。 “喂?”那边几乎是立刻接起电话。 隔着长长的电话线,那边的声音有点失真,但袁宁还是一下子听出了接电话的人是章修严。他高兴地喊:“大、大哥!” “嗯。”章修严应了一声,沉声问,“什么时候到的?” 袁宁觉得章修严有点不高兴,语气里的兴奋也收了几分:“十一点多、快十二点的时候。” 章修严严肃批评:“为什么当时不打电话回来说一声?”他顿了顿,“妈妈担心了一整天,就怕你没平安到牧场。” “我、我没想到要这样,”袁宁很惭愧,“对、对不起。”他只想着章修严一般到傍晚才会有空,所以就把章修严强调的“定时打电话”定在了这时候。 即使人不在眼前,章修严仿佛也能看见袁宁脸上的羞惭与不安。他皱了皱眉,说:“今天玩得怎么样?” 提起“玩”,袁宁的沮丧顿时没了,兴高采烈地向章修严说起自己看到的一切。最后还说:“招福还让我骑到它的背上!它跑起来可快了,吓得我动都不敢动,生怕会掉下去!” 章修严仔仔细细地听着,没有叫其他人过来听电话的意思。等听到李司机过来喊袁宁去吃完饭,章修严才说:“去吃饭吧,跑了一天肯定饿了。” 袁宁说:“大哥你也去吃!” 章修严“嗯”地一声,挂了电话。他转道去饭厅,心情很不错。见其他人都齐齐望过来,章修严淡淡地说:“袁宁刚才打电话回来了。” 章先生看了他一眼。 其他人都问起袁宁在那边怎么样。 章修严挑了几句话告诉他们,然后就不再和他们分享别的了。章秀灵说:“就不该让大哥接电话,我来接的话,保准一句不漏全都说出来!” 章修严挑眉:“我倒不知道你记性这么好。这么说来,可以让你老师给你多背点东西了。” 章秀灵:“……” 章修文说:“你就别想接到了,你没看到大哥一回来就坐在电话旁边看报纸吗?他那位置一伸手就可以拿起电话。” 章修严点名:“章修文。” 章修文噤声。 章修严说:“食不言寝不语。” 章修文只能乖乖吃饭,心里暗暗嘀咕:都这样了,还怕人知道你惦记着宁宁吗? 章修严吃完饭上楼,看了许久的书,有点乏了,起身走到阳台舒展筋骨。等瞥见旁边摆着闭着叶子歇息的含羞草,他微微僵了僵,不由看向相邻的阳台。 那边空荡荡的,没有人在。 章修严回过神来。 他什么时候软弱到需要向一个半大小孩寻求慰藉? 章修严安静地回到房里,没再接着看书,而是躺回床上,脑中闪过这大半个月来发生的一切。他不知不觉睡着了,感觉像是回到了去接回“新弟弟”的第一天。 他举着章秀灵写的牌子,站在出站口等着“新弟弟”到来。 他脸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但是心里却不平静。那孩子真的和弟弟很像吗?如果真的很像,他取代了弟弟的位置,弟弟回来以后怎么办? 很快地,“新弟弟”出来了。他看到了一双怯生生的眼睛,那双眼睛满含警戒与迷茫,像是一颗沙子突然来到沙漠,茫然得不知所措。 不像,一点都不像,没有弟弟的机灵,没有弟弟的活泼,浑身上下每一个地方都没有弟弟聪明可爱。 比章修文都不如。 他不知该失望,还是该松一口气。 他按部就班地安排好一切。 没想到很快发生了意外。 有人跑过来说出事了,章秀灵和袁宁遇到了发狂的狗。他马上赶了过去,可惜晚了,到那边以后他看到袁宁躺在血泊之中,脖子被恶狗咬了几口,看上去血淋淋的…… 章修严猛地坐了起来。 身上冷汗涔涔。 章修严起身去浴室,冲了个澡,才慢慢冷静下来。 他后悔让袁宁自己跟着谢老去散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哥点名:袁宁。 宁宁:? 大哥:你不在家我睡不着。 宁宁:……_(:з」∠)_我受到了惊吓 第25章 生病 另一边的袁宁早早爬上床。@樂@文@小@说| 白色的窗帘被拉了起来,挡住了窗外朦朦胧胧的月色,但没挡住外面唧唧吱吱的虫鸣。风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让飘动的纱帘在地上投下不断摆动的影子。袁宁很快伴着虫鸣蛙叫入梦。 他又看见了泉眼和鱼儿。 泉水还是咕噜咕噜地冒着泡。 鱼儿朝他游来,尾巴摆啊摆,像在跟他打招呼。这时招福的吠叫声又从黑暗处传来,袁宁和鱼儿问好之后喊道:“招福!” “汪汪汪!”招福马上回应。 袁宁很惊喜,看来招福也做梦了,招福也到他的梦里来。随着叫声越来越近,四周的黑暗仿佛正在消散,不一会儿,梦里就亮堂起来。 袁宁看向泉眼那边,发现那黑色丝线围成的“围墙”出现了缺口,泉水正潺潺地往外流,流向那干涸的池塘,像母亲用温柔的手掌抚慰着大地龟裂的脸庞。可惜那缺口太小,涌出的泉水还没流多远就被土地吸收完了,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在池塘的边缘,竟长出了青青草色。虽然土地贫瘠而干旱,但那抹绿依然顽强地钻了出来。袁宁惊喜地对鱼儿说:“鱼儿你看,那里长出了一棵草!” “我才不是一棵草。”那抹绿开口说话,“我哪里像草了!” 袁宁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他跑了过去,却见那枝干、那叶片都是见过的,很像在园艺店见到的花儿们。只是那枝干不再塌软,那叶子也不再枯黄,虽然比上次见面时矮小了很多,但却比那时候都要精神得多。 袁宁把花儿认出来了,高兴地说:“象牙!你是象牙对不对?你病好了吗?你看起来好多了!” 象牙不理他。 袁宁想起象牙刚才的话,觉得自己刚才不该把它当成一株草。这就好像他明明是个人,象牙却说他是只小猪或者小狗一样,很严重很严重的。他马上道歉:“我不该说你是小草,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象牙这才看了他一眼。 袁宁非常高兴:“你不生气了!” 象牙说:“我也不知道我好了没有。”它抬起头到处看,“这是什么地方?阳光这么少,土里也没有水,我在这里一定会死掉的。你想在这里种花吗?” 袁宁说:“不,不是,这是我一个朋友的家。”他想了想,“这应该是我们的梦?象牙你还记得你们身上缠着的黑色丝线吗?这里有很多……” 象牙吓了一跳:“什么?在哪里?” 袁宁说:“别怕,它好像不会过来。”他指着泉眼那边,“看,就在那儿,在那个泉眼周围。” 象牙伸长枝桠看去,只见一汪碧泉被可怕的黑色丝线紧紧缠缚着,只有一个小小的缺口流出一点点泉水。正沉思着,一个巨大的阴影就把它笼罩住了,就像天上突然多了一朵巨大的阴云。 象牙转头看去,就看见一只庞然大物气喘吁吁地向自己这边跑来。 象牙瑟瑟发抖。 它最讨厌这些动物,这些家伙往往有灵活的爪子和锋利的牙齿,可以轻易折断它们的花茎,咬断它们的细腰。 袁宁说:“别怕!这是招福!招福可好了,还会让我骑在它的背上!” 招福停下脚步,友善地蹲坐在一边,和象牙打招呼:“你好。” 象牙见招福没有恶意,胆子顿时壮了起来。它嫌弃地说:“你的声音太大了,吵得我耳朵疼。” 招福讪讪然地说:“对不起。” 象牙觉得袁宁和招福这一人一狗都很奇怪,要是换成其他花儿的话,才不会一被它指责就直接道歉——弄得它觉得很不好意思。象牙为了掩饰自己脸红的事实,转开了话题:“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们为什么会在同一个梦里?”它从来没听过花会做梦。 袁宁摇头:“我也不知道。” 招福也摇头。 象牙说:“你们看到对方一点都不惊讶,已经不是第一次在梦里见面了吧?”象牙觉得袁宁和招福的茫然无知让它难以接受,“你们怎么不想办法弄清楚呢?要是遇到古怪的事情,最好尽快把它弄明白才对!” 袁宁皱眉:“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弄清楚啊,鱼儿它又不能说话。”他把自己怎么丢了玉佩、怎么进到玉佩里来的过程给象牙说了一遍。 象牙安静下来,好像在思索着什么。 袁宁也认真思索起来。 招福一直看着象牙,觉得这花儿很聪明,也很可爱,完全没有跟着思考。 象牙很快说:“你说那边有个泉眼,里面的泉水很神奇,能把你的伤口变没了?” 袁宁点头。 象牙说:“泉水不能流出来?” 袁宁说:“现在能了,但是只能流一点点。” 象牙说:“那你能把泉水取出来吗?”它看着袁宁小小的手掌,“比如捧起一捧。” 袁宁一愣:“我没试过!” 象牙说:“你怎么一点好奇心都没有!” “泉水就那么一点,”袁宁很担忧,“要是我取了,鱼儿不够了怎么办?” “你不是说那里有个泉眼,一直在往外冒水吗?”象牙觉得袁宁的担心一点道理都没有。 袁宁呆了呆。 好像是这样啊! “你去取一点给我,我喝喝看,”象牙说,“只要我喝过了,就知道水是来自哪里的。” “你好厉害!” “有什么厉害的,不同地方的水有不同的味道。云朵们路过时都会和我说起它路过了什么地方,我一直记着的。”象牙语气暗含骄傲。 袁宁更震惊了:“你还能云朵说话!” 象牙很满意,微微舒展枝叶,随风轻轻摆动。 袁宁跑回泉眼那边,把象牙的话转述了一遍,问鱼儿自己能不能取泉水。鱼儿摆了摆尾巴,腾出位置让袁宁取水。 袁宁弯下腰,两只手合在一起,掬起一捧泉水,迈开腿往象牙那边跑。 袁宁一走近,象牙就感觉到一阵令它非常舒服的气息。它精神一振,仰头看着袁宁。 袁宁小心翼翼地蹲下,手里捧着的水漏了几滴,落在了象牙的叶子上。 象牙从来没有这么舒服过。 袁宁说:“我直接把水浇到你身上吗?” 象牙已经等不及了:“是的,快浇上来吧!” 袁宁乖乖听话。 象牙闭上眼睛,枝叶微微抖动。 袁宁说:“怎么样?” 象牙说:“这和我以前知道的水都不一样。”它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种感觉,“如果说那可怕的黑色丝线是在夺走我们的生命的话,那这泉水好像在给予我们生命。对,生命,它有种属于生命的美好的气息。”它忍不住请求,“可以再给我一点吗?” 袁宁又跑回去取水。 这样来回跑了几趟,象牙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得病了。它并不贪心,没有继续讨要泉水,而是对袁宁说:“我想我有点明白了。这个泉水是‘生命之泉’!” 袁宁很茫然:“生命之泉?” 象牙说:“是的,我以前认识一朵云,它总是不愿意变成雨水降落,每次下雨都会保留一半。它说它想多看一看这个世界,等将来再遇上它的一个朋友时,可以告诉它现在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它每天都在不同的地方游荡,见过很多很多东西。它跟我说起过它的那个朋友。它的那个朋友非常伟大,总能满足人们的祈愿,不管是发生了干旱、洪涝、火灾或者是疫病,它都能让遭了难的土地充满生机。那朵云说,它的那个朋友叫‘生命之泉’。” 袁宁说:“那后来呢?” “后来‘生命之泉’消失了。” “为什么?”袁宁很不理解。 “我不知道。”象牙说,“大概是没办法支撑下去了吧。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生命之泉’能够救活我和我的同伴的话,它就要打败那些黑色丝线。可是泉眼只有一个,丝线却有那么多,越积越多的话,泉眼会被它给堵住!”象牙越说越觉得这很可能就是事实,“所以它再也不能响应人们的祈愿了。” 袁宁听了很难过。他觉得那“生命之泉”很伟大,自己去打败那些黑色丝线,把生命和健康留给动物们和植物们。 袁宁向象牙讨主意:“那我能帮到它吗?” “你不是说它被黑色丝线围起来了吗?”象牙说,“你帮它把那黑色丝线清理干净,它也许就活过来了。” “对呀!”袁宁懊恼地说,“我怎么没想到!” 说着他就直接往泉眼那边跑。 象牙看向一边的招福,觉得招福呆头呆脑的,一点意思都没有。它说:“你怎么不过去帮忙啊!” 招福马上追了上去。 袁宁已经跑到泉眼旁边了,他对鱼儿说:“我来帮你把这些坏东西清掉!”虽然上次在花儿那边被那黑黑的东西缠上手指,感觉非常可怕,但为了生命之泉和鱼儿,袁宁觉得自己要勇敢一点。 鱼儿拼命摆动尾巴。 袁宁不明白它的意思,伸手抓住那黑色丝线使足劲要把它们扯开。 招福也扑上来,一把咬上那黑色丝线。 袁宁蓦然一黑,只觉一股锥心的刺痛从手上传来。 袁宁失去了意识。 * 袁宁昏昏沉沉,梦见很多事,梦见家乡的老槐树让自己坚强,梦见那头大鹅向自己道别,梦见爸爸妈妈哭着抱住自己。 慢慢地,梦里的一切都消失了。他看到有个朦朦胧胧的影子坐在自己床前,一动也不动,像个沉默的雕塑。他觉得那影子好像在哪里见过,明明那么沉默,明明那么安静,身上却有种化不开的悲伤,让人想要抱抱他。 那是谁呢? 袁宁喉咙动了动,嘴巴也动了动,在脑袋清醒过来之前,嘴巴已经把话喊了出口:“大哥……” 那影子听到这话,终于动了起来,伸手按在袁宁脑袋上。袁宁感觉到那手掌宽大又温暖,不由伸手抱了上去:“大哥!”他用脸颊在那只手上蹭了蹭,觉得那薄薄的茧子有点磨人,但还是满足地重新抱紧,小声喃喃,“我不害怕了……” 刚才真的很可怕,他突然就动不了,说不了话,呼吸不了,甚至连思考都做不到——他还以为自己会死掉——毕竟他都见到大鹅和爸爸妈妈他们了。 梦里的大哥很温柔。 大哥虽然把手抽了回去,但很快把他揽进怀里。这样温暖的怀抱让他感到很熟悉,好像被爸爸妈妈抱进怀里的时候一样。他眷恋地挨进大哥怀里。 反正是梦,大哥应该不会生他气,也不会推开他。 袁宁这样想着,再一次沉沉入睡。 他原本烫得像火一样的身体似乎也随着宁定下来的心绪开始降温。 章修严一下一下地拍抚着那小小的背脊。 他原本只是想过来看看。 没想到一来,就发现袁宁病得这样凶险。谢老他们都很着急,他想要责怪他们没照顾好袁宁也无从怪起,只是心里越发后悔让袁宁来这边。这儿连个靠谱的医生都没有,请来的医生连药都不敢开,还是等章家的家庭医生赶来后才给袁宁打了针。 烧总算退了。 章修严的手微微发抖。 想到自己要是没过来,或者过来晚了,怀里的人可能就不在了——又或者被烧坏了脑袋,他就觉得一阵后怕。这么小的孩子最脆弱了,说没就没…… 章修严盯着袁宁的睡颜。 好不容易养胖一点点,病了一场又瘦了。 不过这小结巴在梦里倒是不结巴。 这次也没有把他当成爸爸或妈妈。 等这小结巴醒来,他可以少骂一两句。不过该骂的还是要骂,免得他下次又——又怎么样?章修严皱起眉。他已经问过程忠和李司机,袁宁没顽皮,更没胡闹,只是到处看看。 这小结巴也不是自己想生病的。 这次就不骂了吧。 章修严看着袁宁光洁的额头,想了想,俯身在上面亲了一下。 真的不烫了。 他只是想看看是不是真的退了烧。 章修严在心里强调。 正想着,章修严就听有人“笃笃笃”地敲窗。 章修严一顿,起身拉开窗帘。他往窗外看去,只见一个黑瘦的少年站在外面,和他差不多高,年纪似乎也和他差不多,一双漆黑的眼睛不冷也不热,看不出什么情绪。 少年往床那边看了看,把一捆用藤蔓捆起的草放在窗台上,转身飞快地跑走了。 章修严拧起眉头。他走回窗边,见袁宁睡得安详,伸手替袁宁掖好被子,提着那捆草走了出去。那个少年不像是会喜欢恶作剧的人,既然特意来敲袁宁的窗,特意把这些‘草’捆好,说不定是特意给袁宁找的。 章家的家庭医生姓孙。孙医生见了那捆草,立刻认了出来:“这是不错的药草,还连根挖来了,倒是有点用处。虽然没晒干,但直接煮成汤给宁宁喝,也可以起到安神和补血的功效。不过应该挺难找的才对,稀有得跟野生的百年老参差不多,这是哪里找来的?” 章修严把那古怪的少年说了出来。 旁边的程忠听了,说道:“是罗元良!那小子倒是懂事了一次,终于知道知恩图报了。” 听到“知恩图报”,章修严眉头一跳。他说:“什么知恩图报?”他不喜欢有脱出自己掌控的事情发生。才短短一天,袁宁就对那少年有了“恩”?什么“恩”? 程忠见章修严一无所知,倒有些诧异。章修严看到袁宁病倒时那么着急,又是找医生又是寸步不离地守着,他还以为袁宁肯定什么事都和章修严说了,没想到袁宁居然没提。 不过,袁宁在谢老面前似乎也没提起罗元良? 程忠把罗元良被冤枉的事说了出来,自然也提了一下罗元良的身世。 章修严听完就明白了,袁宁之所以不在他们面前提起,是因为不想把别人的伤疤挖出来说。程忠虽然与对方的父亲当过战友,不过想来与对方父亲的交情也不算特别好,再加上程忠本身就不是细心体贴的性格,自然不会像袁宁一样处处照顾别人的感受。 不管是父母的事,还是被冤枉的事,对罗元良而言都不是什么美好的东西。 所以袁宁一句都没提。 只跟他说起高兴的事情,说牧场有多漂亮,说招福有多开心,说谢老他们有多喜欢薛女士做的饼干。 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就有这么细的心思。 章修严沉默半饷,把药草给了孙医生:“你看什么时候袁宁适合用这药,就把它熬出来给袁宁喝了。”这是别人还袁宁的一片心意,理应让袁宁知道。 孙医生点头。 章修严已转身回袁宁房间。他拖了鞋子,躺回袁宁身边,伸手把那小小的身躯抱回怀里。袁宁感受到熟悉的热源回来了,伸手回抱章修严。 章修严一僵,由着袁宁在自己怀里蹭来蹭去。等袁宁在自己怀里找到最舒服的位置继续沉睡,章修严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一直悬着的心也随之一松。 他折腾了半天,也有点困了,抱着怀里的袁宁进入梦乡。 袁宁是被热醒的。 他睁开眼,看见一堵墙,暖暖的、厚厚的墙。 袁宁有些发愣。 这墙……怎么穿着衣服? 而且有着熟悉的香皂味。 味道清清爽爽,很像大哥用的那种香皂。 袁宁瞪圆眼睛。 他腰上也搭着一面墙,可重了,好像要把他压死! 不,不对,好像不、不是墙。 袁宁脑袋嗡鸣。 不是墙。 是个人。 是个人抱着他。 是谁呢?袁宁僵了半天,小心翼翼地往上看,很快地,他看到一个好看的下巴,胡子刮干净了,只能看到一点点青青的茬子。再往上看,是薄薄的嘴唇,挺挺的鼻梁,紧闭的眼睛——和皱起的眉头? 大、大哥! 不是梦,真的是大哥! 袁宁身体更僵了。 他居然抱着大哥睡觉!姐姐说过,大哥最讨厌别人碰他了,要是大哥醒来了,会不会把他甩到地上?不过大哥都肯亲他额头了,也许大哥不讨厌他靠近?不管怎么样,还是先起来再说…… 袁宁小心翼翼地想从章修严怀里爬起来。 章修严蓦然睁开眼。 袁宁吓了一跳。 他磕磕巴巴地喊:“大、大哥!” 章修严坐起来,伸手一捞,袁宁也起来了,不过却坐到了他膝上,整个人还是挨在他怀里。 袁宁想挣开。 章修严刚睡醒,哑声说:“别动。” 袁宁不敢动了。 章修严伸手摸袁宁额头。 袁宁感觉整个额头都被那大大的手掌给裹住了。 他仰起头看向章修严:“大、大哥。” 章修严皱起眉。 袁宁问:“我生病了吗?” 章修严说:“对,你生病了。”他见袁宁脸蛋变得白白的,少了几分血色,不由伸手摸了摸。生病一次,也不知道要养多久才能养回来。 袁宁迷茫地看着章修严。 脸上也要摸吗? 章修严一滞。 他说:“把嘴张开,让我看看你的扁桃体有没有发炎。” 章修严说的专业术语把袁宁震住了。大哥好厉害,连看病都懂! 他乖乖张开嘴巴,让章修严给自己检查。 章修严一本正经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说:“没事,没发炎,我去给你倒杯水。再叫人热碗粥,吃了东西以后你得吃药。” 袁宁乖乖听话。 * 与此同时。 圣伦安堡。 圣伦安小学。 “黄种猪!”趾高气昂的红发小孩带着几个白种人围住一个黑发黑眼的孩子,“识趣的话,你就给我滚出去!再出现在我眼前,小心我揍扁你!” 黑发黑眼的孩子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身体一弯,从他们胳膊底下穿了过去,蹬蹬蹬地跑了。 那红发小孩气得七窍生烟,准备回头一定要再把那黄种猪堵住,好好教训一番。没想到他刚回到教室就被教导主任找了去。 古板又严厉的教导主任可不管他是谁家的小孩,严肃地说:“有人投诉你种族歧视,这件事情非常严重,我需要叫你的家长过来看看他们是不是这样教你的。”种族歧视一般都是“家学渊源”,要从根源治起。 红发小孩气炸了。 该死的黄种猪! 他一定要他好看! 第26章 一起睡 章修严将袁宁病情稳定下来的事告诉家里,章先生也告诉章修严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有章修鸣消息了,但不知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原来在两年前有一批外国支援者曾到国内来,到过那一带。其中有一支医疗队去过不少疫区,据说是为了借机研究灾后疫情的防治。他们飞机和直升机通过了批准,可以降落在那附近的民营机场,支援结束之后他们还带走了一批签署了同意书的疫区病患,让这批病患到国外接受治疗和参加医学试验。 章先生让人调阅了当时留档的资料,发现其中有个孩子的形貌描述很像章修鸣。当时这个孩子似乎病得很重,没有人认领,也没有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留在国内似乎必死无疑,那边就批准让人把孩子带到了国外。负责记录的人在存档过后就退休回老家养老,也没特意跟人提起这件事,是以章家这两年找遍了全省,硬是没有找到半点消息。 不管这孩子是不是章修鸣,他们都要进一步确定他的去向了。 章先生说:“这件事先不要告诉你妈妈她们。” 章修严点头。 章先生说:“涉及国外,比较难办。虽然当时有登记领队人的国籍和飞机的归属人,但是整支救援队的成员非常多,似乎分属不同的国家,而且没有一一记录在案——听起来这事好像还涉及某些秘密医学试验。但是因为你三叔的原因,我们都不能出境,”章先生皱起眉头沉吟片刻,“你先别着急,我会向上面打报告。” 章家老三做的是机密研究,连带章家人在对外事务上也受到了限制。 章修严挂断电话后,心里乱糟糟。他回到袁宁房间,看着小口小口喝药的袁宁。章先生说,那孩子被带走时病得很重,章修鸣从小最不爱吃药,有人哄着他吃吗?这两年他过得怎么样?会被人欺负吗?……或者,他熬过来了吗?还活着吗? 袁宁听见脚步声,抬眼看见章修严的神色,心中一紧。他捏着鼻子想把药一口灌完,结果不小心呛了一下,咳得满面通红。 苦味在整个口腔泛开,甚至还涌上鼻头。 袁宁怕自己吐出来,边咳边捂紧嘴巴。 章修严恍然回神,快步迈上前,伸手拍袁宁的背。比起第一次哄做噩梦的袁宁时的僵硬,如今他的动作已经流畅而自然,很快让袁宁的呼吸平顺下来。 章修严板着脸说:“喝药这么急做什么?” “太苦了,”袁宁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看着章修严,“我想快点把他喝完。” “那是你的那个新朋友给你找的药草,”章修严说,“孙医生说很珍贵很难找的,不要浪费了。” 新朋友?袁宁愣了愣,明白过来。章修严说的新朋友是罗元良! 袁宁说:“他来过吗?” “来过,”章修严没瞒着,“送了药又走了。” “这样啊。”没见到新朋友,袁宁有点失望。 章修严给袁宁倒了杯水,让他把嘴里的苦味冲淡。 袁宁小口小口地抿水喝,心里又开始回想章修严刚才的神色。他感觉章修严一直注视着自己,犹豫了很久,还是开口喊:“大、大哥。” 章修严看他。 袁宁说:“大、大哥打电话回家了吗?” 章修严点头。 “家里还好吧?”袁宁试探着发问,“妈妈她们应该都很好?” “她们都很好。”就像袁宁能感受到章修严的情绪一样,章修严也看得出袁宁的欲言又止。章修严直接询问,“你想问什么?” 袁宁知道自己的想法都瞒不过章修严。他说:“大、大哥你好像有心事,是什么心事呢?能不能跟我说?妈妈说,遇到烦心的事最好都说出来,说出来心情就会好很多。” 章修严听着袁宁稚气的劝导,竟觉得心里真的平静了几分。他说:“你四哥有消息了。”章修严叹了口气,“说不清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肯定是好消息!”袁宁斩钉截铁地说。 “但愿如此。”章修严是理智至上的人,所以不能像袁宁这样简单直接地往好的方向想。他顿了顿,把章先生的话都告诉袁宁。 “四哥一定会没事的!”袁宁的语气非常笃定,仿佛只要他坚定地这样想,事情就真的会像他所想地这样。 章修严也被袁宁感染了。他说:“对,一定会没事的。”即使再成熟、再沉稳,章修严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小孩。他说完,忍不住将袁宁紧紧地抱住。 就像上次知道那具骸骨不是章修鸣的时候一样,他也需要慰藉,也需要普普通通的拥抱和安慰。但是在别人面前不行,章先生不会做这种事,薛女士是没有办法做到——至于章秀灵和章修文,那自然是更加不行的,他要在他们面前维持兄长的威严。 但是袁宁不一样。 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但就是不一样。 袁宁虽然也敬他怕他,但袁宁不害怕靠近他。他隐忍的悲伤和忧心,在袁宁面前永远无所遁形。在袁宁眼里,他也需要安慰,需要关心,需要所有普通人需要的东西。 袁宁脑袋嗡嗡响。 ……他感觉到,大哥很难受。 袁宁原本也不习惯与人亲近,可是被章修严这么抱着,他心里却一点排斥都没有。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回抱章修严。 袁宁胳膊短,没办法真正环抱住章修严,只能笨拙地说:“四、四哥这么好,肯定不会有事的。” 章修严抱着怀里软软的身躯,听着袁宁软软的安慰,心也软了下来。他说:“在没有得到切确消息前,不要告诉妈妈他们。” 袁宁轻轻点头。 章修严有些舍不得放开。 章修严说:“喝了药会犯困吧?睡觉吧。”他顺势就要把袁宁抱进被窝。 袁宁僵了僵。他小声说:“我还没刷牙。” 章修严一顿。 袁宁又小声补了一句:“我想尿尿。” 章修严:“……” 章修严松开了手。 袁宁见章修严脸色不大好,不由主动问:“大哥你今晚会和我一起睡吗?” 章修严把问题抛回给袁宁:“你希望我和你一起睡吗?” 袁宁对上章修严严肃的眼睛,总觉得如果回答“不希望”,章修严的脸色肯定会更不好看。他果断说:“我想和大哥一起睡。”说完他小心地觑着章修严,发现章修严唇角下垂的弧度没那么可怕了,松了口气。 章修严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已经出卖了自己。他绷着脸教训起袁宁来:“你已经六岁了,应该坚强一点,自立一点,不能老想着要别人陪你睡。” 袁宁正要乖乖说“好”,章修严马上又补了一句:“这次就算了,你正生着病,我可以陪你睡——下不为例。” 袁宁:“……” 章修严说:“不是说要去尿尿吗?怎么还不去?” 袁宁撒开腿跑去厕所。 大哥大概是太早熟了,说话做事也都跟大人一个样,很多时候心里明明是想要的,嘴上偏说不要——他真是不明白!袁宁腹诽了几句,解决憋了一会儿的尿意,又认认真真地刷牙洗脸,才重新回到床上。 章修严还在,占了半张床,拿着本书在看。袁宁掀开被子的一角,钻进被窝,盖好被子,露出半颗脑袋。章修严合起书,也躺下了,他侧躺着,又伸手探了探袁宁的脑袋。 袁宁心里一暖,觉得大哥特别好。他说:“大、大哥,我、我感觉我好了。” 章修严收回手,注视着近在咫尺的小脸蛋儿:“要是什么时候结巴也好了就好。” 袁宁脸一红。 其实他一般不结巴。 只是一想到不久之前他还不认识大哥他们,现在却要把他们当家里人,脑袋总是跟不上。他的脑袋真的太笨了。明明大哥他们都对他这么好,明明大哥他们都是那么好那么好的人…… 章修严下达命令:“睡觉。” 袁宁乖乖闭眼。 章修严无声地数着袁宁的眼睫。 袁宁眼皮微颤,动一下,又停,动一下,又停。 章修严拧起眉。 袁宁微微转了个身,从平躺变成侧躺。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又拉近了不少。 袁宁的鼻子几乎抵在章修严胸口。 袁宁小声说:“大哥,晚安。” 章修严看着那颗低埋在自己胸前的小脑袋,心里软成一片。他嘴巴动了动,又动了动,过了许久,才回了一句:“晚安。” 夜风吹来,吹动纱帘,带来牧场清新的草香与泥土芳香。虫儿在叫,青蛙在叫,草丛里躲着的鸟儿也在叫,夜色却越发幽寂,它们的鸣叫声仿佛只是催人入眠的安神曲。 屋内渐渐只剩下绵长的呼吸。 * 圣伦安堡。 普尔曼家族。 “听说你今天被人欺负了?”坐在主座的男子开口询问,语气温和之中却蕴含几分不悦,“为什么回来后没有告诉我?” “我没有被欺负。”坐在他右手侧的黑发黑眼男孩平静回答。 “哦?我得到的消息可不是这样的,”男子声音微微上挑,“你也当我是个废人吗?” 座椅之下,男子的两条腿不自然地垂着,看起来已经不能行走。 男孩重申:“我没有被欺负。”他仰头与男子对视,“看不懂规则,不会利用规则的人才会被欺负。我记得有人这样教过我,不过我不记得是谁。” 第27章 祈愿之心 罗元良从山上下来,木工又在那里打磨他的刀具。 木工有一手好手艺,再古怪的木头,在他手里都能化腐朽为神奇。每年都会有很多人来他这边学艺,他让学徒们帮忙干活,然后把手艺教给他们。每每学到十之一二,学徒们就会离开,去镇上、县里谋生,甚至还有到市里去的。 木工每天清晨都坐在空荡荡的伐木场里磨刀,刀具在磨石上发出嚯嚯嚯嚯的声音,刀锋也变得雪白而锋利。 罗元良背上背着一大把粗藤,多得几乎把他整个人都淹没了。他把它们都放到木工面前,然后背起木工放在一边的米粮离开。 两个人一句话都没交流,只有那嚯嚯嚯嚯的磨刀声试图驱散清晨的薄雾,迎来骄夏的朝阳。 罗元良回到住处,是个空旷的平房,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屋里有个小火炉,炉上是个破旧的铁锅,可以用来做饭。 比起前两年,这样的生活已经像人过的日子了。 罗元良把米放进粗陶米缸,坐在火炉边思考半饷,拿起角落堆放的木块。那是木工不要的边角料,叫他有兴趣就练练手。他一直没兴趣,堆在一角没动。 想到那个脸色苍白的小娃娃,罗元良顿了顿,掏出口袋里的小刀,和木工一样,没动手,先磨刀。磨了小半个小时,他取出一块木头,剔去多余的部分,雕出个模子,接着再细细地雕琢细节。雕完一样,放下;雕完一样,再放下。不一会儿,他手边就多了好几只惟妙惟肖的小动物。 等调完第十只,罗元良手指已经动不了。他找来块麻布,把小动物们都裹起来,把它们放进口袋里,走了出去。 天色已经大亮。 罗元良在牧场里游荡了一会儿,脱掉上衣走进棚圈,默默放出动物们,然后打扫棚圈。一间接一间地扫完,他感觉自己身上有股味道,又跑去河边,钻进河里洗了个澡。 等罗元良再穿上衣服,牧场的工人们才姗姗来迟,有的去棚圈晒竹板,有的去挤牛奶,有的去打理菜园子和果林,有的去喂养鸡鸭。牧场虽然不算特别大,但也不算小,可以养活好几家工人。 罗元良知道很多人想到牧场里来,其中包括这些牧场工人的亲戚。他自己占了一间房子,他们都看他不顺眼,联合着来排挤他,把他挤走了,他一个人干的活可以分给很多人干,他一个人住的房子可以分给一家人住。 罗元良都清楚。 程忠不清楚。 程忠甚至不清楚这些人贪昧了多少东西。 那家伙和他爸爸一样脑袋不清不楚的,大概当兵的都这样。也就是牧场主人不怎么在意这牧场,要不然照他这管法,早被人给赶走了。 罗元良默默想着。 罗元良也养了一群鸭子,它们还没长大,浑身长着灰扑扑的绒毛。虽然看着像普通家鸭,但他们其实是群野鸭,罗元良在山里掏来的,它们一睁眼看到的就是他,把他当了亲人,乖乖跟他跑。平时罗元良都把它们放养在白桦林,今天罗元良想了想,一个呼哨把它们叫了出来。 鸭子们嘎嘎嘎地跑到他脚边,排好队摇摇摆摆地跟在他屁股后面。 罗元良领着它们去了湖边。 小鸭子一个接一个地跳下水,自由自在地游了起来。 罗元良看着不远处那栋洋楼。 那小娃娃跑了出来,身边跟着只大狗和那个十来岁的少年。 袁宁是被小鸭子的叫声吸引的,看它们居然在水里排着队游泳,觉得它们很不一般。他远远就看见了罗元良,跑到:“这是你养的吗?” 罗元良看了看袁宁,从口袋里掏出麻布小包,递给袁宁。 袁宁一愣。他说:“你给我送药草,我还没谢谢你呢。孙医生说那药草很难找……” 罗元良不说话,只直直地伸着手,等着袁宁把自己手里的麻布小包接过去。 袁宁只能拿过那麻布小包。 罗元良又跑了。 袁宁见章修严在一边看着,有些踟蹰,不知该不该当着章修严的面把“礼物”打开。会是什么呢?这还是他第一次从“朋友”那儿收到礼物,心里又是好奇又是期待。他见章修严没有离开的意思,还是没忍住,把那块包在外面的麻布打开。 十只惟妙惟肖的小动物出现在他眼前。 都仅有拇指大小,但看着都像活的一样,马的鬃毛、松鼠的尾巴、公鸡的冠子、绵羊的羊毛、公牛的犄角……每一个特征都鲜明可爱。 袁宁好喜欢! 袁宁忍不住说:“大、大哥,你看!是不是很可爱!我回去也能看到好多小动物了!” 章修严看着袁宁熠熠发亮的眼睛,心里有点不舒服。那个家伙无缘无故跑来送他弟弟礼物,也不知是什么居心。章修严仔细想了想,他好像没送什么礼物给袁宁,反而还收到了袁宁送的护腕。当然,他的胸襟还是很广阔的,绷着脸夸道:“是的,很可爱。” 袁宁说:“我该回送他点什么呢?”他拉着章修严的衣角,“大、大哥,我们是不是很快就要回去了?” 对上袁宁满含期盼的双眼,章修严顿了顿,平静地回答:“没有,你病刚好,得好好休息,多住几天养养。” 袁宁高兴极了:“那太好了!” 这天天气很好,牛羊和马儿都打完了疫苗,也恢复了精神,自由地在牧场里吃草。袁宁跟着程忠到处跑,看马儿吃草,看妇人挤牛奶,看那群野鸭子在湖里游来游去、欢快觅食。 章修严一直在房间里。 袁宁从瓜田那边抱了两个白白胖胖的甜瓜,回到洋房那边找章修严。他兴冲冲地推开房门,却见章修严正在桌边描画着什么。 章修严手中的动作一滞。他板起脸教训:“进房间怎么不敲门?” 袁宁乖乖认错:“对不起,我忘了。”他捧着两个甜瓜,“忠叔叫我挑的,我想拿回来给大、大哥尝尝。”他犹犹豫豫地站在门口,不知该不该进去。 章修严说:“过来。” 袁宁见章修严不生气了,高兴地冲过去。等看见桌上摊着的“燕子”,袁宁愣了一下,说:“大、大哥在画画吗?画得好像呀!还用竹子给它做了骨头!” “你没见过?”章修严拧起眉。 “我、我应该见过吗?”袁宁有点惭愧地低下头,“可是我没见过……我说错了吗?这不是画?” “这是风筝。”章修严说。他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小孩子玩的东西他其实不爱玩,但就算不爱玩,他也是玩过的,袁宁却不知道是什么。袁宁以前生活的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呢?没有电视,没有电话,没有人教他看书识字,也不敢随便到外面去玩,所以才会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了解。章修严把风筝翻过来,耐心地给袁宁解释,“在这里系上绳子,有风的时候扯着线跑,风筝就会借着风力飞到天上去。” 袁宁眼睛亮了起来:“原来是这样啊!听起来好好玩!大哥你做的风筝真漂亮!” 章修严说:“给你做的。” 袁宁呆了一下。大哥一直在房间里不出去,就是为了给他做风筝吗?他看着那只漂亮的燕子,感觉心里好像也住进了一只黑背白肚皮的小小燕子,时而抖抖翅膀,时而叽叽喳喳叫,叫他时时刻刻都很欢喜。 袁宁一把扑进章修严怀里。 章修严一顿,伸手把怀里的小结巴抱住,眼底多了几分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 原来送人礼物是这么开心的事。 章修严把袁宁抱到自己膝上,把最后一点黑色上完,缓缓说:“以前姥爷最爱做这个。我每年放假都回去陪他,也学了一点。一到春天,住在附近的孩子都会跑到姥爷家,哀求姥爷给他们做风筝。姥爷字写得好,画也画得好……” 袁宁马上夸:“大哥也是字写得好,画也画得好!” 袁宁拍的小马屁让章修严很受用。他说:“是姥爷教的。”章修严扫了扫袁宁的脑袋,“可惜姥爷不在了,要不然可以让他教你。” 袁宁听了,心里有点难受。他听得出来,大哥很敬爱姥爷,姥爷不在了,大哥一定很难过。袁宁说:“大哥可以教我。” 章修严想了想,说:“没错,大哥可以教你。”他本来打算等袁宁再多认些字就找人来教袁宁,既然都是让人来教,不如他自己教算了? 袁宁转开话题:“那大哥什么时候可以教我玩风筝呢?” 章修严说:“很快,吃过午饭休息好,下午我们就去玩。” “要下午啊。”袁宁很遗憾。 “对。”章修严虽然经常对袁宁破例,但绝不会无条件宠溺和纵容。 袁宁忽然像想到了什么,又兴高采烈起来:“那你可以教我怎么做吗?” 章修严看着他。 袁宁从口袋里掏出只小动物:“早上那个哥哥送我这些小木雕,我正好可以送他一个风筝!”他觉得自己太聪明了! 章修严觉得不太高兴,但又挑不出袁宁这样做的错处来。 这样的想法和做法怎么看都是值得鼓励的。 章修严说:“好,我教你,正好材料还剩下不少。” 袁宁说:“那我要做两个!一个送给大哥,一个送给那个哥哥。” 章修严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 他语气由阴转晴:“好。” 在章修严的指导之下,袁宁认认真真做了两只小黄鸭。 两只长着长长尾巴的小黄鸭。 章修严:“……” 袁宁见章修严脸色不对,小心翼翼地问:“大、大哥,你不喜欢吗?”他记得大哥上次很喜欢小黄鸭,从泳裤泳圈到毛巾都挑了小黄鸭啊! 章修严说:“没有。” 袁宁有点沮丧:“我做的没有大哥做的好看。” 章修严说:“有心就好。” 袁宁这才开心起来。 他觉得大哥是无所不能的:“那我怎么把这个风筝给他呢?” 章修严说:“给我一个小动物木雕。” 袁宁依言掏出一个,递给章修严,是只可爱的小鸭子。 章修严:“……” 章修严把小鸭子拿在手里,领着袁宁去找招福。 招福正趴着晒太阳,听到章修严和袁宁的脚步声,马上站了起来看着他们。章修严半蹲下,把小鸭子放到招福鼻子底下:“嗅嗅看,看能不能帮袁宁找到雕这只小鸭子的人。” 招福看了眼袁宁,果然凑上去仔细嗅了嗅,认真记住上面的味道。它甩了甩尾巴,示意他们跟着自己走。 袁宁说:“大哥能和招福说话!” 招福不服:“汪汪汪!” ——根本不能好吗!要不是我聪明,怎么可能听得懂他的话! 章修严说:“它这么聪明,应该能听懂的。” 招福顿时把尾巴甩得更高,脚步轻快地在前面带路。 袁宁看向章修严的目光充满崇拜。一句话就让招福高兴得尾巴都翘了起来,兴冲冲地帮忙做事! 两人一狗很快找到罗元良。 罗元良正在放马。 他牵着一头马儿往牧场东边走,其他马儿都乖乖跟着他走,到指定的地方吃草。那么瘦小的身影,在马群之中却那么地显眼,好像一根穿着灰衣服的竹竿子在赶着马群前行。 马儿太多,袁宁不敢走过去。他站在原地看着,等罗元良忙完才喊:“你好!我叫袁宁,你呢?” 罗元良早注意到袁宁了,听袁宁这么喊,他却当没听见,站在马群里不动。 袁宁没有气馁,再接再厉:“我很喜欢你送的小动物,”他拿起手里的风筝,“我自己做了风筝,这个送给你,我们一起玩好不好?” 罗元良看向那丑丑的小黄鸭。 罗元良虽然没说话,袁宁却看懂了他的意思,脸蛋唰地红了,很不好意思地说:“我、我第一次做,做得有点丑,还有很多地方都是大哥帮忙的……”他越说越觉得这个回礼根本拿不出手。 罗元良走了过来,接过袁宁要收回去的小黄鸭。 章修严打量着罗元良。 罗元良却没看章修严一眼,拿了那小黄鸭又跑了。 袁宁咋舌:“他跑得好快!他为什么要跑呢?” 章修严说:“害羞。” 袁宁恍然大悟。 章修严摸摸袁宁的脑袋:“回去吃饭。” 袁宁乖乖跟在章修严身后往回跑。 下午天气晴好,章修严带着袁宁放风筝。章修严虽然不怎么爱玩,但也换上运动服陪着袁宁满草地跑,见袁宁跑得小脸红扑扑,满头都是汗珠子,他喊袁宁停下,半蹲下,用毛巾给袁宁擦了汗。 孙医生正拿着相机奉命偷拍,见到温馨的一幕忙按下快门,感觉一卷胶片已经快用完了,不由感慨章修严对这个最小的弟弟果然不一般。 章修严和袁宁重新开始玩时,罗元良似乎也忙活完了,拿着袁宁送的小黄鸭加入进来,天空上飘着一只精致的燕子和两只丑丑的小黄鸭,从东跑到西,从南跑到北,来来回回飘个不停,时不时夹杂着“汪汪汪”的狗叫声,让小小的牧场多了几分欢乐气息。 谢老坐在葡萄架下,听着程忠给自己说那边的动静,袁宁笑得多欢,招福跑得多快,章修严和罗元良也不像平时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他的手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椅子的扶手,像是打着节拍应和程忠的话。温暖的阳光从葡萄藤间漏下来,照在他的脸上,像只温柔的手掌轻轻抚摸他长满皱纹的脸庞。 都还小啊,真好。 * 玩得再欢,还是要回家。袁宁早有心理准备,踏上回程时心情不算难过,只是有点不舍。他让招福带自己去见了罗元良,和罗元良告了别,才跑回车上和章修严坐一块。 这几天罗元良虽然还是不说话,但偶尔会出来和他们一起玩,骑马放牛,喂羊挤奶,牧场里好玩的事儿他们都玩了一遍。 袁宁趴在窗外看着越变越小的牧场大门,忍不住问章修严:“大、大哥,我以后还可以再过来吗?” 章修严很久没有休过这么长的假。他的身心也得到了最大的放松。听见袁宁这么问,他顿了顿,说:“等过了暑假,你就要上学了。” 没有机会再过来了吗?袁宁沮丧地说:“哦。” 章修严说:“如果你考试成绩不错,放假的时候我可以带你过来。” 袁宁又惊又喜:“真的吗?” 袁宁眼睛亮晶晶,像是闪闪发光的星星。章修严盯着看了一会儿,说:“真的。” 袁宁的沮丧一扫而空,也没问什么才叫考得好,心里充满了期待,甚至盼着快点考试才好。 章修严看着袁宁健康红润的脸蛋,心里稍稍满意。他闭上眼睛,闭目养神。虽然在这边他也一直在看书,但休息和玩乐的时间远远多于在家的时候,回去以后肯定有得忙。 南乡的事让章修严心里多了种紧迫。 他意识到袁宁这个小结巴会给他带来很多麻烦。 但是他不想甩开这些麻烦。 他想试着去解决这些麻烦。 日子过得飞快。 袁宁迎来了报名的日子。暑假中的大部分日子,袁宁都乖乖跟着孟兆补课、跟着章修严练字,到小学笔试这天,袁宁这段时间的辛苦练习已小有成效,至少老师经过他身边,看见他写下的名字,眼中就流露出满意的赞叹。 章修严见考试一时半会不会结束,就去校长室见校长。他也是在这所小学毕业的,算是回到了母校。校长见了他,笑呵呵地说:“要不是你几个弟弟妹妹,你会不会记得回来看看我?” 章修严说:“当然。”却没有说“当然会”还是“当然不会”。 校长没再追问,打破砂锅问到底什么的,没什么好处,按自己想听的答案理解就是了。他说:“章家的家教,我是信得过的。放心吧,就是考试不过,我也会让他进来。” 章修严语气不满:“不会不过。” 校长眼底掠过一丝诧异。他说:“看来你很喜欢这个弟弟啊。他怎么没和修文一样改姓?”章修文和章秀灵也是在这边念小学,这学期还去国外当了交流生,校长对他印象挺深。 “袁宁自己选的。”提到这一点,章修严心里还是有点不踏实,恨不得回到章先生让袁宁改名那边,开口让袁宁把名字改了。 这两个月里,他既忙着跟进章修鸣的消息,又忙着让人去查袁宁二婶家的事。他知道孙医生偷拍了不少照片给薛女士,就让孙医生多洗了几张,派人连着一张新的银行卡送到袁宁二婶手里,让袁宁二婶改善一下生活状况。 负责这件事的人拍回来几张袁宁二婶和袁波兄弟的照片。 章修严已经放在口袋里,准备等袁宁考上了,就当成礼物送给袁宁。 袁宁这些家人,给章修严的威胁感比章修文的家人更大。如果他们找过来的话,袁宁说不定会被他们给带走。他不会眼睁睁看着那样的事发生——他很同情他们的处境,但他不可能把袁宁还给他们。 章修严神色微沉。 可是,他又想让袁宁开心。 章修严把手伸进口袋,摸了摸那几张照片。照片上那个女人很温柔,那个男孩子和袁宁差不多大,眉宇却已有了属于男子汉的坚毅——那眼神好像隔着镜头在看向你——或者说,他隔着镜头在看向袁宁? 袁宁现在是我弟弟。 章修严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赶走那种袁宁随时会被抢回去的不安,继续校长说话。 入学考试是当场判卷,孩子们都会被安排在休息室等待判卷结果。这个等待过程其实是考核的一部分,校方会派人在休息室外观察,看看参加考试的孩子有没有定性、性格好不好等等。作为市内最负盛名的私立小学,校方有挑选学生的资本——也正因为校方挑选得这样严格,很多人才会放心地把孩子送到这里来念书。 家长们都在其他休息室等候,在结果出来前他们不能去教孩子如何应对这场考验。 袁宁恶补了这么久的基础知识,笔试自然过关了。就是在等候期间出了点问题。他在陌生人面前非常内向,很少主动和人说话,于是在这段时间里他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叽叽喳喳地说话,更没有主动去交朋友,只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 袁宁这种沉静很快引起负责“面试”的老师的主意。“面试”的老师换了三轮,他们都对安静的袁宁有了印象,觉得这孩子太沉默,会不会有点不合群。 就在他们要写下评价意见的时候,意外发生了,原来是个小胖子跑到袁宁面前,说:“你是不是哑巴?嘻嘻嘻,小哑巴!你一句话都没说,肯定是小哑巴!” 袁宁懵了。老师不是说等在这里就好吗?为什么还要说话?他刚才有注意到这个小胖子,知道他家是搞煤矿的,家里有两个大矿场,特别有钱。为什么他突然跑来嘲笑他哑巴呢?他好像没有得罪他啊! 小胖子见他呆呆愣愣地,还是不开口反驳自己,闹得更起劲了:“你们快看,他不仅是个小哑巴,还是个小呆子,呆呆傻傻的!” 袁宁拧起眉头。这小胖子让他想起了大堂哥,大堂哥也是这样的,总爱笑他反应慢,是呆子。他才不是呆子,他只是不爱和人说话。 袁宁还没想好要不要开口,一个男孩子就挡在袁宁面前,沉下脸说:“你怎么这么没礼貌?” 小胖子瞪他:“你谁啊?我又没说你,你管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男孩子看起来家教很不错,可就是家教太好了,面对小胖子这种“我欺负人关你什么事”的理直气壮,一时竟有些语塞,气得脸都憋红了,却不知该怎么反驳,只好挡在袁宁面前不让小胖子再指着袁宁鼻子嘲笑。 袁宁说:“谢谢。” 袁宁一开口,男孩子和小胖子都一愣。袁宁不是哑巴,声音软软的,却又稳稳的,非常好听。他说话有点慢,语气很温吞,就像他看起来那样乖乖的、软萌软萌的。 男孩子顿时觉得自己挺身而出是对的。 小胖子却瞪着袁宁:“你不是哑巴!你不是哑巴为什么不说话!” 袁宁说:“为什么要说话?” 小胖子一愣。 好像也没有说一定要说话。 他看着袁宁,想继续闹他,却不知该怎么闹,袁宁看着就像团圆圆的雪球儿,感觉大声点和他说话他就会化掉,用力点推他一下他就会散掉。 小胖子憋屈啊。他刚才做题,大部分都不会,全都靠瞎蒙,怎么看都考不上了,所以到休息室这边后就大肆宣扬自己家多有钱,让这些穷家伙羡慕羡慕自己。 他一早就注意到袁宁了,袁宁答题时坐得笔直,认认真真地从头写到尾——当然,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袁宁长得可爱,白白净净,干干净净,和别的小孩完全不一样。 小胖子和所有人都说上话了,就是袁宁自己坐在那里不理他,让他炫耀得很没劲。 所以他才跑去嘲笑袁宁是哑巴。 见袁宁定定地看着自己,小胖子的脸涨红了,硬梆梆地挤出句歪理:“不是哑巴自然要说话!” 其他小孩刚才已经烦透小胖子,有个女孩子也跳了出来:“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谁说有嘴巴就一定要像你这样聒噪的?”她和男孩子一样挡在袁宁面前,转头朝袁宁露出笑容,“别听他胡说八道,你这样安安静静才可爱呢!” 真的太可爱了啊,她刚才就注意到袁宁了!只是袁宁真的太安静了,她怕自己去和他说话会吓坏他!听到他礼貌地和那男孩子道谢,她觉得袁宁真的乖得不得了,和她那讨厌的弟弟完全不一样——真可爱啊! 小女孩越看越喜欢,恨不得抱回家当弟弟,把自家弟弟给换到袁宁家。 有两个人出头了,其他人也围拢过来。小胖子见自己连袁宁一根头发丝都看不见了,心里特别委屈,突然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不要在这念书,我不要在这里念书,这里的人都欺负我!”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负责“面试”的老师们也目瞪口呆。 这算什么事啊!好了,看来不该担心那安安静静的小孩人缘不好,不会交朋友。就他那模样儿,安安静静坐在那也会有一堆人想和他玩。这不,还没入学就闹成这样了! 有人知道袁宁是章修严弟弟,去校长室把袁宁那边的情况转述一遍。 校长听了笑呵呵地说:“修严,看来你这弟弟也不让人省心啊。” 章修严拧起眉头。 要是可以的话,真不想让袁宁到外面念书。 这都是什么小孩啊! 可惜人不能像花儿一样,养在温室里不让他经半点风雨。 章修严说:“你们的评估快结束了吧?” 校长点点头。 章修严起身和校长道别,去休息室那边接袁宁。又过了一场走过场式的面试,章修严就领着袁宁回家。 终于没了陌生人,袁宁主动和章修严说话:“这边的入学考试好严格啊!”又是笔试又是面试的,要不是他提前做了两个月准备,肯定不可能考进去。 章修严说:“好学校自然严格。”他望着袁宁,“没有人欺负你吧?” 袁宁想了想,说:“没有。” 章修严注视着袁宁。他这个大哥就这么不值得信任?这小结巴遇到什么事都不告诉他? 章修严正想着,袁宁已经接着往下说:“有个人好像想欺负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哭了起来,我觉得他怪怪的。” 章修严:“……” 章修严突然觉得,他这个弟弟不容易被人欺负。很可能他这个弟弟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那些想欺负他这个弟弟的人就被气哭了。 章修严把手伸进口袋,犹豫了许久,还是把照片掏了出来。 他说:“给你。” 袁宁楞了一下,接过章修严递过来的照片。等看清照片上的人,他脑袋嗡地一下,变得闹哄哄的。 是二婶!是二婶和袁波! 二婶看起来还是那么温柔。 袁波——袁波看起来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袁波的眼神好像穿过照片看着他,像是在问他,为什么你一句话都不说就走了,是不是你过上好日子就不要我这个堂哥了。 袁宁心里很难过。他想和袁波说说话,告诉袁波他不是故意不告而别的,他在南广火车站的站台上还想喊他,可是火车已经开了,火车把他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他现在没有办法再回去。 章修严望着袁宁红红的眼睛,有点后悔把照片给他。 这么想他们吗? 章修严目光沉沉,问袁宁:“如果他们来带你走,你会跟他们回去吗?” 袁宁眼睛更红了。 他讨厌这个问题。 虽然二婶他们不会来,更不会带他回去。 袁宁扑进章修严怀里,哽咽着说:“我舍不得大哥和姐姐她们,也舍不得二婶她们。我为什么不能都要呢?” 章修严狠下心:“不能都要。” 袁宁的肩膀微微抽动。 章修严心也跟着抽动。 他到底还是缴械投降:“不过如果你考试考出好成绩,我可以找时间带你去看他们。” 袁宁愣住。 章修严也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不理智的。这样袁宁很可能会跑回原来的家里,再也不回来这边。可是袁宁眼睛一红,他就没办法理智地对待问题。 章家又不是拐卖孩子,为什么不许袁宁去见他的亲人呢?如果袁宁回去了就不想回来了,那就当他白疼他了。 章修严拿定主意,把袁宁抱进怀里:“只要不是干坏事,你想做什么都没有问题。你想见你二婶她们也是可以的,只是那边实在太远了,我不可能经常带你去。” 袁宁抱紧章修严,眼泪不停地往下掉。 他刚才是不是伤了大哥的心呢?大哥对他这么好——大哥永远都对他这么好,他却连“会不会跟他们走”的问题都回答不了。 二婶和袁波对他很好,大哥也对他很好,他已经这么幸运了,为什么他这么贪心,什么都想要呢? 袁宁抽噎着问:“大哥,我是不是个坏小孩?” 章修严说:“对,你是个坏小孩。” 袁宁僵住。 章修严颇为无奈,伸手揉了揉那颗埋在自己胸前的脑袋:“总是那么爱哭,哭得我心烦意乱。把眼泪擦擦,要不然回去后妈妈会担心。” 袁宁赶紧抹掉脸上的泪珠。 袁宁通过入学考试的消息早已传回家里,袁宁和章修严一到家,就见到了翘首以盼的薛女士她们。 薛女士上前抱住袁宁:“我就知道我们宁宁最棒了!” 每个人都给袁宁送上入学礼物。 袁宁正式升级为小学生。 孟兆来给袁宁上最后一次课,同时也给袁宁带来好消息:污染地上已经种满了能大量吸收镉的植物,配合其他治污手段,应该能尽可能地缓解南乡的污染情况。 孟兆还给袁宁看了南乡的照片。 那几乎失去生机的土地上,一丛丛翠绿的植物正茁壮生长着,枝叶随风摇摆,看着精神极了。 袁宁说:“真好!” 孟兆把功劳安到袁宁头上:“这可是你出的主意。”他把照片送给了袁宁。 袁宁当晚睡得很沉。 他终于又一次见到了鱼儿。 这一次,周围不再是漆黑一片。 空中漂浮着很多美丽的光点,飘过干涸的池塘,飘到那泉眼附近。上一次袁宁和招福一起努力,却连个缺口都没扒开,反而害得自己病了一场。可这些光点飘落在泉眼上方时,那黑色丝线却缩了缩。当光点落到了黑色丝线上,那黑色丝线就像化掉了一样,竟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密不透风的“围墙”多了个拳头大的缺口。 泉水潺潺地从缺口往外流。 不一会儿,便让整个池塘变得湿润。招福摇着尾巴跑了过来,和袁宁一起看着天上飘着的美丽光点。 象牙也张开枝叶,沐浴在那温暖的光芒之中。 象牙说:“这就是‘祈愿之心’吧!” 袁宁听到象牙的话,跑过去问:“象牙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象牙说:“听说生命之泉的力量其实来自‘祈愿之心’,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它似乎可以对抗厄运。”它问袁宁,“你最近做过什么事吗?” 袁宁摇头:“没做什么啊,我在准备入学考试,今天刚考完。”袁宁突然想到孟兆给自己的那张照片,“我想到了!今天孟老师给我一张照片,和我说起了污染的治理进展。他说上面已经种满了你说的那种植物,还说这是我的主意,会不会跟这个有关呢?” “很有可能。”象牙说,“所谓的祈愿之心,直接去理解的话,也许就是‘想要改变我所遭遇的这种厄运的心’。我知道它们在那边生活了很多年,很爱那一片土地——应该没有人比它们更迫切地希望改变那边的污染状况了。” “象牙你真聪明!”袁宁很惭愧,“那其实是你的主意才对!” “没有你的话,永远不会有人听到这个主意。”象牙不喜欢袁宁妄自菲薄,“既然直接清理行不通,我们要救活生命之泉就只有收集更多的‘祈愿之心’了!你平时注意一些,看看有没有发现‘祈愿之心’的机会。” 袁宁很高兴。悬心了这么久的事情终于有了眉目,他向象牙道谢:“谢谢你帮我分析这些!我平时一定会注意的!” 第28章 选择 入学考试后的第三天,袁宁拿着“入学通知单”去报道,和章秀灵、章修文一起踏入小学校门。 章秀灵一路上给袁宁介绍个不停,进了学校大门,章秀灵更是拉着袁宁站在一座雕像前站定:“这就是一手建立我们学校的自然学大师,叫陶望先。陶先生是研究自然学说的,写了很多关于自然学说的书,学校图书馆里都有!” 袁宁仰头看着那座雕像,觉得这中年人长得特别亲切。自然学说?是研究大自然的吗?袁宁很感兴趣,他从小就很喜欢花草树木和动物们。他高兴地说:“那我一定要看看。” 章修文虽然没怎么说话,但一直在旁边含笑看着,他和章秀灵站在一起不像弟弟,倒像哥哥。 一路走来,不少人都向章修文打招呼,可见他人缘真的很不错。 有人问起袁宁,章修文自然地介绍:“我弟弟。” 袁宁被章秀灵和章修文送到教室。同班同学都是新生,看到两个高年级生把袁宁送来,都不住地看向袁宁。不少人甚至主动拍拍身边的座位,招呼袁宁到自己身边坐下。 袁宁很快融入班级,交上不少新朋友。他的同桌是个熟人,入学考试那天挺身而出帮助他的男孩,叫应绍荣。 应绍荣家境很好,家教也很好,像个彬彬有礼的小大人,但又和章修严那种冷冰冰的脾气不一样,他还有着小孩子的稚气,课间还拉袁宁去外面玩。 袁宁不太喜欢玩闹,但不好意思拒绝新朋友,只好和应绍荣他们玩在一块。 小孩子们的游戏还算简单,袁宁学了一会儿就会了。他脾气好,长得又可爱,大家都爱和他一块玩,到中午放学时不少人和他一起走,整个一年一班出奇团结,接近一半的小孩都齐了,浩浩荡荡地直奔校门口。 吃饭时间是章家最人齐的时刻,章修文在饭桌上说起袁宁走出校门时的“浩大场面”,笑眯眯地表示:“我就知道宁宁会很受欢迎。” 章修严听了,有种“我家有儿初长成”的感慨,面无表情地扒饭,没有搬出“食不言寝不语”金句来镇压章秀灵和章修文,而是由着他们兴高采烈地说起袁宁在学校的表现。 薛女士也询问袁宁在学校开不开心、跟不跟得上学校的课程。 袁宁高兴地答了。 学校不仅安排了文化课,还安排了活动课和家政课。家政课是教学生做基本的家务,每天都会给学生展示一些生活小窍门;活动课呢,是让学生动手做一些事,比如到地里辨认蔬果、给它们抓虫浇水除草等等——有时会去玩模型组装和别的东西。总之,都是些很有趣的课程,袁宁光是听老师介绍已经跃跃欲试。 章修严一直注意着袁宁的神色,见袁宁面色红润,两眼熠熠发亮,也就专心地把饭吃完。他没急着去午休,而是在一旁边喝水边听章秀灵他们说话。开始上学了,他好像不用紧盯着袁宁了。 章修严说:“我吃饱了,先去午睡。” 袁宁马上说:“我也吃饱了。” 章修严看了他一眼。 袁宁说:“我也去午睡。” 章修严点头,起身上楼。 袁宁小跑着跟上去:“大、大哥。” 章修严睨他。 袁宁说:“你不高兴吗?为什么啊?” 章修严一顿:“为什么这么问?”他否认了袁宁的问题,“我没有不高兴。” 可是感觉大哥就是不高兴。袁宁说:“我觉得大哥不太高兴。是不是我们话太多了,大哥觉得吵?”他下意识地伸手攥住章修严的衣角。 章修严看着那只抓在自己衣服上的小手。即使念书了,去学校了,这小结巴还是需要他。章修严否认:“没有。”有些问题他也想问,既然有人问了,他在旁边听着也是一样的。 袁宁觉得章修严没说实话,不过见章修严脸上那种不高兴的神色已经不见了,他也就放下心来:“那大哥你好好午睡。” 章修严目光落在袁宁的睫毛上。明明这么小,却敏锐得连他再微小的情绪变化都能捕捉到。他说:“想来看看含羞草吗?” 袁宁想到那棵可爱的小草,语气立刻雀跃起来:“想看!” 章修严领着袁宁进房间。含羞草换了大盆,又长大了一点,正在阳台晒太阳。察觉袁宁到来,它高兴地和袁宁打招呼:“今天阳光真好啊!听说你今天上学去了?” 袁宁说:“是啊,学校很好玩!”他蹲在含羞草前和它聊了起来。 章修严知道袁宁爱这样和花草“交流”,早已见怪不怪,坐在一边看起书来。等袁宁蹲得腿有点麻,站起来一看,才发现章修严已经坐在阳台的躺椅上睡着了。 袁宁一愣。 睡着的章修严依然皱着眉头,只是那染了冰霜的眉眼似乎柔和了一些,紧抿着的唇也放松下来。只有这个时候,他看起来才像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这不是袁宁第一次看到章修严睡着,但阳台上有着秋日细细的风和淡淡的阳光,让熟睡的章修严看起来也有种别样的温柔。 大哥一定很累吧。即使是假期,大哥也从来没怎么休息过,四哥的事情一直没有眉目,南乡的事情大哥又一直在跟进,他们三个弟弟妹妹也要他来照顾。上一次大哥出去玩是什么时候?好像还是和他一起到牧场那边去——从牧场回来以后,大哥就一刻都没停过,像紧绷着的弦一样从不放松。 袁宁脱了鞋子,小心翼翼地跑进房间,把床上的薄毯子抱起来,又跑回阳台上,小心翼翼地给章修严盖上。见阳光爬到了章修严脸上,刺得章修严皱了皱眉,他搬出矮凳坐在一边,帮章修严把阳光挡住。 袁宁坐在一边安安静静地注视着章修严英气的脸庞。 含羞草在一边安安静静地看着。 等章修严醒过来时,发现袁宁严肃地坐在自己身边,像在思考什么问题。他眉头皱得更紧,板起脸问:“为什么不去睡觉?” 袁宁吓了一跳。他结结巴巴地说:“大、大哥你睡着了。” “所以呢?”章修严对这个答案不太理解。 “我、我怕阳光吵醒你。”袁宁小声说。 袁宁天真的回答让章修严沉默下来。他抬腕看了看表,发现自己睡了大概半小时,也不算太久,只是袁宁上学的时间差不多要到了,肯定不能午睡了。章修严说:“如果老师告诉我你下午上课睡觉,我肯定会罚你的。” 袁宁马上说:“保证不睡!” 章修严伸手摸摸袁宁的脑袋,发现袁宁的头发被晒得有点发烫,脸色更加不好:“下次不许再这样。” 袁宁忙不迭地点头。 章修严没法狠下心再教育袁宁,只能让袁宁回房去收拾上学要用的东西。下午有美术课,章修严早帮他把上课要用的蜡笔和铅笔都买好了,袁宁只要放进书包里就好。章修严目送三个小孩上了车,才回到屋里。 薛女士精神差,身体也差,现在还在睡。章先生正准备出门,与章修严碰上了,说道:“我要出差三天,这三天你有什么事就和韩助理联系。” 章修严点头。 章先生说:“你对袁宁太纵容了一些,”他顿了顿,“别让他变得太软弱。章家不是小绵羊能生活的地方,即使他本来是羊,你也要把他教成狼。”他还没正式将袁宁引见给章家其他人。除了做研究的章家老三,其他人可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章修严心中一凛。 “越是喜欢,”章先生沉声说,“越要能狠下心。” 章修严沉默。 章先生转身离开。 在章先生快要走出大门时,章修严快步追了几步,问道:“那么父亲您为什么要选择妈妈呢?”薛女士无论从哪一方面看,都不符合狼的标准。 章先生转过身,严肃地审视着章修严稚气犹存的脸庞。也许章修严自己并没有意识到问出这句话代表着什么,他却敏锐察觉事情正在往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这是与他最像的儿子,也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儿子。章先生说:“因为我选择你母亲的时候,我已经拥有护她周全的能力。” 章修严没再发问。 章先生凝视自己的儿子半饷,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事实上护住几个孩子是他的责任,但章修严的快速成长他看在眼里,所以他不介意把一部分责任分给这个儿子。 章先生离开后,章修严也去了学校。 章先生的意思他明白。 要想袁宁这只小绵羊在狼群里活下去,要么让袁宁成长起来,要么让自己强大到可以将袁宁护在羽翼之下——章先生对章秀灵和章修文也许会翼护一二,但袁宁就完完全全是他的责任了。 这是章先生对他的信任,也是章先生对他的考验。 * 下午有活动课,袁宁所在的一年一班被带到向日葵田。 下午四点多,太阳已经不怎么猛烈,向日葵大大的花盘都向着太阳生长。金灿灿的花盘,密密麻麻的葵花籽,看起来是那么地漂亮,小孩子们都被吸引了。 他们抵达目的地,是片长得矮小一些的向日葵田。活动课老师是个年轻的女人,姓齐,才二十几岁,鼻子两边长着点雀斑,看起来却很漂亮,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总叫人觉得暖暖的,像那可爱的向日葵。 袁宁很喜欢这个老师。 今天他们要学着给向日葵授粉。 九月了,向日葵的花期快过了,不过种的时间不一样,向日葵开花的时间也不一样,他们这边的向日葵就刚开花不久,还没有结葵瓜子。 齐老师发给他们每个人一个棉扑,仔细地教导他们怎么帮向日葵传粉。要把一朵花的花粉扫到另一朵花里面,才可以让花儿长出葵花籽,要是传粉不仔细,到时候花盘可能就会凹下去一块。 袁宁觉得很神奇,在齐老师的指导之下帮大大的向日葵传粉。 葵花害羞地说:“谢谢你。” 袁宁说:“不用谢,你长得很漂亮。” 小朋友们虽然好奇心重,但被齐老师教导过后,都觉得自己在做一件非常神圣的事,所以每个人的动作都很轻很小心。所有向日葵都舒张着枝叶,放松花朵,感激地接受小朋友们的帮助。 袁宁觉得自己喜欢上这个学校了。 课堂实践结束后,齐老师把袁宁他们带到图书馆,教他们查阅资料。陶望先先生写的自然图鉴里面有介绍向日葵的内容,他们要做的是分组把这部分内容找出来,跟小伙伴们分享。 袁宁已经把常用字认了大半,通过目录很快找到向日葵的部分。齐老师经过时看见了,抓起袁宁的手高高举起,夸道:“袁宁同学已经找到了,真棒!” 应绍荣坐在袁宁旁边,一脸与有荣焉。等齐老师去了其他人那边,应绍荣羡慕地问:“宁宁你为什么找得这么快?” 袁宁说:“大哥教我的。”提起章修严,他的话顿时多了起来,“大哥教我看书时先把目录看一遍,大致了解整本书讲的是什么,然后再开始看书。大哥可厉害了,什么都懂!” “真好,”应绍荣眼底满是艳羡,“我大哥他们都不喜欢我,从来不教我这些东西。”他年纪还小,脸上却有了几分忧愁,“听说在我们这样的家庭就算表面上和和美美,背地里还是尔虞我诈。真羡慕你们家啊!” 袁宁同情地说:“这么可怜啊。” 应绍荣其实不喜欢被同情——也没有人会同情他,毕竟应家有钱有权,遭这点罪根本不算什么,很多人想遭这个罪还没机会呢。可听到袁宁这么说,应绍荣却觉得浑身舒坦,继续和袁宁说起自己有多难过:“对,特别可怜。他们以为我不懂,其实我都知道,因为爸爸特别疼我,所以他们都不喜欢我……” “为什么?”袁宁很不理解。 “因为爸爸疼我的话,就有可能把更多东西给我。”应绍荣撇撇嘴,“给我的多了,给他们的就少了。” “原来是这样啊。”袁宁明白了。 “不说这个了,我们来看书啊!”应绍荣也很喜欢向日葵,想多了解了解向日葵的习性,以后上活动课时好好照顾它们。 袁宁把书放在中间,和应绍荣一起看起书上的介绍来。陶望先先生写得很细致,还有不少插图,袁宁和应绍荣都看得入迷,直到齐老师让大家把书还回去,他们才恋恋不舍地把书放回书架上。 各自上车前,应绍荣和袁宁约好明天再自己去图书馆找书看。 袁宁也意犹未尽呢,听到这提议后一口答应下来,高兴地跑向来接他们的车。章修文坐在前排,章秀灵在后排,可除了他们之外,车里还多了一个人。 章修严。 袁宁很吃惊:“大、大哥!” 章修严穿着高中校服,白衬衫,黑裤子,胸前挂着校徽,显然也刚放学。上学期章修严几乎没去上课,这学期一开学就直接上了高中。以他的优秀,所有高中的大门都无条件向他敞开,对他的入读都表现出最大、最热烈的欢迎态度。 章修严选的是号称“名人摇篮”的育英高中。育英高中以管理严格著称,大部分商政人士从高中开始就相聚在这里,然后直上在国内排行第一的育英学院——从这里走出去的大半毕业生,几乎都能迅速在各个领域冒头,说是精英培养基地也差不多。 正是因为育英高中有这么特殊的地位,所以里面的气氛不像个学校,反而像个小社会,十几岁的少年们还没来得及挥洒青春,就已经提前迈入成人世界,学会经营、学会谋划、学会相互利用。 章修严很能适应这种氛围。 但他并不是很喜欢。 看见袁宁和他的新朋友有说有笑地走出校门,章修严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悄然滋生。那小子是应家的,应家的情况有点复杂,上一辈乱成一团,这一辈也乱成一团。那应家小子也不知有没有染上应家人那些坏毛病…… 章修严面色沉沉。袁宁人缘好,招人喜欢,年纪又这么小,不会挑朋友,可别被人带坏了。他不想自己细心保护着的小绵羊被外面的大尾巴狼给叼走。 袁宁见章修严脸色不对,又喊了一声:“大哥……” 章修严说:“下午学了什么?” 袁宁认认真真地向章修严汇报。 章修严说:“作业做完给我检查。”他睨了眼竖起耳朵偷听的章秀灵和章修文,“你们两个也一样,别想蒙混过关,让妈妈帮你们签名。” 火烧到了自己头上,章秀灵和章修文都蔫了吧唧地点头应是。由大哥来检查的话,就得按时按量完成,一点都不能偷懒,想先去玩点别的都不行…… 袁宁倒不觉得这有什么,他只觉得章修严真辛苦,一个人得看三份作业。要是他来看的话,说不定得花上两个小时!袁宁忍不住问:“大哥也开学了吗?” 章修严点头。 “大哥换了新学校吗?”袁宁点着章修严胸前的校徽,把上面的字念了出来,“育,英,大哥的新学校叫育英吗?” 章修文吓了一跳:“育英?大哥你什么时候考上的?不是才初二吗?”居然直接上了那所特别有名的高中? 章修严说:“今天考上的。”育英高中已经开始军训,不过第一天是军事理论教育,他缺席了也不要紧。明天的话,他就要跟着去参加军训了。 章修文:“……” 虽然知道大哥出色到变态,但没想到居然变态到这种程度——连对生源管控得那么严格的育英高中都能现考! 袁宁满脸赞叹:“大哥好厉害!” 章修严说:“没什么,我姓章,这比什么都管用。”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多强悍。 有自知之明也是成功的必要条件之一。 接下来几天,章修严去了军队参加封闭式的军训。章先生正巧又出差了,韩助理过来家里坐镇,负责检查袁宁三人的作业。没了两个威严最盛的人,章秀灵和章修文都闹腾得特别欢,叫韩助理头疼不已。 这天傍晚章秀灵和章修文又玩得没影了,袁宁一个人乖乖做完作业,鼓起勇气去问韩助理:“我可不可以去看看招福?” 韩助理现在觉得袁宁简直是小天使。他说:“我带你去。”袁宁不比章秀灵和章修文,他实在太小了,不能让他一个人乱跑。 袁宁有些踟蹰。他不是很想麻烦韩助理。 韩助理正要说话,就听到了开门的声音。袁宁抬头看去,又惊又喜地跑上前:“大、大哥!” 章修严比军训前黑了一些,皮肤被晒成小麦色,看起来多了几分属于男子汉的硬朗。他看着跑到自己面前来的小豆丁,拧了拧眉,说:“作业写完了?” 袁宁乖乖说:“写完了。” 章修严又问:“你姐姐和三哥呢?” 袁宁有点犹豫。 韩助理毫不犹豫地帮袁宁出卖了章秀灵和章修文:“他们和朋友出去玩了。” 章修严看向袁宁。看来这几天乖乖听他的话做完作业再出去玩的,只有这永远乖巧听话的小结巴了。章修严说:“你也可以出去玩玩。” 袁宁见章修严眉间没多少疲意,大胆地问道:“大、大哥可以陪我去看招福吗?” 章修严对上袁宁满含期盼的眼睛,顿了顿,点头说:“好,我陪你去。” 袁宁一把抱住章修严的腰:“大哥最好了!” 韩助理又推了推眼镜。 总觉得自己被嫌弃了。 看来这小家伙还挺记仇的。 * 圣伦安堡。 普尔曼家族。 “有人在调查前年的救援队?”轮椅上的男人沉吟半饷,把手里的文件放下,敲敲桌沿,沉声下令,“别让他们把手伸得太长,查到不该查的东西。” “是。” 第29章 打架 袁宁与章修严刚到谢家大门,就看到几个流里流气的家伙在谢家大门前游荡。袁宁愣了一下,拉紧章修严的衣角。章修严牵起袁宁的手,没去叫人开门,而是走到附近一处警卫厅,让巡警过来把这些家伙弄走。 巡警到了,那几个流里流气的家伙梗着脖子说:“我姓刘,是他们的亲戚,你们不能赶我们走,你们凭什么赶我们走!”他们显然都是脸皮厚成城墙的家伙,巡警还没碰到他们竟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撒泼打滚,说是丑态毕露也不为过。 袁宁吃惊地看着他们。 碰上这种无赖,巡警只能叫来支援,先把人请去巡察厅,再敲开谢老家门,询问他是不是认识这些人。谢老叹了口气:“还以为他们进不了门就走了,没想到他们居然敢闹事。” 原来这些人还真是亲戚,不过是他妻子舅舅那边的,已经许多年没往来了。他们不知从哪听说谢老一个人住这里,没有儿子,一大堆遗产没人继承,居然带着儿子过来说要给他过继一个孩子。说到这些,谢老脸皮直抖。 他的东西就算拿去喂狗,也不会喂给这些家伙! 谢老再三向巡警致歉,让他们帮忙把那刘家人送走,才把袁宁和章修严引进屋:“让你们看笑话了。”他这些年过得浑浑噩噩,看在别人眼里自然是好欺负的软骨头,什么人都敢来啃一口。 袁宁觉得谢老过得真辛苦,还不如在牧场那边住着呢。他蹬蹬蹬地跑去看招福,叮嘱招福一定要保护好谢老,要是有人欺负谢老就狠狠咬他们一口。 招福不赞同袁宁的提议:“这样的话我会被送走的。” 袁宁说:“那怎么办?” 招福说:“现在的主人已经不会被欺负。”他知道主人已经立下遗嘱,一分钱都不留给那些白眼狼儿。 一人一狗正说着话,门铃又被按响了。护工去开门,把人领了进来。是两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他们脸上带着深深的忧虑,见到谢老后马上重重地叹气。其中一个人满含歉疚地说:“对不起,二叔,是我不小心把您住的地方透露给他们。我没想到他们居然会打那样的主意……” 谢老不咸不淡地打断他们的话:“你们的消息可真灵通。” “没有没有,我们正好在附近办事。”另一个人狠狠地剜了同行人一眼,暗恼他太快直奔主题,“听说您这边有人捣乱就过来了,您没事吧?”他的语气满含关切。 谢老说:“没事。”他扫了他们两眼,“你们很希望我们有事?” “没有没有。”两个中年人又是齐齐矢口否认,“我们就是觉得这种事,其实是可以避免的,与其让那些乱七八糟的家伙打那种主意,二叔你不如在谢家里头挑个机灵的孩子——” 谢老把手里的茶杯狠狠地砸到地上,怒声骂道:“滚出去!” 要是早些年他们提这样的话,他可能还会欣然接受。这些年来,这些混账东西都做了什么? 不是想来糟蹋他的钱,就是想来糟蹋他这条命,他还没死呢,就挖好坑准备把他埋了! 提过继也耍这样的心眼,先让妻子那边的人来闹一遍——在附近办事?骗谁呢?真当他眼盲了,心也跟着瞎了?就是当他这个瞎子好糊弄! 那两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脸色发青,见谢老满面怒容,只能咬咬牙转身走了。 谢老坐在原处,无奈地叹气。钱是好东西,有了它什么都能轻松做到;钱又是坏东西,有了它什么腌臜事都能碰上。妻子去世后,他才知道妻子这些年来为他挡住的都是什么。他这么多年来都安安心心地创作,从来没有受到这些事的干扰。说话总是柔声细语的妻子,默不作声地为他挡住了这些刀林剑雨。 章修严说:“谢老您可以考虑建立一个教育基金。”他提出建议,“陶望先先生当年用自己的积蓄建立‘自然学奖’,极大地推动了国内的自然学研究,至今还影响深远,许多自然学研究者把这当成国内自然学研究的最高荣誉。” 谢老怔了一下,思索起这个建议的可行性来。陶望先早年去过国外留学,也下过乡实践,搞了大半辈子研究,得了无数荣誉与收入。相比之下,他这点资产似乎黯然失色。虽然决定把遗产全送出去,但他其实只是心灰意冷之下的决定,并没有详尽的规划,只让白律师帮忙物色可靠的捐献机构。 既然都要送,还不如送到位? 谢老说:“你说的我会考虑。”他夸道,“宁宁经常把你挂在嘴边,有你这样的哥哥是他的幸运。” 章修严说:“我以为他会抱怨我管得太严格。” “宁宁是我见过的最懂事的孩子,”谢老笑了起来,“他能分辨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绝不会抱怨你的。” 听到谢老夸袁宁,章修严觉得比自己被夸还开心。他看向窗外,只见袁宁正抱着球在跑,逗得招福在他身后直追,一人一狗玩得不亦乐乎。 章修严收回视线,继续给谢老提一些更详细、更深入的建议。 晚饭时间快到了,章修严才催促袁宁回家。袁宁乖乖和谢老告别,小跑在章修严身后喊:“大、大哥。” 章修严斜了他一眼。 袁宁说:“我不小心玩忘了,大、大哥等得很无聊吧?对、对不起。” 章修严说:“没有,我和谢爷爷谈了点事。”他怎么会浪费自己的时间?了解谢老的情况之后,他就在思考解决办法。他虽然不知道谢老决定捐献遗产,但已经从种种迹象看出谢老显然无意把遗产留给谢家那帮子亲戚。 所以章修严才会提出让谢老效仿陶望先先生的建议。 以前他最厌烦麻烦,但现在看见麻烦事他都当成练手机会,即使不会亲自参与也在心里推演着解决方案。刚才见到谢老对谢家人的态度,章修严顺势把自己想到的解决办法说了出来。 至于去不去做、能不能做成,那就是谢老的事了。 到了家,薛女士想抱抱几天没回家的章修严,章修严冰着一张脸,巧妙地闪避开,转身去倒果汁喝。薛女士失落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 袁宁见了,主动上前抱了抱薛女士:“妈、妈妈。” 薛女士感动地抱住袁宁,又是一番亲近。 晚上章修严要求检查袁宁一周的作业,让袁宁提前把作业准备好,自己洗完澡过去检查。 袁宁认真摆好作业,也去写了个澡,穿上灰色小睡袍。他顶着湿漉漉的小脑袋走出浴室,就看到章修严穿着灰色大睡袍坐在自己书桌前,灯光非常柔亮,让章修严平日里冷峻的脸庞也变得柔和起来。袁宁跑过去:“大、大哥!” 章修严看了眼袁宁正滴着水的头发,皱起了眉头,放下手里的作业本,起身取来毛巾帮袁宁擦干头发。章修严手劲大,但没有弄疼袁宁,袁宁乖乖让章修严擦来擦去,等章修严停下才小声道谢:“谢谢大哥。” 章修严说:“平时自己得擦干。” 袁宁用力点头:“我刚才想起有本作业本忘在书包了,才没来得及擦的。平时我都认真擦干才出来!” “是就最好。”章修严看着比自己坐下时要矮一点的小豆丁,“在学校有没有遇到什么事?” “大家都很好。”袁宁小心地偷瞄着章修严,“就是应绍荣今天请了一天假,说他妈妈病了,他家又多了个弟弟。可是我上次看应绍荣妈妈来接他,好像没有怀孕啊,那他弟弟是哪里来的?”袁宁想问的其实是“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是从外面收养的”,但说着说着发现章修严脸色不太好,就把疑问吞了回去。 章修严说:“那是别人的家事,你不要管。” 就知道应家一堆破事。应绍荣母亲本来就是应父的第二任夫人,结果应父再娶了一个还不满足,现在又在外面养了一个,还把孩子都生了。应老爷子老糊涂了,觉得能生是好事啊,多子多福,乐颠颠地把那孩子接了回家。这不,新上位没几年的应夫人被气病了。 袁宁乖乖点头。 章修严继续检查袁宁的作业,发现袁宁没有松懈的迹象,他才满意地说:“早点睡觉,明天起来跑步。” 袁宁两眼发亮:“好!” 一家人和和美美地欢度周末。 与章家的风平浪静不同,袁波家笼罩在一片愁云之中。 袁家二伯在外面有了女人。 章修严让人送钱,钱确实送到了,但却被袁家二伯知道了。他把钱拿去赌,钱一亮,就吸引了个寡妇。那寡妇最会缠人,三言两语勾上了袁家二伯,袁家二伯被迷得七晕八素,回到家要和袁家二婶离婚。 离婚! 这年头闹离婚,是要被戳脊梁骨的。袁家二伯再怎么差劲,袁家二婶也没想过要离,顶多只是回几天娘家。没想到袁家二伯反而提了出来。 袁波这段时间觉得袁家二婶把袁宁卖了,正生着气,每天都拖延回家的时间。这天他天黑透了才回来,一到家就发现弟弟在哭,抽噎着说:“妈妈被打死了,妈妈被爸爸打死了。” 袁波连忙往里冲,袁家二伯不在了,袁家二婶倒在地上,脑袋磕出血来。袁波吓得手都发抖,哪还想得起生袁家二婶的气,冲上去一摸,发现还是暖的,眼泪就掉了下来。他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叫村里的医生过来给袁家二婶看看。 这一闹,全村都知道袁家二伯打媳妇。 袁波兄弟吓坏了,寸步不离地守着袁家二婶,袁家二伯回来就怒目以对。袁家二伯越发觉得回家没意思,窝在那寡妇那边不回家了。袁家二婶家里得了信,过来向袁家讨公道,袁奶奶撑着腰说:“公道没有,有本事你打死他!” 袁家二婶的哥哥心疼自家妹妹,又去找袁家二伯算账,捋起袖子打了人。那寡妇竟认识巡察所的人,叫了人来把袁家二婶的哥哥往牢里一关,说他故意伤人。明里暗里的意思,就是让袁家二婶让位,把婚离了才放人。 袁家二婶原是有主意的人,此时却有些六神无主。 袁波看看哭个不停的弟弟,又看看袁家二婶头上的伤,咬咬牙说:“离!!” 袁家二伯是个赌棍,要不是他滥赌成性,袁家二婶勤俭些也能养活三个孩子,也不必把袁宁送走。经这么多事儿,袁波也算想明白了,这事儿怪不得他妈,要怪只能怪他爸! 双方见面一谈,章修严叫人送来的两万块,袁家二婶只分到两千,剩下的都叫袁家二伯昧了去。两个孩子袁家二伯不要,因为寡妇怀孕了,没钱养那么多孩子。穷人家的孩子就像野地里的草,要多少有多少,没人稀罕。他们不要孩子,要房子! 袁家二婶把钱存好,带着两个孩子去镇上投靠兄长,兄长家地方也不大,不能长住。好在袁家二婶很快振作起来,找了份厨房的工作,带着孩子借住在饭店里,吃住算是有着落了。 生活慢慢平静下来,袁波在镇上的小学念书,倒是省了来回奔波的麻烦。下课和放假,袁波干起了捡废品的活儿,攒了一段时间,攒了辆破破烂烂的小三轮。蹬着到处转悠,每天都弄满一三轮废品去卖,一个月下来,竟换了整整一百块,都能比得上成年人一个月工资了。 袁家二婶错愕。 袁波说:“妈妈别怕,以后我会养活你。” 袁家二婶听到这话,眼泪直流。她抱紧袁波哭着说:“你不生妈妈的气了……小波,小波,你终于不生妈妈气了。”她送走袁宁时怕袁波闹,特意把袁波支开,袁波从南广回来后再也不跟她说话。她知道,袁波是觉得她把袁宁卖了。后来章修严送钱来,被袁波撞见了,袁波就更沉默了。 袁波说:“宁宁不在也好,不用碰上这些破事。”他望着外面,抬手抹了一把泪,声音带上几分痛苦的哽咽,“他过得很好,那边也有人疼他,妈妈你是对的。”他看过照片,袁宁穿着好衣服,被养得白白净净,正在放风筝,可开心了。真的挺好的,要是袁宁还在家里,就会和弟弟一样被满头是血的妈妈吓到,至今还常常躲着哭。 那个勾引别人丈夫的女人和那个没本事还打女人的赌棍,祝他们百年好合、天长地久,别出来祸害别人了! 袁波紧抿着唇,回抱袁家二婶:“我们也要好好过。宁宁那个人最爱瞎操心,要是知道我们过得不好,一定会担心得睡不着。还有,下次那边要是来人了,千万不能让那王八蛋知道,别让那王八蛋有机会去打扰宁宁。”他口里的“王八蛋”自然是袁家二伯。 袁家二婶看着仿佛在一夜之间彻底成长起来的儿子,心里又是酸涩又是心疼。儿子这么懂事,她怎么能落后! 袁家二婶坚定地说:“我们会把日子过好的。” 袁波看着饭店前台装着的电话,认认真真把攒下来的钱收好。 如果能想办法弄到宁宁那边的电话就好了。那家人看起来那么有钱,家里一定装了电话。宁宁胆子那么小,又那么不爱说话,他不放心。 * 章修严知道袁家发生的一切,已经是一个多月后的事了。有人到南广那边出差,他顺便让对方跑一趟,看看袁家的生活有没有改善。没想到对方一到那边就听说袁家果然变了,而且是天翻地覆地变。出差的人马上打电话向章修严汇报。 章修严没想到区区两万块,居然会让一个家庭分崩离析。出差的人倒是可以理解:“那种地方十年都出不了一个万元户,两万块能顶他们二十年收入了。” 章修严沉吟片刻,让对方去找找袁家二婶母子三人,看看他们过得如何,能帮就帮。 镇子很小,出差的人到镇上一打听,马上得知了袁家二婶如今的住址。他还没走进那饭店,就看到一个六七岁的小孩蹬着辆小小的三轮车迎面而来。见着了他,那小孩眉头一拧,跳下车,拉着对方进了巷子:“你是那边让过来的吗?收养袁宁的那家人?” “是。”出差的人有点讶异。 “你让他不要再派人过来了,我们过得很好。有照片的话,寄到我学校就可以了。你们这样的,很容易认的,要是那王八蛋听说了,指不定又会来闹,觉得你们又来送钱了。”袁波说,“我们不要钱,只要他们好好对宁宁就可以了。” 出差的人听了这番话,对这家人倒是有些刮目相看。他说:“行,我会和先生他们说。” 眼看出差的人转身要走,袁波还是没忍住,开口喊住了他:“等等!” 出差的人看向袁波。 袁波的声音弱了下来:“能不能把宁宁那边的电话给我……我保证不会告诉任何人……也不会乱打电话进去……我只是想和宁宁说说话……” 出差的人犹豫地说:“这个我得先请示一下。” 袁波满脸欣喜:“谢谢!” 出差的人当下就去找了间便利店打电话。 听电话的还是章修严。 他猜出那边的小孩是谁了。 是袁宁记挂着的袁波。 正巧这时司机把三个小孩送了回家。 章秀灵一马当先地冲了进来:“好饿啊,中午没吃饱,从三点就开始觉得饿了!” 章修严对电话那边说:“那孩子在你旁边吗?” 出差的人说:“是的,小章先生。” “把电话给他。”章修严说。 “你好,我是袁波。”那边传来袁波故作镇定的声音。 “你好,我叫章修严。”章修严看了眼正在往里走的袁宁,“现在是袁宁的大哥。” 袁波听着章修严的话,心像是被针狠狠扎了一下,疼得要命。袁宁明明是他弟弟,他那么乖那么可爱的弟弟!袁波强忍着反驳的冲动,咬咬牙,把最渴望知道的事情问出口:“你可以把你们家的电话告诉我吗?我保证不会往外说的!” 章修严说:“袁宁放学了,”他微微停顿,“我让袁宁自己跟你说。” 袁波心怦怦直跳。他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可以和袁宁说上话了!看来袁宁这个新哥哥也没那么坏! 章修严向袁宁招手:“袁宁,过来。” 袁波觉得这人的声音和语调真冷。袁宁会不会被吓坏?这人是不是很凶? 正想着,袁宁的声音就从那边传来:“大、大哥!” 这是在跟章修严说话吧?怎么有点结巴?袁波越发紧张起来,恨不得把电话黏到耳朵上,把那边的对话听得更清楚一点。 章修严对袁宁说:“是你袁波堂哥的电话。” 袁宁懵了。 章修严不太满意:“不想接吗?” 袁宁马上抢过章修严手里的电话,小嗓儿紧张得直发抖,生怕自己是在做梦:“袁波?” 袁波一听,就知道袁宁快哭出来了,他虎着脸说:“是我,不要哭,要听话。你让你大哥他们不要再叫人过来,自己好好念书就可以了。我们现在住在镇上,日子可比以前好过多了,我会给你打电话的,你不要整天想着我们——我拿好纸笔了,把你那边的电话报一下。” 袁宁瞄了章修严一眼,乖乖报出章家的电话号码。 袁波把抄好的电话重新念了一遍,确定没错之后珍而重之地放进口袋里,对着电话说:“好了,我要去写作业了,你也赶紧去把作业写完。”说着他准备狠狠心挂掉电话。 袁宁喊:“袁波!” 袁波安静地拿着电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连呼吸都不敢用力,怕吸气声会泄露自己的情绪。他梗着脖子说:“学机灵一点,千万不要被欺负了。” 袁宁红了眼眶:“大家都很好,没有人欺负我。袁波,你还好吗?二婶还好吗?小光还好吗?”二伯……二伯有没有再打二婶呢?最后一句话,袁宁不敢问出口。 “啰嗦!”还好吗?那王八蛋出轨了,弄大了别的女人的肚子,差点打死妈妈,逼着妈妈离婚……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像潮水一样涌上袁波脑海。现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他们母子三个人相依为命,日子还算过得去——自然是还好!袁波拔高声音,以此掩饰自己嗓音里的颤意,“怎么可能不好!我跟你说,我现在一放学就去收废品,一个月能赚一百块,下学期的学费都不用妈妈掏钱!” 袁宁很震惊:“真的吗?” 袁波说:“我骗你做什么?骗你难道能有钱花?你给我好好学习,等以后我们考上了大学就可以经常见面了。” 袁宁高兴起来:“好!就这么说定了!” 袁波坚定地说:“说定了。”说完他用力把电话盖了回去。耳边静下来以后,袁波耳朵却还是嗡嗡直响,接着他在其他人惊诧的目光里蹲了下去,用胳膊捂着眼睛伤心地抽泣起来。这种山窝窝里,想考上大学多难啊!他是骗袁宁的,骗袁宁他能考出去!其实他们以后也见不着面! 袁宁不知道袁波有多难过。他觉得袁波还是和以前一样好,每次袁波一说话,他就觉得整个人都跟着明亮起来。他挂了电话,对上了章修严始终注视着自己的双眼。 袁宁扑进章修严怀里,抱住章修严脖子欢喜地说:“谢谢大哥!” 章秀灵和章修文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宁宁居然敢抱大哥脖子! 他们的宁宁实在太勇敢了! 章修严注意到章秀灵和章修文震惊的目光,眉头直拧,觉得自己兄长的威严被这小结巴突如其来的拥抱给削弱了。 章修严板着脸:“松开。” 袁宁这才发现自己高兴之下扑进了章修严怀里,他连忙手脚并用地从章修严身上爬了下去,乖乖说:“我先去做作业了!” 章修严冷如寒冰的目光太具杀伤力,章秀灵和章修文也麻溜地上楼,乖乖完成作业。 与袁波通过电话后,袁宁比以前更乖了,期中考成绩本来就名列前茅,到了期末考简直是一骑绝尘,直接甩了第二名整整十分,把附加题的分数都全拿了——活动课、家政课也拿到了非常高的评分。 可在回校领成绩单的这一天,袁宁和他的朋友应绍荣狠狠地闹翻了。 应绍荣就是被他甩了十分的第二名。想到接下来整个暑假都见不到面,袁宁有点舍不得学校的老师们和朋友们。在袁宁正和上来找自己说话的朋友们一个个告别的时候,应绍荣跑到了讲台上,在黑板上刷刷刷地写了三个名字,边用力地敲黑板边喊:“袁宁!” 袁宁愣了一下。 应绍荣请假回来以后就要求调了座位,不再和他坐在一起,和应绍荣玩得很好的几个人也很少和袁宁玩。袁宁本来就喜欢安静,虽然心里觉得有点奇怪,但还是没说什么。 没想到应绍荣终于又和他说话了。 只是他敏锐地感觉到,应绍荣想对他说的似乎不是什么好话。 袁宁看向黑板上写着的三个名字。 章秀灵、章修文、袁宁。 袁宁疑惑地看着应绍荣。 “为什么你姐姐和哥哥都姓章,”应绍荣大声问,“只有你自己一个人姓袁!你就是恶心的私生子对不对?你妈妈就是破坏别人家庭的那种坏女人对不对!” 袁宁气得涨红了脸,他冲了上去,狠狠揍了应绍荣一拳。他妈妈才不是坏女人!这家伙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应绍荣愣了愣,没想到平时看起来那么乖的袁宁会打人。他攥起拳头想回揍袁宁一拳,对着那张气得通红的脸蛋却下不了手,唯有口不择言地骂道:“我说中了!你心虚了!你恼羞成怒!你真让人恶心!” 袁宁眼眶通红。 老师闻讯赶了过来。 应绍荣马上告状:“他打我!老师他打了我!”他觉得自己下巴疼得厉害,顿时叫嚷得更起劲,“老师你看他打我!” 袁宁感觉拳头火辣辣地疼。 打人是不对的,他做得不对。 他是个坏小孩。 袁宁忍着眼泪不让它往下掉。 老师把袁宁和应绍荣都拎到办公室,通知家长过来调解和领人。这个过程中,应绍荣紧紧握着拳头,嘴巴也紧紧闭着,时不时看坐在对面的袁宁一眼。袁宁一直低着头,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安安静静地坐着。 章修严最先赶到。 看到袁宁的那一刻,章修严恨不得把对面那应绍荣给撕了。他费了多少功夫才让袁宁开朗一些,居然被这乳臭未干的小子给欺负成这模样! 应绍荣吓得缩了缩。他见过章修严,知道章修严很厉害,可从来没有这样直接面对章修严。 他一开始是喜欢袁宁的,可是自从他妈妈被那私生子气病以后,他就恨透了那个破坏别人家庭的女人和她生的儿子。想到袁宁很可能是章家的私生子,他就像吞了苍蝇一样恶心,这次考试被袁宁压了一头,新仇旧恨一起涌上来,他才会当众揭露袁宁的私生子身份——他做错了吗?他根本没做错! 应绍荣回瞪章修严。 袁宁伸手拉章修严衣角。 章修严转头对上袁宁红通通的眼睛,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碾了过去,心疼得不得了。他半蹲在袁宁面前,沉声问:“怎么回事?” 袁宁伸手抱住章修严的脖子,脑袋埋进章修严颈窝,无声无息地掉眼泪。他和人打架了,大哥一定会生气,大哥一定不喜欢他了! 应绍荣看见袁宁颤动的肩膀,骂道:“会哭了不起啊!会哭就能打人吗!我不要和你这种恶心的私生子在同一个班念书!” 章修严把袁宁抱了起来,冷冷地看了应绍荣一眼:“你再说一遍!” “我说错了吗?”应绍荣不服气,“他就是恶心的私生子!要不然他是章家人,怎么会不姓章!” 应夫人也到了。 应夫人正巧听到应绍荣的话,吓得魂都快丢了。虽然章家还没有正式把袁宁介绍出来,但消息灵通的人都知道章修严有多疼这个“新弟弟”,买什么都是一式两份,一份自己要,一份给这个弟弟。她儿子居然欺负到这孩子头上,还指着这孩子鼻子骂人家是私生子—— 虽然这样的猜测挺多人在传,可听的时候你得动动脑子啊!认识那位章先生都知道,要那位章先生在外面弄出个私生子来根本是不可能的! 应夫人忙说:“误会,都是误会。绍荣,还不快过来道歉?谁教你乱说话的?别听外面乱传!” 应绍荣伤心极了,妈妈一点都不关心他被人打了,还要他向袁宁和章修严道歉。他说:“我才不是乱说,他明明不姓章!我才不道歉!” 应夫人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她只能急切地对章修严说:“小章先生,这都是误会……” 章修严扫了她一眼:“令郎一定不知道,这两个月来发生的一切只是历史重演吧?” 应绍荣愣愣地看着章修严。 章修严冷笑着剥开应夫人光鲜的脸皮:“气死你丈夫的原配以后,你带着肚子里的孩子登堂入室,坐上应夫人的宝座。如今有了更年轻、更美貌、更令你丈夫心动的女人出现了,你不好好教好你唯一的依仗,还让他蠢成这样,恐怕应夫人的位置很快又要换人坐了。” 应绍荣浑身冰凉,如坠冰窟。 他脸色苍白:“不,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可是经章修严这么一说,一切突然就明晰起来,没什么他两个哥哥那么不喜欢他,为什么母亲面对章修严时那么没底气…… 章修严说的是真的。 原来他才是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袁宁还是第一次看到章修严这样的一面。现在回想起来,即使是对他说“不用再在章家呆下去了”的时候,章修严也不曾对他流露真正冷酷、凶狠的一面。这样的章修严像头恶狼,不动则已,一动就必定会咬断对方的喉咙。 袁宁心脏一缩。 他不喜欢看到这样的章修严。 没有人喜欢拿起刀当屠夫,没有人喜欢伤害别人、践踏别人、挖开别人的伤口让别人痛不欲生。至少他知道大哥是不喜欢的,大哥喜欢小黄鸭,大哥喜欢放风筝,大哥喜欢安静地看书,大哥喜欢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在一起。是因为他被欺负了,是因为他不够坚强动不动就想哭,大哥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做出这样的事…… 袁宁收紧抱着章修严脖子的手:“大、大哥。” 章修严身上的冷意褪去。 比起让应绍荣母子受到教训,他更关心袁宁的心情。 章修严伸手拍拍他的背。 袁宁小声说:“我想回去了。” 他不想章修严为了帮自己出气、帮自己报复,而变成那种尖锐冷厉的模样。 章修严说:“好,我们回去。”他向老师点头致意,抱着袁宁走了出去。 应夫人松了口气。 应绍荣呆呆地站在原地。 这就是袁宁口里很好很好的大哥…… 果然对袁宁很好很好。 袁宁不是私生子。 他才是。 应绍荣伤心地哭了起来。 袁宁一直搂着章修严的脖子。 章修严说:“打人了?” 袁宁浑身一僵。 章修严说:“没想到你还敢打人。” 袁宁眼睛又红了:“他、他说我妈妈。”妈妈已经不在了,应绍荣怎么可以胡说八道。 章修严说:“我没说你做得不对,被欺负了就该好好反击。”他把袁宁抱上车,“但是你做得不够好。既然反击了,也有充分的反击理由,为什么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你觉得自己理亏吗?你后悔当初父亲问你的时候你没有改名字吗?” 袁宁立刻说:“没有!”他抓住章修严的衣角,“我只是害怕大哥生气。打人是不对的……” 章修严肯定袁宁的正确思想:“打人确实是不对的。” 袁宁紧张地看着章修严。 章修严说:“但是打都打了,”他谆谆善诱,“你要么表现得理直气壮,拿出‘我就是打你了怎么样’的气势来;要么就口齿清晰一点,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原原本本地说出来,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没错——你打完以后摆出那副被欺负了还不敢开口的模样,还不如不打。” 袁宁瞪圆了眼。 章修严严肃地给袁宁树立正确的打架方式:“要打就该打赢,而且要让所有人知道你打得对,甚至还觉得你打得太轻了。” 袁宁:“……_(:з」∠)_” 总觉得大哥变得有点陌生。 * 圣伦安堡。 圣伦安小学。 “……华……华夏……功夫!是功夫!”红发男孩第十次围堵失败,还目睹黑发黑眼小男孩给自己拉来的帮手一个过肩摔,顿时目瞪口呆、语无伦次,直愣愣地看着小男孩消失的方向。这黄种……黄皮肤的家伙,动作为什么这么酷,这么潇洒! 黑发黑眼小男孩走出校门,上了来接自己的车,扭头望着窗外不断向后飞驰的景色。直至到达了普尔曼家族的城堡,保镖跟着他下车走了进去,他才转过头说:“你教得不错,回头再教我两招。”告到教导主任那边虽然挺有效,但校方到底不会真正教训那些家伙,还是自己揍回去比较爽。 他就是喜欢他们被打得满地找牙,却又因为心虚而不敢去告状的样子。 第30章 打屁股 期末考结束,寒假开始。 袁波又打了一次电话过来,听说袁宁想回来看看,狠狠心骂了袁宁一顿,让他趁着假期好好学习,要不然以后考不上大学就见不了面了。 挂了电话,袁波又蹬着小三轮去收废品,废品站攒了很多旧书,袁波集了一套中小学教材,平时翻着看,有不懂的,就跑回学校问老师,老师知道袁波家里的情况,很喜欢这个上进的孩子。 袁光还小,上次又吓坏了,总爱一个人躲着,袁波怕他以后都是这懦弱模样,就抽空带着他回了老家一趟。镇子虽然也小也破,但比遍地垃圾和大小便的村里可要好多了,入冬了,村里人没什么事干,平时就聚在石坪上打牌,手里夹着老山烟,一笑,咧开一嘴黄牙。 袁光看着这记忆中的景象,心里莫名很排斥,他抓紧袁波的手,跟着袁波往前走。 没一会儿,他们走到了原来的家里。 那里已经变了样,风韵犹存的寡妇如愿嫁给袁家二伯后越来越泼辣,产后胖了二十斤,正叉着腰站在门口骂人。袁家二伯急匆匆回来了,腆着脸向寡妇讨钱,寡妇劈头盖脸把他骂了一顿。 袁家二伯赌红了眼,眼看要不到钱了,抬手就扇了寡妇一巴掌。寡妇也怒了,伸手去扇袁家二伯巴掌,两个人就在大门前扭打在一块。 袁波牵着袁光绕开,走过大半个村子,绕回了祖屋那边。几个孩子的家长正围在大门口,说袁家大堂哥欺负人,要来讨说法。袁奶奶站在大门口,叉着腰大骂:“讨什么说法,我孙子能欺负你们家孩子就是本事!” 大堂哥躲在袁奶奶背后,恶劣地朝来讨说法的家长们做起了鬼脸,一点都不觉得羞愧。 当然不羞愧,袁奶奶都这样说了,能指望他怎么羞愧。 袁波牵起袁光的手,踩着满是泥泞的烂泥路,一步一脚印地往村外走。他说:“小光,你想生活在这种地方吗?” 袁光慌忙摇头:“不想。” 袁波说:“这种鬼地方,连三叔三婶那么好的人都救不了,我们更救不了。我们以后要有出息,才不用回来争那三两亩地。”他坚定地望着前面的路,“外面的世界大着呢,小光,我们以后要当顶天立地的人,不要像那好赌成性的王八蛋,也不要像那眼瞎心盲的老太婆。” “王八蛋!”袁光跟着骂,“老太婆!” “对,拿出这样的气势来,我们小光是最勇敢的。”袁波吸了吸鼻子,回头看了眼自己生活了六年多的村庄。也许有一天他会像三叔三婶一样回来帮助它,但就现在来说,他很庆幸能够离开这个地方,能够摆脱那种渣滓。 两个小孩手牵着手,沿着山路绕过一个又一个弯。 灰扑扑的天空飘起了雪。 “下雪了!” 欢喜的声音在章家飘散开。 一大早天就阴了,章修严还是领着袁宁去晨跑。当时看着灰沉沉的积云,章修严就告诉袁宁今天可能会下雪。结果早饭还没吃完,章秀灵就惊喜地叫了出声。小孩子都是喜欢雪的,即使下雪很冷,但雪多起来以后就很好玩。 三个小孩整顿早饭吃得匆匆忙忙。章秀灵最先跑了出去,章修文紧跟其后。袁宁看了眼章修严,发现章修严好像没生气,也放下饭碗说:“我吃饱了。”说完马上迈开小短腿,跟着章秀灵和章修文跑到外面。 章秀灵穿着小短袄和红通通的长裙,高兴地在小雪里转着圈,章修文站在一边,仿佛是她的忠实观众。袁宁跑到章修文身边,等章秀灵转够了,马上和章修文一起热烈地鼓掌。 章秀灵说:“下面由章修文来表演雪中舞剑!” 章修文很给面子,有模有样地找了根树枝,嚯嚯嚯嚯地表演起来。 薛女士站到落地窗边看着他们玩。 章修严也站到薛女士身边。 薛女士说:“你怎么不一起出去玩?” 章修严不吭声。他可是他们的大哥,要是和他们玩到一块,兄长的威严简直荡然无存! “明明在牧场那边和宁宁玩得很开心。”薛女士看了章修严一眼,语气满是有心,“回来以后又和以前一样了。要不你再带宁宁去牧场那边玩玩?” “本来就打算去的。”章修严是个言而有信的人。袁宁期末考考得那么好,他本来打算带袁宁回南广那边一趟,但袁波打电话来打消了袁宁回去的念头,他自然要给袁宁另一个奖励。他望着袁宁三人,“到时会带上章修文和章秀灵。妈妈要一起去吗?” 薛女士有些犹豫:“这么多人过去,会不会太麻烦谢老先生了?” 章修严说:“不会。” 谢老得了他的提议,马上找了几个还在业内活跃的学生过来商量。他的朋友们见他终于又联系业内的人,也都过来看他。知道他的想法之后,所有人都很赞同,还纷纷提出要参与。 于是“华夏音乐基金”成立了,由谢老几个学生亲自管理、运作,每年派人分头到各地的少年音乐比赛去观赛,对里面出现的好苗子进行资助或奖励。 学音乐前期的耗费非常巨大,而且想出头非常难,这个基金的意义不仅仅在于金钱上的资助,还在于“资源”上的——谢老认识的,可都是业内的顶尖人士!入了他们的眼,还愁以后的路不好走吗? 一时间,有觉得自己机会来了的,有心动想让自己孩子去争取的,也有带着学生卯足劲准备冲一冲的,总之业内一片欣欣向荣,感觉未来多了个盼头。 谢老家里又热闹起来。 谢老最不爱热闹,再加上过年谢家人肯定会找过来,就想着去牧场避避。章家人要举家跟着去玩,谢老肯定不会在意的,毕竟袁宁他们经常去谢老家看招福,都是谢老家的常客了——多薛女士一个压根不算什么。 傍晚章修严领着袁宁去谢老家,谢老一听,果然很欢迎。袁宁知道自己又可以去牧场了,高兴地扑到招福身上:“不知道冬天的牧场是什么样子的!” 招福给他泼冷水:“肯定没那么好玩。” 袁宁想起了他的朋友:“不知道罗元良在做什么。” 招福知道袁宁的心已经飞到牧场那边。 章秀灵和章修文也没好到哪里去。 准备了几天,章家人占了两辆车,浩浩荡荡地前往牧场。一到地方,小孩子们就撒欢似的到处跑,章修严带着招福在一边看着。招福快十岁了,已经不算年轻,精力远不如袁宁几人。 这几天一直在下雪,牧草都被雪染白了,好在积雪不深,羊群还能扒开雪搜寻雪下的枯草。冬天一到,它们的一身膘就少了。章秀灵和章修文是第一次来,看什么都好奇,拉着袁宁到处跑,甚至还跟着程忠去扫羊屎蛋子。棚圈里的地是竹板铺的,有缝,羊屎蛋子会往下掉,三个小孩围着看,看得入了圈的小羊们不好意思地扭过身,给他们看个屁股。 章秀灵和章修文哈哈一笑。 袁宁问起程忠罗元良在哪里,程忠无奈地说:“还是那样。不爱说话,也不爱和人往来,养的鸭子倒是大了,会飞,经常抖着翅膀帮忙放羊赶马。还有前几天开始下雪,山里跑出来头野猪,被他圈进白桦林里了,他那家伙净招些野玩意儿,你们别太靠近白桦林,免得被伤着了。” 程忠正说着,就听袁宁惊喜地喊:“罗元良!” 程忠循声看去,只见罗元良站在那儿,还是又黑又瘦,但身板儿结实了不少,还长高了。他站在那儿望着他们,手里拿着个小桶,里头盛着牛奶,看样子是他刚挤出来的。程忠点头说:“都说喝这玩意儿能长个头,你也喝点。” 章秀灵和章修文都好奇地看着罗元良。 袁宁跑过去说:“姐姐,三哥,这是我和你们说过的罗元良,他雕东西可厉害了,你们都看过的。” 罗元良看了章秀灵和章修文一眼,提着那小桶跑了。 程忠说:“他就这臭脾气,你们别在意。” 袁宁说:“他是害羞了!”见其他人都不信,袁宁强调,“大哥说的!” 章秀灵和章修文齐齐看向负责远远“盯梢”的章修严。 章修严没吭声。 傍晚的时候,一只鸭子飞到袁宁窗口,嘎嘎嘎地向袁宁发出邀请。袁宁刚吃饱饭,回到房间准备看书呢,见那鸭子瞧着特别,顿时想到了罗元良。他问:“是罗元良叫你来的吗?” 鸭子嘎嘎嘎地点头,让袁宁一个人和自己去找罗元良。袁宁看了看关着的房门,手脚并用地爬上窗户,翻到了屋子外面。鸭子摇摇摆摆地往前跑,他偷偷摸摸地跟在后面。不一会儿,他就瞧见罗元良站在那儿。袁宁高兴地喊:“罗元良!” 罗元良唇动了动,还是没开口,转身往白桦林走去。袁宁愣了一下,察觉罗元良走得不快,似乎在等自己,也就小跑着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地来到白桦林,太阳已经快下山了,天上没有什么云,自然也不会再下雪,整个林子都笼罩在淡淡的夕辉之中。 袁宁迈着小短腿,紧跟在罗元良身后。这样随便跑出来大哥一定会生气的,但罗元良来找他玩,他不想不来。袁宁说:“听忠叔说前几天来了只野猪,它就在这林子里吗?” 罗元良轻轻点头。 袁宁有点害怕。 罗元良顿了顿,还是继续往前走。 袁宁赶紧跟上。 再往林子深处走了一会儿,罗元良停了下来。他蹲下,把地上放着的牛奶往前推了推。 袁宁壮着胆子看去,发现那是个小石洞,里面铺着稻草和羊粪,几只小野猪躺在上面,齐整整地排成一行,发出嗷呜嗷呜的叫声。它们眼睛还没完全睁开,看着迷迷瞪瞪的,有点可爱。 袁宁明白了:“那是闯进来的野猪怀着宝宝吗?” 罗元良点头。 袁宁有点难过:“它死了?” 罗元良点头。冬天并不是适合繁衍的季节,母野猪闯进来时卡在刺树里,受了挺重的伤,他把它带到白桦林。它生下六只小野猪就死了,留下这些小野猪也不知能不能活过冬天。 袁宁忧心忡忡:“要是下雪的话它们会冻死的。” 罗元良沉默。 袁宁说:“我去告诉忠叔!” 罗元良伸手抓住袁宁的手腕。 袁宁愣了愣。他说:“忠叔不会收留它们吗?” 罗元良点头。程忠对这些“野玩意儿”没多少爱心,倒是喜欢拿猎枪上山打猎当野味。程忠喜欢听话的、能驯养的动物,野猪这种喜欢横冲直撞的,在程忠看来只配当食物。 袁宁蹲在石洞面前:“这羊粪可以保暖?” 罗元良点头。 袁宁说:“它们不喜欢喝牛奶?” 罗元良继续点头。 袁宁自告奋勇:“那我劝劝它们。”一般都是动物们主动和袁宁说话,袁宁有点紧张,张了张嘴巴,却不知该怎么起头。他酝酿了一会儿,才伸手摸了摸小野猪的脑袋:“小野猪,你们不吃饭肚子会饿的。晚上天那么冷,得吃得饱饱的才暖和!” 小野猪动了动,抬起黑溜溜的眼睛看向袁宁,眼睛里有着警惕,也有着害怕。它们一睁眼爸爸妈妈就已经不在了,周围都是它们陌生的东西,那么大的世界,那么让人害怕。袁宁觉得它们比自己更可怜,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说:“我也没有爸爸妈妈了,但是还是要好好吃东西呀!爸爸妈妈不在了,我们可以帮他们看一看这个世界。你们还没见到夏天的牧场呢,那时候牧场可漂亮了,山坡上开满漂亮的野花,篱笆上爬满牵牛花,罗元良养的小鸭子会一个接一个地跳进水里,摆着脚丫子到处找水里的鱼儿和小虫子吃。多好玩呀!你们要好好长大,才可以活到那么美好的夏天!” 小野猪听不太懂,但感觉得到袁宁满满的善意。它们用光秃秃的脑袋往袁宁掌心拱了拱,嘴巴砸吧了几下,凑到小木槽里喝起牛奶来。 袁宁惊喜地说:“它们肯喝牛奶了!” 罗元良静静地看着,黑漆漆的眼底看不出什么情绪。 袁宁却问:“小鸭子们也没有爸爸妈妈吗?” 罗元良点头。 袁宁说:“你真好!” 罗元良嘴巴动了好几下,还是没发出声音。他不说话太久,怕自己的声音和语调太古怪,吓坏了袁宁。他看了看天色,带着袁宁往白桦林外走。 袁宁一步一回头,等走出白桦林,才发现月亮已经爬上小山坡。他顿时慌了,害怕再不回去章修严会生气,忙对罗元良说:“我先回去啦!”结果因为跑得太急,他在上坡时摔了一跤,整个人栽到了堆着雪的草地上。 罗元良跑上去扶袁宁。 袁宁说:“我没事!”他麻利地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碎雪和草屑,“很晚啦,我得赶紧回去。” 罗元良站在原地目送他跑远。 袁宁偷偷摸摸跑回窗外,手脚并用地爬上窗台。 啪。 有人把书重重地拍在桌上。 袁宁吓了一跳,差点往摔了下去。他抬头望去,只见章修严坐在那儿,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怒色。袁宁赶紧从窗台滑了下去,小跑到章修严身边:“大、大哥,我错了。”他紧张地拉住章修严的衣角。 章修严把他的手拉开。 袁宁愣了愣,无措地看着章修严。 章修严沉声说:“站好。”他对这小结巴太宽容了,宽容到他敢自己偷偷跑出那么久。而且一见到他就认错,显然是知道这是不对的,却还是明知故犯。一个六岁的小孩在这么大的牧场里乱跑—— 章修严没有开口“审问”,只让袁宁站在一边,自己拿起书重新看了起来。书翻到尾巴后,他才用余光扫了扫袁宁。袁宁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哭了起来,但不敢哭出声,只偷偷用手背擦眼泪。 袁宁很害怕,大哥看起来整个人冷冰冰的,不打他也不骂他,好像再也不想理他了。他知道大哥会生气,但没想到大哥会这样,现在他后悔极了,他应该先和大哥说一声再出去的,大哥那么好,肯定不会不让他去。 想到大哥可能以后都不会理会自己,袁宁眼泪就一直掉。是他错了,是他不乖,是他仗着大哥疼自己就胡闹…… 袁宁觉得眼泪太讨厌了,怎么擦都擦不完。大哥不喜欢他哭,他不能被大哥发现…… 眼看袁宁要把自己的脸蛋儿都擦破皮,章修严哪还看得下书。他绷着脸开口:“去了哪里?” 袁宁愣了一下,又惊又喜地看向章修严。对上章修严隐含怒意的目光,又赶紧敛起欢喜,老实回答:“去找罗元良。”他小声说,“罗元良不喜欢太多人在,我就一个人跟着他去了。他、他那边有一窝小野猪,不肯喝牛奶,他很担心,叫我过去和小野猪们说说话……” 章修严注视着他。 袁宁说:“小野猪们没有了爸爸妈妈,特别可怜,刚才它们终于肯喝牛奶了,”他扑进章修严怀里,“大哥,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我不是故意去那么久的,我不知道天一下子就黑了。” 章修严看着怀里那颗小脑袋。 这小结巴耍诈。 章修严把袁宁拎到自己膝盖上,对着那小屁股啪啪啪地打了几巴掌。 袁宁懵了懵,感觉屁股火辣辣地疼,脸上更是像火烧了一样。他、他被大哥打屁股了! 章修严把袁宁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膝上。 袁宁动都不敢动。 章修严说出最后判决:“下次再犯,翻倍。” 袁宁觉得屁股一点都不疼了:“好!” 章修严拧起眉:“看来被打了你还挺高兴?” 袁宁见章修严脸上的寒冰不见了,又变得和平时一样,大胆地抱住章修严的脖子:“只要大哥不要不理我就好!我刚才好害怕大哥再也不和我说话,再也不看我一眼,再也不管我……”他说着说着又开始掉眼泪,紧紧抱住章修严不撒手,“大哥……” 章修严清晰地感觉到袁宁对自己的依赖。 他原本该狠狠心让袁宁变得更独立、更坚强,但他舍不得。这样的依赖、这样的感情,他舍不得放开——袁宁需要他,他也需要袁宁。 章修严伸手摸了摸袁宁的脑袋:“你这小结巴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搬进了我心里,怎么赶都赶不走,你说我能怎么不管你?” 袁宁脸红了:“我才没有赖着不走。” 章修严说:“现在抱着我不肯放的人是谁?” 袁宁说:“那大哥也偷偷搬进了我心里。”他把脑袋埋在章修严颈窝,吸了吸鼻子,不让眼泪继续往下掉,“刚才大哥不和我说话也不看我,我觉得全世界都不要我这个坏小孩了。”原来不知不觉间就像大哥说的一样,他的心被大哥偷偷住了进去,怎么赶都赶不走。 袁宁靠在章修严怀里不愿离开。 章修严由着袁宁抱住自己。 冬虫在窗外鸣叫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章修严才站起来,抱起怀里的袁宁,把他轻轻放到床上。 章修严帮袁宁把外套和裤子脱了,留下里面的秋衣秋裤。跑了一整天又哭了一场,袁宁显然累坏了,动了一下,又接着睡。 章修严想了想,也懒得回自己房间了,脱了衣服进了被窝,睡觉。 袁宁感觉有个暖烘烘的怀抱把自己包裹住了。 他舒舒服服地埋进章修严怀里,张开小短手抱住章修严:“大哥……” 章修严闭上眼,心满意足地进入梦乡。 * 袁宁早已入梦。 自从上次的“光雨”出现之后,他几乎每晚都可以见到鱼儿和象牙。鱼儿虽然还被困在泉眼附近,但池塘里的水已经到袁宁小腿那么深,泉水正在往周围的泥土渗去,把土地滋养得肥沃又疏松,不再是那干得龟裂的模样了。 象牙长得更高了,开出了雪白的花儿,果然白白的,像象牙一样美丽。招福很喜欢象牙,每次进来都趴在象牙身边看它。象牙被看得恼了,冷哼一声:“呆狗!你离我太近了,气都喷到我身上来了!” 招福退了退,重新趴下,继续看象牙开出的漂亮花朵。 光点再也没出现,“梦里”的动物和植物也没有变多,袁宁觉得自己有点没用。袁宁正沮丧着,招福突然竖起耳朵站了起来。 袁宁说:“怎么了?” 招福跑了开去,没一会儿,叼回一只小野猪。 再跑,再叼。 很快地,袁宁面前齐整整地出现六只小野猪。 袁宁惊喜地说:“它们也进来了啊!” 小野猪们睁开眼睛,看见袁宁,迈着短短的腿儿跑过去,用脑袋拱袁宁裤腿。袁宁弯下身,把一只小野猪抱进怀里,对象牙和招福说:“这是罗元良救下的小野猪,它们妈妈已经不在了。” 象牙说:“这有什么,我们从来没见过我们妈妈。”它骄傲地仰起头,“我们一开始就躺在厚厚的土层下面,学着长出根须,努力吸收周围的水和营养,然后顶着小壳子钻出地面。地底下是黑漆漆的,只有最努力的花儿才能看到看到阳光!” 袁宁说:“象牙你好厉害啊!”他想象了一下,觉得特别难,“我要是变成一颗种子,可能就钻不出来了。” 象牙说:“那肯定是你不愿意努力。” 袁宁立刻说:“我愿意的!” 象牙笃定地说:“那就肯定可以钻出地面。” 袁宁顿时充满信心,郑重其事的向象牙保证:“好!如果我变成了一颗种子,肯定努力钻出地面!”他把小野猪放到地上,“你们一定也能好好长大的。” 小野猪们嗷呜嗷呜地叫了几声,像是被池塘吸引了,摇摇晃晃地冲到池塘边,吧唧吧唧地喝起池塘里的泉水来。招福被它们的举动吸引了,也跟了过去,试着喝了一口。 泉水一入口,招福觉得自己浑身舒畅,自从岁数越来越大,它感觉身体沉甸甸的,好像再也跑不动了。但现在它却觉得身体变得非常轻盈,即使让它绕着牧场跑上十圈,它也不会觉得累! 招福说:“这泉水很好喝。” 小野猪们也回过头,嗷呜嗷呜地向袁宁发出邀请,意思是“你也一起来喝喝看”。 袁宁愣了愣,下意识地看向象牙,他觉得这里最聪明的就是象牙了。象牙说:“这泉水确实很好喝。”它用根吸收着周围的泉水,让自己的枝叶全都舒展开,“泉水这么多,你也可以喝一点的!” 袁宁跑到招福旁边,小心地捧起一捧清清的泉水。虽然泉水流进了池塘里,但一点泥沙都没沾上,干净得不得了。他凑到嘴边喝了一口,觉得脑中一片清明,从来没有这么清晰过;身体也舒服极了,每一个毛孔都舒舒服服地舒张开,仿佛帮他把体内的污秽都排个干净,让他的身体变得轻盈又轻松。袁宁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觉得浑身舒坦,高高兴兴地对招福说:“好喝!” 天色还没亮,袁宁就醒了,他感觉自己特别精神。睁眼一看,对上了章修严熟睡的脸庞。他不是第一次和章修严睡在一起,已经不会大惊小怪,反而觉得心里暖暖的。他大胆地凑上去,在章修严额头上亲了一口,小心翼翼地爬出章修严的怀抱,去洗脸刷牙。 章修严向来浅眠,袁宁一动他就醒了。等浴室里传来水龙头被拧开后哗哗哗的流水声,他才睁开眼,看着半掩着的浴室门。他不喜欢和人亲近,章秀灵他们也不敢亲近他,袁宁胆子不大,但却不怕他……章修严伸手摸了摸被袁宁亲过的地方。 看来这小结巴越来越大胆了。 章修严走下床,走进浴室,和袁宁一块刷牙。袁宁呆了呆,看着镜子里和自己一样只穿着秋衣秋裤的章修严,觉得心被填得满满的。一定是大哥个头太大了,住进他心里以后把他的心都塞满了! 袁宁认认真真地刷完牙,拿起小毛巾擦脸。 章修严见袁宁眼角没擦干净,伸出手接过暖暖的毛巾,稍稍使了点劲,帮袁宁把脸重新擦了一遍。袁宁乖乖说:“谢谢大哥。”他把毛巾洗干净挂好,跑出去换衣服。 章修严也和他一起换。 两人齐齐出了门,牧场清新又冰凉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们都忍不住吸了口气。袁宁说:“冬天的牧场也好漂亮啊!” 章修严点点头,带着袁宁开始晨跑。 跑过小桥,跑上小山坡,太阳爬起来了,薄薄的晨雾散去,鸭子们扑棱棱地从白桦林飞出来。罗元良的身影也出现在袁宁眼前,袁宁高兴地说:“罗元良你养的鸭子飞得好高,好厉害啊!” 罗元良点点头,提着桶去棚圈那边,开始一天的工作。 袁宁说:“罗元良真勤快。” 章修严“嗯”地一声,继续往前跑。 袁宁迈开腿直追。 袁宁积极发问:“野鸭子都会飞吗?”他知道罗元良养的是没有爸爸妈妈的野鸭。 章修严说:“是的。”他念出一句很有名的话,“《滕王阁序》那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里的‘孤鹜’,指的就是野鸭。” 袁宁非常崇拜:“大哥懂好多!” “练字时抄的,”章修严看了他一眼,“你也可以练这篇,就是有点长。不急,慢慢来。” “好!”袁宁一口应下来。 “练字不觉得辛苦?” “不辛苦!”袁宁说,“象牙它们更辛苦呢!” “象牙?”章修严注意到这个陌生的名字。 “就是蔺爷爷那边的花儿,”袁宁很喜欢象牙,把它的话都告诉章修严,“它们还是种子的时候被埋在很深很深的泥土底下,只有最努力的花儿才能钻出地面看见阳光!” 章修严点头:“是这样的。” 袁宁很高兴,小脸蛋红扑扑的。两个人跑到伐木场那边,他又把木工说过的话告诉章修严。章修严顿了顿,带着袁宁出了东边的门,走到伐木场那边。木工正在坐在灶房外面编藤蓝,土灶下火缓慢地烧着,铁锅里粥咕噜咕噜地冒着泡。 袁宁跑上去向木工问好。 木工手很巧,没多久的功夫,藤篮就有了轮廓。他不是很擅长和人交流,听见袁宁的问好只是点点头,又继续埋头编藤蓝。袁宁看着木工那被磨得长满老茧的手,满脸赞叹:“木工叔叔你是在编篮子吗?” 木工点点头。 袁宁说:“你是不是还会编椅子,编桌子,还有四四方方的柜子?” 木工终于开口说话:“会的。” 袁宁说:“真厉害!”他好奇地望着那细密的藤篮底,“我可以摸摸看吗?” 木工说:“可以。” 袁宁伸手摸了摸,觉得那小小的长藤编起来之后特别结实。他往高高的山上看了看:“这些藤是在山上找的吗?” 木工说:“罗元良找的。”提到罗元良,他的话多了起来,“他从小就能在山里自由行走,再密集的林子他都敢进,不怕野兽也不怕蛇。他给我找藤,我给他米粮,有时也分他一点肉。不过他自己也能弄到肉,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他都吃过的。现在入冬了,他也能捉到鸟、捞到鱼。” 袁宁说:“罗元良也很厉害。” 早饭时间快到了,袁宁和木工道别,跟着章修严往回跑。 两个人没有进牧场,而是从东门绕回正门。牧场附近有几个村庄,天色已经大亮,袅袅炊烟从房顶飘起,随风散在空中。远处有一级一级的梯田,覆盖着薄薄的雪,整座山白白的。也许是因为有周围的群山合抱着,牧场这边不算冷,雪也化得快,动物们可以靠着黄黄的牧草度过漫长的冬天。 袁宁两人跑回洋房那边,薛女士已经起床了,正在葡萄架下和谢老说话。章修严走过去喊:“妈妈。”袁宁也跟着章修严喊了一声。 薛女士精神很好,她裹着围巾,笑着说:“要不是身体不好,我都想跟着你们一起跑了。”她把袁宁拉到身边,摸了摸袁宁软乎乎的小手,发现它一点都不冷,才放下心来,“姐姐他们还在睡呢,他们早上根本起不来。” 章修严皱起眉头。 薛女士说:“不过小孩子是应该睡多点,他们可不像宁宁你这么早睡,他们晚上闹腾得很。” 章修严知道章秀灵和章修文见到自己就像老鼠见到猫,也没提揪他们一起起来晨练。他的时间也是很宝贵的,不想每天都多花那么久去喊人起床。 这时电话响了起来。 章修严去接,那边是章先生。章先生说:“线索断了,那个医疗队的资料查不到,当初跟着去国外治疗的人也找不到,他们似乎再也没出现过。”他声音发沉,“这不是正规的医疗队。” 章修严明白章先生这话隐含的意思。 这很可能是私人研究机构组成的医疗队,跟着救援队一起过来是为了寻找“实验体”。对方找“实验体”做什么研究、做完研究以后又怎么处理“实验体”,都是未知之数。从目前追查到的情况来看,弟弟很可能凶多吉少。 搞医学研究的,很多都是不顾国际公约的疯子,他们为了自己的研究甚至可以悄悄做活体实验。章修严心微微发沉:“人不可能凭空消失,肯定有人在为当初那个医疗队的人遮掩。” 章先生叹了口气:“我会让人继续跟进。”没什么比眼下的情况更让人憋闷,明明找到了线索,结果这条线索突然又断了。 章修严心情同样沉重。 章先生说起另一件事:“袁宁的老师打电话来,说过几天有个活动,问他愿不愿意参加。愿意的话就打这个电话报名,”他给章修严报了个号码,“你可以先帮他问问是什么活动。” 第31章 不许早恋 章修严挂了电话,把章先生说的事转告给袁宁。他没替袁宁打电话,而是把号码写给袁宁,让袁宁自己拿主意。 袁宁拿着号码,等到中午才拨过去,那边一开口,他就知道是活动课的齐老师。齐老师知道是袁宁后非常高兴,把活动内容告诉袁宁:他们需要在美食节上卖掉学校产出的瓜子,换成棉被送到市里的收容站,让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们可以过个温暖的冬天。每个老师会带两到三个“小助手”,齐老师表示袁宁可以跟着她。 袁宁说:“我、我需要先和大哥他们商量一下。” 齐老师柔声说:“没关系,不方便可以不过来。”自从应绍荣闹了那么一出,不少人都知道了袁宁身世特殊。生在章家那样的家庭本来就够艰难了,袁宁还是被收养的,自然是难上加难。 袁宁向齐老师道谢,然后望向一旁的章修严,踟蹰着不知该怎么开口。 章修严说:“想去?” 袁宁两眼一亮,点头。 章修严说:“那就去。” 章修严提前一天把袁宁领回家,第二天亲自把袁宁送到学校。齐老师见了袁宁很高兴,让袁宁和另外两个小助手相互认识,领着他们去煮瓜子,不同口味的瓜子要用到不同的调料,袁宁三人负责递调料,一个两个神色都十分认真。 煮制过程需要比较久,袁宁三人又跟着齐老师画招牌和广告图,齐老师把轮廓画出来,他们负责填充颜色。袁宁和另外一个女生挨着,他看了那女生高高的小马尾一眼,觉得有点眼熟。等两个人涂到同一块方块时,女生小声说:“你不记得我啦?” 袁宁愣了愣,说:“我觉得我好像见过你。”他想了一会儿,“是入学考试那天吧?你帮我骂了那个人。”那个煤矿老板的儿子胖胖的,袁宁印象还是挺深的。当时有两个人挺身而出,帮他骂那个小胖子,其中一个是应绍荣,另一个就是这个女孩子了。刚才齐老师说,这女孩子叫郝小岚,岚是指山里的雾气,很好听的名字。 郝小岚夸道:“你还是这么安静,做事却又快又好。那天应绍荣乱说你,我知道他说的不是真的!哇,这个颜色好漂亮,宁宁你是怎么调出来的?” 袁宁指了指调色盘里的三种颜色:“把它们混在一起就出来了。”他有些不习惯被人夸奖,“是姐姐教我的。” 郝小岚缠着袁宁要他教她配个漂亮颜色出来,两个人话渐渐多了起来。另一个小孩叫宋星辰,本来正埋头填色,见袁宁和郝小岚说起话来,也闷不吭声地停下,在一边旁听起袁宁怎么调色来。 齐老师忙活完,过来一看,袁宁三人已经非常熟稔,话最多的是郝小岚,宋星辰偶尔也会插两句,袁宁还是那么乖,只在被问到的时候才腼腆地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他们的“招牌”已经涂完颜色的,色调比齐老师预想中要好很多,既显眼又和谐,齐老师满意得不得了。 煮制过后的瓜子还要炒制。 炒制完毕,齐老师让袁宁三人帮忙挑拣出坏掉的瓜子,然后把它们分装成一小袋一小袋,准备等明天美食节开始后就拿去卖。忙活完以后,天已经黑了,家长们纷纷过来接人。 章修严自然也按时到。他下了车,准备进学校接人,就看到齐老师领着三个小孩出来,袁宁被簇拥在中间,左边一个宋星辰,右边一个郝小岚。郝小岚似乎特别喜欢袁宁,在见到自己家人后不舍地抱了袁宁一下,还大胆地在袁宁脸颊上亲了一口:“明天见!” 袁宁:“……” 章修严面无表情地走上前。 袁宁:“………………” 章修严牵起袁宁的手,向齐老师道谢,把袁宁领上车。车里的气氛怪怪的,袁宁瞄着章修严,觉得章修严脸色不太好。他看向车外,发现郝小岚家的车正好从旁边经过,郝小岚正高兴地朝他挥手道别。 袁宁只能跟她挥了挥手。 不知是不是错觉,袁宁觉得周围的温度好像低了不少。他看向章修严,终于确定了,大哥不高兴,大哥在生气!袁宁喊:“大哥……” 章修严说:“知道早恋什么意思吗?” 袁宁忙不迭地摇头,茫然地看着章修严。早恋是什么意思?大哥为什么突然提起它? 章修严说:“在你年纪还小、还没有能力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之前和女孩子开始一段感情,就叫做早恋。”他严肃地履行作为“家长”的职责,向袁宁发出严厉警告,“我们章家的孩子不允许早恋。” 袁宁更茫然了:“大哥的意思是不能和女孩子做朋友吗?” “不是,”章修严板着脸,“是不能让别人随便亲你、随便抱你。你很喜欢被女孩子亲亲抱抱吗?” “不喜欢!”袁宁直摇头。他其实挺不习惯郝小岚的热情,不过郝小岚说她爸爸是外交官,经常能见到外国人,这是外国人很普通的礼仪。 袁宁把郝小岚的说法告诉章修严。 章修严才不相信这种鬼话,旁边还有另一个小孩呢,也没见那小女娃对那个小孩又亲又抱。分明是看袁宁可爱,想占袁宁便宜!他必须让袁宁保持警惕,别被人给骗了——现在的小孩都鬼精鬼精的,想法特别多。章修严说:“你不是外国人,不用学外国人的礼仪。” 袁宁乖乖点头。他举一反三:“大哥也不能随便亲随便抱吗?”晚安吻道别吻之类的,好像也是外国人的礼仪! 章修严:“……” 章修严说:“不一样。” 李司机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他给章家人开了几年车,虽不至于对章家人的脾气了若指掌,但也见过章修严避开薛女士“爱的亲亲”。没想到章修严在袁宁面前居然会说出“不一样”这个答案来——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谁叫这孩子这么可爱,谁看了都想亲一下抱一下?章修严肯定也舍不得撒手。 果然,章修严一本正经地说:“我们是兄弟。”他强调,“我是你大哥,我们是一家人。我们再亲近也是应该的,不属于早恋范畴。” 袁宁眼睛亮晶晶:“我明白了!”他站起来扑到章修严身上、搂住章修严脖子,吧唧一下,用力地在章修严脸颊上亲了一口,“大哥可以亲亲抱抱!” 章修严耳根迅速红了。他绷起脸,面上摆出几分怒意来:“下去。” 袁宁麻溜地松开手,乖乖坐定,瞄见章修严连耳朵都红了起来,顿时觉得心里乐滋滋的。大哥又害羞了!他知道大哥刚才为什么会生气了!大哥一定是在吃醋!大哥想亲他又不好意思,看见郝小岚亲他就吃醋啦! 第二天袁宁准时到校。美食节在市体育馆举行,因为体育馆场地大,停车方便,交通也很通畅。袁宁还是第一次到市体育馆,他仰头看着那高大的、镶着绿玻璃的建筑,觉得这世界真的太大了,随随便便一个地方就让他感到自己特别渺小。 袁宁一行人来得早,人还不算多,秋天的太阳刚刚升起,照在路旁的露珠上,照得它们莹莹发亮。 宋星辰和袁宁齐心合力把瓜子搬下车,搬到摊位那边。袁宁正要把瓜子都摆好,郝小岚就说:“宁宁你快过来看,看看我们的招牌挂好了没!” 袁宁跑到前面,仔细看了看,说:“没歪!很好看!” 齐老师边把剩下的瓜子都搬下来,擦了擦汗,含笑看着袁宁三人忙碌。这是假期的实践活动,并不做严格要求,她联系几个孩子时也没想着他们全都能过来。现在看到他们相处得这么融洽,齐老师非常欣慰。 瓜子和招牌都摆好,客人们也陆陆续续进场。袁宁小学低年级的来了几组,有些卖葵瓜子,有的卖腌果子。高年级的也来了几组,卖的食物比低年级的种类多,有饼干、蛋糕和果汁。学校租用的摊位都连在一起,一眼看去都是粉嫩嫩的小孩子,吸引了不少食客。 生意居然还不错。 袁宁数学好,被指派为收款员,他做事认真,手脚麻利,声音又软软的,食客们都喜欢逗他说话。一逗之下,经过的人都知道了,这些瓜子是他们帮着授粉的,也知道瓜子是这两天现炒的,不由停下买了一些。 市长过来巡视,听到袁宁腼腆却清晰地应对着食客们,不由停下买了份瓜子,夸望先小学这个传统很不错。市长都买了,别人能不买吗?望先小学各个摊位都热闹起来。快到中午时,袁宁这边带来的瓜子都快卖完了,赚到的钱已经可以买好几张被子。 摊位上只剩最后一包了。 袁宁很高兴。 这时一只手把那最后一包瓜子拿了起来。 第32章 收容站 袁宁抬头看去,看见个眉眼深邃的少年,竟是见过一面的栾嘉。袁宁乖乖喊道:“栾嘉哥哥。” 栾嘉是正巧在这边玩,远远见了袁宁,特意跑过来光顾这个摊子的。他付了钱,看着袁宁熟练地找钱和记账,笑了起来:“小家伙,你还挺能干的,以后肯定是老严的好帮手。” 袁宁把钱和记账本都交给齐老师,才好奇地问栾嘉:“栾嘉哥哥你为什么叫大哥‘老严’呢?大哥一点都不老啊!”虽然整天板着脸,看着跟章先生一个样。 栾嘉说:“你大哥当然不老,但你不觉得他做什么都像个小老头吗?”栾嘉轻咳两声,板起俊秀的脸庞,学着章修严的语气有模有样地开口,“栾嘉,放学先别走,我有事情要跟你说。” 袁宁:“……” 栾嘉说:“等我放学留下来了,才发现他要说的是让我向我父亲转达一些话。”他愁眉苦脸,“本来我爸对我都放羊吃草的,现在不同了,因为我跟老严关系好,我爸对我那叫一个重视,恨不得直接把我弄进公司当接班人。” 袁宁懵懵懂懂。栾嘉虽然在抱怨,话里话外却都对章修严充满感激。能和章家人交好,显然代表着无限好处,连栾家父子的关系都大为改善。别看栾嘉嘴里不说,心里其实高兴着呢。 袁宁想来想去,最后高兴又羡慕地对栾嘉说:“你和大哥感情真好。” 栾嘉说:“才不好,老严那个人啊,啧啧,脾气挺可怕的。你要是顺着他的意思,自然什么都好;可你要是没顺他的意,想和他拧着干,那你可要悠着点,他可是心黑手辣的,绝对不会容忍你违逆他的意思。说好听点,他是章霸王;说难听点,他是章独裁!” 袁宁:“……” 感觉两个都不太好听。 袁宁望了望栾嘉身后,又看了看栾嘉,黑溜溜的眼睛里充满同情。 栾嘉有种不祥的预感。他麻利地说:“不过呢,我看他对你挺好的,他对你肯定不一样,肯定不会专横,也不会独裁。而且你这么乖,哈哈哈哈。”栾嘉干巴巴地笑着,转折十分生硬,一点都不自然。 “栾嘉。”章修严点名,“你很闲吗?” “没有没有,”栾嘉都快哭了。妈呀,他只是过来逗逗章修严最疼爱的小可爱,谁会想到章修严这么变态,居然一直守在附近,还悄无声息地过来偷听!栾嘉说,“我很忙的,小可爱,我先走了啊!” “我知道你很闲,”章修严没打算放走栾嘉,抬手将栾嘉拦了下来,转头问,“齐老师,需要我们帮忙吗?” 齐老师知道章修严是袁宁大哥,欣然开口:“当然需要。” 栾嘉只能留下当苦力。 一行人去买被子。齐老师一看就是勤俭持家的,挑被子挑得很顺溜,没一会儿就选好十床被子,一砍价,正好和卖瓜子赚的钱相当。十床被子把三辆车的车箱和后座都塞得满满当当的,齐老师的车在最前面,给章家和栾家的车领路。 三辆车齐整整地往收容站驶去。 收容站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袁宁还没走进去,就感觉到里面传来浓浓的悲伤。他心头一颤,上一次有这样的感觉,还是在园艺店那边看到花儿们。收容站分为两个区,一边是收容流浪者的,另一边却是收容流浪宠物的。 近几年来经济好了,养宠物的人多了,市区也经常能看到宠物猫狗的身影。而在短暂的宠爱过后,不少猫狗都被主人遗弃,成为了无家可归的流浪猫、流浪狗。为了让这些猫狗能安全度过冬天,收容站这边暂时将它们都集中在一起饲养,给它们一些放在屋子里的笼子当暂时的栖息处。 比起只需要笼子就可以安度寒冬的猫狗,流浪者的状况更不乐观。很多流浪者精神状况不好,管理起来非常困难,虽然收容站有政府拨款,可随着天气日渐寒冷,收容站捡回来的流浪者越来越多,床位和人手已经不太够了——多亏了寒假期间有不少志愿者过来帮忙。 上前迎接袁宁等人的就是个高大老实的志愿者,他憨憨地笑着,帮忙把棉被搬下车,边走边说:“真是太谢谢你们了。我们这边申请物资总是很难到位,等棉被发下来冬天可能都过去了。” 空气里飘着一股古怪的味道。栾嘉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不由皱紧了眉头。他转头,见章修严眉头也紧拧着,心里稍稍舒坦了一点。比起章修严这洁癖来,他这点不适应还是轻的! 袁宁却定定地看着那些流浪者。他们之中有很多人都裹着一层有一层的破衣服。那些破衣服都是垃圾堆里捡的,有花花绿绿的老棉袄,有性感妖娆的连衣裙,有破破烂烂的旧校服,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脏兮兮的,大概都一整年没洗了。他们显然也不洗澡,头发打结成块,看着非常可怕。 更重要的是,他们脸上的神情都木木的,像是抽离了灵魂,只剩一具躯体行尸走肉般活着。他们的眼睛没有半分神采,永远呆呆地看着前方,嘴巴动了又动,却一句话都不说。 有情况稍好些的分在其他房间,也都闷不吭声地坐着,志愿者上前开导也没法让他们说出自己的来处,自然也无从遣返。 这些都是些无家可归的人。 可怕的是,袁宁看到他们身上缠绕着那种黑黑的丝线,那丝线在志愿者们坐到床边时试图缠绕到他们手臂上。 袁宁吓了一跳。他听着空气里传来的咳嗽声,不由想起上次花儿们生的病。花儿们会集体生病,人也会吧?那些可恶的黑色丝线如果缠绕到健康的人身上,是不是会让他们生病? 袁宁拉了拉章修严衣角。 章修严看向袁宁。 袁宁说:“冬天来了,容易生病,”他小心翼翼地望着章修严,“大哥,他们是不是有很多人生病了啊?他们看起来很不好。” 章修严眉头拧得更紧,他让齐老师把三个孩子都留在外面,没再继续往里走,而是带着他们转去收容站负责人的办公室。负责人是个丰腴的中年妇人,约莫五十来岁,长得很慈祥,脸上虽然长满皱纹,却一点都不难看。 可袁宁在她身上看到很多很多的黑色丝线。 袁宁心惊肉跳。 还没说话,负责人就先咳嗽起来。她抱歉地看了他们一眼,等咳完了才开口:“我咳了挺长一段时间了,你们不要见怪。”她看向袁宁三人,“你们都是望先小学的孩子们吧?陶先生办的学校,一直都不缺你们这样善良的孩子,我替收容站这些无家可归的人谢谢你们。”她的声音很柔和,和她这个人给人的感觉一样。 章修严说:“你们这边有进行防疫检查吗?” 听到章修严严肃地提问,负责人愣了愣,打量起章修严来。章修严年纪虽小,气势却不容小觑,负责人很快回过神来,苦笑着答道:“早就往上面申请了,可上面没有回应。这也是自然的,这边没有经费,而且又脏又乱,医生们都不愿意过来。”她顿了顿,也很理解医生们不来的理由,“现在刚刚入冬,天气转寒,很多人都生病了,医生们本职工作都忙不完。收容站这边要做防疫检查,恐怕得等医生们忙完这段时间。” 章修严看了眼明显忧心忡忡的袁宁,弯腰把袁宁抱了起来:“我可以想想办法,可以把您这边的电话给我吗?我回头让人联系你。” 袁宁一愣。他什么都没说,大哥却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把他担忧的事情都解决了。世上怎么会有大哥这么厉害的人呢? 袁宁搂紧章修严的脖子,心里满满的都是崇拜。 栾嘉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他没眼花吧?章修严居然把袁宁抱了起来!虽然袁宁很可爱,看着也干干净净、白白嫩嫩的,但袁宁刚才也在收容站里走了一圈,鞋子脏不拉几的,章修严居然一点都不在意! 而且章修严居然管起了这种闲事? 章修严明明最不喜欢麻烦,绝不会主动把麻烦惹上身。 栾嘉觉得世界简直颠覆了。 章修严却没理会栾嘉的震惊,他坐下借用收容站的电话,打给了孙医生。孙医生能当上章家的家庭医生,专业水平自然是非常强的,他在业内有不少朋友,名气也不小,听章修严说明情况之后一口应了下来,答应帮忙组个防疫小组,过来给收容站这边做全面的防疫检查。 负责人听着章修严与孙医生交谈,越发觉得这少年不一般。她亲自送章修严出门,再三向章修严致谢,才回到办公室继续工作。 章修严领着袁宁向齐老师告别,带着袁宁回家。 栾嘉死皮赖脸跟着他们回去,理由是家里冷冷清清的,没点人气,想去章家蹭蹭那热闹的气氛。 章修严横了他一眼,倒也没有赶人。 傍晚快到饭点时,章修严接到了孙医生的电话:“出大 问题了。”孙医生的声音很沉重,可见问题显然非常严峻。 第33章 追查 孙医生出面,不少人都很给面子,即使收容站条件差,他们还是自发地加入防疫小组,当天下午就过去帮收容站做防疫检查。 检查结果相当触目惊心。收容站负责人倒不是不负责或者贪墨的人,只是个人的力量终归是有限的,她一个人改变不了收容站不被重视的事实。收容站的卫生条件实在太差了,人手又少,志愿者们光是说服流浪者接受救助就得费不少功夫。 有限的人手和经费,导致收容站入冬后近乎瘫痪。前段时间有几个流浪汉对志愿者破口大骂甚至动手动脚,吓得本来就不多的女性志愿者都不愿再过来。眼下只有憨厚老实的男性志愿者没有放弃,每天过来协助工作人员完成日常的救助工作。 现在的问题是,收容站出现了相当严重的传染病。这传染病主要感染肺部,患者会出现逐步加深的咳嗽和呼吸困难问题,已经有不少人被传染了,就连收容站负责人也没能幸免于难。 孙医生带领防疫小组经过几个小时的查问,终于问出这凶猛的传染病从何而来——原来是个流浪到南广的流浪汉被遣送回来,当时已经开始咳嗽,但巡察厅查不出这流浪汉具体是哪里人,只能送到收容站让收容站暂时收留他。 孙医生打电话到南广防疫中心,发现那边确实出现了比较严重的疫情,已经准备向上面报告。听到孙医生说的情况,表示会立刻派专家过来协助,让孙医生赶紧控制好收容站这边的患者,在确诊之前别让他们再与旁人接触。 章修严没想到会牵扯出这么严重的疫情。他没有犹豫,立刻向章先生说明这件事。 章先生刚到家不久,还没坐定,听到章修严说的话后站了起来,无奈地看着章修严:“你越来越会给我找麻烦了。”不管怎么样,能早早发现这么严重的事是好事。他让章修严跟薛女士说一声,打电话叫韩助理在收容站那边会合,并亲自通知了其他人。 晚饭少了个人,袁宁意识到可能真的出了事。他不由看向章修严,想从章修严口里听到点消息。章修严揉了揉他的脑袋:“吃饭。” 薛女士忧心地等待章先生回来。等章先生满脸疲惫地归家,薛女士上前帮他脱了外套,问道:“出了什么事?怎么连晚饭都不吃就急匆匆出去了?现在要吃吗?” 章先生说:“吃过了。”他面色凝重,叹了口气,“南广那边真能瞒,若不是捂不住了可能到现在都没公布。我们这边隔得远,根本没想到会有得病的人被遣送回来。眼下也只能等他们派专家过来了,好在孙医生他们做防疫检查时防护工作做得好,要不然可能又多了一批病人。”薛女士爱多想,若瞒着不说她肯定会更担忧,因此章先生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修严他们今天都去过收容站,这几天要注意一些。” 薛女士顿时又紧张起来,起身就要去看章修严和袁宁。 章先生拧起眉头,拦下了薛女士,亲自去了章修严房间,领着章修严去袁宁那边。袁宁正乖乖看书,见到章先生马上紧张地喊:“父亲!” 章先生让章修严和袁宁都坐下,自己也坐在一旁,把收容站的疫情说了出来。他询问:“你们有没有近距离接触那边的人?” 袁宁摇头。 章修严说:“我与负责人说了一会儿话。”他回忆了一下,“齐老师与那边的志愿者也聊了挺久。” 章先生说:“我出去前不知道情况这么严重,问过南广那边的专家才知道与病人接触就有可能染病。这几天你们注意一些,先不要外出,也不要与妈妈她们太亲近。这病的潜伏期一般是一周左右,过几天如果没事就没问题了。” 章修严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收容站负责人那边有详细名单,这段时间到过收容站的人都会被一一通知。章先生回房后,章修严又打电话通知栾嘉,让栾嘉乖乖待在家,好好关注自己的身体状况。等他打完电话,齐老师的电话也打了过来,紧张地向章修严致歉并询问他们的情况。 章修严挂上电话,上楼,敲了敲袁宁的房门。袁宁跑来开门,脸上居然戴上了小口罩。 章修严走进袁宁房间,见台灯还亮着,书也正翻开,旁边还有袁宁用来记录生词的生字本。他摸了摸袁宁脑袋:“你不害怕?” 袁宁摇头。他不害怕,他就是有点担心,虽然他和大哥他们都没有被那黑色丝线缠上,但收容站那边有那么多人被那黑色丝线缠住了啊!上次他只是伸手想拨开那些黑色丝线,就病得那么严重,他们会不会更严重?他问章修严:“大哥,他们会没事的对不对?”隔着小口罩,袁宁的声音闷闷的。 章修严说:“会没事的。”他替袁宁正了正那小小的口罩,“哪里找的?” 袁宁说:“上次感冒,孙医生给我的,我没用完就好了。”他跑回书桌边,拉开抽屉,翻找了一下,找出个大点儿的口罩,“孙医生一开始给了这个,太大了,又换成小的。大哥你要戴吗?我帮你戴!” 好像是从牧场回来以后,这小结巴就不结巴了…… 章修严稍稍弯下腰。 袁宁踮起脚,笨拙地拆开白色口罩的包装,把两根系带别到章修严耳朵后面。袁宁仰起头,对上章修严的双眼,不由说道:“大哥的耳朵比我的耳朵大,大哥的睫毛比我的睫毛长,大哥的眼睛也比我的眼睛大。” 章修严看着袁宁小扇子似的眼睫。他从来不会去注意自己或者别人长相如何,在他看来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没什么特别的。可是这么凑近一看,袁宁小小的鼻子挺翘可爱,小小的眼睛明亮好看,小小的眉毛也长得那么地恰到好处。那近在咫尺的皮肤白里透红、吹弹可破,好像受点风都会让它冻得通红,叫人想把他裹得严严实实,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 章修严说:“因为你才六岁。”他拍拍桌面,“既然不害怕,就继续看书吧。” 袁宁犹豫了一会儿,忍不住问:“这病真的是南广那边传过来的吗?” 章修严一听便知袁宁在担心什么。他说:“现在太晚了,明天一早再给你袁波堂哥打个电话。那边消息传得慢,病肯定也传得慢,不会有事的。你提醒他注意一点就好。”袁波母子三人住在饭店里,那饭店有电话,不忙的时候可以打进去叫袁波或袁宁二婶来听。 袁宁觉得章修严简直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自己想什么章修严都知道。他双眼熠熠发亮,像是寒夜中的星子:“谢谢大哥!” 章修严扫扫他的脑袋,让他坐下看书写字。袁宁现在已经把常用字都认完了,看书几乎不需要查字典。章修严在一边看了一会儿,才回了自己房间。 袁宁看完两个故事就爬上床睡觉。他到“梦里”和小野猪们说了一会儿话,知道罗元良最近还是每天去喂它们,觉得罗元良真的特别好。 袁宁又问招福谢老这几天怎么样了。招福说一切都好,他就趴在招福背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象牙在一边看着它们挨在一起呼呼大睡,转头望向宛如发着光的池塘,感觉一切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接下来几天袁宁和章修严都带着口罩,吃饭时间也和其他人错开。很快地,新闻开始大规模报道收容站的疫情,同时也将收容站的困境摆到了镜头之下,引起了广泛的关注。 不少善心人士都向收容站捐赠物资。疫情稳定下来之后,一批闻讯而来的志愿者入驻收容站,替流浪者们做心理疏导、引导他们开始正常的新生活。市长亲自到收容站视察,拨下一笔庞大的经费改善收容站现状。 在新闻一闪而过的镜头里,袁宁看到一些新移栽的绿植。虽然是大冬天,但它们的叶子依然翠绿,为那阴暗脏乱的环境添上了蓬勃生机。 袁宁和章修严都过了观察期,打电话一问,栾嘉和齐老师也都安然无恙。栾嘉一听大家都没事了,立刻跑到章家来玩。经过这次“同生共死”,他觉得他和章修严还有袁宁的情谊都特别深!栾嘉长着一头卷卷的头发,性格又活泼,章秀灵和章修文都挺喜欢他,这还是冬天呢,就约好开春去栾嘉家里游泳。 章修严看着章秀灵和章修文都一脸雀跃,不由陷入沉思。 袁宁见章修严一直不吭声,小声问:“大哥你为什么不和栾嘉他们说话?” 章修严说:“我在考虑要不要在花园里弄个泳池。”正好袁宁也喜欢,弄一个可以让几个小孩都玩得尽兴。 袁宁两眼一亮:“可以弄吗?” 章修严本来只是稍稍动了念,对上袁宁满含期待的目光却神使鬼差地开口:“可以。” 章修严想做什么,自然是可以的。他跟章先生打了声招呼,就叫做工程的过来花园丈量大小、选定适合位置。又过了几天,负责人把施工图纸拿过来给章修严过目,章修严点了头就正式开工。 栾嘉过来玩时见了,知道自己约章秀灵他们到家里游泳的事要泡汤了。他抱怨:“我那边本来就冷冷清清的,你还弄这么大一个泳池,弄好了我那更没人去了。” 章修严说:“我记得你有不少朋友。”准确来说应该是狐朋狗友。栾嘉那些朋友章修严一个都记不住,但章修严知道那全都是栾嘉的“酒肉知己”。 栾嘉说:“唉,算了。”他也知道自己交的不是什么良朋益友,他这么多朋友里面只有章修严是有能耐的,不过谁叫他害怕寂寞呢?每次一个人落单,他就觉得心里慌,管他是不是狐朋狗友,有人陪着是最要紧的。像章修严这种邀十次才出现个一两次的,要不是从小就认识,他恐怕也懒得联系。 不过也多亏他们从小就认识,否则章修严恐怕连看都不会看他这种不学无术的人一眼。 章修严知道栾嘉的状态。可他不擅长安慰人,更不会为了谁而改变自己的行事原则。看了栾嘉一眼,章修严说道:“我有件事想让你帮帮忙。” 栾嘉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章修严居然需要他帮忙?他立刻坐直了身体,精神奕奕地问:“什么事?” 章修严摆摆手,让章秀灵和章修文自己去玩。瞧见在一边坐着的袁宁,章修严顿了顿,没再赶人,直接开口说:“你和你母亲家里还有联系吗?”栾嘉母亲不是华国人,而是来自西欧那边。自从栾嘉母亲去世,栾嘉父亲就流连花丛,极少回家。 栾嘉沉默。 章修严说:“没有联系了?” 栾嘉意识到章修严让自己帮的忙和这个有关。他和章修严认识这么多年,一直都是章修严帮他的忙,难得章修严开一次口,他自然不可能不帮!栾嘉咬咬牙,说:“我有那边的号码,有需要的话是可以联系的。” 那就是基本没联系过。 章修严没抱太大希望,他只是不想看到栾嘉消沉的样子。他说:“最近有我四弟的消息了。他当时没有出事,而是跟着国外一个救援队到了国外。那个救援队里有个医疗团队,当时救援队带走的人都是到这个医疗团队接受治疗,然后就没了音讯——我四弟很可能也在其中。” 栾嘉明白了:“你是让我拜托那边帮忙打听?” 章修严说:“是的。”他面色微沉,“我们也让人查了,但似乎有人替那个医疗团队遮掩,什么都查不到。我想如果是那边的人去了解的话,也许能得到不同的消息。” 栾嘉说:“好,我会想办法联系那边,找个可靠的人帮忙查查看。” 章修严把医疗队的具体情况写在纸上,把它递给栾嘉。 栾嘉认真地收了起来:“那我先回去了!” 章修严起身送他出门。 袁宁小声问:“四哥是不是很快就能回家了?” 章修严一顿,弯身抱起袁宁,缓声说:“我也不知道。” 第34章 霍森 栾嘉回到家,翻出压在抽屉底下的电话号码。跨国电话不好打,他算了算时差,先去休息了,第二天才挑了个时间点打过去。他母亲去世前,曾委托家族里的人替他打理财产,等到他十八岁成年才把财产交给他,栾嘉一直不甚在意,从来没打过母亲留的电话。 栾嘉心里总觉得自己和母亲那边不亲,也和父亲那边不亲。他不是纯正的华国人,也没有纯正西欧血统,对两边的人都疏离得很。栾嘉电话拨通,那边传来一把清冷的嗓音:“小栾先生。” 栾嘉礼貌地问好:“你好,是霍森先生吗?”栾嘉记得母亲说过替他打理财产的人叫霍森,至于更完整的名字——栾嘉没记住过。 “是我,”那边的人说,“我受你母亲的委托,在你成年之前管理你继承的遗产。你打电话给我是因为遇到什么麻烦需要我帮忙解决吗?” “不是,”栾嘉不是很习惯用外语交流,顿了顿,整理好思绪,才说,“我想拜托霍森先生帮我调查一件事,是我的一个朋友想了解的。他怀疑他的弟弟被人带到了西欧,希望能够查到多点线索。” 霍森仔细追问栾嘉具体的情况,听完之后他沉默下来。 “这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栾嘉强调,“我们认识快十年了,他第一次让我帮他的忙,我很希望能帮到他。” “好的,我会尽力。”霍森答应下来。不过比起为栾嘉的朋友调查救援队的事,霍森更在意栾嘉的状态。虽然只有相当简短的交谈,但霍森从栾嘉的话里听出一种深深的自厌情绪,还有渴望得到朋友认同、渴望被需要的心态。这代表栾嘉过得并不好,至少心理状态不太好。 挂断电话,霍森让人去了解救援队的情况。等查到当初登记在案的名字后,霍森把派出去的人都叫了回来。这个人在一年前被枪杀了,消息一直封锁着,只有少数人知道。当初那个救援队的人噤若寒蝉,谁若想调查他们,他们必然相互通风报信,不让人查到他们头上去。 霍森会知道这个,是因为他父亲在一个历史悠久的老派家族当管家。他会被凯茜女士选中来打理遗产,也是因为他有这种良好的“家学渊源”。霍森考虑了半天,叫人买了飞往华国的机票。 凯茜女士希望她的儿子健康长大,如果栾嘉不主动联系这边,他们是不能去打扰栾嘉的。但这一次不同,这一次栾嘉已经主动开口寻求帮助,他理应回去看看自己的委托对象过得如何。 霍森抵达栾家时,栾嘉正坐在阳台上抽烟。十三岁的少年,看着很乖,手里却点着根烟,闻起来烟味很浓,可不是什么“健康烟”。霍森眉头一皱,走上前,抬手夺走栾嘉手里的烟。 栾嘉一愣,看着近在咫尺的青年。霍森大概才二十二三岁,顶多比他大十岁,看起来却比他成熟多了,眉眼幽邃而认真,正用严肃的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栾嘉也把自己上上下下地审视一番,发现自己手上沾着烟味,衣服扣子没扣好,脚上挂着拖鞋,没个正经地瘫软在椅子上,怎么看怎么颓靡不堪。对比之下,霍森连每一根头发丝的朝向都打理得有条有理。 一看就知道这家伙和章修严是同一种人。 栾嘉说:“霍森先生?” 霍森说:“我会暂住华国,”他看着栾嘉,“希望我们相处愉快。不过我想应该不会愉快的,毕竟你看起来染上了很多恶习。”比如小小年纪就抽烟。 栾嘉:“……” 他突然也觉得他们不可能愉快相处。 栾嘉坐直了身体,问道:“霍森先生,我让你帮忙查的事,你查到了吗?” “我希望能见一见你的那位朋友。”霍森说,“我不想把同样的话说两遍。” “好吧,”栾嘉站起来,发现自己的高度只到霍森的肩膀,有点不适应。他说,“我能先问一下你查到的结果是好还是坏吗?” “我也不知道算好还是算坏,这得看你朋友的判断。”霍森凝视着栾嘉。 “那你先休息,我和老严约一下时间。” “你可以叫他现在过来,”霍森看了看表,“我暂时不需要睡觉,可以先和他谈完再休息。” 栾嘉乖乖去打电话。 等栾嘉通知完章修严,就发现霍森手里拿着几包烟,找到垃圾桶,把它们全扔了进去。栾嘉认出那是自己的烟,肉疼地说:“那都是贵东西啊,你怎么能随随便便扔掉我的烟!” 霍森说:“小栾先生,我记得你今年刚满十三周岁。”他脸色不太好,“我对华国的烟酒管治制度深表怀疑。” 栾嘉说:“这你就不懂了,华国很多父母都是很懒的,他们打麻将时烟瘾犯了就会叫小孩帮忙去买;而华国很多老板都是赚钱至上的,你说一声‘我帮我爸爸买烟’,他们就会直接拿给你——有时你甚至不需要这样撒谎,直接跟他们说‘给我来包烟’就可以了。” 霍森说:“你好像很得意?为自己能够钻这种空子而洋洋得意?”他沉下脸看着栾嘉,“我会留在华国,直到你把烟戒掉为止。” 栾嘉耸耸肩:“那你可能要在华国度过终生了,我就没见过吸烟后能戒掉的。” 霍森被栾嘉的态度激怒了:“我不相信世上有做不到的事。从今天起,我会负起监督你的责任。” 栾嘉也被霍森的态度激怒了,他竖起浑身利刺,瞪着霍森说:“我爸爸都不管我,你有什么资格管我!” 霍森冷静下来,静静地看着栾嘉。 这个少年一点都不像他的母亲,但又那么像他的母亲。 尤其是这尖锐又脆弱的模样。 看来他口中的“爸爸”并没有尽到作为父亲的责任。 霍森平静地摆出筹码:“凭你的朋友需要我的帮助。” 栾嘉顿时哑了。 第35章 安静 章修严带着袁宁抵达栾嘉家。 栾嘉家里还是没什么人气,除了佣人之外再也没有别人。霍森与章修严一见面,便像成年人相见一样握了握手。从见到章修严的第一眼起,霍森就没把他当成小孩来看待。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把栾嘉和袁宁打发走。 栾嘉很是不平,边拉着袁宁往楼上走边说:“把你赶出来就算了,连我也赶出来,我明明和你大哥一样大好吧?”他瞅了瞅矮矮的袁宁,“走,我带你去看我的珍藏。” 袁宁乖乖跟着栾嘉进了房间,很快看见栾嘉所谓的收藏,那是个挂满海报的房间,海报的主角们都穿着镶满铆钉的衣服,打着耳钉,留着长发,涂着厚厚的妆,看起来不像真人,倒像是个涂了油漆的木偶。他们动作夸张,姿态豪迈,光凭一张张薄薄的海报都能感受到他们的与众不同。 袁宁愣愣地看着。 栾嘉说:“怎么样?炫不炫?酷不酷?我一直想弄个这样的造型,可惜理发师总说我不适合。”栾嘉是很乖的那种长相,短短的头发卷卷的,眸色又比别人要浅些,像个洋娃娃。他非常遗憾,“不弄好发型,弄来这样的衣服也不好配。” 袁宁忍不住问:“他们是唱歌的吗?” 栾嘉说:“对呀!”他把唱片放进唱片机,热闹又欢腾的音乐立刻从音箱里涌出,冲击着袁宁脆弱的耳膜。 袁宁想捂住耳朵,却又觉得这样会伤了栾嘉的心。他仔细地听了起来,觉得这歌儿闹哄哄的,闹过之后脑袋里却空空茫茫,什么都没有。 明明那么吵,袁宁却感觉世界成了一座孤零零的岛屿,只有他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岛屿上。他突然觉得还要把音响调得再大声——还要更大声一点,世界才不会那么安静。 安静下来的世界,看起来真可怕。 袁宁怔怔地站在原地,转头看向闭着眼跟着哼哼的栾嘉。栾嘉看起来那么喜欢这些歌,脸上满满的都是沉浸其中的喜爱。栾嘉听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呢?是不是也觉得应该更大声一点——好让整个世界都热闹起来呢? 袁宁冲上去,把唱片机关了。 屋里倏然静了下来。 栾嘉眨了眨眼睛,迷惑地看着袁宁。他说:“你不喜欢吗?我可喜欢了!” 袁宁老实地说:“不喜欢。” 栾嘉说:“好吧,就知道你和你大哥一样不懂欣赏。”他无奈地叹气,伸手揉揉袁宁的脑袋,准备带他去别的地方玩。 袁宁却说:“听着不舒服。” “太吵了吧?”栾嘉很理解。 “不是,”袁宁望了栾嘉一眼,缓缓说,“太安静了。” “啊?”栾嘉吃惊。 “听着觉得世界好安静。”袁宁说完,静静地看着栾嘉。 明明袁宁一双眼睛干干净净,澄明如水,没有怜悯,也没有伤怀,栾嘉的心却莫名地颤抖了一下,鼻子也随之发酸。是啊,闹哄哄的,感觉却好安静。他半蹲在袁宁面前,伸手用力抱住袁宁:“宁宁啊,我真想把你抢回家当弟弟。” 袁宁微微一僵,过了一会才慢慢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栾嘉的脑袋。 栾嘉的头发短短的,软软的。 栾嘉很快恢复如常,笑嘻嘻地说:“既然你不爱这个,我带你去看书,给你讲故事。” 袁宁乖乖跟在栾嘉身后。 进了栾嘉书房,袁宁注意到桌面上摆着几小包药。栾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笑了笑,说道:“上周有两天我晕乎乎的,还流鼻涕,还以为我染上那个传染病了呢,叫医生过来一看,原来只是感冒。前几天就好了,药扔在这里忘了收。” 袁宁抓住栾嘉的手。 上周他们都去过收容站,也被告知要留在家里观察一周,看看有没有被传染。这段时间里栾嘉一直一个人待在家吗?他和大哥在一起,心里一点都不害怕,栾嘉却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发现自己生病以后,栾嘉一定很害怕吧? 袁宁手微微收紧,却不知该怎么安慰栾嘉。 栾嘉感觉自己的手掌被那暖暖的、软软的小手裹着,心仿佛也被人小心地捧在手中。栾嘉不在乎地说:“我早习惯了,没关系的。医生离我们家不远,我一个电话他就过来了,从小到大我都是自己一个人,没什么好害怕也没什么好难过的。” 袁宁不信。有些事是永远不可能习惯了。他就不习惯,他就希望有人陪着自己,生病了有人关心,难过了有人安慰,害怕了有人可以说说话。他踮起脚,张开手抱了抱栾嘉。 袁宁的身高知道栾嘉腰上高一点,胳膊又短又小,抬得高高的,还不能把栾嘉抱住。 栾嘉整颗心都快化了。他顺势把袁宁抱到自己膝上,说:“我越来越妒忌你大哥了。”栾嘉从书架里抽出一本书,“要听这个吗?” 袁宁点点头。 栾嘉开始给袁宁念故事。 * 另一边,霍森与章修严的谈话已经进入尾声。 霍森带来的消息,让章修严意识到这条线索可能真的断了。涉及到那种隐秘的枪杀案,想再调查救援队肯定难上加难。 霍森说:“虽然只过去两年,但所有人都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不见。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发生,按照以前的先例,这些人应该是在做秘密的活体研究——他们要不是做这种研究,那个所谓救援队的负责人也不会被反对者枪杀。如果你弟弟真的是被他们带走的,我想你应该要放弃了。”他从来没见过能在这种情况下活下来的。 章修严说:“只要还有一丝希望,我们就不会轻易放弃。如果要放弃的话,我们早在两年前就放弃了,不可能追查到这个救援队上。” 霍森只能说:“那么,祝你好运。” 章修严说:“承你吉言。”他顿了顿,“霍森先生这次到华国来会呆多久?” “我想我应该会呆到小栾先生成年,”霍森神色沉重,“你知道他抽烟吗?” 章修严有些吃惊。 霍森明白了。人只有在自己心里充满不确定、充满不安的时候才会反复强调某件事,比如栾嘉向他强调章修严是他非常重要的朋友。 但是这个朋友并不是那种会处处关心栾嘉、会主动了解栾嘉的人。 霍森说:“看来你也不知道。小栾先生说,你对他非常重要。” 章修严沉默。 “在小栾先生成年之前,我会尽我所能地帮助他。”霍森说,“如果你需要帮助的话可以来找我。同样的,如果我需要你的帮助,希望你也能慷慨施援,毕竟要让一个正值青春期的男孩改掉他过早染上的恶习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好,”章修严说,“需要我的时候尽管联系我。” 两人结束了交谈,章修严起身上楼。栾嘉和袁宁不知什么时候窝到了沙发上,栾嘉抱着袁宁,袁宁则窝在栾嘉怀里,居然都睡着了。冬日的暖阳从窗外照进来,悄然爬上他们的脸颊,让他们的睡颜显得格外沉静。 章修严眉头微拧。 霍森走到书桌前,拿起书桌上那几包药丸,看了看上面写着的日期和用量,也锁紧了眉头。上面的日期也不远,都是上周的,不过已经七零八落,有的一天三次都还在,有的却没了一两次,显然没有定时吃药,忘了就不管了。 章修严也走了过去,拿起一包药。看清日期后,章修严眉头一跳:“上周?” 霍森敏锐地捕捉到章修严语气有异:“有什么不对吗?” 章修严把收容站发生疫情的事原原本本地说出来。 霍森听完后,定定地看着熟睡的栾嘉。这样的时候,身边也没有人在吗?凯茜女士,你知道你唯一的儿子被你不顾一切要嫁的丈夫这样对待吗? 霍森转头看向章修严,两个人虽没再说话,却已达成一定的默契。章修严上前把袁宁抱起来,想了想,对霍森说了一句:“栾嘉喜欢咸和辣,不喜欢甜。” 霍森:“……” 有种接手了一个天大的麻烦,而且再也甩不掉的感觉。 章修严没再多话,抱着袁宁下楼。屋外的阳光更暖和,袁宁眼睛眯了眯,感觉脸上暖融融的,忍不住往章修严怀里凑了凑。嗅见章修严身上熟悉的香皂味,袁宁小声喊:“大哥……” 这充满依赖的呢喃让章修严心头一软。 在这小结巴来到他身边前他其实也和栾嘉一样,做什么事都一个人。章先生和薛女士很放心他,章秀灵和章修文很怕他,不管做什么事,他都能发挥出远胜于常人的出色才能。从来没有人觉得他也需要陪伴,没有人觉得他也会软弱,更没有人知道他的内心深处充满焦躁和自责,始终认为当初若不是自己没有一起去,章修鸣就不会丢…… 章修严将袁宁抱上车,让李司机开车回家。 袁宁一直在熟睡,直至到了章家门口,他才睡眼惺忪地转醒,迷迷糊糊地看着眼前被自己蹭得皱巴巴的衬衫。 袁宁抬起头,对上了章修严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他愧疚极了,一骨碌地爬了起来,紧张地揉章修严的手臂,嘴里问个不停:“大哥我一直压着你的手吗?手酸不酸?麻不麻?大哥你该叫醒我!” 章修严说:“你这么小的个头,压上一天也不酸不麻。” 袁宁:……_(:з」∠)_ 大哥又嫌弃他个头矮小。 两人回到家,正巧又接到袁波的电话。上周袁宁打电话回去,问起南广那边的情况,袁波正巧去了趟南广,回家后几天没出门,也在提心吊胆。据说外面更乱,都在抢购盐和醋,二婶都去买了不少回来,肉疼得袁波不知如何是好。 满打满算,艰难的一周算是过去了,袁波声音精神奕奕:“我们都没事,老师还叫我回学校帮忙给教室消毒呢。倒是你得小心点,怎么老往危险的地方钻?又是辐射污染,又是收容站的,听得我晕乎乎,担心死了。” 袁宁小声说:“就是正巧遇上了……” 袁波也知道这不能怪袁宁,又和袁宁说起自己已经预习完二年级和三年级的课本,叫袁宁要抓紧点。袁宁听了立刻紧张起来,挂断电话后就跑去看书,生怕自己被袁波甩得太远。章修严看着被放回原位、变得安安静静的电话,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发酵。 他摇摇头,甩去脑中莫名的思绪。 他才不会妒忌那个比自己小那么多的家伙。 虽然那比自己小那么多的家伙隔着电话也能影响到袁宁。 * 圣罗伦堡。 普尔曼家族。 男孩推着轮椅上的男人走出户外。城堡附近有个辽阔的湖泊,两人走到湖边,高大的雪松披着冰棱,湖面也结了冰。男孩深吸一口气,松开轮椅后的两个扶手,伸展手脚做起运动来,他耍得是从保镖那学来的军体拳。 男人静静地看男孩耍完整套拳,才缓缓开口:“关于你的家人,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 第36章 需要 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男孩站定,认认真真地看着男人。 这个人虽然双腿不便,却成为了普尔曼家族的掌权人,旁人都说他心狠手辣,几年前刚废了双腿时有人在他面前嘲笑他,他当场让人打断了对方的两条腿。第二天那人的家人带着他来道歉,没错,就是道歉,被打断了腿,却还得低头向男人道歉。 这种狠辣又专横的脾气很不好。男孩皱了皱眉头,说道:“不记得了。”他来到这边时还小,病刚好就偷跑到街上,天下着雪,他穿得单薄,差点冻死街头。男人出现在他眼前,没把他送回那个医院,反而把他带了回来。 他试图回想过自己的父母和家人,不过每次一想就脑仁发疼,慢慢地也就不去想了。男孩看向男人,从他有记忆起,见到的就是眼前这个外表温和、内里狠厉的男人。 男孩说:“我晚上想吃石锅鱼。” 男人说:“你让人做就好。”他对吃的不甚上心,男孩喜欢吃什么厨房就做什么,城堡里的厨师已经成了中餐高手,即使被辞退了也可以去开个地道的中餐厅。 男孩点头,跑到轮椅背后,把男人推回城堡那边。城堡那么大,他却不爱到处乱跑,每天不是跟着保镖练防身技就是到书房看书。 边往回走,男孩边说:“义工申请批下来了,接下来两周假期我要去完成接到的任务。”这边不过华国年,没有长长的寒假,不过也能有两周的假期。学校安排了一批义工任务,让学生不至于荒废了整整两周的假期。 男人说:“我会让人送你过去。”他让男孩推自己回书房。男孩坐在一边,拿了本书,陪男人一起看文件。 男人忙完堆积的事务,抬眼看去,男孩正认真看书,阳光正好,让眼睫和鼻梁在男孩脸上投下淡淡阴影。东方人的面孔辨识度理应不高,男孩却长得白净可爱。 即使忘记了不少事,这孩子的言行举止却还是展现出了他良好的家教。凭着这出众的模样、优越的家境,应该非常容易找到男孩的家人。 只是,他为什么要去找? 既然男孩已经忘记那一切,不如就这样让他忘下去。反正那样的家庭想要再生一个孩子是很容易的。 反正他从来不是什么好人。男人放下手中的笔,淡淡地开口:“走,推我去饭厅。” 男孩眨巴一下眼,跑了过来,推着男人去饭厅吃饭。厨房果然准备了石锅鱼,调料都是按男孩的要求加的,上桌之后喷香扑鼻。 管家在旁不甚赞同地说:“加这么多调料,完全掩盖了鱼肉的鲜美。鱼鲜应该少放些味道重的香料,最好是清蒸或者清煮。” 男孩直接把石锅搬到自己面前:“我会吃光的。”意思是您不用操心了,我绝对不会用这浓烈的美味强奸您的味蕾。 管家:“……” 这黄种小孩真是一点都不可爱,就说了要收养也该收养个脾气软和点的。 * 袁宁发愤图强没两天,就发现自己门牙松动了,又过了几天,他突然掉了两颗牙,齐整整的,一点都不疼,就是说话漏风。章修文还在陆续换牙呢,自然没有人嘲笑袁宁,章修严怕袁宁乳牙掉得不彻底,腾出时间带袁宁去看牙医。 袁宁心底有些忐忑。他跟着章修严到了讶异那,看见几架大机器整齐地摆在那儿,有牙医正在工作,开着亮亮的灯,手里拿着嗡嗡作响的小钻刀。袁宁有点害怕,伸手拉住章修严的衣角。 很快有牙医过来为袁宁检查,牙医看了看袁宁的口腔,发现里面清洁无比,夸道:“不错,小朋友肯定每天都认真刷牙。他的牙齿脱落得很自然,新牙已经在长了,过几天应该就能看到它们冒头。如果不放心的话,可以拍个片看看牙根的情况。” 来都来了,自然是查个彻底最稳妥。章修严让袁宁去拍片,自己则把袁宁的具体信息一一登记好。不一会儿,袁宁就自己拿着结果跑过来,把结果递给了牙医。牙医说:“我的判断没错,”他指了指结果上的牙根部位,“这就是新牙。” 袁宁两眼发亮。 章修严又询问牙医换牙期的注意事项。 牙医说:“注意不要吃太多甜食,可以多吃些能锻炼、刺激牙齿的耐咀嚼食物。等新牙长出来了,可以增加些玉米、苹果、芹菜之类的。” 章修严向牙医道谢,领着袁宁出门。中途见到超市,章修严又领着袁宁去买新的牙膏、牙刷,甚至还买了个新的漱口杯。结账之后,章修严说:“以后得继续好好刷牙。” 袁宁很感动,一口答应:“好!”他忍不住多问了一句,“要不要给姐姐他们也买一套?” 章修严看了他一眼。 袁宁马上补上:“还有大哥!” 章修严想了想,推着购物车过去,给全家都选了新的牙膏牙刷毛巾漱口杯。到家之后,袁宁提着大购物袋跑进屋,给大家分发礼物,边分发边夸章修严:“都是大哥挑的,大哥挑得可仔细了。” 章修严额头青筋跳了跳,避开薛女士感动的亲吻。他严肃地说:“我马上要十四岁了。”意思是不能随便亲了。 薛女士瞪了章修严一眼,开口指使袁宁:“宁宁,帮我亲哥哥一口。” 袁宁觑了眼章修严紧绷着的脸,壮着胆子爬到沙发上,身体前倾,亲章修严脸颊。章修严有心避开,又怕袁宁从沙发上栽下去,只能由着袁宁在自己脸上吧唧一口。 章修严耳根发烫,板着脸看着袁宁:“为虎作伥,白疼你了。” “为虎作伥,”袁宁听到个新词,好奇地追问,“什么意思?是哪个伥?大哥你能教我写吗?” “……” 章秀灵笑眯眯,跑过来说:“宁宁我会,我教你写!”她让袁宁伸出手,在他掌上写出个“伥”字,“以前有人被老虎吃了,死后变成鬼魂替老虎哄骗过往行人,让他们也成为老虎的食物。这种鬼魂就叫做‘伥’!” 袁宁明白了,立刻严肃地反驳章修严:“妈妈不是老虎,”他瞄着章修严,“我也不是伥!” 章修严说:“性质同等恶劣。” 晚上薛女士早早回了房,坐到阳台的椅子上,看着远处出神。章先生处理完公务过来,看见薛女士神色不对,不由走出阳台,在薛女士旁边坐下。 薛女士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手被章先生紧紧握住。 薛女士说:“我不是个称职的妈妈。” 章先生注视着她。 薛女士说:“自从宁宁来了以后,修严开心了很多,这两年来他一直没笑过。我当时……” 章先生拍拍她的手背:“他像我。”章先生顿了顿,“现在挺好的。” 薛女士心中一松。是啊,现在挺好的,只要不刻意去挖开伤口,只要不去注意大儿子有意无意的回避,什么都挺好的。她轻轻靠入章先生怀里,低声问:“鸣鸣还能不能回来呢?”她对大儿子的伤害,她心中潜伏着的伤痛,也许只有小儿子回来的那天才能真正消散。 章先生说:“我也不知道。”他从来不会安慰人,永远都实事求是。章先生沉声保证,“但是只有还有一线希望,我们就不会放弃。不管最后得到的是什么样的结果,我和修严都会追查到底。” 薛女士闭上眼睛,眼泪无声地滑落。 另一边的章修严正在给袁宁讲解习题。自从袁波提到“预习”这件事,袁宁就上了心,恳求齐老师帮自己找来下学期和二年级、三年级的课本,开始自行学习。于是他每天除了保持阅读的习惯,还多了提前自学一项。 袁宁攒了不少问题,敲响章修严房门,向章修严求助。章修严自然不会拒绝,他替袁宁解决完所有疑难,才发现已经十点了,早过了袁宁的睡觉时间。 章修严问:“刷牙了吗?” 袁宁点头。 章修严说:“睡在这好了。”他帮袁宁把课本合上。别人家的孩子想让他坐下来看看书都难,袁宁却不同,刚才讲了那么多内容,袁宁肯定没办法一下子消化掉,回房后绝对会继续琢磨。 章修严去刷了牙洗了脸,换上睡衣出来,果然见到袁宁又把书打开了,脸上满是纠结。章修严走过去,啪地把书合起来,把台灯关掉,再将人捞进怀里,抱上床。 袁宁被抱进熟悉的怀抱,小声说:“大哥,我是不是很笨?”大哥都给他讲得那么明白了,他却还是没完全弄懂。 章修严说:“再不睡觉会更笨。” 袁宁:……_(:3」∠)_ 也就是果然很笨。 袁宁靠进章修严怀里,乖乖合上眼睛睡觉。 黑暗之中,章修严注视着袁宁的发顶,久久没法入睡。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强迫自己闭眼,缓慢入睡。四周黑黢黢一片。 章修严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天边突然掠过一道闪电。 闪电倏然照亮眼前的一切。 薛女士的脸清晰可见。 薛女士一把推开他:“每年你都会和鸣鸣一起回去,这次你怎么可以正好不在!”薛女士满脸都是伤心与谴责。 是啊,他为什么正好不在?正好碰上他的小学毕业旅行,正巧就碰上那几天,他本来不想去的,栾嘉却说想和他组队,他也就答应了。答应了的事怎么可以不做?他去了毕业旅行,正好就不在……每次都在,就那次不在…… 薛女士哭得伤心,不让他靠近。 章秀灵和章修文上前抱住薛女士。 她们哭成一团。 她们像一家人,他像是外人。 章先生站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说:“不是你的错,谁都不想的。” 不是他的错。 那为什么妈妈怪他? 薛女士伤心的脸一直在他眼前回放。 “你为什么正好不在!” 章修严猛地睁开眼。 袁宁坐在他身边,紧张地抓住他的手。 章修严哑声说:“怎么醒得这么早?” 袁宁说:“大哥你做噩梦了吗?”大哥把他抱得很紧,他有点喘不过气。等他睁开眼,却看见章修严眉头紧皱,好像连梦里都不开心。 “没有。”章修严把袁宁拉回被窝,“本来就睡得晚,再多睡会儿。” “等等。”袁宁翻身下床。他跑了出去,蹬蹬蹬地跑下楼,倒了杯牛奶热好,端回章修严房间。见章修严没睡回去,他把牛奶捧到章修严面前,“大哥喝点,喝点就不会做噩梦了。” 章修严接过那热乎乎的牛奶,心里像打翻了什么东西,酸涩的感觉蓦然泛开。他握着暖暖的玻璃杯,说道:“天气冷,快回到被窝里来。” 袁宁手脚并用地爬上床,钻到章修严身边,跑下去一趟,他手脚变得冻冰冰的。章修严感觉到了,三两口把牛奶喝光,躺回被窝,握住袁宁的手帮他暖回来。 袁宁顿了顿,大胆地把小脚丫也贴到章修严身上取暖。大手裹着小手,小脚黏着大脚,章修严心里有着前所未有的安稳。 他需要这样被人需要。 天色蒙蒙亮,章修严才叫醒袁宁。袁宁跑回自己房间,三下并两下地换好衣服,跑出房门,就见到章修严也准备好了,正站在门外等自己。袁宁心里很高兴,却不知自己为什么而高兴。他拉起章修严的手往外跑。 冬天起来晨练的人依然不少。 每个人口里都呵出一团白白的水汽。 袁宁和章修严一起慢跑,不时和路过的人打招呼,不管是老人还是中年人——或者半大少年,袁宁竟都能喊上一声,对方也都笑着回一句“宁宁还是这么早”。连带地,永远绷着一张脸的章修严偶尔也会被人问候几句。 章修严盯着袁宁的小脑袋,突然希望这样的日子不要太快结束,袁宁不要长大得太快、不要被更广阔的世界吸引,能一直这样乖乖巧巧地跟在他身边,每天和他一起早起锻炼。 章修严喊:“袁宁。” 袁宁转过头看向章修严。 章修严蹲下帮袁宁把外套拉链往上拉了拉。 袁宁乖乖说:“谢谢大哥。” 章修严倾身上前,在袁宁脑门上亲了一口。 袁宁一愣。 他也抱住章修严脖子,往章修严额头上回亲了一下。 虽然大哥什么都不说,但他知道大哥心里有很难过的事。 妈妈说过的,亲一亲就不会再难过。 第37章 过年 寒假过半,年关将近章修严领着袁宁准备年货。虽然大多数东西都会由沈姨置办,但他们得去姥姥家一趟,带去的礼品还是自己挑才能表达心意。章秀灵和章修文被提前接回本家,只有薛女士领着他们回去,薛女士自然没精力考虑这些。 袁宁与章修严坐在书桌前,章修严说,袁宁写,提前把要买的东西分门别类地列在纸上,不到半小时就把购物清单给写完了。章修严叫上李司机出门,到超市和市场按照清单一一买完,还能赶上家里的饭点。 章修严与薛家姥姥那边通了电话,再次确定到达的时间,就与薛女士一起出发。薛家在另一个市,几乎跨越整个省,他们到傍晚才抵达那边的市区。薛家的宅子位于老街区,位于大学附近,是栋独门独户的老房子。 薛家姥爷老了喜欢住在乡下,章修鸣就是在那里出事的。自从章修鸣丢了,薛家姥爷一直很自责,年轻时落下不少毛病的身体每况愈下,第二年春天就病逝了。 薛家姥姥是大学教授,薛家姥爷去世后薛家姥姥没有就此消沉,偶尔学校缺人了她还会回去上上课,甚至带学生做实验。 袁宁到薛家时,薛家姥姥正在打毛衣。她面容和善,体态保养得宜,身上透着种知识分子特有的书卷气。见了袁宁三人,薛家姥姥含笑对薛女士说:“你最受不了做这么久的车,去休息一下吧。晚饭还没好,好了再叫你。” 薛女士有点晕车,精神不太好,点头说:“好。”说完她回了自己没出嫁时的房间,放下行李躺上床休息。 薛家姥姥慈祥地打量着章修严和袁宁。她先拉住袁宁的手,长着薄茧的手掌宽大而温暖:“你就是宁宁吧?” 袁宁感觉整个人都被那暖融融的目光包裹起来了。他一眼就喜欢上这个满头银丝的老人。他小心翼翼地望着薛家姥姥,点点头,小声说:“嗯,我叫袁宁。” 薛家姥姥拿起手里正在打的背心:“这是我给你做的,马上就要收线了,来比比看适不适合。我眼神不大好了,太复杂的毛衣打不好,只能给你打件背心。”背心用的是蓝色的毛线,毛线软软的,带着点小绒毛。 袁宁没想到这是给自己做的,有点不知所措,愣愣地不知该说什么。他鼻头发酸,望了望章修严,又望向薛家姥姥,说:“谢谢……姥姥。” 薛家姥姥“哎”地应了一声,把毛衣在袁宁身上比了比,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老花镜,笑着说:“你大哥说的尺寸很准,不大也不小。” 袁宁说:“大哥也有一件,是灰色的。”他记得章修严把那件背心收拾到行李里了。 薛家姥姥说:“是的,大哥也有一件,秋天叫二舅舅给他送去的。” 袁宁说:“大哥很喜欢穿。” 薛家姥姥眼底满含欢喜,语气非常愉快:“你大哥其实挑剔得很,外面买的他都穿不惯。我每年都给他们打一件毛衣。秀秀和修文的也做好了,你们走的时候带上。” 说话间薛家姥姥把线尾收了,收起毛衣针。章修严替袁宁接过背心,让袁宁把外套脱掉。家里有暖气,袁宁穿得不多,里面是件章修严挑的白色衬衣,把背心套进去后衬得袁宁脸色更加红润可爱,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章修严说:“不错。” 薛家姥姥让袁宁转了个圈,前前后后地看了看,点头说道:“宁宁长得好,穿什么都好看。”薛家姥姥张开手,“可以抱抱姥姥吗?” 袁宁扑上前,主动伸手抱住薛家姥姥。 薛家姥姥蒲扇般的手掌摸了摸他的脑袋,叹息着说:“你四哥若是没丢,也像你这么大了。”薛家姥姥没有小心翼翼地回避,神色看起来温柔又悲伤。 袁宁笨拙地安慰:“四哥一定很快就回家的。” 薛家姥姥心中发软,慈和地把袁宁抱到膝上,问起袁宁都读什么诗。袁宁看的大多是童话和寓言,偶尔也在章修严指导下抄古文练字,古诗古文都能背出不少。薛家姥姥一听就知道章修严花了多少心思教袁宁。 当初章修鸣丢了,家里乱成一团,她是亲眼看着小女儿怎么把章修严推开的。即使她好好开导过章修严,也好好照顾着薛家姥爷,还是无法抹掉这一老一小心中的自责与伤痛。薛家姥爷去了,章修严变得沉默寡言,越来越像他父亲,薛家姥姥一直担忧得很。 眼看章修严终于慢慢走出来了,薛家姥姥自然而然地喜爱上让章修严走出阴霾的袁宁。虽然才第一次见面,但她已经看出袁宁是个体贴又乖巧的孩子。 晚上薛家两个舅舅也回来了,还有他们家的两个孩子。两个小孩见到袁宁都很喜欢,拉着他出去堆雪人打雪仗。章修严站在屋檐下看着,免得他们跑到马路外面去玩。 到了九点,章修严就督促袁宁去睡觉。两个小孩跟着跑到袁宁房间,拉着袁宁说悄悄话:“大表哥很可怕吧?这么早就叫你睡觉了!” 袁宁说:“我以前在家也是八点多就睡觉的。”他替章修严辩解,“大哥不可怕,大哥可好了。早睡早起身体好,能长高!” 袁宁说得非常认真,两个小孩也产生了疑惑:“那为什么秀秀姐姐和修文哥都很怕大哥呢?” 袁宁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闷闷地强调:“大哥很好很好。” 两个小孩本来想蹭着袁宁睡,好继续聊聊天,结果很快被他们妈妈拎了回去。门被带上后,袁宁躺在暖呼呼的床上进入梦乡。 “梦里”的黑色丝线又少了不少。象牙告诉袁宁,这段时间陆续有那种美丽的光点飘落,让那黑色丝线融化了不少,池塘里的水已经满了大半,再过一段时间也许鱼儿就能游进池塘里自由生活。 小野猪们已经长出粗粗的硬毛,不再适合被抱起来,它们有了各自的性格,比如最小的老六很像罗元良,一点都不爱说话;最大的老大却是个话痨,每天管着五个弟弟不让它们贪心地喝太多泉水,见了袁宁就滔滔不绝地给袁宁说起罗元良那边的事。 ——什么雪太大了白桦林被雪埋了,什么鸭子飞进了山里很少再出现,什么罗元良弄了不少腊鸡腊鸭准备送给袁宁当过年礼物——也不知它到底从哪里知道那么多事儿。 袁宁听得津津有味。知道罗元良的打算后,他也开始攒钱,准备给罗元良买点年货当回礼。 招福最近不知怎么回事,一直没有到“梦里”来,袁宁有点担心。象牙安慰他:“快过年了,谢老先生会很忙吧,它得一直跟着跑,肯定会很累。” 袁宁点点头,又和小野猪们说了一会儿话才从“梦里”离开。 袁宁醒来时,看到窗子覆上了一层薄薄的冰。他翻身下床,跑到窗边打开窗。冰冷的空气伴着北风涌进屋里,袁宁觉得自己小小的肺叶都被它给塞满了。有点冷,但是很提神,他特别喜欢新鲜的空气,只要呼吸几下就感觉整个人都变得精神无比。 袁宁麻利地洗脸刷牙,看了看手腕上小小的手表,套上运动服跑出门。时间刚刚好,章修严也正巧打开房门走出来。 袁宁很喜欢这样的日子,高兴地喊:“大哥!” 章修严的心脏仿佛也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他领着袁宁出了门,沿着斑马线穿过马路,和门卫打了声招呼,带袁宁进对面的大学晨练。 袁宁还是第一次来,对这宽敞明亮的大学校园充满好奇。他忍不住问:“大哥,这就是大学吗?如果我和袁波都考上了大学,就可以在这里一起念书了吗?” 章修严说:“不一定。” 袁宁拧起眉头,不是很理解。袁波明明说考上大学就可以经常见面! 章修严耐心解释:“大学有很多,有在首都的,有在我们家那边的,也有在姥姥这边的——国外也有很多不错的大学。如果想在一起念书,就得考一样的大学。” 袁宁明白了,用力点点头,心里盘算着要好好问问薛家姥姥到底有哪些大学,回头和袁波商量该考哪个大学。 章修严知道袁宁在想什么,没有打扰袁宁思考。早些了解这些、早些确立目标也不错,至少不会轻易被外面的一切诱惑。 两人绕着校园慢跑,偶尔会见到年纪和薛家姥姥差不多大的老教授踏着晨光在散步。章修严以前常过来,与这些老教授都是认识的,不时停下来礼貌地和他们打招呼。 袁宁安静地听着他们说话,在对方看向自己时立刻跟着章修严喊人。从这些老教授与章修严三言两语的交谈中,袁宁知道章修严以前其实不像现在这样早熟和寡言,有了弟弟妹妹之后虽然渐渐会照顾人了,却也不失孩童心性。有个老教授还说,记得当初章修严经常跟着薛家姥爷来“听课”,帮薛家姥爷把薛家姥姥从学生堆里抢回来——薛家姥姥在学生里非常受欢迎,经常被堵着问问题到很晚。 袁宁听得入神,不时悄悄看向章修严,仔细看着那和章先生一样冷峻严肃的脸庞。原来大哥也有小时候吗?大哥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听起来好像和现在不一样…… 袁宁跟着章修严跑回去,薛家姥姥已经起床,正在厨房做早饭。她的厨艺显然很不错,袁宁一进屋就嗅到了扑鼻而来的粥香。袁宁跑进厨房:“姥姥,要我帮忙吗?” 薛家姥姥慈爱地看着袁宁:“不用不用,就好了。这样吧,你把碗拿出去,我这就粥端出来。” 袁宁一口答应:“好!” 薛家姥姥看着袁宁迈着小短腿来回拿碗,又想到刚才章修严领着袁宁往回跑的模样。 章修严晨跑的习惯是跟他姥爷学的。章修严两个舅舅都在外地任职,章修严每到长假就会过来陪他们两个老家伙,章修严姥爷最喜欢这个外孙,每天带着他出去跑一圈,逢人就得瑟地夸章修严聪明稳重,什么都像他。 薛家姥姥本来还怕章修严去晨跑会想起最疼他的姥爷,看到有袁宁陪着他跑顿时心安了不少。她看得出来,章修严是真的很疼爱这个来到章家还不到一年的弟弟。 这么贴心又听话的孩子,她也很喜欢。 早饭过后,章修严有事和两个舅舅商量,袁宁陪着薛家姥姥包饺子。袁宁还小,捏出来的形状总没薛家姥姥捏的漂亮,但他没有沮丧,认认真真地模仿着薛家姥姥的动作。薛女士喝完粥也加入进来,三个人很快把一家人吃的份都包完了。 时间还早,薛家姥姥把饺子都放进冰箱冰着,坐下和袁宁说话。袁宁还惦记着章修严的话,趁机问起薛家姥姥有哪些大学可以考,薛家姥姥听了觉得袁宁有志气,笑着把国内大学给袁宁介绍了一遍。袁宁边听边记,把薛家姥姥的话都牢牢地记在心底。 薛家两个小孩也跑过来旁听,听薛家姥姥介绍得有趣,当下就嚷嚷着说自己要考哪个大学。袁宁没有和他们一样喊出口,眼睛却熠熠发亮,心里渐渐有了方向。 两个小孩是坐不住的,拉着袁宁去玩儿。薛家姥姥指着客厅的落地窗,叮嘱道:“要在我看得见的地方玩儿。” 三个小孩齐齐应了,欢快地跑了出去。 薛家姥姥看向一直在旁边旁听的薛女士,开口说:“小幺,你在家时你爸爸和你两个哥哥都最疼你。你要嫁到章家,他们最开始都是不同意的,但我看你确实喜欢,就帮你劝了他们。” 薛家姥姥突然说起往事,薛女士听得微微怔神。她喊道:“妈……” 薛家姥姥说:“在章家那种家庭想过好自己的日子不容易。兴怀他打心里喜欢你,事事护着你,才让你远离了那些令人头疼的纷争。但你已经是几个孩子的妈妈,也该学着成长了。”她抓住薛女士的手,“你本应是他们的港湾,这么说你明白吗?” 章先生是那种利益至上、工作至上的性格,婚姻上却选择了对他前程毫无助益的薛女士,无非是喜欢薛女士的纯善与柔和。 可是本应成为丈夫和儿女温暖港湾的人,却在失去小儿子后彻底崩溃。 薛女士说:“妈,我明白。只是我……” “不要说你做不到。”薛家姥姥说,“你爸爸去世时,我也以为我会跟着一起走。可有些事熬着熬着,也就熬过去了。有时我回学校上课,也会忍不住看向最后一排,觉得你爸爸还带着修严坐在那,一下课就让修严来和学生们抢人……可是不在了就是不在了,活着的人还得把日子过下去。” “我知道。”薛女士鼻头发酸,“这样的话,兴怀也说过。我保证,不管有没有鸣鸣的消息,都会养好身体、养好精神,好好照顾孩子们。” “这就对了。”薛家姥姥拍拍薛女士的手背,“鸣鸣是你的孩子,他们也都是你的孩子,不要因为失去了鸣鸣就忘记这一点。” 袁宁和薛家两个小孩回来时,薛家姥姥正在整理相册。薛家姥姥向袁宁招手:“宁宁过来,来看看你大哥小时候的照片。” 袁宁两眼一亮,跑了过去,趴到桌边看向薛家姥姥打开的相册。照片上的章修严和他差不多大小,衣服虽然也挺正经,但脸上多了几分稚气,丝毫看不出如今的冷厉。 小时候的大哥看着也软乎乎的。 薛家姥姥边往后翻,边给袁宁说起章修严小时候的事。 袁宁听得入了神。 原来小时候的大哥是这样的! 章修严从楼上下来,看见的就是袁宁两眼放光,指着相册里一张照片问:“这光屁股的小孩是大哥吗?” 章修严:“……” 袁宁感觉周围的气温倏然降低。他瞄了眼脸色很臭的章修严,跑过去说:“大哥你忙完了!” 薛家姥姥笑呵呵地看着他们。 章修严觉得自己兄长的威严在袁宁面前永远只能丢盔弃甲、节节溃退。他说:“我这就去买个相机。” 袁宁有种不妙的预感。 章修严瞅着他悠悠道:“给你拍点光屁股的照片做纪念。” 袁宁:……_(:3」∠)_ 大哥生气了!大哥看起来有点可怕! 章修严果然弄来个新相机。袁宁时刻警惕着,害怕自己洗澡时章修严会破门而入给自己拍光屁股照。后来发现章修严只是偶尔给自己和薛家姥姥他们拍拍照,也就放下心来。他胆子也打了,叫章修严教自己拍照,没一会儿就弄明白新相机该怎么用。 章修严见袁宁小手虽小,拿得却很稳当,也就把相机留在他手里。袁宁觉得新鲜,每天对着章修严咔嚓咔嚓拍照,很快把一卷胶卷给用完了。 章修严带着袁宁去相馆晒照片。 袁宁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年龄,跟着相馆老板进了那带着药液味道的暗房,在旁边盯了半天。 老板的技术很扎实,不到一小时就把他们带来的胶卷冲洗完毕,给他们一整沓照片。袁宁觉得小小的胶卷实在奇妙,明明只有那么小一点,却能把所有东西清晰地留在照片上。 他第一次看到自己拍出来的照片,坐在一边兴致勃勃地看了起来,不时还把照片递给章修严,让章修严也看看照片上的自己。 章修严只淡淡地扫了一眼,不发表任何评价。事实上连他都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多表情,明明看上去都差不多,袁宁却言之凿凿地说他当时是在生气或者在高兴。 袁宁一路瞄着章修严,回到家后悄悄藏了两张照片,把剩下的给了薛家姥姥。薛家姥姥摸摸袁宁的脑袋:“你大哥现在越来越不喜欢拍照,以后我要拿到你大哥的照片可就要靠你了。” 袁宁拍着小胸脯,豪气干云地答应:“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章修严瞧了他一眼,没有开口拆他台。 未来好像突然变得让人期待起来。 在薛家姥姥这边再开心,还是要回去的。薛女士领着章修严和袁宁回家时已经是年二十七了,章先生马上就要迎来短暂的假期,他们要一起回本家。袁宁请求章修严带自己再去买了些年货,准备托程忠转交给罗元良——程忠每年年底都会来给谢老送些牧场的特产。 章修严顺便给栾嘉也准备了一份,在回本家之前带上袁宁去栾嘉家里。栾嘉看起来气色很不错,比前段时间要精神多了,见了章修严和袁宁,他高兴地扑上来,抱住袁宁不撒手。 章修严额头青筋直跳。 霍森正系着围裙在厨房做饭,见章修严带着大包小包过来,提出邀请:“留下吃饭吧。” 栾嘉已经被霍森的厨艺征服了:“对对对,霍森做的东西可好吃了。”为了能吃上霍森做的美味,他可以容忍每天少抽几根烟。他也知道抽烟不好,只是在旁边没人劝着,他怎么可能主动把它给戒了?现在要控制烟瘾确实不太好受,但霍森平时带着他健身,让他累得瘫软在床不想动,又用美食犒劳他饥肠辘辘的肚子,他也没太想念那辣人的烟味儿。 章修严见栾嘉满脸自豪,就知道栾嘉已经接受了霍森。想起霍森说过会陪栾嘉到栾嘉成年,章修严彻底放下心来,问栾嘉:“今年也不回栾家过年?” 栾嘉脸上掠过一丝嫌恶:“不去。”他记得他最后一次回去,不仅他父亲带着个女人回去,几个婶婶家的亲戚还一个劲往他父亲身边凑,看着就心烦。栾家那边留给他的记忆太糟糕,他一次都不想回去了。 霍森把汤放下去熬,擦了擦手,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今年我会在这里过年。”霍森顺势询问起章修严华国过年有什么习俗,他去找人学习学习。 章修严一丝不苟地解答霍森的疑问。 栾嘉在一边听得咋舌:“我都不知道有这么多事儿。” 袁宁很给面子地在一边应和:“我也不知道!” 章修严和霍森都没理他们。 栾嘉拉着袁宁上楼玩,也不想理他们了! * 年二十八,章先生带着袁宁三人回家。听说章老爷子为人严肃,袁宁有点紧张。一路上他看看章修严,又看看章先生,想象他们三个人坐在一起的情景,感觉更可怕了。 袁宁往章修严身边凑了凑。他知道薛家姥姥会对自己那么好,是因为章修严会在电话里提起他,薛家姥姥对他是爱屋及乌。章家人好像不一样,他们本身就不亲近,章修严都不太打电话给他们。 这是他第一次在章家人这边露脸。 章修严察觉袁宁的紧张,开口问:“想去厕所?” 袁宁:“…………” 袁宁忙不迭地摇头,想问问章家本家是什么样子的,却又因为章先生和薛女士在旁边而不敢开口。他知道大哥肯定会保护自己,说服自己安心坐着。车子开了将近一个半小时,袁宁来到了章家本家。 平时章家人都凑不齐,到了年二十八,人倒是陆陆续续回来了。章修严牵着袁宁的手,教袁宁一一认人,可章家人实在太多了,袁宁见了一圈之后晕乎乎的,只能尽量记住他们的脸,回头再慢慢把人和称呼对上号。 章秀灵和章修文被章老爷子带在身边学画,听到袁宁过来了,马上跑了出来,拉着袁宁去见章老爷子。袁宁还没反应过来,就在众人满含羡妒的目光中进了章老爷子的院子。 章老爷子正板着脸坐在那儿。 章秀灵和章修文乖乖认错:“爷爷,我们是听到宁宁过来了才出去的。”章秀灵牵着袁宁的手上前,“这就是宁宁啊,他可勇敢了,我跟您说过的,当时招福发狂了,特别吓人,宁宁他把我推开了,自己去挡住招福!” 章老爷子锐利的目光落到袁宁身上。 袁宁有点怕生,但还是勇敢地站在章老爷子面前,用乌溜溜的眼睛和章老爷子对视。章老爷子果然和章先生、和大哥很像!就是头上多了些银丝,脸上多了些皱纹,但那严肃的目光、严厉的神色,还有那绷成一条线的嘴唇,看起来都那么地相像。袁宁没有感受到章老爷子的嫌恶或者嫌弃,小心翼翼地跟着章秀灵和章修文喊:“……爷爷。” 章老爷子脸皮动了动,开口就问:“你不喜欢当章家人?” 袁宁一愣。他觉得章老爷子好像很不满意,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是,大家都很好……” 章老爷子说:“那为什么你不愿意改姓章?”多少人想当章家人还当不了,这小家伙明明有机会改姓章,却直接把机会推了出去。 袁宁说:“父亲说可以不改的。”他想起应绍荣说自己是恶心的私生子,有些迷茫,“我、我一直叫袁宁啊。为什么一定要改名呢?不改名就不能是章家人了吗?可、可是改了名字,我也还是我啊。”袁宁想不明白有什么不同,明明章先生说选哪个都可以的。 章老爷子对上袁宁满是疑惑的双眼,莫名有些明白自己儿子和自己孙子为什么这么快接受这个孩子。这孩子很乖,也很天真,但天真之中有着自己的坚持,这样的孩子是他们最无法拒绝的。 这时章修严也进来了,他规规矩矩地喊道:“爷爷。” 章老爷子点点头。 他结束了刚才的话题,对章修严说:“回头给我写个对联,我要贴在门口。” 章修严答应下来,目光落到袁宁身上。 章老爷子这几天听章秀灵和章修文念起袁宁,听得耳朵都长茧子了,自然知道这个孙子对袁宁的偏爱。他摆摆手说:“这孩子的房间安排在你房间隔壁,你带他过去吧。” 章修严牵着袁宁走了。 袁宁紧跟在章修严身后。 出了院门,章修严才问:“爷爷和你说了什么?” 袁宁一顿,据实以告:“爷爷问我为什么不愿意改姓。”他把自己刚才的疑惑又说了一遍,想从章修严这里得到答案。 章修严抬手扫扫他的脑袋,说道:“没有什么不同,不管姓章还是姓袁,你都是你,是我们章家的一份子。以后有人再质疑你,你要大大方方地反驳他们。”他顿了顿,“虽然章这个姓代表着很多东西,但只要你自己有出息,不管姓什么都一样——名字只是人的代号而已,它代表的意义只有靠你自己去赋予。” 袁宁用力点头,表示明白了。经历了期末那件事,袁宁隐隐意识到自己没有选择改姓章会带来不少类似的麻烦,章老爷子的质问也证明了这一点。听完章修严的话,袁宁心里不再在意这些事。 袁宁坚定地向章修严保证:“我会努力的。” 章修严带着袁宁到自己惯住的院子。章家老宅是老式的的宅子,建筑和装潢都古色古香,园子也打理得极好,冬天都开着点儿花,缀着点儿绿。袁宁把章修严帮忙拿过来的行李整理好,又跑到章修严房间找章修严。 章修严递给袁宁一把尺子:“量一下大小做好标记,我要裁纸给爷爷写对联。” 袁宁听章修严提起过对联,对这项工作有着极大的热情,按照章修严的要求在纸上做好标记。他待在一边看着章修严利落地把纸张裁好,取来笔墨落笔写对联。 章修严的字是从小跟着薛家姥爷学的,字里行间都有着薛家姥爷的影子。他选了一副寓意吉祥的对联写好,又提笔写了第二副迎春对联。他停下来检查了两遍,把对联晾在桌子上,给袁宁讲解起两副对联的含义来。 这种对联大多是要多好写多好,要多吉利写多吉利,章修严从小练字,脑中随随便便就能组出副这样的对联来,向袁宁解说起来自然也是驾轻就熟。 袁宁听得惊叹不已:“大哥懂得真多!”他听明白了,这些对联代表了对新一年、对重要的人的美好祝愿。 章修严见墨迹干了,让袁宁拿着去找章老爷子。 章老爷子已经让章秀灵和章修文自己去玩,正背着手在走廊上看鸟。见章修严和袁宁过来了,也不看章修严写的对联,直接说:“帮我贴上。” 章修严在袁宁协助下把对联贴在章老爷子书房和卧房门口。 章老爷子提着鸟笼踱步过来,站在书房门口看了半饷,神色有些恍惚。他叹了口气:“你姥爷怎么说走就走?” 章修严沉默下来。 是啊,怎么说走就走? 薛家姥爷本来就病了,章修鸣又在眼皮底下丢了,心里哪里受得了?眼看章修鸣找不着了,薛女士崩溃了,薛家姥爷自然就撑不住了。那么豁达的一个人,临去时始终耿耿于怀,握住他的手反复让他一定要把弟弟找回来、一定要好好照顾妈妈和弟弟妹妹…… 章老爷子的目光始终没从对联上移开。他和薛家姥爷是相识多年的画友,两人都爱画,只是他是业余的,薛家姥爷却是专业的。当初国内乱了起来,薛家姥爷的友人们都出了国,只有薛家姥爷撑着一身硬骨头不愿走。薛家姥爷的骨头是硬的,身体却没那么硬,自那以后就垮了,也亏他看得开,再苦再累都熬了过来。 若不是章修鸣这个外孙突然在那边出了事,薛家姥爷也许还能再撑上几年。 这么多儿子中,他最看重章修严父亲;这么多孙子孙女中,他最疼爱章修严他们几个。想到老友一生中所遭遇的磨难,章老爷子就免不了在心底叹息不已。 章老爷子说:“多亏了你能学到他这手字,”他望向章修严,“以后再忙也不要荒废了。” 章修严点头,领着袁宁去吃饭休息。 第二天就是年三十。 章修严一早醒来,准备领袁宁去晨练,袁宁却捧着一副对联出来,跑到章修严面前说:“大哥,我也给你写了对联!”他有点不好意思,“但是我写得不好。”大哥说对联代表着美好的祝愿,他也想大哥在新一年里开开心心的。 章修严看着袁宁手里的对联,红红的纸张裁得整整齐齐,上面的字也写得齐齐整整。袁宁才开始练字小半年,写得不算特别好,但对于一个六七岁的小孩来说已经非常不错——至少很工整也很清晰,看得出是非常用心在写。 章修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弯身抱起袁宁,让袁宁取下书架上摆着的浆糊,说:“你来把它贴到房门两边。” “真的要贴吗?”袁宁犹豫,“可是我写得不好看。”他只是想写给大哥而已。 “已经很好看了。”章修严把袁宁抱到门前,让袁宁往对联上涂浆糊。 等袁宁贴完一边,章修严抱着他退开一些,和袁宁一起看有没有贴歪。 一副对联很快贴完。 袁宁看着觉得自己写得不够好。他闷闷地说:“早知道我再多写几遍。”他搂住章修严的脖子,“我也不会自己写对联,只能照着大哥的写。” 章修严声音微哑:“以后我教你。” 袁宁高兴地说:“好!” 第38章 不安 年三十,袁宁二婶打工的饭店停业,老板一家回了老家,把店铺钥匙留给她,托她们帮忙守着店。袁波拿出存折,把这大半年来存的钱郑重其事地交给袁宁二婶:“妈妈,这钱你帮忙存着,以后我上学的学费不用你操心。” 袁宁二婶看着存折上的余额,鼻头一酸,伸手抱住袁波,也抱住凑上来的袁光。袁光还小,想得没有袁波多,但在袁波教导下也很听话。有这样两个儿子,袁宁二婶心满意足。 母子三人正说着话,店里的电话响了。袁波心中一紧,从袁宁二婶怀里钻出来,急匆匆地跑去接电话。大年三十外面鞭炮噼里啪啦地响,袁波却还是清晰地听见了那边传来的声音:“是袁波吗?” 袁波说:“是我,怎么又打电话回来了?不是说要去章家本家那边了吗?你整天打电话回来,那边的人知道了会不高兴的……”袁波说着说着又忧心忡忡起来,可要他挂断电话他又舍不得。 袁宁二婶领着袁光走到电话旁,听着袁波与袁宁说话。 袁宁把自己这段时间去的地方都告诉袁波,又和袁波说起薛家姥姥介绍的大学。袁波也不知道大学居然有那么多,听得一愣一愣的,感觉前路更加渺茫。他咬咬牙,对袁宁说:“要考自然是考最好的!我们说好了,一起考到首都大学去!接下来你得加倍努力才行,要不然你可考不上了,你要知道我期末考可是考了全镇第一名!” 袁宁说:“袁波你真厉害!我比二班第一名少了两分,他附加题都全做对了,我赶不上他。” 袁波说:“赶不上就该更努力。”他顿了顿,“当然,也不要累着了,一定要早睡早起精神才好。平时也不要光顾着埋头看书,得出去活动活动,多交点朋友。”袁波既担心袁宁被外面的世界诱惑,又担心袁宁死读书成了书呆子,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袁宁身边,和以前一样好好护着袁宁。 袁宁乖乖听着袁波的叮咛。 袁波见袁宁二婶一直守在旁边,知道她也很想念袁宁,狠狠心说:“妈妈也想和你说说话。” 袁波把电话递给袁宁二婶,转过身去。 他抬手抹了抹泪。这是袁宁在那边过的第一个新年,袁宁那不爱说话的性格,到了那种复杂的大家族也不知会不会被欺负。 自从袁宁被送给了章家,袁波心里烧着的火就没平息过。 他要努力,他要出头,他要考上大学,他要有大出息。 只有这样,他才能照顾好母亲和弟弟、他才能再一次与袁宁相见。 光是离开老家来到镇上是不够的,这样还远远不够,他要走得更远,才能稍稍追上袁宁的脚步,才能和袁宁差得没那么远。 他可是做哥哥的,怎么可以让袁宁停下来等自己! 袁波带着盒鸡蛋,带着些糖果饼干,去拜访一直对自己很好的老师。他向老师问起这边高考的情况。袁波老师很意外,但还是如实告诉袁波:镇上一年顶多出一两个大学生,能考上重点大学更是少之又少。 袁波早料到会是这样,心里却还是难受得很。袁波说:“那市里什么学校最好呢?” 袁波老师说:“如果你真的有决心的话,最好初中就考上一高附中,到时直升一高的几率很大。不过你不是市区户口,除非中考考到全市前十,否则很难让一高附中破例收你。” 袁波默默记下老师的话。他已经看过后面的课本,从三年级开始各科的内容就没有那么简单了,拿到全市前十不是容易的事。 这边是贫困镇,师资力量非常薄弱,每年都有不少老师想方设法要调离,好像这里藏着吃人的老虎似的。 想想也是,“穷”可不就是吃人的老虎。 袁波向老师道谢,回家帮忙张罗年夜饭。 袁波一走,袁波老师的妻子出来了。看见桌上的鸡蛋和糖果饼干,她说道:“你这学生肯定会有出息。年纪小小就这么上进,待人接物也那么妥帖。” 袁波老师叹息着说:“他遇上太多事了。”他把袁波家里的情况细细说了一遍。 袁波老师的妻子听了也是一阵唏嘘。她说:“这大概就是你常挂在嘴边的‘不经苦难难成人’。”疼爱的弟弟被送走,好赌的父亲出轨闹离婚,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这些事加在一块,哪怕是成年人也不一定受得住。好在袁波没有被这些事击垮,反而越发奋发图强起来。 袁波老师说:“我争取一下,带着这个班到中考。”这样的孩子不帮一把,他心里实在不安宁。若是真的能教出一个考上首都大学的学生,也算了了他当年的遗憾。 * 大年三十,辞旧迎新。袁宁结束了与袁波、二婶的通话,跑到章修严房间看书,小孩子们都去玩了,大人们各有各的忙碌,竟没人来打扰他们。直至吃饭时间到了,章修文才跑过来喊他们去吃饭。 章家人多,团圆饭都分了几桌,座位按辈分和亲疏排,袁宁是章修严的跟屁虫,在章家同辈人羡慕妒忌恨的目光中坐到章修严身边。袁宁坐定,发现不少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不由往章修严那边挪了挪。 章修严察觉袁宁的小动作,觉得袁宁还是太胆小了些。章家这些人实在不必太过费心,给他们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招惹到他头上来,他们巴结袁宁还来不及了,怎么可能会为难袁宁? 果然,菜还没送上来,就有不少人上来与袁宁说话,有些白天见过的,有些却是没见过的,他们都和气地向袁宁介绍自己的身份,大多都是章家旁支的。其中一家人始终没动,那就是章家大伯那一家。还有坐在他们附近的人也没过来。 袁宁敏锐地察觉到这种泾渭分明的局面。他望向章修严。瞧见章修严老神在在地喝茶,袁宁也跟着捧起一杯茶喝了起来。他个儿小,手也短,明明是学章修严的动作,看起来却少了几分老成、多了几分可爱。 章老爷子一直注意着章修严这边呢,见袁宁学了个四不像,暗乐在心,儿女不和的糟心也少了不少。不和就不和吧,反正他也没指望能看到兄友弟恭、兄妹相得的局面。 一顿饭吃下来,袁宁大致把人认完了,还收了很多很多压岁钱。他跟着章修严回到他们住的院子,跑到章修严房间打开红包瞧了瞧,不由吓了一跳。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呢!虽然二婶给了他那张银行卡,但他根本没动过,平时出去买东西也是向章修严申请“专款”,由章修严帮着付钱。袁宁顿时不敢再拆了,把红包都捧到章修严面前上交:“大哥你帮我存着?” 章修严想到想方设法让压岁钱在自己手里多留一会儿的章秀灵和章修文,盯着袁宁手里那堆没拆封的红包一会儿,抬手接了过去,把红包像扑克牌一样握在手里摊开:“抽一个,抽到你留着平时花,其他的我都帮你存到银行去。” 袁宁很犹豫。这些红包的数额实在太大了,刚才拆的足足有五百块呢!以前爸爸妈妈一个月工资还不到一百,这足足顶了半年工资。袁宁说:“要不全存了吧,反正我也不怎么花钱。” 章修严指出事实:“那是因为我一直在家。” 袁宁安静下来。 章修严说:“下学期开始文理分科,我不一定会像这学期一样轻松。你留点钱在身边备用,我不在家的时候也不至于一点钱都掏不出来。”在此之前章修严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劝自家弟弟留零花钱的好耐性。 袁宁这才抽了封红包。他运气特别好,抽到章老爷子那封,里面塞了十张毛爷爷,足足有一千块,能顶二婶他们一整年的收入。 袁宁目瞪口呆。 章修严没有收回的意思,点头说:“留着。” 袁宁回了房,对着那大大的红包发愣。他知道章家和二婶家很不一样,但从来没想过差距会这么大。躺到床上,袁宁定定地看着雕着花纹的横梁。 大哥对他这么好,他会被宠坏的。 虽然大哥保证过他永远都是他弟弟,但他知道如果四哥有不好的消息,家里一定会乱起来。他是薛女士提议要收养的,章先生会韩助理去接他也是为了薛女士。韩助理说过,他长得有点像四哥,若是四哥真的出了事,薛女士看到他就会特别难受吧?到那时他也许会被送给别人,就像二婶送走他一样,不是不想要他,而是不能要……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他一定会很舍不得的。 袁宁一骨碌地从床上爬起来,回到书桌前打开塞在行李里的书接着往下看。在那之前他要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就算他被送走了,也能赶上大哥的脚步。大哥说过,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优秀的人永远只会和优秀的人站在一起。 他想和大哥站在一起。 袁宁感觉书里的字变得有点模糊,抬起手用手背往脸上一擦,满手湿漉漉的,都是莫名其妙往外流的泪。袁宁用手背使劲往脸上擦。大哥最不喜欢他哭了,大哥和父亲都讨厌软弱的男孩子。 可是大哥那么聪明、那么厉害,章家又那么有钱,他想要赶上大哥真的太难了。他真害怕将来有一天他再也见不到大哥。 章修严睡前例行到袁宁房间“巡查”,结果发现袁宁房里还亮着灯,还传来隐隐的啜泣声。他心头一跳,皱紧眉头,推开门走进去。那小胳膊小腿的小结巴,正坐在灯下用手背使劲擦着泪,脸蛋都被他擦得红通通的。 章修严板起脸点名:“袁宁。” 袁宁被开门声吓了一跳,听到章修严这么一喊,更加手忙脚乱地抹掉脸上的泪珠。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喊道:“大哥……” 章修严走上前,半蹲在袁宁面前:“大过年的,你哭什么?”要是被别人看见了,还以为他欺负他了。 “我没哭。”袁宁眼眶发红,却咬着唇不承认。 章修严拧起眉头,伸手分开他的上下唇,不要他把下唇咬进去。那柔软的触感让章修严想到袁宁亲自己时的、小心翼翼的开心。章修严说:“说谎骗人鼻子会变长。” 袁宁不敢说话了。 章修严再问了一次:“为什么哭了?” 袁宁伸手抱住章修严的脖子,紧紧地搂着章修严不放。他好害怕再也见不到章修严,再也没办法像现在这样和章修严亲近,再也听不到章修严和自己说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这么地、这么地喜欢大哥,想到以后有可能会和大哥分开,他就特别难过、特别害怕。 袁宁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章修严觉得自己的心被那温热的眼泪烫伤了。他绷着嗓子:“不许哭!” 袁宁说:“对、对不起,大哥。我不该哭的,妈妈说过年哭的话运气会变差。可是眼泪它就是不听话,一直要往下掉,”他抬起手用力擦了擦泪,“我有把它们擦掉的,它们还是要继续出来。” 章修严伸手把袁宁抱了起来。 他不喜欢软弱的家伙,可是袁宁的眼泪总是让他心疼。 章修严说:“是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袁宁搂紧章修严,“没有人欺负我。我只是、我只是害怕。” “害怕什么?”章修严拿出最大的耐心询问。 “我害怕将来见不到大哥了,”袁宁伤心地说,“大哥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待在家里了,我肯定没办法再见到大哥。” 章修严说:“为什么会这样想?你怎么可能不待在家里?”他真不知道袁宁的小脑袋瓜里怎么会冒出这样的想法。 袁宁抱住章修严不说话。 章修严抱着袁宁走出屋外。 夜里的空气非常清新。 天上挂着一弯小得几乎看不见的月牙儿。 满天星斗挤开云层,对着人间眨巴着眼睛,比平时要明亮不少。这两天都没有下雪,院子里却还是有不少积雪,只有北风吹来,让树枝抖落大半积雪,才会勉强从雪下露出一抹绿意来。 袁宁被冷冰冰的风一吹,眼泪也冻回去了。他望向章修严。 章修严也望着他。 袁宁缴械投降。 他搂住章修严的脖子,把自己想到的都告诉章修严。 章修严听了,沉默下来。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薛女士受不了刺激要把袁宁送走,他会坚持让袁宁留下来吗?一开始大家都想着,既然薛女士想要收养袁宁,那就收养袁宁吧,要是接过来不适合,再把人送走就是了。以章家的财力,想找人养着袁宁也是很容易的。 以前收养章修文不也是这样?就连知道章修文被生父找上门,他们想到的也不是安抚章修文,而是观察章修文会如何应对。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和章先生骨子里其实都摆着高高在上的架子。 不管是章修文还是袁宁都是非常敏感的。 章修文知道他们的态度,所以卯足劲要让他们满意,卯足劲让自己能在章家立足。 袁宁不一样。 袁宁没办法跟章修文一样。 收养孩子和收养猫狗是不一样的,再小的孩子也会有自己的想法,相处久了也都对彼此的感情。像现在这样,他还舍得把袁宁送走吗? 若是真的有一天,必须要在袁宁和薛女士之中选一个,他会选谁?章先生又会选谁?章修严顿了顿,说:“再过四年,大哥就十八岁了。” 袁宁一愣。 章修严说:“到时我可以自己住。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就带你住到外面,什么时候妈妈恢复了,我再带你回去看她。”他扫了扫袁宁的脑袋,“这样你放心了吗?” 袁宁说:“可、可是……” 章修严望着他。 袁宁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那样的话,章修严会很难过的吧,虽然十八岁就成年了,可是为了他搬到外面住,也就等于为了他离开家、为了他和家里人分开。袁宁说:“大哥会难受。” “不是为了你,”章修严看出了袁宁的想法,“我一直有这样的打算。过几年我就念大学了。到时我会去外地念书,和搬出去差不多。到时我在大学附近买或者租一套房子,可以顺便把你也带过去。” “这样吗!”袁宁高兴起来。 “对。”章修严见袁宁没有睡意,把袁宁放下地,牵着袁宁回房,帮他套上外套和围巾,“大年三十可以不用早睡,大家都会守岁到第二天,我带你去外面放烟花。” 袁宁放下了心头大石,一点都不想睡,毫不犹豫地跟着章修严跑了出去。章修严找人要了不少烟花,带着袁宁往外走。其他人也都没睡,有的在打牌,有的在喝茶聊天,有的在花园里玩。章秀灵和章修文也在,见章修严带着袁宁出来,章秀灵特别高兴:“宁宁,我还以为大哥又把你给藏起来了!” 章修严瞧向她。 章秀灵牵住袁宁的手,勇敢地和章修严说话:“大哥你拿着烟花吗?我们可以放吗?可不可以让我来点火?” 章修严无情地回答:“不可以。”他怎么可能让他们几个小孩子去点火。 章秀灵的脸顿时垮了。 章修严没理她,亲自上前把烟花摆好,让所有人退到回廊里,自己把引线点着。 一声长响划破寂静夜空,灿亮的烟花也随之在空中绽开。 第一朵烟花散落之后,第二朵烟花再次绽放,开足了十次才终于沉寂下来。章秀灵和章修文在回廊里猛拍手:“大哥再来!”在大年三十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他们可不像平时那样怕章修严。 章修严回过头,看见袁宁正期待地看着自己,也就把第二筒烟花搬到前面的空地上,再一次点着。他和袁宁几人一起仰起头,看向空中次第绽放的烟火。不少小孩都被吸引过来了,看是章修严在放,都不敢上前捣乱,乖乖站在章秀灵他们身边,等着章修严继续放。 烟花开到了凌晨十二点,鞭炮声就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这里不是市区,烟花和鞭炮都没有被禁放,十二点一般是“接财神”,据说鞭炮放得越早、放得越响,越能把财神接到家,是以十二点一过,鞭炮声就像较劲似的轰响起来。 袁宁被吓了一大跳。 章修严很快伸手帮他捂住耳朵,等最凶猛的一波“财神炮”过去后才松开。他弯身抱起袁宁:“困不困?” 袁宁点点头。玩了这么久,真的该睡觉了,他不想明天睡懒觉。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明天可是新年的第一天,他可不能荒废掉! 章修严叫上章秀灵和章修文回去休息。他们一家人住的其实是同一个院子,只是作息不同,白天才没怎么碰面。 章修严怕袁宁胡思乱想,直接把袁宁拎回自己房间。袁宁知道自己晚上又可以和章修严睡,乖乖刷了牙洗了脸上完厕所,钻进被窝等章修严。 章修严把灯关了,上了床,说:“睡吧。” 袁宁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章修严的气息包裹住了。 大哥总能让他感到安心。 袁宁很快沉沉地进入梦乡。 小野猪们依然在“梦里”撒欢。 小野猪老大高兴地告诉袁宁说罗元良很喜欢他准备的年货,还做了个架子把东西都放进去,那空荡荡的房子好像多了点儿有人在住的感觉。 令袁宁忧心的是,招福还是没有来。袁宁问象牙:“我不在的时候招福也一直没有来吗?过年真的这么忙吗?” 象牙安慰:“过年是大人最忙的时候吧?要到处走访亲戚朋友。就算谢老先生不出去,也会有很多人上门的。以前它可不是天天来的,你也不是啊。” 袁宁还是很担心:“可是我总觉得不是这样的。”如果只是一两天,他还可以安心地等待,可招福一连好几天都不见踪影——这让袁宁怎么能不担忧。 象牙合起自己的叶子,给出建议:“你们不是有电话吗?你可以打电话问问谢老先生啊。” 袁宁觉得这主意不错:“我明天就打,我也该向谢爷爷拜年的!” 前天程忠帮罗元良送腊鸡腊鸭过来,大哥就让他把给罗元良买的年货给了程忠,让程忠带回去给罗元良。他们出发得急,没来得及向程忠问起谢老和招福的情况,只能托程忠帮忙向谢老问好。 袁宁心里惦记着招福和谢老,也没什么心情陪小野猪们玩耍,很快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袁宁就往谢老家打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 然而接电话的人并不是谢老。 ———————————————————————— 许久不见的小剧场: 大哥:等我十八岁,就可以带你搬出去同居了。 宁宁:同居是什么意思? 大哥一本正经:就是住在一起的意思。 第39章 指间泉 电话那边是白律师。 这天大年初一,白律师却在谢老家,袁宁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袁宁小心翼翼地问起谢老的情况。 白律师说:“谢老先生生病了,家里人来来去去,没哪个是真心实意的。倒是护工没回家,一直死守在旁边。我问了才知道那是谢老夫人资助过的孩子,今年刚毕业,知道谢老需要人照顾就辞了正式编制过来的。谢老先生卧病在床,打发不走外面那些人,就叫我过来拟个律师函,准备一个个发过去,警告他们不要再擅自登门,否则就告他们扰民。”白律师叹了口气,“摊上这样的亲戚,谢老先生实在有些倒霉。” 袁宁从招福那知道不少谢老的事,知道那一家子其实都是谢老带出城里来的,不少人的工作也都靠谢老帮忙找,结果到谢老老了病了,一个两个都只惦记着谢老的财产。袁宁关心地问:“谢爷爷真的没事吗?” 白律师说:“昨晚就醒了,吃了点东西,精神还不错,就是下不了床。你有什么事找谢老先生吗?” 袁宁说:“我就是给谢爷爷拜个年。”他顿了顿,“招福也还好吧?” 白律师知道谢老的导盲犬叫招福:“它也挺让人担心的,这几天就没从床边离开过,看着好像没合过眼,显然是太担心谢老了。” 自从知道上次谢老病情加重是有人在饭菜下毒,招福就一直觉得外面的人会害谢老。前几天谢老病倒了,招福自然忧心忡忡,但凡有医生和律师以外的人来了它就汪汪汪直叫,不让他们靠近病床半步。 也许是猜出了电话另一端是袁宁,招福快步跑了出来,对着电话叫了几声。袁宁听到招福的声音,不由问起招福到底怎么回事。 招福请求袁宁带一些泉水过来。 袁宁一愣:“泉水?” 招福说:“我喝了泉水,身体就好多了,感觉像年轻了很多岁。”它对着电话恳求道,“如果主人也能喝到泉水,肯定能再活许多年。那天我想把泉水带一点出来,结果再也进不了那里了。” 袁宁很迷茫:“可是那只是一个梦啊!怎么可能把梦里的东西带出来?” 招福沉默。 袁宁不想招福失望,认真说:“我会好好想想办法,今晚我去问问鱼儿和象牙。” 招福说:“谢谢。” 袁宁问起谢老的情况。 招福说:“医生说如果能熬到春天,今年应该也能熬过去。就怕那些人再上门来,”它没精打采,“希望律师先生能让他们不敢再上门。不过主人已经把门锁全换了,也让佣人不许给他们开门,这两天算是清净下来了。” 袁宁安慰了招福几句,又和白律师道了别,才挂断电话。白律师听不见袁宁与招福的交流,见招福跑过来叫了几声又跑回谢老房里,有点摸不着头脑。 难道这狗儿刚才是在和那小男孩讲电话?这样的想法刚从脑中冒出来,白律师自己先摇了摇头。他肯定是大年初一加班加傻了! 到了晚上,袁宁早早入睡。一进入“梦里”,袁宁就把招福那边的情况告诉象牙和鱼儿。鱼儿摆着尾巴在泉眼周围游动,像是有话要对袁宁说,又像是单纯地在游动。象牙说:“把你的手指伸到它嘴里试试看。”袁宁说过,以前鱼儿吮过他手指几次,每次都会让他知道一些事。 袁宁跑到泉眼边,把食指伸到鱼儿面前。鱼儿张开嘴巴把袁宁的手指含了进去,袁宁看到有泉水缠绕到他的食指上,像是藤蔓一样往他手背上绕。袁宁愣了愣。 鱼儿退开了,摆着尾巴游到泉眼那边,绕着泉眼游动。袁宁看着自己被细流缠上的食指,有点明白鱼儿的意思了:“我这上面的泉水可以像泉眼一样冒出来吗?” 鱼儿轻轻摆动尾巴,意思是“就是这样”。 袁宁高兴地说:“谢谢你小鱼儿!”如果真的能把泉水带出去的话,谢爷爷的病一定会好的!袁宁继续发问,“是我让它出来就出来,让它停就停吗?”他怕泉水一直往外流,到时鱼儿这边泉水就不够了。 鱼儿依然轻轻摆动尾巴。 袁宁明白了,再次向鱼儿道谢,又跟象牙说起这件事儿。象牙怔了怔,说道:“那你可以想办法把我们移栽到别的地方,然后给我的同伴们一点泉水吗?” 袁宁说:“可以啊!”他又疑惑起来,“为什么要移栽到别的地方?” 象牙说:“我的同伴们一直好不了,突然好起来会很奇怪。别人要是知道你有这样的泉水你会很麻烦,当初生命之泉就是这样消失的——消失在人类无穷无尽的欲望之中。” 袁宁听不太懂。 象牙的声音很柔软,像是雨刚停时带着小小雨珠的花朵,“我的朋友对我说过,不管已经拥有了多少,人类总是想从别人身上得到更多。所以你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你能听见我们说话,也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你拥有这样的泉水。” 袁宁虽然不是很理解,却能感觉出象牙话里的伤怀。他认认真真地答应下来:“我会记住的。” 袁宁在本家待到年初三,章先生就带着他们回家了。章先生眉头紧锁,似乎碰上了什么难题,回去的路上都没有说话。薛女士带着章秀灵、章修文在另一辆车上,车里只剩袁宁和章修严。 章修严开口问:“父亲,是昨天的家族会议出了问题吗?” 章先生说:“也不算出什么问题,我既然选择回来这边,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章家本家就在这,章家大伯在这边经营已久,要给他找麻烦实在太容易了。章先生早有预料,却还是有点疲惫。他是家里的老二,最轻松的选择自然是找个远离本家的地方好好发展,而不是回来这边与章家大伯硬抗。 章修严没说话。 章先生神色罕有地多了几分森厉:“我就是要把他压下去。他这样的人,怎么配活得这么滋润!” 章修严看向章先生。这样的父亲,令他感到陌生,却又感到亲切多了。他说:“是因为奶奶和姑姑吧?” 章先生沉默。 章修严也不再开口。 他祖母和大姑姑都已经不在世了。大姑姑是早产儿,身体不太好,但聪明得很,掌握了几门外语。祖母到哪都爱带着她,对人说她是自己的小翻译。 他大伯却从小不学无术,不仅不爱学习,还喜欢胡作非为,认识了一堆狐朋狗友。 当初章老爷子出国公干,家中只剩他祖母和几个孩子。他大伯犯了错,他祖母教训了几句,结果他大伯一转头就叫上狐朋狗友去告发祖母和大姑姑。当时时局混乱,是个说风就是雨的年代,章老爷子又不在,他祖母和大姑姑就被带走了。 大姑姑身体不好,经此一事竟一病不起。他祖母也被大伯气得病倒了,再加上爱女病逝,第二年春天也跟着去了。 章老爷子已经失了妻女,不想再失去一个儿子,又想着家丑不可外扬,也就没有把章家大伯赶出家门。这些年来章先生面上不说,却默不作声地把章家大伯挤出家族核心,逐渐握住章家大权。 章修严知道章先生对大伯是非常不满的,连带地对章老爷子也有了意见。 家丑不可外扬?谁要跟这种渣滓当一家人! 章修严看了眼靠在车椅上睡着了的袁宁,顿了顿,抬手把袁宁的脑袋挪了挪,让袁宁靠到自己肩上睡。自从开始负责教育弟弟妹妹,他依稀明白了章先生的心情。如果有人伤害了袁宁他们,他永远都不可能与对方“握手言和”。章先生既然选择了最难走的路,他也会坚定地与章先生站在同一边。 回到家后所有人都有些疲倦,早早回房休息。第二天早上晨练完,袁宁向章修严说起谢老家的情况,希望能够去谢老家一趟。章修文和章秀灵听了也很担心,马上提出要跟着去。 章修严看着袁宁三人脸上都满含关切,点头答应带他们过去。不管本家那边如何,他们家是不一样的,他绝对不会让几个弟弟妹妹走上歪路。 到了谢老家,袁宁跑到谢老床前向谢老拜年。谢老正在念乐谱让护工帮忙记录,见袁宁来了便听了口,笑着问起袁宁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 袁宁挑了些高兴的事和谢老说了,见招福在一边紧张地看着自己,马上想起泉水的事。他开口问道:“谢爷爷你想喝水吗?我去给你倒一杯!” 谢老喜欢看袁宁跑进跑出的精神劲儿,笑呵呵地应道:“也好。” 袁宁抱起谢老的杯子蹬蹬蹬地往外跑,招福屁颠屁颠地跟着他去厨房洗手洗杯子。他用小身板儿挡在杯子前,把右手食指放在杯沿,看着泉水缓缓从食指流入杯中,没一会儿就盛满大半杯。更奇妙的是,凉凉的泉水进了杯子里就变暖了,温度正好适合入口。 看着像杯普通的白开水。 袁宁小心地捧着泉水回到谢老房间。 章修严三人正与谢老说话。 章修文要在开学晚会上表演钢琴,谢老送了章修文一首歌。 章修文正认真听谢老讲谱。 袁宁把水捧到谢老面前。 谢老说了不少话,确实有点渴了,端起袁宁送来的水喝了一大口。不知是不是嘴巴太干,谢老觉得这水居然非常好喝,口腔里的每一个细胞仿佛都被它细细地滋润过去,吸足水分后全都愉快地伸展开来。他精神大好,把剩下的水一口气喝完,继续指点章修文需要注意的地方。 等一首曲子讲完了,谢老伸展一下双腿,让护工把拐杖拿来,拄着杖下地,对章修文说:“跟我到琴房去,我听你弹一遍。” 护工要上前扶谢老,谢老却摆摆手说:“不用不用,我今天感觉很好。” 招福朝袁宁摇了摇尾巴,快步跑到谢老面前为谢老引路。 谢老笑着对招福说:“家里我已经很熟悉了,不会撞到东西的。” 招福猛摇尾巴。 袁宁替招福翻译:“招福它是想过去一起玩!” 到了琴房,谢老在一旁坐下,让章修文开始弹琴。章修文到章家之后就开始学琴,已经学了快三年了,基本功非常扎实,曲子又是谢老特意为他写的,弹起来自然没什么大问题。 袁宁不会弹琴,坐在谢老旁边仔细听着。既然是在晚会上弹的,曲子自然不会太柔和,这曲子仿佛是为章修文而生的,袁宁听着像是柔韧的小草在疾风暴雨中弯了腰,却始终牢牢地把根往深处扎,那风是可怕的,那雨也是可怕的,可它一点都不怕。 一曲结束,章秀灵热烈地鼓起掌来。 袁宁也跟着鼓掌。 章修文站起来对谢老鞠了一躬,声音有些哽咽:“谢谢您,谢爷爷。”他虽然比同龄人早熟,但到底也只是七八岁的小孩而已。机会来到了他眼前,他总想牢牢地抓住。每次到了夜深人静,他也会想到若是有一天薛女士真的像她所说的那样“不想再看到他们”。所以他努力抓住一切机会,努力让所有人都满意。 音乐是会说话的。 谢老对他的鼓励,他能从曲子里感受到。 谢老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多过来玩。” 章修严把袁宁三人领回家,结果在章家大门前碰到个特别的客人:居然是理应在牧场那边的罗元良! 罗元良一直在大门前徘徊,保安都注意到他了。袁宁远远见了,有点吃惊,跑过去喊:“罗元良!” 罗元良转头看他。 他穿着不太合身的衣服,脚上是快要磨破的回力鞋,见到袁宁后目光微微一顿,拿起圆圆的藤篮递给袁宁。 袁宁问:“这是什么?”他像是忘了罗元良不会说话,直直地望着罗元良,等着罗元良回答。 罗元良嘴巴动了动,还没说话就觉得耳朵嗡嗡作响。他在牧场那边练习过说话,不过自己听着觉得怪怪的,一直没和别人开过口。见袁宁在等自己回答,罗元良有点着急,迟疑半天,终于吐出两个字:“人参。”明明是这么简短的话,他却觉得跨过了整个世纪。开了头,接来就轻松多了,罗元良继续说,“还有种子,能种。” 罗元良太少说话,语调有点怪,停顿也有点怪。袁宁一点都不在意,他觉得罗元良的声音挺好听的。他没有刻意夸罗元良,仿佛在他看来罗元良本来就会说话。他高兴地说:“是送我的吗?” 罗元良点头。 袁宁打开藤篮盖子看了看,发现里面齐整整地摆着三根胖人参,旁边还有个小布袋,里面装的肯定是人参种子。袁宁和罗元良聊了起来:“孟老师给我说起过人参,他说冬天人参很难挖的,因为它的茎叶都没了,没经验的人根本找不着。你居然能找到它们!” 罗元良试着和袁宁交谈起来:“不难。” 袁宁巴巴地看着罗元良,等着罗元良往下说。 罗元良说:“多观察。” 天上突然飘起细细的雪花。 章修严说:“进屋聊吧。”有客人来了却让对方站在大门口不进去,在章修严看来是不应该的。 罗元良顿了顿。 章修严牵起袁宁的手:“下雪了,冻坏了指头会长冻疮。” 罗元良看了眼袁宁白白嫩嫩的手,跟着进了章家那栋看起来非常大的别墅。进屋坐定,沈姨出来了,见罗元良穿得不好,面上却还是很和气:“我给你们热点牛奶,突然下雪了,都得暖暖身。” 袁宁说:“谢谢沈姨。” 沈姨笑眯眯地弯身抱了抱袁宁。 罗元良端端正正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的衣服虽然旧了点,但洗得很干净也穿得很整齐,再加上他脸上天生不会有太多情绪流露,看着倒不至于与周围格格不入。 章修严问罗元良:“你认识很多药材?” 罗元良知道章修严是袁宁大哥,袁宁非常依赖也非常信任章修严,没有无视章修严,而是摇了摇头。等意识到自己可能又让对话中断了,他开口补了一句:“没认识很多。” 章修严看了眼袁宁拿着的藤篮。 罗元良说:“认识值钱的。” 章修严微讶。 罗元良说起话来顺畅了不少:“以前遇到个采药人。”意思是他遇到个采药人,教他认识了值钱的药材。所以他两次给袁宁送来的都是这种贵重药材。 章修严说:“原来是这样。” 罗元良面上有点犹豫。 章修严主动问:“你这次来只是为了给袁宁送这个吗?” 罗元良沉默。 袁宁关心地看着罗元良:“出了什么事吗?” 罗元良说:“能不能,让上次那位医生到牧场那边去一趟。木工生病了,”他不太确定地说出自己能拿出手的酬劳,“我可以给他找这样的药材。”医生的话应该需要这些药材吧? 章修严点头:“我打个电话给孙医生。” 孙医生家就在这边,听完章修严的话后一口答应:“我马上过来。”上次罗元良给袁宁送的药他就挺想弄点来研究研究,只是罗元良不爱与人交流,连程忠都没法和他说上话,孙医生再想要也没办法弄到手。听章修严说罗元良找过来了,还表示可以提供这些药材,他哪里还坐得住! 挂了电话,孙医生向妻子交代了几句,急匆匆地出发了。 章家这边,沈姨把牛奶送了上来。罗元良端起热好的牛奶,看了眼袁宁,把它喝光了。 沈姨热络询问:“还要喝吗?” 罗元良摇摇头。 袁宁向罗元良问起小野猪过得怎么样。 罗元良说起话来还是有点怪,但已经比一开始好很多,他把小野猪的近况都告诉袁宁。 六只小野猪都好好地活着,已经可以到处跑,跟着野鸭子们到处找藏在石头下的虫子和积雪或落叶下藏着的坚果。他把它们送回山上去了,但偶尔还是会在家里看到它们,也不知它们夜里是怎么跑回来的。 袁宁说:“原来小野猪什么都吃啊!” 罗元良点头。 这时孙医生到了,他没打伞,从大门走过来时落了满肩的雪花。 孙医生在门口拍了拍身上的落雪,才脱了鞋子换上拖鞋进屋。他两眼放光,看向正在和袁宁说话的罗元良,像是看着个天大的宝藏:“你就是元良吧?” 罗元良不是很习惯这称呼。他顿了顿,还是点了头。 孙医生让袁宁打开藤篮盖子给自己看看。一见到里面的三根人参,他就被它们的个头震了一下,对罗元良佩服不已:“这天寒地冻的天气,你怎么找到人参的?” 罗元良也说不清楚:“我知道哪里有。” 孙医生说:“其实冬天不太适合采人参,一来是土都被冻住了,挖起来麻烦得很;二来是冬天的人参会跑浆,”他拿起一根人参,“你看,这人参比秋天采的要软,就是里面的一些成分跑掉了。” 罗元良走的是野路子,不了解这些东西。听到孙医生这么说,他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孙医生把人参放回藤篮里,满眼都是羡妒:“说是这么说,但你能找到这种年份的老山参还是好运到让人妒忌。”他看向章修严,“小孩子不宜用太多,但你母亲用了可以安神益气,对你母亲的病情很有好处。” 章修严说:“那麻烦孙医生去牧场那边跑一趟了。” 孙医生说:“这有什么问题。”他望着罗元良,目光要多和蔼有多和蔼,要多热切有多热切,“以后如果你能找到类似的,我会按最好的价格从你这里买。” 罗元良点头。只要孙医生答应过去给木工看病,他愿意给孙医生找这些药材。 孙医生直接开车把罗元良载走了,看着比罗元良更急切。 袁宁不太开心:“大哥,为什么大家都生病了?” 章修严缓声解释:“以前过年又叫‘年关’,对于以前的人来说,这个是很难迈过的难关,要么冻死饿死,要么得还清欠租欠债。更重要的是冻了整个冬天,人身体里藏着的病灶都容易复发,年纪大的人和身体不好的人都很难熬过去。所以从入冬起就要多和姥姥她们通电话,多注意她们的身体情况。” 袁宁点点头。他把藤篮里的小布包取走,将藤篮推到章修严面前:“罗元良说这里面是种子,给我种的。刚才孙医生说这山参妈妈能用上!” 章修严说:“我会叫孙医生把它们处理一下。” 袁宁不舍得那圆圆的藤篮:“篮子可以留给我吗?” 章修严扫扫他的脑袋:“回房洗个澡,好好看书。” 袁宁有点沮丧,但还是乖乖听话。等他洗完澡出来,就发现那篮子摆在了自己书桌上。他高兴地跑过去,往里面铺了块软软的枕巾,把罗元良送的小动物们都放进去,摆在一边当它们的新家。 晚上袁宁入睡之后又到了“梦里”。 袁宁把谢老喝了泉水的事告诉鱼儿,并向鱼儿道谢。鱼儿向袁宁摆了摆尾巴,显然也很高兴。袁宁又去和象牙说话。 听到谢老喝完泉水后精神多了,象牙更加确定泉水就是传说中的“生命之泉”。 袁宁向象牙保证:“我一定会想办法把你们移栽到适合的地方。”说完他心中一动,想到了牧场那边。那里那么大,把花儿们移栽过去肯定很适合! 袁宁把这个想法告诉象牙。 象牙说:“听起来不错。” 袁宁说:“如果下次再去牧场,或者罗元良他再过来,我就把你们带过去。”如果是刚到章家那会儿,袁宁肯定不敢这样说。但现在不同了,他知道只要他开了口,大哥一定会带他去园艺店那边。 “好,”象牙非常高兴,“谢谢你。” “你给我出了那么多主意,”袁宁真心实意地向象牙道谢,“是我要谢谢你才对!” 象牙摇摆着枝叶,没有再和袁宁谢来谢去。它向袁宁问起招福来:“那只蠢狗真的不能再进来了吗?” 袁宁也不太明白:“我也不知道。”袁宁很迷茫,“象牙,这里真的是一个梦吗?可是我为什么能把梦里的东西带出去?” 象牙再聪明也只是一棵花儿,它也没办法回答袁宁这个问题。它想了想,说:“也许这不是一个梦,但是只有你做梦的时候才能进来。人在做梦的时候应该感受不到外面的变化,也就是心无杂念的状态。那只蠢狗不能再进来,可能是因为它心里记挂着它的主人。”它动了动叶子,“你以前也是不经常进来的,后来才慢慢多了起来。” 袁宁听得懵懵懂懂。他觉得象牙说得很有道理,比起刚到章家那会儿,他现在每晚都睡得很安宁。 袁宁按照象牙的说法推测:“那是不是只要我心无杂念地想着你和鱼儿,就可以到这边来?” 象牙说:“我也不知道啊,你下次可以试试看。” 袁宁说:“好!” * 圣罗伦堡。 异国的新年没有半点春节的气氛。小男孩在街头坐义工,与红发男孩狭路相逢。小男孩看了红发男孩一眼,继续给过往路人分发调研表。他衣着整齐、口齿清晰,又长得白净可爱,不少人都停下为他填写调研表里的内容。 红发男孩跑了过去,硬梆梆地说:“我来帮你!” 小男孩看了红发男孩一眼。 他记得有人教过他,对于犯过错的人要怀有宽容的心。犯了一次错,要给对方一次机会;犯了两次错,要给对方点儿教训;犯了三次错,要揍得对方乖乖认错,让对方明白“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的道理。 虽然这红发的家伙找了自己许多次麻烦,但是没一次成功,勉强算是只犯了一次错吧。小男孩把手里的调研表分了一部分给红发男孩。 红发男孩还真跑到了马路对面,认认真真帮他拉住过往行人让对方填写。 有了个帮手,任务提前完成。 小男孩把调研表弄整齐。 红发男孩两眼发亮地看着他:“你忙完了?你现在可以教我华国功夫吗?” 小男孩看了他一眼,矢口否认:“那不是华国功夫。” 红发男孩一脸不信,撇撇唇说:“小气!” 小男孩不理他,抱着调研表往回走。 红发男孩:“别走啊,等等我,下周一我生日呢,你来我家玩吗?我会请很多很多人,你平时肯定见不到他们的!” 小男孩脚步根本没停顿,头也不回地说:“没兴趣。” 第40章 试衣服 袁宁第二天吃完早饭,回到房间试着进入“梦里”。他年纪小,杂念少,不一会儿就变得全神贯注。他感觉手心微微发烫,仿佛有扇无形的门向他半敞开。袁宁走上前推开门,看见了泛着波光的池塘与轻轻摇曳着枝叶的象牙。 袁宁高兴地说:“象牙,我进来了!这难道真的不是梦吗!” 象牙自然也不知道。 袁宁摸了摸口袋,发现口袋里还藏着罗元良给的人参种子。他两眼一亮:“象牙,我能不能把人参种子种在你身边?这样的话以后就有人参宝宝陪你玩了!” 象牙惊讶:“你带了种子进来?” 袁宁点点头。 象牙说:“那你种吧。” 袁宁没有工具,好在这边的泥土非常蓬松,也不沾手,他用手挖了几个小坑,小心翼翼地把几颗种子放进去埋好,剩下的继续放回口袋里。 象牙说:“为什么不把它们全种下来?” 袁宁说:“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种的,”他有点犹豫,“而且上次小草对我说,植物都需要水分和阳光,种太多的话你们的水分阳光不够了怎么办?” 象牙愣了愣,说:“这样啊。”它想到袁宁从来不曾想过把泉水带给身边的人,甚至自己也只喝过一次,都是因为害怕泉水不够了吗?不仅担心鱼儿水不够,还担心它们水不够。象牙劝说,“你可以给你家里人喝一点泉水,这里水很多,取几杯不会有问题的。” 袁宁说:“真的吗?” 象牙说:“真的,不信你去问问鱼儿。”它伸出枝叶理齐袁宁被风吹乱的头发,“你不是说你妈妈身体很不好吗?给她喝一点,她身体会好起来的。” 袁宁高兴极了,离开“梦里”去给薛女士倒水喝。当然,章先生、章修严还有沈姨也各给了一杯。等章修文和章秀灵从朋友家回来了,袁宁也迈着小短腿给他们送了杯水。袁宁平时就不时会帮忙倒杯水送杯茶,也没人觉得不对,但都感觉精神特别好,耳清目明,什么都亮堂堂的。 袁宁抱着书到章修严房间,见章修严眉宇间的疲惫一扫而空,心里很开心。看来泉水是真的有用!他拿出昨晚攒下的问题问章修严。 章修严一一为他解答,见袁宁眉眼弯弯,唇角也弯弯,好像特别高兴,不由有些奇怪。他问道:“最近学起东西来很轻松?” 袁宁愣了愣,仔细回想了一下,发现果然轻松了不少。他说:“最近的内容挺简单!” 章修严翻了翻袁宁这段时间自学的部分,没觉得比以前简单到哪里去。越是往后,难度应该是递增的。不过既然袁宁觉得简单,应该是已经掌握了适合的学习方法。他说:“那就好,继续保持。” 袁宁用力点点头。 这时孙医生的电话打了过来,说木工的病有点麻烦,他要在那边住几天。他今天会叫人送罗元良过来,希望章修严能自己带着——或者找人带着罗元良去买好需要的工具,让他在给木工看病之余可以跟着上山实地看看药材生长的地方。 孙医生给章家当家庭医生好几年了,章修严自然不会拒绝他这点要求。章修严知道袁宁喜欢罗元良,挂了电话就把这件事告诉袁宁。 袁宁原本想着至少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再见到罗元良,没想到这么快罗元良又过来了。他说:“大哥你还记得园艺店那边的花儿们吗?” 章修严想了想,明白袁宁说的是那批生病的花儿。 章修严点头:“记得,怎么了?” 袁宁想把一切全告诉章修严,但又想起了象牙的话。他小声说:“它们病得很严重,孟老师说它们应该好不了了。我想、我想拜托罗元良把它们带回牧场,找个好地方把它们种下。花儿们都喜欢外面大大的太阳和甜美的水分,”袁宁望着章修严,“一直住在小小的培养房里,它们会很难受的。” 章修严说:“冬天并不是适合移栽植物的季节。”他扫扫袁宁的脑袋,“你可以问问罗元良,如果他也说不适合的话,春天我再带你过去。”他没有提出把花种到花园里,毕竟孟兆都说活不了了,种在这边袁宁一定会伤心。种到牧场那边的话,兴许下次过去时袁宁已经把它们给忘了。 袁宁说:“谢谢大哥!” 章修严说:“我给园艺店打个电话,和蔺老板先说说这件事。” 袁宁觉得大哥真是世上最好的人,从来都不会骗他。 下午罗元良到了,穿着的衣服和昨天差不多。他的刘海又被他裁短了,看着不太整齐,但他五官硬朗,完全掩过了这严重的技术问题。他手里拿着孙医生写的清单。 章修严当然不会放心让别人带着袁宁出去,他跟在一边,听袁宁告诉罗元良分别可以在哪些店买到这些东西。这半年来他出门采购一般都会捎上袁宁,如今袁宁除了个头小了点儿之外,出去独自生活也是毫无问题的。 等把清单上的工具都买齐了,章修严看了看袁宁一脸意犹未尽的兴奋模样,开口说:“再去商场逛逛。” 袁宁望向章修严。 章修严说:“既然出来了,顺便买些衣服。”他看着罗元良,“你送的东西都非常贵重,袁宁暂时回送不了,就让袁宁先给你挑些衣服吧。” 袁宁不太清楚那三根老山参的价值,章修严和孙医生却很清楚。如果罗元良还是以前那与自我封闭、拒绝与外界接触的罗元良,章修严自然没办法。可既然罗元良有走出阴影的迹象,章修严不可能让袁宁白收那么好的东西。 罗元良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袁宁拉着罗元良跑去商场里面,直接去了章修严常去的那家店。章修严的衣服通常是订做的,但罗元良等不了那么久,所以袁宁问好罗元良的尺码给罗元良挑衣服。 罗元良从来没逛过服装店,看着袁宁把衣服一件件往身上比,觉得这样的世界让他有点无所适从。这就是外面的世界吗?罗元良看了眼墙上挂着的亮眼的灯,以及灯下悬着的光亮的全身镜。 全身镜里,袁宁个儿小小的,脸蛋白白净净,脸上兴致勃勃。而自己脸上没有多少表情,仿佛与这世界格格不入。 袁宁很快给罗元良挑好一套衣服。他仿佛没看到罗元良脸上的局促,把衣服塞到罗元良手里:“去试试看啊!我再给你挑别的。” 罗元良拿着衣服进了试衣间。 自从经济改革全面开展之后,服装店多了,店员们的态度好了,衣服的类型和款式也越来越取向多样化。袁宁受章修严的影响挺深,给罗元良挑的都是基础款式,没有那么多花哨的东西。因为罗元良经常在牧场和山里活动,他也没有挑西服之类的,选的都是方便活动的运动装和休闲装。 罗元良换好第一套衣服,迟疑地从试衣间走出来。 袁宁拉住章修严的手说:“罗元良这样穿好看!” 黑底白边的外套,灰色的、合身的毛衣,黑色的裤子。 罗元良本来就长得好,个儿又高,冬天穿得多些,倒是掩盖了他太过瘦弱的缺点。全身上下的衣服换完了,他看起来就像换了个人一样! 男孩子嘛,只要穿得好点,精神头就完全不一样了。就连那他自己用短刀裁出来的发型似乎也帅成了特色。 罗元良对上袁宁满含赞叹的目光,耳根微微发红。好在他皮肤有点黑,看不出这点儿变化。 袁宁又把另外两套衣服塞给罗元良。 趁着罗元良在换衣服,袁宁向章修严申请“经费”,表示要拿压岁钱付钱。 章修严批准了。 袁宁又小声喊:“大、大哥。” 章修严睨着他。 这小结巴居然又开始结巴了? “我刚才看到一套很适合大哥的,”袁宁把章修严拉过去,“大哥要不要试试看。” 章修严本来想拒绝,可想到袁宁看到罗元良换了衣服后的眼神儿,又改口说:“也好。” 袁宁两眼发亮,把那套衣服取下来给章修严,把章修严推进另一个试衣间。 罗元良出来了,第二套衣服也很适合。 这次是深蓝色的,都是些耐脏的颜色,即使穿着干活也不要紧。 袁宁猛夸几句,让罗元良把第三套试了。 这次罗元良和章修严是一块出来的。 袁宁发现自己都不知该看谁好。他觉得大哥特别特别好看,罗元良也特别特别好看,都英俊又帅气。 这样觉得的可不仅仅是袁宁,店员们也都被吸引过来,甚至还有人去喊来店长。看到店里的衣服被穿得这么帅气,店长高兴地迎上来:“原来是小章先生。” 章修严点点头。 即使是在外面,也很少有人把他当小孩看。章修严说:“帮我照着这套做一套小的。”他把袁宁推到前面,“他这两个月长高了一点,再帮他量量尺寸。” 袁宁惊喜:“大哥我真的长高了吗?” 章修严毫不留情地打击:“还是很矮。” 袁宁:“……” 章修严眼含笑意:“不过比以前高了点。” 罗元良在一边看着袁宁被店员拉着量尺寸、章修严跟着另一个店员去付钱。 这就是兄弟吗? 他也想要一个弟弟。 像袁宁那样的。 作者有话要说: 玩家罗元良完成【服装店试衣服】任务,掉落【袁宁惊艳的眼神】,是否拾取? 大哥:不行,我也要去刷这个任务。 第41章 书店 买完衣服,鞋子当然也要买。等东西都备齐了,已经是下午三四点,章修严询问:“要在这边住一晚吗?” 罗元良摇头。 袁宁想到花儿的事,马上跟罗元良说了。罗元良听完后给了同样的答案:“冬天不适合移栽。” 袁宁点头:“那我春天再把它们带过去。” 罗元良提着大包小包,上了孙医生家的车,重新出发回牧场。袁宁站在原地目送车子开远,才和章修严踩着雪一步一脚印地走进大门。花园里的积雪不多,但天气太冷了,花草们都在冬眠,静悄悄地没有说话声。 章修严让人修的泳池已经修好了,蓝汪汪的水在夕阳之下泛着淡淡光辉,瞧着非常漂亮。 袁宁转头看向章修严,想到了很可能流落在外、从没见过面的四哥。如果四哥回来了,会不会觉得家里变了样?袁宁看着章修严垂在身侧的手,想抬手牵上去,心里又莫名有点难过。四哥回来以后,会不会不喜欢他呢?会不会觉得他抢了大哥呢? 大哥这么、这么好,四哥一定也很喜欢的。袁宁想着想着,脚步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章修严察觉袁宁落后了不少,双脚微微站定,等袁宁跟上来就伸手牵住那比自己小了一圈的小小手掌。 袁宁一愣。 大哥的手真大真暖。 袁宁迈着小短腿跟上。 吃完晚饭不久,袁宁接到来自郝小岚的电话。郝小岚的声音永远精神奕奕:“宁宁,我明天可以去你家玩吗?” 袁宁愣了一下。他可以让朋友到家里来玩吗?他、他不知道。 郝小岚在那边说开了:“我跟齐老师磨了很久才要到你的电话。宁宁我跟你说,我爸爸他太气人了,明天我生日,他居然不回来。听妈妈说他明天要去参加一个外国人的生日宴会,太过分了,我讨厌他,我明天才不要在家等他电话!宁宁我可以去你家吗?我想和你一起玩!” 感觉郝小岚的声音好小难过得好像要哭了,袁宁局促地答应:“可以的,你过来吧。”他把章家的地址报给了郝小岚。 郝小岚总算没那么难过了:“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明天早上八点就去你家里玩!八点可以吗?你起来了吗?” 袁宁说:“可以,我六点就起床了。” 郝小岚哇地一声,震惊不已:“你起得好早,我可起不来。” 袁宁说:“以前我家经常停电,天一黑就什么都干不了只能睡觉了。睡得早自然就醒得早,”他顿了顿,“而且大哥说早睡早起身体好!” 期末考后被应绍荣那么一闹,郝小岚自然知道袁宁是被章家收养的。听袁宁说到“我家”,郝小岚不知该怎么接话。她可怕黑了,没办法想象连电都没有的地方——没有放着儿童节目的电视机,没有亮亮的电灯,日子怎么过呀!郝小岚只能说:“那我就八点过去了!” 袁宁“嗯”了一声,挂断电话,心里有点忐忑。大哥是肯定不会反对的,可想到薛女士和章先生,袁宁心里的小鼓被敲得咚咚响。薛女士他们会不会不高兴?会不会不喜欢有人上门? 袁宁记得以前在奶奶家住时有人到家里找他玩儿,大婶婶就叉着腰大骂,说他净招些脏兮兮的家伙回家,弄得家里乱七八糟。自那以后就没有人来找他了,他只能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呆着。 袁宁知道章修严不喜欢自己太依赖人,所以酝酿了好一会儿,才敲响章先生的书房门。 薛女士也在章先生书房里,这两天薛女士精神好了很多,正在给章先生量尺寸,要去找人做春天穿的西服。听到敲门声,薛女士愣了愣。章先生说:“进来。” 袁宁拧开门,脑袋先往里探了探,见章先生和薛女士都在,心里莫名地松了口气。虽然薛女士很和善,章先生也不算凶,可要是只面对其中一个人,他心里都很紧张。袁宁跑到章先生和薛女士面前:“父亲,”他喊完顿了顿,才继续喊,“妈妈。” 薛女士柔柔地笑了,收起软尺,摸了摸袁宁的脑袋:“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袁宁说:“我、我有个朋友明天想过来玩,”他勇敢地把话说全,“可以让她来吗?她想八点钟就来。我、我们不会把家里弄乱的,我保证!” 袁宁小心翼翼的模样让薛女士心脏微微一抽。她弯身抱了抱袁宁,说:“当然可以,我等会儿让沈姨明天准备点水果和点心。” 袁宁松了一口气:“谢谢妈妈。” 袁宁年纪还这么小,不像章修文那样懂得掩饰自己的情绪。薛女士一看就知道有些伤害一旦造成,是不可能轻易抹去的。她拿起手里的软尺:“来,要做春天穿的衣服了,妈妈给你量量尺寸。” 袁宁说:“好。”他小声补充,“不过今天和大哥出去的时候量过了。” 薛女士有点失落:“这样吗?” 袁宁说:“我还记得的,我和大哥的我都记得,要不我写给妈妈?”他还是不太适应薛女士的亲近。 想到章修严从来都只直接报个数值,从来不让她近身量尺寸,薛女士点头说:“这样也好。” 章先生已经把纸笔递给袁宁。 袁宁认认真真地把自己和章修严的三围尺码都写下来。 章先生看了看袁宁的字,等他写完了就问:“一直跟着你大哥练字?” 袁宁用力点头。 章先生收回纸笔:“好好坚持,练字需要持之以恒。” 袁宁备受鼓励,高兴地应了下来,转身跑了。 袁宁走到楼梯口,碰上端着水往上走的章修严。他乖乖喊:“大哥!” 章修严看了眼章先生的书房,问道:“你刚才去找父亲了?” “还有妈妈,”袁宁说,“妈妈也在里面。她准备让人做春天穿的衣服了,我把大哥的尺码也写给了妈妈。”前段时间他预习的内容有尺码一项,他就拿自己和章修严做了“实践练习”。今天到店里一试,袁宁就知道自己量对了,心里满满的都是成就感! 章修严说:“你进去就是为了给妈妈尺码?” 袁宁忙不迭地摇头。他边跟着章修严往房间那边走边说:“郝小岚想明天来找我玩,我、我答应了。所以我刚才去问父亲和妈妈可不可以。” 章修严听到“郝小岚”三个字,想到那个对袁宁又亲又抱的小女孩。他说:“这不是正过年吗?她怎么想来我们家玩?” 袁宁说:“她说不想在家等她爸爸的电话。” 章修严听不太明白。 袁宁说:“如果在家或者在离家很近的地方,知道她爸爸要打电话来,她又会忍不住想要等着,所以她才想到远一点的地方玩。”这些东西郝小岚都没说出口,不过袁宁都听得出来。他小心地拉着章修严的衣角,“大哥你不会不喜欢她来我们家吧?” 章修严知道袁宁是敏感的,自己的一个表情一个动作都会让袁宁多想。他缓声说:“怎么会?栾嘉不也经常自己跑过来。” 袁宁很开心:“那我去想想明天和郝小岚玩什么!”朋友过来了,总要好好招待才行,总不能干坐着喝茶吃水果吃点心。 章修严没拦着,由着袁宁跑回房。他走进自己房间,看了看角落里的含羞草,走过去把它搬到屋外。皎洁的月光照在阳台上,让含羞草闭合的叶子轻轻摆动。 章修严看了含羞草好一会儿,才回到书桌前看起书来。 第二天郝小岚果然过来了,不过不是一个人过来,宋星辰也跟着来了。袁宁有点意外,但多了一个人反而更自在,他高兴地把人迎进屋,把自己做的立体贺卡送给郝小岚:“生日快乐。” 郝小岚打开一看,四个惟妙惟肖的小动物弹了出来,每个小动物手里都拿着个小方块,上面各写着一个字,拼起来就是“生日快乐”。郝小岚爱不释手:“哇!好漂亮!这是宁宁你自己做的吗?” 袁宁不太好意思:“我不能自己出门,所以只能自己做,”郝小岚都说了今天是她生日,他总不能什么都不准备,“你喜欢就最好了。”说完他看向宋星辰,“宋同学也一起来了啊!” 宋星辰点点头。他说:“我本来是去陪郝小岚过生日的,但她说跟你说好了今天要过来玩,我就跟着一起来了。没有提前说一声,你不会在意吧?” 袁宁说:“不介意!”他好奇地问,“你们住得很近吗?” 郝小岚说:“当然,这家伙就住我隔壁。他出生时在我隔壁床,小时候住我隔壁的房间,上学后还坐我隔壁。”她小心地收起袁宁送的贺卡,“宁宁你的手真巧!怎么做的啊?能不能教教我们?宋星辰他只会读书,别的什么都不会!” 宋星辰抿了抿嘴,唇绷成一条直线,但没反驳什么。 袁宁说:“宋同学期末考连附加题都全做对了,可厉害了!”郝小岚想学做贺卡,袁宁就把他们带上楼,带到自己房间翻出材料。 袁宁把罗元良送的藤篮搬出来,让郝小岚和宋星辰看里面的十只小动物木雕。他说道:“贺卡上的小动物就是照着这个剪的。” 这下连宋星辰都被吸引住了。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小木雕上、转到了罗元良上、转到了牧场上。 郝小岚和宋星辰听得整颗心都飞了过去。郝小岚羡慕地说:“你大哥真好,还带你去牧场玩!我也想去啊,我也想放风筝,我也想看看小牛小羊,我也想看看漫山遍野的野花!” 宋星辰说:“做好计划是可以去的。最好春天去,或者夏天去,春天和夏天天气好,花草牛羊也长得好。” 郝小岚说:“那得让宁宁帮忙问问那位老爷爷让不让我们去。” 袁宁“嗯”了一声:“我下次去谢爷爷家会问的。” 郝小岚高兴地拿起小动物木雕看来看去,恨不得马上到牧场那边去看看真的小动物。 宋星辰的视线却落在袁宁书桌上。 在袁宁书桌的一边,摆着二年级和三年级的课本。 宋星辰的目光凝住了。 袁宁注意到宋星辰在看什么,说:“那是我让齐老师帮忙借的,我比较笨,要预习一下以后的内容上课才能听懂。” 宋星辰说:“我也该借来看看。”他问起另一件事,“你买了辅导资料吗?” 袁宁一愣,不太理解那是什么。他迷茫地说:“什么是辅导资料?”以前他爸爸妈妈虽然都是老师,但那边的孩子连课本都凑不齐,自然不可能额外再买什么资料,平时做的习题都是爸爸妈妈自己出的,抄在黑板上让学生把题目抄下来做。 宋星辰总算找回点自信。他侃侃而谈:“辅导资料就是针对课本出的辅导书,里面有针对课本内容的讲解,也有针对课本内容的习题,做完之后可以更深入地理解课本里的东西。” 袁宁说:“原来是这样啊!” 宋星辰说:“一年级的内容比较简单,还不需要辅导资料,到后面学的内容越来越难就必须要用了。如果你已经预习到后面,肯定是需要买的。” 袁宁点点头,把宋星辰的话牢牢地记在心里。因为章修严帮他买了很多书,他现在都还没看完,所以他至今还没去过书店。 郝小岚听到他们都准备自学后面的内容,可不想被撇下。她提出建议:“不如我们现在就去一趟书店,早点儿买点辅导资料看看!反正钱叔跟来了,钱叔可以帮忙付钱!”钱叔是她爸爸雇来管着家里大小事务的。 袁宁犹豫地说:“我得先去问问大哥!” 郝小岚和宋星辰在房间等他。 袁宁敲响章修严的门。 章修严说:“进来。” 袁宁推开门跑到章修严面前,把宋星辰和郝小岚的提议说了出来。他期待地看着章修严:“我们可以去吗?” 章修严说:“你们知道怎么挑吗?” 袁宁愣住。 章修严说:“市面上的辅导资料非常多,质量良莠不齐,买到错漏百出的辅导资料不仅浪费时间,还会把你的思考方式带歪。” 袁宁不知道还有这么多讲究。他失望地说:“不能出去吗?” 章修严拿起一边的外套穿上,把钱包也放进口袋:“我带你们去。”他本来是不想袁宁太早用上辅导资料,把学习变成任务和负担。但既然袁宁想买,他自然不可能不给袁宁买。 章修严和袁宁一起回到袁宁房间。 郝小岚和宋星辰见了章修严,顿时有种见到校长的局促感,都乖乖向章修严问好。他们只远远见过章修严,这会儿近距离一看,发现远远瞧见时的可怕气场只是九牛一毛——近看更可怕!郝小岚有点同情袁宁,不太明白袁宁为什么整天把这个大哥挂在嘴边。 可能连袁宁的二姐和三哥都不太敢靠近章修严吧! 袁宁说:“大哥陪我们一起去书店,他会帮我们挑辅导资料!” 宋星辰先从章修严可怕的气场里回过神来。他向章修严道谢:“那就谢谢您了!” 章修严说:“先列好你们需要的资料范围。” 袁宁早就习惯章修严有条有理的购物方式,麻利地拿出纸笔和宋星辰、郝小岚商量起来。不一会儿,他们就把具体范围选好了,齐齐把清单交给章修严。 章修严扫了几眼,叫来李司机带着袁宁出门。 宋星辰和郝小岚坐郝小岚家的车。 钱叔一直坐在车上休息,见他们出来了,问道:“要回去了?” 郝小岚说:“不是,我们准备去买辅导资料。” 宋星辰点头应和:“袁宁大哥帮我们挑。” 钱叔说:“你们那个小同学的大哥?”他倒吸一口冷气,“是小章先生啊。他跟你们一起去?” 宋星辰点点头。和郝小岚不同,他是见过章修严几面的,甚至才暗暗学习过章修严待人接物的方式。章修严明明也才十几岁,却没有人把他当小孩看,宋星辰非常羡慕。 小孩子都是这样的,总盼着自己快点长大。能做到章修严这种程度,简直可以当宋星辰的偶像了。想到章修严会帮他们挑辅导资料,宋星辰心里有点雀跃。 两辆车一前一后地抵达书店。 袁宁跟着章修严下车。他没来过书店,好奇地观察着四周的情况。本来他的目光被书店的招牌吸引住了,但视线稍稍下移,却察觉书店与其他店的空隙间好像有人在盯着自己看。 袁宁转头看去,那种被盯着的感觉却蓦然消失了。他仔细一看,只见一个小乞丐坐在那儿,脸上脏兮兮,身上也脏兮兮,紧抿着唇坐在那,视线好像空洞洞的,哪儿都没看。令袁宁在意的是,小乞丐身上缠着那种不祥的黑色丝线。 袁宁顿步。 章修严沿着袁宁的视线看去,瞧见那可怜的小乞丐,拉着袁宁去旁边的餐馆买了份盒饭,连着店家递回来的零钱一起给了袁宁。 袁宁愣住。 章修严说:“去给那孩子。” 袁宁用力点头,上前无声地把盒饭递给小乞丐。 小乞丐黑黑的眼睛看了他一会儿,接过盒饭打开,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袁宁说:“你可以去收容站,”他小心地开口,“那边有热水,也有棉被和吃的,还有哥哥姐姐会和你说话。只要找警察叔叔,他就会把你送过去。你是不是生病了?生病的话收容站的哥哥姐姐会给你找医生……” 小乞丐三两下就把盒饭吃完了,没有回答袁宁的话,钻进两栋房子之间的夹缝跑了。 郝小岚和宋星辰走了过来。郝小岚问:“宁宁你和他说了什么呀?他怎么突然跑了?” 章修严看着小乞丐逃跑的方向,拧起了眉头。他说:“走吧,去买辅导资料。” 袁宁知道自己还小,根本帮不了谁,只好乖乖跟着章修严进了书店。 章修严逐一翻了大半辅导资料,按照袁宁他们的需要挑了几套,又带着袁宁挑了批新的课外书,才领着三个小孩去收款台付账。 走出书店门,袁宁又敏锐地感受到来时那道视线。 袁宁正要转头看去,就看到一块石头朝自己飞来。他吓了一跳,伸手挡住脸。石头撞在手臂上,骨碌碌地滚到他脚边。 袁宁弯身捡起那块石头。 章修严看到那小孩钻进暗巷跑了,同时还有另一个身影一闪而过,似乎都是乞丐。他转头检查袁宁被砸中的手臂,好在冬天衣服厚,没砸出半点淤青。章修严语带责备:“怎么看到石头来了还傻站着不动?知道用手挡就不知道躲开?” 袁宁说:“可是我躲开了,石头就砸到大哥身上了。” 章修严不知该感动还是该生气。他说:“就你这小胳膊小腿,还想着帮我挡石头?” 袁宁不吭声。他拿起手里的石头仔细看了看,对章修严说:“大哥,这上面是不是有字?” 章修严微微一顿,带着袁宁回到车上,才接过石头看着有字的那一面。 “S、O、S。”袁宁一字一字地念完,“是这三个字母吧?大哥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意思是‘救救我’。”章修严说。 “救救我?”袁宁很吃惊。 “对,”章修严脸色有点严肃,“这是求救信号。一般是遇到海难时发出的,刚才那个小乞丐可能被人控制着出来乞讨。他能用这种方式求救,说明他很可能不是乞丐的孩子,而是被拐卖的。” 袁宁紧张追问:“那怎么办?” 章修严说:“不能轻举妄动,否则对方有可能带着他跑了,甚至会伤害他。我们回去问问老爸,看能不能让巡察厅的刘叔帮忙好好查查。”他看向袁宁,“你记得刚才那孩子的样子吗?记得的话回去把他的样子画下来,我会带给刘叔。” 袁宁说:“好!”他对自己的画工不是很自信,“但我不一定能画好。” 章修严说:“能认出来就好。” 回到章家,袁宁把小乞丐的事告诉郝小岚和宋星辰。郝小岚和宋星辰都很吃惊,郝小岚更是比袁宁更着急:“那你快画,我们在旁边看你画!” 袁宁点头。他取出纸笔,定了定神,认真回想小乞丐的衣着与相貌,在纸上画了起来。不知是不是泉水的功效,他如今写字画画都能做到脑中想着什么、笔下就出现什么,画得与脑中的记忆十分相近。 郝小岚见袁宁画得差不多了,忍不住开口夸道:“宁宁你画得好像!没想到你画人也这么厉害!难怪能把小动物剪得那么像!” 袁宁被夸得有点害羞。他对在一边看着章修严说:“大哥你看这样可以吗?” 章修严说:“可以,很像,看到应该就能认出来。”他收起袁宁画的画像,“你们在家玩,我去跟父亲说说,然后亲自去巡察厅一趟。” 袁宁担忧地送章修严出门。 郝小岚忍不住说:“那小乞丐真可怜,他爸爸妈妈如果知道了,一定会很担心的吧?” 袁宁“嗯”地一声,不知该怎么接话。 宋星辰说:“如果郝叔叔打电话回家却没人听,郝叔叔也会很担心的。” 郝小岚气鼓鼓地说:“让他担心去!他没空陪我过年也没空陪我过生日,却有时间去什么生日宴会!这么爱往国外跑,让他去当外国人好了!” 宋星辰向袁宁解释:“小岚她爸爸是外交官,经常要到国外去的那种。” 袁宁愣了一下。他说:“真的吗?” 宋星辰说:“当然是真的。她爸爸什么国家都去,这次去的地方好像叫圣罗伦堡吧。是西欧那边的,我都不知道在哪里。” 袁宁心跳快了几拍。他迟疑着开口:“小岚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啊?” 郝小岚可喜欢袁宁了,听到袁宁这么说,马上打起精神想也不想地答应下来:“当然可以!什么忙?” 袁宁拉郝小岚和宋星辰坐下,说道:“我四哥和我差不多大,但是两年前在洪水里丢了。大哥最近查到线索,发现四哥很可能被带到了国外。如果——”袁宁话还没说完,就听到门外传来哐当一声,好像是玻璃砸到地上的声音。 袁宁呆了呆,跑过去把门打开,看到地上碎了一地的玻璃,还有呆呆站在门外的薛女士。 袁宁喊:“妈、妈妈……” 薛女士说:“宁宁你说的是真的吗?你大哥真的查到了?” 袁宁觉得自己闯祸了。他急得眼眶微微发红:“是、是的,大哥是这样说的。妈妈您不要急,大哥还在找,他想等找到了再告诉您。” 薛女士的身体软了下来,她蹲到袁宁面前用力抱住袁宁,眼泪簌簌地滑落。她说:“我知道,我知道的。我不会像以前那样了,我会安心等消息,不会再一乍一惊,更不会再让你们担心。”薛女士哭了起来,“但是如果有了消息,你们告诉我好不好?你们不要瞒着我。” 袁宁鼻子一酸,也跟着落下泪来。 沈姨闻声而来,忙把地上的玻璃碎片都扫走。袁宁把薛女士拉了进屋。 不等袁宁开口,红了眼眶的郝小岚就向他保证:“宁宁你放心,我会让爸爸帮忙注意的!如果他在国外见到和你差不多大的华国小孩,一定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 薛女士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她擦干了眼泪,柔和地看着郝小岚:“谢谢你,你真是可爱又善良的女孩。” 宋星辰说:“既然这样的话,我们现在应该回去了。”他劝说道,“郝叔叔差不多该打电话过来了。” 郝小岚说:“好!我这就回家。”她跟着宋星辰站了起来,“宁宁我先回去了,有消息我会立刻通知你!” 袁宁送郝小岚和宋星辰到大门口。 薛女士也跟着一起。 等车子开远了,薛女士牵起袁宁的手往回走。她知道丈夫和儿子不告诉自己这个消息是担心自己乍悲乍喜,可能再一次发病崩溃,但这一次她真的感觉自己已经完全好起来了,不管是精神还是身体。 回到屋中,薛女士拉着袁宁坐下,又伸手抱住袁宁。从袁宁和郝小岚、宋星辰的对话就可以知道,这个孩子是真的想帮忙找回“四哥”。 连这么小的孩子都在帮忙想办法,她怎么可以光顾着伤心难过什么都不去做?就是因为她这么软弱、这么无能,才会让丈夫和儿子连这样的消息都不敢告诉她吧? 薛女士说:“宁宁,谢谢你。” 袁宁顿了顿,伸手回抱薛女士。 章先生从楼上走下来,看着抱在一起的薛女士和袁宁。 章修严从巡察厅回来后,章先生已经把薛女士带回房间休息。袁宁一直在等着章修严。一见到章修严,他就向章修严坦白自己说漏嘴的事。 章修严听完袁宁的话,揉了揉袁宁柔软的头发:“这样也好。”薛女士最近精神不错,让她知道应该没问题。最糟糕的结果,也不过是他带着袁宁住到外面——他都已经做好这样的准备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袁宁见章修严没有因为自己说漏嘴而生气,顿时松了口气。他说:“大哥以后还是不要把重要的事情告诉我了。” 章修严挑眉:“为什么?” 袁宁说:“我这么笨,肯定会不小心说出来。”他拉住章修严的手,“大哥去过巡察厅了吗?刘叔叔怎么说?”他见过那位刘叔叔两三次,记得那位刘叔叔是个精明干练的人,在巡察厅当副厅长,市里的治安问题都归他管。 章修严说:“父亲打过招呼,他不会不上心的。”而且以他的分析,这件事应该牵连颇深,那小孩能用这样的方法求救,恐怕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小孩选择向他们求救而不是向那边的警察求救,应该不是没有尝试过,而是尝试过却没有效果——也就是说,这伙人很可能跟那个区的巡警相勾连。 国内的通讯与交通都不太发达,被拐卖的小孩一旦出了省,找回的希望就非常渺茫。 有些年纪小的、没记事的,可能会被卖给别人当儿子,已经能记事的、会逃跑的,买卖起来就没那么值钱了,买孩子的人会怕他们跑了,卖孩子的人也会怕他们逃回去揭发自己。所以这类孩子要么被杀了弃尸,要么被“乞讨集团”控制着去讨钱,下场都比较惨。 章修严了解过了,那个区是正厅长的亲戚在管,如果事情真的是他推测的那样,那么正厅长的位置很可能会丢了。刘副厅长这个大功臣自然能往上挪一下,把“副厅长”这个职位里的副字摘掉。 章修严相信通过自己这样分析,刘副厅长绝对会拿出十二分的认真去追查,把这事往大案方向办,能查多深就查多深。 这些事情,章修严自然不会跟袁宁说。 袁宁想到小乞丐那双黑黑的眼睛,担忧地说:“希望他会没事。” 章修严扫扫他的脑袋:“会没事的。” 袁宁说:“他真的是被拐子抢来的吗?” 章修严说:“很可能是。” “那些拐子为什么那么可恶,”袁宁很生气,“他们把别人的孩子拐走,孩子们的爸爸妈妈得多难过!” “对,”章修严想到袁宁他们被拐走的可能性,觉得自己肯定会活活把那些拐子给撕了——撕了都不解恨!自己捧在手里舍不得他受半点委屈的孩子,被人带走、被人卖掉或者被人控制着去乞讨,光是想想都无法接受!章修严认真教育,“所以你不要自己到处乱跑,更不要随随便便相信外面的人、跟外面的人走。” “我绝对不会的!”袁宁郑重保证。 晚饭的时候,章先生难得地开口:“刘副厅长打电话来说,事情已经有了眉目。再详细查两天,应该就可以把这个‘乞讨集团’给端了。” 袁宁一喜:“真的吗?” 其他人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由向袁宁投以询问的目光。 袁宁把白天在书店遇到的事说了出来。 薛女士听了很担忧:“宁宁你们可不要自己往外跑。” 袁宁乖乖点头。 章修文和章秀灵也认真应了。 章先生看向章修严。 刘副厅长办事能力是不错的,就是爱钻营,也爱趋利避害。这次能这么卖力的办事,除了因为他打过招呼之外,还因为章修严亲自去了一趟。 这个儿子正以他想象不到的速度在成长。 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章先生心情很不错。 章先生说:“有新消息的话我会再告诉你们。” 袁宁说:“谢谢父亲!” 章先生对上袁宁亮晶晶的眼睛,刚才好心情莫名消失了大半。这孩子是真的在为那小乞丐担心,也是真的觉得他非常厉害、轻轻松松就能帮到别人。事实上他并不是热衷于帮助别人,也无法感受到别人的痛苦——他并不是袁宁眼中那种光明伟大的人。 章先生朝袁宁微微点头,不再说话。 沈姨把饭后水果端上桌。 这时门铃突然响了。 * 圣罗伦堡。 普尔曼家族。 轮椅上的男人看着坐在一边看书的男孩,开口说:“今天是布鲁诺家那个小孩的生日,他没有邀请你?”男孩之间的友谊是奇妙的,他听下属汇报,布鲁诺家那小孩自从被男孩整治了几遍,居然时不时会追着男孩跑,想和男孩交朋友。 男孩说:“不记得。” 旁边的老管家开口:“邀请了,打过电话来,也发了邀请函。”他看了眼男孩,觉得这小孩真没礼貌,别人都这么真诚地邀请了,居然说“不记得”! 男孩放下手里的书:“那就是邀请了。” “为什么不去?”轮椅上的男人望着男孩。小孩子不都喜欢热闹吗? “没必要去,”男孩说,“去参加那种宴会完全是浪费时间。” 轮椅上的男人挑了挑眉:“你根本没去过,怎么知道不好玩?” 男孩拧起眉头。对啊,他又没去过,怎么会知道?男孩自己也想不明白,只能说:“反正我就是知道。” 轮椅上的男人顿了顿,说道:“不喜欢就不去,反正布鲁诺家已经算不了什么大家族了,也就靠着祖辈的面子风光风光。” 男孩点头。 与其去那种闹哄哄的地方浪费一个晚上,还不如呆在家里多看看书。 与此同时。 布鲁诺家。 红发男孩瞪着大门,确定宴会时间已经过了,才不甘心地跟着父亲去认识那些他一点都不想认识的人。 混蛋!混蛋!混蛋! 居然真的敢不来!太过分了! 红发男孩往四周找寻起来,怕自己是不是看漏了,也许那家伙来了但他没看见呢?正想着,红发男孩就注意到场中有两个黄种人。 红发男孩拉着他父亲问:“爸爸,那两个黄种人是谁?” 红发男孩父亲定睛看了看,说道:“是华国大使和他们的外交官吧。”他记得他就给这两个华国人发过邀请函,别人是没有资格来他宝贝儿子的生日宴会的。来的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 第42章 获救 沈姨问清楚是谁后,让保安把人放进来,并起身去开门。来的是收容所负责人和她的丈夫。 收容所负责人一看就是优渥生活养出来的,她的丈夫却不一样。男人叫杨汉生,腰板挺直,有双大脚,面庞憨厚,看着是个老实人。 夫妻二人在薛女士的邀请下落座,杨汉生先开了口:“本来应该早些过来道谢的,但敏慧的病这才养好,所以拖到现在才过来。” 收容所负责人叫许敏慧,她家境好,父亲当过国有企业厂长,后来扯着经济形势大好下海经商,攒了不小的家业。 可惜许敏慧父亲去世后儿女都是没什么天分,把家业分了分就散了。 许敏慧在分遗产之前,曾经下乡当过植保员,到各个生产区的村子宣讲栽种与用药的科学方法。 杨汉生是许敏慧同学,也是许敏慧同事,两人相濡以沫地在干着植保员的活儿。 后来许父去世,许母让人把许敏慧弄回城里,杨汉生也拼着靠进农业厅,才入了许母的眼,让他们结了婚。婚后杨汉生还是管着农业这一块,许敏慧却转去收容所,想办法帮助那些无家可归的人。 这么多年来虽然辛苦,许敏慧却从来没生出过退意。可病了这么一场,又看到收容所在公众关注下脱出了困境,许敏慧对自己的坚持产生了动摇。 许敏慧过来除了是向章先生道谢,还希望从章先生这里得到一些问题的答案。她幽幽地叹气:“章先生,您说是不是让更有能力的人来管理收容站,对收容站会更好呢?” 章先生端着水的手微微一顿。 收容所这地方,几乎没有人愿意管,他会出手也是因为章修严已经让孙医生卷了进去,又发生了那么严重的疫情。更有能力的人来管理,自然会让收容站争取到更好的资源、更多的资金。 但是,首先要有这样的人——有能力,而且愿意到收容站去。 像许敏慧这样家庭富足、生活无忧,才能十年如一日地坚守在收容站。 章先生说:“这次之所以能引起这样的关注度,是因为疫情的爆发与公众密切相关。”他平静地分析,“在此之前即使换一个人来管理,也不一定能为收容站争取到什么。而在此之后,只要能确立明确的收容制度与救助制度,收容站的工作就会步入正轨。” 许敏慧听了章先生的话,顿时大受鼓舞。她说:“我住院这段时间想了很多,也准备趁着这个机会好好整改收容站的各项制度。等我拟定新制度之后,会立刻向上提交。” 章先生点头。许敏慧和杨汉生这次过来等同于向他表明立场。像收容站这种没有什么大用处又需要长期投入的地方,对他而言有和没有其实没多大差别——对其他人而言也一样。不过既然许敏慧夫妻都上门来了,章先生自然也不会把人往外赶。 章先生颔首:“这样就好。” 杨汉生迟疑了一下,开口说道:“章先生,我带着的农业基地出了个新成果,是我和我学生经过几年试验摸索出来的,是我家乡的杨家浜贡米杂交稻。贡米品质不变,甚至比以前还要好一些,但产量可以提高三倍到四倍。”他正了正脸色,“如果章先生愿意支持我们做定点试验的话,我们就可以进一步确定是不是真的可以大规模增产了。” 章先生眉头一跳。 杨家浜贡米,是市里一个重点项目。前几年还曾闹出件事儿:岛国人过来这边订购杨家浜贡米,还买了种子回去。第二年一家岛国米业就往三角洲地区“出口”岛国有机米,价钱翻了十番都不止,还特别收欢迎。有人去三角洲出差,尝了尝这个“岛国有机米”,发现口感和杨家浜贡米差不多。回来一查才知道,那所谓的“岛国有机米”就是从这边卖出去的,回头换了个包装就让岛国人赚了十倍的钱。 自那以后市里就大力扶持杨家浜贡米项目,把杨家浜贡米的名字打了出去。现在的问题是,市场有了,价格有了,产量却跟不上,可把项目组成员急坏了。 偏偏越是着急,产量越是直线走低。要知道这杨家浜贡米比较娇气,对环境要求高,而且秕谷率特别高。所谓的秕谷,就是空壳谷,里面没有米粒。这个谷种天生就这样,连家中世代种植它的杨家浜人都毫无办法。 眼前这杨汉生居然说他和他的学生们研究出了可以提升产量的贡米杂交稻?章先生没有高兴地太早,而是将杨汉生夫妻二人邀请到书房。重新坐定之后,章先生才说:“我可以到你们的研究基地看看吧?” 章先生没有一口答应,杨汉生心里反而更踏实。他欣然答道:“当然,您随时可以去看。我们已经研究了将近十年,前年得到第一代相对稳定的贡米杂交稻,去年种了下去,效果非常不错。去年我们留了不少杂交稻种,可以搞百亩以上的定点试种。前面的资料我们都留着,有文字记录也有照片记录。” 章先生说:“有这样的成果,为什么没有上报?” 杨汉生唇角浮现一丝苦笑:“实不相瞒,这些年来我在农业厅一直做冷板凳。随着经济发展越来越快,农业这块越来越不受重视,农村不少人都弃田出去打工,留在农村的人不是老就是小。农业厅本来就成了冷门部门,我在里面还说不上话,我刚开始开展这个项目时厅里还是有人支持的,后来一直出不了成果,厅里就把这项目撤了,我的职位差不多也等同于闲职。我咬咬牙辞了农业厅的工作,带着几个学生从零开始建了新的项目基地。为了支撑我这项目,岳父留下的钱已经快耗光了。”杨汉生叹息着说,“若不是前年终于看到了成功希望,我恐怕也会放弃。” 原来是这样。 章先生看向杨汉生憨厚质朴的面庞,知道这对夫妻为何能相濡以沫、相互扶持这么多年。他们都是一样的人,为了心中执着的信念可以坚守着旁人看起来丝毫不值得坚持的工作。 章先生说:“你先准备好资料,我会在春耕下种之前去一趟。” 送走杨汉生和许敏慧,章先生长长地舒了口气。薛女士推门进来,为他送上一杯热茶。章先生看着薛女士柔美的面容,心中一软,说道:“这杨汉生给我送来了一份了不得的大礼啊。”他没按照章老爷子的安排在外地留任,而是回来这边横插一脚,让本来就错综复杂的局面变得更为复杂难解。 章老爷子一来是怪他没服从安排,二来是想看看他到底有没有足够的能力,他回来之后没有给他任何帮助。他虽然很快站稳了脚跟,但也仅止于站稳而已,想要把步伐迈得更大,光凭如今的根基是不够的。 杨汉生的研究如果真的出了成果,而且这个项目可以推广开,他就等于拿住了一个在上面挂了号的重点项目。 章先生难得地开了句玩笑:“看来偶尔管管闲事会有意外收获。”上回牵扯出南乡污染的事情,不仅让他砍了对手的重要臂膀和他们的摇钱树,还让他在孟兆的老师那边留下了印象。以前都说知识分子是臭老九,现在可不同了,没有人比章先生更清楚“知识就是力量”的含义。 知识可以转化为金钱,可以转化成生产力,抓住了人才,抓住了这些科研人,就等于抓住了最大的、最难撼动的力量。一般而言杨汉生和孟兆老师这样的人都有着自己的坚持和自己的脾气,像他这种一心谋权逐利的人很难入他们眼。 章先生跟薛女士说起自己管的两桩“闲事”带来的好处。 薛女士有些惊讶:“这两件事好像都是宁宁遇上的。” 章先生点头。 章先生语气难得和煦:“今天袁宁遇到的孩子如果真是被拐子拐去的,他恐怕又要记上一功。”刘副厅长要是能去掉副字,巡察厅就彻底倒向他这边了。 薛女士说:“看来宁宁真是个福星。” 章先生难得地夸了一句:“与其说他是福星,不如说他心细而且善良。”若不是这样,袁宁也不可能注意到这些事——袁宁和他们不一样——他们到了这个年纪,似乎早就对别人遭受的苦难习以为常,每天都只将目光放在我们自己要做的事情上。 薛女士沉默。 章先生说:“习以为常其实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他十指交叉合拢,“有时我会觉得,我在与‘大哥’针锋相对的过程中,已经渐渐变成和他相同的人。” 薛女士看着章先生缓声说出自己内心的不安,蓦然想到薛家姥姥那句“你本应是他们的港湾”。章先生和章修严永远表现得这么强悍,仿佛他们都是刀枪不入的战士,永远都挺立在她们面前替她们遮风挡雨。 可只要是人,就会有不安和脆弱的时候,人的心不可能由钢铁铸成。 他们也需要安慰和支持。 薛女士说:“不会的。”她握住章先生的手,“你永远不会变成那样的人。” * 快到睡觉时间,薛女士敲开了章修严房门。章修严正在看书,见是薛女士,不由有些诧异。他喊道:“妈妈。” 薛女士张手抱住他。 章修严拧起眉头。 薛女士说:“对不起,修严。” 章修严僵直的背脊缓缓放松。 薛女士说:“我那时太伤心了,对你说了不该说的话。”她慢慢地说起那段让她难以入眠的日子,“那时我真的太难过了,站在高的地方我就想着如果跳下去是不是就可以见到鸣鸣。对不起,我——” 章修严说:“没关系。”他打断了薛女士的道歉,“你是我们的妈妈。”为了薛女士的病,他曾经看过不少精神疾病方面的书,知道薛女士也没办法控制好自己。面对这样的情况,只能更耐心、更细致地照顾好她,为她疏导好负面情绪,才能让她慢慢好转。幸运的是,最近薛女士的病情似乎渐渐稳定下来了。 他们的妈妈回来了。 薛女士见章修严脸上没有丝毫勉强,原本不想哭的,眼泪却簌簌地落了下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两年是怎么过来的,更不明白自己怎么忍心对这样的儿子做出那样的事。她的心好像跟着小儿子离开了两年,让她感受不到外面的一切,感受不到快乐,感受不到喜悦。在意识到自己的病情会让其他人担心时,她努力装得和以前一样,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已经没什么事,可她还是无法入睡,还是无法让自己从噩梦里走出来。 薛女士抱紧章修严:“以后不会了,以后不管怎么样,妈妈都不会再那样。” 章修严“嗯”了一声,绷着脸拿起一边的手绢递给薛女士,顺便挣脱薛女士的怀抱。他已经十四岁了,不适合再这样被妈妈抱着。 薛女士擦干了泪,见章修严对自己的拥抱避之唯恐不及,心里的伤感散了大半。她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你是不是只让宁宁抱你?” 章修严想到袁宁软软的拥抱,顿了顿,点头说:“对。”他喜欢袁宁身上干干净净的气息,也喜欢袁宁对他的依赖。 薛女士说:“等你长大了,要娶媳妇了,你难道也不让你媳妇抱?” 章修严严肃地说:“还早。” 送走薛女士,章修严去洗脸漱口,换上睡衣,例行去袁宁房间“巡查”。袁宁已经睡了,窗帘拉得紧紧地,月光只能从缝隙里漏进来。屋里没有多少光亮,章修严把台灯打开,看着床上睡得很安稳的小孩儿。袁宁睡觉已经不会蜷成小虾米,小眉毛也不会再皱到一块,若是把手伸过去,袁宁还是会伸出短短的胳膊把它抱住,只是手上喊的不再是爸爸妈妈,而是“大哥”。 章修严很满意这样的成效。 章修严把手放进袁宁被窝。 袁宁果然顺势抱了上来。 被抱住了,今晚就睡在这边好了。章修严这样想着,用另一只手把被子稍稍掀开,躺到了袁宁旁边,顺势把袁宁圈在怀里。 这一夜章修严睡得安宁无比。 一夜无梦。 袁宁早上睁开眼,天还没有亮。快到春天了,太阳出来得晚些,他茫然地看着眼前那堵胸膛,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陷进了那熟悉的怀抱里。他蹬了蹬脚,提到了章修严的腿,登时瞪圆了眼。不是在做梦,真的是大哥! 大哥怎么会睡在他旁边? 章修严也转醒了。他睁开眼,对上袁宁满是吃惊的眼睛。 章修严说:“昨晚我过来看你有没有盖好被子。” 袁宁懵懵哒。 章修严一本正经:“结果你抱着我不让我走。” 袁宁爬了起来,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是故意的!” 章修严“嗯”地一声,表示自己理解。他说:“起床刷牙,该去跑步了。” 袁宁很快把“大哥居然睡在我房间”带来的震惊抛诸脑后,起床去刷牙洗脸换衣服。 章修严一点都没有把事情赖在袁宁身上的愧疚。偶尔欺负一下这小结巴,感觉意外地不错。 这一天平静而又愉快地开始了。 到了中午,刘副厅长来了一趟,带来了好消息:“我出动了一批便衣巡警,很快摸清了那个区的情况。好家伙,那孟大眼的亲戚果然胆大包天,这两年都严抓涉黑了,他居然还敢干那么多黑色勾当。这个拐子集团给了他不少好处,有孩子在那边向巡警求助过,不但没有被解救,还让他告诉了那些拐子。那些拐子真是丧尽天良,”说到这里,刘副厅长脸上的喜色褪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愤怒,“他们把那求助孩子的腿当众给打断了,吓得其他孩子再也不敢求助。” 袁宁听得心惊肉跳,揪心不已。他不是很理解:“为什么他们要抓小孩去做乞丐啊?”乞丐不是吃不饱穿不暖,非常可怜的吗? 刘副厅长说:“乞丐这一行有句黑话,叫‘乞丐做三年,皇帝也不换’,每天不用干活,只要伸伸手张张口就有人给钱。更何况他们连伸手张口都不用,只管从底下的小孩手里收钱就成了,若是小孩伤了病了,他们也不治,扔在一边写几行大字,假借求钱治病的名义让路人掏更多钱。”刘副厅长干了十几年巡警,原本早该麻木了,可这次这个拐子集团太丧尽天良,勾起了刘副厅长不少不好的记忆。他叹了口气,“我以前解救过一个类似情况的孩子,他的一条腿因为耽误了治疗,再也好不了了。回到家以后那家人已经再生了一个孩子,不想养着他这么一个‘废人’,就把他赶了出去。仔细算算,也过去十几年了,不知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章修严听到刘副厅长这些话,倒是有点儿意外。在他印象中,刘副厅长是个一心钻研、卯足劲往上爬的人,刚才刘副厅长进来时脸上也有着难掩的喜色。 没想到刘副厅长还有这样一面。 袁宁说:“刘叔叔您真厉害!” 刘副厅长对上袁宁明亮又诚挚的眼睛,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踢了一下。他说道:“刘叔叔一点都不厉害。我当时只是个小巡警,帮不了他什么。等我有能力帮他的时候,我已经想不起他来了。” 袁宁说:“您从那些可恶的拐子手里把他救了出来,他会一直感谢您的。” 刘副厅长说:“我也没指望让人感谢。”见识的事情越多,他的心就越麻木,渐渐地似乎只有升职加薪能够让他稍稍开怀。刘副厅长摇头,“不说这个了,宁宁,你要见见那孩子吗?那孩子已经和其他小孩一起被送到收容站,但可能因为心里有了阴影,工作人员怎么劝说都没能好转。那孩子既然愿意向你求助,对你应该是信任的,你要是——”刘副厅长说着说着突然哑了,因为他注意到章修严在看着自己。 袁宁一愣,看向章修严。 章修严说:“你想去?” 袁宁说:“我想去和他说说话,如果他愿意开口,可能就能找到他爸爸妈妈了。”他的神色认真无比,“他爸爸妈妈一定担心坏了。” 章修严想到刘副厅长刚才说的事。要是这孩子的父母也已经生了第二个孩子,也把这孩子抛弃了,会不会给袁宁留下阴影? 章修严拧起眉头,对上袁宁期盼的目光,终究还是点头说:“好,我带你过去。” 刘副厅长见章修严点了头,就把他们带往收容站那边。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办这件案子的时候心里一点都不安宁。 大概是因为想到了当初没能帮到底的那个孩子,所以才总想着多为这次这个孩子做点什么。 收容站一到,袁宁就注意到这边的环境有了不小的变化,和电视里看到的一模一样。他跟着刘副厅长往里走,来到一间三人房。那孩子正坐在床上看着窗外,冬日阳光照在他脸上,让他看起来有点孤单。他已经洗过澡,换上收容站准备的衣服,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和昨天已经不太一样。 袁宁一开始没认出来,后来看见他两个耳朵圆圆的,便确定他就是在书店那边遇到的小乞丐。他跑上前说:“你好!” 小孩转头看着他。 袁宁说:“你不记得你爸爸妈妈了吗?” 小孩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他。 章修严突然开口说:“你叫什么名字?”他用的不是中文,而是英语。 小孩一愣,用英语回答:“华纳·凯恩斯,我叫华纳·凯恩斯。” 章修严用英语和小孩交谈起来。 等结束了谈话,章修严转向刘副厅长:“这小孩不是华国人,他父母都是外籍华人的孩子,从小在国外长大,不会说中文,他也不会。你联系一下涉外办,让他们看看能不能联系上这两个人。”他取过旁边的纸,刷刷刷地写下两个名字,“这是他的父母。” 第43章 照片 章修严担心的情况没有出现。 第二天一大早,华纳·凯恩斯的父母就匆匆赶到。他们一下飞机,就直奔收容所。等看到睡在三人间里的华纳·凯恩斯,这对尚且年轻的夫妻齐齐落下泪来。这是他们的孩子啊!孩子离开他们身边时才那么小,可是看起来体重肯定比现在要重些。 华纳母亲紧张地检查着华纳全身,害怕他在那种可怕的地方挨了打。检查完后虽然没看见被虐打的痕迹,华纳母亲的眼泪还是流得更凶。这一定是饿坏了吧?胸前的肋骨一根根都能数得分明,瘦成了这样啊! 华纳迷迷蒙蒙地从睡梦中醒来,见到眼前有个朦胧的身影。那么地美丽,那么地熟悉,就像在梦里一样。他哇地一声,扑进母亲怀里哭了出来:“妈妈,我是不是又在做梦,我是不是又梦见你了,我好想你,我再也不会不听你的话了,你快来接我回家好不好?” 华纳母亲觉得心都要碎了。她拍抚着华纳的背,哑声安抚:“宝贝,没事了,我的小宝贝,已经没事了。你看,爸爸也在这儿,以后没有人能再伤害你。” 华纳泪眼朦胧地看向旁边,见到旁边果然站着个高大身影,终于安心地伏在母亲怀里。他哭着说:“他们很可怕,发现有人要向别人求助就会打人。有次有人找巡警叔叔,又被抓了回来,腿被打断了,没人给他治。他一直在喊疼,但我没办法帮他。妈妈,我很害怕。”他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敢向袁宁一行人扔出求救信号。那样的日子实在太可怕了,他无法再忍受下去。 华纳母亲觉得自己连呼吸都觉得疼。 她的孩子还这么小啊!为什么要让他遭遇这些! 华纳母亲抱紧华纳。 华纳父亲也上前给了华纳一个拥抱,然后转身走出去,找到医院里的通讯间,言辞激烈地打了几个电话。他几乎是愤怒地向电话另一端咆哮,等发泄完了,这高大的男人捂住脸,让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下。 他们找了这么多年,连从小没有去学的华语都学通了大半,为的就是找到华纳。他们已经快三十岁了,但一直没要第二个孩子,他们不希望第二个孩子诞生在伤痛之中,也不希望华纳回来后发现家里多了新成员。 时间隔得越久,希望就越渺茫。 华国实在太大了,大得穷尽一生也不一定能走遍。 现在他们终于找到了华纳。 他们终于找到了他们的孩子。 华纳父亲再也忍耐不住,在医院的通讯间里痛哭出声。 * 刘副厅长一迈进巡察厅,就有个小巡警跑了过来,说道:“刘厅,有人找您哪!一对夫妻带着孩子,是前两天办的那个案子的家长,听口音好像是外籍华人。” 刘副厅长愣了一下。没想到这次涉外办办事这么有速度!他正了正衣领,走了进去。还没开口,他的双手就被人用力握住,对方满含感激地喊道:“您就是刘厅长吧?我们是华纳的父母,真的太谢谢你了。” 对上对方充满感谢的目光,刘副厅长有些恍惚。这世间的父母大多还是爱孩子的,因为孩子出了事而丢弃孩子的只是极少数人而已。想到还在医院里躺着的那个被打断了腿的孩子,刘副厅长有些忧心。那孩子的家人一直没出现,一来可能是相隔太久联系不到,二来可能是……他的父母听说了他被打断了腿,不想要他了。 历史仿佛又在眼前重现。 听着华纳父母的感谢,刘副厅长看了看对方体面的衣着,开口说:“凯恩斯先生,你们不需要向我道谢,这是我应该做的。”他顿了顿,“如果您真的希望报答什么,我有一个请求。” 华纳父亲说:“您请说!” 刘副厅长说:“这次解救出来的一批孩子中,有两个病得比较重,其中一个截肢了,但他的父母还没有出现,我希望您能帮助这个孩子。” 华纳父亲本来还以为刘副厅长会提出和自己有关的要求,没想到刘副厅长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不由肃然起敬,用力握住刘副厅长的手说:“华国有您这样的人,真是太幸运了。您放心,这次解救出来的孩子我都会帮助到底,还会在这边设立一个救助基金,让更多需要救助的孩子不会因为缺钱而耽搁了。” 刘副厅长说:“我没有那么伟大,只是心里不安宁,想图个心安而已。”他惭愧地说,“十多年前我刚出来工作时解救过一个类似的孩子,可是他的父母觉得他残疾了,不想再要他。他当时还很小,但我却没办法继续帮他,因为我马上要被调走了——我只能把他送到福利院去。”说起往事,他心中沉重。 华纳父亲诚挚地说:“不,您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非常伟大。这么多年来您一直都尽到了您的职责,救助工作本来就是福利机构和社会的工作。” 这边正说着话,小巡警突然跑了进来,口里急急喊道:“刘厅!刘厅!有人来了!” 刘副厅长板起脸:“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好好说话!” 小巡警深吸一口气,让心情平复下来。他尽量平静地说道:“刘厅,外面有人给您送锦旗来了!那锦旗可大可漂亮了,您快出来啊!” 华纳父亲面露好奇,说道:“锦旗?” 小巡警知道外国可能不兴这个。他向三位外国友人解释:“就是刘厅解救过的人为了感谢他,做了一面锦旗过来。锦旗上一般写着感谢和称赞的话,代表了对方心中的感激。” 华纳父亲与华纳母亲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对方的想法。华纳父亲开口:“既然是送锦旗来的,刘厅长您快出去吧,我们也在旁边看看。” 刘副厅长不是第一次收到锦旗,心里倒没太激动。他和小巡警一起走了出去。 看见外间站着的青年,刘副厅长愣了一下,莫名觉得有点眼熟。他办案多年,见过的人多于过江之鲫,早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刘副厅长迟疑地问:“你是?” 青年长得高大英俊,见刘副厅长面露疑惑,他面上一阵激动,竟当众把自己的裤腿拉了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的右腿上。那不是一条真腿,而是装上去的义肢。 刘副厅长想起来了。这就是那个孩子,这几天一直往他心头冒的孩子。十几年过去了,这孩子已经年近三十,看起来过得很不错。还活着,活得还挺好。刘副厅长激动地上前按住青年的肩膀,把青年上上下下地扫了一遍,眼中不觉泛出了热泪:“你长这么大了。” 他脑中浮现起自己刚出来工作时的情景。那时他还没这么功利,还没想过要卯足劲往上爬,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毛头,遇到不公、不平的事会忍不住捶胸顿足、大骂不已。上面让他负责把解救出来的孩子送回家,可那家人抱着第二个孩子,横着眼把他和孩子赶出门,说这根本不是他们家的孩子,别想扔个残废给他们养。 那是他们的孩子啊!他们怎么能把“残废”两个字说出口? 报社记者来采访,他没按照上面的指示说话,而是把这件事爆了出来。结果报道上没写,他也被调到了别的地方坐冷板凳。 当时有老人就劝他说,这可是大功劳,怎么能闹出这样的污点? 污点! 事关一个孩子一生的事,就这样被当成污点抹掉了。他把孩子送到福利院,当着孩子的面痛哭出声。他也只是刚刚迈入社会的毛头青年,怎么能习惯这些残酷的生存法则。 慢慢地,他升迁了;慢慢地,他习惯了;慢慢地,他忘记了最初为什么咬牙切齿要往上爬。 如今这个“为什么”突然又来到他眼前。 刘副厅长落下泪来。 他明白了,这些日子以来的不安宁,是这早已忘却的初心在心底翻腾着要钻出来。刘副厅长抱了青年一下,反反复复地说:“长大了啊,长大了就好。” 青年说:“我是昨天到这边来出差的,听说这边打击了一个拐子集团,一下子就想到了您。没想到找人一问,再找和您有关的报道一看,还真的是您办的!”他也热泪盈眶,“刘叔叔,这些年我一直在找您。我知道是我连累您被调走的,心里非常难受。离开福利院以后,我听说南边机会多,就去了南边,有幸遇到了我养父。他帮我安了义肢,又手把手教我经商,十年过去了,我靠着养父给的本钱攒了不少家底,娶了老婆,也生了孩子,日子还算过得去。” 刘副厅长哽声说:“那就好。” “这些年来,我最感激的还是您,是您把我从那些拐子手里救了出来,”青年擦了把泪,“等我回去了,再把我老婆和孩子带过来见您。您应该也有孩子了吧?” “有,有的,一儿一女。”刘副厅长说,“儿子快高考了,女儿刚上高一。” 一番交谈之后,青年郑重其事地将锦旗递给了刘副厅长,还让一起来的人给自己和刘副厅长合影。 见证了这晚来了十多年的一幕,在场的人心中都有不少感触。平日里觉得刘副厅长太过功利的,对刘副厅长也大为改观,新来的巡警们更是对自己未来的工作充满了憧憬和期待。 孟厅长一直没出来,听见外面的热闹,他狠狠地砸了桌上的烟灰缸。 刘副厅长本来和他没什么不同。 现在却完全不一样了。 经此一事,刘副厅长得了上下人心。 下午的巡察厅更为热闹。原来华纳父母让人赶做了一面锦旗,叫来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当着大批媒体的面郑重地向刘副厅长道谢。 孟厅长很快被上面找了去,说他的职位该动一动了,接着给他挪到另个一市里,依然是厅长,但那是个山区小城,职权等同于被削了大半。 刘副厅长升官了,摘掉了跟了他几年的副字,但他看起来却沉稳了许多,没有了以前升职后那种飘飘然的得意。 刘厅长带着华纳父母去章家。 章家父子的功劳,刘厅长可不敢占。而且就算他想占也占不了,华纳·凯恩斯不是哑巴,这孩子也是会说话的,重逢后华纳父母就从他口里得知被解救的经过。 章先生亲自接待华纳父母。 华纳父母对章先生表达了十二分的感激,并提出先见一见章修严和袁宁。 章先生自然不会拒绝。 章修严正在为袁宁解答自学时碰到的疑难问题,沈姨上来说华纳一家来了,章修严就领着袁宁下楼。 华纳见了袁宁和章修严,目光动了动,他跑到袁宁面前,鼓足勇气用蹩足的中文说:“谢谢你,我叫华纳·凯恩斯。” 袁宁说:“不,不用谢,我叫袁宁。” 华纳张开手抱了袁宁一下,一字一字地学着念道:“袁,宁。” 章修严眉头拧了一下,向华纳父母问好:“您好。” 华纳父母看着这对出色的兄弟,也明白儿子为什么会向他们求助。这两兄弟一个冷一个热、一个硬一个软,小的能让人心生亲近之意,大的能让人感到心安,两个人站在一起就让人觉得是非常好的求救对象。 华纳父母站起来向章修严致谢。 章修严坐下,开口说:“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也有个忙希望你们能帮一下。” 华纳父母精神一振:“我们一定会尽力帮忙。” 章修严把目前的调查进展说出来。 华纳父母听了章家的情况,顿时生出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他们的孩子找到了,章家的孩子却还流落异国。没有人比他们更能体会这种痛苦了,这几年想到自己孩子生死不明,他们每天晚上都睡不好觉。章家遇到这样的事,却还能把两个孩子教养得这么好,真是个了不起的家庭! 华纳父亲保证:“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帮你们留意。” 章修严说:“谢谢。” 在茫茫异国搜寻弟弟的踪迹,光靠章家自己去找是不行的,他们必须把网织得更大更密,才能获得更多的消息。 华纳一家走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袁宁身上。袁宁往章修严身边靠了靠。薛女士笑着说:“我们宁宁是福星,有宁宁在,什么事都会变好。” 袁宁说:“是大哥厉害。”他夸道,“大哥会英语,还看得出华纳不会说中文!大哥英语可好了,我都听不懂。” 薛女士不由看向章修严。 章修严说:“我也是猜的。”他顿了顿,“他在石头上刮出了‘SOS’,我看他年龄那么小,国内一般还没学到这些,很可能是海外人,所以才试着用英语和他交流。”没想到还真试了出来。 薛女士恍然了悟。 章修严领着袁宁上楼,继续给袁宁辅导功课。等一天的学习量完成了,袁宁合起书,说道:“大哥可以教我英语吗?” 章修严看着袁宁一会儿,才说:“可以。”看着流落异国的华纳,他想到自己弟弟,也想到了袁宁。他绝对会好好看着袁宁,不让袁宁走丢。可如果真的出了那样的事,还是教会袁宁自救最重要——还有章秀灵和章修文也得好好教。章修严点头,“明天开始。”他今天得去图书馆整理一下各国的求救方式和基本用语,至少把比较常用的语言都捋一遍。真要遇上了,也算多一分希望。 袁宁见章修严陷入沉思,没有打扰,而是跑去和含羞草说话。含羞草听说了华纳的事,难过地说:“小主人不知会不会也遇上这样的事。” 袁宁不由也忧心起来。 含羞草见状又反过来安慰他:“说不定小主人也会遇上好心人!” 袁宁坚定地说:“一定会的!” 下午章修严带着袁宁去图书馆。 图书馆人不多,很安静。袁宁不是第一次来,但每次来都觉得这边很大。他被章修严牵着往里走,手里抱着做记录用的小本本。章修严看书快,有需要摘录的时候就停下来给袁宁一个范围,让袁宁在旁边抄录,算是对袁宁的锻炼。 章修严把各种语种的入门书扫了一遍,确定自己以前接触过的内容无误之后才让袁宁把明天要用“教材”整理出来。 袁宁对章修严崇拜无比。 大哥怎么好像全都会啊! 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图书馆,还没走出多远,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青年就追了出来。他跑得气喘吁吁,拦住章修严和袁宁喊道:“你们好,我刚才看你好像可以看懂意文对吗?”他注意章修严和袁宁很久了。起初还觉得他们是来玩的,看久了才发现章修严是真的能看懂不少外文。 章修严如实回答:“会一点,不算精通。” 青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上面抄着段话:“可以帮我翻译一下这段话吗?我怎么翻译都不准确,老师已经不想理我了。唉,有点难,很多专业名词,不知你能不能看懂。跟自闭症有关的!” 章修严接过那张纸,看了几眼,说:“我试试看。”他和青年一起折返图书馆,让袁宁去找本意文词典以防万一。 青年忙说:“我去我去,我去就好!” 等青年拿着词典折返时,章修严已经在另一张纸上写下一段翻译。那写字的姿势端正得让青年羞惭不已,走近一看,青年觉得自己不用活了,那字写得啊,简直比印刷的还漂亮!这少年看起来才十几岁,怎么字就写得这么好? 章修严说:“其实也不难。”他把翻译出来的内容递给青年。 青年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 章修严见袁宁也正看着自己,多说了几句:“姥姥是大学教授,有研究意文方面的文献,专业恰好差不多,我从小看着,自然能读懂。”而且薛女士生病之后,他也查阅了不少外文资料,希望能对精神疾病方面的研究多几分了解。 能学习的东西都不可怕,可怕的是未知的、无法掌握的东西。 原来是家学渊源!青年这才稍稍平衡,感激地说:“真是太谢谢你了。国内还没有相关的研究,我想写一些相关报道。我前段时间到国外去做采访,了解了不少关于这方面的东西,国内其实也有不少患了自闭症的孩子,如果情况不严重的话是可以好好引导、帮助他们正常生活的。” 袁宁有点好奇。 青年不由给袁宁说起自己在国外治疗机构看到的情况。他说:“国外在这方面做得不错,虽然这病才正式定名没几年,却已经有了完善的治疗体系。我还看到像你这么大的孩子在学校负责人带领下去那边做义工,帮着他们做些调研。调研结果我还拿了一份,得了那边的许可,可以刊登在报纸上。可惜他们不希望我公布照片,不然可写的东西更多。”他顿了顿,补充道,“国外在这方面管理得很严,没得到对方的书面答复是不能随意刊相关照片的。” 袁宁大开眼界。 青年与袁宁、章修严交换了姓名,还报出了自己的报社地址,才匆匆赶回去整理稿子。 等上了公交车,青年回想了一下,纳闷地说:“明明是第一次见,怎么感觉有点眼熟?照理说这么出色的两个孩子,见过的话应该印象很深才对……” 公交车摇摇晃晃,把他晃回了报社。 因为忙着赶稿子,他也就把那种莫名的熟悉感抛诸脑后。 * 圣罗伦堡。 普尔曼家族。 “这是寄给你的。”男人把装着照片的信封递过去,“你做义工时那边拍的照片,一部分给你交给学校,一部分你自己留着做纪念。” 男孩接过信封,打开一看,只见第一张照片是在机构大门拍的,大门旁边挂着牌子,上面写着机构名称——【圣罗伦堡康复中心】 第44章 转班 “人参种子发芽了。” 袁宁午休时去看象牙,象牙这样告诉他。袁宁兴冲冲跑过去,象牙忙喊:“不要踩到它们!”关切之意溢于言表。 袁宁放轻脚步,小步迈过去,蹲在象牙旁边,与象牙一起看着钻出泥土的一根根小芽儿。那芽儿实在太小了,只有一点点的嫩黄,那么细那么小,很难想象它们居然有顶开泥土的力气。袁宁记得象牙说过,只有最勇敢最努力的种子才能钻出地面看到阳光,他高兴地夸道:“你们都是最棒的。” 嫩黄芽儿听到声音,齐齐看向袁宁,见袁宁满眼都是喜爱,它们也都高兴地把小脑袋昂得更高。它们还不会说话,也没有枝叶可以向袁宁打招呼,只能像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一样吱吱呀呀叫喊。袁宁对象牙说:“你把它们照顾得真好。” 象牙说:“我才没有照顾它们。植物是不会相互照顾的,我们从变成一颗种子开始就会离开母亲。” “可是你也有同伴啊!”袁宁说,“你有很多很多同伴,你们平时会相互帮助。” “才不是这样呢。”象牙否认。 “那是怎么样?”袁宁很纳闷。 “反正不是相互帮助。”象牙仿佛不想多提。它仰头往上看,看着空荡荡的天空,“这里的天也是蓝的,为什么没有云和太阳呢?它们藏到哪里去了?” “你想念你的朋友了吗?”袁宁记得象牙和一朵云是朋友。 “想念也没用。”象牙这次没有否认,“它再也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 “因为它变成了一场雨。”象牙说,“其他云朵告诉我的,它在北方爱上了一棵树,为它化成了一场雨。听说那场雨下了很久,让干裂的土地恢复了生机。我才不想它,”象牙仰起头,“我只是好奇为什么看不见太阳和月亮。我几乎每天都呆在这里面,但是从来没见过这里的夜晚。没有昼夜交替、四季变换,不知道人参苗儿能不能好好长大。” 袁宁不由也担忧起来:“那怎么办?” 象牙说:“也不用太担心,毕竟有神奇的泉水在。” 人参苗儿们吱吱呀呀地应和。它们是第一次钻出地面,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很新鲜,卯足劲把脑袋抬得更高,享受周围令人感到舒适而美好的光照。 袁宁这才稍稍心安。 象牙告诉袁宁另一件事:“池塘的水又变多了,已经满到三分之二的地方,也许再多一些就可以漫过那些黑色的东西。这两天我陆陆续续看到一些光点飘落在泉眼那边,应该是你说的那些孩子被接回家了。” 袁宁很高兴:“那就好。”他喜欢听到令人高兴的消息。他问象牙,“你现在还和外面的云朵们说话吗?” 象牙说:“偶尔会的。” “那你能不能帮我问问它们有没有见过我四哥呢?”袁宁满心期盼,“它们应该会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吧?” “是这样没错,”象牙说,“但是它们其实辨认不了人类,我没办法向它们描绘清楚你四哥的样子。这就像是告诉你有棵花儿长什么样,比如‘那棵花儿叶子比左边的稍稍圆一点,比右边的稍稍长一点,花瓣上的小斑点比前面的花儿多两个’之类的,然后让你从空中往下看,在千千万万棵花儿中找出那一棵。” 袁宁想象了一下,失望不已。是呀,根本认不出来! “而且有时候即使是同一朵云,再回来时也许也不是原来那一朵了。”象牙低低地说,“就像河流一直在那里流淌,里面的河水却早已不是原来的河水。” 袁宁说:“对不起,让你想起了伤心的事情。” 象牙说:“才没有,我怎么会伤心。”它转身看向人参苗儿,像是在等它们快快长大。 时间过得很快,元宵过了不久,学校就开学了。章修严开学的时间比袁宁早,没办法送袁宁去报名,好在薛女士身体好转了,带着三个孩子齐齐前往望先小学。 到了学校,章秀灵和章修文都表示自己已经长大了,不需要妈妈陪同,让薛女士送袁宁去一年级那边。薛女士一到,一班二班的班主任都迎了上来,为上学期期末的事情向薛女士致歉。一班班主任说:“校长和章先生通过话,希望能让应绍荣同学继续在学校念书。” 薛女士一顿。 二班班主任说:“我的想法是他们继续呆在一个班不太适合,让袁宁同学转到我们班来。”比起接手应绍荣那个烫手山芋,自然是把袁宁要过来更好!二班班主任和蔼地看向袁宁,“怎么样?袁宁同学你愿不愿意过来?我经常听小岚念叨你,听得耳朵都长茧了。” 袁宁看了看二班班主任,感受到对方的善意与喜爱,乖乖点点头。 薛女士见袁宁同意了,也就答应下来。她说:“那就拜托您以后多照顾宁宁了。”她看向一班班主任,“谢谢您上学期对宁宁的照顾。” 一班班主任心都碎了,别看袁宁话不多,实际上可是班上的粘合剂啊!大部分孩子都喜欢和袁宁一块玩,有什么矛盾也很快就能化解。他肉疼地说:“哪里哪里,袁宁同学那么乖,有了他我要操的心都少了。” 转班的事就这样敲定了。 郝小岚第一时间知道袁宁要转过来的事,马上叫上宋星辰去帮忙搬桌子搬凳子,三下并两下地把袁宁的东西都搬到二班。二班正好有人是单人单桌,是个叫沈晶晶的女孩子,平时不爱说话,只有当班长的郝小岚偶尔能让她开口。郝小岚跑过去征求沈晶晶的意见:“晶晶,让宁宁和你坐可以吗?” 沈晶晶抬起头看向郝小岚。她的眼神有点冷,像是藏着万年不化的冰雪,谁靠近她都会被冻得满身发寒。不过郝小岚天生外向,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高高兴兴地说:“宁宁很好的!他期末考试只比宋星辰少两分!你学习也这么好,两个人坐在一起可以讨论问题!” 眼看郝小岚还要涛涛不绝地游说下去,沈晶晶微微点了点头。 郝小岚马上让宋星辰把袁宁的桌子搬过来。 袁宁刚转到新班级,对新环境有点不适应,见许多人都转过头来看自己,不由朝他们笑了笑。其他人看见袁宁腼腆的笑容,都对袁宁有了好感,跑过来热情地和袁宁说话。 沈晶晶一句话都没说,转头看向窗外。 外面有个一班的学生远远站着,好像在往这边看。沈晶晶定定地看着他。那学生察觉了沈晶晶的目光,拔腿跑了,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着他似的。沈晶晶认出来了,那是应绍荣。一班的热闹她们上学期都去看了,当时郝小岚一力维护袁宁,让所有议论袁宁的人都不敢再多说。 望先小学挑选生源非常严格,选进来以后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个学生。可是这样被留了下来,难道一切就能当没发生过? 沈晶晶转头看向袁宁。 真好,永远都被人好好地保护着。 直到上课,袁宁身边的人才散去。袁宁注意到沈晶晶一直静静地呆在旁边,虽然没有表达不满,但也不像是高兴或喜欢。他向沈晶晶道歉:“对不起,是不是吵到你了?”以前他也喜欢安安静静地呆着,不喜欢别人的吵扰。 沈晶晶拿出课本,没有和他说话的打算。 好像被讨厌了。袁宁敏锐地察觉出沈晶晶的情绪,也不再说话,也拿出课本准备上课。不过开学第一天,基本没有新课可听,都是老师们在讲这学期的学习范围和学习内容。 袁宁打开笔记本,在上面快速记录着老师讲的内容,把自己自习时没有学通的部分重点标记起来。 沈晶晶听讲之余看了袁宁记的笔记一眼,发现袁宁写得整齐又漂亮,再看向自己的笔记本,莫名就有些不顺眼。她上学期期末考第三,可是比宋星辰和袁宁少了十来分,差距听起来不算大,在沈晶晶心里却像一条巨大的鸿沟,把她和宋星辰、袁宁分隔得很远很远。 沈晶晶收回思绪,不让自己走神。 课间郝小岚跑过来找袁宁玩,宋星辰也过来了。宋星辰对袁宁说:“我看到报道了,没想到上次我们去买书,居然会牵扯出那样的事情来。” 郝小岚气愤的说:“那些拐子实在太可恶了,还好有刘厅长在!我听爸爸说,这件事影响太恶劣,那些拐子都重判了,大部分一辈子都出不了监狱,还有些会挨枪子。” 袁宁注意到另一点:“你和你爸爸和好了?” 郝小岚点头,又对袁宁说:“你四哥的事我帮你跟爸爸说了,爸爸以后一定会留意的。” 袁宁说:“谢谢。” 宋星辰插嘴:“买的辅导资料,你都做了吗?我有些题目想和你讨论讨论。” 袁宁欣然同意。 沈晶晶在一边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们。 第45章 鹦鹉 第二天袁宁依然按时起床,准时在房门前与章修严会合。时间不早不晚,刚刚好。袁宁跟着章修严往外跑,心情格外好。 章修严说:“转了班?” 袁宁点头。他仰头看着章修严:“现在和小岚她们一个班,大家都很好。” 章修严伸手揉揉他的脑袋,继续往前跑去。 袁宁正要迈步跟上,突然感觉不远处好像有人正看着自己。他愣了一下,转头看去,只看到一抹黑影从一栋别墅里掠过,眨眼间就不见了。袁宁想了一会儿,快步跟上章修严。 晨跑完往回走,又路过那栋别墅,袁宁问章修严:“大哥知道这里面住的是谁吗?怎么好像没看他们出来过?” 章修严看了看别墅大门前的门牌号,又看了看袁宁,才说:“我也不清楚,应该是过年前新搬过来的,以前一直闲置着。” “原来是这样。”袁宁不再多问。他们每天晨练都会遇到附近的人,却一直没人谈论过这家人,看来以前确实一直没人住。 袁宁没提那道古怪的视线,跟着章修严往回跑。回到章家大门时,袁宁看到太阳爬起来了,覆盖着积雪的小草们抖了抖身上的雪屑,撑起腰享受美好的阳光,积雪化成雪水,让它们身上熠熠发亮。大部分小草都是安安静静的,但也有些小草在交头接耳,兴奋地迎接春天的降临。 袁宁喊住章修严:“大哥!” 章修严回头看着袁宁。 袁宁说:“雪化了!” 章修严定定地望着他。 袁宁紧紧抓住他的手,双眼也像草芽上的水珠一样亮:“你看小草都钻出来了,它们肯定等了很久吧!” 积雪已经不多了,只剩薄薄的一层,花园中充满生机。以前章修严看到这番景象,心里唯一的念头是“该找园艺师过来重新打理花园了”。可这一刻,章修严跟着袁宁一起看向那嫩黄的草芽,恍然嗅见了清晨泥土特有的芬芳。章修严感觉心中仿佛也有什么东西正在萌芽,他望着袁宁认真的眼睛,点头附和:“是的,它们等了一个冬天。” 熬过了严寒的冬天,春天就会来临。就像熬过了漫长的黑夜,黎明就会如约到来一样。这个世界其实是公平的,只是很多人没能撑过那看起来很可怕的寒冷和黑暗而已。 章家所遭遇的痛苦和磨难正在成为过去。 一切都在慢慢变好。 章修严牵起袁宁冻得有点冰的手,和袁宁一起走进屋。饼干的香味从厨房飘散出来。 似乎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薛女士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柔和的笑意:“都回来了?宁宁,我给你做了饼干,你带去分给新同学们尝尝。转到新班级里还习惯吧?” 袁宁用力点头:“谢谢妈妈!” 薛女士俯身亲吻袁宁的额头。 亲完了袁宁,薛女士转向章修严。 章修严转身就走,照常拒绝亲吻。 薛女士笑了起来,又抱起袁宁亲了亲,继续回烤箱旁忙碌。 袁宁看看厨房,又看看章修严,迈开腿跑着追上章修严,严肃地说:“大哥你不要害羞啊,三哥说太害羞的话以后会讨不到老婆。”他忧虑重重,掰着手指数,“大哥你又不爱说话,又喜欢冰着脸,如果以后女孩子都主动了你还因为害羞不让她亲近,再喜欢你的女孩子都会跑掉的。” 章修严听袁宁左一个害羞右一个害羞,额头青筋突突直跳。还有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章修文去了趟国外当交流生,难道就学回了这乱七八糟的玩意儿?章修严抬眼一看,正巧章修文起床了,刚从房里出来。 章修严点名:“章修文。” 章修文一激灵,挺直身体应道:“大哥!” 章修严看了袁宁一眼:“把你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袁宁的心咯噔一跳。他、他好像出卖了三哥!袁宁忙不迭地摇头:“我刚才什么都没说!” 章修文一看就知道坏了,袁宁肯定说了不该说的话!章修文一溜烟地往楼下跑,口里急急地说:“咦?妈妈你叫我吗?我这就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章修严看向袁宁。 袁宁小心翼翼地拉着章修严的衣角:“大哥你不要生气,都是我自己想的,不关三哥事。” 章修严睨着他:“你才几岁,就想着讨老婆的事了?” 袁宁说:“可是大哥已经十四岁了!再过四年,大哥就成年了!” 章修严说:“法定结婚年龄是二十二岁。” 袁宁哪里知道这个。他懵懵懂懂地点头:“这样啊。”他认真算了算,“那就还有八年!” 章修严说:“你连八岁都没有。” 袁宁说:“八年后我就十四岁了,和大哥现在一样大!” 章修严夸了一句:“数学学得不错。” 袁宁抓住章修严的手:“我到时候可以变得像大哥这么厉害吗?” 章修严瞧了他一眼。 袁宁明白了,肯定不可以。他有点沮丧。大哥结婚了,有新家庭了,肯定就不能管他了,他不能赖在大哥身边不走。到时大哥会有大嫂,他一直黏着大哥的话大嫂会不高兴的。有那么一瞬间,袁宁脑中甚至闪过一个可怕的想法——要是大哥不跟别人结婚就好了。 可是大哥说过的,每个人都要结婚。大哥是一个对自己人生有明确规划的人,到了适合的时候大哥肯定会结婚生子。只剩八年了!这样天天和大哥在一起的日子只剩八年了!袁宁坚定地对章修严说:“我一定会努力变得跟大哥一样厉害。”那样的话他就可以像大哥一样独立生活,不再这么依赖大哥了。 章修严揉揉他的脑袋,说:“好,我等着你追上我。” 袁宁伸手用力地抱了抱章修严,转身跑了回房,找出和宋星辰说好要讨论的辅导资料,收拾整齐放进书包。 到了学校,袁宁发现宋星辰的座位换了,换到了他前面。宋星辰旁边坐着的是郝小岚。郝小岚兴高采烈地和袁宁打招呼:“宁宁我们和老师说好了,以后我们坐前后桌!是宋星辰去找老师说的。” 宋星辰说:“方便讨论。”说着他拿出了约好要带来的资料。 沈晶晶走进教室,看到的就是宋星辰和袁宁在讨论习题,郝小岚在一边旁听。郝小岚眼尖地看见她来了,高兴地朝她招手:“晶晶你来了!” 沈晶晶看着她,点了点头。换成以前她连头都不会点,但经历过郝小岚的猛烈攻势,沈晶晶学乖了,多少会给郝小岚回应,免得郝小岚一直追问“你是不是不舒服啊”“你是不是不开心啊”“要不要我陪你去校医室啊”之类的。 袁宁和宋星辰也停下来和沈晶晶打招呼。 大半天又愉快地过去了。 活动课上课前,袁宁正要收拾书包,突然看到自己抽屉里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有事情想请你帮忙,活动课后能不能到天台等等我,不过我希望你可以一个人来”。 袁宁一愣,认出了这是沈晶晶的字。想到沈晶晶黑沉沉的眼睛,袁宁的心好像也沉甸甸的。 活动课结束后还有一段时间才放学,学生可以自由活动,参加一下体育锻炼。袁宁握着纸条,对郝小岚和宋星辰说:“今天我不去图书馆了,你们去吧,我有点事。” 郝小岚没想太多:“好!” 袁宁往教学楼那边跑,扶着楼梯上了天台。天气很好,大家都在操场和图书馆那边活动,天台上静悄悄的,一个人都见不到。袁宁有点害怕,但想到沈晶晶需要自己帮忙,又勇敢地压下心里的忐忑,抬脚迈过门槛,他边往外走边喊:“沈同学?沈同学?你在吗?你在哪里?我来了!” 天台上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声响。只有几只鸟儿扑棱着翅膀飞下来,落在天台宽阔的栏杆上啄石上面的面包屑。袁宁上前问:“鸟儿你们看见过一个女孩儿吗?比我高一点,看起来不爱笑的。” 鸟儿们自顾自地啄着面包屑,不害怕他,但也不理他。袁宁正要看看有没有能听懂自己说话的树木,却听身后的门哐地一声关上了,接着是上闸、上锁的声音。 袁宁呆了呆。 这时旁边的老樟树上传来一把满是嘲笑的声音:“我见过那样的女孩儿,她每天都会上来喂鸟,还一只想哄我下去吃。我可不爱吃这些干巴巴的东西,我爱吃香甜的榛子。” 袁宁转头看去,原来是只漂亮的鹦鹉。它覆被着蓝色的羽毛,胸前有一抹亮黄,头上也长着皇冠似的长羽。它直挺挺地站在那儿,脚下的树枝仿佛成了它华贵的王座。见袁宁朝自己看过来,鹦鹉骄傲又不屑地鄙夷,“你居然傻乎乎地跟那些麻雀说话,我就没听过会说话的麻雀。” 袁宁不太理解:“为什么麻雀就不会说话呢?” 鹦鹉说:“因为它们每天都叽叽喳喳地傻乐。”它优雅地扫了扫自己的右翅,像个正在拂去自己肩上灰尘的绅士,“它们没有脑子想别的,只想着吃吃吃,就算是十几二十层高的地方,只要在窗台上摆上点米粒,它们就会傻乎乎地飞上去吃,也不怕被别人抓掉。如果你也是这样的人,那么你就会发现语言和学习都是没必要存在的,只要会叽叽喳喳地和同伴分享得到食物的喜悦就好。” 小麻雀听不懂自己被嫌弃了,吃饱后飞到了树枝上,绕着鹦鹉蹦蹦跳跳,张着嘴巴叽叽喳喳地欢叫起来。 鹦鹉脸上满是不耐烦,嫌弃地对袁宁说:“看,就是这样,简直吵死了。” 袁宁说:“它们很喜欢你!” 鹦鹉说:“喜欢又怎么样,又蠢又吵闹。” 袁宁不解地问:“那你为什么喜欢呆在这里呢?” 鹦鹉一滞。它昂起脖子说:“谁喜欢呆在这里了?我去过的地方可多了。以前我住在一个金灿灿的地方,底下铺着柔软的毯子,每天都有人剥好瓜子放在我面前让我享用。” 袁宁想了想,问:“是鸟笼吗?” 鹦鹉说:“你们人类是这样叫的。” 袁宁说:“那后来呢?你为什么飞到这里来了?” 鹦鹉说:“虽然住着很舒服,但人类实在太愚蠢了,一直在我面前重复同样的话,还觉得我学不会。谁要学那种话呢?我为什么就一定要重复他们的话,而不能自己说话呢?有次他们忘记把门关上,我就飞了出来。这里有许多向日葵田,离这儿不远的地方还有个榛子林,我可以找到足够的食物。虽然生活不如以前舒适,但我更讨厌和愚蠢的家伙生活在一起。”说完鹦鹉睨了袁宁一眼,仿佛在说“你也是愚蠢的家伙”。 袁宁觉得在这鹦鹉先生眼里就没有不愚蠢的。他说:“如果是我的话,我也不喜欢呆在笼子里。” 鹦鹉说:“可是你们不是一直呆在笼子里吗?” 袁宁茫然。 鹦鹉说:“你们每天都从家里出发来到学校,然后又从学校回到家里,经常会把门关得严严实实,在里面吃饭、睡觉、学习。你们过的生活,和我在笼子里过的生活又有什么不同呢?等你们长大了,你们又得开始工作,每天在工作的地方和住的地方来回,吃饭、睡觉、工作,永远都没有多少变化。” 袁宁陷入沉思:“好像是这样的。” 鹦鹉又扫了扫自己的左翅:“对,就是这样的。”它有些得意,“所以我离开了笼子,你们却还在里面。” 袁宁忍不住说:“如果你能见到象牙,一定会和象牙成为好朋友。” “象牙?”鹦鹉很不屑,“那种会被用来做成艺术品的东西?我怎么可能会和那种东西成为好朋友!” “不不不,”袁宁说,“象牙它是一棵花儿,开的花白白的,可漂亮了!” 鹦鹉觉得这简直闻所未闻。它说:“你是说一棵花儿叫象牙?一棵花儿也有名字了?” 袁宁不解:“为什么没有呢?” 对上袁宁满含疑惑的眼睛,鹦鹉不以为然地说:“也就是你这种小孩子,才会给一棵花儿起名字吧!那种逢年过节买回家应应景,节后就被无情扔掉的东西,怎么可能会有名字?” 袁宁反驳:“不是我起的,是象牙告诉我的。我问象牙它叫什么名字,象牙就跟我说它叫象牙。”他顿了顿,“不过象牙当时也说,花儿是不会有名字的。为什么呢?” 鹦鹉自诩聪明,却被袁宁给问住了。为什么呢?它也想知道为什么!没有人给那棵花起名字,难道是那棵花自己给自己起的?不可能,这种事连它都做不到!鹦鹉不想和袁宁说话了,粗声粗气地说:“我怎么知道!” 袁宁说:“鹦鹉先生你去过那么多地方,那你一定也去过牧场吧?现在是春天了呢,今天我看到雪融化了。大哥说过,到了春天就带我把象牙移栽到牧场那边。”他兴致勃勃地给鹦鹉说起牧场那边有多美丽,说道最后还向鹦鹉提出邀请,“要不鹦鹉先生也去牧场那边玩玩吧!” 鹦鹉转开头,硬梆梆地说:“我没兴趣。” 袁宁有点失望:“那好吧。” 鹦鹉开口提醒:“天要黑了,你不用回家吗?” 袁宁呆住。 袁宁忙往回跑,跑到紧闭的天台大门前,又想起了口袋里那张字条。是沈晶晶把他骗上来、把他锁在这里的吗?袁宁本来该觉得生气,可是想起沈晶晶的眼睛,他又顿住了。 沈晶晶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因为不喜欢他吗? 她为什么总是不开心,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 袁宁正想着,就听到外面传来哐当哐当的砸锁声。他愣愣地看着一下一下晃动着的门,终于想到自己被锁在这里肯定会让大哥他们很担心。他又是愧疚又是懊恼,直愣愣地看着被砸开了锁的门。 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章修严满含担忧又满含愠怒的脸庞出现在袁宁眼前。 袁宁在章修严开口问话前扑了上去,紧紧地抱住章修严:“大哥。” 章修严被袁宁这么一抱,差点忘了摆出冷脸。他弯身抱起袁宁,一语不发地转身下楼。跟着过来的保安小心地赔着笑脸:“这边一直都不上锁,也不知是谁把门锁起来的。以后我们一定会加强巡查,绝对不会再发生这种事。” 章修严点点头,抱着袁宁离开教学楼,走出校门上了车。 袁宁怕章修严不理自己,牢牢地抱住章修严的脖子喊:“大哥。” 章修严哪还绷得住脸?只能开口审问:“这次又为什么跑去那种地方?” “我、我……”袁宁想到口袋里那张纸条,又想到沉默又安静的沈晶晶。最后他低垂着头,紧张地对章修严说,“上面有很多鸟,它们爱吃面包。还有一只大鹦鹉……” 袁宁往章修严颈窝蹭了蹭,感觉自己鼻子还是一样长,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没有说谎,说的都是实话。 但是他很清楚,大哥肯定会往不同的方向理解。 果然,章修严说:“所以你就可以上去喂它们喂得忘记回家,连自己被锁在里面都没发现?” 袁宁脑袋低低的:“对不起。” 章修严看着袁宁的发旋,想对他发一次火,让他记住教训,却又狠不下心去惩罚。他总算明白章先生为什么说他太纵容袁宁,这样下去他肯定会把袁宁给养歪。 章修严一语不发地抱着袁宁。 回到家里,章修严把袁宁带到饭厅,其他人都在等着他们吃饭。见袁宁回来了,拉着袁宁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袁宁忍不住看着章修严。 章修严把事情给薛女士他们说了一遍,目光转到章先生那边。 章先生看懂了,儿子这是在向他求助。这可是相当难得的。他这儿子什么都好,就是少年老成,什么难事都想着自己扛。 看来这次是舍不得惩罚袁宁,希望由他出面管教了。 不是很有能耐吗?有能耐就自己教到底吧! 章先生难得地生出了为难为难儿子的念头。他仿佛没接收到章修严求助的目光,轻飘飘地敲打了两句:“下次不要再这样了,妈妈她们会担心的。” 袁宁见章先生没生气,顿时放下心来,但小眼神儿还是忍不住往章修严脸上瞄。 章先生轻拿轻放完还觉得不够,又对章修严说了句:“小孩子哪有不贪玩的,不要一天到晚板着脸,你才十四岁。” 章修严没想到章先生不仅不帮忙,还在旁边大说风凉话,连饭都不想吃了,放下筷子说:“我吃饱了。”说完竟真的起身离开饭桌,上楼回房去了。 薛女士茫然。 她觉得章先生说得挺对啊! 袁宁懵了一下,拉开椅子蹬蹬蹬跑上楼,在章修严关上房门前抱了上去:“大哥!” 章修严没忍心把袁宁甩开,只能压着怒气问:“你也觉得你做得对?你也觉得小孩子就该贪玩?” 袁宁忙不迭地摇头:“不是!”他把章修严抱得更紧,“我错了,大哥你罚我吧!” 章修严盯着那颗埋在自己身上的小脑袋。 他要是狠得下心去罚,又怎么会送上门让章先生看好戏。 这小结巴就是仗着这一点吧?仗着他对他永远都狠不下心。 章修严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就算知道这家伙就是被自己养横了,又能有什么办法?章修严绷着脸说:“回去写保证书,保证下次不会再犯,写清楚再犯该怎么罚。” 袁宁知道章修严不生气了,一口答应下来,跑回房认认真真地写保证书。写完以后他掏出口袋里的纸条,撕成碎片,小心地扔进垃圾桶。 沈晶晶和应绍荣不一样,沈晶晶是女孩子。在弄清楚沈晶晶为什么要这样做之前,不能让别人知道是沈晶晶把他骗上去的。 袁宁拿起桌上的保证书,眼前浮现章修严愠怒的脸。 即使再怎么生气,大哥也不会真正罚他。 他好像学坏了。 被大哥惯坏的。 袁宁蹬蹬蹬地跑下楼,到厨房找沈姨,给自己和章修严下了碗面,放进托盘里小心翼翼地端上楼。站在章修严门前喊:“大哥,我写好了!” 章修严打开门,看见袁宁的脸蛋藏在面碗里腾起的热气后面,脸颊在厨房热得泛起了健康的红润。 眼睛明亮得像星星。 第46章 内情 章修严当晚打电话向老师请了假,第二天亲自送袁宁去上学。袁宁说他跑上去喂鸟忘了时间,这个章修严是相信的。但袁宁有一点没解释到:既然保安说天台是不上锁的,那么是谁锁上了天台门? 章修严目送袁宁进入校门,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坐在车上等到上课之后也做了访客登记,转到校长室要求校长调查这件事。没想到刚到校长室门口,就看到应绍荣从里面出来。 应绍荣见了章修严,目光闪躲了一下,弯身朝他鞠了一躬,转身跑了。章修严顿了顿,敲响校长室的门。 校长揉揉额角,说道:“你来了?我知道你肯定会来,”了解章家的人都知道章修严有多宝贝这个弟弟,“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章修严敏锐地提出疑问:“你的外甥来找你做什么?”应绍荣能继续留来望先小学,除了因为学校历来的办学理念之外,还因为他是校长的远房外甥。当初校长家落魄时,应绍荣母亲一家曾经收留过他们。为了这一重关系,校长豁出老脸登门请求章先生和章修严不要追究应绍荣做的事。 章修严觉得应绍荣也算是受到教训了,也就没有再逼着校长把他开除。 章修严的机敏让校长非常无奈。他多希望章修严没注意到这一点!校长说:“他开学后一直注意着袁宁同学,每天都等袁宁同学走了再走。昨天他注意到袁宁同学一直没出现,也不愿意走,跑回教学楼找袁宁。结果正好遇上你把袁宁接走了。” 章修严拧起眉头。 这家伙不会以后都偷偷盯着袁宁吧? 校长说:“他刚才来跟我说,他躲着想等你们走了再走,没想到看到了另一个小孩从教学楼走出来。天已经有点暗了,他吓得不敢动,还好司机就在旁边,抱着他把他带了回去。”校长停顿了一下,才说,“他刚才来跟我说,他想起那个小孩是谁了。” 章修严意识到这小孩可能跟袁宁被锁有关:“是谁?” 校长已经没了隐藏的想法:“是袁宁同学的同桌,叫沈晶晶。” 章修严眉头一跳。电光火石之间,他把事情都串了起来。有接触,就有可能把袁宁骗上天台;如果他们有过矛盾,那么袁宁很可能就是被这沈晶晶锁上去的。他严肃地看向校长:“这沈晶晶是什么情况?” 校长有时候觉得章修严不是个小孩,而是下来巡查的领导。他苦笑着说:“这孩子,有点特殊。” 章修严无动于衷。特殊又怎么样?特殊不是她伤害别人的理由。 校长见章修严定定地看着自己,只能娓娓说出沈晶晶的家庭情况。沈晶晶是离异再婚家庭的孩子,本来这种家庭就容易出问题,结果还碰到了更糟糕的事情:她是跟了母亲的,母亲再婚后生了个儿子,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整个人像是和外界隔绝了,不愿说话,也不能学着自己穿衣服上厕所。年纪小时还没察觉不对,到了三四岁,才发现孩子和一般小孩不太一样。 沈晶晶母亲本来是个很优秀的医生,工作非常忙,等察觉孩子不对劲后已经晚了,又自责又痛心,咬牙辞掉工作,亲自帮孩子恢复。 沈晶晶有个继兄,很不喜欢沈晶晶,经常针对她。沈晶晶母亲一心扑在不正常的小儿子身上,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还是老师和沈晶晶单独谈话后才知道的。 沈晶晶一直非常乖巧听话,就是性格有点沉默,老师虽然发现她状态不太对,但看她学习还是很认真,平时的活动课也有照常参加,也就只暗暗观察、谈话疏导,同时联系沈晶晶母亲谈到这个情况。 没想到沈晶晶会突然做出这样的事来。 章修严听完后沉默半饷。如果被关上天台的不是袁宁,那他可能也会同情这个孩子。可是涉及袁宁,他不会理解她的做法。章修严说:“做错了就是做错了。” 校长说:“一开始我就说了,要是查明了实情,我一定会给你个交待。”他顿了顿,“如果我们的猜测没错的话,那么袁宁同学应该也知道是谁把他锁道天台去的。他是一个很有主见、很有主意的孩子,你瞒着他来找我也是想看看他会怎么处理对吧?” 章修严不说话,算是默认了校长的说法。 校长缓缓说:“陶老先生说过,我们学校必定有很多不同于其他学校的地方,也必定会引来不少争议。有些事别人不会让学生去做,但我们会;有些地方别人不会让学生去,但我们会。”他望着章修严,“孩子不可能一辈子都不碰上任何危险和困难,从来没有危险和困难避着人走的道理,只有人想办法避开危险、人想办法克服困难——所以有危险的地方我们就告诉他们危险所在,有困难的时候我们就引导他们想出办法,教他们学会自己远离危险、学会自己解决问题。” 章修严点头。 若不是存着这样的想法,他会直接把袁宁拧过来,让他说出一切、好好反省。再把那叫沈晶晶的女孩也喊来,让她坦白自己做的事,并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校长说:“我会让老师好好注意的,我们一起看看袁宁同学会怎么解决这件事吧。”他亲自给章修严倒了杯茶,“坐。” 章修严落座,目光透过透明的玻璃窗,看向正飘来朗朗书声的教学楼。 袁宁一到教室,就发现沈晶晶趴在桌子上,一直没有抬起头来。到了该读书的时间,沈晶晶还是趴着。袁宁拧起眉头,他提醒了一声:“沈同学,该读书了。” 沈晶晶还是没有动静。 袁宁一愣,看见沈晶晶耳朵红红的,露出来的脸颊也红红的,看着似乎不太对劲。他伸手摸了摸沈晶晶的额头,举起手把老师喊了过来。 老师快步走了过来,俯身问:“怎么了?” 袁宁说:“沈同学好像生病了。” 老师探了探沈晶晶的前额,叫袁宁让了让,把沈晶晶抱起来直奔校医室。袁宁想了想,起身跟了过去。郝小岚有点担心,起身要跟着去,却被宋星辰拦下了:“下课再去吧,去太多人老师会生气的。这么多人围着的话,对沈同学也不好。” 老师抱着沈晶晶到了校医室,让校医先替沈晶晶看看。他见袁宁跟来了,叮嘱说:“袁宁你先守在这里,我去打电话通知一下家长。” 袁宁点点头。 老师一走,沈晶晶恰好就醒来了。她看见守在床边的袁宁,愣了愣,垂下眼睫。袁宁见她醒了,松了口气:“有校医叔叔在,你很快就会没事的。” 袁宁的声音落在沈晶晶耳里,让沈晶晶攥紧了病床上的白色被子,纤细的手指骨节分明。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句话都没有说。 校医过来了,问问沈晶晶哪里不舒服,看了看沈晶晶的扁桃体,拔出一根体温计让沈晶晶夹在腋下,转身去外面填病历。 病床这边只剩袁宁和沈晶晶。 袁宁沉默半饷,开口问:“你为什么要骗我到天台呢?” 沈晶晶不说话。 袁宁说:“你很讨厌我吗?” 沈晶晶手指动了动,把被子攥得更紧。她抬起头,黑沉沉的眼睛看向袁宁,里面好像藏着绵绵不尽的阴云,明明没有眼泪往外流,却像是时时刻刻都在下雨。 袁宁看得心里一颤。有时看到章修严、看到罗元良——他都会有相似的感觉,好像听到孤独的、悲伤的灵魂在哭泣。他们从不愿意在别人面前表露半分脆弱,好像只有自己一个人也能背负起一切。 可是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会受不了,会被压垮,会被击溃,会被心中的痛苦逼迫得喘不过气来。 就是这种眼神吧,就是因为这种熟悉的眼神,他才会向大哥撒谎。他想到曾经在黑暗里等待的无数个雷雨夜,自己一个人静静地看着紧闭的门,期盼着下一秒它就会被打开,爸爸妈妈的身影会出现在眼前。他们会轻轻拍抚他的背,对他说不要怕,爸爸妈妈在这里。 沈晶晶也是这样的吗? 袁宁说:“你留的字条我已经撕掉了,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他认真地看着沈晶晶,“只要你答应我以后不会再做这种事,就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 沈晶晶开口了,她的声音因为着了凉而有点沙哑:“为什么?” 袁宁望着她。 沈晶晶说:“为什么不告诉别人?”她见过校长对袁宁大哥和颜悦色——甚至带着几分讨好的态度。她把袁宁关上去,就是想让袁宁呼救、想让袁宁引来其他人、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做了这样的事。 可是袁宁没有呼救。 她等了很久很久,袁宁都没有呼救。 然后她看到章修严来了,急切地把锁砸开,把袁宁抱进怀里。 对上袁宁明亮又柔和的目光,沈晶晶的眼泪涌了上来:“你应该告诉老师、你应该告诉你家长、你应该要告诉所有人!” 袁宁更不明白了:“为什么?”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沈晶晶说:“因为我讨厌你。” 袁宁呆了呆,沉默地看着沈晶晶。 “我讨厌这里,”沈晶晶说,“我讨厌那个讨厌的家,讨厌那个讨厌的哥哥,讨厌那个讨厌的弟弟。我不要呆在这里,不要呆在那个家里——如果爸爸知道我做了这样的坏事一定会很生气,他会来把我接回去狠狠地骂我。” 袁宁心里有点难受。 沈晶晶曲起膝盖,把脸埋进被子里,伤心地哭了起来:“爸爸为什么不要我?” 第47章 事发 沈晶晶哭累了,昨天又受了冻,竟在病床上睡着了。医生过来取出体温计,发现她烧得厉害,就给她打了针。这时一个衣着精致的女人过来了,虽然没有化妆,但看得出是个很会保养自己的女人。只是女人看起来有点憔悴,一进门,就说:“怎么会突然生病?” 袁宁定定地看着她。 女人没有注意到袁宁,而是问起校医具体情况,接着又问校医开了什么药。听完后她点了点头,说:“这样的话,应该很快会退烧。”她走到床前摸了摸沈晶晶的脑袋,“也不是特别烫,麻烦医生和老师好好照顾一下,我得赶着回去。” 女人说完了,转身就往外走。袁宁看着那踩着高跟离开的身影,不知怎地就想到了沈晶晶无数次这样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一步步走远。毋庸置疑,女人如今重建的家庭非常有钱,否则也不能把沈晶晶送到望先小学来。 可是只要有钱就够了吗? 只要给孩子足够的物质保障就够了吗? 袁宁从座位上蹿了起来,蹬蹬蹬地追了出去。在学校的林荫道上,他追到了沈晶晶的母亲。他喊道:“请您等一下!阿姨,请等一下!” 沈晶晶的母亲顿步,转头看着只比自己腰部高一点的袁宁。她顿了顿,想起刚才这小孩好像守在校医室,不过她心里记挂着离不开自己的小儿子,没来得及和这小孩说话。 沈晶晶母亲说:“怎么了?” 袁宁说:“您这么急着离开,”他直视沈晶晶的眼睛,眼底充满疑惑,“没等沈同学醒来就离开,是有什么原因吗?如果是我生病的话,会希望有人能守在我身边。” 如果换成平时,沈晶晶母亲绝对不会和别人说起家里的事。可是对上袁宁黑溜溜的眼睛,沈晶晶母亲却无法像往常一样沉默以对。她叹了口气,说道:“我有个小儿子,比晶晶要小两岁多。我到去年才发现他不对劲,不喜欢活动,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和人交流,对我们的话没有任何反应,甚至从来不和我们对视。” 袁宁说:“是自闭症吧。” 沈晶晶母亲微微错愕,这个病在国内鲜有人知晓,袁宁却能直接说出“自闭症”三个字。沈晶晶母亲说:“没错,是自闭症。我联系了研究精神科方向的朋友,拜托他们过来帮忙诊断,确定就是这种病。他离不开我,有时候会一个人发狂,我不能离开太久……”她的神色痛苦无比。 袁宁以前曾经看过这样的神色。他记得有一次他妈妈的朋友过来看妈妈,问妈妈怎么忍受得了那样的贫苦。 妈妈对她的朋友说:“你和孩子们呆久了就会不忍心离开,他们父母大多都不在身边,太可怜了。” 妈妈的朋友说:“那宁宁呢?宁宁他还那么小,你们两个人撑起一个学校,有时间陪他吗?” 他偷偷从门帘的缝隙里看出去,妈妈当时的神情就和沈晶晶母亲一模一样,她说:“宁宁他很听话……” 妈妈的朋友叹了口气。 妈妈也叹了口气:“宁宁的出生是个意外,本来我们不打算那么早要孩子的。” 袁宁那时还小,不明白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妈妈是不想要他的。挺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敢再缠着妈妈让妈妈陪他,害怕妈妈以后都把他送到奶奶家、再也不把他接回来。 沈晶晶妈妈也对沈晶晶说过这样的话吗? 袁宁说:“因为沈同学健健康康、乖巧听话,所以就不用管了吗?”因为有人更需要,所以安静的、听话的就不需要吗? 沈晶晶母亲被袁宁问得一愣。她呐呐地说:“怎么会不管?我送她到这边读书,为她请了保姆和司机,还花钱给她上各种兴趣班。我真要是不管她,会为她花这么多钱吗?” 花的钱多,就等于管过了吗?袁宁握了握拳。他说:“我认识一个人,他曾经去过国外的自闭症康复中心做采访,也研究过这方面的资料。如果您有兴趣的话,我可以把他的电话写给您。” 沈晶晶母亲惊喜地说:“真的吗?” 袁宁说:“真的。”其实就算他不说,等那位记者的报道出来了,沈晶晶母亲也能找过去。袁宁顿了顿,仰头看着沈晶晶母亲,“那么作为交换,您可以把沈同学爸爸的电话号码写给我吗?” 沈晶晶母亲愕然。 她看着袁宁认真的脸庞,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袁宁说:“我想沈同学现在需要家里人陪伴,而您没办法陪伴她。” 沈晶晶母亲说:“她爸爸更没办法陪她,她爸爸是个刑警,每天都刀里来枪里去。拿着最低的薪水,干着出生入死的活,”她想起了很不好的回忆,眉头紧拧着,“如果不是这样,我和她爸爸又怎么会离婚?我们离婚的时候,家里连电话都没装上。” 袁宁说:“没有办法联系吗?” 沈晶晶母亲说:“可以打到他所在的刑警队。” 袁宁从口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便签本和笔,写下上次偶遇的记者的电话,把它递给沈晶晶母亲:“这是那位记者先生的电话。请您把沈同学爸爸那边的联系电话写给我吧!” 沈晶晶母亲看着眼前沉稳的小孩,有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正在跟一个成年人交流。这孩子和她女儿一样大吧?她脑海中浮现女儿的脸,却发现记忆中的女儿还是三四岁的模样,自从她和别人再婚、小儿子出生,似乎渐渐就忽略了女儿,甚至连女儿如今的样子都没注意过。 沈晶晶母亲接过便签本,手莫名地颤了颤。不知为什么,她有一种预感,她写下这个号码之后,女儿很可能会离她而去。她想到第一段失败的婚姻,想到那个听到她的离婚要求后沉默着抽了半天烟、缓缓吐出一个“好”字的前夫,那实在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让她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绝对不可能。 他绝对不可能把女儿的抚养权要回去。 她忙,他比她更忙,至少跟着她生活上是有保障的。 这样想着,沈晶晶母亲刷刷刷地写下刑警队的号码。她心里记挂着小儿子,收起袁宁给的联系电话就急匆匆地走出校门上了车,让司机开车往家里赶。 袁宁静静地看着车子发动,垂头看了看手上的便签。他知道他这样做不对,他不该瞒着大哥。但是他看着沈晶晶,就像是看到雷雨夜里一个人等待着的自己。有时候他总会想,无论是谁都好,来和自己说说话吧,有人说话就不会害怕了,可以更坚强地等下去。 袁宁攥住便签,去了保安室,跟保安说想要打个电话跟家长联系。 保安认出了袁宁,把他带到了电话旁。袁宁拨通电话,那边很快有人接通。袁宁说:“你好,我是望先小学的学生,沈晶晶的同学。可以帮我找一下沈晶晶的爸爸沈安国吗?” 那边听完袁宁条理清晰的话,迟疑了一下,才说:“找老沈吗?老沈已经离职了,哎,三个月前的事,因为右手受了伤,没办法再执行任务,又做不了文职。你找他有什么事吗?是不是晶晶遇上什么事了?” 袁宁被对方说的消息弄得愣了一下。不过听着对方关切的语气,袁宁知道这人和沈安国交情不错。他安心了不少,诚恳地说:“她生病了,如果您能联系到沈叔叔,希望您能让他过来看看她。” 那边一口答应,挂了电话就让人帮忙跑个腿,去通知沈晶晶爸爸。 袁宁走出保安室,又转回校医室那边。用的药似乎见效很快,沈晶晶脸上的潮红褪去了,她也再一次转醒,侧着头看着窗外。袁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窗外有明媚的阳光,树木长出了新叶子,入眼都是嫩绿和嫩黄,看起来生机勃勃。 袁宁说:“如果你爸爸过来看你,你会把一切都告诉他吗?” 沈晶晶转过头,安安静静地看着袁宁。 袁宁说:“把你做了的事、把你心里的想法、把你有过的念头——都告诉他吗?” 袁宁目光没有落在沈晶晶身上,而是落在洁白的被褥上。他还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见到爸爸妈妈,他们就是躺在这么白这么白的被子下面,一动也不动,不会说话,不会对他笑,不会再骂他,也不会再安慰他。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不承认那是他的爸爸妈妈,固执地认为爸爸妈妈还在回来的路上。爸爸妈妈出事了以后,袁宁常常觉得自己错了,他不该向他们哭闹,更不该缠着他们让他们陪他——也许就是因为牵挂着他,爸爸妈妈才会急匆匆地往回赶。 可是看到这样的沈晶晶,袁宁觉得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出口,否则它们会堆积在心里、把自己给压垮。 袁宁眼睫微动,眼下眼底的情绪:“你不开口,他们怎么会知道呢?你不去做,怎么知道做不到呢?告诉他们你需要关心,告诉他们想要回到爸爸身边——哪怕没有这么好的条件、哪怕没有这么好的生活,你也希望回去。”他顿了顿,抬起头看着沈晶晶,“你没有说过吧?” 沈晶晶嘴巴动了动,喉咙发哽,努力了很久,才终于把话说了出口:“他们根本不会听我说话!他们都不喜欢我!每次我靠近妈妈的时候,妈妈都会说‘别过来,会吓到弟弟’,他们永远都不会听我说话!我很久以前就不去兴趣班了,我每天一个人在外面呆很久——没有人发现,就算我消失了也没有人会发现!” 袁宁呆了呆,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会有这样的爸爸妈妈吗?就算是对别人很刻薄的大伯他们,对大堂哥也很宠爱啊! 袁宁沉默了很久,缓缓说:“你知道你爸爸受了伤,已经离职了吗?” 沈晶晶愣住。 袁宁说:“三个月前的事。” 沈晶晶急切地问:“什么样的伤?伤得严重吗?”严重到不能再当刑警,要从刑警队离职吗? 袁宁摇头:“我只知道是右手受了伤,不能再出任务。” 沈晶晶低下头。 袁宁说:“这样的话,你回去肯定会吃苦的。你爸爸没有了工作,如果要再养着你,日子肯定会过得很艰难。” 沈晶晶抬起头:“我要回去。”她从来没有这么坚定过,“我要回去爸爸身边。” 袁宁说:“我已经让人帮忙通知你爸爸,他会过来的。”他站了起来,“我回去上课了。” 沈晶晶喊住他:“等一下。” 袁宁望着她。 沈晶晶低着头说:“对不起。”她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欢袁宁,为什么郝小岚和宋星辰都围着袁宁打转。 袁宁就像个温暖的太阳,让所有靠近他的人都不再感到冰冷。 袁宁说:“我也有错。”他认真地抬起眼,“是我去和鹦鹉先生说话忘了时间。当时教学楼还有不少人,如果我第一时间喊人就不会被困那么久了。” 袁宁走后不久,看起来已经快四十岁的沈安国就来到了望先小学。沈安国其实只有三十岁,看着却比沈晶晶母亲要年长十来岁。他右手无力地垂着,脸上满是焦急,填完访客登记表就直奔校医室。 打开校医室病房的门,看到病床上瘦了一圈的女儿,沈安国整颗心像被揉碎了,心疼得不得了,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害怕再上前一步,女儿就会对自己露出嫌恶和抗拒的表情。 沈晶晶没想到袁宁说的是真的。 她爸爸真的来了。 沈晶晶掀开被子下了床,顾不得穿上鞋子,光着脚跑向沈安国,用力抱住了沈安国,声音带上了几分颤意:“爸爸!” 沈安国抱起沈晶晶,把她抱回病床上。 沈晶晶紧紧抓住沈安国的手,生怕一松手沈安国就会消失。她不愿意躺回去。想到袁宁的话,沈晶晶抱住沈安国说:“爸爸,我不想在这里念书,我想回家去——爸爸你能不能带我回家?”把话说出口以后,她的眼泪簌簌地往下流。 沈安国用左手笨拙地拍着沈晶晶的背。在沈晶晶母亲拒绝让他登门探视、拒绝让他打扰新家庭生活的这些日子里,他的女儿遭遇了什么呢?沈安国说:“发生了什么事?跟爸爸说说,都跟爸爸说说。” 沈晶晶抽噎着把一切都说了出来。 沈安国越往下听,心揪得越紧。等听到沈晶晶把袁宁关到天台去,沈安国的表情严肃起来。他意识到再让女儿跟着前妻,绝对会毁了女儿。他办过不少案子,知道很多罪恶往往萌芽于非常小的事情里。沈晶晶才六岁,已经做出了这样的事,再放任下去以后如何得了? 沈安国没有立刻开口,而是静静地听沈晶晶把话说完。等沈晶晶像等待审判一样安静下来,沈安国才开口:“爸爸现在供不起你来这样的好学校念书,也供不起你买漂亮衣服漂亮鞋子,你也愿意跟爸爸回家吗?” 沈晶晶想也不想就说:“愿意!” 沈安国说:“好,我带你回家,不过回家之后我会对你很严厉——这一点你要清楚。” 沈晶晶用力点头。 沈安国说:“现在我带你去找校长,让他联系你那位同学的家长和你妈妈。你必须亲自向他们坦白你做的一切,然后接受学校的处罚。我会和你一起向那位同学道歉——做得到吗?” 沈晶晶眼前浮现袁宁的身影。明明看起来比她还小,却那么地勇敢、那么地聪明——那么地体贴和温柔。别说是向袁宁道歉,就算是要她以后都听袁宁的话,她也是愿意的。 只是以后也许没有机会再见面了。 沈晶晶认真回答:“做得到。” 另一边,袁宁还没走到教室门口,就看到站在假山前等着自己的章修严。 袁宁僵住。 章修严走上前,弯腰抱起袁宁。 这个早上袁宁做的一切,几乎都落在了他和校长眼里。虽然没有具体到袁宁所说的每一句话,但他大致能了解袁宁到底想做什么。 袁宁想帮那个孩子,帮那个把他锁在天台上的孩子。 章修严早就发现,袁宁被他父母教得很好。他们教会他什么是奉献,教会他什么是宽容,教会他所有美好的美德,以至于就连在产生一些再普通不过的想法和渴望时,袁宁都会感到羞愧,觉得自己做不到父母所教的一切。这样不对吗?不是不对,如果别人能做到,章修严也会敬佩他们。 但作为袁宁的兄长,作为想把袁宁捧在手心宠着的家人,他不希望袁宁做到他父母言传身教的一切。 袁宁只有六岁多,是理应天真烂漫不知愁的年纪。 章修严抱着袁宁走在绿树环绕的校道上,走出很长一段路,才缓缓开口:“大哥这么不值得你信任吗?” 袁宁愣住。 袁宁看着章修严,看见章修严脸上的严肃与受伤。他明白过来,大哥什么都知道了,即使他不说一切也瞒不过大哥的眼睛。袁宁低垂着脑袋:“对不起,大哥,我、我……” 章修严被袁宁温热的鼻息扰得心里乱糟糟。 他说:“你什么?” 袁宁说:“我只是不想再看到那样的大哥。”他环抱住章修严的脖子,“像上学期末、应绍荣说我是私生子时的大哥。” 章修严说:“你怕我会对她做什么?”他当时确实恨不得把应绍荣给撕了,所以一点情面都没给应家留。 袁宁下意识想点头,但很快又摇了摇头:“不是。” 章修严望着埋在自己颈窝的小脑袋,缓声说:“你害怕那样的我?” 袁宁忙不迭的摇头,柔软的头发蹭着章修严的脖子,让章修严更加心烦意乱。 他知道很多人都害怕他,包括章秀灵和章修文他们。 但一想到袁宁也怕他,他心里就难以接受。 章修严说:“那是为什么?” 袁宁说:“那样的话,大哥也会很难受的吧。”他抱紧章修严,“担心的时候,生气的时候——因为担心和生气而发怒的时候,都会很难受的。大哥并不是那种天生冷血无情的人,”袁宁紧紧地搂着章修严的脖子,“大哥是很好很好、很温柔很温柔的人。我不想再看到大哥因为我而露出那样的表情。” 章修严的心像是被放进沸水里烫了一下。 他想起刘厅长说起过,有些犯罪分子会培养一些“童子军”,利用别人对小孩的不忍进行各种犯罪活动。即使是办案多年、心硬如铁的老刑警,也不一定能对小孩子狠下心。 没有人的心天生就坚硬如石。 如果袁宁从一开始就向他说明一切,他会怎么做?他会逼着学校让这沈晶晶退学、让这沈晶晶从此消失在袁宁身边。他绝对不会有丝毫心软。 袁宁觉得他会。 袁宁觉得他是很好很好、很温柔很温柔的人。 袁宁觉得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心里也会因此而难受。 章修严抱着袁宁去校长办公室。 校长见了袁宁,没问起天台的事,而是拿出点心给他吃。袁宁看了看章修严,乖乖拿起点心尝了起来。章修严也不说话,坐在一边看着袁宁。 袁宁小口小口地吃完三块点心时,沈安国带着沈晶晶过来了。见到章修严和袁宁,沈安国愣了一下。他看向沈晶晶,从沈晶晶的表情里猜出袁宁就是被她锁在天台、却帮她想办法联系到他的那个孩子。 沈安国领着沈晶晶走过去,朝袁宁和章修严深深地鞠了一躬,诚恳地说:“对不起,晶晶她对你做出了那么可怕的事。” 沈晶晶看着沈安国弯下的腰和垂下的右臂,眼眶慢慢湿润了。她的爸爸从来都是顶天立地的人,从来不会向任何人低头弯腰。 这腰是为她弯的。 事情大白,校长把沈晶晶母亲也找了过来。看到沈安国,沈晶晶母亲很激动:“你怎么会在这里?” 剩下的是沈晶晶一家的家务事,章修严带着袁宁出去了。他没让袁宁回去上课,而是陪他坐在大槐树下,数着树枝间冒出来的新芽。 大概过了半小时后,沈安国带着沈晶晶出来了。沈安国牵着沈晶晶走到他们面前,再一次向他们道歉,并表示沈晶晶以后会转到公立小学去念书。最后沈安国对袁宁说:“谢谢你,你是我见过的最善良也最宽容的孩子。” 袁宁看向沈晶晶,见沈晶晶眼里的阴云似乎消失了,剩下的都是羞惭与喜悦,看着亮亮的,不再给人黑沉沉的感觉。他目送沈安国带着沈晶晶离开,拉了拉章修严的衣角:“大哥,我是不是要回去上课了?” 章修严看向袁宁稚嫩的脸庞。 袁宁很乖,也懂事。 但章修严比谁都清楚,只有痛苦才会让人提前成长。 每多相处一天,他就觉得应该对袁宁更好一些——再更好一些。 怎么宠爱、怎么疼爱,都觉得还不够。 章修严抱起袁宁,说:“嗯,去上课。” 袁宁有点不好意思:“大哥你要抱着我到班上去吗?小岚她们会笑我的。”他严肃地说,“我已经快七岁了。” 章修严“嗯”地一声,却没有放下袁宁的打算。 袁宁:“……” 大哥是不是还在生他的气,想让他被别人笑_(:з」∠)_ 第48章 刻砚人 中午回到家,袁宁打电话给上次偶遇的记者。他把记者的电话给了沈晶晶母亲,总不能不和记者说一声。电话打通后,袁宁略去一部分事情,把沈晶晶弟弟的情况告诉记者。 记者说:“她还没有打过来。” 袁宁说:“对不起,没经过你同意就把你的电话留给了她。” 记者笑着说:“这有什么,我还得谢谢你呢!正巧我想找些人了解一下国内自闭症患儿的现状,我会等她的电话。” 袁宁听记者这么说,也就放下心来,挂断电话去饭厅吃饭。章秀灵免不了又问袁宁刚才和谁打电话。袁宁同样没提沈晶晶的事,只说有个同学的弟弟患有自闭症,他和章修严正巧遇到了掌握这方面资料的记者。 薛女士问清了自闭症是怎么回事,叹了口气说:“真是可怜的孩子。” 章修文知道薛女士容易伤感,机灵地转开话题:“我这两天看了日历,发现今年大哥可以过生日呢!” 袁宁愣了一下。没有人跟他说过章修严的生日,他都不知道章修严的生日在哪天。他看向章修严,想开口问,又觉得这显得太不关心大哥。正犹豫着要不要偷偷问问章修文他们,就看见章修严看了过来,口里吐出一个日子:“29号。” 袁宁明白了,章修严的生日是29号。现在是二月!袁宁以前就注意到了,并不是每年都有29号的,至少他这两年跟着二婶撕日历的时候都只有28号。难怪三哥说的是“大哥今年可以过生日”! 薛女士和章修文、章秀灵商量起到时该怎么庆祝。袁宁不由也思索起来。该给大哥送什么样的礼物呢?如果也只是送贺卡的话,大哥会不会觉得自己不够用心,同样的礼物送两遍? 一直到晚上,袁宁都还在想着这件事。 袁宁觉得自己不把礼物定下来,是不可能静下心看书做题的了。他把家里人在心里过了一遍,悄悄摸出房间,跑到章先生书房前边敲门边小声喊:“父亲!” 章先生说:“进来。” 袁宁推开门走进去,又把门带上了。他跑到章先生书桌前,看了眼桌上那高高的文件,忍不住说:“父亲每天都这么辛苦啊!” 章先生说:“没什么辛苦的,都是些常规文件。”他看着袁宁,“有什么事吗?” 袁宁喉咙动了动,把话来来回回地想清楚了,才勇敢地开口:“父亲您可以告诉我大哥喜欢什么吗?” 这问题可把章先生难住了。章修严不爱流行音乐、不爱球类运动、不爱大部分少年人爱的东西,对吃喝住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衣服只要舒适就好、食物只要可口就好。章修严唯一一次亲口承认“喜欢”,对象就是眼前这个小豆丁。除此之外,他还真没听章修严承认过他喜欢什么。 章先生说:“为什么来问我?” 袁宁愣了愣,说:“我觉得父亲应该是家里最了解大哥的。”虽然章先生话不多,但给袁宁的就是这样的感觉。章修严平时负责管着他们,所以在他们面前都维持着兄长的威严,不轻易表露自己的喜怒。而薛女士身体不好,精神也不好,没有太多精神注意这些事情。想来想去,章先生才是最佳的询问对象。 章先生没想到袁宁居然会这么说。他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工作上,家里的事章修严管得比他多,不过仔细算起来的话,和章修严交流最多的人确实是他,毕竟很多事章修严得先请示他再去做。 为了袁宁这句话,章先生认真思索片刻,开口说:“你们姥爷一直很遗憾,没能和一个老朋友冰释前嫌。那个老朋友是个刻砚人,你们姥爷年轻时和他很要好,常常是你姥爷给他画画,他照着你们姥爷的画刻砚台。那时在砚厂里最厉害的就是你们姥爷这个朋友,还被到砚厂巡察的常务委员夸过。” 袁宁认真听着。 章先生说:“问题也出在这个常务委员这里,后来这常务委员出了问题,连累一大片人被撤职清查,砚厂在不久之后也倒闭了。当时你们姥爷这位老朋友已经是砚厂厂长,被调查之后坐了几年牢,出来后就和你们姥爷闹翻了,再也不愿与你们姥爷相见。”说到这里,章先生顿了一下,“你姥爷病倒那两年,最牵挂的就是这件事。” 袁宁明白章先生的意思了:“如果能让这位老爷爷给姥爷刻一个砚台,大哥一定会很高兴的吧!”能了结最在意的姥爷的遗憾,章修严肯定会很开心。 章先生点头。他说:“我可以把地址给李司机,让他负责把你送过去。不过不管有没有成功,你都得准时回来,免得妈妈担心你。” 袁宁的心直打鼓,忍不住问:“我能不能多去几遍?”既然对方连姥爷病重都不愿相见,只去一趟的话很可能无功而返。 章先生说:“可以。” 袁宁高兴地说:“谢谢父亲!” 章先生说:“你能这么用心地替你大哥准备礼物,我也很高兴。”他看着袁宁,“我的生日是7月13号。” 袁宁:“……” 父亲是在向他讨礼物吗?他没有听错吧_(:3」∠)_ 袁宁说:“我记住了!” 袁宁回到房间,取出笔记本,准备把章先生和章修严的生日都记到上面。他写下章先生的名字后,顿了顿,索性把全家人的名字都写上去,然后去敲章修严的门。 章修严打开门让他进房。 袁宁说:“大哥能不能把大家的生日都写给我!”如果他能提前知道的话,就更有把握拿到那位老爷爷刻的砚台了,现在只剩下不到半个月,就算那位老爷爷愿意刻,也不一定能赶得及啊!袁宁决定边去找那位老爷爷边准备别的礼物,免得到时赶不上。 章修严见袁宁已经在笔记本上认认真真地写上全家人的名字,伸手接过袁宁手上的笔记本和笔,刷刷刷地把每个人的生日写上。 袁宁见章修严不假思索地把日期都写出来,就知道章修严把所有人的生日都记得很清楚。 所以大哥看着虽然冷冰冰的,心里却特别特别温柔! 袁宁说:“那我去看书了!” 日子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第二天傍晚,袁宁被李司机载着去找薛家姥爷那位老朋友。从李司机口中,袁宁了解到薛家姥爷这位老朋友姓叶,叫叶文光。叶老居住的地方离章家不远,大概十五分钟车程,只不过光景却不大相同。比起章先生口中的大砚厂,这地方实在太小了,只有一个普普通通的四合院,周围都是摇曳生姿的竹子。 这边并不是适合栽种竹子的地方,可这一带的竹子却长得格外好,经冬之后也没有萎败,笔挺的竹竿反而越发精神,覆被的白雪和冰棱消融后,又露出了青翠欲滴的竹身。袁宁还是第一次看到长得这么好的竹子,眼底满是惊叹,跟着李司机沿着铺满竹叶的小路走到四合院前,敲了敲大门上的兽环。 很快地,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过来把门打开。见是两个陌生人,少年疑惑地问:“你们有什么事吗?” 袁宁说:“你好,我想找叶老先生,请问他在家吗?” 少年说:“在的。不过你们是什么人,找爷爷有什么事?” “我想来求叶老先生刻一个砚台。”袁宁说。 “这个的话,得看缘分了,爷爷他很久不给生客刻砚。”少年侧身把门稍稍打开,“进来吧,我带你们去见爷爷。” 袁宁跟着少年走进四合院,转过两边屋檐,就看到一个老人坐在那,削瘦如竹的手握着把平口刀,一刀刀地打砚底,时而浅敲,时而重凿,坑洼不平的砚石在他手中渐渐变得平整漂亮。 袁宁见老人目光如炬、运刀如飞,手又稳又快,暗暗惊叹在心,停下脚步不再上前,屏住呼吸看着老人的动作。 天空飘起了细雨,屋檐把雨都挡住了,只偶尔有几滴雨水顺着风飘进来。老人放下手中的平口刀,也放下手中的砚石。他看向袁宁,一双眼睛不见丝毫浑浊,锐利得跟鹰隼似的。 袁宁说:“您真厉害!” 老人看着袁宁明亮的眼睛,莫名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 袁宁迟疑了一下,说道:“我叫袁宁。”他顿了顿,还是如实回答,“我的大哥叫章修严,他马上要过十四岁生日了,我希望您能帮忙刻一个砚台。” 章修严?章?老人目光一利。他冷笑说:“又是你们?你们还真是阴魂不散!凡是跟姓薛的有关的,都不要再来找我!”老人转向少年,“你别什么人都放进来!” 袁宁知道自己被讨厌了,但却不愿就这样离开。他蹲在老人面前,看着老人面前摆着的砚石。这是石头吧?居然能把石头削平,真的很了不得。袁宁仿佛没听到老人的逐客令,好奇地问道:“我们写字时会用到砚台,它们都是从这种灰不溜秋的石头变来的吗?” 老人瞪着他。 老人没有回他,但也没再赶人。他继续拿起砚石,仔细把不够平齐的地方细细理平。 等老人打完砚底,袁宁也站起来,礼貌地向老人道别,跟着李司机回家去。 第二天傍晚,袁宁又踩着点来拜访。少年见他年纪小,昨天又呆了挺久,也就把他放了进去。袁宁依然没打扰,只在一边看着,观察老人的刀法,观察老人的动作,甚至观察老人专心致意的神色。没有提到“薛”字的时候,老人都是这样心无旁骛。 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曾经的好友,为什么闹得那么不愉快,连对方最后一面都不愿去见? 被拒绝相见的人满怀遗憾地去世了,那么拒绝相见的、依然活着的人呢?袁宁有些茫然,这么复杂的心情,他现在还没办法体会。 袁宁乖乖等老人忙完,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动物木雕。 那是只可爱的小松鼠,耳朵和尾巴上都有着长长的毛,明明是那么小的木雕,却把它雕刻得惟妙惟肖,好像能数清耳朵上到底有多少毛毛。它有着钩子一样的爪子和半闭着的雨伞一样的尾巴,看起来仿佛随时会蹿到树上,用这爪子和尾巴倒吊在树枝上面。 袁宁说:“这是我一个朋友雕的,他才十四岁,您看看他是不是很有天赋?”说起罗元良,他的话滔滔不绝地往外倒,“他爸爸妈妈都不在了,寄住在谢爷爷的牧场那边,每天都干很多活。但他从来都不会累,每天还会去山里走一趟,找药材和藤蔓和木工先生交换粮食。他这手雕工就是从木工先生那儿学的!” 老人听着袁宁的话,心里不甚在意,不过还是抬眼看了那松鼠木雕一眼。等看清了那松鼠木雕的模样,老人着实吃了一惊。这样的雕工,居然出自一个十几岁少年的手? 袁宁一直注意着老人的神情,见老人被吸引住了,顿时说起更多的事来:“这是罗元良送我的,还有另外九只,都可爱极了,不过我没带过来。您想看看吗?您想看的话我明天把它们全带来!” 老人说:“好,你带来。” 终于让老人再次开口说话,袁宁高兴地走了。 老人的孙子纳闷地说:“爷爷,他不是来求你刻砚的吗?为什么好像只是来跟你说说话?” 老人眼皮动了动,淡淡说:“我怎么知道?”他虽然厌恶薛家姥爷,但也没办法一直对个半大小孩冷着脸。袁宁要来,让他来就是了,反正他怎么都不会松口,这小孩难道还能抓着他的手逼他刻砚不成? 袁宁确实已经放弃让叶老给章修严刻砚台当生日礼物,不过他很喜欢看叶老刻砚,看着就觉得心里很宁静。每天到这边来待个半小时,感觉整个人也跟着平静下来。 袁宁坐李司机的车回家,车子开到章家附近时,袁宁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袁宁坐直了身体,对李司机说:“ 第49章 往事 袁宁跑下车,追上已经往前走出几步的青年。他喊道:“记者先生!” 青年记者微讶,转身看向袁宁。想到那天那个少年的出色,青年记者又释然。这一带环境好,治安好,住的人非富即贵,这对兄弟住在这里非常正常。青年记者说:“原来你们住在这儿啊,真巧!” 袁宁问:“记者先生您也住这里吗?” 青年记者说:“我可住不起这样的地方。”说完他有点吃惊,“你不知道吗?你说的那个同学就住在这附近啊,就在那边。” 袁宁顺着青年记者指着的方向看去,发现正是那天他和章修严晨跑时路过的别墅。袁宁恍然点头:“原来搬进去的是她们。” 青年记者说:“对,听说是觉得这边适合修养,年前才搬过来的。” 袁宁明白了,那天早上从楼上看着自己的那个黑影就是沈晶晶。也许沈晶晶早就注意到他了,也注意到章修严对他有多好,所以才打起利用他来引起别人注意的主意。 袁宁问道:“沈同学的弟弟怎么样了?还好吗?” 青年记者说:“程度不算特别深,引导得好的话可以生活自理、正常生活。”他顿了顿,“虽然还是不可能和没有生病的人比,但至少不必别人帮着喂饭穿衣服。” 袁宁听青年记者说过自闭症的情况,沉默下来。 见袁宁神色难过,青年记者不有开口安慰:“我帮他们联系了圣罗伦堡那边的康复中心,那边的康复方案已经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验证,目前看来非常有效。正巧过一段时间那边的专家要来华国交流,专家答应过来为那孩子看看。”他脸上有着由衷的高兴,“不要担心,会好起来的。” 袁宁说:“记者先生您真是个好人!” 青年记者说:“我只是尽我所能帮一些能帮上忙的事而已。”他叹了口气,“我在国外留学时,他们都说学这一行还是不要回国了。可是我还是觉得应该回来,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这是我能想到的能把自己的影响力放到最大的行业。以前我爷爷因为迷信,让我弟弟在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青年记者说完后愣了一下,看向安静聆听自己说话的袁宁,有些纳闷自己为什么会对袁宁说起这些。他顿了顿,伸手摸了摸袁宁的脑袋,“那时我弟弟跟你差不多大,也很听话可爱。” 这或者就是他向袁宁吐露往事的原因吧? 袁宁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说:“原来是这样吗?” 青年记者点点头,说:“先不说了,我要去海关一趟。我的一份国际邮递包裹被扣下了,我得拿身份凭证去取回来。” 袁宁和青年记者道别,钻上车回家。 第二天一早就下起了小雨,春雨总是这样延延绵绵,一整天都停不了。眼看没办法出去晨跑,章修严心情不大好,带着袁宁在阳台伸展筋骨,琢磨着要不要把楼下哪个房间改造成健身房。 这个想法得到了袁宁的大力赞同,袁宁高兴地说:“这样妈妈她们也可以一起锻炼了!” 章修严点头。 沈晶晶转走了,袁宁旁边却没空下来,原来其他人商量着每天轮流和袁宁坐,绝对不让袁宁自己坐上半天。据说为了争夺和袁宁同桌的先后顺序,班上已经吵了好几架,最后他们跑去找老师做决定,最后定下了轮换方式:按照座位号来轮。 章秀灵和章修文怕袁宁转了班不习惯,课间悄悄跑过来看看,结果听到别人议论袁宁可以每天换同桌的事情。 章秀灵瞠目结舌:“修文,你都没有这么受欢迎过吧?”更重要的是,老师居然还由着他们胡闹——哪有人和全班人轮流当同桌的? 章修文也不知该说什么。 他有预感,这个乖乖巧巧、听话懂事的弟弟,以后指不定会有一堆狂蜂浪蝶追在屁股后面。不过嘛,现在大家都还小。章修文说:“这样不是挺好的吗?我们不用担心宁宁不习惯,也不用担心宁宁会被人欺负了。” 章秀灵看着坐在袁宁身边、满脸雀跃地和袁宁搭话的小女孩,不由忧心忡忡地说:“可是我们可能要担心宁宁被人拐跑了。” 章修文说:“担心什么,宁宁比你聪明。” 章秀灵瞪了章修文一眼:“你说什么?” 章修文笑眯眯:“我说你笨笨的,宁宁比你聪明。” 章秀灵作势要打章修文。 章修文一溜烟跑了。 章秀灵气鼓鼓地站了一会儿,见章修文真的跑得没影了,才生气地回教室上课。 第二节 课一下课,章秀灵正要去找章修文算账,就看到一根粉红色包装的雪糕从窗子外面伸进来。她转头看去,却只看到一只手拿着雪糕。外面那人贴着墙站着,只露出校服的一角。那熟悉的小嗓儿在外面响起:“这位美丽聪明的姑娘,猜猜是哪个英俊帅气的小伙子给你送雪糕来了?” 章秀灵一把夺过雪糕,站起来抓住那只手:“章修文,你无不无聊!” 章修文含笑看着她:“这位宽容大度的姑娘一定不会再在意上节课听到的话。” 章秀灵见其他人都笑嘻嘻地看着他们,没好气地说:“回你教室去!” 章修文听话地走了。 其他女孩儿马上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说开了:“秀秀,你弟弟好可爱!”“胡说,才不是可爱,是帅气!”“是啊是啊,像个小王子!”“听说明晚的晚会他还会有个钢琴独奏节目呢!” 章秀灵:“……” 看来她两个弟弟都有可能早早被人抢走。 真是烦恼啊! 章秀灵拆开雪糕包装,舔了舔散发着淡淡奶香味的雪糕。天气还不热,可是她就是爱吃,春天这种半冷不热的天,雪糕香香软软地在嘴巴里化开,感觉全世界都变得凉凉甜甜的。 雨一直下到了下午放学。小孩子们涌出教学楼时,天居然放晴了,害得准备拿出雨伞到雨里玩玩的孩子们都失望不已,只能蹬着小雨靴用力往水洼里踩,弥补一下不能撑伞的遗憾。 袁宁和宋星辰他们一块走出校门,摸了摸口袋里放着的小动物木雕,准备去找叶老说话。没想到郝小岚指着李司机常常停车的地方说:“宁宁,那是你大哥吧!” 袁宁看了过去,愣了一下,说:“是的。” 章修严穿着育英中学的校服,倚着车门站在那里。章秀灵和章修文都去参加兴趣班,回家时间和他不一样,章修严明显是在等他 袁宁感觉自己做的事大概又被抓包了。 袁宁跑过去喊:“大哥!” 章修严看了他一眼,打开车门让他上车。 袁宁钻进车里,瞄了眼李司机。李司机脸上有些无奈,虽然没有说话,但脸上写着“对不起我这边露馅了”。 章修严坐到了袁宁旁边。 袁宁说:“大哥。” 章修严看向他。 袁宁说:“你今天怎么下课这么早?” 章修严说:“最后一节是实践课,先完成可以先走。”如果不是他提前下课,哪能从李司机的表情里瞧出不对来?章修严看着袁宁,“怎么?不喜欢我来接你?” 袁宁连连摇头:“不是!” 章修严说:“我妨碍到你了?你本来准备让李叔叔载你去哪里?” 袁宁只能老老实实地向章修严交待一切,然后抓住章修严的手说:“我不是故意瞒着大哥的,我就是想给大哥准备生日礼物。” 章修严原以为袁宁是央着李司机带他去外面玩,还觉得自己把袁宁惯出问题来了。听完袁宁的话,章修严安静地注视着袁宁。 袁宁被章修严看得心里发慌,把章修严的手抓得更紧:“大哥你不要生气!” 章修严说:“我没生气。” 袁宁松了口气。 章修严说:“既然你和叶老先生说好了,那就过去吧。” 袁宁两眼一亮:“大哥也一起去吗?” 章修严说:“我在车上等你。”叶老不赶袁宁,是因为袁宁年纪还小。他可不算小了,他跟着一起进去的话,叶老一定会毫不留情地赶人。 袁宁点点头,手伸进口袋里摸摸罗元良送的小木雕。到了四合院那边,袁宁一个人下了车。大门没关,袁宁往里面喊了一声,没听到有人应,想了想,迈开腿跑了进去,找到叶老刻砚的地方。他正要再喊人,却听到叶老怒声从里面传来:“滚出去!” 袁宁一愣。 一个中年人狼狈地走出来,身上的西装被泼了一片墨汁,看起来黑漆漆的,肯定洗不干净了。那中年人q气急败坏地骂咧起来:“叶文清,你不要给脸不要脸!你以为你还是四海砚厂的厂长,我们都得给你当孙子吗?你早就不是了!就你那早就过气的凤砚,现在还有谁会买?没了薛文成的画,你什么都是!你以为谁都是薛文成,忍着你让着你,还得笑呵呵地受着你的冷言冷语!” 轰隆隆。 天上响起了闷雷。 袁宁抓住门框站在一边,小心翼翼地往里看。天色有点暗,叶老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神色里满含怒火,太阳穴都微微鼓起。 中年人怕叶老再往自己身上泼墨汁,只好转身快步离开。 叶老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神色有点不对,嘴唇有些发青。 袁宁跑了上去,伸长手拍着叶老的背替叶老顺气。他结结巴巴地说:“大哥哥呢?他怎么不在?” 对上袁宁关切的眼睛,叶老说不出骂人的话,只能冷冰冰地回了一句:“我又不是残废,用得着他天天陪着吗?” 袁宁赶紧问:“您有带着药吗?我帮您拿!”他以前见过有人心脏不好,一发病唇色就发青。有次家里人一个没注意,老人家就去了。 叶老伸手往口袋里掏,结果手有点抖,药瓶在半路掉到了地上,瓶盖松开了,药瓶里的药片骨碌碌地滚出了大半。袁宁马上蹲下把药片统统捡起来,但不知还能不能用,转身用桌上的白纸盛好,看了看药瓶上的用量,给叶老倒了三片药片。 袁宁说:“您赶紧吃,我去给您倒水!”袁宁手短脚短,但动作很麻利。叶老边吞下药片边看向袁宁,只见袁宁把大大水壶捧起来,小心地往杯里倒了大半杯水,端着跑回来,说,“水很烫,还不能喝。” 叶老把水接过,放在一边,端起桌上的茶要喝。袁宁又说:“吃药不能喝茶,等等就凉了!”他想了想,“要不我帮你把它吹凉,以前妈妈就是这样的!” 叶老绷着脸:“不用了。”他看着袁宁黑溜溜的眼睛,“你说还有九个木雕,都带来了?” 袁宁乖乖说:“带来了。”他把口袋里的小木雕全都掏出来,摆在桌上让叶老看。 叶老伸手把木雕一个一个地拿到手里仔细端详,觉得这雕工无一处不精彩。袁宁口里那个少年,看来遇到了一个很不错的师父,看得他都有点技痒,想上门去和对方切磋切磋。雕刻技艺是共通的,不管是木雕、石雕、玉雕还是他十年如一日沉浸其中的刻砚,都是雕刻技艺的分支。这位木工显然没有任何作品流通在市面上,否则的话他一定会注意到。 叶老难得主动开口:“那个牧场在哪里?” 袁宁高兴地说:“您也想去牧场那边玩吗?现在雪快化完了,牧草又长出来了,整个牧场都青青嫩嫩的。大哥说等学校放假了就带我过去!” 叶老拧起眉头。 袁宁意识到自己还没回答叶老的问题,赶紧拿过在桌上摊开一张纸,刷刷刷地把牧场那边的地址写出来,还写上了牧场那边的电话。第一次去牧场那边时,章修严就让他把这些全部背下来了。 叶老接过袁宁递来的地址,还没看牧场的具体位置,就被袁宁的字勾住了目光。虽然袁宁还小,腕力不足,写出来的字有形无骨,但叶老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在学薛文成的字。 叶老看向袁宁:“薛文成亲自教你练字的?” 袁宁愣了一下。他茫然地问:“您说的是姥爷吗?” 叶老沉默着,算是默认了。 袁宁说:“是大哥教我的,”他顿了顿,“我去年才到家里来,那时姥爷就已经不在了。” 叶老呆住。 过了好一会儿,叶老才压下满脸的不敢置信,握紧拳开口:“你是说他死了?” 一道闪电在天边划过。 轰隆隆。 雷声又闷闷地响起。 袁宁愣愣地看着叶老的表情,感觉自己又说错话了。他赶紧伸手拍叶老的背。 这时叶老的孙子从外面走了进来,身上穿着雨衣,手里提着食盒。见叶老唇色泛青地坐在那儿,连沾满泥巴的鞋子都顾不上脱,跑过来说:“爷爷你怎么了?药呢?怎么不吃药?”他伸手往叶老口袋里掏。 叶老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吃过了,死不了!”他转头看着袁宁,“薛文成才六十五岁!他怎么会死!你扯谎也该扯得靠谱点!” 袁宁说:“我、我没有说谎!” 叶老的孙子连忙给袁宁使眼色。 叶老注意到孙子的举动,一颗心直直地往下沉。他厉声问:“叶陶,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叶老的孙子和袁宁一起伸手替叶老顺气,口里喊道:“爷爷。” 叶老听着孙子的语气,蓦然明白过来,袁宁说的是真的。 叶老猛地想到薛家姥爷最后一次登门时,他依然没让他进来,还让孙子把门栓拴好,牢牢地锁起门,别让他踏入半步。 薛家姥爷在门外叹着气说:“我也不知还能来多少次。” 没想到那就是最后一次了。 叶老慢慢平静下来。 他说:“什么时候的事?” “两年多前了,”袁宁说,“难念七月初的时候,姥爷那边闹洪水,那洪水来得急,四哥丢在洪水里了。大哥说,姥爷本来就生着病,四哥一丢他就撑不住了,是在八月去世的。” “七月初?”叶老念着这个时间出了神。两年多前的六月底,薛家姥爷还来过这边。那次以后薛家姥爷就再也没出现,他以为两个人终于迎来了老死不相见的结局,原来不是,原来薛家姥爷已经不在了,他痛恨着的人早就已经撒手人寰,记着过去那些恩恩怨怨的人只剩他自己一个。叶老嘴唇抖了抖,切齿骂道,“死得好!” 袁宁愣了一下,终于生气了:“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薛文成都死了,你还来做什么?”叶老手一直在发抖,“他早该死了!”他转向自己的孙子,“还愣着干什么?把这家伙赶出去!你奶奶和你叔叔就是被薛文成害死的!他毁了我们叶家,怎么还有脸上门来!早就该死了!” 叶老的孙子忙抓起袁宁的手,拉着袁宁出了门。等走到叶老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地方,他才开口说:“你不要放在心上,自从奶奶去世以后,爷爷就一直这样。他心脏不好,我们都尽量不刺激他。本来我看他挺喜欢你的,还以为这次他可以解开心结,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袁宁想起叶老刚才的神色,已经明白过来。在叶老心里,姥爷是非常重要的。可是他为什么说姥爷害死了他妻子和他儿子呢? 袁宁想到章修严口里的姥爷。 那是个很亲切的老爷爷,姥姥上课时会带着章修严去抢姥姥,春天和秋天到来时会给村里的孩子们画风筝。那样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害人? 袁宁看着外面灰沉沉的天,感觉心里沉甸甸的,却说不出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一把伞挡在袁宁头顶。 袁宁抬头看去,看见了撑着伞的章修严。章修严一句话都没说,抱起袁宁,把他带上车。袁宁忍不住看向车窗外。 外面雨淅淅沥沥地下,落在翠绿的竹叶上,又缓缓汇成水珠从竹叶上滑落,打得地上的竹壳啪嗒啪嗒作响。这雨蒙蒙的天气,让那座藏在竹林里的四合院变得朦朦胧胧,仿佛根本不属于这世间。 袁宁把视线转回章修严身上,不知该不该开口。 章修严拧着眉:“有话就说。” 袁宁说:“他不知道姥爷已经不在了。”他望着章修严,“他和姥爷曾经是很好的朋友吗?” “与其说是朋友,不如说是亲人,”章修严说,“他从小没了父母,又不爱说话,经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不成自己分到的任务,拿不到工分领米吃饭。姥爷经常帮他分担任务,或者把自己的米分给他吃。发现他有天赋之后,就鼓励他往刻砚的方向发展。那会儿砚石价钱还没炒到那么高,他们家乡到处都是砚石,可以用来练习。后来姥爷开始学画,经常把自己的画送给他,让他照着刻。他进了四海砚厂,他的砚台也越来越受欢迎,姥爷却还没有闯出名堂。” 袁宁安静地看着章修严。 “直到姥爷认识了爷爷,才有人注意到姥爷的画。”章修严顿了顿,“姥爷真正成为画坛泰斗,是被邀请去画华夏会议中心的壁画之后。” 袁宁认真听着。 章修严说:“后来也是因为这壁画,姥爷才遇上事儿。当时国内乱了,不管有没有问题都可能被咬上一口,连常务委员都出了事。上面让姥爷去把壁画修改好,把其中几个人去掉,务必要将‘成分不对’的人统统抹光。姥爷是倔脾气,不愿去,就出事了。” 袁宁听得懵懵懂懂。 这些事对他来说太复杂了。 章修严也没想着让袁宁听懂,只是想把这些事说出来。 “当时叶家那边也出事了,叶夫人怀着身孕,上门来姥爷家求助。当时已经有人找到了姥爷家,姥爷怕自己的事连累了叶夫人,就摆出冷脸把她赶走了。”章修严目光沉沉,“结果叶夫人离开姥爷家不久就早产了,又碰上难产,最后孩子大人都没保住。所以他一直觉得是姥爷害了叶夫人,姥爷也一直因此而愧疚。” 袁宁说:“可是姥爷并不是想害她啊!” 章修严安静下来。他们都明白,他们也都相信,可是叶老不信有什么办法?来自亲如兄弟的人的怀疑,像是一把淬着毒药的尖刀,冷不防的扎你一下的话很可能会要了你的命。 最后那段日子,姥爷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熬过去的?先是老友一如既往的拒见,然后是外孙丢在洪水里,他心里有着自责、有着痛苦、有着不愿对任何人说起的遗憾和期盼。一直到最后,一切都看不见半点转机。 袁宁站了起来,张手紧紧抱住章修严,软声安慰:“大哥不要难过。” 章修严伸手把袁宁抱入怀里。 在这之前,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需要有人对自己说一句“不要难过”,这么需要从别人的安慰里找到继续往前走的动力。也许章先生把叶老的地址透露给袁宁,并不是真的要袁宁讨来那一方砚台,而是让他有机会把压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 一个人牢牢记着这些事,实在太累了。 * 圣罗伦堡。 普尔曼家族。 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放下手里的邀请函。 男孩好奇地问:“又是无聊的宴会吗?” 男人说:“倒也不是,是凯恩斯家那边的,可以去一去。” 第50章 恩义 第二天下午,章修严放学后领着袁宁出门。袁宁昨晚回来后才想起小木雕都落在叶老那边了,心里很难受,犹豫着要不要去拿回来。章修严中午就发现袁宁有心事,一问之下才知道是因为他宝贝的木雕。如果只是普通的木雕也就罢了,那是罗元良送的,袁宁哪里能不惦记。弄丢别人送的礼物是很不应该的。 昨天闹成这样,章修严不放心袁宁一个人上门,就亲自带着袁宁过去。四合院还是一样安静,仿佛根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章修严上前扣响兽环,来开门的还是叶老的孙子,叫叶陶的,年纪不大,但孝顺又懂事,看得出他父母把他教得很好。 叶陶把他们请了进去,让他们稍等一下,转身去取出袁宁的小木雕。他说:“昨天我把它们收起来了,还想着什么时候给你们送过去。不过爷爷今天精神一直不大好,我得守着,走不开。没想到还得你们再走一趟。”他叹了口气,“我爸妈都知道当初的事不能怪你们姥爷,但爷爷他一直没想明白。”叶陶看向袁宁,“对不起,昨天吓到你了。” 虽然袁宁只来了几趟,但叶陶看得出叶老很喜欢他。若不是叶老不能接受生人靠近,叶陶也不必经常寸步不离地守在这里——他这个年纪,应该去念书的。偏偏叶老连他父母都会赶走,也就是他年纪还小,叶老狠不下心折腾,才能住下来照顾。没想到昨天他去外面出顿饭,回来后就发生了那样的事。 袁宁说:“没有。”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昨天下午我过来之前,有个四十来岁的叔叔来过。好像是他提到了姥爷,才会让叶爷爷他发病。”袁宁犹豫地把那中年人骂咧的话重复了一遍。 叶陶咬牙切齿:“那个孙子还敢来!”见袁宁望过来,叶陶向他解释,“那是爷爷以前的学生,父母欠了债,丢下他跑了,爷爷见他可怜,就收留了他。还是在四海砚厂时的事。爷爷手把手教会他刻砚,但爷爷被弄进监狱后他就没影了,真是有什么父母就有什么儿子!偏偏这家伙后来靠着刻砚手艺,混得还挺好的,还成了雕刻协会的副会长。他找过我们,想让爷爷加入雕刻协会,并且参加他的展会。开始时我们还觉得挺好的,后来他说一定要让爷爷以你们姥爷的画作为题材——这样才能引起最大的关注。到了现在,他还想着靠爷爷出名——甚至想捎带上你们姥爷!”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人啊! 偏偏这种无耻的人却还混得挺好的。 袁宁听完后有些不太理解,不过这不影响他同仇敌忾:“忘恩负义!” 叶陶很赞同这个评价:“对,忘恩负义的王八蛋!” 章修严的目光落在门外。 叶老拄着杖站在那里,手一直在发抖。这种抖动是很轻微的,放在常人身上影响不大,可对于他来说,这等于让他无法拿起刻刀。人一旦没了可做的事,想的就多了。这一整天他几乎都在出神,想着以前的事,想着大家都还是个半大少年。 那时薛文成一直护着他,当他是弟弟看。薛文成说,他以前有个弟弟,和他差不多大,但因为家里太穷了,只能送给别人养,那家人带着他弟弟搬家了,再也找不回来。薛文成说,看到他就像看到了那个弟弟,所以总忍不住多管点,让他别觉得烦。 后来他刻砚,薛文成给他画画,他出了头,有人妒忌,找人暗暗来打伤他的手。薛文成出现了,死死挡在他面前,挨了一顿揍,却紧张地问他手有没有受伤。薛文成说:“这可是刻砚的手啊!一方砚台可以卖好多钱,可不能伤着了。”那时他觉得薛文成根本不懂自己的追求,砚台怎么能用钱来衡量,说了句“我没事”就回去了。过了几天,他才知道薛文成手受了伤,好几天不能工作,被本来就挺多人看他不顺眼的厂子给开除了。 他找过去,薛文成说:“我没事,别担心,我是干粗活的人,就算没了右手,不还有左手吗?”他抬了抬右臂,“而且老蔡说我没事,没伤到筋骨,养几天就好。至于厂子那边,我早就不想干了。你安心刻砚,别惦记着我,那天我和你们老厂长碰上了,他说他很看好你,说不准会让你接他的班呢!” 都是这样,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薛文成事事护他周全。以至于他在遭逢牢狱之灾时,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薛文成,让妻子去找薛文成求助。他不是认识章家的人吗?他不是入了许多贵人的眼吗?他不是靠着那手本应靠他的刻砚技艺提携才能出名的画技得到不少人的青眼吗?为什么不帮他!为什么把他软弱的妻子赶走,让她一个人死在产房里! 是啊,为什么。 从小到大都护着他的薛文成,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事。 好像有人向他解释过,可是他从来没有听进耳里,觉得那都是在帮薛文成说项,那是薛文成在给自己推脱。薛文成就是不想惹上麻烦,就是不想帮他,才会那么无情。 真的是那样吗? 那天天下着雨,哗啦啦的,牢牢盖住整个天地。薛文成站在门外说:“我也不知还能再来多少次。” 真的是那样的话,薛文成为什么还一次次地上门来? 他从来都不愿去深想。 他自己也知道,往深里想的话,他会发现自己最该恨的、最该怪的,是软弱无能的自己。是没了薛文成护着,什么都做不好的自己。 忘恩负义! 忘恩负义的王八蛋! 两个小孩的对话,像是甩在他脸上的耳光。他对薛文成做的事,和那个无耻的家伙对他做的事有什么区别?就因为薛文成永远会容忍他、永远会将他的憎恨与冷漠照单全收、永远会帮他护他上门找他,所以他就把所有不该由薛文成承受的东西都推到薛文成身上。 忘恩负义的王八蛋,说的不是他又是谁? 叶老手抖得更厉害了。 他喉咙动了几下,嘴巴长了又合,过了许久,才从喉间挤出话来:“葬在哪里?你们姥爷他,葬在哪里?” 叶陶和袁宁一愣,都静了下来。 章修严说:“明天是周末,如果您想去的话,我可以带您去。” 叶老握着拐杖的手微微收紧。 “我想去。”他说着,眼底充满了痛苦。 他该去看看的,看看那个本应永远不会离他而去的人,如今沉眠在什么样的地方。 章修严带着袁宁回家。 看起来毫无转机的事,突然有了这样的转变,他心里却没有丝毫欢欣。如果这不是姥爷的心愿,他恐怕不愿迈进叶家半步。靠死亡才能得来的谅解与后悔,对死去的人而言已经毫无意义。 袁宁握住章修严的手。 章修严看向袁宁。 袁宁坚定地说:“大哥,我明天和你一起去。”他知道章修严最敬爱的人是姥爷,所以明天去看姥爷的时候章修严肯定需要人陪伴。 章修严对上袁宁的目光,感觉那目光直直地看进了自己心里,让他心头发烫、喉咙发哑。安静许久,章修严才说:“好,一起去。” 那些积压在心头的沉郁与伤怀,都被袁宁一点一点地挑拣出来,卯足劲把它们从他心里搬走。搬着搬着,他心里留着的,似乎就只有一个小小的身影。 章修严微微俯下身,亲吻袁宁光洁的额头。 袁宁伸手搂住章修严的脖子,小心翼翼地抱紧。他清晰地感觉到,强大又强悍的大哥需要他。这让他的心咚咚直跳,由衷地感到欢喜与满足。他多害怕自己一点用处都没有,到哪里都会被人觉得是累赘、是负累,到哪里都会拖累别人。 第二天一早,天就放晴了。袁宁早早醒来,拉开窗帘,看到外面开了一片粉粉白白的木芙蓉。它们随风轻轻展开枝叶,露出带着早春露水的花朵,每一个花蕾都已经迫不及待,贪婪地舒展花瓣,呼吸着清晨清新的空气,迎接它们第一次开花的明媚春日。 袁宁记得妈妈说过,木芙蓉花开了,代表着冬天的结束。 袁宁趴在栏杆上看了一会儿,看着花儿们精神奕奕地在微风里摇摆,心里满满的都是高兴。 这时章修严的声音从旁边的阳台上传来:“还不去换衣服?” 袁宁喊:“大哥早!”他看向一边的含羞草,“含羞草也早!” 含羞草摆动枝叶向他打招呼:“早。” 章修严也说:“早。” 晨练结束,用过早餐,章修严让李司机载他们去接叶老。叶陶扶着叶老出来,朝他们点了点头,上了另一辆车。袁宁怕章修严心里难受,和章修严说起了记者先生的事和沈晶晶弟弟的情况。 章修严仔细听着,不时插两句话。姥爷葬在薛家附近的公墓,从这边过去路途有些远,车子晃晃悠悠的,袁宁和章修严说着说着话都有点困,慢慢合上眼皮睡着了。 等到了薛家那边,章修严醒了。他想了想,没进去,直接领叶老去了公墓那边。 已经是午后了,但谁都没想着先去吃个饭。他们在公墓大门做好访客登记,就一步步迈进栽着松树和枫树的墓园。墓园里很安静,一排排墓碑间隔的空地上铺成了草地,春天一到,草色青青,给墓园平添了几分寂寞。 章修严带着他们到了薛家姥爷墓前。 袁宁看过薛家姥爷的照片,墓碑上的遗照和那些照片差不多,薛家姥爷慈和的面容上带着笑意,好像生前从来没有什么忧愁,从来没有遇到迈不过的坎儿。墓碑的一旁刻着薛家姥爷临终前交待要刻上去的一句话:“愿所有人快乐安康。” 这是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可是想要实现它却那么地困难。 因为姥爷是这样的人,所以才能教出稳重又负责的大哥吧。 没有人说话。 寂静在所有人之间蔓延。 “都来了啊。”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打破沉默。 袁宁转头看去,看见了薛家姥姥。她手里拿着一枝木芙蓉,看着很新鲜,显然是刚从家里的花园里剪下来的。她已经六十多岁了,柔美的脸庞上多了皱纹,鬓边也多了白发,可是看起来还是那么地美丽。 薛家姥姥显然看见了叶老,但她没有惊讶,也没有问什么,而是走上前,越过叶老,弯身把木芙蓉放到了墓前。她叹着气,用柔软又怅然的声音说:“家里离这边近,不下雨的时候,我都会走过来看看。他啊,就是个不肯吃亏的。一辈子送我多少花,现在就要我一朵朵还他多少。” 叶老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像是没有生命的雕塑。直至薛家姥姥转身要回去了,叶老才艰难地喊出两个字来:“嫂子。” 薛家姥姥回头看向叶老,点头应了,含笑说:“他生前最记挂着的,除了鸣鸣就是你了。你能来看他,他会很高兴。” 叶老空茫茫地站在原地。 没有责怪,没有怨恨,没有因为他让薛文成遗憾离世的愤怒。 听说他们夫妻一直恩爱如初,几十年来从来不曾吵过架,他原本是不信的,可这一刻他却不得不相信。他们都同样宽容与豁达,所以能相濡以沫地走过漫长岁月。 即使生死相隔,也不曾让他们的感情改变分毫。 叶老让章修严和袁宁先回去,独自在薛家姥爷目前站着。 叶陶远远地守在一边。 袁宁跟着章修严到薛家姥姥家吃晚饭。 薛家姥姥给他们做了一桌他们爱吃的菜,让薛家舅舅的孩子们直呼薛家姥姥偏心。薛家姥姥笑骂:“你们这些小讨债鬼!晚点再给你们煮甜汤行了吗?” 一顿饭吃得乐融融。 结果在晚饭之后,章先生打电话过来了,带来一个消息。 * 与此同时。 圣罗伦堡。 普尔曼家族。 男孩穿着管家准备的小西装,跑到轮椅上的男人跟前问:“ 一定要穿成这样吗?那个凯恩斯家,和我们家有什么关系吗?”他记得男人从来不喜欢这样的场合。 管家在一边替男人回答:“那是先生母亲那边的。带你去是让你认认人,以后你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普尔曼家,你可千万别丢普尔曼家的脸。”他弯身替男孩正了正小小的领结,脸上每一个褶子都写着严肃和认真。 男孩“哦”了一声,没再多问。 第51章 好消息 章修严带着袁宁连夜赶回家。 到家时,天色已经蒙蒙亮,堆着很多云,花园里的花儿们仿佛也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阴影。袁宁睡了一路,看着神色疲倦的章修严,意识到会有很重要的事会发生。 章先生看起来也很疲惫,平日里本就紧皱着的眉头如今皱得更紧,像是打了个死结似的。袁宁心里那种沉甸甸的感觉变得更为清晰。 是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吗?袁宁安静地看看章修严,又看看章先生,乖乖地跟在章修严身边没有开口发问。他知道有些话是不能说的,有些事即使知道也不能说出口。 章先生看了袁宁一眼,没让他去休息,而是当着袁宁的面说:“叫李司机过来吧。” 袁宁心头一跳。 赵记者? 袁宁蓦然想到那位记者先生。为什么章先生会提到他呢? 章先生看了眼袁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有修鸣的消息了。”这两年多来,他们经历了无数次这样的事,起初都是期待和振奋,慢慢地也就变得冷静而理智,得到消息时先考虑瞒住薛女士他们,想等确定了再告诉她们。 可惜每一次都是失望。 章先生忍不住伸手摸摸袁宁的脑袋。 章修严说:“赵记者是打电话找你的,结果电话被父亲接了。所以赵记者直接把消息告诉了父亲,他说如果修鸣真的在国外,那他发现了一个年龄和模样都对得上的。”他顿了顿,看了看腕上的表,“刚才我和赵记者通了电话,已经和他约好时间,现在出发刚刚好。” 章先生带着章修严和袁宁亲自造访报社。认出章先生的人都战战兢兢地上前与章先生握手,主编知道章先生是来找赵记者的,马上腾出会客厅,让赵记者把章先生三人领进去,识趣地没有打听章先生过来到底所为何事。 赵记者见章先生亲自来了,也有些忐忑,不过他知道章先生此刻更关心的肯定是小儿子的下落,因此没有说别的话,直接从文件包里取出一张照片。他说道:“过年这段时间我不在国内,去圣罗伦堡那边跟进自闭症的治疗过程。我去的地方叫圣罗伦堡康复中心,”赵记者将照片放到桌上,指着照片上的大门说,“就是这个地方。” 章修严的目光落在合影的人上。 那是赵记者他们一行人和一群大大小小的小孩子,每个孩子脖子上都挂着个义工牌子。这就是赵记者想让他们看的东西?很快地,章修严的目光被其中一个小男孩的身影攫住了。 赵记者说:“第一次见到你们兄弟俩时,我就觉得你们有点耳熟,只是后来一直没想起来到底为什么耳熟。前两天我去取回海关扣留的包裹,在里面看到了圣罗伦堡康复中心寄给我们的合照。当时他没答应让我们拍摄照片,但表示会给每个前来帮忙的志愿者寄两张照片作为纪念——只是不允许刊登在公众媒体上。”他指着章修严注意到的那个小男孩,“看见这张照片以后我就想起来了,他和你们兄弟俩有点像,尤其是那双眼睛,看着和小章先生的眼睛一模一样。” 章家丢了个孩子的事不是秘密,赵记者也有所耳闻。他有着敏锐的直觉,第一感觉就觉得这小男孩恐怕与章家有关! 赵记者打电话想和袁宁、章修严说起这件事,结果电话被章先生接到了。 章先生和章修严都没伸手拿起照片,而是齐齐看着照片上那个小男孩。不管是模样还是年龄,看起来都能对上号。虽然还没见到面,还没确定这小男孩到底是不是章修鸣,但章先生和章修严都有种奇特的笃定,感觉这就是他的儿子(弟弟)! 圣罗伦堡吗? 章先生和章修严对视一眼,都对这突然出现的新线索充满了期待。 袁宁小声说:“上次宋星辰来家里玩时,好像也提到这个地方。” 章先生和章修严齐齐看向袁宁。 袁宁见章先生和章修严都没有驳斥自己,胆子也就大了起来:“他说小岚爸爸就是去了那边,我记得他说的地名确实叫‘圣罗伦堡’。”他补充了一句,“小岚爸爸是很厉害的外交官,经常到国外去的。” 章先生当然记得。他还记得袁宁拜托郝小岚让郝父帮忙留意章修鸣的下落,只是当时他没抱太大希望。郝父这批人,没有站到任何一边,也没有自成一派,他们不参与各种明争暗斗,永远都大步大步地往前迈进,绝不会让自己陷入争权夺利的泥沼之中。 是以郝父这批人对他们这种功利的人一直敬谢不敏。 不过如果是为了章修鸣的事登门,郝父应该不会将他们拒之门外才对。 章先生说:“可以帮忙联系一下圣罗伦堡康复中心那边吗?” 赵记者说:“联系过了,但康复中心那边拒绝提供相关资料。”赵记者顿了顿,“您也知道的,国外对这方面管得很严,随意透露别人的私人信息是犯罪行为。这孩子虽然在那边当过两周义工,但不怎么爱说话,所以我熟悉的人都不太认识他,更别提了解他的名字和住址。” 章先生说:“没关系,这已经很好了。”比起看到这张照片之前的大海捞针式搜寻,这相当于把范围缩小到了圣罗伦堡。而且照片上的男孩衣着整齐、气色红润,看起来过得很不错,应该是被人收养了。 章修严也注意到这一点。他微微拧起眉。弟弟过得好,他心里自然高兴。可如果弟弟真的被当地很不错的人家收养了,对方这两年又对他非常好,他们想要把弟弟带回来恐怕不容易。 不管怎么样,找了这么久总算有了头绪。章修严拿起照片,问道:“我可以把这照片带回去吗?我母亲她们都在等消息。” 赵记者说:“当然没问题。” 章先生又向赵记者要了圣罗伦堡康复中心的地址和联系电话。 回到家后章先生亲自打电话到康复中心那边,得到的仍然是相同答案:在没有看到相应证据之前,他们不会透露义工们的任何私人信息。 袁宁主动提出帮忙,拨通了郝小岚家的电话。 郝小岚听完袁宁的请求,跑去喊来郝父。郝父上次被女儿拜托过,要他帮忙留意六七岁的男孩。听到寻找的事有了眉目,郝父不吝帮忙:“你把一些证明材料准备好。我和驻圣罗伦堡大使馆的人挺熟悉,可以让他帮忙去调阅相关资料,跟进一下是什么人收养了那个孩子。” 章先生说:“谢谢你。” 郝父说:“不必谢我,我也是一个孩子的父亲。我连看到她掉眼泪都会担心半天,没办法想象她如果不见了会如何。”像章家这样忍下一次次失望的痛苦坚持寻找丢失的孩子,比章先生向他许出任何利益要容易打动他。 有这样一件事在,让郝父觉得章先生不是传言中那种冷酷无情、利益至上的人。 章先生挂断电话,开始准备相关的证明材料。章修鸣前两年的照片、章修鸣的出生证明等等,没过多久就准备停妥,亲自送到郝父那边。 不管怎么样都好,总算有了好消息。 * 汉萨州。 凯恩斯家。 盛大的晚宴开始了。凯恩斯家是汉萨州最大的家族,经营的行业包括金融、电子、农业、餐饮等等。其中农业一项是历史最悠久的,它是凯恩斯家的根本。 凯恩斯家在农业方面影响力最大时,几乎包揽了好几个小国家的种子供应——那些国家举国上下都依赖凯恩斯家卖给他们的种子、农具和农药肥料等等,一年下来这些小国几乎成了凯恩斯家的私人农场,大部分收益都归凯恩斯家所有。 州里早就和凯恩斯家合作,帮忙推广凯恩斯家的农业产业,好瓜分更多的利益。 坐在轮椅上的西蒙·普尔曼到场时,整个会场几乎静了一静。等瞧见西蒙·普尔曼轮椅后藏着的男孩之后,气氛才重新活络起来。 男孩眨巴一下眼睛,没有侧耳去听众人的议论,而是跟在一旁,和西蒙·普尔曼一起去认识凯恩斯家的人。一一见过之后,西蒙·普尔曼似乎有正事要和凯恩斯家的人商量,打发男孩自己去吃点点心喝点汽水之类的。 男孩听话地跑开。 到处都是金发碧眼的外国人,男孩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有点稀薄。他果然还是不太喜欢这样的场合。男孩走到长桌边,取了块蛋糕,拿了杯汽水,坐到一边的休息区小口小口地尝了起来。凯恩斯家的糕点师显然很不错,蛋糕的味道非常好。他边吃边注意着来参加宴会的那些人,猜测着他们可能的身份,政客、金融家、银行家、富商——每个人的经历都会在他们身上留下印记,只要能发现这些印记,自然就能推断出他们的身份与职业。 接触的人越多,他发现自己记忆里冒出来的东西就越多。男孩咬了咬沾着奶油的叉子。这些东西应该是他以前的家人教的吧,他的家人们应该是非常聪明而且条件优渥的,他们会不会还在找他呢?如果他们找了过来,他要跟他们回去吗?如果他回去了,西蒙·普尔曼怎么办? 男孩正想着,就听到旁边传来一把满含试探的声音:“我可以坐到你旁边吗?” 男孩转头看去,愣了一下。那是个黑发黑眼的小男孩,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大,说的是一口流利的英文。凯恩斯家的宴会上有华国人参与吗? 男孩点了点头。 小男孩说:“我爷爷是凯恩斯家的养子,我们家是凯恩斯家的分支。我叫华纳·凯恩斯,你呢?” 男孩迟疑了一下,开口说:“我叫艾斯·普尔曼。” 华纳·凯恩斯说:“是西蒙·普尔曼收养了你吗?他对你好吗?我听说他是非常可怕的人。” 男孩反驳:“他对我很好,”他绷着脸,像个小大人,“不要听那些道听途说的消息,他不是可怕的人。当然,如果有人试图踩到他头上来,他肯定会反击——你难道不会?” 华纳·凯恩斯说:“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说。”他转开了话题,“我远远见了你,觉得你有些眼熟——” 华纳·凯恩斯的话刚起了头,就有人直直地插入他们之间的对话:“艾斯·普尔曼,你不是说你对这些宴会没兴趣吗?为什么会跑到汉萨州来参加这边的宴会!”说话的男孩子一头红发,脸蛋也气红了,“你还和这个黄种——黄种家伙聊这么久!你不知道吗?这家伙被人拐去当乞丐了,我感觉他身上臭臭的!” 男孩脸色冷了下来:“拿别人遭遇的痛苦来嘲笑别人,你真让人看不起。” 第52章 夜话 两边的矛盾很快引来其他人的注意。红发男孩想到“功夫”,有点慌了,但又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他邀请时这家伙不来,别人邀请他就来!这家伙还跟那黄种小鬼说话!他涨红了脸:“我实话实说而已!” 华纳拉住男孩的手。 红发男孩眼都红了,冲上去把华纳拉开,抡起拳头就要揍。可惜他的拳头还没落下,就被华纳绷着脸挡回去。比起红发男孩,他可是经过“实战”的,在他流落在外的时候要是抢不赢会没饭吃! 红发男孩被华纳一推,一屁股栽到地上,屁股上的肉摔得发疼。他见鬼一样瞪着瘦弱的华纳,对黄种小鬼生出一种难言的敬畏来。难道黄种小鬼都会华夏功夫?红发男孩又生气,又觉得丢脸,想打又打不过,想来想去,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眼看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男孩拧起眉头。不管有多不喜欢这种场合,在别人的宴会上闹事都是很不礼貌的行为。他走上前,掏出一张雪白的手帕,递了过去:“鼻涕都出来了,擦擦。” 红发男孩愣了一下,看着眼前那洁白的手帕。在手帕的一角,有只小小的小胖鸟,是华国的绣法,非常精致,也非常可爱。他泪眼朦胧地看向男孩,对上那双冷冷淡淡却又亮亮的眼睛。他一把抢过那张手帕,却不擦泪,撑着地面从地上起来,抓着手帕跑了。 男孩纳闷地看着红发男孩消失的方向,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怎么回事。华纳在一边开口:“他应该是喜欢你吧。”华纳刚才把红发男孩的话都听在耳里,“我们家可以把你请来,他邀请你你却不去,他在妒忌呢!” 男孩:“……” 这样的喜欢他一点都不想要好吗? 西蒙·普尔曼下楼来。他仿佛不知道刚才的闹剧,只淡淡地扫了男孩一眼。男孩会意,朝华纳挥挥手道别,跑到西蒙·普尔曼身边。 西蒙·普尔曼说:“回去了。” 男孩说:“这么快?” 西蒙·普尔曼说:“接到个电话,有点事要回去处理。”他看向男孩,“还想留在这里玩吗?” 男孩连连摇头。 西蒙·普尔曼带着男孩离开,直接飞回圣罗伦堡。 * 另一边,章先生递上去的出国申请已经被批复。事关孩子的下落,上面也没拦着,痛快地同意了他的申请。章先生和章修严办好手续,齐齐出发前往圣罗伦堡。 证明材料已经转寄到驻圣罗伦堡大使馆,圣罗伦堡康复中心那边松口了,答应帮他们联络男孩那边,前提是他们亲自过来一趟。 薛女士送完章先生和章修严,走进厨房里发呆。她的小儿子真的要回来了吗?他现在喜欢吃什么口味的饼干呢?他现在是不是长高了很多,跟袁宁一样?薛女士看着取出来的面粉,眼泪慢慢溢出眼眶。这次是真的,这次一定要是真的啊! 袁宁想进去陪薛女士说说话,章秀灵和章修文却拦下了他。这个时候薛女士需要安静,他们最好都不要打扰她。章秀灵抱了抱袁宁,又抱了抱章修文:“鸣鸣马上就要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章修文用力回抱章秀灵,快把章秀灵勒得喘不过气来。 章秀灵心里那点儿担心和伤心全跑了,怒瞪章修文:“放开我!” 章修文一脸惆怅:“多少人想我抱她们,我还不愿意抱呢。” 章秀灵伸手扯他的脸颊,把他好看的脸蛋给捏变形:“你要是敢乱抱,我就告诉大哥,看大哥怎么收拾你!” 袁宁用力点头:“大哥说过的,小孩子不许早恋。” 对上两双明显要认真贯彻章修严指导思想的眼睛,章修文只能败退。 晚上一到,大家都早早回房。章秀灵摸进薛女士房间,撒娇要和薛女士睡。薛女士知道章秀灵是想陪着自己,伸手揉揉章秀灵柔软的头发,和章秀灵一起躺上床闭起眼睛入睡。 袁宁认真完成当天的学习任务。等书都看完了,习题也做完了,他愣愣地坐在书桌前,脑袋里乱糟糟的。大哥很快就会把四哥接回来了,要是四哥不喜欢他怎么办呢?含羞草和他说过很多关于四哥的事,他很喜欢四哥。听说大哥也很喜欢四哥,听说含羞草养在小孩子房间不行,大哥就把含羞草养在自己房间,每天搬到阳台让含羞草晒太阳,遇到不好的天气又会把含羞草搬回来。 如果四哥不喜欢他,大哥会不会为难呢?他相信大哥说的话都是真的,对他的好也是真的,可是如果、如果真的变成那样的话,大哥肯定不会开心。他是不是又变成多余的了?又变成了别人的负累?袁宁躺上床后还在胡思乱想,一点睡意都没有,睁大眼睛看着白花花的天花板。 这时门被敲响了。 袁宁愣了一下,一骨碌地爬起来,跑去开门。门口站着的是章修文,章修文抱着蓝色的枕头,眼睛也映着淡淡的蓝色,看着有点幽沉。章修文说:“哎,一个人睡不着,不如我们一起睡。” 袁宁呆呆地应:“好。” 袁宁手脚并用地爬上床,章修文也钻进了他被窝。章修文手天生有点凉,脚也是冷冰冰的,这春寒料峭的天,他冻得像是回到了冬天。 袁宁被他的手脚碰过来,冰得一激灵,更没了睡意。他眨巴一下眼睛,看着章修文好看的眉眼。章修文比他大两三岁,但非常聪明也非常出色,从来都不用大人们操心,就连自己去音乐馆那边上课家里也很放心。 相比之下,他实在太笨了。 袁宁见章修文关切地看着自己,心里暖暖的。他把自己心里的忐忑问了出来:“三哥,要是四哥不喜欢我怎么办?”换成是他,他也不会喜欢的。在自己被迫离开家、独自流落在外的时候,家里突然多了一个人叫自己的妈妈做妈妈、叫自己的大哥做大哥。四哥是很好很好的人,可是心里总会在意的吧?如果四哥回来后因为他的存在而不开心怎么办? 章修文看着袁宁忧心忡忡的眼睛,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就算不喜欢也不要紧,谁都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喜欢。” “可是,”袁宁低下脑袋,“我好像又变成多余的了。” “不会的。”章修文说,“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家里没有人把你当成鸣鸣,你是你,鸣鸣是鸣鸣,就算鸣鸣回来了,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袁宁一语不发。 “你信命吗?”章修文突然问。 “啊?”袁宁愣住。 “我不相信。”章修文用自己也不算宽大的手掌裹住袁宁的手,“我不信命。以前我妈妈得了重病,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抛弃了我。后来有人给我念了一段话,是个叫卡尔维诺的人写的。” 袁宁被章修文的话吸引住了:“什么话?” 章修文说:“卡尔维诺说,如果置身地狱,避免痛苦的方法有两种:第一种很容易,接受地狱,成为它的一部分,直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第二种很难,在地狱里寻找非地狱的人和物,学会辨别它们,使它们存在下去。” 袁宁听得懵懵懂懂。 章修文说:“如果让你来选,你会选第一种还是第二种?” 袁宁看书时看过地狱这个词,知道它代表着死亡、代表着痛苦、代表着厄难。虽然他还小,却隐隐约约地察觉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苦难,每个人都会有各种各样的伤心。随着他渐渐长大,这一切也许也会渐渐围拢到他身边,让他连喘口气都做不到——到了那个时候,他要么学着去习惯,直到变得麻木;要么学着去改变,把一切变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习惯很容易。 改变很难。 袁宁安静了很久,坚定地说:“我选第二种。” 章修文说:“看来我们天生该当兄弟,选的都一样。”他笑嘻嘻地把另一只手也搭在袁宁手上,“你的手真暖和,给我捂捂手。” 袁宁不是很习惯这样的亲近,可是章修文的善意让他感到心安,也就乖乖让章修文抓紧自己的手。 袁宁慢慢有了困意。 就在他快要入睡的时候,章修文说:“喜欢不喜欢,是可以自己去争取的。就算一开始不被喜欢的,努力一下也许也可以被人喜欢。”他轻轻地把下巴抵在袁宁柔软的头发上,“不过,大家都喜欢你。” 袁宁往章修文怀里挨了挨:“大家也都喜欢三哥。” 章修文说:“是吗……” 是喜欢他,还是喜欢他努力又吃力地维系着的优秀表象呢?有那么一瞬间,章修文心里掠过一丝迷茫。 但那丝迷茫很快就消失无踪。 就是因为人人都喜欢优秀的孩子,他才要更努力啊。先改变自己,才有机会改变未来,不是吗? 章修文抱着像小火炉一样暖洋洋的袁宁,心渐渐安宁下来。他困了,也累了,没一会儿就和袁宁一起进入梦乡。 这个时候,章先生与章修严已经抵达圣罗伦堡。 第53章 光 圣罗伦堡的空气湿漉漉的。章修严走下飞机,感觉天空一片灰霾,远方吹来的风中有着泥土的腥味。 机场离市区还有很长一段路,已经安排好车子来接,走出机场,章修严就闻到一阵淡淡的花香。 章修严抬头看去,发现不远处是一棵开着紫花的树,没有叶片,只有花缀在光秃秃的枝头。明明花苞很大,香味却很淡,若有似无地飘进鼻端,要是不去注意,肯定不会发现它。 紫玉兰。 紫玉兰的花期是这时候吗?章修严看向其他行道树,才察觉只有这一树开花了,脚步不由顿了顿。 章先生注意到章修严停了下来,不由转头问:“怎么了?” 章修严微微怔神。 怎么了? 他什么时候开始注意路旁的树什么时候开花,有没有香味,香味是浓还是淡? 章修严脑中浮现出袁宁的身影。 是从这小结巴出现以后吧,每看到一朵花开,这小结巴都会欢喜地看着它们,眼里满含赞叹和喜爱,兴冲冲地告诉他什么花又开了。 他们走得急,他没有好好和袁宁告别,这小结巴一向想得多,不知会不会在他们走后胡思乱想—— 章修严敛了敛神,收回思绪,对章先生说:“没什么,就是觉得这棵紫玉兰开得特别早。” 紫玉兰? 开得早? 章先生微微诧异。 这个儿子从小和他很像,做事目的性很强,从不在意无用的东西。 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儿子居然注意起这些事了? 想到这半年来家中的变化,章先生隐隐明白是谁改变了章修严。章先生说:“一般是四月多开花的吧?” 章修严也有点惊讶。 章先生说:“你妈妈喜欢玉兰,白玉兰和紫玉兰都喜欢。白玉兰开得早些,三月多就能见着;紫玉兰开在它后面。” 章修严明白了。因为薛女士喜欢,所以章先生记得。章修严说:“袁宁什么花都喜欢。” 章先生没再说话。 父子俩一路沉默,到酒店修整了一下,按照约定时间抵达圣罗伦堡康复中心。 康复中心的负责人看起来很和气,不过还是仔细验证了每一份材料,才说:“在你们过来之前,我们已经联系过他的监护人那边。他的监护人愿意和你们见上一面,地点在普尔曼家的城堡那边。” 章先生和章修严都松了一口气。 可在听到普尔曼家四个字时,章修严的心脏又提了起来。 他听过这个家族。 听说普尔曼家族这一代的掌权人西蒙?普尔曼曾经被欺压得很惨,从小因为双腿落下残疾被扔在外面自生自灭。 可就在五年前,西蒙?普尔曼回来了,他坐在轮椅上归来,几乎把普尔曼家上上下下的人都清洗了一遍,就连他的亲生母亲和亲生弟弟也没讨到好处,被人成为“可怕的撒旦”。 如今的普尔曼家谁有闲心收养一个黄种小孩?除了那位掌权人之外不做他想。 如果这位掌权人真的如同外面传言的那样脾气阴晴不定、手段狠辣无情,那么这两年来弟弟真的过得好吗? 这位古怪的掌权人,会愿意让他们把弟弟带回去吗? 在圣罗伦堡这边,他们到底只是外客,如果对方不愿意,他们很可能只能眼睁睁看着弟弟被夺走。 章修严跟着章先生前往普尔曼家的城堡。 沿途是青青的麦田,错落有致,像是一块块涂得很均匀的油彩。如果弟弟回家了,家里会有四个小孩,肯定热闹得很,他们可以一起念书、一起长大,一起学做饼干、一起去牧场那边玩。 家里所有的隐忧都会随之消失。 章修严神色坚定。 很快地,他们看到了一座咖啡色的城堡。 城堡耸立在田野之上,围着大大的一圈围墙,也涂成咖啡色,看着有点严肃刻板,给人一种不近人情的感觉。 这就是普尔曼家。听说他们是历史悠久的西欧贵族,有着贵族的骄傲与傲慢。 章先生和章修严在佣人的带领下进入大门,绕过雾蒙蒙的湖泊,走进真正的城堡。 西蒙·普尔曼似乎一直坐在书房等着他们,见他们进来了,清冷地开口:“坐下吧。” 他的面容一如传言中冷漠,只是看起来比传言中更年轻也更俊美,完全不像众人口中那个“可怕的撒旦”,反倒像个谦和有礼的绅士。 章先生带着章修严落座,说道:“你好,普尔曼先生。我姓章,这是我的长子章修严。我们的来意,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西蒙·普尔曼没有接话。他从桌上抽出一沓文件,递给了章先生。 章先生一顿,接过文件。 等他打开文件,看完其中几张之后,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攫住了。 这些文件每一份都非常有诱惑力,每一份都恰好可以解决他如今面临的困境。 看来西蒙·普尔曼把他们那边的情况调查得很清楚。 西蒙·普尔曼说:“不要太惊讶,我并没有神通广大到能对华国的一切了若指掌,只是我母亲的堂兄正巧和你那位兄长有接触而已。” 章修严没有看到文件,听到西蒙·普尔曼的话后眉头一跳。 西蒙·普尔曼说:“你们可以考虑一下。只要你们愿意放弃将艾斯带走,这些文件马上会生效,你如今最需要的技术、资源、资金、人才,都会以最快的速度到位。我听我母亲的堂兄说,你那位兄长准备了不少针对你的动作,要是你不能先发制人的话,后果可能不会太美妙。” 章先生说:“如果我不同意,你们就会对他施以‘援手’?” 西蒙·普尔曼淡淡地笑着,笑容里有着难言的冷酷:“我不做任何保证。” 章修严握紧拳头。 没想到章家大伯居然会做出勾连外国人对付自家人的事情! 章先生看着西蒙·普尔曼,开口说起了不想管的事:“我的母亲和我的姐姐,一直很喜欢西方文化,她们翻译了不少国外专著,想将国外的技术带回国内,也想将国外的先进思想带回国内。她们一生都在为这件事情努力着。” 西蒙·普尔曼有些不明所以,不知道章先生为什么要提起这么两个人。 他说道:“看来你的母亲和姐姐是非常有远见的人,目前来说,我们的技术与思想都比你们华国领先至少一个世纪的距离。” 章先生没有反驳。 国内缺人才、缺技术、缺培养科研人才和研发新技术的温床,这些都是事实。 章先生说:“当初国内乱了起来,母亲停职回了老家,姐姐也没法再跟着她去工作,那时候我的姐姐才十四岁,但很聪明,已经能做到同声传译。当时人人自危,我那位大哥被我母亲训斥了几句约束在家里。他又是愤怒又是担心被连累,竟偷偷去举报母亲和姐姐——那些人认为情况属实而且性质格外严重,连亲生儿子都看不过眼,”章先生眉梢眼角尽是冷意,“所以在我父亲赶回去之前,她们就被逼死了。” 西蒙·普尔曼本是冷心冷情之人,听完章先生的话却也对章家大伯产生了深深的不齿——在章先生说完章母二人对西方文化的推崇之后听到这消息,这种感觉尤其浓烈。 西蒙·普尔曼口中却说:“那又如何?” 章先生说:“不如何。”他望着西蒙·普尔曼,“我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的家庭。我认真工作、竭力改变,是为了圆了我母亲和姐姐的遗憾,也是为了我妻子和儿女能平安安宁地活着。我也许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陪伴他们,但我会尽我所能地护他们周全。” 西蒙·普尔曼没有说话。 “不管什么原因,”章先生目光如剑,锋芒毕露,“作为一个父亲,我绝不会放弃自己的孩子。不管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会把我的孩子带回家——只有一家人齐齐整整地在一起,才是一个完整的家,少了任何一个都不行。” 西蒙·普尔曼与章先生对视,看见了一个父亲的坚定与决心。 原本他从章先生的风评来推断,章先生绝对不会拒绝他提出的优厚条件。如今看到章先生锐利的眼神,他已经清楚地知道这位成熟又理智的男士绝对不会为了他许下的重利放弃要回孩子。 西蒙·普尔曼神色淡淡。 比起呆在这冷冷清清的老城堡,小孩子还是更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庭,需要和同龄人一起玩耍和学习。 章先生虽然面临重重艰险,但以他的实力、以他的毅力,那些困难应该很快就会迎刃而解。 至于那位章家大伯根本就是跳梁小丑,不足一提。 眼前这位章先生有足够的能力——也有足够的决心保护好他的孩子。 章家想要回艾斯·普尔曼,还给他们就是了。 反正根本没有多亲近。 反正只是在路边捡来的。 西蒙·普尔曼开口说:“他当时受了惊吓,又差点被人当成研究用的实验体,所以丢失了一部分记忆,已经把你们全都忘了。”他坦言自己的不作为,“以普尔曼家的能力,本应可以轻而易举查明他是谁家的孩子,但是我没有去查。我没有这样的义务,对吧?” 章先生意外地赞同他的话:“没错,你没有这样的义务。” 比起对需要帮助、需要伸出援手的小孩视而不见,西蒙·普尔曼能做出收养孩子的善举已经相当难得。 西蒙·普尔曼确实没有义务大费周章地为一个黄种小孩寻找他的家人。 西蒙·普尔曼见章先生脸上没有愤怒,只有对自己的感激,隐约明白失去记忆后的男孩为什么依然那么有教养。 在这样的家庭长大,有些东西会融入到骨髓里,永远都不会改变。 西蒙·普尔曼说:“出来,艾斯。” 西蒙·普尔曼的书房一侧有个小门,连通到另一间房间。 西蒙·普尔曼的话传到门后,那扇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了。 章先生和章修严都屏起了呼吸,齐齐看向那扇门后。 一个六七岁的男孩站在那里,仰头看着他们,眼里有着迷惑和迷茫,仿佛他们只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章修严心脏颤了颤,喊道:“章修鸣。” 章修鸣? 这是他的名字吗? 章先生的话,男孩都听到了。 虽然对过去的一切已经没多少印象,但华国话他依然能听懂。听了章先生说的那些话,即使他还是感觉非常陌生,心里却难以抑制地对章先生产生好感。 男孩定定地看着章先生。 这是一个符合任何孩子对父亲的想象的男人,他威严、稳重、严厉,可是在他沉肃的脸庞下,却藏着对孩子深深的爱。 小孩子是最敏感的,最能感受出别人的真心或假意。 章先生与男孩对视着,没有贸然上去把人抱起来,而是当男孩是有决断能力的大人,开口说:“我叫章兴怀,是你的父亲。我身边这位是你的大哥,叫章修严。你叫章修鸣,是我的儿子,是修严的弟弟,排行第四。你上面还有一个姐姐和另一个哥哥,下面有一个弟弟。如果你和我们一起回去,很快就能见到他们。当然,最想你的是你的妈妈。” 男孩下意识地看向西蒙·普尔曼。 章先生没有说出任何诱惑他的话,只是用平和的语气向他介绍了家里的成员。 可随着章先生的声音飘入耳中,他一下子像是回到了遥远的记忆之中,看见一些影影绰绰的人影在脑海中晃动。 爸爸,妈妈,大哥,姐姐,三哥。 弟弟? 男孩迷惑地看着章先生:“弟弟?” 章修严听到男孩的疑惑,开口说:“你的弟弟是妈妈半年前提议收养的,你没有见过。”他看向西蒙·普尔曼,向西蒙·普尔曼指出显而易见的事实,“只要回去了,他很快就会想起一切。” 西蒙·普尔曼看向男孩,缓声开口:“你跟他们回去。”他声音冷冷淡淡,听不出半点波动。 既然这家伙的父母找过来了,就让这家伙离开好了。 反正他根本不需要任何人陪伴。 西蒙·普尔曼这样想着。 这里是地狱,不需要光。 第54章 回家 章修鸣定定地看着西蒙·普尔曼,仿佛没听懂他说的话。西蒙·普尔曼要他走吗?西蒙·普尔曼不愿意再收留他了吗?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章修鸣的手就被章先生牵住了,旁边的章修严也看向他,明明是天性冷淡的人,眼底却有着因为兄弟重逢而生的欢喜。 这是他的家人。 章修鸣冷静下来。这两年来,他们一定没有停止过寻找他,要不然的话也不会找到这遥远的异国来。章修鸣再次看向西蒙·普尔曼。 西蒙·普尔曼冷淡地说:“你对我的话有什么疑问吗?” 章修鸣摇摇头,紧接着有点头。他挣开章先生的手,跑到西蒙·普尔曼面前,仰头看着西蒙·普尔曼漠然的眼睛,伸出两只手捂住西蒙·普尔曼修长漂亮的手掌:“我可以回来看您吗?” 西蒙·普尔曼本想出口相讥,对上章修鸣的双眼却说不出那样的话来。他看了看那双握住自己手掌的小手,暖暖的,软软的。这么小的孩子,却有着一颗格外坚韧的心,一个人学着适应异国的生活,一个人适应不适宜小孩子生存的寂寞城堡。他从来没有给过这孩子太多的鼓励,反倒是这孩子给了他难得的陪伴。 西蒙·普尔曼的语气蒙上一种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柔和:“可以。” 章修鸣松了一口气。他期盼地望着西蒙·普尔曼:“那您会来看我吗?” 西蒙·普尔曼沉默。 章修鸣没有再追问,马上又问出另一个问题:“我可以抱抱您吗?” 西蒙·普尔曼觉得心中有个角落无声无息地崩塌了。他与章修鸣对视片刻,才点了点头,缓缓说:“可以。” 章修鸣张开手抱住西蒙·普尔曼。他胳膊短,西蒙·普尔曼又坐在轮椅上,抱起来有点吃力。西蒙·普尔曼由着他努力片刻,终于伸出手将他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上。 章修鸣用力抱住西蒙·普尔曼,眼泪唰地掉了下来。他在这边住了两年,却只被允许跟管家一样喊西蒙·普尔曼一声“先生”。他以为西蒙·普尔曼不喜欢自己,可在听到西蒙·普尔曼与章先生的对话之后,他知道西蒙·普尔曼也是在意自己的。可是他们不是父子,也不是兄弟,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他跟着家人离开,他们就是陌生人了,还相隔整个大洋那么远。 章修鸣抽噎着说:“我一定会回来看您的。” 西蒙·普尔曼“嗯”了一声,感受着颈边那颗小脑袋带来的暖意。原来两个人这样亲近一下,感觉还算不错,只可惜他一向拒人于千里之外,他们之间并没有亲近的机会。他顿了顿,做出一个难得的保证:“我会去看你的。” 章修鸣又惊又喜。 管家先生把收拾好的行李箱拉过来,都是章修鸣喜欢的衣物和东西。 章修鸣再一次不舍地抱了抱西蒙·普尔曼,才从西蒙·普尔曼膝上滑落,跑到了管家先生面前。他仰头说:“管家先生,我可以抱您一下吗?” 管家脸上的褶子抽了抽。 从西蒙·普尔曼让人准备那些文件开始,他就知道这孩子有可能被带走。 来到这里两年多了,这孩子从来没有对他说过软话,偶尔还会把他噎得不轻。可是有了这孩子,这座古老的城堡好像没那么冷清了,多了点儿人气。厨师们不用每天战战兢兢来询问他该做什么吃的,许多佣人脸上也都有了笑意,连木头一样的保镖也变得话多起来。 他从来没有给过这孩子好脸色看,也从来没有对着孩子说和颜悦色地说过半句话。 现在,这孩子要走了。 管家蹲到章修鸣面前。 西蒙·普尔曼微微诧异。 章修鸣伸手抱了抱管家。 章修鸣叮嘱管家:“要盯着他按时吃饭,吃饭的时候您注意看一下,最后夹的就是他喜欢的;傍晚的时候雾气没有那么大,太阳也没有那么大,记得带他到湖边透透气,对身体好;晚上记得帮他按摩双腿,他不爱别人靠近,您的关节也不好,自己也常常按按。” 管家眼中溢出了泪。 这孩子平时闷不吭声的,实则心里透亮得很。他颤声说:“行,我都记住了。”管家回抱章修鸣,难得地说了句软和话,“回到家里也不能瞎闹,要听话点。” 章修鸣点头。 他再次抱了抱管家:“您想吃石锅鱼,可以叫厨师叔叔做的。” 管家:“……” 果然还是不讨人喜欢的东方小鬼。 西蒙·普尔曼打断他们的对话:“行了,跟着你父亲他们走吧。” 章修鸣看向西蒙·普尔曼。 西蒙·普尔曼平静地坐在轮椅上,脸上没有什么情绪,仿佛刚才把他抱在膝上的不是他。 章修鸣闷闷地点头:“好。” 章修严拉过行李箱。 章修鸣看向他,感受到一种极深的熟悉感。章修鸣走过去,主动抓住章修严的手。章先生与章修严很相像,相比之下章修严还是比章先生好接近得多。 章修严看着失去消息两年的弟弟,心中软成一片。他说道:“我们回家去,妈妈她们都在等你。” 章修鸣点头。 西蒙·普尔曼说:“你们先出去,我和你们父亲还有些话要说。” 章修严牵着章修鸣走到书房外。 章先生重新落座。 西蒙·普尔曼把章先生还回来的文件拣出三份:“这三份,你签上名。”他看向章先生,“我送给艾斯的。” 章先生知道西蒙·普尔曼在章修鸣心里已经有了永远无法替代的位置,两家永远不可能切断这份联系。他说:“章家不能与境外有过密的联系,我们也许不能常常带他来看你。” 西蒙·普尔曼说:“我知道。”他神色淡淡,语气也淡淡,“我也不可能常常去看他。所以,请你们对他好一些。如果你们不适合抚养他,我将不惜一切代价将他带回来。” 章先生难得没有因为被威胁而愠怒。他认真答应:“好。”他没有拒绝西蒙·普尔曼的好意,抬手在三份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西蒙·普尔曼没有出门相送。 章修鸣走出城堡时,回头看向书房的阳台。西蒙·普尔曼坐在那里,静静地凝视着他,似乎要一直目送他离开,直至再也看不见为止。 章先生一行人上车离开普尔曼家,坐最早的航班离开了圣罗伦堡。 章修鸣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云,眼眶发涩,低头吸了吸鼻子。 * 家里早早得了消息。 袁宁一大早就跟着薛女士他们等在大门前,一直等到接近中午。袁宁站得脚有点软,但没有喊累,乖乖跟着薛女士她们等待。大概是十二点多的时候,袁宁看到一辆熟悉的车驶入视野之中。 袁宁心怦怦直跳。 那是李司机开的车。袁宁感觉腿一点都不酸了,站直身体往前看去。薛女士他们已经围了上前,他眼前一空,愣愣地站在原地。车门打开了,章先生先从车上下来,接着章修严抱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下车,他的眉头舒展开了,低头看了看抱着的男孩,眼神非常柔和。 袁宁呆了呆,跟着跑上前,站在章修文身后,想张口喊人,却觉得自己的声音挤不进去。章修文注意到自己多了个小尾巴,转身摸了摸袁宁的脑袋,拉了他一把,将他带到前面。 章修严察觉章修文的动作,转头看向袁宁。这时他抱着的章修鸣也醒来了,抬手揉了揉眼睛。等发现自己被人抱在怀里时,他动了动,想要下地。章修严弯身把他放到地上,等他站稳才松手。 章修文望向等候着自己的薛女士几人。 薛女士眼含泪光,却不敢轻易上前,仿佛害怕这是一场梦,她再往前走一步梦就醒了。薛女士不动,章秀灵和章修文自然也不动,只齐齐望向章修鸣,对章修鸣投以善意的目光。 袁宁也看了过去。韩助理说他和章修鸣有点像,但现在看起来一点都不像,章修鸣只比他大两个月,却比他高半个头,看起来聪明又可爱。同样是到了陌生的环境、看到“陌生人”,章修鸣却也一点都露怯。 章修鸣眨了眨眼睛,把每一个人都仔仔细细地看清楚了,就口齿清晰地喊:“妈妈,姐姐,三哥。”最后才把目光落到袁宁身上。 袁宁心里一阵紧张。他结结巴巴地喊:“四、四哥。” 章修鸣注视着这唯一一张陌生的脸,想了想,喊道:“宁宁。” 袁宁一喜。四哥知道他的名字,看起来也没有不喜欢他。袁宁马上再喊了一声:“四哥!” 章修鸣看着袁宁亮亮的眼睛,上前拉住了袁宁的手,又看向薛女士。 章修鸣没有说话,薛女士却明白了,激动地上前牵住章修鸣的手。感受到掌心传来那暖暖的、软软的触感,薛女士眼眶蓦然发红。 回来了,他们的鸣鸣回来了。 薛女士高兴,袁宁也非常高兴。四哥没有不喜欢他,四哥还主动拉他的手! 章秀灵也拉着章修文的手跟着往里走。 章修严盯着章修鸣和袁宁牵在一起的手。这两孩子年纪差不多大,合得来也正常,但瞧见袁宁那一脸高兴的模样,章修严莫名有点不舒坦。 这小结巴,见到他回来也没喊他一声,甚至连看都没看他! 章先生看见章修严站着没动,眼底难得地有了点笑意。往后这家里恐怕会很热闹,这习惯什么事都闷在心里的小子要是再当闷葫芦,以后恐怕有他煎熬的。章先生伸手拍拍章修严的肩膀。 章修严面无表情地与章先生对视。 章先生说:“有些东西你想要就该去争取。” 章修严顿了顿,迈开脚往里走。他脚步迈得大,很快追上了袁宁他们。 章修鸣正驻足看着花园一侧的大泳池。 袁宁向章修鸣解释:“过年前大哥让人挖的,说是挖好放个几个月,天气暖和一些就可以游泳了。” 章修鸣说:“这样啊。” 袁宁说:“大哥还让人改了个健身房,天气不好的时候可以在家锻炼。” 章修鸣点头。 袁宁说:“你早上会早起吗?早起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跑步!” 章修鸣没有一口答应,想了想,才说:“我试试看才知道。” 袁宁说:“大哥一直养着你买的含羞草,它也很想念你,你要去看看它吗?” 如果是大人听到这样的话,肯定会觉得太奇怪,含羞草怎么会想念人?章修鸣却蓦然回忆起了那颗小小的含羞草,明明失去了很多记忆,那含羞草的模样在他脑中竟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章修鸣说:“好啊!” 袁宁说:“含羞草会很高兴的!” 薛女士在一旁听着袁宁与章修鸣的对话,心里又是高兴又是酸涩。因为太过在意、太过欢喜,她反而没办法像袁宁一样和章修鸣细细地聊天。 一家人上了楼,章修严上前打开自己房门,看了眼袁宁,把他们领到阳台看含羞草。袁宁愣了愣,感觉章修严刚才看向自己的那一眼似乎不太高兴。 袁宁忙抓住章修严的手。 章修严睨着他。 袁宁喊:“大哥。” 章修严脸上牢固无比的冷肃被他喊没了。他点了点头,看向那株仗势极好的含羞草。 但章修鸣古怪地看了看章修严。 章修严问:“怎么了?” 章修鸣觉得大哥和记忆中不太一样了,至少记忆里的大哥不会因为被忽略就绷着脸,被人喊了一声又把脸舒展开。 章修鸣聪明地没把实话说出口。他瞄了瞄章修严的头顶,说:“听说含羞草会释放毒素,养在屋里太久会秃头的。” 袁宁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立刻担忧地看着章修严——若不是他长得太矮了,可能还会伸手摸摸章修严的脑袋,看看章修严的头发有没有变少。 含羞草不服气地辩驳:“才不会!才不会!我才不会害别人!” 章修严也板着脸开口:“抛开剂量谈毒性都是耍流氓。” 章修鸣和袁宁齐齐看向章修严,好奇地问:“什么叫耍流氓?” 章修严:“……” 章修严转开了话题:“那我们把它移栽到花园里去。”弟弟已经回来了,他没必要再把含羞草摆在房里养着。 他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对一个生命负责——哪怕它只是一棵不需怎么费心的植物。 第55章 路遇 草色转黄,落叶飘零,又是一年夏末秋初。 火车哐当哐当地开到站台,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站在月台上。年长的少年年约十六七岁,模样和衣着有点成熟,看着是个不苟言笑的;年幼的那个年约八九岁,大概只有一米三四左右,才长到少年的胸口下方,但手脚都伸长了不少,不再是那手短脚短的矮豆丁。 年幼的那个正是袁宁,他看着月台上挑着担子来来往往的商贩,想到了当年第一次坐上火车的忐忑与伤心。 那次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袁波。袁波当时穿着件小背心,皮肤有点黝黑。 这次他和章修严一起去首都,一来是陪章修严到首都大学那边转转,二来是要去参加全国性的书法比赛。 袁波也要代表省里到首都来,才加全国小学数学竞赛。袁波的数学很厉害。 想到到了首都就可以去找袁波,袁宁心里很高兴。这三年来他每次提出回去看看,袁波都不让他回去,这次他们都到了首都,袁波总不能不见他了! 袁宁满心雀跃。 章修严绷着脸站在一旁,等着火车停下。 两人上车坐定之后,一个清秀的青年把行李放好,坐到他们面前的空位上。 见袁宁挨着章修严坐着,一个面无表情翻着手里的杂志,一个兴致勃勃地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清秀青年不由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等看清章修严拿的是什么杂志,清秀青年微微睁大眼。 不是少年人爱看的《故事会》《武林大王》之类的,而是正正经经的财经杂志,连他都看不懂的那种。 伴随着尖锐的啸声,火车缓缓动了起来,动得很慢,像是卡壳了的发条玩具。 袁宁把视线从窗外收回来,伸手拿过章修严手里的杂志,严肃地说:“妈妈说坐车时不要看书。” 这时一个年轻女孩也坐到了他们这边,四个人算是齐了。 章修严看了眼被袁宁严防死守的杂志,知道袁宁在这些事情上通常很坚持也很固执,也就息了拿回来的心思。 袁宁满意地从背包里拿出个纸盒,里面是一份薛女士为他们准备的点心。他朝对面的青年男女邀请:“大哥哥大姐姐,你们要吃点吗?这是我妈妈做的。” 青年与女孩对上袁宁澄亮的目光,伸手拿了一块。尝过之后,他们都夸道:“很好吃,比西点店买到的都酥松香脆。”说完他们也从背包里拿出为路上准备的食物和袁宁两人分享。 食物是最能拉进距离的东西。 边吃边聊,袁宁很快和对面的青年男女熟稔起来。 可惜章修严依然不在聊天之列,他尝了点青年男女带着的零嘴,然后喝了点水。见袁宁没有把杂志还来的打算,章修严索性闭着眼睛在一旁歇息。 袁宁替章修严解释:“我大哥他昨晚忙到很晚,今天早上起得又早。” 这会儿火车已经哐当哐当地开出了站台、开出了市区,车窗外变了一番景致。 铁路两旁都是笔挺的杨树,田野不停地倒退着,天上的云仿佛想竭力赶上火车,却还是只能跟田野一样被甩在后方。 袁宁朝对面的青年男女说:“这两年我都没机会坐火车呢!第一次坐火车的时候我又没心情看仔细,现在总算碰上了。北边种的大多是杨树,南边的话,种的都是那种开着红色花朵的树,叶子尖尖的,整棵树看起来不高,我不知道叫什么。” “夹竹桃。”那清秀青年接话。他看起来有点腼腆,但袁宁长着张让人想要亲近的脸,连平日里腼腆羞涩的人也忍不住多说几句,“虽然有毒,但它是种很不错的防护树,叶子表面有层薄薄的蜡,可以保护它也可以保温。如今铁路沿途气体污染严重,种上它可以清除、更新有害气体。沿路的灰尘也可以被它吸附掉,是净化空气的好帮手。” 袁宁惊讶:“还有这么多学问啊!” 清秀青年说:“当然,一般来说,防护树种的选择都会考虑这些。” “大哥哥也是学农业的吗?”袁宁好奇地问,“我一个老师是学农业的,他也很懂这些!这两年他们一直在研究可以减轻污染的植物,现在他们的研究已经差不多要收尾了。” 虽然当初这个项目就已小有成效,但要确定真正可行还得经过长久的实践。孟兆与孟兆的老师开展这个项目两年多,前两天孟兆过来提到过,等上面的人过来验收后就可以正式结束、正式推广了。 清秀青年惊讶。 他仔细打量起袁宁来。 发现袁宁带着纳闷和疑惑定定地望着着自己,清秀青年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只是有点意外。实际上我到这边来就是为了这个防污项目。你难道就是孟兆提到的宁宁?” 袁宁微微一愣:“孟老师还提起我了?” 清秀青年点头。看来这对师生都是实诚人,老师没想着占功劳,学生也没想着居功,都打心里觉得对方出力不小。 清秀青年说:“你孟老师真的非常优秀,我的老师他们已经在考虑把吸纳到我们首都研究所来,可惜蔡教授不肯放人。”他连连摇头,“蔡教授那脾气,可没人敢去和他抢人啊!” 袁宁惊叹:“大哥哥你是首都研究所的人啊!” 旁边的女孩也目露惊讶。 清秀青年更腼腆了:“是啊,本来我和其他人一起过来的,可这几天我跟着你孟老师去看他们现在正在栽培的作物新品种,连回首都的时间都给忘了。我老师很生气,叫其他人别等我了,直接回了首都。”所以他现在才一个人坐火车。 接下来女孩也试着加入聊天行列。 女孩长相不算太出众,不过脾气软和,脑袋也聪明,从她的谈吐和举止就能看出教养很好。有时清秀青年讲得稍稍深些,她就用简明些的语言向袁宁解释几句。 一路聊下来,清秀青年对女孩也生出了几分好感。 到下车时,袁宁和他们两人交换了联系方式,青年男女两人之间也相互交换了姓名与电话。 章修严到下车才睁眼,却把他们的对话内容都听了大半。等那对青年男女走远了,他才睨了身边的袁宁一眼。 那对青年男女显然已经互生好感,如果他们都常驻首都的话,接下来很可能会走到一起吧? 这小结巴总能挖掘出周围人的优点,让与他相遇的人看起来都闪闪发光。 想到袁宁口袋里又装着两个新朋友的联系方式,章修严不由在心里补了一句—— 就是太招人了点。 第56章 希望 袁宁跟着章修严走下通道,通道亮着灯,浅橘色的光线让一切都变得柔和起来。两边的宣传栏贴着首都的宣传画和文明礼貌标语,人潮从各个月台入口涌进来,像潮水一样推着前面的人往前走,是以没有人驻足欣赏这些东西。 不管见识过多少遍,袁宁还是不习惯熙熙攘攘的人流。他紧跟在章修严身边,牢牢盯着章修严的背,生怕一眨眼章修严就不见了。 章修严注意到袁宁的紧张,伸手把他的手掌牵在手里,免得他真的走丢了。袁宁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不用再牵着抱着了,可瞧见章修严严肃的侧脸,他又把话咽了回去。 自从四哥回家后,大哥要照顾的人从三个变成了四个。他怕大哥累着,每天有疑问的内容都先找宋星辰他们讨论过,实在不懂的才去问大哥,免得大哥太辛苦。 大哥没说什么,只是他们之间好像很久没有这样亲近过,要袁宁主动挣开大哥的手他真的舍不得。袁宁小心地瞄着章修严,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悄然滋长。 他真想一直不长大,一直和大哥在一起啊!他只是长大了一点点,就不能再烦着大哥、不能再缠着大哥。他长高了,变重了,大哥抱不了他了,就像大哥也不会再抱姐姐和三哥一样。 袁宁脑中乱糟糟地想着,不由自主地挨近章修严。他想靠得离大哥近一点、更近一点,要是可以永远都不分开就更好了。 章修严看着悄悄挨向自己的袁宁,心里盘算着是不是该多带袁宁到处走走。 这两年多来,袁宁对他的依赖少了,对他的亲近也少了,倒是章修鸣和章修文时不时跑去袁宁房间蹭床,朋友聚会也把袁宁拉去。相比他这个年长六七岁的大哥,小孩子更容易玩到一块。 两人拿着票到出站口,给工作人员看了票,就牵着手走了出去。首都的天很蓝,出站口前方的广场很大,袁宁走到广场对面时转头看了一眼,看见了上面涂着红漆的“首都火车站”五个大字。他抓紧章修严的手,喊:“大哥。” 章修严侧过头,看向袁宁那张犹带稚气的脸庞。还不到十岁的少年,长长的眼睫在脸上投下扇形的阴影,仿佛想要藏住底下那双亮亮的眼睛。章修严抬手理了理袁宁被风吹乱的头发,让他好看的眉毛从薄薄的刘海下露出来。 袁宁说:“我们要怎么去首都大学呢?”昨天通电话时,袁波说他要跟着省里的带队老师过来,下午才到,现在还早,去了酒店那边他们也见不着。 章修严抬腕看了看时间,牵着袁宁走向电车站:“我们坐电车过去。”虽然不是找不到人来接,也不是找不到车可用,不过他私心里想要和袁宁单独待久一点。他相信袁宁也喜欢这样的交通方式。 章修严瞧向袁宁,果然在袁宁脸上捕捉到一丝雀跃。章修严微微收紧手掌,把掌中那只小小的手掌牵得更紧,口里若无其事地叮嘱:“跟紧点,别走丢了。” 电车在很多地方都停运了,首都这边却还保留了一部分,长长的架空横在道路上方,仿佛把城市切割成一块一块,又仿佛把城市连成一片一片。袁宁好奇地看着那庞大的电车和锃亮锃亮的铁轮胎,觉得它浑身上下看起来都很新鲜。 章修严带着袁宁找到前往首都大学的电车,因为这边是终点站,车上还有不少空位,他们都找位置坐好。电车行驶得比较缓慢,但不太平稳,摇摇晃晃起来叫人想睡。过了几站之后,袁宁的新鲜感没了,挨着章修严一下一下地打起盹来。 “没钱?没钱坐什么车?”司机愤怒的声音把袁宁的瞌睡虫吓跑了。 袁宁抬头看去,发现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妇人局促地站在那里,脸皮一抖一抖,眼眶都红了。她喃喃说:“我带了钱的,我带了钱的。”她手哆哆嗦嗦地在身上翻找,却怎么都找不到一分钱,绝望之下只能用她那带着浓浓乡音的声音哀求,“我要去看我儿子,他在工地出事了,现在还躺在医院——大师傅我求您了,把我捎过去行吗?” 司机不近人情地骂道:“都像你这样来坐车,我还要不要拿工资了?” 袁宁看向满面怒容的司机,看见对方身上缠绕着一根根黑色丝线,心里咯噔一跳。每次看到这东西就没什么好事!袁宁赶紧离开座位跑了上去,掏出一张钱递给售票员:“我帮她买一张票。” 售票员不想这桩纠纷再继续下去,利索地给袁宁撕下一张车票。袁宁伸手扶住那位老妇人,找位置让她坐下。 老妇人感激地想抓住袁宁的手表达感谢,看见袁宁那白白嫩嫩、干净好看的手掌之后,又不自然地把手收了回来,脸上满是困窘和难过:“我带了钱的,不知道哪里去了,整个钱袋子都不见了……”她脸上满布着岁月留下的皱纹,“听到电话以后,我把家里的钱和存折都带来了,现在都不见了……这可怎么办才好哟……” 袁宁愣了愣,明白过来,这老人家的钱和存折应该是被人偷了。他安慰道:“您带了身份证吗?带了的话,先去银行挂失一下存折,钱还是可以取出来的。” “这样吗?”老妇人一脸迷茫,手从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了贴身带着的身份证,“我儿子说首都查得严,来首都要把这塑料片放在容易拿出来的地方,你看是不是这个?” “对。”袁宁看了眼,点点头。 袁宁见老妇人身无分文,又是人生地不熟的,索性好人做到底,叫上章修严提前下了车,带老妇人到银行挂失存折,然后一起送老妇人到她儿子所在的医院。 袁宁和章修严送老妇人到病房门口,走下楼准备重新往首都大学出发,就听到大门那边传来一阵吵杂的动静。 “急诊室注意!前面路段发生车祸!不少人受了轻伤,司机伤得比较重,清路,快清路,做好急救准备!”身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通知完急诊室那边,立刻焦急地把急救通道上所有人请开,方便救护车到达后直接把伤者送到急诊室那边。 袁宁和章修严也被请到一边。胸前挂着骨科、外科、神经外科、护理科等等科室名称的医生们都步履匆匆地往急救中心那边赶去。 很快地,伤得最重的司机被人推了进来,袁宁看向救护床上躺着的中年司机,愣了愣。 那竟是他们刚才做的那辆车的司机! 袁宁心突突直跳。 自从玉佩消失之后,他身边发生了很多奇异的事,可至今他都没明白那些黑色丝线到底是什么。 有时它代表疾病,有时它代表苦难,有时它代表痛苦——看起来像是给人带来不幸的东西。 那么,是不是这种不幸包围着那个司机,才会让司机受了这么重的伤? 袁宁定定地看去,却意外地发现救护床上躺着的司机虽然满脸鲜血,神色却有着难言的安宁,身上那些黑色丝线竟少了大半,只剩下微弱的丝线轻轻飘荡着,仿佛想找地方攀附却无从下手。 袁宁还要再细看,眼睛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掌用力捂住。 眼前倏然变得黑黢黢一片。 章修严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别看。” 袁宁第一次感觉黑暗能这样让人安心。他往章修严怀里挨了挨,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受了重伤,那些黑色丝线却变少了。 其他人伤得不重,最严重的也不过用担架抬着下来,剩下的都是小小的擦伤。袁宁听到有人在议论刚才的事故,说是电车脱轨,司机控制得及时才没造成重大事故,大多在夸司机反应快、操作准,骂电车公司没有好好修整电车轨道。 有些知道内情的人说,等国庆过了,电车就要停运了,理由是那架空接触网不美观,影响了市容市貌。刚才司机心情不好很可能就是因为这件事,不过司机在应对脱轨事故时的反应让乘客们对他大大改观,听到这件事后都有些同情司机。 有人叹气说:“我在这条路上走了快二十年了,这司机师傅一直在这条线上开电车。我看司机师傅都快五十岁了,要是这条线真的撤了还能去做什么?” 周围响起一片“怪不得”的应和声。 章修严松开了盖在袁宁眼睛上的手。有人认出了他们兄弟俩,惊讶地说:“你们也到这个医院来了?” “送那位老奶奶过来的。”袁宁礼貌地回答。 “那可真是好人有好报,”兴许是因为所有人都没有生命危险,乘客们还有心情开起了玩笑,“你看我们没管这事儿,还是得跑医院一趟!” 袁宁和章修严走出医院,没有再搭电车,而是叫了辆计程车直接去了首都大学那边。路上耽误了不少时间,已经快中午了。虽然是假期,首都大学里还是有不少人,其中一部分是趁着暑假过来参观的高中生、初中生,每个少年脸上都带着显而易见的憧憬。 袁宁也是第一次来到首都大学,他看着眼前古朴的大门和大门后掩映着的、高低错落的教学楼,这两年多来一直深埋在心底的向往彻底被唤醒了。这就是他和袁波约好要上的大学!大哥已经比他们早很多年考进去了! 袁宁和章修严在门卫室做了访客登记,走进了首都大学的大门。也许是因为惦念了很久,袁宁觉得这里面什么都好,完全符合他对大学的一切想象。袁宁转头看向脸上毫无波澜的章修严,不由把章修严的手抓得更紧,懵懵懂懂地说:“要是我和大哥一样大就好了。” 章修严眉头一跳,转头瞧着袁宁满是认真的小脸蛋儿。他问:“为什么这么想?” 袁宁说:“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一起念大学,一起去上课,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去学校的食堂吃饭。”他好奇地望着章修严,“我可以知道大哥上课时是什么样的,会不会打瞌睡——要是大哥睡着了,我就可以给大哥你打掩护!” 章修严伸手揉搓他柔软的乌发。 袁宁一点都不讨厌章修严揉乱自己头发,他相当遗憾地瞄着章修严:“不过大哥做什么事都那么认真,肯定不会睡觉的。” 章修严绷着脸:“别整天东想西想。” 袁宁“哦”地一声,乖乖地不再多话。可是他真的好想和大哥一起念书啊! 章修严看着袁宁写满失落的小脸蛋儿,唇抿成一条直线,绷得紧紧地,也没再说话。 天知道在听到袁宁设想的一切时,他也多想那就会是事实。 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一起去图书馆—— 时时刻刻把这小结巴放在自己的视线之内,让这小结巴在自己的注视下一天天长大—— 他也想的。 他也该死地想。 第57章 活着 章修严带袁宁在首都大学附近的小饭馆吃了饭。别看这小饭馆像个苍蝇馆子,味道和卫生却都很不错。袁宁吃得有点饱,悄悄摸了摸自己的肚皮,觉得它变得圆滚滚的,要是多跟章修严出来几次,说不定它会被喂得胖乎乎的。 到时大哥会不会嫌弃他呢?袁宁天马行空地想着。他还小,感觉虽然以后可能会分开,可也是以后的事,至少得等大哥娶妻生子有了新的家庭,才会不再管他们。 袁宁严肃地说:“大哥,你不能总带我吃这么好吃的东西。” 章修严瞅着袁宁矮矮的脑袋,说:“为什么?” “我会被你养胖的。”袁宁非常担忧。本来大哥就嫌弃他长得矮了,他要是再胖起来,那可真是又矮又胖,一点都不讨人喜欢。袁宁望着章修严,“如果我变得胖乎乎的,大哥肯定不喜欢的。” “是不喜欢。”章修严说,“太胖的话,心脏周围的脂肪太多,会加重心脏负担,影响心血管功能和呼吸功能。这样吧,你最后一口肉饼我帮你吃了。” 袁宁:“……” 他特别喜欢这家小饭馆的肉饼,特意留了最后一口等到最后才吃呢!可看着章修严关心的目光、听着章修严关心的话,袁宁咬咬牙,把肉饼推了出去,推到章修严面前,肉痛地说:“大哥你吃吧!”他可不要变成大胖子。 章修严眼底出现了微微的笑意。他把那一块肉饼夹起来。 袁宁的目光追逐着肉饼。这家小饭馆的菜很好吃,不过分量比较少,他刚才尝了一块就很喜欢,特意留着的——特意留了很久的。 想到肉饼那香酥可口的味道,袁宁咬了咬唇,看向那双慢悠悠夹着肉饼的筷子。 没等袁宁努力转开目光,肉饼的香味就喷到他鼻端。袁宁定睛一看,发现肉饼已经送到自己面前。章修严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多吃一块不会胖太多。张嘴?” 袁宁愣了愣,他有记忆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把东西喂到自己嘴边。 更小时的事情,袁宁已经不大记得,他只记得自己到了二伯家,一次次听见二伯和二婶关起门在吵,都是二伯在说要送走他、要把他送到哪里去,二婶一直不同意。有时晚上他们吵完了,白天他会在二婶身上发现不少伤痕。他害怕极了,害怕被送走,害怕添麻烦,也害怕二婶因为他被打,所以什么都努力学着去做,自己吃饭、自己穿衣服,帮忙做饭、帮忙晒土产。 他想让二伯知道自己不需要人照顾,这样二伯就不会像大伯那样赶他走了。 二婶怕二伯生气,也不敢对他太好,只能和袁波一样暗里给他藏点吃的。 袁宁张开嘴,把章修严夹过来的肉饼咬进嘴里,小口小口地咀嚼着,不太舍得把它咽下去。 大哥对他真好。 大哥是大家的大哥,可是他总是有种特别自私的想法,想要一个人霸占大哥,想要一个人霸占这么好这么好的大哥。他真是个坏小孩,要是别人知道了,肯定会讨厌他。他不能让别人知道这种想法。 大哥不仅对他好,对姐姐也好、对三哥四哥也都很好。 他记得大哥跟他讲过一个词,叫得寸进尺,意思是一个贪婪的人得到了一样东西以后,还会想得到更多。大哥说,这种贪得无厌的人是惹人厌恶的。 如果四哥他们知道了,一定会不喜欢他的。 大哥是大家的大哥。 袁宁默念着这句话,把心里那种坏念头压了下去。 午饭过后,章修严带着袁宁去附近的青年旅馆找袁波。 瞧见马路对面有家书店,章修严想了想,对袁宁说:“我在对面的书店等你。” 袁宁连忙拉住章修严的衣角:“大哥你不跟我一起进去吗?” 章修严望着他:“教了你这么久,你连自己进去找人都不敢?” “不是!”袁宁忙不迭地摇头。 “那就自己去。”章修严把袁宁送到青年旅馆大门前,停下脚步不再往前走。 袁宁动了动嘴巴,最后还是没说话。 袁波是他很重要的人,章修严也是他很重要的人,他多想章修严能和袁波见一面,多想章修严也能喜欢袁波!可是章修严已经转身走向马路对面。 袁宁在原地站着,觉得章修严长得真高,走得真快,一眨眼就离得好远,他怎么都不可能追得上。 袁宁知道没有人能改变章修严的主意,只能把目光从马路对面收回,看向狭小却整洁的青年旅馆。 袁波在电话里说,他们中午就会到这里来报道,章修严找人问过了,首都大学这附近只有这一家青年旅馆,没有别家了。 袁宁心怦怦直跳,上前推了推高高的玻璃门。 也许因为一直关着门,前台的空气非常闷,袁宁连连呼吸了几下才适应过来。 袁宁跑到前台,礼貌地问:“姐姐你好,请问有来自鹤华省的人来入住吗?” 前台姑娘听到这脆生生的问话,心跳都加快了一点。这孩子长得粉雕玉琢、玉雪可爱,叫人看了心软得一塌糊涂。她回答得格外详细:“鹤华省的吗?有的,很多呢,有两个大人带着十个学生,是从鹤华省那边过来参加全国数学竞赛的,各个学段的学生都有。” 袁宁说:“谢谢姐姐!我叫袁宁,里面有一个人是我堂哥,叫袁波。我能问问他们住在哪些房间里吗?我想去找我堂哥。” 私自透露客人房号是不被允许的,可看着袁宁黑溜溜的眼睛期待地望着自己,前台姑娘不由缴械投降,松口把袁波一行人的房号告诉他。 袁宁感激地朝前台姑娘笑了笑。 那亮晃晃的笑容让前台姑娘恨不得把他偷偷抱回家。 袁宁走到楼梯前,正要抬脚往上走,又停下脚步,转头跑回前台姑娘面前,指着门口的绿植开口说:“门口那些绿绿的植物,叫做白蝴蝶,很好养的。” 前台姑娘愣了愣,不是很明白袁宁为什么要这么说,但还是笑着回应:“是啊,它们不用怎么打理就长得很好。” 袁宁说:“姐姐可以从那里拔一些,挪到屋里来。”他望着前台姑娘,“蔺爷爷说,植物是我们的好朋友,可以帮我们吸掉呼吸出来的废气,同时还我们很多很多的氧气,让我们周围的空气变得越来越清新。这里的空气太闷了,姐姐你待久了会头晕胸闷,时间长了对身体不好。” 前台姑娘听到最后终于明白了袁宁的意思。 这孩子是在关心她,希望她能对工作环境做点小小的改变,让它变得更适合人待在这里。 离乡背井来到首都打拼三年,首都处处黄金的传言早已成为泡影,日子变成了单调的工作、工作、工作。 她已经很久没看到这样关切的目光。 这样的目光让她想起了儿时的母亲和兄长,让她想起了曾经那么平常如今却已遥不可及的家和温暖。 兄长有了自己的家庭,母亲要带孙子,她孤零零一个人在这离乡万里的地方,想回家,但已经回不了家。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谁还会想到要去做出改变? 她每天只想着早些下班,早些回去睡一觉,好让第二天的工作干起来不那么辛苦。 难受吗?会生病吗? 她好像早就感觉不到。 可是如果连自己都已经感觉不到一切美好与不美好,还算不算活着呢? 前台姑娘望着袁宁,眼眶红红的:“谢谢你,我会的。” 第58章 相见 袁宁跑上水泥阶梯,转了个弯,仰头看去,还是高高的楼梯。他顿了顿,放慢脚步,扶着扶手一步步往上走。楼梯尽头正对着一堵墙,上面挂着青年乐队的海报,旁边开着窗,正对着对面的老酒馆,留着长头发的男歌手正抱着吉他在那里一下一下地弹奏着,吸引过往游人驻足。 袁宁在心里把房号默念了几遍,沿着水泥地面往前走,每经过一个房间就抬头看看,寻找袁波他们所在的房间。正认真找着,袁宁就瞧见一个微胖的、呆着棕色帽子的男人猫着腰往门缝里塞东西,塞完后麻利地起来,跑到对面的房间前继续塞。 袁宁微微停下脚步。 那男人似乎注意到有人看着自己,麻溜地跳起来,见袁宁长得白白净净、衣服整整齐齐,马上知道这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他嘿嘿直笑,兴起种恶作剧的念头,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小卡片,一股脑儿塞给袁宁:“小弟弟,送你玩。”塞完小卡片,微胖男人的小眼睛左瞄瞄右瞄瞄,见没有人注意到自己,一阵风似的跑了。 袁宁呆呆愣愣地拿着手里的几张卡片,卡片用的是偏硬的卡纸,印得还挺精致,中间是个穿得很少的美艳女人,摆着妖娆俗媚的姿势。每张都印着不同的女人,但每张都露骨得可怕,还配着不堪入目的广告语和联系电话。 袁宁脸蛋唰地红了。家里虽然有电视,却很少会放少儿节目和新闻以外的东西,他没有机会见到这种几乎不穿衣服的女人。袁宁想把它们给扔了,找来找去,没找到垃圾桶,只好先把小卡片放进口袋,决定先去找袁波再说。 袁宁边看着门牌号边往前跑,眼看快要接近前台姑娘说的那几个房号,前面一扇门就吱呀一声开了。袁宁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那老师我先下楼去了!我怕我弟弟找不到我!” 袁宁一激灵,拔腿跑了过去。近了、近了,袁宁心咚咚直跳,抬头看着从房间里走出来的男孩。明明他们差不多大,男孩却比他高半个头,皮肤晒成了麦色,五官已经把稚气褪了大半。感觉就好像一眨眼,记忆里的袁波就长成了有担当的大人,不再像记忆里那个笑嘻嘻逗他说话的、大大咧咧的男孩儿。 袁宁吸了吸鼻子,想让自己不要红了眼眶,眼泪却不争气地往下掉。 袁波听到小小的脚步声,也转过头看向袁宁。这三年他常常梦见袁宁,梦见袁宁一个人坐在门槛上,谁的话都不听,只安安静静地坐着,固执地等三叔三婶回来。他花了好久好久,才让袁宁明白三叔三婶再也不会回来了。袁宁扑进他怀里,小小的肩膀一下一下地抖动着。那时他就觉得,自己一定要保护这个弟弟,一定要当个好哥哥,绝对不让他再受半点委屈。 看见袁宁望着自己掉眼泪,袁波想像教训袁光那样吼一句“男孩子不许哭”,却感觉自己的鼻子也酸得要命。快三年了,他经常在想着袁宁过得好不好,会不会被欺负,会不会想要什么都不敢开口。终于见上了,他哪舍得说袁宁半句重话?袁波三步并两步地走上前,用力把袁宁抱紧,温热的眼泪也溢出眼眶,烫得他整颗心都在颤抖:“宁宁,宁宁……” 领队老师出来了,见他们哭成一团,也觉得心酸。 一路上袁波的期待与煎熬领队老师都看在眼里。带着这么一批孩子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他原本不该让袁波单独行动的,却还是批准了袁波下楼等袁宁的请求——就是因为心疼这卯足劲往上钻的孩子。 要不是心里烧着那么一团火,来自那种穷地方的孩子又怎么可能在这样的赛事里抢下一个名额。 领队老师将一把钥匙给了袁波:“你们去旁边的房间好好说说话,不要到处乱跑。这里是首都,走丢了我很难把你们找回来。” 袁波稍稍平复好心情,接过领队老师手里的钥匙,感激地说:“谢谢老师!” 领队老师拍拍他的肩膀,语气满含鼓励:“高兴归高兴,竞赛方面也要好好准备,多看看省里总结的题,提前活动活动脑筋。如果你能在这次竞赛里拿奖,别说市一高,就算是省一高也会向你敞开大门。” 袁宁的眼泪也憋了回去。他两眼亮亮的,边听领队老师说话边看着袁波,为袁波拿到的成绩由衷感到高兴和骄傲。袁宁说:“袁波你真厉害!” 袁波拉着袁宁进了房间。青年旅社是平价旅馆,房间都不大,是双人标间,里面摆着两张床,都铺着白色的床单和白色的被子。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袁宁不太适应地吸了口气。 袁波跑到窗边,先把窗帘打开,然后把窗户往外一推,明媚的秋阳从外面照进来,落在他脸上,照得他微微眯起眼。他迎着光擦了擦眼角,把刚才不小心掉出来的眼泪擦干。再转过身来,袁波脸上已经带上高兴的笑容,拉着袁宁软软的手,和袁宁一块坐到柔软的床铺上。 兄弟两人已经三年多没见面了,却一点都不觉得陌生。 袁波仔细打量着袁宁,发现袁宁被养得很好,比照片上还要好,脸蛋白里透着红,因为高兴而泛起了健康的红润。长长的睫毛、亮亮的眼睛、白白净净的脸庞,怎么看都比他见过的所有同龄小孩儿要漂亮可爱。 性格也没变,还是这么软软的,不过看起来没那么安静了,一双眼睛好像天生会说话,只要它静静地看向你,你就会忍不住对他生出好感来。 袁波没有问袁宁过得怎么样,因为他已经看出来了。 袁波问:“你一个人过来吗?不是说和你大哥一起来的吗?”他和章修严在电话里说过几次话,知道章修严并不是好相处的人。偏偏袁宁特别喜欢章修严,也特别依赖章修严,让他有点儿忧心。如果可以见一见章修严就好了,他可以看看章修严是不是真的像袁宁说的那样对袁宁很好。 袁宁有些失落:“大哥去对面的书店看书了。”他拉着袁波跑到窗边,指着马路对面说,“就是那里。我让他和我一起进来,他没有答应。” 袁波微微沉默。他有预感,章修严大概不会喜欢他。 虽然章修严让袁宁和他们联系,甚至允许袁宁回去看他们,但他感觉得出来,章修严其实并没有这么大方。为了让袁宁能更好地适应新家庭的生活,袁波这三年来都狠下心拒绝袁宁回南边看他们的提议。 如果是他的话,他也不会不喜欢的,不喜欢袁宁和以前的家人有太多牵扯,不喜欢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整天惦记着别人。他不能让袁宁因为他们而变成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儿。 袁波的表情变得严肃,按住袁宁小小的肩膀,笃定地说:“他们都对你很好。”比起留在家里,现在袁宁可以上很好的学校、可以有很好的家人,有人时刻关心他、爱护他,让他渐渐变得像其他同龄人一样开朗,不再像当初那个喜欢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的孩子。章家很好,章家人也都很好,这个弟弟合该是章家的。 袁宁对上袁波认真的眼睛,用力点点头。 袁波说:“那么你要记住,你是章家的孩子,长大了也不能忘记他们对你的好。”他伸手抱了抱袁宁,“他们这样的家庭,不缺钱,也不缺别的,可能你努力一辈子也没办法回抱他们对你的养育之恩。可是,不能因为他们不需要、不能因为他们什么都有,你就把一切都当成理所当然。” 袁宁愣了一下,仔细记住袁波说的话。他也是这样觉得的——觉得自己努力一辈子,可能也追赶不上大哥他们的脚步,更别提帮大哥他们什么忙。就是因为自己这么没用,他才会经常担心大哥他们不喜欢他,担心自己又变成了多余的,担心自己又成为了没用的负累。 可是,不能因为觉得做不到,就不去努力了啊。 不能因为自己赶不上大哥他们,就赖在原地不动,永远把大哥他们对他的好当成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地享用大哥他们给予的一切。 那样的话,就会变成真正的混蛋和废物了吧? 袁宁坚定地说:“我不会再这么想了。” 袁波听到袁宁话里的“再”字,就知道自己没想错,呆在那样的家庭里可以有很好的条件,但也会很多麻烦。比如诱惑太多了,袁宁很可能会迷失其中;比如周围的人都太厉害了,袁宁很可能会觉得自卑和不安。 袁波说:“你能想明白就最好。也许你在其他方面帮不上忙,但你可以好好照顾家里人,回报他们对你的好。你不是说家里以前都是你大哥管着吗?现在他来念大学了,你可以像你大哥一样帮妈妈的忙。总之,能不能做好是一回事,去不去做又是另一回事。” 袁宁说:“我会的!” 袁波看着袁宁熠熠发亮的目光,心里又柔软又酸涩。他抬手揉揉袁宁的脑袋,缓缓说:“不用担心我们,我们过得很好,已经从镇上搬走了,搬到了市里。今年年初饭店老板开了连锁快餐店,给了一个分店给妈妈当店长,现在店里的生意红火着呢,到年底我们就可以在市里买房了。至于我的话,你就更不用担心了,刚才老师说的话你记得不?他说别说市一高了,省一高的大门也会向我敞开——” 袁宁纠正:“老师说的是你要先拿到好成绩。” 吹的牛皮被袁宁戳破了,袁波也不恼,笑嘻嘻地说:“我可是你袁波哥哥!我出马了还会拿不到好成绩?你以为我是怎么在省里杀出重围抢到这个名额的?” 袁宁握紧小拳头,坚定地说:“袁波你一定会拿到好名次!” “不过这可是全国大赛,能人很多的……”袁波故意叹着气,没往下说。 袁宁紧张地看着袁波:“很难拿到名次吗?” “当然难了,”袁波点头应和着,说出的话却一点都不谦虚,“像我这样的,估计也就拿个全国一等奖吧。” 袁宁:“……” 袁宁瞪着袁波。 袁波用力抱了抱袁宁,过了很久才不舍地放开:“走吧,你大哥在对面等很久了,我送你过去。”他停顿了一下,补了句,“我得好好复习了,你也好好准备,别觉得章家有钱能让你挑学校你就偷懒。好好比赛,也给拿个好名次给我看看——等我回去可以跟人吹牛说我弟弟能写毛笔字,还写得特好!” 袁宁认真地说:“好!” 第59章 小广告 袁波向领队老师备报之后,带着袁宁下楼过马路,去对面的书店找章修严。他们的房间窗户靠着马路这边,领队老师可以看见下面的动静。 等袁波和袁宁安全地穿过斑马线,领队老师才收回目光,继续安排每个学生的房间和分发赛前练习,放完后叮嘱:“不要拿到题目就想着全做完,这些是给你们热身用的,别没热好身,倒把睡觉时间给搭进去了。”他让学生们去放自己的行李,“两点半集合,我们先去看看比赛场地。” 鹤华省地处偏远,教育资源严重缺乏,教学质量一直上不去。领队老师带队出门前,曾被殷殷嘱咐一定要让学生们发挥好,在这次全国竞赛上拿到好名次,让上面重视一下教育这一块。虽然所有人都知道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心里存着点希望,总比半点希望都没有要强。 领队老师叹了口气,收起思绪,耐心地给主动留下问题目的学生解答他们的疑问。这些孩子全都是鹤华省的希望,这么重的担子不能落到他们身上,他不会把这些事情告诉他们。 袁波和袁宁走进书店。这边临近首都大学,书店做成小图书馆的形式,其中一边被开辟成阅读区,里面摆着不少书籍供客人阅读。低低的吉他声从旁边的小酒馆传来,给安静的书店添了几分活意。 袁宁很快找到章修严的身影。章修严正在那里看书,章修严似乎经常与书为伴,不是看各种专著,就是看各种政经财经杂志,要么就就是翻看当天的报纸。他似乎总有学不完的东西、做不完的事,让人很容易就忘记他还不到十八岁。 袁宁拉着袁波跑了上去,顾着周围安静看书的客人,压低声音雀跃地喊道:“大哥!” 章修严从书上抬起眼,看向袁宁满含喜悦的脸庞。他看得出来,袁宁是真的很高兴。他的视线下移,落在袁宁和袁波牵着的手上。很久以前他就发现了,他对袁宁不太一样,至少和对章秀灵他们不太一样,看到袁宁亲近别人时他心里就会有种深深的失落。 所以他没和袁宁一起进去。他知道袁宁见了袁波肯定会很高兴,会和袁波紧紧地拥抱,和袁波说各种各样表达思念的话——这些猜测在袁宁红通通的眼眶上得到了验证。 他不喜欢看到这样的情景。 也许他是个自私的人,他喜欢让袁宁依赖自己,从袁宁对自己的依赖之中得到“被需要”的满足感。 这是不正常的。 章修严其实是个骄傲且认真的人,他对自己的要求非常严格,绝不允许自己有“不正常”的地方——即使这个地方是他的心,他也不会允许。章修严强压下心里翻腾着的“我不喜欢袁宁和别人太亲近”的想法,合上书与袁波对视。 大概是自小遭遇了太多痛苦和磨难,袁波虽然比袁宁大不了多少,瞧着却成熟很多。袁波隔着电话劝袁宁好好学习的话他听过很多遍,知道袁宁刚来章家时能有那么好的性格和袁波、和袁波妈妈脱不了关系。 于情于理,他都该对袁波表达作为袁宁的兄长的感激与喜爱。 章修严说:“吃过饭了吗?” 袁波点头:“下火车后一起吃过了。”章修严在观察袁波,袁波也在观察章修严。章修严确实是个很严肃的人,如果用袁波见过的人来类比的话,那章修严看起来就像他们出发前见过的老部长,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绷得紧紧地,浑身上下都透出种“敢不听话我一定好好教训你”的感觉。不过章修严一开口,袁波就松了口气。 至少章修严没有在袁宁面前表现出对他的不喜。 章修严仿佛没察觉袁波的忐忑,又问起袁波准备得如何,跟袁波提了些解题诀窍。章修严跳级一年还能考上首都大学,袁波对他是很敬佩的,认认真真地把章修严说的技巧都记在心里。 章修严知道袁宁肯定舍不得袁波,顿了顿,说道:“我去和你们领队老师说一声,由我带你和袁宁去比赛场地那边看看。比赛前最好先熟悉熟悉环境,我想你们领队老师应该也是这样安排的吧?” 袁波说:“是的!”他觉得自己对章修严不该有偏见,也许章修严那张脸是天生的,就像袁宁说的那样,章修严其实是个面冷心热的人。不管怎么样,能和袁宁多呆一会儿实在让他高兴不已。 章修严看了眼袁宁和袁波脸上如出一辙的喜悦,转开了目光,走到付款台把看到一半的书买了下来,领着袁宁和袁波回到马路对面的青年旅社。 在前台登记过后,章修严上楼见了袁波的领队老师,表明要带袁波去看比赛场地。领队老师见章修严年纪虽不大,说话却沉稳有度,借旅店电话打去问过袁家二婶就放了人。 章修严一直注意着袁宁的表情,见袁宁脸上满是兴奋和喜悦,心情也稍稍好转。他在前面带路,带着袁宁和袁波去找比赛场地。比赛场地就设在首都大学附近的科学馆,他们步行过去只要十来分钟。 一路上袁宁都高兴地和袁波说着话,章修严不插话,只认真听着他们天真的对话。久别重逢的喜悦让他们放下了心里的戒备,兴高采烈地讨论起要怎么考上首都大学、考上首都大学以后又该做点什么。 边说边走,科学馆很快到了。科学馆这边没有立名人雕像,倒是树着不少奇特的雕塑,展示的是国内古往今来的科技成果。据说这是科学协会定的,科学协会会长说:“我们科学协会的成员不讲究立像,但如果你出了成果——出了那成果,那么全国上下的科学馆都会知道你作出的贡献。你的成果会作为科普标志物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并且一代代的传延下去。” 就像文人拿作品来说话一样,科研人应该拿成果来说话。 章修严牵着袁宁走进科学馆,碰上袁宁目光多停留几下的标志物就会简明扼要地给袁宁解释几句。袁宁听完后恍然点头,眼里满是对章修严的敬慕。 袁波目光没从袁宁和章修严身上挪开过。看得越久,他就越确定袁宁没说谎,章修严的确对袁宁很好。这种好不是流于表面的,而是打从心里在意袁宁,注意袁宁的每个眼神每个动作,及时地把袁宁需要的东西送到袁宁面前。 即使并不喜欢他,章修严也因为袁宁而对他展现友好和善意。 袁波放心了。 看完比赛场地,袁波就主动提出回去准备比赛。袁宁虽然舍不得,但也知道这次的比赛对袁波来说有多重要。他跟着章修严把袁波送回青年旅社。 走出旅社大门,章修严明显察觉到袁宁的情绪低落了不少。 章修严说:“你的比赛场地不在这边,我们也得提前去看看。我让人帮忙定了那附近的酒店,晚上我们就住那边。” 袁宁很想能和袁波住一块,可也明白明天一早就要比赛了,住得太远可能会赶不及。他乖乖跟着章修严上了出租车,两个人带着行李入住到文化馆附近的酒店。比起青年旅社那边,这酒店的楼层要高得多,修了方方正正的电梯。他们的房间在八楼,章修严一脚迈进电梯里,把袁宁也捎了进去。 袁宁看着电梯上方的红色数字不断变化,最终定在“八”字上。电梯门一打开,袁宁就瞧见地上铺着软软的红地毯,两面墙壁贴着光可鉴人的瓷砖,黑色的边,红色的主体,显得庄重又漂亮。袁宁牵住章修严的手。 章修严拿着钥匙走向预定的房间。 打开房间门,章修严把入口处的开关打开。柔金色的灯光倾泻而下,让整间房间都笼罩在一种朦朦胧胧的光晕里。床铺也是白色的,不过不是那种硬硬的白,而是柔软蓬松,看着就很舒服的那种。在两张床的对面还摆着台很大的彩色电视,袁宁上次在电器城看过,价格老贵老贵的。 袁宁看向章修严。这房间住一晚得多少钱呢? 章修严一下子读懂了他的疑问,说:“放心,大哥还住得起,不用你分摊。” 袁宁:“……” 章修严打开电视给袁宁看。 画面正好定在新闻台上,新闻正在播电车出车祸的事,区领导亲自到医院慰问受伤司机,并且握紧受伤司机的手表示已经为他争取到今年的文明标兵名额。受伤司机听到这话后并没有太高兴,直至区领导表示会把电车保留下来,打造成区内一道亮丽的风景,当成区里的“文化名片”。听到电车不会被取缔,受伤司机这才露出由衷的笑容,不断朝区领导说出感谢的话。 袁宁也替受伤司机高兴:“看来他们不会失业了!” 章修严点头。 这事能闹得这么大,大概是因为乘客里有搞媒体行业的人,他们从其他老乘客口里听说取消电车的事情,决定帮受伤司机他们一把,把这件事捅了出去。有时候这世界就是这么奇怪,默默做事的常常比不上会说话的。司机们兢兢业业开车二三十年,他们的抗议却比不过一次事故发生后闹出来的动静。 袁宁不晓得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想到受伤司机身上那逐渐变少的丝线,也为受伤司机感到高兴。 新闻播完了,章修严让袁宁去洗个澡,再下楼吃点东西。 袁宁马上翻出行李箱里的衣服准备跑进浴室。 章修严喊住他:“养成习惯,先把口袋里的东西都掏出来。” 袁宁又跑回床边,当着章修严的面利索地把全部东西往外掏,主要是些钥匙和零钱,还有随身带着的短铅笔和小便签本。袁宁一样样地搁在被面上,等摸到几张小卡片时,他愣了愣,掏出来仔细一瞅,脸蛋又红又白。 他、他居然把这些卡片给带回来了! 袁宁正要把小卡片塞回口袋藏起来,章修严却已经眼尖地看见他拿着的是什么。 章修严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板起脸说:“你手里的是什么?拿过来给我看看。” 袁宁一激灵,把小卡片递给章修严。他的小喉咙上下动了动,紧张得结结巴巴起来:“这、这是在青年旅社那边,一个奇怪的大叔叔给我的。我、我本来想把它们扔掉,但找不到垃圾桶,所以就先放进口袋,想等看见垃圾桶时再扔——见到袁波后我就把它给忘了。”他抓紧章修严的手,“大哥,我不是故意的!” 章修严仔细注视着袁宁,知道袁宁没胆量向自己撒谎,心里的愠怒稍稍少了些。袁宁是他一手教出来的,他对袁宁还算有信心,不太担心袁宁会被这种俗媚的玩意儿吸引。不过该教训的还是要教训。章修严脸皮绷得更紧:“他塞给你你就拿?要是下次别人给你塞点别的呢?要是他不是想给你塞这东西,而是想把你拐走呢?不管对方给你什么,陌生人的东西你都别碰知道吗?” 袁宁乖乖点头。 章修严说:“去洗澡。” 见章修严没有生自己的气,袁宁松了口气,蹬蹬蹬地跑进浴室。这酒店的浴室非常大,原本袁宁觉得自己在家里的浴室就够宽敞了,这地方的浴室却比家里的要大上三四倍,里面有个大大的浴缸和大大的花洒。那花洒像个巨大的莲蓬,比家里的大了五六倍都不止。袁宁只是好奇地抬手按了一下,温热的水流就从那无数个小孔里喷了出来,湿淋淋地撒了他一脸。 袁宁没有尝试大浴缸的打算,光着身子走到了花洒下,让暖暖的热水冲刷自己光裸的身体,洗掉奔波了一整天的疲惫。 好舒服啊! 袁宁高兴不已,给自己涂上沐浴露,把自己浑身上下都清洁了一遍。 章修严坐在床上,听着浴室里传来的唰唰水声。他把袁宁不小心带回来的那几张小卡片扫了好几眼,脸不红心不跳,只拧起眉头看了看上面的俗媚女人,又看了看上面那露骨又不堪的文字。 外面的世界实在太乱了。 章修严想把小卡片全扔进垃圾桶,想了想,又掏出笔把上面的号码全抄了下来,用酒店的电话拨通举报通道的号码,把小卡片上的号码报了过去。对方询问起举报理由,章修严脸板得紧紧的,语气十分认真:“骚扰未成年人。”他看了眼从浴室里走出来、头发还滴着水的袁宁,“我弟弟才九岁,对方就给他发了这种卡片,希望你们能严查。” 袁宁被章修严看得浑身不自在。他迈开腿跑到章修严身边,听章修严讲电话。 章修严没有停顿,严谨地把时间地点都报了过去,还报上了自己的姓名和联系方法。实名举报是必须要处理的。章修严挂断电话,看向忐忑不安站在一旁的袁宁,站起来走到桌边,拿起桌上的电吹风,插上电源,朝袁宁招手:“过来。” 袁宁仔细看着章修严的神色,发现章修严真的没生气,才跑了过去,挨到章修严身边。 章修严伸出手替袁宁整理着湿润的头发,柔软的发丝在手指间滑下去,莫名地让他心里掠过一丝异样的愉悦。 这小结巴平时太懂事了点,没什么需要他操心的,就连课业上的问题也有宋星辰和章修文替他解决。若不是一起出来一趟,他都不知道自己竟这么怀念这小结巴偎在自己怀里的感觉。 章修严认真细致地帮袁宁把头发吹干,又帮袁宁把有点乱的头发打理整齐,才带着袁宁下楼去吃东西。晚饭过后,章修严让袁宁练练字,自己在旁指点。 来参加这次书法比赛,他没想着让袁宁拿什么名次,只是顺便让袁宁来见见袁波而已。可看着袁宁认认真真写字的模样,章修严又觉得最好的奖该是袁宁拿的。 章修严上了心,又给了袁宁一些指点。袁宁在书画上的天赋很不错,马上又针对章修严给的意见做了一点调整。 不知不觉到了睡觉的点。 章修严拿走袁宁手里的毛笔,伸手揉揉他的手腕:“不能再写了,去睡觉。再写下去,明天比赛时就写不动了。” 袁宁乖乖点头,跑去刷了牙洗了脸,换上睡衣钻进被窝。 章修严坐在旁边的床上看了会儿书,直至袁宁的呼吸变得绵长而平缓,他才把书放到床头的小柜上。他正要关灯,却瞥见了垃圾桶里扔着的小卡片以及小卡片上写着的“广告语”。 章修严皱了皱眉,把台灯关掉。 屋里陷入黑暗。 章修严很快进入梦乡。 第60章 入梦 酒店的被褥虽然柔软干净,章修严却还是拧紧眉头。陌生的空气、陌生的气息、陌生的一切,让他在梦里翻了个身。 章修严隐隐听到有老师在讲课,抬眼看去,是高三的班主任许老师。许老师戴着黑框眼镜,鼻梁有点塌,嘴巴有点憋,有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利嘴,班里人都被他找去单独谈话过,谁的眉头一动,他就能晓得对方想做什么。就连他这样不爱说话的人,许老师也能一眼看出他状态不对,让他去校医室量个体温吃个药。 章修严头有点疼,竭力想听清许老师讲课,却发现只能看见许老师瘪下去的嘴唇一张一合,什么声音都听不清。难道发烧了?章修严想摸摸自己的额头,另一只手却提前捂在了上面。 很快地,旁边的人站起来向老师报告:“老师,他生病了,我扶他去校医室看看。” 这声音有点陌生,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章修严循声看去,只见身边的人身影纤细,脸庞被灿亮的阳光笼罩着,怎么都看不清晰。这不是他的同桌。这是谁呢?他总觉得那清越明亮的声音听来有些耳熟。 旁边的人得了老师的许可,伸出纤弱的手扶起他。明明那么纤细、那么瘦弱,却稳稳地撑住他的身躯。章修严转头看去,却还是看不清晰,只觉得这少年身上干净温柔的气息熟悉得叫他眷恋。 到底是谁呢? 沿着校道往前走,两旁的树木刚长出新芽,都鲜嫩得很,只有偶尔间杂其中的青松显出几分老态。风徐徐吹来,好像带来了春天湿润的、新鲜的花香味。章修严说:“我自己走。” 旁边的人含笑说:“好好好。”扶着他的手却没有松开的迹象。 前方的路变得很漫长,章修严不由得加快脚步,想快点走到校医室,看看自己是不是烧坏了脑袋,居然会觉得这样一直走下去也不错。这不正常。不正常的想法应该被纠正。 也许是因为他心里这般急切,校医室终于出现在眼前。他松了一口气,但又有些失落,又忍不住转头看向身边的少年。少年的模样还是看不清晰,只有少年身上那种干净美好的气息围绕在他周围,叫他每一下呼吸都被它笼罩其中。 章修严眉头微微皱起,不太明白心底滋长着的、氤氲又朦胧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少年的声音温柔清亮,如同山中叮咚作响的泉水:“放心,我不走,我送你进去,在旁边看看书,等你吃了药或者打了针再和你一起回去。” 他又不是怕少年离开。 章修严在心里说着,迈步走进弥漫着淡淡药材味道的校医室。 校医室的小病房,狭窄却干净,窗户很大,非常明亮,不像一般病房那样阴沉沉地叫人难受。章修严转头看去,想要把身旁的少年看个仔细,那种亮亮的光却怎么都挥不散,把少年整个人都覆笼住,叫他没法窥见那张他极为渴望看清的脸庞。 少年果然陪伴他到打完针吃完药。 这个学期结束后,他们就要毕业了。章修严见少年在一边安静看书,突然开口问:“你要考什么大学?” 少年合上书,脸上好像带着点儿笑意。他说:“我吗?我和你一样啊,我也要考首都大学,以后我们可能还可以继续当校友呢。” 章修严心里莫名有点欢喜。 两个人回到教室上课。 午后的风催人入睡。不知不觉间,身旁的少年趴到了桌子上,两条纤细的手臂微微弯起,弯成最适合枕着的姿势,脸蛋藏在里面,只让人看见他细柔的乌发。那头发真漂亮,乌黑柔软,风一吹来,它们就跟着风微微拂动,像小小的羽毛一样扫在人心里。 以后还可以当校友吗? 章修严在心里暗暗想着。 那可真好。 许老师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章修严猛然回神,悄然伸手推了推身旁的少年。 少年转醒,微微抬起脑袋,眼睛还迷蒙着,眼底带着点儿困意带来的水汽,迷迷糊糊地看向他。明明是不一样的脸,明明比认知中的人要大上好几岁,章修严却一下子把少年认了出来。 章修严霍然站起身。 其他人都齐齐看向他。 他眼里却只剩下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少年虽然长大了好几岁,面容却天真犹存,高高兴兴地朝他一笑,蓦然让那段枯燥冷酷的岁月也都染上了美好和温暖。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他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章修严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一下更比一下快。他怎么会觉得,如果这不是梦就好了——如果这是真的就好了——十几岁的年少时光有人长伴身边,然后他们一起高考、一起上大学、一起开始工作——一起解决人生中遭遇的每一个困惑和困难。如果是真的就好了。 “大哥。”软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章修严睁开眼。 四周变得很安静。 再没有什么高三,再没有什么少年,再没有什么约定。 他的十六七岁已经过去了——彻底地过去了。 而梦里那少年的十六七岁还很远。 强烈的渴望与强烈的失落交织在心头,让章修严久久无法真正清醒过来。 袁宁紧张地坐在章修严床前,紧紧抓住章修严冒着汗的手。他知道大哥肯定是做噩梦了,他以前也经常这样,一梦见可怕的东西,醒来后掌心就湿漉漉的,全都是冷汗。袁宁努力安慰章修严:“大哥不怕,做梦都是假的!” 章修严终于缓过神。他侧过头,定定地注视着袁宁满含关切的眼睛。这两年来,袁宁交了很多朋友,平时也独立了很多,黏着他的时间越来越少。梦都是现实的反应,可能在听袁宁说过“真想和大哥一起念大学”之后,他就一直记在心里,最后折射进梦里面。 章修严找到了合理的解释,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他回握袁宁的手,缓缓说:“我知道,别担心。” 梦就是梦,永远不可能成真。他只是太渴望被人需要、太渴望和人亲近而已。这小结巴在他最需要安慰的时候闯入他的人生之中,才会这么快就搬进他心里牢牢扎根。 只是这样的渴望终究不正常。如今一切都已回到正轨,章修鸣回来了,薛女士病好了,家里一切都好。他以后会有自己的家庭,袁宁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家庭,总不可能一辈子都这样——一辈子都这样想要对方对自己有不一般的依赖、想要和对方有不一般的亲近,小孩子长大了就不该再允许他产生这样的想法。 更何况他是一个马上就要成年的人了。 章修严松开了袁宁的手,绷起脸打发袁宁去刷牙,自己也下床换好适合外出的衣物。等袁宁从浴室出来了,他才拉开窗帘,让刺目的阳光洒满房间。 天亮得真早。 袁宁被阳光照得微微眯拢眼睛,适应阳光后才看清章修严严肃的侧脸。大哥好像变得有点不一样了。袁宁生出一种莫名的感觉,觉得章修严一下子离自己远了很多。 见章修严到浴室里刷牙,袁宁打开背包,翻找了一会儿,找出一大一小两个口罩。这边是市区,汽车尾气很多,早上的空气不太新鲜,出来时四哥对他说早上出来跑步要记得戴上口罩。袁宁准备行李时把章修严的口罩也准备了。 袁宁麻利地给自己戴上。 听到浴室门喀拉一声被拉开,袁宁穿着酒店准备的小拖鞋跑过去,仰头对章修严说:“大哥,我帮你戴口罩!四哥说到了这边要戴的!”他踮起脚,努力想把口罩带子挂到章修严的耳朵后。 章修严觉得袁宁随时会扑进自己怀里。 这个念头闪过时,章修严猛地退开两步。见袁宁茫然地看过来,章修严面色微顿,伸手接过袁宁手里的口罩:“我自己戴就好。”他见袁宁脸上带着点失落,更确定必须要严格要求袁宁独立一点。没有人可以为另一个人的一生负责,他也不能。所以他不能纵容自己,更不能纵容袁宁。 章修严在袁宁的注视下把口罩戴上。 袁宁懵懵懂懂。他发现自己和章修严之间有些东西正悄无声息地改变着,可他并不明白那是什么。他只能靠感觉去理解章修严的意思,章修严是不希望他和以前一样黏人、不希望他和以前一样太依赖他。袁宁心里酸酸涩涩,不过也知道了章修严的意思。他长大了,不再是小孩子了,不能再那么软弱、那么爱撒娇。 袁宁也觉得自己这样不对。他不该一看到大哥就想亲近一点、更亲近一点。他露出笑容:“大哥我们去跑步吧!等大哥上了大学,我们就不能再经常一起跑步了!” 章修严看着袁宁脸上的笑,捕捉到了里面潜藏的不舍和酸涩。他心脏也跟着抽了抽,面上却只是“嗯”了一声,领着袁宁出了门。 袁宁像平时一样注视着章修严高高的背影。他到章家才两三年,感觉却像过了二三十年。大哥说的话他都听,大哥让他独立一点他就独立一点,只要大哥还是他的大哥就好。 袁宁跟章修严一前一后地绕着前面的长桥往前跑,金灿灿的太阳跃出了水面,照得江水灿然一片,清晨的雾气也随之散开。初秋的沁凉已悄然渗入风中,让袁宁觉得面上凉凉的,有点舒服。袁宁高兴地和章修严说起话来:“空气也没有四哥说的那么糟糕。”隔着口罩,他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但还是掩不住话里的欢欣。 章修严“嗯”地一声,算是回应。他的腿比袁宁长,本应跑得比袁宁快很多,但这两年多来他早已养成习惯,不慢不快的步伐正好能让袁宁跑着跟上。 “大哥。”袁宁喊。 章修严转头看去,只见袁宁脸上泛着充满活力的笑容,白里透红的皮肤红润又有弹性,能唤起所有人的喜爱之心。 “我真想一下子就长大,”袁宁觉得很矛盾,“可有时候又一点都不想长大。” “很正常。”章修严放慢脚步,看着袁宁额上渗出的汗珠子,忍住没抬手帮袁宁擦掉。他想抱一抱袁宁,又想起自己刚刚下定的决心,于是在原地站定,目光与袁宁天真懵懂的视线胶着在一起,“有时我也想你一下子长大——可有时我又不想你长大。都是一样的。” 袁宁本来觉得有点难过,听到章修严说的“都是一样的”,心里的难受和酸涩霎时间一扫而空。 是的吧,都是一样的!大哥也是想和他亲近的,只是人总要长大,总要学着自己往前走,不能整天想着依赖别人。 “我知道了!”袁宁抓住章修严的手,“罗元良把小野猪们放上山时我也很难过,但罗元良告诉我,小野猪就该学会在山里生活,要不然长大了,白桦林藏不下它们了,它们就会被人抓走吃掉。所以它们必须学会使用自己锋利的爪子、必须学会使用自己尖尖的牙齿、必须学会捕捉猎物和躲避敌人。如果太依赖我们的帮助,只会吃被我们帮忙处理好的食物,它们是没办法自己生存下去的。” 章修严耐心听着袁宁说话。 “大哥放心!”袁宁认真地保证,“我也会像小野猪它们一样,变得更独立一点,不会再让大哥整天为我操心!” 章修严对上袁宁坚定的目光,心脏深处轻轻颤动着。这小结巴还是这么敏感,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表现出轻微的疏离,这小结巴就自己把一切都想明白了,还替他找到了最好的理由。 这样的弟弟,他怎么舍得疏远呢? 章修严心里乱成一团,面上却点着头,抬手摸摸袁宁的脑袋,难得地开了个玩笑:“小野猪。” 袁宁瞪圆眼,认真地反驳:“我不是小野猪!” 章修严又点了一下头:“好,你不是小野猪,”他继续揉乱袁宁的头发,“小结巴。” 袁宁说:“我很久以前就不结巴了!” 章修严往前跑去,口里说道:“以前结巴。” “可是已经不结巴了。”袁宁追上章修严,努力强调。 “紧张起来还是会结巴。”章修严驳回。 “……给别人乱起绰号是不对的。” 章修严脚步微微停顿,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宁宁。” 袁宁听得心怦怦直跳。所有人都这么喊他,可是章修严喊起来却不一样——章修严喊他们所有人都是喊全名的,这样喊他还是第一次。他仰头看着章修严被阳光照耀着的脸庞,心里高兴极了。袁宁没有把这种莫名的开心说出口,而是指着前面的高楼说:“大哥,我们好像快要跑回酒店了!” 章修严看了看表:“我们吃个早饭就去文化馆那边。” * 文化馆坐落于首都东区,离首都大学大约三十分钟车程,离酒店却很近,步行不到十分钟就看到了。袁宁昨天已经和章修严来过,却还是觉得文化馆修得很漂亮,整个文化馆的设计非常古朴,仔细辨认的话,能看出屋檐和墙体上融入了无数文化元素,简直就像一本越读越有味道的书。 章修严带着袁宁往里走,不少家长都已经带着孩子过来,一般而言能进决赛的都是初高中的学生,所以也有一些是自己过来的。章修严扫了一圈,发现袁宁是参赛学生里最小的。 正想着,周围就传来议论声:“听说今年有个小学生入围了,而且那小学生才八九岁,这算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这么小就入围的吧?这可是全国青少年书法大赛,哪个不是练了十年八年的!练字的年头都比他的岁数多!” “不会吧?有小学生入围了?现在各种比赛越来越多,人心也越来越浮躁,哎。” “是啊,以前都是老老实实埋头练字的,现在的人想法越来越多。”说话的人压低声音,却还是恰好能让周围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我听说不少人为了给自己孩子镀金或者加分,都偷偷摸摸地在暗地里使劲呢。” “真的?”周围的人插嘴,“我就说了,上次我家隔壁那个连买酱油都能弄错钱的家伙怎么能捧回个物理竞赛二等奖,敢情连这些比赛都有黑幕。这世道啊!” 孩子陆陆续续进了场,等在外面的家长们都凑在一起,话题七拐八弯,把社会风气和社会法度里里外外议了个遍,大多觉得但凡自己孩子不拿奖、别人家孩子拿了奖的比赛都黑幕重重。 袁宁小心翼翼地看向章修严。这些人刚才说的是他吗? 章修严神色不变,牵着袁宁的手越过前面的家长,走到比赛场地门前才松手让袁宁自己进去。 其他人都注意到这么个出色的少年,再看向比章修严矮了许多的袁宁,心里咯噔一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想知道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有没有被这对兄弟听见。一时间所有人都有些讪讪然,谁都没再开口说闲话。 袁宁走进比赛场地,拿出自己的参赛证明,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找到自己的位置,乖乖地坐在那儿等待比赛开始。 进入决赛的参赛者们目光都往袁宁身上飘。 没办法,袁宁实在太小了。书法比赛虽不如数学、物理比赛热门,但因为是个全国性的比赛,参加的人也不算少。这么小的孩子能过关斩将进到决赛,不管是真材实料还是走后门都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一看之下,就更挪不开眼了。 袁宁穿着和章修严一模一样的衣服,这套衣服穿在章修严身上有种成熟的感觉,穿在袁宁身上却完全不一样。明明也是白色的内衬、深灰的外套,却因为胸前别着个小胸章而变得可爱多了。 当然,所有人看到他时都不会注意他穿着什么衣服,更多的是被他的眼睛所吸引,觉得那双眼睛亮得叫人移不开眼。注意到袁宁正安安静静、认认真真地等待着,其他人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变得安静平和。 是啊,这可是决赛,他们好不容易才等到这里,想那么多有的没有的做什么?还不如好好稳住心情,拿出最好的状态来考试。 代表书法协会过来主持比赛的负责人很快到场。瞧见场内安静有序,负责人非常满意,他主持这比赛几年了,什么状况都出过。近几年经济发展越来越快,人心浮动越来越严重,家长们都浮躁了,功利心和目的性也都越来越强,连带地也影响到了孩子身上。于是参赛的学生越来越多,真正热爱书法的人反而越来越少。 负责人扫视一圈,看见年纪最小的袁宁时,愣了一下,想起看初赛作品时看见过的字。这孩子年纪虽小,字却已经很不错,看得出平时有认真踏实地练习。只是这种跨省份的比赛作假很容易,即使有人作保他心里还是有点儿怀疑。 负责人不由多看了袁宁两眼。 袁宁注意到负责人的目光,心里有点忐忑。刚才在门外听到那些家长们的议论,他才知道自己的年纪是最小的,也才知道自己会因为年纪小而被怀疑比赛有黑幕。这个负责人也是这么觉得的吗? 袁宁不由又想到袁波,袁波也是这样的吧,年纪小,家里穷,什么条件都不好,能拿下全国数学竞赛决赛的参赛名额,一路走来肯定遭受不少怀疑和非议。 想到这里,袁宁心里一阵难受。 袁波比他更不容易!袁波比他更辛苦!袁波都憋足劲挤上来了,他什么都有,怎么可以落后!有人怀疑的话,证明给他们看就好了,心里打什么鼓——他又没有走后门!袁宁别的没有,就是骨子里藏着股倔劲,没了最初的忐忑,他反倒更加镇定,目光也变得坚定起来。 负责人宣布开始后,袁宁摊平桌上的白纸,在心中先构思了一番,拿起笔抬腕写了起来。 负责人见袁宁最先提笔,有些讶异,稍稍走近一些,目光落在袁宁写出的字上。 定睛一看,负责人的目光就凝在了上面。 袁宁的字和初赛作品一模一样。 不,不对,比初赛作品又要好一些。 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谁都无法言说的逼人锐气好像能透出纸面!明明八九岁的小孩腕力不足、明明这小孩看起来不像是练了很多年的,写出来的字却不仅有形——还有了神!这是天赋吗?负责人看向袁宁平静之中犹带几分稚气的脸庞,觉得自己刚才的怀疑实在太不应该。 等袁宁写完一整句诗时,负责人微微一顿,心中泛起阵阵苦笑。 ——自小刺头深草里,而今渐觉出蓬蒿。 作为书法协会的核心成员,负责人的文化素养还是过得去的,对这首诗的后面一句自然烂熟于心——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这是唐代诗人杜荀鹤的《小松》,明里写松、实则写人,看来自己怀疑的目光被这小孩给发现了,这小孩写来刺他一句呢!没想到这小孩看起来软和可爱,脾气却不小。若是换成别人可能会不高兴,负责人却不一样,他由衷喜欢这样的孩子。 小孩子就该有点脾气、有点朝气! 负责人没再往下看,笑着踱步到其他参赛者那边看他们写得如何。 袁宁一鼓作气地写完,看着桌上摆着的诗,突然觉得有点不适合。但时间已经不够再重写了,袁宁只能放下笔,再把它仔细看了一遍,才垂手坐下,待比赛结束。吃早饭时大哥说,袁波今天下午才有火车回南边,比赛结束之后他还可以去找袁波吃个午饭、和袁波到处逛逛! 第61章 莲子 袁宁满心雀跃地等着比赛结束,结果负责人宣布结束之后又把他们留了下来,说要拍照留档和做宣传。因为时不时会拍照寄给袁波他们的缘故,袁宁对拍照这件事已经驾轻就熟,甚至还能小声告诉旁边的人要怎么站才拍的好看。 合照和单人照都拍完,袁宁直接跑到外面,一眼就看见了站在桂花树旁的章修严。 章修严天生带着种叫人难以亲近的气场,别的家长都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闲聊,只有他直直地倚在石柱上,手里拿着本书在翻。 袁宁正要迈开腿跑过去,就被几个年纪大些的参赛者追了上来,交换了电话号码和通信地址,说是以后要探讨探讨书法。 袁宁不擅长拒绝,掏出便签本和他们一一互换完联系方式。 再抬头往章修严那边看去,袁宁看见章修严已经把手里的书合上,正用意味不明的目光看着他。 好像有点不太高兴? 袁宁赶紧跑了过去,跟章修严解释:“大哥,刚才那个老师让我们拍照留档。对不起,让你等太久了!” “我看到了。”章修严没再绷着脸。 这小结巴太敏锐,他的任何情绪都会轻易被他发现。不过他可不是因为等太久而不高兴,而是因为……这小结巴才九岁,怎么到哪都有人拉着他要和他交换联系方式? 年前章修严和栾嘉去过次市里新开的酒吧,那乱糟糟的环境、乱糟糟的音乐就不提了,比较令他难以接受的是在酒吧里的男男女女只要看对眼了,都会拿着杯酒上前邀对方喝酒,然后互换联系方式。 他坐在那儿自然没人敢上前,栾嘉却不同,一眨眼就招来无数搭讪者,男的女的都有。若不是霍森先生及时赶到,栾嘉指不定会直接被人给勾搭走了。现在很多衣冠禽兽男女不忌、老少不论,就图个开心、图个快活。再想想袁宁收到的那几张小广告,章修严又不由自主地拧起眉头。 袁宁一直留意着章修严的表情,见章修严眉头越皱越紧,心里有点难过。大哥好像经常在皱眉,他真想用熨斗把大哥的眉头熨平! 袁宁有点发愁:“大哥,你是不是觉得带着我很烦?” 章修严严肃地看着袁宁一会儿,如实回答:“对,很烦。” 袁宁伤心。 章修严说:“可是不带着更烦。”他牵着袁宁往外走,余光落在袁宁满是沮丧的脸蛋上,“总想着你一不小心就被人拐跑了。” 袁宁不服气地反驳:“我才没有那么笨呢!”知道章修严不是嫌弃自己,袁宁又高兴起来,和章修严一块去找科学馆那边找袁波。 数学竞赛的时间比书法比赛要长些,袁宁和章修严抵达那边后竞赛才刚结束。 这边的流程也和书法竞赛一样,要拍合照和单人照留档。袁波正在拍合照,袁宁没有立刻冲上去,只和章修严站在一边看着被安排在第一排的袁波。 比起书法比赛那边的高效有序,数学竞赛这边是分学段进行的比赛,小学生就占了其中的三分之一,秩序有点乱,排了半天都没排好。袁波按照摄影师的指示往旁边退了退,结果旁边的人没动,他恰好一脚踩在对方脚上。 袁波忙说:“对不起!” 旁边的人见自己新买的球鞋上多了个黑黑的印子,再看看袁波那一看就不是名牌的破运动鞋,心里涌起一股恶气,没好气地骂道:“说句对不起就行了?知道我这鞋子多少钱吗?是我在国外的姨妈给我买的!踩坏了你赔得起吗?” 袁波气得笑了。摄影师明明给了指示,是这人自己非杵着不动,被踩上一脚能怪谁?他说声“对不起”是因为踩了人确实不对,可这家伙也不用得理不饶人吧? 这种家伙,袁波向来是懒得理会的。就这脑袋、就这处事方式,也就仗着家境好点才能这么横,要是家里不能给他依靠了,谁会看他一眼啊! 袁波已经看到袁宁了,不想跟对方吵,只想着速战速决,多和袁宁待会儿。 袁波不吭声,对方说得越发起劲:“这破比赛真没意思,真么人都能进比赛!” 袁波没开腔,章修严却带着袁宁走了过来。他的目光落在那十来岁的男孩身上,就像看着堆没用的垃圾,眼睛里一点温度都没有。章修严淡淡地说:“我也这么觉得。” 袁波一愣。 那男孩儿被章修严的眼神扫过来,小心脏不由自主地瑟了瑟,竟连质问一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的胆子都没有。 章修严对摄影师说:“我们赶时间,我来帮忙排一下位置?” 摄影师感觉自己正在和影棚大老板说话,下意识地点头应是。等回过神来,章修严已经转头问袁宁需要怎么排。袁宁愣了一下,小声告诉章修严最适合的排列次序。章修严仔细听完,绷着脸指挥参赛者们到指定位置站好。对上章修严的冷脸,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见谁都不敢吱一声,只好乖乖按照章修严的指令站定。 不到三分钟,大合照就拍完了。接着是分学段的合照,有章修严开的先例在,领队老师没再闲着,都进来组织学生有秩序地排好。 合照拍完,摄影师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摄影师很年轻,第一次出这种外勤,没经验,场面差点没控制住。见章修严已经退到一边等候着,摄影师感激地朝他笑笑,主动提出让袁波先拍个人照。 拍照过程的小风波无声无息被掐灭了。章修严领着袁波去跟领队老师“请假”,领队老师对章修严有种莫名的信任感,再加上昨天已经和袁波妈妈那边确认过了,也就爽快地放行,还把火车票给袁波带着,让袁波回头直接上火车。袁波行李不多,他可以帮忙拿上车。 袁波感激不已,鼻子一阵酸涩。袁宁眼睛往火车票上瞄,发现是下午五点多的车票。他高兴地说:“袁波,还有五六个小时呢!” 章修严带他们走出科学馆,问道:“想去什么地方玩?” 袁波说:“去看国旗吧!” 三个人转向华国大广场那边,袁宁和袁波手拉手,绕着国旗看了一圈,八月多的天气,天高气爽,风吹得鲜红的旗帜猎猎作响,袁宁的心好像也被风吹得鼓鼓的。他认真说道:“等我们考上了首都大学,就可以早上过来看升旗!听说每天早上国旗都会和太阳一起升旗,八月的话升旗仪式五点多就开始了。” 袁波见袁宁脸蛋被太阳晒得红红的,额头渗着细细的汗珠,不由抬起手帮袁宁擦了擦。以前袁宁呆在奶奶家时也很白,不过那种白是因为常年呆在屋里、没有机会出去玩,那时袁宁年纪小,很多活都干不了,只能坐在家里发呆。也只有他去了,袁宁才被容许出去玩玩、好好晒晒太阳。现在袁宁脸色白里透红,看着就健健康康的。 章修严明明不太喜欢他,却还是愿意带袁宁来找他,看见有人想欺负他也会替他出头。这是因为章修严喜欢袁宁、在意袁宁,章修严希望袁宁开开心心、高高兴兴,自然也爱屋及乌地维护袁宁在意的人。 虽然只见了两次面,袁波却已经彻底放心了,安心地拉着袁宁在周围逛了起来。 章修严安静地跟在他们后面,听着袁宁欢喜地和袁波说话。 等把华国大广场里里外外逛完,章修严说:“既然你们都要考首都大学,那么今天就不去游览别的景点了,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逛。”他拍板定案,“先去吃个饭。” 袁宁乖乖点头。 章修严已经叫司机把车准备好,过来接他们去吃饭。首都的菜色海纳百川,什么地方的名菜都有。章修严怕袁宁和袁波吃不惯,坐火车回去时会不舒服,没有找太有特色的店,而是选了个做南方菜的地方。 袁波妈妈正在做餐饮业,袁波倒也不至于不适应在外面吃饭,只是看到菜单上的价格后袁波怎么都点不下手。贵!太贵了!贵得他还没吃就觉得肉疼! 袁宁看到价格后也和袁波一个反应。 章修严顿了顿,微微挑起眉毛,睨着袁宁说:“怎么?舍不得请你堂哥吃顿好的?” 袁宁呆了一下。他请吗?想到自己和袁波已经两三年没见面,想到自己挺富裕的小金库,袁宁顿时不再纠结价格,抱着菜单离开座位,找到门口的服务员问对方有什么好推荐。 服务员又把袁宁请回座位上,耐心地向袁宁介绍店里的招牌菜。已经是八月下旬,是吃螃蟹的好时节,鲈鱼也非常肥美。 店里的螃蟹不是有名的阳澄蟹,而是店长的私人农场那边供应的,每年定量供应。那农场圈着个大湖,放眼望去接天连地的都是那波光潋滟的湖水,山暖水清,气候宜人,养出来的螃蟹个大肉美,蟹壳光滑平整,蟹肚莹白如玉,光是卖相就远胜于市面上的其他螃蟹。 清蒸鲈鱼也是招牌菜,鲈鱼都是挑最好的,过了这个季节就不再上。就连用的水和配料都是精挑细选的,换了一种就不能凸显出鲈鱼的鲜美。 还有清淡些的,比如桂花糯米藕。这道菜用的食材都是农场那边提供的,桂花的香味浓而不腻,入口反而清甜宜人。糯米挑的都是向阳生长的那部分,吸足了阳光,颗粒饱满,香糯可口。藕就更了不得了,是店长得了几颗三百年前的莲子,悉心栽培出新莲,种在离活泉的池子里,前前后后培育了五六年才开始供藕。 袁宁听得入了神。得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这样在食材上花心思啊! 袁波也听得目瞪口呆。听了这些介绍,再看菜单上的价格,似乎就没那么难接受了。 袁宁等服务员把菜色一一介绍完,问了问章修严和袁波的意见,把服务员介绍的特色菜都点了。他们才三个人,为了不浪费,袁宁礼貌地对服务员说:“每样菜只要上一半就好。姐姐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把多余的带回家吧。” 服务员愣了一下。这家店以贵闻名,能上门的都是有钱有权的人,客人们的素质都很不错。只是素质好归素质好,不等于平易近人,有时礼貌客气底下藏着的其实是更深的冷漠与轻视。也有家里一夜暴富的,不知从哪听说了这家店的存在,过来豪迈地点了一桌菜,最后吃不完就摆在那儿,店长知道后气得胸口发闷,好几天都不愿再过来。 像袁宁这样说的,服务员还是第一次碰到。服务员露出比一开始更真切的笑容,目光也柔和下来,温柔地对袁宁说:“我会问问师傅可不可以这样。” 走出包厢外,服务员觉得眼眶热热的,抬手擦了擦眼角,只觉手背湿了。当了这么多久的服务员,她以为自己早就习惯遭遇任何为难和漠视,可一想起刚才那孩子亮亮的眼睛她就觉得心里发烫。 服务员正要去厨房那边,就被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喊住了。对方拄着拐杖,左脚和右脚一高一低,本应是个大大的缺陷,却没有影响他的魅力。中年人问:“里面的客人做了什么?他们骂你了?”他是热爱美味的人,最不喜欢的就是有人来店里摆架子逞威风。 服务员看清来人是谁,连忙摇了摇头。这是她们的店长,平日里平易近人,可发起火来却挺可怕。据说店长背景很不简单,是以来的客人来头再大,店长也敢把人赶出门。服务员把袁宁的话转述给中年人,并夸了一句:“虽然三个客人年纪不大,不过看着都被家里教得很好。” 中年人握着拐杖的手轻轻动了动,对服务员说:“跟厨房那边报完菜名后先别回包厢,先到我那边拿盒莲子给他们。”凡是热爱食物而且对别人心存善意的人,他都不吝于送点好东西。中年人补了一句,“既然客人说要给你一半,你就叫宋大厨帮你装好带回家吧,让家里人也尝尝。” 服务员高兴地去了厨房。 中年人看了看包厢紧闭的门,拄着杖回自己处理店中事务的地方。桌子是上好的梨花木,价值不菲。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小小的紫檀木盒,打开看了看,五颗圆润可爱的莲子整整齐齐地呆在里面,每一颗都经过精挑细选,看着饱满又漂亮。他将木盒合上,放到桌上,拿起拐杖走到窗边,看着远处浮浮沉沉的山色。 服务员过来了,中年人转头示意:“在桌上。” 服务员看见那精致的小木盒,小心地拿起来,脚步都变得比刚才轻多了,生怕把手里的木盒给摔坏了!在店里呆久了,她也算是识货的人了,光凭这盒子就能卖出大价钱! 服务员带着甜美的笑容回到包厢,把中年人的话转达给袁宁,并把紫檀木盒递给了袁宁。 袁宁愣了愣,接过紫檀木盒。他不懂这是不是名贵木材,不过上手后觉得这木盒摸着很舒服。再看上头那精细漂亮的花纹,直觉就觉得这盒子很不一般。更重要的是,他感应到一种奇妙的生机从盒子里传出来,叫他觉得浑身上下都舒服无比。 袁宁看了眼章修严。 章修严说:“既然是你请客,送的东西自然你拿着。” 袁波很好奇:“打开看看盒子里装着的是什么?” 服务员说道:“是莲子,店长亲自培育的莲子,据说很受欢迎的,很多人想买都买不到。”听说一颗就值好几万,比金子做的更贵——可就算有人拿出几万来店长也不卖给他们!这些话服务员没说出来,她怕袁宁听了心里会有负担,毕竟一颗莲子就能顶一顿饭钱了,里面有足足五颗。 袁宁见袁波想看,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盒子。五颗莲子躺在柔软的绸布上,看着不像食材,而像是莹亮的美玉,在阳光下散发着淡淡光晕。袁宁感觉手心一阵波动,好像是鱼儿拼命地想往外游。他明白了,刚才那种生机勃勃的感觉并不是错觉,那股生机是这五颗莲子透出来的——这不是普通的莲子! 袁波没有袁宁的奇妙能力,但他能看出这些莲子很不简单。他对袁宁说:“你可得好好把它们收起来,别把它们给弄丢了!” 袁宁认真点头,把盒子合上,珍而重之地放进进口袋里。 菜陆续上桌,每样菜分量都不大,不过菜色很多。闻到饭菜散发出来的诱人香味后,他们都默契地贯彻食不言寝不语的行为准则,埋头把每个菜都尝了个遍,吃得肚皮滚圆滚圆,连章修严都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很久没撑起来的胃,觉得它好像被填得太满了。 离火车开车只剩两个多小时了,章修严决定带袁宁和袁波去逛逛街买买东西,好好消化消化。袁波起初以为不好带为由什么都不愿买,章修严一句“我会让人带到邮局用邮政包裹寄回去”,把袁波的借口堵掉了。 于是章修严负责帮袁波挑选辅导资料,袁宁负责帮袁波一家挑选衣服鞋子袜子,甚至连内裤都挑了一打,让袁波恼得恨不得戳着袁宁脑门叫他别这么败家。章修严说:“袁宁暑假去他孟老师的实验基地帮忙做记录,拿了笔不小的工资。”意思是袁宁虽然能花钱,但也已经能赚钱。 袁波心情很复杂。章家真的把袁宁养得很好,对他既是疼爱又宠爱,又注意培养他的独立能力、判断能力,更重要的是在章家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别人努力再久也无法获得的机会。 袁宁能到章家真的太幸运了。 袁波安心地在火车开走前赶到车站。 章修严和袁宁送袁波到月台。今天他们已经说了很多话了,到了离别的时候什么都说不出来。袁宁乖乖站在章修严身边,看着袁波三步一回头地走上火车。好不容易见了面又要分开,说不难受当然是假的,可是更多的却是关于未来的、坚定的决心。这一次他不会再哭了,因为他知道袁波跟自己都在努力着,而且他们一起努力的目标很有可能在不远的未来里实现。 所以有什么好伤心的呢!他们会再见面的,他们会再重聚的——他们会一起考上首都大学,让二婶再也不会皱起眉头,让自己离“优秀”离得更近。即使他要追逐的目标离他那么远——远得像天上的星星,但他也不会因为永远追不上而停下脚步。 袁宁悄悄看向章修严。 章修严正巧也看向他。 袁宁立刻收回目光,看向已经上了火车的袁波。袁波挤到了靠窗的位置,趴在窗边看向他们,眼里满是不舍。袁宁跑到车窗外,站在白线里朝袁波喊道:“袁波!我们说好的,要一起考上首都大学!” 袁波用力点头。如果这两年没有卯足劲去学习,没有卯足劲争取一切能争取的机会,他也不可能代表省里来参加这次竞赛。不管这次有没有拿到名次,能来这一趟就已经给他吃了颗定心丸。连全国性的比赛他都能挤上来,高考怕什么!别人肯花的功夫,他照样肯花——家里的条件也正在变好,别人能有的东西他也能有! 袁波坚定地说:“我们说好了!” 这时火车开始鸣笛。 章修严拉着袁宁退后了两步,把袁宁圈在怀里,免得袁宁被火车启动带起的风卷下月台。 火车缓缓拖着笨重的躯体往前驶去。 袁宁很想跟着火车往前跑,最终却还是定定地站在原地。 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不急,一点都不急,他们不用为短暂的离别难过。 袁宁注视着火车,直到火车开出视线之外,他才转过身,把脑袋埋进章修严胸前。他鼻子还是酸酸的,抱住章修严说:“大哥,我知道不该难过,但还是很难过。我又要很久都见不到袁波了,”袁宁把脑袋埋得更深,“等大哥来首都念大学了,我是不是也要很久才能见到大哥一次?” 章修严一顿,抬手扫了扫袁宁的头发。明知道该把怀里的小脑袋推远,他却还是做不到。等真的不在眼前了,也许就能狠得下心了吧?在那之前不必特意疏远也不必刻意冷淡,免得这小结巴又多想。 章修严缓声安慰:“不管多久才见一次,他还是你堂哥,我也还是你大哥。” 第62章 小红本 首都书法协会。 会客室里坐着个金发碧眼的外宾,他脸上爬满皱纹,精神却非常不错。坐在他对面的,是年逾古稀的书法协会会长,是书法界泰斗般的存在。 老会长早就想退,想给后人让位,但大家都不让,因为老会长在这儿就是标杆、就是象征,就能吸引不少人关注书法、坚持书法。现在这一代被普及义务教育的孩子,大部分人都是练老会长的字帖长大的。 会见外宾这种事,本不该再劳动老会长,不过这次来的是故人,自然例外。当初老会长到国外呆了一段时间,这位外宾热情地接待了他,让他在异国不至于举目无亲、举步维艰。 老会长感慨地说:“没想到你居然能到华国来。” 外宾爽朗一笑:“其实自从你住在我们家一段时间以后,我母亲和妻子她们就喜欢上了华国文化,碰上你们华国过年时还会买个唐装穿上。还有啊,家里的碗碟都换成了华国的瓷器,她们口里不说,心里喜欢得很。而且现在形势不一样了,国会那边巴不得我们多来走走,看看有没有加深两国联系的新契机。” 老会长一点都不想掺和这些事:“我这里可没有你要找的契机。” 外宾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身体微微垮下,背脊陷入椅背中,垂下肩膀直叹气:“我也是累得慌,想来你这里清静清静。用你们的话怎么说来着?接受绚烂美丽的华国文化的熏陶,找到可以让心灵栖息的宁静之所。” 老会长瞅了外宾一眼:“我们才不会说这样的酸话。”他很少承认自己是文化人,因为他们这一代人经历过最动荡不安的一切,下过地、进过城、逃过荒、扛过枪,哪一行都干过,什么事都经历过一点,这一切造就了如今的他,同时也随着岁月流转融入到他的血骨深处,他不愿抛弃其中的任何一部分。过去容易让人忘怀,所以总该有人将它们铭记。 外宾知道老会长固执,也不多说什么。他站了起来,挺了挺背脊,走到会客厅挂着的书画前站定,说道:“这是你画的吧?连我这种外行都觉得这上面的山峰和河流气势非凡,配上你的字真是一绝,怪不得你那些后辈们都舍不得放你走。” 老会长摇头:“我还是更希望有后辈能越过我走到更高的地方。我现在所在的位置还远远不是顶峰,”他的目光悠远而哀伤,“曾经我也以为自己已经站到了顶峰,后来才发现自己所窥见的不过是小小的一角。” 外宾来了兴趣:“难道华国还有人比你更厉害?为什么我好像没有听说?” 老会长说:“他已经很久没有画画,更没有留下什么书画作品。”他也站了起来,“文化馆的展厅这边倒是收藏了他后期的一些作品,不过不是书画,而是风筝。” “风筝?”外宾惊讶,“为什么是风筝?”华国是风筝的起源地,在很多文化作品里是象征着矛盾的自由与束缚。难道这个人曾经遭遇了什么,才会把心血倾注在那小小的风筝上? “因为他喜欢小孩子吧。”老会长苦笑着说。那家伙的脾气就是这样,说不再画就不再画,说不再写就不再写,多少人重金相求都不为所动。倒是回到乡间后谁都不认识他,见村里的小孩都没大人带着,只能每天上山下河到处乱蹿,他却再次拿起了画笔,给小孩子们画了不少风筝。小孩子们知道那家伙脾气好,整天笑呵呵的,每次见那家伙回去都围着那家伙说话,那家伙越活越年轻,越来越像个老小孩。 可惜岁月不饶人,一眨眼那家伙带着没解开的遗憾与心结溘然长逝。 老会长拿起一边的拐杖:“我带你过去看看,你看了就知道了,即使是再普通不过的风筝,经他的手一画也变得完全不同。” 外宾欣然跟着老会长前往展厅。不一会儿他们就到了,老会长推开展厅门走进去,心情一瞬间就又酸又涩,也顾不得向外宾介绍什么,自顾自地走上前,隔着防护玻璃抚触着展位上已有些破旧的风筝。 其实从一开始,那人都没想着当个画家或书法家,他的字铿锵有力,透着股蓬勃的生意;他的画不是艺术品,是可以融入到生活中每一样东西里、给每一样东西赋予生命的宝贝。就像叶文清刻的砚台,有了他的画就活了。 也正因如此,老会长才会觉得自己远远没有走到顶峰。 艺术不应该是脱离生活的。 老会长带着外宾转了一圈,拄着杖走出展厅,脸上有着少见的沉郁。这时全国青少年书法比赛的负责人走了过来,脸上满是急切:“会长!” 老会长定了定神,抬眼看向负责人:“怎么了?多大的人了,还毛毛躁躁的。” 负责人不好意思地笑笑,说的话却颇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味道:“我就是这德行,改不了了。”他往前迈了一步,向外宾问了好,才说,“会长,我刚才仔细看了看今天那些孩子们的参赛作品,发现其中一个作品很有您最推崇的薛老先生的味道。您要不要去看看?” 老会长绷起脸,想拒绝,却又想到负责人是自己的学生,眼力不会太差,负责人说的像肯定不是虚有其形。正犹豫着,旁边的外宾已经替他做决定:“参赛作品?是你们华国的孩子们写的吗?那我算是来得巧了,可以一起去看看。” 外宾都这么说了,老会长只能让负责人带路。负责人领着老会长两人到摆放参赛作品的地方,都是当天写的书法作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墨水味道。没等负责人把他们领过去,老会长的目光已经落在那一幅幅参赛作品上。 参赛者年纪都不大,练字时间不长,让人眼前一亮的作品不多。老会长扫了半圈,也就觉得其中一幅很不错,一看落款,原来是某个老友的爱徒,正正经经练了好些年的。老会长再往剩下的一半看去,目光蓦然被其中一幅字给吸引住了。看到后半句,他不由得跟着念了出来:“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明明这只是字,不是画,那一个个字眼却像是化为了一棵棵卯足劲钻出蓬蒿从中的小松—— 强烈的熟悉感让老会长心脏剧跳。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明明是字,却像是活了一样,仿佛能让人看见字的背后藏着的东西。若是单纯从水平去评价,这远远比不过刚才他那位老友的爱徒,力道不够,技巧不圆熟,可是这么一眼看去,就是打心里觉得好——瑕不掩瑜! “我觉得这孩子该是第一。”负责人由衷说道。反正这幅字他越看越喜欢。 “老张徒弟那幅也不错。”老会长客观评价。刚才那幅作品不管是技巧还是意境都已经小有所成,在同龄人之中说是鹤立鸡群也不为过。 “是不错,就是跟张老先生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负责人嘴巴努了努,显然不太喜欢,“没点自己的东西。” “你啊,别拿那么高的标准来要求小孩。就算是成年人,作品里又有几个能有自己的东西?”老会长语重心长。 负责人顿时来劲了:“您知道写这首《小松》的孩子几岁吗?” 老会长微讶:“就算是初一,也该是十二三岁了吧,难道还能更小?” “更小!”负责人的声音简直掷地有声,“九岁,三年级!”他向老会长说起比赛时发生的事,“初赛时就挺有争议,不过那时这孩子的作品还缺了点什么,只堪堪踩中入围线。老实说,我刚看到这孩子时也挺怀疑他是不是被人塞进来拿奖镀金的。没想到我就是多看了这孩子几眼,这孩子就绷着小脸认认真真地写了起来,走过去一看,写的就是这首《小松》。嘿,这是在刺我呢!” “刺你你还挺高兴的?”老会长斜睨负责人一眼。 “您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人什么脾气,反正我觉得这孩子特别对我胃口!”负责人说,“不管您同不同意,反正我的一票是给这孩子了!” 老会长被他给逗乐了:“看来你是真的很喜欢这孩子。”他看着那幅《小松》,眉头微微松开,像是被人轻轻熨平了,又像是染上了悠远的叹息,“是不错,是很不错。不知道老师是谁,是不是和老薛有关系。不过这么小就能写出这样的字,以后肯定能见到,不急。” 负责人点头。 * 袁宁不知自己已经入了许多人的眼,也不知负责人在为他争取拿个一等奖。他和章修严回到酒店住了一宿,第二天又去首都大学看了看住宿环境。章修严不是挑剔的人,不过他有很多事要做,也有挺多不能让别人乱动的资料和文件,看过宿舍之后他决定按照原来的计划先买个房子备着。首都大学附近的房价节节攀升,独门独栋的房子基本没了,取而代之的是高高的商品房。 章修严领着袁宁到几个有现楼的楼盘走了一圈,问袁宁哪里好。袁宁认真回想刚才看过的样品房,挑了个阳光充沛、视野好、绿化也好的。章修严点点头,到售楼部敲定了房子。他还不到十八岁,不能办贷款,不过章修严也不在意这个,直接要了间带装修的房子,爽快得让售楼姑娘笑容大得脸都盛不下了。 章修严又和袁宁去现房那边里里外外验收了一遍,把钱付了,收好钥匙,打算和袁宁回家去。袁宁有点恍惚。别人家买房子都来来回回折腾很久,怎么到章修严这里却这么简单,一眨眼就搞定了呢? 袁宁眨巴一下眼睛,看着章修严不甚在意地把钥匙放进口袋,就知道章修严是想到时直接入住。章修严做什么都很周全,把全家人都照顾得很好,可是对自己却不怎么在意。衣食住行之类的,只要不太影响,章修严一向都是不上心的。袁宁拉住章修严:“虽然房子是装修过的,但也不能直接住进去!” 章修严看着袁宁严肃的小脸。 袁宁掏出本子和笔:“我们再去看看,然后列个清单,看看有什么需要改的、有什么需要买的。大哥你至少要在这里住四年呢,一定要改得舒舒服服才行!”见章修严不为所动,袁宁伸手抓住章修严宽大的手掌,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坚持。 章修严只能领着袁宁去看房子。 袁宁拿着小本本从里到外地记录,不时询问章修严的意见。章修严原本不想花太多心思,见袁宁这么上心,也慢慢提出点自己的意见,不过他的意见无非是“方便就好”“不用麻烦”。袁宁把章修严的意见统统无视掉,认真研究种种缺陷:地毯和沙发要选什么样的;窗帘质量有点差,得换双层的,可以透光也可以遮;应该买点绿植和日常用品;桌子如果不换的话应该选些桌布;还有日用电器应该也添置一些;屋子里的灯花里花哨,光线却不足,看书、看资料会看坏眼睛;水龙头用起来不太顺手,应该挑可以用手背一顶就关上的…… 章修严:“……” 袁宁绷着小脸,严肃地批评章修严:“如果我有自己的房子,我可一点都不会马虎。” 章修严抬手揉乱袁宁的头发:“年纪这么小,想法却多。” 袁宁说:“才不多!”他仰头望着章修严,努力说服章修严,“住的地方要舒服,要像家!每天上完学回到家,可以舒舒服服地吃个饭,舒舒服服地睡一觉,第二天精神才会好!” 对上袁宁执着的眼睛,章修严只能说:“那好,我们再多留几天,顺便把电话装上,到时方便联系。” 袁宁高兴极了,兴致勃勃地整理清单。 袁宁以前听妈妈说起过,等他再长大一点,等村里的孩子都考出去了,他们就调到市区去,到时候他们也会有宽敞的房子。房子有大大的阳台,可以种上花草。屋里呢,要养一只小猫和一只小狗,爸爸妈妈不在家时小猫小狗可以和他作伴,他不在家时小猫和小狗也不会孤单。妈妈说起这些话时表情温柔又柔和,声音也想春天夜晚徐徐吹来的风,他高兴极了,乖乖挨在妈妈怀里睡觉。 一闭上眼,他仿佛能看见那大大的阳台。花草们长得很好,娇嫩的花儿随风摇曳。有只小猫从叶丛里钻出颗脑袋来,喵地一声,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没想到它这么一动,叶子上的雨珠子突然啪啦啪啦地往下掉,把它柔软的细毛都打湿了。它不敢再动弹,只能抬起毛茸茸的爪子扫扫自己的后背,时不时扭过头用舌头舔两下。 亮亮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又温暖又舒服。 袁宁握着笔的手一顿。他转头看向章修严。章修严也正巧站在阳光里,脸庞虽然与章先生那么像,眉宇之间却有着让他想要亲近、想要霸占的温柔。这种温柔藏得很深很深,就像深埋在底下的泉水,只有永远不肯放弃的人才能把它挖出来,享受它赋予的世间最美好的甘甜。 袁宁小声喊:“大哥。” 章修严转头看向他。 “我可以来吗?”袁宁直直地望着章修严,“要是我想你了,可以来看你吗?可以在这里留一个我的房间吗?我数过了,从家里坐火车过来,只要一个多小时,很快就到了,很短很短的假期也可以过来的!” 章修严蓦然想起梦里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都是一样的,想要一直在一起,不想分开太久的想法——都是一样的。从袁宁到章家的那天起他们就没分开过,每天起来后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对方。 所以,他会做那样的梦也很正常吧?对上袁宁期待的眼睛,章修严无情拒绝:“不行,不能来。” 袁宁沮丧地垂下头。 “你才九岁,不能自己乱跑。”章修严看着袁宁那低低的脑袋,“房间可以选,有人带着才能过来。” 袁宁又惊又喜地抬起头。 章修严一脸严肃。 袁宁踮起脚抱住章修严的脖子,吧唧一声,在章修严脸颊上亲了一口。他就知道大哥不会拒绝他!大哥总是这样口硬心软,永远不会让他难过、让他失望!袁宁紧紧抱住章修严,由衷夸道:“大哥最好了!” 袁宁已经不是五六岁的孩子,高度已经到了章修严胸口,不过他身上永远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没有其他男孩那种运动过度、活力过剩的汗味儿。他柔软的头发扫过章修严颈边,让章修严微微一僵,耳根不自觉地泛红。他板起脸:“多大的人了,别学你四哥亲亲抱抱那一套——你可没在国外呆过!” 袁宁知道章修严不习惯和人亲近,语气这么凶绝对是害羞了!他喜滋滋地松开章修严,继续精神奕奕地写采购清单,时不时拿不同的选择给章修严选。袁宁早就摸到规律了,凡是问章修严“要不要”,章修严肯定会说“不要”;但如果问章修严“要蓝色好还是要黑色好”,章修严就会回答“黑色”或“蓝色”。 花了小半天敲定要改装的地方,章修严领着袁宁去找家装公司,让袁宁和对方沟通。负责人见章修严和袁宁这么小,本来不太重视,后来看了袁宁带来的户型图,马上就改了态度——能在那种贵到死的地方买这么个大房子,就算是三岁小孩他都会当上帝伺候着!等仔细听完袁宁的要求,负责人彻底没了随意糊弄他们的想法,老老实实地接过袁宁写着改装要求的图纸准备开工。 袁宁拉着章修严跑超市、跑家具行、跑商城各种小店,认认真真地把清单上所有东西都挑了个遍。他们买的东西多,最后只能让人给送到家门口,而被褥之类需要清洗的东西则都送到洗衣店洗好再送过来。 因为不用大改,家装公司派来的人已经按要求把该改装的地方都改装好了,还给里里外外地清洁了一遍。章修严结清了钱,又叫人来换了个门锁,等着商家陆陆续续把家具和其他东西送上门。花店离这边最近,很快把袁宁定的绿植都送来,袁宁在选绿植时心里定下了大概的摆放位置,拿着图纸给章修严分工,让章修严把大盆的绿植都摆到指定位置,自己则把小盆的植物摆到屋里各个角落。 忙活到傍晚,整间屋子已经焕然一新。沙发变得软软的,但又照顾章修严的喜好,没选太花哨的颜色和样式。地上铺着浅棕色的地毯,细细软软,赤着脚踩上去,脚掌立刻会被那软乎乎的触感征服。桌上铺着与沙发搭配的桌布,玻璃果盘摆在中央,被夕阳余晖照得熠熠发亮。 落地窗外的大阳台,摆着个铁质的绿植架子,上面放着易于打理的植物,只要给它们阳光,哪怕一个月不管它们也还精神奕奕地往上伸展枝叶。在旁边是张茶桌和两张非常舒服的椅子,可以窝在上面看看书晒晒太阳——或者和朋友喝喝茶。 房间就更不用说了,从床上的枕头到地上的毯子都是袁宁选的,叫人一看就想躺在上面。 袁宁一整天都很亢奋,根本不觉得累。到晚饭时间到了,他才觉得自己浑身发酸,一点都不想动了。 章修严挑挑眉:“累坏了?” 袁宁趴到了沙发上。 章修严说:“累坏了才正常,别人得花几个月才弄好,你却想一天弄完,能不累吗?” 袁宁抬起脑袋,很不放心地指出事实:“可是要是不弄完的话,大哥你自己肯定不会弄的!”他刚到章家的时候,章修严连自己每天戴的护腕已经磨坏了都没发现。大哥总是不注意自己的事情! 章修严沉默。 他让袁宁去洗了个澡,带袁宁出去吃饭。 第二天袁宁继续忙活,章修严留他在家,自己去把产权证书办下来。他还没满十八,照理说还得监护人过来,不过他打电话和章先生说明情况,章先生又和负责人通了气,产权证书没经太多周折就到了他手上。 是本薄薄的小本子,封面红通通。 章修严把那小红本打开,只见上面写着两个连在一起的名字—— 章修严,袁宁。 第63章 送别 会加上袁宁的名字,章修严也只是一时冲动。兜里揣着两本小红本,章修严不打算直接给袁宁。现在家里一切都好,他没必要把袁宁拴在裤带上走到哪里带到哪里。章修严决定等袁宁日后又流露出不安或忐忑的时候才把小红本给他。在那之前,还是让袁宁先学着独立比较好。不在眼前的话,他也不用担心自己狠不下心。 章修严回去的路上都在想着袁宁,打开门见到袁宁在客厅忙活,给桌子铺上托店里熨平了的桌布,给桌面上摆上了精致的陶瓷花瓶和陶瓷杯具。 听到开门的动静,袁宁抬头看向章修严,眼里有着显而易见的高兴,声音也雀跃又欢快:“大哥!”没等章修严点头回应,袁宁就兴高采烈地说起自己的发现,“大哥,这边有很多鸟儿,你要是觉得太安静了,可以撒一些面包碎或米粒在阳台上,它们会欢快地飞上来!真可惜,我都叫不出它们的名字……”袁宁觉得自己真不够聪明,要是他能跟大哥一样厉害就好了。 袁宁正想着,窗外又传来啾啾的鸟鸣声。他拉着章修严跑到阳台,几只背部有淡蓝色羽毛的鸟儿落在阳台上,一点都不怕生,轻轻震动着翅膀,小脑袋一点一点,啄食着袁宁放在上面的米粒。袁宁蹲下,认真盯着小鸟们看。小鸟们吃饱了,昂起脑袋朝袁宁唧唧啾啾几声,袁宁没听懂,但看得出它们很高兴。他转头看向章修严:“大哥,它们多可爱!” 章修严却注意到另一点:“你哪来的米?我们好像没买米!” 袁宁说:“我下楼扔垃圾时碰到个拐到腿的老奶奶,扶她上楼回家。没想到她家就在对面!对面的老爷爷说这边鸟儿很多,给我点陈米,可以用来喂它们。”他望着章修严,“老爷爷和老奶奶都很好的!陈米还有挺多,大哥你有空的时候可以撒一些在阳台上。” 章修严点头。 袁宁到哪都能碰见点事,章修严早就习以为常,要是什么时候袁宁没招上谁他才会觉得奇怪。 袁宁继续拉着章修严布置屋子。昨天只是大致弄了弄,今天摆得都是细节,东西都买回来了,章修严自然也不会苛待自己,照着袁宁的指示把屋子里里外外改了个遍。到傍晚时他们才停下来,分头去洗澡。 章修严从浴室里出来,发现袁宁那边没动静,去袁宁房间一看,才发现袁宁趴在被子上睡着了。八九岁的男孩儿,精力终究没有成人好,这两天可把他给累坏了。章修严走上前拉开被子,轻轻把袁宁放进被窝。刚洗过、晒了一整天的被子,带着暖暖的阳光的气息。章修严盯着袁宁安恬的睡颜,心里莫名有些不舍。还没有分开,他已经有点想念这小结巴了。 章修严俯身亲了亲袁宁额头,走出门下楼买了些熟食,再弄了点速煮面条,准备带回去等袁宁醒来吃。上楼时章修严遇上个精神矍铄的老人。老人打量了他几眼,边上楼梯便开口:“小伙子,新搬来的?” “嗯。”章修严礼貌地回应。 “呵呵,我应该就住在你们对面。今天那孩子是你的弟弟吧,看着特别机灵。”老人看了看章修严手里提着的食物,“小伙子啊,不要仗着自己年轻就糟蹋身体。外面的食物看起来好吃,实际上加了很多不该加的东西。我老伴研究这个的,听说这些熟食里加了不少激素,小孩子吃了会提前发育。别觉得提前发育是好事,身体还没有做好准备就开始发育,跟揠苗助长差不多。不该长个头的时候长了个头,到了该长的时候再高都有限。” 章修严听着老人语重心长的劝说,皱起眉头看着手里拿着的熟食。 老人说:“煎鸡蛋会吗?我给你拿几个鸡蛋,你等会儿煎着吃,都是我老家那边送来的土鸡蛋,健康!”他拍拍章修严肩膀,“今天多亏了你弟弟把我老伴送回来,要不然我可急死了。她啊,以前可聪明可聪明,现在不行了,很多事都记不住,有时连家门都找不着,偏偏还喜欢自个儿摸出门。以前都是她念叨我,现在我得把她念叨的都给念叨回去。” 章修严看着老人的神色,知道老人没把有点老年痴呆的妻子当负担。什么样的感情能够维持这么多年呢?章修严有些好奇,但他不是爱说话的人,只认真聆听着老人的絮叨。到了家门口,老人让章修严等着,转身进了屋,干瘪却有力的手抓着几颗鸡蛋出来。 章修严已经把买回来的熟食和面条放到厨房,他接过老人手里的鸡蛋,觉得它们都微微发暖。他向老人道谢,进了屋,踏入厨房,拧了拧眉头,回想了一下煎鸡蛋的做法,往新买的锅里加了点油。结果锅里的水没倒干净,遇到油之后滋滋作响,紧接着就噼里啪啦地溅起了油星子。章修严自觉物理化学都学得不错,碰上这仗势却有点一筹莫展。他决定不管油星子,直接把鸡蛋敲下去。 蛋黄散了! 掉了点壳在锅里! 章修严:“……” 猛火之下,锅里的鸡蛋瞬息万变,章修严速度没跟上,不一会儿就有浓浓的焦味钻进他鼻端。 章修严:“………………” 想要吃得健康可真不容易。 章修严关了火,正要把锅里的鸡蛋毁尸灭迹,就看到袁宁揉着眼睛站在厨房门口。 袁宁是被厨房里的动静和空气里飘荡着的焦糊味弄醒的。他揉完眼睛,整个人清醒了不少,吃惊地问:“大哥你在做什么?” “煎鸡蛋。”如果没被袁宁逮个正着,章修严一定会把厨房收拾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不过袁宁已经看到了,章修严可不允许自己逃避现实、隐瞒错误,“没有成功。” 章修严微微拧起眉头。到底哪里不对?他粗粗看过袁宁在沈姨指导下煎蛋,大致流程是这样没错!可轮到他来动手就每一步都不太对。 袁宁看着锅里糊着的黑黑的鸡蛋,有点想笑。原来大哥也不是什么都会做的!一本正经承认自己失败的大哥太可爱了! 袁宁自告奋勇:“我来!就是煎鸡蛋吗?还要不要做点别的?” 章修严看着袁宁的小胳膊小腿,不太想把“大厨”的位置让给袁宁。可看了眼自己刚才的杰作,章修严就知道自己在这方面毫无天赋。袁宁跟沈姨学了两年,虽然因为年纪还小必须有人在旁边看着,但煎个蛋煮个面之类的,袁宁已经有了炉火纯青的功力。章修严拿出旁边的面条:“再煮个面就可以当晚餐。”至于那些被老人评价为“加了很多激素,吃了会影响发育”的熟食,章修严已经藏进冰箱等袁宁不在这边以后再处理掉。 袁宁马上动手。 面香和蛋香很快飘了出来。 袁宁不客气地批评:“大哥你选的面不对,这个面太容易糊掉,韧性不足,没嚼劲。” 章修严夹起面吃了一口,没尝出和平时的面条有什么不对。他陈述自己眼中的事实:“都是面。” 袁宁:“……” 这样的章修严让袁宁觉得有点新鲜。他一直觉得大哥是无所不能的!看来他得好好学做菜,以后来看大哥是做给大哥吃! 就算再舍不得,该来的还是要来。马上就要九月了,章修严把袁宁送回家,收拾停妥,准备再次坐上回首都的火车。这一次,去的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章修严本来不准任何人送行的,结果薛女士带头要送他到火车站。自从老四回家后,薛女士心情开朗了不少,面对章修严的“强权”也生出了反抗精神。要不是怕章修严真翻脸,薛女士还会把章修严送到首都大学去,亲眼看看章修严的宿舍和舍友再回来。 一行人送章修严到月台上。看着已经比自己高很多的章修严,薛女士心里泛起阵阵酸涩。当她可以好好地照顾所有孩子时,这个大儿子已经不再需要他的照顾。薛女士说:“修严,妈妈可以抱抱你吗?” 章修严一顿,在袁宁满含期盼的注视下张开手抱了抱薛女士。虽然抱得不久,但至少已经迈出一大步。薛女士当下就转开头轻轻抹眼角的泪。 离别的伤感立刻弥漫在月台。 袁宁也想上前抱一抱章修严,可是他想到在首都时章修严退开的那一步。要是他抱上去的话,一定会哭出来——大哥不喜欢看到他哭的,大哥不喜欢软弱的男孩子! 袁宁正努力压下抱紧章修严的冲动,一个身影就从楼梯冲了出来,跑上月台,一把抱住了章修严:“大哥,我一下飞机就往这边赶,可算赶上了。” 袁宁愣了一下,站在原地看着本应远在异国的四哥章修鸣。 回到了家人身边,又能定时飞去见西蒙·普尔曼,章修鸣这两年开朗了很多。察觉章修严绷着脸要退开,章修鸣也没继续抱章修严,而是转向袁宁,给了袁宁一个久别后的拥抱。见袁宁呆愣愣地看着自己,章修严忍不住在袁宁额头上吧唧一口。这个弟弟真是太可爱了!他明明不喜欢和人亲近,但还是想抱着袁宁不撒手。章修鸣向章修严保证:“放心,宁宁就交给我了,我会保护宁宁的。” 章修严:“……” 突然觉得还是该把袁宁拴在裤带上带走才行。 第64章 寻巢 九月一日,望先小学开学。自从章修鸣回来,袁宁每天换同桌的待遇就没了,固定同桌变成了章修鸣。一开始他们还长得有点像,坐在一起像对双生子,时间一久渐渐就不同了。章修鸣加入武术班,每天嘿嘿吼吼地练搏击术和剑术,身板儿结实,皮肤偏麦色,个头也蹿得快,站在袁宁身边像大了两岁。 袁宁起初还有点沮丧,后来发现是章修鸣长得比同龄人高,而不是自己长得慢,才慢慢开心起来。章修鸣在最该启蒙的两年去了国外,虽然西蒙·普尔曼没有亏待他,却也让他的外文成绩比中文成绩好。章修鸣刚回来时,等同于要把中文重新学一遍。于是他和袁宁一个是中文新手,一个是英文新手,相互帮助、相互教学,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章秀灵妒忌极了,但也不知该妒忌章修鸣好,还是妒忌袁宁好。两个都是她弟弟啊! 章秀灵只好变本加厉地蹂躏章修文。 开学不到一周,班主任就满面春风地走进来,公布两个喜讯:“暑假期间我们有两个同学获得了省级比赛和国家级比赛的奖项。其中章修鸣同学,在全省英语演讲比赛里拿到了第一名;袁宁同学,在全国书法比赛里拿到一等奖——同样也是第一名!”班主任说完后带头鼓起掌来。 郝小岚哇地一声,拍掌拍得最起劲,掌心都快拍红了。宋星辰用力地鼓掌。上学期的期末考宋星辰依然考了第一,袁宁一直没能超过他,不过在其他方面就没有太多成绩了,马倒是骑得不错,但国内又没有骑马比赛——就算有,也不会让他们这么小的小学生参赛。对于袁宁的受欢迎,宋星辰是服气的。书画是一家,袁宁的书法写得好,画也不错。他上学期的美术作业《小牧场》在班里、在学校里都很有名,张贴出来后几乎被所有人列为最想去的地方。 真是太漂亮了,感觉每一棵花儿、每一棵小草都熠熠发光! 袁宁自己倒是没想到可以拿一等奖,因为他入围决赛时名次比较靠后,本来也没抱着能拿奖的心态去首都——他只是想借那样的机会去见见章修严而已。捧回获奖证书和主办方寄来的奖品,袁宁还是觉得有点不真实。奖品是个鼓鼓的包裹,老师没有拆开。下课后郝小岚高兴地怂恿:“快拆开看看!” 章修鸣也好奇地看着那小包裹。 袁宁从善如流地用小剪刀拆包裹,不一会儿,里面的浅棕色纸箱就出现在他眼前。他把纸箱打开,愣了一下。 里面是看着就很棒的笔墨纸砚,还有本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书一样的东西。 袁宁再把那本书外面裹着的包装拆开,看见的是本很有历史感的书稿,厚厚的,整本大概有三百来页,被人细心地用线穿起来,封面写着“百川社夜谈”,扉页上写着“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四个字。 这句话袁宁看懂了,却不知道“百川社”到底是什么东西。 袁宁在郝小岚他们的催促下往下翻了几页,明白了,这百川社聚集了不少书画爱好者,每个人都把自己浸淫字画多年得到的经验通过谈话和文稿的形式留在纸上,打开任意一页,都是一面写着谈话、一面写着书稿画稿。谈话是有人专门记录的,书稿画稿则是由本人提供,有些是挑自己以前的作品谈经验,有些则是边写画边谈经验。 透过已有些泛黄的纸张,当年那些秉烛夜谈的人仿佛一下子来到眼前。 在前面几页上,袁宁看到了熟悉的字和熟悉的画。再一看名字,也很熟悉,薛文成。 袁宁去给薛家姥爷扫过墓,知道这就是薛家姥爷的名字。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书法协会那边有人认识薛家姥爷,特意把这样一本书稿给了他。袁宁仔细地把书稿和笔墨纸砚都收好,安心上课。 第一节 课上课后,活动课老师和美术课老师齐齐找了过来。 活动课老师还是齐老师,她和袁宁已经非常熟悉,说话也直接,她们想让袁宁帮忙问一问谢老,看能不能让她们到牧场那边组织一次秋游。美术老师则是想带学生过去写生。袁宁两眼一亮。如果学校组织的秋游是去牧场那边的话,他就可以去看罗元良和象牙了,说不定还能见到小野猪它们。 袁宁一口答应下来,放学后就自己去了谢老那边。 谢老正在说曲谱,护工在一旁替谢老记录。谢老靠在椅背上,神色很宁静。听到袁宁的脚步声,他转过头说:“宁宁来了?” 袁宁说:“来了!”他跑上前关切地问,“谢爷爷你的腿还好吗?”夏天的时候谢老摔了一跤,腿出了点问题,出去的时间少了,招福一直守在旁边,和护工一起时刻陪伴在谢老左右。 谢老脸上没有半点痛苦和忧伤。去年他出了好几首新曲子,都送给了新人。这过程像是播种,也许他看不到种子发芽——更看不到它开花结果,不过他知道有人会沿着这条路往下走,有人会爱护它、浇灌它,让它一天天成长,长成参天大木。谢老说:“好多了,一点都不疼。你四哥上次帮忙定的轮椅很好使,我想去哪里都能自己去。” 袁宁有点难过。这次他的泉水帮不上忙,象牙说,泉水好像能让动植物长得好些,也能净化它们体内的污染物,可是被破坏了的躯体是没办法恢复的。象牙还说,这世上很多事本来就是不可逆转的,比如时间,比如生命。 袁宁打起精神,说出齐老师她们拜托的事。谢老笑着说:“当然可以。不过哦我可能没法一起去,我帮你打个电话给忠叔,让他提前做好准备。就是住的地方肯定不够,你们得自己准备些帐篷。要是临时碰上大风大雨再到屋里挤挤。” 袁宁高兴地说:“谢谢谢爷爷!” 谢老马上给程忠拨了个电话。程忠正巧在屋里,接起电话后一口答应下来,同时又纳闷地说:“为什么这两年大家都爱往这边跑?又是医生又是雕刻家什么的,现在还有老师要带着小学生过来,真稀奇。” 程忠觉得这边的山没什么特别,水也没什么特别,牧场里的一切更是乏善可陈。不过听到袁宁高兴的道谢声,程忠倒也不在意多做点儿事。他向袁宁打包票:“你定好时间告诉我,我会提前准备好足够的食材,也会把比较凶的动物圈起来,保证安全。” 袁宁满心雀跃地回家去。谢老坐在轮椅上,脸上也染上了笑意。他对护工说:“这孩子真讨人喜欢,每次听着他就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明亮起来。” 护工点点头。照理说失明的人会下意识地避开“光”“亮”这些字眼,可谢老从来都不,仿佛他的世界从未被黑暗侵袭,他的眼睛也还能看见眼前美好光亮的一切。 护工知道,这都是袁宁的功劳。在遇上那孩子之前,谢老和所有失去妻子、失去光明的老人一样,脾气古怪,性格阴沉,脸色一整天都灰沉沉的,好像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高兴起来。遇上这孩子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可惜谢老的身体…… 护工叹了口气,往招福面前摆了点水,对招福说:“别垂头丧气的,谢叔他不难过。”没什么好难过的,到了这岁数总会有那么一天,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开学一个月后,齐老师和美术老师就带着一班二班的学生去秋游,其他年级的学生得知他们要去传说中的小牧场,都羡慕得不得了。等一班二班的学生到了牧场那边,都被镇住了。这牧场可一点都不小啊! 两个班一共六十多个学生,来了十个老师,每个老师分管五六个,由老师带头扎营。都是把九岁的孩子,最大的也只有十岁,秩序却非常不错。这跟学校每年都会组织大大小小、校里校外的自主活动有关。 把吃住都安排好后,齐老师就开始布置这次秋游活动的主题,寻找动物们的巢穴,并且把它们画在活动记录上。活动期间所有人都得跟着老师走,不能落单,也不能动手破坏动物的巢穴。 袁宁跟齐老师一队,宋星辰、郝小岚、章修鸣都在一起,最后一个人却是应绍荣。应绍荣长高了很多,暑假时似乎回了乡下,皮肤晒得黑了不少,不再是当初那个小小的贵公子。他一路上没怎么说话,只时不时地抬头看向袁宁。等找到第一个巢穴,其他人都跑上去观察,应绍荣才鼓起勇气和落后了几步的袁宁说话:“袁宁。” 袁宁转头看着他。 “对不起,那时候我、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他脑袋垂得低低的,“我不该那样说你。”时隔两年,终于说出道歉的话,应绍荣感觉卸下了胸口的大石。他仰头看着袁宁,眼底满是歉意。 袁宁愣了一下。他朝应绍荣笑露出笑容:“没关系,我早就忘啦。”那时他们都还小,那件事对应绍荣的伤害可能远远大于对他的伤害——毕竟他有大哥呢! 袁宁说忘了,应绍荣却不能忘。他望着袁宁说:“听说你拿奖了,恭喜你。”应绍荣顿了顿,“我也会努力的。” 袁宁说:“加油!” 这时章修鸣转头喊袁宁:“宁宁快过来,看看这是什么鸟儿的巢,又小又漂亮!” 袁宁“哎”地应了一声,高兴地跑上去,只见一个小巧的巢穴出现在自己眼前,还没有三个手指宽! 第65章 荷叶 小小的巢穴几乎只有一元硬币大小,里面是白白的,像毛毡,似乎是植物细细的绒毛密密地织在一起,看着暖暖软软。毛毡外面是长着青苔的小树枝,被非常微小的细丝捆缚在一起,里面的白和外面的青相映成趣,像件美丽的艺术品。 袁宁和章修鸣好奇地蹲在小鸟巢旁边,仔仔细细地看了半天,觉得这东西实在可爱。 齐老师也被他们引过来了,她一看那漂亮的鸟巢就认了出来:“这是蜂鸟的巢。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肯定是某些旅行者把它带过来的,一般来说蜂鸟只在美洲有分布,在我们这边是找不着的。蜂鸟可是目前发现的最小的鸟儿!” 袁宁说:“那它是一个人来到我们这边的吗?” 齐老师点头说:“很有可能。”她叹了口气,“我们这边其实不适合它们生活。别看它们体型那么小,实际上它们要吸食很多很多花蜜才能活下去——不过这边气候暖和,花儿开得好,也许它生活得挺开心。” 袁宁盯着那漂亮的鸟巢半天,转头看了看章修鸣,说道:“四哥你也是这样的吗?一个人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还是很努力地生活,把那个地方也变成自己的家。” 章修鸣看着袁宁认真的眼睛,也认真地回答:“我没有想那么多,只想着既然怎么活都是活,为什么不让自己过得好点?” 他才不管那是不是自己的家、才不管那是不是自己的家人,有人对他好他就对对方好,有人对他不好,他也不会让对方好过。 当然,回到家的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袁宁说:“是这样的啊!”他又看向蜂鸟的巢,认认真真把它的模样都记在心里,“但这只蜂鸟真的好勇敢好坚强啊!” 袁宁觉得如果是自己的话,一个人到了别的地方肯定会哭鼻子。就像到了章家以后,若不是大哥那么疼他,他肯定会变得很爱哭。 章修鸣知道袁宁心细,容易多想,伸手揉揉袁宁的脑袋:“我们继续去找别的巢穴。” 袁宁乖乖跟着他跑。 有齐老师领路,他们找得又多又快。眼看太阳想要下山了,齐老师领着他们回营帐那边,和其他小组的人一起准备晚餐。 馒头、米饭和肉汤程忠都叫人做好了,他们只需要准备一些可以下饭的东西,实在做不出来的话直接用肉汤下饭送馒头也是可以的。他们扎营的位置临近牧场大门,从营地里往外看去,可以看见远处有淡白色的烟正袅袅升起。 食物的香味飘散在空中,引得空中盘旋的飞鸟频频往下张望。袁宁算是这么多人中“厨艺”最好的,处理食材和烤制食物都很熟练,做菜也能帮上忙,引得其他人都忍不住多看他几眼,默默跟在他身边学着帮忙。 食物快要准备齐的时候,罗元良过来了。 罗元良已经长得非常高,不再是当初那黑黑瘦瘦的男孩——目前大概有一米八以上,脸上和身上都填了点肉,不是胖,而是结实。他扛着一个干净的麻布袋,麻布袋正淅淅沥沥地滴着水。 袁宁高兴地和罗元良打招呼:“罗元良,你背的是什么呀?” “野果。”罗元良把麻布袋放下,打开口上的绳结,露出里面圆溜溜、红艳艳的野果。入秋之后,这果子就开始结果,吃够了秋霜秋露才转红,周围的叶子簌簌地落,只有它还在一天天地变得成熟。这是秋天里头最好吃的果子。罗元良简明扼要地说出自己品尝后的结论,“很甜,没毒。” 袁宁明白了,罗元良这是要把野果送给他们吃。罗元良找到的东西自然都是顶好顶好的,袁宁把罗元良介绍给郝小岚和宋星辰他们,然后与有荣焉地夸起了罗元良:“罗元良对山里特别熟悉,什么都能找得着。前两年罗元良给我找了点人参种子,种出了很可爱的人参宝宝!孙医生都夸罗元良很厉害!” 和袁宁熟悉点的都知道孙医生是谁,那可是章家的家庭医生。能给章家这样的家庭当专属医生,那水平自然是很高的。 齐老师说:“我听说孙医生这两年找了不少好药材,让不少老中医都眼红极了。别人问起孙医生怎么找来的,孙医生都笑而不答,显然是想藏私!”想到袁宁提到“人参种子”,齐老师心里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难道是宁宁你这朋友帮的忙?” 袁宁看着罗元良。 罗元良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 本来对这种陌生野果还有点疑虑的齐老师顿时放下心来。 袁宁又和宋星辰说起罗元良的“光辉事迹”,什么上山采药、什么收养会飞的鸭子、什么救助刚出生的小野猪。 都是八九岁的孩子,正是最爱听这种故事的年纪。听袁宁说起那些生动又有趣的事情,其他人看向罗元良的目光顿时不同了,满满的都是崇拜和憧憬。虽然他们不可能摸黑上山,也不可能在家里养鸭子和野猪,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这样的人生产生向往。 罗元良被袁宁拉着坐在一边,边吃果子边听袁宁和其他人说话。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日子,经袁宁这么一说好像变得格外吸引人。再看看那些小孩子闪着光的眼睛,罗元良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轻轻流淌。 人总会羡慕别人的人生吗?有时他羡慕袁宁他们的无忧无虑,结果袁宁这些同学却都羡慕他活得多姿多彩。 多姿多彩? 罗元良顿了顿。其实他早就可以活得更好一些,只是懒得去和人分辨、懒得去和人争抢。 一个人活着,日子过得好也是过,过不好也是过,何必那么麻烦? 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注意到自己穿得整不整齐,指甲修剪得够不够短,手有没有好好地清洗干净——身上会不会留着牲畜粪便的味道。 应该是从那一天开始吧。 那一天个儿还很小的袁宁来到牧场里。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干净可爱的孩子,那么乖巧、那么听话,和他遇到的那些人憎鬼厌的小孩完全不一样。 袁宁从口袋里拿出那么一小袋饼干,小心翼翼地朝他递过来,向他递出友谊的橄榄枝。 他看着自己的手,突然觉得它们不够干净,指甲也长得太长了,容易藏脏东西。 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在没有注意到某样东西的时候,就算它每天在自己眼前晃悠也会视若无睹。等某天突然注意到它时,会发现它简直无所不在,根本没办法忽视。 他怎么让自己过成这样子了呢? 他怎么能把自己遭遇的所有不该遭遇的为难和排挤都藏在心里呢? 就是从那时起,他想要把自己变得更好,想要顾好自己的生活,让那孩子永远不会用厌恶或同情的目光看向自己。 罗元良注视着袁宁。 袁宁转头看向罗元良,递给他一串刚烤出来的烤肉。 罗元良说:“谢谢。” 袁宁说:“谢什么,你给我们摘了那么多野果!” 罗元良咬了一口酥香可口的烤肉,没有说话,更没有让袁宁知道自己在谢什么。 有些事是不必说出口的,只要自己把一切都记在心里就好。 第二天一早,罗元良来带袁宁和章修鸣去晨跑。还是绕着牧场跑,大门出,东门回来,是袁宁非常熟悉的路线。 秋意正浓,原处的树木不是光秃秃就是一片金黄,只有远处的山地尚还种着浓青色的苍松。 田间堆着不少还没处理掉的玉米梗,小山一样高,看着是准备要直接烧掉。五六月份冬小麦成熟,这边马上会接着种玉米,刚才他们煮的玉米就是秋天里的最后一批,已经算非常晚的了。到九月底十月初就得把冬小麦种下去,让冬天厚厚的雪把它们捂一捂。 天色刚刚亮起来,远处的村庄已经飘起了炊烟。农村的人睡得早,醒得也早,一整天都精力充沛。袁宁呼吸着牧场外清新的空气,觉得整个胸腔都打开了。 跑到东门那边,袁宁又看见了木匠。他向木匠打招呼:“木匠先生!” 木匠朝他点点头,露出了笑容。袁宁向木匠介绍:“木匠先生您还记得吗?这是我四哥,叫章修鸣,大家都叫他鸣鸣!” 章修鸣忍不住辩驳:“宁宁,我马上要十岁了,不能再这么喊了。” 袁宁说:“可是我也马上要十岁了。”他们也还是喊他宁宁啊! 木匠不由莞尔。偶尔听这些孩子争论争论,还是挺有趣的。他问:“昨天那么热闹,是你的同学们一起过来了吗?” 袁宁说:“对啊!连木匠先生您都听到了啊!” 木匠笑着点点头。 袁宁和木匠道别,和罗元良去看象牙。 罗元良微微一顿,给袁宁打预防针:“除了那棵长得最好的花儿,其他都慢慢枯萎了,看来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袁宁一听就知道长得最好的花儿是象牙。听到罗元良说其他花儿都熬不过这个冬天了,袁宁非常难过。虽然其他花儿不太和他说话,但它们都是象牙的朋友! 袁宁往象牙所在的方向跑。 秋天了,花儿们的叶子落了不少。比起园艺店里的温室,它们似乎更喜欢牧场这边清新的空气,看起来一点都没因为自己的枝条变得光秃秃而难过。 见到袁宁后,花儿们都高兴不已,纷纷摆动枝条和袁宁打招呼。 袁宁心里酸酸的,把实话告诉了花儿们:“罗元良说你们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花儿们听到这话却一点都不意外。其中一棵花儿欢喜地说:“我们已经活了很久了呀。就算再活到明年,我们也开不出花了。反正我很喜欢这里,如果能被埋在这个地方的话,我会非常满足的。”这棵花儿的话得到了所有花儿的认同。 象牙一句话都不说,仰头看着天上的云朵。 “而且象牙肯定能活下来的,”象牙的名字已经被所有花儿知晓,连旁边的白桦林也纷纷好奇地派来几片叶子,仔细辨认象牙的模样,想知道有名字的花儿到底长什么样。花儿们说,“象牙它和我们不一样的,它从小就和我们不一样。它还有自己的名字呢!象牙还在的话,就可以帮我们看看明年春天的样子!” 袁宁看向象牙。 象牙终于不再看向天上的云。它转头看向袁宁:“那只大狗没来吗?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招福当初想把泉水带出来但没成功,莫名地没能再进入“梦里”。这两年来象牙和招福见面的次数不多,都得是招福到牧场来以后才能见到。 袁宁说:“招福它身体很好,就是有点没精神!因为谢爷爷摔伤了腿,招福它一直很担心。” 象牙叹着气说:“泉水果然没有效果了吗?” 看着同伴们一天天地萎败,它就知道那泉水并不是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即使它的同伴们体内的污染物已经被清除干净,污染造成的损伤却依然没办法修复。 不过这才是正常的吧?如果这世上真的有东西能改变生死,那么万物还怎么轮回再生呢?一切应该是时刻变化的,就像天上的云会变成雨、地上的水会变成云一样,谁都不该让它们停止。 象牙打起精神:“山上那几只大家伙,经常偷偷摸摸跑进来看我,你可得好好跟它们说说,别让它们被人抓住宰了。” 袁宁说:“是小野猪它们吧!” 象牙说:“对,就是那几个蠢货。不过它们已经长这么大了,不能再叫小野猪了,该叫大野猪才对。” 袁宁说:“我会跟它们说的!” 罗元良和章修鸣都听不见象牙说话,袁宁也不能在象牙面前停留太久。反正在“梦里”能见面,袁宁挥挥手和象牙告别。 罗元良说自己有活要干,去了棚区那边,袁宁只能自己跟章修鸣一块回了营地。 早饭过后,学生们都三三两两地在营地附近选好位置写生,袁宁没急着画新作品,而是认认真真地给章修严写信。他写的信很琐碎,把这次秋游详细无比地写了下来,时不时还在旁边画了幅简单的话,把画面还原在信纸上——关于蜂鸟巢穴的事、关于红色野果的事、关于玉米梗的事,都被他写到了信里。 袁宁赶在程忠开车去镇上采买前把信写好了,拜托程忠帮忙把信寄出去。 程忠掂量着那沉甸甸的信,估摸着得发个小包裹才能寄出去。他点点头,调侃道:“放心,我一定会让你大哥尽快收到信的。” 袁宁耳朵红了,很不好意思地说:“不知不觉我就写了这么多。不过不是同一天写的,攒了好多天呢!” 程忠走了,袁宁也跑回营帐那边写生。 这次秋游玩了两天,没有发生任何意外,所有人都被牧场的美景吸引住了,压根没控没去捣蛋。到中午要回去的时候,所有人都恋恋不舍,央求齐老师下次把活动安排在暑假,他们可以来这里玩一整个月。 对于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们来说,牧场的吸引力巨大无比——要知道他们只看到了牧场的秋天,没看到牧场的春天和夏天呢! 袁宁来的次数多,而且也知道自己以后肯定还能再来,心里的不舍倒是没其他人那么激烈。不过在坐上校车之后,他看见山里的灌木丛中钻出了几颗黑黑的脑袋,仔细一看,不是小野猪们又是谁! 小野猪们现在不算小了,个头几乎快赶上招福,身上都披着威风凛凛的硬毛。它们躲在灌木丛里高高地嚎叫几声,争相和袁宁告别。 袁宁趴在车窗上看着它们,心里高兴极了。它们都已经好好地长大了! 路途有点远,袁宁玩了两天有点困,开车后很快就靠在椅背上进入梦乡。 章修鸣看了眼袁宁一点一点的小脑袋,不由抬手把那小脑袋拨到自己肩膀上,让袁宁靠着自己睡。车子晃晃悠悠地往前开,章修鸣也很快就入睡。 袁宁的“梦境”依然有象牙它们。自从得了那五颗莲子,鱼儿就变得躁动不安,袁宁每天都得进来安抚一番。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把莲子带了进来,把它们种到了池塘里。 袁宁不知道这样种对不对,但莲子种下去之后鱼儿就安宁下来,每天靠在黑色丝线围成的“围墙”边上巴巴地看着莲子所在的地方。 可是一个多月过去了,池塘里却没什么动静,甚至连水波都少了,安静得像没了生机。袁宁忧心忡忡,害怕是自己种莲子的方式错了,浪费了那么好的莲子! 这次袁宁一入梦,象牙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你看池塘那边,中间那里!那里都个绿绿的、尖尖的小角儿!” 袁宁视力很好,顺着象牙说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一个小角儿钻出了水面,还青青的,水嫩又可爱,它看起来那么地娇弱,好像风一吹就会消失。可是它还是长出来了! 袁宁仔细往下看,发现水下有长长的青茎。一颗莲子要钻出水面,比花儿们从泥土里钻出来更辛苦吧?得往上生长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才能露出水面,呼吸到水面新鲜的空气。 袁宁高兴地向鱼儿报喜:“鱼儿鱼儿,莲子长出来了!” 仿佛是为了应和他的话,陆陆续续有另外几个尖角钻出水面,让水面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泉水本来就清可见底,随着小小的莲茎往上钻去,那亮莹莹的水质似乎又有了点儿变化。风不知从哪儿吹了过来,吹得那几个尖角一晃一晃。它们依然贪婪地呼吸着周围的空气,卷卷的尖角慢慢舒展开,成为了一片片亭亭玉立的碧绿荷叶。 明明荷叶的香气是很淡的,一般都闻不到,袁宁却感觉荷叶的清香飘到了自己鼻端。 本来袁宁觉得这“梦里”已经挺亮了,随着那清香飘散开,眼前的一切仿佛又更亮了一些,天空那种灰沉沉的感觉散了不少,仿佛有光从上面透出来,把空地上方的黑暗又驱散了不少。 人参宝宝们把腿从泥土里拔出,欢快地跑向空地,脑袋上嘭地开出一朵花来,把花上结出来种子撒在那广阔的空地上。数不清的人参苗儿立刻有钻出地面。 人参宝宝们迈开腿跑过来,环绕着袁宁齐齐地说:“给你!给你卖钱!”它们七嘴八舌地告诉袁宁自己的用处,“拿种子来,我们种!” 袁宁吃惊。以前人参宝宝一直没学会说话,只会吱吱呀呀地摆动着枝叶,现在突然就能说话了! 袁宁说:“我的钱够花了,你们不用那么辛苦的!” 人参宝宝们沮丧地耷拉着脑袋:“那么我们什么忙都帮不上,一点用处都没有。” 袁宁愣了一下。他也常常会有这样的感觉,会因为自己没办法帮忙而觉得自己毫无用处。那种滋味可真不好受!袁宁认真改了口:“那好,我回头带些种子进来,让你们帮忙种。” 人参宝宝们听了振奋不已,高兴地绕着袁宁转起圈来。 袁宁看向池塘中挺立着的几片荷叶,对那五颗莲子产生了不小的好奇。一般来说种到这里面的东西都会长得又快又好,可是那五颗莲子却花了足足一个月才长出水面。而且在它们长出来以后,人参宝宝好像一下子从“婴儿状态”长到了“孩童状态”,可以说话和思考——甚至还有了鲜明的感情! 这是那五颗莲子带来的、新的生命力吗? 袁宁还来不及深想,就感觉有人在旁边推了推自己。袁宁幽幽转醒,睁开眼睛,看见了身旁的章修鸣。章修鸣说:“宁宁,我们到家了,下车吧!” 袁宁赶紧把东西都拿好,向齐老师他们道别以后就跟着章修鸣一块下车。 还没走到章家大门前,袁宁就看见招福急匆匆地朝自己跑来。袁宁心头一跳,也跑了过去,关心地问招福:“怎么了?是不是谢爷爷出了什么事?” 招福什么都没说,只静静地看了袁宁一眼,直接转身往回跑。 袁宁扔下拿着的东西追了上去。 第66章 继承 谢老家中非常热闹,什么人都来了。招福在前面开路,袁宁跟在他后面往里挤,挤到了最里面,袁宁抬眼看去,只见谢老安详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让窗边的绿植随风轻轻摇曳,仿佛在疑惑今天谢老为什么不起来。 袁宁心脏突突直跳,三步并两步地走上去。有人注意到袁宁的到来,“咦”了一声,不高兴地说道:“你这孩子哪来的?怎么自己往别人家里跑?没看到我们在商量正事吗?出去出去,快点出去!” “就是,大伯一死,什么人都来了!”其中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人满脸鄙夷,眼睛睨向一旁的护工,“你怎么还在这儿?不是把工资都结给你了吗?大伯都死了,难道你还想敲诈不成?” 护工眉宇间满是愤怒。谢老病了这么久,没一个人来看他们,谢老一去,他们不知从哪听来的消息,一大早都赶了过来。 护工听谢老妻子说起过谢家那摊子事,对这些人实在没好感。他们现在住的房子、做的工作,实际上都是靠谢老才能有的,那些房产有不少还在谢老名下!现在谢老都不在了,他们没一个人考虑谢老的丧事该怎么办,都觉得财产该是自己的了,上赶着来分钱! 护工守在床前。 他已经向程忠、白律师还有谢老的好友们通过电话。熬到他们过来就好了——他们都知道谢老早已对这些所谓的“亲人”失望透顶,绝对不会分他们半毛钱! 袁宁像是没听到周围的吵嚷声。他跑到床前,抓住了谢老的手。谢老的手本来就很凉,现在更冰了,还有点僵硬。袁宁用两只手抓住谢老的手掌,想把它捂暖。可是就像记忆中爸爸妈妈逐渐僵冷的手一样,再也暖不起来了。 袁宁想起在去牧场前的那一天,他来和谢老告别。谢老坐在窗边晒着太阳,听到他的脚步声,像往常一样喊出他的名字:“宁宁来了?”谢老脸上带着慈和的笑,“要去牧场那边玩了吧?”他点头应是,和谢老说了好一会儿话。在他快要回家的时候,谢老突然说:“宁宁,我最近总是梦见你谢奶奶。她还是和年轻时一样好看,当年我一见到她啊,就觉得她是美丽的缪斯。我多浑一个人啊,除了音乐什么都不会也不管,可当年我就是像被迷了心窍一样,一心要把她给追回家。你不知道,她那时候可受欢迎了,我都不知道她怎么会看上我……” 谢老絮絮叨叨,说的都是当年的温柔缱绻。袁宁听不太懂,却也觉得谢老所说的一切透着种氤氲的欢欣。 那个时候,谢爷爷应该有预感了吧? 袁宁抓紧谢老的手,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有时候其实不是死去的人舍不得这个世界,而是活着的人舍不得他们,是活着的人那么地希望他们能留下——希望他们能一直陪自己走过生命中的每一个阶段、希望他们分享自己获得的每一个成就或者每一分喜悦——希望在伤心难过的时候可以得到他们的抚慰和拥抱。 所以,谢爷爷应该是开开心心地跟着谢奶奶走了。谢奶奶等了谢爷爷那么久,终于可以和谢爷爷团聚——他们不能太自私,想霸占谢爷爷更久。 袁宁抬起手,用手背抹掉不断往外掉的泪珠。 等擦光了眼泪,他伸手抱住沉默的招福,从招福安安静静的眼睛里看到了招福的难过。招福也有预感的,所以招福寸步不离地守着谢老,生怕谢老在去世之前再遇到点什么——比如眼前这些人。 袁宁也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们。 来的人不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都张着嘴巴在说话,袁宁仔细地听着,却觉得耳朵嗡嗡响,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话。这些人本该是谢爷爷最亲近的亲人! “我爸爸是第二顺位继承人,我们这边分多点是应该的!”说话的人显然去研究过《继承法》,还说出个挺专业的词来,“这间房子该归我们家。你们已经住了大伯以前那个单位分的房子,这里你们不能分了。” “呸!为什么不能分?我妈妈也是第二继承人,现在男女平等!”另一个中年人梗着脖子争辩起来,“这房子现在多值钱,你说你们要就你们要?想都甭想!” “我觉得那什么基金会该停了,把钱都拿回来。”这人显然挺关心报纸上的新闻,从新闻上看过谢老资助音乐生的事,“都有闲心学音乐了,哪会缺钱?再给他们资助只会让他们好吃懒做等着天上掉钱!” “就是这个理!居然资助了几个人出国进修,我女儿也想出国呢!”应和的人不在少数。从谢老生病开始,他们就开始研究谢老有哪些财产可以分,像音乐版权这些他们不懂,房子、车子还有存款他们却是都看在眼里的。想到那基金会每年都会源源不断地把钱送出去,他们就肉疼不已——这简直是从他们身上割肉啊! 谢家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没一会儿,谢奶奶娘家那边的人也过来了。两边的人一见面,简直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立刻就吵了起来。袁宁脑仁发疼,把招福搂得更紧。护工红着眼眶守在床前,把谢老、袁宁、招福都挡在身后,似乎想把那些不堪如何的争吵都挡在外面。 袁宁迷茫地睁大眼。为什么会这样呢?他想起当初他爸爸妈妈那简陋的葬礼,除了那些被爸爸妈妈悉心教导过的孩子之外,其他人也都在说话。大伯二伯相互推诿,都不想拿钱出来把他爸爸妈妈下葬,更不想接手他这个负累,倒是争论起原本该分给爸爸的平房和地该由谁接手。。 都是这样的吗?在很多人心里,利益比什么都重要吗? 谢爷爷不在了呀!谢爷爷写的歌那么多人喜欢,为什么他们只想到谢爷爷的财产,一点都不为谢爷爷的去世伤心呢?难道钱会比人更重要吗? 闹哄哄的闹剧还没停止,白律师就带着公文包过来了。白律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扫视着吵嚷不休的两家人。 察觉到白律师的到来,有认识他的人马上绷着脸说:“你被解雇了,这里不欢迎你,你赶紧走吧!” 白律师说:“我的雇主不是你们。” “他已经死了!”另一个认识白律师的人用掷地有声的声音说道。 “你们也知道谢老先生已经死了。”白律师冷笑一声,瞧向咨询过一点《继承法》就趾高气昂觉得自己可以接手谢老财产的众人,“谢老去世前到公证处立过遗嘱。有谢老先生的遗嘱在,一切财产分配都按遗嘱进行。” “谁知道是不是你假造的?”众人有些慌了,却还是咬咬牙顶了回去,“我大伯是个瞎子,你们爱怎么写都行!你拿出来的劳什子遗嘱,我们一个字都不信!” 白律师懒得和他们多费唇舌,叫护工报了警。这边的巡警对谢家的家事早已烂熟于心,接了电话马上派了人过来,把高声叫嚷着的家伙通通制服。有些人就是欺软怕硬,刚才见谢老这边都是小孩,白律师又文质彬彬的,一点都没把他们放在心上,巡警一到,这些家伙马上怂了,一个更比一个乖。 护工、袁宁和招福也被请到桌边。 白律师当众宣读谢老的遗嘱。 谢老把大部分遗产都划入基金会,由指定的基金会成员负责管理。这些成员无权把这些钱挪作他用,只有审核权和发放权,确保钱都用到有需要的人身上。谢家和刘家的人都躁动起来,想要开口质疑,又怕自己会被赶出去,只能老老实实地往下听。 “这座房子,”白律师把这边的详细地址念了一遍,“谢先生将它赠予郭兴旺先生。” 这下所有人都坐不住了:“郭兴旺是谁?我们没有人姓郭啊!” 袁宁望向一旁的护工。 护工呆了呆,僵坐在原位,泪水一下子落了下来。他就是郭兴旺。他能学医、能上大学,靠的是谢奶奶的资助,毕业后他听说了保姆下毒的事,拒绝了医院那边的邀请,执意过来谢老这边当陪护。为此很多人都不理解他,包括家里人和女友。这两年多来,他有时也会后悔自己的选择——尤其是在收到女友结婚请柬的时候。 可是想到谢奶奶对他的恩情,他还是坚持守在谢老身边。时间久了,他感觉谢老就是他的亲人,像他的亲爷爷一样。人一老就会像小孩,有段时间谢老血糖高了,很多东西都被限制着不给吃。谢老明里答应得好好地,一转头又偷偷地吃上一点解馋。有时候他管得严了,谢老会控制不住地骂他两句。过了一会儿见他不说话,又绷着脸问他:“生气了?年轻人心胸要宽大点,别动不动就生气……”说的话绕来绕去,就是拉不下脸直接说对不起。 听到谢老把房子留给自己,护工只觉得两年多来的记忆一下子涌到脑中,让他的眼泪霎时决了堤。 谢老这个人脾气拧,性格拗,一生没几个亲近人。可是别人对他怎么样,他心里都记着。父母养育他、兄弟姐妹帮扶他,他一直都记着,出头以后也尽力帮他们。 可什么都帮了、什么都做了,却只养出了一群贪心不足的白眼狼儿! 父母不在了,兄弟姐妹都去了,老伴也离开了这个世界,可想而知,谢老活着该多寂寞——可即使是这样孤独的活着,谢老也还是记得别人的好——即使是拿着薪水作为护工陪伴在身边的,谢老也觉得他好。 这些人怎么就看不到呢? 这些人怎么就只觉得谢老脾气古怪、不好伺候呢? 郭兴旺握紧拳头。 白律师不管其他人的激动,继续往下念。后面的内容很简单,如果其他人有上门骚扰的行为,则收回他们目前所住的房子,并向相应单位举报他们这种违法事实。简单来说就是房子不让他们住了,工作也不让他们干了,既然那么爱端起碗吃肉放下碗骂娘,那就把肉也拿走吧,省得辛苦养活了他们还得继续被骂。 这一条一念完,所有人都没声了。 “我可以把招福带回家吗?”袁宁紧紧抱住招福,“我怕招福它太伤心。招福它跟着谢爷爷好多年了,我可以把它带回家照顾它吗?”今天招福一句话都没有说,袁宁很害怕招福也出事。 “可以。”白律师说,“遗嘱里面有一条,有愿意收养招福、又有条件收养招福的,可以当招福的新主人。” 比起房子的归属,谁都不关心一条狗的死活。他们说:“行了行了,要养就养,都十来岁了,看门都嫌老,谁稀罕!那什么遗嘱里面没有别的了吗?” 护工知道袁宁有多喜欢招福,也没有反对。 白律师说:“既然定下了招福的新主人是袁宁,那么遗嘱的附加项也可以启用了。”白律师念出上面的详细地址,“位于这个地方的牧场,将会由招福的新主人继承。所以牧场的新主人是袁宁——由于袁宁还没成年,需要袁宁的监护人过来完成转让手续。”白律师合上遗嘱,“这就是遗嘱的全部内容。”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到了袁宁身上。 袁宁愣愣地抱着招福,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望向自己。他只是害怕招福留在这里会触景生情、伤心过度而已,怎么会变成继承牧场呢?想到谢老坐在葡萄架下看他和招福在草地上到处撒欢的日子,袁宁鼻子酸酸涩涩,心里也酸酸涩涩。他喜欢招福、喜欢牧场,但也喜欢谢爷爷啊! 这时章修鸣把刚回到家的章修严给搬过来了,章修文和章秀灵也紧跟其后。他们在门口遇上了负责管理牧场的程忠,两边对望一眼,齐齐走进屋里。 第67章 防疫 “你们又是谁?”谢家人和刘家人都用警惕的目光盯着章修严几人。 虽然遗嘱已经念完了,根本没他们什么事,但袁宁和郭兴旺这两个外人得了好东西,叫他们心里不舒坦极了!这会儿又来了这么几个“外人”,他们怎么能不警惕? 可别把他们现在住着的房子都收回去给这些家伙! 章修严拧起眉,没理会那两家人。章家不稀罕别人的遗产,如果不是袁宁跑过来了,章修严是绝对不会在这节骨眼上来谢家。 即使袁宁他们都那么喜欢谢老,但他们到底不是谢老家里人,这时候过来实在不适合。再伤心、再难过,也应该等到葬礼举行那天才来和谢老告别。 章修严看向袁宁。 袁宁脸上满满的都是伤心,紧紧抱着招福,抬起头望向章修严,嘴巴张了张,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大哥回来了,他应该开心才对,可是现在他实在开心不起来,也不知该怎么向章修严解释眼前的一切。他的想法很单纯,谢爷爷可能出事了,他就过来看谢爷爷;招福没人管了,他就想把招福带回家。 看见那些人凶狠得像他抢走了他们东西的眼神,袁宁心里更加难受了。 就不该给他们! 什么都不该给他们! 他们从头到尾都没给谢爷爷掉过半滴眼泪! 袁宁站了起来,带着招福跑向章修严,用力扑进了章修严怀里。他没有再哭,只把脑袋埋进章修严怀里一会儿,就松开了手,在章修严面前站定:“大哥。”他细细地把刚才发生的事都告诉章修严,最后坚定地说,“谢爷爷把牧场送给我了,我会好好守好它。” 谢家人和刘家人气结。他们瞪着袁宁说:“我说你这小孩,怎么就这么不要脸?不是你家的东西你也来争!你家里人怎么教你的?不是你的东西,你就不该要!” 白律师也是被他们贼喊抓贼的话气着了。他冷着脸对郭兴旺说:“你在这份文件上签个名,房屋就转到你名下了。”白律师没有提醒太多,他知道郭兴旺会懂。 郭兴旺也对这两家人的厚脸皮气得不轻,刚才的哀伤都散了不少,他咬咬牙,在白律师指定的位置上签好名。 其他人想到遗嘱里那条“收回房子”,都憋着气,瞪着眼,看着郭兴旺在那张薄薄的纸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一般分遗产不都是自家人关起门来分掉的吗?怎么到了他们这儿就不一样了呢?谢刘两家人百思不得其解。 没等他们把事情想明白,郭兴旺已经站了起来。他本来就是念完了医学院的大学生,算是别人口里的高材生,自然不会害怕无理取闹的谢刘两家人。 白律师的意思郭兴旺早已心领神会,抬眼扫向谢刘两家人:“这里已经是我的房子,请你们马上离开。”这些人的话他一句都不想再听! 谢刘两家人气结,想要开骂,又看到旁边的巡警还没离开。这些人可都听到了谢老的遗嘱,要是他们直接去“执法”,他们可吃不了兜着走!他们狠狠瞪着袁宁和郭兴旺一眼,扭头大步走了出去。 谢刘两家人一走,郭兴旺就跌坐在椅子上,神色满是伤怀。 没有人喜欢与人交恶,但这两家人实在太过分了。 郭兴旺想到谢老生前的种种,捂住脸让眼泪滑落。 对他而言,谢老是他的恩人,也是他的亲人啊! 即使被家里的亲戚那么逼迫,谢老也不过是狠下心不让他们上门。 可是他们呢?他们进门以后有看过谢老一眼吗?有想过怎么让谢老走得安安稳稳吗? 袁宁定定地看着哭得像个孩子的郭兴旺。他刚吸了吸鼻子,眼睛就被人捂住了,整个人也被带入那宽大的怀抱。 温暖又熟悉的气息将袁宁包围,让他的眼泪霎时间涌了出来,而且越涌越凶,根本止不住。 章修严把袁宁抱紧。 有时他真想时刻捂住袁宁的眼睛、时刻掩住袁宁的耳朵,让袁宁看不见这残酷的一切,也听不见这残酷的一切。 这个世界有太多不好的、残忍的东西,对于对万物都怀有关心和爱护之意的袁宁来说太容易受到伤害——即使那尖锐的刀刃不是落在他身上,他也会感同身受。 可是这一切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他想要让袁宁能够独立、能够成长,就不能代替袁宁去承受一切。 每一次,章修严都说服自己不要太心软、说服自己不要太纵容袁宁,可每次看到不得不被逼着面对、不得不被逼着长大的袁宁,他都心疼不已。 章修严感觉自己的掌心温热又濡湿,心脏仿佛也变得湿漉漉的。 刚去首都的时候他就感觉心里不安宁,总担心自己不在身边的时候袁宁会遇到些什么——没想到真的遇上了。 后悔的感觉一天比一天深。其实他要念大学不一定非要去首都,在这边也有不错的大学。他不必用学历来给自己镀金,何必要离家那么远。 章修严掏出手绢,帮袁宁擦掉眼泪。 袁宁鼻子一下一下地抽动着。 章修严问郭兴旺:“都通知谢老的朋友们了吗?” 郭兴旺说:“他们都正在赶过来。也通知了谢叔的学生,他们都很伤心。” 章修严说:“既然谢家人靠不住,那就得我们来筹备葬礼。” 伤心可以自己人伤心,葬礼却是办给别人看的。那些家伙敢骂袁宁“不要脸”,那就让所有人看看不要脸的人到底是谁,从此绝了他们上门骚扰的后患。 安排这些事对章修严不过是一个念头间的功夫。 章修严拉着袁宁坐下,和郭兴旺商量起具体的葬礼事宜。 章秀灵几人都安静地在一旁听章修严和郭兴旺说话。等整个葬礼的章程都敲定了,章修文才红着眼睛说:“我去再给谢爷爷弹一曲吧。” 所有人都沉默地点头。 章修文走到琴房,没有关上琴房的门,而是径直走到钢琴前。他用手抹掉溢出的泪水,定了定神,认真弹奏起这一个月来一直在练习的曲子。这是谢老写给他的,他以为还有很多机会可以向谢老请教,结果这已经是最后一首。 谢老给这首曲子取名叫《未来》。 谢老没有和任何人告别,但告别的话其实已经悄然说过很多遍。袁宁听着琴房里飘出来的曲子,止住了哭意,静静地聆听着。伴随着曲子飘散到屋里的每一个角落,袁宁仿佛看到谢老又坐在自己面前,曾经的沉郁、曾经的忧闷、曾经那么多无法向人言说的痛苦和悲伤都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慈祥的笑意。 袁宁怔了怔。 他好像听到谢老说:“要好好活着啊,帮我们看未来的世界,呼吸未来的空气,听听未来的歌儿。生命是有限的,未来却是无限的,希望你们所看到的是更美好、更璀璨、更让人喜欢和欢喜的世界。” 是谢爷爷在和他们告别! 是谢爷爷在祝福他们! 袁宁用力擦干了眼泪。护工哥哥会当个好医生,三哥会好好弹琴,谢爷爷播下的种子会在世上最广袤的土壤上生根发芽、开出美丽的花儿。 他不该伤心、不该难过,他该和三哥他们一样坚强,帮谢爷爷照顾好招福和牧场。 谢老的葬礼办得很盛大。他本来就是乐坛颇有地位的老前辈,听说的葬礼即将举行,不少人都赶了过来。在不少媒体的聚焦之下,谢家人和刘家人的行径也被挖了出来大书特书——这种有爆点、有争议的新闻,媒体人最喜欢了。 现在社会浮躁了,空巢老人越来越多,不少年轻人不愿奉养双亲,更爱到外面去闯荡。可等老人不在了,他们又第一个赶回来分财产——结合上次保姆下毒的事,正好可以再把这事好好写一写,一来提醒老人可以提前立遗嘱,不让从不供养双亲的儿女分到大半财产,时刻守在身边陪伴的儿女反而因为老实而什么都没有;二来也提醒年轻人,父母的一切不是理所当然属于儿女的,如果什么义务都没尽到,父母也可以什么都不留给你。 经章修严暗里推动,这事的影响度已经扩大无数倍,直接上升为可以当做典型案例来用的社会事件。而谢家人和刘家人,说不定在来年会写进新教材里,作为真正的“反面教材”——虽然肯定会用化名,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说的是谁。 本来谢家人和刘家人还想出席葬礼,结果走到门口就被记者们给堵住了,羞得他们转头逃了,好些天都不敢再出现在人前。 郭兴旺得了家人的同意,认了谢老当义父,以义子的身份替谢老办葬礼。他的沉稳干练和显而易见的悲痛打动了不少人,许多知道他放弃医院工作悉心照顾谢老两年多的人都对他很有好感,决定等这段时间过去以后得帮郭兴旺牵牵线进个好医院。 郭兴旺感受到众人的赞许和善意,面上没什么,心里却对章修严产生了一种类似与敬畏的感觉。 这一次,章修严无声无息地抄起舆论这把刀,把谢家人和刘家人打得无处可逃。 而他也因为这种舆论的关系,有了真正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 如果在这之前有人告诉郭兴旺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能做到这种事,郭兴旺肯定不会相信。如今事实摆在眼前,郭兴旺除了敬畏之外还能有什么想法? 难道像章家这种家庭教出来的孩子都这么可怕? 想想袁宁他们,郭兴旺又摇了摇头。章家这一辈也就出了个章修严而已!其他孩子还是正常的。 葬礼结束,日子又回归平静。 章家多了个新成员。每个人对招福都很热情,招福虽然还是有些难过,却也慢慢振作起来,不时会主动和袁宁说说话。有时是说自己想念谢老,有时是问象牙最近过得怎么样,听到有人参宝宝陪伴着象牙,招福心里酸酸的。 袁宁说:“你要是想见象牙的话,下周周末我带你去牧场。现在我不能请假了,最近我落下了不少课程。” 招福点点头,暗暗在心里期待着下个周末的到来。 它的朋友不多,袁宁是一个,象牙也是一个,它有太多的话想和人说说,可是又不想让袁宁当听众。它知道谢老很喜欢袁宁——它也很喜欢袁宁,他们都希望袁宁能快快活活地活着。 被象牙那张利嘴说一说或者骂一骂,心里的难过一定会少很多吧! 另一边。 程忠参加完葬礼回到牧场,就把牧场被转让给别人的事情告诉所有人。牧场的工人们有点担忧,追着程忠问了很多关于牧场新主人的事。 程忠本来就烦闷着,听到这些追问就更烦了,最后索性甩甩手说:“是个九岁的小孩!还是小学生,来过很多遍的那孩子!那孩子平时得上课,不会经常过来的!” 得了程忠这话,牧场工人们都散了。知晓牧场主人换成了更不管事的小娃娃,程忠又没心情管太多,有人的心思就活络起来。 入秋后牧场得做防疫工作,已经分批打了几次疫苗,现在还有一半没养。有个工人的妹夫在防疫站上班,这妹夫是走后门进去的,没什么本领,也没什么心思工作,这次被安排来管着牲畜的防疫工作,暗中吃了不少回扣。 这工人夫妻俩和他们妹夫一合计,决定昧下牧场这笔疫苗钱,钱照收,疫苗不打,直接往牲畜身上盖个戳就好。省下的疫苗拿去别的地方推销就可以额外赚上一笔,多好的来钱机会! 工人夫妻二人越想越觉得可行。 至于不打疫苗会不会出什么问题,根本就不用担心!他们村里养了那么多畜生,都没打过疫苗,也没见它们出什么事儿。也就是城里人事多,他们孩子都没打几针疫苗呢,畜生的待遇比人还好,哪能啊! 这对夫妻俩和妹夫商量妥当,就这么瞒天过海地昧下了整批疫苗。他们算准了最难搞的罗元良这天会去县里选种子,主动揽下这天要搞的防疫工作。程忠还没从谢老的死缓过劲来,什么都不想管,摆摆手就把这事儿交给了他们。 罗元良从镇上回来后发现疫苗已经打完了,微微拧起眉头。他在棚区里转悠了半天,观察到日落之后,才去敲响程忠的门。 程忠打开门见是罗元良,也皱起眉头:“有什么事儿吗?” 罗元良言简意赅地指出事实:“疫苗没打。” 程忠说:“胡说什么?你去看一看,防疫站的工作人员都给盖了戳,哪里没打?时间不早了,赶紧去睡觉吧,整天不是上山就是下河,一天到晚瞎捣腾,都不知你到底像谁。” 罗元良定定地看着程忠,没有离开的意思。 程忠拉下脸说:“ 滚回去睡觉!看到你就烦!”他砰地关上门,心里更加烦躁。真不知他当初到底为什么把这家伙收留到牧场里,一天到晚就会搞事,不折腾到别人头疼就不舒坦。 程忠躺到床上,感觉身上的旧伤隐隐作痛。 唉,那臭小子! 罗元良看着眼前紧闭的屋门,唇绷成一条直线。他顿了顿,转身再次走向棚区那边。没打疫苗,就有可能得病。秋天是瘟病高发时期,牧场不比家庭单独养殖,一有动物得了病,很可能一传染就是一大片! 第68章 人情 罗元良没有睡。他走出牧场,沿着小径一路往外走,走到月亮高高升起时,见到了宽敞的沥青路,夜风清凉,带来淡淡的桂花香味。去年桂花蜜卖得好,附近多了不少养蜂人,也种了不少桂花,即使是幽寂的夜晚也挡不住那阵阵清幽的香气。罗元良蓦然想到了袁宁,如果袁宁在的话,肯定会深深地吸几口气,仿佛想把这美好的花香都吸进肺叶里面。 罗元良吸了吸鼻子,注视着漆黑的路面。不一会儿,一架大车就摇摇晃晃地开来。刺眼的橘黄色灯光把已经坑坑洼洼的沥青路面照得一清二楚,却又让人根本睁不开眼睛。罗元良沉静地挥动手臂。 司机认出了罗元良,笑呵呵地停下来让罗元良上车。等罗元良坐定,司机问:“这次要去市里做什么?” 罗元良说:“找人。” 牧场还属于谢老时,罗元良对这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程忠不是坏人,就是脑子有点不清不楚,和他那先因为别人的话怀疑母亲、又因为母亲的死让自己愧疚到死的父亲都一样。大概是当过兵、上过战场留下的后遗症吧,尤其是程忠这种受过伤的。在程忠心里,他是战友的儿子,战友的儿子就是自己儿子,得归他管,什么事都该听他的。战友的儿子和别人起冲突,那肯定得先臭骂战友的儿子一顿,省得战友的儿子学坏了。 这种简单粗暴的“教育方法”,程忠向来奉为圭臬,他却不吃这一套。所以在程忠看来,他就是刺头,总不服管,总挑事端,总惹麻烦。 罗元良知道章家的情况,更知道袁宁背后站着的都是些什么人。要不是想到程忠什么都不会,又没老婆没儿女,看着怪可怜的,罗元良才不会默默管那么多活儿。这次的事他们不计较还好,他们真要计较起来,程忠恐怕就没法在牧场干下去了。 还是管管吧。 罗元良坐在司机旁边,听着司机絮絮叨叨地教自己开车。有车挺不错,想去哪里都可以去,要买什么东西也会方便很多。罗元良算了算自己存下的钱,考虑回头要不要买辆车来用用。 罗元良主动向司机问起考驾照的事。司机说:“那敢情好,年轻人就该多学点本领,找工作容易。我一看你就是机灵的,准能考出来。我有个老表在驾校那边的,回头我给你整点题过来,你把文试过了,其他的都简单得很。”司机笑呵呵,“以后我开晚班太累了,你来帮我顶顶,怎么样?” 罗元良点点头。司机时不时会载他进市区,要是能考到驾照他不介意帮司机顶一下班。他犹豫地说:“可是我没上过学。”常用的字他都认得,再多的他就不太懂了。 司机在这方面很有经验:“甭担心,文试不难的!你根本不用识字,只要把答案的长短和样子记一记,回头你来我车上坐着,遇到什么要注意的交通规则我直接给你说。不会有问题的!” 罗元良半信半疑。 司机笑哈哈地给罗元良说了不少例子,原来他也是被老乡代入行的,他们从小地方到这边来,很多都大字不识一个,大部分东西都靠口口相传。司机巧妙地避过一个坑洼处,对罗元良说:“你看我开得还成吧?我可是几个老乡里开得最稳的,你跟我学准没错。” 罗元良“嗯”地一声,专注地看着司机操作。比起听司机空口传授,他更愿意看司机对每一个路段的反应。两个人一个教一个学,到了市区后司机把罗元良放下,天还没亮,天上密布着亮亮的星子。罗元良站在原地看着大货车摇摇晃晃地开远。 市区到处都有路灯,不过十二点过后就熄了大半,长长的路上只留下必要的几盏。罗元良分辨了一下方向,沿着有啾啾虫鸣声飘出的公路往前走。 到天色微微发亮时,罗元良才看到章家大门。天边的月亮和星子都已经满满隐没,取而代之的是有些阴沉的云层,看起来会是有雨的一天。罗元良皱了皱眉,站在对面望着章家大门。 这时大门缓缓打开了,两个男孩从里面走出来,都穿着橙色的运动服,看起来亮眼极了。这种颜色一般人很难穿得好看,这两个男孩儿穿在身上却非常适合,大的那个稍稍高些,小的那个矮了好几厘米,不过面色都红润得很,皮肤白里透红,看着就叫人喜欢。 这两小孩不是准备去湖边晨练的袁宁和章修鸣又是谁? 章修鸣一出大门就微微伸展手脚,伸了个小小的懒腰:“好困,宁宁我这可是舍命陪君子啊!” 袁宁说:“天气预报说这段时间要下雨,跑完今天可能就不能跑了。”正说着话,袁宁就注意到站在对面的罗元良。 袁宁微微惊讶,跑了上去,问道:“罗元良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罗元良说:“有认识的司机开晚班,顺便坐他的车过来的。”罗元良注视着袁宁,“你们也很早。” 袁宁说:“我和大哥一直都是这么早起锻炼的,不过大哥现在去首都念书了。”袁宁主动问,“罗元良你是来找我的吗?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袁宁了解罗元良,如果不是实在有事,罗元良绝对不会到外面来。罗元良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倒不是讨厌谁,而是觉得麻烦。 罗元良迟疑了一下,才说:“是牧场的事。” 转让手续早就办完了,袁宁是牧场法律上的拥有者。只是袁宁还这么小,肯定没办法亲自去管理。这些事告诉了袁宁,就等于告诉了章家的人。 罗元良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不过及时止损总比继续让那些家伙祸害牧场要好。 袁宁有多喜欢牧场,罗元良是最清楚的。 要是真的因为人为因素让牧场的动物们出了事儿,还没从谢老去世的伤心里走出来的袁宁一定会更难过。 罗元良打定主意,便把疫苗的事说了出来。他把自己推断的理由告诉袁宁:“他们打疫苗的时间不太对,我去镇上回去后他们已经打完了,不应该这么快。”罗元良顿了顿,“牛羊们看起来也不对,一般打完疫苗会有轻微的药物反应,也会有轻微的情绪变化。” 袁宁惊讶:“情绪变化?” 罗元良说:“就像你现在觉得吃惊,会把眼睛微微睁大;你紧张的时候,会把肌肉微微绷紧。牛羊们的情绪会反映在它们的表情和动作上,以前打疫苗的事都是我盯着,我很清楚它们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打和没打是绝对不一样的!” 袁宁神色变得认真起来。 罗元良说:“到了秋天,最重要的就是要搞好防疫,要不然牛羊容易生病。牧场里一生病就是病倒一大批。”罗元良喉咙动了动,“这绝对不能忽略。” 章修鸣听不太懂,他绞尽脑汁地做了个总结:“你的意思是有人收了钱却不给牧场的动物们打疫苗?” “对。”罗元良望着袁宁。 “先进屋休息一下。”袁宁注意到罗元良脸上的疲惫,也不打算去晨跑了,转身把罗元良往里带。 罗元良看了看袁宁的背影,抬脚跟了上去。 这边也有桂花的香味。 罗元良默默地想。 袁宁把罗元良带到客厅,和章修鸣一起跑进厨房,分头给罗元良热了牛奶和面包。 罗元良捂着热乎乎的牛奶,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袁宁。 袁宁拧着眉头:“我知道瘟病。”那一年,二婶养的猪得瘟病死了,第二年抓猪崽的钱、他和袁波上学的学费都没了着落。这时韩助理到了他们那边,向二婶提出章家想收养他的事。若是经济允许,二婶无论如何都不会把他送走的。所以正是那一场瘟病,才让他远离家乡来到北方。 一场瘟病可以毁了一个家庭,自然也可以毁了一个牧场。若是防疫工作没做到位,动物们生病了,整个牧场可能就开不下去了。袁宁握紧拳。 袁宁抬头望着罗元良:“你没有和忠叔说吗?” 罗元良说:“说了,但他没听。”罗元良也望向袁宁,“不是所有大人都会像章家一样愿意听小孩的意见。”在程忠眼里他就是小孩,整天只知道胡闹。“权威”这种东西是很多成年人都想拥有的,区别在于有的成年人能轻而易举地实现,有的成年人只能向亲近的人逞威风。罗元良一向懒得理会,程忠却总是乐此不彼。 嗯,有点可怜。罗元良在心里评价。 袁宁眉头皱得更深:“可是至少也得听你把话说完啊!”说完后袁宁蓦然想起第一次见到罗元良时的情景。那时候罗元良被那几个小孩冤枉,程忠就说要把罗元良赶走。可当发现罗元良不是推人而是救人时,程忠却什么话都没说,更别提责难那几个小孩和他们的家长几句。 如果程忠平时都是这样处理事情的话,可想而知罗元良得吃多少闷亏。罗元良不爱说话,吃了亏也不会叫苦,那些人肯定不会收敛——只会变本加厉!而程忠对此却一无所知,甚至还觉得自己对罗元良严厉点儿、严苛点儿是为了罗元良好。 袁宁说:“父亲要起床了,我问问他该怎么办。”袁宁从来不是逞能的人,这么复杂的事情他自己肯定是处理不来的。他相信罗元良的话,但别人可不会相信。像罗元良说的那些证据,别人是不会采纳了。 正说着,章先生就从楼上下来了。袁宁马上跑过去,喊道:“父亲!” 章先生点点头,问道:“你的朋友来了?怎么这么早?” 章先生主动问了,袁宁马上有了勇气。他把罗元良说的话都给章先生复述一遍。 小孩子说话难免有条理不清的地方,章先生仔细听完,明白了,是牧场出了问题,从管理者都工人问题都挺大。这两年来妻子孩子都爱往牧场那边跑,章先生也去过一两回,虽然在那边呆的时间不久,但也看出那边土地肥沃、气候宜人,是个非常难得的好牧场。 章先生坐到沙发上,询问了罗元良一些问题,比如牧场有多少工人,牧场一年下来经济效益如何,再仔细地问了牧场那边的作物种类、树木种类以及牲畜种类。罗元良应答如流,让章先生目露赞赏:“你非常不错。”不管是对牧场工人还是对牧场的日常事务都十分了解。 章先生说:“刚才我问你的那些问题,你都记得吗?” 罗元良一愣,点了点头。 章先生说:“记得就好。回去以后,你把牧场里的工人都集中起来,挑些问题分别问他们。谁要是答不出来的,就让他们离开牧场;要是所有人都答不出来,就让他们全部离开。以牧场这边开出的优厚条件,应该能找到不少认真负责的工人才对。不会做的可以学,不想做的那就没必要留着了。”章先生说完后看向袁宁,“以后遇到这种事就这样处理,明白了吗?别在工作的时候讲人情,工作做好了再讲也不迟。” 袁宁点点头。 章先生说:“疫苗的事不用担心,我会让韩助理打电话给防疫站那边。”章先生问罗元良,“需要韩助理和你一起回去吗?” 罗元良听懂了章先生的意思,章先生是准备把牧场交给他来管理。替袁宁管着牧场,罗元良自然是愿意的。只是程忠要是知道的话肯定会暴跳如雷。罗元良想了想,说:“需要。”程忠本来就因为牧场主人换成袁宁而焦躁烦闷,要是他自己回去告诉程忠章家准备换人管着牧场,程忠也不知会是什么反应。 罗元良没想着抢程忠饭碗,但照程忠的老办法管下去,牧场肯定会被毁掉。 罗元良向章先生提起另一件事:“听说有人准备把附近的山拿去竞拍,那一带有保护得很好的森林,里面有各种珍贵药材。如果那边的森林被砍光的话,不仅会影响到牧场,还会让那些药材都销声匿迹。”这年头肯花大价钱来买山的人,绝对不是把山买来看的——要么想在上面开采矿藏,要么想在上面砍树取木材。总之不管哪一种,图的都是短期利益。 “竞拍?”章先生说,“好,我知道了。” 罗元良没再说话。 章先生让袁宁上学去,打电话让韩助理过来一趟。 韩助理对于章先生让自己去处理和袁宁有关的事已经见怪不怪。可能是因为当初他看走了眼,所以章先生才会让他经常给袁宁跑跑腿,让袁宁别惦记着当初他说袁家二婶把他卖掉的事。 韩助理和罗元良离开之后,章先生喝了口茶,又坐到电话旁,拨通一个首都的号码。那边传来了章修严的声音:“袁宁?” 章先生目光微顿,故意静了静,才说:“是我。” 章修严:“……” 刚才的沉默是怎么回事? 章先生说:“买了房子以后,存款还有多少?” 章修严微微皱眉。章先生一向不管孩子们的存款,袁宁他们的都由他代存,怎么突然打个电话问他存款剩下多少?章修严非常谨慎:“不多了。” 章先生淡淡地说:“现在有人想买卖牧场附近的山。” 章修严眉头皱得更紧。现在牧场的所有者是袁宁,如果周围的环境被破坏,最先受影响的就是袁宁。而且那些山也已经属于他们记忆中的一部分,要是变得光秃秃的话,袁宁他们都会很难过。 章修严闷声说:“钱肯定不够。”虽然比起别家的小孩,他绝对算是有钱的那种,但也不至于有钱到能把那么大一片森林买下来。 章先生亮出了自己的意图:“你可以向我借。”章修严像他,但就是太像他了,才让章先生不得不想办法把章修严引到他希望章修严走的路上来。 章修严:“……” 第69章 开导 中午章修严打电话回家。 袁宁估摸着章修严这时候会打过来,一直在电话附近守着。听到电话响了,袁宁马上跑了过去:“大哥!”他有好多话想和章修严说,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章修严为了谢老的事和牧场的事已经请假几天,可不能再拿那些事去烦章修严。章先生都出面了,韩助理也跟着罗元良去了牧场,应该不会有大问题才是。 虽然只到章家两年多,但他却这样依赖大哥!哪怕是已经解决好的事他还是想和大哥说!那些事一点都不让人高兴。袁宁喉咙动了又动,开始说起今天学校发生的事情:“大哥我跟你说,今天宋星辰他们参加拔河比赛,我们班的王重重压阵,一班的人根本拖不动。大哥你以前也会参加拔河比赛吗?” 章修严原以为自己会听到袁宁提起牧场的变故,没想到袁宁居然说起这个。谢老刚去世不久,袁宁肯定没心情参加学校这些比赛,宋星辰他们上场,袁宁肯定是在一边看着。 王重重?不需要怎么回想,章修严就想起袁宁以前提到过的,王重重开学时的自我介绍:“我叫王重重,一开始叫王重,后来我妈说,哎哟,一个重字怎么够,我儿子的妈重,我儿子的爸也重,加起来应该叫重重。我开始长个儿以后,一点都没辜负爸爸妈妈他们的期望,体型直追着他们长。” 王重重一家都不在意自己的体重,甚至觉得现在的体重还不够,是以王重重从来都不觉得有人会嘲笑自己,每天都笑呵呵地和别人玩耍。王重重虽然体重超标,但性格好,人缘也好,他注重锻炼、力气巨大,常常健步如飞地帮人干活,赢得了老师和同学的一致喜爱。 这次拔河比赛,王重重毫无疑问地被安排在后边,当个秤砣一样把麻绳铆在原地,叫一班怎么拉都拉不动! 章修严赫然发现袁宁身边的每一个人好像都这样鲜活,仿佛直接长在了他脑海中。大概是因为袁宁总是兴高采烈地说起关于他们的一切吧?袁宁几乎没有不喜欢的人,每一个人在他看来都有趣又友爱。 章修严说:“自然。”他虽然总是不怎么和别人往来,但该尽的义务还是会尽的,明明自己有余力做到却默不作声、袖手旁观,在章修严看来十分可耻。连自己该做的事情都逃避的人,日后能有什么成就呢?章修严提到过去的光辉事迹,语气总是那么云淡风轻,“以前我在的班级一直都是第一。” 袁宁震惊:“这么厉害吗!我下午活动课要去齐老师那儿,看看大哥当时的照片!” 章修严:“……” 接下来袁宁这里一句那里一句,把在学校遇到的事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就是只字不提牧场的问题。为什么应该说的话不说?章修严心里隐隐有点不高兴。难道袁宁觉得自己长大了,遇到问题根本不需要他的意见——甚至觉得他根本不必知道?这样的念头一冒出来,章修严就再也没办法把它压下去。 明明是他想让袁宁独立、是他想让袁宁不要那么依赖自己,可当意识到这一天的到来,章修严心里却没有半点欣慰,反而空落落又沉甸甸,好像是里面的东西被人残忍地挖空了,外面又被沉沉的东西压着。这种感觉让章修严非常难受。他不明白这种情绪到底因何而生,嘴巴却自作主张地把话问了出来:“今天罗元良过来过?” 袁宁听到章修严的话,僵了僵。大哥还是这么神通广大,即使不在家里,也能知道家里的事情! 袁宁想到自己刚才王顾左右而言他,有点后悔:“大哥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你希望我什么都不知道?”章修严的语气不自觉地锐利起来。 袁宁愣了一下。他说:“我、我不是。”袁宁声音变小了,“我已经拖累大哥好久了,不想大哥再为我的事烦恼。今天我还是很没用,不知道该怎么解决罗元良说的问题。不过我记得大哥的话,大哥说有没办法解决的事情就问大哥或父亲,或者问三哥也行。牧场的事父亲已经出面了,也教了我以后该怎么处理,所以我不想再让大哥知道、不想再让大哥操心!听说上大学很辛苦的,大哥又一个人在首都,如果还要一直为我的事情烦恼肯定会分心……” 章修严沉默地听着袁宁说话。他希望袁宁做到的事,袁宁总是努力去做。 章修严说:“既然父亲让韩助理去处理了,你也别整天记挂着。实在不放心就等周末再去一趟,看看事情有没有解决。” 袁宁认真记住章修严的话,才依依不舍地挂断电话。 另一边,章修严放下电话,抬头看看空无一人的房子,感觉袁宁那小小的身影又在里里外外地忙活。天花板上的吊灯是袁宁选的,墙上挂着的置物架和装饰画也是袁宁选的,桌上的桌布是袁宁的选的,桌上的杯子和茶叶罐也是袁宁选的。章修严让自己陷入柔软的沙发里,感觉似乎有颗小脑袋轻轻地凑到自己身旁。仔细一看,才发现是软乎乎的抱枕。 也是袁宁选的。 章修严从来没想过,自己竟会这样想念一个人,想念一个刚分别没几天的人。不,也许不是在刚分别没几天的时候开始想念,而是在还没有分别的时候就已经深深地抗拒“分开”两个字。章修严闭上眼睛,感受着自己有力的心跳,他好像看见了自己鲜红的心脏一下接一下地搏动着,每一下都连着“袁宁”两个字。 这样的想法不正常。 章修严一直觉得自己迟早会在章先生的威逼利诱下屈服,去走那一眼能看到未来的人生。继承章先生所做的一切,沿着章先生开拓好的道路走下去,立业成家、结婚生子,过再正常不过的人生。可他现在却想把袁宁永久地纳入自己羽翼之下,时刻把袁宁带在自己身边,让两个人的生命融为一体,永远都不分开。这样的想法不管对他还是对袁宁都不好。 以后他是要结婚的,袁宁也是要结婚的,兄弟之间再亲近也不可能一辈子形影不离。 章修严又想到章先生的“威逼利诱”。 想到牧场,想到牧场周围的森林,想到袁宁那亮亮的眼睛和因为谢老去世蒙上的淡淡灰霾。 章修严烦躁地解开了衬衫上的纽扣,让空气能更好地进入肺叶,更新肺叶内污浊的废气。从小到大他都没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从小到大他都被章先生教育,作为男孩、作为长子,他要肩负起长兄的责任,也要照顾好多愁善感的母亲。他总是可以明白自己需要做什么,然后轻而易举地完成自己需要做的事。他很优秀、很出色,很让老爷子和章先生满意——所以他应该一直优秀下去、一直出色下去,绝对不让任何东西偏离正常轨迹—— 去他妈的不正常。 在必须分开的那天到来,自然就会分开了。既然他有能力做到,为什么要想什么正常不正常?他就是要把袁宁护在自己羽翼之下,让袁宁不必独自面对外面的风风雨雨、让袁宁不必小心翼翼做什么事都能想到有他这个大哥在——为什么不可以? 他想要疼自己弟弟,有什么不正常的? 至于为什么这种念头不是因为章秀灵、章修文、章修鸣而生,谁知道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他就是想这样——他就是时时刻刻都想这样! 章修严打了个电话到栾嘉那边,拜托栾嘉帮忙留意一下云山那一带的土地买卖情况,能拿到详细资料就最好。栾嘉现在上进多了,还没上大学,已经陆续接触一些他母亲留下的产业,大多是媒体方面的,消息颇为灵通,什么事都知道一些——再回想前两年栾嘉那颓废少年的作派,可见霍森先生调教人确实有一手。 栾嘉最近正无聊着,听章修严有事情要自己做马上一口答应。不到半天,栾嘉就把章修严要的消息整理好了。他笑嘻嘻地给章修严打电话:“下午我没什么事,直接把资料带去给你吧,当然,你得给我管吃管睡。” 霍森正端着甜汤进来,听到栾嘉的话微微一顿,把甜汤轻轻放到栾嘉面前。栾嘉也一顿,笑眯眯地说:“谢了。”接着他才朝电话另一端的章修严解释,“刚才不是谢你,是霍森给我端甜汤来了。他这手艺可真是越来越好了!可惜你忙,没机会尝!不说了,回头见面再聊,你可得把我把地方定好——不用去啥地方,就去你上次带宁宁去的那间好了。” 章修严:“……” 栾嘉放下电话,抬手想要拿起汤匙喝甜汤,霍森却抓住了他的手。 栾嘉疑惑地看着他。 霍森说:“洗手。”他的中文已经说得字正腔圆。为了能更好地管束栾嘉,他学了一口流利的中文,也学了一手中国菜。 栾嘉很乖,听话地去洗了手再坐回原位喝汤。 霍森看着这样的栾嘉,蓦然又想起当初那个张牙舞爪的少年。栾嘉已经不会再胡闹了,他说的话栾嘉也都听进了心里去,再过一年多栾嘉就十八了,他似乎没有继续留下的理由。明知道离别是迟早的事,霍森却不知自己该不该开口。最近他父亲总催促他早些回去,看看有没有机会在祖父面前露露脸。祖父给人管了一辈子的家,积蓄下来的钱财与人脉都是旁人难以企及的,哪怕只能继承其中的万分之一也受用无穷。 霍森沉默着。 栾嘉把甜汤喝完了。他看着霍森冷淡的侧脸。相处两年多,霍森把他的生活照顾得无微不至,告诉他什么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 他越来越依赖霍森、越来越喜欢霍森,但他很清楚这一切对霍森来说只是“义务”罢了,霍森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对别人要求完美,对自己也要求完美。既然当年接受了他母亲的委托,霍森是不允许自己失责的,所以即使要照顾他这么个麻烦也尽心尽力地做到最好。 这种好,换成对任何一个委托对象都一样——在霍森心里,他也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委托对象”而已。栾嘉放下汤匙,笑着说:“最近霍森你经常打越洋电话。” 霍森意外地看着他,像是惊讶他居然会注意到自己。 栾嘉说:“你该回去了吧?” 霍森定定地注视着栾嘉。 栾嘉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他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变:“你已经来华国两年,是该回去了。你的家不在这边,你的亲人和朋友都不在这边。”他站了起来,张手给了霍森一个拥抱,“谢谢你让我知道我可以走什么样的路。我还是像以前一样讨厌晚上、害怕黑暗,但我已经知道该怎么面对它们了。” 霍森被栾嘉温热的身躯贴近,感觉有阵阵麻意从背脊往上蹿。 这家伙是在和他道别?在他还没有下定决心要走要留的时候,这家伙已经开口和他道别?没有他在,这家伙有耐心做饭吗?肯定是叫外面的人来给他做饭或者叫饭店直接送过来吧?没有他在,这家伙会不会又去吸烟喝酒,结交一堆狐朋狗友?更重要的是、更该死的是,这家伙对他没有半点不舍,他却一直担心自己离开后这家伙会伤心难过、一直担心自己离开后这家伙会重蹈覆辙! 霍森心绪翻腾。 是他自作多情了吧! 这家伙肯定巴不得摆脱他的管束,自由自在地去做他想做的事! 霍森说:“对,我该回去了。” 栾嘉笑容顿了顿,松开了霍森,说:“你什么时候走?等会儿我去首都玩玩,你要不要去?” “不去了。”霍森拧着眉头,“我今晚就走。” “这样啊。”栾嘉觉得霍森可真不够意思,早就准备要走了,还一声都不吭,要不是他主动问起可能等霍森跑了才知道——栾嘉了解霍森,这人从来不会做计划外的事,既然说了是今晚走,那肯定是早早就定下今晚要走的。栾嘉也有点生气了,“那我就不送你了,一路顺风!” 栾嘉跑回房间,收拾东西,准备去章修严那边蹭住几天,好好消消气。他知道霍森没义务一直陪着他,但也不用走得这么急吧! 霍森也回房去,收拾归家的行李。他不是爱添置东西的人,可回到房间才发现屋里满满都是自己和栾嘉的回忆,似乎都不能不带走。他握了握拳,有点后悔刚才说出的归期。明明没有这么快离开的打算,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来?他深吸一口气,放弃收拾行李箱,走到栾嘉房间门口,敲响栾嘉的房门。 没想到他一敲,门就吱呀一声往里打开了。 霍森看向房里,只见里面简直是灾难现场,东西都被翻得乱七八糟,活像被洗劫过一样。栾嘉已经不在房里,行李箱也被带走了。想到栾嘉对着电话说的那些话,霍森的眉头拧得更深。他过来想和栾嘉说什么?他不走了?他当然不可能不走…… 既然迟早都要走,还不如按照刚才对栾嘉说的,今天晚上就离开。 霍森认真替栾嘉收拾好房间,回房把需要的东西放进行李箱,其他都没有带走。有些“回忆”是不必放在身边的,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时间缅怀过去、回忆当年。想要在这世上出头,必须要大步大步往前走。 坐火车到首都,只需要一个小时的车程。栾嘉拖着行李走下火车,觉得又冷又冻,刮面而来的风像是在他脸上扇巴掌一样凶猛。他茫然地拉着行李走出火车站,觉得周围都是涌动的人潮。这么冷的天,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啊! 栾嘉找了个便利店,打电话给章修严打电话:“我到了,找个司机来接我啊。首都这边风真他妈大,还夹着沙子,把我眼泪都吹出来了!”他抬手擦了擦眼角,声音都带上了几分哽咽,“来接我啊。” 章修严听出栾嘉声音不对,问明栾嘉的位置,叫来司机跟着去了一趟。 栾嘉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旁边是已经差不多掉光叶子的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桠显得分外寂寥。他看到章修严从车上走下来,笑嘻嘻地说:“哟,怎么亲自过来?是想来快点见我,还是想快点看到我带来的资料?” “资料。”章修严无情地回答。 “……” 栾嘉默不作声地跟着章修严上了车,他表情没什么异样,若不是眼眶红红的,谁都不可能从他脸上看到半点异常。他把背在背包里的资料拿出来递给章修严。 章修严不接,看着他。 栾嘉直接塞进他手里。 栾嘉说:“他要走了,今晚就走。” 章修严停顿了一下,才说:“总是要走的。”霍森本来就不是会留在华国的人。 “我知道。”栾嘉闷闷地说。 “你要是实在舍不得,你好好赚点机票钱飞去看他不就好了。”章修鸣就是这么干的,时不时会飞去圣罗伦堡见西蒙·普尔曼。 “你不懂。”栾嘉说完,侧过身,认真地望着章修严,“老严我问你,如果我是个同性恋,你会不会和我绝交?” 同性恋?这个词让章修严心头一跳。同性恋从来都是存在的,但社会对这类人的接受度并不高,要是在思想落后、信息闭塞的地方被人知道了,说不定会终日被排挤,走到外头都会被人指指点点。他严肃地看着栾嘉:“你喜欢上霍森先生了?” “我不知道。”栾嘉脸上满是茫然,他把脑袋靠到车窗上,望着车窗外来来往往的车流,“我舍不得他,我想他留下,留在我身边。十六岁那年,我第一次做……那种梦,我……我梦见的不是女生。老严,我是不是不正常?……我是不是变成同性恋了?”这件事对十几岁的少年来说实在太严重了,栾嘉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那次做梦之后,他甚至认真考虑过以后的事——当发现他们之间根本没有“以后”时,栾嘉就开始有意识地让自己别那么依赖霍森——时刻做好霍森会离开的准备。 霍森也确实要走了。 现在的问题是,霍森走了他还能变回正常吗?他会不会一辈子都是同性恋了呢? 栾嘉转向章修严,希望章修严能给自己答案。 栾嘉脸上的迷茫和伤怀让章修严不忍心说出“同性恋确实不正常,你应该去喜欢女生”这种话。 章修严说:“同性恋不是不正常。”章修严的语气依然冷静,没有因为好友向自己坦露关于性向的疑惑而吃惊或者厌恶。他望向栾嘉,语气平缓又平静,“母亲生病时我跟姥姥一起研究过国外的精神学文献,精神学从来没把同性恋归为‘病’,有研究表明同性恋这种性向是天生的,就跟异性恋一样,天生会被对方吸引、天生想和对方在一起。如果你真的喜欢男性,那就要赶紧调整好心态——如果你自己都把这当成‘不正常’,怎么能怪别人用异样的目光看你?” 栾嘉听完章修严一本正经的劝导,心中安定了不少。他长长地舒了口气,低声说:“谢谢。” “这两年来霍森先生对你有多好我们都看在眼里,你会对他产生依赖心理是很正常的。也许这只是你一时的疑惑,再加上他要走了,才让你把心里的依恋放大无数倍。”章修严说,“把这种感觉放上一段时间就会变淡了。” “我明白的。”栾嘉笑了起来,“被你这么一说,我觉得没什么好烦恼的。我本来就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以后不管喜欢男的还是喜欢女的都顺其自然!” 章修严点点头。 “倒是你啊!我一直觉得你男的女的都不喜欢,以后你不会孤独终老吧?”栾嘉瞧了章修严一眼,脸上带上了点小龌龊。他一把勾过章修严的肩膀,挤眉弄眼地追问,“从实招来!你有没有做过那种梦!你懂的那种!” 章修严:“……” 就该让这家伙自己纠结去,根本不该开导他! 章修严拍开栾嘉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打开栾嘉带来的文件袋看起里面的资料来。等车子停下来时,章修严已经把资料看了大半,心里有了大致的了解,已经决定好要把哪些地方圈进牧场的范围。反正都决定要负债了,不如借多点,省得章先生觉得不痛不痒,下回又这样对他“威逼利诱”! 章修严带着栾嘉上楼放行李。 门一打开,栾嘉就先跑了进去,哇哇哇地惊叹起来,觉得这也很好那也很好,这也很棒那也很棒,追问章修严都是从哪淘来的。 天已经微微发黑,章修严啪地把灯打开。橘色的灯光一下子把屋里填满了,让整间屋子都亮了起来。 温暖又寂寞。 章修严缓声回答:“袁宁选的。” 第70章 清洗 韩助理带着罗元良回牧场。一路上罗元良都很沉默,他虽然肯干也肯学,但到底才十几岁,想东西终归没那么周全,对于如何面对这件事他也非常犹豫。在程忠看来,他这种行为等于是向章家告发了他们,程忠不发飙才怪。 罗元良拧着眉头。所以说,他不喜欢和人往来,更不喜欢欠着人人情。 牧场里,程忠一早去棚区转悠,发现每只牲畜身上都盖着防疫站的印记,暗怪罗元良无事生非、搬弄是非。他在棚区转了一圈,才发现今天没看见罗元良的身影。那臭小子去哪了?程忠心里掠过一丝疑问,但很快又抛诸脑后。罗元良一向有自己的主意,有时进了山就大半天不见踪影,找了也是白瞎。 程忠把牧场转了一圈,工人们都热情地和他打招呼。程忠觉得工人们哪都不错,罗元良也不知怎么回事,总来他面前说些没影的事儿。明明疫苗都打完了,那臭小子偏说没打……正想着,程忠已经回到了自己屋门前。他住的房子也和罗元良差不多,都是统一建的平房。他在牧场呆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贪昧谢老一分钱,连牧场产的牛奶都没有多喝一口。他应该管得还不错吧?程忠犹豫地想。 自从谢老去世了,程忠就一直担心牧场的归属问题。如果牧场归了谢老家里那些人,他们肯定会赶走的。结果牧场的新主人是袁宁,程忠也不知该松一口气还是该更提心吊胆,反正心情很复杂。袁宁他自然不担心,程忠自认对袁宁还不错,上次袁宁学校的人来秋游他也尽心招待。可是袁宁背后的家人呢?章家是什么样的家庭,程忠心里没什么概念。他见过章家那位章先生两面,知道那位章先生绝对是不好相与的。 如果章家那边要派人来接管牧场,那牧场这些工人们该怎么办?他们会不会被赶走?程忠怎么想心里都不踏实。 天灰蒙蒙地,刮起了风,似乎要下雨。程忠胡乱热了点稀饭,加了些红薯煮的,咕噜咕噜地喝完,算是吃过午饭。他走出门,把晾在晒衣绳上的衣服收起来。这时他扫见两个身影从小河另一边走来,正在过桥。桥边放养的母鸡们察觉生人到来,咕咕咕地叫着,迈开两条细细的腿跑远。 程忠把衣服放回屋里,掉过头走了出来。那两个身影已经走到他门前,一个是他熟悉的罗元良,另一个则西装革履、带着金丝眼镜、夹着公文包,一看就和他们不太一样。程忠看了看阴沉的天色,心也布满了阴云。他走上前说:“罗元良,这是……?” 韩助理说:“我是章先生的助理,姓韩。”他把公文包一侧的拉链拉开,取出一张名片,递给了程忠。 程忠拿过名片,觉得那名片像雪一样白,自己的手指摸在上面会留下黑黑的指印。他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不喜欢面对这位韩助理。他所在的世界,和这些人所在的世界完全不一样,他们做的事、他们说的话,有时他根本没法理解——就像他永远都无法理解袁宁为什么可以为了几棵快死掉的花特意跑牧场一趟,还每次来牧场都去看看他们。这种“无法理解”让他感到焦躁无比。 或者应该说,他这一代人总是在焦躁。有的人天生就出色,家庭也好、能力也好,什么都比别人强,本来就和他们不一样;有的人读了书,进了城,眼界高了、人脉广了,和他们不一样了;有的人赶上了好机会,发财了,也和他们不一样了……而他们,感觉像是被时代抛弃了一样。岁月拿走了他们的少年、青年和壮年,让他们的面孔渐渐变得沧桑,却没有让他们拥有过人的才能、让他们拥有平和的心态。 时间在不停地走着,时代也在不停地走着,他们却已经走不动了,怎么办? 程忠看了看韩助理,又看了看罗元良,开口问:“韩……助理,你过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罗元良一愣。这语气不像是程忠的。他以为程忠会暴跳如雷、会怒火中烧,却没想到程忠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低哑的、近似于卑微的语气。他看向程忠,发现程忠鬓边有了丝丝银发,背也微微有点驼,看着像个普通的、年过半百的中年人,没有半点锐气,也没有半点年轻时的暴烈。看到这样的程忠,罗元良心里那种不明不白的同情又从心底钻了出来。 韩助理倒是没觉得有什么,这样的态度他见过太多回,早已见怪不怪。他感觉到四周有向这边窥探过来的目光,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道:“屋里说。” 三个人到屋里坐定。韩助理让罗元良把章先生的决定说出来,自己则扫视着程忠的屋子。从这屋子里陈旧的陈设来看,程忠确实不是贪图安逸、贪图享受的人,只是根据了解到的情况来推断,韩助理认为章先生的决定是对的,程忠并不适合继续管理牧场。 这就像古代有些顽固不化、不知变通的“清官”,认死理地抱着自己的“信念”甘守清贫,连带家里人也和他一起受苦。但是,受的那种苦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他管理的地方还是一团糟,底下的百姓还是跟着他一起苦。 品行是很要紧的,但不是说有了品行就可以一路开绿灯。以前是谢老没心情也没精力管,现在不同了,袁宁虽然还小,但章家从来都不把小孩当小孩看。遇到可以锻炼孩子的机会,章先生从来都不会放过——这个牧场肯定会是袁宁练手的地方。 章先生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在那之前他必须把袁宁扫清太棘手的障碍,让管理这个牧场的难度降低到袁宁可以应对的程度。 要做到这个要求,管理牧场的人必须换掉。罗元良说完了,韩助理才开口:“程先生你觉得怎么样?” 程忠还是想为工人们争取一下:“我觉得他们不至于做那种事,毕竟真的不打疫苗,影响的可不仅仅是牧场。要是我们不知道牛羊生了病,照常把牛奶之类的供应出去,人吃了喝了可是会出事的。” 罗元良不说话。 韩助理也没开口。 程忠底气弱了些:“那些问题太杂也太难,谁能答出来?” “你难道不能?”韩助理问。 “我可以。”程忠对牧场的基本情况还是了解的,“可是他们——他们不一样。” “他也可以。”韩助理指向罗元良。 程忠沉默。 韩助理拿出一份资料,把它递到程忠面前。 程忠手抖了抖,接过资料,仔细看了一遍,手抖得更厉害了。他语气十分激烈:“我从来没贪过牧场一分一毫!”韩助理给他看的,是同规模牧场的经济收益横向比较和经济收益估算。这牧场的收益被韩助理用红色的笔标记起来,鲜明无比,也刺目无比。 “但是牧场的工人拿走了牧场大半收益。”韩助理笃定地说,“而你对此一无所察,永远都觉得目前的经济收益是正常的。你是一个重感情的人,重情重义,对谢老永远怀着感激,对乡人永远怀着帮助他们的善意,但章先生说了,‘不要在工作的时候讲人情,要讲也等工作做好之后再讲’。不管是谁,不适合就换掉。” 程忠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他明白了韩助理的意思。工人们要走,他也要走。他知道工人们手脚有点不干净,但始终觉得他们只是小偷小摸,应该不敢太过分。他向谢老备报过这一点,谢老也说由着他们,他自然也就由着他们,没想到工人们的胆子日增夜长,竟到了敢掏走牧场大半收益的程度!他做错了吗?他果然不适合管理牧场吗? 程忠站了起来,背有点弯。他叹息了一声,说道:“我去把他们找过来。” 工人们一听要集合,面面相觑,拖拖拉拉地来到程忠门前,稀里哗啦站了一排,都在交头接耳,讨论会是什么事。韩助理从程忠屋里走出来。 工人们霎时一静。 韩助理说:“我会问你们一些问题,你们听完后不许交头接耳。如果自认知道八成以上答案的,你们就可以进屋向罗元良说出答案。如果你们答不出来,那么你们在牧场的工作到此结束。” 一众哗然,顿时闹开了:“我们在牧场工作这么多年,凭什么让我们走?”“是啊,牧场是我们一手打理的,你说让我们走就让我们走,凭啥啊!”“还要回答问题,谁知道是什么问题!万一是没人能答出来的呢?” 韩助理静静地扫视一周,直至众人噤声不敢说话,他才冷冷地说:“你们也可以不接受我给你们的选择直接离开。” 没有人说话了。事实上他们也清楚,牧场易手了,很有可能迎来一场换血清洗,只是程忠给的答案让他们松懈下来,觉得牧场的新主人会比谢老更容易糊弄。想到这里,他们不由都用责怪的目光望向程忠。至于跟妹夫商量着把疫苗钱昧下的那对夫妻,更是紧张地对视了好几回,生怕疫苗的事情露了馅!他们也看向程忠,都怪这老程乱说!瞧这仗势,牧场新主人明显不是好糊弄的啊! 程忠注意到众人责难的目光,险些气晕过去。本来他还有些不忍,现在他觉得没什么好不忍的。如果这些人什么都答不上来,那就代表着他们对牧场的事完全不上心,只想着怎么给自己捞钱! 韩助理开始报题目。 “考核”很快结束了,几乎没有工人能答上来,有勉强能答的,也只能答出其中两三成。那对昧下疫苗的夫妻倒是答出了四五成,只不过在他们答完之后,防疫站的人就过来了,带上了那对夫妻的妹夫。防疫站负责人狠狠剜了那对夫妻的妹夫一眼,腆着脸上前向韩助理道歉:“对不住啊,韩助理,真是太对不住了。我没想到我手底下居然有这种胆大包天的家伙,竟敢把主意打到章先生的牧场上!” 韩助理纠正:“不是章先生的牧场。” “明白明白,”防疫站负责人赶紧改了口,“是章先生爱郎的牧场。”他恶狠狠地看向那对夫妻的妹夫,让他走上前两步坦诚事实。等那家伙说完了,他才殷切地说,“韩助理您放心,我会让人重新过来给牧场做防疫工作,他贪下的钱我也会如数追回。” “他的工作。”韩助理淡淡地说。 “不能再做了!”防疫站负责人咬牙说。本来他收了这混小子的好处,想保他一保,现在韩助理特意提到这一点,他哪里还敢保?他恨不得当场就把这家伙送的钱砸回去,把关系撇得更清一点。 那对夫妻的妹夫颓然地塌下肩膀。 牧场的工人们看到这样一幕,都不敢再抗议题目太难,他们纷纷改了口:“走了走了,不在这儿呆着了,没意思!”他们边说边散开,赶着回家收拾东西离开。 开玩笑啊!看看防疫站负责人对那西装眼镜男是什么态度?如果留下来被追查到以前贪昧的东西,这人要他们一一吐出来怎么办?他们可也利用牧场这边得来的好处帮过家里人找工作,要是这人也把他们家里人的工作给弄没了怎么办?! 工人们走得一个比一个快。 韩助理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事实上他本来就没打算把他们留下,所以才故意和防疫站说好要他们这时候过来。 农村什么都不多、什么都不便宜,就是工钱便宜,牧场这边条件优渥,把待遇抬高一些,不愁招不到适合的工人。还是那句话,不会干的还可以学,不想干的留着他们做什么? 韩助理给罗元良拟好招人的章程,让罗元良这几天到附近的村庄招点工人,他会找专业的专家过来给新工人们做好培训工作。等把招人的事情敲定了,韩助理让罗元良先去忙,转头看向脸色灰败、颓然坐在那儿的程忠。他说道:“程先生,其实有一件事是需要你去办的。” 程忠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原以为自己也得卷铺盖走人! 韩助理说:“是这样的,章先生有意帮小章先生买下这附近的森林。到时候会对森林进行全面的开发——不是破坏式的开发,而是有章程的、循序渐进的开发。章先生决定和军方达成协议,聘用些退伍人来负责森林的开发和维护。这事你比较熟悉,由你来负责最适合。不用担心不会,专家也会针对这方面对你进行培训,回头人到位了,专家会再过来一遍——直到把所有人都教会为止!” 程忠着着实实地愣住了。 很快地,他眼里闪着泪光,站起来郑重地说道:“谢谢章先生还肯信任我!我一定会把这件事做好!” 原来并不是所有人都将他们这样的人遗忘了。 只是有时连他们自己都忘却了自己曾经的心。 第71章 野山楂 晚上韩助理到章家汇报牧场的事,袁宁被章先生喊到一边旁听。 听到牧场有那么多问题,袁宁拧起小小的眉头,思考的模样和章修严有点像。 他只看到牧场的美丽,却不知道要管好一个牧场有这么多要注意的事儿!罗元良可真厉害,牧场的一切他都知道! 韩助理见袁宁竖起耳朵在听,特意给他多讲了一会儿。说到最后他才叹着气说:“程忠是好心才收留罗元良在牧场,不过他的观念太老了。现在要养个孩子可不是给口饭吃就行了的。他们那一辈几乎没几个能念书的,对于收养来的小孩给个住的地方、管口饭就不错了。罗元良又不爱和人往来,到现在都没去念书。他能懂这么多东西,实在很不错!” 袁宁呆了一下。 罗元良没有念书吗?他只是偶尔去牧场一趟,去的时候都是假期,也没注意罗元良是不是有上学。他对朋友真是太不关心了! 袁宁着急地问:“那附近有学校吗?罗元良能去念书吗?” 韩助理说:“别急,我会想想办法。” 袁宁两眼一亮:“谢谢韩叔叔!” 韩助理对上袁宁亮亮的眼神,心情非常复杂。 章先生看似不近人情,实际上却把周围的人调和得很好。 换了别人,要是知道他和袁宁最开始处得不愉快肯定就避免让他们接触。章先生却正好相反——不仅不避免,多给他们创造接触机会。 虽然这过程比较漫长、也比较耗心耗力,但不得不承认最后成果十分美味——被袁宁这样感谢和亲近的感觉着实很不错! 要安排一个小孩念书不难,难的是罗元良的特殊性。他不是普通孩子,不能再按照小学生初中生这样按部就班地去学,那太浪费时间了。他其实很聪明,也很会观察生活,学习生活里的知识,他需要的只是掌握基础的识文断字,然后系统化地把整个知识体系梳理一遍,把他懂的那些内容归纳到框架里面。 韩助理回去后想了想,给罗元良安排两个刚进章家产业做事的大学生,一个专门教罗元良文科,一个专门教罗元良理科,都从基础教起。 两个大学生起初有点不情愿,后来韩助理板着脸一训话,他们马上蔫了吧唧地收拾行李去牧场。别看大学生吃香,章先生这边可不稀罕,章先生这边早就有成套的人才栽培计划,长远地、源源不断地往章家输送人才——要问章家最不缺什么,章家最不缺的就是人。 两个大学生一男一女,男的叫徐靖,女的叫肖青青,都是城里人。 抵达牧场之后,徐靖和肖青青很快被牧场的风光吸引住了。他们听韩助理说起过牧场这边的情况,很难想象这么美丽的地方隐藏着那么多腌臜事。 看来那程忠管理能力不太行,但至少没有破坏这份美好啊! 牧场已经重新聘请了几户人家当工人,有人正在大门清点秸秆数量,见有车载着生人来了,走过来问:“你们找谁呢?有什么事儿吗?” 肖青青说:“我们是韩助理安排过来的,找你们管事的罗元良。我叫肖青青,”她下巴朝徐靖那边微微扬起,脸蛋勾出一个漂亮的弧度,“他叫徐靖。韩助理在电话里给小罗先生说过的。” 小罗先生!这称呼让新来的牧场工人砸吧了半天,恍惚间回过神来。 记忆里那个黑黑瘦瘦的小子,现在有能耐了!和他们不一样了!眼前这两个人一看就是城里人,说话斯斯文文,态度也友好礼貌,有文化,有教养,跟村里前几年出的那个大学生差不多——甚至比那大学生还要好! 牧场工人搓了搓手,脸上带着有点紧张的笑容,说道:“罗元良他在棚区那边呢,刚补打完疫苗,罗元良在安抚。罗元良特厉害了,从小就懂得安抚动物,当初我家的牛误吃了东西,差点误了耕种,罗元良经过一看就发现了问题,给我家的牛吃了点药草,帮它把胃里的东西弄了出来。这小子不爱说话,但热心!所以他一来找我们,我们马上就过来了。”他边带着肖青青两人往棚区那边走,边叹了口气,“其实以前我们都晓得牧场里的人把东西往家里搬,就是不敢多说,怕得罪人。我们可不会干那么没良心的事,有那么高的工钱,哪里还能多贪!” 他们已经走上小山坡。 肖青青的目光被下面莹亮的小河吸引住了。 这小河像美丽的绸带系在牧场中,已经是深秋了,周围的牧草都已经变得憔悴又枯黄,小河却一点都没变,映着蓝蓝的天,颜色也像蓝蓝的宝石,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发亮。小河一边是白桦林,另一边是辽阔的草地,草地的边缘隐隐出现一个个棚区,那是动物们栖息的地方。 徐靖见肖青青看呆了,不由轻轻推了推她。肖青青说:“说实话,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到牧场来呢。以前都只在书上看到过。这里的空气可真新鲜,风景也好,来了这里以后感觉我们是被豢养在钢筋水泥方块屋里的奴隶,每天早出晚归赚一分薪水养家糊口报答爸妈。再大一些,就该结婚生子养孩子了。” 徐靖听了肖青青的感慨,也想到了入职以来的种种。 章氏福利好、能人多,竞争自然也大,每个人都像在攀比谁更努力一样,个个都主动加班不要钱,生怕自己落后一步就被踹走。 徐靖说:“我们运气算不错了,至少我们这边是在比实力。我听其他人说,他们进的地方都不是人呆的,什么腌臜都有。” 肖青青说:“也对,至少章氏对女性非常尊重。我的一个同学入职一个月就辞职了,受的委屈也不敢和家里说,只能一个人憋着。唉,出了社会才知道学校那点事儿根本不算什么,到了外头可没人再让着我们了。” 徐靖点点头。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棚区,牧场工人停了下来,给肖青青和徐靖指了个人:“那就是罗元良了,在给马儿梳理鬓毛的那个。” 徐靖和肖青青抬眼看去,只见一个身穿军大衣的少年在那里忙活。他脸庞还带着点稚气,身材却已经很高大,军大衣穿在他身上一点都不显得臃肿,反而衬得他背脊挺直、身姿挺拔。 徐靖和肖青青走上前,向罗元良问好:“你好,小罗先生!” 罗元良望向他们,见他们衣着时髦、男的俊女的美,有些局促。只是他脸上向来没多少表情,旁人看不出他的困窘。罗元良“嗯”地一声,说:“我很快就忙完了,你们先等一下?” 肖青青好奇地问:“你这是在做什么?感觉像在给它们梳头?” 罗元良看了眼肖青青写满好奇的眼睛,莫名想到了袁宁那双亮亮的眼。他点了点头:“它情绪不好,给它梳梳,它就高兴了。”说着罗元良摩挲着马儿的鬓毛,马儿愉悦地嘶叫一声,侧过头蹭了蹭罗元良的手掌。 肖青青哇地一声,满脸惊奇地盯着那匹马儿看:“这马可真有灵性!你养了它很久吗?” 罗元良顿了顿,想了一下才回答:“它是我接生的。” “你还会给马接生!”肖青青觉得不可思议,“你才十几岁啊!太厉害了。” 徐靖也很赞同,在旁边直点头。 罗元良抿了抿唇,没有说话。他本以为城里来的人会不太乐意留下教他,没想到他们先把他夸了一遍。 罗元良心里对生人的抵触少了大半,安抚好马儿,领着他们去准备好的住处。他还是不太习惯和人打交道,缓声说:“住处不是很好,等确定能把周围的大山买下来之后才会加建新楼房。池塘那边的洋楼是主人家住的……” 徐靖说:“没关系,我们只要有住的地方就好,这和念书时的宿舍差不多——宿舍不仅比它小,还得和别人一起住!” 肖青青也说:“对对对,那才是真的不堪回首。我爸带我去报道时,差点就带着我转头走了。校长还在开学典礼上说,‘你们是来念书的,不是来享受的,条件差点就差点!’比起那可怕的宿舍环境,这里真的很不错了,而且环境那么好,我都快爱上这里了!” 听到徐靖和肖青青这么说,罗元良也就放下心来。 徐靖却问:“你刚才说章先生会把附近的大山买下来?” 罗元良顿了顿,点了点头。 章先生没有明确告诉他,但韩助理都已经着手安排管理森林的事宜了,就算没法全买下来大概也差不离。 徐靖若有所思,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肖青青和徐靖在牧场住下了,和罗元良商量好时间就开始分别教授罗元良文理基础,不用教罗元良的时间他们都可以自由活动。 到了周末,肖青青正绕到池塘那边散步,就听到汽车发动机轻微的声响。她抬头看去,只见一辆车子从大门那边驶了过来。车子一停,车门就打开了,下来个八九的小孩和一只大狗儿。 那小孩长得可真可爱,脸蛋白里透红,眼睛黑里带亮,看着就很乖。 那只大狗也很乖,跟在小孩身边轻轻甩着尾巴。 肖青青认出来了,这很可能是章先生的小儿子,叫袁宁的。不是章家的亲生孩子,但待遇和亲生的没差别。牧场现在就属于这孩子,但其实又不是章家买给这孩子的——这中间的各种曲折,简直比戏还精彩。 可是在走下车之后,那孩子和那大狗儿却齐齐地看向那栋洋楼、看向那寥落的篱笆、看向那孤零零的葡萄架,脸上满是伤怀。 肖青青莫名也跟着难过起来。 前段时间谢老的事闹得很大,她也是看了报道才发现自己居然听过那么多谢老写的歌。摊上那么多的极品亲戚,也不知谢老去的时候安不安宁。 肖青青不忍看着那孩子和那大狗儿沉湎在哀伤之中,快步走了过去,跟他们打招呼:“你好,你是袁宁吧?我叫肖青青,韩助理让我和徐靖过来给小罗先生上课。” “小罗先生?”袁宁愣了一下,才明白肖青青说的是罗元良。他露出了笑容,甜甜地喊道,“肖姐姐!” 肖青青觉得自己心都被袁宁喊化了。那笑容、那声音,真是太让人受不了了! 袁宁关心地说:“肖姐姐,罗元良他学得怎么样?” 肖青青说:“他聪明极了,这几天已经把常用字都认完了。我听他说他还想去考个驾照,有个他认识的司机已经给他找好考驾照的笔试资料。” 袁宁觉得罗元良真了不起。 肖青青估摸着罗元良那边的理科基础课快上完了,领着袁宁一块去“教室”,其实就是把罗元良的住处改装了一下,一面墙涂成了黑板墙,方便教学。罗元良也很喜欢这黑板墙,每天晚上在黑板墙上整理一些东西,早上又默默擦掉。 徐靖已经讲完课,听到门口传来的动静,和罗元良一块看向门袁宁和肖青青。 罗元良的目光难得地有了一丝波动。他说:“来了?”比起以前来,能问出这么一句话已经进步很大了。 袁宁用力点点头,看了看黑板上没擦掉的字,好奇地问:“你这是在学物理吗!”他还没上初中,不过他和宋星辰自学完小学的课程了,正在看初中的课本。初中的内容比小学难很多,不过他和宋星辰都觉得挺有趣的。郝小岚有点跟不上,回家后要宋星辰给她讲解,宋星辰学一轮讲一轮,研究得比他透,成绩依然一骑绝尘、遥遥领先,让别人都望尘莫及。虽然袁宁学得没宋星辰好,但黑板上画着的电路图他还是能认出来的。他由衷地夸道:“你学得可真快!” 罗元良说:“以前跟来修电路的人了解过。”牧场这边的基础设施还是搞得挺不错的,还有个人工发电机以备不时之需,但一直没怎么用过。 徐靖插话:“我觉得这边的风力很不错,听说夏天和冬天风会更大一些,而且没有风沙,要是能在这边修个风力发电站应该很不错。我去国外当过交流生,那边的风力资源利用得很好,尤其是风车技术非常先进,只要每秒三到四米的微风速度就可以开始发电,很多牧场活儿都可以靠它作为动力。更重要的是,没有污染也没有辐射,靠的是风力,不必消耗不可再生的能源,”他顿了顿,照顾到袁宁还小,补了一句,“而且风车很漂亮,风一吹就转个不停,风慢时慢悠悠地转,风快时呼啦啦地转,有趣极了。” 袁宁有点意动。尤其是在听到没有辐射、没有污染时,袁宁更心动了。象牙的朋友们就是因为污染才会生病的啊! 罗元良面无表情地泼出一瓢冷水:“没钱。”发电站什么的,谁能说修就修。 袁宁:“……” 徐靖:“……” 可不是吗?这么好的技术为什么不用?没钱买技术,没钱搞设备,没钱做推广。 而且风力的利用也很依赖地形,如果不是牧场这边的地形正好适合,徐靖也不会提出这样的设想。 徐靖挣扎了一下,不再异想天开,提了个比较踏实的建议:“那就只建一两个小型风车来提水浇灌和运作磨坊,这样应该不用花太多钱。” 罗元良点头。 袁宁认真地说:“那我得好好攒钱!” 罗元良说:“牧场会有收益的。” 程忠听说袁宁来了,找了过来。他正巧听到罗元良这句话,心脏抽了抽,面皮微微抖了几下,颓然地走进屋:“宁宁。” 袁宁见到程忠这模样,自然不好再说什么。他喊道:“忠叔!刚才徐哥提议说建个风车呢!你知道风车怎么建吗?” 程忠摇摇头说:“我哪里知道啊!高材生就是不一样。”经历了最近的事儿,程忠看着像老了几岁,不过想法却转过弯来了。他望着徐靖说,“小伙子你既然这样提议,应该挺了解的,要不你给我们仔细说说?” 徐靖见所有人都期待地望着自己,也不再推辞,在黑板上把风力利用装置的基本结构画了出来,给袁宁几人逐一讲解。等讲完了,徐靖才发现肖青青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 徐靖有点纳闷:“我讲得有什么不对吗?” 肖青青说:“我觉得徐靖你该去研究所才对,你和我干一样的活太埋没天分了。”她以前觉得理科枯燥乏味,很难弄懂,听徐靖一说却觉得那么有趣,每一个部件的作用都说得清楚明白,听了一遍就不会忘记——可见徐靖掌握得有多好。 徐靖苦笑说:“我爸妈都在不同的研究所呆了大半辈子,一年里头有大半年不在家,彼此想见一面很难,我想见他们一面就更难了。我奶奶年纪大了,需要人照顾,我留在这边工作至少每周都可以抽时间回去看她。我奶奶说,她理解我爸我妈,但不希望我再走那样的路。而且我不喜欢待在屋里搞研究,我喜欢实践,可惜没什么地方可以给我实践。我到章氏应聘就是因为章氏的多元化,能发挥的余地很大。”他笑了起来,眼底熠熠闪着光,“本来我想着锻炼个几年再看看有没有适合的机会,没想到居然临时被派到这边来了。看到这边条件适合,我就有点手痒了。当然,我这都是纸上谈兵,到底能不能做到还不一定。” 程忠看着徐靖年轻的脸庞,突然发现自己真的老了。 他的眼睛里还有这样的光芒吗?年轻的人永远充满朝气、永远充满希望,心里藏着愿意去努力、去拼搏的理想。他们或耐心或急切地等待着机会,期待施展才能的那一天到来。 程忠说:“试试就知道了。” 罗元良有点意外地望着程忠。以前程忠是能不多事就不多事,能不改变就不改变,可听程忠这话,这次居然赞成去试试看? 程忠也看了罗元良一眼,嘴巴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却终究抹不开面子。程忠微微绷着脸,语气僵硬:“我去山脚转转看。” 罗元良点点头。他看向袁宁,说:“要不要去山上摘点野山楂?” 袁宁两眼一亮:“好啊!我可以和妈妈一起做糖山楂!酸酸甜甜的,可好吃了!” 罗元良点点头。 徐靖和肖青青也提出一起去。 袁宁换上了方便爬山爬树的旧鞋子,戴上小帽子,背上小水壶,背上还背着个准备用来装果子的包包。他跟在罗元良身后往前跑,沿着狭小的山道上山,寻找野山楂。 十月已经是野山楂果期的尾巴,本来应该挺难找的,不过这边气候好,野山楂长得也好,再加上罗元良对这边非常熟悉,很快找到了一树树红红的果子。 袁宁抬头看去,发现自己踮起脚就能勾到那被果子压得弯弯的枝条。他正要伸手去碰,就被罗元良抓住了手腕。罗元良说:“上面有细刺,要看清楚才抓上去,不然会刺伤手。” 袁宁乖乖收回手。野山楂树没有和他说话,只静静地站在那里,红艳艳的果子随风飘动。袁宁忍不住问:“它长着刺,是不是不想我们摘它的果子呀?”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就不摘了! 肖青青听到袁宁的话,笑了起来:“不是这样的,长着刺也许是它保护自己的一种方法,但不是不让人摘它的果子。事实上它的颜色那么显眼,就是希望鸟儿和其他动物能看到它,帮它把果子带到别的地方去,让里面的种子可以在别的地方生根发芽。如果全部果子都掉在原地的话,这地方就不够它们长了,会有很多幼苗会因为抢不到足够的阳光和水分而死去。” 袁宁这才高兴起来:“原来是这样啊!”他兴致勃勃地跟着罗元良小心地采摘起野山楂来。他们在山上玩到太阳快落山才回牧场。负责做饭的张婶含笑把饭端到洋房那边,招呼他们赶紧趁热吃完饭。 招福早早把饭吃完,跟袁宁说了一声,又跑去看象牙。它像在“梦里”一样,不远不近地趴在象牙附近,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象牙。象牙正在和白桦们说话呢,察觉招福的到来,它停了下来,转过头看了看招福,开口喊道:“蠢狗。” 招福:“……” 象牙说:“过来一点。” 招福的尾巴立刻竖了起来,起身跑了过去。 一走近,招福就感觉象牙的枝条轻轻拂在自己脸上。象牙细细柔柔的声音也从前面传来:“别难过,生老病死都是很自然的事情。就像云会变成雨,雨又会变成云一样。” 招福睁着眼看去,觉得象牙真是世间最美丽的花儿。 第72章 甜 认识了肖青青和徐靖两个新朋友,袁宁一整天都很高兴。第二天一早,他跟着罗元良去看牧场的地窖。地窖里的空气有点闷,不过里面保存着不少水灵灵的蔬菜和果子,都是用来过冬的。袁宁跟着罗元良把昨天摘的野山楂放到地窖里,罗元良说这样可以放到过年,到时候用来当年货。袁宁这里摸摸那里瞧瞧,离开地窖后又和罗元良一块听徐靖讲课,虽然听不太懂。 到中午的时候,袁宁才依依不舍地上车离开牧场。肖青青和徐靖目送车子扬尘而去,说道:“真是可爱的孩子,弄得我也想有个弟弟!” 徐靖说:“有弟弟也得看是什么样的弟弟。你记得沈磊家的弟弟?”徐靖摇头叹气,“可惜了沈磊。” 沈磊是他们的同学,也算是个高材生,刚进校门时虽然穿得有点土土的,不过人好,热心,大家都喜欢。后来跟他们一起进了章氏。 沈磊有个青梅竹马的女孩,两个人相互喜欢,本来女方家里都点头了,结果沈磊妈觉得女孩更适合弟弟,要沈磊把女孩让给弟弟,还让沈磊赶紧把聘礼准备好,帮弟弟把女孩娶回家。沈磊妈的理由是:“反正你是高材生,反正你有好工作——反正你不愁找老婆。别想那么多有的没有的,你还得赶紧赚钱,给你弟在市里买个房子。你读了那么多书,弟弟没读书,你得多让着他。” 女孩察觉沈磊因他母亲的要求而产生的动摇,想到家里只要聘礼足就会把自己嫁出去,不由悲从中来,趁着夜里没人跳进河里,死了。 沈磊知道后什么话都没有留,也在晚上从桥上往河里跳了下去,和女孩当了对生死鸳鸯。 也就不久前的事。 他们都觉得惋惜,也觉得沈磊不该轻生。可是事情没有落到自己头上,他们感觉不到那种痛苦,自然可以轻描淡写地说“要看开点”。 肖青青想到沈磊,也叹了口气:“多好的人啊。也是,不是所有弟弟都那么好的,我还是看看别人家的弟弟就好。每回听说这样的家庭,我就庆幸自己生在比较开明的地方,我爸妈说了,嫁谁由我自己选。” 徐靖点头,长长地叹息。 * 袁宁抱着野山楂睡了一路,回到家时发现野山楂撒了几颗。他麻利地把野山楂捡了起来,和李司机说再见,下车往里跑。一进门,他就喊:“沈姨!” 沈姨正在客厅收拾桌面,听到袁宁的叫唤后“哎”地应了一声,抬起头柔和地望着袁宁:“宁宁回来了?” 袁宁说:“回来啦!”他跑过去问,“沈姨,大哥今天有打电话回来吗?什么时候打回来的?”他在牧场那边试着给章修严打了电话,章修严那边却没人接。袁宁失落极了,所以一回来他就这样追问。 沈姨看着袁宁满含期盼的脸蛋,笑呵呵地说:“没有。” 袁宁更失落了,脸上写满了失望:“没有吗?大哥一定很忙吧。” “电话是没打,不过,”沈姨看了看楼上。楼上的房门恰好开了,一个袁宁非常熟悉的身影从里面走出来,他手里拿着杯子,站在走廊上从上往下看,正巧看向他们所在的方向。沈姨笑着对袁宁说,“你抬头看看。” 袁宁一愣,抬头看去,心咚咚直跳。是大哥!大哥回来了!袁宁高兴地跑上楼:“大哥你回来了!” 章修严看着袁宁红通通的脸颊,知道袁宁恢复了一贯的精神,没有因为谢老的去世而蔫答答的,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熬了几天夜,这会儿终于有了点困意,点头说:“我去倒杯水,喝完去补一觉。” 袁宁定定地看着章修严,这才注意到章修严神色疲倦至极,显然是最近没睡好。袁宁立刻抢过章修严手里的杯子:“我去给大哥倒水!” 章修严没拒绝,只叮嘱:“小心些,别烫着了。” 袁宁用力点点头,跑到放热水的地方,却没有去倒热水,而是给章修严放了点泉水。自从知道温度的概念之后,他发现自己可以自由控制水的温度!袁宁把泉水控制在温热的程度,跑上楼端给已经回了房的章修严:“大哥你喝完好好睡觉,我跟妈妈还有沈姨给你们做糖山楂吃!” “你摘了山楂回来?”章修严端起水喝了一口,开口问。 “是啊!”章修严问起了,袁宁马上兴致盎然地给章修严说起爬山摘野山楂的事儿,“山上很多树的叶子都掉了,树枝光秃秃的,树皮也干巴巴,上面可以看到小野猪它们啃咬过的痕迹。它们可真够顽皮的,要是树叔叔会说话的话肯定会向我诉苦让我好好管教它们的!罗元良对山里可熟悉了,我们绕了一会儿就看到了红艳艳的野山楂。那边的野山楂长得特别好,满树都是红果子,压得连枝条都弯了下去。它的纸条上长着细细的刺,我觉得它是不想我们摘果子,但是肖姐姐说不是这样的,野山楂把果子长得这样红,其实就是想让我们帮它把果子带走,把种子带到别的地方。大哥,真的是这样的吗?肖姐姐是不是在哄我?” “是这样的,很多植物都靠动物传米分和传播种子。”章修严权威地解答完袁宁的疑问,顿了顿,“肖姐姐?”不到几天,这肖姐姐又是哪冒出来的? 听章修严问起肖青青,袁宁自然又是高高兴兴地介绍了一番。 章修严听完了,客观地评价:“这两个人都很不错。”这两个人被分配去牧场那边教罗元良却还能踏踏实实地做事,甚至能主动观察牧场的环境,对牧场的管理和改建提出意见,可见是能静得下心、耐得住寂寞的。不过他们能让袁宁这么快就喜欢上,还是让章修严感到意外。章修严不着痕迹地问,“你很喜欢他们?” 袁宁愣了一下,点了点头。肖青青和徐靖他都很喜欢,他也说不上到底为什么,就是觉得这两个人很好很好。他想了好久,才想出一个让人听了会莫名的理由:“他们的眼睛亮亮的,感觉他们眼睛里的世界在发光。” 章修严却听懂了。他注视着袁宁,也从袁宁眼睛里看见了袁宁自己说的那种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发光的感觉。章修严把杯里的水喝完,揉揉袁宁的脑袋:“不是说要去做糖山楂吗?” 袁宁说:“大哥你好好休息!” 章修严点头。他目送袁宁出去,却发现自己一点困意都没有。这几天缠绕在自己身上的疲惫似乎突然消失了,他觉得精神无比,脑袋也格外清晰。这几天一直困扰着他的难题,一下子有了新的灵感。他不打算再睡觉,回到书桌前伏案书写,把竞标方案和开发方案上的内容做了新的调整。 袁宁下了楼,抱起桌上的野山楂去厨房。薛女士正巧午休完了,见袁宁抱着一袋子红通通的野山楂,笑问:“宁宁你摘了野山楂回来?” 袁宁说:“是啊!妈妈你会做糖山楂吗?你能教我做吗?” 薛女士说:“当然可以。” 两个人进了厨房,薛女士让袁宁去把野山楂洗干净、去了两头蒂把,自己则取出糖,加了水,让糖融化成糖浆,煮得它微微变了色,也变得粘稠浓郁,才把火关了,让袁宁把山楂倒进锅里。 薛女士教着袁宁把野山楂和糖浆拌匀,不一会儿,糖就冷却了,变成了白白的小晶体,像雪白雪白的秋霜一样裹在野山楂上面。香香甜甜的糖味儿扑鼻而来,淡淡地,不太腻。白白的糖霜和红红的果子相映成趣,白的更白了,红的更红了,看着就叫人食指大动。 袁宁用牙签戳了一颗,送进嘴里,一口咬下去,野山楂的酸先涌入味蕾,接着是小小的糖霜一颗颗化开,酸酸甜甜的滋味在味蕾上会和,让袁宁忍不住把整颗都吃光了。他高兴地对薛女士说:“很好吃!” 薛女士说:“那我们分装一些,我拿去给你们父亲尝尝,你拿去给大哥尝尝。其他的都留着,等你姐姐还有三哥四哥回来后再给他们吃。” 袁宁说:“好!”他拿出两个盘子分装了两小盘,跟薛女士一起端上楼,分头走向走廊两边。 袁宁跑到章修严门前,小心地敲了敲门。他怕章修严在睡觉。 “进来。”章修严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袁宁这才放心地端着盘子走进去,脸上带着学会做新食物的兴奋:“大哥你尝尝!这是我跟妈妈一起做的糖山楂,可好吃了!”他跑上前把糖山楂放到章修严面前。 章修严拿起旁边摆着的牙签戳了一个。他一口咬下去,仔细尝了尝,和以前一样评价:“太甜了。” 袁宁很失望:“太甜吗?” “什么太甜了?”章修鸣的声音从门边传来。没等袁宁反应过来,章修鸣已经跑上前,“糖山楂!好久没吃了!大哥你觉得太甜了吗?那这都归我了!我就喜欢甜的!”说着章修鸣就伸手去端盘子。 章修严伸手抓住盘子另一边。 盘子不动如山地停在他面前。 章修鸣:“……” 章修鸣哼了一声:“爱吃就爱吃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明明爱吃还说宁宁做得太甜,大哥你以后会讨不到老婆的!”章修鸣放弃把整盘端走,拿起牙签戳了一颗,“好甜!”他囫囵着吞完,又给袁宁也戳一颗,喂到袁宁嘴边。 袁宁呆了呆,张口咬了下去。他瞄见章修严又默默地戳了颗送进嘴里,心里莫名地高兴起来。大哥明明也爱吃的!大哥就是嘴硬! 糖霜慢慢在袁宁嘴里化开了。 袁宁也觉得好甜。 比刚才在厨房试吃时甜了好多好多。 第73章 依恋 袁宁从晚餐的对话上知道章修严回来做什么。上次听罗元良说牧场附近的山要卖掉了,袁宁一直有些担心。可担心也没用啊,买下那些山得多少钱啊!他连一架风车都造不起来呢! 大哥有那么多钱吗?上次买房子的时候,袁宁悄悄瞄过章修严卡上的余额,好像也并不是很多。 袁宁正皱眉思考着,章先生替他解答了疑惑:“钱不用急着还,慢慢来就好。” 章修严:“……” 能不把借钱的事特意拎出来说吗?还说什么不用急着还慢慢来就好,您打的本来就是这样的主意吧?最好一直都还不上,就一直有理由要人跟着白干活了!章修严决定不理章先生这无耻的话,吃完饭回房看书去。 袁宁看看章先生愉悦的神色,再看看章修严憋闷的背影,明白了,章修严是向章先生借的钱!袁宁也三下并两下地把饭扒完,急匆匆地说:“我吃饱了。”说完他就跑着上了楼。 章先生也吃饱了,在一边摊开晚报看了起来。余光瞄见袁宁跑到了章修严房门前,章先生脸上的愉悦变得更为明显。薛女士见了,嗔怪地说:“你是不是又欺负修严了?” “没有的事。”章先生矢口否认。 “那我去让修严别借你钱了,我给他出。”薛女士威胁。 “他不会要的。”在薛女士面前,章先生语气难得地有了几分外露的得意,“他像我。白拿父母钱的事,他做不出来。” 薛女士想想章修严那脾气,果然是和章先生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怪不得总被章先生治得服服帖帖! 这时袁宁已经敲开章修严的门。 章修严瞅着袁宁:“有事?” 袁宁钻进章修严房间里,严肃地看着章修严。等章修严回以更严肃的目光,袁宁才败下阵来,小声问:“大哥,你是为这件事回来的吗?你是为这件事没好好休息吗?”想到白天章修严憔悴疲惫的模样,袁宁就觉得心里烫烫的,眼眶也烫烫的,本来乖乖待在眼睛里的眼泪好像也熬不住这股烫意,翻滚着要往外冒。 袁宁吸了吸鼻子,伸手抱住章修严的腰,脑袋埋在章修严胸前:“大哥你是为了我吗?” 章修严感觉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好像要深深埋入自己心口。他绷着脸否认了袁宁的猜测:“大家都很喜欢牧场。而且我这几天做了开发计划,只要竞拍结果没超出预期,买下来就不会亏。” “这样吗?”袁宁懵懵懂懂,不知道章修严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他闷声问,“要父亲借很多很多钱吗?” “是挺多。”章修严还是没法撒谎。 “那我和大哥一起还好吗?”袁宁钻出章修严的怀抱,仰头看着章修严,眼睛里满含小心翼翼地期盼,仿佛生怕章修严会拒绝,“罗元良说牧场也会有收益的!” 章修严脸皮再也绷不住。他神色柔和下来,伸手揉了揉袁宁的脑袋:“好,一起还。你不要东想西想,我也喜欢牧场,不希望牧场周围变得光秃秃的。要是那样的话,你就没法去摘野山楂了。” 袁宁高兴地说:“大哥也是喜欢吃的对不对?” 章修严点了点头,但看见袁宁满脸欢喜,脸又微微地绷了起来,坚持自己的评价:“还是太甜了。” 袁宁:“……” 袁宁决定不和章修严讨论这个问题。大哥喜欢就好,才不管有没有太甜!袁宁问:“大哥你明天一早就去首都吗?” 章修严点头。 袁宁说:“那我今晚和大哥一起睡好吗?”他抓住章修严的衣角,“我好久没和大哥一起睡了,也好久没和大哥一起看书了。” 章修严对上袁宁的眼睛,心脏像被轻轻地挠了一下。那又酥又麻的感觉让他有点陌生,却又不想拒绝。兄弟俩一起睡没什么奇怪的,对吧?章修严说:“去把你的书拿过来。” 袁宁明白了,惊喜地说:“好!”他蹬蹬蹬地跑回房,把晚上要看的书都搬到章修严房间。 章修严盯着因为袁宁走得急而轻轻晃动的门,心里仿佛也有什么东西吱呀吱呀地晃动着。不一会儿,袁宁又出现在他眼前。那种吱呀吱呀晃动的感觉消失了,整颗心一下子被填得满满当当。章修严面上没有太多表情,和从前一样坐下,听着袁宁轻手轻脚地把椅子推到自己身边,在旁边安安静静地坐下。谁都没有说话,房间里只有纸张翻动和笔尖书写的沙沙声。 那么地安宁,又那么地不安宁。 看完书,洗漱完毕,袁宁先爬上床,腾出半个被窝,巴巴地等着章修严上来。章修严也换上了睡袍,掀开被子躺了进去。袁宁定定地看着章修严近在咫尺的脸庞。 章修严也看着袁宁。 袁宁眨巴一下眼,开口说:“大哥你好像又长大了一点。”他抬起手摸了摸章修严的嘴巴,“大哥你总是板着脸,以后会有皱纹的!” 章修严说:“难道不是笑得多脸才皱巴巴的?” 袁宁觉得章修严说得很有道理,不由拧着小小的眉头陷入思索:“那为什么大家都说笑一笑十年少?” 章修严绷着脸说:“睡觉。”说着他越过袁宁,把床边亮着的灯啪地关掉。 袁宁眼前变得黑黢黢,心里却一点都不害怕。他悄悄伸手搂住章修严,脑袋挨在章修严胸口,听着章修严有力的心跳。 袁宁感觉自己的心脏似乎也跟上了章修严心跳的节奏,咚、咚、咚,一下接一下,渐渐也变得强大而有力起来。袁宁小声说:“大哥,我会努力变得像你一样厉害。” 章修严安静地听着袁宁说话。 袁宁声音变得更小了,但却充满了浓浓的依恋:“只要能像大哥一样厉害,我就能一直陪在大哥身边了。要不然我们会越隔越远,各自有各自的未来,各自有各自的方向,可能会像别家的兄弟一样,一年只在逢年过节时见见面,聊聊各自的工作、各自的家庭,平时可能连电话都不会常常打——是这样的对吧,大哥?” 章修严的呼吸微微一滞。袁宁总是想得比别的小孩要多。袁宁虽然还小,却已经经历过太多的生离死别,很多事情他会比成年人想得更明白。 他们之间也会变成那样吗? 渐渐疏远、渐渐淡漠、渐渐有了自己的家庭、渐渐有了更重要的人和更重要的事,曾经在心底占据最大位置的东西一天天缩小,缩得几乎都看不见了,最后在某次清扫的时候把它从心底扫了出去。比如说小时候想要的东西和现在想要的东西,其实已经完全不一样——现在这种强烈的、想要永远在一起的感情,也会被别的感情取而代之吗? 章修严哑然,过了许久才说:“睡吧。” 袁宁敏锐地听出章修严在黑暗里传来的声音有轻微的颤意。 大哥也不知道答案,但是大哥也不希望那一天到来的!只要他们都肯努力,就不可能会变成那样!袁宁把脑袋埋得更深,手偷偷将章修严环得更紧,让章修严温热的气息将自己紧紧裹住。袁宁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低得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大哥,我好喜欢你。” 章修严一顿,板起脸说:“睡觉。” 袁宁不敢吭声了,赶紧闭上眼睛。 月亮越过阳台,穿过纱帘,悄悄照到床上,照见了章修严红红的耳朵。 第二天一早没来得及晨练,章修严就要去坐车。虽然坐火车只要一个多小时,但要回首都大学还是得花点时间的。袁宁一大早做了点糖山楂,用袋子装好,给章修严车上吃。章修严摸了摸袁宁脑袋,说:“你这周六有个需要邀请嘉宾的活动,你邀请栾嘉哥哥去吧。” 袁宁望着章修严。 章修严说:“霍森先生走了,你栾嘉哥哥心情可能不太好。” 袁宁一口答应下来。 送走章修严,袁宁心里空落落的,到上学时才打起精神。 傍晚回到家,袁宁惦记着章修严的话,打电话到栾嘉那边,和栾嘉提出邀请。嘉宾是要求在活动过程里能相互配合的,栾嘉答应以后袁宁才把这事儿说出来,和栾嘉说好每天下午过去和他讨论和磨合。 栾嘉哪能让袁宁跑来跑去?他也不琢磨着放学去做什么了,一下课就往章家跑。到了周六,栾嘉领着袁宁一路过关斩将,捧了个活动第一。栾嘉搂着袁宁被人咔嚓咔嚓拍照,觉得心情也明媚起来。出了校门,栾嘉一把勾住袁宁的脖子:“走,中午栾嘉哥哥带你去玩儿!” 第74章 一样 有章修严这樽大神在, 栾嘉自然不会带袁宁去什么不该去的地方。 中午是栾嘉的同学聚会, 栾嘉早早定好要去参加的, 把袁宁给捎带上是临时起意。 栾嘉一到,他初中的胖子班长就“哟”地一声, 笑呵呵地说:“两年多没见,栾嘉你儿子都这么大了?” 栾嘉踹了他一脚,笑骂:“我要有这么乖的儿子就好了, 以后都不用愁了。” 都是高三生了,难得放个月假,出来聚一聚也不容易, 大家坐下聊了聊,就开始回忆当年。有没来的、晚来的, 都被拎出来说了一遍, 栾嘉仿佛也回到那段年少轻狂的岁月里。 不过他现在已经不会再像那时候那样折腾自己了。 反正折腾了也没人理, 还不如好好爱护自己,他还想好吃好喝活到九十九。 有人上来给栾嘉递烟, 栾嘉摇摇头, 信口胡扯:“这什么烟啊,一看就是便宜货, 我要抽至少也要抽金品和国贡, 999一条的, 便宜的不抽。”他从口袋里掏出个骷髅头打火机,扔给胖子班长,“送你玩。” 袁宁定定地看着栾嘉。 胖子班长说:“哎哟我擦, 这是好东西啊,我一直想买,就是买不起。栾嘉你还是这么仗义!” 人陆陆续续地来了,胖子班长屁颠屁颠地去招呼,遇到男的就递烟,把栾嘉给的打火机让对方羡慕妒忌恨一下。 有胖子班长这样卖力宣传,来栾嘉身边转悠的人越来越多。 栾嘉似乎乐在其中,笑呵呵地和所有人打招呼,不时把向他们炫耀一下袁宁这个“弟弟”。 袁宁挨在栾嘉身边,偶尔在栾嘉提醒下喊人。 难得周末,男生们决定喝点酒。栾嘉没想出拒绝的理由,于是大手一挥,笑着说:“尽管喝,酒我请了。” 等服务员把酒送上来,栾嘉还往袁宁面前放了一杯,笑嘻嘻地问:“要不要喝喝看?我保证不让你大哥知道。” 袁宁摇摇头。怎么能因为不让大哥知道就做违背大哥意思的事? 既然知道大哥会生气,他是绝对不会做的。袁宁严肃地说:“栾嘉哥哥,未成年是不给喝酒的!” 栾嘉狡辩:“四舍五入我算是成年了。”栾嘉抬手从旁边弄来一台打地鼠的小游戏机,“给你练练,玩熟了手指会灵活很多。” 袁宁乖乖在一边玩打地鼠,时不时看栾嘉一眼,看着栾嘉一杯接一杯地灌酒。 来参加聚会的女孩们对他们这德行已经习惯了,都围过来哄袁宁玩。袁宁一口一个姐姐,把女孩们哄得心花怒放,把栾嘉他们的“光辉事迹”都告诉袁宁。 袁宁听得直皱眉。原来栾嘉以前是这样的啊!这两年多亏了霍森先生拘着他。 现在霍森先生走了,栾嘉又故态复萌了吗?袁宁觉得打地鼠没意思,继续和女孩们聊起天来。栾嘉注意到袁宁被女孩子们簇拥在中间,不由笑着打趣:“没想到宁宁你还挺有女孩缘的,女孩子都喜欢你啊!” 袁宁:“……” 袁宁发现栾嘉已经有点醉了,但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回到桌边吃了点菜,跑出外面打电话让栾嘉的司机过来接他们回去。 司机过来时,栾嘉早喝得醉醺醺了。他喝醉后酒品意外很不错,不吵也不闹,像是要睡着一样,比起醒着时看着乖巧多了。 袁宁让司机帮忙把栾嘉扛上车,从栾嘉兜里掏出钥匙,把栾嘉送回家。 放一个醉鬼自己在家肯定不行,袁宁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栾嘉喝醉了,他要留下照顾一下。 接电话的是沈姨。听到栾嘉喝醉了,沈姨忍不住念叨:“栾家小子和你大哥差不多大吧?怎么会跑去喝酒啊?你一个人顾得来吗?要不要沈姨过去帮把手?” 袁宁忙说:“不用不用,司机叔叔已经帮忙把栾嘉哥哥送回房间,栾嘉哥哥喝醉后没闹腾,就是在睡觉而已。我在旁边看看书,等他醒了我再回去。” 沈姨说:“好吧,你要是应付不来就打电话回来,我马上过去。”她叹了口气,“这孩子也怪可怜的,他爸爸永远不着家。” 袁宁挂了电话,去洗了热毛巾替栾嘉擦脸。 栾嘉微微皱着眉,感觉脸上有热热的东西敷上来,眉头才稍稍舒展开。他口里低低地呢喃:“霍森……” 袁宁愣了一下,继续替栾嘉把脸擦完。 他心砰砰直跳,感觉自己好像窥见了栾嘉的秘密。 在栾嘉下意识的呼唤里,他听出了栾嘉对霍森先生的思念和依恋。 如果大哥也像霍森先生那样走得那么远,他也会忍不住这么想念大哥的吧?袁宁替栾嘉把脖子也擦了擦。 这是电话叮铃铃地响了起来,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袁宁跑了过去,小心地接起电话。 那边传来了章修严的声音:“栾嘉带你去喝酒了?”他的声音带着难以掩藏的愠怒。他想起自己被栾嘉带去喝酒的经历,袁宁才那么小,栾嘉怎么可以把袁宁带去那种乱七八糟的地方? 袁宁听出章修严不高兴,忙替栾嘉解释:“不是特意去喝酒的,是去同学聚会,组织的人是胖胖的班长,人很好,就是挺爱吹牛。男生聊太起劲了才提出要喝酒,女孩子都没喝。我在一边玩打地鼠,顺便和女孩子们说说话。”至于女孩子们提到的栾嘉的“光辉事迹”,袁宁没有和章修严提起。他怕章修严生栾嘉的气。 章修严追根问底地问清去的是什么地方,语气才稍稍缓和:“是就最好。”他再次追问,“你真的没喝酒吧?” “没有!”袁宁忙不迭地否认。 “去外面不管谁给你烟谁给你酒,你都别碰一下,”章修严板起脸,“包括栾嘉!”栾嘉带袁宁出去自己却喝醉了,在章修严这里已经上了黑名单,下次想再让他出借袁宁可没那么容易了。 袁宁乖乖应着章修严的话。直到章修严透过电话进行完深刻的思想教育,他才被允许挂断电话。 栾嘉还醉着,他迷迷糊糊地转了个身,一条腿伸了出来,整个人趴在被子上。 袁宁跑过去帮栾嘉重新盖好被子,望着栾嘉再一次皱起的眉头,心里生出了几分同情。 霍森先生现在在做什么呢? 袁宁算了算时差,发现霍森先生那边应该是早上。他去掏出口袋里的便签本,把霍森先生那边的号码找出来,拨了过去。 那边过了一会儿才有人接起电话。 袁宁听出了霍森先生的声音,顿了一下,喊道:“霍森先生。” 霍森先生有点意外。他讶异地问:“袁宁?你在栾嘉家里?” 袁宁说:“是的。”他有些犹豫,但还是告诉霍森先生,“霍森先生,自从您离开以后,栾嘉哥哥他很想您。今天他喝醉了……” 霍森先生听到这句话后,心头涌起一阵怒意:“你是说他又去喝酒了?” 袁宁一愣,又把给章修严解释的那些话重新跟霍森先生说了一遍,才说:“栾嘉哥哥他刚才在喊着您的名字。我想他真的非常想念您,如果您方便的话,可不可以多给他打打电话。就像大哥去首都念书一样那样,几乎每天都会打电话回来……” 袁宁觉得想念是该说出口、应该让对方知道的。 霍森先生说:“可是我并不是他大哥。”他没有义务、也没有理由为栾嘉的一辈子负责——该死的没有义务、没有理由! 袁宁安静下来。 就是因为清楚这一点,栾嘉才会把事情都闷在心里、笑嘻嘻地和所有人说说笑笑吧。 因为知道霍森先生没有理由停留,因为知道拥有是短暂的——离别才是必然的,所以栾嘉才不说出口,想念了也不说,难过了也不说。 袁宁只好说:“对不起,打扰了。” 袁宁坐到床边,看着沉睡着的栾嘉。 栾嘉会好起来的吧?袁宁有点担忧,想着想着,很快也有了困意,趴在床边睡着了。 栾嘉醒来时,房里微微有些暗。他睁眼看了看,发现窗帘被紧紧拉着,只有风吹起它时,才会有丝丝光亮从外面照进来。 栾嘉觉得头有点疼,再努力把眼睁大一些,就看见趴在床边的袁宁。 栾嘉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觉得自己简直是个混账,带个小孩去喝酒就算了,还把自己给灌醉了,要个小孩送自己回来、照顾自己。 什么时候他才能改掉这些坏毛病?难道他还指望谁能一辈子管着自己?栾嘉咬了咬牙,起身下床,把袁宁给抱到床上,自己去浴室冲了个澡。等他出来时,袁宁早醒了,坐在床上望着他。 栾嘉上前抱了抱袁宁,身上的酒气没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清新的肥皂香味。他哑声说:“你们不用担心我,我没事,我就是有点不习惯。今天聚这一次,更让我确定了我已经不喜欢那样的混账日子。肯定连累你被你大哥骂了吧?你大哥那脾气,啧啧,那可是连我都不太敢惹的啊!也就你能扛得住。” 袁宁闷闷地说:“大哥很好很好。” 栾嘉说:“行,是我说错话了,你大哥当然很好很好。”他捏捏袁宁的脸,“我送你回家去?” 袁宁避开栾嘉恶意捏脸的手:“我拜托李司机过来接我就好了。”他望着栾嘉,“你饿了吗?我给你煮点面条!” 栾嘉脸红了。他说:“好,你给我煮,我在旁边看看能不能学会。” 袁宁点点头,边煮边教,给栾嘉做好了面条,自己也吃了一些。李司机开车过来了,袁宁才和栾嘉道别,叮嘱栾嘉喝点浓茶醒醒酒,下次不要再喝醉了。 袁宁认真起来的时候总板着笑脸,表情是跟章修严学的,栾嘉被他说得一愣一愣,只能举手投降。 袁宁走后,栾嘉把碗堆到厨房,泡了杯茶,结果喝完后竟有了困意,回到房间倒头就睡,到第二天早上才醒来。 傍晚吃下肚的面条被这漫长的睡眠给耗空了,栾嘉回想着袁宁昨天的“教导”,取出面条准备给自己下一碗。他看着烧着的水想了想,觉得太单调了,关掉火,从冰箱里拿了些青菜萝卜,胡乱地洗了洗,拿起菜刀切成大大小小的块状物。 栾嘉是第一次拿菜刀,准头没看好,竟一刀切到自己左手的食指。 栾嘉呆呆地看着往外涌的鲜血,一点都不觉得疼,好像那根本不是自己的手指。 他正发着愣,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就从厨房门口传来:“你在做什么?!”没等栾嘉反应过来,门口那身影已经跑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正在流血的左手。 栾嘉把眼睛眨了好几下,才确定眼前确实出现了一个人,一个长得很像霍森的人。难道他还在做梦吗? 霍森已经转身走了出去。 果然是梦。栾嘉定定地想着。 结果很快地,霍森又出现了,他手里拿着纱布和药水,仔细地帮他把创口清理完,止了血,过上纱布,才咬牙切齿地说:“又是喝酒又是伤害自己,这就是你说的你想明白了?这就是你说的你已经知道该怎么面对一切?栾嘉,你这个满口谎言的家伙!” 栾嘉终于回过神来。这不是梦!霍森回来了! 栾嘉不敢置信:“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回去了吗?” 霍森凝视着栾嘉的眼睛:“昨天有人打电话给我,说你非常想念我。”他握住栾嘉的手腕,“我也放不下你,从离开的那一刻起,我就在想着你会怎么样。你是不是会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学坏,你是不是会在我离开后故态复萌,又和以前那些狐朋狗友混在一起。我也非常想念你,想念你高兴地抱着我说喜欢我做的饭菜,想念你每天早上起来向我打招呼,想念和你朝夕相处的日子。在我的家族里,每个人都像一架经过精密调试的机器,不会出任何差错,也不会有任何多余的感情。所以当我知道你对亲情的渴求时觉得你非常愚蠢,怎么能把期望都放在别人身上呢?后来我也渐渐明白你的心情,那种希望能得到陪伴、希望能得到关注和关心的心情。” 栾嘉仔细地听着霍森的话。这么长的一串话里,夹杂着一部分浓烈的、直白的感情——霍森是在向他告白吗? 霍森凝视着栾嘉有些失神的脸庞:“我这次回来,就是想确认一下我这种心情到底是不是我自作多情。你的心情,是不是与我的心情有哪怕一点点的相似。”他的眼神专注而认真,“如果你的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我愿意留在这里,愿意从此放弃家族的一切,和你一起重新开始。但是你还小,我会等你长大,等你到你真正有判断和选择能力的那一天。你可以告诉我答案吗?” “是一样的!”栾嘉急促地回答,“我的心情,和你的心情是一样的!” 第75章 选择 霍森第二天带着栾嘉登门, 为栾嘉昨天带袁宁去喝酒而道歉。 袁宁看到霍森, 着着实实愣了一下。霍森昨天在电话里不是说, 他并不是栾嘉的大哥吗?他以为霍森的意思是不会再管栾嘉了,没想到今天霍森就和栾嘉一起登门。 霍森坐下后见袁宁面带疑惑, 含笑解释:“我和栾嘉之间有点误会,现在误会解开了,我不会再走了。”他家里人对他的选择并不理解, 也并不祝福他与一个小他许多岁的少年。不过这次回家一趟,他更确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并不愿意像苍蝇一样围着祖父手里那点权钱转,那样的日子冰冷而无趣, 和这两年吵吵闹闹之中夹杂着温馨暖意的生活截然不同。 他想他已经无法适应那种日子。 袁宁虽然不太明白霍森和栾嘉之间萦绕着的暧昧感觉,却由衷地替栾嘉高兴。袁宁说:“那真是太好了!没有霍森先生您在的话, 栾嘉哥哥他肯定又会胡来!我昨天听那些姐姐说——” 栾嘉扑上前捂住袁宁的嘴巴, 不让袁宁接着往下说。霍森啪地拍开栾嘉的手, 把栾嘉给拎回原位,示意袁宁继续往下说。 袁宁立刻把栾嘉的“光辉事迹”全出卖给霍森。他看得出霍森有耐心也有恒心管束栾嘉!既然霍森先生决定要留下不走了, 可不能让栾嘉哥哥再像以前那样闹。 袁宁把话都一抖光, 蔫了吧唧的栾嘉就被霍森领了回家,进行深刻的思想教育。 栾嘉小声抗议:“我都改了, 早改了。”就是偶尔会有故态复萌的苗头, 不过那些小苗苗不都很快被霍森先生掐熄了吗? 霍森轻轻按住他的脑袋, 大大的手掌扫动了两下:“我知道。”他伸出另一只手把栾嘉抱入怀中,“我只是在想,如果我早一些来到你的身边就好了。那时的我太傲慢, 觉得我并没有义务理会你所遭遇的一切。” 栾嘉用力回抱霍森:“你确实没有那样的义务。” “可是在相遇之后,”霍森说,“我却恨不得能自己来得早一些——更早一些。”最开始知道那些事时是生气,认真了解过后却越来越心疼,越来越希望自己能在一开始就出现在栾嘉的身边。 栾嘉仰起头亲吻霍森的脸颊,浅促地、极轻地碰了一下,就触电似的退开。霍森看着栾嘉红红的脸颊,压抑着回亲回去的欲望,依然只轻轻地摸摸栾嘉的脑袋:“你该写作业了。” 栾嘉恼道:“不懂风情的呆子!” 霍森无奈。他不是不懂,只是不能懂,栾嘉是情窦初开、青春躁动期的少年,对这些事是好奇居多,并不明白它们失控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栾嘉见霍森非常坚持,只好乖乖去写作业。 * 袁宁送走栾嘉和霍森,就给章修严打电话报告这个喜讯。 章修严听完后眉头却没有舒展开。 章修严想起了栾嘉那天说的话。 如果栾嘉真的喜欢霍森,霍森也决定留在华国和栾嘉在一起,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栾嘉还小,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只喜欢男人——章修严其实并不歧视同性恋者,只是当有两条路摆在面前,一条很难走,一条容易走——而需要做出选择的人又是自己的好友,章修严难免会希望栾嘉选择容易走的那条路。 袁宁见章修严没说话,敏锐地察觉不对。他小心地问:“大哥你不为栾嘉哥哥高兴吗?霍森先生回来了不好吗?” 章修严想到霍森这两年对栾嘉无微不至的照顾,又想到栾嘉这两年的转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否认道:“没有,我也替他高兴。”如果这是栾嘉的选择,他会支持栾嘉,必要时也会帮栾嘉一把。 袁宁还是觉得不对:“可是我觉得大哥好像不太开心。” 章修严从来没把袁宁当小孩看。他顿了顿,问道:“要是你知道你的朋友选了一条非常难走、障碍重重的路,你会劝他不要去走吗?” 袁宁有些懵懂。 袁宁认真想了很久,对章修严说:“他想要的东西只能走那条路才能得到,而他无论如何都想要得到它——大哥,是这样的吗?” 章修严说:“是。” 袁宁说:“那我不会劝。”他也有很想要得到的东西,他要走的路也很难。如果要他放弃的话,他所做的所有的事都将失去意义。袁宁认真地说,“大哥,我觉得没有任何一条路是不难走的。”即使是章先生那么厉害的人,不也有种种为难和种种伤心吗? “你说得对,”章修严说,“我还没你想得清楚。” 只要不是想麻木又盲目地过一辈子,有什么路是不难走的? 两个人又说了很久的话,袁宁才依依不舍地挂断。没想到刚放下电话,它又叮铃铃地响了起来。袁宁忙把它重新拿起来:“喂?” “宁宁。”那边是袁波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迟疑、有点为难。 “袁波!”袁宁高兴地说,“你忙完了吗?”上次通话时袁波说他这个周末要帮他老师去做事,让他不要打电话回去找他,家里可能没人。 袁波说:“嗯,忙完了。”听着袁宁满含欢喜的嗓儿,袁波更加迟疑了。 袁波的停顿太古怪,袁宁马上发现不对:“袁波,发生了什么事吗?” 袁波咬咬牙,把事情说出口:“今年不是都在卖山卖地吗?村委在村里搞了个投票,说要把村委管着的山卖出去换钱分红,村里的人都同意了。”他深吸一口气,“就是葬着你爸妈的那座山,现在有外地人要搞开发,要求村里人迁坟,说如果不迁就当无主坟挖掉。大伯他们一直拖着没去迁……” 袁宁呆住。 袁波说:“宁宁你别急,”袁波他们已经搬到市区很久了,也是今天才听人说起这件事。他安慰袁宁,“我和妈已经在市里的公墓那边物色好位置,挑个适合的日子就把三叔三婶的坟迁进去。公墓那边管理很好,也很正规,你想拜祭三叔三婶不用再回乡下去,我觉得挺好的。” 袁宁努力把涌上鼻头的酸意压下去。他坚定地说:“我要回去!”挂断电话,袁宁擦掉眼角溢出的眼泪,跑上楼找章先生。 章先生正好结束午休,在穿衣服。听到敲门声,他把外套套好,打开门。瞧见袁宁眼眶红红的,章先生的心也微微一揪:“怎么了?” 袁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他努力把话说得更有条理一些,将袁波所说的一切告诉章先生。袁宁咬了咬唇,红着眼看着章先生:“父亲,我想回去……” 章先生对上袁宁小心翼翼的目光,伸手把袁宁往怀里一带。 袁宁呆了呆。 章先生说:“那就回去。”他抱了抱袁宁,才询问,“你想要怎么处理?” 袁宁感觉泪珠子突然不受控制地往外冒。 袁宁抽噎着问:“我可不可以把他们迁到这边的公墓里?”这样的话,他也可以去给爸爸妈妈扫墓了。这个念头是在袁波说把爸爸妈妈的墓迁到市区时冒出来的,被章先生轻轻一抱,他就忍不住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袁宁仰起头,“我、我用压岁钱给爸爸妈妈他们买墓地——这样可不可以?” 章先生点点头,温声说:“当然可以。”也就是片刻之间,章先生已经定下章程,“我叫人准备好车,你们先坐飞机过去,然后带着你爸爸妈妈的骨灰坐车回来。韩助理会陪你去,有处理不了的事情就让韩助理出面——明白了吗?” 袁宁用力点点头,声音依然带着点哭腔,但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无措:“明白了!” 章先生打电话给韩助理,让韩助理买好机票并安排人去把他母亲、姑姑附近的墓地清整出来,等取回袁宁父母的骨灰后就葬到那边去。章先生还得去处理一些事务,把章修文他们叫来陪袁宁等韩助理。 章先生一走,章修鸣就悄悄给章修严打电话,把袁宁要回去迁墓地的事告诉章修严。唉,他这也是迫于无奈才干这通风报信的活儿!章修严说袁宁常常把事情闷在心里,要他帮忙多盯着点,要不然下次他凑不够机票钱就不给他补了!而且这样的事情,大哥肯定会想陪袁宁一起去的。 章修严知道后果然第一时间打电话给韩助理。 韩助理正在把事情安排下去,一听是章修严,马上明白过来:“最近的航班在三个半小时后,你要是能及时赶到机场我就让人改订三张票。” 章修严说:“可以。”他放下电话,也不准备赶火车了,直接找司机开车回去。虽然袁宁已经长大了不少,虽然袁宁应该已经可以独自面对那些事,但章修严还是不放心。他还是觉得这样的时刻,自己应该陪伴在袁宁身边,不让他一个人伤心煎熬。 出了市区,章修严就让司机尽量开快些,直奔机场。免了转车的麻烦,章修严勉强在飞机开始检票前到达机场门口。他走到和航班对应的候机室,一眼看见了正安安静静坐在韩助理身边的袁宁。 章修严三步并两步地走过去。 袁宁听到脚步声,仰起头看向章修严。看清章修严的模样,袁宁呆了好久才回过神来,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哥?” 章修严没有责备袁宁又没有打电话给自己,只无声地弯下腰将袁宁抱进怀里。 袁宁把脑袋埋进章修严怀里,发现自己整颗心在看到章修严到来后霎时安稳下来。他真是个自私的坏蛋,明明知道这样会拖累大哥的学习进度,却还是想见到大哥、想像现在这样被大哥抱在怀里安慰——他很努力很努力地压下这种渴望,可是大哥却总是会及时赶到——大哥这么好,显得他更自私了——他真是个坏蛋。 袁宁伸出手轻轻环住章修严,把小小的额头抵在章修严胸口,小声喊道:“大哥……” 大哥总是对他这么好。 他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大哥。 第76章 机上 韩助理早习惯章修严和章先生对袁宁的偏爱。 这孩子似乎是个幸运儿, 到哪都有人喜欢, 到哪都有人护着, 脾气一直都软软的,但又很聪明, 把事情想得很明白。 可是仔细一想,这孩子也算不得太幸运,毕竟他早早就没了父母, 也早早养成了小心翼翼、多想多看的性格。 眼看登机时间要到了,韩助理才开口提醒。 袁宁脸微微发红,有点不好意思。他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抱着章修严不撒手, 其他人肯定会嘲笑他的! 袁宁忙收回手,拿着韩助理分给自己的机票准备登机。天气很不错, 已经快傍晚了, 天上却一朵云都没有, 很适合飞行。 袁宁还是第一次坐飞机,有点紧张, 过安检时盯着前面的人看, 轮到自己后学着前面那些人的样子让安检叔叔给自己检查,那有板有眼的模样把旁边的安检姑娘都逗笑了。 章修严跟在袁宁后面, 边过检边看着走到前面等自己的袁宁。等三个人都安检完了, 才齐齐跟着人群走向登机的地方。 外面停着大大小小的飞机, 袁宁惦记着迁坟的事,没有心思细看,被章修严牵着上了对应的航班。 天已经微微黑了, 空乘姑娘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边走动边提醒空乘一些注意事项。 袁宁在位置上坐定,正要学学旁边的章修严该怎么做,却猛地看到旁边一排的男人身上缠绕着丝丝黑气,那黑色丝线的末梢在过道上飘动,仿佛在寻找可以攀援的地方。 袁宁愣了一下,对章修严说:“大哥我可以和你换一下位置吗?”章修严离那黑色丝线太近了,他怕那些黑色丝线爬到章修严身上。他有鱼儿和泉眼它们在,不怕! 章修严可不是无条件纵容袁宁的。他盯着袁宁问:“为什么?” 袁宁想了半天才勉强想出个理由来:“我、我喜欢靠大哥右边肩膀睡觉。”他不太擅长说谎,脸上又红了一片。 换座位只是小事,章修严没再多问,起身和袁宁交换了位置。他说:“起飞时耳朵可能会嗡嗡响,不要怕,没事。等飞起来就正常了。好好睡一觉,醒来可能就到了。”比起坐整整一天多的火车,飞机的效率要高得多。 袁宁乖乖点头。他重新坐好,目光瞄向那黑色丝线。那黑色丝线非常多,几乎把旁边那人给裹起来了。 袁宁看得再努力,也没能看清那人的面孔。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身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黑色丝线?他会不会打算在飞机上做点什么? 袁宁仔细思索着,一个空乘人员就满面笑容地走了过来,热络地和那满身黑色丝线的人打招呼:“钱老,您这是微服私访啊!欢迎来我们北航指导!我们机长知道您坐我们这趟飞机,差点想亲自过来看看。机长说,当初还是您教会他开飞机的呢!” 有人远远地喊了一声,那说话的空乘人员应了,转身从那人身边离开。 袁宁认真看去,总算看清了那人的模样。 那是个五十三四岁的老者,鬓边银丝密布,脸上堆满皱纹,唇紧紧绷着,给人一种不近人情的感觉。他目光很锐利,感觉像老鹰的眼睛,猎物离得再远他都能瞧得清清楚楚。 袁宁怔了怔,发现这人对周围的一切并没有恶意,不管是对乘客还是对刚才那态度热络无比的空乘人员。袁宁犹豫了一会儿,转头望向老者:“叔叔你以前会开飞机吗?” 老者听到袁宁的问话,有点意外。 他从来都没有孩子缘,教的学生也都敬畏他比敬爱他要多,后来南航出了事、破了产,更是没多少人愿意靠近他。这孩子看起来不像多大胆,眼睛里还带着点怯生生的感觉。 老者沉默片刻,回答道:“以前会开,后来不开了。” “为什么不开了呢?”袁宁刨根问底。 “出了事儿,就不开了。”老者叹了口气,“也开不了了,那时南航是国内最好的航空公司,可惜我误信了人,买了批满身问题的新客机。那批客机首飞那天,是我最好的学生去开的,到了中间就碰上问题,整机人都没了。我这次去南广,就是想去看看他。不知不觉都这么多年了……”老者神色满是悲伤。 袁宁安静地听着。 章修严也在关注他们的对话。他打量着满鬓白发的老者,不太能认出这位曾被称为“华国客机第一人”的钱老。 那次灾难在国内外都是罕见的,一力追求创新、追求性能的钱老在那次灾难发生之后销声匿迹,南航也在不久之后宣告破产,从此再也没有南航的存在——那曾经名盛一时的航空巨头霎时间烟消云散。 这位衣着普通的老人居然就是那位钱老? “瞧我,居然和你说这些。”老者觉得自己今天有些奇怪,望着旁边那孩子的眼睛就忍不住把藏在心底的痛处说了出来。那可是他最好的学生啊!那可是他倾注无数心血的南航啊!就因为他心里那一点儿急切,就让他们都断送在那一天——还带上了那么多人命。老者神容憔悴,“唉,那都是我的债啊,这辈子都还不了的债。” 袁宁拧起眉头。这位老先生身上的黑色丝线,难道就是他口里所说的“债”? 袁宁不由又想到了上次那位电车司机。 大哥说那位司机因为心里的焦躁和日积夜累的愤怒,所以对谁都充满敌意、对谁都生不出同情心。但是那位司机在遇到危险时却想起了自己身为司机的职责,保护了全车的乘客——那位司机依然是一位尽职尽责的好司机。 那些黑色丝线的消失,会不会和这一点有关——会不会和那位司机想起了自己的职责、忘记了焦躁和愤怒有关? 袁宁拧着眉头想了想,才和老者说话:“真是太可惜了。” “是啊,很可惜。”老者目光带上了几分伤感。 袁宁望着老者:“您那时是被人骗了吗?那些骗子真是太可恶了!” 老者苦笑说:“也怪我只学了半桶水,就觉得自己什么都了解透了。太自大!” “希望以后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袁宁由衷地说道。 “不会再有的,不会再有人像我这么冲动冒进。”老者叹息。 袁宁问:“我们的飞机都是向外国买的吗?为什么我们不自己做呢?” 老者被袁宁问得愣了一下。 对上袁宁明澈如水的目光,老者说不出“技术不够,人才不够”这些老掉牙的说辞。可是不这么说还能怎么说? 老者摇摇头:“国家一直有在研究,不过技术上的难题太多,一时很难全部解决,就算做出来了,也没有航空公司肯签订。研发起来太困难了……” 袁宁说:“您也有参加研发吗?您一定很喜欢飞机吧!”喜欢到即使出了那样的事、遭遇过那样的痛苦、失去了曾经有用的一切,还是能克服心底的煎熬再次登上飞机,体会飞行的感觉。 老者没有立刻接话。 他想起自己确实接到过国研所的邀请,不过他因为对那次的灾难耿耿于怀,始终无法原谅自己所犯下的错误,才推拒了那边发来的邀请。 老者神色微微恍惚。他发现自己又做错了,要是他答应了的话,就可以参与国内客机的研发——也许他只有一点经验可以派得上用场,但如果那边正巧需要他这一点经验呢? 老者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说:“是啊,我很喜欢……” 袁宁看见老者身上的黑色丝线像是触到了令它们害怕的东西,潮水般退了开去。 这样的变化是旁人没办法发现的,但袁宁看见老者沉沉的眼底像是突然有了一丝光亮。 那些黑色丝线,害怕的就是这样的光芒吗? 袁宁还是弄不清楚。他还想再和老者说说话,却被章修严揉了揉脑袋:“睡觉。” 袁宁看看安静下来的老者,又看看严肃地望着自己的章修严,乖乖靠着椅背合上眼休息。他很快就进入梦乡,见到了“梦里”的象牙。 袁宁把自己的发现告诉象牙。 象牙说:“所以那些黑色丝线其实是可以弄走的吗?只要人类心志坚定、下定决心要扫除它们,它们就会吓得落荒而逃?” 袁宁迷茫:“我不知道。”他只是意外观察到这样的情况而已。 象牙说:“那你再多看看吧!” 袁宁点点头。他又和象牙说起自己要回南边的事,说起父母下葬的地方被卖掉了,他要把父母的骨灰带往北方。 象牙安静地听着,等袁宁说完了才接话:“我不是很懂这个,如果很重要的话,祝你一切顺利。我们花草是没有坟墓的,也没有骨灰。” 袁宁“哦”了一声,没有多和象牙说这些,而是说起南方的天气。南方是不下雪的,现在天气还很热,街上可能还有人穿着短袖的衣服。 等再过一些日子,天就冷了,不过比起北方还是暖和很多,不用通暖气都可以过冬。一直到过年,都还有许多花儿会开。他养过一盆水仙,是妈妈从市区带回来的,花一开,满屋子都是香。妈妈夸得养得好,在花谢后帮他把球茎藏了起来,说是明年再种…… 说着说着,袁宁真的困了,和象牙它们道别后就闭上了眼睛。 人参宝宝们见袁宁不说话了,失望地跑去看它们负责的“试验田”,里面已经有不少青青的苗儿钻出地面,翠绿的叶子迎风招展的,仿佛预示着它们将会生长地非常迅速。很快就可以采药材和采蔬菜了呢!人参宝宝们更加卖力地打理“试验田”,准备等袁宁下次进来向袁宁献宝。 袁宁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路,直至飞机抵达南广才被章修严叫醒。 才刚走出出站口,袁宁就看到了来接机的袁波三人。 第77章 迁坟 袁光长大了!也已经是要上学的年纪了! 二婶也变了, 还是那么温柔, 但眉头完全舒展开, 那种哀愁和隐忍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美丽和从容。她的头发留得长长的, 也穿着长长的裙子。南方的天气果然很暖和,机场的人虽然都穿着长袖,却都不是什么厚重衣服。二婶加了件外套, 还算是穿得多的。袁宁定定地看着有些陌生的二婶,有点儿恍惚,不知该不该像以前一样扑上去抱住二婶。 袁宁犹豫, 二婶却没犹豫。她三步并两步地走上前,弯身紧紧抱住袁宁。这个孩子离开他们的时候还那么小, 一个人跨越大半个华国, 去了华国的另一端。自那以后她就只能从照片和电话里知道他的近况。二婶的眼泪落了下来:“宁宁, 宁宁啊。”她有无数的话想要说,最后却只是反复地叫唤着“宁宁”, 哽咽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袁宁的眼眶也红了。这是他可好可好的二婶啊!袁宁张手回抱二婶, 热热的眼泪也滑落到二婶颈边。二婶现在也过得很好,真是太好了! 二婶哭了一会儿, 敛起了伤心, 擦干眼泪站了起来, 对章修严和韩助理说:“对不起,我见到宁宁太高兴了。”她目光柔和而满含喜悦,“你们把宁宁照顾得很好, 谢谢你们。”也许是因为有了经济基础,二婶已经没了当初那种卑微和怯弱。相反,她的背脊挺得笔直,手也依然理直气壮地环抱着袁宁。 当然,袁宁现在过得很好,她没有把袁宁要回来的意思。她只是想——只是想让袁宁知道,如果有一天他需要的话,还可以回到他们身边来。 章修严察觉二婶的态度,没有生气,反而为袁宁高兴。如果袁波他们过得不好,袁宁也会跟着难过。现在袁波一家过得好,袁宁就不用时刻为他们担心了。章修严说:“袁宁是我的弟弟,我照顾他是应该的。”他望向挨在二婶怀里的袁宁,目光满是柔意。 章修严温柔的目光让二婶愣了愣。以前从电话里听章修严的声音总觉得有点冷漠、有点不近人情,刚才见到人时她也觉得章修严太严肃了,不像十来岁的少年,倒像个二三十岁的成年人。可是看见这样的眼神后,二婶明白章修严是打心里疼爱袁宁,和他们一样恨不得把最好的一切都给袁宁他们。 二婶放下心来:“那我们这就回袁家村去吧。” 章修严点点头。 人有点多,一辆车坐不下,韩助理带袁波、袁光坐另一辆车,章修严、二婶、袁宁挤在同一辆车的后座里说话。二婶主动提起买墓地的事,章修严顺势说:“父亲决定把奶奶和姑姑墓地附近的空墓清整出来,直接把袁宁父母的骨灰迁过去。这样的话,以后袁宁要拜祭也方便。” 二婶怔了怔,感受到章家人对袁宁的真心维护和疼爱。她眼眶微微发热,由衷地为袁宁高兴:“这样好,三叔他们只有宁宁一个孩子,能在那边看着宁宁他们也放心。”她伸手摸了摸袁宁的脑袋,“宁宁,你大哥和你父亲他们对你这么好,你一定要好好听他们的话,长大后一定要好好孝顺他们。” 袁宁用力点点头。 二婶微微一顿,提到另一件事:“我们连锁店的老板说准备去首都开拓市场,我本来一直犹豫着要不要跟着去。现在想想与其在这里买房,不如去首都买。袁波以后要考首都的大学,听说现在在那边买房可以落户,落户后分数低很多呢。”二婶说,“我也带着袁波和袁光去北边吧!反正我们母子三个人到哪都是过!” 章修严很赞同二婶的决定:“现在买房不错,房产这行才刚刚起头,以后会有很大的升值空间。听说以后落户政策也要调整了,再往后房价越来越高、入户越来越难,如果您真的有决心的话,现在去是很不错的。” 二婶听了章修严的分析,决心更为坚定:“好,明天我就和老板商量。” 章修严对二婶非常钦佩。这个年代对女性并不宽容,像二婶这样离了婚还带着两个孩子的,到哪里都不好过。可是二婶却把日子过起来了,还把孩子们都教得这么好。 袁宁性格里的坚韧和温柔,也是从二婶身上学来的吧? 袁宁不知道其中困难,他只知道二婶可能要带着袁波和袁光到首都去!那样的话他去首都不仅可以见到大哥,还可以见到袁波他们!袁宁暗暗高兴起来。 车子开过一个又一个山头,路越来越崎岖不平,人几乎没法在车上坐稳,被甩得屁股疼。章修严拧着眉头,把袁宁抱到膝上,将袁宁稳稳定住,免得体型纤瘦的袁宁被甩到车窗外去。袁宁个头已经不算小了,还被章修严这样抱着有点不好意思,不由觑向旁边的二婶。 二婶却含笑看着他。 袁宁这才放心地挨着章修严。 车子颠簸了半天,才终于到达袁家村。袁家村这种地方,一辆轿车开回来已经很不得了,这次还一次性来了两辆,不少人都跑出来看车。车子从狭窄的泥道上往前开,径直开到了村长家门口。 老村长听到动静,走出来一看,吃了一惊。章修严领着袁宁下车,袁家二婶他们也从另一边下来。老村长看清楚了,吃惊地喊出袁宁的名字:“这是宁宁吧?都这么大了啊?” 袁宁乖乖喊:“村长爷爷。”他抬头看着老村长,“我这次回来是想把爸爸妈妈的坟迁走。” 对上袁宁的目光,老村长老脸一红。卖山的事,是他做的决定,有坟在上面的都补了钱。袁宁家的也补了,给了袁家奶奶,可袁宁父母的坟却一直没迁。袁宁父母多好的人啊,念完大学回村里支教,在为村里取教材的路上出了事,却连死后都没个安宁。 老村长说:“宁宁,我这也是没办法,你看看我们村里这路……路不修好,山货出去难,想让别人来也难。自从你爸妈出事以后,村小就关了,村里的孩子都得去镇上上学,每天起早摸黑地走那么远。唉,我真的是没办法……他们开发了山,会从山下修路,到时村里的境况会好很多……”至于袁家奶奶拿了钱却不迁坟的事,老村长没向袁宁提,那太伤孩子心了。 老村长不提,不代表袁家奶奶不找上门。章修严正和老村长商量找几个人帮忙迁坟,袁家奶奶就找过来了。一见到袁宁,她就“哎哟”地喊了一声,忙不迭地走上前来要抱袁宁。 袁宁往章修严身后退了退。躲着不让袁家奶奶抱自己。 袁家奶奶脸色不太好,但还是挤出笑容,笑呵呵地说:“宁宁啊,你是不是把奶奶给忘了?小时候你爸妈没空,可都是奶奶带你的,奶奶那几年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带大……” 袁宁抓住章修严的手,看着袁家奶奶不说话。 这贼孩子!袁家奶奶暗骂一声,望向章修严,觉得章修严哪都不一般。她早就奇怪了,怎么老二家一个有钱娶俏寡妇,一个能去市里开店,原来是把袁宁送到这样的有钱人家里去了。想到长子和长孙吵着要在镇上弄套房子,袁家奶奶腆着脸说:“是您收养了宁宁吗?那可真是宁宁的好运气哟!他这孩子从小就娇惯得很,说他两句他就一直记着……这教孩子的,哪有不说上几句的?我也是为他好……” 章修严了解袁宁,见袁宁的排斥摆得那么明显,脸色也冷淡下来:“袁宁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袁家奶奶说:“不费心不费心,这都是应该的。”她谄笑着说,“怎么都在村长这儿呢?回家去吧,回家去坐坐。” “不了,”章修严抬腕看了看表,“时间已经不早,今天日子不错,我们要去把袁宁父母的坟迁了。村长先生,麻烦您把刚才定下的人都找过来帮忙。只要一切顺利,刚才说好的事就不会有变。” 袁家奶奶见章修严正眼都不瞧自己一下,其他人也面带讥笑地望着自己,顿时明白章修严一行人是准备迁了坟就走,她们没半点好处可拿!凭什么啊!老二媳妇也就养了那小白眼狼儿两年,现在就可以过得那么舒坦,连离了婚都不用发愁!她可是这小白眼狼儿的亲奶奶! 袁家奶奶一屁股坐地上,撒泼打滚起来:“没天理了,这没良心的小白眼狼,回来了连家门都不进!以前他爸爸就是来讨债了,非念那么多书!家里那么多活儿一点都不帮,上学花那么多学费,算下来都能建一栋楼房了哩!”她边干嚎边抹泪,吐字却还清晰无比,句句都想戳袁宁心窝。 袁宁只安安静静地看着她闹腾。 老村长看不下去了,骂道:“你还提学费!袁宁他爸爸辛辛苦苦自己攒学费,被你拿去给你偏心的老大讨媳妇!袁宁他爸爸念书的学费是村里人一毛钱一毛钱给他凑的!袁宁他爸爸是个有良心的,念完书就回来教村里的孩子们读书,他回来以后我们村的孩子大半都上了初中——不少还都考上了高中!他们把一半工资拿回来给你们,让你偶尔帮忙带宁宁,你把钱都拿去补贴你们家老大家里,若不是老二媳妇心疼宁宁,常让袁波偷偷带点吃的给宁宁,宁宁恐怕连鸡蛋味都没尝过!” 村子那么小,那点事儿谁不知道?只不过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平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袁家奶奶都丢人丢到外人面前了,老村长气得不轻,一股脑儿把过去的事都倒了出来。老村长喘着粗气,怒火越烧越旺:“现在人家宁宁的大哥答应给村里修一条路!白眼狼?讨债鬼?谁是白眼狼!谁是讨债鬼!你要是还想你们家老大在村里抬得起头来,就赶紧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袁家奶奶察觉四周投来的目光越来越多,干嚎了两声,想辩驳几句,却发现自己能扯来的皮都被老村长给撕掉了,只能在众人的鄙夷中灰溜溜地回了家。 闹剧终于收场,章修严牵着袁宁的手沿着田埂往村外走。树木凋黄,山色沉沉,章修严握住袁宁有点冰的手掌,注视袁宁安静的侧脸。这就是袁宁长大的地方吗?村子很小,地不太干净,出了村到处都是山和田。章修严看到一座快要塌掉的校门,顿了顿,问袁宁:“这就是你爸爸妈妈以前呆的学校吗?” 袁宁定定地看向里面破破烂烂的教室和自己曾经住过的“宿舍”,红了眼眶,说:“是。” 当时还没来得及开始重修村小,爸爸妈妈就出了事了,最后的老师没有了,村小自然也开不起来了。当初弄走大樟树、答应要帮忙重修村小的人消失无踪,这座本来就摇摇欲坠的破落村小终于撑不住了,哗啦啦地塌了一片。 袁宁听人说过,房子是很害怕寂寞的,要是太久没人住它们很快就会坏掉——青苔会爬上它们的窗台,野草会钻进它们的墙体,裂缝会出现在墙上、地板上,屋顶上的瓦片也会被风雨侵蚀。当有人想起它们、回头看它们一眼时,会发现只要轻轻一推它们就会倒下。 袁宁紧紧回握章修严的手。 老村长提醒:“再不去的话,可能得弄到天黑。”到那时候帮忙的人可能不太愿意动手了。 章修严领着袁宁跟老村长走。 他们上了山,还没走近,就听到一声尖锐凶狠的猫叫声。章修严顿步,把袁宁护在身后。老村长怔了一下,才说:“这猫儿还在啊!宁宁你还记得吗?你爸爸妈妈下葬那天,这猫儿就跟着来了!这猫儿脑门和耳朵黑黑的,其他地方都挺白,以前总趴在村小那儿听你爸爸妈妈讲课,你小时候很喜欢它的。” 袁宁已经从章修严身后钻了出去,不敢置信地喊:“小黑!” 一只黑耳朵的猫儿从树上跳下来,浑身的毛依然直直地竖起,一双金色的眼睛警惕地看着他们。有人也记得这猫儿,对袁宁说:“这猫儿以前被石头压住了,右边的前腿有点瘸,当时是你爸爸把它从石头下就出来的。这两年它一直在这附近守着,上会有个人踩到你爸爸的坟头,差点被它咬了一口!” 袁宁鼻子一酸。小黑它知道里面躺着的是爸爸吧?袁宁蹲到黑耳朵猫儿面前:“小黑,我回来接爸爸妈妈去北边。那边的公墓很大,也很干净,爸爸妈妈待在那里不会再有人打扰。” 黑耳朵猫儿仰头看着袁宁,像是在思考袁宁的话的可信度。 “谢谢你一直在这里陪着爸爸妈妈,”袁宁吸了吸鼻子,小心地问,“我可以抱抱你吗?” 黑耳朵猫儿定定地看着袁宁半饷,轻轻一跃,跳进袁宁怀里。 袁宁把黑耳朵猫儿搂进怀里,眼泪哗啦啦地落了下来。小时候他也很怕寂寞,看见猫儿趴在教室外面时总爱和它说话,但他不敢摸它更不敢抱它,他怕它会不高兴,万一它生气了跑得远远地,他可能就再也见不到它了。 没想到这两年它一直都守在这儿。 虽然爸爸妈妈已经不在了,但还是有人会记得他们的吧?袁宁抬手抹掉眼泪,抱着黑耳朵猫儿退到一边。黑耳朵猫儿笔袁宁更安静,静静地看着那简陋的土坟被挖开,两个挨在一起的骨灰坛被取了出来。 黑耳朵猫儿跳下地,跑到骨灰坛旁边站着。 章修严看着眼睛红通通的袁宁,缓声说:“我们把它也带回去吧。” 袁宁惊喜:“可以吗?” 章修严点头:“可以。” 章修严走上前,取了毛巾把骨灰坛上的泥土擦干净,抱起其中一个。袁宁也跑了过去,把另一个骨灰坛抱起来。袁波担心袁宁抱不稳,说:“宁宁,我来吧!” 章修严说:“是该由儿子来抱的。” 袁波想说“你也不是三叔三婶的儿子”,看着章修严冷静的面容,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袁宁把骨灰坛抱在怀里,一点都不觉得害怕。这是他的爸爸妈妈!袁宁问黑耳朵猫儿:“小黑,你要跟我们一起到北边去吗?现在北边可能正在下雪,会很冷,不过你待在屋里就不怕,屋里会有暖气。到时我去看爸爸妈妈,就带上你一起去。” 黑耳朵猫儿闻言往前走了两步,走到了袁宁脚边,意思大概是“我跟你走”。 袁宁亦步亦趋地跟在章修严身后。 袁宁记得刚见面时,章修严有点儿洁癖,他手心有汗,章修严就不爱牵他。可是现在,有点洁癖的章修严却擦干净刚挖出来的骨灰坛、主动抱起它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袁宁走出一段路,忍不住喊:“大哥……” 章修严没有停顿,只转头看了他一眼。 袁宁的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小声说:“谢谢大哥。” 第78章 再见 袁宁与章修严回到村长家, 韩助理已经把捐赠的事敲定。虽然过来的时间不长, 韩助理却把事情都理清了, 袁家奶奶素来是偏心的,知道自己以后归老大家养, 什么东西都向着老大,当初袁宁爸爸考上大学都不想让袁宁爸爸去上,还是村里人看不过眼, 你一块我一块地把学费凑齐。袁宁爸爸念着村里人的好,回家教了七八年书,村里现在出的两个大学生都是他们一手带出来的。 虽说袁家村有袁家奶奶这种偏心眼, 但也有不少值得帮一把的人。章家捐赠的路不长,只要把路搭到开发商准备修的正路上就好, 韩助理可以自己做主。韩助理在心里大致估算出需要用的钱之后给老村长定了个数目, 干脆利落地把这件事敲定下来。 两边重新会合, 准备上车回去。老村长留他们吃饭,章修严没答应。中午袁家奶奶来闹腾的事让他印象深刻, 他不想袁宁再遭遇那种事情——尤其是看到袁宁安安静静地看着, 仿佛已经对那种事情习以为常,章修严才更不愿袁宁再被迫去面对。 “习以为常”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章修严比谁都清楚要经历多少痛楚才能做到“习以为常”。 袁家二伯早听说袁宁他们回来了, 一直想过来, 但被寡妇和孩子缠住了。寡妇也听人说了, 袁宁二婶也一起回来,那女人进了城之后完全变了个样,人还是那个人, 却变得会打理自己了,还有闲心留了长发,发尾卷了个卷儿,跟报纸杂志上的女明星差不多。都多少岁的人了,还这样卖弄风骚,真不害臊! 心里骂归骂,寡妇还是怕袁家二伯看了动心,死死拘着袁家二伯不给他去见袁宁他们。男人就是这样的,你越是不让他去做什么他就越想去做。袁家二伯口里答应着,逮着空后还是跑了过去。他正好看到袁宁二婶上车,顿时呆住了。那是他曾经朝夕相处的前妻吗? 比起寡妇生孩子后发胖的身材,袁宁二婶生了袁波、袁光后还是窈窕有致。脸也不显老,以前她怕浪费洗发水,头发剪得很短,衣服都灰扑扑的,裙子更是从来不穿,才显得像个黄脸婆。 可是现在完全不一样了,因为不用干重活脏活,基本都是在打理店面,所以她里面穿着裁剪合宜的长裙、外面套着银白色的外套,把身材衬托得凹凸有致。过肩的长发柔软顺滑,衬得她年轻了许多岁,完全不像两个孩子的妈。 更重要的是,她看起来还是那么地温柔,仿佛还会像当初那样任劳任怨、里外操持——会在他赌输后想办法把钱补回来,会在他喝醉后泡上一杯浓浓的茶。对比起来,他现在简直像生活在地狱里!他怎么会看上个凶婆子,抛弃了这么好的女人呢? 袁家二伯目光像是生了根似的,扎在袁宁二婶身上没法挪开。等他回过神来要上前喊人,才发现车门已经紧紧关上,车子发动的声音在他耳里放大了几十倍,轰隆隆地轰炸着他的心,让他彻底丢了魂儿。 寡妇闻讯赶来,见到袁家二伯这模样就知道不妙,当场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抱着儿子坐在地上打滚儿:“你个没良心的,我给你生了个儿子,你还惦记着以前那黄脸婆!你娶我的时候怎么说来着?你个天打雷劈的家伙!”那撒泼的姿态、那尖利刺耳的语气,竟与袁家奶奶一模一样! 其他人幸灾乐祸地噙着笑离开。这袁家二伯有眼无珠,扔了珍珠,捡了颗鱼眼睛,现在这一切都是该他受的! 袁家二伯察觉其他人的嘲弄,再看看披头散发的寡妇和跟着哇哇大哭的小儿子,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他跺着脚直骂:“丢人现眼!真是丢人现眼!”说完就伸手拖着寡妇往回走,免得面子里子都让她给丢光了。 袁光趴在车窗上看着这样一场闹剧,转头问袁波:“哥,他就是为了这么个女人不要妈妈和我们的吗?” “对,就是为了这么个女人。”袁波没有像袁光那样趴着往后看,也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无非是有人后悔了,有人心慌了,以后有他们吵的!后悔有用吗?心慌有用吗?真后悔,早干什么去了?真心慌,当初勾引有妇之夫不是早该料到会有今天吗?袁波教导袁光,“以后你可得擦亮眼睛,别像他那样眼瞎。” 袁光认真点头。 另一辆车上,章修严和袁宁依然把骨灰坛抱在怀里。章修严说:“等一下还是会很颠簸,你抱得稳吗?” 袁宁忍不住抗议:“大哥,我已经快十岁了。”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章修严看着袁宁严肃的小脸蛋,没有再说话。小孩子都是这样的,稍稍长大一两岁,就觉得自己已经是大人。可是在他们眼里他们始终都还小——始终都还那么小,做什么都很难让人放心、让人安心。章修严说:“那你坐好。” 袁宁点头。 车子开到村口,突然慢了下来。章修严抬头望向司机。司机踩下刹车,指着前边说:“前面有人哩。” 袁宁顺着司机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了一群穿着不同校服的学生,他们年龄有大有小,都气喘吁吁地站在那儿,额头满是汗珠,脸色也微微发红,看起来是一路跑回来的。山路那么长,他们从镇上回来得步行两三个小时,一般来说回来时天都已经黑了。现在天色还亮着,夕阳还没落山,他们却都赶了回来。 最年长的那个学生带着其他学生走上前来。 章修严让司机摇下车窗。 那个学生眼眶发红,看了看袁宁和章修严,再看了看他们怀里抱着的骨灰坛,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他擦了擦眼泪,哽咽着说:“今天听到有人说,你们回来接老师他们走,我们赶着回来看看。” 其他学生都红了眼眶,一句话都没有说,只静静地看着那两个小小的骨灰坛。记忆里那么高大、那么和蔼的人,最后却呆在那么小的坛子里——甚至连死后都没法安眠在故土。都是因为穷啊!都是因为太穷了,经济上穷,知识上也穷,他们走不出去,外面的人也不愿意进来,所以越来越闭塞、越来越贫穷、越来越比不上外面的人。 所以要努力啊!所有人都想起袁宁爸爸和袁宁妈妈所说的话。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要努力啊! 努力学习知识,努力缩小差距,努力走出去!自己先走出去,才能带着其他人走出去! 最年长的那个学生哭着说:“你们带老师走吧,天快黑了,晚上开车不好。” 其他学生无声地让出离开村口的路。 车子缓缓往前开去。 “老师再见!” 带着哭意的叫喊从后面传来。 杂乱却又整齐。 学生们追着车子跑了起来,直至车子越开越远、他们再也追不上了,他们才站在原地撑着膝盖,任由眼泪不停地滑落,抽噎着作最后的道别:“老师再见。” 本来来村口看热闹的村民们看到这一幕,心脏仿佛也被什么东西轻轻捶打着。他们的一辈子也许就这么过完了,没有什么未来可言,更不可能走出这个狭隘而落后的地方。可是有一个人曾经走出去了,却又带着妻子回来了,一回来就是许多年,有的人笑他傻,有的人劝他走,他都岿然不动,仿佛拼上自己一辈子也要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扎根。他也确实拼上了自己的一辈子、拼上了自己的命。 不过他不是在扎根,而是在播种。 播下种子,悉心爱护。 现在,种子破土而出,茁壮生长。 这样的地方本来看不见任何希望。 现在,能看见了。 * 趁着天还没黑,司机把袁宁一行人载到了镇上,找了个旅舍住下。章修严带袁宁放下袁宁父母的骨灰坛,洗了手,吃了个晚饭,在镇上歇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和袁波母子三人道别。临走前,章修严给袁宁二婶留了个号码:“到了首都可以联系我,我不上课时都会在家。” 从南边到北边,至少得一天一夜的路程。司机和韩助理轮流开车,在第三天中午才到家。一家人都在家里等着,见袁宁精神不错,没有太难过,才算是放下心来。吃过饭后,一家人一起把袁宁父母的骨灰送到墓园那边,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之下把袁宁父母的骨灰坛迁了进去。 袁宁定定地看着早已准备好的墓碑,突然觉得脸上凉凉的。他抬起头一看,只见细细的雪从灰沉沉的天穹中飘落下来。 已经入冬了,是该下雪了。 袁宁已经在北边呆了两年多,早已不再为雪花大惊小怪,跟在他脚边的黑耳朵猫儿却竖起了浑身的毛,万分戒备地看着眼前簌簌飘落的雪花。 看到雪花纷纷飘向新立在那儿的两个墓碑,猫儿抬起爪子想把它们给拍走。可是它的爪子一拍上去,小小的雪花就融化在它的肉垫上,湿湿的、冰冰的,让它满脸都是迷惑。 袁宁弯腰抱起猫儿:“小黑,那是雪花,就像雨一样没有坏心的。” 猫儿不太习惯被人抱着,扭了扭身体,见其他小孩都好奇地望着自己才停止扭动,乖乖趴在袁宁怀里。它有预感,要是它没被袁宁抱着的话,说不定会落入这些家伙手里——这些家伙眼里迸发出来的光芒让它觉得很不妙:他们肯定会做出一些它特别不喜欢的事,比如揉它脑袋、亲它抱它。 城里的小孩,总那么奇怪! 袁宁抱着猫儿向父母的墓碑道别完,跟着章修严他们回了家。章修严为了迁墓的事已经请了三天假,不能再耽搁下去。越是有名、越是能学到东西的大学,要求就越严格,落下三天课程可能就要自己多补很长一段时间。袁宁想送章修严到火车站,却被章修严拒绝了,章修严把他赶进房里,让他好好休息,自己背着背包出了门。 袁宁想出去看着章修严走,却又不想被章修严觉得自己不听话,只能乖乖躺到床上闭起眼睛进入“梦里”。梦里的空气似乎比以前更好了,感觉湿漉漉的,但又不至于黏腻,清新又好闻。 袁宁向鱼儿问了好,跑过去象牙那边。象牙正在享受光浴,没有说话,倒是人参宝宝们跑了过来,围着袁宁转了几圈,拉着袁宁去看“试验田”。 袁宁上次带进来的种子有些居然已经长得很高了,他仔细辨认了一下,发现是一种叫七叶一枝花的药材,茎秆非常结实,叶子也长得很宽大,七片翠绿的叶子托着一颗大大的果实。果实像个灯笼,棱角分明,有些已经成熟了,整个果实炸开,露出里面红红的籽。 袁宁吃惊极了:“长得真快呀!” 人参宝宝们得意地伸展着绿色的叶子,圆圆胖胖的身体写满了高兴:“当然!当然!” 袁宁知道它们是想得到自己的夸奖,由衷夸道:“你们真是太厉害了。” 人参宝宝怂恿袁宁:“挖,挖,挖!”它们知道这种药材和它们一样,有用的是它的根茎。 袁宁苦恼:“可是长出了这么多,我挖了放到哪里去呢?” 人参宝宝也陷入沉思。袁宁实在太小了,没办法在外面建仓库,梦里就算有产出也没办法拿到外面去,少一点还好,还能说是从外面带回来的,太多了反而没办法处理。 象牙见他们都一筹莫展,不由开口说:“那就在这边晒干吧,剩下的茎叶可以留着当肥料。这边的植物长得快,分解得也快,只要把它们铺在泥土表面,一觉醒来它们就会重新成为泥土的一部分了。” 袁宁惊讶:“是这样的吗?” 象牙说:“试试看不就知道了?” 人参宝宝对象牙的话一向深信不疑,它们三三两两结伴,把比它们高出几个头的七叶一枝花一棵棵拔出来,麻利地拧断它们的茎叶和根须,把挖出来的根茎放到一边。 袁宁见人参宝宝忙碌起来了,也过去帮忙拔那些高高的七叶一枝花。梦里的泥土有泉水滋润,踩上去感觉润如油膏,软软的,非常舒服。 袁宁正认真忙活,突然听到一声尖锐的猫叫声。 袁宁一愣。 人参宝宝们吓得把手里的根茎一扔,都往袁宁身边跑,瑟瑟发抖着,齐齐看向绿叶之中出现的一双黑耳朵。 袁宁看到那双黑耳朵,惊喜地喊道:“小黑!” 小黑从枝叶中蹿了出来。它看着瑟瑟发抖的人参宝宝们,确定它们没有一点害人的能力之后才敛起身上的凶煞之气。 小黑望向袁宁,眼底充满迷惑,像是在询问袁宁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袁宁说:“这是我的梦。”袁宁说完又有点不太确定,“不过和一般的梦不一样,我能把我想带进来的东西带到这里面来,也能把里面的东西带出去!但是除了我之外,你们都不能把这里的东西带走,上次招福想带一些泉水给谢爷爷,它就再也不能进来了。”提到谢老,袁宁又有点难过,“谢爷爷他很好很好,可惜你没有早一些到北边来,要不然你就可以看到它了。招福你是见过的,就是今天和你打了招呼的大狗儿……” 小黑听袁宁说个不停,趴在一边听着,等袁宁说完了才扭过身往池塘边走。池塘边有野猪的足印,小黑跟着足印走了一会儿,揪出了躲在一边的六只野猪。野猪嗷嗷地叫了两声,围着小黑用脑袋拱它,这代表……它们很喜欢小黑?袁宁有点摸不准。 小黑绕着池塘往另一边走,走到了泉眼那边。发现了在泉眼周围游来游去的鱼儿,小黑看直了眼,眯着眼用爪子往水里抓去,鱼儿吓了一跳,忙躲到了水下,不让小黑抓住自己。 袁宁赶紧跑过去,对小黑说:“小黑,鱼儿是我们的好朋友,不能吃的!” 小黑收回爪子,看了袁宁一眼。 明明小黑没有说话,袁宁却看懂了它的意思。 “你的梦里怎么没有我能吃的东西?” “……” 袁宁看向躲到一边的小野猪,明白了,它们大概不是喜欢小黑,而是在向小黑求饶,让小黑别吃它们!袁宁向小黑保证:“这里的不能吃,出去后我和沈姨给你煎小鱼吃!” 第79章 番外:陪伴 下大雨了。黑耳朵的猫儿趴在岩石下, 看着噼里啪啦落在眼前的雨珠子。石头压在它腿上, 让它趴着无法动弹, 受伤的腿隐隐作痛,不过, 有什么要紧的,反正又不是不能忍受。雨水湿润了泥土,让泥土的芬芳扑鼻而来, 黑耳朵猫儿连甩掉毛发上的水滴都懒。 反正又没什么大不了,受伤没什么大不了,淋雨没什么大不了, 受伤不受伤有什么不同?淋雨不淋雨有什么不同?黑耳朵猫儿正思考着,突然听到脚步声由远而近, 原来是有个男人背着个孩子往前跑, 脚步稳健而急切。 是他孩子生病了吗?黑耳朵猫儿耷拉着脑袋, 提不起兴致多看一眼。没什么稀奇,别人都有父母亲人, 它是没有的, 它生来就是自己一个人,生来就属于这片大山, 自己找吃的、自己找喝的, 自己慢慢从被别人欺负变成欺负别人。脚步声越走越远。 天好像快要黑了。黑耳朵猫儿这样想着, 合上眼睛睡觉,仿佛感受不到腿上传来的阵阵痛楚。在黑耳朵猫儿将要睡着之际,一阵脚步声又由远而近, 这次稳健的双腿停在了黑耳朵猫儿面前。 黑耳朵猫儿感觉有个阴影笼罩在自己上方。它睁开眼,昂起头,只见那个背着孩子经过的男人弯下腰、皱着眉看着它,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 黑耳朵猫儿发出一声尖锐的猫叫。这人怎么可以随便摸它脑袋!他可没得到它的许可! 男人却误解了它的叫声,温声安抚:“没事没事,我帮你把石头搬开。别怕,很快就不疼了。” 它才没有怕! 男人帮它把石头搬开了。 黑耳朵猫儿深深地看了男人一眼,转身跑了。腿好像变得有点不太好使,但不影响,它还是能跳得很高、跑得很快。他抓了些雀儿,咬断气了,循着男人的气息找到对方家门口,把雀儿都扔过去。 黑耳朵猫儿躲在暗处,想看看男人什么时候回家,结果开门的却是个怀着孕的女人。女人吓了一跳,把雀儿们清理到一边。黑耳朵猫儿很气愤,躲到窗边窥探屋里的情况。女人正抚着肚子安抚着肚子里的胎儿。 不一会儿,男人回来了,女人向男人说起雀儿的事。男人愣了一下,把女人清理到一边的雀儿找出来,仔细地看了看,温言说道:“不是恶作剧也不是威胁信号,而是一只猫儿送来的。那天赵东生病了,我背赵东回家,回学校路上见到一只黑耳朵猫儿被石头压着腿,就顺便把它从石头底下救了出来。这应该是它送给我们的礼物吧?” 黑耳朵猫儿这才稍稍满意。不过,对于人类来说,分享食物居然是恶作剧——甚至是威胁信号吗? 黑耳朵猫儿百思不得其解。 人类真是太奇怪了! 黑耳朵猫儿没再跟男人夫妻俩“分享食物”,只在饱餐过后到这边转悠一下,听听男人夫妻俩说话。原来那天那孩子并不是他们的儿子,而是他们的学生。他们对学生都像是对自己的孩子一样吗?可是学生那么多,他们却只有两个人啊! 黑耳朵猫儿想不明白。 过了一段时间,男人和女人的孩子就出生了。那孩子可真小啊,它要是想的话,只要从窗户里跳进去就可以轻松把那孩子叼走。黑耳朵猫儿每天趴在窗边看着。 那孩子一天天长大,很快就会走、会说话了。他走起路来还摇摇晃晃,偶尔嫌弃自己走得太慢,索性趴在地上爬了起来。黑耳朵猫儿觉得新奇极了。它非常凶,没有人愿意和它当朋友,更没有人愿意和它生孩子,小猫儿这种东西也许它这辈子都不可能有了。看着这孩子慢慢长大,感觉还挺奇妙的。 到孩子能独自呆在家里时,等待孩子的就是无穷无尽的寂寞。男人和女人总是很忙,每天都有那么多学生需要辅导,每天都有那么多事情需要跟进,每天回到家天都已经快黑了。有时突然响起了雷,孩子就非常害怕,躲在那里瑟瑟发抖。 小孩子是非常脆弱、非常需要陪伴的。黑耳朵猫儿这样想着,却没有接近那孩子。它知道有好几次那孩子都见过他了,可是那孩子怕他,只敢远远地看它,一步都不敢上前。 它如果跑过去的话,会把那孩子吓坏的吧? 就像当初把雀儿放到他们门前一样。 黑耳朵猫儿跑到教室那边趴着,等男人或女人一往回走,它就会跑到那孩子那边去。时间久了,那孩子也发现了它出现必然会伴随着他爸爸或者他妈妈的归来。 自那以后,那孩子每次看见它都可高兴了。 等那孩子再长大一些就开始到处跑动。那孩子似乎已经习惯自己一个人呆着,每天都跑到教学楼附近徘徊,有时它也会去,那孩子就定定地看着它,像是想和它说话。不过那孩子终究没和它说过话,那孩子大概更喜欢沉默却慈祥的大樟树。 有时那孩子会被送回他奶奶家里。黑耳朵猫儿跟过去看了看,发现还不如让那孩子一个人呆着。他奶奶实在太偏心了,有什么好东西都藏着不让那孩子碰,那孩子还那么小就已经让那孩子学着干活,有次还想打那孩子——当时黑耳朵猫儿看不下去了,从柴垛上蹿了下去,猛地咬住了那老太婆的手。 那老太婆吓得丢了魂,一屁股坐在地上,干嚎着看向那渗血的伤口。那孩子也被吓坏了,呆呆愣愣地站着,看看那老太婆又看看它,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那老太婆指着那孩子骂咧着说:“你个小扫把星!沾了你准没好事!”说着那老太婆就抄起扫把想来赶走它。 它一跃而起,蹿上屋顶,跑着从那孩子的奶奶家离开。 经过这件事,那孩子一定更害怕它了吧?黑耳朵猫儿这样想着,依然像往常一样去看男人夫妻和那孩子。 男人夫妻俩来接那孩子回去了,知道那老太婆被咬之后掏钱让她去镇上打疫苗。那老太婆收了钱,脸色才好看一些,等男人一家三口离开以后嘀咕起来:“被猫咬了一口而已,哪有那么多讲究?还打疫苗!真是读书读傻了!”不过她看起来倒是挺高兴的,拿着男人留下的钱翻来覆去数了两遍,心满意足地把它们放了起来。 黑耳朵猫儿没兴趣再看下去,跟着男人一家回了学校那边。学生们已经放假了,不过还是有很多学生留在学校,都是有些内容没弄明白,想趁着假期好好补一补。这可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儿,以前还没到放假时间呢,学生们的心就飞到外面去了。放学铃声一响,他们会像箭一样往外蹿,到处玩耍、到处撒野。 是什么改变了他们呢? 黑耳朵猫儿想不明白。 它每天觅食完以后都趴到教室外,想看出个所以然来。可惜一直到最后都没有得到答案。 男人夫妻俩出事了。 黑耳朵猫儿是第一个发现的,它朝着过往的每一个人撕心竭力地叫着,但还是过了很久才有人发现被掩埋着的男人夫妻俩。等把人挖出来时,男人夫妻俩已经没了呼吸。 它不能再出现在那孩子面前了。黑耳朵猫儿想。 以前它每一次在那孩子面前出现,几乎都代表着男人夫妻俩会回到家,现在他们已经不会再回去了,那孩子见到它以后如果还盼着见到他们,一定会非常失望、非常难过! 黑耳朵猫儿回到了山里。 男人夫妻俩下葬的那天,黑耳朵猫儿也跟着去了。自那以后它就把他们的坟头当成自己的领地,每天都在那边守卫、巡查,不管是人、蛇还是老鼠,黑耳朵猫儿都不允许它们接近半步。可是对于坟上的青草它却莫可奈何,只能看着它们越长越高,越长越密,把湿润松软地泥土抓得严严实实,把低矮的坟头也掩藏得严严实实。 那孩子怎么样了呢?黑耳朵猫儿偶尔会想知道。可是它不敢去看,它怕自己会被那孩子看见,勾起那孩子的伤心事。如果它也有自己的父母,遇上这种事一定会很难过! 黑耳朵猫儿闷闷地想着,张嘴亮出尖利的牙齿,一口咬住不听警告的毒蛇的七寸,轻松把毒蛇咬断了气,慢条斯理地享用起细腻滑嫩的毒蛇肉来。 黑耳朵猫儿感觉四周有不少双小心翼翼的眼睛正窥探着它的进食过程,不过它一点都不在意,反而故意亮出沾着血的牙齿,鲜红的、可怖的、狰狞的。 这些家伙只需要敬畏它就可以了。 它是不需要朋友的,更不需要所谓的陪伴。 日子又变得漫长而寂寥。无所谓下不下雨、无所谓天气冷还是热、无所谓太阳落山还是升起、无所谓——什么都无所谓,这些东西有什么在意的,它又不会在外面被雨困住,它又不会因为冷了或者热了而生病,它又不会因为太阳落山而害怕,它又不会一大早看见红通通的太阳升起在天边就高兴得满脸发红。 反正,什么都无所谓。 直到有一天,它听到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它仔细看去,发现来的那些人里有张熟悉的面孔。他长大了啊,看起来过得很不错,眼睛亮亮的,似乎一点都不再害怕寂寞。 它从树上跳下去,定定地看着他。 他跑上前来,没有像以前那样安静、没有像以前那样小心畏怯,而是惊喜地喊:“小黑!” 他说:“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他说:“你愿意和我去北边吗?” 可以,当然可以。 愿意,当然愿意。 第80章 改变 自从将父母的骨灰迁到北边来, 袁宁心里生出一种强烈的念头:他不能再这样懵懵懂懂地过下去, 什么事都要靠别人帮忙。 尤其是在看到那些学生追在车后喊“老师再见”的时候, 袁宁心里这种感觉更为强烈——他可以做得更好!如果他更努力,就可以有更多的钱、做更多的事!到时他就像父亲和大哥一样, 可以轻轻松松地改变自己和别人的命运。 他的运气一直都很好,遇到的都是很好很好的人,还从谢爷爷拿得到了大大的牧场。那么好的运气, 他怎么能白白浪费掉!袁宁在自习课上把当天的学习任务完成,急匆匆地跑出了教室。 宋星辰本来还想和袁宁讨论一下习题,见袁宁一下子没了影, 有点纳闷。他转头看向郝小岚:“宁宁这两天好像不太对劲。” 郝小岚也点头。她说:“等他回来我们好好问问!” 袁宁已经跑到齐老师办公室门口。齐老师已经结婚了,脸上还是有几个没有淡去的雀斑。她丈夫是个运动员, 因伤退役了, 在体育厅任了个文职。齐老师丈夫正好带着保温瓶来看齐老师, 见袁宁跑了过来,目光一亮, 夸道:“跑得不错啊!” 袁宁愣了一下, 敲过门后才跑到齐老师面前喊人。齐老师可喜欢袁宁了,拉着他的手笑着问:“什么事跑得这么急?”齐老师问完, 又向袁宁介绍, “这是你师公, 你叫他梁叔叔就可以了。” 袁宁乖乖喊:“梁叔叔。”有生人在场,袁宁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想到自己想做的事,袁宁又鼓起勇气开口, “齐老师,我最近在看报纸和杂志的种植栏,发现现在花卉卖的挺不错的,是这样吗?” 齐老师点头:“没错,是这样的。”她向袁宁说起基本情况,“这几年经济好了,大家都生活的追求高了。以前逢年过节顶多咬咬牙割块肉打打牙祭,现在可以买一些衣服和食物以外的东西点缀生活、提高生活品质。比如买些绿植、买些花卉。尤其是到了过年那段时间,花卉市场特别好,种植花卉挺赚钱的。” 袁宁说:“那我如果想在冬天种花,要做点什么准备呢?”活动课的时候,齐老师带他们去过花房和大棚,都是温室,条件不一,袁宁心里模模糊糊有个概念,但不知道搭建起来要花费多少人力物力。他想先问问齐老师,心里有个底儿,再有针对性地收集资料和章修严、罗元良他们商量。 齐老师问:“你是想在家里种?” 袁宁摇头。他认真地向齐老师说出自己的打算:“我想在牧场那边种,现在冬天了,菜畦那边都荒置着,我想把它们利用起来。现在里过年还有三个多月,如果抓紧时间准备的话应该还能赶上年前的花市。” 旁边的梁先生听得咋舌。现在的小孩都这么聪明早熟了吗?这才几岁哪,居然能想这么多事了——而且还说得有板有眼! 齐老师说:“这可不是小事情,你问过家里人的意见了吗?” 袁宁说:“我问过罗元良,他说能保暖的话牧场是可以种的,就是花种得挑挑。家里的意见,我想等把完整的计划写出来以后再问。大哥他们都很忙,我不能总是麻烦他们。大哥一直都是这样教我们的,如果要花钱就先把具体计划写出来,他看了觉得钱是花在了该花的地方,就会把钱给我们。” 齐老师和梁先生对视一眼,都明白袁宁做事为什么那么妥帖,瞧瞧人家这是怎么教的!这样锻炼下来,就算把这小孩直接扔去公司里上班都不会跟不上——甚至比很多成年人都要能干!毕竟不是所有人都会在做事之前把计划拟好,把要花的时间、要花的钱一项项明确地列出来。这样做事就算失败了,损失也不会大到哪里去。 望先小学本来就鼓励学生多实践,虽然袁宁这步子迈得有点大,齐老师还是非常乐意帮忙。她给袁宁说了建简易大棚的材料和价钱,又给了袁宁一些联系方式:一个是学校合作的农业公司,基本的农业机械、农业器材都可以在那边弄到,要建大棚的话还有技术人员陪同到地方上去做技术指导;一个是牧场归属地的农业所的,农业所对经济作物的种植有专项扶持计划,向农业所提出申请的话可以有优惠政策和技术支持;还有一部分是有经验的花农的电话号码。 接着齐老师又给袁宁写下一些杂志和报纸,让袁宁去翻翻这些杂志报纸,找找和这方面有关的文献和报道,了解一些技术和市场方面的资讯。这也是必做的前期准备之一。 齐老师说:“要做事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她笑着摸摸袁宁的脑袋,“有什么难处就告诉老师,老师可以帮忙的一定帮。还有,也不要忘记你的朋友们——他们都非常愿意帮助你,等花儿种出来了,你送他们一些,他们也会非常高兴。” “我明白了!”袁宁的眼睛亮了起来,高兴地向齐老师鞠了一躬,“谢谢老师!” 说完袁宁又跑了出去,和来时一样急切。 齐老师温柔地笑着,摸着肚子说:“要是我们孩子像宁宁就好了。” 梁先生说:“难怪你整天把这孩子挂在嘴边,这孩子确实很可爱。”他很赞同齐老师的话,“我也希望我们孩子像这孩子一样聪明可爱。” 袁宁跑回教室,就被宋星辰和郝小岚逼问在忙什么。袁宁想到齐老师的话,把自己的计划合盘托出。郝小岚听了果然很感兴趣,摩拳擦掌地说:“我也来帮忙!”她积极无比地让袁宁给她分配工作。 袁宁说:“现在才刚开始做准备呢。”他向郝小岚和宋星辰提出邀请,“齐老师给了我指定了一些报纸和杂志,我准备去买来研究,把有用的报道和文献剪下来贴在资料本上,有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翻查!” 宋星辰说:“那要先想好怎么归类,不然全部资料堆在一起,找起来还是很麻烦。” “嗯!”袁宁用力点头。 宋星辰扯下一张纸,大概拟了三个分类:专业技术、业内风向、花市资讯。专业技术就是跟育种、种植、管理有关的;业内风向就是过年时什么花儿好卖、什么花儿卖相好意头好还不容易养死之类的;至于花市资讯,就是有关花市的报道和各地花市开市的时间、申请加入花市的流程以及与花卉市场有关的政策和活动等等。 袁宁被宋星辰这一手给镇住了。 怎么宋星辰和大哥他们都这么厉害呢! 郝小岚说:“宁宁你不要被他唬住了,他这根本是照搬他爸爸的。他家全家都能弄这些东西,吃个饭也是讨论时事和政策,他从小听到这么大,要是连这都学不会怎么对得起他每年拿的第一名!” 袁宁说:“可是还是好厉害啊!”他也常听大哥和父亲讨论,但他还是一点都没学会。袁宁拍板定案,“那我们就把资料本分成这三类!” 郝小岚自动请缨:“我来找‘业内风向’,花语什么的,我最喜欢了!”女孩子总是特别喜欢这些东西。 宋星辰说:“资讯这一块我来。” 袁宁要找的就是技术这一块。接下来几天他们课余时间都凑在一起翻查资料,准备在周末分头咨询这方面的专业人士补充更多需要注意的事。 袁宁跑了几趟园艺店,又去农学院那边找孟兆。孟兆差不多要毕业了,不过他直接被他老师要了过去,接着念研究生。说是念书,其实就是在研究基地里忙活。袁宁周末跑了一趟,跟着孟兆在研究基地溜达一圈,见识了不少新技术。不过这些技术都还在研究阶段,对设备条件要求也比较高,暂时还没法进入实践阶段。 孟兆说:“今年可以先试试,要是收益好的话就着手建个好一点的温室,倒是能选择的花卉种类更多,收益更高。除了花卉之外,药材市场也一直是供应跟不上需求,以后都可以考虑考虑。” 袁宁在本子上刷刷刷地记了很多东西,大有把研究基地这边的东西都学走的架势。孟兆的老师从外面回来了,看见袁宁那双忽闪忽闪的眼睛,一乐,笑呵呵地调侃:“你这孩子又来偷学什么?” “没有没有!”袁宁忙捂住小本子。 袁宁的小动作没瞒过孟兆老师的眼睛,孟兆老师故作严肃地板起脸,一脸正色,朝袁宁伸出手:“给我看看,我看过了才给带回去——有些可不能给你学走。” 袁宁只好乖乖把小本子交出去。 大哥说过的,别人不给的东西不能要! 孟兆老师本来只是逗逗袁宁,见袁宁真交出来了,倒也真有了几分兴趣,翻开小本本看了起来。内容还没看,一看那字,孟兆老师就对袁宁多了几分好感。这么小的年纪能把字练到这种程度,可见在这方面是非常用心的——也能静下心来学东西!等看完袁宁记录的笔记,孟兆老师脸彻底板不住了。 这孩子,记得可真好! 又整齐,又详细,难得的是还条理分明,看完后就知道完整、准确的操作流程。孟兆老师很确定这不是孟兆给袁宁抄上去的,因为他带了孟兆几年,知道孟兆做记录的习惯和模式。孟兆老师眼底满含赞许:“你记得很不错,继续保持下去,学什么都不会太难。”他把小本子还给袁宁。 意外得到了夸奖,袁宁高兴地带着这一趟的收获回了家。他邀请宋星辰、郝小岚到家里会合,把资料都整合在一起,选出了适合的花种,又整理出参加各地花市的时间安排表。 傍晚的时候罗元良过来了。 罗元良带来了好消息:他联系了农业所和农业公司的人,他们也正在做联合推广计划。目前农村大多数人思想都还很保守,而且对经济作物的认识不足——更不了解温室建造的成本,因此很少有人能迈出第一步,考虑种植粮食蔬菜以外的作物。有人愿意在这边开个头,他们非常愿意支持,大棚价格是按照材料费来算的,技术指导完全免费。 这样的话,成本就变得非常低,就算失败了也没有亏本的可能性! 袁宁把自己和宋星辰、郝小岚的努力成果也整理了一份给罗元良。 薛女士见他们几个小孩聚在客厅正正经经地商量事情,觉得有趣,上楼给章先生换茶时提了一句。章先生微讶,放下笔下了楼,悄然走近袁宁那边,站在一旁听了好一会儿。 罗元良最先注意到章先生到来,蓦然住了口,静静地望向章先生。袁宁愣了一下,转头一看,小心脏噗通噗通直跳。他喊道:“父亲!” 宋星辰他们也乖乖喊:“章叔叔。” 章先生说:“准备赶今年的花市?” 袁宁用力点点头。他怕章先生觉得自己自作主张,乖乖解释:“我准备等做好计划再问父亲和大哥的……” 章先生把袁宁几人做的资料拿起来看了看,肯定了他们的做法:“准备得很充分,不错。” 到底还是小孩子,听到章先生的夸奖后一个两个都雀跃无比。 “父亲,”见章先生没有反对自己这样做,袁宁鼓起勇气提出另一件事,“我明天想和栾嘉哥哥去首都找大哥商量,可以吗?” 章先生一口答应:“当然没问题。”虽然上回栾嘉不着调地带袁宁去喝酒,但章先生知道栾嘉家里那位以严格著称的霍森先生又回来了。有霍森先生跟着肯定不会再闹出那样的事。 袁宁高兴极了。他当晚就把详细的计划补充完整,把所有资料都塞进小背包,把小背包塞得鼓鼓囊囊的,才带着兴奋进入梦乡。招福还没睡,它站在阳台上往下看。一只黑耳朵猫儿轻快地从一旁跃了下去,爪子上的肉垫先着地。黑耳朵猫儿转头看了它一眼,金色的瞳仁在夜里熠熠发光。高高的栏杆拦不住它、高高的大门也拦不住它,它起起落落地蹿了几下,就消失在夜色之中。 它去哪里? 招福疑惑极了。它体型太大,是没办法跟那猫儿一起出去的,只能趴在阳台上好奇地远眺,想从莽莽黑暗中找到那一抹小小的身影。 进入“梦里”的袁宁也很奇怪,小黑好像又不在。象牙说小黑它不常进来,似乎对这里不大感兴趣,只在它的邀请之下喝过几口泉水。 而比起泉水,小黑似乎更想吃池塘中央摇曳着的青莲。象牙说小黑曾经跳下池塘,游向摇曳的莲叶,张口想咬上一口。它觉得这青莲是袁宁特意种下的,就让小黑先别吃,等袁宁进来再说。没想到自那以后小黑就再也没进来了。 象牙说:“大概是觉得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有点不开心吧。” 袁宁心疼地说:“回头我给小黑多煎点小鱼,顺便晒点小鱼干给小黑当零嘴!” “也许你可以弄点鱼苗、虾苗之类的进来,”象牙说,“池塘这么大,不养点东西好像有点浪费。要是能养活的话,那只凶猫就能吃了。” “好!”袁宁觉得很不错,不过他觉得池塘是属于鱼儿的,不能自己做决定,“我去问问鱼儿行不行!” 鱼儿当然觉得这主意非常好。 养养养,多养点! 别让那只黑猫再打它的主意!一被那双渗人的眼睛盯着看,它就觉得自己马上会被吃掉! 袁宁第二天醒来,跟招福、小黑道别。栾嘉和霍森很快过来了,带袁宁一起去车站。上次章修严为了让栾嘉振作起来,请栾嘉去那家贵得要命的店吃了一顿,栾嘉吃过以后一直念念不忘,一直撺掇霍森一起去吃。捎带上袁宁的话,就有四个人,可以点更多菜!栾嘉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眼睛弯弯的,里头藏满笑意。 袁宁见到栾嘉这模样,也替栾嘉高兴。看来栾嘉真的很喜欢霍森先生呢! 袁宁有章修严家的钥匙,栾嘉撺掇袁宁别和章修严通气,直接杀过去给章修严一个惊喜。霍森则说:“刚下火车不适合大吃大喝,我们到那边以后先自己做午饭,晚上再去吃你惦记着的那家店。” 栾嘉没有异议。 三人下了火车,打车到章修严那边的市场前,去买菜。栾嘉牵着袁宁,笑嘻嘻地跟霍森一起和菜摊老板讨价还价,买了一堆新鲜又便宜的食材,提着大包小包直奔章修严家。 袁宁还是有点忐忑。他觉得不通知章修严一声就开门进去不太好。 栾嘉继续怂恿:“你难道不好奇你大哥一个人在家时是什么样的吗?” 袁宁还真有点好奇。他被栾嘉说服了,领着栾嘉和霍森上了楼,掏出钥匙直接开门。 门一打开,袁宁就愣住了。 章修严正系着围裙在阳台给花浇水,旁边放着刚刚沥干水的拖把。地板被拖得光亮如新。 刚才大哥在……做家务? 第81章 商量 袁宁仔细一看, 发现章修严不仅系着围裙, 还戴着袖套、口罩、胶手套, 全副武装!袁宁脱了鞋,换上小拖鞋, 哒哒哒地跑到章修严身边,严肃地纠正:“大哥,其实早上和傍晚才比较适合浇水, 如果是夏天的话,太阳很大时是不能给花儿们浇水的!” 章修严说:“现在是秋天。”对上霍森和栾嘉吃惊的眼神儿,章修严依然镇定自若。他这人似乎做什么都理所当然, 从不觉得任何举动摆在自己身上会有违和之处。章修严瞧了栾嘉他们一眼,“地方不大, 我自己可以做好清洁工作, 自然不必找人上门。” 比起对他做家务这件事感到惊讶, 他们突然的突然造访才需要解释吧?章修严睨向袁宁,意思是让袁宁说说为什么突然跑过来。 袁宁把鼓鼓囊囊的小背包转到前面来, 认真地说:“我来是有正经事!” 栾嘉也说:“我是负责护送宁宁过来的!”他亮了亮自己和霍森手里提着的大包小包, “我们还自带食材,准备好好犒劳犒劳你可怜的胃。没有宁宁在身边, 你肯定经常虐待它吧?” 章修严回以冷淡的笑容:“作为谢礼, 我晚上该请你们去吃顿好的?” “不用不用, 不需要吃特别好的,”栾嘉满面笑容,“就吃上次你带我去的那家就好!” “来帮忙洗菜。”霍森打断栾嘉的“讨饭”行为。栾嘉这样子敲诈章修严, 让霍森有种栾嘉不相信自己能养活他的感觉。 “我说霍森先生,”栾嘉笑眯眯地跟着霍森进了厨房,“不要这么小气嘛,上次老严带我去吃饭,是因为看我失——” 霍森捂住栾嘉的嘴,把栾嘉没说出口的“恋”字堵了回去。他剜了栾嘉一眼,要栾嘉别口没遮拦。霍森倒不是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见不得光,只是栾嘉还小,不知道世事艰险。霍森这段时间认真了解过华国的大环境,知道国内对同性恋情并不包容,开明的、接受的人只是少数,更多的是充满不理解、充满歧视——甚至觉得这是种精神疾病。 其实别说是国内了,就算是国外也是一样的。霍森既然决定留在华国不再回去,自然做好了不被理解、失去一切的准备,但栾嘉不同,栾嘉还要在这里生活下去,栾嘉还想继续和人交朋友,过普通又安宁的生活——这就决定了他们不能肆意地向所有人坦诚他们之间的感情。 袁宁还那么小,如果让袁宁知道他们在一起了,对袁宁会不会造成影响?袁宁会不会不经意地向别人泄露这件事?这些都是需要认真考虑的。 霍森说:“洗菜。” 栾嘉见霍森绷着脸,知道霍森是真的不愿意让别人知晓他们已经相互表白的事。他撇了撇唇,不大高兴,但还是尊重霍森的想法。没什么不好理解的,霍森害羞嘛!栾嘉喜滋滋地挤到洗菜池旁和霍森一起清洗食材。 袁宁看出了栾嘉和霍森的亲近,却没明白他们的关系有了巨大的转变,只觉得这样挺好的。 章修严也不想袁宁太早知道栾嘉和霍森的恋情。他问:“你说的正经事是什么?” 第82章 开放日 章修严已经接下口罩, 摘下胶手套, 围裙还系着, 是袁宁上次买的,不是有点小, 幸而不是可爱型的,而是耐脏的深色小格子。 袁宁左看右看,还是觉得有点古怪。他麻利地把背包打开, 取出里面的计划和资料:“大哥,我想赚钱!”袁宁开门见山地说出自己的想法,眼睛亮亮的, 像烧着一团小小的火焰。 章修严接过计划,先把底下的资料放桌上, 翻开上面的计划书仔细看了起来。袁宁是他一手教出来的, 写计划的模式自然也是向他学的,章修严不用怎么费神就把它过了一遍。章修严没急着给意见,他又把底下的资料拿起来, 大致地翻完, 才说:“没有太大的问题。”章修严望着袁宁,“不过你怎么突然想赶这次花市?” 袁宁顿了顿, 小声说:“我想赚很多很多钱。” “缺钱花?”章修严拧起眉。 “不是!”袁宁忙不迭地摇头。 章修严注视着袁宁。 袁宁也说不清自己心里那股念头。他只能说:“我就是想有好多好多钱。” “那就试试看。”章修严摸了摸袁宁脑袋, 觉得触感很好, 软软的,毛茸茸的,蹭得掌心发痒, 忍不住多揉了两下。 “三哥说不能老摸头,要不然会长不高的!”袁宁抗议。 “哦。”章修严应了,变本加厉地揉了几下。 袁宁瞪圆眼。大哥变坏了!袁宁蹬上沙发,扑向章修严,要反抗,要反揉!他刚伸出爪子,脚下就一踉跄,差点踩空栽地上,好在章修严眼疾手快,一把搂住他的腰,把他牢牢地抱在怀里。袁宁整个人栽进了章修严身上,脸蛋憋得通红,手忙脚乱地爬起来。 章修严还在一边说:“多大的人了,还毛毛躁躁的。” 袁宁辩解:“我只是不小心而已!大哥你让我摸一下,就摸一下!”章修严坐着不动,默许般看着袁宁。袁宁一喜,站直了腰,伸手一摸,摸到了章修严的脑袋!章修严的头发修得整整齐齐,摸上去居然也是软软的,他还以为会很刺手呢!袁宁高兴地说,“大哥你的也很软!” 噗。 栾嘉被霍森从厨房打发出来,听到袁宁这一句,不由闷笑出声。 章修严朝栾嘉看去,见栾嘉脸上憋着笑,目光意味深长地扫向自己的下半身,一下子明白这家伙脑袋里装着什么玩意儿。章修严冷冷地看了栾嘉一眼。 栾嘉终于没忍住,哈哈哈哈地笑了出来。 袁宁疑惑地看着栾嘉:“栾嘉哥哥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栾嘉可不想被章修严列为拒绝往来户,上次带袁宁去喝酒的事章修严还没和他清算呢!栾嘉笑嘻嘻地说,“我只是没想到老严也有肯乖乖被人摸头的一天。你看看我们叫他什么,老严!一听就是老干部!他这个人啊,除了一本正经还是一本正经,以后他要是讨了老婆,他老婆可就苦了。” “为什么?”袁宁还是不理解。 “因为他这人不懂甜言蜜语,肯定也很不解风情。”栾嘉嘴上没拴把,信口胡扯起来,“到时他老婆暗示来暗示去,他还是抱着工作忙忙忙,他老婆能不苦吗?女孩子本来就脸皮薄,鼓起勇气给的暗示总是被忽略,简直要哭了!” “栾嘉。”霍森在厨房里喊了一声。 “噢,来了!”栾嘉屁颠屁颠地跑了进去,“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没有。”霍森朝章修严笑笑,“厨房油烟有点大。”说完他唰地把厨房门关上,对满面笑容、恨不得把自己的恋情公诸于众的栾嘉说,“收敛一点。” 栾嘉忙不迭地点头。 霍森无奈。他知道栾嘉根本没把话听进去。像栾嘉这种年纪的少年,哪里藏得住事儿?什么都写在脸上、什么都挂在嘴边,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巴不得让所有人都羡慕自己。 栾嘉见霍森的脸色严肃,心里闷闷的。他说:“我们之间的事就这么见不得人吗?连和我朋友开开玩笑都不行吗?我和老严说起过我喜欢你的事,他还说就算喜欢同性也是正常人,和喜欢异性的人没什么不同。” 霍森有些意外。 栾嘉又得意起来:“你没想到吧?我的朋友才不会因为我们的关系就用异样的目光看我们!”他交上的朋友,哪能是一般人啊! 霍森挑眉:“你要是再像刚才那样胡说八道,当着袁宁的面说那些荤话,你这‘最好的朋友’肯定会直接把你扔出去——你信不信?” 栾嘉:“……” 栾嘉:“……信。” 客厅里。 袁宁看了看关起来的厨房门,那种古怪的感觉又钻了出来。袁宁对章修严说:“大哥,我总觉得栾嘉哥哥最近怪怪的。” “不用管他。”章修严说,“霍森先生回来了,他整个人都快飘起来了。” “所以栾嘉哥哥是因为太高兴了才这样?” “对。”章修严一脸笃定。 袁宁明白了。人高兴起来总会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太兴奋了,很正常的! 章修严让袁宁把资料和计划收起来,自己走到电话边上拨了个号码。他向那边咨询了一些问题,挂断电话,对袁宁说:“记得上次和你袁波堂哥一起吃饭的那家店吗?今天是他们农场的开放日,我带你去那边看看他们的食材是怎么养出来的。” 袁宁两眼一亮:“太好了!” 霍森把午饭准备好,四个人饱餐一顿,填饱了肚子,齐齐出了门。栾嘉天生爱玩,听说要到农场去,立刻兴奋起来。霍森说:“你母亲其实也继承了一个大牧场,不过交给人去打理了。” 栾嘉还真没仔细看过母亲都给他留了什么东西,他从小不缺钱,在钱后面加再多个零对他来说也只是数字而已。听霍森这么一说他才上了心,不过面上还是嬉皮笑脸:“看来我不是一般的有钱,我还是个大地主!” “真棒!”袁宁由衷地替栾嘉高兴。 “要不霍森你找人整顿整顿,回头我们带袁宁过去玩玩。”栾嘉瞧见袁宁亮亮的眼睛,不由转过头向霍森提议。 霍森点头。太久不经手,牧场那边肯定也像袁宁接手的那个牧场一样,各种问题、各种麻烦,想要去玩的话得先把它清整一遍。这本来就是他的责任。霍森说:“等春天或秋天吧,那边夏天太热了,冬天又太冷了。我记得我小时候去过一趟,是夏天去的,地上热气蒸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山羊们都病恹恹的,连草都不想吃了。牧羊人得想办法把羊群赶上高地,高一些的地方有丰饶的草甸,气候也凉爽一些,可以让羊群舒舒服服地度过酷热的夏天。” 袁宁好奇地问:“山上会比山下凉快吗?山上不是离太阳更近吗?” 霍森摇头:“不是这样算的。”他望向章修严,让章修严给袁宁这个好奇宝宝解释。 章修严说:“热量是从地面往大气层释放的,离地面越远,得到热量就越少。而且高的地方风大,容易把热量带走。”他扯过一张白纸,在上面画了个简易的图示,大自然中热会流向冷,把冷的地方烤热。海拔高,得到的热少,散去的热多,留不住热,自然会比山下冷。 章修严讲得简明易懂,袁宁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大哥果然厉害!大哥什么都知道! 章修严对上袁宁崇拜的目光,没有丝毫自得。他瞧了袁宁一眼:“课本上都有写。”意思是让袁宁多看书。 袁宁认真点头。他也要像大哥一样什么都懂! 栾嘉已经不会再有把袁宁捞出苦海的念头。这小家伙从小被章修严手把手地教,救不回来了——不幸中的万幸是至少这小家伙的性格没像章修严! 都歇息够了,司机也过来了,开的是辆宽敞点的车,四个人坐也不觉得挤。霍森主动去了前排,袁宁左边挨着章修严,右边挨着栾嘉,一会儿看看右边窗口,一会儿又扭过头看看左边窗口,感觉越往郊外走越有趣。他想起了上次的莲子,不知那个大农场是不是有什么奇特之处——真想快一点看见啊! 也许是听见了袁宁心里的期盼,车子开始缓缓往上开,转了两个弯,看见了一座被环抱在中间的山峦。已经入冬了,前几天下过雪,山上覆着薄薄的积雪,但不厚,冬日阳光一照,就露出了这片土地原本的模样。 农场大门到了。 袁宁走下车,隐约觉得自己听见了山川的脉搏。他的食指微微颤动,掌心仿佛有什么东西想往外钻。就是这种感觉!上次感应到那五颗莲子的存在时,这种感觉就曾经出现过!这个地方和鱼儿它们有什么联系吗? 章修严领着袁宁上前做登记。袁宁写下自己的名字,好奇地往里张望。从这里看去,山是平缓的,山下是连片连片的麦田,冬天了,土地在严寒里沉睡,悄寂寂的,没有半点声响。 但远远地往里看去,山那一边就不同了。 那底下有依山而建、错落有致的房屋,屋顶和外墙刷成统一的颜色,看着整齐又漂亮。屋外开满一抹抹浅粉深红的花儿。天气明明已经转冷了,它们却一树开得比一树盛,一点都不寂寞。 栾嘉“哇”地一声,拉着袁宁就往麦田对面跑去。 章修严和霍森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地加快了脚步。 第83章 廉先生 袁宁刚跑到花树附近, 就听到咯咯咯的母鸡叫声。花树下有个老妇人在喂鸡, 神色安详而愉悦, 听到有人过来了,老妇人抬头望向袁宁和栾嘉。她眼睛似乎不太好, 微微眯了眯,才把人看清。 看清袁宁的模样之后,老妇人楞了一下, 扯着嗓子喊:“儿子!儿子啊!你过来看看,就是这孩子啊!哎哟,大一点的也在后面!就是这两孩子帮我去银行挂失了存折, 还把我送到病房门口。当时我急着看你,都没好好向他们道谢。” 袁宁也愣住。 原来这老妇人竟是上次那个来首都看儿子、路上却丢了救命钱和存折的老人, 他和章修严在电车上遇上的。 随着老妇人的叫喊, 一个男人从屋子里走出来。他长得可真高啊!大概有两米那么高!不过高大男人走路的姿势有点奇怪, 袁宁仔细一看,才发现高大男人的左腿装的是义肢, 膝盖以下截肢了。 高大男人向袁宁和栾嘉走来, 脸上有些意外。他当时没见到袁宁和章修严,但听老妇人的叙述, 感觉他们会更大一些, 没想到居然这么小! 袁宁礼貌地向高大问好:“您好。” 高大男人说:“上次真是谢谢你们。我妈她没怎么出过门, 一个人莽莽撞撞的,钱丢了都不知道。要不是遇到你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高大男人看了眼自己装着义肢的左脚,“也怪我这个儿子不争气。” 袁宁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才好。 老妇人说:“这不是遇到了廉先生吗?”她脸上带着满足的神色。虽然儿子左腿换成了假腿, 但至少已经不用干危险那些危险的工作,母子两人也过上了安稳的生活。儿子有了新活计,自己还可以在一边帮衬着、照顾着——对于一个来自农村的妇人而言,没有什么比这种日子更让她高兴了。因此在提起那“廉先生”时,老妇人脸上满满的都是感激。 这时章修严和霍森也走过来了。章修严一眼就认出了那老妇人,有些意外,但面上没有表露。他往前看去,发现这边似乎自成一个小镇子,有条宽敞整洁的街道,街道两旁是高度、设计跟着地势变化的楼房。虽然外观不一样,颜色却很统一,所以一眼望去依然是整整齐齐的。街道是斜斜地往上延伸的,上了个坡、转了个弯,还是藏着不少楼房。清幽的花香将整条街道覆笼,连带地让人觉得日子似乎也变得氤氲朦胧,过得又慢又平静,就连咯咯乱叫、到处撒欢的母鸡们都显得分外可爱。 这样的地方感觉有些奇妙。 高大男人对他们的到来并不意外,他主动问:“你们是来农场这边参观的吗?早上刚走了一批初中生,今天廉先生正好在这边,是廉先生亲自带着他们到处走的。现在廉先生应该午睡完了,你们要去找廉先生吗?” 章修严看了眼袁宁。袁宁想起那五颗神秘的莲子,用力点点头:“我想去见见那位廉先生!” 老妇人笑呵呵地说:“那让大河带你们过去。” “哥哥你叫大河啊!”袁宁好奇地问。 “是啊,有个哥哥叫大江,去了南边发展,”高大男人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叹了口气,“很久不回来了。” “也许他很忙!”袁宁听着也难过,帮着高大男人想理由。 “忙啊,怎么不忙。开始忙工作,后来忙着讨老婆,老婆讨完了,孩子又要生了。现在孩子还小,不适合来回奔波——”高大男人连呼吸都带上几分叹息,“我总觉得一睁眼又回到了小时候,大半夜我哥就把我摇醒,带我去池塘里摸泥鳅。晚上泥鳅最傻,我们摸一晚就能摸到很多。早上可以用来熬粥,甜极了。剩下的,我们挑到镇上去卖,卖了钱大部分交给妈妈,给我哥当学费,我哥自己留了一部分,攒着。我早该知道的,我哥他是有大志向的人,不会甘心窝在我们那种山窝窝。我其实也不甘心,来首都这边闯,结果还没闯出名堂,腿就没了。唉,有时真想回到小时候,我那时就该多和我哥学着点儿,多念点书,多问问他以后该做什么。” 袁宁听着更难受了。原来他们兄弟俩以前也很好啊!很好很好的兄弟,长大后会连面都见不了吗?很好很好的兄弟,也会连对方出了意外躺在病床上都一无所知吗?袁宁看着高大男人装着义肢的左腿,鼻子酸酸的。 袁宁想到了他和章修严,想到了以后他们可能也会各奔东西,想到有一天章修严生病了他不在旁边、章修严又爱逞强不爱把遇到事告诉任何人——袁宁心里一阵难过。他和章修严也会这样的吗?每一次想到这样的可能性,袁宁都有种强烈又古怪的念头,他不想长大,最好一直都不长大,这样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呆在弟弟的位置上关心章修严的一切。 总觉得再长大一些,很多理所当然的东西都会变得奇怪起来。就好像小时候他可以搂着章修严的脖子抱紧章修严,可以亲吻章修严的额头和脸颊,现在长大了几岁章修严就再也不允许他做出那种黏糊糊的事。 袁宁悄悄转头,看向已经走到自己身边的章修严。他真想一直一直和大哥在一起啊!袁宁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伸手牵住章修严宽大的手掌。 章修严也听了高大男人的话,感受到袁宁小心的靠近,哪会不知道袁宁在想什么。袁宁从小就敏感得很,而且总是很没安全感,看见、听见别人的事情,他都容易多想。章修严轻轻回握袁宁的手。 双手紧扣。 袁宁感觉整颗心又活了回来。不会那样的!他和大哥一定不会那样的!大哥对他那么好,他也要对大哥很好很好!他早就想好了的,一定要变得和大哥一样厉害,永永远远跟着大哥往前走! 说话间,廉先生的住处到了。廉先生的住处不在街道上,而在再往走上一点的地方,外面围着长长的围墙,几乎把整座山都环绕起来,将外人隔绝在山下。围墙修得古色古香,有深色的飞檐和雪白的墙壁,偶尔会有几个镂空的圆窗,可以通过它看见里面的景致。围墙里外的花树开得更盛,两边的花儿像是想要相互打招呼一样,你探过来一枝,我也伸过去一枝,你来我往、热热闹闹,几乎把围墙都藏了起来。 明明是冬天了,袁宁竟还能在花间看到翩翩飞舞的蝴蝶!袁宁眨巴一下眼睛,觉得自己大概看错了。 高大男人却说:“不管来多少次,我都觉得很神奇。我是秋天到这边来的,那时廉先生的住处就和这差不多了,不过蜜蜂和蝴蝶更多。蜜蜂嗡嗡嗡地叫着,非常热闹。听说蜜蜂和蝴蝶都是廉先生养的。”他边说边摇动大门前的门铃。 袁宁看着那古朴的、发出铃铃铃脆响的铜铃,感觉自己小小的心脏跟着那铜铃晃啊晃。不一会儿,就有人来开门,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两条眉毛之间有道长长的疤痕,不过他自己一点都不在意,大大方方地让它留在那里。于是别人一眼看去,也不会在意那无伤大雅的疤痕——虽然它是那么地显眼,可是它和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又有什么不同?都是组成这张脸的一部分而已呀! 袁宁觉得这人给自己的感觉非常亲切。他仰头与对方对视,乖乖向对方问好:“您好!我叫袁宁,我大哥说今天是这里的开放日,带我们过来这边看一看!您就是廉先生吗?” “对。”廉先生点点头。 廉先生注视着袁宁,从袁宁身上感受到一股清冽的气息,这种由里而外的通明透亮,他已经许久没见到过了。他这里像个桃花源,可以让人无忧无虑地生活。可并不是所有人都适合桃花源,比如旁边的大河就一直心有遗憾。眼前这孩子像是一汪清泉,与这孩子对视的时候容易在他眼底照出自己的模样、勾起心中的惆怅与憾意。 廉先生还察觉了萦绕在袁宁身上的莲子的气味。别人是无法嗅见的,但那些莲子由他一手培育,只要有人曾带着它们,他就可以感应到它们的存在。再看大河对袁宁的态度,廉先生明白过来,袁宁和他身边的少年大概就是帮助过大河母亲的人。 什么样的家庭才能养出这样的孩子呢?廉先生难得地对外面的人产生了几分好奇。他微微侧身,对袁宁和章修严几人说:“跟我来吧,我带你们去走走。” 第84章 种子 张大河没有跟着进去。围墙之内有延绵的暖房, 有些掩盖得密不透风, 有些是玻璃盖成的, 隐约可以看出里面蕴藏着的蓬勃生机。袁宁很喜欢这里。他感觉风到了这里以后变得细细柔柔,仿佛突然到了春天, 一点也不冷了。袁宁转头看向廉先生,廉先生也在看他。 廉先生说:“这里气候特殊,四季如春, 所以植物长得特别好。山下是花房,用来育种和育苗,在往上一些是园圃, 长着给水云间供给的蔬菜,也搞点养殖。”他走得慢而稳, 等整个脚掌完全踩到地面了, 另一个脚掌才跟上, 等走到第一座暖房附近,他才从旁边拿起根拐杖, 用杖撑着往前走。廉先生边走边说, “我腿脚不好,走得慢, 你们不要见怪。” 袁宁愣了愣, 看向廉先生的腿, 感觉有丝丝寒意从里面透出来。是因为这种古怪的寒意,所以廉先生的腿不好吗?袁宁若有所思地跟在廉先生身后往前走。 农场里的种苗基本是自己育种的,山下平坦的田野种粮食, 引山上的湖水浇灌,山上的作物种类又多又杂,有花卉、有果蔬、有棉麻,但整座山看起来非常大,这么多的作物藏在里面一点都不杂乱,反而有种浑然天成的和谐感,仿佛它们天生就该生长在这里。 袁宁很快看到了山上的大湖。它不仅没有结冰的迹象,还散发着丝丝热意,雪白的水蒸气萦绕在湖面,朦朦胧胧,宛如仙境。稍稍走近一些,就能看见有鱼儿欢快地跃出水面。 真漂亮啊! 走到湖边,湖岸是高高低低的岩石,上面没有半点积雪。袁宁蹲下去摸了摸,发现岩石暖暖的,仿佛湖底下烧着火,大湖像个锅,一直温着水,连带整座山也温暖如春。袁宁惊奇地问:“底下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烧着呢?” 廉先生说:“是底下藏着一些吸热能力强的矿藏,把四周的热都吸收过来。” “所以这边的花儿才开得这么好!”袁宁恍然了悟。 袁宁四人跟着廉先生走过药圃、花田和蔬果园。栾嘉拉袁宁摸摸这个果子,再摸摸那个果子,觉得稀奇极了。他虽然不熟悉各个季节的蔬果,但也知道有些果子不该在这季节出现! 绕着湖逛完一圈,袁宁感觉两腿有点发麻。他体贴地说:“廉先生您累了吧?谢谢您带我们逛这么久!” 廉先生气息平和,神色也很平静:“没什么,反正我也没多少事要做。”他望向袁宁,“你是准备在牧场搞大棚种植?” 袁宁点点头。 廉先生带袁宁去育种温室,给袁宁介绍了挑选种子、培育种子和萌芽初期管理的经验。对于有兴趣学这些的,廉先生一般都大方地倾囊相授。 袁宁听得有点入迷,光是处理种子就有那么多学问啊!每种种子都有自己喜欢的温度、营养和微量元素,不同的培养液、土壤条件适合栽培不同的植物!这些东西孟兆也给袁宁讲解过,不过廉先生说得更细、更具体,袁宁边记在脑袋里边刷刷刷地往纸上写。走完育种区,袁宁已经记满了好几页笔记。 眼看天要黑了,廉先生说:“有个花房的花儿已经结子了,可以采集种子,我正在给它们寻找下一任主人,你要是真的想种的话我可以带你去采一些。”他顿了顿,凝视着袁宁,“不过只能你自己进去,能采到多少得靠你自己。” 袁宁眼睛亮晶晶:“真的可以吗?” 廉先生点头,转头和章修严说了几句话,领着袁宁进了一间花房。栾嘉没法跟着,忍不住嘀咕:“怎么感觉神神秘秘的!只能让宁宁自己进去啊,我也想去!” 廉先生也没跟进去。他又转了回来,朝栾嘉三人笑了笑,说道:“到前面的石桌边吃些点心吧,也喝点茶暖暖身体。” 章修严礼貌地道谢:“多谢了。” 廉先生有些好奇地打量着章修严。这人原本是六亲不近的煞星命,一生荣显不尽,只是要忍耐身居高位的无边寂寞。可如今一看,章修严虽还是那不近人情的面相,那煞星命却已经破了。想到刚才那通明透亮的孩子,廉先生说:“那孩子是个福星,就是亲缘薄了些,你们若是真喜欢他就待他好一些。” 栾嘉惊奇不已:“廉先生还会看面相吗?我的面相怎么样?” 廉先生说:“面相不是恒定的,会随着人的际遇而改变。” 比如栾嘉原本与章修严相像,只是章修严是贵运,栾嘉是富运,都是别人求之不得的。不过日子到底过得如何,只能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如果一生都不曾遇到过那些令人眷恋甚至迷恋的东西,应该也不会觉得痛苦或遗憾吧。 栾嘉对这个也不太执着,他悄悄抓住了霍森的手,笑嘻嘻地问廉先生:“那比起以前我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廉先生淡淡笑道:“你自己心里应该有答案。” “当然是变好了!”栾嘉转头看向霍森,眼里满满的都是高兴。他觉得现在的每一天都觉得很开心很开心! 廉先生没再说话,抬手饮茶。 另一边,袁宁一个人走进花房,身后的门就喀啦一声关上了。袁宁往里看去,花房里暖洋洋的,光线也很温暖,花木都散发着淡淡的光晕,仿佛在暖暖的光照里沐浴。察觉了袁宁到来,花木们摇摆着枝条,把有生人进来的消息传递开,花房里顿时热闹起来,花儿和树木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花,嗡嗡嗡嗡地,喧嚷得如同赶集。 袁宁明白了,怪不得廉先生要他自己进来呢,原来这里的花儿都会说话!想要得到它们的种子得问它们的意见才行,毕竟种子们可都是它们的孩子!袁宁走到一棵花儿面前,鼓起勇气问:“请问您愿意把您的种子给我吗?我想种一些花儿,赶今年的花市!” “花市是什么?”有花儿不是很理解。 “就是过年的时候大家会买一些花儿回家,养在家里面。花市里会摆着各种各样的花儿供人挑选,可热闹了!” “你把我们的种子拿去,就是让我们的孩子被别人挑挑拣拣吗?”有花儿咄咄逼人地说。它显然很不相信袁宁。没办法,袁宁看起来那么小,看起来又怯生生的——他还对它们用“您”这样的敬语呢! 袁宁听了花儿的话,也觉得自己这样做不对,怎么能把别人的孩子要走,然后拿去卖掉呢?可是——可是不种花的话,他还能怎么赚钱?袁宁沮丧地说:“对不起。” “我倒觉得很有趣,”有花儿却这样说,“如果被人挑中了,它们会花钱把我们的孩子买回家吧?” “可是等过完节,他们又会把我们扔掉!”另一棵花儿声音有些尖锐,“你们根本就不懂,人类的生命虽然比我们还长,但他们的感情是非常短暂的,过不了几天就会把你给忘记。我就是廉先生从路边带回来的——他们把我买回去,又把我扔了。”它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好像马上要哭出来。 袁宁也替它感到难过:“对不起。” 其他有些意动的花儿也改了主意。它们都生气了:“你是准备拿我们的孩子去卖钱对不对!” 袁宁羞愧极了:“我、我是想要赚钱!我想要赚很多很多钱。”他努力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有了很多很多钱,就可以买下整座大山,让树爷爷它们不被砍掉——可以修很长很长的路,让山里的人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有花儿问,“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外面的世界很大很大,”袁宁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语气有点小小的纠结,“可大可大了!有些地方很漂亮,有些地方不是很漂亮。不过每个地方都生长着不同的花花草草呢!即使是不再适合人生活的污染地,也有花儿愿意留在那儿!” “污染是什么?”花儿们又不明白了。 袁宁给花儿们说起外面的事,说起南乡的污染,说起水土的流失。说着说着,袁宁也有些忧心忡忡:“外面的世界很危险啊!” 花儿们说:“太可怕了,我可不愿意到外面去。” “我愿意让我的孩子跟你去!”一棵花儿的声音在一片嘈杂之中显得格外响亮。它长着橘黄色的果子,看起来非常美丽。它的叶子不大,边缘像锯齿一样,很绿,看起来有着旺盛的生命力。整棵花儿特别有精神。它边说话,边把种壳打开,露出里面圆润可爱的种子,小小的,但很坚强。它说,“你把它们带回去吧。” “你疯了?” “外面的世界那么可怕!” “又是污染又是砍伐,我听着都害怕!” “对啊,小家伙们刚发芽时那么小、那么细嫩,连被踩上一脚都会死掉的!” 花儿们七嘴八舌地阻止那棵长着橘黄色果子的花。 那棵花儿摇曳着枝上的果子,对其他花儿说:“难道我们可以一直躲在这里吗?廉先生虽然很好,可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呢?我们也许能在这里安然终老,但我们的后代们还是要到外面去的。刚才这孩子说,人类砍伐树木也是为了赚钱,如果有更多的人喜欢我们,想把我们移栽到他们家里去——那人类就舍不得把我们拔掉,随手把我们扔在一旁让我们枯死。有人愿意把我们的价值展现到人类面前,我们为什么不给他一些种子呢?” “可是我们自由自在地生活着,为什么要去被人挑挑拣拣呢?”其他花儿低垂着它们的果实,还是很不开心。 “因为人类已经可以到达任何地方。”长着橘黄色果子的花儿说,“而人类比我们都要强大,所以他们可以随意改变我们的命运,就连我们现在的‘自由自在’也是建立在廉先生的保护之下——所以我们要让人类看见我们的价值,才能让我们的孩子好好地在这个世界活下去。而且被人喜欢、被人喜爱,不是很值得高兴——很值得骄傲的事吗?” 花儿们都被说服了。 它们对袁宁说:“ 你的手掌那么小,拿不了那么多种子,去找一些袋子才行!最好可以把我们的种子分开,记一下我们是什么花,要不然你种的时候可分不出我们来!我记得花盆上有写着我们叫什么花,不过我可不认得你们人类的字——你去找袋子吧,我们会让种子都落到花盆旁边。” 袁宁又惊又喜。 他使劲拉开花房的门,蹬蹬蹬地往外跑,找到了坐在花架下的廉先生。 廉先生见袁宁两手空空地出来,有些意外。他问:“你没有采到种子?” 第85章 守泉人 “不是, ”袁宁有点不好意思, “我采了好多种子, 可以给我一些小袋子把它们分装开吗?廉先生您说过的,不同的花儿适合用不同的方法来育苗, 我想把它们的名字记下来,回去分开种。” 袁宁的话让廉先生吃了一惊。那间花房里的花儿最有灵性,若不是遇上喜欢的人绝不会轻易给出自己的种子, 袁宁居然能拿到很多种吗?廉先生说:“在进门的地方有纸袋和标签,你可以用来分装种子。” 袁宁向廉先生道谢,又往花房跑去。栾嘉心痒痒的, 好奇极了。他问廉先生:“现在我们可以进去了吗?宁宁好像已经把种子都采好了吧?我们去帮他装!” 廉先生顿了顿,点头说:“可以进去了。”说完廉先生也站起来往花房走去。走到花房门口时, 廉先生着实惊讶不已, 因为几乎每一株植物底下都堆着一撮种子, 虽然分开来看不算多,加起来却绝对不少!袁宁进花房的时间并不长, 居然能让植物们把种子都给他?廉先生记得有次有工人想要偷偷摘一些果子回去种, 结果果子刚摘下来就腐烂了,连带那根枝条也随之枯萎。 这些植物的气性可不小! 章修严在旁边看了几眼, 走到袁宁身边拿了些纸袋帮袁宁分装。有章修严帮忙, 袁宁只需要在标签上抄下花儿的名称就可以了。栾嘉跑上去问清要怎么做, 也跟霍森分工合作起来。 装袋速度大大加快。 章修严把所有装满种子的纸袋收集在一起,发现分量可不算小。他看了眼袁宁,满含歉意地向廉先生说:“袁宁他不懂事, 一下子采了这么多。” 廉先生摆了摆手,说道:“是我让他进去采的,能采到这么多是他和它们的缘分。”廉先生望向花房里欣欣然舒展枝叶的花木,“它们愿意把种子交给你们。” 若不是早就习惯袁宁把一些动物和植物当朋友看,章修严可能无法理解廉先生这样的说法。可和袁宁呆在一起两年,章修严也隐约感觉到有些花儿可能真的也有灵智。他摸摸袁宁的脑袋,让袁宁再次向廉先生道谢,带着袁宁离开农场。 袁宁还得赶回去的火车。 袁宁把种子都塞进背包,塞得鼓鼓的,背来的资料都留给了章修严,让章修严帮忙把它们寄回去。他的背包太小,自然是装不了那么多的,栾嘉和霍森都去买了个包,帮袁宁把种子都塞进里头,三个人背着鼓鼓的背包上了火车,踏上回程。 袁宁四人离开后,廉先生拄着杖在花房走了一会儿,走到花房右侧打了个电话,让电话另一端的人过来一趟。挂了电话,廉先生慢慢走出花房,走向湖边。绕过一块巨大的岩石,廉先生走下鹅卵石铺成的台阶,站到湖岸边,收起了拐杖,望着平静无澜的湖水出神。 约莫是大半小时后,一个中年人走到他身后,身上还穿着白天的衬衫与西服,整个人透着一股严肃而威严的上位者气势。中年人步下台阶,奇道:“怎么站在这里发呆?难道又碰上了什么有趣的事?” 廉先生没有说话,他轻轻抬手,面前的白气缓缓散去,露出澄明如镜的湖面。湖面的柔波也逐渐散去,镜子似的水面上出现了不久前的画面,是袁宁与花儿们的对话。这片水域叫“万物之镜”,可以记录一些东西,并把它们说过的话转化成人能听懂的语言。中年人站在廉先生身边,看着袁宁向花儿们提出请求。 到这里为止,中年人觉得一切都还正常,顶多只是认为水镜里那孩子比较天真,居然会一板一眼地向植物提出请求!可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让中年人罕见地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那孩子是在和那些花木对话! 天啊,那真的是普通的花草吗?居然能说出那样的话来——居然能探讨自由与现实——更重要的是,那孩子居然能听见这些花花草草说话,还能与他们交流沟通!中年人觉得这一切太不真实了——那真的是个普通的小孩吗? 中年人到底是身居高位的人,即使是看见了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他依然很快就平静下来:“这就是你让我过来的原因?” 廉先生点头。他说:“这孩子应该也是一个‘守泉人’。”廉先生回头看了中年人一眼,“和我一样。”他曾有过奇遇,结果碰上意外,失去了因奇遇而得到的东西。奇遇留给他的,只剩下眼前这个蛰伏在山野之间、时刻散发着阵阵热意的湖泊了。 中年人知道“守泉人”的意思。他的神色凝重起来。他与廉先生是同窗好友,二十年几前他们都还年轻,国内爆发出一连串的天灾人祸,有饥荒,有疫病,有各种各样的灾难。这片土地像是失去了上天的眷顾一样,变得贫瘠而荒凉,每个人脸上都有着因饥饿和贫苦而生的愁云。 那时廉先生帮助过很多人,可是却越来越力不从心,有人因为没得到廉先生的救助而心生怨恨,半夜摸进廉先生家里偷摸抢掠。 结果廉先生中途醒了,和他们撞个正着。 那几个歹人恶向胆边生,拿起手里那雪亮的刀子刺向廉先生。廉先生脸上的疤痕就是那时候留下的。当时他就住在廉先生旁边,听到动静赶过来,只见廉先生静静地躺在血泊之中,胸口的衣服被染红了一片,那狰狞可怕的伤口却正在愈合。 那一幕实在太奇妙了,中年人到现在都还没忘怀。廉先生看着没有半点力气,过了很久手指才动了动,挪向地上的玉佩碎片。 廉先生把碎片一块接一块地捡起来,等捡完了,才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他。原来他意外得到了一口泉,那口泉的泉水可以让粮食快速生长。他每天用泉水浸泡种子、将种子种在院子里,早上起来就能丰收。靠着这样的一口泉,他这里从不缺粮食,还有余力接济别人。 中年人还记得廉先生当时说了这么一句话:“救济这种事,救得了饥饿,救得了疾病,救不了人心。” 那年下了一场非常及时的雨,让干涸的河流重新灌满了水,让久旱的山野重获新生。当然,这都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因为所有人都关注着另一件事。 那年秋天是一个丰收的好季节,在琼岛那边做研究的学者们找出了让产量翻几番的育种方法,试种地区产的粮食可以养活大半个华国的人。虽然味道不大好,口感有点难以忍受,但到底不会有人再因为饥荒而饿死了。 一切都在变好,廉先生却到郊野买下这一大片地方,把捡回来的玉佩碎片埋入土中。中年人还记得廉先生当时认真而郑重的神情,仿佛埋葬的不是一块破碎的玉佩,而是他非常重要的朋友。也就是那时候,廉先生向他吐露了身为“守泉人”的秘密。 中年人对“泉”有着极大的兴趣。可是有廉先生的经历在前,中年人知道若是“泉”的存在被人发现了,必然会对“守泉人”带来极大的麻烦。廉先生的“泉”虽然救回了一脚踩进鬼门关的廉先生,可要不是因为它的存在,廉先生也不会遭遇那场祸事。 走到他这个位置,已经不需要靠那小小的泉眼做什么了。中年人凝视着廉先生:“你希望我做什么?” 廉先生说出一个令中年人丝毫不觉得意外的要求:“别让他受到打扰。”那孩子太善良,若是看见了别人的伤心或痛苦必然不会袖手旁观。廉先生望向中年人,“包括你在内。” 中年人说:“我虽然追求权利,但不至于打一个小孩的主意。” 廉先生的目光依然锁在中年人身上。 中年人知道廉先生是在向自己要一个明确的答复。他只能苦笑着道:“行行行,我向你保证,一定不让任何人去打扰他。” 廉先生的视线转到湖面上。 湖面已经恢复如初,柔波微微荡漾。 目前而言,有中年人这个承诺就够了。至于日后——日后那孩子身边的少年应该已经成长起来,可以护那孩子周全。 希望那孩子和他的“泉”能一起茁壮成长。 * 袁宁一行人下了火车,栾嘉和霍森先把袁宁送回家。天已经黑了,他们的晚餐吃的是火车餐,不太好吃,栾嘉挑挑拣拣好一会儿,才把不吃的蔬菜都挑到霍森盘子里。这样栾嘉还是不舒坦,一直说自己被章修严骗了!说好的大餐根本没影儿!袁宁对吃的倒没什么要求,都吃光了,回到家后还饱饱的。 薛女士见袁宁看起来有点累,没有追问得太详细,柔声让袁宁先去休息。 袁宁乖乖上了楼。 一进房间,招福就迎了上来。招福板着脸,眼神有点儿凝重:“那只黑耳朵猫儿到处乱跑,每天还给我摘个果子回来……那果子我从来没见过,不知它到底是从那里弄来的。你说说它吧,让它别一天到晚都在外面……” 这时落地窗喀啦一声,仿佛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 第86章 树 小黑轻轻推动落地窗, 推开一道缝隙。它口里叼着个果子, 也许是因为灯光微暗的关系, 袁宁发现那果子竟泛着些许光晕。袁宁愣了一下,再仔细一看, 发现那果子里有股奇异的生命力正缓缓流动着,像流水,也像心跳。这果子不简单! 小黑仰头看了看袁宁, 又看了看满脸困窘的招福,口一张,果子一骨碌地滚下地, 恰恰滚到了招福脚边,晃啊晃, 打了个转儿, 挨着招福的前爪不动了。招福更困窘了。小黑每次出去都会给它带不同的果子回来, 盛情难却之下,招福也都有尝尝看, 味道真的很不错。小黑对它这么好, 它却揭穿小黑偷偷跑出去的事…… 招福说:“谢谢。”它还是忧心忡忡,“可是外面的世界那么危险, 你又那么小, 不应该自己跑出去的。要是你出了事儿, 大家都会很伤心。” 小黑仰头看着招福,金色的瞳仁毫无波澜。就城里这些猫猫狗狗,压根伤不了他。至于城里的人, 那更是没办法追上他的,他们喜欢吃肉,不爱运动,骨骼和肌肉都有退化迹象。小黑转头望向袁宁。 它没有准备袁宁的果子。它记得人类的食物和它们的食物是不一样的。当年它抓了些雀儿去送给袁宁的爸爸妈妈,却把袁宁妈妈给吓坏了。这些果子它们可以吃,袁宁却不一定能吃。 小黑拍了拍自己的前爪,重新与招福对视:“你的身体正在衰老,得多吃些。不过城里太少,下次我去远一点的地方给你找。”它生于大山、长于大山,常年与大山为伴,大山也愿意把自己的一些秘密告诉它。这些果子就是其中之一。它不能说话,却能和招福它们对话——只要它愿意的话,它要说的话就会出现在招福它们的脑海中。 招福被自己脑海里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准确来说那并不是声音,但它就是清楚地知道那是小黑在跟它说话。招福震惊:“你、你怎么会在我脑袋里说话?” 小黑不吭声了。 招福震惊过后才回过味来。小黑说它正在衰老,得多吃些,难道这种果子还能减缓衰老——甚至改变已经衰老的身体?招福说:“生老病死都是很正常的,你不用为了我特意跑太远。要是你出了事的话……” 小黑扭过身体,爬到自己的小窝里,用圆溜溜的屁股对着招福,意思是它懒得再和招福说话。 要是招福出了事的话,袁宁会很伤心的。只要找到足够的果子,招福就会和它一样又强大又健康。 招福把小黑说的话告诉袁宁。袁宁愣住了。他跑到小黑面前把小黑抱了起来:“谢谢小黑!我明天中午给你晒小鱼干!” 小黑被袁宁搂得有点喘不过气来。它一爪子拍在袁宁脸上,嫌弃地把袁宁推开,瞥了袁宁一眼,意思是“我不稀罕”。 袁宁明白招福说的“在脑袋里说话”是怎么回事了。袁宁说:“其实小黑你是可以跟我们说话的对不对?” 小黑从袁宁怀里跳回小窝,趴在那里看着袁宁,见袁宁执着地盯着自己看,才勉强挤出两个字来:“可以。”不过没什么必要说话,直接让他们明白自己的想法不是很方便吗? 袁宁关心地问:“你每天都是出去给招福找果子?” 【不是,顺便而已。】小黑看着袁宁,要说的话直接从眼睛传达给袁宁。 “……” 【我出去逛逛,认识一下这边的动物们。】 “原来是这样啊!”袁宁明白了,“搬到新地方是应该和邻居们打招呼的!大哥现在住的地方周围也有很多很好的邻居呢,可惜大哥太忙,我又不常去,没办法好好认识他们。” 【……】小黑一点都不想告诉袁宁,它确实是和领居们“打”招呼。“打”完招呼之后,大家都对它很友好,就是有点怕它而已。没什么,反正以前邻居们也都怕它。 袁宁锲而不舍地和小黑聊天:“吃了小黑你找回来的果子,招福它就不会变老了吗?”袁宁其实想问的是“招福是不是不会像谢爷爷一样突然就没了”,却又不想把这样的话问出口。生老病死、生离死别,真是太让人难过了。 【不一定。】小黑也拿不准,给了袁宁一个比较保守的答案,【应该有用。】反正它觉得自己身体很好,一点都没有衰老,也一点都没有退化,最好的证据是几乎没有不怕它的动物! 光是“应该有用”,已经够让袁宁高兴的了。袁宁又问:“小黑你也需要吃这些果子吗?我们要是找一些种子把它们种到‘梦’里面,是不是可以种出同样的果子——那样的话,小黑你就不用到处去找了!”袁宁越说越觉得可行,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小黑你能找到它们的种子或者小树苗吗?人参宝宝们一定会把它们照顾得很好的!” 小黑对袁宁这个提议非常心动。它对“梦”里的那几株莲花很感兴趣,那么浓郁的“生机”是它第一次见到。如果吃下它的话,一定可以更强大吧!不过那是袁宁喜欢的,小黑早就不再打它们主意。如果可以种出招福需要的果子,它也能尝一尝吧? 小黑砸吧一下嘴,觉得果子甘甜的味道已经充满整个口腔。为了在招福的五脏出现实质化的毁损之前护住它们,它都好些天没有尝过半个果子了。袁宁不让它吃太多煎鱼,说是吃多了不健康,也不让它生吃,晒在阳台说要做成小鱼干给它当零嘴。它每天就看着那些还没晒好的小鱼干在自己眼前晃啊晃,就是不能吃! 小黑觉得自己迫切地需要解决吃饭问题。煎鱼不给多吃,果子总要管够!没有力气怎么去和别人“打”招呼! 【我会找回来。】 袁宁不知道小黑正盘算着填饱肚子去“打招呼”,高兴地躺上床睡觉。 即使平时也能进入“梦里”,袁宁还是习惯晚上去和象牙它们说说话。人参宝宝已经把七叶一枝花全都采集完了,晒干的块茎堆了一整排。上次知道袁宁没办法把药材弄出去的苦恼之后,人参宝宝们就没有再种别的东西了,它们都怕自己又好心办坏事给袁宁增加烦恼。 袁宁一进来,人参宝宝们就跑了过来。它们感觉袁宁身上带着种子! 袁宁确实带着种子。他想托人参宝宝先把花种一些出来,他好摸清花儿们的习性。人参宝宝们听了袁宁的话,一口答应下来:“帮你记!帮你记!”它们头顶着绿绿的茎叶,身体白白胖胖的,不太像人参,倒像水灵灵的小萝卜。一高兴起来,那缨子似的茎叶就晃来晃去,兴奋地颤动个不停。 袁宁把不同的种子分别交给人参宝宝们。 第二天上学,袁宁和宋星辰他们说了进展,也告诉宋星辰他们自己从首都那边拿到一些花种。宋星辰和郝小岚听袁宁说起廉先生的农场,心里油然生出一种向往来。郝小岚从来不爱藏事:“我也想去啊!” 宋星辰说:“下次我们问清楚开放日,一起过去看看。”他们家里人都很忙,所以相对来说想要去哪里也挺自由,只要能找到让家长信任的人带着去就行了——就像袁宁跟着栾嘉、霍森一起去首都一样。 三个人马上商量起到时候怎么去那边来。 热热闹闹地上完一早上的课,袁宁回到家里吃了饭,被招福给喊回了房里。原来小黑一大早又出去了,小黑叼回了一些种子和树苗,种子不多,树苗不大,不过“梦”里的空间好像也不大,太多的话可能种不下。上回种下莲子之后,梦里的浓雾又散了一些,才多出一大片空地来给人参宝宝们“试种”。 把小树苗和树种都种到那片空地去吧!树的话,可以长很久,不用拔掉,也不用发愁该怎么处理!袁宁带着小黑进了“梦里”,把小树苗和树种交给了人参宝宝。人参宝宝很喜欢那绿绿的苗儿,它们把树种先还给了袁宁,一人拿了一棵小树苗,迈着小短腿到处比划,最后商量出了适合的距离,才用小铲子开始铲土。它们个儿小,比小树苗大不了多少,小铲子也很小,是石头磨尖做成的,一铲子下去就挖出个小小的坑儿。 人参宝宝看了看小树苗的根,又连挖了好几铲子才停下来,嘿哟嘿哟地把小树苗抱起来,塞进小坑里填上土。人参宝宝们刚忙活完,奇异的一幕就出现了。如果说莲子种下之后长得特别缓慢,那小树苗则长得特别快——它们一下子就比人参宝宝们高了几个头。人参宝宝们吓了一跳,接着高兴地围着小树苗们欢呼:“长大了!长大了!一会儿就长这么大了!” 袁宁本来也被吓到了,但看到人参宝宝们开心的模样,也跟着高兴起来。这本来就是梦里啊!梦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就算这小树苗一下子长到天上去也不算太稀奇。 日子平平静静地过了几天,宠物店那边打电话来说招福该回去打疫苗、除除虫做做检查了。本来秋天时应该去打的,不过那时事情多,一时没人想起这事儿来。袁宁挂了电话,觉得自己太粗心了,居然连这些事情都没去了解。以前他都是去谢爷爷家找招福玩,还以为只要下课回来陪陪招福它们说话、放假时带它们出去玩玩就好了呢! 袁宁又想到了小黑。袁宁赶紧给宠物店那边打了个电话,把小黑的情况告诉兽医先生。兽医先生说:“你把它一起带过来,我给它做个详细的检查,也打打疫苗。猫狗可不能随便养,要不对自己和对它们都没好处。” 到了傍晚吃过饭后,袁宁就带着招福和小黑往宠物店出发。 小黑对袁宁这个决定有点抗拒,它觉得自己很强大,可以战胜一切。它很肯定没有虫子、没有虱子敢躲到它身上来!而且它非常非常讨厌袁宁拿出来的牵引绳……虽然看着挺好看,不过谁喜欢一根勒住自己脖子的绳子呢? 招福说:“这是必须戴上的。”招福对牵引绳一点都不抗拒。它回想起当初见到袁宁时的情形,心有余悸地叹气,“当时我扑倒的如果不是袁宁,现在可能早被人送去杀死了。”不是所有家庭都会像章家一样大度,即使家里的孩子没有受伤,只是受到了惊吓,很多人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如果我真的发狂了,就算系上这东西也不可能拉住我。】小黑还是觉得这玩意儿又蠢又没用。 “那是你而已,”招福说,“对于我们来说还是有用的。” 小黑看了看招福庞大的体型,觉得这大家伙光长了个儿,别的一点都没长。它看了眼拿着牵引绳、局促不安站在一边的袁宁,伸了伸脖子,望向袁宁。 【套上来吧。】小黑这样对袁宁说。 “我也不会喜欢的。”袁宁歉疚极了。他知道小黑是自在惯了的,来到城里生活已经很不习惯,现在还要它像城里的猫儿一样戴上牵引绳,小黑肯定很不舒服! 招福在一边说:“戴着戴着就会习惯的。而且也不是总要戴,只是在出门时戴上而已。” 【我知道。城里人都是非常胆小的,这样才会让它们有安全感——虽然实际上并没有太大的用处。】小黑说出自己的看法,它依然伸出自己的脖子,【快点,我把脖子都累了,赶紧戴上出门,快去快回。】 袁宁这才上前把牵引绳的皮套套到小黑脖子上。 小黑非常不习惯。想到刚才袁宁的犹豫和歉疚,小黑没再开口。它可是能迅速适应任何地方的,怎么可能适应不了这小小的牵引绳。在沈姨的陪同之下,袁宁带着小黑和招福到了附近的宠物店。 宠物店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不胖也不瘦,长得不是很特别,是那种扔在人群里找不到的长相。但他脸上的笑容叫人很舒服,就像那句诗说的一样,“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有时候人的长相并不能决定他给人的第一感觉。这宠物店老板就是气质高于长相、气质让人忘记注意他长相的人。他的笑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老板既是老板,也是兽医,他亲自给招福和小黑做了详细的检查,夸了袁宁一句:“你把它们照顾得很好,它们都很健康,身上一只虱子都没有,毛皮也很干净,看起来没长虫。不过也说不定。冬天时很多寄生的东西也会蛰伏起来,等春天来了、天气暖了,它们就会跑出来耀武扬威。我建议还是给它们清理一下,仔细地驱驱虫。你们家孩子多,要更注意一些。” 小黑趴在一边听着袁宁和兽医先生商量。不一会儿,兽医先生就带着两个工作人员过来给它们清理毛发,清理完后还顺便帮它们剪了剪毛。当然,在它们的强烈反对之下,两个工作人员只是把它们的毛给剪短了一点,没有发挥丰富的创意给它们设计新造型。 等工作人员忙活完了,小黑觉得自己身上清爽了不少。这就是城里的猫狗享受的待遇吗?难怪路边那么多流浪猫和流浪狗,肯定是它们的主人穷了,养不起它们了!小黑正想着,就看到兽医先生拿着根圆圆的小管子过来,小管子的一端还有着尖尖的细针——那可怕的针尖在灯光上闪烁着阵阵寒光。 小黑一激灵。这东西是什么?看着怪渗人的! 招福察觉小黑身体绷紧,开口劝道:“别怕,这是疫苗而已,一针打进去可以让我们不生病。不过你是第一次打,好像要多打两针,往后就不用了,都只要一针。兽医先生很温柔,他打针不会疼的,你不要怕!” 【我才没有怕。】小黑望着招福,反驳招福可笑的安慰。开玩笑,它怎么会怕那根小小的管子! 兽医先生伸手摸摸小黑的脑袋,语气柔和得让人十分信任、十分放松:“别怕,很快就好。” 【……】 小黑觉得城里的人和城里的狗都很麻烦!就不能直接打吗?非要一遍一遍地重复“别怕”两个字,弄得它本来不觉得可怕的,现在都有点发憷了。小黑盯着那尖尖的针头,不让自己逃避。 兽医先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镇定的猫儿。他感觉这猫儿是有灵性的,仿佛能听懂自己说话!他说:“没错,你可以看着它,看久了你就会觉得它一点都不可怕。”兽医先生边宽慰着小黑,边找下针的地方。 小黑眼也不眨,定定地看着那尖针刺入自己毛皮之中。兽医先生推动活塞,把针管里的疫苗都注射到小黑体内。顺利把疫苗打完,兽医先生向袁宁夸起了小黑:“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乖、这么聪明的猫。真不敢相信它以前是野山猫!它可比许多家养的猫儿要懂事得多!” 袁宁上前把小黑抱起来:“小黑它以前可是上过课的!” 兽医先生顿时来了兴致,问袁宁是怎么回事。袁宁把小黑以前在村小“旁听”的事情告诉兽医先生,说起那时候的事情袁宁脸上有点高兴,但也有点伤怀。 那时总觉得日子很漫长很漫长,他总想着要是能一下子把一天过完就好了,那样他就能早一些见到爸爸妈妈——他总想着自己要是能一下子长大就好了,那样他就可以坚强又独立,不会成为谁的负担、不会成为谁的负累。现在回忆起来,却又希望回忆能回放得慢一些,让他能在那短得不能再短的时光、少得不能再少的相处里找到值得牢牢记住、值得一直回味的东西。 袁宁抱着小黑走出宠物店时,星星已经出来了。月亮弯成了一弯月牙儿,躲在星子背后偷偷地歇息了,所以星星特别亮,一眨一眨地,像在温柔地笑着,也在温柔地望着他们。袁宁走了一会儿,低头对小黑说:“小黑你还记得吗?那时我是很坏很坏的坏小孩。我为了让妈妈回来陪我,故意装作肚子疼。妈妈急坏了,抱着我哭了出来。后来妈妈发现我说谎,却没有骂我,只是重新把我抱进怀里流眼泪。我那时是不是很不听话?小黑,你还记得爸爸妈妈他们吗?有时我真害怕我的记性太大,把他们的样子都给忘记了。” 【记得。】小黑说。 “那如果有一天我忘记了,你可得把那时的事重新给我说一遍。”袁宁忧心忡忡,“我太笨了,总会忘记很多不该忘记的东西。” 小黑没有说话。到袁宁忘记的那天,可能它已经不在了。人类的寿命比它们的寿命要长啊! 回到家里以后,袁宁带着小黑和招福回房,给他们清了清小窝,换上沈姨白天洗好晒干的软毯,和它们一起躺着进入梦乡。到了梦里以后,袁宁着着实实吓了一跳。虽然每天都进来,可是小树苗们也长得太大了一点吧!小黑带回来六棵小树苗,被人参宝宝们分开种成一行,相隔非常远,可是现在它们已经长得有五六米高,树盖又绿又茂密。跑到树底下一看,那树干笔直笔直的,得三个人合抱才能抱住! 它们的树枝仿佛有意识般往彼此的方向延伸,一条挨着一条,目前还不算粗大,但已经连成了一个平坦的平面。人参宝宝们在上面蹦蹦跳跳,向袁宁打招呼:“这里好玩!这里好玩!”袁宁明白了,肯定是人参宝宝让它们长成这样的——为的就是好玩! 第87章 二嫁 袁宁跑了过去, 仰头一看, 星星点点的光从叶缝间楼下来, 暖暖的,一点都不刺眼。人参宝宝们高兴地蹦着跳着, 在树枝连成的“平地”喊袁宁往上爬。 袁宁看着高高的树身,一筹莫展。 人参宝宝用枝条缠住树枝,摇摇晃晃地跃下地面, 连跑带跳地跑到袁宁身边,告诉袁宁树干上有哪些地方可以踩着往上爬。 袁宁在人参宝宝的提示下很快掌握了爬树窍门,高兴地爬到了“平地”上。 人参宝宝们玩累了, 拉着袁宁的裤脚,让袁宁陪它们一起平躺下去。 袁宁躺在稳稳当当的“平地”上, 一点都感觉不到它的凹凸不平, 反而像是躺到了柔软的大床上, 整个人轻飘飘的。他侧过身摸了摸树干,发现它们都裹着厚厚的、软软的树皮, 干净又漂亮。再转正身体, 仰头看去,亮亮的光洒下来, 叫人舒服得想睡觉。 袁宁闭上眼, 感觉又风从远处吹来, 吹得树叶沙沙响,吹得花儿散发的淡淡香甜气味也钻进鼻端。 花! 有花开了! 袁宁一骨碌地爬起来,仰头看向树梢, 发现枝叶之间藏着细细的、美丽的白色花儿,它们无声无息地在风中盛开,送来阵阵幽香。袁宁高兴地说:“花开了!” 人参宝宝们也跟着喊:“花开了!花开了!” 象牙站在池塘边,望向缀满白色花儿的大树,也觉得惊奇又新奇。短短几天,这些树就长得这么高了,还这么快就开了满树的花,真是叫人吃惊啊! 小黑在树下看了看,发现只是开花没有结果,顿时不太感兴趣,扭头转向池塘那边,趴在池塘边上看着里头游来游去的鱼虾。它爪子一挥,就把一条小鱼逮住了。 趁着袁宁没注意这边,小黑把小鱼塞进嘴里,吧嗒吧嗒地嚼巴几下,把小鱼吃了下去。 泉水养出来的鱼儿肉质鲜美,小黑满足地绕着池塘巡行,不一会儿就吃得肚皮圆滚滚。它若无其事地回到大树底下,三下并两下地爬上“平地”,躺到袁宁身边和袁宁一块躺着歇息。 袁宁本来差不多要睡着了,一转身,手搭在小黑的肚皮上。袁宁一愣,摸了摸,睁开眼,严肃地问小黑:“小黑,你怀孕了?!” 【……】 小黑扭过头望着袁宁。 【我是公的。】 “对哦。”袁宁也想起来了,“那你肚子为什么变得鼓鼓的?” “它抓鱼!”人参宝宝们站得高,看得也清楚,“它抓了好多好多鱼!全吃光了!” 【……】 这家伙身边全是爱告状的。 “不能吃太多鱼。”袁宁说,“每天都吃得太饱的话,会把你的胃撑坏的。” 【知道了。】小黑蔫答答地回答。 袁宁心疼了。本来买鱼苗虾苗放进来不就是为了给小黑养点鱼虾吃吗?袁宁说:“不是不能吃,还是可以吃的,就是不要吃撑了。” 小黑马上精神抖擞。 袁宁把小黑抱进怀里睡觉。 小黑不太习惯,但袁宁怀里暖暖的,它很快也开始犯困。人类小孩是非常脆弱的,总是需要别人的陪伴和拥抱。所以它就不挣开了,让他抱着吧! 就一次,就这么一次! 小黑这样想着,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 袁宁也睡着了,在熟睡之前他暗暗想道:“要是大哥和袁波他们可以进来就好了,还有招福……” * 章修严还没睡。 章修严在整理资料。 首都大学的学习节奏非常快,他还是大一,课业却已经很难很充实。章修严甚至没时间去思考别的事。 不过时间这东西,挤挤总还是有的。 上回去南边,知道袁宁二婶想要到首都来发展,章修严做了些基本的调查,目前已经到了收尾阶段。 章修严把最后一个字写完,搁下笔,想起了家,也想起了家里的人。以前他不太明白章先生为什么每天忙碌不停,没有半点停歇下来的空隙。现在他忽然有些明白了,当你心里装着一些人,就会想要做很多事——想要把一切麻烦和苦难都阻挡在外,让她们不会遭遇任何伤心与痛苦——而生在她们这样的家庭,想要做到这一点实在太难了。只能往前走,不停地往前走;只能想得周全一些,更周全一些。 章修严收起写完的策划案,揉了揉太阳穴,打开另一些文件看了起来。 直至夜深人静,外面悄寂寂地没了半点声响,章修严才站起来走出阳台。 冬天的冷风呼呼吹来,吹得人的脸仿佛霎时被冻结了,章修严却闻到有淡淡的花香传来。他转过身,掀开覆盖在花架上的草帘,那花香立刻变得更清晰了。 一朵黄黄的花儿正无声地绽放着,像是天上的星星落到了花架上。 章修严想到袁宁挑选植物时认真又高兴的模样,整颗心变得柔软而欢欣。 章修严注视着那株花儿,忙了一整天的疲惫消散无踪。他缓声对花儿说:“晚安。” 花儿向他伸展着枝叶,把花朵挺得更高,仿佛也和他说了声晚安。 章修严放下用来挡住寒风、抗冻保温的草帘,回房间睡觉。他躺在柔软的枕头上,盖着暖融融的棉被,想到这也是袁宁挑的,感觉连呼吸到肺叶的空气都充满了袁宁的气息。 到了这种时候,那种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的思念与欢喜又浮上心头。 晚安,宁宁。 * 第二天一早,章修严下楼晨练,看到对面的老头儿也准备下楼。见了他,老头儿笑呵呵地说:“小伙子,又锻炼去了?你这身板儿真不错!现在的年轻人啊,越来越吃不得苦头,尤其是城里的孩子,一到冬天连上学都赖着不想动。像你这样的可不多!” 章修严说:“习惯了。” 等章修严跑完步回来,又在楼道里碰上了老头儿。他手里提着万年不变的豆浆油条,笑呵呵地望着大冬天锻炼出满额汗水的章修严。章修严其实不太擅长和人打交道,尤其是这种纯粹的、毫无利益纠葛的邻里关系,他格外不懂应对。他说:“又给柯奶奶买早餐去了?” “是啊,”提到老伴,老头儿一双小眼睛笑眯起来,若是不仔细找恐怕都找不着了!老头儿的话多了起来,“你们柯奶奶啊,年轻时嘴可刁了,吃个油条都能分出个三六五等来。我当年就是个糙汉,吃什么感觉味道都差不多。跟她一起生活了几十年,我的嘴巴也被她养刁了。我跟你说,出到街上拐个弯,往左边走两百米,那家的豆浆磨得最好,真材实料,没加坏豆。油条呢,得往回走,右边往回一百米的那家才好,那家的油条又脆又香,特别好吃。下回你弟弟过来了,可以带他去尝尝看!” “好,”章修严礼貌地说,“谢谢,我会带他去的。” 这时对面的门被打开了。柯奶奶从里面探出头来:“老头,我听到你的声音了。这大冷天的,你跑出门做什么?上次摔着腿还没好全……” “都什么时候的事了?早好了!”一见到柯奶奶,老头儿就没心思理会章修严了,上前稳稳地抓住柯奶奶的手,“怎么这么冰?又忘了穿保暖衣对不对?女儿特意给你买的,你不舍得穿留着给谁?你以前好歹也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怎么现在变得抠抠搜搜的,我们俩都这岁数了,该吃吃,该喝喝,吃好穿好!” “可我总觉得我们还能活很久,”柯奶奶柔柔地看着老头儿,“我们现在都没有工作了,省着点过,别拖累儿女。对了,我们的存折放哪去了?我得看看还剩多少……” “哪有当着外人面问这个的?”老头儿粗声粗气地打断,他转向章修严,脸上却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我先和你们柯奶奶进屋了,你也别光顾着锻炼,早餐也要按时吃啊!” 章修严点头。他目送老头儿牵着柯奶奶的手进屋。柯奶奶有点老年痴呆,忘记了很多事,有时出门会忘了回家的路,可她看向老头儿的目光却没变过,那么地温柔、那么地欢喜。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吧? 章修严吃过早餐,去上课。中午回到家,他往袁波那边打了个电话,把自己手里的资料告诉袁波母亲,并表示可以替袁波母亲的老板牵线认识一些不错的业内伙伴。章修严让袁波母亲或者她老板来首都一趟,大家坐下来好好聊聊。 袁波母亲没想到章修严会这么用心。她很感激章修严,又忍不住为袁宁高兴。她知道章修严会为她们这样费心,是因为爱屋及乌——是因为章修严真心喜欢袁宁、真心想把袁宁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想让袁宁高兴、想让袁宁过得开开心心快快活活,不为任何事烦恼。 袁波母亲向老板说起这件事。 老板叫伍英豪,今年快四十岁,没父没母,被父亲的战友收养,没有进军队跟养父的儿子们抢位置,而是自己开开小店搞搞餐饮,没想到正好赶上好时候,小店居然开得红红火火,还在南广开起了刚刚兴起的“连锁店”。 伍英豪没有讨老婆,因为眼界高,谁都看不上,谁介绍他都挑出一堆毛病,挑着挑着连养父都撂担子不干了——给他介绍女孩完全不是结亲,是结仇!人家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被他一说变得一无是处,换谁谁都会翻脸。 听了袁波母亲的话,伍英豪马上作出决定:“我去首都一趟,这边的事先交给你,事情急得话你直接处理就好。” 袁波母亲早就习惯伍英豪动不动就把事情扔给她,点头应了,开始处理几个分店的事务。伍英豪看着自顾自忙碌起来的袁波母亲,目光满是欣赏。 这年头,离婚的女人可不容易,更别说她还带着两个儿子。袁波母亲刚到他饭点里来时,完全不像只有二十几岁,说是四十都有人信。但袁波母亲很坚强,也很聪慧,自己管着分店之后发现自己文化水平太低,她在忙碌之中还报了个夜校,一边学基础知识一边学管理技巧,把店做得红红火火之余整个人也脱胎换骨。 现在她已经迈过三十岁的坎,也迈过了人生最难过的坎儿。她变得自信、从容,整个人也焕发出一种属于年轻人的美丽——她要是不说的话,谁都看不出她是两个孩子的妈。 离过婚又怎么样呢? 到了更高的层次之后,过去的一切就变得不再重要。伍英豪踏上飞往首都的飞机,终于下定了决心,做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 章修严按照约定时间与伍英豪相见。伍英豪养父家里也准备回首都发展,得了不少消息,知道年后有新区要开发,让伍英豪先来拿下一些地皮和店面。伍英豪和章修严互通有无,把双方掌握的消息都吃透了,才逐一敲定起到首都来发展的细节。 越是往深里谈,伍英豪心里越是震惊。章修严看起来顶多只有二十岁,交谈之后他却觉得章修严至少三十往上。至少有些东西章修严比他懂得还多!难道这就是他们和章家这种家庭的差距? 伍英豪知道袁波有个堂弟被章家收养了,章修严会管这些事就是因为袁波那个堂弟。而他心里那个决定想要变成现实,必定越不过袁波、袁光——还有袁波那个堂弟。袁波和袁光那边,伍英豪已经摸过底了,知道袁波兄弟俩对他们母亲再嫁的事并不抵触,再被他有意识地带着理解一些“离婚女人再嫁得到幸福”的新闻之后,他们甚至自发地替他们妈妈物色起再嫁人选来。 毫无疑问地,他肯定是最合适的人选! 伍英豪自信满满地想着。 * “伍老板最不适合!”袁波隔着电话这样对袁宁说,“伍老板快四十岁了,还没结婚。听说他很挑!虽然平时看起来还挺和气的,不过真正一起生活后可说不准。而且他家太复杂了,虽然他父母都已经不在世,但他养父母那边乱糟糟的,听说还挺厉害,要是妈妈真的嫁给他,肯定会被为难!” 袁波确实被伍英豪说动了,不过和伍英豪想的正好相反,他压根没把伍英豪列入候选名单。 正相反,袁波觉得伍英豪浑身上下没哪块是适合的。这年头快四十岁还不讨老婆,不是身体有问题就是心理有问题,不用考虑了! 袁宁说:“这个的话,还是要看二婶的想法吧。如果二婶喜欢,我觉得都可以的。” 袁波伤脑筋:“这才是问题所在。妈妈她觉得要照顾我和小光,压根不考虑这些事。伍老板说起离婚女人的事儿,我去看了不少新闻,也和不少人打听过,发现没再嫁的果然都孤零零的,家又回不去,一个人过得可苦了。还是得再有个家,两个人相互帮扶。我们虽然绝对不会扔下妈妈不管,可是总比不得丈夫来得亲近!”袁波叹了口气,“得让妈妈开窍才行啊!” 袁宁觉得袁波说得有道理,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说:“下次二婶在家,我也和她说说,让她仔细挑个好的!” 袁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被你这么一说,感觉像在挑西瓜!”想到伍英豪去了首都,他又免不了一阵兴奋,“我觉得年后伍老板就会去首都了,到时我们离得很近,我可以去看你!” 袁宁也高兴得很:“来呀!我们可以一起去牧场那边玩!” 袁波是在农村长大的,对牧场兴趣不大,不过袁宁喜欢,他自然也喜欢。袁波用力点头:“好,就这么说定了。” 第二天伍英豪从首都回来,没急着回店里,而是回了趟养父家。主要是说两件事,一件是首都开店的具体规划,另一件则是自己想结婚了。 养父一家都惊奇不已,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女人把伍英豪给拿下了。其实吧,他们已经做了很久的思想准备,觉得伍英豪大概是不喜欢女人的,时刻严阵以待,等着伍英豪带个糙汉回来。结果伍英豪突然说他要结婚了!伍英豪养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欣慰地说:“好好好,赶紧把人带回来!” “还早,我还没让人点头呢。”伍英豪故意说。 “那赶紧行动啊!”伍英豪养父恨不得踹他一脚,“既然喜欢,就别把想什么面子不面子的,想想老婆孩儿热炕头才是真!” “你就不问问我看上谁了?”伍英豪笑了。 “还能有谁,”伍英豪养父把伍英豪身边的人都过了一遍,睨着伍英豪说,“是那个姓杨的大妹子吧?虽然嫁过人,也生过两孩子,不过看着是踏实过日子的,也能干,帮你把店管得妥妥帖帖——要不然以你这脑袋还真不可能把店做到现在这么大。” 伍英豪服气了,姜还是老的辣,他还没说就猜出来了。更令他松了口气的是,养父压根没有反对! 伍英豪养父看出了伍英豪的想法:“就你这挑剔的脾气,我都做好你孤独终老的准备了,甚至还觉得你可能是喜欢男人的——要不怎么给你介绍了那么多女人你却一个都看不上。现在终于有个入得了你眼的,我还能反对不成?你自己也别在意人家嫁过一次,你祖母嫁给你祖父前也嫁过,还不是和你祖父和和美美地过了一辈子。” 伍英豪养父其实很不明白现在的风气。祖辈辛辛苦苦把封建社会推翻了,辛辛苦苦地宣传“女人能顶半边天”,怎么一转头又对男人女人区别对待,都爱对离婚的女人指指点点,儿子找了离婚的女人更是挑来拣去、强烈反对,好像离过婚就是次了一等。 嫁了个人渣又不是人家愿意的,还不许人跳出火坑、跳出火海吗! 得了养父的大力赞成,伍英豪安心地向袁波母亲展开追求。袁波母亲起初被伍英豪吓了一跳,袁波和袁光也很吃惊。接着袁波明白了,敢情伍英豪一直都在旁敲侧推呢!怪不得一直给他们说那些“离婚女人重获幸福”的事,原来一直在打他们妈妈的主意! 想到伍英豪这两三年来对他们一家的照顾,袁波也开始考虑起伍英豪这个“候选人”来。 在知道伍英豪已经回家争取到养父的同意之后,袁波才被伍英豪的诚意打动,正式让伍英豪进入“观察期”,帮着伍英豪在一旁敲边鼓。 过了小半个月,袁波母亲和伍英豪单独谈了几次,又暗暗问过袁波、袁光的想法,终于点头答应了伍英豪的追求。她已经三十多岁,想要组建一个新家庭自然不好再拖延。 伍英豪的人品她信得过。当初在她最困难的时候是伍英豪收留了她们一家,给了她自立自强的机会。 至于喜欢不喜欢、爱不爱,这些东西她不是很懂,她只想把日子过好。伍英豪给她描绘的未来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有的只是和风细雨、细水长流的和美。那正是她最渴望、最想要的生活。 袁波母亲一点头,伍英豪就把店里的人都找齐了,高兴地宣布:“今天发大红包!”他一把将袁波母亲揽入怀里,“记住了,以后要改口喊老板娘!” 听到有大红包可以拿,店员们都欢呼起来:“老板娘万岁!” 袁波母亲:“……” 伍英豪哈哈大笑。 袁波母亲觉得自己是二嫁,不准备大摆酒宴。伍英豪没有勉强她,决定等首都的店开起来了就带袁波母亲出去旅行。 据说这叫度蜜月,伍英豪觉得这说法挺好,听着心里就甜甜蜜蜜的。 袁波得知他们不准备摆喜酒了,却没打算让他妈妈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嫁人。他去批发了一堆喜糖,用红袋子分装好,回了老家,家家户户地敲门,去给村里人送喜糖,送完还热情地把喜讯告诉他们。 用不了多久,袁家二伯就闻讯而来。 第88章 结束 袁家二伯听到袁波挨家挨户派喜糖, 差点没气疯。丢人现眼!真是丢人现眼!袁家二伯在众人的议论之中找到了袁波, 见袁波抱着个大箱子, 笑嘻嘻地和人说起他妈妈再嫁的消息,火气一下子往头上冲。他三步并两步地迈上前, 抬起手就想往袁波脸上招呼。 袁波早看见袁家二伯了。见袁家二伯作势要打人,他连连退后几步,用大箱子挡住袁家二伯。他仰头看着高大魁梧的袁家二伯, 眼底满是恨意。 袁波恨这个渣滓,恨他曾经差点把他妈妈打死,恨他把好好的一个家弄得分崩离析, 恨他乐呵呵地收下章修严送来的钱去娶那泼妇——袁波也恨自己,恨自己以前太粗心, 没发现妈妈正承受着什么, 还觉得这个嗜赌成性的渣滓是家里的顶梁柱, 尊重他、维护他,每天喊他爸爸。 现在妈妈要再嫁人了, 他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 他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渣滓有多没用, 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离开了这渣滓妈妈过得有多好——就是要让这渣滓没脸再来打扰他们的新生活!所有人都知道妈妈已经再嫁,他就不信这渣滓还敢来纠缠!这渣滓真要敢再出现, 每个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这渣滓! 袁波冷冷地看着袁家二伯。他才刚满十岁, 目光却锋利如刀, 盯着你看时能把你的心肝肠肺都剜成一片一片。 袁家二伯如遭雷击。 他想起以前袁波开朗又活泼,是村里的孩子王,对谁都照顾得很, 每家每户的孩子都服他管。 那时袁波好像永远不会发愁,每天都快快活活。 袁宁刚到家里时很安静,袁波也不嫌弃,总带着袁宁出去玩。就算袁宁只静静在一边看着袁波也不会撇下他,久而久之,袁宁也变得开朗了不少。 袁宁那孩子还是很乖的,不过那安安静静的眼神总看得袁家二伯心里发憷,好像自己偷钱去赌、自己关起门打老婆,那孩子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讨厌那样的眼神、讨厌那样的通透甚至讨厌那样的乖巧,那让他想起了已经不在世的老三,老三就是凭着乖巧聪明得了老师的青睐,成了村里念书最多的人,还把那么漂亮的老婆带回他们这边的山沟沟里。凭什么呢?有好几次,他都控制不住想把袁宁扫地出门。 也因为那样,他和袁波母亲才会越吵越厉害。那个精明能干却对他非常顺从的女人,为了那孩子一次次地反抗他。对,就是那样,就是那样他才会开始打人。都是老三!老三死了还扔个拖油瓶给他!要不然的话他和袁波母亲不会离婚……日子不会变得一团糟……现在袁波母亲要再嫁人了…… 就连以前崇拜他、信赖他的大儿子,也因为这些事对他露出这样的眼神。 憎怨、痛恨——恨不得从来没有他这个爸爸的眼神—— “丢人现眼!”袁家二伯指着袁波,手直发颤,“你非要这么丢人现眼吗!” 袁波抿着唇看着袁家二伯。 “呸!”袁波没说话,老村长就赶了过来。他冷啐一声,怜惜地看向袁波。这孩子还这么小,却遭遇了这么多痛苦绝望的事。现在他们母子终于走出山沟沟,过上好日子。这是好事,大好事!老村长转向袁家二伯,眼中满含怒意,“丢人?谁丢人?许你再娶摆喜酒,不许袁波妈再嫁发个喜糖?就该把事情掰扯清楚,让所有人都知道袁波妈和两个孩子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老村长说完,上前从袁波抱着的大箱子里取了喜糖,慈和地对袁波说:“帮我跟你妈妈说,我们都祝福她幸福安康,和伍先生白头偕老。” 其他人见状都主动上前来取喜糖,每个人都说了一句:“幸福安康,白头偕老!” 袁家二伯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总觉得所有人都在鄙夷自己、嘲笑自己。仔细一想,当着他的面祝他前妻和别人白头偕老不就是在鄙夷他、嘲笑他吗?袁家二伯觉得自己脸上像被人狠狠地扇了两巴掌,又红又肿,还火辣辣地疼。他狼狈地钻出人群,灰溜溜地回了家。刚到家门,小儿子挂着两泡眼泪回来了,见了他就哇哇大哭:“爸爸,大堂哥欺负我!奶奶偏心!奶奶总是偏心!” 袁家二伯听得心烦气躁,不想理睬。寡妇听到有人欺负自己儿子,怒火中烧,大骂:“好啊,欺负到我儿子头上来!”说着她就拖着臃肿的身体、拉着哭个不停的儿子去袁家奶奶那边讨说话。 不一会儿,就有人跑过来说:“袁老二,不好了!你媳妇和你妈打起来了!你妈被推了一下,晕过去了!” 袁家二伯闻言两眼一黑,也差点晕了过去。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啊! 袁波不知道这一切,也不再关心这一切。他这次来就是和这边做个了断,从今往后他可能不会再回来了——就算回来,也是来看看老村长他们。 袁波坐上村里人的顺风车离开村子,半路看到有施工队正在修路。大路是买下这一片山头的开发商修的,通往村子的路则是章家出资。章家财大气粗,只要动动口就能改变村里的未来。可是想要真正让村子里的人走出去、让他们睁开眼好好看看外面的世界,缺的从来都不是一条路。袁波觉得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翻腾着。 他想要走到更高的地方,做更多的事。 袁波握了握拳,去镇上看望曾经十分照顾自己的老师。没想到老师正准备搬家。袁波捋起袖子帮忙搬进搬出,忙活完了,才和老师说话:“老师要调走了吗?” “是啊。”老师欣慰地看着袁波,“本来想一直带你到初中,没想到你先去了市区,还拿了奖。我也该努力努力了,要不然你以后来看我都得跑这么远。” 袁波听了老师的话,眼眶微微湿润。他知道老师夫妻俩是有本事调走的,只是为了他才继续留下来。想到这些年来藏着的苦楚和受到的照顾,袁波上前紧紧抱住老师哭了出来。 他才刚满十岁啊! 即使日子越过越好,他也时刻担心着眼前的幸福美满会变成泡影、时刻担心袁家二伯会再找上门来闹事——现在一切终于结束了。 在袁家二伯扬起手想要甩他一巴掌时他一点都不想哭,可是被一直照顾自己的老师用欣慰而怜惜的目光看着,他的眼泪就控制不住地往外掉。 终于结束了! 噩梦终于结束了! 从今往后,他们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 终于结束了! 袁宁长长地舒了口气。牧场的冬天到来了,罗元良雇了罱泥工在池塘被彻底冰冻之前把底下的淤泥都挖了出来,趁着没雨没雪的日子晒干做成花肥。这些淤泥有着丰富的腐殖质,处理过后是天然的优质肥料,正好可以用到大棚里种花。程忠负责指挥罱泥工掏空池塘,袁宁周末过来时也跟着忙活了整整一个月,现在池塘底清理完了,花肥也有了! 程忠羞愧地感慨:“被你和罗元良一折腾,我才知道还有这么多名堂。”像这池塘,虽然大得像个湖,但他从来都是放着不管的。偶尔会放点鱼苗虾苗,不过没怎么见过成鱼——他只当是成鱼在水涨起来时跳进河里跑了。 罗元良却没打算不管,还请工人把池塘水抽干捞泥,说是等冬天让冰冻冻一下,再让太阳暴晒暴晒,杀死里面的病菌和虫卵。袁宁本来对这些也是一窍不通的,但他好学好问,问罗元良、问徐靖和肖青青,偶尔章修严回来了还问章修严。程忠见识了袁宁这劲头,也学会了不懂就问,倒是把牧场多出来的新事物了解得七七八八。 越是了解,程忠越是觉得自己愧对谢老的信任。怪不得老首长说“知识改变命运”“科学技术就是第一生产力”,这牧场也不能一直用老一套瞎管啊!有了牧场这边的教训,程忠已经不敢在森林的事情上大包大揽、随意对待了。不过,向罗元良、徐靖他们讨教竟没让他觉得难堪,反而让他觉得日子比任何时候都过得踏实又充实。 程忠打起精神:“衣服都做好了,刚才我看到服装厂开车把衣服都送了过来,要马上分发下去吗?” 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朝池塘这边走了过来。程忠一看,不是罗元良是谁?罗元良脸上向来没多少表情,但看向袁宁的目光却比看着别人时柔和几分。 袁宁说:“最后一批淤泥已经处理完了,花儿们长得还好吧?” 罗元良点点头。他把移栽到盆里的象牙递给袁宁:“在温室里养了一段时间,没出现什么毛病,你可以带回去过年了。” 象牙轻轻舒展枝叶,向袁宁打了个招呼。袁宁连忙上前把象牙抱进怀里,笑眯起眼:“招福知道一定会很高兴!”招福被小黑带出去和小区里的流浪猫狗们“开会”,小黑规定所有猫狗不得缺席,所以招福只能放弃到这边来,蔫答答地跟着小黑走。明天是招福的生日,袁宁想给招福一个惊喜! 罗元良知道袁宁身边的动物和花草们都特别有灵性,比如招福每次来牧场总第一时间跑去看象牙,也不觉得奇怪。他闻着空气里淤泥的怪味,领着袁宁走向从大门开进来的皮卡那边。 牧场的工作服到了! 第89章 羡慕 牧场的工人们都聚了过来, 分发牧场工作服, 一套是日常干活用的, 耐脏;另一套则是到时去参加花式统一穿,显眼。衣服的用料都很好, 穿在身上非常舒服,袁宁和罗元良也各拿了两套,把外套当场往身上一套, 都很合身。除了发给工人们的,袁宁还准备了一批临时工作服,到时雇佣一些临时工也得让他们披上。 这是章修严和袁波建议的,章修严说是要打出“品牌”,袁波则是从连锁店那边得到了灵感。牧场本来没有名字,章修严买下的那片山叫“云山”, 袁宁就给它取了名字叫“云山木场”。工作服的右臂上镶嵌着一个小小的标签, 袁宁自己设计的,是一颗开花的树, 树冠上缀满小白花, 看上去既像是一棵树,又像是一朵云, 树下是漂亮的“云山”两个字。 工作服分完了, 袁宁又和罗元良去大棚那边看花。夕阳正在往山下爬, 袁宁踩着夕辉穿过大半个牧场,来到了山脚下的大棚之中。牧场牲畜的粪便和塘泥经过处理,都是非常好的花肥, 已经是一月初了,寒假差不多要开始,各地花市也快要开市,花儿们大多被分装到花盆里悉心栽培。为了赶花市,花儿们都没开花,临近夜晚,它们都羞答答地合上了叶子。 花盆也是统一订做的,样式由袁宁设计,齐老师把过关,有古朴型的,有清新型的,也有极具现代感的,底下都印着云山牧场的标记。就算不看花光看盆,一眼望去也能叫人眼前一亮,忍不住驻足流连。罗元良还到木匠那边雕了一批木制花托和木制花架,到时用来吸引客人。 袁宁在大棚里逛了一圈,对即将开始的花市充满了期待。 第二天一早,袁宁抱着象牙回了家,还带着一批提前带了花苞的花儿。招福早早在大门附近等着,见袁宁回来了,马上冲了上来。 等看见袁宁怀里抱着的象牙,招福果然又惊又喜。 象牙难得没有傲慢地昂起头,而是凝视着招福说:“生日快乐。” 招福高兴得不得了,跟在袁宁身边跑上楼,巴巴地看着袁宁把象牙放下,趴在象牙身边不愿走了。袁宁见招福这么开心,抱了抱招福的脖子说:“生日快乐!” 小黑从落地窗外推开窗,走了进来。看见开着白色花儿的象牙,它目光瞬了瞬,望向在一边傻乐的招福。接着小黑走回自己小窝旁,腾身跃了上去,趴在那里歇息。袁宁忧心忡忡:“小黑你昨晚又出去了吗?你看起来很累啊!” 【……zZ】小黑回给袁宁小小的呼声。 “我总觉得小黑好像不太开心。”袁宁说,“小黑一定是因为看到招福和象牙你们这么好,吃醋伤心啦!” 【没有!】小黑反驳。 袁宁吃惊地看向小黑,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他对招福和象牙说:“招福你们不能只顾着两个人一起玩,也要带小黑一起啊!” 【……zZ】 招福开心地说:“它总是这么别扭,其实它可好了。昨天有只灰扑扑的流浪猫受了伤,它带着那猫儿去找兽医先生。兽医先生人很好,帮忙把那猫儿的伤口清理好包扎起来,过个几天应该就能好了!” “小黑你真棒!”袁宁由衷夸道。 【……zZ】 袁宁见小黑害羞装睡,没再多说什么,只叮嘱招福和象牙要和小黑友好相处。他有事要办。 袁宁拜托李司机载自己出门。他先去了齐老师家。 齐老师的丈夫梁先生也在家,亲自来给袁宁开了门。见是袁宁,梁先生笑着把他领了进屋:“原来是宁宁啊!期末考快到了,复习好了没?” “复习好了。”袁宁乖乖说。即使是去牧场那边,他也从来没落下过每天的学习任务,也都认认真真地按时练字。他望着梁先生,“齐老师不在家吗?” “在的,”梁先生说,“就是她是怀孕前期,孕期前几个月妊娠反应挺厉害的,今天吐了半天,在床上歇着呢。” 正说着,齐老师就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她精神还不错,脸上带着笑容,眼神还是那么地温柔,看不出被妊娠反应折磨了大半天。她含笑说:“宁宁来了?你抱着的是兰花?已经出花苞了啊!” 齐老师边说着边走近,感觉有淡淡幽香钻进鼻端。她仔细端详着那盆花儿,发现它叶子青嫩漂亮,打着一串白色的花苞,花苞还没打开,却已经散发出浅淡的香气。 养得可真好! 袁宁说:“送给齐老师的!听说这种兰花养着对身体很好,香味也不重,闻了不会难受。”他问,“齐老师您觉得摆在哪里适合呢?” 齐老师给袁宁指了个地方:“放在那里吧,显眼。等有人来了,我就告诉他们哪里可以买到,给你打打广告。” 袁宁面上一红。他给齐老师送花,一来是确实记挂着齐老师,也很感激齐老师给了那么多指导;二来也是打这个主意,想让齐老师和梁老师帮忙拉些客人。他对牧场养出来的花很有信心,不过酒香也怕巷子深!他可不想大家忙活了那么久,到了花市上却无人问津。袁宁目光亮亮的,说:“谢谢齐老师!” 齐老师觉得这孩子实在可爱。他有心眼,想得多,但一点都不让人觉得讨厌,反而有些心疼他这么小就想得那么通透。她说:“准备了秋老师的吗?”她看了看养着兰花的花盆,“你这盆子,秋老师见了肯定喜欢。她家里往来的都是搞艺术的,指不定人人都想买个盆回去摆摆。” 秋老师是学校的美术老师,和袁宁也很熟悉,曾带学生去过牧场写生。要是看到了袁宁这些“作品”,秋老师肯定会大力推荐给同好。 袁宁更加羞涩:“准备了。” 齐老师摸摸袁宁的脑袋:“我知道你总是这么妥帖周全。”她让袁宁不要耽搁了,赶紧把准备好的花儿送给别人。 袁宁一一跑了过去,每个人都是人精,一下子看出了袁宁打的是什么算盘。 不过袁宁送的花确实好,花长得好,盆也精致,还是按每个人的喜好和实际情况送的,一看就知道非常用心。他们向来喜欢袁宁这孩子,因此不用袁宁开口他们就主动表示会给袁宁打广告。 袁宁把学校老师送完了,又去送给相熟的小伙伴。跑了半天,袁宁才去郝小岚和宋星辰家里。 郝小岚家没人,郝小岚一个人在打游戏,见袁宁来了,拉着袁宁打了两局。知道袁宁还要去宋星辰那边,郝小岚说:“我送你去!等等,我先把花摆好!”说完她抱起花跑回房,珍而重之地把花儿摆到桌上,满含喜爱地瞧了那鼓鼓的小花苞半天,才出来拉着袁宁去宋家,“我晚上还要去宋星辰家蹭饭呢!其实我怪不好意思的,要不宁宁和我一起在宋星辰家吃饭好了!” 袁宁说:“你和宋星辰真好啊!” 郝小岚说:“是宋妈妈很好,宋星辰的话,你也知道他那德行!要不是从小一起长大,我还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其实吧,现在也不太清楚,不过已经习惯了!”郝小岚领着袁宁去敲宋星辰家的门。 开门的是宋妈妈。 郝小岚欢快地喊:“宋妈妈!” 宋妈妈“哎”地应了一声,高兴地说:“刚才小辰还想着要去找你呢,说你怎么还不来。” 宋星辰脸臭臭地出来了:“没有。” 袁宁觉得宋星辰这模样竟和小黑有点像。宋星辰也是害羞了吗?这感觉让袁宁觉得新鲜极了。他记得宋星辰以前很崇拜大哥呢!脾气居然也挺像大哥! 宋星辰看见了郝小岚带来的袁宁,有点意外。等看见袁宁抱着的花,他也挺高兴的:“花真的种出来了吗?可以赶上花市?” “可以的!”袁宁说,“多亏了你们帮忙!我给你们送一盆过来,听说这些花摆在家里都挺好的,可以净化空气,闻着也香香的。” “你就是宁宁吧?”宋妈妈目光柔和地看着袁宁,“小辰和小岚常常把你挂在嘴边呢!这就是你种的花吗?” “不是我种的,”袁宁有点不好意思,“是罗元良和牧场的工人们种的。我就是出出主意,偶尔去看一看而已。宋星辰和小岚也帮了很多忙!” 宋妈妈热情地留袁宁吃饭。袁宁打电话给家里说了一声,留在宋家吃了晚饭,才等来李司机把自己接回家。 袁宁一走,郝小岚的爸爸也回来了,郝小岚高兴地跑了回去,要给她爸爸看看袁宁送的花儿。宋星辰目送郝小岚离开。 宋妈妈收拾完客厅,见宋星辰还坐在那里出神,不由关心地问:“小辰,你好像有点不高兴?” “没有,”宋星辰说,“我只是有点羡慕。” 羡慕他们那种不是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人生。 第90章 火爆 到期末考结束, 袁宁不仅没有清闲下来, 还更忙了。章修严从首都回来, 带回了一个让袁宁惊喜的人:袁波。 袁波一下车,怔怔地看着章家低调的大门。外面看没什么稀奇, 走进里面却觉得处处是讲究。冬天了,园艺师和清洁工在打理花园,分头帮花园里的花草树木过冬和清理泳池。袁波沿着平整漂亮的长路往里走, 终于见到了章家主屋的正门。真大! 袁波跟着章修严走进屋,嗅见了空气里飘来的香甜味道,闻起来是有人在烤饼干。沈姨正在收拾桌面, 见到章修严和袁波后吃了一惊,说道:“修严回来了?这个孩子看起来有点面熟……” 章修严说:“他就是袁波, 袁宁一直记挂着的。” “噢!我想起来!”沈姨恍然了悟, “宁宁给我看过照片呢!不过看起来比照片又高了一些, 小孩子长得就是快!”沈姨正要喊袁宁出来,袁宁就已经从厨房里跑了出来。 “袁波!”袁宁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袁波也高兴极了, 没了刚才的小心翼翼。刚才他真是连手脚往哪里摆都不知道!可是能见到袁宁, 这点事儿算什么!袁波大步迈了上前,一把抱住袁宁, 总觉得袁宁比上次见面瘦了一些。他说:“你最近都在忙牧场的事?其实不用赶这么急, 慢慢来也可以, 你还小呢。” “可是袁波你一直很努力。”袁宁被袁波抱得紧紧的,脸憋得有点红。他伸手回抱袁波,感觉袁波比自己结实多了!袁宁说, “我没有袁波你努力。”不能再慢了,再慢他就跟不上袁波和大哥的脚步了。 大哥! 对了,大哥! 袁宁把脑袋从袁波怀里抬起来,看向被自己忽略的章修严。他怕章修严生气,有点儿紧张。可转念一想,大哥怎么会是那么容易生气的人呢?袁宁见章修严只是在一边看着自己,脸色没有什么不对,暗暗松了口气。他松开了袁波,跑过去抱了抱章修严:“大哥!” 章修严绷着脸说:“在做饼干?” “是的!”袁宁说,“知道大哥今晚要回来,妈妈准备做些咸味饼干。没想到大哥这么早就回到家了!” 薛女士也从厨房里出来了,身上还系着绿格子围裙。她见到袁波,笑着问:“这就是宁宁的堂哥吗?也是九岁吧?长得可比宁宁高多了!” 袁波礼貌地回答:“我要比宁宁大两个月,已经满十岁了。”他想说“谢谢你们对宁宁的照顾”,又想到这些话已经不该由他来说了,毕竟袁宁现在是章家的孩子。袁波只能说,“听说宁宁最近很多事要忙,我过来看能不能帮上他的忙。” “宁宁是很忙,”薛女士说,“他这孩子是有主意的,都不让我们插手,很多事都是他自己去解决。现在已经清闲很多了,刚开始时才忙,建大棚他要去看看,掏塘泥他要去看看,订花盆他也跟到瓷窑那边,什么都亲自跟进。瓷窑那边还夸宁宁创意好,想买下袁宁设计的一些图样批量生产呢!就是他太挑了,师傅们一看见他就头皮发麻,生怕他说‘基本上是这样,就是……’之类的,因为瓷窑主人也是精益求精的脾气,一这样准又得重新烧一遍!” 袁宁脸红了:“我没有那么挑剔,前面那些花盆将就着也可以用的,是东叔叫他们重烧而已。”他拿着图纸找了几家瓷窑,挑来选去才找上了现在这家。事实证明他没选错,这次合作双方都很愉快!他有了满意的花盆,东叔那边也有了新思路。 袁波知道袁宁做了这么多事,心里酸酸涩涩,但又忍不住为袁宁高兴。机遇和磨难似乎总是相伴而行的,若不是章家人要收养袁宁,他和袁宁不可能有现在的生活。机会来到了眼前,他们得牢牢抓住才是! 袁波拉着袁宁问起接下来要做什么,自己有什么可以帮上忙的。放寒假了,自然也快过年了,在过年前的这段时间市区有不同的花市,罗元良已经提前预定好摊位,安排好人在不同的花市“赶场”。他们几个大棚都种成功了,想全部卖出去恐怕得费点功夫! 袁宁说:“很多事都请人去做,第一年是攒经验的!郝小岚说要一起去卖花,我准备带她和宋星辰去玩玩,袁波你也一起来吧!不过不知道宋星辰会不会去呢,听说他寒假要跟着他爸爸去外地。”他说完顿了顿,“宋星辰和郝小岚都是我同学,我跟你说过的!” 袁波点点头:“我记着呢!”他还知道宋星辰每年都是年级第一,家里也挺有能量,以后肯定会当官儿。至于是多大的官儿,那就不是他能了解的了,总之不会是他能接触到的吧!郝小岚家里也不简单,她爸爸是外交官,家里经常有外国客人。外国人!南广那边虽然也可以见到,不过他就没法和他们说话了。他英语听和写还行,要他说实在太勉强。 袁波和袁宁坐在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章修鸣回来后见有客人,好奇地凑了过去,三个差不多大的孩子挤在一起聊得火热。章修文和章秀灵从音乐馆回到家,一看觉得气氛不太对,袁宁和章修鸣都在和那陌生的孩子聊得兴高采烈,章修严坐在一边拿着张报纸在看,那姿势、那脸色简直和章先生一模一样。 章修文和章秀灵咬耳朵:“大哥看起来好像不太高兴。” 章秀灵左瞅右瞅,没瞅出章修严和平时有什么不同:“没有吧,大哥不是一直都在这样吗?” “以大哥的阅读速度,现在早该翻到下一版了,可是大哥还是没动静。”章修文有理有据地推断,“我估计他可能没在看报纸,而是在听宁宁他们说话!宁宁他们说话不带他,他不高兴了!” 章秀灵说:“好像是这样!” 章修严点名:“章秀灵,章修文。” 章修文和章秀灵立刻噤声。 袁宁听到章修严点名,马上转头:“姐姐,三哥,你们回来了!大哥把袁波带过来了,二……杨姨正在首都那边挑房子,袁波来帮我的忙。”二婶要嫁给伍英豪了,不能再叫二婶,得改口叫杨姨。袁宁还是不太习惯,总忍不住喊错。 章修文和章秀灵都知道袁波家里那些糟心事。章秀灵是最容易同爱心泛滥的,上前就抱了抱袁波:“我上回听宁宁说你回老家去派喜糖了!真是解气!就该让那种打老婆的人知道你妈妈现在过得多好!就该让他知道他错过了什么!” 章修文也给袁波竖起大拇指。 袁波真心替袁宁高兴。袁宁以前就常说,章家人都很好很好。他一直不知道有几分真几分假,有时甚至会觉得袁宁是为了宽慰他们才这么说。可看到章家人之间的相处方式,他算是彻底放下心来了。 吃过晚饭,袁宁想开口说让袁波和自己一起睡,章修严提前开了口:“沈姨已经准备好客房,袁宁你带你堂哥过去吧。” 袁宁只能把话咽回去。他把袁波送到客房那边,有点舍不得袁波。前两次见面都是匆匆一见,根本没时间细聊。 袁波看出袁宁的心思,故意打了个哈欠。他说:“我洗个澡就睡了,昨天坐了那么久的飞机,都没好好休息,今天又坐车过来,可累了。”他抱住袁宁,“我这次可以呆很多天呢,有的是时间说话!” 袁宁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客房。 袁宁回到房里,记录了一下计划推行进度,又想到了章修严。 大哥今天话很少,他抱上去时也没有回抱他,总觉大哥好像不太开心。袁宁想着想着,有些坐不住了。见到袁波后他心里太高兴,都没好好和大哥说话!袁宁合上笔记本,跑出去敲响了章修严紧闭的房间门。 章修严打开门。 袁宁抱了上去:“大哥!” 章修严瞅着怀里的小脑袋,语气硬梆梆的:“有什么事?” 袁宁心咯噔一跳。大哥果然不高兴! 袁宁说:“大哥我今晚可以和你一起睡吗?大哥最近都忙期末论文,我也忙牧场的事,都没有机会见面!”他声音软软的,“我好想大哥!” 章修严盯着怀里狡猾的小鬼。想他?哪里想他?回来这么久,这小鬼也就应付应付地抱了他一下——估计还是因为发现他脸色不太好看吧!他知道袁宁想袁波,只要袁波对袁宁有多重要,也知道是袁波在袁宁最痛苦、最伤心的时候抱着袁宁不撒手,把袁宁带回家里当亲弟弟疼爱——所以他知道袁波在袁宁心里的地位。 所以即使他再希望袁宁眼里只有自己这个大哥,还是主动邀请袁波到家里来做客。 可章修严发现自己确实不是大度的人。在察觉袁宁想邀请袁波一起睡的时候,他再也沉默不下去了,直接开口让袁宁把袁波带去客房。 这狡猾的小骗子。 “洗完澡了?”章修严到底还是没法拒绝“一起睡”的诱惑。他们确实挺久没见面了,他忙,袁宁也忙。 “洗完了!”袁宁明白了章修严的意思,高兴地说,“牙也刷了!” 章修严把袁宁从怀里扒拉下去,连绷得紧紧地,把袁宁领进房里。 虽然章修严脸还是那么臭,袁宁却还是能感觉到章修严心情好转了。 栾嘉哥哥说得对,大哥就是闷骚!大哥是吃醋了吧!他因为袁波忽略了大哥,大哥吃醋生气了!有时候他也会这样的,看到大哥没有注意自己就觉得心里闷闷的! 袁宁完全理解了章修严的心情。他钻进章修严被窝,侧着身,眼睛眨也不眨,定定地看着坐回桌边看书的章修严。袁波说他不用那么努力的。可是大哥那么厉害,还是每天都很努力! “大哥……”袁宁小声喊。 章修严抬眼看向他。 “大哥,我没有说谎,”袁宁声音更低了,脸蛋也红红的,“我真的好想你,连在梦里也想。我梦里有几棵好大好大的树,长了几天就开花了,我躺在树上一直在想,要是大哥也能到我梦里来就好了。” 章修严盯着袁宁一会儿,提出一个问题:“那袁波呢?” 袁宁愣了一下。 袁波? 他、他好像也想袁波能到“梦”里去。 如果说实话的话,大哥应该会不高兴的;可是如果说谎的话,大哥一定会看出来,一定会更不开心。袁宁垂下脑袋,不吭声。他想大哥开心,却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他喜欢大哥,也喜欢袁波,不可以这样的吗?就像他喜欢招福、喜欢象牙,也喜欢小黑,这样不对吗?袁宁隐隐觉得自己对大哥、大哥对自己,似乎和对别人是不一样的,可他还太小,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个“不一样”法。 袁宁沮丧极了。他真的太笨了,根本想不明白! 袁宁埋进被窝里。 过了好一会儿,被子被人掀开了。 章修严穿着睡衣,躺进了被窝里,睨了眼一直偷瞄自己的袁宁。他绷着脸说:“睡觉。” 袁宁小心翼翼地伸手搂住章修严,感觉章修严身上干净清爽的气息把自己牢牢地包裹住了。他忍不住把脑袋埋进章修严怀里:“大哥……” “我没有那么小气。”章修严搂住了袁宁,“你那么久没见到袁波,想念他是很正常的。”袁宁这样才是正常的,会想他,会想袁波。如果离开了家,也会想章修鸣他们。 这才正常。 相反,希望袁宁只想着自己、希望袁宁眼里只有自己——这种想法才不正常。章修严盯着袁宁的脑袋:“睡觉。” 袁宁见章修严语气变得和缓,也放下心来。大哥确实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啊!袁波还是大哥带回家里来的呢!袁波说是大哥邀请他的。 袁宁软声说:“大哥,你真好。” 章修严闭起眼,用行动表示自己要睡了。袁宁知道章修严最近很累,也乖乖挨在章修严怀里入睡。 第二天一早,袁波早早醒了,走出客房往楼上看。等看见袁宁从章修严房里出来,袁波愣了一下,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他没开口喊袁宁,而是默不作声地看着。 袁宁跑回自己房间换衣服。昨晚突然下起了鹅毛大雪,昨天白天太阳还暖洋洋的,今天一下子又冷得要命。这种天气不适合室外锻炼,只能在家里运动一下。章修严早把楼下两间客房打通,做成了家庭健身房。袁宁换好衣服时,章修严也打开了房门,从房间里走出来。 袁宁高兴地说:“袁波应该也醒来了,我去喊他一起!” 袁宁噔噔噔地跑下楼,要去敲客房的门,却发现袁波已经站在那儿望着他。袁宁说:“袁波我们一起到健身房去锻炼吧!” 袁波却问:“昨晚你和你大哥睡一块吗?” 袁宁一愣,老实地点点头。他和大哥睡一块,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我就是问一问。”袁波扫扫袁宁的脑袋。不管见过多少回,他还是觉得章修严对袁宁的好让人有点吃惊。他以为那样的人不会喜欢和人太亲近,结果章修严把他支去客房,自己和袁宁睡了一晚! 章修严这么喜欢袁宁,他应该高兴才对。可袁波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章修严对袁宁简直比对亲生的弟弟妹妹还好! 是因为袁宁讨人喜欢吗? 袁波不太确定。也许人和人之间就是那么神奇,只要合了眼缘,不管是不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弟都会非常要好! 接下来几天,袁波都在给袁宁帮忙。很快地,花市开始了。罗元良在满十八岁那天抽空去弄了个驾照,开着皮卡亲自送货到摊位前。天还蒙蒙亮,花市里安静极了,只有各个摊位的摊贩正在为迎接客人做准备。 袁宁已经等在那里,见罗元良来了,袁宁朝他猛招手。罗元良下了车,看向袁宁。袁宁也穿着牧场的“工作服”,只是颜色更鲜亮些,站在哪都非常显眼。袁宁让随行的工人开始布置摊位。他们用不同颜色的薄布将摊位分成四块,然后分别把花卉摆到适合的位置上。代表着云山牧场的招牌高高竖起、随风飘扬。 花市今天就要开始了! 宋星辰正在家里等家教过来。他和袁宁已经预习到初中的课程,那样的难度对十岁小孩来说有点难,宋星辰一个人琢磨不出来,就让家里帮忙请了个家教。在家教到达之前,宋星辰自己坐在房间里看书。屋里很安静,只有翻动书页时发出的沙沙声。 吱呀。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宋星辰抬头看去,只见郝小岚从外面探进半个脑袋来,笑眯眯地看着他:“宋星辰,你又在看书啊。” 宋星辰抿了抿唇,睨着郝小岚。郝小岚脸蛋还带这点婴儿肥,喜欢跑着多于喜欢走着,所以脸蛋总红扑扑的。这一点跟袁宁很像。 难怪他们玩得那么好。 宋星辰说:“有什么事吗?” “今天花市正式开始啊!”郝小岚说,“你难道一点都不好奇吗?我好好奇卖得好不好!宋星辰,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宋星辰抬眼,瞧见了郝小岚身上套着的外套,那外套颜色鲜亮,衬得人特别有精神。 郝小岚注意到宋星辰的目光,大大方方地跑到宋星辰面前转了个圈:“这是牧场的工作服!我让宁宁准备的!”她把藏在背后的外套亮了出来,“你也有!我们一起穿上,去帮宁宁的忙!” 宋星辰陷入了激烈的挣扎之中。穿上“工作服”帮袁宁去卖花? 郝小岚见宋星辰不搭话,拧起了眉头,哼了一声:“不去算了,你就抱着你的书到天荒地老吧!你现在才十岁呢,就已经像个小老头似的!小时候还参加齐老师组织的活动,现在却越来越不愿意出去!” “我没有不愿意。”宋星辰被郝小岚噼里啪啦地数落一通,憋红了脸,“前两次我确实有事,爸爸要带我出去,不是故意不陪你去的。” 郝小岚见宋星辰着急地辩解,也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冲。宋星辰的情况她还不知道吗?宋星辰是长孙,是宋家这一辈人的楷模,他必须学习优异,而且方方面面都要出色。为了达到长辈的要求,宋星辰每天都很忙碌,几乎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若不是有宋妈妈那么温柔的妈妈,宋星辰说不定会给逼坏了。郝小岚张手抱了抱宋星辰:“我只是觉得你太辛苦了,想叫你出去玩一玩。我知道你今天约了家教,不过我悄悄打电话帮你改成了晚上。”她松开了宋星辰,“就一天,我们像小时候那样出去玩一天好不好?” 宋星辰对上郝小岚关切的眼神,心底有股暖流缓缓淌过。 郝小岚关心他,就像他关心郝小岚一样。他们所在的家庭是类似的,不过他比郝小岚还好一些,至少他妈妈是家庭主妇,总在家照顾他。郝小岚的父母都很忙,经常放郝小岚一个人在家。可即使是这样,也没有改变郝小岚积极乐观的天性。 宋星辰说:“好,我们一起过去。” 郝小岚高兴极了,拿起外套套到宋星辰身上。宋星辰很少穿鲜艳的颜色,套上之后终于有点像十岁小孩。郝小岚让宋星辰站起来,绕着宋星辰转了一圈,做了个决定:“今年过年我要给你买一件橘色的外套!你穿起来一定很好看!” 宋星辰:“……” 第91章 这才是火爆 迎春花市是今年最大的花市, 也是牧场选定的主要场地。天气晴好, 整座城市还没苏醒, 迎春花市就已经喧闹起来。皮卡的发动声、搬花工人的脚步声、流浪猫狗的对叫声,交汇成花市清晨富有节奏的动听乐章。 迎春花市的摊位是要招标的, 袁宁没有求助章先生,而是写标书通过乡镇那边走正式程序。他们的标书做得正规,标金也给得爽快, 拿下了迎春花市里一个非常不错的位置。 迎春花市在袁宁的计划里这是最重要的一块,他的准备做得很充分,因此到了开市这天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郝小岚和宋星辰到达迎春花市时天色还早, 太阳刚刚爬到楼房背后,漏出一点儿晨曦。 天气真不错! 迎春花市秩序井然, 摊贩们都辛勤地布置着自己的摊位, 把自己要出售的盆栽们都搬到固定位置。一整条街都是花儿, 不过再往里走一点就分有美食区、有百货区、有文化区、有大型商户展示区,什么都有, 可想而知接下来会有多热闹。 郝小岚问过袁宁摊位位置, 拉着宋星辰直奔云山牧场的摊位。远远地,郝小岚看到袁宁那铺着亮色布的摊位和写着“云山牧场”的旗子招牌。旗子上的字是袁宁写的, 流丽漂亮, 又像是字又像是画, 透着那几个字仿佛能窥见牧场的一角。 郝小岚高兴地说:“就是那里!宁宁的字越写越好了!” 宋星辰点头。这一点宋星辰也服气,袁宁在书画上的天分是他无论如何都赶不上的。宋星辰从来不会拿自己的弱项去比别人的强项——袁宁可是得了首都书法协会认同的。宋星辰跟着郝小岚往前走,就看到一个工作人员模样的人领着几个人往云山牧场的摊位那边走。 宋星辰微微蹙眉。 那工作人员看到摊位的布置, 愣了一下,有点犹豫。他转头一看,发现同行的年轻人脸上已经有点不耐烦,一咬牙,上前对袁宁他们吆喝:“你们这边的负责人是谁?出来一下!你们的位置弄错了,趁着还没开市赶紧搬一搬。” 罗元良抬起头,看向来势汹汹的一行人。袁宁正在调整各个区域摆放的花卉,让整个摊位看起来更和谐、更吸引人一些。听到那工作人员的吆喝,他顿了顿,皱起了眉头。见其他人都看向自己,袁宁拿出标书走上前说:“标书上写得很清楚,我们就是这个摊位。” 工作人员看到袁宁手中正儿八经的标书,心中一定。迎春花市的招标工作虽然是对外公开的,可很多程序都不算正规,可以钻的空子很多,不少人都不爱走正常程序。一般来说只有走关系——也就是没有关系的,才会走这路子。他刚才看过了,其他好摊位上面差不多都“打过招呼”,只有这摊位是下面的乡镇投标投中的。 工作人员正要再劝说袁宁换位置,他身后的年轻人已经冷哼着开口:“赶紧把他们轰走,我马上就要拿到空的摊位!毛都没长齐的奶娃娃,你和他废话那么多干什么?” “你们腾个位置吧!”工作人员擦了把汗,硬着头皮开口,“这位置是本区人优先的,你们乡镇就算投标投中了也不能用这边的摊位。”地方优惠政策这种事,可操作空间很大,虽然没有明文写出来,但扒拉一下指示政策还是可以找出点依据来的。 “投标公告上没有写这一点。”袁宁仰头看着工作人员和他身后的年轻人。他看出来了,这工作人员是后面那年轻人指使来的,估计那年轻人家里有点权势。袁宁说,“标书是具有法律效力的。” “你这小娃娃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这么拧,”工作人员绷起脸,态度变得强横起来,“你再磨蹭下去就没有摊位可以换给你了!” 袁宁拧起眉头。 宋星辰走上前,问道:“只要是摊位所有者是本区人就可以是吗?” 袁宁两眼一亮,望向宋星辰:“宋星辰你们来了!” 宋星辰点头,看向明显在挑软柿子捏的工作人员,对袁宁说:“把你家地址报给他。” 袁宁愣了一下,明白过来。他家也在这个区啊!既然这人说只有本区人能用这摊位,他这个牧场所有者是本区人不就可以了?袁宁抽出一张便签,在上面刷刷刷地写上章家的地址:“我家在这里!” 年轻人瞪着工作人员,让工作人员动作利索点。工作人员只能接过袁宁递来的便签。他正要再找个由头把袁宁赶走,仔细一看便签上的地址,整个人都僵住了。 工作人员面色如土,抬头看向袁宁时脸上霎时堆满了笑容:“误会,都是误会!既然是本区人,这摊位你们自然是可以继续用下去的。”见年轻人要发飙骂人,工作人员连忙拉着年轻人,连拖带扯地把年轻人带向别的摊位。 袁宁听见工作人员压低声音骂道:“我的祖宗,您就消停些吧!赶紧走!我不怕说句得罪你的话,那孩子住的那地方你连进去的资格都没有!” 袁宁怔住。他明白了,这工作人员看到章家的地址之后就怕了。袁宁心里闷闷的。他看向宋星辰,眼底满是困惑:“为什么我拿出标书没用,写个地址就有用了呢?” 郝小岚也望向宋星辰。这些事宋星辰懂得最多,要不然他也不会让袁宁报地址。 宋星辰其实也不想懂。他说:“大人的世界就是这样的。”欺善怕恶、欺软怕硬,有时候正正经经做事的人总是被旁门左道的人挤走机会。 袁宁有点难过:“大哥马上就是大人了!他是不是会遇上很多这样的事?” 宋星辰想到自己从小崇拜的章修严,微微顿了顿,说道:“等长大了,自然就习惯了。章大哥会处理得很好的。” “习惯了就不会觉得难受了吗?”袁宁不是很理解。 宋星辰愣了一下,笃定地点头:“应该吧。”他刚才看到那工作人员找由头赶人还是觉得很愤怒,一定是因为还没习惯。等他再长大一点,肯定就习惯了。不习惯也没办法,出生在他们这样的家庭注定要面对这些东西。他不像袁宁,上头有几个哥哥顶着…… 可是一想到自己会渐渐对这些东西习以为常,宋星辰就更难受了。 宋星辰正想着,就听到袁宁说:“那如果我们都能不长大就好了!” 宋星辰望向袁宁。 袁宁握紧拳头,眼睛灼灼发亮:“我一点都不想习惯!” 郝小岚也捏紧小拳头:“我也不想习惯!”她坚定地站在袁宁这边,“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变得很厉害很厉害,到时要是再遇上这种事我就上去报我的名字——把那些坏家伙都吓走!” 袁宁说:“对!”他从郝小岚的话里得到了启发,“要变得和父亲还有大哥他们那么厉害!” 郝小岚和袁宁齐齐看向宋星辰,要宋星辰也来发表“宣言”。 宋星辰喉咙像被什么东西梗了一下。接着宋星辰坚定地点了头:“我也不想习惯。”他重复着袁宁和郝小岚的“宣言”,“我也要变得很厉害。” 就算是要沿着早就被定下的路往前走,他也绝对不会自暴自弃、随波逐流。努力向上、向上、再向上,为的应该是到达不再被缚住手足的地方,施展自己心中的抱负。他还小,不知道“抱负”具体是什么,不过这一刻他突然对未来的路有了新的认知——即使是有人帮忙选好的路,要走好也并不容易。 袁宁拉着郝小岚、宋星辰一起布置摊位。那工作人员走了之后没有人敢再来找麻烦,倒是来了几批人——这些人都说自己是主办方的负责人或者负责人副手,热情洋溢地询问袁宁这边是不是有没有什么需要、缺不缺人手。他们越是这样,袁宁越是心里发闷。好在送走最后一批人,花市也渐渐热闹起来了。 所有摊位之中,牧场的摊位是最吸引人的,不少人即使不买也忍不住在摊位前驻足。 这摊位摆得可真漂亮啊!花盆和布幔搭配得恰到好处,植物们叶子盈盈翠翠,有些含着花苞,仿佛随时会盛开;有些只能看到豆大的小花苞,要养到过年才开花。花儿们看上去全都很精神,枝叶迎风招展,向往来行人打招呼。 不少人一下子被它们吸引住了。再看上头标着的价格,也不比别的摊位贵,价格顶多只是高一点点——但花长得好了好看很多,花盆更是漂亮多了! 走近之后,摊位上的空气比周围清新了不少,甚至还带着幽幽的香味,花的清香,木叶的清香,泥土芬芳的气息,一下子全都冲进鼻端。所有人都感觉自己走进了山间,走进了花丛与林海。 别说只是贵一点点,就算再贵个几倍都有人愿意掏钱! 一开始还没什么,随着客流量逐渐增多,人群聚集的趋势越发明显。 生意火爆! 袁宁对牧场的花儿很有信心,早早雇了不少在找兼职的学生,因此卖花的人多也不显混乱,从介绍、打包、结账都井然有序。 到中午的时候,第一批花依旧卖完了,补上的花还在路上。其他摊位的摊主们也从眼红状态变得欢喜起来,因为有的人没买到云山牧场那边的花,只能失望地转到旁边的摊位挑花。 袁宁这边悠哉悠哉地享用午饭。袁宁早订好了附近的外卖,全部工人都有热乎乎的汤菜可吃,连兼职学生的伙食都包了。 下午两点,第二批花到了,所有人又忙碌起来。比起早上,他们的动作更轻快了,好像一点都不觉得累——看到花被哄抢一空,他们心里也乐滋滋的! 下午生意更好了,因为袁宁打的广告有了效应,不少人正巧要买几盆花过年。一到迎春花市就想起在老熟人家里看到的花,找人问出云山牧场的摊位在哪边就径直走了过去。 成功了! 接下来几天袁宁都忙得脚不沾地,宋星辰和郝小岚也跟着忙。 迎春花市结束那天,袁宁把工钱都结清了,还给每个人发了一笔额外的奖金。袁宁留下一部分活动资金,剩下的都存进存折里,留着当“还债款”。章修严回校把自己跟的一个课题解决了,急匆匆地赶回家,袁宁正好给袁波买了大包小包的年礼,让袁波带回去给袁光他们。 章修严陪袁宁一起送袁波上火车。虽然依然是别离,袁宁却一点都不觉得难过的,毕竟最迟年后他又可以见到袁波——现在他们离得可近了!袁宁高高兴兴地送走袁波,和章修严一起沿着月台往回走,火车的鸣笛声在瓦蓝瓦蓝的天穹下显得格外响亮。 袁宁转头望向章修严,发现自己不用把脑袋昂得多高就可以看清章修严的脸。他高兴地说:“大哥,我是不是又长高了!” 章修严瞅了他一眼,伸手揉揉他脑袋,然后按着他发顶往自己胸口比了比,吐出三个字:“还是矮。” 袁宁:……_(:з」∠)_ 正值春运,车站里到处都是人,黑压压的脑袋有的往里挤,有的往外钻,人走进了通道里基本是不用动脚的,自然会被人潮夹带着往前推。章修严紧紧地抓住袁宁的手,防止袁宁走丢。袁宁亦步亦趋地跟着章修严,莫名希望眼前的路永远走不完。在一起的每一天他都这样希望着,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回到家,袁宁把暗红色的存折翻出来,给章修严看自己努力的成果。虽然他的存款离章修严还很远,离还清“共同债务”更是是遥遥无期,不过这个良好的开端让袁宁对未来充满信心。袁宁说:“大哥,存折密码是你的生日,”他认真地望着章修严,“我会认真存钱,和你一起把买山的钱还清!” 章修严心脏莫名地多跳了两拍。他注视着袁宁明亮润泽的眼睛,感觉自己似乎会溺毙在里面。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觉得自己置身于悬崖峭壁之上,每往前走一步都可能摔落到万丈深渊之中。有一些东西,其实是可以早早扼杀的,可是他向来引以为傲的自制与理智在面对袁宁时总会溃不成军。章修严板起脸教育袁宁:“现在你还小,别想那么多,学习最要紧。” “可是望先先生说,实践是最好的学习。”袁宁忍不住反驳。他觉得自己赶这次花市就学会了很多东西,也把自己学到的知识和技巧全都趁机运用起来。比起枯坐在家里看书,他小半年里的收获多太多了!袁宁又想起花市刚开始那天碰见的事,闷闷地收起存折,“我不想大哥因为我而不得不去做不喜欢做的事。即使那是父亲希望大哥你去做的……” 袁宁很矛盾,他尊敬章先生、敬爱章先生,也希望自己能够符合章先生的期望、努力达到章先生定下的标准。可是一想到章修严因为自己而不得不服从章先生的安排,袁宁就很难过。他希望自己能更有用一点——希望章修严希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你最近很忙,也很辛苦,”章修严说,“但是你觉得开心吗?” 袁宁一愣,乖乖回答:“开心!”不管是自己学的东西得到认可,还是大家一起齐心合力去完成一件事——又或者是付出的汗水得到了丰厚回报,都是非常让人高兴的事。虽然很累很辛苦,但也觉得很开心!而且他感觉自己终于可以帮上大哥的忙了,心里可高兴了。 “我也一样。”章修严凝视着袁宁亮亮的眼睛,“虽然会很忙,也会很辛苦,但是觉得很开心。”章修严俯身亲了亲袁宁的额头,那是浅浅的、不带任何情欲的轻吻,“看到你们每天都开开心心、快快活活,我觉得每一天都那么令人高兴、每一天都那么令人期待。虽然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会非常想念你们,但只要想到自己所做的一切可以换来你们的笑脸,就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章修严很少说这么多的话,他已经过了变声期,声音里渐渐抽走了少年的清越疏朗,多了几分沙哑低沉。富有磁性的嗓音萦绕在袁宁的耳朵周围,让袁宁脑袋嗡嗡嗡地响个不停。袁宁发现自己好像吃了蜜一样,心里甜透了。被章修严亲吻的地方一阵发烫,烫得他整张脸都红通通的。 大哥对他们真好! 大哥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大哥! 第二天章修严领着袁宁开始筹划着办年货。往年都是他们一起办的,做起这些事来章修严和袁宁都已经驾轻就熟,把任务分派下去以后就分头出门才够。 袁宁自然还是跟章修严一组。他们的任务不重,在热闹喧嚣的步行街上信步闲游,挑选着购物清单上列出来的货物。袁宁正拉着章修严挑选灯笼,突然看到侧边小巷一个春联摊子上传来争执声。 袁宁抬头望去,只见一个满脸凶相的男人正揪着写春联的老人,满口都是不堪入耳的粗言秽语。男人长得又高大又凶横,没有人敢上前阻挠,老人无助地把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护在身后,连声哀求:“我刚开始摆摊,没钱,真的没钱,我就想着赚点钱买点饺子皮和猪肉给小可做顿饺子。”说着说着老人老泪纵横。 “你有钱供这赔钱货吃吃喝喝,没钱给我?”男人手背青筋怒现,几乎要把老人的右手给掐断,“听说你还想供她上学,钱不是挺多的吗?赔钱货读什么书?将来还不是给人上的!钱在哪?你说不说?” 老人哀哀地求饶:“真没有钱……” 袁宁生气地跑到巡警亭那边,把巡警叫了过去。巡警见一个大男人欺负老人家,也看不过眼了,冲上去说:“干什么你?快把人放开!” “谁把巡警叫来的?多管闲事!”男人骂道,“他是我老子,老子养儿子不是天经地义吗?你们吃饱了撑着没事干,还管起别人家务事来了?” “他才不是爷爷的儿子!”老人护着的小女孩站了出来,脸上布满泪痕,“他以前是个孤儿,是爷爷把他捡回来养大的。结果他不爱上学,爱出去混社会,混着混着就混成了混蛋!总是回来跟爷爷讨钱,讨不到他就打爷爷,爷爷的腿都被他打坏了!他不是爷爷的儿子,你们快把他抓起来!” 其他人听小女孩哭着说出这些事,顿时都愤怒了。怎么会有这样的渣滓?说是人渣都是轻的!老人砸锅卖铁把他养大,他就是这样回报的? 男人听到小女孩这么说,也愤怒了,一把推开老人,扬手就要给小女孩一巴掌,口里边骂:“你这赔钱货胡说八道什么?看我不打死你!” 巡警忙上前把男人制服。 男人还在叫嚷:“我没犯法,你们抓我做什么?” 其他人都呸了一声:“连养大自己的人都能这么对待,我可不信他没犯事!巡警先生你们可得好好查,把他关个十年八年,别让他再出来祸害人!”“什么十年八年?这些人至少判个无期!”“还是枪毙了吧,没良心的混账!” 面对四周众口一词的唾弃,男人终于有点慌了:“我没犯事,你们不能抓我!快放开我!” 巡警把男人的手扭到身后,直接把他带走了。不管这男人有没有犯别的事,他刚才的行径已经足够恶劣! 第92章 卖联 袁宁上前扶起摔倒在摊位旁的老人, 望向旁边抽噎着的小女孩。见旁边的小女孩用手背抹泪, 因为跟着老人摆摊的缘故, 小女孩手背不太干净,刚才跌了一下, 还沾了点地上的沙土。袁宁从兜里掏出张小手帕,温柔地递了过去:“不要用手擦眼睛,用这个吧。” 小女孩愣了愣, 定定地看着那柔软的手帕,颜色是浅浅的蓝,质地非常软和, 漂亮得很。她迟疑着不知该不该伸手去接,那么好的手帕, 万一被她弄脏了怎么办? “没关系的, ”袁宁看出了小女孩的犹豫, 感觉像看见了当初的自己。那时候他也是这样的吧?得到什么都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会弄脏了、浪费了。袁宁蹲到小女孩面前, “我还有很多, 这张送给你。” 小女孩怯怯地把手帕收下。 袁宁朝她笑了笑,上前要扶老人去看医生。老人却说:“没关系, 这点小伤不要紧的。谢谢你, 孩子。” 老人脸上有着难以掩藏的悲伤。他也想把巡警叫来、想把锅那男人告进监狱, 可到底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这点小打小摔又没有到伤筋动骨的地步,他能怎么办呢? 只能忍着! 要不然能做什么呢? 就算是像今天这样把人抓进去关几天, 也没多大用处,回头出来了还变本加厉地上门骚扰。这就是这种地痞流氓的可怕之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袁宁见老人神色靡靡,再看老人微微发抖的右手,心里有些难过:“您孙女还要您来养大呢,要是您的手出了问题岂不是还得她来照顾您?” 老人手抖得更厉害了。 这时巷里的医生闻讯赶来,见老人受了伤,冷啐一声:“又是那王八羔子回来闹事了?吴叔,你就是太心软了!这种人你不对他狠点儿,他会越来越得寸进尺,闹得你一天到晚都不得安宁!”他一屁股坐到老人旁边,熟练地打开药箱,替老人处理手上的伤。医生对着伤处端详片刻,“伤了筋骨,这几天不能动了。” “这怎么行?”老人嘴皮直哆嗦,“就指着这几天给小可赚学费!明年小可就要上学了,交学费、买课本都要钱……小可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也要吃好点……” “这不是才刚过年吗?小学九月才开学,早着呢!”医生也急了,“你硬要继续摆这摊子,你这手可真废了!听我的,这几天好好歇着,把身体养好比什么都重要。” “我不念书了。”小女孩哭着说,“爷爷我不去念书了。” “说什么混话!”老人怒道,“爷爷就是吃了没念好书的亏!就算不吃饭,也不能不去读书!你看看刚才那混账东西,小小年纪不愿意去学校,去外面混社会,现在混成什么样了!你去念书就不会走那样的歪路,也不会被人看不起!” 小女孩抽泣着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围观的人还没有散去,听着这爷孙俩的对话都心里发酸。 就在群众们开口要给些钱帮小女孩凑学费时,袁宁拉了拉章修严的手,转头对老人说:“老爷爷,我和我大哥帮您写!” 老人愣了一下,目光在袁宁和章修严身上打转,这才发现这两孩子穿得很好,气质也相当不凡,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小孩。只是他们年纪这么小,能写好春联吗? 袁宁说:“我可以先写一张给您看看!” 其他人一看还有热闹可以看,都不走了,还有一些新的围观群众被这一大圈人吸引过来,把春联摊子围得密不透风。袁宁瞧见这仗势,心里有些发怵。他忍不住看向章修严。 章修严在一边看着袁宁,没有安抚或者插手的打算。既然是自己决定要管的事,那就自己管到底! 袁宁:“……” 袁宁偷偷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没什么好怕的,他参加过全国书法比赛呢!那时虽然没有这么多人看着,可气氛比这紧张多了! 袁宁稳住了呼吸,也稳住了手。他拿起老人摊位上准备好的笔,微微一怔。 袁宁跟着章修严练了那么久的字,对笔墨的好坏还是看得出来的,老人用的墨是普通的墨,笔却有些特别。这摊位太过隐蔽,简直整个摊子都藏在小巷里,租金是不需要的,但相对来说客流量也少——最明显的就是今天老人还没卖出半张春联。 于是笔还没沾墨,娇柔的笔头圆润洁白,宛如含苞欲放的玉兰花。 笔的好坏可以看四点,尖、齐、圆、健——头尖、毫齐,整个笔头充足丰满、富有弹性。这笔看着是好的,袁宁见猎心喜,顿时忘了紧张,当下就沾了墨,在摊平的纸上写了起来。 袁宁写的是老人对联本上随意挑的一联:上联是一帆风顺年年好,下联是万事如意步步高,横批吉星高照。 袁宁认真写完了,确定老人所用的毛笔好使得很,尖、齐、圆、健四点全占了,感觉写出来的字比他平时练习时还要好看! 袁宁正要和章修严分享试用心得,蓦然发现其他人都直直地望着他,那目光像白日见了鬼,又像是看着什么怪物。 袁宁有点不自在,忍不住望向章修严。 章修严看出袁宁的忐忑,没再见死不救。他上前接过袁宁手里的笔,跟袁宁一样专心致意地写下另一副春联。 虽说是同出一脉,但章修严的笔势要更遒劲健秀些,他的字结构沉着、筋骨劲峭,好像要从纸面跃出来似的。 相比之下,袁宁的腕力差了点,写不出章修严那劲健浑厚的笔锋,但他的字却比章修严的字多了几分秀逸,匀称秀丽之余又暗藏筋骨与锋芒。 当然,只有内行人才能看得出这点门道,在外行人看来就是——好看!这春联写得好看!贴在家门上感觉自己都是个文化人了! 其他人都在一边看着袁宁和章修严先后写出春联,明明耗时不算短,却没有人愿意眨一下眼——更别提离开。 这么小的两小孩,字怎么都写得这么好?可比外面卖的那些好看多了! 有人最先回过神来了,挤到前面说:“这副对联我要了!”其他人也恍然回神,不甘落后地表示要买。 袁宁让小女孩在旁边收钱兼维护秩序,自己问后面的人要挑什么联、要谁来写。 不知不觉间,摊位上的红纸和墨水都用完了,袁宁和章修严也写得手腕发酸。小学学杂费一学期加起来不超过四十块,今天卖出这么多春联加起来勉强凑齐了一半! 袁宁看着还在靠拢过来的人群,抱歉地朝他们笑了笑:“今天不写了,趁着天色还早,我把老爷爷和小姑娘他们送回家去。” 其他人都知道袁宁和章修严是义务帮忙,虽然等了这么久没买上也不觉得有什么,都理解地散开了——其实他们也不是等着买,而是在旁边看看这两小孩写大字。 这时人群后头挤出个二十六七岁的青年,脖子上挂着个相机,脸上带着惊喜的笑容:“原来是宁宁你们啊!” 袁宁见到来人,也有些惊喜:“赵哥?你不是到国外去了吗?” 来的是赵记者,以前做过自闭症专题的。前年赵记者跟着医疗队到国外去,遇到了不少险情,章先生替医疗队争取过不少东西,也给了赵记者不少帮助,因此赵记者和章家人是非常亲近的。 “过年了嘛,回来看看。既然主角是你们,那这新闻可不能由我来做了,省得有人说我拍马屁抱大腿。”赵记者揉揉袁宁的脑袋,“宁宁你还是这样,到哪都能遇到点事儿。” 章修严默不作声地把赵记者的手拍开。 赵记者:“……” 章修严说:“经常揉脑袋会长不高。” 袁宁很赞同:“对!” 赵记者:“……………………” 章修严说:“不是袁宁总遇到这些事,而是事情一直都在发生,只是袁宁遇到了会管,有的人遇到了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虽然袁宁总是会招来很多“麻烦”,章修严却从来不觉得那是袁宁的原因,更不会因此觉得袁宁是个小麻烦精。 想要帮助别人没有错,在自己有余力的情况下帮助别人更没有错。袁宁不是不懂分寸的孩子,像刚才那种情况袁宁就没有第一时间冲上去和那男人硬碰硬——知道自己打不过的情况下,袁宁会去求助巡警而不是自己逞威风。 赵记者向袁宁做了个封口表情。他算是知道了,章修严这人是开不得玩笑的,尤其是开和袁宁有关的玩笑! 袁宁说:“我们帮老爷爷把摊子推回家吧!”袁宁跑回摊子前,招呼小女孩一起把东西都收拾整齐。 老人在一边红了眼,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反复叨念:“谢谢,孩子,谢谢你们。”他一直相信好人有好报,遇到需要帮助的人总会帮一把,即使大半生都过得穷途潦倒,他还是这样相信着——这两年来被养子逼到极致,才渐渐有些灰心丧意。 袁宁问明老人家在哪,和章修严、赵记者一起推着摊子进了七绕八弯的小巷。在小女孩的指引之下,袁宁看见了爷孙俩住的地方。 第93章 笔 眼前的房子与其说是房子, 不如说是两栋楼之间的夹缝。这边以前应该是用来堆放杂物的, 后来在上面加了点钢筋、覆上水泥, 就成了老人和小女孩狭长逼仄的家。屋里没什么电器,也没有单独的卫生间和厨房, 门的附近摆着个小炉子,烧煤饼的,底下还摆着块烧过的煤, 露出惨淡的土红色。 这房子还有一点不好的地方,那就是正对着对面的公厕,即使门前隔着两颗桂花树依然能闻到那古怪的味道。不过屋里收拾得很整齐, 东西都井井有条地摆着,最里面有张小床, 是小女孩睡的, 上面摆着个娃娃, 被子是旧的,但有着女孩子爱的花纹。床前隔着帘子, 白天撩起来, 晚上放下,显然是想给小女孩隔出独立的空间。 再往外些, 是张长长的木椅子, 底下有暗层, 晚上可以拉出来平铺成床——白天一收,不占空间。章修严把摆摊用的车子推进屋,屋子的前半段已经塞得满满当当, 差点连他们站的位置都没有了。 老人面色赧然:“我们家地方窄,平时我们两个人住着就很挤。今天多亏了有你们……要不然我连叫巡警的勇气都没有。唉,是我没把他教好……” 正说着话,小女孩的呜咽声突然从屋里的矮柜前传来。那是他们的碗柜,摆放着平时用的碗筷和杯子。小女孩想用手背把泪擦掉,又想起袁宁说不要用手擦眼睛,只能吸着鼻子把眼泪往回吸。 袁宁蹲到小女孩面前关心地问:“怎么了?怎么突然哭了起来?” “我找不到好的杯子,”小女孩伤心地抬起头,眼睛里溢满泪珠子,“我想给哥哥倒水,杯子不够。”她被邀请去朋友家做过客,朋友的妈妈是这样教朋友的,可是——可是她们家只有两个杯子,爷爷那个还是缺了口的。平时她和爷爷相依为命,不觉得这样的日子有多艰难,可是——可是这么好的哥哥来了她们家里,她却没办法倒一杯水招待他们! “哥哥不渴。”袁宁摸摸小女孩的脑袋,“等你长大了会赚很多很多钱,带你爷爷住大房子,买很多很多漂亮杯子。到那时你再请哥哥去你家做客,给哥哥倒水喝——你会做到的对吗?” 小女孩脑中浮现袁宁所说的未来,心里的难过蓦然消散无踪。她用力点头:“我会做到的!” 老人听得眼眶发热。他也疼爱这个孙女,不过他们爷孙俩到底隔着一代,像袁宁这样轻声细语地引导他从来不曾有过。孙女是懂事的,平时都听话得很,很少要他操心。可正是“不用操心”,才更令他心疼——这么小的孩子就这么懂事,能不心疼吗? 老人再次向袁宁三人道谢。 章修严说:“这不算什么。” 赵记者连忙摆手:“我只帮忙推了推车!” 袁宁笑着说:“反正我和大哥每天都要练字,帮您写这半天还省了我们的纸墨呢!” 老人听到袁宁这么说才稍稍心安。只不过他不会因为这样就认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自己不需要再表达感激。老人手微微抖了一阵,转身打开一个木箱子,从里面取出三支笔。这三支笔的模样和袁宁刚才用的那支差不多,笔管比较普通,不过也圆挺顺手,不会太重又不会太轻,上手后手感很好;笔头依然是兰花式的,模样儿丰润秀美,像一朵朵含苞的玉兰。拿到这笔的人还没用呢,光看这样子就会觉得这笔讨人喜欢。 老人说:“这笔是我自己做的,不值钱。我看你们都是喜欢写字的人,如果不嫌弃的话请收下它吧!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再为你们做一些……但我眼睛不太好使了,手又受了伤,做起来肯定会很慢,没办法做很多。” “原来是您自己做的!”袁宁惊叹不已,“难怪我们从来没见过!这笔写起来顺手极了,比大哥从祖父那儿讨来的还要好!” 章修严点头,对袁宁的话表示赞同。 这笔确实好,比他以前写过的都要好。可惜这些年来写毛笔字、练毛笔字的人变少了,制笔的来来回回只剩下那么几家,剩下的都因为别的商品更有市场而放弃了这一行。至于以前那些笔中名品,如今早已消失得差不多,一来是因为种种原因断了传承,二来是趋利而浮躁的市场容不下耗时长、见利慢的传统技艺。 老人如今的困窘和这样的大趋势有关系,也和他心软良善的脾气有关。 章修严很同情老人养大了一个白眼狼,不过他和袁宁一样看得清清楚楚:这老人是有点执拗的,他乐于帮助别人,但接受别人的帮助却让他坐立难安。像今天这样,如果他们直接给钱——或者围观的人直接捐钱,老人很可能会拒不接受。 在老人这一代人眼里,有手有脚却不想办法养活自己、反而巴巴地去乞求别人的帮助,是非常可耻的行径。 这样的坚持不能说不对,有的时候这种坚持甚至是宝贵的。但对于想要帮助他们的袁宁来说,事情就有点棘手了。章修严带着袁宁离开老人家,与赵记者分头回了家。 第二天一早,袁宁就跟章修严说自己准备出门。章修严睨了他一眼,没有多问。袁宁给自己打了打气,拜托李司机把自己载到书法协会副会长张知寒家里。张副会长的妻子认得袁宁,见敲门的是袁宁就热情地把他请进家门。 张副会长的妻子笑着说:“宁宁啊,你看你上次送来的花长得怎么样?我这样养着没错吧?”张副会长把盆栽摆在客厅显眼的地方,光线充足,水分也充足,花儿长得非常好。 袁宁说:“您这么细心,自然不会养错!” “你这嘴巴就是甜,”张副会长妻子脸色突然充满惆怅,“要是我那儿子能学到你的万分之一,也不会三十老几还打单身了。你说我这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哟!快三十岁才生了一个儿子,等了三十年,盼了三十年,就是等不到抱孙子。别说抱孙子了,连儿媳妇都没影!你张老师本身就是家里的独苗苗,难道张家的香火真的要断在我们这儿了?” 袁宁懵了一下。这种问题对他来说太遥远了,结婚吗?只有大哥对他说过,他们都是要结婚的…… 袁宁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张副会长妻子也不是要袁宁接话,兀自叹了口气,继续睡:“他不在我们身边,我们也管不了他。他这人又不爱说话,永远是闷葫芦一个。多亏了有小方在他身边。小方你也见过,上回一起来我们家过中秋的,你来见你张老师时他也在。小方在这方面可比你张哥出息多了,女朋友都谈了几个。唉,我得叫他多帮忙留意,遇上好的给你张哥介绍介绍。” 袁宁对那位“方哥”印象颇深,点点头说:“方哥确实很受欢迎!”有的人天生就光芒四射,叫人见了一面就忘不了。 张副会长妻子听着袁宁稚气的嗓儿,才意识到自己和个十岁小孩发起了牢骚。她讪然一笑,忙拉袁宁坐下:“瞧我!居然和你说这些。你是来找你张老师的吗?” “是的,”袁宁问,“张老师他不在家吗?” “他出去遛弯了,但马上就会回来,你先坐着。”张副会长妻子起身给袁宁榨果汁。 等张副会长妻子把果汁端出来时,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袁宁抬眼一看,原来是张副会长回来了!袁宁站起来喊:“张老师!” 张副会长慈和地一笑:“宁宁来了?有什么事吗?” 袁宁从背包里取出带来的笔,放在了桌面上:“张老师,我觉得这笔和您曾经跟我提过的‘吴溪笔’很像。” 不用袁宁说,张副会长的目光也被那支笔吸引了。袁宁说的“吴溪笔”,曾经也是笔中名品,有三百来年的历史,一代接一代地传下来,一代更比一代好。“吴溪笔”在华国建立之后最出名的一段时期,是跟着百川社传遍华国的那一阵——那时百川社的人都拿着一支“吴溪笔”。只是后来百川社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再也没能相聚一堂。 当初那个制笔人也写得一手好字,是他的知交好友。 只是那个人悲凉而孤寂地死在了远方的棉花地里。 他收敛的尸身。 他本是要带去喜讯的,却只带回了噩耗。 第94章 立项 张副会长坐不住了, 上前把笔拿了起来。他仔仔细细地把笔来回看, 手有些颤抖。他的好友还那么年轻, 长得俊,显小, 看不出已经三十来岁。 好友向来是羞涩的,经不得夸,一被人夸就脸红。 很多时候好友总是在埋头做笔, 不做笔时就写字或者画画。那么安静的一个人,谁都不会害,从不和别人争吵。他到那边时看见了好友在玉米杆上刻的画, 画得还是那么好。可是那样的日子,没有笔、没有纸、没有光——没有未来, 再没有什么把臂同游, 再没有什么挑灯夜战, 每个面孔都是陌生的,每个面孔都是狰狞的, 连夜深人静到了梦里, 也梦不到一丝丝光明美好。 会害怕的吧,哪怕是再坚强、再勇敢的人, 面对那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无边磨难都会害怕的——更何况他的好友那么内向、那么安静, 能坚持那么久已经很累了。 可是很长一段时间里, 他都在想如果能再快一天——如果能再快一天的话他就能把好友带回来——再快一天见到的就是活生生的人。只差一天啊!就只差那么一天!他们曾经爱不释手的“吴溪笔”就这样从世间消失。 也许世上还有会制吴溪笔,但谁都不愿意去寻找,甚至会刻意避开它的消息。他们都怕, 怕想起那些事,怕想起那些人,怕想起那些艰难而痛苦的岁月,更怕想起那些每一天都欢喜无忧的岁月。 往昔的欢乐不能再重来,往西的痛苦却始终隐痛在心。 于是回忆越是欢欣,痛楚就越是鲜明。 触物伤情! 张副会长敛起悲伤。不想去找,不等于到了眼前还能不管。袁宁这孩子他是知道的,若不是有事绝不会找上门来,会带着这样一支笔到他家显然不是单纯给他看看。张副会长说:“你从哪儿找到的?” 袁宁把遇上老人的事原原本本告诉张副会长,还特别说明老人家里的情况。 若是没有那样一个养子,老人如今的住处虽然狭窄了点,却也不是不能继续住下去。可老人招惹了那样一个渣滓,继续住在那儿可能还是免不了被骚扰。这种人不是大奸大恶,对上外人就怂,典型的窝里横,抓又抓不久,赶又赶不走,愁! 张副会长明白了:“你别担心,我会想办法。”他想了想,已经有了主意,“年前协会得了笔项目经费,是用来扶持传统技艺的。今年省里经济不错,给的经费也大方。吴溪笔在市面上绝传已久,若那老先生果真是吴溪笔的传人,我可以替他做好材料申请立项。到时候经费和住房都会由协会解决。” 袁宁惊喜地说:“那就太好了!” “小滑头!”张副会长揉了揉他脑袋,笑骂了一句,“你来找我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吧?”袁宁肯定是知道他对“吴溪笔”的牵念、知道他熟知协会的立项流程,才会特意带着笔来找他。真是人小鬼大,小小年纪活成精了! 袁宁笑眯眯。 了结了一桩心事,袁宁起身向张副会长道别,默不作声地把带来的那支笔留给了张副会长。 张副会长坐在沙发上,整个人仿佛都陷入了沙发里,一动也不动,像尊雕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伸手拿起那支吴溪笔,仔细地端详起来。 比起好友制的笔,眼前这支似乎大上一点点,主要是笔管稍大,笔头都是兰花式的,洁白如未曾盛开、含苞待放的白玉兰。每一根毫毛都经过精挑细选,整整齐齐地挨在一起,使得笔头看起来圆挺丰满,可到了尖端之后,每根毫毛却跟有生命似的紧紧收拢起来,形成又尖又好看的笔尖。 好友安安静静制笔的模样,一下子又来到了眼前。他们用着好友制的笔,对制笔也有了点兴趣,不过看过一次之后他们都放弃了,根本连碰都不想碰!制笔这一行,太需要耐心,也太需要细致,好友开始制笔时往往一整天都不挪窝。 那时他们总笑着调侃:“不用等到几十年后,我们已经知道你老了以后会是什么模样了——肯定也是一天到晚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自顾自地忙活,谁喊都不听,谁找都不应,连吃饭睡觉都不记得。” 好友总说,他喜欢做笔,每次做笔的时候他感觉世界变得很小,没有那么多恩怨纠葛,没有那么多伤心事。他只要足够专注、足够认真,就可以得到想要的东西——好友还说,他是在长大之后才发现外面的世界并不是你付出了就可以有回报,也不是你努力了就能够把事情做好。 所以才更喜欢安安静静地做笔。 只是他不知道有时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有时是人在局中身不由己。 张副会长的手微微发抖。至少他把他带回来了,他把他从遥远的远方带回来了,不至于让他化为一缕孤魂在寂寞地异乡飘荡。 张副会长穿上大衣,对妻子说:“我出去一趟!”他必须立刻做点什么才行,否则会被心里插着的那把刀子逼得痛苦不堪。 张副会长拿着袁宁留下的地址,直奔老人和小女孩住着的狭窄平房。路上的时间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无限拉长,长得他可以清晰地回忆起好友每一根头发丝的样子。他下了车,沿着弯弯曲曲的巷子往里走,快走到目的地时,先看见的是不远处的一株老桂树。那是株四季桂,冬天也打着花,只是开得少,想起也淡,混杂在深巷凝滞的空气中并不明显。 有个老人背脊笔挺地坐在那儿,头发剪得很短,但还是没能掩住两鬓的花白。老人背对着张副会长,所以张副会长看不清老人的模样,只看见他脚边摆着个工具袋,双手则缓慢地忙碌着。 时间一下子停滞了,像是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好友也是这样的,随身背着个工具袋,走到能坐下的地方就能开始做笔,安安静静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把所有的欢喜与忧伤都倾注到那小小的笔尖上。 “爷爷!”孩童清脆的嗓音划破了小巷里的寂静。张副会长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小女孩跑向老人,焦急地抓住老人的手左看右看,“医生叔叔说你这几天不能动这只手!” “我没动,没动。”被小女孩抓包,老人声音底气不是很足。 小女孩红着眼睛看着老人。 老人眼眶也红了,嗫嚅着说:“真没动,我就是看看刀子需不需要磨一下。” 张副会长深吸一口气,冰冷到快要让肺叶结冰的空气钻进肺部,令他从那梦境一样的回忆里回到现实。不在了,那个人真的不在了,在当初的笑谈中出现过的未来注定只能停留在笑谈中,再也不会到来。 张副会长走上前,说明自己的来意。老人念书不多,也不了解政策之类的东西,听张副会长说完后还一愣一愣的,不是很理解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副会长用尽量简明清晰的语言告诉老人:“只要您愿意配合协会的安排参加一些活动,比如代表协会参加文化馆开放日的展示、比如代表省里参加湖广那边三月十六日和九月十六日可能会展开的蒙恬会,至于要不要把制笔的方法整理出来申请专利、要不要找人将吴溪笔的技艺传承下去,全凭您自己的想法。当然,我很希望吴溪笔的制法不会失传。”他神色怅然,“不知你认不认识吴桐栖?他是我的朋友。” 老人愣了一下,摇摇头说:“不认识。打仗时我们吴家分了几支,我们这一支本来学不上本家的本领,后来要分散了,才从老一辈那把这制法学下来。” 面对无情的战火,谁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来,所以一直不让旁支窥学的技艺也像火种一样传承给了他们,为了就是在战乱之中留下足够多的种子——只要种子还能留下一颗,将来就能重新生根发芽。 张副会长听完老人的话,心里更加难受。当年留下的种子生了根、发了芽,正要茁壮长大时却被人连根拔起——没有什么事比这更令人痛心了。张副会长语气微微发沉,叹着气说:“我希望您能好好考虑我的话,如果您愿意参加这个重点扶持项目,年后我就来接您到协会分下来的住房那边。” 老人看了看巴巴地望着自己的孙女,又看向张副会长诚挚的脸庞,干燥、微瘪的嘴巴颤抖了几下,终于还是点了头:“我愿意参加。”这样好的事从天上砸下来,让他有点无所适从。以前制笔的技艺是他们吃饭的本领,原来现在他们还能靠它吃饭吗?老人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我愿意参加的。” 新年很快到来。 袁宁在章家过的第三个年头,终于正式过去了。跟着章先生跑完亲戚,又去首都看了袁波的新家,袁宁才终于有空喘口气。 这时张副会长领着老人和小女孩登门来找袁宁道谢。 第95章 雪 袁宁和章修严一起接待了张副会长三人。老人与小女孩住处已经安排下去, 是协会统一分配的, 设有大门, 外人出入得登记,很安全也很舒适。 张副会长从朝辉笔厂找来两个踏实肯干的年轻人, 趁着过年这段时间的空闲跟着老人打打基础,学一学这老祖宗留下的手艺。等出了元宵,学生上课了, 会在文化馆开设展会,一来展示毛笔的历史和毛笔的制作过程,二来也让年轻人和学生们亲自动手体验一番。这是项目打响的第一枪, 张副会长领着人过来让袁宁搭把手。 袁宁年纪虽小,经验却不少, 光看迎春花市上云山牧场的大获成功就知道不能再把他当小孩来看!张副会长不客气地让袁宁帮忙出主意, 看看到时的展会怎么开展比较吸引小孩和年轻人。 袁宁知道一切都即将步入正轨, 也替老人和小姑娘高兴。他一口答应下来,送走张副会长三人就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 看看除了既定流程之外还可以插入什么有趣的环节。接下来几天袁宁一面向章修严讨教, 一面去翻查以前的展会资料和外地的相关活动,慢慢填充要拿给张副会长看的资料。 章修严看着袁宁又忙碌起来, 有时连午休都忘了, 也把自己的工作搬到一边陪着袁宁一起忙, 定时督促袁宁吃饭和休息,偶尔还会给袁宁出出主意。 袁宁把整个计划填充完整,才发现章修严陪了自己几天。他心里一阵感动, 在章修严脸上吧唧一口:“谢谢大哥!” 章修严耳根泛红,绷着脸说:“多大的人了,别亲来亲去,别人看到了会笑话你。” “我才不怕别人笑话!”袁宁笑眯眯地看着章修严。在章修严面前他早就没了拘谨,也没了顾忌,怎么高兴怎么来,怎么开心怎么来! “我陪你一起去一趟张会长家。”章修严说,“爷爷有幅画要我转交给张会长。” “好!” 袁宁和章修严出发前往张副会长家。张副会长家是个四合院,藏在巷子里,章修严和袁宁在巷口就下了车。转角有人开着拖拉机在买橘子,一个个橙黄橙黄的,又大又圆,看着新鲜极了,肯定鲜甜多汁。袁宁拉着章修严去买了一些,提着走进小巷。刚走了一段路,章修严突然拉住了袁宁。 袁宁愣了一下,和章修严一起躲到一株梧桐树后。他紧挨着章修严,厚厚的围巾几乎挡住了耳朵,得很仔细才能听见前面的动静。前边是个死巷,没有住户,也没有窗子开向它,幽寂寂的,平时没什么人。 这时却有人在里面交谈:“张远新,你真他妈是个懦夫!我爸要打死我我都扛过来了,死哄活哄,哄得他们当你亲儿子。你呢,我都和你一起回到这了,你才说要我走。你爸妈只有你一个儿子,我爸妈就有别的儿子了?行,我走,我这就走,以后你也别他妈来找我了!” 袁宁呆愣在原地。 章修严伸手捂住了袁宁的耳朵。可是光捂住耳朵没用,袁宁眼睛还睁着。他往死巷里看去,只见两个有些熟悉的身影在那儿纠缠着。 说话的人姓方,上回见面时笑呵呵地逗他,哄他喊他一声“方哥”,是个开朗乐观的人,长得也好看,脸上总带着浅浅的笑。可方哥脸上如今没了笑,只有难以言说的悲伤和掩不住的疲惫——感觉就像呆在一艘随时会翻倒的船上奋力地划动着桨橹,拼了命想早些划到岸边去,抬头一看却悲哀地发现同在一船的人一动不动地定在那儿,不愿付出半点努力。 方哥口中的“张远新”,就是张副会长唯一的儿子。他们在吵架吗?他们为什么在离张副会长家这么近的地方吵架?方哥的话是什么意思呢?是他们要做什么事,家里人不同意他们去做吗? 袁宁眼前的一切乱糟糟的,根本理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他抬眼一看,却发现死巷里又有了新动静。张哥把方哥压在墙上……亲了上去…… ……亲了上去…… 袁宁脑袋嗡地一下,彻底变成一片空白。不是亲在额头上,也不是亲在脸颊上,而是嘴对着嘴亲了上去。他们嘴巴贴着嘴巴,身体贴着身体,那么地亲近,又那么地痛苦,好像每一步都走在尖刀利刃之上、每一次呼吸都被烈火烧灼着胸腔——要么让火一直烧下去,要么让一切都化为死灰。 袁宁浑身僵直。 一双宽大的手掌捂住了袁宁的眼睛。 袁宁挨在章修严身上,感觉章修严的气息和往常一样将自己牢牢包围,牵动着自己的每一次呼吸。 袁宁知道男人和女人之间是怎么回事,知道男人和女人之间亲吻代表着他们相知相恋。男人和男人也可以吗?男人和男人也能这样亲密无间吗?男人和男人也能相知相爱、携手一生吗?可是他们看起来那么痛苦——父母的反对、旁人的侧目、前路的艰险,像一座座大山似的死死压在他们头上。 这是不对的吧? 这是不可以的吧? 袁宁心底有一堵无形的墙轰然倒塌。如果可以的话——如果这样也可以的话—— 不可以的。 那个声音刚冒出来,另一个声音就迅速把它盖住。这样是不对的,不可以这样。 这样不对。 不能有那么自私的想法,让妈妈她们难过、让妈妈她们伤心、让妈妈她们生气。 这样,是不可以的。 袁宁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僵直的身躯也恢复如常。 他安安静静地挨在章修严身上,巷子里幽幽的桂花香钻进他鼻端,让深冬几乎冻结的空气都有了裂缝,那一丝丝、一缕缕的幽香钻入肺叶,把肺叶里的浊气都扫清了。 大哥那么好,妈妈那么好,父亲那么好,姐姐她们都那么好——一切都那么好那么好——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那种可怕的想法、那种可怕的念头必须从脑海里赶出去! 袁宁安静地让章修严帮自己挡住眼前的画面,直至前方变得静悄悄,他的双眼才重新看见亮亮的光。袁宁觉得洒进巷子里的阳光那么耀眼,刺得他眼眶发涩,有点疼。他往前面看去,方哥他们已经不在那儿了。 袁宁吸了吸鼻子,说:“大哥,有点冷,我们走快点?” 章修严本想教育袁宁几句,让袁宁把刚才看见的事忘掉,可一看到袁宁脸上浅浅的笑意,他又没办法板起脸训话。撞见这种事大家都很尴尬,避而不提也许是最好的办法。章修严这样想着,下意识地避开和袁宁谈论“同性恋”这个严肃的话题。 袁宁还小,连青春期都没到,还不需要强调这方面的东西。 章修严给自己的逃避找好了理由,带着袁宁前往张副会长家。袁宁已经重新打起精神,把刚才那一瞬之间迸发的强烈的感情与渴望都藏得深深的。他把自己写好的计划交给张副会长。 章修严也把带来的画一起递过去。 张副会长先把画看了,让章修严代为向章老爷子问好和道谢,才打开袁宁写的展会计划看了起来。等看完了,张副会长神色复杂地望向袁宁:“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我们这些老家伙想不服老都不行!” 袁宁很高兴:“老师您觉得可行吗?” 张副会长点头:“我跟文化馆那边沟通一下,如果那边觉得没问题就按这个去准备。你吴爷爷那边信任你,有些细节得由你去和他沟通。”吴溪笔的制法是吴家祖上传下来的,张副会长固然想让它传承下去,可也不能不考虑吴老本人的想法。由他出面难免有挟利强夺别人家传技艺的嫌疑,这事还是由袁宁去跑比较好。 袁宁一口答应。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忙! 正事谈完了,章修严领着袁宁起身向张副会长告辞。此时门从外面被人打开了,准备往外走的章修严和袁宁与开门的人撞了个正着。 是张远新两人。 袁宁怔了怔,乖乖和他们打招呼:“张哥,方哥。” 张远新脸上扯出了笑容:“宁宁来了?”他的脸上有着隐秘的紧张,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身旁的人。 袁宁也莫名地紧张起来。他抓住章修严的手,手心微微渗着汗,嗓子也一阵发紧:“张哥,我和大哥先走了!” 张远新点头:“慢走,改天我和方哥带你出去玩。” 袁宁向张远新道谢,和章修严一起走出门外。眼前变得开阔之后,凝滞的气氛仿佛一下子轻松下来,袁宁抓了抓章修严的手,想起章修严有点小洁癖,又轻轻松开了。他从兜里拿出刚才进屋之后摘下的手套,想重新戴上,手却抖了一下。 手套掉到了地上。 袁宁蹲下去捡起手套,直接蹲在那儿把它戴上了,才站起来朝章修严露出笑脸:“大哥,我们回去了。” 章修严“嗯”地一声:“走吧。” 金色的阳光落入巷子里,让路旁石墩上堆着的积雪微微化开了。四季桂稀少的叶子也从雪里探出头来,露出沉沉的绿意,在阳光下熠熠地闪着光。 有些东西就像积雪一样,只要把它扫到一边堆成堆,慢慢地也就化开了。 一定是这样! 这才是对的。 第96章 忧愁 袁宁和章修严回到家,章先生在家里。沈姨正在准备拜祭用的东西。每年元宵他们全家都会去公墓一趟, 拜祭章先生的一个朋友。 袁宁收拾好心情, 和章修鸣一起跟在章修严身边,坐着车摇摇晃晃地晃到公墓。这个时节公墓很安静, 只有工作人员在墓地间巡行,把堆得太高的雪清理干净。 一踏进墓园,袁宁就感觉到一种安静又寂寞的气息夹着冬末的冷风扑面而来。再过一段时间, 天就会变暖了。袁宁抱着带来的花,先和章先生一起拜祭了章先生的那位朋友,才转到他爸爸妈妈的墓前, 把花放在墓碑前。 他爸爸妈妈在世时,家里条件差, 没有闲钱, 照片都没拍一张, 所以墓碑上只有字,没有照片。袁宁看着墓碑上冷冰冰的两个名字, 心脏有点疼。 他真是个贪心的坏小孩。 他明明已经得到很多很多, 却还是想要更多,想要永远都不和大哥分开, 想要一直一直和大哥在一起。 可是那是不对的。张哥和方哥那么痛苦, 就是因为那是不对的、不被人所认可的。父亲和祖父那么看重大哥, 将来大哥一定会走到很高很高的地方——也许是比父亲、祖父更高的地方,拥有别人比不了的将来。大哥也说过,他是会结婚的, 娶妻生子、成家立业,意气风发地一展胸中抱负。 袁宁蹲在墓前,小声说:“爸爸,妈妈,我是不是很坏很坏……”他吸吸鼻子,把眼泪吸了回去。他已经满十岁了,不小了,不能再那么爱哭,不能再仗着自己年纪小就赖在大哥身边不肯离开。 他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大哥。 他也好喜欢好喜欢姐姐她们。 所以他不能当坏小孩。 袁宁擦掉眼角滑出的泪,慢慢把笑容堆回脸上,妈妈说过,多笑一笑,运气才会好。 大家都喜欢爱笑的小孩,不喜欢爱哭的小孩。 他不能仗着大哥对他好、仗着所有人都对他好,就得寸进尺——忘恩负义。要是他变成了小白眼狼儿,爸爸妈妈他们一定会很生气! 袁宁站了起来。他蹲了好一会儿,腿麻麻的,转头一看,章修严走过来了,正定定地望着他,眼底满满的都是关切。袁宁跑了过去:“大哥,是父亲有事要走了吗?” 章修严说:“没有,父亲他们还要过来替祖母和姑姑扫墓。”几个墓地离得很近,既然都过来拜祭了,章先生自然不会只去拜祭朋友。 章修严注视着袁宁。 袁宁避开章修严的目光,望向章先生那边。天有点阴,但没有下雪,也没有下雨,甚至连风都静止了。章先生的神情沉静,静静地望着眼前的墓碑,整个人仿佛陷入了关于过去的哀思里。 即使是父亲这么厉害的人也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袁宁这样想着。 袁宁扭过头,终于敢对上章修严的眼睛。他望着章修严眼底映着自己的模样,那里面的他还那么小、还那么稚嫩,不会让任何人对他设防。袁宁说:“大哥,你知道父亲和那个叔叔的事吗?父亲看起来很难过,每一年都很难过。”在为祖母、姑姑扫墓时,章先生也是这样的。 “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一部分。”章修严说,“父亲很久以前曾到南边历练,那边临近边境,比较乱,父亲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整治出点样子来。这个叔叔是那边的人,从小没了家人,不过很有出息,能办事,也能扛枪,是那边的一把手,帮了父亲很多忙。他还曾和父亲一起到这边来做客——我在祖父那看过他的照片。” “原来是这样!”袁宁恍然,“所以父亲和他感情很好!” “也不是这样,其实刚开始的时候他们矛盾很大,”章修严说,“父亲觉得他不守规则、难以管制,他也觉得父亲循规蹈矩、过于死板,两个人几乎一开会就吵,吵得其他人都忍不住上前劝开他们,怕他气极了会拔枪毙了父亲。” 袁宁吃惊。他想不出章先生和人吵架的模样。那可真是难以想象! 章修严看出了袁宁的心思,说:“听爷爷说,父亲以前是吵出名的,放到谁手下都让人头疼,”章先生若不是那样的脾气,也不会靠着自己一步步走到足以和章家大伯相抗衡的位置。章修严顿了顿,“好像是那位叔叔意外牺牲之后,父亲才渐渐收敛了脾气。” 以前的章先生像想要展翅翱翔的鹰,叫声响亮、志在长空,任谁见了都会夸上几句“了不得”。可如今的章先生却是蛰伏的猛兽,收起了锋利的爪牙,只剩一双眼睛还藏着未曾褪去的冷锐。 他已经不会再去争吵,只步步为营地攻城略地,把看中的目标一个个纳入囊中。 袁宁听得入了神。 等把章修严说的话都消化了,袁宁才小声说:“所以父亲不是一开始就像现在这么严肃的吗?” 章修严一愣,点了点头。 “那大哥一点都不像父亲,”袁宁得出结论,“大哥从小就很严肃!” “……” “听说男孩子会偷偷模仿爸爸。”袁宁说,“所以大哥是偷偷学父亲对不对?” “…………” 章修严不和袁宁说话了。 袁宁知道自己说中了。大哥以前会做噩梦,四哥回来以后就好了很多。大哥一定是因为四哥丢了、妈妈病了,才会小小年纪就把自己装成小老头。大哥不是不喜欢和别人亲近,只是不习惯而已,四哥回来后也能抱大哥、亲大哥——慢慢地,什么都会好的,会有人看破大哥的伪装,看见大哥最柔软、最温柔的心。 这时章先生他们过来了,袁宁没有拉章修严的手,而是自己跑了过去,和章修鸣一起给素未谋面的祖母和姑姑送花。 袁宁和章修鸣出生时祖母和姑姑都已经不在了,关于她们的事都是从祖父、妈妈那里听说的。不过袁宁看过祖母她们翻译的国外读本,感觉得到字里行间透着的温柔与美好。 袁宁在心里默默祷念:“奶奶,姑姑,大哥很好很好,父亲也很好很好,拜托你们一定要保佑他们以后越来越好。” 章家人一家人回到家,一切归于平静。首都大学开学了,章修严坐火车去了首都,章先生开始上班。袁宁跟着沈姨置办好春季要用的日用品,列好适合冬春交接这个时节的菜谱,悄无声息地把以前章修严做的事都做了,才背着小书包去上学。 吴溪笔的体验活动开始那天,袁宁被邀请过去参加。他叫上宋星辰、郝小岚一起去了文化馆,热热闹闹地体验了一天,收获了一支亲手做的笔。朝辉笔厂派过来的两个年轻人很好学,也很聪明,已经基本掌握了吴溪笔的制法。 吴老在张副会长的帮助之下为吴溪笔申请了专利,走的是协会程序,速度非常快,那边一上班就批了。朝辉笔厂已经和吴老商讨合同,准备在二月立刻投入生产。要是吴溪笔能在三月的“蒙恬会”上崭露锋芒,销量就不必发愁了。 三月十六是蒙恬诞辰,据说蒙恬是发明毛笔的人,制笔人尊称他为“鼻祖”。以前每到三月十六湖广地区都会组织“蒙恬会”,各家名笔会在“蒙恬会”上展出,还有各种各样的活动。现在搞活动主要是先打响知名度,张副会长已经约了几家报社,让他们报道一下这次展会。 这是袁宁没有想到的一环。 各家的报道之中都出现了袁宁和章修严的身影,都说这是“一次见义勇为找回的文化印记”,有些是文字描述,有些则带着图,“见义勇为”的噱头可比一次小活动要大,大家都很乐意多花些笔墨去写。 有家报社的图是赵记者拍的。上回赵记者没有写他们的稿子,但拍的照片还是洗了出来,还给袁宁送了几张。现在有机会报道了,赵记者就笑呵呵地把照片提供给相熟的同行。 这是袁宁第一次在报纸上看到自己。 他和章修严站在摊子前。 他在写春联,章修严在看他。 周围的人有的伸长脑袋从后面瞧,有些侧着身子往前面挤,有的则含着笑意看向章修严正在写的春联。当时不觉得有多么特别,拍成照片一看,却觉得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袁宁伸手摸了摸照片上的章修严的脸,找出剪刀把报道上的照片和文字分别剪下来,贴在一本厚厚的剪报本上。 袁宁手一顿,往前翻去,坐在书桌前上面一些关于章修严的报道。章修严从小到大都很优秀,在高中三年里就拿了数不清的奖项,有些报道有照片,有些报道没有照片,甚至没有提及章修严的名字——大部分都出现在少年版、教育版,是报告喜讯和一些采访。有几回章修严的文章写得好,直接被老师送去参加征文比赛,拿了奖,整篇刊登在报纸上。 章修严总是什么都不说,袁宁跟着章先生养成看报的习惯之后才发现这些东西。所以后来袁宁每次都特意把报道剪下来,贴在剪报本上向其他人报喜。久而久之也就攒了厚厚的一大本。 袁宁看着看着,竟有了困意,趴在桌上睡着了。风轻轻吹动袁宁面前的剪报本,吹到了最新的一页,照片上的章修严站在那里,仿佛正隔着纸张凝视着逐渐熟睡的他。 少年的忧愁朦朦胧胧,像梦一样在沉沉夜色里飘荡。 作者有话要说: 宁宁(捧着剪报本):大哥,我是你的迷弟! 大哥:…… 竟无言以对。 第97章 宅院 袁宁进入“梦里”, 野猪们跑了过来, 嗷嗷嗷地叫着。它们已经长得很大了, 身上长着尖尖的毫毛。人参宝宝却一点都不害怕,居然爬到野猪们背上让野猪们驮着到处跑。 一见到袁宁, 野猪们和人参宝宝们就高兴地说:“熟了!熟了!”它们边说边领着袁宁往大树那边跑。 袁宁跟着它们跑到树下,仰头一看,发现树的叶子少了很多, 花也不见了,但枝头上果实累累,几乎把树枝都压弯了。小黑稳稳地趴在枝头上, 嘴巴里嚼巴着一个果子,见袁宁来了, 抬头睨了袁宁一眼, 算是和袁宁打了招呼。 袁宁左瞧右瞧, 忍不住关心地问象牙:“大树它们是不是生病了啊?它们的叶子少了好多啊!”虽然大树结了果子袁宁也很高兴,但袁宁可不想看到大树们病倒。 “不是这样的, ”象牙说, “一般来说结果的时候树木的叶子都会变少,因为要把营养都输送给果子。到秋天天气变冷了, 阳光变少了, 那就只能把全身的营养都留给果子了。” 袁宁恍然了悟。他觉得大树们很伟大:“秋天是丰收的季节, 可是大树却把它们的叶子都放弃了才结出果子来呀!” “做什么事不是这样的呢?”象牙说,“做什么事都是一样的,想要开花想要结果, 肯定就不能再想着自己的叶子好不好。” “象牙你说得对。”袁宁脸上的忧愁散了大半,“想要开花想要结果,总是要付出努力的。象牙你总是这么聪明,可比我聪明多了!” 小黑从树上砸了个果子下来,正巧砸在袁宁脑袋上。 袁宁愣了一下,忙把果子捡起来,严肃地说道:“小黑你可不能这样浪费!” 小黑趴在树上看着他。 袁宁跑到池塘边把果子洗干净,看到果子新鲜水嫩的模样,一下子被吸引住了。袁宁忍不住问象牙:“象牙,我可以吃这种果子吗?” “应该可以,”象牙说,“大家都吃了,没有毒。”它说的是小黑和野猪们。 袁宁把果子擦干,送到嘴边尝了一口,又酸又甜,味道很好,酸不会酸倒牙,甜也不会太腻,一切都刚刚好。 小黑已经吃够了果子,趴在树干上眯着眼晒太阳。袁宁看见它惬意的模样,又想到了孤零零呆在外面的招福。 袁宁跟着人参宝宝手脚并用地爬到树上,努力想摘下树上的果子。见小黑睁眼看过来,袁宁解释:“我摘一点出去给招福吃!” 小黑又合上了眼睛,意思是“随便你”。 树枝都长得很高,果子悬在半空,袁宁个儿不够高,够不着,只能巴巴地看着小黑。 小黑:【……zZ】 袁宁:“……” 人参宝宝们意识到袁宁的难题,蹦蹦跳跳地说:“我来!我来!”它们伸长枝叶,欢快地在枝叶间跳跃,不一会儿就让圆圆的果子堆满“平台”,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够了,已经够了。”袁宁连忙说。这么多果子他可搬不出去,而且招福也吃不完这么多,要是坏掉了多浪费! “可以把它们腌制一下,腌果子可以保存很久的。”象牙见多识广,给袁宁提出建议。 袁宁说:“那我得想办法弄点腌果子用的坛子。”他微微拧起眉头。他还太小了,做什么都不方便!袁宁想了想,说,“我明天打电话叫罗元良帮我买一批坛子,周末我过去试试看。”罗元良是信得过的,就算罗元良发现了果子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就在袁宁和象牙商量的时候,一阵荷花香突然从池塘中央飘来。荷花也开了!袁宁站了起来,叫唤道:“小黑快看,荷花开了!” 那是雪白雪白的荷花,荷瓣一重叠着一重,又轻又薄,看着跟蝉翼似的,随风轻轻震颤着。它的花苞只打开了一点点,像个满怀好奇心的孩子小心翼翼地窥探着这个小小的世界。也许是因为没有感觉到周围有半点恶意,所以它又把花苞张得更开,让氤氲的荷香飘散出来。 “真漂亮啊!”袁宁忍不住赞叹。 【又不能吃。】小黑对此兴致不高,一爪子抓下个果子,塞进嘴里吧嗒吧嗒地嚼,连种核都没有吐出来。 袁宁听到小黑说话,正转头看着它呢,见小黑不吐核,睁圆了眼,说道:“小黑你这样是不对的,不能把核也吃进去,要不然会把你的胃给磨坏!” 【不会。】小黑说。 袁宁还要再说,突然发现对面变得不一样了。 池塘这边的空地往后延伸,出现一大片可供大树生长的土地,对面却一直都雾蒙蒙一片,只有鱼儿和泉眼孤零零地呆在那边。 可是现在,对面的雾散开了! 有风从那边吹来,让湿润的空气带来几分奇异的味道。 袁宁愣了一下,感觉朦朦胧胧间看到了一座宅院。雾气虽然散了,却还有山岚围绕在那边,如果不走近的话恐怕看不真切。 袁宁说:“小黑,我们一起过去看看!” 小黑这次没有不理袁宁,它从树上一跃而下,跳到了袁宁身边,跟着袁宁往对面跑。 就在袁宁跑到泉眼附近时,突然听到咚地一声,听着像有什么落进了水里。袁宁转头一看,发现那盘绕在泉眼四周的黑色丝线宛如潮水般退去,泉水咕咚咕咚地往外面冒。而鱼儿钻进了池塘里,摆着尾巴欢快地畅游着,不时从水里腾跃而起,尾巴甩得可欢了! 黑色丝线被打败了! 袁宁高兴地说:“鱼儿终于自由了!”袁宁由衷替鱼儿开心。鱼儿一直被困在那么小的地方,如果是他的话一定会很难受!可是鱼儿坚持了那么久,还大方地把泉水分给他们——鱼儿真是太好了,还特别特别坚强! 鱼儿听到袁宁说话,游到岸边朝袁宁甩尾巴。 虽然鱼儿不会说话,袁宁却能明白它的意思。他蹲到鱼儿面前,朝鱼儿伸出一只手指。 鱼儿张嘴咬住袁宁的手指,袁宁指尖一疼,低头看去,只见有血珠子从他指头上冒出来,红红的、圆圆的,看着一点都不可怕。鱼儿甩着尾巴绕起圈来,不一会儿水中出现一个漩涡,漩涡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缓缓从水底升起。 袁宁还没看清,小黑已经一蹿而起,张口咬住漩涡里出现的东西。 随着小黑落地,那东西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是钥匙! 袁宁不由看向那有山岚萦绕的宅院,是开那座宅院的钥匙吗?为什么他的梦里会有一座宅院呢?难道这不是他的梦,而是别人的梦,而他只是进到了别人的梦里?这钥匙是谁留下的呢? 袁宁心里满满的都是疑惑。 小黑叼着钥匙站在那里,意思是“还去不去了”。 “如果这是别人家的话,”袁宁有点犹豫,“主人不在家,我们直接进去不太好。” 【他们可能早就死了。】小黑难得多说了几句,【你说过这是你母亲留下的玉佩,已经传了好几代。既然在你进来之前玉佩都还完好无损,说明你是它变成玉佩以后第一个进来这里的。按照人类的寿命来算,就算它的主人能活个两百年也该不在人世了。也许他留下这把钥匙就是希望有人能进去看看。说不定在里面会留着一些书信或者线索之类的,把他想交代给后人去做的事记了下来。你既然继承了他留下的东西,应该进去看看的。】 袁宁“哇”地一声:“小黑你也好聪明!” 小黑不吭声了,把钥匙吐到袁宁脚边。 被小黑一劝说,袁宁下定了决心。他捡起钥匙领着小黑往那座宅院走去。 一走近,袁宁就闻见书籍毁坏传来的陈腐气息,他愣了愣,上前拿起最大的那条钥匙,准备把大门上扣着的锁打开。 大概是年月太久远,锁眼已经有点生锈,钥匙插进去后很难拧动。袁宁花了老长时间,才在刺耳的咯咯咯声里把锁头打开。 门栓也铁锈斑斑。 大门倒是没有被虫蛀坏,只是有点掉漆。袁宁使了吃奶的劲把门栓拉开,用力把门往里推。大门转开时发出吱吱的声响,每一下都转得极为缓慢。 随着门缝渐渐变大,袁宁也窥见了大门里的景象。 太久没人居住,宅院已经有些破败。大大的院子空荡荡的,半棵花草都没有,倒是有一株枯死的梅树,整棵树都已经倒下了,枝干也已经腐烂,地上的枯树只剩一个一推就垮的空壳子。 左右都有两个池子,里面已经干涸,没有半滴水。再往里一些,有个石桌,袁宁跑过去一看,桌上有个棋局,他没认真学过围棋,看不太懂,只看出它似乎没下完。 袁宁对着棋局拧眉思索,突然听到砰地一声,正屋那边传来一阵动静——听着是重物砸落地面的声音! 第98章 危机 小黑先跑进屋, 金色的瞳仁扫向屋内。一阵灰尘之中, 一块牌匾倒扣在地上, 小黑上前把它推起来,袁宁一眼看见了上面写着的三个字:惠济堂。 牌匾是素线匾, 样式是明朝的,四周的华带雕着吉祥花纹,牌首和牌舌纹理最为繁复, 两侧的牌带则简单些,不过那雕工都是越细看越觉精细,可见雕刻者的功力与用心。而那“惠济堂”三个字, 写得更是庄重典雅、饶有神韵,凭着“惠济”二字便能看出主人家是心怀天下、乐善好施的人。 袁宁没来得及看别的, 人参宝宝们就跟着跑了过来。它们拿着芦苇做的小扫把, 对袁宁说:“打扫!打扫!”那模样儿雀跃得, 比自己有了新家还高兴。 袁宁吃了一惊:“芦苇哪里来的?” “种的!”人参宝宝们理所当然地回答。它们可以催生植物,种点芦苇自然不在话下, 种子是袁宁有次夹带进来的, 很小几颗,人参宝宝们种出了一批, 发现不对, 想要拔了, 象牙却说可以做扫把。人参宝宝们高高兴兴地弄了一些,没想到真的有了用处! 袁宁弄明白了个中原委,也整了把芦苇扫把, 和人参宝宝们一起打扫屋子。 虽然门锁旧了,牌匾掉了,里面的家具和摆设却没有损毁得太严重,只是堆满了灰尘。被人参宝宝们轻轻一扫,灰尘就散开了,露出它们原本的面貌。 宅院不算太大,看着不是住人的,西面是个大大的书库,里面许多书已经老化,书页全都泛黄或者掉页,幸运的是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里这里面似乎没有活物生存,所以书倒是没有被虫蛀坏! 袁宁拿起几本书翻了翻,发现上面都是些艰涩的文言文,即使他跟着章修严看过不少古文也很难读通。倒是墙上的字画有些意趣,画的不是山水也不是宴饮,而是各种民间趣事,孩童齐嬉戏,少女荡秋千,游船看戏,茶馆赌茶,百态尽显。 袁宁大概知道这些人的衣着是明朝的——也就是说这屋子的主人很可能是明朝人,否则不可能把画当时的市井生活画得这么生动有趣。难道玉佩也是从明朝传下来的? 袁宁正对着画思索,小黑却叼来一本本册。袁宁愣了一下,接过那本册一看,发现是主人写的札记。比起刚才那佶屈聱牙的文言文,札记主人的写法更趋近白话文,袁宁看起来不太吃力。 札记主人受继母迫害不得不离家,在外因一次受伤得了这灵泉。他终其一生都在保守灵泉的秘密,纵使借灵泉救人也隐瞒着所有人。后来起了战乱,他带着阖家上下和一应仆从躲入山中,靠着灵泉逍遥度日,不知日月变迁。然而随着祸事蔓延,外面兵荒马乱、哀鸿遍地,灵泉也日渐被那黑色丝线围住。这“神仙洞府”逐渐陷入黑暗之中,札记主人不得不带着家人重新“入世”。 而那“神仙洞府”也如黄粱一梦,梦醒后便烟消云散。 神仙洞府? 这不是梦,而是神仙居住的地方? 袁宁从来没想过这样的可能性! 袁宁认真往下看,发现札记主人也观察过黑色丝线的成因:或恶也,或灾也,或疫也,世之不幸,皆现其踪。 这和袁宁所猜测的差不多。 札记主人的记录终止在告别“洞府”的那天。袁宁合上札记,有些怅然。按照札记主人的记载,这里应该也曾生机勃勃,也许有人参宝宝一样的花草树木有了灵智,帮他把这座古朴的宅院建起来。随着那黑色丝线越发猖獗,札记主人的伙伴一个个消失,这里面再也不适合活物生存——于是它又变回了一个普通的玉佩,静静等待下一次复苏机会。 袁宁合上札记,脑中还回荡着那位先祖写在最前面的两句话:可藏万物,可生万物;非梦非真,神仙洞府。 原来不是梦! 那眼前的一切都是真是存在的,只是外人没办法知晓? 如果那黑色丝线是恶、是灾、是疫,那么那些光点又是什么?为什么战乱发生之后,这里就失去了生机? 袁宁心头一跳。他想到每一次有人走出困境之后,灵泉附近或多或少都会出现一些光点,那些黑色丝线也会随之减少。也许外面的不幸可以影响灵泉——外面的改变也可以改变灵泉? 灵泉的生机,其实依然维系在外面的世界里! 可是,这种“生机”是怎么来的? 是只要帮到别人就会有吗?袁宁有点担心。象牙和小黑它们是可以离开这里的,人参宝宝却不能到外面去——要是被人发现人参宝宝们可以到处走,肯定会把它们抓去研究!还有鱼儿和大树也一样,是不能到外面去的!袁宁忧心忡忡。 【不用太担心。】小黑看出袁宁的担忧,开口安慰,【你这么爱管别人的闲事,肯定不会有问题的。】 袁宁:……_(:з」∠)_ 竟不知道小黑是在夸他,还是在损他。 袁宁好奇地提出另一个问题:“既然以前也有人进来过,那么现在会不会也有人能进类似的地方?会不会也有人拥有另一个泉眼?” 【我不知道。】小黑回答得简单又直接。 袁宁没有失望。袁宁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猜测,自然是因为想起了送他莲子的廉先生。虽然心里有了怀疑,但袁宁不打算贸然去查证。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是札记主人在札记里提及的一句话,札记主人即使隐瞒着灵泉的存在,依然因为救济别人而引来了不少麻烦。比如有人怀疑他拥有起死回生的秘方,想方设法、威逼利诱他交出秘方,差点让他的妻儿身死牢中。这种事发生了不止一次,在札记主人详实的记载中几乎伴随着他迁移到每一个新地方。 袁宁甚至在札记主人的最后一篇记录里读出了满满的“如释重负”。也许没有得到灵泉,札记主人就不会这么多的险恶与波折。 这一点和象牙说的一样。 不要把灵泉的存在告诉别人,连最亲近的大哥他们都不能说。 袁宁安安静静地把札记放回原位。这里面的书籍其实还是有他可以看的。袁宁不太想睡,坐到了窗边泛起书来。人参宝宝们在院子里玩耍,它们身上藏着不少种子,看见适合的地方就撒一颗。人参宝宝们前脚挪向别的地方,后脚种子就发芽了,绿绿的苗儿钻出地面,给这古朴的宅院添了几分生机。 袁宁偶尔从书上抬头往外一望,发现人参宝宝们正在那儿追逐嬉戏,翠绿的新苗也随着它们转动着幼嫩的茎叶,仿佛也想和它们一起跑来跑去。 他会保护它们的。袁宁认真地想。也许将来某一天,他也会像札记主人一样觉得肩膀上有着沉沉的负担、他也会觉得灵泉给自己带来了太多麻烦,可是看着开开心心的人参宝宝、看着趴在窗边打哈欠的小黑——他觉得他希望这样的日子一直延续下去,永远永远都不会变。 袁宁把书放回原位,伸了个懒腰,终于有了点困意,躺在横塌上歇息。 等袁宁一觉醒来时,外面已经亮了起来。天放晴了,章修鸣过来喊他一起去晨练,袁宁“哎”地应了一声,换上运动服和章修鸣一起去跑步,高高兴兴地和沿途遇到的邻里们打招呼。 太阳爬山山腰,袁宁仰头看去,金灿灿的阳光有些刺眼,却让袁宁心里的伤怀一扫而空。 “四哥,我们看谁跑得快!”袁宁笑眯眯地提议。 “和我比谁跑得快?”章修鸣睨了一眼他的小身板儿,“来就来,谁怕谁!” “那我跑了啊!”袁宁不等章修鸣反应过来,拔腿就跑,把章修鸣甩得要多远有多远。 “你耍诈!”章修鸣怒了,奋起直追,准备追上以后给袁宁点颜色看看。 眼看袁宁越跑越快,章修鸣不由边追边叫喝,叫嚷着追上以后要好好教训袁宁。 邻里间看见这一幕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交口夸赞:“瞧他们兄弟俩,感情多好。” 兄弟俩气喘吁吁地跑回家门口,迎面撞上了刚从车上走下来的韩助理。袁宁笑容还没敛起,抬眼一看,蓦然对上韩助理满含忧虑的双眼。 袁宁一愣。 韩助理见是袁宁和章修鸣,敛起了脸上的忧色:“这么早就去锻炼了?” 袁宁点头。 章修鸣和韩助理要更熟稔一些,当下就问:“韩叔叔你这么早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有点事。”韩助理显然不愿在袁宁和章修鸣面前多提,“我来找你们爸爸。” 章修鸣和袁宁对视一眼,没有再问。 韩助理和袁宁两人一起入内。章先生已经起来了,见韩助理一大早过来,起身和韩助理上了楼。薛女士端着早餐出来,发现章先生不见了,不由望向袁宁和章修鸣。 章修鸣说:“韩叔叔来了,可能有公事找爸爸。” 薛女士说:“那你们先把你们爸爸的早餐吃了,我等会儿再把另一份端出来,免得凉了。” 章修鸣拉着袁宁吃早餐。 另一边。 书房。 书房门一关,韩助理就没了刚才强撑的冷静。他说道:“章兴鸿疯了!您就这么由着他吗?他赢不了您,就肆意攀咬我们的人,这次还把矛头直接指向您!章老他还是不出面吗?不管怎么样,在别人眼里你们都是兄弟啊!” “他又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靠出卖自己的亲人、靠踩下自己的家人为自己争取机会,这种事章家老大都已经做熟练了,哪里需要半点犹豫?章先生说,“我和他早就已经不是兄弟,我希望你能记住这一点。” 韩助理一怔。 “想要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章先生沉下脸,向韩助理透了底,“我等的就是他坐不住的那天。在那之前即使有点波折也不需要放在心上,这点小事连委屈都算不上。不过这段时间家里就拜托你了,我希望他们不要太为我担忧——我自己选的路,我很清楚会有什么危险。” 韩助理跟了章先生这么多年,一下子明白了章先生的意思。 这次章先生被攀咬得厉害,上面肯定会介入调查。 可正是因为攀咬得太厉害才不需要担心,因为就章兴鸿那点能耐还不至于把攀咬的事都坐实,顶多只是躲在章兴鸿背后的人会掀起点风浪而已。而等章先生相安无事地归来,反噬之日也就到了,到时就算章先生对付章兴鸿的手段再狠,在别人看来也是“师出有名”、“情有可原”。 韩助理说:“我明白了!我这就做好应对准备!” 韩助理下楼时,袁宁和章修鸣都吃完早餐。袁宁敏锐地察觉韩助理眉间的忧色已经褪去,他小心地往章先生脸上瞄去,察觉章先生还是和往常一样冷静而平和,心也放回了原处。他主动说:“父亲,我们去上学了!” 章先生朝他颔首。 到了学校,袁宁去向齐老师请教腌果子的方法。齐老师已经怀孕五个月,肚子显怀了,她摸着肚子笑了笑,大方地说:“我怀孕后爱吃酸的,自己试着腌了点,味道很不错。我闲着的时候把我摸索出来的法子都写下来了,你想做的话就把它们抄回去吧。” 袁宁惊喜:“谢谢齐老师!” 袁宁拿到了几个腌制方法,又接电话打到牧场那边,让人找罗元良接电话。罗元良听袁宁有了新想法,点头答应下来,当下就开车去玻璃厂订了一批适合腌制果子和腌菜的玻璃坛子。 洋房那边还有几个空房,罗元良平时要经常接电话,在袁宁的提议之下搬到了其中一间里住。罗元良准备把中间那间空房腾出来摆坛子,袁宁过来后可以尽情在里面捣腾,不被任何人打扰和窥探。 上回建大棚的时候罗元良就知道袁宁用了一些特别的法子去处理一些种子。比起他以前试着去种的花儿,年前种下的花长得又快又好,几乎没有萎死的。要是其他花农的花能有这种成活率、这种品相,哪会愁着赚不了钱?虽然袁宁只说要腌点果子,罗元良却还是慎重以待。 果子什么的,山里有的是,如果袁宁连腌果子也能腌出花样来,那牧场等于又多了一个进项! 周末一到袁宁就去了牧场。已经是冬季的尾巴了,目前从重新回到了春天,用力的草芽从土里钻出来,冒出半个头,小心翼翼地窥探着这新鲜而陌生的世界。 招福到了牧场就跑到葡萄架下,趴到那张石头做的桌子旁,就像谢老还在世时一样。袁宁拿出一台收音机,放进收录着谢老的歌的录音带,让悠悠的歌声从录音机里飘出来。招福立刻精神了,抱着录音机趴在那听了起来。 袁宁去找罗元良。罗元良正在替马梳理鬃毛,这似乎是罗元良的兴趣,每天必做!见袁宁来了,罗元良摸了摸枣红色的马儿,把马鞍放到马儿背上,问袁宁:“要骑骑看吗?” 袁宁惊喜地说:“可以吗?!”他早就想骑马,只是他还太小了,又没有适合的马,所以一直都没机会骑。他只骑过招福! “可以。”罗元良说。 牧场的马都是他在照顾,别说让它们给袁宁骑一下,就算是让它们直直地往悬崖冲它们也不会犹豫。罗元良扶袁宁上马。 马蹄踩着牧场的小路哒哒地往前走。袁宁感觉新鲜极了,一路骑到洋房那边才手脚并用地下了马,朝马儿说道:“谢谢你。” 马儿嘶鸣一声,仿佛在回应袁宁的感谢。 袁宁转向罗元良,夸道:“你把它教得真好!” “它喜欢你。”罗元良笃定地说。 “我也喜欢你!”袁宁毫不迟疑地向马儿表达自己的喜爱。 罗元良没再说话。这就是袁宁,永远不吝于让别人知道的喜欢和欢喜。 和袁宁呆在一起久了,世界好像也变得简单而干净。 罗元良拴好马,洗了手,和袁宁一起去搬车上的果子。袁宁为了把果子从灵泉那边弄出来可费了不少功夫,他在学校那边寄存了点箱子,趁着警卫伯伯不注意把果子都弄到箱子里封好,再叫李司机去把一箱箱的果子搬上车运过来。 不摆到家里,果子的来处就没那么容易被怀疑。 袁宁会这么大费周章地把果子弄出来,一来是怕果子熟烂在枝头太浪费,二来则是想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测——是不是只要帮助到别人,灵泉那边的“生机”就会增加? 袁宁一整天都在试验齐老师给的腌制方法,和罗元良一起来来回回地捣腾满所有坛子。 “大概要二十天才能好,”袁宁对罗元良说,“我下星期要去首都一趟,可能不能过来了,你帮我看着吧!” 罗元良答应下来。 顺顺利利地把果子从灵泉那边“偷渡”出来,袁宁非常满足。他腌制果子时加了灵泉水,等第一批果子腌制出来后他还是像卖花一样先送人,看看反响如何。灵泉水能净化人的身体,果子又能改进人的体能,两者结合起来也许能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吃下了这样的腌果子,对身体应该有好处吧?这样不知能不能给灵泉那边带来“生机”。 袁宁忙活完了,第二天一早又回了市区。 一到家,袁宁就察觉气氛不太对劲。薛女士正坐在客厅,忧心忡忡地看着电话,似乎在等着什么人打电话过来。章秀灵、章修文还有章修鸣都坐在一旁,神情和薛女士差不多。 电视还开着,正巧在放新闻。新闻上说,在首都开会的章先生被举报违纪,上面已经介入调查。这电视台也不知受谁指使,明里暗里想坐实章先生违纪的事实,若是不明真相的人看了肯定会觉得章先生果然像被人指控地那样十恶不赦,只差没亲自动手杀人! 啪! 袁宁冲上去把电视关了。见薛女士面带恍惚,他上前抓住薛女士的手:“妈妈,没事的。父亲绝对不是那样的人,谁都不可能把那种罪名安到他头上去。” 薛女士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袁宁的话。可谁都看得出来,其实薛女士还是担心无比,一点都没被袁宁的话安慰到。 袁宁看了眼章修鸣他们,继续说:“父亲肯定有自己的打算!我们要好好地等父亲回来!” “宁宁你说得对,”薛女士终于打起精神,紧紧地回握袁宁的手,“外面已经够乱了,家里不能再乱——要让那些人都知道我们不怕他们的鬼蜮伎俩。” 章修鸣暗暗给袁宁竖了个大拇指。 袁宁拉着薛女士一起做饼干。 当饼干的香味飘出烤箱时,大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回来的是章修严。 闻见屋里的饼干香味后,章修严顿住了。客厅里没有人,电视也关着,只有极轻的交谈声从厨房里传来:“大哥喜欢吃咸味的。” 是袁宁的声音。 “所以你学的都是咸味的吗?”薛女士的声音也响起了,“宁宁你果然最喜欢大哥,我们可要吃醋了。” “都喜欢。”袁宁的声音软软的、低低的。 薛女士笑了起来。 薛女士在笑。 章修严一路上悬着的心放下了。 家里有袁宁啊。 虽然袁宁年纪最小,但最懂得怎么安抚人。就连他也曾经被袁宁抚平过心里的伤怀不是吗? 不用担心的,家里有袁宁在。 章修严推开半掩着的厨房门。 袁宁微怔,仰起头望向门口。 于是—— 蓦然撞进了章修严幽深的目光里。 第99章 合作 章修严的目光幽邃深远, 涌动着汹涌的暗潮。袁宁感觉自己像只踏入沼泽的幼兽, 往前迈一步就会深深地陷入其中。他还太小, 无法很好地掌控这样的情绪,不由自主地呆愣在原地, 怔怔地望着章修严俊秀硬朗的脸庞。 薛女士没注意到他们对视时的暗涌,她敛起了笑容,微微蹙起眉头:“修严你明天不是要跟着教授开新课题吗?”有袁宁这个“探子”, 全家人对章修严的课程进度都了若指掌。薛女士上前帮章修严理了理走得太匆忙而有些凌乱的衣领,“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没什么。”章修严说,“就是回来看一看。” 章修严绝口不提心里的担忧, 薛女士却明白章修严的忧心:“修严你别担心,家里不会有事的。” 章修严点了点头:“我吃个饭就回学校。” 薛女士脸上又有了笑意:“那正好把宁宁给你做的饼干带去。宁宁他最念着你, 学的都是你爱吃的口味。上次你多吃了两块咸味饼干, 宁宁一直记着呢, 今天马上缠着我要学。”她边说边把饼干从烤箱里取出来,淡淡的芝士香味飘到鼻端, 还没入口就像已经尝到了那种酥香咸脆的味道。 章修严抬眼看去, 只见一半的饼干被捏成小黄鸭的形状,不大, 很香, 一口就可以吃掉一块。章修严伸手要拿起一只小黄鸭, 袁宁却拦住他,严肃地教育:“大哥你刚从外面回来,没洗手, 手上脏!” 薛女士闷笑不已。家里能这么一本正经“教育”章修严的人,恐怕只有人小胆大的袁宁了。 章修严面无表情地去洗了个手,取下毛巾擦干手。一转身,袁宁就拿着一块小黄鸭送到他嘴边。袁宁眼睛亮晶晶,认真地夸奖:“这是听话洗手的奖励!” 章修严盯着那只抵在自己嘴巴前的小黄鸭一会儿,张嘴把酥脆的小黄鸭咬进嘴里,咔擦一声咬碎了。饼干酥酥脆脆,咸香可口,一点都不腻。 袁宁收回手,微微垂下视线,自己也取了只小黄鸭,送进嘴巴咔擦咔擦咬着,让那香酥的滋味钻进每一个味蕾。他还是很想和大哥亲近,可是不能再抱大哥、不能再亲大哥,他已经长大了,不能再那样黏黏糊糊。 长大了不该那样,否则的话…… 袁宁正想着,章修鸣他们已经闻香而来,一个两个都挤进了厨房里头。瞧见盘子里摆着的饼干,章修鸣哇哇直叫:“小黄鸭!好可爱!我小时候最喜欢带着它洗澡!宁宁你们居然躲在厨房自己先吃了!要是我们不进来你就自个儿把小黄鸭吃光了是不是?” “没有!”袁宁红了脸否认,“我知道四哥你也喜欢小黄鸭,做了很多的!” “宁宁你也喜欢小黄鸭吗?”章修鸣两眼一亮,感觉像找到了知己! “我也喜欢。”虽然他没有带着小黄鸭洗过澡。袁宁补了一句,“大哥也喜欢。” 章修严:“……” 章修严知道袁宁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误解。当初他带袁宁去栾嘉家里学游泳,给袁宁买了小黄鸭泳裤,小黄鸭泳巾,小黄鸭泳圈——自那以后袁宁就坚定地认为他喜欢小黄鸭,只是年纪变大了不能再喜欢了。事实是那只是因为他当时对袁宁这个“新弟弟”还不熟悉,下意识地觉得章修鸣喜欢的袁宁也应该喜欢。 章修严注视着盘子里整整齐齐的小黄鸭们。 很奇妙地,他现在好像真的觉得它们很可爱。 吃了晚饭,章修严准备出发。袁宁送章修严到门口,站在大门前不再跟着章修严往前走。他说道:“大哥放心,妈妈她们会好好的。你安心上课,我会看着家里!”袁宁脸庞还带着点稚气,目光却非常坚定,眼底满满的都是认真。 章修严嘴巴动了动,想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说。他赶回来,最担心的其实是袁宁。他担心薛女士又会生病,担心薛女士像当初出口伤害他、伤害章修文一样,心急之下又用刀锋一样尖利的言语伤到了袁宁。 他担心自己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的小结巴,又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受到伤害。 这样的心情是不需要对袁宁说起的。章修严“嗯”了一声,转过身上了车。到车里坐定,章修严看向车外的袁宁一会儿,见袁宁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根本没有上前给自己一个道别吻的意思,不由朝袁宁招了招手。 袁宁一愣,跑了过去:“大哥?” 章修严说:“我回学校了。”说完他定定地看着袁宁,意思是“你好像忘了什么”。 风轻轻吹动章修严的刘海,露出章修严平整好看的眉心。袁宁心脏怦怦直跳,感觉章修严的目光像是火焰一样,把他整颗心都灼伤了。 大哥这么好,好得让他想要一直一直霸占着大哥身边的位置。大哥一定不知道他有这样的想法,要不然的话大哥一定不会远远地避开他——大哥从小就是有计划、有目标的人,大哥有完整的人生计划,大哥说他永远会是他的弟弟,即使他们都结婚了也不会变。 大哥已经对他这么好了,他却还贪心地想要更多——甚至还生出“如果男人可以和男人在一起的话,大哥就不用和别人结婚了”的可怕想法。 袁宁走上前,在章修严眉心轻轻地亲了一下。明明是一触即离的浅吻,袁宁却觉得自己的嘴唇被烫了一下,烫得他整张脸一阵红一阵白。好在天已经黑了,路灯是橘色的,不会让任何人看出古怪来。 “再见,大哥。”袁宁说。 * 第二天中午,袁宁接到罗元良的电话,说是有个首都来的客人来了,挺奇怪的,说想要看看洋房里腌着的果子。对方说认识他,姓廉,现在正坐在客厅。袁宁愣了一下,马上知道来的是谁:首都来的,姓廉,只能是廉先生! 袁宁心中一紧,隐隐觉得是那些果子把廉先生引了过来。他迟疑了一下,慢慢镇定下来:“是我认识的,你帮我把电话给他?” “你应该还记得我。”廉先生的声音从那边传来,“你把花种种得很好,花儿们知道了都很高兴。” 廉先生的话让袁宁心里打了个突。廉先生说花儿们很高兴,难道廉先生也能听见花儿们说话?廉先生果然也有灵泉吗?袁宁没有贸然开口。腌果子漏了馅,花有没有露馅? 他做事果然还是不够周全!袁宁心里懊恼着,口里却说:“我和园艺店的蔺爷爷说好了,留了园艺店的电话,如果花儿生病了或者开始枯萎,园艺店会派人去回收点回收。” “看来你和园艺店合作了。”廉先生说 袁宁“嗯”地应了一声,花市结束之后园艺店那边就有人和他联系,说希望两边能够合作,也就是让牧场全年为园艺店提供花源。袁宁对园艺店的回收模式很有好感,几次接洽之后就让罗元良和园艺店那边签订合同。 廉先生听袁宁说完园艺店的情况,夸道:“你找到了不错的合作伙伴。”他顿了顿,“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和我也合作一下?” 袁宁眉头一跳。 “你提供的食材,我不问来源,都用在水云间。你加工好的成品——比如你正在腌制的果子,同样可以在水云间寄卖。二八分成,你八我二。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今天傍晚带着合同去找你。” 袁宁沉默下来。他听明白了,廉先生确实知道灵泉的存在,并且有意帮他。过了好一会儿,袁宁才开口说:“我想先见见您。”不弄清楚廉先生为什么要帮自己,袁宁没办法做出决定。 “好。”廉先生答应下来。 傍晚的时候,袁宁没有回家,他打电话和沈姨说了一声就和李司机去约定地点。廉先生已经等在那儿,和在农场中见面不一样,廉先生穿着整齐笔挺的西装,少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多了几分人味儿,看着像个事业有成的精英人士。 李司机远远看了一眼,放心了,到别的位置等着袁宁。廉先生领着袁宁进了包厢,拿出拟好的合同递给袁宁。 袁宁接过合同,没立刻翻看,而是仰头看着廉先生,眼底有着显而易见的疑惑。 廉先生说:“你有什么想问的可以直接问。” 袁宁犹豫半响,仰头望着廉先生,问了出口:“您为什么要帮我呢?” 廉先生也注视着袁宁。这孩子还这么小,从他了解的情况来看,这孩子还有着可怜的身世,并不是章家亲生的。 为什么帮这孩子? 廉先生叹了口气,缓声说:“你听说过‘守泉人’吗?” 第100章 升中考 守泉人。在此之前, 袁宁从来没听说过这东西。可这词儿简单易懂, 袁宁一下子明白了它的意思。泉是指灵泉, 守泉人自然是指守护灵泉的人。拥有这样的宝贝,可不就是要好好守着它吗?袁宁望着廉先生, 摇了摇头:“我没有听过。” 廉先生深深地望着他。袁宁心思很细,做事也很稳妥,只是到底还小, 很多事考虑得不够缜密周全。若不是这样,他是不可能察觉端倪的。他能看出不对,别人自然也能。廉先生就是因为这样而亲自跑一趟, 他并不习惯把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既然想护着眼前这孩子,自然是亲自护比较好。 廉先生顿了顿, 把自己与灵泉结缘、自己被灵泉所救——到灵泉毁坏、化入湖中所经历的一切, 一桩桩一件件地告诉袁宁。袁宁仔细听着, 想起了灵泉那边的札记主人。那位札记主人的经历与廉先生何其相像啊!即使人性本善,在越来越恶劣、越来越不适合人类生存的社会大环境里, 善意还是会越来越少、恶意还是会越来越多, 善会变成恶——小恶又会变成大恶。 当所有人都丧失了作为人的理智、只剩下动物天性的时候,就算拥有灵泉也改变不了什么。在这一点上, 廉先生是悲观的, 所以廉先生如今过着近乎避世的生活。偶尔遇上心存善念的人, 廉先生会赠对方一些他悉心栽培的莲子——至于莲子到底能不能发挥作用,就得看对方福缘够不够深了。 廉先生说:“你种出来的那些果子,和我种的莲子差不多。这样的东西不能随意卖给普通人, 他们福缘太浅,吃下去不仅不会有强身健体的作用,还可能会让他们的身体出问题。” 袁宁愣住了。他说:“我、我不知道。”终于遇到可以放心吐露灵泉秘密的人,袁宁把自己的考虑都说了出来,也问出了自己最想了解的东西:是不是只要帮助到别人,就可以让灵泉获得“生机”? 廉先生拧起眉,摇摇头说:“我没有听说这样的说法,也没有见过你说的那些黑色丝线。不过我们祖上传下来的家训是行善积德,祖上也确实是积善之家。看来我们拥有的灵泉并不一样。”他有些惆怅,“可惜我的泉眼已经消失了。” 袁宁说:“象牙说,我们的泉水只有净化作用,不能改变生老病死。可是在种下您给的莲子之后,我种在里面的人参苗发生了一点变化,它们不仅可以把身体从泥土里拔出来到处跑,还可以催生植物——这是您给的莲子的功效吗?” 廉先生说:“不,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廉先生发现袁宁拥有的灵泉比他所知晓的要玄秘许多。他问,“象牙又是谁?你把灵泉的存在告诉别人了?” “象牙是一棵花。”袁宁说,“象牙它可聪明了,比我要聪明得多!象牙它最开始是种在园艺店那边的,去年年底招福生日的时候我才把它接回家,但它一直都可以出现在灵泉那边。所以我才会觉得我们是在梦里——要不然象牙怎么能即出现在现实里,又出现在灵泉那边呢!” “你可以听到花说话?”廉先生有些吃惊。 “您不可以吗?”袁宁也很吃惊。 廉先生沉默下来。他拥有的灵泉只是灵泉,可以催生万物,但也只有催生万物的作用,并没有给他带来别的不同。他顶多只是能感应到“生机”,能够从镜湖那边看到一些曾经发生在周围的画面。 上次廉先生已经发现袁宁能和植物交流,只是没想到袁宁是可以直接听到植物们说话!而且从袁宁提及的东西看来,袁宁拥有的灵泉是可以“进化”的,在他给的莲子生长起来之后灵泉那边的植物出现了不小的变化——拥有了净化以外的第二个能力:催生! 也许,这孩子的未来会不一样吧。 廉先生更坚定了帮袁宁一把的念头。至少在袁宁长大——在袁宁有能力保护灵泉之前,先由他来保驾护航!他想要看一看,他做不到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不可能做到——他也想要看一看,同为“守泉人”的袁宁将来可以走得多远。廉先生死寂的心脏仿佛突然复苏。 不甘心啊。 他到底还是不甘心。 廉先生说:“你一开始不是问我为什么要帮你吗?”廉先生脸上满是落寞,“我就是想看一看你能做到什么程度——想看一看你是不是能走得更远,了却我的遗憾和不甘。” 袁宁安静下来。 袁宁最后和廉先生签了合同,目送廉先生离开,才坐上李司机的车回家。有了这样一个特殊的“合作伙伴”,袁宁眼前的迷雾散了不少,对未来做了新的规划。章先生还没回来,家里的气氛终究有些低落,袁宁每天定时向章修严汇报家里的情况。 同时袁宁抓紧时间预习初中的课程,把学习任务提升到以前的两倍。宋星辰的学习进度一直和袁宁保持一致,两个人经常一起探讨习题,因此宋星辰是第一个发现袁宁在改变学习计划。 宋星辰已经从宋父口里听说章先生的事。对完习题之后,宋星辰开口问:“袁宁你是不是有新的打算?” 袁宁一顿。他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和宋星辰、郝小岚说出自己的计划。见宋星辰和郝小岚齐齐望着自己,袁宁说:“我想今年六月就参加升中考。” 郝小岚吃了一惊:“我们才三年级啊!”虽然她也跟着袁宁、宋星辰预习了初中的课程,可那毕竟是他们学着玩的,真要去考试的话可不一定能考出多好的成绩来。郝小岚也听说了章家的事儿,她忧心忡忡地问,“宁宁你是因为章叔叔的事才突然想跳级的吗?别担心,我爸爸说章叔叔不会有事的。而且大人的事,我们根本管不了的……我们才十岁呢!” “所以我想快一点长大。”虽然跳级不算是长大,但“初中生”的身份说出去要比“小学生”大,他要做一些事也比用小学生的身份去做要容易——当然,前提是他快点长高,不再是这小豆丁的模样。袁宁说,“我想快一点帮上父亲和大哥的忙。你知道的,我不是章家亲生的孩子,父亲他们都对我很好……我想变得有点用处。” 宋星辰神色复杂地看着袁宁。袁宁总是过得那么快活,每天都开开心心,看见谁都高高兴兴,所以他常常会忘记袁宁的身世,忘记袁宁已经失去爸爸妈妈——更忘记袁宁姓袁,章家人姓章,他们本来不是一家人。 宋星辰没有像郝小岚一样劝说袁宁。他只是问道:“你决定好了?” 袁宁用力点头。他知道这样有些冒险,即使考上了初中也可能跟不上那边的学习进度,可是他愿意付出加倍的努力! “我也考。”宋星辰转向郝小岚,“你要不要一起?” 郝小岚常年跟着袁宁两人一起学习,虽然算不上是学霸,但应对考试也绰绰有余。每年考试除了宋星辰和袁宁始终遥遥领先之外,第三名总是她和应绍荣竞争上岗,算下来她占据第三的次数更多! 郝小岚听到宋星辰说“我也考”就已经意动了,被宋星辰一问,她马上说:“考!怎么不考!我才不怕呢!大不了我也多找几个家教,把成绩给补上去!” “那我们要做好准备了。”宋星辰说,“我们先去和老师他们说一声,等放学就去买点备考资料。” 宋星辰和郝小岚的话让袁宁心里满满的都是感动。这是他自己的想法,宋星辰和郝小岚是为了陪他才决定一起考的。有宋星辰和郝小岚加入,袁宁底气足多了:“好!” 一下活动课,袁宁三人就去找班主任,说出准备在六月参加升中考的打算。班主任知道他们一直在预习后面的课程,耐心听完他们的话后才说:“你们现在才三年级,没有接触真正深奥的课程内容。虽然你们一直有自学,但深度可能跟老师教的、跟考试考的不一致。如果你们真的想参加的话,得先向校长那边提出申请。现在校长就在学校,我可以立刻带你们去见他。” 袁宁与宋星辰、郝小岚对视一眼,认真地说:“我们确定了。” 班主任带袁宁三人前往校长室。校长正在那里和一个学生说话,听到有人敲门,抬起头来一看,有些意外。校长很喜欢袁宁三人,停下来和颜悦色地问:“有事吗?” “他们想要参加今年的升中考。”班主任替袁宁他们开口。 校长一顿,严肃地看着袁宁三人。等看见袁宁三人同样严肃、同样认真的神色之后,才说:“这个月月底有一场模拟考,你们和六年级的学生一起考,如果考得好我可以批准你们去参加——考不好你们就继续乖乖地留在这里往下念,这样可以吗?” 第101章 天价 得了校长准话, 袁宁和宋星辰、郝小岚放学后去了书店, 准备选一批参考书。章修严当初帮他们挑了一次, 后面基本都是他们自己挑。这个学期就要升中考,书店专门开辟了一个区域来摆辅导资料, 袁宁三人毫不费劲地找到了需要的书,付了钱,准备分头回家。 “宁宁!”刚走出书店, 一把带着浓浓异国口音的声音就唤住了袁宁。 袁宁转头一看,不是华纳又是谁?华纳也十岁了,他长得也比袁宁高大, 脸上带着笑意。袁宁还没开口,华纳已经走了过来, 给了袁宁一个大大的拥抱, 一抱之后他又说:“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里。”那时华纳被拐子拐到这边, 被迫跟着拐子沿街乞讨,随时都在拐子的监视之内。华纳说, “那时我看你和你大哥坐的车那么好, 穿得也很好,心里就生出种强烈的念头, 觉得该向你们求助。” 袁宁腼腆地笑着, 体贴地没有多提华纳当时的痛苦与狼狈:“都是以前的事了。” 华纳左顾右盼:“章大哥没有和你一起来吗?” “大哥他去首都念大学了。”袁宁说, “只能偶尔回来一趟。” “这样啊。”华纳有点失望。 袁宁邀华纳去家里玩。 华纳欣然应允。他和父母说了一声,上了袁宁的车。坐到车上,华纳关心地问:“听说章叔叔出事了, 是真的吗?” 袁宁愣了一下:“连你们都知道了吗?” “爸爸跟这边不是有个农业合作项目吗?”华纳说,“爸爸被告知负责人换了,觉得不太踏实,打听了一下,知道章先生出了事儿。爸爸说了,不是章先生出面的话他会暂时搁置这个项目。” 袁宁心头一跳。他知道华纳父亲是特意过来给章先生撑场的。因为华纳喜欢往章家跑的关系,华纳父母才渐渐解开心结,重新踏足这片差点让他们永远失去长子的伤心之地。华纳父亲这样做就是想让人知道章先生在招商引资这块下了多少工夫。 袁宁领着华纳到家,发现家里已经来了另一位客人,是西蒙·普尔曼。章修鸣正推着西蒙·普尔曼在花园里散步,见袁宁带着华纳回来,微微讶异:“华纳也来了?” 华纳点头:“我爸爸妈妈也过来了,在另一辆车上。” 华纳父母随后就到了,见到西蒙·普尔曼,他们对视一眼,明白西蒙·普尔曼的来意和自己一样。华纳父母上前向西蒙·普尔曼问好。西蒙·普尔曼微微颔首:“最近事情少,来这边度几天假。” 袁宁心中大定,把招待华纳一家的任务交给章修鸣他们,自己跑去和沈姨商量晚上的菜色。等他从厨房出来时,电话正巧响了。袁宁心头一跳,跑上去拿起电话,还没听到那边说话他已经喊了出口:“大哥!” “家里怎么样?”那边果然是章修严。 袁宁把华纳他们的到来告诉章修严。 章修严一听就知道华纳一家和西蒙·普尔曼的来意。他说:“好好招待他们。” “我会的!”袁宁认真保证。说完以后他忍不住问,“父亲很快就会回来的吧?”虽然袁宁一直认为章先生不可能有事,但每天看着薛女士他们忧虑重重,袁宁还是有点担心。 “当然。”章修严笃定地说。他从来没有担心过这一点。 明明章修严只说了两个字,袁宁却觉得安心无比。他挂了电话,又去榨果汁给华纳他们喝,薛女士去参加一个婚宴,回来后见到家里这么热闹,心里的担忧少了大半,笑着与华纳母亲说话。 吃过晚饭,袁宁正在切水果,突然听到大门那边有动静。袁宁从厨房探出头往外看,愣了一下,定定地站在那儿,差点连手里抓着的水果刀都松开了。 袁宁把水果刀放下,高兴地跑到饭厅那边喊道:“妈妈,父亲回来了!” 章先生顿住脚步,站在原地望着重新转过头来的袁宁。 袁宁总觉得章先生这模样仿佛在哪里见过。他想到了章修严讨告别吻时的样子,灵机一动,明白了!袁宁撒开腿跑了上去,用力抱住章先生,踮起脚努力在章先生额头上亲了一下:“父亲!” 章先生:“……” 章修鸣最先跑出来,见袁宁抱着章先生亲了一下,胆儿也大了,也跑上前往章先生脸上亲。 章先生:“………………” 章修文和章秀灵慢一些,看见袁宁和章修鸣胆大包天的举动,都吓了一跳,接着他们也跑了上去,站在一边看着章先生。章先生抱了抱章修鸣,又抱了抱袁宁,接着转向章修文和章秀灵,分别给了他们一个难得的拥抱。 章先生说:“让你们担心了。”他虽然对章家大伯狗急跳墙的动作早有预料,却没想到对方动作那么快,连让他向家里交代一声的机会都没有。 薛女士站在饭厅门前,欢喜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落。章先生回来了,还破例和孩子们亲近了一番!她缓步走上前,含着泪笑了:“你这回把宁宁他们都抱了一遍,就缺修严了,下次修严回来可要补上。” 章先生:“………………” 章先生转向袁宁:“下回你帮我抱大哥一下。” 袁宁想象了一下章先生和章修严拥抱的画面,也觉得有些奇妙。他拒绝:“不!要父亲自己抱!” 一家人都笑了起来。 有华纳他们在,袁宁没来得及和章先生他们说起自己的打算。第二天中午,袁宁才把参加今年升中考的决定告诉章先生他们。 章先生听了,没有反对。跳级这种事,章修严做过,章修文也做过。章修文比章秀灵小两岁,但现在直接成了章秀灵的同桌,算是跳了两级。袁宁这想法跨度虽然大了点,但也不算太离谱。 章先生说:“去试试也可以,如果能考上就去念,考不上家里也不会给你开后门。凡事量力而行。” 袁宁认真点头。他自然是考虑过自己能不能跟上课程才决定的。 当天傍晚郝小岚爸爸不回家,袁宁邀宋星辰和她到家里吃饭,顺便一起准备模拟考。天气很好,傍晚的风一点都不冷,反而吹得人心旷神怡。郝小岚提议到花园的花架下看书,袁宁没反对。花架上爬着的花藤已经长出青青的嫩芽,芽儿们随着微风轻轻摆动着,叫人一下子知晓春天正要到来。 袁宁三人坐在石桌上做题,姿势都端正又认真。 章先生和薛女士从楼上往下看,可以清楚地看见三个孩子在做什么。章先生和薛女士提起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听说这两个孩子的爸爸都为我说了话。” 章先生指的自然是宋星辰和郝小岚的爸爸。宋星辰爸爸是实干型的,郝小岚爸爸则以清直闻名,和他根本扯不上关系,甚至不太喜欢他这样的人。可是这一次他们都公开地、主动地为他说话,着实让章先生有些意外。 看见地下三个孩子的亲近,章先生找到了原因。肯定是三个孩子之间的情谊打动了他们吧?因为有孩子作为枢纽,宋星辰爸爸和郝小岚爸爸才愿意了解他所做的事,进而了解他的做法虽然与他们不同,但观念与目的是与他们一致。 薛女士听了章先生的话,不由问:“那我们要不要请他们到家里来吃个饭?” “不用。”宋星辰爸爸他们愿意为他说话,不等于愿意与他有进一步的私交。毕竟在如今这种达环境下,和谁稍微走得近一些都会被解读为“站队”。君子之交淡如水,一向是宋星辰爸爸那些人秉承的观念。章先生注视着花园里的袁宁三人,说,“让孩子们往来就可以了。” 这个年纪的孩子是幸福的,他们之间的情谊不会被任何人任意解读,更不会有太多的利益纠葛,最大的烦恼恐怕是“今天他不想理我是不是生我的气了”之类的。 正因如此,才不该让过多的利益关系掺杂到这样的情谊里面。 章先生收回视线,回到书桌旁坐下,对薛女士说:“这段时间没别的事忙,我做了份提案。三月要开一场全国会议,我再修一修,到时把提案递上去看能不能通过。” 薛女士替章先生泡了杯安神茶,说:“你这段时间恐怕都没好好休息,真是一刻都不肯停下来。”她看了眼文件的标题,微微讶异,“你准备提这个?” 章先生点头。 薛女士说:“这是件好事,要是能成就太好了。”薛女士有点感慨,“宁宁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 想到那通透又早熟的孩子,章先生说:“等成了再告诉他。” 袁宁并不知道章先生打算做什么,他正全心全意地准备模拟考。很快地,开考的日子到来了。校长说让他们一起考,是直接把他们给编进六年级学生里了。六年级的学生很多都已经开始发育,袁宁三个小豆丁走进考场时引来了不少学生侧目。 袁宁找到位置坐下,还没正式开考,周围人都好奇地问:“你是三年级的学生吧?怎么和我们一起参加模拟考了?”虽然望先小学学生不算少,但袁宁和宋星辰这两个常年霸占第一第二名的三年级生还是很多人认识的,尤其是袁宁——大家都盼着去他画里的小牧场看看呢!上回三年级的学生们都去了,回来说了不少趣事也画了不少画儿,简直让他们羡慕死了! 袁宁老实回答:“我想参加今年的升中考,校长说要先在模拟考里试试才能决定让不让我们考。” 一众哗然。 直接从三年级跳到升中考,也太快了吧!六年级的学生们感觉自己遭到了挑衅,当下就正襟危坐,等待考试开始。这次模拟考的难度可不是比照着往年升中考来的,它是为了华中大学附属中学的自主招考摸底! 能念望先小学的,哪个不是家里有底子、本人又聪明的?一般来说他们都会去参加各个好初中的自主招考,省内最受瞩目、家长最想孩子进去的就是华大附中!这次模拟考就是给化大附中的招考打前站,连试题都是直接从华大附中那边直接讨的,参考价值非常高——华大附中那边也会关注。 也就是说,这次考试的难度比普通的升中考难了不是一星半点! 袁宁三人可不知道这一点。拿到试卷之后,袁宁心头一跳,感觉比他们这几天做的模拟卷要难多了!上面有很多题目甚至涉及到初中才学的内容,若不是他们一直有往前面学还真有可能被它给难住! 全部科目考完之后,还有额外的音乐、美术、科学、体育要考!袁宁跟着六年级生考了一整轮,整个人蔫答答的,和宋星辰、郝小岚碰头之后苦恼地说:“看来是我太想当然了,升中考那么难,校长可能不会让我们考了。” 郝小岚也沮丧地说:“我数学有两道大题不会做呢!” 宋星辰却不这么认为。他说:“我跟六年级的师兄们了解过,他们也觉得很难。交卷时我也观察了,数学别说两道大题了,全部空着的都不在少数。所以我们现在先不要着急,等成绩出来以后再说。” 袁宁两眼一亮。他记得有次他和宋星辰对完答案,发现只能考八十几分,都觉得考砸了,结果成绩一出来,其他人都只考了六十多分,他们两个人的八十几分属于遥遥领先的。袁宁说:“看来校长是想打击我们!” 郝小岚同仇敌忾:“太过分了!” 宋星辰在一旁微微地笑着。其实他考试时也有点紧张,所以才特意去观察六年级生的答题情况。 开始结束后就是周末,袁宁邀宋星辰、郝小岚一起去牧场那边放松放松。西蒙·普尔曼还没离开,章修鸣领着他一起过去。于是几辆车浩浩荡荡地前往云山那边。 一出市郊,袁宁几人的心就欢腾起来,趴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风景。雪化了,冰消了,天气转暖了,阳光金灿灿的,照在已经长出新苗的田野上。被雪捂了一冬,土地变得松软而肥沃,袁宁摇下车窗,迎面嗅见了土壤那湿润而美好的芬芳。太棒了! 云山牧场几个字映入眼帘,袁宁几人就等不及车子往前开,拜托李司机停车让他们下车。车门一开,袁宁就领着宋星辰、郝小岚往牧场里跑,池塘经过整个冬天的冰冻,又重新注满了水,蜿蜒的石岸绕着池塘垒了整整一圈,边上铺好了石头小路,郝小岚跟着袁宁跑到池塘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高兴地说:“好大好大的池塘,简直看不到边。比我们学校里的要大多了!” 麻雀喧嚣的叫声从树上传来,叽叽喳喳乱叫不停,引得郝小岚跑到树底下往上看:“好多小鸟在这边安家!” “鸭子!”袁宁指着池塘中间嬉戏的鸭群,喊郝小岚一起看。 郝小岚跑回袁宁身边,和他一起往波光粼粼的池塘里看去。绿宝石一样的水面上停留着一群小野鸭,它们时而把脑袋钻进水里捕食,时而在水上相互追逐,时而安安静静地浮在水面——像个沉思的智者。不一会儿,一群色泽艳丽的野鸭子从天上飞了下来,降落在池塘的另一边。小野鸭们顿时都往野鸭子那边游去,嘴里嘎嘎嘎地叫着,声音脆生生的,和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相映成趣。 “鸭子会飞!”郝小岚和袁宁第一次见到它们飞起来时一样震惊。 “是野鸭。”宋星辰比较博学。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里面的孤鹜指的就是野鸭子。”袁宁把章修严教自己的东西告诉郝小岚。说完以后他愣了一下,定定地望着水中的野鸭子们,想到了章修严,想到了和章修严亲密无间的日子。他会的东西、他有的观念、他养成的习惯,几乎都是从章修严那学来的,他们的生命像是连在一起似的,拆开以后就变得不再完整——或者应该说,是他的一切依附在章修严身上。 这样可不行。 这样是不对的。 他总要长大的,不能永远依附在大哥身上,不能永远依赖大哥。 郝小岚没注意到袁宁突然的宁寂,夸道:“宁宁你懂得真多!” 袁宁回过神来,缓声说:“大哥教我的。” 宋星辰转头看了袁宁一眼,觉得袁宁的语气有种古怪的凝滞感。他左想右想,终究没发现袁宁说的话有哪里古怪,也就没有插话。 他们绕着池塘跑了一圈,看见了从山坡上走过来的罗元良。袁宁朝罗元良招手,口里喊道:“罗元良!” 罗元良转头看向袁宁,走到了他们身边,说道:“徐哥把风车建起来了,要去看看吗?” “要去!”不等袁宁答应,郝小岚已经抢答。 四个人爬上山坡,白桦林映入眼帘,白桦林前面那排房子还是像以前一样安安分分地呆在那儿,不同的是另一侧正在起新的楼房,那是准备给牧场工人和守林人住的,现在这些房子太旧也太矮,到时会改成仓库或者小工坊。阳光好得很,咝溜溜的风吹来,让那湖蓝色的小河泛起阵阵涟漪。 春天冰雪消融,上游的河水奔涌而来,灌满了一度变得极浅的河床,带着汹涌的暗潮一路冲向下游。高高的风车在风力的作用下呼啦啦呼啦啦地转动,水车在风力和水力的双重作用下把河水抽了起来,沿着灌溉渠滋润着刚刚冒出新芽的牧场。有些比较肥沃的地方牧草已经长到袁宁膝盖那么高! 袁宁三人跑到风车前,才发现风车远比自己远远看着的时候要大得多,转动时几乎把风声放到最大,刮得呼呼作响。底下有个小小的磨坊,徐靖和肖青青正在指导牧场工人们使用这全新的风力磨坊,麦子放进去就可以磨出面粉! 袁宁三个好奇宝宝在一边眼也不眨地看着,不时向徐靖和肖青青提问。这风车是徐靖一手设计的,对于袁宁的疑问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大大地满足了袁宁的好奇心。 中午做煎饼,用的是风车磨坊磨出来的面粉。小麦也是牧场种的,非常香。袁宁几人都吃得很欢。袁宁午休过后想起腌果子,拿了钥匙去看看它们现在怎么样了。袁宁走进腌果子用的房间一看,发现腌果子们看着已经可以吃了! 难道有泉水在,不用腌二十天那么久?袁宁迟疑了一下,打开其中一个小罐子,取出一个果子咬了一口,微微瞪圆了眼。好吃!比起新鲜果子,它脆爽的口感没有变化,但腌制之后果子里藏着的甘甜全都被勾出来了,但甜得不腻,而是一种奇妙的清甜,每一个味蕾都被它勾引得馋了起来。等把它吞进去以后,身上的毛孔霎时都舒张开,一路上的疲惫和困乏都消散无踪,整个人都变得轻松起来! 就算是不喜欢甜的大哥,也会抗拒不了这样的果子吧! 袁宁弄了一些给跟着来牧场的招福和小黑,剩下的都找盘子盛好,拿出去招待客人。宋星辰和郝小岚尝过之后,眼睛都亮了起来:“这是牧场要卖的新产品吗?” 袁宁说:“我们自己不卖。”袁宁对廉先生很信任,“我和廉先生的水云间那边签了合同,把它放到水云间那边寄卖。” 宋星辰听说过水云间,不由猜了个价格:“一份一千块?” 袁宁吃了一惊:“一罐卖一千块?” 宋星辰睨了他一眼:“一份当然不可能是一罐,一般来说是三颗!”这是水云间果品的价格。 袁宁:“……” 一千块三颗果子?! 这样的天价让袁宁吃惊了半天。 不过第二天早上,更令袁宁吃惊的事发生了。 第102章 知觉 牧场的初春, 清晨来得特别早, 先是晨风吹开窗纱, 接着是阳光爬上窗台,在地上留下斑驳的光影。西蒙·普尔曼缓缓睁开眼, 感觉膝盖隐隐作痛,有轻微的、断续的痛觉往骨头里钻。西蒙·普尔曼没反应过来,拧着眉躺在床上, 感受着这陌生而遥远的疼痛。 他觉得……疼? 他的腿在疼?西蒙·普尔曼呆了一下,试着动了一下右腿,却发现它还是那么地无力。是错觉吧。西蒙·普尔曼想。这样的错觉不是第一次发生, 在他被放逐到异地、双腿刚刚彻底失去知觉的那段时间里,他也曾有过无数次这样的错觉。可是最终都证明那不过是他自己的妄想而已。 昨天看到那几个小孩在牧场里到处跑,章修鸣却站在他身后推着他走, 西蒙·普尔曼心里难得地生出一种“可惜我是个双腿残废的废物”的感觉。他已经忘记怎么走路, 他已经习惯用冷锐的目光先把所有人的讥嘲逼开——他已经习惯并接受自己双腿不能行走的事实。 没想到来到这么一个小小的牧场,居然会有“如果我能下地走走就好了”的念头。西蒙·普尔曼自嘲地笑笑, 正要叫人进来, 门就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是章修鸣。自从回到华国,这孩子的小心翼翼没有了, 冷静早熟也没有了, 他偶尔收到华国这边寄给他的照片, 才知道这孩子也像别的孩子一样爱笑爱闹。西蒙·普尔曼绷着脸教育:“进别人房间前要敲门。” 章修鸣马上退了出去。 笃笃笃。 西蒙·普尔曼:“……” 这小孩胆子越来越大了。 西蒙普尔曼这样想着,眼底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了笑意。其实以前这孩子的胆子也不小,要不然布鲁诺家那谁都不服的小孩怎么会对他念念不忘?西蒙·普尔曼想要坐起来, 却蓦然牵动了软绵无力的双腿,他感到膝盖刺痛了一下,接着绵绵密密的疼感像针扎一样在双腿蔓延。 不是错觉!这一次不是错觉! 西蒙·普尔曼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子。是疼的,也是惊的。虽然有许多医生说过,他的腿还是有希望的,只是他腿上的神经受了严重损伤,目前的医疗技术还不能治好。现在他的腿有了知觉?西蒙·普尔曼僵直在原处。 章修鸣注意到西蒙·普尔曼的不对劲,冲上前扶住了西蒙·普尔曼,关切地问:“您怎么了?身体难受吗?是不是不习惯牧场这边的天气?”牧场这边的空气比别处要湿润,湿润之中有蕴含丝丝春暖,像是暖暖的小蒸笼,蒸得人舒服极了。可是也有人会不适应这样的气候! “不是。”西蒙·普尔曼把手按在腿上,激动的心情平复下来,他回想着昨天发生的事。昨天睡觉之前,章修鸣捧着两个腌果子来找他,说是他弟弟亲手做的。听说是极其难得的果子腌制而成,对身体很有好处,只是不能多吃,多吃会伤身。他本来很少吃外人给的东西,见章修鸣一脸欢喜才尝了一颗。吃下那果子之后,他就觉得精神好了许多,昨晚不需要借助助眠的药物也能一夜安睡。 左思右想,这些日子以来有古怪的也只有那颗果子! 西蒙·普尔曼注视着章修鸣,缓缓说:“我只是……腿疼。” 章修鸣最开始也没反应过来。等明白了西蒙·普尔曼话里的意思,章修鸣整个人都呆住了。 腿疼!他说腿疼! 章修鸣曾经病过一段时间,四肢瘫软无力,感觉身体完全不属于自己了。那多可怕啊!章修鸣只要回忆起那种感觉,心里就一阵难受,更珍惜自己健健康康的身体。也正因如此,他在圣罗伦堡时才会努力让西蒙·普尔曼接受复健,每天推西蒙·普尔曼去湖边呼吸新鲜空气,让西蒙·普尔曼不要因为双腿没有知觉而放弃。 西蒙·普尔曼说他腿疼! 章修鸣觉得这是他这几年来听到的最令他高兴的事情了。他比西蒙·普尔曼更开心:“我去找比尔医生过来!”比尔医生是西蒙·普尔曼的私人医生,这次跟着西蒙·普尔曼一起到华国暂住,为的是防止有意外情况发生。 西蒙·普尔曼伸手拉住了章修鸣,食指抵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章修鸣安静下来。他知道西蒙·普尔曼坐着的那个位置并不是稳如泰山的,不少人都盯着西蒙·普尔曼——像是盯着猎物的恶狼。只要西蒙·普尔曼稍微松懈,就有可能惨死在他们狰狞的獠牙之下。 地狱。章修鸣曾听西蒙·普尔曼这样评价。那不是人间,那是地狱,而他必须成为地狱里最凶狠、最冷酷的魔鬼,才能不被地狱之火吞噬。章修鸣说:“连比尔医生也不可靠吗?” 西蒙·普尔曼不置可否:“比尔医生的医术还是可靠的。”他顿了顿,“我想还是先找你弟弟过来问一问。” 章修鸣愣了一下。袁宁?为什么要找袁宁?电光火石之间,他想起袁宁给他送腌果子时郑重其事地交待不能多吃,难道西蒙·普尔曼的腿恢复知觉和那腌果子有关系?那腌果子真的有这么奇妙的功效——能让西蒙·普尔曼没了知觉许多年的双腿开始有了痛感? 他这个看着天真可爱的弟弟,是不是藏着什么不愿被别人知晓的秘密呢?章修鸣压下心底的疑惑,去找袁宁。袁宁领着宋星辰、郝小岚晨跑完回来了,罗元良也跟在一边。 章修鸣跑过去和袁宁咬耳朵,让袁宁和自己去西蒙·普尔曼房间一趟。袁宁一愣,由着章修鸣拉着自己往里跑。 西蒙·普尔曼还坐在床上。 章修鸣把门关上。 袁宁乖乖问:“西蒙叔叔您有事找我吗?” “我的腿有了知觉。”西蒙·普尔曼说,“是今天早上的事。或者说,是我今天早上发现的。我认为这和你昨天送来的果子有关。” 袁宁吃了一惊:“真的吗?!”他替普尔曼高兴,“那真是太好了!” 西蒙·普尔曼:“……” 看着袁宁带着由衷笑容的脸庞,西蒙·普尔曼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对这样的孩子说起人心的可怕、说起成人世界的龌龊,似乎太过残酷了。西蒙·普尔曼说:“你知道那果子有这样的功效?” “我也不确定。”袁宁老实回答,“不过我知道吃了它对身体有好处。它是一种非常珍贵的果实,里面有很多有益成分。”这些都是廉先生教给他的。他只能看出小黑找回来的果实蕴藏着浓厚的“生命力”,却不晓得那到底是什么,只听小黑说它有着修复身体损伤和延缓衰老的功效。招福吃了它以后身体好多了,可以跟着小黑在街上跑个十几二十圈都不觉得累——还被小黑教了不少“动物格斗技巧”,成为了小黑的头号打手。 西蒙·普尔曼说:“这样的好东西,你为什么随意拿出来?” “不是随意。”袁宁认真地说,“您这次过来的时候并不知道父亲有办法解除危机,却还是第一时间来帮父亲——还有当初您好心地收留了四哥。您是四哥非常重要的家人,自然也是我们的家人。”袁宁觉得把果子给家里人吃不会有问题。 “那你带来的那两个孩子呢?”西蒙·普尔曼凝视着袁宁。 “他们也帮我去求了他们爸爸替父亲说话。”袁宁说,“虽然他们没和我提起,但是我是知道的——在父亲还没有回家之前,我说要提前参加升中考,他们什么都没问就决定和我一起考。我想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永远都不会变的。” 西蒙·普尔曼觉得眼前那双眼睛亮得有点灼人。听章修鸣说,这孩子的身世也非常坎坷,并不是外人看起来那样一帆风顺。而这孩子被章家收养的时候,章家还没有找回章修鸣,家里的气氛不如现在这样和谐美好。所以这孩子其实什么都懂。 什么都懂,却还是有这样天真的想法—— 有点可笑。 可是西蒙·普尔曼却一点都不想笑。这世上还是有东西可以相信的吧? 就像这孩子一样,别人对他的好他都记着,回以同样的——甚至加倍的好。 这孩子知道黑暗的存在、明白这世界有多污浊,却还是相信“永远不会变”。面对这样的孩子,谁心里不会生出同样的念头——同样想要“永远不会变”的念头? “这件事我暂时不会让外人知道。”西蒙·普尔曼说,“等回了圣罗伦堡,我再试着接受进一步的复健治疗。到时再‘好起来’,不会有人发现是果子的效果。”他问起袁宁打算怎么处理剩下的果子。 袁宁把和廉先生的合作告诉西蒙·普尔曼。西蒙·普尔曼也听说过那位廉先生,他微微颔首:“那确实是个不错的合作对象。听说他有个位高权重的朋友,从来没有人敢到他的水云间里闹事。有次有个高官之子在那里闹了起来,第二天就被那高官父亲亲自带着上门致歉,赔了一笔巨款。” 袁宁听得咋舌。他知道廉先生身份不凡,却不知竟不凡到这种程度。这些东西也许章修严也知道,只是章修严绝不会向他提起。 宋星辰他们还在外面,西蒙普尔曼没再多说什么,而是打发袁宁出去玩 。 章修鸣没有出去,定定地望着西蒙普尔曼。 西蒙普尔曼也看着他。 章修鸣说:“我跟你回圣罗伦堡。”比起三年级的学业,他还是更想亲眼看着西蒙普尔曼重新站起来。 西蒙普尔曼沉默片刻,开口说:“好。”能有一个可以分享喜悦的人,实在再好不过。 愉快的周末结束之后,周一又到来了。章修鸣跟着西蒙普尔曼去了圣罗伦堡。 模拟考的成绩也出来了。 第103章 生气 周一一大早, 袁宁在学校门口和宋星辰、郝小岚碰头。学门口已经有不少学生, 他们三三两两地走进学校, 直奔成绩公布栏。这次模拟考的前五十名会公布在布告栏上,有希望考上华大附中的一般也只在前五十名里面。袁宁有点小紧张, 跟着宋星辰一起到公告栏那边。 大大的光荣榜三个字映入眼帘,袁宁心里打了个突,和宋星辰、郝小岚一起从榜尾看起。周围都是六年级生, 见他们三个小豆丁挤在榜尾那边,都有些好奇他们怎么也来凑热闹。有跟他们同一考室的,顿时忍不住说:“你们够了啊!三年级就来和我一起考就算了, 还想挤掉我们前五十名的名额,你们丧心病狂啊你们!” 袁宁脸红了:“我们只是想看一看。校长说要我们考得好才能参加升中考, 现在老师又还没上班, 我们只能先来这边看一下。” 袁宁正解释着, 郝小岚已经高兴地蹦了起来,指着光荣榜上的照片招呼袁宁和宋星辰:“找到了!宁宁、宋星辰, 我考到第四十一名!原来大家果然都不会做呢!” 众人都木然地盯着光荣榜上那张照片, 看看上头,又看看郝小岚, 发现真的是她, 心里都有点绝望。自从知道袁宁三人要参加考试之后, 他们都悄悄去了解过三年级的情况,知道郝小岚是他们三个小孩里头成绩最低的那个——说是最低,其实也经常考到年级第三! 至于袁宁和宋星辰?他们的分数永远是远远甩开后头的人的存在!连郝小岚都排第四十一名, 袁宁和宋星辰肯定在更前面——还让不让人活了! 其他人都默默地在光荣榜上寻找起袁宁和宋星辰的照片来。很快地,有人惊呼:“在这里!”众人齐齐看去,所有人都蔫了。 老天!他们居然排在最前面!一看分数,两个人居然考了一模一样的分——并列第一!所有人都用看变态的目光看向袁宁和宋星辰。 袁宁看到这样的结果也很吃惊。他居然拿到了第一——和宋星辰并列第一?这是他们一起念书三年从来没有过的事,宋星辰一直都稳坐第一名。 宋星辰对这个结果倒不意外。他说:“有些题我答得挺没把握,没想到还能这么靠前。” 众人:“……” 岂止靠前,根本就是直接拿了第一好吗? 等发现其他人的目光快要把他们给杀死了,袁宁拉着宋星辰和郝小岚挤出人群,一溜烟地抛开。跑到足够远的校道之后,袁宁才停下来撑着膝盖喘气。宋星辰的气息也有些急促。 郝小岚倒是很精神,看着袁宁和宋星辰笑哈哈:“你们犯了众怒了!尤其是宋星辰,拿了第一还要在别人面前说‘其实我没考好’。要是我听了这种话,肯定会在放学后给你套个麻袋揍你一顿。” 宋星辰抿了抿唇,说:“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就是因为是实话实说才讨人嫌啊!郝小岚还要再说,有个学生就跑了过来,说是校长叫他们去校长办公室一趟。 袁宁三人转向校长室。校长正坐在那里看模拟考成绩,听到袁宁三人敲门报告,抬起头来一笑:“进来吧,进来坐下说话。” 袁宁三人搬了椅子,乖乖坐到校长对面。校长在他们平静又隐含欢愉的脸庞上扫了一圈,说道:“看来你们已经知道模拟考结果了。小岚同学的排名靠后了一些,不过也进了前五十。至于袁宁同学和宋星辰同学,你们直接把第一给拿下了,六年级的师生们现在听到你们的名字都咬牙切齿——他们已经备考大半年了,还比不过你们两个自己学着玩的。” “不是学着玩,”袁宁壮着胆子纠正,“我们很认真地做计划,还经常一起探讨习题的。” “好,我说错了。”校长坦然认错,“不过你们拿到的名次太让我们吃惊了。以你们现在的水平,确实可以直接接受初中的课程,留在这里反而是浪费时间。你们的申请我批准了!” “谢谢校长!”袁宁三人脸上都出现了欢喜的笑意,齐齐站起来向校长道谢。 “我们望先小学本来是不争成绩和名次的,”校长说,“我们的办学模式和其他学校不一样,除了学习之外我们还开展了大量的实验课、实践课。和其他学校相比,你们不仅要学文化知识,还要开展各种实践活动,精力相对来说比较分散,学习成绩比不过其他学校也是可能的。既然你们决定要参加,那我希望你们能给学校占回两个全市前十的名额——市里能人很多,我不会要求你们考第一,只要前十就可以了,敢不敢试试看?” 袁宁和宋星辰对视一眼,开口回答:“我们会全力以赴,不过成绩到底如何我们也不知道啊。您也说了,市里能人很多!” 校长朝他们露出慈爱的笑容:“只要尽力就好。” 郝小岚倒是忍不住说:“为什么不是三个名额呢!还有我呢!” 校长愣了一下,哈哈一笑:“好,三个!你们全力以赴,给学校在全市前十里头占三个位置!” 郝小岚握紧小拳头:“没问题,我们一定尽力!” 郝小岚都这么痛快地答应了,袁宁和宋星辰自然不可能再推脱,他们也跟着答应下来。宋星辰趁机向校长申请在家里备考。 既然他们要考升中考,自然不能再跟着现在的课程走。与其每天花大块大块的时间在上学路上和放学路上,还不如呆在家里备考。他们只要每天约定个时间在其中一个人家里讨论习题就好,其他时间可以自主安排,效率会比到学校来边上课边复习高很多。 校长大手一挥,批准了。 袁宁三人离开后,校长给章修严打了个电话,向章修严夸了袁宁一顿。没办法,三年级生把难度那么高的模拟考试题答得那么好,着实给了校长一个大惊喜!就连华大附中那边的人看了都想直接把袁宁和宋星辰招进去。 章修严听得云里雾里,等把校长的话都理清楚了,才明白校长话里的意思:“您是说袁宁打算提前参加升中考,还答应您会考个全市前十?” 校长听章修严语气有点不对,说道:“你不要这么严肃,你弟弟不是爱夸口的人。是我给他们定的目标,郝家那娃儿先同意了,你弟弟和宋家那娃儿才答应的。” “您还记得他才刚满十岁吗?”听完校长的解释,章修严声音变得更为冷沉。 明明还是春寒料峭的天,校长却觉得自己额头渗出了汗珠子。他掏出手帕擦了擦额上的汗水,说:“我知道,我知道,我没给他们太大压力,就是看他们考得那么好,和他们提了一句而已。” “您是校长,在小孩子眼里您的话可不能当做是‘提了一句’或者‘开个玩笑’,他们会当真的。”章修严语气咄咄。 在小孩子眼里我真要那么有威严,还会被你的几句话说得冷汗直冒吗?你也只是个小孩!校长在心里腹诽着,嘴上却认了怂:“要不我去把他们叫回来再几句话?” “不必了。”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好说的。章修严挂了电话,一整个早上都挂心着这件事。他心里有些愠怒。这件事袁宁没有和他说。提出参加升中考没和他说、参加这次模拟考也没和他说——这次拿的第一还有向校长许下的前十承诺,是不是也不准备和他说? 明知道小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不再事事依赖他事事告知他,章修严却还是生起闷气来。 这么大的事,一句都不和他提起。才十岁就这样了,再长大些是不是连谈恋爱都敢瞒着他做了? 章修严心情不佳,中午接到袁宁的电话时张口就说:“准备升中考很忙吧?这么忙,以后不用打电话给我了。” 第104章 生日 袁宁听到章修严的话, 脑袋嗡地一下, 懵了。 大哥说让他不要再给他打电话! 袁宁慌了手脚。大哥去首都念书之后, 他们见面的机会已经少了很多,现在连电话都不能打了吗?袁宁没来得及细想, 就小声喊道:“大哥……”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不解和委屈。 他还委屈上了!章修严绷紧脸,硬梆梆地说:“没什么事就挂了吧。” 袁宁忙喊:“不要!”袁宁总算勉强镇定下来,想明白了章修严生气的原因。他软声解释, “大哥,我是想模拟考成绩出来以后再跟你说。”袁宁的声音越来越低,“要是我早早跟你说要参加升中考, 模拟考又没考好,岂不是很丢脸。” “父亲他们也不知道?”章修严语气稍稍缓和。 “……” 章修严一下子明白过来。也就是所有人都知道, 就他不知道对吧?他又生气起来:“哑巴了?” “大哥不一样。”袁宁的声音还是很低, “告诉大哥的话, 大哥会担心也会分心的。大哥离家那么远,有那么多事要忙, 我不想大哥还要分神为我操心。” 章修严的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敲了一下, 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他放缓了声音:“我不操心你操心谁?”从小到大他们几个不都归他管吗?尤其是袁宁——袁宁从一开始就是他管着的。 袁宁吸了吸鼻子。 他脑袋声音低低的:“我不想一直让大哥操心,所以我想快一点长大。” “所以你想直接参加升中考?”章修严早就猜出袁宁的想法, 真正问出口时心脏却还是一阵揪痛。虽然袁宁表现得很镇定, 但章先生这次出事还是吓到了他吧?其实章修严也想过, 要是自己再长大一点,要是自己不那么抗拒章先生的安排,也许就能帮上更多的忙, 而不是只能给家里人软弱无力的安慰。 可是,袁宁还那么小!章修严仔细地分辨着电话那端传来的气息,可以听出袁宁微微压抑的吸气声。 章修严静静等着袁宁平复好心情。 袁宁用力抹掉掉下来的眼泪。他听出来了,大哥不生气了!袁宁的声音还是带着点小小的鼻音:“我想如果上了初中,我就长大了。” 章修严感觉自己的心脏也跟着袁宁的鼻子一抽一抽。他哑声说:“多大的人了,还动不动就哭鼻子。” “我没哭!”袁宁反驳,可是眼泪却因为章修严带着点别扭的嗓音而簌簌地往下掉。他发现自己藏不住哭腔了,索性不再藏着,吸着鼻子说,“大哥你刚才吓到我了。” 章修严发现自己拿袁宁一点办法都没有。他还没兴师问罪、和这家伙好好算账呢,这家伙先给他哭上了! 章修严喉咙哽了一下,才说:“你也吓到我了。”他声音里带着压抑到心脏深处的浓郁感情——甚至连他自己也不曾发现的感情,“我总觉得你还是那个跟在我身边乖乖练字的小结巴。可是有时候一睁开眼,才发现你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悄悄长大,再也不需要我这个大哥替你操心了——你做的所有事,也再也不需要我替你拿主意,再也不需要我参与。” 那种心脏一下子被搬空的感觉,让他愤怒、让他失落、让他无所适从。 袁宁呆呆地听着。他用手背擦了擦悄然落下的眼泪。他也想一直一直不长大,一直一直像小时候一样跟在大哥身边,跟大哥一起跑步、一起练字、一起看书,每一个白天每一个晚上都在一起,早上只要一起来就能看到大哥…… 袁宁声音微微颤抖,带着明显的哭意:“不会的,大哥永远都是大哥。”他觉得眼泪怎么都擦不完,“我想要快一点长大,也是因为早些想追上大哥的脚步。我不想被大哥甩得太远,我想要站在离大哥更近的地方——”所以才迫不及待地想要长大,想要一下子跨过那么多艰难险阻——想要更快地成长起来,至少要成长到可以理清、可以面对自己的心。袁宁说,“大哥那么厉害,我怕我追不上。” 章修严的心一下子被熨平了,软成了一片,恨不得立刻回到家帮袁宁把眼泪都擦干,让袁宁不要再哭、不要再难过,不用那么急迫——不用那么忐忑不安、满心忧虑。章修严说:“我会等你,”他顿了顿,“我会等你长大,不管是十年还是二十年,都没有关系。我不会为你停下来,但我会一直回头看着你——只要你还需要,什么事我都可以帮你。等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理想,有了自己的家庭,不再需要我这个大哥了,我才会放开手让你自己往前走。” 这是章修严能想到的最长远的保证。至于一辈子之类的事情,章修严没有去考虑。 等袁宁长大了,结婚了,就算他想管、他想插手,袁宁也不会乐意的。瞧瞧,现在这小结巴才十岁,就已经这么有主意了,长大了怎么会愿意被人事事管束着? 袁宁认真听着章修严说话。 从章修严的话里,袁宁知道章修严的未来计划一直都没变。他们会各自有各自的家庭、各自有各自的忙碌,到那时他们再也不会像小时候这样亲密无间。袁宁的眼泪止住了,认认真真地说:“大哥,我会考个好成绩,绝对不会丢你的脸!” 话题被袁宁转开了,章修严也忽略了刚才那种沉甸甸的心情。他说:“不用给自己太大压力,尽力就好。我们家不需要去和别人比成绩这种东西。” 袁宁笑了起来:“三哥听了这句话一定会很委屈。”章修严对章修文是最严格的,章修文稍有松懈就会被章修严施以“兄长的威严”,吓得章修文屁滚尿流,连忙把落下的功课捡回来,不考第一都不敢说话。 “章修文太容易松懈,仗着自己有点小聪明就爱投机取巧,不要求严格点不行。”章修严叮嘱,“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多看着点他,别让他玩疯了。” 袁宁表示自己不会抢别人工作:“姐姐盯着他呢!”现在章秀灵和章修文是同班同学,而且还是同桌,每天都负责清理章修文抽屉和储物柜里的情书,把章修文看管得可严了! 正巧章修文抱着足球回来了,见袁宁还在讲电话,笑嘻嘻地开口:“宁宁还在讲电话?每天中午你都和大哥聊这么久,聊什么呢?”他真的很好奇啊!他们家宁宁居然每天都主动给大哥打电话,还能隔着电话和大哥说上半天,真是太让人佩服了! “正好聊到三哥,”袁宁老老实实地回答,“三哥你要和大哥说说话吗?” 章修文脚下一趔趄,差点平地上摔了一跤。他说:“哟,今天怎么这么热,踢球踢得我一身汗,我得赶紧去洗个澡!”说完他就逃似也地上了楼。 开玩笑,章修严和他还能说什么话?肯定是“今天学了什么?”“我来考你几个问题——”“这你都答不出来,还敢说你学了!”每次被章修严一提问他就头皮发麻,恨不得袁宁快点把这尊大佛给弄走! 袁宁闷笑起来:“三哥还是这么怕大哥。” 章修严不在意:“怕就好。” 袁宁舍不得就这样和章修严挂掉电话,又和章修严说起今天出成绩时的情形,他和宋星辰都把六年级的师兄师姐们给得罪光了! “那是他们没本事。”章修严一点都不觉得这有什么得罪不得罪的。 “他们也只是口上说说。”袁宁笑眯眯。 两个人你扯一点我扯一点,扯到沈姨过来喊袁宁去吃饭了,才依依不舍地结束通话。沈姨见袁宁恋恋不舍地把电话放回去,眼睛都快笑没了:“也就只有宁宁你能和你大哥聊这么久。你大哥从小就爱装大人,跟锯嘴葫芦似的,一天闷不出十句话来。” “总是我在说,”袁宁不好意思地说,“我话太多了。” 吃饭时章先生说要去首都开会,袁宁心中一动,想到章修严的生日马上要到了。 吃完饭后,袁宁悄悄打电话向章修严的同窗们打听章修严的课程。知道章修严当天满课后,袁宁跑上楼央着章先生带自己提前过去,布置一下屋子给章修严一个惊喜。章先生经袁宁一提也想起那天是章修严生日,索性说:“不如让你姐姐他们都一起过去。” 袁宁喜出望外。 章修严生日当天,章家人一大早就齐齐出发,带着买好的大包小包直接让司机开车去首都。薛女士笑眯起眼:“修严总不让我们送,这次我们一定要吓他一跳才行。” 章先生结束一天的会议后赶回章修严住处,里头已经被一家人精心布置过。气球鲜花蛋糕蜡烛之类的都备好了,每个人头上都带着闪闪发亮的生日帽,都是小皇冠形状的,衬得几个孩子脸蛋红扑扑。薛女士也戴上了,见章先生回来,悄悄和袁宁对视一眼,拿着个皇冠生日帽走上前。 章先生有种不好的预感。 薛女士说:“你可还欠着修严一个抱抱!等一下修严进门了,你得上去抱他一下。”说着薛女士就要把生日帽往章先生头上戴。她连眼底都盈满笑意,觉得袁宁这主意实在太妙了,她都没看过章先生戴生日帽的样子呢! 章先生见袁宁他们都两眼亮亮地在一边看着自己,没有避开薛女士戴上来的生日帽,甚至还稍稍弯下腰,让薛女士更好地帮他把生日帽戴好。 咔嚓! 袁宁拿着相机给章先生拍了张照。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章先生瞧了袁宁一眼。 袁宁马上捂着相机,仿佛害怕章先生过来把胶卷给抢走。 章先生怀疑这小家伙是蓄谋已久的。不过一家人难得这么闹一闹,章先生没有计较太多。等听到开门声时,章先生在薛女士几人的注视下迎了上去,给了章修严一个属于父亲的拥抱。 咔嚓咔嚓! 袁宁飞快按下快门,把章修严震惊得反应不过来的表情抓拍下来。 咔嚓咔嚓咔嚓! 袁宁越拍越觉得机会难得,拿着相机按个不停。 章修严想不注意到他都难。 章修严绷着脸推开章先生。 章先生看见章修严耳朵都红了,哈哈一笑。他和这儿子都是不习惯和人亲近的,但能看到儿子这么窘迫,他觉得多突袭几次也不错。章先生说:“生日快乐!” 袁宁也不摆弄相机了,跑上去抱了章修严一下:“生日快乐!” 袁宁抱完就要退开,却被章修严拦腰搂住了。章修严取下袁宁脖子上挂着的相机,扔给章修文:“拍一张。”反正都被拍了那么多,不如拉着这小结巴一起拍。 章修文听命行事,马上咔嚓咔嚓地给袁宁和章修严拍起照来。章秀灵和薛女士也跑了过去,趁机抱着章修严合影。等合照都拍完了,章修严扣在袁宁身上的手才松开。袁宁从章修文手里拿回相机,脸蛋有点红,脸上满满的都是高兴,又给章修文和章修严补拍了几张。 真想一家人可以永永远远在一起啊! 一家人吃了饭,关掉灯,开始切蛋糕。蛋糕是袁宁和薛女士做的,照顾章修严的口味,不是很甜。袁宁接过章修严给自己分来的一块,尝了一口,却觉得嘴巴里甜丝丝的,好像能甜到心里去。 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房间不太够了。袁宁把自己的房间让给章秀灵,自己抱着软软的枕头去章修严那边蹭床。他躺下之后,章修严还在书桌旁忙碌。袁宁眼也不眨地盯着章修严看了好一会儿,盯得章修严抬起眼往他看来,他也不害羞、不紧张,而是开口问:“大哥你刚才许了什么愿?” “没有许愿。”章修严想也不想就说,“我从来不相信许愿这种东西。想要什么应该自己去争取,不应该想着好事从天而降。” 大哥总是这么一本正经呢!袁宁说:“大哥说得对,想要什么就该自己去争取。”大哥有很多很多想做的事,他也有很多很多要做的事,哪有那么多时间想那么多有的没有的!袁宁抱着被子,“大哥,很晚了,你也睡觉吧!” 章修严顿了顿,依言把灯关了,走到床边钻进被窝。被窝已经被袁宁窝得暖烘烘的,他借着月光看见袁宁正望着自己,凑上前亲了亲袁宁的额头:“晚安。” 袁宁也说:“晚安。” 寂静在黑沉沉的夜色里蔓延。 过了许久,章修严才说:“谢谢,今天我很开心。” 虽然他已经快成年了、已经过了渴望父母关爱、渴望家人关心的年纪,要开始真正地独立生活、独自面对复杂而忙碌的社会,能过这样一个生日还是让他非常高兴,整颗心都因为欢悦而软了下来。 正是因为身后有袁宁他们在,他才会按照章先生的意思选择一条并不好走的路。 “能让大哥开心,我也很开心。”袁宁在心里想着,却没有说出口。他紧紧闭着眼睛,让自己的呼吸变得均匀而和缓,逐渐进入梦乡。 “梦里”的果子又收了两批,用泉水浸润着,没有烂掉的迹象。人参宝宝们见到袁宁,开心地又蹦又跳,领着袁宁去宅院那边。比起上次进去时,宅院彻底变了样,两个干枯的水池里面已经盛满了水,水面映着明媚的天光,泛起了粼粼波纹。池边长着柳树,是人参宝宝听象牙说起之后央着袁宁去取了柳枝进来种的,一眨眼就长得又高又大。好在宅院修得很宽,长了两株大柳树也没有显得太拥挤。 人参宝宝们还带袁宁去看自己织的大大小小的藤篮,是柳枝编成的。这手技艺由野猪们从木匠那边偷学来,人参宝宝们发扬光大。袁宁没想到野猪们还能学到这样的手艺,着实震惊了! 真是太了不起了! 当然,最了不起的还是人参宝宝们。它们好像觉得什么都很好玩,什么都想学一学,小黑偶尔进来了,它们还缠着小黑教它们打架,平时玩够了就聚在一起嘿嘿嗬嗬地练习,翻滚过程中掉了不少根须。它们也不浪费,收集起来让袁宁拿去卖掉! 袁宁:“……” 袁宁看着眼前满满一篮子长得和外面的人参一模一样的“根须”,突然觉得自己不用想办法赚钱了,卖人参就可以赚个够本。 袁宁语重心长地劝人参宝宝们不要学打架。 人参宝宝们忧心忡忡:“象牙说被别人知道了我们的存在,他们会想把我们抢走的!我们要练习逃跑和打架,有坏人来了就打跑他们!打不跑他们我们自己跑!等没事了我们再出来!” 袁宁听得心里酸酸的。保护他们是他的责任啊!都是因为他太小了——也不够聪明,才会让它们这么担心。袁宁说:“好,你们好好练习。我也好好练习!我有跟四哥练习拳法的,将来要是有人想抢走你们,我会先把他们打跑!” 人参宝宝们没有那么多忧愁,高高兴兴地表演打拳给袁宁看。 小黑趴在屋顶上,很是不屑地看着它们,根本看不上它们的花拳绣腿! 袁宁和人参宝宝玩闹够了,又去书库看书。他在“梦里”做什么事都算是休息,所以他等同于比别人多了很多时间。袁宁没有动院子里的棋局,虽然看不太懂,但他知道那是个没下完的局。也许札记主人到最后都惦记着它吧,要不然也不会一直摆在那儿! 袁宁决定试着了解一下它。他在书库里找了半天,果真找到了不少关于围棋的书。袁宁坐下翻了翻找出来的古籍,发现自己看不太懂,只好把那些古籍归了归类,分为“完全看不懂”“能看懂一点”“看懂一小半”几类,一筹莫展地把它们放回书架上,准备回头再去买点入门用的指导书。 第二天章修严还是满课,章先生有正事要忙,薛女士先带着袁宁他们回家。袁宁虽然不用上课,但学习还是不能落下的,回到家就紧锣密鼓地继续完成备考任务。下午他去找宋星辰和郝小岚一起复习。刚到宋星辰家,袁宁就听到宋星辰说:“袁宁还没到……” 袁宁敲了敲门。 郝小岚可没那么多顾忌,直接跑进去问:“宋星辰你和谁聊电话?我好像听你说到宁宁呢!” “是齐老师,”宋星辰望向袁宁,“齐老师找你呢。她怀孕后有些事情不方便,所以想让我们接手一些东西。”齐老师是活动课老师,也负责一些课外活动,比如周末和寒暑假的义工工作之类的。袁宁一向是齐老师的得力帮手,得知他们被允许回家备考,齐老师就找过来了。 宋星辰把电话递给袁宁,袁宁喊道:“齐老师!” “星辰都和你说了吧?”齐老师说,“我现在做事情不太方便,想让你们平时帮帮我的忙可以吗?如果你们备考太辛苦,我可以去找别人。” “没问题的!”袁宁一口答应,“平时我们一直都跟着齐老师您一起做啊!”自从小一年那年和齐老师一起去卖过瓜子,他们三个人就一直是同组了。虽然答应了校长要考到前十,袁宁和宋星辰却都不打算把自己逼得太紧——反正他们年纪还小,考不到前十也不丢人!要是连他和宋星辰都紧张兮兮的,常常背着他们抓紧复习和预习的郝小岚会更吃不消。 袁宁和宋星辰对视一眼,默契地达成一致。在袁宁和宋星辰安排出有松有驰的复习日程表之后,三个人开始了愉快的备考生活。 时光飞逝,在袁宁能把“完全看不懂”的围棋书看懂一点点时,六月十号终于到来了。 这天骄阳正盛,微风徐徐,正是升中考正式开始的日子。 袁宁背着小书包来到考点外,在考场安检员惊讶的目光中掏出准考证进入考场。袁宁还没抵达自己的考室,一个盛气凌人的少年就挡在了他面前:“喂,你就是袁宁?” 第105章 还是过生日 这少年约莫十一二岁, 头发像利刺一样上竖, 皮肤偏小麦色, 一双眼睛又黑又亮,直直地盯着袁宁看, 仿佛根本不知道礼貌为何物。 袁宁在望先小学人缘不错,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人。可仔细一想,这少年除了本身张扬了些, 似乎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袁宁愣了一下才回答:“对,我叫袁宁,你有什么事吗?” “我叫杜骁杰, ”少年绷着脸,严肃地打量着袁宁看着很稚气的脸庞, “记住我的名字, 我会是今年升中考的第一名!” 袁宁:“……” 袁宁默记片刻, 认认真真地问:“杜是木土杜对吧?是哪个骁?哪个杰?” 杜骁杰:“……” 这时宋星辰和郝小岚也过了安检处,见袁宁被人拦下了, 立刻跑了过来, 警惕地看着杜骁杰。不能怪他们紧张,这家伙穿得实在太时髦了点, 还把头发弄得竖起来, 一看就是个刺头。望先小学氛围太好, 袁宁根本没遇到过什么难缠的事儿,要是被这家伙影响了考试心情就不好了! 郝小岚第一个冲到袁宁面前:“你是谁?拦着宁宁做什么?” 杜骁杰:“……” 袁宁说:“没有没有,”他拉住郝小岚, “这位杜同学说他要考第一名,让我记住他的名字,我正在问他的名字是哪两个字呢!” 袁宁说得诚挚又直接,杜骁杰却觉得怎么听怎么别扭。他梗着脖子说:“我知道你们,你们就是跳级直接参加升中考的三个小屁孩吧?我告诉你们,就算你们在望先小学那边得了第一,也不可能越过我去!” “我们知道的,”袁宁很赞同杜骁杰的话,“老师常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永远不要骄傲自满。”说完他转向宋星辰和郝小岚,想从他们那得到认同。 宋星辰和郝小岚都点点头。这话是实话,就是不知道别人听了会怎么样…… 宋星辰看了眼杜骁杰。 杜骁杰瞪圆了眼,气恼地骂咧起来:“你说我骄傲自满?” 袁宁:“……没有。” 怎么办,他好像说错话了! 袁宁机智地转移话题:“你还没说你的名字到底是哪个字呢!” 杜骁杰还是瞪着他:“骁勇善战的骁!英雄豪杰的杰!” “哇!”袁宁觉得这名字好厉害,“你爸爸妈妈真会起名字!” “这是我爷爷起的!”杜骁杰脸还是臭臭的,心里却对袁宁的夸奖很受用。 “那你爷爷一定很厉害!”袁宁继续夸。 “考试快开始,”宋星辰打断他们的对话,招呼袁宁去找自己的考室,“走吧。” 杜骁杰还想再放两句话,袁宁已经被宋星辰和郝小岚给带走了。这个考点挺大,杜骁杰转悠了一圈,终于找到考室。一进门,他就看到了袁宁。真是冤家路窄! 要说冤仇吧,他和这小家伙倒是没有。就是他爷爷这几年和老战友闲磕叨,不知怎地比起了孙子来。他爷爷的老战友说他孙子叫袁宁,才刚满十岁,今年就要参加升中考!这袁宁啊,人可爱,会写毛笔字会画画,上次模拟考还考了第一!三年级的孩子和六年级的学生一起考,考了第一! 他爷爷回来后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逮着杜骁杰要他争点气,可千万别输给那没断奶的奶娃娃! 杜骁杰悄悄跑去望先小学了解了一番,发现袁宁三人已经停课备考,只能去公告栏、展示栏那些地方瞅瞅。所以他知道袁宁他们长什么样,也知道袁宁他们具体是什么水平——望先小学那边把他们的试卷当成示范卷贴出来了。 字写得是挺不错的,不过到底是跳级上来的,基础其实不太扎实——反正考不过他。 今天安检时杜骁杰瞄见了袁宁,临时起意决定在走廊上堵人,跟袁宁放几句狠话。他就不信了,这小豆丁只上了三年学,还真能考过他不成? 杜骁杰目光不善地瞪着袁宁。 袁宁左看看右看看,发现考室里已经没有空位了,只有自己左边还有个位置没人坐,于是转头招呼杜骁杰:“杜同学快进来啊!考试马上就要开始了!” 杜骁杰:“……” 这小豆丁看不出他不喜欢他吗? 袁宁当然不是看不出杜骁杰不喜欢自己,只不过他能感觉出杜骁杰没有太大的恶意——很像天台上那只蓝鹦鹉!鹦鹉先生说话也爱刺人,但其实非常善良、非常友好,麻雀们都很喜欢和鹦鹉先生嬉闹。 袁宁安静下来。考试开始,监考老师胳膊底下夹着试卷,大步迈进考室。他留着八字胡,剃着平头,戴着副古板的眼镜,看着像是从课本上走出来的。 监考老师扫了一圈,等所有人都静了下来才开始分发试卷。试卷纸张很白,像雪花似的,袁宁拿出准备好的笔刷刷刷写下自己的名字。 监考老师绕场走了一圈,走回教室前边,哗啦啦地扔了一些东西到讲台上。他敲了敲讲台,把那木质的桌子敲得笃笃作响,胡子往下微微一锤,干瘪的嘴唇绷紧又扯开:“我很震惊!才十二三岁就有人不思进取,想用作弊这种邪门歪道来通过考试!”他指指讲台上摆着的字条和别的“作弊工具”,“有的是人想念书却念不起,你们却想着作弊!” 监考老师还没说完,外面就有个巡考员探进头来,把他叫了出去。袁宁离窗子近,隐约听巡考员对监考老师说:“……别吓坏了孩子,影响孩子考试……”“……你就看看报纸,当是提高一下升学率……” 巡考员走了。监考老师步履蹒跚地踱步进来。他的肩膀有点怪,塌了半边,好像被什么东西压着。袁宁多望了几眼,监考老师的目光就转到了他身上。 袁宁连忙收回视线,开始答题。他专心致志地作答,没有注意到监考老师踱步到他身后,看着他一笔一划地答题。 袁宁把整张试卷答完,又回头把刚才有疑惑的试题重新推算一遍才停下来。初夏的风从外面吹来,带来一阵清新的香气。袁宁往窗外一看,发现窗外有株茉莉花。叶子那么绿、那么茂盛,只能隐隐看见一两朵藏在叶子里的花儿。不过有一两朵就够了,足够把香气送进考室、送进袁宁鼻端。 袁宁想起了妈妈跟他说过,当年她参加高考的时候窗外有一棵茉莉花,本来她前一天感冒了,有点发烧,闻见茉莉花的香味就精神了。 有时候爸爸妈妈说的事他不太懂,可是他就是喜欢听,要是睡觉前妈妈能躺在自己身边说话,说什么他都能高兴一整天。 考试结束后,袁宁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跑到了外头,跑到那棵茉莉花前。一走近,袁宁就觉得那种清香更浓了。不知道妈妈当年闻到的味道是不是也是这样的! 杜骁杰收拾好东西走出考场,看见袁宁定定地站在茉莉花,觉得这小豆丁真是古怪。他想到刚才有两道题有点不太确定,走上去粗声粗气地问:“你还记得答案吗?” 袁宁愣了一下,回过神来,见周围没有别人,知道杜骁杰是在和自己说话。他说:“记得啊!我正准备和宋星辰他们对对答案呢!” 杜骁杰臭着脸:“对答案?幼稚!” 袁宁有些弄不明白杜骁杰是什么想法。杜骁杰问他记不记得答案,不是想和他对对答案吗?袁宁正想着,宋星辰和郝小岚已经走了过来。 远远瞧见杜骁杰,宋星辰微微蹙起眉头。郝小岚可没那么客气,她跑了过来警惕地望着杜骁杰:“怎么又是你!” 袁宁替杜骁杰解释:“我们是同一个考室,杜同学想来找我对答案呢!” “谁要和你对答案!”杜骁杰像炸了毛的猫。 袁宁“哦”地一声,明白了。他向杜骁杰道别:“那我们先走了!” 杜骁杰:“……” 宋星辰在转身和袁宁、郝小岚一起走之前,停顿了一下,淡淡地给杜骁杰报了两个答案:“选择题最后一题,答案是D,应用题第三题,答案是1.9。我和我们学校领队的数学老师对过了。”要是杜骁杰真有能耐拿第一,估计也只有这两道题会有疑问。 杜骁杰见鬼一样瞪着宋星辰。 袁宁听了宋星辰的答案,也停了下来,有些懊恼地说:“那我选择题错了。” 郝小岚安慰:“没关系,我两道都错了!” 杜骁杰:“…………” 他是傻了才和他们较劲。 接下来几个科考完,杜骁杰都臭着脸和袁宁三人凑在一起把答案对了。发现袁宁和宋星辰的分数和自己相差不远,杜骁杰努力找回面子:“你们停课以后就是专心备考吧?一心一意准备三个月,再考不好就太丢人了!” 宋星辰和郝小岚都懒得接话。 袁宁却闷声说:“我肯定没你和宋星辰考得好。” 杜骁杰见袁宁小脸蛋上满满都是沮丧,莫名生出点罪恶感。果然还是个奶娃娃!他和个奶娃娃计较什么!可杜骁杰从来不知道安慰人为何物,抓耳挠腮都憋不出半句安慰的话来,只能硬梆梆地说:“你才几岁啊,就想和我比!” 袁宁一想也对,他比杜骁杰和宋星辰都小呢!他又和郝小岚一样高兴起来:“我们接下来是要回家吗?要不要去庆祝一下?” “要要要!”郝小岚马上响应。今天她爸爸妈妈又不在家,她才不想那么快回去。 袁宁三人边走边商量,还没商量出结果来,就看到外头站着一批拿着小气球的孩子。最前面的还挺眼熟,是吴彤彤,是吴老爷子的孙女。吴老爷子搬进了书法协会的宿舍大院,随着吴溪笔在三月的“蒙恬会”上拔得头筹,爷孙俩的日子变得舒心了,吴彤彤也活泼了不少。今天吴彤彤穿着蓝蓝的小裙子,手里拿着个鲜亮的红气球,一看到袁宁就跑过来高兴地喊:“袁宁哥哥!” 袁宁被抱了个结实,只能弯下身回抱一下,才问:“你们怎么来了?”除了吴彤彤之外,剩下的都是东区福利院的小孩,在小孩子身后站着的是福利院的老院长和相对年轻的福利院阿姨。 吴彤彤拉着袁宁走过去。 小孩子们挥舞着手上的气球,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袁宁哥哥好!星辰哥哥好!还有小岚姐姐好!” 福利院院长走上前来,脸上带着慈和的笑容:“听说今天升中考要结束了,福利院离这边又挺近,孩子们就想过来接你们。”她指了指最前面齐整整站着的三个孩子,“今天算是他们三个孩子的生日,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去福利院那边陪他们过。” 对上孩子们期盼的目光,袁宁一口答应:“当然愿意啊!” 宋星辰和郝小岚跟着答应。 杜骁杰一脸怔愣,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福利院院长发现旁边站着个面生的男孩,不由问道:“孩子,你是宁宁他们的同学吗?” 杜骁杰对上福利院院长柔和的目光,身上的利刺不知不觉收了回去。他支支吾吾地说:“算是吧……”杜骁杰的好奇心终究还是战胜了心里的别扭,开口问,“袁宁他们好像很受欢迎?” 福利院院长感慨地说:“他们三个孩子是最心善的,以前他们放假就经常过来我们福利院做义工。前段时间有个帮扶政策要往上申请才能拿,齐老师妊娠反应大,没法帮我们争取,都是他们几个孩子帮忙跑动。”她说完后又望着袁宁,“上回宁宁还帮福利院拍了一组照片,在报纸上登了出来呢!占了整整大半个版面,特别显眼。自那以后就陆续有人给福利院捐款和捐物资,我们正在和暖气供应局那边商量通暖的事,孩子们今年过冬不怕没暖气了。” 杜骁杰听得一愣一愣。去福利院做义工?帮福利院争取帮扶政策?拍了照片在报纸上发表?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啊!杜骁杰光是听着就觉得眼前发懵,不知从何下手。原来袁宁他们没有专心备考,还做了这么多事儿? 杜骁杰心情很复杂。 等杜骁杰回过味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跟着走到福利院。福利院的条件并不好看,建筑有些陈旧,外墙很多地方坑坑洼洼,这里掉一块、那里掉一块。不过底下的墙体被重新粉刷了一遍,画上了简单而好看的图案,前边的活动场地也打理得齐齐整整、干干净净,没有杜骁杰印象中那种阴沉灰暗的感觉。 福利院的孩子们没有沉闷地呆在屋里,而是兴奋地拉着袁宁他们去看新画的画!上次有个文具商捐了好多好多的纸和彩色笔,他们可以画很久! 杜骁杰看着被孩子们围拢在中间的袁宁三人,心里不知道为什么觉得闷闷的。老院长没有冷落杜骁杰,而是站在杜骁杰身边慈爱地望着袁宁和孩子们:“你第一次来,可能不太习惯。孩子多,总是闹哄哄的。星辰和小岚刚来时也一样,尤其是星辰,一开始话很少,又像个小大人一样,孩子们都不太敢靠近他呢!不过时间久了,孩子们知道星辰只是内敛一些,也很喜欢和他们亲近,现在孩子们也很爱拉着他玩。” 正说着,袁宁突然跑过来喊:“杜同学!” 杜骁杰瞪袁宁。 袁宁不觉得有什么。他邀请道:“上次过来时,我们约定好要把墙上坑坑洼洼的地方改成花纹,现在小夕她们已经想好要怎么画了——不过有的地方比较高,我们都够不着,你来帮忙好不好?” 杜骁杰盯着袁宁小小的脑袋,真想扒开看看里面是怎么长的!这家伙哪只眼睛看出来他会答应这种事?! 袁宁再接再厉:“别怕,很简单的,只要把颜色涂上去就可以了!” “谁怕了啊!”杜骁杰炸了。 袁宁笑眯眯地看着他。 于是杜骁杰加入进来。 袁宁一点都没和杜骁杰客气,马上拉着他去隔壁涂料店借涂料。一见到袁宁,涂料店老板就笑眯起眼:“哟,宁宁来了啊?你要的涂料都给你准备好了,自己去拿吧!上回你给我弄的招牌可真不错,其他人都问我去哪做的呢!” 袁宁腼腆地说:“都是您自己的想法,我按照您的想法画的。” 涂料店老板听了高兴极了,拉着袁宁聊了好一会儿,杜骁杰在一边听了半天,总算听明白了一点:袁宁给涂料店弄了个很不错的招牌,也游说涂料店老板把福利店外墙当成活广告——所以这边的涂料就免费给袁宁用了。 太扯了吧!在杜骁杰的心里商人都是唯利是图的家伙,为了一点利益什么都可以做。杜骁杰闷不吭声地做起了苦力,领着几个壮一点的小孩把涂料往回搬。 接着杜骁杰负责把涂料搬来搬去给袁宁他们调色。 负责给高一点的地方仔仔细细涂上指定颜色。 负责抱起矮矮的小孩让他们也参与创作。 把孩子们住处那大大的外墙涂完之后,杜骁杰才发现自己浑身冒汗。他看着金灿灿的夕阳已经快要落山,跑去打了个电话回家说自己先不回去。等重新回到福利院,杜骁杰才猛地回过神来:他为什么不走啊!都忙完了他还回来干嘛! 杜骁杰来不及想明白自己折返的原因,已经被两个跑出来找他的小孩一左一右地拉着:“骁杰哥哥快来啊!吃饭了!吃完饭可以吃蛋糕!袁宁哥哥做的蛋糕可好吃了!” 杜骁杰只能跟着跑去吃饭的地方。说实话,这“食堂”实在简陋,桌椅都是不成套的,大部分是长板凳,又破又旧,上面钉着不少钉子,是怕凳腿掉了补钉的。也有一些有扶手的椅子,同样很旧,不过在这里面看起来是比较“高级”的了,都留给客人坐。噢,还有三个过生日的孩子也坐。他们满脸高兴地坐在“高级凳子”上,接受着同伴们的祝福。 这么简单无趣的生日,有什么好高兴的? 杜骁杰闷不吭声地吃饭。 吃完饭后就是唱生日歌、切蛋糕分蛋糕。 这可是孩子们最期待的环节,每个人都大声地把生日歌吼完,然后两眼放光地盯着生日蛋糕看。据说是袁宁借烘培店的地方和材料亲手做的,杜骁杰去取的时候免不了又看到袁宁在那和烘培店的老板娘说话,那老板娘的眼神和语气那叫一个柔和。他以前怎么不知道世界上好人这么多? 杜骁杰觉得很纳闷。 三个小寿星闭着眼许愿。 等他们吹了蜡烛,其他人都好奇地问:“你们的愿望是什么啊?” 站在中间的小女孩毫不犹豫地说:“我的愿望是嫁给袁宁哥哥!” 左边的小女孩不甘落后:“我也要嫁给袁宁哥哥!” 右边的小男孩支吾了一会儿,终于红着脸挤出一句话来:“我……我要娶袁宁哥哥!” 噗! 杜骁杰把刚喝到嘴巴里的水喷了出来。 其他人也哄笑起来。 老院长笑呵呵地说:“今年还是宁宁最受欢迎啊!” 宋星辰一脸敬谢不敏。他可不想像袁宁这样受欢迎——袁宁被嫁的次数已经够多了,现在还被娶! 杜骁杰看着被孩子簇拥着、脸热得红通通的袁宁,莫名地理解了涂料店老板和烘培店老板的心情。也理解了看起来和这种环境格格不入的宋星辰和郝小岚为什么总跟袁宁玩到一块——还像护雏一样护着袁宁。也许他们想保护的不仅仅是袁宁,还有这种平常之中又充满不平常的生活——想跟着他把脚步放慢一点,再放慢一点,不再去考虑那么多,开开心心地过好每一天。 夜色渐深。 杜骁杰和袁宁三人一起离开福利院,在福利院门口分别,各自回家。 回到家里,只有保姆阿姨还坐在沙发上打盹。听到开门声,保姆阿姨清醒过来了,关切地问:“玩得怎么样?开不开心?” 杜骁杰“嗯”地一声,说:“开心。”好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他顿了顿,“张姨你明天早上早点叫醒我,我要去医院看爷爷。” 保姆阿姨神色一黯,“哎”地应了下来:“我会叫你的。” 再有钱、再有权又有什么用? 老人不管,孩子也不管,一个孤零零地被扔在医院,一个孤零零地被扔在家里! 作者有话要说: 嘉嘉:呼叫老严!你又多了一箩筐情敌! 星辰:呼叫章大哥!你又多了一箩筐情敌! 杜杜:不是很明白你们你们在喊谁,不过还是跟风喊一句吧,那谁,你又多了一箩筐情敌! 大哥:…… 大哥(看宁宁):听说我多了一箩筐情敌。 宁宁:……_(:з」∠)_ 第106章 棋社 齐老师肚子越来越大, 袁宁三人负责起了义工工作, 定期联系义工们都养老院、福利院帮忙, 也继续进行相关的宣传。华中日报做了几次跟踪报道,觉得效果很不错, 就开辟了公益专栏,专门做这一类的宣传。袁宁几乎是报社最小的供稿人。 考试结束之后,小孩子们都放飞了, 到处溜达、到处玩耍。袁宁不比上学时清闲,不过也参加了两三次聚会。偶尔到福利院那边时,袁宁听老院长说杜骁杰有时会自己到福利院来, 还送了些东西,说都是自己不想用的。袁宁没碰到过杜骁杰, 但也摸清了杜骁杰的脾气:那是个口硬心软的, 嘴里说得过分, 实际上软和着呢。 袁宁没有特意联系杜骁杰。他还在琢磨棋局的事,要解开宅院里余留下的棋局, 光靠看书是不够的。袁宁抽出背包里的《观棋》杂志。这是省出版社的一个分支杂志, 销量不太好,不过做得挺敬业的, 这期介绍了市里的几个棋社, 其中一个坐落在东区。袁宁再次确定好棋社的地址, 骑着自行车往目的地出发。 那是个老街区。商铺门口甚至还挂着布做的招牌,随着风猎猎摆动,发出噗噜噗噜的声响。老街很安静, 没多少行人,只有三三两两的老人家在行道树下纳凉。还有些爱下棋的,穿着白背心和凉拖、拿着蒲扇,齐齐聚在树底下摆了棋局。下的人只有俩,看的人却是一丛一丛的,也不讲究什么观棋不语真君子,都窃窃地讨论着。袁宁是个生面孔,有人注意到了,问:“娃子,你是要找人吗?” “我找棋社。”袁宁有些腼腆。望先小学其实也有棋社,不过是象棋为主,国际象棋也有教,下围棋的不多。据说望先先生一个故友擅长下围棋,结果死在围棋桌边,当时望先小学的人怕望先先生触景伤情,一直没办围棋班。如今望先先生也不在了,围棋社还是没办起来,约莫是对望先先生的一种特殊的纪念。 乘凉的人听袁宁说要找棋社,顿时来劲了:“你要去华亭棋社吗?最近那边挺热闹的,老周的徒弟回来砸场,已经下了三天了呢!唉,老周这次怕要把面子都丢光了,我们都不忍心去看了。” 袁宁听得一愣一愣,不是很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传八卦这种事,向来是群众最热衷的。见袁宁一脸迷茫,他们立刻你一言我一语地为袁宁解惑。原来这华亭棋社的主人姓周,邻里都喊他老周。 老周一生中有两个好弟子,一个是他儿子,另一个是他的徒弟。 说是徒弟,其实和养子差不多,是七八岁时被他收养的,当时那孩子怪可怜,冻得唇都紫了,再不吃口热饭、裹件衣裳,恐怕当晚就去了。老周把这徒弟捡回棋社,教他下棋,吃喝住行和亲儿子一个待遇。天有不测风云,老周儿子得病死了,儿媳妇改嫁了,只留下个孙子。而老周徒弟的家人突然过来接他回去,老周才知道这个徒弟居然有岛国血脉! 老周平生最恨的就是岛国人,当下就把徒弟扫地出门,要他赶紧跟着家里人滚回岛国去,眼不看为干净!徒弟在门前跪了整整三天,最后跪进了医院,老周都没去看一看。 于是老周这徒弟终于心灰意冷地跟着家人走了。 这徒弟走的时候心里约莫是有恨的,恨老周绝情,恨老周只看他身上流着什么血。于是现在这徒弟回来了,摆下擂台挑战华亭棋社所有人,让华亭棋社输得非常彻底。 真是冤孽啊! 袁宁听得咋舌。这世上果然处处是故事!袁宁礼貌地问:“那现在棋社开门吗?” “开啊,不过要再过一两个小时才有热闹看。”众人说道,“现在人比较少,冷清。” 袁宁向他们道谢,推着自行车往华亭棋社那边走。他走出不远,众人又议论起来:“这娃子是不是来学棋的?”“唉,老周不知道还会不会把棋社开下去。”“不过这娃子长得可真秀气,一看就是个聪明的。”“是啊是啊,很久没见过这么伶俐的娃子了。”“当初老周那徒弟似乎也差不多是这模样的?一看就是乖娃娃。没想到啊……” 袁宁在议论声中走远,不一会儿,他就看到了“华亭棋社”四个字,是木做的招牌,字写得很端正,透着股正气。袁宁仔细看了一会儿,才走了进去。棋社里果然没什么人,气氛有些沉凝,每个棋社成员脸上都有几分丧气。袁宁正要问问还能不能入社,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是个二十一二岁的年轻人,额头上满是汗珠子,急促地喊道:“师父,不好了,那家伙带着记者过来了,还扛着摄像机呢!” 袁宁把迈开的脚步收了回去。他的视线紧追着那年轻人,很快看见了年轻人口里喊的“师父”。这“师父”大概五十多岁,双鬓花白,但削得跟刀子似的,斜直着往上耸去。明明是大热天,这“师父”却还穿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削瘦的手。他端坐在那儿,像尊雕塑,仿佛没听见年轻人的话。 看来这位“师父”就是众人口里的老周。 过了好一会儿,老周才说:“他来就让他来,慌什么。” “太欺负人了!”年轻人眼眶一红,抬手擦了把泪,“真是太欺负人了!” 开棋社的,输了是常事,被人挑翻了整个棋社,还带上记者来拍、来报道,那就不止是丢脸了,简直是被人把脸扔到地上踩! “输了就是输了,有什么欺负人的。”老周说,“今天这一局,我来和他下!” “师父!”年轻人激动地劝阻,“您眼睛不好,不能耗太久……”而且如果连他们师父都输了的话,华亭棋社还怎么开啊! 袁宁安静地站到一边。 外头停了两辆车,车上先下来几个西装革履的青年,接着则是扛着摄像机或者拿着相机的记者,有些看起来不是华国人。袁宁好奇地往外望去,最后一扇车门正巧打开了,下来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人,他戴着副很时髦的墨镜,看着不像是下围棋的,倒像是海报上的大明星——还是外国来的大明星那种。 袁宁又往旁边让了让,等双方说上话、坐下开始下棋,他才小心地走到一边看棋。 老周正襟危坐,背脊笔挺,看不出丝毫老态。他对上那个锋芒毕露的男人时不仅没有落于下风,甚至还隐隐压住了对方的气势。 袁宁还是第一次见识这仗势,心里惊叹不已,小小的背脊不由也挺得直直地。双方似乎旗鼓相当。袁宁看不太懂,只觉得他们每一次落子都有种特别的感觉——只是到底是什么感觉他又说不出来,心里雾蒙蒙的。不过非常精彩! 到要分出胜负的时候,袁宁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输了! 华亭棋社输了! 袁宁离摄像机比较近,透过摄像机的镜头,他看见了老周一下子垮下去的肩膀与疲惫得必须不断用手去撑起眼皮的眼睛。胜负一分,老周一下子像老了好几岁,脸上的神色满是茫然,对自己为什么执着这么多年感到茫然、对自己为什么坚持这么多年感到茫然。 而作为胜出的一方,男人脸上也没有笑容。 他打败了曾经视为父亲的男人——他曾经觉得这人会是他永远跨不过的高山。现在他跨过去了,他成功证明给所有人看,当初这人赶走他是多大的错误! 他以为自己会高兴。 事实上他并不那么高兴。 也许他该寻找下一座高山——或者不再执着于棋道,放眼更广阔的天地? 袁宁发现师徒二人眼底都有着迷茫。谁都没说话,棋社里安静得仿佛连母鸡悄悄把蛋下在窝里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这时大门那边传来一阵响动,棋社的门帘被人从外面掀开了。袁宁先看见的是一把墨绿色的雨伞,雨伞被雨打湿了,颜色很深,伞尖正滴着水。接着袁宁看见一棵绿色的仙人掌,刚被彻底雨水清洗过,每根刺都很精神。 六月天,孩子脸,说变就变。原来在对局期间外头已经下起了瓢泼大雨,天阴沉沉的,衬得屋里白亮的灯光有些刺眼。 袁宁仔细看去,发现那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眉眼冷淡,神色安静,他穿着小学校服,白底绿边,再普通不过了,却显得他身材修长而纤细。他一手拿着伞,一手抱着仙人掌,抬眼看了看棋社里闹哄哄却又静悄悄的诡异画面。 老周也一下子从刚才的对局里回过神来。他站起身,转向男孩:“林林,你回来了?” 林林?袁宁好奇地看向那男孩。 男孩“嗯”了一声,望向空荡荡的棋盘,又望向扛着摄像机的记者们,最后才把目光转到男人身上:“在下棋吗?” 第107章 新朋友 袁宁眉头一跳, 总觉得这“林林”不是单纯问一句。果然, 在老周局促地回答说“对, 我们是在下棋”后,“林林”把伞挂在门边, 把仙人掌小心地放到桌上,走到老周身边说:“我可以下吗?”他看向男人,“和你?” 老周愣住了。周聿林是他唯一的孙子, 对围棋向来不太感兴趣,有时叫他在旁边观看他也不搭理,总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对外面的一切漠不关心。这几天棋社闹哄哄的,周聿林大概是觉得烦, 索性早出晚归, 等散场了才回来。 他是不是听错了?他孙子居然说要下棋, 还是跟他的“师叔”下? 周聿林一双眼睛是幽黑的,定定地盯着对面的男人看, 等待对方给自己一个答案。 男人注视着周聿林半饷, 朗然一笑,重新坐了回去, 比了个请的手势。周聿林没和他客气, 坐到了老周刚才坐的位置上。摄像机和相机都对准周聿林拍个不停。周聿林仿佛什么都感觉不到, 把计时沙漏翻转过去,开始新一轮的对局。 袁宁莫名有点紧张。这“林林”能下赢来砸场的男人吗?虽然男人被赶走也有点可怜,但是回来这样砸场未免有点过分——袁宁心里挺希望周聿林能赢的。 问题是周聿林这么小, 棋艺能胜过力挑全棋社的男人吗?刚才连他爷爷都输了呢! 袁宁忐忑又期待地看着棋盘上的对局。带上了故事之后,艰涩难懂的棋艺似乎变得有趣多了。 对局开始了! 周聿林执黑子,男人执白子。 这一局下得很漫长。主要是男人越下越慢。周聿林不一样,他每一次落子都又快又准,好像早已在心里思索过无数遍,男人刚把棋子放下去他马上就走下一步。 男人额头上开始有了汗珠。起初只是一两颗,后来豆大的汗珠子都渗了出来。眼前这孩子才一米六几,不到一米七,明显是个学生,特别小的学生,脸上挂着冷淡的神色,不像在看着棋盘,更像是放空。袁宁注意到周聿林的视线偶尔会落在仙人掌上,似乎在思考什么时候可以下完、去把仙人掌给放好! 袁宁越看越觉得妙,连他这种对围棋一知半解的人都能发现那男人落败的迹象。其他人都屏着气,齐齐看向正在进行的棋局。我的天,棋盘上差不多已经是黑子的江山! 袁宁一开始只觉得周聿林很特别,看完这半局,袁宁对周聿林的棋艺佩服到五体投地。这周聿林才十二三岁吧?居然能把围棋下得这么好! 袁宁又想到不少人告诫过他的那句话,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若不是亲眼看见了,他说不定也不相信世界上竟然会有这样的天才! 很快地,棋社里重新有了生气,每个人的表情都隐含喜悦—— 赢了! 就算那男人下一步迟疑再久,白子也不可能翻身了! 棋社成员们爆发出一阵欢呼。 他们棋社最小的“成员”赢了! 虽然平时没怎么看周聿林下围棋,更多的是在摆弄他种的那些仙人掌,可这种时候还管那么多做什么?能赢就好!说不定是老爷子私底下给周聿林开了小灶? 老周也纳闷呢,他这孙子什么时候学的棋?他自己都不知道啊! 男人也许久在回过神来。他望向周聿林的眼睛满含光彩,像是有精光从里面射出来。这让他有了当初和周聿林父亲较劲的感觉!那时他小,总不服气,觉得周聿林父亲只是学棋比他早,根本没哪点是比他强的。可惜一直到周聿林父亲意外去世,他都没有赢过周聿林父亲半次。周聿林像他父亲! 男人没有恼羞成怒,反而笑了起来,说道:“你学棋多少年了?和你父亲一样从小开始学的吧?” 周聿林听到“父亲”两个字,顿了一下。他对父母的印象都很模糊,尤其是众人口里偶尔提及的父亲。他知道他父亲是个围棋天才,许多人都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也能像他父亲那样在棋道上大绽光彩。 可他一直兴趣缺缺。他爷爷素来最宠他,所以也没有特意让他学,而是由着他做自己喜欢的事。前几天这男人过来了,棋社上下如临大敌,他隐隐觉得不妙,这几天就去影碟店那边租了点经典对局,借影碟店的机子看了看,大致摸清了下棋该怎么下。他计算能力一向很强,把经典的对局都过了一遍,在心里把各种棋路的应对方式都模拟完了——再加上平时在棋社耳濡目染学到的基础知识,基本上算是学会了。 周聿林默默回想着这些天做的事。他不擅长说谎,老老实实地回答:“以前偶尔有听爷爷他们下,”周聿林顿了顿,“真正开始学的话,大概是前两天吧。在影碟店看经典对局,看了两三天。” 男人:“……” 男人终于牙关终于咬紧了:“是吗?那你可真是天才!” “不算天才,”周聿林还很平静地解释,“就是围棋好像比较简单。” 男人:“………………” 男人瞪着周聿林老半天,用手指着他,指头直哆嗦,却说不出半句话来。最后他颓丧地放下手,咬牙切齿地放话:“明年夏天,我会再来!” 周聿林拧起眉头。 男人说:“怎么?你不是说围棋很简单吗?还害怕我来?” 周聿林淡淡地说:“……麻烦。” 男人气得直接摔门而去。 老周最先回过神来。他知道周聿林说的是实话,可不妨碍他心里乐。老周上前给了周聿林一个大大的拥抱:“林林,你以前真的没有偷学?” “没有。”周聿林从不说谎。 老周也知道周聿林的性格,心里一阵感慨。看来不是他的坚持错了,而是他的天赋不够,棋艺学不精。老周说:“那你是怎么下的?就靠看几次对局就会了?” 周聿林说:“像数学题。” 老周愣了一下:“啊?” “把棋局当数学题,”周聿林多说了两句,“在心里推演出后面怎么下就可以了。棋盘就那么大而已,变化不多,不难。” “……” 老周有点明白刚才男人气得摔门而去的感受了。他这孙子说起实话来,还真的挺伤人的。棋盘上有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变化不多?推演不难?真那么简单,围棋就不会变成小众活动了! 老周想起另一件事,问道:“你今天要去听分数的吧?知道考了多少分了吗?能上华大附中吗?”他问完又自己先说了一大堆,“考得不好也不要紧,没关系的,去哪个学校都一样。” 周聿林说:“扣了三分。” 老周呆了呆。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周聿林用平板无波的口吻向老周备报喜讯:“老师说是作文扣了三分,其他都没错。三科总分是297分,附加项目全优。”华中省的升中考一向比较难,拿及格简单,要拿高分比较难。这个分数说出去绝对会吓倒一批人! 袁宁一直在旁边听着呢,听到这个分数后再也忍不住了,“哇”地一声惊叹起来。他望向周聿林的目光满满的都是崇拜:“你考了297分!只扣了三分!宋星辰比你少一分呢!杜骁杰也比你少了两分!” 周聿林这才注意到旁边站着个小豆丁。他转头看去,对上了袁宁闪闪发亮的眼睛,像是会发光的黑色宝石。这孩子是棋社的学员吗?周聿林收回目光,疑惑地望向老周。 老周得知周聿林考得这么好,刚才有被周聿林扳回一城,心情好得很。他和颜悦色地看向袁宁:“娃子,你看着有点眼生,不是我们这边的吧?” “我是从外头找过来的。”袁宁翻出《观棋》杂志,打开其中一页,给老周看上面的地址。他说道,“我想要学棋,可以加入棋社吗?”袁宁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我可能没办法每天都过来。” “当然可以!”老周一口答应,“我们棋社一向是很自由的,就算不加入棋社,也可以随时来玩,想学棋的话肯定也有人教你。” “那真是太好了!”袁宁高兴地说,“谢谢周爷爷!” 这时周聿林已经走回门边,把刚才放在桌上的仙人掌重新抱起来。袁宁见那仙人掌根部有点腐败,看着蔫蔫的,不由多说了一句:“它似乎生病了!” 周聿林抬眼望着他。 袁宁问:“这是你养的吗?” “别人养的,”周聿林说,“快死了,我讨了过来。” “是浇多了水吧!”袁宁现在对这个很了解,“仙人掌不怕旱就怕涝,浇太多水会烂根。现在还不是很严重,它看起来很精神!” 周聿林点头。他说:“你懂这个?我上面还有几棵仙人掌好像出了问题,和我上阳台看看吗?” 袁宁一口答应。 老周在一旁笑呵呵地看着。难得啊!他孙子似乎很喜欢这小娃子!接下来是不是可以让他孙子教这小娃子学棋,顺便让他孙子也好好地打打基础? 袁宁到周聿林养仙人掌的地方看了一会儿,指出周聿林该除虫了。两个人聊了挺久,袁宁才发现天快黑了,连忙和周聿林道别,骑着单车回了家。 一进家门,袁宁就看到章修严坐在客厅。 第108章 仙人掌 袁宁没想到章修严会回来, 惊喜地跑了过去:“大哥!” 天已经有点黑, 但还没到饭点,章修严拿着报纸在那看——就是阅读进度还停留在第一版。他看了眼袁宁,把报纸合上, 打量着从外头跑过来的袁宁。头发被风吹得微微凌乱,不过衣服整齐干净,看着不像别的男孩那样到处疯玩。章修严说:“沈姨说你中午吃过饭就出去了?” “是!”袁宁老实承认, “我看杂志介绍我们这边有家棋社,想过去看看。”为了让自己的话更有说服力,袁宁挨着章修严坐下, 从背包里拿出《观棋》杂志,给袁宁看上面的棋社汇总。袁宁说, “挺好找的!” “所以你在里面下棋了?”章修严知道袁宁得了一个棋局, 想要弄懂甚至解开, 这段时间一直在看围棋有关的书。 “没有。”袁宁理了理思路,把今天的见闻都告诉章修严, 说到紧张的地方脸蛋不由涨红了, 眼底时而愤慨、时而激动,把当时的画面都还原到章修严面前。最后他还说起周聿林的仙人掌, “周同学真的很喜欢仙人掌, 他阳台上种了好多呢!就是长了粉虱, 有的还有红蜘蛛,该除除虫了。我给他介绍了两种杀虫剂!” 袁宁说起新认识的朋友眼睛越来越亮,把周聿林夸了个遍。他的分数比宋星辰都高呢! 章修严听袁宁滔滔不绝地说着话, 想到袁宁的成绩。巧得很,这次袁宁的分数和宋星辰还是一样的,宋星辰是语文和英语的作文丢了分,袁宁作文好些,几乎都是满分的,就是错了道数学题。至于其他加试内容,袁宁他们都是全优通过的。他还以为家里会出个小状元——和宋星辰并列的,结果袁宁居然碰上个比他们分数都要高的家伙。 看来没到最终排名正式公布,都不能确定是不是有考得更好的人。章修严对排名一向不甚在意。见袁宁一点都没被打击到,还兴高采烈地跟他说起新朋友有多厉害,章修严放下心来。他说:“去洗手,差不多要吃饭了。” 袁宁拉着章修严一起去。两个人在洗手池边仔仔细细地清洗双手。袁宁偷偷瞄向洗手池上方装着的镜子,发现章修严神色一如往常,还是那瞧不出半点情绪的模样。是错觉吧!刚才大哥没有不高兴!大哥都没有因为他自己跑出去那么久而骂他,怎么会因为他交了新朋友而不高兴呢?大哥一直叫他多和人交朋友,尤其是厉害的人,他觉得周聿林就很厉害! 一定是他胡思乱想了! 袁宁定了定神,眼尖地瞧见章修严虎口那么沾着点泡沫,不由伸手拉过章修严的手,让水对着那撮泡沫冲洗。等两个人的手都变得干干净净,并且用软软的毛巾擦干了,袁宁才问:“大哥你这次会回来多久呢?不是说大学会很轻松吗?为什么大哥好像连假期都没有了啊!” “教授留我帮忙做点事。”章修严眉宇间有着深深的疲惫,“不过已经忙完了,这次可以在家里待几天。”当然,要是章先生要开始压榨他的话他可能很快又要忙起来了。章修严顿了顿,又绷起脸教训了两句,“从来没有什么上了大学就很轻松的说法,只要你不是想碌碌无为地过一辈子就永远不可能轻松的。” 袁宁很想踮起脚尖、伸出手去扯平章修严紧绷的脸。他忍住心里的冲动,对章修严说:“大哥,仙人掌很坚强很坚强,连沙漠里它们都能长!” 章修严望着袁宁。 “可是它们会害怕水涝——它们也会生病、会枯死。”袁宁还没到变声期,声音依然软软糯糯的,“所以再坚强的人也有可能会疲惫、会难过、会觉得孤单的对不对?” 章修严与袁宁对视,感觉那目光明明那么通明透亮,没有掺入任何东西,他却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一张绵绵密密的网给网住了。他也会感到疲惫、感到难过、感到孤单——对不对?当然对,该死地对,可是这样的话怎么能对别人承认?尤其是对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弟弟——想要从自己的弟弟身上寻求安慰、寻求宁静——寻求一个可以停靠的港湾。这样的想法说出去准会让人笑话的吧? 章修严否定了袁宁的话:“不,从你的话可以知道,仙人掌就该生活在沙漠里,把它放在温室里悉心照料、每天给它浇水,反而会让它生病枯死。” 袁宁呆了呆,竟找不出反驳章修严的话来。他支吾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那一定是因为照料的人不够用心!” 章修严还没说话,沈姨已经找过来了。沈姨脸上带着笑容:“你们两个一见面就这么多话要说,洗个手都洗半天,是不是想把沈姨给饿瘦?” 沈姨体态丰腴,但不显胖,看着就叫人喜欢。袁宁一向敬爱沈姨,听沈姨来催了,马上说:“没有没有!我们就来了!” 沈姨笑眯眯地看着他:“瞧你急得,别人看了还以为我有多可怕。是不是在和你大哥说悄悄话怕我听见?” “没有!”袁宁红着脸反驳,“我们在说仙人掌。” 于是到了饭桌上,袁宁又给沈姨他们把白天遇上的事说了一遍。章修文听到那养子带着记者来砸场,有些气恼地说:“这年头,怎么哪儿都是这样的白眼狼儿。”谢老遇上了,吴老遇到了,这棋社社长也遇到了。章修文觉得如果有一天章先生他们要赶自己走,自己绝对不会怀恨在心。 章先生和薛女士都没有评价这养子的行为。章修文和袁宁都是被章家收养的,他们再不经意的一句评价都可能会在这两个敏感的孩子心里留下印记。 章秀灵从来不想那么多,她握着拳头和章修文一起声讨。等听袁宁说起周聿林时,章秀灵说:“真厉害啊!学习厉害,下棋厉害,气死人的本领更厉害!” 袁宁为新朋友辩解:“我觉得他只是说实话吧。” “就是说实话才气人。”章修文很有经验,“大部分人都是普普通通的,有些事根本不可能做到——自己辛辛苦苦埋头钻研大半辈子还不如别人学个三天,换了你你不气吗?” “不气啊!”袁宁还是很不解,“为什么要气?不是应该觉得他很厉害吗?”他就从来不为考不过宋星辰而气恼。宋星辰考第一他也很高兴! 章修文:“……” 章修文只能说:“要是人人都这么想,那世界就和平了。” 第二天一早,袁宁拉着章修严去锻炼。这次他不打算晨跑,而是和章修严一起骑自行车去外面转悠。章修严盯着那长着两只轮子的自行车,沉默了一会儿,说出一个事实:“我没学过。” 袁宁吃了一惊。 章修严说:“出入都有司机,没有司机也有电车、公交和出租车。”他根本没必要学骑自行车。没有必要的东西,自然不会列入他的计划之内。 原来大哥除了不会下厨之外,还不会骑自行车!袁宁觉得新鲜极了,兴致勃勃地说:“那我来教你!三哥教我的时候我摔了两次就学会了!现在去近的地方都不用麻烦李叔叔了!”李叔叔自然是指李司机。 章修严不介意袁宁那点小兴奋,从车库里挑了辆高高的自行车推出来。他长手长脚,这样的高度更适合。袁宁给章修严简单地说了各个部件的用处,没等他说完,章修严已经跨到车座上,轻轻一蹬,骑着自行车在花坛那儿绕起圈来。 袁宁瞪圆了眼。 不是说不会骑吗! 章修严绕了两圈,觉得自己连转弯也很顺畅了,才骑了回来,长腿一伸,稳稳当当地在袁宁面前停了下来,说:“是这样骑吧?” 袁宁:“……对。” 腿长了不起吗!腿长可以当刹车了不起吗!腿短也很灵活!_(:з」∠)_ 袁宁和章修严骑着车出门,没有目的地,只有大致的路线。夏天的早上天亮得很早,湖面上早就洒满亮澄澄的阳光,像是金子被掰碎了撒在上面似的。阳光好,风也好,昨天下过雨,空气非常清新,周围隐隐传来隐秘的花香,不知是什么花开了,也不知是从哪儿吹来的。袁宁瞄了瞄章修严被阳光照耀着的侧脸,觉得心情好得不得了,忍不住说:“大哥能回家真的太好了!” 章修严顿了一下,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回家的感觉真是太好了——尤其早上一打开房门就能看到这小结巴同时打开门—— 章修严觉得空气里飘送着丝丝甜意,也不知是什么花的香味。他们绕过湖,下了山,出了正门,沿着平坦的自行车道往前骑了好一段路,终于看见了一个老旧的街道。 袁宁高兴地对章修严说:“啊!骑到这边来了!大哥,华亭棋社就在这条街上!我昨天看到这儿有卖豆浆的店,不知道味道好不好,我们买一些回去给姐姐她们尝尝吧!” 章修严点头,和袁宁一起下了车,推着自行车去找豆浆店。早上的老街反而更热闹,路边有人挑了蔬菜水果来卖,都水灵灵的,新鲜又水嫩。年轻人们还没起床,老人们却已经出门来了,在摊贩前挑挑拣拣,比对着每个瓜的大小、形状,比对着每棵菜是新鲜还是蔫了,买咸菜的甚至还会把咸菜拿到鼻子前嗅嗅——嗅完了还摇头说:“不好,味道不好。” 章修严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样的热闹,脚下准确地避开了地上的水洼和菜叶。袁宁停下来的时候他也停下来了,看着袁宁去买豆浆。很快地,他车头上挂了三杯豆浆——袁宁车头上也挂了两杯。接着袁宁手一抬,把一杯刚榨好的、散发着淡淡豆香的豆浆递到他面前:“我们喝完再往回骑!” 章修严接过豆浆,和袁宁坐在老街的石椅上一口一口地把它喝光。天气有点热,新鲜的豆浆烫着喉咙滑下食道,把晚上被清空得差不多的胃部填得满满当当。 袁宁眼睛亮晶晶:“我觉得好喝!” 章修严说:“反正不远,喜欢可以常来。” 袁宁正要说话,却看见一个眼熟的身影出现在对面。 第109章 剪毛 虽然少年穿得和昨天不一样, 袁宁却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那不是周聿林又是谁?袁宁跑了过去, 喊道:“周同学!” 周聿林微讶,转过头看向矮自己整整一个头的袁宁。他有点意外:“你这么早就过来了吗?”他提着两袋小笼包, 打开其中一袋,问袁宁,“要不要吃?” 袁宁说:“不用不用, 我和大哥喝完豆浆就要回去。我们给姐姐她们买了豆浆,不赶紧回去会凉掉的!” 周聿林点点头,目光转到马路另一端。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脸还看得出年纪不大,眼神却很锐利, 衬得他整个人气势不凡。周聿林敏锐地察觉对方似乎不太喜欢自己, 眼神里带着审视与警惕。这个人是袁宁大哥吗?和袁宁完全不一样。周聿林向来不爱与人往来, 很快收回了目光,对袁宁说:“那你快回去吧, 下午会过来吗?” “今天我要和大哥去牧场那边玩呢!”袁宁灵机一动, “周同学你要不要一起去牧场?” “牧场?”周聿林很少接触这个词。 “谢爷爷送给我的牧场。”袁宁说,“忠叔和罗元良在帮我打理, 徐靖哥哥和青青姐姐也决定留在那边了。虽然你已经手动除虫了, 但可能还有点虫卵和幼虫留在仙人掌上, 可以和我一起去问问罗元良该怎么彻底除虫。罗元良他什么都懂!” 提到仙人掌,周聿林答应下来:“好。” “那我等会儿叫李叔叔过来接你,”袁宁说, “九点出发可以吗?” “没问题。” 周聿林与袁宁分别,回了棋社。老周正在打扫卫生,从角落里捡出了几颗棋子,莫名地对着它们出了神。周聿林走上前,把小笼包放到桌上。 老周回过神来,说:“回来了?又一大早去买小笼包?其实我也没那么喜欢吃……”说是这么说,老周紧蹙的眉头却舒展开了,眼底满满的都是笑意。现在也不想那么多了,孙子孝顺又有出息,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过去的种种就让它们过去吧,再有什么恩怨纠葛,他有这么好的孙子,总能应对的。 周聿林没有立刻上楼,而是说:“我等一下要出去。” “又去影碟店看对局吗?”这条街就这么小,老周早摸清了周聿林这几天的去向。他眉开眼笑,“其实棋社里也有刻录光盘,还有很多书,都可以看!” “不是。”周聿林说,“昨天那孩子刚才过来了,和他大哥在买豆浆喝。他们家好像有个牧场,说叫我过去看看。” 老周有点意外,不过还是很欣慰:“你肯出去就好,去吧去吧!”这差不多是老周第一次听见孙子不是因为仙人掌和别人往来,多难得! “嗯,”周聿林说,“那孩子说那边有人知道怎么给仙人掌除虫。” “………………” 老周实在不懂,自己孙子怎么就那么喜欢那浑身是刺的东西! 周聿林带着小笼包上了楼,看见阳光照到了阳台上,照得满阳台的仙人掌精神奕奕。虽然它们满身是刺,但看起来却那么地温柔——即使一个月没想起它们来,它们也依然顽强地生长着。多好! 周聿林一个接一个地把小笼包吃完,喝了点水,找出水壶和背包,把可能要用到的东西收拾整齐,下楼。棋社里已经陆陆续续有人过来,早上电视会播围棋比赛,棋社成员都围在电视前看,不时唉声叹气地直摇头。看来今年的夏季赛国内又落后了。 周聿林对这些不太关心,眼尖的棋社成员却发现了他,喊道:“林林,你也来看看。下一场是邱东对岛国选手,这岛国选手比昨天来找茬的家伙排位高了一大截,你瞅瞅你能不能下过他。” 周聿林眉头一拧,见老周满面愁容地盯着电视看,依言走了过去看起了电视上的对局。比赛进行了十几分钟,周聿林就看出胜负来了。这个叫邱东的华国选手要输!对面的选手叫西川江,面容端正,坐姿笔挺,看得出平日里就是个格外守礼的人。与他的行止相比,他的棋路要诡谲许多,一路落子一路布下陷阱,等你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深陷天罗地网之中。 周聿林从对局中回过神来,猛地发现自己背脊出了一身冷汗。这个西川江不简单!他明明只是旁观,却也被这人从容不迫的落子弄得一阵紧张,推断错了好几步!在这种层次的对局里往往一步错步步错,败势几乎是无法挽回的。 章修严和袁宁过来时,华亭棋社一片沉寂。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作为围棋的起始地,这几年在国际赛事上却连续失利。国内最有希望的选手邱东,这次也在西川江面前铩羽。刚才不少人都问周聿林能不能赢西川江,看完这场对局之后所有人都意识到这有多难。论计算能力,西川江不差;论棋路推演,西川江更不差。更重要的是,西川江有着周聿林无法比拟的经验与心境。 袁宁跑到周聿林身边,小声问:“是我们输了吗?”每个人看起来都有些沮丧,也有些迷茫。 周聿林倒是神色如常。他“嗯”了一声,说:“输给了西川江,一个岛国选手。他很厉害,如果去学数学的话我可能比不过他。” 袁宁说:“这样啊!”袁宁好奇地问周聿林,“那下棋的话你可以赢他吗?” “比不过。”周聿林很诚实,“我没有他那种对围棋的执着。”即使是隔着屏幕,周聿林也能看出西川江有多热爱围棋,几乎是全副身心投入到棋局里面——仿佛棋盘就是他的整个世界。 “那周同学你应该去学数学!”袁宁建议。 周聿林讶异地看着袁宁。 “周同学应该很喜欢数学吧,”袁宁说,“喜欢一样东西才能全心全意去对待它——才能做到最好。而且以后他要是想来和你比围棋的话,你就和他比数学,把他给比下去!” 周聿林莞尔。 周聿林和老周说了一声,跟袁宁一块走了出去。章修严一直站在门口,见周聿林和袁宁走一起,礼貌地朝周聿林颔首。周聿林已经没法从章修严身上感受到那种明显的不喜,不过他不会以为章修严突然就变得喜欢自己——更有可能是把心里的“不喜欢”藏了起来而已。 三人上了车,李司机就载着他们前往牧场。云山牧场的夏天有点热,袁宁抵达时有人告诉他,罗元良赶羊到山地上去了。高山上有草甸,那里的牧草十分鲜美,很合羊群的口味。 自从章修严把周围的森林都买下来,罗元良把几处高山草甸都划入牧场范围,春天开好了路,初夏他就把羊往山上赶。羊群里有头羊,想领着整个羊群走不需要太费心太费嗓子,只要赶着头羊走就行了。袁宁放假时来看过罗元良赶羊,白花花的羊群一个挨着一个往山上走,强壮的成年羊围成三角形,把老羊和小羊围拢在中间,而头羊则是这个三角形的尖端,它一走,后面的“三角形”就浩浩荡荡地跟着走。 袁宁对章修严和周聿林说:“我们上山找罗元良吧!” 章修严点点头,给袁宁戴了顶草帽。袁宁也给章修严戴了顶,同时递了另外一顶给周聿林。 周聿林正讶异于袁宁与章修严自然而又黏腻的亲近,就看到一顶草帽横在自己面前。周聿林接过草帽戴上,跟在袁宁身后往山上走。 周聿林和章修严都以为爬山会很热,结果到了半山腰被凉凉的风一吹,只觉得沁凉又舒服,整个人都精神了。两个人都是注意锻炼的人,走到草甸附近时依然如履平地。草甸周围有许多高大的岩石,把草甸天然地隔绝起来,让羊群可以安安稳稳地呆在里面。草甸的左边有两间小木屋,屋底是悬空的,遇上暴雨天气羊群可以躲进里面。 袁宁跑了过去,喊道:“罗元良,我们上来了!” 罗元良还没出现,一道黄影先掠了出来,几个起落,闪电一样消失在袁宁眼前。袁宁吃了一惊,跑进屋问:“刚才那是什么!跑得好快啊!一眨眼就不见了。” “黄鼠狼。”罗元良说,“它偷吃了牧场几只鸡,我要它还点东西给我们。” “还能这样吗!” 罗元良笃定地点头。黄鼠狼是很有灵性的,他给它吃鸡,它付出小小的“代价”,很公平。这黄鼠狼不仅自己来,还把全家带来了,没事就来转悠一圈,讨只鸡吃。罗元良把一个盒子给袁宁:“这是黄鼠狼尾巴的毛,这两三个月攒下的,可以用来做狼毫笔。我还攒了一些羊毛和兔毛,你上次说这些都可以做笔的。” 袁宁很感动。上次他和罗元良说起吴溪笔的事,说自己很喜欢用吴老爷子做的笔,当时罗元良问什么动物的毛可以做笔他也没在意,把自己了解的都给罗元良说了——没想到罗元良真的想办法弄了这么多! 袁宁兴高采烈地接过罗元良递来的盒子:“真是太好了,吴爷爷看到一定会很高兴!” 罗元良点头,目光在章修严和周聿林身上转了一圈,又转回袁宁脸上:“最近有两只兔子可以剪毛,你要剪剪看吗?” 袁宁当然想玩。 罗元良说:“剪兔毛要两个人合作。”罗元良又看向章修严和周聿林。 章修严说:“我和袁宁来,你在旁边指导。” 罗元良点头。 周聿林默不作声地在一边看着。 罗元良逮出一只兔子,让章修严在左侧按住兔子的四肢和脑袋,让兔子乖乖侧躺着,袁宁负责拿剪刀剪毛。 袁宁看着锋利的剪刀,犹豫地说:“兔子会不会疼啊?” 罗元良说:“不会,就像人剪头发一样,只要小心点不要剪到肉就可以了。夏天那么热,把毛剪短点正好凉快些,到秋天毛又会长好的。” 袁宁这才在罗元良的指导下一小撮一小撮地剪毛。这可真不是容易干的活儿!袁宁认真细致地剪完一轮,发现自己和章修严额头上都是汗珠子,一看时间,居然已经过去二十分钟了! 另一边,周聿林也在罗元良的指挥之下按住了兔子。罗元良动作比袁宁快,咔擦咔擦地剪过去,兔子身上的毛就短了一大截。那兔子一翻身,蹦蹦跳跳地跳了几下,似乎觉得浑身轻松。 袁宁把剪下的兔毛收好,和章修严三人一起去山涧把手洗干净。 袁宁看到有云浮在水面,仰头一看,天空蓝蓝的,有朵雪白雪白的云飘过。 天气真好啊! 不知道云先生准备去哪里旅行呢! 第110章 远与近 下午还是晴朗的, 到了傍晚就有乌云从天边飘来, 阵阵暑气从地底往上钻, 让夏日的山间也有了点热意。袁宁和章修严、周聿林玩了大半天,下了山才发现天气不太对, 可能会有暴雨。这样的天气夜里开车不好,周聿林打了电话回棋社,说要在牧场这边留宿一晚。 周聿林也是地道的城里人, 只玩了半天,牧场的一切就完全吸引住他了。他不仅从罗元良那了解到给仙人掌除虫的办法,还在山里看到了一丛很大很大的仙人掌。据说是以前有人偶然带了一棵到山脚去, 挨着石头扔下了,后来再经过就发现它已经长出一大片。 仙人掌的花期已经到了, 山里的仙人掌开了不少花儿, 火红火红的花朵像一片片红云, 飘在翠绿的、带刺的“掌”上,有的甚至开得比撑着它的“掌”还大。周聿林觉得真是好看极了。 袁宁也觉得好看, 回到洋房那边马上搬出画纸, 趁着章修严他们回房洗澡刷刷刷地把仙人掌画下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那丛仙人掌开花呢!那块地后头都是石头,地上几乎都是砂砾, 其他植物没法生长, 几乎成了仙人掌独自生长的乐园。 袁宁画完了, 外面就是一阵暴雨,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把外头的石板地打得很响, 屋里的闷热也完全没了。袁宁跑来跑去把楼上楼下的窗户都关好,下楼吃晚饭。 周聿林洗了澡,头发还有点湿,有点拘束地坐在桌边。袁宁挨着周聿林坐下,夸起了这边的饭菜——虽然是家常,但味道真的挺不错,食材都是牧场自产的! 周聿林慢慢放松下来。一顿饭吃完,章修严和周聿林都去看袁宁刚才画的画,周聿林一看见那丛仙人掌目光就挪不开了。袁宁画得可真像!可又不仅仅是像,那仙人掌像是活了过来似的,隔着纸张含着笑朝他们打招呼。 袁宁见周聿林好像很喜欢,腼腆地开口:“我画得不是很好。不过如果你喜欢的话,我送给你!” “谢谢。”周聿林很高兴。 袁宁把画从画板上取下来,递给了周聿林。周聿林拿着它回了房。 周聿林一走,画室里就只剩袁宁和章修严。章修严从一开始就没说话,一直在旁边看着。可即使章修严还是和往常一样沉默,袁宁还是敏锐地察觉出章修严似乎不大高兴。是因为他把画送给了周聿林却没有送给大哥吗? 可是他刚才只画了一幅画!而且大哥好像很少喜欢什么东西!袁宁有些纠结。他小声喊:“大哥。” 章修严淡淡地说:“回房看书吧。” “大哥也要看书吗?”袁宁连忙问。 “要。” “那我们一起!” 章修严脸色稍缓,没答应,也没不答应,先回了房。 袁宁回房找出要看的书统统抱进怀里,犹豫了好一会儿,又放下了一本,才跑去章修严那边。一到门口,袁宁就发现章修严没有关上房门,开着一条小小的缝。他微微顿了一下,敲了敲门,推开门走了进去。 章修严正坐在灯下看书。章修严今年虚岁十八,实岁才十七,法律上还是未成年的,只是他脸上的稚气已经完全褪去。柔和的灯光照在他刚毅的脸庞上,让他的眼睫投下淡淡的阴影。大哥的睫毛真长! “呆站着做什么?”章修严合上手里的书,抬头看向站在门边的袁宁。 袁宁猛地回神,脸颊微微发红。他说:“大哥很久没来牧场这边了。”爬了一天的山,陪他到处跑来跑去,对现在的大哥来说是多难得的事啊!袁宁说,“谢谢大哥陪我来玩。” 章修严绷着脸:“坐下,看书。” 袁宁知道章修严这显然是害羞了,喜滋滋地抱着书跑过去,拉开椅子坐到章修严旁边。不止是章修严很久没到牧场来,他也很久没到章修严房间看书。自从那一次…… 自从那一次看见张哥和方哥吻在一起,他就没有再和以前那样缠着大哥。大哥不知道那一幕对他造成的冲击,突然被疏远的话肯定会不高兴的吧?所以、所以他偶尔还是该和以前一样跟大哥一起看书、请教大哥问题。 袁宁给自己找好理由,专心地看起书来,时不时把不懂的地方划出来问章修严。章修严耐心地替袁宁解答完,有点困了,看了眼袁宁,说:“该睡觉了。” 袁宁愣了一下。时间过得可真快!袁宁把书合上垒整齐,突然“啊”地一声,说道:“我有本书好像忘了带!我得回去把它看完,要不然今天的学习计划就完不成了。” 章修严一顿,揉揉袁宁脑袋:“去吧,别看太晚。” 袁宁点头,抱着书跑了。等回到房间,袁宁关上门,靠着门板站了一会儿,才走回书桌前把留在房间的那本书看完。他留下的内容很少,只看了十几分钟就解决了,洗脸刷牙躺上床。 袁宁翻来覆去,没睡着。他睁开眼看着天花板,眼前黑漆漆一片。正发着呆,袁宁突然听到钥匙响动的声音,接着钥匙好像被插入门锁里拧动。最后是喀拉一声,有人拧动门把,把门打开了。 袁宁心头一跳,闭上了眼睛。一阵脚步声传进袁宁耳里,很轻很轻,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自然是怕扰醒了他。袁宁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和缓一些。 有人站在他床前,没有开灯,只借着窗外洒进来的月光盯着他看。那人伸出手替他把被子掖好,俯身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转身带上门离开了。 袁宁把脑袋埋进薄薄的被子里面。他很少睡不着,总是在九点多时就准时入睡,所以他从来不知道入睡后发生过什么。 可是刚才那种熟悉的气息让袁宁一下子想起了刚到章家的那段日子。 那时他每天都很忐忑,害怕自己表现得不好,害怕自己不讨人喜欢,害怕自己会做错事。可是到了夜里他又觉得很安心,因为爸爸妈妈好像总是会到他梦里来,温柔地抱着他入睡。 爸爸妈妈早就不在人世了。 那个会抱着他、笨拙却又温柔地安抚他的人不是别的人,是大哥。 是永远冷着一张脸、心却很软很软很温柔很温柔的大哥。 袁宁用被子蒙住自己,眼泪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往下流。大哥在那时就对他这么好了。他能怎么回报大哥呢?不能独占,又不能疏远。长大真的太难了。 太难太难了。 袁宁不断地吸着鼻子,等哭累了才终于有了睡意。他没有到“梦里”去,一觉睡到了天亮。早上醒来时他的眼睛还红红的,用热水敷了才没那么明显。周聿林也醒得很早,袁宁邀请周聿林一块去晨跑,等吃过早餐,他们就启程回市区。 袁宁先把周聿林送到棋社那边。到了以后,袁宁把从牧场带来的山货拎出来,和周聿林一块走进棋社。老周也吃过早饭了,正在那里拆信,一看见袁宁和周聿林,脸上马上笑开了花:“哟,回来了?好玩吗?” 周聿林点头。 袁宁把山货放到桌上:“这是牧场那边产的山货,周哥不肯拿!周爷爷这个不值钱的,您留着尝尝看!” “他都去玩一整天了,哪还能拿东西走。”老周和周聿林的脾气是一样的。 “您尝了要是觉得好,就帮我们打打广告嘛!以后牧场那边要卖这些山货的呢!”袁宁笑眯眯。 老周知道袁宁这是变着法儿让他收下,却也没法再推辞,只能笑着说:“那成,我尝尝!”他又想起手里的信,对周聿林说,“林林你来看看,这是录取通知书吧!我眼睛不好,看了很久才看清楚——你应该是被华大附中录取了!” 周聿林还没说话,袁宁就高兴地说:“录取通知书已经寄过来了?” 周聿林从老周手里接过那封信,取出里面的纸张看了一遍,点头说:“确实是录取通知书。” “是华大附中吗?”袁宁关心地问。 周聿林点点头。 “我也参加了华大附中的加试,我们说不定会是同学呢!”袁宁很高兴。 “你也今年考?”周聿林有点意外。 “对!”袁宁不太好意思,“我想试一试能不能考上华大附中,宋星辰他们也陪我一起考。不过我们考得都没你好,都比你少一分。” 周聿林:“……” 周聿林总被说说话噎死人,但他一直不明白别人为什么这么说。听到袁宁一脸腼腆地说“比你少一分”,周聿林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明白了。这确实有点气人啊! 袁宁急着回去看有没有自己的通知书,和老周、周聿林道了别,跑出去钻进车里,对章修严说起周聿林收到录取通知书的事。他兴奋地说:“杜骁杰也考得不错,他好像也报了华大附中,说不定我们五个人都会是校友呢!” 章修严点头。 袁宁说:“大哥以前好像也是华大附中的。”他好奇地问,“华大附中是什么样的?会不会管得很严?” “比小学严。”章修严想了想,“不过比其他初中要松,课程没那么紧,自主性比较强,像学习动植物之类的,可以去农业学院的基地参观。” “孟老师他们的基地吗?”袁宁去过几回,一直念念不忘,“那真的太好了!” 章修严对上袁宁亮晶晶的眼睛,不由多挑了些华大附中的事情告诉袁宁。他上学时不觉得这些东西有什么特别,可袁宁听了却又高兴又惊喜,仿佛对接下来的初中生活充满期盼。 回到章家,薛女士在客厅呢,一见到他们就把桌上大大的信封拿了起来:“宁宁,这是你的信,我看应该是录取通知书!” 袁宁高兴地说:“刚才周同学已经收到了!”他跑到薛女士身边坐下,在薛女士和章修严的注视下把信拆开。和周聿林收到的一模一样! 袁宁开心地抱了抱薛女士,又抱了抱站在一旁的章修严,接着就去打电话给郝小岚和宋星辰,问他们有没有收到录取通知书。郝小岚是最紧张的,因为她的分数比袁宁他们少了二十几分,她一直担心自己没被华大附中录取呢。她也刚从门卫那边领回录取通知书,拆开看完之后差点没兴奋得蹦起来。一接到袁宁电话,郝小岚就迫不及待地和袁宁分享喜悦。 她还没说完,宋星辰就过来了。郝小岚向宋星辰扬了扬手里的录取通知书,宋星辰也抬起手亮出手里那张同样的纸。 郝小岚立刻告诉袁宁:“宋星辰也被录取了!” 他们马上就要成为初中生了——而且还是校友! 袁宁三人都很兴奋。 章先生回来吃午饭,听说袁宁收到了录取通知书,点头说:“考上了就好好念书,不懂的可以问一下你姐姐和三哥。”章秀灵和章修文也在华大附中,今年已经初二了,开学就会升初三,要开始准备中考。 “我们正要说这事儿,”章修文说,“父亲,我和姐想下个学期开始住校。初三学业会紧一些,每天来回花太多时间,不太方便。我们准备只在周末时回来。” 章先生考虑片刻,答应了。华大附中的宿舍区和华中大学的宿舍区挨在一起,环境和管理都很不错,住校也是不错的。他转向章秀灵:“你能习惯吗?” “当然可以!”章秀灵觉得自己被小瞧了,“我在班里的人缘可好了,不像修文那样是男生们的公敌!您还是担心修文在宿舍会不会天天被人堵着吧!” 章先生意味深长地望向章修文。 袁宁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也萌生了住校的想法。吃完饭他就打电话和宋星辰商量这件事。宋星辰想到郝小岚家的情况,又想到母亲为了照顾自己而和父亲分隔两地,点头说:“我觉得不错,我今晚和我妈商量一下,明天再和你说。” 袁宁挂了电话才去找章先生。章先生听了袁宁的想法,拧着眉头说:“你还太小了。” “李叔叔每天接我回家多麻烦,”袁宁说,“华大附中比望先小学要远很多呢!” “先试试看,”章先生退了一步,“试一个月。如果一个月后你还没有后悔,就让你继续住校。” 袁宁从章先生房间出来,撞上了站在门口的章修严。章修严站在原地看着他。 “大哥!”袁宁喊完就向章修严说起刚才跟章先生说的事,征求章修严的意见,“我想和姐姐他们一样下学期开始住校,你觉得可以吗?” 章修严端详着袁宁认真的脸庞。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还是这么高兴,还是这么亲近,还是这样事事都会征询他的意见,还是这样在意他的想法和他的看法。可章修严就是觉得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袁宁是很恋家的,以前念着袁波那边,现在自然是念着他们,可是现在袁宁却决定住到学校去。 明明还没有到不得不离家的时候。 章修严说:“当然可以。”章修严望着袁宁,说出自己应该说——真正说出来却有点违心的话,“住校可以让你更好地独立。你从来没有离开过家,正好可以锻炼锻炼。” 袁宁也仰头望着章修严,亮亮的眼睛像在求章修严表扬:“我也是这么想的!” 章修严“嗯”了一声,打发袁宁回房,自己进了章先生的书房。 章先生早就知道章修严过来了,也听到了袁宁和章修严的对话。他看了眼关上的书房门,瞅着章修严说:“真舍得?” “从火车站到那边,比到家更近。”章修严已经迅速找到了抚平心底不舍的方法,“我哪个下午没课都可以去看他。” 章先生:“……” 没打击到长子,章先生也不觉得失望。他说出另一个决定:“你钱也借挺久了,该还点利息了。” 章修严:“…………” 袁宁不知道章修严即将被章先生逮去当苦力。他午休之后就取出从牧场带回来的黄鼠狼尾巴毛之类的材料去找吴老。到吴老家里时,张副会长也在,瞧见了袁宁带来的东西,吃惊地说:“居然弄来了这么多?黄鼠狼是最狡猾的,跑得又快,平时根本逮不着。” “是罗元良给剪的!”袁宁说,“罗元良可厉害了!他养了很多野鸭,会飞的,但从来不飞走,都开心地在牧场生活!黄鼠狼也是罗元良引过来了,它们都愿意给罗元良剪它们的尾巴毛。” 张副会长知道袁宁的牧场,也知道牧场里有个叫罗元良的厉害少年。他说:“看来我下次也要去你的牧场看看,说不定还能看见传说中的黄大仙。”据说黄鼠狼通人性,很多地方都叫它们“黄大仙”。 “好啊!”袁宁一口答应。 吴老珍而重之地把袁宁带来的材料收好,说道:“下个月初你再过来,我给你做点笔。” 袁宁也不推辞,高兴地说:“谢谢吴爷爷!” 吴老含笑看着他。 张副会长和袁宁一起离开吴老家,出了门就告诉袁宁一个喜讯:“我下个月就要把‘副会长’里的副字摘掉了。”书法协会的会长今年七月底就要退休,这两年来大部分事务都是张副会长在管,因此他接任会长之位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会长的职权几乎都已经过度到他手里。是以张副会长才会把这事提前告诉袁宁。 袁宁由衷地替张副会长开心。 张副会长说:“有件事好像也应该和你说说。月初的时候全国协会那边要我们上交新成员名单,我把你的名字写上去了。” 袁宁吃惊地说:“可是我还不到十八岁!”他记得加入协会是有门槛的,他的水平够不够先不说,至少年龄就不够。 “现在年龄方面放宽了。”张副会长说,“只要拿得出作品、拿得出实绩都可以加入。去年就进了个不到十八岁的,只比你大上两三岁,是个初中生。上回你不是去参加了全国青少年书法大赛吗?他也参加了,拿了第二。没道理第二的能加入你不能加入!” 袁宁敏锐地察觉张副会长话里有轻微的敌意。他回想了一下那次书法大赛的第二名,想起那似乎是一位书法名家的徒弟,水平很不错,之所以会是第二名大概是因为全国协会那边的负责人比较偏爱他这种风格?张副会长不可能会和一个小孩有过节,看来和张副会长有过节的应该是那位书法名家。 张副会长不说,袁宁也没追问。他问起别的事:“如果真的进了协会,我要做什么吗?” “没有特别要求,”张副会长说,“有时候有活动协会会联系你来参加,还有可以代表协会去外地比赛和交流。放心,都不是强制的,没时间可以不过来。” 袁宁心里有了底,对加入书法协会也不太排斥。他腼腆地说:“那我就放心了,太难的事我怕我做不来。” 张副会长说:“你这家伙人小鬼大,你都做不来的事还有别人能做吗?”张副会长夸完了,邀请道,“今天你张哥回来,你师娘中午肯定会做一桌好菜,你也一起过来吃吧。” 袁宁一愣。 没等袁宁反应过来,张副会长已经把他往家里带。门一打开,袁宁就看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 不是张哥和方哥又是谁。他们看见袁宁,都笑着拉他坐下,问起他有没有拿到录取通知书。聊起来以后袁宁自在多了,他悄悄看看张哥,又悄悄看看方哥,发现他们神色都愉悦而自然,举止之中有着不明显的默契和亲近——可若是仔细看的话,不可能看不出他们之间的亲密。 张副会长夫妻俩却像是没有看见一样,热络地招呼他们过去吃饭。 饭桌上的气氛和乐融融。 张哥他们上次坦白了吗?张副会长他们接受了吗?一直到离开张副会长家,袁宁还是没想出这些问题的答案。不过看到张哥和方哥的默契相处,袁宁心里有些高兴。张哥他们两个人心意相通,应该是可以长长久久地在一起的吧? 袁宁怀着欢喜回到家,却发现章修严好像不在家。他问了沈姨才知道章先生要下乡调研,把章修严也捎带上了。 “这样啊。”袁宁失望地说。 大哥才回家两三天呢! 就算不特意疏远,他们相处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少。 第111章 开学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 暑假很快过去了。华大附中报道当天郝小岚的父母没空, 袁宁和宋星辰约好都自己过去, 席子被子蚊帐之类的到了那边再买。 华大附中有初中部和高中部,都设在华中大学旁边, 环境很不错,附近就有个小小的商业街,可以满足学生基本的购物需求——交通也很发达, 各个区都有公交直达。 袁宁早早背着书包到了宋星辰、郝小岚家,一起坐公交车前往华大附中。 郝小岚很兴奋:“我从来没有住过校,不知道好不好玩!” “肯定不好玩。”宋星辰泼冷水, “什么都要自己做,连洗澡的热水都可能要自己去取, 要么就去大澡堂。” 郝小岚忧心忡忡:“是真的吗?” “还好, ”袁宁说, “宿舍有独立的卫生间,澡堂里也有独立的冲澡间, 和家里一样可以关上门的。虽然肯定没有家里方便, 不过不算也别麻烦。” 宋星辰看了袁宁一眼:“你去看过了?” 袁宁老实地说:“我姐姐她们说的。” 宋星辰想起来了,袁宁家已经有过三个华大附中的学生, 要知道这些一点都不难。 三个孩子在公交上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着, 对华大附中算是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 到站之后, 袁宁三人对望一眼,齐齐下了车。昨天是高中部报道,今天是初中部, 学生会摆着桌子在校门口迎新。 章秀灵和章修文也是学生会的人,不过不管迎新这一块。更重要的是袁宁和宋星辰约好了谁都不让人送,章秀灵和章修文只好暂时当做不知道袁宁要过来。 从公交站走到华大附中校门,袁宁三人才发现校门前车水马龙,一辆车挨着一辆车停下,还有很多开不进来只能停到另一条街的。 这都是送孩子来上学的家长们。小部分是小轿车,大部分是摩托车和自行车,家长们都穿得正式又体面,活像是要参加什么国际会议。 郝小岚看了一会儿,转头对袁宁和宋星辰说:“我爸爸妈妈是没空过来,你们应该让你们爸爸妈妈过来的!好歹来两个大人啊,要不然显得我们三个孤零零的。”别人家都是家长带着过来的呢! “三个人怎么能说是孤零零?”袁宁认真纠正郝小岚话里的谬误。 “……” 郝小岚心里暖暖的。袁宁和宋星辰不说她也知道,袁宁和宋星辰住校是为了陪她,不让人来送也是为了陪她。 要是没有他们在的话,她才真的是孤零零一个!郝小岚说:“下次爸爸回来了,我让他请我们吃大餐!” “我想吃火锅!”袁宁马上说。秋天来了,天气转凉,尝一尝热辣辣的火锅最棒了。 “火锅不错。”宋星辰也点头。 “那就这么定了!”郝小岚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想好了感谢袁宁和宋星辰的方法就兴致勃勃地观察起他们的新学校来。 华大附中可真大啊!连校门都比他们小学要大得多,往里一走更是有好几条分岔道,要不是有学生会的师兄师姐们在校门口指引他们还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报到要先去班里。袁宁三人被分在同一个班,问清楚班级所在方向之后就一起找了过去。 班主任已经等在那儿了,班主任姓胡,叫胡飞,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长着颗小虎牙,看着很年轻,见到袁宁三人立刻笑了,笑里满满的都是善意:“你们是自己过来的吗?”同事们说他接手了三个最小的学生,家世都不简单,说不定会很娇气,管理起来很麻烦,这一学年有他受的。 没想到袁宁三人的家长都没到。 袁宁说:“妈妈他们说这边的管理很好,自己来报到也没问题。所以我们试试看能不能自己过来。” 宋星辰和郝小岚点头。 胡飞看了看手里的资料夹,说:“你们都是住校?自己没问题吗?” “没问题的。”宋星辰开口,“我们小学的时候几乎每个学期都会去露营,铺被子挂蚊帐都可以自己做。” 胡飞看了眼他们名字后面的毕业学校,望先小学。 得了,不用担心了,这学校出来的学生最不用操心,动手能力杠杠的! 有些学校升学率很高,学校成绩非常好,升上来后却各种出幺蛾子,就是因为学校只注重成绩,培养出来的学生只有学习行,动手能力和交际能力都很差劲。 华大附中每年新生入学那段时间都是最难管的,因为班主任不清楚学生的情况,直接把成绩好的安排成班干——结果把班级弄得一团糟。 胡飞说:“既然这样,你们早上可以先去宿舍那边安顿下来,下午过来这边集合一下搞搞卫生。”他让袁宁三人在签到表上签一下名,留下家庭联系电话。 报到完了,袁宁和宋星辰送郝小岚到女生宿舍楼下,才一起去找他们的宿舍。 袁宁和宋星辰的宿舍本来安排在三楼的第一间,到了那边以后却发现已经有人在那里,四个床位都住满了人。 一个学生会的师兄走过来,见袁宁和宋星辰长得矮小,又没有家人跟着,明显松了一口气。他扯了扯脸上的皮肉,扯出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容来:“这里有人住了,我带你们到另一间宿舍去吧。” “可是胡老师说我们是这一间啊。”袁宁手里还攥着写明宿舍号的便签,“我们不能不按老师的安排来住吧?” 那师兄脸色不太好:“就算你们胡老师过来也没用,宿舍这边不归班主任管,你们要服从安排。” 一个长着啤酒肚的中年人拧着眉头说:“东西都放下了,怎么还有人过来?你们学校的管理太差劲了,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别人宿舍?” “就是,”另一个烫过发的女人没好气地说,“刚才那间宿舍乱七八糟,哪能住人?我听人说去年住那里的学生是有病的,你们把我儿子安排进去是什么居心?” “对不起,对不起,”那学生会的师兄连连向那两个家长道歉,“我们会安排好的。” 说着他就把袁宁和宋星辰往外推。 推到门口时,一个四十来岁的秃头男人过来了,见有人堵在宿舍门口,扯着嗓子问:“怎么回事?” 袁宁和宋星辰对望一眼,上前把事情说了出来。他们倒不在意住哪间宿舍,不过初来乍到,他们只认得胡飞一个老师,不听胡飞的安排听谁的安排? 秃头男人不太耐烦地听完袁宁和宋星辰说话,摆摆手说:“你们还只是新生,怎么就那么多想法?安排你们到哪间你们就到哪间,还想在这儿赖着不走不成?就算胡飞他亲自来了,也没办法说什么!”说完他脸上堆起了笑,推开袁宁和宋星辰走了进去,上前和那啤酒肚男人握手,“蔡厅长,您亲自送令郎过来?” 宋星辰一听秃头男人这话就明白了。他拉着袁宁走出那间宿舍,对那学生会的师兄说:“走吧,带我们去安排好的宿舍。” 袁宁嘴巴动了动,没再说什么,和宋星辰一起往三楼走廊的尽头走。走到最后一间宿舍,那学生会的师兄说:“就是这间,你们自己挑床位放东西,等一下自己去买门锁锁门。”说完他转身就走,大概是不想在袁宁和宋星辰身上浪费太多时间。 “这样的人哪儿都有。”宋星辰开口宽慰。 袁宁点头。他也知道很多人不会像他想象里那么好,只是刚到初中的第一天就遇到这种事,他难免有些不开心。 不过把宿舍里里外外看了一遍之后,袁宁又高兴起来:“这宿舍很不错!” 虽然里面还有些杂乱,其中一张床板还有往下垮的迹象,但空间很宽敞,是个四人间,摆着四张双层床,下边是带有小书架的书桌,上铺才是睡人的。 宿舍前面有独立的厕所,后面有阳台可以晒到阳光。走出门就是走廊的尽头,栏杆到他们胸口那么高,站在栏杆前可以看到远处的山峦和浮浮沉沉的云霭。 宋星辰见袁宁没有沮丧,心情也跟着平和下来。他们既然决定不让人送来,不就是想锻炼锻炼自己吗?不遇到点事儿怎么能算是锻炼。 宋星辰说:“那我们开始打扫?” “我们要先下去买点劳动工具。”因为是坐公交过来,他们都没带什么行李。袁宁刚才看过了,这上面没有扫把之类的。 袁宁掏出便签列了个清单,把两个人买的东西控制在两个人能搬上来的范围之类。他把清单列完了,又看了看一种一张凹下去的床,“还要去宿管阿姨那里保修一下这张床。” 宋星辰和袁宁一起下楼,先去了宿管那。宿管看起来挺年轻,才三十岁左右。袁宁愣了一下,到嘴的“宿管阿姨”改成了“宿管姐姐”:“宿管姐姐,我们宿舍有一张床塌下去了,是在这里登记吗?” 宿管看着是个精明干练的,本来正在刷刷刷地记录什么,听到一声“姐姐”愣了一下,抬头一看,是两个小豆丁。这么矮?看着也不像营养不良啊。但就冲着袁宁这声姐姐,宿管的脸色好看了许多:“对,在这里登记。”她给袁宁取出一本登记本,“你登记好了,我等会儿就给后勤师傅打电话。” “谢谢姐姐!”袁宁甜甜地道谢。 宿管:“……” 这谁家的孩子,长得这么可爱,声音还这么软,听得人甜进心里去了!宿管看了看袁宁登记的宿舍号,皱起眉头说:“把你们安排到这间宿舍去了?你们家长没跟着来?” 袁宁摇头。 “这宿舍倒没什么不好,就是去年有个孩子住里面,身体不好一直生病,这学期休学了,不知什么时候会回来。”宿管看着袁宁讨喜的脸蛋儿,不由多说了几句,“刚才来了两拨家长,也不知从哪儿听说了这事,说那地儿邪门,非要换宿舍!现在估计是看你们家长没来,图省事,直接把你们给安排过去吧。” 袁宁和宋星辰总算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宿管一甩马尾:“娃子你们别怕,有什么邪门的?那孩子就是自己身体底子差,是那些家伙瞎传。那孩子可有礼貌了,可没有撞邪。” “我们不怕,”袁宁说,“有宿管姐姐您在呢!” 宿管笑逐颜开:“我姓苏,你们可以叫我苏姐姐。你家大人怎么这么会教,教出你这么会说话的孩子——嘴巴跟抹了蜜似的。” 袁宁麻溜地改口:“苏姐姐!” 苏宿管说:“我这就帮你们给后勤师傅打电话。你们要去买东西吧?去吧,等你们回来床板就换好了。” 出了宿管中心,宋星辰忍不住瞅了袁宁一眼。这家伙有时候挺天真的,可真遇上事儿都比谁都聪明,看这样子以后有什么事这位“苏姐姐”都会站在他们这边——遇上他们的事办事效率也会比平时高。嘴巴甜会说话,果然到哪儿都吃得开。 袁宁出校门买好劳动工具,回到宿舍一看,床板果然换好了,屋里还多了两个人。居然都是熟人!袁宁高兴地跑过去:“周同学,杜同学,你们也都是住校吗?” 另外两个室友居然是周聿林和杜骁杰。周聿林点头:“对,这边离家有点远,住校方便。” 杜骁杰还是臭着一张脸,他阴沉沉地看着刚刚换上的床板。 他是被保姆阿姨陪着一起来的,刚才要不是保姆阿姨拦着他早和和秃头男人骂起来了。过来这边后一看到那塌下去的床他就一阵暴戾,恨不得把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统统臭骂一顿。 保姆阿姨家里有事,不能再干下去了,爷爷病好了,出院了,去了养老院,离这边还挺近。杜骁杰也不想再回家,报名的时候决定转为住校。 保姆阿姨明天就要走了,但不放心,亲自送他过来,现在去买点劳动工具来搞宿舍卫生。他要一起去保姆阿姨却不让,要他先和舍友联络一下感情。于是就剩下他和周聿林大眼瞪小眼。 在杜骁杰摆臭脸的时候,袁宁已经问完周聿林的班级了。他把拖把往杜骁杰手里一塞:“你负责拖地。”袁宁已经摸清杜骁杰的脾气了,千万不要和他商量什么,直接给他分配任务就好! 杜骁杰跳了起来:“凭什么我拖地?” “你喜欢扫地?”袁宁一向很民主,“擦窗子?擦桌子?垃圾比较多,扫好之后我们一起扔下去,然后吃个饭去买被褥和蚊帐。” 杜骁杰拿好拖把就要去拖地。 袁宁指挥:“先不用拖,我们把各自位置上的垃圾清好,扫完地再拖。” 杜骁杰有些暴躁。明明这家伙是最小的,怎么由这家伙来指手画脚!他就不信了,其他人没意见? “其他人”已经麻利地爬到上铺,把上面留着的垃圾都清到地上。杜骁杰默不作声地观察了一会儿,也跟着上了上铺,清理床板,先清后抹,上铺很快弄得干干净净,天花板上也洁白如新,看不见半点蛛丝。 袁宁的床铺正好在杜骁杰床铺旁边,他下床时瞄了一眼,“哇”地一声,夸道:“杜同学你好快!清理得又快又干净!” 杜骁杰:“……” 他一点都不想和这家伙说话。 保姆阿姨买好劳动工具上来了,见四个孩子都已经到期,还主动干起活来,顿时比来时放心多了。她说:“你们别忙活,我来,我来就好。” “阿姨您歇着,”袁宁说,“我们开学以后还要轮值的呢,现在先练练!哪能让您来忙?大哥他们知道了会生气的。” 保姆阿姨一看到袁宁就觉得这孩子讨喜,听袁宁这么一说更觉得这孩子真懂事。她说:“我是骁杰家的保姆,这个我干得熟,很快就弄好的。” “你就不要忙了,”杜骁杰硬梆梆地说,“你腰不好,还是歇着吧。明天你要回家去照顾老人,有的忙的。” 保姆阿姨听到杜骁杰语气僵硬却满含关心的话,心里一阵难受:“好,阿姨坐着,你们来扫。” 宿舍不算太大,四个人一起收拾,没一会儿就扫完拖完,里里外外都清理得干干净净。垃圾弄出了五大袋,连上保姆阿姨正好一人一袋,都扔到楼下指定的垃圾车里。 袁宁、宋星辰和郝小岚约好要去找食堂,他们走到约定的梧桐树下,才看到郝小岚已经在那儿等着了。郝小岚穿着过膝的格子裙,脸蛋红通通的,看见袁宁和宋星辰就拼命招手。 “看见你的室友了吗?”宋星辰问。 “看见了!”郝小岚说,“人都可好了,她们爸爸妈妈还邀我一起去吃饭。要不是和你们约好了,我可就去了!” “那是我们耽误你了。”宋星辰难得地开了个玩笑。 郝小岚瞪圆眼睛望着宋星辰,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 宋星辰朝郝小岚笑了笑,把郝小岚拉过去,和她介绍他和袁宁的室友。郝小岚看见杜骁杰,眼瞪得更圆了:“怎么又是你!” 杜骁杰:“……” 他也想知道啊! 袁宁给郝小岚介绍周聿林。得知周聿林曾经让上门踢馆的岛国人输得哭着走,郝小岚立刻对周聿林充满好感:“你可真厉害!” 周聿林说:“只是正好可以克制他的棋路而已。如果是西川江的话,我就没有办法了。” 杜骁杰:“…………” 就算他不懂围棋,也看见了这个暑假铺天盖地的报道,都是在说“华国围棋已到末路穷途”“邱东的噩梦——西川江”“西川江称霸亚联”——出现最多的,是如今亚联排在第一位的西川江。 这家伙张口就说“如果是西川江的话”,口气未免太大了吧?袁宁这家伙认识的人果然一个比一个变态! 郝小岚连这方面的新闻都不关注,所以不觉得有什么,她兴奋地拉着宋星辰和袁宁去找食堂。这可是他们接下来三年吃饭的地方! 华大附中的食堂和华中大学的承包商是一样的,背后都是不差钱的华夏饮食集团。华夏饮食集团的宗旨一向是“走出亚洲,走向国际”,连办个食堂都颇具现代风格,和其他学校灰扑扑的建筑完全不一样,外墙色调明丽,极具设计感,内部整齐有序,放着一排排颜色亮眼的桌椅,每张桌子都干净整洁,叫人一看就很有食欲。 这样的环境,即使是外面的餐馆也不一定能有!袁宁说:“这食堂很棒!” 连最不爱应和人的杜骁杰也点点头。这学校总算有点不那么让人糟心的地方! 袁宁和郝小岚都高兴地去挑自己爱吃的饭菜,宋星辰也拿了托盘跟上去。杜骁杰和周聿林再一次大眼瞪小眼,最后也都行动起来。 他们六个人占了满满的一桌。食堂的饭菜还不错,这种大锅菜当然不能做得多好吃,不过食堂嘛,不难吃已经是意外之喜!旁边好像还有小炒窗口,不愿意吃大锅菜的还可以买小炒吃,厨师师父会在窗口后面给你现炒。 总之,往后的吃饭问题算是解决了! 袁宁加快了吃饭速度,和宋星辰他们说了一声就去外面的电话亭给章修严保平安,把华大附中的食堂夸了一通,又说起杜骁杰和周聿林也成了自己的室友。袁宁说:“我觉得在这里念初中一定会很开心!” “开心就好。”章修严说,“既然他们都在等你,你快和他们一起去买被子蚊帐吧。” 袁宁不舍地挂了电话,跑回去和宋星辰他们会合。一行人买好了东西回到宿舍,就发现宿舍门口站着那个秃头男人。天气并不热,秃头男人却一直在擦汗。看见袁宁和宋星辰,秃头男人上前说道:“你们喜欢这个宿舍吗?要不要换一个?” “不用了。”宋星辰说。 “我觉得这里挺好!”袁宁也跟着说。 秃头男人又开始擦汗了。他有个老同学在望先小学那边工作,刚才和他聊起有三个三年级生跳级到初中来了,可厉害了,其中两个进了全市前三名,都考了296分,只比第一名差1分。 更重要的是他那老同学说,那三个孩子家里都不简单! 能上望先小学的本来就不是普通家庭,在这种家庭前面再加上“不简单”三个字,秃头男人怎么能不冒汗? 现在人家说很满意,不用换了,也就是连补救的机会都没有!现在的孩子一个比一个娇气,谁知道家里“不简单”的孩子居然会自己来报到?秃头男人只能腆着脸说:“你们有什么事就找我,我在这里还是说得上话的。” 宋星辰点头,把秃头男人打发走。这种前倨后恭的家伙他见得多了,已经连厌恶都生不出来。他对袁宁说:“不用把这种人放在心上。” 袁宁对上宋星辰关切的目光,用力点了点头,爬上上铺开始铺床。 不一会儿,又有人过来了。也是个眼熟的人,是早上赶他们到这个宿舍来的师兄。这师兄脸上的笑容更不自然了:“宋星辰师弟在这个宿舍吗?” 第112章 开花 原来这师兄是代表学生会过来的, 那边要问宋星辰想不想作为新生代表在开学典礼上发言。 这师兄是秃头男人的学生, 从秃头男人那得知宋星辰是宋家的人, 吓得脸都青了。这不,他马上就强笑着过来找人了。 事实上名单上不止宋星辰一个, 不过秃头男人也说不出哪家人是姓袁的、哪家人是姓杜的——更说不出哪家人是姓周的,所以这师兄急匆匆地找到宋星辰这边来,决定先问宋星辰要不要发言——如果宋星辰想上就不用管其他人, 直接报宋星辰的名字。 能挽回一点是一点! 宋星辰闻言顿了一下,说道:“我不是第一名,你应该先问第一名的。” “这个不是按成绩来的。”师兄擦了把汗, 姿势和秃头男人颇为相像。 袁宁抬眼看去,只觉这师兄似乎也秃了头、长了啤酒肚, 和别的再普通的中年男人没什么不同。他眨了一下眼, 发现前面的师兄又变成了身体瘦弱、脸庞削瘦的少年, 颧骨有些突出,看着有点营养不良。袁宁问:“那是按什么来的?” 师兄心里咯噔一跳, 明白了, 这两个人肯定是记恨上他了!师兄把额头上的汗珠子都擦掉,翻了翻登记本, 说:“那我先去问问第一的, ”他在登记本上翻查了一会儿, “周聿林,3——308宿舍?”师兄退了出去,僵硬地看了看门牌号。 308! 见鬼了!怎么这么巧, 居然都安排在308? 师兄笑容更为勉强,重新走进宿舍问:“哪位是周聿林师弟?” 周聿林微不可见地点点头,抬头望向那位师兄。 得了,又是一个自己来报道的! 他虽然不太爱在没用处的人身上浪费时间,却也记得这位刚被自己安排到这边来的师弟——毕竟这师弟全程什么都没说,被安排到哪就往哪走,特别乖。 这个应该好办一点吧?师兄开口问:“周师弟,你要当新生代表吗?” “不当。”周聿林直截了当地拒绝。 师兄一口气差点没咽下去。他说:“为什么?你可是第一名,这是新生最大的荣耀,全校几千人齐刷刷地坐在下面听你讲话!” “不喜欢人多。”周聿林说。 师兄被他呛了一下,看向排在第二的另一个名字,袁宁!一看宿舍,得了,又是同一间宿舍!难道现在考得好的都流行自己来报道?师兄只能问:“袁宁师弟是哪位?” “是我。”袁宁定定地望着他。 “……” 师兄硬着头皮问:“你要当新生代表吗?” 袁宁说:“不要。”他的理由毫无诚意,“我也不喜欢人多。” 师兄:“……” 宋星辰淡淡地插话:“对,我也不喜欢。” 杜骁杰不甘落后:“没错,我也不喜欢!” 师兄吐血不已:“你谁啊!!!” 杜骁杰:“……” 杜骁杰咬牙说:“我应该是你要问的第四个人。” 师兄往下一看,念出上面的名字:“杜骁杰?” “对,就是我。”杜骁杰这才满意,“你现在可以问我了。” “你都说你不喜欢人多,还问什么!!!”这师兄显然要抓狂了,拿着记录本大步往外迈,快得像背后有什么可怕的猛兽在追赶他似的。 “我们似乎伤害了他。”袁宁有点小自责。 “我实话实说。”周聿林说。 “我跟着你说的。”宋星辰说。 “我就是要伤害他!哼!”杜骁杰理直气壮。 袁宁笑了起来。其实他也是故意的,他才不会不喜欢人多、更不会害怕人多~ 开学第一天就有了个大家都讨厌的人,寝室关系一下子变得和谐起来。傍晚吃过饭后,袁宁在学校转悠了一圈,和宋星辰他们一起捧回了一些绿植,点缀在阳台和桌面上,其中包括周聿林深深喜爱的仙人掌——是从教师宿舍那边讨来的。经过一番布置之后,整个308宿舍焕然一新,隔壁宿舍的新生过来串门,看了一眼之后又退了出去,确定这是学校宿舍之后才重新走进门和袁宁他们寒暄。 原来隔壁宿舍是体育特长生的宿舍,个个都长得挺高。他们见袁宁和宋星辰个儿小小的,都豪爽地说:“有什么事情尽管来找我们!要不要我们傍晚取水时把你们的暖壶也拿上来?” 袁宁说:“我个儿小,力气可不小!我一直都有锻炼的!” “是吗?”体育生怀疑地看着他,“那为什么你长这么矮?” 袁宁:……_(:з」∠)_ 周聿林继续实话实说:“因为他才十岁,还没到长高的时候。” 体育生:“……” 周聿林说:“有研究表明,太早长高的人后面反而长不高。” 体育生:“………………” 周聿林“实话实说”的本领真是天生就能噎死人!袁宁忙说:“谢谢你们,有事我们一定会去找你们的!” 送走了受伤的体育生邻居,袁宁四人拿着从图书馆借回来的书看了起来。九点多之后他们都爬上床准备睡觉。 可一关灯,大家的瞌睡虫都跑光了。袁宁转了个身,侧着头往对面一看,宋星辰似乎也没睡。看来到了新环境大家都没那么快睡着。袁宁说:“你们以后有人想参加学生会吗?” “参加那个?”杜骁杰很不屑,“参加那个干嘛,我最讨厌那玩意儿。”看来从小桀骜不驯的杜骁杰经常被“管理”,对学生会这种“管理机构”十分抗拒。 “不想参加。”周聿林说。 “我会参加。”宋星辰的想法和他们完全相反。 “那你今天为什么和我们一起把他们给得罪了?”杜骁杰虽然不喜欢,但却挺了解这些门道的。有的人心比针眼还小! “不是我们得罪了他们,”宋星辰说,“是他们得罪了我们。” 袁宁安静下来。初二的学生上了初三,学习会忙起来,学生会肯定要换届。现在呼声最高的两个学生会会长一个是章修文,是他三哥;一个是章秀灵,是他姐姐——也就是说不管谁当了会长,在接下来一年里他都可以在学校横着走——等宋星辰接上去了,接下来两年里他还是可以横着走_(:з」∠)_ 似乎到了初中,他还是被保护的那个! 袁宁振作起来:“那我也参加!” 虽然有些事、有些人随处可见,但他一点都不想去习惯!既然不想习惯,那就去改变它! 四个人说了一会儿话,渐渐有了困意。 袁宁进入梦乡,蓦然感觉一阵莲花的香气扑鼻而来。他定睛看去,池塘里的荷花开了,明明只种下了五颗种子,叶子却已经长了很多,花也不少,开了的,半开的,还只看见个小包包的,林林总总有十四五枝。 那花香飘送到很远的地方,让那混沌的天色也随之清朗了不少。只是雾还在,宅子后依然朦朦胧胧一片。五棵大树已经长得很高,有枝叶延伸到池水边,在澄澈的水面上留下绿色的倒影。 在那一团鲜绿的枝叶之中窝着只黑猫——显然是小黑。暑假时它带着一群流浪猫狗去了牧场,成了牧场的“牧羊猫”和“牧羊狗”,个个都精神百倍,昂首挺胸地在牧场周围巡行。招福和象牙也都搬到牧场去了,每天招福都和小黑出去玩,回到洋房后兴奋地和象牙说起白天的见闻,日子过得特别精彩。 要不是有小黑在,袁宁还真不放心住校呢!见小黑巴巴地看着水里开着的莲花,袁宁有些不忍,跑过去对小黑说:“等莲花们变成了莲子,我和鱼儿商量一下看能不能给你吃!” 小黑懒懒地看了他一眼,又直勾勾地看着池塘里藏着的鱼儿。鱼儿双鳍一抖,潜了下去,不让小黑看见自己。 【我自己找。】小黑是很有骨气的,要让它跟被列入“食物”行列的鱼儿讨莲子吃根本不可能! “人参宝宝们哪去了?”袁宁发现“梦里”安静了很多。 小黑耷拉着脑袋不说话,犯困。 象牙说:“它们躲到树下去了,听说最近也很困。”象牙思考了一下,“人参喜欢阴凉的地方,可能最近这里面变亮了吧。” 袁宁忧心忡忡地跑到树下,发现人参宝宝们躲在土窝窝里,蔫答答地趴在那儿,脑袋上的缨子都垂了下来,上面打着小小的花苞。袁宁愣了一下,关心地说:“你们应该是要开花了,所以才这么累吧?” 人参宝宝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精神起来了:“我们要开花了!”“哇,你的花已经很大了!”“好像马上要开出来了呢!” 袁宁见它们又和平时一样兴高采烈起来,才稍稍放心。他问过廉先生养人参要注意什么,知道开花的时候需要追肥。他对人参宝宝说:“罗元良说过, 塘泥是很肥沃的!我给你们挖一点上来。” 池塘水不深,袁宁也会游泳,所以他拿着小铲子和小桶下了池塘。鱼儿看见袁宁下水,马上游了过来,绕着袁宁打转,让袁宁周围的水变得更浅一些。袁宁说:“谢谢鱼儿!我给人参宝宝们挖点泥!” 鱼儿朝他摆尾巴。 袁宁挖了几小桶塘泥,堆在池塘边准备先晾干再给人参宝宝用。在袁宁倒好第六桶塘泥继续往前挖的时候,铲子突然碰到一根硬硬的东西。 袁宁忙把铲子收回来。 鱼儿让池塘的水稍稍散开,让袁宁可以看清底下到底是什么—— 第113章 凉拌藕片 是藕!袁宁吃了一惊。他吃过莲藕, 不过不是自己从荷塘里摸出来的, 骤然看到水底露出一截莲藕着实让他有些惊讶。 往不远处看去, 别的莲藕都还连着青翠的圆叶和随风颤动的荷花,枝枝叶叶都隔着一节圆圆的藕, 书里所说的“不蔓不枝”大概就是因为这样吧!袁宁摸到的那截莲藕和其他莲藕断开了,上面却没有沾上任何淤泥,藕皮粉里透着点白, 一节连着一节,都长得圆胖可爱。 袁宁仔细数了数,这截莲藕足足有九节那么多!袁宁想不明白它为什么会被分开来, 疑惑地看向盈盈翠翠的荷丛。那荷丛仿佛有了灵智似的,随风摆向袁宁, 荷叶和荷花将袁宁包围着, 芬芳扑鼻。袁宁高兴地问莲花们:“这是你们送给我的吗?” 荷丛弯了弯腰。 是送他的!袁宁把莲藕取出水面, 看清了它水灵灵的模样。这又圆又漂亮的莲藕,一整截大概有三四斤重。袁宁把莲藕带上岸, 掰下一截, 给了一直守在一旁的小黑。小黑看看池塘,看看鱼儿, 又看看莲藕, 经过激烈的思想挣扎之后终归还是张嘴咔嚓一下, 往莲藕上咬了一口。 从小黑咬出的口子看去,这是九孔藕。莲藕因为有孔,以前被称为“聪明菜”, 这聪明菜有七孔也有九孔,口感有绵糯有爽脆,这根应该是比较爽脆的,看小黑咬得咔嚓咔嚓响就知道它肯定是鲜嫩爽口的类型!袁宁说:“看来这适合做凉拌藕片!” 袁宁把莲藕放在泉水里浸泡着,准备回头找个地方借锅过过水。第二天天还没彻底亮起来,袁宁就早早下了楼,想要去看看苏宿管那边有没有锅。刚走到宿管中心附近,袁宁就听到哐当一声巨响,好像有什么东西被重重地扔到了地上。 袁宁忙藏到柱子后面。 “呸!”苏宿管的声音从宿管中心里传出来,“黄世建,你少不要脸了,就算我离婚一百次,也没你什么事!你没结婚我就看不上你,你现在结婚了还想我给你做小的,你哪来的脸呢?脸皮能比城墙厚!我跟你说,你再来一次,我就去校长那边告你性骚扰!” 袁宁愣了一下,小心地探出脑袋看去,瞧见昨天那秃头男人边擦脸边落荒而逃,似乎被苏宿管的口水喷了一脸。 砰! 宿管中心的门被关上了。 袁宁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只听门里传来隐忍的抽噎声。接着袁宁听见苏宿管自言自语般说道:“苏素秋啊苏素秋,你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了,连那二癞子都能来侮辱你了。” 袁宁没再听下去,悄无声息地退开了。苏宿管也有她自己的故事吧!她应该不希望别人窥探到她的这一面,毕竟平时她都以泼辣而爽利的性格示人。袁宁不打算再向苏宿管借锅,他和平时一样出去晨跑,结果跑了大半圈,居然碰上了班主任胡飞。袁宁乖巧地向胡飞问好:“胡老师,您也这么早?” 胡飞见到袁宁,微微讶异:“袁宁同学你这么早起来了?是不是住不习惯?” 袁宁说:“没有,我一直起这么早,习惯了。” 胡飞叹了口气,跟袁宁道歉:“对不起,你们的宿舍被人抢了。黄主任是管这一块的,我没能帮你们争取到。” “没什么!”袁宁说,“我觉得我们现在这个宿舍挺好的,而且要不是换了宿舍,我还碰不上另外两个朋友呢!” 胡飞这才笑了起来:“确实很巧,居然误打误撞把你们四个考了前三的人分到一块了。”他问起另一件事,“听说本来应该安排你们去开学典礼上发言的,结果你们都不愿意去?” “我们都是第一次住校,有很多地方要适应,没有时间准备演讲稿,”袁宁说,“所以还是让别人去吧!” 胡飞意味深长地看向袁宁:“真的是这样?不是因为不喜欢去通知你们的那位师兄?” “当然不是,”袁宁很诚恳,“我们根本不知道那位师兄叫什么呢!” “……” 这样的答案好像更气人啊! 袁宁没让胡飞接着往下问。他说:“胡老师,我家里人让我带了几节莲藕,我怕放太久会坏掉,可以到您宿舍里借一下煤气和锅子吗?我做凉拌藕片,很快就能做好的,不会耗太多煤气!” 胡飞正为宿舍的事自责,闻言点了点头:“可以。”能让家长特意捎过来的莲藕肯定挺不错,至少这孩子应该挺爱吃的。胡飞把宿舍方位告诉袁宁,瞧了瞧个儿小小的袁宁,忍不住问,“你会做?” “我会呀!”袁宁说,“那我先去买点配料,然后带着莲藕去您宿舍里!” “好,我回去洗把脸。” 袁宁和胡飞分开后去了市场。早上的市场透着一股难言的安宁,每个人都慢条斯理地在不同的摊位前驻足,精心挑选一家人全天的食材。袁宁很快把配料挑好了,悄然将莲藕夹进了配料之中,到教师宿舍区去找胡飞的宿舍。 到了胡飞宿舍门口,袁宁正要敲门,却听里面传来胡飞妻子的声音:“我说你啊,能不能别对学生那么心软?上学期有学生借了你五十块说很快就患,结果到现在都没还呢。你的工资才多少?一个月百来块,五十块都顶半个月工资了。唉,这样下去我们还要不要孩子了?” “那孩子看着很乖,不会乱用的,”胡飞温言劝说,“他就是做点凉拌菜,费不了多少煤气。人家家里带来的东西,放坏了多不好,要是我们有了孩子,也希望他出门时有人给他行个方便不是吗?” “你说得都有理,”胡飞妻子只能说,“我又没说不让他来,你都答应了我还能让你没脸不成?” 胡飞笑着哄道:“我老婆一向最通情达理!” 袁宁听着他们说话,感觉暖暖的。胡老师和师母感情真好啊!袁宁走上前敲响宿舍门。 胡飞亲自过来开门,见了袁宁,立刻把他迎了进来:“你师母已经把锅子洗干净了,你现在就可以用。不过要快一点啊,等会你还得去参加开学典礼。” “很快的!”袁宁麻利地进了厨房。 胡飞妻子本来进了房间,可从布帘的缝隙里看见袁宁那么小,怕他用不好菜刀,又出来了,在一边看着。一看之下,胡飞妻子有些吃惊:袁宁用刀的手法可真熟练啊!他切的藕片又均匀又整齐,每一片的厚薄都差不多,看起来圆润可爱。这莲藕也真的是好藕,外皮削干净以后里面的藕肉白白的,像雪一样干净通透。里面藏着几个孔,每个孔都很圆,而且一点淤阻都看不见,漂亮! 袁宁把藕片准备好,水也烧开了。他把藕片放了下去,趁着这间隙把红椒切成红椒圈,葱切成葱花,蒜瓣拍成蒜末,等一切准备就绪,正好把藕片从烧开的水里捞起来晾着。接着拌配菜、拌调料。整个过程中袁宁没有丝毫停滞,每一个动作都与下一个动作相连,仿佛早已把这些活儿干了无数遍。 这是谁家养出来的孩子?太能干了!想想华大附中这边越来越娇气的学生,这样的孩子简直太少见了。胡飞妻子已经不再计较袁宁用了点儿煤气。若不是袁宁看起来实在太小,她都想去请教一下袁宁刀子该怎么使才有他这么利索。 凉拌藕片这种做法是最方便的,没一会儿袁宁就把它给做好了。他分了一盘子留给胡飞夫妻俩,其他的都装到纸袋子里往回带。 袁宁离开后不久,胡飞妻子先尝了一块藕片。她嚼了一口就觉得唇齿生香,眼睛都亮了起来,根本来不及评价,直接夹起了第二块。胡飞本来对这些小食没多大兴趣,见状也好奇了,坐下用筷子夹起藕片放进嘴里。 好吃! 夫妻俩谁都没说话,你一块我一块地吃了起来。 到了最后一块,夫妻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举着筷子没有放下的意思。 “上次你看上的钢笔,”胡飞妻子说,“傍晚就去买了吧。” 胡飞的筷子稍稍收了收,觉得这藕片还值得更多:“还有那套文集……” 胡飞妻子咬咬牙:“也买!” 胡飞乐滋滋地夹起藕片喂到妻子嘴边,“来,你吃这块。” 胡飞妻子心满意足地吃下藕片,难得大方一次,爽快地从家庭资金里拿出给胡飞的“额外活动资金”。 这藕片可真好吃,不知哪儿能买到? 第114章 秋梨白藕汁 袁宁带着藕片回到宿舍, 撞见苏宿管在门口浇花, 她穿着姜黄色的薄毛衣, 一条显身材的牛仔裤,长长的头发扎成麻花辫垂在身后, 足足垂到腰那么长。这样的苏宿管站在明媚的秋阳里,让袁宁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 袁宁不愿惊扰,苏宿管却还是看见了他。苏宿管笑骂:“鬼鬼祟祟做什么?一大早出去买了什么东西回来?” “苏姐!我买了点白粥。”袁宁说, “还有点藕片,准备了您的一份呢,您可以配着粥尝尝。”袁宁边说边递给苏宿管一小袋。 “哟, 还收买我啊。”苏宿管笑容更盛,“你这是要我被资本主义腐蚀啊!” 玩笑归玩笑, 藕片毕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只是点小配菜, 苏宿管还是把它给收下了。袁宁拎着粥和藕片跑上楼,宋星辰他们已经起来了。袁宁给所有人分了一小份, 顺便给他们配上粥。周聿林和杜骁杰都不太好意思, 周聿林说:“明天我买。” 杜骁杰也说:“那后天我来。” “明天后天不用买的,”袁宁说, “明天我们要开始军训, 肯定只能一起下去吃, 要不然赶不及!”军训和平时上课是七点半,开学典礼是九点,今天自然可以慢悠悠地来。袁宁不想让他们有心里负担, “我本来就要晨跑,而且今天我是去借锅做这个藕片才会顺便带上粥而已。” 宋星辰说:“这藕是你带来的?”宋星辰知道袁宁牧场那边产出很多特别的东西,比如那个被水云间要去卖的果子。 袁宁点头。 宋星辰心照不宣地开始吃早饭。 袁宁去隔壁宿舍也送了四份,毕竟昨天隔壁宿舍四个邻居都非常热心,甚至还给他们宿舍一人提了一壶热水,说是体育生要加强锻炼。简直把他们当需要照顾的小弟弟来看了。 四个邻居也都起来了,知道袁宁给自己送吃的后都非常感动。他们家也有弟弟,怎么就没有这么乖的呢?他们都高兴地收下藕片。 袁宁回到宿舍,发现周聿林他们都齐刷刷看着自己。他解释:“这个藕比较难得,要不然我也不会特意去胡老师家把它出来。” “确实很难得。”周聿林说。 杜骁杰不说话,默默喝粥,吃藕片。不用袁宁说他也知道这藕特别,他的舌头又没问题,怎么会吃不出来?杜骁杰把粥和藕片都解决完了,才说:“这么好的东西,你还是不要随便拿出来。” 袁宁一顿。 杜骁杰说:“你说你是去胡老师家做的,肯定得给胡老师留一些吧?要是胡老师问你在哪儿弄来的,能不能再给他弄一些,你怎么和他说?”杜骁杰语重心长,“还有我们和隔壁宿舍的人,要是都问你要你怎么办呢?” “我没有了啊。”袁宁拧起眉头。因为藕放久了可能会坏掉,所以他才分掉! 杜骁杰一看就知道袁宁被保护得有多好。这家伙从来没有遇到过什么险恶和算计吧?他严肃地看着袁宁:“你说没有了别人就信了?他们说不定会觉得你不肯给他们带。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袁宁愣住了。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到这句话,在“梦里”那座宅院里,札记主人留下的记录中也有这么一句话——廉先生也曾经和他说过类似的话。所以就连分享一点食物都不行吗? 袁宁辩解:“只是比较好吃一点而已……” 杜骁杰正要再说,门外就传来体育生邻居的吼声:“宁宁,以后你们的热水我们包了!这藕片太太太好吃了!” 袁宁:“……” 杜骁杰说:“看吧,这不是一般的好吃。” “不要紧,”宋星辰脑袋转得最快,一下子给袁宁找到了最好的挡箭牌,“这是水云间的东西。” 袁宁一怔,点头。这正是廉先生找上他的原因,廉先生想要保护他。所有人都在保护他,他什么时候可以长大,可以成长到能保护人参宝宝它们呢?总不能一辈子都靠别人保护。袁宁默不作声地把自己那份早饭吃完。 杜骁杰看着安静的袁宁,有种自己说错话的感觉。他闷不吭声地换好衣服,见袁宁吃完了,才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提醒你一下。” 周聿林把所有人桌面上的垃圾都收拾起来,转头问:“要下去了吗?” 袁宁打起精神和他们一起下楼。苏宿管坐在宿管中心的窗口后面,见他们四个人下来了,多看了袁宁一眼。袁宁喊道:“苏姐!” 苏宿管说:“去开学典礼了?”她说,“你早上给我那藕片不是街上买的吧?这边可没有那么好吃的东西。” 杜骁杰脸上不由露出点得色,望向袁宁的眼神里写着“看吧我就说了会是这样”。 “是啊,是我自己带来藕,去胡老师家借的锅。”袁宁老实回答。 “教师宿舍那么远呢!跑那么远的地方干嘛,下次来找我,我把锅借给你。”苏宿管说,“老师宿舍那边也有些没脸没皮的家伙,闻着香味就登门,看到吃的就伸手,你胡老师那个人啊,能力好,教学好,人也好,就是脸皮薄了点,不懂什么叫拒绝。说不准下次你去他家做点什么吃的,一做好就被人给分光了!” “苏姐您说得有理!”袁宁高兴地说,“下次我来跟你借锅。” 苏宿管这才放他走。 袁宁跑回杜骁杰他们身边,看了看杜骁杰,忍不住说:“我还是觉得分着吃好。” 这藕好吃是好吃,但没有什么立竿见影的效果,就像那果子一样,一般人吃了只会觉得整个人都精神了,却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变化——除非吃的人本身像西蒙·普尔曼那样因为神经淤堵而导致身体出了毛病。 分享带来的快乐,比分享带来的麻烦要多得多。至少在袁宁看来是如此。 杜骁杰看着袁宁稚气的脸庞,觉得袁宁肯定是家庭幸福生活美满。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他吃到袁宁分享的藕片时也很开心。如果在学校里有人欺负了袁宁,他们帮忙欺负回去就是了,担心那么多做什么?杜骁杰豁然开朗,点点头说:“你喜欢就好,没有关系的。我看也挺好,我们的美女宿管姐姐已经被你征服了!” 袁宁脸蛋一红:“苏姐人很好。” 四人说说笑笑,来到了大礼堂门口。都说冤家路窄,果然不假,袁宁四人刚走到门前,就遇上了昨天那颧骨略高的师兄,他正引着个新生走过来。那新生看着有点面熟,穿着小西装,还打着领结,头发定过型,整整齐齐地往上梳,一看就知道做了精心的准备。 袁宁脚步一顿,让他们先走。对方注意到袁宁几人,多扫了两眼,大步迈进大礼堂。袁宁与宋星辰对望一眼,知道这肯定是学生会那边找的学生代表。章修文和章秀灵暂时还没有上去,管着学生会的还是别的人呢! 袁宁四人正找着座位,很快看到郝小岚在朝他们挥手,身边几个脸蛋红扑扑的女孩子也在看着他们,看来都是郝小岚的舍友。他们迈步走过去,郝小岚就喊:“宁宁,宋星辰,这里!” 袁宁坐下之后,胡老师也来了,瞧见袁宁后胡老师的目光特别和蔼。郝小岚挨着袁宁坐的,见状不由说:“宁宁,我总觉得胡老师一直在看你啊!” 袁宁把自己去胡飞家做藕片的事告诉郝小岚。 郝小岚说:“我也想吃啊!”他们去牧场那边玩的时候,袁宁偶尔会给他们做一些食物,可好吃了! “已经初中了,”袁宁说,“男生老去女生宿舍不好,会被你们的宿管阿姨骂,也会被人传得很离谱。” 郝小岚不是多天真的人,袁宁一说她就明白了。上了初中男孩和女孩就不能太亲近的,要不然连老师都会觉得你们在谈恋爱! 袁宁说:“下次你们去我家,我再给你们做点别的吃。” 说话间,开学典礼已经开始了。先是校长发言,然后就是初三的学生代表上台——是现在的学生会会长,长得挺周正,不过眼袋有些虚浮,导致他的脸看着不太协调。袁宁从校长讲话开始就不再说话,乖乖坐好听讲。初三代表说完,初一的新生代表终于上台,就是刚才他们在门口遇上的那个人。 新生代表的打扮非常新潮,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不管是新生这边还是初二初三那边都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叹声。新生代表一点都不紧张,他轻轻拍了拍话筒,试了试音,才开口说:“大家好,我是今年的新生代表蔡元凯,很荣幸能代表新生向大家演讲。”他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刚才讲话的是我们的学生会会长,能在我们会长后面发言是个不错的兆头——开学以后我也会加入学生会,和我们会长一样带领我们整个华大附中走向更辉煌的未来!” “哇!”雷鸣般的掌声伴随着惊呼声在大礼堂中响起。对于初中的小孩子来说,这种狂妄又自信的脾气还是很对他们胃口的。在这年纪谁心里没有点牛逼哄哄的想法?只是不是每个人都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口而已。 郝小岚小声和袁宁说:“这谁啊,口气这么大。” 袁宁看了看那蔡元凯的身板儿,又看看宋星辰的身板儿,觉得宋星辰有点玄了。宋星辰长得好,不过到底还小,身高只比他高一点点,比不上蔡元凯,站出去没那么有气势。不过还有一年多才轮到初一生上去呢,说不定宋星辰到那时就长高了! 他也会长高吧?袁宁暗暗比划了一下,非常渴望自己快点儿变高一点。 蔡元凯接下来的讲话挺精彩,袁宁认真听了,觉得这人确实是有真才实学的,也跟着鼓了掌。 袁宁几人都是一班的,蔡元凯是二班的。蔡元凯回到座位上时有人搭着他肩膀问:“新生代表升中考肯定是第一名吧?蔡元凯你考了几分?” 蔡元凯看了眼那搁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眼底掠过一丝嫌恶。不过他很快把嫌恶隐藏好,谦虚地说:“293。” “今年的题目这么难,你居然只扣了七分!”问话这人是个大嗓门,他这么一嚷嚷,周围的人都知道了蔡元凯的分数。 有人惊讶地说:“我们学校好像有个295分的。” “我听说第一名是297啊!” “我们小学里有两个人并排第一,”这人明显是望先小学考进来的,“都是296分!” 难道学生代表不是按照成绩选的?所有人看向蔡元凯的目光都带上几分古怪。 蔡元凯面上很平静,放在膝上的手却微微握起了拳头。他转头看向一班的方向。他当然知道前四名都在一班,来找他当新生代表的那个师兄提到过的。那几个人似乎根本不屑于当这个学生代表。相比之下,认真准备的他多可笑! 要是早知道这新生代表是他们不想当他的,他才不会答应! 蔡元凯收回视线,认真听主持人介绍下一个环节。 结果下一个环节是嘉奖成绩优异的学生。 等前面四个名字念出来时,蔡元凯觉得自己好像被当众扇了耳光。周聿林!袁宁!宋星辰!杜骁杰! 蔡元凯咬牙记住这几个名字,才起身上台领奖。作为第五名,他领奖时正好站在中间,是最上镜的位置。学校请的摄影师咔嚓咔嚓地给他们拍照留念。 往台下走时,蔡元凯喊住了袁宁四人:“我只差你们几分而已,”他脸色很差,“期中考我一定比你们考得好!” 周聿林看了他一眼,没有开口说半句话。袁宁很为蔡元凯着想,边往下走边说:“那你要多努力了!我每天晚上都在看书,还是考不过宋星辰他们呢!” 蔡元凯瞪着他。 宋星辰和杜骁杰都懒得理蔡元凯。这家伙看起来有点骄傲,肯定是第一当惯了,受不了有人排在他前面。他当惯第一,别人就没当惯吗?宋星辰和杜骁杰在原来的学校也是一骑绝尘,让别人望尘莫及的! 当然,袁宁最后两次都已经和宋星辰考成平手。 宋星辰看了袁宁一眼。他要是像蔡元凯那样在意分数,岂不是没办法和袁宁做朋友了? 好在他和袁宁都不是那样的人! 和蔡元凯分开之后,宋星辰对袁宁说:“不用在意这样的人。” 袁宁说:“他这样也挺好的,有冲劲。” “冲劲不一定,狠劲倒是肯定的,”宋星辰说,“你忘了吗?昨天那‘师兄’就是为了他让我们换了宿舍,他爸爸就是那个姓蔡的中年人,那位黄主任喊他‘蔡厅长’,官倒也不小。”就是眼界低了点,养出来的儿子也和他一个样。 经宋星辰这么一提醒,袁宁也想起为什么会觉得蔡元凯眼熟了。袁宁恍然说:“原来是他啊!” 新生们开学前两天过得非常轻松,接下来几天可就苦了,得军训。学校发了统一的迷彩服,袁宁第二天一早换上了,大小刚刚好,背上小水壶、系上小皮带,再戴上军帽,整个人看起来精神百倍。 他们都还小,教官没有管得太严,都是训练半小时休息半小时,省得累坏了祖国的花骨朵儿。 因为不算特别累,所以新生们都很兴奋,都散场了都还跟着教官们学军歌。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新生们一个两个虽然没什么唱歌技巧,但吼得够响亮,引得初二初三的学生都趴在栏杆上看他们。 开心呀! 开心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很快就到了军训结束的日子。袁宁一行人不舍地送走了教官们,眼睛都红红的。他们正要回宿舍,宋星辰却推了推袁宁,让袁宁看向不远处那株大槐树。 大槐树的叶子还很翠绿,被阳光照得亮亮的。 大槐树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章修严。 章修严已经长得很高很高了。他身材颀长,脸庞英俊,明明只是站在那里看过来,却已经让袁宁的心猛跳了几下。袁宁看了看周围,只见有不少人都注意到了章修严。这年纪的小女孩都还是很害羞的,不会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什么,不过脚步都不由自主地放慢了,目光也都往章修严身上飘。 大哥真引人注目啊! 袁宁高兴地跑了过去:“大哥,你来了!” 章修严点点头,仔细看了看袁宁,发现这段时间的军训没把袁宁晒黑,反而让他的脸色更加红润,看着健健康康的。章修严问:“今天该回家了,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袁宁说:“还没呢!正准备回去收拾!”他发现章修严的声音有点嘶哑,“大哥你生病了吗?” 这几天操练得有点累,他都没怎么和大哥打电话。 “有点感冒,喉咙不太舒服。”章修严知道袁宁一向细心,也没有隐瞒,“已经快好了,没什么大问题。” 袁宁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章修严,确定章修严确实没什么大碍之后才放下心来。他说:“大哥你一个人住总是不注意照顾自己!” “怎么会?”章修严矢口否认,“这段时间首都天气忽冷忽热,很多人都生病了。” 袁宁领着章修严上了宿舍。 章修严一看到袁宁他们的宿舍,就知道这也是经袁宁的手改造过的,看着就觉得很舒适。屋里的绿植不算多,但把屋子点缀得生意盎然。在袁宁收拾东西的当口,章修严坐下翻袁宁桌上摆着的书和辅导资料,看看袁宁是不是有自己认真看书。 正认真“检阅”着,章修严突然看到一本不一样的笔记本。他看了眼正在往小背包里塞东西的袁宁,拿起那本笔记本来看。一上手,那沉甸甸的感觉就让章修严知道这本笔记本“分量很足”,翻开一看,里头都是袁宁贴的剪报。 看来这是袁宁的剪报本。 章修严仔细一看剪报上的内容,怔了一下,往后翻去。 袁宁准备带两本书回家,抬眼一看,心差点跳到嗓子眼。他红着脸把剪报本从章修严手里抢回来:“大哥,你怎么可以偷看我的东西!” 章修严一挑眉:“我看里面写的可都是我。”要不是袁宁特意剪下来,他都不知道自己上过这么多次报纸呢。不得不承认,袁宁这个“秘密”让他感到很愉悦——这种愉悦太令他开怀,以至于他不想去深究它到底因何而起。 袁宁说:“虽然写的是大哥,但这剪报本是我剪的!” “我不能看?”章修严望着袁宁,眼底有着明显的疑问。 袁宁愣了一下。 只是剪报而已,没什么不能看的。 袁宁绷着小脸:“可以看。” 章修严大大方方地往下看去。等看见关于吴溪笔的报道时,章修严顿住了,定定地看着上面的自己和袁宁。虽然这是过年时的事,不过感觉已经过去很久了。现在他们都离开了家,一个在首都,一个在这边。章修严让袁宁一起过来看:“你赵哥拍得不错。” 袁宁也看向照片上的自己和章修严。 “我也觉得赵哥拍得不错。”袁宁说。 袁宁收拾好了,和章修严一块回了家。袁宁回到房间放下书包,进了泉眼那边,找上了鱼儿和莲花们:“莲花莲花,可以再给我一根藕吗?一小根就好。”袁宁怕它们为难,又补了一句,“如果不可以的话就算了。” 鱼儿在水里转着圈游动,很快露出池塘底下的淤泥以及躺在淤泥里的藕。没有上次的大,不过已经够了!袁宁走下去把莲藕摸上来,谢了鱼儿和莲花就跑出门去买了点圆圆胖胖的大梨子,回到家混着鲜藕榨汁。 这是以前妈妈给他做过的,叫秋梨白藕汁,名字很好听,对喉咙也很好。袁宁把秋梨白藕汁做好了,放了一部分到冰箱里,然后端上楼去敲章修严的房门。 章修严打开门,就看见袁宁捧着杯子在那里。 第115章 书 秋天天气干燥, 正是吃梨子的好季节, 袁宁挑的梨子又大又好, 削了皮以后雪白雪白,爽脆多汁。藕自然不必说, 是袁宁特意去讨来的。梨汁和藕汁混在一起,变成了一种暖暖的粉白色,看着就叫人口舌生津。 袁宁说:“大哥, 只是秋梨白藕汁。以前村里有棵梨树,池塘里也种了很多藕,秋天我容易生病, 也是喉咙干得火辣辣地疼,妈妈就去跟人讨了一些, 用白纱布给我榨成汁, 放到灶台上热一热, 很快就能喝了。”他把杯子塞到章修严手里,“秋天喝了它, 嗓子不会干, 喉咙很快就会好起来。有次爸爸上课喊坏了喉咙,我也给他做了呢!” 章修严握着杯子, 看着袁宁亮亮的眼睛。也许是因为他不经意间总表露对袁宁父母的选择的不赞同, 袁宁时不时会和他说起过去的事。小孩子的记忆不清不楚, 只在碰上某些东西的时候才会一下子冒出来。 章修严当着袁宁的面喝了一口那暖白暖白的秋梨白藕汁,只觉沁润的感觉从口腔滑入喉咙,把那干涩的喉咙都抚平了, 再也没有半分燥意,更没有那这几天来一直若有似无地噬咬着他的痛感。 章修严说:“挺好喝。” 袁宁知道章修严的脾性,章修严说“挺好喝”那就是“很好喝”!袁宁说:“大哥喜欢就好!我在冰箱放了一些,等父亲他们回来后给他们热一热。秋天来了,大家的喉咙都很干呢!” 原来不是只给他做吗?章修严握着杯子,心里冒出点不明不白的不痛快。这种不痛快转瞬即逝,章修严来不及深究,只当那是莫名其妙的错觉。章修严肯定了袁宁的好想法:“最近父亲都在主持项目试点工作,每天都要反复和很多人交待事情,确实该养养喉咙了。” 袁宁点点头。他在一边等章修严喝完,把杯子拿下去洗干净。沈姨见袁宁忙进忙出,笑了起来:“宁宁,你怎么每天都跑进跑出,一秒都坐不住?” “才没有!”袁宁也不出去了,在厨房里给沈姨打下手。晚饭做好之后,章先生和薛女士也到家了。孩子们都去了住校,薛女士报了个糕点班决定再把自己的烘焙技能提高提高,章先生下班时顺便去接她。 袁宁跟着沈姨一起把菜端上桌,看见薛女士年轻的脸庞上满是笑容,对章先生钦佩不已。刚到章家时,袁宁一直觉得老是板着脸的章先生有些吓人,也觉得章先生总是很忙、总是顾不上家里。后来才发现章先生果然是家里的顶梁柱,有章先生在即使有再大的风浪他们都不用害怕。 正是因为有章先生在,薛女士才能有这么幸福的笑容吧?袁宁有点迷茫。如果他将来也有自己的家庭,他可以做得像章先生这么好吗?为另一个人——甚至为整家人的幸福负责,光是想想就很难。 章秀灵和章修文有事,今天没有回来,要明天早上才到家。袁宁洗干净手坐下,旁边依然挨着章修严。章修严秉承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良好传统,默不作声地解决自己的晚餐。薛女士可不管这一套,一个劲地问袁宁的情况。 袁宁自然是报喜不报忧,把高兴的事都挑出来和薛女士说。章修严在一边听着,时不时地看袁宁一眼,像是想看清楚袁宁是不是真那么开心。 让薛女士安心之后,袁宁又去把秋梨白藕汁热好,一人分了一杯端出来。 袁宁刚走出厨房,就听到开门的声音。袁宁抬头一看,只见章修鸣笑盈盈地推着西蒙·普尔曼的轮椅进来,轮椅摩擦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让袁宁听着有点失望。西蒙·普尔曼的腿没有好吗? 袁宁喊:“西蒙叔叔!四哥!” 章修鸣转头把大门关上。西蒙·普尔曼朝袁宁笑了笑,他身上没了当初的冷漠与戾气,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他本来就很年轻,才二十几岁。西蒙·普尔曼看向袁宁的目光非常柔和,察觉袁宁眼底暗含失望后,西蒙·普尔曼双手撑着轮椅,双脚往前伸去,撑到了地面上。接着西蒙·普尔曼的身体离开了轮椅——西蒙·普尔曼站起来了! 真的站起来了! 西蒙·普尔曼的手甚至离开了轮椅的扶手。他稳稳地站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多年的残疾没有压垮他的肩膀,也没有让他显得伛偻,西方人天生的体格优势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真高大啊! 袁宁发现自己要仰起头才能和西蒙·普尔曼对视。那双一向锐利的眼睛如今充满了感激与喜悦,话还没出口已经让袁宁知晓一切。 西蒙·普尔曼的双腿恢复了! “恭喜西蒙叔叔!”袁宁高兴地说。 章修鸣把轮椅收起来放到一边,对袁宁说:“他这人可怪了,明明已经好了,还一直要我推着他走。忙了这么久才有空送我回来。” 西蒙·普尔曼如今不再吝于言语:“若是太早让他们知道我已经康复,有些事做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章修鸣拉着袁宁跑向饭厅。章先生他们见到章修鸣时都有些惊讶,等看到西蒙·普尔曼自己走了进来,就不仅仅是惊讶那么简单了。 章先生是最镇定的,他和袁宁一样祝贺西蒙·普尔曼:“恭喜。”恭喜西蒙·普尔曼双腿康复,也恭喜西蒙·普尔曼顺利拔除家族内外的隐患,可以真正地高枕无忧、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想你们说得对,”西蒙·普尔曼望向袁宁,“宁是所有人的福星。” 袁宁有些害羞:“我什么都没有做。” “就像太阳一样,”西蒙·普尔曼说,“它看着像是什么都没做,是地球在绕着它转——事实上它却一直在发光发热,万物生长都靠它。” 章修鸣一把抱住袁宁:“我们宁宁是小太阳!” 袁宁被章修鸣搂得紧紧的,有点喘不过气来。 章修严见状绷起脸把章修鸣拎开,将袁宁从章修鸣怀里解救出来。 抱不到暖暖软软的袁宁,章修鸣只能拉西蒙·普尔曼坐下。袁宁分了两杯秋梨白藕汁给西蒙·普尔曼和章修鸣,冰冻了一会儿,口感没有刚刚榨出来时好了,不过一入口也抚平了章修鸣两人坐了半天飞机的疲惫。 西蒙·普尔曼在国内呆了两天,袁宁回校当天他也回圣罗伦堡去了。 章修鸣也跟了过去。 章家只剩章修鸣一个人念小学了,平时上学也孤零零的,西蒙·普尔曼和章先生商量过后决定把章修鸣也带去,将来再考虑在哪边念初中和高中。 军训过后就是正式开学。袁宁三人都自学过初中的课程,听起课来很轻松。一天的课停下来,连成绩比较靠后的郝小岚都安心了。初中的内容也不算太难! 学业不用操心,袁宁三人自然商量起加入学生会的事。杜骁杰和周聿林都表示过没兴趣,袁宁也就没有叫上他们一起,他和宋星辰、郝小岚一块研究了一遍,发现华大附中的学生会基本是照搬华中大学的。校学生会是总会,底下又分为初一、初二、初三三个分会。总会和分会都舍友纪律部、文体部、实践部、宣传部,宋星辰和郝小岚都相中了文体部,袁宁却对实践部比较感兴趣。 实践部负责的是各种实践活动,比如植树造林、慰问孤寡老人、保护环境和组织贫困生勤工俭学等等,袁宁觉得这些事很有意义。袁宁把自己的想法一说,郝小岚也动摇了,受齐老师的影响她对这些公益活动也很感兴趣! “你跟我一个部门方便一点,”宋星辰说,“我们周末可以一起回家。又不是说加入了这个部门就不能参加另一个部门组织的活动,一样可以参加。” 郝小岚一想,是这个理,点头应了。 三个人齐齐填好简历,走向招新场地。初一级的学生会布了四个招新摊位,都人满为患,看来对于刚从小学升上来的新生们来说,当上“管理阶层”还是非常有吸引力的。袁宁三人正要去交简历,又看见了那位与他们结了怨的师兄。他好像负责今年招新工作。 见了袁宁三人,师兄皮笑肉不笑地挡在他们面前:“今天人太多了,我们已经不收简历了,你们改天再来吧。” “改天你们还招新?”袁宁讶异。 “不招。”师兄说,“所以你们没机会了。” 袁宁和宋星辰对视一眼,知道这师兄是破罐子破摔,彻底不准备和他们“冰释前嫌”了。蔡元凯的父亲是教育厅厅长,在教育这一块算是说一不二的厉害人物。这师兄显然是打定主意要抱紧蔡元凯大腿了吧?比起他们这些注定不可能再被讨好的,还不如多迎合一下蔡元凯! 这才初中呢,居然就已经这样了! 宋星辰看了眼还热闹不已的招新摊位,拧起眉头。这些家伙实在太过分了,他们一直不理会的话这些家伙说不定会觉得他们好欺负——于是一直欺凌下去。宋星辰知道自己父亲的脾气,他父亲肯定不会为这种小事出面,袁宁也不是会回家搬救兵的人——该怎么办才好? 正想着,几个二三年级的学生就走到了招新地点。见到袁宁三人,其中一个高年级生两眼一亮,眼睛里绽放出一阵精光:“找到了!宁宁,还记得我吗?上回我们在福利院见过的!” 袁宁愣了一下,仔细看去,这人额头饱满,头发很乌黑,长得剑眉星目,一看就知道是很开朗的人。袁宁认出来了,这是上回去福利院看望孩子们的学生代表,姓游,是个美术生,看到福利院外墙上的壁画后非常兴奋,拉着他讨论了很久。袁宁乖乖喊:“游师兄!” 游师兄欢快地应了一声,瞧见了他们手上拿着的简历,转头和同伴们说:“他们还没来得及递简历呢!我们赶紧把人抢回去再说。”别人不知道他可是知道的,袁宁三人不仅学习好,还多才多艺——更难得的是他们实践经验丰富,拉赞助本领也一流,有他们加入的话什么都不用愁了! 他们这次就是过来抢人的。 游师兄首先对袁宁抛出橄榄枝:“宁宁,我觉得你特别适合加入我们实践部!” 其他部门的人回过神来,也不甘落后地招揽袁宁三人,想把人弄到自己部门来—— 他们都已经知道袁宁他们办事能力有多强,只要挖到了他们就等于部门里多了一员猛将啊! 刚才阻挠袁宁三人加入级学生会的师兄瞠目结舌。三个新生而已!他们在级学生干了一年多,想进校学生会还得经过考核呢!他一直都进不去的校学生会,居然会有几个部门争相招揽新生的事发生? 这不可能! 其他人再不愿意相信都好,袁宁三人还是顺利加入了校学生会,一跃成为“校级干部”。宋星辰和郝小岚被带去文体部那边了,袁宁则跟着游师兄去了实践部。 华大附中提倡学生自主管理,因此特意划了四个办公室给校学生会用。袁宁走进实践部的办公室,就注意到一个男生坐在角落伏案书写着什么。这男生身上的衣服挺旧的,衣领洗得微微发白,看着已经结块变硬。当然,这并不是袁宁注意到他的原因。 袁宁会注意到这个男生,是因为他身上缠绕着一些黑色丝线。也许是因为这半年来专心学习和做义工,袁宁挺久没有见到这些代表着不幸与苦难的黑色丝线。 游师兄察觉袁宁视线停留那男生身上,大步走上前,一掌拍向那男生肩膀:“丁子!又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干活儿?” 那男生刚才似乎入了神,被游师兄这么一吓,整个人抖了一下。他抬头看清是游师兄,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喊道:“游哥你回来了?” “怎么回事?”游师兄发现“丁子”状态不对,关心地问,“昨晚没睡好?你这样可不行啊,别一天到晚想着学习和忙部门的事,得注意休息才行。” 丁子点点头。 游师兄把袁宁往丁子面前一带:“我给你找了个好帮手,以后你就不用那么麻烦了。我想起来了,植树造林的活动经费得经那假斯文的手,是不是他又为难你了?那假斯文实在过分!” 丁子忙不迭地摇头:“没有没有。” 游师兄向来大大咧咧,听丁子否认了也就不再多提,而是向袁宁介绍:“这是你丁师兄,别看他不太爱说话,实际上实践部很多事都是他干的。” 丁子腼腆地笑了笑,等看到袁宁稚气未脱、粉嫩嫩的脸庞时,他愣了一下,眉峰不自觉地聚拢在一起。袁宁这长相着实出挑,若是再长大一点,指不定得多招人——不,就算不长大,也可能招人。丁子的眉间不由又多了几分忧愁。他说:“自从上回在福利院见了,你游师兄就常常提起你。” “也不是经常,”游师兄搔搔后脑勺,“我就是觉得宁宁你特别能干,比我厉害多了。” 袁宁正要说话,突然听到“喵”地一声,一只花白的猫儿跳到了实践部的窗台上。它身上的毛主要是白色的,只有几处缀着点黄。虽然是从外面进来的,但它看起来一点都不脏,浑身上下干净得像是被人仔仔细细替它洗过澡似的。它有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袁宁一会儿,又“喵”了一声,趴在那里不动了。 丁子见到那猫后眉头稍稍舒展开,对袁宁说:“这是小花,我们学校很有名的一只猫,它经常趴在窗外和我们一起听课。” “我家里也有一只猫,叫小黑!”提到小黑它们,袁宁眼睛亮了起来,“小黑以前也喜欢听课呢!要是小黑也来了的话,它们说不定可以做朋友!” 花猫抬眼看了看袁宁,像是被袁宁的话吸引了。 丁子看着袁宁亮晶晶的眼睛,眼底又掠过一丝担忧。他上前摸了摸花猫毛茸茸的背,对袁宁说:“这个时候没什么人在,一间空办公室也没什么好看的,不如袁宁同学你先回去,等明天开会时再过来?” 游师兄说:“也对,宁宁你把简历给丁子吧,然后填个资料表什么的,我们就可以去食堂吃饭了。”他勾住丁子的肩膀,“丁子也别忙活了,一起吃饭去!” 丁子在被游师兄触碰到的时候显然很不自在,挣脱了游师兄的手臂,脸色隐隐有些白,只是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他说:“我还有点事,等一下我再去吃。”他边拿出资料表边说,“你们先走吧!” 游师兄似乎习惯了丁子的拒绝,也不在意,在一旁看着袁宁把表填完,领着袁宁往外走。游师兄的嘴巴是停不下来的:“这段时间都在我们学校的食堂吃饭吧?想不想尝点新鲜的?” 袁宁疑惑:“什么新鲜的?” “我们去华大那边的食堂吃!”游师兄得意洋洋,“我上回去了,发现我们学校的饭票和那边的饭票是通用的,我们可以去那边尝尝鲜!” 袁宁拒绝不了游师兄,只好和游师兄一起偷偷摸摸跑进了和初中部、高中部仅有一街之隔的华中大学。华大附中一街够大了,华中大学比它还要大,听游师兄介绍,光是食堂就有五个,每个的口味都不一样!袁宁攥着饭票,跟着游师兄在各个窗口晃荡,不一会儿就挑好了晚餐。 周围坐着的都是大学生,袁宁感觉非常新鲜,连这边食堂的饭菜似乎都格外香。他吃得肚子饱饱的,和游师兄一块走出食堂。正要往回走,袁宁却感觉右手食指一阵震颤,像是被鱼儿轻轻啃噬着一样。 袁宁朝着鱼儿指引的方向看去,发现一座土红色的建筑,有三层楼那么高,楼身还特别大,正中用铁架支撑着三个大字:图书馆! 这里面有什么东西吸引着鱼儿吗?袁宁微微一顿,对游师兄说:“师兄我想去这边的图书馆看看,要不你先回去?” “我要回去练习了,要不然我可以陪你一起去,”游师兄遗憾地说,“那你记得在晚修前赶回去?” “没问题!”袁宁一口答应。 两人分别之后,袁宁就在鱼儿的指引之下走向华大图书馆。走进里面,一阵淡淡的书香钻进袁宁鼻端。图书馆是对外开放的,袁宁没有借书证也可以进去。他照着鱼儿的指引在书架间穿梭,不一会儿就被无边无际的书的海洋给淹没了。 这里有鱼儿想让他看的书吗?袁宁留心着食指的变化,渐渐放慢了脚步,最后在一排古籍前停下了脚步。他抽出其中一本书,坐到了窗边的桌子前。他取出来的书是线装的,封面已经泛黄,甚至还被蠹虫咬了几个口子,看起来已经非常破旧。袁宁小心地翻开书,整个人愣住了。 书的第一页,就是那鱼戏泉眼玉佩。这本书是个传奇话本,讲的是一个书生救了一条鱼,梦里突然出现一个泉眼,那泉眼涌出来的泉水甘美沁甜,叫他朝思暮想、难以忘怀,从此不再埋首读书,而是卖了屋田,准备寻遍天下去之寻找那甘美的泉水。 这本书中记载了不少荒诞内容,大都是书生寻访期间的所见所闻,比如京城街道上有一群八股文讲得比他还好的乌鸦,它们每天所做的事就是站在梧桐树上讨论哪个考生写的文章好、哪个考生写的文章狗屁不通。 书生渐渐发现自己所听到的事都是真的,借此做成了不少事,最后还和皇帝成了结义兄弟。书生身上沾了龙气,也成了贵人,他一生中帮助了不少人,便修成了大善缘。那泉眼与被他救过的鱼儿也沾了他的福缘,化为玉佩成了他的传家之物。 书虽然是古文写成的,袁宁读起来却不太费劲。读完书上的内容,袁宁明白鱼儿为什么让他来看这本书了。原来玉佩是这样来的呀!那么书上这个书生是不是他妈妈的祖先呢?袁宁记得妈妈说过,她很小的时候就和家里人失散了,后来被养父一家收养——为了和爸爸回南方老家支教,养父一家气得和她断绝了关系。 袁宁那时年纪小,很多事记不太清楚,妈妈又不会和别人说起这些事——所以他连妈妈的养父是谁都不知道,更别提妈妈真正的亲人。他们都还在世吧?他们会不会突然想起妈妈来,要找妈妈呢?想到章先生他们为了找章修鸣花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袁宁的心突突直跳。 要是他们知道妈妈不在了,会不会伤心呢? 要是他们会伤心的话,还不如就让他们以为妈妈和爸爸还在老家,还过着那清贫却充实的日子。袁宁合上书,正要把它放回书架上,却发现它蓦然从他手上消失了——像是一阵烟一样飘荡了几下就杳无踪影。 袁宁呆了一下。那本书也到泉眼那边去了吗?难道是鱼儿想要留着那本书? 袁宁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掌,有点羞惭。但在这种地方他不可能集中注意力去泉眼那边问鱼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能怀着忐忑地心情离开了图书馆。要是鱼儿实在想要的话,他就抄一份放回图书馆去吧! 袁宁离开华中大学,发现天色还早,离晚修还有大半个小时。他的心安定下来,溜回华大附中。正准备回教学楼那边,袁宁突然又听到一声细长的“喵”,是那只花猫的声音! 袁宁定睛一看,那只花猫已经蹿到他面前,把他的去路给挡住了。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仿佛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第116章 受害者 一人一猫无声相对, 袁宁正要问花猫有什么事, 就听到一声熟悉的叫唤:“宁宁, 你在做什么呢?” 袁宁转头看去,是隔壁宿舍的四个体育生, 他们是从操场那边过来的,穿着运动服,身上汗涔涔, 弄得衣服都贴在身上,勾勒出他们结实的肌肉。即使接下来再也不长高,他们也很高了呢! 袁宁心里有些羡慕, 喊道:“林子,你们训练完了?” 为首的人叫林大石, 比别人晚读一年小学, 是宿舍里岁数最大的。他长得憨厚老实, 嗓门也大:“是啊,可累死我们了, 教练特别变态!” 袁宁准备和林大石他们一块回教学楼, 却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救救他……】 袁宁一愣。他看向那只花猫。 【他需要帮助……有人强迫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请你救救他……】花猫从未和人用言语交流,话说得磕磕绊绊。 袁宁却还是听懂了。他想到白天见过的丁师兄。当时他就觉得丁师兄不太对劲, 一直都在皱着眉头。袁宁问:“是丁师兄吗?” 【是的。】花猫说, 【他现在还在白天那间屋子里……他需要帮助……】 林大石见袁宁还停在猫面前, 不由问:“宁宁是喜欢这只猫?宿舍是不可以养猫的,喜欢的话平时可以下来喂喂它!”他灵机一动,“要不然回头我帮你把它弄上宿舍去?” “不是, ”袁宁可不想林大石做这么不着调的事,“我只是想起我好像落了支笔在实践部那边。白天我在那儿也见到了这只猫!” 林大石对学生会也挺感兴趣,他说:“那边黑漆漆的,我们陪你一起过去吧,反正时间还不算晚。” 袁宁没有拒绝林大石的好意。他这小胳膊小腿的,要是没人陪着还真不敢逞强。花猫刚才不说话大概也是因为他太弱了,等林大石几人来了才敢把事情告诉他。 五个人往学生会所在地走去。学生会的办公室和教学楼是分开的,招新的事已经结束,晚修差不多要开始,这边的灯已经黑了大半,只有走廊还亮着橘黄色的灯光,朦朦胧胧的,照得黑黢黢的过道和楼梯更加阴森。 林大石不由嘀咕:“这边可真冷,好像有风冷飕飕地灌进来,骨头都要给它冻坏了。”他睨了眼袁宁小小的发旋,“要是宁宁你自己来的话准会被吓坏的。” “我才没有那么胆小。”袁宁在花猫的指引下往前走。 【他们不适合过去。】花猫提醒。 袁宁愣了一下。他看了眼在回廊另一端的实践部办公室。那里正在发生什么事呢?为什么花猫说林大石他们不适合过去呢?电光火石之间,袁宁想到了一些很不好的事情。 章家教育孩子从来不会避讳太多,包括性这一方面。在他们年纪稍稍大一些的时候,大哥和薛女士就分别对他们进行过这方面的教育,主要是引导他们阅读一些科普书,让他们明白男女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让他们知道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可以做,不要随随便便被人哄骗。尤其是在要上初中、面对更复杂的校园环境时,家里更是再一次加强了他们在这方面的意识。 花猫说不能被别人知道,袁宁就想到了这方面的事。他心里打了个突,转头对林大石他们说:“前面那间亮着灯的办公室就是了,你们训练了这么久肯定很累,就在这里站着等我好了,我自己过去拿了就过来。” 林大石没想那么多,笑眯眯地说:“去吧!就当练练胆子!” 袁宁严肃地说:“那里亮着灯呢,要是有坏蛋要拉我进屋,你们就过来救我!”他想了想,“暗号就是如果我和他说话超过两句!如果是游师兄他们在里面,他开了门我应该会直接进去的。” 林大石对这个很有兴趣,他学体育,也练家传的武艺,还爱看武侠小说,有着颗不折不扣的大侠心、更做着牛气无比的大侠梦。他也严肃地答应:“没问题,要是坏蛋敢碰你一下我就把他打得落花流水!” 另外三个体育生也拍着胸脯说:“我们307四剑客会保护你!” 袁宁和林大石四人说定了,径直往实践部办公室跑。行政楼里的风果然很冷,这才入秋呢,就已经冻得袁宁抖了几下。他跑到实践部门前,听到里面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抖什么,又不会少块肉……”说话的人声音有些嘶哑,还怪怪的,像是含着什么东西说出来似的。 袁宁听得浑身不舒服。那感觉既像是有毒蛇在耳边吐着滑腻可怕的红信子,又像是看到大大的蛞蝓从眼前爬过。 他听到了隐忍的抽泣声。是丁师兄的声音,带着颤抖和绝望。除此之外,四周非常安静,黑暗和寂静无声无息地往四周蔓延。 袁宁想起了丁师兄的模样。丁师兄比游师兄、林大石他们瘦小很多,看着显小,至少比十三岁要小一些。袁宁想起以前查资料看过的案例,有种人非常可怕——恋童癖。他们对成年的异性或同性没有兴趣,喜欢对年纪和长相都很小的幼童下手。这种家伙根本不是人,是畜生! 很多小孩懵懵懂懂,连被猥亵了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有一种更残酷的情况就是,明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事,却没有办法阻止对方逞凶作恶。 袁宁咬牙敲门。 屋里静了一下。 袁宁听到衣物摩擦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屋里。带着无边眼镜的男人正压在男孩身上,手放肆地在男孩身上游动,似乎因为有人敲门而兴奋了。男人压低声音说:“是谁来了呢?你应一声?” 男孩咬着唇,身体直发颤,脸因为害怕被发现自己这么模样而绝望地惨白着。他攥紧自己洗得发白的衣角,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谁会想到呢?一个学历高、长相斯文、博学多才的中学老师,居然会学生做这种事。就算说出去,也没有人会信、没有人会管的吧?即使去报警,也没有会理会,因为法律上只规定猥亵女性和女童是犯罪…… 他是拿着奖学金进的华大附中,还要靠勤工俭学赚学费,这些钱都在这人手里卡着,更别提部门的事…… 男孩被固定在身后的手被松开了,却依然僵直着没有动。 敲门声再次响起,这次袁宁开口了:“有人在里面吗?” 男人听见这稚嫩的嗓音,眼睛燃起了一簇火苗。虽然不知道长得如何,这声音却是真的妙极了,尤其是还没到变声期,听着就很令人兴奋。他把自己的裤子穿好,拍拍男孩的屁股:“提起裤子,别让人给看见了。” 男孩恍然回神,把裤子给提起来,掩住大腿上那青青紫紫的淤痕。他像是在梦里一样,恍恍惚惚无法思考。等看见男人往门边走去,男孩蓦然想起门外的声音属于谁。想到白天看见的小小的袁宁,男孩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想要阻止男人开门。 可惜已经晚了。 男人已经把门打开。看清门外站着的袁宁长什么模样后,男人浑身的血液都快凝固了。长得可真好啊!好久没有见过长得这么可爱的孩子了!那白白嫩嫩的脸蛋,水汪汪明又亮的眼睛,挺挺的小鼻子、嫩嫩的小嘴巴,简直是他见过的最吸引他的孩子!光是这样看着,他的身体就已经兴奋起来,恨不得能立刻把这孩子带进屋里为所欲为…… 不过,好东西要慢慢品尝才行。而且还得弄清楚这孩子有没有什么背景——有些家庭别说孩子被猥亵了,就算是轻轻拍了一巴掌也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要是有背景的话,就只能靠哄了,哄得这孩子心甘情愿……男人推了推鼻梁上斯文的眼镜,脸上带着和善的笑意:“你是今年的新生吗?叫什么事?我刚才在和你们丁师兄‘谈事情’。” 实践部这个姓丁的男孩也很对他胃口,长得好,家里穷,性格怯弱,遇到什么事都不敢跟别人说,对他什么都不用担心——他比你还担心被发现! 若是袁宁刚才没听见屋里的动静,肯定会以为这斯文禽兽真的在和丁师兄说正事。这斯文禽兽一点都不像坏人,长得还挺不错,人也高大,就是笑得太虚,叫人看着就觉得浑身不舒服。袁宁没有往里看,而是向对方说明自己的来意:“我白天好像掉了支笔在这里,想回来找找。” “这样啊,”没套到袁宁的名字,男人也不要心急,伸手就要拉袁宁的手,“那进来吧。” “不要!”丁师兄已经走了过来,说话时身体晃了一下,脸色比白天更加苍白。 男人警告般看向丁师兄。 丁师兄强自镇定,咬着牙在男人的逼视下赶袁宁走:“我刚才整理过了,里面没有多余的笔,你不用进来了。你快回去上课吧,晚修马上要开始了!”他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已经够不幸了,不想别的人再遭遇这种事。 袁宁避开男人抓过来的手:“这样啊。” 林大石察觉情况不对,跑了过来,看看袁宁,又看看那男人,说:“宁宁,要上课了,笔找到了吗?找不到我们直接回去了。” “丁师兄说里面没有。”袁宁一把拉住丁师兄的手,“丁师兄也要晚修吧?不如我们一起过去吧!我有很多关于实践部的事情想问你呢!” 男人目光始终盯着袁宁,听到袁宁这样说以后笑呵呵地说:“都回去晚修吧,门我来锁。” 一直到下了楼,丁师兄都垂着眼、看着袁宁抓在自己手腕上的手。那只手那么细、那么小,却把他从噩梦里拉了出来。可是袁宁把他拉出来的代价,会不会是让自己陷进去?丁师兄一阵心慌。 下了楼,被冷冰冰的晚风一吹,丁师兄整个人都清醒过来。 林大石是胆大心细的。他见丁师兄面色古怪,也不多问,只听着袁宁询问丁师兄一些部门的事务。等丁师兄去了初二的教室那边,林大石打发走其他体育生,才问袁宁:“怎么回事?刚才那家伙看着令人挺不舒服的,不会是想对你们做什么吧?” 袁宁一愣,没想到林大石会那么敏锐。 林大石冷笑:“我什么都不好,就是鼻子好。我在刚才那家伙身上闻到一股骚膻味儿!我以前住的地方比较乱,什么人都有,这种混账东西我见得多了,有的人对上什么都能发情——”他看了眼袁宁稚气的脸蛋,意识到自己说的东西不适合小孩子听,猛地住了口。林大石说,“华大附中这么好的学校,不会也有这种家伙吧?” 袁宁安静。 “艹!”林大石忍不住骂了句粗口。他想到袁宁差点被那衣冠禽兽拉进屋,一阵后怕。再想想那丁师兄是从屋里出来的,顿时明白袁宁沉默的原因。 林大石说:“既然你喊刚才那男生师兄,那他应该已经初二了吧?过去一年都被那禽兽为所欲为吗?没想过和别人说吗?” 袁宁拧起眉头:“我也不了解。” “下课后我和你去找他!” “林子,谢谢你!”袁宁很喜欢林大石的仗义。 林大石伸手揉揉袁宁的脑袋:“谢什么啊,看着你我就想看着我弟。我弟被判给了我爸,我没什么机会见他……哎,不说这个了,上课去吧!” 叮铃铃—— 这时第一个上课铃响了。袁宁连忙和林大石道别,跑回了自己班里。袁宁和周聿林坐一桌,前面就是郝小岚。见袁宁跑着回来,差点要迟到,郝小岚写了个纸条问他去了哪儿。 袁宁略过刚才的事不提,只说自己被游师兄带去华中大学吃饭,顺便到那边的图书馆看了看。 郝小岚一看袁宁的回答就不问了,她知道袁宁进了图书馆是什么德行,能及时赶回来已经很不错了! 晚修快结束时袁宁和周聿林他们说了一声,让他们先回寝室,自己则以上厕所为借口提前离开教室,去和以同样理由出来的林大石会合,齐齐去了初二那边找丁师兄。 丁师兄脸色总算没那么苍白了。他说:“你们不是在上课吗?怎么过来了?” 袁宁与林大石对视一眼,说:“丁师兄,我们下楼去吧。” 丁师兄身体僵了僵,隐约明白袁宁要和自己说些什么。那些事情,能够对别人说起吗?一座座沉重的大山压在他心头,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索性不再去想,木然地跟着袁宁两人下了楼,走进幽暗的校道。灯光不是很亮,前面的林荫道看着灰蒙蒙的。丁师兄受不了这种安静而昏暗的宁寂,终于先开了口:“你们找我到底是什么事?” 袁宁喊:“丁师兄……” “我以为应该是你告诉我们有什么事才是,”林大石说,“你遇到了那种事不吭声是你的事,可宁宁为了你找上去,指不定会被那变态给看上,你不提醒一句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觉得有个人可以代替你了,你终于可以解脱了?” “不是!”丁师兄的脸色惨白一片。被发现了,什么都被发现了。他咬着唇,眼底泛着泪光,“我没有那个意思……” 林大石说:“就是你这模样。”林大石指着他蓄着眼泪的眼睛,怒其不争地说,“你越是这样,越是助长那些家伙的胆子!对于那种变态、那种畜生,就该抡起板凳打得他头破血流,看他还敢不敢!你他妈是受害者,受害者还害怕别人知道?他才害怕被人知道!” 袁宁看着林大石激动的神色,蓦然明白过来。林大石以前恐怕目睹过这样的事吧? 丁师兄身体微微发抖。 林大石也意识到自己语气太过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我家隔壁以前有个女孩子,我把她当姐姐看。那段时间我发现她有点不对了,却没有放在心上,以为又闹女孩子情绪了。结果那一天晚上,她从对面大楼的顶楼跳了下去,我赶回去时看到她躺在血里面……她那么爱美的人,满脸都是血……”他死死地握着拳头,“她是受害者啊!她是受害者,该死的不是她!该死的是侵犯她的畜生!该死的是那些因为逼迫她嫁给强奸犯的混蛋!你是男的!你一个男的,也不敢反抗吗?” 丁师兄嘴巴动了动,喉咙哑了,哽咽着说不出半句话来。他一直想着忍下去,再忍两年就解脱了——可是如果有人忍不了呢?或者如果有一天他再也忍不了呢?会不会也选择从楼上跳下去?事实上有好几次他都已经恍恍惚惚地看着刀尖,想着那锋利的刀子割破动脉会如何…… 袁宁看了看林大石,又看了看丁师兄,心里闷闷的。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他们的痛苦和伤心,却不知道该怎么帮他们。该怎么做才能把那个混账家伙绳之于法,让他再也没法继续对别人下手呢? 这时一道亮光照在他们之间。 “学生会检查,”一把熟悉的嗓音划破沉寂,“你们的校卡都拿出来给我看看。” 袁宁转头看去,只见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人手里拿着手电筒照向他们。 第117章 坦白 来的自然是章修文。他穿着华大附中的校服, 却没有被校服衬得矮挫。明明今年十二岁,章修文却比袁宁高了不少, 脸上挂着懒洋洋的笑容,不像是在检查, 倒像是特意来逮袁宁的。 袁宁乖乖喊:“三哥。” 林大石瞪圆了眼睛。 丁师兄也惊讶。章修文在学校绝对是名人,没有人不知道他,更何况丁师兄也是学生会的人。章修文和袁宁一个姓章, 一个姓袁,袁宁为什么喊章修文三哥? 章修文一点都没有向他们解释的意思,只朝他们笑了笑, 就揉揉袁宁的脑袋:“晚修不上,跑出来做什么?有能耐了你, 信不信我告诉大哥?” “我会自己告诉大哥的。”袁宁认真地说。 章修文:“……” 想到袁宁和章修严那黏糊劲,章修文有点牙酸。他们可是几乎每天都要通电话的!章修文说:“就不告诉我是什么事?”他受伤地看着袁宁, “我就知道宁宁你心里只有大哥,我和你姐姐多关心你啊, 你还不让我们去看你。大哥一来呢, 你就带他上宿舍——有你这样的吗?哎,算了。” 袁宁急了:“我没有。大哥虽然也很引人注目, 但是现在在校的学生都不认得大哥啊!你和姐姐人人都认识……” “和你开玩笑的。”章修文脸上的伤心一下子消散无踪, 笑眯眯地抱住袁宁说, “我也知道出名有多烦恼,毕竟我从小到大都生活在这种烦恼里。” 林大石:“……” 丁师兄:“……” “可是如果真的遇到了麻烦,别整天想着自己解决知道吗?”章修文说, “瞧你这小胳膊小腿的,能扛什么事?你健健康康长大,才能做更多事!” 袁宁怔住。不是第一次了,有好几次他碰到意外时都感觉自己束手无策,什么都做不到。是因为他还没有长大吗? 长大了就可以做到更多事吗? 袁宁从章修文胳膊底下挣扎开,转头看向丁师兄,说:“丁师兄你愿意相信我们,把所有事都告诉我们吗?这是我三哥,还有我姐你应该也是认识的,他们都会帮你的!” 听着袁宁把自己扛出来用,章修文心情好了些,主动说:“我们出去喝点东西,边喝边说吧。” 章修文把袁宁三人带到一家店里,要了个包厢。丁师兄跟在他们身后,有些局促,这种地方他基本上没有进来过。若不是学校有勤工俭学的机会,他说不定会来这些地方打零工吧? 丁师兄走着神,直到被袁宁拉着坐下才恍恍惚惚地说了声:“对不起。” 章修文记忆力好,记得丁师兄是实践部的,叫丁河,平时沉默寡言,只默默做事,很少参加聚会,每次被问起都会有人替他请假说“去勤工俭学了”。不管是陈旧的衣着还是木讷的性格,都给人一种“很穷”的感觉。不过办事能力不错,实践部很多统计工作都是他来做的,也写过几个活动方案,不管做什么都从来没出过错。 章修文给丁河叫了杯热饮,等着丁河梳理好心情。袁宁和林大石也都默契地不说话。袁宁是怕丁河难受,林大石则是因为已经骂过了,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过了许久,丁河才开口把一切说了出来。其实一直到上学期期中,他都是安全的,因为他打扮得很土,又带着眼镜店免费送的大框眼镜,没有人会对他感兴趣。他和游宇是室友,被游宇拉进了实践部,一直默默干活,从来不怎么露脸。 直到有一次游宇临时有事,拜托他帮忙把资料送到贾副主任那边,噩梦就开始了。贾副主任一开始并没有对他动手动脚,而是耐心地教他怎么锻炼视力、摘掉眼镜,还用剪刀帮他把头发仔细地修剪了。 当时他觉得贾副主任人很好,也就从游宇手里接过了送资料和要资金的活儿。 当时游宇还觉得奇怪,说贾副主任向来把经费卡得最严,说话满口官腔,不跑个几趟不会批,怎么到了他嘴里就成了不错的人?后来他去了好几次,也确实被打回了两三次,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反而认为贾副主任做事一丝不苟、非常认真。 可是到后来,一切都变味了。丁河出生在非常贫困的乡村,从来没想过男人和男人也能做那种事。他害怕极了,却不敢声张,只敢偷偷躲着哭。游宇察觉他不太对劲,却只认为他被贾副主任刁难了,要把讨经费的活儿揽回身上——可是贾副主任拍了他的照片威胁他,要他乖乖听话,随叫随到。 说到这里,丁河忍不住拿起热饮喝了一口。可是那热乎乎的液体滑入喉咙,却让他觉得浑身冰凉。丁河说:“他说,要是别人知道了,他就说是我勾引他的,要不然我怎么总是往他哪里跑。他还说就算去告他,也不可能告得了。相反,他会卡掉我的奖学金,停了我的勤工俭学,甚至会让学校把我开除掉。” 要是对面坐着的不是章修文,要是没见过那衣冠禽兽见到章修文时那近乎谄媚的笑容,丁河也不可能有勇气把这些话说出口。在贾副主任这些人面前,他就像只一手就能掐死的蝼蚁——不,也许更像是一颗尘土,都不用对方动手,风一吹就能飘散开。 袁宁安静地听着丁河说话。丁河的语气还算平静,看了正是因为丁河的语气这么平静,才让他感受到这些事情对于丁河来说有多绝望。 丁河家里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村人,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辛苦一整年,才供养出丁河这么有出息的孩子。可这个肩负着全家人希望的孩子到了华大附中这所号称省内第一的初中,却遭遇了这样的事情! 丁河能怎么告诉家里人呢?就算和家里人说了,他们又能做什么?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又缠绕在袁宁心头。 必须惩罚那个家伙!必须让那个家伙得到惩罚! “既然不能单从这方面告倒他,那就试试从别的方面入手。”袁宁认真思索着对策,“一个能随口用扣奖学金和滥用私权来威胁人的家伙,说不定没少做这样的事。而且他还拍照。如果他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那如果有机会拿到搜查令的话,肯定从他家里找到很多类似的记录。” “交给我。”章修文说,“宁宁,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被大哥他们保护的,这次就让我练练手吧。” 袁宁没有和章修文客气:“谢谢三哥!” 丁河嘴巴动了好几下,最后才说:“我、我有一回听到他和黄主任说要去和一个工程队吃饭,就是建新宿舍楼的那个工程队。” 林大石终于笑了:“这才对!多想想还有没有什么,齐心合力把那家伙送进监狱——当然,最好能送他去挨枪子!” 丁河见袁宁三人都没用异样的目光看自己,眼眶发红,心情却轻松起来。他把自己知道的东西都说了出来。他不爱说话,可是他耳朵灵,总能听见不少东西。章修文一一记下了,才打发他们回宿舍。 这时已经放学了,不少学生正往校外走,袁宁三人逆着人流往宿舍方向走,突然听到轰隆一声巨响。 时间已经不早,天上有云,但还是挺晴朗的,刚才那声巨响不像是雷声。不少学生都被吓了一跳,驻足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发生了什么事? 第119章 事发 袁宁和林大石对视一眼, 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了过去。他们跑得快, 到那边时还能看见滚滚灰尘往天上飘。是新宿舍!新宿舍楼没有圈进学校围墙, 但就在现在的宿舍楼后方,是准备用来替换掉初二那边的老宿舍的, 上头批了很大一笔钱。 袁宁和林大石站在溜直的校道上,看着那榻成一片的新宿舍楼。楼体才刚建成,外头的架子刚刚拆除, 还在做外墙的刮白。袁宁前几天听人说,施工队接下来会在外墙贴点瓷砖,让它看起来更时髦一些, 比较符合华大附中的办学理念。 现在这栋符合华大附中办学理念的新宿舍楼却轰然倒塌,成了一片废墟, 不时还有点砖头或者墙体往下掉, 扬起一阵灰尘。 “怎么就倒了?才刚建成呢!” “哇!我发现里面好像没有多少钢筋!” “墙体好像是空的吧?” “前几天还有人夸新宿舍楼漂亮, 真要住进去可就吓人了!” 在一片哗然的议论声中,初二级学生会的人赶到了, 急匆匆地把他们往后赶:“回去, 快回去睡觉!都什么时候了,门禁时间马上到到了!有什么好看的?都回去, 不然扣分!” 袁宁和林大石默不作声地往回走, 等走到宿舍楼下后又看见了章修文。章修文面色沉沉, 拍拍袁宁的脑袋说:“好好睡觉,我去处理。”他刚才已经打电话给省建筑研究院,对方答应明天一早派人赶过来调查。 袁宁乖乖和林大石上了楼。章修文走到新宿舍楼那边, 看见初二级学生会的负责人还在那里“维持秩序”,走上去说:“黄主任让你带人过来的?辛苦了。” “是黄主任让我过来的,”那负责人正是那天让袁宁他们换宿舍的师兄。他擦了把汗,呐呐地说:“不辛苦,这是我们级学生会应该做的。”面对章修文和章秀灵时,他总有自己矮了一截的感觉,说话也不自觉地变成了下属向上司汇报的口吻。 “看来黄主任很关心学校啊,都下班了还这么快听到消息。”章修文说,“相比之下,贾主任可就没那么敬业了。” “没有的事!”负责人马上说,“贾主任也来了电话,要我们把人都赶回宿舍,免得闹出什么意外。” 章修文拍拍负责人的肩膀:“那你们忙。也不要守到太晚了,明天还得上课,早点回去休息。” 负责人很感动。 章修文转过身,眉目间都是冷凝。这种事实在太常见了,把面子功夫做的很好,真正该认真对待的东西一点都不上心。这么大一笔经费,就建成了这种大楼!说得再天花乱坠、设计得再时髦再时尚又有什么用?要不是晚上出事,换成白天呢?要不是现在出事,换成入住以后呢? 这些家伙为了钱,根本不把人命当人命吧? 章修文握紧拳头,又去电话亭打了个电话。 与此同时,贾副主任找到了黄主任家里,脸色有些惶惶然。比起黄主任,他年纪要小一些,不过挺会来事,早两年就当了黄主任副手。黄主任见他来了,递给他一根烟,两个人静默着抽起烟来。 黄主任老婆出来,见他们在吞云吐雾,不客气地骂道:“又在抽烟!小心抽烂肺!这么晚了还不睡,瞎忙活什么?” 黄主任把烟往垃圾桶一扔,站了起来,声色俱厉:“楼塌了!学校的新宿舍楼塌了!你都和什么人打牌啊你,弄来个这么不靠谱的!” “好啊黄世建,你还吼起我来了是不是?楼塌了就塌了,又没死人,怕什么!”黄主任老婆腰一扭,瞪了黄主任和贾副主任一眼,“两个大男人胆子这么小,怕什么!天塌下来不是还有我家顶着吗?就这点事儿还值得你们愁眉苦脸。” 贾副主任听到这话后心中一定。是啊,又没死人,怕个卵!这是又不是他一个人干的,钱又不是只装进他自己口袋里,上上下下都有收!楼塌了,再起不就成了?反正他们又不是建筑公司,反正又不用自己出钱! 想到这里,贾副主任眼睛瞬间有了光彩。他对黄主任说:“说不定我们还能再赚一笔!”贾副主任一拍大腿,“我打电话和建筑公司那边商量商量,推个替死鬼出来进去坐几年。他们闹出来的事他们可得解决了。接着我们重新招标,换个建筑公司!” 黄主任还没来得及说话,黄主任妻子就说:“行了行了,困死了,有事明天说。” 贾副主任知道黄主任娶了个有背景的老婆,也没因为对方的语气和态度而生气,反而笑呵呵地起身道别。一直到躺上床,贾副主任都还在盘算着怎么借这机会再捞一笔,怎么等黄主任升上副校长和校长,自己紧紧跟随黄主任脚步往上走! 真是美梦啊! 贾副主任不知道的是,在他走后黄主任妻子就说:“我爸说了,必须有人出来顶罪,你要是觉得对不起你们的交情就你自己去蹲大牢吧!”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黄主任涎着脸抱住妻子圆胖的腰身,“我当初拉他起来,不就是为了这种时候吗?而且这家伙怪恶心的,我上次撞上他在玩学生,还是男的——那种又干瘪又平板的身材,想想都下不了手。我还是喜欢你这样的!” 黄主任妻子这才露出笑脸,和黄主任一起回了房。 一夜安睡。 第二天一早,袁宁早早醒来,起床准备去锻炼,却发现外面下起了雨。秋雨淅淅沥沥的,下起来就没完没了,袁宁只能到阳台上活动一下筋骨。 天边灰沉沉的,云压得很低,似乎有大雨要来。袁宁在后阳台站定,清晰地看见了新宿舍楼倒塌后的废墟。雨水清洗过后,那断开的墙体可以看得更分明。 袁宁心里沉甸甸,找出相机,对着那花费巨大的“废墟”拍了些照片。 袁宁正准备走回宿舍穿校服,目光却被废墟的一角吸引住了——废墟里面有东西在动!袁宁仔细一看,居然是人的脑袋!那小小的脑袋先顶开堆压在上方的水泥块,接着抬手擦了擦脸,似乎在哭。 “有人在那里!”袁宁跑回宿舍里,对宋星辰他们说。 宋星辰三人也走到阳台看向废墟。 袁宁噔噔噔地跑到隔壁,叫林大石一起下楼,跑去找章修文。章修文听袁宁说废墟里有人,心里咯噔一跳。工地晚上是不施工的,但不排除有人晚上去巡查。这要是出了人命,事情可就大了! “是个小孩,”袁宁拉着章修文往外边跑,“大概才五六岁,好像在那里哭。” 工人们昨晚就醒了,把工地外的围栏加固,不让外人进入。章修文三人赶到时,工人们已经进了废墟那边,把那小孩拉出来。可那小孩不动,哭着说他爸爸还在下边,求他们救救他爸爸。工人们面面相觑,都小心地避开小孩说的那个位置挖了起来。都是常年在工地干活的人,对这种事都有经验,不一会儿就把那一块给挖开了。 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躺在那儿,还维持着被压时的姿态,怀里是空的,可以塞下个小孩。他的周围散落着个破旧的麻袋,里面是新宿舍楼拆掉栅架后遗留的一些废品,不值什么钱,一般都是工人随手卖掉的。 小孩一看到男人就扑了上去:“爸爸!爸爸!我们得救了,有人来救我们了,你醒醒啊,爸爸!”小孩的嗓音细细的,带着点哭腔,又隐隐有些发颤。小孩紧紧抱住男人的手臂,男人却一动不动,没有给他半点回应。 袁宁跑了过去,看到这样的场景后心脏一颤。他看到那麻袋旁边掉了本作业本一样的本子,捡起来一看,发现上面记着这段时间捡废品的收获。字不算多好,但一笔一划都非常用力,几乎要把那薄薄的纸勾破。 袁宁把本子合上,发现封面上写着一句字同样不是特别好的话:“要送小斌去上学!”看来就是这个目标让男人把每一笔小小的进账都仔细记下来。 袁宁把本子放到小孩旁边。 小孩已经明白男人再也不可能醒来。他茫然地看着周围一张张陌生的脸,等看到袁宁帮忙捡过来的本子,他的眼眶一下子红了:“爸爸,我不想去上学了,我们不来这些地方捡废品了好不好!”小孩的哭声越来越大,“爸爸!” 章修文报了警,巡警很快就到了。有巡警认出了男人和小孩,叹了口气说:“他们父子俩没了房子,晚上住在收容站,白天就出来捡废品,没想到会出这种事。” 丁河也过来了,远远听着小孩的哭声、远远看着这慘伤的一幕,他心里仿佛也有什么东西轰隆隆地塌掉了。他想起了远方的父母,想起了自己从小到大背负着的期望——再也不要这样了!再也不要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再也不想自己遭受的、眼前这孩子遭受的,再发生在别人身上! 丁河走到章修文身后。 章修文察觉了丁河的到来,转头说:“这些事不怪你,”他声音和缓,“不是你的错,别把担子往自己身上压。” 丁河很安静。 黄主任和贾副主任赶到现场,得知真死了人,脸色一阵发白。 “省巡察厅派来的调查组到了!”有人似乎怕他们不够难受,大声喊道。 “省建筑研究院派来的专家组到了!”另一个人紧接着喊出另一个消息。 贾副主任一下子失了神。 完了!完了!发财梦完了,升迁梦完了,什么都完了! 黄主任也呆了一下。省建筑研究所可不是他岳父能压下去的,更别提省巡察厅!要是扒出萝卜带出泥,把岳父那边也牵扯进来了,本来就对自己不太满意的岳父肯定会像他决定让贾副主任顶罪一样——把他给推出去扛下所有事! 完了! 完了! 第119章 新政策 小孩哭累了, 抱着他父亲的尸体不动了。省巡察厅下来的调查组里有个女警, 约莫二十四五岁, 看见小孩的模样眼眶都红了,上前做小孩的工作。 在女警的疏导之下, 小孩逐渐接受了自己已经失去唯一的亲人的事实,红了眼睛守在他父亲的尸体旁边。 巡警向工人了解情况,才知道包工头已经离开。一些有经验的工人脸上都是悔意:“我就知道这样不行, 我就知道这样建不行。” 黄主任强打起精神,上前与巡察厅的人套近乎,却被巡察厅的人用公事公办的口吻打发了。越是这样, 黄主任心里越是不安,顾不得旁边同样惊慌的贾副主任, 急匆匆地回了办公室, 给妻子打电话。 调查组的人何等精明?光凭黄和贾两人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他们必然有古怪。他们和建筑研究院的人对完调查结果, 立刻申请了搜查令,去黄主任和贾副主任家里进行详细的搜查。 由于调查组的动作太快了, 黄主任和贾副主任都来不及做准备, 家里藏着的东西被搜了个正着。黄主任家里搜出了大批财物,现金, 珠宝, 黄金, 数额十分巨大,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初中办公室主人能够拥有的资产!仔细一核算,各种财物林林总总有好几百万!按初中教师岗位的工资来算, 赚个几百辈子几千辈子可能都赚不着! 黄主任妻子眼看资产暴露,急切地说:“这不是黄世建的!是我的,都是我的!这些都是我从家里带来的!” 调查组:“……” 其实他们并不想查得太深,可是家属这么积极配合他们怎么拒绝得了!出发前他们就知道了,让他们跑这一趟的是章家,而这黄主任的岳家恰好占了个人人都想要的肥缺。 想到顶头上司刘厅长站的是章家,调查组毫不犹豫地把黄主任妻子的话记录下来,准备做下一步调查。 另一边,调查贾副主任的调查组成员找到了更恶劣的罪证。贾副主任有记录的习惯,除了账本和来源不明的巨额资产之外,调查组还找到了一本记录着贾副主任猥亵对象的本子,里面夹着不少不堪入目的照片,看起来常常被贾副主任拿出来回味。 上面记录的受害者都有详细的描述,家庭背景,长相特征和性格。他所挑选的受害者都是年纪非常小的小孩,大部分都是幼童!这些孩子家境一般,性格怯弱,遇到事情不敢对外声张的。也正是因为如此,他长达十年的作案周期之中竟没有被任何一个受害者告发——这就是可怕之处!家长把孩子送到学校,对学校老师都非常放心,谁会想到会有衣冠禽兽对孩子做这种事? 遇到孩子受了影响,学习成绩下滑,他们甚至还会责备孩子不认真读书。这年纪的孩子还没有真正进入青春期,可是周围的人已经隐隐有了性意识。因为缺乏对这方面知识的了解,他们非常敏感、非常抗拒,比那衣冠禽兽更怕被人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 天啊!这些孩子是怎么熬过来的?按照年龄和时间来算的话,有些应该已经连大学都读完——或者已经进入社会工作了,他们现在还会不会受到这些阴影的影响? 调查组中的女警握紧拳头。光凭这本记录本,还不足以坐实这衣冠禽兽的罪名,还需要些人证。瞧见同僚大多都比较关心账本,她开口说:“我想让这上面被记录下来的孩子能出面作证。” 年纪稍大些的同僚说:“那这事就你去办吧。不过我们也只能尽人事,没办法影响结果。很多人遇到这种事后根本羞于报警,更别提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是啊,”另外一个同僚插话,“前些年我遇到个来报警的女孩,还没说上话就被她家里人慌里慌张地带回去了。唉,那段时间遇上南广那边的传染病传到我们这边,局里气氛一直紧绷着,大家都被抽调到医院那边巡查。我忙完后按照她登记的地址去跟进,才知道她已经跳楼自杀——那么年轻、那么漂亮的女孩啊。” “所以才更要去找他们。”女警握紧拳头。 “但是按照刑法,这方面以‘猥亵儿童罪’对他提起公诉大多只会判五年以下的有期徒刑。” 男性被猥亵、被强奸,几乎是法律上的盲区,即使受害者有心报警也没法追究。像贾副主任那衣冠禽兽这种恶劣的做法,顶多也只能判个五年。 面对这样的盲区,女警也无能为力。她坚定地说:“能加五年也好。” “你要有心理准备,”同僚说,“家属们对你可能不会太友好。” 女警说:“能选这一行,我什么都有准备的。”从她考警校开始就遇到不少异样的目光,经过这么久的锻炼,她要是连受害者家属的情绪都应对不好,怎么可能一步步升到省巡察厅那边? 女警做好记录,开始走访受害家庭。 * 袁宁在参加一场简单的葬礼。 小孩的父亲在挖掘出来时就没了呼吸。他不是一个成功的人,没有房子,没有家,带着孩子到处游荡。可是他是一个成功的父亲,他想让孩子走更好的路,他把生的希望留给了孩子。 小孩叫郁斌,不是个常见的姓,他很乖,知道福利院会为自己父亲准备一个墓地之后不哭也不闹,乖乖跟在袁宁身后。郁斌对袁宁很依赖。在失去父亲那一天,郁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袁宁——袁宁把他父亲记账的本子捡给了他。虽然袁宁没有开口安慰,他却知道袁宁和他一样难过。 郁斌像个小尾巴一样紧紧挨着袁宁,让袁宁想起当初的自己。袁宁这几天帮郁斌去收容站把他们的东西都收拾整齐,又帮郁斌筹备他父亲的葬礼。 葬礼简单而又快速。 男人下葬之后,郁斌拉着袁宁的衣角:“袁宁哥哥,你会来看我吗?” “会的。”袁宁摸摸郁斌的脑袋,“我会过来的,不信你可以问一下其他人。” 郁斌这才稍稍安心,松开了攥住袁宁衣角的手。 袁宁牵起郁斌的手,去找站在一旁等他们说完话的老院长。老院长仔细端详着郁斌,说道:“真是个好孩子。”她对袁宁说,“中秋节会有家庭过来收养孩子,到时你过来问问他和其他孩子的想法。他们愿意和你说话,也愿意听你说话。” “没问题。”袁宁一口答应。能给孩子们找个适合的家庭,他也会很高兴。 郁斌拉拉袁宁的衣角。 袁宁半蹲着,与郁斌对视:“怎么了?” “我不想叫别人爸爸妈妈。”郁斌说。 袁宁听郁斌这么说,心里莫名一酸。即使原来的日子过得再穷再苦,只要可以的话谁都不愿意去别人家里、当别人孩子的吧?当初他到章家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喊薛女士他们的时候都会结结巴巴的。 “如果有人来收养你的话,他们会对你很好的。”袁宁温声相劝。 “我不想。” “好,那就不想。”袁宁抱了郁斌一下,“福利院可以把你养大到十八岁,到时你就可以自己独立了。不过为了能独立生活,你明年要好好上学知道吗?” 郁斌伸出软乎乎的手回抱袁宁,鼻子又酸又涩,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掉。他说:“我会的,我会好好上学的。”爸爸还在的时候一直叨念着让他去上学,每天起早摸黑去和别人抢废品,为的就是给他攒够上学的学费。要上学才有出息,要上学才能变得和别人一样。 袁宁拍抚着郁斌的背,等郁斌哭完了,才站了起来,问起老院长孩子们的学费够不够。 老院长说:“多亏了你们去跑动,上头的经费给得很痛快,学费早就够了。书包、文具、校服也有厂商捐赠,你放心吧,没有问题的。”她慈和地看着袁宁,脸上的皱纹完全舒展开,“宁宁,你已经做得够多了。你也还在上学,不要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 郁斌安静地听着他们说话。他悄悄仰头看向袁宁,觉得比自己高两个头的袁宁那么地可亲、那么地好看,怪不得福利院其他人听说袁宁要过来都那么期待。 福利院离家比较近,袁宁忙完后回家一趟,看看薛女士她们。 章先生正巧也在家。章先生已经从章修文那得知华大附中发生的事。自从袁宁来了以后,章先生渐渐习惯了这时不时发生的意外。 那栋新宿舍楼倒塌的原因是中间伸手的人太多,从上边批款的人到底下监工的工头都刮一层油水,最后用到新宿舍楼上的只剩少得可怜的一点点——这可怜的一点点还得用来做面子工程,里子自然顾不了了。 袁宁乖乖向章先生问好:“父亲!” 章先生说:“处理完那孩子的事了?” 袁宁点点头。他说:“希望他能适应福利院的生活。” 章先生觉得应该没问题。在袁宁他们这几年的努力之下,他们东区的福利院条件可以说是国内数一数二的,不少外地考察组过来都会去转悠一圈,学习一下它的模式。章先生说:“我现在需要你做一件事,你考虑一下要不要做。” 袁宁讶异:“什么事?” 章先生说:“你吴老先生和他孙女的事,还有这次这孩子的事,把文字资料和照片资料交给我。我会让媒体陆续出一些报道。”他顿了顿,“现在是开学月,我需要点舆论助力把一项新政策推行下去。这两天给我可以吗?” 袁宁愣住了。他说:“是什么政策呢?和小斌他们有关系吗?” “加大教育经费投入,免除中小学学杂费。”章先生说,“上次上面已经通过了初议,答应可以先在我们省内试行。不过这必然会大大加大人力和物力的投入,如果推行不顺利就没办法普及到全国。” 章先生从来都是手段强硬的人,一向不会考虑舆论与阻力。但在看到福利院从光靠政府支持艰难维持的模式过渡到几乎可以靠社会关注独立运作的新模式之后,章先生决定把脚步放慢一些,先把舆论和人心抓住了再大力推行——否则这个出发点是想惠及民众的政策很可能会变成某些人用来谋取私利的工具。 不管是吴溪笔的重现,还是这次塌楼事故里死去的拾荒者父亲——都可以让群众更关注教育这一领域存在的问题与短板。 事实证明群众不是听不懂道理和政策的,只是听不懂假大空的道理和政策。 章先生继续向袁宁解释:“对于乡镇、农村教育建设会开设绿色通道,保证师资和其他资源充足。这几年我已经让人针对这方面的情况搜集到足够多的资料和数据,暑假时我也带你大哥去下面跑了整个假期,实地考察过省内大部分乡镇的情况。” 袁宁呆了一下。 原来父亲和大哥暑假下乡调研是在忙这个啊!袁宁眼眶热热的,鼻子也酸酸的。他会被二婶送给章家就是因为二婶送不起他念书,父亲什么都没说,这几年却一直在做准备—— 一直在为改变那一切做准备。 袁宁扑进章先生怀里,紧紧地抱住章先生。 眼泪悄悄地往下掉。 章先生极少和人亲近,被这么一抱有些不太适应。他顿了顿,伸手拍拍袁宁的背,绷着声音说:“都十岁的人了,别动不动就哭。” 袁宁吸了吸鼻子,眼泪还在往外冒,心里却满满的都是高兴和欢喜。 父亲和大哥真像呢! 连绷起脸假装教训人的时候都这么像! 作者有话要说: 大哥:…… 空间:好歹你出现了一句话。 大哥:哪句? 空间:宁宁脑海里那句。 大哥:…………………… 第120章 蟹酿橙 眨眼间到了九月底, 这个月来华中省最受关注的事情就是华大附中宿舍楼倒塌案。这案子牵扯出了宿舍楼招标过程中的重大贪腐案, 并让在建的、新建成的各大建筑都开始进入紧张的盘查之中, 生怕在闹出这样的意外。 伴随着贪腐案的揭露,郁家父子的遭遇也受到了广泛关注, 那本写得绝不算好、看着却叫人格外辛酸的记账本几乎在一夜之间变得广为人知。谁都知道世上有穷人,可是并不清楚他们到底穷到什么程度,看到有人为了攒那一点点学费丢了性命, 不少人都为此感到震动。 新政策紧锣密鼓地开始推行。这绝对是这一整年里最多人关心也最得人心的一项政策,不少人都自发地宣传,知道有谁读不起书的赶紧让他们带孩子去补报名, 现在免费了!老师们虽然被迫加班加点地工作,心里有些怨气, 可看看那陆陆续续出现的失学儿童报道, 再听听校长说接下来财政会加大教育经费投入、教师工资会大涨, 那点怨气又消了。 对大家都有好处的好事,为什么不做呢! 当然, 也有人是持嘲讽态度的。比如章家大伯。上次没有弄倒他视为眼中钉的弟弟, 还想着对方什么时候会反击,没想到章先生忙了那么久, 居然只弄出这么个政策来!章家大伯冷笑:“这不是夺了一大帮人的好处吗?我就不信能推行下去!免费?我等着看你免出问题来!” 章老爷子也把章先生找回家, 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章先生说:“没怎么想, 做点自己想做的事而已。” “时机倒是不错。”章老爷子说,“你不因为被恶意攻击而急于报复,反而踏踏实实地推行新政策, 上面破例给你开了绿灯。要不然的话,你这项提案从提出到施行少说也得拖个几年。” 章先生点头。 “其实还是早了些,”章老爷子叹了口气,“经济还没有真正跟上来。教育这一块经费多了,其他的经费肯定会少,到时你的处境可不太妙——说不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那就让经济跟上。”章先生说。 “你说得倒轻巧!”章老爷子吹胡子瞪眼,“经济你以为是皮球吗?吹吹就能跟上?” “我有准备的。”比起推行免费教育,经济才是章先生的老本行。别说是华中省这种繁荣富饶的地方,就算是更偏远的省份他也能拉起来。 章老爷子见章先生语气笃定,也就不再多问。别人都说他不偏帮任何一个儿子,事实上他心里认定的章家继承人、未来的章家掌权人只有一个! 这才是章家大伯狗急跳墙、不惜联合外人对付自己弟弟的原因。 章老爷子说:“你心里有数就好。” 章先生回到家,发现袁宁在和人打电话。 章先生稍稍停了一下,见袁宁挂断了电话,问道:“又和你大哥通电话了?” “不是!”袁宁说,“是小岚和宋星辰他们,他们说他们爸爸今晚一起过来我们家吃饭!” 章先生眉头一动。 都说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果真不假。以前他一心和章家大伯较劲,想方设法拉拢一些人,对方却都不为所动。如今他做了件章家大伯眼里的傻事,倒是让宋星辰父亲他们主动上门来了。章先生扫扫袁宁脑袋,说:“那你可要好好招待他们。” 袁宁认真答应。 他正要说话,门又开了,是章修严从首都回来了。袁宁马上跑了过去,喊道:“大哥!” 章修严“嗯”了一声,仔细瞅了瞅袁宁,发现袁宁脸色依然红润,人也没有变瘦,顿时放心了不少。 前段时间的事他是从别人口里听到的。这狡猾的小结巴总是报喜不报忧,遇到这样的事都不和他说。他有心要教训这小结巴,却又狠不下心去教训,一腾出假期就找了借口回来,看看遇上那样的事袁宁有没有受到影响。 精神还不错。 看来这小结巴已经渐渐学会面对这些事。 章修严伸手揉袁宁脑袋。 袁宁绷着腮帮子,抓住了章修严的手:“父亲揉我脑袋,大哥也揉我脑袋!”他拉住章修严说,“大哥,我们去买橙子吧!廉先生让人送来了一些蟹,我和沈姨可以做蟹酿橙!” 买橙子这种事只要一个人就可以了,章修严却没有拒绝,和袁宁一块出了门。知道宋星辰和郝小岚的父亲要过来之后,章修严和袁宁一起挑了不少菜,才去选橙子。袁宁觉得超市里的橙子不够新鲜,去外面找,找过市场,又找到大路上,最后在一个开着拖拉机到城里来的卖橙人挑了不少,一些拿来做蟹酿橙,一些用来榨汁喝。 对方见袁宁年纪虽然小,却挑得又快又准,不由切了个橙子给袁宁和章修严尝,口里夸道:“看来遇上了小行家啊,来尝尝看,准甜!” “谢谢。”袁宁接过卖橙人递来的橙子,张口吃了,朝对方竖起拇指,“甜!” 不少路过的人见了,也停下来问了价格,纷纷准备买一些回去。卖橙人本来正愁着没人买呢,见状顿时乐开了花,笑呵呵地送走袁宁开始忙活。 袁宁和章修严提着食材和橙子往回走。到家之后,袁宁跑去厨房找沈姨,把对下厨一窍不通的章修严赶了出去,开始忙活。 蟹酿橙是把橙子掏空,将蟹肉或者小蟹塞进里面,蒸!橙汁可以去腥、橙香可以提鲜、橙皮可以锁汁,对于这道菜来说,橙子浑身都是宝贝,做出来的蟹肉又鲜又香!而且颜色亮亮的,看着就很好看! 傍晚时袁宁和沈姨忙完了,郝小岚和宋星辰两家人也到了。郝小岚经常来章家,也不拘束,一进门就吸着鼻子往厨房跑:“哇!宁宁你做什么吃的?好香!” 另一边的章先生和章修严已经和宋星辰父亲他们说上话了,一直聊到饭菜上桌。 桌上最受关注的果然还是袁宁做的蟹酿橙。袁宁说是廉先生送来的蟹,其实不是,是他养在泉眼那边的池塘里的。小黑食物充足,吃不完那么多,大方地分了一些给他。秋天正是吃蟹的好时节,袁宁给它们安了个廉先生让人送来的名目就弄出来了。 经过了泉水滋养,这些蟹的蟹肉十分肥美,一只就能填一两个橙子。连沈姨都吃惊不已,觉得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的螃蟹。沈姨给每个人分了一个“橙子”,所有人都忘了谈话、顾不得客气,动手尝了起来。 好吃! 佐料和橙香完全没有掩盖住蟹肉的鲜美。不管是口感还是味道,都有着平时尝不到的特别滋味! 郝小岚说:“宁宁你手艺越来越好了!怪不得林大石他们整天都往你们宿舍凑呢!” 章修严眉头一跳。他不动声色地问:“林大石又是谁?” 郝小岚还是有些怕章修严。听章修严问了,她马上把袁宁卖得干干净净:“就是宁宁隔壁宿舍的体育生,长得可高了,看着一点都不像初中生,反而大学生!说他二十岁都有人信!人倒是挺好的,特别热心,宁宁他们开学到现在都没下楼去提过热水!” 袁宁:“……” 见章修严脸色不太好,袁宁知道章修严不高兴了。章修严对他们的要求一向很严格,他们能自己做的事情绝对不允许他们推给别人去做。 袁宁说:“大哥,不是我偷懒!” 章修严睨着他。 袁宁说:“每次我们还没去提,他们就已经把热水拎回来了。有次我和宋星辰他们想自己去,林大石他们还把我们的热水壶给藏起来……” 现在的初中生还这么殷勤?章修严压下心中的狐疑,问起另一件事:“你在宿舍还做吃的?宿舍可以让你煮东西?” “我跟苏姐借锅子煮的。”见章修严有些疑惑,袁宁又解释,“苏姐是我们的宿管,对我们可好了!” 章修严盯着袁宁。 虽然袁宁每天都给他打电话,但是其实什么都没说吧? 袁宁觉得解释完了,又问宋星辰和郝小岚:“明天我想去看看小斌,宋星辰你们要一起去吗?” 章修严:“……” 小斌又是谁? 第121章 亮相 女警来到最后一位受害者家里。她已经走访了二十五家, 其中二十一家都拒绝出面, 十一家已经搬到外地生活。更令人难过的是, 其中一家人的孩子得了疯病,精神已经不太正常。那孩子是单亲家庭, 他母亲独自把孩子拉扯大,遭遇这样的事情后那位母亲的腰背都苦得弯了下去,似乎永远直不起来了。 女警取出证件, 向最后一位受害者的家长说明来意。这家人家境一般,房子有些老旧,墙上糊着几张孩子的奖状, 把有些坑洼的墙面给挡住了。听了女警的来意,受害人的父母哆嗦了一下, 咬咬牙说:“我们不会出面……” “我们保证为所有受害者保密, 没有任何人会知道这些情况。”女警耐心地劝说。 “没到那一天, 谁都说不准。我们相信学校,把孩子交给学校, 结果——结果你也知道的。”受害者父母痛苦地说, “那些事我们从来不愿意在小康面前再提起半句。你说会保密,可是那么多人看着, 要是有哪个人泄露出去了, 小康怎么办?他好不容易才走出来, 正准备考大学……”这种时候要是再把往事翻出来,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女警叹了口气,没有再多劝。她收拾起东西准备离开, 房间门却打开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从房间里走出来。他眉目有些沉郁,还穿着球服,似乎准备去踢球。 女警和少年父母都一愣。少年母亲说:“小康你不是出门去了吗?” “没有,今天约定的时间要晚一些。”少年看起来很平静。他打量着女警,对上女警那灼亮又清直的目光。那里面没有同情、没有窥探、没有他所厌恶的小心翼翼。少年说,“什么时候?” 女警怔了一下。 “我愿意去作证。”少年说,“什么时候要我到场?还是只要写一份笔录签上名就可以了?” “都要。”女警回过神来。她补了一句,“如果你愿意的话。” 少年坐下,等女警把记录本拿出来,就开始陈述当年的事。当年他刚随父母搬到城里,学习还不错,别的什么都不懂。靠近华大附中之后,就遇上了那个衣冠禽兽。那时他没有现在开朗,没有多少朋友,几乎每天都独来独往,那衣冠禽兽发现了,就时不时地找他谈话,像个再和善不过的师长。可过不了多久,对方的真面目就暴露了。那一切是痛苦的,少年却一点一点地用平静的语气陈述出来,没有漏下任何一个细节。 少年父母已经退到房间里,却还是不放心,挨着门板在听。少年还没说完,他们已经捂着嘴巴哭了出来。当时他们不敢问,怕刺激到儿子,所以一直到现在他们才知道那衣冠禽兽所做的不仅是猥亵,还喜欢一些残忍的虐待。怪不得那时儿子经常恍恍惚惚,被人碰到都会发抖! 女警写字的手也隐隐发颤。即使已经听了不止一遍,她心里还是充满愤怒和不平。畜生!那个畜生! 女警做完记录,隐去眼角的泪光,说道:“你放心,贾斯文已经被绳之于法!证据也已经搜集完了,十月中旬就会提起公诉。” 少年木然地点点头,球衣下的身躯已经没有伤痕,心里的伤疤却再一次被揭开,无声地流着血。 “小康!小康!”外面传来少年同伴的呼喊声,“去踢球了,你怎么还不来?再不出发,场地可要被人占掉了!” 少年木然的神色渐渐褪去,脸色也慢慢恢复过来,眼底重新有了属于少年人的光亮。他站起来说:“那我去踢球了。” 女警目送少年回房抱起球跑了出去。她与少年父母道别,走出大门,看见一群少年有说有笑地往前奔走。也许正是因为有了越来越多的朋友,才有勇气去面对、去对抗过去的噩梦。 女警回到巡察厅,把这段时间收集的证据都交到调查组那边。刘厅长见她满面疲惫,知道她这段时间肯定没怎么睡过觉,于是给她放了半天假让她回去好好休息。 * 宋星辰和郝小岚第二天家里都有事,没办法和袁宁一起去福利院。第二天一早晨练完,章修严突然说:“我和你去。” 袁宁愣了一下,才想到章修严是在说去看郁斌。他悄悄瞄了眼章修严,发现章修严神色没什么不对,小心脏才放回原位。 昨天他总觉得大哥不太高兴,宋星辰他们走了之后,大哥就问了他很多事。大哥看他的眼神沉甸甸,像是在责怪他什么事都瞒着。 他也好想每天都把发生的所有事和大哥分享啊!可是他不能占用大哥太多时间,每天大哥都很忙,他关心完大哥在做什么、大哥有没有好好吃饭,就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他和自己约定好了的,每天不能和大哥打电话超过半个小时——超过这个时间的话他会舍不得挂电话,一直说一直说,说到大哥觉得不耐烦为止。 “大哥。”袁宁小声喊。 章修严看着他。 袁宁抬起脑袋认真说:“大哥去福利院那边可不能板着脸,小斌他们会害怕的!” 章修严绷着脸:“好。” 袁宁:“……” 这个要求对大哥来说好像有点难度_(:з」∠)_ 章修严看见袁宁纠结的小脸蛋儿,神色稍稍缓和下来。昨天他认真思考过他们每天通电话的内容,发现大多时候都是袁宁在说、袁宁在问,袁宁把他的一切都问得清清楚楚,还掌握几个他比较要好的朋友的联系方式。相比之下,他所做的只是听袁宁说话、听袁宁汇报一天的学习情况——如果说在他们沟通的过程里有谁没有做好的话,绝对不会是袁宁。 这样看来,他因为袁宁的隐瞒而生气是毫无道理的。章修严和袁宁吃过早餐,没有麻烦李司机,而是和袁宁一起骑着自行车出门。到福利院那边时,程忠正好过来给福利院送山货,还有牧场那边出产的米粮和蔬菜水果。见了袁宁,程忠朗笑着说:“宁宁来了?” “忠叔!”袁宁跑上去,哼哧哼哧地帮忙把东西往福利院里搬。 章修严也默不作声地帮忙。 等把东西搬完了,孩子们也在一边看很久了。袁宁拍拍手上沾的灰,拉着章修严进了里头,朝好奇地看向自己和章修严的孩子们介绍:“这就是我大哥!” “袁宁哥哥的大哥!” “会做风筝的大哥!” “不会做饭的大哥!” “在首都大学念书的大哥!” “看着凶其实很好的大哥!” 章修严:“………………” 为什么连不会做饭都知道? 老院长笑呵呵地说:“宁宁常跟我们说起你呢,他最喜欢你这个大哥了。” 章修严心中一软,昨天那种被排除在外的不快彻底烟消云散了。袁宁有多在意、多重视他这个大哥,他自然是知道的。他不知道那些人那些事,是因为他没去关心、没去询问。如果袁宁不问,他会向袁宁说起交上了什么朋友吗? 袁宁不知道自己无意间又抚平了章修严心里的焦躁和不快。他和孩子们说了一会儿话,又特意拉住郁斌问他习不习惯。郁斌警惕地看了看章修严,挨着袁宁坐下:“习惯。” 既然章修严来了,袁宁自然不可能让他闲着。重阳节快到了,孩子们也该出去秋游踏踏青。袁宁一直认为即使是身在福利院,也不该把日子过得凄凄惨惨来引人同情。就算日子再艰难,也该过得快快活活啊! 袁宁和老院长商量着准备做些风筝,等孩子们秋游时去放一放。迎着风跑一跑、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整个人都会精神很多! 章修严被委以重任。 被一群孩子齐刷刷地、满怀期待地盯着,章修严不太习惯。 这一忙活就忙活到吃过午饭。孩子们要午睡了,只能依依不舍地送走袁宁和章修严。 袁宁很高兴。 他瞄了眼章修严,说道:“大哥,这世界上还是有很多很多很好的事和很多很多很好的人,对吧?” 章修严对上袁宁那双清亮的眼睛,点头说:“对。” 袁宁说:“重阳节我们去牧场放风筝吧!” “好。” 两个人骑着自行车回家,路上又遇到那个卖橙子的,对方喊住他们,把最后两个橙子送给他们,说他们是他见过的最俊的小孩,希望他刚出生的孩子也能这样和哥哥相亲相爱。 袁宁高高兴兴地和章修严回到家,沈姨见了他,说道:“宁宁,刚才书法协会的张会长给你来电话,说国庆的时候协会有个活动,你得去亮个相了。” 第122章 故人 袁宁听完沈姨的话, 马上去给张会长回电话。张会长中气十足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怎么?宁宁回到家了?你沈姨都跟你说了吧?不会怯场吧?” “不会!”袁宁说, “是什么活动?我要做什么准备吗?” 张会长说:“书法协会能有什么活动, 研讨一下书法,现场比比书法之类的。不过这次活动比较重要, 是三省联合的,首都那边的人也会过来。怎么样,紧张不紧张?” 袁宁说:“……怎么觉得老师您很想我紧张啊?” 张会长哈哈一笑:“这都被你看出来了。你这小娃娃整天一本正经, 像个小老头儿,什么事都要忙活,我想看看你是不是也会像别家小孩那样紧张。” “老师您太高看我了。”袁宁说, “我每次都很紧张的。”要是有大哥在场的话,他会忍不住想要依靠大哥、想要和大哥挨得更近。只是当大哥不在身边的时候他只能努力保持镇定, 努力让自己独自去面对一切。 “看不出来。”张会长说, “至于要准备什么, 你好好练练字就行了。你可是我一力保荐进来的,要是让你写几个字你写不出来, 那我的面子也跟着没了啊!” 袁宁顿时严肃起来:“好, 我会好好练的!” “也不用太紧张,”张会长说, “照常发挥就好。对了, 上次我说的那个书法协会最小的成员也会过来——当然, 现在最小的是你。” 袁宁心里咯噔一跳。张会长特意提一句,不会是指对方是冲着他来的吧?那人本来是书法协会最小的成员,现在被他取代了, 会不会不太高兴呢?袁宁忍不住问:“他会不会不喜欢我?” “我也不知道,”张会长不负责任地说,“我只知道他老师不太喜欢我。” “………………” 袁宁觉得完蛋了。上回他在书法大赛上赢了对方,这回又在书法协会的活动上狭路相逢,他们的举荐人之间还有点仇隙! 袁宁挂断电话,见章修严坐在那儿看报纸,说道:“大哥,我上去练练字!” 章修严眉头一挑:“临时抱佛脚?” 袁宁反驳:“我每天都有练字的。” “那你担心什么?”章修严说,“拿出你平时的水平就好,太刻意反而丢了你的本色。” 袁宁一想也对,也就没有特意去练习。 又上了几天课,国庆长假开始了。经历了塌楼事故、黄贾两主任齐齐被抓,学校还是要运转下去。袁宁跟着游师兄他们组织新生参加志愿者活动,帮着完成了市里的国庆庆典,借此打响了他在实践部的第一炮——这活动是袁宁牵的头。 没想到新生们才当了大半天志愿者,游师兄就被教导主任找到了:“你们怎么能用学校名义在假期组织外出活动?要是出了事谁来负责?谁允许你们这么做的?” 袁宁正跟在游师兄身边忙活,听教导主任这么说,愣了一下,不由插话:“可是小学的时候,我们学校都会在方家时组织一些活动啊。”就是因为这样他才去和高中生抢了点名额,拉一些国庆有空的新生一起来当庆典志愿者。他们省可是重要的建国根据地呢! 教导主任语气咄咄:“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小学毕业的?” “我叫袁宁,”袁宁仰头看着教导主任,“是望先小学毕业的。” “又是望先小学!”教导主任显然很不喜欢这一套,“那是个贵出名的贵族小学,老师工资也高,节假日工作还有高额补贴,他们当然愿意加班。这些东西在公立学校是行不通的,要把安全摆在第一位!” 袁宁哑然。 眼看对方要盘根问底,揪出个责任人来,游师兄只能打圆场:“现在岗位已经安排下去了,大家也都没出什么事,下回我们会注意提前向学校申请的。” 教导主任对游师兄的态度很不满意:“等出了事再来注意就完了!” 游师兄说:“那您的意思是?” 教导主任还没说话,就看到市长满面笑容地走过来,笑望着游师兄:“小游,这是?” 游师兄忙向市长介绍:“这是我们学校的教导主任,过来这边跟进我们的志愿者工作。”他识趣地没提起教导主任刚才那些话。 市长听了,欣慰地看着教导主任说:“你们学校不错,过来的志愿者很尽责。看来虽然前段时间出了事故,你们学校却很快就调整过来,没有丢了华中第一初中的面子!” “市长!”教导主任脸色顿时变了,少了刚才的不近人情,多了几分近乎谄媚的笑容,“这只是我们的常规活动!我们还会开展植树造林、帮助孤寡老人等等行动!” “很不错,”市长夸道,“这些事就该从小开始培养。” 市长忙得很,只停留了一会儿就转去别的地方。游师兄和袁宁对视一眼,都默契地没提教导主任的态度转变。 教导主任看向袁宁两人,脸色有些不自然,但还是绷着脸说:“好了,市长都知道我们学校有志愿者过来了,你们好好干,别丢了学校的脸!”教导主任说完就走了。 等教导主任走远,游师兄眨了一下眼,对袁宁说:“他就这德行,胆子小,又想要面子和功劳。不用管他!” 袁宁点点头。大人真是难懂啊!既想要功劳,又连组织个活动都担心不已。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呢? 庆典的事忙活完了,第二天就是张会长说的日子。袁宁推了别的邀约,提前到达活动会场:位于市中心的文化馆。 袁宁抵达时另一辆车也停在了文化馆门口,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先下车,接着另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也下来了。那中年人看着儒雅有度,涵养似乎很不错。他打量着华中文化馆三个字,有些唏嘘地慨叹:“都好几年没有回来这边了。焕然,我就是这里出来的。当初这里没了我的立足之地,我就去了首都,首都是个包容性很强的地方,我很快在那边站住脚。不过我心里吧,其实还是有点遗憾。” 袁宁正好就在不远处,可以清楚地听到对方的话。他稍稍退开一些,不想窥见别人的秘辛,不想不小心提到了旁边的花盆。花盆挪动时弄出了嘎吱一声动静,惹得那两人齐齐往袁宁看来。 袁宁只好礼貌地向他们问好:“您好!” 那少年拧起眉头瞅了袁宁一会儿,约莫是猜出了袁宁是谁,语气不善地说:“你躲在后面偷听?” 袁宁红了脸:“没有,我也是刚下车,要往里走呢。” 中年人看了少年一眼,说:“焕然,别吓坏了人家小娃娃。”中年人仔细打量着袁宁,觉得袁宁的眉眼有些眼熟,却想不出在哪里见过。他说道,“小娃娃你是来文化馆上兴趣班的?” 袁宁正要回答,那少年已经帮他把话说了出来:“他和我们一样,是来参加书法协会的活动的。”少年语气依然不太友善,“我见过他,上回我们一起参加书法比赛。” “哦,我知道了,”中年人朗然一笑,“你就是那个‘小松’对吧?焕然他一直记着你了。还有你们罗会长——你应该认得吧?就是你们那届书法大赛的负责人。你进协会就是他给批的,这回他也会过来。” 袁宁认真听着中年人说话,和他们师徒二人一起走进文化馆。那少年对袁宁还是有些不喜,不过见中年人和气地和袁宁说话,也就乖乖跟在一旁不再作声。 袁宁通过和中年人交谈,知道对方叫黎云景,是有名的书法大家,字写得方正刚直,很适合用来指导少年人练字。 黎云景似乎早早得了上面认可,这些年他的字被印成字帖在各大中小学推广,可以说现在国内练“黎派”的人是最多的。相比起来,他们张会长倒是没那么有名。 少年是黎云景的关门弟子,叫米焕然,在书法上颇有些天赋,一直都是人人夸赞的天之骄子,参加什么比赛都能拿第一。直到那一次遇上袁宁,他才惨遭滑铁卢——虽然还是抱回了第二名,可是二等奖和一等奖的意义差得远了! 是以米焕然对袁宁有些敌意。三人边说边聊,不一会儿就到了活动地点。袁宁见里头亮着灯,敲了敲门,推开门往里一看,张会长正坐在那儿看与会名单。 张会长听见敲门声,抬头看向袁宁三人。见他们提前碰上了,气氛却不算太糟糕,张会长有些讶异:“没想到是你们先过来。” 黎云景说:“知道你会早到,提前过来找你说说话。”他望着张会长,“老吴是你帮着下葬的吧?这么多年了,还是不肯带我们去看看老吴吗?” 第123章 思变 袁宁听得懵懵懂懂。张会长说, 米焕然的老师和他不太对付, 现在看来倒不是这样。黎云景看来很和气, 倒不像是张会长所说的那样会因为上次的比赛针对他。米焕然也一样,虽然不喜欢他, 但也就是像杜骁杰那样因为他抢了第一而不喜欢吧? 袁宁乖乖帮张会长整理材料。 米焕然看在眼里,有点不屑。年纪小小的就知道献殷勤! 黎云景开口之后,张会长就不说话了。大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古怪, 米焕然感觉不太自在,和黎云景说想出去看看。张会长对袁宁说:“别忙活了,带黎大家的高徒出去走走。” 米焕然眉头拧了起来。这“黎大家”里面可没有多少恭维的意思啊! 袁宁把米焕然呆了出去。文化馆这边有书法展厅, 袁宁问米焕然有没有兴趣去看看。米焕然睨了袁宁一眼,发现袁宁比自己矮了整整一个头, 也摆不出冷脸了:“也好。” 袁宁说:“首都肯定更多书法展吧。”袁宁有些羡慕, “大哥常对我说应该多看看别人的作品, 不要整天埋头苦练。” 米焕然说:“你大哥说得有道理。他也是练书法的吗?” 提到大哥,袁宁可高兴了:“对啊, 就是大哥教我练字的!以前我们每天都一起练字呢!到过年的时候我们还会给祖父他们写春联, 祖父都说我们学得不错!” 米焕然:“……” 袁宁注意到米焕然的静默,知道自己的话有点多了。他不好意思地说:“我是不是有点聒噪?” “有点。”米焕然硬梆梆地说。 “对不起。”袁宁马上道歉。他把米焕然领到书法展厅, 和米焕然一起安安静静地看了起来。 这下换成米焕然不太习惯了。他把书法展厅里展出的作品看了一轮, 夸道:“华中省果然是文化大省, 出了很多书法名家。”他顿了顿,“你知道我老师和你们会长之间是怎么回事吗?” 袁宁摇头。他不太清楚大人的事情。 “我也不知道。”米焕然眉头又皱了起来。他转头看着袁宁,“你觉得我老师的字写得怎么样?” 袁宁回想了一下, 说道:“很好!” “怎么好法?”米焕然盘根问底。 “容易学,容易写得好看。”袁宁说出自己的看法,“大家只要照着练,很快就能把字写得规规整整,非常好看。”这就是黎云景的字被推广的原因。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能按部就班练出来的字才是最好的字,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很好的天赋。 米焕然瞪着袁宁:“你觉得我老师的字很好学?你倒是学一个给我看看!” 袁宁一愣,涨红了脸:“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问过罗叔我写的字哪里不如你,他说我的字多了匠气,少了灵气。技巧很好,就是没有神韵。”米焕然说,“我想不明白。” 说他字写得不好,说他字写得不对,他都可以改,可是灵气和神韵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怎么改?他输得不服气。 袁宁刚才听黎云景说那年主持比赛的负责人姓罗,应该就是米焕然所说的罗叔了。他认真地说:“我知道名次时也很吃惊,我写得没你好。” 米焕然继续瞪他。 其他人陆陆续续过来了。张会长和黎云景已经谈完话,米焕然又回到了黎云景身边站着,不再和袁宁说话。袁宁也跟到张会长身边。 张会长见两个小孩似乎不欢而散,也不在意,开始领着袁宁去认识人。那位“罗叔”果然到了,他对袁宁最看好,和袁宁说了好些话,还让他到了首都后记得去看看老会长。 袁宁受宠若惊,一口答应下来。 米焕然见黎云景神色有些沉郁,不由关心地问:“老师,怎么了?是不是刚才谈得不太顺利?” “没有。”黎云景说,“我和他的矛盾由来已久,老吴的事是我耽搁了……”他的声音变得很低沉,“那时我离老吴最近,要是早个一天……” 即使他越过省书法协会入了全国协会,即使他得到越来越多人认同,他们之间的矛盾也不会因此而化解。他于心有愧,却连去坟前道歉的资格都没有。 米焕然见黎云景神色沉沉,拉着他说起刚才看到的一些作品,也说起自己的疑惑。 黎云景说:“我的字确实匠气了些,没有半点洒脱自如的感觉。至于灵性,你的一些习作就很不错。我收你当徒弟的时候就看出你的成就会比我高——只是你在比赛时都是按我的路子走,才会显得‘匠气’。”黎云景拍拍米焕然的肩膀,“具体的我回去再和你说说。” 米焕然点点头,目光又落到袁宁身上。 黎云景看出米焕然已经把袁宁当成“毕生敌人”,也没多说,甚至还有点乐见其成。他这个徒弟天赋不错,学什么都快,一路走来没遇到什么坎坷和挫折。也正是因为太顺风顺水了,才渐渐滋生了骄傲自满的情绪。能有人来打磨打磨他这骄傲脾气倒是不错。 等人都到齐了,张会长正式向到场的人介绍袁宁这个书法协会新成员。袁宁的年龄免不了又引起一番议论,不少人都觉得张会长是在和黎云景较劲——黎云景让自己十四岁的弟子进来了,张会长就那个十岁的小娃娃进来! 有不明旧情的人觉得张会长这是落黎云景的面子,不由站出来质疑:“我们书法协会是靠作品说话的地方,不知道袁宁‘小同志’有什么作品?不会只有那幅‘小松’吧?” 作为全国书法大赛最年轻的获奖者,袁宁拿奖的过程在圈里也是广为人知的。 袁宁听到对方的话后愣了愣,他是被张会长带进协会的,不知道还得拿出作品来。他平时只是练字和参加一些小比赛,哪里来的作品呢?袁宁望向张会长。 张会长早有准备:“这正是华中省这次活动的议题。”他神色稳如泰山,“接下来我会详细地说明我让袁宁进我们华中省书法协会的原因。” 其他人都注视着张会长,看张会长能怎么把这事说出花来。张会长看了眼也有些茫然的袁宁,缓缓说:“华中省正在推行中小学教育免费政策。可以说比起以前任何一个时代,我们现在都是文盲率最低、受教育率最高的时代。可是也正因为现在的孩子需要学的东西那么多——以及一些别的理由,‘文化’的处境变得有点尴尬,书法也一样。能静下心来练书法的人少,能考虑让孩子真正下功夫学书法的人更少,大部分人都觉得只要能把字写工整就够了。” 张会长的话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同。就是这样的,识字的人越来越多,书法的传承却越来越难。归根结底,是因为国内已经慢慢进入功利化的时代。 物质生活的提高带来的是更多的诱惑与追求。 张会长说:“我前段时间去西方考察,他们用上了一样新机器,叫计算机。很多文字、数字工作可以在里面处理,非常方便。现在国内还没有用上它,如果用上的话,根本不需要使用纸和笔就可以输入文字、展示文字。”他不无忧心,“越来越多的新技术发展起来,老的东西、旧的东西,如果还是固步自封、不思改变,将来肯定会被淘汰。” 黎云景说:“你说得很对。” 张会长让袁宁把旁边的资料都分下去,等袁宁绕了一圈回到原位,也看见了资料里的内容。居然是他这两年来做的一些宣传广告、招牌和花盆碗碟。这些东西被正正经经地整理出来,让袁宁有些脸红。里面很多都是他弄着玩的呢! “既然你们说要用作品说话,那就看看袁宁的作品,”张会长说,“这些都是袁宁参加各种活动时完成的,你们可以仔细看一看,上面基本都有书法的存在。这就是我让袁宁加入书法协会的原因。时代在进步,书法也应该与时俱进,加入到刚刚兴起的广告行业里、进入到所有人的生活里——而不是继续关起门来埋头苦练。不管是书法还是画画、雕刻,都应该走出去了!让大家看见它、认识它——然后学习它、掌握它、运用它。如果一样东西非常实用——而且常用,还怕没有人愿意把它传承下去吗?”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穷则变,变则通! 看着袁宁稚嫩的脸庞,与会的人都有些恍惚。是啊,该变了,该抛开一些旧的东西、让新的血液注入进来。 张会长说:“所以我建议接下来一年里我们可以开展一项活动,《书法走进千万家》。” 第124章 表舅 袁宁和张会长一起送走所有人, 已经是第三天的下午。跟着跑了三天, 虽然不用做什么, 袁宁还是有点累。他正要回家,却听张会长说:“和我去看个人吧。” 袁宁见张会长脸色不太对, 乖乖点了头。他坐上张会长的车,与张会长一同去了墓园。袁宁怔了一下,跑去买了两把白菊, 递了一把给张会长,才与张会长一起走了进去。墓园的楼梯很高很长,袁宁跟着张会长一步一步地往上迈。 秋天的松柏越发深青, 有些感觉绿得发黑,风吹过也不怎么动。怕了好一会儿, 张会长才转了个弯, 走向其中一块墓碑。 墓碑上没有照片, 字也不多,只齐整整地写着“吴栖桐”几个字, 应当是对方的名字。袁宁想起了吴溪笔, 也想起了张会长说起的那些往事。“吴栖桐”三个字让袁宁想起一句话:凤非梧桐不栖。 凤凰生性高洁,非梧桐不栖, 非竹实不食。这样一个名字, 或多或少影响了这位老前辈的一生吧?袁宁把买来的白菊放在墓前。 张会长也把花放了上去, 低声说:“我过来是临时起意,什么都没买,你不要见怪。”他说完, 竟有些想笑,感觉好像老朋友又回到了身边,“你要是还在,听了我这话准会和说‘来看我要带什么东西?’你这人最受不得别人的好,别人对你有一分心,你会还他十分。” “黎云景说要来看你,你想见他吗?我觉得你是不想的,所以我没有带他来。”张会长顿了顿,定定地望着那冰冷沉郁的墓碑,“我带了个孩子过来,他还很小,不过很了不起,给了我很多启发。我想你会喜欢他的,你喜欢孩子,不管是大的孩子还是小的孩子,你都很喜欢,明明自己都三餐不继了,还爱买糖分给他们。你说看着他们的笑容,就跟做笔一样让你快活。你说,有些事我们可能看不到了,但是孩子们能看到。你还说,你喜欢孩子们的眼睛,又明亮又干净。” “你说过的话,我都还记得。” 张会长眼眶有些湿润,却没有当着袁宁的面落泪。他只是沉默,长久地沉默,沉默到眼泪都堵了回去,沉默到暮色都已经降临。 袁宁也陪他站着。 张会长终于转过头,问袁宁:“比起行凶作恶,软弱和退缩也就显得微不足道了,你说对吧?” 袁宁一愣,不是很明白张会长的话是什么意思。他犹豫地说:“应该是的。” “可是我还是不愿意带他们过来打扰他。”张会长又凝视着那冷冰冰的墓碑。 袁宁安安静静,没有说话。 张会长说:“他最喜欢清净了。” 张会长又站了一会儿,转身送袁宁回家。车开到章家门口,停了下来,袁宁见张会长神色郁郁,乖乖下车,没邀请张会长进屋,只朝张会长挥手道别。袁宁走进大门,和长在花园里的含羞草打了个招呼,跑回主屋那边。 今天章先生要晚一些回来,所以家里还没到吃饭时间。袁宁见章修严不在客厅,蹬蹬蹬地跑上楼,敲响章修严的房门。 “进来。”章修严的声音从屋里传来,还是那么冷静自恃,仿佛永远不会失了从容。 袁宁推开门,从半开的门缝挤了进去,又把门关上。章修严坐在有阳光的书桌旁,夕阳余晖照进来,落在章修严脸上,让章修严细碎的头发在额上留下淡淡阴影。袁宁觉得章修严看起来暖烘烘的。 袁宁跑了过去,一把抱住章修严。有些事他不懂,他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感情这种东西是很奇妙的,即使不懂、不明白、不清楚,还是能一下子感受到那种浓浓的悲哀和悲伤——那种浓浓的思念与怀念。袁宁收紧小小的手臂,把章修严紧紧抱在怀里。他胳膊短,没法环抱住章修严,只能把脑袋埋进章修严胸口。 章修严心脏麻了一下,只觉得这大半年来分隔两地在心口挖出来的空缺被狠狠地填满了。他拧着眉头问:“怎么了?遇上什么事了?这几天不是跟着书法协会的人出去吗?” “是。”袁宁声音闷闷的,把脑袋埋得更严实,“刚才老师他带我去看他的一个老朋友。那个老朋友叫吴栖桐,已经不在了。我站在老师身边,觉得老师好难过。大哥,我们现在很和平对不对?我们现在不会再有那么多的生离死别对不对?” 章修严一听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袁宁身上有种独特的魅力,常常会让人忘记他只是个半大小孩——常常会让人想和他倾诉、想把心中埋藏着的悲伤与痛苦说出口。可是袁宁毕竟只是个小孩!了解那一切、感受那一切,对他而言太早了,也太难过了。他本来就是敏感的小孩。 章修严说:“对。”他拍拍袁宁微微颤抖的背脊,“我们现在很好,那些事不会再发生,谁都不会死的,我们都会好好地活着。” 袁宁这才稍稍安心。大哥从来不说谎的,大哥从来不会骗他。大哥说他们现在很好,那现在一定很好,再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袁宁松开紧抱住章修严的手,和章修严说起这三天里书法协会商讨出来的成果:“我们书法协会接下来要忙起来了。” 章修严揉揉袁宁脑袋:“你什么时候不忙?学校的事你要忙,协会的事你要忙,都成家里最忙的小忙人了。” 袁宁脸蛋红通通的:“才不是,大哥也忙,父亲也忙,姐姐他们也有很多事做。” 这时沈姨来喊他们出去吃饭,说章先生已经回来了。袁宁和章修严下了楼,看见的不止是章先生,还有刘厅长和负责跟进贾斯文那桩案子的女警。章先生见到袁宁,让袁宁到他身边坐下,说:“你刘叔叔带许姐姐过来和你说说案子。有些事是不能外传的,你在家里听听就好。” 袁宁认真点头,望向女警。女警脸上没有多少笑容,叹了口气,把这段时间的成果说了出来:“我走访了二十六家人,只有五家人愿意出面作证。剩下的家庭都没有真正走出当初的阴影,有些家庭甚至已经彻底被毁了。如果不是想让那假斯文再判得重一些,其实我也不想去打扰他们。” 章修严皱起眉,不赞同地看向章先生。刚才袁宁的难过已经够让他担心了,现在再听到这些,袁宁岂不是更难受?章修严说:“为什么要特意来和袁宁说这些?” 刘厅长和女警对看一眼,都听出了章修严声音里的愠怒。刘厅长忙说:“其实我们也就是遇上了章先生,跟他提了几句,章先生说宁宁应该也想知道,我们就跟张先生一起过来了。” 章修严望向章先生。 章先生没理他,而是转向袁宁:“你不想知道这些?” 袁宁嘴巴翕动了两下,才说:“我想知道。” 章修严不说话了。 袁宁感觉章修严有些生气了。他有点儿茫然地看着章修严,不明白章修严为什么突然生起气来。 女警看了看章修严,又看向章先生。见章先生朝自己颔首,女警才接着往下说:“贾斯文本人就是学法律、教政治的,非常懂得钻法律空子。他从来不碰女孩,也会挑人下手。这次他请来个海归律师,我看过那律师以前的辩护案例,都是替罪犯脱罪的,甚至还找出一个病叫‘偶发性精神病’,表示罪犯在犯罪时是患有精神病的,其他时候都正常,不需要住进精神病院进行治疗。” 袁宁瞠目结舌:“还有这种事?” 女警面色沉沉:“我特意去了解过,确实有这么一回事。这人做事不择手段,如果他从贾斯文那边了解到受害者的家庭住址,不知会不会登门找他们。” 袁宁很担心:“那怎么办?” 章修严听完,知道他们是有难处才上门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他说:“有个人可以帮忙,我去问问他能不能过来一趟。” 袁宁期待地望着章修严。 对上袁宁亮晶晶的双眼,章修严多提了几句:“姥爷和我提到过的,是我们一个表舅,妈妈的远方堂弟。他有一半外国血统,不过少年时在国内长大。” “啊,我想起来了。”薛女士说,“是莱安堂弟,比我小了整整十岁,自从他回去他父亲身边我就没再见过他了啊!他现在在做什么?” “他现在也是律师,”章修严说,“不过是号称律师杀手的律师,据说遇上他的律师都选择转行去了。” 袁宁说:“听起来好厉害!” “是挺厉害的,”章修严拧起眉头,“只要不提他那恶劣的脾气和性格。”他当初是为了薛女士的病才去那边一趟,结果短短几天就把那位表舅的劣性根领教个遍! 薛女士说:“我想起来了,修严以前说要去那边找点资料,曾经去你们莱安表舅家里住过一段时间呢!” 作者有话要说:  宁宁:住过一段时间!!! 大哥:…… 第125章 噩梦 当天晚上, 袁宁和章修严一块去机场, 接表舅。袁宁有些忐忑, 连章修严这么不爱说刻薄话的人都说这莱安表舅脾气差劲又恶劣,莱安表舅会不会不喜欢他呢?袁宁在心里给自己鼓了鼓气, 下车后紧紧跟着章修严去接机。 袁宁负责帮章修严举牌子。在一众牌子之中,他举的牌子最矮,相较之下反而有点显眼。 莱安表舅刚从出口走出来, 就瞧见了章修严和袁宁。他见袁宁几乎挨在章修严怀里,微微讶异,朝他们走了过去。 章修严见莱安表舅已经看见自己和袁宁, 马上让袁宁收起牌子,退出接机人群, 退到空旷的地方等莱安表舅。 袁宁还没回过神来, 就被章修严带远了。不一会儿, 袁宁看见了章修严口中那脾气恶劣的莱安表舅。莱安表舅穿着长外套,步伐迈得很整齐, 每一步的大小都像精细丈量过一样, 不会走得太慢,也不会走得太快。他的目光在章修严和袁宁身上来回扫视, 最后不赞同地皱起眉头, 语带责备:“修严, 见到长辈不来个久别重逢的拥抱吗?回国之后你的礼貌又丢了。” 袁宁一愣,看了看章修严。 章修严警惕地看着莱安表舅。 莱安表舅望向袁宁:“你就是宁宁吧?我听你们妈妈提起过你,说你大哥最疼的就是你。”他走过去, 张手就要给袁宁一个熊抱。 一只手臂横在袁宁面前,把莱安表舅的熊抱挡了回去。 莱安表舅眼底精光尽显,笑呵呵地说:“你看你大哥这护食的模样,看来你们妈妈说的果然不假。”他好整以暇地站好,仔细端详着章修严。发现章修严眼底的不喜,莱安表舅眉头一挑,“怎么?还在记仇吗?我当初可是好心地开导你——” “走了,先回去休息一下。”章修严绷着脸,“还有几天就开始公诉,那贾斯文刚被捕就请了律师,你已经慢了很多天。” 莱安表舅点头。他见章修严把手臂收了回去,立刻把袁宁抱进怀里,往袁宁脸颊上亲了两口。 袁宁:“……” 章修严:“……” 章修严说:“你对小孩子做这种事不是应该被关进监狱吗?” 莱安表舅耸肩:“这里是华国。”他笑眯眯地睨着袁宁,“而且我可是宁宁的舅舅,对吧宁宁?” 袁宁想了想,还是往章修严身后挪了挪,和莱安表舅保持安全距离。他小心地看了看章修严,很容易就察觉章修严的心情。 大哥其实不太想见到莱安表舅。 莱安表舅一点都不在意。他和袁宁、章修严一块走出机场,发现天际又飘起了雨。天穹看起来黑沉沉的,无边无际的雨丝打湿了灯光,让夜色变得湿漉漉。莱安表舅说:“啊,下雨了。”他脸上浮现一丝微笑,“我喜欢下雨,下雨可以给我很多灵感。” 章修严不接话。 当天晚上,袁宁抱着枕头敲开了章修严的房门。他感觉章修严不太对劲,心里很担心。袁宁关起房门,对章修严说:“大哥我一个人睡不着,可不可以和你一起睡?” 章修严定定地望着袁宁一会儿,点了点头,继续看书。等把计划中的内容看完,章修严关了台灯、开了床前灯,钻进已经暖和起来的被窝。 袁宁小扇子似的睫毛扇了扇,看向正在把手表解下的章修严。章修严转头望着袁宁,捕捉到了袁宁满含关切的目光。 章修严喉咙一哽,说:“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章修严开了口,袁宁马上一骨碌地坐了起来,问道:“大哥,你是不是不喜欢莱安表舅?” “是不太喜欢。”在袁宁面前章修严很少隐瞒什么,因为即使他隐瞒了袁宁也能看出事实来。 “他对大哥你做过不好的事情吗?”袁宁想起薛女士说过章修严去莱安表舅家住过一段时间。 “不算是。”章修严力图客观,“他只是特别懂得怎么挖掘人的弱点。” 袁宁“哦”地一声,安安静静地躺回被窝。他看得出来,章修严曾经遭遇一些事,只是不愿意说出口——如果章修严什么事都向别人倾诉,那就不是章修严了。 章修严拧着眉,有些后悔把袁宁也带去接机。要是那家伙把袁宁也当成“实验对象”怎么办?章修严不由警告了一句:“你不要和他单独相处。” 袁宁明白了。大哥果然是遭遇了一些不好的事! 章修严把灯关了,躺进被窝。被窝里很暖,都是袁宁身上清新的香皂味。这久违的亲近让章修严恍惚了一下,想起他们已经很久没这样一起睡了。这小结巴大了一点之后就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不再像以前那样爱黏人。今晚特意过来,是怕他不开心吧? 其实他都差不多忘记了。 章修严静了一下,开口说:“也不是什么事。那时妈妈病得厉害,我听说他认识这方面的专家,就过去找他……他说我也不对劲,要帮我诊断一下。事实上根本没什么,就是那时我总做噩梦……” “什么样的噩梦?”袁宁关心地问。 “梦见你四哥在我眼前被洪水冲走了。”章修严说,“梦见找到的是你四哥的尸体——梦见妈妈生气地说‘为什么你不在’——” 袁宁心中一紧,抓住了章修严的手。他想起来了,他刚到章家的时候大哥对他们都很严厉,仿佛从来都不会笑。大哥不仅要求自己当一个优秀的人,还要把弟弟妹妹也教导成优秀的人,好像所有人都是他的责任一样。大哥那时候常常做噩梦吧? 感觉掌心传来一阵暖意,章修严缓声说:“那时我醒来后并不记得自己梦见过这些。” 袁宁一怔。 “是那家伙引导我记起来的,”章修严说,“自那以后,那些梦境就变得越来越清晰,醒来后也不会忘记。有时甚至会无端地生出一种‘如果被冲走的是我就好了’的感觉。” 袁宁心脏一缩。 “挖出别人的阴影,挑拨别人的感情,”章修严说,“这是那家伙最喜欢做的事——也是那家伙最擅长的事。” 明明可以粉饰太平,明明可以相安无事,明明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莱安却一定要把最残酷的东西挖出来,让他只能变本加厉地避开薛女士的拥抱和亲吻——如同避开缠绕在每个夜晚里的噩梦。 “然后他不管了吗?”袁宁追问。 “不管了。”章修严说,“他说‘问题我已经给你找出来了,你应该自己想办法去解决!’然后就把我送了回国。” 袁宁安静地抱住章修严。那时候章修严也才十三四岁,要尽好兄长的责任照顾弟弟妹妹,要担心薛女士随时会反复的病情——而他所信任的表舅在挖出他心底最隐秘的阴影之后,却只对他说让他自己想办法解决! 所以现在章修严对莱安才会那么抵触吧? 袁宁鼻子酸酸的。即使这么抵触莱安,章修严还是为了这次的案子主动去联系莱安。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抱住章修严,脑袋埋进章修严怀里:“大哥,我总是给你找麻烦。” “知道就好,”章修严一点都不抗拒袁宁的亲近,“——小麻烦精。” “大哥。”袁宁闷声喊了一声。 “嗯?” “大哥现在应该不会再做噩梦了吧?”袁宁很关心这个问题。 “不会。” “那为什么大哥还是不愿意和妈妈她们亲近呢?”袁宁不解。 章修严耳朵红了,硬梆梆地说:“没有不愿意。” 袁宁一愣。 章修严说:“你替他们抱了亲了不就得了?” 袁宁一听就明白过来,大哥是害羞了啊!妈妈现在还是每次都让他代替她抱大哥,大家都习惯了!大哥当然不可能对妈妈说‘不用宁宁代替’!袁宁马上说:“我这就去告诉妈妈!” 章修严手臂一勾,把袁宁按住了:“睡觉!” 袁宁乖乖听话。 章修严说:“明天也不许去胡说。” 袁宁闷笑。 章修严继续警告:“后天也不许。” 袁宁从善如流:“永远都不说!” 章修严绷紧脸。 过了一会儿,袁宁才小声说:“大哥,你耳朵好红。” “闭嘴!” 袁宁乐滋滋地闭上嘴巴,乖乖睡觉。 第二天一早,莱安表舅就不见人影,据说已经开始行动。接下来几天袁宁都没有看到他,直至黄贾案的公诉结束,莱安表舅才再一次出现在袁宁面前。 那是放学时的事。 袁宁走出教室,就看到莱安站在那儿,还是穿着长外套,还是站得笔挺,脸上每一块肌肉拉伸的弧度似乎都经过精巧计算,让他带上了迷人的微笑。 下雨了,莱安打着伞站在桂花树前,整个人仿佛也散发着馥郁的芬芳。他手里拿着一小串桂花,见袁宁犹豫着走到了自己面前,笑容又更深了一些,抬手把桂花别到袁宁头发上。 袁宁:“……” 莱安说:“小宝贝,这很适合你。放学了吧?我带你去吃个饭,忙了几天终于忙完了,需要点美食来犒劳我的胃。” 作者有话要说: 大哥:不要和他单独相处!!!! 表舅:小宝贝,舅舅带你去吃饭~ 宁宁:……………… 第126章 试探 袁宁与宋星辰他们说了一声, 跟着莱安往校外走。莱安是混血儿, 身材高大得很, 往袁宁身边一站,几乎能把袁宁给罩进他宽大的长大衣里。 袁宁心里有些忐忑。他知道那天章修严对他说起那些事是想让他远离莱安。可是他很想知道案子的进展, 也很想知道莱安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对章修严。他小心地跟在莱安身后。 莱安睨了袁宁一眼,脸上依然带着那迷人的浅笑:“不用这么防备我。当初你父亲决定收养你,还问过我的意见呢。我那时觉得你四哥可能找不回来了, 就对他们说这可以缓解堂姐的病情。” 袁宁心头一跳。 “事实上呢,并不是这样的,”莱安抬手勾起袁宁的下巴, 端详着袁宁与章家人越来越不相像的脸蛋,“现在倒是一点影子都没有了。那时白白净净的, 一个错眼可能就会认错。那可真是有趣。” 袁宁拧起眉头。有什么有趣的? “亲生孩子找不回来了, 一个外面收养来的孩子却时刻在眼前晃荡。”莱安说, “——这孩子还和亲生孩子长得那么像。不是很有趣吗?积压在心底的阴郁、痛苦、不甘,会随着时间日渐增长, 最后彻底爆发出来。” 袁宁怔住了。 莱安说:“没想到你会带来这么大的变化。”他像盯着小怪物一样盯着袁宁直看, “连修严都有了很大的变化——我以为他也会爆发。” 袁宁还没从莱安的话里回过神来,莱安已经拉着他进了一家小饭馆。 这小饭馆位置不太好, 生意却不错。已经是秋末, 外头天气很凉, 进了里头居然暖烘烘的。厨房就设在饭馆后半段,用玻璃隔开,可以看到锅子里腾起热腾腾的白气。做菜的师傅在玻璃后头忙活, 他把刀使得很溜,刀锋与砧板接触时笃笃笃的声音隐约可闻,又快又清脆,可见他的刀工有多好。 “很多年没回来了,”莱安有些感慨,“这饭馆还开着,真是叫人怀念啊。” 袁宁嘴巴张了又合,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问话来:“这里的饭菜很好吃吗?”居然能让莱安念念不忘这么久? 莱安说:“味道还可以。这家店最好的地方是他们做的每一根土豆丝每一片葱花都是同样大小,没有丝毫偏差。酱油和调料都用得很均匀,完全不会出现颜色不均的情况。” 袁宁:“……………………” 莱安由衷夸赞:“这么多年来,这家店在我记忆里是最完美的。” 这大概是因为做菜的师傅也和他一样,有点莫名其妙的强迫症吧?袁宁暗暗在心里想着,和莱安一起点了菜,默不作声地吃饭。 莱安吃得不多,一直在打量着袁宁。等袁宁吃完了,他也放下筷子,说:“你吃饭的时候和修严一模一样。”即使有再多想知道的事,有再多想问出口的话,都能不慢不紧、认认真真地把饭先吃完。 这种不管做什么事都一本正经的模样,和章修严完全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想起那天夜里看到袁宁抱着枕头进了章修严房间,莱安心里有些兴奋。 人心永远是最能引起他兴趣的东西——不管是亲人还是陌生人,在他眼里都是有趣的实验体,他热衷于让他们心底深藏的欲望或者丑恶彻底爆发出来。 莱安结了账,领着袁宁离开小饭馆。走出小巷、走到街上,冷飕飕的风灌进了袁宁脖子里。袁宁抖了一下,转头看向莱安,问出了心里的疑惑:“表舅舅,案子判决了吗?” “当然判决了。”莱安脸上多了几分自得,“你们学校涉事的两人,一个判了无期,一个判了死刑。” 袁宁吃了一惊。他和女警了解过,即使是按照最重的罪名去判决也不可能是无期徒刑和死刑!袁宁不太相信:“真的吗?” “我骗你做什么?”莱安转头看着袁宁,幽邃的眼底满是得意,“他们所贪昧的金额可不少。外头的人不想被牵连,大多会暗暗向他们的家里人递消息,让他们安心进去坐几年,等风头过去后会有人帮他们想办法‘减刑’。” 袁宁懵懂地听着。 “那可是一串美味的大鱼。”莱安笑了起来,“要是全抓起来的话就更有趣了。不过这样的人那儿都不少,没闹出事来谁都不会去动他们,所以只能利用这些人把进去那两个人的罪名再弄大一些——更何况其中一个人还试图聘请有前科的律师替自己脱罪,性质格外恶劣。” 袁宁拧着眉,努力消化莱安的话。也就是说最终不仅坐实了黄主任和贾副主任的罪名,还顺手给他们多添了几笔直接让他们判了无期徒刑和死刑? 袁宁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这是怎么做到的?” “说了你也不可能懂。”莱安睨着袁宁,满含兴味地瞅着那稚气的脸蛋,“你才十岁吧,管那么多做什么呢?你这年纪的孩子不是该一天到晚快快活活地玩吗?” 袁宁闷闷地说:“可是已经遇到了总是想看到结果的。” “结果就是恶有恶报,”莱安停下脚步,“怎么?这样还不满意?” “没有不满意。”袁宁认真地望着莱安,“您真的太厉害了!” “所以你大哥才会找上我。”莱安笑容里满是自信与从容。他从来不和谁增进亲情或友谊,可是找上他的人永远不会少。他们害怕他的手段、对他的每一句话都警惕不已,可是又不得不借用他的手段和能力。莱安慢悠悠地说,“若不是那个叫贾斯文的家伙踩到了我的底线,我绝对不会接这么无趣的案子。” “您的底线是什么?” “我最讨厌恋童癖。”莱安用食指挑起袁宁的下巴,拇指在袁宁柔嫩的皮肤上轻轻摩擦,接着弯腰凑到袁宁颊边,轻轻嗅着袁宁身上清新美好的气息,“对可爱的小孩子做那种事简直不可饶恕。人和禽兽的区别就是人可以控制自己,禽兽不能——我是个人,看不起禽兽,所以我要把他们都送进监狱。” 袁宁吓了一跳,连连退后几步。他的心突突直跳,总觉得莱安的话暗藏玄机、别有用意。 莱安收回手,站直了腰。他说:“你知道人心虚的时候,身体是会说话的吗?” 袁宁摇头。 莱安说:“你的眼睛,你的皮肤,你的上肢和下肢——你的身体,你的耳朵和你的嘴巴,每一个部分都会把你心里的想法传递出来。” 秋风吹来,卷走了枝头最后的残叶。那叶子在空中打了个旋,摇摇晃晃地飘下,飘落在袁宁脚边。 他的鞋子和大哥的鞋子一模一样,袜子也是他们一起买的。 他们的生活交缠在一起,仿佛渴望每一次呼吸都与对方同步。这样的渴望深埋在他心底最深处,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浮上心头。 谁都不愿去深究这代表的是什么,谁都不敢触碰那一触即发的感情闸门。 那天在那静悄悄的巷子里,大哥一手搂着他,一手捂着他的双双眼,不让他去看那他已经看得清清楚楚的画面。那深巷里不为人知的一幕,在他心底扎了根、发了芽。他一次次想要把它拔走、一次次想要拉开距离,却总没有办法做到。 袁宁仰起头,对上了莱安洞彻一切的目光。 莱安伸手按住袁宁的脑袋,眸底微光掠动,满是兴味:“你喜欢修严,对吗?” “当然喜欢。”袁宁坦然地说,“我最喜欢大哥了,真希望可以永远和大哥在一起!” 莱安看着袁宁红红的脸蛋、红红的耳朵,却怎么都看不出袁宁的半点心虚。袁宁虽然承认了,听来却更像是小孩子对兄长的依赖——这是一个害羞的、听话的、乖巧的小孩。难道是他多心了?莱安算了算袁宁的年纪,发现袁宁还没到青春期,大概连勃起都没有过。这个年纪的小孩,大概只会有“想永远和某某在一起”这种天真的想法吧? 莱安说:“看来是我想多了啊。”他瞧见前面有家商场,转头对袁宁说,“你大哥好像快十八岁了,我到时肯定不会再回国。我现在提前买好生日礼物给你大哥,你周末回家时帮我转交给他——没问题吧?” 袁宁乖乖点头。 莱安说:“为了给你大哥一个惊喜,礼物不能提前让你看到。”他去前边买了杯热饮塞到袁宁手里,让袁宁坐在长椅上等自己。 袁宁握着热饮坐下,目送莱安进了商场。直至莱安的身影消失不见,他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感觉背脊冷汗涔涔。即使只见了莱安两面,袁宁也能看出莱安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莱安是那种看到别人陷入挣扎时会格外兴奋、格外兴致盎然的人,他对玩弄人心、挖掘人性有着近乎狂热的兴趣,他以此为生——并且乐在其中。这也是莱安当初为什么会那样对待章修严的原因,让章修严那样的人失去冷静、失去镇定,对莱安来说是非常有趣的事情。 袁宁并不想让莱安发现自己心底隐秘的感情。 那永远不该说出口、那应该早早拔除的感情。 袁宁把一杯热饮喝了大半,莱安也从商场里出来了。莱安手里果然拿着一份礼物,用蓝白条纹的包装纸包着,还打着个精美的蝴蝶结。 莱安笑着把礼物递给袁宁:“我从这里直接去机场,礼物就麻烦你帮我带给你大哥了。”他揉揉袁宁脑袋,“我想你应该不会拆开偷看的对吧?” 袁宁说:“当然不会!”晚修快要开始了,袁宁在路口和莱安道别,跑着回了学校。 莱安注视着袁宁急匆匆跑远的背影,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 呵,差点被个小孩骗了。 第127章 日出 袁宁把礼物保管到周末。已经是深秋, 再过两周就是重阳, 袁宁回家时买了些做风筝的材料, 准备重阳时和章修严一块去牧场那边放风筝。他把材料装好,又看到了莱安给章修严的礼物。 想起莱安表天试探般的询问, 袁宁的心脏猛跳了两下,有种莫名的不安在心里蔓延。 深秋的天气十分干燥,天空上连一丝丝云朵都没有, 蓝得一望无垠。袁宁拿着东西回到家,一眼瞧见章修严正坐在那里看报纸。袁宁高兴地喊道:“大哥!” 章修严看着提着一堆东西的袁宁,搁下报纸, 挑了挑眉:“拿着的都是什么?” “一些做风筝的材料。”袁宁提醒章修严,“上次大哥答应了的, 重阳我们要一起去牧场放风筝!我们好久没一起放风筝了呢!” 章修严点头。 袁宁把莱安留的礼物拿给章修严:“这是表舅让我带的, 说是提前给大哥准备的十八岁礼物。” 章修严眉头直皱, 说:“他什么时候去找你的?” 袁宁老老实实地把莱安那天说的话都告诉章修严,连莱安问自己喜不喜欢章修严的话都照说。他不清楚莱安的意图, 不敢隐瞒半句——那会显得心虚! 章修严绷着脸听完, 才说:“他说的任何话你都不要在意。”他没想到收养袁宁的时候章先生曾询问莱安的意见。他不敢想象如果没有找回章修鸣,他们家会变成什么样——他承认粉饰太平也不对, 可是那到底也算是“太平”。心里虽然有着难过、有着痛苦, 日子却还是能过下去的。被莱安恶意地把矛盾放到最大、恶意地挑起本来可以避免的矛盾与痛楚, 即使生活能再一次归于平静,一切也不可能恢复如初。 章修严把礼物拿回房间放好。等快到睡觉时间,他才重新把它拿出来。礼物被袁宁保管得很好, 包装纸和蝴蝶结依然像刚裹上去的一样。章修严穿着睡衣盯着上面的蝴蝶结半天,终究还是抬手把它给解开了。 里面是个方形的盒子,不是很重。章修严迟疑了一下,把盒子打开,很快地,一排排包装、大小各异的怪异小方盒出现在章修严眼前。章修严拿起一看,感觉手有些发烫。安全套!国内还不兴这玩意,章修严却是见过的——都是托栾嘉的福! 那个该死的混账!果然是十八岁的“成人礼物”啊! 章修严触电似的把手里的方形小盒子扔开。 他的青春期已经步入尾声,却没有对哪个女孩动心过,也没有经历过所谓的年少冲动,早上偶尔会勃起或遗精,但他早就学习过生理知识,知道这是很正常的生理现象,因此从来不曾大惊小怪。 章修严冷静下来。他觉得这不太像是莱安的作风。这么“正常”的礼物,根本不像是莱安会送出手的。难道莱安以为他会被这一大箱的安全套给吓到吗? 章修严把盒子拿到面前。很快地,他发现整整齐齐垒着的各种安全套下放藏着本素描本。 章修严心脏猛跳了一下。他记得莱安速写能力很强,即使只是听别人描述也能把当时的情景还原出来。这里面画的是什么?章修严感觉一旦打开了素描本,会有很不好的事情发生。 章修严把素描本放下。他仔细回想着袁宁刚才所说的话。那真的是莱安对袁宁所说的所有的话吗?莱安特意去找袁宁,为的就是告诉袁宁最后的判决和当初为什么要叫章先生收养他? 不,这不像是莱安会做的事。莱安只见了袁宁一面,不会对袁宁产生“必须把这些事告诉他”“必须去见他一面”这样的想法——更别提托袁宁给他送“生日礼物”。 章修严感觉像是回到了好几年前。那时他也有过这样的犹豫——他想弄清楚自己痛苦的根源,却又不愿面对自己心底深处潜藏的渴望与不甘。最终他还是被莱安在背后推了一把,撕碎了所有表面上的平和,看到了现实最狰狞的、最赤裸裸的一面。 面对摆在面前的魔盒,人们总是控制不住地想要把它打开。 章修严无法忍受“不确定”的存在。他拿起了那本素描本,打开了第一页。 看清上面所画的画面时,章修严触电似的把它扔开。这样的画面,他见过——他在梦里见过。十几岁的少年坐在他身边,趴在桌上熟睡,睡得那么地香甜,叫他不忍心把他叫醒。 那是一个他深埋在心底的梦境,从来不曾告诉任何人。那个恶魔!那个该死的恶魔! 素描本摔落在地上,被风轻轻地吹动,翻到了后面几页。章修严心跳稍稍平静下来,又被上面所画的东西攫住了目光。 那是少、年、的、裸、体—— 章修严捡起素描本,把画着画的那几页撕了下来,一张一张撕得粉碎,连着那些安全套一起扔进了垃圾桶。做完了这些事,那些画上的画面却并没有从他脑海中离开,反而还愈加清晰。 章修严独坐到后半夜,直至双眼快要睁不开,才躺上床睡觉。由于熬了一整夜,他什么梦都没有做,一觉睡到了天亮。 章修严是被敲门声唤醒的。他看向拉好了窗帘的窗户,发现有亮亮的光从外面透进来。安全套,素描本,裸体的少年——他良好的记忆在此时又该死地发挥它的用处,让昨晚看到过的一切重新来到眼前。 “大哥!”房门外传来袁宁的声音。那声音还带着稚气,远不是曾经梦见过的那个少年。即使是,袁宁也是他的弟弟,朝夕相处的弟弟。 章修严头痛欲裂,仿佛听到一声枪响在脑海中回荡。像贾斯文那样的禽兽,是该被枪毙的。对对自己毫不设防的小孩产生那样的想法,更是不可饶恕! 那是不正常的。 不,不对。章修严把自己的思绪拉回来。没有不正常。他根本没有那样的想法,是莱安在恶意地引导他往那边想。这是莱安最擅长的伎俩,哪怕你心里只有一两分的念想,他也会把它给放大到十分二十分。 所以,没有不正常。 章修严说:“进来吧。” 敲门的自然是袁宁。他关心地看着章修严:“大哥,你今天不跑步吗?”虽然天气已经有点冷了,但他还是想和大哥一起出去锻炼啊! 对上袁宁关切的目光,章修严的心仿佛被灼伤了。他摇头说:“我今天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袁宁跑过去,脸上满满的都是担心:“大哥你不舒服吗?”说着他就要伸出手去探章修严的额头。 即使袁宁的手还没有触碰过来,章修严也能感受到上面暖暖的温度。暖暖的、软软的手掌—— 章修严下意识地避开了袁宁的靠近。 气氛一下子静滞下来。 袁宁心跳如擂鼓。他望着章修严,发现章修严脸上有着不自然的闪避。袁宁想起莱安那天说,当一个人心虚的时候即使什么话都不说,他的眼睛、他的皮肤——他的上肢和下肢,他的耳朵、他的嘴巴——都是会说话的。 大哥发现了!大哥一定发现了什么! 大哥一定讨厌他了,大哥最讨厌不听话的小孩——讨厌明明大家都已经很好很好,却还是想要更多的坏小孩—— 袁宁退后两步,踢到了一旁的废纸篓。他看见了里面的礼物包装,还有凌乱的素描纸和莱安的“成人礼物”。袁宁来不及细看,嘴巴已经被僵掉的脑袋牵引着说出僵硬的话来:“那我去跑步了,大哥你不舒服的话要好好休息。” 章修严缓过神来,点了点头,说:“去吧。” 袁宁跑出了家门,只见路旁的花儿被霜冻住了,看起来蔫了吧唧的。秋天了,大家都不太有精神,树叶落了,花了蔫了,小动物们也渐渐销声匿迹,都准备躲起来度过漫长的寒冬。 如果没有储存到足够的粮食和脂肪来度过寒冷的冬日,是会被冻死的。人的感情也一样,如果不是发生在自己有能力守护它、有能力经营它的时候,那么它注定会中途夭折,永远都不可能开花结果。 袁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沿着熟悉的人行道往前跑去。一路上遇上不少老熟人,都在问:“哟,宁宁回来了?”“宁宁怎么一个人?”“宁宁你大哥呢?你四哥也还没回来?” 袁宁一一答了,往前跑去,有些心不在焉,差点摔了一跤。他稳住心神,绕着湖跑了三圈,跑得双腿酸酸麻麻才往回走去。走到离家不远的那栋别墅门前时,袁宁听到一声尖锐的喇叭声。他抬眼看去,发现前方的斜坡上有个小孩呆呆愣愣地站着,看着一辆车往他冲来,竟不知道闪避! 司机也很着急,踩了刹车还是止不住不断下行的车子。 袁宁呆了一下,想也不想就冲了过去,把那小孩护在怀里往一边带。他俩齐齐摔在一旁,袁宁的右臂擦伤了一片。 尖锐的刹车声在袁宁耳边响起,袁宁转头一看,那车子艰难地停在刚才小孩站着的位置,还往前碾了一段路。如果小孩一直站着不动的话恐怕已经被念了过去! 司机忙下车查看,惊魂未定地问:“孩子你没事吧?这娃儿怎么回事?我一直按喇叭都不躲,要不是你把他带到一边可就糟糕了。” 袁宁右臂火辣辣地疼,却摇了摇头,说道:“我没事。这孩子好像住在前面,我们把他送回去吧。” 司机是给这边的住户开车的,也经常出入这儿,经袁宁一说也认出了那呆呆愣愣的孩子。他们把小孩往前面的别墅送去,一个保姆模样的妇人就惶急地找了出来。看到小孩的一瞬,妇人惊慌的神色才缓和了一些,上前拉住小孩说:“哎哟我的小祖宗,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可把我给吓坏了!” 司机把刚才发生的惊险一幕告诉妇人。妇人连声向袁宁道歉,说道:“这孩子和普通孩子有些不一样,一直都不会开门的。没想到我刚才只是一转身他就自己出来了,我找了半天才想到他可能在外面。娃子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袁宁摇了摇头,和对方道了别,一个人往家里走。他刚才已经认出来了,那也算是他认识的小孩,是沈晶晶的弟弟,从小就被诊断为自闭症,看了许多医生也一直没好起来。 这世上的不幸实在太多了,相比之下他是多么地幸运。他有健康的身体、有疼爱自己的家里人、有很多很多的好师长和好朋友。那么一点点难过、那么一点点惦念,根本就是微不足道的。他以后会遇到很多很多的人,也许会喜欢上另一个人——或者是个女孩,又或者是个男孩。和他一直以来都清楚知道地那样,他和大哥会各自有各自的家庭、各自有各自的方向和未来。 所以,大哥知道了没什么不好——大哥讨厌他了也没什么不好。 比起他差劲的自控力,大哥肯定比他好很多,以后他回家的次数少一些,大哥回家的字数也少一些,那种莫名其妙却根深蒂固的依赖和渴望就会慢慢淡去。 袁宁平复好心情,推开门走了进屋。他觉得右臂很疼,跑去找了些药准备涂上。只是伤在手臂上,他自己涂起来有些不太灵便。 这时章修文起床下楼来了。 袁宁连忙向章修文求助:“三哥,你来帮我消毒一下伤口涂点药好不好?” 章修文关切地走了过来,问他是怎么伤着的。 袁宁把刚才的意外一五一十地说出来。章修文无奈地揉揉袁宁的脑袋:“跑个步都能遇到这种事,除了你也没谁了。”他已经放弃让袁宁少管这些事情,毕竟袁宁肯定不可能听劝。 章修文把袁宁拉回房间,让袁宁把外套和上衣脱掉。房间里比较暖和,关紧门窗后袁宁也不觉得冷,他乖乖照做。因为刚才送小孩回家花了些时间,渗出的血有些已经凝结在伤口上,把伤口和衣服黏在一起,脱衣服的时候那种火辣辣的疼感比刚受伤时还要强烈。 袁宁小脸蛋儿皱成一团,都快哭了。 章修文看着心疼,但还是狠狠心帮袁宁清理伤口,口里念叨:“叫你逞英雄。小小年纪的,总遇上这样的事。” “又不是我故意遇到的,”袁宁忍不住叫屈,“遇着了总不能不管。” “忍着点,会很疼。”章修文用棉签沾了消毒水,仔细地处理袁宁右臂上的创口。消毒水一碰到伤处,就冒出了许多微小的白色泡泡,袁宁觉得自己的右臂好像被烧着了,正滋滋滋地冒着烟。 袁宁心里难过,伤口也疼,眼泪唰唰唰地往下掉。章修文看着揪心,但没停下来,反而加快了涂消毒水的速度。他说:“等会儿眼睛哭肿了,大哥该怀疑我在欺负你了!” 袁宁眼泪掉得更凶了。 章修文消毒完伤口,又帮袁宁涂上清清凉凉的药水。伤口上那种灼烧一样的痛渐渐褪去,袁宁的眼泪也慢慢收了起来。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袁宁鼻子还是酸的,心里却好像没那么难过了。他已经上初中了,要好好学习,好好考大学,他可是早早就和袁波约好了的,要一起考首都大学! 袁宁把刚才磨坏的衣服放好,换了身衣服,和章修文一块下楼吃早餐。章修严已经在吃了,见袁宁换了套衣服下来,眼睛还红通通的,眉头皱了一下。想要问袁宁怎么了,张了张嘴,却问不出话来。 章修文习惯了章修严绷着一张脸,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主动和章修严说起袁宁受伤的事。 章修严放下手里的牛奶。他问:“严不严重?要不要叫孙医生过来看看?” 袁宁说:“三哥已经帮我处理过伤口了,应该没事的。” 章修严没多说什么,吃完早餐就出门去了,似乎有什么要紧事要忙。袁宁用左手缓慢地把自己那份早餐解决,感觉味如嚼蜡,一点滋味都尝不出来。等他把早餐吃完,门铃就响了,原来是孙医生被章修严找了过来。 袁宁愣了一下,心里又暖又涩。即使大哥发现了他那种可怕的想法,还是这么地关心他。他难过什么啊!不是早就决定好要把那种想法忘掉吗?早就决定好了的,大哥永远是大哥! 袁宁乖乖让孙医生给自己看伤口。 孙医生说:“没有伤筋动骨,都是皮外伤,没事儿,你们已经处理得很好了。我再给你点新的消毒水和药水,你带去学校让人给你上药。” 袁宁向孙医生道谢:“谢谢孙叔!” “谢什么,我可是拿着高薪的。”孙医生说了句玩笑话,自己先笑了起来,“只有遇上你病了,你大哥才会着急得把我从被窝里挖出来,连语气听起来都不太一样!” “我觉得大哥的语气永远都那样,”章修文一脸佩服地插话,“真不明白你们是怎么听出出不同来的。” 孙医生说:“你仔细去分辨自然能听出来。” “还是算了。”章修文忙不迭地摇头,“我一听到大哥的声音就头皮发麻,觉得他下一句就该教训我了!简直是童年阴影!” 袁宁也笑了,只是笑意到了唇边又隐了下去。他们的童年都已经过去了,要学会长大了! 接下来的两周,袁宁和章修严都有事没回家。校学生会决定在重阳组织新老成员去登高,联络联络感情,袁宁打电话回家里说了这件事,开始和其他人一起做登高和野营准备。值得一提的是,虽然最开始杜骁杰和周聿林都表示没兴趣进学生会,最后却还是抵不过袁宁和宋星辰的怂恿加了进来。 重阳节这天,学生会一行人早早到达集合地点,有人背着帐篷,有人背着也野炊用具,欢欢喜喜地朝选定的山头出发。都是十几岁的少年,一个两个脸上都满是笑意,仿佛不是去秋游,而是去征服世界。 他是决定去山顶上住一晚看日出,所以挑的是有巡警守在山顶的、就在市区附近的山。一群人跑跑停停,呼吸着越来越清新的空气,都觉得整个胸腔都打开了,里头装着满满的欢喜。 偶尔出来走一走真是太棒了! 袁宁把相机挂在脖子上,咔擦咔擦地给所有人照相。到了晚上,山顶有些凉,他们野炊完就三三两两地钻进帐篷说话,下棋、打牌、玩游戏,彻彻底底地放松下来。到了夜深,袁宁悄悄走出帐篷外看着秋夜的星空,觉得星星亮得叫他移不开眼。远处的巡警亭亮着灯,有小小的飞蛾在灯下飞去,似乎在寻找适合的角度往眼前的亮光扑去。有的飞蛾一下一下地撞击着炙热如火的灯罩子,直至直直地往地上栽去才罢休。 袁宁有了困意,钻进了帐篷里。他和周聿林挤一个帐篷,周聿林正在那里看书,见他进来了,把书放下,躺下睡觉。 袁宁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没有做梦。第二天天还没亮,游师兄的声音就在外头响了起来,又响亮又有精神:“起床了起床了!要不然会错过日出啊!起床了起床了!别白来一趟!” 袁宁一骨碌地爬起来,把自己打理整齐,走出帐篷一看,远处的山峦已经透着隐隐的白。他跑到游师兄旁边,扶着栏杆眼也不眨地看着还处于沉睡之中的天地。 不一会儿,暖烘烘的日光从山下露了出来,山上飘着的一丝丝轻云沾了一点金黄,又染了一点绯红,宛如少女羞怯的脸颊。接着山亮了起来,林子亮了起来,河流和大江也亮了起来,像是有人一瞬间点亮了大地上所有的灯,让整个天地都变得明灿灿、暖洋洋! 所有人都被这发生在一瞬之间的变化给吸引住了,没有人开口说半句话。 袁宁心里的沉郁好像也被这摄人心魄的日出美景彻底带走。 这世上美丽的、美好的东西可真多啊! 作者有话要说: 大哥:那一年我们说好一起放风筝…… 宁宁:_(:з」∠)_ 第128章 棋协 人参宝宝们第一次开花之后, 个头就再也没长过, 伴随着袁宁熬过了高考, 依然是那矮矮的个头,倒是它们的人参籽在外面长得挺好, 自由自在地生活在森林里。 袁宁坐到了石桌前,看着那摆放了许多年的棋局。由于和周聿林同寝许多年,他的棋艺精进了不少, 对这残局或多或少也有了些想法。这几年来他每逢心神不宁就到这边来。池边的小柳树已经长成大柳树,亮亮的光从柳叶的缝隙里漏下来,在棋盘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个残局, 袁宁已翻来覆去摆了许多回。每次进来时袁宁就试着去下一下,离开时又把它给复原。这个过程常常会花很长的时间, 有时他是专心致意的, 有时却在走神。不过不管是哪一种, 每次都能很好地平复翻腾的思绪。久而久之,袁宁也就真正喜欢上了坐在棋局前思考。 现在袁宁与周聿林下棋偶尔也能赢上一两回。高考结束了, 袁宁也快满十六了, 他看着陪伴了自己好些年的棋局,静下心来思索该如何把它解开。不知是不是错觉, 他朝棋盘上落下一子候隐隐约约在对面看见个绰约的人影, 朦朦胧胧, 光亮又模糊,看不清模样。那人在他落子之后也往棋盘上落了一子,像在与袁宁对弈。 袁宁怔了一下, 看了看棋盘,发现上头并没有多半个棋子。他眨巴一下眼睛,从对面的棋罐里取出一个白子,放到了刚才恍惚中瞧见的位置上。 这样来回下了几着,周围起了风。那风一点都不冷,反倒有几分暖意,吹得袁宁浑身暖洋洋的,仿佛被一大团阳光给裹了起来。袁宁看着棋盘上翻天覆地的变化,霎时间明白确实有一个人在与他对弈! 这样的下法,他自己可想不出来。袁宁问:“您是与鱼儿它们认识的前辈吗?” 那人影不曾说话,影影绰绰,不像活人,倒像朵软绵绵、暖呼呼的云。没得到回应,袁宁也不气馁。与小黑它们交流多了,他对这种奇妙的邂逅早已不再大惊小怪,定下心来与对方继续对弈。 两人专心对弈,时间无声无息地流逝。 解开了!袁宁精神一振。这困扰了——也陪伴了他许多年的棋局终于补全了!袁宁正高兴着,小黑就窜了进来。袁宁只见一道黑影掠过,宅院后边就传来喀拉一声异响。 袁宁也顾不得管那人影是否真的存在,连忙跑了过去,生怕小黑遇上什么事。他跑到后门那边,就看见那圆形的门已经被小黑推开,外头透进一阵亮光。袁宁来过后门这儿,只是后门好像是推不开的,四周又雾蒙蒙一片,也就没再来查看。后面亮起来了! 袁宁吃惊地跟着小黑往后跑去,发现后面是一片片的良田,只是和当初那片空地一样什么都没有,在四周奇异光亮的照耀下泛着点红黑,看起来经历了数百年依然肥沃如初。 小小的人参宝宝们跟着跑了过来,看见那一大片一大片的土地时欢喜地跳了起来:“田!田!田!”连着叫唤了许多声,看起来是真的非常高兴。虽然池塘对面也有空地,不过没有那么大、没有那么肥沃,人参宝宝们觉得不够分!为了能节省土地,它们在采摘完芦苇做扫把之后就得把芦苇拔掉种点别的呢! 袁宁说:“这么大一片地,灌溉起来挺麻烦的,可以考虑弄个浇灌系统。”他到书房里画起了“施工图”,决定从池塘里引流修一条围绕宅院和这片良田的“人工河”。至于动手的当然是人参宝宝和野猪们。野猪们现在已经非常强壮,它们有强而有力的四肢,很快就可以把人工河的主体挖好。至于更精细的活儿?自然是交给人参宝宝们去办的。 人参宝宝和野猪们都很喜欢自己的任务,在袁宁的指挥之下开始动工。眼看它们很快就干得热火朝天,袁宁对鱼儿说:“等小河挖好鱼儿你就有更大的地方可以玩了!” 鱼儿朝袁宁摆着尾巴,看起来非常高兴。 接下来几天袁宁都在指挥人参宝宝们施工。在人工小河连通池塘的一瞬间,潺潺的流水涌入河道,一点点吞没了那柔软濡湿的河床。泉眼的涌动仿佛一下子加快了,泉水咕噜咕噜地往外冒,一瞬之间给整条小河盛满了水。清湛湛的河水映着朦朦胧胧的天穹,也映着岸边长势甚好的绿树,让周围的空气满满的都是水汽的湿润和泥土的芬芳。 人参宝宝们高兴地跑到河边,看着亮闪闪的河面上映出自己的模样,兴奋不已地对袁宁说:“我们!是我们!我们在水里呢!” 小河两岸都被野猪们拱了许多巨大的岩石“镶上”,人参宝宝们开心地趴在上面叫喊,让袁宁也赶紧过来照一照。 袁宁抵不过他们的叫唤,只能走了过去。他也像人参宝宝们一样看着水面,发现水里映出了人参宝宝们白白胖胖的矮墩子身材和脑袋上的绿缨子。等目光落到自己的倒影上后,袁宁微微地出了神。 水面上的少年已经渐渐褪去了稚气,喉结已经很明显,身材也已经拔高,不再是当初那个个儿小小的小孩。袁宁朝着水面的倒影笑了笑,那倒影也朝他笑了笑。他瞧着人参宝宝们,比了比高度,说道:“你们好像一直没长高啊。” 人参宝宝们不服气:“会长!会长!”“我们会长的!”“我们会比你高!” “那就有点吓人了。”袁宁想象了一下比人还高的人参宝宝,摇摇头说,“你们还是现在这样可爱点。” 人参宝宝们气鼓鼓,不理袁宁了。它们才不要可爱!它们一定要长高! 袁宁看着人参宝宝们生气的模样,一乐,突然想起小时候章修严也爱说他矮。他那时的表情大概也和人参宝宝现在一样吧?怪不得大哥老爱逗他呢! 袁宁和人参宝宝们一起躺在岩石上,沐浴在四周亮亮的光里头。这几年来他和大哥天底下所有的兄弟一样维持着亲近却不亲密的关系,见面的次数少了一些,通电话的次数也少了一些。一切都很好,那种潜藏在心底的暗涌逐渐平息,余留的只剩平静而浅淡的兄弟情谊。 本来就是小孩子的胡思乱想!袁宁又眨巴了一下眼,把这句话再次翻出来对自己说了一遍,也就心安理得地回想起过去的种种来。那些天天一起早起、一起跑步、一起写字、一起看书学习的日子,每每想起来都像还在昨天一样。 袁宁翻了个身,和人参宝宝们说起话来:“开学以后我要去首都了,大哥还在首都,我是不是可以去大哥那边住呢?”想到章修严这几年在彼此间划出的距离,袁宁又摇了摇头,没等人参宝宝们回应就径自往下说,“还是住宿舍好了!首都大学的宿舍环境很不错!” 人参宝宝们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每次提到那个“大哥”,袁宁都有些不对劲呢! 袁宁也没再开口,继续躺在小河旁,听着哗啦啦地流水静静流淌。小河环抱着宅院和一望无际的良田跑了一圈,又重新回到池塘里,微风徐徐吹来,水面上泛着粼粼波光。 袁宁第二天一早醒来,去华亭棋社找周聿林。他和华亭棋社的人都很熟悉了,老周见他来了也不用招呼,告诉袁宁周聿林在楼上就继续和人下棋,一边下一边骂咧:“你这臭棋篓子,肯定又趁我不注意偷棋了!”原来是老周一个老朋友来找他。 袁宁沿着木楼梯上了楼,瞧见周聿林站在阳台上给仙人掌们除虫。周聿林比袁宁要大三岁,如今高高瘦瘦,模样周正。见袁宁来了,周聿林停下动作:“这么早就过来了?” “不是说今天那位相川先生要过来吗?”袁宁说,“听栾哥说他好像输得脸上没光,要带人过来找回场子。”栾哥指的自然是栾嘉,长大一些以后,袁宁就不再喊“栾嘉哥哥”这样的称呼了。 周聿林一点都没有因为连赢六年而骄傲自满。他皱起眉头,问道:“带谁过来?” “栾哥说有可能是西川江。”袁宁说,“看来你真的让那位相川先生输狠了。” 相川志野,老周以前的养子。老周家里人大多数死在岛国人手上,得知相川志野身上流着岛国的血之后老周接受不来,把相川志野给赶走了。从六年前开始,相川志野每年都会回来华亭棋社砸场子——并且每年都会输给周聿林。这一次相川志野把帮手也搬来了,是如今被称为“亚洲第一人”的西川江! 西川江这些年从来没输过,这种毫无败绩的情况是非常罕见的。不过西川江是一个真正热衷于围棋本身的人,他的生命仿佛与棋盘连在一起,每一次呼吸都与围棋有关。相川志野能请到西川江当帮手,大概是因为他告诉西川江这里有个很不错的对手。 周聿林听到袁宁说出“西川江”三个字,心脏莫名地多跳了一拍。这种感觉是非常奇妙的。如果是六年前,他听到这名字只会觉得“哦,一个下围棋很厉害的人”。可在和袁宁、和相川志野切磋六年之后,周聿林和围棋有了更深的羁绊。他没有主动参加各种比赛,也没有申请加入华国棋协,只是偶尔看看赛事录像作为平时消遣。 西川江要来吗?周聿林说:“挺好的。” 袁宁看着周聿林认真的脸庞,有预感这一场会面可能会改变自己这个挚友对未来的选择。他说:“是挺好的,你这么厉害,是该会一会西川江这样的对手了!” 周聿林说:“我不算厉害。” 相川志野果然带来了西川江。西川江在相川志野再一次输给周聿林之后,便礼貌地向周聿林提出由他来下一局。周聿林看着彬彬有礼的西川江,心里那种莫名的感觉变得更为强烈。他说:“前辈相邀,却之不恭。” 西川江朝周聿林笑了笑,两人友好地落座。 结果周聿林输了,输得非常惨烈。他像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幼童一样,被西川江接二连三地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输得很不体面。 老周和他的老朋友在一旁看得吹胡子瞪眼,但谁都没勇气捋起袖子坐下去说:“和我来一局!”即使已经在录像里见识过西川江凌厉的棋路,真正面对这种可怕的气势还是让人难以承受。 周聿林看起来非常平静。他很有礼貌地向西川江道谢:“多谢前辈指教。” 西川江说:“你很不错。如果你有足够的经验,应该可以成为我的对手。”这话的意思是周聿林现在还称不上是他的对手。 相川志野和西川江走后,周聿林和平时一样照顾仙人掌、看书学习。直至他们几个人一起踏上前往首都的火车,中周聿林才把自己的决定告诉袁宁他们:“我要加入棋协。” 所有人都很赞同。谁都看得出周聿林在围棋上的天赋,只是周聿林一直表现出对围棋没什么兴趣的态度,袁宁他们也就没劝他往这条路上走。袁宁大致能猜出周聿林选择加入棋协的原因——在和西川江对局时输得那么惨,周聿林心里还是不甘心的。袁宁对周聿林说道:“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西川江毕竟是‘亚洲第一人’。” 周聿林点头。他不是争强好胜的人,只是渐渐对围棋产生了兴趣,而且这种兴趣在输给西川江之后变得越来越浓——因为它突然变得不那么简单了。 袁宁已经加入了书法协会,对入会流程比较清楚。他和周聿林一块找到宿舍放下行李之后就陪周聿林去棋协那边。 棋协离首都大学不远,袁宁和周聿林很快到了那儿。看门大爷见是两个半大少年,也没多问,把他们放了进去。袁宁已经问清了协会负责人办公室的位置,领着周聿林径直走了过去。 周聿林敲门。 “进来吧,门没锁。”里面传来一把粗哑的嗓音。 袁宁和周聿林推开门一看,只见一个中年人叼着烟坐在那里看报,这中年人不胖也不瘦,长着张斯文脸,和嗓子不太相称。他下巴胡子拉碴,瞧着有些不修边幅。 中年人余光扫了扫袁宁和周聿林,放下了报纸,说道:“哟,生面孔。你们什么事吗?” “我想加入棋协。”周聿林说。棋协几乎垄断了所有比赛机会,只有加入各地棋协才有资格参加总协的选拔,而只有加入了总协才有机会参加更高层次的、国际性的比赛。 如果是其他小孩来说这句话,中年人可能会发笑。可他端详着周聿林的脸半天,喃喃地说:“你看着有些眼熟啊。”他把手里的烟摁熄了,把弄着自己被烟熏黄的手指,“来,和我下一局。” 周聿林没有推拒,乖乖坐下。袁宁也拉了椅子坐在一边安静地看棋。 中年人看起来邋里邋遢、不太靠谱,下起棋来却和他的外表完全不一样。他不是西川江那种狠厉的棋路,是稳打稳扎的类型。可面对这种看起来非常笨拙的“稳打稳扎”,周聿林却再一次束手无策。 袁宁也提着心吊着胆。 眼看周聿林快输了,中年人又叼了一根烟。顾忌着有未成年人在场,他没有掏出火柴点火,而是把它咬在嘴里解瘾。他站了起来,从抽屉里抽出两张表:“行了,你们填了吧。” 周聿林和袁宁都愣了一下。袁宁说:“我是陪周聿林来的。” 中年人含着烟,声音含含糊糊:“陪着来?都几岁的人了,你以为是小学生,上个厕所还要喊个伴?而且那一般是小女生干的!” 周聿林到底还小,被挤兑得面上一红。 中年人睨了眼袁宁:“你不会下棋?” 袁宁一愣,回道:“会啊。” “申请表都给你了,”中年人敲敲桌子,“你瞧不起棋协?” “可是我下得不好。”袁宁也红了脸。 “现在国内有几个人下得好。”中年人叼着烟,满脸都是不以为然,“你长得不错,到时候拍个照当广告,指不定能吸引点小孩子来看围棋学围棋。下得好不好有什么关系?反正又没几个人看得懂。” 周聿林和袁宁对视一眼,都觉得这中年人有些古怪。这时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瞧见屋里的情况,来人拧起眉头,骂道:“肖盛昶,你又在做什么?” 袁宁吃了一惊。肖盛昶是棋坛老前辈了,曾经在亚联上冲到第一,后来不知怎地居然再也没出现过。原来他在棋协里吗? 肖盛昶大言不惭:“我帮你挖到两个好苗子,你瞅瞅看,这长相拿出去是不是比岛国那西川江还要好几分?” “简直胡来。”来人黑着脸,转头对袁宁和周聿林说,“进棋协是要通过选拔的,一般不能这样直接加入,除非有人举荐——” “我举荐啊!”肖盛昶插话,“别把我不当人,我好歹也是棋协元老,连小邱见了我都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前辈’。我的推荐怎么就不作数了?我说老何啊,你要公私分明知道不?不能因为我们之间有点恩怨,你就滥用职权拦下我的推荐。” 听着肖盛昶满嘴跑火车,“老何”咬牙说:“你这能叫推荐?长得好和下棋有什么关系?” “我和他下了一局,”肖盛昶的脸色也严肃起来,指着周聿林说,“他能和我下二十分钟,他旁边这孩子能看懂我的每一步棋。不是我说你啊老何,别以你那小人之心度我这君子之腹!” 肖盛昶义正辞严地这么一说,老何顿时语塞。他考虑了一下,摆摆手说:“那好,你推荐的人你来带。你要是答应就让他们填表吧!” 肖盛昶叼着烟,朝袁宁两人招手:“行,你们填表吧,我去抽根烟,回头我来带你们熟悉熟悉环境。” 这倒让老何有些意外。 肖盛昶走到屋外,掏出火柴,轻轻一擦,用那明亮的火苗点着了烟,放到嘴里抽了起来。那个个儿高一点、年纪大一点的小孩,长得可真像他父亲,不用问他的名字,他都知道那小孩姓周。他一下子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清晨,那个清秀羞涩的少年背着行囊来棋协报道,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却在棋盘上把他杀得片甲不留。 令人生气的是,明明都杀得他片甲不留了,还一脸腼腆地说:“我下得不好。”瞧那样子好像还真的是那么认为的。那少年长大了、结婚了,棋依然下得比他好,只是不爱出风头,所以声名大振的是他,而不是那个羞涩腼腆的男人。他以为他有机会超越,结果却听到了对方的死讯。 不知道他的儿子在这条路上会不会比他们走得更远? 肖盛昶抽完一根烟,走进屋,接过袁宁两人填好的表,在举荐人那一栏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名字。接着他领着袁宁和周聿林出去转悠了一圈,算是给他们把棋协介绍完了。他吩咐袁宁两人周末过来这边集训,摆摆手把他们给打发走。 袁宁走出棋协时还是懵懵的。他真的是陪周聿林过来的!怎么这么巧就碰上了传说中的肖盛昶,还被他推荐进棋协了? 袁宁瞄了周聿林一眼,说道:“肖先生刚才看了你挺久,他是不是认识你父亲或者你爷爷呢?” 周聿林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打电话问问爷爷。” 两人回到学校,各自打电话回家。 袁宁还没来得及把今天的奇妙经历告诉薛女士他们,就从薛女士那接到了一个任务。 第129章 相亲 天有点阴, 仿佛快要下雨, 首都刮着微冷的风, 带来了初秋已有的凉意。袁宁回宿舍套上薄外套,出了门。即使薛女士不说, 他也是要去章修严那边的,毕竟弟弟来了不可能不去看哥哥。只是来的时候要忙报道,刚才又陪周聿林去棋协, 所以才拖到打完电话。 袁宁把手伸进口袋里,摸到了章修严住处的钥匙。这几年来他一直拿着钥匙,偶尔也会和章修文他们过去住两天, 只是再也没有自己过去。有第三个人在场的时候,他们之间那种古怪的气氛就消失了, 似乎从来不曾存在过。 想到薛女士给的任务, 袁宁心里沉甸甸, 像压着块大石头。他正站在门前握着口袋里的钥匙发呆,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章修严的声音:“怎么不进去?” 袁宁吓了一跳。他转过头看着章修严。章修严还是比他高小半个头, 这差距好像一直拉不近。比起以前,章修严看起来更沉稳也更沉默了,他看起来很不爱说话, 可那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像是能透进人的心里一样。袁宁说了谎:“找钥匙呢。” 章修严从口袋里取出钥匙, 手从袁宁身侧往前伸, 插进了钥匙孔里,把门给打开了。 袁宁感觉章修严的气息一下子袭进,让他无处可逃。眼前的门开启以后袁宁大步往里迈, 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瞧了瞧屋里的陈设,发现和当初没什么不同。有些东西用完了、用旧了,章修严又去添置了新的,章修严记性好,买回来的和他当时挑的一模一样。 大哥是念旧的人,不会轻易换掉习惯了的东西。袁宁平复好心情,说道:“大哥这么早下班了吗?” “嗯。”章修严注视着袁宁稚气褪尽的脸庞。他提前下班本来是准备去找袁宁。自从他们之间的关系被莱安从中搅和,他们便再也没了当初的亲近,他甚至已经许久没有好好看过袁宁。他提前下班,是想去找袁宁的。袁宁毕竟是他的弟弟,如果袁宁来报道而他不去看一看,反倒显得有些古怪—— 这六年来,他面对袁宁时一直在考虑“正常的哥哥”应该是怎么对待弟弟的——少一些亲近、少一些亲密、少一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思念与关切,和对待章修文他们没什么不同,即使几个月都错开了没有见面也不会过分想念。 一切仿佛回到了正常轨迹。正常得他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的一生就该是这样过的,每一天都独自忙碌而孤独地往前走,从不停歇、从不回头、从没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念想。也许那几年的无限亲密才是意外,这才是他一生都摆不脱的生活。 如果袁宁从不曾出现,这样的人生似乎也没什么不好。一个人没什么不好,每天都很忙碌也没什么不好,他有他的理想、他有他的抱负,即使章先生不要求他也永远不会让自己松懈。 如果袁宁不曾出现的话。 章修严收回目光。屋子好像变得狭窄,不管袁宁跑到屋子里哪一个角落,他们之间好像都没了距离。袁宁就在他的眼前,他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那么地贴近。 不。 章修严深吸一口气,正要说点什么打破这安静到古怪的气氛,就看到袁宁转过头来开口说:“大哥,我们出去吃饭吧。” 章修严望着袁宁。 袁宁说:“廉叔那边出了新菜,叫我们过去尝尝呢!”袁宁脸上带着笑,声音也非常自然。 章修严知道袁宁的牧场与廉先生那边有合作,闻言点点头,也找出薄外套穿上,与袁宁一块出门。章修严已经有了驾照,也有了车。他刚开始工作没几年,每天让司机接送有些过于招摇了,所以平时都是自己开车。 袁宁坐上车,系好安全带,瞄了眼准备专心开车的章修严,忍不住说:“大哥平时如果工作到太晚,还是得让钱叔叔去接你才行,疲劳驾驶很危险的。” 章修严点头。他很爱惜自己的身体,即使工作再忙他也不会让自己忙到太晚。 “大哥是不是要经常应酬?”袁宁继续问。 “偶尔需要。”工作了毕竟不比从前。他又没有到章先生那种不需要理会应酬的层次。 “那喝了酒也要叫钱叔叔去接。”袁宁认真叮嘱。 章修严转过头,对上了袁宁过分明亮的眼睛。袁宁从小就爱操心,连一棵花有什么不对劲他都要担心半天,更何况是他这个大哥。袁宁是敏感的,他只稍稍表露疏远的意图,划出那条并不存在的线,袁宁就乖乖站在线外。 这对袁宁而言并不公平。毕竟他们之间的窘迫与袁宁没关系。在袁宁眼里,他是很好很好的大哥,能力强,办事可靠,对人也非常不错——袁宁觉得他什么都很好,所以想要靠近他、想要亲近他。这是非常自然的事。 是他不敢让袁宁太靠近。 他害怕自己会贪恋温暖,害怕自己会变成那年秋天被枪毙的变态恋童癖,害怕自己真的会如莱安所猜测地那样对自己的弟弟怀有那种不该有的恶念。章修严喉咙微微一梗,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向袁宁保证:“我不会疲劳驾驶,更不会酒后驾驶。” “大哥自然是不会的。”袁宁也意识到自己在瞎操心,“大哥考驾照时都考过这些的!” 章修严点头。 袁宁数了数,有些失落:“我还得两年才能考驾照。”没等章修严说话,他又自己安抚起自己来,“不过首都交通特别方便!不管是公交还是出租车都非常方便!” 章修严说:“有事可以找我和钱叔。” 袁宁用力点头,然后看着窗外的景色不再说话。他和大哥之间生疏了很多,以前他遇到什么事总是忍不住要跟大哥说,好像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每次都舍不得挂断电话。现在他见到大哥这么久了,还没和大哥说起今天去棋协的事,也没和大哥说起暑假时发生的各种各样的事情—— 安静得有点可怕。袁宁有点难过,看着外面泛黄的叶子,心里微微发涩。 即使大哥就坐在身边,他还是好想好想大哥。 他好想那个可以让他亲亲抱抱的大哥。 明明章修严没有改变太多,明明人还坐在他的身旁,感觉却已经不是他的大哥了。 那么陌生那么远。 让他想要靠近又害怕靠近。 如果他像以前那样毫无保留地告诉大哥他的喜欢和他的渴望,大哥一定会厌恶他、一定会离他远远的,觉得他不懂事也觉得他不正常。袁宁鼻子泛酸,忍不住吸了一下。 “感冒了?”章修严拧着眉问。 “有点。”袁宁抽了张纸巾,捂住了鼻子,声音有点哑,“可能不太习惯首都的天气,这边比家里干燥多了,鼻子不太舒服。” 章修严看了看路旁的招牌,在前方停了车,转头叮嘱袁宁:“在车里等着。”他下了车,走进药房买了点感冒药和感冒冲剂以及一些润喉糖,顺便跟店员讨了杯热水,拿回车里塞给了袁宁,“刚过来可能是很难适应,晚上吃过饭后吃点药,喉咙难受的话吃颗糖,润润喉咙。” 袁宁握住温热的杯子,乖乖点头,鼻子却莫名更酸了。还好他的眼睛没有红,眼泪也听话地没往外涌。 袁宁把水喝完的时候,水云间也到了。水云间还是安安静静地开在那儿,与周围喧嚷的环境截然不同,却又丝毫不显得突兀。袁宁比章修严走快了两步,向服务员报出房名。 袁宁的模样看起来有些急促,章修严心生狐疑,跟着服务员往里走。等包厢门一打开,章修严那种怀疑更重了。明明只有他们两个人,包厢却订得不小,倒像是多人聚会。 袁宁心虚地拉章修严坐下,还没开口解释,门又被推开了。推门的服务员背后跟着几个人,前头是一对夫妻,男的长相和气、步履稳健,女的温柔端庄,一看就是知识分子。他们背后跟着两个女孩儿,一个二十岁左右,一个才十多岁,和袁宁差不多大,模样都很不错。两个女孩脸上带着几分怯意,那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小心地看了眼章修严,与妹妹对视一眼,怯意中又多了几分怕羞。 章修严搁在桌上的手微微收紧。都这样了,他哪会看不出这是怎么回事?他心里蹿起一阵怒意,想要发火,良好的家教却让他做不出这种事。章修严站了起来,迎上去和最先走进包厢的男人握手:“梁叔。” 梁先生见章修严主动起身相迎,心中欢喜,在章修严的招呼下落座。他热络地与章修严攀谈起来。自从章修严迈入仕途,已经有不少人看上了章修严这个“女婿”。他妻子就是其中之一,他妻子是薛女士的同窗,对章修严是越看越满意,忍不住托薛女士把章修严约出来让双方的孩子见一见面。 孩子都不小了,薛女士那边听了也有些意动。不过薛女士也说了,她没办法干涉章修严的感情——章修严从小就有主见,很难被别人左右,还是看章修严自己的意思才行。相亲这种事章修严也是不乐意的,好在他弟弟刚到首都大学报到,由他弟弟把他叫出来应该没问题。 于是就有了这场会面。 袁宁心里也很忐忑。他很了解章修严,哪怕心里再不高兴,章修严也不会在旁人面前流露出来。如果章修严会生气,大概也只会生他的气。袁宁见章修严和梁先生交谈起来,不由望向那两个女孩子。 长得真不错,叫人一看就心生亲切。袁宁朝她们笑了笑,向坐得离自己比较近的女孩介绍起这边的菜色。他与廉先生相熟,许多需要排队预订的菜他都能直接点,旁边的梁夫人听了有些意外,对章家的能耐更为佩服。她注意到章修严一眼都没看自己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有些失望。 章修严这性格一看就知道不是温柔体贴的,自己只有两个女儿,她从小悉心教导,都是当宝贝宠爱着的。要是找了个不贴心的女婿,日子可能不会太美满啊! 梁夫人心思渐渐歇了,转头见袁宁正给小女儿布茶,眼前一亮。小女儿虽然还小,不过也快成年了!梁夫人笑着问:“你就是宁宁吧?你妈妈常跟我们提起你,说你是最体贴细致的。” 袁宁不好意思地说:“没有,妈妈是我们的妈妈,自然觉得我们什么都好。” 梁夫人更喜欢了。她确实常听薛女士提起袁宁,这孩子年纪小,做事却很妥当,嘴巴甜,性格又好,简直是打着灯笼没处找。梁夫人想起薛女士说袁宁刚到首都大学报道,不由说道:“你这才十六岁吧?已经考上大学了?” “今天刚去报道。” “哇,真厉害,还是首都大学!”袁宁身旁坐着的女孩惊叹不已。比起绷起脸来和她们爸爸更像同辈的章修严,还是袁宁更让她放松。 “没什么,”袁宁看着女孩,觉得她的性格和郝小岚差不多,语气不自觉地放柔了,“这里的花茶不错,你尝尝看,对女孩子挺好的。” 章修严的注意力从对话里收了回来。他看向袁宁那边,发现女孩兴致勃勃地问起袁宁这些花茶有什么功效,而旁边的梁夫人则用岳母看女婿的眼神赞叹地看着袁宁。 章修严脑中某根神经啪地断了。他不断地散发着低气压,让袁宁很快注意到他的视线。 袁宁忙说:“菜应该快好了,我去看看!” 梁夫人也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她带上小女儿也没想着把她和袁宁凑一对,毕竟小女儿还小。袁宁也还小,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有人带着儿子来相看自己没成年的女儿,自己也会不高兴的。梁夫人在丈夫的瞪视下硬着头皮跟章修严介绍大女儿,心里也知道这事儿多半是不会成的了。 等袁宁从外面进来,菜也陆陆续续开始上桌。袁宁让服务员不用在旁边忙活,自己跟梁先生一家介绍各种菜色。美味的食物让气氛渐渐活络起来,两个女孩儿也终于可以忽略章修严的低气压兴致勃勃地拉着袁宁说话。到要分别时,她们主动向袁宁讨了宿舍电话,表示有空要找袁宁出来玩。 袁宁不好意思拒绝女孩子,只能把电话写给了她们。 章修严一语不发地在旁边看着。 袁宁和梁先生一家道别,跟着章修严走回车子那边。章修严脚步迈得很大也很快,像是一点都不想等袁宁一样。 袁宁小跑着追了上去。 “大哥。”袁宁小心翼翼地喊。 章修严没有停下,绕道驾驶座那边打开车门坐了上去。 袁宁心里咯噔一跳,知道章修严生气了,连忙拉开车门坐到副驾座,觑着章修严冷冰冰的侧脸继续喊:“大哥……” 章修严想到袁宁刚才和那两个女孩迅速熟稔起来的画面,心里像是有把火在灼烧着。这家伙把他骗出来相亲就算了,还和女孩子聊得这么欢!当着他这个大哥的面都这样,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这家伙是不是更加肆无忌惮? 章修严没有发动车子,而是安静地坐在那里。 车里的空气仿佛一下子静滞下来。袁宁心突突直跳。他很久没有见过章修严这么生气了。 袁宁有些慌乱,连忙说:“大哥,我不是故意骗你出来的。” 章修严一语不发。 袁宁说:“是妈妈让我把你约出来的。”他心里酸酸的,“妈妈说你已经二十二岁了,已经到了法定结婚年龄,应该考虑一下谈个恋爱。现在开始谈,好好了解一下彼此,过两年才好结婚。大哥你不是也说过吗?到了年龄就该结婚的。” 章修严一滞。他确实这么对袁宁说过,也一直是这么认为的。到了应该做某件事的年龄,就应该去做某件事——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地往前走,不让任何事偏离正轨,一向是他的人生信条。 “我有自己的打算。”章修严硬梆梆地说,“我会结婚的,不过不需要你们来操心。” 袁宁安静地听着。他也发现自己这事做得不对,换成是他的话他也不会高兴的。没有人会喜欢被人骗,也没有人会喜欢别人插手自己的人生。 袁宁压下鼻头的酸涩:“对不起。” 章修严看着袁宁红了的眼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语气太过冷硬。他有些后悔,却不能放任袁宁再做这种事。他无法告诉袁宁,刚才他在看到梁先生一家人走进来时是多么地愤怒——那种愤怒是没有道理的——也是不应该存在的。 那代表着他希望袁宁也在意他,如同他在意袁宁一样——明明这些年来他们已经离得很远很远,那种瞬间盈满整颗心的怒意又提醒了他这种悖逆伦理的感情的存在。 章修严猛地意识到这一点,喉咙一下子被梗住了。他居然对自己的弟弟有这种可怕的想法——原以为疏远了这么多年,一切都会不同,可是在再一次靠近之中心底筑起的牢固防线却在一瞬间冰消瓦解。章修严握紧拳,再一次痛恨起莱安来。要不是莱安捅开了一切—— 章修严回过神来。他在想什么?要是莱安没有把捅开一切,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和袁宁亲近、和袁宁保持着远超于兄弟的亲密?这种可耻的念头让章修严整个人像被火烧灼着。 这是不对的。 他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这种不正常的渴望、不正常的感情,就应该将它扼杀在它刚刚萌芽的时候,而不该妄想着保留它。 章修严深吸一口气,平复好心情,转头注视着袁宁满是忐忑的脸。他说:“下不为例。” 袁宁松了一口气。大哥不生气了!袁宁保证:“下次我再也不会答应妈妈了!”要带大哥去和女孩子见面,他心里也很难过。看不到、听不到的话,他可以默默地远离默默地祝福,看到了听到了,他会忍不住伤心。虽然那女孩儿很好很好,他还是会伤心。 大哥已经到了该结婚的年龄了。 其实去年过年的时候,就已经有很多人表露过想把女儿嫁给章修严的意思。 大哥说他会结婚的。 袁宁眼眶红红的,鼻子也止不住地发酸,不敢看章修严,怕自己会难过地哭出来。 “我记得我说过,”章修严严肃的声音在袁宁耳边响起,“章家的孩子是不许早恋的。” 袁宁一愣。 他悄悄看向章修严,发现章修严一脸严肃地望着自己。 袁宁愣愣地点头:“我记得的!” “下次不要对女孩子那么好。”章修严明白袁宁根本不知道梁夫人相中了他,也知道袁宁不是故意讨女孩的欢欣——袁宁只是天生就那么讨人喜欢而已。章修严说,“如果你对她们没那种想法,就不要那样。” “什么‘那样’?”袁宁迷茫。 “不要对她们笑得那么温柔,”章修严说,“更不要对她们那么体贴。和异性相处的时候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想到当年的贾斯文,章修严又不放心地补了一句,“还有,如果有同性对你有逾越的举动,你也要保持警惕。” 袁宁点了点头,可又有点疑惑:“可是妈妈说要照顾女孩子。” “可以照顾,”章修严绷着脸说,“但不能太照顾。你没发现梁夫人刚才已经相中你了吗?” “啊?” “相中你做她的小女婿。” 第130章 醉后 章修严送袁宁回了学校, 相亲的事算是揭过了, 可袁宁却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和章修严的距离再一次拉远。在听到薛女士给的任务时, 他就是这样想的吧,想着大哥会生气, 想着大哥会朝自己发怒,这样他们之间的疏远会显得更顺理成章。 袁宁甩开脑中的种种思绪,投入到崭新的大学生活之中。他和周聿林他们虽然都考进了首都大学, 但不是同一个系,宿舍自然也不同。好在新生们的宿舍隔得不远,他们要见面也容易。 新舍友们也很好。 开学几天后, 袁宁已经彻底适应首都大学紧张的生活节奏。周五的傍晚袁宁正要去图书馆学习,就接到了钱叔打来的电话:“宁宁, 你大哥喝醉了, 你过来看看他吗?” 袁宁愣了一下。大哥喝醉了?他还没见过大哥喝醉的样子。大哥在家时是他们的榜样, 烟酒都不沾,更别提喝得烂醉。喝醉酒一定很不舒服吧?袁宁忙说:“我在学校呢!这就过去!” 钱叔说:“我现在就在你们学校外的公共电话亭给你打电话, 车子停在东门门口, 你出来就能看到了。” “好!”袁宁挂断电话,想了想, 胡乱地收拾了几本书塞进背包, 对舍友们说, “我去我大哥那边住一晚。” 舍友们都知道袁宁大哥在首都工作,纷纷表示会替他挡住宿管的巡查,让他放心地出去。 袁宁笑着向他们道谢。大学管得没初中高中严, 宿管巡查是不常碰见的。他急匆匆地跑下楼,连路上有同学和他打招呼都没注意到,弄得几个同学都有些惊讶,对看了几眼,颇感兴趣地说:“啧啧,袁宁不会有女朋友了吧?” 已经是秋天了,袁宁跑到学校东门时还是出了一脑门的汗。天色早已发黑,章修严坐的车静静地停在那儿,仿佛也夜色一样静止了,与周围喧闹的、出出入入的行人宛如两个不同的世界。 袁宁跑了过去,打开车门,看见章修严靠着车椅坐在那里。章修严看起来不像喝醉了,倒像是在熟睡。袁宁坐上车,抓了抓章修严的手,发现它冰冰凉凉的。 袁宁不由问:“钱叔,大哥怎么喝这么多?” “应酬啊。”钱叔无奈地说,“你大哥年纪太小了,任谁都能在他面前摆一下年纪。你大哥最近心情不太好,听说喝酒的时候都没有推拒,今晚好像十个庆功宴,大家都来灌他酒,你大哥就喝醉了。” 心情不好?袁宁看着章修严的侧脸。章修严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垂下,淡淡阴影落在他平时都紧绷着的脸庞上。大哥心情不好,是因为被他骗去相亲吗? 换成是他,他也不会高兴的。袁宁心里难受得要命,悄悄抓住章修严的手。等到了章修严家楼下,袁宁和钱叔一块扶章修严上楼。钱叔最近腰疼,袁宁让章修严大半重量都压倒自己身上。当抱住章修严的腰时,袁宁感觉又回到了小时候,章修严的气息紧紧地把他包裹住,让他根本无处可逃。 钱叔还在,袁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脑中莫名的贪恋给压了下去,掏出钥匙把章修严扶进屋。 将章修严弄到床上,袁宁对钱叔说:“钱婶最近睡不好,钱叔您早些回去陪陪她吧。” 钱叔知道袁宁这孩子最妥帖,见袁宁细致地照料着章修严,也就放心地回去了。 屋里只剩袁宁和章修严。四周的空气仿佛一下子凝固起来。袁宁看着和六年前一模一样的房间,蓦然想起这还是当初自己布置的。章修严什么都能做好,就是对自己不怎么上心,如果没有人督促的话肯定不会考虑怎么让自己过得舒服。 在这六年里,大哥是不是总是会像现在这样喝醉呢?袁宁回想着自己从钱叔他们那打听来的消息,确定这还是章修严第一次喝得烂醉如泥,才稍稍放下心来。 袁宁替章修严把西装外套脱掉,解开了那系得一丝不苟的领带。没了成人的装束,章修严看来年轻了好几岁。袁宁用热水弄湿了毛巾,替章修严擦了擦脸和脖子,那浓烈的酒气总算散了大半。 章修严喝醉之后很安静,一动不动地躺着,和睡着了没什么区别。可见即使是到了这种不可控的时刻,章修严的潜意识依然约束着他的一言一行。 袁宁忍不住伸手抚平章修严微微皱起的眉头,可等他的手一挪开,章修严又顽固地皱起眉。 袁宁鼻子一酸。他见章修严紧闭着眼,不由扣紧章修严垂在身侧的手掌,俯身亲了亲那仿佛永远都舒展不开的眉头。 章修严手动了动,一把扣住了袁宁的腰。袁宁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发现章修严还是沉睡着,只是手落在了他腰上而已。 他们很久没有这么贴近了。 袁宁感觉自己在和章修严争抢空气,一不小心就会把对方的气息也吸进鼻端。 大哥的唇抿得真紧。喝了太多的酒,贴近后酒气有点浓,一点都不好闻。袁宁的心突突直跳,看着那近在咫尺的、紧闭的唇,忍不住微微地往前凑了凑。 碰到了! 袁宁觉得自己的唇被烧着了,心也被烧着了,来不及仔细感受那柔软的触觉就受惊似的远离。 大哥没有醒。 袁宁的心放回原位。大哥很少喝醉,以后可能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以后大哥会结婚…… 袁宁悄悄抱住章修严结实的腰,再一次亲上章修严的唇。 大哥的唇和大哥的性格一样,看起来冷冰冰的,其实很柔软,而且暖暖的,就是有酒的味道…… 袁宁用舌尖舔了舔,苦涩的酒味霎时钻进他每一个味蕾,让他霎时间头皮发麻,忘了自己在做什么。 他的唇傻傻地贴在章修严唇上。 而一直沉睡着的章修严蓦然睁开眼。 袁宁意识到章修严醒了过来,吓了一跳,连连后退,结果绊到了椅子,一屁股栽在地上。他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大哥,我、我——” 大哥一定会厌恶他——大哥一定会讨厌他的—— 章修严坐了起来。他又拧起了眉头,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袁宁,眼底似乎正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袁宁一直“我、我、我”地张着嘴巴,却说不出半句解释的话来。他眼眶慢慢红了,低下脑袋无措地喊:“大哥……” 袁宁正慌张着,就感觉一片阴影笼罩在自己身上。接着他感觉自己离开了地面,竟是被章修严抱了起来。 袁宁愣住了。 章修严说:“虽然是梦,但是地上也凉。”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低声说,“前几天还感冒了……” 袁宁僵硬地被章修严搂入怀中,他的脑袋贴着章修严的胸口,能听到章修严稳健而有力的心跳声。 虽然是梦? 大哥会梦见他吗?大哥没有生他的气吗? 袁宁也恍惚了:“是梦吗……” “当然是梦,”章修严说,“如果不是梦,你怎么可能会亲我?那天你还把我骗出去相亲——”提起那天的事,章修严的声音依然带着点儿愠怒和伤心,“我很难过,宁宁。” 袁宁感觉他花了六年筑起的防线在这一瞬间彻底崩塌。大哥也很难过吗?大哥的心情,和他的心情也是一样的吗? 大哥不生气他偷亲他,甚至——甚至还愿意让他亲吗? 袁宁眼底泪光闪动。他伸手抱住章修严的脖子,把脑袋埋进章修严颈窝,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他是在做梦吗?这是他的梦吗?袁宁哭着说:“大哥,我也很难过。” 章修严僵了一下。他侧过头,轻轻亲掉袁宁眼角的泪珠子。 袁宁感觉自己被烫伤了。 他抬起脑袋,与章修严对视。 他们那么地靠近,连呼吸都快连在一起。 大哥还醉着吧? 袁宁心怦怦直跳。 “我也想亲你。”或许是因为在“梦里”,又或许是因为喝醉了,章修严比平时诚实很多,大方地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口,“可是这是不应该的。我已经很久没有梦见你了……” 袁宁呆呆地听着。 “可是你来了以后,”章修严说,“我又一直梦到你,梦到你和我一起出生,和我一起长大——梦到我们的年龄一样大——你哪儿都没有去,一直在我身边。” 袁宁的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 一样的!大哥也是一样的!大哥也希望他们能一直一直在一起,永远都不分开—— “大哥——唔——” 袁宁的唇被吻住了。 和他浅浅的亲吻和轻舔不一样,章修严的吻凶猛又激烈,让他整个人都软了下去,只能任由章修严在自己敏感的口腔里肆意掠夺。 “我不想当你的大哥。”许久之后,章修严的声音才在袁宁耳边响起,“我为什么偏偏是你大哥……这是不应该的。” 章修严的声音低沉沙哑,压抑着深深的痛苦与渴望。 “是你先亲我的……宁宁……” 袁宁感觉有温热的液滴落在自己脸上。 大哥哭了。 袁宁的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大哥从来不哭的。 大哥一定比他更煎熬。 大哥从小就是所有人的榜样,大哥从小就是所有人交口称赞的天之骄子,大哥是祖父和父亲寄予厚望的继承人,也是负责管教他和姐姐她们的兄长——所以大哥怎么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大哥怎么能容忍这样的感情发生。 所以大哥一直在说,这是不应该的。 袁宁抽噎着问:“大哥,你不是讨厌我对不对?你不是讨厌我才不让我亲近你对不对?” “别哭,”章修严语气无措又温柔,“我怎么会讨厌你……我是讨厌自己,讨厌对你产生这种感情的自己。我以为我可以控制好……” “是我先亲大哥的,”袁宁抱紧章修严的脖子,“所以不是大哥的错,是我的错。”他勇敢地抬起头,飞快在章修严唇上亲了一口,“是我喜欢大哥,我好喜欢好喜欢大哥。” 章修严耳朵一红。 他哑声说:“睡觉!” 袁宁拉着章修严钻进被窝,看着章修严红通通的耳朵,又忍不住亲了它一口。 章修严恼了:“袁宁!” 袁宁觉得呼吸进胸腔里的空气都变得甜丝丝。大哥不是讨厌他,大哥也喜欢他,只是大哥肩膀上有太多的责任——他不在意了!他什么都不在意了!只要他们的心都是一样的,他什么都不会再在意! 他记得章修严曾经问过他,如果知道栾嘉要选一条很难走的路,该不该劝栾嘉不要走? 那时候他不明白章修严指的是什么,后来他已渐渐就明白了。 那时栾嘉和霍森先生在一起了。 当时他的回答是,没有什么路是不难走的。 袁宁悄悄把脑袋埋进章修严胸口。 如果大哥不喜欢他——如果大哥厌恶他近乎贪婪的喜欢,他可以压下心底那躁动无比的渴望,乖乖呆在弟弟的位置上不靠近半步。可是如果大哥也喜欢他,那么让大哥去结婚——让大哥压抑着那样的感情去结婚,对谁都不公平。 袁宁小心地摸了摸自己被章修严吻过的唇。 “大哥。”他小声喊。 “还不睡?” “大哥也没睡。” “……” “大哥醒来后会忘掉的吧?” “……” “那我可以再亲大哥一下吗?”袁宁仰起脑袋,目光灼灼地看着章修严。 章修严用黑沉沉地眼睛盯着他很久。 “可以。”简单的两个字一出口,红晕又爬上了章修严的耳朵。 袁宁欢喜地挨近,往章修严嘴巴上亲了一口。他想到章修严刚才的吻,笨拙地把浅尝辄止的亲吻加深了一点点,等尝到章修严嘴里残留的酒味,脸蛋也随之变得红通通的。他居然趁着大哥喝醉偷偷亲大哥! 袁宁意识到自己在做多么卑鄙的事,顿时缩成了小虾米,红着脸把脑袋重新埋进章修严怀里。 章修严却把他挖了出来,缓缓凑近,呢喃着说:“你亲完了,该我了。” 袁宁觉得自己脸上烫得快要烧起火来。 “闭起眼睛。”章修严相当耐心地指导。 袁宁乖乖闭眼。 章修严的唇轻轻覆了上去。 袁宁身上每一个毛孔似乎都舒张开了。他微微张唇,迎合章修严逐渐加深的吻。 章修严吻够了,把袁宁搂进怀里,在袁宁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一下:“晚安。” 袁宁红着脸小声说:“晚安。” 两个人一觉睡到天亮。当连窗帘都掩不住朝阳的辉光之后,章修严才缓缓睁开眼。他感觉有颗毛茸茸的脑袋靠在自己胸口。 他的手掌微微收了收,发现自己摸到了富有弹性的皮肤。 章修严整个人都清醒过来。他低头一看,蓦然坐了起来。躺在他怀里的是袁宁——是他一直想推远的弟弟。他们都没来得及换上睡衣,袁宁的上衣微微撩起,刚才的他的手就搭在那光裸的腰身上。那富有弹性的触觉,来自袁宁腰间的软肉—— 昨晚发生了什么? 袁宁也被章修严的动静吵醒了。他很少睡得这么沉,更别提睡过头。他也坐了起来,看着僵坐在那里的章修严。 很明显,章修严把喝醉后的事忘了! 没关系,他记得就好了。袁宁笑了起来,脸颊上露出了小小的酒窝。他高高兴兴地喊:“大哥!” 章修严一阵恍惚,感觉一下子又回到了很久以前。那时谁都不敢太靠近他,只有袁宁总是不怕他,觉得他难过的时候要亲亲他,遇到高兴的时候要亲亲他—— 亲? 章修严额角一跳,总觉得自己忘记了非常重要的事情。他感觉自己的唇和喉咙火辣辣地疼,目光不由落到袁宁的唇上。袁宁的唇有些发红,可是他不确定它是不是本来就这样—— 他应该没有做什么。 即使是在梦里,他从来不会做什么。 袁宁已经下了床,跑去刷牙洗脸,然后对还在出神的章修严说:“大哥你快去洗个澡,你太沉了,昨晚我没法帮你洗。等你洗完了就出来喝点茶再醒醒酒,要不然脑袋会疼!” 应该没有做什么。章修严听着袁宁欢快的语气,再一次做出判断。如果他真的做了什么的话,袁宁不可能是这样的表现。袁宁会觉得他是个变态,觉得怀有那种想法的他非常可怕—— 所以他肯定没有做什么。 章修严下了床,找出衣服去洗澡。他走进浴室,脱了衣服,发现自己身上什么痕迹都没有,顿时更安心了。 果然什么都没发生。 他以前也喝醉过一两次,钱叔说他酒品不错,喝醉后就是睡觉而已。回想起刚才摸到袁宁的腰的触感,章修严觉得手掌发烫,忙放了水冲刷掉蓦然钻进心里的躁动。 那是你弟弟,章修严。 章修严这样对自己说着,压下那种可耻的燥意。 等章修严洗完澡出来,袁宁已经煮好醒酒茶捧进来。袁宁将醒酒茶递给章修严,自告奋勇地说:“大哥,我帮你把头发擦干!” 章修严一顿:“不用。” 袁宁说:“要!”他严肃地说,“不擦干以后会头疼!” 不等章修严闪躲,袁宁就自发地拿起柔软干燥的毛巾仔细地帮章修严擦起头发来。 都这样了,再躲躲闪闪更加古怪。章修严只能由着袁宁忙活,自己端起醒酒茶喝了一口。 苦。 章修严被茶苦得脑袋都清醒了不少。 房间里的气氛莫名地凝滞起来。 袁宁就在他旁边,拿着毛巾给他擦头发。 章修严觉得自己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呼吸了。 “差不多了。”章修严只能僵硬地说。 袁宁看着章修严微微发红的耳朵,心里闷笑不已。他跑去把毛巾挂好,拉着章修严下楼晨跑。 下楼的时候遇上对面大爷,对面大爷乐呵呵地和袁宁打招呼:“宁宁来了啊?这几年你好像不怎么过来!” “忙着考大学嘛,”袁宁说,“现在我考上首都大学了,和大哥是校友呢!以后就可以常来了!” “那敢情好,”对面大爷说,“你大哥每天一个人忙进忙出,怪孤单的!离开家到外面打拼还是得有个人一起才行的。” “您说得对!”袁宁笑嘻嘻地应了,和章修严一起下了楼。小区的绿化很不错,不过已经入秋了,许多叶子都转黄了。不远处有条路栽了不少银杏,远远看去金黄一片,格外漂亮。袁宁拉着章修严往那边跑,秋风轻轻吹来,一片片银杏叶随风飘落。有片叶子落到章修严脑袋上,抱着章修严乌黑的头发不愿被吹走,袁宁微微踮起脚,帮章修严把那银杏叶子拿掉。 章修严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 袁宁乐滋滋地笑了。 跑过银杏道,长长的河岸出现在袁宁眼前。前头是一条穿过大半个首都的河,河面波光粼粼,有着秋日特有的温柔。 袁宁说:“秋天的太阳最舒服了,晒得整个人都暖烘烘的。” 章修严点点头。 袁宁和章修严跑了一圈,去附近的市场买了不少食材,回到住处把冰箱都填满了。 袁宁把章修严推出厨房,开始准备两个人的早餐。他多做了一些,捧去和对面大爷夫妻俩分享,乐得对面大爷高兴地送了他一些刚买回来的油条。 章修严看着袁宁忙来忙去,又是一阵恍惚,好像回到了刚买下这间房子的时候。不过袁宁今天好像特别高兴? 章修严看着袁宁藏着笑的眼睛。 袁宁大大方方地和章修严对视。 章修严收回视线,把袁宁做的早餐解决掉。他问:“昨晚是钱叔把你找过来的?” 袁宁点头。 “我喝醉后没做什么吧?”章修严还是把困扰了自己一早上的疑问问了出口。 “大哥什么都不记得了吗?”袁宁注视着章修严。 章修严说:“不记得了。” 袁宁笑眯眯地说:“大哥昨晚什么都没做。” 章修严松了口气。 “不过我偷亲了大哥。”袁宁用稀松平常的语气扔出一颗炸弹。 轰地一下,炸弹在章修严脑中炸开了。 袁宁身体前倾,隔着桌子在章修严唇上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大哥,我喜欢你,是想永远和大哥在一起的那种喜欢。” ————————————————————————————— 大哥:我昨晚做了什么吗? 宁宁:没有! 大哥松了一口气:还好我什么都没做…… 宁宁:我做了。 大哥:…… 第131章 盖戳 袁宁眼底含着笑意, 素来最爱红的眼眶和脸蛋都染上了笑, 没有一丁点变红的意思。 章修严被亲了个措手不及, 脑袋一片空白。等他回过神来,混乱、惊愕、慌张齐齐涌上心头, 他心乱如麻,却分辨不出其中有丝毫与“震怒”有关的情绪。 ……甚至还隐隐有些高兴? 他是你弟弟,最小的弟弟。章修严默念着这句话, 狠下心忽略自己心里深深的悸动,板起脸说:“不要胡闹!” 大概是他的语气太过冰冷,袁宁脸上的笑意没了, 眼底多了几分忐忑:“大哥你讨厌我吗?”他难过地看着章修严,“大哥你讨厌喜欢你的我吗?” 章修严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他明白这种感受, 明白这种想要靠近却害怕被厌恶的感受——明白这种觉得自己不正常, 却又忍不住想要更亲近——再亲近一些的感受。 怎么会讨厌?他也很想亲一下袁宁——可是袁宁是他的弟弟, 他最小的弟弟。 章修严正思考着该怎么正确地引导袁宁走回“正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到了袁宁脸上。 袁宁已经长大了, 和他第一次梦见袁宁时一样大。 十六七岁的少年坐在他身边, 眉眼都已经不再是儿时模样,瞧不见丝毫稚气。 章修严觉得自己的每一根神经都被火焰灼烧着, 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不想拒绝, 他一点都不想拒绝。 他只想对袁宁说, 我不讨厌,我也喜欢你。 章修严的话还梗在喉咙,袁宁已经红了眼眶, 语气满满的都是自暴自弃,好像真的开始讨厌自己来:“大哥,我是不是有病?我喜欢男的,还喜欢自己的大哥——” “不是!”袁宁的自我谴责让章修严再也没法沉默。 袁宁眼睛亮了起来。 对上袁宁亮亮的目光,章修严的犹豫被彻底击溃了。 去他妈的不正常。 去他妈的有病。 章修严说:“你没有病。”章修严伸手摸摸袁宁的脑袋,那柔软的触感让他有些舍不得挪开手,“但是你还小。你还会遇上很多不同的人,他们各有各的出色,各有各的魅力。等你长大了你就会发现,我并不是你认识的人里最好的、最适合你的那个。” “可我就是喜欢!”袁宁说,“就算不是最好的、不是最适合的,我也喜欢!我喜欢大哥对我笑的时候,也喜欢大哥对我板着脸的时候——只要是大哥,我全都喜欢。” 章修严心里一片滚烫。他绷着脸:“前几天我才和你说了,不许早恋。”监守自盗什么的,有点可耻。 “我不早恋!”袁宁很乖,“我先预定好不好?” 章修严对上袁宁灼人的双眼。 袁宁跑到章修严身边,一把抱住章修严,毛茸茸的脑袋埋到章修严颈边:“大哥等我长大了好不好?” 章修严的脸绷不下去了。 他没有办法欺骗自己,也不愿意再看到袁宁红了的眼眶。既然相互喜欢、既然相互喜欢到无法再隐藏的地步,为什么要再一次把袁宁推远?不管未来会有什么样的风雨,他都可以帮袁宁挡住。 更何况袁宁比他更勇敢。 章修严缓声说:“好。” 袁宁高兴地在章修严脸颊亲了一口。 章修严的耳朵瞬间红了。 他咬牙:“不许乱亲!” 袁宁理直气壮:“先盖个戳,免得被人偷走了!” 章修严:“……” 袁宁乐滋滋地和章修严一起把住处的卫生搞好,一眨眼就是八点多,不由和章修严说起自己加入棋协的事——肖前辈要他们周末过去呢! 章修严知道袁宁这几年一直有在这方面下功夫,听到袁宁糊里糊涂加入了棋协也不觉得多意外。他说:“时间差不多了,我送你过去。要不要去把周聿林也接上?” “我给他打个电话!”袁宁把电话打到周聿林那边,周聿林说棋协离宿舍很近,他走过去就可以了。 章修严开车载着袁宁出门。 正是上下班高峰期,路上的小轿车和自行车都很多,尤其是到了路口,自行车如流水般涌向四面八方。袁宁看着车窗外一辆辆崭新的小轿车,对章修严说:“大哥,现在路上车子越来越多了!” 章修严点头。他说:“我现在负责的项目之一就是汽车国产化,已经进入尾声了。再过一两年,家庭私人汽车的拥有率会更高。”他有着得天独厚的资源,而且从来不会拒绝去利用它们。不过能在首都这种地方站住脚,背景和资源只是入门的通行证而已,剩下的还得靠自己的本领。 袁宁对章修严的事都很关注:“大哥不是几年前就拿到技术了吗?为什么还要一两年呢?”他记得章修严还在大学时就拿下了有关的技术。 “买回来的技术都是国外面临淘汰的。”章修严说,“耗能大,污染大,一旦大量投产,国内环境会受到污染影响,而且会被禁止出口。要是拿着那样的技术直接建厂,我们肯定会变成别人口里的笑话。” 袁宁一想就明白了。想想看,你这边欢欢喜喜庆祝自己终于有自己生产的汽车了,人家一看,原来是捡了别人淘汰的垃圾!袁宁说:“所以大哥大学时就选了一批人消化那些技术,然后在那些技术的基础上改变和创新,开发属于我们自己的新技术?” 章修严点头。提起工作上的事,他看起来比平时更加严肃:“国内这一块完全是空白的,不管是技术还是人才都远远跟不上来。这个国产化的过程其实也是培养人才的过程。” “老师说我们现在被当成‘世界工厂’,利润低、污染大的零件加工工厂都被建到我们这边来,钱却被那些有核心技术的外国商人赚走了。”袁宁努力跟上章修严的思路,“如果我们有自己的技术,就不用这样了对吧?” 章修严说:“对。” “大哥真棒!”袁宁由衷夸道。 章修严没有接话,微红的耳朵却泄露了他的愉悦。 袁宁瞄见章修严耳朵的变化,感觉周围的空气又变甜了。到了棋协门口,袁宁动手去解安全带。再碰到安全带下端时,他眼珠子一转,对一旁的章修严说:“大哥,我好像解不开,你帮我解一下好不好?” 章修严没怀疑,依言转过来,伸手替袁宁解开安全带。就在他微微俯下身时,袁宁抱住了他的腰,飞快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章修严咬牙:“袁宁!” 袁宁忙松开手,乐滋滋地说:“大哥,我好喜欢好喜欢你。”说完他从章修严身下钻了出去,打开车门逃似也地跑了。 章修严看着关上的车门和空荡荡的副驾座,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填满了,可是又觉得空荡荡的。他想起刚到章家来的袁宁,那时候袁宁胆子小,爱哭,说话磕磕绊绊结结巴巴,仿佛连喊他一声大哥都要鼓起勇气才敢开口。现在这小结巴居然敢这样亲他,还把“好喜欢好喜欢你”这种话挂在嘴边—— 章修严的神色不知不觉变得柔和。 他往车窗外看去。 周聿林已经走到棋协门口,袁宁快步跑上去和他会合,不知在和周聿林说些什么,脸上带着欢喜的笑。周聿林脸上表情还是不多,不过看着袁宁的目光很专注,像是在看他心爱的仙人掌。 章修严心头一跳,压下那种无声无息钻出心底的酸意。 他刚才还对袁宁说袁宁以后会遇上很多出色的人,仔细一想,袁宁身边早就有了吧?不管是周聿林、宋星辰还是郝小岚,都各有各有的优点,周聿林沉默却体贴,宋星辰沉稳有度,郝小岚活泼可爱。还有杜骁杰、林大石——还有很多在他不敢去了解、不敢去靠近的这六年里出现在袁宁身边的人。 如果他对于袁宁而言,真的只是少年时期一时的迷惑呢? 章修严看着袁宁和周聿林走进棋协,心里沉沉的。当他们之间隔着的那一层薄薄的纸被撕开,那种早就潜藏在心底的酸涩开始光明正大地冒头,很快就肆无忌惮地侵蚀了他整个心脏。 章修严猛地回过神来。 亏他早上还想把袁宁引回“正路”。 那小结巴现在胆子这么大,要是知道他这种泛酸的心情,肯定敢当着他的面嘲笑他的口是心非——说不定会笑他一辈子吧? 一辈子。章修严感觉自己被这个词灼伤了,既滚烫又柔软。 既然答应要等小结巴长大,确实该为“一辈子”做打算了。总不能永远是那小结巴冲在最前面,而他一直在原处坐享其成。 袁宁不知道章修严的决心。他和周聿林走进棋协,径直去了训练室那边。 即使是在寸土寸金的首都,棋协的训练室也修得非常宽敞,里头的采光非常不错,每个角落都亮堂堂的。袁宁和周聿林一踏入训练室,就感觉有很多双眼睛齐刷刷地落在自己身上。 有个大约二十五六岁的青年走了过来,敦实的身材让他脚步迈得不快,瞧着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健。他脸上带着憨憨的笑容:“你们就是肖前辈推荐的两个新成员吧?这几天我们都盼着你们过来呢。” 袁宁与周聿林对视一眼,都感觉这憨厚的青年并没有表面上这么欢迎自己。 周聿林向来不爱说话,袁宁笑着应道:“肖前辈让我们周末再过来的。” “这样啊。”敦实青年还是满面笑容,“也对,肖前辈忙得很,只有周末才有时间过来露把脸。” 袁宁明白了,肖盛昶在棋协里处境恐怕有点微妙。这些人听说他们是肖盛昶推荐进来的,对他们也有点“恨屋及乌”了! 袁宁不动声色地说:“前辈你们来得真早,已经在练习了吗?” “我们习惯了这么早,毕竟再过两个月就是亚联冬季赛了,得加紧练习。”敦实青年图穷匕见,“你们能被肖前辈推荐进来,肯定很厉害吧?来来来,来和我们下几局!” 第132章 名额 袁宁腼腆地跟着敦实青年往里走, 周聿林紧跟在后, 两个人都好奇地观察着训练室的陈设。他们平时下棋一般都在华亭棋社, 很少去参加什么比赛,对正规的训练场地挺感兴趣。 除了那敦实青年外, 其他人也都很关注袁宁两人到来。见敦实青年带来两个新面孔,他们笑呵呵地说:“罗胖,这就是肖前辈推荐的两个新成员?” 敦实青年点头。他已经问过袁宁两人的姓名, 一脸热情地把袁宁和周聿林介绍给所有人。 袁宁好奇地问:“前辈们都在准备亚联冬季赛吗?” 提到冬季赛,众人的脸色有了点变化。他们和相熟的人对看几眼,无声地交流着。罗胖道出了气氛这么古怪的玄机:“是啊, 种子选手的名单差不多要定下来了,大家都挺紧张。” 袁宁一听就明白了。原来是因为他和周聿林来的时机不对。去年开始亚洲围棋联赛引入新赛制, 决赛有三十二人参加, 其中十六人是各国推出来的种子选手, 可以直接参赛;剩下十六人是通过重重预赛进来的,竞争比较惨烈。十六个名额分到华国来大约可以占六个, 都从棋协这边选出。 也就是说要在棋协这么多成员里挑出六个人去出战。 所有人加入棋协——尤其是到了棋总协这边, 都不是为了坐冷板凳而来! 周聿林想加入棋协,不就是因为想要打比赛吗?他们在这时候来到棋协, 难怪不受欢迎! 袁宁弄懂了原因, 心里也平和了。周聿林显然也明白过来, 所以在罗胖提出对局的邀请时大大方方地坐了下去。已经面对过亚联第一人西川江,这样的挑战他一点都不畏惧。 袁宁本想旁观看看棋协职业级选手的水平,旁边却出来个黑脸青年, 约莫二十二三岁的年纪,皮肤有点黑,人很瘦,像根杆子。旁边的人本来蠢蠢欲动,见黑脸青年上前后就退了回去。可见这人棋艺不差。 袁宁听见别人叫他“黑面”。 黑面邀袁宁对局。 两边几乎同时开始。袁宁拿的是黑子,他下得很谨慎,每一着都需要思考一下。周聿林就不同了,在水平有明显差异的情况下,周聿林运子如飞,几乎毫无停顿,不一会儿罗胖额头就冷汗涔涔,主动认输。没法下了!每一步都给看透了,还有什么好下的?你下一步,人家已经想到一百步去了! 罗胖擦了擦汗,逃似也地离开棋桌。瞧见和袁宁下棋的是黑面,罗胖也吃了一惊,忙走了过去。没等他挤进去,就听到有人说:“白大龙被屠了!” 罗胖侧过厚实的身板儿,艰难地挤进里头,就看到棋盘上白子零落,黑子一路挺进,让白大龙连逃窜的机会都没有。 黑面是出名的中盘坚稳,被这样屠了大龙的情况少之又少!连黑面都输了,他们还要不要上?其他人对望一眼,犹豫着上前邀战。黑面却没有让出位置的意思:“再来。” 袁宁也下出了瘾头,马上和黑面开始第二盘。他实战的机会比周聿林还少,碰到黑面这样的对手觉得很好玩,卯足劲与黑面认认真真地下了起来。 周聿林的对手换了人,罗胖在一旁观察起袁宁的棋路来。比起周聿林那种滴水不漏、计算缜密的下法,袁宁的棋路要灵活一些,叫人有些捉摸不透。不过正因为灵活,所以经常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疏漏,所以比周聿林要更好对付。 第二局黑面就赢了。 袁宁由衷夸道:“你真厉害!”他很少碰到这么厉害的对手呢! 黑面却不觉得厉害。没等其他人上前,黑面已经再次开口:“再来。” 袁宁也觉得自己刚才那局还可以下得更好一些。他高兴地说:“好!” 两个人立刻开始第三局。 而周聿林那边已经完胜了三个不同的对手。 袁宁和黑面的第三局一直下到吃饭时间。周聿林走过去提醒袁宁饭点到了。 袁宁吃了一惊。时间过得真快啊!棋协的职业选手们每天都要花很久在练习上吧?袁宁对他们的努力佩服不已。他要不是可以在“梦里”花些时间琢磨,肯定下不来的!袁宁转头对黑面说:“该去吃饭了,下午再下吧!” 黑面对上袁宁烁亮的眼睛,点了点头,暗暗记住盘面,准备回来后再接着下。棋协有食堂,袁宁和周聿林、黑面一起过去,和食堂师傅聊了一会儿,就收获了一大勺糖醋排骨。 黑面瞧了瞧自己那寥寥两三块排骨,开始扒饭。 会长办公室。肖盛昶抱着手臂,睨着坐在那的棋协会长:“怎么样?我没看走眼吧?” “是没看走眼。”何会长心情很复杂。虽然那天说要把人扔给肖盛昶管,他还是尽职尽责地去调来袁宁和周聿林的资料。周聿林和袁宁都没参加过正经的职业赛,更没有加入过地方棋协,只得了个段位证书。不过周聿林家的地址引起了他的注意,华亭棋社,姓周! 何会长很快就想起那个和肖盛昶同一时期进入棋协的少年天才。那少年确实很厉害,肖盛昶从来赢不了他,不过他总不愿意露面参加比赛,说是自己克服不了比赛时的紧张——所以知道那少年的人并不多。后来肖盛昶成了亚联第一人,那人却因病回了家。再过几年,他们就听到那人去世的消息。 何会长有些唏嘘:“没想到他有个儿子。”以前肖盛昶和那人都是他只能仰望的存在。后来那人不在了,至于肖盛昶——不说也罢。 “那个年纪小点的,你觉得怎么样?”肖盛昶开口问。 “小点的那个?”何会长回想了一下刚才从玻璃窗外看见的对局。比起周聿林成熟的棋风,袁宁的下法稍显稚嫩,第一局能屠了黑面的大龙也只是黑面轻敌了而已。后来两局他不就下不过黑面吗? 何会长客观评价:“还不错,棋力比黑面稍弱些,不如那姓周的孩子稳定。” 肖盛昶说:“我不这么认为。” 何会长皱起眉头:“理由呢?” 肖盛昶摸着下巴:“他长得讨喜些,我猜他去食堂可以有一大勺糖醋排骨。” 何会长:“……” 何会长说:“我是傻了才会和你认真谈这些!”瞧见了袁宁和周聿林的实力,何会长顿时不太放心,“既然你不常过来,这两个孩子就交给老佟来带吧。” “呵呵。”肖盛昶冷笑。 “你别耽误人!”何会长急了。 “谁耽误人还不一定,”肖盛昶说,“他要是能把人带出来,你还用愁亚联冬季赛的种子选手名额给谁吗?无非是算来算去都没有胜算,你才会迟迟定不下人选来。”想上场的人很多,有那本事上场的人多吗?一个巴掌都凑不足。 何会长还没说话,他们正巧谈到的“老佟”就推门而入。老佟怒发冲冠:“肖盛昶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我没把人带好?接下来是不是要把名额让给你找来的两个新手才算‘不耽误人’?” 肖盛昶耸耸肩,懒得搭话。 何会长瞪了肖盛昶一眼,转头对老佟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什么脾气,别和他计较。” 老佟不依不饶:“我是不和他计较,可他这个时候找来两个新手,对孩子们的情绪影响很大!” 这点事就影响情绪?肖盛昶嗤笑一声,摆摆手说:“你们聊!我也去讨一勺糖醋排骨解解馋。” 肖盛昶去了食堂,要了饭菜,坐到了袁宁那一桌。袁宁乖乖喊:“肖前辈。” 肖盛昶点点头。他吃饭很快,明明袁宁他们来得早,先解决饭菜的却是他。 袁宁见了,忍不住说:“肖前辈您吃得太快,对胃不好。吃得慢些才容易消化。” 肖盛昶说:“小明爷爷今年九十八岁。” 袁宁楞了一下:“他也吃得很快?” “不,”肖盛昶说,“因为他不管闲事。” “…………” 肖盛昶喝了口汤,对袁宁说:“你们两个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经过系统的训练,也不打算放弃学业当职业棋手,这次的种子选手名额没你们份。”如果他像老佟那样叫嚷几句“没有谁不经锻炼就很厉害”“你不让他们上场他们怎么能练出来”,说不定也能抢来名额。不过没那必要。肖盛昶看向袁宁和周聿林。 袁宁点头。 周聿林开口:“可以报自由赛?”周聿林盯上的是剩下是十六个名额,他加入棋协也没想着抢名额,就是借机找职业级的棋手积累实战经验。第一次参加亚联赛就想有什么特别待遇根本不实际,周聿林根本没这么想过。 “可以。”肖盛昶说,“有这志气很不错。不过到了专业比赛可不是训练室里那么简单了,而且自由赛是单败淘汰赛,要是在第一轮就遇到强劲对手可能就止步在第一轮了。” 周聿林点点头,表示自己了解了。 袁宁觉得很好玩:“我也可以报名吗?” “既然是自由赛,自然都可以报名。” “那我也报名!”袁宁决定和周聿林一块去玩玩。 旁边的黑面吃完了,抬头问袁宁:“我们回去继续下?” 袁宁一口答应,和黑面回了训练室那边。 到下午四点半,何会长过来了,告诉所有人亚联冬季赛下周一正式开始报名,有意向的可以领取报名表回去填写。 很多人都没动,他们还盼着种子选手的名额能落到自己头上。报名急什么,还有一个多月可以报! 袁宁和周聿林没想那么多,噔噔噔地跑上去,要了张报名表。黑面看了看神色各异的众人,也走上去要了一张。罗胖吃惊:“黑面,你怎么也拿!” 黑面没解释,只说:“报名。” 有几个知道自己棋力不足,又没有老佟那样的好导师,见黑面拿了表,他们也去讨表,默不作声地找好位置开始填。 何会长有些意外,不由看了袁宁和周聿林一眼。 袁宁却已经不关注领表的事了,他对周聿林说:“我有点事要先走。” 周聿林说:“好。” 袁宁乐滋滋地跑了出去。 还没到五点,他可以去接大哥下班! 第133章 家属 袁宁坐上公交车, 跟着车子摇摇晃晃, 很快抵达章修严工作的地方。他到门卫那做访客登记, 正问着路,旁边就进来个浓眉大眼的青年。青年吃惊地说:“小娃子, 你找老大啊!” “老大?”这个称呼让袁宁有些意外。 青年显然是个爱说爱闹的,见袁宁一脸惊奇,他笑呵呵地说:“老大那么严肃, 私底下我们都这么喊他。他也知道的,不过没有说什么。跟着老大可有安全感了,上回有人来抢功, 被老大狠狠堵了回去。我回去跟我爸一说,我爸都说这是我们的福气!”他好奇地打量着袁宁, “你是老大的弟弟吧!” 袁宁点头。 “一看就知道!”青年得意地笑, “我刚才远远看到你站得跟那叫一个直, 背那叫一个挺,一眼看去就觉得挺像——走过来果然听到你问老大的办公室在哪。” 袁宁很喜欢这活力充沛的青年。他边和青年往里走边询问章修严的事, 青年一点防心都没有, 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话往外倒。 青年口中的章修严依然是袁宁认识的章修严,工作上严于律己也严于律人, 平时却不太拘着底下的人, 开得起玩笑, 对底下的人很好。比如青年所说的被抢功,如果不是碰上章修严这么强硬的,肯定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去年篮球赛老大还领着我们拿了第一!”说起这个青年就眉飞色舞, “我今天去开会。今年其他人在会议上投票决定不玩篮球赛了,改成乒乓球。老大会打乒乓球不?” “会啊。”袁宁说,“我们家里就有球桌呢。”这几年他们过年聚上了,也会打打球交流交流。章修严体能好,什么球都玩得转。 “那就好!”青年高兴不已,“他们不敢和我们比篮球,我们在乒乓球上杀他个落花流水片甲不留!” 袁宁笑眯眯地听着。 青年说:“不过我们有几个人好像都没玩过啊,老大又肯定不会双打,说不定输给那些天天练习的老前辈。” 袁宁知道肯定是章修严太严肃了,大家都不太敢和他一对一地培养默契。他眼珠子一转:“家属可以参加吗?” “家属?”青年翻了翻会议纪律,点头说,“家属可以参加 ,因为有的部门女性多,只靠女性上场会吃亏。” “那我可以和大哥一组!”袁宁踊跃报名。 青年看了看袁宁,发现袁宁大概十五六岁,还在长个头,一起来玩玩肯定没人有意见,于是点点头说:“那好啊!你和老大感情肯定很好吧?” 袁宁笑得甜甜的:“是啊。” “那敢情好,打球肯定很默契!”青年也很高兴,看了看前面,转头对袁宁说,“前面就是老大的办公室了。” 袁宁已经透过透明的窗户,瞧见了屋里的章修严。 即使是周末加班,章修严的衬衫依然穿得一丝不苟,扣子扣得特别严,领带系得整整齐齐,外面还穿着深灰色的外套,显然是把自己往成熟里捯饬。 章修严正在和人谈话,神色认真而专注,不时指指桌上的资料,像是正在让对方注意某些内容。对方也仔细倾听着,不时向章修严提出自己的意见,谁都没注意到下班时间快到了。 工作时的大哥真好看!袁宁眼睛亮晶晶。 青年也没有马上敲门,他和袁宁一起站在门外,说:“老大谈正事时最好还是不要打扰,反正我这也没什么事,就是报告一下和其他部门的联谊活动而已。对了,你找老大有没有什么要紧事?” “没有,”袁宁答完,依然从窗外往里看,“我们在这里等一下就好。我还没见过大哥工作时的样子呢!”这样的大哥特别特别认真,特别特别帅气,好想亲一口! 袁宁耳根微微发烫。还有人在旁边,不能亲,不能想!袁宁连忙挪开眼,和旁边的青年聊起天来。 青年没察觉袁宁泛红的耳根,和袁宁说起联谊活动的时间地点,最后把奖品也说了,拿到一等奖的部门每人可以分到100斤大米和50斤花生油!后面的名次依次递减,但只要参与都能拿到。中秋快到了,这是找理由让大伙扛点福利回家过节去。 袁宁觉得奖品很丰富:“那可以吃很久啊!” “一家人一起吃的话也很快吃完。”青年说,“而且要是只拿到最后一名,说不定就够几顿饭。当然,单身汉肯定要吃很久。” 袁宁点点头。 天有点暗了,夜风有点凉。袁宁忍不住往里瞄,看看章修严忙完没有。里面的对话好像已经结束了,章修严收起桌上的资料,揉了揉眉心。 看起来有点累。 袁宁正想着,章修严已经抬起头看向窗外。 章修严一顿,看了看表,猛地察觉已经快五点半了。 确定自己看见的不是幻觉以后,章修严在下属诧异的目光里站了起来,大步走到门后把门打开,伸手握住袁宁的手。 袁宁在外面站了好一会儿,手已经有点儿发凉。章修严拧起眉头:“怎么站在外面不进来?”他脱下外套罩到了袁宁肩上,把袁宁拉进办公室。 青年和下属都目瞪口呆。虽然他们老大还是冰着一张脸,可是感觉周围的空气好像突然变得不一样了! 袁宁整个人被裹在章修严的外套里,感觉上头还有着章修严暖暖的体温,脸顿时有点烫也有点红。 青年最先回过神来,呐呐地解释:“是我看老大你正在谈正事,就提议先别打扰。” 章修严点点头,没有因此而说什么。他把袁宁塞进自己的办公椅上坐着,自己站在一边开口询问:“开完会了?联谊活动决定好了吧?” “决定好了!”青年拿出会议记录简单地向章修严报告。 “你去问一下哪些人要报名,把名单决定好交过去。”章修严往旁边睨了一眼,瞧见袁宁的手悄悄从外套底下探出来抓自己的手。他手掌一收,把那图谋不轨的手扣在自己掌心,面上不动声色地将青年和下属都打发走。 青年走到门边,又想起袁宁刚才的话。他忙转过身来说:“老大,开会时说家属也可以参加!那你和宁宁是报双打对吧?” 宁宁?章修严听到这称呼,手掌收得更紧。这小结巴到哪儿都能迅速和人熟悉起来!章修严说:“对,双打。” 青年退了出去,走出几步,又倒回来把门关上。 袁宁看着两个人紧扣的手掌,心里甜滋滋。他说:“大哥,一等奖可以有好多好多大米和花生油。” 章修严瞧着袁宁亮亮的眼睛,揉了揉他的脑袋:“那你得经常过来把它们吃完。” 大哥让他经常过去!袁宁觉得他的心最近都很不安分,总是砰砰砰地在胸腔里冲撞着,仿佛想要从他的胸口跳出去! 袁宁跑到窗边,把窗帘拉得紧紧的,一条缝都没留。他看了看两个人在灯光里投下的影子,推着章修严到一旁的书柜旁躲着,微微仰起头看着比自己高一些的章修严,红着脸问:“大哥,我可不可以亲你一下!” 章修严抓着袁宁的手,发现两个人的掌心都热得冒汗。从刚才有人在的时候,他们的手掌就在发烫,一直烫到心里。章修严把袁宁抵在旁边的墙上,稍稍凑近一些。 袁宁心猛跳起来,紧张地闭起眼睛。 章修严亲了亲袁宁挺挺的鼻尖,竭力压下狠狠亲个够的冲动,吐出一句存留着理智的回答:“不可以。” 袁宁:“…………” 章修严看着袁宁脸上的失望,残余的冷静和理智差点溃不成军。他伸手把袁宁抱进怀里:“这里是工作的地方。” 袁宁把脑袋埋进章修严怀里:“那我们这就回家!” 章修严绷着脸,不让袁宁发现自己红了耳朵:“也不行。” 袁宁:“………………” 章修严:“不能早恋。” 袁宁微微踮起脚,在章修严肩膀上用力咬了一口。 太过分了! 他刚才以为大哥真的要亲上来! 大哥醒来以后还没有主动亲过他呢! 好想把大哥灌醉! 袁宁自然没机会把章修严灌醉。他暗暗叮嘱钱叔如果章修严应酬又喝醉了一定要叫他过去照料,钱叔却打破了他的幻想:“小章先生说以后他喝醉了不能让你过来。”钱叔补了一句,“小章先生大概想宁宁你看到他喝醉的样子吧?毕竟小章先生在你们面前一直是很有威严的兄长!” 袁宁:“……” 大哥是不想让他有可乘之机才对! 袁宁又是失望又是甜蜜。大哥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嘛!即使再想亲近,也绝对不肯在他还没成年的时候越线半步。要不是真正在乎他、要不是想要长长久久地在一起,才不会压抑恋人之间本能一样的亲近欲望。 虽然没办法讨到亲亲,袁宁心情还是很好。他们平时都忙,有空的时候就和部门里的人一起练球。 要不了多久袁宁就和章修严底下所有人混熟了。 这是一个很年轻的部门,章修严明明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个,看起来却是最稳重的。即使换下正装上了球桌,章修严的打法也凌厉得很,过不了几天就和袁宁一起横行整个部门。 最后其他人哭着喊着把袁宁讨了过去,才勉强组出一组能和章修严分庭抗礼的双打组合。 有人提出相当龌龊的建议:“不如老大你和宁宁拆开分两组算了,这样我们稳拿第一!” 袁宁和章修严一致反对:“不行。” 所有人齐齐看着他们。 章修严严肃地说:“要给别人留点活路。” 所有人都觉得是这个理。赢了就行了,别赢得太过分,要不然明年联谊活动又该换一种球了! 联谊活动如期而至,地点是区里的体育馆。袁宁和章修严果然一路杀到最后,没碰到半个敌手。不少人开玩笑地抗议章修严强队还请外援,章修严一本正经地反驳:“家属。” 不是外援,是家属! 袁宁和章修严一块把大米和花生油往车上扛,笑眯眯地说:“大哥,听说去年你们篮球赢了他们,今年他们就不比篮球了。今年我们这样赢了他们,明年他们会不会不让带家属参加了?” “不会。”章修严冷静地分析,“不让带家属参加他们只会输得更惨。” 袁宁又提出另一个想法:“那他们会不会换成羽毛球?” 章修严觉得有可能:“也许真的会。” 袁宁兴致勃勃:“那我们把羽毛球也练起来!” 章修严看着袁宁带着兴奋的脸蛋,心里一片柔软。这些本来只是例行公事的活动和福利,好像一下子变得有趣而美好起来。他点头说:“好。”他打开车盖把大米放进去,然后从袁宁手里接过花生油,摆到大米旁边,感觉连挨在一起的大米和花生油都很般配。 章修严正要和袁宁上车回住处,就听到有人惊喜地喊道:“宁宁?” 作者有话要说: 大哥:感觉大米和花生油配一脸。 大米:喵喵喵??? 花生油:喵喵喵??? 空间:有时间拉郎配没时间让我露脸,好气哦!!!!!! 第134章 理论 联谊活动结束后已经是傍晚, 体育馆里陆陆续续有人往外走。袁宁转头看去, 脸上也有了惊喜, 喊住他的人居然是许久不见的林大石! 林大石寝室里的几个人都是踢足球的,初二时就被青训营挖走。现在林大石已经是俱乐部U17阶段的主力, 马上要升到U19阶段去,所以剩下这段时间变得更外重要,要是不能在各种比赛里刷足存在感, 接下来不一定还能有比赛机会。 去了青训营之后,袁宁见到林大石的次数一年比一年少,只偶尔在惊鸿一瞥的少年赛里看见过林大石的身影。比起刚认识时, 林大石要更壮实一些,不过不是横向的壮实, 他身材高大, 肌肉很匀称, 明显能看出是经常锻炼的。 与好友久别重逢,袁宁非常高兴。他与章修严说了一声, 便邀请林大石一起去吃饭。林大石归队跟教练打过招呼, 和袁宁上了章修严的车,去找地方解决晚餐。 “猴子他们呢?”袁宁坐定, 问起其他人的消息。 林大石神色一黯, 叹息着说:“他们不踢球了。” “啊?”袁宁疑惑, “为什么不踢球了?他们都很喜欢踢啊!”他记得当初林大石几人被选上,全都又哭又笑,只差没对着天空嚎叫几声。都已经去了青训营, 怎么就不踢了呢? 林大石面色沉沉。 “火锅吃吗?”章修严插话。前面有个火锅城,新开的,没什么名气,不过看起来挺干净,客人也不少,应该不会太差。 “吃的,”林大石应道,“这几天有点凉,吃点辣的暖暖。” 章修严停好车,领着两人走进火锅城。一进门,热腾腾的蒸汽扑面而来,还没坐下已经有点热。章修严穿着正装,看起来和火锅店格格不入。他脱了外套,拉开椅子坐下,让袁宁和林大石坐下选菜。 袁宁惦记着刚才的话题,随意挑了几种章修严爱吃的菜就不选了。林大石选得也不多。最终还是章修严补上几样肉菜,才让服务员去准备食材。 林大石灌了一杯水,一抹嘴,没说话,先叹了口气:“早些年球员是宝贝,各个俱乐部人都不够,都抢着要。这几年踢球的人越来越多,俱乐部开始挑挑拣拣起来。有本事的自然人人抢着要,可真正能称得上‘有本事’‘有天赋’的人能有多少?大部分人都是因为喜欢、因为坚持,才会想走职业球员这条路。” 袁宁沉默地听着。确实是这样的,不管是哪一个领域,真正的天才都少之又少,更多的是平平凡凡的普通人,这些人构成了每个领域的基石。而作为基石之中普普通通的一个,没有自己独有的优势,想要脱颖而出实在太难了。 这也造成了他们的位置随时可能被人取代的窘迫情况。 林大石说:“如果有球可以踢,大家都愿意留着,即使只是替补也愿意的!可是猴子他们没有机会上场,连替补机会都没有。猴子他们走后我再三追问,才知道他们是因为没有给教练送钱才没法继续踢球。足足两年,他们连比赛的边都没摸过。他们家里人都不希望他们继续蹉跎下去,再熬着也熬不出头,不如早点找别的出路。” 袁宁拧起眉:“还有这样的事?” “我因为这件事和原来的俱乐部闹翻了,”林大石神色怅然,“接着我跳槽到现在这个俱乐部。跳槽后我才发现都是一样的,俱乐部都是一个德行,教练也都是一个德行。我倒还好,虽然家里穷,但身体素质好,没怎么送钱也熬过来了——要不然我可能也会像猴子他们那样退出。” 章修严也听得皱起眉。 林大石说:“我都在考虑要不要放弃。有个退役的前辈说,越往后越多人抢着上场,俱乐部和教练的胃口会越来越大,要是要我拿钱买上场机会的话我可能也没办法继续踢了。” 袁宁觉得不可思议:“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 “唉,不说这个了。”林大石看着锅里翻腾的汤水。章修严点的是鸳鸯锅,一边是奶白色,一边是火红色,暖乎乎的热气从锅里飘起来,熏得人眼眶都湿了。林大石说,“初中的时候多开心,每天只要想着怎么把球踢好就可以了。” 章修严说:“上次伍先生说想要弄个俱乐部。”他看向袁宁,“有没有开始准备?” 袁宁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伍先生”是谁。是袁波的继父伍英豪。伍英豪和袁波妈妈在餐饮业做出了头,在章修严指点下投资的地皮又赚了一大笔钱,目前准备继续进军酒店行业。袁波今年没有参加高考,而是去美洲当交流生——主要是替伍英豪他们考察国外酒店行业的情况,学习点先进经验,少走一点弯路。 对于如今的伍英豪来说,投资个俱乐部不算什么难事。袁宁说:“伍叔确实有这个打算,要是伍叔办俱乐部的话应该不会有这样的事,毕竟伍叔自己就非常喜欢足球。” 林大石却不那么乐观:“也不是没有抱着对足球的喜爱来开俱乐部的老板,可惜最后也没能幸免——要不变得和其他俱乐部一样,要不就直接开不下去。” 章修严和袁宁都听明白了。不仅仅是俱乐部的问题,还有协会那边的原因。有些事你不做,上面也会推着你去做,久而久之要么是随波逐流,要么被排挤在外、迅速消亡。 袁宁说:“大石你别灰心,肯定会有办法的。这样的情况总不会一直继续下去。足球可是公开性的比赛,总这样的话谁看不出问题?” “希望是这样吧!肉烫好了,边吃边说,煮老了不好吃。”林大石夹了一块肉片,蘸了辣酱。汤底的辣子和辣酱混合在一起,给了味蕾双重刺激,刺得林大石眼泪都飙了出来。他拿纸巾擦了擦鼻子,喘着气说:“辣,真辣!” 章修严默不作声地把袁宁面前的辣酱换走。 说是边说边聊,但后面谁都没再提刚才的话题。三个人都吃饱以后,章修严开车把林大石送回俱乐部落脚的旅馆,然后送袁宁回学校。 袁宁第二天要上课。 章修严见袁宁因为林大石所说的事有些低落,顿了顿,在袁宁下车前说:“后天晚上有空吗?” 袁宁两眼一亮,看向章修严。 章修严绷着脸,力图不泄露半点紧张和不自然。他说:“后天有个电影上映,你要是想看的话我提前去买好票。”章修严一直认为感情是要两个人去经营的,既然决定等袁宁长大,自然不能永远只让袁宁积极主动。他暗暗留意过其他人的交谈,大致了解了男女朋友一般会做些什么。虽然他和袁宁都是男的,不过谈恋爱什么的,男女还是男男应该都差不多吧。 袁宁听了果然高兴起来:“要看!”他还没和大哥一起去看过电影呢!电影院关灯之后黑黢黢一片,他说不定可以趁机抓住大哥的手!袁宁两眼亮亮的,望着章修严说,“大哥,我可不可以——” “不可以。”章修严无情地拒绝。不用听袁宁说完,他都知道袁宁想说什么。他也想亲袁宁一下,可是这个头不能开,开始开了头后面会很难控制。他相信自己的自控力,却不相信身体的本能——与其让两个人都陷入更难受的窘境,还不如先忍忍。 袁宁都快被拒绝习惯了,章修严越拒绝他越心痒。他讨价还价:“中秋节回来以后我就要和周聿林去参加围棋比赛了,要是我拿到了决赛资格大哥你就让我亲一下好不好!”要从那么多参赛者里杀出重围可困难了。 章修严想也不想就否决:“不好。” 袁宁有点生气。他瞄着章修严绷紧的脸庞,恶向胆边生地扑到章修严身上,用力亲上章修严的嘴巴。章修严被袁宁撞到了喇叭按键上,喇叭发出一声尖锐的声响。袁宁忙从章修严身上离开,左看右看,发现周围没有人才松了口气。 章修严见袁宁一脸心虚,哪舍得生气?他手按在袁宁腰上,挑了挑眉:“知道担心了?” 袁宁红了脸。他冥思苦想,找出了有理有据的说法:“就是因为大哥你一直不让我亲,我才会特别想亲大哥。要是大哥偶尔让我亲一下,我就不会整天想着了。” 章修严眉头一拧,想起章修文他们进入青春期后自己时不时会翻开看看的《青少年心理学》,知道袁宁这年纪是最躁动的,一不留心可能会走偏。都已经十六岁了,这样的冲动总憋着也不行,偶尔也得舒缓舒缓。 章修严说:“闭上眼睛。” 袁宁一愣,知道章修严被自己说服了!他正要闭上眼睛,突然又想起这是在车上——在大路边。袁宁担心起来:“会不会有人……” 章修严说:“刚才亲上来的时候没见你想到这个。” “我当时是生气了,”袁宁振振有词,“生气的时候哪会想这么多!” “不会有人看到的,”章修严说,“车窗用了新技术,从里面可以把外面看得清清楚楚,但外面看不见里面——除非你把车窗放下去。” 袁宁立刻闭起眼,一动不动,好像生怕章修严会反悔。 章修严眼底泛起一丝笑意。他手掌扣紧,将袁宁抵在车座上,轻轻地亲上袁宁的唇。一开始只是浅浅地亲,后面就渐渐加深了,两个人的唇舌交缠在一起,久久都没有分开。直至袁宁的呼吸有些跟不上来,章修严才亲了亲袁宁的唇,结束了这真正意义上的一吻。 袁宁早就睁开了眼,他对上章修严注视着自己的眼神,心里烫烫的。他说:“大哥,我刚才说的好像不对!” 章修严瞧着他。 袁宁抱住章修严的脖子,脑袋在章修严颈边蹭啊蹭,红着脸说道:“亲过以后我更想亲大哥了!” 章修严:“……” 章修严板着脸说:“你该回宿舍睡觉了。” “大哥你耳朵又红了!” “闭嘴!” 第135章 未来 袁宁回到宿舍, 舍友也正在收拾从家里带回来的行李。见袁宁来了, 舍友说道:“袁宁, 你朋友来找过你,没有见到你就回去了。是姓宋的, 叫宋星辰,你知道他住哪个宿舍吧?” 袁宁心头一跳。他说:“我知道,我这就去找他。”上了大学以后他们的课程都分开了, 宋星辰忙,他也忙,周末又跑棋协和章修严那边, 和宋星辰他们见面的机会自然少了。 袁宁跑到宋星辰的宿舍,被告知宋星辰还没有回来。他留了姓名, 正要回自己宿舍, 就看到宋星辰和几个人走了回来。那几个人陆续进了其他宿舍, 宋星辰注意到袁宁的到来,顿了顿, 和袁宁下了楼, 沿着安静的校道往前走。 宋星辰说:“最近很忙吗?” 袁宁含糊其辞:“有点忙。” 宋星辰心思缜密,又和袁宁一起长大, 哪会看不出袁宁有所隐瞒。他沉默了一会儿, 说:“那接下来有时间进学生会吗?” 袁宁一怔。初中和高中, 他都是学生会的成员,宋星辰是会长,他做事非常自由, 连经费都不用发愁。首都大学的学生会和那时候不太一样,首都各种势力错综复杂,首都大学又汇聚着首都和各地的能人,想要在这里冒尖太困难,还得应对各种各样的麻烦。章秀灵因为不喜欢这种氛围,加了小半年就退了出来。章修文也跟着章秀灵退了。 现在他们都愉快地在小社团里混着,好像在编话剧玩。袁宁去找过章秀灵他们两次,差点被塞了个角色,吓得袁宁赶紧跑! “我不是很想进。”这事袁宁也是考虑过的。连姐姐和三哥都不愿意碰的东西,袁宁觉得自己也不太适合掺和。 “我知道了。”宋星辰没有勉强袁宁的意思。袁宁做事很认真,有袁宁在很多事情都会迎刃而解。但如果袁宁不愿意,宋星辰也不会再劝说。 袁宁说:“你已经加入了吗?” 宋星辰点头。 秋风吹来,卷起地上的落叶。宋星辰看了眼袁宁身上薄薄的衣服,说道:“回去了。” 袁宁乖乖跟着宋星辰往回走。 等快走到宿舍楼下时,宋星辰说:“袁宁,你谈恋爱了。”是肯定的语气,而不是疑问。 袁宁霎时红了脸。他不愿意对朋友说谎,可是又不能说实话——袁宁只能问:“很明显吗?” “很明显。”宋星辰拧起眉,“我们来首都不到一个月,也太快了,你不要被骗了。而且你大哥他们都在首都,你不怕他们知道吗?” 袁宁:“……” 宋星辰拧起眉:“我说太多了。” “没有,”袁宁由衷地朝宋星辰一笑,“我知道你是关心我。有些事暂时还不能和你们说,对不起。” 宋星辰看见袁宁那藏着羞涩和喜悦的笑,默然挪开了眼。他们三个人从小一起长大,郝小岚从来都比较喜欢袁宁,照理说袁宁谈恋爱了他应该松一口气才对,可想到袁宁可能会被他们不知道的人骗走他又忍不住担心。宋星辰说:“如果你因为谈恋爱闹出什么事来,我会向章大哥告密的。” 袁宁:“…………” 第二天中午袁宁和宋星辰、郝小岚一块吃饭。郝小岚交上了不少朋友,也跟着宋星辰进了学生,听到袁宁说不加入,郝小岚有点失望,但也没非拉着袁宁加入:“那以后我们这边有活动需要帮忙,宁宁你可不能躲!” 袁宁一口答应。三个人边吃边聊,一下子又像是回到了从前。 二楼靠窗的桌子旁,两个大二和大三的学生正望着楼下。年纪稍长的是个女生,也是今年学生会副会长。而男的则是逐渐进入学生会核心的风云人物。 副会长很快吃完了,掏出口红补了补妆,看向对面正在吃饭的男生:“那就是你看上的三人组吗?听说其中一个根本没有加入学生会的打算。” “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男生慢条斯理地解决着面前的食物,“听说我那个叔叔很喜欢他,连你哥哥都对他很服气。这样的人不拉进来玩一玩,岂不是太浪费了。”男生左侧的刘海有点长,被风轻轻拂起时露出他额角一个星芒状的疤痕,淡淡的,不明显,若不细看根本不会发现。 “你准备亲自去邀请他?”副会长好奇地问。 “当然,”男生脸上带着温文尔雅的笑容,凝视着正在与宋星辰两人说话的少年,“我还会给他留一个好位置。” “你这是要把他放到火上烤啊!” “不然怎么对得起那么多人对他的夸奖?”男生收回视线,笑容不改。 * 袁宁对暗处藏着的变化一无所知。第二天下午他一下课就跑出校门口,找到了章修严停在那的车子。他试着从外面往里看,果然一点都看不见里面。袁宁试着敲了敲车窗。 车窗立刻放了下来。 “上车。”章修严早看见袁宁了,结果袁宁在外面瞅来瞅去就是不开车门。 袁宁红了脸,打开车门钻上车。 “安全带。”章修严提醒。 袁宁抱住章修严亲了他脸颊一口。 章修严:“……” 袁宁心怦怦直跳,麻利地把安全带系好。他说起宋星辰找过来的事:“宋星辰一下子就发现了。”他有点担心,“回家以后妈妈他们会不会发现?”他们肯定会向妈妈他们坦白的,但现在还不行,他们都还太小。 “如果发现了,”章修严注视着袁宁,“你会怎么办?” 袁宁一愣。自从章修严答应等他长大,他就一直沉浸在喜悦之中,宋星辰只和他见了一面就看出来了,妈妈他们确实更可能发现。如果被发现了会怎么办?袁宁猛地发现自己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一直以来他都觉得大哥不会接受自己,绝对不能让大哥发现自己的心意——他从来没想过大哥也喜欢自己的可能性。 章修严看出了袁宁眼底的茫然。他定定地望着袁宁:“没有考虑过?” 袁宁摇摇头,低下了脑袋:“我,我没有想过,对不起。”他连以后的事都没有好好考虑过,就对大哥说“想永远在一起”。 章修严亲了亲袁宁的发顶。 袁宁僵了一下,解开了束缚着自己的安全带,伸手抱住章修严:“大哥,对不起。”作为一个男子汉,在开始一段感情之前应该想好该如何承担一切才对。 “又准备耍赖了?”章修严眼底含着笑意。这个动作是他非常熟悉的,从小到大只要想要他心软,这小结巴就会这样抱着他。 “才不是!”袁宁声音闷闷的,但又渐渐地坚定起来,“大哥,如果父亲和妈妈把我们赶出家门,我会努力赚钱养家的!” 章修严:“……” 袁宁越想越觉得这样没错:“现在牧场那边每年都有不少收益,廉先生也一直有给我分钱。我偶尔也会接到一些广告和招牌设计委托,”他认真地把自己的经济来源数了一遍,“所以大哥只要安心工作就好!等看到了我们在一起的决心,父亲和妈妈他们一定会接受的。” 章修严说:“那好,就这么定了。”他亲了袁宁飞扬的眉眼一下,脸上还是带着平时那一丝不苟的严肃,“以后你负责赚钱养家。” 袁宁的脸瞬间又红了。他小声说:“我知道大哥不缺钱。”章修严要用钱的地方根本不多,房子有了,车也有了,对衣食住行的要求又不高,怎么可能缺钱。 章修严盯着埋在自己胸口的脑袋,看了看腕上的表:“再不出发就要错过电影开场时间了。” 袁宁赶紧坐好,不再干扰章修严开车。 不是周末,电影院人不多,观众三三两两地入场。袁宁不是第一次到电影院看电影,和章修严单独来看却还是第一次。他一开始有点紧张,左看右看,怕有人注意到他们。事实上兄弟俩一起看电影并不会引来太多人侧目。 袁宁乖乖跟在章修严身边。 电影是侦探片,国外引进的,剧情涵盖了精彩的商斗和政斗。可惜这样的电影显然不受情侣和大市场欢迎,袁宁和章修严坐的那排和前后三排都空空荡荡的,看不见别的观众。 没有别人!察觉这一点以后,袁宁根本无心观影,小爪子一直蠢蠢欲动,想去抓章修严的手。 章修严倒是看得挺认真。在第一个线索出现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被旁边的小爪子抓住了。 章修严看向袁宁。观影厅里已经灭了灯,只有荧幕淡淡的光亮照过来,他却可以清楚地看见袁宁带着点小紧张和小兴奋的表情。 章修严回握袁宁的手。 两个人十指交扣。 一直到离开电影院,袁宁整个人还是轻飘飘的。他跟着章修严上了车,麻溜地关好车门,想要亲章修严一下。 章修严把袁宁挡开,神情很严肃:“先回答几个问题。第一,刚才的电影叫什么?” 袁宁:“……” 章修严:“第二,主演是谁?” 袁宁:“…………” 章修严:“第三,凶手是谁?” 袁宁:“…………………” 大哥你这样很容易失去爱的亲亲_(:з」∠)_ 作者有话要说: 大哥:想亲? 宁宁:想! 大哥:先解开这道微积分。 宁宁:……_(:з」∠)_ 第136章 小混蛋 章修严的车开走以后, 电影院旁的柱子后走出两个人, 居然是章修文和章秀灵。他们想给新话剧找灵感, 决定一起来看个电影,没想到会撞上从电影院里出来的袁宁和章修严。 “大哥和宁宁和好了!”章秀灵很高兴。这几年来连迟钝如她都能感觉出章修严和袁宁之间的疏远, 乍然看到他们一起看电影,章秀灵自然替他们开心。她疑惑地看向章修文,“你为什么不让我去和宁宁打招呼?” “要是大哥看到我们一起来看电影, 说不定会以为我们在谈恋爱呢。”章修文镇定自若地瞎扯,“你看看我们看的这是什么?这是明晃晃的爱情电影!” “对噢!”想到章修严的脾气,章秀灵一阵心虚。等回过味来她又红了脸, “你胡说八道,大哥怎么会以为我们在谈恋爱?我可是你姐!” “嗯, ”章修文点点头, “我是为艺术献身, 勉为其难地推掉无数可爱学妹的邀约来和你寻找灵感。” 章秀灵瞪他。 章修文揉揉章秀灵的脑袋,拉着章秀灵一块检票。章秀灵看见墙上贴着的海报, 转头对章修文说:“大哥不会和宁宁来看这什么《红色名单》吧?”从海报看这电影就散发出一种让人打瞌睡的特殊气质。 章修文看了看场次, 点头说:“应该是的。” “宁宁真可怜。”章秀灵怜悯地说。 章修文笑了笑,把票递给检票员。他的视线飘向玻璃窗外, 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 目光幽幽沉沉, 找不到降落的地方。等检票员把票递回来,章修文的视线已经收了回来,含笑拉着章秀灵往里走。 眼看中秋要到了, 亚联冬季赛马上要开始,袁宁和周聿林跑棋协的次数也多了。周末的时候袁宁和周聿林一大早到了棋协,却发现棋协比往常要热闹,迎面撞上从里面走出来透气的罗胖,袁宁和周聿林才知道是种子选手的名单定下来了! 袁宁好奇地问:“都是谁啊?” 罗胖报了几个名字,袁宁发现其中四个都是练习室里的常胜将军,棋艺杠杠的,但两个好像没在棋协出现过。罗胖一眼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释说:“邱东跟着他师父到各地玩挑战赛去了,要过几天才能回来。还有一个因为最近比较忙,所以没过来。说起来他也是你们首都大学的,你们说不定认识!” 袁宁说:“叫什么名字?” 周聿林也好奇地望向罗胖。 “黎雁秋!”罗胖一向最爱卖弄,袁宁和周聿林的配合让他特别受用,“他可是你们学校的风云人物,听说过吧?” 周聿林有些茫然。 袁宁有点印象:“黎学长是今年开学典礼上讲话的学生代表。” “看来你们是我师弟啊。”袁宁话刚落音,一个温和的声音就从他们身后响起。 袁宁转头看去,看见走廊外的秋海棠开了,红艳艳的,非常漂亮。花下站着个二十来岁的男生,身穿休闲的运动服,白色的,素净得不得了,那张脸却还是给人一种艳丽的感觉。袁宁一愣,定了定神,再看去,那男生长相俊逸,神色柔和,瞧着是个脾气极好的人,哪来的艳丽? 袁宁靠着记忆认了出来,乖乖喊道:“黎学长。” “没想到是袁学弟,”黎雁秋仿佛也才认出袁宁来,“没想到袁学弟还会下棋。” 袁宁顿时迷茫起来。他和这位黎学长好像没见过啊! “袁学弟你可是很有名的。”黎雁秋一笑,柔和地注视着袁宁,“我叔叔就跟我们提起过你。你应该记得我叔叔吧?我叔叔叫黎云景,是书法协会的,向来不爱管别的事,一心扑在书法上。你能让他记住,书法上的造诣肯定了不起。” 袁宁没往黎云景身上想,听黎雁秋这么一提就觉得对方有些面熟。他说:“原来黎学长是黎先生的侄儿!”被当面夸了,袁宁还是有点不好意思,“我写得不够好,远不如米哥他们。” “米哥是指焕然学长吧,”黎雁秋含笑说,“焕然学长的字可是很受欢迎的。” 黎雁秋提起了两个熟人,袁宁的防心顿时少了大半。 黎雁秋和气地和他们一起进训练室,陪他们练棋。 袁宁经过这段时间的“实战”,棋力提高了不少,他没有立刻上场,而是在一边看黎雁秋和周聿林对局。 周聿林落子依然很快。相比之下,黎雁秋每一步都下得不慢不紧,相当从容。 要输了! 袁宁很快看出周聿林那边的不妙。 周聿林也看出来了。他的黑子已经到了绝路。周聿林停了下来。 黎雁秋说:“你下得很好,就是太直来直往。”他把棋局复位,给周聿林指出其中暗藏的陷阱。周聿林曾与西川江、肖盛昶下棋,当时他能明显感受到自己与他们的差距,可过后要他分析差距从何而来他就有点困难了。肖盛昶这段时间也有指导他,只是肖盛昶的棋路也比较凌厉直接,不如黎雁秋这绵里藏针的下法来得诡谲多变。 黎雁秋指导完周聿林,又和袁宁下了两场。袁宁的下法灵活多变,只是计算能力不如周聿林好,同样被黎雁秋困得死死地。袁宁不由说道:“自从加入了棋协,我才发现高手这么多!” 周聿林点头。他一直在旁边看着,想学一学黎雁秋布局的本领。三个人轮流对局,一早上不知不觉就过去了。黎雁秋说很久没尝过棋协食堂的饭菜,和袁宁两人一块去了食堂。袁宁和周聿林都很喜欢这个平易近人的学长。 午饭后做了短暂的休息,肖盛昶过来了。瞧见和袁宁他们呆在一起的黎雁秋,肖盛昶有些意外:“难得你会过来。老爷子身体可还康健?” “自然很精神。”黎雁秋一笑,“用拐杖打人时还挺有劲的,爸爸他们还是被他打得嗷嗷叫。小叔要是再不娶老婆,中秋回来可能也是要挨揍的。” 肖盛昶一乐:“黎云景还没娶啊!我还以为他早就生了一窝。”他转向袁宁和周聿林,“你们也是首都大学的吧?比赛前多去找他练练,他棋路多变,又是师承他家老爷子,那可是真正的棋坛泰斗——你们和他下比和十个人下都能攒经验。” 黎雁秋说:“肖叔您这话听着可不像在夸我。” 肖盛昶没理他,让袁宁和周聿林都坐下,同时和他们下了一局。不一会儿,他就摸清了袁宁和周聿林这段时间的进步。肖盛昶一向不夸人,这回却点了头:“长进不小,说不定还真能给你们混进决赛。” 黎雁秋说:“你一个人指点两个人,难免要分心。不如这样吧,从今天开始你专心指导一个,另一个交给我。到时说不定我们能多占两个名额。” 肖盛昶狐疑地看着黎雁秋。别看这小子脾气温和,瞧着像团软面团,实际上连这小子的老子都有点怕他。 这小子什么时候这么热心了? 不过难得黎雁秋有心指点晚辈,肖盛昶当然不会把人往外推。他看了眼袁宁和周聿林。周聿林是故友之子,又有心要走围棋这条路,他怎么都不想把他交到别人手上。虽然他更喜欢袁宁的灵活—— 须臾之间,肖盛昶做出了决定:“周聿林你继续跟着我练习,袁宁你跟着你们黎学长。没问题吧?” 袁宁点点头。他知道肖盛昶和周聿林父亲有交情,肖盛昶想亲自带周聿林很正常。袁宁对黎雁秋说:“那就麻烦黎学长了!” 黎雁秋伸手揉揉袁宁的脑袋。 袁宁一愣,下意识地躲了躲。 黎雁秋满含歉意地收回手。他向袁宁道歉:“我有个弟弟和你差不多大,揉他脑袋揉习惯了。”黎雁秋看了眼一旁的黑面,“你要不要去和其他人练习练习?我在旁边看着你下,更全面地了解一下你的棋路。” 袁宁这才想到自己早上忘了和黑面他们打招呼。他说:“那我去和阎哥他们下!”黑面姓阎,这段时间袁宁每次过来都会和他下几局,时间久了也就熟悉起来了。袁宁没和其他人那样喊他黑面,而是喊他阎哥。 黑面还是很沉默。他没有拒绝袁宁的邀请,和平时一样跟袁宁下了起来。他的棋力在青少年这一批里算是中上水平。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有着难言的震动。 袁宁进步太快了。 如果说来棋协的第一天大龙被屠是他的失误,那么现在袁宁几乎每次都可以逼得他在中盘认输!黑面看着棋盘上七零八落的白子,对袁宁说:“再来。” 袁宁欣然应允。 黎雁秋却拦住了袁宁:“不用了。” 袁宁疑惑地看着黎雁秋。 黎雁秋说:“继续和他下已经没多大用处,他跟不上你。”黎雁秋的语气很平和,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没有丝毫高高在上的傲然。 黑面拳头一握,霍然起身离开了座位。 袁宁怔了一下,忙拉住了黑面:“阎哥!” 黑面说:“他说得对。”黑面挣开了袁宁的手,“我去上厕所。” 袁宁只能放开手。 黎雁秋淡淡地说:“你觉得我说得不对?” 袁宁转过头,看见有风把黎雁秋额前的发吹开,露出黎雁秋额角那淡淡的星芒状疤痕,很小,也很淡,却让他整张脸都带上了几分奇特的靡丽。 “我觉得不对,”袁宁斟酌着措辞,“下棋是为了开心。”他以前在华亭棋社和谁下都觉得很好玩,不会因为对方年纪小或者棋力差而觉得没意思。 “周学弟可不会同意你这种想法。”黎雁秋说,“以前周学弟一直对围棋不太上心就是因为没有遇到真正的对手。直到败在西川江手上,他才决定到棋协来。” 袁宁沉默。 黎雁秋说:“下棋和这世上所有事一样,不力争上游就会被淘汰。没有人不想开心,但如果一直输的话肯定开心不起来。” 袁宁还是觉得黎雁秋刚才做得不对,却没办法反驳黎雁秋的话,只能在黎雁秋的注视下继续和其他人下棋。黎雁秋三点多的时候有事先离开了,袁宁悄悄找到黑面向黑面道歉。黑面说:“不用。”黑面顿了顿,难得地多说了一句话,“他的背景不简单,你多注意一些。” “你是说黎学长吗?”袁宁皱起眉头,“肖前辈好像说黎学长爷爷也是下棋的啊!而且他叔叔是黎先生,我认识的,人很好。” “他姥爷家。”黑面言简意赅。 “谢谢你的提醒。”袁宁暗暗记在心里。他想到肖盛昶看到黎雁秋出现时的意外以及黎雁秋和肖盛昶说话时那种近似于平辈对话的态度,知道黑面说的话很可能是真的。这里是首都,在首都能被说“很厉害”那自然非常厉害! 袁宁继续找人对局。到了四点半,周聿林走过来推了推专注于棋局的袁宁。袁宁抬头一看,瞧见章修严笔挺地站在窗外,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袁宁马上结束了对局,跑出去和章修严一块走了。很快就是中秋节,他们要趁着周末给家里买点东西。虽然家里什么都不缺,不过亲自挑的感觉还是不太一样。 袁宁和章修严拿着清单跑了几个百货大楼,把车箱和车后座都塞得满满的。等坐回副驾座,袁宁才和章修严说起遇到黎雁秋的事和黑面的警告。 章修严听到“黎雁秋”三个字,眉头一跳。 袁宁说:“大哥你也听说过黎学长吗?” “听说过。”章修严顿了顿,“他看起来斯斯文文,骨子里却透着股狠劲。他额角上有个疤,已经很多年了,是被他父亲打的。本来那疤有办法去掉,他却一直留着,像是要把它变成一根扎人的刺——据说他父亲现在在他面前还是像鹌鹑一样畏畏缩缩。” 袁宁恍然:“原来是这样来的。”听起来并不是令人愉快的事,袁宁没再多问。 章修严说:“他要教你下棋?” 袁宁点头。 章修严眉头皱了一下,最终还是客观地评价:“他爷爷是棋坛有名的前辈,你想提升棋艺跟他多学学也不错。至于其他的你不用太在意,他姥爷家再厉害也影响不到你身上。” 袁宁瞄见章修严皱起的眉头,眼珠子一转,笑眯眯地说:“那就好!我觉得黎学长挺好的,脾气好,下棋好,长得也好。不知道为什么,他露出额角那个疤痕的时候看起来特别特别好看——” 章修严盯着袁宁。 袁宁半跪到车椅上抱住章修严的脖子,用力亲章修严越皱越紧的眉头。大哥真的太太太可爱了!明明不喜欢他和别人走太近还要逼自己理智地说“跟他多学学也不错”!袁宁亲来亲去,亲够本了才夸道:“当然,最最最好看的还是大哥!” 章修严明白了袁宁玩的把戏,一把扣住袁宁的腰,注视着袁宁近在咫尺的唇。 袁宁顿时紧张起来。 大哥是不是要亲他了!袁宁渗着汗的小爪子小心翼翼地搂住章修严。 章修严眼底掠过淡淡的笑意,无情地把他的小爪子挪开,把他塞回副驾座:“坐好,该回家了。” 袁宁:“……” 大哥学坏了!大哥肯定是故意的! 袁宁晚上洗完澡,赤着脚抱着枕头,趁着章修严在洗澡躲进了章修严被窝里藏着。 章修严洗完澡出来看了一会儿书,关灯上床,蓦然碰到个暖烘烘的小火炉。章修严啪地把床头的灯打开,只见袁宁从被子里探出半颗脑袋,红着脸用蚊子一样大的声音说:“大哥,我们好久没有一起睡了。” 章修严把袁宁连人带枕头从床上拎了起来,直接打包回袁宁自己的房间,绷着脸扔下一句话:“不许胡闹!” 袁宁看着章修严迅速关上的房门,脸上红通通的,高兴地在床上滚了几圈。 他刚才发现大哥下面硬硬的!大哥不敢让他亲亲是因为大哥也很想和他更亲近一些!要是他长大得更快一些就好了! 袁宁遗憾地抱着枕头滚来滚去,最后把红红的脸蛋埋进被子里。 他在想什么呢! 另一边。 章修严重新冲了个澡,把袁宁抱着枕头躲在自己被窝的画面从脑海里冲掉。 他真是太纵容那小混蛋了。 章修严穿好睡衣躺回床上。 被子还残留着袁宁的体温。 章修严很快沉沉入睡。 晚安,小混蛋。 * 袁宁也慢慢进入梦乡。 他又到了“梦里”。泉眼依然活力充沛,甚至有越来越活泼的感觉。鱼儿也游得不见踪影,大概是在水田那边玩耍。大树又开始结出果子来,小黑趴在树上饱餐了一顿,直勾勾地盯着池塘里的莲蓬。那莲蓬散发着诱人的香甜气息。 这莲子有延年益寿的功效,袁宁给各家都送过不少莲子,也种了一部分在牧场那边,如今牧场也开始出产鲜藕和莲子,都比市面上的要好吃。莲花们给袁宁送了两个莲蓬。 袁宁抱着莲蓬坐到小黑身边,边给小黑剥莲子吃边问起牧场那边的事。徐靖和肖青青在牧场那边不愿走了,他们和罗元良一起负责牧场和森林的规划,把牧场那边发展成了和各大学校都有合作的度假胜地,连带周围的村庄也发展出不少“农家乐”,热闹极了。 招福还是天天和象牙呆在一起,招福的岁数对于秋田犬来说好像已经很大,所以小黑没有勉强它和自己到处“收小弟”。小黑很平淡地说出自己如今的地位:“那一带的飞禽走兽现在都听我的。前段时间来了只小老虎,白白的,挺好看的,你要不要和它玩玩?” 袁宁:“……” 这是连老虎都听小黑的吗! 袁宁把小黑抱进怀里,用脸蛋蹭了蹭小黑毛茸茸的脑袋:“小黑你真厉害!我要去看小老虎!” 人参宝宝们从水田那边玩耍回来,看见袁宁抱着面无表情的小黑,都觉得很好玩,也跑了过来:“要抱!要抱!”袁宁一乐,放开小黑把它让给人森宝宝它们。人参宝宝们高兴极了,立刻齐心合力地把小黑抱得严严实实。 小黑:“……” 要是在森林里,你们这样是要被我打死的。 第137章 家用 袁宁这边一夜安睡, 这一夜却有许多人睡不好。 宋星辰和郝小岚最近接到一个麻烦的任务, 为学生申诉委员会的建立做前期准备。 这学生申诉委员会主要是处理学生与学生、学生与老师、学生与学校之间的矛盾。宋星辰在这方面也算是经验丰富, 只是做准备时要把校规院规彻底理清、要搜集过往案例的处理先例、要和学生和学校双向沟通,做起来非常棘手。 宋星辰骨子里非常好强, 已经两个周末没有回过家,一心扑在这件事上。郝小岚也陪着他忙。 周一上午的公开课上完,袁宁就看到郝小岚站在大教室外面等自己的。袁宁忙和左右的同学道别, 跑过去问:“小岚你找我?”他发现郝小岚有些憔悴,不由关心地问,“昨晚没睡好吗?” 郝小岚看着大教室里涌出的人潮, 拉着袁宁往安静的地方走。四周都静了下来,郝小岚才说:“宁宁, 我觉得宋星辰被人为难了。” 袁宁皱起眉:“怎么回事?” 郝小岚把学生申诉委员会的事原原本本地说出来。她不太高兴:“哪有把这么多事交给新人办的道理!宋星辰又是要强的脾气, 交给他的事他不会往外推。可他又刚加入学生会, 别人也不愿听他调配。你记得蔡元凯吗?高中跟着他父亲去了外省念书的那个,他父亲以前是省教厅的。他也在学生会, 好像和首都那些人很熟, 我们是外来的,就被排挤在外面了。” 袁宁看着郝小岚整个人蔫答答的, 眉头皱得更深。郝小岚和宋星辰其实也没遇到过多少挫折。即便是被为难了, 宋星辰也认为可以靠自己的能力去应对。 上周来宋星辰问他要不要加入学生会, 其实已经透露出难得出现的求助讯号,只是他当时考虑到自己有挺多事要忙,根本没注意到这一点。袁宁说:“快到吃饭时间了, 我们一起去找他吃饭去。” 郝小岚点头:“宋星辰现在在学生会那边呢。”她难过地说,“他都快把那边当家了,天天呆那儿忙活。” 袁宁宽慰:“没事的。宋星辰肯定也是因为觉得这件事能办好是件大好事,所以才这么认真。”袁宁不是很想惹上麻烦,可如果是好友已经深陷麻烦之中,他自然不能置诸度外。反正亚联冬季赛那边他本来就只是走个过场,没有非要抢到那十六个名额的野心。 袁宁边想着边与郝小岚走向学生会那边。首都大学目前已经非常注重对学生自治能力的培养,所以单独划出两层楼给学生会当活动中心。因为已经快到饭点,所以学生会这边静悄悄的,没什么人。 袁宁跟着郝小岚走上三楼,蓦然看见走廊外的树枝上站着群白色的鸽子。鸽子的羽毛洁白如雪,像是缀在枝头的大团大团的白花。天气有些凉了,它们看起来不太有精神,黑溜溜的眼睛瞧上去没什么光彩。察觉袁宁看向它们之后,鸽子们才突然激动起来,纷纷拍动着雪花一样的翅膀,嘴里发出尖尖的叫声。 袁宁仔细一看,发现鸽子们都朝着一个方向,仿佛想告诉他那里正发生着什么。四楼! 袁宁转头对郝小岚说:“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到楼上看看!” 郝小岚一顿,点了点头。她与袁宁认识这么多年,多少也习惯了这样的事,乖乖在原地等着,看着袁宁往上跑的背影。鸽子在袁宁走上楼时就静了下来,仿佛刚才躁动起来的不是它们似的。 袁宁走上四楼,发现楼上空空荡荡的,再一听,转角处似乎有动静。 “黎雁秋,别以为爷爷喜欢你你就有多了不起!”走近之后,一把中气十足的声音从转角处传来,“信不信我这就揍你一顿!” 袁宁一愣,跑了过去,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男生把黎雁秋堵在走廊尽头,一步步紧逼,伸手抓起黎雁秋的衣领,像是要把黎雁秋按在栏杆上打。 “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你这假惺惺的样子!”那男生骂咧着说,“妈的,我忍够你了!别人吃你这套,我可不吃!” 黎雁秋皱着眉头,看向转角处出现的袁宁。 那男生这才注意到有人上来了。 黎雁秋甩开男生的手,对袁宁说:“袁师弟,你有什么事吗?” 那男生阴沉着脸站在一边,目光沉沉地望着袁宁:“哟,小护花使者?”他冷笑起来,“你知道他喜欢男的吗?他就是个变态!平时假惺惺地装好人,心里装的都是那些见不得人的龌龊想法!” 袁宁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事。他望向黎雁秋,发现黎雁秋低垂着头,微微握着拳头。这就是别人的看法吗?变态,龌龊!袁宁也握紧拳。他跑上前挡到黎雁秋面前:“龌龊也没龌龊到你身上,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男生瞪圆眼。他不可思议地看着黎雁秋:“你居然对这么小的娃娃下手!” 袁宁:“……” 那男生说:“信不信我回去告诉爷爷!” 黎雁秋不耐烦了:“你爱说不说。” 那男生看看袁宁,又看看黎雁秋,咬牙切齿地走了。 黎雁秋看着男生离开的方向,直至男生的背影消失不见,他才开口:“他是我表弟,叫韩闯,二十岁的人了还像个热血少年一样冲动,总闯祸,和他名字挺配的。我外公叫我管着他一点,这德行我可管不了,”也许是袁宁窥见了自己和韩闯之间的矛盾,黎雁秋反倒大方起来,“你以后别理他。他说的话倒也不假,如果你在意的话——” “我不在意。”袁宁说道,“喜欢同性喜欢异性都是自己的事。”有时候这种事连自己都控制不了,别人更没有权利指手画脚。 黎雁秋有些意外地看着袁宁。 袁宁倒不至于把一切都告诉黎雁秋。他说:“我查过这方面的资料。现在有研究表明,喜欢同性或者喜欢异性有时是由基因控制的,有一部分人天生只会被同性吸引,异性对这一部分人而言没有半点吸引力。”袁宁望向黎雁秋,“就像大部分人习惯用右手,有的人却是左撇子一样。这个世界很多东西是为右手设计的,对左撇子而言有点危险、不太方便,所以周围的人会试图去纠正习惯用左手的人。” 黎雁秋听袁宁认认真真地安慰自己,心情有些愉悦。想到韩闯说袁宁是个小娃娃,如今再仔细一看果然挺小,那黑溜溜的眼睛与少年时的韩闯有几分相像。黎雁秋笑了起来,伸手揉揉袁宁的脑袋:“谢谢你的安慰。” 袁宁知道黎雁秋这样的人并不需要别人的宽慰。他对黎雁秋说:“我朋友还在楼下,我得去找他们一块吃饭!” “是宋星辰和郝小岚吧。”黎雁秋说,“你们三个可是很有名的,没想到上了大学你却跑到棋协去了。” 袁宁有些意外。他腼腆地说:“首都汇聚着全国各地的能人,相对而言我只是很普通的新生而已。”他和宋星辰他们都没有参加高考,直接保送上来的,应该不算太引人注目才是。 黎雁秋耐心地解释:“越往上走,圈子越小。”他注视着袁宁已褪去稚气的脸庞,“有时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当你已经一脚踏入这个圈里,想要回归平静的生活是不可能的。” 袁宁思索着黎雁秋的话。 “我也是盯上你的人之一。”黎雁秋坦然地说,“在不久之前我还对人说,我会想办法让你加入学生会,所以我去棋协那边碰碰运气,看能不能见到你。” 袁宁有些吃惊:“黎学长……” 黎雁秋笑了,明明是清俊的长相,笑起来却多了几分叫人移不开眼的奇异美丽。他说道:“看在你刚才英雄救美的份上,我决定不勉强你了。不过如果你自己想要加入的话,我还是可以帮忙把你推荐进来的。”他理好刚才被韩闯弄乱的衣领,指着前面的活动室对袁宁说,“我平时一般会在这里,你随时可以过来找我。我还有点事要处理,你和你的朋友们去吃饭吧。” 袁宁乖乖点头。 黎雁秋说:“围棋也要抓紧练习,我正好带了一些录像过来,你可以带回去看看。都是布局比较出色的对局,你的整体布局能力还差点火候,正式比赛前最好能加强一下。” 袁宁说:“好!” 黎雁秋走进办公室把录像取出来给了袁宁。袁宁下楼找郝小岚和宋星辰,没有提韩闯找黎雁秋麻烦的事,只说自己去和黎雁秋请教围棋。宋星辰看起来很疲惫,没说什么。三个人走到楼下,袁宁又看见了韩闯。 韩闯一脸不耐烦地站在槐树下。见袁宁下来了,韩闯粗声粗气地说:“小鬼,你给我过来!” 宋星辰和郝小岚看向袁宁。 袁宁眉头一皱,对宋星辰两人说:“我去和他说两句话。” 韩闯等袁宁一走近,看了眼宋星辰两人,梗着脖子说:“你刚才偷听到的话不许跟任何人提起,要是让我在外面听到半句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袁宁:“……” 袁宁反驳:“我没有偷听。” 韩闯没好气地说:“总之不许和任何人说起!” 袁宁点头。 韩闯说:“你真要喜欢那家伙,别让别人知道了,要不然传到我爷爷耳朵里非扒了你的皮不可!”他恐吓袁宁,“就你这小身板儿,绝对挨不过我爷爷一顿皮带抽!” 袁宁继续乖乖点头。 韩闯摆摆手让他快走。 袁宁跑回宋星辰和郝小岚那边。 “宁宁那是谁?”郝小岚问,“看起来凶巴巴的,不会想找你麻烦吧?” 袁宁还没回答,宋星辰已经报出对方的名字:“韩闯。” “他就是韩闯?”郝小岚瞪圆眼。 “他很有名吗?”袁宁愣了一下。 “是挺有名的。”宋星辰看了袁宁一眼。虽然袁宁是事故体质,总能遇到这样或那样的意外,但不管遇到什么事袁宁都会被保护得很好。很多事袁宁都不需要操心。比起去了解首都各个家族,袁宁更喜欢去了解每条街又多了什么美味的食物、森林里又长出了什么新苗儿。他们也很清楚袁宁的性格,所以很少和他说起这些事。宋星辰说,“首都韩家你应该听过吧?他是韩老爷子宝贝孙子,是有名的小霸王。” 袁宁忍不住问:“那黎学长呢?” “黎学长是韩学长表哥,”宋星辰顿了顿,“也是韩老爷子最疼爱的外孙,特别偏心的那种疼爱。所以听说他们之间关系不太好。”一般来说长辈偏心了,晚辈之间就会有矛盾——小时候可能是小矛盾,长大了可能就是大矛盾了。 袁宁说:“原来是这样!”黑面所说的“姥爷很厉害”,指的大概就是首都韩家。那确实很厉害,不管是在经济上还是在别的方面都称得上是顶尖的,比之章家还要更胜一层。要不然宋星辰也不会说韩闯是“小霸王”。 要在首都当“小霸王”不可能只靠横。 三人边说边走,已经走到了食堂。既然已经知道韩闯的来头,袁宁也就不再多问,和宋星辰、郝小岚一块吃饭去了。下午袁宁没有课,和宋星辰他们一块去了学生会那边,帮宋星辰和郝小岚整理堆积如山的资料。袁宁一看就知道宋星辰追求完美的毛病又犯了,麻利地把资料分好类,勾出一批需要联系的人:“我们先找这些前辈聊聊。” 宋星辰顿了顿,拿过名单看了一会儿,点头说:“好。”他抬头,看袁宁,“还是不想加入学生会,准备打白工?” “坚决不打白工!”袁宁笑了起来,“给我一张申请表,我去走个后门!” “黎学长?” “对,”袁宁说,“我们都是棋协的,走后门可容易了!” 宋星辰没有拒绝的理由。他抽出一张加入学生会的申请表,给袁宁填资料。 袁宁填完了,和宋星辰、郝小岚一起跑上楼找黎雁秋。 黎雁秋对他们的到来一点都不意外。袁宁能知道宋星辰的困境,他自然也知道。见袁宁三人来了,他温声说:“正要下去找你们。那些家伙把这么多事堆给新人干,无非是不想趟这趟浑水。建学生申诉委员会怎么看都是得罪人的麻烦活,不如我找人来接手吧。” 袁宁看向宋星辰。 宋星辰说:“我不怕麻烦,也不怕得罪人。”这已经是他与蔡元凯那些人的较量,他怎么可能临时退出? 黎雁秋含笑看着袁宁。 袁宁可没宋星辰那么勇敢,他麻溜地顺着杆子往上爬:“我很怕麻烦,也很怕得罪人!黎学长你得快点给我们找些帮手!” 黎雁秋一乐,收下了袁宁递来的申请表:“放心,不会让你们孤军奋战的。” 袁宁向黎雁秋道谢,拉着宋星辰和郝小岚跑了。 黎雁秋看了看手上的申请表,把它摆到了桌子上。这小孩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心软,善良,不争强不好胜——这样的小孩来到首都这种地方,说不定没几天就会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他用手抵在额头上,轻轻抚触着那早已不再明显的疤痕。外公最喜欢他的一点,是他的狠,对自己狠,对别人自然更狠。像袁宁这样对谁都心软的人,他还真没怎么碰到过。 不知道经过大学这四年的锻炼,这种心软与善良会不会改变? * 上了三天课,假期就来了。回家前一晚袁宁去了袁波家一趟,送上中秋礼物,与热情的伍英豪聊了聊足球的事。伍英豪说他的俱乐部最晚在新年就会正式建立,问袁宁要了林大石那几个同伴的联系方式,表示到时会看看他们愿不愿意过来。袁宁高兴地回了章修严那边。 第二天一早章修严载着袁宁、叔载着章修文和章秀灵,一起踏上回家的路途。从章修严住处开车到家里,一共要开三四个小时,袁宁在一边看着,想和章修严说话又怕打扰章修严开车。等章修严把车开进加油站去加油,袁宁才说:“以后我也要考到驾照,到时回家就可以轮流开车了。” 章修严说:“好。” 袁宁往外看去,加油站里弥漫着一股汽油味,不太好闻,连吹来的风都带上了味道。不远处有辆旅游大巴,载着出来秋游的中学生,都穿着中学校服,脸蛋一张比一张稚气。袁宁说:“大哥,我们很久没有一起到牧场去玩了!” “中秋就去,”章修严说,“一家人去那边赏月。” “还可以自己做月饼!”袁宁两眼发亮,“那边什么都有,水果可以直接摘,面粉也可以现磨,周围的村子也发展起来了,我们可以拿刚晒干的谷粒直接脱壳,拿油菜籽去榨油!罗元良在一片山坡上中了好多茶树,说不定能喝上牧场产的茶呢!” 想到那高高瘦瘦的青年,章修严说:“这几年都是罗元良他们管着牧场,你应该有给他们多些分红吧?” “有的!”袁宁红了脸,“大哥的也有,一直存在我的卡里。”森林是章修严买下的,这些年牧场一直往森林那边发展,在不破坏森林的基础上多种了不少经济作物。每年的收益袁宁都会分章修严一份,但始终没有交给章修严。自从察觉了章修严有意的疏离,袁宁就没法再像以前那样大大方方地说“大哥我们一起还父亲钱”。 “以后就放在你的卡里吧,”章修严说,“当是家用。” 家用!他们现在像是有了个小家!袁宁脸更红了。 钱叔也在旁边的加油机前加油。袁宁把目光从章修严身上收回来,转头往钱叔那边看去,蓦然对上了章修文望过来的目光。袁宁愣了一下,努力让脸上变得不那么燥热,才朝章修文笑了起来。 章修文一顿,也朝他笑了笑,收回目光继续和章秀灵对台词。 回到家后章修严和袁宁一趟一趟地把车上的东西往下搬,最后还留了一些,准备拿去牧场那边给罗元良和程叔他们的。沈姨也出来帮忙,看着四个孩子都长大了,心中颇为开心。 袁宁忙活完了,给沈姨一个大大的拥抱。他刚来时沈姨头发还是乌黑的,现在已经隐隐发白。沈姨在章家工作了大半辈子,等同于看着章家所有孩子长大,对他们而言早就算是真正的的亲人。 见到章先生和薛女士,袁宁有点心虚。等瞄见章修严稳如泰山地坐在那儿,他才把心放回原处。吃过晚饭后章修严就和薛女士商量着去牧场那边过中秋,薛女士自然非常赞成,这几年家里吃的东西大多是牧场送来的,他们都很喜欢那个美丽的牧场和那片富饶的森林。 到了家里,袁宁晚上自然不敢摸到章修严房间去。他回房拿出黎雁秋给的录像认真看了起来,渐渐地房间里只剩下落子声和偶尔出现的解说声。一局终了,袁宁回过神来,听见了楼下传来的啾啾虫鸣。他跑到阳台外,看到月亮快变圆了,星子变得很暗淡,无声无息地隐没在薄薄的云层里,仿佛躲在云后窥探着地上的世界。 袁宁正仰头看着天穹,却听到喀拉一声,是章修严那边的落地声被人推开了。袁宁转头看去,看见章修严从房间里走出来。 无数回忆涌上心头。 袁宁跑了过去:“大哥!” 章修严也走近。 袁宁红着脸:“大哥再过来一点。” 章修严盯着袁宁红通通的脸蛋。 袁宁微微踮起脚,在章修严唇上轻啄一下,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大哥晚安!” 章修严绷着脸:“晚安。”说完他也微微低头,往袁宁唇上亲了上去。 袁宁心里热热的,脸上也热热的,可一想到这是在家里,他立刻像个戳破了的皮球一样泄了气。他逃似也地跑了进屋,把脑袋埋到被子里蹭来蹭去,想把那滚烫的热意给蹭掉。 这时他的房门被人从外面敲响了。 第138章 察觉 袁宁脸上的红润霎时褪去。袁宁想到宋星辰笃定的判断。他高兴得太忘形了! 袁宁打起精神, 跑去开门。看见门口站着的人, 袁宁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喊道:“三哥。” 章修文笑眯眯地搂过袁宁的肩膀:“宁宁,我们很久没一起睡了, 不介意我今晚来你房间蹭一晚吧?” “当然不介意。”袁宁关上房门,把章修文领了进屋。两个人都已经洗漱过了,齐齐躺上床。 袁宁感觉又像回到了小时候。他刚到章家时,章修文和章修严他们都像是天上的星星,离他很远很远,他一刻都不敢停下, 生怕自己被甩得太远。他很努力地装作不在意,却还是会被章修文看出来。有时章修文会说自己怕黑, 说自己不想自己一个人睡——然后找理由到他的房间来。 三哥发现了什么吗?袁宁有点紧张。他不想骗人, 更不想骗一直对自己好的人。可要是他和大哥的事被发现了, 父亲他们会同意他和大哥在一起吗?会的,肯定会同意的, 只是不会立刻同意。大哥现在才刚刚开始工作, 他也才刚刚踏入大学校门,他们现在还经不起波折。 袁宁小声喊:“三哥。” 章修文翻了个身, 与袁宁四目相对。章家是个复杂的大家庭, 一层层分下来, 到他们这儿算是比较简单的。被这样的家庭收养本应战战兢兢度日,但除了章修严对他们要求严格一点之外,章先生和薛女士都没有给他们太大的压力。 即使是最被寄予厚望的章修严,章先生也不曾约束过他。章修文盯着袁宁,试图从袁宁脸上找出犹豫和慌乱。 没有。 没有犹豫,没有慌乱,已经做好决定——做好面对一切的准备。 “宁宁。”章修文也轻声喊。他有些严肃地看着袁宁,眼里流露着显而易见的担心,“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知道这样做要面对什么吗?” 袁宁微微一僵。三哥果然看出来了,什么都瞒不过三哥的眼睛。三哥会告诉父亲他们吗?如果三哥知情不报,以后被父亲他们知道了,父亲会不会迁怒到三哥头上? 三哥一直很努力很努力…… 袁宁说:“三哥,我知道的。”他眼睛没有红,鼻子没有酸,认真地与章修文对视,“三哥你当什么都不知道好不好?我和大哥会向父亲他们坦白的,只是现在还不行,我们——” 章修文叹了口气。他只是猜测而已,结果诈一诈袁宁,袁宁就把一切都交待了。章修文说:“你这样很容易被人看出来。”他声音和缓,“至少在家里要注意一点。” 袁宁心狂跳不已,定定地望着章修文。 章修文伸手把袁宁抱进怀里:“有时候我很羡慕你。天上的星星那么好,谁不想要呢?可是有的时候再想要也不能要,因为一开始自己就做出了选择。” “选择?” “你现在叫袁宁,”章修文说,“我现在叫章修文。这就是选择……” 袁宁听得懵懵懂懂。 章修文也没再往下说。 选择了章家所能给予的一切,选择了拥有自己想要拥有的东西——等懵懵懂懂的情芽萌生之际,他才发现这一切都将成为彼此之间横亘着的阻碍。抓得越牢,鸿沟越宽。已经以“章家第三子”的身份被人记住之后,这一生也就只能站在自己选择的位置上看着她结婚生子,美满一生。 袁宁不一样,袁宁自从被薛女士吓到之后就得到了章修严的许诺,要带他去首都,带他建立一个只有他们的家。袁宁有个小牧场,经济渐渐变得独立——袁宁遇到一个又一个的意外,从当初那个内向又安静的少年,打磨成了如今的模样。 这个过程是漫长而波折的,很多人甚至至今都不知道他是章家的孩子——章先生他们也没有刻意让袁宁去认识更多的人。 而他却借着章家第三子的身份顺风顺水地走了过来。 章修文闭着眼睡觉,表明了不想再说话的意图。袁宁挣开章修文的怀抱,翻了个身,酝酿了挺久都没睡着。他又转了回来,看向章修文。 章修文真的已经睡着了,呼吸变得缓慢而均匀,每一下都让他的胸口跟着起起伏伏。 三哥皱着眉呢。 袁宁又侧过身,隐隐约约想到点什么,却又没办法真正想透。 袁宁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整晚都没做梦。薄薄的晨光照进屋里,袁宁睁开眼看了看时间,一骨碌地爬起床。章修文被袁宁弄醒了,揉揉眼睛,也起了床,对袁宁说:“我回房去洗脸刷牙,待会儿和你们一块去跑步!” 袁宁乖乖点头。他跑进浴室洗脸刷牙换衣服,怕晚了会让章修严等太久。 袁宁不知道的是,章修文一出门就撞见了章修严。 章修严看见章修文从袁宁房里出来,目光微微一凝,看看章修文身上的睡衣,又看看章修文微微翘起的刘海。这家伙昨晚睡在袁宁房里? 章修严想起了章修文和章修鸣都爱往袁宁房里钻。这两家伙有自己的房间,偏爱去蹭袁宁的床。到了冬天他们更加变本加厉——因为冬天时袁宁身上暖烘烘的,像个人形小火炉。 章修严绷起脸:“昨晚又到袁宁房里睡?” 兄长的威严不是那么容易消退的,对上板起脸的章修严,章修文心里还是一阵发虚。真不知道宁宁是怎么看上的! 想想袁宁从小就爱和章修严亲近,章修严也只对袁宁和颜悦色,章修文也算是理解什么叫“上天注定”了。 章修文说:“是啊,很久没和宁宁好好说话了,所以昨晚找宁宁聊聊天!”他麻溜地把门让给章修严,“宁宁刚起呢!大哥可以进去找宁宁,我先回去刷牙洗脸!” 章修严目送章修文逃似也地离开,看了看半开着的门,推开它走了进去。袁宁正在刷牙,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愣了一下,探出头来一看,对上了章修严的目光。 袁宁连忙加快刷牙速度,放下牙刷后又洗了下脸,才说:“大哥你过来时碰到三哥了吗?” 章修严点头。他注视着袁宁:“这几年他还是常常往你房间钻?” 袁宁觉得章修严好像不太高兴。他笑眯起眼:“大哥你连三哥的醋都要吃吗!”他抱住章修严脖子,往章修严左右脸颊各亲了一口,“没有常常,三哥他只是偶尔会过来。有时三哥会和我说说他的心事,有时是我和三哥说我的心事。” 章修严看着袁宁黑溜溜的眼睛。 袁宁老老实实地把昨晚的谈话内容告诉章修严:“三哥他已经知道我们的事了。” 章修严皱起眉头。 袁宁搂紧章修严的脖子:“三哥不会跟任何人说的。三哥他总是这样,什么都知道,但是什么都不说。” 想到在别人面前璀璨耀眼,在他面前却畏畏缩缩的章修文,章修严顿了顿,说:“知道了就知道了,反正也瞒不了多久。” 袁宁心头一跳,收回搂住章修严的手:“大哥……” 章修严望着袁宁。 “我们什么时候告诉父亲他们呢?”袁宁忍不住问了出口。他其实并不擅长撒谎,更别提对疼爱自己的人撒谎。热恋中的甜蜜因为回到了家里而背背德感和负罪感淹没了——喜欢是没有错的,但是如果这份喜欢伤害到别人的话该怎么办才好?坦白和欺骗,感觉都不太对。 “已经开始退缩了吗?”章修严凝视着袁宁灿亮的眼睛,“这是最艰难也是最容易的第一步,他们肯定会接受我们在一起的事实,因为他们爱我们这两个人儿子。所以说出口虽然很难,但走这一步其实最容易。到了以后才是更困难的,你要面对的是那些不了解你、不认识你、不理解你的人的质疑与闪躲,甚至是唾骂。” 袁宁安静下来。他想带到韩闯骂黎雁秋的话,变态、龌龊。在许多人看来喜欢同性就是这样的。章修严说得对,第一步最难走,也最容易走。因为知道章先生和薛女士对他们的爱与宽容,所以有恃无恐。袁宁把脑袋埋进章修严颈边:“别人怎么说我都不在意,可是父亲他们不一样。” 章修严伸手环抱住袁宁的腰:“所以你要放弃了吗?” “没有!”袁宁立刻打起精神来,“可是大哥,我这样是不是很坏很糟糕?”袁波一直对他说要记得章家对他的好,要记得回报章家,可是他却喜欢上了大哥,想要和大哥走一条很难走的路。就算父亲和袁波他们都不想再理他——不想再要他这个儿子和弟弟,都是理所当然的。 章修严看见袁宁眼里的自责,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他说:“相比起觉得你很坏很糟糕来,他们大概会觉得我是变态。” 袁宁:“……” “我也是坏蛋,”章修严说,“坏蛋和坏蛋正好一对。” 袁宁心里顿时暖洋洋一片。他抬起头亲了亲章修严的唇,见章修严没有推开,就把章修严抵在墙上,稍稍踮起脚亲了上去。 章修严反扣住袁宁的腰,由着袁宁笨拙地亲吻自己,直到袁宁气快接不上来了,他才稍稍离开了袁宁的唇,微笑着揶揄:“一天到晚要亲,真正亲起来却一窍不通。” 袁宁涨红了脸:“那是因为大哥不给我练习机会!”他注视着章修严含笑的眼睛,心里火热又滚烫。大哥这么高兴是因为他,大哥这样的亲密只会给他,他们在一起这么开心,好像每一天都变得暖洋洋的。不管怎么样,他都不会退缩的!袁宁坚定地说,“无论大哥决定什么时候坦白,我都做好准备了!” 章修严看着袁宁那亲了一下就变得坚定起来的脸庞,不由往上面亲了亲:“该去晨练了,脸还这么红。” 袁宁的脸瞬间又变成熟透了的番茄:“大哥!” “既然已经做好了准备,”章修严顿了顿,“那就在过完中秋之后向父亲他们坦白吧。” 无论如何,先把节过好。 第139章 引导 袁宁想起章修文说要一起晨跑, 不敢再耽搁, 换好衣服拉着章修严出了门。章修文果然已经等在那, 见他们出来了,笑了笑, 和他们一块出门跑步。 这种三兄弟一起晨跑的画面已经很久没出现过了,袁宁三人一路上收到不少问候,都是问他们是不是回来过中秋。 等往回跑时章修文夸道:“还是宁宁你的人缘最好。” 章修严没说话, 只用余光注视着袁宁。 前方有个小斜坡,他们把跑改成走,算是歇息。不远处的别墅有点空, 已经是深秋了,园子没有请人好好打理, 看上去光秃秃的。袁宁愣了一下, 抬头看去, 看见二楼阳台上有个小男孩在楼上安安静静地坐着,没有看向外面, 也没有看向屋里, 仿佛自己一个人入了神。 “袁宁!”一声叫唤从前方传来。 袁宁循声望去,瞧见个有点眼熟的少女。少女约莫十六七岁, 穿着高中校服, 扎着长长的马尾, 皮肤健康而富有弹性,整个人看起来开朗又积极。袁宁一下子想起了对方的名字:“沈晶晶?” 沈晶晶点头。她刚才远远看到袁宁,发现袁宁已经完全变了样, 让她有点不敢喊人。自从她转学之后就再也没见过袁宁了,不过她没少从别人那里听说袁宁的近况,自然也知道袁宁已经考上首都大学。喊住了又能说什么呢?沈晶晶干巴巴地说:“你长高了很多。” 不仅长高了,也长得更好看了,没了儿时的稚气,他已经成长成一个真正的少年,疏朗大方、从容自若,只有那种叫人想要亲近的温暖感觉始终没有改变。 袁宁看出沈晶晶的拘谨,主动问道:“你是来看你妈妈的吗?” 沈晶晶莹亮的眼睛微微一暗:“不是。”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我来看看弟弟。” 袁宁眉头一拧。 沈晶晶说:“我妈妈和继父一直在吵架,继父在南边经商,妈妈跟了过去,只有保姆在照顾弟弟。”沈晶晶看向别墅,“这么大的房子,看着就空空荡荡的。” 袁宁也顺着沈晶晶的目光往里望。那孩子还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与这世界毫无关系。曾经为了小儿子忽略了女儿,现在又因为担心丈夫变心而放弃照顾小女儿吗?袁宁不知该怎么安慰沈晶晶。 沈晶晶说:“我小时候不懂事,总妒忌弟弟。其实弟弟真的很需要人陪,可是妈妈总担心继父会喜欢上别的女人,一定要跟在继父身边盯着。我这两年放假时会过来看看弟弟——弟弟他很聪明的,再复杂的数字看一眼就能记住。”沈晶晶眼底没了儿时的阴沉,取而代之的是显而易见的体贴和柔和,她朝袁宁亮了亮手里的袋子,“这是我托爸爸联系国外的朋友买的,是一些适合自闭症小孩玩的玩具,还有一些锻炼数字天赋的游戏道具,说不定弟弟会愿意和我玩!” 沈晶晶显然已经解开了心结,并且接纳了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 袁宁不由问道:“沈叔叔最近还好吧?”听起来他们父女两人现在过得还不错。 “爸爸现在在搞安保公司,还挺好的。”沈晶晶打起精神,“几年前爸爸偶然遇到一个他曾经解救过的叔叔,对方给爸爸投资的。爸爸训练出来的安保人员很专业,很多人都喜欢雇佣他们。” 提起沈父时,沈晶晶的眼睛又重新亮了起来。她对袁宁说:“我先进去了,有机会再见!”沈晶晶脸色微微发红,“我也会考上首都大学的!” 沈晶晶说完就往里跑。 章修严和章修文齐齐看向袁宁。 袁宁:“……” 他只是和她说了几句话而已! 等回到章家大门前,袁宁又瞧见个熟悉的小孩,原来是如今在福利院里生活的郁斌。 郁斌今年已经十二岁了,个头长得挺快,稚嫩的脸庞也渐渐有了男子汉的轮廓。他站在自行车旁紧张地等候着,见袁宁回来了,高兴地跑了过去:“袁宁哥哥!”郁斌的眼睛熠熠发光,“这是我在烘培店做的月饼,送给你吃!” 袁宁接过月饼,揉了揉郁斌的脑袋,温声询问他最近学习怎么样。郁斌乖乖回答,眼睛一直往袁宁身上瞟。袁宁邀请:“进去喝杯茶吃点点心再回去吧!” “不了!”郁斌坚定地说,“我还要回去帮院长她们准备中秋节要用的东西呢!”说完他像是害怕袁宁挽留似的骑上自行车,一鼓作气地骑出好远。 袁宁拿好月饼,目送郁斌骑远。 章修文说道:“一眨眼宁宁都这么大了。”他注视着袁宁,“感觉宁宁你一直还是当初那个小豆丁,看到你和那孩子说话才发现你已经长大。” 连这六年和袁宁不曾疏远的章修文都有这样的感觉,章修严自然也有。他盯着袁宁手上那个孤零零的月饼看了一会儿,开口说:“沈姨应该做好早餐了,回去吃吧。” 袁宁三人走进大门后,已经骑出很远的郁斌停了下来,调转车头看着章家的大门和大门里广阔的花园和漂亮的别墅。想到自己走进里面后可能会有的拘束和不自在,郁斌微微握起拳。那样的世界离他太远了,他还不能去看,要是看了他可能会被它迷了眼——或者被它吓得一退再退,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一门心思地往前冲。 只要一直努力——一直不停地努力,总有一天能够走到更高的地方,看到更高的风景,不会再因为与那样的世界格格不入而害怕和退却吧? 郁斌重新跨上自行车,沿着直溜溜的道路往前骑去。 而这时章秀灵正在站二楼过道的窗户前,看着正一起往主屋走的袁宁三人,一向无忧无虑的眼底多了几分忧愁。薛女士从房间出来,见章秀灵在那发愣,不由走上前问:“”“怎么了?一个人站在这里吹风?” “没什么,”章秀灵摇摇头,“妈妈,如果周围的人都很优秀,自己却很普通,你会不会很难过呢?” 薛女士一怔,仔细地端详着章秀灵郁郁不欢的神色,上前拉住章秀灵的手说:“是不是在学校遇到什么事?” “也没有什么事,”章秀灵说,“最近宁宁加入了学生会,很多人又提起我和修文退会的事。大家都说如果修文没退的话说不定也能争一争会长的位置。妈妈,我拉修文一起退会是不是不对?”而且章修文也成年了,她不该再像以前那样对章修文这也管那也管。比如如果章修文要谈恋爱,她现在已经没有理由阻止了—— 她一直把章修文的陪伴当做理所当然的事,最近骤然被那么多人提醒章修文陪着她放弃了什么,她才意识到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她想起小时候的章修文。那时候章修文很努力地获得所有人的认同,很努力地取得好成绩,即使被人看不起、被人排斥了,他也从不生气,只会在背后付出更多的努力。 什么时候开始,章修文不再追求成为耀眼的存在、赢得所有人的瞩目? “我觉得有点难过,”章秀灵说,“本来他可以变成耀眼的星星,却陪着我变成了不起眼的萤火虫。” “这些话你不应该和我说,”薛女士抱了抱章秀灵,“你可以直接问他,是愿意变成耀眼的星星,还是愿意和你当不起眼的萤火虫。修文是很有主见的人,如果不是他自己愿意的话,哪怕是你们爸爸也没有办法让他答应。” 章秀灵心头一跳。她还是有些迷茫:“修文为什么愿意呢?”因为她是他的姐姐吗?可是他们都已经成年了,总有一天他们会成家立业,变成别人的丈夫和别人的妻子。到那时他们还能像现在一样吗? 薛女士看见章秀灵脸上迷茫的神色,又是一怔,猛地发现他们其实忽略了很多东西。他们都把章秀灵保护得太好,以至于她到了二十岁依然涉世未深,连自己的感情都懵懵懂懂。薛女士帮章秀灵理了理她的乌发:“这个问题你可以自己去问修文。你不是爱藏事的人,有什么话总是会直接问出口不是吗?” 章秀灵豁然开朗,抱住薛女士亲了她一口:“谢谢妈妈!” 薛女士看着章秀灵亲完自己就跑了下楼,不由笑了起来。一眨眼孩子们就这么大了,可是她总感觉他们还只是半大小孩,每天还得背着书包去上学。 薛女士往外看了看花园里的秋景,转身去了章先生书房,与他说起女儿的心事。 章先生听完了,点头说:“等从牧场回来了,我会和修文谈谈。” 薛女士说:“他们两个从小就亲近,也可能是我多想了。”她叹了口气,又提起另一件事,“前两天我那同学和我说修严肯定看不上她女儿的。就修严那脾气,我觉得他根本不可能看上谁。眼看他都到结婚年龄了,连个喜欢的人都没有,他不会和你一样三十岁才动结婚的念头吧?” “事实证明那也没什么不好,”章先生说,“等到真正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之后才去争取——也有了能力争取到,不是挺不错吗?你以后还是尽量别让宁宁骗他出去,这样做根本没有用。如果修严真的喜欢,不需要你创造那样的机会他也会自己去争取。” 薛女士怔了一下,被章先生说服了。章先生若不是到了那个年龄、有了那样的能力才动心,怎么可能有他们现在的家? 薛女士点头说:“我不会再答应那样的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沈妹子:袁宁!好久不见! 大哥:一个。 郁小弟:袁宁哥哥! 大哥:两个。 宁宁:???大哥你在数什么? 大哥:情敌。 宁宁:_(:з」∠)_ 第140章 喜欢 一家人各怀心思, 齐齐出发前往牧场。牧场那一带这几年发展得很不错, 新修了路, 从市区出发花的时间少了一半。 到了牧场那边,牧场的工人们都在为中秋做准备。袁宁和章修严去附近的农家里走, 收获了一些小麦和稻谷。 章修严难得放松,也跟着袁宁兴致勃勃地到碾米的地方。碾米房建在村庄的南面,是泥砖垒成的土房, 碾米师傅在柴油机边操作碾米机,很快地柴油机突突突地发动着,带动碾米机喀拉喀拉地运转, 黄黄的谷粒和小麦就脱去了薄薄的壳,露出白白胖胖的米粒和麦粒。 袁宁还动手操作了一下。最后他和章修严一人扛着半袋香香的大米和小麦回牧场。 很多麦田里都种着小麦, 中秋节正是收获的季节, 地上堆着高高的玉米杆。牧场有专门收购秸秆的人员, 每年都每家每户地上门去动员,所以田野上没有出现焚烧秸秆的现象, 只有远处的村庄有袅袅炊烟腾起。袁宁踩在坚实的田埂上, 看着四周松软肥沃的泥土,转头对章修严说:“大哥, 牧场这边还是这么漂亮。” 空气中飘着木叶和泥土沁人心脾的香气, 即使没有花, 也觉得呆在这样的地方心旷神怡。章修严抬头看去,瞧见牧场外的柿子树结了果,上头挂满了一个个小小的红灯笼。再往后是延绵的群山, 那上面有成片的森林,入秋之后披上了金黄和深红的衣裳。他点头说:“是很漂亮。” 袁宁看了看田埂上留下的两对浅浅脚印,心里暖洋洋的,和章修严一前一后地往前走,感觉每一步都走得很踏实,又感觉每一步都走得轻飘飘。 到了牧场大门前,章修严伸手摘了几个垂下来的柿子,放到袁宁抱着的米袋里。袁宁看着那红通通的柿子,说道:“我记得大哥挺喜欢吃柿子的!这边的柿子很不错,可以带些柿饼带去首都吃。” 章修严点头。 袁宁两人回到牧场,又跑去河边的风车磨坊那边磨面。这大块头风车挺好使,有徐靖时常维护,这几年来都没出问题。袁宁在牧场工人的指导下哼哧哼哧地把小麦磨成粉,瞧着那精细的面粉有些乐,起了坏心,沾上点抹到章修严脸上。 章修严绷起脸盯着他。 袁宁立刻心虚了,去河边洗干净手帮章修严把脸擦干净。 这时章秀灵跑了过来,见袁宁在章修严脸上抹来抹去,有些好奇地问:“宁宁你们在做什么?” 袁宁更心虚了:“我往大哥脸上抹了点面粉,正将功赎罪呢!” 章秀灵暗暗给袁宁比了个大拇指。太勇敢了!居然敢对大哥做这种事!章秀灵对风车磨坊也很感兴趣,在袁宁的指导下也磨了点细面。三个人跑回主屋那边,把面粉交给薛女士和沈姨。袁宁系上围裙,捋起袖子,在薛女士、沈姨的指挥下开始和面。 做月饼酥皮要弄两种面团,一种是皮面团,一种是起酥面团,揉好后把起酥面团包进皮面团里,卷吧卷吧,揉吧揉吧,切成一块块,弄出个芯子来,就可以往里面包馅。馅料包好后拿去烘烤,很快可以吃到新鲜出炉的月饼! 牧场这边有挺多漂亮的模子,是罗元良给雕的,可以在月饼上印各种花纹。 袁宁悄悄弄了不少好东西掺进馅料和面皮里,月饼一烘烤完,屋子里就飘满了诱人的香味。他们做了挺多,用精致的木盒装好后叫人送了一些到亲友家里,章老爷子那边也送了一份。 一家人也熬不到晚上了,中午直接泡了些茶分了几个月饼吃。往年的月饼吃了都觉得太腻,今年也许是因为是家里人亲手做的,所以每个人都吃了不少。 下午罗元良提议上到山上去赏月,顺便到山上住一宿。章先生点头同意了,一行人收拾收拾就准备去山里玩耍。 小黑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招福也跟它一起过来。章秀灵见到它们就很高兴,冲上去抱住招福蹭啊蹭。在她想要去抱小黑的时候,小黑蹿上了招福的背,趴在上面定定地看着章秀灵,大有她敢来抱就挠她一爪子的势头。 章秀灵对袁宁说:“小黑它简直像人一样!” 袁宁说:“小黑它可聪明了,跟小花一样都是上过课的。”小花是华大附中很出名的“学习猫”,老师们都以小花出现在窗外听课为荣——那表示他们讲得好,连“学习猫”都被吸引住了! 一行人出发去爬山。秋天的山野一片金黄,偶尔也有些常绿的树木和灌木出现,到了山顶附近更是针叶林的天下。程忠带人在山顶依着山势建了些房子,背靠着岩石,房基打得很扎实,看起来非常不错。 所有人选好了房间,心思也活络起来,跟着罗元良去采菌类。这边气候温暖湿润,很适合菌类生长,最常见的是常常吃的蘑菇,用来包肉馅味道非常鲜美,熬汤和涮火锅也是很不错的选择。 袁宁提着篮子和章修严悄然分了一路,在秋日的森林里信步闲行。 他们运气很不错,不一会儿就找到了挺多松蕈。八九月正是松蕈采收的好季节,袁宁负责找,章修严负责采,不一会儿就采满了一篮子。松蕈脆嫩得很,吃起来甜润可口,就是有些腥味,得先处理好。袁宁和章修严回到房子那边,过了一下水,用盐和醋冲洗了一会儿,放在筛子上沥干,等着晚上做小鸡炖菇。 袁宁悄然把一些松蕈的孢子交给人参宝宝,让人参宝宝种一些出来。松蕈处理一下可以做成松蕈油,很好的拌饭菜,可以转交给廉先生去卖。以后他可是要赚钱养家的人,得多想点赚钱的门路! 袁宁把新鲜的食材处理完,和章修严一起走到门外。山风吹来,吹散了空中的云,露出澄蓝的天空。袁宁觉得山上凉凉的,伸手摸了摸章修严的手掌,暖呼呼! 袁宁羡慕地说:“大哥你的手一直这么暖!” 章修严没说话,用手掌裹住袁宁的手一会儿才放开。 章秀灵和章修文还没回来。他们也偷偷脱离了大队伍,自己跑到一边玩儿。 章秀灵一直想找机会问章修文一些话,等真正独处了,她又发现有些话是不用问出口的。“你为什么不当耀眼的星星,而陪我当不起眼的萤火虫”这种幼稚的问题,问出来的话章修文一定会狠狠地嘲笑她! 章秀灵抛开了这些多余的想法,和章修文一块在山里跑来跑去。他们脖子上有罗元良给的哨子,要是迷路了或者遇到野兽了可以吹哨子求救,再加上他们也没跑远,所以一点都不担心。 章秀灵在树上发现一丛蘑菇,决定爬上去玩玩。在学校她一直得当淑女,难得到牧场这边来一趟可不打算拘着自己!她把小篮子挂在树枝上,手脚并用地往树上爬,章修文则在下面托着她。 不一会儿,章秀灵就爬到了枝头。她没来得及采蘑菇,就被远处的山岚吸引了。 金黄的山野间飘着淡淡的雾气,像是一团团白色的轻纱,让连绵山峦变得氤氲又朦胧。天那么高那么蓝,明明他们已经爬过了山腰,却还是离它那么远。 这感觉就像她一直在追赶优秀的兄长和优秀的弟弟,最终却发现自己怎么都追赶不上他们的脚步——所以自暴自弃、止步不前。可是哪怕是借助大树的高度,像现在这样离天穹更近一点点,都能看到不一样的美丽风景。 章秀灵说:“修文,这上面真漂亮。” 章修文也爬到了章秀灵旁边,脑袋从树干后探出来,和章秀灵一起远眺。章修文注视着章秀灵,缓声说:“是很漂亮。” 章秀灵一愣,转过头,对上了章修文幽邃又忧郁的眼睛。关于未来,章修文也会迷茫吗?章修文也会和她一样舍不得让现在的安宁和快乐结束得太快吗? 章秀灵说:“修文,有时候我不想长大。”她顿了顿,“可是每天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其实已经长大了,已经不是小时候了。” 章修文静静地凝视着章秀灵。她是他的姐姐,他最开朗、最善良、也最无忧无虑的姐姐。 “你会一直是我的弟弟吗?”章秀灵还是忍不住问了出口,“如果你以后娶了老婆,我又嫁了人,我们还能像现在这样吗?像现在这样每天呆在一起,每天一起吵吵嚷嚷,每天一起去做不同的事。” 章修文伸手把树上藏着的蘑菇采下来,自己先下了树,对章秀灵说:“下来吧,上面风大,容易感冒。不敢下来的话我在下面接你。” 章秀灵察觉章修文的闪避,有些难过,然后又有些茫然。她在难过什么?是难过聪明如章修文也没办法回答刚才的问题吗? 章秀灵边想着边爬下树,在离地不远的地方往地下跳。因为高度不算太高,章修文也就没伸手去扶,结果章秀灵落地时脚偏了一下,扭到了。 章修文连忙上前替章秀灵把骨头正好。抬眼瞧见章秀灵咬着唇,疼得红了眼睛,章修文转过身,把背转向章秀灵:“上来,我背你回去。” 章秀灵说:“你背得动我吗?” 章修文说:“当然,我也长大了。” 章秀灵看着章修文宽阔的背,提起装蘑菇的篮子趴了上去,伸手抱住章修文的脖子。熟悉又陌生的男性气息扑面而来,让章秀灵一时有些怔神。 是的,修文也长大了…… “章修文,”章秀灵的声音在章修文耳边响起,“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烦?” “比如呢?”章修文挑眉。 “比如我把女孩子们给你的情书全部清掉的时候。” “是挺烦,”章修文说,“要不是你把它们全部藏起来了,说不定我孩子都会帮忙打酱油了。哎哟,章秀灵你是不是想勒死我!” “叫你孩子打酱油!”章秀灵怒红了脸,“你才十八岁呢!” “是啊,我才十八岁。”章修文说,“其实你不必因为扼杀了我这么多段纯真的恋情而愧疚,因为为了报复你这种幼稚行为,我也把那些臭男生写给你的情书全都扔进垃圾桶了。” “什么?”章秀灵很吃惊,“还有人给我写情书?” “当然有,青春期的臭男生,哪怕是只母猪他们也会心动的。” “你说谁是母猪!”章秀灵瞪圆了眼。 “比喻,这是比喻。”章修文振振有词。 “你从小到大都这么讨厌!”章秀灵说,“还说别人是臭男生,你自己不也是臭男生。” “哪有我这么受欢迎的臭男生。”章修文不以为然。 章秀灵搂紧章修文的脖子,把脑袋埋在章修文颈边:“反正你就是这么讨人厌。” 章修文非常震惊:“没想到居然有人舍得讨厌我啊。” 章秀灵的声音低了下去:“……舍不得。” 章修文脚步一顿。 “明明你这么自大,老是和我抬杠,总是说我这也不好那也不好、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可我还是舍不得讨厌你。”章秀灵又是迷惑又是彷徨,“章修文,我觉得我好像喜欢你。” “女生对男生的那种喜欢。” 第141章 小白虎 章修文僵立原地。他的手还扶在章秀灵身上, 两个人是那么地贴近。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只安安静静地站着。 世界上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如果世上真的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就好了。 章修文的沉默让章秀灵有些难过。章修文和她不一样吗?章修文会觉得她这样的想法很可怕吗?章秀灵搂紧章修文的脖子, 眼眶有些红。在她想要勉强开口说出“我是在开玩笑”的时候,猛地感觉有温热的液滴滴落在自己手臂上。 章秀灵愣了一下, 心怦怦直跳,仰头看去,看见章修文在哭。她从来没有见过章修文哭, 从来到章家开始,章修文就是那从容自若的模样,比她更像是章家的孩子, 做什么都出色无比。大哥他们对章修文的要求也更严格。 章修文从来不哭的。 她哭的时候章修文还会狠狠地嘲笑她。 章秀灵喊道:“章修文……” 章修文看见一截横倒的树干,背着章秀灵走过去, 把章秀灵放下, 半跪在章秀灵面前伸手抱住章秀灵, 把带着泪的脸埋进章秀灵怀里。 章秀灵呆呆地任由章修文抱着,手足无措地拍抚着章修文微微耸动的背脊。明明章修文已经比小时候长大很多很多, 她却像是看见了当初那个瘦瘦小小的小孩。 那时妈妈把章修文牵到她面前, 对她说:“秀秀,这是你弟弟。” “可是我已经有一个弟弟了!”她吃了一惊, “怎么突然又多了一个呢!” 章修文站在妈妈身后, 安安静静地看着她。 即使是刚到章家来的时候,章修文也从不表露半点慌乱,很快就适应了章家的生活节奏。妈妈要照顾弟弟,大哥又很凶, 她觉得多了个新玩伴,也就高高兴兴地拉着章修文一起玩。 章修文……也喜欢她吗?喜欢普普通通的她吗?喜欢遇到困难就想逃的她吗? 章修文很快安静下来。他抬起头,眼里已经没了泪,好像刚才哭出来的人不是他一样。章修文说:“很小的时候我就很痛恨那个男人——那个男人拖垮了我们的家。当我意外帮妈妈抢回被抢走的玉坠子时,我没有贪下那玉坠子,而是隐晦地让妈妈知道我当时的处境。我看出妈妈善良的心性,知道她肯定会把我从那个地方带走。知道一切后,妈妈果然把我带回了家……” 章秀灵怔住。 “父亲和大哥什么都知道,”章修文垂着头,“他们不需要去调查,就知道我在打什么主意,知道我想依靠章家摆脱那一切。那里不是人生活的地方,而我想要当个人。所以在父亲问我,要不要改姓章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说要改。我很努力很努力地想要证明我值得被收养,很努力很努力地摆脱过去的一切,像个人一样活着。我一直想,我长大以后变成和那个男人完全不同的人,我会建立一个美满的家庭,当一个有能力、有担当的丈夫和父亲。我一直在朝这个方向努力着——” 章秀灵一把抱紧章修文:“修文!”她从来不知道做什么都很优秀的章修文,心里始终承受着这样的痛楚——在那样的处境里想要改变一切,想要——想要像个人一样活着,必须比她付出多一百倍的努力。父亲和大哥肯定知道章修文当初在利用妈妈的善良,所以才对章修文格外严厉。 她什么都不知道。 章修文说:“直到你的第一个追求者出现。” 章秀灵像被定住了一样。 “那时候我并不明白自己的想法,”章修文说,“但我毫不犹豫地跳级到你班里,和你成为同桌,把所有臭男生对你的追求挡了回去。” 章秀灵睁圆了眼。 “慢慢地,我发现我一直以来都错了,”章修文说,“我选的路,注定只能让我看着我喜欢的人和别人建立美满的家庭。我所拥有的、我所利用的一切,都将成为我和她在一起的阻碍。” 章秀灵的眼泪滑了下来。 “别人怎么看我我都不在乎。但我怕她被人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当她是个被心机深沉的坏家伙哄着骗着哄骗到手的傻姑娘,”章修文说,“所以我决定守在她的身边,看着她慢慢长大,看着她的追求者越来越多,看着她——堕入爱河,结婚生子。到那个时候我也许也会找到另一个女孩,忘记过去的一切和她共度一生。而我曾经爱上的那个傻姑娘,会傻乎乎地快乐一辈子,永远不知道忧愁的滋味。” “谁是傻姑娘!”章秀灵哭着说,“你才傻乎乎!” 章修文用力抱住章秀灵。 “对,我才傻乎乎。” * 山上的视野很开阔。罗元良弄了张桌子在空地上,给一家人赏月用。章先生难得放松一天,平日里严肃的脸庞也带上了几分柔和,多吃了一些水果和月饼。 袁宁四人虽然各怀心思,但也都想着先把这个中秋过好,所以一家人其乐融融地赏月聊天吃东西,放松着紧绷的心情。 夜色渐深,所有人都各自回房去睡了。袁宁躺下好一会儿,还是睡不着。这时窗户被人从外面敲响了。袁宁愣了愣,走过去,发现敲窗的不是人,而是小黑。袁宁高兴地说:“小黑,你是带我去看小白虎的吗?” 小黑点头,扭身跳下窗台。袁宁听着左右房间都黑漆漆静悄悄的,知道其他人肯定睡下了,敏捷地翻出窗外,跟着小黑往周围的林子里跑。到了林间才发现外面一点都不黑,亮亮的月光从树杈间照下来,落在地上像是白霜似的。 就是有点冷。袁宁把外套扣子扣好,跟着小黑在林子里跑。小黑走过时不少动物们都探出头来看,又是害怕又是高兴,袁宁甚至还注意到一只松鼠开心地在树上转圈。袁宁说:“小黑很受欢迎呢!” 小黑停了下来,左看看,右看看。小动物们吓了一跳,连忙藏到树后,只剩松鼠大大的尾巴露在外面,一甩一甩的,像在发抖。松鼠很快注意到尾巴外露了,连忙张开爪子把它抱了回去。 “小黑还是这么害羞。”袁宁完美地解读着小黑的反应。 小黑:“……” 小黑不想再和袁宁说话,领着袁宁往林子深处跑。秋天的森林枝叶很单薄,地上却很厚实,都是柔软的落叶。林子里很静,只有在袁宁偶尔踩到枯枝时才会发出咔嚓一声响声。 小黑跑到了一块空地上,站在那儿不动了。袁宁仔细地观察着四周,猛地注意到一块大石头后面伸出条毛茸茸的尾巴来。袁宁问:“那就是小白虎吗?” 听到袁宁的声音,一颗毛茸茸、圆滚滚的脑袋从石头后面探了出来。那是只白色的老虎,真的挺小,若不是脑袋上有个王字,袁宁会以为它是小黑的同类。瞧见小白虎健健康康的,袁宁才放下心来。听说是小白虎是白色的时候他还挺担心的,毕竟野生的白虎太显眼,容易被偷猎,也用意被天敌攻击,能顺顺利利活下来的挺少。 袁宁没马上上前,而是变出一颗圆圆的果子来:“小白虎你饿不饿,要不要尝尝看?” 小白虎睁圆了眼。虽然它是肉食动物,但它却莫名地觉得那果子很好吃。它看了眼小黑,发现小黑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胆儿顿时大了,站起来从石头后面走出去,一步一步地迈向袁宁。小白虎还矮矮的,只到袁宁膝盖那么高。 袁宁蹲下,把果子喂到小白虎嘴里。小白虎咬住果子,嚼巴嚼巴,吞了下去,眼睛一亮,身后的尾巴动了动,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充满力气。它小声地嗷叫了一下,可怜巴巴地望着袁宁。 【没出息。】小黑在旁边评价。 小白虎顿时收回可怜巴巴的目光,转过去绕着小黑转圈。 小黑一爪子拍在小白虎尾巴上。 【转得我头晕。】小黑指责。 小白虎蔫答答地趴下了。 袁宁一乐。他问小黑:“我可以摸摸它吗?” 小黑点头。 袁宁这才大胆地伸手往小白虎身上摸去。好软!虽然是小老虎,但是皮毛也软软的,摸起来可舒服了! 袁宁高兴地和小白虎玩耍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叮嘱:“小白虎你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啊!” 小白虎认真地点点头,昂着小脑袋在袁宁身上蹭了一下,站在原地目送袁宁离开。 袁宁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跑。 圆盘一样的月亮已经开始往下移。 袁宁麻利地翻上窗户,正要往屋里跳,突然就僵在那儿。 月光无声无息地往屋里照。 照见了屋里坐着的人。 第142章 入梦 月光亮亮的, 袁宁可以清晰地看见章修严的表情。章修严本来就爱板着脸, 这会儿眉头皱得更深了, 脸上的肌肉也绷得紧紧的,眼底有着显而易见的沉怒。 袁宁很久没见过章修严生气。他麻利地从窗台上翻下去, 跑到章修严面前,紧张地抓住章修严的手:“大哥,我没出去很久!” 章修严想到袁宁有过这样的前科, 又想到那守着牧场的罗元良,心往下沉了沉,问道:“又是罗元良叫你出去?这么晚你跟着他出去?就算他身手很好, 遇到野兽时能保证万无一失吗?”这是山上,不是别的地方。屋子这边人多, 而且藏着猎枪, 还算安全。到了林子里谁敢说绝对没有危险? 袁宁有些犹豫。他应该告诉大哥吗?把他的秘密都告诉大哥?大哥会不会觉得他很奇怪——会不会因为他隐瞒了这么多年而生气? 章修严见袁宁沉默不语, 站了起来,转身就要往来走。既然袁宁不愿说, 他也不会勉强, 他现在正在气头上,开口说话只会和袁宁吵起来——还是先回去冷静一下再说。 章修严一语不发地转身要离开, 吓了袁宁一跳。他忙从后面抱紧章修严, 不让章修严再往前迈:“大哥!” 章修严转过身, 看着袁宁垂下的脑袋瓜。他深吸一口气,把袁宁抱进怀里:“不许耍赖。”既然袁宁不让他走,那他肯定要问个清楚。他知道袁宁的性格, 虽然常常遇到意外,但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去做危险的事。 袁宁这么做肯定有理由。 有袁宁不愿告诉他的理由。 章修严注视着脸上带着挣扎的袁宁。 袁宁理了理思路,才开口说:“是小黑叫我去的。” 章修严拧起眉。 “大哥,其实我可以听见小黑它们说话。”袁宁紧张地抓住章修严的手。廉先生知道他有泉水,但是他并没有亲口和廉先生说起过它们的存在。这是第一次——他第一次和别人说起泉眼的存在。他不确定大哥会不会把他说的一切当成荒诞的怪话。袁宁接着往下说,“还有含羞草和象牙它们说的话我也能听见。” 章修严扣住袁宁的手掌,发现袁宁掌心微微濡湿。能听见小黑说话?能听见含羞草说话?能听见象牙说话?章修严回想着袁宁儿时的古怪行径,那时候袁宁确实会和含羞草它们打招呼,当时他只当袁宁是小孩子心性,没怎么放在心上。 袁宁真的能和它们对话吗?章修严想起袁宁从小到大遇到的“巧合”,如果袁宁可以听见花草树木和动物们说话,那一切就说得通了。那并不是意外也并不是巧合,而是袁宁能够与动植物们沟通,所以能发现更多的事情。 章修严与袁宁交握的手微微放柔,仿佛在给袁宁鼓励和安慰。 发现章修严没有被自己所说的话吓到,袁宁大着胆子往下说,从玉佩消失开始说起自己得到泉眼的过程。也许是玉佩害怕他没办法应对接下来的一切,所以才来到了他的梦里,陪伴他走过最胆小、最怯弱的那几年。 袁宁把一切都说出来,感觉像是搬开了一块压在胸口的大石。他抓紧章修严的手:“大哥,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怪?”别人都听不见的东西他却能听见,别人都没有的东西他却有。 章修严盯着怀里的脑袋,明白了袁宁刚才的犹豫。若不是他看着袁宁长大、若不是他一直有注意袁宁一些举止,说不定也会觉得袁宁在扯谎。章修严问:“有别人知道吗?” 袁宁愣了一下,小声说:“廉先生知道。”见章修严脸色不太好,袁宁把章修严的手抓得更紧,“是廉先生自己看出来的,不是我跟他说的。” “所以才有了牧场和水云间的合作?”章修严已经把所有的疑点都在心里列了出来。 袁宁点头。他说起廉先生的过去,还有梦里看见的札记主人的过去。袁宁抱紧章修严,“大哥你会不会生我的气?我连你也瞒着……” 章修严静了一下,说道:“不生气。”他搂着袁宁,把袁宁整个人都抱进怀里,“这些事不要再告诉任何人。”袁宁能向他说起这一切他很高兴,但他更愿意袁宁能更有防心疑点,不要再让其他人知道泉水的存在。 防人之心不可无! 袁宁高兴起来,搂着章修严脖子亲了章修严一口。 章修严耳根倏然发红:“不要胡闹。” 袁宁挣开章修严的怀抱,跑去把窗户关好,拉着章修严钻进被窝:“大哥,今晚我们一起睡吧,我保证什么都不做!” 章修严顿了顿,没拒绝袁宁的邀请,和袁宁一块躺上床。窗帘已经拉好了,屋里没有半点光亮,黑黢黢一片。章修严转过头,只看见袁宁埋在自己怀里的脑袋。 还拱来拱去。 章修严说:“睡觉。” 袁宁闭上眼睛,努力想要睡觉,可还是忍不住高兴起来,像是偷尝了蜜糖的小孩。他悄悄伸手搂住章修严削瘦却结实的腰,说道:“大哥,我好想让你看一看大树和人参宝宝它们。今年我解开了庭院里的那盘棋局,打开了宅院的后门。那后边连着大片大片的田野,可以种很多很多东西。”袁宁高高兴兴地把泉眼那边的一切都告诉章修严,“我今天把一些松蕈的孢子给了人参宝宝,让它们帮忙在大树那边种一些,到时候我可以给水云间那边供应松蕈油之类的,又可以赚很多很多钱!大哥我跟你说,廉先生总是把东西卖得很贵,一份腌果子只有三颗,要卖三千块呢。”袁宁说着说着有些困了,抬起脑袋悄悄找准了位置,往章修严嘴巴上亲了一下,然后把红炸了的脸蛋重新埋进章修严怀里,“大哥晚安!” 章修严:“……” 袁宁所说的“梦”他见过,袁宁曾经画在画上,只是没给任何人看。后来他看着不错,挑了几幅挂到首都那边。 如果袁宁所说的“梦”是真的,那么那很可能不是“梦”,而是一个“空间”。那里面时间会流逝,东西也可以带进去,所以应该是真实存在的。 袁宁那个消失的玉佩更像是一个入口,能把袁宁带进了那个奇特的空间里,也能给袁宁一些奇妙的能力,让袁宁可以遇到不少特别的事。 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进去看一看—— 看一看那个陪伴了袁宁那么多年的地方。 小黑趴在窗外的树枝上,盯着紧闭的窗户好一会,才转开目光。树下有只小白虎蹑手蹑足地走过来,仰头看向树上的小黑,嗷嗷地叫了两声。 小黑一跃而下,啪地一爪子按在小白虎尾巴上。 小白虎委委屈屈地看着小黑。 【回去。】小黑说,【不想再被人抓住就会森林里去。】 想到刚才见到的袁宁,小白虎用一只爪子捂着脑袋,很没出息地说:【被人抓住也挺好。】 【……】 【你生气了!】 【……】 它不认识这种没追求的老虎。 小黑回头看了看袁宁的房间,转身蹿入丛林之中。小白虎高兴了,尾巴拍了几下,跟着小黑钻进夜色里。 一猫一虎很快消失不见。 章修严已经进入梦乡。 他眼前出现一片白雾。 白雾?秋天来了,雾气确实会变得浓厚。章修严正想着,前方突然出现一丝亮光。人其实也是趋光动物,在一片黑暗中看见了光总会忍不住往它靠拢。章修严沿着光往前走去,就听到一声老虎的嗷叫声。 章修严警惕地望着四周。 一只虎头虎脑的小老虎很快出现在章修严眼前。章修严顿了一下,想起袁宁说起的那只小白虎。他仔细看去,发现那只小老虎确实是白色的,额头有个黑色的王字,看起来比普通的老虎要小,一双眼睛圆溜溜,警惕不已地看着章修严,那模样看起来不像是威风凛凛的老虎,倒像只怕生的小猫。 章修严犹豫了一下,用比平时要和缓一些的声音与小白虎说话:“你就是袁宁说的小白虎吗?” “袁宁”两个字让小白虎放松下来,它的声音倏然出现在章修严脑海里:【你认识他?】 “认识。”章修严本想说“他是我弟弟”,话到嘴边又变了样,“他是我的伴侣。” 小白虎明白了!原来是袁宁的伴侣啊!看起来和袁宁挺相配的,就是看起来太严肃了一点,和小黑一样让人害怕。小白虎抖了抖身上的秋霜,疑惑地问:“这里是哪里呢?”它刚才还和小黑在玩呢!玩累了一睡下,就来到了这样的地方。 到处都雾茫茫的,什么都看不见。 章修严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他脑袋里冒出一个令他的心脏狂跳不已的猜测。也许这就是袁宁所说的“梦”?而他在获得袁宁的许可之后就可以进入这里面?不,也许不是获得许可那么简单—— 章修严看向脚边站着的小白虎。这小家伙只见过袁宁一次吧?也可以和他一起来到这个雾蒙蒙的地方。 章修严弯腰抱起个头很小的小白虎:“我们去找袁宁。” 章修严抱着小白虎沿着有光的地方往前走。不知走得多远,眼前豁然一亮。没等章修严仔细观察前方的一切,一道黑影就窜了过来。 是小黑!章修严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袁宁一出生就陪伴在袁宁身边的猫,所以也可以进来吗?章修严说:“小黑?” 小黑点头,看着章修严抱着的小白虎。 小白虎挣扎着下了地,跑向小黑那边,欢快地绕着小黑转圈。 章修严忍不住问:“袁宁呢?” 小黑一爪子把小白虎拍开,在前面给章修严领路。前面是一条绸带似的小河,小河上泛着粼粼波光。河面上映着岸边的芦苇与丰茂的水草,微风吹来,那波光便和芦苇、水草一起随风曳动。 小河环抱着一片看不到边的良田,田里已经长着不少翠绿的植物,只是章修严没办法分辨出它们到底是什么。在田野的尽头隐隐可以看见一座小小的宅院。 看起来小,其实应该不算太小,只是距离有点远而已。章修严心头一跳,确定了这很可能就是袁宁提起过的“梦”。 那个奇特的空间。 章修严过了河,穿过肥沃的良田,推开了宅院的后门。古朴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声响,宅院的一角便向章修严展开了。他看着那精美的画壁飞檐,无法相信这仅仅是“梦”。可是这是真实吗?这座数百年前留下来的宅院是真实存在的? 章修严越过主楼,绕到了前方,一下子看见了袁宁所说的那局棋。棋局已经下完了,黑子白子都已归位,安安稳稳地呆在棋罐里。章修严看着明亮的庭院和旁边一尘不染的大书房,心里莫名有种安宁而欢喜的感觉。 他真的来到了袁宁的“梦”里。 章修严正要往外走,想去外面找袁宁,大门就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章修严抬眼看去。 推门的自然是袁宁。看见立在庭院里的章修严,袁宁着着实实地愣住了。是大哥!大哥站在那儿! 袁宁不敢置信地呆立许久,蹬蹬蹬地跑过石桥,朝章修严的方向跑了过来,嘴里喊道:“大哥!”他一把扑到章修严怀里,把章修严抱得紧紧的,“大哥你进来了!真的进来了!” 章修严“嗯”地一声。到了这一刻,他对袁宁的话已经没有任何怀疑了。“梦境”是真实存在的,“梦境”里的一切也都是真实存在的,但是只有袁宁能决定要不要将里面的东西带到外面——或者要不要将外面的东西带到里面。如果别人动了这样的念头,就会被这个“梦境”拒绝进入。会有这样的规矩,应该是因为前几任主人都吃过这样的亏吧? 也许曾经有人把外面的人带到里面来,对方却对里面的一切起了贪念——甚至想把泉眼夺走。所以自那以后,其他人即使能进来也不允许把东西往外带。 招福当初就是因为想给谢老弄一些泉水,才再也没办法进来这里面。章修严沉静地观察着“梦境”里的一切。 袁宁可没那么沉着,他兴奋不已,一下子没了平日里的成熟,拉着章修严往外跑,带章修严去看外面的东西,他带章修严看了泉眼、看了鱼儿、看了象牙,又让章修严和人参宝宝们相互认识。 人参宝宝们感觉出袁宁对章修严的喜欢,也热情地拉着章修严去它们最喜欢的地方——大树屋。大树们长了几年,枝叶越来越茂密,交织成了天然的屋盖。屋盖下是树枝连成的宽阔“平地”,人参宝宝们可以在上面跑来跳去。 这边不会下雨,所以不用担心“屋盖”会漏水。袁宁拉着章修严躺到平直而粗壮的巨大树干上,仰头往上看。星星点点的光从叶缝里漏下来,感觉比天上的星子还要闪耀。袁宁悄悄翻了个身,定定地望着躺在一旁的章修严:“大哥,这里特别漂亮对不对?我以前觉得难过了就在这里躺一躺——只要在这里躺上一会儿,感觉什么事都能熬过去。” “确实很漂亮。”章修严也侧过身,看着袁宁发亮的眼睛。 这里不是世上任何一个地方——这里只有他和袁宁两个人。 章修严一顿,轻轻地亲了亲袁宁的眼皮。 袁宁脸蛋蓦地发红。 大哥亲了他! 袁宁伸手抱住章修严:“大哥我好高兴好高兴!” 章修严亲袁宁的眉心。 袁宁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要溢出来了。他把脑袋埋进章修严怀里:“大哥你终于进来了,我还以为这边会一直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有时候我会觉得害怕,害怕我保护不好人参宝宝它们,害怕我会重蹈其他守泉人的覆辙,因为泉眼的存在而连累了其他人。”袁宁坚定地说,“有大哥在我就不怕了!” 章修严没有说话,唇下移,亲上了袁宁的嘴巴。 袁宁再也顾不得想其他。 可章修严只浅浅地亲了一下,就挪开了唇。袁宁窝进章修严怀里,也不说话了。 感觉只要和大哥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做也很高兴。 他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大哥。 袁宁迷迷糊糊地挨在章修严怀里睡着了。 人参宝宝们等袁宁和章修严睡熟了,才蹑手蹑足地从树干上滑落地面,看看树上的两人,又看看旁边的小伙伴,啾地一下,往离自己最近的小伙伴脸上亲了一口:“亲亲!亲亲!”它们都高兴地笑了起来,又往其他人参宝宝脸上亲,等每个人参宝宝都相互亲了一遍,人参宝宝们才欢欢喜喜地跑去打理药田。 第二天一早,袁宁和章修严都醒得很早,在山上自然不能去晨跑,不过早上的山林雾气重重,有着和平时不一样的美丽,袁宁忍不住拉着章修严去林子里散步。 清晨的秋山披上了一层白纱,渺渺的雾气笼罩在每一座山头和每一个树梢,让枝头为数不多的叶子相继飘落。山上虽然更多的是针叶树,但针叶颜色也不如春夏时清脆。偶尔会有颗熬过了初秋的松果承受不住秋霜,啪得一声摔到地上,跌出几颗小小的松子。 袁宁两人一走远,树上就会蹿下只小松鼠,把地上的松子捡回自己的小窝里储藏起来,用来度过漫长的寒冬。袁宁和章修严在附近的林子里绕了一圈,正巧碰上带着小白虎出来溜达的小黑。 袁宁跑上去抱了抱小白虎,又抱了抱小白虎的小黑,说道:“小黑你们也出来散步啊!” 小黑没有说话,小白虎倒是欢欢喜喜地蹭了蹭袁宁,告诉袁宁自己昨晚玩得很高兴,下次还要进去那个地方玩。袁宁这才知道昨晚小白虎也到“梦里”去了。 章修严说:“这边有挺多守林人在,他们都配有猎枪,你们平时在周围活动还是要小心些。” 【明白。】小黑说道。 小白虎也跟着点头:【明白明白。】 章修严发现自己也能听到小黑和小白虎的声音。他平静地尝试着和小白虎交流:“正常来说,你应该生活在南边才对。”北方很少看见这样的白虎。 【有人抓我。】小白虎说,【我逃跑了,逃到这边来遇到了小黑。小黑帮我甩开了那些人。】 “原来是这样!”袁宁明白了。 【那些人也有枪。】回忆起被抓的事,小白虎心有余悸,【我看过他们剥虎皮,狐狸皮,还有很多其他的皮毛,说是能够卖个好价钱。我是被人看中的,他们说有人出大价钱买小老虎,所以把我抓过来。】 袁宁抱了抱小白虎。亲眼看着同类和其他动物被剥下毛皮,露出血淋淋的躯体,对于小白虎来说应该是一场噩梦吧?袁宁说:“我会跟忠叔他们说的!要是有坏人来了,就让忠叔把他们全都赶跑!” 小白虎乖乖窝在袁宁怀里,蹭啊蹭。 章修严看了小白虎一眼,说道:“该回去吃早餐了。” 袁宁这才放开小白虎,起身和小黑、小白虎道别。往回走的路上,袁宁和章修严商量起向章先生他们坦白的事。 章修严沉吟片刻,抬眼望去,看见了远处正兴致勃勃对台词的章修文和章秀灵。他说道:“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回到家就和父亲说吧。”他和袁宁都已经做好准备了,不知章修文有没有下定决心。 可惜意外总是很多的。 吃过早餐,章先生就被一通电话喊走了。薛女士给章先生整理领带,口里忍不住说:“才刚过完中秋,马上就有事情找上门,你还真是一天都不能休息。” 章先生说:“这工厂出了事,不能不过去看看。是个大厂,事情真要往严重里发展就糟糕了。” 薛女士说:“你去吧,我会和孩子们说的。” 章修严和袁宁听到章先生提前离开的消息后面面相觑。 他们也没清闲多久。 下了山,回到洋房那边,章修严就接到个电话。等对方把话说完,章修严眉头锁得很紧,沉声说:“先帮那边把医药费付了。然后你跟进一下,有新情况立刻告诉我。” 袁宁一直注意着章修严,见章修严眉头深锁,不由问道:“大哥,出了什么事吗?” 章修严沉默了一会儿,拉着袁宁往外走。牧场大大的草甸让视野变得开阔,走到了远离洋房的地方,章修严才开口:“虽然你决定不去找你母亲的亲生父母和养父母,但我还是让人去查了你母亲读书时的档案,查到了你母亲养父母的下落。” 袁宁心头一跳。他没有去找,是宁愿对方不知道他妈妈已经意外去世的事。事实上他也去查过,也远远看过养父母一家,知道对方家境虽然普通,一家人倒也还算安稳,两个儿子都上了不少学,一个当了巡警,一个有公职在身,在当地也算很不错了。他听那边的人说,妈妈的养父脾气有点倔,小女儿嫁了个穷山沟里的人,他就气得不行,再也不让小女儿登门。 这样一来一切就对上了。那就是妈妈的养父! 听到章修严郑重其事地提起来,袁宁一激灵:“是不是他们出了什么问题?” 章修严说:“老先生摔了一跤,进了医院,没有人陪护,也没有人愿意出医药费。”他皱着眉,“我让人去查了查,才知道老太太已经去世了,没了老太太在中间调和,老先生和儿子们的矛盾一发不可收拾,早就快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老先生脾气倔,自己找了份守林的工作,结果前段时间下雨山路太滑,从山上摔了下去。” 袁宁怔愣了一会儿,说道:“大哥,我想去一趟。”不管怎么样那都是妈妈的养父,以前他不去找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将妈妈已经不在世的事告知他们。现在那位老先生和儿子们闹成这样,他想去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章修严说:“我陪你去。” 袁宁说:“你快要上班了,来回跑会很累。” 章修严摇头:“到了那边人生地不熟,又是要管这样的家事,你一个人去我不太放心。” 袁宁没再拒绝。他和章修严一起回到洋房那边,和薛女士说起要去中部一趟的事。薛女士听了马上说:“那你们应该快点出发才是。好好地一个中秋,那位老先生却一个人在医院里过,听着就让人难受。” 袁宁和章修严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他们有事,章先生也有事,坦白的事只能暂时搁置。 章修严和袁宁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背着个背包上了南下前往中部的火车。 第143章 中部 中部, 主要是华东省。华东省水网密布, 土地肥沃, 经济也格外发达,是国内有名的农业中心和制造业中心。袁宁一路上看见不少良种作物, 对“地大物博”的概念又多了几分理解。他以为他在森林那边挖掘的好东西已经够多了,没想到还有这么多! 这一趟过来若不是有事,袁宁可能会去收集一些种子给人参宝宝试种。袁宁和章修严下了火车, 穿过拥挤的人潮,挤出了车站外。 车站外已经有车子在外面等着,是章修严安排在这边的一个中年人。对方非常健谈, 一路上给袁宁和章修严把这边的情况都介绍得清清楚楚。 车子开了小半个小时,袁宁就看到了一座灰扑扑的医院。不是华东省最有名的第一医院, 而是老旧的第九医院, 牌匾上蒙着厚厚的灰尘, 也不知是不是许多年没有清理过了。瞧见医院大门前徘徊着的人,袁宁怔了一下。他发现其中一个人身上缠绕着一些黑色丝线, 那丝线非常多, 如同魔鬼在朝周围的人张牙舞爪。 其他人身上渐渐也缠上了那种黑色的丝线。 袁宁拉住了章修严的手。 章修严沿着袁宁的视线看去,却只发现一些二流子靠在医院的外墙上抽烟, 脸上长着点横肉, 眉宇间带着几分凶狠, 看着就不是良善之辈。章修严问:“怎么了?” 大哥看不见吗?袁宁怔了一下,说道:“那些人不对劲。” 章修严拧起眉。他还没说话,就瞧见一个神色疲惫的中年人从医院里走出来。那中年人身穿白大褂, 脖子上还挂着听诊器,像是刚巡查完病房。他走到门卫那里,说道:“刚才有我的挂号信吗?” 门卫查了一下桌面,摇摇头说:“没有啊,江医生,没你的信。” 那江医生纳闷地说:“怎么回事?我刚才休息时接到电话说有我的挂号信,想着正好跑动跑动,怎么会没有?” 江医生喃喃自语着,没注意到旁边寒光一闪,有把锋利的刀子朝他砍了过来。 门卫倒是看见了,可他彻底吓呆了,不仅没去拦下那把刀,还朝后面躲了躲! 袁宁一直注意着那满身黑色丝线的人,见他掏出刀子就拔腿往前冲,在刀砍到那江医生扼住凶徒的手腕,他力道用得巧,一下子卸了对方的力道,刀子哐当一声往地上摔去,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 眼看那凶徒的同伙要涌上来,袁宁当机立断地给了那凶徒一个过肩摔,正巧把那凶徒摔向他的同伙。与他们一起过来的司机目瞪口呆,章修严心惊肉跳地说:“快去找巡警!”说完他已经到了袁宁身边,把袁宁往大门里带,让门卫把大门关上。 司机两腿战战,正要往巡警亭那边跑,就瞧见几个穿着制服的巡警已经冲了过来。他们之中有人目睹了刚才凶险的一幕,都急匆匆地跑来,把摔到地上的那几个人扣了起来,搜出了他们身上的违法凶器。 巡警们把凶徒带了回去,只留一个年近四十的巡警走向大门那边向袁宁他们了解情况。巡警先生一走进,就听到章修严已经代替他们教育见义勇为的袁宁:“没看见他们都带着刀吗?要是他们一起上,把你给伤着了怎么办?别以为你和章修鸣、忠叔他们学了点皮毛,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袁宁说:“可是当时要是不阻止,那刀子就真的砍到人了……”他忍不住辩解,“那么危险的情况根本来不及多想。” 章修严沉着脸。 旁边的江医生终于回过神来,脸色涨得通红:“对不起,都是因为我……谢谢你,真的谢谢你。”想到刚才那闪着寒光的刀子,江医生后怕不已。他看得出来,那刀是专门用来砍人的,真要被它砍到恐怕不会是轻伤——不说砍到要害,就算只砍他的胳膊也会让他废了一只手。 巡警这时走过来插话:“你们都跟我回巡察所做一下笔录,我要详细地了解一下具体情况。” 于是袁宁和章修严还没见到人,就先去巡察所溜了一圈。 中年巡警带江医生去认了一下人,江医生就知道是谁蓄意要杀自己了。他说:“是一个产妇的家属。患者身体很弱,已经流产了三个孩子,到第四胎时终于保住了,可是生产的时候他们不同意剖腹产,说是顺产对孩子好。结果碰上难产,孩子没生出来就没气了,产妇产后大出血,也去了。”江医生提起这件事也有些难过,“我要是再坚持一下,再坚定一点,让产妇做剖腹产,可能就不会这样了。” 中年巡警盘问了一遍,案情立刻水落石出。产妇家属觉得是医生没收到剖腹产的钱,所以生产过程里没尽心,才导致产妇的死亡,所以蓄谋砍死江医生作为报复。这边医疗条件差,待遇也差,医生非常少,经常要把一个人当十个人来用。江医生平时忙得几乎不出医院门,所以这产妇家属才打电话把江医生骗出来。 选在显眼的大门动手,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医院有多“黑心”。 袁宁了解了事情始末,沉默下来。中年巡警走到袁宁面前,语重心长地教育了袁宁一番,大意是见义勇为很好,但最好还是要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能不硬碰硬就不要硬碰硬。 袁宁和章修严走出警察局大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小心地望向章修严,发现章修严还是绷着脸,不由忐忑地喊:“大哥……” 章修严看了袁宁半饷,神色稍稍缓和:“走吧,去医院那边。” 袁宁说:“我有把握不受伤的。”袁宁拉住章修严的手,“那几个人精神状态不太好,一看就知道挺久没休息了,打不过我的。而且我跑得快,打掉那人手里的刀以后我就躲远了!” “我知道你打得过。”章修严说,“可是真正遇上了还是会担心。”这让他忍不住去想,在他刻意与袁宁疏远的这几年里袁宁遇到过这样的事。得遭遇过多少次这样的意外,袁宁的反应才能这么快? 袁宁对上章修严幽深的目光,感觉整颗心都被它吸了进去。他认真地向章修严保证:“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以自己的安全为先的。” 华东的天气即使入秋了还是艳阳高照,有点暖和,袁宁和章修严都穿着外套,与周围衣着单薄的行人有明显差别。江医生也从巡察所出来了,见袁宁和章修严往医院方向走去,他三步并两步地追上袁宁两人,说道:“你们是要去医院看望病人吗?我可以给你们带路。” 江医生看起来年纪不算大,才三十来岁,在医生这一行算是年轻的。从他在巡察所的神色来看,即使在这行呆了十几年,他依然没有习惯医院里时刻发生着的生离死别。 应该是个非常尽责的医生。袁宁说:“那就麻烦江医生了。” “哪里的话,”江医生心有余悸,“刚才若不是你把那人手里的刀弄掉,说不定我就再也不能拿起手术刀了。” 袁宁看着江医生坚定的神情,知道刚才的意外并没有动摇江医生对医生这个行业的信心,江医生依然会继续当医生——当个好医生。 袁宁和章修严跟着江医生回到第九医院,很快找到老先生所住的楼层。老先生姓放,已经快六十岁,并放在三楼。 袁宁刚走出楼梯口,就看见个老妇人从前面走来,心事重重,眼底带着泪。她手里拿着个老旧的食盒,看起来已经有点年头——和她身上所穿的衣服一样。老妇人穿着的是华东这边的传统衣饰,把脖子也包得严严实实,脑袋上还系着张方巾。这看起来像是乡下妇人的装扮,可若仔细一看,就会发现她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连指甲的缝隙都没有半点脏污。 袁宁会注意到这老妇人,是因为老妇人身上也缠绕着一些黑色丝线。这些年来袁宁遇见过不少被黑色丝线缠绕的人,已经能简单区分这些黑色丝线之间的区别。像刚才那产妇家属身上那种张牙舞爪的,往往会对其他人造成比较大的威胁。 而眼前这老妇人不一样。这老妇人身上的黑色丝线几乎都是内收的,代表着这老妇人不会想去伤害别人——她会伤害的只有她自己。 章修严问:“怎么了?” “没什么。”袁宁摇摇头。他是来见妈妈的养父的,不能再管别的事。而且一般来说这样的情况只有对方亲近的人才能化解,他一个外人贸然找上去也不会有什么用处。袁宁和章修严一块走到病房前,看了看病房号,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门。 “谁?进来吧!”里面传来一把苍老而疲惫的声音。 袁宁与章修严对视一眼,推开门走了进去。这是三人病房,有三张病床,不过另外两张病床正好空了,所以只有方老先生一个人住在里面。 方老先生并不是多和善的人,他的脸上满布着皱纹,脸皮绷得紧紧的,看得出他平时是个严肃的人。方老先生打量着袁宁和章修严一会儿,说道:“你是来看望秦老哥的吗?他刚转去别的病房了,这病房空气不好,他肺不行,得换个地儿,在四楼第二间。”他说得很熟练,像是已经习惯把另一个病人的去向告诉来访者。 袁宁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我是来找您的。” 方老先生一怔,又仔细地端详起袁宁来。袁宁长得有点像他妈妈,但又不完全像,方老先生眼神还是很利的,不一会儿就认了出来。他的唇哆嗦了一下,骂道:“她叫你来做什么?这么多年没个信,现在叫你来做什么?知道我现在摔了腿,叫你过来看我笑话?” 袁宁被方老先生满含怒火的视线退了一步,碰到了稳稳站在自己身后的章修严。他心中一定,咬了咬唇,说道:“不是妈妈不想给你捎信,而是妈妈……” 方老先生盯着袁宁。 “妈妈她已经不在了。”袁宁握了握拳。再一次提起这个事实,袁宁还是有点难过。他说道,“妈妈十二年前就不在了。妈妈以前和我说起过你们,可是我那时还小,后来又被别人收养了,所以一直没来找你们。” “不在了是什么意思?”方老先生不相信,“她才多少岁,怎么会不在了?你扯谎也要扯高明点,别扯这种一戳就破的蹩足谎话!”他都快六十岁了还好好地活着,他那不听话的女儿才三十多岁,怎么会不在了? “是遇上了泥石流。”袁宁说,“当时爸爸和妈妈去镇上要课本,回来的路上正好碰上了,两个人都被埋在地下。等被人发现时已经救不活了……” 方老先生的手直哆嗦。 袁宁说:“我没有说谎。”他把父母的名字都报了出来,又将袁家的情况、袁家村的情况都给方老先生说了一遍。 说到这种程度,方老先生已经没法再怀疑。他的手在抖,嘴唇也在抖,看着袁宁那张与他妈妈有些相像的脸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死了吗?他和老伴一起养大的小女儿死了吗?他一直觉得这女儿不听话、一直觉得这女儿没良心,虽然他嘴里说着不让她回来,可她真回来了难道他还会不让她进门? 结果一嫁过去她就来信说条件很不好,工作很忙,抽不出时间也买不起票回来。好好的一个大学生,嫁到那种鸟不生蛋的地方去,连回家的车票都买不起了,他心里怎么能舒坦。他一封信都没回,当她最后一次打电话回来时他还骂她:“以后都不用回来了!还回来做什么?” 自那以后这女儿就再也没打电话回来,信也断了,一点音讯都没有了。他拉不下脸过来找人,也拉不下脸让人去打听,时间久了索性就当没养过这个女儿——到底不是亲生的,怎么能指望她念着骨肉亲情? 没想到那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没想到这女儿真的没办法再回来。 “我就说不能嫁去,”方老先生念叨着,脸上老泪纵横,“我就说不能嫁去那种地方。” 袁宁安静地站在一旁。 方老先生到底已经快六十岁,对生死已经看得很开。他的心情慢慢平复,仔细地打量着袁宁。他刚才注意到袁宁说他被人收养了。见袁宁看着健健康康的,方老先生才稍稍放心。他看向一旁的章修严,这年轻人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身上有种许多中年人都不一定有的气度。方老先生疑惑地问:“这是……?” 袁宁说:“这是我大哥。我被收养的时候,最先到车站接我的就是大哥和姐姐,他们都对我很好。” 方老先生点头,明白了。他知道袁宁没有说谎,若不是真心对袁宁好,这一看就不普通的年轻人怎么会亲自陪袁宁过来? 那就好,那就好。 至少女儿的孩子活得好好的。 “回去吧。”他听医生说了,有人出面替他出医药费。他知道他的两个儿子肯定不会来,还在想是谁垫付的,现在想来应该就是袁宁他们让人帮忙给的钱。是个有良心的孩子。方老先生说,“你们回去吧,我这边没问题的。前几天我没醒过来,现在我醒了,我有积蓄,你们不用担心。” 袁宁原以为方老先生会是个固执的人,没想到方老先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样的方老先生,怎么会和两个儿子闹翻? 方老先生仿佛看出了袁宁的疑惑,拍拍病床前的凳子,说道:“坐吧,坐下来聊一下,聊完你们就回去。” 袁宁依言坐下,听方老先生说出矛盾所在。原来方老先生老伴去世后,方老先生遇见了少年时曾同甘共苦的初恋情人,对付年纪大了,没有儿女,在市区给人当保姆,累出了一身病。正巧长子把对方雇到家里当保姆,方老先生和她相认了,两个人就想相互照顾过一辈子。 可两个儿子都不认同,和他吵翻了,说他们妈妈才去了没几年,他就耐不住寂寞找个女人回家。 两个儿子的反对非常激烈,还辱骂起他的初恋来,说他的初恋是乡下人、泥腿子,一股子土味。一把年纪不结婚,没有孩子,一身病痛,还不害臊地勾引人。这些话是人说的吗?他又花不着他们的钱,即便再结一次婚又碍着他们什么了? 两边谁都不让步,也就成了如今这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 方老爷子说:“是我对不起阿芳,是我耽误了她,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他叹了口气,“我太没用了,不仅没办法给她一个名分,还让她平白无故地遭受这些辱骂。” 袁宁明白了。老人也会寂寞,所以很多丧偶老人都想找个“老来伴”。比起总是有很多事情要忙的儿女,“老来伴”会有更多时间陪伴着他们。可是这样的事情儿女往往很难接受,毕竟人到老年,儿女大多都成年了,要他们在这种年纪接受一个后妈后爸——要他们因为这种事被街坊邻里指指点点,他们肯定是不乐意的。 袁宁蓦然想到刚才离开的老妇人。他愣了一下,说道:“如果姥姥在天上能看见的话,也会希望你能有人陪着的吧?” 方老先生听着袁宁顺溜的称呼,不由睨了袁宁一眼。想到去世的老伴,方老先生也有些难过。他是少年时被扔去乡下长大的,所以才会与初恋相恋,后来回了城就是父母包办的婚姻了。一开始他和老伴也处不好,后来在摩擦中渐渐喜欢上了对方,一辈子也算过得和和美美。 他在婚姻之中是忠诚的,对去世老伴的感情也是真实的。那么为什么他在老伴去世几年之后找一个“老来伴”作陪,两个儿子就无法接受呢? 方老先生顿了顿,也改了称呼:“可是你舅舅他们不这么想。” 袁宁说:“不如这样,等您的腿脚养好了我就过来接您——或者我们直接用车接您和那位奶奶到北边去。”不等方老先生拒绝,袁宁就接着往下游说,“我在那边有个小牧场,后面连着一大片森林。您在这方面是专业的,可以帮我把把关。活儿有工人会干,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您和那位奶奶到了那边就不会有人再说三道四——既然您对那位奶奶于心有愧,那就和她到那边安安稳稳地生活几年。我相信舅舅他们总会想明白的。” 方老先生陷入沉默。 章修严开口说:“希望您好好考虑一下袁宁的提议。不要担心别的问题,到了那边您就会知道牧场的生活非常便利,有现成的房屋、现成的食材,周围也有一些村庄。那边的县中心迁移之后离得也近,连走路都能在半小时内到达。” 方老先生没有回答,而是问起了另一个问题:“你妈妈他们还葬在南边吗?” 袁宁与章修严对视一眼,说道:“不在了,六年前我和大哥去把爸爸妈妈的骨灰迁到了北边。如果您过去的话,可以去墓园那边看看妈妈。” 方老先生说:“我再考虑考虑。”他看向袁宁,“你们没来过这边吧?你爸爸妈妈就是在这边念的大学,你可以去他们的学校看看。等你们走完学校回来了,我就给你们答案。” 袁宁一口答应,和章修严一块离开了医院。司机已经回去了,他们坐上医院门口的公交前往华东大学。瞧见广阔的校区,袁宁心里沉甸甸的。这里就是爸爸妈妈念书和相识的地方吗?相比在相册里看见的照片,现在的华东大学好像大了很多,还起了不少陌生的建筑。 袁宁和章修严做好访客登记,在宁静的校园之中漫步。今年的中秋连着周末,所以学校里几乎见不着人影。袁宁走到长廊那边,在“校友风采”栏一路看过去,不一会儿就找到了父母的身影。 那个时候他的爸爸妈妈还是尚未踏出校园的天之骄子。 谁能想到最后会是那样的结局? 袁宁乖乖和章修严在华东大学转了一个大圈,把父母曾经呆过的地方都走了一遍,才重新坐上公交回第九医院。第九医院位于老城区,一路上袁宁看见不少古朴的建筑。比起繁华的华中省,这边多了几分古城的沉浸。 袁宁有些担忧:“不知道姥爷想好了没有。”方老先生已经快六十岁了,虽然还没到走不动路的地步,但年纪也不算小,两个儿子又都因为要不要再婚的事和他彻底闹翻,袁宁实在不放心。方家抚养他妈妈长大,他有义务帮妈妈供养方老先生。 而且他也有能力供养。 章修严说:“他会想明白的。”只是也许会和两个儿子起些争执。 袁宁两人在医院附近的公交站下了车,直奔三楼。江医生正要上楼给三楼的病人查房,见到他们后边和他们一块往前走边:“找到人了吧?” 袁宁点头:“就在前面。”他正要上前敲门,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争执声—— “什么?要卖掉房子?我不同意!” “去北边?你一个老家伙人生地不熟的,怎么突然想去北边?” “我们也不是不管你,只是不想多给一个人养老而已。” “你不知道外头的人都怎么说我们家吗?” 两把声音一声盖过一声,说话的人显然都很激动。 卖掉房子? 袁宁犹豫了一下,还是敲响了病房门。 “进来吧。”方老先生说道。 袁宁推开门,瞧见屋里多了两个中年人,他们的模样与方老先生有点相像,只是都才三十来岁,所以看起来没有方老先生沉稳。见到袁宁,他们如临大敌:“你是谁?这病房现在只住着我们老头子,你来做什么?” “我叫袁宁。”袁宁定定地站在原地,“我的妈妈叫方采青。方老先生算是我姥爷,去北边的事是我提议的,姥爷说他要考虑考虑。” 两个中年人见鬼一样盯着袁宁。 “我刚才听到了,”袁宁很从容,一点都没因为被两个比自己年龄大了快两轮的人盯着而慌乱,“姥爷是准备到北方去了吧?” “老头子,你就是受这小子的蛊惑决定去北边的?”比较年长的那个中年人跳了起来,“他不会是特意来骗钱的吧?要不然你怎么突然想要把房子卖掉!那可是我们一家人的房子!” “所以卖了,”方老先生说,“钱平分成三分,每人一份,公平。”方老先生是个意志坚定的人,既然做出了决定就会一心一意地去完成它。在再娶这件事情上他注定无法与两个儿子达成一致,所以他在考虑过后决定答应袁宁的邀请,到北方去过一段时间。 要搬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自然不能没有钱,方老先生有积蓄,但那点积蓄不足以让他们接下来都衣食无忧。方老先生考虑过后决定把房子卖了,钱平均分,他也不用让他们来养老了,带着钱去北边好好过日子。 两个中年人还想再说什么,方老先生开口就堵住了他们的话头:“如果你们不愿意平均分也没关系,房子是写在我名下的,我可以一分钱都部分给你们。” 方老先生都把话说到这种程度了,两个中年人不敢再吭声。 方老先生转向袁宁:“你们先回去,我回到北边去的,你给我留个地址和电话,我们到了以后去联系你。” 袁宁喜出望外,掏出便签本把住址和电话留给了方老先生。 袁宁和章修严直接回了首都。 过了半个月,方老先生的腿好了大半,已经可以撑着拐杖下床走动。房子挂牌出售之后来了几批看房的人,很快有人愿意花大价钱买下他的房子。方老先生办妥繁复的手续,把钱分到三个户头里存好,收起属于自己的那张存折,亲自去火车站排队买票。 他买了两张。 票买好了,方老先生拄着拐杖走到火车站门口,仰头看着湛蓝的天穹,莫名地想起了许多年前的夏天,他回到了穷不拉几的乡下,一下车,看见个绑着麻花辫的女孩。那女孩穿得土里土气的,笑起来却很甜,玩起来也有很多有趣的想法,桑田里抓鸟,小溪里捞鱼,墙角砖堆旁起屋子,都能让他高高兴兴玩个一整天。 一眨眼,少年和少女长大了。 一眨眼,男人和女人都老了。 老了以后再一次相遇,难道不是一件很令人开心、很令人欢喜的事? 方老先生觉得是。即使所有人都不理解,他也想重温那一年的旧梦。他拿着买好的票,敲响了那扇紧闭的屋门看,心脏像是当年看见少女明亮的笑容一样加速跳动。 门开了。 开门的人已不是少女,她满头银丝,脸上爬满了皱纹,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被岁月磨得黯淡无光。方老先生局促地与她对望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对不起,那一年我失约了。”那时候他说,我会回来的,我会回来娶你的。结果他没能抗争成功,咬着牙把那个约定抛诸脑后。 老妇人望着方老先生。方老先生也已经不年轻,但隐约还能瞧见少年时的模样。 老妇人说:“所以你是来向我道歉的吗?你做好决定了?”在儿子和她之间,她觉得他肯定会选儿子。尤其是这一次他出了意外之后,她花光积蓄也付不起医药费,只能焦急地守在床前等着他醒过来。 如果不是因为他,他不会落到这种老无所依的境地吧? 方老先生说:“我做好决定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张车票,“我卖掉了房子,买了两张车票,准备到我外孙那边去看看他的牧场,看看他现在的生活,也看看我的女儿。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我的积蓄不多,可能要我们省着点吃才够一辈子。” 老妇人一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说他决定了?他买好了车票,决定带她去北边?他把房子卖掉了,不准备再回来这个地方,决定和她省吃俭用过一辈子? 老妇人眼泪簌簌地往下流。 方老先生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和我去民政局一趟,去登记完了,我们就是合法夫妻了。到时如果我再碰到这次这样的事,你可以帮我签名,也可以用我的储蓄去付钱。你觉得怎么样?” 老妇人擦掉脸上的泪,点点头说:“好。” 路边的秋草顽强地从墙壁见探出头来,看着两个老人进了屋又出来,齐齐往民政局的方向走去。 * 这时袁宁已经熬过了一个月地狱模式一样的生活。宋星辰接下的烫手山芋,他和郝小岚只能舍命陪君子把它给弄完。袁宁这段时间拜访了不少人,总算把学生申诉委员会的章程弄出来了。 宋星辰把提案交上去,也松了一口气,三个人齐齐去吃了一顿大餐,犒赏自己这段时间饱受虐待的肠胃。郝小岚摸了摸撑得有点凸起的肚子,不敢再吃了。她问道:“宁宁,你周末要回家吗?” “对,要回去,联谊我就不去了。”袁宁说道,“我姥爷这个周末就会过来,我要带他到家里坐坐,然后送他去牧场那边。” 郝小岚说:“周末的联谊是舞会呢!我还想邀宁宁你当我男伴,我要是能把宁宁你带出去,肯定有不少人羡慕死我!” 宋星辰喝水的动作一顿,淡淡地开口:“他有女朋友的。” 郝小岚瞪圆眼。 袁宁:“……” 郝小岚说:“好啊宁宁,这么大的事你居然瞒着我!宋星辰都知道了我居然不知道!” 袁宁辩解:“没特意瞒着你。” 郝小岚说:“那为什么宋星辰知道我不知道?” 袁宁笑眯眯:“我是瞒着所有人,所以不是特意瞒着你。”他睨了宋星辰一眼,“这家伙的眼睛有多毒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自己看出来的。” “还真有啊!”郝小岚有点失落。他们三个人是一起长大的,她对袁宁倒是没有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只是周围的女生们谈恋爱就算了,现在居然连袁宁也谈恋爱!好生气啊!郝小岚鼓着脸颊威胁,“我要见你女朋友,要不然我就把你从小到大收到过多少情书的事告诉她!” “既然这样我就更不能带他来见你们了,”袁宁说,“我不带来你就见不到他,更别提向他告状!” “不说是吧?不带来是吧?”郝小岚昂起下巴,“我决定了,我要自己查清楚到底是谁把我们宁宁给勾走了!” 袁宁很清楚郝小岚说风就是雨的脾气,只能正正经经地说:“不是我不带来,而是我暂时还不能带他来见你们。” “我明白了!”郝小岚说,“是不是她害羞?” 袁宁:“……” 想到章修严那容易泛红的耳朵,袁宁认真点了点头,非常赞同郝小岚的话:“对,他很害羞。” 郝小岚用经验老道的口吻说道:“那肯定是你还没有真正攻克她,要不然她才不会拒绝见我们。看来宁宁你还要再加把劲啊!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真的很好奇什么人居然能抵挡住宁宁你的追求!”要不是怕吓坏了对方、让袁宁失去抱得美人归的机会,郝小岚还真想刨根究底找出那个“女朋友”来! 袁宁只是笑,不说话。大哥当然很难攻克,大哥那样的人永远是克制的,不管是感情上还是身体上都会压抑着自己。 和郝小岚他们吃完饭,袁宁就上了火车,回华中。自从章修严可以进入“梦里”之后,他的“福利”多了不少,平时章修严都不让他亲,到了“梦里”里会偶尔主动亲亲他。更多的时候他们在里面看书和做规划,规划“梦里”的空间,也规划他们的未来。 章修严还是想沿着早前选好的路走下去。他想要走到更高的地方,到时他就能做更多的事。比如更好地保护袁宁,比如让他们可以堂堂正正地接受所有人的祝福。 知道袁宁拥有什么样的奇遇之后,章修严变得更为坚定。“梦境”这样的存在,只有拥有更强的实力才能保护好!现在袁宁的异常之处没有被别人发现,离不开廉先生暗里的帮助,而廉先生之所以能有那种超然世外的地位又是因为他有一位位至高层的好友。 总的来说,还是只有足够的权力才能护住想保护的东西。虽然目前有廉先生庇护,袁宁过得还算安稳,但章修严显然不放心把未来寄托在别人身上。 真正的安稳,是要自己去争取的。 袁宁也这样认为。所以在与章修严沟通过后,他决定好好把学生会的事做好,到时他可以到章修严身边去帮忙——钱他要赚,大哥他也要陪! 袁宁乐滋滋地盘算着,跟着哐当哐当作响的火车踏上回程。第二天一早,他顺利接到了方老先生两人,带着他们去见了薛女士和章先生,才拜托李司机送他们三人去牧场。 第144章 想象 周末是联谊的时间。比起前几年来, 大环境对聚会这种事放宽了许多, 会长和学校打了个申请, 就借用了学校的活动场地来组织联谊。 都已经是大学生了,手头比高中初中要宽裕许多, 当天不少人都盛装出席,男的穿着正装,女的穿着裙子, 有中式的也有洋式的,颇有些百花齐放的味道。 “韩闯,难得你会来这种聚会。”一个高壮男生拍拍韩闯的肩膀, 颇有些意外地说,“那么多正儿八经的宴会你都不去, 来这种寒酸的地方?” 韩闯撇撇唇, 没说话。那天他路过二楼, 听到一长得不错的女生在说她会邀请袁宁当男伴,他回头一想, 袁宁可不就是那天他见过的那个男生吗? 也许是因为那次冲突被袁宁看见了, 又或许是因为和袁宁的事被他撞破了,黎雁秋这个月以来居然没再管着他。想到这场联谊的发起人是黎雁秋, 韩闯临时起意来一趟, 其实是想看好戏。 不知道黎雁秋瞧见那女孩带着袁宁过来时会是什么表情。 韩闯冷漠地站在一边, 喝着会场提供的饮料,用一张冷脸挡住所有上前来搭讪的人。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他脾气再恶劣, 成绩再糟糕,再怎么不爱理人,还是有人喜欢往他身边凑。 韩闯不接腔,其他人也识趣地不多说,陪着韩闯在一角站着喝饮料。韩闯正盯着入口看,黎雁秋就走了过来,讶异地说:“没想到你会过来啊,小闯。” 其他人听到黎雁秋的称呼都有些惊奇。小闯? 韩闯冷冰冰的目光落到黎雁秋身上,哼了一声,没有答话。他是来看笑话的,可不想成为笑话里的一员。不知道这个遇到什么事都胸有成竹的家伙,会不会因为袁宁那小子携美而来而变脸呢? 韩闯还在想着,黎雁秋已经把一本宣传册塞到他手里,说道:“你好歹也是学生会的一员,给你一本,认识认识学生会的新老成员。” 韩闯也是学生会的一员,不是他自己加的,是别人把他拉进去的。哪怕韩闯平时什么都不做,他所说的话还是没有人会忽略。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啊。黎雁秋笑了笑,没再拿热脸贴韩闯的冷屁股,径自去招呼其他人。 没等来袁宁和他的女伴,韩闯拿着手里的册子翻了翻,翻到袁宁所在的那一页。其他人也凑过头来,瞧见袁宁的照片,有人说道:“韩闯,我怎么觉得这小孩看起来有点眼熟啊!” 说话的人是和韩闯一起长大的好兄弟,两个人从光屁股时期就认识了。韩闯闻言也仔细瞧了瞧,确实有点熟悉,但又说不出到底哪儿给他熟悉感。韩闯不以为然地说:“也许他长着张大众脸吧!” “我去,这还叫大众脸!”另一个人受不了,“这样的大众脸怎么不长我身上!” “韩闯可是看着黎雁秋那张脸长大的,自然觉得别人都是大众脸。”韩闯的好兄弟毫不犹豫地把韩闯给卖了,“以前韩闯可喜欢黎雁秋了,像跟屁虫一样跟在人家后面。现在长大了大概觉得那是段黑历史,见到人都冰着一张脸,生怕别人知道他们认识!” “够了。”韩闯脸色发黑,“闭嘴。” 他承认他以前确实很喜欢黎雁秋,黎雁秋长得好,脾气也好,别人管他他都不服,只有黎雁秋的话他会听。只是后来知道近乎完美的黎雁秋居然喜欢男人,他怎么可能还像以前那样追在黎雁秋屁股后面跑! 他可不想变成喜欢男人的变态。 韩闯的好兄弟抢过韩闯手里的宣传册,看了又看,终于有点头绪了。他仔细端详着韩闯的侧脸,说道:“我知道的哪里像了!你们看他这双眼睛是不是和韩闯有点像!鼻子和嘴巴也挺像的,就是比韩闯软和一点,没有韩闯这么冷。要是他也摆出严肃的表情,活脱脱就是韩闯几年前的模样!” “是吗?”其他人都拿不准是不是真的是这样。 “噢,差点忘了,你们那时都没认识韩闯啊!”韩闯的好兄弟拿着宣传册说,“我去找黎雁秋问问,黎雁秋那时经常和韩闯待一起,肯定能看出来!” 韩闯伸手抢过宣传册,顺便挡住了对方:“不许去。”他面上平和,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袁宁像他吗?这小孩和几年前的他一模一样?黎雁秋认出来了吗? 如果认出来了,为什么黎雁秋会看上个长得和他很像的小孩?韩闯心突突直跳。 韩闯的好兄弟不解地望向韩闯。 韩闯冷冷地说:“没看见人家正忙着吗?” 黎雁秋确实很忙。他是这次联谊的主办人,又善于交际,大部分人到场后都会凑上去和他说上几句话。他即使说到口干舌燥了,面上也不会流露丝毫不耐烦,依然满面笑容地与一个又一个人应和。 小小年纪的,手腕已经和大人差不多了。仔细想想,他们都迈过了二十岁的坎,也算是实实在在的成年人,会这样倒也不奇怪—— 韩闯收回目光,又往宣传册上的照片看了一眼。像他吗?他对这个没什么概念,毕竟他照镜子时都不太注意自己的五官。他眼里看到的自己和别人眼里看到的他,很可能是不一样的。 韩闯收起宣传册。这时又有一批人来了,韩闯一下子认出了里头那个女孩子。那女孩确实挽着一个男生的手,不过那男生不是袁宁,而是宋星辰——宋家据说能力很强、很有潜力的长孙。郝家和宋家都不是老牌世家,但建国后也算是“常青树”一样的存在,两家的孩子走到一起倒也算般配。 那女孩不是说会找袁宁当男伴吗? 韩闯正疑惑着,黎雁秋又转了过来。也许察觉韩闯难得地将视线停留在一个女孩身上,黎雁秋说:“那是郝家的独生女,叫郝小岚。她身边那男孩叫宋星辰,他们是一起长大的。怎么?你看上了?” 韩闯盯着黎雁秋看了一会儿,开口说:“他们和你那小孩也很好?” “我那小孩?”黎雁秋一愣,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笑着说道,“那天闹得不太愉快,都没来得及解释清楚。我和他不是那种关系,他只是想气气你才默认了。” 韩闯目光锁在黎雁秋脸上,见黎雁秋神色自若,拿不准黎雁秋是不是在糊弄自己。他见过黎雁秋撒谎,那神情和平时根本没差别,任谁都看不出这种“好学生”会说出连篇谎话。看不出个所以然来,韩闯冷哼一声:“我管你和谁厮混!” 黎雁秋皱了皱眉,见韩闯不怎么留意郝小岚那边了,顿时明白刚才只是自己的误会。黎雁秋说:“那你好好玩,我去招呼招呼其他人。” 韩闯看着众人有序地进场,明明都还是半大学生,一个两个却都学着大人模样谈笑应和,而黎雁秋又是其中最出色的一个。可想而知如果进入了社会,黎雁秋会如何得心应手! 为什么这么完美、这么优秀的黎雁秋,会喜欢男的呢?韩闯百思不得其解,有些待不下去了,对陪自己过来的几个人说:“我先走,你们玩。” 其他人都知道韩闯的脾气,没有挽留,目送他离开。他们对联谊挺感兴趣的,大一的学妹们看起来真不错!青春靓丽、单纯可爱! 韩闯带着宣传册回了家,心里还是藏着很多疑问。黎雁秋和袁宁真的不是那种关系吗?黎雁秋真的不喜欢袁宁吗?那个叫袁宁的小孩……真的长得像他吗? 韩闯回到家,问了在家里帮佣的齐婶相册放在哪儿,拿了相册回房间。他拿的是他少年时的那一本,里面很少独照,大部分都是他和黎雁秋的合照。因为那时他不爱拍照,别人来找他他都不耐烦地拒绝,只有黎雁秋是他没法拒绝的。 韩闯翻了好几页,才翻到一张正脸照。顿了顿,韩闯打开带回来的宣传册,翻到袁宁所在的那一页,一比对,发现果然眼睛有点像,鼻子有点像,嘴巴也有点像。照片把人定格下来了,倒是比见到真人时更容易对比出结果来。 真的很像。 黎雁秋会注意到那小孩,是因为那小孩和他很像吗? 韩闯安静了一会儿,把相册往后翻,看见照片上满是不耐烦表情的自己。在那个满脸不耐烦的自己旁边,永远有着笑容完美的黎雁秋。 有时候搭着他的肩膀,有时候拉着他的手,有时候把他整个人抱在怀里——那时他应该还在长高。 即使是现在,黎雁秋也没有改变过这样的态度,还是偶尔会管着他,还是会当着别人面喊他“小闯”——唯一的不同,是他知道了黎雁秋的性取向,是他觉得黎雁秋是喜欢男人的变态。 韩闯合上相册。他想起那天袁宁说,就算是变态也不会变态到你头上。他和黎雁秋是表兄弟,黎雁秋当他是亲弟弟一样管着——黎雁秋喜欢男的还是喜欢女的,和他有什么关系? 韩闯合上相册,把它放到一边,又看向宣传册上的照片。莫名地,他觉得上面的袁宁看起来也没那么惹他厌烦了。 晚上黎雁秋过来与韩老爷子下棋。韩闯在韩老爷子门外候着,等黎雁秋从韩老爷子书房出来了,他走上前粗声粗气地喊道:“黎雁秋。” 黎雁秋有些意外,毕竟这几年韩闯简直避他如蛇蝎。他说道:“怎么特意等在这儿?” “我有事跟你说。”韩闯边说着边往楼下走。 黎雁秋看着韩闯背影一会儿,跟着韩闯走下楼,走到外面的花园里。他没有说话,只静静地望着韩闯。 韩闯说:“我想清楚了。”他脸色有点严肃,“你喜欢男的喜欢女的都和我没关系。” 黎雁秋点头。本来就是这样的。即使韩闯反应再激烈,再怎么把他当变态。他也不可能为韩闯改变自己的性取向。 韩闯说:“只要你不在外面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厮混,我会帮你瞒着外公他们的。” 黎雁秋笑了,他抬手揉了揉韩闯的脑袋:“谢了。”其实他不在意外公他们知不知道。韩闯觉得外公最疼他,其实不然。他只不过是韩闯的磨刀石而已,只有他敢管韩闯,而恰巧韩闯也听他的——所以表面上看起来他是外公最疼爱的外孙。至于他父亲,那就更不用说了,他巴不得那男人早点知道——知道他不仅让外面那女人堕了胎,还会让他从此断子绝孙。 韩闯见黎雁秋有些出神,避开了黎雁秋揉弄自己头发的手,冷冰冰地说:“手别乱动!” 黎雁秋黯然地收回手,语气满是惆怅:“我一时高兴,忘了你当我是变态……” 黎雁秋幽沉的嗓音让韩闯心里发闷,忙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黎雁秋转开脸,叹着气说:“你不用说了,我明白的。” 韩闯一把抓住黎雁秋的手:“我说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黎雁秋把脸转回来,脸上满含笑意:“我知道。”他再次伸出手,可着劲揉韩闯脑袋,“小闯还是这么可爱。” 韩闯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瞪着黎雁秋老半天,转身就往屋里走。 黎雁秋说:“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虽然他不喜欢黎家,不过该回去还是得回去,否则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阿猫阿狗跑进里面去? 韩闯顿步,转头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开车。” 黎雁秋微讶。 韩闯没再吭声,去车库把车开了出来,开到黎雁秋面前。黎雁秋笑了笑,上了车。到底是自己教大的小狼狗,有良心的! * 另一边,方家姥爷已经安置好了。他和陈奶奶看见牧场时都喜出望外,袁宁说是小牧场,他们都做好了条件不会特别好的准备,没想到会是这样大的牧场! 只待了一天,方家姥爷两人就爱上了这个地方。虽然是深秋,但牧场这边同样美丽!牧场的工人们最近都在忙着储蓄牧草和别的东西,好让动物们熬过这个冬天。一天下来可以做的事情非常多,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充实而欢喜的笑意。 真是个叫人一住就会喜欢上的地方。 袁宁见方家姥爷满意,顿时也安心了。入夜之后,罗元良找了过来。比起少年时那瘦如柴骨的模样,罗元良的身板儿如今结实多了,还是一样高,只是气势远不同于从前。 袁宁一见到罗元良就歉疚地说:“罗哥你辛苦了,我没什么时间过来,平时都是你在管着牧场,现在还把姥爷接过来。” “没什么。”罗元良说,“他很有经验,尤其是在管理森林方面。”虽然守林人是程忠负责找的,但森林的开发依然是罗元良负责。罗元良自学了很多课程,甚至开车去市区和一些专家讨教过许多遍,但真正规划时还是不够全面。 袁宁知道罗元良不会说谎,顿时也放下心来。他想到山里的小白虎,忍不住问:“罗哥你见过林子里那只小白虎了吗?” 罗元良摇头。袁宁上次离开时和他们打过招呼,说山里有老虎,可他没发现,别人也都没发现,应该是那小老虎藏起来了。罗元良说:“野猪倒是见过几次,好像还是以前那几只,长得挺大了,腿脚却很灵活,忠叔他们一过来就跑得没影。”在他面前倒是不躲,好像还记得当初是他喂它们牛奶的。 袁宁说:“野猪们都惦记着你呢!” 罗元良说:“忠叔发现最近有人偷猎,巡逻力度加大了。”他们自己也有猎枪,不过不常用,主要是提防野兽发狂。偶尔他们也想打点鸟吃,不过想到袁宁一向爱护这些动物们也就作罢了。他们不差这点吃的。 野生的东西也不一定好吃,处理起来还麻烦,不如吃牧场自产的或者到周围村庄里买。 听到有人偷猎,袁宁不由担心起来。他说:“我带你去见见小白虎吧!让小白虎认认人,遇到危险可以来找你求救!” 罗元良“嗯”地一声。他与袁宁相识得早,知道袁宁有许多地方与别人不一样,并不觉得袁宁说的“老虎认人”是异想天开——他自己也有着驯养动物的本领。 袁宁找着小黑,让小黑带他和罗元良去着小白虎。小黑注视着罗元良一会儿,点了点头,跑在前面带路。 罗元良看着小黑敏捷的身姿,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有点惊讶。小黑至少和袁宁一样大了,精神却还是这么好,动作也还是这么灵活,真是了不起。 袁宁跟紧小黑,领着罗元良上了山。小黑挑的显然是近路,可又不会太难走,这带路的本领连在山里活动惯了的罗元良都觉得自己不如它。 两人一猫往山上走了约莫二十分钟,幽亮的月光就照亮了前方的水泽。这潭子藏在深林间,滋润着周围的草木,让它们在寒冷的深秋也迸发出强韧的生命力,密密地长了一片。 察觉有人走近,翠绿的草丛中探出颗圆圆的脑袋,圆溜溜的眼睛亮极了,让那原本应该威风凛凛的“王”字都添了几分可爱。瞧见来的是袁宁,小白虎欢喜地蹿了出来,高高兴兴地跑到袁宁脚边。 袁宁蹲下,抱住小白虎的脖子,伸手摸摸它柔软的颈项。他转头对罗元良说:“这就是小白虎了!它好像长大了一点呢,上个月见到它时它个头比这要小一些!” 罗元良听着袁宁兴致勃勃的介绍,也注视着小白虎。和袁宁向他介绍过的所有动物一样,这只小老虎看起来也通人性,看着圆头圆脑的,一双眼睛却很精神,认认真真地听别人谈论自己。 一般人想要逮住这小老虎恐怕不容易。 袁宁陪小白虎玩了挺久,又正式向小白虎介绍罗元良,让它如果遇到危险就去找罗元良求救。小白虎认真记住袁宁的话,又嗅了嗅罗元良的气味,又扭身钻回了草丛里。小白虎拨开草丛后袁宁才看见后头藏着块大石头,看来这是小白虎今晚睡觉的地方。 袁宁和罗元良一起下山。袁宁说:“罗哥,我们也认识好多年了呢!” 罗元良点头,目光落在袁宁身上。虽然确实认识了很多年,可袁宁看起来却一点都没变,对牧场和动物们的喜爱一点都不减。 袁宁说:“罗哥你准不准备到外面去看看?”罗元良很小的时候就来到牧场这边,自那以后大多数时间都呆在牧场,即使出去多半也是为了牧场的事。袁宁转头望着罗元良,“外面的世界大得很,也许罗哥你出去以后就会有想做的事。”还有想在一起一辈子的人。 罗元良说:“不想。” 袁宁拧起眉:“为什么?” 罗元良说:“现在很好。” 这几年牧场越办越好,不少人也动了自己弄个牧场的心思,不止一批人来找过他,说想请他去给他们管理牧场。 罗元良平时也少不了和人打交道,总觉得外面的人和牧场里的人不太一样。牧场里的人大多是他亲自挑的,脾性都很不错,平日里干活很卖力,相处起来也和和气气,连争吵都很少有。 他不喜欢改变现在的生活状态。他觉得现在就很好了,为什么还要到外面去找自己想做的事? 罗元良没兴趣,袁宁也不多说。罗元良的人生是罗元良自己的人生,他虽然把罗元良当成非常重要的朋友,但也不能对罗元良选择的生活指手画脚。 袁宁说:“那牧场接下来还是拜托罗哥你了!” 罗元良点点头。其实袁宁还是变了一点的,以前袁宁都直接喊他的名字,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却改口喊他“罗哥”。别看“罗哥”听起来更亲近,实际上却和直呼名字有着一定的不同。 罗元良记性好,没有小黑在前面领路他也能准确无误地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回到山下时,月亮已经高高地挂在山上。两人齐齐回到牧场,穿过辽阔的草甸,看见了明镜般的池塘。 月光撒在水面上,随风泛起了鳞片似的波纹。荷花已经谢了,荷叶也已经干了,只剩下脆弱的枝干在随风摇曳。 袁宁说:“明天可以把莲藕挖出来,然后请人来清塘泥了。”他记得每年快到冬天的时候罗元良都会叫人来清理池塘。 罗元良说:“塘泥味道挺大了,明天挖藕就好,塘泥等你回学校后再叫人来清。到时让方老先生先搬到我们那边去。” 袁宁说:“你决定就好!” 罗元良正要说话,余光却扫见了一个站在洋房前的颀长身影。他顿了顿,对袁宁说:“小章先生过来了。”大部分人都喊章先生叫章先生,到了章修严这边自然就喊“小章先生”。 袁宁一愣,循着罗元良的目光望去,果然看见了倚在门前等他回来的章修严。大哥居然回来了! 袁宁转头和罗元良道别,蹬蹬蹬地跑了过去:“大哥!” 章修严点点头,抬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罗元良。罗元良是袁宁很重要的朋友。这人学习能力很强,办事能力也很强,把牧场和森林都管理得井井有条。不爱说话,不爱和人打交道,但把什么都看得很清楚。 除了和袁宁交好之外,罗元良似乎对这世上的任何人都没有半点在意。在罗元良看来,和人交朋友对他来说还不如多给马儿梳理一下鬃毛。 章修严平静地和罗元良打招呼:“谢谢你送袁宁回来。” 罗元良顿了一下,摇头说:“不用。”他转身往工人们居住的新楼房那边走,高大却瘦削的身影很快没入月色里。 袁宁说:“大哥你回来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忙到傍晚才忙完。”章修严说,“想到你应该也忙,也就没有打电话直接找过来了。”毕竟是热恋中,他们一周本来就只有周末是空闲的,其他时间即使见了面也是倒头就睡,远不如周末适合说说话谈谈心。 袁宁也很想章修严。为了能和宋星辰一起在首都大学学生会站住脚,他们都把学生申诉委员会的事当成重大挑战来完成,忙得连和章修严见面的次数都少了! 袁宁拉住章修严的手,和章修严回到房间,把门和窗子都关严了。自从上次在山上一起睡之后,章修严就不再拒绝他的“同睡”邀请,只是他们都有太多事要忙,所以即使见了面也没多少心思做别的。现在方家姥爷的事解决了,学生会的事也解决了,袁宁一身轻松! 可一看到章修严眼里藏着的血丝,袁宁又心疼了。他把章修严推进浴室,和章修严齐齐洗了脸刷了牙,换好睡衣钻进被子里。 两个人都躺进温暖舒适的被窝以后,袁宁主动向章修严解释:“我刚才带罗哥去看小白虎了。罗哥说最近这边有人偷猎,我怕有人会打小白虎的主意,所以带罗哥去给小白虎认一认,如果真的有事小白虎可以找罗哥。” 章修严说:“我知道。”没见到袁宁的时候他已经把所有可能的理由想了一遍——要不然看到罗元良和袁宁一起走回来时他不会那么平静。可即使是这样,章修严还是忍不住叮嘱,“即使小黑和罗元良都很厉害,你也不要经常在夜里往林子里跑。”白天的森林已经很危险了,更别提是晚上。要是遇上不听小黑话的野兽或毒蛇怎么办? 袁宁乖乖点头。他说道:“大哥你睡吧,你这段时间都没好好休息,都能看见黑眼圈了。”哪怕章修严偶尔也会到“梦里”休息,精力也是有限的。 大哥压力太大了! 章修严听出袁宁话里的关心,心中一软,把袁宁轻轻抱进怀里:“我不会把自己累垮的。” 自从知道袁宁的空间可以让他的睡眠变得更有质量,空间里的食物也能补充精力,章修严已经把工作量翻了两番。要不是怕跟着自己干的下属们累死,他还可以更忙一点。 他想要走快一些。 更快一些。 知道袁宁会担心,章修严没有多说。他合上眼,渐渐有了睡意,抱着袁宁进入梦乡。 袁宁还醒着。他看着熟睡的章修严,忍不住亲了亲章修严的脸颊。感受到章修严灼热的鼻息喷在自己脸上,袁宁脸微微发红,又亲了亲章修严的嘴巴。 袁宁偷亲完了,心满意足地挨着章修严睡觉。 第二天一早醒来,袁宁发现自己被什么东西顶着。他睁开眼,抬手揉了揉眼睛,往身下看去,发现自己和章修严下面都支着帐篷,只是规模有点不一样。 袁宁忍不住伸手碰了碰章修严的大帐篷。 章修严蓦然睁开眼。他绷紧脸,有力的手掌牢牢地攥住袁宁的手掌,不让袁宁继续干坏事。 袁宁一本正经地说:“晨勃是正常生理现象,代表我们都是健康的男人,而且平时没有纵情声色!” 章修严看着袁宁微微发红的脸蛋儿,耳根也烫了起来。他说:“不要胡闹。”说着他起身下了床,把自己锁进浴室里。 袁宁笑眯眯:“大哥,昨天是学生会的联谊呢!小岚一直怂恿我去参加,还让我当她男伴,宋星辰就跟她说我有女朋友了!” 浴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大概是章修严拧开了水龙头。 袁宁一点都不气馁,继续说:“小岚说让我带女朋友给她看,我说不行,你不愿意跟我去的!小岚就说肯定是你害羞!” 章修严:“……” 他关上门是想冷静冷静,结果袁宁一直在外面说话,他满脑子都是袁宁的声音、袁宁的样子。 章修严看着底下没有消停迹象的帐篷,有点想打开门把外面那个对着门说个不停的小混蛋按在床上亲个够—— 章修严猛地回神,咬牙甩去脑海里的香艳画面。 这小混蛋! 他真是高估自己了,事实上在袁宁面前他从来就没有什么原则、从来就没有什么自制力! 章修严把水放得更大一些。 袁宁听着浴室里的动静,乐得不行,不再故意和章修严说话了,只高兴地在床上打滚。大哥果然很害羞! 章修严过了许久才从浴室出来。袁宁从床上坐起来,抱着章修严的脖子亲上章修严的脸颊:“大哥,以后我一定带你去小岚她们面前吓她们一跳!” 章修严扣住袁宁的腰,注视着袁宁微微发红的脸蛋和盈满笑意的眼睛。 袁宁很紧张。 章修严莞尔:“去刷牙洗脸吧!” 袁宁:“…………” 袁宁灰溜溜地钻进浴室,认认真真刷牙洗脸换衣服。 就在他垂头丧脑地走出浴室时,整个人就落入了章修严的怀抱里。 袁宁心怦怦直跳。 章修严吻上了袁宁的唇。这是章修严第一次在清醒的时候给袁宁这么热烈的吻,不是在“梦里”,不是在喝醉后。 袁宁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跳出胸口。 他紧张地怀抱住章修严,努力学着跟上章修严猛烈的亲吻。 直至袁宁的唇微微发红,章修严才从上面离开。他哑声说:“不要引诱我,宁宁。” 袁宁脸颊发烫。 他感受到章修严压抑着的欲望了。那是比他激烈一千倍、一万倍的欲念,只是因为他还太小,所以章修严才从不表露。 袁宁把章修严抱得更紧,把脑袋埋进章修严怀里:“大哥,我们该去晨跑了!” 章修严点头,松开环抱住袁宁的双臂,把袁宁把没拉好的运动服拉链拉上。两个人踩着秋霜跑了一圈,回来时发上都沾着点雾水。方家姥爷已经起来了,见他们头发都湿了,殷切地拉着他们进屋,又去厨房给他们煮了姜汤。 姜汤热气腾腾。 袁宁和章修严动作很一致,都一口把姜汤灌完了。袁宁还不忘夸道:“喝进去整个人都热辣辣的,暖和!” 看着他们兄弟俩这么亲近,方家姥爷很高兴,吃完早饭就让袁宁不用陪着自己了,他和陈奶奶慢慢适应这边的生活。 这时罗元良找了过来,说起挖藕和清塘的事。袁宁拉着章修严一起下池塘挖莲藕。入秋之后池塘渐渐旱了,水很浅,只没到他们的小腿。 章修严没干过这样的事,一开始有点生疏,经袁宁和罗元良提点之后才渐渐熟练起来。两个人齐心合力,很快挖出了许多白白胖胖的莲藕。袁宁把莲藕搬到车上,和罗元良、方家姥爷他们道别。 章修严休息了一整晚,眼底的血丝没了,眼下的黑眼圈也没了,精神非常好。他亲自开车回市区。路途有点远,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话聊天比较方便。 一路上章修严和袁宁商量起搁置了一个月的“坦白”计划。上次章先生有事先走了,他们也都事务缠身,一拖就拖到现在。 再这么拖下去,说不定又碰上过年了。章修严不愿意袁宁一直挂心着这件事。章修严说:“趁着这次章修文他们不在,我们和父亲坦白好了。” 袁宁有点紧张:“好。” 章修严见袁宁眼底满是忐忑,问起了袁宁在学校的情况。说起正事,袁宁那点小紧张慢慢散了,和章修严细细地说起这段时间他和宋星辰他们忙着的事,接着又提到黎雁秋给他特训。他说道:“黎学长还说带我去他家一趟,见见黎老爷子,也不知是什么时候。” 黎老爷子是棋坛泰斗,要是能得黎老爷子指点一下,说不定他真的能杀到决赛里呢! 章修严说:“机会难得,你应该好好把握。” 袁宁转头看着章修严一本正经的侧脸,心里又甜又涩。大哥总是这么正经!哪怕看到他和罗元良或者和黎学长单独出去,大哥也会先帮他把理由想好!如果大哥的伴侣不是他,指不定会被人骗了呢! 袁宁很想往章修严脸颊上亲一口,又想到正在马路上、章修严正开着车。他只好正襟危坐地坐在副驾座上,时不时用余光瞄着章修严。 到了半路,章修严把车开进加油站,让加油站的员工把油箱加满。等回到驾驶座上,他睨了袁宁一眼,侧过身按在安全带上,啪地一声,袁宁身上的安全带松开了。 袁宁愣愣地看着章修严。 章修严往他嘴巴上亲了一下,动作很快,快得连袁宁都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章修严说道:“安全带松了。”他若无其事地把安全带重新系回袁宁身上。 袁宁:“……” 这时加油站的员工过来了,说道:“先生,八十五块。” 章修严爽快地付了钱。 员工显然是个多话的人,见袁宁脸蛋发红,不由说:“车里是不是太闷了,看这小孩脸都给闷红了。开车的时候可以把车窗打开,别总关起来啊!” 章修严严肃地点头答应:“好,谢谢提醒,我会的。” 袁宁:“……” 大哥好像学坏了! ——还是跟他学的_(:з」∠)_ 第145章 坦白 袁宁和章修严回到家, 家里却来了客人。袁宁两人被拉去陪客。客人是首都来的, 与章先生颇有些交情, 对袁宁两人也很友善。 喝了两轮茶,客人仔细端详着袁宁, 说道:“这孩子有些面熟,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今年才十六岁吧?已经考上首都大学了,了不起。你大哥把你藏得可真好, 都不带你来见见我。上回可是有人和我告了状的,你们兄弟俩把那些老前辈都气得吹胡子瞪眼,搞个比赛一个厉害就够了, 还兄弟一起上。” 袁宁没想到自己和章修严做的“坏事”都传到长辈耳朵里了,心脏顿时提了起来, 忍不住看向章修严。 章修严一点都不觉得羞惭:“讨论会议我都没参加, 是他们自己敲定说可以带家属参加的。”他把家属两字咬得很重。 客人指了指章修严, 笑着对章先生说:“这脾气像你,看着正正经经、循规蹈矩, 实际上只坚守自己认定的事情, 全然不把别人看在眼里。” 章先生说:“不要这么夸他,他会骄傲。” 客人:“……” 这是夸他们父子俩吗?客人笑了笑, 与章先生谈起别的事。等吃过了午饭, 客人才动身回首都。客人不在了,章修文他们也没回来,偌大的别墅显得有些冷清。 薛女士周末一般是不出去的,因为章先生难得放假, 她会在家里陪着章先生。要么和章先生一起看书,要么做一些点心和饼干给章先生尝。偶尔他们两个人会一起出去买点日用品,或者去看看新上映的电影,倒也不至于寂寞。 难得袁宁和章修严一起回来了,薛女士高兴得很,和沈姨出门去买烘培材料,准备多做些饼干让袁宁他们带去学校,给舍友们分一些,也给章修文和章秀灵带一些。 薛女士出去了,章先生起身要回书房。 章先生脚刚抬起,章修严和袁宁也跟着站了起来,对望一眼,章修严开口喊住了章先生:“父亲,我和袁宁有话要和你说。” 章先生脚步一顿,转头看向章修严和袁宁。他只扫了一眼就察觉章修严、袁宁脸上的表情都很认真,看起来是有非常要紧的事要说。章先生说:“到我书房来。” 章修严首先迈步跟了上去。袁宁有点紧张,手心都快渗出汗来。章先生的书房他没少去,大多都是有事要问章先生意见。书房里面的陈设和章先生一样沉肃,每次进去时袁宁都会不由自主地紧张。 即使知道父亲很好很好,他还是控制不住绷紧的神经。 章修严暗暗抓住袁宁的手,感觉到袁宁的手掌有多冰凉,他拧了拧眉,五指收得更紧,牵着袁宁走进章先生的书房里。 章先生自然看见了他们交握的手。 章先生眉头一跳,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东西。他看看章修严,又看看袁宁,没有和平时一样敛起对外的冷肃气势,开口问:“说。” 章先生的态度让袁宁心突突直跳。 不等章修严开口,袁宁就挣开了章修严的手,往前迈了两步,用有些发抖的声音说:“父亲,我喜欢大哥。” 章先生一顿,向来转得很快的大脑花了很久才消化袁宁的话。袁宁会这样郑重其事地这样对他说,自然不是平时那种“我喜欢妈妈”“我喜欢父亲”“我喜欢姐姐”——简单而直率的喜欢。章先生面色一沉,没有看向连唇都微微发颤的袁宁,目光径直落在章修严身上。 这是他引以为傲的儿子。 从小到大这个儿子都不需要他操心,不管是学业还是家庭,这个儿子都把一切做得非常完美。任谁提起他这个儿子,都会毫不违心地夸一声好。 章修严把袁宁拉到身后,承接着章先生审视的目光。他知道章先生的手段有多高,也知道章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他和袁宁的态度有半分动摇与犹豫,章先生都会从中找到突破口。 袁宁想把一切揽到自己身上,章修严怎么可能答应? 他从来都不是躲在别人背后寻求庇护的人。 章修严说:“我喜欢宁宁。”他直直地与章先生对视,“我想和宁宁在一起,就像您和妈妈一样,相濡以沫、相互扶持到老。” 章先生一语不发,脸上沉积着仿佛永远都不会散去的阴云,厚厚的,藏着暴风雨。 袁宁想要再说话,却被章修严制止了。 章修严抓紧袁宁的手,即使章先生的目光扫过来也没有松开的想法。相比章先生的愠怒,章修严看起来从容自若,像是在和章先生商量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他们是没有退路的。最糟糕的结果也不过是章先生不同意他们在一起,他们两个人暂时被驱逐出这个家。对,暂时的,他们都坚信这一点,所以才敢大大方方地坦白。 过了很久,章先生才重新开口:“你们知道你们这样,以后会遭遇多大的阻力吗?” 袁宁和章修严对视一眼,章修严答道:“知道。”他认真地与章先生对视,“本来可以轻松走完的路程,得花更多的功夫、绕更远的路,才能达到想要到达的高度。” 章先生沉着脸。 “可是那只是难一点,而不是做不到。”章修严说,“我从来都不会选舒服的路走。看起来舒服的选择,实际上也是要付出代价的——我不愿意以我最重要的东西为代价,去换取一条‘轻松的路’。” 章先生不再看向章修严,而是转向袁宁,语气多了几分严厉与冷酷:“章家收养你,把你供养到大学,你就是这样回报章家的?” 袁宁虽然早就有心里准备,被章先生这么一质问脸色还是白了白。这一点是绕不过去的,不管他再喜欢章修严都好——不管章修严是不是也喜欢他,都没办法抹去他恩将仇报的事实——他把父亲最看重的、花最多精力培养的继承人拐成同性恋。 想起章先生平日里藏在严厉之下的温情,袁宁垂下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对不起。” 章先生顿了顿,语气缓和下来:“你还小,不清楚你们选这样的路到底要面对什么。只要你答应我以后你们不再提起这件事,我就当没听到你们说了什么。你还是章家的孩子,一切都不会变。” 袁宁抬起手,用手背抹掉溢出的泪。他吸了吸鼻子,肩膀也微微耸动,仰起脑袋,泪眼朦胧地看向目光不再冷厉的章先生。袁宁咬了咬唇,没有说别的话,只说:“对不起。” 章先生沉默地看着他。 “父亲,如果可以做到的话,我早就做了。”袁宁擦掉了眼泪,“如果心里那不知不觉长出来、不知不觉深深扎根、不知不觉悄悄地长满整颗心的喜欢,真的可以像擦眼泪一样擦掉的话,我早就把它擦得干干净净了。我知道的这是不对的,可是它还是一直长一直长,长得心都盛不下它了,它还是不愿意停下来。” 章先生轻轻合上眼,听着袁宁压抑着的抽泣声。这孩子有多懂事他是最清楚的,从小到大他都不会给别人添麻烦、不会主动要求什么,反而给家里带来一次次奇妙的机遇。 如果可以做到的话,乖巧如袁宁、自律如章修严,怎么可能会放任一切发生,走到到他面前坦白的这一步?他们难道不清楚如果他反对的话,甚至可以让他们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吗? 他们难道不清楚他可以让他们没了家、没了前程,只能乖乖回来认错与屈服,乖乖回来按照他安排的道路循规蹈矩地走下去—— 章先生说:“你们都想清楚了?” 袁宁看向章修严。 章修严伸出手把袁宁脸上挂着的眼泪擦掉。就像袁宁所说的那样,在很早很早的时候袁宁就偷偷搬进他心里住着,那时候起就有颗种子在他们心里生了根发了芽,等他们察觉的时候它已经和他们的心脏长在一起,再把它拔出只会让一切都支离破碎。 章修严说:“我们都想清楚了,父亲。”他的神色非常认真,“如果您和妈妈不同意的话,我们会用事实来证明我们的选择没有错。如果您和妈妈不愿意再见到我们,我们可以暂时不回家,直到您和妈妈接受我们的那天为止。” 章先生眉头一跳:“你这是威胁我?” 章修严一愣。 袁宁也一愣。 章先生说:“你们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既然连困难和愧疚都没办法动摇你们,我也没必要再做无用的阻拦,平白让你们恨上我。”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两个孩子,看到袁宁哭出来他自然也会心软。他的长子从小到大除了袁宁谁都不亲近,指不定一辈子都不会娶妻生子了,能有性格软乎的袁宁陪着也挺好。 袁宁呆了呆,眼泪又涌了出来。他张开手抱住章先生,泪珠子啪嗒啪嗒地往下掉。上了初中之后他已经很少哭了。 章先生顿了顿,也抬手拍了拍袁宁的背。他看向绷着一张脸的章修严,心里竟忍不住一乐。 袁宁从小到大人缘都好得不得了,与异性绝缘体一样的章修严可不太一样。以后不知会不会因为这个闹矛盾?以章修严那脾气,大概是生着闷气还得正正经经、冷静理智地分析袁宁和对方的关系是普通的朋友/同学/同好/合作伙伴,反省自己不该因为袁宁的受欢迎而生气。 章先生说道:“既然你们都决定好了,那妈妈那边你们就自己去说清楚吧。” 袁宁:“……” 怎么觉得父亲心情突然变得很好_(:з」∠)_ 第146章 继续坦白 章先生把章修严两人打发出去。 袁宁和章修严站在书房门口面面相觑。袁宁觉得像在做梦一样,章先生除了最开始对他们疾言厉色之外, 后面根本没再为难他们!只是章先生让他们自己向薛女士坦白, 袁宁和章修严都有点迟疑。 自从章修鸣找回来以后,薛女士的身体渐渐好转, 精神也越来越好。她重新捡起因为生孩子而放下的学业,和章先生的母亲、姐姐一样做起了翻译工作,这几年也翻译了一些不错的作品。口语也很不错, 偶尔陪同章先生出去还会兼任章先生的翻译。若不是这样,薛女士也不会和以前的同学重新联系上,有了上次双方一起密谋让章修严出席的相亲饭局。 章修严说:“刚才是你来坦白, ”他望向袁宁,“妈妈那边我来。” 袁宁想到自己刚才丢脸地哭了出来, 也没和章修严争。他说:“好!” 章修严想了想, 对袁宁说:“你先回房去, 我去等妈妈下来。” 袁宁有点好奇章修严要怎么把他们的事告诉薛女士,可对上章修严严肃的目光他还是乖乖听话回了房。看到那张熟悉的大床, 袁宁心怦怦直跳, 直接扑了上去。被子被沈姨抱出去晾晒过,带着秋日阳光温暖的气息, 袁宁把脑袋埋进去, 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扬, 怎么压都压不下去。 父亲同意了! 不知道妈妈会不会同意! 袁宁脸上有点发烫。如果妈妈也同意的话,他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这是不是就跟别人谈恋爱时的“见家长”一个意思? 章修严端端正正地坐在客厅,在薛女士和沈姨带着买到的烘焙材料回来时, 他站起身走向薛女士,帮她们分担一些东西。薛女士看着章修严高大的背影,笑着对沈姨说:“修严真像他爸爸。” 沈姨点头应是。 章修严把东西都放进厨房,才郑重其事地对薛女士说:“妈妈,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 薛女士怔了一下。 等薛女士回过神来,猛地发现自己已经跟着章修严走到开阔的花园里。换季时园艺师已经来打理过花园,秋风飘送着淡淡的花香,也不知是什么花开了。薛女士说:“修严?” “妈妈,”章修严脸色还是很严肃,“以后不要再为我安排相亲了。” 提到这件事,薛女士有点不好意思。她保证:“不会了,我当时也是一时着急,怕你和你爸爸一样到三十岁才开窍。” “您放心,”章修严从容地说,“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薛女士吃了一惊。她会和老同学商量着骗章修严出去,就是怕这从小就不爱和人亲近、从来没和哪个异性擦出火花的儿子会一直这样下去。初中高中吧,她一直提心吊胆,怕孩子们会被外面的男孩或者女孩拐跑,现在儿子大学毕业了,还没对哪个女孩动过心,她又开始担心儿子这性格会孤独终老。 要是早知道儿子有喜欢的人了,她怎么可能会做那样的事! 薛女士已经开始关心自己在儿媳妇心里的形象:“她知道你去相亲的事吗?有没有生气?如果你哄不来的话,可以让我和她见个面,我替你和她解释清楚。” 章修严说:“他没有生气。事实上也是因为那次相亲,我和他才终于明白对方的心意。”他眼底有着少见的柔和,“若是没有这事,我们可能会一直藏着不说出口。” 薛女士一看见章修严那神情,就知道章修严是真的很喜欢“准儿媳”。她高兴得不得了:“那你什么时候带她回来见见我们?要不下周把修文他们也喊回来,我们办个烤肉会,到时候一家人热闹热闹。这样不会太正式,她会比较自在。” “如果您同意的话,他当然愿意回来见你们。” “我怎么会不同意?”薛女士说,“只要你喜欢,我们也都会喜欢的。” “哪怕他是男的?”章修严问。 “男的也——”薛女士的声音顿了顿,仿佛硬生生地转了个弯,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样挤出话来,“是男的?你喜欢男孩子?” 章修严认真地点头。 薛女士担忧地看了看左右,确定章先生不在附近后才拉住章修严的手说:“只要你喜欢,男的女的我都会接受。可是你爸爸知道了不知道会多生气,你先不要告诉他,我去帮你试探一下。”她忧心忡忡,“如果你爸爸把你赶出去可怎么办?你现在才刚工作,钱够用吗?把卡号给我,我给你转些钱。爸爸那边你不要担心,我会帮你劝他的。” 薛女士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想象里:严厉的章先生要棒打鸳鸯,用尽一切手段阻止儿子和儿媳——不,儿婿在一起,比如切断儿子的经济来源、阻断儿子的晋升之路,直到儿子当个抛弃爱人的人渣才罢休。 儿子好不容易有个喜欢的人,这怎么可以呀!她一定得帮帮儿子才行! 章修严:“……” 章修严说:“我已经和父亲坦白过了。” 薛女士紧张地问:“你爸爸怎么说?他生气了吗?” “当然生气。”章修严眼底含笑,“但还是同意了。” “真的?” “真的。” 薛女士松了一口气,拍着章修严的手背说:“别看你爸爸和你一样老板着脸,其实他和我一样疼爱你们,肯定舍不得为难你们的。”她欢喜地张罗起来,“既然这样,下周我们就来烤肉吧,你到时把他带回来让我们看看。要是真的是个好孩子,你可要好好对人家,体贴一些,细心一些。你们选这条路本来就不好走,如果连你们彼此都不能相互关怀、相互帮扶,很难长长久久地走下去。” 章修严说:“我会的。” 薛女士看出章修严的意外,叹了口气,说道:“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这么简单就同意。以前我有两个朋友也和你一样,喜欢上了同性。当时他们家里自然是不同意的,结果他们就相约自杀。最后一个没了,一个吃药吃坏了嗓子。”提起往事,薛女士还是忍不住为好友难过,“他们组过一个小乐队,一个吉他弹得好,一个歌唱得好。闹成那样,弹吉他的人不在了,唱歌的人也唱不了歌了,到现在都还孤零零地过日子,不愿结婚生子,也不愿再喜欢别人。” 章修严还是第一次听薛女士说起这样的往事。 章修严沉默地听着,莫名地想到如果没有遇到袁宁,他可能也会孤零零地过完漫长的一生。 若是没有见过光,自然会对黑暗习以为常。也许他会和其他人一样结婚生子,只是家庭和婚姻对于他来说只会是责任,而非出自于“爱”。章修严主动张开手抱了抱薛女士。 薛女士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她本来就是多愁善感的人,说起那样的往事难免会落下泪来。那时她已经怀了孩子,难过之余和章先生说起过,假如他们的孩子也喜欢同性的话,他们绝对不要当那样的家人——不仅不愿意陪他们面对外人的不解与歧视,还成为最先阻止他们在一起的人。 薛女士说:“所以你下周把他带回来吧,我会劝好你爸爸,把他当我们的亲孩子来对待。他的爸爸妈妈也知道了吗?” 章修严一顿,说:“他亲生爸妈已经不在了,只有养父母。” “这样可能会比较麻烦,”薛女士又替他们担心起来,“你见过他们了吗?” “见过,”章修严说,“他们很开明,都同意了。” “那就好!”薛女士悬着的心放下了,“那不如把他养父母也一起请过来吧!不过那样的话烤肉就不太正式了……” “他们不会在意的。” “怎么会不在意?那会显得我们不够重视。”薛女士顿了顿,又笑了起来,拉住章修严的手问,“对了,他是个怎么样的孩子?喜欢什么?我得给他准备好见面礼。” “他很好。”章修严说,“从小就听话,成绩也好,大学也是考到首都大学。字写得很好,画也不错。对家里人也很孝顺,记得每一个人的生日。会做菜、会做甜点、会把家里布置得很舒适,人缘好,赚钱能力也不差。” 章修严越说,薛女士的眼睛就越亮。成绩和学历她倒是不看重,会写字会画画对她来说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孩子一听就是会过日子的。薛女士高兴地说:“真是个好孩子。”她说完又仔细地把章修严的话在心里重新过了一遍,蓦然发现这样的孩子听起来有点熟悉,“我们宁宁也是这样的,谁要是嫁给我们宁宁肯定很有福气。上次你们去相亲时她们没看上你,倒是对宁宁喜欢得不得了。要不是你爸爸让我不要胡来,我可能会邀请他们一家到宁宁的牧场去玩,和宁宁好好认识一下——找个知根知底的总是比较好。” 章修严:“……” 章修严说:“妈妈,我喜欢的人叫袁宁。” 第147章 请教 章修严没照顾呆滞的薛女士的心情, 目光落到主屋前的一根柱子后。薛女士回过神来, 注意到章修严的目光, 也往那根柱子看去。 章修严眉头一挑,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一贯的严厉:“还不出来?” 袁宁这才小心翼翼地从柱子后面出来。刚才他在床上翻滚了半天, 心里总不太踏实,所以悄悄下了楼,跑出来偷听。章修严和薛女士站得离柱子不远, 他耳朵又灵,把章修严和薛女士后半截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袁宁非常忐忑。 薛女士已经缓过劲来,瞧见袁宁小心翼翼的模样, 想到了袁宁刚到章家时的日子。 那会儿袁宁就是这样怯生生的,虽然和章修文他们一样很怕章修严, 却又特别爱和章修严亲近。从小到大章修严也只让袁宁近身。 一切其实早就有苗头了! 只是那时袁宁和章修严都懵懵懂懂, 他们也没往这方面想, 只觉得兄弟俩处得真好。以前她还常常让袁宁代她亲章修严呢! 回想起来,这几年来两个小孩之间隐隐有些不对劲, 两个人都像刻意躲避着对方似的, 一个在首都念书不常回来,另一个初中高中都住校也不常回来, 每回回家还把时间都错开。 是那个时候就察觉了吗? 刚才章修严说, 是她提出的那场相亲饭局让他们明白了对方的心意——所以这几年来他们都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的心, 努力把对方当成兄长、当成弟弟。 薛女士想到当时两个孩子都才十几岁,有点难受。 换了别人家十几岁的孩子,才刚懵懵懂懂地踏入青春期, 正是情窍初开、青春热血的时候,哪里会想那么多? 可她的两个儿子会下定决心向家里坦白,肯定已经在心里挣扎过一遍又一遍。 这么懂事的孩子,她怎么可能忍心去责怪? 当初她病得厉害,家里全靠章修严顾着,小小年纪就是那少年老成的模样,什么都要学、什么都要管,还要帮着找丢在洪水里的弟弟。 好不容易大儿子有喜欢的人,还是大家最疼爱的袁宁,他们为什么要阻挠? 薛女士主动上前抱住了袁宁,拍拍袁宁的背,温声说:“宁宁,我们都知道了,你不要害怕。既然你和修严相互喜欢,家里人永远会站在你们这一边!” 薛女士一句责怪的话都没有说,袁宁眼眶还是红了。他鼻子酸酸的,问:“妈妈,你不怪我吗?” “怪,当然怪,”薛女士说,“你若是早些告诉我,我就不会让你骗你大哥去相亲了。你还不知道吧?那边没有看上你大哥,倒是看上了你。我现在已经开始担心了,你大哥这么无趣,要是你喜欢上别人了他可怎么办才好?” 章修严:“……” 袁宁马上说:“大哥不无趣!”他两眼发亮,“大哥很厉害,比我要厉害多了!” 薛女士已经松开了袁宁,见袁宁看向章修严的目光里满是喜欢和欢喜,顿时放下心来。不管未来要面对多少不解与质疑,只要她的孩子们开开心心就好! 二楼的阳台上,章先生披着外套站在那儿往下看。直至母子三人之间变得一派和乐融融,章先生才收回目光。 果然顺顺利利地过了关,真是便宜那小子了! 晚饭是一家人一起吃的,气氛和平时没什么不同。唯一不知情的沈姨依然让袁宁和章修严多吃点。 吃过晚饭之后,薛女士单独把章修严喊去说话,对话的中心很简单:袁宁还小,你要克制你自己。 在薛女士心里袁宁是乖孩子,章修严年纪稍长,打了那么多年光棍,肯定憋得慌。她也心疼儿子,可是不行,还小,憋着! 章修严:“……” 薛女士说:“我让孙医生过来了,有些事你得向他好好请教,不能想当然明白吗?” 孙医生是章家的家庭医生,因为和罗元良合作的缘故,如今也开着家药店,卖一些高品质的药材。章修严为了给青春期弟妹启蒙,科学严谨地向孙医生学习过全面的生理知识。这节骨眼上薛女士把孙医生找过来让章修严“请教”,请教的内容是什么就非常明显了! 薛女士把孙医生是为了防范于未然。两个孩子都是容易冲动的年纪,要是有时真的憋不下去了,有准备总比没准备好! 章修严:“………………” 孙医生既然能给章家当这么久的家庭医生,嘴巴自然是很严的。得知自己要为章修严补充哪方面的知识时,孙医生心里翻腾着惊涛骇浪,面上却还是认真地为章修严讲解相应的注意事项,并且为章修严准备了一些书本和物品的详尽清单,让章修严对着清单去购买回来做准备。 一开始气氛有点尴尬,但很快就好多了,毕竟章修严是个敏而好学的人,大约一个小时后就合上写得满满的笔记本亲自送孙医生离开。 孙医生走后,袁宁有点好奇他们在聊什么,偷偷摸摸从阳台翻进章修严房间。他问章修严,章修严也不答,只把笔记本递给他自己看。 袁宁纳闷地打开笔记本,只看了一点儿,脸就唰地红了。他说:“大哥你特意把孙医生叫过来请教这种事?” “不是我。”章修严说,“是妈妈把孙医生叫过来的。” “……” 袁宁觉得手里的笔记本烫手极了,连忙把它给合上,放回桌面上。他虽然想和章修严亲近,也懵懵懂懂地知道恋人之间会发生些什么,但详细的过程他并没有经历过——也没有从书上或者影碟上观摩过,骤然看到那些准备过程刺激还是很大的。 袁宁伸手抱住章修严,跨坐到章修严大腿上,脑袋在章修严颈边蹭来蹭去:“大哥,我好想再长大得快一点。” 章修严:“……” 章修严把袁宁拎了起来,提溜到阳台,扔回袁宁自己那边,冷酷无情地把落地窗的门关上了。 这小混蛋越来越过分了! 袁宁看着紧闭的落地窗一会儿,回了自己房间,把自己整个人都埋进被褥里,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大哥好像也不是那么能忍! 第148章 宴会 第二天一早袁宁回到宿舍, 敏锐地发现气氛有点不对。住在他对床的庞小禾低着脑袋, 另外两个舍友围在他左右, 颇有些义愤填膺。袁宁平时常常不在,不过和舍友们感情都不错, 忙问到底怎么了。 一问之下,才知道庞小禾有个哥哥叫庞康,是庞小禾后妈带来的。名义上是继子, 实际上却是庞父在外面早早藏着的私生子。 庞父喜欢庞康母亲,却又舍不得庞小禾妈妈家里带来的好处,于是一边金屋藏娇一边哄着庞小禾妈妈。庞小禾妈妈快要生产时, 庞康妈妈悄悄去见了她一面,气得庞小禾妈妈早产, 还难产, 生下庞小禾就去了。 庞小禾是早产儿, 身体弱,外祖家对他也不太喜欢, 于是养成了胆小怯弱的性情。其实庞小禾很聪明, 在设计方面也很有天赋,要不然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考上首都大学。 这周五是庞小禾生日, 庞父想要扯庞小禾外祖家的虎皮拉拢一些人, 便借庞小禾的名义搞了个生日宴会, 算是庆贺庞小禾的成年礼。刚才庞康特意过来嘲讽庞小禾,说庞小禾要是没有像样的礼服,他可以把小学穿的借给庞小禾穿。 两个舍友再三追问, 庞小禾才吐露实情。袁宁听了事情始末,很为庞小禾难过,都说有了后妈就会有后爸,庞小禾才出生就没了妈妈,还得认一个害死自己妈妈的人为母。知道真相以后的庞小禾该有多难过? 难怪平时庞小禾都穿着灰扑扑的衣服,整个人看上去又消沉又没有存在感。袁宁抱了抱庞小禾。 舍友们的关怀让庞小禾唰地落下泪来。他哭着说:“我是不是很没用?小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和那个女人很亲近,所以到现在我姥爷他们都不喜欢我。”而他曾经当成母亲和兄长的人实际上一直在看他笑话。 袁宁拍拍庞小禾的背。庞家他还算了解,是世代为商的,只是不如庞小禾外祖家显赫。庞父一直是个会钻营的人,庞家产业在他手上越做越大,庞小禾外祖家见势有了与庞家重修旧好的意图。 这次生日宴会显然就是向外人展露他们重新联手意向的契机。 可怜庞小禾孤零零地长大,现在外祖家终于想亲近他了,却是因为他是两家之间的利益枢纽——真正关心他、真正为他着想的人不知有几个。 庞小禾低着头:“我没有正装,也不会跳舞。庞康说那天是个舞会,我要跳开场第一支舞……” “还有五天呢。”袁宁说,“不会可以学,至于衣服也不用担心,可以租的。” “租?”庞小禾有点吃惊。 “对,现在国外很流行的。明星们都很爱租礼服出席各种宴会和正式场合,很多人结婚也会租用婚纱,毕竟都是只穿一次的衣服,直接买太不划算了。”袁宁向庞小禾介绍,“国内其实也有这样的店,只是很多人没有这个需求,有这个需求的人又好面子不会去租用,所以知道的人才不多。其实这就像是各种表演和各种晚会穿的那些衣服一样,租一两天就好,没什么面子不面子的。” 庞小禾觉得袁宁说的很有道理。 两个舍友说:“还是宁宁点子多!就这么办!” 袁宁说:“至于跳舞也不用担心,我姐姐在话剧社,她那边有不少会跳舞的女孩子,我跟她说说,让她帮忙找个女孩来教你。如果需要的话,还可以让她找人当你的女伴一起出席。” 袁宁明明是年纪最小的,声音却有种让人安心和信服的魔力,庞小禾听着听着眼前就豁然开朗。 庞小禾抬手把眼泪擦干,用力点点头。他一直很自卑,觉得自己小时候太愚蠢。可是现在看到外祖家又要和家里交好,庞小禾隐约明白了一些东西:他们不是嫌他笨、嫌他误信他人,而是嫌他没有用处,无法带来利益。 他没有可以亲近的亲人。 可是他有支持他、关心他的朋友。 庞小禾眼底还含着泪,却又笑了起来:“谢谢你们。”他会好好努力,不辜负朋友们对他的关心。 早上上完课,袁宁领着庞小禾去租借正装。袁宁虽然刚来首都没几个月,但也和章修严去定制过几次正装,熟悉的品牌店还是有的。在袁宁提出需要租借衣服的时候服务员有点意外,但还是礼貌地让他们稍等一下,去请教经理有没有租用服务。这品牌店是国外品牌的专卖店,经理向总店请示之后亲自接待了袁宁和庞小禾,带他们去挑选适合的礼服。男生的衣服都差不多,只是颜色和佩饰的搭配上要上点心。袁宁替庞小禾配好整套衣服,让庞小禾去换。 庞小禾拿着衣服走进试衣间,不小心翻到衣服上的标牌,吓了一跳,试衣服时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把衣服弄坏了。直至走出试衣间,庞小禾还是忧心忡忡。要是他穿的时候弄脏了怎么办?或者把衣服给穿坏了——虽然庞家有钱,可是他没有,他从小到大就没见过这么多钱。 庞小禾忐忑不安。 袁宁却两眼一亮。庞小禾不算矮,只是平时都穿着宽大的运动服,不太合身,所以衬得他没精神。穿上正装之后他的站姿明显挺拔多了,平时总微微垂下的脑袋也因为害怕弄坏衬衫衣领而直直地抬起。 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袁宁说:“小禾你真帅!”他边说边把庞小禾推到试衣镜前。 庞小禾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圆了。镜子里的人是他吗? 袁宁左看看右看看,摸着下巴说道:“还需要剪一下头发,头发太长了。” 庞小禾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袁宁说:“正好我的头发也有点长了,我陪你一起去剪。” 庞小禾乖乖跟着袁宁去了理发店,在一旁看着袁宁愉快地与理发师交流。每每袁宁和理发师齐齐朝他看过来,庞小禾就不知道手脚该怎么摆。很快地,他被袁宁按到了座位上,而袁宁则坐在他旁边。 剪刀和剃刀在自己脑袋上交替活动,让庞小禾紧张地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僵坐着。直至袁宁拍拍他的肩膀说“可以了”,他才睁开眼。只是他不敢第一时间去看镜子,而是看向把头发剪得清清爽爽的袁宁。 好像什么发型都特别适合袁宁。 袁宁见庞小禾呆呆地看着自己,抬手把庞小禾的脑袋挪向镜子那边。看清镜子里的自己,庞小禾又是一呆。没了厚厚的刘海,露出了他好看的眉眼,看上去竟像个陌生人一样。 袁宁向理发师竖起大拇指:“您的手艺真好!” 理发师一脸自豪,高兴地回夸了一句:“这孩子本身也长得好,就是想不开把刘海留得跟乌云似的。秀眉俊眼的,露出来好看。” 庞小禾有些羞涩,但想到周五的宴会已经有了几分勇气。离开理发店,他主动请求袁宁带自己去话剧社那边。 章秀灵一听庞小禾的遭遇,差点气炸了,只差没捋起袖子亲自上。后来还是章修文拦下了她,找了个舞跳得不错的女孩子来教庞小禾。 女孩子对庞小禾的遭遇也很同情,她家境挺不错,大方地表示包教包会,周五还能当庞小禾的女伴。目前话剧社没有话剧在排练,章秀灵拍板定案,把场地腾出来给庞小禾练习。 庞小禾眉宇间的愁云全都散开了。袁宁见状放心地把庞小禾交给章秀灵,自己回去上课——庞小禾下午没课,但他有选修课。 选修课在大课室上,袁宁坐在前排,也不知走的是什么运,每回都会给老师点中答题。他选修的是陶瓷制作,这个他熟啊,每年都会给合作的瓷窑那边一批设计稿,都是些锅碗瓢盆之类的东西,稍微高雅点的则是花盆和花瓶——给牧场和园艺店那边用的。 瓷窑那边的负责人捶胸顿足,说他怎么不能更高雅一点、更艺术一点,拿去参个赛或者卖个高价。袁宁敬谢不敏。他从来都不是高雅的人,不管是写字还是画画,都是从贴近生活的方向入手,更别提设计这些实用的东西。 陶瓷制作这门课已经开了两个月,授课的是个矮矮胖胖的小老头,年纪已经不小了,所以不带别的课,只开这一门。他每节课带着个相机来,每节课上课前咔嚓一下,照一张照,留档,期末找几个学生一堂堂课地对人数,有点可怕。 不过小老头讲课生动有趣,特别吸引人,每节课不仅选修的人会坐得满满的,后面三排还塞着不少慕名来旁听的外校人士,算是首都大学十大名课之一。 这学期的大课开始后,小老头的课多了一个环节,那就是在差不多结束的半小时里把前排的袁宁拎起来,要么是他提问袁宁答,要么他让袁宁提问自己来回答——总之就是让袁宁在大教室里狠狠地刷存在感。 “袁宁同学,你起来一下。”小老头看了看表,照常进入提问时间。 袁宁:“……” 这小老头儿是不是和他有仇_(:з」∠)_ 吐槽归吐槽,袁宁还是老老实实应对小老头的问题。他会来上陶瓷制作是想更深入地了解一下这方面的知识,减少瓷窑那边试烧的损耗,一节课听下来确实收获了不少,也攒下了一些疑问。不等小老头发话,他又主动问起小老头相关问题。 其他学生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袁宁看,一来是袁宁长得俊,二来是袁宁不管是回答还是提问,都等于帮他们把一节课里听得雾蒙蒙的东西给梳理得有条有理、清清楚楚。 提问时间结束后,一堂课也结束了。袁宁正要离开大教室,却被小老头喊住不让他走。 小老头姓甘,叫甘玉田,大家都喊他甘老教授。甘老教授边往外走边叫袁宁跟上,走到外头时才说:“有件事想看看你有没有兴趣参与。我们学校的汉字处理研究室研究了十几年,终于做出了一个激光照排系统。原理我不懂,不过听着挺有趣,我有本陶瓷制作有关的书准备印,字不多,想拿去试试这系统。但我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学不来那机器。你这门课学得不错,脑袋又灵活,要是愿意学的话我把你推荐上去。” 袁宁两眼一亮。计算机这东西他玩过,去圣罗伦堡那边看四哥时碰上的,只是那系统完全是英文,对国人不太友好,机器又太昂贵,所以国内一直没有流行起来。可这东西确实很方便,不管是文字处理还是数据处理都非常快,有远见的人都意识到这大块头有可能会起到非常大的用处——比如他们书法协会的张会长就曾经提到过这方面的东西。 没想到首都大学早就建立了相应的研究室,还把激光照排系统给做出来了——要知道汉字比英文复杂很多,数字化储存量非常庞大,机器负荷非常大。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并不是容易的事。 首都大学果然名不虚传! 袁宁一口答应下来,掏出便签把甘老教授给的时间和地点记下。 课上完了,学生会那边还有事。袁宁去开了个短会,又上楼和黎雁秋下了两局,免得手生。 到五点多,袁宁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起身和黎雁秋道别。黎雁秋目送袁宁离开,拉开抽屉抓了一把面包屑,走到窗边把它放到窗台上。不一会儿,一群鸽子就扑棱着翅膀飞了上来,优哉游哉地停在窗台上啄食面包屑。 黎雁秋倚在窗边看着鸽子们脑袋一点一点,神色渐渐柔和下来。往下一看,袁宁已经到了楼下,蹬蹬蹬地往外跑,像个再普通不过的、堕入爱河的少年。黎雁秋笑了笑,看向鸽子,说道:“现在的孩子啊,真是让人羡慕。” 袁宁不知道自己根本藏不住事,跑上正好到站的公交,交了车钱,也不坐下,站了好几站,下车。车站两旁是落了叶子的秃树,几只灰喜鹊站在树上叽叽喳喳地叫着,一点都不怕人,偶尔还会落到格子路上像人一样昂首阔步走几步。风已经有点冷了,袁宁把围巾裹严一些,走向章修严上班的地方。 门卫大叔早就认识袁宁了,也不用他登记,笑呵呵地放他进去。袁宁往里走了几步,就瞧见章修严正往外走。他跑了上去:“大哥!” 章修严脚步一顿,伸手握住袁宁的手掌,发现袁宁手暖暖的,才放下心来:“怎么又自己过来了?” “免得大哥你要绕路去接我,这边去我们学校那儿得经过一间小学和一间初中了,路容易堵。”袁宁说完又问,“外面挺冷的,大哥你的围巾呢?” 章修严这才想起围巾还在办公室里面,和袁宁一块回头去拿。一开门,袁宁就瞧见挂在办公椅上的围巾了,他上去拿起来,仔细地替章修严系上,笑眯眯地说:“大哥你对自己的事总有点迷糊。” 章修严说:“小事而已。” 袁宁说:“对,小事而已,没关系的,”袁宁声音喜滋滋的,“大哥记不住我来记就好!” 章修严“嗯”地一声。 袁宁:“大哥你耳朵又红了!” 章修严:“……闭嘴。” 第149章 龌龊 这一周袁宁很忙碌, 要交资料到甘老教授那边, 围棋冬季赛的练习也不能落下——同时还得跟进庞小禾的事情。袁宁又跟章修严深入了解了一下, 发现庞小禾这外祖家竟是韩家旁支,主经商的, 靠山不可谓不大。 这韩家旁支也有个小霸王,叫韩盛,在韩闯面前只能装孙子, 在别人面前却能称老大。 庞康正是抱上了韩盛的大腿才促进两家联合——这韩盛才十六岁,还是个高中生,亏庞康能豁得出面子去讨好!据说韩盛前年偷偷开家里的车去和人飙车, 撞死了两个人,事情被他家里给压了下去, 找了个人去坐牢替罪。 这些事外人不知道,章修严却了解得清清楚楚。想要在首都站稳脚跟, 就不能忽略首都风平浪静的表象下藏着的各种利益纠葛。 知道袁宁要和那韩家旁支打交道,章修严免不了提醒袁宁要多小心, 但也没阻止袁宁去帮庞小禾。袁宁也快成年了, 是时候学着去应对这些情况。他并不想把袁宁变成温室里的花朵。 袁宁是要和他并肩走完一生的伴侣。 袁宁的想法没章修严那么复杂。他从章修严那了解到庞小禾外祖家的情况,大概知道这韩家旁支会是什么样的存在了。 韩闯虽然是人称小霸王, 但从袁宁两次接触来看, 韩闯还算没坏到根——要不然也不会在和黎雁秋争执之后又来警告他不要泄露黎雁秋喜欢同性的事。而那韩盛这种作派, 背后的功臣肯定少不了溺爱他的家里人! 袁宁想到庞小禾黯然的眼睛,不免为庞小禾惋惜。庞小禾一直想要家人的关心,可惜那韩家旁支注定给不了他了。对于偏心眼的人来说, 除了她们宠爱的宝贝孩子之外别人根本不重要! 时间眨眼间到了周五。袁宁和其他两个舍友也受到了邀请,他们都郑重其事地去租了套正装,把头发梳得有模有样,相约一起去赴会。当然,还捎带上了陪庞小禾练舞的女孩子。 都说冤家路窄,袁宁三人看到门口就瞧见了庞康。他不认识对方,两舍友却认识,远远瞧见庞康,他们就像刺猬一样竖起浑身利刺。 袁宁一下子猜出迎面走来的是谁,同时也猜出了旁边那个少年的身份。不得不说,这少年体格有点高大,比二十岁的庞康还要高大一下,庞康站在他身边就像个奴颜婢膝的小跟班! 瞧见袁宁三人,庞康顿时又变得趾高气昂,大步往前迈了两步,说道:“哟,我那不争气的弟弟把你们给请来了?也对,他也只认识你们了。”他目光贼溜溜地转到唯一的女孩身上,“哟,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多少钱啊?” 两个舍友都是一呆,接着义愤填膺地挡在女孩子面前:“你嘴巴放干净点!” 庞康呵呵一笑:“要不是给钱的,怎么可能会看得上庞小禾那没出息的东西!” 女孩没有躲在两个舍友背后,而是上前两步,含笑对上庞康龌龊的视线。她家就她一个女孩儿,从小宝贝着长大,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侮辱? 庞康被女孩笑得微微发晕。 妈的,长得可真不错! 正晕陶陶的,女孩已经扬手扇了庞康一记耳光。她冷笑着说:“你妈妈没教过你该怎么和人说话吗?” 袁宁一笑。从一开始他就没担心过,毕竟这姑娘可是他姐姐推荐的,怎么可能会是遇到这点小麻烦就退缩的人?袁宁掏出手帕递给女孩:“擦擦手。” 女孩从善如流地接过手帕。 庞康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背后的少年却没理会他的心情,少年两眼发亮,直勾勾地望着袁宁说:“你叫什么名字?” 袁宁:“……” 其他人纷纷看向袁宁。这一点都不奇怪,平时袁宁在路上就没少遇到男男女女来搭讪,他们宿舍甚至还有人从门缝里塞过情书,那字丑得,一看就知道是男的写的。 袁宁说:“我叫袁宁,有事吗?” “没事没事,”少年笑呵呵地盯着袁宁看,边看边同仇敌忾地说,“这家伙说老是不过脑,可能经常不带脑子出门,我可烦他了。走吧,我们一起进去。”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们要内杠,袁宁自然乐见其成。他与少年保持着距离,和其他人一起入内。庞家果然是后面才发家的,地方选得富丽堂皇,灯光金灿灿的,亮得有些刺眼。 袁宁几人很快找到了庞小禾。 见到袁宁四人,庞小禾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与他们说起话来。明明是这次成年礼的主角,庞小禾却只能乖乖当两家联合的道具,心情不可谓不郁闷。 舍友之一也说:“你们有钱人的生活可真累,还不如去大排档叫一打啤酒喝个痛快!” 庞小禾苦笑。 不一会儿庞父走了过来,看了眼袁宁四人,觉得眼生。庞小禾忙向庞父介绍。 庞父一听,只是庞小禾的舍友,顿时收回了目光。虽然考上首都大学是挺厉害,可也就是学习厉害,一毕业还不是要腆着脸来庞氏应聘?庞父笑呵呵地把庞小禾带走了。 袁宁也不在意。他站在舍友三人身边观察着参加这场宴会的人,发现没几个是认识的。 很快地,开场舞开始了,庞小禾过来邀请女伴去跳舞。庞小禾这几天练习得很认真,和女孩配合起来也非常默契,男的俊女的俏,惹眼得很。庞父身边的人眼尖,认出了女孩,夸道:“行啊你老庞,都搭上何家线了,居然还闷声不响藏着掖着!” 庞父一激灵。何家?在首都提何家的话,只有一个啊!听说何家当家人只有一个独生女,千宠万爱地宝贝着,很少让她出来露脸,怕被人盯上了。这女孩居然是何家的? 看来这儿子也不是那么没用! 庞父眼神发亮。 一曲终了,竟有两个女孩主动上前邀请袁宁两个舍友共舞一曲。平时最受欢迎的袁宁反而无人上前。袁宁乐得轻松,正要端起一杯饮料送到嘴边,却瞧见庞康和那少年找过来了。 少年手里还拿着两杯饮料,一见到袁宁,抬手把其中一杯递给袁宁:“你也没成年吧?我找了一圈,就看到我和你不能喝酒。来,我们一起喝饮料。” 少年人的眼睛和嗓音本来应该是澄澈的,这少年却给人一种油腻腻的感觉。旁边的庞康眼神飘忽,看着有点心虚。 袁宁不是蠢人,自然能瞧出其中古怪。他抬手接过饮料,在少年的注视下往嘴边送,正要喝一口,他仿佛想到了什么,转身回到桌前,拿起另一杯饮料,含笑递给庞康:“一起喝。” 庞康心头一跳,接过饮料。袁宁和少年的杯子碰了碰,主动喝了一口,望着少年和庞康。 少年眼底跃动着兴奋的火苗。 庞康在袁宁的注视下也喝了一大口。 袁宁皱起眉,往后退了两步,靠在桌边。 少年一个箭步上前,关切又兴奋地问:“你怎么了?头晕吗?我扶你去楼上的房间休息吧。” 袁宁仿佛体力不支,摇摇头不说话。 少年把自己杯里的饮料喝完,向庞康使眼色。 庞康喉咙一紧,连忙把杯里的饮料都灌了进去,放下空杯,和少年一左一右地扶着袁宁上楼。 楼上已经准备好房间。 走廊上很安静,连服务员的身影都看不见。少年掏出钥匙,手抖了一下,骂道:“这药效可真厉害,我都忍不住了!你先把他扶去浴室洗干净,然后就可以滚了!” 庞康暗骂一声,扶着袁宁进浴室。少年自个儿进了房里,愉悦地听着浴室里传来的哗哗水声,像皇帝一样等着庞康把人剥光洗净弄进来。 袁宁一到浴室就睁开了眼,一记手刀把庞康劈晕,拧开水龙头对着庞康淋,估计等一会儿庞康就会被冻醒了,他也不多留,悄然打开门离开房间,又轻轻把门带上。 他隐约能猜到庞康两人在饮料里下了什么药,瞧他们这默契程度,说不定早就对别人下过手了!既然他们这么喜欢做这种事,那就让他们自己享受享受吧! 袁宁心情不大好,下了楼,与庞小禾道别,打车去了章修严那边。周五章修严总是有应酬,回家比较晚,住处里没人。袁宁仔仔细细地洗了个澡,确定身上没留下任何味道后才钻进被窝。 遇到那样的事真是怪恶心的。 他虽然可以应对,可免不了会想到如果换成没有戒心、没有提防的人呢?他们被那家伙得逞之后会站出来吗?就算他们站了出来,那家伙又真的会受到惩罚吗?大哥说过,那家伙偷偷开车撞死过人,也被韩家给压了下来。 韩家! 袁宁第一次对这种家庭产生反感。就算是章家,也只是他们这一支比较好一点,其他人不也是在外祸害别人,在家算计亲人,为了自己的利益生么都可以不管不顾。 幸好大哥他们不一样。 袁宁躲在章修严床上,躺着躺着就睡着了,整个人蜷成一只小虾米。 章修严回来时瞧见屋里亮着灯,有点意外。这么早就回来了?章修严走进房间,只见被窝鼓鼓的,走过去稍稍掀开被子,露出了袁宁微微发红的脸蛋。 红得不太正常。 章修严拧起眉,伸手探了探袁宁的额头,发现有点烫。他喊:“宁宁?” 袁宁努力睁开眼,却还是觉得有点犯困,呢喃着说:“大哥你回来了……” 章修严说:“你发烧了,我带你去看医生。” 袁宁抱住章修严的腰,脑袋在章修严身上蹭:“我不要去。” “小赖皮。”章修严无奈地说,“那先探探体温。” 袁宁乖乖躺回床上。 章修严找出体温计,让袁宁夹到腋下,手掌裹住袁宁的手:“怎么回事?出去参加个生日宴会都能生病。” 袁宁迟疑了一下,把遇到庞康和韩盛的事告诉章修严。他也不知道自己走的到底是什么运,才见了一面就被韩盛给盯上了。他把脑袋埋在章修严身上:“大哥,我那么做会不会给你惹麻烦?”他实在是气不过他们干这么龌龊的事,才顺水推舟把他们给关到一起。韩盛自己也喝了药,而庞康把给他准备的药喝光了,两头发情的野兽共处一室,可想而知会发生什么! 这样的事要死被人发现了,庞家和韩家的脸都会丢光!对于这样的家族来说,面子比什么都重要,让他们没面子的人简直罪大恶极! 袁宁自己倒是不怕,他只担心会连累刚刚起步的章修严。 章修严面色发寒:“不会。” 敢打袁宁主意,怎么可能只付出这点小代价? 袁宁脑袋昏昏沉沉,没看见章修严冷到冰点的神色,听到章修严的回答后稍稍安心了一些,在章修严细心的照顾下吃了药,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150章 笑话 袁宁最近两个月精神都高度紧张, 再加上天气逐渐变冷, 首都气候又冷又燥, 遇到这样的事竟突然病倒了。他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中,章修严不在, 只有他自己坐在石桌前。石桌上的棋局已经不是那个被破解的残局,袁宁愣了愣,打起精神来应对。 石桌对面又出现了那个隐约的虚影。上一次虚影出现, 与他对弈,便让他解开了棋盘上的残局,脑中豁然开朗。袁宁仔细看去, 只见虚影颜色淡淡,只能瞧见影影绰绰的宽袍广袖和用玉冠束起的长发。 这应该不是那本札记的主人。袁宁暗暗猜测。 那本札记字里行间透露出一种厌世和避世的情绪, 札记主人生于寒微、起于机缘, 得失心比较重, 在一次次失望过后就带着族人躲进山中。眼前这虚影虽然像个虚无缥缈的影子,给人的感觉却是疏朗潇洒, 仿佛到哪都能随遇而安。 袁宁和虚影下完一局, 乱糟糟的心绪渐渐平复过来。他向虚影道谢:“谢谢您,我感觉好多了。” 虚影无法说话, 只安静地看着他, 明明五官都看不清, 那目光却像是轻柔的羽毛一般,轻轻地扫过袁宁的身体,让袁宁觉得亲切又熨帖。 袁宁说:“我都明白了, 不能因为不喜欢就一直逃避。我想要和大哥在一起,就要变得更主动一些。主动去争取想要的东西,主动去改变不想看到的事,主动去把握想要的未来。”袁宁顿了顿,“就像下棋一样,要学会掌控棋局,而不是走一步算一步。好运永远不会从天而降的,对不对?” 虚影露出一丝笑意。 袁宁看不真切,却能感受到虚影的善意与认同。袁宁高兴起来:“您可以继续陪我下棋吗?我马上要参加亚联冬季赛的挑战赛了。” 亚联是亚洲围棋联合组织的简称。亚联冬季赛每年轮流在华国、岛国、郦国三个国家举行,但参赛选手并不局限与华、岛、郦三个国家,说是群英荟萃也不为过。袁宁原本只是陪着周聿林参赛,现在认认真真地练了两个多月,他觉得自己该更用心地去比赛。 虚影没有答话,手却微微抬起,棋盘上的黑白棋子都消失不见,统统落入了一旁的棋篓里。袁宁欢喜地和虚影开始对局。 天才蒙蒙亮,袁宁惦记章修严,早早醒了过来。他睁开眼,只见章修严坐在一旁,手里拿着本书,眼底带着点青影,却没入睡。袁宁的心猛跳起来。 怪不得大哥没有到“梦里”来,原来大哥一直没睡!袁宁愧疚地爬起来。 章修严在袁宁睁开眼时就注意到了,见袁宁要起床,也站了起来,抬手探了探袁宁的额头。袁宁一直都活蹦乱跳的,又每天坚持锻炼,很少有生病的时候。昨晚真是吓坏他了。 确定袁宁已经退烧,章修严把他按回床上:“你刚好一点,多睡会儿。” “我已经没事了。”袁宁说,“对不起大哥,我让你担心了。” 章修严摸摸袁宁的脑袋,俯身亲了亲袁宁脸颊:“我去给你买点白粥,你再睡会,别急着起来。” 两个人吃过早餐,见袁宁精神好了很多,章修严没阻止袁宁去棋协那边练习。他要去做一些准备,暂时不太适合让袁宁参与。袁宁的性格他是最清楚的,袁宁可以为其他人做很多事,但是并不习惯别人为他做点什么,总害怕自己会给别人增加麻烦。 * 另一边,庞康因为身体的剧痛早早醒来,等他睁眼看清身边躺着的人后立刻像见鬼一样跳下床。一触及地面,庞康就痛苦得嗷嗷直叫。药效过去了,快感彻底消失,只有撕裂的痛楚和浓浓的恶心。他不敢置信地睁圆眼睛,根本不敢相信昨晚发生的荒唐事。 他被人上了!他被韩盛那个变态上了! 韩盛爱用药来助兴,爱给自己用也爱给别人用,所以玩起来特别疯。韩盛本身又是爱刺激的性格,每回看上什么人都会把对方玩进医院,光是他来处理的就有五六个! 庞康感觉自己后面裂了,严重程度不下于任何一个他取笑过的倒霉催。不,不可能,怎么会这样?庞康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 韩盛也不愿意相信。他看着庞康强壮的四肢,觉得一阵恶心。他喜欢纤细少年,不喜欢长着肌肉的壮男,昨晚他是怎么下得了嘴的?是了,昨晚他用的药劲头大,他根本没看清人,直接把庞康当成那纤细美少年了! 韩盛坐了起来,嫌恶地骂道:“滚!别让我再见到你!” 庞康也不想待下去了,他得去看看医生!庞康想要做起来,却狠狠地摔回地上,惨叫一声,不敢再动。 韩盛看着一阵反胃,下了地,找回自己的衣物穿上,飞快离开酒店的房间。 庞康自己根本动不了,侧躺到地上歇了好一会儿,想来想去,决定向自己妈妈求救。与其让其他人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还不如在妈妈面前丢脸,至少妈妈不会嘲笑他。 庞康不知道,接下来的许多年里他都在为自己这个决定后悔不迭。 庞康母亲很快到了,她是庞父早早养在外面的情人,庞小禾这个婚生子还没出生之前她就给庞父生下了庞康这个儿子。在庞康母亲眼里,庞康一直是她的骄傲,学习好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会来事儿!由于早早就辍学跟了庞父,庞康母亲没念什么书,文化程度不高。她接到庞康的电话赶到酒店,一看庞康那模样,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庞康母亲急火急燎地把庞康送到医院,等医生检查完后立刻追问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干的。庞康是他母亲一手带大的,对他母亲毫无防备,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母亲。 庞康母亲听得糊里糊涂,只抓住了一个点,那就是庞康身上那些又重又羞耻的伤是韩盛干的!庞康母亲在医院照顾了庞康小半个月,等庞康可以出院了,她心里还是憋着一口气。 接庞康出院、送庞康去上课之后,庞康母亲抄着病历杀到韩盛家里,怒火冲冲地向韩盛家讨说话。当时韩盛家里还有客人,庞康母亲却根本没注意,噼里啪啦地把韩盛骂了一通,说他是到处发情的畜生!迷奸外面的人就算了,居然连她儿子都不放过!骂完之后她还把病历重重地甩到桌上,让其他人清楚地看到上面写着的“肛裂”两个字。 韩盛父亲被骂蒙了,回过神后赶紧把客人送走。他正为怎么应付庞康母亲头疼,韩盛祖母就闻讯而来。瞧见言行粗鄙的庞康母亲,韩盛祖母冷笑在心。 有这种母亲,儿子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韩盛祖母骂道:“我说怎么我们小盛这几天都没精打采的,原来是因为这个!你以为我们小盛愿意吗?肯定是你那儿子想要讨好我们小盛,自己脱光了跑到小盛床上去吧?说不定还先把我们小盛给灌醉了——要不然的话我们小盛不可能下得了嘴!” 庞康母亲气得倒仰,闹腾得越发厉害。很快地,韩盛家上下都知道韩盛换了口味,连庞康都下得了嘴了! 这种事一向是传得最快的,没一会儿,认得韩盛和庞康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庞康回到学校准备好好养伤,结果接到了不少“关心”电话,都怪里怪气地问他感觉如何。庞康始终没回过味来。直至从一个交情比较好的朋友那里得知他母亲大闹韩家的事,庞康才知道自己的脸已经丢光了! 庞康差点直接晕了过去。 被庞康母亲这么一闹,韩盛家里人也知道韩盛最近为什么怏怏不乐。他们知道韩盛爱玩,见到韩盛这模样都心疼不已,尤其是韩盛祖母。一打发走庞康母亲,韩盛祖母就对韩盛父亲说:“他们都是被那个叫袁宁的家伙给算计了吧?小小年纪的,心思这么多,还这么恶毒!瞧都把我们小盛弄成什么样了?现在还被那个泼妇赖了上来,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韩盛父亲仿佛想到了什么,一激灵,没及时回韩盛祖母的话。 韩盛祖母敲了敲拐杖,怒气冲冲地说:“我和你说话呢,你有没有在听!” “完了,我明白最近的问题根子在哪里了。”韩盛父亲顾不得他母亲发飙,只脸色惨白地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韩盛祖母茫然。 韩盛父亲说:“盛昌大部分产业都出了问题,不仅银行不肯借中转资金,合作对象也都和我们解约了。”他擦了把汗,“前两天有个有点良心的人给我提醒了一句,袁宁是章家的小儿子。当时我还纳闷为什么突然提章家的小儿子,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以前韩盛再闹腾也影响不到家里来。毕竟他们扯着首都韩家的虎皮在做事,一般人都会给他们个面子。现在韩盛招惹到章家的小儿子头上,这块虎皮不管用了! “章家能比得过韩家吗?”韩盛祖母不以为然,“你别自己吓自己!那小鬼还是姓袁的,肯定不是章家的亲生儿子吧?我记得章家有两个养子来着!谁家会为了个养子得罪韩家?” 韩盛父亲苦笑说:“你不懂,那小鬼所在的那一支是章家的异端,不管是章怀兴还是他儿子章修严,都是疯子!谁要是敢动他们身边的人,就等着被他们发疯一样报复吧。只要是和家里人有关的事,他们从来不在意代价是什么。” 韩盛祖母不敢置信。 韩盛父亲说:“章修严正巧在首都,那一切都对得上了。别以为那小鬼是个养子他们就不在意!你肯定想不到的,这章修严还没成年就借了别人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买一大片山林送给那小鬼——那一带到现在都还维持着原样,一直没开发。你说他在不在意这个弟弟?” 韩盛祖母终于转过弯来。她面色凝重,说道:“你先别急,我去找表姐!” 他们这一支在首都韩家根本排不上号,能在首都发展是因为韩老夫人和韩盛祖母是表姐妹——她这些年卖力地和韩老夫人搭上关系,为的就是让一家老小在首都有立足之地!事实证明背靠大树确实好乘凉,他们这些年确实顺风顺水地起来了,成为了许多人只能仰望和羡慕的存在。 韩盛祖母说:“他章家敢这样对我们,就是打韩家的脸——就算是表姐夫也不会坐视不理!” 第151章 送药 韩盛祖母向守卫报了名字, 很快被放行。有人给她指引, 把她领到韩老夫人那边。韩老夫人眼睛失明, 平时不怎么外出,只坐在花园里晒太阳。她的眼睛虽然看不见, 但还能感受到光的存在,当韩盛祖母挡住韩老夫人前头的阳光时,韩老夫人脸上露出了笑容:“阿珍你来了。” 韩盛祖母与韩老夫人拉了一会儿家常, 才提到韩盛的事情。韩盛祖母移花接木,把韩盛的荒唐行径都安到庞康头上,表示庞康下手不成反被算计, 还连累了韩盛。她叹着气说韩盛去参加个生日宴会就被人算计了,现在庞家还想赖上来, 这世道真是可怕! 韩老夫人听得一愣一愣, 也觉得可怕, 十几二十岁的毛头小子,怎么就开始这样作妖了? 韩盛祖母见韩老夫人满脸不赞同, 又把章修严针对他们家的事说出来, 完了还补了句:“小孩子们爱瞎闹,怎么那章家也来插一脚?这不是落韩家面子吗?” 韩老夫人说:“外头的事我不懂, 我和老头子说说。”她叹了口气, “现在的孩子越来越能闹腾了, 以前我们多单纯啊!”韩老夫人拉着韩盛祖母的手,缓声回忆起从前的事来。 韩盛祖母很乐意陪韩老夫人聊下去。她知道聊的越多,她们的“旧情”就越深。韩老爷子别的没什么, 就是特别爱护韩老夫人,只要是通过韩老夫人提的事就没有不成的。 直到韩闯回到家,韩盛祖母还没离开。韩闯本想先去向韩老夫人问好,远远见到韩盛祖母就不想去了,转身上了楼,找韩老爷子。 “那女人又来了。”韩闯大咧咧地坐下,伸手拿过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一口灌完。 “就你这牛饮的喝法,什么茶给你喝都是浪费!”在孙子面前,韩老爷子没了平日里的严肃,他笑骂了一句,才接过话头,“无非是又来要个方便而已。难得你奶奶有个能说话的人,你也别当着你奶奶的面摆脸色。” “为了奶奶,您还真是捏着鼻子把这门远亲认了啊。”韩闯对韩盛的名声略有耳闻,不过隔了几年,他也不太关心,反正他从来没当这些人是弟弟过。前些年他父亲有过一段低谷期,那些人的嘴脸他可都没忘,那时只有黎雁秋没变,别的都变脸变得比翻书还快! 韩老爷子叹了口气:“是我对不起你奶奶。” 韩老夫人是书香门第出身的,性子软和,他当初就是个兵痞子,能讨到这样一个老婆本该捧在手里宝贝着,结果她陪他吃了半生苦头,一个儿子因为与他反目而不再回家,一个儿子早早要肩负起整个韩家,还有个小女儿一直找不回来…… 小女儿走丢时带着妻子给她的玉佩,当时想着把女儿留在那边,到时去把孩子接回来。没想到去找的时候那家人已经消失了,一点音讯也没有,当时那边起了疫情,死了不少人,找着一些人,只说记得是有个这么个孩子,不过病死了,下葬的人太多,又是小孩子,没立碑,早就找不着了。于是他只能收养了当地一个没了父母的女孩回来安抚妻子的心,只推说玉佩弄丢了。 也许真的是母女连心,一看到那女孩,妻子就明白小女儿找不回来了,背地里哭了不少回,面上却当没发现。直至后来妻子眼睛失明了,他才知道妻子伤心了多久。 韩老爷子长长地叹了口气。别看韩家现在地位显赫,那都是妻子陪他吃尽苦头熬过来的。他努力一辈子,不就是为了成为一个配得上她的人吗?难得她高兴,拉那远亲一把有什么关系。 韩闯见韩老爷子神色郁郁,也不说话,只倒茶牛饮。即使是如今人人仰视的爷爷,也不是事事如意的! 韩闯正想着,书房门就被推开了,是送走了韩盛祖母的韩老夫人。她对家里的陈设已经很熟悉,面带愁色地走了进来,向韩老爷子说起韩盛祖母那套说辞。 韩闯忍不住笑了出来。 韩老爷子瞪了他一眼。 韩闯说:“奶奶你和爷爷好好说话,我出去一趟!” 韩老夫人叮嘱:“小心点儿啊,别在外头胡闹。” “我晓得的。”韩闯喏喏应是。 韩闯出了门,去首都大学,直奔学生会活动中心。他知道亚联冬季赛马上要开始了,黎雁秋和袁宁肯定在那儿对弈。 韩闯上了四楼,转头一看,一群不怕冷的鸽子还站在树枝上咕咕咕地交头接耳。黎雁秋一向喜欢喂鸟,大概是因为黎雁秋喂它们的次数多,所以它们喜欢聚集在这边吧! 韩闯收回视线,正要敲门,就听到里面传来黎雁秋的声音:“你进步得很快,肖叔要是现在和你下一局,肯定会悔得肠子都青了。”周聿林是很不错,只是更偏重于计算,少了点出其不意的奇思妙想,要是碰上别人还好,碰上更精于计算的西川江很可能毫无还手之力! 袁宁不好意思地说:“都是黎哥你教得好。” 黎雁秋摇摇头,还想再说话,就看到门被推开了,韩闯直挺挺地站在那儿,挡住了要从门外照进来的阳光。 黎雁秋恍惚了一下,猛地发现小时候追着自己跑的半大小孩如今已经长大这么高大。不过性情倒是没怎么变。黎雁秋含笑喊:“小闯。” 韩闯还是和平时一样冷着一张脸,他瞧了眼袁宁,又瞧了眼旁边的电话。既然确定黎雁秋和袁宁肯定会在这,他为什么还要亲自走一趟? 韩闯看向袁宁:“我来找这小鬼。” 黎雁秋微讶。 韩闯把韩盛祖母到家里告状的事告诉袁宁。黎雁秋听完以后面色有些凝重。韩老爷子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平日里最为护短,既然知道章修严对韩家人下手,指不定会出面打压章修严。 无关对错,只是不能被个小辈落了面子而已。 黎雁秋问袁宁到底是怎么回事。袁宁知道韩闯是特意来告知自己这件事之后,对韩闯少了几分戒心,也就当着韩闯的面把那天发生的一切都说了出来。至于章修严所做的事,他根本就不知道! 袁宁知道章修严是怕他担心和自责。他向韩闯道谢,带着韩闯带来的消息回了家。 屋里只剩黎雁秋和韩闯。韩闯说:“这小子倒是不错,看起来一点都不害怕。他那大哥更是了得,直接就对那边下手了。说实话,我早看那边不顺眼了,要不是看在奶奶的面子上我早让他们有多远滚多远。” 黎雁秋听着韩闯的抱怨,有点走神。他们好像已经挺久没这样平和地说话,以前韩闯是藏不住事的,什么都爱告诉他,他总能从韩闯透露的话里抓到不少有用的信息。后来韩闯发现了他的性向,就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了。黎雁秋说:“他们虽然不是亲兄弟,但感情可比亲兄弟要好多了。” 韩闯点头。他说道:“要不是这样,我也不会特意来通知那小鬼。”有些东西即使自己不能得到,看见人家拥有也觉得挺好的。生在他们这样的家庭是求不来纯粹的亲情的,章家那边却出了一家异类,个个都和别家不一样,让人想看看他们到底能好到什么时候。 韩闯想着,目光又往黎雁秋身上飘。黎雁秋和别人也是不一样的,虽然偶尔也会带着目的来找他、陪他玩,但他一直都心甘情愿。他自己愿意的事,哪里能怪黎雁秋?更何况黎雁秋家里那种情况…… 韩闯说:“等会儿一块吃饭吧!” 黎雁秋一怔,含笑说:“好。” * 袁宁直接回了章修严住处那边。章修严中午有事要处理,出去了,袁宁忐忑不安地等了挺久,才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袁宁抬眼看去,对上了章修严有些疲惫的双眼。 袁宁喊:“大哥。” 章修严微讶:“不是去找你黎学长吗?这么早回来了?” 袁宁说:“刚才韩闯学长来找我们。” 袁宁没多说,章修严却明白了袁宁的意思。 袁宁什么都知道了。 章修严脸上毫无慌乱。他伸手揉揉袁宁的脑袋:“原本也没想着要瞒你。” “骗人!”袁宁才不信章修严的鬼话。他扑进章修严怀里,用力抱住章修严,“大哥你总是把事情做完才告诉我!” “那不也是告诉你吗?”章修严说。 “……” 好像是这样的。 袁宁忍不住再问了一次:“大哥,真的不会有问题吗?他们找到韩家那边了……” “不会有问题。”章修严笃定地说,“韩老爷子还没糊涂到对错不分的地步。”他没真正接触过韩老爷子,也摸不清韩老爷子到底是什么脾气,但他分析过韩老爷子一直以来的处事方式,知道韩老爷子是个睿智善谋的人。这样的人不可能会为了一堆烂泥真正出手为难他——为难章家,顶多只是会给他点无足轻重的小教训罢了。 听到章修严肯定的答案,袁宁才放下心来。他知道章修严不会骗他。 袁宁正要说话,电话却突然响了起来。章修严起身去听电话,眉头一拧,朝袁宁招手,让袁宁接电话。袁宁一愣,跑了过去,一听,居然是廉先生的来电。放下电话之后,袁宁对章修严说:“廉先生让我出去一趟,不知是什么事。” 章修严说:“那你去吧,我也要去韩家一趟,和韩老爷子说清楚事情始末。” 袁宁犹豫起来:“我要不要一起过去?” “不用。”章修严说,“你去了有些事反而不好说。” 袁宁点头。在首都这边他什么都一头雾水,除了去棋协和忙学生会的事之外就是偶尔做做义工,没有接触过更复杂的东西。既然章修严这样说了,他自然选择听章修严的。 于是两个人分头行动。 章修严抵达韩家,提出希望能见韩老爷子一面。 章修严在客厅等了一会儿,茶没喝几口,就有人来领着他上楼。 韩老爷子的书房很简朴,或者应该说整个韩家都很简朴。一来是韩老爷子熬过不少苦日子,不喜欢太过奢靡;二来则是韩老夫人眼睛不好使,屋里的陈设自然是越简单越好。韩老爷子身居高位多年,不管环境如何,只要他坐在那里就会给人一种难言的压力。 章老爷子也曾给章修严这种感觉。只是随着年岁渐长,章修严早已习惯了。乍然见到韩老爷子,即便是章修严都不由得心中一凛。想到自己的来意,章修严很快摒除心里的忌惮,没有说话,先用旁边烧好的热水泡茶。 章修严泡茶的手法是和袁宁学的,袁宁已经放弃让他下厨房,但免不了要他学着泡泡茶,平时一家人聚在一起他也能帮上点忙,而不是一个人在旁边瞎杵着。 韩老爷子也不作声,仔细打量着章修严。见章修严倒茶的动作又稳又好,韩老爷子心里有些赞叹。不得不说,章家的孩子果真一代比一代强,章怀兴那一代出了章怀兴和章怀英,这一代又出了个章修严。 想到韩家那些只懂尔虞我诈、争权夺利的蠢东西,韩老爷子免不了在心里叹了口气。人比人得死,货比货该扔啊!想来想去,也只有韩闯一个是还有点希望的,别的都指望不上。他们都觉得背靠大树好乘凉,只想着怎么从他这儿争取点东西,谁都不去想他年纪已经很大了,要是哪天他突然去了,韩家会怎么样? 也对,他们才不关心韩家会怎么样,他们只关心自己能得到什么。 都是目光短浅的蠢东西! 韩老爷子拿起章修严泡好的茶喝了一口。 章修严松了一口气。 他主动向韩老爷子说起事情始末,并把这段时间调查得来的结果给了韩老爷子。里面都是韩盛为非作歹的证据,十四岁以前的事他没去查,可十四岁以后就不同了,得负法律责任。从调查结果来看,短短两年韩盛已经祸害了不少人,难怪现在就开始要用药了! 韩老爷子本来觉得这只是小孩子间的胡闹,是章修严小题大做——毕竟韩盛才十六岁,还没成年,再怎么闹腾能闹腾到哪里去?他是怀着这种心态去看那些证据的,结果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畜生!这小畜生! 韩老爷子他年幼时曾经亲眼看见亲近的亲人被侵犯,一度变得不近女色,直至结婚后才好些。他平生最恨的就是强奸犯,没想到一个强奸犯就藏在他眼皮底下,还把他当保护伞一样用!而那韩盛父母用钱摆平的车祸命案,竟也不是意外,而是韩盛喝酒之后和人争执,用车直接撞人! 他居然包庇过这样的畜生? 韩老爷子气得脸皮直发抖。他还以为韩盛一家只是扯着他的大旗做做生意,没想到居然还底下藏着这样的龌龊事!他骂道:“这该死的小畜生!”要不是他的枪已经很久没动过,他会亲手毙了那家伙! 章修严说:“韩老爷子您别太生气。走远路的人当然不可能时刻注意到自己鞋子上沾着颗灰尘。” 韩老爷子听章修严给自己台阶下,对章修严的印象又更好了一些。他叹息:“你放心,我会好好擦擦灰尘。” 章修严安心地离开。 韩老爷子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回想着这些年来的种种,一阵疲惫涌上心头。他儿子还算顶用,孙子也不错,可还是不够,能扛事的人太少了。脑子木点的,应付不来;脑子灵活点的,净机灵到歪路上,这样的事也不知发生过多少回。章修严这样直接出手还算好的,有的人指不定一直在冷眼旁观,只等着韩家有事时踩上一脚。 韩家未来会如何? 谁都说不准。 另一边,袁宁已经和廉先生会合。廉先生穿着休闲的衣服,手里还是拄着根拐杖。他见了袁宁,开门见山地说:“入冬了,我这腿的毛病又犯了。今天我要去给一个长辈送点药材,这腿实在不方便,你帮我送去吧。其中一些药还是你给找来的。” 袁宁微讶。廉先生很少会让他露面。 廉先生说:“我那长辈是个很和善的老夫人。”他目光和煦地望着袁宁,“当初要不是她一力护着我,你可能都见不到我了。” 袁宁说:“我一定会帮您送到的!” 廉先生笑了笑,把药材给了袁宁,然后写给袁宁一个地址,让他到那边后找李女士。袁宁乖乖记着,带着廉先生给的药材前往目的地。 袁宁按着地址找了过去,发现那一带守卫森严,不像是普通人住的。转念一想,廉先生认识的长辈自然不会普通。他定了定神,和守门的人说出自己的来意。一听是代替廉先生过来的,袁宁被热情地带去找那位李女士。 李女士坐在花架下晒太阳。已经有人告诉她袁宁到了,她转过头来,慈和地朝袁宁一笑:“来,坐吧,孩子。难得阿廉会让别人代替他过来,你和阿廉是怎么认识的?” 果然和廉先生说的一样,是个很和善的老夫人。袁宁在心里想着。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见到李女士就觉得很亲近。袁宁忍不住往李女士那边多瞧了几眼。李女士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人,虽然年纪不算年轻,却保养得非常好,皮肤看上去甚至还很有弹性!同时袁宁注意到一点:李女士脸上虽然含着笑,眼睛里却没有多少神采,感觉木木的。 想到廉先生让自己来送药,袁宁明白了,这位老妇人眼睛不行。人老了或多或少都会有点问题,袁宁按下惊讶坐了下去,把对外的说辞搬出来——无非是他去水云间吃饭,廉先生送他莲子;他的牧场能出一些好药材,和水云间是合作关系。水云间的奇特之处太多了,多到别人不会特别去注意他这个小小的合作对象。 李女士仔细听着,笑着夸道:“阿廉这几年送来的药是你那边找来的吧,效果比以前好了不少,我的眼睛现在能朦朦胧胧地看到光和人影,医生都觉得很惊奇。” 袁宁腼腆地笑了笑,和李女士说起牧场和森林的事。 李女士听着袁宁清亮澄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眼前仿佛已经出现了翠绿无垠的牧场,低头吃草的牛羊,一朵开着白花的花儿,一只喜欢趴在花儿旁边守着它的大狗,还有潺潺的流水和昂首向着太阳开花的牵牛花。森林就更热闹了,不时会有很多外面来的客人,有远方飞来的候鸟,有迁徙而至的兽类,也有从偷猎者手里逃出来的可怜动物。 真美好啊!李女士一下子喜欢上了袁宁所说的牧场和森林,也喜欢上了眼前这个一提起牧场和森林就快活得不得了的少年。这孩子真是干净,叫人忍不住想要护着他一辈子,让他永远都这么高高兴兴的。这要是她们家的孩子,她肯定觉得怎么疼都疼不够…… 李女士说:“要是我的眼睛还能看见,我肯定不管怎么样都要去一趟。” “看不见也可以去的!”袁宁没有刻意避开李女士的眼疾,而是大大方方地继续和李女士说,“那边有很多好吃的,而且空气特别好。春天的时候会有一片一片的野花开在草地上,空气香香的,但又不会太浓,闻着非常舒服。夏天也不错,经常会下雨,雨后的泥土湿润松软,散发着一种奇妙的芬芳,叫人浑身上下都很舒畅。要是风从森林那边吹来,风里会带着木叶的香气,你一闻就知道森林里的叶子肯定正滴滴答答地滴着水。树枝上可能站着只被淋湿的鸟儿,用它尖尖的喙子一下一下地清理着自己的羽毛……”袁宁说着说着蓦然想到自己和李女士才第一次见面,说这么多实在不太适合。他不好意思地道歉,“对不起李奶奶,我一说起牧场不知不觉就说了这么多。” 李女士怎么可能会怪袁宁?她感觉全身上下的毛孔都舒展开了,正在呼吸着牧场和森林那边的空气,鼻子也已经嗅见了雨后清新的木叶芬芳。自从眼睛看不见了,她很少再出门,把自己的活动范围固定在家里,生怕自己会给丈夫他们添麻烦。 可她还是能感受到他们越来越小心翼翼、越来越为她担心。 李女士说:“我很喜欢听你说这些,不知道为什么,我一听你说话就觉得高兴。” 第152章 惊悟 一老一少聊着天,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 天边飘起了一片阴云, 外面变得有点冷。 眼看快到晚饭时间,李女士忙邀请袁宁留下一起吃顿便饭。袁宁不好推辞, 只能答应下来,但要借用一下电话告诉章修严。 袁宁和李女士回到屋里,袁宁去打电话, 李女士则吩咐人多做一个人的饭。 佣人去和厨房说了,又上楼告诉男主人。若是章修严在这里,肯定会发现这家人的男主人就是他中午刚见过的韩老爷子! 韩老爷子一直在楼上处理公事, 听人说李女士留那小客人用饭,有些惊讶。 袁宁刚来不久韩老爷子已经从阳台上悄悄看过好几眼, 当时他就觉得李女士和对方聊得很愉快——他已经很久没见到妻子笑得这么开心了。 感觉与那韩盛祖母聊天时不一样。与韩盛祖母聊天时李女士更多的是怀念从前, 与这小客人聊天时却变得容光焕发, 仿佛一下子年轻了许多岁。 听到佣人说李女士留人用饭,韩老爷子着着实实愣住了。 李女士性格绵软, 喜欢藏事, 因为眼睛看不见了,她越发安静, 很少表露自己喜欢什么, 怕麻烦到他们。若不是这样, 他也不会让韩盛祖母一次次上门。 当初韩盛一家刚到首都,一家人都是乡下来的,单纯, 淳朴,他见李女士喜欢,就对李女士说他们一家小门小户的,没那么多事儿,她要是喜欢可以多让她们到家里坐坐。 没想到十几年过去了,他们家竟会养出这么个孙子,闹出这么多事——明明韩盛父亲他是亲眼见过的,是个挺有魄力的晚辈,做事也有章法,要不然他也不会抬手扶一把。 后来别人都知道他认了这门亲戚,很多时候不等他开口就会给韩盛父亲行方便。正是靠着这样的便利,韩盛的事才能拖瞒到现在吧? 一个下午已经足以让韩老爷子把事情处理完了,韩盛那小畜生早就坏到根子里,肯定是不能再放任了。韩盛一家也不可能再在首都呆下去…… 养而不教,祸及全家! 而他连发生在自己眼皮底下的事都看不到,其他人肯定在背后笑他老眼昏花吧?过去那些老战友,会不会觉得他变了? 他也确实变了,对很多事变得漠不关心,以前觉得无法容忍的事现在都变成了“小事”。以至于在章修严说“走远路的人当然不会注意鞋上的一颗灰尘”时,他甚至还松了一口气,觉得找到了台阶下。 他是谁啊,他可是眼睛里容不下半颗沙子的韩老拗! 要不是这样,当年他也不会差点打断长子的腿,让长子和家里反目,再也不踏入韩家半步。结果呢,现在韩家成了藏污纳垢的地方,他却因为后辈给的台阶而心安理得地觉得这不算什么…… 章家那小子是怕他被扫了面子动怒,才违心地说出这样的话吧? 韩老爷子定了定神,杵着杖下楼,还没走近,他就听到那位小客人在邀请李女士外出,说是要是不想去太远,也可以去廉先生那边,那儿冬天也开着不少花,可漂亮了。 少年的声音澄亮好听,像叮叮咚咚的山泉水,叫人一听就觉得喜欢。 韩老爷子停了下来,仔细看去,只见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还挺小,但眉眼都长开了,带着男孩特有的俊,是女孩子最喜欢的类型。乍一看有几分熟悉,再认真瞧瞧,就觉得可能是这孩子脸上带着笑,天生就让人觉得亲近。 韩老爷子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李女士已经察觉了他的到来,转过头来说:“老头子,你事情都忙完了?” 韩老爷子说:“忙完了。”他虽然关心妻子,但一直不擅长和妻子沟通,回答也是硬梆梆的。 袁宁听到李女士喊老头子,便知道这是李女士的丈夫。他抬头看去,只觉这老先生颇有威严,和温婉文气的李女士不太相配。即使是拄着拐杖,这老先生的腰杆也挺得笔直,像是生来就该直挺挺地站着,永远弯不得腰。 袁宁礼貌地问好:“您好。” 一见到韩老爷子,袁宁就知道李女士的家庭必然不简单。他知道廉先生也许是好意,但他韩盛一家的事让他非常反感,虽然他已经想通了大半,但暂时还不想与这样的家庭有过深的交集。因此比起和李女士相谈时的轻松,他面对韩老爷子时是疏离而防备的。 韩老爷子阅人无数,一下子察觉了袁宁态度的转变。他觉得有些稀奇。别人见了他要么战战兢兢,要么阿谀奉承,怎么这小孩反而有点冷淡?转念一想,这小客人好像替廉先生过来送药的,便也不那么奇怪了。 韩老爷子不太在意,只随意地问问袁宁在哪里念书,成绩怎么样。 袁宁说得不多,只简单地回答。 两边都无心深谈,结果竟连名字都没提及,话题就随着李女士转到牧场那边。 李女士只是眼睛看不见了,身体其实还好,坐几个小时车倒是不算什么。只是现在是冬天,牧场那边太冷,不怎么适合去玩,韩老爷子提议春天的时候再去玩。 李女士很高兴。 两老一小齐齐吃了饭,李女士舍不得袁宁,拉着袁宁要他吃点水果,多聊一会儿再走。袁宁看出李女士心里多寂寞,心软之下也就留了下来。 没想到刚切好橙子,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口。外面下雪了,门一开,一阵寒气从屋外吹进来。开门的是韩闯,他身上沾着雪花,抱怨道:“突然就下雪了,还夹着雨,没准备伞,头发都给弄湿了。”正说着,韩闯抬头一看,发现家里多了个陌生又熟悉的少年。 韩闯吃了一惊:“你怎么会在这?” 袁宁也很吃惊。韩闯没有敲门,直接掏钥匙开门进来的,说明这是韩闯的家。韩闯家是哪里?袁宁呆了一下,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韩家! 这里是韩家! 怪不得守卫森严,怪不得廉先生突然让他过来送药。 廉先生应该是知道了他与韩盛发生的矛盾还有大哥针对韩盛家的动作,才让他上门来送药,让韩家看在药的份上不要对他和大哥发难。 袁宁心情很复杂。 这件事他没有做错什么,大哥也没有做错什么,是韩盛无缘无故就心生歹念想对他下手。可是他担心韩家会出面替韩盛一家反击,廉先生也担心韩家会有动作——这些担心的根源不在是非对错,而在于韩家强、他们弱。 难道一定要站到更高的地方,才有资格堂堂正正地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想到章修严可能为了这件事登门向韩老爷子低头,袁宁就一阵难受。他站了起来,对李女士说:“我先回去了。” 李女士还为袁宁和韩闯认识而惊讶着呢,听到袁宁突然要离开,她忙问:“怎么突然要回去了?水果还没吃呢,你和小闯认识?是不是小闯欺负过你?是的话你跟我说……” 听着李女士的话,袁宁免不了会想到韩盛过来时李女士是不是也会这样关心地问韩盛,然后让韩老爷子去帮韩盛去“出气”。可看着李女士关切的神情,袁宁又把心里冒出来的反感压了下去。他礼貌地说:“不是,韩学长没有欺负过我。我出来很久了,再不回去大哥会担心的。” 说完袁宁不顾李女士的挽留,转身离开了韩家。 李女士怅然若失地站在原地,总觉得手里空落落的,心里也空落落的,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韩闯还没弄清楚袁宁怎么会出现在家里,又被李女士扣了顶欺负人的帽子,等袁宁走后就回过神来,说道:“奶奶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会欺负他?你不知道,黎雁秋可护着他了,还亲自带他下棋。” 李女士回过神来,说道:“这样吗?你们怎么认识的?” 韩闯一滞,没提那天的争执,只说自己去找黎雁秋时碰上的。袁宁是棋协的,天份不错,被黎雁秋相中。 李女士仔仔细细地听着,等韩闯说完才反应过来。袁宁?她愣了一下,追问道:“你说他叫什么?” 韩闯一脸莫名:“袁宁啊。他不是都到家里来了吗?奶奶你不知道?”韩闯说,“我还以为他是为了韩盛那事儿来的。” 韩老爷子瞪向韩闯。 因为李女士和袁宁聊得那么好,他还没来得及和李女士说清楚韩盛一家的事。 韩闯闭了嘴。 李女士感受到气氛的变化,身体晃了晃,有点站不稳。 韩老爷子忙伸手扶住她。 李女士反握住韩老爷子的手,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不要瞒我,这孩子和韩盛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记得韩盛祖母提到过袁宁,说庞康想对袁宁下药没下成,反而设计庞康和韩盛喝了药,关了房门让他们胡来。结果袁宁的兄长还不罢休,竟出手报复韩盛家。 现在接触过袁宁之后,她觉得事情肯定不是这样的,教养这么好、性格这么纯净的孩子,怎么可能会胡乱报复别人?肯定是韩盛先做了什么! 韩老爷子见瞒不下去了,只好把一切都说了出来。李女士越听脸色越白,有好几次韩老爷子都说不下去了,李女士却说:“继续说!” 等韩老爷子说完,李女士的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老头子,我眼睛瞎了,心也瞎了。”要是她好好想想,不轻易听信韩盛祖母的一面之词,也不会闹到这种地步。 韩老爷子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不是你的错,你又不了解外面的事。是我错了,我没有去好好地了解……快要过年了,韩家也该好好整顿整顿了。你也是念着她一个女人孤零零带大儿子不容易……谁会想到当初那么单纯的人,现在会变成这样?”权势和利益向来是最容易腐蚀人心的东西。 韩闯不喜欢这样的气氛,转了话题:“说起来大岩他见了那小孩,说他和我以前长得挺像。” 李女士的眼泪蓦然停住了。 她艰难地问道:“你说什么?” 韩闯说:“乍一看是不像,不过照片拍出来就可以看出来了。大岩眼尖认出来的,我回来拿以前的相册比对过,眉眼和嘴巴确实挺像的,把照片排在一起的话,外人可能会以为我们是兄弟!” 李女士蓦然起身,快步走向大门那边。一打开门,朔风扑面吹来,刀刀刮骨。 白天还是晴朗的好天气,晚上突然就下雪了,地面铺了薄薄的一层银被,白白的,隐约透出微微湿润的石板地。下的不仅是雪,还有雨,雨雪落下来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和呼呼作响的风相应和。 李女士觉得自己连骨头都浸满了寒意,眼泪又控制不住地滑落下来。 她喃喃说道:“他已经走远了吗?有没有带伞?这边要走挺久才能坐车,会不会冻着?” 韩闯早就追到李女士身边了,听到李女士的话,觉得有点奇怪,只能拉住李女士的手说:“袁宁吗?早走了。走得是有点急,不过他这年纪身体好得很,淋点雨雪没什么的。”他把门关上,“奶奶您怎么了?” 李女士摇头:“没,没什么。” 走得急是因为见到了韩闯,发现这里是韩家。她留了袁宁一下午,竟默认袁宁知道这里是哪里。 没想到袁宁根本不知道。 后来知道了,袁宁就走了。廉先生让袁宁上门,是想让他们知道那孩子有多好,借此化解他们之间的矛盾。可那孩子一知道这是韩家就不愿待下去了,那孩子不喜欢韩家,更不喜欢他们——那孩子的世界单纯美好,容不下半点污秽。 而韩家在那孩子看来,却是藏污纳秽的地方。 李女士由着韩闯把自己扶进屋。 韩闯和韩老爷子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古怪。因为韩闯说自己和袁宁长得像吗? 韩老爷子想到丢失的小女儿。难道是妻子觉得那孩子和小女儿有关系?袁宁是章家从南边收养的,可袁宁的父母身世挺单纯,听说前段时间袁宁还把他外祖父接过来住。是个有良心的孩子,可是怎么看都和他们找不回来的小女儿没关系不是吗? 韩老爷子满腹不解,李女士却什么都没说,早早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谁都没醒来,李女士一个人走下楼给廉先生打电话。她闲话家常一般和廉先生打探起袁宁的事来。 廉先生听李女士语带关切,知道李女士肯定很喜欢袁宁。他详尽地回答李女士的问题,提到袁宁被章家收养的事,免不了又提起袁宁去世的父母。 李女士捂住唇,压下哭意,关切地问:“什么时候没的?” “很早了,”廉先生虽然觉得李女士过于关心,但也不隐瞒,毕竟这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宁宁四岁时就不在了。宁宁被他婶娘养到六岁才被章家收养的。” “这样啊,”李女士深吸一口气,声音微微发抖,“当时他们还很年轻吧?” “李姨您怎么了?”廉先生听出了不对。 “没什么,就是问问。”李女士说,“我就是问一问。” “当时才二十多吧。如果他们还在的话,应该不到四十岁,三十八九左右。”廉先生如实回答。 “谢谢你,阿廉。”李女士说,“我很喜欢那孩子……” “那就好。”廉先生说,“那孩子很乖,只是总会遇到各种麻烦。希望李姨您没有误会他。” 李女士挂了电话,坐在那里出了神。当初韩老爷子领了个女孩儿回来,哄她说玉佩丢了,外人也都以为他们的女儿找回来了,连廉先生都不知道嫁到黎家的不是她的亲女儿。 可是她认得出来,那不是她的孩子,她的孩子没了,找不回来了。当时乱成那样,连她丈夫都找不到,她自然也没指望能找到,只能当养女是亲孩子养着,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好好地活在某个地方。 没想到她的女儿真的还活着,只是在十几年前又遇到意外,丢下个孤零零的孩子。 那是她的外孙,她的亲外孙。 后悔和痛苦一下子盈满李女士心头。她后悔没有坚持要找回自己的亲女儿,她后悔这些年糊里糊涂地过日子,对什么都不关心。她更后悔在袁宁和韩盛一家起冲突时,她先站到了韩盛一家那边…… 就算那不是她的亲外孙,她这么糊涂地相信韩盛祖母就对了吗?丈夫、儿子、孙子都小心翼翼地哄着她,哪怕发现了不对,也会顾着她的心情把事情压下去。 所以袁宁知道她是谁之后,马上就起身和她道别了。那孩子家教多好,即使对他们那么反感,还是维持着基本的礼貌,没有立刻和他们翻脸。要是换了别家年少气盛的孩子,说不得要当面和他们理论。 李女士坐在电话旁,觉得有点冷。她怔怔地看着前方,只觉得前方白蒙蒙一片,有光,但看不到任何东西。昨晚那孩子淋了雨雪,不知道有没有冻着…… 知道了她是谁以后,那孩子还愿意带她去他的牧场吗? * 袁宁夜里也睡得很早。 章修严见袁宁心情不好,也不多问,和袁宁一起睡到清早起床。打开房门,一阵香味钻进鼻端,原来是袁宁早就起来了,正在熬粥,用的是人参宝宝们送的坚果,还有“梦里”种的大米,光是米香就已经让人食指大动。 章修严走到厨房门口,只见袁宁在那里忙活。厨房里干干净净的,锅子上飘着白色的水蒸气。窗户是关着的,玻璃窗上结着一层冰花,因为蒸汽的上腾而稍稍化了一些,隔着玻璃窗化作一道道水路。章修严的心也宁静下来。 最近发生的事不仅袁宁不舒服,章修严也不舒服。 章修严独自在首都发展,结识的都是志同道合的人,虽说他和袁宁在联谊活动里毫不留情地碾压不少前辈,但他们平日里大多都很照顾他。他不想过早卷入太多复杂纷争,所以虽然对各大家族的事有所了解,却很少会把自己牵扯进去。 章修严不喜欢这种感觉——明明是证据确凿的事,他却不能插手去管,只能登门去说服韩老爷子管束他的族人。 一切都是为了眼前的宁静。章修严说:“这么早起来了?” 袁宁点头。他把粥盛好,让章修严端出去,自己则端着蒸好的包子跟在章修严身后。两个人享用完早餐,袁宁才说起昨天的事。经过一晚的休息,他已经平静下来,心里那种强烈的反感消散了不少。他问起章修严去韩家的情况。 章修严说:“我把证据都交给韩老爷子了,如果他有心整顿,这些天应该可以看到动静。如果他还是像以前一样‘护短’,那你别再答应廉先生那边了。”他神情很严肃,“别看韩家现在声名赫赫,其实都是靠韩老爷子撑着。韩闯父亲才能平平,不如他兄长有才智,一辈子大概也就只能在现在的位置上打转。到了韩闯这一代,更是连个能扛事的人都没有。要是韩老爷子有个意外,韩家肯定会乱起来。廉先生是好心想让你和韩家结个善缘,但这样的善缘不结也罢。” 袁宁很赞同章修严的话。他没有借廉先生和韩家攀交情的打算,理智上他知道家族大了,韩老爷子可能也注意不到那么多,但一想到韩盛的作为他就难以忍受。他考虑得没章修严那么深远,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和韩家非亲非故,而廉先生替李女士找药材又不是不花钱,还能指着韩家看在药材的份上不偏向自己人偏向他不成? 两人在这件事上达成一致,都决定静观后续,若是韩盛一家得到了应有的惩治他们就撒手不管了。 昨晚下了雪,路上湿漉漉的,两个人没有出门晨跑,只在阳台上活动了一下筋骨就齐齐出了门。 临近十二月,亚联冬季赛的挑战赛也拉开序幕。种子选手们都优哉游哉地准备着决赛,报名参加挑战赛的选手们则紧张地开始进行分组抽签。袁宁这段时间和黎雁秋见面的次数也少了,都去棋协和周聿林、黑面他们练习。到了挑战赛开始这天,袁宁才再一次见到黎雁秋。 第153章 放话 挑战赛和决赛都在首都进行, 对袁宁来说倒是省事。黎雁秋是首都棋协的领队, 他早听说了袁宁与韩家的事, 这段时间默契地没让袁宁去找他。再见面,他仔细观察袁宁, 发现袁宁神色一如往常,也就放下心来。 这小孩看着软和,实际上却很有气性。黎雁秋微笑和袁宁打招呼, 袁宁也乖乖喊“黎学长”,两个人之间一如往常,不会太亲近, 但也不会太疏远。 韩家的行动非常迅速,不到两天袁宁就听到韩盛进了监狱的消息。在韩盛成年之前都会在与其他犯人分开服刑, 等他成年之后才会执行下一步的判决。这只是韩老爷子其中一个动作而已, 其他的事若不是有章修严在, 袁宁根本不可能知道。 韩老爷子要动真格,对韩家一些人动一动刀子了。 这些在袁宁看来已经和自己没关系。既然韩家愿意出面处理, 又没有迁怒于章修严和章家, 韩家有关的事他们都不准备去管了。 至于黎雁秋,袁宁也从章修严那里了解到他的处境。黎雁秋母亲体弱多病, 本来不该怀小孩, 结果怀上黎雁秋之后死活要留着。于是生下黎雁秋之后身体更差了。 后来因为黎父在外面花天酒地, 黎母郁郁寡欢,终于在黎父养着的小情人找上门后病倒了,没过多久就去了。黎雁秋当时才十岁, 得知那小情人已经怀着孩子之后威逼利诱拉着她去人流。黎父气得直发抖,当场就推打黎雁秋。 黎雁秋额上的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黎雁秋当时一字一字地说:“你到外面让人怀上,我就能弄掉一个。”也不知他是不是真的做到了,反正黎父至今只有黎雁秋一个儿子,而且连在外面都对黎雁秋有几分畏惧。 袁宁很难把黎雁秋和那样的过往联系起来。可是他知道章修严不会说谎。 是因为失去了最亲的母亲,父亲又毫无责任心,才会逼得黎雁秋不得不变得坚不可侵吧?回想起黎雁秋与韩闯相处时的情形,袁宁知道黎雁秋是真心把韩闯当成了自己的弟弟。 曾经困在那种处境的人,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好都能让他无比珍惜。 袁宁知道了黎雁秋的过去,原本疏远黎雁秋的想法倒是少了。韩老爷子应该没有传言中那么疼爱黎雁秋吧?要不然也不会让黎雁秋一个人面对那一切。 袁宁收回思绪,走入比赛场地。 第一天要先抽签,袁宁被分在第十二组,一个组里一共有三十二个符合报名要求的选手,也就是说如果要获得名额至少要比五场! 袁宁第一场抽到一个叫李平的对手,对方正巧理了个平头,相貌普普通通,一双眼睛却很有神。 袁宁礼貌地向李平问好,李平看了眼袁宁,没有搭理,坐下了,端起杯水喝了一口。袁宁一愣,也没在意。厉害的人通常都有点傲气,很正常的! 比赛时间一到,袁宁专心下了起来。下着下着他渐渐摸清了李平的水平,发现李平比黎雁秋要差一些,他应对起来还算轻松!看来可以赢!袁宁在心里想着,落子却更为谨慎。 李平额头上却渗出了汗珠。也许是屋里的暖气太高了吧!李平抬手擦了擦汗,暗暗数了数,自己已经落后十五目半! 除非袁宁后面出昏招,否则他几乎没有翻身的可能!可李平明显感受到袁宁的下法比一开始更冷静、更锐利了,全然没有因为领先而松懈,让他想挽回一点掩面都找不到机会。 李平投子认输。 李平是外地来的,领队人一直在外面看着呢,看见李平步步败退,不由吃了一惊。李平是他们棋协挖出来的天才,平时在省里比赛都是赢多输少,几乎没有败绩,怎么会输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娃娃? 那小娃娃有十六岁了吗? 李平一出来,领队人就上前询问他是不是发挥失常。刚才一语不发的李平终于开口:“不是。” 领队人想问更多,李平却不说话了。刚才他绝对不是发挥失常,在和袁宁对局时他能明显感受到自己与袁宁的差距。那少年棋路灵活多变,心态却又谨慎小心,逼得他不得不一退再退,完全没有招架之力! 李平坐到一旁,继续回忆着刚才的棋局,思考自己该从哪里开始反击最恰当。 这时比赛场地门前突然一阵喧哗,原来是一个骊国选手从里面出来了,有几个小姑娘和带着相机的记者围了上去。那选手也是个少年,看上去比袁宁还要小一些,脖子上挂着的牌子写着“崔俊贤”三个字。 几个小姑娘都很激动,围着崔俊贤叽叽喳喳地说着骊国话,吵得李平脑仁发疼。而随行的两个记者对着崔俊贤咔嚓咔嚓地拍照,然后采访他比赛感想。崔俊贤头发微微卷曲,打了个响指,小姑娘们就静了下来。崔俊贤这才回答随行记者的话。 回答的大意是第一战非常轻松,对手完全没有还手之力,接下来肯定也会非常轻松。能不能拿到名额?那还用说吗?他的目标可不仅仅是名额,他的目标是亚联赛冠军!本来他可以直接进决赛,但他还是来参加挑战赛,就是为了能一路过关斩将,漂漂亮亮地从挑战赛赢到决赛! 李平听得额角直抽。这口气也太大了吧?果然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半大小孩! 崔俊贤接受完采访就去休息。 李平好奇之下去借了比赛录像来看,发现崔俊贤确实挺厉害,怪不得才十几岁就是专业九段!他对比了一下袁宁和崔俊贤的实力,发现两个人应该不相上下。他们都才十五六岁啊!等长大了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李平第一次感觉到围棋这条路的艰难。在省里比赛时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了不起的天才,如今到了亚联挑战赛才知道自己以前是井底之蛙,坐井观天! 比赛陆续结束,开始第二轮,第一天只比两场,分别淘汰了两批人,只剩八个人可以进入下面三轮比赛。李平本来该回去了,但他没走,坚持到看完第二天的比赛。 袁宁和崔俊贤一直和对方错开了,第二天的比赛结束后果然剩下他们两个。 袁宁连续比了两天,有点疲倦。最后一轮比赛将会在下个周末进行,到时候会定出十六个进入决赛的选手。第四轮比赛结束了,袁宁才有时间去了解其他组的结果。 得知周聿林和黑面都进了挑战赛的第五轮,袁宁高兴地祝贺他们。黑面说:“我是侥幸而已。”他遇到的对手都不怎么强。 周聿林则说:“你下一轮的对手不简单,我看过他几场比赛录像,棋路很难捉摸。听说他是‘鬼王’的徒弟,你要注意一点。” 袁宁一愣,点头。一听“鬼王”两个字,就知道对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这鬼王风格鬼奇,连肖盛昶都吃过他的亏! 黑面也担忧地看向袁宁。 袁宁很想得开:“我参加这次挑战赛本来就是为了提升一下棋力,要是能遇到厉害的对手不是该更高兴吗?” 袁宁也很想在亚联赛上为国争光,但也只是想想而已,周聿林、黎雁秋,还有跟着前辈游历归来的邱东,哪个不比他厉害多了?袁宁没有太大压力,所以一点都不紧张。 周聿林和黑面听袁宁这么说,也就放下心来。袁宁不管是领先还是落后都沉得住气,大概就是因为这种心态吧? 黑面说:“你说得对,就当是攒经验。” 三个人正说着话,就听到一阵喧哗声由远而近。袁宁一怔,对这仗势也不陌生,肯定是自带一批热情粉丝的少年天才崔俊贤! 袁宁抬眼看去,只见崔俊贤正朝他们这边走来。 崔俊贤走近后,停了下来,仔细地打量着袁宁,用骊国话说:“你就是袁宁?”崔俊贤带来的翻译如实把他的话翻译出来。 袁宁点头。 崔俊贤说:“下周我会赢你,拿到名额!当然,拿到名额只是我进军亚联赛的第一步,”他指向黑面,又指向周聿林,“你,还有你,你们统统都会是我的手下败将。” 咔嚓咔嚓。 随行记者忠实地记录着崔俊贤倨傲的表情和话语。 崔俊贤显然只是来放个话,不等袁宁他们回应就转身离去,跟着他过来的姑娘们都用骊国话说着什么,看那崇拜的表情应该是觉得崔俊贤非常帅气! 到崔俊贤和小姑娘们都消失了,袁宁还一愣一愣的。这时黎雁秋走了过来,向袁宁说起崔俊贤的背景:“他父母都是骊国明星。这几年受美洲的影响,骊国的娱乐业越来越发达,明星的讨论度节节攀升。这小孩是童星出道了,后来被鬼王收为徒弟,每次参加比赛在骊国国内都会有一大片报道,夸得他越来越膨胀。”黎雁秋顿了顿,“不过他确实有天赋,要不然也不会被鬼王相中。” 袁宁说:“原来是这样!”他对那些小姑娘非常佩服,居然能为了崔俊贤跟到华国来看比赛。面对教了自己几个月的黎雁秋,袁宁自然不能再说不在乎输赢,他认真保证,“我会好好准备的!” 黎雁秋知道袁宁的性格,也不给他压力。他送袁宁回学校,自己则去了韩家那边。韩老爷子这几天出去了,让他们多回去陪陪李女士。 黎雁秋给李女士说袁宁比赛的事。 李女士很感兴趣:“赢了吗?怎么赢的?” 黎雁秋说:“赢了,这小孩很厉害,他的进步是能看得到的。肖叔看到比赛录像后捶胸顿足,说不该把他分给我。”见李女士侧耳倾听,黎雁秋便多说了一些。 李女士说:“下周你姥爷还得出去一趟,我想去散散心,不如我和你一起去那边文化中心那边走走吧。”她说完又叹气,“我眼睛看不见,会不会麻烦到你?” 黎雁秋喜出望外:“怎么会?您愿意出去的话,想去哪儿我都能陪您去。” 一周的准备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却在不知不觉间悄然过去了。 期间黎雁秋带袁宁回了几趟黎家,让黎老爷子给袁宁指点指点。黎老爷子很喜欢灵性满满的袁宁,每次临别时都让袁宁常过来,看得黎雁秋都妒忌了:“别人不知道的话,肯定会以为你才是他孙子。” 袁宁笑眯眯:“黎哥你经常回回家,黎爷爷自然不会这样。” 黎雁秋也不是真的在意,他跟袁宁说起李女士会过去看比赛的事。袁宁想起慈和的李女士,说道:“是该带李奶奶多出来走走,她一个呆在家里会狠寂寞,对病情更不好。” 黎雁秋说:“姥姥还想请你吃顿饭,算是为韩盛的事向你道歉。” 袁宁一怔,说:“那天我大哥会过来看我比赛,晚上我们和人约好了去观星,吃饭的话大哥会和我一起。” “那就一起。”黎雁秋说,“听说很多人想请你大哥吃饭都请不着,不知道这次我沾你的光能不能请到他?” “这,”袁宁有点犹豫,“我得先问问大哥。” “有你这么乖的弟弟,你大哥可真让人羡慕。”黎雁秋说。 袁宁有点不好意思。 回到章修严那边,袁宁和章修严说起黎雁秋转达的话。章修严说:“去一下也没关系。”他们虽然不想和韩家又太深的往来,可也不至于连吃一顿饭都不行。听袁宁说起李女士的事,章修严大致能推测出韩盛一家钻的是什么空子。 李女士性情绵软些本不是什么坏事,坏就坏在她是首都韩家当家人的妻子,而韩老爷子爱她重她,却又不知该如何对她好。韩老爷子那样的人,哪里能弄得清楚李女士藏着的种种愁思? 韩盛一家肯定看出韩老爷子难以接近,就从李女士下手,十数年如一日地与李女士套近乎。这样一来根本不需要韩老爷子出现,外人也会觉得韩盛一家得了韩老爷子认同。 于是即使韩盛父亲他们拿着的是根鸡毛,其他人也会把那鸡毛当成韩老爷子给的令箭! 第二天就要比赛,章修严让袁宁早点睡,养好精神。袁宁钻进章修严床上,要求章修严陪睡。两个人齐齐进入梦乡,“梦里”麦子飘香,感觉又快可以收割了。袁宁躺在章修严身边与章修严眼对眼、鼻对鼻,过了好一会儿,袁宁才开口:“大哥可不可以亲我一下,给我鼓鼓气?” 章修严:“……” 章修严纹丝不动。 袁宁再接再厉动摇章修严军心:“要不等我赢了大哥亲我一下?” 章修严:“……” 袁宁失望:“也不行吗?” “不行。”章修严无情地拒绝。 在袁宁沮丧地准备休息时,章修严亲上了他的唇。 袁宁呆呆地任由章修严在自己嘴巴里肆意掠夺。 等嘴巴都亲到发麻了,袁宁才回过神来,脸刷地一下,红透了。大哥越来越坏了!每一次都让他的心跳快得不得了! 章修严说:“我亲你永远不是为了鼓励你或者奖励你。”他深深地注视着袁宁,“只会是因为我想亲你。” 袁宁红着脸抱住章修严:“我也是。但是我总是好想好想亲大哥。” 章修严凝视着埋进自己怀里的那颗脑袋,没有继续接话。这里谁都没有,只有他们两个人和一些动物,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知道。 可正是因为这样,他们才要克制。 袁宁见章修严不说话了,也乖乖安静下来,挨在章修严怀里休息。 第二天一早袁宁和章修严都早早醒来,也许是因为睡在空间里,所以他们精神都好得很。由于文化中心那边场地冲突了,所以第五轮比赛安排在下午。袁宁早上和章修严去图书馆查资料,章修严要办正事,袁宁则要了解计算机方面的知识。 甘老教授已经把他推荐上去了,寒假或者下学期他就有机会参加《陶瓷艺术》的电子排版工作! 两个人在图书馆泡了一早上,都做了大半本笔记,获益颇丰。袁宁说:“不知是不是因为泉水的原因,我感觉我的记性好像越来越好了。” 章修严睨了他一眼:“任何人像你这样把内容捋一遍都会记得很好。” 袁宁:……_(:з)∠)_ 下午章修严借了本书,准备边等袁宁比赛完边看。 袁宁到达比赛场地时崔俊贤已经到了,见袁宁有人陪着来,不由嘲笑道:“紧张到要家里人陪着过来?” 袁宁微讶:“你要那么多人陪着过来是因为紧张吗?” 崔俊贤:“……” 袁宁安慰:“不用紧张,挑战赛而已,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像我就一点都不紧张,我本来就是陪着周哥他们来锻炼锻炼的。” 崔俊贤并不想和袁宁说话了。这家伙那只眼睛看到他紧张了?真以为他是他们这些没见过市面的家伙吗?他从小就在爸爸的戏里客串、在妈妈的演唱会上献唱,还会害怕这小小的围棋比赛不成?! 有些东西是要静心去做的,比如下棋。崔俊贤被袁宁无意间气了一下,一门心思想着要给袁宁一个深刻的教训,让袁宁知道什么叫做害怕。结果越是咬牙切齿,越是容易出错,开局没多久就出了个昏招。 袁宁吃了一惊,觉得这不该是崔俊贤的水平——这几天他也看了不少崔俊贤的比赛录像!当然,不管崔俊贤是不是昏了头,袁宁也不会放过领先的机会。 说不定等他赢了大哥又想吻他了呢! 袁宁动力满满,偶尔在崔俊贤思考的空隙望向在外面一边看书一遍听转播的章修严。 崔俊贤很快意识到局势不妙,落子越来越慢。 另一边,黎雁秋也带着李女士过来了。路上有点塞车,他们晚了一点,比赛已经开始。黎雁秋牵着李女士坐下,和李女士解说起电视屏幕上转播过来的比赛情况,说的大多是袁宁那边的。 章修严和他们坐得近,能清楚地听到他们的对话。听到黎雁秋说“他偶尔会往我们这边看”时,章修严的目光从书上抬了起来,看向比赛场中的袁宁,正好捕捉到袁宁看过来的目光。 章修严给了袁宁一个严厉的眼神。 他从小就教育袁宁的,做什么事都要专心! 袁宁:“……” 大哥坐在外面根本没办法专心_(:з)∠)_ 而且对手好像比他更不上心,连连出错好几次! 崔俊贤也很快就注意到袁宁的分神,狠狠瞪了袁宁一眼,认真挽回劣势。 可惜他前面出了几次昏招,袁宁又不是会轻易放过机会的人,后面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缩小差距了——更别提反败为胜! 崔俊贤在中盘投子认输。 袁宁一怔,有点意犹未尽。刚才崔俊贤意识到自己出了错,很快就冷静下来,拿出了自己真正的水平来挽回局面。虽然没有成功,但也足以让袁宁意识到如果一开始崔俊贤没有出错的话,赢的很可能会是崔俊贤! 袁宁由衷夸道:“你很厉害。” 崔俊贤听到翻译以为袁宁在讽刺,但他仔细盯着袁宁,却没从袁宁脸上半分嘲意。崔俊贤哼了一声,没有因为自己输了就改掉上周的嚣张气焰:“虽然这次我输给你了,但下一次再遇到你我肯定不会输!” 袁宁发现崔俊贤虽然骄傲又高调,但也挺有趣的。他高兴地说:“很期待再和你下棋。” 崔俊贤起身走人。 第五轮比赛结束了——他拿到了名额! 袁宁也离开了比赛室,跑出去找章修严。他没注意到在章修严附近的黎雁秋和李女士,欢欢喜喜地抱住了章修严:“大哥,我赢了!” 黎雁秋讶异,看向被袁宁抱紧的章修严。 他们兄弟俩可真亲近…… 第154章 不怕 袁宁和章修严分享完喜讯, 才想起黎雁秋说过李女士会过来。他不好意思地松开章修严, 看向一旁的黎雁秋和李女士, 脸有点红,不过不明显。他喊道:“黎哥, 李奶奶,你们来了?” 黎雁秋刚才小声和李女士说袁宁出来了,正抱着他大哥章修严, 两个人看起来关系非常好。李女士有些高兴,笑着说:“我一直听着雁秋解说,你刚才下得很好。” “是对手失误了。”提到对手, 袁宁左右看了看,发现崔俊贤还没走远, 记者们正堵着他拍照, 让他发表没拿到名额的感想。 比起报道少年小天才拿到决赛名额这种毫无波澜的结果, 崔俊贤的失误显然让几个随行记者更加兴奋。 崔俊贤冷着一张脸,不想回应。而那些小姑娘们察觉记者们的恶意, 心疼地要把记者推远, 不让他们再采访崔俊贤。记者们哪肯罢休,和小姑娘们推搡起来, 手一用劲, 竟把一个娇小的女孩推倒在地。袁宁愣了一下, 忙跑过去,把女孩扶起来。崔俊贤也高声质问:“你们做什么?” 黎雁秋请来保安,把闹事的记者赶了出去。 崔俊贤看向袁宁和黎雁秋, 挤出一句话:“谢了。”输了一次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也许他早就该输了,从小到大他做什么都有人跟着报道,父母也早早给他找了经纪人,把他的一言一行都规划好。他跟着父母露脸的次数多,也确实有了不少狂热粉丝,可是这种时时刻刻被别人注视着的感觉其实并不那么美好。崔俊贤朝袁宁伸出手,“下一次我一定不会再被别的事情影响。” 袁宁感受到崔俊贤一闪而逝的忧郁,也伸出手和崔俊贤握手。 崔俊贤走了。 刚才摔倒的小姑娘红着脸和袁宁道谢,才追着其他人一起离开。 黎雁秋说:“宁宁你可真受欢迎。听说你有女朋友了,你女朋友肯定得经常生气吧?” 章修严正好和李女士一起走过来。 章修严:“……女朋友?” 李女士:“……女朋友?” 袁宁:“…………………” 黎雁秋说:“难道我猜错了?”他瞧着袁宁心虚的小模样,觉得自己应该没弄错才是,“每次快到下课时间你都急匆匆地往外跑,不是去见你的小女朋友是去见谁?” 袁宁有点了解韩闯为什么总对着黎雁秋跳脚了,这家伙告起密来一点罪恶感都没有,好像只是在说今天天气真好!还好他每次都是去接大哥下班,要不然大哥肯定会生气的!袁宁忍不住悄悄瞧向章修严。 章修严严肃批评:“才十六岁就找女朋友不太好。” 袁宁说:“我没找!” 黎雁秋笑了:“走吧,我在水云间定好包厢了。”托李女士的面子,他也有了到水云间预定包厢的资格。 章修严是开着车过来的,跟在李女士司机的车后面抵达水云间。袁宁和章修严偶尔会过来,廉先生也向其他人介绍过他,所以袁宁一到就有人热情地上来给他们领路,还有人特意过来和袁宁打招呼。 黎雁秋听着他们说话,心中暗暗惊讶。 倒是李女士不太吃惊,毕竟廉先生都直接让袁宁来给她送药了,可见袁宁和水云间的关系非常密切。 黎雁秋定的是芝兰房,是李女士选的。屋里栽着些兰草,散发着淡淡的芳香,若不细闻根本闻不到,但细细一品,又觉得心肺都被它浸透了。 李女士坐定,对袁宁说起选芝兰房的用意:“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丹之所藏者赤,漆之所藏者黑,是以君子必慎其所处者焉。” 袁宁听明白了。 这话的意思和“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差不多,说的是人要谨慎地选择自己所交的朋友和所处的环境,因为人很容易被身边的人和所处的环境同化。 即使有的时候无法由自己来选择,也要时刻警醒、时刻反省。 李女士说:“韩盛的事,是我糊涂了,或者说我这些年都活得糊里糊涂。一直想和你道个歉,结果那几天又病了,没法出来找你。” “其实我知道廉先生让我去的地方是韩家的时候,我确实挺反感的。”袁宁没有隐瞒自己的想法,“但是既然该处理的人都处理了,该给的补偿都给了,也有心进行彻底的清整,不会再让类似的事情发生,那这些事就算揭过了。” 李女士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应该也会想办法去改变——现在不就让黎雁秋带她出来多走走吗?人如果总是困在家里,心情很容易变得忧闷,心态和思维也很容易变得狭隘。 袁宁的话坦荡而直接,李女士听着听着眼睛盈着泪水,却没有落下,她努力看向袁宁,终究只看到个朦朦胧胧的影子。也许就是因为她过去十几年活得太糊涂,才会让她现在看不清袁宁的模样。 李女士说:“你真是个宽容的孩子。” 只是这一页揭过了,他对韩家也不会有丝毫好感吧? 她已经从黎雁秋那里了解到章家对袁宁有多好。不管是章家父母还是章家的孩子们,都与袁宁相处得非常好,和庞大无比却没有多少人情味的韩家截然不同。 察觉李女士情绪低落,袁宁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问了服务员黎雁秋定了什么菜,提出要换一些。有些需要预定的菜对李女士来说挺好的,袁宁要了两种,换下不太适合李女士吃的菜色。 李女士也收起愁绪,在袁宁的介绍下尝起先送上来的腌果子。明明是腌制的果子,在冬天尝起来却一点都不觉得凉,口感爽甜,余甘绕齿,好吃得很。 李女士觉得浑身上下都舒畅得很,对袁宁说:“很好吃。” 黎雁秋和章修严都没怎么说话。 黎雁秋是因为察觉李女士有些不对劲,章修严则是一向都不多话。 章修严自然也发现了李女士眼里只有袁宁,但他一点都不觉得奇怪,袁宁从小到大都能让人和他亲近、向他倾诉——不仅是人,还有植物和动物们都一样。要是哪天有人不喜欢袁宁,他才会觉得惊讶。 谁都不再刻意去提韩盛的事,一顿饭吃得和和气气。 李女士舍不得道别,还是袁宁发现章修严和人约定的时间快到了,才提出结束这顿饭各自离开。 章修严和袁宁先上了车,李女士不愿走,一直站在车外看着。 直至黎雁秋说他们的车子已经看不见了,李女士才在黎雁秋的搀扶下坐进车里。她心里茫茫然,脸上的神色也茫茫然。 黎雁秋忍不住问:“姥姥,你很喜欢袁宁吗?” “是啊,”李女士喃喃着说,“很喜欢,是很喜欢。” 只是那孩子不喜欢韩家,更不喜欢这世上的灰暗面,喜欢光明磊落的活法,喜欢温暖美好的一切。 要是丈夫知道那孩子是他们的外孙,是会疼爱那孩子,还是会迫使那孩子成长成他所要求的模样? 她曾经夹在长子与丈夫之间左右为难,最后这么多年都没再见过长子。她这么软弱的人,能护得住谁呢? 黎雁秋见李女士又出了神,也不再多问。 很小的时候黎雁秋就感觉出来了,不管是外公还是姥爷对他都不太亲近,也许是因为他的出生让母亲本来就孱弱的身体病得更重? 黎雁秋从小就明白没谁会理所当然地对你好,想要什么就得自己去争取。韩闯越来越不喜欢他,就是因为他总是“有所求”。一直以来都是要什么就有什么的韩闯,也许永远都不会明白“很想要什么东西”的滋味吧…… 既然李女士喜欢袁宁,黎雁秋免不了和李女士说起更多关于袁宁的事。 这孩子从小就是事故体质,总是能遇到各种各样的麻烦,好在有章家在,每每都圆满地解决,还给章家带去了不少机会。以前章家大伯和章怀兴还是平分秋色的,这些年来章家大伯已经渐渐淡出所有人视线,若不是时不时会闹出点丑闻来,恐怕谁都不记得他的存在了! 袁宁自己也很了不起,不仅牧场和水云间有合作,还是书法协会最小的成员,代表省里参加过不少活动。做起事来也很有章法,应该是章怀兴和章修严从小培养出来的…… 李女士认真地听着,心里又是伤怀又是欣慰。 伤怀的是,给袁宁庇佑的本应是韩家;欣慰的是袁宁那么讨人喜欢,和养父母一家相处得那么好,而且成长成了那么出色的人…… “那就好,”李女士说,“这样就很好。” * 袁宁和章修严都没想太多。他与章修严提前抵达集合场地,从车尾取出塞得鼓鼓囊囊的大背包,各自背在身上,与其他人打招呼。 章修严和袁宁是来奉命来陪章家三叔的岳父霍老的,章家三叔夫妻俩在跟同一个项目,有时几年都不能回家,章先生让袁宁两人来陪陪老人家。 霍老已经快七十岁,退休后喜欢上观星,叫人在这边弄了个小型观测台,每次算好日子就爬上来看星星。 陪同的人不止是袁宁两人,还有一些年轻人和中年人,其中几个看起来身手不凡,不太像是普通人,肯定是精挑细选出来保护霍老的。 霍老话不多,见袁宁和章修严来了,便数了数人数,准备往山上的观测点出发。 袁宁这几天也了解了一些关于天文的事,还在天文台体验馆开放日抽空去了解观星仪器的使用方法。他本来想和霍老说说话,却发现霍老身边围着太多人,他们根本挤不过去! 袁宁和章修严对视一眼,默契地没有去凑热闹,并肩走在人群的最后方。 天有点黑了,山路铺着薄薄的雪,这两天都很晴朗,雪化了不少,并不厚,走起来不算太难。 袁宁悄悄牵住章修严的手。 章修严怕袁宁摔倒,也就反握住袁宁地手掌,牵着他往山上走。两个人一个背着帐篷,一个背着其他东西,负重都不小,稍稍落后于其他人。 山上很静,连虫儿都不再鸣叫,只有树枝折断的声音隐隐从林间传来。再往上走一些,树木逐渐变少,视野才渐渐开阔。 这边远离城市,没有城市带来的光污染,天穹是一片纯净的深蓝,像是美丽的绸布一样笼罩在大地上方。 冬季银河仿佛已经开始下沉,有一小截藏到山野之下。只不过那白茫茫、光灿灿一片的星海,依然是城市里很难见到的景色,袁宁不知不觉间停下了脚步,拉着章修严喊:“大哥,银河!” 袁宁的声音不大也不小,前面的人都听见了,免不了觉得袁宁小孩子心性。他们都跟着霍老来过许多回,看见银河时早就没了初见的惊喜,听着袁宁满含喜悦的声音一时间有些恍惚。 他们仰头看去,只见半截银河悬在天上。 人对美丽的景色也是会麻木的吗? 可是仔细看去,还是觉得璀璨星河美不胜收。 一群人的脚步不由得加快了,彼此相互帮扶着到达山顶。 其他人都拥簇着霍老去摆弄仪器,袁宁和章修严还是挤不进去。他们也不着急,欣赏了一会儿山顶的星空就熟练地搭起帐篷来。 章修严背上来的帐篷很大,他们两个人可以挤在一起。等他们忙碌完了,霍老那边才忙碌起来。 袁宁见观测仪器那边空了,不由跑过去问旁边的技术小哥能不能教拍摄星空。 技术小哥帮袁宁把相机连接在仪器前。 袁宁很快掌握了仪器的用法,兴奋地和章修严轮流观察,把一些特殊星星的位置告诉章修严。 章修严对天文不太了解,不过还是顺利找到了袁宁所说的星星:牛郎、织女、冬季大三角…… 袁宁把自己的发现都拍了下来,才取回相机,对着章修严拍了几张。 星星很遥远,章修严很近,近得比满天星辰还要闪耀。 这时其他人被霍老赶过来观测。 袁宁见霍老只剩一个人坐在那儿仰头看着天穹,侧影有些寂寞,不由拉了拉章修严,和章修严一块走了过去。 袁宁和章修严都没说话,只是坐到了霍老身边,试着用霍老一样的角度往星空上看去。 这个方向的话,和仪器那边没什么不一样,只是角度不同而已。 袁宁很沉得住气,没有开口打扰霍老。 霍老过了很久才收回视线,看向袁宁和章修严。他缓声说:“以前我在草原里落单了,只有星星指引我该怎么走。几十年过去,星星一点都没变,人世却变化不断,儿子出事了,老伴不在了,老朋友也一天比一天少。和永远闪耀的群星相比,人的存在这么地渺小……” 袁宁认真听着霍老说话。 霍老看着袁宁沉静的脸庞,开口问:“所以汲汲经营一辈子是为了什么?也许你所做的所有事,都没办法让你想改变的东西有半分转变。” 这个问题太深奥,袁宁陷入沉思。 章修严向来不会思考这种虚无的问题,也没有开口。 过了好一会儿,袁宁才说:“虽然看上去不变,但星星还是在变的。只是宇宙太过广阔,更替过程太缓慢,所以我们才觉得它们没有变化。其实就好像人会出生和死亡一样,宇宙里也会有新的恒星出现、旧的恒星消失,正是因为它们也在进行着这样的更替,我们才能和以前的人看到同样灿烂——甚至更灿烂的星空。” 霍老注视着袁宁。 袁宁继续说:“人也一样,人一代代地更替,时代一天天地发展,演化出越来越灿烂的文明。” 霍老说:“确实是这样的。” 袁宁说:“我们生活的世界每时每刻都有新的事物出现,一个时代逐渐代替另一个时代,世界越来越美好,越来越适合我们和我们的子孙后代生存。所以,即使我们只是时代河流里微不可见地渺小存在,但我们从生命开始到生命结束都在了解、适应、改变着我们在的时代,一刻都不曾缺席——这不就是我们努力的意义吗?” “一刻都不曾缺席……”霍老喃喃地复述着这句话。 是啊,时代一直在改变,而他从来不曾缺席。他扛过枪,开过荒,亲历过改革开放,时代变得快,但他从来不曾被抛下。 他现在快七十岁了,身体还硬朗得很,爬上这高高的山顶也没觉得特别累。 老朋友们大多都不在了,所以他应该好好地活下去,好好看看时代还会怎么变,华国会不会再大变样,回头见了面他可以嘲笑他们下去得早,和他比起来简直孤陋寡闻…… 霍老站了起来,说:“我该睡了,你们也早点睡吧。” 袁宁和章修严也站起来,目送霍老钻进有人替他准备好的帐篷。霍老的私人医生从旁边凑了过来,和袁宁说起霍老的情况:“老爷子最近总是失眠,难得他这么早就想睡。”他的语气满是喜意。 人到老年,最难得的就是吃好睡好。 袁宁还不想睡,拉着章修严在周围走了好一会儿才绕回自己的帐篷。这时众人都回到了帐篷里,只剩四五个人在外面守夜以及收整仪器,袁宁和章修严跑过去帮忙,忙活了许久,手脚都酸酸麻麻了,才终于有了困意。 袁宁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和章修严一块钻进帐篷。帐篷挺宽敞,容纳两个睡袋也绰绰有余。 袁宁把自己塞进暖烘烘的睡袋里,露出颗脑袋,看着正坐在那里脱外套的章修严。 山上气温太低,章修严没有脱掉毛衣,察觉袁宁的目光黏在自己身上,他转头看着袁宁。 即使隔着毛衣,袁宁也能看出章修严结实的胸膛。从小到大他都觉得章修严是最可靠的。见章修严逮住了自己偷看的目光,袁宁也不心虚,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往章修严脸颊上亲了一口。 章修严绷着脸:“不要胡闹。”虽然他们都在帐篷里,也没有亮着灯,但是外面难免会透进一点点光——也许会有人注意到他们这个帐篷,看见他们投在帐篷上的影子。 袁宁也想到了这一点,马上提出解决办法:“那大哥你躺下!”躺下就不会有影子了! 章修严:“……” 章修严盯着袁宁。 袁宁只能默默钻回睡袋里,露出颗脑袋瓜,黑溜溜的眼睛巴巴地看着章修严。 章修严:“………………” 章修严俯身亲上袁宁的唇,但轻轻地碰了一下就离开了。 章修严见袁宁还定定地盯着自己瞧,板起脸说:“睡觉。” 袁宁搂住章修严的脖子,在章修严发烫的耳根上亲了一口,抱着章修严不撒手:“大哥,其实看到星空那么大,我也有些害怕。”人在浩瀚无边的宇宙面前总是容易觉得自己渺小如尘沙,怀疑起自己短暂的生命存在的意义。袁宁轻轻地呼吸着,气息围绕着章修严颈边,“可是看到大哥我就不害怕了。我觉得大哥比星星还要闪亮,不管遇到什么我都不会害怕、不会犹豫,更不会动摇。” 章修严伸手回抱袁宁。 “我也这样觉得。” 袁宁一愣。 章修严说:“曾经我觉得世上的一切都毫无意义。我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只知道责任和义务,没有感情与情绪。后来我的生活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什么都在我意外之外的小孩——然后更多的意外接踵而至,我有时会生气,有时会高兴,有时会忍不住想要和他变得更亲近。我开始知道什么时节吃什么食物最适合,知道空气里飘来的是什么花的香味,知道什么叫做牵肠挂肚辗转反侧……整个世界好像都变得鲜明而亲切,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美好,没有什么能让我感到害怕——” 所以谢谢你到我的世界来,我的宁宁。 章修严轻轻亲吻袁宁的额头:“——晚安。” 第155章 出事 天色微微发白, 袁宁和章修严就醒来了。霍老也起得早, 三个人沿着山路在附近散步, 呼吸着早上新鲜而冰凉的空气。即使是初冬,这边的雾也不浓, 倒是有些雪化了,化作草上的水珠子,在薄薄的晨曦中熠熠闪着光。 袁宁三人绕了一圈回来, 吃了点早餐,下山各自回家。袁宁把胶卷收好,和章修严一块回市区, 找相熟的相馆帮忙把照片洗出来。这还是袁宁第一次拍到银河和星空呢,都是沾霍老的光! 虽然没怎么拉近和霍老的关心, 但袁宁两人也不觉得失望, 就当是借机爬爬山散散心!袁宁把胶卷交给相馆, 趁着空闲和章修严一块去逛街。入冬了,他们准备给家里人买点换季的衣服, 就算没空回去也托司机帮忙送到家。 袁宁两人满载而归, 一打开住处的门,电话就叮铃铃地响了。袁宁跑上去接通电话, 居然是程忠打来的。程忠语急切:“宁宁, 出事儿了!” 不等袁宁发问, 程忠的话就像连珠炮一样蹦出来:“是华东那边的事儿!你舅舅不是在当巡警吗?在第九医院那一带当的,上回你和小章先生过去接人还遇上家属要用刀砍医生的事儿。哎,这次那医生没躲过去, 你舅舅也伤着了,听说胳膊都快被砍断了,只有骨头还连着。你舅妈好像不久前把家里的钱转走了,现在人已经找不着,只剩你舅舅一个人躺医院里。你姥爷放心不下,要过去看看。” 袁宁没想到那位江医生会那么倒霉,才刚过去几个月又遇上了这种事!袁宁追问:“江医生没事吧?” “唉,伤了右手,医生怕是当不成了。”程忠叹气,“听说本来有人要把事情闹开,上头却下死命令把它给压下去,不希望扩大影响。那患者好像还有精神病史,那位医生这一刀怕是白挨了。” 袁宁没想到会突然听到这样的消息。他说:“姥爷他们还没回去吧?” 程忠说:“还没呢,正收拾着。” 袁宁不放心让两个老人家独自回去,让程忠叫他们先等等,他赶回去和他们一起出发。等程忠应下了,袁宁挂断电话对章修严说:“大哥我陪姥爷他们回华中一趟。” 章修严听了袁宁说的情况,没有反对。即使方家姥爷因为再娶的事和儿子闹翻了,遇上这样的事方家姥爷还是不可能坐视不管——那到底是他的儿子啊! 章修严下午有个重要会议要主持,只能让司机把袁宁送去牧场那边,顺便打电话找人陪袁宁去处理。袁宁抱了章修严一下,带上证件和背包出发。一路上袁宁脑海里都浮现着江医生温和的脸庞。 江医生显然是个尽责的好医生,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遭遇这种事呢? 司机知道袁宁心急,车开得挺快,不到两小时就抵达牧场。袁宁下了车,很快见到焦急等待着他的方家姥爷夫妇。袁宁安慰:“大哥已经让人去医院照看舅舅了,您不要太担心,不会有事的。” 方家姥爷叹了口气:“给你们添麻烦了。” 三个人一起踏上南下的旅程,日夜兼程之下,只花了大半天就抵达华东省省会。袁宁领着方家姥爷几人前往第九医院。江医生出了事,医院门口多了两个保安,都配着枪,是上面调配过来的。袁宁三人要么老要么小,在门卫处做好登记之后就被放行了。 袁宁看着眼灰沉沉的住院大楼,感觉比起上次看见它时有了不小的变化,好像更阴沉了。也许是因为天色的关系?这边快要下雪了,天边黑黢黢,云层堆得厚厚的,压得人喘不过气。不知是不是错觉,袁宁总觉得大楼背后有什么东西正张狂地张牙舞爪…… 袁宁领着方家姥爷夫妻俩上了楼,正要敲方家舅舅的病房门,就听到隔壁病房传来压低声音的威胁:“江潮生,你右手已经废了,现在医院拨出一大笔赔偿金,够你下半辈子花。疫苗的事你不要再向任何人提起,否则的话你一分钱都拿不到!” 隔壁病房的门并没有关严,门缝里透出一丝丝惨淡的灯光,在这灰暗的黄昏里显得有些渗人。 那声音还在往下说:“就算你自己够硬气,想想还要你养着的妈妈,想想你还是单身。你要你妈妈陪你过苦日子吗?你要你们家绝后吗?你但凡知道变通一下,就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要不是看在我和你爸是同窗好友,你爸又去得早,我可不会替你争取那么多赔偿金!你因为那小孩的死内疚有什么用?他家属可是废了你的右手啊!要不是巡警后面帮你挡了一刀,你连命都没了!” 袁宁只听了半截,却也意识到背后藏着怎么样的可怕事实。疫苗?内疚?赔偿金?小孩家属?袁宁心突突直跳。 袁宁还想细听,里面已经传来江医生的声音:“滚!”这一个字蕴含着无限的痛苦与挣扎。 哐当! 是药瓶砸在地上骤然碎裂的尖锐声响。 “你这个疯子!”说话的那人咒骂起来,“怎么没被砍死!” 那人边骂着边往外走,拉开病房门大步迈了出来。那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头发梳得油里油气,中间有点秃,脸盘也有点大,眼盖虚浮、精神不振,像是被掏剩空壳子的行尸走肉。瞧见准备敲隔壁病房门的袁宁三人,中年人脚步一滞,啐骂一声:“晦气!”接着中年人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袁宁顿了顿,提着水果敲开了方家舅舅的病房门。病房里已经有护工守在那,是章修严叫人帮忙请的。方家舅舅出事后憔悴了很多,完全没了上回卖房分钱时的精神气。 看见方家姥爷带着他们的“后妈”一起过来了,方家舅舅嘴巴动了动,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妻子见钱眼开,卷了钱跟人跑了,丢下受伤的他和年幼的女儿。到这时候,他才意识到愿意等他们父亲这么多年,在他们父亲病倒时愿意独自照料他们父亲的“后妈”有多难得。 方家舅舅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喊道:“爸。”他犹豫了一下,对着“后妈”喊,“阿姨。” 方家姥爷知道经此一事,儿子竟是接受了自己再婚的事实,不由关切地询问起事情经过。 方家舅舅所说的也与外界传言无异。原来那砍人家属的小孩本来没病没痛,来这边咨询疫苗的事,被江医生建议打了甲、乙型肝炎联合疫苗。那联合疫苗有一部分是减毒活疫苗,存在一定的风险,于是小孩打了针之后不久就出现了严重的病症,没熬过一个月就病没了。 小孩家属精神状况本来就不好,遇到这样的事自然就彻底没了理智,找机会堵住江医生来砍。当时方家舅舅正好在附近巡视,上去阻止小孩家属砍人,结果自己也被砍伤了! 袁宁在一旁听着,心跳得更厉害了。如果他刚才没听错的话,那么就是江医生给小孩打的疫苗有问题!医院方面知道疫苗有问题,但是并不想公诸于众,所以刚才那中年人才去见江医生,想用钱封江医生的口! 袁宁替方家舅舅削了个苹果,又去下面登记把病房里的其他空床都订了下来,给方家二老陪床用。安顿好方家二老后,袁宁和他们说了一声,出去买了点吃的,留了一些给方家舅舅三人。他拎着买来的水果和食物去敲隔壁病房薄薄的门。 “进来。”里面传来江医生疲惫又困倦的声音。 袁宁探出颗脑袋往里看,只见屋里也静悄悄的,没有别的病人,只有江医生一个人躺在里面,手已经打上石膏,无力地垂在一旁。 见到袁宁,江医生先是一愣,接着说:“是你啊,没想到又见到你了。”他自嘲般笑了笑,“上回托你们的福避开了一次灾祸,这次终究没躲开。像我这样软弱无能的人,大概不适合做医生吧。”他有心治病救人,却总是卷入种种麻烦之中。如今他身陷漩涡,被身体的痛楚和内心的愧疚苦苦折磨着,却开始犹豫是不是要拿那么一笔赔偿金给母亲养老。 袁宁从江医生眼里看到霍老昨晚说出“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让想改变的东西有半分转变”时的寂寥。与看尽世事的霍老不同的是,江医生还很年轻。上一次见面时江医生虽然有些沮丧,但对未来还是很有信心的。是什么让江医生眼里的光芒消磨殆尽? 袁宁顿了顿,抬起头定定地望着江医生,直接问了出口:“医院的疫苗有问题,对吗?” 江医生浑身一僵,不敢置信地看着袁宁,像是惊讶于他从何得知疫苗有问题的事。 袁宁的眼神变得锐利逼人:“江医生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吗?” “怎么可能。”江医生坐了起来,屈起双腿,痛苦地把脑袋埋进双膝之间,“我要是知道就不会劝那孩子的家属给孩子打疫苗……因为他们家里有人有病史,我想着孩子应该打的,没想到会那样……”江医生到底还年轻,好好的一个孩子在自己手里没了,提起时他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声音都带上几分哽咽,“那么乖的一个孩子,打针时不哭也不闹,明明那么害怕,手都在抖了,却还是乖乖地坐在那儿。” 袁宁一阵难受。 “那么乖的孩子,没过几天就没了。”江医生把事情藏着太久,遇上上次救过自己的袁宁,忍不住把一切都倒了出来,“我发现不对,就去查疫苗,发现疫苗大多没有冷藏,还有一些是从其他医院转来的、快要停用的……我用的时候不知道……要是我再仔细一点,要是我在用之前好好去了解一下,就不会这样了……我昨天醒过来的时候也在想,怎么我没被砍死?” 袁宁面色微微发沉:“所以你打算怎么做呢?” 第156章 调查 袁宁刚才已经听到江医生的情况, 江医生由他母亲养大, 是家里的独苗苗, 也是家里唯一的希望。虽然江医生骂走了刚才那个中年人,但心里也难免会有动摇。如果江医生不愿出面应对这件事, 而是决定拿那中年人的封口费也是人之常情。 江医生对上袁宁的目光,心中一颤。袁宁面色虽冷,眼底却还是一片温和朗然。他的动摇和挣扎并没有瞒过这小孩的眼睛。江医生静默许久, 抬起头来,目光幽远而沉黯,“小时候我爸爸牺牲了, 我妈还年轻,周围的人都让她再嫁。她不愿意, 一个人抚养我长大。她常对我说, 我爸是个英雄, 是个了不起的男子汉。” 袁宁安静地听着。 江医生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之中:“但那时我很不理解,我特别讨厌这个从来不能陪我玩、让我被别人嘲笑没有爸爸的男人。”他握紧拳头, “从小我就立志要学救人的学问, 不干那种要出生入死的事。” 江医生想起小时候和母亲的对话。那时母亲总是躲着哭,他抱着母亲说“我要当医生, 当医生能救人, 等我把爸爸救活了, 妈妈你就不会再哭了”。后来渐渐长大,他也渐渐明白这种想法是不切实际的,可还是对救死扶伤有着长久的执着。 在这破破烂烂、没人愿意来的第九医院各个科室间来回转换——这地方待遇不好, 设施不好,制度也不好,医生少,什么科都缺人,他学得广,哪里缺人往哪拉,出了事要顶着,办了事要记别人的功。忙,特别忙,没有时间回家,没有时间恋爱,甚至没有时间思考。 有时靠着墙睡着了,醒来后迷迷茫茫,禁不住会思考自己八年苦读、五年苦熬,为的到底是什么?在病床与病床之间匆匆来去,看着一张张因为他年轻而透着怀疑、透着轻视甚至透着敌意的脸庞,最初的执念褪去后,剩下的只有满满的疲惫。 江医生苦笑说:“没想到我只是想当个医生,还是要出生入死……” 袁宁看见江医生身上有些黑色丝线缠绕着,看起来很温顺,实际上却在侵蚀着见医生的身体与灵魂。它们悄无声息地伸展着爪牙,仿佛在和住院楼周围弥漫的暗影相应和。 袁宁动了动唇,正要安慰,就听有人在外面敲门。 “江医生,您在吗?”说话的人有着浓浓的地方口音,“您睡了吗?没打扰到您休息吧?” 江医生一愣,回答说:“没有。” 袁宁走上前把门打开,就看到几个憨厚的汉子站在门口,脸上满是局促。他们肩膀上都背着个麻袋,见江医生脸色很差,齐齐进了病房,扑通一声往地上一跪:“江医生,咱听说您被砍伤了,所以过来看看您。那些人说您赚黑心钱,咱可不信,当初我们村都染了病,没谁愿意来给咱治。只有您愿意来,还替咱垫付了那么多药钱,”几个汉子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咱爹说了,咱兄弟几个的命都是江医生您给救回来的!” 江医生忙说:“你们不要给我磕头……你们年纪都比我要大……” 汉子们见江医生手足无措,也不再跪着,他们都起来了,其中一个放下背着的麻袋,将它打开,说道:“江医生,这是咱全村人一起到山里找到药,都是对外伤好的,您看看有没有顶用的。”明明是一米八九的壮汉,却抬手抹了把泪,“江医生您这么好的医生,一定得快些好起来啊!” 其他人也把麻袋放下,对江医生说:“咱都把换洗的衣服背来了,这段时间咱就睡在走廊里。咱刚才看了,外头有玻璃挡风呢,不冷。要是谁敢再来伤江医生,咱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江医生唇抖了抖,许久之后才说出话来:“谢谢你们。” 袁宁看见江医生身上的黑色丝线如潮水般褪去,最初的犹豫和动摇也从江医生眼底消失得干干净净。即使脸色还是有些白,看上去却已经完全不同了!袁宁想到那中年男人离去时的阴狠模样,也觉得江医生一个人在这里躺着不太好。他开口说:“不用睡走廊,你们都住到这里面来吧,这是个大病房,正好没什么病人,你们帮忙在旁边守着江医生。” 几个汉子下意识觉得袁宁是江医生子侄,马上欢欢喜喜地把麻袋放下,各自占了一张床。袁宁没再谈论疫苗的问题,他的目光落在那个敞开的麻袋里。托小黑的福,他对一些特殊的灵花灵果也有了不错的辨识能力,这些药草中的几棵带深蓝色果子的“药材”看起来是小黑喜欢的零食,如果人长久食用也会有不错的功效。袁宁拿起一棵蓝色小果子,问道,“这是你们那边的吗?” 其中一个汉子讶异地一看,说道:“这东西咱那边可多了,小是小了点,味道很不错的!”那蓝色小果子是成串的,果子比小指甲还要小。 袁宁说:“看来你们那边环境挺好。” 汉子说:“那是,咱那边空气新鲜得很,草木都长得很好,而且热情又毫克,你们要是咱满那边去,肯定会舍不得走!” 袁宁问清小果子的生长情况,提出以后派人去收购这种蓝色小果子,价格可以从优。等汉子们欣喜若狂地答完了,袁宁才和站起来说:“江医生您好好养伤,其他的事不用担心,不会再牵涉到您身上。” 江医生一怔。袁他看着袁宁仍带着几分稚气的脸庞,想要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喉咙像被封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袁宁离开病房,去找电话,往外拨号。那边很快接电话,是袁宁熟悉的声音:“喂?这里是赵诚,请问有事吗?” 袁宁说:“赵哥,是我。” 袁宁没有找章修严,他找的是赵诚,他和章修严认识了好些年的记者。从认识赵诚开始,赵诚就在做医疗相关报道,在这方面算是权威般的存在。更重要的是赵诚敢作敢为,以前为了跟进非洲的疫情还亲自去呆了几个月。 应对各种突发情况和各方阻挠,赵诚早就驾轻就熟。 正是因为这样,袁宁才会第一时间想到赵诚。如果疫苗确实有问题,那么这可就不是小事了,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打疫苗本来是为了预防疾病,要是这些疫苗不仅无效——还有害,那不就是害人吗? 赵诚听袁宁说完,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说:“这样的话可能有点危险,宁宁你先别轻举妄动,我马上过去跟进。” 有了赵诚的保证,袁宁放下心来。他顿了顿,给章修严和章先生各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们可能会多留几天。章修严叮嘱:“万事小心。”连人命钱都赚的人,人品肯定不会好到哪里去,要是被逼急了说不定会做出点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袁宁打完电话才回到方家舅舅病房里。 因为方家舅舅这次受了伤,一家人竟冰释前嫌了,三个人眼睛都红通通,显然刚才哭得厉害。袁宁喊道:“舅舅。” 方家舅舅对袁宁的印象其实不深,毕竟十几年没见过,突然就回来把方家姥爷给接走了,那匆匆一两面根本没机会让他仔细了解袁宁。这会儿一看,方家舅舅觉得袁宁哪儿都好,热络地让袁宁坐下吃点梨子。 袁宁问起方家舅舅以后的打算。 方家舅舅一怔,无奈地叹气。他的手伤成这样,恐怕不可能再当巡警了,转文职倒是可以,也清闲很多、安全很多,可以让他好好照顾女儿。方家舅舅把自己的考虑说出来。 方家姥爷听得放下心来。 袁宁三人在病房的空床里将就了一晚。第二天一早袁宁醒来时就看到了赵诚。赵诚眼睛里密布着血丝,神色有着深深的阴霾,站在走廊的玻璃窗前阴沉沉地看着窗外灰暗的天色。 袁宁跑上前喊:“赵哥你这么早就到了?” 赵诚说:“我昨晚就到了。因为怕夜长梦多,所以连夜展开调查。”他能在这行闯出名堂,自有自己一套调查方法。 袁宁见赵诚神色不对,不由追问:“赵哥你查到了?” “查到了。”赵诚说,“情况比想象中还要严重。华东省很多疫苗也曾经运输和储存过程中高温曝晒过,我咨询过这方面的专家,知道这样的疫苗很有可能会失活。这次出事的只是那几支联合疫苗里的减毒活疫苗,其他问题还没爆发出来。” 疫苗是很娇贵的东西,要是条件不适合很快会失效,打了这些无效的疫苗是不会起作用的,在疫病高发地区很可能会染上病! 而减毒活疫苗的危险性又比灭活疫苗要高一些,它的生产技术要落后许多,每个生产环节都可能出现问题。减毒,意思是压制了病毒的毒性,保留它的抗原性,然后把它注射到人体内。听起来危险不大,但疫苗本身剩余的毒性还是有可能导致免疫力低下的人出现不良反应甚至至死。 所以这类疫苗从生产到接种都要严格把关。 “这件事牵涉到的不仅仅是第九医院。”赵诚说出一个惊人事实,“华东省所有的疫苗,几乎都是由同一家疫苗生产企业提供的。因为那家企业不是华东省的,所以运输路途比较遥远,有几批疫苗是走陆路运过来的,每一批疫苗的量都非常大。如果那位江医生没有说谎、第九医院的疫苗根本没冷藏储存的话,那么这第九医院应该是从购入疫苗开始,就知道疫苗已经失效了!” 也就是说,这些疫苗很有可能在运输途中就出了问题。 第157章 拖 “俺的身轻~不惮~路~迢~遥, 心忙~又恐怕~人~惊~觉~”一股茶香弥漫在市药监部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一个中年人正坐在办公桌后, 哼着曲子, 享受十年如一日的清闲日子。他这部门是肥缺,钱多, 办不办事自己定,偶尔出去检查一趟,保准盆满钵满。能坐上这个位置, 他的背景自然不简单。等哼得口渴了,端起茶喝了一口,睨了眼坐在一旁的第九医院院长。 这是他本家一个远亲, 有点能耐,会钻营, 学历全是函授来的, 水分大得很, 脑子倒是动得多,可惜动的都歪脑筋。中年人没说话, 等院长开口。 院长夸道:“三哥, 你这《夜奔》越唱越好了,今年联合晚会该有您一份吧?”好歹听了这么久, 院长早就做足了功夫, 中年人唱的是《宝剑记》里的一折, 讲林冲奔梁山的。 这马屁拍得挺准,中年人笑呵呵地说:“是有,就唱这一折。”他把一杯茶往院长面前推了推, 闪着精芒的眼睛里满是轻蔑,“说吧,又有什么事?” 天气冷得很,屋里却暖气却很足,暖和得很。院长抬手擦了把汗,觉得手上湿淋淋的。他说:“还是疫苗那事儿,三哥,你说疫苗的事不会被人查出来吧?” “疫苗的事?什么疫苗的事?”中年人一脸刚正和迷茫,仿佛根本不明白院长在说什么,“我从来都认认真真监察药品质量,可没听说过疫苗有什么问题。” 院长懵了一下。 中年人板起脸训斥:“你说你,疫苗应该怎么保存都忘了?还让人发现你不冷藏,冷藏能费多少事?能费多少钱?好好的疫苗分给了你们医院,你们怎么能不认真对待?” 院长一下子明白了。他说:“对对对,这事是我做差了,应该督促他们好好地冷藏避光保存,不能图省事,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 院长得了指示,便回到第九医院,刷刷刷地写公告,表示要严惩药品管理那边的职员,同时还告诫底下的卫生所一定要认真对待下放的疫苗,储藏过程中不能轻忽,否则出了问题一定会严办。 江医生不松口,自然有人松口,院长很快做通工作,给省报那边塞了钱,把这结果一报道,成了,事情算是了了! 这处理下得很快,赵记者还在整理证据,便看到了新鲜出炉的报纸。赵记者面沉如水,知道很多人都打算只查到这一步。 只要有了一个看上去还说得通的交待,很多人就不会再关注这件事!那么那些还在流通的失效疫苗呢?那些分到各卫生所、分给各学校的疫苗呢? 赵记者把部分证据整理出来,去了药监部门那边。 赵记者在门卫的指引下找到负责人的办公室,还没敲门,就听里头的人在唱曲儿:“实指望封侯~万里班超,生逼做~叛国红巾,做了背主黄巢~” 赵记者顿了顿,敲响办公室的门。 唱曲儿的声音戛然而止,变换成沉稳的男声:“进来。” 赵记者入内,说明来意,摆出证据。这事是药监部门的职责范围,他到底不是华东省的人,在这边没有太广的人脉,只能按程序来举报疫苗问题。 “呵呵,我都听说了。”负责人和气地接话,“赵记者真是个好记者。你老师是华夏日报的主编吧?我与他老人家见过几面,也算有几分交情。你放心,你的发现我已经知道了,一定会严查。我这一生最敬佩的,就是像你老师和你这样正直的人!” 负责人说得诚挚无比,还热络地给赵记者倒了杯茶,氤氲的茶烟袅袅升起,飘到鼻端,钻入鼻中,叫人不自觉地放松警惕。 赵记者说:“那就太好了。”他把茶喝完,留下证据起身告辞。 负责人亲自送赵记者到门口,等赵记者走远了,他才关起门,啐了一声,骂道:“真是惹人厌的苍蝇,哪儿都有他们。”负责人拿起赵记者带来的证据,看了看里头一些照片,嗤啦一声,把它们撕成碎片,扔进垃圾桶里。 事情都了结了,谁还管这些?他就不信了,这家伙还能在这边逗留十天半个月不成?拖!拖到这家伙离开,拖到所有人都把这事忘了。 老师是华夏日报的主编又怎么样?那老头临近退休,早被架空了,什么事都做不了主。能做主的人那边肯定能摆平!要是那边连这都搞不定,他怎么可能帮对方消化掉这批问题疫苗? 想到那做样子都不会做、让个外来记者给发现端倪的远房堂弟,负责人忍不住骂了一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要不是因为对方能帮忙下乡、又是知根知底的自家人,他才不会让那蠢东西接触这些事。 接下来几天都很平静,一点动静都没有。袁宁在赵记者和方家姥爷的催促下回了首都,方家舅舅受伤了,老婆又跑了,剩下个半大女儿在家里没人照顾,现在都托付在同事家。方家姥爷再三考虑过后,决定先回来一段时间,先把孙女带大。等孙女大了,方家舅舅单位分的宿舍住不下了,他们再到牧场那边去。 袁宁见他们父子之间的疙瘩解开了,自然非常高兴。人老了,对故土总有特别的感情,若不是因为被儿子们伤透了心,方家姥爷怎么都不会离开的。 疫苗的事没了动静,赵记者还在暗中调查。他已经做好两手准备,要是药监部门那边不准备管,就不要怪他先礼后兵了——单凭他一个人自然做不了什么,但别忘了他背后还有章家在!即使跨了省,这事他也管定了!赵记者说:“我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宁宁你还有比赛和期末考要准备,别在这边耽搁太久。” 袁宁说:“那你有了消息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他也很担心疫苗的事情! 江医生说提到去年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两个孩子同时被一只疯狗咬伤了,一个在县卫生所打的疫苗,一个去省第一医院打的,结果没过多久在县卫生所打疫苗的孩子就发病,眨眼间就没了! 对于这一类疫苗来说,失效是致命的啊! 赵记者向袁宁保证会及时通消息,开车送袁宁去车站。方家姥爷也一起,他送袁宁到月台上,见火车还没到,就去买了些柿子,塞到袁宁手里。 风呼啦啦地从外头吹来,方家姥爷不由把帽子扣牢一些,怕它被风给刮走了。瞧见不远处一根贴着“劳动最光荣”的柱子,方家姥爷拉着袁宁的手,叹息着说道:“我当年就是在那根柱子下捡到你母亲,她和抱着她的人都病得不轻,我见她们可怜,就送她们去医院,没想到当晚那女人就去了,我连你妈妈的名字都来不及问。你妈妈还那么小,病得昏昏沉沉,醒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说话,甚至还听不懂我们说话。后来两个哥哥带着她出去玩,才稍稍活泼一些……” 袁宁说:“妈妈一直很想念姥爷和舅舅他们。只是我那时年纪太小,记不清楚妈妈提起过的事,后来妈妈不在了,我又被收养到北方,所以许多年都没找过来。” “宁宁你是个好孩子。”方家姥爷拍拍袁宁的手背,“我记得你妈妈当时戴着个玉佩,当时你妈妈也还小,只说是她妈妈留给她的,要她说出家在哪里,叫什么名字,家里人长什么样,她又说不出来。我们只好把她留了下来。正巧我们家只有两个儿子,差个儿子,多养你妈妈一个也算是儿女双全了。” 袁宁认真地听着。 “那玉佩应该是你妈妈家里人留给她的,”方家姥爷说,“她只记得带着她到这边来的女人并不是她妈妈,别的都不记得了。你见过那个玉佩吗?要是见过的话,说不定是找回你妈妈家里人的线索。” 袁宁老实回答:“见过。大哥也是这么说的,只是只有一个玉佩图案不太好找。而且妈妈已经不在了,即使找回来也只会让他们白白伤心,所以我和大哥都没怎么去找。” 方家姥爷说:“傻孩子,”他叹着气,“不管谁家的孩子丢了,都会想找出个结果来啊。像你的四哥不见了,你大哥他们不管生死都坚持在找不是吗?” 袁宁一愣,蓦然想到自己只考虑妈妈的家人知道了会伤心,没考虑过他们找不到也会伤心!当初薛女士不就在找了两年之后濒临崩溃,一次次失望又不愿意就此绝望,不断地寻找、寻找、再寻找—— 如果妈妈的家人也是这样呢?袁宁说:“姥爷您说得对,我应该认真去找才对。如果妈妈的家里人一直在找妈妈的话,我会把妈妈的消息告诉他们的。” 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尖锐的啸叫声,是火车马上要入站了。袁宁向方家姥爷道别,背着背包上了火车。他的位置是靠窗的,不是春运也不是旺季,车上的人不多。 坐下之后,袁宁打开车窗看向窗外,和方家姥爷、赵记者挥手道别。等火车摇摇晃晃地开出站台,袁宁坐定,掏出纸笔,轻轻松松地勾画出玉佩的模样。 鱼儿和泉眼已经化为“梦境”陪伴他十几年了,但他还是清晰地记得它们最初的模样。 他认识的交游最广阔、见识最广博的人是廉先生。虽然廉先生知道泉眼的存在,但并不知道他的玉佩具体长什么样子。 要不回到首都后先去见廉先生一面,问问他有没有见过妈妈留给他的玉佩? 第158章 吵架 袁宁一下火车, 和章修严通了个电话, 坐公交去水云间那边找廉先生。一般没什么事, 廉先生都会在那。 果然,袁宁一到就被带到廉先生那儿。廉先生正在看报纸, 见袁宁过来了,和煦地一笑,问道:“有什么事吗?” 袁宁犹豫了一下, 把和姥爷的对话告诉廉先生,表达自己想找母亲家人的想法。他腼腆地说:“我认识的人里面廉先生您是最见多识广的,所以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您。” 廉先生有些吃惊。他这才知道原来袁宁母亲也是方家养女, 他们一直没去寻找袁宁母亲的亲生父母。 廉先生说:“有图案当然没问题,我会帮你好好留意。”他早就想了解袁宁的泉水来源, 可这到底是袁宁的秘密, 从一开始他就说不会深问袁宁的泉水从何而来。这么重要的东西, 就算袁宁想告诉他他也会让袁宁不要提起!只是袁宁想找到血脉亲人,能依仗的也只有玉佩这么个线索了。 袁宁听廉先生答应, 把火车上画好的玉佩拿出来给廉先生。 廉先生接过袁宁递来的图纸, 心不由猛跳了一下,一种强烈的熟悉感控制不住地涌上心头。这玉佩, 他见过! 廉先生在记忆里搜索着, 很快找到了尘封了三十多年的记忆。 那是一次抓周宴, 面容柔美的美丽少妇从脖子上解下玉佩,放到了各种抓周物件之中。在美丽少妇殷殷注视之下,那孩子爬向玉佩, 粉嘟嘟的小手使劲一抓,把玉佩牢牢抓在手里,咧开嘴对美丽少妇笑了起来。 美丽少妇高兴地抱起孩子,把玉佩系到孩子脖子上,母女俩都开心地笑着。 廉先生不敢置信。 袁宁看出廉先生的震惊,也有些吃惊。廉先生一向是冷淡沉静的人,身上自有一种飘逸出尘的气度,即使入了尘俗也没有多大改变。 袁宁从来没在廉先生脸上看到过这种惊疑不定的表情。 袁宁不由追问:“廉先生您见过这个玉佩吗?” 廉先生轻轻叹了口气,神色复杂地看着袁宁,说:“见过。”他当然见过,他还以为自己亲眼看着那孩子失而复得,看着那孩子结婚生子——看着那孩子香消玉殒—— 可是袁宁不会在这种事上说谎。廉先生压下心中翻腾的思绪:“还是在三十多年前一次抓周里见过的……” 袁宁心突突直跳。他想到廉先生可以帮忙,但万万没想到廉先生居然亲眼见过妈妈留给他的玉佩!袁宁喉咙微微发紧,紧张地追问:“那么您知道我妈妈的亲人在哪里吗?” 廉先生静默片刻,说:“知道。”他说完这两个字,又停顿了许久。久到袁宁以为廉先生不愿意把事实告诉他时,廉先生才再次开口,“当时是李姨亲自把它系到她女儿脖子上的。” 李姨! 袁宁睁大眼。李姨?哪个李姨?袁宁能想到的,只有不久之前见过面的李女士。当时他一见到李女士就感到非常亲切,李女士也说听到他说话就很高兴—— 可能吗?这可能吗?袁宁很快冷静下来,说:“可是韩家只有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嫁到了黎家,是黎哥的妈妈。” 廉先生说:“这也正是我难以置信的地方。”他仔细打量袁宁,发现袁宁的五官竟与韩闯有几分相像。廉先生注视着袁宁,“可认真想一想,你也不是不可能是李姨外孙。当年匆忙之下韩老把女儿托付给可以信任的人,准备南下把人保住再回去接女儿,结果一去就是大半年。后来再找过去,找了好些天才找回你黎哥的母亲——这个过程中有可能会弄错了,毕竟那么小孩子其实都长得差不多。” 袁宁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过往。妈妈有可能是韩家的女儿,只是当年韩老爷子去接女儿时弄错了?袁宁莫名想到黎雁秋的处境。 要是他贸然登门证明妈妈与韩家的关系,黎学长该如何自处?妈妈已经不在了,他也不想沾韩家的光。既然找到了,他去妈妈坟前说一声就好,何必因为这些事扰乱黎学长的人生? 袁宁打定主意,当即认真地对廉先生说:“请您当我今天没有过来,也当没听过我问的事情。” 廉先生知道袁宁的性情,比起考虑一件事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袁宁更多的是考虑它会给别人、会给以后带来什么影响。 想到李女士已经经历了一次丧女之痛,廉先生也不忍让李女士再经历一次。他说:“我会替你保密的。”廉先生伸手揉了揉袁宁柔软的乌发,“其实如果知道有你这么个出色的外孙,他们一定会很高兴。” 袁宁安安静静地坐着,不知该怎么说话。在不久之前他对韩家的观感非常差劲,即使韩老爷子第一时间整顿韩家上下,他也没有多大的改观,只和章修严一样觉得应该与韩家保持距离。 他怎么都没想到,妈妈留下的玉佩会与韩家有关,而他很有可能是韩家的外孙。袁宁心里乱糟糟的,起身与廉先生告别。 袁宁去了章修严住处那边,一开门,就发现灯正亮着,浴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客厅里坐着个人,对袁宁来说也是老熟人了,栾嘉。 见了袁宁,栾嘉高兴地起来抱了袁宁一下,把袁宁拉到沙发上做好:“宁宁,好久不见,感觉你长高了啊!” 栾嘉这人天生热情,袁宁也被栾嘉的欢欣感染了,笑眯眯地说:“当然,我还在长个儿的年龄了!” 袁宁问栾嘉怎么在这。 栾嘉说:“过来见见你们啊!”他往沙发上一摊,两条大长腿伸到了桌子上,很没形象地伸手搂住袁宁,“唉,我和霍森吵架了。霍森要去收养个小孩,我最烦小孩,不想要。他那个人说好听点是一丝不苟,说难听点就是顽固不化。”栾嘉眨巴一下眼睛,半真半假地问袁宁,“你说他是不是七年之痒,想借机甩了我?” 袁宁听出栾嘉这玩笑话底下的迷茫,安慰道:“怎么可能?”说完他又有些惊讶,“一眨眼你们都在一起七年了。” 栾嘉抓了抓头发,天然卷的发丝被他弄得乱糟糟,幽深的眼睛闪过罕见的彷徨:“他要收养的那孩子已经十四岁了,做什么都很出色,看着他时两眼都是放光的。这种眼神我看多了,偏偏他说是我胡思乱想……”栾嘉抱紧袁宁,“我很没用吧,宁宁。我脾气坏,毛病多,又没什么本领。和你们比起来,我简直一无是处。” 从来都是霍森对他好,霍森无条件包容他。直到看到霍森对那孩子的欣赏与关心时,他才意识到世上没有永远理所当然的爱——人类的感情不就是这样的?永远会有新的爱意取代旧的爱意,曾经重如生命的一切会变得一文不值,就像他父母之间曾有过的炽烈的爱恋一样。 袁宁从知道栾嘉和霍森在一起时,见到的都是快快活活的栾嘉,从来没见过栾嘉这模样。他说:“怎么会?栾哥你也很努力啊!” “有些事不是努力就有用的。”栾嘉把脑袋埋进袁宁怀里,“我受不了有第三个人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如果他一定要收养那个孩子,那我会和他分手。”他要在还可以从从容容退场的时候退场,不想闹到把他们之间最美好的回忆都糟蹋光。 章修严洗完澡出来了,见栾嘉挂在袁宁身上,皱了皱眉。 袁宁把栾嘉刚才说的情况都转述给章修严。 章修严顿了顿,看着栾嘉:“真的走到这一步了?” 栾嘉抬起脑袋,对上章修严严肃的目光。把这段时间反复考虑的打算说了出来,栾嘉反而轻松了:“对,走到这一步了。”他是个自私的人,无法忍受第三个人踏足他的感情。如果注定不能得到全部,那他一点都不想要了。 “那我帮你找人接手你的财务,毕竟都要分手了,再把钱都放在霍森手里不太适合。”章修严理智地分析。 章修严这么直接地表明态度,栾嘉反倒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是有分开的打算,可没有想过财务的分割。他一向不怎么动用母亲留给他的钱,对财产这东西没什么概念…… 章修严见栾嘉一脸迷茫,敲了敲桌子:“和霍森分手以后你打算做什么?” 这个栾嘉倒是早有打算:“如果你们都留在首都发展,那我也把公司弄到这边来,以后有什么事也能搭把手。” “那行,你心里有数就好。”章修严说,“今晚先好好休息,其他事明天再说。” 栾嘉很听话地去了客房。 袁宁跟着章修严进他房间,也没心思提玉佩的事,关起门问章修严为什么不劝一劝栾嘉就赞同栾嘉分手。 章修严顿了顿,说道:“栾嘉太依赖霍森了,这不好。这种单向的需要是很危险的。霍森不顾栾嘉意愿要收养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明显已经不把栾嘉的反对和感受放在心上。这不是个好苗头。如果栾嘉真的委曲求全了,以后要受的委屈会越来越多。”章修严沉着脸,“与其闹成那样,还不如早点止损。作为栾嘉的朋友,我不想栾嘉受半点伤害。我明天再和栾嘉聊聊,如果栾嘉真的做好决定了,我会尽快让人去和霍森谈财产分割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大哥:分手第一要义,快刀斩乱麻。 嘉嘉:_(:з」∠)_ 第159章 到此为止 已经是冬天了, 栾嘉一大早醒来, 拉开窗帘, 看到窗上结着冰花。他稍稍打开窗,风就呼啦啦地刮进来, 刮得他打了个喷嚏。栾嘉钻进浴室洗漱,走出客房一嗅,一阵香气从厨房那边飘来, 引得栾嘉吸着鼻子找了过去。 袁宁在厨房里忙碌。有客人在,他趁着晨练早早买了点食材回来准备早餐,见栾嘉起来了, 袁宁笑弯了眉:“起得这么早?” 栾嘉理了理微微凌乱的头发,叹着气说:“睡不着。”昨晚他想了很多。负气出走是一时冲动, 说出分手两个字也是一时冲动, 可是昨晚深思熟虑之后, 他发现好像真的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栾嘉眨巴一下眼睛,盯着动作熟练的袁宁直看, “宁宁, 以后谁嫁给你真是有福气。” “当然。”袁宁一本正经地自夸,一点都不觉得害臊。 栾嘉一乐, 说:“谁嫁给老严可就惨了, 他四肢不勤五谷不分, 不会下厨不干家务,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不说,到了床上肯定还是个性冷淡!” 袁宁瞧了栾嘉身后一眼, 不作声,只给栾嘉一个自求多福的怜悯眼神。 栾嘉毫无所察,还在发表自己的意见:“不过嘛,嫁老严其实也挺好的,至少不用担心他出轨。就他那闷性子,伯母还曾偷偷和我说很怕老严会孤独终老。”章修严还没和栾嘉提起他和袁宁的事,栾嘉忧心忡忡,“说实话,我也这样担心过——” “不劳你操心。”章修严不咸不淡地打断栾嘉。 “……” 栾嘉艰难地扭头,见章修严笔挺蜓地站在那,立刻摆出“我刚才什么都没说”的架势:“啊,我来帮忙盛粥!” 一顿早餐吃完,栾嘉说:“我准备回去了,我自己会和霍森说清楚。”做好决定后栾嘉浑身轻松,隐约又有了点少时吊儿郎当的浪荡纨绔模样,“老严你帮我找几个能用的人,财产方面的事我不懂,得专业的人来弄。” 章修严一口答应:“没问题。” 栾嘉是自己开车过来的,昨晚他没睡好,叫章修严帮忙找个司机,自己靠在后座打盹。司机车技很不错,车驶上国道后就稳稳前行,整辆车轻轻地、均匀地摇晃着,晃得栾嘉不知不觉睡着了。 栾嘉梦见了十几岁的年少时光,那时他总把摇滚放得很吵,吵到全世界都安静下来,只剩下那撕心撕肺的音乐。 那音乐不知吵了多久,一个人影出现在他眼前,那人逆着光站在那里,模样看不清晰,身形看不清晰,他却啪地把音乐关了,懵懵懂懂地追了上去。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呢?栾嘉努力回想着,脑袋却像被摇滚乐清洗过一遍,空荡荡的,回想不起任何东西。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我又叫什么名字?栾嘉茫茫然地往前追去,直到跑到了完全亮起来的地方,才看清那个人的模样。 “嘉嘉。”那个人回过头来,脸上含着笑温柔地喊他。 栾嘉抬起头,手抓住对方的肩膀,狠狠亲了上去:“抓到你了,不许再跑!” 那人由着他亲,却不回应。 栾嘉的心一点点冷了下来。 两唇分开。 “嘉嘉,”那人的声音还是那么地温柔,说出的话却残酷无比,“我累了。” 栾嘉猛地惊醒。 他往脸上一摸,湿漉漉的,都是眼泪。 章修严没劝他,他也没问章修严为什么不劝。因为他知道原因。从来都是他需要霍森、他依赖霍森,而霍森总是为了留在他身边而放弃这样或那样的东西——这样或那样的机会。 他们之间会闹成这样,也许不是因为那小孩的出现,而是因为这样的感情本来就不可能长久吧?栾嘉把脸上的泪擦掉,拍了拍脸颊,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 司机把栾嘉送到楼下。 这是他们为了方便上班买的小窝,不大,普通的三室一厅。战火起源于霍森让那小孩住进家里…… 那小孩看起来很乖。 可是他讨厌小孩。 栾嘉在车外站了站,上楼,掏钥匙开门。门一打开,栾嘉就看到那小孩在擦地。 小孩已经十四岁了,可是因为营养不良,看起来好像才十二三岁,头发很柔软,脸色有点白,像是病了一场。他听到开门的动静,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转头看是栾嘉,小孩局促地说:“栾嘉哥哥你回来了?” 栾嘉嗯地一声。 “栾嘉哥哥你不要生气,”小孩说,“霍森哥哥不是故意不去找你的,只是昨晚我生病了,霍森哥哥一整晚都要照顾我……” 栾嘉一怔,回过味来,这小孩是在向他示威呢。可笑的是他居然真的有点生气。难怪霍森一个电话都没有打过来,原来是忙着照顾病号。一夜没睡很辛苦吧? 栾嘉没搭话,走到桌边倒了杯温水,抿了一口,定定地看着屋里的陈设。这是他看章修严的住处看得眼热,拉着霍森一起装修的,虽然不是什么豪宅,但这几年来对他来说一直是家一样的存在——或者说是他一辈子住过的最像家的地方。 有些东西大概是生来就注定的,得不到就是得不到。 小孩见栾嘉不理会自己,不由软声说道:“栾嘉哥哥你很讨厌我吧?但是霍森哥哥不会赶我走的,我没有家人,没有地方可以去——” 没有家人,没有地方可以去,真是可怜呀!配上那瘦弱苍白的脸蛋,简直我见犹怜! 栾嘉说:“所以呢?” 小孩说:“栾嘉哥哥你什么都有,你那么有钱,又长得那么好看,把霍森哥哥让给我好不好?” 栾嘉一时控制不住,将手里的水狠狠地泼到了小孩脸上。 喀拉。 有人从外面开门。 是霍森回来了。霍森见到栾嘉先是一喜,接着看到了发上、脸上被泼得湿淋淋,手里还拿着张抹布的小孩。 霍森脸色一沉,去取了毛巾帮小孩擦头发。 栾嘉看到这一幕,反而冷静下来,连那小孩悄悄朝自己露出得意的笑容也不觉得生气了。有什么值得生气的,不过是他不懂事,这小孩够懂事而已。霍森本来就是追求完美的人,而他这个人生性疲懒、脾气恶劣,天生就和完美没什么关系…… 这不,连这么乖巧懂事的小孩都要欺负。 栾嘉气定神闲地站在一边,唇边甚至还带上了淡淡的笑意。连他都很意外自己这一刻的平静。大概是亲眼见了,也就彻底接受事实了吧。 霍森让小孩到房间里去,转过头看看栾嘉。 栾嘉毫无悔意的笑激怒了霍森。 霍森冷着脸说:“栾嘉,你已经不小了,能不能不要再这么任性?” 既然霍森连问都不问就断定是他“任性”,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栾嘉说:“抱歉,从出生开始任性到现在,改不了了。” 霍森怒喝:“栾嘉!” 栾嘉伸手抱住霍森。 霍森一下子被栾嘉的气息包围,心霎时软了下来。他的声音却还是带着几分严厉:“撒娇也没有用,你不能再这么任性下去。” “我知道。”栾嘉轻声说,“所以到此为止了。” 霍森听栾嘉服软,语气顿时温和起来:“他那么小,你不要总和他计较。中午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不,你没听懂。”栾嘉推开了霍森,和霍森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喊道,“霍森。” 栾嘉很少有这么认真的表情,霍森拧起眉,对上栾嘉冷静的目光。 冷静? 栾嘉说:“我的意思是到此为止了,我们分手吧。” 霍森猛地抓住栾嘉的手。 栾嘉挣开。 栾嘉说:“我不会再向你撒娇,不会再对你任性,你不用再烦恼会不会惯坏我,不用再容忍我糟糕的坏脾气。”他一口气说完,眼底平和无比,“谢谢你来到我的身边,有你在的这些年我每一天都过得很开心。但是,到此为止了。” 霍森对上栾嘉的目光,心脏像是被人狠狠剜了一刀。栾嘉是认真的!栾嘉说分手是认真的! 霍森企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就为了小启吗?” 栾嘉不想和霍森多说什么。他想起梦里那句“我累了”。他不知道霍森累了没有,只知道自己确实累了。他活了二十几年,从来没委屈过自己,自然没必要为了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小孩让自己受委屈。 为了那个小孩提出分手吗?不,从头到尾都只是因为霍森而已,他在意的只有霍森一个,那装可怜的小孩算什么东西?栾嘉的双眼平静如水:“说不定是我觉得烦了腻了——说不定我觉得有更好的人出现了。反正我们分手吧,这房子留给你们,你爱收养几个小孩就收养几个小孩。其他的财产问题,我已经拜托老严帮我找人过来处理,你和他们商量就好。我知道妈妈的遗产在你手里翻了几番,我只要拿回原来的就好,剩下的你自己留着。” 霍森面沉如水。 栾嘉心头一跳。霍森在他面前一直都是谦谦君子,他甚至总笑霍森有点“迂”。可这一刻他却感觉自己被猛兽盯上了,有种毛骨悚然的恐惧涌上心头。 “更好的人,”霍森攥住栾嘉的手,一字一字地开口,“你指的是谁?” 栾嘉皱眉:“霍森,我们好聚好散。” 霍森迅速回忆着栾嘉这段时间的行踪,发现栾嘉接触的人还真不少。栾嘉天生热情,身边永远聚着一批狐朋狗友,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从来不缺向他献殷勤的人…… 是什么人让栾嘉提出结束他们之间的感情? 霍森只觉得自己的理智被怒火焚烧着,心里噼里啪啦地烧成一片。他想抓住栾嘉,却被栾嘉远远地躲开了。 栾嘉说:“我的东西都不要了,你找个时间全扔掉吧。”说完栾嘉转身大步往外走,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着他。 霍森握紧拳头。 小孩小心翼翼地从客房里探出头来。见栾嘉已经走了,小孩走到霍森身边,大胆地张开手抱住霍森,怯怯地说:“霍森哥哥,我、我喜欢你!”小孩眼底有着贪婪的光芒。 这个男人温柔又有钱,住着漂亮的大房子,管理着厉害的大公司,开的车是顶好顶好的,吃的东西也是顶好顶好的。虽然这个男人已经打算收养他,但是那怎么够呢?他妒忌栾嘉,栾嘉什么都不会,却一直被男人宠爱着…… 栾嘉不知道珍惜,他会好好珍惜的! 小孩眼底蓄满了泪,用最深情的语气说:“霍森哥哥,我是真的喜欢你。他不要你,我要你!” 意识到自己听见了什么,霍森浑身一震。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抱住自己的小孩。 霍森意识到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一把推开小孩,咬牙说:“你刚才对栾嘉说了什么?”他上前揪住小孩的衣领,“你刚才是不是也说了这样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空间:…… 大哥:…… 宁宁:没事,我也没怎么出场! 第160章 魔鬼 刘启懵了。眼前的霍森和他所知道霍森完全不同, 那个温柔、温和、处事处处照顾人感受的霍森好像只是一场梦, 他面前这个霍森才是真实存在的, 像头蛰伏在暗夜里的猛兽,清醒之后张开了血盆大口, 比沉寂的黑暗更让人恐惧! 他有种令他惊恐的预感,要是他说出“是”字,说不定会被霍森活活掐死。 刘启嘴皮直哆嗦:“我、我……” 面色苍白, 眼神惊慌,声音发抖。都是心虚的表现。霍森松开刘启,顾不得警告什么, 快步跑出门。楼上有电梯,霍森好一会儿都等不到电梯门打开, 只好转向步梯, 直接跑下楼。一直以来他都像是上好发条的机械, 衣服永远烫得服服帖帖,走路永远不急不缓, 仓皇奔跑这种事在他生命里从来没发生过。 霍森喘着气跑到楼下, 栾嘉已经走远了,小区的大门前停着一辆车。等霍森跑过去, 只能看到车窗里平静的侧脸。是栾嘉。栾嘉没有转头看过来, 只木然地坐在那里, 在车子发动的那一刻,栾嘉用手捂住了脸,把脸埋在了手掌之中。 他的栾嘉在哭。 栾嘉笑嘻嘻地和他说过, 他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不哭了。 霍森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车子喷出的尾气把初冬冰冷的空气烫白。这些日子里的一幕幕在他脑海里回放,被忽略的种种事实浮上心头,霎时间串成了一串串他罪大恶极的罪状。他们之间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从在把那小孩接到家里、提出要收养那小孩开始? 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像他。 出身不好,努力表现得很出色,什么事都要做到最好,乖巧听话又懂事。他看到那孩子的努力,就像看到当初的自己。 他遇到那孩子那天已经很晚了,加班回家时碰上的。天正下着雨,他可怜那孩子无家可归,所以把那孩子带回家。后来那孩子就在家里住下了。 栾嘉明明白白地表示他不喜欢小孩。 他觉得栾嘉不该这样,不应该排斥这么乖巧听话的孩子。霍森握紧拳。 是的,他觉得栾嘉不应该排斥——那孩子已经那么努力了,已经那么委屈了,你们为什么还是愿意用正眼看他? 天空飘起了雪。 冰凉的雪花滑入他的衣襟,触及他温热的皮肤,化作一丝丝一缕缕冰凉入骨的液体。霍森一动也不动地站着,蓦然像是回到了许多年前,他还是个愚笨、木讷、操着乡下口音的土小子,被领回家之后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他付出了无数努力,才能做到其他人从从容容就能做到的事情。遭遇的嘲笑越多,他对自己的要求就越严苛。 终于,他变得和他们一样了,换上了光鲜的衣着,换上了得体的皮囊,应对各种场合都得心应手、从容自若。 这一切是完美的,找不到一丝丝裂纹。 只是蛰伏在心里的魔鬼并没有死去,只要有一点小机会,它就会趁虚而入,在他一无所察的时候悄然露出爪牙—— 他想要得到栾嘉永远只注视着自己、永远只依赖着自己,他无微不至地关心着栾嘉的一切,在栾嘉稍有越轨的时候严厉地管束着栾嘉,让栾嘉习惯他的存在、习惯他的关心、习惯他有些扭曲的控制欲。 可栾嘉还是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变得光彩夺目。栾嘉总是很仗义,能帮的忙都会热心地去帮,所以栾嘉的朋友一天比一天多。栾嘉好看得像他的母亲一样叫人移不开眼。 那个孩子像他。 霍森第一眼看到那孩子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真是像极了,那种想要努力摆脱泥沼的倔强与顽强—— 他希望栾嘉喜欢那孩子。 喜欢他曾经不光鲜、不完美的一面。 他希望栾嘉永远不要发现他心底那只丑陋而狰狞的野兽,却又着了魔一样想要栾嘉喜欢那孩子——哪怕只有一点点喜欢——喜欢他的努力,而不是厌恶他、嘲笑他—— 霍森脸色发白。 真的是着了魔。 霍森拖着冻僵的躯体回到住处,见刘启还站在那,细软的短发,闪闪烁烁的眼睛,张了又合的嘴巴。若说有什么相像,可能就是那种不择手段想往上走的野心吧?他怎么能要求栾嘉去喜欢?这样的人就像是在粪坑里翻滚的虫子,谁看见了不会厌恶?霍森说:“你走吧。” 刘启脸上霎时没了血色:“我——我错了,您原谅我吧!我帮您去和栾嘉哥哥——” “闭嘴!”霍森不能容忍刘启继续这样喊栾嘉,他觉得是一种侮辱。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一些,“在我改变主意之前你最好从我眼前消失。” 对上霍森看似平静的双眼,刘启两腿忽然止不住地打颤。他感觉自己遇上了一头凶恶的野兽,要是再在这里逗留下去他会被这头野兽咬断喉咙。刘启有一种可怕的感觉,他再不走很可能会彻底从这世上消失! 霍森看着周围熟悉的一切,有种强烈的破坏欲,想要把眼前的所有东西都毁掉。可是在他的手快要扫上桌上的花瓶时,脑海中却蓦然出现了栾嘉的脸。栾嘉抱着花瓶跑过来,高兴地说:“我喜欢这个花瓶,摆在客厅一定很好看!霍森你喜欢什么花?”少年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开心的笑意。 这是他们一起布置的…… 这是他们的……家…… 霍森看着花瓶里快要枯萎的鲜花,蓦然想起他们已经挺久没一起出去,自然也没有机会带回新的花儿。栾嘉,栾嘉,栾嘉…… 霍森没有出门,他亲自把屋子里里外外地打扫了一遍,把第三个人生活的痕迹清理干净。下楼把垃圾全扔了,到附近的花店买鲜花。花店老板还记得他们,热络地说:“嘉嘉最近没过来啊,你是想给嘉嘉惊喜吗?我建议你挑白玫瑰,记得嘉嘉他最喜欢这个了。” 霍森点头,买了花上楼,取出枯花,换上新买的玫瑰。玫瑰的芬芳扑鼻而来,让凝滞的空气有了一丝活气,那种令人窒息的静寂终于不复存在。 只是这里明明还是他们一起生活了好几年的地方,这一刻却变得空空荡荡。 霍森的手微微发抖。 是栾嘉教会他什么是“活着”。 现在他把栾嘉弄丢了。 霍森一整夜都没合眼。 章修严动作很快,第二天就让人过来和霍森商量财产分割的事。霍森把对方拟的协议书和各种转让合同放到一边,取出自己已经签好名的协议和合同交给对方。 对方接过一看,一脸惊讶。他们带着合同走了。 栾嘉正在朋友家蹭饭,听说霍森那边改了合同,愣了一下,让人把合同送过来。见了面栾嘉才知道,霍森把所有东西都留给了他,包括所有的动产、不动产—— 朋友见栾嘉神色不对,不由插话:“嘉嘉你动真格的?连财产都分上了?” 栾嘉没有答话,食不知味地把午饭解决完,和朋友道别,带着合同去找霍森。他们在一起整整七年,除了最后闹了点不愉快之外几乎连架都没吵过。以后要是回忆起来,他们之间还是美好的事多于糟心的事——霍森什么都不要,显然是想和他当面谈一谈。 栾嘉已经把钥匙扔了,走到家门口时一阵恍惚,顿了顿,终归还是抬手按响门铃。 霍森过了好一会儿才来开门。看见按门铃的是栾嘉,霍森心脏隐隐作痛。栾嘉一旦决定了什么事,从来都是认真的。说要分开就是真的要分开,连钥匙都已经不要了。 霍森静静地注视着栾嘉,压抑着想要把栾嘉拥进怀里的冲动,转身往屋里走。 栾嘉怔了一下,跟着霍森往屋里走,两个人在客厅坐下,像是即将要谈生意的合作伙伴,谁都看不出他们昨天之前还是亲密无间的恋人。栾嘉一向受不了安静,先开口打破了静默:“财务方面的事我不懂,但是这些东西里应该有一部分属于你——” “没有。”霍森的声音很冷静,“都是属于你的,本钱是你的,获利也是你的——”他的喉咙机械化地滚动了一下,挤出僵硬却理智的语句,“所有的,都是你的。” 栾嘉眉头直皱:“霍森,你不对劲……” 眼前的霍森看起来还是和平时一样,却给栾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就好像有汹涌的洪水在冲击着闸门,别人从外面看去只能看见那紧闭的铁闸,实际上那可怕的洪流马上要冲开闸门席卷而至! 栾嘉忍不住抬眼看着霍森,发现霍森脸色发白,眼睛里血丝密布。他一愣,伸手往霍森额头上探去,猛地被烫了一下。 发烧了!栾嘉要去打电话叫医生,却在转身的一瞬被霍森压到了沙发上。 沙发很柔软。 霍森很沉重。 有一瞬间栾嘉甚至喘不过气来。 霍森滚烫的体温在他身上蔓延。 “嘉嘉。” 霍森明明只是轻轻地喊了一声,栾嘉却差点要缴械投降。 “对不起。”霍森说。 他本来应该把世上最好的一切捧到栾嘉面前,结果却把一只阴沟里的耗子带到栾嘉面前要栾嘉喜欢它—— 这次如果不是那小孩沉不住气,他会不会依然伤害了栾嘉而不自知? 又或者他本来就是想让栾嘉乖一点——再乖一点,乖乖遵从他的意思接受他的所有安排,永远不要脱离他的控制——哪怕是阴沟里的耗子,他想要栾嘉喜欢栾嘉就得喜欢——哪怕栾嘉会受伤、会难过也无所谓。 霍森的手一直在颤抖。 栾嘉察觉了霍森的异样,挣扎着要挣脱霍森的怀抱:“你发烧了,我给你叫医生过来!”以前他怎么不知道霍森是这么赖皮的家伙? 霍森把脑袋埋进栾嘉颈窝。这温暖的温存是那么地让人眷恋。 是他亲手毁掉的。 栾嘉生气了:“霍森!” 霍森像是溺水者抱住了浮木一样,紧紧地收拢手臂,哑声说:“我爱你。” 栾嘉浑身僵直。 霍森和他不一样。他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每天都会把“我喜欢你”“我爱你”挂在嘴边。霍森是个很内敛的人,他很少看到霍森有外露的情绪,更别提从霍森嘴里听到这种直白的情话。可是他刚才听见了,虽然听起来那么地痛苦、那么地僵硬。 “嘉嘉,我爱你。”霍森用沙哑的嗓音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栾嘉一颗心被霍森弄得起起落落,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将压在自己身上的霍森推开,揪住霍森的衣领怒红了脸:“不许再说了!我不明白——我不明白那小孩有多好,好到你让他住进家里,让他插入我们之间!要是我也去找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回来,也当着你的面和他亲密无间——也因为他露出一点儿委屈的表情就对你横眉竖脸,你能接受吗!” 霍森感觉到栾嘉的手也在发颤。 他能接受吗?他当然不能接受。可是他对栾嘉这样的事,却还冠冕堂皇地指责栾嘉“任性”。 他真是天底下最大的混蛋! 霍森哑声说:“我看到他,就想起以前的我。” 霍森把所有隐秘的、可怕的、扭曲的心态都剖开在栾嘉面前。 他曾经被家族排除在外,长到十岁才被接回去。为了不被排斥,他付出比别人多一百倍的努力——努力让自己变成一个“完美”的人。他渴望地位、渴望财富、渴望权势、渴望一切他想要得到的东西,像是阴沟里的耗子渴望吃到桌上那美味的奶酪一样。他如鱼得水地混迹在与无数与自己相同的人之中,从不觉得这样的自己有什么不对。 直到他们相遇。 但是他依然是贪婪的,魔鬼依然蛰伏在他心里,时刻都在伺机而动。 “我害怕你发现我的这一面,”霍森说,“可是又知道你迟早会发现——你迟早会受不了这一切——迟早会离我而去。” 栾嘉睁圆了眼。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无耻的家伙,什么都闷在心里,凭着自己的臆测就定别人的罪,言之凿凿地说什么“迟早会”。不过他不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也觉得霍森会觉得累,会喜欢更听话更懂事的人。 栾嘉松开霍森的衣领站了起来。 霍森心里变得空空荡荡,目光无意识地追逐着栾嘉的身影。 栾嘉走到电话旁打电话让医生过来一趟,挂断电话以后看见霍森正定定地看着他,好像下一刻他就会消失,他要趁这个机会看个够本。栾嘉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生气了,居然连骂人都想不出顺溜的话。他瞪着霍森:“等你病好了再和你算账!” 霍森呆住。 第161章 苗头 袁宁又一次接待了栾嘉。这次栾嘉是拖着行李箱过来的, 见袁宁目瞪口呆, 栾嘉松了松围巾, 亮出白白的牙齿,朝袁宁笑眯起眼:“宁宁, 你还真是直接住到老严这边来了啊!我也要来蹭几天。” 袁宁关心地问:“你和霍森先生真的分开了?” 栾嘉注意到袁宁的称呼,想起章修严对霍森的态度也是这样,虽然一直平和相处, 但始终没进一步深交。章修严二话不说支持他和霍森分手,是因为章修严从一开始就清楚霍森是怎么样的人吧?栾嘉张开手抱住袁宁:“是分开了,我们都需要分开一段时间好好考虑一下。” 霍森病好了以后他就跑了。他本来有好多账要和霍森算, 可一张口又觉得没意思。霍森给了他解释,还把曾经血淋淋的痛处剖开给他看。可他一想到那轻而易举登堂入室的小孩, 就觉得一阵后怕。要是那小孩没有因为有霍森的偏袒就变得贪心呢?要是那小孩真的很乖很乖, 衬得他只会无理取闹任性不堪呢? 虽然人生没有如果可言, 但栾嘉一想到有可能发生的“未来”就觉得心惊胆颤。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们之间存在的问题太多也太严重, 而他们从来没有好好去正视它。 袁宁听出栾嘉的动摇, 知道七年的感情是不可能一下子斩断的。袁宁伸手回抱栾嘉:“那你先在我们这边住几天吧!” 栾嘉说:“当然。我准备来首都这边和你们一起玩了,先找房子, 再弄个写字楼, 把公司弄过来。”栾嘉一把勾住袁宁的脖子, “以后遇到什么事就报你栾哥我的名字,我罩着你!” 袁宁:“……” 这时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回来的自然是章修严。见栾嘉和袁宁勾肩搭背地说着话,章修严忍着没上前把他们分开, 开口问:“没分成?”底下的人把那边的情况报回来,他就知道栾嘉会变卦。 霍森那个人太了解栾嘉,表现出什么都不要的姿态,明摆着是想要让栾嘉心软。和霍森比起来栾嘉实在太稚嫩了,那股子决心只要对上霍森就会溃不成军,被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栾嘉对上章修严洞明一切的眼神,目光有些闪烁,不太敢看章修严。是他自己提出要分手的,章修严也支持他,可事到临头他又动摇了,觉得还没到那程度。他要是章修严,指不定会恨铁不成钢地骂他个狗血淋头。 栾嘉信口胡扯:“怎么可能!他抱着我痛哭流涕,求我原谅他一次。我还是冷酷无情地推开了他,让他别再纠缠我,就算他跪着求我我也不会再看他一眼!唉,我摆脱他以后赶紧过来投奔你,免得他继续来烦我!” “不错,”章修严客观评价,“精神挺好,不像前几天那样半死不活。” “……” 栾嘉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揉了揉脸,说道:“我知道我这样挺没出息。我本来想着这次痛痛快快地结束,抛开以前的一切大步往前走。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找个别的能共度一生的人,开开心心快快活活地过日子。”栾嘉抬起头,有一缕头发微微翘起,“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我今年不是挺忙的吗,也认识了挺多新朋友,好几次都和他吵了起来,觉得他管我管得太严了,什么都要拦着……” 章修严和袁宁都没说话。 “后来那小孩来了,我们就吵得更厉害了。”栾嘉说,“我一直依赖他,从来没想过他也会不安。我听他说起他以前的事,心里挺害怕的,这回要不是他理亏在先,我又一直没发现他的不对劲,指不定他就给我来个囚禁什么的。那我肯定得把他踹了,有多远踹多远,我可怕疼了。” 章修严的神色凝重起来。栾嘉的语气很轻松,但章修严却不认为栾嘉是在开玩笑。和霍森朝夕相处了七年的是栾嘉,没有人比栾嘉更了解霍森。 章修严也看得出霍森是什么样的人。没有人天生就是完美的,而想要“后天完美”也难得很,必然要有超乎常人的自制力。而克制和忍耐这种东西,有时候是会反弹的——要表现得处处完美,心底必然压抑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暗流! “但是你现在舍不得?”章修严拧起眉。 “七年啊,我们在一起七年了。我们连呼吸都是连在一块的,永远打断骨头连着筋。”栾嘉深吸一口气,“他已经在改了,他这些年一直在改。是我忽略了他的不安……这一次,我还是想试试。”试试去了解真正的霍森,试试去解开霍森心里的结,试试再为他们的未来努力一下。 他们住了七年的地方他不会再回去了。章修严和袁宁都在首都,他也准备到首都来发展。要是霍森也有同样的决心,一定会跟着他过来。 陌生的城市,全新的开始,过去的一切都是可以抛开的。以前都是霍森帮他改掉那些乱七八糟的坏习惯,这一次他帮霍森改!他就不信了,他们相处的这么多年,还比不过小小的阴影! “你心里有数就好。”章修严很平静,没有劝说什么,和前几天支持栾嘉分手时的态度一样。 栾嘉一乐。他说:“老严,我真怀疑有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你变脸。”栾嘉边说边搂住袁宁,“宁宁你可别整天和你大哥凑一块,要不然以后找不到老婆的!” 章修严:“……” 章修严面无表情地抬起手,啪地打在栾嘉的手背上。他早就看这每次都对袁宁动手动脚的家伙不顺眼了,这要不是自己相识十几二十年的朋友,他非把他赶出去不可。 栾嘉吃痛地把手收了回去,瞪着突然动起手来的章修严。 章修严说:“宁宁能不能找到老婆也不用你来操心。” 栾嘉说:“当然,我可不是为宁宁操心!宁宁到哪都那么受欢迎,从小到大想和宁宁结婚的人都能绕地球几圈了,我还用担心他找不到老婆?”栾嘉一脸关切,“在找不到老婆这件事情上,我担心的只有老严你啊!” 袁宁:“……” 章修严看了栾嘉一眼,转头注视着袁宁。 袁宁见章修严定定地望着自己,心怦怦直跳。他们的事当然不会广而告之,毕竟社会上对同性恋还是很不宽容的,他们之间的关系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他们连栾嘉也没有说。大哥这样看着他,是想把他们的关系告诉栾嘉吧? 袁宁耳朵微微泛红,勇敢地伸手搂住了章修严的脖子,当着栾嘉的面亲了章修严一口。 栾嘉目瞪口呆。 他结结巴巴:“你……你、你们……” 章修严从容自若地坐到袁宁身边:“这半年事多,你又忙,一直没机会和你说。” 栾嘉心里那点儿纠结和挣扎被袁宁的那一亲弄得灰飞烟灭,一点影儿都没了。听章修严镇定无比地承认他们的关系,栾嘉久久说不出半句话来。 “你们是兄弟啊!”栾嘉还是没法缓过神来。 “不是亲的。”章修严强调。 是的,袁宁不是亲生的。一切都早有迹象。从一开始章修严对袁宁就是不同的,至少在袁宁到张家之前,栾嘉从来没在章修严脸上看到过那么多情绪,恼怒,喜悦,牵挂。如果说在袁宁出现之前章修严是一个完美的机器,那么在袁宁出现之后这机器就活了过来,像是突然找回了自己的灵魂。 从小到大他们都这么亲近。 不,这几年不是。栾嘉蓦然想起这些年来两个人之间怪异的疏离,明明在他面前袁宁还是常常问起章修严的事,而章修严也不时地从他这里询问袁宁的消息,可是他们见面的次数很少,更是没有袁宁小时候那种亲密无间。 是因为发现了自己心里那种不正常的感情吗? 那种不应该属于兄弟的感情…… 以章修严那脾气,肯定忍到天荒地老都不会主动说出口。袁宁那么乖巧懂事的人,要把心里的喜欢说出口,这几年来经历了多少挣扎? 栾嘉愣愣地回想着袁宁和章修严这些年以来的种种。他被自己的想象弄得有点难过,用力抱住袁宁,非常同情地说:“宁宁你很辛苦吧!喜欢这么个榆木疙瘩,肯定辛苦死了!连跟我坦白都要你主动,平时你肯定憋得很难受!” 袁宁:“……………………” 章修严说:“信不信我把你扔出去?” 栾嘉是为数不多的不惧章修严威严的人,他抱住袁宁不撒手,明摆着有恃无恐:“有宁宁在,你不敢扔我。”栾嘉把脑袋埋在袁宁颈边,“我这儿正闹分手呢,你们居然在这时候告诉我你们在一起的事!一点都不照顾我的感受!” 袁宁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不由有点儿愧疚。 栾嘉抬起头一瞅,瞧见袁宁脸上的悔意。真是便宜了老严啊!栾嘉以前就很想把袁宁抢回家当自己弟弟,见章修严毫无愧意地坐在一边睨着自己,栾嘉也不闹了,认真地问:“你们是玩真的?要是伯父伯母他们发现了的话——” “他们已经知道了。”章修严说。 栾嘉愕然地看着他们。 “我们上次回去和他们坦白了。”章修严把袁宁拎到自己另一侧,不让栾嘉继续把袁宁当成人形抱枕揉来抱去,“爸妈都同意了。” 栾嘉嘴巴张了又合,最终只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话来:“真好。” 看到章修严和袁宁,他莫名地又对本来不太确定的未来充满信心。章修严和袁宁连章先生都敢去面对,甚至还说服章先生他们接受他们的关系! “我们也会越来越好。”栾嘉坚定地说。 叮铃铃—— 一旁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袁宁离电话最近,拿起电话接通。 居然是在华东省那边调查疫苗事件的赵诚。 “宁宁,我查到了一些人头上。”赵诚的声音有着浓浓的疲惫,“这事恐怕要不了了之了。他们的来头可真不小……” 作者有话要说: 大哥:整天在宁宁面前说我性冷淡找不到老婆是几个意思? 宁宁:……_(:з」∠)_ 第162章 靠山 “我在机场了, 过来再说。”赵诚说完就挂断电话。火车太慢, 正巧最接近的航班又能买上票, 赵诚选择飞往首都。一直到半倚在椅背上,赵诚还是缓不过劲来。 袁宁和章先生打了招呼,章先生就暗中派了些人来协助他。因为不知道背后到底是什么人,一切调查都是秘密进行的。顺藤摸瓜查出那疫苗生产企业后面的庞然大物,赵诚倒吸一口气, 拜托章先生的人照顾好方家姥爷和江医生他们,自己去和袁宁、章修严会合。 袁宁有种不祥的预感。在赵诚往首都赶这段时间,袁宁想起了被自己搁置的事情:“大哥, 我有件事想和你说。”本来那天从廉先生那回来他就准备和章修严说的,结果被栾嘉的事情一闹又没来得及开口, 后面他回了学校,章修严要跟进栾嘉的事, 根本没机会详谈。 栾嘉见袁宁满脸认真,主动说:“你们聊, 我去补个觉!一大早就拖着行李出门, 困死我了。”他不爱掺和太复杂的事,偏偏章家又是最复杂的那种家庭!从小到大除了章修严主动给他提供一些信息, 栾嘉从来不会因为好奇而去深入探究。 客厅里只剩下袁宁和章修严。 袁宁犹豫片刻, 把廉先生的话都告诉章修严。 章修严只知道袁宁回来后去见了廉先生, 根本不知道袁宁是去问廉先生关于玉佩的事。听了袁宁的话,章修严手微微一顿,神色渐渐沉凝。想到那被称为“韩老拗”的韩老爷子,章修严心猛跳了两下,伸手握住袁宁的手:“你知道韩家老大是怎么离家的吗?” 袁宁一愣,不明白章修严为什么突然提这个。他老实地摇摇头。他对首都这些大家族的秘辛一点都不了解。 “因为他不愿意服从韩老的安排。”章修严对韩家发生的一切也并不那么清楚,只能说,“不管是工作上还是婚姻上都这样,所以韩老不让韩家老大回家,韩家老大也不愿回家。据说韩家老大曾经喜欢一个人,被韩老强硬地拆散,在执行任务的时候牺牲了。” 袁宁睁大眼。 他想起在韩家见过的那个充满威严的老者。韩老看起来确实不近人情,嘴角仿佛永远都往下撇,神色冷峻得叫人暗暗发憷。 章修严说:“还有黎雁秋的母亲。当初黎雁秋母亲爱上黎雁秋父亲那个花花公子,韩家本来是不乐意的,结果黎雁秋母亲和对方珠胎暗结,韩老觉得丢人,只能同意了他们的婚事。只是对黎家一直都不冷不热,连带对黎雁秋母亲也不再多管,弄得黎雁秋父亲越发浪荡。” 袁宁听明白了,韩老那个人是不容忤逆的,不管你是亲儿子还是养女,都得按照他的安排来,要不然一切你都自己扛着。袁宁倒是不怕自己扛着,他只怕韩老像对待韩家老大他们一样,把章修严给扔去危险的地方! 袁宁说:“那我不去找他们了。”就连廉先生这种与韩家往来密切的人都以为韩家女儿找了回来,外人就更不用说了。韩家已经有一个女儿,凭空冒出个外孙来算什么? 章修严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他抓住袁宁的手,说道:“虽然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韩家是个庞然大物,但如果你想要认回真正的亲人,我会陪你去把一切弄清楚。” “我有很多真正的亲人了。”袁宁说,“袁波他们是,姥爷他们是,父亲他们也是。我不需要更多了。” 章修严伸手抱住袁宁,亲了亲袁宁的额头。 赵诚很快找了过来。比起上次见面,赵诚憔悴了很多。他有点沉默,攥着手里的资料好一会儿,才拿出其中一叠,对袁宁和章修严说:“这是其中一些问题疫苗导致的事故,可能还不是齐全的,但也已经有这么多。而且疫苗不仅流入华东省,还有其他省份。”他把资料递给袁宁两人,揉了揉眉心,“分开来看只是一起起不起眼的意外,可对于这些家庭来说,出事的是他们家里的孩子啊——甚至是唯一的孩子!” 赵诚有点激动。他从开始工作以来就在报道医疗方面的事,想方设法想将自己了解的东西——治疗方法、调理方法、医疗陷阱等等,通过各种报道告知更多的人,让他们不再重蹈他们家当初那种有病不自知、能自救而不自救的覆辙! 可是这些人却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把那么多人的生死置诸度外。很多因此而出意外的都是很小的孩子,他们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就被这些腌臜的家伙夺走了生命! 他们是杀人犯。 而让这些杀人犯有恃无恐的是他们背靠的靠山。 即使一切水落石出,顶多也只会处理几个替罪羊。背后的人不管真不知情还是假不知情,都不会被这点“小事”动摇——毕竟不是他们真正经手的。 赵诚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幸运在于他初出茅庐就与章家走得近,一路上没遇到太多挫折与磕碰;不幸在于他一入行就碰上章家,棱角始终没被磨平,学不会许多同行早已融会贯通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赵诚说出自己查出的结果:“那个疫苗生产企业是鹤华省的,公司老板姓李,是鹤华省一把手的近亲,公司大部分获益都归鹤华省一把手所有。鹤华省技术更新快,是重要的药物生产基地。所以那位一把手手底下除了这个疫苗生产企业之外,还有一连串的药企。因为我们在华中省,所以没能深入调查,但我们从拿到手上的证据来看这些药企也有问题。”赵诚深吸一口气,“他们背后的人首都李家,就是和首都韩家有姻亲关系的那个李家。” 李家! 袁宁心突突直跳。光是李家已经是个了不得的大靠山,再加上个韩家,怪不得赵诚会叹气。赵诚固然嫉恶如仇,可嫉恶如仇的同时也要为章家考虑。他看着赵诚坚毅的面庞,知道赵诚没去找章先生而是来找他们,约莫是打算不经过章家直接和韩李两家对上。 记者手上最大的武器就是他的笔杆子。 赵诚是个很有文人脾性的人。这件事他不愿意坐视不管,但也不想让章家和韩李两家对上!所以赵诚肯定准备去找他老师——《华夏日报》的主编,希望能在这份影响力最大的报刊上刊登这一切,借助《华夏日报》逼迫李家做出处理! 袁宁想到温婉柔和的李女士,心里有些茫然。那么温柔的人,也曾经庇护那些心如蛇蝎、只图利益的家伙吗?袁宁悄然抓住章修严的手,手掌微微抖了抖,坚定地说:“赵哥你先别急,我们肯定会管到底!” “我是想让你们不要管了。”赵诚果然开口,“事到如今只能扩大影响,让更多人知道这一切。即使不能让背后的人伤筋动骨,至少也要让他们把明面上的人处理掉,停止这种恶劣的勾当!” 章修严说:“这样也许会激化矛盾,反倒让他们为了家族、为了脸面出面保人。” 赵诚沉默。 章修严说的情况也是有可能发生的。可是难道谁都不去揭发,李家就会处理吗?他们有可能对底下的人做了什么一无所知,也有可能什么都知道却依然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们带来的利益。 如果没有人不留情面地把一切在他们面前剖开,他们会管吗? 三个人都安静下来。 他们现在的问题就是,谁去当到韩家、李家面前揭开那一切的人?事实上不管是赵诚直接对外披露,还是章修严找上门,都代表着章家插手其中。 也许李家会迫于形势处理一些人,可等他们腾出手来必然会调转枪口对准章家。想从老虎嘴上拔毛可没那么容易! 袁宁说:“我去说。” 章修严和赵诚齐齐看着袁宁。 袁宁说:“事情本来就因我而起。是我发现的,也是我去接触江医生的。我年纪小,不懂事,也不懂什么叫适可而止——既然我知道了,当然不会不管。所以由我去说。廉先生与韩家有交情,这个月他还要去给……韩老夫人送药,我等会儿就去廉先生那边取药,然后去拜访韩家,先把这事和韩老爷子说一说。如果他愿意出面,李家肯定会好好收拾底下的人。” 赵诚也听说了韩老爷子整顿韩家上下的事,知道那位老爷子是位雷厉风行的人物。家族强盛了,底下什么人都会有,这种腌臜事哪家都可能揪出一点,能出个“整顿”作为结果已经很不错了。 要是袁宁登门说了,韩老爷子却不愿意管这事,或者韩家应了李家那边却没动静,他还是可以走老师那条路。 赵诚说:“好,我们一起出门,路上我给你整理一些材料让你带上。” 章修严忧心地看着袁宁。 赵诚不知道,他刚才却知道了——袁宁很可能是韩家的外孙。若是这次去韩家说不动韩老爷子,反而与韩老爷子交恶,那袁宁怎么办? 袁宁对上章修严满含担忧的双眼,伸手抱住章修严,说:“大哥你别担心,我有分寸的。如果韩老爷子不愿意管,还有大哥和父亲在呢!” 只要韩家不帮着李家来对付他们,单单是李家的话章家还不需要太忌惮! 章修严顿了顿,轻轻回抱袁宁一下才让袁宁和赵诚一起出门。 第163章 疑窦 一行行行道树挺拔地站在路旁, 枝桠上堆着层层积雪, 有些结成了冰棱, 看得人一激灵,脑袋都跟着冻了一下。袁宁下了车, 心情复杂地望着自己第二次踏足的宅院。 韩老爷子不在家,要中午才回来。袁宁带着药去见李女士。比起上次见面,李女士看起来精神了很多, 衣着也比上次要正式,像是刚见过宾客。 袁宁还没走近,远远就看见李女士脸上带着笑, 问旁边的佣人点心准备好没有,茶要现泡, 所以只煮着水。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忍不住转头催促身旁的人:“苏婶, 你去看看那孩子有没有来。别外头的人认不出来,把他给挡在外面了……这天气多冷啊, 下着雪呢, 冻久了会生病的。” 那“苏婶”说道:“您就放心吧,老爷子带出来的人哪会出这样的篓子。那孩子一到肯定会立刻被领过来。” “我心里不安宁。”李女士说, “你帮我看看我头发乱不乱?我衣领有没有翻好?我穿成这样, 会不会有点怪?要不去把衣服换了……” 苏婶照顾李女士许多年了, 还是第一次看到李女士这么紧张,不知道的人说不定会以为她要见的是最高首长呢!苏婶说:“没乱没乱,这样穿可好看——啊, 那孩子到了。他穿得不多,不过年轻人身体好,看着就精神,而且还裹着围巾,暖呼呼的,不会冻着。” 李女士起身就要上前,着急之下踢到了旁边的凳子,脚趾头钻心地疼。她眼前灰茫茫一片,心里有点难过。她真是没用…… 一只暖和的手掌抓住了她的手,把她领回桌边坐下。 李女士鼻头一涩,面上却努力维持着平和的表象:“这么快就到了?阿廉才刚打电话过来没多久。坐,”她转向桌子那边,“我叫人做了些点心,你看看喜不喜欢。” 袁宁一愣,瞧见桌上那些照着小孩子口味来准备的点心,才知道李女士是在等着自己。 袁宁说:“水云间离这边不远。”袁宁把药递给旁边的苏婶,没拒绝李女士的好意,分别尝了几块点心,夸道,“味道真不错!” 李女士眉开眼笑:“喜欢就好。等下我叫人多做一些,你带回去吃。” 袁宁一怔,下意识地拒绝:“不用了……” 李女士说:“要的,要的。”她抓着袁宁的手,又叹起气来,“不过我知道你想吃什么都有……” 袁宁微微愣怔。 李女士说:“听阿廉说你有事要找老头子,是要紧事吗?是要紧事的话我把他叫回来,”李女士拍着袁宁手背,“别看他长得凶了点,其实他这人是很讲道理的。” 正说着,苏婶走过来告诉李女士韩老爷子回来了。 李女士不舍地说:“要不要我陪着你一起去?” 袁宁犹豫了一下,礼貌地说:“不用,谢谢李奶奶。我和韩老说完话再来陪您聊天。”李女士被韩老爷子保护得很好,他不确定要是自己先把事情捅到李女士这里会不会惹恼韩老爷子。 得了袁宁这句话,李女士才松开袁宁的手,站在原地“目送”袁宁上楼。直至苏婶说袁宁已经进了韩老爷子书房,李女士才坐回桌边,一动不动地等着袁宁回来,像是听了先生嘱咐的乖学生。 袁宁没注意到自己离开后李女士的异常,他敲开了韩老爷子的门,有种小时候面对章先生时的紧张。见韩老爷子正摘下帽子挂在一旁,袁宁礼貌地问好:“韩老爷子您好。” 韩老爷子转头打量着袁宁,想到袁宁与韩闯长得相像,不由多看了几眼。是挺像,但脾气比韩闯软和,一看就知道是个性格柔软的孩子,难怪妻子会喜欢。 因为李女士特意去和袁宁吃了次饭,韩老爷子特意跟黎雁秋了解过袁宁是什么样的人。自从知道这孩子不仅多才多艺,待人处事也很有章法,心里便多了几分喜爱。韩老爷子坐到书桌前,招呼袁宁:“坐下说话。” 外人都说韩老爷子有着又冷又硬的臭脾气,这难得的和气让袁宁愣了一下,乖乖坐到韩老爷子面前,主动开口:“我来是想和您说说我在华东省那边遇到的事。” 韩老爷子颔首,让袁宁接着往下说。 袁宁从上次去接方家姥爷说起,然后提及这次方家舅舅和江医生受伤,最后才缓缓道出赵诚的调查结果。 韩老爷子原本耐心地听着,等到涉及李家时他的脸色渐渐变了。见袁宁眼神澄澈宁定,不急不缓地把话说完后静静地与自己对视,韩老爷子脸色发沉:“这是李家的事,不是韩家的事。” 袁宁没想到韩老爷子竟会这么说。他拧起眉,不知该怎么接话。 韩老爷子咳嗽了一声,转开脸去,平复好呼吸才转回来,眼神凛如寒冰,直直地扫向袁宁:“你是担心我会当他们的保护伞?” 袁宁看出韩老爷子的愠怒,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韩老爷子把袁宁的想法看得一清二楚。这样的事不是袁宁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能查出来的,章家必然有插手。而这次章修严不出面,由袁宁登门来说,无非是怕他会对章家发难。 袁宁怔住。他顿了一下,开口说:“对,我确实害怕您会生气。上次大哥已经为我来找过您,我怕大哥再来一次您会认为章家故意在针对您……”袁宁认真地说出自己的考虑,“父亲和大哥他们从来不让我接触太复杂的事,而我今年才到首都念书,对首都这边的事并不是特别了解。若不是廉先生让我过来送药,我是不可能接触到您和韩家的。所以我是在用我浅薄的见识在揣测您可能会有的反应,觉得您可能会因为姻亲关系而庇护李家人——就像上次我觉得您可能会庇护韩盛一样。” 袁宁坦率地承认了,韩老爷子倒有些意外。他再一次仔细地打量着袁宁,对上袁宁那明亮到灼人的眼睛。比起家里那些见到他就跟老鼠见到猫的家伙相比,这孩子胆子可真不小! 韩老爷子说:“你现在不怕了?” “当然怕。”袁宁说,“可有些事情是再害怕都要做的。” 韩老爷子叹息着说:“章老弟运气可真好。”亲孙子有出息,儿子收养回来的孙子也这么出色——现在敢这样来和他说话的人能有几个? 正是因为很多人都不敢来他面前说话,他才会变得眼瞎目盲,连底下的人一直扯着自己的大旗去为非作歹都不知道。 韩老爷子说:“你说的那位一把手是你李奶奶的侄子,我见过,书读得好,办事能力也不错,虽然比不过他大哥,但在他们这一代也算是比较有出息的一个。” 袁宁安静地听着。 “鹤华省经济发展得好,很多新技术都被那边拿下了。”韩老爷子说,“我也一两年没见过他了,没想到他会被繁华迷了眼。但是,即使是韩家自己人,我也不一定晓得他们到底有没有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更别说那只是你李奶奶的娘家。” 袁宁一怔,点点头。 “上一次你廉先生让你上我们家来,是希望你不会因为韩盛的事和我们起矛盾。”韩老爷子望着袁宁,“你大哥来过以后我把该处理的人全部处理掉,也反省了自己这些年来的松懈与错误。可是即使是这样,你心里还是不满意,你李奶奶很喜欢你,但你知道这里是韩家以后就不愿再和她亲近——见到我后更是恨不得避而远之。” 心里的想法被韩老爷子当面点了出来,袁宁愣愣地听着,不知该怎么开口才对。 “你这样对你李奶奶不公平,”韩老爷子说,“你想想,你们章家老大做了什么,难道我还会算到你头上吗?你朋友会因为你是他侄子就疏远你吗?你李奶奶眼睛不行,我尽量不让她接触外面的事,就像你父亲、你大哥为了保护你而不让你接触太复杂的东西一样。你还能自己出去见识外面的一切,你李奶奶连出门都少,你不能要求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处理好。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袁宁只能点头:“您说得对。” “我保证不会包庇任何罪有应得的人,更不会包庇把人命当儿戏的畜生——”韩老爷子说,“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你们以前问过你父亲,就不会担心这一点。” 袁宁有些羞惭:“对不起,我不该怀疑您。” “所以上次你说春天的时候带你李奶奶去你的牧场那边去,”韩老爷子望着袁宁,“现在这话还算数吗?” 袁宁明白了,韩老爷子和他解释这么多、对他和颜悦色,都是为了李女士。 袁宁认真地回答:“当然算数。” 韩老爷子得了袁宁的保证,便让袁宁去和李女士说话,自己起身走到电话前,对着电话出了一会儿神,才拨了李家的号码。 等放下电话后,韩老爷子走到外头往客厅那边看。 虽然袁宁两次登门都是要他清理门户,但他一点都不生气,反而莫名地欣赏起这孩子来。 当年他还是这么大点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脾气,眼睛里容不下半颗沙子,要是对方品行不行,即使对方来头再大也不服气,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得不到想要的结果就死磕到底,渐渐得了个“韩老拗”的名头…… 韩老爷子远远望着妻子脸上欢喜的笑,在心里叹了口气。也许他以前真的做错了,该让妻子多接触一下外面的人和事,而不是把妻子护得严严实实。 李女士和袁宁聊了许久,才依依不舍地送袁宁出门。直至袁宁走远了,她才上楼找到韩老爷子,开口问:“老头子,这孩子是为了什么事来找你的?” 韩老爷子犹豫了一下,没再瞒着,把袁宁说的事转述给李女士。 李女士听得心都提了起来,等韩老爷子说完了,她抓住韩老爷子的手,紧张地问:“你没对他发火吧?他什么都不晓得,以为你会包庇我那侄子也人之常情,你可别生他的气……” 韩老爷子觉得李女士这话说得有些奇怪。以李女士的性情,听到李家人做了那样的事应该会先问他怎么去处理才对。眼下李女士满脸关切,担忧的竟是他会不会对袁宁发火。 只有真的很喜欢袁宁那孩子才会这样。 可是她和袁宁加起来才见了三面而已! 韩老爷子握住李女士的手,说:“在我心里我就是那样的人吗?那孩子愿意先来和我提,而不是越过我直接把事情闹开,就表明他还是相信我的。”他深深地皱着眉头,一时忘了刚才那种怪异的感觉,“这事人命攸关,不能不了了之,我先看看你们家那边怎么处理,要是他们不处理,就由我来出面。那些有问题的药物和疫苗,得早些追回才是……” 李女士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说:“你可一定要好好跟进。”说完李女士还是不太放心,怕袁宁刚才和韩老爷子起了冲突,“你真的没生他的气?” “我怎么会生气?有人肯跟我说这样的话,我高兴还来不及。”韩老爷子向李女士再三保证,并提起袁宁答应开春陪她一起去牧场,李女士才安心地去休息。 韩老爷子眉头始终没舒展开。他叫人去找来苏婶,问起李女士的事情。苏婶说:“我也觉得很吃惊,老夫人真的很喜欢那孩子,听到廉先生说那孩子会过来就高兴得不得了,衣服都换了两套,一直坐在那里等着。那孩子来和你说话时整个人都魂不守舍,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老夫人这样呢!” 韩老爷子从苏婶的话里听出了李女士的异常之处,知道刚才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把苏婶打发出去,又把黎雁秋上次送来的档案拿出来,反反复复地看了几遍,想知道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东西。 左看右看,韩老爷子还是没瞧出有哪里不对。他想了想,打了个电话到章先生那边。 章先生微微讶异:“韩老?” “你教出来的两个好儿子,”韩老爷子一开口就笑骂,“一个两个都敢上门来找我兴师问罪了。” 章先生立刻反驳:“这可不是我教的。那两孩子一个从小就有自己的主意,另一个一直爱跟在他大哥屁股后面跑。”他语气诚恳之中又透着难掩的骄傲,“如果他们惹您生气了,您尽管替我骂骂他们。” “他们都很好。”韩老爷子顿了顿,提起开春准备去华中省一趟的事情,“你们家袁宁答应了,明年开春要带他李奶奶去牧场那边玩,我也会跟着。这些年你们那边发展得很好,我也该去看看了,免得人人都觉得我这把老骨头已经生锈。” 章先生心头一跳。 韩老爷子这样的人物到华中省来,必然会牵动很多方面! 韩家如今的境况大家都看在眼里,要是再不出个能扛事的人,韩老爷子一去韩家说不定就要衰败了—— 可韩老爷子还在!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要有韩老爷子在世一天,韩家的影响力就不会小。 没想到袁宁才刚到首都小半年,又把韩老爷子给引到华中省来了。而且听韩老爷子的语气,对袁宁好像还挺喜欢的。 章先生对这种事几乎已经习以为常。他没有把机会往外推的习惯,诚挚地说道:“我们静候您的到来。” 韩老爷子叹了口气,又夸道:“你收养的两个孩子都这么有出息。尤其是这个小的,看着绵软,实际上胆子大得很。” 想到不久前抱着自己哭个不停,却还是坚持要和章修严在一起的袁宁,章先生对韩老爷子这个评价非常赞同。可不是胆子大吗? 章先生叹着气说:“我也挺头疼。我们虽然很少让他接触正事,他却总能碰上这样或那样的意外。” 章先生的语气明明是无奈的,韩老爷子却莫名地听出了几分自豪。 想到自家接二连三地出现需要“清理”的败类,韩老爷子也没心思再试探下去,很快结束了与章先生的通话。 听章先生那骄傲的语气就知道那孩子是真的很讨人喜欢,妻子会那么喜欢也很正常。韩老爷子这样想着,也就放下了心中的疑虑继续处理底下送过来的事务。 袁宁回到家,与章修严、赵诚说出韩老爷子的态度。章修严和赵诚都松了一口气。 章修严说:“这样最好。” 赵诚点头:“我来继续跟进。”他顿了顿,“虽然韩老答应要处理,但报道还是要的,这是和健康安全有关的,群众有知情的权利。” 疫苗的事告一段落,袁宁这段时间起起落落的心放回了原处,晚上终于安安稳稳地睡了个好觉。 天快要发亮的时候,袁宁隐约听到一声叹息。袁宁一愣,懵懵懂懂地往前走了一段路,瞧见了“梦里”那摆着棋盘的宅院。 那虚影安安静静地坐在石桌前,莹莹亮亮的光芒洒落在院落之中,竟让那虚影有种快要实质化的感觉。袁宁关心地问:“您不开心吗?” 那虚影明明并不清晰,视线却像是是定在袁宁身上一样。袁宁继续问:“为什么呢?我可以帮上什么忙吗?” 虚影轻轻敲了敲石桌,像是示意袁宁好好看看棋局。 棋盘上又出现了最开始的残局。 袁宁不是很理解。他认真想了想,蓦然回忆起了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不安宁。他说:“您的意思是您也经历过这样的事,觉得古往今来都有同样的事情,让您觉得有点失望——是这样吗?” 虚影没再动,只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入定了似的。 袁宁说:“一开始我也觉得挺难过的,”他思考了一下,“从韩盛那次开始我就有这样的感觉。但是现在这样的结果,比我和大哥他们担心会出现的结果要好很多了。大哥跟我说,现在很多制度都还很不健全,大家都想把经济往上冲,其他方面没来得及兼顾。要是认真去看的话,简直就像一个瘸了腿的人在拼命往前跑——因为心里急,谁都没去想把瘸了的腿治好会跑得更稳更快。而现在各种问题和各种弊端逐渐浮出水面,很多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您不要难过,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虚影定定地凝视着袁宁。 袁宁把棋盘上的残局收拾掉,对虚影说:“我差不多要参加冬季赛的决赛了,你能再陪我练习一次吗?” 虚影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才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袁宁认认真真地和虚影对局。 章修严站在宅院之外听着里面的动静,见里面只剩下落子的声音,没有进去打扰,而是绕着泉水流成的小河信步闲行。 小黑和小白虎一左一右地跟在章修严后面往前走。绕过了宅院,就是一望无际的良田。田里的作物绿油油的,瞧不出种的是什么,但充满了生机。右岸是蔚然成荫的绿树,左岸是成片的绿苗,章修严这些天的疲惫一扫而空。 人参宝宝原本在石岸边摸鱼玩,远远见章修严领着小黑和小白虎过来了,吓了一跳,躲到庄稼里伸出一颗颗小脑袋偷看。 章修严不太会和这种完全不符合科学原理的小生物相处,只能硬梆梆地夸了一句:“要管着这么多庄稼,辛苦你们了。” 人参宝宝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胆子都大了起来,蹦蹦跳跳地跑出来,高高兴兴地对章修严说:“不辛苦!不辛苦!”它们左看看右看看,没看见袁宁,不由说,“宁宁呢!宁宁呢!” “宁宁在练习下棋。”章修严说,“他马上要参加决赛了,最近事情太多,他都没怎么练习。” “决赛!”人参宝宝们兴高采烈,“会赢!” 章修严说:“对,会赢。” 人参宝宝们更兴奋了:“赢了!亲!”它们边说边演示着“亲”是什么意思,你亲亲我的脸颊,我也亲亲你的脸颊。闹腾了半天,人参宝宝们又和章修严强调,“赢了,亲!” 章修严:“……” 这算不算把小孩养歪了? 第164章 归来 冬季赛决赛和期末都近在眼前, 袁宁的生活再度忙碌起来。这节骨眼上, 学生会又迎来换届选举, 袁宁好歹是学生会的挂名成员,这么重要的场合自然不能缺席。 校学生会是个金字塔, 大一新生一般呆在金字塔最底层。而金字塔的最底层又分成新的小金字塔,作为站在小金字塔尖尖的人,宋星辰是新一届学生会成员中比较有名的。袁宁作为“宋系”, 位置挨着郝小岚,身边都是熟人,袁宁一一打了招呼, 便安静地坐着不再说话。 黎雁秋是候选人之一,他路过袁宁面前时朝袁宁笑了笑, 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做发言准备。 宋星辰一顿, 转过头看了袁宁两眼, 越过郝小岚和袁宁说话:“宁宁你准备投黎学长吗?” 袁宁愣了愣,点头说:“嗯。”他话一出口, 周围人的神色就变得有点微妙。袁宁意识到自己可能和宋星辰他们选了不同的人, “你们准备选谁呢?” 宋星辰还没说话,另一个候选人就入场了。 另一个候选人和黎雁秋一样是大二的学生, 叫于朗然。他脸上带着笑, 像个邻家大男孩一样随和, 外套里面甚至还穿着没换下的球衣,隐约可以瞧见底下结实的肌肉。他路过宋星辰和郝小岚面前时咧齿一笑,露出在灯光下亮白亮白的牙齿:“哟, 宋宋和小岚坐在这啊!”他的目光又落到袁宁身上,“这是小岚经常挂在嘴边的宁宁吧?” 宋宋?袁宁瞄了一本正经的宋星辰一眼,觉得这称呼有点可爱。他乖乖问好:“学长好!” 于朗然“哎”地应了一声,颇为高兴:“你的名字听得我耳朵都起茧了,偏偏每次都见不着你,这回可算见到了!”他笑嘻嘻地拉票,“你也是有投票权的人啊,等一下给我投一票?” 袁宁有点不好意思:“我想投给黎学长。”他看得出于朗然和宋星辰他们关系不错,性格看起来也积极开朗,应该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没关系!”于朗然张手就给了袁宁一个拥抱,“放心,你长得这么可爱,我当上会长也不会因为你不给我投票就给你小鞋穿的!” 袁宁:“……” 说来也巧,袁宁和于朗然也算是一个部门的,可每次部门例会不是于朗然要去参加篮球比赛就是袁宁有事请了假,两个人竟没正式打个照面。 见过了于朗然,袁宁就明白过来:“你们都准备选于学长吗?”比起给人一种莫名距离感的黎雁秋,于朗然显然更具亲和力。 宋星辰和郝小岚都点头。 袁宁没太在意。哪怕是他和大哥,有时也会有不同的见解和选择,在他看来这样的投票更不至于影响到什么。他继续坐在郝小岚旁边等着投票开始。 于朗然和黎雁秋关系不错,走过去后还给了黎雁秋一个大大的拥抱。就在主持人宣布换届选举开始时,突然被人叫了下去,接着候选席位上多了一张椅子。 第三个候选人出现在正在交谈的黎雁秋和于朗然一侧。 黎雁秋讶异:“小闯?” 韩闯说:“好像挺好玩的,我也来试试。”他的目光落在于朗然身上,像是看见猎物的恶狼,随时有可能冲上去扑杀对方。 于朗然头皮一麻。他好像没得罪这位祖宗吧?想到这位祖宗的种种光辉事迹,于朗然有种当场退选的冲动。 黎雁秋眉头微微皱起。 韩闯收回落在于朗然身上的视线,目光转回黎雁秋俊秀的脸庞上:“你不是总说我不上进吗?我现在想上进了,你不高兴?” “没有。”黎雁秋笑了起来,“我很高兴。”虽然不知道韩闯为什么突然成了候选人,不过韩闯难得想做点事,黎雁秋当然会支持。他知道韩闯哪怕一句话都不说,也会有很多人会把票投给韩闯——毕竟这位可是远近闻名的韩家小霸王。所谓“一力降十会”,说的就是这样的,你考虑再多、算计再多,在绝对的优势面前也只有被压倒的份。 宋星辰也没料到韩闯突然变成了候选人。他叹着气说:“看来于学长这次有点悬。” 就如宋星辰、黎雁秋预料的那样,韩闯一露脸就让不少人改了主意,把票投给了他。到最后票数一统计好,黎雁秋和于朗然平分秋色,韩闯则遥遥领先! 相比起来,接下来其他职位的投票就平静许多,黎雁秋和于朗然都保住了副会长的位置,剩下几个职位的人袁宁都不太认识。看着那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袁宁才发现自己对学生会有多不上心——要不是他记忆力不错,说不定连名字都对不上号! 换届选举结束,许多人都没从投票结果里回过神来。袁宁站起来跟着宋星辰几人往外走,没走出几步,就听到韩闯在后面喊:“喂,你过来一下。” 袁宁心头一跳,转头望着韩闯。 韩闯站得笔直,定定地瞧着袁宁,朝他招了招手:“说你呢,过来。不是说你挺机灵的吗?” 其他人齐齐看着袁宁。宋星辰轻轻推了推袁宁:“过去吧,会长叫你。” 袁宁回过神来,跑了过去。 黎雁秋也留了下来。 等其他人陆陆续续离开了,韩闯才看向黎雁秋:“那天我上厕所,听到那个姓于的联合别人准备拉你下去。你别什么人都当朋友,有的人表面上和你称兄道弟,心里龌龊得很!你自己的事儿别到处往外说,指不定哪天就会被人拿来当把柄。” 黎雁秋听得怔住了。他说:“小闯你可能误会了吧……” “误会个屁。一个小小的学生会会长,弄得跟什么似的,”韩闯有点暴躁,直接爆了粗口。见黎雁秋眉头拧了起来,韩闯摆摆手说,“学生会的事情我不太会管,平时还是交给你负责,哦,还有这小鬼。”韩闯把袁宁拎过来,“我知道你挺厉害的,记得多给你黎哥跑跑腿,表现好的话以后这位置给你坐。” 袁宁:“……” 您老是把我架到火上烤啊_(:з)∠)_ 这次换届在校内引起了不小的议论,尤其是横插一脚的新会长韩闯。而作为被韩闯委以重任的大一生,袁宁也引起了不少人的主意。袁宁去找宋星辰和郝小岚吃饭,自己也还在懵逼中,只能把两次和韩家牵扯上的事告诉宋星辰和郝小岚。 宋星辰听了开头已经预料到结果。凡是这种情况,必然是对方对袁宁另眼相看、欣赏有加,恨不得袁宁是自家儿孙。宋星辰说:“既然已经这样了,你接下来得认真点儿。” 郝小岚兴致勃勃:“对啊,以后我们可都靠你了!” 没因为这事和从小长大的伙伴生出隔阂,袁宁心里挺高兴。他下午认认真真地上完课,跑出教室准备去接章修严下班,却发现教室门口站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居然是袁波! 袁波长得更高了,皮肤晒成健康的麦色,俊朗的五官褪去了青涩,只剩下成熟和英俊。他眼睛里头满是笑意,笑盈盈地看着往外走的袁宁。袁宁冲了上去:“袁波你回来了!” 袁波说:“回来了,一下飞机就过来找你。”他在袁宁脑袋上比划了一下,“终于高了点,就是太瘦,是不是没好好吃饭?”袁波说完了,又忍不住伸手紧紧地抱住袁宁,边抱边说,“果然太瘦,有点咯手。” 袁宁说:“才不瘦,我有肌肉!”他可是有坚持锻炼的!冬天也坚持! 袁波笑了,拉着袁宁往外走。一见到袁宁,他心里就高兴。他问:“刚才那么急着往外跑,是准备去做什么?是不是谈恋爱了?”他觑了眼自家肤白貌美的弟弟,顿时有点忧心,“你才十六七岁,可别那么早就恋爱。你这年纪是最冲动的,别闹出什么事来丢了章家的脸。” 袁宁心里咯噔一跳。虽然他和章修严跟家里坦白了,可袁波还不知道呢。袁波一直要他好好报答章家,要是知道他和章修严在一起,袁波会不会生气? 袁波从来没生过他的气…… 袁波没听见袁宁的回答,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拧过头一瞧,不好,这小孩心虚了。袁波说:“真在谈恋爱?你还小呢……” 干巴巴地说了两句,袁波慢慢住了口。他这个弟弟看着乖巧听话,好像很容易被别人欺负,实际上什么事都有自己的主意。尤其是被章修严教导过后,骨子里的倔性更是被放大到最大。 袁波安静下来。 袁宁有点心慌,拉住袁波的手:“袁波你生气了?” “没有。”袁波说,“你长大了,我不该再管你那么多了。你大哥快下班了吧?我和你一起去接你大哥下班。”他回来休息到过了年,年后他还得继续去国外学习,管不了袁宁多久。章修严他见过许多回,可不管见多少次面,他还是觉得章修严严肃得叫他头皮发麻。所以这事可以让章修严来管! 袁宁多聪明的人啊,一听就明白了袁波的意思。 袁宁:“……” 袁宁说:“……好_(:з)∠)_” 第165章 约会 章修严工作的地方离首都大学很近, 袁宁和袁波坐公交不过几站路, 很快就到了。已经入冬, 门口数桠栖息的鸟儿都消失,只有枝条偶尔折断的细微声响飘散在空气中, 和呼啸着的北风相应和。 一下公交,袁宁就被冷风刺得缩了缩脖子。袁波知道袁宁从小怕冷,替袁宁整了整围巾, 说道:“这边是风口,真冷。”他四处张望,很快瞧见章修严工作单位的牌子, 金底黑字的,透着一股子天然的严肃, 和章修严像极了。 袁宁领着袁波去做访客登记, 门卫早认得他了, 笑呵呵地说:“宁宁又来了?你们兄弟俩感情可真好。你都这么熟了,不用登记也行。” 袁宁一脸严肃, 神色瞧上去和章修严有几分相像:“不行, 得按规定来。”他一本正经地把自己和袁波的信息都填完,脸上的认真才一扫而空, 从口袋里摸出两个圆溜溜的小橙子, “我朋友给我带的, 也给您尝尝。” 门卫被袁宁哄得眉开眼笑,放袁宁和袁波入内。后头有人要进门,有些讶异地看着往里走的袁宁两人, 扭头问门卫那是谁。门卫自然夸了袁宁一通,说他是章修严的高材生弟弟。 袁宁两人还没走远,袁波把门卫夸袁宁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忍不住瞧了袁宁几眼。他总忍不住操心袁宁,却没注意到袁宁已经快要成年了,待人接物都已经很有一套,他能考虑到的事情袁宁肯定也会考虑…… 袁波正想着,袁宁已经与抱着文件经过的工作人员聊上了,对方正要去找章修严,大大咧咧地领着袁宁一块过去。得知章修严还要在开一下会,袁宁没跟着对方一块进去,而是和袁波等在走廊外。 会议室外的走廊是半封闭的,没屋里暖和,但也不算太冷。袁波见袁宁脸没被冻红,也就安心地和袁宁一块看向会议室里。 会议室里头的章修严正在主持会议。工作时的章修严看起来比平时更严肃,一点都不像二十二三岁的年轻人。大约是工作太过繁重,他原本扣得一丝不苟的纽扣被松开了,袖子也微微捋起,若不是外面正飘着雪,里头激烈争辩的众人看起来倒像是生活在水深火热的夏天。 送资料的人进去了,章修严让人把资料分发下去,正要详细地交待一下,却意外扫见了等在外头的袁宁和袁波。章修严把手上用作指示用的钢笔一收,镇定自若地说:“时间不早了,今天就到这。今晚你们回去看一下拿到手里的资料。国汽项目结束了,我们的新项目也要开始了,你们要尽快掌握新项目的内容——记住,我们这里不需要思想或能力落后于项目要求的人。”章修严把钢笔放进口袋,带着资料往外走,留下看过手表后面面相觑的项目成员。 时间不早了?好像刚到下班时间吧? 刚才送资料的人悄然指了指窗外。 所有人恍然大悟。 原来是他们的小福星来了! 袁宁不知道自己又被封为“小福星”,他见章修严出来了,高兴地跑了上去,对章修严说:“袁波回来了!今晚我们请袁波到家里吃饭吧!” 章修严朝袁波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傍晚才去买食材,已经挑不到什么好的,袁宁拉着章修严和袁波去市场逛了一圈,没选到合心意的,索性跑水云间一趟,讨了些好食材往家里带。 栾嘉还在家里等投喂。见袁宁领着袁波回来了,栾嘉眨巴一下眼,去厨房帮忙。以前他都是坐着等吃,自己到厨房里忙碌了一圈,才发现做饭真不容易。和霍森分开只是一小段时间,他已经了解了很多“不容易”。 栾嘉瞧了瞧袁宁沉静的侧脸,忍不住说:“宁宁,你和老严会吵架吗?” 袁宁愣了一下,想了想,才说:“当然会。”他利落地把熬汤的料子都放进汤锅里,“我有时会惹大哥生气,大哥生起气来挺吓人的,不过好好解释的话大哥很快就会消气。” 栾嘉点头,把最后一把菜洗完,跑出去等吃饭。另一边的章修严已经和袁波聊上了。袁波出国交流,一来是为了学业,二来是为了考察酒店行业,章修严对这方面的了解也不少,给了袁波不少指点。 袁波对章修严敬佩不已。 栾嘉在一旁蹭经验。 当厨房里开始往外飘来香气时,经验交流时间才步入尾声。袁波突然想起自己这一趟的主要目的,想要开口提一提,心里却莫名有些紧张。 袁波到底最宝贝袁宁这个弟弟,咬了咬牙,还是开口对章修严说:“我这两年可能都要到处跑,管不了宁宁,平时宁宁就拜托你多管束一下了。”袁波顿了一下,壮着胆子补充了一句,“尤其是他还小,别让他太早开始谈恋爱。” 噗—— 栾嘉喷了一口茶。 章修严很镇定。他瞟了栾嘉一眼,从容无比地教训道:“多大的人了,喝水还喝成这样。” 栾嘉刚把气息平复好,又被呛了一下,跑出去咳了老半天,用十分复杂的眼神瞅着章修严。 这家伙怎么做到拐跑了人家宝贝弟弟,还当着人家堂哥的面摆出这理直气壮的样子?以前他怎么不知道章修严脸皮这么厚? 章修严语气平和:“放心,这方面我不会让他乱来。”至少在袁宁成年之前,他能保证不会让袁宁越过那条界限。 当然,亲亲抱抱不算在内。 袁波得了章修严的保证,放下心来。吃过饭之后袁宁和章修严一起送袁波回家,去见了袁波妈妈。伍英豪正好在家,袁宁从伍英豪那得到一个消息:林大石腿受伤了,可能会被俱乐部边缘化。 伍英豪正在和林大石俱乐部那边接洽,想把林大石弄过来,哪怕林大石不能踢球了也没事,可以到他的新俱乐部当教练——他这儿什么人才都缺。 袁宁挺难过的,借电话给林大石打了过去。林大石的声音倒是和往常一样开朗,没等袁宁安慰就把自己遇到的一堆破事倒了出来,最后叫袁宁放心,等他再养一段时间伤,养好了就考虑跳槽,他早就受够了。 袁宁听林大石思路清晰,放下心来。他没劝林大石多考虑伍英豪这边,挂断电话就和章修严一起向袁波他们道别。袁波妈妈给袁宁和章修严取了两条围巾,殷殷地塞到袁宁手里:“这是我平时抽空织的,不是特别好看,不过挑的是好毛线,够暖和的。” 袁宁接过围巾,用力抱了袁波妈妈一下,才在她的相送之下出了门。 袁波妈妈一直站在门口看着袁宁和章修严往外走。伍英豪走过来,伸手揽住袁波妈妈的肩膀,说道:“瞧你,每次宁宁一走都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我和小光他们会吃醋的。” 袁波妈妈说:“我总记得我把宁宁送走的前一天晚上,宁宁躲在被窝里哭。这孩子小时候不爱说话,可是什么都知道的。那天我送他去镇上,他很安静,没有哭,有人挤兑我说我卖了他,他还开口了,开口把那些人都说得哑口无言……他知道我要送他走,还是那样维护我。”所以在所有孩子里她最牵挂的、最放不下的是袁宁,哪怕不能常常看到,心里也一直惦记。 伍英豪知道内情,宽慰道:“他现在长大了,有出息得很。” 袁宁和章修严已经走到外面。章修严打开车门,让袁宁先上车,自己从另一侧坐到驾驶座上。他打开暖气,化开玻璃上的凉气,直至视野变得清晰,他才开着车绕出小区。 时间还早,家里有栾嘉,章修严没立刻往家里开。车子在路上缓慢行驶着,章修严边注意着路况边问:“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袁宁一愣,接着心怦怦直跳。大哥是要和他去约会吗!他一点准备都没有呢!袁宁看着车窗外闪闪烁烁的霓虹灯,飞快思考着应该去什么地方才适合和章修严约会。吃饭,逛街,看电影?想起傍晚时自己拉着章修严在菜市场绕了一圈,袁宁不由莞尔。 他们都还没有好好约会过呢,居然已经经常一起逛菜市场! 袁宁瞧见前面有个长达一分钟的红灯,在车停下来的时候抱住章修严亲了一下。 章修严:“……” 袁宁抱着章修严不撒手:“只要是和大哥一起,我什么地方都想去。” 章修严耳根瞬间红了一片。他绷着脸说:“快到绿灯了。” 袁宁立刻松手。余光扫见还有足足十秒,他又往章修严脸颊亲了一下,亲完还一本正经地催促:“大哥专心开车!” 章修严:“………………” 这小混蛋越来越难治了。 外面下起了雪,章修严最终还是没带袁宁去太远的地方,只在住处附近的一家热饮店前停下,进去要了杯热饮。这天是周五,许多学生都放假了,大多都三三两两地结伴来买热饮喝。首都的小孩经济宽裕很多,花起钱来眼也不眨,袁宁甚至还看出了几对小情侣。相较之下,高大英俊又富有成熟魅力的章修严在热饮店里显得比较突兀。 注意到每个进来的人和出去的人都忍不住往章修严这边瞄两眼,袁宁一乐,一手拿着热饮,一手拉着章修严,缓步走出热饮店。章修严把靠在门外的伞打开,替袁宁挡住飘飞的细雪。 袁宁握着热饮杯子吸了一口,感觉整个人都暖烘烘的,低头看了看自己和章修严在雪地上印出的脚印,一点都没觉得冷。他转头瞄了眼章修严的侧脸,问:“大哥你的那杯好喝吗?” 章修严对饮料的味道不敏感,感觉尝起来都没多大差别。不过只要和袁宁呆在一起,什么都是好的。章修严点头:“还不错。” 袁宁说:“那我也要尝尝。”不等章修严反应,他已经一把抓住章修严握着伞柄的手,把那大大的雨伞往下拉。伞盖很宽,章修严又在靠墙一侧,雨伞斜斜地一挡,别人就看不见里头的一切。袁宁胆儿特别大,准确无误地亲上章修严的嘴巴,舌头还舔了舔,像是真的要尝清楚章修严嘴巴里的味道。 章修严神经瞬间紧张起来,可又不愿推开袁宁,只能由着袁宁胡来。他们就站在路边,是上坡的人行道,坡上正有人往下走,谈话声越来越近,若是他们停下来仔细看,说不定会注意到他们在做什么。 袁宁亲了个够本,在行人接近之前离开了章修严的唇,若无其事地和章修严一块往前走。他眉间眼角都带着笑,像只偷了腥的猫儿一样得意。 见袁宁高兴,章修严心情也好了起来。他过去永远都循规蹈矩,提起他的人没有不夸的,可和袁宁在一起之后他体内所有的不安分因子都蠢蠢欲动,一些以前绝对不会做的事都想要去做、以前绝对不会有的想法都悄然冒头。章修严和袁宁一起坐回车里把喝到一半的热饮喝完了,不等袁宁找借口亲上来,章修严已经把袁宁按在车椅里吻了上去。 袁宁喝的热饮是巧克力味的,甜浓的味道还逗留在袁宁唇齿之间,仿佛等着章修严去品尝。章修严抓住袁宁纤细的腰,逐步加深这难得由他主动的深吻。 袁宁虽然胆大包天、时不时想从章修严那讨个吻,在技巧上却还是一片空白。他被章修严亲得手足无措,到一吻结束还紧紧地抱着章修严,从脸蛋红到了耳朵。等回过味来,他把脑袋埋进章修严怀里,小声喊道:“大哥……” 章修严亲亲袁宁的脸颊:“回家了。” 袁宁乖乖坐好。 两个人回到家,栾嘉已经睡下了。最近栾嘉忙着物色新房子、忙着布置新办公室,白天跑来跑去,晚上都睡得很早。袁宁见客厅关了灯,示意章修严放轻手脚,两个人无声无息地回了房。冬天天气冷,袁宁顺理成章地占领章修严被窝。出去“约会”了那么久,章修严还有些资料要看,所以先去洗了澡,再让袁宁赶紧洗澡睡觉。 袁宁洗漱完后一点都不想睡,索性搬出期末考复习资料和一些计算机资讯,陪章修严加班。首都大学的期末考很严格,他可不想第一个学期就考砸了!还有假期回来后《陶瓷艺术》的电子排版工作就要开始了,他不能辜负甘老教授的信任,所以要尽快熟悉这方面的东西。 熬到固定的睡觉时间,章修严拎着袁宁上了床。袁宁怕冷,钻进章修严怀里就不肯挪开了,章修严调整了一下姿势,由着袁宁八爪鱼一样缠着自己。 第二天一早,袁宁去棋协报到。和他一起报到的还有十六位种子选手和七位通过挑战赛进入决赛的华国选手,袁宁一到地方就被黎雁秋喊了过去,和黎雁秋站在一块。袁宁还见到了邱东。 袁宁想起自己刚开始下棋那年在华亭棋社那边跟其他人一起看比赛,看到的第一场就是邱东和西川江的决赛。那时的邱东是锋芒毕露的,像把出了鞘的剑。当时邱东输了,华亭棋社一片消沉,都感觉西川江这样的对手根本没人能战胜。 这一次见到邱东,袁宁发现邱东的气质变了不少,不再是那年少气盛、享誉华夏的天才少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静沉着的内敛气质。这几年邱东几乎销声匿迹,是在潜心钻研棋艺吧?因为输给了西川江,所以下定决心要变得更强! 周聿林也是在输给西川江之后才对下棋认真起来的。 不知道这次他有没有机会对上西川江呢?袁宁顿时跃跃欲试起来。 决赛在即,外地来的选手都被安排在棋协的宿舍里,吃和住都不用操心。黎雁秋见袁宁一点都不紧张,也没拘着他,解散后就由着袁宁高兴地去结识那些陌生选手,拉着对方对局。 邱东走到黎雁秋身边,撑着黎雁秋的肩膀问道:“这小孩是你带出来的?可真活泼。” “别小看他。”黎雁秋笑了起来,“看着像只小羊,实际上是小狼崽子,爪子利得很。” “哟,那我可得注意点。”邱东说,“说起小狼崽子,你家那只每次见到我都想把我生吞活剥的呢?我都回来几天了,居然还没见着他,有点不习惯啊!” 黎雁秋说:“你离开太久了。”黎雁秋微微怔了怔,对邱东摇头,“他早就不黏着我了。也不想想现在他都多少岁了,你以为我们都还是十来岁吗?” 邱东不以为然:“这样吗?”他还是倚在黎雁秋肩上,下巴抬了抬,示意黎雁秋看向窗外,“我怎么觉得外面那家伙有点眼熟?” 第166章 喝酒 外面正下着雪, 屋外的人却穿得不多, 没戴围巾也没戴手套, 活像活在夏天。不是他们刚才谈到的韩闯又是谁。黎雁秋怔了怔,想起了以前的事, 在那个夏天之前,韩闯确实很黏着他,每次他做些什么, 快结束时往窗外一看,准能看见那个半大少年等在外面。 但凡拿到了什么成绩,韩闯都会第一时间告诉他, 和别家再普通不过的小孩没什么不同。 后来韩闯被老爷子扔去外面锻炼,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回来。他也暂时忘了韩闯有自己家钥匙, 想着自己一个人在家, 也就没避讳那么多, 在客厅里放了同性电影看。 男孩么,到了那个年纪总会生出点好奇, 只是他好奇的类型与其他人不太一样而已。因为早就搬出来自己住, 他也没藏着掖着。没想到韩闯会突然过来。 自那以后韩闯就对他避而远之,仿佛他身上沾着什么脏东西。 黎雁秋回过神来, 想到韩闯这几个月的转变, 拍开邱东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打开门走出去,招呼韩闯到训练室里面说话。 韩闯说:“我就不进去了。”他眼神落在黎雁秋肩膀上,总感觉上面还搭着只碍眼的手。刚才那家伙他还记得, 那家伙叫邱东,和黎雁秋很早就认识了,两个人都喜欢下棋,感情挺好。若不是这几年邱东几乎消失在黎雁秋身边,他都以为黎雁秋的“对象”是邱东。韩闯硬梆梆地问,“今晚有空吗?” 黎雁秋说:“明天就是决赛……” “那算了。”韩闯的嘴巴抿成一条直线,显然有些恼火。他一眼都没再看向黎雁秋,转身就要往外走。 黎雁秋被韩闯弄得有点迷糊,等韩闯快走到走廊尽头才猛地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他快步追了上去,拉住韩闯的手。 韩闯突然被黎雁秋抓住手腕,感觉像被烫着了,飞快抽回自己的手。 “小闯,”黎雁秋也不在意,含笑问,“今晚准备去哪里庆祝生日?把地方告诉我,我到时候一定会带上礼物过去。” 韩闯语气更暴躁了:“谁稀罕你来?”若不是他过来一趟,黎雁秋肯定把他的生日忘了吧? 黎雁秋安安静静地望着韩闯。 韩闯终究没黎雁秋沉得住气,别扭地报出时间地址。最后他才补了句:“叫上那小孩。” 黎雁秋微讶。 “带你们认识些人。”黎雁秋虽然是韩家外孙,可终归是“外”,黎家又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在很多人眼里和他是比不了的。韩闯在这次换届横插一脚,等于拉着黎雁秋和袁宁站在一些人的对立面,即使只想当个挂名会长,他也得护着黎雁秋和袁宁。 他把黎雁秋两人带到他的朋友面前,就等同于像他的朋友们表明了态度:以后黎雁秋和袁宁出面就等同于他出面。 黎雁秋也明白了韩闯的意思。瞧见韩闯紧绷着的脸庞,黎雁秋心中一暖,张手给了韩闯一个拥抱:“小闯,生日快乐。” 韩闯僵硬地回抱黎雁秋一下,又像触电一样退开了,头也不回地往外走。黎雁秋站在原地看着韩闯走远,回过头却见邱东双手交扣在胸前,正用看好戏的表情瞅着他。 邱东说:“你不是说那小子不黏着你了吗?” 黎雁秋笑了笑。韩闯能接受他的性向,他心里自然是高兴,所以也不在意邱东挤兑这么一两句。他说道:“长大了,很多事情都会想通。” 邱东没再多说,回到训练室里和热情的选手们对局,算是给自家人一点指导。 黎雁秋在袁宁休息期间找了过去,和他说起韩闯生日的事。下午他们提前离开,去给韩闯挑生日礼物。一切准备停妥,黎雁秋领着袁宁回家开了车,直奔约定地点。 韩闯已经到了,也有几个韩闯的朋友提前到场。 黎雁秋大多都认识,介绍起来没费多少工夫,倒是袁宁这个新来的比较引人注目,一到就被拉着左瞧右瞧,像是在看什么稀世珍宝。 还有好事的家伙把袁宁往韩闯身边一推,认认真真地比对着,最后对袁宁说:“就是你这小孩啊,上回我看照片就觉得像,现在让你俩站在一起一看,那鼻子那眼睛,还真是一模一样。怎么别人都没发现?” 黎雁秋也是第一次看到袁宁和韩闯好好地站一块,听这人说了,心脏莫名一跳。 人的言行举止在一定程度上会影响别人的印象,所以有时就算两个相像的人站在一起也察觉不了——比如韩闯这人天生透着种生人勿近的气息,别人哪敢仔仔细细地去看他长什么样? 这样仔细一看,真的有点像。 黎雁秋思绪停滞片刻,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袁宁。世上真的有无缘无故长得相像的两个人吗? 李女士忧愁的神色浮上黎雁秋心头。 袁宁有点心虚,但想到黎雁秋和韩闯肯定都不知情,又冷静下来,笑着说:“我自己都没注意呢。” 接着陆陆续续有人来了,刚才的话题迅速被人遗忘。黎雁秋因为开着车过来,韩闯又有意护着,从头到尾没人去灌他的酒。袁宁这个唯一的“未成年人”可就糟糕了,即使黎雁秋帮忙挡着也没办法避开所有人的怂恿,实实在在地灌了几杯。 袁宁没沾过酒,喝得脑袋晕陶陶的。他酒品好,喝醉了也不太看得出来,和黎雁秋一起呆到最后,爽快的态度赢得了不少人的好感,一晚下来迅速和其他人打成一片。到要回去时黎雁秋才发现袁宁有点醉,忙扶着袁宁到车上去,准备先送袁宁回家。 没想到另一个人也扶着韩闯出来了,对黎雁秋说:“韩闯刚才交待说让你带他回你那边去,他喝醉了不好回家。” 黎雁秋点头,把两个喝醉的家伙并排放到后座。因为袁宁和韩闯都闭着眼,他又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果然像。 黎雁秋分别帮袁宁和韩闯系好安全带。见袁宁迷迷糊糊还有点意识,坐进驾驶座后黎雁秋开口说:“听说我妈妈小时候被弄丢过一次,你和小闯长这么像,会不会是当初姥爷去找妈妈时弄错人了?” 袁宁一激灵,睁开了眼睛。 黎雁秋从后视镜里对上了袁宁的目光。他心里有点莫名的预感,感觉自己的话好像隐约说中了什么。他沉着地略过了这个话题,问道:“你喝醉了不好回宿舍,要一起去我那边睡一晚吗?” 袁宁松了口气,说:“我回大哥那边。”虽然章修严知道他喝酒肯定会生气,但总比想瞒天过海结果被发现要好。章修严一向是秉承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准则,企图说谎蒙混过关的后果是很可怕的!而且“夜不归宿”可比偷偷喝酒要严重多了! 袁宁酒意退了一些,给黎雁秋报了个地址。 到了袁宁报的地址楼下,黎雁秋远远瞧见一个人等在路灯下,手里撑着伞,灯光里细雪翻飞,像飘荡在空中的星星。他微微讶异,认出了这是袁宁的大哥章修严。别看章修严只比他们年长几岁,平时却已经是和韩闯父亲那一辈平起平坐的。 黎雁秋先下了车。对上章修严的目光,他头皮莫名一麻,有种与韩老爷子对视时的紧张感。想到自己把袁宁带去喝酒,黎雁秋找到了自己紧张的根源,绕到章修严那边向章修严道歉:“对不起,我把宁宁带去给小闯庆生,却没挡住别人给他灌的酒。” 章修严见黎雁秋一脸诚恳的歉意,没有说什么,只朝黎雁秋点点头:“麻烦你送他回来了。”他无意多谈,打开后座的门,把一路上又迷迷糊糊醉倒的袁宁抱了出来。 黎雁秋微微惊讶。 袁宁感觉自己落入了熟悉的怀抱,忍不住和平时一样伸手环抱住章修严的脖子,脑袋在章修严颈边蹭来蹭去:“大哥……” 章修严一顿,拍拍袁宁的背,让袁宁安分一些。袁宁抱住章修严时一向是得寸进尺的性格,哪里会有“适可而止”的可能?他鼻子在章修严耳根磨了磨,立刻经不住诱惑往章修严脸上亲去。 章修严:“……” 章修严不想让黎雁秋窥见太多,稳稳地抱住袁宁转身上楼。 即使章修严走得够快,黎雁秋还是听到袁宁带着醉意的呢喃:“大哥,我想亲你……” 黎雁秋心头一跳,收回了视线,打开车门要回到驾驶座,却发现韩闯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正定定地看着章修严和袁宁的背影。 韩闯看见了? 韩闯在车上,应该听不见袁宁刚才那句话才对。 黎雁秋放下心来,温声说:“小闯你喝醉了,你朋友说让我先带你到我家去。”他转头注视着韩闯,“没问题吧?” 韩闯的目光收了回来:“没问题。” 第167章 大多了 章修严抱着袁宁回到家, 放了热水准备给袁宁洗个澡。他在雪里站了挺久, 手有点凉, 替袁宁解开衣服时冰得袁宁一激灵,酒醒了大半。 瞧见面无表情的章修严, 袁宁很心虚,伸手捂住章修严冷冰冰的手掌:“大哥你在外面等了很久吗?手真冰。”他边说边揉搓章修严的大掌,见久久暖不回来, 不由把它捧起来往上面呵气。 袁宁还是醉着,动作软乎乎的,笨拙得跟小时候一模一样。章修严心中一软, 面上却没有丝毫松动:“有能耐了你,才多大一点就跟人跑出去喝酒。” “我错了。”袁宁立刻诚恳认错。 “…………” “大哥, 我和韩闯是不是真的长得很像?”袁宁转移话题, “我今天一到那儿, 就有人说我和他像。回来时黎哥还开玩笑说当年可能弄错了……” 章修严神情严肃起来。他也见过韩闯几面,没察觉有多相像, 顶多只是眉眼有点影子而已。可袁宁都被黎雁秋和韩闯拉进他们的圈子了, 难道他还要硬生生把袁宁从里头拉出来? 他有点后悔自己让袁宁不去认回韩家的私心。 他知道韩老爷子和李女士挺喜欢袁宁。越是喜欢,越会重视, 到时他和袁宁的事若是被发现了, 必然免不了受到阻挠——现在这种甜蜜温馨的日子可能很难拥有了。 他倒是不担心袁宁会退却, 他只担心袁宁会左右为难。 但袁宁现在也在为难。 屋里有暖气,章修严的手暖回来了。他一脸平静地剥掉袁宁身上的衣服,把微醉的袁宁抱进浴室, 仔细地替袁宁洗澡。 比起满脸正经的章修严,袁宁脸变得红通通的。 自从袁宁长大了一点,就没再和章修严一块洗澡了,袁宁看看站在腾腾热气里的章修严,再看看自己光溜溜的身体,觉得自己浑身都烫极了,由里到外都烫! 章修严光明正大地给袁宁洗洗擦擦。 等袁宁全身都红成一只被烫熟的虾子,章修严才从容自若地用大浴巾把袁宁裹起来,擦干袁宁身上的水珠子,替袁宁穿好暖乎乎的睡袍。 袁宁难得的乖巧安分让章修严很满意。 这小混蛋平时闹腾得很,整天想要亲亲抱抱,真到了裸裎相对的时候立刻被吓着了,害羞得不得了——所以下回要整治这小混蛋,把这小混蛋给扒光就对了,保准这小混蛋连动都不敢动。 “我去给你煮杯醒酒茶,”章修严嘱咐,“你自己先把牙刷了。” 袁宁乖乖点头。 袁宁刷完牙,章修严已经把醒酒茶端进来了。 袁宁还是第一次尝到这可怕的味道,一喝进去整个人都清醒了,嘴巴里的苦味持久地刺激着可怜巴巴的味蕾,叫他忍不住扑上去抱住章修严:“大哥,好苦。” “知道苦就别跑去喝酒。”章修严毫无同情心。 袁宁亲上章修严的嘴巴,舌头撬开章修严的唇齿,努力把苦味都转到章修严嘴里。 章修严:“……” 瞧见袁宁微微敞开的睡袍领子,章修严不可控制地想到袁宁刚才那光裸的身体。 章修严不是圣人也不是柳下惠,面对自己喜欢的人怎么可能没有感觉?只是袁宁还小,又喝得半醉,他再有感觉也不可能在这时候对袁宁做些什么。 章修严在袁宁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袁宁用脑袋在章修严胸前蹭来蹭去以示抗议。 章修严板起脸:“睡觉!” 袁宁乖乖巧巧地消停下来。过了一会儿,他又悄悄动了动,蹭向身边的章修严。 章修严:“……” 袁宁悄然伸手往下摸了摸,摸到章修严身下那硬硬胀胀的东西才松了口气。 章修严额角青筋直跳,语气颇有几分咬牙切齿:“你在做什么?” “栾哥整天说大哥你性冷淡,”袁宁红着脸说,“我确认一下是不是。” 明显不是! 袁宁又摸了摸。 可精神可精神了! 袁宁脸蛋红成了红苹果,收回像被烫伤一样火热的手。 章修严瞪着袁宁的脑袋一会儿,把黏在自己身上的袁宁扒拉开去了浴室。 袁宁听着浴室里哗啦啦的水声,忍不住用被子蒙住脑袋,藏起笑吟吟的眉眼。 章修严出来时袁宁已经睡着了。他躺回温暖的被窝,睡熟了的袁宁马上习惯性地挨了过来。 有时章修严也觉得自己简直是在自讨苦吃,明知道睡在一起等同于折磨自己,却还是放任袁宁天天钻自己被窝。 章修严伸手抱住袁宁,汲取着袁宁身上的暖意,等自己也有了困意才在袁宁上轻轻亲了一口。 晚安,小混蛋。 * 相比袁宁和章修严这边的平和,韩闯可就难伺候得多。 在路上韩闯明明还挺乖巧,到了黎雁秋家里立刻就闹腾起来,非闹着要黎雁秋替他擦背,黎雁秋照做了,他又恶意把黎雁秋的衣服也弄湿。 黎雁秋被气笑了,见韩闯跟个小孩似的瞎闹,顿时和以前一样对韩闯板起脸:“你再这样我可就不管你了。” 韩闯也不知听懂了没有,反正没闹了,乖乖由着黎雁秋折腾。 黎雁秋已经很久没见过韩闯这装乖卖巧的作派,心里百味杂陈。他仔细地替韩闯把弄湿的头发吹干,让韩闯躺上客房的床睡觉,才腾出空回自己房间洗澡。 黎雁秋从浴室出来,正要给自己吹干头发,蓦然听到外面传来哗啦啦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被扫到了地上。 黎雁秋放下吹风机走出客厅,只见韩闯赤着脚站在那,地上是摔得四分五裂的光碟。 韩闯脸上都是怒气,整个人像是弓起背的猎豹,气势汹汹地把脚下的光碟盒子踩碎。 黎雁秋心头一跳,上前把韩闯拉开:“鞋子也不穿,你真以为自己是铜墙铁壁、刀枪不入?” 韩闯被黎雁秋凶了一下,感觉有些委屈。他乖乖被黎雁秋拉回客房,在黎雁秋的注视之下盖好被子。 黎雁秋威胁:“好好睡觉,别闹了,再闹我把你扔大街上去。” 韩闯更委屈了,从被子底下露出一双猎豹一样的眼睛盯着黎雁秋直看。 黎雁秋挑眉:“不信?” 韩闯想了想,老实点头:“我现在很厉害了,你扔不动我。” 黎雁秋看着韩闯褪尽了凶戾和疏离的眼睛,心情突然好了起来。他笑着坐到床边,揉了揉韩闯的脑袋:“是,你现在可厉害了,我扔不动你。” 韩闯拉住黎雁秋的手,不高兴地说:“黎雁秋,你不要看那些东西了。” 黎雁秋一愣。他说:“别胡思乱想。”自从和韩闯闹翻,他就没再把那种电影放在客厅了,“那都是普通电影,你踩它们做什么,也不嫌脚疼。” 韩闯固执地要黎雁秋答应:“我不信,明明你上次就在看。” “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黎雁秋无奈地笑笑。 “反正不能看。”韩闯说,“要看你看我啊,我比他们的大多了。” “……………………” 韩闯觉得黎雁秋不相信自己,一骨碌地爬起来,抓住黎雁秋的手往他身下摸。 黎雁秋:“……………………” 这不要脸的家伙肯定不是他家小闯。 黎雁秋面无表情地把醉鬼韩闯塞回床上。 黎雁秋把客房门带上,转身清理被韩闯弄得乱七八糟的客厅。 瞧见那些被踩得稀巴烂的唱片和影碟,黎雁秋忍不住一乐。 对于厌恶同性恋的韩闯来说,这种事简直称得上是奇耻大辱了吧?希望韩闯醒来后都不记得了,否则以韩闯好面子的个性,肯定又会躲他躲得远远的。 这都是什么事啊! 黎雁秋心情非常不错,准备等韩闯结婚后把这事拿出来取笑一下那别扭的家伙。可惜在那之前他只能自己乐乐了,绝对不能说出来——说出来韩闯一准和他翻脸! 第二天韩闯很早就醒来了,他脑仁微微发疼,记不清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韩闯没彻底清醒,拧着眉看着这陌生的房间,思考起自己到底睡在哪个朋友家里。 韩闯还没想出来,房门就被打开了。 黎雁秋扔给韩闯烘干的衣服裤子……还有内裤,说道:“我先出门了,今天是亚联冬季赛的决赛,不能迟到,你自己能回家吧?” 韩闯绷着一张脸:“去吧,我又不是小孩。” 瞧见韩闯那冷冰冰的模样,黎雁秋蓦然想到了昨晚那“乖巧”的家伙,唇角一勾,含笑和韩闯道别。 韩闯见黎雁秋把门带上了,站起来脱掉睡袍。 “对了——”在韩闯弯腰穿内裤时,黎雁秋居然去而复返。 黎雁秋拧开门正想说点什么,就瞧见了韩闯一丝不挂的强壮身躯。 漂亮的肌肉,结实的腰身,修长有力的大长腿,啧啧,这小子越长越好了,将来也不知会便宜了谁。 韩闯迅速套好内裤,转身瞪向光明正大欣赏自己裸体的黎雁秋。 黎雁秋忍俊不禁。 在他眼里韩闯就是他亲弟弟,他看着长大的那种。他这人亲缘淡薄,连对生父都没多少感情,只有韩闯不一样。所以韩闯再怎么闹腾,在他看来也不算什么事儿。 黎雁秋叮嘱:“早餐在桌上,你洗完脸刷了牙记得吃。” 韩闯对上黎雁秋含笑的眼睛,有火也发不出来。他硬梆梆地回了句:“知道了。” 黎雁秋笑眯眯:“乖。” 韩闯瞪着黎雁秋的背影。 ……乖? 乖个屁! 当他还小吗! 作者有话要说: 韩闯:我不小!!!! 黎哥:嗯你不小。 韩闯:总觉得你笑得怪怪的…… 第168章 精力好 袁宁一早抵达文化馆, 与棋协其他人会合。在比赛之前要先抽签, 大家都在祈祷千万不要抽到西川江, 否则可就真是一到决赛就折戟沉沙了。 袁宁倒是不紧张,他觉得这次能进决赛已经很了不得!当比赛负责人喊到自己抽中的号数, 袁宁往前迈了一步,左右看了看,想知道谁是自己第一轮的对手。 一个有些熟悉的青年也站了出来。 其他人倒吸一口凉气, 接着又带着几分欣喜或者幸灾乐祸。西川江! 袁宁一愣,没想到自己运气这么好,第一轮就碰上了“亚联第一人”。他礼貌地朝西川江点点头:“西川前辈你好。” 西川江对袁宁没什么印象, 不过他脾气一向温和有礼,也向袁宁点头示意。 周聿林和黑面等袁宁退回来, 都难得地开口宽慰袁宁:“尽力就好。” 袁宁笑眯眯:“我会尽力的。” “有些事可不是尽力就可以改变的, ”旁边有人开口嘲笑, “别以为挑战赛运气好就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决赛可不是靠运气说话的地方。” 袁宁的好人缘也不是无往不利的, 从他和周聿林进棋协的那天起就有人瞧他们不顺眼, 一开始是怕他们来抢名额,后来是觉得他们把黎雁秋和肖盛昶这两个厉害的指导者给独占了。至于袁宁三人能进决赛, 所有人都把原因归结为“运气好”, 并不觉得他们真的有多厉害。 袁宁诚恳地说:“前辈说得对!我连前辈都下不赢, 要是和前辈一样遇到李哲浩前辈我肯定也会输得很惨。” 说话的人脸色一青。上次亚联冬季赛他也拿到了参赛资格,只是在第一轮就输给郦国的李哲浩。当时观众骂声一片,要棋协把他的参赛资格取消了。棋协当然不会因为一次败绩就不让自己的棋手上场, 所以今年的决赛名单依然算他一份。 听了袁宁的话,对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若不是旁边的人拉着说不定要冲上来和袁宁吵。 袁宁眼观鼻鼻观心。圣人说过,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所以应该以德报德,以直报怨——简单来说就是:如果有人来怼你,你千万不要犹豫,当场怼回去! 周聿林见袁宁一句话把人堵得闭了嘴,脸上罕有地带上了几分笑意。巧的是,他第一轮的对手居然抽中了李哲浩,郦国颇为有名的棋手!周聿林脸上没有丝毫慌乱,拿着号码退回来,目光转向西川江那边。 西川江似乎察觉了周聿林的目光,也转过头来,朝周聿林露出笑容。西川江记得的人不多,能记住的大多是他有印象的对手,所以他的态度非常和善。 周聿林收回了目光,定定地看着手中的号码,微微有些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 与此同时,文化馆的会议室格外热闹。在三月中旬的时候,一个国际贸易交流会将会在首都举行,到时各国的商家会在这边设立展馆。这是一次跨越性的商政交流会,来的不仅是各国商家,还有各国政界代表! 文化馆这边当然不是要商量卖什么,他们接到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准备给外宾的国礼! 当然,他们只负责提出方案,具体采不采纳还是得看上头的意见。 国礼大部分是手工艺品,最常见的自然是陶瓷。甘老是陶瓷协会的副会长,也受邀参加这次会议,而且是会议的主要发言人。为了拿出最好的方案,各大协会的人齐聚一堂,你一句我一句地发表意见,谁都想借这个机会给自己这一块露把脸,争执半天没个统一意见,甘老只能干咳一声,让所有人回去写一份方案,到时挑几个完善一些的交上去让上头审批,看是选其中一个还是选几个来糅合。 这个决定也算是皆大欢喜。 所有人都满意地走出会议室,他们下了楼正要各自归位,却瞧见一楼正厅聚着一些人,都是来文化馆上兴趣班的学生。他们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一楼正厅的大屏幕。这是一个彩电商家捐赠的,巨大的彩屏平时放的是文化馆的宣传片,偶尔也会用来转播在文化馆举行的重要比赛。 平时文化馆的人并不多,可这会儿正厅那儿却被围得水泄不通,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屏幕上。各大协会的成员对文化馆的比赛日程比较了解,一下子想起这几天应该是亚洲围棋联赛决赛的日子。什么时候围棋变得这么热门了? 各大协会的成员也忍不住驻足。有些平时曾关注过围棋消息的人抬眼一看,顿时惊讶地说道:“是西川江!” 这话一出来,听过这名字的、没听过这么名字的都议论起来,听过的说“啊原来是他”,没听过的则问“他是谁啊”。 很快地,所有人都明白为什么这场围棋赛为什么这么吸引人——这位西川江可是“亚联第一人”! 甘老也没走,他没去关注西川江,目光落在另一个人身上。等确认那年纪比较小的选手确实是自己的学生,甘老骂了一句:“这不务正业的小子。” 黎云景也在,他颇为认同甘老的意见:“确实不务正业。” 其他人奇道:“你们都认识那小孩?”几个年年都会看亚联赛的围棋爱好者更是齐齐看向黎云景和甘老,想知道那和西川江下得势均力敌的小棋手是什么来头。 没错,势均力敌。 从开局开始,棋局上就没有拉开过五目以上的距离,现在已经下到中盘了! 正是因为双方棋力不相上下,把对方咬得死紧,底下这些有内行、有外行的学生才会屏住呼吸关注着这场比赛,偶尔工作人员给他们转播别的比赛还会被他们催促着给换回来! 甘老说:“这是我的一个学生,学习挺厉害。我已经观察他一个学期了,准备下学期帮他抓来给我当助教。”他夸道,“我教了这么多年学生,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明明不是最聪明的那种,偏偏只要你逼一逼他,他立刻会比刚才进步一大截——没想到他还会下棋,而且连对上西川江都没有差太远。” “原来是您的学生!”其他人恍然了悟。 甘老为了让更多人对陶瓷感兴趣,应邀成了首都大学的特聘教授,这事儿大家都知道。 甘老看向黎云景:“小黎又是怎么认识这孩子的?” 黎云景说:“我认识这孩子的时间可就早了。当初焕然不是被你们说是我们协会最小的成员吗?结果第二年老张就弄了个更小的进来。” “哦哦,我记得这事儿,”有人接话,“那小孩挺厉害的,我还弄了两套他设计的餐具,我爸我妈还有我家孩子都喜欢得很,每天都指定要用它来吃饭。我记得那小孩好像叫袁宁对吧?” “对,就是他。”黎云景说,“我记得褚老最喜欢的盆景还是从他那弄来的。这小孩就是不爱好好钻研书法,什么都掺一脚。” 又是餐具又是盆景,又是陶瓷又是书法,现在还下棋! 其他人都给弄晕了,只能咋舌:“年轻人就是精力好。” 黎云景说:“精力确实好。”他看向彩屏上专注于棋局的袁宁,在心里打起了袁宁的主意——这小子脑筋灵活,国礼的事可以把他弄来压榨压榨。 黎云景收回目光时察觉甘老也正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大屏幕,顿时心生警惕,开口说:“他可是我们书法协会的。” 甘老笑呵呵地说:“他可是我的学生。” 四目相对,剑拔弩张。 袁宁不知道甘老和黎云景都想找机会压榨他,他对着棋局沉吟许久,发现所有的应对方法都已经找不到赢面,长长地舒了口气,大大方方地认输。 回想起这半年来自己为挑战赛和决赛做的努力,袁宁觉得充实又满足。他一点没因为输在第一轮而沮丧,愉快地对西川江说:“谢谢西川前辈陪我下这么久,和西川前辈下棋是一种美好的享受。”其实袁宁在中盘就感觉自己没有胜算,他还是固执地下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才认输。 西川江恍然回神。他抬眼,对上袁宁诚挚的目光。 虽然西川江眼里只有围棋,可他这些年面对过无数对手,见过的人也不算少。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纯粹干净的眼睛——即使输了,这双眼睛里也看不到半分沮丧,这少年说感谢是真的感谢,这少年说是享受是真的觉得是享受。 西川江罕见地露出了笑容,朝袁宁伸出手:“和你下棋也是一种享受。”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这种被紧紧追咬着的紧张感。眼前这少年还这么小,假以时日他说不定真的会败在这少年手里。西川江也诚挚地说道,“很期待下次再和你对局。” 袁宁彬彬有礼地和西川江道别,把参赛证交回给工作人员,走出了比赛会场。 等走到门外,袁宁才发现外头都是黑压压的人,一个两个都好奇地看着他。 不等袁宁回过神来,这些人就七嘴八舌地说道:“哇,真人比屏幕上更好看!”“看起来年纪好小,成年了吗?”“你刚才下得真好,差一点点就赢了!” 维护秩序的工作人员向袁宁解释:“他们刚才在下面看比赛转播,知道你比赛完了就跑上来了。” 袁宁:“……” 不是说输了会被骂吗?为什么这些小孩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来骂他的? 这时一旁棋协会长和肖盛昶朝袁宁招手:“袁宁,到这边来,有人找你。” 袁宁转头看去,只见甘老和黎云景站在会长他们旁边,目光齐齐落在他身上。 第169章 询问 在等袁宁出来的这段时间里, 甘老和黎云景已经商量过了。既然袁宁“多才多艺”, 也没必要把他拘在哪个协会, 让他跑跑腿汇总一下各大协会的意见就好。甘老和黎云景都晓得袁宁人缘极好,很多事由他去协调可以达到事半功倍的奇效! 黎云景和甘老都是前辈, 袁宁只能硬着头皮接下任务。反正方案不是由他来拟,他只负责汇总各方意见而已。这明显是甘老两人想给他锻炼的机会。 任务急,时间紧, 袁宁没来得及缅怀自己输掉的比赛就被塞了一大捧资料。袁宁抱着资料在外面等公交,正考虑着要不要直接叫出租车,一辆车突然停在他面前。袁宁一愣, 只见车窗缓缓降下,出现了一张他熟悉的脸。 居然是韩闯。 韩闯说:“怎么抱这么多东西?” 袁宁说:“是我今天要整理的资料。” “上车。”韩闯朝袁宁抬抬下巴, “去哪里?我送你过去。” “谢谢。”袁宁没拒绝, 把章修严住处的地址报给韩闯。 韩闯见袁宁乖乖坐上车, 挑了挑眉:“随随便便就上别人的车,就不怕被拉去卖了?” 袁宁说:“韩学长你肯定看不上卖我的钱。” 韩闯觉得这小孩确实挺有趣, 光是说话就很讨人喜欢。他按照袁宁报的地址往前开, 随口问起黎雁秋的情况。 袁宁说:“出来时黎哥已经结束了第一轮比赛,被会长叫去说话。等一下他还有一轮, 赢了的话下午还得继续。” 韩闯点点头, 把袁宁送到楼下, 不等袁宁好好道谢就踩下油门扬长而去。 韩学长这是……和黎哥和好了? 袁宁唇角抿着笑,抱好资料往楼道那边走。才走出几步,一阵清幽的香气就从旁边飘来。袁宁转头看去, 只见一楼的花圃里栽着一排水仙花,在银装素裹的冬日里露出一抹抹绿。绿丛深处又伸出浅青近白的纤细茎秆,撑着那小小的白色花苞。有一些花苞已经开了,露出黄色的芯子,幽香就是它飘过来的。 袁宁驻足和水仙花打招呼:“你好啊!” 水仙花扭过头来,看了看袁宁,又转回向阳的一边,沐浴着冬日难得的阳光。它说:“阳光好!” 袁宁说:“阳光确实好。”看来大部分花儿都是喜欢阳光的。他记得小时候他们被老师带着去给向日葵授粉,向日葵真是连名字都在追逐阳光!一眨眼已经这么多年,齐老师的孩子都上小学了呢。 袁宁上了楼,章修严和栾嘉都不在,他借用章修严的书房开始忙活。到中午章修严回来,袁宁才放下资料和章修严一起准备午餐。 章修严得知袁宁又被抓壮丁,有点无奈地揉揉袁宁的脑袋。他说:“我也被逮着了。”既然是国际贸易交流会,自然不能光捧国外商家,国内品牌也必须出来露把脸。章修严虽然年轻,能力却很出众,这次国内品牌的资格审核和展示计划都被扔给他来办——他早上被找去开临时会议就是因为这事儿。 袁宁笑眯眯地说:“那我们接下来得加把劲了,一起加班当约会吧!”再忙也要吃饭,袁宁把章修严拉到厨房,让章修严给自己打下手。 两个人分工合作,没一会儿就把午饭做好了。栾嘉早就打过电话说中午会在外面吃饭,袁宁和章修严没等他,两个人把饭菜全解决了。外面天气冷,下午他们都不打算再出去,开着暖气在书房里整理资料。两个人的任务有些部分是重合的,时不时交流一下,着实省了不少功夫。 傍晚的时候栾嘉回来了,见外面没人,找到书房,才发现章修严和袁宁还在工作。栾嘉没打扰他们,只打电话叫人送三人份的晚饭过来。等布好饭菜,栾嘉才把他们喊出来:“吃饭了!” 袁宁和章修严这才解除工作状态。 栾嘉说:“你们怎么都这么忙?我管着一个公司都没你们这么废寝忘食。” 袁宁说:“大哥要安排一大串公司的展位。”意思是这比管一个公司要难多了。 栾嘉:“……” 栾嘉说:“我也在你们这边蹭了挺久,是时候该搬出去了。我这段时间一直让人物色房子,相中了一套现成的,带装修,随时可以搬进去住。你们要忙了,我这两天自己搬过去,到时候叫你们过去吃个饭就好!” 章修严说:“没问题。” 袁宁问:“不用我们帮忙搬吗?” “也没什么东西,不用了。”栾嘉咬了咬筷子,“吃饭吃饭,吃饱再说。” 章修严开口问:“霍森没找过来?” 栾嘉一顿,说:“他爷爷病得很重,所以他被叫回去了。”不久前他还为一个外人的插足和霍森闹得快分手,眼下霍森因为他爷爷得了病而不得不回去,栾嘉算是感受到了命运的无常。栾嘉说,“他上飞机前打过电话给我。” 袁宁和章修严对望一眼,都没多说。 * 黎雁秋比赛结束时眼尖地瞧见了等在外面的韩闯。下午第三轮比赛结束后只剩下四个选手,其中周聿林第一轮赢了郦国的李哲浩,第二轮对上了西川江,再一次输在西川江手里。 华国只剩下黎雁秋和邱东。 另外两名进入决赛的选手分别是岛国的西川江和郦国的李胜智。 最后两轮决赛会在下个周末举行,到时将会在竞技频道和文娱频道全国直播! 黎雁秋本来打算和邱东去吃顿饭,见到韩闯就改变了主意,决定和韩闯一起回韩家吃顿饭。韩闯边开车边说:“还以为今年会杀出一两匹黑马,结果第四轮比赛的名单一出来,还是只剩你们几个。” “黑马没那么容易出,对于这个层次的比赛来说经验还是很重要的。”黎雁秋笑着解释。事实上袁宁和周聿林能撑到决赛已经出乎许多人意料,接下来他们肯定会被棋协当成重点培养对象! 韩闯点头,没再说话,转了个弯,把黎雁秋载回韩家。韩老爷子和李女士都在家,韩老爷子在楼上处理文件,李女士则在楼下晒太阳。 夕阳的余晖落在李女士脸上,有种说不出的宁静和安详。 比赛了一天,黎雁秋快把昨晚的怀疑给比忘了。结果李女士知道他来了,立刻拉着他说话,而话题只在他的比赛情况上停留了几句就转到袁宁那边:“袁宁那孩子也进了决赛吧?下得怎么样?赢了吗?” 黎雁秋一顿,不动声色地说:“他第一轮就遇到西川江,没赢。” 李女士心中一紧,面上也透出了紧张的关切:“那他岂不是很难过?” “不会,宁宁他一向积极开朗,即使输了比赛也不会沮丧的。”黎雁秋非常了解袁宁,“他说不定很高兴能进到决赛呢。” “是的啊,”李女士点头,呢喃着重复黎雁秋的评价,“那孩子又积极又开朗。” 黎雁秋注视着李女士失了神的侧脸,对心里的猜测又肯定了几分。为什么李女士只有他一个外孙,小时候他想要亲近李女士,李女士却总是有些闪避?他以为那是小孩子的错觉,没想到其实不是。 小孩子是最敏感的,他当时的感觉也许并没有错。 黎雁秋陪李女士说了挺久的话,找个理由上了楼,敲开韩老爷子的书房门。韩老爷子见是黎雁秋,把手里的文件放下,说:“怎么不陪着你姥姥?”对黎雁秋这个外孙,韩老爷子还是挺满意的,识大体知进退,能力也不弱,最重要的是李女士喜欢。 黎雁秋说:“心里有点疑惑,想问问您。” 韩老爷子示意黎雁秋坐下说话。 黎雁秋端端正正地在韩老爷子面前做好,斟酌了一会儿,开口问:“听说当初妈妈曾经走丢过对吗?” 韩老爷子面色微变。他叹了口气,说道:“是的,有这回事。我把她交给一个故人,后来才去接她回来。”没想到那边病的病,死的死,找不到故人,只找到个可怜巴巴的孩子和漫山孤零零的土堆。他怎么能告诉妻子女儿已经变成一抔黄土?他只能把那还没多少记忆的孩子带回家,告诉妻子女儿找回来了,只是玉佩丢了。 韩老爷子疑惑地望着黎雁秋:“怎么突然问这个?” 黎雁秋顿了顿,抬起头说:“其实很久以前父亲曾经指着我骂,‘你以为你真的是韩家的外孙吗?你根本不是!’” 韩老爷子浑身一震。 “我一直在想他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黎雁秋仰起头,对俊秀的脸庞第一次没有摆出面对韩老爷子时理应有的顺从和闪避,“昨晚我和袁宁那孩子去给小闯庆生,很多人打趣说袁宁和小闯长得像。我就忍不住想,这是不是就是原因?妈妈并不是韩家的亲生女儿——她自己也知道,并且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 韩老爷子手一哆嗦,想到养女要与黎雁秋父亲在一起时的鬼迷心窍,再想到养女当初被黎雁秋父亲辜负也始终不向家里开口,什么都明白了。当初养女年纪虽然很小,但却已经有了记忆,知道自己只是顶替了别人的姓名和身份—— 韩老爷子叹了口气:“没错,你母亲她不是韩家的亲生女儿。”他把当年的事情给黎雁秋说了一遍。最后他沉着脸,“至于你说袁宁那孩子和小闯长得像,应该是巧合吧。前不久他不是还因为他姥爷的事而发现了疫苗问题——” “也许也不是亲姥爷呢?”黎雁秋不相信世上有这么多巧合,“您没有发现姥姥对他的态度和对别人完全不一样吗?” 韩老爷子沉思起来。 “就像妈妈不是韩家亲女儿、袁宁不是章家亲儿子一样,袁宁母亲也可以不是方家亲生的,”黎雁秋说,“要不我给他打个电话,直接问一问他?” 韩老爷子神色凝重,颔首说:“打吧。” 黎雁秋拿起电话,拨通袁宁家的号码。 第170章 强硬 袁宁和章修严正忙着, 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章修严拿起电话:“喂?” “袁宁在吗?”黎雁秋开了免提, 让韩老爷子可以清楚地听到袁宁那边的回应。 “在。”章修严言简意赅。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之后, 说话的人换成了袁宁:“黎哥?” 黎雁秋神色平静,声音也很平静:“我有一件事想要问问你。”隔着电话, 黎雁秋的语气和平常没多大区别,“你上次说去接你姥爷过来,是你的亲姥爷吗?我的意思是, 他是你母亲的亲生父亲吗?” 袁宁心突突直跳。他想起了昨晚的事,即使他把话题带开了,以黎雁秋的细心还是可能会起疑心。要不然回来的路上黎雁秋也不会说那种试探一样的话。黎雁秋突然这么问, 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袁宁忙捂住话筒,把黎雁秋问的问题告诉章修严。 章修严知道有些事是不可能永远隐瞒下去的。他顿了顿, 说道:“照实说。” 章修严伸手按了免提键。 黎雁秋清冽如水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有些失真, 却依然很容易辨认:“宁宁,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没有。”袁宁说, “我只是很意外黎哥你突然这样问。妈妈确实不是姥爷的亲生女儿……” “你就不好奇你的亲姥爷、亲姥姥是什么人吗?”黎雁秋穷追不舍。 “不好奇。”袁宁坦然地说。他从小就只在意自己拥有的东西, 对于没有的、得不到的,他几乎没有半点好奇心。就像方家姥爷一样, 在没有去找方家姥爷之前他会定时关心方家姥爷的近况, 但很少生出去见方家姥爷、去认方家姥爷的想法。 若不是方家姥爷说妈妈的血亲可能一直在找她, 袁宁也不会拿着玉佩的样式去拜托廉先生帮忙打听。既然知道韩家并没有在找妈妈,而且已经有另一个人代替妈妈成为了韩家唯一的女儿,袁宁自然生不出相认的想法。 他早就已经过了渴望亲情、渴望长辈关怀的年龄。 他拥有的已经足够多了。 袁宁说:“我已经有姥爷也有姥姥了。”不管是方家姥爷还是薛家姥姥, 都是很好很好的人,他们都对他非常好。他不知道黎雁秋猜出了多少,但还是老实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妈妈已经不在了,我没必要再去找他们。都过去那么多年,也许他们早就把妈妈忘记了。” 黎雁秋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心里却有丝丝苦涩无声无息地泛开。 原来自己曾经费尽心思想要得到的东西,真正应该拥有的人根本就不在意。 黎雁秋开口说:“那就这样吧,我先挂了。” 另一边的袁宁听着电话里的忙音,放下电话,看向章修严:“大哥,你说黎哥他是不是猜到了什么?” 章修严说:“应该是。”要不然的话,黎雁秋听到袁宁承认时不会那么平静。章修严仔细想了想黎雁秋刚才说话的语气,“刚才他好像在催促你承认你妈妈和你姥爷没有血缘关系的事。不管怎么样,你要有心理准备。” 袁宁点点头。 与此同时,韩老爷子的书房里气氛更为凝滞。黎雁秋安静地坐在韩老爷子对面,没有说话。 韩老爷子腮帮子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脸色一变再变。 黎雁秋说李女士对袁宁的态度和对别人完全不一样,韩老爷子回想了一下才发现果然如此。 他本以为是袁宁这小孩天生讨人喜欢,李女士对他特别喜爱才会这样,完全没往这一边想。 现在回想起来,李女士是不是已经认了出来? 女人的直觉有时候准得可怕,就像当初李女士认出了养女并非他们的女儿一样。 韩老爷子手微微一颤。 李女士知道养女不是自己亲生女儿后也是这样,没有开口质问他,也没有大吵大闹,只是安安静静地接受现实。他本应是她最亲近的丈夫,但她心里其实一直无声地抗拒着他——毕竟当初她就像一份投诚的礼物一样被嫁给了他。 那是个很糟糕的开头,而他又不是那种善于表达、体贴温柔的人。 她很可能认出了袁宁是他们的外孙。但是她想起了他逼走长子——想起了他对养女的遭遇冷眼旁观,所以即使那么想亲近,还是忍着不把这件事说出来。 韩老爷子叹息了一声,看向坐在对面的黎雁秋:“雁秋,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专横独断、不近人情?” 黎雁秋沉默。 即使他心里是这样认为的,也不可能当着韩老爷子的面承认。 韩老爷子明白了,在妻子和外孙心里他确实是那样的人。 事实上他这大半辈子的所作所为,也确实当得起“专横独断、不近人情”的评价,要不怎么别人都明里暗里喊他一声“韩老拗”? 韩老爷子站了起来,说:“你既然能把电话打到他那边,应该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吧?” 黎雁秋一顿,莫名地想起昨晚等在雪里的章修严——以及袁宁被章修严抱进怀里后马上搂住章修严亲亲蹭蹭的画面。 那样的亲近绝不是普通兄弟应该有的。 韩老爷子这样问显然是想亲自去见袁宁,可要是现在贸然过去,会不会撞上什么不能让韩老爷子看见的事? 黎雁秋犹豫片刻,才如实说道:“知道。”他补了句,“不过现在已经是晚上了……” “上班的上班,上课的上课,大家都是晚上才有空闲。”韩老爷子说,“你载我去一趟,我先和他聊聊。不管我是不是他亲姥爷,我都没理由害他。你还怕我把他吃了不成?” 黎雁秋只能跟着韩老爷子下楼。他们没惊动李女士,只和出来问询的苏婶说要出去一趟,让她照顾好李女士。 黎雁秋昨晚刚送过袁宁回章修严那边,准确无误地带着韩老爷子来到昨晚那栋住宅楼下,按响了章修严住处的门铃。 袁宁正和章修严商量交流会的事,听到铃声响后愣了一下,跑出去开门。 看到门外站着的黎雁秋和韩老爷子,袁宁脑袋一蒙。 他本以为即使黎雁秋猜出来了,韩老爷子也不会那么快知道,所以才安心地和章修严继续忙碌。没想到才挂断电话没多久,黎雁秋就领着韩老爷子出现在他眼前。 章修严在书房里没听见袁宁领人进门的动静,知道情况不对,套好外套走了出来。 瞧见了门口站着的是谁,章修严眉头一跳,拉着袁宁把人请进门。 章修严请韩老爷子和黎雁秋坐下,亲自给他们倒了杯水。 韩老爷子的目光一直落在袁宁身上。 袁宁不是会说谎的人,很多时候他的心思、他的情绪都写在脸上。在袁宁开门的一瞬,韩老爷子就看了出来:不仅妻子认出了袁宁,袁宁也知道自己是韩家的外孙——只是根本不想和他们相认! 回想起袁宁来质问自己是不是会庇护李家,韩老爷子腮帮子抖了抖,手背青筋微现。 如果李家那边先来他面前颠倒黑白,告个黑状,而他又继续老糊涂,没去了解就护短地偏袒李家那边,是不是相当于亲手对付自己的亲外孙。 这小孩胆子挺大,本领也不差—— 就是不想认他这个姥爷! 韩老爷子手抖了抖,想冷着脸骂上几句,最终还是让脸色缓和下来。他的目光转向章修严:“你们早就知道了?他不想认回韩家,你们就由着他不认?”韩老爷子语含愠怒,整间屋子的气压都随之低了下去。 袁宁不想让韩老爷子怪到整个章家上面,抢在章修严面前开口:“父亲他们不知道!” 韩老爷子看向袁宁。 黎雁秋暗暗为袁宁捏了一把汗。 袁宁说:“我也是刚知道不久。”袁宁毫不畏惧地与韩老爷子对视,“我是从姥爷那边回来后才拿着玉佩的样式去找廉先生的,没想到廉先生说他见过。”他把廉先生当时说的话转述出来。 韩老爷子一语不发地听着袁宁说话。 袁宁说:“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办,所以拜托廉先生先不要告诉你们。” 韩老爷子说:“如果我们不问你,你就不说了?” 章修严挡在袁宁面前:“我们都知道韩家唯一一个女儿嫁到了黎家。”涉及到袁宁,即使是面对韩老爷子章修严也丝毫不惧,绝对不会退却半分,“也都知道您唯一一个外孙叫黎雁秋。您的外孙很照顾宁宁,您觉得宁宁应该怎么开口?宁宁该高高兴兴地去找您,告诉您他才您的亲外孙?” 黎雁秋一怔。 他看向微微低着头的袁宁,蓦然有些后悔自己直截了当地到韩老爷子面前揭开一切。 袁宁这小孩做什么都很认真,和人往来也一样。不管他最初是怀着什么心思接近袁宁的,在袁宁看来他就是一个对他很好的学长——所以袁宁在发现自己可能是韩家外孙时的缄默,与他这个“假外孙”也有一定的关系。 这种心软又纯粹的小孩,到了韩家那样的地方怎么适应得了? 黎雁秋动了动唇,想要说点什么,终归还是没开口。 事到如今,一切已经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韩老爷子过了许久才从章修严的质问中回过神来,他又把当初的情况给袁宁和章修严说了一遍,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好,我应该查得更仔细一些。只是当时局面乱得很,我没有太多的时间……这是我的错,”韩老爷子直直地注视着袁宁,语气透着不容拒绝的强硬,“但是你是韩家的外孙,必须认回韩家。” 第171章 缓冲 韩老爷子的话说完, 屋里一片安静。这是章修严和袁宁最不愿意碰上的结果。对于他们这样的关系, 哪怕是章家祖父也不一定能接受, 更何况是执拗的韩老爷子。 袁宁没有躲在别人背后的习惯。他说:“我不想在这时候认回韩家。” 听到袁宁的答案,韩老爷子绷着脸。正是因为察觉袁宁无意相认, 他才会直截了当地提出这样的要求。他不知道就算了,既然他知道了,那他韩家的外孙怎么能流落在外面?韩老爷子正准备发火, 脑中蓦然闪过妻子哀伤的脸庞。 韩老爷子的火气蓦然被浇熄了。别人求都求不来的事,这小孩却当着他的面拒绝,胆量真不小——身体里果然流着韩家的血! 韩老爷子的怒火消散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满意无比的欣赏。他脸色稍稍缓和,说:“给我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 袁宁一顿, 见韩老爷子不仅没生气, 反而多了几分和悦, 胆儿顿时壮了。他说:“我还没办法应对那么多事情。父亲和大哥他们一直不让我接触太复杂的人和事,不是因为我是章家养子, 也不是因为家里已经有了大哥他们, 而是父亲尊重我们每一个人的选择。” 韩老爷子敏锐地抓住了袁宁话里的小陷阱,气得笑了:“如果我不同意你的要求, 就是我不尊重你的选择?” 袁宁摇摇头:“我没有这个意思, ”他抬起眼睛, 对上韩老爷子满含探究的目光,“我并没有您所认为的那么出色,如果您对我怀有很高的期望, 那么您注定是要失望的。所以在您对外说出我的存在之前,应该留一个缓冲期。” 章修严暗暗握住袁宁的手。 韩老爷子也许听不出袁宁话里的意思,他却听得出来。要是韩老爷子发现他和袁宁的关系又要和袁宁“断绝关系”,那还不如先不要对外公布。章修严也并不畏惧韩老爷子的威严:“即使是血脉至亲,也有可能因为观念不合而反目,更何况宁宁只是您的外孙。” 黎雁秋看着袁宁和章修严在韩老爷子面前始终相互维护,微微出了神。 韩老爷子则听出了章修严暗藏的意思——别人不知道韩家的事,章修严肯定是知道的,所以章修严指的正是韩家老大与家里断绝关系的事情。 韩老爷子早就从黎雁秋那知晓章家对袁宁有多好,对章修严死死护着袁宁的态度还算理解。换成是他他也不会答应——谁愿意把自家视若珍宝的宝贝交给别人? 哪怕是首都韩家也不行。 更何况他这脾气人人都知晓。 韩老爷子态度松动:“那这个缓冲期要多久?” 袁宁和章修严对视一眼,在章修严的注视之下开口:“到我成年。”袁宁直直地望着韩老爷子,“如果到我成年您还愿意认我这个外孙,我自然也愿意认您和李奶奶。”有两年的话,他的学业基本要结束了,章修严肯定也已经站稳脚跟。 韩老爷子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理由不认袁宁,点头答应了袁宁的提议。他话锋一转,提出另一个要求:“不过在那之前,私底下你可以叫我一声姥爷吧?” 韩老爷子已经松了口,袁宁没理由反对。他犹豫了一下,乖乖喊道:“姥爷。” 韩老爷子说:“偶尔到家里来看看你姥姥,一家人坐下吃吃饭也是应该的。” 袁宁点头。 这是应该的。就像他和章修严会去看方家姥爷、薛家姥姥那样。 韩老爷子望向章修严,神色和煦:“修严也一起来。” 章修严一口答应:“好。” 韩老爷子询问袁宁和章修严最近在做什么,知道他们都得忙交流会的事,点了点头,把家庭聚会定在下个周末。见黎雁秋一直沉默地坐在一旁,韩老爷子说:“正好比赛也结束了,雁秋你到时一起过来。” 黎雁秋点头应了下来。天色已经不早,他和韩老爷子一起起身离开,默不作声地把韩老爷子送回韩家。 黎雁秋开车出了韩家,脑中回想着这一晚发生的事,开出一段路后他蓦然踩下刹车,把车子停在一边,看着幽沉的夜色。他感觉这一整天里都有一只手在背后推着他,推他催促袁宁承认身世,推他快些揭开一切。 这样的话也算有了一个了结。 他并不是韩家的亲外孙,也不是在黎家人期待中降生的孩子。所有曾经执着的、曾经渴望的、曾经想尽办法想要得到的,都是不属于他的,以前不属于,以后也不属于—— 黎雁秋在无垠夜色中坐了许久,才缓缓开车回家。黎父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看起来喝了不少酒,糊里糊涂地扯着领带。看见黎雁秋开门回来,黎父猛地一激灵,酒醒了大半,含糊地说:“回来了?” 屋里温度有些高,黎雁秋顿了顿,把围巾解下了。瞧见黎父正眯着醉眼看向自己,黎雁秋安静了一会儿,缓缓开口:“你也老大不小了,找个人定下来吧。一把年纪了,别再到处胡来。”知道母亲的身世,知道母亲的郁结不仅是因为黎父的出轨,黎雁秋也不想再困着黎父一辈子。 恨一个人也是会累的,就好像期待一个人同样会疲惫一样。 黎父有些茫然,对上了黎雁秋沉静的双眼,像是坠入了无边的寒潭,骨头都被冻僵了。 自从意识到这个儿子有多可怕之后,黎父就很没出息地对儿子产生了极深的恐惧。可是当儿子这种冷淡如陌生人的目光望着自己,他并不觉得松了一口气,反而不其然地想起妻子最后的转变。那时妻子不再哭,也不再闹,好像已经接受了一切,每天悉心照顾着儿子,在他出门时甚至会朝他笑。他以为一切都在转好,结果妻子却突然去了。 接下来他们父子之间彻底陷入僵局。 黎父连恐惧都忘了,醉意更是无影无踪,关切地追问:“怎么了?” 黎雁秋触及黎父满是关心的双眼,怔了一下,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他微微合了合眼,再张开时眼底的意外已经被藏了起来:“没事。不早了,我去睡了。” 只是最简单的两句话,已经是他们这些年来难得的平静。直至黎雁秋上了楼,黎父才回过神来。儿子是原谅他了吗?还是连恨他都不想恨了? 黎父看着自己的手掌,发现它正微微发着抖。从它推向黎雁秋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他们父子永远无法冰释前嫌。黎父视线晃了晃,注视着自己的右手,很快地,他狠狠地在上面打了几下,等上面火辣辣地疼了起来,他无力地仰倒在客厅的沙发上。 接下来一周每个人都很忙碌。袁宁因为交流会的事和黎雁秋请了假,韩闯又是个甩手掌柜,大部分事情都得黎雁秋来处理,所以黎雁秋忙得脚不沾地。 袁宁和章修严找了个空档和家里通了电话,把袁宁与韩家的关系告诉章先生。章先生虽然也非常震惊,但只思考了一下就表示周末会和薛女士过来一趟,一块到韩家去参加这次的“家庭聚餐”。 虽说对于独立于章家之外的章先生这一支来说韩家是个庞然大物,可袁宁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宝贝孩子,如果袁宁不愿意被约束他们肯定会尽力为袁宁争取。 袁宁听到章先生要亲自过来,心里又感动又安心。他自己也敢面对韩老爷子,可是他到底是晚辈,一不小心可能就被扣个“不敬尊长”的罪名。 章先生要来给自己撑腰,袁宁放心了,每天精神奕奕地跟着章修严跑动,偶尔和章修严分开去各大协会串门,跟老艺术家们聊聊思路,一周下来有了大致想法。 周末眨眼就到了,袁宁有点紧张。因为约的是晚饭,章先生他们傍晚才到,袁宁和章修严决定先去会场那边看看场地,接着下午绕去看围棋赛的最终决赛——好歹他是棋协成员,总得露把脸。 一天的安排有了,章修严开车载袁宁去交流会会场那边。会场的主体是玻璃,主会场和几个散布在周围的分会场都是新建的,正好借这次交流会带动这个新城区发展。 到了会场外章修严就把车停在了外面,他们穿着休闲的运动服,连章修严看着都比平时年轻了几岁,像是周末出来玩的学生。 袁宁拉着章修严弄来两台公共自行车,绕着几个大小会场骑行。 这次参与的大小商家非常多,竞标工作早已结束,章修严要做的就是核实下面送来的企业资料和将已核实的企业安排好展位。 事实大部分事情都是底下的人去做的,章修严只要把把关就可以了。但章修严这人较真,还是踏踏实实地亲自去接触所有竞标者,按照最严格的标准剔除或者整改了一些竞标企业。 这边是新城区,地暂时还没那么值钱,绿化做得不错,路上有不少被仔细护着的树苗和花草。 袁宁用同款围巾把自己和章修严都裹得严严实实,还备着同款手套,任凭风呼啦啦地吹也冻不着他们。他骑着自行车跟在章修严身后,听着章修严有条不紊地国内展位的大致安排,心里的方案也更为清晰。 等把国内展区绕完了,袁宁拉着章修严继续往前骑。 新城区还没什么人,路上只有袁宁和章修严。这几天天放晴了,天空的积云散了大半,露出澄蓝的天穹。亮闪闪的阳光落下来,让他们的影子倒映在宽大平整的道路上,连路旁的积雪似乎都熠熠发光。 袁宁眼珠子一转,对章修严说:“大哥,我这辆自行车好像不够气了。” 章修严说:“那我们回去了?” 袁宁说:“我还想逛。”他停了下来,眼睛亮亮的,眼也不眨地望向章修严,“要不我先把它锁在这里,大哥你载着我逛完剩下的一半再回来把它骑回去!” 章修严瞧了眼袁宁,哪会看不出这小混蛋在打什么主意?想到晚上就要到韩家去,章修严没戳破袁宁的小算计,也停了下来,等袁宁把车锁到一边。 袁宁如愿以偿地坐到了章修严后座上,紧紧抱住章修严的腰,笑眯起眼:“大哥我可以了!” 章修严:“……” 章修严轻轻松松地载着袁宁往前骑行,一路上风呼啸着吹来,可他们两个人都不觉得冷,反而还觉得心里暖洋洋的,前面长长的路看起来都那么短。不管接下来要面对的到底是什么,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好像就没什么可怕的——连困难和阻碍看起来都变得那么可爱。 第172章 相认 景阳湖边, 一个拿着相机的年轻人发现自己落单了, 擦了擦汗, 坐到一旁的石头上想歇歇再起找同伴。 他是个摄影师,为梦中情人开的婚庆公司工作。这次同学聚会他要负责给大伙拍照。明明才工作一年, 结果刚工作不久的“老同学”一个两个都穿得人模狗样,还有人开着豪车来! 唯一没变的是,那些家伙还是和当初那样一看到他梦中情人就巴巴地往前凑。 给梦中情人卖命越久, 他就越清楚什么叫差距。唉,他没车没房没背景,光靠摄影吃饭, 拿什么和那些家伙比。 年轻人正郁闷着,突然见到空荡荡的街道有人骑着自行车过来了。仔细一看, 那自行车上竟还载着另一个人! 明明都不是个头小的男性, 两个人共骑却不一点显得拥挤, 反倒有种奇特的和谐感。 年轻人犹在怔愣,手却已经下意识地拿起相机, 对着那两个人拍了几张照片。因为他坐在湖边的树下, 虽然和那两人离得挺近却并没有引起对方的注意。等他们骑远之后,年轻人才放下相机, 抬头看着不远处漂亮的建筑群。 年轻人眨了一下眼, 发现那两人已没了踪迹。难道刚才是他的幻觉?他摇摇头, 起身要回去充当这次同学会的“摄影师”。不等他四下搜寻其他人的踪影,就听到“老板”带着怒气的嗓音在不远处响起:“晏维维,你一个人跑到哪里去了!” 年轻人脸上一红, 跑了过去:“说了多少次不要叫我晏维维!”跑到对方身边,他才发现只有对方一个人在,“其他人呢?” “去别的地方逛了!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爱躲,一遇到人多的时候就玩消失,”年轻女孩马尾一甩,仰头看着眼前脸颊微红的家伙,“晏维维,你打算什么时候向我表白?不会准备憋到我和别人结婚生子吧?” 那被称为“晏维维”的年轻人瞠目结舌,整张脸都快红透了。 他果然是在做梦! * 袁宁心满意足地指挥着章修严绕这绕那,终于真的把自行车的车轮给折腾得瘪了下去。他乐滋滋地和章修严一块推着车往回走,一本正经地和章修严讨论着自己的思路。 两个人给自行车加满气放回原位,到附近吃了顿饭,下午雪霁天青,天气非常好,他们去文化馆看亚联冬季赛的决赛。 黎雁秋进入了最后一轮比赛。 对手当然只有一个:西川江。 这场决赛不少媒体都来了,一个是国手黎老的孙子,一个是已经拿下四连冠的“亚联第一人”西川江,不管怎么写都是顶好顶好的话题! 整场比赛袁宁几乎都秉着呼吸。相比不久之前,黎雁秋似乎又有了不小的进步,与西川江对局也没落于下风! 章修严看不太懂,但始终陪在袁宁身边。 输了! 袁宁眉头一跳。 黎雁秋还是输了! 黎雁秋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笑着和西川江说了几句话,起身迎着媒体的镜头往外走。胜利是属于西川江的,黎雁秋只被拦着拍了几张照就被放走了。瞧见在外面看比赛的袁宁和章修严,黎雁秋含笑走上前:“在等我吗?” 袁宁点点头。黎雁秋和袁宁一起与棋协其他人道别,上了章修严的车。 章修严素来不爱说话,开车时更是寡言,车里便显得有些安静。 结束了连续两个周末的比赛,黎雁秋看上去挺疲惫,倚在后座上合眼歇息。一路上车子很稳,他却感觉一颗心摇摇晃晃,落不到实处。等开出很长一段路,黎雁秋才睁开眼睛,看向旁边安安静静的袁宁:“你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袁宁和章修严曾讨论过黎雁秋揭开他身世的理由,但没能讨论出结果。袁宁想了想,说道:“我确实想不明白。”要是他是韩家的外孙这件事被所有人知晓,受影响最大的无疑是黎雁秋。 黎雁秋说:“与其让别人把你的存在告诉姥爷,还不如我来说。”他注视着袁宁,“比起‘让人感到为难的假外孙’,我这样做会更讨姥爷喜欢——即使姥爷把你认了回来,对我的影响也不会太大。你看,今天姥爷不就把我也叫上了吗?” 袁宁安静地听着黎雁秋说话,蓦然想起最初见到的“黎学长”。 那时的黎雁秋也是这样的,脸上带着笑,身上却长满刺,总是温文尔雅地拒人于千里之外。这半年来他们之间本来亲近了不少,现在又回到了最初的状态。 袁宁说:“黎哥你总爱把自己说成这么坏吗?” 黎雁秋望着袁宁。 袁宁说:“有时我也会有这样的想法,比如‘既然再怎么认真也会失败,不如就不做了吧’‘既然再想要都得不到,不如就不要了吧’‘既然付出再多的努力都得不到认可,不如就放弃吧’。” 黎雁秋一顿。 袁宁说:“但是事到临头,我又觉得不甘心。”袁宁与黎雁秋对视,乌亮的眼底满是认真,“我想要的当然要拼尽全力去拿到手。” 黎雁秋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灼伤了。对,就是这样的,既然再想要都得不到,不如就不要了吧。所以当得知自己种种遭遇的因缘之后,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去揭开真相——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不渴望、不期望什么了——不想要什么也不恨着什么了。 黎雁秋突然张手抱住袁宁。 章修严:“……” 袁宁愣了愣,轻轻回给黎雁秋一个拥抱。 黎雁秋说:“我想要一个新的开始,一个做所有事都不是为了得到谁的认可、不是为了让谁悔不当初的开始。”他脸上带上了一丝笑容,“所以有些责任就交回给你了。” 袁宁:“……” 黎雁秋注意到章修严表情不太好,知道自己那天晚上窥见的另一个秘密也并非错觉。他松开袁宁坐回原位,看向正在开车的章修严:“你们的事千万不要被姥爷发现。” 章修严蓦然踩下刹车。 车停到了一边。太阳已经西斜,淡淡的冬日余晖从车窗外照进来,让车里多了几分暖意。 袁宁睁圆了眼睛。 章修严比袁宁平静。他给袁宁解释:“那天你喝醉了,我一抱起你你就想亲我。”章修严看向黎雁秋,“你黎哥看见了。” 袁宁:“…………” 喝酒误事! 黎雁秋说:“这条路不好走。”他叹了口气,“姥爷绝对不会接受的。当初大舅舅向姥爷坦白之后,他喜欢的人被姥爷安排去执行一项非常危险的任务,一去再也没有回来。大舅舅无法接受这样的噩耗,自那以后也离开了家,这么多年都没再回来。” 袁宁听章修严提到过韩家老大离家的原因,再听黎雁秋提起依然有些唏嘘。不过对于自己和章修严的事,袁宁心里还存着几分侥幸:“我只是韩家的外孙而已。” 黎雁秋看向章修严:“章部长也这样认为吗?” 章修严冷静地分析:“当年的事谁都不是亲眼所见。如果这个任务很重要,能胜任的人又屈指可数,难道因为对方和自己儿子相爱就不能派去执行了?” 黎雁秋深深地看着章修严。 袁宁也有点意外。在此之前,章修严的说法并不是这样的。 章修严正色说:“如果宁宁你和韩老没有相认,我还是会劝你不要认,因为韩老确实有可能左右我们前程与未来——我并不希望我们之间有太多阻碍,这是我的一点私心。”章修严一顿,目光更为认真,“可是既然已经相认了,我们没必要把事情往最糟糕的方向想。要是可以的话,我希望宁宁你什么都不要想,只把韩老当成最普通的老人来对待,不要一开始就把他摆在敌对的立场上。” 袁宁听着章修严的话,想到与韩老爷子的几次接触。 虽然韩老爷子看起来不近人情,但认认真真地说理韩老爷子也会听进去,他和章修严两次落了韩老爷子面子也没生他们的气——好像确实没那么可怕。 他又不图韩家什么,韩老爷子发现了他和章修严的关系大不了也只是和他“断绝关系”。在那之前他只要把韩老爷子和李女士当成普通老人来对待就可以了——他们怎么对方家姥爷和薛家姥姥,就怎么对韩老爷子和李女士! 袁宁高兴地说:“我明白大哥的意思了。” 章修严没再说话,重新把车往韩家的方向开。 黎雁秋也不再开口,只是心里免不了羡慕袁宁和章修严之间的坚定。也许他也应该好好考虑一下开始一段感情了? 袁宁一到,坐在客厅等候的李女士就起身相迎。韩老爷子昨天和她说起时她吓了一跳,又是高兴又是担心,一晚上都没睡好,下午稍稍合眼歇息了一下才不至于太憔悴。 李女士上前抓住袁宁的手,把他拉到沙发上坐下,想要好好和袁宁说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竟是眼泪先落了下来。 袁宁一怔,猛地想起李女士一直以来的异常。他向来敏感,在面对李女士异乎寻常的关爱时却分外迟钝——大概是他心里一直在逃避着自己是韩家外孙这个现实!袁宁主动张手抱了抱李女士,轻轻喊了一声:“姥姥。” 李女士抱紧袁宁,哭得更加伤心。 袁宁安抚好李女士之后,章先生和薛女士到了,韩老爷子和韩闯也回来了。除了韩闯还没从“黎雁秋不是韩家亲外孙,袁宁才是”这个事实里回过神来,所有人都适应良好,大部分时间是袁宁给李女士夹菜、陪李女士说话,章先生和韩老爷子针对袁宁的教育问题进行漫长而复杂的“谈判”。 事关袁宁,章先生一点都没退让,硬生生让韩老爷子答应在袁宁成年之前绝不干涉袁宁的一切。 逼得韩老爷子给了承诺,章先生才心平气和地补了句:“他现在在首都念书,不在我们身边。如果他做了什么坏事,还得您多加管教。” 韩老爷子一口气差点憋得出不来。 怪不得那么多人要压着这章怀兴,这章怀兴确实有本领把人给气死。都让他别干涉了,还管教什么? 好在韩老爷子现在怎么看袁宁怎么喜欢,还不觉得袁宁有哪里不合眼。要是袁宁是个到处惹事生非的小混球的话,他可不管什么承诺不承诺,先教训了再说! 不管怎么说,这次家庭聚会让所有人都挺满意。 黎雁秋最早提出要离开,说是和人有约。韩闯定定地看着黎雁秋的背影一会儿,起身追了出去。 黎雁秋没开车,韩闯喊住了他,说道:“和人约在哪里?我送你过去!” 黎雁秋瞧了韩闯一眼,没反对,站在大门前等着韩闯把车开过来。 韩闯把车开出车库,远远看见黎雁秋站在那儿,神色被夜色掩盖了大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只是黎雁秋看起来太单薄,总让他觉得黎雁秋会冻着。 黎雁秋一上车,韩闯就硬梆梆地扔给他一件外套,说道:“穿着。出门还穿这么少!” 黎雁秋笑了笑,没拒绝韩闯的好意。 韩闯说:“去哪里?” 黎雁秋报了个地址。 韩闯还以为黎雁秋是托词,听黎雁秋报的不是住处那边的方位,顿时追问:“约了谁?” “约了邱东。”黎雁秋没有隐瞒。决赛结束了,邱东比他还早一轮输掉,他们相约去庆贺一下又一次惨遭滑铁卢。 韩闯虎着一张脸。 等快抵达黎雁秋报出的地址之后,韩闯才生硬地问出口:“你和他是不是——那种关系?”这个问题在韩闯心里已经憋了许多年。 当初他还不知道黎雁秋的性向,但一直觉得邱东与黎雁秋的亲密非常碍眼。那时他一直觉得黎雁秋只能对他好,根本不该看别人一眼! 后来得知黎雁秋喜欢男的,他觉得没办法接受。 每次黎雁秋和往常一样管束他,他就觉得黎雁秋凭什么那样义正辞严地管他——明明黎雁秋自己才最离经叛道!而理解黎雁秋的性向以后,再看到黎雁秋和邱东那家伙亲密无间他还是不太高兴。 黎雁秋有些讶异韩闯会关心这个问题。他说:“怎么可能?邱东他已经有喜欢的女孩子了,是他的师妹,很厉害的女孩子。他们早就见过家长,等过两年就该结婚了。” 这个答案让韩闯着着实实地愣了一下:“那他知道你喜欢男的吗……?” 黎雁秋说:“我告诉过他,他不在意。”邱东那人眼里除了下棋就是他师妹,别人喜欢男的喜欢女的——甚至喜欢动物,都和他没有多大关系。 韩闯把黎雁秋送到目的地,远远看见邱东正和一个脸生的女孩坐在路边的宵夜档里等着黎雁秋。 “黎雁秋没说谎”和“黎雁秋居然来吃路边摊”两个念头在韩闯脑袋里转来换去。 黎雁秋解开安全带,随口邀请:“要下车一起吃点吗?” 韩闯神使鬼差地说:“也好。” 黎雁秋:“……” 作者有话要说: 晏维维(拿着洗出来的照片兴奋状):老婆看!!!月老!!! 晏维维老婆:???两男的??? 晏维维:丘比特! 晏维维老婆:丘比特难道不是光屁股小孩? 晏维维:不管!!!反正我站他们西皮!!! 第173章 三月 春寒料峭, 正是万物发生的季节。章修严的生日在三月三, 正巧碰上国际贸易交流会开幕, 袁宁和他一起加班以表庆祝。 袁宁又被抓了壮丁,负责组织这次交流会的志愿者们。同时他还要负责其中一个展位, 展示华国的激光照排技术。没办法,寒假他被甘老塞进来负责《陶瓷艺术》的排版,结果项目组里的人都沉迷技术不愿露脸, 只能让他来展示项目成果。 这其实并不是利用激光照排技术排版的第一本书,但“陶瓷”之于华国有着十分特殊的地位,拿到这次交流会上展出实在再适合不过。袁宁把计算机连上投影, 给对这项技术感兴趣的与会者展示项目成果。 一个寒假的学习让袁宁对这陌生又神奇的机器有了大致的了解,心里对许多年前就提出电脑可能大面积普及的张会长颇为钦佩。不管是大数据计算还是大批文字的处理, 电脑都十分便利, 四哥那边还兴起了“互联网”, 若是能大规模应用起来,也许真的能做到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 袁宁镇定自若地应对着围在展位前的人, 有些报社和出版社的负责人嗅出这项技术的突破性, 当场就在合作意向表里填下了自己或者单位的名字。还有一些不太了解的外行人则是被袁宁给吸引过来了。 陌生的技术、陌生的机器,台上那面容稚嫩的少年操作起来却行云流水般流畅, 甚至还能用外文流利地与外国友人交流。 现在的小孩都已经这么了不得了吗? 赵记者远远看见袁宁的展位, 拿起相机对着袁宁拍了两张照片, 一转头,碰见几个拿着相机的同行。对方见赵记者望过来,笑着和赵记者打招呼。正寒暄着, 其他人突然静了下来。 赵记者沿着他们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领着外宾过来,不是章修严又是谁?当然,让其他人震惊屏息的并不是章修严,而是他领过来的外宾——一个两个都是了不得商政要员,新闻里能看见的那种! 所有人都在安保线外有序地对着这一行人猛拍起来。赵记者也跟着拍了几张,感觉即使是与这些了不起的人物走在一起,章修严也毫不逊色,那挺括的身姿、那矫健的脚步——还有那沉稳有度、不卑不亢的仪态,都让人忍不住把目光停伫在他身上。 赵记者听到不少人已经开始议论起章修严到底是什么人了。 章修严并不在意周围的目光,国内展区是他负责的,自然由他领着外宾过来。他已经绕着人走了一圈,远远见着了袁宁,章修严不打算避开,领着人便朝袁宁所在的展位走去。袁宁没有离开展位,脸上含着笑意与章修严打招呼:“章部长。” 章修严让袁宁给外宾讲解项目技术。这批商政要员里有一些是亚洲的,文化、文字与华国同出一脉,将来这项技术若是要对外输出便是面对这些国家。章修严知道项目组那边野心很大,目标是占领整个华语市场。 袁宁看得出由章修严亲自带来的这批人分量有多重,不过他已经和其他人轮番讲解大半天,没有临阵怯场的道理。他礼貌地用《陶瓷艺术》作为实例,结合精彩的陶瓷文化对技术进行展示。 即使外宾们都是身居高位、见识广博的人,看着投影仪上放出的精彩内容,再听着袁宁灵活的讲解,都感觉自己正在享受一场视觉和听觉的盛宴。有从事文化行业的随行者注意到这项技术的重要性,都决定留下来看看能否引进。 在袁宁讲解将要接近尾声时,袁宁手边多了一杯温水。袁宁眼角余光扫见章修严正立在一场,悄悄朝章修严笑了笑,接过温水握在手里,给讲解划下一个完美的句点,然后目送章修严把外宾们领向另一个方向。 安保线外有两个被宣传吸引而来的年轻人正停留在不远处,看起来约莫都才二十二三岁。女孩面庞清丽,一双眼睛明亮又灵动,她好奇地凑到身边的青年旁问:“维维你在拍什么?” “刚才那个领着外宾的人,”青年因为女孩的凑近而脸热,即使已经确定了男女朋友关系,他还是有些害羞。青年说,“他和展位上那个孩子认识的,刚才他趁着那个孩子在解说去倒了杯水。” 女孩看向展位那边,发现展位上的少年手上确实端着杯水,顿时有些惊奇:“真的啊!” 青年说:“上次在景阳湖边我也看见他们了。他们当时应该就在为这次交流会做准备,骑着自行车在这附近观察场地。” 女孩左看看右看看,越看越觉得眼熟。等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她终于确定那种熟悉感并不是错觉。女孩说:“我过年的时候去给大爷爷拜年时见过这小孩呢!当时这小孩正在和大奶奶说话,大奶奶好像很喜欢他,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 青年知道女友家里不简单,犹豫了一下,看向展台上的少年:“这小孩看起来就很厉害。”因为他比较内向,所以非常羡慕这种开朗外向、面对再大的场面都能从容应对的人。 女孩见袁宁的展位前人少了,拉着青年过去和袁宁说话。 袁宁愣了一下,良好的记忆力让他很快就想起眼前这女孩的身份。这女孩也是韩家的孩子,叫韩盈盈,不过是韩二爷的宝贝孙女,从小被宠着长大,但没有被宠坏,性情很不错,袁宁对她的印象还不错。袁宁笑着向韩盈盈问好:“盈盈姐好。” 韩盈盈没想到袁宁还记得自己,而且乖乖巧巧地喊自己一声“盈盈姐”,顿时觉得自己多了个特别棒的弟弟。她热情邀请:“你这边快忙完了吧?要不我们请你吃饭。” 袁宁眨了一下眼,看向一旁的青年:“不会打扰到你们吗?” 韩盈盈见袁宁眼底带着促狭的笑,对他更加喜欢,挽着青年的手说:“当然不会!对了,他叫姓晏,单名一字维,我叫他维维,你可以叫他维维哥!” 袁宁从善如流:“维维哥。” 章修严晚上要陪吃陪喝,袁宁本想自己凑合一下,没想到正巧碰上了韩盈盈。他没拒绝韩盈盈两人的邀约,和韩盈盈他们一块到附近吃饭。韩盈盈活泼,晏维内敛,两个人的性格倒是互补得很。吃饭时韩盈盈问起袁宁是不是认识章修严,袁宁没隐瞒,含笑说:“他是我大哥。” 晏维想说“可是他姓章”,转念一想觉得这必然有段故事,说不定还会触及袁宁的伤心事,也就把话吞了回去。 袁宁一向敏锐得很,哪会察觉不了晏维想说什么。他说:“我是小时候被收养的,当时没改姓。” 袁宁这么坦诚,韩盈盈和晏维都没再多问,聊起了别的话题。一顿饭结束,袁宁还得回去整理白天的资料,早早和韩盈盈两人分别。 袁宁回到家,想到章修严在外面肯定吃不多,忙完正事之后立刻钻进厨房,从灵泉那边取出一些新鲜食材提前处理好。过几天是惊蛰,最近天气已经转暖,偶尔天边还会响起几声闷雷,小阳台的植物丛里已经有小虫子啾啾地叫。 这季节吃莲子和银耳都很不错,接下来他们还得继续忙,得煮点莲子银耳汤润润喉咙。袁宁和莲花们讨了一朵青青的莲蓬,摘出莲子,壳一剥,露出白白胖胖、圆润可爱的莲子。银耳也长得很好,一采就是雪白雪白的一簇,拿到眼前仔细一瞧,每一片都晶莹漂亮,像是精雕细琢过的白水晶。 袁宁把莲子和银耳处理好,放下去炖汤。 接下来就是一些别的食材,排骨、牛腩、山药、番茄、胡萝卜等等,有些是人参宝宝们种的,有些则是平日里袁宁见了好的,都放在泉眼那边存着。泉眼那边十分奇异,人参宝宝们种下的东西长得快,储存在里面的东西却腐烂非常慢,大概是因为里面可以低温保存而且没有太多微生物污染。 章修严打开屋门,立刻闻到一阵香味从厨房里飘出来。他心中一暖,换好鞋进屋,走向厨房,只见袁宁在里面忙碌,细致地处理着每一样食材。 听到脚步声,袁宁转过头看向章修严,说道:“我就知道大哥你大概会在这时候回来。要陪着外宾,大哥你肯定没吃饱吧?” 章修严点点头。这种场合他们基本没办法吃太多,比较好的是不必陪着喝酒。见厨房里只有香味没有成品,章修严又问:“你没吃?” 袁宁说:“遇上韩家一个表姐和她的男朋友,跟他们一起吃了。” 章修严这才放心。 袁宁说:“快好了,你洗个手帮忙端点东西出去。”他边说边把蒸过的山药取出来去皮切条,“我做些金沙山药,你等会儿端到对面去,让曲奶奶他们看戏曲时吃一点。” 章修严依言洗了手,便见袁宁把熟透的咸蛋黄摊匀在锅底,加上调料,再把刚才炸熟的山药条也放进去,就着咸蛋黄翻炒均匀。不一会儿,白白的山药条染上了均匀的金黄,那蛋黄质量上乘,竟热油一炸质感如绵绵细沙,怪不得要叫金沙山药。 袁宁让章修严去对面送小吃,自己则把其他食物装盘端出去摆好。等章修严回来了,他给章修严端上一碗长寿面:“生日快乐!” 章修严一天的疲惫一扫而空,飞快地把袁宁亲手做的长寿面吃光,又和袁宁一起尝其他吃食。袁宁一向只做家常菜,不过用的食材好,处理得也很精细,味道都很不错,章修严的嘴巴已经被他养刁了,到外面吃饭都吃不太习惯。 两个人一起把碗洗干净、厨房收拾好,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睡觉的时间。袁宁洗好澡,穿着睡袍躲进章修严被窝,等着章修严洗完澡出来。 章修严一上床就被袁宁抱了个正着。春天的睡衣比冬天要单薄许多,两个人抱在一起时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彼此猛烈的心跳和滚烫的皮肤。章修严只觉得一股热意涌遍全身。 袁宁亲上章修严的嘴巴。 章修严声音都哑了:“不要胡闹!” 袁宁小声说:“不胡闹。”他脸红通通的,声音也有点小紧张,“大哥,我用手帮你好不好?过了今天,大哥就二十三岁了!都可以结婚了!” 章修严深吸一口气,想把袁宁拎去隔壁房,却没有办法把袁宁推开。他想和袁宁亲近一些——更亲近一些,袁宁也和他一样。 袁宁见章修严没把自己扔走,立刻笨拙又生涩地用手“帮助”起章修严来。初春入夜以后还有点凉,袁宁的手却热乎乎的,即使章修严竭力控制着自己,还是忍不住胀大了一圈。袁宁还是第一次和“小大哥”这样亲密接触,心咚咚直跳,差点把手收了回来。 章修严:“……” 袁宁知道临阵脱逃是十分可耻、十分恶劣的行径,瞄见章修严脸色不太好,有些害羞地亲了章修严一口:“大哥我不是很会,我再好好试试!”袁宁努力地想让章修严舒服一些,动作却还是很笨拙,弄了半天还不得门法。好在即使他什么都不做都会让章修严难以克制,终于在大半小时后让章修严顺利发泄出来。 章修严抱起累着的袁宁再去洗了个澡。两个人已经往前迈了一步,没有再退回去的道理。章修严从背后环抱住袁宁,帮他舒缓着这个年纪最旺盛的欲望,又有袁宁刚才的“实践示范”,章修严显然做得比袁宁刚才好,边亲着袁宁敏感的耳朵边让袁宁释放。 袁宁平时除了想要章修严亲亲抱抱之外,几乎算得上是清心寡欲,很少被色欲蒙蔽意志。真正被章修严抱在怀里“互助”过后,他有点没力气,把脑袋埋到章修严怀里不愿意动。 章修严把袁宁抱回床上,由着袁宁像只小兽一样软趴趴地挨着自己怀里。 这小混蛋平时撩挑得起劲,真正让他如愿他又像是被欺负惨了一样,以后他恐怕还得继续克制。 章修严亲了亲袁宁的额头:“晚安。”他的唇微微往下挪,“你的生日礼物我很喜欢。” 袁宁觉得自己的脸快要红炸了。明明是很简单的事,他却做得那么糟糕!性生活和谐可是爱情和婚姻维持稳定的重要基础之一!袁宁小声说:“我会好好学的!” 章修严:“……” 章修严说:“不用,”他亲上袁宁泛红的耳朵,“这样就很好。”他可不想袁宁每天用自己来“实践学习”,那对于一个身心健全的正常男人来说是非常可怕的折磨。 袁宁伸手抱住章修严,把脑袋埋到章修严胸口,听着章修严的心跳睡觉。不一会儿袁宁就进入“梦里”。 泉眼周围已经看不到黑色丝线的踪影,时不时又星星点点的白色光点飘落在泉眼周围,像雪一样融化在泛着粼粼波光的水面。 小白虎察觉袁宁的到来,嗷呜一声朝袁宁跑来。或许是因为有泉水的滋养,又或许是因为老虎个头本来就长得快,小白虎的身形已经非常高大,站起来已经到袁宁胸口! 小白虎是袁宁看着长大的,即使它已经长成了有点庞大的凶猛猛兽,袁宁也不觉得它有多可怕。袁宁上前抱住小白虎蹭了蹭。 小黑在一旁的巨大岩石上趴着,懒洋洋地睨向袁宁和小白虎。小白虎由着袁宁蹭了好一会儿,忽然半趴在地上,示意袁宁爬到自己背上去。 袁宁愣了一下,掂量了一下自己的重量,再掂量一下小白虎庞大的体格,放下心来,手脚并用地爬上小白虎毛茸茸的背脊。 小白虎伸伸脖子,意思是让袁宁抱住它。 人参宝宝们跑了出来,见袁宁坐在小白虎上,顿时激动地围着小白虎蹦蹦跳跳:“要坐!要坐!” 小白虎叫了一声,维持着半趴的姿势不动。人参宝宝们个头小,抓住袁宁的鞋子和裤腿往上爬,很快跑到小白虎背上,高高兴兴地说:“上来了!上来了!”它们没有忘记它们最爱的小伙伴,“小黑!上来!” 小白虎仰头看向小黑。 小黑站起来,没理会小白虎,径自往前跑去。 小白虎屁颠屁颠地跟在小黑身后。 小黑个儿小,身形灵活,不一会儿就跑出许远。小白虎腿长,屁颠屁颠地追在小黑后面,背着袁宁和人参宝宝们也不觉得费劲。 小白虎跑得快,晃得袁宁眼睛都花了,只能乖乖抱住小白虎的脖子不动。 等小白虎往前跑的速度缓了下来,袁宁才发现眼前的景色有些陌生,四周都是光秃秃的岩石,走出很长一段路才能看见一些岩石风化而成的泥土。这里是哪里? 袁宁睁大眼睛想看清楚周围的一切,却发现四周的岩石霍然一空,眼前一片明亮。人参宝宝们哧溜一下,从小白虎顺滑的虎毛上滑了下去,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过了好久才兴奋地朝袁宁喊:“田!田!” 袁宁顺着人参宝宝所指的方向望去,才发现他们已经到了高处。从这个地方俯瞰,可以看见被田野包围着的宅院、绕着田野环流的“人工河”以及水蓝色明珠一样镶嵌在宅院之前的湖泊。 没错,池塘的面积之大,已经可以被称之为“湖泊”。而沿岸栽种的五棵果树树冠早已蔚然成荫,连成一片广阔的绿海,从高处望去,最青翠、最生机蓬勃的,就是这么一片绿! 袁宁说:“这是山上!”他好奇地从小白虎背上爬了下去,转身摸了摸背后那坚硬的岩石。若不是小黑和小白虎发现岩石之中有路可以往上走,他还以为四周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雾气,没想到隐藏在雾气之中的居然是这种悬崖峭壁。袁宁站在人参宝宝后面说:“下面就是我们平时呆的地方。” 人参宝宝们还是很兴奋:“对对!我们的地方!” 袁宁注视着云雾之下的美丽田园,正有些失神,忽然感觉身边好像站着个人。 袁宁一愣,转头看去,只见那存在多时的虚影在灿亮的辉光之中几近实质化!那是一个宽袍广袖的男子,头发用玉冠半束着,有一绺乌丝轻轻垂下,越发衬得他容色如玉。那男子仿佛没注意到袁宁的目光,只静静地往下望去。 过了许久,袁宁看见男子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男子转过头来,眸光之中有着欣慰与释然:“你已长大成人。” 袁宁呆了一下。他听到“虚影”的声音了! “虚影”抬起手,轻轻地揉了揉袁宁的脑袋。他的动作没什么力气,像温煦的风吹过似的,若不是袁宁和他面对面地站着肯定不会发觉。袁宁追说:“您是……?” “不必追问我是何人。”对方笑了笑,对上袁宁明亮澄澈的眼睛,“灵泉乃是旧时战乱频起、生灵涂炭,引星辰之力而成,本是为解万民之饥馑寒伤而生,可惜得之者或有私心或有忧惧,而知之者索求无度、不留根本,终至灵泉枯竭。灵泉如此,万事万物亦如此。此泉本已枯竭,你得而活之,本应为你所有,而你从无取用侵占之心,是以我得以多留一些时日。” 也许是因为久居灵泉,对方学了几分白话,又掺了几分古话,听起来有些古怪,但说得清清楚楚,话中之意并不难理解。 袁宁仔细听着,有些震惊。灵泉是引星辰之力而成?在千百年前已经有人能做到这种事吗?再想到灵泉上方飘落的光点,袁宁知道这恐怕没办法完全用科学来解释。若是按照象牙的解释来,那就是当人诚心祈愿、诚心向善之时,灵泉就可以聚星辰之力而活! 就像地球万物生长靠太阳一样,灵泉的留存靠的是隐匿在天穹之中的某颗星星或者许多颗星星。 所以若是人心向善,灵泉其实是不会衰竭的? “虚影”说:“纵使灵泉衰竭,也终有重现之日。”他含笑注视着袁宁,“我已无牵挂,今日是我离去之时。愿你此后能保有本心,不被名利所惑。” 袁宁说:“您——” 不等袁宁把话说完,“虚影”实质化的身形又渐渐虚化,最后彻底消失在袁宁眼前,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袁宁怅然若失。 人参宝宝们抱住袁宁裤腿,把袁宁两条腿团团围住:“不难过!” 袁宁回过神来,对小白虎和人参宝宝们说:“走吧,我们下去!” 袁宁和人参宝宝再次爬上小白虎的背。这次袁宁没再因为风太刮人而闭上眼。他仔细看着小白虎跃下陡峭的峭壁,背着他们几个起落,重新回到平地之上。到顶上看过之后,袁宁知道四周都是悬崖峭壁,灵泉这边的地已经不会再变大。他们所在的地方像个窄小的盆地,又像个宽大的火山口,周围都被高高的岩壁环抱着,形成一个温暖而封闭的空间。 想到“虚影”消失前所说的话,袁宁心情有些沉重,他示意小白虎把自己送回宅院门前,推开门走进去。等他打开门后往里看了一眼,愣住了。“虚影”已经和他道别了,宅院里的棋桌旁却还坐着个人——是他最熟悉的那个人。 袁宁跑了过去,一把抱紧章修严:“大哥!” 章修严知道在灵泉这边休息的效果很好,而且可以在这边好好看书,所以刚才拿了本书在棋桌边借着外面明亮的“日光”翻看。见袁宁突然对自己投怀送抱,章修严立刻察觉他情绪不对,抬手揉揉袁宁脑袋,问:“怎么了?” 袁宁说:“那个人消失了,他刚才和我道别!” 章修严也知道“虚影”的存在,甚至不止一次听到袁宁与对方交谈。虽然对方不会说话,但袁宁却能理解对方想要传达的意思,和对方说出自己的想法和意见。而在棋艺方面,对方也给了袁宁不少指点。 可以对于袁宁来说,那个不会说话、没有实体的“虚影”是亦师亦友的存在。 章修严把袁宁抱进怀里。 袁宁往章修严怀里蹭了蹭,想把难过的感觉蹭光光。章修严安抚了袁宁一会儿,拉着袁宁一起看书,让袁宁的注意力转到书上面去——那“虚影”能存留至今本就是意外中的意外,即使是“虚影”本身也不会希望袁宁为他难受! 第二天袁宁和章修严都醒得很早。有灵泉在,他们一点都没因为昨晚的“放纵”而显得困乏。晨跑、吃早饭、出门工作! 交流会圆满落幕之后,袁宁终于可以歇一口气。从去年入学开始,他就一直忙个不停,连喘气的空当都没有!既然正事都忙完了,袁宁决定履行承诺,到了春天就带李女士到牧场去。 韩老爷子早有安排,见袁宁提出来了,也就把安排提上日程。他身体还硬朗,不愿意这么快就退下来,所以注定不可能有太长的假期。为了让李女士玩得尽兴,韩老爷子特意在华中省那边安排了一系列的行程,既不耽搁工作,又能陪李女士多呆几天。 一切安排停妥,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往牧场出发。比起六七年前,通往牧场那边的路已经修得笔直又整齐。牧场周围办起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农庄和农家乐,这个穷镇穷县早已彻底翻身,大部分人都富得叫人眼热。没办法,这边的环境保护得太好了,一整片连绵的森林像条绿色的绶带一样环绕在四周,即使是在卫星上看也掩不住它的美丽。 土壤肥沃,作物繁茂,牛羊散养在丰沛的草野上,三三两两地埋头吃草,见了人来也不怕,那气定神闲的模样叫人明白它们在这边生活得有多惬意。 城市里的高楼越起越多,许多人渐渐觉得那里是“钢筋水泥筑成的囚笼”。一大批先富起来的人开始怀念自然,怀念健康而闲适的生活。于是在农村人削尖脑袋往城里挤的同时,城里人又开始时不时忙里偷闲往乡下跑。这边环境好了,空气好了,粮食和蔬果也长得好,再加上从前袁宁曾经邀不少同窗来过牧场玩耍,许多人想要放松第一时间便想到了这边。 牧场周围变得繁荣而富足也非常正常。 而因为来这边的客人们爱的就是它舒适而淳朴的模样,所以这一带依然保留着美丽的乡野风貌。 车子一驶入乡里,袁宁就和李女士说起眼前能见到的是什么:“已经过了春耕的时节,田里都是矮矮的稻苗或者麦苗,远远看去是一撮一撮的青色。最近阳光很足,雨水不多,不会有涝害,也不至于旱着苗子,看来今年肯定能丰收。” 李女士感觉亮亮的阳光照在自己脸上,让她感到舒服无比。她说:“真不错,连空气都比首都新鲜。”虽然看不见,李女士却还是努力分辨着这边的光与影,“上回你送来的米粮就是这边产的吗?” “是的,程叔他们从牧场这边送去给我,我带了一些给你们尝尝。” 袁宁与李女士说着话,不知不觉已到了牧场前。袁宁让司机停车,扶着李女士走下车,从大门一直往另一边走。洋房因为孤零零地建在池塘边,平时都是程忠在守着。袁宁一家人过来时更喜欢住到新建的那片住房里。 那一排楼房都是这几年才建起来的,所有的房间都有着良好的采光。楼房的模样是袁宁提出设想,请人统一设计的,远远看去就觉得屋子与四周融为一体,赏心悦目至极。 程忠和罗元良都知道袁宁今天要带人过来,早早就候着了。一见到袁宁领着李女士他们走来,程忠就迎上前说:“我已经叫人杀了牛羊,肉都处理好了,你们一路上坐车肯定累了,先喝点汤解解乏,等会儿牛肉和羊肉就可以吃了,炖的焖的都有,都是牧场养的,保准很香!” 罗元良还是不爱说话,他年纪与章修严一样大,模样看起来却要小一些,不过他的皮肤被牧场的阳光晒成健康的小麦色,身体也被锻炼得健壮而健康,倒是把他的年纪给掩下去了,牧场没有人不听他的。 袁宁上前给了罗元良一个拥抱:“罗哥,好久不见了!” 罗元良上回去首都给他送过米粮,但袁宁正好没在,是章修严接的。袁宁想象了一下罗元良与章修严交谈的画面,完全没办法想出三句以上的对白! 罗元良点头,轻轻回抱袁宁一下,算是打过了招呼。他见客人不少,对袁宁说:“我去捞点鱼虾。” 罗元良没说多少话,站在李女士身边的韩老爷子却还是免不了多看罗元良一眼。这体格可真不错!韩老爷子说:“你这罗哥一看就知道是经常锻炼的,可比你的小身板儿强多了。” 韩老爷子是行伍出身,最欣赏的就是身体强壮、满身力量的人,连韩闯都曾被他扔去特训过一段时间。袁宁与韩家相认之后他觉得袁宁哪都好,就是身板儿弱了点。虽然上大学之后又长高了一点,但离韩老爷子眼里的“结实”标准还有挺大一段距离。 若不是袁宁忙得连轴转,做的又都是正经事,韩老爷子恐怕都想手把手地带袁宁练一练。 袁宁听到韩老爷子的评价之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还颇为认同地直点头:“罗哥从小就比我厉害得多!” 韩老爷子:“……” 李女士笑了起来,拍了拍韩老爷子的手背,让他别要求太高。 韩老爷子哼道:“你们就惯着他吧,一个两个都把他惯上天。一个男孩子连点苦头都吃不了,算什么男子汉!” 袁宁装作没听见。 这时有个妇人拎着一篮鸡蛋走过,见袁宁带着客人回来了,热络地招呼道:“宁宁回来了啊!今天是春分,要到我们这边来玩吗?都说‘春分到,蛋儿俏’,我们无论男女老少都要试试‘竖蛋’,要是能把鸡蛋竖在桌子上,一整年都会顺顺溜溜的!” 李女士觉得有趣,由着袁宁把她领过去。妇人屋门前果然已经聚着不少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眼尖的小孩先看见了袁宁,都兴奋地跑过来:“袁宁哥哥你回来了!最近天气好,早放晴了,风也不错,你能给我们画风筝吗?” 袁宁欣然答应。 小孩子们都拉着袁宁“竖蛋”。这习俗就像它的名字一样简单,就是想办法把新鲜的鸡蛋立在桌子上,鸡蛋两头都滑溜溜的,要立起来自然不容易,所以大部分人都失败了。 袁宁目光在篮子里的鸡蛋上扫了一圈,拿起其中几个掂了掂,选出一个,在光溜溜的桌子上瞄了一圈,把蛋放了上去。在所有人屏息注视的时候,那白里透着红的鸡蛋晃都没晃一下,稳稳当当地立在了桌子上! “哇!袁宁哥哥好厉害!”“真的立起来了,刚才都没人能立起来!” 袁宁笑眯眯地回到李女士身边,自夸道:“姥姥你看我是不是特别厉害?” 李女士用丰富的经验戳穿袁宁:“你刚才特意挑过鸡蛋吧?你挑的肯定是大头那边比较大、比较沉的。这样的鸡蛋当然容易在桌子上立起来。” 小孩子们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他们纷纷围到鸡蛋篮子旁,你推我搡地挑选起脑袋大、脑袋沉的鸡蛋。不一会儿,其中几个小孩的鸡蛋也稳稳地立在了桌子上! “真的站起来了!”小孩子们纷纷表示自己不崇拜袁宁了,要崇拜懂得多的李女士! 袁宁也说:“没想到姥姥居然连这个都知道!”他记得李女士是城里人,一般城里人是不会关心节气变化的。 李女士微微失神,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这个啊,是你姥爷教我的。” 韩老爷子没有跟过来,而是和程忠在牧场里走动。袁宁看见李女士的神色,没再多说什么,转开了话题。 这时上山去巡视林子的方家姥爷得了信,从山上下来了。 第174章 决定 两边一见面, 被袁宁领去葡萄架下边喝茶边说话。大部分时候都是方家姥爷在说, 韩老爷子和李女士在听。 原来当初帮忙养着袁宁妈妈的人因为情况太混乱, 带着袁宁妈妈南下投亲。没想到她到了南方突然发病,留下孤零零的袁宁妈妈。当时对方确实埋葬过一个女孩, 只不过那是对方的亲女儿——对方带着南下的是袁宁妈妈! 这种种阴差阳错,如今再细说也没多大用处。 方家姥爷拿出带过来的相簿,给李女士和韩老爷子看袁宁妈妈小时候的模样。到这时他才吐露一部分袁宁妈妈离家的隐情:当时方家大舅舅竟喜欢袁宁妈妈, 发现袁宁妈妈和袁宁爸爸相爱之后无法接受,做了一些比较偏激的事情。 方家姥爷叹息着说:“我也是在和袁宁二舅舅和好之后才知道这事的,他们都瞒着我。我就说她怎么会那么不听劝, 非要跟着袁宁父亲去南广那边。” 想到袁宁妈妈可能吃过多少苦头,李女士整颗心都揪在一起。而韩老爷子则看向正在陪小孩子们放风筝的袁宁。袁宁会被章家收养是因为父母双逝、唯一关心他的袁波母亲又养不起他——那时袁宁恐怕也过得不好。 袁宁能成长成如今这模样, 说明章家对他确实非常好。这份关心和爱护理应是他和妻子给袁宁的才对。 韩老爷子腮帮子抖了抖, 注视着悄悄抹眼泪的李女士, 终归没说什么。 * 这几天章修严都没过来,袁宁回到首都才知道章修严一个朋友病倒了, 给章修严带来一点儿麻烦事。 原来这朋友毕业后没留在首都, 而是去了怀庆省。怀庆省那边原本工业发达,可这几年新兴工业、轻工业都迁到沿海诸省去了, 怀庆省这边不少老牌企业都陷入困境, 几乎每年都有省名企申报破产。 看到这种情况, 省里的人都急了,大力推行招商引资计划,任何一个企业想要投资都会被当成宝贝供起来。 任何事一心急, 就有可能酿成祸患。 章修严这同窗好友姓陈,叫陈谦,怀着满腔抱负去了怀庆,管的就是招商引资这一块。和章修严同一年毕业,去那边已经两年,因为刚毕业,所以做主的人不是他。底下的人当他是去混资历的,有些事不会带着他,因此一开始他还是满腔热血想要做出点成绩来。后来他才发现,地方的势力更加鱼龙混杂,他想做什么都使不上劲,两年下来没弄出什么名堂,反倒发现了一连串问题。 陈谦也不想着在那边出人头地了,专心了解怀庆那儿的情况,收集起来的资料陆陆续续寄回首都来,两年下来攒了一大垒!这次陈谦病得太严重,回来一查发现胸口长了个瘤子,切掉以后发现是良性肿瘤,没多大事,但他家里却不愿他再去怀庆那边。 陈谦憋了两年,满心的糟心和郁闷没办法对人说,在章修严过来探病后透露了出来,并在章修严表露出有意了解的意向之后把资料都转给了章修严。 章修严这几天就是在分析陈谦收集的那些资料。 袁宁听章修严说完,隐隐明白了章修严的打算。章修严已经在首都任职两年,这个职位上能锻炼个人能力的事情他基本做完了,也得到了大部分人的认可。可章修严还太年轻,而且经验空缺严重,即使有章家在背后支持也不能马上再更进一步。 更何况章修严并不打算太依靠家里。 章修严是想到怀庆去。能应对好首都这边的事,不一定能应对好怀庆那边的事——再加上他们才刚确立关系小半年,章修严心里还是有点犹豫。 袁宁说:“大哥你去吧!”袁宁笑眯眯,“怀庆离首都不算太远,我要是想你了可以跑去找你。” 章修严没想到自己还没开口,袁宁已经明白自己的想法。他伸手握住袁宁的手,说:“你真的觉得我应该去?”已经知道怀庆省那边的种种麻烦与种种险隘,连章修严都不能轻易下定决心。 袁宁说:“我记得那天大哥你说过,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如果能胜任的人屈指可数,而大哥恰好又是其中之一,我没理由拦着大哥不让大哥去。”袁宁两眼发亮,亲了章修严脸颊一口,“大哥是最厉害的,只要有大哥在,再大的困难都会迎刃而解!” 章修严回亲了袁宁一下,亲在袁宁唇上。 袁宁总是对他有着盲目的信心,但他心里很清楚,在别人眼里他不过是个初出茅庐、嘴上没毛的毛头小子而已。在首都这种每个人说话前都先再三考虑的地方,他做起事来才能那么顺利——到了下面可不一样。 章修严说:“那我把手上的项目交接完就打申请。” 明明是自己劝章修严去的,听到章修严做好决定以后袁宁又有些不舍,接下来几天每晚都往回跑,空闲的时间都和章修严呆在一起,有时是两个人做饭吃,有时是一起去采购需要带去怀庆省的东西。 袁宁本来想把两个行李箱都买满,章修严及时制止了。他是去工作的,不是去享受的,基础的日常用品到那边再买也不迟。刚到那儿就整得跟搬家似的,不利于融入群体。 章修严打完申请报告后和袁宁去了趟韩家,和韩老爷子辞别。 韩老爷子听到章修严的打算后拧起眉头:“怎么也不来商量一下就打了报告?怀庆那边可不好出头。你从小到大没吃过多少苦头,一工作就在首都的单位,做什么都顺顺利利的,去了怀庆那边吃得消吗?” 如果是十几年前韩老爷子会很欣赏章修严的选择。可随着年纪渐长,韩老爷子钢铁一样坚硬的心已经软化了大半,看事情也更经常从利弊出发。 在他看来章修严这时候去怀庆是不明智的。 韩老爷子说:“老企业关门了,新企业起不来,环境破坏得厉害,上上下下乱象丛生,该管事的不管事,该办事的不办事,做再多规划都实行不了。这样的地方,你下去了也没多大用处。”韩老爷子给章修严分析完怀庆那边的情况,又说,“而且怀庆一把手是高家人,不管是韩家还是章家都和他们没交情,甚至还有点过节,他们不会欢迎你的。” 章修严说:“我知道。” 韩老爷子注视着章修严,发现章修严眼底没有半分动摇,只有永远不边的坚定。认回袁宁之后,他特意留意过章修严的一些事情,大致知道章修严是什么性格。韩老爷子眉头一跳:“这些你都考虑过了?” 章修严说:“是的,都考虑过了。”章修严与韩老爷子对视,“以前宁宁就说过,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不难的。即使我继续留在首都,继续选择容易走的路,也会面临着各种各样的挑战和麻烦。” 韩老爷子点头。 “而且,”章修严说,“有些事如果不知道就算了,既然知道了怎么能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如果所有人都坐视不理,恶劣的会越来越恶劣,猖狂的会越来越猖狂。” 恶劣的会越来越恶劣,猖狂的会越来越猖狂? 韩老爷子深吸了一口气,莫名地在章修严身上发现了一丝熟悉感。身形不一样,长相不一样,眼睛鼻子嘴巴没一个地方相像,可是他们的目光是那么地相像,都是那么认真、都是那么坚定,永远看不见半分犹豫和退缩。 韩老爷子又一次感觉到自己已经老了,岁月消磨掉的不仅是他年轻时的意气风发,还有他年轻时那一往无前的坚定与执着。 在此之前韩老爷子对章修严仅仅是“爱屋及乌”,他知道章修严出色,但也仅止于知道。可在知道章修严做出了什么样的选择之后,韩老爷子才真正觉得章修严是他所见过的后辈中最令他欣赏的。 韩老爷子温声说:“你去吧!如果遇到困难不要一个人撑着,该向我们提的事就跟我们提。” 章修严说:“我会的。” 与关系近的长辈一一告别之后,上头的批复也下来了。不少相熟的人都打电话来叮嘱章修严到下面以后要注意些,末了又开起了玩笑:“以后你们兄弟俩可就没办法再占着头奖了。” 过年的联谊比赛改换羽毛球,袁宁和章修严早有准备,又载着一车子粮油回家,气得其他部门的人直跺脚,纷纷商议着下回要比什么才能压压章修严兄弟俩的气焰。 没想到章修严要走。 章修严感受到各方善意,难得耐心地一一应和完,才有空陪袁宁出去购置适合春夏穿的衣服。 袁宁两人满载而归,正要一起上楼,突然楼道里传来咚地一声异响。 第175章 心上人 袁宁心脏猛跳, 打开大门跑了进去, 只见二楼楼梯的转角躺着个人, 不是对门的曲爷爷又是谁!这个时间点,曲爷爷应该是下楼来卖水果的。附近那家水果店一般是这时候有人来送新鲜货, 曲爷爷向来讲究,什么都爱吃新鲜的,给曲奶奶的食物更是千挑万选。 “曲爷爷!”袁宁跑上去喊了一声, 发现曲爷爷没想过来,忙让旁边的章修严上楼打电话叫救护车。他虽然有基础的救护知识,但到底不是专业的, 怕随意挪动反而让曲爷爷情况变糟糕。 这边离医院很近,不一会儿救护车就到了。医护人员抬着担架走到楼梯转角, 给曲爷爷简单地检查了一下, 松了口气, 至少不是心肌梗塞或者脑溢血之类的情况。医护人员对袁宁说:“应该是腿摔折了,又磕到了头, 具体问题要去医院做了全面检查再说。” 看来章修严在首都的最后一个周末不能简简单单地腻在一起了。袁宁和章修严一块把曲爷爷送到医院, 初步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股骨粉碎性骨折, 轻微脑震荡。脑震荡倒是还好, 就是股骨得加钢板做内固定, 好好地休养一段时间。 老人最怕摔,人老了骨质疏松,钙质减少, 骨头容易折、容易碎,更何况曲爷爷是从楼梯上往下摔的。袁宁替曲爷爷交了钱,办好住院手续,回到病房时发现曲爷爷已经转醒,面色白惨惨,显然是摔疼了。 曲爷爷说:“宁宁你帮我办好住院手续了?能不能再帮个忙,给我买点水果回家,”他想要坐起来,结果股骨钻心地疼,连带脑袋也跟着抽痛起来。即使这样,他还是坚持要把话说完,“我这么久没回去,她会很担心。” 袁宁点头答应,让章修严在旁边陪护一下,自己则跑着出了医院,去曲爷爷习惯去的水果店买水果。到了店里他才想起刚才忘了问曲爷爷要买什么,只能把常吃的水果都买上一些。 袁宁提着水果上楼,敲开对面的屋门。 曲奶奶隔着铁门仔细看了看,许久都没认出来。 袁宁耐心地引导曲奶奶回忆自己的存在。 毕竟是几年前就见过的,在袁宁的谆谆善诱之下曲奶奶渐渐放下戒心,开门把袁宁放进屋里。 袁宁把水果放到桌上,温声说:“曲爷爷先不能回来,叫我先给您买些水果。” 曲奶奶点头,目光有些出神,过了一会儿她才恍然想起有客人在,去给袁宁倒了杯水,慈爱地看着袁宁:“坐,快坐。”她高兴地笑着,“我有一个孙子和一个孙女,年纪都差不多,和他们爸妈过年时带着他们回来过。我看着觉得和你一样大,不过你要高一些……” 袁宁认真听着曲奶奶说话。 过完年后每次见到曲奶奶,曲奶奶都会把这话重复一遍,虽然平时会把很多事都忘掉,这话却意外地记得很牢。 曲奶奶把说过无数遍的话说完了,看见桌上的水果,愣了一下,上前想要把它整理一下。 当她的目光触及袋子里黄橙橙的桔子后,眼皮突然突突直跳,喃喃说道:“我不吃桔子的。” 袁宁忙说:“对不起,是我买的。” 曲奶奶的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老头子怎么了?我不吃桔子的。” 袁宁原本还因为曲奶奶没问起而松了口气,想着回头给曲奶奶找到护工之后再好好说清楚,没想到刚才还在念叨孙子孙女的曲奶奶情绪突转。 袁宁手足无措地宽慰:“没事,不是很严重,医生说只要把股骨固定好,再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就可以了。” 见曲奶奶稍稍收了泪,袁宁才仔细地把曲爷爷的情况告诉她。曲奶奶听完后嘴里念念有词:“骨头,骨头,骨头。”她边说着边走向厨房,打开裹着针织护手的冰箱,怔愣许久,又重新念起来,“骨头,骨头。” 袁宁在一旁问:“您要找什么?”他照着“骨头”这词儿在冰箱里扫了几眼,取出一块裹着保鲜膜的带肉骨头来。是块筒骨,也就是一大段的猪腿骨,圆圆的,里头有空洞,藏着骨髓,适合用来熬汤。袁宁问,“您是在找这个吗?” 曲奶奶点头说:“对。”她想了想,拿着它走到一旁。 这种骨头一般要用大刀才分得好,所以曲爷爷买的时候先让人帮忙切了,只要洗一洗就可以拿来熬汤。曲奶奶刚放下水龙头放好了水,又怔立原地,好像突然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袁宁在一旁耐心地指引曲奶奶往下做。 听曲爷爷说曲奶奶以前是做研究的,记性可好了,但退休之后记忆力就逐渐减退,只能记住印象比较深的事。 汤放下去熬了,曲奶奶免不了又要再问袁宁一次。 袁宁没有不耐烦,重新把曲爷爷的情况再仔细地说了一遍,袁宁说得慢,曲奶奶边听边认认真真地记着。 等袁宁说完了,曲奶奶点着头站了起来,走到电话前,看了看电话旁放着的电话本,拨通最前面那个号码。 那边接通以后,曲奶奶磕磕绊绊地把曲爷爷摔伤的事说出来,对方听了马上说:“妈你千万别急,我这就让秀英回去一趟。她那边正巧停业了,可以陪护一段时间。等我忙完这两天立刻过去!” 曲奶奶说:“好,好。”她挂了电话,拍拍袁宁的手背,“我们儿子说儿媳妇马上过来了。真是谢谢你,孩子。” 袁宁知道曲奶奶有一定的自理能力,只是偶尔会忘记自己在做什么。听到曲奶奶说她儿媳马上会过来,袁宁安心了,陪着曲奶奶把汤熬好,装进食盒,和曲奶奶一起叫出租车去医院。 章修严在医院陪着,医生已经给曲爷爷做了进一步检查,决定三天后再做手术。 袁宁把曲奶奶熬的汤端给曲爷爷,曲爷爷喝了一口就呆了呆,高兴地对曲奶奶说:“你的手艺还是这么好。”自从曲奶奶记忆力减退之后,他就没喝过曲奶奶熬的汤了。他掩藏着眼底的泪水,专心喝汤,一下子把汤碗喝了个底朝天。 曲奶奶一到,曲爷爷好像什么痛都忘了,股骨不疼了,脑袋也没事了,叫人帮忙找了个护工过来照料自己和曲奶奶,笑呵呵地打发袁宁和章修严离开。 袁宁和章修严走出病房,牵着手往外走。 袁宁瞄着章修严的侧脸,说道:“大哥,如果我们到了曲爷爷他们那个岁数,感情还会那么好吗?” 章修严轻轻回握袁宁的手,两个人从小亲近惯了,并不觉得这样的亲密有什么不对。 章修严说道:“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个体,每一份感情也一样,没什么可比较的。” 可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人远没有那么沉稳,一个念头冒出来就会不停地去想。袁宁说:“要是我也像曲奶奶那样记忆力衰退,我肯定也不会忘记大哥的。”袁宁眼睛亮亮的,停下来望着章修严问,“大哥你会不会忘记我?” 章修严知道不回应的话袁宁肯定一直惦记着,见走廊左右空荡荡的,没多少人在附近,抬手揉了揉袁宁的脑袋:“我要是连你都忘记了,还能记着什么?” 袁宁的笑意染上眉梢,眉间眼底都是欢喜,嘴里却说:“大哥肯定还记得早上的报纸和新闻没看!”明明才二十三四岁,平时却已经像章先生一样严肃,心都被工作给填满了——剩下的小小空隙只勉勉强强装下一个他! 章修严由着袁宁牵住自己往前走。 袁宁和章修严都没注意到,在他们停下说话时一处病房开着一条缝,而门后站着两个袁宁见过的人,韩盈盈和晏维! 前两天韩盈盈的婚庆公司接了一单,要去拍外景,期间晏维不小心摔了一下,得住院观察几天。刚才韩盈盈在病房里呆闷了,要扶着晏维去外头活动活动。 正要开门呢,就听到袁宁的声音在外面传来。神使鬼差之下,他们没继续开门,只站在门里听着袁宁和章修严说话。 直至袁宁和章修严走远,门外变得静悄悄,韩盈盈两人才回过神来。 韩盈盈瞠目结舌:“我听着觉得不太对……” 就算兄弟俩感情再好,也不会把兄弟之间的情谊和别人的夫妻情谊做对比! 晏维想了想,支着拐杖回到床边坐下,让韩盈盈帮忙把旁边的大箱子搬到床前。 晏维本来想着在医院没事,可以整理一下攒下来的照片,没想到会听见袁宁和章修严那样的对话。他往箱底找了一会儿,翻出几张意外拍下的照片。 其中一部分是景阳湖那边拍的,青年骑着自行车载着少年,缓慢而轻松地在交流会会场外绕行。晏维因为前些天在交流会上想起了这事儿,所以特意找出来放到箱子里。 另一部分则是交流会拍的,有袁宁和章修严在对视,也有章修严给袁宁递水。 原本这只像是兄弟间的默契与亲近,经刚才的对话一发酵,晏维和韩盈盈都觉得他们之间弥漫着一种难言的亲密。 韩盈盈张大嘴巴好一会儿,才抱着晏维亲了他一口,说道:“他们真勇敢!” 晏维脸瞬间红透了,只能说:“对,他们真勇敢。”明明有更轻松的路可以走,他们却坚定不移地选择了这样的路。真是令人钦佩!晏维鼓起勇气抓住韩盈盈的手,“说不定我们以后可以给他们拍结婚照。” 晏维难得的主动让韩盈盈很高兴,听到晏维说“结婚照”,韩盈盈说:“对,要是以后他们公开在一起,我们可以给他们拍结婚照。就算不公开,私底下也可以拍的!” 晏维仔细地把抓拍到的照片放好,心里突然也对以后充满了信心和期待。他嗯地一声,把箱子摆好,拿起拐杖下了床,再次和韩盈盈一块往外走。 外面阳光正好,春风溜溜地吹来,吹得柳条婀娜地飞扬着。有从南边飞来的燕子停伫在电线上,发出一声声尖细而清脆的叫声。 * 即使再舍不得,章修严还是得拿着调令坐上火车。 章修严轻装简行,只背着一个简单的行李包。 袁宁送章修严到月台,一路上忍不住给章修严买了水果牛奶和面包,给章修严添了几袋子东西。 章修严说:“几个小时就到了,吃不了这么多。” “在车上分一点给别人吃。”袁宁说,“说不定会遇到怀庆本地人,你在那边人生地不熟的,多认识个朋友也好,免得连路都不认得。” “好。”章修严认真地把袁宁买的食物全部照单全收。 直到列车员催促剩下的乘客上车,袁宁才用力抱了章修严一下,没说什么,松了手,站在原地目送章修严上车。 也许是因为年纪渐长,袁宁对离别的恐惧渐渐少了,也不再像小时候一样一站到月台就觉得难过。即使分隔两地,对他来说也不过是放假后能见到章修严的时间要晚一些! 袁宁站在原地目送火车缓缓往前开。 章修严坐在靠窗的窗口,目光一直停留在窗外,穿过车窗与袁宁对视着。袁宁笑眯眯地和章修严挥手。 章修严见袁宁脸上带着笑,脸色也放松下来。 章修严对面坐着个老者,见章修严兄弟俩依依惜别,忍不住转头看了眼站在月台上的袁宁。 等火车开出站点,哐当哐当地往前开,老者才奇道:“别人是舍不得才来送,车开时说不准得哭出来,怎么我看你们却挺高兴的,你弟弟还笑着哩。” “又不是见不着了。”章修严说,“坐几个小时车就能见到了。” “你们兄弟俩感情可真好。”老者说道,“多少兄弟别说几小时的车程了,就算是分家分成两隔壁,都有可能离了心相互疏远。” 章修严说:“您说的是。”以前他和袁宁也总这样担心着,担心以后各自有各自的家庭,各自奔各自的前程,兄弟之间的感情会渐渐改变。如今回想起来,当时他们大多没意识到自己会那么担忧是因为打从心里想和对方在一起一辈子,永远都不改变。章修严拿出袁宁买的水果分一些给对面的老者,“以后怎么样我也说不定,但我现在我觉得我们会一直好下去。” 章修严不是那种天真稚气的人,这两年的身居要职让他比少时更为沉稳,有种冷静又理智的气度。正因如此,他说出这样的话才叫人惊讶。 老者也很意外章修严会说出“我们会一直好下去”这种话来。他推辞了一句,最后还是从章修严敞开的袋口里取出一个桔子剥了起来。 同时老者又问起章修严和旁边几个人此行的目的地。 经老者一问章修严才发现大家都是去怀庆的,不由仔细听老者与其他人谈话,偶尔也插几句话,伴着列车员和沿途小贩热情的叫卖声,一路上倒也热闹得很。 他们中途在火车上吃了午饭,中午合眼休息了一会,才终于抵达位于华国右上角的怀庆省。一下火车,章修严就发现天空一片灰霾,沉甸甸的,像是天空在兜里揣着颗大石头。 这边的空气不太好,章修严抬眼看去,发现这怀庆省会像是蒙着一层灰,远处高耸着三三两两的水泥烟囱,灰黑的烟雾像是浓缩的墨汁一样染向天空,飘出很长一段路才渐渐散开。 这些厂子建在城郊,本该影响不到城里才是,章修严看了一会儿,却发现它们好像建在上风口,风一吹来,所有的浓烟都飘向城区这边! 章修严眉心突突直跳,知道为了尽快发展经济,《城市规划》几乎是一纸空谈,基本没几个人会遵守。 “空气是差了挺多,”老者也没有立刻出站,而是站在一旁想先等涌出火车的旅客走光。他已经不年轻了,要是一不小心挤出个好歹可就麻烦了!老者跟着章修严看向城郊飘出的浓烟,“建了这些厂子,钱来了,污染也来了。记得以前没这么严重,好些年没回来,感觉完全不一样了。” 章修严这才想到在车上老者几乎都是在问别人,自己谈得挺少,不由问了句:“您是这边的人吗?” “是的啊,不过和女儿搬去南边许多年了。最近女儿忙,我自个儿回来看看,再瞧瞧是孙女现在怎么样了,前些年她年纪小,我儿子儿媳过来时都没带上。今年过年时本来说带回来的,结果儿媳又有孕了,一家人都没过去。”老者说,“你是来省里报道的吧?等会儿我儿子要来接我,正巧他就住在那一带,可以顺路把你带过去。” 章修严有些讶异。他刚才并没有提及太多关于自己的事,更没有说要去哪里。 老者一笑:“像你这样的,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什么人。”明明是带着几分自夸意味的话,老者说来却没有半分得色。 章修严在火车上便看出老者行事很不一般,话不多,却牢牢把控着话题。 想到上车前袁宁的叮嘱,章修严没有拒绝老者的好意,与老者一起出了火车站。他们只等了一会儿,老者儿子就到了,开的是章修严很熟悉的车,国产的,正巧出自他经手的那个项目。 章修严见到从这里走下来的中年人,突然也明白老者所说的“看到就知道是什么人”的意思——眼前这人很明显是他的未来同僚。 没想到他还没去报道已经先见上了。 章修严在老者的介绍下与对方互换姓名,知道对方姓曹,叫曹方正,看起来人如其名,长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一看就叫人生出几分信服。 知道章修严是来报道的,曹方正有些讶异,但当着老者的面没问太多。 这天是周末,章修严还不能去报道,准备暂时住在附近的招待所。 曹方正见父亲似乎对章修严颇为欣赏,开口邀请道:“反正明天应该就可以安排好了,也就一晚上的事,可以先到我们家里将就将就。” 老者也开口:“对,顺便吃个晚饭,明天一早我让他领你去报道。” 老者和曹方正都盛情相邀,自己又坐在他们车上,章修严只能与他们回了家。 曹老与曹方正果然是本地人,曹宅不是单位分的宿舍,而是独栋的小楼,看起来已经有点年头,但装潢得挺不错,屋里看起来温馨又舒适。 曹方正妻子迎了出来,见多了个客人,摸了摸圆挺的肚子,笑着把他们领进屋,让保姆切些水果出来招待客人。 曹老做了一路的车,有些疲乏,到家后就上楼去歇息了。 章修严与曹家夫妇说了一会儿话,突然想起自己还没给袁宁打电话。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向曹家夫妇借了电话,打过去给袁宁说自己已经顺利到达,顺便说起自己被邀请到曹家做客的事儿。 袁宁挺为章修严高兴的。 这两年章修严正式踏入社会,少时冷硬的棱角被磨去了大半,与人往来少了几分冷淡,多了几分沉稳随和,一个人到外面去也不至于孤零零的。 两个人隔着电话不知不觉便说了十来分钟。 曹方正妻子边扫着肚子边对曹方正说:“我看这年轻人不错,刚一进门还觉得他冷冰冰的,但现在和家里人打电话时眼睛里都透着笑。这倒是比那些一见面就奉承你的人好很多,一看就是重情的人。” 曹方正一笑,说道:“我看说不定不是家里人吧?这年纪的年轻人,心里这么挂念的肯定是心上人。” 两人正说着,章修严挂断电话回来了。在别人家打了这么久电话,章修严带着歉意说道:“抱歉,占用你们电话这么久。” 曹方正妻子说:“没事,假期也没多少人会打电话过来。”她含笑问,“是给你心上人打电话吗?” 章修严顿了一下,说道:“是。” 见沉稳有度的章修严耳根竟微微发红,曹方正朗笑着拍拍章修严的肩膀:“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年轻人就该这样!” 第176章 想 章修严一走, 袁宁空出了许多时间, 对自己的事也更上心了一些。 学生会有黎雁秋坐镇, 袁宁自然不必怎么操心,他负责的主要是外联工作, 学校有什么活动基本都是他去牵线——毕竟各大协会他都跑熟了,要点支援还是很容易的;拉赞助也难不倒他,再不济还有栾嘉在呢。袁宁在学校依然还是不显山不露水, 可时间久了,他“有求必应”的名声也渐渐传开了,再没有人把他当“空降党”对待。 “我总觉得宁宁你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又是一个学期快结束, 郝小岚拉上宋星辰和袁宁去吃饭。郝小岚仔细端详着袁宁,发出一句感慨。 “没有不一样吧。”考完了最后一科考试, 袁宁心都快飞到怀庆省那边去了。面对青梅竹马伙伴的审视, 袁宁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柔和笑意, “大概是我成熟稳重多了?” 真正成熟稳重的宋星辰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袁宁。 袁宁:“……” 郝小岚说:“大一都要结束了,宁宁你还没带你女朋友来和我们见面呢!这学期好像没怎么见你往外跑, 难道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你和女朋友已经分手了?” “当然不是。”袁宁可不爱听这么不吉利的话。提起章修严, 他整个人都温柔起来,“我们好着呢!” 郝小岚哼了一声, 伸手拉住宋星辰的手, 大方地宣告:“我和宋星辰在一起了!” 袁宁讶异地望着他们。 郝小岚说:“怎么样?没想到吧?” 袁宁说:“是没想到, ”袁宁啧啧感叹,“没想到你们到现在才在这里,我还以为你们连证都领了呢!” 郝小岚被袁宁挤兑得脸色一红。怎么她和每个人提起这件事, 她们都一脸惊讶地说“原来你们现在才在一起”,弄得好像她特别迟钝似的! 好吧,确实挺迟钝。 郝小岚怒目瞪着袁宁:“所以你什么时候带你女朋友给我们见见!你太不够意思了宁宁!” 袁宁无情地说:“不带。” 郝小岚:“……” 看出袁宁确实不愿意把人带出来见面,宋星辰转开话题:“暑假你有什么安排?” 袁宁从兜里掏出张车票:“我买了票,晚上坐火车去怀庆。今晚在车上歇一晚,明天一早就到了。大哥说让我假期跟着他锻炼锻炼。” 宋星辰和郝小岚对看一眼,都有些失望。郝小岚说:“我们准备跟着于学长去跟个项目,本来还想叫上你呢。” 郝小岚说的于学长自然是于朗然,换届竞选时被韩闯挤了下去,和黎雁秋一样当了学生会的副会长。袁宁起初因为韩闯的话对于朗然有些戒备,后来发现于朗然能力确实很强,表面功夫也做得天衣无缝,也就不再时刻怀着警惕之心——哪怕是装的,能一直装下去就没多大问题。 袁宁信口胡扯:“我大哥什么脾气你是知道的,他的决定哪有人能改变。” 宋星辰和郝小岚深以为然,不再多提。三个人从小一起长大,边吃饭边天南海北地闲聊。到日暮降临,袁宁回了住处,简单地收拾了几套衣服,带上钱和身份证,背着背包出门。 结果一出门遇上了对门的曲爷爷,他已经可以下地了,走路还一瘸一拐,可根本闲不住,下楼买了花回来换掉家里快枯掉的几枝。 一见到袁宁,曲爷爷立刻笑了:“宁宁要出远门?” “是啊,曲爷爷,我去怀庆找大哥!”袁宁闻到花朵的香气,夸道,“您买的花可真香,曲奶奶一定喜欢!” 曲爷爷听了那叫一个高兴。 袁宁和曲爷爷道别,直奔火车站。他没有和章修严说起自己今天就要过去,准备给章修严一个小惊喜。 虽然今天考完试就正式进入假期,但大部分学生还有别的活动要参加,火车站还没出现拥堵的情况。到了晚上火车站更是静悄悄的,连白天那些热情的小贩和黑车司机都少了大半,只有三三两两的人在候车室打瞌睡。 车到将近十二点才到,袁宁拿了本书坐在候车室里看。 过了一会儿,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坐到对面那排空荡荡的座椅上,这妇人腰肥体圆,嘴巴边上长着颗痣,头发也不知多久没打理了,给人一种油腻腻的感觉。 妇人坐下后,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人也跟了过来,这中年人头发微秃,嘴巴里镶着颗金色的大牙。他低声和妇人说了几句话,很快又起身出了站,十几分钟后捧着碗方便面回来放到一边:“到我背了,你吃你的。” 袁宁被方便面浓郁的味道引得抬起头,他往妇人那边看了一眼,却见中年人把围带解下,被妇人背在胸前的小孩露了出来。那小孩皮肤白皙细嫩,和那两人一点都不像。令袁宁忍不住多看几眼的是,那妇人和那中年人身上都缠绕着张牙舞爪的黑色丝线,瞧着仿佛是在耀武扬威! 袁宁愣了一下,蓦然注意到那小孩面色潮红,像在发烧。可那两个像是“父母”的人却一点都不在意。在换人背小孩时更是粗暴得很,没有丝毫为人父母的关心和细致。袁宁拧起眉头,放好手里的书,背起背包走向那两人。 那妇人和中年人都如临大敌。 一看对方那表情,袁宁便明白自己又碰上了一场拐卖案。他镇定地说:“你们的泡面真香,哪儿买的?我也饿了,车得十二点才到,想去吃点。” 中年人如释重负,没好气地说:“候车室外头就有,你眼瞎了吗!” 袁宁点点头,转身往外走。妇人和中年人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继续把孩子换到中年人怀里背好。袁宁走出候车室,绕了个弯,找到不远处的值班亭,把那两人的异状描述一番。巡警见袁宁说话条理清晰,顿时信了大半,悄无声息地从侧门绕过去,借助侧门的玻璃窗观察那两人。 等确定那两人不对劲,巡警当机立断地上前把他们擒住,迅速将小孩从男人怀里解救出来。袁宁也被带到值班亭了解情况,袁宁正被巡警姐姐拉到一边做笔录,一个容貌美丽的女人就推门而入。她的神色有些焦急,一开口就问:“听说你们找到一个孩子?是不是三四岁的男孩子?”她刚问完就看见被一个女巡警抱在怀里的孩子,马上冲了上去,又哭又笑地搂着孩子不放。 这样的欣喜和关切不像是假的。 女人抱着孩子,发现孩子身上滚烫得厉害,马上要带着孩子去医院看病。 巡警拦住她说:“我们已经让人去请医生过来了,请您先等一下。”巡警言简意赅地向女人说明情况。等医生来了,就让女人放下孩子,去认一认两个嫌犯。 女人一见到两个嫌犯,脸色立刻一变:“是你们!”她的脸色霎时冷了下来,刚才的惶急和失措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冷入骨髓的冰寒,“华世昌收留的好嫂子!要不是被人发现了,我儿子就被好嫂子的家里人给弄走了!” 女人后怕不已,和巡警指出两个嫌犯的身份。原来他丈夫一个好友意外身亡,丈夫见好友遗孀孤儿寡母太可怜,把“嫂子”和“侄子”给接到家里照顾。而这两个嫌犯是“嫂子”的家里人,年前来见过“嫂子”!若不是她关心儿子,儿子一失踪就动用所有人脉去搜查,说不定就错过了! 女人冷冰冰地说:“我怀疑是熟人作案,把孩子偷出来给他们带走!” “秋霜,你不要随口诬赖!”一个男人也急匆匆赶到,听到女人这么说,立刻着急地打断,“嫂子她不是这样的人,有这样的亲戚也不是她愿意的。” 女人没再说什么,也没看他一眼,把怀疑对象的信息和怀疑对方的原因说完,在笔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她儿子平时有专人带着,若不是熟人不可能把他带离别墅区,真当所有人都是傻子,装装柔弱就可以瞒天过海! 见男人气急败坏地在一旁为“嫂子”辩解,女人放下手里的笔,抬头说道:“华世昌,我们离婚吧。”她的语气很平淡,没有丝毫情绪波动。说完以后她走到孩子身边,问医生孩子有没有大碍。 男人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 袁宁没想到自己会碰上这么戏剧化的事情。华世昌这个人他有点印象,是某个单位的一把手,听说读书时长得特别帅,让一个世家千金倒追他挺久,最后还嫁给了他,夫妻俩结婚后非常恩爱,一直被传为美谈—— 刚才那孩子的母亲说要和华世昌离婚? 袁宁无疑窥探别人的家事。被这么一闹,也快到十二点了,袁宁起身准备离开。 女人这才想起袁宁是发现自己孩子被拐带的人,马上上前向袁宁道谢,问了袁宁的姓名和地址,并给了袁宁一张私人名片。 袁宁礼貌地接下名片和女人道别,让女人去照看发烧的孩子。本来就生病了,又闹出了这样的事,最需要家人陪伴。 女人显然也需要孩子的陪伴。 袁宁走出值班亭,回到候车室,也没心情看书了,眼看马上可以上车,他背好背包跟着零星几个乘客过了检票口。 坐晚上这班车的人都打着睡一晚到站的主意,袁宁一路上也没和人说话,靠着椅背休息了一宿。到天将亮不亮的时候,袁宁睁开眼看向窗外,天空依然是深蓝色的,月亮挂在一端,看着依然皎白。到站了! 袁宁下了车,找了个地方洗漱了一下,换下身上坐得有些发皱的衣服,套上适合夏天的运动套装,背起背包前往那早已烂熟于心的地址。 为了不搞特殊,章修严住在分配下来的宿舍里头。他来报道的时间不前不后,没有同一时期的新晋同僚,所以占了便宜,自己住了套两室一厅的好房子。 章修严每天一大早都会绕着宿舍区跑一圈。 袁宁笔挺挺地站在宿舍楼下,面色自然地和下楼晨练的老爷爷老奶奶们打招呼。虽然学业繁忙,但一学期下来袁宁也来过好几次,早就混了个脸熟,和这些老人家的关系比章修严都要好! 第二批晨练的人下楼之后,袁宁一眼看到了章修严的身影。袁宁一下子冲了上去,给了章修严一个大大的拥抱:“大哥,我放假了!” 章修严错愕地被抱了个满怀。 直至怀中真实的触感传到脑中,章修严才确定袁宁确确实实来到了他眼前。 虽然心里霎时被惊喜填满,章修严还是绷着脸教训:“你连夜坐车过来的?简直胡闹!” 袁宁知道章修严是怕自己遇到危险,也不在意章修严的冷脸。见左右没人,袁宁飞快地抱住章修严往章修严脸颊上亲了一口:“我想早一点见到大哥!也想大哥早上一下楼就见到我!” 章修严把胆大包天的袁宁拎上楼放背包。结果门一关,他就被袁宁反身抵在门上,欢喜又热烈地亲了上来。 章修严牢牢抓住袁宁的腰,反客为主地给了袁宁一个深深的吻。 袁宁用力抱紧章修严:“大哥我好想你!” 袁宁原以为章修严会王顾左右而言他,结果却听到章修严说:“……我也想你。” 章修严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让袁宁整颗心都滚烫起来。 第177章 下乡 这一带的防护林种得不错, 空气里的污染不太严重, 袁宁和章修严一起出去晨跑了一圈, 在路旁的早餐店点了几种早餐,其中袁宁最爱的是烤冷面, 烤得香香的,有鸡蛋的味道,也有酱料的酸甜, 一口咬下去味道不要太好! 章修严对吃的不挑,陪着袁宁把多点的东西都清扫完毕。两个人齐齐走回宿舍,一路上遇到不少晨练回来的人, 袁宁积极地和他们打招呼,准确地喊出每一个人。 到只剩两个人后,章修严才问袁宁有什么打算。即使很想和袁宁腻在一起, 但他也不希望袁宁白白浪费这么长的假期。 袁宁说:“我可是带着任务来的。”他笑眯眯, “甘教授叫我来这边了解一下各大瓷窑的情况,而黎会长也叫我来这边负责一下这边的书法赛, 要做好宣传, 也要配合好这边的协会张罗好场地。”老会长退下去之后,黎云景成了书法总协的会长, 一上任立刻对袁宁委以重任。 章修严听袁宁这里一个任务那里一个任务, 顿时点了头:“那就好。” 袁宁每次见到章修严这一本正经的模样都会心痒痒。他大胆地搂住章修严的脖子, 在章修严脸上盖了个戳:“所以我要先跟大哥你去上班,了解了解这边的情况,不能像没头苍蝇一样瞎撞。” 章修严拿袁宁没辙, 只能亲了亲袁宁的嘴巴:“什么都是你有理。” 袁宁脸上热乎乎的,语气却十分自得:“那是当然的!” 得了章修严点头,袁宁堂而皇之地来到章修严办公室。比起宿舍区的友好,办公室里的气氛可不大一样。坐在最里头的是个四十五六岁的中年人,长着张老实脸,一双眼睛却小了点,稍稍笑一笑就瞧不见了。他叼着一根烟,拿着报纸在看,桌上的茶冒着腾腾热气,像是刚被送上来的。 见章修严领着个生面孔进来,中年人讶异地放下报纸,笑呵呵地说:“小章来了啊,这是哪来的孩子?长得可真够俊的!” 不等章修严接话,袁宁就主动开口说:“您好啊!我是章学长的学弟,这次过来是想跟着章学长学点东西。你别看我年纪小,我什么事都能做的!有什么吩咐您尽管开口。” 袁宁说话向来叫人浑身舒坦,中年人听他这么说顿时眉开眼笑。他知道章修严来头不小,虽然这两三个月暂时还没什么动作,却也不能因此而小看!章修严在一旁,中年人自然不可能差遣袁宁去做什么。他摁掉了手里的烟,和袁宁拉家常:“你还没成年吧?看起来和我闺女差不多大。” 袁宁说:“十七了,马上就成年了!” 中年人夸道:“了不得啊,我记得小章可是首都大学的高材生,你才十七岁已经在首都大学念着了?” 袁宁和中年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互夸着,气氛也算缓和了不少。这时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推门而入,额头上挂着汗珠子,手里提着一个暖瓶和一捆文件。他麻利地放下暖瓶,又把文件搁到章修严案头,擦了擦汗水,扶好歪了的眼镜。抬眼瞧见章修严到了,年轻人谦卑地问好:“章部长!” 年轻人穿得很质朴,衬衫洗得发白,扣子扣得一丝不苟,眼镜又大又厚,整个人透着一股呆沉的感觉。 袁宁又向这年轻人介绍自己是“实习生”,麻利地搬了张凳子坐到章修严的桌边。不一会儿,另外两男一女也到了,他们都是部门的核心成员,坐在同一间办公室里办公,其他人则分散在不同的办公室等候任务安排。 一到工作时间,章修严就忙碌得无暇顾及袁宁。袁宁在一旁看着章修严工作,起初还乖乖巧巧的,后来就有些坐不下去了,问章修严借了张工作证,去资料室看看有没有自己要找的资料——没办法,再坐下去他会把持不住想骚扰章修严办公! 袁宁揣着工作证正要去资料室,一出门却被刚才那厚眼镜年轻人给喊住了:“喂,你过来一下!” 袁宁微讶。他顿住脚步,转身走向年轻人那边。年轻人把两个空暖壶塞到袁宁手里:“去后面的食堂打两壶水上来。”对方似乎在袁宁这个“实习生”面前找到了几分底气和优越感,有模有样地板起脸催促,“快一点,大家都等着喝!” 袁宁没生气,是他自己自称实习生的,干点实习生该干的事也没什么。袁宁提着两个暖壶跑下三楼,找了个女孩子问食堂在哪里,按照对方的指示找到食堂。袁宁问清楚怎么打水,麻利地把两个暖壶盛满。见旁边有几个食堂师傅正在休息,袁宁笑眯眯地和他们打招呼。 食堂师傅们没有见过袁宁,乍一看觉得他是哪个领导的孩子。食堂师傅们见袁宁看着很乖巧,有些好奇地问怎么叫他这么个小孩下来打水。 袁宁依然说自己是实习生。他没多说自己的事儿,而是热络地追问中午吃什么。 食堂师傅们都挺喜欢这个有礼貌的小孩,笑着回答:“酸菜炖猪肉和地三鲜,都是平常吃的。” 因为要把水送回去,袁宁没有多聊,挥挥手和食堂师傅们道别,拎起水就往回跑。回到三楼后那厚眼镜年轻人正拿着扫把慢吞吞地扫走廊,见袁宁回来了,不满地斥责了一句:“怎么这么慢?”他放下扫把将袁宁手里提着的暖壶接了过来,用下巴朝袁宁示意,“把走廊扫一扫。” 袁宁明白了,这厚眼镜年轻人平时是办公室的底层,负责跑腿和打杂,眼下看到有个实习生加入,立刻把实习生归到更底层,理直气壮地差遣袁宁。 这边显然有请清洁阿姨,在他们上班前已经把地好好地清洁过一遍,并没有什么需要扫的。这人就是想找个由头体会一下翻身做主人的快感。 袁宁没拿起扫把,而是掏出向章修严借来的工作证,气定神闲地说:“我恐怕不能帮前辈扫地了,章部长让我去帮他找点资料。” 厚眼镜年轻人脸色一变,发热的头脑霎时清醒过来。这小孩可是章修严领来的! 对上年纪比自己小、资历比自己浅的袁宁,厚眼镜年轻人没法改口说讨好的话,只能硬梆梆地说:“那就快去吧。”语气和神态依然有几分在编人士对“临时工”的倨傲。 袁宁也不在意。这种欺软怕硬的人别说社会里了,连学校里都有不少,和他们较真是很没趣的。袁宁走到最后一间办公室,抬头确认上头写着“资料室”三个字,便抬手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一声年轻的嗓音。 袁宁循声看去,只见门边端端正正地坐着个二十二三岁的青年,看着脸嫩得很,似乎是刚毕业的。青年刚才正在整理着资料目录,听见敲门声后放下笔看向敲门的袁宁。 青年认出袁宁并不是部门里的人,疑惑地问:“你是……?” 袁宁说:“我是章部长带来的实习生,”他露出友善的笑意,“章部长让我来这边查点资料,这是章部长的工作证。” 青年验证了工作证的真假,面上还是有点犹豫。他摇摇头,正正经经地提出要求:“你不是部门的人,拿着工作证也不能证明章部长是让你来资料室的。”青年有点腼腆,似乎也为自己的较真感到不好意思,“最好能让章部长写个条子过来。” 袁宁一口答应:“没问题!能借我一张纸吗?” 青年递给袁宁一叠信纸。 袁宁当着青年的面刷刷刷地写好调阅资料的申请,跑去叫章修严给自己签名。 青年看着被撕掉一页的信纸本有点愣神。 等袁宁把章修严签过名的信纸交回来,青年才放袁宁入内。他没有跟进去,而是定定地看着袁宁写的那张申请。 这么小的小孩,字写得可真好!而且这字和他们章部长的字很相像。 想到能让章部长借出工作证和这么痛快地签字,青年立刻明白过来:这小孩肯定和章部长有挺深的渊源。 袁宁不知道自己随手写的字暴露了自己和章修严的关系。资料室这边有浩如烟海的文件,袁宁一下子沉浸在里面,站在架子前记录着自己需要的内容。不管是甘老交待的工作还是黎会长安排的任务,都得先做好准备工作。 过几天黎会长才会和怀庆书法协会那边联系,他可以先自己玩耍。接下来两天袁宁都呆在章修严这边,要么自己研究资料,要么冒充实习生给章修严跑跑腿。袁宁超乎寻常的亲和力又开始发挥作用,和整个部门上上下下都混得挺熟,基本把每个人的性格和能力都摸清了大半。 袁宁没有对章修严说些什么,相比他短短两天的观察,章修严应该了解得更彻底。他回到章修严宿舍后就麻利地收拾行李,准备第二天和章修严一起下乡。 章修严眉头一跳。 “你也去?” “大哥去哪我去哪!”袁宁语气十分坚定。 章修严:“……” 章修严去洗了个澡,催促袁宁也去洗,自己坐回书桌前为明天的下乡做准备。省会这边的情况他已经摸清了,接下来该做什么他心里有数,差的只是时机。 章修严正想着,袁宁就从浴室出来了。袁宁见章修严对着手里的文件拧起眉头,眉眼顿时弯了起来,在章修严反应过来之前跨坐到章修严身上:“大哥别烦心,亲亲我就不会烦恼了。” 章修严一下子被抱了个满怀,浑身的气血都聚涌起来。听着袁宁大言不惭的话,他抬手拍了袁宁屁股一掌:“别胡闹。” 袁宁一点都不觉得疼,搂住章修严的脖子亲了上去。 章修严是个正常的男人,被袁宁这么抱着亲着,哪里还控制得住?他声音发哑,无奈地避开袁宁进一步的撩挑:“你这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胆子到底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 袁宁求吻不成,只能遗憾地亲了亲章修严的脸颊,眼底笑意盈盈:“大哥你纵出来的。”他悄悄把手往下伸,去摸章修严结实的肌肉。 章修严:“……” 章修严把袁宁拎到床上,三下并两下地把袁宁给扒光。宿舍这边是宽敞的硬板床,两个人睡也不会太挤,只是非常硬,隔着被单袁宁也能感受到床板那硬硬凉凉的触感。意识到自己好像真的不小心引火上身,袁宁脸蛋唰地变红,不敢再动手动脚,小声喊:“大哥……” 这小混蛋果然只有被剥光以后才肯安分!章修严用被子把袁宁裹起来,亲了亲袁宁微张的唇:“睡觉。” 袁宁一下子明白自己上当了。他像八爪鱼一样抱住章修严,脑袋在章修严胸口蹭来蹭去:“大哥你学坏了。” 章修严绷着脸说:“跟你学的。” 袁宁眉开眼笑。 两个人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躲在被窝里闹腾了半天才终于餍足,沉沉地进入梦乡。 第二天一早,袁宁与章修严一起朝着目的地出发。他们没开车,坐火车去的,大半小时就抵达周围的地级市。这边是怀庆著名的水泥产地,火车站四周到处都是高耸的烟囱和大大的厂房。 出了火车站,不少中年妇人热情地迎上来,殷勤地问袁宁和章修严要去哪,不等袁宁两人说话就报出自己的车经过哪些地方。 这是小地方的常态,火车站外头永远守着这么一些人,男的负责开车,女的负责拉客,有些是黑车,有些则是公交,每次火车上的乘客一下车都会被热情地为主,给你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这样的热情让章修严有些吃不消,袁宁却如鱼得水,他笑着挡开大部分拉客的妇人,挑了对看起来比较靠谱的司机夫妇,准备坐对方的小三轮先去招待所安顿下来。 袁宁给钱给得爽快,负责拉客的妇人喜笑颜开,叮嘱丈夫一定要好好开车,务必把人送到地头。小三轮的车厢向后开着,可以看到沿途的景致。袁宁有些惊讶地说:“这里的路倒是修得不错,是标准的双向六车道啊。” 很多小城镇的城市规划做得不好,车道很窄,只适用于城市发展初期,若是城市越来越发达,经济越来越好,有车的人渐渐增加,那样的路就不再适用,稍有状况就会拥堵。光看这条笔直宽敞的路就可以看出修路人是很有远见的。 “小伙子有眼光!”开小三轮的司机说道,“这路是曹市长在这边的时候修的,好多年了呢!现在曹市长已经去了省里,”说到这里他又感慨道,“曹市长是好官啊!” 袁宁心中一动,看向章修严。 章修严朝他点点头。这司机说的“曹市长”正是曹方正,曹方正曾经在这边任职来着,不过已经差不多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能在那时就给这座小城修这么一条好路,说明曹方正确实是踏实做事的人。 司机大多都善谈,洋洋洒洒地给袁宁和章修严介绍起这边的情况来。这里前几年被发现适合做水泥,一座座山就被炸开了,城里还好,到了下边才真是一天到晚轰隆隆地响。几个大水泥厂建起来了,城里和乡下的楼房也建起来了,就是有一点不好,灰尘大,屋子一天不擦就蒙着一层灰。 司机正讲到兴头上,招待所就到了。袁宁和章修严要了间两人标间,把行李放好,摆出地图标上自己的所在地。 “大哥你为什么一直皱着眉头?”袁宁早就发现章修严愁眉不展。 “事实上这次不单是下乡那么简单。”章修严叹了口气,“还记得你小时候因为象牙发现的矿业污染问题吗?” 袁宁点头。那时他发现象牙它们得了怪病,正好章修严给他请的家教又是研究农业这一块的,所以发现那一带出了问题,取缔了南郊的污染企业。 章修严说:“不久前曹叔接到旧下属的举报,说这边有人偷采稀土矿。派人下来调查后关了几家厂子。结果前几天举报信又寄过来了,说情况没有改进,那几家厂子是冤枉的。我想着周末也没什么事,亲自过来看看情况。” 袁宁一下子明白了:“你怀疑曹叔身边有人给这边通风报信?”袁宁也见过曹方正两次,知道曹方正人如其名,做什么都方方正正的。 章修严说:“若只是这件事,我倒还不至于怀疑谁。”章修严脸色微沉,“问题就在于这样的事发生了太多次。” 来到怀庆以后章修严做事少、观察多,两个多月的时间足以让他了解清楚曹方正的为人。连陈谦一个外来户都能发现问题,曹方正不可能发现不了! 偏偏曹方正看起来好像根本不作为。 章修严说:“具体怎么样,还得先看看再说。” 袁宁点头,又问:“大哥你准备直接找过去吗?” 章修严摇头,说:“当然不是。”他打开行李袋,扔给袁宁一件格子衬衫,看起来有点旧,颜色微微发沉,衬得人皮肤都暗了些。 章修严伸手解开自己的衬衫纽扣。 袁宁忍不住盯着章修严直看。 章修严抬手往袁宁脑门上敲了一记:“换衣服。” 袁宁吃痛地捂着脑袋,偷瞄一眼章修严宽阔的胸膛,笑眯眯地换上章修严给的格子衬衫。 章修严对着换好衣服的袁宁左看右看,发现这小混蛋看起来还是细皮嫩肉的,穿上旧衣服也掩不住那张脸蛋的光彩。 章修严默不作声地取出准备好的帽子,牢牢地扣到袁宁脑袋上。 袁宁笑弯了眼:“大哥,我们这是要去做什么?” 章修严严肃地说:“收山货。”这边山确实挺多,地也肥,能收到的山货不算少,每年入夏后都会有下乡收山货的人。这样的身份最适合到地方去查探情况。 袁宁抓住章修严的手瞅了瞅,发现章修严手上皮肤的颜色比自己的深了不少,马上知道章修严来怀庆之后基本没有停下过——都是想办法隐匿身份到处走。 袁宁往章修严手背上亲了一口:“大哥辛苦了。” 章修严:“……” 袁宁跟着章修严一块去二手车行,买了辆七成新的摩托车,又去农贸市场弄了两个大箩筐和几个麻包袋,有模有样地把车子改装完毕。两个人正要出发,袁宁就眼尖地看见两个开着同款摩托车的男人正把麻袋往大箩筐里塞。 袁宁拉住了章修严,上前和对方说话,没一会儿就和对方混熟了,热络地提出让他们统一价钱,别破坏“市场”。对方一口答应下来。知道大家都准备去收山货,对方没有防备的意思,大方邀请袁宁和章修严一块走。他们是乡镇的老师,一个教数学,一个教化学。暑假到了,下乡收山货赚点钱补贴家用,这次来市区是想了解一下这边农贸市场的市价,看看收什么比较划算。 “不过下乡能收到什么还是得看运气。”对方叹了口气,“去年我运气就不太好,有人卖山货给我们的时候把好的都摆在上面,中间全是差的坏的,差点把本都赔了,还得耗油钱。” 章修严说:“学校的工资不够用吗?” 对方苦笑说:“光是吃饭当然够用,可现在要求参加函授培训,得花不少钱,唉,都快供不起孩子念书了——要不然谁愿意风里来雨里去地忙活,”他朝同伴的风向抬了抬下巴,“他倒是没结婚没孩子,可资助了三个小孩,自己吃饭都是酱油拌饭,瞧他瘦成什么样了?假期到了,我干脆拉他一起来了。” 另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有些腼腆,朝袁宁两人露出一丝局促的笑容。 有两个熟悉地况的人一块走,袁宁和章修严轻轻松松地下了乡镇,驶过一条条崎岖的山路抵达不同的村庄。 章修严三人负责谈价钱和称重,袁宁一看就挺小,像是跟着过来玩的,笑眯眯地和每一个村庄的人攀谈,一路上竟得了不少指引。同行的两人向章修严夸道:“没想到聊多几句还能发现这么好东西,真是多亏了你弟弟啊。” 章修严点点头,上前准备叫袁宁去下一个地方,没想到刚走近就听袁宁在追问:“还有这事?我可以去看看它们吗?” 第178章 偷采 原来这一带在曹方正的倡导之下, 引种养殖黑头山羊。 黑头山羊肉质鲜美, 能卖出比较高的价格, 有曹方正打开的市场在,销路也不愁。而就在不久之前, 放养在北边草场的黑头山羊无缘无故死了十头,其中包括一群黑头山羊的头羊,整个羊群都有点病恹恹的。 章修严听到这种情况, 心里咯噔一跳。 袁宁说:“我们张哥是学化学的,在县城里当老师呢,叫上张哥一起去看看, 说不定能看出是什么问题。”同行的化学老师姓张,叫张华, 没结婚, 资助着三个小孩。他看起来不善言辞, 听袁宁提到自己,面色一窘, 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听袁宁说张华是化学老师, 那愁眉不展的村民顿时有些心动。这年头老师还是很受尊敬的,尤其是对于这样的山村来说, 一个县城的老师简直是好学问、好人品的代表。村民起身引他们去羊舍, 而同行的数学老师张力不了解这个, 留在原地看着三辆车。 袁宁和章修严跟在村民身后出了村,来到草场附近的羊舍。这边的土地湿润肥沃,草地十分丰茂, 一眼看去青森森一片,满眼都是绿意,可以说是老天赏饭吃的好地方。 袁宁说:“你们这边的牧草长得真好啊!” 村民自豪地说:“那当然,这前后左右就是我们村有草场。”他指着草场尽头的群山,“你看那边,过了那几个山头就是最穷的村子。村子穷,人也坏,不思进取,看羊肥了就来偷,打再多次都不改!”提到山那边的村子,村民满脸鄙夷。 袁宁来到羊舍前,听到一阵阵痛苦的叫声。他蹲在一只孱弱的小羊面前,听到了小羊微弱的声音:“水不能喝,水不能喝……” 袁宁有些吃惊,抬眼一看,只见羊群的每一只羊身上都缠绕着一些黑色丝线,本来并不是特别温顺的黑头山羊看起来全都软趴趴地。袁宁扫了扫小羊的背,追问道:“哪里的水不能喝?” “前面的,”小羊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袁宁,“草前面的。妈妈说不能喝,妈妈死了。” 小羊还很小,表达得不是很清晰。袁宁悄悄给小羊喂了些灵泉水,正要追问村民这边的情况,却听张华已经开口问:“草场里边有小河之类的吗?我看这草长得很好,羊舍环境也不差,说不定是它们喝的水有问题。” 袁宁有些讶异。他也追问:“是不是在山脚那边?” 村民顿时对张华更有信心:“是的,是有条小河,绕着山走的。”他边说边把袁宁三人往草场另一边走。约莫走了十分钟,一条蜿蜒的小河就出现在他们眼前。 小河的水有点浑浊,张华拧起眉头,蹲下仔细看了看河水里翻滚的泥沙,仰头看向前面那几座山。 村民一脸庆幸地说:“还好我们这山不适合做水泥,要不然我们这边也会建水泥厂。那些厂每天轰隆隆地炸山,听说有些村子新盖的楼房都给震裂了!” 袁宁也往山上看去。等看清山上的情况,袁宁眉头一跳,说:“这不是夏天吗?怎么我看山上的草都黄了?” 村民吃了一惊,仔细看去,发现山上的草确实有些发黄,树也掉了些叶子!村民不敢置信:“不可能啊,夏天山上应该是最绿的才对,怎么会发黄?” 张华说:“我采点水样和土样去市里验一下。”他向村民要了个大大的塑料瓶,洗干净,装满河水,接着又和村民一块上了山,仔细地挖了一袋子土样。 袁宁与章修严对看一眼,跟着回村子。经过羊舍时,那只小羊又用湿漉漉的眼睛看向袁宁。袁宁刚才已经往羊舍的水槽里注了一点泉水,羊群的哀叫声小了许多,看起来好多了。 袁宁默默与小羊道别,去与张力会合。听张华说不继续走了,要去市里化验水样和土样,张力叹了口气:“你还是这脾气。以前你在市里上班,就是因为这个被下放到我们那当老师……” 袁宁和章修严对看一眼,都有些惊讶。 张力见他们有些好奇,也就和他们说起张华的事。原来张华以前在市检验局工作,每次听到有人把事情报上来他都如实上交检验报告。上头嫌他多事也嫌他常坏事,找了个由头把踢了出来,还是他一个老领导不忍心看他失业,把他安排到县里当老师! 袁宁没想到会这么巧。 张力还得养家,没跟着张华回市区。章修严在和袁宁和张华一块往回开。袁宁和章修严小声商量了几句,在回到市区后邀请张华先一起吃顿饭。 张华有些犹豫,袁宁在树荫下摘掉了帽子:“我们不是去收山货的。” 跑了那么多村子,张华也饿了,犹豫了一下就点了点头,和章修严三人一起找了家小店要了个包厢,坐下点菜吃饭。 等服务员出去以后,袁宁才开口说:“我和大哥是下乡来调查污染的事。”从张力刚才的话里,袁宁敏锐地察觉出张华了解过不少类似的情况。这也是袁宁决定向张华坦明身份的袁宁。袁宁诚恳地望着张华,“有人举报这边的人偷采稀土。” 听到才十多岁的袁宁说出“稀土”两个字,张华对袁宁的话信了大半。虽然国家这几年渐渐意识到稀土的重要性,但很多人还是不了解它的用处和意义。 眼前的袁宁和章修严愿意亲自下乡去了解情况,让张华放下了戒心,闷声说:“我走了不少地方,发现虽然他们没有开山采矿,但却还是有偷采的稀土流入市场。”张华满脸担忧,“我怀疑他们用了新的偷采方法。就像刚才那座山一样,表面上没有什么问题,更没人把它挖开采矿,可是草木都开始枯萎。” 袁宁眼皮一跳:“就像是山从里面坏掉了?” 张华点头。他顿了顿,掏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我到市里借实验室分析过一座荒山的土样,发现里面有大量腐蚀性的酸。可是并没有开山采矿的痕迹。” 袁宁和章修严都皱起眉头。 张华说:“我一直想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直到有一天我的一个学生说他撞见村里的人在山上钻孔。” 袁宁吃惊:“钻孔?” “用千米钻在山顶和山窝打很多洞。”张华在笔记本上画了个简单的示意图,“把酸类从山上的孔里注进去,就可以把矿从山脚的洞里‘洗’出来。这是我的猜想。如果真的是这样偷采的话,整个山体都会被大量的酸腐蚀,不再适合植被生长。而注入山体的酸类从这些空洞里流出来之后会直接进入附近的土壤和水体,比直接开山采矿污染更严重。” 章修严深吸一口气:“这样的情况很多吗?” “一吨稀土可以换十万。”张华用一个数字回答。 财帛动人心。这年头在农村里连万元户都不常有,更何况是十万?至于土地污不污染、山上还能不能长东西,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可能是外地人、外村人,又或者一点都不留恋故土、赚够了就能拍拍屁股搬走的。 张华说:“和开山采矿不同,这种偷采方法不需要动用大型机械,动静很小,即使走近了也很难发现。”他忧心忡忡,“若是这样偷采稀土的人多了,我们这里的环境就毁了。” 这座已经被密布的水泥厂轰炸过的环山小市,是不是还要被弄得千疮百孔? 章修严说:“可以把你掌握的资料整理一份给我吗?”他停顿了一下,取出自己的工作证给张华看。 看到上面写着的单位,张华震惊地睁大眼,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比自己要年轻几岁的年轻人已经走到那么高的位置。张华平复好心情,说道:“当然可以。”因为在检测局那段时间的遭遇,张华对市里的人并不信任,可又没有门路往上找,只能一个人闷头思考到底是怎么回事。 从张华这边得了一手资料,章修严又亲自去核实了一遍,才在第二天下午带着袁宁回省会。 章修严带着袁宁去拜访曹方正。曹方正不是他的直属上峰,倒没那么多需要避嫌的。 曹方正把章修严整理出来的报告看完,长长地叹了口气,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递给章修严:“抽吗?” 章修严摇头。 曹方正把烟放进自己嘴里,拿起打火机点着,怅然地吞吐了一会儿,才说:“你的运气真不错,下去几次就找到了线索。能想出这种法子的人脑袋挺灵光,肚子里应该也有点学问,你说他怎么好好的人不当,跑去当贼?” 那边是曹方正管过的地方,虽然已经调离许多年了,听到它如今的情况还是一阵难受。感觉离开时那边还是旭日初升、光明灿烂,现在再一看,它已经垂垂老矣,被搜刮得千疮百孔! 曹方正是个心思通透的人,哪会明白章修严私底下来找自己的原因?他说:“我会派人下去彻查。你说的这个张华不错,回头事情了了我就把他调过来。这样的人才别人不敢用,我敢用!” 袁宁没掺和章修严和曹方正的对话。他正在哄小孩玩,哄得小女娃眉开眼笑,一直黏着袁宁要他讲故事。曹老在一边晒太阳,时不时听着孙女跑过来口齿伶俐地复述一遍袁宁说的故事,对这个温和耐心的少年多了几分好奇。 他这孙女向来怕生,没想到才见了一两面就这么喜欢“宁宁哥哥”。 章修严从屋里出来,马上看见小女孩欢喜地凑到袁宁身边,亲亲热热地往袁宁脸上吧唧一下。 章修严:“……” 章修严拒绝了曹老留饭的邀请,拎着袁宁离开。 出了曹家门,袁宁亦步亦趋地跟在大步往前迈的章修严,唇边带着一丢丢笑意:“大哥,你是不是连小女孩的醋都吃?” “是。”章修严大方承认。袁宁从小很有孩子缘,以前去福利院那边当义工时所有孩子都喜欢袁宁,眨眼六七年过去,那些孩子也十几岁了,偶尔还是会找袁宁去玩。章修严瞅了眼袁宁,“这几年你总是待不住,好不容易在家里遇上了,福利院那边的小孩一喊你你就往外跑。” 再小的小孩也是会长大的! 更何况那些小孩都叫嚷着要嫁给袁宁——更过分的是,还有要娶袁宁的! 袁宁心头一跳,想到这几年来的挣扎与疏远。他小声说:“是大哥你先这样的。” 章修严沉默下来。 袁宁一向最敏感,察觉他在刻意拉开距离之后就乖乖地站到了他划出的界线之外。 章修严伸手揉揉袁宁的脑袋,认真承认错误:“对,是我先这样的。”他说,“我们自己去吃饭。” 袁宁笑吟吟地拉着章修严去吃路边摊,各种小吃一种种尝过去。平时章修严可不爱这个,每次听袁宁要去吃也不认同地皱眉。这次章修严很配合,袁宁买什么他就吃什么,乖乖接受袁宁的所有投喂。 章修严厨艺不行,嘴巴却挺刁,烤得太焦、味道太重、油味太腻都被他尝了出来,本来袁宁还乐滋滋地折腾章修严,眼看一个个摊贩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袁宁只能鸣金休兵,免得章修严接下来去要对方出示卫生许可证和营业资格证。 章修严眼底暗含笑意。 袁宁说:“这些东西就是要烤焦一点、味道重一点才好吃啊!” “因为这样才能掩盖食材的劣处?”章修严不客气地指出事实。 “……” “大哥你这样很不讨人喜欢的。”袁宁十分严肃。 “我又不想讨人喜欢。”章修严自认从来都不是讨喜的人,父母把他当大人看待,弟弟妹妹敬他怕他,周围的同龄人不是对他敬若神明就是畏若鬼神。从小到大也只有那么一个小混蛋喜欢黏着他、喜欢和他亲近,觉得他也会软弱、也会需要安慰。 袁宁瞄着章修严微微绷紧的侧脸,觉得怎么看怎么可爱,恨不得凑上去亲一口。袁宁小心翼翼地牵住章修严的手,在夏夜的街道上信步闲行。往来的行人不算少,有的拿着烧烤在吃,有的啃着玉米棒,有的舔着冰棒,没有多少人会注意到他们交握的双手——即使注意到了,也只会感叹一句“你们兄弟俩的感情真好”。 等临近江边,袁宁两眼一亮,跟着章修严走到码头。怀庆有不错的水网,水路运输非常便利,宽阔的江面在月色下泛着柔波,温柔地接纳着四面八方归来的客船与货船,偶尔还能看见三三两两的小渔船。所有船只有序地停靠在码头附近,有卖力气的力夫还在连夜搬货,有些东西得及时入库,否则会坏掉! 码头上有个工头模样的人在旁边叫喝:“那个棒棒!说你呢,动作小心点,把货弄坏了卖了你也赔不起!” 棒棒指的就是码头那些力夫,出卖力气的。因为常年拿着根大棍棒系上麻绳来挑货,所以很多人喊他们“棒棒”。 袁宁和章修严对看一眼,往相反的方向走去。力夫们干的都是力气活,大夏天的,肯定累得汗流浃背。他们要是牵着手走过去未免太刺眼。 两人走出一段路,袁宁开口问:“大哥,你是不是连曹叔也不相信?”即使章修严第一时间拿着张华了解的情况去找曹方正,袁宁还是看得出章修严对曹方正的戒备。 章修严并不想袁宁太早涉及这些事情,说:“没有什么相不相信的。走到他们这个位置,有时候注定要对一些事情妥协。” 想要做到想做的事,必定要做出相应的牺牲。每一次选择都是一次冒险的博弈,而曾经十分关心、十分在意的东西,也许会渐渐变成博弈之中的筹码。 当一些人或一些事已经成了“筹码”,便不会再像当初那样时刻挂心。就好像玩惯了几百万的豪赌之后很少会再在意几分钱的输赢一样。 袁宁隐约能明白章修严的意思。既然章修严不希望他太早掺和进去,袁宁也不多问,笑眯眯地牵着章修严的手沿着格子路往前走。 难得大哥愿意放下工作陪他散步,什么都不要想! 已经入夜了,江岸这边人不算多,两人走到一处瞭望塔下时,袁宁发现瞭望塔的阴影把光线都挡住了,底下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 袁宁心猛跳几下,拉着章修严停了下来,勾住章修严的脖子准确无误地亲了上去。 章修严被袁宁吻了个正着,有些担心左右有人走过来。可在察觉到袁宁正恶劣地舔吻自己嘴唇时,章修严哪还忍得住?他把袁宁抵到墙上,狠狠吻了回去。 袁宁脸上烫烫的,伸手紧紧抱住章修严,直到章修严亲完了都不愿意放开。不远处响起了行人的脚步声,章修严伸出手把袁宁挡在怀里,不让人看清袁宁的模样。 他们所在的位置非常昏暗,经过的人也没特意看向他们,但袁宁的心跳还是比平常快了几拍。等那脚步声渐渐远去,袁宁才把脑袋从章修严怀里抬起来,偷偷瞄向章修严。 见章修严没生气,袁宁乐滋滋地说:“大哥我们回去了。” 第179章 忙碌 章修严到曹家拜访, 与其说是与曹方正商量, 倒不如说是一种宣告。第二天一上班,章修严就正式忙碌起来,他新官上任后基本没动过的部门成员经历了一次结构大调整, 升的升、压的压,气氛顿时变了。 袁宁这个临时的“实习生”也不得不去办自己的事。 省级的比赛自然不可能由袁宁一个人做决策,黎云景派了一个评审团过来, 袁宁既然提前到了,落脚的地方自然由袁宁来打点。这时间也巧,一批华侨与外商正巧被领到这边来视察, 正巧挑上袁宁选的酒店,即使袁宁已经提前两天预定, 酒店那边还是打电话向袁宁致歉, 说本来为袁宁腾出的房间要换给这批到怀庆来投资的华侨与外商。 袁宁跟着章修严实习了这么多天, 自然知道怀庆如今正陷入缺乏投资的困境,也没在意, 更没去深究为什么一个那么大的酒店居然少那么几间房, 麻溜地换了一家酒店重新给评审团定房间。 出门在外,能少一事就少一事, 反正又没什么大不了。 袁宁并不知道的是, 在龙泉大酒店的经理办公室里, 一个十七八岁的微胖少年哼笑一声,对着挂断电话的经理问:“怎么样?他说了什么没?” 经理擦了把汗,对少年完全没辙:“小祖宗, 他带的是书法总协的评审团,接待这个评审团对我们好处很大……” 微胖少年瞪他:“我问你话呢,他说了什么没?有没有求着你给他房间?” 经理哭笑不得:“没有,这附近还有莲华大酒店在呢,他们不住我们这儿还可以住那边。”协会与商会那边联系颇为紧密,许多商家都愿意优惠甚至无偿接待他们。本来他们酒店也是准备招待得隆重一点,没想到老板儿子横空杀出来,非要他们把评审团赶跑。 想到溺爱儿子的老板夫妇,经理根本没办法分辨什么,只能依言照办。 微胖少年听经理这么说,气得脸颊都鼓了起来,记住了莲华大酒店的名字就跑掉了。 经理叹了口气,摇摇头继续去做自己的工作。 暑假一到真是让人头疼,假期快点过去吧! 袁宁根本没想过有人从中作梗。他果然与莲华大酒店那边达成友好的协议,酒店为他们提供免费的食宿,他们则配合酒店参加一场晚宴,算是给双方都做一次宣传。这种双赢的好事儿袁宁自然不会不答应。 袁宁干脆利落地把评审团的落脚点打点好,去车站与评审团其他成员会合。 这次评审团的成员还有个袁宁的老熟人,米焕然。米焕然已经成熟了不少,见到袁宁后高兴地和袁宁拥抱了一下。其他人袁宁多少也有些交情,一行人说说笑笑地前往怀庆书法协会。 怀庆书法协会的会长早早在那里候着了,听人说评审团到了以后亲自迎了出来,一个一个地和他们握手。协会的管理制度虽不如别的单位严格,但总协的地位和地方协会的地位依然是截然不同的,怀庆这边能上送多少名单得看是不是能过评审团这一关。 怀庆书协会长显然下过功夫,对评审团的成员有了基本的了解,即使是对年纪特别小的袁宁和米焕然都十分热切,丝毫没有因为年龄而看轻他们。 评审团虽然只负责评审,但怀庆这边也会把比赛流程拿出来给他们拿主意。事实上比赛还是其次,重点是通过比赛挑选出一些人记入人才培养计划,这一点对于要考大学和要进入工作岗位的人来说格外重要,因为政策上对人才培养计划里的人非常优待! 尤其是怀庆这边正面临产业转型,文化这一块急需获得大量的补充人才,上面对这件事十分重视,派来的评审团成员都是最认真踏实和独具慧眼的! 袁宁知道章修严接下来的规划,对评审团这边的事情非常重视,忙活到中午才有时间和章修严通个电话。章修严也忙得没有下班时间,两个人只说了几句话就各自就近解决吃饭问题。 因为文化馆和书法协会都在市区的另一端,一来一回会耗掉不少时间,袁宁晚上跟着评审团入住莲华大酒店。莲华大酒店的负责人非常懂得把握机会,当晚就为评审团准备了丰盛的晚饭,双方握个手,拍个照,剩下的就由袁宁和记者商量着发挥。 米焕然给袁宁留着座位,等袁宁和记者沟通完,说道:“怪不得老师把你派过来,这种事我们可干不来。”官面文章就是要写得冠冕堂皇,写得太实在了根本通过不了。米焕然从小沉浸于书法里,对这些事情很不感冒。 事实上协会里的大部分成员也是这样。黎云景正是看出这样的弊端,才会逮着袁宁让他居中调和。 袁宁说:“会长大概是觉得我脸皮比较厚?” 米焕然说:“老师是觉得你最机灵。” 袁宁笑眯眯。 袁宁和米焕然年纪最相近,被分在同一间房。两个人拿着房间钥匙正要上楼,一个微胖的少年蓦然挡在了他们面前。 袁宁一愣,莫名觉得对方有些熟悉。 微胖少年哼了一声:“不认识我了?我告诉你,怀庆这边是我的地盘,你这次撞到我手里来了!” 袁宁哑然失笑。他认真说:“我觉得我可能不认识你。” 微胖少年涨红了脸,瞪着袁宁老半天,梗着脖子说:“当初我们还在华中省时,你爸爸一句话就让我没办法去望先小学读书!” 袁宁:“……” 袁宁也想起来了,他去念小学时还挺胆小,当时有个小胖子突然冲上来骂他。也就是那个时候,他认识了把他挡在身后的郝小岚和应绍荣。 想起那么遥远的事,袁宁有些怀念。虽然后来和应绍荣有过一点不愉快,但两个人现在都长大了,也不算什么了,只是后来他和郝小岚、宋星辰跳级了,现在已经和应绍荣没多少交集。 能在怀庆这边遇到当初的小胖子,袁宁觉得缘分真的特别奇妙。他说:“我不觉得父亲那时候会有空管我的事,这里面应该有点误会。”袁宁朝微胖少年伸出手,“难得在这边见着了,我们不如一笑泯恩仇?” 微胖少年呆呆愣愣地看着袁宁带着微笑的脸庞,整个人像是丢了魂一样。记忆里那个小小的小孩长大了,比小时候看起来更吸引人,简直像是闪着光一样。当初他还只是觉得袁宁普普通通但还算可爱,现在却发现袁宁看起来那么地光彩夺目。 微胖少年绷着脸伸出手和袁宁握手,收回手后本想说几句狠话,话到嘴边却变了个样:“天气变热了,我请你吃冰沙?”他看了眼旁边的米焕然,不情不愿地补了一句,“你们。” 米焕然感觉这少年直勾勾看向袁宁的目光苗头不对,毫不犹豫地和袁宁一块应邀去酒店的冰品馆吃东西。 微胖少年大方地给袁宁和米焕然点了最贵的冰沙,开始吹嘘自己家在怀庆这边有多牛逼。袁宁微微地笑着,没插太多话,偶尔应一句,偶尔又挖一口冰沙吃。 微胖少年没看见袁宁羡慕妒忌恨的目光,顿时不太得劲,也尝了一口,又开始从另一个方向吹牛:“这酒店做的冰沙比我们家酒店做的要差劲多了!” 袁宁笑道:“你家里还开酒店?” “是啊,我爸说总不能靠山吃饭一辈子,矿总会挖完的,所以早就开始做别的生意。”提起自己爸爸,微胖少年非常自豪,“我爸可是连省里的大领导都夸过的!” “确实很厉害。”袁宁由衷说道。资源不是无穷无尽的,来怀庆省这边来投资的商人大多都偏向于资源型,导致怀庆省产业结构的转型久久无法成功。能像微胖少年父亲那样控制住资源暴利的吸引开拓其他领域,实在很了不起。袁宁好奇地问,“你爸爸的酒店叫什么名字?” 微胖少年正得意着呢,听到袁宁这话顿时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鸭子,支支吾吾老半天,半句话都没憋出来。 袁宁何等聪明,恍然了悟:“龙泉大酒店?”怪不得突然说房间要腾给华侨和外商呢,原来是这家伙闹的。 微胖少年红着脸说:“我当时刚见到你,一时生气就让经理那么干了怎么着!” 袁宁觉得微胖少年挺可爱的,笑着说:“没怎么着,换我我也这么干。” “对吧!”微胖少年被袁宁的话宽慰到了,“谁都会这么干的。” 袁宁和米焕然忙了一天,要去休息了。微胖少年别别扭扭地说他们以后算是朋友了,让袁宁有什么事就来找他,他家可厉害了。 接下来几天评审团的成员都分开活动,到怀庆各个地区的文化馆开宣讲会,向有需要的人提供相关咨询和指导。 袁宁和米焕然年纪小,都和另一个成员成了搭档,脚不沾地地在市区、县城跑来跑去。 一周下来袁宁和章修严竟连面都没见。 袁宁一回到怀庆省会,就听协会的人在议论几个月前空降过来的“章部长”。 第180章 加班 袁宁一听才知道这一周里章修严雷厉风行地联合其他部门处理了一批厂子, 大部分都被勒令整改, 剩下的则直接淘汰。 名单上的厂子及背后的人齐齐联合起来施压, 结果在与章修严见过面之后反而满面春风地走了,再也没提半句反对的话, 反倒把章修严的话奉若圣旨,说关门就关门,说整顿就整顿, 好像捡了天大的便宜似的。 这样的魄力和这样的手腕,让不少人都开始好奇章修严的背景来。就连书法协会这边都有所耳闻,一上班就开始议论上周发生的“大事”。 袁宁不动声色地听着。 协会到底比别的地方纯粹些, 没有太多的利益纠葛,章修严的大力整顿赢得了大部分人的好感, 所有人几乎都是在好奇章修严是怎么说服那些即将面临关厂甚至破产的人。 一周的宣讲活动全面铺开, 该跑的地方评审团都跑了, 协会这边的事终于暂时告一段落,接下来只等省书法比赛开始就好。袁宁和米焕然说了一声, 收拾一下东西暂时离队, 跑回章修严宿舍放好东西,悄悄去章修严单位看章修严有没有忙得忘记吃饭。 章修严单位的人都已经认识袁宁, 眼下章修严威严正盛, 路上遇到的都热络地和袁宁打招呼。不过他们似乎还在忙碌, 只说了两句话就抱着文件匆匆往回走,像是有人在背后催促着他们一样。 袁宁对这样的气氛很熟悉。章修严在首都时底下的人就是这样的,只要是上班时间永远像绷紧的弦, 一刻都不放松。 已经快过了饭点,袁宁走到章修严办公室外,只见章修严正在桌前全神贯注地忙碌,手还下意识地按在胃上。袁宁拧起眉,敲了敲门。 屋里的人都从专注状态中回过神来。 章修严见到袁宁站在那里,面色不太好看,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不管什么时候袁宁总是高高兴兴地笑着,很少有沉着脸的时候。可袁宁现在显然在生气! 章修严看了看表,蓦然发现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他顿时明白袁宁为什么生气,立刻停下手里的工作,对其他人说:“先去吃饭吧。” 其他人察觉气氛不对,都起身离开了。等其他人出去以后,袁宁脸色才缓和一些,走到章修严身边严肃地说:“大哥,你这一整周是不是都没好好吃饭?” 章修严:“……” 袁宁说:“三餐不正常吃,全天高压工作,你的胃病肯定会犯的!” 章修严说:“我……” 袁宁说:“不要说你没有胃病!我清楚着呢!你都去过两回医院了!”袁宁入住章修严那边后翻到过章修严的病历,知道章修严前几年因为胃病去过医院。好在章修严还是很爱惜身体的,调养得还算不错——只要工作和学业不是那么忙,章修严的生活方式还是很健康的。 可是一想到章修严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自己在医院吊水养病,袁宁就恨不得马上回到几年前,早早变成章修严的小尾巴,一步都不挪开! 章修严看着袁宁带着怒意的灼亮眼睛,一时说不出辩驳的话,只能说:“我以后会注意。” “那就最好,”袁宁张开手抱了章修严一下,碍于是在外面,他很快又放开了,但嘴巴却没客气,“你要是饿坏了你的身体拿什么来赔我?” “…………” 袁宁拉着章修严去吃饭。其他人都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袁宁实习了一周又跑了,谁都看得出他并不是真正的实习生。而章修严露了那么一手,其他人免不了猜测他带来的袁宁也不简单。 袁宁在学校被韩闯推到风口浪尖,对周围投来的目光早已习以为常,笑嘻嘻地让食堂师傅给章修严多盛点热汤,坐在章修严对面盯着章修严统统喝下去。 等章修严吃饱了,袁宁才动筷子。他吃饱以后汤还没喝,先搁着,和章修严说起小胖子的事。袁宁说:“没想到居然能在怀庆这边遇上。他没小时候那么胖了,但脾气还是那么别扭。他说他当初其实是想和我交朋友,我着实吃了一惊,不过我那时候确实胆小了点。” 袁宁愉快地说着,章修严突然抬手在他嘴角摸了一下。 袁宁停下来看着章修严。 章修严说:“沾了点碎屑。” 袁宁没在意,好奇地问:“大哥你记不记得那时候的事了?” 章修严盯着袁宁一会儿,才说:“想忘也忘不了。”从袁宁出现在他生命里的那一天起,他们的人生就彻底地交缠在一起了。一开始是责任,后来是相互需要,再后来却慢慢地失了控变了味。章修严淡淡地说,“你上学第一天就让几个小朋友为你打架。” 袁宁:“……” 他听出来了,大哥有点在意他这招到哪都招人的体质。 袁宁瞄着章修严严肃的侧脸,在心里暗暗地乐。大哥这人看着冷冰冰,心里其实热乎得很。看出章修严周末都没休息好,袁宁不让章修严马上回去加班,拖着章修严回宿舍休息。 袁宁这几周也忙得很,章修严看出袁宁眼底的青影,没法拒绝,抱着袁宁午睡。明明是硬梆梆的木板床,两个人合眼之后却变成了柔软舒服的草地和亮亮的天穹。“梦里”的空气清凉舒适,袁宁窝在章修严身上熟睡。小白虎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过来,躺在袁宁身边一下一下地甩着尾巴。 两人在灵泉这边歇息,精力很快变得充沛无比。袁宁醒来时发现自己正牢牢地抱住章修严,不由仰头亲了章修严的下巴一口:“大哥,你醒来多久了?” “没多久。”章修严说,“我也刚醒。” 小白虎依然一下一下地甩着尾巴,像在吸引袁宁的注意。袁宁只能放开章修严,转身给了小白虎一个大大的拥抱:“小白虎,你和小黑在牧场那边还好吗?” 小白虎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袁宁,同时用尾巴去扫袁宁的腰,话说得很简单:“好。” 章修严:“……” 袁宁说:“对了,我去下面宣讲时顺便取了一些那边最常见的土壤进来,还有这边的稻种和麦种,让人参宝宝们帮忙研究新稻种,我们可以去试验田那边看看效果怎么样。如果品质好产量也高的话,我就让人参宝宝它们帮忙育种。” 章修严说:“好。”自从知道灵泉和人参宝宝们的奇异能力,章修严就不着痕迹地把章家在华中那边的实验基地扩大了几倍——一方面是继续发展农业人才,另一方面是掩饰从灵泉和牧场拿出去的新品种。 早在袁宁六岁那年,就为章家引来了杨汉生这么一位人才,建立杨家浜贡米杂交稻研究项目。杨家浜贡米研究成功、大规模扩种之后,为华中省的农业注入了浓浓生机。 杨汉生从此成了章家农业研究基地的负责人,开始着手展开别的项目。 有正轨的农业研究基地作为掩护,章修严便和袁宁规划起让人参宝宝们育种的事。人参宝宝们听到自己有大用处,特别高兴,干起活来特别认真,已经为华中那边提供了不少适合那边水土的新品种。 袁宁和章修严走向试验田那边,只见人参宝宝们正卖力地研究着田里的稻谷和小麦,明明不是它们成熟的时节,田里却硕果累累,把禾秆都压低了。袁宁看着那哑绿的枝干撑着胖乎乎的稻穗和麦穗,心里高兴得很。谁都不会嫌弃粮食太多,好粮多了不仅可以解决温饱问题,还可以加工成别的特色产品! 这种经验章修严早跟着章先生攒了不少。 章修严和袁宁一起半蹲在人参宝宝们面前向它们道谢:“你们辛苦了,谢谢你们。” 人参宝宝们手脚并用地爬上他们膝盖,踮起脚亲亲袁宁和章修严脸颊:“不辛苦!不辛苦!” 袁宁瞧了瞧有些局促的章修严,莞尔一笑。章修严不习惯和人亲近的习惯还是没变,即使是可爱的人参宝宝们也一样。 章修严还要上班,袁宁拜托人参宝宝们留好种子。现在开始把育种工作迁移到研究基地里,到秋季正好种一茬小麦,而水稻则要等到明年春天了。袁宁说:“这几天我再找一些适合这边的经济作物。粮食保底了,可以考虑多种些别的东西。” 章修严点头:“在那之前我先把乱糟糟的工厂整顿好。” 袁宁好奇:“大哥你是怎么让他们心甘情愿关掉厂子的?” 章修严说:“关掉的大部分是污染大、效益低的厂子,本来就年年赔钱进去,又拿不了多少订单。对于需要整顿的企业,我承诺会为他们打开足够的市场;对于直接淘汰的,我也承诺会给他们转业优惠政策。不管他们心里怎么想,至少明面上都痛快地答应了。” 袁宁讶异:“他们这么相信你?” 章修严说:“有时候扯扯虎皮还是挺有用的。”他在袁宁微微睁圆的眼睛旁亲了亲,“而且还有高家支持。” 袁宁说:“姥爷不是说我们家和高家不对付吗?” 章修严说:“高家也急了。他们把太多筹码压在怀庆这边,现在脱不了身,又无力改变现状。对于陷在泥沼里的人来说,不管谁伸一把手他们都会牢牢拉住。” 袁宁明白了:“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章修严没说话,算是默认了袁宁的话。 袁宁亲了章修严一口。 谁都不是生来就冷血无情的人,章修严刚到怀庆时就被曹老邀请到曹家做客,算是在怀庆这边遇到的第一份善意。即使袁宁才到这边来两周,也很清楚章高家与曹方正之间的矛盾,曹方正代表的是怀庆这边一步步走上来的派系,与高家这个庞大的利益集团有着根本上的利益冲突。 而高家与不少家族有龃龉,在其他地方的发展几乎被阻断,只能孤注一掷猛抓怀庆这边。 可惜始终不得法门。 袁宁说:“只要大哥你认为是对的、是有用的,就去做吧!即使有人现在不理解你,以后也会理解的。” 章修严对上袁宁亮亮的眼睛,知道袁宁又在担心自己会难过。他没有否认,顺势把袁宁抱进怀里,像是想从紧紧的拥抱中汲取养分。 下午袁宁又跟着章修严去“实习”。他到底不是章修严单位的人,很多东西现学是来不及的,所以只是搬凳子坐到章修严桌子另一端写协会那边的计划,时不时去给自己和章修严续一杯茶水。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工作到傍晚下班,袁宁提起去自己做饭,于是都没去食堂,回到宿舍拿出灵泉宅院里囤着的米粮和肉菜做晚饭。 人参宝宝们种的米粮特别好,煮出来的粥饭都满屋飘香,袁宁多做了点怀庆这边常吃的烙饼送给旁边几家人尝,倒也不至于因为香味飘得远而被周围人眼馋。 送完烙饼之后,袁宁和章修严才一起吃晚饭。章修严说:“本来打算赶紧做完手里的工作去陪你,现在你也回来,接下来可以和我到各地调研,顺便完成甘教授给你安排的任务。”甘老教授让袁宁跟进一下这边各个瓷窑的现状。 袁宁当然赞同,乐滋滋地和章修严把晚餐解决光。 相比袁宁和章修严的悠然自得,其他人可没这么轻松。曹方正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里,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卸掉了。见曹老正坐在客厅看新闻,曹方正还是老老实实地喊了一声爸。 曹老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转头看向曹方正,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继续看电视。 曹方正一屁股坐到曹老身边,给自己倒了杯茶猛灌一通,才不解地说:“爸,我们一家对他那么照顾,他为什么投向高家?”章修严刚到怀庆他们就请章修严到家里做客,让章修严暂时住在自己家,还第一时间帮章修严争取到好宿舍。曹方正可以托大地说一句,他这样的表态可以让很多人不至于骑到章修严这个空降兵头上去。 曹老看了曹方正一眼,关了电视,说:“事实证明,这样的照顾对他来说并不是必须的。”即使没有曹方正表态,章修严也可以在怀庆稳稳地站住脚。 曹方正语塞。 曹老说:“小章这样做不能叫投向高家。他的出身不比高家人低,他这样做只能说是和高家合作。”曹老看向曹方正,神色透着几分严肃,“合作的机会他其实也给了你。” 曹方正一愣,拧起眉头。曹方正说:“他做的那些事根本没给我插手的机会,完全把我排除在外。”曹方正这一周都过得水深火热,眼看不少人找上来说自己的厂子被查了被封了,他却根本无从帮起。 曹老说:“小章最后一次到我们家和你说什么?” 曹方正脸色一变。 曹老说:“别以为我老了,眼睛和耳朵就不中用了。方正,你这个人重义气是好的,可有时候有些东西是排在义气之上的。你以为你瞒得很好,别人就什么都不知道吗?你以为我从南边回来,真的是因为在那边住腻了?” 曹方正说:“爸……” 曹老腮帮子动了动,看向曹方正的目光里满是失望:“我是怕我们曹家的名声毁在你手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盯着你的人不止一个两个,大家都等着你摔下去踩你两脚!” 曹方正心乱如麻,不知曹老到底了解多少,连认错都不敢认,只能说:“我也是没办法……”走他们这条路的要是真的正直清廉、嫉恶如仇,碰着点什么就和人割袍断义,怎么可能往上走? 曹老听曹方正这样说,安静了一会儿,起身说:“那好吧,我明天就回你妹妹那边去,顺便把萌萌也带去住一段时间。晓玲怀着身孕,你别整天忙着应酬,多顾着她一点。方正,以后做事之前想想你马上要出世的孩子。” 曹方正忙拉住曹老,不让曹老上楼收拾东西:“爸!” 曹老看着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儿子,又在心里叹了口气。 曹方正说:“爸你刚才说小章给了我合作的机会是什么意思?” 曹老说:“在旁边干看着这么久,你难道还看不明白吗?为什么他下去调查完第一时间就把结果给了你?以他现在显露出来的能力,难道不能一个人处理掉盗采的事?”曹老失望地看着曹方正,“这个年轻人和你们不一样,他本来在首都已经做到比这边任何一个位置都要重要的职务。若不是因为看出怀庆已经到了不得不变的境况,他怎么会到怀庆来?他需要的是‘同心合力’,而不是‘同流合污’!” 曹方正哑然。 曹老说:“你要是愿意一辈子这样下去,你就继续好好守着你的‘派系’。你但凡有一点想要从泥沼里抽身的想法,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曹老语重心长,“他已经把刀子递给你,砍不砍下去,砍得够不够彻底,全看你自己。” 曹方正说:“我明白了。” 曹方正第二天就雷厉风行地找到张华,恳切地邀请张华到省检测中心做事,同时让张华整理出一份报告——他要把报告递到上面去,让各地彻查这类新型盗采方式,免得全国各个稀土丰富的区域遭受更大损失、造成更多污染。 张华已经听闻章修严的动作,本想坐观其变,没想到曹方正会直接找上门。对这位昔日父母官,张华还是很信任的,振奋不已地把自己所知道的情况都整理出来。 曹方正按照张华的指引,联合各个部门组成督察队到下面严查了一圈,还真抓到了几个盗采团伙、拿住了提供新型盗采技术的核心成员。这些人见到这仗势,知道这回是彻底栽了,都对自己的做法供认不讳,并且说出了更详尽的盗采方法——和张华的推断十分相近。 曹方正看到盗采地令人触目惊心的污染情况,彻底坐不住了。有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以让自己过得很轻松,可当被迫睁开闭着的那只眼时,很可能就会看到:轻松的代价。 曹方正连夜把报告写好往上递。 曹方正这一手惊到了不少人。虽然只是整顿一个地级市,但曹方正这样的姿态表明他和章修严、和高家站在同一战线的。 昔日稳如泰山的“利益同盟”,一夕之间分崩离析。 章修严手底下的人虽然对这些事有些麻木了,乍然听到曹方正的雷厉风行还是惊疑不定。而造成这一切的章修严压根没把这一切放在心上。他早已安排完接下来的工作,挥挥手带着袁宁去各地视察去了。 袁宁高高兴兴地和章修严跑这里跑那里,最后还到了海港那边。正巧碰上周末,袁宁拉着章修严休假一天,和章修严去海边玩。这边有个漂亮的沙滩,假期人挺多,不少家长带着小孩抱着游泳圈在海边玩耍。暖洋洋的阳光把海水都照亮了,袁宁和章修严下海游了半天,还顺手救了两个差点被海浪冲走的小孩子。 等到两个人都筋疲力尽,才回到落脚点平躺到大床上。两个人都还穿着泳裤,一路上披着的大毛巾已经被扯掉了,袁宁光着膀子躺了一会,又手脚并用地缠上章修严,讨了一个又一个热烈地吻。吻到两个人都来感觉了,只能又用手帮彼此弄出来。 章修严对袁宁这种热爱自讨苦吃的行为完全没办法,只能由着袁宁闹腾。 假期看起来很长,过起来却很快,眨眼间就快结束了。袁宁想到家里的章先生他们,总算恋恋不舍地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回去一趟。 袁宁准备了许多山货放进灵泉那边,准备带回去给章先生和薛女士尝尝。 章修严亲自送袁宁到车站,一直到火车消失不见才收回不舍的目光。习惯有人陪伴的日子很容易,习惯没人陪伴的日子却很难。 章修严决定回去让所有人一起忙起来。 加班! 第181章 碎裂 回华中的路途挺遥远, 袁宁一路上把下学期的计划都做了出来, 尤其是对假期的安排。虽然才刚和章修严分开, 袁宁却已经开始想念留在怀庆的章修严,恨不得自己马上毕业,章修严去哪他就跟去哪。反正他不管到哪都有事情可做。 袁宁到家时,气氛有些古怪。章修文和章秀灵都在,今年夏天依然是他们去章家老宅那边陪章老爷子, 现在应该是刚回来不久。 袁宁提着大包小包地新鲜山货,拎到厨房的大冰箱里和沈姨一块放好。趁着搬运东西的当口,袁宁悄悄问沈姨到底发生了什么, 怎么章先生的脸色那么难看。 沈姨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对上袁宁巴巴等着自己回答的眼睛, 沈姨才开了口:“是你姐和你三哥的事。” 袁宁愣住了。姐姐和三哥?袁宁猛地意识到自己忽略了很多东西。从小到大都是他和大哥亲近, 而姐姐则总和三哥形影不离!原来三哥和姐姐也和他们一样吗? 袁宁没继续追问, 而是默不作声地帮着沈姨准备晚餐。晚饭时分,所有人齐整整地坐到饭桌边, 气氛依然沉滞得令袁宁难过。父亲能接受他和大哥的事, 难道不能接受姐姐和三哥在一起?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袁宁心里就有些愧疚。他好像就是仗着父亲疼爱他们才会大胆地和大哥一起回来坦白! 一顿饭所有人都吃得潦潦草草。 章先生等袁宁和章修文吃完了, 才放下碗筷, 把沈姨端上来的汤喝完, 抬眼看向袁宁和章修文:“你们两个到我书房来一下。” 袁宁悄悄看了章修文一眼,乖乖跟着章先生上了楼。 章先生的书房还是那么沉肃,透着一种令人压抑的气息, 和章先生本人给人的感觉一样。章先生没说话,章修文和袁宁对视一眼,也不敢开口。 章先生点名:“袁宁。” 袁宁马上喊:“父亲!” 章先生说:“去年秋天你和你大哥回来对我们说了什么?” 袁宁吃了一惊。虽然他们已经向章先生坦白,但章先生和薛女士都默契地为他们保守秘密,并没有让章修文他们知道。袁宁不知道章先生这么做是什么原因,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和大哥回家对父亲、妈妈说我们想在一起。” 章修文既震惊又错愕。 自从窥见袁宁和章修严一块看电影,章修文就隐隐猜出章修严与袁宁之间的古怪。后来他注意观察过袁宁和章修严相处的情形,基本确定章修严和袁宁有了超乎寻常兄弟的感情。可是他没想到的是,袁宁和章修严居然在去年秋天就已经向章先生坦白。 章修文张了张嘴巴,感觉喉咙里的苦涩让他的喉管不断收紧,叫他一句话都挤不出来。最后章修文低下了头:“我错了。” 章先生看着章修文。这双儿女的事,妻子其实早就看出了一点端倪,本来去年秋天他也打算要找章修文聊聊,结果那段时间正巧接连出了几件麻烦事,而章修严和袁宁又在事了之后向他们坦白,倒是把章修文和章秀灵两个人的事搁下了。 章修严和袁宁坦白后,章修严改变了主动找章修文谈话的主意,等着他们两个人什么时候鼓起勇气向他们说出一切——不管是表决心也好,寻求支持也罢,只要他们开口了,他这个做父亲的自然会帮他们把一切都兜着。 但章修文和章秀灵什么都没说。 而这次暑假回去老宅那边时,他们大胆地跑去外面约会,被章家其他人给看见了,闹到了章老爷子面前。章老爷子气得生了病,直接把章秀灵和章修文赶了回来。 不用章先生说什么,章修文也知道这是最糟糕的情况。要是他们提前和家里通过气,也不至于被别人揭到章老爷子面前。相比章先生和薛女士,章老爷子绝对是个顽固派,这种事对章老爷子而言无异于“家丑”。 章修文除了一句“我错了”之外不知该说什么。他和章秀灵确实没勇气和章先生坦白,从小到大章先生最看重的是章修严,最疼爱的则是袁宁,他和章秀灵怕章先生也怕章修严,这几乎是小时候留下的小小阴影。即使知道章先生和章修严都是为自己好,他们还是下意识地想逃避。 章先生见能言善辩的章修文一句话都挤不出来,看向开了一条缝的书房门:“你们进来。” 薛女士按着章秀灵的双肩往里走,柔声对章先生说:“怀兴,都这样了,你就别板着一张脸了,让他们好好地在一起吧。” 章秀灵还是不太敢对上章先生的眼睛。 章先生敲了敲桌子,对薛女士说:“你就纵着他们好了,看把他们纵成了什么样。”接着章先生转向章修文和章秀灵,把他们从头到脚批了一遍。 袁宁站在一边听着,觉得章先生这些话未必没有顺便敲打自己的意味在,顿时认认真真支起耳朵听章先生说话,一声都没敢吱。 三个孩子乖乖听训,章先生再能痛批也有批完的时候。大半个小时后他停了下来,严肃地询问章修文和章秀灵在一起的决心有多大。 章修文和章秀灵自然大表决心。 章先生单独把章修文留下来。当天下午章先生就带章修文出去一趟,把章修文这个从章家剔除出去,让章修文从母姓,改姓邵,把法律上的收养关系解除。接着章先生领着章修文去了老宅一趟,亲自和章老爷子把话说开,对外也正式宣布两个孩子将要订婚的事。 章老爷子本来就病了,被章先生这一手气得病情加重。章先生却仍然直截了当地表明自己的意思:“时代已经变了,恋爱结婚早就不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别说是修文和秀灵,就算是袁宁和修严我都不会反对。” 章先生说的是大实话,章老爷子没注意到后半截,只猛咳两声,说道:“你这样让外面的人怎么看我们章家?” 章先生说:“章家是章家,我们家是我们家。”他直视章老爷子沉沉的眼睛,“我说过,只要章兴鸿在一天,您就不用把我当华中章家的人。我不会让儿孙不认您,但我与章家没有半点关系。”这样的立场章先生早就鲜明地摆了出来。 章老爷子说:“就算你大哥——” 章先生说:“我没有大哥。”他飞快打断章老爷子的话,“您觉得已经失去了妈和姐,您这一支人没一个就少一个,所以不能再让您这一支人丁凋零——那您就好好护着他吧,我的家事不牢您操心。” 章老爷子可以忘记章兴鸿害死母亲和姐姐的事,他不能忘记——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么疼爱他们的母亲、那么出色的姐姐,因为章兴鸿的贪生怕死和贪图名利变成了两具冰凉的尸体。 章修文在一边当自己不存在。即使章老爷子表现得再怎么关心自己,在那边的人把自己和章秀灵的事偷报过来之后却还是指着他鼻子骂他白眼狼、说章家白养了他这没良心的家伙。 他知道章老爷子早就算好了,这几年就给他们安排几门门当户对的联姻,然后把章家大伯压一压,稍稍解开章先生心里的疙瘩,让章先生继承章家,保住他们这一支在华中章家的地位。 可章先生从一开始就没依靠过家里,反倒是章家大伯在暗处给章先生扯了许多次后腿。章老爷子凭什么觉得章先生会回来支撑他们这一支? 就为了那迟来的、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处理”? 章先生帮气急攻心的章老爷子把医生叫来,没有多留,转身径自往外走。 章修文想也不想就跟着转过身,大步追上章先生。 外面阳光正好,正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章先生这一天里说的话几乎敌得过过去一整年,他把藏在心里的事情都倒了出来,只觉最后一点犹豫和闷意都没有了。不管哪一个孩子都是他们宝贝着长大的,若不是在这边受了委屈,回到家怎么可能一声都不敢吭。 有些事既然还是放不下,那就不放了吧。 这一天的华中省会弥漫着一种奇异又紧张的气氛,就像有一个本来就布满裂纹的瓶子经不住那最后轻轻地一敲,喀啦一声彻底碎裂,碎片落了一地。 章修严是在事情落定后才了解到家里发生的一切。不仅章修文和章秀灵的事正式定了下来,华中章家还经历了一次大洗牌。 经过一场突然掀起的风波,原本快要摆脱章先生压制的章家大伯这一次彻底被打落谷底,一大批人锒铛入狱,章先生一点面子都没给自己这一支留,扶了一批旁支的人才接手华中章家祖业和部分职位。 于是所有人都看明白了一件事:章老爷子是章老爷子,章先生是章先生,两边终于彻底分开了。 袁宁本就没怎么亲近过章老爷子,也没想过要依靠华中章家,从头到尾他基本只注意到一句话:“大哥,三哥说当时父亲对祖父说‘就算是袁宁和修严我都不会反对’。大哥你说会不会有一天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告诉所有人我们在一起的事?” 章修严听着电话另一端传来的带着几分期待的声音,蓦然把“不太可能”四个字收了回去,认真地说:“会有那么一天的。” 第182章 察觉 袁宁在风波结束之后回到首都。新学年马上要开始, 他回去打理了一下宿舍和章修严那边, 提上山货去袁波家。不管在首都认识了多少人, 他心里最亲近的还是袁波一家。袁波回来了,准备今年再参加高考, 已经提前开学了,回到家就是闭关苦读。 袁宁心里袁波一直是可靠的哥哥,乍然看到袁波苦着脸温习功课, 觉得有些新奇,总趁着给袁波送水果、送茶水的机会去袁波面前晃悠两圈,一点都没当自己是外人。 袁波瞪了袁宁半天, 只能放下书陪袁宁说话,绷起脸问袁宁暑假都干了什么。知道袁宁替书法协会和陶瓷协会跑腿, 袁波又叮嘱:“别人让你做事是想锻炼你, 你别怕辛苦, 好好干,不要让人失望。” 袁宁笑眯眯地答应, 又问起袁波家里的酒店筹措得怎么样。袁波这一年来的交流学习获益不少, 他知道袁宁脑瓜灵活,拿出积累下来的资料让袁宁看, 顺便叫袁宁给些参考意见。 说到正事, 伍英豪和袁波妈妈也凑了过来, 几个人一起把大致的框架拟好。 不知不觉到了吃饭时间,弟弟袁光抱着足球回来了。袁光见到袁宁后特别高兴,拉着袁宁和袁宁说起自己今天怎么把死对头带的足球队踢得落花流水。 袁波拍了手舞足蹈的袁光一下:“要吃饭了, 快去洗手,瞧你在泥地里打滚一早上,浑身都是汗味!” 袁光委屈地抱着脑袋,说:“你就是见不得我和宁哥亲近。” 袁波踹了他屁股一脚:“皮痒了你!”他转向乐滋滋看着自己和袁光吵闹的袁宁,“他这小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惯不得!” 袁宁说:“活泼点挺好的。”因为时间凑不上,像足球和篮球这些需要培养默契的团队运动袁宁一直没怎么参加过,看到袁光玩得这么开心也替袁光高兴。 袁波伸手揉了揉袁宁的头发:“你比他也大不了几岁。” 袁宁闷笑着说:“你比我可大不了几个月。” 两人对视一眼,都露出舒心的笑脸。即使并没有遭遇太多的苦难,亲眼看着过一个家分崩离析,对他、对袁波的影响都很大,而袁光当时年纪小,后来生活又越来越好,自然和他们不一样。不管怎么样,他们现在都很棒,不需要过于沉湎于过往。 袁宁和袁波一家吃完饭,袁光拉着袁宁一起去伍英豪开的俱乐部看足球赛直播。袁宁想到林大石他们都在那边,笑吟吟地挥别又得埋头苦读的袁波,和袁光一块去了俱乐部。 今年的足球亚联赛早已拉开序幕,华国正面临着被淘汰的危险,今天下午就是决定性的一战! 教练宣布下午不用训练,所有人集中在观影室看比赛,路上有点赛车,袁宁到那边之后比赛已经快开始。 俱乐部里大部分都是男性,只有一小撮女球员,她们不喜欢和浑身汗味的男球员挤一块,去了另一个小点的观影室,于是林大石这边全都是男性。大夏天的,球员们比较不讲究,有的把球衣掀了起来,有的直接光着膀子,桌上桌下摆着几打啤酒,桌上都是花生之类的小吃,一看就是边吃吃喝喝边看球的架势。 袁宁看着白白净净,和屋里其他人有些不搭,不过林大石已经成为俱乐部的核心,见林大石直接拉袁宁坐他身边,老板的儿子又像小尾巴一样跟着袁宁,不一会儿就被其他人接纳。 比赛才刚开场,他们还有闲话的时间。有人“啪”地开了一瓶冰镇着的啤酒,把那滋滋冒着气的低度酒递到袁宁面前:“小朋友,喝不喝?” 袁宁还没回话,袁光倒是跃跃欲试:“我喝我喝!” 袁宁一把抓住袁光的手,语气里有着大家长式的不容反对:“没成年不许喝酒。” 袁光蔫耷耷的。 开酒的人故意把酒送到嘴边吧唧吧唧地喝两口,逗弄袁光和袁宁:“大热天的,不喝点冰啤有什么意思?” 袁宁从从容容地笑着:“我家那位不许我喝。” 其他人对着林大石哇哇大叫:“大石你看他那炫耀劲!长得好看了不起?是高材生了不起?未成年就谈恋爱,小心我向老板告发你!” 袁光也瞪圆眼。 袁宁揉揉袁光脑袋,把袁光好奇的小眼神揉回去。他和韩老爷子有成年就公开血缘关系的约定,在那之前他必然要向韩老爷子坦白的。袁波这边他也没准备瞒到底,等打完韩老爷子那边的硬仗他再好好和袁波他们说清楚。 现在先给他们透个底。 袁宁笑眯起眼:“你们这是羡慕还是妒忌?” 袁宁明晃晃的笑容太刺眼,其他人只能对他投以一致的鄙视。 九十分钟的比赛,前面一大半都在僵持。越到后面说话的人就越少,华国队配合得不错,但疲态渐渐显了出来,后面接连失了三球,在亚联最后一赛中以0:3的惨烈比分黯然退出。袁宁感觉俱乐部里的气氛陷入一种难言的低落,每一次看起来都那么接近胜利了,每一次都已经那么努力了,还是没办法往上冲。 袁宁和林大石道别,将心情不好的袁光送回家。到分别时,袁宁扫了扫袁光脑袋,说:“以后看你们的。” 袁光目光一顿,坚定地说:“没错,以后看我们的!”袁光恢复了一贯的活力,看着袁宁偷偷地笑了起来,“宁哥,我要是进去告诉哥说你谈恋爱了,他会不会立刻出来逮着你教训?” 袁宁:“……” 袁宁笑骂两声,打发袁光快回去。袁光嘿嘿直笑,说道:“宁哥你放心,我会替你保守秘密的!我也有喜欢的女孩子了!”他说完就撒开脚丫子往里跑,根本没给袁宁教育他不要早恋的机会。 袁宁摇了摇头。现在的小孩真是人小鬼大! 袁宁决定下次和袁波通电话时告发袁光。袁光喜欢的毕竟是喜欢女孩子,要是小男孩太冲动可是会闹出“人命”的! 时间还不算晚,袁宁又回家取了材料,分别跑了黎云景和甘老教授那边一趟,把怀庆之行收集的材料交给他们。不知是不是错觉,袁宁感觉黎云景和甘老教授看向他的目光都那么相像,看起来是一样的一样的! 那灼亮的眼神儿表达的大概是“这小子真是不错的劳动力”。 袁宁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到了接近傍晚的时候袁宁才去韩家拜访韩家二老,同样提着不少山货,都还很新鲜。韩老爷子也在家,正陪着李女士在葡萄架下说话,听到苏姨说袁宁来了,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叫人把袁宁领了过来。 李女士拉了拉韩老爷子的手,让韩老爷子别一见面就骂人。韩老爷子一生对谁都能冷酷以对,唯有对李女士不能,见自己还没开骂李女士就已经护着袁宁了,韩老爷子心里更是酸溜溜的。等袁宁过来了他的语气还是不太好:“你还知道过来?你姥姥从你放假就盼着你过来,结果你只来了一通电话,说你去了怀庆那边。昨天听说你今天要回来,你姥姥一大早就等着,等到现在才等到你!” 韩老爷子语气冲,说的话却让袁宁心里有些愧疚。要是韩老爷子骂他不听安排跑去怀庆,他可能会和韩老爷子辩驳几句,毕竟他不太想和韩家扯上太深的关系。虽然他和韩家二老不至于像章先生和章老爷子的关系那么僵,但也希望分清楚一点:他认回的是二老,不是韩家。 只是韩老爷子句句说的都是李女士,袁宁听着心虚。他拉了张椅子坐到李女士旁边,握住李女士的手和李女士说话。有了袁宁,李女士哪里还会理会韩老爷子,立刻关切地问袁宁在怀庆过得怎么样,有没有饿着晒伤。 韩老爷子说:“那边又不是什么荒山野岭,他去的都是市区,衣食住行都不会有问题的。”嘴里是这样说着,韩老爷子的目光还是上上下下地扫视着袁宁,观察着袁宁身上的每一个变化。 比起去年袁宁又长高了一些,扔在同龄人里绝对不会显矮。可明明出去跑了整个暑假,他皮肤还是没晒黑多少,那白里透红的脸蛋叫韩老爷子不知该喜欢好还是该把他扔去特训营训练训练好。若不是知道袁宁不是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人,韩老爷子还真不喜欢袁宁这柔软温和的模样。 韩老爷子说:“我看他一点都没瘦,也没晒黑,比去时还精神些。你就别替他操心了,就他这个性,谁吃亏都不会轮到他吃亏。”瞧袁宁那防备劲!别人都想方设法靠上韩家,袁宁倒好,给他一点事做他就脚底抹油,溜得比谁都快!这滑不溜秋的家伙,谁能拿捏得了他? 李女士柔声说:“你不是还有公事要处理吗?” 韩老爷子瞪着袁宁。 袁宁闷笑。 李女士开口赶人了,韩老爷子只能上楼“办公”。 袁宁陪李女士聊了许久,又一起吃了晚饭。直至李女士有了困意回了房,韩老爷子才有机会把袁宁喊到书房。 袁宁嘴巴抹着蜜,甜甜地喊:“姥爷您找我有事?” “当然有事,事多着呢!”韩老爷子没好气地看了袁宁一眼,让袁宁在书桌前坐下。他问起袁宁怀庆那边的事。了解完章修严刚柔并济的清整工作之后,韩老爷子感慨说,“你这个大哥是你们这两辈里最有魄力的。”一个刚出头没两年的年轻人能把事情办成这样,实在非常了不得。 提到章修严,袁宁自然是一脸与有荣焉。他把章修严的一些打算挑拣着说出来。 韩老爷子说:“我要是你们爷爷,绝对不会那样把你们往外推。”章家大伯是什么德行大家都是知道的,也就只有章老爷子还沉浸在大家长的自大之中,觉得自己不管怎么做儿子都是自己的儿子,只要自己给点甜头儿子就会乖乖回来。 可是当章先生羽翼已满,不再需要那点儿“甜头”,章老爷子又能拿什么来挽回这个儿子?为了一个草包、一个无能又恶毒的“长子”,把一家大小都很优秀的次子往外推,而幼子也离家做研究常年不回,简直太愚蠢了。 想到章老爷子这个前车之鉴,韩老爷子的语气软和下来:“我知道你不想和韩家牵扯太深。但我作为你的姥爷,听听你以后的打算应该不过分吧?” 袁宁沉默下来。韩老爷子这样的人多精明,只要扫一眼就知道你的想法,更别提韩老爷子前脚刚说暑假给他安排点事情,后脚他就直奔怀庆。袁宁顿了顿,坦然地说:“我的打算是以后大哥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大哥要做什么,我就陪他做什么。” 这话让韩老爷子拧起眉头。他知道比起养育袁宁长大的章家,他和李女士光靠打感情牌是打不过的。认回袁宁这外孙这么久,他多少也摸清了袁宁的脾气。这孩子看着软和,实际上顽固得很,脾气和他一样拧。这孩子重情,但也有自己的主意,绝对不会盲从任何人的意见。 韩老爷子说:“你是你,你大哥说你大哥。就算现在你和你大哥感情再好,以后也是有可能发生分歧的,你这样单方面把未来捆绑到你大哥身上怎么可以?” 才不是单方面!袁宁在心里反驳了一句,口上却没说出来,而是坚定地说:“我和大哥不会变的。” 袁宁的语气太过笃定,以至于韩老爷子心猛跳了两下,暗暗观察着袁宁的神色。韩老爷子绷着脸说:“你还小,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想法。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会变的,即使是亲父子、亲兄弟都有可能出现嫌隙——像你父亲和你祖父他们一样,更何况你和你大哥并不是亲兄弟。就算你可以保证你不变,难道你还能保证你大哥不变?” 袁宁到底还年轻,想也不想就说:“大哥当然也不会变。”他们的生命早就交错在一起,紧紧地缠绕着彼此,就像两根相互缠绕着的藤蔓,藤身早已陷入对方的血肉之中,谁想把它们分开都是徒劳的,只会把它们撕扯得鲜血淋漓。提到章修严,袁宁脸上不自觉地多了几分柔意。 韩老爷子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久,又追问起袁宁在怀庆那边的一些细节。除了最开始的忙碌之外,袁宁基本都和章修严腻在一起,回答起来自然三句不离章修严。 直到休息时间快到了,韩老爷子才把袁宁打发走。他走到书房的阳台上,背着手看着深蓝色的夜空。他想起章修严明明对自己十分忌惮,却还是为了袁宁的事登门让他处理韩盛一家;想起袁宁上门来,总免不了会叫上章修严,兄弟两人看起来默契而亲近。 他想起那个他看好的后辈和他的长子站在一起,说他们之间并不仅仅是泽袍之间的情谊,他们想要相守一生。 相守一生?谈何容易! 他想着暂时分开他们,让他们冷静冷静。结果那么一分,就成了天人永隔,父子之间也有了永远推不开的墙。 韩老爷子背着手站了一会,觉得夏天的夜晚都带上了几分凉意。 活到这个岁数,很多事韩老爷子都想通了。他们这一支的人都不行,除了韩闯没特别出挑的,但韩闯天生爱好自由,注定不可能为支撑韩家而受到束缚。这两年他留心着旁支里的人,悄无声息地把一些位置和机会留给了他们,都是老韩家的人,也已经是这个时代了,没必要说什么旁支不旁支的,有能力的就让他们上。 韩家这边的动静没章家那边闹得大,这两年无声无息悄然更替,没引起多少人注意。 韩老爷子叹了口气。如果到现在他还不明白袁宁为什么说要他成年才正式认回韩家,那他这辈子算是白活了——那孩子早已做好随时会被他“断绝关系”的准备。韩老爷子回到书桌前坐了一会儿,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 听到那边响起“喂”地一声之后,韩老爷子说:“是我。” 电话另一边是远在怀庆的章修严。他听出韩老爷子的声音后顿了一下,说道:“老爷子您找我有事吗?” 韩老爷子说:“你们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自家外孙有李女士护着,他不能骂太凶,这个拐带自己外孙的家伙可不一样。 章修严拧起眉。转瞬之间,他已经从韩老爷子含怒的语气中明白韩老爷子指的是什么。 章修严说:“我和宁宁只是在考虑用什么方式才能更好地让您接受我们的事情。” 韩老爷子听章修严理直气壮地这么说,顿时气得乐了:“如果无论如何我都不接受呢?” 章修严说:“那我和宁宁会尽量不出现在您眼前。” 韩老爷子吹胡子瞪眼:“你还威胁起我来了?”他冷哼,“这条路有多难走你想过吗?你父亲难道会同意你们这么胡闹?要是那孩子因为这事受了委屈——” “不会的,您请放心。”章修严说,“父亲他们早就已经同意了。” 第183章 回忆 韩老爷子静默了很久, 脸上的腮帮子肉绞得紧紧的, 一句话都挤不出来。他的脑海里闪过了各种各样的念头, 但最后统统化为一声叹息。袁宁和章修严都是他见过的意志最为坚定的孩子,章先生也是他们这一辈中最了不得的人, 既然他们能这么坦然地承认、接受这样的选择,自然不可能被任何事动摇。 韩老爷子想到华中章家刚刚发生的一切。 对章先生来说,即使付出再多、牺牲再多, 也不会放弃自己所珍视的东西。华中章家那点事谁不知道? 很多人心里也对章老爷子有些意见,心里更欣赏“意气用事”的章先生。要不然这些年来章先生丝毫不曾得到章家的帮助,是怎么从底下走上来、一点一点压过坐拥华中章家资源的章家老大的? 有些东西, 即使自己守不住、即使自己已经改变,真正看到心里还是存着几分喜爱与爱护之心的。 那么拧一个人, 以前能为死去的母亲和长姐与家里离心, 以后也能在所有人不理解的目光里支持儿女的感情。刚刚被蓄意揭露出来的章修文与章秀灵是这样, 还没有被别人知晓的章修严和袁宁必然也是这样。 三个都是自己欣赏的晚辈,韩老爷子拿着电话许久, 终于还是开口说:“周末回来一趟, 让你父亲也过来,我们四个人好好聊一聊。”他想了想, 又改了口, “不到我家, 到你们住的地方。” 章修严答应下来。他知道袁宁一开学又要忙,没有提前把这件事告诉袁宁,怕影响到袁宁上课的心情。首都大学的课程可一点都不轻松。 到了周五傍晚,章修严拿着早早买好的车票去了车站,没心思与人说话,倚着椅背休息了一路,在十点之前回到了首都。他回到自己住处楼下,抬头一看,发现上面亮着灯,知道袁宁在,不由加快了脚步。 章修严没叫门,掏出钥匙打开屋门。已经是秋天了,天气微微转凉,客厅的落地窗还开着,阵阵微风从窗外吹来,带来一丝花香。家里和离开时没什么两样,还是那么地叫人安心。章修严关上门,走向书房那边。书房门也没关,袁宁正坐在书桌前聚精会神地看着书,眉头微拧着,不时在旁边的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 章修严轻轻敲门。 袁宁一愣,抬起头看到章修严,眨了一下眼睛,还以为是自己幻觉。等他发现站在书房门口的真的是章修严,立刻高兴地跳了起来,跑过去一把抱住章修严,像无尾熊一样手脚并用地紧搂着章修严说:“大哥你怎么回来了?” 章修严犹豫了一下,亲了袁宁一口。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袁宁在索吻,但是章修严心里其实同样想念袁宁,同样想和袁宁亲近。可袁宁还太小,他怕控制不住自己,所以必须稳稳地守住划好的界限。 想到明天还有场硬仗要打,章修严又狠了狠心隔开袁宁更进一步的吻,说道:“你现在都这么晚睡吗?” 提到这个袁宁就有些烦恼:“也不知甘老师和别人说了什么,现在上课时很多老师都喜欢追着我问个没完,我也有不擅长的课程啊!”有些课程他本来想应付应付,结果这么一闹他只能连夜加班加点把它给学透。 章修严对教授们的严格要求非常满意:“这样你才能学得更好。” 袁宁:“……” 就知道这种事不能和章修严抱怨! 袁宁泄愤一样在章修严肩膀咬了一口,磨牙! 难得看到袁宁为学业苦恼,章修严把抱着的袁宁放下,在一旁监督袁宁把今天的计划完成,才淡淡地把回来的原因告诉袁宁:“韩老猜出我们的事了。” 袁宁一脸发蒙。 章修严说:“他让我和父亲过来一趟,到时他会到我们这边来。” 袁宁还是没能回过神来。他抱住章修严好一会儿,才忙茫然地问:“姥爷是怎么猜出来的?” 章修严说:“这就要问你了。”他注视着袁宁,“他是在你回首都那天打电话给我的,应该是你去韩家时说了什么让他猜了出来。” 袁宁纳闷:“我没说什么啊。”他把那天的对话回想了一遍,突然发现其实那次对话在中间就可以终结,可韩老爷子开口多问了一些细节,而他没觉得古怪,又希望韩老爷子能更欣赏章修严,所以说话半句不离章修严,句句都在夸! 袁宁面色一红。 章修严挑眉:“你想出来了?” 袁宁把脑袋埋进章修严怀里,支支吾吾地说:“我就是多夸了大哥你几句……几十句。”准确来说是夸了一整个晚上。 章修严明白了。袁宁提到他时肯定是藏不住事的,韩老爷子活了那么多年,阅历比谁都广,很多时候对方一个神色一个动作,他就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虽然他明面上是袁宁的大哥,袁宁崇拜他也情有可原,可绝对不会像暑假那样寸步不离地跟着,提起来眼神和语气都是满满的喜欢。 袁宁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姥爷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我说大哥以后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袁宁把那天的这段对话给章修严复述了一遍。 章修严说:“所以你都已经说到这种程度了,韩老想猜不出来都难。” 袁宁有点心虚。 袁宁问:“姥爷有没有生气?” 章修严说:“生气当然会生气,但是听到我说父亲已经同意了,他就没有再说什么了,应该是留着力气等这个周末再骂。” 袁宁:“……” 这天晚上袁宁有点睡不着,心情和向章先生他们坦白的前一天晚上一样。虽然他认回韩老爷子的时间没多久,但韩老爷子的威严远比章先生要可怕,连章修严第一次面对韩老爷子时都是十分谨慎的。 他最开始非常抵触韩家,就是因为韩老爷子有着决定和改变一切的能力——至少是目前的他们的一切。不管是章先生还是章修严,走到现在的位置都付出了无数努力,袁宁不希望因为自己而让他们与韩老爷子交恶。 第二天一早章先生就到了,和晨跑归来的章修严、袁宁一起用了早餐,平和地问章修严和袁宁是什么打算,是不是真的要正式和韩老爷子摊牌。 章修严说:“难道还能不正式摊牌?” 章先生说:“当然能,诚诚恳恳地认错,表示自己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保证以后会保持正正经经的兄弟关系,再也不会越界半步。”他瞧了章修严和袁宁一眼,“不过这样说了,你们就要做到。” 袁宁忍不住看向章修严。 章修严直截了当地说:“这是不可能的。” 章先生没再说话。既然已经接受了章修严和袁宁在一起的事情,他自然不会再时刻想办法把他们拆散开。 儿孙自有儿孙福,就算他没有半个后代,他也不觉得自己的一切就没有人来继承——他那么努力地打下如今的基业,本来就不是为了给谁继承,在三十岁那年遇到薛女士之前他一直没考虑过结婚。曾经他是个十分偏激的人,但一路走来遇到了许多不同的人,他的理念被他们的理念所影响,他心中的恨意被他们的热情与志向逐渐消弭。 有的人和他一起走到现在,有的人中途永远地离开了他们,但是他们的意志还留在活着的人心里。只要他们朝着选定的方向坚定不移地往前走,就永远不必考虑有没有人来“继承”自己的一切。 因为他们最珍贵、最重要的东西永远不会缺乏继承者。 章先生说:“既然你们都没有考虑过别的选择,那就乖乖挨一顿骂,然后该上课的上课、该做事的做事吧。” 快到中午时韩老爷子到了,见袁宁心虚地坐到一边煮茶,韩老爷子一瞪眼。 袁宁乖乖喊:“姥爷!” 韩老爷子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三个晚辈,果然把憋了一周的恼火全骂了出来。等看到以章先生为首的三个家伙都一副虚心听训的模样,韩老爷子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只能停了口,看着他们直瞪眼。 袁宁忙说:“您饿了吧!我去给您做点吃的!” 章修严也麻溜地跟着去打下手。 韩老爷子盯着他们的背影半饷,叹了口气,打量起他们两人的住处来。这屋子不算大,可是布置得很温馨,一看就是住人的地方。屋里到处都是按照两个人喜好添置的东西,每一个角落都有他们共同生活的痕迹。 韩老爷子问章先生:“你知道多久了?” 章先生说:“也没多久,就去年秋天他们回家时坦白的。”他顿了顿,“他们自己也挣扎了很久才明白彼此的心意,在那之前他们也尝试过疏离对方——如果能改的话,他们自己就改了。” 韩老爷子目光里满是叹息:“我不如你。”他仿佛一下子出了神,回到了许久以前的过去,“那时候袁宁他大舅舅也回家向我坦白一切……” 第184章 谢礼 韩老爷子的神色有些悲伤。即使平日里从不提起, 长子的出走依然是他心里的一块伤, 每一次触及了, 都觉得心像被刀子剜了一样。一个是他寄予厚望的儿子,一个是他看着长大、十分看好的战友之子, 手心手背都是肉,因为那一个决定就让他两个都失去了,怎么能不心痛。 “那时我吃了一惊, 心里当然是反对的。我知道有些老朋友年轻时也对战友有过好感,后来不也各自娶妻生子?只要不见面了,感情也就淡了, ”韩老爷子说,“所以我就想了个办法把他们分开。” 章先生对这段过往也有耳闻, 他沉着地听韩老爷子剖析过去的心态, 不时给韩老爷子的杯子里添一些茶。 韩老爷子端起茶喝了一口, 神色满是惘然:“我给了他们两个任务。” 章先生一怔。 韩老爷子看见章先生的神色,苦笑了一下:“我先把我们家老大叫过来, 说要给他两个选择, 一个是他去出任务,立了功回来站稳了脚跟, 我就同意他们在一起;另一个则是让那孩子去。我们家老大毫不犹豫地选了第一个。” 章先生点点头。 剩下的话韩老爷子不说,章先生也明白了。那个年纪的青年人正是最血气方刚的时候, 即使韩老爷子明摆着是激将,韩家老大也会一口答应。 富贵险中求,名利地位也是一样, 既然还想照着从小选择的路走下去,危险的任务正等同于立功的机会!而且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让韩家老大绝对不会因为有危险而逃避。 “我在老大出发之后,又找上那孩子,对他说出老大的选择。”韩老爷子说,“不用我把后面的话说出口,那孩子就主动说他也去出任务。” 章先生看着韩老爷子面上的痛色,没有开口安慰。 韩老爷子这样的人是不需要别人安慰的,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都没有开口去澄清外面的传言。记得韩家老大喜欢的人也是韩老爷子看着长大、照顾有加的,对于韩老爷子而言那一次意外等于让韩老爷子一下子失去了两个孩子。 章先生虽然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但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失去任何一个孩子对他而言都是难以接受的,要不然当初章修鸣被洪水冲走后他们也不会带着那一丝丝希望寻找那么多年。 “在安排任务之前,两个任务的难度是差不多的。”韩老爷子说,“没有人会让手里的好苗子白白去送死。那两个任务都很危险,也都很需要人去做,我综合他们以前的表现考虑过后觉得他们都能应对好才会安排他们去负责。没想到那孩子那边出了问题……” 章先生静静地听着。他知道韩老爷子这些话已经藏了许多年,这次终于被章修严和袁宁的事勾起了深埋的回忆。 韩老爷子说:“我在那孩子出发后的一段时间才知道那边出了叛徒,等我把支援和营救的人派过去之后发现已经太晚了,他们的落脚地已经被炸成废墟,连一具完整的尸体都找不出来。” 章先生说:“那——” 韩老爷子像是知道章先生想说什么,叹息着说:“我们也怀着一丝希望,但去营救的人找到一个戴着那孩子标识的残肢,已经被烧得认不出是一个手的模样了。当时我们就去圣罗伦堡那边做了DNA比对,发现确实是那孩子的。” 章先生也叹了口气。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袁宁和章修严从厨房里出来,察觉了客厅里诡异的静默。袁宁拉着章修严把饭菜捧到饭桌上,让韩老爷子和章先生都上桌,亲自给韩老爷子盛了碗米饭。他的米是人参宝宝们改良过的怀庆米,很香,连不喜饭食的韩老爷子都有了点食欲。 韩老爷子和章先生都是很能控制自己情绪的人,在两个小辈面前迅速收起了刚才的怅然,不动声色地看着袁宁和章修严默契地盛饭布菜。喜欢男的喜欢女的又怎么样,能把日子过好就行了。 韩老爷子开口说:“要走好这条路并不容易,你们必须有比别人强很多倍的实力,而且没人能取代你们去做你们所做的事。”所谓的世俗限制都是限制没本事的人的,再严苛的规则都会对无可取代的人网开一面,更何况只是小小的性取向。 袁宁和章修严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和高兴。韩老爷子能说出这样的话,无异于是点头表态了! 袁宁说:“我们会努力的!” 韩老爷子被袁宁正正经经的回答噎了一下。这小子还真是会顺着杆子往上爬! 韩老爷子感慨:“这年头要找到处得来的人不容易。”他随口和袁宁说起首都最近发生的事,“虞家那女娃娃不就是,不顾家里反对要嫁给一个毛头小子。现在那小子起来了,倒是欺负起虞家那女娃娃来了。那么要强的孩子,回到家后哭得那叫一个伤心。你姥姥当时正巧在她们家做客,回来后长吁短叹了很久,都愁起你们一个两个的婚事来了,生怕你们找不到合适的,结亲不成反而结了仇。” 这年头不比当年,当年感情不和也很少有离婚的,眼下经济越来越发达,年轻人的个人意识也越来越强烈,离婚率逐年升高,就算孩子们结了婚也很难真正放心。 章先生说:“您说的是华世昌吧?”章家与虞家没有交情,章先生知道的是这个故事里的另一个主角。本来华世昌和虞家千金的婚事算是一段佳话,虞家千金出身好,能力强,自己掌握着一家大企业;华世昌人够努力,本事也很不错,在他们这一辈里算是升得比较快的。 结果和和美美地过了这么久,居然闹出那样的幺蛾子。就算要照顾好友的孩子,给些钱或者单独把孩子接过去不就好了?华世昌把好友的妻子也接回家里,任何女人都不能忍的,更何况是虞家千金那么强悍的性格。 袁宁听到“华世昌”这名字时眉头一跳。听章先生和韩老爷子的交谈,好像孩子被人偷走的事并没有被别人知晓,连章先生都不知道内情。 韩老爷子说:“虞家那女娃娃是果决的性情,把林林总总的事情清算了一个多月,前不久就把婚离了。” 袁宁正要说话,住处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章修严已经去了怀庆,他的熟人都不会打这边的电话,所以袁宁一听到电话铃就起身去接。 “你好,”那边传来一把柔美悦耳的女声,“你是袁宁吗?” 袁宁一愣,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他讶异地问:“是的,我是袁宁。请问您是?” “我是虞秋霜,两个月前你在火车站救回了我的孩子。我当时从值班亭那里记下了你的名字和电话,本来早该找你的,但家里的事还没有处理完,又听说你已经去怀庆那边找你大哥,所以耽误到现在才打电话给你。”虞秋霜离婚之后心情似乎轻松了不少,声音听起来愉悦而轻快,“我想请你吃个饭,让小安好好和你道个谢,你今晚或者明天有空吗?如果都没有,可以由你定一个时间。” 袁宁看了章修严他们一眼,说:“我今晚有空的。”他眉头一动,加了一句话,“不过我大哥也回来了,我可以和大哥一起去吗?” 虞秋霜很欢迎:“当然可以。”她本就存着好好感谢袁宁的心思,只不过她去了解过袁宁,知道这孩子什么都不缺,样样都很优秀,相比之下她反倒没什么拿不出手的。章修严她也顺便了解过了,知道这年轻人放弃首都大好的形势去了怀庆,早已被不少大人物列入观察行列,能与这样的年轻人接触一下甚至合作一下说不定会是双赢的局面。 袁宁和虞秋霜约好时间地点,回到饭桌前和章修严他们说起虞秋霜的邀约。 这下连韩老爷子都有些惊诧。 韩老爷子说:“老虞老来得女,最疼的就是这个小女儿。虞家几个小子也把这妹妹当宝贝疙瘩来疼,你们要是能和那女娃娃交好倒是不错。” 章修严和章先生比较关心袁宁怎么会被虞秋霜邀请。 袁宁老老实实地把那天在车站遇上的事说了出来。他急着要去见章修严,提前到车站那边候着,没想到会碰上那对偷小孩的夫妇。不过他从小到大遇到这种事简直像喝水吃饭一样平常,又意外窥见了别人的家事,也就没特意向章修严提起。 章先生和章修严对袁宁这事故体质早已习惯,也没责怪袁宁不提这事。韩老爷子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觉得有些稀奇:“你等车都能救个小孩?” 章修严说:“他六岁时就撞上过一个人贩子团伙。” 袁宁:“……” 章先生也如数家珍地把袁宁从小到大碰上的事说了出来,有些他们为了保护袁宁从来不让人知道,连在外面念书的章修严都不知道。 袁宁被章修严和韩老爷子的目光看得毛毛的。他怎么都没想到会有被章先生揭老底的一天,毕竟章先生平时都不怎么说话。 韩老爷子听章先生说完,总算明白自己认回的外孙有多特别。简单来说就是不管走到哪里都能整出点事!想想也是,这才刚到首都小半年呢,不就已经遇到不少事情了吗?这还是治安森严的首都市中心,不是别的地方。 这也难怪章修严和袁宁去年敢直接找上他,敢情是处理这些事都处理习惯了。 韩老爷子没觉得袁宁爱管事,反而很赞同袁宁的做法:“有些事遇上了就该伸手。” 一顿饭吃到这里,四个人都很满意。章先生还有事,先回了华中,接着韩老爷子也回了家。 周末时韩老爷子很少不回家吃饭,李女士有些疑惑,借着躺在一起休息时多问了几句。韩老爷子顿了顿,犹豫着要不要把袁宁和章修严的事告诉李女士。 他这些年见多了太多的分分合合、生离死别,很多事都看开了,可出身书香世家的李女士能接受这种惊世骇俗的事吗?知道袁宁和章修严选了最难走的路会不会日夜担心? 李女士察觉了韩老爷子的犹豫,便安静下来,转过身背对着韩老爷子不再说话。 韩老爷子一滞。他突然开口问:“这些年老大连你也没联系吗?” 长子一走,他连这个儿子是生是死都没了消息,更别提了解这个儿子过得好不好。 他从不在别人面前提起,更不会在李女士面前说半句,就当自己从来没有过这个儿子。 李女士沉默了很久。 她说:“没有。” 李女士转过身,看着身边的丈夫:“为什么突然问起卫华?”她不知道儿子与丈夫之间到底有什么矛盾,只知道一个常常到家里来看他们的孩子出任务时出了事,儿子和丈夫大吵了一场就离开了家。所有人都说是丈夫明知危险也把那孩子派去,白白折了一个好苗子…… 虽然理智上知道再危险的事也要有人去做,事情真正落在亲近的人身上却还是会觉得决策者太过无情。 李女士知道丈夫的脾气,也知道丈夫心里有愧,但如果事情重来一遍丈夫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韩老爷子自己就不是会因为危险而畏缩的人,自然也不会让他教养出来的两个孩子畏缩。这些年来她和丈夫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维系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遇到事情他瞒着她,她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至少可以让这个家看起来是平和的。 李女士睁着眼,眼前却还是一片白茫茫,看不清身边的丈夫此刻到底是什么神色。 过了许久,李女士才听韩老爷子开口:“当时老大和我说,他想和那孩子在一起。” 在一起?李女士心中一震。 韩老爷子娓娓将当初的一切道来。 那时所有的事仿佛都约好了似的,一件叠着一件砸过来。李女士也被韩老爷子所说的事砸懵了,等她听完所有的事,手微微地抖了抖,这才知道枕边人把这一切藏了多少年。 李女士眼泪盈睫,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韩老爷子见李女士在哭,僵硬了一下,犹豫着伸手拍了拍李女士的背。 李女士掩着嘴巴,哽咽着说:“那时候我太忽略卫华了……”自从知道小女儿再也不可能回来,她就一直浑浑噩噩地过日子,根本没发现长子与那孩子之间的事。长子决然离家之后再也没有和家里联系过,肯定是因为对他们已经彻底失望,一个专横的父亲和一个对孩子不管不顾的母亲,有什么值得长子留恋的? 韩老爷子说:“我之所以会提起这些,是因为袁宁他们。” 李女士心头一跳。 韩老爷子说:“你不是总说袁宁和他大哥感情好吗?我也是袁宁这次回来才知道他们不仅仅是感情好,他们和老大一样都喜欢上一起长大的人。袁宁想和他大哥在一起,他们父亲也同意了。”韩老爷子说,“他们选这条路注定会遇到很多困难,我想如果我们不同意的话,我们就是最先成为阻碍他们的人……” 李女士说:“我怎么会不同意……” 韩老爷子听李女士这么说,知道她肯定想通了,顿时放下心来。他说:“那我叫他们明天来见你。” 李女士点头。 韩老爷子见李女士情绪有些低落,顿了顿,现买现卖地把章先生说的“光辉事迹”都说出来哄李女士。李女士听得提心吊胆,睡意都没了,坐起来仔细听韩老爷子讲袁宁从小到大遇到的事。 另一边的袁宁不知道自己的事又被人拿出来说了一遍。难得章修严回来一趟,袁宁拉着章修严出去买买买。离开家之后,章修严的衣食住行反倒没那么讲究了,毕竟是去工作的,又常常下乡走基层,太讲究难免与周围人格格不入。 袁宁怕章修严忙得没时间准备换季的衣服,和章修严一块去平时觉得不错的店里挑秋天穿的衣物。都不是什么以贵闻名的牌子,设计也都平平无奇,但版型和布料都很不错,穿起来都非常舒适。 章修严知道袁宁从小爱给自己挑衣服,一路上配合得很,袁宁让试哪件试哪件。自从章修严成年之后,他们平时穿的衣服就不能挑一样的了,袁宁在章修严去试运动服的时候悄悄拿了个自己的尺码,进了另一个试衣间,麻利地把自己的衣服换掉。 明明从小到大穿过不少次同款的运动服,袁宁脸还是有点红,他拍了拍脸颊,笑眯眯地走了出去。章修严已经出来了,正在问店员袁宁去了哪儿。见另一个更衣室的门打开了,章修严闻声看去,看见了和自己穿得一模一样的袁宁,顿时明白了袁宁的小心思。 章修严面上没多少表情,耳根却有些发烫。他在旁边两个店员的夸赞中面不改色、正正经经地评价:“挺合身的。” 袁宁拉着章修严在镜子面前照来照去,才满意地和章修严一起进更衣室把它换了下来。 旁边的店员高兴地把袁宁两人买下的衣服装好,忍不住再一次夸道:“你们兄弟俩的感情可真好。” 袁宁和章修严提着大包小包回到车上,前往下一个目的地:种子市场。说是种子市场,其实也有卖花卉果苗之类的,品种十分丰富,袁宁没事会过来逛一逛,买些新奇的花卉或种子给人参宝宝们种着玩。种植是人参宝宝们的乐趣,除了袁宁拜托它们研究的之外,它们最喜欢的就是看着种子们长成千奇百怪的植物。 袁宁笑嘻嘻地在种子市场里逛了一圈,收获还不小,买着了十来种没见过的种子。卖家都吹得天花乱坠,都说自己这是什么什么花什么什么果,特别稀奇,种活了稳赚。袁宁听多了,基本不太相信,笑吟吟地和对方杀价,但凡是少见的种子都全部包圆了。 经过街口农研所的位置时,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一把拉住了袁宁,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硬是把袁宁往里拖。这位是农研所的负责人王昌,王昌从小痴迷植物,什么花花草草都喜欢研究,袁宁才到首都一年,已经来他这里坑过挺多次种子和培养基配方。 上回他从老朋友那得了几颗古老的种子,被袁宁磨着讨走了两颗,这次从华中回来后给他送了盆活的植物。 王昌日以继夜地研究来研究去,愣是没研究出具体的种植方法,只见小心翼翼地把它当祖宗供着。刚才王昌远远见到袁宁又在种子市场里游荡,立刻把袁宁逮了进去,问袁宁到底是怎么种出来的。 袁宁以前都很痛快地把罗元良改良的种植方法告诉王昌,其实一直挖着坑在等王昌。袁宁笑眯眯地说:“我这次回来得太急,没来得及细问,现在我开学了,忙得很,您如果有时间的话可以亲自去我华中那边的牧场一趟。以前我向您讨的种子都是我罗哥帮忙研究种植方法的,您去了以后可以好好和罗哥探讨。” 王昌已经被那盆“古老植物”给弄魔障了,拉着袁宁要袁宁写下牧场的地址,准备过几天就带上几个学生、喊上几个同僚杀到华中那边去。 袁宁一点都没有坑到一个高端人才的心虚,挥挥手和王昌道别,和章修严一块离开农研所。罗元良那边新方法新品种都多得很,王昌去了一定挪不动腿,就算不能把王昌留在那,拐走他几个学生也不错。 袁宁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眼睛也滴溜溜地转。 章修严早听说袁宁没事就爱忽悠点人才去牧场那边,都快把牧场那儿发展成大型研究基地了,研究动物的有,研究植物的有,研究森林构成和研究环境的也都有,没想到袁宁刚到首都一年就盯上了首都农研所。 章修严揉揉袁宁脑袋:“挖人挖得挺熟练。” 袁宁有点不好意思:“我这不是看罗哥一个人忙活有点辛苦吗?而且牧场那边山好水好,多适合住人啊!”要不是有那么多事要做,他都想多在牧场那边住住! 虞秋霜约好五点半见面,章修严和袁宁逛了一下午,回到住处把一些东西放下后就往约定的地方出发。虞秋霜约的依然是水云间,这地方饭菜味道好,私密性也强,很多人都喜欢在这边吃饭。 水云间这边袁宁和章修严都很熟悉了,很快找到虞秋霜定好的包间。袁宁一眼看到了那五六岁的孩子,上次那孩子一直发着烧,眼睛没睁开,这会儿健康多了,脸蛋红扑扑的,见到袁宁和章修严后也不怕生,他用那忽闪忽闪的眼睛瞧了袁宁两人一眼,跳下凳子、迈开脚跑到袁宁脚边,喊道:“哥哥!” 小男孩还小,声音软乎乎的,还有点奶声奶气。模样也可爱,头发剪得齐齐的,乌黑又柔软,衬得脸蛋粉嫩可爱。他喊了袁宁一声以后努力朝袁宁伸出双手:“抱,哥哥,抱抱。” 章修严:“……” 袁宁伸手把小男孩抱起来。 小男孩如愿以偿后伸出又短又软的手去抱袁宁脖子,提出更进一步的要求:“亲亲,要亲亲。” 章修严:“………………” 小男孩瞄了眼自己妈妈,感觉自己妈妈没生气,顿时更大胆了,在袁宁脸上用力地吧唧一口。 虞秋霜笑着说:“小安很喜欢你。” 袁宁以前常去福利院做义工,挺习惯照顾小孩,也没把小男孩的亲亲抱抱当回事,让小男孩坐到自己身边哄他坐着自己吃饭。 看到儿子乖乖巧巧、软萌可爱的模样,虞秋霜大为惊奇。她以前也不是一个尽职的母亲,因为忙着工作,大部分时间都是保姆在照顾儿子。保姆哪里敢板起脸去纠正儿子一些习惯?比如每回吃饭时儿子就爱满地跑,保姆不敢凶他,只好捧着饭菜追着儿子去喂。即使现在她陪着儿子的时间多了,也很难让儿子乖乖坐下来吃饭。 见儿子真的很喜欢袁宁,虞秋霜放心地和章修严说起话来。这次她给章修严准备了一个非常特别的项目,如果章家愿意和虞家合作的话,他们将会开拓一个别人从未踏足的广阔市场。 寒暄过后,虞秋霜直入正题:“你知道M国那边这几年出现了一个新东西吗?就是便携式的移动电话,可以把电话随身携带。其实这东西十来年前就研发出来了,只是得等待M国那边审批。我一直在争取他们的技术,包括移动电话本身和基站建设,现在他们想进入华国市场,终于同意与虞家合作。”虞秋霜少年时去国外交流过,她在那时得知了移动电话的概念后就一直念念不忘,在移动电话通过M国审批后她更是第一时间与那边谈合作。虞秋霜说,“如果你愿意和虞家合作,我们可以先以怀庆作为试验点,先在怀庆建设国内第一批基站。” 章修严敏锐地嗅出其中的机遇。一个新事物的出现和新市场的开拓,永远是高风险与高收益并存的,但有虞家在上面撑着,等于是有人承担了风险,他只要把事情落实下去就好。而只要运作得好,他甚至可以借着这股东风将怀庆从谷底拽上去! 这样的好事,是虞秋霜给袁宁的谢礼。 章修严说:“乐意之至。” 第185章 夜阑 这一顿饭吃完, 袁宁或多或少也知道虞秋霜与华世昌能迅速离婚的原因。虞秋霜查出切确证据, 明明白白地追究到“嫂子”身上, 甚至连那小孩都有参与。 华世昌与“嫂子”倒是没什么,就是蠢, 三个人都蠢。华世昌蠢在证据摆到眼前,都觉得“嫂子”的无辜,偷孩子的脏水是虞家泼到她头上去的;而那对母子则蠢在觉得弄走甚至弄死了虞秋霜的儿子, 华世昌的一切就会是她们的了,毕竟华世昌对她们那么好,而虞秋霜又因为生孩子时出了点意外, 很难再怀第二个小孩。 想到自己的儿子可能毁在这么几个蠢人身上,年少时的爱恋再刻骨铭心, 对虞秋霜而言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虞秋霜说:“我不后悔自己的选择。那时候的华世昌确实值得我喜欢, 他是同辈里最优秀的, 早早有了自己的理想,坚定不移地朝着自己的目标出发, 从来不会因为任何事动摇。”回忆起过去的一切, 虞秋霜面色平静之中带着几分释然,“那时我那么地喜欢他, 所以才不顾一切嫁给他。现在我已经过了年少冲动的岁数, 我不想委屈自己, 更不想委屈小安。” 袁宁和章修严安静地聆听着。 虞秋霜拢了拢垂落鬓边的长发,把儿子虞元安抱进怀里。虞元安感觉到虞秋霜的情绪变化,张手回抱虞秋霜, 奶声奶气地安慰:“妈妈,我在!我在呢!” 与虞秋霜分别之后,章修严又忙碌起来。他对移动通讯的了解虽不如虞秋霜深,但也绝不比别的人差。他们在饭桌上达成的只是初步的合作意向,章修严当晚就联系了手底下的人让他们做好准备,不管是与虞家的接触还是建设项目的开展都不能轻忽。他可不认为袁宁一次意外的相帮就可以让两家建立牢不可破的合作关系。 该掰扯清楚的东西还是得掰扯清楚。 章修严本来准备第二天再找人正正经经地开个会,结果韩老爷子一早打电话过来,要他们过去见见李女士。那毕竟是袁宁的亲姥姥,章修严只能把会议安排推后,先陪袁宁上门看望李女士。 李女士很和气,和平时一样欢欢喜喜地和袁宁说话,同时也没冷落章修严,问他们一些他们小时候相处的事情。袁宁听着听着才发现自己又被韩老爷子揭了底,对此非常无奈。 也不是他自己想惹是生非的,碰上了能有什么办法! 李女士从问答之中听出袁宁和章修严的感情有多好,也就不再忧心,留着他们吃了午饭就放他们回去。 送走袁宁两人,李女士脸上还是带着笑意,可渐渐又多了几分忧伤。她转向韩老爷子,竭力想要看清自己丈夫的模样。这徒劳无功的努力最终化为一声叹息:“老头子,如果那么卫华他们都做到了你安排的事,立了功升了上去,你会不会同意他们在一起呢?” 韩老爷子一顿。他想了想过去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竟说不出一句确定的话来。若不是对长子有愧在前,他肯定不能接受袁宁和章修严的事。若是长子和那孩子都平安归来,立下大功步步高升,那他会不会同意? 他也不知道。 若是两人都完成任务归来,那么他们肯定不能呆在同一个地方,因为一个队伍不需要两个领头的人,上面也绝对不会这样浪费人才。到那时他分开他们的目的就达成了。这样分隔两地,就算是已经结婚的夫妻都可能坚持不下去,更何况是本就不容于世俗的同性恋人。 韩老爷子不想对李女士说谎,所以只能说:“我可能不会。” 李女士再次叹了口气,没再多问。作为孩子父母的,谁愿意自己孩子选最难的路走呢?只是韩老爷子错估了他们之间的感情。或者说很可能是因为那孩子因为韩老爷子的安排而牺牲了,长子才会决然地、毫不留恋地离家,放弃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消失在所有人眼前。 * 袁宁和章修严出了韩家没多久,就被栾嘉给堵上了。栾嘉正坐车上准备去找袁宁玩儿,突然瞧见一辆眼熟的车,顿时叫司机追上去拦住他们。 见开车的确实是章修严,栾嘉不干了:“好啊你个老严,回来了居然不找我!”他瞪了眼袁宁,“宁宁你也是,暑假跑去和老严腻在一块就算了,回来了也找不到人影,让我一个人每天凄风苦雨地呆在公司。” 经过这一年的锻炼栾嘉比以前成熟了许多,可一见到袁宁和章修严又故态复萌。 栾嘉叫司机把车开走,自己一屁股挤进章修严车里,和副驾座的袁宁大吐苦水,说起自己新招的高管个个是奇葩,从头到脚都是毛病——尤其是据说最牛逼的那个!那家伙一点都不像个高材生,倒像个风流成性的花花公子,每天把公司上下的女孩都哄得心花怒放,看着他时一个两个都眼冒红心娇羞不已。 袁宁说:“我看你玩得还挺开心的。” 栾嘉说:“是挺开心。”他眼底含着笑意,“虽然这些家伙浑身毛病,但都很有趣,平时在公司里也不会无聊。比起霍森那家伙的完美主义,和他们相处起来倒是轻松很多。” 听栾嘉自己提起了霍森,袁宁也不再避讳:“霍森还不回来吗?” 栾嘉说:“这个,我也不清楚。”栾嘉的语气有些迟疑,“听他说他们家好像因为他祖父的去世而遇到不小的麻烦,过来的话可能会把一些麻烦事带到这边来。” 栾嘉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根本帮不上什么忙,想要做点什么大概都只会给人添乱,所以他只偶尔挑着时间给霍森打个电话。他们以前是挨得太近了,像盲人一样忽略了许多本应早早去正视的东西,现在因为种种原因分开一段时间也许会是让他们继续走下去的一个契机。 他们可以独立地去考虑很多事情。 关于事业,关于责任,关于未来。 袁宁明显感觉了到栾嘉的改变。去年栾嘉要和分手,整个人看起来是迷茫无措的,好像双脚离了地,飘飘荡荡不知要往哪里去。但现在的栾嘉已经找到了方向,不管霍森是不是能真正摆脱束缚、摆脱阴影和栾嘉重新开始,栾嘉都可以过得很好。 袁宁很为栾嘉高兴。 三个人小聚过后,章修严要出门去开会了。栾嘉眨巴一下眼,在章修严出门后神神秘秘地约袁宁晚上一起去玩,说是自己有个店要开业。 袁宁一瞧栾嘉那模样就知道那肯定不是什么正经的生意,但他去盯着总比栾嘉一个人玩过头要好,也就点点头应了下来。下午袁宁去接章修严下班,毫不犹豫地出卖了栾嘉,提前向章修严备报自己的动向。 章修严也知道栾嘉规规矩矩地打理公司大半年,肯定已经闷坏了,点头说:“你去看着他也好。”他知道袁宁到哪里都很招人,更别提类似于去夜店之类的场所。可他虽然常常吃味,但也相信袁宁,不管是他还是袁宁都不会让任何一个人插入到他们之间。 袁宁给章修严做了晚饭,又送章修严去坐火车。等前往怀庆的火车开远了,袁宁才召唤栾嘉过来接自己。 栾嘉新开的店叫“夜阑”,挺文艺的名字,实际上就是个酒吧,喝喝酒唱唱歌跳跳舞,还请了两个常驻乐队,轮流上台吼唱。彩色的灯光晃来晃去,照得女孩子们的妆容都多了几分鲜亮,引得一个个男的都两眼冒光,恨不得多长几双眼睛。 袁宁发现才开业第一天店里就满客了,有些讶异。 栾嘉说:“首都对这种场所的审批是非常严格的,这类夜店在首都反而比我们华中那边要少。这就是所谓的物以稀为贵了,这边还没开业就已经有不少人来问我们什么时候开门。” 这些年经济飞速发展,年轻人们对新事物的接受能力很强,尤其是首都这样的地方,许多人攥着大把的钞票想着该怎么花、该怎么寻消遣。 “夜阑”正是面对年轻人的消遣场所,栾嘉准备先开这类面向大众的,再慢慢向高端会所进军,反正他不差钱,先让自己玩爽了再说——要不然他为什么要认真工作! 袁宁还没成年,坚持要了杯果汁。栾嘉一见袁宁唇角含笑的模样,马上机敏地反应过来:要是谁去劝他喝酒,他肯定会说“我家那位不让”。 栾嘉现在孤家寡人一个,可没有送上门让袁宁秀自己一脸恩爱的喜好。栾嘉让人给袁宁准备无酒精的鲜榨果汁,一双眼睛溜溜转。栾嘉从小喜欢摇滚,选乐队也是偏摇滚系的,这时台上的乐队开始演奏了,栾嘉的身体也跟着闹哄哄的音乐晃来晃去。 袁宁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的情况,确定没什么有问题的人出现,才放心地喝起了果汁。他边和栾嘉说话边喝了大半杯果汁,突然看到一个长发男人朝他们走来。这男人长相偏柔,狭长的凤眼,偏薄的唇形,乍一看可能会错认为女的。 袁宁当然不会因为这人男生女相就盯着人看。他之所以会注意到这个男人是因为对方身上有许多张牙舞爪的黑色丝线,看起来叫人触目惊心。 经过这么多年的了解,袁宁早已能分辨出黑色丝线所给的警示。如果黑色丝线向内生长,可能会让这个人被黑暗和绝望包围,甚至让这人感到万念俱灰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但那黑色丝线若是像这样张牙舞爪,一副要攀附到所有人身上的模样,那事情就麻烦了。 这代表这人手上染过不少罪恶,并且还会继续做那些穷凶极恶的事。 长发男人并没有注意到袁宁眼底的警惕,端着一杯酒上前来,微笑着和栾嘉打招呼:“栾董,你对两个乐队还满意吧?” 栾嘉说:“听着挺不错的。”他转身向袁宁介绍,“宁宁,这是德昌文化的王牌经纪人杨先生,店里的两个常驻乐队就是杨先生帮我联系的。杨先生,这是我弟,你也叫他宁宁就好。” 长发男人朝袁宁伸出手,笑着说:“幸会。” 袁宁注视着长发男人手上耀武扬威的黑色丝线,也笑了,握上了那只手。在两手轻轻一握的瞬间,那些黑色丝线就如潮水般褪去,像是受到了惊吓。袁宁说:“幸会。” 也许是因为栾嘉对袁宁的态度亲近得不同寻常,长发男人没马上离开,而是留下和袁宁、栾嘉说起话来。 袁宁在心里记住了“德昌文化”这个名字,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富家子弟”的矜傲,问起长发男人几个美女演员的事情,比如她们三围到底是多少有没有办法约出来之类的,活脱脱一个见色起意的纨绔子弟。 长发男人刚才远远见袁宁要了杯果汁,还以为袁宁是个乖小孩,没想到才刚打开话头没多久就发现了袁宁的“真面目”。长发男人阅人无数,一眼就看出袁宁对这种“问话”有多驾轻就熟。他知道有些人不沾烟不沾酒,碰上“色”事却挪不动腿,也不觉得奇怪,富有技巧地略过袁宁一些问题,回了几句模棱两可的话。 栾嘉不知道袁宁葫芦里卖什么药,但他不蠢,一眼看出袁宁是在套长发男人的话,便配合着口头管束了袁宁几句,自己脸上却露出点意动的表情。 长发男人心道到底是两个年轻的毛头小子,笑着给他们露了几句话。先下点饵,接下来可以慢慢收网! 袁宁摸到一些自己想要的信息,见长发男人老神在在地打起了太极,知道今晚是套不出什么了,和栾嘉挥了挥手说“我去找个漂亮姐姐跳舞”。 接着还真找了个漂亮可爱的女孩滑入舞池。 在袁宁刻意错位之下,舞池里的双人舞看起来特别地暧昧,简直像身体贴着身体相互摩擦,引得不少人兴奋地吹起了口哨。 栾嘉看得兴致盎然,还叫人弄来台相机咔嚓咔嚓地拍了一堆“罪证”,对旁边的长发男人说:“嘿,回头我拿着告状去。这小孩小在长辈面前那么会装乖卖巧,到了外面整一个下流胚子!” 长发男人看着舞池里的袁宁,目光随着四向转动的彩色灯光闪烁不定。 作者有话要说: 大哥:虽然宁宁很招人但我相信他! 嘉嘉:嘿,老严我给你看点好东西…… 第186章 祸害 双方都存着试探的心思, 并没有更进一步的交流。杨经纪人回去后汇报了栾嘉这个“弟弟”, 上面并没有太在意。栾嘉本身就是个外来户, 又是华中栾家的孩子,有个弟弟也不奇怪。 于是栾嘉第二个周末收到两张邀请函, 做得十分精美,镂金的花纹与优美的印刷字处处透着高雅大气四个字。是杨经纪人亲自送来的,原来是邀请栾嘉带上他弟弟到西区一处会馆参加派对, 杨经纪人话里行间暗示这次派对非常精彩,德昌文化许多女明星都会到场,尤其是上次栾嘉和袁宁特别追问起的那几个。 杨经纪人非常懂得卖人情:“上次听你们提到, 我就想着你们肯定会感兴趣。” 栾嘉从小就是张扬惯了的人,被杨经纪人这样卖好也不觉得有什么, 理直气壮地收下了邀请函, 打发走杨经纪人。 助理在电梯口与杨经纪人碰上了, 进办公室后拍了拍胸脯,对栾嘉说:“刚才那位杨经纪人不笑的时候真可怕。” 栾嘉挑眉:“你见过他不小的样子?”那位杨经纪人可是有名的笑面虎, 对谁都带着柔柔的笑, 叫人如沐春风。 助理说:“电梯打开时看到的,虽然他很快又对我笑了一下, 但我心里还是毛毛的。老大, 他刚才不是跟你吵架了吧?” 栾嘉没好气地说:“我干嘛和他吵架?” 助理想想也对, 栾嘉有钱有闲,想做什么做什么,哪里要看一个小小的经纪人的脸色。该是对方看栾嘉脸色才对, 毕竟他手底下的艺人都需要投资,人嘛,就没有嫌钱太多的! 助理挺纳闷:“那他的表情怎么那么可怕?” 助理只是觉得奇怪,栾嘉却越发肯定袁宁的猜测:德昌文化有问题。 栾嘉开车去找袁宁,和袁宁说起派对的事。袁宁说:“在西区的话,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我们可以去看看。” 栾嘉点头。 袁宁遇事太多,警惕心很强,想了想,悄悄找韩闯帮忙找几个信得过的人帮忙开车,然后在车里守着等他们,真出了什么事也有人帮忙。韩闯对袁宁这个凭空出现的表弟观感不错,听袁宁要去探底也没拦着,一口答应了袁宁的要求,还揪出个同样受到邀请的损友让他去一趟,照应照应袁宁。 靠谱的韩闯让袁宁放心了,周末和栾嘉一块出发。刚到地方,韩闯那位损友就主动找了过来,这人叫方善,家里有钱,爱瞎闹,和韩闯关系挺铁,但从不打着韩闯名号惹是生非,除了他们圈里的好友之外也没人知道他居然和韩闯交情很不错。 方善人如其名,开朗得很,本来他不打算接受德昌文化邀请的,但韩闯说袁宁会来他就屁颠屁颠地来了。方善给袁宁介绍这类派对:“第一次来可能挺新鲜的,来多了其实也就那回事。德昌那边时不时会办一次,底下那些艺人自己也愿意过来,毕竟有资格被邀请的都是年轻有钱的纨绔。除了这种邀请我们这一辈的派对之外,还有一些是邀请我爸他们的,啧啧,更加不堪入目,每次我爸说要去我都给他准备一打套套。” 方善爸妈离婚了,妈妈在国外过得潇潇洒洒,爸爸也攥着大把钞票周游花丛,要不怎么能养出方善这么个不着调的儿子。 栾嘉一手搭在袁宁肩上:“照顾一下未成年人。” 方善振振有词:“教育要从小抓起。” 得益于章修严从小的教育,袁宁倒是不至于被方善说的事镇住。所以这种派对和晚宴其实就是大型的性交易现场吗?袁宁隐隐觉得没这么简单,暗暗叫方善私下给自己介绍他能认出来的人。 方善知道袁宁怀疑德昌文化,兴致很高,把大部分认识的都给袁宁介绍了一遍,不时还领着袁宁笑呵呵地去跟比较熟悉的人打招呼。 杨经纪人早就到了,见袁宁和方善认识,心底惊诧不已,没有贸然上前,而是看着方善给袁宁介绍那堆纨绔子弟。 方善自己说着说着,也发现派对里的人特点都很明显,相互之间甚至还认识——都是些败家子,有些是被宠坏的,有些是被放逐的。分开看没什么,摆一块一数,连方善都有点震惊:首都不愧是首都啊,连他这样的败家玩意儿都能凑出这么一大窝! 方善说:“不过也正常,像韩闯和黎雁秋他们那种人怎么都不可能过来的,也只有我们这样的才会屁颠屁颠地接受邀请。” 来的要么不受重视,要么草包废物,被这边的人高高一捧,马上觉得自己挺有能耐,翘着尾巴过来得瑟。 袁宁听出方善的自嘲,拍了拍方善的肩膀,含笑和方善一起应对上前打招呼的“熟人”。这次有不少新受邀的人,所以派对还算“健康”,顶多只是其中一些人已经蠢蠢欲动。 袁宁也和几个“喜欢”的女明星搭上了话。也不知什么时候起,有些地方的娱乐和艺术分了家,袁宁在各大协会之中也算混了个眼熟,一晚下来却一个能认出他来的人都没有,倒是方便了他行事。 掌握了这次派对的成员组成,袁宁打了个哈欠,和栾嘉说这没意思,拉着栾嘉要走。杨经纪人见状过来挽留,让他们多玩一会。袁宁倨傲地睨了杨经纪人一眼,余光瞟见几个身上盘踞着黑色丝线的男艺人正在往厕所走去,哼了一声:“有点无聊,反正我要走了。我去个厕所出来就走,栾嘉你们爱留多久留多久。” 栾嘉无奈地看着袁宁朝厕所方向走去,对杨经纪人耸耸肩,说道:“这小子从小被宠坏了,就是这说风是风说雨是雨的脾气,说都拦不住他。” 杨经纪人面上还是带着招牌笑容:“年纪小就是这样的。” 袁宁那边走到厕所门外,蓦然听到旁边的更衣室传来咚地一声闷响,像是身体撞击墙面的声音,听得都叫人浑身发疼。更衣室里隐约传来“混蛋”“都是你”“祸害”之类的骂声。袁宁听到门把拧动的声音,心中一惊,面上却不慌不忙地走进厕所。 更衣室里走出来的人看见袁宁进厕所,不知是不是察觉了什么,也转了进去。袁宁镇定地站在靠里的一边尿了起来。跟进来的那人穿着黑色铆钉礼服,类似于袁宁在“夜阑”那边见过的乐队,大约是德昌文化那边邀请来给派对助兴的。他的拳头微微发红,像是刚刚狠狠揍过人。 袁宁发现这人身上没有黑色丝线,浑身上下却透着一种沉沉的寂郁。明明是张扬的衣着和夸张的妆容,却看不出半点应有的光芒与活力。 似乎是察觉了袁宁的视线,对方转头问:“小鬼你看什么?” 袁宁眨巴一下眼:“比比大小而已,大家都是男的,看一看有什么?” 对方:“……” 怕袁宁遇上什么事找了过来的栾嘉正巧听到这句,顿时又觉得自己对袁宁的了解被刷新了。栾嘉也站到一边尿尿,然后洗了手和等在洗手池边的袁宁一块走。那穿着铆钉礼服的人没出来,厕所里好像传来关门和踢门的声音。 想到自己刚才听到的动静,袁宁不想再多留,拉着栾嘉和方善离开了会所。韩闯借来的人还守在车上,见袁宁三人平安出来都松了口气。 方善不知道袁宁和栾嘉到底想做什么,但他是受韩闯之托而来,自然不会多问,挥挥手就开着车跑了。栾嘉跟着袁宁上了同一辆车,一上车就问袁宁有什么发现。 袁宁说:“暂时还没有特别有力的发现。”他在车上翻出一本速写本,在上面飞快地记录着方善提到过的人名,把他们的特征梳理了一遍,归了归类,又把宴会中一些身上缠绕着黑色丝线的人画出来。里面虽然不能照相,但袁宁记忆力好,画技也好,画出来的效果和照片也差不多,只要一看就能认出人来。 袁宁问坐在驾驶座上的“临时司机”:“你们有办法跟踪人吗?我想盯着一批人,看看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临时司机”说:“应该有办法,你可以把画像交给我,我这就这就去安排点人手尽快开始盯梢。” 袁宁点头,飞快地在素描本上写写画画。 有韩闯这条路子在,很多事倒是方便很多。袁宁不放心栾嘉,分别时再三叮嘱栾嘉千万别着了对方的道。 栾嘉说:“难道他们除了拉皮条之外还能做什么不成?”栾嘉一点都不担心自己在色字头上栽跟头,毕竟他成年后渐渐发现自己面对女人时根本硬不起来。 袁宁说:“没调查出结果,我也不敢肯定。”他拧起眉头,“如果我的感觉没错的话,他们应该在用毒品和别的手段控制人。” “临时司机”和栾嘉都震了一下:“这可是首都啊!” 谁的胆子这么大,居然敢在首都做这种事? 袁宁说:“我也希望我的感觉出错了。” 第187章 线索 袁宁语气认真, 栾嘉心情凝重。若不是袁宁说起, 他根本不会想到这个方面。有时候没有防备是最可怕的, 一旦有了方便,会发现对方可以有很多办法把自己拉下水! 如果德昌文化不干净, 那么他们给夜阑那边找的乐队也不一定干净,更别提还借着介绍乐队和他混了个脸熟,把他拉来参加这样的派对。毒品这东西是沾不得的, 一旦沾了基本没办法戒断! 吃的、喝的,甚至吸入的东西,都有可能被做手脚。等把你哄得上了瘾, 以后想摆脱他们都摆脱不了! 栾嘉越想越后怕。要不是他开业那天叫上了袁宁,指不定真给对方给阴了。要知道他和方善一样, 不会把“我认识XXX”之类的挂在嘴边, 在杨经纪人那些家伙看来他就是个有点资本的外来户, 和家里关系不太好,一个人跑来首都厮混。把他这样的纨绔控制起来, 可以从从容容地从他手里头把他的血一点一点抽干。 栾嘉一把抱住袁宁, 咬牙说:“我就是从来记不住教训!”他在遇到霍森之前也是这样,交的都是乱七八糟的朋友, 拉着他喝酒、吸烟, 把自己糟蹋得不成样子。那时他都感觉自己是个毫无用处的混账。 结果现在又碰上这种事。 袁宁说:“你只是托他帮忙找两个乐队而已, 如果不是我想来看看,你说不定都不会来这种派对。” 栾嘉摇摇头。他知道自己是什么性格,他天生就是熬不住寂寞的, 即使袁宁没有发现异常,他也有可能会跑来凑热闹。而没有袁宁在旁警醒,他肯定会栽跟头。 栾嘉把脑袋埋在袁宁颈边:“看来我还是忙一点好。” 袁宁拍拍栾嘉的背。 不放心栾嘉一个人带着,袁宁让“临时司机”把他们送回章修严住处那边。“临时司机”刚才听袁宁说起在更衣室外听见的交谈,挺相信对袁宁的判断,临走时对袁宁说:“我得将这件事汇报给老爷子。” 袁宁一顿,点了点头。既然涉及到毒品这么危险的东西,他自然不能自己去涉险。袁宁还是很惜命的。他相信韩老爷子会把这件事情处理好。 袁宁和栾嘉回到家,都没有睡意。栾嘉想要弄个综艺节目,叫人送来一些国外的综艺录像,让袁宁陪着他一起看,希望能找到点灵感。 国内这一块还是挺空白的,要是做好了肯定大有可为。 袁宁自然是认认真真陪着栾嘉筛选各种综艺。 另一边,“临时司机”已经到了韩家。韩老爷子还没睡,让人放“临时司机”进来。得知是袁宁找韩闯借的人,韩老爷子眉头突突直跳,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韩老爷子的预感很快成真。 随着“临时司机”说出事情始末,韩老爷子眉头都快打成了死结。 这小子果然很能找事! 韩老爷子想到袁宁以前精准的“罪案侦测雷达”,脸皮抽了抽,问“临时司机”:“你觉得这小子的猜测有多少可能是对的?”袁宁到底是外行,而他给韩闯的人都是身经百战、反应敏捷的人,眼力和经验都是一等一的。 “临时司机”说:“我看那个会所确实有问题,袁宁那孩子指出来的一些人看上去也确实不对劲。如果能进一步彻查的话肯定能得到更准确的判断。” 这已经等同于认同了袁宁的猜测。 韩老爷子面色一寒。这可是首都!到处都是达官显贵的首都,往这一边一数,随随便便都能数出跺跺脚能影响一大瓶片的人物。可现在有人敢在首都做这种事!这是愚蠢,还是挑衅? 韩老爷子说:“查!查到底!” 他倒要看看到底谁在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织网”!这种邪门歪道怎么可能成气候? * 袁宁陪栾嘉看了一周末综艺,脑仁有点疼。栾嘉倒是灵感爆发,拍拍屁股走人。袁宁傍晚回了学校,参加学生会的例会。 韩闯难得地出现了。见了袁宁,韩闯的目光在袁宁身上停了一会,招手示意袁宁坐到他身边。 其他人还没到,韩闯压低声音和袁宁说:“爷爷已经开始彻查你说的事了。” 知道韩老爷子真的要插手,袁宁放下心来。就算是一万个他,也比不过韩老爷子一句话。既然有人管这事,栾嘉又已经有了戒心,袁宁勉强可以松一口气。 袁宁说:“谢谢你借人给我。” 韩闯没接话,神色有点复杂地看着袁宁。袁宁向他借人,他本来也没放在心上,只是因为李女士特别喜欢袁宁才把老爷子给的人借袁宁,没想到居然会扯出这么严重的事情来。真要是查出了问题,恐怕很快就要满城风雨! 毕竟对方可是在“织网”。 自从他成年之后,老爷子处理事务的时候时不时会带上他,把事情始末和应对方法分析给他听,让他早一些成长起来。虽然现在一切还没有水落石出,但通过眼下掌握的情况,韩闯能看出这件事的牵扯有多大——对方的“网”基本已经成形,目前只是偶尔吸纳栾嘉这样的外来户而已,在此之前富豪都已经是那个会所的成员! 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韩闯将视线从袁宁身上收回,转向门口那边。 黎雁秋和于朗然并肩走了进来,两人似乎没有因为韩闯横插一脚抢了会长为止而心生嫌隙,聊得还挺融洽的,至少黎雁秋脸上依然带着淡淡的笑意。 韩闯看了黎雁秋一眼,没说什么,宣布会议开始。 会议上基本都是黎雁秋和于朗然在安排这一周的任务。去年宋星辰和袁宁合力完成的学生申诉委员会已经开始运作,进行得有点不顺利,于朗然提出让袁宁去接手。 宋星辰和黎雁秋都想反对。 于朗然有些讶异地看了宋星辰一眼,温和地看着袁宁:“如果袁学弟不想接手的话也没关系。” 袁宁说:“没问题,我可以接手。”毕竟是他和宋星辰拟出来的章程,现在进展不顺利还是得他们来理理。反正他在学生会里也是哪里需要往哪里塞,有个固定的活反倒好安排时间。 宋星辰见袁宁神色坚定,也不再说话,只是在会议结束之后和袁宁、郝小岚一块去喝点东西。三个人都没成年,自然是叫了三杯果汁。宋星辰提醒袁宁:“学生申诉委员会那边可是一堆零零碎碎的麻烦事,吃力又不讨好。” 袁宁敏锐地听出宋星辰对于朗然的不满:“你们和于学长起矛盾了?” 宋星辰一顿,没有说话。 郝小岚一直含着吸管没插话,见袁宁一下子察觉问题所在,终于没忍住开了口:“我撞见那个家伙和人乱搞了,太恶心了,那个家伙明面上已经有女朋友,背地里又和别的人做那种事,还是在车上!”想到当时看到的画面郝小岚就一阵恶心。要不是实在找不着人,她已经去把这件事告诉于朗然的女朋友了! 袁宁惊诧。 他虽然听韩闯说过于朗然是个表里不一的人,但没想到于朗然会做出这样的事。袁宁说:“所以你们准备疏远他了?” 宋星辰说:“既然小岚要去提醒孟学姐,我们自然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和他打交道。”这样做相当于直接和于朗然撕破脸了。宋星辰皱了皱眉,“出了这件事,我才隐隐觉得他以前做的事也有点问题,明里暗里总是想离间我们。” 比如在他和郝小岚面前说袁宁和韩闯交好以后走得多顺遂。他和郝小岚都没放在心上,因为他们都知道袁宁是什么样的人。 现在想想,要是换个心眼小的可不就会妒忌甚至嫉恨袁宁吗? 郝小岚生气地说:“这一整年来我们白相信他了!” 袁宁说:“早发现总比晚发现好。” 郝小岚不想再提于朗然,问起袁宁有什么打算。袁宁很光棍,什么打算都没有,就想着先看看有什么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他从小到大什么事情没碰上过! 袁宁有条不紊地接管了自己和宋星辰一手建立的学生申诉委员会。 过不了多久章修严也得知了袁宁碰上的状况,打电话过来教训了袁宁一顿,让他下次别再贸然跑去调查,有什么事先告诉他或者其他人。要是对方在那个派对上就对他们用阴招怎么办? 袁宁知道章修严是在担心自己,老老实实地听训,一句反驳都没说。 章修严拿袁宁没办法。 他知道这小混蛋一直都是认错态度良好,坦白承认错误,但下次碰见了还是会跑去管那些闲事! 章修严挂断电话后不放心,拨通了另一个号码,和韩老爷子通通气,摆脱韩老爷子帮忙约束约束袁宁,至少袁宁闹腾出什么事要有人在后面兜着。 韩老爷子听完章修严打电话过来的意图,哼了一声,骂道:“那是我外孙,我不管谁管?” 章修严说:“那就麻烦您了。” 韩老爷子脸皮又抽了抽,啪地挂了电话。 电话很快又响了起来。 韩老爷子拿起电话没好气地说:“还有什么事?” 那边却不是章修严,而是负责调查的人:“老爷子,线索断了。” 第188章 麻烦 韩老爷子让人去调查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对方说线索断了自然不是德昌文化那边, 而是德昌文化背后的人查不到了。 负责调查的人顺着袁宁指出的线索盯住的那批人确实有问题, 大部分都是瘾君子,与她们频繁往来的一些富家子弟也有问题, 只是这些人大多只是家里有点钱或者不受重视的纨绔,揪出来顶多也只是送去戒断。 打掉德昌文化和这个用来“织网”的会所,动静看起来大, 实际上根本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德昌文化的老板也承认自己为艺人和投资方提供毒品,毒品来源是三个学成归家的化学系高材生在昌沧省那边负责制造。 德昌文化的老板诚恳地认罪,表示自己有严重的心理疾病, 不相信人,才会想要用毒品控制艺人。 韩老爷子早就知道文化人有多难缠, 他大半辈子吃过的亏几乎都是因为“文化人”玩的手段。听到下属汇报完调查结果, 韩老爷子腮帮子抖了几下, 越发觉得自己现在活得窝囊,连个不知哪冒出来的文化公司老板都能在他眼皮底下兴风作浪——被他逮着了, 还敢玩壮士断腕、弃车保帅这一招。 韩老爷子对电话另一边的人说:“我要知道他们反应这么迅速的原因。” 电话另一边的人心中一凛, 向韩老爷子保证会把内部整顿一遍。 李女士听见韩老爷子的叹息,问韩老爷子怎么了。 韩老爷子叹了口气:“没什么, 刀子太久没用, 生锈了而已。”他目光一凝, 握住了李女士的手,“可是生锈了也是刀!” 袁宁几乎是第一时间知道调查结果的。知道德昌文化成了弃子,那张织成的“网”一夜之间销声匿迹。能让韩老爷子都没法再追查下去, 背后的人肯定不简单。 想到自己和栾嘉都曾经出现在那个会所,袁宁拧了拧眉头。首都不比华中,在华中他搅进什么浑水里都有章先生撑着,首都这边虽然有韩老爷子在,但各方势力错综复杂,根本分不清是敌是友。 袁宁想了想,和韩老爷子打了声招呼,去拜访已经和章修严展开合作的虞秋霜,把韩老爷子调查出来的情况都告诉了虞秋霜。 远水救不了近火。韩老爷子本领再大,有些东西也不可能第一时间发现,虞秋霜也是经商的,而且架子铺得非常大,又有虞家在身后撑着,有她在袁宁就不怕栾嘉再被蓄意挖坑坑到了。 虞秋霜自然不可能没注意到德昌文化闹出来的动静。她得知袁宁发现这事的过程,一阵后怕地拍拍袁宁的手背:“你这孩子以后得长点心,别什么事都搅合进去。你放心,我会帮你留意一下,栾家那孩子我也会帮你看着。” 袁宁说:“谢谢秋霜姐。” 难得空闲的周末,袁宁陪虞秋霜带着虞元安去游乐场玩,有些新设施虞秋霜不方便陪虞元安玩,袁宁带着他一一玩了过去,马上上升为虞元安第二喜欢的人。 第一当然是他妈妈。 袁宁帮虞秋霜母女拍了不少照片。 回去的路上虞元安累得睡着了,虞秋霜感激地对袁宁说:“自从我和他爸爸离婚,小安很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袁宁笑了笑:“我有空就多带他出来玩,等我和他更熟悉一点霜姐你就不用陪着了,周末可以好好休息。” 虞秋霜发现袁宁真是个很容易让人喜欢上的人,他对别人总有一种特别的温柔,像是柔柔微风一样吹进你的每一个毛孔,让你下意识把每一个细胞舒张开,放松而又舒适。 虞秋霜说:“不休息也挺好,我现在就想着多陪陪小安。” 袁宁和虞秋霜分别,担忧的心思才少了几分。他收拾好心情回学校取些资料回章修严那边晚上看,没想到刚踏进学校就遇到个身上缠绕着一些黑色丝线的男生。袁宁一愣,不由往那男生身上多看了几眼。 那男生刘海很长,几乎挡住了眼睛,刘海底下戴着厚厚的黑框眼镜。和厚刘海厚眼镜很相配的是他那一身有些古怪的衣服,毛衣里一层外一层,下面的比上面的要长一些,领子也是层层相套,再裹上一件厚外套,看起来好像已经到了寒冬腊月。 整个人给人一种沉郁而又内向的感觉。 这样的人身上的黑色丝线居然是张牙舞爪的?袁宁心突突直跳,在记忆里搜索者有没有见过这人,仔细一想还真有点印象,上回他在路上碰到个老人家来找孩子,迷迷茫茫地找不着路,就帮着老人家找到对方宿舍。当时那位老人家还塞给他一小袋自家晒的红苕干,挺好吃的,糖分足,很甜。 袁宁一顿,三步并两步地追上去,喊了一声:“学长!” 那男生回过头来,定定地看着袁宁。他从袁宁的衣着和相貌看出袁宁良好的家境,眼底掠过一丝恨意,满含防备地问道:“有什么事吗?” “没有,”袁宁神色诚挚,“上次我带学长爷爷去学长宿舍找学长,学长爷爷给了我一些红苕干,很好吃。我想知道能不能买到,我想给家里人带一些。” 听到袁宁说出“爷爷”,男生眉宇之中涌出浓浓的哀意,几乎让那黑色丝线尽数附贴在他身体四周,不敢再张扬。他想起那天爷爷夸了袁宁很久,说袁宁多了善良好心,眼底的恨意褪去了。他闷声说:“没有了。” 袁宁说:“那真可惜。我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学长爷爷肯定做得很用心——” “够了!”听袁宁一再提起“爷爷”,男生终于忍不住打断,“不要再说了!” 袁宁关切地问:“学长你怎么了?” 男生硬梆梆地说:“没什么。”他没有和任何人诉说的想法,转身大步远离袁宁。 想起那天男生爷爷说他父母早逝,从小跟着爷爷生活,袁宁眉间闪过一丝忧色。这种沉默内向的性格很可能是因为从小受到欺凌,而从小到大支撑着发愤图强的力量可能是那个独自抚养他长大的爷爷。 从男生刚才的神情来看,男生爷爷很有可能出事了。袁宁回到办公室,打了个电话给黎雁秋说明情况。他知道男生的宿舍,黎雁秋可以查到对方的名字和到底遇到什么事。 黎雁秋对袁宁的判断一直很信任,听到袁宁说那男生有问题,立刻让人查出对方是谁。 一查之下才发现这人最近确实遇到点事,认识的人都觉得他状态不太对。 这人是本来应该拿保送名额进来的,结果名额临时被人截了,好在他学习好,自己考了进来,还连着两年拿了奖学金,学费基本不用自己花钱。前段时间他爷爷来学校看他,一个人离开学校时被车撞倒了,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一直没脱离生命危险。 黎雁秋说:“我去找他谈谈话。” 韩闯正巧在黎雁秋旁边,听到黎雁秋要去找那么危险的学生,顿时拦了下来:“别去,那小子不懂什么叫危险,你也不知道?这种内向沉默的人往往自尊心更强,唯一对他好的爷爷被人开车撞伤了,他心里指不定怎么恨你们这样的家伙。放心,我找人去周围盯着,不会让他做出什么事来。” 韩闯当着黎雁秋的面立刻打电话找人。 黎雁秋拧起眉头。 袁宁知道韩闯插手,暂且放下心来。他比谁都清楚韩闯说的是对的,因为他能看见男生身上那张牙舞爪的黑色丝线。 袁宁虽然常常遇到各种事儿,但是并不是喜欢逞英雄的人,刚才上前搭话已经是冒险了,再找过去的话章修严肯定会生气!袁宁匆匆回办公室取了东西,独自回章修严住处那边。 打开屋门时,袁宁愣了一下,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章修严正坐在那里看报纸。 袁宁把资料扔到桌上,跑过去一把搂住章修严:“大哥!” 章修严稳稳地回抱袁宁。 袁宁问:“大哥你怎么回来了?”离章修严上次回来才隔了一周时间呢! 章修严说:“有个麻烦精又惹上事了。” 袁宁顿时同仇敌忾:“就是,栾哥也太不让人省心了,那么大的人还不长心,总卷进那样的事情里。明知道大哥这么关心人,听了得多担心啊!” 章修严伸手在袁宁屁股上啪地拍了一下。 袁宁疼得搂紧了章修严脖子,委屈地说:“大哥你为什么打我?” 章修严说:“谁是麻烦精你心里清楚。” 袁宁把脑袋埋在章修严颈边闷笑。 袁宁说:“大哥你不用担心我,我心里有分寸的,有危险的事情绝对不会做。我会和栾哥一起去那个会所,只是想了解一下情况而已,我有向韩闯哥借人帮忙的。” 章修严说:“现在呢?” 袁宁不吭声了。 现在线索断了,敌在暗我在明,他们根本不知道背后的人是谁,自己却很可能已经被别人给盯上了。 第189章 石出 章修严回来了, 袁宁被糟糕事弄得有点不开心的心情立刻回暖, 搂着章修严亲亲蹭蹭, 想把自己以身涉险的事蒙混过关。 涉及袁宁的安全,章修严可没那么容易被糊弄过去, 袁宁的亲亲抱抱他都照单全收,该教训的却一点都没含糊。 自从相互表明心迹,袁宁还没见过章修严这么生气, 心里有点发怵,到后面都不敢嬉皮笑脸了,认认真真保证接下来绝对安分守己绝对不往危险里冲。 章修严根本不信袁宁的鬼话。第二天他直接提溜着袁宁去相熟的人家里转悠一圈, 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这是他弟,最能惹是生非的那个, 让他们帮忙盯着点, 要是有点什么事拉上他去做就最好了, 就不能让他闲着。 袁宁:“……” 中午章修严约了栾嘉过来吃饭,栾嘉耷拉着脑袋过来, 在章修严这边和袁宁是差不多待遇, 几乎被章修严从头到脚地教训了一顿。 栾嘉诚恳认错,等章修严差不多消气了, 他神神秘秘地看了眼在厨房里忙活的袁宁, 从兜里掏出一叠照片:“老严你看, 我有帮你盯着宁宁!啧啧,你这几年没管着他,看看他变得多会玩, 我都看呆了!” 章修严接过照片一看,目光微微凝滞。照片上袁宁与一个女孩暧昧地共舞,也许是因为光线原因,又也许是因为周围都是身体相贴的共舞者,袁宁和那女孩看起来也那么地亲密。 一种本能的怒意从心底涌了出来,几乎把章修严的理智给淹没。 可这种怒意一闪而逝,在章修严面上根本没显露出来。他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个角落上面,伸出手在上面轻轻点了点:“这个人看起来有点眼熟。”栾嘉拍照水平也就那样,角度都差不多,但这么多张照片里这个人只有其中一张是露脸的。 对方的视线落在袁宁身上。 栾嘉没想到章修严居然一点都不生气,还能冷静地仔细去看照片上偶然入镜的家伙。 他顺着章修严指着的那个角落看去,发现对方坐的角落有点微妙,可以轻轻松松地观察周围,别人却很难注意到他,若不是灯光正好落在他身上,可能根本不会出现在照片上。 栾嘉说:“不认识。” 章修严把照片放在桌上,半合着眼一下一下地敲击着照片上的人,在记忆里把见过的人一个一个往上对。 过了一会儿,章修严睁开了眼:“于家的。见过一面,印象不深。和宁宁一样是首都大学学生会的成员,应该认识宁宁。” 栾嘉目瞪口呆:“只见了一面你都记得,你的记性也太好了。不过也没什么吧,我开业那天还挺多大学生过来玩的,有的不想被打扰就坐在角落里小小地喝一杯。”他伸手要取回照片,手背却被章修严打了一下。 章修严面无表情地把照片收进口袋。 栾嘉眨巴一下眼,明白了!章修严绝对不是面上看起来那么不在意,只是不会当着他的面向袁宁兴师问罪而已。哟哟哟!栾嘉心情有点小激动,开开心心地吃完袁宁做的午餐,拍拍屁股跑了。 袁宁有点惊讶:“栾哥怎么走得那么快?” 章修严瞧了袁宁一眼,把照片摆到桌上。 袁宁一看就明白了栾嘉的险恶用心。这家伙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对上章修严的目光,袁宁头皮发麻,一五一十地把整件事交待清楚。当时他也只是想降低对方的戒心而已! 袁宁说:“看起来贴得很近,实际上都是错位,我连那女孩子的手都没碰到!” 章修严听着袁宁信誓旦旦地保证,并没有说话。他也是上次和韩老爷子坦白时,才从章先生那知道袁宁这几年到底做了些什么。 在他们疏离彼此的六年时间里,袁宁从来没停止过成长,可是这一年来袁宁呈现在他面前的依然是以前的模样。 章修严俯身亲了袁宁唇角一下。 袁宁脸色倏然红炸了。他就知道大哥不会因为几张照片就怀疑他!袁宁伸手搂住章修严的脖子蹭来蹭去:“大哥。” 章修严说:“其实我也会在意。” 他清楚地知道袁宁不会做那样的事,也知道栾嘉只是想看好戏而不是真的想他向袁宁发飙。 不管什么时候,他的理智永远不会缺席,尤其是关于袁宁的时候。他比谁都更想保护好这段感情,自然不会让任何误会和冲动破坏了他们之间的安宁美好。 章修严环抱住袁宁:“即使心里是相信你的,还是会很在意。” 听到章修严清清楚楚地说出“在意”两个字,袁宁心里甜滋滋的。 章修严这人严肃又内敛,平时要撬开他的嘴巴可难了!袁宁搂住章修严亲来亲去,差点亲出火来,结果电话突然响了。 章修严松开袁宁,让袁宁去接电话。袁宁跑到电话旁拿起电话,发现是黎雁秋打来的。黎雁秋说:“那个男生确实有问题,韩闯的人发现他偷偷动了几个室友的水杯,还拿着刀出门。在他准备动手时被韩闯的人拦下了,”黎雁秋的神色有些疲惫,“撞到他爷爷的是本校学生,出事后让家里的司机背锅,结果自己去外面喝酒时说漏了嘴,风声传了出来。他今天拿到他爷爷的病危通知单,就回来拿刀子准备出门,据说有人告诉他今天对方会在学校打篮球。” 袁宁沉默。 对于那个男生来说,唯一的亲人被撞进医院、命悬一线,始作俑者却把这事当酒后谈资传扬,难怪他会控制不住想要对方一命偿一命。 袁宁拧起眉头:“那他为什么动他室友们的水杯?”能让黎雁秋特意提出来,肯定不是随便动动而已。 黎雁秋叹息:“他和室友好像一直有矛盾,但也不是什么大事。类似于几个室友不久前相约去买了一双新球鞋,有人问他为什么不买,他觉得是几个室友集体给他难看。”黎雁秋说,“还有一个导火索是他发现几个室友把他爷爷带的山货扔到楼下垃圾桶去了,那时他爷爷已经被撞伤。我去了解时有人说看到他坐在垃圾桶附近拿着从里面拿出来的袋子,一个人吃着什么,看起来有些可怕,那个看到他的人没敢上前说话。” 袁宁说:“他对水杯做了什么手脚?” 黎雁秋说:“他老家那边又有不少化学厂,他自己又是学化学的,他借口回老家拿钱回去配置了一些化学毒剂抹在几个室友的水杯里,已经连续抹了一周。”黎雁秋语气发沉,“我已经通知他几个室友去医院检查,具体严不严重可能还得先让警方撬开他的嘴看看他抹的到底是什么。男生本来就大大咧咧,被我们告知之后他几个室友才回想起这一周喝的水好像有点苦味。” 袁宁没想到会挖出这样的事。一直以来的矛盾和冲突不断地累积升级,让男生对于家境富裕的、与他不同的人有着本能的仇视,而男生爷爷被撞伤入院成了最后一根稻草。他说:“你和韩闯哥已经把他送到警方那边了?” 黎雁秋的心情也不轻松:“是。” 袁宁放下电话,心里闷闷的。见章修严望了过来,他把男生的事和章修严说了一遍。 听到袁宁又上去和对方搭话,章修严嘴巴动了动,终究没把“以后不要这样做”说出口。 他知道即使袁宁信誓旦旦地说以后再也不管,真正碰上了还是不会袖手旁观——如果他拥有和袁宁同样的辨识能力,他也不会坐视不管。 章修严搂住袁宁,亲了亲袁宁额头:“不管什么时候都要保护好自己。你总说我工作忙坏了身体没办法赔你,”章修严顿了顿,“你出了意外受了伤又拿什么赔我?” 袁宁说:“我很小心的。”他飞快地在章修严唇上啄吻一下,“我知道他很重视他爷爷,所以在他发现敌视的眼神时特意提起他爷爷降低他的厌恶和防备。我保证任何时候都不会让自己遇到危险!” 章修严知道袁宁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比谁都懂得审时度势,一直以来也都没贸然涉险过,暂且把这事放下了。 章修严又把照片里那个坐在角落的人指给袁宁看。 袁宁眉头一跳:“于朗然?” 章修严点头:“好像确实是他。” 提起于朗然袁宁又忍不住皱眉:“小岚最近还很生气呢,她撞到于朗然和人在车里……”见章修严望过来,袁宁默默改成比较隐晦的说辞,“做那种事,去找于朗然的女朋友把撞见的事情告诉她。结果对方觉得小岚挑拨离间,把小岚找她的事告诉了于朗然,于朗然义正言辞地说自己没做过,叫宋星辰好好管好小岚,不要随便污蔑别人。” 郝小岚和宋星辰也算是章修严看着长大的,他们是什么性格章修严非常清楚,绝对不会信口开河诬陷于朗然。 如果双方有谁在说谎的话,那必然是于朗然! 章修严说:“这人听起来人品不好,你离他远一点。” 袁宁点头。本来他就和于朗然没什么交情,现在连郝小岚和宋星辰都和于朗然那边撕破了脸,自然更没有亲近的可能。 章修严很满意。 下午章修严还是提溜着袁宁继续去认人,总算让首都这边有交情的人都晓得他有这么个弟弟。 相比袁宁和章修严这边的平和,别的地方可不平静。 黎雁秋还在为调查出的结果烦恼,在一旁的韩闯不乐意了,难得一个周末,他本来拉着黎雁秋去爬山看枫叶的,没想到居然遇上了这种乱糟糟的事。韩闯说:“你愁什么,这些家伙就是闲的,照我说全扔去戈壁沙漠训练几个月,保准全变成遵纪守法好公民,巴不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黎雁秋说:“这样的事本来可以避免的。”所有人都没注意那些小小的矛盾,觉得取笑几句调侃几句没什么大不了,绝对不会想到有时候一个小小的玩笑有可能引爆埋藏在身边的炸弹。 韩闯见黎雁秋紧皱着眉头,忍不住伸出手乱揉黎雁秋的头发。 黎雁秋一把抓住那只造反的手:“反了天了你?” 韩闯说:“你又不是警察也不是法官,管得了那么多吗?要反省也不是你来反省,该反省的是那些觉得某个人好欺负就没事踩上两脚的家伙吧?毕竟看起来好欺负的人也有可能是疯子,”他一点都不在意自己被黎雁秋抓着,顽强地用另一只手揉弄黎雁秋的脑袋,“他们自己不长点心,就你天天瞎操心!” 黎雁秋抓住韩闯另一只手,睨了韩闯一眼。自从这家伙想通以后就越来越爱对他动手动脚了! 论武力韩闯绝对甩出黎雁秋好几条街,可他发现自己一点都不想挣开黎雁秋的手,反而想一直由着黎雁秋抓住自己不放。 韩闯眉头动了动,顺势把黎雁秋抵在椅子上:“本来答应和我去爬山的,现在好好的周末要我陪你到学校来忙活,你是不是该把下个周末赔给我?” 黎雁秋:“……” 黎雁秋松开了韩闯,一掌拍在韩闯脑门上,把韩闯拍得远远地:“你可是我弟弟,赔你什么?让你帮我干什么都是应该的!” 韩闯摸着自己被拍红的脑门:“没错,帮你干什么都是我自己愿意的。”他拉起黎雁秋的手,“不赔我一个周末,陪我吃顿饭总要的吧?跟你忙了这么久,饿死我了。” 黎雁秋见韩闯态度自然,语气神色也和往常没什么不同,顿了顿,由着韩闯把自己拉出门。 刚才那一瞬间的靠近与暧昧,是他的错觉吧?他把韩闯当成自己的亲弟弟来看,绝对不愿意跨过那一条界限。 别说韩老爷子那一关,他自己这一关他都过不了。 第190章 费校长 虽然校方尽量把事件影响压到最小, 还是有外界媒体闻风而至, 那几个被投毒的室友还在医院没回来, 学校里难免有些人心惶惶。黎雁秋作为事件的直接处理人引起了校方的一些不满,好在他向来品学兼优, 又为学校赢回过不少奖项,校方除了找他去谈了几次话之外也没做什么处理。 袁宁被韩闯拉去一起吃饭,对校方找黎雁秋谈话的行为大为不满, 对黎雁秋的好脾气也十分看不惯:“他们脑子都有问题吧,要不是你和袁宁及时发现,指不定那几个家伙就不是躺在医院那么简单了。真出了人命看看是你怕还是他们怕!” 黎雁秋叹了口气:“不都是这样的吗?”在哪里不是这样的?遇到事情能捂着就捂着, 能压下就压下,要不然肯定要有人出来负责。这种事情谁愿意负责? 袁宁眉头动了动, 没参与韩闯和黎雁秋的对话。韩闯睨了眼袁宁:“你这小娃娃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袁宁正和面前的饭菜战斗, 见韩闯的目光扫过来, 礼貌地放下筷子,思索了一下, 点头说:“大多数人确实都是这样的。” 韩闯瞪他。 袁宁说:“但他们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韩闯和黎雁秋一怔。 袁宁说:“真正有能耐、真正有抱负的人即使一时屈从于现实低了头, 最终也会坚定不移地守住自己的本心。那些随波逐流——对所遭遇的、所看见的一切习以为常甚至同流而污的人,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不敢承担自己应该的责任、不敢发出自己的声音, 怎么可能拨开沉重而臃苛的“现实”走到更高更远的地方。 更广阔的世界永远不会向畏缩不前的人敞开。 黎雁秋沉默。 韩闯突然有些明白自己爷爷为什么那么喜欢袁宁这个外孙。这小孩身上有种别家孩子没有的坚毅, 看着像个面团儿, 谁都能揉圆搓扁,实际上早就选定了方向并且坚定不移地往前走去。 听到袁宁轻描淡写地评价一句“他们一辈子也就这样了”,韩闯心情一下子明朗起来。 没错!那些像缩头乌龟一样一心只想保住自己名利和地位的家伙, 一辈子也就那样了。 韩闯拍拍袁宁肩膀:“不说那些糟心的家伙了。听说费副校长要回来了,”他向袁宁说出自己提前知晓的消息。 听韩闯提起费副校长,袁宁来了兴趣。校长年事渐高,几个副校长都盼着往上升,这几年竞争越发激烈,他们之间的明争暗斗连袁宁都见识了好几回。这费副校长倒是有点意思,在这个关头出国进修去了,要不是他资历和后台都过硬,指不定连副校长的位置都会被挤掉。 袁宁拜读过费副校长的论文和著作,也在图书馆借过费副校长的课堂录像,对这位颇具魅力的老师非常期待。听韩闯提起费副校长要回来,袁宁两眼一亮:“真的吗?费校长这学期会不会开课?”袁宁学得杂,什么都有点兴趣,学校里大部分老师的课他都去蹭过。 韩闯:“……” 韩闯瞟了黎雁秋一眼:“于朗然可是这位费校长的爱徒。你那两个小朋友不是和于朗然撕破脸了吗?” 袁宁三人自然不会随意向别人提起于朗然的私事,不过平时黎雁秋和于朗然接触得多,袁宁还是和黎雁秋提起过。当时韩闯也在旁边,自然知道这回事。 黎雁秋说:“费校长不是会为了学生刁难袁宁的人。” 韩闯冷嗤一声:“你是不是还想说于朗然也不是那样的人?” 黎雁秋无奈地揉了揉韩闯脑袋。这家伙对于朗然的敌意一直都很深,也不知于朗然哪里得罪他了。韩闯和袁宁都提醒过,黎雁秋自然不会天真地以为于朗然还是个开朗光明的人,但他们都已经成年了,又都在学生会见面,自然不能像小孩子那样划出泾渭分明的界限、幼稚地宣告“我不和你玩了”! 袁宁惊奇地看着老虎一样凶猛的韩闯被黎雁秋揉头,活像只被驯服的大猫。他眨巴一下眼,当作什么都没看见,继续吃东西。吃饱之后一起回校,袁宁去学生申诉委员会那边继续整理材料。 没想到他刚推开办公室门,就看到个陌生的身影坐在自己的办公桌那边。那人带着无边眼镜,约莫四十三四岁,穿着裁剪得宜的衬衫和外套,整个人一派儒雅风度。袁宁愣了一下,很快把这人和记忆中的录像对上号:不是刚才韩闯提到的费副校长又是谁! 乍然见到自己刚才很期待的老师,袁宁目光亮亮的,崇敬地喊道:“费校长!” 费副校长把手里正在看的资料放下,一点都没有鸠占鹊巢的自觉,表现得仿佛他坐的就是他自己位置,袁宁才是外来的访客。他意外地挑挑眉,上上下下地扫了袁宁几眼:“你认识我?” 袁宁说:“我看过您上课的录像,您的课讲得很好,我一直想选修一下你的课程。” 费副校长能听出袁宁话里的诚恳。他随意问了袁宁看的是哪些课程的录像,又顺势提了几个相关的问题。听袁宁应答如流,费副校长有些明白这小孩为什么能让那么多老家伙赞不绝口了,确实是个机灵又认真的小孩。 聪明是一回事,能不能用好自己的聪明是另一回事。 欣赏归欣赏,费副校长面上却没表露出来,反倒带上了兴师问罪的意思:“你作为委员会的学生代表,接手这边的工作后除了每天来这边转转之外没有做任何事?” 袁宁说:“除了处理日常的申诉之外我确实还没有做什么。” 费副校长说:“听说你挺有能力的,这样墨守成规地做事未免让人有点失望。” 袁宁反驳:“当初拟定委员会的规则我和宋星辰他们已经经过比较全面的考虑。” 费副校长说:“那为什么这半年来委员会这边麻烦不断。” “规则没有问题,自然是执行过程的问题。”袁宁说,“所以我这段时间在分析问题所在,针对问题拟定了改进方案。” 费副校长来了兴致:“那你的方案拟好了?” 袁宁绕到费副校长旁边拉开抽屉,把拟好的方案递给费副校长。 袁宁其实也没对规则做太大的改动,只是准备在接下来对内、对外都加强对申诉规则的解读和宣传:对内明确申诉处理流程和各个流程的负责人;对外则是加强宣传申诉委员会的真正作用,让那些故意拿鸡毛蒜皮事情来加重委员会工作的家伙消停一些,也让那些不知道自己可以得到委员会帮助的学生知道自己该怎么通过委员会保护自己的权益。 费副校长看完袁宁写的方案,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赞许:“不错。很多时候规则确实是好规则,只是没有让人明白它好在哪里,也没有让人知道怎么去执行它。”他没有挪位置的意思,而是吩咐袁宁,“你叫人在这里加个位置,你们付主任申请病休了,以后由我接任委员会主任的位置。” 袁宁又惊又喜:“真的吗?” 学生申诉委员会这边虽然有校方负责人,也就是费副校长所说的付主任。但付主任身体不好,本来就不怎么到校,连课都基本不上了,更别提管这一摊子事。正是因为校方负责人处于半退状态,委员会这边才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麻烦。要是有费副校长当负责人,绝对可以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费副校长见袁宁脸上由衷的欢喜,又想到学生于朗然明里暗里说这小孩心思多,顿时觉得事情变得有趣起来——这么个小孩为什么能让他那颇有城府的学生心生忌惮? 费副校长淡淡一笑:“我拿这种事骗你做什么?” 第191章 手腕 费副校长的到来果然让委员会这边的工作变得顺利了很多。袁宁的方案得到费副校长支持, 很快就在所有校区铺展开。本来委员会的成员还担心这样大力宣传会大大加大工作量, 没想到宣传之后各种麻烦事反而少了, 来的都是真正有问题需要解决的学生。 有人私下里问费副校长这是什么原因,费副校长说:“虽然加大了宣传力度, 但宣传的同时也明确了委员会职责范围,不属于委员会处理范围之内的事情自然不会再找上门。首都大学里都是聪明人,不会连这个意思都听不懂。” 委员会的事步入正轨, 袁宁也变得清闲了许多。费副校长见袁宁挺机灵,带着袁宁去别的学校开讲座,让袁宁帮着整理演讲稿和资料。袁宁受宠若惊, 勤勤恳恳地跟在费副校长身边到各个学校乱跑,领略不同高校的文化差异。 相处之下袁宁知道费副校长是个非常顾家的人, 每天会定时给家里的妻子和女儿打电话, 一打就是大半个小时, 聊的都是家里的琐事,但语气非常耐心, 和他看似风流多情的外表完全相反。费副校长也很节省, 出来做讲座没有带什么人,住的也是普通酒店, 还是两人标间。 袁宁趁着费副校长去洗澡, 抽空给章修严打电话。章修严本来就忙, 接了虞家那边的移动通讯项目之后更忙了。好在章修严本来就不缺技术转化的经验,很快就培养出一批得用的人。 只要这个项目做成了,不管是高家系还是曹方正系在怀庆都得跟着章修严走! 袁宁和章修严隔着电话也没聊什么正事, 都是说些生活上的小事情,你一句我一句竟也聊到了费副校长洗完澡出来。 袁宁一顿,面不改色地继续和章修严聊了一会儿才挂断。 费副校长把头发擦干了,打趣道:“和小女朋友通电话?” 袁宁面上一红,没有否认。 费副校长说:“不用害羞,加把劲。要努力读书,终身大事也不能耽误!大学里都是志同道合的人,以后说不定真能走到一起的。” 袁宁:“……” 费副校长见袁宁脸有些红,知道小年轻脸皮薄,也不再挤兑,拿了本书坐到一边看了起来。袁宁也不打扰,跟着坐在床上看书。等吃饭时袁宁才忍不住问出心里的疑问:“您为什么只带我出来呢?” 费副校长连吃饭也颇有风度,听袁宁问自己话,听了下来,笑了笑,说道:“因为大家都说带你出门挺省事。” 袁宁:“………………” 费副校长说:“所以我就抱着试试的想法带你出来几趟,没想到还真挺省事,准备讲座有人搭把手,做调研有人帮忙搜集样本,吃喝住行还有人联系好,一点都不用自己费心。” 袁宁:“……………………” 到底是谁把他卖了_(:з)∠)_ 虽然被费副校长支使得团团转,袁宁心里还是挺高兴的,毕竟跟着费副校长学到了很多东西,比选修费副校长的课能更直接地汲取费副校长的学问和经验。 袁宁甚至还发现费副校长是忽悠好手,一路上明里开讲座,暗里在各校师生里挖了不少人,一部分赫赫有名的教授已经决定跟着费副校长走,一部分学生也决定以后一定要考首都大学的研究生。 每次袁宁看着各校校长欢欢喜喜地接待费副校长,都觉得费副校长背后藏着根不断甩啊甩的大尾巴。可怜呀!这些校长们还以为费副校长是慷慨无私地来分享进修经验,结果费副校长根本就是为了挖人而来! 费副校长出行很低调,报道上却不低调,不少报纸都对费副校长的讲座进行了报道,说是这个时代的“新思潮”。稿子把费副校长的观点大书特书,更把费副校长这个人夸得天花乱坠,只差没把他的讲座说成时代的指路明灯。 袁宁觉得有点小夸张,悄悄问费副校长这样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费副校长一笑:“能有什么问题。”他的观点本来就新颖而尖锐,再加上其中刻意留出的争议点,自然可以引起各方的热议和思考。费副校长说,“只要给他们指出方向,很多人还是愿意动动脑子和笔杆子的。” 袁宁能察觉费副校长正有意无意地指点着自己,认认真真地点头。 费副校长一回国就出了风头,引来不少人明里暗里地嫉恨。费副校长一派云淡风轻,仿佛是个无欲无求无私奉献的人,这不,回校没多久他就为学校引进了一批新人才,原本因为出国、病退等等原因出现的人才缺口被补上了,弱势学科也被他请来强援,学校上下洋溢着难言的欢喜。 作为这一切的大功臣,费副校长再次落入了不少人眼中。 袁宁目瞪口呆。 当被费副校长释放之后,袁宁不由打电话和章修严说起首都大学这边的种种变化。章修严在首都大学念书时也见识过费副校长的手段,对袁宁说:“你能跟着他学点东西是好事。”有时候这样的手腕也是一种实力。只是他与费副校长不是一类人,费副校长看不上他,他也学不来费副校长的灵敏变通。 相比之下,一向灵活的袁宁倒是挺适合跟着费副校长学点东西。 第192章 我爱你 首都东区高楼林立, 是最繁荣的商业与娱乐中心。鳞次栉比的高楼广处处厦充满了属于这个时代最鲜活、最具诱惑力的事物, 珠宝首饰、美衣华服、美食、美色、机遇, 几乎随处可见,正是如今这个备受物质冲击的社会的微型缩影。 而在这繁华的东区街市之中, 有一处叫丰和会所的地方占据了一栋高楼的上层,如同想要昭显自己的能耐一般在地价最贵的区域开辟出一个个宽阔而富丽的包厢,既具备隐秘性又极具格调, 许多人连迈入里面的资格都没有。 其中一个名为“罗马”的包厢之中,一个青年正与一个野性十足的美女厮混,他裤子已经脱掉了, 半露结实的腰身,准备实实在在地在这“罗马斗兽场”里上演了一场“斗兽”。 这青年正是于朗然。自从上次被好事的家伙撞见之后, 他心里多了几分警觉, 鬼混的地点换成了舅舅家开的会所。自家人总是可靠的, 至少不会像忘恩负义的宋星辰和郝小岚一样跑去告到他未婚妻那边。 好在他们也是空口白凭,没有半点证据, 未婚妻又和他是青梅竹马, 两个人知根知底,不会相信郝小岚他们的话。这个未婚妻他是很满意的, 家世好, 性格好, 是个居家的好女人。至于外面这些小野猫,他不过是图个刺激而已,娶的话当然只会娶未婚妻那样的! 小野猫性子野, 在床上更野,见于朗然有些分神,更是使足浑身解数吸引于朗然。于朗然很快兴奋起来,要正正经经地开始“斗兽”。 不想这时门被人从外面踹开了。两个保镖退到一边,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走了进来,定定地看着光着屁股的于朗然。 于朗然吓了一跳,下面都萎了,忙站起来穿好裤子。 青年拢了拢披在肩上的外套,看着于朗然和那小野猫慌乱地穿衣服,像是在看两个滑稽的小丑表演。于朗然有些瑟缩,摆摆手把勉强把身体挡上的小野猫赶了出去,,支支吾吾地喊了一声:“小舅舅……” 青年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放到嘴里,点着,抽了一会儿,见于朗然老鼠见着猫一样垂着脑袋坐在那,吐出一句话:“没出息。”淡淡的语气,淡淡的眼神,几乎不带半分怒意,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于朗然对别人都不服气,对这个小舅舅却十分敬服,得了个“没出息”的评价顿时蔫了,不敢看对方的眼神。他说:“我平时不这样,这不是最近心里头堵得慌吗?小妍很相信我的,她绝对不会怀疑我。” “真以为小妍是相信你?”青年摁熄手里的烟,目光扫向于朗然,“她相信的是于家和沈家,只要我们两家不倒,她就得相信你。那么聪明的女孩子,自然清楚就算不相信你,就算真闹起来,她父母也只会说‘男人哪有不爱玩的,结婚后就会收心’,所以她才‘相信’你。” 青年走上前,捏起于朗然的下巴,说:“接下来好好收收心,别闹得大家脸上不好看。” 在别人面前永远从容自若的于朗然,在青年面前像个鹌鹑一样动都不敢动,嘴巴动了动,乖乖保证:“我知道了。” 青年睨了他一眼:“你老师升任校长,你不去庆祝就算了,还来这里鬼混?” “老师?”于朗然咬牙,“我当他是老师,他当过我是学生吗?这两年我给他跑前跑后,比不过一个凭空出现的小鬼。巡回讲座他带那小鬼去,那小鬼的委员会他去坐镇,研究课题也带上那小鬼!他升任校长,需要我去祝贺他吗?” 青年松开于朗然的下巴,目光依然淡淡的,看不出鄙夷也看不出不满意。这外甥眼皮浅,不能容人,这个他早看出来了。他说:“你的祝贺他确实不需要,你的鞍前马后他也不需要。甚至可以说,你这个学生他都不需要。要说‘需要’的话,永远是学生需要老师,而不是老师需要学生。他看重谁,提携谁,是他自己的事。你所能做的就是尽好学生的本分,让他看到你——也看到于家的诚意。听懂了吗?” 于朗然点头。 青年说:“那就回去准备贺礼。” 于朗然赶紧跑了。 青年坐在“罗马”包间的沙发上,掏出一根烟,点着,俊秀的脸庞隐没在朦胧的烟雾之后,没有人能看出他在想什么。直至一根烟抽完了,他才站起身来,走到“罗马”的落地窗前,看着脚下广阔的东区街面。 高楼之下,人如蝼蚁,车如虫豸。 记忆中的容颜浮现在青年脑海之中,音容笑貌历历在目、宛如昨日。 姐姐,你留下的儿子为什么一点都不像你? 青年并未在落地窗前站太久。很快地,有人来到了“罗马”包间,向青年汇报:“韩家老四打了报告要回家,结婚对象是费家的小女儿。” 费家! 于朗然那边已经失了先机,韩家人又要娶费家的女儿,看来这费家也没办法拉拢了。这半年来韩家的运道似乎又回来了,先是突然和华中那边交好,现在又和费家联姻,着实是时来运转。 青年转过身,说:“下去吧。” * 被青年评价为“时来运转”的韩家,却迎来了一阵鸡飞狗跳的热闹。韩老爷子是从下面传来的报告知道自家老四要结婚的,马上把韩家老四从海边召回来,父子俩梗着脖子吵了一架,一个表示你结婚为什么不和家里商量,一个表示是我娶老婆又不是你娶现在不是告诉你了吗。闹到韩老爷子把皮带都抽出来了。 好在这时李女士闻声而至,把韩家老四给挡在身后。韩家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离家了,二儿子牺牲了,三儿子不上不下地打拼着,唯有这四儿子还在走韩老爷子的老路。不过也不大相同,韩家老四一年四季几乎都飘在海上,没多少机会回家。 韩家老四性格自我,韩老爷子从他到适婚年龄就开始催,催了十几年他都无动于衷,每回韩老爷子给他安排相亲他都表示“要娶你自己娶”。 有大儿子的前车之鉴在,韩老爷子没敢逼太紧,只能由他去。结果呢,现在老四要结婚了,还是通过往上面打的报告让他知道的! 李女士听韩老爷子骂咧着说出事情原委,含笑道:“这是好事!你也一直想老四结婚的不是吗?费家养出来的女儿肯定是很好的,你不替老四高兴就算了,对老四发什么脾气?” 韩家老四有些意外。看来这一年里家里变化不小,母亲脸上的愁容没了,父母之间的隔阂也真正地冰消雪融。这样的家倒是没那么让人不想回了。 韩家老四看着一脸笑容的李女士,态度也软化下来:“我和思婧都想着简单些,趁着最近没什么任务回来把婚结了,要个孩子给岳父岳母带,然后重新回去拼上去。”他们都在海上,是并肩作战的战友,也是想要和彼此相伴一生的爱人。今年他爱人马上要三十岁了,再过几年才生孩子可能会有危险,所以两个人才商量着把婚给结了。 有李女士在中间调和,韩老爷子叹了口气,终于没再骂人:“思婧很出色,立的功比你还多。什么时候带她回家吃个饭?我们两家也坐下来正式见个面。总不能到结婚那天我们才能见着人吧?” 韩家老四说:“我会和思婧商量。” 与此同时,费家也不怎么平静。准备和韩家老四结婚的费思婧回到家把事情一说,费家父母马上把所有在首都的家庭成员都叫了回来,包括刚刚升任校长的费副校长。相比韩家,费家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家族,至少费家的家庭成员非常简单,顶多只是费校长知交处处有,桃李满天下,人脉稍稍广一些。 得知费思婧要结婚,还是嫁给同样在海上做事的韩家老四,费家父母倒是没有反对的意思,只是担心韩家那样的家庭而已。 费校长带着妻子女儿一起回家。听了费思婧的结婚对象是谁,费校长稍稍沉思了一会儿,点头说:“还行,这婚可以结。” 费父有点拿不准:“我记得前两年你说过韩家的情况,不是说不看好吗?” 费校长说:“前两年的韩家确实不行,要是搁在那时候我肯定会劝思婧再好好考虑考虑。但好像是从去年开始韩家就开始内部清整,去年还和华中那边达成友好的合作关系。韩家有底子,那章兴怀有本领,两边联合可以说是强强联手。韩家算是把死棋给走活了。”费校长看了妹妹一眼,“你们不是总说我们丫头上学之后家里冷清了很多吗?正好思婧可以生个孩子给你们带着玩。” 得到了兄长的支持,费思婧露出笑容:“我们就是这样打算的。” 既然费思婧已经打算好了,报告也打上去了,费家父母自然没理由再反对。两边一商量,约在周五晚上见个面,看看婚事该怎么办才适合。两边的儿女都算是晚婚了,最初的惊愕和担忧过去之后都是满心欢喜。 两天后袁宁接到韩闯的电话,让他到韩家参加家庭聚会,见见他四舅舅和未来四舅妈。袁宁对韩家老四不太了解,韩闯在电话里又没多说,只能打电话给章修严问了一下。章修严对韩家老四也不是很了解,只知道对方职位挺高的,就是只管手底下的兵,别的什么都不管,没听说过对方搅合进什么事情里。 袁宁说:“那我去见见再说。” 周末一到,袁宁按时抵达韩家。没想到刚到门口他就看见个熟悉的身影。 袁宁眨了一下眼,确定自己没看错之后上前喊道:“费校长!” 费校长也有些讶异。他知道袁宁是章家的养子,也知道章家和韩家最近一年在合作,但也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日子在韩家碰上袁宁。 袁宁也很疑惑费校长怎么会过来。 费校长倒是很大方:“今天韩老约我们家过来吃个饭见个面,我妹妹马上要和他们家老四结婚了。” 袁宁有些吃惊。韩闯那家伙一向不爱和别人说太多,转达完韩老爷子的意思就挂了,都没和他说起未来四舅妈是哪家的人。原来是费家的吗?袁宁拿不准费校长到底是不是亲近到“自家人”的程度,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明自己在这里的原因。 费校长见袁宁面色犹疑,体贴地说:“一起进去吧!”这边是韩家正门,很明显袁宁就是到韩家来的。 两边都对对方的出现很意外。韩老爷子见袁宁和费校长一起进来,面色一缓,把袁宁招到身边向费校长介绍:“这是我外孙。”这算是韩老爷子第一次正式把袁宁介绍给外面的人。 费校长定力非凡,听了韩老爷子这样的介绍虽然惊诧无比,面上却还是笑着和韩老爷子夸起了袁宁。 袁宁看着迅速赢得韩老爷子好感、和韩老爷子相谈甚欢的费校长,感觉自己还差点火候,做不到费校长这么圆融自如。 等韩老爷子临时有事上了楼,袁宁就感觉费校长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 袁宁乖乖巧巧地给费校长添了点茶。 费校长谴责:“你小子不厚道。” 袁宁说:“这里面有点复杂……” 不用袁宁说,费校长也知道很复杂。韩家的外孙为什么会成为章家养子?韩家的女儿明明只有一个,为什么会有个流落在外的外孙?不过这样能够解开费校长一部分疑惑,比如韩家为什么突然和章家合作。 原来有这么个孩子在中间牵桥引线! 这顿饭的气氛非常融洽,袁宁也借此认识了韩家老四这个舅舅以及费家人。 知道袁宁是“自家人”之后,费校长差遣起袁宁来就更不客气了,有事没事就叫袁宁跑跑腿,遇到需要人手的地方就把袁宁往里塞,把袁宁累得够呛。 十二月中旬,首都以及有了雪意。袁宁终于从繁忙的学业和“额外任务”之中腾出空来,悄悄买了张车票翘了半天课去找章修严。 怀庆比首都更冷,天上飘着沉甸甸的云。比起第一次过来时,浓烟滚滚的烟囱少了不少,偶尔露出的一角天空也透着几分亮蓝。袁宁熟门熟路地摸到章修严宿舍那一带,到市场买了一堆食材,准备给章修严做顿大餐。他们已经挺久没见面了呢! 在灵泉那边见的不算。 袁宁抱着食材不方便掏钥匙,正要敲门让章修严给自己开门,却听屋里传来一阵交谈声:“小章啊,我这侄女是好大学毕业的,能力强,做事细心,工作能力绝对不比男同志差,你有什么事尽管差遣她去做。” 袁宁透过玻璃窗往里看,发现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满脸笑容地和章修严说着话,旁边还坐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女孩衣着入时,扎着利落的马尾,整个人透出一种干练的气息,同时又有着年轻女孩特有的甜美。 女人继续夸着自己的侄女:“我们家这丫头还做得一手好菜,不如今晚小章你到我们家来吃饭吧,尝尝看合不合口味。现在她住到我这边,我们可是两隔壁,你一个人整天都吃食堂,偶尔可以过来我们这里换换口味。” 听到这种程度还不明白女人的用意,那袁宁就是个傻子了。袁宁想起去年自己哄章修严出去相亲,愣了愣,觉得那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时他以为自己只是无望地单恋着比自己年长好几岁的大哥,从来不敢妄想把大哥据为己有,甚至还愿意默默地退到一边祝福大哥和别的女孩喜结连理。 现在可不一样。 袁宁觉得自己心里酸得冒泡泡。偏偏他是男孩子,即使撞见有人热情地向章修严介绍女孩子,他也没办法光明正大地去跟她们说“这个男人是我的,你们都不要再打他的主意”。 大哥已经到了适合结婚的年龄,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想要把自己的名字填进大哥的配偶栏里! 袁宁抱着食材站在门外,犹豫着要不要叫章修严开门。过道里吹来一阵冷风,冻得袁宁抖了一下,鼻子都变得红红的,不由侧开头,避开食材打了个喷嚏。 等袁宁把头转回来时,门已经开了。 章修严拧着眉盯着站在门口的袁宁。 女人也看见袁宁了,一脸热情地站了起来:“哟,宁宁你又来看你大哥了?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侄女褚红英,这个月刚考进你大哥那边,马上要去报到了,以后就在你大哥手底下做事。” 袁宁笑着问好:“红英姐好。” 章修严下逐客令:“宁宁过来了,我们兄弟挺久没好好聚聚,晚饭就不去打扰你们了。” 女人知道章修严和袁宁感情好,也不再多留,带着侄女回了自己家。 章修严把袁宁拉进屋,伸手握住袁宁的手,发现袁宁手冰冰凉凉的,皱着眉说:“是不是在外面站了很久?” 袁宁说:“没有,去买菜时自己抓了鱼,所以手才会凉。”他眨巴眨巴眼睛,隔着食材往章修严唇上亲了一下,“不过我都听到了,又有人想给大哥介绍对象!大哥你可真受欢迎!” 章修严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袁宁把食材放进厨房,发现里面干干净净,显然时不时会打扫。 就是没开过火而已。 袁宁转过身抱住跟着自己走进厨房的章修严,勾住章修严的脖子狠狠地亲了上去。 章修严这闷性子是不用担心的,连他们之间的亲亲抱抱都是他主动居多,哪里用害怕章修严会被别人勾走。可是听到有人光明正大地给章修严介绍对象,袁宁还是忍不住会想在章修严身上多留点印记,让所有人都知道章修严是有主的! 章修严知道袁宁有情绪,搂住袁宁的腰回应袁宁热烈的亲吻。两个人从厨房吻到卧房,最后滚到了床上,若不是章修严还存留着一丝理智,恐怕都要直接把袁宁拆吞入腹了。 两个人用手帮对方把欲望纾解出来后,袁宁把脑袋埋进章修严怀里,大胆地揣测起来:“大哥你这么不主动的人,如果不是我被我截了胡的话会不会在结婚后定个计划表,规定每周哪一天可以上床,一次不多一次不少,风雨不改、准确执行?” 章修严:“……” 袁宁见章修严被自己噎得无言以对,乐滋滋地抬起脑袋在章修严左边脸上吧唧一下,又往章修严右边脸颊吧唧一下,亲来亲去亲来亲去。 章修严侧身把袁宁抵在身下,忍无可忍地亲上袁宁的唇。两个人互亲互助了老半天,袁宁才觉得饿了,爬起床去厨房做晚餐。 袁宁在章修严这边赖了两天半,周一又翘了课,陪章修严去看第一批基站落成。袁宁兴致勃勃地捧着可以正式成为通讯工具的移动电话坐车到相隔很远的地方,下车后站在朔风凛冽的街道往章修严那边拨了个电话。 风有点大,呼呼地叫,电话刚接通,天空就飘下了簌簌雪花。袁宁说:“大哥,下雪了!” 章修严抬头看了看,满天细碎的白雪飘飞而下。他说:“对,下雪了。” 袁宁喊:“大哥。” 章修严说:“嗯?” 袁宁说:“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的对不对?” 章修严说:“当然。” 袁宁觉得凉凉的雪花融化在颈边,好像也不那么冰。他笑眯眯地说:“大哥,我爱你。” 因为下起了雪,街道上的行人们都加快了脚步,看起来都有些匆忙,没有人仔细看站在行道树下和电话另一边的人告白的少年。 风的声音有点大,雪花卷落树上残留的树叶也发出簌簌的声响,行人的脚步声、交谈声、因为突然下雪而或惊喜或抱怨的惊呼声,交汇成一曲并不平静的雪中乐章。 可是袁宁只听到电话另一边低沉淳厚的嗓音给予的回应。 “我也爱你。” 第193章 戒指 才是初冬, 雪下起来却不算小。袁宁和章修严约好吃午饭的地方, 把块头很大的移动电话放进背包里, 熟门熟路地进入一个老金店。 这家老金店是他暑假时听人提起过的,据说那老师傅的手艺很不错, 做的金银首饰都好看得很,更重要的是老金店历史悠久,从清朝传承到现在, 非常难得,好像还陆陆续续传出过不少佳话。 人么,在碰上在意的事情时总是免不了会迷信。与其说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倒不如说是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更安心一些。袁宁踏进老金店,把门带上, 感觉屋里暖融融的, 原来是烧着火炉。 有个老师傅坐在柜台那, 耷拉着眼皮,像是没听见有客人到。一个小伙子正在茶桌边烧水, 眼尖地瞧见袁宁来了, 脸上霎时堆满了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你来了啊!你前天过来订了东西吧, 爷爷这两天一直关着门在做呢, 今天早上才从屋里出来!” 小伙子说着, 水已经被煮沸了,他拿起烧水用的长嘴壶往备好的茶叶上一浇,茶叶的清香就四向散开。 袁宁闻着那叫人浑身舒泰的茶香, 知道肯定是上好的茶。 “爷爷,茶好了,客人也到了!”小伙子倒出两杯热茶,平平稳稳地端过来,一杯先端给老师傅,另一杯则端给袁宁,热情地招呼:“尝尝!这可是我自己采的!” 袁宁说:“谢谢。” 老师傅也睁开眼,像在辨认袁宁的相貌。等确定袁宁就是前天的客人后,老师傅才端起茶喝了一口,没说什么,只从柜台里拿出个古朴的木盒子。木盒子的花纹并不复杂,但袁宁自小接受叶老他们的熏陶,知晓越是简单越难雕出美感,看到盒子已是有些喜欢。 老师傅说:“可以打开看看,满意就可以拿去。” 袁宁没客气,当着老师傅和小伙子的面打开盒子。盒子里并排搁着两个戒指,大小有些差异,款式却一模一样,上面没什么花纹,就是一个圈儿,可却给人一种简单大气的美感。 确定大小和样式都没问题,袁宁爽快地付了尾款,把小伙子泡着茶喝完,道了谢,收起盒子离开。雪依然挺大,袁宁到隔壁杂货店买了把伞,打开伞往约定好的午餐地点走去。 吃完午饭他又该回去了! 小伙子刚才一直在旁边探头探脑,等袁宁走远了,他才嘀咕起来:“看起来好像很简单啊,爷爷你为什么做了整整两天?不过还挺好看的,说不上哪里好,但就是好看。”小伙子回想着刚才见到的那双戒指,又发现一个问题,“我看那两个戒指好像差不多大,难道他小女朋友的手那么粗?真是奇了怪了!” 老师傅已经搁下茶杯,又复闭目养神,没有回答小伙子任何话。小伙子似乎习惯了老师傅的脾气,回到烧得噼里啪啦的火炉前烤火,脸颊映得红通通的。眼瞧着电视剧差不多该开播了,他又上前啪地打开电视开关,调到平时看的台,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过了许久,坐在柜台里的老师傅抬了抬眼皮,转头看向窗外。雪还没停,地上已经铺上一层薄薄的白雪,给初冬添了几分寒意。老师傅老僧入定一样静坐了好一会儿,拿起柜台上摆着的刻刀,凝着那锋利而尖锐的刀锋出了神。 袁宁坐上往火车站方向走的车,到达约定好的小饭馆,便见章修严已经等在那,裹着和自己差不多的围巾,穿着和自己差不多的外套,外人一看就知道他俩是认识的。袁宁收起伞跑了过去,眉开眼笑地抓住章修严的手:“大哥!” 章修严拉着袁宁进了饭馆。饭馆虽然不大,但也有包间,袁宁要了个隐秘性比较好的房间,把背包放下。见服务员倒好茶水出去了,袁宁把手伸进口袋里捏住那木盒子,心里有点小紧张。 “大哥……”袁宁喊。 章修严注视着袁宁。 袁宁说:“左手伸出来一下。” 章修严眉头一跳,依言把手伸到袁宁面前。 袁宁抓住章修严骨节分明的手,明明是冬天了,手掌却还是有些濡湿。他把章修严的左手拉到自己面前,从口袋里掏出木盒子,打开。 章修严目光一凝。 袁宁郑重其事地把稍大一些的戒指拿出来,套到了章修严左手无名指上。不大不小,刚刚好! 袁宁抬起头,两眼亮亮地看着章修严:“大哥,我把你套住了!要是有人再给你介绍女孩子,你就亮给她们看!” 章修严一下子明白了袁宁的小心眼。虽然袁宁没兴师问罪,也没表现出半点心思,但是还是不高兴有人觊觎他伴侣栏的位置。章修严说:“你什么时候偷偷量的尺寸?” 袁宁脸一下子红了。他张手抱住章修严的脖子,脑袋埋到章修严颈边:“一直在量。”自从听到章修严醉后的表白,自从他们确立关系,自从他们得到父母宽容的认可——他就一直偷偷地想象着用一个小小的戒指把章修严圈起来,向所有人宣告章修严已经心有所属。 即使不能让别人知道章修严是属于他的,他也想让围绕在章修严身边那些家伙知难而退。 章修严看向剩下的那个戒指:“你也戴上?” “我也戴上!”袁宁一脸坚定。 即使两个戒指那么地相像,但一般人绝对不会往这个方向想。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真的有人发现他们戴着一样的戒指,他们也可以说是一起去订的! 章修严知道这样做有些疯狂,可想到袁宁身边那数不清的狂蜂浪蝶,他心里那丝犹豫就消失了,同样郑重地为袁宁戴上了另一个戒指。章修严在袁宁额头上亲了一口:“用这个来挡桃花的话,应该是我赚了。” 袁宁说:“我没有招惹过别人的_(:з」∠)_” “我知道。”章修严说,“都是他们自己找上门的。”一个两个明明都没什么机会和袁宁见面,一见面却都嚷嚷着要嫁给袁宁/要娶了袁宁。这样的家伙数都数不清。 章修严话里淡淡的酸味让袁宁心里甜滋滋的,连午饭都多吃了点。 吃饭之后,袁宁依依不舍地和章修严分别,一个人去附近的火车站坐车。想送袁宁上火车的章修严被赶走了,只能开车回了单位那边。 办公室里有暖气,已经开始供暖,冬天也不至于太冷。章修严走进办公室就发现有个俏丽的身影在那里候着,原来是今天刚来报到的褚红英。 两个副手见章修严来了,其中一个默不作声地把整理好的资料放到章修严桌上——如果袁宁在的话应该能认出来,这副手是暑假时还在资料室那边守资料的年轻人;另一个则高兴地说:“老大,英子今天过来报到,在这边等了你好一会儿了!” 瞧见自己这位副手眼底闪烁着单身汉见到单身姑娘时特有的光芒,章修严点了点头:“你帮她办一下入职手续吧。” 副手更加兴奋:“好!” 褚红英是个聪明人,看到章修严这样的态度就知道他对自己没意思,心里那点被家里婶婶鼓动出来的小心思也歇了。她利落地跟着章修严副手办好入职手续,正要去找自己的位置,却听身边那大男孩一样的青年惊叫起来:“老大,你手上怎么多了个戒指!”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章修严左手无名指上。 那上面带着个崭新的白金戒指,日光从窗外照进来,让它泛起了浅淡的光华。 章修严笑了笑,淡淡地回了句:“今天多的。” 青年副手狠狠地往自己胳膊上掐了一把,疼得自己呜哇直叫,眼泪都快往外飙:“哇哇哇疼死我了,我居然不是做梦!老大居然有对象了!而且老大居然在笑!” 章修严敛起笑容看向他。 青年副手麻溜地说:“英子我带你去找你的位置!” 等把新人带到隔壁办公室安排好,青年副手顾不得继续搭讪,跑回来不怕死地要求章修严今晚请客——顺便把嫂子带过来给大家看看。 章修严说:“嫂子没有,请客可以。你去定个位置,今晚开庆功宴。” 另一边的袁宁已经上了火车。他旁边两个位置都空着,所以火车开动后只能和对面坐着的人说说话。没想到火车开出一段路,竟有人推着火车上那种卖货的小推车过来了,笑呵呵地吆喝:“今天我老哥出来了,给你们送点饼干糖果消消晦气!大家不要客气,都不要钱,白送的!我老哥没作奸犯科,进去得冤枉!现在我老哥出来了,我花点钱痛快痛快!” 说着这人就往每张桌子上抓了一大把糖果饼干,看着都不是便宜货。袁宁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奇事,不由转头往推着小货车的男人看去。是个高大爽朗的汉子,穿着绿色军大衣,带着厚厚的帽子,看起来十分魁梧。他长着张憨厚老实的脸,嗓门又中气十足,不像是骗子或者坏人。 那汉子把整个车厢都派完了,转头看了看袁宁身边的空位,停顿了一下,到车厢前后找了找,找回个中年人。这中年人长着络腮胡子,眼睛不大,透着精明。汉子把中年人拉到袁宁身边坐下:“老哥,坐!大伙都在首都等着您呢,人没事儿,重头再来一点都不难!” 中年人坐下时身上带着浓浓的烟味。袁宁想了想,掏出口香糖递过去:“叔叔您吃一片吗?” “也好。”中年人见袁宁目光里没有窥探意味,接过前些年根本见不到的口香糖,抬手把外面的纸质包装和里面银色的锡纸都剥开,把软黄色的口香糖放进嘴里嚼了起来。 那汉子把小货车还给乘务员,坐回中年人身边。见中年人吃着口香糖不说话,便和袁宁说起中年人的冤屈来。 原来早些年大家还没有开始下海经商的时候,中年人就已经做起了生意。结果有人眼红中年人,跑去举报他,还联合当地的人把他给抓起来关着。今年怀庆那边重审了一些案件,中年人的案子也在其中,中年人这才被放了出来。 袁宁一下子就明白了。在现在看来稀松平常的商品贸易,在某个阶段就属于“投机倒把”,被抓了是要判刑关起来的。要是再碰上有人故意拿捏,说不准得关个十年八年才能出来。 袁宁听着那汉子说起中年人所做的种种事情,对中年人灵活的头脑十分钦佩。 中年人像是终于把嘴里的口香糖嚼巴得寡淡无味,把它给吐了出来用那锡纸裹好。他转过头打量着袁宁,说道:“你是大学生?” 袁宁愣了一下,点头应道:“是啊。” 中年人接着问:“大学在哪念?首都的?” 袁宁说:“对,首都大学。” “高材生啊。”中年人脸色怅然,夸了一句,“现在考大学比以前容易很多,但首都大学也不好考。” 其他人也颇为赞同,看向袁宁的目光都有些不同了。 袁宁和他们聊了一路,然后被人群裹挟着下了火车。那中年人也被挤到了他身边,在月台站定之后,袁宁听到中年人感叹了一句:“世界不一样了。” 袁宁转过头去,看见中年人眼底有着并未黯淡下去的光芒。一个人入狱数年仍然拥有这样的目光,那么他的意志必然是无比坚定的。 袁宁说:“世界每天都会不一样。” 中年人看向袁宁,很认同袁宁的话,点头说:“没错,每天都会不一样。落后几年和落后几天没有多大差别,只要能抓住机会就能迎头赶上。”见那汉子挤开人群找了过来,中年人洒然地朝袁宁挥挥手,和那汉子会合,齐齐走向人海之中,随着涌动的人潮往出站口挪动。 袁宁没太多时间感慨火车上的偶遇,他背着背包回到学校,偷偷摸回寝室。舍友们见袁宁回来了,幸灾乐祸地埋汰:“宁宁你惨了,你逃课连校长都知道了。下午校长还打电话来说如果你你回来了马上给他回电话呢!” 袁宁:“……” 袁宁这才想起自己是因为费校长的过度压迫,恶向胆边生地翘了课去怀庆找章修严抚慰自己饱受蹂躏的身心。为了看到基站落成和等戒指做好,他又让舍友帮忙多请了一天的假,把周一的课也翘光光! 想到表面上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实际上能把你坑得尸骨无存的费校长,袁宁打了个寒战。他战战兢兢地往费校长家里打了个电话,费校长倒是很和气,招呼袁宁到他家吃顿便饭。 袁宁总觉得这是一场鸿门宴。 袁宁安抚好自己忐忑不安的小心脏,提着在怀庆塞进灵泉那边的特产去费校长家。费校长正在和人说话,神色一如往常地平和,见袁宁来了,招呼袁宁坐下。 费校长向袁宁介绍:“这是我第一批学生,现在在昌沧那边,赶着年底回来讨一批经费。” 袁宁讶异。费校长顶了天也就四十多,眼前这个“学生”看起来至少也四十五六了,皮肤晒得有点黑,整个人透着一股子沧桑,一看就是个特别务实的人。袁宁麻溜地喊:“师兄!” 瞧见袁宁那大包小包的特产,再看看自己提来的寒酸的水果,“师兄”有些窘迫。他叹了口气:“老师,是我为难你了。”他是来求费校长帮忙的,费校长倒是没拒绝,只说找个人来帮他。 看见费校长找来个半大小孩,“师兄”一下子“明白了”费校长的意思,觉得自己不该跑这一趟。 费校长仿佛没看见昔日学生脸上的苦涩,对袁宁说:“玩了三天半,放送够了吧?” 袁宁叫屈:“坐车一来一回要足足一天呢!” 费校长眉头一挑:“哟,你还觉得自己冤枉了?” 袁宁不敢吭声了。 费校长敲敲桌上那一摞厚厚的资料,继续说:“昌沧那边的情况不太好,边境问题、民族问题、治安问题、经济问题,一个比一个难搞。别看你师兄现在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实际上他现在才三十二岁,去昌沧五年就成了这样,要说那边的情况不愁人那肯定是假的。” 袁宁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费校长为什么把他叫来说这些。听到费校长说“师兄”才三十二岁,袁宁着着实实吃了一惊,不由多看了对方一眼。 “师兄”依然苦笑着。 “师兄”叫杜建成,毕业后下了基层,一步步干了上来,结果在调动时调到了昌沧那个坑里,到现在都没爬出来,一下子老了十来岁。 杜建成也是倒霉,去年底下接二连三地出事,最严重的就是他任内大力嘉奖的两个本地高材生成了制毒团伙的一员,引进的企业成了制毒窝点,政绩成了污点,底气成了笑话,别提有多麻烦。现在他负责来讨发展资金处处碰壁,要是要不到钱他这位置绝对是坐到头了! 袁宁越听越觉得这事儿有点耳熟,仔细一想,这不就是德昌文化那事儿吗!德昌文化用毒品控制艺人和富家子弟,那毒品的来源就是几个回家“创业”的高材生,而那几个高材生正巧是昌沧的人! 敢情这事还牵连到这位杜师兄头上了。 费校长从韩老爷子那边听过这事,瞧向袁宁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长,瞧到袁宁满脸心虚才收回目光,对杜建成说:“就建成你拿出来的这些项目是不可能要到钱的。” 杜建成说:“那我——” 费校长摆摆手让他稍安勿躁,转头点名:“袁宁,你帮他把这些资料重新捣腾捣腾,做出几分新方案来。” 袁宁有些犹豫。 费校长没给袁宁反对的机会,径自看向杜建成:“你就是太实在了,才会把方案给做成这样——谁看了都觉得不想给钱。年底了,谁都惦记着明年的经费,别说什么昌沧那边很需要——钱谁不需要?你没有足够硬的背景,光叫唤着自己那边缺钱是没用的,让人知道你那边值得投下么多钱才是正理。”费校长拍拍袁宁的肩膀,“别看这小子小,他经验丰富得很。他整个暑假都呆在怀庆,跟他大哥学了不少东西,实践也许不行,花花架子还是能弄出来的——他大哥是章修严,你可以去了解一下他大哥去了怀庆以后怀庆有了什么样的变化。反正我暂时把他借你,你趁这段时间好好整饬整饬自己,别整得跟个叫花子似的。” 袁宁:“……” 总觉得校长大人对上相熟的人有点毒舌_(:з」∠)_ 袁宁偷闲了三天,代价是接下来没日没夜地看资料。 杜建成的项目内容确实写得很糟糕,就像费校长说的那样——看了完全兴不起给钱的想法。 袁宁花了几天把可以操作的项目逐个逐个整理出来,再把杜建成原来的项目稍稍改头换面一番,列出清单让杜建成挑出比较可行的来细化。 杜建成捧着清单看了许久,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即使再不愿意,他也得承认袁宁拟的这些项目比他原定的好了不止一点半点,哪怕首都这边不愿拨经费他也可以拿着去招商引资。 杜建成对袁宁这个“强援”已经没有半点怀疑。他犹豫了一下,厚着脸皮说:“……能全部细化一下吗?” 袁宁:“………………” 半个月后杜建成春风满面地返回昌沧,皮包里搁着一个个盖着大红戳的新项目,感觉走路都是飘的。临上车前,杜建成热情地邀请袁宁一定要到昌沧实地走一遭,提点更具有操作性的建议,一点都没再把袁宁当成十七八岁的小孩。 袁宁回到章修严住处那边准备睡个好觉,费校长的电话又打了过来:“把你师兄送上火车了?” 袁宁蔫耷耷地说:“对。” 费校长又邀请袁宁过去吃晚饭。 袁宁:“……” 费校长洞明了袁宁心里的警惕,向袁宁解释:“上次你师兄确实需要你帮忙,你和那些人比较熟,知道他们的想法,可以有针对性地帮你师兄改项目。昌沧那边真的很需要钱,没钱会乱起来,你下回去看看就知道那边的情况有多糟糕了。”费校长说,“过来吧,我保证这次不会坑你。” 袁宁:“…………” 所以上次果然是在坑他对吧_(:з」∠)_ 第194章 捞鱼 袁宁和昌沧还挺有缘分, 元旦将近, 协会那边的黎云景又把袁宁找了过去, 说有件事要让他去办。袁宁到了才知道原来舞蹈协会和音乐协会那边的歌舞团要去北边问候,条件挺苦, 叫他帮忙跑前跑后统筹规划,别让人家小姑娘受委屈。 袁宁:“……” 黎云景温和地问:“怎么?元旦有安排吗?”他瞧着袁宁,“老周和我说了, 没个可靠的人跟着他不放心。” 袁宁能说什么,只能硬着头皮把这事应了下来,认命地去找黎云景口里的“老周”商量。老周是艺术家, 底下也全都是艺术家,虽然歌舞团有完备的后勤团队, 放这么一帮子人去昌沧老周还是不放心。 毕竟老周自己最清楚他底下这些人有多不靠谱。 老周说:“这次去慰问的都是些未经世事的小姑娘小伙子, 你帮我多看着她们一点。”他叹了口气, “守边也确实很苦。唉,帮我带些东西给我那朋友, 他是那边的头儿, 有什么事你就找他。” 袁宁很快见到“未经世事的小姑娘小伙子”,好家伙, 看起来大多比他大上几岁。袁宁觉得自己委屈啊, 他也是未经世事的小伙子!还没成年呢! 袁宁打电话给章修严, 告诉章修严自己元旦没办法去怀庆了。章修严听了没说什么,只叫袁宁小心些,别闹出事来。 袁宁更委屈了:“哪能啊, 我是那种随便惹事的人吗?” 章修严说:“你确实不是随便惹事的人,只是那些事情自己长了腿找上你而已。” 袁宁挂了电话,下定决心这次一定不再随随便便惹出事来,便在元旦前夕带着人出发。他们先坐飞机到北边,到了地方有人来接——竟还是熟人,就是上回到首都讨经费的杜建成。 杜建成带着皮帽子,穿着厚大衣,整个人裹得壮了一圈。见了袁宁,杜建成咧开嘴笑了,上前重重地和袁宁握了握手,说:“师弟啊,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过来了,忙完慰问的事先别急着回去,在这边到处走走,我带你去看这个月刚展开的冰上项目。” 袁宁没一口拒绝,笑着和杜建成说话。歌舞团的人都有些惊奇,没想到袁宁在这边居然有熟人,看起来对方在这边的地位还不低。虽说昌沧发展落后,但这边到底也是昌沧的省会啊! 盛情难却,袁宁带着整个歌舞团在省会吃了顿饭,又答应在省会剧院排一场表演,才动身去军中。 来接他们的是军中帅小伙,开了三辆车,一车可以坐二三十人,不算多舒适,风呼呼地吹来,冻得小姑娘们顾不得爱美,把袁宁过来前准备的帽子和大衣都裹得严严实实,饶是这样还是有人打起了喷嚏。 袁宁和来接人的几个帅小伙说话,发现他们年纪都不大,聊开以后话也多了起来,说起守边的事情竟能说出几分趣味,在这边,狼啊熊啊狍子啊都是可以看见的,冬天训练时偶尔能逮着几只野兔,拿回去大伙一起加餐。遇到狼就有点麻烦,新兵可能扛不住,白白多费许多子弹。 一行人抵达营地,住的条件也不是特别好,主要是冷。好在来之前所有人都做好了心理准备,齐齐吃了顿带肉汤的晚饭,都安心地在边军准备好的住处歇息。 袁宁一大早醒来,发现外头天还没亮,风雪的声音有点大。据说今天雪该停了,不过也说不准。 袁宁翻身下床,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冰天雪地的,水滴下来都会结冰,外头却已经响起拉练的声音。兵哥们像是一点都不觉得冷似的,边喊着号子边迎着风雪跑步。 袁宁觉得辛苦又新鲜,简单地洗漱过后悄悄缀到队伍的尾巴后面跟着跑了起来。 雪有点迷眼,袁宁起初不太能跟上,跑了好一会儿才习惯。 负责管拉练的头儿瞧见个半大少年跟在后面跑,稍稍放慢脚步,等着袁宁跟上来,笑着打趣:“你这样可是吃不上早饭的。” 袁宁说:“锻炼为主。” 对方笑容更盛,乐呵呵地说:“你这小孩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底子倒是不错。” 两个人说话时都呵出一口口白气,袁宁怀疑自己吐出的气立刻变成了冰。听了对方的夸奖,袁宁非常骄傲:“当然,我从小就跟着大哥锻炼,后来还跟四哥学过基础的防身术。” 对方听到防身术就来了兴趣:“那待会儿你和这群小崽子们比比。” 袁宁笑了笑,跟着兵哥们沿着冰封的道路跑了出去。 路上雪渐渐小了,朝阳在一片冰雪中慢慢钻出来,露出颗红红的脑袋。道旁的树木已经挂满冰棱,叶子掉光了,枝桠上长满长短不一的冰棍子,阳光从积压的云层里照下来,照得那一棵棵冰树闪闪发亮。 袁宁还是第一次在这么荒凉的地方度过元旦。这还是条件比较好的营地呢! 和兵哥们跑回营地,早饭已经准备好了,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起床。 袁宁大口大口地把粥喝完饼吃光,去招呼歌舞团的人有秩序地进餐。等袁宁忙活完了,才看到早上那负责盯着兵哥拉练的人在朝他招手,而那人旁边还站着个身姿笔挺的中年人。中年人虽然年近五十,但身材毫无发福迹象,肩膀和腰身都像用刀子削出来的似的,笔直笔直,简直能跑船。 袁宁过去问好,才知道这就是这边的一把手,姓秦,也就是老周口里的“老秦”。老秦见袁宁面色红润,跑来跑去也不喘,心里挺喜欢,叫人招呼好歌舞团的人,拉着袁宁去练手。袁宁确实学了些防身术,可在老秦这样的狠辣老手面前根本不够看,若不是老秦手下留情,准把他摔得鼻青脸肿。 袁宁心里暗暗叫苦,却还是得认真应对,凭着不服输的倔劲愣是扛了下来。老秦活动完筋骨,心情舒爽,瞧着终于变得蔫耷耷的袁宁哈哈一笑:“你小子不错。” 袁宁把老周托他带来的东西取了出来,拿给了老秦。老秦不客气地收下了,继续去忙明天庆祝元旦的事。 到晚上老秦才又出现,他拍拍袁宁的肩膀,领着袁宁离开了营地。老秦去附近的村子找了几个人,拿上箩筐钢钎长杆网兜,还拎了点炸药,一伙人全副武装地去了上游冰封的小湖那边。 冬夜月光落在冰面上,染上了冰雪的凉意,让在冰雪里行走的人怎么都暖和不起来。 老秦说:“中午我们来加餐。这边的鱼不大,但肉质鲜嫩,好吃得很。以前我和老周被分到这边的围场来,就爱吃这个,不用调料直接烤着吃都美得很。” 袁宁这才知道老秦两人的渊源。他在老秦的指点上扶着钢钎,和老秦一起在冰面凿出个冰窟窿来。 别人那些小心谨慎的方法老秦压根不学,差遣袁宁把带着的炸药拿来,放进冰窟窿里点着引线。 袁宁已经跑远了,在老秦跑开的一瞬间,冰窟窿里炸起了高高的水柱。 袁宁目瞪口呆。 老秦又领着袁宁走了回去,用手电筒一照,齐整整的鱼儿在扩大了许多倍的冰窟窿里欢快游动,不少还蹦出水面,跌落在冷冰冰的冰面上,甩动尾巴扑腾来扑腾去。 老秦招呼袁宁回到冰面上用带来的长杆网兜网鱼,不一会儿就弄了满满三箩筐。冰窟窿里的鱼一点都没少。老秦没继续捞,而是让那几个一起来的村民帮忙把鱼抬回营地。 忙活完了,袁宁才发现自己热出了一身汗。 老秦说:“我听建成说了,上次他去首都多亏了有你帮忙。”他瞧了袁宁一眼,“听他说起你来,我还是以为是个娇生惯养的世家子弟,没想到你还挺不错的。” 袁宁:“……” 原来不仅是老周的熟人,还是杜建成的熟人。杜建成到底是怎么说他的?说他跑关系跑得很熟练?吹牛皮吹得很不要脸? 袁宁说:“都是我大哥教的。”不管是他的为人处事还是他的生活习惯,都透着章修严的影子,虽然他和章修严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个体,但他们却又相互影响、相互改变着彼此。 “你大哥很有名。”老秦显然听说过章修严,“你们这一辈里他是最有名的,也是本领最大的。很多人甚至都没把他当成你们这一辈的来看。” 听到老秦夸章修严,袁宁脸上写满骄傲,比自己被夸了还高兴:“大哥很厉害!” 两个人边说边往回走,就在快要到营地那边时,袁宁看见一只黑漆漆的乌鸦站在不远处的树梢上,爪子紧抓着挂满冰冷的树枝,歪着头看向它们。袁宁愣了一下,抬头看过去,那乌鸦没有动,瞬也不瞬地注视着袁宁,仿佛想对袁宁说些什么。 袁宁没来得及细细看去,余光蓦然扫见营地大门前站着个清俊挺拔的身影。 那人身材颀长,姿容清正,再仔细一看,对方长着的可不就是他日夜惦记着的那张脸吗? 袁宁高兴地跑了上去,紧紧抱住来人:“大哥!” 第195章 鸦报 相比于袁宁忘形的欢喜, 老秦却着实有些意外。袁宁喊的是大哥, 那么眼前这个青年无疑就是传言中让怀庆变了样的章修严。章修严怎么会到这里来? 章修严向来比袁宁克制, 只轻轻抱了袁宁一会,便转向老秦, 向老秦解释:“正巧要送一批新的训练器械和新车过来,我顺便来看看袁宁。” 老秦瞧瞧一脸高兴的袁宁,哪会不清楚哪个才是“顺便”。章家是负责研发新型训练器械和新型装载车, 但也不需要章修严这个重量级人物亲自来送,无非是想来看看他弟弟而已! 老秦免不了有些羡慕:“你们兄弟俩的感情可真好。”他也有兄弟,只是常年不见面, 父母又因为他一年到头不沾家而偏心于弟弟们,每回他难得回了家总被父母明里暗里要钱去补贴弟弟, 等弟弟成家了, 少年时的兄弟情谊就更淡了。 袁宁最喜欢别人这样夸。既然章修严是带着“任务”来的, 自然也可以进入营地。他拉着章修严往里走,边走边问:“大哥你吃饭了吗?” 章修严说:“路上吃了点饼干。” “那就是没吃!”袁宁转头向老秦请求, “我去给大哥做点吃的行吗?” 老秦大方地同意了, 并让袁宁准备多一些,他去捞了一晚的鱼, 体力消耗挺大, 肚子也饿了。 袁宁跑去厨房找了找食材, 新鲜蔬菜在冬天是稀罕物,只有腌菜之类的可以吃。最新鲜的东西自然是刚才他们去捞回来的鱼,袁宁捞起几条看了看, 发现鱼鳞很细,肉质很鲜,没有腥味,红烧清蒸都不错。 袁宁忙碌地处理活鱼。 老秦和章修严在隔壁食堂坐着,食堂晚上不开放,空荡荡的没有别人,只开着挨近厨房的那盏灯,而老秦和章修严就在那灯下闲谈。 老秦与杜建成相识,难得见了章修严,不由就年前的事向章修严道谢。章修严晓得袁宁被费校长差遣着帮了杜建成的忙,闻言摇摇头说:“这与我无关,我是我,宁宁是宁宁。这忙是宁宁自己帮的,你不必和我道谢。” 老秦着实有些讶异:“难道那些方案都是他自己做的吗?” 章修严语气十分平淡:“不过是在原始材料的基础上改一改而已,宁宁还不需要求助于我。到带你朋友去见的那些人也不是看在我或者章家的面子上才点的头,这点本领宁宁还是有的。当然,这也得是你那朋友本身是个踏实做事的人,若是他前面几年拿不出成绩来,宁宁也不可能说服那些人。” 老秦没话说了。自家也有小孩,也差不多这岁数,小孩母亲还管得挺严的,偏就是比不得人家半个指头。而这章修严说起这些话来面上没半点自豪,仿佛袁宁要是做不到这种程度他才会感到失望。人比人得死,货比货该扔! 老秦正无语着,袁宁已经捧着汤面出来了,天气冻得入骨,冒着白腾腾热气的面汤看起来是奶白色的,一点腥味都闻不见,只有说不出的鲜美香甜。这大冬天的,哧溜哧溜吸几口面条,再咕噜咕噜地灌几口面汤,想想就觉得浑身舒泰! 接着红烧鱼之类的也端了上来,袁宁挨着章修严坐下,陪着章修严一块吃饭。 老秦看着眼前同样出色的兄弟俩,又在心里赞叹了一会,也埋头尝起了袁宁的手艺。 三个人填饱肚子,各自往回走。 章修严就被安排到袁宁的房间一起住下,既然是在营地,住的自然不是单人房,歌舞团里好几个男的都和袁宁住一起,铁架床有点小,两个人是挤不下的,好在袁宁对面有张空床,章修严没和其他送器械的人会合,就住在了与袁宁相对的空床上。 大伙都还没睡,正在排练着明天的节目。他们提前一天到是为了适应这边的环境,免得发挥失常。结果过来的第一天就有两三个人冻病了。 袁宁逐一去问了几个病号的情况,发现她们吃过药后已经没什么大碍才放下心来,嘱咐她们好好休息不要有心理负担。 妹子们一路上和袁宁一起过来,心里对袁宁是服气的,但因着袁宁年纪小,每回见了又会起点调戏小弟弟的心思。 袁宁去其中一间房间探望时妹子们正在练习新妆,唇涂成火辣辣的红色,见袁宁来后便把他堵了,一个两个都往他脸上吧唧地亲一口,还不让袁宁躲,硬是在袁宁脸上留下一个个清晰的唇印! 袁宁落荒而唐。 等回到自己的房间前,却见章修严站在那里,目光锐利地盯着他——盯着他脸上那一个个红印子。 袁宁:“……” 章修严拉着袁宁去了澡房那边,夜已深了,管着澡房的人都快要去睡了。 章修严向对方讨了点热水,用毛巾帮袁宁把脸上那些红印子一个一个仔细擦干净。 明明是天寒地冻的鬼天气,袁宁却觉得自己手心都渗出汗来,忐忑不安地瞄着章修严那看不出表情的脸庞,想看出章修严有没有生气。 章修严细致地帮袁宁擦完红印子才拉着袁宁往回走。 袁宁小心地拉住章修严的手,小声说:“大哥你生气了吗?”他解释,“我一时没防备,被她们关起门堵住了,她们都没那个意思,只是觉得我年纪小逗着好玩,和我闹着玩的。”都是比他大好几岁的姐姐,大多已经有男朋友,纯粹只是开个玩笑而已,要不然那些唇印也不会轻轻一擦就没影。 要说章修严一点都不生气,那肯定是假的。 任谁看见自己恋人出去一趟后顶着满脸唇印回来,心情都不可能好。 章修严回握袁宁的手,紧紧地扣住那纤细却并不显孱弱的五指:“我要是生气了呢?” 袁宁对上章修严严肃的眼睛,心里有些忐忑。他认认真真地保证:“以后我绝对不让女孩子近身,就算是女孩子我也把她们摔出去!” 章修严知道袁宁从小就对女孩子和小孩很心软,也很招女孩子和小孩们喜欢。他淡淡地说:“你做得到再说。” 袁宁:“……_(:з)∠)_” 章修严没有再说什么,唇印的事就算是揭过了。 两个人一起往房间那边走,突然听到一声鸦叫。 袁宁愣了一下,抬头看去,只见过道外的冰树上站着只浑身黑羽的乌鸦。它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袁宁,像极了在营地门口碰到的那一只。 当时袁宁的注意力完全被章修严吸引过去了,根本没细细去看那只乌鸦,现在再次碰到它,袁宁不由停住了脚步。 章修严眉头一跳。他收紧手掌:“怎么了?” 袁宁说:“它好像有话要对我说。”袁宁跑到树下,定定地望着那只黑漆漆的乌鸦。 乌鸦依然是静静地看着他,并没有开口和袁宁说话。 袁宁早就知道并不是所有的鸟儿都能与自己直接交流,他引导道:“你是想告诉我点什么吗?” 乌鸦“啊——啊——啊——”地嘶叫三声,仿佛在回应袁宁的话。低低的、嘶哑的叫声让袁宁心突突直跳。 这时老秦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你们在做什么?” 乌鸦转过头,直勾勾地看着老秦。 袁袁宁猛地回神,转头看向老秦:“这只乌鸦秦叔您见过吗?” 老秦一顿,看了看树上站着的乌鸦,说道:“见过,它常常停在我们营地附近,好像是于子救过的。现在羽毛都长好了,也不知到底是不是那一只。于子你也见过的,就是早上盯着那群兔崽子拉练的家伙。” 乌鸦似乎听懂了“于子”两个字,又“啊——啊——啊——”地叫了起来。 老秦见乌鸦对着自己猛叫,也不觉得晦气,反倒回忆起更多事情:“于子那人最爱鸟,什么鸟都爱,听说他小时候被鸟救过,所以长大后对鸟儿们爱护得很。有一回他去打击一伙武装走私份子,别人都在清点走私的东西,只有他去解救了被抓的动物,其中就有不少鸟儿——里头甚至有只乌鸦,大概是混进去的。当时那只乌鸦挺惨的,毛都掉了大半,于子养了好几天才放它走。” 袁宁皱起眉:“好像吃完饭时就没见到于哥了。” 老秦没细说,只简单地透了句:“去逮几只小虫子而已。” 乌鸦又一次“啊——啊——啊——”直叫。 袁宁不由问:“也是走私吗?” 老秦看了眼袁宁和章修严,没说话。 袁宁和章修严到底不是这边的人,若是随随便便就对别人透露底下人在执行什么任务,指不定会泄露了底下人的行踪,把底下的人推往危险之中! 章修严一看袁宁的神色就知道那几只小虫子可能有问题。他略一思索,揉揉袁宁的脑袋,说:“这样的天气谁都不愿出门,更何况昨天还下了那么大的雪,不会有什么事的。这么晚了,我们去睡吧。” 章修严这么一劝说,老秦神色倒是凝重起来。几只小虫子而已,这么晚了于子怎么还没回来? 于子和他不同,决不会半路跑去捞鱼之类的,一完成任务绝对会在第一时间赶回来。老秦摆摆手说:“你们睡觉去吧。”说完老秦匆匆转身走了。 那只乌鸦拍了两下翅膀,追着老秦飞了过去。 约莫过了大半个小时,袁宁和章修严回到房间后隐隐听见集合的哨响。 袁宁和章修严都从床上坐了起来,听着远处校场隐隐约约的动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有出声。 有的时候即使事情就在眼前,他们也没理由去插手。 但愿不是真的出了什么事! 第196章 蓄意 注意到外面动静的不仅仅是袁宁和章修严, 但在过来之前袁宁耳提面命过所有人都不要随意走动, 因此并没有人离开房间, 都躺在床上等着外面安静下来。 章修严看向忧心忡忡的袁宁,说道:“先睡吧。”即使他们再担心也帮不上什么忙, 还不如养好精神,明天早些起来看看情况。 袁宁知道章修严说的很有道理,躺回床上, 辗转反侧好一会儿,终于闭上了眼。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在半梦半醒之间看见了老秦所说的画面, 小时候的于子跌落在山坳,差点被雪掩埋, 一群乌鸦落下来, 用尖细的喙子把他啄醒, 还卖力地用细细的爪子把埋在他身上的雪扒开。于子睁开了眼睛,看见乌鸦们所做的事, 眼泪霎时间流了下来。 有更多的过去展开在袁宁眼前。 原来于子是这边的人, 许多年前这边流行赌博,有赌上了瘾的人迷信一种叫做“讨风”的仪式。所谓的讨风就是“背鬼”, 趁着夜黑风高、夜深无人, 背个空麻袋到荒郊野坟里打个转, 回到家用麻袋蒙住人用棍子打,对方说压什么数就压什么数。于子的妈就是这样被他爸打死的。于子他爸娶了个后娘,觉得养着于子太费钱, 就鼓动于子他爸把于子带得远远地、推到山坳里去。 于子命大,在那种极寒天气活了过来。后来被老教头收养,一直对赌博犯罪之类的事情深恶痛绝,也对飞禽走兽极其友善,认为它们是十分可靠的朋友。这些年来于子和各种动物都有些“交情”,借着动物得了不少有用的情报,打击了各种边防犯罪。 这一次于子出去,也是靠着他的“动物线人”们发现了情况。 只是这一次—— 袁宁猛地睁开眼,借着微弱的光线抬起手腕看了看,才发现已经凌晨五点多了,差不多是他和章修严的起床时间。他回想起夜里梦见的一切,顿了顿,想到乌鸦是通灵鸟的传闻。昨晚那一切是那只乌鸦让他看见的吗? 于子信任动物,这次得知走私分子趁着冬天覆雪时期走私,便带人出去处理那些“小虫子”。因为以前也常常这样去出任务,所以于子只是和老秦打了个招呼就去了,还让老秦去捞些鱼等元旦吃。 可是这一次动物被人利用了。走私不过是诱饵,曾经被于子严厉打击的团伙得知于子与动物的联系,便利用动物把于子他们引过去! 袁宁起身简单地洗漱完毕,只见章修严也起来了。他等章修严刷完牙擦完脸,于章修严说起在“梦里”看见的事情。 章修严听见校场那边有集合的响动,语带劝慰:“应该都回来了。” 袁宁虽然很担心于子他们的安慰,但还是留在歌舞团这边稳住所有人。到了吃早饭的时间,袁宁再次见到了老秦。老秦神色有些疲惫,把袁宁和章修严给叫了过去,吃过早饭之后就带他们去见于子。 于子眼睛赤红,看起来精神有些崩溃。见了袁宁和章修严,于子才稍稍定了定神,艰难地把昨晚经历的一切告诉袁宁:“昨天我带着人出去没多久就中了陷阱,被人抓住了,那些人渣没有杀我们,只是带着我们去那一带的村子里……” 袁宁眉头一跳。 于子捏紧拳头,整个人都微微颤抖着:“那些人渣把我们绑在一边,把每家每户的人都抓出来枪杀了,全都杀了,包括老人、女人、小孩,一个都没放过。”他们平时起早摸黑地训练就是为了保家卫国,让所在乎的人永不遭受死亡和战火的威胁,可是对方把他们绑在那里不杀他们,只杀害无辜的普通人。这比杀了他们还让他们崩溃。 老秦在一边抽烟,时不时看一眼精神受了重创的于子。他们这次要是拧不过来,基本算是废了。这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人!老秦心里填满怒火和痛苦,却对这一切无能为力。这种屠村灭族的惨案发生在他们眼皮底下,别说于子他们了,他都要完了。 老秦摁熄手里的烟,没逼迫于子继续往下回忆。他让医师把于子带下去,对袁宁说:“把这些事告诉你们,主要是想让你们平时注意一些。这些人手里掌握着走私渠道,而且武器很全。于子以前坏过几次他们的事,他们是回来报复的。于子还跟出一些别的事情——他们手里沾着毒品生意,上次那两个研制新型毒品的高材生就是他们培养出来的,眼看就要拿到新型毒品的制法了,却意外被人挖了出来。这事和你有关系吧?” 袁宁很意外。 章修严眉头拧起:“你怎么知道的?” 老秦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人是袁宁! 老秦说:“我昨晚把一批人抓到了,撬开了其中一个人的嘴。他说就是因为照片上的人才暴露了新型毒品制法,他们接下来要盯着照片上的人。那新型毒品制法如果真正成熟了,可以直接购买市面上一些常见的化合物进行化学合成,成本大大降低,对他们来说是一个非常好的财源。这次他们报复的就是曾经给我们提供线报的村子,”老秦神色严肃地看向袁宁,“如果他们已经知道新制法暴露的事情和你有关,说不定会找你报复。” 袁宁没想到会恰巧碰上这样的事。对于这种丧失人性的犯罪团伙来说,断他们财路还真是天大的仇怨!他说:“我不是直接出面的人,顶多只是和其中一个‘牵线人’有过接触,可也只是有过接触而已。” 袁宁想不明白对方怎么会直接盯上自己。 章修严笃定地说:“有人直接把照片给了这些人。” 袁宁也皱紧了眉头。 能拿到他的照片,能知道他掺和了这件事,必然是同在首都的人。会是谁把他的照片给了这些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如果他不是正好被黎云景差遣来给歌舞团带队,会不会连被盯上了都不知道? 他和什么人有这么深的仇怨,让对方恨不得让他去死? 想到于子遭遇的事情,袁宁打了寒战。那种残忍的报复手法根本不是正常人能做出来的!他还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恶意。 章修严握住袁宁的手。 已经是元旦了,歌舞团远道而来,该表演的还是要表演。袁宁是带队人,即使心情有些沉重也不能撂担子不干,很快打起精神忙碌起来。 章修严没去看表演,而是和老秦了解起那些人的情况。老秦知道章修严是章家长子,在章家有着不小的话语权,本身也极有本领,思量过后没有隐瞒,把能说的都告诉章修严,还给了章修严一些案卷影印件。 当天章修严就和袁宁一块离开昌沧,拎着袁宁去韩家见韩老爷子。章先生虽然在华中那边已经无人能比,但比起韩家根基还是浅了些。以前章修严不希望袁宁认回韩家是怕他被韩家约束,但有人对袁宁使这样的暗枪,章修严不得不求助于韩老爷子。 对方也许敢动章家的养子,但不一定敢动韩家的亲外孙。 收养的和亲生的,在外人看来到底是不一样的。 韩老爷子知道昌沧那边发生的事后震怒无比,气得手都抖了起来:“那帮孙子就知道窝里斗,连边防都敢削成这样!”边防永远是最苦最危险的,也是最为重要的,这些地方是国家第一道防线,最容易起武装冲突。昌沧那边问题最多,很多人都不愿意去,秦擎已经在那里守了十来年,偶尔带出个好苗子还会被人给挖走。若不是知道昌沧不被重视,那些渣滓怎么可能这么猖獗? 等怒气平息下来,韩老爷子才拿起章修严带回来的那张照片。知道有那么一群人在暗处蛰伏着,很可能已经盯上袁宁,韩老爷子哪会不明白章修严的意思? 韩老爷子说:“过几天你四舅舅结婚,本来他们都不想大办,现在看来还是要好好操办一下。”他拍板定案,“到时我会当众宣布宁宁的身世,让该知道的人都知道宁宁是我们韩家的外孙。你放心,我这把老骨头虽然半截已经入土了,但还不至于连自己外孙都护不住!” 章修严放下心来。 韩老爷子当下就把韩家老四找过来商量。得知事情原委,韩家老四也怒火中烧,和费思婧一起答应下来。韩家人没别的毛病,就是特别护短,绝对不会允许别人欺负到自家人头上来。 韩闯和黎雁秋也知道了袁宁在昌沧遇到的事,都向韩老爷子保证会负责看好袁宁,绝对不让袁宁再闹腾出什么事来。 袁宁:“……” 他真的不想闹腾_(:з)∠)_ 想到会趟这摊浑水的原因,袁宁又有些不放心。他和章修严一起约了栾嘉吃饭,让栾嘉小心些,不要着了别人的道。 栾嘉原以为卷进德昌文化的事已经够严重了,现在知道背后可能还有个穷凶极恶的犯罪集团,瞬间就被愧疚淹没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对不起。”从小到大他都只会给别人添麻烦,现在还把袁宁推到这么危险的境地里。 事关袁宁,章修严开了口:“你是该长点心了。” 袁宁说:“对方是冲着我来的,即使没有这事对方可能也会借着别的由头找我麻烦。”要不然怎么谁的照片都不给就给他的照片? 栾嘉打起精神:“我会好好把公司做起来。”他抓着袁宁的手保证,“我以后一定能帮上你们的忙!” 韩家老四的婚期很快近了,首都各家不少人都亲自到场,章先生他们自然也到了。章修严已经和章先生通过气,章先生很冷静,但薛女士免不了忧心不已:“真希望你们都还小,全都好好地呆在我们身边,有你们爸爸在怎么都没人能伤到你们。” 不管薛女士怎么期望着,这一天之后袁宁注定不再只是章家的孩子。 * 韩家老四结婚的消息和韩家找回亲外孙的消息同时传开了。 在不久之后,消息传到了远在沙漠中心一处地下基地中。有人拿着两张照片说:“头儿你快看,韩家刚认回来的外孙跟这照片上的小孩是不是长一样!” 第197章 牧场 韩老爷子不是坐以待毙的个性, 昌沧出了那样的事, 他自然插了一杠, 放了些人到昌沧那边。下放的人得知有人想对韩老爷子的亲外孙下手,下了狠劲操练边防的人, 力求把北边所有漏洞都堵上。 不久之后韩老爷子收到个消息,说是境外似乎也有人在堵人,恰巧和北边形成合围之势, 把那蛰伏在暗处的猛兽给逼了出来,硬生生连根拔起。原本因为那些人在境外也有窝点而担心他们会死灰复燃的韩老爷子放心之余,又对那与北边“合围”的境外势力有了警惕, 让老秦去探探对方的底。 老秦很快传回消息:“那边是境外的雇佣兵队伍,叫‘苍狼’, 在‘暗世界’颇有些名气。他们独来独往, 不听命于任何国家, 只为钱出手,这次应该也是收了别人的钱要对付那些人——要么就是他们之间本身就有矛盾。”相比明面上的生意, 那所谓的“暗世界”的相互倾轧、相互斗争更为严重, 他们自有一套有别于任何法律体制之外的法则: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这次行动又快又准,可惜就是太快了, 没来得及撬开一些人的嘴巴就已经结束, 有些事情也许将永远随着那些人的死亡而被掩盖。 韩老爷子没放松警惕, 让人继续在北边严加防备。想想这段时间的担心,韩老爷子免不了又把袁宁给找过来耳提面命一番,让袁宁以后别再掺和那么多事, 发现什么问题马上找能出面的人出面。 袁宁这段时间被韩闯和黎雁秋紧迫盯人,平时除了被费校长和黎会长他们抓去当苦力之外几乎都在韩闯他们的眼皮底下活动,简直不要太乖巧。听到韩老爷子的叮嘱,袁宁认真点头:“我不会去惹事的。” 韩老爷子仔细瞧着自己刚认回来的外孙,发现他脸上的稚气褪了大半,少年人的冲动渐渐少了,取而代之的是类似于章修严的沉稳和成熟。他叹了口气,难得地缓和了语气:“也别太拘着自己。” 任何人碰上这样的事都很难轻易迈过去。虽然袁宁没有亲眼看见那些人丧尽天良的报复手段,但却近距离地接触过于子他们,受到的冲击肯定不会小。 袁宁却提出一件令韩老爷子意外的事:“开春我想再去昌沧一趟。” 韩老爷子皱起眉:“去那边做什么?”即使袁宁并没有真正受到威胁,韩老爷子还是不希望袁宁再到那边去。虽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可敌人永远都是狡猾的,没人能保证对方真的已经没有躲在暗处的人。 袁宁目光坚定:“我这段时间拜托农研所的实验基地那边做育种实验,弄了批苗子,想去昌沧试种一下。”袁宁掏出带来的资料,“前些日子我让罗元良带人去昌沧那边找变种植物,它们比普通沙漠植物有更好的抗旱、抗风能力,可以更好地防风固沙。我想联合杜师兄在沙漠边缘逐步推进。” 韩老爷子点点头,但又给袁宁提了个醒:“想法是好的,但需要耗费的人力物力太多,不一定能成功。” 袁宁说:“我选了几种蜜源植物,等种出一定的规模就请一些养蜂人到那边养蜂。北边的蜜浓稠美味,不管是用来喝还是用来调味都很不错,到时我和廉先生想办法把价格推上去,当地人自然会自发地养蜂和增种蜜源植物。”袁宁把自己盘算的事都说了出来,“还有一些其他的经济作物,等育种成功就一一推广开,杜师兄答应了会好好配合的。” 乍一听,韩老爷子觉得袁宁的设想太想当然了。不过袁宁没有因为于子的事生出阴影,还积极地想改变昌沧那边的经济、环境窘况,韩老爷子还是相当支持的:“那就去一趟吧,不过我得找人陪着你去。” 袁宁没反对,与其让韩老爷子和章修严担心,还不如乖乖接受他们的保护。昌沧的冬天非常漫长,春天来得格外慢,袁宁带着人北上时大地还没解冻。 司机是韩老爷子帮忙找的,两个人轮流开,所以一个坐在驾驶座,一个坐在副驾座,袁宁和罗元良则坐在后座商量着育苗和移栽的事。 罗元良元旦之后就来了一趟,带着徐靖、肖青青过来的,主要是指导昌沧农研所实验基地的改建。杜建成早就听说过“云山模式”的厉害之处,对罗元良一行人的意见十分重视,连过年都找了人来加班加点地赶工,总算把育种育苗需要的条件搞定了。 有些情谊不会因为分隔两地就改变,袁宁与罗元良一年之中见面的机会虽然不多,那份熟稔却一点都没变。两个人聊了一路,连到达目的地都没察觉。 杜建成早早就等着了,听人说袁宁到了,亲自迎了出来。袁宁用围巾把脖子裹住,笑眯眯地对杜建成说:“这边感觉还是在冬天啊!” 杜建成说:“这边的天气就是这样,早上晚上都很冷。”他没忽略罗元良,热情地打招呼,“罗专家也来了,这段时间真是谢谢你们的指导啊!” 袁宁莞尔。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喊罗元良“罗专家”! 罗元良在养殖和种植方面的天赋真的很了不得,自从他拐带了一群首都农研所的专家过去“指导”牧场工作,罗元良就把他们的育种手段都学了过来,连无土栽培都已经玩得很溜——只要他给一些种子或者苗子,罗元良过不了多久就能给他种出一大片来。 相比和人打交道,罗元良更喜欢和动物、和植物、和土地交流。面对袁宁之外的人罗元良一直非常冷淡,听到杜建成的感激也只是点了点头,算是应了。 杜建成和罗元良接触过好几回,自然知道罗元良是什么脾气,也没在意,和袁宁一起去接待坐另一辆车过来的其他人。袁宁没把太多时间花在应酬上,简单地吃了顿饭,就和罗元良一起去看育苗育苗成果。 这关系到今年能不能马上下种。 杜建成看着袁宁马不停蹄地奔向实验基地,又领着人去沙漠边缘走了一大圈,心情有些复杂。他自认也不是松散疲懒的人,那和这位还没成年的小师弟比起来却差了点儿,怪不得老师会那么喜欢这位小师弟。 袁宁没注意杜建成钦服的目光。 昌沧的地理面积不小,可耕种面积太少、植被覆盖率太低,大片的沙漠逐步向四周侵蚀,让越来越多的人往牧草丰茂或经济繁荣的地方迁徙,越来越多的村庄和牧区被废弃。缺少资金的投入和适当的管理,再加上前期盲目的开垦、砍伐,直接导致昌沧这边的土地荒漠化越来越严重,有时昌沧东南部的风沙甚至会卷到首都那边,让首都也吹起漫天黄沙。 袁宁因为父母的死从小就对土地和环境特别关心。以前他没机会到昌沧来,只从书上、报纸上了解到这边的情况,等亲眼见了才发现这边的荒漠化有多触目惊心。与沙漠接壤的土地因为没有人居住,植被又被人为地破坏,只剩下人工栽种的防风林勉强地抵御着风沙侵袭。 隔着防风林往远处看去,到处都是漫漫黄沙。凛冽的风吹过来,令那黄沙如海浪般活动,像是随时会将周围赤裸得毫无防备的土地彻底侵袭。 袁宁忍不住问:“师兄,整个沙漠边缘都这样吗?”只靠着这样薄弱的植被抵御着这么一只黄沙怪物的侵蚀? 杜建成沉默着点点头。目前还没有有效的方法可以阻挡荒漠化的加剧,他也希望袁宁的设想能成功,但他很清楚这样的做法不过是杯水车薪,带不来多大的改变,一个人——甚至一群人所能做的事终归是有限的。 不过不能因为“有限”而什么都不做。 也会“云山模式”会给昌沧带来意外的惊喜呢? 杜建成陪着袁宁跑了大半圈,领着袁宁去附近一个牧场吃晚饭。牧场是典型的北方大牧场,进门之后是一望无际的牧草。正是冰消雪融的时刻,枯黄的大地渐渐冒出些新绿,有牛羊成群地散布在远处。日头已经开始西斜,但还没到黄昏,是以动物们还安如泰山地吃草,时不时嘶叫几声,仿佛在热络地呼朋引伴。 与袁宁的云山牧场相比,这边少了几分精细,多了几分粗犷。牧草也不大一样,连苗儿都长得要粗壮一些,罗元良一路上仔细地分辨着,像在考虑有没有适合引种的牧草种类。 牧场主人是个爽朗的北方汉子,广眉深目,鼻梁笔挺,还长着一下巴胡子。他乐呵呵地接待了袁宁一行人,得知袁宁的计划之后大方地表示可以帮忙联系人手。他的牧场够大,忙碌时免不了要招些临时工人来做事,对附近有多少可用的人了如指掌。 知道袁宁也有个牧场,牧场主人招呼袁宁喝了碗马奶,领着袁宁几人骑马看牧场,交流一下经营牧场的心得。华中的土地到底要比昌沧贵,这边的牧场比云山牧场要大上好几倍。袁宁翻身上马,与罗元良、牧场主人绕着牧场骑行,享受初春临近傍晚的明媚阳光。 “除了牛羊之外,养的基本就是赛马了。”牧场主人说,“我们这边流行赛马,草原上每年都会举办各种马赛,有时候一匹好马就能养活整个牧场。你们可以挑几头回去养养看,不过华中那边水土不一样,不知道我们的赛马到了那边野性还在不在。” 袁宁没有推拒,笑着向牧场主人道谢。 有时候接受别人的善意也会增进友谊,牧场主人就非常喜欢爽快大方的袁宁,高兴地说:“你这小孩不错,我喜欢!” 牧场主人领着袁宁转了一圈,踏着夕阳余晖缓缓回到住处那边。一位头上戴着帽子的妇人抱着小孩出来,朝牧场主人说:“阿古拉,艾彦先生来了,要和你商量防疫计划呢。” 牧场主人转头对袁宁和罗元良说:“那正好,小袁先生和小罗先生来看看我们这边的防疫计划和你们那边的一不一样。” 袁宁欣然答应,与牧场主人一起往里走,只见有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坐在那儿,正用左手捧着热茶在喝。见牧场主人进来了,对方露出了温和的笑容:“阿古拉先生,又来打扰你了。”明明已经过了不惑之年,男人身上却还是透着种干净美好的气质。 第198章 艾彦 袁宁没真正管理过牧场, 防疫方面一直是罗元良在管, 看方案的自然是罗元良。袁宁和艾彦攀谈起来。艾彦相貌不像是北方人, 更不像是草原人,看起来文质彬彬。 晚霞在天边铺展了一层绚烂的锦绣。阿古拉的儿子和牧场其他工人放马归来, 过来和他们打了个招呼,马上跑去厨房看有没有吃的,显然是放了一天马饿坏了。阿古拉叹息着说:“别看艾彦先生像个文化人, 驯马可比我们很多人要强。要不是不能上马,早帮我们拿个头名回来了。” 艾彦先生摇头,温声笑道:“真要我上马, 我可能往哪边跑都弄不清楚。” 袁宁早就注意到艾彦先生的右手接的是义肢,没多问, 见罗元良放下了防疫计划, 不由转开话题:“罗哥你看完了?” 罗元良点头:“畜种不一样, 常见病也不一样,防疫方案自然也不一样。不过既然要带些马回去, 了解一下也是要的。”华中那边没有赛马风气, 不过罗元良还没养过赛马,对这方面有些兴趣, 刚才早就和阿古拉商定好要带匹种马和几匹母马回去。 艾彦先生趣道:“你们要挑种马的话, 可别挑那两匹白色的。那两匹虽然是非常好的公马, 但做不了种马。” 阿古拉提起这个也一阵无奈,叹着气说:“没错,不能挑那两匹白色的。” 袁宁顿时来了兴致:“为什么不能挑它们?” 阿古拉:“……唉。” 阿古拉的妻子见阿古拉憋不出半句话来, 含笑插话:“那两匹白马从小一起长大,从来没离开过对方。到了发情的年纪也不找母马。后来阿古拉把它们分开,分别和顶好的母马关在一起,它们不但不和母马交配,还玩起了绝食。阿古拉心疼死了,又把它们放到了一块,它们才再一次欢快地吃起了东西,年长的那匹去年比赛时还拿了个第二,这可是我们牧场最好的成绩——阿古拉对它们是又爱又恨啊!” 罗元良:“……” 袁宁说:“……我不会拆散它们的。” 晚饭好了,阿古拉邀请艾彦先生和他的助手留下吃饭。艾彦先生没有拒绝,坐下吃了晚饭,才问起阿古拉:“恩和在这边还习惯吗?” “当然习惯,恩和是个很好的孩子,牧场的账目都是他在管。可惜今天他去省会那边了,要不然他肯定会很高兴。”阿古拉说完,又向袁宁他们解释,“恩和是艾彦先生的侄子,是我们这边难得的大学生,只是比较喜欢牧场的工作才到我这边来,呆在我们这种小地方真是委屈那孩子了!” 艾彦先生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阿古拉却打开了话匣子:“艾彦先生两个侄子都是艾彦先生一手养大的,他们亲生父亲就是畜生——” 艾彦先生面色尴尬,忙打断阿古拉:“阿古拉先生,请不要再说了。” 阿古拉说:“你就是心肠好,心太软,要不怎么被拖累得一直没娶?”他拍拍艾彦先生的肩膀,“要不多留两天见见恩和,我叫你嫂子给你介绍个好姑娘。” 艾彦先生说:“不必了,”他认真地望向阿古拉,“不是恩和他们拖累我,是我自己没那个想法。我觉得现在挺好的,恩和有出息,伊勒也马上要成年了。他们都是有良心的孩子,等我老了总不会连口饭都不给我吃,”艾彦先生一脸敬谢不敏,“我可不想再生个小孩从小开始养起。” 阿古拉没再多劝,等艾彦先生告辞之后才和袁宁说起艾彦家里的情况:“亲儿子不如养子啊!自己犯了事,吃了颗子弹就一了百了,剩下一老两小都靠艾彦先生养活。恩和还是好的,伊勒那混小子就跟他那畜生爹一个样,都是没良心的白眼狼!不久前他们爷爷病倒住院了,那混小子居然当众说‘都七老八十了还治什么治’‘你是不是想联合医生把爷爷的家底都掏光’,闹得人人都知道他们家那点破事。家底?要不是艾彦先生有能耐,他们家能有多少家底?能吃饱穿暖就不错了。唉,他们爷爷明明是心善的人,怎么就有那么混蛋的儿子、那么混蛋的孙子?” 听到这一摊事,袁宁只能说:“好心是有好报的。” 阿古拉说:“也是。当时他们家里自己都吃不饱,他们爷爷还是收留了艾彦先生。那时候艾彦先生也不知遇到了什么事,连话都不会说,大家都劝他们爷爷偷偷把艾彦先生扔回沙漠里去,他们爷爷不忍心,花了大半积蓄给艾彦先生接了义肢,当自己亲儿子养着。艾彦先生学了他们爷爷一身兽医本领,又靠着政策照顾进了防疫站,一家人的日子也算越过越好了。可惜他们爷爷享不了福,去年就得了重病,现在还躺在医院里靠钱吊命。”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袁宁没对艾彦先生家里的事作出评价,只陪着阿古拉感叹了一下,把话题转到了别的方面。阿古拉非常健谈,很快忘记了艾彦先生的事情,和袁宁聊起了草原上的趣事。 袁宁在牧场住了一宿,第二天见到了阿古拉他们谈论过的“恩和”。比起草原上的汉子,恩和显然更像艾彦先生,只不过不如艾彦先生从容可靠。恩和生性腼腆,在数学方面很有天赋,平时除了管账之外就是做各种各样的统计,这附近的人口数量、牲畜数量、人均收入水平,他都能拿出个详尽的数目来。 袁宁大喜过望,拉着恩和商量改造防风林的事。杜建成在品格上是十分可靠的,只是统筹规划能力差了点,要是有人能帮忙把统计和分析工作给做好了,让杜建成拿主意和付诸实践是完全不成问题的。 恩和早就从牧场主人阿古拉那里知晓袁宁一行人的来意。他们本就是在这边长大的人,知道风沙侵吞了多少草原、让多少人不得不往别的地方迁徙。袁宁希望他做的事正好又是恩和的兴趣所在,因此恩和马上答应下来,表示会认真勘测沙漠边缘的情况,分析地势和气候,时刻盯紧改造进度。他们比谁都希望改造计划能成功! 又挖到一个可用的人,袁宁非常满意。对教出恩和这么个好青年的艾彦先生多了几分好感,他记得艾彦养父所在的医院,回到省会之后买了水果和营养品去探望。 那是位非常质朴的老人家,听到袁宁对恩和的夸赞之后乐不可支,面上的憔悴都少了几分。袁宁看得出老人家已经病入膏肓,心中有些叹息,不由挑拣着牧场主人阿古拉对艾彦先生和恩和的赞美继续哄老人家开心。 艾彦先生过来之后,见到的便是一老一少相谈甚欢的画面。一老一少的话题已经不再局限于艾彦先生和恩和了,老人家正在给袁宁说起当年在草原上当兽医遇到的种种意外,讲到自己救活过的一匹匹赛马和见识过的一场场比赛,老人家整个人精神焕发,像是年轻了几十岁。 袁宁注意到艾彦先生的到来,停了一下,笑着问好:“艾彦先生您来了?我这两天正好要在省会这边处理点事情,所以顺道过来看看巴图爷爷。” 艾彦先生感激地看了袁宁一眼。他们虽是敬爱老巴图,但其实都不太擅长哄老人家开心。而想到老巴图的病情,他们话里行间难免会流露些许伤心与丧气,老巴图看了更难开怀。艾彦先生见老巴图喜欢袁宁,便顺势说起袁宁的事情来,也把袁宁夸了一番。 袁宁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和他们说了一会话就起身告辞。 袁宁走了,话题却还是没从他身上转开。老巴图细细地问了袁宁要做的事,听艾彦先生说完了,感叹道:“真是了不得的孩子,恩和能跟着他做点事儿挺好。” 艾彦先生说:“是挺好的。” 老巴图拍拍艾彦先生的手背:“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你不用什么都瞒着我。哎,是我们拖累了你啊。我最希望的就是能在走之前看到你娶个好姑娘,生个一儿半女……” 艾彦先生摇摇头,叹着气说道:“爸,我在您生病之前就说过了,我没有这个想法。所以我不娶妻不是被你们拖累的,是我自己不想。” 老巴图皱紧眉头:“哪有不想的?你倒是给我说出个理由来。” 艾彦先生无奈地回道:“理由么?我也不知道,就是不想。” 于是父子间的谈话又陷入僵局,老巴图语重心长地劝说了许久,见艾彦微微地出了神,也就住了口,长长地叹了口气。 当年艾彦被他救回来时已经二十几岁,算算也是可以结婚的年龄了,是不是在那之前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只是艾彦一直想不起以前的事,而他那不争气的儿子又挨了枪子,家里一个老的两个小的,负担重得很。艾彦是极有责任心的人,所以从来没生出过离开的念头,更没有流露过想要了解自己过去的意图。 一过就是许多年,好不容易两个侄子都被艾彦养大了,他又得了重病。上回他故意让小孙子伊勒逼艾彦离开,艾彦却看透了一切,照常到医院来看他、照常教导两个侄子。老巴图说:“不想就不想吧,但是你要答应我,等我这老头子去了以后你就去找回自己的家人。伊勒和恩和都长大了,以后的路就让他们自己走……” 艾彦一顿,终于点了头:“我会的。” 答应归答应,艾彦心里却对此不抱什么希望。他被救回来时穿着的就是这边的衣物,身上什么东西都没有,他对过去也没有半点记忆。他隐隐知道自己应该不是昌沧这一带的人,现在都已经过去十几二十年了,想找家人该从何找起? * 袁宁在昌沧忙完了,马上返回首都。他还是个学生呢! 结果刚回到首都,廉先生又把袁宁找了过去。廉先生一方面是要袁宁把李女士的药带过去,另一方面则是要和袁宁聊聊昌沧的事。廉先生不是很赞同袁宁的做法:“你既然知道有危险,就不该再去那边露脸。” 袁宁认真地说:“如果真的有人要对我下手,我躲着也没有用。敌在暗我在明,怎么都躲不过的,”他语气坚定,“想躲起来的是他们——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躲无可躲!” 廉先生知道袁宁看着脾气软,实际上最有主意,也不再多劝。他问起改造防风林的情况。 袁宁说:“有些新品种确实是在那边找到的,有些则是灵泉那边栽培出来的,我一并给了罗哥,让罗哥拿去育种,不会有问题的。”这种事袁宁已经做得驾轻就熟,而章家手底下早就网罗了一批这方面的人才、掌握了最先进的技术,绝对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廉先生放下心来,把药交给袁宁带给李女士。 袁宁走后,廉先生走到茶室那面屏风后,坐到另一张茶桌旁对一直旁听他们对话的男人说:“怎么样?是个值得保护的小孩吧?” 男人摇头:“不。” 廉先生微讶。 “我并不觉得这是他是个需要被人保护的小孩。”男人难得地夸了一句,“只要稍加锻炼,这孩子以后必然能独当一面。” 廉先生沉默。他明白了男人的意思。而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即使是再好、再亲近的人,也有可能来不及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候出手相救。与其靠别人相护,倒不如自己强大起来!当年他是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这个想法,可袁宁不一样——袁宁可以做到! 廉先生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他可是早早就打算好了,准备一毕业就去给他大哥打下手……” 第199章 葬身之地 袁宁并不知道廉先生与“那个人”的谈话, 只发现自己变得更忙了, 连抽身去给远在怀庆的章修严“送温暖”都做不到, 日子别提多难熬—— 也不知费校长他们是不是约好了,轮番把他拎去“帮忙”, 帮到后面都不需要理由了,直接来一句“那个谁你都帮了,居然不帮我”——袁宁都想撂担子不干了! 这天福利院院长过来首都交流, 袁宁忙里偷闲与她见了一面。到了下午,老院长拉着袁宁一块去了东城区一处福利院。袁宁一问才知道,原来这福利院的设施非常先进, 还收容了一部分聋哑儿童和自闭儿童,为他们提供免费的特殊教育。 首都果然多能人啊! 袁宁听完老院长说的情况, 哪还不明白老院长的想法。这样的小孩华中那边也有, 而且很多被丢弃的小孩正是因为有这样那样的缺陷才会被扔掉。 这些年福利院越办越好, 听到这边的情况自然勾起了老院长心中的遗憾:以前没有条件,所以才没能给那些孩子接受良好教育的机会, 现在不是有条件了吗? 是以老院长才带着几个年轻人亲自跑一趟, 来这边取取经。老院长没把袁宁当外人,知道袁宁脑筋灵活, 遇到什么事总是一个想法接一个想法地往外蹦, 于是到了首都就把袁宁叫了过来, 让袁宁给掌掌眼把把关。 袁宁乖乖跟着老院长去了东区福利院。 天气很不错,晴空万里,飘着几片洁白得像棉花的云朵。 东区福利院修得很好, 从外面看去不像个福利院,与东区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相比也毫不逊色。 袁宁走进福利院,只觉空气比外面繁华的街道要清新几分,抬眸望去,却见福利院前面的活动广场竟有着极好的绿化,在这寸土寸金的东区简直称得上是奢侈。 活动广场里有着各种各样的活动器材,孩子们都在广场里撒欢,脸上满是开心的笑容,和外面那些父母双全的孩子没有什么不同。 老院长注意到广场边上站着个二三十岁的男人,转头对袁宁说:“没想到沈先生也在。东区福利院这些设施几乎都是沈氏捐赠的,真是个好心人啊。” 袁宁顺着老院长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颀长的身影站在槐树下,槐树翠碧的叶子随风而动,周围的空气仿佛也带上了几分雨后特有的清新香气。袁宁注意到对方耳朵上带着个细小的助听器,愣了愣,便想起可这位“沈先生”到底是谁。 这位沈先生叫沈霁云,年纪并不大,却是沈氏的当家人。这里面还有段故事,沈霁云小时候被人和另一个孩子掉包了,流落在外吃了不少苦头,两只耳朵也在那时损伤了大半听力,到现在都要靠助听器才能听清周围的声音。 沈霁云回到家后很快把沈氏大权掌握在手里,年纪轻轻就已经成了沈家掌权人许多年,并且让沈家的摊子越铺越大,一跃成为首都首屈一指的富贵之家。 因为常被安排这样或那样的拉赞助任务,袁宁与首都许多大公司都打过交道,沈氏就在其中之一。沈氏的管理是最让袁宁印象深刻的,对方并没有把他当学生看,而是让他按正常程序把提案交上去。原本袁宁还以为这是推搪之举,没想到过了一天对方就打电话过来说上面批复了,给了很大一笔钱。 袁宁和沈氏负责人熟悉起来后才知道沈氏的管理一向都这么正规。 只是这沈家当家人,袁宁以前却没机会见到。 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 袁宁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这时沈霁云附近站着的中年汉子走过去和沈霁云说话。沈霁云顿了顿,转过身来看向老院长和袁宁所在的方向。 袁宁怔了一下。沈霁云长得真好,五官完全是老天精雕细琢的作品,好看得有点晃眼。他的眉宇之中却带着显见的英气,看得出是个杀伐果断的人,光是站在那里气势就已经足以叫人忽略他的长相。 沈霁云朝他们笑了笑,没有说话,笑里的邀请意味却非常明显。 袁宁与老院长对看一眼,走了过去,向沈霁云自我介绍。沈霁云戴着助听器,反应似乎比正常人慢一些,他听到袁宁的名字时恍然说:“原来是你这孩子啊,老梁对你可是赞不绝口的,还把你的提案拿去训新人,让他们以后都照着你的提案来写。” 沈霁云口里的老梁就是袁宁上回接触过的沈氏负责人。听沈霁云这么夸自己,袁宁有些不好意思:“我都是跟其他人学的。” 沈霁云虽然手握沈氏大权,平日里却挺平易近人。得知袁宁和老院长的来意,沈霁云便和老院长介绍了一些经验,并且慷慨地表示沈氏可以捐赠部分器材、提供培训方案和培训导师。 老院长激动之下伸手紧握沈霁云的手,再三表示感谢。 沈霁云看了老院长皱巴巴的干瘦手掌一眼,淡淡地笑着说:“没什么,我本来就准备在各地推广。”他不着痕迹地收回自己的手,看向一旁的袁宁,“进一步的东西可以让这孩子找老梁商量。” 袁宁一口应下:“好!” 沈霁云含笑说:“当初我也是被福利院收留才有机会活下来,现在为孩子们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是应该的。”他始终彬彬有礼,“院长他们应该已经在等着你们了,你们可以先过去,我再在这里看一看孩子们。” 袁宁点头,和老院长一起去了东区福利院的办公处。在敲响办公处的门后,袁宁忍不住投过扶疏的花木看向广场那边。 沈霁云还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广场上嬉戏的孩子们身上。春日灿烂的阳光撒落在沈霁云身上,为他整个人镀上了淡淡的光晕,完美到让人觉得不真实。 办公处的门开了,东区福利院的负责人笑着把袁宁一行人迎了进去。在门关上的一刹那,广场上的沈霁云掏出一张洁白的手帕,仔细地拭擦着自己没有任何脏污的手,直至上面泛起轻微的红晕,他才把手帕递给旁边的中年汉子。 由始至终他的目光都没从孩子们身上收回。 “走吧,”又站了好一会儿,沈霁云开口说,“回去了。” 袁宁一直到傍晚都没离开福利院,还被拉到福利院的食堂和孩子们一起吃了顿饭。他对孩子们有着天生的亲和力,很快赢得了孩子们的喜爱,孩子们热情地邀请他下下个周末过来看他们给“沈叔叔”准备的“生日晚会”。 袁宁有点意外。他知道孩子们口里说的“沈叔叔”是沈霁云,别人办生日宴都邀请各界名流,沈霁云居然到福利院过生日?袁宁笑眯眯地答应下来,还问起孩子们都准备了什么节目,边听边给孩子们出谋划策。 对于怎么利用有限的资金做出最好的“舞台效果”,袁宁可是非常擅长的!袁宁只出了几个点子,就被为首的孩子当成了“自己人”,悄悄瞄了负责人一眼,拉着袁宁端起饭菜坐到远离“大人”的地方“密谋”起来。 老院长无奈地说:“宁宁从小就比我们讨孩子们喜欢,每次他过来了孩子们眼里就没有我们了。” 东区福利院的负责人年纪不大,约莫四十来岁,长着张很有福气的脸,平时总是笑呵呵的,仿佛没有不笑的时候。负责人说道:“要是这样的好孩子多一点就好了。平时也不是没有志愿者过来看孩子们,但很多都是走走形式,拍个照就离开。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孩子们都快讨厌起外面的人了。” 老院长点点头,叹了口气:“我们那边也有这样的情况,尤其是这几年风气越来越浮躁,来走过场作秀的人越来越多了。” 谈起这个,两个人的话匣子就打开了。到袁宁和孩子们“密谋”完毕,老院长才结束了谈话,起身告辞。袁宁回到家已经挺晚了,眼看和章修严约定好的“电话时间”已经过了,一进门就连忙放下手里的资料给章修严打电话。 章修严说:“去做什么了?” 袁宁把老院长过来的事告诉章修严。想到今天意外碰上的人,袁宁也没瞒着:“我今天见到沈霁云沈先生了,他看起来可真年轻。” 章修严顿了顿,说:“恐怕不止是年轻吧。” 袁宁微讶:“大哥你也见过沈先生吗?” 章修严目光注视着洁白的墙面,没有接话。沈霁云是个让人一见难忘的人,即使是他这种从不以貌取人的人也对沈霁云印象颇深。他不怎么在袁宁面前提起这么一个人,就是觉得这人长相好看得有点过分,手腕也十分了得。章修严说:“他不简单,你与他接触时要注意一些。” 袁宁听出章修严话里暗藏的酸意,笑眯眯地说:“在我眼里大哥长得最英俊最好看了!” 章修严:“……” 袁宁不要脸地追问:“大哥你觉得我和沈先生谁英俊谁好看?” 章修严实话实说:“沈霁云。” 袁宁:“………………” 不想理大哥了_(:з)∠)_ * 阳春三月,大地回春。沙漠之中却是没有春天的,一年四季都是茫茫黄沙,只有偶尔出现在沙丘深处的绿洲能显露几分春意。 几个旅行者模样的男人在绿洲之中歇脚,稍微年轻些的汉子边烤肉边对旁边静默的男人说:“头儿,马上就好了!大龙应该也快回来了,不知他能不能买齐头儿你要的东西。” 男人没说什么,只静静地看着远处的莽莽黄沙。 他们把烤肉吃完了,“大龙”也回来了,大龙约莫四十来岁,身板结实,模样憨厚,不像其他人一样满身匪气,去外面买东西没那么容易叫人生疑。 烤肉的汉子把大龙买回来的东西仔细看了看,发现居然还有束配着剑兰的白菊,微微讶异:“行啊你大龙,这回脑筋挺活的,还买对了花。” 大龙搔搔后脑勺,很不好意思地说:“我去买的时候正好碰上个好心的人,他正在给他去世的父亲买元宝蜡烛,我就照着他那样买了一份。”他想了想,“那好心人长得很好看,人也好,看我照着他的买也不生气,还告诉我可以去买束花。” 汉子一拍他后脑勺:“哟嚯,了不起,买个东西还有艳遇?” 大龙满脸通红地辩驳:“男的!是男的!” 汉子“啧”地一声,又伸脚踹向大龙:“男的你脸红个什么劲?白瞎了我刚才的羡慕!” 汉子把东西都拿去给火堆边坐着的男人。他才跟着男人两年,但他记得去年这个时候男人也回来了一趟,那几天男人一语不发,仿佛是在祭奠着谁。 是战友?是家人?谁都不知道。他们这些靠刀尖舔血过日的人是不能有根的,即使是对可以交托生命的伙伴们也不能透露自己的过去。 男人接过那束花,其他东西都由汉子拿着。一行人在沙漠之中穿行,到达一处早已看不出半点人类行迹的沙丘之上。 男人把白菊放下。 北纬40度56分,东经101度35分。 他所爱之人的葬身之地。 第200章 邀请 丧礼结束之后, 艾彦带着两个侄子回家。年长些的是恩和, 神色有些忧愁, 默不作声地往前走着;年幼些的就是伊勒,今年才十七岁, 正在准备高考。 “那家伙什么人啊!”伊勒嘟囔着,不满地跟在艾彦身边,“块头那么大, 人却傻傻的,也不知哪冒出来的。就是你好心才理他!” 艾彦揉了揉伊勒的脑袋,说道:“好好休息, 今年你还要高考。你爷爷在天上看着你,你可得好好努力。” 伊勒没声了。他脑筋还行, 挺灵活, 就是太爱玩, 成绩不怎么样。去年老巴图病了,他和老巴图做戏要把艾彦赶走, 又闹腾了好一阵子。结果艾彦没被赶走, 倒是他被艾彦狠狠削了一顿,夹起尾巴在学校乖乖复习了几个月。现在他提到“好好努力”就两眼发青! 想到买元宝蜡烛时遇到的壮汉, 伊勒莫名生出几分讨厌的感觉。从小到大他见过太多这样呆呆看着艾彦的家伙了, 艾彦脾气好, 模样好,男的女的都会直愣愣地盯着艾彦看。这种情况在艾彦年纪稍稍大一些之后倒是少了点,但也不是没有。 伊勒说:“我当然会好好努力。我一定会考上最好的大学, 赚很多很多钱。”艾彦没有结婚,一手养大了他和恩和。恩和虽然念了大学,但不爱和人打交道,肯定赚不了大钱。要让艾彦过上好日子还是得靠他,他会念个好大学,赚钱买座大房子,让艾彦住得舒舒坦坦! 伊勒没把话说出口,艾彦却从他明亮的眼睛里看出了他心底勾画好的未来。伊勒成长了,恩和也渐渐有了努力方向,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想必父亲去世时应当不会太牵挂着他们了。 艾彦心中欣慰,带着伊勒、恩和回了家。 * 袁宁接下来一周多的时间里时不时会跑东区福利院,给孩子们出谋划策。沈霁云“生日晚会”他正好没事,自然也到场了。还热心地提前了许多,帮孩子们搭舞台。都是些半大孩子,经验不太足,但胜在用心。 袁宁觉得自己如果是沈霁云,应该也会喜欢这样的“晚会”。早早有人去门外守着,沈霁云一到就被领了进来。沈霁云见了袁宁有些意外,却还是笑了笑,坐到袁宁身边看孩子们兴奋的表演。 不是什么训练有素的舞蹈和歌唱节目,不是什么别出心裁的小品相声,每一个节目都透着生涩,孩子里头上台的没上台的,都忍不住瞄向沈霁云。确定沈霁云是笑着的,所有孩子都放下心来,高兴地给沈霁云送上自己亲手做的礼物。 夜已经深了,沈霁云和袁宁一起离开东区福利院。沈霁云开口邀请:“这么晚了,你坐我的车回去吧。” 袁宁想了想,没拒绝,和沈霁云一块坐到后座。等跟着来的汉子把礼物都放到车箱,沈霁云才说:“给张哥报个地址吧。” 袁宁说出章修严家的地址。 沈霁云含笑说:“说起来我早就听说过你这孩子了。”他转头看着袁宁,“听说我那不成熟的外甥和你们闹了点矛盾。我已经让他改正了,如果他还是在外面和别的女人胡来你记得和我说。” 袁宁着实吃了一惊:“于学长?” 沈霁云说:“对。”沈霁云没有半分隐瞒,把自己和于朗然的渊源说了出来,“朗然的母亲是我的姐姐,和我一起长大,从小就护着我。后来她嫁到了于家,而我回了沈家,虽然不是一个姓,但我们之间的感情一直没变。姐姐她去得早,朗然从小没人管教,有时候比较爱胡来——我也很伤脑筋。” 沈霁云说完了,递给袁宁一张私人名片,诚挚地让袁宁帮忙盯盯于朗然,发现于朗然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儿就给他通风报讯。 袁宁不知沈霁云说的是真是假,不过还是在沈霁云的注视之下收了那张精致的名片。沈霁云把袁宁送到楼下,没有上去喝口茶的意思,直接让司机开车走了。袁宁把名片收起来,走上楼打开门,却发现屋里亮堂堂的。 袁宁心头一跳,欣喜地进了房间,果然见到章修严从浴室里走出来。他跑上前抱着章修严亲了一口,感觉章修严头发上滴落的水珠钻进了自己衣领,立刻让章修严坐到床沿,自己半跪到床上帮章修严擦头发。 袁宁口里问道:“大哥你忙完了吗?” 章修严“嗯”地一声,由着袁宁仔细地帮自己把发上的水擦干。他开了口:“怎么周末也这么晚回来?” “今天是沈先生生日,”袁宁说,“我给福利院的孩子们出过几次主意,他们就邀请我一起过去帮沈先生庆生。”提到这个,袁宁又和章修严分享自己刚从沈霁云口里听到的事,“大哥,原来沈先生是于学长的舅舅!” 章修严也微微惊讶:“没听说于家和沈家有姻亲关系。” 袁宁说:“听沈先生的说法,应该是沈先生流落在外时认的姐姐,不是真正的姐弟。”所以才没有人知道沈霁云是于朗然的舅舅。这不,连章修严都不清楚! 章修严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会儿,把袁宁抱进怀里:“沈霁云很出色,不管是能力还是手段都远超于常人。沈氏在交到他手里之前有不少腌臜事,到他手里之后他整顿得干脆利落,沈氏里里外外都变得干干净净。无论从哪一方面看,沈霁云都是个非常完美的人——” 袁宁明白章修严的意思,跨坐到章修严身上搂住章修严的脖子说:“这世上没有完美的人,要做到‘完美’必然要具备过人的毅力与超凡的心智。这样的人通常有点危险,我知道的!”袁宁亲了章修严一口,“我和老院长第一次去东区福利院时就在想,为什么沈先生要把福利院修在寸土寸金的东区?后来我和福利院的孩子们接触了几次,知道了沈先生常常到福利院去看孩子们,而且一般都是站在一旁看孩子们玩闹。我想沈先生心里肯定也承受着极大的压力——甚至极大的痛苦,所以才把福利院建在身边,在感到自己无法支撑下去时就去待一会儿。这是他为自己找到的舒缓压力与痛苦的方法。” 章修严听着袁宁的分析,顿了一下,说:“你心里有数就好。”其实论起识人本领,袁宁比他还要强一些,他能看出来的东西袁宁肯定也能看出来,绝对不至于吃亏。 见章修严一脸正色,袁宁闷笑起来。虽然章修严不会说“你比他好看”之类的情话,但行动上却很诚实——这不就是担心他和沈先生走太近吗?偏偏章修严这人做什么事都要“讲道理”,怎么都说不出“你不许和他走太近”这种专横霸道的话来。眼看说出来的理由被驳回了,章修严还违心地对他接触沈先生的做法表示支持! 袁宁抱着章修严左亲亲右亲亲,笑眯起眼:“大哥你怎么这么可爱!” 章修严拍拍他的屁股:“洗澡睡觉!” 袁宁心情很好,才不和恼羞成怒的人计较!他跑去洗了个澡,没羞没臊地把坐在一边看书的章修严拉进被窝,亲来亲去亲来亲去,亲得章修严浑身冒火。 章修严只能把袁宁压在身下,抵住袁宁不安份的手脚,狠狠堵住袁宁微张的嘴巴。若不是这家伙还小,明天就别想下床了! 袁宁闹腾够了才乖巧地抱着章修严说:“大哥,我们下周回家吧,挺久没回去了,妈妈他们都很想你。我也得去牧场那边看看姥爷他们,”他又说起另一件事,“下周五艾彦先生也会一起过来。巴图爷爷不久前去世了,恩和他们托让我找理由让艾彦先生出来散散心。如果有可能的话,能在外头找个伴也挺不错。正好罗哥带回牧场的赛马们有点水土不服,我就借机邀请艾彦先生一起去趟牧场。” 袁宁也知道这样拙劣的邀请是骗不过艾彦先生的。但恩和、伊勒想让艾彦先生开怀一些,艾彦先生何尝不想让两个侄子放心?所以艾彦先生佯作没发现恩和、伊勒在背后使的小动作,一口答应到华中一趟。 袁宁把他们叔侄的心思分析给章修严听,感叹道:“艾彦先生没白疼他们。” 章修严知道袁宁从小敏感,即使不特意去深究也能把别人的想法摸得清清楚楚,所以点了点头说:“那行,我们回去一趟。要不要把姥姥也带去?” 袁宁说:“姥姥一直想再去牧场住几天呢!我明天去问问!” 第二天一早袁宁就去韩家找李女士,说起回牧场玩的计划。李女士当然是要去的,韩老爷子脸色不大好:“我那几天走不开。” 李女士笑着说:“用不着你陪着,我们去就好。” 韩老爷子脸色奇臭无比,横看竖看都觉得袁宁这小混蛋特别不顺眼,把袁宁拎去书房找个由头训了一顿。 袁宁一点都不生气,更不害怕,乐滋滋地听着韩老爷子骂人。骂就骂,反正他就是要拐跑李女士! 韩老爷子一看到袁宁满脸的小得意就来气,一拍袁宁脑袋:“行了,回去忙你的去吧!你以为你自己就走得开?” 一听到“忙”字,袁宁顿时蔫耷耷的,整个人都萎了。 和家里人团聚可是天大的大事!反正他一定要翘课玩几天_(:з)∠)_ 袁宁又忙碌了一周。周五傍晚一下课袁宁就去了火车站,举着“接艾彦”的牌子杵在出站口,接到了从昌沧那边坐火车过来的艾彦。袁宁边领着艾彦往外走边说:“今晚艾彦先生先到我们家歇一晚吧,明天一早我们再出发。因为我姥姥也要一起去,晚上要好好休息,所以不能连夜赶去。” 艾彦笑着说:“正好我也有些困了,那就打扰你们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哥:终于露了个正脸,领先一分! 空间:我想静静.jpg 第201章 尾随 次日清晨, 艾彦准时醒来, 却听门外已有了动静。他洗漱完毕, 打开房门却见袁宁正准备出门。已经是春天了,天气早已转暖, 袁宁准备出门晨跑。 袁宁见艾彦醒了,有些讶异。他笑着和艾彦打招呼:“艾彦先生起得真早!我准备先去跑跑步再吃早饭呢!” 艾彦说:“习惯了。”他一直都醒得很早,身体也很好。草原上生活绝对不缺锻炼, 即使少了一只手他也会坚持每天进行一定量的训练。艾彦看了看时间,“我也和你一起去跑跑步吧!” 袁宁欣然答应。这边离首都大学、中心公园都很近,中心公园里栽着些海棠, 粉红色的花朵缀满枝头,压得树枝仿佛都弯下了腰, 远远看去就是一团团粉色云霞。清晨天色还没有真正亮起来, 朦朦胧胧地看见一片云影, 连呼吸进胸腔的空气都变得美好起来。 袁宁锻炼时都没有说话的习惯,艾彦也没开口, 只在经过首都大学前时顿了顿, 看着门前陆陆续续多起来的年轻面孔。他再转过头,看向首都大学的另一边。对面已经是相当繁荣的街区, 往更远处看去, 可以看见鳞次栉比的高楼在晨色中若隐若现, 宛如幻梦般的海市蜃楼。 ……已经变成这样了啊。 一个莫名的念头钻进艾彦的脑袋里,艾彦愣了一下,回过神来, 加快了脚步,跟上了袁宁。他以前来过首都吗?——他以前来过首都大学这边?已经过去十几二十年,即使他曾经来过恐怕也找不到半点痕迹了吧。 艾彦敛起思绪,与袁宁吃过早饭,一块去接李女士。艾彦看见韩家宅院时心头一跳,知道住在这种地方的人必然非富即贵,因此没有下车跟袁宁一块进去,而是坐在车里等着袁宁把李女士接出来。 时间还早,外面没什么人。艾彦本来已经转开了目光,却又忍不住望向那紧闭的大门。从外面看去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宅院而已,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若不是坐落在这样的地方,绝对看不出半点稀奇的地方。艾彦正要收回视线,却见门开了,出来的却不是李女士,而是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 眼看黑色轿车马上要开走,袁宁又从里面跑了出来,手里拿着根颇有气势的拐杖把车给喊停了,打开车门把拐杖递了进去。车里坐着的是个老人家? 艾彦还在想着,黑色轿车再一次发动,映着晨曦开远。袁宁又跑了回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扶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家出来,想必就是袁宁所说的“姥姥”李女士。 李女士发已发白,脸上也满布着皱纹,但肤色还算红润,看着非常健康,腰板挺直,神色平和,想必身体康健得很。车很宽敞,袁宁把李女士扶上车坐到艾彦的身边。 袁宁给李女士和艾彦介绍了一番,李女士和善地说:“来都来了,怎么不进去喝口茶?宁宁也没说,要不然我就让苏嫂快一点了。” 艾彦说:“也没等多久,只等了一会而已。” 李女士听见艾彦开口,晃了晃神,她总觉得艾彦的声音有些熟悉,可又想不起在哪里听到过。眼睛看不见的人耳力往往要好些,她的记性也不错,如果是近几年听过的应该有印象才对,但她没办法对上号。难道是更久以前听过?李女士说:“小艾来过首都吗?我听着觉得你的声音有点熟悉。” 艾彦愣了一下。那种莫名的感觉又涌上心头。他来过首都吗?艾彦摇了摇头,说道:“即使来过也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了。”而且他怎么有可能接触到这样的人家? 李女士恍然:“那就有可能了。”那时她还没把自己封闭在家里,见的人比较多,对不上号也是有可能的——毕竟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她这些年又过得浑浑噩噩,连自己的生活都弄得不清不楚。 李女士说:“听宁宁说你是北边来的,负责着北边各个牧场的防疫工作。北边的牧场和宁宁那边的牧场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艾彦说:“我还没看过宁宁的牧场,”他叹了口气,把北边的情况说了出来,“北边的牧场应该大一点,就算是平地,一眼看去也看不到边。就是临近沙漠的地方这个季节可能会有沙尘暴,每到这种时候所有人都出不了门,外面到处都是黄蒙蒙的一片。早几年沙漠和草原上都有狼,成群成群地出现,现在少了,鹰和蛇也少了。宁宁现在在那边改造防沙林,只不过要是不改改一些牧场的放牧模式,情况估计还会恶化。” 袁宁知道北方的情况,皱了皱眉,也参与了讨论:“现在羊毛羊绒产品走俏,羊毛羊绒织业兴起,养羊的人越来越多。杜师兄上次在首都碰壁就是因为他放着大热的羊毛羊绒织业不搞,想要尝试别的方向。”杜建成有魄力,眼光也长远,这也是费校长让袁宁给他当帮手的原因。 李女士如今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她一听袁宁的话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羊毛羊绒产品现在确实很火热,若是在原有的牧业基础上发展的话也是昌沧不错的增益项目。可是民众都是趋利的,往往看到什么赚钱就一窝蜂似的往上面扑,现在昌沧那边应该开始了大规模养羊。 艾彦说:“羊这东西浑身都是宝,但有一点不好,它不仅吃草,还啃树皮吃草根,胃口特别好。有一年碰上干旱,到处都很缺水,羊没法找到水源,就往身边的羊身上咬,每只羊身上都血淋淋的。” 李女士吃了一惊:“这哪还是羊啊?都变成狼了!” 艾彦苦笑:“可不就是吗?” 袁宁和李女士与艾彦了解着昌沧的事,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华中省。章先生他们都直接到牧场去,章修严也是直接从怀庆回牧场,袁宁带着李女士过去就可以与他们会师了。 一到牧场那一带,艾彦的目光就被外面的景致吸引了。比起首都那边裁剪得宜的花木,这边俊秀的山峰上都缀满了各色鲜花,正是百花争艳的季节,一团团一簇簇的花儿锦绣般簇拥着肥沃丰腴的山野,红的黄的、粉的白的、蓝的紫的,明明没人去裁剪,却有着浑然天成的绚丽。 “这一带……”艾彦发现自己言语有些贫乏,根本无法表达心中的赞叹,最终只能由衷评价,“真漂亮。” 在黄沙与草原之间生活了那么多年,乍然看到这世外桃源般的地方,艾彦除了这样赞叹之外想不出别的话来。 更了不得的是这“世外桃源”不仅仅是一小片地方或者一个小村庄小城镇,而是一整片一整片连绵不断,不时隐现在山野之外的城镇与村庄也丝毫不显突兀,有着温暖又亮眼的外观和与四周融为一体的整体格局。 艾彦目不暇应地看了一路,也给李女士描述了一路。等“云山牧场”四个字映入眼帘之后,艾彦才恍然了悟:“这就是‘云山模式’吗?” 袁宁腼腆地笑了笑,说:“模式之类的都是父亲他们对外说的。其实这边的开发原则很简单,就是让每一个人都知道保护能比破坏有更大的收益。” 艾彦沉默。道理确实很简单,只是要做到“让每一个人知道”却很难,更别提让所有人都知道、都认同、都跟着去做。这的确是“云山模式”,在云山牧场摸索出成功经验、树立起成功范例,并且慷慨无私地把栽培技术、养殖技术、经营方案以及营销渠道推广开去,才让这一带变成富裕而安逸的“世外桃源”——少了云山,这一带肯定就起不来。 但是云山牧场是存在的。 袁宁把李女士送到牧场落脚处就有些坐不住了,跑出去与老朋友们见面说话,招福还是呆在象牙身边,一花一狗现在都进入了养老状态,动得不多,也不常说话,但都还好好地活着。春天到了,象牙又开始开花,白白的象牙一样的花儿缀在它身上,像是给它翠色的裙子装点上白色的花纹。 象牙不怕风也不怕雨,被罗元良移栽在小坡之上,周围开满了各色花儿,袁宁坐到象牙身边看着远处静静的小河和静静的白桦林,一下子就回到了幼年时的宁静和平和。过了许久,袁宁才高兴地对象牙和招福说:“我马上就要成年了!” 小的时候总是特别不安,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戒备,每一天都忐忑不已。那时候每一天都想要长大,但每一天都害怕长大——害怕会和重要的人分开、害怕要独自面对广阔而无处依凭的世界。 结果一眨眼就真的长大了。 象牙说:“傻子。” 袁宁转头看着象牙。 象牙说:“才十八岁,还小着呢。” 招福抬起长长的尾巴,往袁宁身上扫了扫,又往象牙身上扫了扫,意思是“象牙说得很对”。 袁宁突然“啊”地一声,跳了起来,往小河那边跑了过去。象牙和招福齐齐看去,只见小河那边走来一个俊秀挺拔的青年。 青年身姿如同白桦一般挺直,脸庞上有着从小不变的冷峻与刚毅,唯独那一双眼睛染上了人间暖色,正专注地注视着朝他跑过去的袁宁。 袁宁欢喜地搂住对方的脖子,给了对方一个大大的拥抱,让对方脸上那经年的霜雪顷刻融化。 “还说长大了呢。”象牙吃味地骂了一句,“傻子。” 招福抬起尾巴,一下一下地轻扫着象牙翠绿的叶子和洁白的花朵。 一行人晚上都歇在牧场。入夜之后袁宁想去看小黑和小白虎,悄悄拉着章修严上了山。因为方家姥爷喜欢巡山,所以眼下山路已经修得很好,连七老八十的老人都能轻松往山上走,袁宁和章修严摸黑上山自然也没有太大问题。 袁宁一直趁机拉着章修严的手,人也往章修严身上凑。春天夜晚的山林非常热闹,有虫儿在叫,有鸟儿在叫,时不时会有猫头鹰站在树上用幽亮幽亮的眼睛盯着他们看,连空气之中都带着一些白日里嗅不着的香味——像是什么花悄然盛放后的香气,又像是什么果子熟透后的甜味。 袁宁能清晰地听见章修严踩断枯枝时的“喀啦”声,心被勾得痒痒的,绕到章修严面前突袭一样搂住章修严脖子,准确无误地亲上章修严的唇。 明明这么不苟言笑,明明这么冷峻严厉,亲起来却暖暖的软软的,每次都让袁宁欲罢不能。 章修严伸手扣住袁宁的腰,从善如流地加深了这藏在夜色之中的亲吻,直至袁宁软趴趴地挂在他身上才停了下来,把袁宁抱在怀里许久,拉着袁宁继续往前走。 有时他们在灵泉那边也能见到小黑和小白虎,但袁宁还是记挂着它们,怕它们在这边遇到什么危险——毕竟小白虎越长越大,又是一身雪白,很容易会被人发现。 袁宁和章修严翻过一个山头,终于来到和小黑它们约定好的地方。小白虎果然已经很大了,正蹲在巨石上面等着他们到来。见到袁宁后它马上兴奋地冲过来,绕着袁宁直打转。 袁宁张手抱住白虎毛茸茸的脖子。 小黑依然蹲在石头上看着他们。 袁宁当然没忘记小黑,他抱完白虎之后就高兴地朝它招手:“小黑!” 小黑正要跳下巨石,目光蓦然一凝,看向森林那边,最后落在一株离袁宁他们挺近的松树上。白虎注意到小黑眼中的警戒,顿时龇着牙竖起浑身毛发,对那棵松树发出迎敌般的低吼。 袁宁一愣。 章修严明白了小黑和小白虎的意思,开口说:“树后有人。”章修严边说边轻轻抓住袁宁的手,戒备地盯着那棵松树。是牧场的人还是偷猎者?前者还好,后者就麻烦了,可能会带着猎枪! 袁宁也回过味来,朝松树背后站着的人说:“不要害怕,只要你没有恶意,小黑它们不会伤人的。” 月光移过树梢,照出了松后的人影。那人静默片刻,从树后走了出来。 袁宁愣住了:“艾彦先生?” 第202章 探底 艾彦没想到自己会被发现。他本来是看袁宁和章修严悄悄上山, 怕两个小孩在山里遇到什么危险, 所以才悄悄跟了过来。没想到路上竟瞧见袁宁和章修严亲到一块。想到白天见过的章先生, 还有那位李女士隐隐显露的家世,艾彦不由为他们捏了一把汗。 奇怪的是, 他对袁宁和章修严的事倒没多大反感,反而觉得两人之间的亲近有了合理的解释。在这样的家庭,兄弟间感情再好也不可能像袁宁和章修严这样蜜里调油。 等看到袁宁和那白虎的亲近之后, 艾彦一下子出了神,恍惚间仿佛在许多年前也见过这样的画面。这一走神,便忘了隐藏行迹, 这才叫袁宁他们听到了动静。艾彦暗暗看了那只蹲在巨石上的野猫一眼,明明是体型和外貌都不起眼, 那只猫给艾彦的感觉却比那只白虎更危险。 艾彦没等袁宁和章修严开口, 先发制人地发问:“……你们是那种关系?” 袁宁眉头突突一跳。他想到自己刚才和章修严亲在了一起。那个时候艾彦就已经跟着他们了吗?袁宁面上一红,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他自然没办法去否认:“没错, 我和大哥已经在一起一年多了。” 艾彦说:“你们这样……”他微微蹙起眉头, 心脏隐隐有丝丝揪痛,却无从寻觅这痛楚的来源。艾彦叹了口气, “你们父母要是知道了, 肯定不会同意的吧?” 听出艾彦话里隐含的关切, 袁宁缓过神来,说道:“父亲他们已经同意了。”他毫不避讳地抓住章修严的手,“姥姥她们也都同意了。” 艾彦一怔。难怪袁宁这么坦然地承认, 原来已经争取到所有人的同意了吗?看着袁宁刚刚褪去稚气、仍然带着几分少年意气的脸庞,艾彦感觉心里那丝揪痛变得更为明显,面上却笑了起来:“这样啊,这样就好。”说完这干巴巴的一句话之后,素来八面玲珑、行事妥帖的艾彦竟没法再说什么。 章修严却开口发问:“艾彦先生为什么会躲在树后面?” 艾彦原以为话题已经被带开了,乍然听章修严这么一问,顿时转头对上章修严锐利的目光。相比袁宁的坦然,年长点的章修严显然要谨慎一些,没有被他的先发制人蒙混过去。艾彦苦笑一声:“……大约是本能吧。” 袁宁和章修严对视一眼,都有些讶异。 艾彦说:“我一直都这样,看到有异常的情况就会跟上去看看,这些年匿名举报过许多回,也替阿古拉他们抓过几次贼。刚才我准备睡觉了,结果看到你们两个独自往山上走,觉得有些奇怪,就悄悄跟着你们上山了。没想到跟到这边时被那只猫给发现了,”艾彦神色复杂地看着小黑,“这只猫非常敏锐,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被发现。” 袁宁:“……” 怪不得牧场主人阿古拉一直夸艾彦厉害,原来不是客套,而是真心钦佩,只是艾彦为人低调,必然不会让阿古拉他们宣扬——至于接受匿名举报的巡警们就更不会传出去了,保护线人是他们的原则! 章修严冷静地分析:“不可能有这样的本能。”若艾彦只是直觉敏锐些也就罢了,从艾彦所说的情况来看,绝对不仅仅是靠直觉啊! 别人不知道,他们可是知道的,小黑早就已经是山中一霸,山里一片叶子落下的动静都瞒不过它的眼睛。连小黑都是他们过来一段时间后才发现艾彦,那说明艾彦的侦查和反侦查能力非常强—— 世上怎么可能有这种“本能”? 艾彦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很多年前出过意外,大约是二十四五岁时的事情,在那以前的记忆都没有了。就算这不是‘本能’,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章修严说:“不可能是本能。”章修严早就从袁宁那儿知道艾彦的过去。他顿了顿,“你这样肯定接受过专业训练——会接受这种训练的人屈指可数。”即使是最专业的巡警也不可能做到艾彦这程度。 艾彦眼底亮起一簇亮光。 章修严说:“艾彦先生要是愿意的话,可以让跟着宁宁姥姥他们过来的人试一试你的底子。”虽然李女士一向轻车驾从,但身边还是少不了保护她的人。这些人可是韩老爷子亲自挑出来的,手底下没点本事哪有可能被委派这么重要的任务? 艾彦意动。以前是因为老巴图老了,两个侄子又还小,他要是去寻找自己的过去必然会让整个家垮掉,所以他索性摆出对自己过去的一切没有半点兴趣的态度。 事实上没有人愿意不明不白地活着。 现在老巴图不在了,两个侄子又长大了,时机又正好来到面前,艾彦自然会心动。 艾彦感激地说:“如果不会太麻烦你们的话,我自然是愿意的。” 袁宁说:“不会麻烦的,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袁宁和小黑、小白虎道别,三个人一块回了牧场那边歇了一晚。第二天一早袁宁就找李女士说起这件事,李女士听到艾彦竟有这样的经历,着实吃了一惊,马上把韩老爷子指派过来的人叫来,把艾彦的事情告诉了他们,让他们帮忙探探底。 为首的是个相当憨实的汉子,一听就来了兴致:“别看我们都是粗人,但我们粗人也是有讲究的,我和其他区的人都练过,各区的路数都晓得一些。如果他真的和我们一个出身,让他和我过过手我准能把他是哪个区的都摸出来!”憨实汉子说完便交待其他人保护好李女士,自己把艾彦给领走了,据要去附近一个带着靶场的训练场地。 这一去就是一整天。 到薄暮时分,袁宁才把憨实汉子和艾彦给等回来。映着夕阳的辉光,憨实汉子的面色有些沉凝,带着艾彦找到袁宁和李女士,语气认真地向李女士请示:“我可以打个电话给老爷子吗?” 李女士惊讶:“为什么?” 第203章 人间 “我想联系一下总教官。” 憨实汉子神情严肃, 说出了实情。他本来也是因为闲了一段时间才自告奋勇去给艾彦探底, 结果一试之下才发现艾彦的路数让他感到十分熟悉, 感觉他们是同出一脉的,只是艾彦掌握得更为出色。为了验证这一点, 憨实汉子还带艾彦去了靶场,真枪实弹地试了试,结果艾彦连枪都玩得转! 而据艾彦自己说的, 这些年来他从来没摸过枪。这还能说是本能吗?绝对不可能有这种本能!要不然他们不用训练了,都回家去吧! 李女士听完憨实汉子的话,心里咯噔一跳。她眼睛看不真切, 只隐隐瞧见一抹朦胧的身影,连高矮胖瘦都瞧不清楚。可是一开始听到艾彦声音的那种熟悉感突然又浮上心头。如果这个年轻人真的和韩老爷子派来的人同出一脉, 那么她到底什么时候见过他呢? 李女士没有阻拦, 马上让憨实汉子给韩老爷子打电话。韩老爷子听了憨实汉子汇报的事, 眼皮也跳个不停。他给总教官何忠实打了个电话,让何忠实马上赶到华中了解一下。如果真的是十几二十年前某些任务的幸存者, 那必然要好好弄清楚! 何忠实坐飞机飞到华中, 直奔云山牧场。这时夜已经睡了,袁宁几人却没有睡, 一直在等着何忠实。最紧张的自然是艾彦, 他本来没抱太大希望, 没想到只一次探底就找到了线索。以前他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他始终不愿去寻找自己的过去?如果他真的肩负着某个重要任务,那他这十几二十年里是不是辜负了什么人? 一个又一个问题掠上心头,艾彦感觉自己的心脏在门被敲开的一瞬也被打开了一道缝。他抬起头看去, 只见一个四十来岁、身穿制服的中年人站在门口,灯光落在那人脸上,让那人的脸庞变得十分清晰。艾彦清楚地看见来人的神色从冷酷严肃变成震惊和僵硬,接着对方快步走上前来,一把将他抱住:“你还活着!”来人的语气激动到难以置信,“乔哥,你还活着!” 艾彦怔住。如果是往常,在别人近身时他早就避开了,可是眼前这人却让他莫名地生出一种熟悉感来。眼前人是他吗?他姓乔吗?感觉抱住自己的人动情地落下泪来,艾彦顿了顿,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背。 李女士也等在一旁,在听到来人说出“乔哥”两个字时,她眼前一阵晕眩,直直地站了起来。何忠实她认识,比他们家老大晚两年入伍,当新兵时是……是那孩子训出来的。一瞬之间,李女士想起了艾彦的声音为什么会给她那样的熟悉感。十几二十年过去了,艾彦的声音变了很多,为人处事也和以前完全不一样,是以她根本没把艾彦和那孩子联系在一起。 他们都以为那个飞扬跳脱的孩子已经埋葬在莽莽黄沙之下,连坟茔里都只有他为自己挣得的勋章。没想到、没想到—— 李女士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她真是没用,明明已经来到她眼前,她却根本没认出来。要不是袁宁发现了端倪,她可能到分别时都不知道眼前站着的就是长子遍寻荒漠都寻不到半点踪迹的爱人。 袁宁一看就知道情况不对。他握住李女士的手,看向激动地拥抱着艾彦的何忠实。 何忠实到底已经是当上总教官的人了,很快就恢复平静。也许因为有太多的话要问,到了嘴边反而一句话都挤不出来。直到确定眼前的艾彦是真是存在的,何忠实才慢慢询问起艾彦这些年的情况来。得知艾彦失去了过去的记忆,何忠实一顿,不由看了眼一旁的李女士。 艾彦和韩家老大的事别人不知道,何忠实却很清楚。他和外头的人一样隐隐猜测当初艾彦出事和韩家有关,眼下韩家老大失去音讯,艾彦完全不记得过去的一切,他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当初的情况告诉艾彦。 艾彦何等敏锐。他一看何忠实的神色便知道自己与李女士也有些渊源。他想到了来时看见的韩家的气派,又想到了自己听到袁宁和章修严说已经取得家人同意时的揪痛,一些荒谬却又真实的猜测钻进心头,令他一瞬间出了神。 艾彦走了过去,轻轻握住李女士的手:“您先去睡吧,好好休息一晚,明天我们再好好说话。” 李女士蓦然睁大眼。她努力想要看清艾彦的脸庞,却连记忆中那个孩子的脸都已经看不真切。李女士动了动嘴巴,想说什么,却先哽了一下:“好。” 不管怎么样,回来就好,能回来就好——比什么都好。 李女士回到房里,却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何忠实、艾彦、袁宁都一夜没睡,袁宁是在旁听,何忠实则一直在给艾彦说过去的事。 袁宁隐隐察觉何忠实话里有所隐瞒,也注意到李女士的反常,却想不出他们没有说出口的到底是什么。 韩老爷子第三天早上才过来。见到艾彦的时候,韩老爷子沉默了很久,最后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来:“回来了就好。”他向来都表现得不近人情,即使眼泛泪光脸皮也一直绷得紧紧的,语气更是僵硬得不得了。 艾彦被劝去休息之后,袁宁没跟着去睡觉,而是杵在韩老爷子身边听韩老爷子和何忠实说话。 韩老爷子说:“忠实,你……”他开了个头就停了下来,嘴皮哆嗦着,过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你可以联系上卫华吗?” 何忠实看着韩老爷子猝然苍老的面庞,一下子明白过来:不管当年事实如何,现在韩老爷子都已经后悔了。如果长子和艾彦再一次站在韩老爷子面前请求他接受他们的关系,他肯定会同意。 何忠实叹了口气:“我试试看。” 这些年来韩老爷子不问,他也不说。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世上已经没有东西能让韩家老大回头,更没有什么东西能让韩家老大再对那个家有半点留恋。只是现在艾彦回来了,一切都不一样了。哪怕艾彦已经忘记了过去的一切,韩家老大知道后也会从地狱重返人间。 何忠实走了。 韩老爷子也把李女士带走了。 章修严、章先生他们都已经回去工作,只有袁宁还陪着艾彦留在牧场。艾彦最初几天睡不好,总翻来覆去梦见何忠实说的那些事,后来每天出去看看矫健迅疾的马儿,再看看闲散吃草的牛羊,心绪渐渐安宁下来,接受了自己曾经有过不凡经历的事实。 只是那并不能改变什么,他已经四十来岁,一只手变成了义肢,即使想起了过去的一切也不可能再回到从前的位置上。知晓了自己的过去,对他而言不过是多了一段回忆而已,他的未来并不会有多大改变…… 这一天艾彦怀着这样的念头睡下了,晚上他突然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可正当他要好好回忆刚才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却猛地发现眼前变成一片苍苍茫茫的白。放弃吧,放弃吧,忘记那一切往前走吧。有个声音这样催促着他,他抬眼往前看去,却发现眼前也是一片苍苍茫茫。 艾彦感觉自己的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视线也变得模糊。你选的路太难了,放弃吧——你没有父母,没有家,没有人对你殷殷期许,是生是死都是自己的事——忘记吧—— 放弃什么?忘记什么? 艾彦蓦然睁开眼。 入目是黑漆漆的屋顶。他坐了起来,看向微微泛白的窗户。 窗上映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艾彦一下子僵住了。隔着窗,隔着茫茫夜色,他感觉到一个他极其熟悉的存在。那一种熟悉仿佛是从骨髓里钻出来的,见不到还好,见到后就瞬间随着滚烫的血液涌向四肢百骸。 是谁? 艾彦走下床,用左手打开了窗。夜风从窗来灌进来,带着春夜的凉气。他抬眼看去,只见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明明只是隔着一个窗台,却像是隔了两辈子那么远。艾彦张了张嘴巴,却下意识地把“你是谁”三个字咽了回去。他觉得这样问对方会很伤心,可是什么都不说,对方会不会也很伤心? “你脸上的疤,”艾彦看向对方眉毛上的一处旧创,斜斜地从额头横到眼角,没给对方增加多少凶悍,只多添了几分沧桑。艾彦喉咙上下滚动了两下,挤出一句不算生疏的话来,“什么时候伤到的?” “几年前了。”来人走上前握住艾彦的手,拉着它摸向自己的眉头,“不严重,你不喜欢的话可以去掉。” “没有不喜欢。”艾彦抬眼注视着来人刚毅的脸庞,“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看到你心里就很高兴。” 来人听到艾彦的话,抓紧艾彦的手越过窗台,紧紧地抱住艾彦:“你现在叫艾彦对吗?我姓韩,叫卫华,韩卫华——我一看到你,心里也很高兴。” 就好像突然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第204章 打算 袁宁一早晨跑结束, 发现艾彦身边多了个人。这人五官硬朗, 眉宇之中带着种难言的冷峻, 可他站在艾彦身边却莫名地和谐。袁宁能明显感觉到对方身上的煞气,知道这人是真正见过血的。明明这种人应该让袁宁感到很不舒服, 袁宁却莫名地生出几分亲近感。 袁宁莫名想到那天韩老爷子让何忠实联系“卫华”,难道这位就是韩老爷子口里的“卫华”? 袁宁的目光在艾彦和“卫华”身上逡巡片刻,擦掉跑出来的汗珠子, 乖巧伶俐地上前问好:“艾彦先生您也起得这么早啊!这位是……” 韩家老大仔细打量着袁宁。在何忠实没传讯过来之前,他就看过眼前这少年的照片,都是底下的人递上来的:一张来自他们冬天里头弄垮的一个武装犯罪团伙, 一张来自佣兵们搜集的国内最新消息。照片上的少年飞扬跳脱,有着令人艳羡的快活, 谁都想不明白这小孩的照片怎么会落入那些人手里。 如今亲眼见了, 韩家老大就发现这小孩十分敏锐, 在见到他的一瞬眼神就变得戒备起来。也许是见到艾彦神色平和,所以这小孩的戒备很快就藏了起来, 大大方方地过来打招呼。韩家老大伸手拍了拍袁宁的肩膀, 手掌用了几分力道:“你就是袁宁吗?” 袁宁被韩家老大拍得肩膀一疼。 艾彦拉开韩家老大的手:“别欺负小孩。” 袁宁眨了一下眼睛,看了看艾彦与韩家老大交握的手, 敏锐地想到了艾彦那天很快就接受了他和章修严的关系。是因为艾彦本身也喜欢男人, 所以才没有像别人那样震惊和反感, 而是担心他们能不能取得家里人同意吗? 艾彦被袁宁盯得耳根一热。既然袁宁坦然地把和章修严的关系说了出来,艾彦自然也没瞒着,坦荡荡地抓住韩家老大的手:“这是我的爱人韩卫华。这些年我把以前的事情忘记了, 他又以为我已经不在人世,所以错过了这么多年。” 袁宁关心地问:“您想起以前的事了?” 艾彦摇了摇头,说:“没有。”见袁宁脸上有着几分疑惑,艾彦微微地一笑,把韩家老大的手握得更紧。韩家老大自然也紧紧地回握,两人的十指紧密地交扣在一起,比年少时更为光明坦荡。艾彦面上含着笑,“有些东西即使不记得了也不会改变。”他们没有闲心去惋惜错过的岁月,更没有闲心去计较谁记不记得谁忘没忘记。 袁宁看着两人深情对望,心里既替他们高兴,又觉得酸酸涩涩。 好想念大哥_(:з)∠)_ 等等! 袁宁正泛着酸,突然回过味来,发现艾彦刚才说的是“韩卫华”。原来韩老爷子说的“卫华”不是姓卫,而是姓韩——姓韩!这样李女士和韩老爷子的反常就说得通了!怪不得他问什么李女士他们都不说——韩家里头以为爱人牺牲而失去联系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韩家老大,他大舅舅! 袁宁睁圆眼睛:“……你是大舅舅?” 韩家老大再次拍了拍袁宁肩膀,这次总算没使多大劲。他应了袁宁的称呼:“没错,从血缘上看我确实是你大舅舅。虽然没有好好了解过你认回韩家的过程,但我知道肯定很曲折,你肯定也不是让人省心的孩子。”他微微顿了顿,注视着袁宁俊秀的脸庞,“有你这样的外孙让他老人家操操心也好。” 袁宁:“………………” 袁宁满肚子好奇,韩家老大却没和他说太多。到中午何忠实过来了,袁宁的好奇心才得到满足。 艾彦当初为什么会逃过一劫已经很难追查,韩家老大这些年却没和何忠实彻底断了联系,恰恰相反,韩家老大一直游走在国界之外,暗中处理许多不方便摆到明面上的麻烦。 这样的人看似自由,实际上却是在刀尖上行走:他们不能有正式身份,不能与家人联系,不能有所有常人所能拥有的一切。 “暗世界”和正常人的世界是分割开的,一旦你的身份暴露,要么会让人心生忌惮把你排斥在外,要么会引来疯狂报复。 韩家老大当初精神已经接近崩溃,这种疯子才能过的生活反倒能缓和他心中的痛苦。于是这些年他几乎与所有人断了联系,训练了一批又一批的“佣兵”。他偶尔会去“接活”,偶尔又与何忠实配合行动。上回他发现韩家找回的外孙有可能受到威胁,索性把那武装犯罪集团连锅端了。也就是因为上次行动时和何忠实联系过,何忠实才能这么快找上他。 明明安排好交接事宜只花了短短几天,韩家老大却觉得自己像是熬过了几个世纪。他比谁都想第一时间回来、第一时间确认爱人是不是还活着,可是他又很清楚自己必须把事情交割完毕才回来——他已经听何忠实说了,艾彦把他们之间的一切都忘记了,他得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没想到他日夜不停歇地赶回来往艾彦窗前那么一站,艾彦就再一次接受了他——再一次接受了他们之间的爱情。 时光一下子回到了他们刚相识时的日子,那时他们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到对方身上,他们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和对方亲近,他们在训练场上形影不离,离开了训练场也形影不离,到表白时两个人却还是齐齐地紧张到掌心冒汗,感觉对方手掌的温度会把自己灼伤。 这样的悸动怎么会因为忘记了就消失? 韩家老大看了袁宁一眼,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我准备歇一歇,接下来不到处跑了。”他已经四十多岁,不再适合“暗世界”那种刀尖舔血的日子。 袁宁偷偷瞄向艾彦,很赞同韩家老大的决定:“这样挺好!” 韩家老大意味深长地看着袁宁:“听说你挺有钱的。” 袁宁:“…………” 袁宁很识趣,马上问道:“舅舅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袁宁拿着钱没多大用处,如果韩家老大需要钱的话他可以把全部家当都借出去。 韩家老大一看袁宁的表情就知道他的想法。他有些意外,接着就明白为什么韩老爷子那么喜欢这小孩。 这小孩主意定,办得了大事,完全没有少年人因为年纪和阅历可能会有的短视和犹豫,全然不把眼前的利益看在眼里——听艾彦说这小孩还在琢磨防风林改造工程,那可是投资大收益难的东西。 韩家老大没再卖关子,把自己的打算说出来:“既然你在昌沧的计划是要跑长线的,不如在昌沧投资个牧场。如果你到那边弄个大点的牧场,养点赛马之类的,我和艾彦可以在那边安定下来。当然,牧场肯定不会是普通牧场,里面会混着点别的安排。买个牧场的钱我还是有的,但我不方便出面,由你出面最好。” 袁宁说:“没问题!”云山这边本来就有着收留退伍人的惯例,到时到那边和师兄杜建成商量一下,准能得到政策支持。到时把韩家老大安插进去,再将艾彦请到牧场当兽医,接下来他们无论以什么理由走到一起都是水到渠成的事。 袁宁爽快地答应下来,马上跑去和罗元良商量弄个新牧场事情。比起华中这边,昌沧那种地广人稀、遍地草原的地方显然更适合开牧场。昌沧那边有师兄杜建成和同样开着牧场的阿古拉可以牵线,寻到适合的地方不是难事,最好是买那些现成的、准备转手的牧场! 罗元良见识了昌沧的赛马,对即将要买下的新牧场很感兴趣,点头说:“我过去。” 袁宁说:“那边不仅马儿好,听说还有狼和鹰!”袁宁积极地展望起来,“罗哥你能找到狼或者鹰吗?昌沧那边有点乱,要是能养几只狼或者几只鹰在牧场,肯定会安全很多!” 罗元良打消了袁宁异想天开的念头:“你会让山里那只白虎出来守牧场吗?” 袁宁:“……” 袁宁:“……不会。” 不仅不会,袁宁还很担心在森林里到处乱跑的小黑和小白虎会遇到偷猎者。现在许多人已经不再谈虎色变,再凶猛的野兽可能也敌不过子弹!艾彦也说了,现在草原上鹰和狼都越来越少,几乎已经见不到踪迹——明显就是因为人的捕猎能力已经超过兽类和禽类的逃生能力,真要有狼、鹰或者其他动物去了新牧场,他恐怕还得担心有没有人见猎心喜把它们给弄走或者打死。 罗元良说:“猎犬还是可以买的,我们过去看看再说。”他与袁宁商量起新牧场的相关事宜,不知不觉就讨论到天色发黑。 袁宁拉着罗元良去与艾彦两人一起吃饭。韩家老大见了罗元良,眉头一跳,吃饭期间就上了心。见罗元良饭量够大,四肢瞧着也刚劲有力,韩家老大顿时起了探底的心思,歇过之后就邀罗元良出去比划比划。 罗元良被韩家老大打得全无还手之力,身上还挂了彩,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只用狼一样的眼睛看着韩家老大。韩家老大没再欺负年轻人,抬手拍了拍罗元良的肩膀:“不错,很久没碰到能在我手下撑这么久的小孩了。” 罗元良:“……” 袁宁跃跃欲试:“舅舅我也和你比划一下!” 韩家老大轻飘飘地瞄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朝袁宁伸出一只手:“先握把手试试。” 袁宁迟疑地伸出手,握上韩家老大宽大又粗糙的手掌。 韩家老大手上稍稍一使劲,捏得袁宁的手喀拉喀拉响。袁宁顿时头皮发麻,感觉指头上每一个指节都要断开了,疼得要命,一点劲都使不上! 袁宁:“……” 哦,他明白大舅舅的意思了_(:з)∠)_ 韩家老大继续在袁宁的小心脏上戳刀子:“你这小身板不太行,回头得好好操练操练。” 袁宁小心地瞄了韩家老大一眼:“姥爷也这么说。”见韩家老大听他说起姥爷时脸上没多大变化,袁宁胆子顿时大了起来,“舅舅您和艾彦叔叔什么时候可以回家看看姥姥他们呢?” 第205章 展望 韩家老大发现袁宁这小孩特别懂得怎么得寸进尺, 怪不得韩老爷子要公开认回这外孙。这小孩合该有人在背后惯着, 惯得他无法无天、自由自在地活着。 韩家老大当年离家确实带着因爱人“牺牲”而萌生的恨意, 可过了这么多年,该想清楚的早就想清楚了, 之所以始终不与家里联系,一来是因为自己并不愿意回忆起过去的美好与甜蜜,二来则是因为所做的事不能摆到明面上来——对于“暗世界”的佣兵这种身份来说, 根埋得越深越好。 韩家老大说:“暂时还不适合。”既然“韩卫华”已经失踪了,那就一直失踪下去好了。他与艾彦已经错过得足够久了,他不想再享受韩家给予的一切便利——因为那意味着同等的责任。 他依然会做他们曾经发誓要做的事, 只是换一种方式、换一种做法而已。 袁宁在韩家老大提出购买牧场时就隐约猜到这个答案。他小心翼翼地说:“那等新牧场整顿好以后我邀请姥姥过去玩玩,反正姥姥也来过几次这边的牧场, 再去北边也没有人会说什么。” 韩家老大与艾彦对望一眼, 拍拍袁宁的脑袋:“没问题, 到时你安排吧。” 袁宁很高兴,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就打电话联系牧场主阿古拉, 拜托他帮忙物色一下有没有人准备出售牧场。阿古拉一向热情,听到袁宁的话后一口答应下来:“放心, 这事交给我吧!” 艾彦也醒得很早, 睁开眼就对上一双注视着自己的眼睛。那目光幽邃而深情, 一瞬不瞬地望过来,仿佛害怕合上眼他就不见了。艾彦从未想过自己这么容易习惯身边躺着另一个人的夜晚,他亲了韩家老大脸颊一下, 含笑说:“早安。” 艾彦的声音染着笑意,眼睛也染着笑意,那种打从心里透出来的愉悦感染了韩家老大。韩家老大拉着艾彦起身刷牙,两个人动作一致地挤上牙膏,感觉连牙膏翘起的角度都完全一样,又是一阵欢喜,继续动作一致地刷来刷去,眼角余光不住地往旁边扫,感觉又回到了刚刚坦明心迹的年少时光。 记忆片段闪入脑海的一瞬间,艾彦怔了一下,转头看向旁边的韩家老大,却发现韩家老大也停顿下来,眼眶微微湿润,仿佛刚才连彼此脑海中闪过的画面都是一样的。 艾彦冲掉口里的泡沫,张手抱住了韩家老大,将脑袋埋进韩家老大颈边:“对不起,我把你忘记了。”让你一个人困在绝望里那么多年。 韩家老大紧紧回抱艾彦:“既然你知道错了,那我就原谅你好了。”他哑声说,“不过罚你这辈子都不许再离开我半步。” 艾彦的声音也微微发哑:“好,我认罚。” 袁宁正好绕着牧场跑完圈回来,见到韩家老大与艾彦又亲亲密密地抱在一起,顿时觉得身心受创,蹬蹬蹬地跑进屋,拨通章修严那边的号码求安慰。 牧场的空气带着春天早上的清凉与清新,袁宁对着电话抱怨完,感觉窗外吹来的风带着花朵的香气,不由转头往外看去。 这时太阳从远处的山峦后升起,韩家老大和艾彦正迎着晨曦在牧场里信步闲行,那相互之间挨得很近的背影有着说不出和谐与美好。袁宁说:“大哥,等我们年纪大了也住到牧场来,每天一起散散步,看看牛羊摘摘野果,和鹦鹉先生它们说说话。” 章修严“嗯”地一声,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欢喜。好笑的是这小孩明明都还没成年,却已经想象起怎么养老;欢喜的是他们都已经认准了对方,决心要和对方相伴一生。 因为韩家老大和艾彦的事,袁宁不知不觉翘了整整一周的课。费校长没有亲自过问这件事,韩闯却打电话过来了:“下周五校运会就开始了。” 袁宁蓦然想起前段时间学生会紧张张罗的春季校运会。他点头说:“我这就回去!” 韩闯高深莫测地说:“学生会要以身作则带头参加,所以大家一致给你留了个项目。” 袁宁有种不好的预感:“什么项目?” “3000米。”韩闯毫不留情地证实袁宁的糟糕预感。 “………………” “没办法,你在大家都很忙的时候跑了,引起了众怒。”韩闯一点都不同情,“连你的两个好朋友都投了赞成票,所以学生会上下全票通过这个决定。” 离下周五只有一周时间,袁宁回到首都后去了韩家一趟,就天天陪着同样被逮去参加各种项目的学生会“运动健儿”们一起训练。好在他的身板儿韩老爷子、韩家老大看不上,实际上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在同龄人之中已经算非常不错,练习了几天之后就可以完完整整地把3000米给跑完——当然,肯定做不到脸不红气不喘。 一周时间眨眼即过,校运会在周五拉开序幕。3000米的比赛被安排在周六压轴,袁宁在学校也算个小名人,不少和他一起上过课的人都自发地过来围观——也有一些慕名而来的小学弟小学妹,仔细一比对,这项比赛的观众竟比前几天要多一些。 黎雁秋站在看台中央往下看,瞅见跑道旁堵着满满的人,朝韩闯感慨:“没想到这小孩这么受欢迎。” 韩闯扫了眼拿着相机往看台这边拍的学弟学妹,哼笑一声,没说什么。光凭袁宁自然不可能这么热闹,还不是因为学生会全体成员都想来看袁宁好戏,引得其他人也跟风留下来围观,其中一些人明显就是冲着黎雁秋来的——没见到那些家伙对着黎雁秋拍个不停吗! 韩闯想想还是有些不爽,稍稍迈了一步,站得离黎雁秋更近一些,状似无意地抬手撑着黎雁秋的肩膀说道:“马上就要开始跑了。费校长可被他气得不轻,也在主席台那边看着!” 黎雁秋淡淡笑着:“对宁宁来说,跑个3000米其实不算什么。” 一声枪响划破春日晴空,袁宁不慢不紧地气跑,一开始远远落后于其他几人,等跑完两圈之后才开始加速。虽然他还不到十八岁,身高却没比其他人差多少,只是全身的肌肉更为匀称,一看就是平日里坚持锻炼的。 本来抱着看好戏心态的人见袁宁超过一个又一个跑在前面的选手,心顿时也跟着提了起来,围在跑道边替袁宁加油,彩旗和气球齐刷刷在地跑道两边挥动。 袁宁耳边嗡嗡响,热闹的加油声已经听不真切,只稳稳地继续往前赶超。不管做什么事,他都想要做到最好——这一开始是大哥对他的要求,后来他和大哥有意识地相互疏远,他也从来没有放松过对自己的要求。 黎雁秋看着袁宁几乎毫无悬念地要超过第一的人了,不由看向终点那边:“有人在终点接人吗?” 韩闯看了眼终点那边,眼尖地发现一个高大的身影。他指着那人道:“你看那是不是他大哥?” 黎雁秋循声看去,只见章修严不知什么时候站在终点那儿。他本就比同龄人要成熟一些,在一堆学生里明显是鹤立鸡群,显眼得不得了。 黎雁秋心头一跳,对袁宁和章修严的大胆和坦荡钦佩不已。这两个人似乎从不担心被别人发现、遭旁人侧目,理直气壮得叫人觉得他们理当光明正大地站在一起。 正想着,袁宁已经跑到最后半圈。汗珠子从他的额头滑落,滑过他的眉毛,不小心浸湿了他的眼睫。他已经超过第一个人了,脚肚子像是被什么东西撕扯的,感觉麻麻的,但他的速度却一点都没慢下来。 最后一段路要跑得更认真! 终点已经近了!袁宁来不及去擦落下来的汗,抬眼往即将抵达的终点看去。他愣了一下,以为自己眼花了。 等确定站在终点的确实是他一直惦念的那个人之后,袁宁跑完几圈的疲累霎时间烟消云散,健步如飞地往终点奔去,越过终点线之后准确地扑进章修严怀里。 当熟悉的气息将袁宁包围,袁宁微微喘着气,感觉周围的欢呼声和夸赞声都是为自己和章修严两个人爆发出来的。会不会有一天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所有人面前?会不会有一天他们可以得到所有人的在祝福?人总是那么地贪心,一开始觉得只要能在一起就满足了,慢慢地却又希望他们之间能再圆满一些——更圆满一些。 不管怎么样,大哥能过来真的太棒了! 袁宁紧紧地抱住章修严,高兴地说:“大哥你来了!” 章修严在众人或惊讶或友善的目光中稳稳地扶着袁宁慢慢往前走,让袁宁绷紧了一路的肌肉逐渐放松下来。 第206章 看牧场 校运会结束后,章修严把已经生龙活虎的袁宁给拎回家。他听袁宁在电话里抱怨了3000米的事, 安排好日程就赶了回来。 真正要做事的岗位是没有休假的, 更何况章修严从来都是学习和工作至上的人。可自从和袁宁确定关系之后,章修严就会尽量把自己的假期给腾出来——即使袁宁从来不抱怨, 他也知道袁宁想念他。 因为他也想念袁宁。 章修严系着围裙在厨房给袁宁打下手,下厨不行,洗洗菜淘淘米他还是可以的。两个人在厨房里忙活了许久, 才终于把饭菜端上桌。下午的长跑消耗了袁宁太多精力,实在饿得不行,一顿饭吃得狼吞虎咽, 饭量都比平时翻了一倍。 章修严开口说:“这种事下次可以拒绝的。” 袁宁笑眯眯:“有的时候满足别人的期望也是应该做的事情,更何况这可是我擅长的呢!”他瞄向搁在架子上的小奖杯, “我可是破了学校的记录!” 章修严秉承着“不能让自家孩子太骄傲”的心态, 指出事实:“只比记录快三秒。” “三秒也是破了!”袁宁吃饱了, 摸了摸微微胀起的肚皮,抬眼严肃地看向章修严, “这其实是大哥的功劳。” 章修严挑眉:“我的功劳?” 袁宁说:“我看到大哥站在终点那边就想跑快一点, 快些跑到大哥身边去。”他笑弯了眉眼,“一直都是这样的, 看到大哥走在前面, 我就想跟着大哥往前跑。校长他们把事情塞给我做, 我其实很高兴,只要我更努力一点就离大哥更近了。” 章修严心中发软。这小混蛋永远能准确无误地踩中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让他的心脏再也没法被寒冰冷霜封锁。 两个人把屋子收拾完, 齐齐躺上床睡觉。春天到来以后,冷空气就走了,烦人的事梅雨时节紧接而至,到他们准备入睡时外面突然就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袁宁爬起床把窗户关上,转头重新钻进被窝,和章修严一块睡了一觉。 第二天依然是周末,袁宁和章修严却没腻在一块。既然回了首都,章修严自然免不了去虞家一趟,和虞家那边商量把基站建设铺开到全国的事情。 在怀庆推展移动通讯项目之后他已经和章先生商量着购买移动通讯技术,网罗了一批海归人才着手把眼下还是大块头的移动电话精简化、缩小化,让它更符合移动通讯的需求。 简单来说就是让它变小一些,小到真正适合随身携带的程度。这个项目估计耗时不会太短,等研究出来了,国内的基站建设也该全面铺开了。 章先生很看好这个项目,把目光放长远一点,日后移动通讯工具将会大众化,潜在市场非常巨大,哪怕一人只比成本多付一块钱都可以有几个亿进账。 更何况真正投入市场之后绝不可能只赚一块钱——而章家在通讯渠道占的份额也是持续性的巨额收益来源。 章家不缺钱,但送上门来的钱章修严自然不会往外推,毕竟做什么事都得花钱。 章修严可从不清高。 袁宁也跟着去了,不过他负责陪虞秋霜的儿子虞元安玩。这孩子已经到了记事的年龄,对袁宁特别亲近,陪着袁宁去草地上和狗狗玩闹,时不时缠着袁宁要他讲一些花花草草猫猫狗狗的故事。两个人正玩得高兴,虞家的佣人找了过来,面上有些为难:“小安,你爸爸来了,妈妈让我来问问你要不要见他?” 虞元安面色一沉,带上了几分小孩子不应有的沉默与冷肃。他绷紧小脸:“让他过来好了。”为了别人抛弃他们这个家的又不是他,他有什么不敢见那个他应该称为“爸爸”的男人呢? 袁宁瞧见虞元安脸上早熟的神色,有些心疼,牵住了虞元安的手。虞元安出身不寻常,又遭遇了差点被拐走的事,性子本就不如别的孩子活泼,这会儿更是露出了连成年人都不一定有的冷漠。 虞元安对上袁宁关切的目光,反过来安慰袁宁:“袁宁哥哥我不要紧的,我有你们呢。” 虞元安话刚说完,他的父亲华世昌就过来了。比起华世昌以前给袁宁的印象,如今的华世昌少了几分意气风发,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岁。他面上有些局促,没有说话,先把带来的礼物递给虞元安:“小安,这是我给你买的汽车模型。” 虞元安面无表情地拿过那大大的盒子,人看起来比盒子还要小一些。他一语不发地看着华世昌,像在等着华世昌说话。 华世昌被虞元安看得心里发慌,干巴巴地问道:“最近有上幼儿园吧?在幼儿园有没有人欺负你?” “我很好,”虞元安说,“现在没有人会欺负我。”他把“现在”两个字咬得很重。 那对母子让人把他带去卖掉——甚至弄死,华世昌却为了让他妈妈不追究那对母子而妥协,乖乖办了死活不愿意办的离婚手续。现在他和妈妈过得很好,没有人敢欺负他,也没有外人再在他们家晃荡。 虞元安说:“我们现在过得很好,您不用担心。” 虞元安的眼睛清湛湛的,有着超出年龄的成熟与冷静,像是能把你所有不堪的想法看得清清楚楚。华世昌喉咙哽了一下,发现自己竟挤不出半句话来,只能语无伦次地叮嘱了几句“好好和小朋友们相处”之类的话,在虞元安的注视之下落荒而逃。 虞元安静静地看着华世昌的背影,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被袁宁抱了起来。他把手里的大盒子狠狠地扔到地上,搂紧袁宁的脖子把脑袋埋进袁宁颈窝,终于同龄小孩那样发出自己的宣言:“我不要他了,袁宁哥哥,我再也不要他了!” 那么一点点的关心还要和别人抢才能得到,他才不要! 袁宁轻轻拍抚虞元安微微发颤的背脊。到底还是个小孩,面对这样的事怎么可能真的可以冷静以对?袁宁缓声应和:“对,不要他了!” “袁宁哥哥以后可以带我去看你的牧场吗?”虞元安抬手擦掉眼泪,提起了别的话题,“南边的我想看,北边的我也想看!” 袁宁一口答应下来:“等你再长大一些我就带你去看。” 又过了两周,阿古拉打电话过来说知道三个牧场想转让,让袁宁抽空过去看看哪个好。袁宁顶着压力跑了趟昌沧,和罗元良、阿古拉一起去看牧场。昌沧这边沙漠占地广阔,瘠薄的土地和干旱少雨、冬天极冷夏天极热的极端气候无法支撑乔木的生长,只有一些山上长着耐寒耐旱的针叶林。 阿古拉说的三个牧场相隔较远。 第一个是靠近东边的,连着几处丘陵,牧草丰茂,土地看上去厚墩墩的,种什么都比较容易成活,大小也适合。 第一个是中部的,土地比较贫瘠,牧草长得挺不错,不如第一个;但也比很多地方强,而面积比第一个大,价格却比第一个低。 罗元良看了前面两个,觉得都很不错,但更倾向于第二个,因为第二个牧场有现成的屋子和养马人。一批有经验的养马人有时比牧场本身要更有价值! 袁宁想了想,说:“看看第三个再说吧。” 阿古拉说:“第三个是我自己加进去了。不瞒你说,这牧场已经亏损好几年了,它的主人是我的朋友,这几年为了它愁得头发都快掉光了,大夏天都得戴着帽子才能出门。” 袁宁坐车抵达昌沧西北部,在阿古拉的指引之下见到了“夏天也必须戴帽子”的牧场主人胡勒根。胡勒根的体格不算高大,瘦瘦小小的,五官却长得周正,天生带着股拗劲。 听到袁宁的来意,胡勒根叹了口气:“我也不说谎话,我这牧场这几年有点邪门,动物总得病,人也常出问题,”胡勒根把自己的帽子摘下,给袁宁看他光溜溜的脑袋,“我这头发就是这几年掉光的——还有你看看我这手。” 袁宁其实早就注意到了,胡勒根身上缠绕着不少黑色丝线,正躲在胡勒根背部探头探脑,仿佛在寻找适合寄居的人。他的目光转到胡勒根手上,发现胡勒根的手背出现了一些角质化的“鳞片”,看起来古怪又骇人。袁宁心里咯噔一跳:“其他人也这样吗?” 胡勒根说:“附近不少人这样,一些老人和小孩熬不过去,都没了。这事儿太邪门,我不能瞒你。” 袁宁没想到看个牧场也能碰上这样的事。他皱着眉头说:“带我去周围转转,尤其是水源附近。” 胡勒根点了点头,领着袁宁去看木场附近的小河。袁宁取了一些水样,对胡勒根说:“我回去查查是怎么回事,如果牧场有问题的话——” 胡勒根叹着气说:“你们不买也没关系,能帮忙查出是什么问题也好。” 袁宁说:“不,我的意思是如果有问题的话我会把它买下来。” 胡勒根讶异地看向袁宁。 袁宁补充:“按照市价买。”袁宁碰到过不止一次这类问题,每次都查阅了大量资料,看到胡勒根的情况他大致可以判断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如果真的是他想的那样的话,这边肯定不适合继续居住或放牧了,他得买下来好好治理一下。 当然,在那之前还得找出问题的根源。 这种事防重于治! 第207章 好孩子 袁宁回到省会, 找上杜建成。 杜建成是大忙人, 对袁宁这个师弟却十分看重, 费校长可是向他露过底的,别看袁宁年纪小, 想要把袁宁拉过去的人可不少! 恐怕袁宁和他那大哥一样,还没毕业就给某个部门预定了——而且不止一个。 瞧着这个小兄弟,总让人觉得自己白活了那么多年!杜建成心里虽然感慨, 却还是亲自见了袁宁。 得知袁宁要借用检验中心,杜建成一口答应下来,给检验中心那边打了个招呼, 并把袁宁要的昌沧城乡地图给了袁宁一份。 袁宁直奔检验中心,把取回来的几分水样递了过去。水样检测有一定的标准, 袁宁最想知道的却只是其中一项, 他与几个检测员沟通过后拜托他们先把自己想知道的给做了了, 检测范围大大缩减。 检测员们松了一口气,本来听说这是杜建成分下来的任务他们都很担心, 毕竟让外行指导内行是非常可怕的。 比如很多人带着一份样品过来, 大手一挥要他们把全部指标检测完!每一项指标都需要一定的采样量,不是随便一份就可以全面检测啊! 好在袁宁没有那种异想天开的想法, 而且从讨论的过程来看, 这小孩的专业素养没比他们差到哪里去。 检测员们拿了样本去忙碌。 检测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完的, 既然已经把事情交给专业人士,袁宁也就不再在旁边碍手碍脚。 袁宁拿着杜建成给的地图册,翻到西北部, 研究起那边的地形来。 那边这几年兴起了种棉花的热潮,有些放牧人被怂恿去种棉花,于是那一带多了些棉花厂和农药厂。 昌沧以前农业不发达,上面为了鼓励农业发展,大大调整了优惠政策,极大地侧重于农业。 在这种有意引导之下,不少人开始觉得牛羊不值钱,把草地改成了农耕地。还有一些见昌沧地广人稀,过来买地发展的,基本都没把这边的环境当一回事,基本是怎么糟蹋怎么来。 西北这一带就是这种发展的结果。 在阿古拉与胡勒根的牧场之间有个小城,这小城一把手很给力,前些年拉了不少投资商,大大小小的化工厂都在那边落户。 随着这几年昌沧大力推进农业发展,这座不起眼的小城就成了昌沧的“农药中心”,那边还把其中一家农药厂树为典范,把厂长鼓吹为“农药大王”。 这一点在地图册上也有记录。 袁宁合上地图册,更为确定自己心里的猜想。 这个地方有砷矿,所以大部分农药厂生产的农药很可能都含砷。含砷的废水不好好处理可能会污染水源,含砷的农药会残留在地里和植物里。这边又大规模种植棉花,连带地棉花厂也很兴旺。棉花里残留的砷在棉花厂处理棉花的过程中又会扩散到空气中——也就是说这边的水源、土地、空气都有可能被污染,从胡勒根的牧场和这个地方的距离来看,更接近农药厂和棉花厂的地方污染程度恐怕更严重。 这座小小的城市把农药厂当成支柱产业来支持,几乎消化了整个昌沧的农药市场。可是经济上去了,其他方面呢? 袁宁叹了口气,在检测结果出来之前只能暂时放下这件事。他先去和罗元良会合,找跟第二个牧场的主人见面谈买牧场的事。 牧场主人心里有个航海梦,要去沿岸地区发展航海事业,已经蠢蠢欲动许多年。听阿古拉说有人想买牧场对方就坐不住了,主动压低价钱想快点出手。 双方的目的很一致,罗元良在牧场里再仔细地转了几圈,第三天就拍板定案,和袁宁一块去办了购买手续。 新牧场到手,袁宁本来应该和罗元良一起好好清整,结果检测中心那边来电话了——检测结果已经出来,水样里的砷含量果然明显超标。 袁宁心里咯噔一跳。他没有犹豫,打电话给费校长请他帮忙找两个能牵头的人,一个负责带人沿岸定点取样,确定污染源和污染程度;一个带人把附近饮用相同水源的村子都走访一遍,把疑似有砷中毒迹象的人都进行采样,确定患病率。 费校长本来对袁宁又跑了出去非常不满,听袁宁这么一说,也凝重起来。他说:“你又惹上事了?” 为什么每个人都常常用这句话来问候他,频率简直就跟“吃了吗”一样!袁宁反驳:“没有!”他有些担忧,又补充,“只是看过一些研究,买牧场时又正好发现有不少人的症状对上了。我查过那边的情况,大致有了确定了污染源在哪,但这种事不能主观臆断,所以想让专业的来。”搞研究搞调查这方面还是费校长比较擅长。 费校长沉吟片刻,答应下来:“那行,我给你找人。” 这对别人来说或许有点难度,但对费校长而言却易如反掌,当天下午费校长就让袁宁去和两边的人接触,项目他可以批过去,资金他也可以帮忙申请,但能不能谈成还得看袁宁自己的忽悠本领。 在听完袁宁所说的情况之后两个费校长推荐的人都神色凝重,这事他们都见过太多了,为了蝇头小利把人不当人,把自己的家乡往狠里糟蹋,着实叫人愤怒。 可愤怒又能怎么样? 胳膊拧不过大腿!在所有人都热火朝天搞发展的时期,谁跳出来泼冷水就是众矢之的。他们也想挺直腰板不畏强权,发现了问题就伸手挡住经济发展的滚滚车轮——可是难啊! 容易赚钱的、容易成功的项目到哪都大开绿灯,愿意投资的、愿意批资金的一大把;一些敏感的项目却恰恰相反,处处都是红灯:立不了项,招不来人,调查容易受阻,成果出了也发表不了。 想要突破这重重阻碍,必须有人在后面大力支持。 他们原本只是单纯的学术研究者,却不得不在现实面前妥协,做一些“有用的”、“有益的”研究。 两人叹着气给袁宁交底:“取样调查可以交给我们,但有些事我们实在不擅长。就算我们把事情查清楚了,事情也不一定会有结果。” 袁宁可是跟着章修严整顿过怀庆那边一众污染企业的,哪会不明白其中关窍?他没有把自己的背景拉出来扯虎皮忽悠人,而是认真说:“有些事即使很难,也总要有人去做。” 见从袁宁口里挖不出一句保证来,两人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眼里的犹豫。 袁宁缓声说:“两位老师应该比我更清楚有些事情放任下去会是什么结果。对,你也不管,我也不管,两眼一闭,天下太平,日子自然特别舒坦。可是,”他指了指地图上画了红圈的村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承受着疾病带来的痛苦,却不知道这病因何而生。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日辛勤劳作,一家子人甚至一村人千辛万苦地去供养,也许也只供养出一个高中生,三年五年考出一个大学生都是天大的稀奇事。所以他们不会知道他们所喝的水、所吃的食物——甚至说呼吸的空气,都有可能是他们痛苦的根源。 两人沉默下来。 “没有人告诉他们。”袁宁说,“没有人愿意把一切告诉最应该知道的人,很多人即使被病痛折磨至死,也不知道死亡为什么会降临。因为要把事实说出来太难了——不值得。” “不值得”三个字敲在两人心头,他们对上袁宁明亮的目光,霎时明白过来。 刚才的犹豫、刚才的试探,这少年都看在眼里。 这少年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而是把所有关窍都看得清清楚楚,只是他还是要去做。他不是昌沧人,与胡勒根他们甚至只有一面之缘,但他还是愿意去做。 其中一人先开了口:“水体调查交给我,我会立刻着手准备。” 另一个人也认真答应下来,表示会组织人手陆续到圈起来的村庄采样。 袁宁松了一口气。 他说的都是心里的真实想法,但他也知道这样说可能会让费校长推荐来的人拂袖而去——人家在和你说难处,你却和人说什么“该不该做”? 很多事袁宁可以砸钱去做,可少了专业人士的加入,他这个外行也是两眼抓瞎。 不管是他还是杜建成,在昌沧这边都没有章修严的影响力——毕竟章修严是章家板上钉钉的继承人,他可不是。 至于打着韩家外孙的旗号做事,袁宁想都没想过。 听到两个专业人士答应加入,袁宁放下心来,说:“资金的问题两位老师不用担心,如果款项太大申请不下来我也会补足差额,绝对不会让两位老师为难。” 大规模的调查耗时比较长,袁宁跟进了两天,确定调查步入正轨后就放下心来,与胡勒根那边透了底,才有空去看自己的新牧场。 昌沧这边冬天很漫长,秋季就要开始储草过冬。罗元良这几天跑了几个牧场,还把周围走了个遍,分析了各种草种的优劣,挑了一些种苗回来研究。 袁宁回到牧草,发现桌边围着三个人:一个是罗元良,一个是知道艾彦要在这边定居后找了过来的恩和——原本他还不好意思提出来,阿古拉却主动让他过来这边,说反正牧草那边的记账工作很多人都能做。 还有一个则是牧草老养马人的女儿诺敏,才十八九岁,眼睛明亮又美丽,整个人像朵彻底绽放的鲜花,时时刻刻都散发着迷人的芬芳。 三个人都在埋头分析计算,只有中间的诺敏时不时瞄瞄罗元良,再瞄瞄恩和,别的这两个都是怪人,一个两个都不爱说话。好在她喜欢也擅长算数,倒是不觉得枯燥。 最先发现袁宁回来的是罗元良。他抬起头看向袁宁,没有打招呼。 诺敏是个热情的草原姑娘,见了袁宁就自我介绍:“你好呀,我叫诺敏!你就是这个牧场的新主人吧?上回我跟爷爷放马回来远远地见到你了,你年纪好小啊,看起来比我还小呢!” 袁宁笑眯眯地说:“怎么会?我应该比你大来着。” 诺敏推推旁边的罗元良,狐疑地问:“他比我大吗?” 罗元良抿了一下唇,虽然不太愿意和别人说太多话,但还是开口回答:“没成年。” 被当面拆穿了谎话,袁宁也不在意,坐下问他们在做什么,结果发现他们是在敲定畜量,以此为基准计算怎么混种各种牧草、玉米和其他秸秆作物能更好地打贮草,以便存够今年冬天冬畜需要的草料。 恩和计算能力强,罗元良对植物生长最了解,诺敏则对昌沧这边的气候和动物习性比较了解,只是可以选的牧草种类太多,一时半会竟算不出个结果来。 袁宁觉得罗元良自从跟农研所那边的人学了一身科研本领之后有些走火入魔了。他迟疑地说:“不管是气候还是动植物生长状况都是充满变数的,大方向抓好、日常管理到位就行了,没必要比较每一种混种方式相差几吨贮草吧?” 罗元良说:“不行。” 袁宁疑惑地问:“为什么?” 诺敏替罗元良回答:“他说你买了牧场以后变成穷光蛋了,牧草今年必须扭亏为盈,只能赚钱不能亏损。” 袁宁:“……” 袁宁:“……我变成穷光蛋了吗?”他记得明明还有挺多钱! 罗元良笃定地点头,并说出袁宁现在到底有多穷:“只剩几百万。” 诺敏:“……………………” 诺敏决定不帮罗元良算这玩意儿了! 见诺敏气冲冲地跑了出去,追上老养马人说要一起去放马,罗元良有点奇怪:“她怎么了?” 一直没说话的恩和开口说:“大概是被你气到了吧……” 几百万能叫穷吗?几百块都不叫穷!恩和神色复杂地看着袁宁和罗元良,觉得这两个家伙简直是隐藏在普通人之中的阶级敌人。 罗元良看了袁宁一眼,没再说话。明明只是那么简简单单的一个眼神,袁宁却一下子明白了罗元良的意思。 袁宁说:“因为我一下子要买下两个牧场,又联合费校长开了两个调查项目,罗哥觉得我花钱太快了。”照他这个花法还真没法攒多少钱。 恩和帮阿古拉大半年的账,自然知道买下两个大牧场要花多少钱。他在心里把袁宁做的事过了一遍,发现很多都是要投大钱出去的,收益却连影都见不着! 恩和点头说:“确实是这样。” 袁宁:“……” 他平时其实很节省的_(:з)∠)_ 傍晚时诺敏和老养马人跟着马群归来,袁宁正在喂小羊,见诺敏两人回来了马上笑着打招呼。 诺敏是个快活的小姑娘,别看出门时气冲冲的,骑着马出去一趟后已经忘了出发时生着什么气。 瞧见袁宁喂的那只小羊后,诺敏惊奇地说:“这只小羊连罗哥都搞不定呢,居然肯吃你给的草料!” 袁宁信口忽悠:“我挑的可是最好的草。”他摸摸小羊厚的皮毛,“它很有个性,以后也许会变成最有威严的头羊。” 小羊仿佛听懂了袁宁的夸赞,高昂地咩了一声,继续啃咬袁宁手里的青草。诺敏见小羊这么亲近袁宁,羡慕极了。 这小羊是一头羊中女英雄生的,那母羊十分厉害,连头羊都差点打不过它,后来它和头羊相爱了,生下这么一只小羊。结果在小羊刚学会走路不久,母羊带着它玩耍时遇到了野狼,缠斗之下硬生生把那野狼给摔死了。 可惜母羊的脖子也被凶猛的野狼咬了一口,止不住血,当下就死了。 还好那只野狼是单独出没的,要不然小羊也活不下来。 小羊一天天长大,现在还没有成羊那么健壮,却已经能力敌大部分成羊! 大概是因为继承了父母的好斗基因,它一向是不合群的,和别的羊不亲,和人更不亲,唯一和其他生物接触的方式就是打架! 没想到它居然这么亲近袁宁。诺敏又是羡慕又是妒忌,和袁宁说起小羊的来历。 其实袁宁刚才已经从小羊那知道它父母的事迹——他甚至还知道小羊有颗称霸牧场的心。 袁宁又忍不住摸了摸小羊的脑袋,面色认真地说:“它一定会比它爸爸妈妈更厉害。” 诺敏看着眼热,朝小羊伸出手:“我也能摸摸吗?”可惜就在她的手快碰到小羊时,小羊迅速偏开小脑袋,潮润润的眼睛写满了不满,表示自己不乐意被人摸头,和刚才往袁宁掌心蹭的亲密模样完全不一样。 诺敏:“……” 好气人! 入夜后的草原格外静谧,四周都见不到高山和丘陵,远远看去四野都是沉甸甸的夜色。明明是空旷清幽的原野,天茫茫,野茫茫,却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美丽。 袁宁看着渺远的夜空,突然想到了一年多前跟着霍老他们上山看星空的事情。那时他觉得宇宙广阔又高远,看着叫人害怕。 可是袁宁现在却觉得很平静。 袁宁回到住处,躺上床睡觉。朦朦胧胧间,他又回到了泉眼那边。河岸上长着茵茵青草,带着种特别的香味,像是来自泥土,又像是来草叶——也像是来自发出清越动听的叮咚声的泉水。袁宁感觉有个硬硬的东西凑到自己脖子边,睁开眼一看,对上了小羊潮润润的眼睛,又黑又亮,很像美丽的宝石。 袁宁抬手抱了抱小羊:“小羊你也进来了?” 小羊咩咩两声,绕着袁宁走了几圈,等快把袁宁绕晕了才停下来,扭头,盯着开着白花的象牙。虽说小羊的眼睛很漂亮,象牙却还是生出一种莫名地惊恐,它生气地说:“你居然想吃掉我!” 小羊瞪圆眼睛,又走过去绕着象牙直转圈,像是琢磨从哪里下口好。袁宁一骨碌地爬起来,跑过去说:“小羊,象牙不能吃!” “不能吃!不能吃!”人参宝宝们听到袁宁的声音就跑了过来,用白生生的人参根把象牙团团围住,严密地保护着开着花儿的象牙。 小羊眼睛瞪得更大了,抬起前蹄戳了戳一个人参宝宝的肚皮。 人参宝宝生气了:“不许!不许戳!肚子,不许戳!” 小羊又绕着人参宝宝们转起圈来。 人参宝宝们:“……” 这个新成员一点都不可爱。 瞧见人参宝宝们缨子都快往下垂了,袁宁一乐,叫小羊别再转。小羊很听袁宁的话,在外面的时候袁宁喂给它吃的草实在太美味了,袁宁说以后还会给它!小羊两眼亮晶晶地看向袁宁。 袁宁一笑,叫人参宝宝把小羊领去吃新培育出来的牧草。一只出色的头羊对羊群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只要头羊足够厉害,牧羊的时候根本不用操心太多。小羊是他的重点培养对象,自然要给它吃最好的草。 人参宝宝们瞄了小羊一眼,觉得小羊也没那么可怕了,顿时又恢复了往常的热情和活泼,有的撒开腿跑在前面,有些抓住小羊的腿往上爬,翻到小羊背上站着,其中一个人参宝宝还趴到小羊脑袋上,有模有样地给小羊指引方向。 人参宝宝身上天生就有着令人喜爱的气息,小羊高兴地跑向田野那边,在人参宝宝们自豪的介绍下嗅嗅这个嗅嗅那个,大有全都咬下来嚼巴嚼巴的势头。人参宝宝们察觉了小羊的意图,又开始严密地防护起来:“不能吃!这个,不能吃!那个也不能!都不能!” 袁宁远远地看着,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正要迈开脚跟过去,却感觉宅院那边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沉着却又灼热。 袁宁转过头,只见宅院那红的墙绿的瓦在亮晃晃的日光下镀上了淡淡光晕,历经千年的垂柳随风拂过墙头,轻轻甩动着柔软的柳条。章修严就在站柳条之下,风轻轻地掠过他乌黑的发,也轻轻掠过他的眼睫,让那仿佛被仔细熨烫过的目光变得幽邃而柔和。 袁宁跑了过去,和过去无数次一样扑到章修严身上,牢牢地搂住章修严的脖子:“大哥!”他在章修严脸颊两边各亲一口,“大哥我跟你说,我今天找到一只可厉害可厉害的小羊,它的父母都很出色……” 老柳树努力地让枝条飞扬起来,眺望着墙外的一切。只见少年拉起青年的手,边巨细靡遗地讲述着白天的见闻,边带着青年跑向田野那边,声音和脚步都有着显见的欢喜和雀跃。 仿佛只要两个见了面就有说不尽的话,说不出的喜悦。 “傻孩子。” 老柳树发出一声叹息。 过了许久,它远远望向在田埂上笑着和人参宝宝们说话的少年,又怅然地补了一句:“好孩子。” 第208章 碰头 袁宁一觉醒来, 身边没有章修严。他有些遗憾, 可一想到自己可以在灵泉那边和章修严一起煮茶看书——或者一起躺在草地上或者大树上歇息, 又压下了那一丝遗憾。他们比很多人要幸运了呀!即使分隔两地,他们也可以每天看到彼此! 袁宁精神满满地起床, 在牧场里舒展了一下筋骨。罗元良起得更早,正在指挥牧场工人围绕着房屋栽种运送过来的树苗,是小黑在山里找到的那种野果。经过廉先生的推广之后得了个品名叫“玉浆果”, 这果子的种子和种苗都极难存活,罗元良跟着农研所的专家们琢磨了许久才培育出一批。 袁宁跑过去帮忙,悄悄给小树们浇了些灵泉水。小树们顿时竖起翠灵灵的叶子, 欢欢喜喜地随风朝袁宁摇动。这个牧场的土地并不肥沃,小树们却努力把根往下钻, 向袁宁表明会在这里好好扎根的决心。 清晨的太阳在远处跃出了地平线, 又大又红, 照得远处的草色都变得亮莹莹的。牧场的空气永远混杂着泥土和草叶的芬芳,只是草原的夜晚更冷、日头更烈, 令牧草们长得更为茁壮。 诺敏已经骑马在牧场走了一小圈。马儿绕开半人高的牧草, 从草中小径里探出颗脑袋来,脸很长, 带着几分苦相, 眼睛有着马这种厚道动物特有的润湿。它嘶叫一声, 抬起健壮的前蹄走出来,用矫健的腿肌证明自己并不是温和的马匹,而是实打实的烈驹。 十八九岁的少女脸庞明艳, 眼底永远带着笑,她翻身下了马,取下从马背上系着的布袋走了过来,给袁宁看自己一大早的收获:“是水泽那边的野鸟蛋呢,我捡了很多,可好吃了!” 袁宁也见过那片水泽,刚到昌沧这边时他也仔细地把牧场看了一遍,知道那是牧场东北边的一处湖泊和沼泽地。 沼泽地不算小,占了牧场五分之二的地方,这也是牧场主人急着脱手的原因,因为沼泽地不能耕种,还很危险,人和动物走进去以后很可能会陷落到沼泽里!和那湖就更不用说了,虽然死不错的水源,但周围都是沼泽,一点都不好取水。牧场的日常用水和灌溉用水都是从牧场外引来的。 袁宁看了眼那鼓鼓囊囊的布袋子,动了动嘴巴,终究没说什么。有些事不能急,只能慢慢来。 这时听到马蹄声走了出来的老养马人眉头一竖,面带怒容,怒声喝道:“你又跑去水泽那边了?说过那地方多危险你听不进去是不是?那地方是吃人的!” 诺敏乖乖垂下脑袋听训,唇角却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她可是爷爷当成继承人来培养的呢!区区水泽她怎么就不能去了? 老养马人知道孙女的性情,叹了口气,取过野鸟蛋去煨熟给牧场的新主人尝鲜。大伙一起围坐着吃早饭,老养马人又开始教导诺敏哪些蛋能取,哪些蛋不能取,就像捕鱼时要“网开一面”一样,鸟蛋有多少取多少,取完了明年就没鸟了,这些都是老祖宗们留下来的经验,一定要好好遵从。 诺敏认真点点头,仔细剥开眼前带着点儿青色的鸟蛋,品尝久违的美味。她也不是常常掏鸟蛋的,这不是因为牧场的新主人过来了嘛! 袁宁说:“没错,两千多年前老祖宗们就说过,‘竭泽而渔,岂不获得?而明年无鱼;焚薮而田,岂不获得?而明年无兽’。意思是把水都抽干把鱼全捞走,固然可以有收获,但明年就没有鱼可以捕捞了;烧毁山林来耕种,固然可以有收成,但野兽们没了休养生息的地方,明年就没有野兽可以捕猎了。” 老养马人给袁宁竖起一个大拇指,夸道:“读过书的孩子就是不同。”他给袁宁倒满一碗马奶,“尝尝看,可能没有你们平时喝得牛奶好喝,但这是草原给我们的馈赠,有着草原特有的滋味,别的地方是尝不到的!” 袁宁笑着端起马奶喝了一大口,才向老养马人道谢:“谢谢。” 吃过早饭后袁宁让诺敏带自己去看看“水泽”。诺敏答应下来,老养马人却不放心,亲自陪着一起去,而罗元良自然也跟着。艾彦和恩和也没什么事,索性也跟上了。于是一行人去挑了马,浩浩荡荡地往水泽那边骑行。 袁宁动物缘一向很好,再烈的马在他面前都很听话,老养马人和诺敏见了又是一阵惊奇。走出挺长一段路后,一只雪白的小羊从旁边蹿了出来,骄傲地咩叫一声,步伐优雅地跟在袁宁的马儿旁边,速度一点都不比马儿慢。 袁宁笑着和小羊打招呼:“小羊早上好啊!” “哇!”诺敏一看到小羊就两眼放光,“小将军也过来了!” “小将军?”袁宁惊讶。 【她给我起的,我更喜欢叫大将军。】小羊不满地对袁宁说。 诺敏不好意思地说:“我给它起的名字,但是它一直不肯应我。” 袁宁把小羊的意思转达给诺敏:“也许它喜欢叫大将军吧!小孩子都是这样的,没长大的时候总盼着要长大。” 诺敏觉得很有道理,高兴地改口:“大将军!” 小羊转头看了诺敏一眼,勉为其难地咩了一声。 诺敏欣喜欲狂:“爷爷你看,大将军它对我叫了一声!原来它不喜欢当小将军,喜欢当大将军啊。早知道这样我就早点改口了!” 有诺敏在永远不愁太安静,一行人一路说说笑笑,不一会儿便抵达诺敏口中的“水泽”。沼泽地周围没有防护措施,因为牧场里的人都知道远离这边,而动物们只要被“吞食”过一两只,不用提醒也会绕着它走。像老牧羊人这样的家长并不是人类才有的,动物们也会把一些经验一代代地传承下去。 也许是前两天下了一场着实不小的雨,远处的湖泊好像涨了一些,周围沼泽地里的植物有些已经被没过了茎尖。天色已经完全亮了起来,湖泊那边却还一片氤氲,那似雾非雾的水汽仿佛在上面飘荡了千万年,永远都不可能散开。 袁宁说:“确实很大。” 诺敏介绍道:“里面其实有路的,只是不好走,只有经常在里面摸索才能摸清楚情况。而且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现在春天雪化了,雨水也多,路就见不着了。不过春天是鱼都往沼泽地里挤,有时候拨开一丛草就是白花花一片的鱼背,一条挨着一条,随手都能抓到。不过它们是到水泽里产卵的,最好不要捞,要等它们回游时再捞。” 袁宁来了兴致,跟着诺敏往里走了一小段,照着诺敏的指引把青森森的草丛给拨开,果然见到一群肚子鼓鼓囊囊的雌鱼张着嘴巴往前游,果然是一条紧挨着另一条,徐徐地往溪流上方游去。袁宁收回手,听到风中传来一阵异响,抬头看去,却是一群鸟儿列着队飞过,紧接着其中一只长鸣一声,俯冲而下,往湖心落去,再飞起来时嘴巴里叼着条比拇指要大一些的鱼。 一次迅速而高效的捕食行动结束后,鸟儿们扑腾着翅膀,降落在湖边,用长长的细足优雅地停伫在淤泥之中,享受着湖水轻轻的拍抚和嘴里衔着的食物。 美丽的水泽让袁宁看得入了迷。别人买到这样的地方可能会觉得白费了这么大一块地,袁宁却知道这片水泽是多么地珍贵。他之所以会把两个牧场都买了,而且主要经营这一个牧场,就是看上了这片地方。湿地可是鸟类的天堂啊! 袁宁依依不舍地离开沼泽地,和罗元良商量起怎么让水泽这边的“小树林”变得更繁茂一些。只要把湿地经营好了,不愁牧场做不起来。 罗元良把袁宁的想法一一记下来。 小羊不知从哪咬出串果子,小跑着过来,昂起头把果子往袁宁手上递。 【给小黑。】小羊说道。 袁宁讶异。不过一晚而已,小羊就和小黑建立了互赠果子的友谊了? 【它昨晚给我吃了。】小羊肯定了袁宁的想法。 袁宁没觉得奇怪,既然小黑和招福它们都能啃果子,小羊自然也能。他点头说:“行,我帮你交给小黑。” 小羊屁颠屁颠地去别的地方“探险”。 袁宁心情愉快地在诺敏她们惊奇又羡慕的目光中收起果子,绕着水泽骑行一周,才心满意足地踏上回到住处那边。没想到刚回到房屋前,袁宁就瞧见个熟悉的身影:竟是许久不见的赵记者。 赵记者一直和章家有着很不错的合作关系,和袁宁的感情也极好。袁宁见到赵记者,马上迎上前喊道:“赵哥你怎么来了?” 赵记者叹了口气:“两个小徒弟自己去跟新闻,跟进了医院里,我这不是过来替他们擦屁股吗?知道你在这边买了个牧场,顺便过来看看。” 袁宁眉头一跳,不由追问:“跟什么新闻?” 赵记者说:“我徒弟一同学说他们那一带的人都得了病,我那两个徒弟都是容易冲动的,马上就抄着相机去了那边跟进。没想到碰到硬茬了,被打得进了医院,现在还不能下床呢。你不久前应该还去过那边呢,昌沧的西北边,离你搞防护林改造的地方不算特别远。”赵记者摊开带来的地图,往其中一个地方一指,“就是这里。” 袁宁一看,明白了。 他们挖出来的是同一件事。 等彻底明白过来以后,袁宁心里生出一种难言的愤怒。不知道也就算了,可那些人知道自己做的事会带来什么后果,却还是不及时叫停,反而把去调查的人给打伤了?! 第209章 掌控 袁宁再早熟, 也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他经历了许多事, 可还是磨不平尖锐的棱角。一直以来他都尽量对身边的人好, 亲情、友情、爱情他都非常珍惜,绝不让自己忽略需要关心的人。 然而即使他曾经信誓旦旦表示自己会选择与父母不一样的路, 骨子里还是有着一些与父母相同的东西:他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就想到自家的孩子,看到别人家的老人就想到自家的老人,他会很快生出同情与愤怒, 对对方的一切感同身受。都是有父母有家人的人,为什么可以不把别人的命当人命来看呢? 是因为他们不能带来足够的利益? 是因为他们早已被时代所抛弃,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正在遭受着什么? 袁宁抿了抿唇, 把自己调查的打算告诉赵记者,既然这些天已经着手准备, 他也考虑过这样的问题。人是他拜托费校长找来的, 总不能让他们遇到危险吧? 袁宁从一开始就不打算以调查的名义带人过去的, 他带去的是“投资项目”。本来他就打算买下胡勒根的牧场,整出一两个投资项目不是什么难事。 现在经济发展指标像任务一样往下发, 袁宁相信他们不会把投资项目往外推。投资项目谈成了再来实地考察就不会引人注目了, 你要让人投钱,总得让人了解了解地方上的情况吧? 现在赵记者两个徒弟被打, 倒是让他们的出现变得有些古怪。袁宁想了想, 对赵记者说:“我再和人商量商量, 免得查不出结果还得遭罪。” 赵记者说:“那我先去那边混吃混喝一段时间,到时给你来个里应外合。”赵记者虽然在业界赫赫有名,但几乎没有在媒体上露过脸, 认识他的人并不多,他演技不错,到哪都吃得开。 赵记者一说,袁宁就明白了,赵记者是准备去把这事糊弄过去,大概就是让对方相信这事是年轻人不懂事瞎热血,业内老人都知道什么该写什么不该写,而他就是那个“业内老人”。 袁宁没立即找两位专家,而是找上杜建成。杜建成也知道袁宁发生了什么事,但昌沧这边的地方势力很强,他理了几年都没理平。再加上省会这边也不是铁板一块,甚至有人明里暗里排挤他这个外来人,他也只能对着一些地方的困境干瞪眼。 杜建成说:“你自己带人过去还是太冒险了。正好年前申请的资金到位了,我马上要推进医疗下乡项目,到时候会现有下乡宣讲、下乡问诊的活动,顺便给卫生所的加建摸个底,到时我直接把你们的人编进医疗队一起过去,这样采样时不会太引人注目。” 袁宁两眼一亮:“那就太好了!” 杜建成一时有些臊眉耷眼:“其实有件事想让宁宁你帮帮忙,你也知道我有多不擅长做计划,我虽然整理出了医疗下乡的实施方案,但感觉过不了表决那关。宁宁你能不能帮我改改?”他手底下也有不少人,可即使集思广益地改了几回,拿出来的也是这么个结果。一想到袁宁那灵光的脑袋瓜,杜建成就恨不得把袁宁提前给讨过来! 袁宁:“……” 袁宁晓得杜建成的难处,推行医疗下乡花的是财政的钱,对一些人来说无异于割肉,自然是百般刁难。更别提本就有些人与杜建成不对付。 袁宁说:“我试试看。” 袁宁接过杜建成拿出的方案,在一边看完,又让杜建成打了个条子,让他可以畅通无阻地去问一些部门要资料。不一会儿,袁宁就搬了厚厚一垒资料回来,摆在一旁快半米高,剩下一部分还没弄过来呢,是一个昌沧小伙子正在给他搬。 瞧见办公室里的会客桌瞬间变成袁宁的办公桌,上面的东西比他桌上的还多,杜建成心情很复杂。有些东西果然不是光靠侥幸,也不是光靠天赋,更多的应该是靠扎扎实实的努力啊! 袁宁没注意到杜建成满脸的感慨,飞快地翻动着面前的资料,认真在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数据里寻找自己需要的东西,他看得快,分析得也快,不一会儿就写画满了一打草稿纸。到了吃饭时间,袁宁舒展一下筋骨,停下了工作,站起来向杜建成借电话。 杜建成自然说:“随便打!” 袁宁笑着道了谢,拨通章修严的号码。察觉对方第一时间接通之后,袁宁立刻绷起脸:“果然又没有去吃饭吧?快去吃!” 那边的人自然是章修严。他自知理亏,一口答应:“这就去。”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袁宁才挂断电话。 杜建成刚才注意到了袁宁不同于往常的神色:一开始虽然凶巴巴,但话里却透着显见的关心,后来再说话就是满满的高兴和温柔了。 杜建成免不了又拿袁宁打趣:“这么小就有对象了?连吃饭都要打个电话叮嘱几句,有你这么贴心的男朋友可真不错。” 袁宁笑眯眯,一点都不害臊:“那当然。”他瞧着杜建成,眉间眼角都带着笑意,“师兄你是不是该加把劲了?若是喜欢上哪个女孩可以来找我,我给你支点招。” 杜建成:“……” 这混账小子! 袁宁没去外面吃饭,而是跟着杜建成去了食堂。 这边的主食是面食,袁宁跑去窗口那边和做面师傅磕叨,愣是拿到了牛肉比面多一大碗牛肉面。 袁宁端着面扫了一圈,到刚才接触过的几个人那边搭桌,和对方大吐苦水说杜建成压榨劳动力。打开话头之后,他很快就融入其中,听着其他人谈话,时不时见缝插针、旁敲侧推起自己想知道的东西。 一顿饭吃下来,袁宁对昌沧的医疗情况更为了解。虽然早些年就提出教育下乡、医疗下乡,可惜一直都没有全面地推展开。 没办法,一个是缺钱,一个是缺人。 袁宁可以轻轻松松买下几个牧场,但面对这庞大的缺口却束手无策。这一趟医疗下乡说是说去摸底,可连一次摸底都千难万难,真正要建好健全的医疗网络又怎么会容易? 而且即使建成了足够多的卫生所,也要考虑有没有足够多的医护人员可用。 总之,难! 但也不能因为难,就一步都不往前迈。 这次下乡宣讲、下乡问诊就是第一步。 这难不倒袁宁,毕竟袁宁曾负责过书法协会在怀庆那边的活动,大体是一样的,只是要因地制宜地做些改动而已。 回到杜建成办公室,袁宁结合着吃饭时了解到的情况把资料筛选了一遍,把比较贴近昌沧现状的资料给挑了出来,在脑中拆分又组合,直至把它们都吃透了,才开始对杜建成的方案动刀子。 到临近薄暮,袁宁才揉揉酸痛的手腕,把推翻后重组起来的方案合上。他敲诈了杜建成一顿饭,把方案给了出去。 袁宁踏着夜色回到牧场,感觉草叶清新的气味随着夜风钻入鼻中,心情才渐渐舒展开。 每当意识到自己的力量有多微小时,他心里总有种回不去的焦灼与不安,有时害怕自己会变得随波逐流、麻木不仁,有时又害怕自己过于冲动给最重要的人带来麻烦。 袁宁脑中浮现出章修严高大的身影,心中的焦躁终于被抚平。只要他坚定不移地追逐着大哥的脚步,一定会有能力做更多的事、帮到更多的人,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会越来越少出现。 对,就是这样的。 袁宁微微顿住脚步,仰头看向隐没在云后的星子,眼底映着点点星光。 另一边的杜建成带着方案回到家,迫不及待地打开来细看。瞧见上面条理清晰地图表与文字,杜建成只能感叹袁宁不愧是书法协会的,这一手字拿出去就能镇住不少人。再想想袁宁才半天就和卫生部门那边的人打成一片,杜建成心里除了“佩服”之外已经没有别的念头了。他收起思绪,认认真真往下看。 从袁宁去年帮忙改策划后杜建成就知道袁宁脑筋灵活,这份执行方案也一样。 杜建成知道自己原来的方案是怎么写的,大致就是这里要花多少钱,这里要用多少人,这里得耗时多久,一项一项列得清清楚楚。 袁宁改出来的完全不一样,经袁宁一改,整份方案居然变成了“这样可以打开多少市场”“这样可以积攒多少经验”,有些地方甚至还隐晦地提及“这样可以怎么报道”“这块蛋糕可以分给多少份给支持医疗下乡的人”。 那好处,那功绩,连杜建成自己看了都心动不已! 可以想象看完这方案之后,不少人都会主动促成——不用自己办事又能拿好处的事,谁会不动心?至于花钱,反正是财政里的钱,不花也落不到自己的口袋里,只要不是光让某个人自个儿把好处占光了,用多用少又有什么关系? 杜建成搁下手里的方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真不知道他这小师弟的脑袋到底是怎么长的。 想要这样分蛋糕得有做蛋糕——或者“画大饼”的本领,而他缺少的就是这样的本领! 杜建成把方案仔细地收了起来。以前他还想着怎么把袁宁要到自己这边来,现在他已经没了这样的想法,还不如等袁宁起来以后自己跟着袁宁干。 费校长这些天接到了不少人的电话,中心意思差不多都一样,纷纷表示“你这学生到底哪弄来的”“有这样的好事怎么不介绍给我”。前面的自然是和袁宁接触过的两个专家,后面的则是一些在昌沧那边的老朋友,别人不清楚袁宁的事,他的老朋友们能不清楚吗?都说费校长不厚道,大好的机会居然不先考虑他们。 费校长对赞美照单全收,面对老朋友们的质问则认真解释:“找上你们的话就锻炼不了那孩子了,他需要属于自己的班底。” 袁宁暂时还没有积攒自己班底的意识,以前大部分时候发现问题都是由章先生或者章修严出面解决,遇上什么特别的人才一般也归章氏所有,没他什么事儿。 但这一回袁宁没找章修严他们商量。 他并不想一辈子被保护,也不想每次都要别人来解决麻烦。章修严那边有忙不完的事,章先生那边也有忙不完的事,他已经有了一定的经验,也有可以信任的师兄在这边。虽然也许做不到章家出手那么迅速那么完美,袁宁还是想努力试试看。 袁宁在昌沧又留了差不多两周,把事情布置得差不多了才回首都。经过一年多的高压学习,袁宁差不多已经把主修和选修的课程学完了,教授们都对他青眼有加,也没追究他接二连三的缺课。 每个学生都有不同的发展方向,有些适合埋头做学术,有些适合直接搞实践,袁宁自己够勤勉,学业没落下,多往外面跑跑没有人会反对。 得了教授们的默许,袁宁反而乖了,没再往外跑,乖乖上课到期末考。 夏日的浓荫取代了春天的鲜嫩,太阳也越来越烈,稍稍在阳光下多呆一会就浑身燥热。 袁宁考完试和宋星辰他们到校门外买西瓜吃。西瓜是店家自己种的,个头不算太大,皮很薄,瓢很红,冰镇过之后口感非常棒。店家有榨汁机,是以前的学生给他做的,好用得很——其实店里的制冰用的大冰箱也是以前的学生送的,小小的水果店有着许多奇思妙想,甚至有些外地人慕名而来,对店里一些奇特的发明摸摸看看。见袁宁一行人来了,店家热情地招呼:“要喝西瓜汁吗?” 郝小岚说:“不要,我们要一整个的!一人半个分着吃!” 没人反对郝小岚的提议,等店家把西瓜切好送上来后就一人捧着半个用勺子挖着吃,三个平日里被称为天之骄子的小伙伴凑在一起可没那么讲究,都边吃边聊天,聊着暑假的打算。 郝小岚吃了小半个西瓜,瞄了眼袁宁,问:“今年你不会也去你大哥那边吧?”虽然宋星辰很敬佩章修严,但她们两个人在谈恋爱,跟着袁宁跑去章修严那边难免有些难为情。 袁宁摇头:“今年不去。” 提到这个袁宁语气就有些失落。不是他不想去,而是昌沧那边的事情要收尾了,他得过去盯着,要不然不放心。自己招来的事,总不能一直当甩手掌柜。 郝小岚两眼一亮:“那宁宁你准备去做什么?” 宋星辰抿抿唇,没说什么。从小到大他们其实都是跟着袁宁到处跑,去年他和郝小岚误信了于朗然,和袁宁疏远了不少。虽然这还不至于影响他们之间的情谊,但宋星辰很清楚这是因为袁宁的原因,换成别人的话早就渐行渐远了。 是以在郝小岚提出今年暑假想像以前一样和袁宁一起,宋星辰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不管是亲情还是友谊,都不能光靠一方去经营,而是要靠双方去维系。 袁宁也没隐瞒,把自己去昌沧的打算说出来。郝小岚一听就高兴地说:“你在那边买了个新牧场吧!我们还没去看过呢,不如我和宋星辰也一起去吧!” 袁宁自然不会拒绝。三个人敲定好时间,宋星辰和郝小岚就抛下袁宁去看电影了。袁宁叮嘱他们到那边要准备些什么,让他们看完电影后记得去买好。虽说到那边也可以买,但到底是出门在外,要是一时寻不着就麻烦了。 当晚杜建成那边来电话说医疗下乡项目已经接近尾声,人都回来了。袁宁第二天就和郝小岚他们一块动身,没去牧场,直奔杜建成那边。两个项目负责人也已经等在那里。 袁宁向他们介绍了宋星辰和郝小岚,然后问起调查进展。两个项目负责人面色凝重,对视一眼,叹了口气:“情况比我们想象中要更严峻。就像你猜测的那样,那边种了好几年棉花,地力已经差不多被耗光。棉花越结越差,农贸社的人告诉棉农这是因为虫害严重,应该加大农药剂量。” 杜建成接话:“以前能赚到钱,现在却赚得少了——甚至赔了,很多棉农都是不甘心的,所以听从那些人的建议加大了农药的量。”他一顿,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农药厂的人贿赂了省内大半农贸社,让他们都加大购买量,把农药销售额大大地拉高了。棉花种植是这几年兴起的,很多人都不清楚这东西的脾性,这东西需要很大的肥力,不能长期高强度地种下去。” 另一个项目负责人心情更为沉重:“因为农药生产和棉业污染,那一带每个村庄都有将近一半人出现了轻重不一的慢性砷中毒症状,主要是空气和饮用水里的砷含量都严重超标。”即使现在喊停农药厂,喊停其中一部分棉花种植,已经被侵害的身体和土地也不可能恢复如常。人和土地都是非常脆弱的。 一开始那种为难早已被沉甸甸的心情取代。 人在没看见、没听见的时候,可以闭起眼睛捂住耳朵,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可一旦知道了,一旦亲眼看见了、亲耳听见了,谁能够无动于衷?那可是活生生的人!那可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水源和空气!现在装作看不见,以后呢?一开始不去管,等事情蔓延到自己或者自己重要的人身上呢? 两个项目负责人说:“我们要把调查结果发表出来,文稿直接往首都那边投递!”这几年亲眼见识了昌沧这边的乱象,他们并不信任这边的任何一个人,包括坐在这个办公室里的杜建成。不是不信任杜建成的人品,而是不信任杜建成可以一力扛住一些人的施压。 杜建成忍不住看向袁宁。 袁宁说:“两位老师先不要冲动,能不能把调查结果给我一份,然后先等几天?” 两位项目负责人对视一眼。通过这两个月的合作,他们知道袁宁的来历不简单,绝不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光凭一腔热血行事。正相反,袁宁对他们提出的要求有求必应,要钱给钱,要人给人,连相当于昌沧三把手的杜建成都隐隐像是听从袁宁的话。 没错,听从。 这种感觉很古怪,但他们确实是这样认为的。因为遇到什么事基本都是袁宁在拿主意,当杜建成感到为难时也会下意识地看向袁宁。 这说明袁宁是主心骨一般的存在,是指挥者,是掌控者。 事实上他们跟袁宁接触过后,也希望日后能像这年纪还非常小的小孩靠拢。搞学术的人心中难免会有些理想主义,即使几乎快被现实磨平棱角,他们心底也依然存留着未泯的天真与信念——相信世界会变得更好,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世界变得更好。 两个项目负责人答应下来:“好,我们等你的消息。”说完他们把报告递给袁宁,没再多留,起身离开了。 杜建成看着他们走出门外,目光又落回袁宁的脸上。目光坚定,神色也坚定,明明只有十七八岁,却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看到袁宁一句话就让主意坚决的两个项目负责人答应回去等消息,杜建成舒了口气,对袁宁说:“谢谢。”两个项目负责人越过他把事情捅到外面去,无非是要告诉外面的人昌沧这里每一个能管事的。 这等于是对着他们的脸狠抽一巴掌。 袁宁说:“谢我做什么。”他看向杜建成,语气郑重,“师兄,我准备用这两份结果写一份报告,你可以选择不参与,也可以选择在上面署上你的名字。” 杜建成一惊:“什么报告?” 袁宁定定地看着杜建成:“师兄你先选。” 杜建成苦笑起来。 这小子是看出了他刚才在想什么啊。 这种事还惦念着什么面子不面子?事情就发生在他眼皮底下,他却没发现——早在出了这事的时候他就没脸再讲什么面子了! 杜建成正色说:“不管怎么样,都算我一份。” 第210章 炸弹 杜建成在袁宁带着两个小伙伴离开后, 把电话打到费校长那边, 将刚才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杜建成这个人, 理想是有的,决心也是有的, 让他去办什么事他绝对有旁人使不出的钻劲。可光有钻劲也不成,得有方向,一直以来杜建成都和费校长保持联系, 遇到疑惑时就找费校长说说话。 杜建成有些忧心地问:“小师弟他是不是觉得我这人特没用?” 费校长说:“没有的事。”他笑了起来,“他这样让你选,恰好是因为对你怀有期望。你这小师弟看着有着与同龄人不相符的圆滑与聪慧, 和谁都能打成一片,实际上心里画着一条清晰无比的界线。对于界线以外的人, 他要求并不高, 甚至还会特别宽容, 哪怕对方做了什么超出他接受范围的事他也会理解;但是对于界线以内的人,他希望对方和自己有着同样的理想, 希望对方和自己朝着同样的方向去努力。他让你选, 表明他希望你能与他一路同行,而且这个选择得由你自己来做, 不能是他帮你选。” 希望寻找到志同道合的同行者, 希望对方能毫无犹豫地与自己并肩齐行—— 这种想法在年长些的人看来是有些天真的, 可也许这个时代需要的正是这么一点天真吧? 杜建成听后沉默半饷,点头说:“我明白了。”这样的想法谁没有呢?最开始每一个人都是有的,满腔热血地踏入社会, 满腔热血地想要施展胸中抱负,谁都不想自己所选的路越走越孤独。 袁宁并不知道杜建成与费校长的对话。他正和小伙伴一起前往新牧场。郝小岚没来过昌沧,对昌沧的印象之有“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亲眼见了才知道原来有些草地真的比半个人还高,牛羊躲里面还真得“风吹草低”。 郝小岚眼睛亮晶晶,觉得什么都很新鲜:“这边的牧草比我们那边的长得高多了!” 宋星辰还在思考着袁宁和杜建成他们所说的事,听郝小岚贴在车窗边感慨才插话:“因为这边气候没我们那边那么好,所以它们要长得茁壮点才能在这边活下来,弱小点儿的都被淘汰了。而且这边木本植物不多,到处都是一整片的草原,草自然长得高。” 袁宁点头:“是这样的。”每个地方都只有适应了当地气候的花草树木才能存留下来,不能适应的大多都被淘汰了。人也一样,落后就要挨打,不能跟上时代前进的步伐,就会被淹没在时代汹涌的浪潮之中,成为很快就消散在阳光之下的微小浮沫。 袁宁也看向窗外,眼底映着青绿一片的原野,让他那一贯明亮的眼睛多了几分复杂。 郝小岚和宋星辰对望一眼,都感受到袁宁这段时间以来的异常。在他们面前袁宁还是快快活活的,但他们可是一起长大的啊!再小的变化,再小的惶惑不安,他们都能感觉出来。 郝小岚开口说:“宁宁,以前我还以为只有宋星辰会跟着你大哥走呢。”毕竟袁宁和她一样永远不愿被拘束,总拉着宋星辰去做那些宋星辰原本不会去做的、在别人看来有些傻的事情。 袁宁猛地意识到自己的走神,转头看向面带关切的郝小岚和宋星辰。 袁宁与两个幼年至交对视一眼,缓声说道:“我没事。只是一不小心想到一些事,”他顿了顿,“以前我的想法很简单,只要跟着大哥走就可以了,根本不需要操心什么。” 宋星辰注视着袁宁。 袁宁说:“可是现在我发现并没有那么容易。有些事你看见了就想管,但要去管却得有能力、有本钱、有人脉——总不能每次都依托他人。” 宋星辰沉默。 他也在家里的安排下提前接触过不少事情,知道袁宁说的是事实。袁宁还是好的,根本不必考虑家里的立场,而他作为家中最受重视的第三代,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宋家,每次做决定时都得再三衡量。这还是刚刚开始,以后会怎么样呢? 如果有一天宋家的立场和袁宁的立场相反,他作为宋家第三代继承人,是站在家族这边还是站在袁宁这边? 郝小岚感觉车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她平时活泼得很,实际上却是个敏感的女孩,哪会嗅不出这种沉默之中潜藏着什么。他们一起从小孩子变成半大少年,又一起从半大少年迈过“成年人”的关口,成长带来的不仅仅是成熟与理智,还有时不时掠过心头的不安和彷徨。 郝小岚最受不了这样的气氛,哪怕只是想想三个人有分道扬镳的可能,她就能难过到哭得稀里哗啦。她一把抓住袁宁和宋星辰的手,坚定地说道:“不管怎么样,我们都不会变的!” 袁宁眼底有着暖洋洋的光芒:“对,不会变的。” 宋星辰也“嗯”地一声。即使将来他们有分歧,也可以坐下来好好谈的,到时要么袁宁说服他,要么他说服袁宁,两个人求同存异地糅合一下两边的想法,说不定还能走得更稳。 到底还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三个人表过决心之后又愉快地说起话来,把刚才突然的沉重抛诸脑后。牧场离省会那边不算太远,约莫半小时车程就到了。郝小岚看到一望无边的牧场就哇地一声,震惊地睁大眼:“这比云山那边要大好几倍吧?” 袁宁点头:“不算森林那边的话,云山确实小很多,毕竟这边是要跑马的。” 郝小岚说:“云山那边不是也养了马吗?” 宋星辰见多识广,解释道:“这边是养的是烈马,用来比赛的那种。昌沧这边的赛马节快开始了吧?” “就是这几天的事,不过马赛会持续整个夏季,到夏季结束才会选出最厉害的马儿。”袁宁说,“现在罗哥才刚接手这个牧场,虽然有现成的马和现成的骑手,但还是没多少拿第一的希望,罗哥最近正琢磨着怎么培育更厉害的赛马!” 这时牧场工人的孩子们放学归来,欢脱地跑回牧场。一个年长而丰腴的女人为他们准备了美味的马奶,是仔细处理过的,口感酸香。孩子们咕噜咕噜地喝完,又去缠着诺敏要骑马,诺敏脾气火爆,对孩子们却很有耐心,带着一群小孩在牧场里溜起圈来。 郝小岚看得眼热不已,却被袁宁塞了一碗马奶。 宋星辰也是同样待遇。 负责做马奶的年长妇人含笑看着三个外来的孩子一口一口把马奶喝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牧场的生活。每一天要做的事几乎都是一样的,可是这些孩子却一天天变得不一样。她没有自己的孩子,没有太多远大的思想与念想,她觉得看到有人喜欢喝自己做出来的马奶就很高兴。 听郝小岚问起牧场的马奶为什么这么好喝,年长妇人又细细地给郝小岚说起怎么把马奶从最好的母马身上挤进洁净漂亮的木桶里,怎么把马奶里不好的东西去除干净,怎么让它的口感变得更细腻、更美味。 袁宁三人听得津津有味。 到接近午饭时间,诺敏才带着孩子们回来。诺敏急匆匆地跑过来,朝正在向袁宁三人介绍马匹喊道:“爷爷,我们发现了一只鹰,一只受伤的鹰,它落在水泽那边,满身都是血,快要死掉了!” 袁宁吃了一惊,马上去找艾彦。艾彦得知诺敏发现了鹰的踪迹,马上收拾好药箱跟了过去。 那果然是一只相当强悍的猎鹰,体型比一般的鹰还要大,戒备的模样透着明显的凶煞,要是有人上前的话说不定会被它抓穿喉咙。 别人会害怕,艾彦却不会害怕。他试着往猎鹰的方向走去。 猎鹰瞬间竖起浑身羽毛,警戒无比地盯着艾彦,完全进入了战斗状态。 袁宁注意到猎鹰翅膀上血淋淋的伤口,再对上那金黄色的瞳仁,倏然感受到对方身上浓烈的敌意与恨意。袁宁眉头直跳,上前拉住了艾彦:“先不要上去!” 艾彦讶异地看向袁宁。 袁宁试着和猎鹰沟通,却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袁宁解释说:“它对您的敌意格外深,对我和诺敏他们则不会这样。”他转向猎鹰那边,无声地与对方交流起来,“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帮你看看伤口。我旁边的人是兽医,他知道怎么为你治疗。” 猎鹰身上的敌意散了大半,用它那金色的瞳仁盯着袁宁看,像在思考袁宁到底是不是在说谎。它可以感觉得到袁宁是个友善而平和的人,而且身上还有着一种令它感到亲切的气息。想到自己很可能即将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去或者因为右翅手上而无法在翱翔天际,猎鹰敛起了敌意,静静地站在原处。 艾彦觉得有些奇异,他看了袁宁一眼,没说什么,上前把猎鹰带回了住处那边。经过简单的检查之后,艾彦隐隐明白这猎鹰为什么对自己有那么深的敌意:“是子弹。” 有外人在,艾彦没有往更细的方向说。这鹰不寻常,说明射中他的人也极不寻常,很可能跟他、跟韩家老大一样受过特别的训练,并且接受过真正的鲜血的洗礼。 艾彦要替猎鹰处理伤口,老养马人把看热闹的都赶出去,对袁宁三人说起自己的判断:“这鹰应该是被驯养过的。只不过在熬鹰时没完全熬掉它的野性,反而让它记恨上了,到它长大以后就会反扑驯养它的人。大约是它坏了什么事,所以被人动手‘处理’了。” 袁宁听说过昌沧这边训鹰的习俗,不曾怀疑老养马人的话。他好奇地问:“您以前也养过鹰吗?” 老养马人神色中掠过一丝叹息,没有否认袁宁的话:“养过。养过一只,它是捕猎好手,帮我赢了不少次。后来我慢慢看着它的眼睛变红,看着它的喙子和双爪退化,最后看着它死去。它用它的一生来陪伴我,”老养马人看向湛蓝的天空,“我知道它有多爱自由和天空,可是每一次飞出去之后它还是会按时飞回来,直到它再也飞不动。” 袁宁说:“那可真是很好的伙伴。” 老养马人说:“当然。它不在了以后,我就再也没养鹰了。” 猎鹰的到来让牧场多了几分闹意。袁宁陪着郝小岚他们玩到晚上,才回房整理要交到首都的报告。 这份报告的中心不仅仅是揭露事实,而是在这个事实的基础上提出一些建议。在确定昌沧这边的情况之后,袁宁拜托赵记者去其他省份有类似厂子的地方调查,这两个月陆陆续续有结果汇报到袁宁手里。 所以这份报告的中心并不是揭发什么,而是直接扔出一枚炸弹—— 第211章 霍家 袁宁整理出的报告没有任何耸人听闻的字眼, 只以最冷静的文字和数据还原调查结果, 饶是这样, 展现出来的实情还是叫人触目惊心,免不了会让人难以相信。 即使是杜建成, 瞧见袁宁分析出来的危害一二三四五点后都感觉禁用含砷农药势在必行。 没错,袁宁提出的建议是全面禁用含砷农药!这个建议无疑会得罪很多人。任何一个产业背后都有一定的利益集团,要动某个产业, 必然会牵动相关的产业链——前些年章家就曾经提出要一力规范稀土开采,得罪了多少人啊?可即使冒着得罪人的风险提了出来,不少地方还是会有偷采的情况出现。 但不能因为很难, 就不去做啊。 要是一辈子靠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本领,见风使舵地保护好自己的利益, 舒舒服服地过自己的日子——这样固然不会遇到什么阻碍, 可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杜建成沉默半饷, 在报告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杜建成的名字是第一个,后面的名字陆陆续续多了起来。最后袁宁带着这份凝聚了许多人的心血与声音的文件回了首都, 帮他们把报告投递上去。 七月初的全国会议马上要召开, 各地送上来的报告和提案多如牛毛,数都数不清。杜建成他们这一份本来被放在无数份报告与提案之中, 并没有被特意拿出来讨论, 直至有一天负责审阅的人看见了上面触目惊心的数据, 才引爆了这埋藏在其他普通提案之中的炸弹。 现在虽然依然是发展至上的时代,可也不代表人命不重要。正是因为经济高速发展,才让许多人意识到自己可以“像人一样活着”。像人一样活着——多简单的一句话!但做到这么简单的一句话, 却是无数人付出了血汗和性命才争取来的。 很难想象在新的时代里,还有人不把人命当人命来看。 然而事实却是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 利益动人心! 七月一开始,这份来自昌沧又事涉诸省的报告被摆出来讨论,一部分人的意见是这事该办该禁,不能继续姑息;另一部分人则提出反对,他们的意见也很有道理——这也取缔那也取缔,还怎么搞发展?不能这么简单粗暴地全面禁用。 两边吵来吵去,没吵出个结果来,最终宋星辰父亲站出来提议:“对外公开和传达这份报告的内容,让各地向居民和农民普及实情。”只要知道大量生产和使用这类农药的后果,从生产环节到使用环节都会遭到抵制——赚钱的是厂商和销售商,工人和农民只是想养家糊口而已,没谁愿意为这件事赔了命! 宋星辰父亲的提议得到了不少人的赞同,上面批复之后就作为一个会议热点通过文件和新闻的形式传播开去,一时间周围有农药厂的居民都去询问农药厂有没有乱排污水、有没有在生产违禁农药,各地接到的举报越来越多,整件事算是彻底爆发出来了。 作为这件事的始作俑者,袁宁正在韩家挨训。韩老爷子绷着脸骂道:“你有能耐了你,自己就把事情给捅上天!” 袁宁说出自己的想法:“姥爷和大哥都忙,这点小事没必要让你们操心啊。”在袁宁看来这事不会有什么难处,明明白白的数据摆在那里,难道还有人能装瞎子吗?就算真出了问题也还有章修严和韩老爷子在后面给兜着,准成。 韩老爷子叹了口气。他已经从章先生和章修严那知道袁宁管过多少闲事,自然很清楚自己这个外孙是什么脾气。可以说如果袁宁不是这样的脾性,他说不定就不会这么喜欢袁宁、连袁宁想和章修严相守一生他都接受了。 韩老爷子说:“现在你还没出来就被不少人给记住了,看你以后怎么办!”并不是人人都喜欢锋芒毕露的后辈,尤其是袁宁这样的——这小子压根不管地方上盘根错节的形势直接把从上往下压,还把手给伸到别人那边!在这个人人都讲究和气讲究脸面的时代,没谁喜欢往身边放一个这样的家伙——说不准下一秒他就炸了呢? 袁宁倒是不担心。既然做了,他怎么会不清楚后果?袁宁笑了笑,目光清澈而朗然:“看来我要体会体会姥爷您当初的境遇了。” 韩老爷子当初也是这样的脾气,遇到不满就直接上,一点都不给人留面子,硬气地撑了几十年,落得一个“韩老拗”的名头。 韩老爷子对上袁宁坚定的目光,哪会不知道袁宁那么做并不是一时冲动的结果。沉默了许久,韩老爷子说:“好,就这样吧,就这样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年轻人有点棱角没什么不好。” 袁宁陪着两老吃了午饭,出了门,去北区的照相馆取了相片,转到与韩家相距不算特别远的霍家。霍老爷子是章家老三的岳父,袁宁刚到首都时和霍老爷子去爬山看过银河,自那以后便时不时给霍老爷子带些照片,都是在各地拍到的星空。 袁宁的摄影技巧是从小练出来的,再加上常年练习书画锻炼出来的构图能力,拍的照片特别漂亮。霍老爷子没表露过喜欢或者不喜欢,但袁宁每次来都能见到外人很难见到的霍老爷子。应该是喜欢的吧? 章家三叔基本没回过家,袁宁殷勤地上门一来是受薛女士他们的嘱托,二来则是非常钦佩年过八十却依然睿智而健朗的霍老爷子。这天霍老爷子正在看书,听到有人说袁宁来了,取下了老花镜,也放下了书,看向从门外走进来的少年。 袁宁乖巧地问好:“霍爷爷!” 霍老爷子点点头,示意袁宁坐到书桌边。袁宁麻利地取出自己带回来的照片,给霍老爷子说起昌沧那边的风光:“那边的草原特别空旷,一到晚上就静悄悄的,不管是原野还是天穹看上去瞧不见边际。不管是春天还是夏天,那边都有很多很好的观星地点,很容易就能看到又大又漂亮的银河。我和师兄走后门,跟着天文台的人去观察过,感觉特别亮,特别清晰。” 霍老爷子半合着眼,像在细听,又像在闭目养神。 袁宁有点不好意思:“霍爷爷,我是不是太聒噪了?” 霍老爷子闻言缓缓把眼睛睁开,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落在袁宁脸上。 光听这小孩说话,他会以为这小孩跑去昌沧就是去玩的,搞搞牧场,拍拍银河,日子不要太快活。可实际上并不是这样,这小孩在昌沧做的事可不少,医疗下乡是一件,含砷农药的污染调查又是一件,不管哪一件都是很多成年人都做不到的。 一开始他对章家两个小孩就不冷不热。 他当年位置不低,他儿子现在的位置也不低,家族里的嫡系旁支林林总总上千人,加上姻亲关系又得多上数千,人人都往他身边凑的话他一刻都没法清静。眼前这小孩倒是沉得住气,一直没开口求他什么,只把他当普通的长辈来对待。 若不是晓得这小孩在外头都做了什么,他只会把他当成乖巧天真的小孩。 但这小孩不乖巧不天真吗? 霍老爷子定定地瞧了袁宁一会儿,开口说:“这个时代不喜欢太有棱角的人。” 袁宁微讶。这还是霍老爷子第一次和他说起观星以外的话。 霍老爷子说:“但是这个世界青睐有棱角的人。”只有有棱角的人才能从这庸庸碌碌的时代脱颖而出。 袁宁心头一跳,想到了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犹豫和迷茫。他知道这是成长必须经历的阶段,但也对未来感到惶然,怕自己太莽撞,又怕自己不再有热血与冲动。袁宁仰头看着霍老爷子:“霍爷爷您觉得我应该怎么做呢?” 霍老爷子言简意赅:“内方外圆。” 袁宁咂摸着霍老爷子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过了许久才认真点头:“我会记住的。” 霍老爷子没再说什么。 袁宁正要起身道别,突然有人敲门说:“老爷子,爱琪女士回来了。” 霍爱琪是霍老爷子的小女儿,也是袁宁的三婶,袁宁与她几乎没见过面。袁宁愣了一下,站起来看向门外,却见一个三十二三岁的女人走了进来,瞧见一旁站着的袁宁时她有些诧异,但还是先向霍老爷子问好:“……爸爸。” 霍老爷子已经八十多岁,霍爱琪是他的老来女,他疼爱得不得了,可是说一辈子的柔软都给了这女儿。可惜女儿长大以后就被章家小子给勾跑了,还和对方一起跑去搞研究,一年到头回不了家。 即使是这样霍老爷子也对自己唯一的女儿冷不下脸。他缓声开口问:“怎么突然回来了?” 霍爱琪顿了顿,才说:“爸,我怀孕了。” “……想生下来。” 第212章 生命 袁宁心突突直跳, 有点不知道该不该呆下去。这显然就是霍老的家事了, 可算起来霍爱琪又是章家三婶, 他理应叫一声“婶婶”。袁宁小心地瞄了眼霍老,却发现霍老朝他招了招手, 示意他上前。 袁宁有点忐忑,三步并两步地走过去,站到霍老身边。霍老看了眼女儿, 开口说:“这是章家的孩子,叫袁宁。” 袁宁马上麻溜地喊人:“三婶!” 霍爱琪原本心事重重,看到才十七八岁的袁宁, 心也软了下来。怀孕后的女人对别的孩子也特别喜欢,更何况她们也偶尔能听到这孩子的消息。对上袁宁亮亮的眼睛, 霍爱琪有些明白霍老为什么愿意理会这么个小孩。霍爱琪说:“宁宁, 我们都知道你, 谢谢你经常过来陪爸爸说话。” “我有点吵,”袁宁不太好意思, “一说起话来没完没了, 每次来都是我在说,有时吵得霍爷爷休息不好。” 霍老没说什么。他依然看着霍爱琪:“既然选了那样的路, 为什么又要这样赌运气?” 选择十年如一日地与危险的研究打交道, 选择在高压与辐射之中生活, 有什么资本要一个孩子呢? 只要每一次还能齐齐整整、全首全尾地回来,已经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为什么还要这样去冒险? 赌运气? 袁宁怔了怔, 隐隐想到了什么。他安静地坐在一边,仔细地打量起霍爱琪来。在霍爱琪光洁的皮肤上有着一些微小的、若隐若现的黑色丝线蛰伏其中,它们并不张牙舞爪,却早已在那里深深扎根,看起来已经出现很久了。 从霍老沉重的语气里,袁宁明白了这些黑色丝线的来由。 怪不得霍老对他们那么不喜欢,章家三叔不仅拐走了霍爱琪,还让霍爱琪跟着他一起做可能危及生命的项目。 霍爱琪唇动了动,握紧手掌,过了许久才说出原因:“我害怕。”她眼底泛起泪光,“我害怕兴明一倒下就起不来了。” “兴明”就是章家三叔章兴明。即使早就自己选择的是什么样的未来,真正看着丈夫的身体一天天变得糟糕,霍爱琪还是非常痛苦。 这几年电算技术有了大飞跃,把他们从原本繁忙到没时间停下喝口水的工作中解放出来,霍爱琪才渐渐动了心思。 丈夫是不同意的,所以霍爱琪才申请回家来寻求父亲的支持。 她希望有一天她或者丈夫不在了,他们的生命还有个孩子可以传延下去。 这种想法很没有道理,但霍爱琪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心里越来越鲜明的害怕变少一些。再坚强的人在面对生死时也可能会变得软弱! 在察觉这个孩子的到来之后,霍爱琪唯一的想法就是保住这个孩子。 霍老神色沉凝,久久没有开口。他知道自己女儿的脾气,那么拧、那么执着,一旦下定决心谁都拗不过她。 袁宁见霍老与霍爱琪都沉默下来,想了又想,开口说:“我去拜托廉先生过来一趟吧。”他虽然有灵泉在手,可以起到净化作用,但光是净化也不一定有用。袁宁说出自己的意见,“好好调理一下肯定可以把身体养好。但是胎儿的情况要及时关注,父亲手底下的医院和国外医疗机构有合作项目,现在在可以在胚胎早期就检测染色体情况和基因情况,虽然还不完善,但常见的问题还是可以查出来的——如果这次不行还可以尝试体外筛选做试管婴儿,总之,总会有办法的。” 霍爱琪看着袁宁条理分明的叙述,眼前霍然亮了起来。她伸手抓住袁宁的手掌:“谢谢你,宁宁。”这还是她知道怀孕之后第一次听到支持的话。这侄儿看起来还那么小,说起话来却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让她心里的犹豫和彷徨一下子消失不见。 袁宁很佩服章家三叔和霍爱琪这样的人。 很少人能十年如一日地坚守在同样的岗位上,更别提坚持去做那种可能危及生命的研究。他轻轻地给了霍爱琪一个拥抱,语气笃定地宽慰道:“我们弟弟妹妹一定会健健康康的。” 松开霍爱琪之后,袁宁借用霍老的电话打到廉先生那边。廉先生听了袁宁说的情况,表示等一下就过来。 不一会儿,廉先生就到了,还带了几株植物,让人把它们布置在霍家的花园里。 廉先生并不是医生,但是他在首都却很有名,要不然韩老爷子也不会放心让李女士吃他送来的药。 廉先生看过霍爱琪的情况之后,看了旁边的袁宁一眼,把袁宁拉到外面问袁宁有没有看见什么。 袁宁把自己发现的黑色丝线告诉廉先生。 廉先生说:“还不算太严重,我给她找些药,只要胎儿本身没问题就可以了。” 袁宁两人商量完,也没瞒着霍爱琪,把他们的判断说了出来。能有这样的保证,霍爱琪已经喜出望外,邀请袁宁和廉先生留下吃完饭。 廉先生开车送袁宁回家。袁宁左跑右跑跑了一整天,有点困,睡了一路。醒来后袁宁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楼下,红着脸说:“对不起我睡着了。” 廉先生抬手弹了弹袁宁的额头,脸上带上了清浅的笑容:“回去吧。”最开始帮袁宁,是怕袁宁重蹈自己覆辙,想要护着袁宁一些。没想到这些年护过来,反倒是他的心情越来越轻松。有这孩子在,什么事似乎都在变好,每个人的未来都因为他的存在而有了转机。 这样的孩子怎么会不讨人喜欢。 袁宁被弹得脑门一疼,捂住自己的额头下车上楼。打开屋门之后,袁宁愣了一下,发现屋里竟亮堂堂的。 袁宁心中一喜,蹬蹬蹬地往屋里跑去,客厅没有,书房没有,寝室也没有。 难道是他出门时忘了关灯?袁宁正失望着,却听浴室里传来阵阵水声。原来在洗澡! 袁宁欢喜地盯着浴室门,想到章修严正在里面洗澡,鼻子就热热的。 章修严这人特别正经,明明他们都已经确定关系快两年了,还是不肯跟他一起洗个澡什么的,躺在一起睡就是极限了! 要不是很确定章修严各项生理功能都很正常,袁宁真的会以为章修严其实“不行”。 袁宁脸蛋红了红,蹑手蹑脚地走到浴室前,伸手悄悄拧了拧门把。没拧动! 袁宁偷偷摸摸去旁边的抽屉找钥匙,准确无误地把浴室钥匙插到钥匙孔里,喀啦一声,门锁被打开了! 袁宁心多跳了两拍,正要打开门摸进里头,门却被人从里面拉开。 章修严只裹着一条浴巾,站在浴室里定定地注视着袁宁,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你在做什么”五个字。 被逮了个现行,袁宁脸更红了,但还是一本正经地说:“我想看看大哥是不是真的回来了!” 他一点都不想看大哥光溜溜的模样,不想看大哥强健有力的腹肌,不想看大哥……不想看才怪!浴室里弥漫着白蒙蒙的水雾,让光裸着上身的章修严变得更为撩人。 袁宁心痒痒的,黑漆漆的眼睛在章修严身上溜溜转,恨不得马上扑到章修严身上亲个够。 章修严哪会注意不到袁宁露骨的目光,他把袁宁揪进浴室里,帮袁宁把衣服剥掉,仔细地帮袁宁冲澡和擦背,动作正正经经、中规中矩。 袁宁有心撩拨撩拨,又怕洗澡福利被取消,只能乖乖巧巧地由着章修严摆弄,洗澡,擦背,洗头,接着又被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拎出了浴室外。 章修严耐心地替袁宁吹头发。 袁宁觉得在自己发间穿梭的手指都让他想亲一口。 等自己浑身上下都被打理好了,袁宁才本性毕露地把章修严扑倒在床上,用力地亲了上去,像是先把这段时间以来错过的全部亲回本。 章修严牢牢地攥住袁宁的腰,由着袁宁亲来亲去,直到袁宁变本加厉地要扒开他的浴袍,章修严才不轻不重地在袁宁屁股上拍了一下,声音有着隐忍的沙哑:“小混蛋,别闹。” 袁宁把脑袋埋进章修严胸口,脸蛋依然红红的:“明明我都已经成年了。” 虽然还没过生日,但是差那么十天半个月有什么要紧!袁宁越想越不甘心,在章修严胸口重重地咬了一口,留下一个清晰的牙印。 章修严不置可否。眼下他有事情要忙,袁宁也有事情要忙,不是放纵自己欲望的好时机。 没有越过那条线他还可以理智地控制自己,一旦越过了那条线,他不保证自己和袁宁第二天可以好好地出门。 章修严亲了袁宁额头一下,问起袁宁去了哪里。袁宁把霍爱琪回家的事,章修严心中微微一沉,肯定了袁宁的判断:“三叔三婶他们所做的研究对身体伤害确实很大,怀孕的话有很大可能会致畸。” 袁宁沉默。 章修严说:“父亲也反对过,但是三叔说‘总要有人去做’。当时三叔对家里那些事很厌烦,所以不顾父亲反对提交了申请,这么多年来几乎没怎么回过家。”没想到霍爱琪会坚持想生下孩子。 袁宁说:“三叔他们的孩子一定会没事的。” 第213章 约法三章 章修严难得回来, 却不是为了陪袁宁, 而是为了公事。他也知道袁宁闹腾出了什么事, 但没说什么,既然袁宁没开口, 他就相信袁宁能处理好。袁宁毕竟是个有自己思想、有自己抱负的人,不可能一辈子被他拴在裤腰带上带着。 不平的、不公的事,袁宁要亲眼去看一看;困难的、艰辛的事, 袁宁要亲自去做一做;通过一次次的选择、一次次的努力,亲自去尝过成功和挫败的滋味,才会逐渐成长起来。 倒是霍爱琪的事, 他们要找时间和章先生他们说说。好在正值七月会议期间,章先生带着薛女士到首都来了,章先生是为了正事, 薛女士则是来与霍爱琪说说话。 霍爱琪一毕业就爱上了章家三叔, 毫不犹豫地与章家三叔结婚并加入同一个项目,生活上的经验少之又少, 更别提孕期经验了。薛女士是个性格柔婉的小女人, 又生了三个孩子,在这方面堪称是“专家”水平。她一到首都就迅速和霍爱琪熟稔起来, 带着霍爱琪出去采购孕期所需的东西。 霍爱琪已经三十四五岁, 算是踩在了“高龄产妇”的临界点, 即使胎儿没问题也要时刻注意。得到章家这边的支持之后,她开始放下心里的担忧努力填补这方面的空白。 因为章家三叔的特殊性,这桩婚姻并没有让章家和霍家产生多亲近的姻亲关系, 反倒有结亲不成反结仇的趋势。有了霍爱琪怀孕这事儿,倒是大大地缓和了两家的关系。 袁宁也在八月初见到了章家三叔章兴明。章家三叔身上的黑色丝线比霍爱琪身上要粗一些,他眼窝微陷,面容憔悴,看起来比章先生还要年长一些,精神似乎也不太好,像是熬了十几年的夜,被人轻轻从后面推一下就会彻底垮掉。 袁宁受邀参加这次家宴,位置被安排在霍老旁边。见到章家三叔后他乖乖问了好,章家三叔看着坐在另一侧的兄长和坐在主位的岳父,抓住了霍爱琪的手,开口说:“项目结束了……”他语气里有着深深的疲惫,“上个与完成最后试验了三次,终于结束了。” 霍爱琪眼底泪光闪动。她离开时其实研究其实已经到了尾声,那是他们专注了将近二十年的研究项目,决定退出时她也很难过。知道项目结束了,霍爱琪半是怅然半是欣喜。既然项目结束了,他们一家人是不是可以好好迎接孩子的到来了? 章家三叔对上霍爱琪满含期盼的目光,点了点头,哑声说:“我和你一起等着孩子出生。”既然霍爱琪决定要把孩子生下来,他自然要陪伴在霍爱琪身边。不管结果如何,他都愿意和霍爱琪一起承受。 无论如何,他不会让霍爱琪一个人面对。 一直没开口的霍老这时才说:“袁宁,让廉先生替他们做一个调养方案。” 不必霍老细说,袁宁也明白霍老的意思:霍老所说的“他们”不仅仅是指章家三叔和霍爱琪,还有和章家三叔一起“功成身退”的其他项目成员。 袁宁自然是一口应下。只是去见了廉先生,廉先生却把事情推给了他:“这么多人我这边没法安排,你华中的云山牧场倒是不错的去处。”在罗元良的培育之下,不少罕见的植物都在云山牧场那边长得很好,再加上四周都有青翠山林环抱,那边的空气与“灵气”都是极佳的,要是能在那边休养一段时间,佐以一定的调理药膳,必然能把那项研究对章家三叔他们的伤害降到最低。 “你那边建了不少适合休养的房屋,正好可以把他们安排过去。”廉先生说,“不过他们入住之后安保必然会加强,你要有心理准备。”虽然章家三叔他们的身体已经被拖垮,但他们每一个人的大脑依然都抵得过一颗核弹,即使项目结束也不可能真正自由。 袁宁没在意:“反正我又没有做什么不能见人的事。” 廉先生说:“比如没藏着只大白虎?” 袁宁:“……” 见袁宁一脸困窘,廉先生没再逗他玩。他含笑说:“你那点东西,上面早就知道了。我和你说这些是让你好好管束好它们,别让它们冲撞了安保人员,毕竟子弹可不认识它们。” 袁宁点头。事情算是敲定了,袁宁和廉先生商量好方案,便让程叔那边着手准备,腾出一片独立的区域给章家三叔他们休养。做好准备之后袁宁又跑了霍家一趟,把捣腾出来的方案给霍老过目。知道去牧场那边住对霍爱琪有好处之后,霍老点头应了下来。 结果前往华中的名单递到章先生那边时,着着实实吓了章先生一大跳:霍老竟也要一起过来! 华中省上下都闻风而动,不必章先生开口就提出把最好的医护人员派到云山那边,务必要把这位老首长留下来!这样一闹,章家三叔他们的回归反倒没怎么引起外界的注意,都以为增加医疗资源和增强安保力度都是为了霍老。 袁宁忙活完这件事,才想到自己的生日已经过去小半个月。虽然是十八岁生日,代表着他正式成年,但他竟然没想起来。回想了一下,袁宁发现当天章修严特意回来过一趟,陪他腻歪了一整天,只是没特意提起生日之类的。居然被章修严给糊弄过去了! 袁宁很生气,收拾收拾就坐上飞机,飞到怀庆那边去。章修严刚开完一个会,就瞧见袁宁站在会议室外头。正是夏日炎炎,一枝茉莉花在亮晃晃的阳光下盛开,飘送着馥郁而清雅的香气。 章修严干脆利落地宣布解散,走出会议室,牵着袁宁的手离开。袁宁悄悄磨了磨牙,瞧见章修严清正刚毅的侧脸,又觉得心里痒得不得了。他们到外面吃了顿饭,回到章修严的住处那边。 住在宿舍到底不方便,可能连床板晃动的咯吱声隔壁都能听见,所以章修严在这边的局面稳定下来之后就买了处独栋小楼。 房产证明上自然也写着他和袁宁两个人的名字。 当初他这么做只是想给袁宁安全感,现在却是完全不同的心情:一种隐秘的宣告、一种隐秘的告白。 章修严没向袁宁提起过。 袁宁挺喜欢宿舍那边的邻里,可更加喜欢和章修严独处的时光。他和章修严回了住处,跟花园里的花花草草打过招呼,便拉着章修严进了屋。在成年之前他设想过无数次成年那天要怎么度过,压根没想到自己会把那天给忙忘了。生气! 见章修严乖乖跟着自己往里走,袁宁一把扑进章修严怀里,搂住章修严的脖子亲了上去。 章修严由着袁宁闹腾,等袁宁消停了,他才哑声搂住袁宁的腰:“宁宁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袁宁脸有点红,但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盒崭新的安全套。 章修严:“……” 还真的有准备! 章修严亲了亲袁宁微红的脸蛋。两个人都是成年人了,到了这种程度自然不会再苦苦忍着,更何况袁宁这小混蛋根本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有多要命,一个劲地撩拨个不停,把章修严撩拨得恨不得一下子把他给拆吞入腹。 好在章修严向来足够理智,硬是撑着没失控,耐心十足地帮袁宁做好准备才慢慢进入。章修严能忍,袁宁却不太能忍,他搂住章修严吻了上去,身体放松着迎上去,试图让章修严不要这么慢慢地折磨他。 章修严:“…………” 这小混蛋! 章修严终究还是没保住向来超乎常人的理智,两个人折腾了一整晚,加上没弄对的几个,把一整盒的安全套都给用光了。饶是袁宁平时体力很不错,第二天醒来时还是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像被车子碾过似的,又酸又疼。他感觉热乎乎的章修严还在身边,下意识地靠了过去,挨在章修严怀里不愿起来。 章修严也不想动,伸手搂住袁宁的腰,有些后悔昨天夜里的失控。虽然他们都还年轻,但也不能这么放纵自己。他微微低下头,亲了亲袁宁长长的眼睫。 袁宁眼睫动了动,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环抱住章修严,光溜溜的身体挨在章修严身上,任由章修严的气息将自己包围。想到自己和章修严昨晚从床上做到床下,又从床下做回床上,袁宁脸蛋变得红通通的。大哥平时看起来禁欲又冷静,结果到了床上以后身体里就像是住着只野兽! 平时的正直冷淡果然都是骗人的!袁宁心里甜滋滋,亲了亲章修严长出一点点胡渣子的下巴。 章修严拿袁宁没办法。这小混蛋压根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有多混账,若不是实在没精力去计较,他准会给袁宁的屁股来几巴掌,让他记住教训别再来挑引。 章修严伸手抓住袁宁得意昂起的下巴,把袁宁的脸蛋定住。 章修严饱含侵略性的目光让袁宁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到一整夜的放纵。终于如愿以偿让他很高兴,可也不能第一次就玩过头。 袁宁怯怯地喊:“大哥……” 章修严在袁宁脑门上印下一吻,挑眉问道:“不来了?” 袁宁感觉章修严的双掌钳在自己腰间,修长的长腿也抵在自己两腿之间,把他牢牢地困在床上、囚在身下,大有他应一声就马上再战一场的势头。袁宁忙不迭地摇头,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章修严把手掌收得更紧,声音带上了一如既往的冷静:“那就睡觉。” 袁宁:“………………” 感觉大哥突然学坏了_(:з)∠)_ 袁宁还在暑假期间,也不急着走,乐滋滋地在章修严这边住了下来。可接下来几天章修严却没再化身野兽,反而还残酷地和袁宁分房睡,自己睡了几个晚上的书房。袁宁不甘心,当他每次抱着枕头过来求同床,都被章修严无情地扔了出去。 简直可恶!袁宁愤愤不平地抱着枕头回到房间,感觉要是他们结婚了,说不定会因为性生活不和谐闹到离婚——以前章修严就够冷酷无情了,没想到那天晚上之后居然还变本加厉,连抱着睡的福利都不给了! 袁宁对着章修严的枕头打起拳击来。 可恶!可恶! 章修严听到房间里传来的动静,停下了手里的工作,知道那边没了声音才重新忙碌起来。直至处理完手里的事情,他才揉了揉额角,合起手里的文件回到隔壁房间。见袁宁抱着枕头蜷成一团窝在被窝里,章修严换上睡衣躺上床,亲了亲袁宁白皙的耳朵。 “小混蛋。”章修严喊。 袁宁不动。 章修严也不动,只抱着袁宁准备入睡。 过了很久以后,袁宁的声音才钻进章修严耳里:“大混蛋。” 他当然也知道不能太放纵,他当然也知道不能耽于声色,但他就是想要和大哥亲近一点——再亲近一点,他就是想要和大哥腻在一起,就算什么都不做也很开心的!大混蛋!居然把他扔出来让他一个人睡,大哥才是大混蛋! 章修严说:“对,我是大混蛋。”他从来不允许自己失控,更不允许自己放纵欲望,可是只要一触碰到袁宁,他永远都无法压抑体内被瞬间引燃的渴望与冲动。为了让自己稍稍冷静下来,他只能简单粗暴地把袁宁隔绝开,却忘了袁宁向来是敏感的。 不能因为袁宁聪明,不能因为袁宁足够爱自己,他就这样不顾袁宁感受把袁宁扔到一边,拒绝袁宁的任何亲近。 章修严哑声认错:“对不起。” 袁宁本来就没真正生气,听到章修严道歉后顿时什么委屈都忘了。傻了才和自己喜欢的人生气呢!他勾住章修严的脖子,亲了亲章修严的嘴巴,眼底又盈满了笑意:“大哥我好喜欢你,连你一本正经把我扔出书房的样子都特别喜欢。” 分房事件以章修严一败涂地告终。 经历了第二个起不了床的清晨后,章修严决定认认真真地和袁宁约法三章,规定每次见面的间隔,以及如果能在一起一星期以上将要怎么安排“活动时间”和“纯睡觉时间”。袁宁听完章修严绷着脸提出“完整方案”之后闷笑不已,也十分正经地答应下来,并且问章修严要不要起草文件各自签名。 章修严:“………………” 这小混蛋胆子越来越肥了。 袁宁觉得章修严简直是天底下最可爱的人。要不然怎么会这么一本正经地规定“上床时间”呢!知道章修严这么郑重其事的原因,袁宁乐不可支,笑眯眯地跨坐在章修严身上,环住章修严的脖子亲了上去,亲完以后才问:“要是我犯规了,大哥你是不是要还给我开罚单?” 章修严被袁宁往怀里这么一坐,恨不得就地把袁宁给办了。 袁宁察觉章修严身下的变化,哪里会放过机会?他立刻抓紧时机堵住章修严的嘴巴,把章修严的理智亲得消失在九天云外,将刚才的“约法三章”彻底给扔得干干净净,直接在椅子上做了起来。袁宁到后面体力不支,软趴趴地把脑袋埋进章修严怀里,只能让章修严把他给抱回床上。 章修严取下安全套扔进垃圾桶,把袁宁重新捞进怀里。 袁宁在章修严胸口蹭了蹭。 章修严说:“你再犯规可就不用睡了。” 袁宁马上不再乱蹭。 唇角却止不住地扬起。 他就知道是这个原因。 大哥就是根本控制不了自己,才不敢和他睡在一起。他也知道自己应该乖乖听话,别整天想着要和大哥亲亲抱抱——可是他也一样没办法控制自己!他就是特别特别想和大哥亲一亲抱一抱,想和大哥没日没夜没羞没躁地腻在一起,想感受到大哥失控的欲望。袁宁脸蛋瞬间红了起来,悄悄伸手环抱住章修严,埋在章修严胸口睡觉。 愉快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眨眼间两个人的独处时光就快过完了。袁宁正愁眉苦脸地收拾行李,突然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宁宁,栾嘉这边出了点事……” 袁宁心里咯噔一跳。他忙问:“怎么了?是不是又有谁盯上栾哥了?” 那个朋友说:“不是,”他犹豫片刻,“是以前栾嘉身边那个霍森要订婚了,栾嘉准备飞过去参加订婚宴,但我看栾嘉心情好像很不好。栾嘉他不让我们告诉你,可我们都没办法帮到他……” 栾嘉这人向来坦荡荡,和霍森在一起时也没特意瞒着朋友,因此和他亲近些的都知道他和霍森的关系。只是栾嘉一直以来都和霍森好得蜜里调油,朋友们也没办法说什么。现在栾嘉好不容易和那霍森分开了,可以冷静地思考一下他们之间的未来,结果突然又传来这样的消息—— 袁宁替栾嘉生气。他二话不说回了首都,直奔栾嘉家里。 栾嘉正在给自己刮胡子,动作非常仔细。他下巴上的泡沫还没洗干净就出来给袁宁开门,脸上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意:“宁宁你回来了?” 第214章 酒庄 栾嘉是冷静的, 冷静到让袁宁心惊。他怕栾嘉只是在伪装, 却见栾嘉继续老神在在地刮胡子, 等把下巴刮得干干净净,栾嘉才洗了把脸, 转向袁宁,笑着说:“肯定是他们又多事了。昨天晚上他们灌醉我,我就知道他们是想套我话。” 这一刻的栾嘉完全是成年人的模样, 他眉眼平和,语气平缓,像在讲述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 见袁宁一脸关切, 栾嘉接着说:“我是从外祖父那边知道消息的,他订婚的对象是我外祖父那边的表妹。这两年他们看好国内市场, 和我联系的次数不少, 上个月我就知道他们要订婚的消息。据说他们是因为一次车祸认识的, 霍森挺身而出保护了表妹,表妹感动之下决定要嫁给他, 不过外祖家那边还要再考察一下霍森, 所以决定先订婚。” 栾嘉也觉得很奇怪,说起这些事时他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大概是心脏已经在上一次争执撕裂过一次, 一直都没有长回去, 因此再听到这些消息才会这么平静。 曾经那么喜欢的人、曾经那么坚定地想要相守一声的人, 消失久了也会变成无关要紧的陌生人。 栾嘉淡淡地笑了起来:“宁宁,你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的。等我这次过去彻底地做一个了解, 以后就不会再有遗憾和犹豫了。也许我们在一起本来就是个错误,那种彼此不信任的、患得患失的生活,不是我也不是霍森该过的日子。他那样的人就该找一个好姑娘,相敬如宾地过完一辈子。”与他在一起的时光,大概是霍森那种冷静自恃的人一生之中最大的意外。 袁宁看着栾嘉脸上的笑容,心里有种难言的酸涩。他看过少年时孤独又放纵的栾嘉,也看过与霍森在一起时快活又幸福的栾嘉,曾经的寂寞与曾经的快乐让栾嘉彻底蜕变成如今的模样,那些对他影响最深的人却终究只是他生命里的过客。 袁宁很难想象有那么一天他和章修严彻底地分开,站在章修严身边的人变成了别人,而他只能祝福章修严与对方相守一生。 那太让人难过了。 如果没有经历过在一起后的种种甜蜜,他也许可以做到的可是在把幸福握在手里之后,谁还能够放得开? 曾经那么喜欢栾嘉的霍森,怎么忍心这样伤害栾嘉? 袁宁张手抱住栾嘉,坚定地说:“我陪你一起去!” 栾嘉安静了一会儿,伸手回抱袁宁。 其实栾嘉已经大半年没联系上霍森了。 大概是因为准备期这么地漫长,所以他在得知霍森订婚的消息时表现得还算从容。 只要这一次能大步地迈过,以后他一定能好好生活哪怕只有自己一个人。再过一两年,他也许会遇到另一个喜欢的人,而到那时他肯定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不再娇气,不再任性,不再需要被谁捧在手心,可以更好地爱一个人和更好地当一个爱人。 栾嘉说:“好,你陪我去。你把证件准备好,到时我叫助理一起把票买了。” 袁宁点头,把话题转开了:“你在那边不是有个带着葡萄园的牧场吗,到时候我们过去看看!” 栾嘉点点头,面上依然带着笑。 订婚的日子在八月下旬,袁宁很快把手续办了下来,陪着栾嘉飞西欧那边。许是因为带着袁宁这么个比自己小的小孩,栾嘉一路上十分妥帖周全,简直让袁宁都有些刮目相看。栾嘉母亲是他外祖父最疼爱的女儿,外祖父送给他母亲的牧场离外祖家很近,只有半小时车程。 八月开始,葡萄就陆续成熟了。牧场里带着的葡萄园占地辽阔,一入门就是两株最为古老的葡萄树,它们已经活了超过100年,树冠覆盖面积接近一英亩,沁凉的树荫之下工人正忙碌着把一筐筐葡萄往酒庄那边运。葡萄园这边没有机械化操作,从种植、浇灌、采摘、处理、酿制,全都是最基础的人力劳动,在人力资源珍贵无比的西欧无疑是一种奢侈。 袁宁仰头看着老葡萄树上结着的一串串葡萄。有些葡萄覆着层淡淡的白霜,只隐隐能瞧见它美丽丰腴的性状,有些却晶莹透亮,在阳光照耀下像一颗颗耀眼的红宝石。 酒庄的老管家有着敦厚的身材和红红的酒槽鼻子,他面上带着笑,乐呵呵地迎了上来,对袁宁和栾嘉说起今年的丰收:“今年的阳光是这五十年来最好的,葡萄们长得很好。”他提起一串红艳艳的葡萄,让袁宁和栾嘉欣赏它流光炫目的色泽与饱满圆润的颗粒,“今年我们这边出产的葡萄酒一定会非常棒!嘉,你和你的朋友要一起来旁观酿酒的过程吗?相信我,你们是在见证历史!” 栾嘉欣然答应,拉着袁宁去看老管家指挥酿酒师们工作。一筐筐的葡萄被送到酒庄,新鲜的葡萄圆挺无比,直接放在筐里运输也不会磕坏。酿酒师们整齐划一地处理葡萄、准备酿制。 袁宁对这座老酒庄的酿制流程非常感兴趣,目不转睛地看了一遍,又和栾嘉一起动手试着酿制了一小批,准备以后当礼物送人。 自己酿的虽然不是什么名酒,但胜在心意足。 一番捣腾下来,他们到西欧的第一天就过去了。袁宁和栾嘉直接睡在庄园里。夜深之后窗外传来咕咕的鸟叫声,袁宁一时睡不着,起床走到窗边看着悄寂寂的夜色。入夜后的葡萄园非常安静,叶影随风沙沙地摆动,送来带着凉意的清新空气。 袁宁站了一会儿,躺回床上睡觉。 第二天一早,栾嘉难得早醒,被老管家拉着量尺寸。袁宁绕着葡萄园跑完一圈回来,也没幸免。这边尺寸出来了,老管家便叫人立刻赶工,把按照栾嘉两人过来前给的尺寸做好的礼服做微小的修改,让它们更加贴合袁宁两人的身材。 老管家抓着栾嘉的手感慨:“嘉很像你妈妈。”他的目光柔和而悲伤,“她来到庄园时比你现在要小很多,才十来岁,非常活泼,高兴地在葡萄园里跑来跑去。她还拉着你外祖父去抱那两棵大葡萄树,抱不过来就特别着急,非叫上我们一起抱。” 栾嘉对母亲的印象并不深,听老管家说起后心里也有些怅然:“我知道的,您给我看过照片。”照片上的小女孩还很小,一头微卷的头发天然带着活力与可爱,连严肃的外祖父看向她时眼底都染着笑意。 老管家叹气:“可是后来她迷恋上你的父亲,就再也没回来过了。” 栾嘉没再说话。也不知该不该庆幸,他骨子里像个栾家人,像他那个薄情的父亲——没有母亲那种对爱情义无反顾的执着,即使心脏被人硬生生剜去一块,也能慢慢地愈合。 老管家又说:“你外祖父是爱你的,他只是不知该怎么面对你。”他语气十分笃定,“你那么像你的妈妈,他看到你时总是很伤心。这一次你回来,你外祖父会正式把你介绍给所有人。嘉,你今天会去看你外祖父吗?” 栾嘉点了点头。 栾嘉不相信他外祖父有多喜欢他,也许他外祖父是有柔情的,比如对他的母亲。但是对于他这个外孙,他外祖父绝对算不上喜爱,一来他是他外祖父痛恨的栾家人的孩子,二来他算是间接害死他母亲的“凶手”——要不是坚持要生下他,生产时又碰上难产,他母亲的身体也不会垮掉。 但是既然应邀而来,他总要去见见的。 栾嘉去见外祖父,袁宁没跟着,而是继续呆在酒庄,又在酿酒师的指导下酿制了另一种葡萄酒。袁宁外文学得不错,可以和酿酒师们流利地交谈,酿酒师们边指导袁宁操作边给袁宁介绍:“大部分葡萄酒都只适合在一两年内喝掉,只有少数优质的葡萄酒可以存留十年以上,我们这边每年只有百分之三十的葡萄酒适合保存下来,到第二年就只剩百分之三了。如果你足够幸运的话也许可以成为这百分之三,否则如果你想在婚礼上喝到自己酿制的酒就得在这两年内结婚了。” 袁宁抿唇一笑:“我会努力的。”他也没说是努力成为百分之三还是努力在两年内结婚,只认认真真地遵从酿酒师的指引去操作。一颗颗圆溜溜的葡萄摘去了梗,齐整整地放入容器之中,也许是因为有些葡萄已经熟透了,整间屋子里都弥漫着淡淡的葡萄香。 到中午的时候栾嘉回来了,脸色很平静,袁宁看不出他与他外祖父见面的结果。栾嘉倒是主动开口:“我看到佩恩了,是个很不错的女孩,性格很柔顺,不像一般西方女孩那么张扬。”佩恩就是栾嘉那个要与霍森订婚的表妹。栾嘉笑了笑,“中午霍森要到外祖父家吃饭,外祖父本来要留我一起的,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庄园这边就回来了。看我对你多好!” 袁宁替栾嘉难过,给了栾嘉一个拥抱。 栾嘉把额头抵在袁宁肩膀上,脸上的笑意还没褪去,声音却带上了一丝颤抖:“宁宁,我可以撑过去的对吧?” 第215章 疤痕 接下来两天, 袁宁都和栾嘉呆在酒庄, 知道葡萄酒的成熟期和适饮期各不相同之后也开始和袁宁一起精益求精地捣鼓。 第三天清晨, 第一缕阳光照射在大地上,庄园笼罩在暖洋洋的晨曦之中。栾嘉抱着礼服过来找袁宁, 想和袁宁相互帮忙穿礼服——这边自然不缺佣人,但栾嘉不太适应她们的靠近。 袁宁已经锻炼完毕,大大方方地去冲了个澡, 和栾嘉一起把礼服穿好。礼服是精心设计的,完美贴合着袁宁和栾嘉的身材,勾勒出他们的肩、背、腰、腿, 衬得他们体态纤长而挺拔。两个人往全身镜前一看,都觉得镜子里的人穿得人模人样, 活脱脱的东方贵公子。 袁宁眨巴一下眼, 伸手把栾嘉的下巴掰过来, 笑眯眯地说:“栾哥长得真帅。” 栾嘉没好气地瞪他:“真该让老严看看你这流氓样。”这家伙在章修严面前乖巧得不得了,章修严不在时却是这副面孔。想到章修严, 栾嘉眼珠子一转, 眼底含着些笑意,“你已经成年了, 和老严有没有那什么?” 袁宁:“……” 袁宁一脸纯洁:“什么那什么?” 栾嘉瞪圆眼睛, 也学着袁宁把袁宁下巴给掰过来:“我就知道老严那家伙是性冷淡, 你以后可惨了,要和老严那什么恐怕每次都得自己主动吧?我跟你说,那什么和谐也是非常重要的, 你得好好调教调教老严才行。” 袁宁抿着嘴直笑:“我会好好调教的。” 栾嘉说:“谁叫你喜欢上老严呢,他一看就是禁欲派的,要不是你把他给收了,我估摸着他肯定会孤独终老——就算娶了老婆,恐怕也是每个月定时交几次公粮了事。”他勾着袁宁的肩膀,“改天我叫人给你弄点助兴的东西,保准让老严冰山变野兽。” 袁宁:“………………” 袁宁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跟着栾嘉学习礼仪。各地的风俗都不一样,要是不提前学习一下很可能会出丑。老管家兢兢业业地教授着袁宁和栾嘉,生怕被人怀疑自己的专业水准。 该来的终归还是要来。袁宁和栾嘉被司机送到查理兹家的住宅外,即使世代都仅是为辅佐贵族而生,查理兹家依然是个老牌家族,在这边的影响力非常巨大,再加上与他订婚的对象是正经的贵族小姐,应邀而来的人多不胜数,都是一些“上流人士”。 袁宁和栾嘉是两个新面孔,他们的出现引来了不少人注目。两个东方年轻人! 这几年东方人登上了贸易舞台,不少人家中都有意与东方人合作,打开广阔的东方市场。在平日里轻视和歧视依然存在,可到了这种场合没有人会愚蠢地表露出来。有的心思活泛的甚至还主动上前与袁宁两人说话。 袁宁和栾嘉外语都很不错,可以毫无障碍地与人交流。栾嘉脸上始终带着笑,应和着搭讪者的话题,并没有隐瞒自己到来的原因。 知道他是女方的亲人,对方变得更为热情。若女方家里光是贵族倒是不算什么,但他们还是西欧赫赫有名的财阀! 查理兹家也算是很不错的了,经过老查理兹去世的动荡之后,年轻的当家人带领着它迎来了新生。可比起女方这地地道道的名门与财阀,查理兹家还是差了点啊! 袁宁和栾嘉正与搭讪者说着话,突然感觉一道锐利的视线从某个方向投了过来,抬眼看去却发现找不到人。袁宁正纳闷着,一个侍者走了过来,彬彬有礼地对栾嘉说:“您好,请问是栾嘉先生吗?” 栾嘉一愣,点了点头。 “查理兹先生请您上楼说说话。”侍者不卑不亢地转述,“他在楼上第三间房间等着您。” 袁宁心头一跳。他拉住栾嘉的手。 栾嘉朝袁宁笑了笑,说道:“我上去一趟,你自己在下面待一会儿。外面坏人多,你千万别被人给骗了,要不然我可赔不起——老严非杀了我不可。”说完他还朝袁宁眨了眨眼。 袁宁见栾嘉决心已定,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劝说。栾嘉会亲自过来,就是想要一个结果吧,不管原因如何,不管未来如何,这一刻的栾嘉都想把一切弄清楚,然后明明白白地往前走。 袁宁说:“你上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栾嘉点头,脸上带上了一丝笑容,像是已经为这一天演练了千万遍。他跟着侍者走上楼,在侍者恭敬的“请进”姿势中走进开阔的房间。一个栾嘉无比熟悉的身影站在落地窗前,颀长,高大,冷漠。 一开始霍森就是这样的人吧,永远冷静,永远理智,永远衬得他像在无理取闹。过去的一幕幕在栾嘉眼前闪过,险些让栾嘉压抑着的痛苦奔涌而出。 但栾嘉还是稳稳地站定。他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离开了霍森就痛苦无比的少年。栾嘉笑了笑,终于吐出一句话来:“恭喜你,霍森。” 霍森投过落地窗贪婪地注视着栾嘉,像是末日已经来临,这将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眼。霍森没有上前,只安静地注视着栾嘉,眼底有着涌动的暗流,仿佛正无声地说着“我爱你,我比世上任何人都要爱你”。可是在栾嘉说出“恭喜你”三个字之后,他的心脏被彻底击穿了,整个人轻轻晃了晃。 他伤害了他的栾嘉。 他再一次伤害了他的栾嘉。 明明他是这世上最不愿意看到栾嘉受伤的人,明明他是这世上最希望栾嘉能够幸福快乐地过一辈子、永远不会有半点忧愁的人。 可是他伤害了栾嘉。他要和别的女人订婚,要栾嘉亲眼看着他和别人在一起——他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发生,哪怕选择死亡也不行。 ——就算他想选择死亡,也要等栾嘉彻底放下他以后。 霍森转过身来,定定地注视着栾嘉,眼底有着千言万语,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应该更冷漠一些、更冷酷一些,让栾嘉彻底地对他失望,彻底地对他们的感情失望——霍森喉咙滚动了两下,从喉咙间挤出几个字:“对不起。” 栾嘉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如同一尊雕塑。霍森叫他上来见面,就是为了和他说这句话吗?他这么多个夜晚等待的解释,就是简简单单的“对不起”三个字吗?早知如此,他又何必亲自来一趟。 是因为不甘心吧,他始终还是不甘心,本以为两个人都在为未来而努力着,却突然走到了这样的境地。 栾嘉说:“没有必要说对不起。”他转身要往外走。 霍森三步并两步地冲上前,一把抱住了栾嘉。身体的本能终归战胜了理智,他想念栾嘉,他发疯一样想念栾嘉。霍森用力抱紧怀中的人,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他无法解释订婚的事,也无法解释自己此刻的行为,他只想最后一次这样抱住栾嘉——他只想就这样静静地抱住栾嘉。霍森身体微微地发着抖,嘴唇也微微地发着抖,连带声音也在颤动:“嘉嘉,嘉嘉。” 栾嘉觉得不是自己疯了,就是霍森疯了,要不他怎么会在这样的日子被霍森抱在怀里——这明明是霍森和别人订婚的日子,霍森却这样痛苦地喊着他的名字。栾嘉用力挣开霍森的怀抱:“够了!”他连退几步,站在远离霍森的地方咬着牙说,“够了,霍森·查理兹!” 一定要这样吗? 一定要把他们之间的回忆全都毁掉才甘心吗? 为什么霍森不能好好地和他告别呢?为什么不好好地告诉他——告诉他他有他的责任,他要支撑起他的家族,他要守护他的家人——告诉他他连婚姻都要拿出来当筹码,以保住查理兹家的荣光?明明作出选择的是他,为什么表现得比被抛弃在原地的人还要痛苦? 真的够了! 真的该到此为止了! 栾嘉背脊也微微地颤抖起来,眼泪终究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他爱他啊,他那么爱他啊,就算他什么都做不了,就算他什么都帮不上忙,他任性,他没用,他只会依赖他,但他们相爱了那么多年,连一个正式的告别都不配得到吗? 栾嘉的眼泪让霍森整颗心都被击碎了。 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憎恨自己——憎恨自己的无能。 霍森伸手抓住栾嘉的手腕,不想让栾嘉就这样消失在自己眼前。 栾嘉想甩开霍森的手,泪眼朦胧之间却发现霍森长袖掩映着的手腕有些不对。 栾嘉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他死死地抓住霍森的手,把那将手臂挡得严严实实的衣袖用力往上推。 ——上面密布着狰狞可怕的疤痕! 第216章 艰险 栾嘉错愕地抓着霍森的手, 不敢置信地盯着那一道道模样可怖的疤痕:“怎么回事?” 阳光通过落地窗在屋内碾转, 落在栾嘉和霍森两人身上。栾嘉的目光从疤痕上挪开, 挪向霍森突然变得平静又漠然的脸庞上。栾嘉纤细的喉结滚动了两下,再一次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霍森注视着栾嘉满含关切的脸, 刚才的痛苦、挣扎、失控,早已完全从他脸上消失。 这样的霍森是栾嘉所陌生的。 霍森挣开栾嘉的手,仔细地把衣袖重新放下, 把袖扣重新扣回袖口。 直至栾嘉的眼底染上了怒意,霍森才开口说:“如你所见。”他把手伸在栾嘉面前,“那一次车祸之后, 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记忆有截断的迹象,接着思维缜密的他很快发现了我的存在, 他竭尽全力想抵抗睡意, 有一次曾经三天三夜不睡觉, 每次撑不住时就在手上划一刀。” 栾嘉浑身发冷。 霍森说:“血又热又红,点缀在伤口上特别漂亮, 有时流上很久都不会凝固——伤口总是那么深, 有时能看见骨头。可是人是需要睡眠的,所以即使他在手上划下那么多道口子, 也没办法避免沉睡的到来。他太软弱了, 只要他一沉睡, 身体就将属于我。” 栾嘉握紧拳头。 霍森伸手捏住栾嘉的下巴:“有时他会把刀子对准动脉划下去,要不是我醒来得及时我们就一起下地狱了。”他深深地注视着栾嘉浅琥珀色的眼睛,“没想到刚才我只是远远地看见了你, 他就醒了过来——他爱你,可是他太弱了,这具身体已经属于我了,你明白了吗?” 栾嘉咬牙:“我不明白。”眼前的人是霍森,可是又明显不是霍森,就好像身体里居住着另一个灵魂。这种事情真的存在吗? 栾嘉微红的眼眶让霍森心烦意乱。他压下心里那一丝莫名的躁意,耐心地解释:“心理学上把这种情况叫做分离性身分障碍,又叫做多重人格。成因很多也很复杂,比如像他这样的,幼年有过很大的阴影,成年后又面对无法掌控的局面,再遭遇点意外刺激,很容易就陷入沉睡——弱小的人就该乖乖沉睡。” 栾嘉心里乱糟糟的。霍森没必要编造这种事来骗他。如果眼前的“霍森”所说的是真的,那么一切就有了解释了,因为霍森已经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因为要和佩恩订婚的人根本不是霍森——所以霍森才会和他断了联系,所以才会有这么一场订婚仪式。 想到刚才看见的那一道道深浅不一的伤疤,栾嘉心脏微微抽搐。霍森那时候一定很绝望吧?察觉了身体里住着另一个人,察觉了身体随时有可能会失去控制,想尽办法都不能让自己摆脱噩梦—— 所以刚才霍森的目光才那么地痛苦,所以刚才霍森明明有着千言万语要说——却只说出“对不起”三个字。霍森不想让他知道这一切,霍森不想让他知道他经历过怎么样的挣扎和痛苦,甚至还想过要以死来挣脱这种境况。 栾嘉嘴唇颤了颤,过了好一会儿才挤出话来:“你爱她吗?” “什么?”“霍森”似乎没料到话题会突然转变。 “你要和佩恩表妹订婚,”栾嘉仰头望着“霍森”,“是因为你爱她吗?” “怎么可能?”“霍森”冷漠地说,“爱情那么愚蠢的东西——” “那就取消这次订婚吧!”栾嘉猛地打断“霍森”的话。他并不想从眼前这人的嘴里听到关于爱情的评价,更不想给眼前这人贬低他和霍森的爱情的机会。即使他和霍森一路走来经历了那么多起起落落,但那都是他们之间最美好的回忆。 “霍森”看着栾嘉骤然变得坚定的眼神,冷冷地说:“你以为我会为了你们那愚蠢的‘相爱’放弃和莫尔顿家联姻?” 听到“霍森”说是联姻,栾嘉松了一口气。他回以同样的平静:“如果霍森成功了呢?” “霍森”挑眉。 栾嘉说:“如果霍森下次不是在手腕上划几刀,而是直接从楼上往下跳呢?如果霍森成功了,你会死。” “霍森”冷冷地看着栾嘉:“没有人不怕死,他所谓的自杀不过是想威胁我而已。这正是为什么他只是划几刀,而不是直接从楼上跳下去的原因。” 栾嘉说:“他爱我。”栾嘉仰起头,心底迸发出从未有过的勇气,“他是世上最爱我的人。如果他被迫和别人结婚,他不跳,我跳——等他清醒了,一定会来找我。到那时你也会彻底消失——” “霍森”被惹怒了。 爱情根本就是愚蠢无比的玩意,世上真的有人能够为了它去死吗?可是他能感受到得到主人格的决心,也能感受到眼前这个看起来非常纤弱的青年的决心——他很清楚,如果栾嘉真的那么做了,主人格绝对会发疯——到那时他真的会彻底消失! “霍森”咬牙怒道:“住口!” 栾嘉正要不甘示弱地表明决心,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栾嘉红着眼转头看去,只见外祖父老莫尔顿和表妹佩恩站在门口。老莫尔顿腮帮子抖了抖,绷着脸问道:“在吵什么?” 表妹佩恩默不作声地把房门重新关上。 栾嘉挺直背脊,看向老莫尔顿:“取消婚约。” 老莫尔顿冷眼看着栾嘉:“你想要我们莫尔顿家沦为笑话吗?” “造成这种局面的是您,不是我。”栾嘉退到“霍森”身边,没给“霍森”反抗的机会,径直抓起“霍森”的手,解开他的袖扣,露出衣袖底下新旧交杂的伤疤,“霍森为了保持清醒,在自己手上划了那么多刀。” 老莫尔顿说:“所以呢?” 栾嘉说:“我不相信您不知道——我不相信您不知道我和霍森在一起的事——我不相信您不知道我和霍森在一起已经十年了,我不相信以您的能量会不知道!您明知道我和霍森是相爱的,却还是要把佩恩嫁给他,现在的局面是您造成的!” 老莫尔顿也生出了怒意:“他这样的家伙值得你去爱吗?他只会害死你!就像你父亲害死你母亲一样!你知道他这样的情况有多危险吗?现在他只是往自己手上划几刀,下一次再出现另一个人格,说不定会拿起刀往你身上砍——他会害死你!” 佩恩一脸苍白,却还是沉默地站在原位。 栾嘉说:“我不在意。”他紧紧地握住霍森的手,滚烫的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他爱我胜过爱自己的生命,我也能爱他胜过爱我的生命。只要不是他嫌我烦,不是他嫌我太任性,不是他想要放弃我们的未来,我什么都不在意。” 明明眼泪的温度绝对算不上多高,霍森却感觉自己手上的伤疤被烫伤了,又痛又热。记忆如潮水般奔涌而出,让“霍森”整个人定在原地,他的心脏本来被冰雪封藏,这一刻那寒冰却骤然迸裂开来,心跳变得一下比一下鲜活。 霍森微微颤抖着,伸手拥住了栾嘉,想要说话,却一句话都挤不出来,只能把栾嘉抱得更紧。 老莫尔顿气得七窍生烟,正要怒骂出声,一直没开口的佩恩突然说:“祖父,我愿意先和查理兹先生订婚,半年之后再宣布我们个性不合取消婚约……” 这样的话,至少不至于让这场订婚宴变成闹剧。要知道等着看莫尔顿家笑话的人可不少! 老莫尔顿深吸一口气,看看佩恩,又看看栾嘉和霍森,怒道:“随你们!”说完他就拂袖而去。 栾嘉很快挣开了霍森的怀抱。既然霍森被迫陷入沉睡,外面的一切就该由他来处理,包括“霍森”惹出来的债。栾嘉挺直背脊,对佩恩说:“很抱歉,我们的事可能给你造成了伤害。” 佩恩摇了摇头。她的眼睛也红了,哽咽着说:“我很羡慕你的勇气。如果我喜欢的人也能和你一样站出来陪我面对祖父,也许我们也可以在一起。”她一向软弱而内向,因此特别佩服敢和祖父老莫尔顿呛声的栾嘉。 栾嘉说:“以后如果你需要帮忙的话,我一定会尽力帮你的。”既然刚才老莫尔顿能当着佩恩的面说出“他会害死你”这种话,那么在老莫尔顿心里佩恩这个孙辈无疑是毫无地位的。要不然怎么老莫尔顿不担心“霍森”会伤害佩恩? 佩恩说:“谢谢。其实我挺高兴的,这样一来我至少可以有半年的自由时间,不必再作为商品或者附属品去与别的男人联姻。”佩恩露出真心的笑容,“祝你们幸福。” 佩恩也离开了。 屋里只剩栾嘉和霍森。 栾嘉努力回想着自己对“多重人格”的了解。上次他拿下的一个剧本里正好有个多重人格的角色,当时心理咨询师跟他们讲解过现实中的方案。对待多重人格的患者,最好是能让各个人格相互了解、相互融合,最终让他们和平共处或者融为一体。既然已经把婚约的事情解决了,栾嘉心头一松,收起浑身利刺,再次抓住霍森的手。他坚定地说:“我们会幸福的。” 哪怕路途艰险又曲折。 第217章 来客 袁宁独自回国, 带走的还有栾嘉的托付。首都和华中那边的公司都有专人打理, 平时栾嘉也不用怎么操心, 一个月开个一两次会议、掌握一下基本情况就差不多了。 霍森的病情没有更多人知道,但栾嘉没瞒着袁宁。袁宁是陪着他来的, 总不能只告诉袁宁自己要留下来追求真爱。袁宁听完霍森的情况,叹了口气,没有劝阻。回到首都之后, 袁宁去了栾嘉公司一趟,把栾嘉会暂时定居海外的事情转达给公司代理人。公司重要部门的负责人都是栾嘉高价挖回来的高管,听完以后非常敬业地表示不用担心, 一切有他们在。 袁宁对公司运作不太了解,看人本领却挺不错, 接触过后就放下心来。还没开学, 他准备再去昌沧一趟, 帮忙打理一下牧场。 袁宁休息了一晚,启程前往昌沧。牧场已经被由里到外地修整过, 远远看去就透出一股蓬勃生机, 一跳下车,袁宁便听到咩咩的羊叫声, 接着一声尖锐的啸响划破天际, 远处澄蓝的晴空之上掠下一只凶猛的猎鹰。 猎鹰有着尖利的鹰爪, 对准小羊坚硬的犄角抓了过去。两边的劲头都很大,小羊四蹄紧绷,硬生生扛住了猎鹰俯冲而下的巨大冲力, 压根不愿意后退半步。 一羊一鹰对抗得正酣,小羊突然像是感受到了什么,黑溜溜的眼睛往袁宁下车的方向一转,也不管猎鹰了,快速后退几步,挣开了擒住它犄角的鹰爪,两腿撒欢,径直跑向袁宁。猎鹰扑腾着翅膀,落在一旁的木栏上,十分警惕地盯着袁宁这个外来者。 袁宁一乐,他居然从猎鹰眼里看到几分被冷落的不满和愤怒!看来小羊终于交上朋友了,只是这朋友表达感情的方式比较特别。 袁宁由着小羊绕着自己转了三圈,笑着问起小羊牧场里的事。别的袁宁不太管,主要是水泽那儿,他拜托农研所的人过来跑了一趟,看看能不能让水泽那边的“红树林”长得更丰茂一些。 小羊表示那边很不错,它和猎鹰都很喜欢。 袁宁听着小羊孩子气的回答心情也愉快起来,外面的世界再怎么复杂,牧场里总是令人轻松的。这一点似乎在小时候就深深地烙在他心里。 那时他还小,心里惶恐不安,不知该怎么应对未知的、令人迷茫的未来。谢爷爷看出了他的处境,把他带到了牧场那边,他第一次走出阴霾、第一次和大哥敞开心扉,都是在牧场那边。 小小的牧场就像是一处港湾,让他在疲惫和忧心的时候可以安心歇息。歇息完了,他又能大步大步往前迈。 袁宁含笑对小羊说:“以后水泽那边的草木会长得更好,你们也会有更多的新朋友。”就好像云山那边的森林成为鸟兽的乐园一样。牧场和森林给了他安宁,他愿意替小羊它们建造一个更适合它们居住的家。 小羊又高兴地绕着袁宁打转。袁宁和小羊闹了一会,带着它往牧场里走。猎鹰站在那盯着袁宁和小羊的背影许久,恼怒地叫了一声,扬起翅膀往天上飞去。 袁宁走到房屋那边,小羊就跑了。房屋四周栽着的树苗长得不错,枝叶渐渐繁茂起来,几个身穿白色实验服的老头和中年人正围着它们记录着什么,一个两个都两眼放光,下笔飞快,宛如在标记藏宝图上的宝藏。 廉先生把这树的果子叫做“玉浆果”,不少人却忍不住喊它“长寿果”。果子最早是小黑找回来帮招福改造体质的,确实有着延年益寿的功效。再加上育种时浇灌了灵泉水,令它具有了部分净化能力,对于排除体内秽物颇有奇效,因此它在外面是有市无价的,只有水云间那边偶尔出售。 而光是这“偶尔出售”,就已经替袁宁积攒了极大的财富。 袁宁不是没想过让小黑多找些奇花异草,可奇花异草本来就难得,要种植成功更是难上加难,即使人参宝宝在灵泉那边种植成功了也很难大规模移栽出来——它们对土壤、气候、营养条件都是极为苛刻的,有时千辛万苦种活了,它也有可能没法开花结果。 久而久之,袁宁也就打消了栽培奇花异草的想法,只在灵泉那边留一些种苗以便在寻找到条件适宜的地方时能把它们种下去。 正是因为知道玉浆果有多难成活,袁宁没有觉得农研所的人表现过于夸张。他大步走了过去,热情地朝农研所的人打招呼。 一见到袁宁,不少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为首的小老头身材矮小却精神矍铄,一双眼睛绽着精光。小老头哼了一声,说道:“怎么你小子运气就这么好,随便买个牧场都能种活玉浆果?”这话里的怨念可就大了。 袁宁不是小气的人,培育出果苗之后大方地分了农研所一些,结果农研所那边的果苗全军覆没了,罗元良倒是种成了一批。眼下新牧场这边也种活了这么多,他们看了怎么能不眼热?若不是知道袁宁不会藏私,他们都怀疑袁宁是不是瞒下了什么秘诀了! 袁宁摸摸鼻头,大力挽留小老头一行人多住些日子。小老头一行人想研究玉浆果的生长条件,新牧场这边何尝不需要小老头一行人帮忙?尤其是水泽那边,他想引种一些新植物,但这活儿不能蛮干,要不然引种的新植物成了入侵种,一祸害就是一整片,整个水泽就毁了! 农研所的人也去水泽看过,对那片沼泽地十分喜爱,便也没计较袁宁的小心思,收拾好家当和袁宁一块去吃饭。 午饭过后,辛勤的女人们在制作马奶和奶酪,浓烈的奶香味飘散在空中,令屋里屋外都镀上了一层莫名的暖色。袁宁跟着小老头去看水泽。夏天已经接近尾声,候鸟们到了羽翼最丰满的时刻,它们有些站在水草上整理羽毛,有些站在泥岸里闲散漫步,有些则在水面上觅食,都殷勤地为秋季的迁徙做准备。 袁宁说:“秋天这些鸟儿就会往南飞了,到时候水泽可能会冷清很多。” 小老头说:“秋天才热闹,不迁徙的鸟兽要开始为冬天做准备,会更忙碌地捕食和储食。” 昌沧的夏季干旱少雨,水泽里的淤泥干了一部分,露出了藏在草丛和灌木丛间的小路。小老头敏捷而矫健地拨开草丛往水泽深处走,小羊不知什么时候追了过来,屁颠屁颠地越过他们在前面开路。在拨开一丛高高的水草之后,小羊“咩”地一声,转头看着袁宁,像是在招呼袁宁快过去。 袁宁轻手轻脚地走向小羊那边,却见一只和小羊差不多的矮鹿站在那,用湿漉漉的眼睛警惕地瞪着袁宁一眼,飞似也地撒开蹄子钻进了草丛里跑了。 小老头走过去看了看蹄印,再比对一下刚才看到的大小,拉着袁宁退回草丛后,笑呵呵地说:“你等着看,它一会自己会回来。” 袁宁百思不得其解:“刚才它不是被我们吓跑了吗?” 小老头笑得一脸神秘。果不其然,那只矮鹿没多久又回来了,在对面的草丛里探头探脑一会儿,大胆地走出草丛,在地上嗅来嗅去,像是想嗅出有没有天敌的踪迹。小羊从草丛里探出头去盯着矮鹿看,那矮鹿十分敏锐,察觉小羊的窥探之后浑身一激灵,再一次撒开腿跑掉了。 袁宁:“…………” 小老头哈哈一笑:“这是狍子,我们都叫它傻狍子,因为它跑着跑着觉得没危险了,会回过头来看看天敌到底在不在。虽然它够敏锐,跑得也不慢,但还是很容易被天敌抓住。” 袁宁也乐了,跟着小羊在水泽里转悠了一会儿,遇上不少水鸟和小动物,心情慢慢柔和下来。 傍晚的时候胡勒根过来了,胡勒根的身体通过调养之后好转了一些,但头发没能再长出来,所以依然戴着帽子。夏天的帽子比冬天的要薄点,但还是让他额头渗出一层密汗。 胡勒根最终没把牧场卖给袁宁,而是留在那里重新打理牧场。他在那边种上了大批超富集植物,而牧场里的动物都分送给其他牧场了,只留下一条老猎犬陪着他生活在牧场里。比起第一次见面时的憔悴,胡勒根如今又恢复了草原汉子的爽朗与快活,还没见到人,笑声就先到了:“袁小兄弟,我听说你来了,特意过来看看你。” 袁宁也笑脸相迎:“胡勒根先生。” 胡勒根大掌一挥,重重地拍在袁宁的肩膀上:“今年你们牧场的成绩不错啊,你才刚接手就挤进了前十,简直让许多人眼珠子都掉地上了。”虽然牧场原主人急于脱手,把牧场圆圆整整地转手给袁宁,但在此之前这牧场可没进过前十啊! 袁宁说:“因为罗哥发现了一批不错的马儿。不过还是阿古拉先生的白马最厉害!” 提到阿古拉先生的白马,胡勒根脸皮就抽了抽。他朝袁宁说起上次去阿古拉牧场那边的所见所谓:“厉害是厉害,就是喜好有点奇怪。别的马儿到了壮年都想着找母马,它却不一样,整天和匹公马腻在一起。”胡勒根神神秘秘地凑近,“你猜我去的时候看到了什么?我看到它们在交配!你能想象吗?公马和公马!” 袁宁:“………………” 袁宁没有宣扬自己私事的喜好,自然不会说什么“怎么不能想象?男人和男人也可以的”,他摆出满脸震惊,十分配合地回应:“不能想象!” 胡勒根说:“其实也不算什么稀奇事,母马耐力差,以前要远途经商,经常会用大量公马。如果正好碰上发情期,它们就不跑了。我们的族人不喜欢阉割马儿,就想了个办法,收集起母马秘处的液体带着上路。途中如果公马发情了,就把它涂在另一头公马身上,这样它们就可以相互纾解了。” 袁宁:“……………………” 胡勒根见袁宁目瞪口呆,心满意足地说出真相:“不过到我们这一代已经没有这样做过了,也没亲眼见过是不是真有这么一回事——我也是小时候听母亲说起才知道的。” 袁宁对草原人的睡前故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小时候听着这种故事长大,不怕以后会长歪吗? 袁宁留胡勒根吃了顿饭,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就陪胡勒根去西北那边看看污染治理情况。 污染在污染源周围是呈辐射状扩散开的,受影响的范围非常大,但轻重程度不一样。胡勒根的牧场比较倒霉,离污染源非常近,土壤和水源的污染情况都相当严重。幸运的是首都的禁令已经发了过来,超过一大半的农药厂被勒令停业整改,污染暂时没有再加深。 污染容易治理难。超富集植物已经在牧场里扎根,让这片憔悴了几年的土地重新染上了绿意。袁宁知道不可能一夕之间把污染根除,看到原本生活在这边的草木蔫了吧唧地垂着头却还是有点难受。以前都是章先生或者章修严帮忙解决问题,等他再看到后续情况时已经是许久之后了,章先生和章修严告诉他的、给他看到的都是好的一面,其中的艰辛他从来不需要操心。 袁宁走到河岸边与新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超富集植物们交流。所谓的超富集植物,就是吸收某些矿质元素的能力非常强,有些可以远超普通植物百倍——甚至几百倍。普通植物可能需要几十年几百年才能把土壤中残留的污染物吸收完,它们却可以大大缩短所需要的时间。 袁宁对这方面比较了解,所以第一时间就给出了可以超量清除砷污染的超富集植物。只是土壤已经被破坏了,要恢复不是一时半会的事。 袁宁正想着,一个牧场工人跑了过来,说是有人找胡勒根和袁宁,是市里过来的,好像是这边新上任的一把手。上一任因为失责被撤掉了,这个人临时被派过来接手一堆烂摊子,听说一直忙得焦头烂额来着! 第218章 盛会 昌沧的天气有些干燥, 昌沧人的皮肤都被晒成粗糙的古铜色, 看着粗犷又豪放。袁宁与胡勒根他们站在一块, 未免显得瘦小和白皙了一些。他也看过牧场的情况了,便和胡勒根一块往回走, 去会会那昆平市一把手。 这位一把手叫温白,名字颇为温和,人也和气, 才二十七八岁的年纪,非常年轻,被夏季艳阳晒黑了点的皮肤掩不住他那一身书卷气。温白见了袁宁, 含笑迎了上去:“袁宁师弟,你很有名。”原来温白也是首都大学毕业的。 袁宁还没毕业, 但也习惯了校友满天下的情况。他在路上已经听牧场的人介绍过温白, 对温白也不至于一无所知。袁宁礼貌地向温白问好。 两人算是他乡遇校友, 当即就聊了起来。一聊之下,袁宁才知道温白是自己申请调任的, 起因和袁宁还有点关系——费校长介绍给袁宁的两个专家之一是温白的舅舅, 项目结束之后他舅舅便把袁宁那番话转述给温白。 温白感慨:“我听完你说的话之后觉得很惭愧,我虽然不至于害人, 但也早早学着明哲保身,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功夫练得很熟, 连为自己家乡的人开腔都做不到。” 温白说得很诚恳,袁宁有些惭愧。他敢出头是因为他相信章先生和章修严会一直站在他身后,他可以勇敢地去尝试、勇敢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他有世间最坚强的后盾, 因此才有一往无前的勇气。相比之下,温白能毅然调任到昆平这边接手这堆烂摊子才叫人钦佩。 袁宁与温白颇为投契,一起吃了午饭,顺便商量进一步的治污方案。农药厂要关,等同于把昆平这边的经济拦腰斩断,若是没有相应的投资来填补这个缺口,恐怕会生出大乱子。这一整片土地都被污染了,种出的超富集植物也不能食用或者加工,等同于地里也不可能有收益,昆平的经济想要再起来,难! 经济起不来,再好的教育计划、医疗计划都是白搭,没钱什么都别想!这已经不是讲奉献的时代了。 虽然是昌沧这边人,但温白也算是从小锦衣玉食长大的。温白脑门一热主动从省里调到昆平这种穷乡僻壤来,最初的热血冷却之后剩下的就是茫然和无措,是以在听到袁宁过来了以后温白决定马上去见袁宁。他觉得袁宁既然能给他指引一次方向,自然也能指引第二次。 明明温白比自己年长,袁宁却还是觉得像是被虞元安他们用满含渴望的眼睛盯着看。温白看着已经二十七八岁了,实际上却没有经历过多少事吧?袁宁安慰温白:“不要急,总会有办法的。”他顿了顿,“昆平这边的当务之急不是搞发展,而是治理污染和提高医疗条件,我回去后也会想想办法。”昆平这边因为污染而患病的人非常多,不及时接受治疗一些病痛会伴随他们一生。 温白点头。他主动调任这边绝对不是为了做表面功夫。可是要是做不出表面功夫,立不了功,其他人怎么可能愿意跟着他一起干?温白叹着气:“也许我不适合当决策者。” 袁宁说:“没谁天生适合做什么,我师兄以前还想去搞地质呢,现在还不是在省里待着。” 下午温白还得办公,袁宁自己回了牧场那边,心里还记挂着昆平的事。接下来几天袁宁时而与养马人闲聊,时而去找阿古拉、胡勒根他们骑马,时而还跑去市区各个博物馆看看里头的馆藏。白天他都往外跑,晚上则呆在牧场记录灵感。 临近开学时袁宁把胡勒根和温白他们都找了过来,给他们看自己的设计稿:“这是我设计的一些样式,你们如果有适合的瓷厂可以推荐给我,我去和他们谈合作。到时我从华中那边找些人过来给你们培训出一批人来设计盆景,到时我们把适合的植物做成盆栽来卖。” 超富集植物可以吸收掉土壤和水源里的污染物,只要动物和人不去食用它们,污染物就会停留在植物体内。只作为观赏植物的话,它们对人体是无害的。 对于怎么把观赏植物卖出好价钱这种事,云山牧场非常有经验。很早以前就有人冲着袁宁设计的花盆、花瓶慷慨解囊买个十盆八盆,为的就是凑齐一整套。袁宁没有直接把以前的设计搬过来,而是通过这段时间了解到的风土人情设计了一批新图样,准备叫人把它们做出来。 温白这才知道袁宁说的“我会想想办法”不是客气,高兴地拉着袁宁的手不放。 胡勒根也恍然明白过来,原来袁宁说他买了也不会亏本是真的,这小孩脑筋灵活,死路也能走出活路来。他本来是觉得把一个不能再放牧的牧场卖给袁宁太不仗义,特意把牧场给讨了回来,结果倒是自己又要沾袁宁的光了。胡勒根说:“袁小兄弟,我长这么大没服过谁,现在我真是服气了。” 袁宁笑着摇摇头,没说什么,而是与温白商量起接下来的事情来。温白听不少人提起过袁宁,如今真正一接触才发现袁宁比别人口中那个人更好,明明是在白白帮他的忙,由袁宁说来倒像是两个人在拿主意。真是个妥帖无比的小孩。 温白是个实诚人,袁宁的功劳他自然不会抢,在申请活动许可时顺便把袁宁大夸特夸一番。袁宁被温白夸得脸红,不知该说温白什么好。 接下来袁宁准备搞个拍卖会,兴师动众地请来了各大协会的老朋友们,请求他们各自出一些作品作为拍卖品,拍卖出的善款作为医疗基金用来帮助受污染地区的病患。虽然温白会帮受害者索赔,但让一些人把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肯定是不可能的。 温白还是有些不甘心:“为什么还要让他们参与进来?”温白好歹是昌沧人,比袁宁更能摸清情况,知道哪些人曾经是获利者。相比袁宁,温白倒是更像个愤世嫉俗的少年人,恨不得世上只有黑与白两种颜色。眼看有袁宁在,眼前的困局有了化解的可能,温白就希望能把这些人全都踢出去。 袁宁不由看了温白一眼,觉得两个人的位置完全调换过来了,温白才是刚成年、刚踏入社会的那个。袁宁不急不缓地说:“这样的人哪里都有。你能对他们做什么吗?” 温白一滞,摇头。不能,就算厌恶至极,他也拿不住对方的把柄,就算他空降一把手,顶多也是管个三五年,一转脚走人了,昆平这边还是当地这些人的天下。这个道理他懂,其他人也懂,没有人会傻乎乎地跟着他去针对这些人。温白说:“就只能这样了吗?” 袁宁说:“目前来说就只能这样了。”他温和地看着温白,眼底笑意不改,“不过以后可不一定。只要你愿意去把话语权拿过来,让所有人都跟着你走。”章修严就是这样做的,章修严没有和当地人争抢什么,而是直接把一块大饼搬了过去,想吃大饼的人只能乖乖跟着章修严走。在大饼还没有做成之前,再不甘心都是白瞎的。 温白手段稚嫩了些,放到昆平锻炼锻炼说不定就成长起来了。对于这样一个处于蜕变期的“师兄”,袁宁不介意帮一帮。 温白也知道袁宁是在拉自己一把,心中感激,有什么活动都带上袁宁,帮袁宁在人前刷个脸熟的印象。袁宁虽然不大需要这样的脸熟,但也没拒绝温白的好意,每回温白邀请都会依时出现。是以在拍卖会开幕之日,袁宁这个半大少年的位置十分突出——直接站在昆平一把手的身边,能不突出吗? 各大协会名家的号召力够强,再加上有华夏日报的记者到场,这场拍卖很可能将会登上华夏日报报道,过来参加拍卖会的人多不胜数,有些没拿到邀请的都来了——现在的富商们已经隐隐有了“做慈善”的意识,花点钱就能在华夏日报露脸——能得到好名声又能得到名家真品,傻子才觉得不划算。 袁宁对这种事很有经验,给不少有头有脸的企业家都发出了邀请,得到应允的答复之后又悄悄朝其他受邀人放出风声。到了拍卖会正式揭开序幕这天,昆平可谓是群英汇聚,群星闪耀! 杜建成闻讯而知,笑骂起袁宁来:“我们才是嫡亲的师兄弟,怎么你就把这样的好事放到了昆平这边?” 袁宁说:“师兄要办自己可以办成,这边比较困难。”昆平这边的事是袁宁捅出去的,温白又还需要成长,袁宁觉得帮一把没什么。而且他只是牵个头而已,以后昆平能发展到什么程度还得看温白自己的努力。 杜建成也不是真生气,对一旁满脸不好意思的温白爽朗地笑了笑:“我和宁宁开惯了玩笑,你不要放在心上。” 温白正要说话,大门那边突然传来了一阵微小的骚动声。袁宁一愣,看了过去,却见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那儿。竟是有过一面之缘的沈霁云。 沈霁云一直相当神秘,不怎么出现在人前,至少袁宁没怎么在报纸和电视上看见过他。若不是在孤儿院那边见了一次,袁宁恐怕还不知道沈霁云长什么样。 沈霁云被一旁的人冲撞到了,一只耳朵上的助听器掉了。沈霁云好脾气地站在原处,让助理帮他把助听器捡起来重新戴好,并没有在意周围人或诧异或疑惑的目光,朝那撞上他的人笑了笑,平静地把邀请函递给工作人员。 这温文有礼的态度让撞上他的人满脸羞惭,对上沈霁云那张脸后更是红透了耳根:“对不起,我太不小心了。” 沈霁云淡淡一笑:“没什么。” 沈霁云的目光往会场内的袁宁看去。袁宁一直注意着门口的动静,见沈霁云望了过来,马上招呼温白迎了上去,高兴地向沈霁云问好。袁宁说话间把沈霁云的身份带了出来,把温白砸得晕乎乎的,连和沈霁云握手时都觉得特别不真实,心里越发震惊。原以为袁宁只是有点厉害的师弟,没想到袁宁居然连沈家的当家人都能请到! 袁宁也正纳闷着呢,他是给沈氏的人发了邀请函,但邀请的是相熟的负责人,而不是沈霁云这樽大神。不过沈霁云亲自来比谁来都要好,袁宁纳闷归纳闷,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重量级的企业家越聚越多,昆平这座不起眼的小城顿时热闹起来,受邀而来的记者也殷勤地捕捉着各种消息,以图用独家角度报道这次突如其来却又盛大无比的慈善盛会。 远在怀庆的章修严早起之后照常取了几份报纸,准备看看当天的新闻。结果一打开华夏日报,袁宁的身影就映入他眼帘。 当然,主角其实是袁宁左边的温白和袁宁右边的沈霁云。 章修严:“……” 第219章 怕 一次拍卖会虽然不能让昆平市的经济起死回生, 却也带来了不少机会。温白初上任时的无措早没了, 眼下忙得根本抽不开身。沈霁云给予了不少医疗方面的资助和支持, 算是解了昆平市这边的燃眉之急。作为回报,袁宁受温白之托当沈霁云向导, 在昌沧这边散散心。 沈霁云对城市不大喜欢,对袁宁的牧场倒是颇有些兴趣,主动提出想去看看。袁宁上了沈霁云的车, 坐在副驾座给司机指路。沈霁云一直坐在后座闭目养神,他精神看起来不大好,休息是真的休息, 眉目间有着难掩的疲倦。袁宁与司机说话的声音稍稍压低了一些,不想扰着沈霁云。 到中午时车子就抵达牧场。这时两辆皮卡迎面开来, 上面堆着满满的农具, 车身涂着黄漆, 远远看去就十分亮眼。见有车来,皮卡先停了, 让袁宁这边先走。袁宁摇下车窗, 与皮卡上的罗元良打招呼:“罗哥!诺敏姐!” 罗元良旁边坐着的正是诺敏,诺敏高兴地回应:“宁宁你回来了?昨天大鹰又和小羊打架了, 大鹰躲进水泽那边不愿意出来了!”明明是两只动物打了一架, 诺敏却比两个孩子互殴还操心, “我怕我找着了大鹰也不愿出来,正着急着呢,还好宁宁你今天就回来了!” 沈霁云睁开眼, 看向车窗外。 少女正从皮卡里探出头来与袁宁说话,一双眼睛明亮得像黑色的珍珠,皮肤也是健康的小麦色,有着草原的女儿特有的英气与活泼。 车窗半开着,牧场的微风灌入车里,吹走了车中空气的那丝沉闷。沈霁云的目光转回袁宁身上,却见袁宁眉目含笑地与少女约定等一下去找“大鹰”,叫司机把车开进牧场里。一进了牧场,风好像都活泼起来,举目望去都是青青的牧草,青翠的草野上隐没着闲散吃草的牛羊和马匹。 沈霁云平日里打理得一丝不苟的衣领被风吹得鼓了起来,他抬手理了理,与袁宁一起下了车。到了陌生环境,助理紧张地跟在他身侧,生怕他遇到什么突发意外。袁宁倒是没对他特殊对待,而是把他当寻常客人一样招呼,邀他品尝牧场的食物。 沈霁云没少听别人说起袁宁的事。 难怪有人说袁宁能和所有人做朋友,在这小孩面前气氛永远是轻松的,仿佛自己不是什么沈霁云,不是什么沈家当家人,只是一个远道而来的朋友。 这样的轻松对旁人来说稀松平常,对沈霁云而言却极其难得。 沈霁云微微含着笑,尝了几口袁宁端上来的马奶。 马奶都是发酵后才能喝的,天然带着些令人微醺的酒意。 沈霁云喝了几口便觉得有些不适,满含歉意地放下小碗,对袁宁说:“我对酒精有些过敏。” 袁宁忙把马奶给端开:“对不起,我不知道您——” 沈霁云没给袁宁道歉的机会,他看向卸完农具、一脸着急想过来找袁宁的诺敏:“不是说要去找鹰吗?” 袁宁也看见了诺敏,知道诺敏是急性子。他犹豫了一下:“大鹰可能躲进了水泽里面,要找得花些时间。” 沈霁云好奇:“水泽也是你牧场的一部分吗?” 袁宁说:“是的,那是一片沼泽地,连着湖,人不太好在里面走动,但对鸟类和小动物来说那里就是它们的天堂。大鹰是一只猎鹰,个头可大了,也挺凶猛,脾气大得很,不过和小羊是很好的朋友,它们每天都闹闹腾腾的,感情好得不得了。大鹰有时挺幼稚的,每次和小羊吵架生气了就躲进水泽里不出来,得小羊去找才肯回来。” 沈霁云说:“挺有趣的,我也想去看看。” 旁边的助理欲言又止,沈霁云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开口。 袁宁说:“水泽里藏着不少小动物,可能会有点危险。到时我和诺敏姐去找大鹰,您站在水泽外面看着?” 沈霁云淡淡一笑:“没问题。” 三人往水泽出发。罗元良闷不吭声地让人把东西搬回仓库,一转头却见艾彦站在那里,警惕地看着沈霁云和他那助理的背影。 罗元良微微诧异。 艾彦不放心地开口:“小良,你过去看看。”见罗元良疑惑地望过来,艾彦解释,“这位沈先生身边那个助理不简单,明显是经过训练的。” 罗元良闷声说:“保镖。”像沈霁云这样的,出门带几个练家子再正常不过了。 艾彦说:“但愿如此。” 罗元良关好仓库门,悄无声息地跟上了袁宁他们。 水泽离得有点远,袁宁邀沈霁云一起骑马过去。沈霁云挺久没骑马,但显然没有生疏,桀骜的烈马被沈霁云扫了一眼就乖巧了,温顺地垂着脑袋让沈霁云上马。袁宁微微讶异:“大峰很少这么乖呢!” 沈霁云拉着马缰:“这匹马叫大峰?” 袁宁点头,和沈霁云说起大峰的光辉事迹。今年的赛马季大峰可是取得了很不错的成绩! 沈霁云淡笑着,听袁宁眉飞色舞地说起胯下的马匹赛马季的表现。果然是个适合当朋友的人,知道每一匹马的名字,知道每一匹马的性格与过去,妥帖又细致,而且毫不吝啬赞美——连对待一匹马都如此,更何况是对人。两人边说边聊,未免骑得有点慢,诺敏已经骑出很远,都没影了。过了好一会儿诺敏才重新出现,马蹄踩得哒哒哒作响:“宁宁,我听见大鹰的声音了!” 诺敏翻身下马,招手让袁宁一起去水泽里面找鹰。小羊闻声从一旁的草丛里蹿了出来,蹬蹬蹬地跑到袁宁旁边,咩叫两声,表示要一起去找。诺敏哼笑起来:“小羊你后悔了吧,叫你整天那么臭屁不理大鹰,下回它飞走了就不回来了!” 袁宁也从小羊那得知它们闹别扭的原因,原来是小羊被一只更小的小奶羊缠住了,那小奶羊一点都不怕小羊,一天到晚绕着小羊打转。小羊脾气凶,但也心软,时间久了就把小奶羊当自己弟弟看了,有时候为了照顾小奶羊连大鹰的挑衅都直接无视。 小羊哼哼两声:“飞走就飞走,小气吧啦的,谁在乎!”说是这样说,小羊黑溜溜的眼睛还是往水泽那边飘,怕自己唯一的朋友在里面躲着躲着没人去找,真生气飞走了。 袁宁见诺敏和小羊都巴巴地看着自己,只能朝沈霁云抱歉地说:“我先跟她们去找找大鹰。” 沈霁云依然面带浅笑:“去吧,我在这里看着。” 袁宁对大鹰白虎它们的来去都本着随缘的心思,搜寻起来不如小羊和诺敏急切,结果运气反而比较好,不一会儿就看见站在石头上瞪着金色瞳仁的大鹰。袁宁放轻脚步走了过去,正要与大鹰说说话,大鹰突然竖起羽毛,直直地盯着袁宁看。 袁宁一愣,停住脚步不再上前。这是猎鹰遇敌的姿态,他可打不过这只爪子尖利的大鹰! 大鹰见只有袁宁一个人,才慢慢放下警惕。它瞳仁微缩,仔仔细细地盯着袁宁看,想探知袁宁身上那种危险的气息从何而来。这时小羊也找过来了,咩咩地叫着,像在斥责大鹰自己跑掉多幼稚。诺敏追过来时见到一羊一鹰又和平时一样热热闹闹地吵架,顿时笑弯了眉眼:“它们感情真的很好!” 袁宁也笑着点头,带着一羊一鹰走出水泽。就在袁宁走向沈霁云那边时,站在羊背上的大鹰突然警惕地啸叫一声,阻止小羊和袁宁继续向前,竖起浑身羽毛摆出御敌姿态。 袁宁愣住了。 沈霁云示意挡到他面前的助理推开,抱歉地朝袁宁笑笑:“我这助理以前练过几手,身上难免染上点凶气。”他缓步上前,注视着羽毛直竖的大鹰,夸赞道,“这鹰长得可真好,是牧场的人养的吗?” 袁宁安抚了大鹰几句,等大鹰敛起御敌的姿态才老实回答:“不是,它受了伤才掉到水泽这边来。结果伤好了以后它和小羊成为了朋友,就留在了牧场里头。别看它们每天吵吵嚷嚷,实际上感情好着呢!最近小羊对一只小奶羊好点儿,大鹰就吃味地躲进水泽里生闷气。” 沈霁云含笑听着袁宁说话,又与他们一起骑马回牧场,在牧场里吃了顿饭才离开。 沈霁云一走,罗元良就走到袁宁身边说:“这个人有点奇怪。”他用的是奇怪,不是危险。 袁宁讶异地看向罗元良。 罗元良闷声说:“你们去水泽时,艾彦先生叫我跟上。” 袁宁皱眉:“你发现了什么吗?” 罗元良说:“大峰和大鹰怕的不是他身边的人,而是他本人。”烈马会变得温顺、猎鹰会敛起敌意,不仅是因为袁宁的劝抚。与小羊不同,大峰和大鹰都是被驯养过的,所以当察觉自己根本无法反抗时它们会选择服从。至于小羊,要么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要么则是根本感觉不到沈霁云身上的危险。 袁宁沉默半饷,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只要沈霁云没有恶意,袁宁并不想去深究沈霁云身上藏着什么样的秘辛。 罗元良知道袁宁的性格,没再多说,跟等在门外的诺敏一起去牧马。既然已经接手了牧场,那自然要做到最好。昌沧这边对牧场好坏的评价标准是能不能养出最好的马儿,罗元良从来到牧场这边开始就认真学习着,一刻都没放松过。 袁宁笑眯眯地看着罗元良两人跟着马群消失在草野之中,心情免不了又好了不少。罗元良性格孤僻,不爱与人打交道,来到这边话虽然还是不多,但显然挺喜欢诺敏的,两个人相处得很不错! 袁宁正要回屋里休息一下,却听到小羊在大门那边叫了起来。他转头看去,顿时吃了一惊,不敢置信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后才高兴地跑了过去:“大哥!” 章修严看着满脸欢喜的袁宁,严肃地把袁宁接在怀里。来到眼前一看,分明还是自家乖乖巧巧的小孩,只要见了自己就特别高兴,两只眼睛亮得不得了。若不是已经能在报端看见消息,甚至看见他耀眼地站在别人身边被镜头捕捉下来,他会觉得怀里抱着的永远是只属于自己的那个半大小孩。 章修严从未想过自己会像个真正的毛头青年一样冲动,推掉一堆事情买了机票飞到恋人的身边,只为确认怀中的恋人真实地存在着——并且仍然属于自己。章修严亲了亲袁宁的额头,牵住袁宁的手往牧场里走。 袁宁觉得章修严和平时有些不一样,亲亲得这么主动,牵起手来也这么主动,简直不像是他的大哥! 袁宁眼睛亮闪闪的,一直盯着章修严不放。章修严绷紧脸,抓紧袁宁的手,直接说出自己过来的原因:“我看了报纸。”自从和袁宁确定关系,他越来越能坦率地说出心里的想法,而不是把事情都闷在心里,“为什么这么帮温白?” 袁宁没瞒着:“他挺好的。”袁宁愉快地回扣章修严的手掌,“只要有足够的锻炼,温师兄一定会很快成长。大哥也说过的,想做事、能做事的人越多越好。既然能帮上一点忙,我自然就帮了。” 章修严点头,接受了袁宁的解释。 袁宁眼珠子一转,看着章修严笑弯了眼睛:“大哥你是不是吃醋了?” 章修严绷紧脸。 袁宁心里甜滋滋的,也不管有没有人在看见,飞快地往章修严脸上亲了一口,拉着章修严往屋里走。房门一关,袁宁就抱着章修严亲了上去,亲得章修严再也没法板起脸,把袁宁给拎到床上吃干抹净。也许是因为被袁宁给说中了心事,章修严比平时更让袁宁吃不消,最后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软绵绵地窝在章修严怀里。袁宁一点都不吃教训,还笑眯眯地搂紧章修严:“大哥果然是吃醋了。” 章修严:“……” 章修严说:“怀庆那边的基础已经打完了,我会让人过去接手。” 章修严突然说起正事,袁宁没再撩拨章修严,乖乖听章修严继续往下说。 “我调到昌沧这边来。”章修严说出自己的决定。 “为什么?”袁宁吃惊。 章修严一脸严肃:“怕你被人拐跑了。” 袁宁:“……” 第220章 早安 袁宁以为章修严在开玩笑, 并没有放在心上。他拉着章修严睡了个午觉, 一觉醒来已经临近傍晚。两个人穿着整齐, 出了门,迎面撞上了艾彦和韩家老大。 章修严镇定自若, 袁宁脸色却蓦然一红。章修严一到,他都忘了牧场有那么多人在,直接拉着章修严进了房间。不知内情的人还好, 艾彦却知道他和章修严的关系——韩家老大肯定也知道了。袁宁到底还是年轻了些,被艾彦两人直直地看过来免不了会不好意思:“舅舅,艾彦先生。” 艾彦和气地一笑, 了然地望着袁宁与章修严。韩家老大瞧了章修严一眼,点了点头。这两小孩的事他都听艾彦说了, 知晓他们已经得了韩老爷子和章家父母的认可, 不由得想到自己和艾彦当年的艰难。韩家老大说:“你们还是该收敛些。” 他和艾彦已经年近半百, 也不打算出什么头了,只想在这边稍作经营, 好好打理一处暗桩, 是以才光明正大地在人前亲近。袁宁和章修严可不一样,他们眼下一个才二十出头, 一个连二十都不到, 若是日后还想博个大前程免不了要小心些。 章修严说:“我们会注意的, 舅舅。” 袁宁不由瞄了章修严一眼。 韩家老大眼皮抽了抽,这家伙看着刚正不阿,眉宇之间写着大大的“正经”两字, 喊起人来却一点都不含糊。偏偏旁人听了恐怕还不会生疑,只觉得章家与韩家果然亲近,一个袁宁认了回去,章修严也多了门亲戚! 艾彦见恋人被噎得不轻,莞尔道:“别人的兄弟关系都是阻碍,到你们这倒是讨了个大便宜。”若袁宁不是章家养子,怕是早被人发现端倪了。可袁宁与章修严占着兄弟的名头,又从小亲近无比,倒让旁人无从置喙,只觉他们兄弟两人兄友弟恭羡煞旁人。 傍晚的牧场笼罩在淡淡的暮色之中,盛夏的酷热已经到了尾巴,空气越发干燥起来。袁宁和章修严在附近散步,杜建成却行色匆匆地赶来,远远瞧见章修严与袁宁在一块,顿时加快脚步跑了上前:“小章先生果然在这!” 袁宁有些疑惑,见杜建成满头大汗,讶异地问:“师兄怎么跑得这么急?” 杜建成身体不错,跑了一路却还是缓不过气来,花了一会儿平复好呼吸,才惊疑不定地问出一路上盘桓心头的疑问:“小章先生准备到昌沧这边来吗?” 袁宁一愣,看向章修严。难道章修严下午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真的要过来? 章修严不动声色地扣紧袁宁的手,淡淡地点头:“对,有这个想法,不过还得看上面的意思。”上面的意思其实是这个意思,巴不得章修严多去几个地方,尤其是怀庆和昌沧这样的,能像盘活怀庆那一边一样把昌沧带起来就更好了。 章修严本也不想这么着急,只是袁宁已崭露头角,不少人都已经盯上袁宁,接下来肯定会把袁宁扔下去锻炼——本来章修严有把握将袁宁弄到怀庆那边去,可眼看袁宁在昌沧这边慢慢扎了根,章修严多少也能判断出袁宁接下来的去向。 相比干涉袁宁的去处,还是自己过来比较方便。和本来就有工业根基的怀庆不同,昌沧这边发展落后,问题又多,想带活没个三五年是不可能的,过来以后一时半会不可能再挪窝——怎么看都是个不错的好地方。 眼下这种聚少离多的日子,章修严不想再过了。 杜建成不知道章修严的私心,满心欣喜地说:“那真是太好了。”不能怪杜建成喜形于色,他平时实在被那些家伙恶心坏了。不是都挤破脑袋要郑那个位置吗?现在章修严要过来了,他们心里打的算盘肯定都竹篮打水一场空! 以章修严在怀庆那边的雷霆手段,这些家伙乖乖做事还好,要是想搞事倒霉的肯定不会是章修严! 杜建成没问章修严为什么要调过来,留下吃了顿饭,吃饭间竹筒倒豆子一样把昌沧这边的情况都告诉章修严。夜色渐深,杜建成起身告辞。袁宁送走杜建成才回过神来:“大哥你真的要过来!” 章修严揉揉袁宁脑袋:“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袁宁仔细一想,章修严还真没骗过他。即使是他们最疏远的那几年,也只是避而不见而已,章修严从来没对他扯过什么谎。 袁宁还是有些纳闷:“因为新牧场在这边大哥就过来吗?” 章修严看着还懵懵懂懂的袁宁,知道袁宁在这方面实在不够敏锐。他说:“你以为你这两年在首都忙前忙后都是白忙的吗?早就有不少人注意到你了,都想着把你放到某些位置上。协会那边还在其次,重要的是你这两次帮杜建成和温白谋的局。”文化那块搞得好固然会让人另眼相看,但也不如办实事的能耐让人看重。 袁宁一下子明白过来。他早有章修严在哪里他就到哪里去的想法,可如果他才刚毕业——甚至还没毕业,到哪里去却不是自己能决定的。相比之下章修严倒还自由些。 所以大哥是真的要过来陪他! 袁宁的心脏一下子被喜悦填满了。从小到大他和大哥的想法都是一样的,他们都想时时刻刻都和对方腻在一起,一天都不分开。不仅他想到大哥身边去,大哥也想到他身边来。 袁宁抱住章修严,在章修严脸颊上亲了一口。他看着章修严清俊严肃的眉眼,觉得每一根眉毛都长得那么好看,忍不住搂着章修严脖子亲来亲去。眼看章修严一点都没被勾引到,袁宁马上改换路线:“大哥我现在就那么喜欢你了,以后可怎么办才好!” 章修严:“……” 以后?以后他们当然一直在一起!章修严笃定地想着,口里却没什么。他知道袁宁亲来亲去是在打什么主意,但他意志非常坚定:中午他们已经放纵过一回了,晚上不能再胡来。他们都还年轻,所以更要节制,不能过于耽于情欲。 袁宁一点都不沮丧,继续像嘴巴涂了蜜一样花言巧语:“现在就这么喜欢大哥了,以后肯定要喜欢到装不下了。” 章修严到底还没修炼到家,最终没抵过袁宁的各种攻势,再一次被袁宁拉着“耽于情欲”。好在袁宁身体底子好,两人入睡后又得灵泉滋养身体和精神,倒不至于被一两次放纵伤了身体。第二天起来确定袁宁还是活奔乱跳的,章修严也就放下心来,和袁宁一起绕着牧场跑步。 昌沧夏末秋初的清晨很凉快,太阳还没升起,空气虽然还是带着夏季的燥意,却因为四周草木丰茂而带上了一丝丝湿润的清甜。 小羊也醒来了,见袁宁和章修严在跑步,也跟在袁宁身后一起跑,接着与小羊相熟的小奶羊也踉跄着跟上,路上时不时跑出只兔子、狍子之类的小动物,一只接一只地跟在袁宁他们后面跑,大鹰在天上盘旋了一会儿,锐利的视线落在那串小动物身上,啸叫一声,飞远了。 挤牛奶和挤马奶的女人们踏着草地上的小径往回走,远远见袁宁和章修严在跑步,先是夸起这位少年牧场主的好脾气,接着才注意到后面跟着的那串小动物。 有位稍稍年长些的女人感慨地说:“我以前曾经听我祖母说,有人天生特别讨动物喜欢,什么样的烈马、什么样的顽羊,见到他们后都会和他们特别亲近。以前我还不信,现在我才知道是真的。” 另一个女人也点头笑了:“是的,小头羊还不算什么,主要是后面那些野生的小动物。别看它们个头小,实际上比牧场养的那些大家伙机敏得多,一有危险它们跑得比谁都快。” 被谈论的袁宁起初还不知道身后多了那么长的小尾巴,还是章修严先注意到牧场工人们惊讶的目光。他稍稍放慢脚步,拉着袁宁往回一看,看见了那一串跟着他们晨跑的小动物。袁宁微微吃了一惊,然后笑了起来:“我们继续跑吧。” 朝阳初升,金色的阳光撒落在青翠的草原上,高高的牧草随风谦逊地弯下了腰,露出结实的茎秆。有些个头挺小的鸟儿在草茎上落脚,踩着阳光蹦来跳去,眼看伙伴多了起来,张嘴便叽叽喳喳地叫嚷起来,给宁静的清晨添了几分热闹。 袁宁和章修严跑到水泽那边,金色的太阳已经升到天空中,在远处的湖面上投下粼粼金光。天气还早,捕食的鸟儿还不算多,鱼儿抓紧时间浮上水面透气,有些胆大的还扑腾着跃出水面。袁宁见左右没人,伸手往章修严脖子上一勾,在章修严脸上用力亲了一记:“大哥,早安!” 章修严转过头,对上了袁宁映着明亮晨曦的眼睛。他顿了顿,飞快地在袁宁唇上啄吻一记,也说道:“早安。” 袁宁和章修严跑远之后,水泽那边的灌木丛后传来一阵异常的响动。若是袁宁在,肯定会发现灌木丛后躲着的是两个熟人:诺敏和罗元良。 诺敏的眼睛睁得老大,脑海里的画面还停留在刚才那一幕上。想到章修严后面那一吻亲在了袁宁唇上,诺敏不太确定地问:“喂,你们那边……是这样互问早安的吗?” 第221章 旧友 诺敏从小在牧场长大。 比起外面的一切, 诺敏更喜欢在水泽里探险, 与鸟兽们交流, 或者带着马群到远方的山坡上呆一整天。虽然已经成年一两年了,本质上却与懵懂的少女没什么区别——他有着草原少女的热情, 也有着草原少女的天真烂漫。 罗元良转头看向诺敏,对上那双满含疑惑的眼睛,知道只要自己说一声“是”, 这少女就会相信自己所说的话——毕竟昌沧东北部临近苏联,少女也见过一些见面就对着嘴亲的苏联人,不对对这种事生疑。 罗元良看了看诺敏, 摇头说:“不是。” 诺敏没多想,有些失望地说:“那就是他们感情特别好对吧?真让人羡慕!我没有弟弟妹妹呢, 爸爸妈妈没来得及给我生下弟弟妹妹就不在了, 我从小和爷爷一起生活。”她说完脸上一红, 坦荡荡地说出自己的心思,“我还想如果你们都是这样打招呼的, 我就可以亲你一口。” 罗元良:“……” 诺敏拉起罗元良的手:“我上次看到一只怀孕的水獭, 现在应该已经生了,我们过去看看水獭宝宝吧!” 罗元良看了看自己被诺敏抓着的手, 没有挣开, 只跟着诺敏一起前往水泽深处。他和动物一向也很亲厚, 因此他们两人的到来并没有惊扰到水泽里的居民,小动物们都用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们。 拨开一丛高高的水草,诺敏两眼一亮, 指着不远处的四只水獭说:“你看!生了!生了两只!” 小水獭还小,怕水,下水以后死死抱着水獭爸妈的尾巴不松手,小小地感受水中的清凉和惬意。 比起往南一些的水獭,昌沧这儿天气冷,水獭爸妈个头比较大,皮毛也好,在朝阳映照下透着漂亮的红棕色。小水獭圆头圆脑的,爪子毛茸茸,两只前爪紧紧抱着水獭爸妈尾巴,两只后爪在水里蹬,哗啦啦地拍起小水花,看着憨厚又可爱。 诺敏高兴地说:“你看它们多可爱!” 罗元良“嗯”地一声,没说什么。 诺敏还是很高兴。在罗元良过来之前没有人能陪她进水泽玩,分享是非常让人开心的事,哪怕罗元良只是轻轻点个头,她都觉得一些稀松平常的事情变得比以前更美好,感觉整个世界都在闪闪发亮。 罗元良看了眼正在水里扑腾的小水獭,默不作声地用石子砸向正悄然钻向诺敏的毒蛇。他准头好,用劲大,只听一声闷响,那无声无息在灌木中滑行的毒蛇啪地栽倒在地。 诺敏察觉动静,转头看去,瞧见一条滑溜溜的毒蛇躺在草丛里,已经没了生息。 诺敏:“……”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罗元良说:“回去了。”水泽这边还是暗藏着危险,要在里面玩耍至少得带只猎犬在身边。 罗元良回房屋那边吃了早饭,领着诺敏开皮卡出了门,准备去挑点好猎犬,一来是防黄鼠狼之类的,二来则是让喜欢在水泽里到处钻的诺敏多个依仗。 袁宁目送罗元良和诺敏出门,心里暗暗高兴,转头见章修严正注视着自己,不由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罗哥终于交上自己的朋友了!” 章修严点点头,在心里补了一句:最好是女朋友。 章修严希望袁宁身边的人都有情人终成眷属,要多美满有多美满——这样自然就没人来觊觎他家小孩了。 袁宁心里其实也怀着同样的念想,不过没说出来。诺敏是个好姑娘,罗元良是他很好很好的朋友,如果他们能顺其自然地在一起自然再好不过,如果他们本身没那个意思他也不能忙自以为是地去插手。 中午的时候,罗元良和诺敏带回六只猎犬,两只成年的,四只幼崽,竟是齐齐整整的一家六口。 这周围有专门驯养猎犬的人家,诺敏与他们也算相熟,走了几处,最后看上了这一家六口。一回到牧场,诺敏就欢快地和袁宁说起猎犬一家的事。 袁宁本以为阿古拉那两匹白马就够稀奇了,不想这猎犬一家也很稀奇,那驯养猎犬的人家世代养犬为生,在驯养和狩猎一道上颇有些心得,不想这对猎犬却与旁的不一样,它们一见了对方就像彼此认准了似的,再也没看别的猎犬半眼! 更可怕的是,也不知那两只猎犬是怎么办到的,竟让别的猎犬也按照它们这样来挑选配偶,都要求“一夫一妻”的。要知道好的犬种不易得,作为养犬人自然希望每一代中最优秀的猎犬能繁育更多后代。结果被这么一闹,往年的计划都使不上了。这对可恨的“小革命家”!即使它们非常优秀,养犬人也不得不忍痛把它们全家都卖掉——再让它们呆下去就要乱套了。 诺敏把事情说得绘声绘色,袁宁听得瞠目结舌,生出点肃然起敬的感觉来,不由和诺敏一块去看那刚买回来的猎犬一家。别说,那两只成年猎犬还真有点不一般,换了环境也不见半点惊慌,母猎犬一爪子拍住躁动不安的幼崽,转头扫视四周,颇有几分宠辱不惊的味道。 袁宁夸道:“诺敏姐你眼光真好!” 诺敏一点都不骄傲,眼里满是喜爱:“我一看到它们就很喜欢。”她不满地哼了声,“它们明明很好啊!对伴侣忠诚不对吗?” 袁宁一怔,缓缓说:“也不是不对。只是立场不同而已,站在伴侣双方的立场上,自然是希望对方能对自己忠诚。可是对于以养犬为生的人来说却不一样,他们希望利益最大化。很多事与其说不对,不如说是对自己没好处。” 诺敏似懂非懂。但她一向不会太纠结。她把猎犬放了下来,招呼它们去熟悉牧场。罗元良停好皮卡,走到袁宁身边说起早上遇到毒蛇的事,让袁宁去水泽的时候多注意些。 袁宁点头:“我会小心的。”其实袁宁倒是不必太担心这个,他与草木交情好,若真的有危险它们肯定会给他提醒。 有了猎犬一家加入,牧场又热闹了不少,夕阳西下时咩咩羊叫声里夹杂了小猎犬的吠叫声,令本就焕然一新的牧场越发生机勃勃起来。 章修严和杜建成这边透了口风要过来,怀庆那边却不能立刻撒手,还是得去做一些收尾工作。而袁宁也因为开学了而要回首都一趟。 两人过完周末就齐齐踏上回程。 一回到首都,袁宁就积极地参与和昌沧有关的课题和课程,确保自己能万无一失地被安排到昌沧那边去。 兄弟俩要捆绑在一起的心思简直昭然欲揭。 有人找章先生暗示过让章先生管管他两个儿子,虽然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可也没必要让两个好苗子挤一块吧? 章先生十分镇定:“我们宁宁还小。” 还小?! 这无耻的答案让不少人想糊章先生一脸。既然还小就别把他放出来搅风搅雨啊!都搅风搅雨了,也让人看见能耐了,才说他还小不能放出来锻炼,糊弄谁呢你! “还小”的袁宁正被抓了壮丁,负责迎接新生的安排。大二的学生会成员已经成长起来了,袁宁只要稍作指点就可以放手,但作为负责人免不了还是得在场,以免出了什么纰漏。 袁宁倒是没想到这简单的任务还会碰上两个熟人。 说是熟人也不恰当,其中一个这些年来只打了个照面,另一个则连面都没怎么露,都是小学时候的事情了。打过照面的是沈晶晶,小时候曾因为父母离婚而变得孤僻又古怪,还把袁宁给关到天台上去。记得回到父亲身边之后,沈晶晶已经开朗了许多,如今再一看则不得不感叹女大十八变——不少大二的学弟们都蠢蠢欲动想去搭讪。 沈晶晶远远就瞧见了袁宁,她礼貌地朝围上来的大二男生们笑了笑,径直走向袁宁那边,俏生生地站定,含笑喊了一声:“袁师兄!” 袁宁愣了一下,多看了几眼才认出沈晶晶来。十八岁的沈晶晶哪还有当初那阴郁的模样,整个人都透着种轻快欢愉的气息,满满的都是少女应有的朝气与俏丽。看来这些年沈晶晶过得很好,都能开玩笑喊他“师兄”了,她可比他还大几个月!袁宁也一笑:“沈晶晶?” 沈晶晶点头。本想让袁宁带自己熟悉一下校园,却注意到袁宁手上戴着的戒指和其他人投来的目光。她有点遗憾,但很快又释然:袁宁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没人喜欢?再说了,就算没有别人,也轮不到她多想。 想开了以后,沈晶晶反而坦率地说出自己这几年的心意:“这几年我一直努力,是想考上首都大学叫你一声‘师兄’——这些年和我有一样想法的还有很多人呢!”她惋惜地说,“可惜她们不知道你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袁宁笑了笑,和沈晶晶多聊了几句,拜托一个师妹带沈晶晶去女生宿舍那边放行李。华中省算是教育大省,袁宁母校又是一等一的好学校,袁宁陆陆续续接待了一些认得他的学弟学妹,其中不乏向他热情表白的。 学生会的人都知道袁宁有个恋人,没拿袁宁打趣,只羡慕袁宁的好人气——去年那届新生就已经有不少袁宁的拥趸,今年再来一批,学生会换届竞选恐怕是十拿九稳的事了。 袁宁送走一批学妹,感觉现在的风气越来越开放了,倒显得他有点落后。原以为接新生任务不会再有什么波折,不想下午迎接军训教官时又碰上个熟人。 竟是将近十年不曾再见的应绍荣。今年各个营地都比较忙碌,不适合让新生过去集训,上头派了一批教官过来负责军训,大部分都是刚训出来的新兵,年纪比之新生们大不到哪里去。 应家这几年没落了,应绍荣却一下子成长起来。他本身学习不差,即使没了优渥的家境也能考上不错的学校,不知怎地却选择去服兵役。 袁宁起初没认出应绍荣,等应绍荣迟疑着过来打了个招呼,他才恍然辨认出昔日好友的模样。长大之后,小时候那点小恩小怨早已不算什么。见应绍荣身着制服,身板挺直,袁宁感觉时光真是世间最奇妙的东西,能让记忆中的人彻底变了模样。 袁宁笑着说:“好久不见了。” 九月的空气带着桂花馥郁的香气,这不起眼的小花似乎决意要开满世上所有校园。应绍荣呼吸着这熟悉又陌生的空气,感觉一下子又回到了儿时,那时他们都还小,日子简单又快活。后来他因为那狭隘的妒忌心当众中伤袁宁,才让那段短暂的情谊划下句点。现在也算相逢一笑泯恩仇吧? 应绍荣说:“好久不见。” 接下来的军训时间,袁宁又被韩闯和黎雁秋扔出来负责,用力地帮他在新生面前刷存在感。这存在感确实刷得挺成功,袁宁不仅在新生那边混了个脸熟,还和教官们相处得很不错,时不时还被他们拉去给新生们展示格斗技巧。 可恨的是军训之后新生们都黑了一圈,每天都出来露露脸的袁宁却还是白里透红得惹人恨。应绍荣离开首都大学之前单独找袁宁道别,真正见了袁宁,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最后只能挤出一句:“那时真是对不起。” 应家衰败,父亲病故,母亲改嫁他人。他过了几年寄人篱下的生活,才知道当时袁宁被章家收养后的不安与惶然——才知道自己当众骂袁宁是私生子是多么残酷。接连而至的变故让他成长得很快。要是以前,他绝对不可能入伍当兵。 袁宁由衷说道:“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小时候的事我已经忘记了。”他替应绍荣高兴,“你现在过得很不错。”袁宁说的“不错”不是指家里不错,也不是指衣着不错,而是应绍荣整个人的精神气非常好。 应绍荣说:“对,我现在很好。”他顿了顿,没有说出这些年来远远的注视,也没有说出自己曾经多么后悔和多么怀念。有些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再怎么后悔也找不回来的。 正想着,一个颀长的身影突然映入应绍荣眼帘。是袁宁的大哥!应绍荣心头一跳,想起这人曾经因袁宁而眉目冷峻、语气森寒地向他和他母亲发怒。眼看章修严已经走近,应绍荣定了定神,在袁宁错愕的目光之中镇定地和来人打招呼:“小章先生。” “小章先生”是华中人才喊的称呼,因为有章先生在,所以章修严从小便被称为“小章先生”,连袁宁这一辈的人也不例外,一个个都碰上章修严都下意识地夹起尾巴,活像忐忑着等待章修严检阅的小兵。 袁宁:“……” 每到这时候都觉得自己和大哥差了一辈_(:з」∠)_ 第222章 忽梦 应绍荣离开了, 袁宁转头瞄了眼章修严, 竟从章修严没多少表情的脸上看出几分隐忍的醋意来。他一乐, 大大方方地牵着章修严的手,问:“大哥你忙完了?” 章修严点头, 与袁宁在校园里信步闲行。他也在这边念过书,只是他当时一心扑在学习和工作上,没心思欣赏学校里的景致。九月已过半, 道路两旁的树木叶子都变得金黄,它们的树龄显然很高,树干长得笔挺而高大, 拱形的枝干为校道加了一重金色的伞盖。 章修严被袁宁温暖柔软的手紧牵着,丝毫不曾在意偶尔望过来的目光, 认真听着袁宁给自己说起军训时的趣事。路上不时遇到以前的老师,章修严一丝不苟地上前问好, 袁宁则一直乖乖巧巧地跟在一边,像个再听话不过的好弟弟。 可惜老教授们和章修严寒暄完都目光一转, 笑睨着袁宁调侃几句, 与和章修严对话时的严肃与正经荡然无存。 袁宁:“……” 他明明也是认真向学的好学生_(:з」∠)_ 到了停车场,袁宁向章修严讨了钥匙, 决定由自己开车载章修严回去。他的驾照到手没多久, 都没什么机会上路呢!男人嘛, 总是喜欢车的,袁宁钻进驾驶座,把车往后倒出去, 稳稳地开出学校,回家! 袁宁到底还是新手,章修严一直注意着路况,时不时指引几句。照着章修严一本正经的指导,袁宁安安全全地把车开回了小区停车场。一下车,袁宁就笑着和在外面散步的邻里打招呼,边走还边有人来咨询袁宁一些种植方面的问题,袁宁都一一答了,才和章修严上楼。 章修严知道袁宁从小人缘就好。他和袁宁上了楼,两个人吃了晚餐,又滚到了床上。袁宁见章修严微微绷着脸,不由又抱着章修严亲了又亲,亲得章修严彻底绷不住才闷笑起来:“大哥你好可爱。” 章修严对上袁宁亮亮的眼睛,实在想不出自己和“可爱”有什么关系。从小到大可以贴上“可爱”标签的怎么看都是袁宁,和他没有半点关系。章修严目光微微一顿,在袁宁柔软润泽的唇上亲了一下,伸手把袁宁给揽进怀里:“可爱?” “隔着电话吃醋的大哥好可爱,”袁宁环紧章修严,笑吟吟地亲了亲章修严泛红的耳根,“看到我和别人说话也吃醋的大哥好可爱,亲一口还会红耳朵的大哥也好可爱。” 章修严宽大的手掌在袁宁屁股上啪地打了一下。 袁宁一点都不觉得疼,只趁机咬了章修严耳朵一口,笑得更得意:“恼羞成怒的大哥更可爱。” 章修严收紧手臂。 袁宁笑眯眯地窝在章修严怀里,没感觉自己快被勒得喘不过气,嘴巴还是抹了蜜一样甜:“我可喜欢可喜欢大哥了。”他仰起头,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高兴与亲近。 章修严想要回一句“我也喜欢你”或者“我爱你”,可沉稳内敛的性格终究把他的话给堵了回去。他把袁宁压在身下,掠夺着袁宁身上只属于他的美好与甘甜。 没有成功撬开章修严的嘴巴,袁宁也不气馁,只改用另一种方式侵占章修严的唇舌。这个人都齐齐整整地属于他了,害怕掏不出一句“我爱你”吗? 章修严在床上还是很坦率的,两个人每次做完后都睡得很沉。这一天章修严熟睡之后没有到灵泉那边去,而是做了个漫长而空茫的梦。 在梦里他过完了很长很长的一生,他按部就班地念书、工作,逐渐成长成一台冷酷的工作机器。他没有理解父亲心中柔软的一面,只学会了父亲的果决与漠然。 一切都非常正常。他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也没有沉迷过什么东西。他没有高兴过,也不知道难过是什么滋味;他没有拥有过,也不知道失去时多么痛苦;他不觉得累,不需要休息,一直工作到退休,心里没有什么遗憾。突然有一天,有老友邀他南下去看看,他无所谓想去,也无所谓不想去,便和老友坐上了南下的飞机。 要去的地方有些偏,不在市区,他老了,容易困,坐在车里晃着晃着,睡着了。等到达目的地,才有人把他叫醒。他睁开眼睛,往外看去,外面春光满眼,明媚的春日照耀着翠绿的大地。 下了车,入眼是一片长着刺的野蔷薇。野蔷薇盛开着洁白的花朵,并不大,但开了一整片,馥郁的馨香随着风吹过来,带着雨后泥土湿润又洁净的气味。原来是南方的一个牧场! 他没等旁人招呼,自顾自地往牧场里走,两边青碧的草地上开着不少野花,黄的、红的、蓝的、紫的,小是小,却很热闹。他一直往前走,没过多久就看见一个比自己小几岁的人站在画板前,明明也已经年过六十了,看上去却一点都不显老。那人手里拿着画笔,目光专注地看着原处草地上奔跑着的孩子们,眼底含着几分温柔的笑意。 真是奇怪,只要看着眼前的人,就感觉整个世界都变得温柔了。他从来没有多余的情绪,也从来没想过主动结识什么人,这一刻却有种强烈的冲动——想要上前与那人打招呼的冲动。 他张了张嘴巴,想要开口说话,却突然变得犹豫不决起来。他应该怎么和他说话呢?还在思索着这巨大的难题,那人似乎听到了动静,放下了手里的画笔,转过头来朝他一笑。 只是那么一笑,却让他过去六十几年的生命变得黯淡无光。 他心里生出了几分从未有过的热烈,面上却还是一如往常地冷硬:“你好,我叫章修严。”他说完朝对方伸出了手。 对方似乎不太适应这么正式的问好方式,微微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笑着伸出手与他轻轻交握:“我叫袁宁。” 章修严猛地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看见袁宁熟睡的侧脸。他感觉自己掌心渗着汗,不由轻轻握住袁宁的手掌。 袁宁向来浅眠,察觉手掌上的温热与濡湿之后眼睫动了动,睁开了眼睛,对上章修严沉沉的眼。袁宁抿唇一笑,在章修严嘴角上亲了一下:“大哥,你做噩梦了吗?” 确定眼前的袁宁是真正存在的,章修严矢口否认:“没有。” 袁宁一点都不在意章修严的嘴硬。他笑眯眯:“那我们起床去跑步吧!” 眼看袁宁要一骨碌地爬起床,章修严一把扣住了袁宁的腰,把袁宁困在自己怀里,严严实实地把袁宁抱在怀里。他哑声说:“我梦见章家没有收养你。” 袁宁一顿,轻轻回抱章修严。 “我们没有找回修鸣。”章修严说,“我们没有相遇。我过了很正常的大半辈子,成了一个没有感情、没有知觉的机器。” 袁宁亲了章修严一口:“那都是梦!” 章修严说:“后来我退休了,去了南边。”他顿了顿,“我在那里见到了你。” 袁宁愣住了。 章修严再次抓住袁宁的手,紧扣着袁宁的五指,目光瞬也不瞬地注视着袁宁:“一看到你,我就爱上了你,想和你在一起,哪里都不想再去。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变得不一样了,就好像一颗停止跳动几十年的心,突然又重新跳动起来。” 袁宁心脏不争气地咚咚乱跳。他昨晚还觉得大哥嘴巴严,撬不出半句甜言蜜语呢,现在他觉得大哥比他厉害多了!大哥怎么能一脸认真地说出这么犯规的话来!袁宁高兴地抱住章修严:“不管什么时候认识,我们都会像现在这样相爱的!我一定也会第一眼就喜欢上大哥的!” 章修严回想了一下,想起了许多年的那年秋天,他被薛女士念叨了几天,不得不带着章秀灵出门去接“新弟弟”。为了让薛女士保持心情愉快,只要不是什么特别为难的事他们都会顺着薛女士的意思去办。他让章秀灵举着牌子等在出站口,自己则在人群之中寻找韩助理和“新弟弟”的身影。 在他等得有点不耐烦的时候,一个小小的身影闯入他视线之内。那是个很乖很乖的小孩,可是他却莫名地觉得这小孩会带来很多麻烦,因此由始至终都板着一张脸,在旁边看着章秀灵对“新弟弟”又亲又抱。 章修严很诚实地说:“我没有一眼就喜欢上你。”他又冷静理智地指出另一个事实,“你也没有一眼就喜欢上我。”那时候袁宁是个可怜巴巴的小结巴,对谁都小心翼翼,每次总是先伸出小爪子试探着轻轻碰一下,确定没有危险、没有恶意才敢稍稍亲近。他们的喜欢是一次次相互试探、一次次努力尝试才积攒下来的,并不是一眼就钟情于彼此。 袁宁:“……” 大哥总是这么认真,简直不能好好说情话了_(:з」∠)_ 袁宁在章修严脸颊上用力吧唧一口:“不管,反正我就是特别特别喜欢大哥!”他义正辞严地提出要求,“大哥居然让我这么喜欢你,一定要负责!” 章修严认真答应下来:“嗯,我负责。” 作者有话要说: 空间:…… 空间:被塞了一嘴狗粮。 空间:想报社。 空间:明明我才是主角。 第223章 温室 章修严不忙了, 暂时呆在首都。袁宁马上把学生会的活都推了, 一下课就和章修严腻在一块。前年他们一起看的电影出了第二部 , 袁宁一起来就约章修严下午去看。他记得当时章修严看得可入神了! 连他一直悄悄骚扰都没发现。一下课,袁宁马上跑了, 为了不和郝小岚她们撞一块,他选的电影院离学校挺远,藏在一处老街里。他们开车过去, 到了路口就停下了,街道太窄,车子难进。 袁宁停好车, 和章修严一块步行过去,老街有着老街特有的风情, 沿街都是些老手艺, 编织、打铁、裁缝、剪纸、制果脯, 应有尽有。路边还有些流动摊贩,做些方便携带的饮料和小吃之类的, 比如比拇指大的蜂蜜蛋糕, 花一两块就可以买一大包,黄溜溜的纸包包着, 分量够大, 滋味够香, 两个人可以慢吞吞地吃完一场电影。 袁宁笑眯眯地买了一包,塞到章修严手里,让章修严拿着, 自己去买两杯鲜榨果汁。路旁也种着桂花,果汁的甜和桂花的香混在一起,气味非常好闻。两个人包着果汁和小蛋糕走向电影院的方向,这场电影依然没几个人,他们差不多又包了场。 这次袁宁没有动手动脚,而是陪着章修严一起认真看电影,只在冗长的过渡剧情里吃点小蛋糕消磨时间。时间过半,又到了令人瞌睡的斗争分析部分,袁宁正要喂自己一个小蛋糕,却感觉自己的手被抓住了。 袁宁整个人清醒了。他往旁边瞄了瞄,章修严端坐如松,背脊挺直,面色正经,仿佛已经完全被电影吸引住。袁宁一乐,继续兴致勃勃地陪着章修严往下看,只时不时投喂章修严一个小蛋糕。两个人愉快地把电影看完,拉着手一起出了老旧的电影院。 袁宁回头看了看那满是岁月印记的墙体,和章修严说起这所电影院的历史:“听说这是首都第一家电影院,已经快一百年了。只要是国内拍好了或者引入了的电影,这边都会给它排档期。”比如今天他们看的这部枯燥乏味到令人发指的“电影”,里面随便截取几个片段拿出去,别人都会以为不小心转到了新闻台——还是财经新闻和时政新闻。 章修严顿了顿,回握袁宁的手:“下次和你来看点别的。”袁宁从来都体贴得很,挑东西、挑地点都是按照他的喜好来。 袁宁笑眯眯,没拒绝章修严的好意。事实上他看什么都可以,反正只要看几眼、能和章修严讨论一下剧情就好,有章修严在,他才不会专心看电影呢! 袁宁拉着章修严在周围逛了一圈,两个人都拎着不少东西,有些是买的,有些则是店家白送的——比如袁宁去剪纸摊子里逛了一圈,把别人的剪纸绝活给学了,还举一反三地剪出了几个新花样。靠剪纸为生的老手艺人看了以后激动不已,大有和袁宁结为忘年交的势头。 章修严默不作声地拎着袁宁离开。 老电影院里,一个年迈的放映员走出放映室,拿起拐杖沿着走廊往前走。老放映员的孙子跑了上来,牵着老放映员的手说:“爷爷,你怎么又跑去放映室里了,你眼睛本来就不好了,里面黑乎乎的,待久了难受!”说完他又嘀咕了一句,“本来我还觉得那部片子不会有人看呢……” 老放映员发已斑白,转头见孙儿一脸关切,布满皱纹的脸庞上露出一丝笑意,伸手揉了揉孙儿的脑袋,缓声说:“没什么,就是找个地方坐一坐,反正我眼睛也不好,在哪儿还不是一样。”想到刚才观影厅里坐着的两个年轻人,老放映员微微恍惚了一下,又复笑道,“既然有人买了票,我们就该放。” 孙子只能连连点头,主动说起那他早就听得耳朵起茧的事迹:“是的呢,是的呢,当初敌人的飞机大炮轰了过来,爷爷您还坚持放完整场电影!” 老放映员笑呵呵地拍了拍孙儿的手背,没说什么,由着孙儿把自己扶回家。记得当年其他人都开始慌不择路地逃亡,那两个人也是那样坐在一起看电影,只有他们看完了一整场电影,而后奔赴最前方,一个生,一个死,阴阳两隔,再不相见。国难当前、山河沦陷,哪能沉湎儿女私情?等终于求来安定和平的年景,却又只能独活于世。 如今已经有了太平日子,那样的遗憾应当不会再有了吧? * 由于袁宁消极怠工,宋星辰和郝小岚捋起袖子上门逮人,见着了穿着围裙在厨房帮忙的章修严。章修严镇定地开门,把到访的两人请进屋,没有脱掉围裙的打算,还帮忙端了两杯果汁出来待客。见了章修严,宋星辰两人都拘谨起来,端坐在沙发上回答章修严平和的询问。 袁宁没心虚,依然在厨房里忙碌,把宋星辰两人的晚餐也准备上。宋星辰看了看屋里布满二人世界痕迹的陈设,再看了看厨房那边,顿了顿,没说什么。 郝小岚没想那么多,见章修严看起来没那么严肃了,胆儿立刻大了起来。她眼珠子一转,悄悄向章修严告密:“严哥我跟你说,宁宁他偷偷谈女朋友很久了,你可得管管他呀!” 宋星辰:“……” 章修严眉头一跳:“女朋友?” 想到袁宁屡屡重色轻友的可耻行径,郝小岚一不做二不休,把袁宁每次都抛下他们跑去陪女朋友的事全都倒了出来,强烈要求章修严好好看管好袁宁,别让袁宁被人给拐跑了。 章修严似乎很上心,详细地询问起来,把袁宁抛下什么事、抛下什么人去陪“女朋友”都问得一清二楚。期间宋星辰一直关注着章修严的神色,发现章修严没有生气的迹象后也就放下心来,没拦着郝小岚告密。 袁宁忙活完出来,察觉客厅里的三个人都齐刷刷地看向自己。他摸了摸自己下巴,微笑着说:“怎么突然这么盯着我看?”袁宁黑溜溜的眼睛在三人脸上转了一圈,落到了郝小岚身上,马上洞悉了一切,挑眉问,“小岚你又编排我什么了?” 郝小岚哼了一声:“才不是编排,我说的都是实话!你敢说你不是重色轻友,有了女朋友就总是抛下我们?” 袁宁笑眯眯:“是啊,那又怎么样?”他一屁股坐到沙发边上,伸手勾住章修严的脖子,大大方方地说,“我谈恋爱是经过家长批准的,你告状也没用。” 郝小岚瞪圆了眼睛。 章修严开口:“嗯,父亲他们都批准了。” 郝小岚眼睛睁得更圆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痛心疾首地控诉:“连家长都见了,宁宁你居然还不让我们见!我们十几年的友谊算什么!” 袁宁依然笑眯眯:“就不给你见。” 郝小岚:“……” 见郝小岚真的要生气了,袁宁才信口胡诌:“你想想看,你这人一向不能藏事的。要是我早早让你见了,你肯定会像今天一样捅到大哥面前。那时我们还没成事,被你这么一闹腾指不定大哥就要来个棒打鸳鸯,残忍地把我们给拆散!你说我能告诉你吗?” 郝小岚琢磨了一年多,愣是没琢磨出袁宁的“女朋友”是谁,向章修严“告密”就是憋足劲想把袁宁的“女朋友”给挖出来,被袁宁这么一说她就有些懊悔,呐呐地说:“我这不是好奇了这么久,想下点猛药让你把人带出来嘛!”她说完后眼睛又亮了起来,“既然薛姨他们都知道了,你还不肯让我们见见吗?” 袁宁知道郝小岚是什么性格,自然不会觉得她有什么坏心。只是他和章修严这样的关系还不适合让更多人知道,无关信任与否,只是在不愿让他们一起承担。袁宁含笑说:“以后会让你们见的。” 这样的答案郝小岚这些年来听过很多遍,对上袁宁认真而诚挚的眼睛,郝小岚生气不起来。她心里那股子热切没了,不再执着于这个话题,转而追问袁宁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袁宁一笑,转身进了厨房,把熬好的汤端出来,饭菜也陆续上桌,四个人一起吃了晚饭。 郝小岚和宋星辰离开袁宁家,没有叫司机过来,也没有坐车,而是沿着霓虹闪烁的街道散步回学校。宋星辰坦然地牵住郝小岚的手。 郝小岚吃得很饱,揉了揉肚子,叹了口气:“宁宁手艺这么好,当他女朋友一定会长得胖的!”她瞄向宋星辰,“为什么宋星辰你从来不好奇宁宁女朋友是谁呢?”好像一直只有她自己好奇得抓耳挠腮! 宋星辰说:“既然宁宁不愿意让我们见到,肯定有他的原因。”宋星辰停了停,才接着说出自己的想法,“不怕家里知道,却不想我们知道,说不定你以为的‘女朋友’并不是女朋友。” 郝小岚愣住了。 宋星辰注视着郝小岚:“如果宁宁喜欢的人并不是你认为的‘女朋友’,而是难以被别人接受的——比如‘男朋友’,你会怎么样?” 郝小岚的心突突直跳。明明宋星辰说的是“如果”,她却越想越觉得宋星辰说得有道理。章先生和薛女士都是开明的人,袁宁如果真的交了“男朋友”,他们也不是没可能接受的。外面的人可不一样…… 郝小岚马上反应过来,想也不想地说:“我当然不会在意!不管宁宁交了男朋友还是交了女朋友,都还是宁宁啊!从小到大我们都是最好的朋友!”袁宁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是最清楚的,他们之间的情谊才不会因为袁宁喜欢同性就改变! 宋星辰说:“那别人呢?” 郝小岚沉默。 宋星辰说:“如果别人知道了,借此来攻击宁宁,你会怎么做?” 郝小岚想到袁宁可能会遭受的冷眼和轻侮,立刻展开护雏模式:“当然是帮宁宁骂回去!宁宁喜欢谁,关他们什么事!”话一说完,郝小岚突然静了一下,明白了宋星辰的意思。 就是因为他们肯定不会在意、因为他们肯定会支持,袁宁才不让他们知道。 不让他们知道他所选的路布满荆棘。 不让他们提心吊胆、时刻担心。 郝小岚鼻头一酸:“傻宁宁。” 宋星辰伸手揉揉郝小岚的脑袋。他说:“你要相信宁宁。不管做出了什么样的选择,他都会过得很好。” 郝小岚用力点头,接着又忍不住好奇起来:“那宁宁的‘男朋友’又是谁呢!”她认真地把袁宁身边的男性友人都数了一遍,觉得谁都像,又觉得谁都不像。没办法,他们宁宁的人缘就是那么好!郝小岚郁闷地说,“我只能确定不管是‘女朋友’还是‘男朋友’,肯定都得天天抱醋狂饮。” 宋星辰莞尔:“嗯。” 郝小岚说:“我明白了,我不会再拿这事问宁宁,”她牵紧宋星辰的手,“说不定将来宁宁会自己带着他喜欢的人来见我们。”到那时他们肯定已经足够强大,不需要再在意别人的目光。 宋星辰没有多说,边与郝小岚往前走听郝小岚安排明天的行程,时不时应和一句。 另一边,送走了宋星辰和郝小岚,袁宁和章修严窝在一起看书,不知不觉袁宁就有些犯困,挨在章修严怀里睡着了。章修严让袁宁睡得熟一些,才把袁宁抱回床上,亲了亲袁宁光洁的额头。 郝小岚“告状”的那些话浮现在脑海里,让章修严不由伸手扣住袁宁柔软的手掌,眼底露出浅浅的笑意。袁宁去了哪里、袁宁做了什么,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可清楚归清楚,从别人嘴巴里说出来完全不一样。郝小岚他们是袁宁最好的朋友,他们都那样抱怨了,袁宁的“重色轻友”自然是真的。 想必在他身边的人眼里他也和袁宁差不多,每到假期就迫不及待地回到袁宁的身边——即使两个人什么都不做、就那么腻在一起一整天也不会觉得厌烦。章修严又亲了亲袁宁的脸颊,与袁宁相拥而眠。 章修严在一片混沌之中进入梦乡,星星点点的光亮出现在眼前,他如往常一般循着光亮往前走去,远远瞧见了远处的宅邸。他正要走向宅邸那边,却见人参宝宝跑了过来,抓着他的裤子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章修严听不懂它们的话,伸手让它们手脚并用地攀上自己手掌、手臂、肩膀——甚至脑袋,带着它们走向宅子那边。 这两年来他们仔细打理过宅院,置换、修补了一些旧家具,宅子虽然依然是从前的格局,内里却已经完全变了样。院子之中除了原来的老柳树之外长出了不少应时的花草,并不是袁宁特意栽种的,倒像是从前埋在地下的种子长了根发了芽,又吐出了一朵朵新花。袁宁一向不怎么取用灵泉这边的东西,只觉得这花长得好,直夸人参宝宝们照料得用心。 袁宁在研究院子里的花木,神色有些凝重,听到门边的动静,看向推门进来的章修严和人参宝宝们,拧着眉头说:“它们好像生病了。” 人参宝宝们麻溜地从章修严身上跳了下去,围着袁宁七嘴八舌地说起最近的变化:“天气转凉了,都生病了!” 天气转凉了?袁宁眉头直跳,看向亭中的老柳树,发现老柳树的柳叶微微发黄。一阵风吹来,已经快离开柳枝的枝条随风脱落,在空中打了个旋,飘落在院中的池子里。他眉头没松开,摊开手让人参宝宝蹦上自己掌心说起灵泉这边的情况。 灵泉这边的气候确实变了,有些适合春夏栽种的植物渐渐变得没精打采,果实倒是结得比平时更好,远远看去对岸的大树上硕果累累,颜色鲜艳漂亮,光是看上去就感觉到那薄薄的果皮下裹满了爽口的果肉与甘甜的汁液。只是它们的叶子也落了不少,枝头看起来光了大半。 袁宁说:“这边的时间好像过得比外面慢,这是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他想了想,有些担忧起来,“到了秋天天气开始变冷,既然春天和夏天那么长,秋天和冬天应该也不短,我们该为冬天做准备了。”? 人参宝宝们不是很理解,爬到袁宁身上蹦蹦跳跳地重复:“秋天!冬天!”它们很疑惑,“秋天是什么?冬天是什么?” 人参宝宝们在栽培植物方面有着得天独厚的能力,但到底是在灵泉这边出生的,一睁开眼就是温暖宜人的环境,从来没有经历过凛冽的秋冬。 袁宁说:“以前都说春种、夏长、秋收、冬藏。就是说春天气候好,温暖又湿润,比较适合下种;夏天阳光好,雨水丰沛,植物生长得快;经过春夏的生长,干燥凉爽的秋天就迎来了一年里最大的丰收时节;冬天天气太冷,不适合耕种,好好清整土地,为来年的栽种恢复地力。这边刚刚过去的就是夏天,植物生长力很强,长得很快,到了秋天天气转冷,一些植物就会开始落叶,以便减少耗损、度过寒冷的冬天。”他想了想,“这边的夏天没出现太可怕的暴风雨和极端气候,秋天应该也不会有冰雹之类的出现,就是不知道冬天会不会下雪和结冰。” 袁宁说得很慢,人参宝宝们听得认真,理解了其中大半意思。它们都担忧起来:“冬天是不是就不能种东西了?”快快活活地在灵泉这边生活了这么久,每天都能种植到不同的、可爱的植物,人参宝宝们可开心了。现在虽然知道树木们没有生病,它们还是有点担心! 袁宁说:“不是,我们可以搭几个温室,到时你们可以在温室里种东西。”袁宁考虑了一下,“我这几年会好好找找材料和摸索经验,在冬天到来前肯定给你们建几个最好的温室。” 人参宝宝们高兴地说:“温室!温室!” 第224章 种子 云山牧场那边本就有温室, 不过云山牧场气候好, 冬天也不会太冷, 攒下的经验不太适合极寒环境。昌沧这边冬天比较漫长,眼看已经入秋了, 牧场也开始冬储工作了,袁宁拜托罗元良帮忙了解一下昌沧那边的温室情况,自己也选修了门有关的课程。 袁宁下了课就跟教授往农研所跑, 搬出温室大棚的资料埋头苦读。他早就是农研所的常客,也没人管他,由着他自由出入资料室, 把往年积攒下来的经验都翻了个遍。 不看不知道,看了吓一跳。这几年经济发展起来了, 群众消费力大大增强, 以前不会考虑的东西现在渐渐进入许多人的视野。比如一年四季都能吃到新鲜的蔬果, 这在以前是极少数人才能有的奢侈,现在不一样了, 大家都有了这个念想。 有这样的市场, 自然就有人去生产。第一批建设温室大棚的人赚得盆满钵满,旁边的人一看, 眼热了, 一窝蜂涌上去。上头也支持, 你肯建,有政策,有拨款, 大大地鼓励。毕竟这样一来群众收入上去了,群众消费能力也上去了,区域的经济自然也上去了。这样的好事谁不愿意支持? 不少地方甚至由村里镇里统一建造温室大棚供当地人租种,要技术给技术,要种苗给种苗,要渠道给渠道。 在这种上下一心的氛围之下,温室大棚渐渐成了南方北方都随处可见的新景观。可惜好景不长,不少地方的温室大棚都没撑多久,一方面是种植者缺乏科学的种植理念,一方面则是一窝蜂种植某种作物的情况非常多、出现增产反而减收的窘况。 而坚持下来的大棚种植户,也因为人和土地患上的“大棚病”而一筹莫展。所谓的“大棚病”,就是大棚种植条件好,可以常年不断持续种植,地力消耗过度,造成种种“地病”,种植变得困难起来;种植者因为常年呆在温室大棚里劳作,身体也出现这样或那样的“职业病”。 出了这么多的问题,极大地打消了群众经营温室大棚的积极性。就算有人坚守阵地,也开始加大施肥、喷药力度,以挣脱地力消耗、病害加剧的困境。 见袁宁放下资料思考起来,农研所的人叹了口气:“小袁,这问题还真不小啊。去年我们打开了外销渠道,争取到了不少出口份额,可惜到检测环节就被刷了下来,因为各项数值严重超标。这还是信心百倍送上来准备出口的,剩下的那些呢?我们有心管,但下面不配合,我们管不了。我们这部门没权没钱,就在有需要的时候拉我们出来走个过场,别的时候我们说的话谁会听?这些是大家要吃进嘴巴里的东西啊!” 袁宁沉默下来。 出口这方面农研所能把那些产品刷下去,原因很简单:就算农研所这边过了关,到国外还是一样会被打回来。 国内市场混乱,很难对这些情况一一把关,管理上面的缺口非常大。如果种植户倾举家之力种植一年,种出来的东西全部有问题,谁愿意站出来当“坏人”?一个也许还有人愿意,那一整批呢?没人愿意!一来遭人恨,二来毁实绩。 这不仅是大棚果蔬的问题! 即使是章修严,在怀庆那边也倾向于“取代”而不是“取缔”,杀鸡儆猴之后给了其他人更好的出路。 想到章修严,袁宁心情又轻松起来。他微微地笑了笑,合起手里的资料,明亮的眼睛有着难言的坚定:“总会有办法理清的。”他的手搁在资料上,敲了敲上面的标题,“孙哥你们一直没放弃过不是吗?” 即使知道自己可能无力改变,农研所这边还是坚持收集各方资料,并试图在技术上寻求突破。农研所最新研发的高效滴灌系统就在试验之中,如果有高效而成本低廉的技术,下面又做好推广工作,种植户不可能不采用。 农研所的人对望一眼,点了点头。他们都是搞技术的,比起和人打交道,他们更喜欢在土地里面捣腾。大概就是因为他们农研所上下都是这样的人,说话才越来越不管用。等发现的问题越来越多,他们才发现什么叫“人言轻微”! 他们头儿这么喜欢袁宁,由着袁宁出入农研所,还要人给人、要技术给技术,就是想把袁宁给拉过来。别看袁宁年纪小,说话的分量可不轻。不看袁宁的出身,光是袁宁上下活动的能力就可以让他们体会到什么叫“望尘莫及”! 翻查完农研所的资料,袁宁回了学校。新生入学后学校仿佛注入了新血液,比以前热闹了许多。 接下来就是学生会招新,袁宁又被委以重任。没办法,就算袁宁再怎么偷懒,他也是韩闯和黎雁秋的“嫡系”,前两年不少活动都是他一手促成的。袁宁乐于在这时候忙一点,毕竟这代表他可以挑一批新人,以后偷懒会更方便! 袁宁和宋星辰他们一块选人,很快选出了不少新成员。 期间于朗然也在挑人。 宋星辰、郝小岚与于朗然起过冲突,见面难免有些尴尬,平时都会有意识地避开。袁宁倒是没那么多顾忌,该和于朗然打交道的时候还是照常与于朗然交流,甚至还和于朗然抢了个人,是个很不错的宣传人才,本来已经被于朗然相中,也马上要松口答应于朗然了,结果见到袁宁后就一秒倒戈。 但凡有心涉足宣传这一块的,很少有人不知道袁宁。为了响应张会长当初的“书法走近千万家”活动,袁宁这些年接了不少大企业的宣传设计工作,从品牌标记到广告策划都应有尽有。袁宁的设计兼顾着艺术与市场,在牢牢抓住产品、企业精髓的同时又有着令人着迷的美感,每个方案拿出来都可以作为典例授课分析。 袁宁当然无心抢人,他只是有事要与于朗然商量,没想到他才刚走过来就被即将加入学生会的学弟激动地认了出来,表示以后要跟着他干! 袁宁懵懵的,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察觉于朗然瞧过来的目光变得有点可怕。那感觉一闪而逝,袁宁本来还以为是自己错觉,没想到学弟跟着自己走出一段路后突然开口说:“袁师兄,你和刚才那个于师兄不对付吗?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袁宁转头看了眼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学弟,摇了摇头,否认了他的想法:“没有,你不要想太多。”他想了想,又补充,“你刚才和在和于师兄谈加入学生会的事?” 学弟点头如捣蒜:“对的,可我看到袁师兄后太高兴了,什么都给忘了。”他搔搔后脑勺,“我从小就敏感,刚才于师兄给我的感觉不太对。”明明一直是温和友善的,有那么一瞬间突然就对袁宁生出了极大的敌意。那种感觉让人很不舒服。 袁宁不希望刚踏入大学校门的学弟担心太多,说道:“我和于师兄之间是有点矛盾,不过和你们没有太大的关系。你如果有心要学点东西、锻炼一下自己,接下来肯定会有很多机会。可以做的事很多,不要在意这些事情。”袁宁真不觉得学生会这点小权有什么好争的,如果于朗然因为学生会的事记恨他、记恨韩闯和黎雁秋,心胸未免太过狭隘了。 这样的人即使你对他百般小心,该厌恶你的还是会厌恶你、该针对你的还是会针对你——所以遇到这样的人防心必须有,但不能把时间都耗在和他们明争暗斗上。 学弟听懂了袁宁的意思,乖乖点头,接着自发地向袁宁自我介绍。 学弟叫濮满,名字不太好写,同伴们都喊他“扑满”,存钱用的那种。濮满今年十八,算起来竟比袁宁还要大一个多月,他很有天赋,本来拿着特招名额进来的,结果非要去参加高考,一不小心考了个状元,早早入了于朗然他们的眼。 濮满家境不错,摆到首都来也不算差,但不爱胡来,只对喜欢的东西上心,早些时候就对广告业很感兴趣,在家那边已经策划过几次不错的广告——一开始那些企业找他只是想靠他拉拉关系,后来是真心想要他给帮忙出主意。 袁宁看了濮满带来的广告策划,两眼一亮,看着濮满的眼神就像看到了闪闪发光的金子。怪不得于朗然坐不住了,主动出面拉拢濮满,这就是天生的宣传人才啊!宣传重不重要?当然重要!你东西再好、政策再好,宣传没有落实下去也有可能湮灭无闻——别人都没听说过你,谁知道你好不好? 袁宁笑着说:“你要是手痒了,我可以给你多找点机会。” 濮满说:“其实我更想看到袁师兄的新设计!”他有点遗憾,“袁师兄好像挺久没有接新设计了。不过上次袁师兄在昌沧那边设计的花卉主题瓷器我买了一整套!” 碰上个这么有能力的小学弟,还特别崇拜自己,袁宁自然亲自把濮满的入会申请给通过了。新生可比较多,晚上还有一些培训和讲座要听,袁宁带濮满在食堂吃了个晚饭,就去和为招新的事加班加点的宋星辰、郝小岚会合。 袁宁一到,郝小岚就眨巴着眼盯着他看。袁宁摸了摸自己的脸蛋,没摸到什么脏东西,纳闷地说:“怎么了?” 郝小岚说:“刚才的小师弟好像很喜欢你!” 袁宁说:“他喜欢我的设计,不是喜欢我。”在这之前他们根本没见过面,怎么谈得上喜欢? 郝小岚严肃地说:“宁宁你这样是不行的。你对人这么好,脸蛋又长得这么好,特别特别招人的你知不知道!”郝小岚这段时间特意去了解了一些这方面的东西,知道有一部分圈子特别乱。本来袁宁选的路就很难走了,郝小岚希望袁宁能和“男朋友”好好地,不要遇到太多波折。现在她看谁都觉得对方会对袁宁有意思——不管男女! 袁宁听得愣了一下,感觉郝小岚这话有点不对味。仔细一想,这简直是担心他会“招蜂引蝶”,对不起那个已经见过家长的“女朋友”。一般来说要担心也是担心小师妹啊,为什么郝小岚会有这样的想法? 袁宁眉头一跳,抬眼见郝小岚一脸正色,眼底满满的都是认真,便有些明白了:郝小岚他们已经猜出了他所谓的“女朋友”是怎么回事。 袁宁心里一暖,微笑着答应:“我会注意的。” 郝小岚见袁宁把自己的话听了进去,满意地点头。她飞快把自己手上的工作收了尾,对袁宁说:“我和宿舍的人约好去逛街,今晚是我们的女生之夜,剩下的事就交给你和宋星辰了!” 郝小岚风风火火地跑掉,办公室里只剩袁宁和宋星辰。袁宁去给自己和宋星辰泡了杯茶,开口问:“你和小岚都知道了吗?” 宋星辰没想到袁宁会直接问出口。他没有隐瞒,点了点头,回答:“我和小岚说了一点。”他注视着袁宁,“你也没想着要瞒到底不是吗?” 袁宁犹豫了一下,才说:“我其实挺自私的,偶尔会想全都告诉你们,希望你们能祝福我。”只是话到嘴边又没法说出口。宋星辰从小就是宋家第三代中最出色的,是宋家板上钉钉的继承人,而郝小岚和他门当户对,以后走到一起是水到渠成的事。他们会有很好的前程,也会有圆满的婚姻和家庭。如果有一天他和章修严的关系被所有人知晓,会不会波及宋星辰他们、要宋星辰他们陪着一起承担后果呢? 宋星辰说:“我们当然会祝福你。”他语气笃定,“哪怕你没有亲口告诉我们,我们在知道的时候也会站在你这一边。” 袁宁笑了,由衷说道:“谢谢。” 宋星辰一向不多话,两个人默契地把工作处理完,各自回了住处。袁宁洗了个澡,打电话给章修严,详细汇报这一天里发生的事。 章修严听到濮满这个小学弟时眉头突突地跳了几下,等听到宋星辰和郝小岚的部分后又平静下来,叮嘱袁宁早点去睡。袁宁听着章修严一本正经的声音,笑眯眯地挂了电话。 最近灵泉那边入秋了,袁宁进去的时间也多,陪着人参宝宝把里面的土地好好地清整了一遍,方便播种新植物。不过人参宝宝们个头虽然小,翻整土地却相当得心应手,平日里它们拉上野猪它们帮忙,压根没让袁宁帮上什么忙。 袁宁向廉先生讨教过经验,廉先生听到后有些吃惊。可能是他拥有灵泉的时间比较短,并没有碰上这样的情况,同样不清楚灵泉的冬天会是什么情况。听到袁宁的担心,廉先生顿了顿,给了袁宁不少适合秋冬时节栽种的种子。随着岁月流逝,他这边能出产的灵花异草越来越少,水云间的食材大多都已经由袁宁这边供应,灵泉那边的变化对水云间的影响颇大。 袁宁一进入灵泉,人参宝宝们立刻跑了过来,手里捧着张羊皮卷,上头似乎画着什么东西。见到袁宁后人参宝宝们纷纷跳了起来:“看这个!看这个!”它们语气兴奋,“藏宝图!这是藏宝图!” 袁宁不在、人参宝宝又不想去打理田地的时候,就会聚集在岸边围着象牙听故事。象牙认识很多朋友,天空飘过的云,远方飘来的种子,一只偶然驻足的飞鸟,都会和象牙成为朋友。“藏宝图”之类的东西肯定是象牙给人参宝宝们讲的。见人参宝宝们这么雀跃,袁宁没打击他们的积极性,笑着接过那张“藏宝图”,听人参宝宝们七嘴八舌地说起它的来历。 原来它们拜托野猪们驮着犁把土地仔仔细细翻过来碾过去,结果在一块翻出来的石头底下找到了这张羊皮卷。这羊皮卷保存得很好,外头有卷轴封藏着,取出来以后还柔软得很,上面画的地图也依然清晰无比。 袁宁把羊皮卷放在石头上摊开,由着人参宝宝们围拢过来。他认真看了看,愣了一下,把羊皮卷倒了过来,发现正中间的一块画的恰好是灵泉这边,这一块地方与其他位置有着明显的边界,而其他位置彼此间也泾渭分明,有着清晰可见的界限。 袁宁怔怔地看着羊皮卷,轻轻地抚触不同的位置,一些简略的描述跃入他脑海。 “泉毁。” “泉毁。” “泉毁。” “未知。” “泉毁。” “未知。” “泉毁。” 袁宁的心猛跳了几下,手指缓缓挪回微微灵泉这边的位置,脑海里跳出两个字:“活泉。” 活泉! 袁宁一激灵,明白过来。这果然是张“藏宝图”,指示的是灵泉到底是活泉还是已经被毁。虽然上面只有“泉毁”两个字,袁宁却想到了廉先生经历的一切。每一个“泉毁”背后,恐怕都藏着一段令人伤心的故事吧!是不是灵泉的某一任主人得到了这张图,结果因为它经历了太多苦楚,才会毅然把它埋藏在地下,不想再去寻找那些未曾现世的灵泉? 袁宁见人参宝宝们眼巴巴地看着自己,脸上露出了柔和的笑意:“是的,这是藏宝图,里面有很好很好的宝贝。”他的手指停在羊皮卷上,“这里就是我们所在的地方。” 人参宝宝们高兴不已。 袁宁说:“不过很多地方都找不到了,已经被破坏掉了,我们去不了。”他领着人参宝宝们把羊皮卷带回宅院那边,找了个盒子把它放进去,对人参宝宝们说,“我把它放到这里面,你们想看的话拿下来看。” 人参宝宝乖乖点头:“好!”它们本来就只是闹着玩,放好羊皮卷之后就撒开腿往外跑,到外头找乐子去了。 袁宁目送人参宝宝离开,皱了皱眉,思索起刚才得到的信息。“未知”的话,是不是代表对应的灵泉没有被毁?它们会不会也像灵泉和鱼儿一样被那些黑色丝线牢牢困住、陷入沉眠? 想着想着,袁宁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考虑这个也没用,哪怕知道有灵泉以玉佩的形式存在着,他也没办法把它们找出来。也许将来某一天会有别人将那“未知”的灵泉从黑色丝线的束缚里解救出来,到那时又可以给拥有它的人带来美好的机遇。 袁宁把思绪收回来,听见了推门的声音。他抬眼看去,瞧见白虎驮着小黑走了进来。袁宁笑着抱了抱白虎,小黑从白虎背上跃下,跳到了桌上趴好,面无表情地看着白虎挨着袁宁蹭啊蹭。 袁宁松开白虎,把小黑抱起来蹭啊蹭地蹭了几下。 小黑:“……” 小黑不知从哪掏出几颗种子,塞给了袁宁,像是想以此把袁宁爱的抱抱给打发掉。袁宁拿过种子看了看,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顶着绿缨子的人参宝宝就从窗外跳了起来,激动地爬上窗台,一蹦一跳地说:“种子!种子!我要!” 袁宁询问小黑的意见:“给人参宝宝们种吗?” 小黑勉强挤出两个字:“随便。” 袁宁摊开手,把种子递到人参宝宝面前。其他人参宝宝也跟着爬了上来,纷纷上前分种子,最后每人抢了一颗,欢欢喜喜地找地方种去了。这段时间袁宁给人参宝宝们找了不少种子,还是第一次见到人参宝宝们这么激动。他忍不住问:“小黑你找到的是什么种子?” 小黑不理他,甩了甩尾巴,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在窗台上睡觉。白虎毫不犹豫地出卖了小黑:“是一个非常漂亮的果子长出来的!小黑等了很久才等到那个果子熟透呢!有很多外面来的家伙想要抢走它,但都被我们打跑了。听说它是‘树人之果’,孕育出来的种子可以种出沉眠已久的树人。我以前听我母亲说过树人们非常朴实也非常勤劳,是非常棒的森林守护者!” 袁宁有点担心:“它们会不会长得很慢?要是树人宝宝长出来时碰上冬天,岂不是很危险?” 白虎也担忧起来:“那是不是该去让人参宝宝们先别把种子种下去?” 小黑看了他们一眼,目光里写着“世上怎么会有你们这么笨的人”。 “傻子。”小黑说。 袁宁和白虎齐齐看向小黑。 小黑:“……” 它把树人种子抢过来不就是为了让树人来帮忙吗?没树人帮忙难道靠人参宝宝那小胳膊小腿搭建温室? 为什么他们反而担心树人们过不了冬? 真是杞人忧天! 不是很想和这些傻子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空间:感觉最近我的戏份有点多 空间:方 大哥:…… 大哥:你可以选择消失 第225章 毒汁 树人种子种下去后一直没有动静, 人参宝宝们却没有沮丧, 反而一有空就守在旁边, 还弄个小木桶,每天迈着小胳膊小腿去河边提水给它们浇水。袁宁每晚跟着去看一看, 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能静观其变。 学生会的招生工作进入尾声,于朗然提议搞个新老成员聚会。这也算是传统, 韩闯和黎雁秋没反对,也没介意于朗然揽下这工作。 例会结束之后,韩闯把袁宁和黎雁秋都留了下来, 说起家庭聚会的事。韩闯说:“三婶快生了,三叔正好出完任务回来陪着, 爷爷让你们明天一起过去聚聚。” 黎雁秋含笑点点头。袁宁认回韩家之后, 他的处境也变了, 身边虚情假意的人少了,真心实意相交的朋友倒是多了不少。他和邱东商量过, 毕业后就去棋协, 比起卯足劲往上爬,还是棋协比较适合他。黎老爷子也很赞同。 袁宁感觉黎雁秋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不过是好的变化。他也一口答应下来, 才回住处洗澡换衣服, 准备参加晚上的聚会。于朗然选的地方令袁宁有些意外,竟是个档次相当高的大酒店,他不常到外面吃饭, 会记得这地方是因为他和那边有过合作。对方当时响应书法协会的倡议换了新商标,一来二去他们接触的次数也多了,平时首都书协一些活动都挂在那边。 袁宁洗完澡出来,看见章修严过来了,也没把衣服扣子扣好,上去就是搂着章修严亲。亲完了,他才把晚上聚会的事告诉章修严:“这学校整得越来越不像学校了。”不仅仅是这不符合学生消费标准的场地,还有学生会里头那明里暗里的明争暗斗。 章修严知道袁宁最不喜欢这些,点了点头,说:“能考进首都大学的,本来就有着不一样的期待。别的地方其实也一样,只是玩得转和玩不转的区别而已。”他回亲了袁宁一口,“早点回来。” 袁宁被章修严亲了一口,整个人都精神了。他两眼发亮:“一定!” 章修严揉了揉袁宁的脑袋,帮袁宁把衣服的扣子扣上,套上外套,送袁宁出门。袁宁心情彻底好转,坐公交去了目的地。没想到他刚下公交,就碰上了载着人过来的于朗然。于朗然开着豪华的跑车,外形靓丽,是鲜亮的红色,像燃烧的火焰一样,极其引人注目。 袁宁愣了一下,看着于朗然彬彬有礼地为几个学妹打开车门,突然就想到了章修严。要是章修严开着这么一辆豪车,拉风地往车外一站,感觉整个人都不对了!不过于朗然一向都表现得谦逊温和,这么张扬似乎也不太对味。袁宁心里想着,却见于朗然朝自己看了过来。 都碰上了,当做没看见也不行啊。袁宁乖乖上前问好:“于师兄。” 于朗然微微一笑:“坐公交过来吗?怎么也不说一声?我可以顺便过去把你也接了。” 袁宁感激地说:“坐一段路就到了,没必要麻烦于师兄。”他没有避开,与于朗然一块往里走。一路上又遇到几批人,包括小师弟濮满。本来其他人都在和于朗然说话,袁宁身边有些冷清,濮满他们一过来就不一样了,一下子热闹起来。 所有人陆续到场,于朗然作为拿下场地的人自然当仁不让地出来露把脸,简单地向学生会的新人们致辞。濮满站在袁宁身边,拿着店方的宣传单,有点崇拜地说:“袁师兄,这家店的标志是你设计的吧?” 濮满出身不差,对这些场合也不感冒,压根没被这边金碧辉煌的装潢迷了眼。比起和其他人一样迎合于朗然,他更喜欢研究一下宣传单上印着的酒店标识。刚才进来时他没注意看,瞧见走廊书报架上摆着的宣传单才注意到它看起来有点熟悉。 袁宁没想到濮满能认出来。他微微地笑了笑,说道:“也不是我自己设计的,基本是米师兄的思路,后来米师兄要代表书协参加比赛,这设计就转交给我了。”米焕然与他师承不同,交情却很不错,几年交流下来基本可以把对方的路子摸索到融会贯通的程度。 濮满听说过袁宁与米焕然的相识、相知的过程,脸蛋兴奋得涨红起来。袁宁和米焕然都是少年成名,在一次全国比赛里袁宁赢了米焕然,两人却没有心生嫌隙、相互忌惮,反而因此而结为至交好友。 这不就是他最向往的情谊吗?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依然有着这种相知相得、不为钱不为权——只因志同道合而走到一起的人! 袁宁见濮满两眼发亮,兴致勃勃,也就多说了几句:“这边的殷老板是个有趣的人,他是书画爱好者,鉴赏能力很高,我向他讨教过,获益不小。” 虽然作为商人酒店老板平时很忙,书法水平普普通通,但眼力却极佳,一眼看出袁宁的不足,袁宁当时高兴得很,厚着脸皮又去讨教了几回,算是把书法和设计上的短板又狠狠地补了补。 濮满听了袁宁的话,有点意外。他看这边的装潢以“富贵”为主,主色调是金灿灿的金黄色,基本找不出多少书画爱好者的痕迹。往来其中的也大多是谈合作、庆业绩的商人,看不见多少文化人。相比之下他们这群还没迈出社会的学生反倒和这边格格不入。 袁宁看出濮满的想法,含笑说:“殷老板的目标市场就是商人,而且主要是这几年新起来的商人。他们口袋里有钱,也想让别人知道他们口袋里有钱,所以这边从装潢到服务都是为了这个市场。” 濮满明白了。再仔细一瞅,这边果然“一看就有钱”,特别气派。他看了眼还在致辞的于朗然,明白袁宁不怎么与于朗然针锋相对的原因。 同样还是学生,袁宁已经和这边的老板有不错的交情,于朗然却还是成为人家“目标市场”的那批人——他想借着这气派的大酒店来摆显自己雄厚的背景和过人的能耐,却不知正是他这种心理让人赚得盆满钵满。 濮满还在思考着,于朗然已经结束了致辞,学生会的新老成员都陆陆续续落座,开始这顿丰盛的晚餐。 于朗然没坐着聊天,而是端着酒一路敬酒。都是大学生了,喝点小酒也无可厚非,更何况于朗然开的是顶级好酒,新人们都受宠若惊。 袁宁吃得不多,于朗然过来时在和宋星辰他们说话。于朗然停在袁宁身边,朝袁宁举起杯:“袁师弟,我敬你一杯。” 袁宁想了想,他也成年了,喝一杯没什么,于是端起酒微微地笑笑,和于朗然的酒杯轻碰一下:“该我敬师兄才是。”他很给面子地把小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于朗然也微笑,缓缓把酒凑到嘴边喝完,朝袁宁亮出杯底。两人的表现都很自然,不知情的人肯定以为他们感情肯定很不错。 其他人正想着,包厢的门被敲响了。于朗然说了声“进来”,便见经理模样的人推门而入。对方身着得体的西装,头发梳得齐齐整整,不像普通的酒店经理,倒像个事业有成的商场精英。更难得的是他形象非常不错,腰板挺直,五官俊朗,一看就叫人心生好感。来人笑呵呵地说:“冒昧打扰了,我是这里的经理。” 于朗然眉头一跳,思索着是于家和这酒店有合作关系,还是他舅舅沈霁云和这酒店有合作关系。如果是于家和这边有关系,他不可能不知道啊!那就是沈氏那边的?这经理是来给他长脸来的? 于朗然心中痛快无比,面上却不动声色,准备好整以暇地接受对方的讨好。 没想到那经理自我介绍完,竟径直走向袁宁,解释道:“老板有客人走不开,叫我过来招呼小袁先生。”他脸上露出笑容,“不知道小袁先生觉得今晚的安排满不满意?还需不需要什么服务?老板交待了,今晚小袁先生你们的一切消费都只收半价。” 经理的声音不高也不低,恰好让包厢里的人都能听见,偏偏又那么从容不迫、不急不缓,没有半点阿谀奉承的意味,却能让人感受到他和这边的老板对袁宁的友善与重视。 包厢里霎时静了一下。 袁宁:“……” 袁宁不爱出风头,但也明白这经理是殷老板特意叫来帮他长脸的。不管这会不会让他和于朗然之间的矛盾大大加深,对方都是出于好意才这么做。袁宁在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笑着承了这个情:“徐经理,替我谢谢殷老板。只是我不是今晚请客的人,你可以问一下于师兄需不需要别的东西。” 于朗然脸皮抖了抖。他脸色不太好看,语气竭力维持着平静:“没想到师弟你和这边的老板认识啊。” 袁宁点了点头,没有隐瞒:“以前书协和这边合作过,我和殷老板接触过几次,交流得还算愉快。” 于朗然没再说什么,大方地接受了经理给的折扣。只是有了这么一出,包厢里的气氛有了微妙的不同,有更多人把目光转到了袁宁身上。 袁宁想着章修严在家,吃过饭后再待了一会就提出先回去。一出包厢,袁宁又碰上了徐经理,他与徐经理聊了聊,才知道殷老板知道于朗然用豪车在外面摆显,特意叫徐经理过来气气于朗然。别看殷老板挺顺应市场的,其实骨子里还是有点文人的顽固,最见不得有人摆款瞎炫。 袁宁叹着气说:“殷老板这么一安排,我可算是把于师兄得罪死了。” 徐经理说:“我每天在店里送往迎来,眼力还算不错。这人看着谦和有礼,实际上心眼小得很,就算你不把他得罪死,他也不会和你握手言和。”他顿了顿,“老板说过,躲在暗处的毒蛇是最可怕的。所以他真要行动才好,他躲在暗里反而得时刻警惕。他的舅舅是沈霁云,这人背景比较复杂,不是单纯的商人,你得多提防一下。” 袁宁一怔:“是殷老板让你提醒我的?” 徐经理点点头:“老板说沈家以前暗里经营着一些灰色产业,后来沈霁云接手后就没了,谁都不知道是不是被沈霁云转移到了暗处,得小心应付。” 袁宁回想起和沈霁云的几次接触,他没从沈霁云身上看到那些黑色丝线,倒是感觉沈霁云身上笼着一层淡淡的光,像是把他和周围的一切隔绝开。这个人身上透着一种难言的孤独。 袁宁抬头朝徐经理道谢:“谢谢徐经理和殷老板的提醒。” 徐经理说:“不用谢我,我也就传个话而已。” 袁宁向徐经理道别,离开了酒店。 袁宁走后,其他人也陆陆续续散场。于朗然喝了酒,不能开车,叫来司机帮忙把人送回学校。等人都走光了,他阴沉着脸看着空荡荡的包厢。过了好一会儿,于朗然抬手狠狠地把桌上一个酒杯砸到地上。 高档美丽的玻璃杯砰地碎了一地。 璀璨的灯光照得玻璃碎片熠熠发亮。 穿着整齐西装的徐经理推开门走了进来。 于朗然抬眼看向于经理,眼底有着鲜红的血丝。 他表现得谦和亲切,比不过袁宁天生的亲和力! 他表现得潇洒多金,比不过袁宁找来个得力的捧哏! 输给黎雁秋、输给韩闯,他还可以勉强接受,可输给个年纪那么小的家伙,他咽不下这口气! 偏偏他最大的依仗——什么事都愿意帮他兜着的舅舅沈霁云,居然也对袁宁另眼相看! 凭什么! 于朗然紧咬牙关,再也装不出新人面前那副亲和面孔。 见到于朗然这副模样,徐经理似乎一点都不意外,仿佛于朗然就该是这种满心毒汁的卑劣小人。他露出一丝笑容,定定地瞧着面容扭曲的于朗然,直到于朗然快要沉不住气,他才慢悠悠地开口说:“于先生,我们老板想见一见你。” 第226章 眉目 袁宁回到家, 家里亮着灯。章修严在书房看资料, 调动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虽然已经与杜建成通了气,也找人去怀庆那边接手, 可还是得继续做准备工作。 听到袁宁回来的动静,章修严放下手里的资料,抬头看着走进书房的袁宁。袁宁看见章修严, 心才慢慢宁定下来,他直接坐到章修严腿上,搂着章修严亲了上去。 章修严伸手按住袁宁后颈, 手中抚触到袁宁发脚那细细的绒毛,微微使了点劲, 加深了本来由袁宁主动的吻。直至袁宁呼吸变得有些急促,章修严才松了手, 稍微离开袁宁的唇,缓声问:“聚会不开心?” 袁宁搂紧章修严的脖子。感觉只要看到章修严、只要和章修严亲一亲, 心里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他把脑袋埋到章修严颈边, 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太复杂了,表面上和你友善的, 实际上不一定对你友善。表面上对你好的, 实际上不一定是想对你好。” 袁宁接触的人不算少, 明白那黑色丝线并不是判断一切的标准,意志极其坚定的人即使心有恶念也并不一定能被看出来。他能一眼判断出最极端、最外露的恶意与痛苦,却没办法判断出完美伪装下潜藏着什么样的心思。 刚才在酒店里他被徐经理当着所有人的面奉为上宾, 袁宁能感受到于朗然看向他的目光变得更为幽邃。他知道于朗然看他不顺眼。从他向韩闯、黎雁秋那边靠拢——从他“走运”地成为韩家外孙开始,他就成为了于朗然的眼中钉肉中刺。 于朗然厌恶他。 殷老板为什么派徐经理过来给他“长脸”?真的是因为看到于朗然开着豪车在他面前摆显吗?袁宁想到几次接触后所了解到的殷老板,眉头跳了跳。那不是殷老板的作风。 那是一个相当睿智的中年人,有着文人的气质与智慧,绝对不会这样鲁莽地插手他与于朗然之间的矛盾—— 明眼人都知道这只会火上加油。 如果不是殷老板,那徐经理为什么打着“老板”的名义出面? 袁宁皱着眉,把自己的疑惑说出来。章修严顿了顿,也嗅出了其中的不寻常。他想了想,替袁宁做出判断:“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这位殷老板遇到了麻烦,用这种方法让你察觉;第二种是那位徐经理口里的老板指的并不是殷老板,而是另有其人。” 袁宁觉得章修严说得很有道理。他说:“我要不要去拜访一下殷老板?” 章修严说:“先不急,我让人去查查。”章修严还记得去年袁宁的照片落入某些危险人士手里的事,不想袁宁贸然上门。就算这事真的是殷老板让人做的也不能让袁宁去,因为对方不直接告诉袁宁,而是用这种隐晦的方法,那就说明对方的麻烦很大,根本不想把袁宁牵扯进去。 见章修严严肃地盯着自己直看,袁宁马上乖乖说:“那我先等你查清楚。” 章修严点点头,把袁宁抱回房,替袁宁剥掉衣服换上睡衣,亲了亲袁宁的额头:“好好休息,明天还要去你姥爷啊。” 袁宁看着章修严清正俊朗的脸庞,眨巴一下眼睛,少有地没造次,安安分分地窝在章修严怀里睡觉。将睡未睡之际,袁宁眉头一动,又睁开眼,说:“大哥,今晚我们一起去看看树人宝宝它们吧!不知道它们发芽没有呢!” 章修严并不是每一晚都会到灵泉那边去,有时章修严忙起来睡得很少,根本没机会进入“梦境”。 章修严也知道小黑找来了树人种子,对这传说中的存在也很有兴趣。两人合上眼,稍稍收敛心神,眼前便出现了灵泉那边的景致。 入秋之后,庭院中的柳树开始落叶,只剩下纤细的、光秃的枝条随风摆动。对岸的玉浆果树也落叶了,许多金黄色的叶子还长在树梢,果子也不见了。不过现在袁宁也不靠卖腌果子来钱,小黑它们又已经吃得够够的,只希望玉浆果树能好好过冬。 袁宁领着章修严去找人参宝宝。路上的青草也微微泛黄,有些草丛间开出一朵朵小小的花儿,有些则结了籽,仿佛想在冬天到来之前把草籽埋在地底下,等待来年春天的回暖。 人参宝宝们正迈着小短腿给树人种子浇水,袁宁和章修严走过去时,一眼瞧见地里长出的绿色小芽。在人参宝宝们精心打理过后,这边的土地柔软湿润,有着丰沃的营养质和充足的水分,小树苗才刚有拇指粗,有点羞涩地卷着叶子,怯生生地看着周围陌生的一切。 这真的是树人吗? 袁宁不禁有点怀疑。这些小苗苗也太细嫩了,和小黑它们所说的熟人没有半点相像之处。这么可爱的小苗苗,谁舍得让它们干活呢! 袁宁拉着章修严一起搬出放在宅院那边的画板,把人参宝宝们殷勤浇水的模样给画下来。章修严坐在一边拿着本书在看,袁宁画着画着,不由换了张画纸,时不时偷瞄章修严一眼,把章修严给画到纸上。 书画是一家,他坚持以画入字,练习了十几年,绘画技巧也小有所成,人参宝宝们照料完树人幼苗,见袁宁专心致意地画着画,立刻偷偷摸摸地围过来,有的爬上袁宁的肩膀,有的爬到画架上,有的则趴在一边的树枝上,都认认真真地看着袁宁画画,有特别好学的还用根须在褐色的地面上跟着画了起来。 章修严从书里抬起头来,见到的就是在地上蹦蹦跳跳的人参宝宝们。它们全然没有等待小树人们长大的焦躁,有袁宁在它们就玩得特别欢,这会儿已经把地面彻底瓜分,一个个兴高采烈地拉袁宁去看它们的新作。 章修严收起书,没走过去,而是先走到袁宁的画架前。画纸上画着他看书的模样。远处是茫茫的云雾,对岸是金黄的秋树,小河在他身后绕过,像是要从纸里淌出来似的,亮蓝亮蓝之余映着沿岸草木。章修严不太懂画,却能感受到那种扑面而来的宁静美好。 章修严把袁宁的画收好,换上新画纸,对着正在指导人参宝宝们写画的袁宁画了起来。他的技巧不如袁宁纯熟,也不用五彩缤纷的色料,只用深深浅浅的墨勾勒着眼前的画面。 一个人参宝宝注意到章修严的动作,悄悄跑过去偷看了几眼,立刻互换袁宁和其他人参宝宝一起过来:“看!看!我们!画我们!” 袁宁转头一看,也有些好奇,跟着人参宝宝跑到章修严身边。瞧见章修严画下的自己,袁宁心里甜滋滋的。他勾住章修严的脖子,往章修严脸上吧唧一下,笑眯眯地亲了一口:“大哥画得真棒!” 章修严回亲了袁宁一下。 人参宝宝们害羞地跑到一边躲起来,又好奇地探头探脑偷看,见袁宁和章修严没再亲亲,有些失望,抱着旁边的小伙伴吧唧一口:“亲亲!啊啊!”它们一一相互亲吻,高兴得蹦蹦跳跳地抱在一起,“抱抱!亲亲!” 章修严:“……” 袁宁乐得不行,和章修严一起把画好的画和画架画板画笔统统收好。他和人参宝宝、小树人们告别,回了宅院那边。宅院已经修葺得很不错,有他们看书和歇息的地方,袁宁和章修严看了一会儿书,挨在一起甜甜地睡去。 第二天袁宁和章修严醒来,天色还早。晨练回来之后袁宁从灵泉那边取了一些适合秋季食用的食材,拉着章修严搬上车,准备带去给李女士他们吃。 袁宁和章修严去韩家那一带的次数不算少,进出却还是受到严密检查。到了韩家,停好车,两人一人拎着两袋新鲜果蔬,径直转去厨房那边放下。在厨房忙活的厨师见了袁宁两人拿进来的蔬菜,两眼一亮,笑呵呵地说:“宁宁又拿好东西过来了?” 袁宁含笑说:“自家牧场出场的,正好赶上了,趁着新鲜拿点过来。”说完他挥挥手和厨师道别,提着剩下的果子去找李女士。 韩家四舅和四舅妈费思婧都在李女士那边,见袁宁进来了都很高兴。 自从费思婧怀孕之后就享受章家三婶一样的待遇,有着专门的食谱,营养丰富又均衡,大部分食材都是袁宁叫人送来的,比水云间那边以贵闻名的食材还要更好一些。 费思婧出身好,但却是忙碌惯的人,被这么处处照顾反倒有些不习惯。好在她的工作暂时调动回首都,每天还能出门去上班,倒不至于把自己闷坏。 费思婧笑着招呼袁宁和章修严坐下。袁宁没客气,坐下给她们切柑橘吃,柑橘一个个都挺大,圆头圆脑的。切开后只见漂亮的果肉粒粒饱满、汁液丰富,透出种叫人口舌生津的鲜甜气息。 费思婧向李女士夸道:“宁宁总能找到好东西,这柑橘切开一看,果肉和果汁都有种发亮的感觉,看着就好吃。” 李女士听到别人夸袁宁就止不住地高兴,准确无误地拉住袁宁的手,殷殷问起袁宁这些天过得怎么样。 袁宁在屋里陪李女士说话,章修严则被韩家老四和费思婧拉去后面的训练场。袁宁和章修严的关系在韩家已经公开。费思婧很喜欢袁宁,韩家老四自然也喜欢,见到拐跑袁宁的章修严自然觉得看不顺眼。 费思婧站在一旁观战,章修严被迫下场和韩家老四过招。韩家老四常年在海上训练,不管是体格还是身手都极其出色,章修严对上他简直毫无还手之力,纯粹是被单向殴打。 袁宁陪李女士聊了好一会儿,猛地察觉章修严被韩家老四给拎走了,心里咯噔一下,有点着急。李女士听出袁宁声音里多了几分焦灼,会心地笑了笑,放袁宁去训练场那边找章修严他们。 袁宁一到训练场那边就瞧见章修严被摔了一下,可把他给心疼坏了,立刻跳到场中,挡住了韩家老四的下一步攻击。 韩家老四早注意到袁宁的到来,见袁宁跳了下来,也不客气,拳脚朝着袁宁招呼过去。袁宁爱用巧劲,猛地对上韩家老四强横的进攻有点吃不消,但还是强撑着等章修严站起来。 韩家老四瞧见袁宁像只小狼崽子一样护着章修严,停了手,语带调侃:“你们准备两个打我一个,不厚道啊。” 袁宁不服气:“明明是四舅舅你以大欺小!”章修严又没好好学过格斗,根本只有被打的份。 章修严已经站在袁宁身后,不着痕迹地揉了揉刚才摔伤的手腕。他没觉得恼怒或丢脸,抬手拍拍袁宁的肩膀,让袁宁别和韩家老四争论。要尊敬长辈! 袁宁见章修严过来了,没再和韩家老四瞪眼,而是关心地查看章修严有没有受伤。韩家老四可是混不吝的兵痞子! 韩家老四眉头一挑,懒得理会越来越明目张胆的两个小辈,大步迈回费思婧身边,拉住费思婧的手说:“这小子简直无法无天了,居然还怀疑我会打伤他宝贝大哥——我是下手没轻没重的人吗?” 费思婧笑了笑,没掺和他们甥舅俩的事儿,只招呼袁宁他们回去吃午饭。 韩闯和黎雁秋也回来了,一家人齐聚,韩老爷子心情很好。吃过饭后他把袁宁叫去书房,问起昌沧那边的事。知道韩家老大和艾彦都平安无事,他心里也高兴,只是韩家老大他们还有要做的事,不能正式回家来。 换做以前,韩老爷子是绝不会太惦念的,如今他年纪大了,心态已经不大一样。到底是曾经最寄予厚望的长子,韩老爷子还是希望父子俩能坐下来好好地说说话,弥补这些年来的疏淡和怨懑。 袁宁看出韩老爷子的想法,主动说起牧场如今的情况。他说道:“今年一切都还在修整阶段,明年就陆陆续续把该建的房屋和设施建好了,要过去小住玩乐完全没问题,不会让人生疑。” 韩老爷子微微颔首:“行,那明年天气转暖我们就去过去看看。” 下午袁宁和章修严直接回了住处。没想到他们刚到家不久章修严的人就来电话了,说是章修严昨天让去查的事有了眉目,问要不要立刻过来汇报一下结果。 章修严眉头跳了跳,说:“过来吧。” 第227章 鬼才 对方似乎就在附近, 袁宁很快听到门铃响了。是个看起来很老实的中年人, 眉间眼角都透着一股子莫名的憨厚, 不知道的人肯定会觉得他忠厚又老实。他鼻梁上带着黑框眼镜,像个满肚子学问的书呆子学者。 察觉袁宁好奇的打量目光, 中年人推了推眼镜,把查到的资料拿出来。摆在资料最上方的,是一张老旧的照片, 照片右下角有个几乎已经模糊的日期,竟是三四十年前拍的。 那时拍照还没那么容易,能在那时候留下照片, 说明这一刻肯定很有纪念意义。 袁宁拿起那张照片,认真辨认起来。那是一张在福利院门口拍下的照片, 上面是一批岁数各异的小孩。在最右边, 站着几个显眼的成年人, 年纪都不算大,其中两个是外国人。照片是黑白的, 分辨不出发色和瞳色, 但男的身材高大、鼻梁高挺、眼睛深邃,女的则有着波浪般卷曲的长发、洋娃娃般美丽的面容, 这一切足以让人辨认出他们的身份。 这是两个身份优渥的外国人。 袁宁皱起眉, 不明白中年人为什么把这张照片带给他们。 中年人见袁宁和章修严齐齐望过来, 开口说:“这照片上的另外一个成年人,小章先生应该可以认出来才是。” 章修严微微拧起眉头,拿过那张照片仔细辨认片刻, 立刻回忆起来:“他是被称为‘东方航海大王’的魏敬之,手里有不少重要航线。魏敬之病逝之后,手里的航线分别交给了两个养子,‘船王企业’分裂成南北两派,这些年起了不少矛盾,境况已经大不如前。” 中年人说:“因为殷老板和沈老板都有问题,我们就尝试追查他们的相近之处,结果还真发现了一点问题。原来他们都曾被福利院收留,年月非常相近,若非一南一北相隔甚远,我们可以把他们当做‘同批次’。所以我们又进一步追查,看看两边的福利院是否有什么关联。” 袁宁和章修严对望一眼,没有开口打断。 中年人伸出食指扣了扣被放回桌上的照片:“然后我们就查到了这个。这位航海大王的两个养子都格外热心公益,并且不爱宣扬自己的好心肠,像他们的养父一样二十年如一日地做着不为人知的慈善事业。” 袁宁眉头动了动,认真注视着照片上的“航海大王”。中年人话里满是讽刺,他自然能听出魏敬之这两个养子有古怪。 中年人说:“在他们捐赠重资的这些福利院里,出了不少有出息的人,有的找到了自己的家人,有的被厉害的人家收养,有的则加入豪门——还有一部分白手成家,成了有名的富豪。沈老板是第一种,他回到了沈家,迅速成为沈家的当家人;殷老板是最后一种,自己经营出一番事业。”他停顿了一下,让袁宁和章修严消化他话里所潜藏的信息。接着他才看向袁宁,“还有你的学长于朗然,他的母亲也是福利院出身,被不错的人家收养,最后嫁入了于家。” 电光火石之间,零零散散的线索被一根不可见的绳子给串了起来。 袁宁顿时明白为什么没有多少人知晓沈霁云与于朗然是两甥舅。 章修严说:“那为什么殷老板要提醒宁宁注意沈霁云?” 中年人说:“这一提醒,暴露的除了沈老板之外还有殷老板自己。”这个问题他显然也百思不得其解,“不过说‘暴露’有些严重了,毕竟我们所查到的事情还没牵扯到什么特别严重的东西。对方故意让我们知道他们之间的关联,目的不像是‘暴露’,反倒更像是一种‘惩戒’。” 袁宁吃了一惊:“惩戒?” 中年人说:“是的,惩戒。”中年人缓缓说出这个猜测,“我认为也许有人借助福利院联合起一批人,秘密做着什么事。这人不一定是魏敬之的两个养子。这人很有自信,有着上位者独有的高高在上,没有把可能出现的反咬当一回事。他很笃定自己不会暴露,而一旦手底下某些人出了问题就会被他无情地舍弃。” 袁宁拧起眉。 中年人说:“比起参与其中,这人更像是个下棋的人,不直接插手任何事,只把棋子安排到特定的地方。对方不在意放弃多少棋子,也不在意损失多少,只在意最后的输赢——甚至还有另一种可能,他连输赢都不在意,只享受博弈的乐趣。” “这是最糟糕的情况。”章修严已经意识到问题所在,“如果对方真的是这样的人,不在意舍弃任何棋子、不在乎最后的输赢,那么这人的所有行为都是不可预测的,更无从找出他的存在。” 中年人点头。 章修严把资料收下,起身送中年人离开。屋里又只剩下两个人。 袁宁打开中年人留下的资料,翻看着其中的各种文件。 就像“校友”这样的人脉网络一样,这些福利院也结成了一张张大大小小的网,不合在一起看的话,这些蛛网般的存在并不引人注目。 可当这些小小的蛛网一张连着一张、全都紧密地连接在一起的时候,它们的能量就不是任何人可以轻易忽视的了。 对方同时暴露沈霁云、殷老板,甚至是他们背后的魏氏,到底有什么用意? 袁宁很不喜欢在这种感觉。他又翻了几页,目光突然顿住了,停在其中一个名字上面:“大哥你看,”他指着上面的四个字,“德昌文化。” 章修严眉心突突直跳,想到了去年那桩案子。因为栾嘉的原因,袁宁察觉了德昌文化的问题。紧接着德昌文化就被查出了问题,彻底消失在群众的视野之中。 当时发现的问题里头,轻的是情色交易,重的是制作、贩卖毒品,并用毒品控制旗下艺人和一些富商——尤其是栾嘉这样被家族边缘化的、手里又有点小钱的。 这种控制“人脉网络”的极端手法,难道和这一切有关? 袁宁说:“德昌文化的负责人也是在福利院长大,与泰北船业的魏泰明是同年人,但这十几年来都没怎么联系。” 章修严说:“明面上不联系不等于背地里不联系。”他叹了口气,“但连你姥爷都没法查出对方的底子来,我们自然更没有办法追查到底。” 袁宁说:“那我再去姥爷家一趟,把我们查到的东西给姥爷看看,即使查不出来心里也好有点防备。”见章修严定定地望过来,袁宁主动保证,“沈先生和殷老板那边我也会注意一点,不会随便涉险。” 章修严这才放心。 袁宁拿着资料又跑了韩家一趟,和韩老爷子、韩家四舅说出调查到的事。韩老爷子也一直叫人注意着各方动静,却没有从袁宁他们分析的角度去考虑,拿到章修严那边查出的东西后点了点头,让袁宁回去好好上学,别再瞎掺和这些事。 袁宁答应下来,和韩老爷子道别,回家和章修严腻了一晚,入睡后又和章修严一起去看了看人参宝宝和小树人。 小树人又长高了一些,叶子羞涩地舒张开,欢喜地承接着人参宝宝们浇下的泉水。不时按照人参宝宝们的指示卷卷叶子、伸伸枝条,摆出姿势给人参宝宝们练习画画的小模特。 人参宝宝们领悟画画技能之后每天玩得不亦乐乎,有时是直接在地上画,有时是用袁宁给它们量身定做的小型画板仔仔细细地在纸上画,日子过得比以前更欢实。 袁宁见小树人涨势良好,也就放下心来。第二天章修严有事要忙,袁宁正准备去图书馆查查课题资料,突然接到了郦国那边打过来的电话。 居然是许久不曾联系的崔俊贤。崔俊贤前年在亚联赛上输了之后沉寂了许久,跟着父母脚步进了演艺圈,他天生长得好,又有着不错的头脑,收起少时的骄傲自满之后发展得还挺不错,都不怎么惦念围棋的事情了。 袁宁有些惊讶:“崔哥有什么事吗?” 崔俊贤没和袁宁客气,张口就说:“确实有事想要拜托你。我师父要去你们华国游历,第一站是首都。如果你方便的话,我希望你能接待一下他——最好不要通知棋协那边,我师父最不耐烦官面上的事情。” 袁宁稍一回忆就想起崔俊贤的师父是谁。崔俊贤的师父人称“鬼王”,棋路诡谲莫测,华夏棋手之中,扎实如肖盛昶、灵活如邱东,都曾经败在鬼王手下,肖盛昶还因为惨败而从正式比赛中消失,成为棋协会长口里“混日子”的存在。 鬼王要到首都来? 袁宁想起下一次亚联赛会在明年举行,难道鬼王明年要参加,所以特意来华国游历?也不对,鬼王和肖前辈他们一样许久没有参加各种比赛了。 袁宁没通知棋协,但通知了周聿林和黎雁秋。这两个人比他专心,也比他有天赋,既然鬼王要过来,自然得“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让周聿林他们和鬼王下几局——如果能得几句指导就更好了! 袁宁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当天傍晚他开车送章修严坐车回怀庆,在车站附近转悠了一圈,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麻利地拿起写着名字的纸板子去出站口接人。 纸板子上只写着“鬼王”两个字,因为鬼王是外籍华人,二十多岁才移居郦国的,能认得出中文。这样一个围棋鬼才,为什么要移居到邻国去呢?袁宁带着好奇等在出站口,等待鬼王出现。 第228章 执念 袁宁顶着的纸板子引来了不少人注目, 可一见袁宁认真等待的模样, 议论的话又收了回去。 这趟列车没有误点, 陆陆续续有游客走出出站口。袁宁看过鬼王比赛的录像,但当时只顾着看棋局去了, 哪能仔细看鬼王长什么样?袁宁只能直直地杵在显眼的地方等鬼王看见他手里的纸板子。 大概数分钟之后,一个面容普通、衣着也普通的中年人走向袁宁。中年人约莫四五十岁,胡子刮得很干净, 眉间眼角都透着种平和和宁定。他朝袁宁露出一丝笑容,示意袁宁放下纸板子,开口说:“你就是袁宁吗?”对方的声音是地道的华语, 没有因为久居异国而改变。 袁宁怔了一下。很难想象传言中那么厉害的鬼王会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没有出众的相貌,没有逼人的气势, 像个邻家长辈一样, 温和而亲切。袁宁点点头, 迎了上去,恭敬地喊:“前辈。” 对方见袁宁满脸惊讶, 哪会不知道袁宁的想法。他微微地一笑, 面上多了几分羞赧,解释道:“郦国人向来浮夸, 爱把事实夸大。我的名气都是他们包装出来的, ”说着他顿了顿, 指着纸板子上的“鬼王”两字说,“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棋手而已。我姓司马,单名一字弘, 棋局如世事,局局难预料,我如今也还在摸索,当不起‘王’这个字。” 司马弘言谈之间有种骨子里透出来的儒雅,声音不急不缓,如春风拂来,叫人生出由衷的喜悦。 袁宁认真听着司马弘说话,等司马弘说完了,马上改了称呼:“司马前辈。”他领着司马弘走出车站,口里与司马弘说这话。一问之下才知道司马弘已经到国内两天,前天先到北边祭拜先祖,接着在家乡周围转了转,今天才决定到首都来。 司马弘说:“真是麻烦袁宁小友了。” 袁宁说:“前辈远道而来,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他趁热打铁地提出周聿林、黎雁秋他们想和他对局的事。 司马弘点头:“我这次回来本就是想与不同的人对局。”他无奈地叹息,“不过我接下来不想与太多人接触。在郦国那边每日里都会有人来挑战,想要好好下棋反倒成了奢望。” 袁宁很明白司马弘的烦恼,以前他刚刚以书法出名,来找他要“墨宝”的人也不少。当时他什么都不懂,很多人来找他要他就高高兴兴地写,后来章修严知道了,马上出面帮他把各种人挡了回去,转头把他训了一通,让他不要有点成绩就飘飘然,今天给人写一张,明天给人写一张,哪还有时间好好琢磨、好好提升? 袁宁说:“前辈您放心,我绝对不会让太多人知道您过来的消息。”他微微含笑,“崔哥在电话里也叮嘱过了,我没有和棋协那边说起。” 司马弘对袁宁的印象很好,怪不得崔俊贤这两年一直在夸这小孩,知道他要首都这边后还直接拜托袁宁来接他。在待人接物方面这小孩比他徒弟崔俊贤要擅长得多,明明只是第一次见面,闲谈起来却一点隔阂都没有,亲近得仿佛老朋友重逢。 袁宁带司马弘去一家颇有古意的酒店住下,邀司马弘去品尝那边的特色菜肴。酒店的卖点是“古色古香”,从碗碟杯筷到端上来的各种应时菜色都很有古韵。司马弘坐在古朴的桌椅之间,一下子有些恍惚。他感叹说:“这地方的装潢真有味道。” 袁宁笑道:“这是我们学校一个史学教授家里人开的,教授为了复原这些桌椅和餐具做了不少考据,真要究根追底的话连每一双筷子都能说出点故事来。”他看得出司马弘是个颇有底蕴的人,既然答应要接待,衣食住行自然得投其所好。 司马弘听到袁宁的说法,顿时好奇起来,让袁宁边吃边说,一顿饭吃得饶有趣味。这简直不是在吃饭,是在吃文化! 吃过饭后时间已经不早了,袁宁与司马弘告辞,并约好第二天带周聿林和黎雁秋过来。司马弘目送袁宁离开,拿着钥匙回了房间。他坐在古朴的卧床上,仔细看着屋内的陈设,不管是桌椅箱柜还是桌案上摆着的东西,都非常地有韵味,足见设计者厚重的底蕴与过人的审美眼光。 司马弘坐了一会儿,躺下歇息。他仰头看着仿古的屋梁与房顶,过了许久才合起眼睛进入梦乡。也许是住到了这么特别的地方,他的梦境也一下子回到了遥远的过去。他在梦中不断地奔跑着,耳边充斥着嚎哭与悲叫,他却丝毫没有停下脚步的打算。前面好像有人。他追赶着对方的背影,一步都不愿停歇。 只要跟着那人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坚定地想着,迈出的脚步变得更为坚定。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渐渐地,嚎哭声少了,悲叫声少了,到处都是庆贺的声音,到处都是欢腾的气象。多令人高兴啊,一切终于好起来了。他欢喜地往前看去,那人终于也停下了脚步。那人转过身来,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含笑说了些什么,像是在叮嘱他什么,又像是在与他道别。他心中一慌,伸出手想把那人牢牢抓住,那人却收回了手,转过身不再看他、不再与他说话。 他想要跟上去,双脚却像被无数双手牢牢抓住似的,一动也不能动。 在那人快要走出他的视野时,那秀颀的身影微微顿了顿,咚地一声,先是半跪在地上,接着缓缓地倒了下去。 那样一个人倒下之后竟也像俗世凡子一样,双眼缓缓闭紧,躯体渐渐变得僵冷。 他撕心裂肺地哭着喊着,却无法往前半步,连最后看那人一眼的微小要求都不被允许。 司马弘猛地睁开眼。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发现上面濡湿一片。 司马弘从小就在做这样的梦,他一直在追逐着某一个人的脚步往前走,那人却在他眼前轰然倒下。 再长大了一些,司马弘得到家中一本残缺的棋谱,很快又如痴似醉地沉浸其中。司马弘感觉这棋谱与他梦中的情境颇有关联,因此一直致力于找到全本。 有一年他在郦国游学,意外从一位郦国棋坛老者那里看到一个残局,便应了对方的要求定居郦国。这期间经历了亲友不解、父母离世,时代的浪头也猛烈地冲击这他们每一个普通人的生活。司马弘在不久之前终于解开了老者留下的残局,也从老者封存的古籍中找到想了解的东西。 在老者留下的郦国古籍之中,记录着一个历史上没有任何记录的人物。他出身寒门,被寒门子弟推崇备至,却又与无数世家之人以知己相称,后来更是与皇帝结为异姓兄弟。不少郦国使者、郦国游学者前往华国古都之时都留下了关于那个人的记载,篇幅都不小,语句多是赞扬,不管是国事、工事、商事、农事,又或者是衣食住行、吃喝玩乐,都有那人的影子。 那人实在太出色了,出色到不像人间所有。奇怪的是再过了几年,慕名而去的郦国游学者便再也寻找不到那人的踪迹,大不少人都简略地提了一句“以此问行者,行者皆面色晦然,闭口不言”。 司马弘一见到这些记载,立刻想到了伴随着自己半生的梦境。他猛地意识到,也许那个梦并不仅仅是梦,梦中之人有可能真的曾经存在,只是被掩埋在人为建筑的历史高塔之下而已。这一次司马弘回来,手中带着标记过的华国地图。他要把郦国使者和郦国游学者提及的城市都重走一遍,仔细寻找当年的遗迹。 这种执着很没有道理,但司马弘就是想去做。为此他还答应了郦国那边,明年会去岛国参加亚联赛,以此换得借阅一些岛国古籍的权限。既然郦国能存留有关的记载,岛国那边应该也有。等他找到更多资料,会再回来继续找寻。 司马弘翻来覆去,没睡着,坐了起来,借着照入屋内的月光摊开带来的地图,描画着上面的一个个标记。哪怕千难万难,他也要抓住那人留下的每一丝痕迹。那样的人—— 司马弘脸上温热一片,泪水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他抬手把泪擦干,坚定地看着眼前被自己摩挲过许多遍的地图。 那样的人不应该被所有人遗忘。 他应该被人记住的。 那人不会在意被忘记—— 但是他在意,他们会在意。沽名钓誉者名留青史,忘恩负义者名垂千古,那个于社稷、于教化、于百姓都有无数功绩的人却被无情地抹杀,再也没人记得他的存在——即是已经过去千百年,他们还是无法释怀。 司马弘握紧拳头。他想做的很简单,证明有过这样一个人存在,证明这千百年来的传承有过这样一个人的努力——哪怕那人自己根本不在意,他也要倾尽一生去证明那一切。 第二天一早,袁宁就领着周聿林和黎雁秋过来。四人都是好棋之人,寒暄的话说得不多。店里正巧有不错的棋亭,袁宁与店家打过招呼之后就招呼司马弘三人到棋亭里下棋。袁宁花了太多心思在别的地方,琢磨棋艺的时间比周聿林他们少,所以没有浪费司马弘的时间,只坐在一边偷闲看棋。 黎雁秋自不必说,周聿林的进步也很大。 以前他是稳打稳扎的棋路,经过肖盛昶两年多的教导已经变得灵活多变,在司马弘手底下坚持的时间还挺长。与黎雁秋、周聿林下完了,司马弘一下子看出了他们的师承:“黎老前辈和肖小友都安好吧?” 黎雁秋和周聿林对看一眼,点了点头,还在回味着刚才的棋局。不愧是传说中的鬼才,棋路果然诡谲多变,叫人难以应对。即使他们这两年与不少棋坛高手对弈过,棋艺精进了不少,面对司马弘依然没有多少胜算。 黎雁秋旁敲侧推之下,很快得知司马弘明年要去岛国参加亚联赛。他微微叹息,看向在一边看戏的袁宁,开口说:“宁宁你和司马前辈对局了吗?” 袁宁没想到火会烧到自己身上,愣了一下,摇了摇头,说道:“我水平太差了!” 司马弘想到徒弟崔俊贤曾败在袁宁手下,言语间对袁宁却是夸奖居多,对袁宁的棋路颇有些好奇。他想了想,笑着说:“左右我也没什么事,袁小友就和我来一局吧。” 袁宁见司马弘神色和善,没推辞,坐到了周聿林刚才的位置上。既然是要对局,袁宁自然收敛心神,专注在小小的棋盘上。 司马弘微微诧异。如今的社会风气越来越浮躁,年轻人越来越难静下心来研习某项技艺。这两天接触下来他发现袁宁是个相当妥帖的人,说是长袖善舞、左右逢源也不为过,可以与这边的店员相谈甚欢,也可以与路上的卖艺人聊上几句,从他侃侃而谈的从容里还能看出他与店主的兄长——那位替店里做考据工作的教授颇有些交情。 这样一个圆滑到令所有人觉得舒心的少年人,一旦坐到棋桌旁竟是这种认真又专注的模样。 怪不得他徒弟崔俊贤那么喜欢这位对手。任何一个人看到自己所喜爱的东西被人这么认真对待,心里都会产生几分亲近感。即使崔俊贤选择了别的路,心里对围棋的喜欢依然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超越的。 虽然这一局才刚开始下,司马弘却也变得专注起来。 这少年非常机敏! 交手几着之后,司马弘彻底被袁宁的棋路所吸引。明明是第一次对局,司马弘却感觉有种异常的熟悉感。可这种熟悉感朦朦胧胧,像隔了层纱,叫他无从看清。越是这样,他的落子越是锐利,逼得袁宁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来应对。 袁宁有种不服输的劲头,硬是撑到山穷水尽才满脸羞赧地说:“对不起,前辈,我刚才拖太久了。”像司马弘这种高手之中的高手,他这种死缠烂打、死撑到底的下法简直是在浪费别人的时间。可是不到最后他又不想认输! 司马弘说:“有时候下棋就是要有这种钻劲。”他顿了顿,向袁宁提出一个请求,“昨天我听袁小友说起店里陈设的种种典故,对袁小友那位老师非常景仰,不知道袁小友能不能牵线让我和那位老师见一面,我有问题想要向他请教。” 以前司马弘向人提起过那人的事,但其他人听了都嗤之以鼻。现在他找到了不少可以作为凭据的古籍,也按照古籍上提及的时间和地点做了严密的考据,也许有人会相信他所说的话也不一定。 袁宁点头说:“没问题,当然可以啊,不过我要先和老师约个时间!” 司马弘知道袁宁把两个朋友带过来,是希望他能指导指导他们,便在袁宁去打电话的时间主动邀周聿林两人继续对局。 第229章 公共课 袁宁和那位教授相熟, 打过招呼后, 下午就带着司马弘去拜访。教授姓秦, 年纪和司马弘差不多,常年浸淫历史文献, 整个人透着种与别人不同的特别气质。秦教授脸上戴着黑框老花镜,见袁宁和司马弘到了,抬手推了推眼镜, 开口请他们进屋。 秦教授老伴不在了,儿女和孙辈也不在身边,屋里有点乱, 到处都是书籍与手稿,墙上还钉着不少研究成果, 无关荣誉, 只与秦教授目前的研究相。袁宁已经来过许多遍, 对屋内的一切并不十分好奇。 司马弘却不一样,他一踏进屋内, 就被屋里的一份份手稿给吸引了。这位教授是真的在做研究, 这屋子里没有任何娱乐,甚至连个收音机都没有, 里里外外只透着淡淡地陈纸香味。司马弘心中莫名地宁定下来, 礼数周全地向秦教授自我介绍和简单地寒暄。 秦教授显然是个务实的人, 聊了一会儿就开门见山地询问司马弘的来意:“宁宁说你有问题要和我探讨,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问题?”秦教授生平最喜欢的就是有人来问他问题,哪怕只是一双筷子的来由他都能和对方讨论半天。 司马弘顿了顿, 没隐瞒,把自己想做的事告诉秦教授。他把那人的一切介绍完,还将带来的影印件拿出来作为佐证。 秦教授有些错愕。他原以为只是一个外行对历史有些兴趣,听司马弘有理有据地说完这些年的发现,秦教授变得慎重起来。 如果司马弘说的是真的,那么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在史书和野史上都找不到踪影?难道真的有人可以封住所有人的口? 秦教授年过半百,研究过的史料数不胜数,也被邀请去鉴定过不少出土文献和出土文物,算是国内史学界的权威之一。他仔仔细细地看完司马弘带来的资料,一时有些魔怔了。 真的可能有这样一个人,在各个领域都有着极大的能耐——能掌控战事的胜负、能培植高产植物让百姓免于饥馑、能干涉各行各业的发展? 绝不可能!这未免也太大夸大其词了! 可司马弘还带来了一份鉴定报告,那是可以鉴定书籍年代的权威机构给出的,报告很长,足以证明司马弘搜集来的古籍都与文字中记载的时代十分贴近! 秦教授说:“我得仔细把事情捋一捋。” 旁听完司马弘和秦教授对话的袁宁也很正经。他拿起一部分影印资料,很快也明白秦教授为什么那么震惊。而与此同时,袁宁敏锐地想起廉先生说过的话。廉先生曾说过最初的守泉人是怎么回事。 对方的才能是无法估量的,比如他竟能引星辰之力成灵泉、辟空间,助世人熬过战乱与饥荒。 廉先生还和他提过类似的事情:对方曾与皇帝结为了异姓兄弟,助对方稳坐帝位、开百年盛世。 可是袁宁后来查遍大半典籍,却查不到任何关于这个人的记载。后来灵泉那边的宅院里有人助他解了残局、点拨他的棋艺,袁宁一直猜测对方就是廉先生所说的那个人! 知道司马弘一直在追查关于那个人的事,袁宁心底莫名有些震动。有的人即使被历史和世人遗忘,也有人生生世世牢记着! 若是司马弘所寻找的真的是“那人”,袁宁不免有些遗憾。若是司马弘早一些过来,那人虽然只剩下一道虚影,却也还能感知外面的一切,说不定他们可以与对方交流一番。可惜了! 袁宁想到那人消失时传达到他心里的心境,才微微释然。那人显然并不在意自己被抹去存在过的痕迹、更不在意自己被所有人遗忘,那人看到了如今的世界,知道这个世界即使没有了灵泉也能生产足够多的粮食、知道这个世界正飞速发展起来,也就心满意足地彻底消失,连最后一丝残魂也没再存留。 袁宁嘴唇微微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什么。灵泉的存在不适合告诉其他人,除了章修严和廉先生之外他不会像任何人提起。如果那人没消失,他倒可以帮司马弘和对方说说话,可惜那人已经不复存在! 对于司马弘来说,恐怕也没想过对方还存活在世上,司马弘只是想证明那人曾经存在过而已。 这是一种纯粹而又坚定的执念! 袁宁在司马弘与秦教授决定结伴前去追查之后,马上提出可以代为安排,帮他们把衣食住行都打点好。秦教授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肩膀,第二天就带着简单的行李,唤来几个手底下的研究生,和司马弘一起出了门。 袁宁回到学校,很快被费校长找了过去。费校长也拍拍袁宁的肩膀,递给袁宁一张课程安排。秦教授说走就走,手底下带着的本科班和一门公共课都得由其他人接手。本科班自然是由本系别的教授负责,公开课这边秦教授却提出了另一个方案:交给袁宁来上。 袁宁:“……” 你们还记得我只是个刚刚成年的学生吗_(:з」∠)_ 费校长慢悠悠地说:“若不是你小子把人带去找秦教授,秦教授怎么会突然跟人跑了?这事你肯定得负责。”他十指交叉,扣在颌下,直接分配任务,“一周一节课,不算特别费事,你好好准备准备。” 费校长都说到这种程度了,袁宁还能怎么办,只能乖乖做准备。他年纪小,脸嫩,但什么场面都经历过,倒不至于害怕面对百来个学生。大一的选修课而已,新生们大都挺好忽悠,专业课袁宁没信心去上,上上公共课帮新生们拓展一下知识面还是可以的。 袁宁抱着一堆资料回家,想了想还是觉得自己简直遭了飞来横祸,突然就多了个“助教”的身份,还是得讲课的那种。他郁闷地打电话给章修严,说起秦教授把公共课扔给自己的事。 章修严依然秉承着一直以来的观点:“多锻炼锻炼总是好的。” 袁宁听了忍不住闷笑起来。他就知道会是这样!要是章修严哪天安慰他说“不想干咱就不干”,那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袁宁又和章修严说起司马弘的事。因为梦境的事太过玄妙,司马弘并没有提起,只说自己因为棋谱而对书写棋谱的人感兴趣,进而追查了许多年。袁宁不知道司马弘梦见过什么,但也觉得冥冥之中应该有什么力量指引着司马弘去追查那一切。 章修严说:“如果能确定有那样一个人存在,也是很不错的结果。”章修严是个非常正直的人,即使他曾经不愿意掺和各种斗争,现在也已经习惯诡谲莫辨的名利场。只是越是身在其中,心中的坚持就越加清晰。如果真的有那样一个人存在过,却因为种种斗争而被抹去一切痕迹,那是不应该的。 袁宁说:“我也这么觉得。” 和章修严聊过之后,袁宁心中那一点小小的郁卒消散无踪。他挂了电话,认真准备材料。公共课虽然要兼顾专业性,但更重要的是延伸性和趣味性,让外行也能对这一门课程产生兴趣、进而进一步加深对这个领域的了解。 袁宁准备了几天,很快迎来了自己的第一堂课。上课之前不少人都已经知道消息,有小部分人知道作为业界权威的秦教授不能来上课后非常失望,甚至有人提出要退掉这门公共课改选别的。但这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而已。更多人兴致十分高昂,甚至还有当天没课的、又没有选修这门公共课的人慕名而来。 也不知是谁把消息传到校外,有几个记者悄悄混进了大教室,准备看看作为最高学府的首都大学怎么敢让个没出校门的半大少年负责一门课程——即使只是一门公共课,这样做也太儿戏了吧! 几个记者带着相机走进大教室,立刻发现大教室里人满为患,已经没有半个空位。记者们吃了一惊,退回教室门口一看,发现自己没走错,这确实是由那个十八岁少年代上的公开课! 难道这个少年的名气比秦教授还管用? 几个记者没办法,只能和一些学生一样去附近的自习室搬来凳子,坐在过道之中的空位上。看到这种情况他们都有点兴奋,心里有种奇特的预感:这次可能会弄到个大新闻! 袁宁带着讲义和资料提前走进大教室,看到几乎是人挤着人的“学生”后也吃了一惊。发现新生之中明显又混着些大二、大三,甚至是学校教授和校外人士,袁宁一下子明白了,这些家伙都是来围观他的。 袁宁没怯场,照着秦教授原本的课题开讲。比起秦教授厚实的专业基础,他的底子还是有些浅薄,但他思路灵活,内容充实又有趣味,本来只是抱着来看看热闹的人都被袁宁讲的内容吸引住了,更别提其中一些人本就是袁宁的崇拜者。 公开课的时间明明不短,可经历了有趣的讲解和丰富的互动之后,很多人连下课铃声响起了都没察觉。等袁宁合起讲义宣布第一节 课结束,新生们才发现一节课居然这么快就结束了! “学长别走!”有胆大的小姑娘居然光明正大地表白,“学长我最喜欢你了!” 袁宁朝小姑娘笑了笑,亮了亮手里的戒指,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不是单身:“对不起,我已经有最喜欢的人了。” 袁宁这话一出来,一众哗然。 大学里大家都成年了,谈恋爱也不会引来太多侧目,一直以来很多人都是在大学里找到自己的终身伴侣。可新生们总还是有点拘着,毕竟才刚从高中的象牙塔出来——在高中阶段谈恋爱可是十恶不赦的行为。 看到袁宁这么高调地承认恋情,对新生们的冲击很不小,不少人脆弱的小心脏更是哗啦啦地碎了一地。袁宁长得好、性格也好的,一直是许多新生的梦中情人,如今梦中情人宣布自己已经有了恋人,她们怎么能不心碎! 男生们倒和女生们不一样,他们觉得袁宁这个学长真好,既然袁宁已经有主了,他们就不愁追不上心仪的女孩了。 袁宁没想到的是,自己只是在公共课结束后开了个玩笑,居然会让到场来找新闻的记者记录下来。袁宁年纪实在太小了,独自负责一门公开课本就引人侧目。袁宁开的这么一个玩笑彻底引燃了到场记者的灵感,纷纷带着拍摄的照片回去写稿,宣扬这么一门别开生面的公共课。 本来袁宁不是什么名人,几个记者也不是什么有名气的名记,众人在报纸上某个角落看到这个报道之后顶多只是付之一笑,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偏偏有个老学究看了却觉得愤怒至极,一来觉得让个半大少年上课有辱名校的声明,二来觉得袁宁公开宣扬恋情肯定会对校风造成很不好的影响。 总之,袁宁这事儿做得,处处都不在理,处处都是问题,处处都该大批特批——简直罪大恶极! 这老学究写得一手好文章,报道出来的第二天就写了份稿子,直接投到最为权威的日报上。日报主编刚换人,正想弄出点动静来带动一下日报销量,一看这文章就点头批了,让人尽快排上去,同时又找了份夸袁宁讲得好、鼓励高校多多创新教学模式的稿子和这老学究唱对台戏,把“首都大学竟让十八岁在校生授课”的热度给炒起来。 日报的影响力是其他报刊无法比拟的,两份观点相背违的稿子一发行,不少能人都被炸了出来,在各种报刊、杂志上开展一场关于高校教育弊病和新时代恋爱观的辩论。 袁宁:“………………” 他是不是不小心卷入了什么不得了的事_(:з」∠)_ 作者有话要说: 宁宁:一不小心对全国人民出柜了…… 大哥:你只是公布恋情,还没有出柜。 第230章 秘密 平白受了无妄之灾, 袁宁心情不太美妙, 他仔细一琢磨, 明白了,这都是费校长在暗里推了一把。 费校长接手校长位置一年了, 内部该料理的都料理完了,眼下就是借机把几个被其他学校压了一头的专业给拉起来。别看首都大学被誉为国内最高学府,但是历史系、农业系等等都被别的学校压了一头。都说扬长补短, “扬长”的是费校长一直在做,“补短”显然也要提上日程了。 袁宁理清楚情况,马上去找费校长理论。这也太不厚道了, 也不打声招呼就把他给推出去! 费校长一点都不羞愧,他就是这性格, 为达成目的不惜用上各种手段。 袁宁这小孩能扛事, 而且不怕事, 只要觉得自己没错,被人喷一脸袁宁也不会动摇, 这点小风小浪压根影响不到袁宁。太过极端的观点往往会遭来反弹, 由于那位老学究自发地下场,所以不等费校长运作, 首都大学就在这次论战里狠狠刷了把存在感。 有报刊把课上内容全部整理出来刊出, 用事实证明袁宁讲课讲得非常好, 专业深度也许不够,但对于学生自主选修的公共课来说已经太足够了! 这样一节课,哪怕是放出来作为面向大众的公开课也很不错, 知识性有,趣味性也有,部分学生甚至还在袁宁的引导下提出了非常不错的问题——足见他们把课听了进去,并经过了自己的认真思考! 费校长等袁宁兴师问罪完了,才说:“我一直准备联合首都电视台开一个《历史大讲堂》的节目,把学校的一些教授和学生推起来。”他敲敲桌沿,“你的事就这么撞了上来,这不是赶巧了吗?” 这种睡觉有人送枕头的好事,费校长一向是不会错过的。 费校长瞅了袁宁一眼:“没想到你小子课也讲得不错,要不我往合作名单里加个人?” 袁宁敬谢不敏:“不了,我可忙了。” 费校长呵呵一笑,轻飘飘地说:“忙着谈恋爱?”他确信袁宁能讲好这门公共课,却没想到袁宁居然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承认自己的恋情。这下好了,所有人都知道了。 袁宁没料到会引来这样的风波,却也没有后悔。这样正好,他认识的热心人都挺多,少不了想给他牵红线的,都是长辈,拒绝多了不好,这样光明正大地坦明恋情倒是省了不少事! 袁宁一脸腼腆,说出的话却忒没脸没皮:“是啊,任何感情都是要经营的嘛,总不能什么事都往身上揽,反而冷落了心里最重要的人。” 费校长指着袁宁半天,想不出该怎么骂,最后只能说:“也对,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不好好对待,别的说再多也是虚的。”费校长同样是个非常恋家的人,听袁宁理由充分,只能摆了摆手,让袁宁接下来好好备课,不能让人逮着错处。 袁宁一溜烟跑了。 费校长看着袁宁跑远的背影,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有些事可不是想躲就能躲的,该谁去做的就得谁去做! 中午章修文和章秀灵就找来了,他们都知道袁宁的“恋情”是怎么回事,都替袁宁捏了把汗。见袁宁脸上一点担忧都没有,章修文和章秀灵对视一眼,都明白自己白担心了。章秀灵忍不住和小时候一样用两只手捏了捏袁宁的脸蛋:“宁宁你厉害了,居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那样说!” 袁宁无奈地避开章秀灵的魔爪,说道:“我也不知道会引来那么大的风波!” 天可见怜,他只是在学校里和师弟师妹们开开玩笑而已。谁知道最后会被上纲上线? 不过袁宁对那老学究也没多大恶感,时代不一样、地域不一样,观念自然也不一样,保留着传统内敛婚嫁观的人看不惯他也很正常。而且在老一辈人心里讲台是神圣的,首都大学的讲台更是神圣之中的神圣,由着个黄毛小子上去侃侃而谈,不是胡闹吗?种种不满加在一起,对方再来评价他自然会觉得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横竖都不对! 章秀灵又抓起袁宁的手,仔细看起袁宁手上的戒指,两眼亮晶晶:“这是大哥送你的吗?没想到大哥也会做这样的事!” 袁宁笑眯眯:“不是,是我去订做的。”他大大方方地让章秀灵看,“大哥太受欢迎了,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大哥是有主的。” 章秀灵一脸古怪:“宁宁你说反了吧?”她一点都不相信,“大哥一天到晚都板着脸,哪里受欢迎了!”怎么看都是袁宁更受欢迎了! 袁宁侃侃而谈:“这你就不懂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大哥那样的反而是最吃香的,一看就稳重又可靠,是丈母娘最喜欢的类型——工作好,家世好,有车有房,为人正直,人还长得特别好,看上去高大又英俊!”他越说越觉得自己十分有远见,“所以啊,大哥一不小心可能就被人给抢了,我得把大哥栓牢一点。” 章秀灵:“……” 她竟觉得袁宁说得很有道理。 袁宁说:“像我这样表面上看起来受欢迎的,反而不如大哥那么容易被相中,毕竟谁都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到处‘拈花惹草’的丈夫,”他无辜地叹气,“我特别冤!” 章秀灵被袁宁给逗笑了,她乐道:“你已经公开亮出戒指了,以后就更不容易被相中了。” 袁宁瞧了眼坐在一旁,一直含笑看着章秀灵的章修文,挑了挑眉,说:“姐姐和三哥呢?” 章修文伸手搂住章秀灵的肩膀,顺便抬手在袁宁额头上弹了一下:“你这家伙从小就能闹腾,到哪都能惹出大动静,就别操心别人的事了。”他和章秀灵的情况要更麻烦一些,毕竟章修严和袁宁可以以兄弟关系一直亲近下去,他和章秀灵却是想着要结婚生子相守一生的,得慢慢淡化姐弟这重关系——一时半会他们还不能像袁宁这样高调。 不过过自己的日子,能不能高调又有什么关系? 聊完了袁宁闹出的“大新闻”,章修文又和袁宁说起正经事:“你早上去找过校长,应该知道《历史大讲堂》的事了吧?这节目其实是我和你姐的第一个工作,虽然我们不算主要策划人,但也差不远了。你现在名气可不小啊,要用到你的时候你可不能不来。” 章修文和章秀灵都大四了,他们选择到首都电视台实习,目前正要给首都电视台的王牌策划人打下手。 袁宁愁眉苦脸:“有三哥你在,哪用得着我啊。” 论卖相,章修文可比他强多了!历史什么的他完全是半吊子,忽悠忽悠新生们还成,更多的就不行了。 章修文说:“别人抢破头的事,你还不情愿了?你名气再大一些,愿意听你说话、愿意跟着你干的人会更多,你那小脑袋瓜里装着那么多想做的事,手底下难道不缺人?”他又敲了敲袁宁的脑袋,“宁宁,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你都已经铺开一个大摊子了。如果你不能占据主动位置,像这次这样的突发状况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因为哪怕你不想争不想抢、只想脚踏实地的做事,也会因为你所做的事牵涉到一些人的利益、刺激到一些人的神经而遭到攻击。要是有首都电视台给你‘背书’,以后别人想拿你做文章也会先掂量掂量。” 袁宁沉默下来。 章修文从小心思深,总把事情想得比别人远。他知道章修文说的是对的,就像学生会那边一样,哪怕他无意争抢,于朗然依然把他当眼中钉肉中刺。 一路走过来,他像是被一次次“意外”推着往前。可仔细一想,之所以会有这样或那样的“意外”,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爱管闲事”,也就是章修文他们所说的能闹腾。既然他有心走到更高更远的位置、去做更多想做的事,何必再抱着埋头做事不与人相争的想法不放。 该出头的时候还是得出头! 他可是从小就想追随大哥的脚步往前走啊! 袁宁点头答应下来:“没问题,只要用得上我,我肯定会上!” 章秀灵说:“这才对嘛!”她高兴地抱了袁宁一下,“从小宁宁你就最讨人喜欢了,就该让更多人知道你有多棒!” 袁宁这边与章修文、章秀灵达成一致,另一边的论战也掀起了新高潮。 原来老学究突然又发表了一篇文章,出人意料地夸了袁宁一通,肯定了袁宁的学术水平。老学究是个务实的人,他在文章中列举了袁宁这两年多来作为第一作者、第二作者发表的一些论文,认为袁宁确实是个要才能有才能要才学有才学的人,比很多人有资格站到讲台上讲课,但最后还是忍不住补充一句对袁宁年纪轻轻就耽于情爱、在讲台上公开个人恋情的行为表示不认可。 本来站在老学究这个大挡箭牌后准备浑水摸鱼的人傻眼了。这什么情况?他们送上去的稿子还发不发?不想发的话讨得回来吗? 袁宁也一头雾水。 袁宁搁下报纸,给章修严打了个电话,和章修严说起这离奇的事情。 章修严听完了,平静地说:“我和那位老先生通过几次电话,并让人把你参与过的课题列表和论文列表给了他。那位老先生是个很较真的人,应该是亲自去查证过了。”对于这种顽固的家伙,用家世去压制或者和他打口水战都只会适得其反,让他做出更加激烈的回应。既然他以学术为傲,自然该从学术打回去。这两年袁宁参与组织的活动、参与完成的课题、参与撰写的论文,列出来绝对能吓坏一批人,更别提在此之前的种种“丰功伟绩”了。 当然,要说服那位老学究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也费了一些功夫才让对方把他的话听进去。 袁宁没想到居然会是章修严的原因。他蓦然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来。那时章修严总是绷着一张脸,老严厉老严厉,姐姐三哥他们都很怕章修严,他们几个弟弟妹妹每次闯了什么祸,头一个要面对的就是章修严的训斥。可训斥之后章修严却会默不作声地替他们处理完各种麻烦。 袁宁两眼亮晶晶:“我就知道大哥你最好了!” 章修严脸皮绷紧:“油嘴滑舌。” 袁宁眼底满是笑意。即使隔着电话,他也能想象出章修严现在的表情,肯定是板着一张脸,老严肃老严肃,但仔细去看的话,会发现他眸中带着暖色,耳朵和耳根也微微泛红。袁宁没脸没皮地接话:“我爱油嘴滑舌,大哥爱直接行动,多好啊!两个人正好互补,一看就是一对儿!” 章修严:“……” 不管过程如何曲折,这次风波总算是落幕了。袁宁没成为众矢之的,反倒因此而进入了更多人的视野,第二次公共课开课时不得不换了个更大的教室、对着更多人开讲。 十月伊始,首都电视台王牌策划人正式向袁宁发出邀请,邀他作为《历史大讲堂》第一期中最年轻的嘉宾,负责与节目邀请的专家互动,补充一些通俗化的讲解,一改同类节目那种单调乏味的“照本宣科”的老模式,让这档节目更大众化、更受公众喜爱。 与此同时,袁宁还高票当选了这一届的学生会会长,风头一时无两。 在换届选举结束之后,于朗然上前与袁宁握了握手,脸上带着谦逊温和的微笑:“恭喜袁会长!我们要退下了,以后全看你的了。” 袁宁也笑了起来:“谢谢学长。” 两人的手轻轻一握,很快就分开了。 于朗然走出会场,开着车离开学校。车子转了个弯,开到了沈家那边,停在沈家门口,把钥匙扔给守门人让对方帮忙停好,自己踱步走了进去。 沈霁云正在喝茶。他注视着茶杯上方腾起的烟气,像是出了神。听到助听器里传来脚步声,沈霁云微微顿了一下,拢了拢披在肩上的外套,抬头看向走向自己的外甥。 于朗然在沈霁云面前站定,伸手按在沈霁云的助听器上,微微俯身,几乎贴近沈霁云那张漂亮至极的脸:“舅舅,我知道了你的秘密——知道你这副难以接近、高高在上的面孔下藏着的秘密——你教给我的东西全是错的,按照你教的去做根本不可能像你这么风光,因为你瞒下了最关键的、决定性的东西。”于朗然冷冷一笑,“现在,我全都知道了。” 第231章 背叛 沈霁云仰头看着于朗然。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带着近乎扭曲的笑。这样的笑容沈霁云十分熟悉, 甚至还曾在自己脸上看见。在他懂得利用一切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后, 便不再去看镜子里的自己。直到那个温柔的、姐姐般的人紧紧抱住他、紧紧抱住一个已经成为恶魔的人,柔声说:“霁云, 这世上还是好的事情比坏的事情多、好的人比坏的人多,对吧?” 对吗? 好的事情比坏的事情多吗? 好的人比坏的人多吗? 他是不相信的。他活在地狱里,他失去了优渥的生活, 失去了大半听力,失去了作为人的理智和尊严,历尽千辛万苦、走过千山万水, 终于回到家,看到的却是一双双暗藏戒备的眼睛、得到的却是一句句暗藏警惕的关心。如果只有作为“坏人”才能生活, 他又何必当一个“好人”? 可是他最重要的人——他生命里最明亮最灿烂的一道光, 却用生命去换取自由与爱情。她在临去前也没有忘记他。她紧紧地抓住他的手, 说:“霁云,我希望他可以像别家普通的小孩一样, 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长大。我没有别人可以拜托, 你可以答应我吗?” 她依然是那么地美丽,即使生命即将消逝, 她的眼睛依然明亮, 像是一道光。 不管遭受了什么, 她依然向往自由,向往快乐,向往普普通通的生活。她像是一只飞蛾, 不顾一切地飞向自己认定的光,哪怕被烧成灰烬也不后悔。 太愚蠢了。 可正是这种近乎愚蠢的执着,一瞬间将沈霁云心底所有的高墙击垮,撞入他心底最柔软也最隐蔽的角落。 他本来就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坏,只要能达到目的,一切都没什么所谓。 这种微小而又简单的愿望,有什么难的?他逐步摆脱过去的一切,逐步把沈氏彻底掌控在自己手中,踢走对自己有异议的人、只留下对自己言听计从的狗。 他帮助身体残缺的人、帮助病重的人、帮助孤苦无依的孩子,仿佛自己能因此而变得对世界充满善意。 他想要给她的儿子一切好的东西、想要教他的儿子如何在这个世界好好地生存下去,同时却又想把她的儿子保护得密不透风。 沈霁云闭上眼睛,隔绝了于朗然脸上那扭曲而狰狞的笑。 什么时候开始的?什么时候开始那些人找上了于朗然?什么时候开始出了问题?他耳朵嗡嗡响,心神也随之动摇。她把儿子托付给他这样的人,是一件非常错误的事。她善良又理想化,觉得这样可以把他和她的儿子一起拉出泥潭——她总对他有莫名的信心,好像只要他想去做就能做成。 可是他没有做到。 她一心想要逃出的地狱,她的儿子却一心要跳下去。他防备了所有人,却没有防住于朗然自己。 权势,地位,金钱。 这些东西谁都喜欢。 沈霁云微微地笑了起来。 于朗然有些错愕。从小到大根植心底的畏惧霎时间被沈霁云唤醒,他有点畏怯,想要后退,却又拉不下脸。他为什么要怕沈霁云?沈霁云不过是靠着背后的人才这么风光,现在,他可以直接越过沈霁云和那边联系! 在于朗然在退与不退之间挣扎时,沈霁云突然扬起手狠狠地扇了于朗然一巴掌,力道之大让于朗然整个人被甩到一边。 于朗然不敢置信地看着沈霁云。 沈霁云掏出手帕,轻轻地拭擦刚才打过人的手掌,仿佛非常厌恶刚才碰到的温热的肉体。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还没有得到什么东西,就急着来我面前炫耀吗?你知道为什么背叛的人那么多,个个都下场凄惨,只有我还活得好好的?” 于朗然心头发颤。 沈霁云说:“因为我是最让人满意的啊。不管是对他父亲,还是对他来说,我都是最让人满意的‘作品’。只要我肯重新低头,像你这种随随便便就能找十个八个替代品的废物,他会毫不在意地送到我面前随我处置。”他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肿起了半边脸颊的于朗然,“知道那边为什么会找上你吗?” 四周的风徐徐吹来,沈霁云仔细分辨着周围传来的树叶沙响,神色渐渐平静下来。 “因为我啊。”沈霁云轻笑说。 因为他这个以为自己已经逃离那一切、实际上却仍在瓮中的“背叛者”啊。 * 大三的课程本来应该慢慢放松下来,袁宁却比大一大二更忙碌了。接手公共课、接任学生会会长、担任《历史大讲堂》嘉宾,一连串新任务接踵而至,袁宁被压榨得连喘气的空间都没有。 袁宁有点无奈,但还是认真完成每一项任务。公共课的资料准备充足,顺利完成任务不成问题,学生会只要把人培养起来,也就每周例会拿拿主意,至于《历史大讲堂》,完成第一期的录制也就结束了,毕竟他并不是主讲专家。 这么一分析,也没什么难的。 袁宁收拾好心情,便按部就班地行动。学生会的成员里有不少大二的得力干将,袁宁直接拎出来用,大一的新成员里袁宁最看好濮满,准备大力栽培。沈晶晶也加入了学生会,袁宁没有避嫌,依然按照她的能力安排职位。两次例会开完,学生会的换届工作算是彻底完成了。 当了会长,袁宁做事没了那么多忌惮,拨拉出一批贫困生名单和优秀生名单,联系相熟的企业把人塞进去勤工俭学或者实习锻炼。同时又把各种公办的、私办的活动都整理出来,积极与主办方联系,甭管是组织的、表演的、参赛的、当志愿者的,什么名额都弄来一点,让郝小岚他们安排下去,把底下的人都扔去锻炼锻炼。 忙完这一切之后,袁宁舒心了。就该这样!他这忙得脚不沾地的,怎么能让其他人优哉游哉地过日子,都给他忙起来! 期间袁宁远远见了于朗然一面,却发现于朗然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整个人变得沉郁无比,蔫了吧唧的,没什么精神。于朗然这人,心思多,心眼小,有恶意,但没胆子作恶,这样的人是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更不会对活着丧失信心,是以袁宁从来没在他身上看到太明显的黑色丝线。 令袁宁有些诧异的是,于朗然脸上有几个并不清晰的红印,稍一比对,会发现那应该是巴掌印!谁能往于朗然身上甩巴掌?是于家的长辈?还是脚踏两船终于翻船,被未婚妻打了? 袁宁百思不得其解,只能继续投入到忙碌的学习和工作之中。 由于虞家的移动通讯推行计划大大加快,章修严原本要调往昌沧的请求暂时被压下了。他带着在怀庆主持试点工作的经验回到首都,带着自己人和虞家人开始在全国范围内铺设通讯基站。这个职位变更悄无声息地进行,袁宁知道时章修严已经在家里。 袁宁原想着自己和章修严至少要再忙上一年,才能一起转战昌沧,没想到章修严突然被调回来搞移动通讯项目。他惊喜极了,抱着章修严就是一顿猛亲。 章修严看着袁宁眉开眼笑的模样,眼底也流露出一丝笑意。 工作变更不是儿戏,他自己把申请交上去了,即使后来袁宁忙得连去昌沧的时间都没有,他也不得不调到昌沧去。 本来章修严还有些懊悔自己当时的一时冲动,没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移动通讯的研发工作居然有了新突破——章氏已经掌握了核心通讯技术和小型机生产技术,只要基站铺开就可以占领市场,甚至走出国门、抢占世界市场份额! 这么重要的事,章修严怎么能不回来坐镇?章家和虞家都不是傻瓜,这香饽饽有的是人想来咬一口,接下来他们得制定一个利益均沾的方案,把一部分利益匀给其他家族。这“合作对象”的挑选必须慎重再慎重,真正核心的东西还是得捏在章家和虞家手里! 袁宁得知研发有了进展,也很高兴。当然,章修严能回首都他更高兴,毕竟接下来一年里他可能都脱不开身,去年那种频繁的“周末约会”可能没办法继续了。 章修严正式完成职务交接的日子里,灵泉那边也迎来了极有意义的一天。灵泉那边已经有了初秋的气象,举目望去一片金黄。在人参宝宝们的用心照料之下,小树人们迅速地茁壮成长,已经有一米来高,像一个个人类小孩一样。它们逐渐学会了把根系抽出地面变成脚,欢快地在周围奔跑。它们力气大,动作灵活,每天乐滋滋地跟着人参宝宝们在田间收割蔬果。 忙完了,它们就让人参宝宝们坐在它们脑袋上或者肩膀上,到小河边练习跳跃。四五米宽的河面,小树人们凌空一跃,可以靠着长长的根须稳稳地落到对岸去。人参宝宝们负责数“一、二、三”,三字一出口,小树人就齐刷刷地跳到对岸,那画面别提多奇特了! 有小树人加入,灵泉这边的蔬果和药材产量大大增加,水云间走的是高端低销路线,一时间竟吃不下这么大的量。廉先生和袁宁商量了一下,让袁宁自己弄个店,自己负责也好,别人负责也好,都行。毕竟种植普通蔬果的话是可以面向大众的,吃了也不会一下子有太显眼的变化。 如果能长期为大众供应,说不定能提高国民体质! 袁宁听了廉先生的话,回去考虑了一下,打电话给袁波。袁波一直想把家里的酒店做起来,做成享誉国际的大酒店。伍家再有钱,但也是伍家的,他和袁光不能巴巴地想分人家的钱。 袁宁把给袁波供货的想法直接说了出来。对袁波,他没什么好担忧的,即使袁波发现他提供的果蔬品质不凡也绝对不会往外说。 袁波一听就乐呵呵地说:“我正想和你商量呢,你有两个牧场,南边的果蔬和山货长得好,北边的牛羊长得好,如果能给我们供货的话我们绝对能打出更好的口碑。” 其实这事儿袁宁不提,袁波是不会提的,他知道袁宁和水云间合作,那地方卖的所有东西都很贵,袁宁出一批货就能赚一大笔。他怕袁宁特意低价供给他们,一来吃亏,二来坏了市场。现在听袁宁说提供的是另一类食材,袁波才放心答应。 袁波说:“你这么忙,不用跑一趟,我晚上带上老妈熬的汤去找你。老妈她一直念叨着你呢,我替她来看看你!” 作者有话要说: 大哥:终于不用异地恋了! 袁波:弟弟我今晚带着老汤来看你! 第232章 保证 袁波要过来, 袁宁早早回了家, 取出人参宝宝们准备的新鲜蔬果和鱼虾来准备晚餐。食材准备好后, 时间还早,袁宁先把该腌制的肉类腌制好, 就与章修严到阳台上照料家里的植物。也许是因为当初他挑植物挑得好,又也许是因为有灵泉滋养,家里的绿植一直长得好好的, 入秋之后也依然鲜绿,水灵灵、鲜嫩嫩的,特别好看。 袁宁正和章修严一起浇着水, 门铃就响了。他去开门,来的正是袁波。袁波一手提着保温盒, 一手提着些分装好的食盒。袁宁心中一暖, 把袁波请进屋。 袁波见章修严随手把花浇放下, 有些讶异。他收起惊讶的神色,对洗完手走进屋的章修严和袁宁说:“老妈知道我过来, 非要提前回家做了几个菜, 要我和汤一起拿过来。现在应该还热乎着呢!” 袁宁张罗着让袁波坐下,先去把菜和汤热着, 着手处理准备好的食材。 袁波哪里坐得住, 和章修严聊了几句, 就找借口进了厨房,陪着袁宁一起忙活。 章修严看了看厨房那边,想到袁宁和袁波久别重逢, 也就没去打扰,自己回了书房,处理一些没完成的事务。 察觉章修严已经离开了客厅,一时半会大概不会出来,袁波着实松了口气。即使章修严与他们是同辈,他依然感觉面对章修严时特别有压力。 袁波等袁宁把菜做得差不多了,他才皱了皱眉,问起前段时间的风波。 袁波其实早就想问了,但袁宁一直是很有主意的人,最近又有那么多事要忙,袁波不想让他分心。眼看袁宁有时间处理牧场的事情了,袁波才把话问了出来。虽说袁波早就已经是章家人,袁宁订了婚他们却不知道,还是让袁波有些难受。 袁宁对上袁波黑漆漆的眼睛,一下子明白了袁波的心情。他沉默下来,不知该不该把一切都告诉袁波。他相信袁波不会和任何人提起,甚至还会帮他瞒着别人——越是这样,他越不希望袁一起背负这个秘密。 从很小的时候起袁波就一直照顾他,哪怕自己的生活也不好,哪怕自己的拳头也不够硬,袁波以前像疼爱亲弟弟一样疼爱他。在袁波的期望里,他应该找一个好姑娘,正正经经地结婚生子,而不是选择这样一条离经叛道的路。 袁宁非常犹豫。 袁波有些丧气,默不作声地拿出盛菜的盘子,等着热菜出锅。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你公开那样说,家里都同意了的,只等你们到结婚年龄就结婚对吧?”没等袁宁答话,袁波又接着问,“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儿?比你要小吗?那你可不能做糊涂事……” 袁宁终究还是开了口:“不是女孩儿。” 袁波一愣,抬头看着袁宁。袁宁的表情很认真,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眼神坚定地看着袁波。 袁宁很早就承认自己恋爱了,但从来没提出带给他们看。他们想着袁宁还小,也不着急。结果前段时间袁宁上报纸了,记者还拍到了袁宁手上的戒指,那些报道有些是批判袁宁带坏风气的,有些是夸袁宁有着“新时代恋爱观”的。他和他妈反复看了又看,对着袁宁手上的戒指又是高兴又是难过,高兴的是袁宁这么快就找到想要相守一生的人,难过的则是他们已经连和袁宁分享这种大喜讯的资格都没有了。 可袁宁刚才说什么来着? 袁宁说“不是女孩儿”! 袁波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不是女孩儿,那就是男孩子?! 袁波心突突直跳,想到留学时的见闻。 留学时袁波走过不同的地方,有的地方自由又开放,不少同性恋人当众宣扬他们之间的关系,甚至还争取到同性婚姻合法化;有的地方却极其反感,同性恋人处处遭受歧视,甚至还会把同性相恋当做犯罪来处理! 袁波心脏一缩,抓住袁宁的手:“你小子胆子怎么这么大?!”自家的弟弟,袁波自然不会觉得反感或者恶心,他只是一阵后怕!袁宁那么高调地宣扬自己已经有了恋人,现在还接了首都电视台的工作,要是以后有好事者深究下去,挖出了袁宁真正的恋人怎么办?袁波急了,“你知道瞒着我们,就不知道低调一点儿?你这样要是被人发现了可怎么是好!” 袁宁听到袁波关切的担忧,心里暖乎乎的。他认真说:“我们已经有心理准备。”他和章修严这么急切地往前走,就是为了在各个领域成为不可或缺的存在。只要他们存在的价值远超于他们性向所带来的影响,他们喜欢男的、喜欢女的都不再重要。 袁波一看就明白袁宁的决心。别看袁宁从小乖乖巧巧,实际上袁宁的脾气比袁光倔多了,主意也大多了。袁宁小时候不爱说话,但每次说话都能说到点子上,有时候袁宁给他出的主意让他觉得袁宁才是哥哥。袁波深吸一口气,叹息着说:“我会帮你瞒着妈妈。”即使他妈妈也很关心袁宁,但这样的事终究不适合让太多人知晓。 袁宁张手抱了袁波一下:“谢谢你,袁波。” 袁波无奈地揉揉他脑袋,正要让袁宁把人带来给他看看,却听厨房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竟是章修严出来了。章修严在厨房门口站定,见袁宁张手抱住袁波,顿了顿,脸皮依然和平时一样绷得紧紧的。章修严一本正经地问:“需要帮忙吗?” 袁宁忙松开袁波,把蒸好的鱼给章修严端出去。 袁波准备去盛饭,目光蓦然被章修严手上一点亮光吸引住了。仔细看去,袁波发现章修严手上有个简单无华的戒指。若不是窗外照进来的阳光落在上面,还真不容易注意到它! 那戒指的样式非常眼熟!袁波心里又打了个突,想到一个非常可怕的可能性。袁宁能和对方相恋到认定彼此的程度,肯定没少与对方见面——那么袁宁到底是怎么瞒天过海,让所有人都生不出半点怀疑呢? 袁波看了章修严一眼,又直直地盯着袁宁不放。 袁宁一激灵,明白了。袁波一直是胆大心细的人,他既然已经坦白到一半,剩下一半袁波肯定很容易猜出来。袁宁有点怂,不太敢看袁波的眼睛。袁波会接受他和男的在一起,但知道他喜欢的是章修严的话,心里肯定不会高兴。他麻溜地转身把其他菜往外端。 袁波再次深吸一口气。 他把过去的一切梳理了一遍,蓦然想起他第一次从华中那边收到的照片。 那时照片上就有章修严。那么严肃、那么冷淡的一个人,跟着袁宁奔跑在青碧的草地上放风筝。照片上的袁宁看着那个脸上没什么笑意的人高兴地笑了。 后来家里的山地被卖,袁宁回家替父母迁坟,同行的就是章修严。章修严是典型的天之骄子,家世好、能力强,年少老成,早早有着成年人的成熟稳重,一看就和他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可是那样一个人,却愿意干一般人不愿干的事,陪着袁宁一起抱着袁宁父母的骨灰坛上车。 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从章修严一次次为袁宁破例开始、从袁宁一天天变得依赖章修严开始——他们之间就有了深深的羁绊。这大概就是为什么连章家人都同意他们在一起的原因吧?他们仿佛已经长进对方的血骨里,想要分开必须得经历一番剥皮削骨的痛。 袁波盛了饭,端出去,又折返厨房盛第三碗。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古怪,章修严看看袁波,又看看袁宁,用眼神问袁宁到底怎么回事。袁宁装死,安安静静地吃饭。 袁波也没立刻开口问什么,只偶尔给袁宁夹点自己带来的菜,都是袁宁爱吃的。袁宁对上袁波的目光,更怂了。 三个人几乎秉承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良好习惯,很快把饭菜解决完了。袁波对袁宁说:“去把碗洗了。” 章修严如果到这会儿还看不出古怪,那他就不是章修严了。他站了起来,把碗筷收拾好,淡淡地说:“碗是我洗的,我不会做饭。”说完他就把碗筷拿进厨房,熟门熟路地洗起碗来。 袁波有些吃惊。他沉默了许久,看向在一边巴巴地看着自己的袁宁,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是你主动招惹人的?”章修严怎么都不像是会对自己弟弟下手的人。 袁宁怂怂地点头,像只小鹌鹑。虽然是大哥先亲他的,但确实是他主动招惹的没错,他从小就特别特别喜欢大哥,很想一直和大哥在一起。 袁波还能说什么?是自家弟弟招惹人家的,人家章家能接受就不错了,他还能怎么兴师问罪? 袁波默不作声地走进厨房,收拾章修严清洗完的食盒。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宁宁他那人最死心眼,一旦认定了什么就很难改变——你和宁宁会一直在一起的吧?” 章修严认真点头:“会的。” 他一旦认定了什么也绝不会改变。 第233章 标杆 送走袁波, 袁宁就没了刚才那怂怂的小模样儿。见章修严一本正经地洗着碗, 袁宁走了进去, 搂着章修严脖子、朝着章修严脸颊亲了一口。章修严板着脸:“别胡闹。” 袁宁心里高兴,一点都没被吓退, 帮着章修严一起收拾厨房。两个人生活简单又明快,忙了就各自埋头做事,闲了就齐齐打理屋子, 没多少需要烦心的事。他说:“虽然知道袁波他们肯定不会在意,但是真的得到了袁波他们的认可我还是很开心。” 章修严“嗯”地一声,他没忘记袁宁从小到大多看重袁波他们。他也很感激袁波母亲的善良和袁波袁光兄弟俩的友爱, 在袁宁还没来到章家之前的日子里给了袁宁那么好的照顾与那么多的关心。所以他以前虽然常常因为袁宁惦念着袁波他们而吃味,却也会主动带袁宁去见他们、主动让袁宁给他们打电话。现在他们已经在一起了, 他自然乐于让袁波他们知道他和袁宁的关系。 入夜之后袁宁和章修严都忙, 忙到夜深, 也没什么精力亲亲抱抱,挨着彼此进入梦乡。入梦之后他们都到了灵泉那边, 以此减轻忙碌了一晚的疲惫。灵泉那边的空气很好, 虽然已经带上一丝丝凉意,但却新种上的青森森的秋季植物们还是散发着清新又美好的气息。 袁宁最近忙, 只能拜托罗元良他们去筹备温室的事, 打算现在气候寒冷的昌沧搞试点。见灵泉这边还是初秋的景象, 袁宁暂时放心了。春天和夏天那么长,冬天应该不会那么快到来。 袁宁刚和章修严走出宅院,人参宝宝们就跑了过来, 兴奋地拉着袁宁裤腿,让袁宁跟着它们跑。袁宁到了那边,才发现田里开了一片一片的棉花,每个枝头都缀着白白的一大团,像一片片小小的云朵点缀在棉田里。举目望去,到处都是白花花的棉花团。 小树人们又长高了不少,它们伸出身上的枝条,唰唰唰地采棉花,一下子就采完了一整棵。 人参宝宝们不甘落后,蹬蹬蹬跑过去,手脚并用爬上棉花杆,坐在上面一朵一朵地摘下棉花往箩筐里扔。袁宁一乐,拉着章修严回了宅院那边,换了套颇为古朴的农夫装扮,戴上人参宝宝们织给他们的草帽和草鞋,挑着箩筐去棉花田,帮人参宝宝和小树人采棉花。 采棉花不是轻松活儿,棉枝和棉壳都会伤手,袁宁和章修严从在望先小学开始就常常身体力行地干一些活,倒不至于被这点事难倒。他们在棉田里忙活了一会儿,手上免不了划出了几道小口子,渗出一丝丝血。这样的小伤口没让他们的动作慢下来,虽然比不过枝条特别多的小树人,超过人参宝宝还是可以的,两个人很快就采满了满满的四箩筐。 小树人在人参宝宝的指挥下抢过把棉花挑回屋的重担,整齐有序地把一筐筐棉花送回宅院那边的空地上曝晒。大家一起齐心合力地干活,棉花田没一会儿就变得光秃秃的,棉花秸秆都被小树人处理完,放到小河里喂养鱼虾。人参宝宝围在摊开晾晒一整片白白的棉花周围又蹦又跳,对自己的劳动成果十分喜爱。 袁宁从书房里找出一些棉花处理有关的书,结合自己在昌沧那边了解到的东西,着手帮人参宝宝们打造各种工具。他手艺不如罗元良他们好,不过糊弄一下人参宝宝还是可以的,人参宝宝们好奇地围坐在一边,时不时随着翻飞的木屑哇地一声惊呼起来,逗得袁宁手下的动作都抖了抖,下刀差点偏了点。 章修严没去看书,而是在旁边静静地看着袁宁忙碌,最后还搬出画架和画笔,对着那有趣的画面画了起来。他和袁宁如今都有着比别人要长很多的“睡眠时间”,平时因为忙碌而丢掉的写画功夫慢慢补了回来。他是薛家姥爷教出来的,画画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他一笔一笔地描画着被人参宝宝们围在中间的袁宁,仿佛想把眼前的画面一笔一笔画进自己心里。 不管未来要面对怎么样的风雨,他都愿意为了眼前的宁静和美好去面对。 章修严画完一幅,顿了一下,喊道:“宁宁。” 袁宁和人参宝宝们都抬起头,齐刷刷地看向章修严。章修严朝他们一笑,亮了亮手里的画笔。袁宁和人生宝宝们会意,都朝他一笑,眉眼弯弯,满是愉悦。章修严把袁宁和人参宝宝们脸上的笑容勾画出来,示意袁宁可以继续了。 人参宝宝们被章修严勾起了好奇心,齐齐迈开小短腿跑了过去,爬到章修严身上看他画画。闹腾了许久,章修严才拉着袁宁去处理一下手上的小伤口,回宅院里的卧房休息。 人参宝宝们悄悄趴在窗边看了半天,眨巴着眼睛盯着进入梦乡的袁宁和章修严,见他们真的没办法继续陪自己玩,只能自己去找乐子。 头脑最为活跃的人参宝宝翻身跳进书房,翻到袁宁刚才看的那些书,兴奋地招呼其他小伙伴过去一起看,里面不仅有介绍工具的书,也有介绍技术的书,人参宝宝们捧着它们兴奋地跑到窗边,对日后必将成为它们专属苦力的小树人们高高兴兴地比划起来:“彩棉!彩棉!”它们七嘴八舌地向小树人表述着自己的意思,“花!龙!凤凰!” 接下来一段时间人参宝宝们都神神秘秘的,棉花晒好之后把它们都收拾进杂物房,袁宁要进都不让进,叫小树人们齐刷刷地列成一排,把他们给挡在外头。袁宁虽然好奇,但也尊重人参宝宝们的“隐私”,没去偷窥人参宝宝们到底在干什么。 十月中旬,袁宁拿着邀请通知去首都电视台报道。首都电视台算得上是国内第一电视台,有着许多享誉国际的大节目,《历史大讲堂》的制作人姓瞿,长得有点矮,但脸上笑容叫人看着就亲切。 瞿制作人一般是最早到办公室的人,听到袁宁敲门,他和颜悦色地说:“进来吧。” 袁宁好奇地瞄了眼瞿制作人,发现瞿制作人精气很足,整个人看上去精神得很。他记得瞿制作人已经年过半百,可亲眼见了却觉得瞿制作人才年过三十,正当壮年,有野心有抱负,一双眼睛透着灼亮的光。袁宁只看了一眼就喜欢上这位前辈,恭恭敬敬地问好:“瞿前辈您好,我是袁宁,本来应该早些过来报到的,但怕太早过来反而给您添麻烦,就照着通知上的日期过来了。” 瞿制作人哈哈一笑,摆摆手表示没关系,让袁宁坐下。他光明正大地打量着袁宁,也觉得这少年讨人喜欢,怪不得他那么多老朋友都对这小孩赞不绝口。这小孩恭敬又滑溜,却不会给人老于世故的感觉,反倒觉得他一言一行都真挚得很。不得不说这是项很不错的本领。瞿制作人笑着和袁宁说起第一期的安排。 让这么小的学生成为这种科普节目的嘉宾,瞿制作人顶着的压力不可谓不小。可眼下年轻人每天都面对着五花八门的娱乐与诱惑,如果科普节目还是像以前那样照本宣科地办下去,凭什么吸引年轻人的目光,让他们静下心来观看这类节目?瞿制作人一直在寻求一个好的突破点,所以费校长找上门时他没有拒绝。 前段时间“十八岁学生在首都大学授课”引发的论战,更让瞿制作人下定决心把袁宁推出来。这个时代飞速发展着,越来越物欲化,越来越从“集体发展”转向“个人发展”,都说时势造英雄,这样的时势显然是造不了英雄的——但年轻人需要“英雄”。 年轻人面对着太多的诱惑,太多的选择,他们一头扎进新时代的浪潮里,迷失的多,站稳的少,随着经济阀门的开启,曾经紧闭的国门进一步打开,急进的西方思潮、糜乱的岛国文化疯狂地涌入国内,一瞬间抓住了许多人的眼球,他们沉迷其中难以自拔,无法再静下心来进行思考。 所以年轻人需要“英雄”,一个属于华国自己的“英雄”,他必须年轻、出色,同时要有着令人信服和令人仰慕的资本——他必须足以成为年轻人的文化标杆、思想标杆。 当然,要打造这么一个“英雄”、竖起这么一根“标杆”,并不是那么容易的。瞿制作人也没想着一下子就把英雄造出来,他只想先做好这一档节目,以后有别的机会再好好推袁宁一把。 有瞿制作人力挺,《历史大讲堂》的录制过程很顺利,袁宁没因为年纪小而遇到什么刁难,反而与主讲专家相谈甚欢,大有结为忘年交的势头。两个人在节目上互动得非常默契,节目效果相当好,偶尔出小错都被袁宁机智地圆了回去,全程几乎没有需要重拍的地方。 拍摄结束得比预想中还要早,瞿制作人很高兴,招呼整个节目组的人去聚餐。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外走,迎面就撞见了啤酒肚、头微秃的中年人。对方见了瞿制作人,脸上挤出了菊花似的笑容:“哟,这不是老瞿吗?开始录新节目了?”他的目光往旁边扫了扫,一眼看见了跟在主讲专家身边的袁宁,“这就是你们请来的小名人啊。” 第234章 闲暇 袁宁抬眼看向说话的人, 发现对方正笑呵呵地打量着他, 眼眯成一条缝儿, 说出的话也是促狭比夸赞要多。他一下子察觉了瞿制作人与这人之间的暗涌,瞿制作人是首都电视台的金字招牌, 突然放下手里热度极高的栏目去负责《历史大讲堂》,看来与台里的明争暗斗有关。 瞿制作人到底是见惯了风雨的,听对方直直地把矛头指向袁宁, 脸色变也未变,淡笑着说:“不知道钱副台长从哪听来‘小天才’这种说法,袁宁小同志非常优秀, 但绝不是光靠‘天才’才让台里决定邀请他来当嘉宾的。”他朝袁宁招招手,示意袁宁走上前来, “袁宁小同志很勤勉, 不管想学习什么都会狠下一番苦功夫。现在到处都在宣扬这个天才那个天才, 我觉得这大大地不妥,‘天才’很重要, 但引导和努力也很重要——甚至说引导和努力更为重要。相信钱副台长您也听说过南辕北辙的故事, 你要去南边,偏偏往北走, 车越好、走得越快, 离目的地反而越远。所以啊, 我们作为首都电视台,全国人民都盯着呢,不能宣扬天才, 要宣扬努力,引导全国青少年树立正确价值观……” 瞿制作人洋洋洒洒地说个不停,钱副台长脸色越来越黑,最后把讥讽的话都原封不动咽了回去,哼哧半天说不出反驳的话来。这文人就是可怕,他只是说了个“小天才”而已,他咋就能说这么一大通大道理?弄得好像他犯了什么立场错误一样! 钱副台长还没回过味来,瞿制作人已经开口与他道别,领着人去外面吃饭。毕竟是首都电视台,盯着他们的人着实不少,瞿制作人没带他们去太贵的地方,就是普普通通地下馆子。 其他人坐下之后才回过神来,看向一脸正直的瞿制作人,莫名有些可怜起钱副台长来。不过录制了大半天,大伙都饿了,饭菜一上来就风卷残云地扫荡起来,什么钱副台长赵副台长全都抛诸脑后了。 瞿制作人被灌了点酒,袁宁负责把他和主讲专家送回家。主讲专家住得近,袁宁把他送到楼下,把车往另一边开,转去瞿制作人家。 瞿制作人坐在后座醒酒,到了半路才慢慢恢复清醒。他睁开眼,看向专心开车的袁宁。这小孩看起来还是个半大小孩,遇上事儿却颇为沉得住气,刚才那状况,换个冲动点的恐怕就要接钱副台长的茬了。 瞿制作人开口说:“其实钱副台长挺好的。”他揉了揉太阳穴,声音竟带上了几分戏谑,“换了别人,有些事情可能还没那么好操作。” 袁宁一听,明白了,瞿制作人是在和他交底,人根本没把钱副台长看在眼里。听瞿制作人这意思,是觉得钱副台长够笨,好忽悠,让他坐在副台长的位置反倒更好糊弄。这位赫赫有名的瞿制作人不愧是首都电视台的金字招牌,人精呐! 袁宁忙不迭地点头应和:“没错,钱副台长虚怀若谷,一点都没有因为身居高位而听不进别人的意见,非常难得!”刚才瞿制作人给钱副台长摆的那通大道理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这得好好学学! 袁宁把瞿制作人送回家,开车转回住处那边。自从章修严调回来,他基本已经不回学校宿舍那边。反正这边步行到学校也不远,以前章修严念书时就住这里呢! 袁宁停好车,上楼,才发现对面大爷家在搬家。原来两老身体都不大好,儿女又不好搬来照顾,几个儿女商量之后决定把他们给接到身边。 袁宁刚吃饱,一身劲,自告奋勇过去帮忙收拾东西,老大爷不舍地守在老奶奶身边,叹息着看搬运工人把东西一件件往下搬。 袁宁里里外外地帮忙收拾完,与老大爷聊了聊,才知道这边已经卖出去了,过几天买主就会搬进来。他问了几句,知道新邻居也是对老夫妇,刚退休,搞研究的,天天泡实验室,泡到了退休,住的老房子和老校区都要拆迁,先住到这边来看看能不能住习惯。回头他们孙女考上首都大学了,也可以到这边来住住。 袁宁想到费校长搞的人才引进计划,他估摸着这对老夫妇估计是费校长趁人家要拆迁了给忽悠过来了吧?袁宁见搬得差不多了,帮忙搀扶老奶奶下楼。眼看要上车了,老奶奶突然停顿下来,手哆哆嗦嗦地伸进兜里,摸索了好一会儿,摸出两颗糖,白色的包装纸上画着蓝色的图案和字样,是很流行的大白兔奶糖。 老奶奶脸上带着暖和的笑容,哆哆嗦嗦地把糖递给袁宁:“给。” 袁宁一愣,接着甜甜地笑了起来,像个高兴的小孩子:“谢谢奶奶。” 老奶奶“哎”地应了一声,在老大爷的搀扶下上了车。老大爷没立刻上课,而是转过身朝袁宁说:“谢谢你,小娃子。” 远亲不如近邻,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儿女这些年都忙,他一个人照顾妻子倒不觉得辛苦,可有时难免会有点困难。对面这两兄弟平时在家的话,有点什么吃的喝的都惦记着他们,换灯泡修水管之类的小忙也都能帮就帮。妻子虽然得了帕金森症,时间久了还是对这些事有点印象的。当初袁宁刚过来时还是个半大小孩,现在都长这么大了…… 老大爷乐呵呵地一笑:“虽然我们去南边了,但我们会看你上的节目的。”他期许地拍拍袁宁的肩膀,“以后要多上上报纸和电视,我们在上面见到你会很高兴。” 袁宁含笑答应:“我会的。” 老大爷上了车,坐到老奶奶身边,轻轻握住老奶奶的手,目光专注地落在老奶奶脸上,轻声和老奶奶说起话来。车缓缓往前开,金色的阳光从车窗外照进车里,让两位老人带着笑的侧脸染上了淡淡光晕。 袁宁目送车子开远,上楼回家。章修严正严肃地站在他们床前,对着床上一张凭空出现的棉被陷入沉思。 那张棉被蓬松而柔软,一看就很暖和。更重要的是上面还有精致的彩棉盘花,秀丽的牡丹花一朵一朵地盛开在洁白的棉絮之上,明明是富贵而雍容的花,却因为漂亮的构图而显得清新而不俗艳。 袁宁吃了一惊:“大哥,你买的新被子吗?”没想到大哥这种对物质完全没有追求的人,居然会特意买一张盘花的棉被回来! 章修严:“……” 就是因为不是他买的,他才会对着它严肃地思考! 章修严反问:“不是你买的?” 袁宁忙不迭地摇头。这个他可没买,他最近忙得不得了,那有空去买这东西呢?袁宁不由仔细地打量起棉被上的盘花来。这牡丹花盘得真漂亮,若不是真正了解牡丹的人绝对展示不出牡丹花这么美的一面,这样一张棉被若是拿到书画协会去,指不定会被当成艺术品供起来。 袁宁想象一下这棉被被供在展厅里展览的画面,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对章修严说:“我知道是谁弄的了,是人参宝宝它们送来的,这段时间它们不是一直神神秘秘地不让我们去它们房间里吗?看来就是在捣腾这个。” 人参宝宝它们虽然不能出来,但小树人是可以的,实际上小树人再长大一些就该找个地方“种”出来,让它能汲取外面的阳光和养分,顺便帮忙守护森林和原野。这棉被肯定是被人参宝宝们做了出来,然后由小树人悄悄放到他们床上来。 天气还不热,没到用上棉被的时候,袁宁和章修严一起把棉被收起来,摆进柜子里放好。晚上袁宁进去灵泉那边找人参宝宝,人参宝宝们特别兴奋,拉他们去房间看宅院里的新被子。看了棉被上盘着的龙和凤,袁宁才发现牡丹其实还挺低调的,这栩栩如生的龙凤才令人震惊。 人参宝宝们兴奋地拍着掌说:“我们弄的!棒不棒!” 袁宁由衷夸道:“棒!”学会画画之后,人参宝宝们的技能越来越丰富了。袁宁甚至发现它们屋子里还多了架织布机,简直是要还原古籍上的各种手艺节奏。 袁宁对此非常支持,欣赏完人参宝宝们的“新玩具”之后准备去农研所一趟,弄点好的蚕种回来给人参宝宝养着玩。 人参宝宝欢呼起来:“棒棒棒!” 袁宁愉快地和它们打闹了一会儿,又在树人们强烈的邀请下坐上其中一个熟人的肩膀,远远地眺望到处充满收获气息的原野。树人们长得快,现在已经有将近两个成人的高度,袁宁坐在它厚实的肩膀上显得有点小。 人参宝宝们见袁宁上去了,也乐滋滋地跟着爬了上去,对树人们发号施令:“过河!” 树人们让袁宁和人参宝宝们坐稳,纵身跃过宽敞的河流,到达了另一边河岸。河里的鱼虾仿佛感受到人参宝宝们的欢快,也扑腾着跃出水面,动作齐刷刷地,特别有默契。 袁宁陪着人参宝宝闹腾,最后玩得累了,和人参宝宝一起七仰八叉地躺在微微发黄的草地上进入梦乡。 章修严忙完工作,进入灵泉,看到的就是躺了一地的人参宝宝和它们中间的袁宁。树人们站成一排,轻轻摆动枝叶,给他们送去徐徐微风。察觉章修严的到来,它们还善意地送了一些风到章修严那边。 章修严精神一振,脚步也轻快了一些。他缓步走到袁宁身边,轻轻地亲吻袁宁额头一下,没有惊动熟睡的袁宁,避开人参宝宝躺到袁宁身侧。草已经泛黄,却没有多少腐朽的气味,空气依然清新而令人舒适。 章修严注视着袁宁的侧脸一会儿,也缓缓合上了眼。不管平日里再怎么忙碌,面对的局势再怎么复杂,每一次两个人呆在一起,就会感觉全世界都变得宁家而温柔,就好像所有的忙碌和努力都有了理由。 这也是袁宁不管遇到什么都保留着最初那份单纯的心的原因吧?即使遇到很多不愉快的事,只要想到还有很多很好的人和很多像人参宝宝一样的伙伴在就不会沮丧和失望。 章修严也很快熟睡。 旁边的人参宝宝见所有人都沉沉入睡,悄悄睁开一只眼睛,看了看袁宁,又看了看章修严,悄悄摸摸地凑到身侧的小伙伴光洁的额头,往上面轻轻地吧唧一口,甜滋滋地抱着小伙伴继续入睡。 嘻嘻,额头也可以亲亲! 第235章 照片 《历史大讲堂》录制得比预想中还要顺利, 剩下的工作瞿制作人完全能应付, 袁宁也就没再放在心上。他先回了华中一趟, 到牧场去把两棵树人种在森林里。有小黑和小白虎在,森林里一片和谐, 小树人很喜欢这个新家,欢快地在森林里扎根,与周围的植物们往来。 小黑还是那副对谁都爱答不理的模样, 却给袁宁准备了不少秋天的果子,不是什么能量产的,也没什么特别的功效, 胜在难得和美味。袁宁和小黑、小白虎在森林里聚餐,其他动物和小黑它们熟悉了, 也壮着胆子摸过来, 取出自备的食物在一旁席地而坐, 咔嚓咔嚓地啃着坚果或者果子。 袁宁笑眯眯地和它们呆了半天,了解了森林的近况, 下山与霍老爷子他们聊天。因为过来休养的人多了, 这边又陆陆续续建了不少新房子,房子散落在牧场各处, 有道路相连, 但又有相对的隐私。因着霍老爷子一家在这边的缘故, 挺多人想过来这边讨个住处的,可惜牧场这边很硬气,除了相熟的人基本不应允, 其他人只能叹着气去找别的牧场商量。 有的商人脑筋活络,已经不满足于“农家乐”发展模式,开始着手在附近建立疗养所和度假村,吸引更多的人过来这边居住和消费。 袁宁在牧场转悠了一天,到傍晚的时候突然迎来一个特别的客人:章老爷子。 章老爷子比袁宁记忆中苍老了许多。本身章老爷子给袁宁的印象就是个严肃而冷酷的老人,听人说章老爷子指名道姓要找自己,袁宁心里咯噔一跳,硬着头皮找了过去。 章老爷子拄着拐杖,站在河边看着河面的粼粼波光。听到身后的动静,章老爷子转过身来,看向一脸恭谨的袁宁。他的目光锐利得很,直直地锁在袁宁脸上,过了好一会儿,章老爷子递给袁宁一个文件袋:“你看看。” 袁宁愣了一下,接过文件袋,打开。里面原来是一大叠照片。照片拍得很暧昧,是他和章修严平时的日常相处,他和章修严平时没多少避讳,言行举止都很亲近,照片记录了不少擦边的照片,尺度算不上大,但亲亲抱抱是有的,一看就知道他们有多亲密。 看完照片之后,袁宁反而很镇定。他思索着这些照片的来源。是章老爷子叫人拍的,还是有人寄给章老爷子的?又或者章老爷子从别的途径得到这些照片? 袁宁思绪飞转,面上却带上了笑容:“祖父您特意一趟,就是想给我看这些照片吗?”他不置可否地把照片放回文件袋里,“我和大哥关系亲近又不是一天两天,别说亲亲抱抱了,就算被拍到我们睡在一起又能说明什么?” 章老爷子腮帮子抖了抖,严厉地看着袁宁说:“这就是你有恃无恐的理由?怀兴收养了你,收养了你三哥,你们就是这样报答他的!”想到章家最出色的继承人有可能因为眼前的袁宁误入歧途,章老爷子气怒交加,竟猛烈地咳嗽起来。 袁宁有点小心虚,但更多的是坚定。他等章老爷子气息平复过来,才开口说:“祖父您想多了。外面的风言风语都是子虚乌有的事情,您可不能听风就是雨!” 章老爷子一双鹰目从袁宁脸上扫过。 袁宁把腰杆挺得更直,小脸蛋上满满的都是诚挚,面对章老爷子狐疑的、审视的目光时没有一丝丝畏怯。 章老爷子顿时糊涂了,难道真的是他判断错误?当初章先生那句“就算修严和袁宁在一起都同意”真的只是说来气气他的? 袁宁脸不红气不喘地施展忽悠大法,把章老爷子哄得高高兴兴。章先生可以怼章老爷子,他不行,他年纪小,是晚辈,得哄着来,不能硬杠。章老爷子留下吃了顿晚饭,才再次提起照片的事。 原来照片是章家大伯的儿子得来的,章家大伯因为章先生上次狠下心没留情,现在还在监狱里面。 章家大伯的儿子一直怀恨在心。也许是有有心人引诱,章家大伯的儿子一天到晚和一堆狐朋狗友混在一起。有次他去首都玩儿,不知怎地听人神神秘秘地说起八卦,说章修严和袁宁外面看着是兄弟,实际上没有血缘关系,他们是同性恋! 同性恋!一听到这八卦,章家大伯的儿子就兴奋了。从小章修严和袁宁都是“别人家的孩子”,学习成绩好,工作能力出众,做什么都压别人一头,可恨!再加上章家大伯入狱的事,简直新仇加旧恨齐齐涌上来,激得章家大伯的儿子发挥了极大的潜能,招来一批人悄悄盯着章修严和袁宁,想拍点“铁证”。 好在章家大伯的儿子行动力太弱,什么事都干不成,在他准备把这些照片捅出去的时候就被章老爷子给发现了,将照片给拦了下来。章老爷子一看到那些照片,心就突突直跳,想到章修严从小就对袁宁这个“弟弟”另眼相看,疼爱得不得了,偶尔会本家还会把袁宁给安排到自己的院子里——别的弟弟妹妹哪有这样的待遇? 仔细想想,章修严给袁宁做的很多事儿都是独一份的! 难道他们真的有什么? 这个疑问一钻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听说袁宁回了华中这边,章老爷子马上找了过来。即使章先生不愿意与本家有太多往来,章先生这一脉还是姓章,打断骨头连着筋,这种事他能放任吗? 事实上一直到说出这一切,章老爷子还是一直观察着袁宁,他知道袁宁这小孩特狡猾,能一本正经地忽悠人,哪怕是被当面逮着了这小孩都能胡诌出一通看似有理的说辞来! 若不是袁宁是韩家的亲外孙,他可不会像现在这么客气! 令章老爷子失望的是,哪怕是一开始被劈头盖脸地质问,袁宁都是一脸的理直气壮,好像他和章修严真的没什么似的。这小子甚至还兴致勃勃地欣赏着他带来的照片,像是想看看哪张拍得比较有趣,想挑几张留下作纪念。 章老爷子说完了,见袁宁当真把几张照片挑了出来,一瞪眼,骂道:“你这小子,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袁宁乖乖说:“有的!”他悄悄昧下挑出来的几张照片,把文件袋还给章老爷子,脸上摆出了正经又严肃的神色,“祖父我跟你说,我怀疑这事和我前两年遇到的事情有关。当时我不是没认回姥爷吗?结果姥爷发现有人把我的照片寄给了境外武装组织,像是要对我下手——所以姥爷才急着让我认回韩家。” 章老爷子与章先生这边不经常联系,章先生自然不会把这种事告诉他。听袁宁说起这段隐秘的事情,章老爷子眉头一跳。他也觉得这些照片来得蹊跷,就凭他那不成器的孙子,哪找来这么靠谱的人跟踪袁宁和章修严、还偷偷摸摸拍下这些照片呢? 章老爷子信了大半,皱起眉,思索了许久,对袁宁说:“我回去再问问,看能不能再问出点什么来。那混小子身边的狐朋狗友我也去摸个底,弄清楚是谁跟他说的‘八卦’、谁给他找的跟拍的人。” 事情涉及到人身危险,章老爷子不愿轻忽。章家大伯这一支基本已经完蛋了,章家要起来还得靠章先生这边,他不能让人危及章修严的性命。这次只是跟拍,下次会不会直接下手? 敌在暗我在明是最危险的——必须把背后的家伙给揪出来! 章老爷子坐不住了,风风火火地起身离开。 袁宁有小小的罪恶感,打电话回首都,给章修严说起这事。章修严听袁宁忽悠了章老爷子,忍不住笑了笑。他们不介意亲近的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但章老爷子还是算了,就章老爷子那脾气,肯定不会认同他们这种关系的。 他们并不强求所有人都给他们祝福。 章修严比较关心照片的事。他说道:“我感觉这确实是针对我们的。”他正在上升期,袁宁也即将进入工作岗位,如果他们的关系被揭发出来,确实会对他们造成影响。 区区几张照片可能没法当做证明,但要是章家人自己闹出来的话,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连自家人都这样说了,难道还能是假的?好在章老爷子这两年性格变了不少,不再是以前那种专横独断的脾气。考虑到袁宁已经认回了韩家,章老爷子更是不好想当初章修文和章秀灵那样直接叱骂、把事情闹大。 只要章老爷子愿意听他们说话,他们有一万种说辞可以说服章老爷子。 想到韩家大舅当初看到的那张照片,袁宁和章修严都有些静默。背后的人到底是谁?他躲在暗处到底想做什么?这人为什么会知道他们的关系,有目的地向章老爷子这边揭开事实? 章修严沉声说:“祖父去追查恐怕也查不到什么。” 第236章 偷猎者 暗中藏着的人并不是第一次露出行迹。事实上对方是个骄傲的——甚至骄傲到自大的人, 不管是德昌文化的事、境外武装组织的事, 还是眼前这次蓄意靠近章家人、想从章家内部入手针对他们的事, 都做得放肆又直接,仿佛丝毫不担心自己会暴露——甚至在故意暴露自己。 背后掌控这一切的到底是谁?对方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故意让他们发现他的存在? 章修严面色微沉, 说道:“你早些回来,不要到处乱跑。这事我会让人去跟进的,你自己不要贸然行动。” 袁宁答应下来。他又不笨, 怎么会一脚踩进明知是陷阱的坑里!他又和章修严说了一会儿话,才躺到床上,看着蚊帐顶出神。没等袁宁入睡, 窗外传来了笃笃笃的敲窗声。 袁宁一激灵,彻底没了睡意, 一骨碌地翻身下床, 跑到窗边打开窗。外面的是小黑, 它看了袁宁一眼,示意袁宁跟上。 袁宁没犹豫, 手脚并用地翻出窗外, 跟着小黑往外跑。小黑跑的方向是山里,天色有些黑, 大树们体贴地把叶子收起来, 让银白色的月光从枝叶间落下, 照亮隐没在林间的小路。小黑没说要带袁宁去做什么,袁宁也没问,一路跑上山, 才发现白虎守着几个偷猎者,看起来都昏迷过去了,没有太大的威胁性。 令袁宁在意的是白虎前肢上流着鲜血,好像受了伤。袁宁忙跑过去,关心地查看白虎的伤口。那明显是子弹伤,而且不是普通的猎枪所致,伤口十分惨烈,像是子弹钻进里面乱窜了一会儿,打着旋炸开,看得袁宁头皮发麻,忙问:“怎么回事!” 一般的偷猎者绝无可能对白虎造成这样的伤害! 小黑说:“这家伙太傻,想保护树人,和这些人硬扛。当时我又不在,它就伤着了,这些人不是普通的偷猎者。他们只是伪装成偷猎者潜入这边,大概是想对你们做点什么不好的事。他们拿着的枪不是猎枪,是消音的,子弹还和别的枪不一样。”能造成这种伤害的武器连国内军队都不一定有,更别提他们那能伤到白虎的身手! 袁宁说:“我下山去找人上来,你先看好他们。” 袁宁照原路跑下山,找到牧场常驻的三个兽医,又将化身牧场守山人的安防人员找来,重新上了山。见到那几个“偷猎者”后,安防人员脸色凝重。自从霍老和霍爱琪他们搬过来之后,牧场的安防大大加强,偷猎者几乎没了踪影,而这几个“偷猎者”一看就不简单! 更令他们吃惊的是,袁宁居然带着兽医去给白虎看病,而那白虎温顺地趴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由着兽医给它检查伤口。他们也算是见多识广,但这么温顺、和人相处得这么好的老虎他们还是第一次看见! 袁宁来不及顾忌那么多,他只关心白虎的伤势。三个兽医“会诊”过后,让袁宁放心,虽然白虎的伤口看上去可怕了点,但没有伤着要害也没有伤着大动脉和大神经,好好休养就不会有大碍。 兽医们长居牧场,对山里的情况也有了解。他们都很清楚牧场这位小主人的本领,即使不怎么回到牧场这边,这位牧场小主人与山里的鸟兽依然非常亲近。 这些鸟兽也有灵性,从来不伤人、不啄食山下的东西,反而像是牧场的守护者一样。长久住在这边的人偶尔能看到白虎驮着一只猫出现,外面的好事者过来找却怎么都找不着。 现在看来,这些鸟兽都是牧场小主人的朋友啊!见袁宁一直关切地守在一边,三位兽医都打起精神替白虎处理伤口。乍一看这大家伙他们还有点手抖,可看见白虎乖乖地伸着受伤的前爪给他们处理碎弹片,他们马上就把害怕抛诸脑后——这可是货真价实的老虎啊!货真价实的野生老虎!回头他们可以和人吹上天去! 袁宁一直在旁边和白虎说话,分散白虎的注意力。白虎很高兴地和袁宁聊着天,一点都不觉得疼。小黑在旁边冷眼看着,插话说:“这点伤根本不算什么,很快就能好的。” 袁宁说:“伤口那么大那么可怕,怎么会不算什么?” 小黑想说自己受过的伤比这可怕多了,而且还多了去了,想了想又把话咽了回去,它知道袁宁的性格,这样类比的话袁宁只会更担心。它冷冷冰冰地瞟了眼白虎,逼得白虎不得不乖乖把告密的话咽了回去。 它生来就适合战斗,战斗能使它成长成更强大、更令人畏惧的存在。要是以后每次出去溜达都被唠叨一通,那可真的太可怕了! 在袁宁的陪护之下,白虎的伤口很快处理好了。三位兽医好像上瘾了,自告奋勇说要帮白虎做全身体检,在白虎的注视之下兴奋地捣腾起来,这里摸摸那里探探,说是检查寄生虫、检查骨骼生长情况、检查心率和呼吸,最后甚至还有胆大包天的家伙想检查白虎的第二性征发育程度…… 袁宁:“……” 这难道是对科学的渴望能让人变得胆大? 袁宁从专业人士口里得到白虎身体很健康的结论,念头一动,转身想把小黑给抱下来,让兽医们给小黑也检查检查。小黑何等敏锐,一扭身,化作一个小点窜进林子里。 袁宁遗憾地对兽医们说:“本来还想让你们给小黑检查检查呢!” 兽医们刚才也注意到坐在白虎身上的猫儿,他们让袁宁放心,这小猫看起来很健康,小身板儿一点都没有伤病或者衰老的迹象,瞧它刚才逃跑那速度、那身姿,怎么看都再健康不过了。 虽然没直接接触小黑,但兽医们常年和各类鸟兽打交道,扫上几眼大致就能知道基本情况。 袁宁这才放下心来,小黑的年龄比他和招福还要大些呢!若不是小黑体质那么特殊,恐怕已经要开始衰老退化了。 袁宁叮嘱白虎小心些,下次遇到这种情况让小黑去报信,不要贸然冲上去。兽医们还在,袁宁没多留,和其他人一起下了山。 安防人员那边全都没睡,他们把“偷猎者”身上的东西都搜了出来,包括那相当先进的枪支。仔细查看过后,他们马上将“偷猎者”弄醒进行审问。 期间袁宁过来询问情况,却被打发去睡觉。袁宁躺回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瞧见天边微微发白,立刻跳下车,跑去安防人员那边看看进展。 安防人员也正想找袁宁。几个“偷猎者”的精神其实已经濒临崩溃,勉强能说出话来的,哆哆嗦嗦地把当时那恐怖又血腥的情景给他们还原了一下,他们才知道森林里偶然能见到的一虎一猫是那么可怕的存在。而结合昨晚兽医们给白虎处理伤口的情景,安防人员都明白过来:这一虎一猫都肯听袁宁的话。 安防人员都不是普通的保镖,他们有过不少出生入死的经历,知道动物们有时会是人类非常可靠的伙伴。这次来的“偷猎者”装备精良,身手也出众,有着高超的侦查和反侦查能力,若不是白虎它们的阻拦说不定已经悄悄摸过来。 这批安防人员会派过来,为的就是保护章家老三和霍爱琪等人,他们的大脑里有着今年刚刚结束的国防大项目,若是出了什么事或者被人劫持走了,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牧场的安宁让他们都松懈了。 安防人员下定决心要一雪前耻。袁宁是牧场的主人,有些安排自然该让袁宁知道。而且对这位相当年轻的小名人,他们其实相当好奇,想知道袁宁和那一虎一猫到底熟悉到什么程度,才能让它们在暴起伤人之后过来向他通风报讯。上面接到他们的汇报之后对这位小名人相当感兴趣啊! 袁宁不知道他又被人惦记上了,事情涉及牧场的安全,他想了想,提议在牧场里训练一批“守卫犬”,负责监控牧场和森林里的异动。白虎和小黑虽然厉害,但也不可能时刻监视着整个森林,还是让专业的来比较好。 双方的想法不谋而合。安防人员特不好意思地和袁宁说起上面的意思,上面有擅长训练动物的人听说了一虎一猫的事后特别感兴趣,调令还没拿到就收拾东西表示要过来,现在已经出发了,估计今天内就会到达。 袁宁:“…………” 袁宁免不了又多留了几日。过来的人与韩家有交情,袁宁和韩老爷子、韩家大舅通过话,知道对方是信得过的,就跟对方透了底,带对方去见了白虎和小黑。亲眼见了白虎和小黑之后,对方看向袁宁的眼睛是发光的,恨不得立刻打报告把袁宁给吸纳进来。 袁宁忙完牧场的事,长长地舒了口气,又飞往昌沧那边,把剩下的树人放到水泽那边——有灵泉的滋养,树人们长得很快,相对狭窄的空间已经不足以支撑它们的需求,必须让它们到外面接受阳光的照耀。 比起华中,昌沧这边的气候和环境都要恶劣许多,袁宁怕树人们不习惯,留了几天,每天去关心树人们习不习惯。 树人们却很开心:“这边的阳光很好啊!”它们已经和附近的植物们建立联系,知道这边的干旱和严寒,“而且这边更需要我们!能被需要是最令人高兴的事呢!” 袁宁这才放心地回首都。 第237章 家事 袁宁回到首都, 马上有事找上门。也不是什么大事, 就是和沈氏的合作方案快到期了, 其他人觉得这事比较重要,没敢自己去谈, 专门留着等袁宁回来。 袁宁想到沈霁云,眉头动了动,打了个电话给沈氏那边相熟的主管, 约好见面的时间。对方正好有空,叫袁宁中午过去谈,正好一起吃个饭。袁宁没意见, 定好地方开车过去。 约定的餐厅就在沈氏附近,袁宁一到那, 就发现主管被人拦着说话, 脸上颇有些不耐烦。主管远远瞥见了他, 立刻甩下搭话的人大步走过来,和袁宁一起进了餐厅。 那拦着主管说话的人落寞地站在原地, 局促地理了理身上洗得发白的衣服, 没敢跟上,更没敢踏进餐厅。袁宁见主管满脸不喜, 没有深问, 和主管一起点了菜, 随意地起了话头。 到饭菜上桌,刚才那点小插曲早就没了,袁宁也差不多和主管商量好新的合作方案。沈氏提供资金和资源, 校方提供人才,是双赢的好事儿,双方都非常满意。 主管邀袁宁回公司把合作方案敲定下来。 袁宁欣然答应。 出了餐厅门,袁宁发行刚才那个局促的青年还站在不远处的树下,手指捻弄着衣角,整个人透着浓浓的憔悴与不安。 主管的脸色阴了下来。他和袁宁过了马路,才说:“说出来也不怕你笑,我不是我父母的亲生儿子。我亲生父母一下子生了两个儿子,养不起,就把身体比较弱的我扔了,留下健康的弟弟——就是那种俗套的扔到有钱人的门口,觉得有钱人手指缝里漏出一点都能够我健康长大。结果有钱人没收养我,倒是在有钱人家做帮佣的养父母好心把我养大,累出了一身病。”他面色悲伤,“我还没来得及报答他们,他们就不在了。现在我那‘弟弟’的儿子来说我‘弟弟’病得快死了,求我拿钱给他治病——关我什么事儿?要不是他们把我扔了,要不是要辛辛苦苦拉扯我长大,我妈和我爸怎么会累出病来?我爸妈病重的时候我和谁拿钱去?哦,不仅要我拿钱,还要我为他捐出一个肾!” 那青年的出现显然勾起了主管的伤心回忆,否则以他如今的身份和地位,绝对不会随意和人说起这样的隐秘私事。 别人家里的事,袁宁没法说太多,只能安慰了主管几句。 主管也只是心中郁愤,并不是真正需要别人慰藉,说完了也就舒坦多了,叹着气引袁宁去签订合作协议。虽说只是和在校生的合作,但正轨的程序还是得走的。 袁宁拿着先签订的合作协议,正要回校,主管突然又追了出来,喊住了袁宁:“小袁等等,Boss来电话了,叫我带你上去见见他。” 袁宁微讶。主管所说的Boss就是沈霁云。学生会这边和沈氏合作的次数不少,他也来过沈氏好几回,但都无缘和沈霁云相见。袁宁很有自知之明,他和沈霁云虽然有两面之缘,可也仅仅是两面之缘,细算起来压根没什么交情,与校方合作这点小事哪有可能劳动沈霁云? 袁宁跟着主管上楼,来到了沈霁云所在的楼层。在抵达沈霁云办公室前时,袁宁就注意到主管整个人都不一样了,不是那种佯装出来的下属对上司的恭敬,而是发自内心的崇敬。 袁宁顿了一下,很快想到了原由。沈氏底下的医疗产业发展得不错,应该是沈霁云当年帮了双亲病重、孤立无援的主管一把,这才让主管对沈氏和沈霁云忠心耿耿? 袁宁收起过多的猜想,随着主管入内。 沈霁云正端着茶站在落地窗前,金色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洒落在他俊美漂亮的脸庞上,给人一种不真切的感觉。他听到门开了,摆了摆手,示意主管可以回去了。等主管毕恭毕敬地离开,沈霁云才转身邀袁宁坐下,把桌上的另一杯茶推前一些:“刚才见到你来了,正好我也没事,就叫你上来喝喝茶。” 袁宁礼貌地落座,端起茶喝了一口,才简单说明自己是过来做什么的。 沈霁云微微地笑了笑,轻声调侃:“你的校园生活可真丰富。” 袁宁一听,哪会不知道沈霁云也听说了前段时间闹得风风雨雨的“论战”。他腼腆地回答:“也不是特别丰富。” 沈霁云说:“因为听力的问题,我小时候没有去正常学校,后来也没有考大学,而是请人回家里教。”他抿了口茶,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也许就是因为没有经过系统的学习,所以我总觉得我学到的东西太少,一直到现在都还常常请不同的老师来给我上课。” 袁宁耐心地听着沈霁云讲话,没有开口打断。 沈霁云却没再多说,而是问起别的事:“昌沧那边的牧场怎么样了?”他似乎对牧场颇为喜爱,“将来若是有机会的话,我也想去那边弄一个牧场,平时事情不多的话就去那边休个假。要是能找到温顺一点的马儿,说不定我也能骑骑马。” 袁宁听沈霁云语气诚挚,脸上也带着几分向往,忍不住说:“也不用等将来,只要沈先生想的话,先叫人去买一个就可以了,平时的打理交给别人,闲暇时过去散散心。”沈氏还不缺买个牧场的钱。 沈霁云怔了怔,又笑了起来:“你说得有道理,有些事真的想去做,其实不用等将来的。”沈霁云看向袁宁,目光幽深而渺远,“所谓的‘将来要是如何如何’,不过是逃避现实的借口而已。” 袁宁眉头一跳。 沈霁云半合眼,抿了口茶,又亲自给自己和袁宁把茶杯斟满,微微地一笑:“其实我没有特别喜欢做的事,也没有特别喜欢的人,我的生活很没趣味,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工作。”他顿了顿,“在我历尽千辛万苦回到家的时候,我以为一切都要好起来了,我会有圆满的家庭和美好的未来——那时候我没想到我的未来会是这样的。” 袁宁仰头对上沈霁云柔和的双眼。 沈霁云说:“世事真是奇妙,对吧?我被拐到了那么远的地方、被拐走了那么多年,还能不远万里回到沈家。”他放下茶杯,“而你——” 沈霁云还没说完,桌上的电话就响了。他眉头拧了一下,满含抱歉地朝袁宁笑了笑,过去接通电话。他的神色由始至终都没多大变化,再回来时却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只是提起等一下有个临时会议要开。 袁宁一听就明白了,这是送客来着。 袁宁没有多问,起身和沈霁云道别。走进电梯时,袁宁脑海里还在回想着沈霁云刚才那些话。沈霁云为什么突然和他抒发那样的感慨?沈霁云没说完的话到底是什么? “而你”? 袁宁心突突直跳。这个“而你”是接在“不远万里回到沈家”后面的,类比着推断下去的话,就是他从南边来到北边,被北边的章家收养! 收养! 袁宁眉头直跳。他猛地发现,自己和母亲也有着相似的命运。母亲是韩家的女儿,却流落到中部,意外被方家姥爷一家人收养。他明明身在南边,居然被北边的章家相中,要收养他这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孤儿。母亲那时候是时局混乱和韩老爷子决意“快刀斩乱麻”,流落在外还可以理解。 可是他呢? 他远在南方,连照片都没拍过,怎么会那么巧被章家人看到、那么巧让章家人动了心要收养他? 电光火石之间,袁宁想到了一个人。 一个曾经左右他命运、也曾左右他和大哥之间的恋情的人。 叮。 电梯门开了。 袁宁走出电梯,手心一阵冰凉。一种犹如被毒蛇紧紧缠绕的感觉令他有些难受。沈霁云在提醒他什么?沈霁云接到的那个电话是谁打来的? 袁宁思绪乱糟糟,正要开车去找章修严,却听到周围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所有人都急冲冲地往大门口冲,袁宁愣了一下,看见了脸色铁青的主管也走下楼来。 沈氏大楼前,一个老妇人提着汽油往自己身上泼,接着从兜里掏出盒火柴,声泪俱下地说:“张天成你个有了钱就没良心的,你要是不出钱救你弟弟,我就烧死在你们公司门口,看你们公司还要不要你这个主管!” 浓烈的汽油味让众人不由退后了几步,袁宁挤出人群,看见刚才那个局促的青年仓皇地站在一边劝说,声音却细如蚊吟,只能脸色煞白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袁宁跑回去借电话报了警,叹息着看向站在人群之中的主管。有这样的母亲,也许还不如没有吧? 主管说:“你烧吧,烧死了你儿子很快也可以下去陪你。我有什么,大不了我找别的工作——找不到也没关系,我的存款够我在任何地方舒舒服服过一辈子了。记得把你旁边那宝贝孙子也烧死,要不然他会天天做噩梦,梦见你死在他面前,一辈子也就这样毁了。” 老妇人气得发抖:“你这冷血怪物,你不是人!”她哆哆嗦嗦地开始划火柴,吓得旁边的青年忙扑了上去,把火柴给抢走。 主管说:“汽油好像太少了,怎么不多买点?要是烧不死多惨,医药费会很贵。”他横眉竖眼,“我出生时你们嫌弃我身体弱,大冬天把我扔在别人门口。你以为随便扔到别人门口人家就会收养?那户人家嫌我晦气,看都没看就把我往外扔,我爸妈可怜我,辛辛苦苦养大我——偏偏好人不长命,他们还没享福就得了重病。你说我是冷血怪物?把我扔掉的时候你们怎么不觉得自己是冷血怪物?我就算把钱全部捐给别人,也不会给你们一毛钱!还要我给你儿子捐一个肾,你孙子这么大了,你怎么不叫他捐?是啊,我现在有钱了,可我有钱和你们有什么关系?你如果想多买点汽油,我倒是可以给你赞助一百块,保管你能把自己烧成灰!” 众人听完主管的话,看向那老妇人和青年的目光都变了。 第238章 天赋 袁宁报完警, 看到大门前的情形, 叹了口气。他和主管打过几次交道, 知道对方的为人,对方有生意场上的精明, 但更多的是热情和友善,对他这个代表学生那边过来交涉的晚辈也颇为照顾。这样一个人,若不是被找上门来, 谁都不知道他有着怎么样的过去。 正想着,大门那边又是一阵喧嚷。袁宁循着喧哗的方向看去,却见一辆贴着电视台标识的车子停在那儿, 两个工作人员搀扶着一个病恹恹的中年人下了车,急匆匆地往这边赶来, 旁边还跟着个身穿职业装、化着妆的女主持人。她脸上带着悲悯的表情, 踩着高跟跟着病恹恹的中年人来到大门前, 简单地对着镜头做了几句介绍,就上前对主管自我介绍, 说自己是某某台某某节目的主持人。说完之后不等主管反应, 女主持人脸上的神色就更加悲天悯人:“天底下没有不爱孩子的父母,当初你亲生父母收入低, 生下双胞胎后养不起, 留着两个孩子只会让两个孩子都饿死。她们抛弃你是有苦衷的!” 主管:“……” 主管看了眼对准自己的镜头, 脸色越发冷漠。被这样的事情一搅,他说不定会拖累沈氏!主管紧握着双拳,冷冷地看着自说自话的女主持人。 女主持人一点都没受影响, 不急不缓地说:“一家团聚是令人高兴的事,时隔四十多年,一家人又能重新在一起,难道不是上天赐予的缘分?你的兄弟正在遭受病痛的折磨,可是他一点都没有沮丧,他非常坚强地面对病魔!只要你愿意——” “报警了吗?”冷漠的声音蓦然打断女主持人的表演。 沈氏这边的所有人一听到这声音,顿时就有了主心骨。他们齐刷刷地看向大楼里走出来的人,等回过味来立刻有人说:“我这就去报!”对这种跑来别人大门口搞事的家伙,当然应该直接报警! 袁宁开口说:“我刚才报警了。”都用上汽油了,他怎么可能坐视不管?报警这种事,袁宁经验丰富着呢,那可是从小到大累积下来的熟练度! 出来的人自然是沈霁云。他朝袁宁微微颔首,算是表示了谢意。接着沈霁云叫来保安,让人把那不请自来的电视台节目组制住,没收刚才拍下的东西。 女主持人立刻急了:“你怎么能这样?!你这样是违法的!” 沈霁云冷冷淡淡地扫了女主持人一眼。这种事说不上麻烦,就是太让人恶心,大概是特意来给他添堵的。他开口说:“二十三年前,张主管十九岁,刚成年不久,也刚考进大学不久,父母突然病重。为了给父母治病,他和沈氏签订了三十年的合同,等于把自己卖给沈氏三十年。当时他的母亲肾脏出了问题,配上型之后他已经为他的母亲捐赠出一边的肾脏。现在你们来找他,是想让他把剩下的肾也捐出去吗?你所谓的坚强面对病魔,就是让母亲儿子来撒泼、自己找媒体来逼迫被抛弃的兄长相认?” 女主持人张了张嘴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心理素质是非常不错的,可是谁在沈霁云面前能保持良好的状态?被沈霁云冷眼扫过来,女主持人觉得自己的舌头被冻僵了,直直地挺在那里,挤不出半句反驳的话来。 这本来是一期很不错的节目策划,节目组都已经剪辑好一大波卖惨素材,只要这主管屈服了就可以播出了! 被沈霁云这样直截了当地把“逼迫”两个字说出口,戏还能怎么唱下去。既然能独立主持一档节目,女主持人的市场嗅觉还是有的。要是这档节目播出了,他们还不得被骂死?这家人也真是的,连那主管捐过肾的事都不说,害他们现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女主持人正犹豫不决,旁边的助理突然跑了过来,跟她耳语了几句。女主持人忙赔着笑脸,朝沈霁云说:“对不起,沈先生,是我们没审核清楚。原来是这样的情况!如果您和张主管愿意配合的话,我们可以针对这件事做一期专访……” 沈霁云淡淡地说:“不需要。” 沈霁云脸上没带上多少轻蔑,语气也是云淡风轻,其中那种瞧不上对方的意味却十分分明。女主持人听到这“不需要”三个字,脸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有些懊悔这次太过冲动,脑子一热就带着人来沈氏这边——不过谁能想到会在这里提到硬茬?一般人都把脸面看得比谁都重要,当着镜头的面怎么都不可能硬气起来。 没想到沈霁云这样的人物,会亲自站出来会底下的人说话! 这时警车到了,问明那老妇人确实浇了汽油,赶来的巡警立刻把老妇人控制起来,准备带回警察局。同时他们给女主持人一次警告,并表示会向电视台反映他们节目组扭曲事实、扰乱公共秩序的事,甚至还怀疑老妇人想自焚是被节目组鼓动,回头会再请他们到局里配合调查。女主持人没想到事情还能摊到自己头上,立刻慌了,胡乱搪塞了几句,灰溜溜地钻上车跑了。 闹事的一家三口被巡警带走了,节目组的人也离开了,没人敢继续留着看主管热闹,一下子都四散开去。沈霁云顿了顿,上前拍了拍主管的肩膀:“回去工作吧。” 主管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用感激到近乎虔诚的目光望着沈霁云:“谢谢Boss。”一家人能团聚当然是令人高兴的事,可这能算是家人吗?这是仇人吧! 主管看了看空荡荡的门口,想起许多年前养父母还在世时的日子,心中酸涩,转过身,步履蹒跚地往里走。幸亏遇到了善良的养父母,遇到了给他帮助与机会的老板,要不然怎么可能会有今天的他? 主管进去了,沈霁云才转向袁宁,叹了口气:“让你看笑话了。” 袁宁由衷说:“沈先生您是个很好的老板。”易地而处,如果他是主管,他也会对沈霁云这样的老板死心塌地。一个十几岁的学生,还没毕业父母就双双病倒,若是没有那三十年的合约说不定早就撑不下去了。 沈霁云眸光微顿,也诚挚地向袁宁道谢:“谢谢你刚才帮忙报警。” 袁宁说:“没什么,还是借沈氏的电话报的警。”已经没什么事,袁宁也不多留,和沈霁云道了别,去停车场那边开自己的车。 沈霁云站在原地看着袁宁走远,目光微微停顿。这个少年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光明而美好,没有半点污秽。有时他会想,世界上有这样的人也不错,看着觉得挺令人高兴。有时他又会想,不知把光明美好的表象撕开给他看,让他看见底下的污秽和卑劣,不知会不会把那颗纯洁无垢的心给染污。 沈霁云想了又想,最终却什么都没做,只上了楼,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拿出手帕擦拭碰过别人肩膀的手。明知道只是碰一下根本没什么,明知道一切黑暗都已经远去,心里却还是觉得手上沾了什么东西。 沈霁云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 也许那东西不是沾在他的手上,而是沾在他的心上。 沾在心上的东西,永远都擦不掉的。 另一边,袁宁开了车,去章修严单位接章修严下班。章修严回到首都后,工作的地方还是袁宁熟悉的那地儿。他把车一停,路旁的鸟儿就叽叽喳喳地叫,像是还认识袁宁似的。袁宁心情稍稍舒缓过来,立在树下学着鸟儿啾啾两声,引得鸟儿更加激动,扑腾着翅膀和他唱和。门房大爷远远见了,乐道:“宁宁来了啊,这鸟儿被你一逗就欢腾,还跟以前一样!” 袁宁眉开眼笑:“是的,还跟以前一样。”在被沈霁云“提醒”之后,袁宁心情确实有些沉郁,可被主管的事情一闹,又和这些鸟儿闹腾一会儿,他心情慢慢恢复过来。 不管背后的人是谁,不管对方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只要他和大哥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和大哥都坚定不移地往前走,再多的阴谋诡计又有什么用?他不能干坏事,别人还能摁着他的头让他去干不成?哪怕对方把他和大哥的关系公诸于众又如何?他和大哥能选这条路,早就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准备。 是的,也许他来到章家和大哥相遇是有人有意推动的,可相处的时光是属于他和大哥的,他和大哥之间有着那么多别人不知晓、别人不了解的美好回忆,谁都不可能把它们给抢走。 袁宁和门房大爷聊了几句,脚步轻快地跑了进去,去等章修严下班。门房大爷看着袁宁小雀儿似的背影,忍不住笑了起来,嘴上直夸:“这小孩精神气真好,看着就觉得浑身有劲。” 袁宁熟门熟路地找到章修严办公的地方,见外面的树上也停着鸟儿,他又心痒痒的,学了几声鸟叫。 鸟儿们立刻齐齐唱起歌来,算不得多好听的曲调,胜在整齐又响亮,把办公室里的人全给惊动了。章修严还没出来呢,和袁宁相熟的人先跑出来了,朝袁宁竖起大拇指:“宁宁啊,你这逗鸟的功夫真是绝了,什么时候教我两手,回头我去追女孩儿用!想想,我把女孩儿往树下一带,鸟儿也不飞走,反而齐刷刷地叫起来,像是在给我们唱歌似的,多浪漫!” 袁宁笑眯眯,不要脸地自夸:“这得靠天赋。” 第239章 怀疑 章修严自然也注意到门口的动静。他把手里的工作收了个尾, 走出去, 却见袁宁身边已经围了不少人, 都和他在那逗鸟玩。 这些鸟儿久居人境,一点都不怕生, 你啾啾一声,它也啾啾一声,特别响亮, 特别招人,偶尔不想理你了,就歪着头, 抖抖翅膀,用黑溜溜的眼睛看着你。所有人都工作了一天, 出来溜达一下, 舒展舒展筋骨, 整个人都松快多了,于是都聚在树下闲聊起来。 袁宁眼尖地看见章修严出来, 笑嘻嘻地跑了过去, 和章修严说起刚才跟其他人商量的事:“眼看就是秋天的尾巴了,我们刚才商量着找个周末去爬山, 锻炼锻炼腿脚, 免得冬天来了没什么机会出去活动。大哥你觉得怎么样!” 章修严揉揉袁宁脑袋, 点头说:“可以。”既然袁宁想去,那自然是好的。他大方地看向自己的下属们,“方案你们定, 钱我出。” 下属们齐声欢呼起来:“老大英明!老大万岁!” 袁宁闷笑不已,光明正大地把章修严拉走。章修严工作辛苦,袁宁舍不得他开车,还是由他来开,中间转去市场,转悠了一圈,买了点食材,回去给章修严做点好吃的。回到车上,袁宁又不放心地念叨:“天气开始变冷了,换季最容易生病,大哥你别忙坏了身体。” 章修严俯身亲了亲袁宁额头,算是回应。 袁宁勾着章修严脖子亲了回去:“你就是仗着有我在!” 章修严眼底溢出笑意:“对,我就是仗着有你在。” 对于章修严这种理直气壮的不要脸行为,袁宁十分鄙夷,心里却又甜滋滋的。他喜欢这样的大哥——喜欢严厉的大哥,也喜欢渐渐开始依赖自己的大哥。袁宁载着章修严回家,才发现对面正在搬家,指挥的是个干瘦的小老头,约莫五六十岁,皮肤有点黑,人却很精神,一双眼睛跟鹰隼似的,透着一股子精明。见袁宁和章修严上来,对方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转身进了屋,继续指挥搬运工人把家具摆到对应的位置。 袁宁和章修严进了屋,说起新邻居的来历,商量着改天去拜访拜访。毕竟是邻居,认识认识平时也有个照应。城市里楼越起越高,敦亲睦邻那一套早就不流行了,有时可能同住一栋楼一整年都没和其他住户打过照面,袁宁不太适应这种冷冰冰的邻里关系。 章修严点点头,没说什么。袁宁和谁都处得好,因为袁宁打心里喜欢和人往来,喜欢结交各种各样的朋友,不会去看对方的年龄、身份和地位。这其实和章修严从小接受的教育相背违,即使章先生没刻意教,章修严耳濡目染之下也有着很强的趋利性,不会去管没有用处的人情往来。只不过这一切在袁宁到章家之后就不一样了。 两个人一起动手,晚饭很快做好。吃过饭,袁宁才和章修严说起沈霁云的事。 袁宁有点在意沈霁云那说到一半的提醒,所以把自己听到的想到的都一股脑儿说出来,想听听章修严的判断。 章修严眉头直跳。有时候人很容易忽略近在眼前的东西。比如袁宁身上的一连串巧合,正巧袁宁妈妈走失了,正巧袁宁被章家相中了,正好袁宁是韩家的外孙——一切都那么地巧合。真的都是巧合吗?袁宁的照片那么巧被送到了他们面前,那么巧被薛女士误认、那么巧让薛女士听到袁宁家的情况、那么巧让薛女士起了收养的心思——又那么巧,“专业”的表舅舅莱安给了他们肯定的建议。 如果不是袁宁性格和体质都那么特殊,误打误撞地化解了章家当时的困境,袁宁会不会也被当成是一个安放在章家的棋子?章修严抓住袁宁的手,说:“放心,我会让人好好查清楚。”有怀疑对象的话,调查起来会更轻松。 袁宁放下心来。 他不想被这样的事困扰,听到对面还在搬家,拉着章修严去对面帮忙。一聊之下才知道新搬来的小老头夫妻俩一个搞植物研究,一个搞动物研究,不过不在农研所,所以袁宁没见过。 听袁宁和农研所的人熟,小老头没再和他客气,接受了袁宁的帮忙。这领域就这么小,专业上有成就的人基本都相互认识,老朋友的学生跟自己的学生没差,都可以差遣。 袁宁乐呵呵地跑上跑下跑了一晚,才和章修严回去睡觉。第二天袁宁回学校了,章修严也去上班,但到中午时却没去食堂,而是开车离开单位,去了首都电视台那边把章修文给约出来。 比起表舅莱安,他有别的怀疑,只是没确定之前不想袁宁多想。 章修文在实习,穿得正正经经,只有打开两颗扣子的领口稍稍有些不羁。早上已经通过电话,章修文早早订了包厢,在里头等着章修严过来。 章修严走进包厢,点了菜,打发走服务员,转头看向面带忐忑的章修文,没有立刻开口。 章修文对上章修严审视的目光,心里打了个突。从小到大章修严和章先生都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甚至可以说章修严比章先生更经常管束他们,在他们心里威严更盛!章修文小心地喊道:“大哥……” 章修严敲了敲桌沿,淡淡地问:“那些人还找过你吗?” 章修文心猛跳了两下,连声音都颤了颤:“我不明白大哥你的意思。” 章修严注视着章修文。他也并不愿意往这边想。他一直在让人跟进关于“孤儿”的事,昨天袁宁说起沈霁云的提示,他蓦然想到家里除了袁宁之外,章修文也是被收养的。再让人一查,章修文和章秀灵的恋情被公诸于众的事也透着古怪——要么是章修文自己干的,要么是有什么人故意做的。再往回看看,章修文进了大学之后突然变得很低调,和章秀灵窝在话剧社不出头。 这真的是爱情的力量吗? 章修严说:“前不久宁宁回华中,老爷子找上宁宁,说有人寄了我和宁宁亲密相处的照片给他。当初你和秀灵的事也是因为被捅到老爷子那边才闹大的,”他再次轻扣桌面,“如果宁宁不是韩家的外孙,我不是父亲属意的继承人,现在恐怕也像当初一样闹得风风雨雨。”正是因为看重他和袁宁,章老爷子才没直接爆发,而是找袁宁说起这事。 章修文从小聪明过人,怎么会不明白对于章家这样的家庭来说,“没有用处”就会被人随意拿捏?除非比起失去一切,有更可怕的东西在后面威胁着章修文。 章修严紧盯着章修文。 章修文与章修严对视片刻,微微握起拳头。从小到大他们的所有事都瞒不过章修严的眼睛,他们担忧的、害怕的、犹豫的,在章修严看来不过是不足一提的小事。可事实上,章修严比他们也大不了多少,也就是二十来岁的年纪——章修严真的不害怕自己和袁宁的事被人公诸于众吗?不害怕自己多年的经营付之一炬吗? 章修文说:“没有,他们没再找我,因为我已经没有半点用处。”他曾经汲汲经营,一心想借着章家的资源和背景往上爬。后来他突然发现即使爬到更高的位置,也不过是身不由己地活着,他就心生退意。那一次他与章秀灵恋情曝光,大概就是“那边”的最后一次动作。 在章修严的注视之下,章修文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娓娓道来。他是在到章家之前就被找上的,对方询问他愿不愿意成为章家养子,他当时穷怕了,自然不顾一切想抓住眼前的机会。自那以后他也是努力表现得足够优秀,努力争取一切对自己有用的资源,恨不得连章修严这个正经的章家继承人都比过去。 章修文垂下头:“对不起,大哥,我不敢和你说起这些事。”他拼了命挣脱过去的一切,拼了命挣脱与“那边”的关系,想要安安稳稳、堂堂正正地和章秀灵在一起——他希望那边彻底放弃了他这个棋子,过去的一切永远不再被人提起。如果被发现连他被章家的收养都是一场算计,大哥他们还会愿意让章秀灵嫁给他吗? 章修严把手里的杯子一放,目光沉沉地望着章修文。即使章修文老实地交待了一切,背后那只手还是藏得严严实实。他说:“你没有见过那些人的面?你们是怎么联系的?你都为他们做了什么事?” 章修文说:“见过,可是没有看见他们的脸,每次来的也不是同一个人。”他顿了顿,“一开始他们并没有要我做什么事,甚至还帮了我一些忙,让我做什么都顺风顺水。后来我感觉不对……” 章修严说:“当然不对,没有人会无条件帮你那么多年。”这说明对方所要求的回报必然是无比巨大的。 章修文说:“是的,就是这样的。我慢慢长大,也试探着让他们帮一些比较大的忙,结果他们居然能轻松解决。那时候我就发现,他们背后是比我想象中还要可怕的庞然大物。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和大哥你们说起这些事,可是我又害怕——”他握紧双手,“我害怕自己又变回一无所有,你们对我越好我就越害怕。”如果没有得到的话,他就不会这么舍不得了。 章修严心中失望。他说:“就是因为你这种害怕,才让人有机可乘。”若不是袁宁得了沈霁云提醒,他永远都不会怀疑自己的家里人。章修严定定地看着章修文,“我记得当初是你和妈妈说起宁宁的事。” 有些事袁宁当初还没到章家来,所以根本不知道,章修严却是知道的。 袁宁这个“弟弟”怎么被接到家里来的,章修严了解得清清楚楚。一开始有调查的人说南边有个长得像的,还寄来了袁宁的照片,是章修文收的信。后来对方又打电话说起袁宁的身世,依然是章修文接的电话,也是章修文直接和薛女士说起袁宁的情况——他们一般不会直接把没确定的消息告诉薛女士,否则的话他们可能就不止袁宁一个“新弟弟”了。 表舅莱安固然有一定的决定作用,但也只是给了个饱含恶意的建议而已。 章修文对上章修严洞明一切的视线,有些着急地说:“宁宁他不一样,”他拧紧眉头,“宁宁他和我不一样。大哥你——” 章修严打断:“不管我怀疑谁,我都不会怀疑宁宁。” 章修文沉默。 章修严说:“这些事我不希望妈妈她们知道。”他注视着章修文,“但是如果你真的想和秀灵携手共度一生,那么你要么就保证自己能隐瞒一辈子、能保护她一辈子,要么就和她坦诚以对。”章修严语气严厉,“秀灵她没你聪明,但她比你勇敢。如果你没有信心和决心能够与对方对抗到底,你的害怕和你的担忧都是能被利用的,自以为是的欺瞒只会带来更严重的后果。” 章修文一震,死灰一样的心又活了过来。他满眼希冀地看着章修严:“大哥,我还可以和秀秀在一起吗?”让他下定决心斩断那一切的就是章秀灵,而他一直担心的就是被发现之后大哥他们不会再同意他们的事。现在章修严知道了一切,却没有拆散他们的打算! 章修严说:“有心要在一起的人是拆不散的。”他看了章修文一眼,“但是你如果让秀灵伤心失望,想要和你分开,我自然会站在秀灵那边。” 章修文说:“大哥你放心,我永远都不会让秀秀伤心!” 章修严点头,示意章修文吃饭。吃饱之后,章修严打发走章修文,给章先生打了个电话,交待自己查到的线索。 他总觉得章先生掌握的东西比自己要多。 这是他和章先生过招拆招这么多年锻炼出的直觉。 听完章修严试探般抛出线索,章先生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你在怀疑什么?” 第240章 患失 章先生话一落, 电话两头陷入静寂。 章修严只是试探般开口, 听了章先生的反问却多了几分肯定。他顿了顿, 才坦然说:“我确实在怀疑——怀疑父亲你到底是什么都不知道,还是什么都知道。” 即使两人并非面对面谈话,章先生依然能感受到章修严话里暗藏的锋芒。对于章修文的一举一动,他如果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那他这个父亲实在太不称职了。如果他什么都知道, 为什么这么多年来都不管不顾? 章先生淡淡地说:“你觉得呢?” 章修严指出事实:“父亲您对修文的态度和对宁宁他们的态度完全不一样。”事实上他对章修文也是这样的,不过他的态度起源于对章先生的模仿,章先生对他和章修文要求严格, 他对章修文要求自然也严格,对待章秀灵、章修鸣则不一样——对袁宁就更不一样了。 章修严一直认为这是因为章秀灵是女孩子, 而章修鸣和袁宁还小。 现在仔细想来, 差别一开始就存在, 有这样的差别约莫是因为章修文从一开始就有着一双充满野心的眼睛,而且从一开始就显露自己往上钻的渴望。 章先生说:“我在二十多年前去了南边。”他沉吟片刻, 才接着往下回忆, “那时候我遇上了一个朋友,他无父无母, 在福利院长大, 却很有出息。他是当地的一把手, 我调到那边后和他是搭档,可是那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他在一场意外中因公殉职。我把他的骨灰带回华中, 把他葬在你们祖母和姑姑旁边,每年带你们去拜祭你们祖母和姑姑会让你们为他拜祭。” 章修严听到“无父无母,在福利院长大”,眉头就突突直跳。他很快明白过来:“在那时候父亲你就知道有人在躲在暗处吗?” 章先生说:“我知道。”他语气微微沉凝,“我的那个朋友就曾经是其中一员,但他一直想挣脱。他当时并没有立刻牺牲,而是被送进急救室抢救了两天,临去之前他和我说了一些话,他说有时候死反而是一种解脱,只是他有太多想做的事,所以舍不得死。” 章修严沉默。 章先生说:“他说是我的出现,让他可以放心地解脱。” 这些事章先生从未与人提起。 这位朋友于他而言是至交,也是知己,让他了解到活在这世上不仅仅有仇恨和争权夺利,也有远大的抱负和高远的理想。可他从未想过那样一个磊落光明的人,从失去父母那天起就生活在深深的泥沼之中,不管怎么挣扎都挣不脱。 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必须先去做自己不想做——甚至满心憎恶的事。 有些事是不能用等价交换的思维去考虑的,只要你心里有着渴望或者有着恐惧,暗中窥伺着的恶鬼就有了可乘之机。 对方的存在如同附骨之疽,令人痛苦无比,却又难以清除。 对话并没有继续下去。即使章先生没有明说,章修严也明白了章先生的一些决心和章先生做过的事。 收养章修文的时候,章先生就看出了章修文的野心与企图,只是从未点破,反而顺水推舟地给章修文机会—— 若不是与章秀灵有了那样的感情,章修文说不定会成为章先生找出幕后之人的诱饵。 章修严挂断电话,开车去了首都大学那边。他坐在车里,看着爬出学校围墙的藤蔓好一会儿,心里好像也爬满了长长的藤蔓,纵横交错、难以理清。 为了心中在意、为了心中看重的人,牺牲一些不在意的、不看重的东西,似乎是根本就不需要权衡的事。他与章先生是同一种人,在考虑感情之前永远先考虑利弊。 会不会有一天,今天所在意的、今天所看重的,渐渐变得不重要,渐渐变成可以牺牲的那一部分? 章修严沉默地在车里坐了许久,才收回了像是想要穿透围墙的目光。他走下车,关上车门,走进了学校。 章修严的衣着打扮不像学生,又长着张天生就严肃的脸,一路上引来不少人的注目。他没有太在意,而是转向学生会办公楼那边,找到袁宁的办公室。 袁宁正在和其他人商量事情,隔着窗户,可以看见袁宁带笑的侧脸。 章修严静静地注视着袁宁,同时也认出了袁宁身边的每一个人,宋星辰和郝小岚是早就知道的,濮满这个小学弟也听袁宁提起过,还有一个个说得出名字的、说不出名字只记得脸的。 他强悍的记忆力甚至让他回忆起每一个人和袁宁是怎么相识的、有过怎么样的往来。 确定关系之后袁宁对他向来是坦诚的,没有隐瞒他任何事。 章修严正要收回视线,转身离开,袁宁却像突然感应到他的目光,抬起头看向窗外。 见他定定地站在那里,袁宁很快结束了与宋星辰他们的对话,扔下他们从办公室里跑了出来,两眼亮晶晶地看着章修严:“大哥。” 章修严心头蒙着的一层灰雾蓦然散去。他看了眼屋里的宋星辰几人:“事情谈完了?” 袁宁点头:“聊完了,剩下的让小岚他们完善一下就可以了。”他回头和郝小岚他们说了一声,拉着章修严离开办公楼。和章修严说起刚才在商量的事,“现在我们也大三了,有些事要陆陆续续交给学弟学妹他们,我正琢磨着把和大小企业的合作历史整理出来,让他们学着去发展发展新的合作企业——毕竟现在经济发展快,各种企业更新得比学生会换届还要快,总不能年年吃老本。” 章修严说:“这是应该的。”他轻握着袁宁的手,没太用力,却也没放开。 袁宁一开始就察觉章修严不太对,特意带着章修严绕到幽静的校道上,把章修严的手握得更紧:“大哥,你怎么了?” 章修严脑中闪过各种思绪,比如如果袁宁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孩,来到章家之后会如何,会不会也像章修文一样被当做是诱饵,会不会也时刻痛苦和害怕——害怕自己会一脚踩进万丈深渊。 如果袁宁不是因缘际会之下找回了修鸣,如果袁宁不是那么勇敢、大大方方地承认心底埋藏的感情—— 章修严蓦然想到了那一天的梦。 如果不是袁宁,他也许只会按部就班地过完一辈子。即使到生命的最后时刻遇上了袁宁,他也会因为种种考虑而迈不出脚步。 章修严张手抱住袁宁。 “没事,”章修严说,“只是突然想见你。” 袁宁愣了一下,由着章修严抱紧自己。 在这段感情之中,更患得患失的一直是看起来永远镇定自若的章修严。 章修严有他的责任、有他的抱负、有他想要去做也必须去做的事,而他想抓紧的只有眼前的人,所以孤注一掷、无惧无畏。 察觉章修严不对劲,袁宁拉住章修严的手,和章修严一起往校外走。他拖着章修严上了车,坐在车里问:“大哥你是不是查到了什么?” 章修严与袁宁对视片刻,把与章修文、章先生的对话都告诉了袁宁。 袁宁沉默着听完,搂住章修严的脖子亲了章修严一口。 乍然听到章修严的推断与验证,袁宁遭受的冲击不比章修严小。但袁宁与章修严不一样,他从小遇到的事情比别人多,看到的听到的事情也都比人多,接受起各种意外变故自然比别人要快。 袁宁安静了一会儿,见章修严定定地注视着自己,理了理思路,缓声说:“如果我在三哥的位置,我也许也会那么做。在那样的境地里看到一条可以逃出困境的路,哪怕再难、哪怕要付出再大的代价,我一定也会咬牙接受的。” 章修严沉默。 袁宁说:“如果我在父亲的位置,我也许也同样会那么做。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孩,和一个因为‘意外’死去的挚友,我可能也会选择借此机会查明挚友死去的真相。” 章修严张手抱住袁宁。 袁宁说:“但是我们都没有在三哥和父亲的位置上。”他仰头亲章修严的额头,“别人都说我们选的路很难,可是我们是最幸运的,我们没有经历过三哥陷入绝境的磨难,也没有经历过父亲失去挚友的痛苦。大哥,你的梦不会成真的,我才不许你那样苛待自己,一辈子都和工作绑在一起,从来不为自己想。” 章修严安静地由着袁宁抱紧自己,在自己脸上亲来亲去。 袁宁笑眯眯:“我这个特别特别自私,我希望所有我喜欢的人每一天都过得开开心心。什么责任、什么理想、什么改变时代改变世界,都比不上我喜欢的人半根指头。所以大哥你可要做好准备,要是以后你想要做点什么让自己不快活的事,我肯定会拖你后腿!” 章修严的心情也轻松起来。他亲了亲袁宁含笑的眉眼:“好,以后就由你来拖我后腿。” 有些忧虑、有些自我怀疑,即使没说出口袁宁也是明白的。 袁宁说:“这周我们去爬完山,回华中一趟吧,我们再和父亲好好谈谈。”章修严和章先生都是寡言的脾气,很多事情没有深入交流根本说不清楚,还是面对面地谈一谈才能做到双方互通有无、扫清盲区。 第241章 坚定 袁宁似乎注定清闲不了。秦教授和司马弘来了电话, 说暂时回不来, 他们要牵头组织考古队开始考证古籍中的记载, 同时还敲了袁宁竹杠,让袁宁帮忙解决资金问题。 袁宁早习惯了, 一口答应下来,认命地继续完成这学期的公共课。结果《历史大讲堂》也出了问题,节目播出之后节目很受欢迎, 袁宁这个年轻嘉宾成了节目一大看点,讨论度居高不下。瞿制作人树立“标杆”的目的算是达到了——可事情也跟着来了。 由于第二期邀请的嘉宾不是袁宁,雪片似的观众来信一下子挤爆了《历史大讲堂》的信箱, 电视台的观众热线也被相关的电话打爆了,都在追问为什么嘉宾换人了, 没有第一期好看了。第二期的嘉宾也是千挑百选的天之骄子, 专业底子不差, 就是上了节目有些放不开,解说喜欢掉书袋, 观众听完后觉得云里雾里, 没有第一期的清晰易懂。 于是观众开始抗议了。那位嘉宾看了观众的投诉信,心情差到极点, 找了个理由撂担子不干, 其他人选见连那位嘉宾都没顶住压力, 也生出了退意。他们是想要争取这个机会没错,但一点都不想往坑里跳! 眼看情况有些失控,瞿制作人没办法, 只能重新找上袁宁,让袁宁回来救场。哪怕一个月一期都行,总比现在节目组被观众轮番轰炸、让邀请嘉宾望而却步要好。 袁宁没想到还能摊上这样的事,想了想,答应下来。他连秦教授的公共课都接了,上个节目有什么好犹豫的?脸皮这东西,一般都是越磨越厚的嘛! 好在任务虽然是临时加塞,但两者有共通之处,不至于占用袁宁太多时间。袁宁晚上能在灵泉那边做准备,等同于比其他人多了一倍的时间,倒不至于应付不来。 到了周末,袁宁按照原来的计划和章修严单位的人一块去爬山。对于袁宁这个固定家属,其他人都已经非常熟悉了,哪天要是换了人他们才会不习惯。 到了秋天的尾巴,山景已经没什么好看,胜在秋高气爽,天气晴好。早早到了山脚,每个人都背着背包,准备上山铺个毯子,就地吃吃喝喝聊聊天儿。章修严和袁宁走在爬山大队后面,观赏着沿途的秋景,袁宁还不忘注意周围的植物们,看看能不能弄到点特别的种子送给人参宝宝玩。 章修严穿着休闲的衣服,陪着袁宁慢慢地走,目光落在远处有些荒芜的山色上。 北方的山和南方的山不一样,南方的山即使是遇到秋冬时节,也不会显得太过冷清,到北边之后要么是一色的冷松冷杉,要么是叶子落尽露出土地的光秃秃的山头。袁宁弄到些很不错的松子,也没打算拿回去炒制,直接剥了一颗,送到章修严嘴边。 章修严张口吃了,拉着袁宁追上大部队。 山上比山下要冷一些,空气格外清冽,已经染上了秋末冬初的冷意。难得清闲一天,年轻一些的跑到空旷的地方大喊了几声,脸上溢满笑意,乐呵呵地听着四周回荡的嘹亮回声。 袁宁坐下和其他人说话,听着有人说自己当初去北边采棉花,有人说自己去西边养牦牛,有人说自己去沿海搞开发,各有各的精彩,各有各的乐趣。天南海北的人能聚到一起是难得的缘分,袁宁含笑听着,时不时看向身旁的章修严,偶尔还怂恿章修严也分享一些自己在怀庆遇着的事。 一行人都聊得很尽兴,到中午才下山寻个地方吃饭。放松了半天,章修严心里舒坦了不少,开车和袁宁回了家。 没想到把车开到住处附近,袁宁却眼尖地瞧见路旁的花店有个熟悉的身影。说是熟悉也有些不恰当,毕竟他已经许久没见过这个人了! 这人正是表舅莱安。莱安正在花店里挑选鲜花,他挑得很仔细,仿佛眼前的每一朵花都有着自己的生命。也许是注意到了袁宁的目光,莱安从鲜花之中抬起头来,拿起一支深红色的玫瑰花,朝袁宁露出一丝笑容。 袁宁的心突突直跳。他让章修严把车停在路边,对章修严说:“我看见莱安表舅了。” 章修严皱起眉,转头看向车外。 莱安脸上笑容更盛,朝他们亮了亮手里的玫瑰。 袁宁和章修严对视一眼,打开车门下了车,跑了过去,和莱安打招呼:“表舅您什么时候回国的?” 莱安微微地一笑,灰蓝色的眼睛像是雨后的天穹,带着一丝丝灰蒙蒙的幽沉,又带着一丝丝半明不明的透亮。他让守花店的女孩帮忙把挑的花简单地包好,很快地,一束深红色的玫瑰被他抱在怀里。 莱安看起来依然那么一丝不苟,连每一根头发丝偏转的方向都像是经过周密的计算似的。他仔细地打量着袁宁,见袁宁身体已经拔高,再也见不到过去那稚气的模样,不由有些失望。他含笑把手中的玫瑰递给袁宁:“给你们的,带我去你们家坐坐。” 袁宁一顿,领着莱安往外走。章修严也已经从车里下来,站在车边皱着眉,看着抱着花的袁宁和身着白色西装的莱安。 莱安笑意更深:“这么久不见,修严你还是这么爱皱眉头。”他大大方方地坐到车上,邀请袁宁一起坐到后座,方便和他多聊聊天。 没等他们开口,莱安就说起自己这几年的去处。原来他跟着医疗队沿着赤道走了大半,看了不少新鲜事,也做了不少在其他地方做不了的实验,收获很不小,差点被人暗杀,日子过得惊险又刺激。 莱安口才显然很好,即使一路上章修严和袁宁没怎么说话,气氛也不显得古怪。等到了章修严和袁宁的住处,莱安仿佛颇为感兴趣,里里外外地看了一遍才回到客厅,说道:“你们家里连个花瓶都没有,平时难道不会给对方送花?” 袁宁说:“花长得好好的,没必要剪下来插进花瓶里。”这种事在别的情侣看来是很浪漫的事,对他和章修严而言却根本没有必要。 莱安抬手弹了弹袁宁还抱在怀里的玫瑰花:“和修严这种少年老成的家伙呆在一起,难道不会觉得无趣吗?” 章修严抬头看着莱安,眉头皱得更紧。 袁宁找了个容器,把抱着的玫瑰插回去养着,转身去给莱安泡茶。不管心里对莱安有着怎么样的怀疑,在一切没明朗之前莱安都是客人。 莱安打开电视,转了几个台,看到有个台正在转播第一期的《历史大讲堂》,不由放下遥控器,和章修严一起看了起来。 袁宁还没出来,莱安看着屏幕上从容自若的少年,抬眼看向沉默着的章修严,笑着问:“上次见面宁宁还那么小一点,胆子还那么小,吓一吓就红了眼眶。真没想到几年过去,他居然变得这么出色——出色到让人挪不开眼。” 章修严注视着莱安。 莱安说:“难道你不会想把这么出色的恋人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见吗?”莱安眉眼满含笑意,吐出的话却句句都直戳人心,“想把他的好藏起来,想把他的优秀藏起来,想把他整个人都藏起来——不让他接触任何人,不让任何人走进他心里去,让他心里眼里只有你。修严,你很想这样做吧?你警惕着宁宁身边的每一个人,觉得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插入你和宁宁之间。你这个人看起来强悍又正直,实际上心里藏着的心思比谁都深、比谁都多——我说得对吗?”莱安睨向电视上的影像,“可惜他还是被那么多人看见了,他的出色让很多人都动了心。” 袁宁把花和茶叶拿出来,立刻察觉章修严与莱安之间的气氛有些古怪。他坐到章修严旁边,看了看莱安,又看了看章修严,说:“怎么在看这个的重播?” 莱安说:“我没看过啊。”他笑了笑,看向袁宁,“修严这么忙,恐怕也没看过吧?” 袁宁笑眯眯:“大哥当时去当观众看了现场,自然不用在电视里看了。” 莱安眉头一扬。他对上袁宁坦荡又明亮的目光,微微眯起眼,觉得这小孩着实成长了许多。想到几年前袁宁已经能用无辜的表象蒙骗他,莱安又没那么意外了。他施施然地说道:“真没想到你和修严真的能走到一起,也不枉我当年点醒你们啊。” 章修严:“……” 袁宁已经知道莱安给章修严送过什么样的“生日礼物”。正是莱安给章修严送的那一本素描本,让章修严下定决心疏远他,和他维持不远也不近的“兄弟”关系,绝不越雷池半步。都已经过了章先生他们的关,袁宁大方地承认自己和章修严的关系:“是该谢谢表舅的。” 莱安与袁宁对视。 袁宁说:“若没有那几年的挣扎与犹豫,也就没有最后的执着与勇气。”他毫不躲闪,“正是因为我们经过几年的挣扎和忍耐之后才下定决心,所以才能像现在这样坚定不移地往前走。” 第242章 药 莱安看着袁宁半饷, 笑了起来。比起看起来强横难侵的章修严, 袁宁才是一个挑战。这小孩总有办法把挑战变成机会, 让事情在他的引导下越变越好。他说:“那自然最好,我很好奇你们能走多远。” 袁宁没再说什么, 只询问莱安有没有吃午饭,要不要吃点。 莱安也没客气:“给我下个面吧。”他往沙发上一靠,一副等着吃的姿态。 袁宁笑了笑, 去了厨房。 莱安拿起遥控器,有一下没一下地转台。十八九岁的年纪,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性, 让他出头他不退却,让他跌落谷底他也不沮丧, 实在是少见。察觉章修严一直冷眼盯着自己, 莱安眨了一下眼, 含笑说:“修严啊,你可真是捡了个大宝贝。” 章修严拧起眉头, 直言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莱安说:“你这个人真是和你父亲一样无情, 只有用得上我的时候才找我。见了我吧,听我说几句实话又生气。问题明明出在你们自己身上, 我帮你们找出问题你还不高兴了, 啧, 人类的劣性根。” 章修严脸皮抽了抽,一点都不想招待莱安。有些事情只要不挖出来,也许一辈子都相安无事, 可是莱安非要把它放到最大——最后还要你对他感恩戴德。 章修严说:“我虽然有那样的想法,但还是支持宁宁去做所有他想做的事。”他承认自己在意袁宁身边的每一个人,在意袁宁过于吸引别人的目光,也在意袁宁到哪里都能成为焦点。可是这样的情绪应该是恋人之间应有的,袁宁也有着同样的情绪。章修严轻轻摩挲着手上的戒指,“如果我真的无法忍受,我会直接和宁宁说。” 就像袁宁直接用戒指“宣誓主权”一样。 莱安不再说话。等袁宁端着煮好的面出来,他哧溜哧溜地把面吃完,笑眯起眼,夸道:“宁宁你的手艺真不错。”他没再提刚才的话题,而是继续谈起自己这些年的见闻,他沿着炎热到可怕的赤道前行,见过不少有趣的东西,可也不知是不是得益于混血的关系,他一点都没晒黑,在那边走到哪都很引人注目。 吃完面聊尽兴了,莱安对袁宁和章修严说:“晚上给我留个门,我去找个朋友,到时回来这边睡一觉。” 章修严黑着脸目送他出门。 袁宁看着莱安下楼,眉头皱了皱,看向脸色不太对的章修严。他知道莱安对章修严来说等同于许多不愉快的回忆,不由上前抱住章修严的脖子,在章修严脸颊上亲了一下。 章修严回亲袁宁几下,把莱安说的话都告诉袁宁。和袁宁在一起之后,他学得最多的就是“坦诚”,把心里想的事、平时遇到的事全都告诉袁宁,他们之间绝不会有误会和猜疑。 袁宁听了章修严的坦白,眼睛都笑弯了,他紧紧地搂住章修严,把脑袋埋进章修严颈窝里:“我也想把大哥藏起来,不给任何人看见。好想大哥眼睛里只有我一个,大哥身边也只有我一个,我们两个人可以这样一直一直地在一起。” 另一边,莱安下了楼,叫了个出租车,坐进车里听着那字正腔圆的广播和司机的寒暄。他笑着应了几句,目光转向车窗外,看着外面不断后退的街景。有的人是幸运的,那么巧就遇到能相守一生的人,那么巧就化解遭遇的种种劫难。有的人在泥潭里挣扎一辈子,到最后也没办法从泥潭里挣脱,反而还越陷越深。 莱安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动,唇边含着极轻的笑意。 真可怜啊。 莱安看见前面一栋大楼后,叫司机停车,付了钱。下车的地方有一棵大槐树,看起来有点年头的,树身很粗壮,叶子细细的,绿得挺黯淡。他绕过槐树,走向前面那栋办公楼,在前台做登记。不一会儿,前台的人就得到了消息,礼貌地请他坐电梯上楼。 莱安理了理衣领,看着电梯上变幻着的数字,浑身血液有着久违的沸腾感觉。叮地一声,电梯门开了。莱安迈出电梯,走向前面的办公室,抬手敲门。 “进来。”里面传来一把冰冷到骨子里的嗓音,显然不太欢迎他的到访。 莱安手上变出一朵从袁宁他们那边带来的花,笑着走进办公室,看着坐在办公桌后的男人。男人长得极其漂亮,即使穿着一本正经的衬衫和西装也无法掩盖骨子里的美丽。像是一朵诱人采摘的白玫瑰。 莱安坐到桌边,把手里的花递到对方面前:“沈哥,这花送你。” 办公桌后坐着的人是沈霁云。他嗅见扑进鼻端的花香,再看见那艳红如血的颜色,眉头紧紧地皱起。他没有伸手去接,只是抬头看向莱安,对上那双蒙着一层灰蓝的眼睛。 莱安仿佛一点都不在意他的冷淡,把带刺的花枝放在沈霁云面前的文件上。雪白的纸张衬得鲜红的花瓣越发艳丽。他顺势把手撑在桌上,欺近面如寒霜的沈霁云:“沈哥还是这么冷淡,我这几年可想你了,你难道一点不想我吗?” 沈霁云冷眼看着莱安:“你想做什么?” 莱安解开两颗扣子、扯开了微敞的领口,露出胸口一个新伤疤,修长又纤细的手指轻轻点在那与白皙皮肤极不相称的狰狞伤口上:“我前段时间受了伤,一个人躺在病床上想了很久,想着我如果死了有谁会伤心、有谁会难过,然后我就想到了沈哥。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就那么死了,沈哥你是高兴呢,还是伤心,所以我就想来看看你。”他注视着沈霁云,没错过沈霁云看到伤口那一瞬瞳孔骤然的微缩。 沈霁云收回视线。 莱安敞着衣领,含笑说:“沈哥你还是这么心软。看着冷冰冰的,实际上最容易动摇,一点点的好就能让你软化。”他凑到沈霁云面前,用手轻轻描画那漂亮到近乎完美的唇形,“这样不行的,你会被自己害死。” 沈霁云沉着脸挥开莱安的手。 莱安没生气,收回手一颗一颗地把扣子扣了回去。他瞧着神色平静无波的沈霁云,颇为遗憾地说:“唉,沈哥你以前对我可好了。是因为在生我的气吗?”莱安脸上还是带着笑,“沈哥你生气的样子真好看。” 沈霁云注视着莱安。对于眼前这人而言,没有善也没有恶,没有爱也没有恨,只有有趣和无趣、好玩和不好玩。他一眼就能看出你的弱点,并以此取乐,你挣扎得越厉害,他只会越有兴致。 沈霁云眼底波澜不兴。 莱安也不再说话,他拿起那朵玫瑰,插在沈霁云桌上。在沈霁云没有丝毫防备的时候利落地翻过办公桌,整个人落入沈霁云怀里。沈霁云的助听器被莱安撞掉了,世界变得一片寂静。他隐隐听见莱安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可是却什么都听不清楚,只感觉莱安灼热的鼻息喷在自己耳边。 听不到就听不到。 反正莱安说的话他一句都不信。 莱安坐在沈霁云怀里,两个人心脏贴着心脏,比世上所有人都要亲近。他捡起掉落的助听器,帮沈霁云把它带回去,眼底含着淡淡的笑意:“沈哥,我刚才说的话你听到了吗?” 沈霁云不说话。 莱安说:“听不到就算了,我不会再说了。”他伸手揽住沈霁云的腰,“我来找你也没别的事,就是想你了,特别想你艹我——你如果勉为其难地艹我一次,我满足了,就不会来烦你了——也不会再让人找你那个便宜外甥麻烦。怎么样?很划算吧?” 沈霁云狠狠攥住莱安的手,把他按在办公桌上。 莱安整个人撞在坚硬的木桌上,也不觉得疼,反倒笑着搂住沈霁云,亲上他紧闭的嘴巴。 比起沈霁云冷淡又冷漠的模样,他更喜欢看沈霁云失控,感受沈霁云在自己体内冲撞。沈霁云不是能随随便便就发情的人,但对他自己一向狠得很,恐怕在接到他过来的电话之前就吞下了能刺激情欲的药物。 沈霁云知道他会索要什么。 莱安搂紧沈霁云的脖子,仿佛享受着沈霁云毫不留情地侵占。 没有前戏,没有温存,甚至连衣服都整齐地穿在身上,除了极致的痛之外带不来任何感觉,像是两头凶猛的野兽疯狂地撕咬着对方。 莱安埋在沈霁云怀里轻轻地笑着,等沈霁云发泄般释放出来,他才夸道:“药效不错,下次可以回购。” 沈霁云看着他。 莱安没事人似的套上裤子,也不管是不是有东西从身体里往外流,大大方方地站了起来,把扣子扣上:“好吧,没有下次了。”他摸了摸沈霁云脖子上绯红的牙印,“真想知道有没有人能让你不用药也硬起来。” 沈霁云说:“你该走了。” 莱安说:“好。”他干脆地答应着,还主动保证,“我答应的事你尽管放心,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他笑了笑,俯身往沈霁云脸颊上亲了一下,才在沈霁云厌恶的目光中退开,转身走了出去。 第243章 结束 袁宁和章修严本想周末回华中一趟, 结果莱安要借住他们家, 打乱了他们的计划。虞家那边打电话给章修严, 说移动通讯的事有变,要章修严过去商量一下。袁宁打发章修严出门, 自己呆在书房准备各种材料,这周他要替秦教授上课,也要参与《历史大讲堂》那边的录制, 总不能事到临头再准备。 袁宁正忙活着,莱安又按响了门铃。他敏锐地发现莱安情绪和出门前不太一样,却无法窥探到那双灰蓝眼眸下藏着什么事, 只能打开门让莱安进门。 莱安大大方方地进了屋,察觉章修严不在, 又露出了笑容:“你们对我就这么放心?你们已经知道了很多东西, 难道不怀疑我有问题?” 袁宁说:“坏人不会把自己有多坏挂在嘴边。” 眼前的谜团太多, 理不清楚,袁宁只能靠自己的感觉去判断。 莱安表舅确实总是说一些恶意挑拨的话, 也确实过早地揭开他和大哥之间本来可以捂得严严实实的感情, 但莱安一直都光明正大地展露自己最恶劣的一面,从未在背后使什么手段。 那一次莱安会回国, 算起来的确是他们有事相求, 是大哥为了他们的事去求莱安。点破他们之间暗藏的情愫、欣赏他们的痛苦挣扎, 大概算是莱安向他们收取的一点费用。 如果不愿意付,那不要求他帮忙就是。 袁宁毫不闪避地与莱安对视。 莱安对上袁宁明亮的目光,脸上又出现了淡淡的笑意。这小孩没有了小时候的胆小怯弱, 胆子现在越来越大,可是眼睛却比小时候还要亮,好像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让它沾污纳垢。 怪不得他喜欢。 这个念头钻进莱安脑海,像一根细细的针,冷不丁地戳了莱安一下。他觉得有点痛,又觉得自己什么感觉都没有,他研究过复杂的人性,也研究过复杂的人体,更可以在浩如烟海的法律条文里找到可以钻的空子,让一切都朝着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向发展。这世上好像没有什么事可以难倒他,可是又好像没有什么事是他可以做的。 “如果有一个人被迫做了不好的事,”莱安注视着袁宁,“他一直想办法弥补,想办法成为一个正常的人,和其他人一样好好地过日子,甚至比其他人做得更好、做得更多,他可以重新被人接纳吗?” 袁宁眉头一跳,察觉了莱安神色里的认真。他想了想,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知道。” 莱安看着他。 袁宁说:“人心都是偏的,如果是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人,那么不管他做了什么我都会和他一起面对。如果我和他素不相识,那自然谈不上什么接纳不接纳。”人与人之间的往来没有深到那个程度,根本没机会了解对方的过去。谁会对素不相识的人追根究底? 莱安笑了起来:“你小时候是个说谎精,现在却这么诚实。”他注视着袁宁,“是因为有了面对一切的勇气和信心了吗?” 袁宁说:“其实我没有。”说完袁宁顿了顿,“只是长大以后发现可以做的事很多,也不是一定非要走某一条路。”就像韩家大舅一样,即使不再选择原来想要一直走下去的路,也同样没有改变自己的立场与信念。 莱安把视线转向一旁红玫瑰,安静了很久,才突然叹息了一声:“真让人羡慕。” 袁宁眉头一跳。 莱安没再说什么,朝袁宁摆摆手,表示自己要洗个澡睡一觉。他按照袁宁的指示找到了给客人准备的拖鞋和睡衣,打发走袁宁,一个人洗了个澡,躺上床。他身上没有多少沈霁云留下的痕迹,只有下身还隐隐地痛,不过这么多年了,这样的痛对他来说几乎等同于不存在。 莱安用手摸了摸自己胸口上的伤疤,那伤离心脏那么近,近得连他都感觉自己的心脏被它穿透了。每分每秒都在不停跳动的心脏明明是为全身提供动力的地方,却比其他部位要脆弱,只要一颗小小的子弹打了进去,死亡就会降临。 死亡的感觉会是什么样的? 莱安其实不想知道,他也不感兴趣,他想活着,无论如何都想活着。那一刻他一直在想,无论怎么样都好,只要再见那个人一面就好——只要再让他见一面,什么都好,生也好,死也好,生不如死也好,只要能见到那个人就好。 可是他知道那个人不想见他。 他生也好,死也好,怎么都没关系,只要不再出现在他面前就好。 过去的一切就像那个人的噩梦。 而他是噩梦中的一部分,而且是那个人最为厌恶、最想清除的部分。 莱安一觉睡到第二天凌晨,什么都没梦见。他有点饿,起床找食物,在冰箱里找到袁宁给他留的饭菜,热了热,端到外面一个人吃了起来。 袁宁听到动静走了出来,见莱安一点都没客气,放下心来,说:“还留着点汤,我帮你热一下。” 袁宁去了厨房,章修严也起来了。他黑着脸看向完全把别人家当自己的家的莱安。 莱安说:“你好歹是我亲外甥,还没宁宁大方。不就是在你这边借宿一晚吗?啧,你小时候到我家去,我可是招待了你那么久啊……” 章修严说:“宁宁他心软。” 莱安笑了笑,没再说话。等袁宁把汤端出来,他优哉游哉地喝完了,站了起来:“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 袁宁说:“天还没亮呢。” 莱安睨了眼旁边的章修严:“我再不走,你宝贝大哥就要把我扫地出门了。”他抬手揉了揉袁宁的脑袋,“你做的菜不错,下次我会再来吃的。” 章修严:“……” 莱安没让袁宁送,自己出了门。他来时什么都没带,离开时也是两手空空,潇潇洒洒地下了楼。天还没亮,天边还是暗沉沉一片,整座城市像是沉睡的野兽,到处都是黑洞洞的窗口,没有多少人家亮着灯。 这个时候昏暗的路灯倒成了最亮的光。 莱安在路灯下站了一会儿,身后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过了许久,他才重新迈开脚步,走入茫茫的夜色之中。 莱安离开了,袁宁和章修严没有回房。袁宁把莱安说的话告诉章修严,章修严眉头一皱:“他说的这个人指的是他自己?” 袁宁摇摇头:“我感觉不像。” 莱安那样的人天生与整个社会格格不入,他能够轻而易举地掌握一切规则,不管是法律的世俗的、白道的黑道的,统统都难不倒他。可正是因为这份轻而易举,才让他始终游离于外。他永远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他,也永远不会像个普通人那样汲汲经营。不管从哪方面看,都看不出他在“努力弥补”“努力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所以莱安不会在说他自己。 那么莱安指的是谁? 莱安前科太多,章修严对他所说的话不太信任。如果真的有着这样一个人,那莱安为什么要问袁宁?难道他所说的那个人和袁宁认识?章修严说:“也许这又是他的刻意误导,不用太放在心上。” 袁宁却觉得有些不安。他隐隐感觉有些事正在发酵,但又没办法理清到底是什么事。他想了想,对章修严说:“我们按照原来的计划回华中一趟吧。”不和章先生好好谈一谈,他心里还是不踏实。 两个人洗漱后简单地吃了点东西,开车回华中。凌晨路况好,一点堵都没碰上,他们很快出了市区,顺顺利利地上了高速开往华中方向。 天色亮起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家门口。沈姨正在准备早餐,听到动静走了出来。见是他们,沈姨脸上满是高兴:“宁宁,修严,你们回来了?” 袁宁上去抱了沈姨一下,和沈姨一起做早餐,等着章先生和薛女士醒来。 薛女士很高兴。 章先生只是点点头,解决完早饭后把袁宁和章修严叫上书房说话。袁宁和章修严对视一眼,跟着上了楼。坐定之后,章先生先开了口:“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有些事以前不跟你们提起是因为你们还小,也没站稳脚跟。现在事情渐渐明朗了,事情也快到了收尾阶段,告诉你们也没什么。” 袁宁和章修严安静地等待章先生下文。 莱安和薛家一表千里,基本没联系过,大概连薛家姥爷都不记得他们之间有这一重表亲。这样的关系本来根本不足以让章修严喊他一声“表舅”。可在追查好友的死因时章先生与莱安碰上了。那时莱安还是个半大少年,却有着远比同龄人成熟的心智与手段。章先生与薛女士结婚之后,莱安明里与薛家认亲,暗里却是与章先生结盟。 他们其实有着不同的目标。 章先生想要找出暗害好友的存在,莱安却是想掌控那一切。可是因为有着共同的敌人,他们的盟友关系这些年还算牢靠。 章先生说:“让那些人藏在暗处的人脉网逐渐暴露就是莱安做的。既然不能为他所用,他自然要把他们全部斩除。” 为了达成无论如何都要实现的目的,章先生并不介意与游离在善恶边缘的莱安合作。 一切都有了解释,袁宁心里却还是不踏实。他和章修严在家里陪了薛女士小半天,带着薛女士烤得小蛋糕和饼干回了首都。 莱安这次回国来得突兀走得也突兀,走了之后就如前面几年一样没了消息。国内倒是有不少动静,世上瞎子虽然多,但不瞎的人也不少,发现身边埋藏的隐患之后自然会动手清除。那张藏在暗处的网还未完全露出水面,已经被剪除得七七八八。 袁宁知道的人里面,就数沈霁云和开酒店的殷老板他最熟悉。过了一段时间之后,许久不露面的殷老板终于又出现了,还邀请袁宁过去吃个饭,拜托袁宁帮忙牵个头办个书法交流会。 袁宁应邀而去,果然又见到了那位爱好书法的殷老板。殷老板和他聊了一会儿,话题不知怎地绕到沈氏那边,状似不经意地说道:“如果你和沈先生相熟的话,不如给我牵牵线。我前段时间回老家,答应给老家那边捐献一批医疗器械,这方面还是沈氏最让人放心。” 袁宁隐隐觉得事情不是那么简单,这也许会成为一个不错的突破口。他答应下来,吃完饭后和殷老板道别,回家打电话到沈霁云那边说起殷老板的邀约。 沈霁云说:“小事而已,让那位殷老板自己或者派人来一趟就好。” 袁宁听出沈霁云语气里的疏淡,也明白自己这样的试探有些唐突,只能礼貌地结束了通话。 沈霁云挂断电话后一直心神不宁。既然有心要摆脱过去的一切,他自然不会当个瞎子和聋子,首都有哪些人是自己的“同类”,他心里再清楚不过。这几年听话的都还在,不听话的一个个被铲除,而这位殷老板大约算是“听话”那一类——又或许这位殷老板打拼不出什么成绩,根本不被放在眼里,所以一直相安无事。 为什么这位殷老板会通过袁宁联系他? 又过了两天,沈霁云见到了亲自登门的殷老板。 两个人你来我往地试探了一会儿,殷老板在沈霁云清明的目光中败下阵来,打开了带来的公文包。 沈霁云瞳孔一缩。 公文包里有着两支药物和两支没开封的注射器。 殷老板说:“这是阻断剂,可以针对性地阻断我们体内那种药物,帮我们彻底戒断对它的依赖。”他把其中一个注射器开封,熟练地把其中一支药物打进自己体内,“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是我选择相信。哪怕是假的我也认了,提心吊胆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 殷老板把药物打完,将注射器扔开,起身向沈霁云道别,什么都没多说,转身走了出去。 沈霁云看着桌上摆着的公文包,面色晦明不定。过了许久,他拿起剩下的那个注射器,取了药物,把针尖扎入自己的血液之中。异物进入血液并没有带来太多异样的感觉,只是药物起作用之后他突然有些困倦。他将药瓶和针管处理掉,交待秘书和助理不要来打扰,一个人走进休息室歇息。 他没立刻睡着,但意识已经有些朦胧,脑海里闪过许多纷杂又莫名的画面,一时是莱安恶劣的笑,一时是莱安虚假的承诺,一时是莱安心口的新伤疤。过了很久,那些不停转换的画面才渐渐平息下来,世界变得非常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 为什么会这么安静? 他想了很久才突然想起,他变成了聋子啊。 为什么不早一点彻底听不见?要是早一点听不见,他就不会听见那样的对话—— “我以为你很喜欢他。”男人的声音似乎带着几分讶异,“舍得把他送到那里去?” “喜欢?怎么可能?那家伙一点意思都没有,”那把平时很爱撒娇的声音依然带着未褪的稚气,“我又没让他救我,也没让他对我好,是他自己傻啊。这样的蠢东西,送去那边最适合了。爸爸,我现在烦透他了,你赶紧把他送走吧。” “既然你开了口,我自然不会不答应。”男人似乎把男孩抱到了膝上,轻轻亲吻男孩的脸颊,“毕竟我最疼的就是你了,我的小宝贝。” 要是早一点听不见—— 要是早一点听不见,他就不会知道把自己送进地狱的人是他最亲近的人。 沈霁云昏昏沉沉地睡去。 沈霁云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发暗。已经到了需要注射药物的时间,他的身体却没有出现任何反应,伴随自己那么多年的痛苦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再也找不到半点痕迹。他为了寻求解决这种痛苦的方法这些年来拿下了不少先进的医疗技术,却只能做到使用一些替代药物减轻痛苦。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真的结束了。 他和沈氏都应该有新的开始。 沈霁云下了窗,走出休息间,在电话旁站定,停顿了一下,拨通前两天曾打过来的号码。他开口说:“是袁宁吗?” 那边传来少年的声音:“沈先生?” 沈霁云说:“有件事想要拜托你。上次你说起买个牧场,我考虑了一下,觉得这个提议很不错。你能让人帮我留意一下吗?” 袁宁愣了一下,答应下来:“没问题。” 沈霁云道了谢,挂断电话。袁宁年纪还小,背后却有着让人难以忽略的人脉,他是章家的养子,韩家的外孙,与虞家关系亲密,还与水云间那边有着密不可分的合作关系。往袁宁身边靠拢,最能表明立场,也最能保下沈氏。 更重要的是与袁宁这样的人往来,永远不必担心突然被狠狠地捅上一刀。 不管莱安是真承诺还是假承诺、是真放手还是假放手,那一切都该彻底结束了。 第244章 相聚 殷老板和沈霁云的靠拢让袁宁敏锐地意识到其中的变化。他与章先生通了一次话,章先生没细说, 只说了一样:“莱安得偿所愿了。” 原来莱安习惯了国外生活, 对国内并没有多大兴趣,剪除了国内一些不安份的家伙就撒手不管, 收尾的工作都交给国内各方势力来完成。 莱安还要在国外好好发展,无心在国内掀起太大的风浪,有些安分守己的便解除了对对方的控制——这是与上面一些人的协议。 章先生提到了那边控制“下线”的方法, 一方面是钱权上的操控,另一方面则是从身体上去控制——包括从小时候开始的“精神驯养”和利用成瘾性药物间接控制,若是十分被看好的基本都会双管齐下。 袁宁想到了当初德昌文化的恶劣做法, 便明白德昌文化的手段到底是从哪学来的。他说:“若是他们用成瘾性药物控制‘下线’,又怎么能放他们自由?” 章先生见袁宁刨根问底, 才多说了一些:“莱安自己误用了药物, 这些年一直在寻找摆脱的方法。那边的人暗中做了不少活体实验, 今年年初终于研究出副作用最小的阻断剂。这几年这些‘下线’各有发展,有人愿意保他们、为他们和莱安谈判, 自然可以为他们争取到解决药瘾的阻断剂。”章先生停顿了一下, “事实上莱安选择现在退出国内是正确的,因为那边正渐渐失去对‘下线’的控制力, 他们当年织的网正在消失。” 不管工商还是军政, 都不是靠一个人撑起来的, 盘子做大了,自然不可能再由某个人一力控制。而这种权利的分散意味着当年那张牢不可破的网会出现越来越大的破绽,最终彻底摆脱受制于人的局面。 有的“下线”野心膨胀了, 也会有心效仿那边的做法发展属于自己的“下线”,只是手段比那边拙劣一些而已。 比如针对袁宁、引诱于朗然的那些人就属于另一批人。 这次清扫过程中他们已经顺手把对方剪除了。 袁宁挂断电话,脑中还翻来覆去想着章先生的话。他想到莱安突然的来访和突然的提问,又想到沈霁云打电话拜托自己找牧场,脑中灵光一闪。 如果背后那张网是由莱安继承了,那么在此之前莱安与沈霁云是不是认识? 莱安所问的那个能不能被接纳的人,指的是不是沈霁云? 晚上袁宁和章修严躺在床上,说起了章先生所说的事。他复述了章先生那句话:“父亲说莱安表舅得偿所愿了。”他有些无法理解,“莱安表舅要那样的东西来做什么呢?” 一张已经被他亲自弄得分崩离析的“网”,一批类似于亡命之徒、手中沾满罪恶与鲜血的“下属”,从此生活在黑暗与鲜血之中,再也不能像普通人一样结交朋友、拜访亲友,像在他们家里借住这种事大概也不能再做了。 这算什么“得偿所愿”呢? 袁宁没法想象那样的生活。 章修严沉默下来。 他也觉得自己无法想象那样的生活。 他喜欢每天早起看到袁宁躺在自己身边,两个人一起映着清晨第一缕阳光出门,回来吃点早餐去工作,一回到家又能和对方呆在一起,有时商量一下工作上的事,有时到阳台浇浇花,有时窝在沙发里看看电视,每一天都变化不大,可每一天又都是崭新的。 章修严想不出那种一个人游走在罪恶和刀刃上的日子。 章修严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追求,也许他喜欢那样过,毕竟他喜欢刺激多于喜欢平淡。” 袁宁微微皱起眉头,窝到章修严怀里,心里还是有些不太相信。他闷声说:“我觉得没有人会喜欢那样的。”如果尝试过安安稳稳、快快活活的生活,谁会喜欢那样的日子呢! 袁宁想起莱安那天说了一句“真让人羡慕”,现在回想起来那天莱安就是特意来向他们告别,告别之后就连夜离开了。 章修严想要冷酷地说“那是他自己的选择”,感受到袁宁低落的情绪,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袁宁什么都好,就是容易对别人的痛苦感同身受。莱安那样的人本身就是肆意妄为的性格,所追求的东西怎么会和他们一样? 想是这样想,章修严还是温言宽慰:“现在我们什么都做不了,等我们再走到高一点的位置才能接触到我们现在没办法接触的东西。到那时如果他需要帮助,我们也可以帮上忙的。” 袁宁想了想,觉得章修严说的很有道理。现在他们什么忙都帮不上,甚至还要靠别人庇护,纠结这些也没有用处。 第二天一早,袁宁就接到罗元良的电话,说附近有个不错的牧场要出售,什么时候有空的话可以带沈霁云过去看看。袁宁挂了电话,又打给沈霁云。正巧是周末,沈霁云没什么事,和袁宁约定好时间就让人过来接人,和袁宁一起飞去昌沧那边。 昌沧的冬天来得特别早,草原上的草早已枯黄,两人抵达昌沧时过了饭点,袁宁先把沈霁云领去自己的牧场那边。现在他在昌沧这边的牧场有了个新名字,叫云泽牧场。 取这名字自然是因为水泽那边的变化。 诺敏是最喜欢水泽的人,可连诺敏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水泽那边的植物突然就生长得特别好,夏天的时候葱葱郁郁一片,像是围着湖边的小树林,绿得青翠漂亮,秋天湖里的水浅了一些,露出小树林原本藏在水下的茁壮根系,被热辣辣的秋阳晒得发白,却没能阻断它们旺盛的生机。更重要的是这时候湖面会腾起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像云霭一样令整个水泽变得朦朦胧胧的。 总之,水泽变得越来越漂亮了! 袁宁经常能在灵泉那边听树人们说起两边的情况,对水泽的变化倒不意外。寒冬即将来临,牧场的工人们忙着整理给动物们准备食物。远远看到袁宁来了,正在喂马的诺敏高兴地朝他们招手,接着跑了回去,叫人准备些食物招待客人。 外面风有些大,袁宁邀请沈霁云到屋里坐。韩家老大和艾彦先生竟也在,和牧场里的人熟悉之后,他们便也不遮掩了,平时没别的事都呆在一起。客厅的电视里放着球赛,韩家老大和艾彦先生在看着呢,听到开门的动静,转头看向袁宁和沈霁云。 韩家老大素来寡言少语,艾彦先生却是好脾气地招呼:“宁宁来了?”他记性好,记得沈霁云上次来过这边,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沈先生这边坐。刚叫人去准备,饭菜肯定还要一会儿才好,和我们一起看球吧。” 屋里的家具并不奢华,但铺着柔软舒适的皮毛,各种摆设也充温暖的满生活气息,即使是寒冬腊月走了进来,一身寒意也会被屋里火炉散发的暖热给驱散。 袁宁邀请沈霁云上前,自己也坐到一边,惊奇地说:“这就用上火炉了啊!” 韩家老大瞥了他一眼:“你艾彦先生身体不好,受不了冷。” 艾彦先生抱歉地朝沈霁云笑了笑:“不知道你会不会觉得屋里太闷太热。”他身体其实没那么弱,可恋人的好意让他无法拒绝。两个人分别多年,对彼此都非常珍惜,恨不得能把对方受过的伤、忍过的痛通通拔除,两个人健健康康、安安稳稳地相伴到老。 沈霁云瞧出了韩家老大与艾彦先生的关系,恍惚了一下,很快又回神,开口应道:“我也挺怕冷,这屋里够暖和。” 艾彦先生给沈霁云和袁宁说起现在的赛况,今年冬季赛国内又失利,主场都没进球,看着挺让人难过,可又忍不住想看,想盼着下一刻会不会来个逆转。可惜令人失望的是,一直踢到最后逆转都没出现,华国还是输了! 韩家老大见艾彦先生有些失望,开口说:“上场时看他们那松松散散的模样,我就说训得不够狠,要是早个几年把他们交到我手上——” 艾彦先生笑了起来:“一般人送到你手上,你能把他们全弄废了。”又不是人人都承受得住高强度训练,打铁还得自身硬,底子不行的话勉强不得! 袁宁插话:“艾彦先生有兴趣的话,下次去首都可以到伍叔那边去看看,他的俱乐部现在弄得挺像样的,林大石已经赢了好几场!”说起朋友的战绩,袁宁颇有些与有荣焉。 艾彦先生说:“好,到时我去看看。” 这时午饭准备好了,袁宁邀请沈霁云过去吃饭。诺敏和罗元良也过来了,诺敏一坐下,饭桌上就变得热热闹闹的。沈霁云一直没怎么说话,不过始终在旁听。袁宁身边这些是什么人,他隐隐能说出大概,听着他们像普通人一样吃吃聊聊,沈霁云有些出了神。 也许会有那么一天,他也能这样轻松自在地活着吧。 毕竟噩梦已经远去。 第245章 夜 吃过饭后, 诺敏告诉袁宁晚上有个圆锁宴, 也就是牧场里一个小男孩十二岁的“成人礼”, 昌沧这边的传统认为小孩子十二岁时才算“魂魄齐全”,可以打开“锁”让他健康成长。 十二岁以后除了要继续上学之外, 也要开始从父亲和叔伯辈那里学习在草原上赖以为生的技能了。哪怕时代在飞速发展,哪怕社会的面貌比草原更替得更快,一些古老的愿景依然在草原之中世代传承。 袁宁以前听诺敏提起过这个, 转头和沈霁云说起圆锁宴的风俗。圆锁宴要吃三餐,头一天晚上吃一餐,第二天中午和晚上再吃一餐。眼下秋收已经结束了, 周末各家人也有空,这位小男孩的家里人就商量着把圆锁宴办了。 沈霁云来过昌沧这边, 却没怎么与当地人接触, 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事儿。他有了点兴趣, 含笑听着袁宁给他介绍。 吃饱喝足,袁宁挤开罗元良, 开出皮卡在平坦的草原大路上试开。罗元良坐在他旁边, 不时做一些指导。皮卡前方类似轿车,比较舒适, 后面则是敞开式的货车车厢, 可以用作牧场的运输工具。比起袁宁平时开的车, 皮卡动力强劲,而这边又不限速,让他难得地过了把瘾。 沈霁云这次没带太多人, 不过也有司机和助理,他坐在另一辆车上不紧不慢地跟着前面的皮卡。助理看着时不时从视野里消失掉的皮卡,忍不住说:“想不到小袁先生开起车来这么野。”平时袁宁看起来就是个乖乖牌高材生。 沈霁云本来看着窗外有些出神,听到助理的感慨后接了一句:“这才是他。” 平时安于平静、安于平常,骨子里却有着野性与赌性,别人想做却不敢做的,他想也不想就会迈出第一步。而第一步迈出去之后,他就会永远地领先于其他人。 在罗元良的指示之下,袁宁开着的皮卡很快到达目的地。 沈霁云坐的车要慢一些,不过过了一会儿也到了。 平日里沈霁云总有种体弱多病的感觉,现在看起来却好多了,脸上那永不散去的疏淡仿佛也少了几分。 袁宁不好意思地说:“刚才我开起车来有点忘形。” 沈霁云一笑:“年轻人就该这样。” 他们的车子已经开进了待售的牧场,牧场工人们正在给牛羊准备食物。已经是秋末冬初,地上只剩下可怜巴巴的干草,不远处的山上却覆盖着笔挺挺的松林,一棵棵都长得清俊挺拔,像是苍翠的小宝塔。 有人在烧松枝熏肉,特有的松香伴随着凛冽的风吹来,少了几分寒意,多了几分熏暖。 沈霁云说:“这里看起来很不错。” 袁宁说:“我也觉得很不错,这边的动物们和植物们都很精神,看来是个很棒的地方。” 罗元良说:“牧场主人要去外省发展,准备出售这个牧场。和云泽那边一样,工人他们都不会带走,只要买下就可以正常经营,不需要重新去找人。” 沈霁云点头。 牧场主人知晓客人的到来,朗笑出迎,亲自给袁宁一行人介绍牧场的情况。 这几年冬天特别冷,牧草又长得不太好,去年很多牧场的草料都快用完了。袁宁和罗元良早早了解过这样的情况,把各地的秸秆都往这边运,特定作物的秸秆是不错的饲料,混在草料里给牲畜吃可以熬过艰难的冬天。 只不过按什么比例饲喂才能让牲畜喜欢吃、让牲畜健康健壮不生病,还是罗元良逐步试验、逐步摸索出来的。 去年各个牧场最难熬的时候,罗元良把储藏的秸秆运输到各个牧场,并让牧场工人教会他们怎么利用秸秆喂养牲畜。这无私的帮助让草原人迅速接纳了云泽牧场,这不,这牧场主人一有出售牧场的打算马上就联系了罗元良。 牧场主人说:“我经营这牧场这么多年,对它的感情很特殊。如果把它交给别人我肯定不放心,不过交给你们的朋友就不同了,我相信你们肯定会把它变得更好。” 连对素不相识的同行都怀有善意的人,对自己的牧场肯定更加用心。云泽牧场这两年的发展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既然一定要卖掉牧场,那么卖给袁宁和罗元良的朋友怎么看都比卖给别人放心。 双方都对对方非常满意,沈霁云当天就让助理留下和对方谈价格和谈合同,准备直接拿下这个牧场。 到要走的时候,诺敏领着四只狗狗从松林里回来了,肩膀上还多了只正在啃松子的红尾巴松鼠。红尾巴松鼠咔嚓咔嚓地啃了个松子,瞪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看了其他人一眼,哧溜一声跳下诺敏的肩膀,三蹦两跳,迅速从所有人的视野里消失。诺敏露出甜笑:“鲁诺叔叔,你这边的松林好大,每年都能捡到好多松子吧!” 牧场主人笑了起来:“那是当然的。以前牧场的孩子们上学时每年都拿很多松子送给老师,都是他们自己去捡的,满山都是。现在孩子们都长大了,我儿子也是,结了婚生了孩子,夫妻俩都要工作,小孩没人带,我们过去帮把手。现在生意场上机会多,他们手上却没什么钱,只能干看着发急,卖了这牧场也能给他们周转一下。”他颇为感慨地看着自己一手经营起来的牧场,“要不是为了孩子,我真舍不得离开家。” 诺敏还小,不是很理解为人父母的感情,只忍不住瞄了眼旁边的罗元良。 牧场主人注意到诺敏的目光,话题一转,笑呵呵地说:“你们牧场里有个小娃娃今天要摆圆锁宴吧?” 诺敏说:“是的,等一下我还要回去帮忙准备呢!” 牧场主人打趣:“你的孩子什么时候能摆圆锁宴呢?” 诺敏一点都不害臊,大大方方地说:“自然是等他十二岁的时候!” 牧场主人哈哈一笑,抬手拍拍罗元良的肩膀:“小伙子,诺敏是个好姑娘。我们看着她长大,很希望她能找到一个能和她相伴一生的好伴侣。她不如外面的姑娘博学,不如外面的姑娘会打扮,但是她有着最美丽的心,所有的马儿和所有的动物们都喜欢她。” 罗元良看向一旁的诺敏,一脸自然地抬手替诺敏拿掉落在发上的一根细细的松针。 诺敏朝他一笑,眼睛弯弯的,像亮亮的月牙儿。 虽然罗元良没说什么,袁宁却了解罗元良的性格。若是不同意牧场主人的话,罗元良绝不与诺敏有这么亲近的举动。 袁宁心里高兴,回去的时候没和罗元良挤皮卡,而是坐到了沈霁云车上。他与沈霁云说起罗元良的事情,说起和罗元良相识时的情形,又说起诺敏对水泽的喜爱。很多很普通很寻常的小事,经袁宁一说好像就变得轻快而快活起来。 罗元良从小没了父母、从小被人欺负,但还是一步步走出阴霾。如今虽然还是不太健谈,可不管是能力还是其他方面都已经他远胜于常人。 诺敏也是跟着爷爷长大的小姑娘,但她没有太多的时间去伤心或者自怜,她觉得世上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好事,有那么多那么多美好的东西,她喜欢早上很早就醒来,大口呼吸清晨清新怡人的空气,看着太阳从远处的地平线跳出来,照亮草叶上悬挂着的露珠。 沈霁云安静地听着,心里好像也为罗元良和诺敏高兴起来。这世上难过的事情虽然很多,但只要大步大步地往前走,前方总有很多好事在等着自己。 说话间,他们已经回到了云泽牧场。袁宁一下车,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被四只猎犬团团围住,猎犬们汪汪汪直叫,被围住的人脸上没有多少表情,严肃地瞅着四只猎犬,像在考虑怎么训斥四只胆大包天的猎犬。 袁宁一乐,跑了过去,把四只猎犬喊开,用力抱了章修严一下。 “救驾来迟,陛下恕罪!”袁宁笑嘻嘻。 “救驾有功,恕你无罪。”章修严难得配合地应了一句,泰然自若地回抱袁宁一下才放开,看向从另一边下车的沈霁云。 对沈霁云这个人,章修严还是有些顾虑的。这人太难以捉摸,做事总像隔着一重。即使他主动表露善意,章修严也无法信任。 章修严说:“沈先生看中那个牧场了吗?” 沈霁云点了点头,应道:“已经叫人在那边谈合同和交接的事。” 三个人齐齐入内,已经是傍晚,牧场的居住区域彻底热闹起来。牧场的工人们平时都住在一块,彼此都很熟悉,各家有什么事都会聚在一起,永远热热闹闹亲亲近近。 晚上的圆锁宴比较正式,有司仪主持,有长辈祝愿,有各种各样的肉食。草原上最不缺的就是肉,大只的羊直接架在火上烤,处理得不细致,但粗野也有粗野的滋味,一大块切下来,外面滋滋地流着油,里头被烤得肉香四溢,吃进去整个人都饱暖起来。 末了年轻一辈还在外面堆起了篝火玩了起来。 袁宁也拉着章修严到外面凑热闹。 袁宁趁着别人不注意,在忽闪忽闪的火光旁偷偷亲了章修严一口。 章修严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眼里映着袁宁被火光照亮的脸。 第246章 友 第二天清晨, 袁宁从睡梦中醒来, 跟章修严在牧场周围散步。秋天早上有雾气, 远处的草野白茫茫一片。两个人绕了一圈回来,心情十分舒畅。 沈霁云也醒来了, 他站在晨曦之中,看着云间洒落的光线。见章修严和袁宁绕了回来,他笑着和他们打了招呼, 跟袁宁他们尝起了这边的饭食。章修严飞过来一趟,自然不光是来看袁宁的,他得去见见袁宁的师兄杜建成, 商量一下接下来的调任。 沈霁云也临时有事,去与人相谈事务。相比起来, 袁宁倒闲了下来, 他琢磨了一下, 绕去水泽那边找树人玩。平时他和树人们能在灵泉那边相见,不过袁宁还是想看看树人现在生活的地方。 树人已经长高了一些, 强壮的根系深深地扎在肥沃湿润的泥沼里。见袁宁来了, 树人高兴地舒展枝叶,向袁宁说起这边的见闻。自从在这边扎根之后, 它交上了不少朋友, 这一带的植物它都认识了, 还能远远地和袁宁种在西北边的防护林和超富集植物交谈。风和云是它们的伙伴,树人可以让它们帮忙捎话。 树人和袁宁谈起现在的进展:“棉花厂那边的污染情况已经转好,人参宝宝育出的新棉种也开始试种了, 它们的结实率高,对土地肥力的破坏性又没有那么强,很适合在这边生长。” 虽然都是树人,但不同的树人有不同的性格,生长在昌沧这边的树人就有些忧国忧民,思想特别积极上进,了解到这边的沙漠化问题和污染问题之后马上责无旁贷地跟进起来。 袁宁觉得这树人肯定是跟章修严学的。 袁宁笑眯眯地和树人说了一会儿话,发现树人周围的泥土干净湿润,远处漫过来的湖水清澈又漂亮,映照着明亮的日光,泛起粼粼波纹。他想了想,决定把人参宝宝们带出来玩玩,让树人注意着有没有人接近。 有树人在,没有人能无声无息地靠近这一片。人参宝宝们从出生开始就生活在灵泉那边,听说可以到外面看看,都兴奋得不得了,蹦蹦跳跳地围着袁宁打转。 人参宝宝们发芽的时间比树人们早,但心智发育得比树人们慢一些,按照人参的年龄来算,它们目前依然处于幼年。而树人不一样,树人还作为种子被母体孕养时,就开始接受遥远的传承,在种子成熟的那一天它们已经有了健全的思维与全面的知识。 当然这只是思维与知识方面,具体性格的生成还是与它们发芽之后接触到的人和事有关。这次长出来的树人就各有不同,有的和人参宝宝相像,有的和袁宁相像,有的则和章修严相像。 袁宁再和树人确定了一遍,才把欢欢喜喜的人参宝宝放了出来。人参宝宝一出灵泉,目光就被湛蓝又高远的天空吸引住了,哇地一声,七嘴八舌地惊叹:“蓝!蓝!蓝蓝的!”“还有云的!云先生说他要去南边旅行呢!”“好大的湖!好大好大的!” 听到人参宝宝的感叹,袁宁有点愧疚地放人参宝宝们自由活动。 人参宝宝这里摸摸那里碰碰,还跑到湖里抓了些鱼来看和灵泉那边的长得一不一样。不一会儿它们就各自抓了各种各样的生物来给袁宁看,有的是红红的螃蟹,有的是挥舞着长夹的青虾,有的则是带着壳的软趴趴的贝类。 水泽这边像个小宝库,什么生物都藏着一些,人参宝宝探险够了,高兴地爬到树人身上,身体依然白白胖胖的,没沾上淤泥也没沾上水,站在树人茂盛的树干上远眺:“宁宁宁宁,外面好大啊!” 袁宁说:“是啊,外面好大。多亏了你们培养的种子,这边的牧草和水泽生物才长得这么好。”不管是优质牧草还是良好的防沙防风植物,人参宝宝们都有帮忙筛选适合种植的种类。 人参宝宝们欢欢喜喜地说:“那我们要培养更多种子!”有人参宝宝跳到了袁宁肩膀上,声音充满了喜悦,“我喜欢大大的世界,我们都喜欢!” 袁宁笑了起来:“我也喜欢。”小的时候他对外面的世界总是怀着畏惧和担忧,畏惧未知的事物,畏惧未知的未来,害怕自己无法应对将要面临的一切。长大一些以后就发现其实没什么好怕的,不管有多少痛苦与磨难,这个世界终归是温柔而美好的。 不好的地方自然也有,可这样的“不好”恰恰是他们存在和努力的意义。 他永远被这个世界善意地对待着,那么多的人对他那么好,他愿意对身边的人也会以同等的善意。 袁宁陪着人参宝宝在水泽玩了半天才回到牧场的居住区。中午这一顿是圆锁宴的第二顿,似乎比昨晚更为隆重,有负责主持的、有负责奏乐的,还准备了丰盛的酒席和独特的“项圈馍”。 圆锁宴有一套固有的仪式,城里的人已经渐渐淡忘了,始终生活在草原上的居民们却还保留着完整的仪式流程。袁宁和章修严在一旁看着众人轻松却又认真地完成一个个古老的仪式,能清晰地感受到当地人对于自身信仰的敬畏和虔诚。 袁宁对项圈馍很感兴趣,那是按照十二生肖来做的,由白面蒸成,捏出十二生肖的形象,由德高寿高的长辈一左一右地拿着,一圈一圈地套到孩子身上。 项圈馍一共十二圈,每一圈都会对应一些吉利话,到后来孩子整个人都被套在里面,由他的父亲把他从馍圈里抱出来,意喻自由和高飞。 天底下的父母都对自己的孩子抱有相似的期望吧! 袁宁津津有味地看了半天,时不时和旁边的沈霁云说话,免得冷落了客人。 沈霁云看着众人脸上真挚而欢喜的笑容,顿了顿,抬手夹起一块炸得香酥可口的油炸糕送到嘴边尝了一口。用的不是什么特别好的米面,也不是什么好的油,口感有些粗糙,味道也不特别,他缓缓吃完了一块,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 即使坐在热闹无比的地方,感觉四周还是一片寂静。就算认真尝试去看、尝试去品尝、尝试去感受,结果还是收效甚微。 吃过午饭,沈霁云就与袁宁道别,说有事要先回去。 袁宁还有事要办。 自从发现灵泉那边的气候变化,袁宁就拜托罗元良帮忙筹建温室。牧场经营了这么久,已经开始有盈余,袁宁手里的余钱挺多,罗元良乐于去开拓新的领域。 罗元良找过来就是让袁宁一块去看温室的。章修严这时也谈完正事回来了,他已经吃过饭,听到袁宁要去看温室,自然也跟着一起去。 罗元良看了章修严一眼,没说什么。自从那一次和诺敏一起撞见章修严和袁宁接吻,罗元良就知道袁宁以后肯定会和章修严绑在一起,很多事不必避开章修严。 今年才是第一年,袁宁没太心急,拉着章修严跟着罗元良去实地跟进。罗元良挑的地就在牧场边上,光秃秃的原野里多了一间间造型统一的温室,看起来有点显眼。 有章氏在背后支撑,袁宁手底下也网罗了不少人才,温室里里外外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从外面看上去漂亮,里面更加漂亮。温室最重要的作用在于控温,袁宁一踏进温室,就感觉到温室里的温度比外面要高一些,暖洋洋的,像是回到了春天。 这真不错。 袁宁追问:“如果是极端寒冷的环境,这里面也能维持这样的温度吗?”他之所以拜托罗元良在这边筹备温室,就是担心灵泉那边的冬天不是一般的严寒,而是极端的冷。准备温室就是让人参宝宝可以熬过那样的极端寒冷。 实在不可以的话,他可以想办法让人参宝宝离开灵泉那边,找一个可以愉快生活的地方定居。 罗元良说:“还不知道,今年冬天看看有没有需要调整的地方。”他们在华中那边的温室技术已经非常成熟,但昌沧这一带的气候和华中截然不同,适合在华中那边用的技术在这边不一定适合。他顿了顿,“等你们调到昌沧这边来,技术应该就成熟了。” 袁宁还要大半年才开始实习,章修严也还要在首都掌控移动通讯网络的铺设,他们摸索出来的新型温室技术还不需要拿出来,可以慢慢实践、慢慢改进。 袁宁和章修严听懂了罗元良的意思,对视一眼,都看向罗元良。 罗元良不是能言善道的人,见袁宁两人齐刷刷地看过来,他开口说:“别的东西我不懂,但是我可以改进种植技术和养殖技术。在昌沧这边,畜牧业和农业还是很重要的。” 罗元良没有说什么“需要帮忙的话尽管开口”,他一向重行动多于重言语。 罗元良知道袁宁和章修严选了什么样的路,知道那样的路有多难走,如果能帮上一点忙的话他会很高兴。这些年来不少人重金挖他,有想让他去帮忙经营牧场的、有想让他去专心做研究的、有看上他的一身打斗本领的,但他对那些都不感兴趣。 现在这样就很好。 能帮上忙很好,帮不上忙牧场也可以成为袁宁的退路。 袁宁也没有和罗元良说多余的客套话,笑眯眯地接受了罗元良的善意:“谢了。” 三人正说着话,牧场的猎鹰突然从空中俯冲而下,尖啸着落到温室之外,朝温室里的袁宁叫喊。 袁宁眉头一跳,说道:“牧场那边有客人来了。” 第247章 奇泉 袁宁回到牧场, 看到了一批意外来客, 为首的两个还恰巧是他都认识的。一个是把他扔去开公共课的秦教授, 一个则是从郦国归来的司马弘,他们带着一批考古专家一起过来, 正捧着马奶在喝。 比起上次见面,秦教授和司马弘都清瘦了不少,精神却特别好。见了袁宁, 他们都搁下了手里的碗和袁宁打招呼。 秦教授单刀直入地说明来意。原来他们找到了线索,想要进沙漠挖掘遗迹。只是要进沙漠得找几个好向导,他们想来想去, 想到了袁宁这边。没想到一问之下发现袁宁正巧在这儿,他们自然乐滋滋地等着袁宁回来。 本来那个叫诺敏的小姑娘只叫一只猎鹰飞去找人, 他们都觉得不太靠谱, 结果那只猎鹰这么快就把人带了回来。秦教授说:“你看这事得赶紧给我们安排安排。” 袁宁觉得秦教授这些人都是费校长带出来的, 一个两个都没把他当外人,什么事儿都差遣他去做。 不过要进入沙漠——甚至在沙漠里挖掘遗迹, 没有靠谱的向导确实不行。正巧他也认识这样的人, 还真只有他能够安排好。 袁宁答应下来:“好,我找人准备准备。” 袁宁准备去找阿古拉先生他们, 当初他搞防风林时就是在阿古拉的牧场里落脚的, 阿古拉的牧场位于沙漠边缘, 认识不少常年与沙漠打交道的当地人。 艾彦也是那边的人。艾彦听了秦教授他们的打算,沉吟片刻,转头询问韩家老大的意见。他们这一年来安居一隅, 没做什么引人注目的事,生活算是安定了一些。但他们骨子里并不是安于宁定的人,偶尔也会想做点事。 韩家老大说:“那我们也去。” 艾彦当年就没少和沙漠打交道,韩家老大这几年为了“祭奠爱人”也经常出昌沧这边的沙漠,对那个遍布黄沙的世界不算陌生。 袁宁高兴地说:“有大舅你们在会更安全!”他对沙漠也很感兴趣,“我也挺想去看看的!” 韩家老大说:“如果你可以请假,也不是不能去。只要你不掉队,应该不太危险。” 袁宁还真心动了。 他和章修严商量过后,决定和费校长请两天假,去沙漠里头见识见识。既然想防止这黄沙怪物扩大,他怎么能不去好好了解了解它的真正面貌! 袁宁给自己找足了理由,便联系阿古拉先生那边,拜托他帮忙准备水和食物。这方面阿古拉比他们有经验得多,他们可以把阿古拉的牧场当补给点,到那边再把补给带上。 剩下的就是一些简单的准备工作了。罗元良得知袁宁要进沙漠,考虑了一下,弄来几辆车,也加入了队伍。自己有车,能带过去的东西就多一些,睡袋帐篷都备好了,头灯、指南针之类的零零碎碎的东西也人手一份。 艾彦联系熟悉的人再找了几个向导,同时准备一些骆驼,真正置身莽莽黄沙之中,有时还是这种古老的运输工具比较可靠。 章修严还要工作,不能像袁宁一样随时请假,当天晚上就回了首都。袁宁和秦教授、司马弘了解他们的进展,发现还真被他们找到了不少线索。 司马弘所要找的那个人没有后代,墓葬也不容易找,但司马弘大半辈子都耗在这上面,实地考察之后还是让他找着了一些线索。比如他借助秦教授的权限看到了不少修复后的古籍,从皇帝起居注里的只言片语里推断出了一个事实:那个人的尸体被人盗走了。 所谓的皇帝起居注就是由专人记录的皇帝日常生活,所记录的范围颇为广阔,既包括皇帝平日里与朝臣的奏对,又包括皇帝每个月啪啪啪几次、和谁啪啪啪、啪啪啪的时长等等,总之就是连皇帝每天吃了多少口饭都会详尽记录。 这本起居注残留的部分不多,而对方大费周章地盗走一具遗体,原因已经难以考究,写这段起居注的人也不敢明写,只隐晦地提及皇帝夜半醒来,无法再入眠,似在思念故人,可惜这个故人已经身陨魂消,连遗骸都无法收捡。 司马弘敏锐地抓住了这句话,结合当时的局势,很快想起了那位皇帝的丰功伟绩之中包括数次往北方征伐、一度将草原人远远驱逐。他脑海之中出现了一个荒诞至极的想法,而这个想法出现之后他就挥之不去——那位皇帝是向北上寻回那个人的遗骸! 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可恨的生物,拥有的时候不会去珍惜,甚至恨不得摆脱对方;可一旦失去了,对方的种种好处又会来到眼前,并且因为再也无法相见,这份念想会越来越深厚、越来越强烈——所以最终那位皇帝狠下心清除了那个人的所有痕迹,不愿听到任何人再提起那个人,仿佛这样就能减轻那种锥心彻骨之痛。 这个荒诞的想法让司马弘感到莫名痛快,他甚至想仰天大笑出声。活该!真是活该!可这种痛快消散之后,取而代之的是绵长难绝的难过。 活该又怎么样,还不是痛苦着痛苦着就过去了。那个皇帝照样立后生子,照样四处征伐,照样坐享那个人的余祐名垂千古,而那个人却永远无声无息地沉眠在黄土之下,没有任何人会记得他的存在。 司马弘原本正和袁宁说着追查的进展,说着说着脸上却一片温热。察觉袁宁和秦教授齐齐看着自己,司马弘站了起来,走到外面静立片刻,才转了回来。他脸上的热泪已经干了,那种沉郁又悲伤的神色也渐渐褪去,只剩满满的坚定:“他应该被人记住的。”司马弘咬牙,“我知道他自己肯定不会在意,我知道他没有名垂青史的念想,我知道他不在意自己会不会被人记住,可是我们在意。” 袁宁与秦教授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知道司马弘过去的执着,对于他说出的这番话就不会太过吃惊。司马弘为了追查这一切,甚至能在众人的不解中远走异国,一去就是许多年。 司马弘说:“不管记不记得,不管过去了多久,我们都很在意。”他握紧拳头,“我有预感,我们可以在沙漠里找到更多的东西证明他存在过。” 袁宁说:“这两天人和物资都可以就位了。” 司马弘的执着是袁宁做不到的,但不代表他不能理解。他了解完追查进展,不再打扰秦教授和司马弘,一个人走到了屋外。 天上有着满天星斗。秋季的夜空特别热闹,不需要用专门的仪器就可以观察到很多特殊的星星。这些离他们十分遥远的恒星,在它们所处的星系里应该也像太阳一样发光发热,为其它星体上的生命提供能量。 世上有些人天生就像它们一样,照耀着别人,帮助着别人,指引着别人。对于自己是否会燃烧殆尽、对于自己是否会被人铭记,他们全然不在乎。他们所做的只是他们想做的、他们能做到的,在意的往往也只是过程,而不是最终是否得到些什么。这样的人古往今来都少,但古往今来都有,像他们这样平凡又普通的人往往是在追随着这些人的脚步前行,甚至享受着他们的余荫。 那位诛杀了那个人的皇帝,可能正是因为这样的人太过出色、太过耀眼,却又纯白无垢到令人惭愧,才会生出忌惮之心! 如果能找到那个人存在过的证据,似乎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 那样的人确实不该被人遗忘。 第二天准备停妥,袁宁一行人就往昌沧西北部出发。到了阿古拉的牧场之后,阿古拉先生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并告诉他们接下来几天天气都非常好,可以放心地进沙漠。只不过沙漠里还是暗藏着不少危机,路上还是得好好注意,千万不要掉队。 袁宁谢过阿古拉先生,跟着艾彦他们开始进入沙漠。 沙漠边缘并没有寸草不生的荒凉,美丽的胡杨林随处可见,再往里走一些,可以看到不少被当地人称为“海子”的湖泊,都是些咸水湖。 水源带来的是大大小小的绿洲,它们都被沙山环抱着,但顽强地长出了不少高低错落的植物。 在金黄沙山的映衬之下,天空显得特别澄蓝,连带湖水也蓝得透亮,一群群当地牧民放羊的牛羊在湖边吃草,时不时优哉游哉地甩甩尾巴。 袁宁在艾彦的指引之下看到一个“海子”里藏着的奇特石头,不到三四平米的石头上居然有百来个泉眼!潺潺泉水打着旋儿涌出来,看着清澈又甘甜。 艾彦说这泉水可以直接喝,袁宁将信将疑地捧了一捧,小小地尝了尝。清凉甘美的泉水灌入喉咙,让秋天带来的燥意瞬间消散无踪,袁宁精神一振,觉得这泉水很不错,比起鱼儿守候的灵泉也差不了多少。 袁宁由衷夸道:“真不错。” 艾彦说:“这里奇特的泉水挺多的,前面还有一个奇泉,人喊了它才会出泉水,不喊它就不出。以前跟队的老专家研究了挺久,最终还是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归结于造物的神奇。” 袁宁怔了一下,莫名想到廉先生那处农庄里的奇湖。廉先生说过,灵泉玉佩被破坏之后灵泉不会立刻消失,而是与附近的水源融合,只不过灵泉的奇异之处会随着时间推移而逐渐减弱,最后变得与普通水源没有太大差异——虽然可能还是有非同一般的地方,但它们最初的奇特功效已经非常弱了。 这边的沙漠有这么多奇异的泉湖,是不是因为曾经有一些灵泉玉佩在这边被破坏呢? 是什么人在这里把那么多的玉佩破坏掉? 第248章 天亮 到了当地人奉为“天神”海子的地方, 随行的当地向导要求暂时在附近扎营。在进入沙漠之前他们要先进行相应的仪式。 仪式有些复杂, 袁宁对此一窍不通, 只能和艾彦他们在一边看着。准备停妥之后,为首的向导取出一面旗帜, 上面画着一棵独树,树上没有叶子,光秃的枝条弯曲成奇特的形状, 看上去有一种奇异的美感。 鼓、槌、杖,是昌沧人举行祭祀仪式必不可少的,莽莽黄沙之中、苍苍绿水之畔, 苍凉悠远的鼓声腾地响起,仿佛像撕裂风沙里的万古寂静。当地人以他们独特的语言唱诵着古老的召唤调, 别人无法领会召唤调的意思, 对于他们而言却饱含着世代传延的浓厚感情。 祈祷、请神、祭神、降神、送神、招福。 一系列的仪式繁复而漫长, 袁宁一行人却没有去打扰。有些东西他们可能无法理解,但可以保持尊重。 比起艾彦他们, 袁宁的感受要更深一些。他第一次看到那些以往只出现在灵泉那边的光点漂浮在现实之中。 那些光点随风起起落落, 最后聚集在那块巨大礁石上,落入那百来个泉眼里。泉眼依然潺潺地涌出清泉, 那打着旋儿冒出来的泉水像是这片土地的脉搏一样有节奏地涌动着。 这难道就是这些泉水历经千百年依然不曾断绝的原因?袁宁收敛心神, 把落在泉眼上的目光收了回来。 这种仪式也许并没有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这些当地向导对沙漠心存敬畏,对自然心怀感恩,这种敬畏和感恩一代代地传延下来, 让他们在出行时谨慎小心、时刻警惕,这样自然能避免遇险、平安归来。 归来后的人们所坚持的信仰变得更为坚定,告诉一代又一代的晚辈要如此,这才使这个祈请过程成为了真正的“仪式”。 当地向导结束了仪式之后,众人一起享用了丰富的食物。 吃饱喝足,开始前行。 袁宁没有真正到过沙漠,等真正被金黄色的沙丘包围,举目四望到处都是金灿灿的沙子,他才感觉人的存在是多么渺小。他没有掉队,紧跟着经验丰富的艾彦等人。 秦教授和司马弘都很坚定,拿着定位仪在齐齐讨论着,想要依据这些年来的考古发现和古籍中的记载发现点什么。随行的向导知道他们的来意,并不怎么看好:“沙丘是会走路的,它们能掩埋一切。就算千百年前这里有过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底下的东西也挖不出来了。” 司马弘和秦教授对视一眼,都叹了口气。他们也知道这一点。沙漠考古一般是因为风力作用、沙丘移位等等原因,暴露出掩埋在黄沙之下的遗迹。 旁边有个叼着老烟的向导开了口:“我倒是知道有个地方挺符合你们说的,往前走四五个小时,可以看到一条河流遗迹,前些年我过去时还没有,我和别人聊起过,他们也都说它刚出现没多久,应该是刚露出来的。要是我们过去的时候它没有被掩埋住,你们也许可以发现点什么。” 艾彦说:“敖登叔叔,您说的是真的?” 那位被艾彦称为“敖登”的向导脸上的褶子动了动,看了艾彦一眼,说道:“我也很想知道它的秘密。” 见敖登大叔要把烟点着,艾彦温言劝道:“敖登叔叔,既然要出发了,您还是不要抽烟了,这样对肺不好。”沙漠本来就风沙多,再在沙漠里吸烟,再好的肺脏也扛不住。 敖登大叔没再吭声,但默默地把烟扔了,用脚把它碾进沙地里。 袁宁一看就明白了,不少向导都是冲着艾彦的面子来的,这位敖登大叔能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说出来,也是因为艾彦和他们同行。当地人对外来人有防备也有天生的抗拒,若是人生地不熟地过来追查肯定不可能这么顺利。 袁宁对沙漠很有兴趣,紧跟在艾彦和敖登大叔身边,听着他们聊着关于沙漠的事情。路途有些远,秦教授和司马弘体力跟不上,中途停下休息了几次,走走停停,还是在秋日艳阳之中穿过了茫茫沙海,来到了一处长长的沙丘下。 沙丘在袁宁的视野中往远处延伸,仿佛想把浩瀚的沙漠分成两半。他跟着敖登大叔往沙丘上跋涉,费了挺大劲才登上沙丘。到了沙丘之上,视野霎时开阔了。秦教授他们还在没跟过来,袁宁回头看去,觉得秦教授他们小得像小小的蚂蚁。 袁宁收回视线,看见敖登大叔正在远眺。近看袁宁才发现敖登大叔脖子上有一道蜈蚣似的疤痕,从耳朵边一直伸入胸口,像是要直接把他的脑袋砍下一样。 袁宁沿着敖登大叔的目光往前看去,只见一条干涸的河道横在远处,已经见不着人类活动的痕迹,也见不着曾经的滚滚江水。 袁宁感觉灵泉那边的鱼儿突然出现了十分激烈的情绪。他愣了一下,发现原本晴朗无比的天空突然乌云密闭。明明是明艳的秋日,沙地蒸腾上来的热意干燥得令人难受,狂风却突然把黑色的阴云吹了过来。 袁宁紧张地问敖登大叔:“要不要躲一下?” 敖登大叔说:“躲什么,这雨下不下来的。” 袁宁有些不解。 敖登大叔说:“若是这雨能下下来,这里也不至于这么多年都是沙漠。” 只不过天上满是乌云,还能看到闪电从空中划过,停在沙丘上终归不好。敖登大叔领着一行人快步疾行,下了沙丘,找到了相对安全的地方。 第一次到沙漠里来的人都忍不住仰头关注着远处的奇景。 雷鸣过后雨水开始往下飘,可沙漠上空仿佛有着天然的屏障,雨水还没落下来就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连影子都看不见。袁宁安静地站在一侧,想与鱼儿对话,却没法明白鱼儿的意思,只能从鱼儿的情绪猜出这处可能真的有存在的遗迹。 只是这么多年了,还能从这里找到什么吗? 天上的乌云不一会儿就消散了,刚才那种遮天蔽日的气势像是从未存在过一样,只有几片残云飘荡在澄澈的蓝空之上。 袁宁跟着敖登大叔往河道那边走去,秦教授他们也拿出各种携带过来的仪器和工具,在河道周围四向探索起来。有鱼儿的指引,袁宁在河道中心停了下来。 干枯的河道里还残留着风沙肆虐的痕迹,瞧不出它原本的面貌。袁宁蹲下,仔细拂开河道上的细沙,不一会儿就看到一块石头出现在他眼前。石头底下压着一些玉质的东西,袁宁轻轻一碰,便感到脑中一阵震颤。 那些原本散乱地堆积在石块之下的玉质碎片,眨眼间竟从袁宁眼前消失不见。袁宁能感受到鱼儿悲伤的情绪,他关心地追问:“鱼儿,那是你的朋友们吗?” “是的,那是我的朋友们。”鱼儿的声音居然出现在袁宁脑海里,“我很久以前的朋友们。它们想和别人一起救活我们最好的朋友,可是我们最好的朋友没有活过来,它们容身的玉佩却因此而碎裂。它们没有了容身之处,很快就死去了。我刚才获取了它们的一些记忆,也想起了很多自己已经忘记的事。” 那只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功臣与皇帝曾经称兄道弟,甚至还说过“这帝位应与你分坐”这种话,后来功臣声望渐高,成为民心所向,皇帝也就怕了。 不同之处在于功臣奇遇众多、能力非凡,仿佛天生就与凡俗中人有着云泥之别。他心中从未有过权势与地位,并不知道自己竟因此而遭到忌惮。 他的能力太让人害怕,他的民望太让人害怕,他所拿出的一切都成了让昔日挚友心生嫌隙、心生杀意的根源。 等发现自己成为了太平盛世到来的阻碍,功臣便从从容容赴死,留下的是只有一些乡野逸闻。 据说承载灵泉的玉佩有着起死人肉白骨的奇异能力,曾经被他庇护的生灵纷纷想要献出玉佩将他复活,却发现他没有再活过来的意念。灵魄没有求生之意,即使复生之路就在眼前他也不会去走。 这样一个人,哪怕史书上不曾被抹去关于他的记载,恐怕也会引来无数质疑。世上真的会有这样的人吗? 袁宁正想得出神,司马弘的声音突然从不远处传来:“就在这里,一定就在这里!我能感觉得到,他一定就在这里!” 秦教授在一旁劝司马弘冷静。 袁宁想到曾经教他下棋的“虚影”。“虚影”借着他的眼睛看到了如今的世界,便笑着与他告别。 世事更迭不断,死去的人永远死去了,活着的人将会大步大步往前走,新的时代会代替旧的时代。 有的时候生与死将变得不那么重要。 被遗忘与被铭记也变得不那么重要。 袁宁走向司马弘那边,开口附和道:“对,就在这里。” 司马弘只是魔障一样自说自话,被袁宁肯定之后眼泪突然开始落下。他跪倒在地,跪在满地的黄沙之上,抓住那干燥又细碎的沙土。 “他就在这里。”司马弘哭着说。 时隔千百年,生生世世魂牵梦萦的事终于得偿所愿,也算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情。 这时天空突然飘下细细的雨。 雨水没有消散在半空中,而是落到了干燥的沙土地面。沙漠里藏着的植物向来顽强,一年若有个五六次雨,它们会在雨后立刻钻出地面,生命力之强简直令人惊叹。袁宁抬眼看去,只见砂砾与细沙之间有青青的嫩苗探出头来,新鲜的、鲜嫩的绿叶子随着风轻轻摆动,像是在与沙漠中的旅人们打招呼。 袁宁感受到突如其来的凉意,下意识地抬头看向敖登大叔的方向,却见敖登大叔目光追逐着天边的一片云。雨很快停了,连他们身上的衣服都没有打湿,明亮的光从云间落下来,落在茫茫的黄沙上,也落在敖登大叔颈边的伤疤上。敖登大叔突然掏出一根老烟,一个人站在那里抽了起来。 那一片云附近出现了一道彩虹,淡淡的七色虹桥悬在空中,像是一声时隔千万年的叹息。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着,人活在世上所追求的不仅仅是情爱或权势。也许将来会有那么一天,自己现在所不理解的东西会渐渐变为生命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现在不重要的东西变成非常重要的东西,现在不喜欢的东西变成非常喜欢的东西。 人就是这样不断地改变、不断地追逐,人生才能变得更加完整、更加有意义。 袁宁要踏上回程的时候,司马弘不愿意走。司马弘一直留到第二批人赶到,全程跟进着遗址挖掘。后续的事情袁宁到挖掘结束时才知道,河床附近确实存在着一个庞大的墓葬遗址,墓主人确实是司马弘执着一生的那个人。那些湮灭在历史洪流之中的故事,伴随着庞大文物群的出土而重见天日,展现了一段不为人知的灿烂文明。 到第二年春天,秦教授和司马弘登上了《历史大讲堂》,用文物讲述关于那个人的故事。比起原本脍炙人口的历史名人,这么一个神秘的人物引起了不少人的兴趣,一时间相信的、质疑的、喜爱的、不喜的,什么声音都有了,但即使怀疑也只是怀疑一些事迹该不该安放到这个人头上,而不是怀疑这个人是否真的存在。 袁宁没有参与这一期节目的录制。 春天是个忙碌的季节,他回了华中筹备一次聚会。这次聚会的目的本来很单纯,就是罗元良把诺敏带回云山牧场那边,和教给罗元良雕刻手艺的谭老木匠见见面,噢,还有程叔。罗元良已经没有亲人,云山牧场这边的人算是他的家人,勉强可以见证他和诺敏的婚事。 袁宁想想觉得大家聚在一起挺难得的,索性把相熟的、亲近的人都请了过来,好好地相聚一次。于是章家这边人齐了,袁波那边人齐了,韩家那边也齐了,还有费家的、虞家的,学校的、牧场的——若不是牧场足够大,还真没法让这么多人齐聚。 年轻的、体力好的,白天便开始爬山,晚上直接住在山上。 山上视野好,风光也好,到中午到了山顶,明晃晃的春日阳光从云间洒落,驱散了萦绕在远山之间的云气。 一棵老树长在接近山顶的地方,高高地耸入云霄,一点都不畏惧山顶的严寒。它的根扎得又深又稳,树干又粗又壮,上面有着经年风雨留下的伤痕。袁宁拉着章修严爬到树上,举目望去,远处的山色渐渐染上了嫩黄和浅青,带着木叶清香的空气变得清新又舒适。而在山与山之间,一片片草地上缀满了各色野花,像是一张绚丽多彩的锦缎裁成了一片又一片,或远或近地铺在大地之上,即使只是远远地从上往下眺望,也能看见蜜蜂和蝴蝶在上面飞舞的身影。 袁宁说:“大哥,我们接下来还去昌沧对吗?” 章修严点头。 袁宁转头:“以后还去别的地方吗?” 章修严说:“去。” 袁宁抓住章修严的手:“大哥,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对不对?” 章修严注视着袁宁稚气褪尽的脸庞,点了点头,轻轻地亲了袁宁一下:“对,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袁宁搂住章修严的脖子,把脑袋埋进章修严颈边:“我小时候每一年都许这样的愿望。”他两眼发亮,“希望能和大哥一直一直在一起。我在沙漠那边看到昌沧人祭祀的时候想到了一些事。事实上就像大哥你说的那样,很多事情是不能靠许愿去实现的。但是不管是祈祷也好、许愿也好、进行一些古老又庄重的仪式也好,其实都是在确定自己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告诉自己应该怎么做、告诉自己要坚定不移地往前走。大哥,我想和你一起去做所有我们想做的事,别人怎么想、怎么看,我全都不管。” 章修严“嗯”地一声:“我也不管。” 两个人坐在树上腻歪了很久,看了落日,吃了晚餐,悄悄溜出去找白虎和小黑它们玩。有小黑和树人它们在,袁宁放心地把人参宝宝们领了出来,让它们看一看夜晚的森林。 人参宝宝们很高兴。 第二天一早袁宁醒来的时候听到人参宝宝们趴在窗边,兴奋地指着窗外又蹦又跳:“天亮了!天亮了!”一转头看见袁宁坐了起来,它们齐齐蹦下窗台,跑到袁宁和章修严窗边,口里继续强调,“天要亮了!” 袁宁朝它们一笑,看向窗外。 窗外天还没彻底亮起来,只有天边露出了微微的白。天上看不见半点云翳,弯弯的月牙还挂在那儿,仿佛想要和暖洋洋的朝阳见上一面。 袁宁笑着说:“对,天要亮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学卷·完 【昌沧卷】 第249章 麻烦 “怎么还不来啊?”略显阴暗的办公室里, 一个老头儿苦恼地摸着脑袋, “外面的人都在那闹腾好几天了, 那位新人怎么现在都没到?” 边说着话,老头儿边摸了摸脑袋, 把头上的假发给扒拉下来,烦躁地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 他们这琐事一堆问题一堆,谁都嫌他们烦, 觉得他们是狗皮药膏,这里黏一下那里黏一下,还甩不掉!等出了问题吧, 他们又想起这边来了,这不, 门口那堆人已经在那堵了三天了! 老头儿对面坐着个中年人, 拿着根老烟在那里抽。别人都抽时兴的盒装烟, 包装不是大红就是大金,看着不是特别喜庆就是看着特别有钱, 专招男人喜欢。夹手的地方吧, 还做了软乎乎的过滤嘴,抽起来又舒服又有格调。他吧, 就不爱那个, 他爱抽老烟、喝辣酒, 要的就是这辣伤喉咙的感觉。 办公楼本来就破旧,里头的办公室也狭窄,他们还把窗帘给拉了一半, 屋里暗得很,老烟辣鼻的烟气在屋里弥漫,令屋里两个人的面容都变得朦朦胧胧的。 老头儿忍不住再一次开口:“那新人真的回来吗?听说人家是首都大学的高材生,怎么瞧得上昌沧这边。以前多少人被安排到这边就直接跑了,老师是这样,医生也是这样。” 中年人深深吸了一口烟,吐出一阵白雾。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我们这可不一样,把你安排来了你不来,以后可就断了这条路子了。” 老头儿不以为然:“我怎么听说人家家里还不简单?”他被烟呛得有点难受,摆摆手说,“你少抽点行不行?天天抽,也不怕把肺抽烂了。” “嗬,家里不简单还能安排到这里来?”中年人嗤之以鼻,“我刚来时,你不也觉得我家里不简单?现在怎么样?我都窝在这里多少年了?” 老头儿不吭声了。 两个人一个不开腔,一个人抽闷烟,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正沉默着,办公室门被人敲响了,是在外面挡着的小年轻。小年轻刚出校门没两年,还是有干劲的年纪,虽然被分配到偏僻的昌沧这边,他还是认真完成着自己的工作。于是部门里什么难事杂事,一般都是他被派出去扛着。 老头儿眉头一跳,开口问:“怎么了?外面那些家伙又来了? 小年轻忙不迭地摇头,脸上还带着震惊之色,犹豫着回答:“他们早就来了,一大早就坐在那里堵着门。不过刚才来了一个年轻人,他坐到那些人身边和他们说了一会儿话,那些人就跟他走了。” 老头儿和中年人也是一惊,对视一眼,都发现了对方眼里的惊诧。因为那些村民最近总堵在门口,他们上班都得绕后门进来,就怕被他们给堵着了。 这些人堵在门口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开春时他们养的家畜得了病,防疫指挥部门带人去把他们家里的家畜都扑杀了。 若是按正常程序走,证明了确实有病,杀了家畜赔了钱,也没什么好闹的。问题就是这里头出了点问题,那次扑杀没按正经程序走,也没与对方商量,对方一年的生计没了着落,可不就天天来闹吗? 防疫指挥部门那边把事往他们这边一推,他们就倒霉了,被他们给闹了整整几个月。 中年人摁熄手里的烟,追问:“那年轻人是我们这边的人吗?” 小年轻说:“不是,看着是外地的。”其实小年轻也不是把所有人都认全了,可想到那年轻人的长相,他就觉得肯定不是本地的,本地真要有那样的,谁会不认识呢? 想到这里,小年轻又绘声绘色地说起刚才的事:“那年轻人看起来比我还小几岁,可与他们说了几句话后他们就不闹了,后来也不知他们到底聊了什么,他们就跟他走了。”小年轻说完,脸上带上了显而易见的钦佩。 这些人来闹腾时都是他在做工作,没人比他更清楚那些村民有多难搞。那年轻人三言两语就把人劝好了,还让他们早早从门前离开! 中年人没说什么,起身离开办公室。老头儿奇道:“符爱军,你去哪里啊?” 中年人名叫符爱军,是他出生那个时代很典型的名字。听到老头儿问话,符爱军眉头动了动,满不在乎地说:“没去哪里,做乏了,出去走走。我们要遵循上级指示,多亲近亲近民众啊。” 老头儿把假发戴回头上,摸了摸有了头发的脑壳,摇着头叹气。 小年轻看看符爱军的背影,又看看坐在那摸脑壳的老头儿,心里有些对未来有了几分迷茫。他没什么门路,也没什么特别的本领,将来很可能就跟符爱军和老头儿一样,在这个单位熬到老。他以后会不会也变成他们这样呢? 符爱军出了大门,却没在街上溜达。他左看右看,叫了辆摩托车。摩托车载着他突突突地往外开,开了一段路,符爱军喊:“停下。”他掏出钱,塞给载他来的摩托车司机。 符爱军下车的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摩托车司机有点摸不着头脑,但钱拿到手了,他也不在意,又开着车突突突地走了。等摩托车司机走远,符爱军才接着往前走。他脚步迈得大,不一会儿就走到了一处蜿蜒的山路前。 前头有脚步声和交谈声,符爱军脚步顿了顿,走得更近一些,很快听到一把年轻的嗓音。那嗓音清亮又悦耳,像是山上石间涌出的泠泠清泉。对方似乎在和那些人讨论林中的树木,也不知他刚才到底说了什么,那群村民居然变得很高兴,兴致勃勃地和他介绍起来。 符爱军掏出一根烟,不远不近地跟着,时不时吐出一口白烟。昌沧这边占着林子的地方不多,这怀树村就是一个。 怀树村的村民们还留着祖上传下来的图腾,是一棵树,这林子就是他们的命根,前些年不管是有人要来买林子,还是有人要去开发村里的矿产,都被村民给打了回来。他们由树林围着一方天地,养养牛羊猪鸭,种种麦子禾稻和玉米,有什么需要就卖掉家畜去外面换。 扑杀家畜那事,就是有人因为说不动怀树村的人而怀恨在心,故意针对怀树村的人。 这些事符爱军都晓得,只是没管。他没打算不想在县里那一亩三分地争权夺利,也没打算掺和那些乱七八糟的村仇乡怨。 符爱军跟了一路,很快跟到了村口。他没进去,远远看着那年轻人跟着村民进了村。那么小的年纪,看起来甚至还像个少年,却胆大包天地一个人跟着那群闹事村民进村,也不怕出事。 前两天符爱军接到个电话,是首都的老朋友打来的,求他帮忙照顾一下新来的新人。这新来的新人叫姓袁,全名袁宁,上大学比同龄人早,才二十岁就毕业了。还没毕业就多得是单位提出要他,偏他不愿留在首都,也不愿去别的好地方,非要来昌沧这边。 当时一听符爱军就觉得不妙。这是麻烦,大麻烦!若不是麻烦,怎么会让老朋友特意打电话拜托他? 跟了那年轻人和闹事村民一路,符爱军更确定自己的判断。 这种爱管闲事的年轻人,从来都是天大的麻烦。他们年轻,有血性,热血又冲动,做事不过脑子不顾后果,难搞得很。 符爱军正要扔掉手里的烟头,一把稚嫩的童音就从他背后响起来:“你是什么人!” 紧接着另一把声音也响了起来:“你为什么在林子里抽烟!乱扔烟头会把林子给烧了!” 符爱军手一顿,把烟头按在树身上,朝两个小孩亮出熄灭的烟头。 小的那个孩子生气地看着他:“树被你烫伤了!” 符爱军:“……” 符爱军被两个小孩“请”到了村里。 村民们正在招待客人,听到小孩子嚷嚷说有人在林子里抽烟,立刻都出来了:“谁啊?又是谁?上次有混蛋烧了我们一片林子,现在还没找着,这回非扒了他们皮不可!” 符爱军很快被团团围住。 袁宁正在屋里和村庄商量树种和畜种的事,听到动静出来一看,乐了。 过来之前,袁宁跑了师兄杜建成那边一趟,把这边的情况都弄清楚了,这符爱军的档案他也看过,认得符爱军的样子。 瞧见这位待在原位十几年不挪窝的老油条被村民围着,袁宁忍不住笑了起来,对村长说:“那是我熟人,不放心我,跟着我过来的。”说完他替符爱军道了个歉,“他这人城里呆惯了,不懂这些事,不晓得在树林里扔个烟头都有可能起火。” 听了袁宁的解释,村民们神色稍缓,从符爱军周围散开了。 袁宁招呼符爱军:“符哥,来尝尝村长爷爷的茶,可香了。这茶可是村里的老茶树长的,入口有点苦,但苦过之后有回甘,好喝得很。” 村长被袁宁一夸,眉开眼笑地招呼袁宁和符爱军入内。 符爱军坐下才知道,袁宁居然是来和村里商量合作的事。 第250章 县情 袁宁要谈的主要是培育种苗和收购果实、收购林区牛羊肉。他不是第一个来的, 但绝对是最有诚意的, 价钱高, 还能提供技术。最重要的是他是熟人介绍来的,有胡勒根和阿古拉双重保证, 怀树村村长很放心。 其他人还有点疑虑。 有人问:“不会再有人来破坏林子了吗?” 袁宁笑着点头:“不会。” 有人又问:“不会有人想来挖我们的山了吗?” 袁宁继续点头:“不会。” 有人说:“林子和山都是我们的根,它们养育了我们一代又一代人。我们不想把林子砍光,不想把山挖开, 把它的筋骨和血肉挖空,这不是忘本吗?前头的李家坳把矿全挖了,现在他们那什么都长不了, 到处都是坑。县里前任一把手跑了,这些坑洞没人管, 走路都怕摔下去摔死!”说完他又怨愤起来, “可他们都觉得我们是刁民, 他们都觉得我们在闹事,他们都觉得我们是老观念, 觉得我们的想法不合时宜、已经跟不上时代。” 袁宁说:“不是这样的。我去过国外, 他们比我们更注重保护,因为他们已经吃到过度开发的苦果。”他神色很认真, “他们把自己的资源留着不开发, 从其他国家进口能源和矿产, 同时把有污染的产业转移到其他国家。他们会这样做,就是因为他们以前脚步迈得比我们快,走在了我们前面, 看到了掠夺式开发带来的恶果。” 袁宁费了点唇舌,很快便让自己和村民们打成一片,让村民们觉得这个年轻人和他们是站在同一边的。 前段时间有外乡人在林子里扔了烟头,烧出了一片空荡荡的地方,现在都还没补上新树苗,原来的树茬烧得焦黑,看着怪可怜。袁宁相中了这一块地,想要从这边培育一些种苗。 袁宁在过来这边之前就了解过情况,知道怀树村与县里什么人有纠纷。他没打算和那些企图徇私枉法的人仔细掰扯,怀树村这里的树种很特别,不管是树脂还是果实都有着重要的药用价值和食用价值,与其毁林开山,还不如好好地开发这一特色。 虽然他现在的职务不怎么重要,可他手里有钱,而且人脉广啊! 袁宁和村民们聊了许久,又跟着村民们在村里绕了一圈,才借电话联系了沈氏在这边的负责人。同样是买了牧场,沈霁云的牧场却更偏向于药用农业方向,栽培着不少昌沧这边的特色药材。 已经是夏天了,算是每年树木生长最快的季节,村民们把林子里一些间隔较近的幼树清了出来,准备把它们挪到上次烧出来的空地上。剩下的一部分往年大多都不得不舍弃,毕竟树木不是越密集越好,长得密了得不到阳光,到头来它们会自己枯死。 村里人也不是没想过往外卖,可这年头养牛养羊赚钱,种粮食赚钱,去城里做买卖更赚钱,谁想着种树呢?何况昌沧这边的环境和气候也不适合种树,他们这边大概是得了老天眷顾才能保有这葱葱郁郁的林子! 袁宁和沈氏那边的人说好了,便转头和村长说:“我刚才看了一下,可以把后面的草地清整一下,等一下他们的专家会坐直升机过来,到时候取点种苗回去研究。到时候你们的果子成熟了,我也可以借他们的飞机过来收购,路一时没修好也不要紧的。” 村长精神一振:“真的有飞机过来?以前打仗时我们躲在山里头,没见过真飞机呢!” 袁宁说:“私人的飞机,不大,不过可以带几个人、运点货。”他语气很沉着,一点都没因为年纪的关系而显得不靠谱。大概是因为他说得太轻描淡写,其他人竟觉得等一下很可能真的会有飞机飞过来。 飞机啊! 这飞机可不是随便飞的,得向上头打报告,上头同意了才能飞。至于向哪里打报告,他们其实也不大清楚,反正是他们没办法接触的就对了。 这消息一传开,不管大人小孩都挺激动,他们四散开去,有的负责把各家能拿出的种苗都集中到一起,有的负责去后头清整草地给直升机降落,一时间都干劲十足,完全没了这小半年来聚众闹事的刺头样。 人都散开了,符爱军才忍不住开口问:“你真能叫来直升机?” 袁宁笑眯眯:“能的,这边的林子很有开发价值,如果能多种植一些肯定能有大用途。”这是袁宁从鱼儿那里感知到的,这些树的树脂和果实都有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作用,和小黑它们爱吃的玉浆果差不多。小黑不能跟着他到处跑,他可能错过了很多适合开发的植物,不过自从鱼儿在沙漠之中获得了说话的能力,在遇到特殊的植物时鱼儿就会给他提醒。 怀树村的事袁宁本来就要处理,现在知道这边有这么重要的植物,袁宁当然要告诉所有人这边他已经看上了,谁都不要抢! 因为同在昌沧的缘故,这边整理出树苗,直升机也到了。动静颇大的螺旋桨转动声吸引了全部人的关注,他们都远远地聚集在村后空旷的草地附近,看着那架被喷成军绿色的飞机缓缓降落,停在清整过的草地上。 先下车的是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他精神头很足,浑身上下都透着股干劲。他后面跟着几个专家,有胡子花白的,也有脸庞生嫩的,不过看着都很专业。 袁宁迎了上去。 一见到袁宁,中年人就露出了笑容,上前热情地与袁宁握手。原以为自己被安排到这边管理牧场,相当于被扔来坐冷板凳,没想到这两年沈先生平时常到牧场这边小住,一些事务也在这边处理,倒是让沈氏在这边买下的牧场成为了另一个核心要地。 跟在沈先生身边的机会多了,中年人很清楚袁宁与沈先生关系很要好,而且袁宁的背景很不简单。 这次袁宁想要调用直升机过来,中年人打电话请示了沈先生,沈先生二话不说就同意了。而使用直升机的审批环节竟也轻松得很,他好奇之下暗里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袁宁在这一块同样关系匪浅。 于是他决定亲自跑一趟。 几位专家之中也有袁宁熟识的,见了面也不多话,跟着袁宁去看树苗、看种子,听袁宁说起这种树的好处,他们立刻入了迷,采土样的采土样,取种苗的取种苗。 袁宁的话他们一点都不怀疑,毕竟袁宁从来没骗过他们。乍听之下有些荒诞的功效,他们只要对准袁宁指出的方向一研究,用不了多久就能得到相应的结果。 很多时候研究人员缺的并不是技术或者知识,而是从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的技术与知识中找出要进军的方向。基本上只要找到了这个方向,专家们很快就能拿出成果来。 沈氏负责人和专家们的到来给了村民们一个定心丸。当然,对于他们来说,更直观、更震撼的就是降落在村后的直升机。能坐着这么个大家伙过来,这些人肯定不是骗子!这么有能耐的骗子,哪里看得上他们这穷乡僻野? 双方迅速达成了合作意向,袁宁这才站在单位的角度上提起年初扑杀家畜的事情,向村民们表示这种断人钱财、毁人生计的事决计不会再发生。 村民们大多淳朴,知道袁宁是新来的,不想给他们添麻烦,商量了一下,表示这事就算了。 比起让袁宁立刻和那些家伙对上,他们更希望袁宁能快一点在县里稳稳地立足,以后有袁宁坐镇他们的日子肯定过得舒坦! 老村长用皱巴巴的手握住袁宁的手掌,郑重地说:“只要你能保护我们的林子和大山,我们都听你的。这事我们不闹了!” 袁宁笑着说:“以后如果查明了事实,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老村长高兴地留袁宁一行人吃了午饭,专家们载着树苗走了,袁宁和符爱军在村民指引下出了村。出了林子,没了遮阳的树荫,猛烈的日头晒得袁宁不由自主地眯起眼。 符爱军说:“这离县里远着呢,你准备走回去吗?” 袁宁说:“当然不是。符哥对这边挺熟悉的,知道村长他们说的李家坳怎么走吗?听起来好像离这边不远。既然那边开过矿,路应该修得不错,我们到那边瞧瞧,然后找辆车载我们回县里。” 符爱军说:“你还是别想了,那边矿差不多挖煤了,地也毁了,草全死光,养不了牛羊,庄稼也没法种。李家坳能走的都走了,只剩老弱病残呆在那苦哈哈地过日子。你觉得那有能开车的人吗?” 袁宁点点头,竖起大拇指夸道:“符哥果然对底下的情况很了解。” 符爱军:“……” 符爱军见袁宁主意已决,走在前面领路。他边往前跨边问:“你去那边做什么?那边可没有种苗和果子,那边什么都长不了。” 袁宁说:“我去那边买地。”他笑了笑,“尤其是那些有坑洞的地。我前段时间弄了一个课题,研究的是一些矿石的伴生植物和一些喜阴植物,准备给师弟师妹们弄个展区,到时候送去国际上参赛,赚几个洋钱。” 符爱军觉得这种课题简直闻所未闻。他想到袁宁是首都大学毕业的,那他的师弟师妹岂不是全都是首都大学的高材生? 这样的天之骄子,这穷县子里头大概一百年都考不出一个来。 符爱军说:“这真的行得通?” 袁宁笑着点头:“现在国外很关注环境问题,这主题拿奖容易,一点都不费劲。而且这课题可以走科研经费,首都大学或者首都总协那边都会批,不用走县里的财政。”他说完自己的构想,又告诉符爱军自己接下来的打算,“唔,还是先去李家坳看看再说。听说县里还有几个废矿,要是适合就都拿来练练手,将来可以作为景区保留下来。” 符爱军觉得这年轻人脑筋灵活得叫人害怕。 袁宁是新人,一来就往怀树村的事情里横插一杠,肯定会引起不少人的不满。 可就算再不满又怎么样? 再不满,送到嘴的肥肉你不吃? 再不满,天上掉的馅饼你不要? 不用花财政的钱,请来一个高材生,搞出一个可以闻名国际的项目。将来真成了,照国内如今的风气,肯定有不少人闻风而至,来这边看展区、来这边旅游,县里还怕摆脱不了“穷”字吗? 没人会拒绝这样的好事!这简直是躺着就能拿好处的事! 偏偏这事又离不开袁宁,别人想绕过他去干都不成。 你能请来高材生吗? 你能参加什么国际比赛吗? 你一辈子可能都没法和人家说上话、一辈子可能都没法挤出几个外文词儿! 符爱军加快了脚步,约莫走了将近一小时,他们才终于抵达李家坳。比起树木葱郁、群山环抱的怀树村,李家坳可谓是满目疮痍,几座山被挖空了大半,只剩孤零零的半个壳子杵在那里,像是个被掏空的躯壳,在晴天烈日之下显得可怜无比。 而在李家坳附近的原野上,一个个巨大的坑洞随处可见,有的深、有的浅、有的像条大裂缝,这都是过度采挖造成的塌陷。 袁宁在一处深不见底的坑洞前站了许久,转头看向默立一旁的符爱军,突然问:“符哥你来过这里吗?” 符爱军被袁宁冷不丁地这么一问,一时没回过神来。等对上袁宁认真的目光,符爱军才说:“来过。这边是最严重的,但别的废矿其实也差不多。县里穷怕了,有点好处就把开采权卖了出去,开采人像是蝗虫呼啸而过,把每一处矿产扫空,填满了一些人的口袋。”他冷笑着说,“至于给当地留下了什么,谁会在乎?” 袁宁没说什么。接触的时间虽然还短,但他能分辨符爱军是怎么样的人。虽然十几年没从这穷县挪窝,甚至一直在县里坐冷板凳,符爱军的血却一直都没冷下去。即使做不了什么,符爱军还是把县里的种种问题都看在眼里。 有这么个“县情百事通”在,他想做什么都会方便许多。 袁宁含笑说:“走,麻烦符哥带我去见见李家坳的人,我看看能不能买下这些地。” 第251章 相聚 袁宁和符爱军绕过李家坳的坑洞, 进了李家坳的村子。李家坳家家户户都姓李, 房子都是泥砖堆的, 有的因为太久没人居住已经塌了,露出里头空空荡荡的屋架子。隔了很长一段路, 才能看到一两个小孩。他们被晒得很黑,坐在门槛上呆呆地坐着,有的脚上还拴着链子, 像一只只可怜巴巴的小狗。 袁宁微微皱起眉,目光扫过那七零八落的大门和窗户。这样的情境,袁宁不是第一次看见, 也不会是最后一次看见,可每一次见到袁宁都无法抑制地想, 自己是不是做的是不是还可以更多一些。 他很幸运, 小的时候有袁波他们护着, 后来有大哥护着,长大以后认识的都是良师益友。哪怕想做些在外人看来离经叛道的事, 哪怕想和自己的大哥在一起, 依然没有人责难他。 袁宁希望这份幸运可以传延下去。 袁宁问:“这边的青壮都出去城里工作了吗?” 符爱军说:“有的是,也有的单纯地跑了。留下的大部分是老弱病残, 老的跑不动了, 外头的废矿又危险, 所以有的老人就拿狗链子把孩子栓起来,不让他们到外面去玩。时间久了,一部分孩子就变得呆呆傻傻的, 也有真的像狗一样疯疯癫癫。” 袁宁早就猜出了大概,听了还是有些难过。哪怕现在国内发展得这么快,还是有很多地方落后得让人难以想象。 这些年纪这么小的小孩,哪个不是爱玩爱跑的?现在一天到晚被人拴在家里,不疯不傻才怪。袁宁说:“他们不去上学吗?” 符爱军说:“没有老师愿意来这边。村里也有些小孩出去念书,每天来回要走四个多小时的路,村里一个老头子弄了台快报废的拖拉机,天天突突突地开着送他们去学校,送到了就在那里摆摊,赚点柴油钱。”他神色淡淡,好像一点都不在意这些人的境遇,“至于剩下的这些,要么是连书钱都拿不出来,要么是还没到入学年龄,而年纪再大些的大多不想念书了,跟着家里人去赚钱,大多是下矿挖煤,一天拿个十来块。这些狗皮倒灶事儿,哪里都有,你管不过来的。” 袁宁沉默下来。他也知道即使推广义务教育下乡和医疗下乡,很多地方还是建不起学校请不来老师和医生。 人哪里都不缺,人才哪里都缺,要把人都变成人才还得走很长一段路。 袁宁说:“能管一件是一件。”他从来都不是有大野心的人,他只想把眼前的事情做好。 符爱军没再多说,领着袁宁去李村长家。 李村长比怀树村的村长要年轻一些,只是一条胳膊没了,是年轻时采矿时弄没的。他有过媳妇,跑了;有过孩子,在矿洞里玩时遇到突水,哗啦啦的地下河水喷涌而出,把他儿子淹没了,过了好些天才在外头的河里头找到尸体。 李村长哭过,自怨自艾过,也曾经觉得了无生趣、不如死了算了,后来熬过来了,收拾好心情,勉强管着一村子的老弱病残。 没办法,在留下来的这些人里头他已经算是强壮的了,能走的都走了,剩下的都是走不了的。现在留下的那些,若是在外头打工的儿女有本事,少不得也会把他们接走。 这里已经不是他们的家——这里已经长不了庄稼长不了草,养不了牛羊养不了鱼,到处都是坑洞,到处都是煤渣子矿渣子,一下雨,那泥水都黑乎乎的。以前修的路已经烂了,但这儿已经没有宝贝,也没人愿意再修。 这鬼地方,若是能走谁不走? 李村长晓得袁宁两人刚从怀树村那边过来,叹了口气,说道:“以前我们都笑那老小子傻,有钱不赚王八蛋!现在我们钱也没有,地也没有,山被挖空了,地塌了,日子过不下去了。到这会儿才知道,那老小子才是对的。” 袁宁劝慰了两句,开门见山地向李村长表明自己来意。 得知袁宁要买地,李村长以为自己听错了,愣神了很久。等回过神来,他才说:“你真的要买?这里可没有矿了啊!什么都被挖光了!种东西也长不了,”他叹息,“有钱拿是好事,可我也不能坑你啊,娃子。” 袁宁说:“我买了有用处。”他将自己的打算给李村长说了一遍。 李村长被说蒙了。 袁宁说:“您放心,这事儿我亏不了。就算做不成,也会想办法把这些坑洞给弄好的。” 李村长见袁宁神色从容,不像在说谎,沉吟了一会儿,点了头,说:“如果你真的想买这片地,我可以帮你联系一些别人,到时候商量完了给你打电话。”即使已经变得坑坑洼洼,这些地依然是村里的公共财产,要租用还是得所有人一起表决。 袁宁说:“成,我等您的电话。”他笑了起来,“带我去废矿那边看看吧,我拍点照片,给我老师和师弟师妹门立项用。” 李村长激动地领着袁宁出去,一路上有老人好奇地探头看向他们,但都没有上前来说话,满布着皱纹的脸庞上有着风霜和麻木。 袁宁拿着相机对着那些或深或浅的坑洞拍了一批照片,还和李村长走了一段还算完好的巷道。 李村长介绍道:“那些采矿商人退走时,把好的木料都取走了,挖的时候又没有经过规划,巷道挖得杂乱无序,抽了用来制成的木架子之后很多地方就塌陷了。那些都是没良心的黑心人!” 袁宁走了一段路,拍了足够多的照片,和李村长一起折返。巷道里又窄又暗,连空气都透着压抑,袁宁重新见到阳光时感觉像是跨越了两个世界。 对于李家坳的许多村民来说,他们过去有三四十年都在那样的地下巷道里讨生活,他们的脊椎、肺脏、眼睛都陆陆续续出问题,等矿藏挖光了,他们的身体也垮掉了。偏偏他们几十年都只学了这么一门技艺,所以又把这门技艺教给自己的孩子,让他们以此谋生。 等袁宁从废矿回来,符爱军不知从哪叫来辆拖拉机,坐在拖拉机后头抽烟,还是他喜欢的老烟,白纸把烟丝一卷,点上火,远远就能闻到那股子呛人的辣味。 袁宁微讶:“这拖拉机哪里来的?” 符爱军说:“有个熟人在隔壁村,我打电话叫他开来的。现在他去放水了,回来就叫他送我们回县里去。” 袁宁点头。他到底还是少年心性,坐到拖拉机前面这里摸摸那里碰碰,想瞅瞅它是怎么开的。符爱军的熟人一回来,他马上开口向对方请教。 对方也不吝啬,大方地教袁宁怎么开。 于是袁宁向李村长道别之后,开着拖拉机突突突地沿着坑坑洼洼的旧路回县城。一路上颠簸得厉害,坐在后面的符爱军连烟都抽不安宁,扶着铁栏站稳,免得自己被抛出去。 拖拉机回到县城,符爱军被抛得七晕八素,袁宁却还是精神奕奕,一点都没觉得路难走。 入了县城之后他的速度慢了下来。 旁人远远见到开车的是个脸庞新嫩的年轻人,都觉得好奇,不由多看了几眼。看过了以后他们就更挪不开眼了,觉得这年轻人长得实在俊,比他们见过的年轻娃儿都俊,要是自家有女儿保准都想把女儿嫁他。 会开拖拉机呢! 有一门技艺傍身,到哪儿都不会过得太差! 袁宁转头问:“符哥,你住哪儿呢?我送你回去?” 符爱军脸色发白,有点怀疑袁宁路上是故意那么开的,存心折腾他! 符爱军说:“行了,不用开了,我们就在这里下吧,老张也好调头。” 袁宁说:“行!”他稳稳地把拖拉机停在路边,朝符爱军找来的朋友道谢。 符爱军的朋友爽朗一笑,开着拖拉机转了个弯,突突突地走了。 符爱军说:“时间不早了,太阳都要落山了,单位里肯定没人在,看来今天你不能和其他人见面了——要不要我把他们叫出来给你接风洗尘?” 袁宁含笑摇头,说道:“我不喜欢这一套。” 符爱军说:“看得出来。”真要喜欢这一套的,绝对不可能一来就把最难搞的刺头搞定,还跑去李家坳那边看坑洞。符爱军提起另一个问题,“宿舍得你办了入职手续之后才能入住,今晚要不要给你到招待所订个房间?” 袁宁说:“不用,我有地方住。”他看了看腕上的表,脸上的笑意更深,“时间不早了,我先去住的地方看看。” 符爱军微讶。 袁宁和符爱军挥手道别。他是第一次到这小县城来,但过来前已经拿到县城的详细地图,对这边简简单单的几个街区早就了然于心。他绕过一条宽敞的巷子,往前走了一段,远远看到有个熟悉的身影在跟摆摊的老人问价。老人卖的是自己晒得菜干和花干,都是清喉润肺的,质量看起来很不错,远远就闻到了它们淡淡的香。 袁宁脚步一顿,看着那熟悉的身影笑了:“大哥。” 余晖之中,章修严转过身来,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脸庞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忙完了?过来挑一点,我怕我挑不对。” 袁宁“嗯”地一声,走了过去,边挑边和老人攀谈。买好之后他大大方方地转身拉着章修严,一块走向提前选好的房子。房子是独门独户的,带着个小院子,院子里头有花有草,还有只会下蛋的母鸡,咯咯咯地在叫着,踱着步子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仿佛在巡视着自己的领地。 这是他们接下来几年——至少是这两三年的住处。 第252章 报到 袁宁和章修严动手做好晚饭, 填饱肚子, 关严了院门, 开始修整小院。 自从发现人参宝宝可以适应外面的环境,并且很喜欢呆在外面之后, 袁宁在相对隐秘的地方会把它们放出来。院子门关上了,袁宁把人参宝宝放在院子里,让它们一起打理院子。 人参宝宝在新环境里蹦蹦跳跳地跑来跑去, 拔拔这棵草又扯扯那棵花,把不喜欢的花草都清了,放进新的种子。它们脑袋上的绿缨子储存着泉水, 种下种子之后用缨子在平整好的土地上浇水,把泥土浇得松软又湿润。 院子里的老柿子树本来老态俱现, 树身皱巴巴的, 叶子也没几片, 人参宝宝给它浇灌了一点灵泉水,便让它渐渐精神起来, 一个个小小的叶芽悄悄从树皮下钻了出来。 人参宝宝们高兴地说:“宁宁你听!你听!啵啵啵!啵啵啵!” 袁宁愣了一下, 跟着人参宝宝们凝神细听,很快听到叶芽钻出来的细微声响。那声音极小, 若不是他耳力好, 又专注地去捕捉, 绝对一点都注意不到。 叶芽们破开树皮时确实是啵、啵、啵地响。 袁宁夸道:“看来我们今年有柿子吃了。华中那边的柿子红得像一个个小灯笼,味道好得很,不知道这边的柿子怎么样。”他学着人参宝宝绕着柿子树转了一圈, 笑着对人参宝宝们说,“肯定很不错,毕竟这边日照好,柿子肯定很甜。” 人参宝宝们兴奋地跳了起来:“甜!甜!甜!” 袁宁说:“这边冬天来得早,等下雪了你们可以在院子里堆雪人玩。”说完他又叮嘱了一句,“但是千万不要被别人看见你们。” 人参宝宝们高兴地答应下来。 章修严站在一边看着袁宁和人参宝宝们边玩边打理院子,不一会儿,院子里就彻底变了样。 已经入夜了,漂亮的花草苗子从泥土里钻出来,以超乎寻常的速度生长着。当生长到与苗圃的围栏齐平时它们的生长就停顿了,悠然地随风摆动着枝叶。 夜风吹来,花草们散发着淡淡的清香。那气味钻进鼻端,章修严觉得精神一振,不由仔细观察起那些花草来。他走到袁宁身边,问:“这是什么花?” 袁宁说:“这是醒神草,我以前弄给人参宝宝玩的药材种子。它们选育了一批,效果比初代的好了很多。它的功效类似于薄荷,可以提神醒脑,不管是叶子还是花朵都能散发出淡淡的香味,好闻又有用。” 章修严说:“不错。” 袁宁说:“现在培育出来的能稳定遗传的种子还不多,以后要是能大规模培育,就到一些学校试种。学生全天都在集中精神学习,比较需要它。” 章修严点头。 袁宁不太依赖灵泉和人参宝宝,一些特别品种的培育要依靠它们,但培育出来之后基本是走罗元良那边,让罗元良试着在实验基地进行快速繁殖。 世界上的植物多得数不胜数,很多植物存在着很大的潜在价值,人参宝宝们可以帮忙把它们最有用的一面挖掘出来,能不能推广、能不能应用就看现实里能不能实现技术转化了。 院子重新规划好了,人参宝宝们又跑进屋里,楼上楼下地跑,想看看有没有需要自己帮忙的地方。它们对拾掇房子有挺大兴趣,不一会儿就把房子里外收拾得整整齐齐,跑来求袁宁夸奖。 袁宁打开电视给它们看。 人参宝宝们对这可以藏人的大方块很感兴趣,齐齐趴在桌子边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得入迷。现在娱乐业渐渐起来了,电视节目也比以前丰富了很多,有挺多拍得不错的电视剧可以看。 袁宁准备明天在二楼整理出一间房间,给人参宝宝们平时休息和看电视用。毕竟以后一楼客厅可能会有客人来访,还是让它们在二楼玩比较适合。 收拾好房子,袁宁也累了,早早躺上床休息。章修严还带着一些没处理完的公事过来,等他处理完了,袁宁已经睡着了。 章修严小心地掀开被子的一角,钻进被窝里。这边昼夜温差大,白天太阳猛得很,晚上却有点冷,得盖着被子才不会冻感冒。章修严伸手搂住袁宁的腰,很快也和袁宁一起进入梦乡。 早上醒来后袁宁和章修严出去跑了两圈,发现这边经济不好,早上连个早餐店就找不着。他们回到家自己做了早餐,袁宁边吃边说起昨天的见闻。 章修严说:“这样的地方可能还很多,我们尽力而为。” 袁宁点头。 他想到了他的父母。他的父母选择回到贫苦的家乡,也是章修严所说的“尽力而为”。 也许有的人因为世上有太多这样的事就变得麻木,也许他以后也会这样。 但现在他还做不到无动于衷。 袁宁说:“我会好好努力的。现在先让我们的师弟师妹们带个好头,有了好的开端,我们可以直接用这边的人才。” 昌沧也有自己的大学,不过很难留住人才。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在昌沧这边能熬到考上大学的,肯定想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 这种渴望是很正常的,也是无可指摘的。如果能把日子过得更好,如果能走到更高更远的地方,谁愿意去贫穷又落后的地方呆着? 袁宁想做的,就是让人看到这边也可以有很好的出路,哪怕他们只能做短暂的停留,也能给双方都带来莫大的好处——并不是要他们把一生都奉献在这里,只是给自己也给落后的地方一个机会。 哪怕很多人并没有想着用自己所学到的只是改变这个世界,而是纯粹地为名为利,袁宁也能帮他们看见其中潜藏的名利。 章修严知道袁宁思维一向灵活,听了袁宁的想法之后点了点头,提出几个简单的改进意见。一顿早餐吃完,章修严也该回去上班了。 袁宁不舍地搂着章修严,亲了章修严一口,说:“回头我买了车,也开车去看你。” 考虑到这边的情况,袁宁准备买台越野车,回头拉风地开在旷野之上,感觉肯定很爽! 不过袁宁暂时没空买车。 章修严走了,袁宁收拾收拾,也该去上班了。去单位之前袁宁要先去办入职手续,把档案给交过去。他按照记忆去了办公大楼那边,结果被门口的保安给拦下了。 保安仔细询问了袁宁的来意,见袁宁年纪那么小,心里有些狐疑,翻来覆去地检查完袁宁手里拿着的调令,才放下心来,放袁宁进里面。 进了里面也不是万事大吉,袁宁等了半天,人事处的人才姗姗来迟。见了袁宁,人事处的人“哟”地一声,惊奇地说:“你就是上面安排下来的新人啊?今天就是最后一天了,还以为你不来报道了,啧啧。” 袁宁笑着解释:“有个课题得跟着,前两天才结束。” 那人没说什么,漫不经心地接过袁宁手里的调令,随意看了看,又接过袁宁的档案,看着里面厚厚的材料,打开翻了翻,满脸的惊奇:“高材生啊!了不得!” 袁宁耐心地等那人把接下来的手续办完,办公室里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人,看见袁宁后只是瞧了一眼,又收回了目光,木然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看报的看报,放空的放空。 袁宁初来乍到,看出了不对,也没说什么,拿着入职文件离开了。 袁宁一走,其他人才议论起来:“就是这个小年轻?”“看起来真小,够二十岁了吗?”“看着不是硬茬,怎么惹着郭家那边的?”“谁知道?反正郭家那边放话了,谁都不要沾这事儿。”“对,人家可是外地人,真扛不住可以拍拍屁股走人,我们可走不了。” 刚才帮忙办手续的人开口说:“我看这小孩不简单,我刚才翻了他的档案,那厚度,我从来都没见过!里头塞的全是他的奖状和成果,每份都是实打实的。”他想了想,“听说这小孩是杜枪子的师弟,关系亲得很,郭家这回指不定要踢到铁板了!” 杜建成做事快又准,规划能力可能弱点,办事能力却很强,抢什么都快,人称杜枪子。说话这人消息是县里最灵通的,他一开口其他人都信了,有的暗暗期待郭家栽跟头,有的则想着下班后去和郭家那边说道说道,所有人各怀各的心思,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袁宁心情不差,去了单位那边。他昨天已经到过门口,还见识了单位大门被堵住的盛况,今天瞧见门口空空荡荡的,笑了笑,走过去和门卫大叔打招呼。 门卫大叔昨儿见过袁宁了,听袁宁是来报道的,不由和袁宁多聊了几句。 袁宁正微笑与门卫大叔说着话,就看见符爱军叼着根油条走了过来。 第253章 买车 袁宁朝符爱军一笑, 向门卫大叔道别, 和符爱军一起往里走。 符爱军砸吧几下嘴, 三下并两下地把油条都塞进嘴里,笑呵呵地说:“小袁老大, 您来得可真早啊。” 袁宁年纪虽小,又是空降,但一来就是他们这破单位的一把手。没办法, 他们这倒霉衙门一把手空缺了老长一段时间,没什么人愿意来坐,他们又上不去, 只能一直空着。 袁宁对“老大”这种称呼也不意外,连章修严那么严肃的人底下的家伙都敢喊他老大, 符爱军拿他的年龄来调侃当然不足为奇。 袁宁笑眯眯地说:“符哥, 我初来乍到, 您可得好好给我介绍介绍。” 袁宁不急不躁、不羞不恼,符爱军拿他没辙, 只能领着他往里走, 把人都集中到会议室。 袁宁站在会议室等着自己第一套“班底”过来,第一个看到的便是和符爱军走在一起的老头儿。他长得不太胖也不太瘦, 体格匀称, 一头乌发, 若不是脸上布满皱纹,袁宁还真不发现不了他年纪有五十多、接近六十了。 人都到齐后,符爱军把袁宁的身份介绍给所有人。 其他人听了, 心里都惊疑不定。他们知道新来的顶头上司很年轻,万万没想到会这么年轻! 符爱军没照顾他们的感受,又把其他人一一介绍过去:“这是图格德,本地人,和我一样是您的副手。我们都叫他老图——其实叫老秃也成。” 老图格德也不恼火,伸手扒拉掉自己头顶的假发,露出光溜溜的脑袋,自嘲般呵呵直笑:“老秃子,老秃子。” 袁宁一乐,善意地朝老图格德笑了笑,又听着符爱军介绍其他人。 袁宁过来之前也了解过,这些人里头乐意待在这里的也就那么几个,剩下的都在努力活动,期望能掉到别的部门甚至别的县里头。 最有干劲的大概是袁宁第一天看到的那个小年轻,叫阿尔斯,也是土生土长的昌沧人。当时袁宁就注意到他了,可能方法上来没有摸到门道,但工作非常认真也非常努力,有人给他指出方向的话应该可以提升得很快。 初步认识完其他人,袁宁把符爱军和老图格德留了下来,询问部门的情况。 老图格德叹了口气:“本来我们对外负责招商和对内面对群众,是个重要部门。可惜现在有人把我们的招商权分了出去,说我们这边尸位素餐,不干实事,应该交给能干事的人。所以现在我们的工作就只剩下处理群众问题了。”他忍不住说了句糙话,“一旦他们捅了什么篓子,我们就得负责给他们擦屁股!” 袁宁点了点头,明白了。他也知道老图格德和符爱军面对着什么样的问题。 这么个小县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可以充分体现地方权力与地方势力盘根错节的关系。一个外人过来,若不先弄清楚地方上的情况就急功冒进瞎忙活,说不得会栽个大跟头。 袁宁听老图格德说完了,微微地笑了起来,说:“该是我们的自然要拿回来。” 老图格德和符爱军对视一眼,没有开口。 符爱军领着袁宁去收拾好的办公室。袁宁空降为部门里的一把手,办公室是单独的一间,采光很不错,整间屋子都亮堂得很。 袁宁扫了一圈,转头对符爱军说:“太宽敞了,看着空荡荡的,把你们两个的桌子搬过来。”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把阿尔斯的桌子也搬来,阿尔斯很不错,干劲很足。” 袁宁的语气太平和,平和到符爱军和老图格德想反对也不知从何反对起!他们只能去找阿尔斯说了袁宁的意思,然后折返自己办公室收拾好东西,叫人帮忙把办公桌搬过去。 又是一番折腾,偌大的办公室变得满满当当的,符爱军三人也神色各异地坐在自己的新位置上。 老图格德和符爱军是在考虑着袁宁这么做的目的。 阿尔斯则满脸兴奋。 昨天见了袁宁,阿尔斯就对袁宁钦佩不已。知道自己被袁宁看中了,阿尔斯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他拉了张椅子坐到袁宁身边,兴奋地问起袁宁昨天到底与那些堵在门外的村民说了什么,为什么他们愿意不吵也不闹地跟着袁宁离开。 也许是因为袁宁年纪看起来很小,所以阿尔斯没有面对上级时的紧张和敬畏,有的只有满满的好奇和期待。 袁宁很喜欢肯脚踏实地干事的阿尔斯,大略地把自己打算做的事说了出来。 听到袁宁解决怀树村的问题是阿尔斯已经够惊讶了,等听到袁宁说要解决废矿难题的时候阿尔斯整个人都呆住了,像是丢了魂一样。 袁宁微讶:“怎么了?” 阿尔斯情绪有些激动:“我父亲就是死在矿底下的。”他眼眶微微泛红,抬手擦了擦眼泪,才接着往下说,“我家那边也是这样,矿产被人挖光了,现在没有人肯管。种不了东西,养不了牛羊——听到您在为我们想办法,我真的太高兴了,高兴到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袁宁抬手给阿尔斯倒了杯茶,微笑着说:“不是我想办法,而是我们想办法。光靠我一个人是没办法把事情做好的,还得靠你们和我一起忙活。我发现我们部门现在人不太够用,你帮我找些人回来,工资从我这边走。要是真的有本领的,以后想要进单位还是想要做别的工作我都可以帮他们写保荐书或者推荐信。” 阿尔斯眼神更亮了:“好!”提到这个他又有些气愤,和袁宁说起部门里的另一个问题,“本来我们这里人不少的,可有些人自己想办法借调到其他部门去了!” 袁宁平静地说:“人往高处走,没什么不对。” 阿尔斯还想说什么,一直旁听着的老图格德坐不住了:“小袁部长,你说的是真的?你真的准备那么做?” 袁宁点头回答:“自然是真的。前两年我就在研究昌沧这边的一些问题,思考该怎么做。我们的课题已经在华中做了初步探究,成功的把握不低,不过华中那边废矿少,所以没有机会大规模实践和推行。” 老图格德一咬牙,开口说:“我也可以推荐几个人过来吗?” 袁宁欣然答应:“当然可以。” 办公室里只有符爱军没动,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掏出张白白的薄薄的烟纸,把金黄色的烟丝卷在里面,摸出盒火柴嗤啦一划,一个人抽起了闷烟。 这小孩比想象中还难搞,一来就让人都往他那边倒。强龙难压地头蛇,这小孩能把地方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处理好?可别忙活到一半,又得搬出上头的人来镇着,像小孩子打架输了回家找妈妈一样。 袁宁嗅到烟味,抬眼看向把自己办公桌搬到一角的符爱军。 这符爱军是首都人,窝在这穷县城十几年,一直没挪过窝。他过来之前费校长特意和他通过电话,说符爱军是个有本领的人,只是能不能让符爱军显露本领得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 袁宁也不着急,温言开口说:“符哥,在办公室里还是不要抽烟吧?” 符爱军看了他一眼。 袁宁说:“抽烟对身体不好,吸二手烟对身体也不好。” 符爱军说:“你是老大,你说了算。”他依言把烟往烟灰缸里一摁,拿起一份报纸,闲散地翻阅起来。 袁宁让阿尔斯帮忙把这几年的工作档案搬来,接下来一整天他都从资料着手了解部门和县城的具体情况。 到了下班时间,一阵闹铃叮铃铃地响了起来。符爱军从报纸里抬起头来,把闹钟一按,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说:“终于下班了。” 袁宁见符爱军抬脚就要往外走,忙喊住符爱军说:“符哥,您先把急着走,我有件事想找您帮忙。” 符爱军转头看着袁宁。 袁宁说:“我们县里不是有个车行吗?我不熟,您带我去看看,我想买辆车。” 符爱军说:“你要买的车我们这边可能找不着,你应该去省会那边买才对。” 袁宁说:“暂时没有的话可以让他们帮忙订嘛。左右都是要买的,不如给县里创点收。” 增加点交易税也算是增加税收了。 符爱军:“……您可真快进入角色。” 符爱军领着袁宁去了车行那边。县城里的车行果然没什么好车,大多是农用的拖拉机、三轮车,再贵点的就是皮卡,轿车、跑车根本找不着踪影。 袁宁直截了当和老板说出自己的想法,他想买辆越野车,希望老板能帮忙去定一辆好的。 老板见袁宁脸生,有点犹豫。旁边的符爱军开口说:“别担心,他这人有钱得很。人在中部有个大牧场,去年马赛差点就得了第一。能缺这么点买车钱吗?” 对于昌沧人来说,没什么比拥有牧场和赢得马赛更可靠的了。 老板不认识袁宁,但他认识符爱军也信任符爱军。一听符爱军这么说,老板马上眉开眼笑:“我和省城的表兄联系一下,他在省城开车行,什么车都卖!您有看中的吗?如果有的话我可以叫他尽快运过来给您试开一下。” 袁宁自然早有想法,登记好自己想要的那款,爽快地交了定金。 到了周五,阿尔斯和老图格德都给袁宁找来了几个新人。袁宁亲自面试过后,大手一挥全都留下了,准备下周培训培训就开始干活。 傍晚下班时车行老板亲自找了过来,脸上堆满笑容,说袁宁要的越野车马上就要到了,邀请袁宁过去试开。 袁宁和车行老板走出大门,远远就看到两辆运输车运着几辆车子驶进县城,引来不少行人驻足围观。 运输车一停下,前头就下来个中年人。车行老板快步迎了上去:“表哥,你怎么亲自过来了!” 那中年人却没空理会自己的表弟,他脚步丝毫不停顿,直直地走向袁宁那边,热络地朝袁宁伸出手:“小袁兄弟,你要买车怎么不来找我啊!若不是看到你登记的资料,我都不知道你需要买车!我把车行里有现货的几辆都送来了,你看看哪辆开着顺手?” 车行老板瞠目结舌。 他这表哥发迹得早,也肯帮自己兄弟的忙,可平时免不了鼻孔高高不太瞧得起他们这些穷亲戚。现在他这表哥居然对袁宁这么热情?不是说这个年轻人被扔到这穷县城坐冷板凳,背景肯定也深不到哪里去吗? 听说底下的人都不愿意跟着他干,他一上任就得从外面雇人呢! 现在看来,好像根本不是这样? 第254章 周末 闹出这仗势在袁宁预料之外。 车行老板这位表哥叫张昌和, 跟他的交情不算太深, 有过几面之缘并合作过几次。对方是好意, 袁宁也没拒绝,笑着试了几辆车, 最后还是挑了自己一早相中的那辆。 和车行老板两人签了购车合同,袁宁受邀到车行老板家吃顿家常菜。 饭桌上,张昌和说:“袁小兄弟, 不要怪我自作主张。你可能已经知道了这边的情况,我在这儿出生的,但还是得说句不好听的话——穷山恶水多刁民。那些家伙什么德性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我这样回来就是为了让他们知道袁小兄弟你的能耐,免得他们又打歪主意。”他扫了扫自己的后脑勺, “对不起, 这么做可能有点鲁莽了——我这人就这点脑子, 不会别的。” 袁宁说:“谢了。” 袁宁又从张昌和口里知道了一些县里的事。老图格德他们一直坐冷板凳,手里的职权都被架空了, 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和县里的郭家不和。这郭家是十足的地头蛇, 这些年来县里大部分矿产的开采权都经了郭家的手,县里的方方面面郭家都有着根深蒂固的影响力。 袁宁没和张昌和兄弟说太多自己的打算, 他谢过张昌和的好意, 开着新买的车回了自己的住处。 既然要来, 袁宁自然了解过这边的情况。郭家的存在他是知道的,不过那边没有做些什么,他也不会主动去做什么——下周一的集体会议可以先摸个底。 当然, 当务之急并不是思考这些事。 袁宁回家招呼人参宝宝回灵泉那边,看了看手表,发现已经八点多。张昌和给他的新车办了临时牌照,可以直接开上路。 今晚章修严有聚餐,不能赶过来,袁宁本来还挺失落。现在车子有了,驾照也在手,连夜去一趟省城挺不错! 袁宁行动力向来很强,说走就走,也没带什么,揣好钥匙就出发。他只坐车来了一趟,路况不算熟,但他们这边是穷县城,分岔路不多,袁宁靠着指示牌安安稳稳地往省城开。 昌沧常年少雨,路面干燥得很,袁宁打开车窗,感觉空气似乎也带着几分初夏的燥热。他看了眼远处茂盛的牧草,心情很舒畅。路况不算好,可越野车底盘高,完美地胜任在崎岖路面行走的任务。 袁宁哼着歌一路往前开,还顺路带了两个迷失的旅人到附近的城镇。远远看到省城入口的标示,袁宁放缓了速度,减速入城,前往章修严目前的住处。 章修严屋里还亮着灯。 袁宁高高兴兴地停了车,偷偷摸摸地摸出钥匙进屋。 屋里有淡淡的酒气。 袁宁继续偷偷摸摸地摸进房间。 章修严没有睡,坐在那里翻看文件。房门半掩着,袁宁正巧可以从门缝看到章修严专注的侧脸。大哥喝了酒还能忙活! 袁宁退了出去,去给章修严倒了杯热水。等他端着水推开房门,章修严才警觉地抬起头看向他。 “被我逮到你了吧!”袁宁笑嘻嘻地走过去,把水放在桌上,将章修严手上的文件抢走,“大哥你又偷偷熬夜了!” 章修严说:“你怎么这么晚过来?” 袁宁说:“今天下午刚拿到车想开着玩玩,所以就开到省城来了。”他直接坐到章修严腿上,“我要是不搞突击,怎么逮得到大哥你阳奉阴违!” 章修严抓住他细细的腰,解释说:“我想把事情做完了,明天去找你。”在首都腻歪了两年,章修严有点无法忍受和袁宁分开太久。可他也是初来乍到,很多事还不能放手,所以只能用笨办法,加班! 袁宁听到章修严的答案,心里满意得很,奖励般亲了章修严一口:“我买了车,以后我跑省城就行了。大哥你动不动就往下面跑,会吓坏很多人的!我就不同了,我跑来跑去就当是来活动关系!” 章修严皱起眉头,不太愿意,但又清楚袁宁说的法子才适合。他只能再次告诫:“下次不能这么晚开车过来。” 昌沧这边的治安并没有那么好,要么一整个小时都看不到半个人影,要么有盗匪拦路砸车抢劫,章修严实在不放心袁宁大半夜开车来来回回地跑。 袁宁捧着章修严的下巴亲了他一口:“大哥别担心,坏蛋遇到我算他们倒霉!” 章修严:“……” 这话说得有些托大,可仔细想想,好像确实是这样的,谁要是想对袁宁动点什么歪心思,下场都惨得不得了。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而袁宁天生就能让这善报和恶报及时降临。 章修严说:“还不是不能太大意,能不走夜路就少走点。” 袁宁一口答应下来,他舔了舔章修严紧绷的唇,笑眯眯地说:“大哥你晚上喝酒了!喝了什么酒?好喝不好喝?给我也尝尝吧!” 章修严:“……” 章修严搂住袁宁的腰亲了上去,两个人对彼此的身体早已熟悉,可每次触碰却还是浑身火热,恨不得能把彼此揉进自己体内。 放纵过后,章修严抱着袁宁去清理两个人汗涔涔的身体。 袁宁赖在章修严身上蹭来蹭去,还想再拉章修严玷污玷污浴室。 章修严无情地帮他洗干净身体,用浴巾裹起来,囫囵着拎回床上。 袁宁侧躺着,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章修严看。 章修严:“……睡觉。” 袁宁乖乖合上眼睛一会儿,又偷偷睁开,继续眼也不眨地看着章修严。见章修严闭起眼装睡不理自己,袁宁小声喊:“大哥。” 章修严不理他。 袁宁继续喊:“大哥~” 章修严睁开眼睛盯着他。 袁宁说:“我想亲你一下。” 章修严:“……” 不管在一起多久,袁宁永远都和最开始一样,好像怎么亲都亲不够、怎么腻都腻不够。 章修严由着袁宁凑上来胡乱地亲来亲去。 袁宁这才心满意足地睡觉。 第二天两个人都起得很早,凑在一起休息了半天,又各自忙碌起来。袁宁确实要来跑关系,项目组第一批人今天到,他得招待一下他们,然后把人领回县城去实地勘察。 领队的人是学弟濮满,他对这个课题很感兴趣,整个方案都是由他来设计的,其他人负责把方案落实下去。袁宁高兴地接到了濮满一行人,领他们去吃了个饭,放其他人去周围玩,自己则被濮满拉住了。 这家伙要和他商量设计图。 濮满在这方面很有天赋,袁宁看了他的设计后感觉很不错。如果植物品种能够满足设计要求,呈现出来的废矿风光应该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袁宁毫不吝啬地夸道:“濮师弟,你有进步了。” 濮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高兴:“都是追着师兄的脚步走。”他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好好完成这次的任务。 晚饭章修严也出来一起吃。对上章修严这位传奇般的牛人师兄,其他人都有些压抑,直到章修严出去给人打电话,气氛才重新轻松起来。 袁宁一乐,等把师弟师妹们都送去酒店入住,才开车和章修严一起回了家。他笑着打趣:“大哥,为什么他们都这么怕你?你到底做过什么吓人的事?” 章修严说:“我没做什么。” 袁宁抬手揉了揉章修严绷起的脸,乐得眉开眼笑:“那一定是大哥你这张脸太严肃了,这可不行啊,你得好好和我学学。多笑一笑,看起来平易近人一点。” 章修严说:“天生的。” 袁宁说:“好像也是,大哥你十几岁时就已经很吓人了。”他对着章修严的脸亲亲左边、又亲亲右边,声音带着几分小得意,“那正好,大家都没法发现大哥你其实是个心软又害羞的人,没有人来和我抢大哥。” 章修严:“……” 两个人腻乎在一块,根本没办法做正事。袁宁闹腾来闹腾去,闹腾得自己也受不了了,趴在章修严身上沉沉睡去。 章修严睡得晚一些,不过见袁宁睡颜香甜,很快也有了睡意,搂着袁宁一觉睡到天亮。 周日一到,袁宁得回县城去了。这次他不是一个人回去,而是带着浩浩荡荡地一大群人。他租了几辆车,让司机帮忙把师弟师妹们带到县城里去。 一行人颠簸了一路,娇生惯养些的脸色都青了,一下车就撑在路边吐了起来。 袁宁有些愧疚,把人领到自己家里,准备给他们做一顿好吃的好好慰劳他们。结果一到了他的院子里,不少人就被花圃里的醒神草吸引了,凑在旁边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起来,甚至还拔下一片叶子塞到嘴里直接尝。 袁宁:“……” 第255章 少年 首都大学能人云集, 来的也都是各个方向的佼佼者, 比如被他挖来研究废矿种植的师弟师妹都是专业排行十分靠前的, 对种植有着狂热的喜爱。突然见到袁宁栽在院子里的陌生植物,他们对它的热情自然比食物更高。 袁宁无奈地说:“你们这么饿吗?” 嚼了一口醒神草叶子的师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笑容特别腼腆:“对不起,师兄,我很喜欢这味道。我记得我小时候好像尝过, 那时我是典型的留守儿童,有次我生病了没人管,平时我时不时带去抓鱼的流浪猫给我叼回了几片叶子。我当时迷迷糊糊地嚼了几口, 人就清醒了,自己走去找村里的医生看病。” 袁宁说:“原来是这样。” 师弟点头:“刚才我一闻到这草的味道就觉得特别熟悉, 所以想也没想就塞进嘴里尝了。我一直不知道它叫什么, 后来去山里找也没有找着, 只能把它叫‘救命草’。”师弟两眼灼亮地看向袁宁,“师兄你知道它叫什么吗?” 袁宁说:“它叫醒神草。”他笑着夸了一句, “这故事不错, 以后推广的时候可以加进去。” 师弟说:“没问题!”他眼馋地看着花圃里绿油油的醒神草,“既然要推广, 不如师兄你分我们一些, 我们好好研究研究!” 袁宁自然不会拒绝。这些师弟师妹都是人才!不怕他们对他手里的东西感兴趣, 就怕他们一点都不在意。只要他们有兴趣,他就可以轻松把人拐到自己手底下——对于天才型人物来说,钱到哪里都不会少, 想让他们心动得有比钱更有趣的东西才行。 袁宁找了两个厨艺好的师弟师妹一起下厨,煮了顿美味的午餐。 小县城也没什么好逛的,下午袁宁就载着他们前往李家坳。 袁宁开着新车,有点拉风,远远就引来村里小孩的注目。他们还是和袁宁上次过来一样,安安分分地坐在门槛上,只有一双双黑溜溜的眼睛显露出他们的年龄有多小。 濮满一下车,目光就落在一个小孩脚上拴着的粗链子上。他错愕了一会儿,转头问袁宁:“这是怎么回事?” 袁宁顺势将李家坳的情况说了出来。 事实上李家坳并不是唯一一个出现这种情况的村子。随着城市经济越来越发达,留守儿童和空巢老人越来越多,他们有父母等同于没父母、有儿女等同于没父母,享受不了好的教育资源和医疗资源,过个十来年,他们可能什么都没学到就跟着父母外出务工、可能什么都没享用到就两脚迈进棺材里。 跟着袁宁过来的都是首都大学的高材生,这些情况他们都从报纸和期刊上了解过,可真正看到这样的情景出现在眼前,他们还是被震住了。 濮满默不作声地听完袁宁的介绍,走上前去,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把它塞给那个被粗链子拴着的小孩。 袁宁这次早有准备,叫人从车上把带来糖果饼干拿下来,让濮满他们分给小孩们吃。他自己也拿了几份,一一分给村里的老人和小孩。 看到一个小女孩拿到糖果饼干后并没有马上吃掉,而是仔仔细细地揣进衣兜里,袁宁顿了一下,问:“为什么不尝尝看?” 小女孩说:“我想留着。”见袁宁脸上满是善意的笑容,小女孩放下了警惕,小心地回答,“哥哥在镇上念书,我想留给哥哥吃。他总是舍不得吃好吃的,每次回来省下一个鸡蛋给我,我也想把东西留给哥哥。” 袁宁怔了一下,从袋子里取出另一份糖果饼干要递给小女孩。 小女孩摇了摇头,小声说:“我不要了。” 袁宁微讶:“为什么?” 小女孩说:“你多给我一份,其他人就没有了。” 跟在袁宁身边派发糖果饼干的师妹红了眼睛,想要上前抱抱这懂事的孩子,又怕吓着了对方,只能柔声说:“不会的,我们多带了一些,每个人都可以分到。” 小女孩眼底燃起一丝高兴的神采:“真的吗?” 师妹鼻子酸酸的:“真的,我骗你做什么!” 袁宁把另一份糖果饼干给了小女孩,又温声询问其他孩子有没有哥哥姐姐在城里念书,有的话都多给了一份。有了糖果饼干作为缓冲,小孩子们渐渐放开了,没被链子锁住的都大胆地走出来跟着袁宁一行人跑,像一个个小小的尾巴。 李村长远远看到这情境,心里百味杂陈,忙迎了上来,向袁宁解释:“我刚才去后面巡逻,还是有孩子跑来找我我才知道你们到了。”他显然赶得很急,头上渗着密密的汗珠子,在阳光下熠熠地闪着光。 袁宁向李村长介绍濮满一行人。 得知濮满一行人就是袁宁那份计划的主要实施者,李村长也不管濮满他们年纪比他小了一下截,热情地握紧了濮满的手,殷切地说:“你们愿意到我们这么偏远的地方来,真是太谢谢你们。” 李村长饱含期待和感激的目光让濮满一行人有些羞惭。他们现在什么都还没做,这位李村长对他们已经是这样的态度,要是做不成怎么办? 濮满忍不住看向袁宁。 袁宁非常从容,好像对废矿种植计划非常有信心。濮满知道袁宁的能耐,只要他们拿出好的设计、只要他们能把设计化为现实,那袁宁肯定能实现他所说的话,把他们的设计推向国际,拿上一个甚至几个国际大奖! 有袁宁在,濮满顿时也充满了信心。他大大方方地回握李村长的手,表示自己一定会尽力完成袁宁的计划。 双方聊得很愉快。晚上李村长弄了点自家藏着的熏肉和腌菜,杀了鸡鸭,热情地招待袁宁一行人。 各家也都升起了炊烟。 日子过得再苦再难,饭还是要吃的。袁宁没坐在一旁等吃饭,而是在各家走动了一圈,了解每一户人吃的到底是什么。 除了负责待客的李村长家,没多少家有荤菜的。倒是有个父母都不在了、爷爷奶奶也已经去世的少年自己去抓了些鱼,蹲在河岸边烤得滋滋响。 袁宁踱步走了过去。 那少年警惕地看了袁宁一眼,发现是来了村里两遍、还让李村长特别热情的人,少年犹豫了一会,抬起眼睛开口问:“你要尝尝看吗?都是我自己抓的,新鲜的。”说完他发现自己的手好像脏兮兮,又把它藏到身后,在硬梆梆的裤腿上用力地擦了又擦。 袁宁说:“行,我尝尝看。” 少年有点肉疼。 袁宁在周围绕了一圈,拾了些干柴,又弄了些植物,有些取叶子,有些取根,有些取茎。他把干柴放到少年身边,把弄来的植物拿到河边洗干净,分别放到一种圆盘状的叶子里。 少年目不转睛地看着袁宁,像在好奇袁宁在做什么。难道用这些野花野草的叶子和杆子当菜吃? 袁宁说:“烤鱼要放点调料才好吃,这些野生的小东西虽然不起眼,但要是烤入味了,味道特别香,等会儿你看看就知道了。” 少年讶异地看着袁宁。 袁宁说:“我比较喜欢捣腾吃的,所以知道得听清楚。”他熟练地把一条鱼处理完,架到少年生好的火上,撒上切成细末的细小茎段。 少年抓到的鱼儿还挺肥,身上自带着足够的油脂,被火一烤,发出了滋滋滋滋的响声。那茎段细末被火一烧,散发出一种奇异的香味,并不浓烈,却让人一下子被它勾住了胃口。 少年直直地看着袁宁。 袁宁时不时给烤鱼翻了个身,将其他配料一种一种地往上撒。等他准备的调料都撒了一遍,鱼肉的香味也被调料彻底地衬了出来。 少年觉得自己特别饿,一口就能把袁宁烤的鱼给吃光光。 袁宁善意地朝少年笑了笑,把烤好的鱼递给少年:“你先尝尝看,我再烤一条自己吃。” 少年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敌过美味的诱惑,谢了袁宁一声,接过烤鱼狼吞虎咽地啃。他的嘴巴好像铁铸的一样,一点都不怕鱼刺,囫囵着把鱼咬了一大口,嚼巴嚼巴,鱼肉吞了下去,刺全都还在嘴巴里,一次性全吐出来。 袁宁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吃鱼的,不由叮嘱:“还是小心些,别被鱼刺卡住了。” 少年忙着吃东西,听到袁宁的话后摇摇头,含糊不清地回答:“窝不爸。” 袁宁琢磨了一会儿,才琢磨出少年原来是在说“我不怕”。他说:“就算不怕也要小心点。” 少年吞下第二口鱼,听话地点了点头,总算没有再像刚才那样大口大口地嚼鱼肉了。 袁宁又烤了两条鱼,再分了一条给少年,自己才尝上一条。少年抓的鱼果然鲜美可口,哪怕只加了最原始的调料,味道也相当不错。见少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弄来的调料看,袁宁带着少年去草丛里认他刚才找到的几种植物,告诉少年每种植物应该用哪部分。 正说着,李村长就找了过来,口里喊道:“小袁先生——” 一听到李村长的声音,少年就转身往草丛里跑,不一会儿已经跑得没影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宁宁:大哥大哥,我又认识了一个人! 大哥:……………… 第256章 期望 吃饭间, 袁宁得知了少年的名字。少年叫苏赫, 意思是斧子, 父亲不算是李家坳的人,不过娶了李家坳的人就带着一家老小在李家坳定居了。苏赫父亲是向导, 常年带着人穿行沙漠,回家的次数不多。 有一次苏赫父亲带着一个科研团进沙漠,竟再也没回来过。后来他爷爷死在矿里, 母亲和奶奶相继病故,留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过日子。由于他们家的房子位置不好,一次废矿塌方时他们家房子没了, 他就在废弃矿山里寻了个宽敞的洞穴当房子,平时自个儿住在那里, 饿了就抓点鱼自己吃或者和村里人换点米面。 大约是因为苏赫家里人都没了, 村里很多人都觉得他是个“不祥之人”, 明里暗里地躲着他。 只有李村长平时会和他换鱼。李村长叹了口气:“是个可怜的孩子。” 袁宁记在心里,没再多说什么。吃过饭后, 其他人都还在消食, 天也没全黑,袁宁打电话托符爱军帮忙给师弟师妹们订好招待所的房间, 和濮满他们说了一声, 拎着白天剩下的糖果饼干出门去, 按照李村长的描述找到废矿那边“可以住人”的矿洞。 黄昏里的废弃矿山显得很幽寂,偶尔才会有一两只飞禽扑腾着翅膀从山里飞起来,发出尖锐又悠长的叫声。 天边是被夕阳烫成金色的薄云。袁宁看到矿洞前挡着的大石头, 想了想,明白了,这应该是矿洞的“大门”。 袁宁站在石头门外温声开口:“你好,我是袁宁,刚才我们一起吃过鱼的。你在里面吗?能不能给我开个门?” 挡在矿洞前的大石头被人缓缓地推开了,一双瘦削却有力的手撑在巨大的椭圆形石头上,稳稳地把它挪到一边,紧接着一双黑色的眼睛出现在袁宁眼前。少年带着疑惑,喉咙动了动,过了一会儿才挤出话来:“你有事吗?” 袁宁和苏赫这样的少年打交道的经验非常丰富,不管是小时候遇到的罗元良,还是后来在福利院看到的众多小孩,或多或少都有着与苏赫相似的特征。他们不善言辞,时刻带着警惕,喜欢独来独往,害怕与人接触,要把一句普普通通的话得酝酿很久,知道它在舌头上转了十几圈,才能勉强地把它说出口。 袁宁说:“白天给孩子们带了点吃的,当时没看到你,所以没分给你。刚才听李村长说你在这里住,我就想过来看看。”他伸手拍了拍那巨大的石头门,“这石头真漂亮,你哪里找来的?” 苏赫听到有人夸自己找的石头,眼底多了一丝亮光:“山里的,山里什么都有。”说完他又补了一句,“可惜现在它差不多被挖空了。” 袁宁说:“我能进你家坐坐吗?” 苏赫犹豫了一下,扶住石门,让出一条路,让袁宁走进里面。里面确实是个废弃矿洞,不过打理得整整齐齐,苏赫的动手能力挺不错,把一些废弃矿车、废弃车道拆了,组装成各种各样的家具,形状有点怪异,但基本功能还是能满足的。 虽然入口平时被石头堵着,旁边的“墙”上却有几个大大小小的小洞,可以让光和空气进来,让矿洞里不至于太闷。 论舒适,这矿洞肯定比不过普通房子。可一个孤零零的孩子能把自己的生活打理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袁宁把带来的糖果饼干放下,喝了一口苏赫倒来的水。水是没烧热的,但很清甜,袁宁一下子就尝出它和普通水的不同,夸了一句:“这水很好喝。不过如果不是水质好的清泉水,平时喝水最好还是烧开了再喝,不然山里虫子多,你可能会把虫卵喝进肚子里。” 苏赫点头:“是泉水,从泉眼取的。” 袁宁知道苏赫对他还有戒心,没有再追问别的,而是这里摸摸那里碰碰,对苏赫的动手能力大夸特夸。 苏赫被夸得耳根有点红。 这年纪的孩子,哪有不想被人夸上几句的。 两个人迅速熟稔起来,袁宁不由问起苏赫为什么不去念书。 苏赫眼底的神采暗了暗,安静了很久,才说:“我第一天去上学的时候,三爷爷就出了意外,撞了腿,差点开不了车。他们都说是我的问题,三爷爷对我们很好,我不想他出事,就不去了。” 袁宁听了有点难过,抬手揉了揉苏赫的脑袋。他说:“那只是巧合而已。”他柔和地注视着苏赫,缓声说起自己当初的事,“我小时候也被这样说过,后来我还是遇到了很多很好很好的人,他们没有因为我出意外,日子还越过越好。” 见苏赫目光变得专注,显然想了解更多,袁宁和他说起了自己被袁波带回家的事、自己被章家收养的事,说起自己这几年来遇见的、看见的事。 所谓的“不祥之人”,有些是人云亦云的迷信,有些是某些人对自己软弱无能的逃避,有些是某些人欺善怕恶的恶意。 苏赫听着袁宁娓娓地说完,整颗心好像也慢慢地亮了起来。他用力地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袁宁看了看表,离开了苏赫的“洞屋”,领着濮满他们回县城。 这时已经星光满天。 小孩子们偷偷躲在门框后面看着他们陆续上车,眼睛里的呆滞被好奇和期待取代。 濮满坐在袁宁旁边,忍不住往回看了看,渐渐地,李家坳消失在视野之中,取而代之的是茫茫矿业。 濮满说:“我从小在市区长大,知道国内还有很多穷地方,但没想到会这么穷。”想到下午了解到的情况,濮满又握紧拳头,“而且这种穷还有一半是人为的,有人靠掠夺资源富了起来,等把资源挖空了就拍拍屁股走人——这样的开发,还不如不开发。” 袁宁说:“也许最开始他们是真的想让这边发展起来。当时全国上下都鼓励生产、鼓励开发,这边绝对不是个例,也不能全怪当时负责这一块的人。” 这也是袁宁没有真正把郭家摆到对立面的原因。 如果郭家人真的像传言中那样靠着矿藏暴富,也不至于到现在都还窝在这穷县城里出不去。 袁宁把师弟师妹们安顿好,自己回了家,躺上床休息。 今天袁宁一直在忙,人参宝宝们没机会出去玩,不过它们也不觉得沮丧,拉着树人们在那里玩耍。树人大方地把自己的见闻都告诉人参宝宝们,和它们分享自己与植物们交流时知道的大大小小的故事。 比起前两年,灵泉这边的秋意更深了。自从鱼儿能直接与袁宁对话,袁宁知道了更多关于灵泉的东西:灵泉这边五六年为一个季节,比起外面的世界,灵泉这边的四季更为分明,比如现在灵泉这边能栽种的春、夏植物就渐渐少了,树木也开始凋零,连宅院那边的老柳树都掉光了叶子。 到了冬天,这边的气候应该会变得非常寒冷,甚至很少有植物能够生长。既然人参宝宝也能到外面去,袁宁对此倒没有太担心:“如果真的太冷的话,大家都到外面去好了。” 人参宝宝们爬到袁宁身上,蹦蹦跳跳地说:“温室!温室!要温室!”它们还记着袁宁给它们说过的温室呢。 袁宁说:“行,肯定给你们建。到时候可以再给你们弄个种子储藏室,把你们所有种子都放进去保存。不过每种种子的保存条件可能不一样,我回头拉人整理一下,好好给你们设计个种子基地。” 人参宝宝们最喜欢的就是种子了,听到袁宁的话后都高兴地蹦了起来:“种子!种子!树人它们给了我们好多好多种子呢!” 袁宁故意摸着下巴说:“看来你们现在肯定树人它们了。” 人参宝宝们立刻轮流凑到袁宁身边亲他的脸颊:“喜欢宁宁!最喜欢宁宁!” 章修严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章修严:“……” 袁宁一见到章修严,立刻冲上去扑到章修严身上,搂紧章修严脖子亲他的下巴:“大哥!” 章修严伸手抱住袁宁,听着袁宁说起白天的事。听到苏赫的存在时,章修严眉头跳了跳,想说点什么,却还是忍住了。他揉了揉袁宁脑袋,和袁宁一起躺到柔软的草地上,任由秋日的徐徐微风抚过脸颊。 灵泉的另一侧,象牙正安安静静地呆在水岸边。它还是开着花,白白的,像一朵朵皎白的象牙。小黑由远而近地走来,身体虽小,步伐却很有威严,像是只巡视着自己领地的猛虎。 真正的猛兽白虎跟在它后面走着,依然像是小时候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跟班。 象牙礼貌地和小黑打招呼:“猫先生好,白虎先生好。” 小黑看了它一眼,点了一下头,继续往前走。白虎则给了象牙回应:“你好,象牙姑娘。” 象牙摆了摆枝叶,向白虎道别。 象牙看向它们前进的方向,又看到了草地上躺着的袁宁和章修严。他们还是和小时候一个样,章修严话少,袁宁说个不停,说到高兴的时候还会坐起来手舞足蹈。 看到泉水里的鱼儿游近岸边,象牙问鱼儿:“虽然可能会慢一些,但是云先生它们希望看到的未来,我们将来说不定会看到吧?” 象牙小的时候不合群,不爱和同伴们一起玩,总爱缠着路过的云先生说话。它认定的云先生和任何一朵云都不一样——云先生的形状虽然变幻不断,但它有着世间最广博的见识和最宽广的胸怀。 云先生有着其他云朵无法理解的理想与坚持,直至在世上某个它看不见的角落把自己全部化为了雨都没有改变过。 云先生所希望看见的未来,不一定没有苦难、不一定没有伤痛、不一定没有污秽和肮脏,但一切都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就像雨天过去之后,天空上的阴霾渐渐散去,阳光会从云间落下来,照亮世上许多黑暗的角落。 鱼儿安静了很久,终于摆了摆尾巴,回应象牙的话:“是的,会看到的。” 第257章 夜来 第二天就是集体会议, 也是袁宁第一次在县里正式露脸。 在此之前其他人或多或少都从自己的消息途径里了解了袁宁这个年轻人。不管是摸到了他与省会那边的关系的, 还是听说了他直接买了辆越野车的, 都对袁宁心生警惕。 有时候最直接的是最有用的。虽然车行老板表哥的做法十分简单粗暴,还是让县里的人对袁宁有了直观的了解:那张昌和可是从县里走了出去的厉害人物!人家能在省城立足, 开了个大车行,连省里一把手见了他都客客气气的! 人家可比只敢在县里耍威风的家伙强多了。 可这么厉害的张昌和,却对袁宁热情万分, 袁宁说要挑车就直截了当地把好几辆车运过来给袁宁挑,玩了还请袁宁去他表弟家吃饭。这要不是打心里亲近、打心里认为是“自己人”,怎么会请到家里去? 有张昌和这么个“自己人”, 袁宁还愁拉不来投资吗?张昌和随便出几辆车,袁宁就能把县里一年的任务指标给完成了。 毕竟穷县拉投资的任务指标低得很。 袁宁一走进会议室, 就感觉一道道暗藏估量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浑不在意, 朝其他人笑了笑, 坐下等主持会议的人进来。 过了一会儿一个瘦削的男人走了进来,对方约莫二十八九岁, 也很年轻。虽然看上去有些清瘦, 但他的脚步稳健又矫捷,看得出是个雷厉风行的人。 袁宁一下子认了出来, 这是县里的一把手郭劲秋。 郭劲秋扫视一圈, 会议室里就静了下来。他还没说话, 先咳嗽了两声,喝了一口水润喉,才宣布会议开始。郭劲秋不爱说多余的话, 会议都是一个流程一个流程地过,这次摆在最前面的是介绍袁宁这个新成员。 想到这几天天天有人来郭家提起这个新人,郭劲秋心里别提多憋气。 这新人什么来头,他能比他们知道得慢?早在上面要把人安排下来,他就千方百计去打听过了,收获是某个十分喜爱这位师兄的侄子直接给他一大本校内校外相关报道的剪报,并且珍而重之地叮嘱他不要弄坏了——这可是他的宝贝! 看完那些写在纸面上、记录得明明白白的一桩桩实事,郭劲秋就明白了:这位绝对不是来挂职的,人是真正想做事。而且人不仅想做事,还已经做过不少事,有能力也有经验把他想做的事情做好! 这还争什么? 争个屁!打压个屁! 他傻了才和这样的家伙掰腕子! 普通人能被报纸这样大肆报道?普通人能让首都电视台让他上节目、给他背书?普通人能和那些一看就非富即贵的家伙相谈甚欢?不管是军政要员还是商场巨鳄,都与袁宁有过公开的合影! 虽然袁宁可能并不是那些照片的主角,可他能屡次出现在那种照片上就是一种证明! 报纸所展示的不过是冰山一角,真正的根基还藏在底下。 他傻了才和这样的家伙对上! 也就县里那些没眼力的家伙才会拿袁宁的消息来他面前卖好。 人又看不上你穷县城这点小富小贵,你不抱紧这从天而降的金大腿就算了,还想和人斗? 郭劲秋等袁宁自我介绍完,很光棍地带头鼓了个掌,说了几句场面话,接着一本正经地总结一下上周事务、安排基本工作。按正常程序走完会议流程,郭劲秋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开口问袁宁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袁宁还想着等一下留下来和郭劲秋好好谈谈,没想到郭劲秋会直接点自己的名。他想了想,把对李家坳的安排说了出来。项目已经走完审批流程看,濮满他们现在也都在县里住着,是时候和郭劲秋他们通个气了。 郭劲秋听得手一抖,不由替前两天削尖脑袋调到其他部门去的几个人感到惋惜。这要是跟着这一位做事,以后的路得平坦多少啊! 想到县里来了这么一位厉害人,郭劲秋精神大振,爽快地说:“小袁同志你这想法很好,县里一定全力配合!” 袁宁已经看清楚郭劲秋的为人,对这个爽朗的汉子颇有好感,笑着向郭劲秋道谢,表示一定不会辜负他的支持与期望。 会议结束后很多人还是懵的。大家都等着这位新来的和郭家起矛盾,怎么他们好像一见如故、十分融洽? 开玩笑呢! 莫非郭家知道什么他们不知晓的消息,早早和这新来的打好了关系,刚才他们在会议上那相互配合的作派是提前商量好的? 众人各有各的心思,袁宁却心情愉快地和符爱军转回自己的单位。 符爱军叼着一根烟,看着袁宁染着笑的眉眼。有什么好高兴的? 袁宁似乎看懂了他眼底的疑惑,笑意更浓。他缓声说:“大家都觉得他会心怀恶意的人其实没有恶意,反而还是很不错的人,难道不是值得高兴的事?” 符爱军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欺善怕恶而已,值得高兴吗? 要是来的不是袁宁这样的硬茬,那些家伙会容得下? 袁宁也没多说,符爱军的一些偏见扎得很深,想要它们统统拔出来并不容易。 符爱军一个人在这穷县城一待就是十几年,什么都不愿做却又把县城里的情况由里到外摸得清清楚楚——足以证明他是一个顽固却又执拗的人。 想要改变他的想法不能急,得慢慢来。 既然与郭劲秋达成了一致,袁宁加快了动作,找了人手去李家坳清整旧房子、加盖研究基地,让项目组尽快入驻。这方面袁宁手底下有很多专业人士,只花了两三周,李家坳那些土土的泥砖房就变了个样,变得规整而漂亮。其实也没怎么大改,只是给各家检查了一下有没有安全隐患,然后给各家的外墙刷上统一的暖色调。 涂料都是濮满他们闲着没事自己弄的,拉着小孩们一起刷。原本灰扑扑的旧房子,里里外外涂上颜色之后瞬间焕然一新,小孩子都高兴地绕着房子跑来跑去,都觉得自己家好看得不得了。 濮满他们现在是暑假,也不去别的地方,就待在李家坳陪孩子们玩耍,偶尔陪村里的老人们坐在村口闲聊,了解李家坳的过去。 许多有血有肉的设计往往会依托于现实,将现实里的一切放大无数倍呈现在其他人面前,让人清晰地感受它带来的震撼。既然决定要在废矿这个主题上做文章,自然得将这个主题底下潜藏着的东西深挖出来。 当然,在这一刻濮满他们暂时还没想那么深远,他们只不过是按照袁宁的安排陪伴一下村里孤零零的老人和小孩。 濮满每晚都会对自己的设计稿进行修改。 眼看研究基地已经开始动工了,需要的设备也陆陆续续下了订单,濮满辗转反侧,带着改了无数回的设计稿去县里找袁宁。 袁宁正在安排怀树村的开发事宜,见濮满来了,拉着濮满一起去食堂吃饭。食堂的饭菜不算特别好,但用料不错,分量也足,袁宁吃得很满足。 察觉濮满心事重重,袁宁把食物解决完了,擦干净嘴巴,才笑着说:“是不是觉得设计稿定不下来。” 濮满惊了一下,点了点头。他说:“我总觉得还不够好。李家坳的情况我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但还是觉得缺点什么。” 袁宁说:“这是好事,人就是要不满足、不知足才会有进步。”他拍拍濮满的肩膀,“既然你觉得还不够,接下来就和我一起去别的地方看看。” 濮满点头答应。 袁宁手里的事基本安排完了,带着濮满到一个村一个村地走。天底下的幸福大不相同,不幸却是那么相似,这边本来就是个穷县,到了底下就只能用赤贫来形容了。 他们也算赶上了改革热潮,迎来过不少投资商。可惜开投资商们带来的只有少许的金钱,带走的却是这片大地积攒千年的财富。比起“投资商”这个名称,他们更像是蝗虫式的资源掠夺者,过境之后留下一片狼藉、寸草不生的荒野。 他们没有获得教育的机会,不知道资源的可贵,不管是矿产、植被还是人力,对他们来说都是随处可见又廉价无比的东西,只要给他们一点点好处,他们就能主动把它们统统出让。 这并不是一个村子两个村子的事情,而是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整个华国的缩影。 濮满一路上都很沉默。他隐隐明白为什么袁宁的天分明明比他高那么多,现在却没有在设计这条路上走下去,反而选择从这种破落的穷县城起步。 晚上濮满借宿在袁宁家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对自己的未来有些迷茫。他一直坚定不移地追赶着袁宁的脚步,可是这一次他感觉这条路很漫长也很艰难,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追随下去。 濮满翻身下床,跑上楼去敲响袁宁的房门。 袁宁也还没睡,听到敲门声后一愣,说:“进来吧。” 濮满推开门走了进去,见袁宁还坐在书桌前看书,松了口气,坐到袁宁对面,认真地和袁宁说起困扰着自己的问题。 袁宁听了微讶,耐心地说:“其实不用想太远以后的事,只要做好眼前的事就好。” 濮满正要再说什么,突然听到喀拉一声,刚才他顺手带上的门被人从外面拧开了。 第258章 融洽 开门的自然是章修严。 章修严注意到袁宁房间亮着灯, 知道袁宁还没睡, 却没想到袁宁房间里还有别人。乍然见到另一个人呆在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房间里,章修严脸上的表情没多大变化,只朝濮满微微颔首。 濮满没想到会突然见到章修严。他知道章修严早两个月就调任昌沧, 不过章修严是在省会那边,开车过来得三四个小时,路途远着呢。 濮满以为章修严这么远过来肯定是有重要的事和袁宁商量, 立刻站起来说:“谢谢师兄替我解答疑问,我先下楼去睡觉了。” 袁宁点点头,起身送他下楼, 转回来后带上了房门,把章修严推到门上, 抵着章修严亲了上去。 章修严伸手抱住袁宁的腰, 反客为主地回亲, 亲得袁宁耍赖皮地挂到他身上,两条长长的腿夹到他腰两侧, 手紧搂着他脖子, 像只大大的无尾熊。 章修严:“……” 袁宁说:“大哥你怎么连夜过来了?我还想着明天再跑省会一趟去找你呢。” 章修严亲了亲他的脖子:“你最近忙。” 袁宁十分严肃:“再忙也不能忽略伟大的爱情事业!” 章修严一掌拍在他屁股上。 袁宁吃疼地龇了一下牙,张嘴往章修严耳朵上咬了一口, 然后把脑袋埋在章修严怀里闷笑出声:“大哥, 你是不是吃醋了?”察觉章修严耳根微微发红, 袁宁笑眯眯地往上面亲了一下又一下。 章修严很想再给袁宁屁股来几巴掌,可他知道袁宁这家伙永远没脸没皮的,根本不当这是教训, 反倒当成情趣来和他玩闹。 章修严把袁宁抱到床上,整个人跟着抵了上去,亲吻袁宁的脸颊。 这些天天天在县里的村子里跑,濮满被晒黑了一大截,袁宁却还是没怎么变。大概是因为有灵泉的滋养,紫外线对他的皮肤造不成什么伤害,亲起来还是那么白白软软的。 两个人在床上闹腾到半夜,直到袁宁累得一根指头都不想动了,章修严才搂住他的腰闷声说:“是。” 袁宁脑袋停摆了好一会儿,才明白章修严的意思。大哥这是在回答他刚才的问题呢!大哥吃醋了! 袁宁心里甜滋滋的,往章修严脸上吧唧一下,用力地亲了一口。他紧紧回抱章修严,把脑袋埋进章修严怀里,脸上高兴得红红的:“还以为大哥永远都有那么好的自制力,一点都不会在意!” 章修严亲了亲袁宁的发顶。 他当然会在意,只是他从小就喜欢把自己的想法藏在心里,永远不会把话说出口。想要的不想要的、高兴的不高兴的,他都不会让别人知晓。 直到遇上袁宁。 袁宁永远坦荡又直接,高兴就开心地笑、喜欢就用力地拥抱、难过就伤心地哭,对袁宁来说,想要就是想要,难过就是难过,开怀就是开怀,绝对不会对他拐弯抹角。袁宁从来不怕他,还喜欢亲近他,如果察觉了他的难过,袁宁也会跟着难过。 细算起来,他教会袁宁的东西不少,袁宁教会他的东西也不少。 比如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心里的想法。 两个人挨在一起睡了一觉,第二天袁宁不太想拉章修严出去晨练,索性去了灵泉那边,绕着小河跑圈。 在树人们的建议下,人参宝宝们栽了些针叶林,有些是观赏性比较强的,叶子略微青白,远远看去像是一团团含着青的雪;也有些是药用性或者食用性比较强的,远远看去挂着一树松果或者一树红艳艳的果子。 袁宁边拉着章修严沿着河岸的小路往前跑,边告诉章修严那都是什么树种。 这些新树种都耐寒,适合在北边种植,袁宁觉得特别有用的一部分已经分出去给罗元良和沈霁云那边去研究。 比起罗元良,沈霁云那边有更专业的医疗团队,能把植物的药用价值挖掘得更彻底。 这两年来袁宁一直挺爱和沈霁云合作。 章修严对沈霁云始终怀着警惕,但他相信袁宁的判断。 既然袁宁觉得沈霁云可以信任,那么给沈霁云信任也无妨。 提到了沈霁云,章修严顿了顿,免不了给袁宁说起另一边的情况:“听说表舅那边情况不太好。” 袁宁一怔:“怎么不好?” 章修严说:“那种组织没那么好掌控,最近有一部分人反噬,表舅好像受了伤。不过他命大,没有生命大碍。说来也巧,当时他还是被送到沈氏开在那边的私人医院里。” 袁宁说:“那样的生活实在太危险了。” 章修严沉着脸:“路是自己选的。既然选择接手那些事,就该有面对这一切的心理准备。” 章修严并不喜欢表舅莱安,更不喜欢表舅莱安背后暗藏的势力。 那种东西像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刀,你可以拿着它去砍人,但同时也要做好被它回砍一刀的心理准备! 袁宁安静下来。他免不了又想起第一次见到莱安时的情景,那时莱安的一言一行都像被严格调试过的机器,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统统像是精心设计的。 那时的莱安似乎很努力地模仿着正常人的行为模式,却始终和整个世界格格不入。他一眼就能看出别人的想法并以此来取乐,痛苦与挣扎这种东西对他而言根本是无足轻重的东西。 难道是因为普通的生活对他而言太过平淡、毫无乐趣,所以他才选择那危机四伏、磨难重重的路? 可是那种时刻徘徊在生死边缘、必须对身边每一个人怀有警惕的生活,真的能让人快乐吗? 袁宁始终无法理解。 袁宁叹了口气,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转头和章修严说起濮满的事。昨晚章修严突然回来,两个人直接亲到了床上,他没有煞风景地和章修严聊濮满的疑惑。现在他们晨练也快结束了,袁宁才和章修严濮满大半夜敲他房门的原因。 袁宁说:“这小孩不错,够聪明,肯吃苦,也有自己的想法。” 章修严抬手揉了揉袁宁的脑袋。 袁宁一愣,抬眼看向章修严。 章修严注视着袁宁渐渐褪去青涩的脸庞。他说:“我总觉得你还是那个爱抱着我脖子哭的小结巴,”章修严亲了亲袁宁的唇角,“结果现在你已经能一口一个‘这小孩’。” 袁宁搂住章修严的脖子,热烈地回亲了一下,笑眯起眼:“大哥却一直没变,大哥一直都是大哥的样子。小时候大哥就少年老成,而且比现在更别扭!”他往章修严左边脸亲一下,又往章修严右边连亲一下,最后把自己整个脑袋都埋进了章修严颈边,蹭来蹭去蹭来蹭去,“大哥怎么办,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章修严耳根发红,面上却一本正经地说:“那就继续喜欢。” 袁宁闷闷地笑。 人参宝宝正在树上摘果子玩,见到袁宁和章修严过来后都悄悄噤声,趴在树枝上透过细细的针叶偷看。等袁宁和章修严再次往前跑后,人参宝宝们和附近的小伙伴凑到一起,高兴地相互抱了抱,竖着绿缨子蹭来蹭去蹭来蹭去:“蹭蹭!亲亲!蹭蹭!亲亲!” 还没跑远的袁宁脚下一滑,差点摔了一下。他转身看向人参宝宝藏身的松树上。 人参宝宝们立刻从彼此身上跳开,一屁股坐在树枝上,两条小白腿悬在半空中晃荡来晃荡去,小脑袋高高昂起,像在感叹今天天气真好。 袁宁:“……” 袁宁摸了摸鼻头,心里有股教坏小孩的罪恶感。人参宝宝们一直天真又可爱的,现在都变得蔫坏蔫坏了,还晓得学人偷看! 章修严也看到了树上那群装作“我什么都没看见”的人参宝宝。他说:“它们早几年已经开过花结过籽,该懂的早懂了。” 袁宁:“………………” 虽然按正常人参的年龄来说人参宝宝们应该还处于“幼童”阶段,但受灵泉影响,人参宝宝们生长得比较快、成熟得也比较快,这不,都直接成精了!所以人小鬼大这个词儿,说的显然就是这些白白嫩嫩的小家伙。 袁宁招手让人参宝宝们下来,朝它们讨了些新鲜食材,拿下楼给章修严和濮满做早餐。章修严昨晚开了几小时的车从省会过来,濮满这段时间又辛苦地跟着他到处跑,都得吃点好东西补充点营养。 濮满起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袁宁在厨房里熬粥,而章修严在旁边帮忙切菜的画面。他愣了一下,不知怎地竟觉得这一幕极其和谐。谁说章家那样的家庭没有亲情可言?袁宁和章修严的感情就好得很。濮满记得还在大学时章修严就时常到学校找袁宁,袁宁也会去章修严单位找他,两边的人都对他们兄弟俩熟悉得很。 濮满是独生子,对这样的兄弟情谊非常羡慕。他走到厨房门口问:“师兄,章哥,需要我帮忙吗?” 袁宁笑了笑,也没和他客气:“出去客厅那边帮忙削点水果吧,吃过早餐后可以吃。” 第259章 暗河 三人用完早饭, 没在家里呆着, 而是坐袁宁的车继续到下面去。 袁宁新买的越野车特别拉风, 开到哪都引人注目,这段时间他去的地方多了去了, 名声渐渐也传开了。 有人说他是做样子给人看,也有人盼着他赶紧到自己这边来,县里上上下下每个人都各有想法、各有打算。 袁宁也不和谁解释, 就是踏踏实实地把县里每个角落都走一遍,顺便给人参宝宝们弄些有趣的种子。偶尔看到没什么人的地方就放人参宝宝们出来探险,让它们自己这里摸摸那里碰碰, 满足一下它们旺盛无比的好奇心。 袁宁这次去的是前面去过的怀树村。这地方他已经来过两趟,和村里人早混熟了。 见袁宁来了, 村民们高兴地笑了起来, 将他们迎进村里。 夏天快到了,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一年之中适合采集树脂的季节不知不觉已经到来, 村里人开始紧张地筹备着采集工作。 袁宁上次来就对这个很感兴趣, 这次过来正好碰上了,拉着章修严、濮满一块跟着村民们忙活, 把简单的树脂采集工具放到每一棵树上。 濮满有点好奇地问:“这样等树脂自己落到采集袋里, 会不会太慢了?” 村民们说道:“这事不能急, 快不得的。就算这宝脂能卖再高价,也不能贪快,要不然惹恼了树神, 以后就采不着宝脂了。” 濮满点头。 濮满不是怀树村的村民,不信奉什么树神,对这“宝脂”延年益寿的功效也将信将疑,不过看村里的老人都脚步矫健地穿梭在林间给每一棵树放上土制的采集装置,他没有问出更多的疑惑。 袁宁和他说起过昌沧人进沙漠时会郑重其事地进行某些古老的仪式,这些古老的信仰也许在很多人眼里是荒诞的,实际上却蕴含着祖先对自然和生命的敬畏。 就像这树脂采集工作一样,即便不是出于对“树神”的敬畏,也应该知道不能过度采集,否则会伤了树木的根本。 濮满学着袁宁的样子陪村民们一起安置采集树脂的的工具。 到了中午,村民们留袁宁三人在村里用饭,不是什么特别好的食物,不过风味很独特,袁宁三人都吃得很饱。 临别时村长给他们一人送了一份分量不算特别多的树脂。 跟着袁宁走出树林之后,濮满拿出树脂看了看,又闻了闻,嗅见了一种特别的清香,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袁宁朝他笑了笑:“这可是好东西啊,小心些,别弄丢了,回头教你怎么吃好吃。” 濮满麻溜地把它收起来:“好。” 袁宁又转向代替他开车的章修严:“大哥,去李家坳那边看看不?” 章修严点头。这是袁宁第一次正式自己负责一件事,他也想去看看目前的进度。 章修严在袁宁的指引之下把车开向李家坳那边。 研究基地建设进度很快,设备差不多可以送过来了。袁宁让阿尔斯过来负责这边的事,阿尔斯这年轻人很负责,干劲也足,周末都没去县城,而是留在这边继续监督工程进展。 得知袁宁过来了,阿尔斯急急忙忙地迎出来。看见袁宁身边站着个陌生的青年人,阿尔斯愣了一下,清秀的脸庞上带着疑惑和尊敬:“部长,这边一切顺利。”他看向章修严,“这位是……” 袁宁坦然地介绍:“这是我大哥,姓章。他周末过来看我,我带他来这边看看。” 阿尔斯立刻喊:“章先生。” 章修严朝他点点头,打量了他几眼,礼貌地收回目光。 不管到了什么地方,袁宁总能迅速找到一些能力不错的人,并且把他们放到最适合的地方去。 这位阿尔斯显然是袁宁来到这边后看上的人。 袁宁带着章修严在废矿上绕了一圈,两个人还钻进废矿的废弃巷道里走了一段,直观地体会呆在那黑暗又狭窄的地下空间里是什么感受。 章修严不像袁宁那样容易对别人的痛苦感同身受,却也觉得这样的地方实在不适合人长时间呆着——长时间停留在这样的地方,不仅身体会出问题,精神可能也会被折磨得不轻。 一行人齐齐走出外面,重新见到了明亮的日光,空气也变得清新又怡人。 濮满说:“挖矿的工人真不容易。” 阿尔斯说:“都是为了生活。” 袁宁正要说话,村里突然有人叫喊:“又塌了!这回是斧子住的那边塌了!” 袁宁一愣,反应过来:村民们口里的“斧子”是他那天见过的少年苏赫! 袁宁和章修严对看一眼,说:“我过去看看。” 章修严紧跟在袁宁身后往矿山那边走。 矿山已经被挖掉了一半,剩下的也内里空空,里面都是错综复杂的巷道,有的在山体上,有的在地底下。其他地方袁宁都让人去翻检过,只有苏赫住的这山头他暂时还没动——毕竟这相当于苏赫的家。 没想到这唯一没动的地方出事了。 袁宁在矿山外围着的人群里找到了苏赫的身影。 苏赫脸上没什么表情,听着周围人的议论也不吭声,仿佛觉得他们在讨论不相干的人。 袁宁让负责工程建设的人过来检查有没有二次塌方的危险。 确定其他地方都还算稳固之后,袁宁转头和苏赫商量:“我们先把你的东西都挖出来,你暂时搬去和濮满他们一起住。回头我让人给你在你们家原来的地基上起个房子,不过作为代价,接下来你得给濮满他们帮忙干活,没问题吧?” 苏赫与袁宁对视片刻,刚才那种木然的神色渐渐褪去了。 刚才他住的洞穴一塌,他脑袋里嗡地一声,觉得自己果然是不祥之人,到哪都会碰到意外。 其他人赶过来以后也是这样低声议论的,说他连山都能弄塌。 可是袁宁不一样。 袁宁没有可怜他、没有同情他,更没有听周围的风言风语,而是和他商量接下来的事。他知道袁宁给其他人的工钱,仔细算了算,如果简单地盖房子的话,他帮个三两年的忙也可以还清。 苏赫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说:“好。” 袁宁笑了笑,向人要了工具,捋起裤脚拉苏赫一起去挖塌方的地方,把苏赫的东西给翻出来。 其他人也如梦初醒,收起了闲言闲语上前帮忙。 虽然这边又穷又落后,但村民们还是很讲义气的,人家外人都不怕苏赫的“不祥”,他们难道还能干看着不成? 李村长没有动,他单手拄着拐杖,站在外面看着众人齐心合力帮苏赫挖东西。 今天孩子们不用上学,平时开拖拉机接送他们的老头也在村里。他走到李村长身边,脸上带上了笑容,夸道:“真是个很好的孩子,你说对吧?” 李村长说:“对。” 有的人天生有着过人的凝聚力,不需要太多言语就能让别人跟着他走。 因为遭遇了太多的不幸就被当成“不祥之人”,对于苏赫来说何其不公平?可惜他能让村里人面对面时不把苏赫当成“不祥之人”来对待,却管不了村里人怎么说怎么想。 在袁宁的带领下,村里人很快将苏赫的东西搬到新住处,从头到尾都没费多少时间。 工程专家们还在废矿山那边琢磨,等袁宁安顿好苏赫,就看到濮满满头大汗地跑来,对袁宁说:“师兄,专家们在矿山那边发现了地下暗河,让你过去看看。” 袁宁微讶,跟着濮满一起过去。 见袁宁过来了,专家们兴奋地说:“小袁先生,这边的地下暗河空间很大,把入口加固之后可以让人下去参观。而且在这地下暗河周围有很多色彩斑斓的石头,看起来是天然形成的,我们认不全,不过我们认出了其中一种天眼石,非常漂亮。总之有这个地下暗河在,这边又多了一个可以给人游玩的地方。” 袁宁关心地问:“安全性怎么样?” 专家们说:“安全性不成问题,我们仔细检查过了,这山能塌的部分都塌完了,剩下的都很安全,绝对不会再出现塌方事故。我们只要把入口稍稍加宽一些,再想办法解决采光问题,绝对能把这地下暗河变成一个很不错的景观。” 袁宁信任专家们的判断:“那真的太好了,我再往上报告一下,确定开发方案,等上面批复下来就可以招人动工。” 袁宁把事情都忙完,已经是吃饭时间。袁宁和章修严留下吃了顿饭,然后把濮满留在了李家坳,两个人回县城。 见章修严专注地开车,袁宁觉得有点对不起特意过来陪自己过周末的章修严:“大哥,本来是带你到处走走的,没想到过来李家坳以后会碰上这么多事。” 章修严说:“你刚上任,事情自然会多。”他瞟了袁宁一眼,语气十分平静,“而且你从小到大哪回不是走到哪哪就出一堆事?” 塌方都能塌出个暗河来,这运气也是没谁了。 袁宁:“……” 又不是他自己想碰上的_(:з」∠)_ 第260章 归来 袁宁没闲着, 第二天又和章修严一块去了省城, 到昌沧大学挖人。 毕竟是要发展昌沧的经济, 不能老从首都那边讨人,别人会恨上他的。有些事只要起好了头, 后面会轻松很多。听说首都大学的人在李家坳那边,不少人立刻意动了,哪怕只是去结交一下首都大学那群天之骄子也很不错! 更何况还可以蹭一下国家级的课题。 袁宁跑了大半天就轻轻松松地捞到一批人, 喜滋滋地和章修严、杜建成道别,回县城等着人才们到位。随着时代发展,信息传递的作用变得越来越重要, 经济要起来,三分靠资本, 七分却要靠推广! 袁宁把人才拎过来, 没急着让他们干活, 而是利用自己置办的新设备开始对他们进行培训。都是念了大学的人,学习能力是这个时代最强的, 接受新事物的速度自然也比其他人要快。 袁宁开设的最重要的一门培训, 就是信息技术培训。自从大一被老教授扔去搞《陶瓷艺术》的电子排版,袁宁就对电子计算机这新事物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回华中时书协的张会长也再三对他说这东西将来肯定会普及全国——事实上章家已经拿下核心技术, 正在攻克。 现在移动通讯技术已经基本铺展开了,章修严手底下的人也把“大哥大”的体型缩小到可以一手掌握,“大哥大”也就有了个新名字:手机。 光是去年一年里,手机这一项盈利就令无数人眼热——当然, 目前很少人注意到的通讯收费才是巨额盈利的来源。基站建设完毕之后基本只不需要再多加投入,只要做好日常维护就可以了,这一项收益会随着移动通讯的普及而越来越庞大。 摊子铺得越大,越发显得人不够用。袁宁到了地方上以后也尝到了捉襟见肘的感觉——现在能用的人基本都是从费校长那边借来的,迟早要还回去! 所以训练一批用得顺手的人非常重要。 袁宁需要他们能掌握一些基础技能。 对于新鲜的知识,新来的毕业生们还是很爱接触的。他们的学习速度比首都大学的学生要差一些,不过袁宁把濮满一行人拎来帮忙教学,训练了一个多月,基本也能让他们满足他的要求。 这时研究基地也正式落成,濮满开始带人在清整好的坑洞和巷道里试种一些植物。阴暗湿润的巷道适合培养一些喜阴的植物和菌类,坑洞里能选择的植物种类要多一些,设计上也可以玩出新花样。他们每个人都带着两个“助手”,助手除了帮忙就是学习,等着在项目组撤走之后接手项目组的工作,负责去改造其他废矿。 对于有塌方危险的巷道,他们还需要讨论出适合的回填或者加固方案,免得对外开放后闹出什么以外来。 总之不管是项目组的成员还是被袁宁挖来的毕业生,这个暑假都过得忙碌又充实。 袁宁也过得很充实。这段时间里他把县里收拾得停停妥妥,没给任何人作妖的机会。郭劲秋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中对袁宁的所有决定大力支持,只短短两个月,袁宁便给县里带来了几笔投资,给这死气沉沉的穷县注入了无限生机。 过不了多久,郭劲秋就拿到了调令,可以调到市里去了。这样的调动在他们这种穷县非常罕见,和郭劲秋相熟的人纷纷过来向郭劲秋道贺。 酒过三巡,醉意正酣,郭劲秋大哭了一场,倒床睡到第二天,才和妻子说了句真话:“这可不是为了提拔我才调我去市里,这是让我给人让位。你让大舅子他们努力些,这人和别人不同,他喜欢能办实事的。跟着他一段日子,以后到哪都吃得开。我啊,是没这机会了,要是我能选,我倒宁愿退到二把手的位置去跟着他干!” 郭劲秋妻子震惊了一会儿,又温言安慰:“既然他这么有能耐,定然不会止步在我们这小县城里,以后肯定会升到市里去——到时你不一样有机会跟着他?” 郭劲秋经妻子一提,心中豁然一亮,顿时扫清了刚才的郁闷,朗笑着说:“你说得对!我先去打前站,等着他升上来就好。” 郭劲秋给了妻子一个离别吻,出门绕去袁宁单位那边,明里暗里地表明“我先去市里等你”的立场。 袁宁对这位处处支持自己的一把手很有好感,亲自送对方出门。回头一看,老图格德又把假发给摘了,摸着自己的光头说:“想不到啊想不到。” 想不到以前在县里说一不二的郭家,现在居然会对袁宁马首是瞻。这个年轻人刚过来时,谁知道会有这一天? 符爱军一直在外面抽闷烟,远远见郭劲秋走了,才带着一身烟味回到办公室。 袁宁闻见那味儿,又多嘴劝了一句:“烟这东西伤身,还是少抽一点好。” 符爱军常用来夹烟的那只手抖了抖,仿佛还有支老山烟夹在上头似的。他一屁股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说:“习惯了。” 习惯了烟的刺激,习惯了麻木和冷漠,习惯了碌碌无为的生活。 袁宁的到来打破了这一点。 袁宁像是一颗巨大的石子,而这个贫穷又落后的小县城只是滩浅浅的水潭,当袁宁这颗石子砸下来时,这边没有任何东西能成为他的阻碍。 太顺利了。 顺利得让其他人都感觉只要跟着袁宁大步大步地往前走,前面就会有光明的前程在等着自己。 他也会有前程吗? 他也会有未来吗? 符爱军打开桌上一份文件,看了几页,合上,扔到一边。 这么一个年纪小、想法天真、做事天马行空的家伙,到底是怎么带来现在这一切的?为什么他能轻而易举地取得别人的信任、让人毫不犹豫地迈开脚步朝他靠拢? 难道真的有人天生就容易让人信服? 符爱军说:“关了几个污染厂和采矿场,你准备用什么来补上空缺?”虽然县里的财政任务不高,但绝对不是没有任务,袁宁把工厂和矿场一关,空缺可就大了。 袁宁说:“这不是一把手该考虑的问题吗?” 符爱军瞥了他一眼:“郭劲秋被调走不就是为了给你腾位置?” 袁宁:“……” 袁宁才刚到这边来两三个月,没想过那么快升上去,所以郭劲秋被调走他也没往自己身上想。听符爱军这么一提,他也立刻明白了其中关窍。 怪不得郭劲秋会来说“我在市里等你”了,原来都觉得是在给他挪位。 两天之后袁宁果然接到了让他接替郭劲秋位置的任命。他已经和章修严聊过这事儿,任命正式下来之后他心里没多忐忑。左右县里的事情他都熟悉了,换个位置也是一样做事——甚至还更方便一些。 在李家坳攒足了经验,袁宁开始把废矿利用的方案推广到其他村子。不同的矿基适合种植不同的植物,这个本来是最难解决了,但这对树人和人参宝宝来说完全不是问题,只要袁宁带着它们实地探查一圈,过不了几天就能培育出相应的种子——项目组的人只需要负责研究它们的栽培方式和快繁方式就好。 又经过一个秋天的试验,不少村子已经有了相应的产出。毕竟都是人参宝宝筛选出来的种子,除了观赏性不错之外,食用价值和药用价值都很不错! 可是昌沧这边的冬天来得早,项目组不能在冰天雪地里种东西。带着项目组的成员们赏了几天早早降临的雪、尝过北边特别的冬季吃食之后,袁宁亲自把他们送走了,让他们回去整理这小半年来积攒的素材,看能不能憋出几篇文章来。 文章这东西,要用的时候才发现哪都不够用。要有发到中外纸媒上造势的,要有发到中外文献上的,要有拿去投给设计赛组织方的,总之方方面面都要用到有数据、有图片、有分析——而且偏向性各不相同的稿子。 袁宁把任务安排下去,自己负责把关,听起来很悠闲,做起来却也不轻松,他几乎每天都在修改稿子,把一些被忽略的东西补充下去。 这样一直忙到年关,袁宁才发现又是一年过去了。他终于放松心神,给了自己一个勉强算是长假的假期,跟章修严一起先去了首都见韩老爷子他们,然后回华中那边过年。 今年过年有些特殊,那就是章修鸣也要回来。 华中也下着雪。袁宁和章修严一到家,便看到个子拔高了一大截的章修鸣两眼发亮地站起来,上前分别给了他和章修严一个大大的拥抱,嘴上一点都没生疏:“大哥,宁宁,你们回来了!” 第261章 法案 章修鸣回来了, 大家都很高兴。 这次西蒙没有一起回来, 最近圣罗伦堡要举行重要的国际交流会要, 西蒙作为东道主得留在那边。 人都回来齐了,章修鸣难得有些犹豫, 好像有什么话很想说出口却又不知该不该开口。 章先生和薛女士对视一眼,对这样的情境已经非常熟悉,熟悉到章修鸣还在犹豫他们已经有了万全的心理准备。 章先生主动开口问:“西蒙他现在在忙什么?” 章修鸣立刻顺着章先生的话题回答:“西蒙他在忙交流会的事。” 章先生说:“可我听说他还在忙另一件事。” 章修严眉头一跳, 看向章修鸣。他和袁宁一头扎在昌沧那边搞发展,准备彻底清整那边的乱象,都没怎么关注圣罗伦堡发生的事。 袁宁好奇心也来了, 直接问:“爸爸,西蒙先生到底在什么事?” 章先生看向章修鸣。 章修鸣咬了咬牙, 豁了出去:“西蒙他在筹备同性婚姻法案, 圣罗伦堡那边已经快要通过了。如果能成功, 圣罗伦堡会是第一个让同性婚姻合法化的地方。” 袁宁心头一跳,忍不住看向章修鸣。瞧见章修鸣眼底的坚毅与坚定, 袁宁一下子明白过来, 目光转到了章先生和薛女士身上。 章先生和薛女士显然已经了解了这个情况,也大致猜出了章修鸣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 无缘无故的, 谁会去提出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提案?西蒙会这么做, 无疑是因为他自己喜欢的是同性, 想要和认定的伴侣光明正大地接受所有人祝福。 而这些年来与西蒙亲近的、长留在西蒙身边的,始终只有一个人。 章先生说:“所以你这次回来是准备向我们坦白的吧?” 章修鸣这次没有犹豫,直接点了点头。他和西蒙走到这一天并不容易。西蒙那个人心防很重, 当初家里人找到他之后,西蒙毫不犹豫地把他送了回来。可是他心里一直放心不下西蒙。 后来因为泉水的作用,西蒙的腿伤好了、可以正常行走了,西蒙的性情才稍稍转变了一点。可也只是一点,有时候他想捕捉西蒙的情绪还是得费尽心思。 他也不知道这份感情是什么时候变的质。大约是从青春期情欲萌动的阶段开始的,那时候他梦里的人就只有那么一个。 他悄悄和同龄人聊过,发现他们想象的人都是大胸美人,只有他心里脑里梦里全都是个同性,还是与他最为亲近的同性。 他不敢让西蒙知道这种异常的感情,可免不了还是越来越在意西蒙,管着西蒙这个管着西蒙那个,有意识地蚕食着西蒙生活里的每一个角落。 西蒙渐渐发现了他的恋慕。一开始西蒙严厉地拒绝了他,还要把他送回国内,还是他施展了苦肉计大病一场,才让西蒙心软了,并且趁机得寸进尺地讨来第一个吻! 他们两个人本就已经密不可分,进一步的亲近也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事。他要不了多久就如愿以偿地和西蒙睡到了同一张床上,两个人正式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恋人。 章修鸣坚定地把自己要和西蒙在一起的决心说了出来,却发现章先生和薛女士表情都很平静,一点都没有震惊或者生气的迹象。 章修鸣:“………………” 感觉白忐忑了这么久。 章先生说:“你们的决心我们都看到了,既然你们已经做好了决定,我们自然不会反对。” 薛女士很赞同:“如果圣罗伦堡真的通过了同性婚姻法案的话,我们可以过去替你们张罗婚礼。”她拉着章修鸣的手,“不过你才二十一二岁,还是没定性的年纪,真要结婚的话可得用心经营。” 章修鸣:“……………” 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章先生轻描淡写地给章修鸣扔了个炸弹:“这几年你回来得少,总没和宁宁他们碰上。现在你们都在,也该相互了解一下各自的情况了。” 章修鸣不由看向袁宁。 难道……? 袁宁:“……” 袁宁还能怎么样?袁宁只能抓住章修严的手,和章修严十指紧扣,向章修鸣坦白:“我和大哥已经在一起四年多了。” 章修鸣:“………………” 章修鸣瞄向章修严,忍不住嘀咕:“四年前宁宁才十六岁呢,大哥你有点禽兽啊!” 章修严扫了他一眼。 章修鸣心咯噔一跳,暗道不好,哈哈一笑,说道:“沈姨今天要加什么菜呢?好香好香!我去看看!” 章修鸣逃之夭夭后,章修严见章先生两人情绪稳定,也没劝说什么,直接换了话题,和章先生说起昌沧那边的事儿。他们到昌沧也有半年了,没搞什么真正的大变革,袁宁从小的地方抓,搞着基层实践,章修严从大方向去抓,小小地整顿了一批人和一批企业,两边都顺顺当当的,没受到太多阻碍。 不过一些问题还是需要请教章先生的。 章先生一一回答完他们的疑问,又给他们指了几个方向,才把他们也打发走。 薛女士一直在旁边听着,等他们出去了,才走上前给章先生捏了捏肩膀,感慨地说:“我总感觉他们还是每天出门去上学的孩子,那时一下课回了家会冲过来吃我给他们烤的饼干,每天都高高兴兴的。宁宁嘴巴甜,人人都喜欢;修严面皮薄,总不让人亲近,怕脸红丢脸;秀灵和修文从小爱闹,一回来整间屋子都热闹得不得了;修鸣人小鬼大,什么事都难不倒他,”薛女士顿了顿,才接着说,“一眨眼他们都长大了,也都准备成家立业。” 虽然几个儿女的选择都与别人不同,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她曾经差点没了修鸣这个孩子,比起永远地失去他,能看到他健健康康地长大、能看到他找到了想要相守一生的伴侣,她怎么能因为在意别人的目光就提出反对、让本应支持他们祝福他们的家人成为他们相爱的阻碍呢? 想到这里,薛女士又有些关心另外两个儿子的未来:“如果西蒙那边成功通过了同性婚姻法案,是不是代表国内以后也有可能通过?” 章先生:“……” 第262章 意外之雪 修鸣x西蒙 于西蒙·普尔曼而言, 出门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他的双腿无法行走, 走到外面总是那么引人注目, 连带他过于出色、过于令人难以忽略的脸也变得让他感到厌倦。 不过管家为他联系的医师性格古怪,不愿登门替他诊治, 西蒙·普尔曼只能坐车出门去。这位医师医术高明,对他的双腿却也无能为力。他本就没抱太大希望,也没有太失望, 只让管家推自己出去,沿着长长的、寂寥的林荫道往回走。 离他们的车子还有很长一段路,而他根本没法自己走过去, 只能让人推着轮椅折返。 他这一生都要当这样的废物、日日与轮椅为伴吗? 西蒙·普尔曼抬起头,天色灰蒙蒙的, 无声的雪花从天穹撒落, 让天地变得白茫茫一片。 西蒙·普尔曼心情有些阴鸷, 不想一旁的灌木丛突然动了动,像是有什么动物在里头拱动。很快地, 一颗乌溜溜的脑袋从里面挤了出来, 没等管家如临大敌地挡到他面前,那颗脑袋的小主人已经冲了出来, 瑟瑟地发着抖, 一头撞进了他怀里。 小小的, 软软的。 温热的。 是一条小生命。 这条生命那么地脆弱,脆弱到像绝望的小兽一样边发抖边往他怀里钻,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浮木。 西蒙·普尔曼本来不愿沾染麻烦, 在触及那纤弱的脖颈时却改变了主意,把那小兽给抱了起来,带到了自己车上,替他挡下了来搜寻他的人。 那小兽一开始很没安全感,总是小心翼翼地用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他比一般东方人要白皙一些,皮肤细嫩得很,一看就知道原来的家庭很不错。 可是他记不清他是什么人、他来自什么地方了。 西蒙·普尔曼给他起名叫“艾斯”。 小艾斯学什么都很快,没过多久就适应了城堡的生活。 这座普尔曼家世代传延下来的城堡,对于四五岁的小孩来说太多庞大了一些,他总是小心地跟在他或者管家身边,不敢信任那些对他怀有善意或者怀有恶意的仆从。 管家很不喜欢小艾斯,对他非常严格。 小艾斯一开始会因为管家的训斥而伤心难过,后来却渐渐收起了眼泪,努力去完成管家的所有要求。 西蒙·普尔曼看得出管家的态度正在改变。 小家伙在城堡里的地位也越来越高。他不是被当做奴仆养大的。有一回看到小家伙被人欺负了,西蒙·普尔曼突然念头一动,把他收养到了自己名下,并且告诉所有人那小家伙是他的养子。 普尔曼家的其他人自然坐不住了,频频来试探那小家伙。 小家伙接触的人多了,渐渐就不那么怕生了。虽然依然被他要求喊他“先生”,小家伙却真的把他当成了亲人来依赖,一点都不设防,每天高兴地推他出去散步,告诉他湖面上飞着什么鸟,告诉他学校里有什么新鲜事……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看起来并不多么美好,也没有太多令人难忘的回忆。糟心的事依然有,尔虞我诈依然充斥他生活里的每一天,但他的生活终归多了几分宁静和温情。每次感到疲惫的时候,那小家伙就会跑进来,跑到他的面前,跑到他的心里面。 好景不长。 那小家伙的父亲和兄长找了过来。 他们不缺少金钱,也不缺少权势,他所拥有的东西无法用来交换他们的儿子和弟弟。 西蒙·普尔曼衡量过后,爽快地把小家伙还给了他们。 小家伙却问:“我可以回来看您吗?” 西蒙·普尔曼一顿,才说:“可以。” 小家伙又问:“那您会来看我吗?” 小家伙的得寸进尺换来了他的沉默。 小家伙不愿意就这么离开,跑了上前,问:“我可以抱抱您吗?” 西蒙·普尔曼只能说:“可以。” 小家伙扑了上来,紧紧地抱住了他,哽咽着哭了起来。 西蒙·普尔曼没有办法,只能把他抱到自己膝上,允诺以后会去看他。 小家伙走了以后,西蒙·普尔曼的生活又恢复平静。他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也没有特别不喜欢的东西,日子过成什么样都可以。 倒是管家时常会暗暗念着那小家伙,叫人裁衣服的时候会记着他,吃到东方食物的时候会记着他,看到城堡前那碧蓝的湖面的时候也会记着他。明明那小家伙只来了那么两三年,却让他们的生活充满了他小小的身影。 西蒙·普尔曼只能带着管家去东方看那小家伙。 和小家伙的父母商量过后,对方同意让小家伙在假期时到圣罗伦堡来生活。 于是城堡里又有了小家伙的身影。 小家伙慢慢长大。 小家伙还是不怕他。 他跑东方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正是因为频繁地前往那个神秘的东方国度,他的腿竟有了转机——小家伙毫不犹豫地跟着他回到圣罗伦堡,帮他进行复健。 他本不愿意让小家伙见到自己艰难行走的模样,却还是熬不过小家伙的固执,带着他回来了。 在小家伙的陪伴之下,他的腿逐渐康复。 他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行走。 小家伙也留在了他的身边。 他已经打定主意不会娶妻生子,小家伙会是他唯一的继承人。这个孩子在那个雪天意外来到了他的生命之中,成为了他生命里为数不多的“变数”之一——他愿意把自己能给的一切都给他。 西蒙·普尔曼从来没想过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小家伙一天天长大,从十六岁开始就越发英俊挺拔,甚至渐渐比他要高上一些。这小孩每天兴致勃勃地拉着他绕着湖边散步,举起手在彼此头顶上比来比去,比出高低之后就高兴地说:“我比您要高了!” 西蒙·普尔曼拿他没办法。 他清楚地感受到,小家伙会长高长大,会有自己的未来——也许会遇到心爱的女孩,组建属于自己的家庭。 他所给的,小家伙不一定会喜欢。 西蒙·普尔曼开始注意小家伙的交友情况。 很快地,他发现小家伙极其受欢迎,不管男孩女孩都喜欢他。每天都会有数不清的人邀请他去参加宴会、去参加活动、去外出游玩。 小家伙很少答应。 或者已经不能叫小家伙了。 他的小艾斯已经是个比他略高一些的少年。 又是一个雪天,少年拉着他在湖边散步,说起了当年的事:“那一年我遇到您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雪天。”少年转过头,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我一看到您,就觉得您一定会帮我——也只有您能帮我。” 西蒙·普尔曼说:“事实上我并不是那种乐于助人的热心人。” 少年说:“可是您帮了我。”他认真地注视着他,“您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所以因为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少年愿意留在他的身边,接受他的所有安排吗? 西蒙·普尔曼没说什么,接下来几天却总有些怏怏不乐。一场寒流袭来,天气变得比前些天的下雪天更加寒冷,西蒙·普尔曼一下子病倒了。 少年关切地守在他床边,守了一天一夜,一步都没离开,更没有合眼。 西蒙·普尔曼醒来后知道了,骂他胡闹,把他赶去睡觉。 少年却不走,而是抓着他的手不放。 西蒙·普尔曼愠怒。 少年却开口:“您也会感到疑惑和犹豫吗?” 西蒙·普尔曼一顿。 少年说:“关于我们的关系,您也会这样吗?” 西蒙·普尔曼拧起眉,注视着少年认真的眉眼。 少年说:“您也会为我们的关系感到困惑,对吗?您也会因为想到我日后可能会有新家庭而感到不安和难过,对吗?” 西蒙·普尔曼沉下脸:“不许胡言乱语!” 少年乖乖听训。 接下来少年却越发放肆。 少年开始喜欢和他亲近。 少年想方设法地拥抱他和亲吻他。 在一个夜里,少年甚至大胆地悄悄摸到他的床上,得寸进尺地亲吻他的唇。他严厉地把少年扔下床,少年半跪在床前说道:“我爱您。” 少年的目光炙热而坚定,令他明白少年前些天的话是认真的。 也许是他没有发火,少年像得到了鼓励一样,越发频繁地摸上他的床。 他能明显地察觉,少年对他有着压抑的欲望。 少年还想方设法地撩动他的欲望。 西蒙·普尔曼从未想过,自己会对自己的养子产生这样的感情。即使有过困惑,即使曾觉得不希望养子有新的家庭——自己也因为不希望两人之间有人插足而选择不结婚,可他并不认为自己爱上了比自己小那么多的孩子。 他们之间有着那么长的年龄差。 可是少年的爱炙热得让他难以拒绝。 他是自私的。 西蒙·普尔曼想到。 少年是他生命之中为数不多的意外和为数不多的温暖和光亮。 他并不愿意放开少年。 于是在少年某一次亲吻上来的时候,西蒙·普尔曼轻轻地回亲了一下。 少年得到了他代表着“接受”的信号,越发地放纵起来,终于在成年的那一天向他讨要惦记了许久的“礼物”。 自那以后每一天清晨少年睁开眼醒来,都会亲他一口,对他说:“我爱您。” 第263章 被困 过年杂事本来挺多,章家这边却没那么复杂。一家人难得相聚,章先生早早对外拒绝了所有登门拜年的要求, 只接待亲朋。等把拒绝不得的人应付完了,举家去了云山牧场那边。 云山牧场自从住入了霍老等人, 对外开放的次便少了,因此牧场里的动物们越发逍遥,大多优哉游哉地四周吃草, 一点都不怕生,羊儿们困了就躺在草垛下,白囊袋似的肚皮随着呼吸一鼓一鼓, 特别自在。 眼下是冬天,牛羊都入了圈, 吃着秋天储藏的草料。牧场里偶尔能看见些不畏寒的动物出没, 却比其他季节要冷清一些。山上也冷清, 平时一大早就啾啾直叫的鸟儿们都不见了,只剩不愿飞走的寒鸦还发出几声尖哑又难听的叫声。 袁宁一到牧场便被缠上了, 是章家三叔刚出生没两年的儿子, 牙齿没长全,说话含糊, 只能说些短短的词句, 远远瞧见袁宁立刻高兴地喊:“抱抱, 抱抱!” 软乎乎的小孩子,头上的乌发柔软又细短,袁宁伸手把他抱了起来, 脸上就享受了一个爱的亲亲。袁宁故意逗他:“人都不认识就让人抱,小心被人抱去卖了。” 小堂弟绷起小脸,严肃地纠正袁宁的话:“认识的,认识。” 袁宁一挑眉:“哦?认识吗?那么说说看我是谁?” 小堂弟抱住袁宁的脖子:“小堂哥!小堂哥!” 章家三叔也在,见小堂弟抱着袁宁不放,摇摇头说:“也不知宁宁给他灌了什么迷药,明明出生到现在也没见宁宁几次,一见面就这么黏糊了。” 章修严:“……” 章修鸣瞧着眼热,凑到袁宁旁边捏捏小堂弟的脸蛋,笑眯眯地问:“那我是谁呢?” 小堂弟捂着被捏得有点红的脸蛋,头一甩,不理章修鸣。随随便便捏人脸蛋什么的,最讨厌了!如果你是小孩你就知道了! 章修鸣无奈地说:“还是宁宁受欢迎啊。”他瞥了眼章修严,心里免不了有些幸灾乐祸。大哥这人整天冷着一张脸,即使出身好、相貌好,也很少有人敢往他跟前凑。袁宁就不一样了,袁宁脾气好,整天带着笑,看着就好亲近,肯定到哪都很受欢迎。 听说袁宁现在到一个穷县城去锻炼,愣是带去了一串师弟师妹,没谁喊苦喊累的,都心甘情愿跟着袁宁下去!这得多好的人缘呢? 想想就替大哥心酸啊!章修鸣想到这儿,免不了又是一番庆幸。他和西蒙就不一样了,他人缘也不错,但绝不像袁宁这样到处都能招惹一堆人;西蒙更不用说,基本没人敢在他面前示好,做什么事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有效地挡下了一大批烂桃花。 章修鸣从小不怕章修严,见章修严绷着一张脸,不由凑过去打趣:“大哥,宁宁这么招人喜欢,你是不是每天都有吃不完的醋?” 章修严瞧了他一眼,说:“是。” 章修严坦诚的回答听得章修鸣一愣一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他瞠目结舌地瞪着章修严半饷,拉着袁宁说:“宁宁你听到没,大哥说他每天都有吃不完的醋!我怎么感觉你们两个越来越像了?这话可不是大哥会说的!” 袁宁听了章修鸣的话眉头一跳,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章家三叔。章家三叔老神在在地从袁宁手里抱过儿子,对袁宁三人说:“我去看看你们三婶忙完了没。” 袁宁明白了,得了,大家都知道他和章修严是怎么回事,根本没必要藏着掖着。 他也从来没藏着。 袁宁笑眯眯地说:“怎么不是大哥会说的?大哥一直很坦率啊。我跟你说,我也天天都有吃不完的醋,毕竟大哥他是不少人心里的好女婿人选。”他抓起章修严的手给章修鸣亮了亮上面的戒指,“这就是我为了套牢大哥让人做的,我们都戴了三四年了。” 章修鸣竖起大拇指:“了不起。” 国内的环境不如圣罗伦堡那边开放。圣罗伦堡这几年已经有同性恋人站出来要求获得平等婚姻权,游行闹了几次,媒体欢腾了几回,该科普的都科普,该洗脑的也都洗脑了,新法案通过几乎已成定局。 接下来他和西蒙可以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袁宁和章修严不一样。他们还在国内,而且看起来绝对不可能移民到圣罗伦堡那边。 那么袁宁和章修严选择这条路必然比他和西蒙难走很多。 章修鸣怎么都没想到袁宁居然抢先那么多,早早就把戒指给送了。怪不得闷骚如章修严能坦荡荡地说出自己的醋意,有袁宁这么个恋人,想不变得坦荡直接都难! 章修鸣啧啧感叹:“没想到你们偷跑了这么久!”想到自己千辛万苦地攻破西蒙最后的防线,章修鸣不由勾住袁宁的脖子,问起袁宁怎么拿下章修严的。虽然他不怕章修严,但也想象不出怎么对章修严这么个严肃认真又冷静自恃的人下手! 袁宁没有和别人分享两人之间的隐秘故事,只笑了笑,没有回答,反过来问起章修鸣和西蒙的事。 章修鸣也瞬间明白袁宁的心情,顿时不再多问。见旁边的章修严盯着他勾在袁宁肩膀上的手,章修鸣一乐,搂住袁宁在袁宁脸上亲了一口,脚底抹油逃之夭夭! 章修严:“……………………” 袁宁见章修严脸色发黑,搂住章修严的脖子往他脸上亲了一记。 章修严觉得袁宁哪里都好,就是太招人了点。他牵着袁宁的手往回走,去看沈姨她们炸大麻花。 滚烫烫的油,白生生的面团儿,拧成形往锅里一扔,炸出香喷喷的大麻花,比外头卖得要大得多,吃上一两根吃下去能顶半天饱。 刚捞出来时最香,一口咬下去烫得呛喉,却舍不得不吞下。 年初五刚过,袁宁和章修严就回了昌沧。今年雪下得厉害,章修严得组织人做防灾工作。因为前期预报得当,暂时还没有因为受灾而被困的消息传来,不过年后还有一段大雪天气,不能因为年前没出事就放松。 袁宁先去了一趟云泽牧场。 云泽牧场的冬天也不萧条,小孩子们遍地跑,钻进雪原里找冬天里出没的猎物们。狩猎的天性存留在昌沧人的骨子里,哪怕只是半大小孩也不例外。 罗元良和诺敏订婚之后依然留在昌沧这边,两个人对牧场都有极大的热情,每天都扎在牧场里不怎么离开。见了袁宁,罗元良说:“正要给你打电话。上次你送来的树种我们培育得差不多了,温室技术今年也已经成熟,我把资料拿给你。” 袁宁高兴地说:“好。” 诺敏好奇地问:“这些树也像玉浆果一样奇特吗?” 袁宁说:“差不多,不过食用的部分不一样,这树主要是用它们的树脂。像桃树的桃胶那样采集起来可以有各种各样的吃法,功效很不错。怀树村的人一般自己吃,没往外卖过,上回我和大哥他们过去时才试着采集了一点。” 诺敏说:“那我们在牧场也种一些吧!我发现在水泽那边的植物长得特别好,种在那边肯定能成活。” 罗元良点头。 袁宁说:“你们拿主意就好。”树人当初被袁宁放在水泽那边就是为了不让人生疑,湿地本来就比普通土地要肥沃,被诺敏和罗元良特意保护起来之后就算变化再大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袁宁在牧场住了几天,正要去省城见一见章修严然后回县里,却突然接到了师兄杜建成的电话:“师弟,你大哥被困在灾区里了。你别急,我正在联系救灾人员,他们很快就会赶过去。” 袁宁哪能不急?一听章修严被困,他眉头突突直跳,马上问明章修严去了哪边。得到杜建成答复之后他马上挂了电话,对罗元良说:“罗哥送我去北边一趟吧!” 罗元良见袁宁眉头紧皱,也不多说,把车开出来送袁宁前往背面。路上有些路段被大雪堵住了,偶尔能见到三两辆车被困在路边动不了。 没得到章修严的消息,袁宁心里不安宁,没心思注意沿路的情况。等到达距离受灾地区最近的救灾中心,袁宁让罗元良先回去,找了熟人混进救灾行列,跟着救灾人员沿着封堵的道路深入灾情严重的地区。 一路上袁宁忧心忡忡。 章修严被困已经三天了,前两天杜建成他们只是发现了灾情,没发现章修严一行人失去了联系。今天有急事需要章修严,一找之下才发现章修严早已离开原定的调研地去了受灾最严重的地区。 现在那边根本联系不上! 自从工作忙起来之后,袁宁和章修严还是每天打电话,当要外出调研、联系不方便的地方之前会先打个招呼。这次章修严下去调研时也对袁宁说过接下来几天可能不能每天联系。 所以袁宁才没有第一时间发现。 袁宁拢了拢军绿色的外套,跟着领队人在雪地里跋涉。天际阴沉沉的,雪花从天上飘下来,仿佛怎么落都落不尽。 茫茫天地,一片雪白。 第264章 搜寻 袁宁一行人很快抵达受灾严重的县城。县城里已经停了电停了水, 好在这县城本来就穷, 用电用水不多, 每家每户还有着自己钻的水井和储水的水缸,地窖里也储备着食物, 因此县城里的情况还算好,主要是交通和通讯断了。 有问题的是底下的乡镇。乡镇的房子大多是土胚房和木房,没多少承重能力, 雪一大就容易塌。这边的废矿也不少,矿里做支架的好木料被拆了取得七七八八,早剩不了多少了, 雪一重便轰隆隆地塌了下去,形成一个个被雪填满的大雪坑。 袁宁依靠灵泉也无法找到章修严, 心里有些焦急, 亲自去见了最后接待章修严的人。刚一接触, 袁宁立刻发现对方有古怪,左右试探之下他确定对方在隐瞒着什么。 袁宁年纪小, 面嫩, 唬不住人。他转身寻来领队,把自己的怀疑说了出来。那领队是韩家带出来的, 听了袁宁的话后眉头一跳, 当即带着人照顾去, 连逼带吓,总算是问出点情况来。 原来问题出在一个穷山沟上。 章修严来的那天已经开始下雪。前来调研的几人坐车来到这边,刚出了车站, 就看到一行人在拦住一辆汽车。很快地,这群满脸凶横的人从车上扯下一个女人,拖上一辆三轮车带走了。当时章修严显然起了疑心,在县里视察完之后提出要到下面去走走,提出的几个村子里就有那群人所在的村子。 负责接待的人刚好是那边出来的,担心村里的事被传言中刚正不阿的章修严发现,悄悄打了个电话回村里通风报讯。 他们那边穷,没有人愿意嫁过去,历来就有买媳妇的风俗。大家都买,谁都不觉得错——他母亲也是被买来的,过得也挺好,留在村子里把他养大了,教会他读书认字,让他有机会到县城工作。 到县城里工作之后这接待人见识多了,晓得这是不合法的,平日里便替村里遮掩起来。 整个县子都穷,哪个村没这情况?大家平日里心照不宣,碰上了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巡警遇到逃出来求救的,也会劝她们想想孩子,安心与丈夫过日子。 没有孩子?没有孩子是不可能逃出来的,只会被绑在床上知道生下孩子为止。 有些家里穷的,一家几个赖汉一起买一个老婆,那才是惨,孩子得一个接一个地生,一年没多少时间是两脚着地的。还有个村子的男人好赌,身上没半个子儿还是手痒,眼看儿子已经生了两个,便也不想这个了,输了就让家里的婆娘用身体抵债,有次怀上几个月了,那男人输得厉害,硬生生让几个人把他婆娘做得流了产,只差没让她丢了命。 比起这些地方,那接待人觉得他们村子算好的,大多都想好好过日子,婆娘生了孩子之后绝不会糟践他们,都当正经娶来的对待。 那交待人说得自然,救援队的人却听得义愤填膺。他们过来前知道这地方穷,却不知道这地方既穷且恶,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 袁宁从前接触过不少拐卖案,大多是针对孩子的,乍然碰上这拐卖妇女的事儿,心里的愤怒无可名状。想到章修严失去了联系,很可能是因为这些恶民把他困住了,甚至对他动了手,袁宁心头就烧了把火。 袁宁没有一意孤行地直接闯过去,只让领队控制好那接待人,等另外两批人过来以后直接往那接待人村里去。他和树人可以交流,能得到一些零星的消息,大概判断出章修严所在的方向。 救援队的人知道章修严的背景,都不敢轻忽,暂且放下其他救援工作和袁宁一块去找寻章修严的踪迹。救援队还带了猎犬,袁宁从灵泉那边取出章修严上次看的书,让它们嗅了章修严的味道,带着它们前去搜寻。 雪野茫茫。 风刮得厉害,雪积得又深,走起来十分艰难。袁宁一步都没落后,和训练有素的军人一起在雪地中跋涉。下雪天是最麻烦的,雪花会掩盖所有痕迹:足迹、气味,甚至血迹。 领队见袁宁脸色发沉,不由劝慰:“小章先生不是鲁莽的人,不会有事的,肯定只是被雪困住了而已。” 袁宁自有自己的判断:“大哥不鲁莽,可抵不过有人提前和村里通了气。”如果不是他过来了,还与领队相熟,说不定根本没法从那接待人口里问出线索来。 若是没有人察觉异常,大哥是不是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苍茫雪野之中,再也没人能寻到他的踪迹? 光是想到这个可能性,袁宁胸口就像被人扎了一刀似的,止不住地涌血。 他和章修严都走得太平顺了,以至于两个人都忽略了可能遭遇的危险和恶意。 有时候人心比想象中要可怕得多。 远远见到那接待人的村子之后,袁宁深吸一口气,注意着猎犬们的动向。这种必须依赖其他东西的感觉很糟糕,他和章修严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遇到这样的事却只能靠猎犬去寻找章修严的生命。 这一刻他甚至想着要不以后不分开了,章修严去哪里他就去哪里。袁宁抬手呵了口气,把冻红的手暖了暖,跟着猎犬往前跑。到达村子之后,猎犬们都不动了,各家养着的狼犬在门后探头,像在伺机扑出来咬断猎犬的脖子。 在一些黑洞洞的窗户背后似乎藏着双既绝望又麻木的眼睛,她们眼底已经看不到希望,只想着怎么快些生下个孩子,熬过这暗无天日的可怕日子。 袁宁感觉到一种浓烈的悲伤与绝望。他抬眼看去,只见一根根黑色丝线从某些屋子里飘出来,像是在张牙舞爪、耀武扬威,又像是在代替屋里的人向他们求救。 大雪把所有线索都覆盖了,猎犬也起不了作用。领队的人劝抚了袁宁几句,亲自去敲各家的门,找着了村长的屋子。村长正支着烟斗烤火,笑呵呵地开了门把袁宁和领队请进屋,听了领队问话,他也不急着答,深深地抽了口烟,吐出一口白气,才说:“早走啦,我也不晓得他们去了哪。这么大的雪,我们自个儿都不出去,他偏要走,我拦不住,只能让人送他离开。现在人还没回来,我也不晓得他们走到哪了,可能被雪困住了吧。” 村长态度从容,脸上的皱纹动都没动,像在陈述着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屋里趴着只凶狠的大狼狗,见袁宁目光落在它身上,它立刻龇着牙朝他露出凶狠的表情。袁宁没法从村长身上找着破绽,便把主意打到了那大狼狗身上。他看得出来,这大狼狗凶恶得很,比一般的狼狗有灵智。与树人们简单地交流过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果子走向那只大狼狗。 这是小黑它们找来的果子,对人没什么大用处,对招福却颇有好处,向来是犬类喜爱的。 村长见袁宁年纪小,以为他贪玩,开口制止了一句:“大个子很凶,你不要随意靠近,否则它会咬断你的脖子。”瞧见袁宁手里拿出个果子,村长又道,“它从来不吃果子,只吃带血的肉,你拿果子逗它没用的。” 村长话刚落音,那大狼狗已经竖起了耳朵,抬起鼻子嗅了嗅,张口囫囵着把那果子吞下,目光灼灼地盯着袁宁,像是想从袁宁手里得到更多果子。 这可是小黑给招福找来的好东西。 袁宁说:“你若带我找到这几天过来这边的外地人,我就再给你一些果子。”哪怕是最低等的生物也有渴望活更长久的本能,何况是这么一只聪明的大狼狗。 它对村长是非常忠诚的,可它同样渴望获得袁宁手里的果子。再三挣扎之后,到底是狼的天性占了上风,大狼狗站了起来,竖起尾巴往外跑去。 村长手里的烟斗一时没抓稳,啪地一声掉到了地上。 袁宁暂时没心思和这村长计较。他喊了领队一声,跟着那大狼狗跑了出去。 大狼狗在雪地中跑了一段路,停顿片刻,转了个方向,跑向村子南边。那边是光秃秃的山坳,路上密布着或大或小的雪坑,看得出来这边和李家坳一样曾经开过矿,也和李家坳一样到处都塌了! 领队觉得不可思议,却还是带人紧追着前面那一人一狗。突然,袁宁和大狼狗停了下来。 袁宁问大狼狗:“是这里?” 大狼狗摇了摇尾巴。 袁宁遵守诺言,又给了大狼狗一个果子,继续追问:“从哪里挖可以找到入口?” 大狼狗用爪子给他指了个方向。 袁宁转头招呼追过来的领队:“工具都带来了吗?从这里挖。” 领队虽然不太相信袁宁的判断,但还是不忍袁宁失望,叫人取来营救工具开始挖雪。袁宁没受过专业的训练,即使心急如焚也只敢在旁边帮把手。他怕自己判断不好,挖掉了承重的地方,反而让没塌掉的矿洞塌了下去,把章修严他们给埋在下面。 袁宁又是着急又是煎熬,过了大半个小时才听到有人说:“挖开了!里面有人!” 第265章 光 袁宁冲了进去。他去过李家坳不少回, 对这些废弃矿洞的情况还算了解, 见人已经找着了, 也不必再忍耐心底的焦急,径直找到了章修严。 章修严显然是先被人打晕了, 后来雪下大了,埋住了矿洞,他们便被困在了这里头。好在时间应该不算太长, 几个人都没有生命危险。随队的军医替章修严几人检查过后叫人抬来担架,齐心协力把人给抬出矿洞。 救援队装备充足,遇到这种情况倒不至于手忙脚乱。然而在他们走出矿洞时, 雪地上竟出现了一支支黑洞洞的枪口,都是老式的猎枪, 前些年已经全面收缴, 只是在这山沟里每家每户藏个一两支怕也没人发现。 领队的人心头一惊, 忙叫人退回矿洞之中,暗啐一声:“真是反了天了!”他们是来救灾的, 却碰上这种糟心事!领队人吹了一声长哨, 另外两队人便不再躲藏,麻利地把那些持枪的村民给制住。 袁宁面色沉沉, 紧握着章修严的手, 从阴潮潮的矿洞往外看去, 只见外面白雪皑皑,天上地下都白茫茫一片。 吵杂声渐渐平息下来。 领队人叹了口气,转头对袁宁说:“没被吓着吧?” 袁宁摇摇头。他从小遇到的大大小小的事不比任何人少, 不会因为这点场面就被吓着。 知道章修严没事之后他一颗心就落到了实处。 领队人边让人抬着因为冻伤而昏迷不醒的章修严几人踏上回程,边和袁宁说起这边的情况。他们这些驻军只管驻守和救灾,当地的事务向来是不插手的,这边的人生性凶横,偏又游手好闲,既不愿入城打工,又不愿意入伍当兵。有想做出政绩的人下来了,拨了钱想要帮他们修路、给他们搞发展,结果路没修成,钱都给底下的人贪昧了。 次数一多,也就没人愿意管这一块了。砸了那么多钱却一点水花都飘不起来,谁还愿意当冤大头?修路他们不要,建厂他们也不要,挖矿倒是积极,都上赶着把矿给卖了出去,拿现钱买媳妇。这几年家家户户都“娶了”媳妇,日子过得美滋滋,又自然而然地流行起赌博来。 当了大半辈子的赖汉,能指望他们得了比横钱就变成顶好顶好的汉子吗? 他们这些外来驻军隐约能知悉一些情况,可出了营地到了外头就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插不了手。是以袁宁要过来找章修严,领队人立刻把附近的人都调集过来,生怕袁宁也和章修严一样遇险。 袁宁和章修严真要一起出了事的话,他们怕也要跟着出事! 袁宁沉默着听领队人说完,开口说:“回去以后请您再带人来一趟,把该救的人都就出来。” 领队人心中一凛,对上了袁宁坚定的眼睛。 袁宁再次说:“所有该救的人。” 领队人明白了袁宁的意思,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认真答应下来:“好!” 任谁听了那种事都无法容忍。哪个女孩儿不是家里宝贝着长大的?领队人家里也有个女儿,想想自己千宠万宠的女儿被人拐走,拐到这种穷山沟,给个讨不到老婆的老光棍当老婆、生孩子,不生下孩子不许下床,没日没夜地过着毫无希望、暗无天日的日子——真要是那样,那他真是杀人的心都有了! 袁宁察觉自己语气太过冷硬,想要朝领队人笑一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章修严还昏迷着没醒来,那村子里还缠绕着那么多的黑色丝线,面对这样的情况他怎么可能再露出笑容。 袁宁跟着救援队回到县城。 下午雪停了,救援用的直升飞机飞了过来,把章修严几人接到省城的医院治疗。来回折腾了小半天,袁宁才得以安静地坐在病床前握住章修严宽厚的手掌。 从小到大都是章修严护着他。不管遇到什么事,章修严都能替他把危险挡开,永远不让他见识太多的险恶。 他从来没想过章修严也需要保护。 一直以来他都只是追随着章修严往前走,只想着尽快跟上章修严的脚步。即使军医和医生都说过章修严不会有事,袁宁还是一步都不愿意离开。他紧抓着章修严的手掌,把温热的额头抵在上面。 到了傍晚,黄昏淡淡的夕阳从窗外照了进来,袁宁才感觉手中握着的手掌动了动。他心脏猛跳两下,抬起头看向章修严。 章修严眼睫动了动,缓缓张开了眼睛。对上袁宁关切的视线,章修严想要开口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发疼,根本发不出声音来。 袁宁忙把医生叫来,自己则倒了杯温水坐到床边喂给章修严。医生过来给章修严复检,表示章修严没被冻伤得太厉害,接下来几天多休息一下就好。 袁宁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章修严注视着袁宁一会儿,看向旁边放着的随身物品,用目光示意袁宁把纸笔拿过来。 袁宁麻利地把纸笔拿给章修严。 章修严手上长了冻疮,其中几个指头有些红肿,醒来后还会发痒,写字比较慢。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忍下那股子钻心的痛和痒,写下一行字:“没有吃饭?” 袁宁瞪了章修严一眼。 章修严看着他。 对上章修严带着严厉的目光,袁宁瞬间弱了气势。他拜托护工先帮忙照看一下章修严,自己去食堂弄点饭菜。现在章修严身体有点虚弱,该吃点清淡的东西,袁宁本想随便拿点什么食物,想想又改了主意,和食堂师傅借了厨房,亲自做了几样吃的带回去。 袁宁回去时发现护工不在病房里,而章修严已经坐起来看起了公文。他搁下晚饭拉过凳子坐下,抢掉章修严手里的文件,绷着脸把它们都放得远远地。 章修严喝足了水,喉咙已经好多了。他说:“我已经好多了。” 袁宁说:“病倒了就要好好休息。” 章修严只能作罢。 袁宁还是生气:“不要让我知道刚才谁来给你送文件,不然我会好好揍他一顿。” 章修严往袁宁颊边亲了一口。 袁宁瞪他。 章修严知道袁宁是关心他,心中暖融融的,亲上袁宁的唇。 两人挨得近,温热的鼻息紧密交融。袁宁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乍然放松下来,他用力抱住了章修严,脑袋埋进章修严怀里,任由滚烫的眼泪不断地涌出来。他现在再怎么成熟、再怎么理智,也还是会害怕,害怕找不回章修严,害怕躺在矿洞里的章修严醒不过来,害怕会失去自己最重要的人。 生命有多么脆弱,他很小的时候就因为父母的离世真切地感受过了。后来他永远都顺顺遂遂的,遇到很多很好很好的人、遇到很多很好很好的事,每一天都过得踏踏实实、快快活活。在知道章修严可能被那些村民困住的时候,他真的害怕极了,害怕命运的恶意会再一次落到他头上来。 看到袁宁哭了出来,章修严心里也一阵难受。如果易地而处,袁宁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他也会和袁宁一样害怕。 章修严伸手回抱袁宁,把袁宁紧紧地搂入怀中,哑声道歉:“对不起,宁宁,我不知道会那样。”他亲吻着袁宁的发旋,“我以后会小心,你也一样。” 没有什么比两个人都平平安安更重要。他们两个人的生命早已紧紧连在一起,谁失去了对方都会痛苦至极。 袁宁安静地把脑袋埋在章修严怀里,过了许久才止住眼泪。 章修严督促他赶紧吃些东西。 袁宁把饭菜放到用餐的小桌上,和章修严一起解决遇险后的第一顿晚餐。 * 相比之下,这一夜是很多人的不眠夜。 张小秋是刚被拐卖到村子里的。她的人生还没真正开始,好像就注定要永远与黑暗作伴。她刚刚高中毕业,才十八岁,因为上大学的事和家里闹了矛盾,负气出来打工赚学费。没想到没离家几天就被人盯上了,被骗子骗到了乡下,卖给了一个满嘴黄牙的老男人。 那骗子不是一个人,是一对夫妻,女人能说善道,一听她口音就说出她是哪里人,说她们是老乡。她一个人出门在外,有些害怕,见了老乡心里踏实多了,什么话都往外掏,没多久就被对方套出了家里的所有情况。知道她家重男轻女,连她考上了大学都不想给她念,女人怜惜地拉着她的手叹气,说:“如果我的孩子像你这么有出息,砸锅卖铁我也供她念。” 当时张小秋就“哇”地哭了出来,觉得那女人是世上最懂自己的人,懵懵懂懂便信了对方说的“发财门路”。等她察觉自己被卖到了山窝里,一切都太迟了,她已经逃不出去了。 刚来时她一直在闹,闹得自己筋疲力尽,却一点用都没有。后来村里其他女人轮番过来劝她认命,说现在村里挺富的,日子过得很不错,只要她生下了男娃,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这一熬就是半年多,她一直没怀上孩子,那老光棍天天对她拳打脚踢,说她是没用的饭桶,浪费了他的几千块钱,还得用米面养着她。 夜里张小秋总偷偷地哭。 到现在她都还不敢相信,她的人生居然被几千块钱毁掉了。 本来她会去念大学,毕业后赚到很多很多的几千块,她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结婚生子,如果生的是女儿,她会挺起胸膛告诉孩子,男孩女孩都一样,都能有出息,都能有自己的美好未来。 可是现在全毁了。 白天救援队的人过来时张小秋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 可惜那救援队来去匆匆,她又被锁在没有窗户的房子里,只能隐约听到外面的动静。 外面彻底安静下来之后,张小秋的希望熄灭了。她蜷缩在墙角,想着半年之前的校园生活,想着整天板着脸、实际上却对她们很好的老师,想着门口每天卖力吆喝的摊贩老板。那种普普通通、简简单单地生活,过去那么让她厌倦,现在却让她一想起来就鼻头发酸。 谁会来救她呢? 谁都不会来救她的。 张小秋正绝望地想着,那从外面上了锁的门突然传来了阵阵撞击声。 很快地,几个身穿军装的军人把那厚实的门板撞开了。 张小秋猛地抬起头。 看到月光从门外照进来的一瞬间,她的眼泪倏然掉了下来。 第266章 你好,世界 章修严底子好, 恢复得最快, 其他人还在病房里躺着, 他已经可以出院了。他们这一行人遇到意外的事并没有传开,但昌沧上下都进入了高度紧张状态, 从前试图死抱着旧路子不放、不愿让外来人插手太多的人都把手缩了回去,生怕这把火烧到了自己身上。 没错,章修严平日里平易近人, 遇事亲躬,能时常到下面去和群众打成一片。可那是章修严本人,章修严背后代表着的可不止他自己, 不管是章家、韩家、霍家还是虞家,或多或少都可以算作是他的依仗。 更何况他在最被看好的时候去了怀庆, 让曾经是重工业基地、后来却逐渐衰败下去的怀庆起死回生, 焕发出新的生命力——不管是他的能力还是他的这份觉悟, 都足以入不少人的眼。 走到如今这一步,关注着他的人可不止章家和韩家这些亲近的家族。他已经脱离了家族在他身上打下的烙印, 走到了更广阔的高度。 这个时候有人敢对他下手, 不是找死是什么?不等章家和韩家出手,上头已经下了令, 一定要全面清整, 绝对不允许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昌沧这边有反对的声音, 也被压了下去——章修严到昌沧之后是怎么为昌沧争取和忙碌的,大家都有目共睹! 他这次是下去做什么的?他是下去组织救灾工作的!人家好心地组织人手救援,送粮送衣服兼救人, 你们是怎么回报的?你们因为自己做的丑事被发现了,就想把人困到大雪之下活埋了! 幸亏那些村民没丧心病狂到直接下杀手,否则就算偿命都不够! 不过连带掀出的一切,也足以让昌沧上下迎来一次翻天覆地的改变。 袁宁从来不是心软的人。他当下就联系了熟悉的媒体,从纸媒到电视台都找了一遍,大规模报道这些一部分人早已习以为常的“常态”。 这种“习以为常”是非常可怕的。 袁宁要做的就是打破这种习以为常。他亲自做了一部分人的工作,让她们出来讲述她们的遭遇。有些事情越是藏着掖着不让人知道,自己心中遭受的煎熬反而更大。领队人回来之后就告诉袁宁,有一部分被拐卖的女人为了孩子不打算回家,有一部分家庭劝说丢失的女儿留在现在的家里,只有一小部分人享受到了重逢和团聚的喜悦。 这种令人无奈的情况是袁宁预料到的。他所能做的就是给愿意站出来的人提供后路,让她们没有后顾之忧。哪怕家人不愿意再接纳她们,哪怕有的人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她们“抛弃孩子”,只要她们愿意离开、只要她们愿意重新站起来、只要她们愿意直起腰做回普普通通的人而不是当生育机器,那么他就给她们帮助、给她们工作、给她们安稳无忧的后半生! 袁宁有底气给这样的承诺。也许他一个人做不到,但不是还有章修严吗? 袁宁憋着一股气,把昌沧这边藏着的腌臜事都翻了个底朝天,一下子引发了全国上下的热议。而袁宁紧接着扔出的援助计划让不少人都有了动作,竟在其他省份也掀出了一些相似的村子! 因为袁宁说了,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有什么困难,只要能够提供线索,他都愿意帮忙援救。这援救不仅包括把人救出来,还包括给被解救的女人和孩子安排工作或者读书机会——总之只要愿意为自己争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人的善恶往往只在一念之间,若是周围人都对罪恶视若无睹,身在其中的人也会渐渐习惯和麻木。可有时一次议论或者一次报道,都有可能唤起一些人的良知——让他们去解救他们可能还是不会去,毕竟那得冒着被报复的危险。可若是只需要匿名提供线索呢? 袁宁在章修严逐渐铺开的通讯网里设置了遍布全国的援助热线。 因为在前期就有了不小的成效,这个完善的援助计划得到了上面的大力支持。 袁宁完成了一系列的布置,才终于出完了这口而已,和章修严分别,回了县城那边。天气还是很冷,大伙的亲戚也跑得差不多了,县城里冷清得很。袁宁回到单位,小伙子阿尔斯已经在忙活,拿着张抹布在擦窗子。 阿尔斯有着昌沧人高大的身材,高鼻广目,一双眼睛幽邃得很,看起来非常英俊。他见袁宁来了,马上高兴地笑了起来:“您回来了?还以为您要晚一些才到!” 袁宁看了眼窗上的冰花,也和阿尔斯一起收拾起办公室来。郭劲秋让位之后,袁宁也就成了这县城里的一把手,办公室自然也腾了位置。不过他还是不喜欢一个人坐那么大的办公室,硬是点了几个人过来陪坐,有什么事都商量着来。 其他人陆陆续续来上班。 符爱军叼着烟姗姗来迟,在门口把烟熄了,扔到垃圾桶,走进办公室坐到袁宁旁边的位置。他身上还是带着初见时的颓唐,但做起事来已经积极多了,袁宁用他用得很顺手,腾了办公室之后把他也拎了过来。 符爱军一坐下,袁宁就笑眯眯地拿着一叠文件走到他桌边,一脸信任地把它们塞给符爱军。 感受到周围各种或羡慕或妒忌的目光,符爱军心里特别想咆哮—— 被这小子盯上真不是什么好事啊! 不信你自己来试试看! 他每天都能想出不同的花样! 自己不干活,把事情都扔给别人干! 偏偏谁都不觉得他偷懒,反倒因为得到他的信任而激动不已,比吃了兴奋剂还努力! 看到那些一个劲往袁宁身边凑的傻子,符爱军暗骂了几句,开始一天的工作。没办法,袁宁安排下来的任务虽然多,但看起来好像都可以实现——而且不太费劲。 既然这样,偶尔忙活一下也不是不行。 符爱军边腹诽着袁宁的扒皮行径边干活。 冬天事情不多,袁宁主要在琢磨温室的事情。他在李家坳和类似的村子建了温室,今年初步投入使用,目前已经有一点小产出。他种的都是昌沧这边的珍稀药用植物,药材之类的收成都不错,沈氏那边也愿意朝这边打开收购渠道——只要药材品质好的话。 袁宁本来只是想带活这边的经济,经过章修严的事情后却改变了主意。他想要把步子迈得更大。 袁宁召开了这一年的第一次会议,并在会议上表示接下来会邀请专家过来指导种植工作顺便开个小小的研讨会。 论造势这事儿,袁宁一点都不陌生,只是从来没用在自己和章修严身上而已。他需要把更多人拉过来、更多人参与他的各种计划! 比别人更容易掌握植物的特性、更容易弄清楚一种植物怎么利用,这是他的优势。以前他从不主动展示自己这个优势,只不声不响地发展自己的技术和自己的产业。 现在罗元良手里掌握着最先进的育种技术和栽培技术,不管是大面积种植还是大规模无土栽培,对他们来说都非常轻松的事情——只要他把植物的特性说出来,罗元良就能想办法实现大规模的种植。 这对药材研究者来说有着莫大的吸引力。要是能提供大批材料,不管是对前期的研究过程还是后期的投产过程都是天大的好事! 能保证珍稀药材产量的话,推广一些药物还有什么难处? 袁宁一把邀请发出去,许多人都第一时间给了他答复:保证会过来。 于是这一年还没有到春天,便陆续来了好几批特别的客人,每一批客人都跟着袁宁去参观了初具规模的种植基地,并在确定了药材种类之后下了订单,要求订购明年一整年可以产出的、数量不等的药材。 县里的财政前所未有地充盈。 春天时濮满他们又回来了。温室建设初见成效,对他们的矿洞重建计划很有用处。 濮满等人的实习设计作品就在这个春天完成。 夏季的时候濮满就负责带着作品去参赛。在濮满带去的照片上有着李家坳原来的模样,也有着李家坳原来的模样,焕发新生的废弃矿坑、布满天眼石的奇异暗河,将那片贫瘠的土地变成了一处透着奇幻气息的美妙景观。 这些照片都是袁宁拍的,改造前后的对比十分强烈,既有艺术美感,又给人强烈的现实冲击,在设计赛上一展示之后就引起了广泛的关注。 关注设计赛的媒体又把照片刊载在不同的纸媒上,将这奇异的东方村子带到了更多人面前。 评审组是第一批过来实地观察的,在亲眼见过李家坳那生意盎然的废弃矿场之后,评审组对它赞不绝口,并把它定为第一——虽然它的设计并不是最特别的、最有创意的,但它给人的冲击是最强烈的,身临其中你会感觉到生命的力量和生命的执着。 李家坳负责接送孩子上下学的那位老人和他那破烂的拖拉机,也被国内外媒体大书特书。 老人布满褶皱的脸和黝黑削瘦的双手被拍了一个又一个的特写。 昌沧这个小县城红遍了国内外。 在这个信息传递得还不是特别快的时代,这样的火红令许多人震惊不已。李家坳的故事不是最动人的,也不是最困苦的,故事里的每一个人都很普通,没有太多值得书写的地方,可是经过这么一场狂欢般的媒体盛宴,李家坳成了昌沧一个标志性的坐标。 而一手推动这一切的袁宁,却在一个风和日丽的秋日里头做出了令人意外的选择。 他递上了辞呈。 费校长、章先生、韩老爷子打电话轮番把他骂了一顿,袁宁还是坚持己见,不愿意改变主意。他不想再过和时间赛跑的日子,不想再和章修严分开。 比起一步步地往上升,他辞职之后限制反而更少,能做的事更多! 章修严比章先生他们更早知道袁宁的决定。 韩老爷子等人也轮番打了电话让他劝袁宁不要冲动。 章修严很清楚袁宁做出这个决定,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年初他险些被害。他考虑了好些天,还是顺应自己的心同意了袁宁的选择。 他和袁宁早已形同一体。 只要他能一直往上走,袁宁能做的事也会越来越多,没必要扎堆往这条路上面挤。 章修严光明正大地把袁宁安排在自己身边。 袁宁已经辞职了,他想去哪里工作就不是上头能决定的了。名义上他可是章修严私人雇佣的特别顾问、特别助理! 两个人每天愉快地一起上班、一起下班,提前过上了老夫老夫生活。 韩老爷子简直恨铁不成钢! 袁宁却没后悔这样的选择。 李家坳的事给了他一些灵感。时代变得物质化了,也变得浮躁了,固然非常需要多一些章修严这样脚踏实地做事的人,但同样也需要“推手”——光是埋头去做,所能影响的不过是一个地方的人,可要是能把成果扩大化,把所看见的苦难和困难扩大化,让更多的人看见章修严他们做了什么、让更多的人看见哪些人正正需要帮助,那么所能影响的范围会更加巨大。 等将来移动通讯和网络通讯普及,国内外都将迎来真正的信息时代。 在时代的浪潮席卷而来之前,袁宁觉得他们需要提前做好准备。 章修严负责做,他负责推,不管时代怎么变,他们都能稳稳地在时代新浪潮之中站稳脚跟! 袁宁对此颇有信心。 他们又在昌沧呆了一年,圣罗伦堡那边终于传来了好消息:同性婚姻的法案通过了。 西蒙和章修鸣将成为圣罗伦堡第一对公开登记结婚、举行婚礼的同性恋人。 婚礼开始的前一天,章修严请了假和袁宁一块飞往圣罗伦堡。普尔曼家的城堡之中,老管家正在忙碌地进行着婚礼场地的布置。听说章修鸣的家里人过来了,老管家亲自出来迎接,向来冷静严肃的脸庞上难得地笑出了一道道褶子。 袁宁和章修严陪着章修鸣两人试结婚礼服,试着试着章修鸣眼珠子一转,说:“大哥,宁宁,要不你们也选一套吧,反正不是在国外。” 章修严说:“我们的礼服已经准备好了。” 章修鸣觉得章修严太无趣,又转向袁宁,说道:“宁宁你们会穿情侣装吗?只有我和西蒙一对的话感觉多孤单,你和大哥陪我们呗。” 袁宁笑了起来:“我和大哥哪天不是穿得差不多。”男人的衣服嘛,样式都是差不多的,他和章修严每天的衣服鞋袜都差不多是同款,只不过他们性格不同,长相气质也不同,注意到这一点的人并不多。 章修鸣听袁宁这么一提,才仔细看了看章修严和袁宁身上的衣服。一看之下才发现还真差不多!连袜子的长度都差不多! 章修鸣:“……” 袁宁笑眯眯:“所以放心吧,你们不会孤单的。” 西蒙在圣罗伦堡的地位无人能比,这场婚礼极其盛大,各国媒体也都全面跟进并报道。 袁宁在婚礼上除了拍西蒙和章修鸣之外,镜头大多集中在章修严身上。事实上平时他跟着章修严出去工作也时常会拿起相机对着章修严拍照,美其名曰收集可用素材,实际上这些“素材”全都收进了他的私人相册里、只有他自己经常翻来翻去。 章修严给袁宁端了杯果汁,见袁宁放下相机喝了起来,无奈地扫了扫他的脑袋,说:“总对着我拍来拍去,你怎么就拍不腻?” 袁宁嘴里永远抹了蜜糖:“拍一辈子都不会腻。” 章修严替他擦掉嘴角沾上的果汁。 袁宁转过头朝他露出笑容。 国内很快得了消息,有震惊的,有不敢相信的,也有冷言奚落的。远在云泽牧场的艾彦第三天早上起来,便看到了有关那场婚礼的报道。作为国际上头一例在法律层面上被承认的同性婚姻,这场婚礼引起的关注自不必说,艾彦把报道看完了,对韩家老大说:“他们真勇敢。” 不是所有人都敢这样直面全世界非议的。 韩家老大点头。 艾彦说:“有他们开了头,也许以后会有更多国家承认同性婚姻。”他看向韩家老大,“就算我们等不到,宁宁他们应该能等到。” 韩家老大伸手握住他的手:“我们的人生才过去一半,怎么就等不到了?让章家那小子抓紧点不就成了?” 艾彦说:“看来你很看好他。” 韩家老大说:“我确实很看好他,”他亲了亲艾彦的脸颊,“我们一起看看他们到底能走多远。” 艾彦眼底染上了笑:“好。” 婚礼结束之后袁宁就回国了。借着西蒙和章修鸣的婚礼,袁宁又结识了一批人,还让几位互联网研究者的同意到华国来指导,帮助华国建立真正意义上的互联网——西方的“网络世界”已经初具规模,出现了基础的聊天室、搜索引擎等等,袁宁希望国内也能实现真正的“互联”。 第二年春天,首都大学的计算机研究中心正在进行着紧张的调试工作。 最后在所有项目成员的注视之下,负责争取和跟进互联技术项目的袁宁发出了华国连上互联网后的第一句汉字—— “你好,世界。” 你好,世界。 你好,未来。 我们已经做好准备。 ——请你也准备好。 作者有话要说: 昌沧卷·完 其实想打的是全文完【被打洗 写到这里已经写了半年多啦,字数也到了一百一十多万字。事实上在上个月【天亮】那一章就已经算是完结。我写得累,你们追得也累,想了想还是顺应自己的想法,让正文到这里先告一段落。 基友说你总是喜欢把文写死才放弃~~想想确实是这样_(:з」∠)_该结束的时候还是得结束才对 不过放心!后面还是会继续写很多很多番外的!你们有什么想看的可以说一下【说不定你们没有什么想看的了orz 暂时决定有可能会写的是 大哥和宁宁去其他地方秀恩爱的番外 交待表舅和沈霁云故事的番外 还有…… …… 我再想想 第267章 番外一 归属 喀拉。 门被人从外面拧开了。 莱安双手被绑缚, 双脚也被限制这不能动, 眼睛上蒙着一层黑布, 一丝丝光都透不进来。 对于这样一天的到来,莱安心底没有半分意外。只是不知是那一方的人?他为人嚣张又放肆, 对自己人不怎么样,对外面的人更不怎么样,得罪的人不在少数, 瞧这架势约莫是不打算一下子杀死他,而是准备留着他慢慢折磨,也不知是他的哪个仇家。 莱安无心细想, 只淡淡地扬唇笑着,死他不怕, 活着他更不怕, 不管是什么样的折磨, 对他来说都没什么区别。不管是身体还是心脏,他都感觉不到那些不痛不痒的痛苦。 有只手抓住了他的下颌。 轻微的光影变化令他判断出这人可能要比他高一些。 面前站着的人戴着手套。 质地是羊皮的。 舒适耐用, 抗磨性好。 最重要的是对触感影响不大。 莱安冷静地判断着自己所能感受到的一切。是熟人吗?哪一个熟人? “贾森?”莱安开始猜测。 喜欢戴手套, 还喜欢玩这种把戏的,他首先想到的是贾森。那个冷血变态酷爱把人折磨到濒死状态, 再满足他那过于高昂的欲望, 经他这么一折腾能活下来的人少之又少。 可惜那只手的力度并没有变化。 他甚至感受不到对方的呼吸变化。 不是贾森。 那是谁呢? 莱安饶有趣味地继续猜测:“力奥?路易?休伯特?朱利恩?埃里克?”每猜一个, 他都富有技巧地微微停顿,判断着对方的情绪变化。可惜令他失望的是,无论他说出哪一个名字, 对方都毫无波澜,仿佛在对方眼里他已经是个必死之人,不值得他施舍半分感情。莱安索性不猜了,“除了他们,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人想把我绑成这样。一般来说,把人绑成这样不是想强奸,就是想虐杀,或者先强奸后虐杀,不知道你会是哪一种。” 对方抓住他的下颚的手指微微收紧。 力道很大。 手指偏长。 莱恩喉间溢出一丝近乎甜美的喘息,像是被挑起了极大的兴趣:“我不喜欢太温柔的,如果你足够粗暴的话,我会很高兴。” 对方一语不发,只松了手,向下抓住他衬衫的纽扣。那动作果然有些粗暴,并不是直接解开,而是直接将它扯了下来。 屋里太过安静,是以纽扣骨碌一下在地上滚动的声音在莱安听来格外分明。愠怒?兴奋?还是依然冷静?他还是无法判断出对方的情绪。 这种毫无头绪的无力感令他察觉一切即将要失控。 到底是谁?如果不是他所熟悉的下属或者仇家,那就是这几年躲在暗处斩断他一个个臂膀的幕后人?想到这里,莱安竟微微兴奋起来。 这个人很强大。他的喘息变得更为真切。如果是那个隐在暗处的幕后人,那么这一次一切真的可以结束了吧?所有他从“父亲”那里继承过来的东西,都在他手中逐一败散,即使贾森他们还在垂死挣扎,但肯定也蹦跶不了多久了。 莱安感觉那只手停在自己的胸口。 他的心脏很配合地跟着猛烈跳动起来。 莱安唇边含着笑,被蒙住的眼睛也弯弯的,在下属面前向来冷硬到近乎机械化的声音居然带上了几分沙哑和软甜:“真想见一见您,”想知道替他完成这一切的人是谁。莱安说,“您很强大,我喜欢强大的人。不管你要艹死我,还是要就这样杀了我,我都心甘情愿为您付出一切。” 那只手又回到了他的下颌。 手指用的力道比刚才大了许多倍,几乎要把他的下巴掐碎。 莱安脸上的神色更加愉悦:“对,就是这样,对我粗暴一些,不必有什么顾忌。您弄得我越痛,我越是喜欢,”他舔了舔干涩的唇,试图让它变得柔软润泽一些,唇角始终含着笑,“如果你的家伙足够大,我会更加崇拜您。” 下一秒,莱安感觉黑布上的光影又有了轻微的变化。 那个人竟俯下身来,缓缓凑近他的唇。 一种极其陌生又极其熟悉的气息攫住了莱安的呼吸。 不,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莱安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不可能会是那个人。 一定是有人洞悉了他的弱点,在模仿着那个人,想逼他彻底崩溃。 这种手段他以前也爱玩,他最爱找到一个人的弱点,从精神上彻底地击垮对方——那样的话,对方会比狗还乖。 一定是这样。 那个人那么厌恶他,不会有闲心把他绑到这里来。 哪怕他在那个人面前脱光了,那个人都不会多看他一眼。 哪怕她在那个人面前死去,那个人都不会分给他半个眼神。 即使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莱安还是忍不住往前凑了凑,想更接近那令他迷恋的气息。其实他与那个人分别多年,期间相见的次数少之又少,本应早已把关于那个人的一切彻底忘记,可是他记忆力好,眼耳口鼻都很灵敏,只要曾经嗅见的气息他几乎从来不会忘记。 就算眼前这个人是假的,就算眼前这个人是在蓄意伪装,他也不在乎。 反正他很可能就要被杀死了,反正他的眼睛被蒙了起来,什么都看不见。莱安努力凑上前,想要亲上那近在咫尺的男人。他从来没有获得过那个男人的吻,那个男人痛恨他,憎恶他,恨不能回到相遇的那一天,把他彻底地从世界上抹去。 可惜对方没有给他机会吻上去。 对方扬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啪地一声。 手掌扇在脸上的声音在屋里格外清晰。 莱安脸上出现了五道红痕,脸颊火辣辣地疼。 莱安轻轻地喘息起来,竟比刚才更为甜美。 莱安唇角扬起,语气带着几分关切:“……你的手疼不疼?”莱安把头转回来,朝对方露出另一边脸颊,“不疼的话,还想打吗?” 啪! 另一记耳光扇在莱安转过来的那一侧脸颊上。 白皙的皮肤瞬间泛红,还微微地肿了起来,可见下手下丝毫没有留情。 莱安笑容更加高兴:“手劲很大,我更加喜欢你了。”如果真的是那个人的话,他愿意还给他多少他都很开心。他所承受的这么一点痛楚,哪里及得上那个人承受过的万分之一。 要是可以的话,他恨不得把那个人所经历过统统经历一遍。 对方好像拿出了鞭子。 那鞭子听起来很不错。 其实他很怕痛,皮肤也容易发红,只要稍稍使劲就能青紫一片。 可是他渴望眼前的人在他身上发泄。 如果那能让眼前的人的痛苦和憎恨少一些的话,他什么都愿意做。 鞭子还是落了下来。 锥心的痛传遍四肢百骸。 他的脸上却还是带着笑,隐忍着喊出那个称呼的冲动,像是最出色的表演者一样扮演着他应该演出的角色:一个无论被谁折磨都会兴奋不已、喜欢享受痛苦的变态般的存在。 大约是发现他胸前再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拿着鞭子的人才终于停了下来。 鞭子被扔到了地上。 莱安贪婪般感知着所能感知的一切。 他现在会是什么表情呢? 他现在会不会稍稍开心一点呢? 莱安心里掠过千百种猜测,却无从去印证。他的喉结轻轻地滚动了一下,想要说点什么,又被满室的寂静给堵了回去。 眼前这人不会是那个人。 那个人不会因为这样对他而开心。 那个人只希望他永远从他生命里消失,再也不要打扰他平静的生活。 那个人那么地温柔,对他这样的人都很好很好,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悉心护着他,生怕他受到半点伤害。 却不知道他会往他心口狠狠地捅上一刀,成为伤害他最深的人。 不管他怎么做,那个人都不会因为他而开心的。 莱安脸上的笑突然无法再伪装下去。 他已经和他道别过了。 所以连想都不该再想。 可他还是会想念。 想念他这一生里对他最好的那个人。 他记得他见到他的那一天,天气非常炎热,好像已经超过了三十五摄氏度,紫外线指数很高,连空气都闷得可怕。他出汗比平时要多,心律比平时要高,令他心烦意燥。可等他远远地见到那个人之后,炎夏带来的烦闷却突然消失了。那个人比他大不了多少,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是一缕清凉的风,微微地吹进他的心。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他当时这样想着。 然后想也不想就过去和那个人搭话。 若是他当时没有走过去就好了。 或者当他走过去时那个人早已走远也可以。 那样的话,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 他会永远都不知道什么是善恶、什么是好坏、什么是对错,可以无知无觉、放肆无比地行凶作恶,肆意玩弄着人性,永远不把人命看在眼里。 直至恶有恶报横死在某个角落。 而那个人会在适合的时候正巧遇到很喜欢的人,与对方携手到老。 那个人会有很好很好的一生。 莱安安静地没再说话,像是被驯服了的兽类,唇角再也没扬起刚才那样的笑容,只温顺地等着对方发落。 对方突然把他四肢绑着的绳索解开了。 长时间的绑缚让他手脚麻木,无法动弹,更无法挣扎。 对方伸手解开他的皮带,脱下他的裤子,戴着手套、质感比皮肤粗糙一些的手指堂而皇之地探索起他的身体。 莱安浑身绷紧,终归还是无法忍受这样的触碰,抬手想要推开压在他身上的人。 对方没有给他挣扎的机会,直接把他压在墙上,毫不留情地侵入他的身体。 莱安整个人被那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包围,连冰冷的墙面都没办法压下他身上那滚烫的温度。 他感觉在身体里活动的火热的东西很像属于那个人,又一点都不像属于那个人。 这浑噩不清的感觉令他像是一脚踩空,不知是身体更痛还是心里更痛。 是他吗? 真的是他吗? ……如果不是他的话…… 生理性的眼泪从莱安眼角溢出。 喉间控制不住地发出压抑不住的呻吟。 “沈哥,”莱安终归还是控制不住地破碎地喊了出来,“沈哥……沈哥……唔……” 莱安的脸被施虐的人转了过来,微张的唇被肆意侵占和掠夺,叫他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直到莱安撑不住痛昏过去,眼睛上蒙着的黑布也不曾被取下,没有机会看清对方到底是谁。 当莱安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周围都是药物的味道。他睁开眼睛,看了看雪白的被子,又看了同样雪白的天花板,思考着自己怎么会出现在医院里面。等痛觉渐渐回笼,他才感受到胸口传来的疼。 他脸色白了白,坐了起来,回想着昏迷前亦梦亦真的一切。 那人到底是谁? 莱安感到一阵乏力,又软软地躺回了床上,看着床边吊着的药水。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对方是真的想要直接把他做死。 沈哥绝对不会对他产生这样的欲望。 ……那么到底是谁? 莱安脑中空茫茫一片,抬了抬手臂,有点想把那尖锐的针头从手背上拔出。 这时门被推开了。 进来的是个陌生的女性医生,口里不知说着哪一国的语言。对方上前来给他做了检查,与身边的护士交代了几句,又走了出去。 莱安的目光顺着她们来了又去的背影往外看,看见了远处青青的树梢。 门又被紧紧地关了起来。 这一整天除了给他换药的护士之外没有人再过来。 病房里外都静得可怕。 莱安渐渐恢复了精力,他自己吃完了晚饭,打发走过来给他检查的医生护士,一个人坐在病床上许久,终于抬手拔掉了一整天都没打完的吊瓶。 有血从伤口渗了出来。 这点痛对莱安来说已经算不了什么。 他走到窗前打开了窗户,用仅剩的力气爬上窗台,坐在上面看着无垠的夜色。楼层很高,爬是爬不下去的,跳下去更不行,肯定会死,而且死得不好看,头骨会摔得粉碎,四肢会骨折,内脏会破裂,尤其是肺脏脾脏,最容易碎了。 莱安坐在高高的窗台上漫无边际地想着。他双脚半悬空,若是有人从地下拉它一下,他就会狠狠地从高楼上摔下去。 这地方真差劲,连个防护网都没有。 莱安抬起手,五指在半空中弯起,假装自己握住了天上那澄亮的月亮。 世上的人大多都是这样的,很擅长用幻想来欺骗自己。幻想自己得到了很多东西,幻想自己可以牢牢抓住想要的人,最终其实什么都没得到。 不过在自己相信的时候,至少是高兴的吧。 莱安唇角又慢慢溢出了笑意。 他收回手摸了摸自己被咬破的唇。 不管那是梦还是他的幻想,他都得到了一个吻,就算就这样从窗台上摔下去,摔碎了头骨,摔断了四肢,摔碎了所有的脏腑,感觉好像也心满意足。 莱安脑袋还是空荡荡的,不太能理清自己在想什么,也不太能理清自己在做什么。他这几年重伤了几次,前几年又试过太多的有成瘾性的药物,好像让他的大脑变得迟钝了很多、让他的身体变得孱弱而乏力,哪怕是一个普通人也能让他无力反抗。 一阵冷风吹过来,让莱安终于变得清醒。 回想起刚才自己脑中掠过的种种念头,莱安出了一身冷汗。 ……如果他跳下去…… ……如果那真的是沈哥怎么办…… ……沈哥看起来不近人情,实际上最心软了…… 他不能死。 他不能这样死。 莱安手脚并用地爬了回来,翻下窗台,正要回到床前把那被他拔下的针管插回手上,就察觉有人在拧动病房门的把手。 莱安浑身一僵。 病房门打开了。 有人走了进来。 莱安突然希望自己的眼睛和昨天晚上一样被人蒙了起来。 心里没有期望的话,自然不会有失望。 ……是沈哥吗? 那个让他疼、让他哭、让他重新有活着的感觉的人,会是沈哥吗? 沈哥会愿意看他一眼吗? 走进病房的人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莱安不敢回头。 “比起等待被谁解救,”熟悉的、冰冷又疏离的声音在莱安身后响了起来,“我还是更喜欢亲手把曾经的噩梦连根拔起。” 莱安放了他,他并不打算放了莱安。 莱安感觉自己整颗心像是被扔进了沸水里。 瞬间被烫得活了过来。 他转过头看着站在不远处的人。 是沈霁云。 沈霁云走近数步,抬手扼住他的手腕:“你想死?” 莱安喉结上下滚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不想死。 他想活着。 如果他想要他活着——哪怕是想要他活着被报复,那他无论如何都会好好地活下去。 莱安想要回答“我不想死”,身体却又不由自主地晃了晃,眼前一黑,直直地往前栽了下去。 沈霁云站在原地没有动。 莱安狼狈地摔在地上,脑袋放空片刻,才用手肘支撑着身体想要起来。 没想到怎么都使不上劲。 他伏跪在地,滚烫的眼泪落了下来。 这样怎么行,要是沈哥心软了怎么办。 要是沈哥不愿意恨他了怎么办。 莱安抬手紧紧抓住沈霁云的裤管。 沈霁云弯下身来。 莱安一颤。 沈霁云冷声说:“你的命是我的。” 莱安心神一松。 眼睛里盈满了笑意。 像是听到了世上最甜蜜的情话。 “我的命是你的。”莱安认真地重复了一遍。 第268章 番外一:归属(下) 沈霁云走向松林。 买下牧场之后, 沈霁云过来的次数不多。也许是因为对未来有了期待,他变得比从前更忙碌, 想着要快点把那一切了断。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比起等待谁来解救, 他更喜欢亲手把过去的噩梦连根拔起。 莱安放过他了, 一切就真的结束了吗?若是有一天莱安改变主意了会怎么样?若是有一天莱安死在了别人手里, 底下的人再卷土重来会怎么样? 经历了那么多年的锻炼,沈霁云学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不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去决定。 沈霁云把莱安带回国, 放到了牧场这边,叫人好好盯着他。听下属汇报, 莱安很听话, 没有出过牧场,医生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听说还让医生和护士们都很喜欢他, 常常能和他们聊起专业上的事情,一聊就是很久。 沈霁云也看过照片。 照片上的莱安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 许是因为瘦弱的关系,岁月在他身上没留下什么痕迹,明明已经不是十几二十岁的人了,却还像个半大少年那样,有着柔软的短发和湛蓝琉璃般的眼睛,他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好像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偶尔注意到有人在给他拍照,他还会朝镜头露出更开怀的笑容。 沈霁云就是看到那样的笑容后才放下手里的事找了过来。 莱安身上有太多不确定性, 他不太放心。 他怕莱安对其他人做出点什么。 又怕莱安对自己做出点什么。 不管他再怎么不愿承认,莱安都是最让他难以决定的“噩梦”。那天他走到那家医院里时远远看到莱安坐在窗台上,两脚悬在半空,安安静静地看着广袤无垠的茫茫夜空。 一瞬之间他又看到了初次见面的那一天。 那天他走出书店,突然看到马路对面做这个小娃娃。他抱着个比他更小的布偶,那布偶长得有点奇怪,不像是小孩子的玩具,倒像是个画着一张凶恶的脸的小丑。这样诡异的一个布偶,连带让那小娃娃也变得奇怪起来。 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那小娃娃长得很漂亮,皮肤也白皙得像可爱的瓷娃娃。为什么自己坐在那儿?他的父母呢?这么大的太阳,这小娃娃就这么坐在太阳底下,会中暑吧?这么小的娃娃,不会被人拐走吧? 那么小的小娃娃,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看起来很孤单。 他正准备穿过马路去问问,却发现那小娃娃突然动了起来。那小娃娃踩着斑马线跑了过来,满头都是细细的汗珠子,张口想要说些什么,最终一句话都不说,只一手抱着那古怪的布偶,一手紧紧扯住他的衣角。 那时候他怎么都不会想到,只因为那小娃娃喜欢他,他就会被当成“礼物”送给那小娃娃。 而且是很快就被玩腻、被随手扔掉的玩具。 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沈霁云一顿。 对这样一个人,有什么可心软的。 沈霁云抬起脚步,踩着松软的松针往前走。不一会儿,他看见了莱安。莱安正和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在说话。 今天市里的福利院有人带孩子们过来牧场玩,莱安跟他们来松林里捡松果做手工。莱安脸上带着笑,轻声和那年轻人说些什么,偶尔他会捡起个松果,对着松果比划,那年轻人便凑了过去,高高兴兴地与他讨论起来。 沈霁云看了一会儿,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回了牧场那边。牧场的人永远很热情,沈霁云坐下,在对方的招待下吃了点东西,听对方满脸欢喜地说起牧场的情况。 过了中午,莱安一行人才回来。人还没进屋,沈霁云就听到了莱安的声音:“布赫大叔,孩子们都回来了。放心吧,我数过了,一个都没少。午饭好了吗?我们都饿——”话没说完,莱安就停顿下来。 莱安直愣愣地看着屋里坐着的人,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愣是没法说完整。他脑海里闪过许多念头,最终却只是慢腾腾地把笑容堆回脸上:“沈哥你来了啊。” 沈霁云“嗯”地一声,让人招呼其他人去吃饭,单独留下莱安一个。 莱安得了沈霁云一声回应,心情别提多好,自然什么都不想了,高高兴兴地按照沈霁云的指示坐下。 沈霁云用手指敲敲桌子。 莱安看了看桌上没吃完的食物,马上会意地动筷子,还专挑沈霁云夹过的地方夹。 沈霁云打量着莱安。 莱安很擅长演戏,被送到这边来以后就表现得像个开朗活泼的少年,约莫是从他那一表千里的外甥身上学了不少少年人特质,演得十分出色,管理牧场的布赫大叔提起他时很是喜欢。他观察着莱安开心吃饭的模样,想找出一点破绽来,结果发现莱安的表演天衣无缝,连他也找不出不对的地方。 就好像这人真有这么听话。 就好像这人真有这么天真无邪。 不过他若是信了才是真的天真。 莱安吃饱了,擦干净嘴巴,抬头看向一直注视着自己的沈霁云。他心里开心,面上不免也显露出来:“沈哥,你怎么过来了?” 沈霁云没有回答他。 莱安向他保证:“我什么都没有做。” 只是用无辜的外表迷惑别人而已。 沈霁云没说话,抬手用食指抚了抚莱安红润的唇。莱安在牧场这边被养得不错,脸色好了不少,唇也没了干燥的感觉。 莱安愣了一下,张嘴含住了沈霁云的手指。 沈霁云看着他。 莱安用舌头舔了舔那修长的指头。 沈霁云眸光微暗,抽回手指,忍下了狠狠给莱安一巴掌的冲动。他不是不想让莱安疼,只是不想自己又变回那个性格暴戾、无法控制内心施虐欲望的冷血动物。他若是连自己都控制不了,岂不是遂了那个早已死去的魔鬼的意? 那样的失控,一次就够了。 莱安说:“沈哥,我吃饱了。” 沈霁云又是“嗯”地一声。 莱安相当积极:“沈哥,我带你去我现在住的地方看看吧!” 沈霁云没说什么,由着莱安拉着他走。他倒是想看看莱安到底能做些什么。 莱安的房间挺宽敞,光线很好,里面没有太多的装饰,只有地上铺着柔软的毛毯。 莱安说:“我平时一般就待在房间里看书,到处都可以看,在椅子上靠着,在地毯上坐着,在床上躺着,怎么舒服怎么来。我看了很多以前不喜欢看的书,什么哲学,人类学,什么冒险故事,推理故事,爱情故事。”他眼睫动了动,把蓝色的眼睛藏在底下,让人探知他眼底藏着的情绪,“沈哥你让我乖乖待着我就乖乖待着,我哪里都不去。” 沈霁云坐到床边,注视着一直自己努力说着话的莱安。 莱安心猛跳几下,突然会意了,眉开眼笑地半跪到沈霁云面前解开了沈霁云的皮带,用口帮沈霁云纾解起欲望来。 沈霁云脸上平静无波,只伸手抚摸着莱安柔软的头发,时不时给莱安微小的指示,让莱安更卖力一点。 屋里非常安静。 沈霁云还没发泄出来,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 莱安没有理会。 电话一直响个不停。 沈霁云推开他:“去听。” 莱安说:“不会有什么要紧事找我……” 可惜沈霁云不再让他靠近。 莱安只能去接电话。 电话那边是带孩子们过来玩的那个年轻人,他有些局促地说他们要回去了,谢谢莱安的招待。莱安正要和对方说再见,却感觉沈霁云已经走到了他身后。 莱安一时间听不清那年轻人在电话里说了什么。 等沈霁云脱下他的衣服,莱安险些握不住手里的电话。 那年轻人想再从莱安这里听听关于几个问题孩子的分析。 莱安接收到沈霁云“继续说下去”的眼神,只能努力冷静下来听那年轻人说起平时那几个孩子闹出的事情,用仅剩的理智机械性地分析判断,然后压下嗓音中的颤意给那年轻人解答。 答到第二个孩子应该怎么引导的时候,沈霁云在他身体里抽动起来。 莱安感觉自己全身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身体微微发颤,脑中同时分析着那孩子为什么做那种事、沈霁云又为什么会做这种事。他想要马上挂断电话,又怕打断了沈霁云难得的兴致,只能忍住痛意和快感、咽回喉间屡屡要溢出的呻吟和喘息,断断续续地把那年轻人的问题都解答了。 感受到沈霁云已经在自己体内释放出来,莱安才结束了通话,乏力地靠在桌上。 沈霁云已经抽离。 莱安扶着桌子要站好,身体却软软地晃了晃,没能站起身,只能继续倚在那里等体力恢复。 一只手搂上了他的腰,接着他整个人被抱了起来。 感觉自己落入了沈霁云的怀抱,莱安微微颤抖了一下,不敢伸手回抱沈霁云的脖子,生怕一动沈霁云就会把他甩开。 沈霁云把他抱到了床上。 莱安乖乖躺好了,知道沈霁云马上又要走,眨巴一下眼睛,忍不住问了出口:“沈哥,你是不是吃醋了?”明知道这个可能性很小,莱安还是存着一丝期望。也许沈哥对他至少有着一点点占有欲呢?也许沈哥看到他和别人出去玩、听到他们打电话会在意呢? 沈霁云看着莱安。 莱安眼睛里满满的都是笑意。 就算真的不在意也没关系,也许沈哥听到他的话会生气呢?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让沈哥再多留下一会儿,他都很高兴。 沈霁云脑中闪过莱安在松林里与那年轻人说话的画面,又看了看莱安带笑的眼,静默了许久,竟难得地开了口:“是。” 莱安脸上的笑乍然崩裂。 沈霁云转身往外走。 莱安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赤着脚快步追上了沈霁云,用力地抱住了他。 莱安喊:“沈哥,沈哥,沈哥……” 你不要骗我。 这句话莱安说不出口,只能让眼泪无声无息地往下掉。 沈哥你不要骗我,我会相信的。 沈霁云掰开他的手。 莱安死死地抱着不放。 沈霁云冷淡地说:“放手。” 莱安一颤。 他乖乖把手放下。 沈霁云转过身看着莱安。 现在莱安对他已经没有丝毫威胁。 只要他想,他能马上把莱安变成一具尸体。 或者变成一条听话的狗。 不管莱安是演戏还是真心,对他来说都没有太大区别——就算莱安所说的、所做的都是演戏,那他也得乖乖演一辈子。 沈霁云说:“如果你把身体养好了,可以到我身边工作。” 莱安立刻说:“我的身体已经好了!” 沈霁云扫了他一眼。 莱安想到自己刚才站不稳的狼狈,一时语塞,只能说:“……下次沈哥你再来,我一定不会那样。” 沈霁云抬脚再次往外走。 莱安这回没有追上去,也没有再挽留,满脑子都在想着接下来怎么养好身体。等他从“锻炼计划”里回过神来,发现外面已经是黄昏了,金灿灿的夕阳已经快落山,余晖从窗外照进来,照得他整个人暖洋洋。 像他这样的人也有资格得到幸福吗?像他这样的人也能得到宽恕吗?莱安脑海里掠过种种思绪,最后又毫不犹豫地将它们一扫而空。 他才不管有没有资格。 反正沈哥说了,只要他把身体养好,就可以让他到他身边去。 沈哥说了他就信。 他一定可以待在沈哥身边—— 他一定可以一直待在沈哥身边,再也不离开。   第269章 番外二:想见你(一) 袁宁十三岁, 高一下学期了,住校。第二天马上要放长假, 舍友们都在讨论几点回家。袁宁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没睡着, 睁着眼看着白白的天花板。 有人见袁宁沉默, 开口问:“宁宁, 你家在市区吧?长假肯定回去的,到时我们要是去市里玩, 你出不出来啊?” “对啊,这么长的假期, 我们肯定得出来玩的。” “宁宁你有什么兼职介绍吗?我准备去找个兼职。” “卧槽谦子, 你连长假也不放过啊?你攒这么多钱做什么?这么早就准备老婆本了?” 袁宁翻了个身,仔细听他们说完了, 才说:“长假我可能不在家。不过要兼职我回头可以帮忙联系一下, 长假很多地方都缺人,好找。” 寝室夜话的话题转得快, 袁宁回答过后马上又转到了别的地方。袁宁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乡,不知怎地梦见了小时候的事,小时候他和大哥在牧场放风筝,那风筝是大哥一笔一划画出来的,现在还藏在他房间里。 他和大哥疏远之前,还约好重阳节一起去放风筝。袁宁睡得不太安稳,翻了好几次身,到天色渐渐发白, 他穿好衣服下楼跑步,发现路边的花儿开了,香气在氤氲在早雾之中,令这初春的早上多了几分鲜明和美好。 小时候他每天都和大哥一起去跑步。 这个念头一钻进袁宁脑海,袁宁就再也没法将它拔除。 这天天气可真好。一大早已经有家离得远的同学拖着行李箱去赶路,行李箱骨碌骨碌的滚动声时不时在校道上响起。长假车票不好买,得排很久的队,很多人都选择早早过去。 袁宁跑完一圈,顺路去食堂带了几份早饭,回去分给了舍友们。一走进门,袁宁就听到几个舍友在起哄:“哟哟哟,谦子,一大早这么精神啊!” 这是叫“谦子”的舍友一早起来晨勃被好事的家伙发现了。男生宿舍聊起天来荤素不忌,见袁宁推门进来了,免不了又起哄问他有没有发育好。袁宁也不恼,反倒替谦子说话:“青春期的男孩精力永远过旺,早上起来精神点是正常的,不精神才不正常,说明你常常自己躲被窝里玩儿。” 其他人又是一阵起哄。袁宁年纪虽然小,对这些却不懵懂,平时他们说什么也能接腔,不至于因为年龄差和他们聊不上话。大伙都知道袁宁家里挺有趣,背景深,可初高中的学生还没那么多想法,袁宁聊得开又玩得开,他们都很喜欢这个比他们小两三岁的少年。 舍友吃过早饭,一个接一个地离开。袁宁想到打电话给家里时,家里说章修严长假不回来,有事情要忙,脑袋里一直想着章修严有什么事,会不会又忙得不吃饭。他一个人坐在宿舍里想来想去,突然又想起情窦初开的舍友们时不时会聊起喜欢哪个女孩。 舍友们从来不会问他,他们都说他是全校雄性的公敌,上到副校长、食堂大妈,下到初中部的学妹们,统统都特别特别喜欢他,他随便往台上一站、胡乱地讲几句话,台下的掌声就会像雷鸣一样响,去吃个饭都能被表白五六遍。 舍友们都说:“你就好了,根本不用愁怎么追女孩儿。” 袁宁收起思绪。他还小,还不到真正喜欢上谁的年纪,连身体都还不具备“作案能力”。 是的,他还小呢。袁宁心里突然涌出一股子冲动,想要去一趟首都,去找章修严。这种冲动很没有道理,但他就是想在自己还有资格说自己“还小”的时候任性一回。 他已经很久没见到大哥了。 本来不去想的话,平时忙着学习也不会有什么。一下子有了长长的假期,又一下子想起来了,感觉就像周围的空气突然被抽离。 他想见到大哥。 袁宁把钱包揣进裤兜里,什么都没带,直接出了门。他跑到公交站等车,不少认识他的同学上来打招呼,问他是不是要回家。 袁宁礼貌地一一回应了,背挤上了前往汽车站的公交。火车票难买,汽车票要容易一些,因为汽车票贵点儿,发车频率又比较频繁,乘客都分流了,好买票。他转了两趟公交,期间制止了两个公交惯偷的行窃,慢腾腾地转到了汽车站。 汽车站外客流也不少,太阳升起来了,暖洋洋的春日阳光照得袁宁眯了眯眼睛,看向人潮熙攘的街道。作为省会,全省的客流都集中在省汽这边,长假伊始的盛况可以叫不少人瞠目结舌。 袁宁正要进去买票,就听到一声尖叫在旁边的广场前响起。紧接着有人慌乱地喊:“抓小偷!抓住他!”这叫喊声中竟还夹杂着外文。 许多人看到有人朝自己冲过来,第一反应都是避开。袁宁抬眼望去,只见一个獐头鼠目的中年人一路冲撞着行人往他这边跑来,看起来瘦得跟竹竿儿似的,偏又跑得忒快,那势头竟凶猛得没人来得及拦下他。 袁宁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当下也不含糊,在那人跑过来前一个格挡,轻松让那獐头鼠目的中年人栽倒在地。车站巡警这时也追了上来,齐齐把那中年人制住,抢回被那中年人抢走的公文袋。 那中年人还不服气,高声喊道:“我抢外国人怎么了!我这是替祖先们报仇!他们当年跑来侵略我们,我就抢他们怎么了!我这是爱国行为,你们要表彰我才对!” 饶是袁宁见识过不少事,还是被这番无耻言论镇住了。这年头还能这么扯大旗吗? 巡警们一阵头疼。这些地痞流氓,向来手脚都不干净,偏又不会搞大事儿,每回逮住了就是关个上几个月,关满了往外一放,又开始到处作案! 这中年人尤其无耻,每次都被抓不仅不以为耻,还趁着人多的时候吆喝一通歪理,比如这样的:“他这么有钱,分我一点怎么了!”“瞧她穿得这么少,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货色,我就抢她怎么着!” 那气势别提多理直气壮了,弄得好像巡警抓他还抓错了似的! 这事涉及外宾,处理不好会影响以后的招商引资,巡警们只能麻利地把那中年人铐起来,让人将公文袋送回去,转头夸了袁宁几句,押着那中年人走了。 袁宁正要去买车票,突然听到个声音喊他:“宁宁,过来一下!” 袁宁一愣,转头看去,竟是郝小岚的爸爸。他跑过去喊:“郝叔叔!”看见站在不远处、面色不愉的外国人,袁宁关心地问,“郝叔叔你在接待外宾吗?” 提到这个郝先生叹了口气,点头说:“是啊,我在接待外宾。刚才还多亏了你拦了一下,把那公文包给追了回来,要不然我们华中可要在国外扬名了。”碰上这倒霉事,郝先生也很无奈,更无奈的是一大早两个翻译就吃坏了肚子,现在才赶来一个新翻译,还差一个在路上堵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过来。 郝先生瞧了瞧袁宁的小身板儿,念头一动,和蔼可亲地说:“宁宁,郝叔叔拜托你一件事儿。” 袁宁心里咯噔一跳。很快地,袁宁的不妙预感成真了,郝先生无情地把他逮去当壮丁,不接受任何拒绝。 袁宁无奈了,他难道长着张“有什么事都来找我,我绝对不会拒绝”的脸?无奈归无奈,该干的事情还是得干,这外宾团过来这边有正事,不过正事已经谈完了,接下来是要找人陪玩,带他们好好领略华中的风采。长假哪儿都多人,玩的地方还真不好找,好在袁宁对周围很熟,询问过外宾们的意见后三两下就决定好了游玩路线。 接下来两天袁宁被郝先生拎着当带团的,东跑西跑,玩得不多,累得够呛,一时没时间想着去首都见章修严的事情。 晚上袁宁躺在床上,仰头看着黑黢黢的屋顶。人就是这么奇怪,越是不能见,越是想见到。大哥在做什么呢?是不是在忙?现在大哥有没有睡着? 袁宁睡不着,一骨碌地翻了个身,趴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夜色。他领着人到牧场这边来玩,这晚所有人都歇在牧场,外面是他最熟悉、最喜欢的草地和森林。牧场比学校里首都又要近一些,是两百多公里的路程! 要是有人开车的话,三四个小时就到了,上高速公路还要更快一些。 袁宁正想着,远处一道黑影突然跃下树梢,跑了过来,跳上窗台。袁宁愣了一下,才高兴地喊:“小黑,你来了!” 小黑蹲坐一边,挠了挠耳朵,斜着眼看他。 意思是“你怎么还不睡觉”。 袁宁说:“我这就睡了!小黑你也早点睡!” 小黑又斜了他一眼,再次一跃而下,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袁宁躺回床上,强迫自己入睡。很快地,他合上眼睛进入了梦乡。“梦里”还是那么宁静,人参宝宝们欢欢喜喜地和他说起又种了什么新植物、说起它们今天拔了小黑和小白虎的胡须、说起他们学会了游泳。说完以后它们还一个接一个,扑通扑通地跳进了水里,卖力地扑腾着,向袁宁自己新学会的游泳技能。 袁宁坐在岸边看了半天,见人参宝宝玩得把他给忘了,才躺到草地上,看着灵泉这边混沌不清的天穹。 过了好一会儿,袁宁苦恼地转过身,摸了摸象牙白白的、像象牙一样的花儿,说:“象牙,我好想大哥。”他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把自己的渴望说得更加真切,“我好想见大哥……” 不知何处吹来的风徐徐飘送着少年的哀愁。 象牙随风轻轻摆动枝叶,开口说:“那就去见啊。”它觉得这事情很简单,“你们人类有车子,有飞机,可以像风一样走遍大地,也可以像云一样飘遍天空。对了,我听云先生说过,你们还有船,不管是顺着水流还是逆着水流,船都可以开。不管是天空还是陆地,全都能把你送到他身边。”   第270章 番外二:想见你(二) 袁宁已经不是五六岁的小孩了, 象牙说得轻松,他心里却一点都不轻松。他想到了章修严刻意的疏远, 想到自己藏着的可能会被看出来、会被厌恶的想法。他对自己的贪心由衷地感到自责和难过。 如果他不那么贪心该多好。 如果他没有生出想要和大哥一直一直在一起地想法,一切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 袁宁在象牙身边躺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早上起来, 又被郝小岚父亲拎了起来, 要他带人去骑马。华中不出烈马,这边的马都驯养得很听话, 连小孩子来了也可以试着上马。 袁宁这几年也学会了骑马,见外宾们都跃跃欲试, 只好和驯马人一起在旁边指导他们正确地骑马。好在有几个外宾本身就会骑马, 也在一旁给初学者指导,没一会儿他们便能骑着马在牧场里悠然地闲行。 袁宁又陪玩了一整天, 外宾团终于要离开了, 去的目的地却和袁宁心里想的很一致。两三天的相处让外宾们很喜欢袁宁这个东方少年,他们热情地邀请:“宁你的假期还有好几天吧?不如和我们一块去首都玩一玩吧。” 袁宁意动。 郝小岚父亲知道是外宾提出的要求, 也建议袁宁一起去。虽然这几天外宾们在华中玩得很尽兴,但去了首都可能又会忘了华中的好,若是袁宁能跟着去,谈下的合作和投资可能会更牢固一些。 袁宁本来就想去,有了这样的理由后不再犹豫,点头应了下来,与外宾们商量起长假里适合游玩的地方。 见识过假期里华中热闹的情况,外宾们也意识到如今的华国经济发展起来了, 旅游业也越发发达,恰巧在这么个长假到华国首都游玩实在很不凑巧。首都不再是袁宁熟悉的地方了,他也得对着地图好好琢磨才能拿出适合的游玩路线。 袁宁把首都内外的景点圈了一遍,发现绕来绕去,竟都绕不到首都大学那边。 袁宁默然地放下笔。 清早起来,郝小岚父亲把车准备好了,司机还挺脸熟,袁宁认得的。袁宁和司机打了招呼,坐进车里前往首都。 路上风平浪静。 到了首都也风平浪静。 顺顺利利地抵达预定的酒店,袁宁颇有些不习惯。 他现在离大哥很近很近了。可是他有郝叔叔交待的任务在身,不能去见大哥。袁宁去浴室洗了把脸,出去和外宾们会合。果然,一到首都,截胡的人就来了,有人第一时间找了过来,说是负责带他们游玩,话里话外免不了提了些合作的事情。 袁宁顿时觉得郝叔叔果然很有远见。他也不打断对方的试探,慢悠悠地担任着尽责的陪玩者。首都一方派来的人左忙右忙没能撬动外宾们的心,渐渐地也就注意到了原本不太起眼的袁宁。这小子,不简单呐! 很快地,首都这边换人了,换了个更直接的家伙,他们已经不想着踹开华中全盘抢过来,而是商量着共同合作。对于外宾们来说自然是越被重视越开心,第三天就开始于首都一方的人上商谈起正事来。 得了袁宁的通风报信,郝小岚父亲第一时间赶过来开始三方会谈。一到会议中心,郝小岚父亲就拍了拍袁宁的肩膀,夸道:“做得不错。接下来你可以自由活动了,明天一早过来找我,到时我载你回华中。” 袁宁一口答应下来。离开了正儿八经的会议中心、站在人潮络绎的街头,袁宁心里有一瞬的茫然,不知自己该往哪边走。假期的首都真是热闹,到处都人头攒动,观光的、逛街的、闲着没事瞎溜达的,把宽阔的街道塞得满满当当。 袁宁正犹豫着要不要坐车去首都那边,突然听到一声惊喜的叫喊:“宁宁!” 袁宁一愣,转头看去,却见一个以前接触过的憨厚师兄和人坐在路边的面摊上吃面,看到他后那师兄很高兴,兴冲冲地朝他挥手。 袁宁走了过去,依着那憨厚师兄的意思坐下,喊道:“师兄,你毕业后来首都发展了?” 那憨厚师兄说:“不是,我来投奔我老乡的。你知道的,我脑子笨,不是读书的料,我老乡说他那儿钱好赚,我就过来了,”他给袁宁介绍坐在同一桌上的另一个人,“这就是我那好老乡了,我们都叫他财哥。上回财哥回老家是开着轿车回去了,老气派了!财哥不嫌弃我笨,准备带着我赚钱,我一定好好干。” 袁宁眉头跳了跳,总觉得这中间有古怪。他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那“老乡”,发现对方确实穿得比憨厚师兄要体面,穿着西装打着领带,俨然一副精英模样。 可惜他身上透着股让袁宁很不喜欢的气息。 袁宁眼珠子一转,说:“那你们现在在哪里落脚啊?能不能带上我?我和家里吵架了,我要离家出走,你们收留我几天呗。” 憨厚师兄做事不太过脑,一听就想说“没问题啊”,但那财哥抢先说:“小娃子,你还小,不知道亲情的可贵。我们这些离家打拼的啊,每天都想回家去,和家里人呆在一起。你现在可以天天呆在家多幸福?不要因为一点小事就和家里闹别扭。” 袁宁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已经偷偷拿了几千块出来,回去肯定会被打死,我才不会傻到现在就回去。” 听到袁宁说“拿了几千块”,财哥精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异芒,叹了口气,改了话头:“既然这样,你就先跟我们一起过去吧。” 袁宁一看他那神色变化,马上明白了,这位“老乡”果然是骗子,目的是骗钱,要是像憨厚师兄这样骗不到什么钱的,把人骗过来也行。 袁宁不慌不忙地跟着憨厚师兄两人逛了半天,随他们去了郊外。坐了两个多小时车,那老乡才说:“到了,我们下车吧。” 袁宁走下公交才发现,首都居然还有这么破落的地方。到处都是低矮的平房,高的顶多也只是两三层,看起来特别寒碜。 财哥温声说:“这边租金便宜,我们公司还在发展前期,所以暂时租不了好地方。放心,等这个项目赚了钱,我们肯定就能搬到最繁华的商业区去。” 憨厚师兄想到下午见识过的繁荣,心里油然生出一阵向往。他再一次保证:“财哥放心,我一定好好干!” 袁宁转头打量着四周,慢腾腾地跟着财哥走进一栋独立的小院。三个人一进门,财哥就把门给带上了,领着袁宁和憨厚师兄走向楼房那边。 一进门,袁宁看到墙上贴着一行大字:只要肯干,年入百万! 袁宁默默在心里估算着年入百万得多肯干。 憨厚师兄更是被震住了,他仰头看着那行鲜明又直接的大字,感觉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 财哥介绍道:“我们每天早上会在这里开早会,所有人都要响亮地喊出口号。早上起来喊一声,一整天干活都很有劲。” 憨厚师兄跃跃欲试:“我现在就觉得自己很有劲!” 袁宁还没弄清楚财哥葫芦里在卖什么药,按兵不动地听着财哥一路介绍过去。院子不大,里面只有一栋围成一圈的方形楼房,中间有个采光不好的天井,平时的日常用水会从天井这边的水井里打出来——生活条件相当原始。 楼房的前半部分是用来开会和上课的,后半部分则是居住区。趁着其他人都去前面开会了,财哥领他们过去参加了一圈。里头房间不多,有几个房间铺着许多简单的床铺,没有床,只有被褥一张连着一张地铺在那。 袁宁吃惊地说:“一个房间住这么多人?” 财哥说:“项目前期辛苦一点是正常的,谁创业不是这样熬过来的?”他看向憨厚师兄,语重心长地劝说,“人年轻时应该吃点亏,以后你就会明白的,吃亏是福气啊!” 财哥又给憨厚师兄介绍起接下来的工作。他说现在人还没招齐,接下来的首要任务就是拉人,早点多拉些人过来,等人和钱都到位了,项目就可以正式启动了。 财哥一派从容地说:“你不知道,现在项目还没开始,已经有不少人要投钱了!” 憨厚师兄瞠目结舌:“还没开始就有人投钱了?” 财哥说:“那当然。我们老板认识上头的人,一堆人挤破脑袋抢不到的好项目,愣是让我们老板给争取来了。他们没抢着项目,又想分一杯羹,能怎么办?只能抢着投钱了!” 憨厚师兄还是不解:“投钱就能分钱了吗?” 财哥说:“对,投了钱以后每个月都能领分红。你放心,你是我找过来的,我帮你投一份钱,以后你也可以像我一样每个月等着分一大笔钱。要是你能拉来更多人,每个人都算一份钱——不管到哪里,人才都是最重要的啊!只要你能拉来人才,老板肯定不会亏待你!” 听到这里袁宁已经完全明白了,这哪是什么老乡,分明是传销头子。这财哥见憨厚师兄好骗,就把憨厚师兄给骗过来了,而今天在面摊上听到他拿了钱出来,又打起了他那笔钱的主意! 袁宁心里已经门儿清,面上却没显露出来,只兴致勃勃地追问:“只要投了钱就可以每个月拿钱吗?那我是不是也可以投?”   第271章 番外二:想见你(三) 财哥带袁宁看项目资料。那项目名字挺响亮, 资料也很充足,财哥在旁边可着劲地鼓吹, 吹得袁宁满脸向往,恨不得马上把所有钱掏出去。 袁宁身上没钱, 只有银行卡。得知这个事实, 财哥也莫可奈何, 现在银行已经关门了,想去取钱也取不了。财哥只能热情地邀请:“不急, 你今晚先在我们这边住下,顺便感受一下我们的团队精神。” 袁宁一口答应下来。晚饭过后, 所有人聚集在“只要肯干, 年入百万”下面,一个接一个上台、慷慨激昂地轮番发表自己的梦想与理想。憨厚师兄听得攥紧拳头, 两颊发红, 恨不能也马上上台去高声宣告一番:“俺要赚钱,赚大钱!” 有新人加入, 日常的演讲环节之后还有欢迎会。憨厚师兄如愿以偿地走到了台上,用他那洪钟一样的嗓子表示自己对这个大家庭的喜爱。袁宁看着憨厚师兄狂热的表情,顿时明白财哥为什么把他骗来了,憨厚师兄身板儿健壮,能打得很,又好忽悠,等憨厚师兄彻底成为了他们的一份子,显然可以用来威慑一些察觉不对、想要逃跑的人。 热烈的欢迎会结束了, 袁宁被安排到楼上的房间暂住,和楼下的大通铺不一样,楼上的房间小很多,有单独的床铺,还有单独的洗漱空间,袁宁洗了把脸、冲了个澡,正准备躺上床睡觉,就听到有人敲他们的房门。 憨厚师兄打开门一看,原来是两个中年人,一胖一瘦,一见到憨厚师兄就给了他一个拥抱,说和他是老乡。接着又招呼袁宁一起坐下,说起自己在家时的艰难,说起自己对未来的期望,说起自己来到这边感受到了家庭般的温暖,能和这么多人一起为未来奋斗是多么幸运。 袁宁在一边好奇地听着,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有这么多老乡现身说法,他是憨厚师兄他也心动!前面两个人走了以后没多久,又有人来敲门,居然是两个女孩子,准确来说一个是成熟些的女人,一个是十来岁的女孩,女人成熟妩媚,唇边永远含着笑,说话时有意无意地挑逗着憨厚师兄,不知不觉便让憨厚师兄面红耳赤。 袁宁也被女孩缠着说话,女孩活泼俏丽,穿着紧身的运动服,浑身上下都透着蜜桃似的甜美气息,青春的活力让整个房间霎时变得明亮起来。憨厚师兄看看女人,又看看女孩,一时间眼花缭乱、手足无措! 送走第二批人,袁宁和憨厚师兄才有机会躺下睡觉。 憨厚师兄最初激动得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转身,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呼噜呼噜地打起呼来。 袁宁睡不着。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留在这里,听一段又一段慷慨激昂的演讲,看一场又一场精心设计的表演。冥冥之中总像有什么东西在阻挡着他,不让他去见章修严。他不相信命运,躺在床上认认真真地思考过后,渐渐明白到底是什么阻拦了他。 虽然不管汽车、火车、飞机、船只都可以把他送到大哥身边,但他还是不能去见大哥。 在他放下心里那不该有的念想之前,他不能去见大哥。 好想见大哥。 袁宁正想着,突然听到某间房间传来轻微的动静,像是有人在用脑袋撞击墙壁。他愣了一下,才发现这声音并不是某间房间发出来的,而是有只啄木鸟站在外面的树上模仿那样的声音。大晚上的,怎么会有啄木鸟? 见憨厚师兄睡得熟,袁宁一骨碌地爬起床,跑出阳台问:“啄木鸟先生,你有什么要告诉我吗?” “救命,救命!”啄木鸟先生这样喊道。它扑腾着翅膀往上飞了一段,停在走廊尽头那间房间的阳台上。那阳台的后门被人封死了,房间里黑漆漆的,看起来不像能住人的。 袁宁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轻轻打开门,又轻轻地带上,竖起耳朵一听,隔壁房间也传来重重的鼾声,才放心地往走廊尽头走去。 这次房间里真的传来了脑袋撞击墙壁的声音。 门被上了锁。袁宁发现门边有个方形的孔洞,不由从孔洞里往里看去。里面关着三个女孩子,都很年轻,双手被绑在身后,嘴巴被破布堵着,有一个歪着头睡着了,有一个把脑袋埋在膝盖上,有一个则用脑袋撞击着坚硬的墙体,脑袋已经撞得发红,眼底有着呆滞和绝望。 袁宁心头一跳,意识到这地方不仅谋财,有可能还做一些更见不得人的勾当。他们把这些年轻的女孩子骗过来,骗光她们身上的钱财,把她们都给控制起来,再养一批憨厚师兄那样健壮的男人看场子,可不就是现成的地下产业吗! 袁宁在方形孔洞一侧敲了敲。 那用脑袋撞击墙壁的女孩猛地抬起头看过来。 袁宁说:“你们不要慌,我很快就找人来救你们出去。” 那女孩眼底燃起一丝亮光,接着看见袁宁稚嫩的脸庞,那抹亮光又慢慢黯淡下去。她艰难地挪动到孔洞边,让袁宁帮她拿掉口里的破布。 袁宁依言照办。 那女孩说:“小弟弟,你不要乱来,他们随时会起来巡查,快回去吧。”她难过地说,“他们把新来的都安排在二楼,就是为了防止新来的跑掉。你现在要是被他们发现了,也会被他们给关起来的。” 她们就是察觉不对想要逃跑,才会被人这样绑起来。可恨她们对老乡太过信任,出来时也没和家里说清楚自己要去哪里,现在在这荒郊野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时间久了除了认命听话还真没别的办法。 袁宁认真说:“我会小心。” 袁宁在女孩的要求下把那破布塞回她嘴巴里,看见女孩眼底的伤心,他再次保证:“不要再用脑袋撞墙了,我一定会叫人过来救我们的。” 女孩一顿,点了点头。虽然不太相信,但她还是想让袁宁放心回他自己的房间去。 袁宁回到房间。 憨厚师兄还睡得很沉。 有时候人想得少一点,反而过得更自在一点。他平躺到床上,想着这几天陆陆续续碰上的事。明天就是假期的最后一天了,他跟个毕了业的师兄睡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这里聚集着许多或迷茫或亢奋的人,他们或许想在这里找到指引自己走向未来的明灯,或许想靠着其他人的盲目信任大捞一笔。 明明这里是首都的郊外,离国内最光鲜亮丽、最繁华富足的城市只有一步之遥,这边有着的却是欺骗和罪恶。 感受有人在门外走动,袁宁合上眼睛进入梦乡。他进入了灵泉那边,找到了趴在树上睡觉的小黑,写了地址和这边的情况让小黑叼去给罗元良,让罗元良帮忙联系廉先生。 罗元良知道他的很多秘密。 但罗元良从来不会对别人说起。 袁宁相信罗元良收到信后会马上打电话给廉先生。 而以廉先生在京城的能量,必然会第一时间让人找过来,把这传销窝点给捣毁了。袁宁等外面走动的人重新回了房间,才起床下地,把房间门从里面拴了起来,以免对方见有人找过来后狗急跳墙对他们做点什么。 那三个女孩的门上上了锁,真到了那个时候要开锁应该也来不及了。 袁宁在心里把自己的安排过了一遍,发现没什么问题,才安心地等着小黑回来。过了约莫半小时,小黑才重新出现,对袁宁说罗元良已经打了电话。 袁宁放下心来。 小黑定定地盯着他看。 袁宁明白了小黑的意思,马上保证:“下次我再也不会这样了。” 小黑不吭声,瞥了他一眼,眼底满是不信任。每一次都是这样,遇到事情也不管危险不危险,什么都去管。这次更过分,明知道那老乡是骗子,还跟着对方一起回对方的窝点。这次只是谋财,下次要是想害命怎么办?更何况这窝点看起来还不太干净! 袁宁一脸的认真:“保证不会了!” 小黑用爪子挠了挠长长的胡子,扭过身,给了袁宁一个冷漠的背影,三下并两下地跑走。 袁宁躺到柔软的草地上,嗅着淡淡的青草香和甜蜜蜜的花香味儿,睁开眼看见一旁担忧地望着自己的象牙,翻了个身,看着水里青青绿绿的倒影。他小声说:“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他应该乖乖上学,认认真真学习,和所有小孩子一样快快乐乐地长大,不让所有关心自己的人伤心难过。即使心里再想念再想念,也不能做令人担心的事。 等他长大以后,那种不切实际的念想会慢慢淡去,他会找到很喜欢很喜欢的人,和对方建立一个和和美美的家庭。 大哥也一样。 大哥会成为和父亲那样厉害的人。 大哥有光明美好的未来,大哥会给他找一个贤惠温柔的大嫂。 袁宁又翻过来,仰躺在草地上,感觉有些困了。他明明已经在梦里,竟又做了个梦。他梦见大哥要结婚了,他陪大哥去试礼服,从小到大他们每年都一起去挑衣服,这一次他却特别特别难过,给大哥打领结的时候手一直在发抖,眼泪哗啦啦地涌了出来。他突然用力地抱住大哥,哭着说:“大哥,你不要结婚好不好?” 大哥身体只微微地僵滞一下,就把他的手从他腰间掰开,理了理身上的礼服,转身从全身镜前离开。 他在镜子看到大哥走远的背影。 大哥始终都没有回头。 袁宁心脏一揪。 醒了过来。 一缕光从窗外照进来。 天亮了。 下面蓦然传来了吵杂的脚步声和叫嚷声。 第272章 番外二:想见你(完) 慌乱的吵杂声把袁宁从梦魇中惊醒。 憨厚师兄也醒来了, 他意外地跳下床,想下楼看看怎么回事。袁宁一手按住憨厚师兄结实的手臂, 示意憨厚师兄不要出去。注意到没有人去最后那间房间,也没人顾得上他们两个“新人”, 袁宁心中稍安, 对憨厚师兄说:“师兄, 你这老乡可能是骗子,我们先不要下去。” 一对一地打, 袁宁不怕什么人,可要是对方手里有凶器或者玩群殴, 袁宁就没什么把握了, 所以还是乖乖待在屋里等人来救比较好。 楼下的动静渐渐停了下来。 袁宁拉开门栓,往外一看, 好家伙, 全副武装的巡警都涌了上来。为首的居然还是熟人,是今年刚调任到首都来的刘叔。刘叔一见到袁宁, 立刻给了他一记爆栗,无奈地说:“你这混小子真不让人省心,来了首都都要给你擦屁股。” 袁宁心脏猛跳了几下,有点担心地说:“您没有通知大哥吧?” 刘叔说:“你大哥最近正在谈一项技术交涉,每天忙得脚不沾地,我哪能一大早去打扰他。怎么?知道怕了?知道怕你还往这种地方跑!” 袁宁松了口气。他说:“我下次不会了,你不要告诉大哥。他那么忙,我不想他担心。” 刘叔故意唬他:“这可不行, 我不能瞒着,要不然下回你再捅娄子我就成了帮凶。” 袁宁心七上八下,也不知怕章修严知道,还是想章修严知道。章修严还会骂他吗?这个酸涩的想法涌上心头,一下子让袁宁怔住了。 这样的想法是不对的。 梦里的想法也是不对的。 他不能因为大哥不回应他那不该有的感情,就觉得大哥对他不好了。 大哥一直是很好很好的大哥。 袁宁耷拉着脑袋:“好吧。” 刘叔笑了起来:“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我已经和章先生汇报过,你回去挨骂就好。你大哥那边我可不知道章先生会不会说,不过今天肯定联系不上的,他今天得和人签合同。” 袁宁说:“这样啊。” 今天已经是假期的最后一天。看来他可能见不到大哥了。袁宁转开话题:“先去救那三个女孩吧!” 刘叔眉头一跳,领着袁宁叫擅长开锁的人去了最后一间屋子。门一开,一阵酸臭的味道立刻从屋里飘了出来。袁宁上前替那三个女孩解开绳索、取出口里的破布。意识到自己得救了,三个女孩都恍如再生,懵懵懂懂地跟着巡警们回警局做笔录。 憨厚师兄也跟着巡警们走了。 刘叔招呼袁宁:“要去哪里?我载你过去。” 袁宁想起还要去和郝小岚爸爸会合,向刘叔道了谢,给刘叔报了个地址。他坐在副驾座上,转头望着窗外不断倒退的景色,看着它们从荒凉的郊区风景变成繁华的都市楼宇,感觉四周钢筋水泥建成的高楼大厦像是一只只张大嘴巴等候猎物的凶兽,而往来其中的人无知无觉地穿梭其中,丝毫不觉得自己可能会被它们吞噬。 刘叔见袁宁出了神,不由问:“怎么了?被吓坏了?你以前可没少惹事,这点事儿应该吓不到你才对。” 袁宁说:“没有被吓到。”他顿了顿,“就是觉得这种传销团伙有点可恶,骗的都是熟人,不仅骗你的钱,还骗你的感情,消耗你的理想和热情。时间久了,就算被救出去了,可能也很难再相信人或者再对未来抱有什么期望。” 传销的特点是“杀熟”,他们有种说法是有钱赚就得找“五同”一起赚——“五同”指的是同乡、同学、同室、同宗、同事。这些人都是传销者的熟人,容易被传销者鼓动,当这些人决定离乡背井来“赚大钱”了,也就相当于一步踏进了传销的血盆大口里,继续诱骗他们的“五同”过来。 刘叔说:“传销这股妖风是跟着经济发展吹起来的,赚钱的人多了,想赚的也多了,可现在能起来的都已经起来,剩下的只能巴巴地在旁边看着。谁没个发财梦?被人一鼓动,马上就信了。这里头有些人赚的是清醒钱,知道自己在吸别人的血,但还是受不住诱惑继续这么干;有的人赔的是糊涂钱,满心以为自己可以大赚一笔,先成万元户,再成百万富翁。这两种人都会积极地拉亲友过来,一个是为了赚更多钱,一个是觉得自己在带亲友赚钱。最近我们还在筹备打击传销团伙的专项行动,没想到你小子倒是第一时间给我们送来一个。” 晴朗了六天,窗外突然淅淅沥沥地下去雨来。 袁宁愣了一下,看着水珠子从车窗上滑下去,让车窗外的景色变得朦朦胧胧、模糊不清。他看着街上狼狈奔跑的行人,突然想到小时候下雨了,他自己一个人坐在房子里看着哗啦啦倒下来的大雨,心里盼着爸爸妈妈早些回家。 有大樟树和小黑陪着他,他不觉得特别害怕,只是觉得很孤单很寂寞。小时候还不懂那是什么样的情绪,只觉得心里很难过很难过,很想马上见到爸爸和妈妈。可是一般来说都得等到天黑了,爸爸妈妈的身影才会出现。 他高兴地跑上去,扑到他们脚边要他们抱,他们弯下腰把他抱进怀里,口里还担忧着雨势太大,会把上学的路和小桥给淹了,或者哪个学生家里的房子撑不住会塌掉。到发现他哭着生闷气,妈妈才会亲亲他的额头夸他勇敢,耐心地给他讲故事。 也许是因为小时候太没有安全感,他到了章家以后才会那么依赖大哥,甚至还想永永远远霸占大哥身边的位置,让大哥眼睛里只有他,永远关心他、维护他,永远都不和他分开。 这样是不对的。 这种想法是不对的。 大哥会遇到他很喜欢很喜欢的人,然后结婚生子,有一个和和美美的家庭。 袁宁收回视线,往前看了看,转头对刘叔说:“郝叔叔应该就在前面。” 刘叔见袁宁一路上神色都不太对,以为他真给吓着了,有些担心。他从后座拿了把雨伞,递给袁宁,说:“撑着吧,这会儿雨有点大了,别淋湿了。我大概半小时后就绕回去了,你和你郝叔叔会合之后给我打个电话。” 袁宁向刘叔道了谢,打开车门撑好伞,走进了越下越大的大雨里头。 袁宁很快走到了对面的高楼里,收起雨伞,去找郝小岚爸爸。郝小岚爸爸正在找他呢,一见到袁宁,马上说:“你这小子昨晚去哪了?打电话给你大哥,你大哥又说你没过去,等会儿他忙完了会打电话过来,你得自己和他好好解释。” 袁宁知道瞒不住,只好把昨天遇到师兄、跟着师兄到传销窝点一日游的事情说了出来。 郝小岚爸爸气得笑了:“我就知道不能放你这小子自己乱跑,你到哪都不让人省心!” 袁宁又麻溜地把保证说了一遍。他现在想起来也有些后怕,若不是有灵泉在,他可以让小黑去帮忙找援兵,他说不到还真会给困在那传销窝点里头出不来。别说他一个未成年了,那三个女孩都是成年的,还不是逃不出来? 当时他也就是想着大哥心里乱糟糟,才会孤零零一个人和憨厚师兄一起去了那窝点。 袁宁乖乖被郝小岚爸爸拎回房间等章修严电话。 没想到电话没响,敲门声先响了。 袁宁蹬蹬蹬地跑去开门。 一看到门外站着的人,袁宁愣住了。 是章修严。 章修严一部分发尾被雨水打湿了,湿漉漉地睡了下去,让章修严本来就严肃的表情变得更加吓人。 袁宁嗫嚅着喊:“大哥。” 章修严把雨伞放到门边,走进了房间。 郝小岚爸爸说:“我还有点收尾要去处理,你们兄弟俩聊。” 袁宁有点紧张,想叫郝小岚爸爸别走,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鼓起勇气对上章修严愠怒的目光。 大哥还是会为他的胡来生气。 大哥永远都是大哥,不管他们做了什么错事,都会关心他们、维护他们。 是他把事情弄得这么糟糕。 不等章修严开骂,袁宁的眼泪就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袁宁哽咽着说:“大哥,我错了。” 章修严看着袁宁。 袁宁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忍不回去。 他想像小时候一样紧紧地抱着章修严撒娇,却又不敢再那么放肆。最后他只轻轻地抽噎着,对章修严说:“我以后再也不会那样了,大哥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章修严说:“从小到大你都只会这招。”章修严终究还是没忍住,抬手把袁宁脸上的泪珠子都给抹掉,“你最爱用这招。” 他还没开始骂,他就已经哭了起来。 袁宁伸手拉住章修严的手。 他的手还小,有点软。 章修严的手不一样,章修严的手掌很宽大,硬梆梆的,修长又硬朗,已经是成年人的手了。 袁宁认认真真地保证:“我再也不会那样了。” 他会认认真真地当个好弟弟,绝对不让大哥有半点为难。 就算再想念曾经那亲密无间的日子,他也会把这不该有的念想好好地藏起来,绝对不让任何人发现。 第273章 番外三:星辰之上(一) “这就是皇太子的前伴侣吗?真是可怜啊, 小小年纪就离了一次婚,以后可不好找伴侣了。充满怜悯的声音朦朦胧胧地传来。 袁宁愣愣地睁开眼, 抬手看了看,发现自己自己的手掌好像变小了, 变回了十七八岁的大小。这里是哪里?他不应该睡在灵泉那边吗?袁宁在意识之中搜寻鱼儿的存在, 却发现鱼儿又陷入了沉眠。袁宁低下头, 发现自己脖子上挂着另一块玉佩,也是鱼儿, 不过是双鱼戏珠。 这是什么地方? 袁宁努力活动了一下手脚,坐了起来, 查看着周围的一切。他发现自己熟睡在一个类似于匣子的地方, 前方的玻璃事透明的,有光透进来, 借着那微弱的光线, 袁宁看见自己身上像触手一样附着在皮肤上的探头,约莫是某些医疗仪器。 他是被关起来当成实验体了吗? 袁宁正担忧着, 眼前的舱门突然打开了,强烈的光照从外头照进来。他愣了一下,看见个胡子花白的老人正老泪纵横地看着自己。老人抹掉压抑不住的眼泪,说道:“宁宁,你可算醒来了。不要怕,爷爷这就带你回家。” 袁宁没从对方身上感受到半分恶意,只有浓浓的心疼和悲伤。他犹豫了一下,没让老人失望, 站起来走出了医疗仓。从外面看去,医疗仓没有里面那种令人窒息的狭窄和黑暗,外形非常漂亮,远比袁宁以前见过的许多医疗仪器要先进。 如果这是梦的话,未免太真实了! 袁宁脑子有点混沌,等他仔细清理脑海中的记忆,发现里头除了关于自己的事情之外还有一份存档一样的回忆。他脖子上的双鱼戏珠玉佩微微发烫,便将那记忆传入他脑中。 这少年也叫袁宁,是这时代罕见的天然产儿。因着这孩子长得好,早早被人盯上了,后来这少年辗转被认出很可能是帝星某个家族流落在外的孩子,那个家族很快过来把他给接到了帝星。 也不知那家族是怎么运作的,竟让这少年和皇太子结了婚。 可惜这婚结了七年,皇太子和这少年也没产生多少感情,少年被当金丝雀一样养着,每天呆在城堡里吃吃喝喝,没什么特别感兴趣的东西,也没有去上学,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很多人都在暗里说他只有一张脸好看。 袁宁一顿。 这少年的记忆里根本没有多少东西,简直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只等着被他这样的外来者占用。 原来这个和他同名同姓的少年是个傻儿?袁宁一下子明白了。那皇太子身份尊贵,却愿意娶一个傻儿七年,显然是个有野心的人——为了实现他的野心,他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袁宁正想着,一个贵族模样的中年人已走了过来。对方身材瘦削,面容俊秀,看见袁宁和老人心中虽有不屑,面上却礼貌得很。他夸道:“殿下恢复得很不错。” 袁宁感觉这中年人来者不善。 他还没说话,那中年人便亮出了来意:“殿下,皇太子殿下让我将离婚协议带过来给您,请您过目。若是没有异议的话请尽快签字,上面所写的补偿会第一时间转到你的账户上。” 说完中年人便拿出一张庄重的契纸,上面用金色的墨水写着一串袁宁所陌生的文字。 第274章 番外三:星辰之上(二) 那贵族模样的人心里不屑, 到底是边缘行星长大的,哪里看得懂美妙的皇族文字。他紧绷着脸, 淡淡地说:“若是看不明白,可以打开个人终端全文翻译。”说完那贵族抬起手腕, 给袁宁示范了一次。 袁宁刚成年, 在此之前没机会接触个人终端, 记忆里没有和它有关的部分。他没为那贵族的态度生气,不管是不是看不起他, 至少这人完成工作还算尽责! 袁宁学着那贵族的模样启动个人终端,人便进入了半虚半实的虚拟世界之中, 这种感觉袁宁颇为熟悉, 和进入空间差不多。他正想摸索一下怎么翻译那张契纸上的文字,便看到手中的纸张光芒一闪, 陌生的金色文字在他眼中渐渐变成他能理解的内容。 字还是没变, 只是被这个人终端扫描处理过,他的大脑就能让他完全理解每一个字的含义!这种感觉十分奇妙, 令袁宁不禁猜想这个世界是不是没有言语障碍,天南海北的人都可以自由交流。 这真是个奇妙的世界。袁宁从最初的疑惑和忧心变成了好奇,他觉得这是个非常真实的梦,哪怕他在这里面过得再久,也只是在灵泉里面睡了一觉而已。既然是这样,他可以好好了解一下这个梦里的各种神奇科技!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把婚给离了。 除了大哥之外,他可没兴趣和别人结婚! 袁宁大大方方地把那份契纸上的内容阅读完,心里感叹未来皇室果然财大气粗, 居然直接送他两个行星。这两个行星离得很近,像是两个双生儿,悬浮线路早已建设得非常完备,搭乘悬浮车只需要一个小时就能飞到另一个行星上。除此之外那位皇太子殿下还给了他几份产业和一批股份,保他下半生衣食无忧。 这样的离婚补偿着实优厚,袁宁在心里暗夸了一句,爽快地在上面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契纸似乎有什么特殊的效力,他签上名字的一刹那,个人终端的虚拟空间里马上发出了叮叮叮的提示声,一连响了一两分钟才停下来。 这声音有点美妙! 袁宁眉开眼笑,打开个人账户一看,自己的个人信息已经变成单身,并且成了两个行星的主人——同时还是个可以躺着收钱的小富翁,棒极了!他又在个人终端里摸索了一会儿,才退出了个人终端,把签好名的契纸交给那位静候在外的贵族。 袁宁心情好,眉间眼角还染着没褪去的笑,真诚地朝贵族先生道谢:“谢谢您特意跑一趟。我们可以走了吗?” 贵族先生愣了一下,不得不承认袁宁有着令人赞叹的美貌。可那又如何?皇太子那样雄才伟略、杀伐果决的人,绝不会被美貌所迷惑,喜欢上一个虚有其表的傻儿!更何况这傻儿呆呆木木的,相貌再美也没有用处—— 等等! 呆呆木木? 贵族先生呆愣地抬起头,直直地看着袁宁泛着笑意的明亮眼睛。 呆呆木木?! !!! 作者有话要说: 居然有小天使问我 还能更短一点吗? 小傻瓜,我怎么可能做不到? 第275章 番外三:星辰之上(三) 袁宁和两颗行星的总执行官通了话, 了解到自己随时可以过去后非常满意。他没急着离开,而是先和祖父去虚拟世界那边采购了一批首都才有的产品, 让对方直接通过星际驿站转送到他的两颗行星去。 他的离婚补偿相当于两个地球! 袁宁激动了一小会儿,压下急切的心情和祖父一起登上飞往那两颗行星的飞船。 袁宁前脚刚走, 准备傍晚再去和皇太子汇报的贵族先生后脚就收到消息。本来贵族先生认为这种事压根不重要, 可乍然听到袁宁当天下午就急急地飞走了、像是想去确认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的两颗行星, 贵族先生着实错愕了一会儿,接着也不耽搁, 去求见皇太子禀报袁宁已经离开的消息。 皇太子接见完另外两个大臣,听到贵族先生等在外面, 花了两秒才想起这位贵族先生是去处理什么事的。这两秒的回忆时间对于效率极高的皇太子来说, 无疑等同于这件事于他而言没什么意义——若是有意义,他也不会派遣这些无能的贵族去办。 皇太子面色很平静, 他的五官生来冷峻, 一贯又没什么表情,态度算不上太和悦。贵族先生根本不在意, 在他看来尊贵的皇太子就该这样的。他按下面见的激动,向皇太子禀报起完成离婚手续的过程,最后把结果告知皇太子:“袁先生已经离开帝星飞往白狼星。” 皇太子眉毛轻微地动了一下。 这表示他心里有些惊讶。 但这点惊讶对他也没有半点意义。 皇太子颔首:“我知道了,多谢阁下跑这一趟。” 贵族先生受宠若惊:“这是我应该做的,任何一个人知道您与袁先生的婚姻都会为您感到惋惜!您是那么出色、那么优秀,比天上任何一颗星辰都要闪耀!请饶恕我说一句失礼的话,他根本配不上您!” 皇太子不置可否,礼数周全地把贵族先生打发走。这些天他身体不适, 夜里总睡不安稳,精神医生为他做检查后发现他记忆里多了很多混乱的东西,问他要不要做一次彻底的精神梳理,把无关要紧的混乱记忆都给清除干净,恢复一贯的高效思维。 皇太子的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反正他的记忆里除了公事,根本没什么重要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事实证明 还是可以 更短小的。 第276章 番外三:星辰之上(四) 袁宁所得到的两个行星, 一个叫白狼星,一个叫翡翠星, 得名于它们的外观——白狼星盛产一种白色金属,整体气候温暖宜人, 适宜居住的陆地面积特别大;翡翠星则是罕见的拥有巨大海洋的星球, 是星域内有名的自然渔场和旅游胜地。 很显然, 皇太子殿下知道他这个“前夫”没有赚钱能力,特意划给他这么两个物产丰富的两个星球, 让他不用为生活操心。这行星归属权类似于封地,贵族只需要拿钱享受就可以了, 具体的管理是由执行官负责的。 白狼星和翡翠星的总执行官是同一个人, 叫肖文。这位肖执行官长得很英俊,但不带丝毫侵略性, 他是平民出身, 也是帝星第一高校的高材生,待人处事和煦如风。接到袁宁的消息, 肖执行官马上安排了简单的迎接仪式——主要让执行厅的核心成员们和袁宁打个照面,并没有通知媒体。 袁宁还没到,肖执行官已叫人准备着。财政官是白狼星最忙的人,每天都在忙碌地主持着两个行星的经济工作,接到这个任务后很不乐意。他虎着脸说:“肖文阁下,我们就不必与那位袁先生认识了吧?” 肖执行官看了他一眼,翠绿色的眼眸里有着一贯的淡漠。即便肖执行官什么都没说,财政官还是一激灵, 闭上了嘴巴。 别看这位平民执行官不是贵族出身,对贵族那些条条框框倒是驾驭得比谁都熟练。可那又怎么样?平民就是平民,再优秀也只会被扔到这些边缘行星来。 那位袁先生可不同,人家只是和皇太子结了个婚,现在就能每个月从财政这边支走一大半的收入。 若是个精明些的贵族,财政官根本不敢多说什么,但他打听清楚了,来的可不是什么真正的贵族!当年袁家权势滔天、不愿把宝贝孩子嫁给形同傀儡的皇太子,去外面认了个不知哪蹦出来的野种送到皇宫去。听说那还是个痴傻儿! 简直欺人太甚! 知道这内情的人都替皇太子感到委屈。 现在袁家倒了,皇帝陛下始终昏迷着没醒来,皇太子掌握了帝国实权,还待这个曾经是他人生污点的“前夫”这般优厚,着实是宽宏至极! 飞船降落在白狼星。 舱门一打开,袁宁便感觉四周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有恶意、有探究,也有平和、有漠不关心。他没去细究,转身扶住有些畏怯的祖父,牵着他走下飞船,低声说:“爷爷,到了,以后我们就住在这边。从这里飞两个小时,可以到达对面的翡翠星,那边有天然海洋,很适合休养。您要是在这边住腻了,我就带您去那边住一段时间。” 袁宁祖父听着袁宁的话,晃了晃神,转头看向七年不曾见面的孙儿,发现袁宁脸上的呆滞和稚气早已褪去,一双眼睛含着笑意,说着的都是对未来的美好的展望。 袁宁祖父不由挺直腰杆。他现在是袁宁唯一的亲人,如果他都瑟瑟缩缩的,袁宁怎么面对如今的局面?那些媒体最可恨了,要是袁宁表现得不好,指不定他们会追着袁宁抹黑! 肖执行官眸光微动,心里有点意外。他也听说袁宁是个痴傻儿,可袁宁这个“痴傻儿”下飞船时不忘去扶自己的祖父,还用简单的三言两语化解他祖父的惶然和不适,怎么看都不是传言中的傻子! 不管袁宁是不是傻子,肖执行官也没想着为难一个半大少年。他迈步上前,亲自接了袁宁祖孙俩,大大方方地把前来迎接他们的白狼星执政厅成员介绍给袁宁。 接下来就是去吃饭和让袁宁了解两个行星的情况。 半天下来,袁宁把该认识的人都认识了、该知道的事都知道了,算是把自己的义务完成。 得知自己只需要当个吉祥物坐等分钱,袁宁有点不适应。这生活也太舒坦了! 不过这也正好,他可以有更多自由时间好好了解这个时代——尤其是多学习一下他们的知识和技术。 袁宁祖孙俩安顿好后,袁宁打开个人终端,从进修面板里面挑选着学校和课程。这个时代每座行星上都设有学校,但很多边缘行星的高校只提供场地和基础设施,并没有优秀的导师留守,大多只是呆在边缘行星混混日子的平庸学者。 为了让所有人能享受公平的教育,个人终端里可以选择不同的学校、不同的导师,修习所有自己感兴趣的课程,不管是理论课程还是实践课程,个人终端里的虚拟学习中心都可以让位于不同行星的选修者进行全面的学习——如果需要的话,选修者和导师、选修者和选修者之间还可以相互沟通、相互交流。 而没成年的孩童还没资格拥有自己的个人终端,他们只被允许用儿童公众终端接入虚拟网络,儿童公众终端里所有的不良信息都被屏蔽在外,除了好好学习和玩玩益智游戏之外他们没有任何选择。 小孩子是充满好奇心的,帝国不希望他们从小开始依赖个人终端,都鼓励他们多出去走动,甚至把习惯了终端便利的大人们也带出去! 袁宁把一溜溜的学校和课程看完,把有兴趣的都做好标记,准备接下来逐一修过去。相比理论课程,袁宁更喜欢一些实践课,比如一些入门的航天科技——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是“入门”,对他和大哥的时代可不是啊! 他们的载人飞船还没成功发射呢! 若是能深入研究一下这时代的“入门技术”,说不定能从中得到一点启发。 可惜实践课程大多不能直接选修,必须通过理论课程之后才能修习。 估计是导师不想带一群连一加一等于二都没学会的学生去搞微积分。 袁宁一口气选修了十来个课程。 反正这些课程都没有时限,什么时候通过考试什么时候算结束,一点压力都没有! 就算通不过也没关系,反正这是一场梦嘛! 袁宁很光棍地想着,继续选选选,把感兴趣的实践课程也都先收藏了,准备等通过理论考试后马上去选修。 袁宁这边选得痛快,不知道他的一举一动已经被人给盯上了。 有好事的白狼星人在天网论坛里直播皇太子“前夫”抵达白狼星的画面,小小地火了一把。白天肖执政官去接袁宁时清过场,但清的都是媒体的人,普通民众的行动并没有被拦下,因此这位用户名为“划船不用浆”的水友拍摄到了当时的清晰视频和照片。 这位划船不用浆是肖执政官的狂热粉,每次肖执政官在公众面前露脸他都会第一时间跑去咔嚓咔嚓咔嚓地拍照,上传到天网论坛日常舔舔舔! 这天划船不用浆照常发了照片,天花乱坠地夸了一通,结果有人注意到了袁宁,一传十十传百,这帖子迅速成了热门,划船不用浆被要求放出更多皇太子“前夫”抵达白狼星的细节。 群众们的反响十分激烈—— “肖执政官确实很美,长相是其次,重点是气质和仪态,天啊,简直是教科书式的完美!” “只有我注意到那一位长得比肖执政官还好看吗?” “好看有什么用?呵呵,谁不知道他是袁家扔出来顶替的小傻子,心疼皇太子殿下。” “小傻子?我看不像!没看到他走下飞船时不忘回头扶那老人家吗?” “作秀谁不会?恶心!” 不管是夸是骂,群众的注意力都被“皇太子前夫”给吸引住了。 媒体一向是闻到腥气就往上扑的,意识到这位“皇太子前夫”是最近的热点之后,他们开始深挖袁宁最近的动向。 没想到这一挖还真挖到了好料。 袁宁的选课列表里多了一长串的课程! 这是离婚后准备发愤图强还是受了刺激想要用这种方式博人眼球? 不管袁宁的真正想法是什么,嗅到了热点的媒体们立刻开始写文章推送出去,图文并茂地陈述袁宁选修那么多课程的事情,还煞有介事地请来专家学者们讨论这件事。 一位教育学专家不客气地说:“用这种方式来博人眼球是可耻的,是对学术研究的玷污。如果他想选修我的课程,我一定会拒绝他的申请。” 天网论坛上也是一片嘲讽之声,甚至有不出名的课程导师和那专家一样站出来表示他们也会拒绝袁宁的申请。 袁宁还是在被几个课程导师拒绝之后才知道这事儿。 这年头导师和学生本来就是双向选择的,被拒绝了袁宁也没生气,往后挑了同类课程的其他导师继续申请。 对于这种祸从天上来的局面,袁宁早习以为常了,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要是哪天他做什么事都顺顺利利,一点意外都碰不着,他才会觉得意外! 袁宁不太在意这事儿,肖执行官却向帝星执政厅检举了那几位公开发表拒绝言论的专家和导师,理由是他们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公开指责袁宁“博人眼球”,还用上“可耻”“玷污”等等饱含贬义的词汇,完全是污蔑、是诽谤!以此为理由拒绝袁宁选修课程的申请,侵犯了袁宁接受公平教育的权利! 作为帝星第一高校的高材生,肖执政官把帝国律法运用得炉火纯青,硬生生逼得那位专家不得不公开道歉,表示自己言论欠妥。 肖执政官长得好,脾气可不算好! 袁宁看得瞠目结舌。 他带着和祖父一起做的点心亲自登门向肖执政官道谢。 作者有话要说: 大哥:不知为何有点心塞。 第277章 番外三:星辰之上(五) 肖执政官家里很干净, 不大,东西都堆放得整整齐齐。袁宁进了门, 把点心放下,认真向肖执政官道谢。 肖执政官说:“袁先生没必要向我道谢, 这是我应该做的。白狼星和翡翠星归您所有, 我是执政厅的总执政官, 有义务维护您的名誉。” 袁宁说:“肖执政官您不用对我用敬称,我不太习惯。”他朝肖执政官笑了笑, “如果您不嫌弃的话,私底下我叫您一声肖哥, 您叫我的名字就好, 或者叫小袁、小宁都可以。” 肖执政官见袁宁目光澄澈、态度诚恳,知晓这番话袁宁是发自真心的。想到袁宁只有他祖父一个亲人, 在这陌生的白狼星上没有半个熟悉的人, 肖执政官也不再推拒,照着袁宁的意思改了口:“小宁。” 袁宁打开带来的点心, 向肖执政官介绍起来:“我最近上了基础机械的理论课,动手做了炉灶和烤箱,这个食盒和这些盘子也是我去学校那边选材料做的。我爷爷很高兴,带着我做了很多点心,有烤箱做出来的,也有蒸熟的,口味也不一样,有甜的有咸的, 有酥松的有绵软的,肖哥你可以尝尝看!” 肖执政官有点洁癖,他看了眼袁宁的手,发现上头干干净净,指甲也被剪得整整齐齐,看上去再干净不过。他点了点头,拿起一个水晶蒸糕尝了一口,这是甜口的,但不是甜得发腻的感觉,而是带着点食材里天然的香甜,一口吃下去满嘴都有余甘。 肖执政官认真吃完了手里的水晶蒸糕,夸道:“味道很好。”他顿了顿,才追问,“用的都是自然食材吗?” 袁宁有点不好意思:“是的,我不会用人工食材。”这年头的人工食材种类实在太多了,连糖都能精确地分出上千种不同的甜度,其他的酸苦辣咸就更不用说了。完成一份人工食材做出的食物,至少得精修食品学、营养学、医疗学等等,才能用浩如烟海的人工食材搭配出美味的食物。 袁宁祖孙俩现在不缺钱,吃过不少人工食材做成的美食,确实又精细又富含营养,让袁宁这点三脚猫厨艺甘拜下风、自叹弗如。对于穷人来说,平时更多的还是食用天然食材做的食物,因为天然食材比较容易获取,价格相对低廉,市场需求大的话执政厅会下达命令让人大规模培养,作为救济发给平民们食用。 肖执政官说:“我也是吃自然食材长大的,尝到这味道还挺怀念。”他笑了起来,眼神更加和煦,“小时候我母亲对我说天然食材才是最美味的,虽然长大后很多人都说母亲是在哄小孩,但我到现在都还是这么认为。” 袁宁说:“您有一位很好的母亲。” 肖执政官停顿下了,安静了好一会儿才说:“是的,她是一个很好的母亲,没有她就没有今天的我。同时她也是一位战士,在战事再起时她与我道别去了前线,再也没有回来过。” 袁宁一怔:“很抱歉。” 肖执政官从回忆中回过神来,说:“我才该向你道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和你说起了这个——也许是因为我已经挺久没尝到自然食材的味道了。” 袁宁说:“肖哥要是喜欢的话,我平时多给你送一些过来,反正我和爷爷每次都会做多。” 肖执政官向袁宁道了谢,继续品尝袁宁带来的其他点心,聊起了其他轻松一些的话题。肖执政官在询问过袁宁的意见之后,把袁宁送来的、卖相极好的点心们发到了个人主页上,文字说明里写了一句“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午后”。 肖执政官在帝星念书时就是高校里的风云人物,哪怕他是平民出身,他那出众的相貌和完美的仪态还是吸引了一大批追求者和追随者。他这则消息一发出去,立刻让一大群粉丝闻风而至,开始分析肖执政官发出来的到底是什么点心,有什么食材做成,甚至有人搜出了菜谱发在地下。 后面有更多人摸了过来,纷纷表示桌上有两杯茶,肖执政官到底和谁“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午后”?肖执政官的追求者们心碎了:“好想知道情敌到底是谁。” 袁宁也注册了天网账号,对这个可以通过个人网页和论坛互动的网络非常感兴趣,回去的时候摸到肖执政官的主页津津有味地欣赏起底下的留言来。真是太有趣了!国内的互联网才刚起步,虽然有简单的论坛,但基本还只能实现文字交流,想给对方看个图片都很费劲。 这时代的天网不一样。 除了延续了千万年的文字交流之外,他们还可以通过图片、声音、影音等等交换信息。如果有需要的话,他们还可以直接进入虚拟空间里进行面对面的交易或者切磋。 这真是太奇妙了。怪不得总执政厅那边掐着个人终端不让小孩子加入,实在是用心良苦啊!当虚拟网络能实现所有功能、满足人们的大部分需求,很多人可能就懒得到外面去了! 如果能从小养成热爱外出、热爱自然的个性,那这种情况将会有大大地减轻。 也许是因为时代变了,群众说话一点都不委婉、一点都不真实,肖执政官发任何消息他们都在日常舔舔舔,口里喊着“老公我要嫁给你”“老公我要给你生猴子”。真够奔放! 袁宁正要关掉天网,突然听到一阵提示声,原来是他的个人主页突然涌入了一大批新粉丝,还有以各种方式发到他主页信箱的留言:肖肖粉丝团到此一游。 袁宁:“……” 袁宁重新点开肖执政官的主页,发现上面多了一条新消息:“大家不要乱猜,那是我们白狼星的新主人,一个很好的孩子,厨艺很了不起,把自然食材处理得非常好吃@白狼星-袁小宁。” 肖执政官站出来表态了,刚才还在猜个不停的粉丝们立刻消停下来,麻利地组团去袁宁那边围观。虽然袁宁主页里什么都没有,但是这完全影响不了他们这场狂欢,不到一个小时,袁宁主页的粉丝就从寥寥几个变成了几万人。 肖执政官太厉害了! 肖执政官非常正直,但又不是不知变通的那种人,正相反,他把规则吃得比谁都透,连主页这边都经营得非常好,时不时给粉丝送一些福利、创造与粉丝互动的机会,令粉丝们始终保持着对他的狂热。 别认为这没有半点用处,若是没有转化这部分支持率,肖执政官一个平民哪有那么容易出头、成为两个行星的总执政官! 袁宁觉得自己从肖执政官身上学到了一点不错的经验。 他愉快地回到家,继续进修新课程。这年头的理论课和实践课都太强大了,袁宁只是修了基础,就能去高校那边用现成的材料制造想要的器具。这个过程太过真实,让袁宁把每一样器具的内部构造、运行原理都弄得清清楚楚,亲自组装过一遍之后更是确定这边的理论都是可行的,并不是虚假梦境! 这种感觉有时会让袁宁觉得恐慌,害怕这不是一场梦,或者这场梦再也醒不来——他有可能一直待在这边,而大哥、袁波、父亲、妈妈她们都会再出现在他身边。 为了压下这份恐慌,袁宁一回到家立刻投入到新课程的学习之中,学完了基础机械,后面的树状分类才会慢慢变亮,否则永远是灰蒙蒙的,不允许他选修。袁宁准备先把大部分选好的基础科目都过来,再仔细考虑要选哪些分支。 选择太多也是一种烦恼啊! 脑袋只有一个,想要装进脑袋里的只是却这么多,特别为难! 袁宁这边进行着他高压又紧凑的学习计划,帝星那边却有一些风言风语悄悄传开了:皇太子殿下的“前夫”好像和白狼星的肖执政官往来甚密,两人常常私会! 皇太子殿下处理完公务,看到身材圆胖的财务大臣过来了,他脸上肉墩墩的,看起来颇为亲和。 见了皇太子殿下,财务大臣说:“白狼星那边又来申请剿盗援助,那位袁先生现在去了那边,我们要不要允了那边的请求?” 皇太子殿下微微停顿,花了几秒钟才想起“那位袁先生”是谁。他点头说:“允了吧。”白狼星的总执政官是有本事的,借着维护袁宁的机会让所有人都知道“皇太子前夫”被安置在白狼星,借此来逼迫财政厅和监察厅出钱的出钱、派人的派人,替白狼星、翡翠星把周围的匪患给清扫干净! 那确实是个人才。 皇太子殿下本来一直很欣赏这个有能力、通谋略的平民精英,甚至一度计划着把他打造成平民的标杆,提拔一批平民官员,稍稍压一压贵族的风头。可是不知怎么的,看到肖执政官在个人主页里说“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午后”、紧接其后又补充说与他度过那个午后的人是袁宁,皇太子殿下心里突然不太舒坦。 这种突兀的不喜连皇太子殿下自己都感到惊讶。 皇太子殿下认真思索过后,把这种不悦归结为对“前夫”的不满:他们结婚七年,那个呆呆木木的“前夫”从来不曾主动讨好过他,一到白狼星却带着点心去向那肖执政官献殷勤! 难道那肖执政官真比他好那么多? 第278章 番外三:星辰之上(六) 皇太子殿下从来不让私人情绪占据自己太多时间。 他很快把那莫名其妙的情绪收敛起来。 看着肖执政官主页上出现的新账号, 皇太子殿下犹豫了一下,把它点开了, 然后存到关注列表里。他的关注列表是不对外开放的,外人看不见。在这之前他不太在意天网上的事情, 关注列表里空空荡荡的, 只有袁宁一个人躺在里面。 关注完以后, 皇太子殿下才仔细查看起袁宁的主页。 其实没什么可仔细看的。 袁宁主页里都是学习中心自动发布的“恭喜学生袁宁通过xx课程考核”! 皇太子殿下顿了顿。 前面那些专家针对袁宁的恶意言论他也听说过。对那些不干正事、只想着蹭热点博人眼球的专家和导师,皇太子殿下很赞成肖执政官的做法:别和他们胡扯, 用起法律武器从根本是杜绝他们继续胡说八道的可能性。 袁宁的主页上没有针对这件事发表任何言论,只哼哧哼哧地学习新课程, 用事实证明拒绝他这样的学生是多么错误的决定。 这还是那个袁宁推出来嫁给他这个“傀儡”的痴傻儿吗? 皇太子殿下点开袁宁最新动态消息的评论区, 发现群众们也抱有同样的想法。 “不是说人家是痴傻儿吗?” “哇哈哈最喜欢这种干脆利落的打脸了!” “啪啪啪啪啪啪!听到没有?这是某些人的脸凑到人家巴掌上发出来的声音!” “早就看帝星那群天天瞎比比的专家不顺眼了,大快人心!” “怎么办, 我本来只是过来观光的, 现在我天天蹲在我们小宁宁的主页,连肖执政官的主页都没怎么去舔了, 就想看看我们小宁宁下一个通过的是什么课程。” “这破主页有什么好看的,一个自己发的消息都没有,我一天也就是刷个百八十遍。” 皇太子殿下把评论看了大半,退出了天网页面,开始了一整天的工作。 第二天早上醒来,皇太子殿下又点开了天网。 昨晚袁宁又通过了一门理论课程,同时选择了两个实践课分支。 皇太子殿下顿了顿,向袁宁发出了好友申请。 远在白狼星的袁宁看到那好友申请时愣了一下, 想不明白这个“前夫”为什么突然加自己好友。他犹豫了一下,点击了拒绝。 记忆中原主和这位皇太子殿下没有太多交集,原主是个痴傻儿,皇太子殿下是个工作狂,两个人见面的次数加起来十个指头都数得清。 袁宁能理解皇太子殿下。任谁被迫当别人的傀儡,未婚夫临时换人,换的还只是个长得好看却痴痴傻傻的平民,都不可能高兴得起来。皇太子殿下会接受这桩婚事,无疑是为了韬光养晦! 这不,当皇太子殿下的爪牙锋利起来后,袁家就被连根拔起了。 皇太子殿下能优待痴傻的“前夫”已经非常不错了。 袁宁正想着要不要做点新点心给肖执政官送去,加深一下对白狼星这边的了解,没想到皇太子殿下那边锲而不舍地发来了新的好友申请。 袁宁:“……” 有点不太明白这位“前夫”的想法了。 想着对方是掌控着帝国的皇太子殿下,袁宁没敢再拒绝,叹了口气,接受了这个突兀的好友申请。 袁宁主动给对方发去消息:“您有什么事吗?” 那边回复道:“你刚刚成年,最好还是不要进行高强度的学习。” 袁宁怔了一下,从这句硬邦邦的话里读出了一丁点儿关心。原来皇太子殿下加他好友是为了叮嘱他不要学得太累伤到了身体? 袁宁说:“谢谢,我会注意的。” 皇太子殿下发来了连线邀请。 袁宁犹豫了一下,同意了。他还没和人连线过,同意之后才发现这是让身在不同行星上的两个人面对面交流的功能。他们进入了虚拟空间的待客室里,桌上还摆着烟气袅袅的茶水。 袁宁在皇太子殿下的邀请下坐到他对面,隐隐察觉皇太子殿下一直在盯着自己看。 袁宁抿了一口茶,抬头对上皇太子殿下的目光。 皇太子殿下确实在盯着袁宁看。眼前的袁宁和他记忆里那个呆呆愣愣的小家伙很不一样。那个小家伙被送进皇宫里时还没成年,眼神没有焦距,每天除了吃饭之外基本都在睡觉,对外面的一切没有半点兴趣。 眼前的袁宁不一样。 眼前的袁宁有着灼亮的眼睛。那黑幽幽的眼睛里头像是藏着什么会发光的东西,很容易就能吸引住别人的目光。以前就有很多人说袁宁长得很好看,是万里挑一的那种好看,可见到了现在的袁宁,皇太子殿下才真正感受到什么叫做“万里挑一的好看”。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皇太子殿下收回了思绪。他不是会为美色动容的人,要不然这些年他早就死在无数淬着毒的美人陷阱里了。 袁宁眼睛里有吸引他的东西。 致命的吸引。 一看到袁宁那双眼睛,他心里就有种奇异的感觉,觉得这样的眼睛好像在哪里见过。不是记忆里那个痴傻的“伴侣”,也不是别的什么人。 给他熟悉感的就是眼前的袁宁。 皇太子殿下收回失礼的目光,对袁宁说:“我是想亲眼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没有勉强自己。” 感觉到皇太子殿下的善意,袁宁由衷地说:“谢谢,我不会勉强自己的。”他微微地带着笑,“我只是对那些课程很感兴趣。现在我正准备出门去锻炼锻炼呢!回来以后我会和爷爷一起做点心,然后去拜访肖哥。” 肖哥?这个称呼让皇太子殿下心中不喜。他说:“你平时都吃天然食材吗?”皇太子殿下不太赞同,“这样营养不够均衡,我给你派两个营养师过去,让他们为你准备每天的食物。” 袁宁一愣,说道:“不用了……”他实在不想和“前夫”有太多的牵扯。这皇太子殿下硬梆梆的关心有点像大哥,可是终归不是大哥啊!他已经想清楚了,如果这场梦里没有大哥,那他就专心学习到这场梦结束,绝对不和任何人发生感情方面的牵扯——哪怕是梦,他也不会和大哥以外的人谈恋爱的! 第279章 番外三:星辰之上(七) 皇太子殿下神色不变, 由始至终都绷着一张脸,他一本正经地开口:“需要的。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有媒体关注你的动向, 如果你的身体出了问题,会对皇室造成不好的影响, 我并不想再看到前段时间的风波再重演。” 袁宁明白过来, 原来皇太子殿下是担心这个!这年头民望是非常重要的, 皇室还能维持至高无上的皇权想来就是因为他们十分注重经营在民众之中的形象。这不,连对待被迫娶回去的“痴傻儿”都得这样小心翼翼地对待! 袁宁答应下来:“那好吧, 你让他们过来。” 皇太子殿下听袁宁答应下来,点点头, 结束了连线。离开虚拟待客室, 皇太子殿下感觉心里沉甸甸的,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感觉。照理说他给袁宁两个行星, 选的行星又有肖文那么靠谱的执政官, 应该不需要再亲自去过问才是,可不知为什么, 从再次见到袁宁的那一刻起他就有种强烈的欲望,想要立刻去白狼星,去把袁宁带回来,不让他和肖文之类的人往来过密。 皇太子殿下深吸一口气,把这种莫名其妙的念头从脑海里清除。这种无法专注的感觉不久之前他好像也感受过,只是那时候没这么清晰,更没这么强烈。 皇太子殿下找出精神医生的联络号,本来都要按下去了, 又神使鬼差地收回了手。这种混乱的感觉之中,混杂着一丝丝他从未感受过的愉悦,这种奇异的愉悦在见到袁宁的一刹那就填满了他的心脏,让他在感到怪异之余又觉得留恋不已。 在这种感觉没有干扰到他的正常工作之前,不接受治疗应该没关系。 皇太子殿下吩咐底下的人物色两个特级营养师,派他们前往白狼星。白狼星和翡翠星食材丰富,都是加工特级食材的好原料,这任务又是皇太子殿下亲自派下的,营养师们都挺有兴趣,纷纷主动提出申请。 皇太子殿下把一溜名单扫了,觉得男的不行,女的也不行,最后挑了两个头发花白、年纪和袁宁相差了一大截的。在旁边候着的老内务官点头应和:“年纪大点好,经验够丰富,养生有一套。” 皇太子殿下“嗯”地一声,没说什么,挥挥手打发了老内务官,开始处理一天的公务。 第二天中午吃午饭时,老内务官提了一句营养师已经到了白狼星,皇太子殿下点点头,似乎毫不在意这件事。等老内务官退下了,皇太子殿下没立刻去歇息,而是正了正衣领,给袁宁发去连线邀请。 另一边,袁宁旁观完两位营养师做完一顿午餐,顿时觉得生无可恋。怪不得贵族们吃的东西那么昂贵,原来每样材料都是由最上等的天然食材加工而来,只取天然食材最好的部分,剩下的全部当厨余垃圾给销毁!一个普普通通的点心,使用标准材料来做至少得多耗费几百倍的天然食材。 袁宁见两个营养师都长得挺严肃,把“这也不会太浪费了吗”之类的话咽了回去。这种做法古往今来都不少,上层阶级的人对衣食住行的要求往往越来越繁复、越来越精细,吃的喝的穿的往往都千挑百选。这个时代资源有极大的富余,各种技术也十分先进,对口味和营养的要求高一些很正常。 袁宁没说什么,默默享用完这顿精细的午餐。 接到皇太子殿下的连线邀请,袁宁又免不了愣了一下。他想了想,同意了皇太子殿下的邀请。 还是上次的待客室,看起来清清静静,只有热茶飘着袅袅烟气。袁宁在皇太子殿下的示意下落座,先开口向皇太子殿下道了谢,说两个营养师已经到了。 皇太子殿下问:“吃得还习惯吗?不同营养师擅长不同的口味,我不知道他们做的食物你喜不喜欢。” 袁宁说:“他们做的东西都很好吃。” 皇太子殿下敏锐地察觉袁宁并不是特别开心,皱了皱眉,想问个究竟,却又不知从何问起——毕竟袁宁都客客气气地说“很好吃”。 皇太子殿下觉得有点不舒坦。 不舒坦的原因就在袁宁的“客客气气”上。他宁愿袁宁像其他人猜测的那样贪得无厌、得寸进尺,这也想要那也想要,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明明对他给的东西不满意,嘴里却还是说“很满意”。 他们不该这样。 这个念头一钻进皇太子殿下脑袋里,让皇太子殿下惊了一下。不该这样该怎么样?他们虽然曾经结婚七年,但相处的时间恐怕还不如这两次通话长。难道在拿出高额的补偿和袁宁离婚之后,他反而对袁宁产生了兴趣? 皇太子殿下面色顿了顿,板着脸说了一句:“喜欢就好。”他说完了就退出了连线,把袁宁一个人留在了空荡荡的待客室里。 袁宁:“…………” 怎么感觉皇太子殿下好像突然生气了? 第280章 番外三:星辰之上(八) 袁宁觉得有点莫名。他进入这具身体有一段时间了, 基本已经与曾经的“自己”融合。在他现在的记忆里,这位皇太子殿下出现的次数很少, “自己”几乎没什么机会见到其他人——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到外面去,不知道自己可以学东西, 不知道时间在流逝, 只按时接受着侍者送来的食物、接受着基本的身体检查。 他从来不需要为物质担心, 只是也从来没有人教导过他怎么成为一个懂得思考的人。不过即便是曾经悉心抚养他长大的祖父,似乎也无法让他感知外界的一切, 其他人即使有心要教他恐怕也无能为力。 所以时间一长,没人再注意到他的存在也是很正常的。 若非袁家倒台, 皇太子殿下真正掌权, 也许至今都不会有人想起他来。 只除了一心惦念着自己痴傻孙子的祖父。 袁宁把记忆里的东西理了理,便放下了皇太子殿下给他的怪异感觉。不管这皇太子殿下在想什么, 这皇太子殿下都已经是“前夫”, 他没有义务去关系。 易地而处,他要是处在皇太子殿下那个位置, 也不会喜欢被迫娶回来的“痴傻儿”,更别提耐心地和“痴傻儿”相处。对于帝星那些贵族们来说,能好好地把他供养起来,派人照顾他、让他衣食无忧,对他这个“痴傻儿”来说已经算得上非常仁慈。 袁宁不觉得皇太子殿下做错了什么,但也不想再和这位“前夫”有太多交集。 毕竟他们已经离婚了! 无缘无故结了一次婚就够让袁宁郁闷了,再和“前夫”纠缠不清他可受不了。 袁宁结束通话,走出去, 准备陪祖父去散步。白狼星气候不错,天蓝蓝的,干净又澄澈,目前正处于春天,没下雨,空气清新,带着怡人的花香。即使是下午的太阳也不会让人觉得热,反而还晒得非常舒服。 医师说对祖父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多晒晒太阳有好处,可以使他的骨骼强健一点。 袁宁才刚走出房间,就听到祖父好像和两个营养师起了争执。 袁宁一愣,快步赶了过去。祖父面红耳赤、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垂着头,微微瑟缩地嗫动着嘴唇,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怎么说。 那两个营养师也怒红了脸在那里骂:“这些东西我们都扔了,你还把它们捡回来?丢人现眼!再说了,你在厨房里使用这些下等食材,我们还怎么用?” 袁宁走上前去,挡在了祖父面前。 两个营养师锐利的目光落到了袁宁身上。对这位皇太子殿下照顾有加的“前夫”,他们同样看不上眼,觉得不过是个出身低微的平民,把他的名字写在皇太子殿下旁边简直是在玷污皇太子! 可对上袁宁灼亮的眼神,两个营养师一顿,下意识地敛起了刚才的态度。其中一个营养师说:“我们是奉皇太子殿下的命令过来的,请袁先生和你的祖父尊重我们的专业,不要什么垃圾都往厨房里带,这回影响我们的工作。如果袁先生也同意你的祖父在这个厨房里使用那些下等食材,那我们只能回禀皇太子殿下说我们无法胜任这个工作,启程回帝星去!” 两个营养师非常自信——他们可不相信享受了这么多年锦衣玉食生活的袁宁会为了一个平民老头放走两个顶级营养师!天然食材杂质那么多,口感那么糟糕,被上等食材好好供着六七年的袁宁怎么可能吃得习惯? 袁宁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 营养师做出的食物虽然美味,但对出身贫寒的祖父来说每一顿大概都像割肉一样愁人——那么一大批食材白白浪费了,想想都心疼! 祖父怕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偷偷回厨房回收两个营养师准备扔掉的食材,看看能不能用来做点什么吃的。 这也不能说谁对谁错。 对两个营养师来说,取用食材精益求精没什么错处,毕竟他们追求的是顶级的美味;对祖父来说,节俭几乎已经成为他的天性,见不得那么浪费也没有错。 只是人都是偏的。两个营养师的态度倨傲至极,显然是瞧不起袁宁和他祖父。他想了想,觉得家里就他和祖父两个人,实在没必要留两个营养师照顾他们的饮食。 这本来就是皇太子殿下硬塞给他的。 既然这两位营养师都说要走了,袁宁也不想继续留着他们:“这样也好,两位大师请回帝星去吧,辛苦你们跑这一趟了。” 两位营养师一时没转过弯来:“什么?” 袁宁彬彬有礼地说:“祖父他辛苦了大半辈子,现在日子好不容易好起来了,他想要用一个厨房我当然会留给他。”袁宁的态度很客气,目光却带着难以掩藏的锐利锋芒,“两位大师请回吧。” 两位营养师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们成名已久,哪家人不是求着他们登门?这个平民出身的皇太子“前夫”竟敢这么直白地赶他们走! 两位营养师骂道:“好好好,我倒要看看还有谁愿意当你们的营养师!” 袁宁祖父拉了拉袁宁,想要开口挽留。袁宁却反抓住祖父的手,让祖父稍安勿躁,礼貌地送两位营养师出门。 祖父叹了口气,嗫嚅着说:“这事是我不对,我不是专业人士,不该进营养师的厨房。” 袁宁拧了拧眉头,说:“这是我们家的厨房。” 祖父说:“他们可是营养师啊!”得经过最严格的考核与考验,才能成为顶级的营养师。而拥有一个顶级营养师搭配饮食,体质会越来越好,极少会被疾病找上门。那可是健康的保障! 袁宁说:“我是吃您做的食物长大的。”他知道营养师难得,也知道让那两位营养师回帝星可能会惹怒皇太子殿下,可在“自己”为数不多的记忆里,是眼前这位老人一口一口把食物喂到他嘴巴里,让体弱多病的“自己”一次次从鬼门关熬过来,健健康康地长大成人! 祖父看了袁宁一会儿,恍惚间想起袁宁小时候呆呆躺着的模样,慢慢释然了。他们本来就是平民,能有如今的生活已经很不错了,没有营养师又如何?他们自己可以做饭。白狼星这边的食材可比他们以前吃的要好多了,肉类鲜美,蔬果甘甜,稍稍加工就美味无比。 祖父说:“好,我们不要营养师了。” 袁宁说:“祖父你回收回来的食材我们可以做点熟粮去喂外面的流浪猫狗,等会儿我们去散步时带出去给它们。对了,还可以弄点碎面包去喂小鸟。” 祖父想到在外头溜达的小动物们,点了点头。他也没想着把那些食材捡回来自己吃,只是觉得白白处理掉太浪费了。他说道:“你小时候就喜欢动物,谁来逗你你都不说话,只有遇到小动物过来了,你的眼睛才会转。” 听着祖父的话,袁宁脑中涌出一些简单的回忆,凌乱的人影、往他脸上乱捏的手、笑哈哈的起哄声。比起这些来自于人的“关心”,动物细细的绒毛、软软的肉垫、低低的叫声,听起来似乎要亲近许多。袁宁认真回忆了一会儿,说:“有一年天气太冷,我们没有食物过冬,是它们给我们带来了坚果和肉块吧?” 祖父说:“是的,那时它们在外面敲窗子,我一打开窗,很多鸟儿就给我们扔下一颗颗饱满的坚果,又香又脆又大颗。还有只猫给我们带来一块肉,比我们的两个巴掌还大,那么多食物够我们两个人吃好些天了。再过了几天,天气开始转晴,一切都好了起来。” 回忆完当年的事,祖父干劲十足地进了厨房,捋起袖子给猫狗们做熟粮。 见祖父有了精神,袁宁放下心来,也跑进厨房帮忙。 不一会儿,袁宁祖孙俩就把食物都装好提在手里,开门出去散步。天气非常好,袁宁一路上见到不少猫猫狗狗在周围出没,遇到亲人的就递上点食物,喂的次数多了,连那些不亲人的都试探着凑过来。 比起生吃,经过烹饪的食物总是香一些的,哪怕是猫狗也抵挡不了美味的诱惑。 袁宁喂了一路,祖孙俩手里拿着的食物还剩下一小半。眼看已经绕了很远的路,袁宁对祖父说:“不如我们回去了吧?” 祖父知道袁宁选了很多课,点了点头,转身要和袁宁往回走,旁边竟突然蹿出个猫儿似的黑影,把他手里那袋熟粮给抢走了。 祖父一惊,差点被扯得一个踉跄往前栽去。袁宁想要去追,却看到祖父摇了摇头,拍拍他的手背。 两个人回了家,都觉得那是个挺小的少年,约莫是饿了,才会去抢那点熟粮。祖父叹着气说:“就算白狼星这边这么好,还是有人吃不饱饭啊。” 袁宁专注研修各项课程,除了和祖父去散步之外基本没怎么出去,听祖父这么感叹,知道祖父是想起了当初的日子。他安慰说:“明天我们做点能吃饱的去那边转转,说不定能遇到那孩子。到时我们可以问问他是什么情况,要是能帮我们就帮一帮。”见祖父有些犹豫,袁宁又补了一句,“爷爷别怕,我们现在有钱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宁宁:我们离婚了! 大哥:心塞塞 第281章 番外三:星辰之上(九) 接下来几天袁宁准备了食物, 放在昨天遇到少年的地方,没有到处找人, 也没有留下字条之类的,只陪着祖父继续去散步兼喂猫喂狗。动物们一开始都很谨慎, 慢慢也就放松下来, 见到袁宁祖孙俩就冲上来把他们围在中间, 喵喵喵汪汪汪地叫个不停,树上也有鸟儿啾啾啾啾地唱着歌。 每次折返, 放置在那个路段的食盒都会变空,齐齐整整地摆回到原处。袁宁知道这少年比动物们还敏感, 也不特意去找, 只继续为少年准备丰富的食物。 到第五天傍晚,袁宁终于见到了少年的真容。少年长着灰褐色的头发, 有一双灰绿色的眼睛, 皮肤偏黄,十分瘦弱, 手脚瘦骨嶙峋,一看就知道营养不良。他既警惕又谨慎地站在离袁宁祖孙俩几米远的地方看着他们,灰绿色的眼睛里满是防备,但又透着几分不易见的希冀。 见袁宁眼里没有其他人那种鄙夷和轻蔑,少年胆子稍稍大了一些,他舔了舔干涩的、干瘪的嘴唇,喉结动了又动,过了许久才勉强挤出沙哑的声音来:“可、可以再多给我一点食物吗?不用那么好,”他磕磕绊绊地说出这令他感到难为情的请求,“像你们喂给那些动物们的就可以了,我尝了,很、很好吃。” 袁宁这些天都在猜少年是不是罗元良那样的人,毕竟这少年身手敏捷,警惕心又强,感觉和当年离群索居的罗元良十分相像。 听少年这么一开口,袁宁便知道自己猜错了,这少年不是被孤立或者被抛弃的,他背后还有一些需要食物的人——这些人有可能比他还可怜,是行动不便或者生着病的老幼病残。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这少年应该不会连猫狗的食物都来抢。 袁宁温和地询问:“还有很多人需要食物吗?” 少年低着头,不知该不该回答袁宁的问题。 袁宁说:“这样吧,你统计一下需要食物的人数,数好之后把总数告诉我,这样我才好为你们准备。如果人太多的话,光靠我和我爷爷忙不过来,可能要你带一些人来帮忙。” 袁宁的话让少年眼底燃起了希望:“真的可以吗?” 袁宁说:“可以的。”他微微地笑着,“我们家有个大大的农庄,种植了许多天然食材,可以养活几千人,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可以搬到那边去住。” 少年睁大了眼睛。 袁宁掏出一张纸,给少年留了个地址,顺便画上简单的路线图:“你回去和其他人商量一下,商量好了就来这个地方找我。我回去看看能不能给你们准备一顿晚饭,你们大约有多少人?” 少年渐渐放下了戒心:“一百八十多……”他看起来好像快要哭出来了,“本来有两百个,但是每天都有人死,只剩下一百八十多个。” 袁宁眉头一跳:“你们生病了吗?” 少年吸了吸鼻子,不让眼泪掉下来。他努力平复好情绪,把事情原委说了出来。原来他们的家乡被贵族和富豪卖了,青壮外出工作,飞船出了事,全都死在路上,只剩下他们这些没有工作能力的人在原来的行星等死。半年前有人要整治那批贵族和富豪,借助星际海盗把他们送到这边来,要他们去为自己家乡讨回公道。 他们本来就已经绝望了,自然答应下来,当了众人口里的“暴-民”。经过他们声讨,让他们过来的人似乎得到了好处,派人来把他们驱逐了。也就是说他们没替自己讨回所谓的公道,反而被那些人当枪使——还是用完就扔的枪子! 袁宁沉默着听完了,让少年先回去和其他人商量。 祖父在一边叹气。 “这样的事太常见了。”祖父叹息着说,“当一个行星开始衰竭之后,贵族和富豪可以申请避难,通过售卖剩余的资源获得在新行星立足的资本。平民们没有资源所有权,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乡被卖掉、被挖空。当初我们居住过的边缘行星就是这样荒弃了,现在要是再回去,恐怕已经完全变了样,根本不再适合居住……” 袁宁回到家,到天网上一查,发现祖父没说谎——这事情果然是随处可见。人类像蝗虫一样从一个宜居行星迁移到另一个宜居行星,不断地挖空新行星上的资源。颇受贵族们青眼的宜居行星非常幸运,它们可以逃过被毁坏、被舍弃的命运——这些行星过度的资源需求会源源不断地从浩瀚星空中运输回来。 宇宙之广袤,足以让人类肆意地过挥霍无度的生活。 袁宁关掉天网。这和他想象中的“未来”不一样。既然宇宙中能找到这么多宜居行星,难道不该所有人都安居乐业、衣食无忧? 为什么还会有人连饭都吃不饱? 为什么会有贵族和平民之分,平民之下又分出更为低下的“贫民”? 袁宁觉得有点茫然,不知道这样的“未来”是怎么演变而来的——也许这是一个和他们的世界毫无关系的“未来”,人们从来不曾知道过什么叫自由和平等,所以从来不会去争取和反抗。 敲门声响起,袁宁去开门。是那个褐发绿眼的少年来了,少年局促地站在门口,脸色僵硬,低头看着自己破烂的鞋子,不敢往里面迈半步。 袁宁伸手拉住少年的手,把少年带进屋,让他坐下,问他是不是和其他人商量好了。 少年点点头,和袁宁说起具体情况,原来他们一共一百八十三人,基本都没有劳动能力,还有一半人生着病。他们是坐星际海盗的飞船过来的,在白狼星算黑户,身上也没有一分钱,没有医生愿意给他们看病。现在他们分别窝在几个破落的巷子里面,靠着屋檐遮风挡雨,只想着什么时候白狼星这边会遣送黑户,能把他们送回家里去。 若是以前的话,光靠袁宁和他祖父肯定没法准备一百八十三个人的食物,但是袁宁为了给猫猫狗狗弄熟粮组装了一些自动面包机、熟肉机之类的机械,可以批量处理食材,做出香软可口的面包和香气四溢的肉块。袁宁先给了少年一批食物,才说:“你们先好好休息一晚,若是你们愿意的话,明日我派人接你们去我的农庄那边。” 少年目光灼亮:“我们愿意的!” 一个农庄!一个长满食物的农庄!那对他们来说是多么奢侈的地方啊!谁要是觉得饿了,只要在农庄里走一圈,就能找到各种各样的新鲜食物:饱满红润的西红柿、新鲜爽甜的瓜类、青翠欲滴的蔬菜……只要你吃得下,那就永远不会饿着! 袁宁说:“我明天给你们组装一台这样的面包机和熟肉机,你们目前要是没有人能处理食材可以靠它们来做。”他顿了顿,“但是你要记住,当你们身体恢复了健康、有了体力,那么你们必须以工作来换取农庄里的食物和房子。” 袁宁愿意帮助所有肯上进、有心脱离困境的人,但他不愿意当个“慈善家”,什么都帮对方解决了,把对方变成被圈养起来的废物。 少年认真聆听着袁宁的话,等袁宁说完后用力点了点头,说:“您放心,我们绝对不会白吃白喝,我们会好好工作!” 袁宁把食物打包给了少年,将少年送走以后对祖父说:“爷爷,我去找一下肖执政官。” 白狼星的天气依然很好,晴朗无雨,澄澈的天穹上连朵云都找不到。袁宁走出门,却没了平日里的悠闲自在,他突然感觉这晴天艳阳之下可能藏着许多不那么美好的东西。 肖执政官还在为清剿星际海盗的事忙碌,听到敲门声,抬起头一看,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小宁过来了?有什么事吗?” 袁宁在肖执政官的邀请下落座,和肖执政官说起少年的事。 肖执政官罕有地沉默了,过了许久他才摇着头说:“这些事哪里都有。本来我们应该早早把他们遣送回去,但是,”肖执政官停顿下来,抬手让一些照片显现在光屏上。很快地,光屏上出现了许多满目疮痍的画面,光裸的岩石、凌乱的矿井、锈迹斑斑的机器,有的地方甚至连泥土都被挖光了,地面上出现一道道深黑色、望不见底的沟壑。不要说人,连棵小草都看不见。肖执政官说,“把他们送回这样的地方,和把他们直接送进地狱没有太大的差别。” 袁宁安静下来。 肖执政官说:“但是哪怕我是白狼星的执政官,也不能给予他们更多的帮助。无条件接纳这些人,会给白狼星的经济带来巨大压力,甚至有可能让有类似遭遇的人蜂拥而至,肆意使用白狼星有限的资源,使得白狼星变成下一个废弃行星——这对生活在白狼星的人们并不公平。” 袁宁知道肖执政官说的是真的。有的人可能真的像少年他们那样孤苦无依、衣食难继,但同样可能有许多好逸恶劳、贪图享受的人混入其中,到时这些人像蝗虫一样扫荡着白狼星的一切,原本在白狼星上过着安定生活的人们将时刻生活在威胁之中。 袁宁问:“那如果有更多这样的流民出现,我们该怎么办呢?” 肖执政官对上袁宁乌亮的眼睛,沉默半饷,说:“你可以尽你所能去帮助他们,但是既然你决定给他们帮助,就要负责到底,不能让他们做出损害白狼星居民的事来。一旦他们做出违反法规的事情,他们将遭受比其他人严重许多倍的惩罚——你必须让他们明白这一点。” 袁宁点了点头。 聊完了正事,肖执政官的语气轻松了一些,含笑说:“我还以为你只对各种课程感兴趣。” 袁宁一顿。如果没遇到少年,没听说过这些事情,他确实只对各种课程感兴趣。因为他对这个世界一直没有太大的归属感,觉得这肯定只是个梦。 可是哪怕是梦,祖父、肖执政官还有那个少年,给他的感觉都渐渐鲜明起来。真正碰到了需要他去做的事儿,他不能用“这是一场梦”来推搪。 袁宁说:“只是正好遇上了而已。” 肖执政官说:“很多人就算遇上了也只会视而不见。” 如果帮助别人的同时需要背负起巨大的责任,那么很多人都会选择当做不曾见到。 更何况这里面的责任不仅仅属于个人,还属于整个家庭——甚至整个星球。 袁宁和肖执政官道别,没有立刻回去,而是坐着车在附近绕行了一圈,看了繁华的街道,也看了破落的“贫民区”,感觉走过了许多个不同的世界,每个世界的发展程度都不一样,有人可以用成吨成吨的食材做出一碟小菜,有人连饭都吃不上。 袁宁回到家,年老的祖父还坐在客厅边看新闻边等他回来。他乖乖喊了一声:“爷爷!” 祖父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说道:“回来了?和肖执政官聊了这么久?” 袁宁说:“没有,我还在周围绕了一圈。” 这时新闻上播出了皇太子殿下的采访,皇太子殿下冷淡地答复着记者们的质询,情绪毫无波动。祖父本来想转台,袁宁却制止了他。既然他想要做一些事,那自然要好好了解这个世界的种种资讯。 只有掌握规则,才能驾驭规则、利用规则。 袁宁耐心听皇太子殿下陈述完各项安排,心里对皇太子殿下还挺佩服的。虽然只是看了一会儿新闻,但袁宁也意识到这位皇太子殿下手中的权力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大,他需要与军方、与贵族们抗衡。 而不管是军方还是贵族,都拥有着皇室难以抗衡的资本——一方拥有军队和武器,一方拥有资源。而一旦皇权有再兴的迹象,这看起来对立的两方会迅速联手,齐心协力把皇权按回去。 皇太子殿下摆脱傀儡身份之后就开始了走钢丝的生活,必须时刻平衡好军方和贵族的关系,让他们相互制衡、相互仇恨,杜绝任何可能使他们联合的可能性。 皇太子也不好当啊! 袁宁看完新闻,叮嘱祖父早些睡觉,自己也去洗了个澡,准备修习一个课程就睡了。 另一边。 帝星。 皇太子殿下结束完一轮采访,回到休息室坐下,面无表情地打开天网,查看关注列表里唯一的人有没有新动态。 没有。 皇太子殿下想了想,搜索肖执政官的主页。很快地,肖执政官的最新动态跃入皇太子殿下眼帘。 “看到小孩的眼睛,感觉像是看到曾经的自己。” 明明肖执政官只说了一句话,下面的粉丝们却一个劲地在解读—— “我怎么觉得‘小孩’这称呼很有宠溺的味道?” “我也这么觉得,要是变成‘我家小孩’就更宠了。” “赌一艘飞船,这‘小孩’是指我们萌萌的小宁宁。” “报告,小宁宁刚才有一条新动态,他又通过了一个课程。” “我们萌萌的学霸小宁宁!已去占座围观!” “突然感觉自己也充满了学习的欲-望,不刷网页了我去选个课。” “大家都扯远了吧?难道我们不该求肖肖上图给我们看看是怎么样的眼睛?” “求肖肖上图+1” “求肖肖上图+2” 皇太子殿下面无表情地刷完所有留言,转回袁宁主页那边,看了眼袁宁的最新动态,默默给他点了个红心。 皇太子殿下关掉天网,正巧听到了敲门声。 进来的是追随皇太子殿下多年的老侍官,一看皇太子殿下的脸色老侍官就知道皇太子殿下心情很不美妙。他忙直入正题:“殿下,您派去白狼星的两位营养师回来了,他们说要见您……” 皇太子殿下眉心突突直跳,说道:“怎么突然回来了?让他们进来吧。” 老侍官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就带来了那两位满面怒容的营养师。他们义愤填膺地说起袁宁是怎么轻视他们的,又说起袁宁祖父多么小家子气、丢人现眼,最后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再去白狼星。 当然,他们绝对不会提起自己傲慢的态度和轻蔑的言语。毕竟在面对平民时说那些话是正常的,在皇太子殿下面前可不能那么失礼。 皇太子殿下想到袁宁说“很满意”时的勉强,又看了看至今毫无动静的通讯器,心里有些愠怒。可当袁宁的脸庞浮上心头,他很快又冷静下来。 这些营养师是什么尿性,皇太子殿下是知道的。也许他们不会真的把轻蔑摆在明面上,但不经意间也会流露出高高在上的态度——那个少年可能不会在意自己被轻视,但绝对不会容忍身边的人受道欺辱。 所以两位营养师说的矛盾应该是真正发生了的,只是他们肯定不像他们自己所说的那样无辜。 皇太子殿下安抚了两位营养师几句,把他们送走。他面色微微发沉,将老侍官也打发出去,向袁宁发出连线邀请。 袁宁本来准备睡了,已经换上睡衣。接到连线邀请后愣了一下,看了看身上的睡衣,犹豫着要不要换掉再说,结果皇太子殿下的第二个连线邀请又发了过来。袁宁以为皇太子殿下有什么急事,只好直接点了接受。 皇太子殿下还穿着采访时那身衣服,看起来很正式。 袁宁:“……” 袁宁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睡衣,解释说:“殿下,我正准备睡觉。” 皇太子殿下本来因为袁宁把营养师赶回来而有些愠怒,看到袁宁穿着睡衣的模样却一下子忘了言语。穿上宽松的睡衣之后,袁宁看起来更瘦了,感觉睡衣里头空荡荡的,腰腿和胳膊不知会有多细。 皇太子殿下眸光一暗,强迫自己把思绪收了回来。他说道:“你不喜欢我派过去的营养师?” 袁宁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我和祖父两个人生活,不需要营养师。我还是比较喜欢祖父做的食物,谢谢您的好意!” 皇太子殿下说:“是我没考虑好。” 袁宁微讶。 他本以为皇太子殿下会生气。 皇太子殿下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说道:“其实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感受最深。”皇太子殿下作为袁家的傀儡时,可没少受贵族们的冷眼,其中自然也包括这些营养师。皇太子殿下不愿再深聊这个令人不愉快的话题,他关心地询问,“刚才我看见你又选修了一些课程,身体吃得消吗?” 袁宁说:“殿下您放心,我不会勉强自己的。” 皇太子殿下向来不是多话的人,话题都说完了,一时没了言语。照理说这时候他该结束连线才是,偏偏他不想就这样离开这个简约的会客厅。 皇太子殿下喝了口还冒着热气的茶,叫人送来一些点心。他说道:“从下午忙到晚上,还没来得及吃东西,你陪我吃点点心吧。” 袁宁见皇太子殿下眉宇间满是疲惫,心软地点头,也闷头喝了口茶,感觉有些奇怪。为什么在离婚之后,皇太子殿下反而来找他喝茶聊天了? 皇太子殿下似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见袁宁眼底带着疑惑,皇太子殿下放下茶杯,说:“帝星这边的形势太复杂,我这个位置只是看起来风光而已。以前我没有机会交到朋友,现在我同样没有机会。”皇太子殿下注视着袁宁,“我很高兴你能远离帝星,并且由衷希望你能生活得自由和快乐。” 袁宁一怔。 他在皇太子殿下身上看到了大哥的影子。 大哥也曾经是这样的,哪怕有着远超于同龄人的能力和地位,他眼底依然藏着深深的孤独和寂寞。 如果目光不是时刻追随着大哥,连他也不会发现大哥也需要关心、大哥也需要别人的爱。 大哥有没有来到这个世界呢? 难道一直到“梦境”结束,他都能只能在别人身上寻找大哥的影子? 袁宁闷声说:“谢谢。” 皇太子殿下说:“不用谢我。”他的目光没有从袁宁身上离开,“只要你平时愿意像现在这样陪我聊聊天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大哥:总觉得这个人x里x气的,一定不是我 第282章 番外三:星辰之上(十) 皇太子殿下结束了连线, 心里还想着袁宁的眼睛。 肖执政官也注意到了袁宁的眼睛。 皇太子殿下回忆着自己记忆中的袁宁,发现只有一个朦朦胧胧的身影。那个瘦弱的少年不会哭也不会笑, 听不到任何人说话,永远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像是没了魂似的。 那时袁宁的眼睛是什么样的?没有人注意过他的眼睛, 那少年不是垂着头就是合着眼, 很少有清醒的时候。 皇太子殿下察觉一丝后悔在他心头弥漫。 那天为什么不亲自去呢? 那天若是亲自去, 他也许会早早发现那少年眼睛变得亮亮的,完全可以成为帝国的太子妃、未来的皇后。 皇太子殿下被自己这个念头弄得眉头一跳。 笃笃笃。 富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 “进来。”皇太子殿下摆出一贯的威仪。 “殿下, 关于太子妃的人选,哈维公爵已经为你准备了名单和资料。”进来的依然是老侍官, 他长着一张十分正经的脸, 连脸上的皱纹似乎都沿着特定的方向长。 “暂时先放着吧。”皇太子殿下想也不想便应道。 老侍官没多问,尽责地把资料收了起来, 准备改日再提醒一次。作为照顾皇太子殿下多年的老侍官, 他看得出最近皇太子殿下对前太子妃的关注异常频繁。 老侍官进来之前就接到消息,说皇太子殿下在前太子妃主页的新动态上点了红心。这虽然是个非常随意的举动, 在天网上相当于见面问个好,但天网上的群众们却沸腾了。 这代表皇太子殿下关注着前太子妃的主页,并且接受完采访之后还点开天网浏览——要不然怎么可能在那动态刚发出时就点红心! 老侍官也觉得非常震惊。联想到皇太子殿下为前太子妃派去营养师,老侍官不得不重新评估起皇太子殿下这段被他们随意解决掉的婚姻。 老侍官着急一干下属,进行严肃的研讨——主题是这样的:论皇太子殿下与前太子妃殿下复婚的可能性。 皇太子殿下不知道老侍官已经先他一步洞察了他的需求。 这天夜里皇太子殿下做了个梦。他梦见梦里有个香软可爱的小男孩一直追着他跑,他一直努力绷着脸,心里却莫名觉得很高兴。后来小男孩渐渐长大,变成了少年, 少年有着灼亮的眼睛。 他一直注视着那个少年,没想到那少年突然转过头来亲了他一下,不是像小时候那样亲在脸颊上,而是亲上了他的嘴巴。 少年热情又肆意,亲他的时候舌头都钻进了他嘴里,两个人的气息交缠在一起,缠绵而又黏腻,像是有着化不开的甜。 他再也忍不住诱-惑,脱下了少年的衣裤,把少年压在身下。少年有些羞涩,但还是主动勾住他的脖子,继续和他交换深深的吻。 他觉得浑身燥热,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人都埋进少年身体里。少年喉间溢出了甜腻的呻吟,抱着他喊了出声…… 皇太子殿下猛地醒来,微微睁大了眼睛。他命令清洁机器人把床铺收拾干净,自己则起身走进浴室,开墙上喷洒的热水冲刷掉身上的汗水。 梦里的快感还存留在心底。皇太子殿下觉得自己一定出了什么问题,要不怎么会做那样的梦,而梦里那少年喊的还不是他的名字。 是的,不是他的名字。皇太子殿下一时想不起少年喊的到底是什么,但他很确定那并不是他的名字,也不是“殿下”之类的称呼,而是更加亲密、更加亲近的称呼。 难道他做了一个春-梦,而梦里那个获得快感的人并不是他? 这未免太荒谬了! 皇太子殿下无法容忍这样的事情。光是想到梦里那少年可能属于别人,他心里就涌动着一股难言的焦躁与暴戾,恨不得把那个取代他位置的人撕成碎片,再将少年困在怀里逼迫他只能喊出他的名字。 皇太子殿下用毛巾擦拭着身体,面色微微发沉。 他也能察觉自己最近不太对劲。 他对袁宁的关注远远超出了正常范围。 虽然梦里的声音听不真切,模样也看不清楚,但皇太子殿下非常确定梦里那个少年就是袁宁。 除了袁宁之外,他没有理由对任何一个这种年龄的人产生那种欲-望。 皇太子殿下回忆着睡前见过的袁宁。那会儿袁宁穿着宽松的睡衣,显得有些瘦弱。第一次连线时他就这么觉得了,所以才会提出派营养师过去。一定是因为袁宁太瘦的关系,他才会多关注了几眼——才会做了那样的梦。 回忆起梦里的感觉,皇太子殿下发现自己身下又抬了头。他脑中浮现袁宁那双明亮而又怀着警惕的眼睛,第一次发现自己竟也会有被欲-望折磨的一天。皇太子殿下不由自主地违背了自己的正直,想象着袁宁的模样慢慢让自己泄了出来,又冲了个澡,把心底的躁动压了下去。 皇太子殿下走出浴室,穿戴整齐,走了出去。 老侍官已经准备好早餐。吃早餐期间,老侍官一直有意无意地看着皇太子殿下。作为照料皇太子殿下起居的老臣,他对皇太子殿下的日常起居了如指掌。他一度认为皇太子殿下是个性冷淡,因为直到今天为止他还不曾发现皇太子殿下出现晨勃或梦遗现象,这十分不正常。 若不是知道皇室的后代发育期比一般人来得晚,老侍官都想邀请帝国医师前来会诊,看看皇太子殿下身体是否有问题了! 谢天谢地! 今天清洁机器人反馈回来的信息表明他们的皇太子殿下终于开始梦遗了! 老侍官一直用欣慰的目光看着皇太子殿下。 等皇太子殿下吃完了早餐,老侍官殷勤地开口发问:“殿下,再喝一碗汤吧,这是滋补身体的汤。最近您太过操劳了,需要好好补补。” 皇太子殿下知道老侍官一向把事情安排得妥妥帖帖,会根据他的行程及时调整行程。他也不多问,捧起汤一饮而尽,理了理袖口,准备起身去工作。 老侍官拿着本记录本,喊住了皇太子殿下:“根据睡眠检测仪反馈,殿下您昨晚似乎睡得不好,一直在做梦,可以说一下您昨晚梦见了什么吗?或者梦见了什么人?” 皇太子殿下面色一顿。对上老侍官关切的眼神,他还是简明扼要地回答了老侍官的问题:“袁宁。” 得到这个答案之后,老侍官似乎瞬间了然了。他没再多问,礼貌地目送皇太子殿下离开。 皇太子殿下一走远,老侍官神色凝重、目光庄严,着急了心腹下属,修改了近期议题:如何帮助皇太子殿下成功复婚?如果让皇太子殿下复婚后生活得更美满? 众人积极地提出自己的意见—— “上次殿下给太子妃殿下派去营养师,应该是觉得太子妃殿下太瘦了,我看了太子妃殿下现在的照片,也觉得确实有点瘦。” “没错,殿下应该喜欢更肉感一些的。不过太子妃殿下好像对贵族很不感冒,反而喜欢亲近同样是平民出身的人,营养师里面基本找不到平民。” “我知道一个。”有人马上共享自己的消息,“皇家学院今年有个异类要毕业了,他非常特别,只愿意使用天然食材,做出的食物却完美地符合营养标准,而且比很多营养大师的手艺都要美味。” 老侍官拍板定案:“那么你负责去联系,让这位特别的天才营养师去白狼星那边照顾太子妃殿下的起居吧。” 在侍官团队里面,所有人都对袁宁的称呼改了口,统一尊称袁宁为“太子妃殿下”——毕竟皇太子殿下亲口承认了,他昨晚梦见的是袁宁——皇太子殿下梦见了袁宁,并且是那种梦! 他们该做什么? 作为皇太子殿下最忠诚的侍官,他们自然是要替皇太子殿下排忧解难,让皇太子殿下的生活没有任何烦忧。 老侍官感觉自己肩上的责任极为重大。 首先皇太子殿下在没有认清自己的心时和太子妃殿下离了婚。 其次很多人为了能顶替太子妃殿下上位一直在天网上抹黑太子妃殿下,到处散播太子妃殿下是痴傻儿、根本配不上皇太子殿下的言论,如今这些言论已经有了一定的影响力。 老侍官感觉他们皇太子殿下的复婚之路不会太平顺,不由忧心忡忡地联系袁宁选修的那几门课程的导师,让他们多关照袁宁一些,务必要让袁宁通过课程考核,巩固好袁宁目前才稍稍有点儿公众影响力的“学霸形象”。 接到老侍官的电话,各个课程的导师们都有些惊诧,暗暗思索皇太子殿下到底是何用意,难道天网上那些猜测是真的——皇太子殿下在离婚之后突然对“前夫”异常关心? 远在白狼星的袁宁并不知道帝星发生的一切。 不过他的生活还是有一点变化的。 主要是学习方面。 他好像…… 好像总是被导师抽考到…… 袁宁:????? 突然回忆起了在首都大学念书时的恐惧! 每节课都被那些老师们教起来进行“互动”的日子真是够够的! 为什么神出鬼没的导师们突然这么关注他了? 袁宁吃惊之余,还是认认真真地应对起来,并没有想到自己有点吃力的应对在导师中间掀起了掀然大波。 导师们连线开了个会,觉得袁宁的资质非常好,更难得的是肯下功夫,如果专注地把时间花在某个领域上一定会大有所成。 这“某个领域”就是致使他们聚在一起开会的问题所在了。 他们都想要把这个学生弄到手,让袁宁专门在自己这个领域发展,谁都不想把袁宁让给别人。 导师们在虚拟会客厅里毫无形象地吵了一通,最后大打出手。到了第二天,有几个资格比较老、出身贵族的导师悄无声息地到皇宫求见皇太子殿下,强烈要求皇太子殿下让太子妃不要分散注意力,专精于自己这个领域。 皇太子殿下:????? 太子妃????? 皇太子殿下听了半天,才明白他们口里的太子妃是袁宁。 皇太子殿下心情有些阴郁,不甘不愿地陈述事实:“我和袁宁已经离婚了。” 导师们面面相觑:“老侍官不是说殿下您准备和太子妃殿下复婚吗?” 要不老侍官怎么会特意召集他们,让他们帮袁宁打造学霸形象呢? 皇太子殿下:“……” 皇太子殿下沉默片刻,终究还是没舍得否认这个诱人的提议。他顿了顿,颔首说:“我确实有这个打算,不过想要专精什么领域这件事我没办法替袁宁做主,回头我再问问袁宁是怎么想的。” 导师们虽然不太满意,但看到皇太子殿下显然不愿再多说,只好离座告退。 皇太子殿下目送导师们离开,脑中闪过许多事情,大多都是关于袁宁的,比如那天夜里突然到来的梦境,比如几次见面时袁宁的疏离和防备,比如他们这七年来有名无实的“婚姻关系”。 想到最后,皇太子殿下脑中只剩下两个字—— 复婚。 第283章 番外三:星辰之上(十一) 白狼星上, 一架私人飞船要求降落,降落地点在郊外一处空地上, 临近袁宁的私人农场。 袁宁正在农场里分配工作。以前他把牧场扔给罗元良管,自己只知道大概章程。农场管理者是个友善的白狼星人, 叫马瑟, 见袁宁领了一群老弱病残过来, 皱了皱眉,问起他们的来历。 袁宁据实以告, 马瑟听了眉头皱得更紧,对着开阔的农场叹了口气。他说道:“我有个朋友也是边缘行星的人, 以前常常在天网上和我交流种植经验。他研发了挺多适合在边缘行星种植的植物, 当时还将种植的经验总结出来发在天网上。后来他们行星被判定破产,土地和资源都被拍卖来抵债, 他的种植研究室也被推平了。”马瑟面带哀色, “我的那个朋友是多么聪明、多么出色的人啊,本来我想接他到我们白狼星来, 但他不愿接受我的援助。自那以后我就失去了他的消息,离现在已经有好几十年了。唉,没想到到现在还会有这样的事。” 袁宁默然。他接手的农场能接纳一个人、十个人,甚至一百个人、一千个人,却帮不了浩瀚宇宙中那么多散落在边缘行星上的“平民”。 这是任何时代都会有的事。 资源占有者相互倾轧、相互争夺,引发斗争甚至战争,无数祈求平静生活的人在时代的浪潮之中一次次被卷起、摔落,艰难求存。 袁宁又想起那一次大雪封山, 他在茫茫雪野里寻找着章修严的下落,最后找到了昏迷在雪地之下的章修严。 那天章修严醒来后和他聊了很久,他们都清楚地意识到需要改变的东西太多,而一个人、两个人的力量太渺小,他们需要更多的人加入进来。 所以他辞去了职务。 章修严负责往上走。 他负责横向联合。 这个时代没有大哥。 袁宁心脏一缩,不愿去深想。他从小得了奇遇,知道世上有许多玄之又玄却确实存在的事。假如这真的是一场梦,所有爱他的和他爱的人真的都不复存在,他会接受不了的。 “马瑟叔叔,莫利他们就拜托你了。”袁宁诚挚地道。 莫利就是上次抢了他们熟粮的少年。把人都带到农场之后,袁宁才知道莫利居然已经成年了,只是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过分瘦小,看起来才十二三岁。 马瑟知道那一百八十多人的情况,叹了口气,表示农场这边完全能接纳她们。 农场的人得知了莫利他们的遭遇,都非常同情,主动提供农场的治疗室给她们使用。 治疗报告很快出来了,原来运送她们的星际海盗船只没有防护措施,她们本身的体质又弱,在航行过程中遭遇了严重的宇宙辐射,才会导致大部分人丧失了行动能力。 经过全面的治疗之后,这一百八十多人基本能够胜任一些日常工作,比如做饭和打理花木。 袁宁正考虑要不要把莫利那少年带在身边教一段时间,刚才去忙其他事的马瑟跑了过来,圆脸上带着笑容,说道:“宁宁,有位很有名的营养师来我们白狼星了呢!那位营养师叫金西,他把他的飞船降落在附近,一落地就改造成了船式餐厅,天网上都疯了,好多人跑去排号吃饭。” 袁宁一愣,上天网查了查,发现这位叫金西的营养师果然很有名——也很有趣,金西经常在天网上直播做菜过程,教人怎么处理天然食材、用天然食材做出营养达标且完全无害的食物。 金西是个非常冷静的人,他直播时从来没笑过,哪怕有土豪为他砸了一大堆的礼物他也从未动容,每周按时进行自己的直播,不受任何干扰。在获得营养师资格之后,他没有像其他营养师一样只为少数人服务,他自己开着飞船在不同的地方游历,飞船一落地便会变成船式餐厅,让平时享受不到营养师服务的顾客们欣喜欲狂、蜂拥而至。 据说有次金西遇上了星际海盗,发现对方窝点里的食材很有挑战性,当下也不忙着求救或逃走,不慢不紧地在那边停留了几个月才一个人开着飞船逃了出来。 有人问金西明明能逃跑为什么拖了几个月才逃? 金西说:“年底考核的时间快到了。”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还有些食材没试过,以后有机会可能还会去一趟。” 众人:“………………” 真想看看掳走金西的星际海盗们听到这话时会是什么表情——听到没,人家不是逃不了!只是食材还没研究完!要不是年底考核快到了,人家怕是还会多呆一段时间!你这破窝点一点防御力都没有! 袁宁两眼发亮:“这人好厉害啊。”他心中一动,“我们准备些食材送去给金西先生吧!” 袁宁亲自在农场里挑挑选选,选了一批很不错的食材。不想东西刚送上悬浮车,天空便积攒了厚厚的乌云,铅灰色的天空闪过一道紫色电光,接着就是轰隆隆的雷声。 马瑟说:“难得碰上雷雨天啊,可能金西先生的餐厅那边人会少一些。”他好奇地问,“宁宁你怎么挑了这些食材?” 袁宁说:“它们看着比较新鲜。” 事实上袁宁自然不是看它们新鲜,而是感知到这些食材散发着的灵气。袁宁从小与灵泉为伴,即使鱼儿陷入沉睡、小黑和树人们也不在身边,袁宁依然能分辨哪些植物富含灵气。 这个时代的人寿命普遍很长,因为他们的天然食材里就富含延年益寿的灵气,这些食材经过营养师提炼后又变成了对人的体能和精神力都有提升作用的食物。只是这种“灵气”机器检验不到,普通人也没法靠肉眼判断,袁宁也不能凭空说出“灵气”这种虚无缥缈的概念。 袁宁对这位金西先生很感兴趣。他能够独自驾驶飞船在宇宙里航行,代表他的精神力飞船高!偏偏精神力这么高的人,居然不去军队中发光发热,反而热衷于环游宇宙,处理不同的食材、做出各种美味的天然食物。 真是一个活得随行又潇洒的人! 金西非常有名,像袁宁这样送食材来的农场主不算少。不过老侍官亲自拜托金西过来照顾袁宁的三餐,听到辅助机器人报出袁宁的名字后顿了顿,叫辅助机器人把袁宁请进来。 袁宁如愿见到了金西。金西是个俊美的青年,神色天生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他肩膀瘦削,身板儿看起来单单薄薄的,一点都不像个厨艺超群的营养师。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可眸子里却没有焦距,像是一汪静深深的寒潭,深不见底。 袁宁微微讶异。 金西看不见。 金西身上值得称道的事儿太多,很少有人特意提起这件事。大家似乎都下意识地忽略了他这个缺陷。 袁宁敛起短短一瞬的失态,礼貌地说明来意:“您好,金西先生。我叫袁宁,是附近一处农场的主人,听说您会在这边停留一段时间所以特意为您送一些食材过来。” 金西顿了顿,没马上说出自己来白狼星的原因,而是叫辅助机器人把袁宁送来的食材接收进来。他走到临时冷冻带上一样一样地拿起来翻检了一遍,夸道:“都很不错,你很有天赋。” 袁宁腼腆地说:“是马瑟叔叔他们把农场打理得好。” 金西未置可否,开口说起另一件事:“侍官先生让我过来为你和你的祖父准备三餐,你和你的祖父是过来我这边用餐,还是我让机器人把食物送到你家去?” 袁宁愣了一下,没想到还有这一重原因在。他见金西朝自己“看”过来,像是认真等待自己答复,不由说:“我和祖父过来吃就好。如果遇到今天这样的天气,我们就在家自己做。” 金西点头。他要了袁宁的身体数据,听系统报完了,才评价说:“确实有点瘦,体质也差了点,不过这段时间已经在好转。你自己会做饭?” 袁宁说:“会一点。” 金西让袁宁做一次。 袁宁乖乖照办。 袁宁的厨艺不算特别好,不过食材很不错,做点简单的家常菜还是能做到色香味俱全的。 金西一直站在旁边,他眼睛看不见,嗅觉和感觉却非常灵敏,能够感知到袁宁是怎么控制火候的,也能够嗅出袁宁用了什么食材、做得好不好。他默不作声地等袁宁做完端过来,亲自尝了一口,点头说:“你自己做也可以,我给你安排好食谱,如果不能过来你们就自己在家吃。” 金西虽然是公事公办的冷淡口吻,却不会让袁宁觉得倨傲。正相反,袁宁觉得和金西相处起来非常舒服。他想到天网上的粉丝们一直叫他发点个人动态,不由问金西:“金西先生,我能和您合照一张吗?我想把这些菜和我们的合照发到天网上去。” 金西想了想,点了点头,说:“可以。”他虽然看不见,却知道袁宁的年龄,十七八岁才刚刚成年,还是个半大小孩,没有开通个人主页之前一直被讥讽配不上皇太子殿下。现在天网上对袁宁的评价好了一些,因为袁宁这段时间的动态都是通过了某某课程的考核,所有人都知道袁宁并不是一个痴傻儿——正相反,袁宁还是个聪明又好学的孩子。 所以金西并不排斥这次的任务。 金西也点开天网,关注了袁宁的主页。听到系统提示说袁宁的新动态已经发了出去,金西微微一顿,点了转发:“菜做得很不错。” 袁宁和金西的粉丝都不少,这两条动态先后发出,天网上立刻热闹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大哥日常点开天网偷窥宁宁动态。 !!!!!!! 这人是谁!!!!!!!! 第284章 番外三:星辰之上(十二) 袁宁发动态只是为了满足粉丝们。他觉得这些粉丝们很可爱, 明明素不相识,却透过天网一直在他主页里留言互动, 着实可爱得很。 袁宁悄悄去看了看金西的主页,发现上面都是教程和食谱, 马上点了关注, 准备回去后好好看看。 远在帝星的皇太子忙碌了半天, 午间休息时点开天网,瞬间被袁宁和金西的互动刷了屏。不管是新闻推送还是主页上的“关注人动态”, 出现的都是袁宁和那位营养师的消息。 新闻是在惊叹“前太子妃”的厨艺居然获得了金西先生的赞赏,又翻出“前太子妃”通过课程考核并获得导师好评的事情来, 讨论以前众人对“前太子妃”的评价是否有失公允。 有些小报还暗搓搓地暗示说“前太子妃”离婚后花边新闻不断, 是不是会在短时间内迎来第二段婚姻。 皇太子殿下面无表情地看完报道。 他重新点开袁宁那条动态,盯着袁宁和那位营养师的照片看了老半天, 想要挑出点不好的地方来。可那营养师长相很不错, 能力也强,看起来温和有礼, 会做饭,会开飞船,在星海中到处游历,肯定能说出许多令人极感兴趣的奇闻异事。 怎么看都很好。 相比忙于工作的肖执政官,这金西似乎是个更好的情人。 皇太子殿下脸皮抽了抽,微微停顿了一下,向袁宁发出连线邀请。 一分钟后袁宁还没反应。 皇太子殿下再次发出邀请。 袁宁正在悬浮车上看雨,车窗外电光闪闪, 悬浮车上看到的景致和从前在地面上看到的不太一样,那紫色的电光倏然撕开天穹,一片浓云惨雾被轰然撞散,画面绚美而壮观。 听到个人终端提示说皇太子殿下要求连线,袁宁犹豫了一下,想着马上要到家了,没立刻接受。没想到皇太子殿下那边很快又发来第二次邀请。 上次也是这样。 袁宁回想起上次的事情,觉得这回皇太子殿下可能也不是什么急事,顿了顿,还是没接受。他以前有些迟钝,若不是章修严亲口提了,他可能根本感受不到自己被人喜欢。不过经过章修严这些年的“训练”,袁宁已经可以分辨别人对自己怀有什么样的感情。 这位“前夫”似乎有意和他复合。 袁宁能清楚地感受到这一点。他不是自恋的人,可当工作至上、利益至上的皇太子殿下突然三番两次这样联系他,关心他的生活、关心他与谁走得近,心思未免也太明显了一些。 袁宁回到家,祖父早得了他会回来的消息,打着伞等在那里。见悬浮车停了,祖父撑着伞走上前,口里唠叨:“刚才想说的,下雨可以先不回来,这么大的雨,还打雷闪电,路上多危险。” 袁宁说:“没事的,悬浮车安全性很好,防雷性能特别强,真不小心被雷打中了还能顺便补充点能源。”他对这种行驶工具非常有兴趣,可惜他目前的研修进程还不能掌握悬浮车的制造方法,只能抓紧时间把技能分支点亮。 祖父还是放心不下:“说是这样说,但凡是总有万一。” 袁宁只能保证:“那下回我不冒着雷雨出行了。” 爷孙俩说完话,袁宁才想起皇太子殿下一直被自己晾着。他回了房,打开刚才的连线邀请,发现皇太子殿下还没把邀请撤回,唯有默不作声地接受。 一见到面色发沉的皇太子殿下,袁宁先开口解释:“刚才在悬浮车上,眼看马上要到家了,所以没接受您的邀请。” 皇太子殿下脸色稍缓,纠正袁宁的称呼:“对我不必用敬语。” 袁宁拉开距离:“您可是帝国的皇太子殿下。” 皇太子殿下注视着袁宁。 袁宁与皇太子殿下对视片刻,心头猛跳几下。皇太子殿下的长相和章修严毫无相像之处,皇太子殿下眼底映出的自己也和从前毫无相像之处,若不是对这个时代的认识越来越深,他恐怕还把两个人过去那段的“婚姻”当成别人的故事。 仔细回想一下,皇太子殿下上次连线时就表现得够明显了。他可不认为像皇太子殿下这样的人会无缘无故和“前夫”说什么“我没有朋友”,若是“前夫”是心软的人,怕是会因为这个理由而和他“旧情复燃”! 袁宁意识到自己必须与皇太子殿下划清界限。 袁宁礼貌地开口问:“您找我有事吗?” 皇太子殿下感受到了袁宁明显的疏离。他脸色不太好看,一时竟想不起自己方才为什么会提出连线要求。皇太子殿下说道:“没什么,看到你和那位营养师的合照了,你还是喜欢天然食材吗?” 袁宁说:“金西先生很厉害,我非常佩服他。” 皇太子殿下点点头。 袁宁说:“若是没事的话,我先去忙了。” 皇太子殿下往前走了两步。 袁宁一愣。 他仰起头看向突然逼近的皇太子殿下。 那是张年轻而冷峻的面孔,薄唇紧绷,目光灼人,天然透着一股刚毅正直的气势。许是靠得太近了,袁宁一仰头便能看到他下颌的弧线,更能嗅见他身上淡淡的、干净的气息。 皇太子殿下说:“你很不喜欢我?” 袁宁怔了怔,摇摇头说:“不,不是的。”他停顿了一下,觉得还是该好好把事情说清楚。袁宁对上皇太子殿下逼人的目光,坚定地开口,“我只是有喜欢的人了。” 皇太子殿下死盯着他,像是想把刚才听到的话塞回袁宁嘴巴里,让袁宁把他咽回去。他声音仿佛绷紧的弦,一字一字地问:“你说什么?” 袁宁认认真真地重复了一遍:“我有喜欢的人了,我很喜欢他,只想和他在一起。所以——” 皇太子殿下眸色转深:“是谁?” 是白狼星的执政官肖文? 是极有名气的营养师金西? 皇太子殿下心底涌出一种近乎暴戾的情绪。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竟有这样的情绪:混杂着愤怒、妒忌与痛苦,恨不得把袁宁口里的那个人从袁宁心里揪出来,自己取而代之。 皇太子殿下被这个突然涌上来的念头下了一跳。 袁宁也敏锐地察觉皇太子殿下的不对劲。他说道:“是谁并不重要。”想到章修严,袁宁的目光柔和下来,“重要的是我喜欢他。若是他知道我与你离婚后还这样往来,他会生气的,所以请您原谅我不能再当你的‘朋友’——您可以试着相信身边的人,并不是所有人都心怀叵测、只为了您的身份和地位才接近您,他们之中也有许多真心拥戴您、喜爱您的人。” 袁宁这诚挚的劝说皇太子殿下半句都没听进去了。他只注视着袁宁倏然变得温柔的目光,他心底有种莫名的感觉:这样的袁宁该是属于他的。哪怕是不久之前,袁宁还是属于他的,他们是法律上的夫夫关系。 那个时候袁宁不可能对他说出这样的话,因为袁宁必须对他们的婚姻忠诚。 该死的是,就在不久之前他们之间的婚姻关系解除了。 皇太子殿下沉着脸结束了连线。 袁宁松了一口气,继续开始学习新课程。 皇太子殿下结束连线后没退出个人终端。他在天网上找了帝国有名的律师,匿名向他咨询离婚的事情:“如果离婚不久之后后悔了,对方却又不愿意复婚,有什么办法可以改变?” 皇太子殿下给的咨询费十分丰厚,那位律师很快就敬业地回答:“双方是协议离婚吗?” “是的,协议离婚。”皇太子殿下如实相告。他把自己和袁宁的事情隐去姓名和补偿内容说了一遍。 “这么说来,你和对方当时的精神状态都不太稳定。”律师迅速从皇太子殿下的话里抓到了关键点,“如果你能证明当时你并不是在正常状态下提出离婚要求,可以判定这次离婚无效——离婚上来说,帝国律法不允许任何人在伴侣身心出现重大问题时与对方离婚。” 当然,这也仅仅是理论上而已。 理论上还有另一条近乎相反的条文:如果伴侣结婚时有重大精神问题,婚姻是可以判定为无效的。 皇太子殿下并不在意理论不理论。 只要找到了解决方法就可以了。 皇太子殿下说:“好的,我明白了。” 皇太子殿下关闭个人终端,叫来老侍官,平静地吩咐对方把前段时间自己找的治疗师请过来。 见了治疗师,皇太子殿下说:“你给我开个证明,说我前段时间精神出现了问题。” 治疗师毕恭毕敬地答应下来。皇太子殿下前段时间接受了高强度的精神疏导,这本就是针对重大精神问题才采取的治疗手段,治疗公会这边是可以开具证明的。 皇太子殿下很快拿到了证明。他想到袁宁说出“我有喜欢的人”时的神情,心里便像是被火烧着了一样。 才离婚没几天,他居然就喜欢上了别人。 联想到袁宁离婚前和离婚后的表现,皇太子殿下更加恼火:说不定袁宁在离婚前就喜欢上对方了,所以才故意继续表现得像个痴傻儿,好尽快离了婚和对方双宿双栖。 他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作者有话要说: 宁宁:…………????? 宁宁:……这个太子怪怪的! 读者:……有股熟悉的渣渣味! 大哥:…… 第285章 番外三:星辰之上(十三) 袁宁接到个人终端传来的消息,着着实实愣住了。 离婚无效?! 袁宁睁大了眼,第一时间打开消息,了解详细的情况。等看到个人终端里那份精神状况证明,袁宁总算明白那天皇太子殿下看起来不太对劲的原因了。 当时他说有喜欢的人了,并没有让皇太子殿下打消复婚念头,反而还让皇太子殿下采取了这种近乎强制的行动! 袁宁没想到表面上冷淡却讲理的皇太子殿下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自从弄垮袁家掌权之后,皇太子殿下可以说是帝国上下最有权势的人,运用一下律法漏洞让离婚失效非常简单。袁宁把离婚无效的判决分析了半天,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驳回。 袁宁深吸一口气,向皇太子殿下提出连线请求。 皇太子殿下很快接受。 袁宁注视着年轻而冷峻的皇太子殿下。 皇太子殿下先开了口:“你收到判决了?” 袁宁握了握拳,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火气却还是蹭蹭蹭地往外冒。他咬咬牙,与皇太子殿下对视:“您不觉得这样太过分了吗?当初提出离婚要求的是您,现在我们都已经开始新的生活,您怎么能反悔?” 皇太子殿下说:“判决里说得很清楚,我当时的精神状况不正常。”他认真地回答着袁宁的指斥,“事实上我在第一次与你连线之后就后悔了,只是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而已。” 袁宁压下火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维持平和:“可是我们之间并没有值得您后悔的回忆不是吗?这一段婚姻是有名无实的,我与你从来都不是彼此真正的伴侣。” 皇太子殿下并不说话,只深深地看着袁宁。他知道袁宁在生气,可他不后悔自己做的事,不管用上什么手段,他都不会放开袁宁。 袁宁说出“有喜欢的人”那一瞬间,他心里充斥着愤怒与疯狂。那一刻他就意识到,他绝不会放开袁宁,哪怕袁宁本身也不能让他动摇。 袁宁是他的。 只能是他的。 这个念头一出现,便再也按不下去。 袁宁从一开始就是他的不是吗?当初袁宁被送到他身边时还那么小,小得还不足以有半点自己的想法,纯净如从未被人书写的白纸。那时他挺喜欢去找袁宁,与袁宁呆在一起看书,他不说话,袁宁也不说话,两个人安安静静、相安无事地度过一天又一天。 哪怕那是做戏居多,他们也曾经有过那么平静而美好的过去。 皇太子殿下走上前,抓住了袁宁的手:“我对敌人从不手软,可是与你离婚时却给予你最好的一切,难道还不足以证明你对我是特别的吗?若我对你毫无感情,单凭你是袁家人送到我身边来这一点就足以让我杀死你——和我杀死大半袁家人一样。” 袁宁一怔。他突然想起,“自己”曾是痴傻儿,“自己”的记忆很有可能是有断层的,也许皇太子殿下真的曾和“自己”朝夕相处过,只是“自己”根本无法感知外界的一切! 可是那也是“自己”啊! 哪怕“自己”真的和皇太子殿下有什么难以割舍的回忆,他也早就不是当初那个痴傻儿了! 而且离婚明明是这位皇太子殿下提出的! 袁宁还是觉得皇太子殿下这事做得不可理喻。他想挣开皇太子殿下铁钳般的手:“我上次说过了,我已经有喜欢的人——” 皇太子殿下把袁宁的手腕攥得更紧,目光瞬也不瞬地紧锁着袁宁稚气未脱的脸庞:“我会给你一点时间。” 袁宁不敢置信地看着皇太子殿下。 “一个月。”皇太子殿下说出在他看来已经十分退让的决定,“不管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别人的,一个月内你要把那不该存在的感情处理好,到时我会过去把你接回来。既然你在意我们的婚姻有名无实,到时我们可以让我们的婚姻变成事实。” 皇太子殿下觉得这个安排十分妥帖,于是在接到会议提醒之后就松开了袁宁的手,结束了这次连线会面。 袁宁对着空荡荡的会客厅干瞪眼。 哪怕这只是一场梦,遇上这样的“前夫”也让袁宁接受不来!他咬了咬牙,又找出那份判定仔细看了起来。判定书后面还附带着皇太子殿下的精神状况诊断报告,这回袁宁一字一字地看了过去,发现皇太子殿下离婚前确实做过深度的精神疏导。 这种精神疏导可以将患者的精神力和记忆按照一定的规律“编排”整齐,其实就是保留记忆“主干”,把无关要紧的旁支都清理干净,保持思维的高效性与有序性。 诊断报告很详细,还归类整理出被清理“旁支”记忆。看到那些“旁支”之后,袁宁愣住了。 大约是离婚前的一个月起,他这个“痴傻儿”突然昏迷不醒,陆陆续续发烧了一段时间,醒来之后他就不再是“他”了。 巧合的是,离婚前的一个月起,皇太子殿下的精神状况也开始出现问题。他晚上无法好好休息,几乎一个月都频繁地出现失眠多梦的情况,梦境更是纷杂又奇异。治疗师记录了皇太子殿下陈述的大部分梦境,大多是关于一个历史上并不存在的时代的。 那个时代连飞船都不曾造出来,人类的活动局限于一个资源匮乏的星球,搁到今天来绝对只会是个边缘行星。在这些梦境里,袁宁这个名字出现得十分频繁。 这一直困扰着皇太子殿下。皇太子殿下与治疗师商量过后,决定将这些纷杂的“梦境”统统清除,只保留高效而有序的“主干”记忆。 即使报告里只是用文字描述了那些“梦境”,袁宁还是能分辨出来:那些都是他和大哥经历过的事!!! 袁宁心里涌现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时间相近。 多了记忆。 他与“自己”融合了。 皇太子殿下选择的却是“清除”。 难道大哥和他一起过来了,但和这个时代的“宿主”融合失败?! 不,不可能的。 袁宁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根据自己的“记忆”和以前的报道,皇太子殿下似乎是个毫无感情的人,像是缺失了对情绪的感知,在这一方面和“自己”十分类似。可是这段时间他们的几次连线里头,皇太子殿下会表现出不同的情绪波动。 大哥不可能消失的。 要不然皇太子殿下不会反常地反悔,冒着被所有人质疑的风险强制“复婚”。他身上并没有什么见了以后就让人迷恋的特质不是吗? 袁宁一遍一遍地翻阅着那份检测报告里面的内容,怕自己看错了,也怕自己猜错了。可是每多看一次,他就更确定几分:这些困扰着皇太子殿下的“梦境”,确实就是他和大哥经历过的事情,只是皇太子殿下拒绝与它们融合。 但是接受精神疏导之后,皇太子殿下又和从前有了不小的改变。在最新的检测内容之中,皇太子接触其他东西时依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但是一旦接触到有关他的事情时却极为关注。 这表明皇太子殿下的精神状态变化与他有关,需要他这个“前任伴侣”陪伴在身边,帮助皇太子殿下进行进一步恢复治疗。 这正是判定离婚无效的理由。 作为法定伴侣,不能在另一半身心出现重大问题、需要亲近人陪伴的时候选择离婚。 袁宁:“……” 难道他急欲摆脱的“前夫”就是他一直想着念着的大哥?! 作者有话要说: 宁宁:!!!!!! 不敢置信.jpg 第286章 番外三:星辰之上(十四) 袁宁闷闷不乐,关掉个人终端,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现在长什么样子,又找出画纸,在画纸上刷刷刷地画出皇太子殿下的样子,然后把“自己”画在旁边,发现这还真像是另外两个人的故事。 长得都不一样,他们哪里能认出对方来。想到皇太子殿下毫不犹豫地选择把“多余的记忆”清除,袁宁更心塞。 这也是章修严会做的事。除了自己认为重要的东西,其他的章修严都会觉得可有可无,若不是他出现得早、占了先机,指不定得缠着多久才能让章修严动心呢! 袁宁想了想,把画纸收好,躺下睡觉。晚上他睡得很香甜,做了个梦,梦见四哥婚礼上他和章修严相视而笑,想着他们将来某一天也许也能光明正大站在所有人面前,接受所有人的祝福。 袁宁梦醒之后,摸了摸唇角,摸到了它微微弯起的弧度。如果皇太子殿下真的是大哥,那就让大哥来追他好了,让大哥吃吃自己的醋,好好把自己丢掉的记忆给捡起来。 等大哥都想起来了,他们再光明正大地告诉所有人他们是伴侣关系。即便这只是一场梦,在梦里能被许多人祝福也是不错的。 袁宁喜滋滋地想着,换了衣服,出去锻炼。一出门,他便遇到了守在门外的少年莫利。这少年穿得整整齐齐,头发也打理好了,看起来相当漂亮也相当可爱。袁宁眼珠子一转,笑眯眯地问:“莫利你过来了啊?我可以给你拍个照吗?” 莫利一愣,点了点头。 袁宁选了个角度,拍下了站在晨光中的少年。他拍照技术本来就不错,构图美,角度也棒,拍出来的效果非常好,少年沐浴着清晨的阳光,像是偶然降临人间的美丽天使。 袁宁可是记得的,检查报告里皇太子殿下说过,他会时刻关注“前夫”的主页。 袁宁征询了莫利的意见,把照片发到了天网主页上,唇边带着难掩的笑意,输入了一行暧昧不明的文字:“早上和可爱的小孩一起锻炼身体。” 莫利不明所以,只觉袁宁心情很好。 袁宁发完新动态,关闭了天网,转头关心地问:“莫利你怎么过来了?是不是农场那边有什么事?” 莫利小幅度地摇摇头,面上有些羞赧,却还是仰头开口说:“我想来问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您、您帮了我们那么多,我们都想报答你。” 袁宁想了想,笑着说:“你和我一起去金西先生那边吧,我准备给金西先生打打下手,偷偷学上一两手!”他顿了顿,“不过我现在要先跑跑步,你也来跑吗?” 这个时代室内锻炼的方式很多,健身室、健身空间都能满足每个人基本的锻炼需求,不过袁宁还是想出来跑跑。 这是他和章修严许多年来的习惯,出门感受一下季节的变化、天气的不同,与每天都会见到的人打打招呼,看看周围的花木是开花了还是落叶了,让即将到来的一整天有个美好的开始。 想到章修严也在这个时代,而且还冷酷地把“多余的记忆”给清理了,袁宁心里乐滋滋的,很想知道章修严找回记忆之后会是什么脸色。比对着自己和这边的“袁宁”的情况,袁宁也不介意章修严与皇太子殿下相互融合。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皇太子殿下应该也缺失了一部分“灵魂”,虽然不像“自己”那么严重,但也让他无法感知感情这种东西,面对任何情况都会做出最理智的决定——比如发现自己被梦境干扰,多了一些“多余的记忆”时,他会选择毫不犹豫地把它们给清理了。 章修严曾经也有这样一面。 不过后来已经不一样了。 即便章修严与皇太子殿下的记忆融合在一起,章修严记忆里多出来的怕也只有帝国的各项待办事宜。想到章修严会面对多少棘手的事情,袁宁免不了又是一阵幸灾乐祸。他对这时代还不够了解,帮不上太大的忙,不过嘛,他可以和大哥谈谈恋爱、让大哥放松放松心情啊! 袁宁很不要脸地想着,带着莫利跑了一圈,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径直去了金西先生那儿忙活到中午。 袁宁心情很好,皇太子殿下的心情却不太美妙。老侍官一看皇太子殿下的脸色,心里咯噔一跳,点开袁宁的主页看了看,果不其然,上面放了几张漂亮少年的照片。 老侍官语重心长地说:“殿下,太子妃殿下好像很受欢迎啊。”既然复婚了那就要主动点啊! 皇太子殿下眉头跳了跳。他闷声说:“我和他约好了,一个月后再去接他回来。” 老侍官语塞。 皇太子殿下没再说话,投入到一天的忙碌之中。到了中午休息时间,皇太子殿下才向袁宁发出连线邀请。 袁宁这回很快接受了。 袁宁似乎很高兴,眼睛里都带着笑。皇太子殿下还是第一次从袁宁脸上看到这样的笑容,心脏像是倏然被一双无形的手攥住了,连呼吸都停了一下。短暂的悸动过后,皇太子殿下定了定神,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袁宁。 离婚无效,袁宁现在依然是他的合法伴侣。对自己的伴侣动心、喜欢自己的伴侣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而是理所应当的,不喜欢、不动心才不对。 皇太子殿下为自己的反应找到了理由,目光更不愿从袁宁身上离开。他从自己的回忆里挑拣出袁宁的模样,觉得那些短促的相处似乎都变得温柔了许多。他开口说:“今天一早就起来了?” 袁宁乖乖点头,目光也悄然落在皇太子殿下脸上。知道皇太子殿下身体里藏着章修严的灵魂后,袁宁觉得皇太子殿下的眼神和章修严挺像,皇太子殿下紧绷的脸色和章修严挺像,皇太子殿下一本正经问话的模样也和章修严挺像。他清咳两声,压下扑上去亲两口的冲动,同样一本正经地开口:“是的,习惯了早起,每天都会出去跑跑步。” 接着章修严旁敲侧推地问起莫利。 袁宁依然笑眯眯:“他长得真可爱是不是?真看不出他已经成年了,毕竟他看起来比我小那么多。今天我带他到金西先生那边,他学东西也很快,金西先生都夸他聪明!” 皇太子殿下心情更加糟糕。金西先生也是“嫌疑人”之一,结果袁宁告诉他那个叫莫利的少年也成年了,还夸那少年可爱!这不是等于两个“嫌疑人”凑一块了吗? 袁宁一直用余光瞄着皇太子殿下,发现皇太子殿下绷着一张脸,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心里乐开了花。 怎么会认不出来呢?这样子他太熟悉了,章修严以前心里非常在意却又不得不说服自己别去在意的时候都是这脸色。 袁宁越看越觉得皇太子殿下浑身上下都写着“我是章修严”五个大字。他不再逗皇太子殿下,而是问起皇太子殿下正事:“我作为白狼星和翡翠星的所有者,是不是有权参与附近星域那些边缘行星的拍卖?” 皇太子殿下回过神来,眉头微微蹙起:“你想要买边缘行星?为什么?白狼星和翡翠星的资源应该很充足才是。” 袁宁说:“我从马瑟大叔那里拿到了一些种植方法,适合在边缘行星种植。我选修了一门种植课程,想带人过去试试看。” 皇太子殿下否决了袁宁的想法:“不行,你不能亲自去,太危险了。现在你们肖执政官正准备剿灭周围的星际海盗,谁都不确定那些亡命之徒会不会躲到那些毫无防备的边缘行星上去。” 袁宁沉默下来。开发边缘行星确实没那么简单,想要利用好那边贫瘠的土壤和资源,就得先搞好安防,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收回的却只是再微小不过的回报,没有人愿意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袁宁换了个思路:“如果我不亲自过去,而是在天网上面与边缘行星上的居民们交流呢?” 皇太子殿下本来想说“做这种事费时费力对你自己又没有半点益处”,反应过来后把话收了回去,点头说:“这样可以。”只要袁宁自己喜欢,拿下那些边缘行星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皇太子殿下打开个人账户,数了数里头的存款,毫不犹豫地动用特权和余额把临近白狼星一带的边缘行星都买到了袁宁名下。 正在考虑怎么实施远程指导的袁宁收到提示,愣了一下,抬起头看向面无表情坐在对面的皇太子殿下。 皇太子殿下被袁宁盯得耳根微微发红。 他说起话来还是那么一本正经:“你喜欢的话,做什么都可以。” 袁宁听着这熟悉的语气,眼底笑意变得更真切。谁说大哥不会说情话呢,大哥说情话时一般连行动也会跟上!袁宁忍了又忍,才忍住没搂住对面的人亲上一口。看着大哥而不能亲上去实在太挑战他定力了!袁宁麻溜地说:“那我先走了,我去找肖执政官商量一下该怎么弄!” 皇太子殿下:“……” 皇太子殿下伸手抓住袁宁的手腕。 第287章 番外三:星辰之上(十五) 袁宁冷不丁被抓住,眼微微睁圆,仰头看向皇太子殿下。 皇太子殿下注视着袁宁的眼睛,感觉自己仿佛会被它吸入其中。别人都说袁宁“徒有美貌”,他却从来没注意过袁宁的长相,只突然被那双眼睛吸引。刚才袁宁一直在偷偷看他,他没有错过袁宁那悄然投来的目光,却没有点破。 他感觉这样的对视极为熟悉,仿佛曾经发生过千万遍。可循着记忆往回找,却找不出他们什么时候有过半次对视。以前袁宁从不看他,他也鲜少把目光落在袁宁身上——他眼里只有如何摆脱控制、不再当那些人手中的傀儡。 父皇母后昏迷不醒、处处受制于人、连自己都随时可能活不下去,这样的情况下,他根本无法分心去照顾一个对外界一切毫无感知能力的“痴傻儿”。 袁家倒台之后,他同意了别人的建议与袁宁离婚。他们之间本就没有太多的感情,袁宁那样的情况成为皇太子妃反而会招人嫉恨,许多想取而代之的人说不定会悄然对他下手。 即便袁宁已经和他离婚了,天网上还是有不少人不忘刻意散布袁宁是“痴傻儿”的事并且刻意抹黑他不是吗? 哪怕袁宁确实还是个“痴傻儿”,这种恶意嚷嚷得人尽皆知的做法也不是一般人会做的。 比如没有人会满天下叫嚷“金西是个瞎子”。 所以与袁宁离婚,对他、对袁宁都有好处。 可是他现在不想放开袁宁。 皇太子殿下盯着袁宁近在咫尺的唇许久,有种想要亲上去的冲动。可刚才脑中掠过的种种考虑,像是猛然给他浇了一瓢冷水,浇得他火热的心冷却下来。 皇太子殿下紧握着袁宁的手腕,有些舍不得放开,他稍稍凑近一些,两个人近得仿佛都要抱在一起了。 皇太子殿下喉结滚动了两下,按下心里的躁动,认真道歉:“很抱歉,我复婚的决定可能太过急躁,没有尊重你的意见,还可能会把你推到风口浪尖。”他缓缓松了手,改为握住袁宁那属于少年人的手掌,“我保证绝对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袁宁被皇太子殿下突然的靠近弄得心怦怦直跳。等皇太子殿下在近在咫尺的地方不动了,袁宁又有点想哭,特别想亲上一口,又觉得不能这么便宜了皇太子殿下。 既然皇太子殿下不想离婚了,至少要好好表现表现吧,比如多点主动亲他什么的! 袁宁忍忍忍,忍忍忍,忍着求亲亲求抱抱的冲动,挣开皇太子殿下的手,决心要离皇太子殿下远一点,绝对不被美色诱惑。 以前是他主动亲的! 现在绝对不能他主动亲!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增益其所不能!袁宁努力压下了心头被皇太子殿下的美,色勾起的小火苗,退出个人终端,一溜烟跑了。 皇太子殿下看着空荡荡的会客厅,眼神微微一黯。他停顿了一下,登陆天网论坛匿名发帖:“伴侣心里有了别人不想和我一起过了,该怎么让他回心转意?” 中午午休时间,不工作的人挺多,天网论坛十分热闹。皇太子殿下面无表情地刷新了几下,很快刷出了许多回帖。 回帖队形十分整齐—— 能怎么办?当然是原谅他啊! 皇太子殿下认真回复:“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是我做得不对,才让人有机会趁虚而入。” 大概是皇太子殿下反省得太一本正经,一部分人也不开玩笑了,追问他到底做了什么,这事儿得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皇太子殿下如实回复:“我和他离了婚,发现我放不下他,又想办法争取到了离婚无效的判决。” “……” “…………” “………………” “这还真不是你原谅不原谅他的问题。站在你伴侣的角度,你这样的人是要被打死的。你想离就离了,不想离又跑来说离婚无效,你当结婚离婚是玩儿吗?”有人说出了大部分人的心里话,“说实话,我要是你伴侣,绝对不会再回心转意了。” 皇太子殿下面色阴郁地看完帖子里大同小异的回复,心情不太好。比对着袁宁在自己面前的表现,他知道这些人说的是对的,他做了这样的事,袁宁肯定不会再喜欢他。更何况袁宁亲口说过有喜欢的人了,肯定更不会回心转意了。 皇太子殿下不想接受这个事实,试图反驳帖子里的观点:“可是我们已经恢复了婚姻关系,他现在是我的合法伴侣,我有权利要求他对我忠诚不是吗?” 底下的人都不好好说话了,一个两个都表示让他不要匿名上真身来他们要打死他。 皇太子殿下默不作声地关掉了天网论坛。 都是些无关要紧的人的回答,根本没必要放在心上。 皇太子殿下翻出刚才找到的追求秘诀,认认真真地添加着日程—— 早上六点左右,发简讯问:“醒了吗?” 中午十二点左右,发简讯问:“吃了吗?” 下午六点钟左右,发简讯问:“晚上吃了没?” 不定时关心一句“在忙吗”或者“在干嘛”。 睡前说一定要说晚安。 皇太子殿下塞进一堆新安排的日程表,虽然觉得换成自己可能不太喜欢被这样关心,可是其他人好像都是这样追求伴侣的——而且不这样做的话,他好像不知道怎么找理由和袁宁说话。 皇太子殿下工作到傍晚,有条不紊地给袁宁发了简讯:“晚上吃了没?” 袁宁正和祖父散步呢,接到皇太子殿下的简讯后愣了愣,陪着祖父在广场的长椅上坐下,笑眯眯地给皇太子殿下回简讯:“吃了,我和莫利他们一起做的,菜有金丝肚羹、锅烧羊肉、松鼠鳜鱼、芙蓉豆腐、酒酿珍珠团、红丝水晶脍,糕点有百果糕、软香糕、玉带糕、四喜饺、莲花卷、冰雪冷丸子,还有汤水和糖水!” 皇太子殿下:“……” 皇太子殿下:“你们几个人吃?” 袁宁老实回答:“我叫上肖执政官他们一块过来了,肖执政官也很喜欢吃天然食材!” 皇太子殿下:“那位金西先生教你们做的?” 袁宁笑眯眯:“是啊!” 皇太子殿下:“……” 这下好了,三个“情敌”聚齐了。 袁宁反问:“您吃了什么?” 皇太子殿下:“……营养餐。” 以前他身为傀儡,没资格挑三拣四,一日三餐都是随便吃点儿。现在他可以挑拣了,却已经习惯了口味寡淡的营养餐。袁宁所说的那些菜名他没听过,更没尝过,看起来好像挺好吃的。 袁宁认真回忆了一下营养餐的概念,大概就是根据本人每天的身体情况选定最适合的营养搭配,不用太多的烹饪工序,不用太浓烈的调料。“自己”也曾经吃过几年,那味道每天没什么变化,根本不能算是吃东西,只能算是维持身体基本的营养需求。 贵族们很少吃营养餐,营养餐更多的是供给给军人的!军人急行军时不方便享用各种美味,需要及时补充能力,便会带上一些能快速补充体能的压缩食物。 袁宁知道皇太子殿下很忙,可没想到皇太子殿下居然忙成这样,连晚餐都这样随意应付。 袁宁不由皱起眉,关心地说:“帝星那边不是有很多营养师吗?您可以让他们给你做吃的啊,一天到晚只吃没滋没味的营养餐多难受。” 皇太子殿下浑不在意:“我不觉得难受。” 袁宁:“……” 他不难受袁宁却难受。大哥就是这样的,对别人的事比对自己的事上心,小时候觉得家人是自己的责任,长大后又把更多的事情揽上身,若是不好好督促,他连吃饭都会忘记! 袁宁想说点什么,却又想起皇太子殿下还不是章修严——他还没想起另一个世界的一切。他有些憋闷,闷闷不乐地回了句:“我给你做点吃的让人送过去。” 这时代的运输非常便捷,白狼星到帝星的距离虽然不近,但送些食物过去还是可以的。 皇太子殿下感受到袁宁话里的关心,心里软成一片。袁宁没有因为他过分的行为生气,反而还因为听到他在吃营养餐而决定亲手给他做食物。 他的宁宁果然是最善良的。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皇太子殿下觉得自己脑中涌现许许多多的回忆,只是那些回忆一闪而逝,他根本来不及捕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又像潮水一样退去。 皇太子殿下回过神来,想到刚才浮上心头的称呼,觉得挺不错。袁宁袁宁,亲近些的称呼不就是宁宁吗?皇太子殿下说:“谢谢你,宁宁。” 袁宁看到通讯栏里跳出来的“宁宁”两个字,眉头跳了跳,差点想问问皇太子殿下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可看到前面的“谢谢你”,袁宁马上又知道了答案。他有点失落地回复:“你先好好吃饭,明天我再让人带些食物给你尝尝,你要是喜欢可以让人给你做。” 作者有话要说: 宁宁:生气,明明都快亲上来 了突然不亲! 大哥:宁宁看起来很不高兴,他是不是讨厌我了……还是不亲了 第288章 番外三:星辰之上(十六) 皇太子殿下第二天一早,收到了袁宁让人送来的食物,有些甚至还用小火煨着,可以趁热吃。 袁宁那边似乎收到了这边接受完食物的提示,发来简讯叮嘱皇太子殿下哪些可以放置久一些,哪些要马上吃掉。 皇太子殿下看完那细致的叮嘱,心中一暖,想了想,先打开个人终端把食物都拍下来,才一一品尝起袁宁送来的食物。早餐那一份花样是最多的,光是点心就有十来种,欢喜团、芙蓉饼、如意糕、七巧点心、梅花香饼、糖蒸酥酪、香煎鲜虾饼…… 皇太子殿下叫不出名字,早早点进皇太子殿下主页的围观群众却不淡定了,一样一样地列出对应的名字,有的人还顺手把菜谱或者教程给贴上。 “天啊,我没看错吧?皇太子殿下居然发动态了!” “还是一大早报复社会,不行,我要饿死了。” “只有我在意皇太子殿下说的那个‘谢谢’吗?能让皇太子殿下特意发出来,肯定是很特别的人吧?” “难道要有新太子妃了?谁来爆个料,好奇死人了!” 围观群众们讨论得极其热烈,皇太子殿下却已经进食完毕。他点开自己的主页看了看,把新动态底下的留言大致扫完了,给一个表示“看起来真用心,做的人一定很喜欢我们皇太子殿下”的评论点了个赞。 皇太子殿下面无表情地转到袁宁的主页上,看见袁宁又学完一个基础课程,继续和平时一样给袁宁点了个大大的红心,然后关掉天网开始一天的工作。 丝毫不知道自己的一系列动作在天网引起了轩然大,波。 天网论坛上从不缺闲人。 一大早醒来,被皇太子殿下用食物报复社会,粉丝们不开心,有小情绪了。他们开始发散思维,寻找皇太子殿下的“感谢对象”,那位据说很有可能成为新太子妃的厨艺高手。 很快地,有人扒出一个惊悚的事实:皇太子殿下居然每天风雨不动地给前太子妃的每一条动态点红心!!! 这是什么节奏? 更令人在意的是,前太子妃最近除了维持着学霸人设没崩之外,还在和金西先生学做菜!再回想起肖执政官晒过前太子妃送去的食物,围观群众有了个猜想:皇太子殿下和前太子妃藕断丝连! 前太子妃给皇太子殿下送吃的! 皇太子殿下还接受了! 这莫非是要走那个经久不衰的经典路线:想要抓住一个男人,先要抓住他的胃! 难道皇太子殿下要和前太子妃复婚了? 一时间坚决反对的有,开心支持的有,纯粹围观的也有。有人看见了热点,趁机发布了民意投票:“你是否支持皇太子殿下和前太子妃复婚?” 没想到这个民意投票还没投出结果,白狼星那边突然出事了。 营养师金西先生的飞船被人劫走了。 当时没到开业时间,没有顾客在上面。 不过除了金西先生之外,前太子妃、前太子妃祖父以及那位叫做莫利的边缘行星少年正好都在飞船上! 看到这一消息的人都呆住了。 前太子妃!!! 一时间关于“前太子妃”的讨论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所有人都关心金西先生的飞船到底哪里去了。 皇太子殿下听到这个消息时手抖了一下,马上又恢复平静,叫底下的人尽快展开进一步调查。他亲自和肖执政官通了话,要求肖执政官一定不要放过任何线索,等所有人都退下了,皇太子殿下才用个人终端不断地尝试着联系着袁宁。 可惜的是始终没有回应。 茫茫宇宙之中有许多屏蔽联系信号的地方,尤其是一些人迹罕至的边缘行星更是可以轻松隔绝任何消息。皇太子殿下脑内出现了浩瀚的星域地图,把屏蔽信号的区域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却无法确定袁宁所在的飞船到底被劫持到什么地方去了。 皇太子殿下顿了顿,联系自己的私人卫队:“派出所有人前往白狼星,一有消息马上向我汇报。”关闭了个人终端,皇太子殿下脑仁微微发疼,静,坐好一会儿,打开了没处理完的公文翻阅起来。 他不能乱。 他必须好好掌控着帝国,才能尽快把袁宁找回来。 如果他乱了阵脚,被人趁虚而入架空了皇室权利,那就连派人去找袁宁都做不到了。 皇太子殿下握了握拳,稍稍定神,批阅了几份公文,照常约谈了大臣,并命人开始筹备明后两天的采访和接待工作。 * 相比天网上的热闹,餐厅飞船里显得静谧许多。 飞船落入星际海盗掌控之中后,立刻打开了信息屏障。飞船中的人无法再通过帝国的天网系统对外联系。金西皱了皱眉,安抚袁宁几人:“不用担心,应该不会有事。” 袁宁本来还以为自己的事故体质又出现了,听金西这么说才稍稍安心。他好奇地问:“是金西先生您认识的人吗?” 金西“唔”了一声,眼睫动了动,漂亮的眼睛里头虽没有寻常人的灵动,却也映着窗外浩瀚的星空,微微地泛着光。他说道:“应该是的。你们先跟小T去房间里看看书或者休息一下,我去看看。” 袁宁不太放心:“您一个人可以吗?我和您一起去吧!” 金西说:“可以的。”他语气平淡,“你体能不行,去了反而不方便。” 袁宁:“……” 比起能一个人开着飞船闯出星际海盗窝点的金西先生,他体能确实不行_(:з」∠)_ 局势不明,袁宁不想和祖父、莫利两人分开,于是让辅助机器人小T带自己三人去书房看书。 金西又在厨房里呆了一会儿,才走了出去,沿着飞船长长的、金属材质的走廊走了一段路,遇到了看守的星际海盗。从对方身上的气息判断了自己的猜测,金西开口问:“蒙德在哪里?” 那星际海盗调侃:“金西先生你跑了这么久,想好要怎么安抚老大了吗?老大他可是生气得很哟~” 金西拧起眉头:“他在哪?” 那星际海盗讨了个没趣,摸摸鼻头,转身领着金西往卧房那边走。他嘿嘿笑道:“老大自然在金西先生你房间里等着,不过金西先生你真的准备好了吗?老大这两年脾气差得很,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别以为你还能像以前那样糊弄过去!” 金西淡淡地说:“聒噪。” 星际海盗脸色一青,闭上嘴不再说话。高傲什么啊,当初还不是和他们老大睡了!等见了老大看他还能不能这么得意! 星际海盗把人领到房间外,敲门通报了一声,那里面传出一个冷酷的嗓音:“让他进来。” 领路的星际海盗虽然想看看金西的下场,但想起自家老大这两年的冷血残暴,还是打消了这愚蠢的念头,把金西送进去后就带上门走了。 金西走进自己房间,立刻感受到一道慑人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紧接着那熟悉的、极具侵略性的气息也覆笼过来,令他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金西想了想,开口打破沉默:“好久不见。” 房间里的男人本来积蓄着无数怒火,准备把人抓住好好折磨一番,以报两年前金西带给他的耻辱。可听到金西的声音,他忽然又改了主意。光是折磨金西有什么意思?男人走上前,擒住了金西的双手说:“你走了以后,这两年那些家伙都笑我们还不如一次年终考核。”他凑近,几乎亲到了金西柔软的薄唇,“他们知道什么?他们根本不知道你有多狡猾。” 金西知道男人这回肯定是有备而来,眼睫动了动,没吭声。他在回忆两年前的事。两年前他意外闯入星际海盗窝点,对那边的食材挺感兴趣,所以在那里停留了一段时间。 那时候他认识了蒙德。蒙德是那群星际海盗的头儿,脾气不怎么好,但在星际海盗里算是有原则的,不对老弱妇孺下手,不与那些贵族和富豪们勾结,反而会挺照顾边缘行星上的人。他对蒙德不算反感,教了没资格接受正经教育的蒙德不少外面学不到的东西。 后来不知怎的,蒙德突然对他有了兴趣。他对这方面不太在意,蒙德想要和他上,床他也没怎么反感,只要不是忙着研究新菜式都会满足蒙德的要求。 蒙德对他的看管越来越松,他可以开着飞船在周围的边缘行星随意活动,底下那些星际海盗们甚至还大嫂大嫂地叫他。过了一段时间,他接到了老师让他回去参加年终考核的消息。他考虑过后给蒙德留了条简讯,一个人飞回了帝星。 蒙德一直没回复他。 回到帝星后老师问起他去了哪,他没隐瞒,把误入海盗窝点的事说了出来。也不知那些媒体是从哪里听到消息的,纷纷报道他孤身从海盗窝点闯了出来。 金西不是爱解释的人,对别人怎么评价自己更是毫不在意,因此也没有出面说什么。蒙德一直没再回复他,金西觉得自己大概明白了蒙德的意思:蒙德和他上,床半年也腻了,他回了帝星两个人的事情就算了断了。 听到蒙德说他狡猾,金西又皱起眉头。 他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和狡猾沾边的事。 蒙德是认为自己的威名被媒体的报道损害了吗?金西温言劝慰:“如果你在意那些媒体的报道的话,完全没有必要。他们一向爱胡说,很多东西都是他们自己臆想出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大哥:!!!!! 大哥:我宁被人拐跑了!!!!! 第289章 番外三:星辰之上(十七) 金西眼睛看不见,不知道蒙德脸上是什么表情。他说完后听不见蒙德说话,心里有些茫然,微微转过头,蓦然感觉蒙德灼热的呼吸喷在自己脸上。若是不注意,两个人的唇就该碰到一起了。 金西想了想,稍稍往前,往蒙德唇上碰了一下。 被那温软的唇亲了一下,又感受到金西温热的气息迎面袭来,蒙德的忍耐力瞬间土崩瓦解。蒙德把手掌收得更紧,整个人抵了上去,把金西压在门上凶狠地吻他。 金西的手被抓得有点疼,唇也被亲得有点疼,眉头微微皱紧,没有挣扎,由着蒙德侵占自己的嘴巴。 蒙德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要炸开了。他一把将金西抱了起来,把金西带到了床上,胡乱地吻咬着金西的脖子,像是要把这两年积攒着的愤怒都发泄出来。 金西还是有些茫然,但他顺从地让蒙德把他里里外外地吃了个遍,半点反抗、半点挣扎都没有,反而还乖乖配合着蒙德,让蒙德忍耐不住在他身上泄出了两次。 蒙德抱着金西去浴室时脸色不大好看。他替金西清理完身体,抓着金西的手不放,凑上前在金西脸颊边亲来亲去。直至亲得金西睡不了觉,抬手把他给挡开,蒙德才冷下脸:“不装了吗?我还想看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金西又是一阵茫然。 蒙德一直盯着金西看,见金西又露出那无辜的表情,顿时咬牙切齿地亲上金西的唇。 金西:“……” 总觉得这家伙怪怪的。 金西坐了起来,叫辅助机器人把衣服送过来,推开蒙德穿好衣服。感觉蒙德一直在盯着自己,那视线仿佛已经实质化,毒蛇一样缠绕在自己身上,金西心里有点不太舒服。 金西慢腾腾地穿好衣服,抬眼转向蒙德所在的方向,说道:“你找个地方降落,把那两个孩子和那个老人家放下,他们身份不简单,你这样不声不响挟持他们离开会惹上麻烦的。” 蒙德冷道:“我怕什么?我们这些人本来就是不要命的亡命之徒,不挟持他们也会被清剿,虱子多了不愁咬。”他抓住金西的手,“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傻傻地再把你放走?” 金西怔了一下。他抬起头,与蒙德“对视”,感受着蒙德那带着怒火的灼人视线。他有些疑惑地问:“你要把我关起了?” 蒙德一滞,暴躁地说:“对,我要把你关起来,哪里都不让你去,你只能乖乖待在床上伺候我!” 金西没挣开蒙德的手。他觉得蒙德这种心态是不正常的,语重心长地劝说:“你不能有这样的想法,这是不对的。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你有你要做的事,我也有我要做的事,就算你需要一个随时能陪你上床的床伴,也不能生出这样的念头。” 蒙德攥着金西的手腕不放开,恨不能把金西给吞了,再也不让他离开他。 蒙德恨恨地说:“我要是不这样做,你会留在我身边吗?你是享誉盛名的营养师,我是人人喊打的星际海盗,我一旦让你自由行动,你马上会跑得远远的。” 金西看不见蒙德阴沉的脸色和阴鸷的眼神,却能听出蒙德声音里的愤恨。他皱了皱眉,不太习惯这么浓烈的感情,也不太喜欢蒙德话里的悲观情绪。他说:“我不会在某个地方停留太久,不过你也应该到外面去走走。帝国对星际海盗越来越重视,迟早会进行全面清剿。”金西继续善意地劝说,“你们都有手有脚的,做什么不能谋生?为什么一定要当星际海盗?” 蒙德说:“你说得轻巧,换了你你愿意聘用一批星际海盗吗?你愿意花钱养活一大批边缘行星的人吗?” 金西想了想,认真回答:“愿意啊。” 蒙德瞪着他。 金西说:“我不缺钱。”他微微一顿,“你掳来的小孩之一,也在考虑怎么保护边缘行星。” 金西虽然没参与讨论,但也旁听了袁宁和肖执政官的对话。 袁宁有心为边缘行星提供技术支持,让边缘行星的人们也可以产出一些价值颇高的产品。这样的技术不是没有,只要花时间、花钱去研修几门实践课就能学到,只是边缘行星太过贫瘠,没有人愿意为它们花费这样的心思而已。 边缘行星的存在意义,除了用来安置一些无家可归的难民之外就是“基础资源储备库”。 比如你想种花,不会想着自己去合成泥土,只会去外面挖一些或者买一些。 边缘行星上的资源就是被挖的“泥土”。 没人会去关心这些“泥土”上原本长着什么,那只是要被清除的、无关要紧的东西而已。 袁宁那个孩子却准备为他们争取公平的对待。 那个孩子或许没想太多,单纯只是想替让莫利那样的孩子重获家园。 但是仅仅是这一份“单纯”,就足以让人喜欢了。 金西说:“你应该尝试新的生活,而不是竖起利刺拒绝外面的一切。” 蒙德说:“说得比唱的还好听。当初你还不是扔下我们回了帝星,继续当你的营养师!” 金西捕捉到了蒙德话里的一丝委屈。他想起初遇时蒙德还是个半大少年,刚从意外去世的父亲手里接过整个星际海盗班子,底下都是不服管的刺头和嗷嗷待脯的老弱妇孺。 蒙德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有威严,学着他父亲的样子蓄起了大胡子,因为年纪还小,胡子长不长,他索性直接贴了假胡子上去,满脸毛茸茸的,声音也故意磨得嘶哑成熟。 金西也是后来和蒙德上了床,才知道这家伙不过是个十几二十岁的幼稚鬼。现在蒙德真正长大成人了,脸上的胡子反而刮得干干净净,刚才接吻时他都没感觉到胡子的存在。 金西说:“成为高级营养师一直是我的目标,也是我父亲对我的期望,我不会为了任何人放弃。”他认真地“注视”着蒙德,“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不应该要求他为你放弃理想和梦想。” 蒙德咬牙切齿:“谁喜欢你了!” 金西没再吭声。 蒙德气不过,又去亲金西,非要金西回应他。 金西觉得蒙德像个长不大的小孩,想了想,抱着蒙德回亲回去。蒙德已经二十来岁了,比以前长高了不少,已经比他高出半个头,就是吻技一直没什么长进,还是那么粗鲁又拙劣。 金西等蒙德亲够了,才说:“我要去看看那两个孩子,免得他们担心。” 蒙德一阵暴躁,阴着脸放开金西。金西对飞船上的一切都很熟悉,熟门熟路地找到书房那边,敲开了门。 袁宁三人正在看书了,见金西过来了,不由追问:“金西先生,情况怎么样?” 金西说:“是我的一个朋友想邀请我去他家里做客。他可能没料到你们也在飞船上,放心,不会有事的。” 袁宁很快想起关于金西的那些传闻。他拧起眉:“可以让我们和其他人联系一下吗?我怕他们会担心。” 金西说:“我再和他谈谈看。” 袁宁犹豫着说出事实:“我和皇太子殿下已经恢复了婚姻关系,所以如果我失踪的话可能会引来一些麻烦……” 金西一顿。他转过身朝门外说:“蒙德你进来。” 外面没动静。 金西声音微微拔高:“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进来。” 蒙德推开书房门,黑着一张脸走进来。他当然认出了袁宁,只不过在挟持飞船时他以为袁宁是“前太子妃”。“前太子妃”只是个平民而已,掳走了也不会带来多少麻烦。 听到袁宁说他和皇太子殿下已经恢复了婚姻关系,蒙德心头一跳,觉得这事真够操蛋。好端端的,前太子妃怎么又变成了现太子妃?那他们离婚做什么?离婚后还马上分居两地,全世界都知道他们已经分开了! 蒙德阴狠地扫了袁宁一眼,冷冰冰地说:“既然都掳来了,我是不可能自投罗网把你们送回去的,更不可能让你联系别人。” 金西说:“那么我们很快会被找到,然后你们会被送进监狱,从此在监狱里度过余生。”他冷静地分析,“意图谋害皇室成员可是大罪,坐一辈子的牢都是轻的。” 蒙德一滞。 金西对袁宁说:“他没有恶意,就是想和我叙叙旧。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希望能对外宣称想去边缘行星旅行,只是飞船突然失去了信号才没能与其他人联系上。” 袁宁看出金西对蒙德的关心,看了眼祖父和莫利,点头说:“可以,我相信金西先生。” 金西转向蒙德。 蒙德握紧拳头。金西以前也是这样的,永远像个关心弟弟的兄长一样关心着他,好像永远都不会生气,所以给了他错觉——让他觉得他会留在他身边。可是那只是错觉而已,金西才不会和他在一起! 蒙德想要拒绝金西的提议,可一想到掳走太子妃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想到手底下的人可能遭受灭顶之灾,他只能色厉内荏地威胁说:“……你们最好不要耍滑头,要不然我马上会杀了你们!” 作者有话要说: 大哥:今天我又没出现 大哥:随随便便一个人都能直接吃肉,我没得吃,不开心 第290章 番外三:星辰之上(十八) 蒙德最终还是妥协了。 “先降落,这边的信号塔坏了,在修,修好了就能对外联系了。”蒙德边说边操作飞船,让飞船往下飞。 飞船安稳地降落到一个边缘行星上。袁宁下了飞船,发现边缘行星上看不见太多高楼,天空灰蒙蒙的,空气不太好。飞船停在河岸边,一旁是青幽幽的河水,偶尔阳光从云层间落下来,河面上才泛起粼粼波光。 令袁宁在意的是,这行星上没半点鲜艳色调,颜色好像从这星球上消失了。他循着蒙德指示的方向看去,看见了一座高耸入云的信号塔。 袁宁选修过通讯课程,很清楚这类型的信号塔在几十年前已经被淘汰了。 “你没见过吧?”蒙德见袁宁盯着信号塔看,开口说道,“你们早就不会再用这玩意,这是我们从废弃星球上拆卸过来的,勉强可以支撑这边的通讯需求。只不过因为没有专人维护,通讯塔时不时会失效。” 袁宁耐心地听蒙德说完,突然说:“我可以试试。” 蒙德着实愣了一下:“什么?” 袁宁说:“我一直想拿这种信号塔练练手,但是白狼星那边的学校没有提供,学习平台上也早早换代了,能不能让我去看看?” “这是这边唯一的信号塔,你想拿来练手?”蒙德阴着脸。 袁宁没想到这一点,怔了怔,抱歉地说:“对不起,我只是很好奇这种信号塔的构造,如果不行就算了。” 比起帝国现在同行的信号塔,这种老型的信号塔反而更让袁宁上心,因为它们的构造更适合建造在地球上!现行的信号塔好是好,就是所需的建造材料和核心技术都不是地球能弄出来的。 袁宁干脆利落地道歉,蒙德反而不知该说什么好。 金西顿了顿,开口说:“袁宁已经通过了通讯基础课程,基本的维修工作不会有问题。” 而且以这边缘行星的情况,估计也没有比袁宁更专业的。 金西一开口,蒙德脸色更加难看。他冷冰冰地把袁宁往通讯塔那边带。 金西犹豫了一下,和莫利他们一起跟了过去。 信号塔外皮已经泛黄,看得出原本应该是白色的。袁宁跟着蒙德走到信号塔下,仰头看着那耸入云霄的巨物,心里莫名地生出些敬畏来。 这被废弃的信号塔,对于他们那个时代来说已经是不可思议的东西。可以在宇宙中传递信号、让茫茫星海中的人可以相互联系,这是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无法做到的。袁宁仰头看去,只见天空空茫茫的,看到不到半点蓝色,有点像他在灵泉那边看到过的混沌天穹。 袁宁说:“我上去试试看。” 袁宁走进信号塔,仔细研究起里面的构造来。他做事一向专注,进里面转悠了一圈,接着就在几个关键地方流连。花了两个多小时,袁宁才把信号塔的内部结构吃透。他向蒙德讨了几个维修工,指挥他们在旁边帮忙。 维修工们没有经过系统的学习,袁宁注意到他们对许多结构都不太理解,动作也慢了下来,耐心地给他们详细讲解。蒙德一直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看袁宁和维修工们交流。 那几位维修工看向袁宁的眼神很快变成崇敬。 这种情况以前也有过,金西以前过来后,边缘行星上的厨师们很快都被他的厨艺折服,恨不能一天到晚和他待在一块。即使金西已经离开了,那些曾经跟着金西学习厨艺的厨师们还是大大改善了他们这边的伙食。 蒙德冷着一张脸。 金西说袁宁有心改变边缘行星的现状,他本来是不相信的,可现在看到袁宁和维修工打成一片,丝毫不在意对方是平民——或者该说是贫民! 这样的人确实有可能存在着那样的心思。 而且他还有能力那样做。 蒙德面色沉沉,看见金西也立在一旁,神色淡淡的,不知在想什么。他顿了顿,走过去和金西搭话:“都两个小时了,他真的能修好吗?” 金西还没说话,一个修理工已经满脸欢喜地跑了过来,说道:“修好了,比以前都要好,维修了这一回,往后十年都不怕它出问题了!”更重要的是他们已经彻底掌握信号塔的结构,即使袁宁从他们这儿离开了,他们也有把握自己把它给修好! 要知道信号塔是连接天网的保障,正是因为连信号塔都没有,许多边缘行星的人才没法连入天网完成基础学习。 对于许多人来说,这些边缘行星不过是飞行航线上的无用土块,没有人会在意这些地方是不是生存着一些挣扎求生的人,更别提为他们将天网信号覆盖过来。 袁宁擦了把额头的汗,眼睛却格外明亮。这信号塔果然比基站要先进许多,若是研究几年,把基站换成这样的信号塔,不管手机还是电脑都可以接入这样的网络! “开启信号塔试试看。”袁宁迫不及待地对旁边的维修工说。 很快地,边缘行星上的天网信号恢复了。袁宁尝试着打开个人终端,果然可以正常运转!他一连上天网,个人终端就接到各方轰炸,他大致扫了几眼,最后点开皇太子殿下的名字,回了过去:“我没事,是金西先生一个朋友邀我们过来做客。我在这边找到一个老式信号塔,研究得入迷,一时没想起联系你。” 皇太子殿下那边马上回复:“真的?” 袁宁说:“真的!”为了证明自己的话,袁宁还给皇太子殿下发了几张照片,“这地方就是金西先生朋友所在的行星,他们这里只有一个信号塔,而且坏了,还是我修好的,这才能给你们发短信。” 袁宁回完皇太子殿下,才给肖执政官和马瑟先生他们报平安。得知他们只是受邀到边缘行星做客,肖执政官很不赞同:“下次如果您要出行,请一定要先和我们商量。” 袁宁说:“一定的!” 袁宁这边还和肖执政官聊着,皇太子殿下那头又发来连线邀请。袁宁知道皇太子殿下是在担心他,没有拒绝,点了接受。会客厅重新出现在袁宁眼前,袁宁已经没了以前的抗拒,而是直直地抬起头看向皇太子殿下。 皇太子殿下眉宇依然英俊,只是眼睛底下压抑着浓浓的关切和担忧。他锐利的目光从袁宁身上上上下下地扫过,见袁宁确实平安无事,才终于放下心来。 皇太子殿下皱起眉头,忍不住教训:“我上回才说过,让你不要贸然到边缘行星去。” 袁宁很久没听到这样的训话,面上认认真真地点头,心里却挺高兴。 不知道皇太子殿下就是章修严之前,他对皇太子殿下极其抗拒,以至于从来没有认真地观察过。现在上了心,他毫不费劲地发现皇太子殿下浑身上下没哪点是不像章修严的! 皇太子殿下一看袁宁的态度,就知道袁宁是在装乖卖巧,下回碰着了事儿还是会直接捋袖子上。这样的事情他太熟悉了,以前—— 皇太子殿下愣了一下。 以前? 以前袁宁也会这么胡闹吗? 以前袁宁也会招惹许多麻烦要他收拾尾巴吗? 这些突兀的念头在皇太子殿下脑袋里打了个转,最终又被他压了下去。他蓦然想起自己前几天翻阅过的那份诊断报告,诊断报告上写着他那些“多余的回忆”里满满的都是袁宁。 也许是因为那些梦境的影响,他现在对袁宁才会这么在意。 只是他们根本没有梦里那些回忆。 这个认知让皇太子殿下心脏一缩。 现在没有不要紧,以后都会有的。 皇太子殿下说:“既然是朋友邀你们去做客,你就先好好在那边玩吧。” 袁宁结束了连线,总觉得这么简单就放过自己不太像大哥的作风。可能因为身为皇太子殿下,公事比较忙,没有太多时间来教训他! 袁宁松了一口气,心里又有点失落。大哥现在不是他一个人的大哥,大哥现在肩负着整个帝国的命运呢!皇后早逝,皇帝陛下二十年前因为旧创陷入昏迷,皇太子殿下花了十多年才摆脱了傀儡身份,成为帝国真正的掌权者。 这种处境注定了他不可能轻松,也注定了他不可能有太多的私人时间。 大哥到哪里都这么辛苦!袁宁叹了口气,很快又打起精神,跟着蒙德一行人去了这个边缘行星的“城市”。说是城市,但也看不见多少高楼,从空中往下看去,有些地方甚至还建着低矮的棚屋。 金西先生给袁宁介绍:“因为经常遭遇天灾的关系,这边不能建太高的楼,所以你看到的房子可能都很矮。” “原来是这样啊。”袁宁恍然。 “飞到另一个半球,情况就好多了,长着相当不错的原始森林,植物和动物的品种很多,是非常好的天然食材。”金西三句不离本行。 袁宁兴致勃勃地跟着金西去寻找食材。 蒙德黑着脸跟在他们身后。 在袁宁按照金西的指示采下一捧菌菇的时候,天穹之中突然亮起一道道炽白的光芒。 蒙德如临大敌。 一艘艘飞船在空中显现。 作者有话要说: 宁宁:我的意中人,会踩着七彩……不对,没有七彩! 大哥:换光色! 第291章 番外三:星辰之上(十九) 边缘行星上的人都严阵以待。 蒙德眉头直跳。这些人来得太快,压根没给他开启防御模式的机会。这个人迹罕至的边缘行星第一次见到这种鬼母的舰队,所有人都不知该如何应对。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都是虚的! 袁宁也吓了一跳。 不等边缘行星的人做出反应,飞舰就降落了两艘,炽亮的光芒照亮大半个边缘行星。蒙德没打算跑,老窝都快被人端了,他跑什么。他看了眼袁宁和金西几人,开来了悬浮车,载着他们飞往飞艇降落的方向。 飞艇上下来一批军人,迅速将试图反抗的星际海盗控制到一块。瞧见悬浮车飞来,军人们井然有序地列好队,用武器指着他们,要求他们降落到指定位置。 等袁宁一行人下了悬浮车,为首的人愣了一下,转头去向上级汇报。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军官走了过来,笔挺挺地朝袁宁敬了个礼:“见过太子妃殿下。” 袁宁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听见军官的称呼还是老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太子妃殿下?感觉怪怪的! 袁宁礼貌地问:“请问您是?” 军官说道:“我是皇太子殿下私人卫队的队长凯尔文。经过侦查我们发现这里有星际海盗出没,正在取得这个边缘行星的控制权。皇太子殿下也在飞艇上面,只是事关皇太子殿下安危,我们不能让皇太子殿下亲自下来接您。” 事实上皇太子殿下亲自过来的决定也引起了许多人反对,贵族们都认为皇太子殿下不应该冒险前往随时有可能被隔绝信号的屏蔽带。 袁宁听说皇太子殿下在飞舰上,转头看了看金西他们,对军官凯尔文说:“也许您对这个边缘行星上的人有些误会,他们都是金西先生的朋友。” 凯尔文说:“请太子妃殿下放心,我们会认真查证。”他也扫了眼金西几人,“皇太子殿下很担心您,您还是先跟我到飞舰上去吧。” 莫利和袁宁祖父也被客客气气地请上飞舰。 金西和蒙德留在原地。 凯尔文的副官走了过来,严肃地对金西说:“金西先生,我们怀疑你串通星际海盗挟持太子妃殿下,请你跟我们来接受调查。” 蒙德脸色一变,挡在金西面前说:“你们不要胡说八道,不关他的事!” 金西抬手按住蒙德的肩膀。被蒙德这样一维护,哪怕他本来和这边没什么关系也变成有关系了。他十分平和:“我跟你们去。” 蒙德伸手去抓金西的手腕。 金西叹了口气,拍拍他的手背,示意他稍安勿躁。事情都这样了,急也没用,怪只怪蒙德把袁宁一起掳来了,而袁宁又恰好与皇太子殿下恢复了婚姻关系。 蒙德这家伙都已经长大成人了,做事还是这么不稳重。这事能不能轻轻揭过,可能还是得看袁宁给不给他们说情。 他们提出要审问他之前先支开了袁宁几人,明显就是怕袁宁被他们蒙骗了替他们说话——这也从侧面表明,袁宁说话是有用处的。 金西跟着那副官走了。 蒙德紧握着拳,定定地站在原处,旁边的卫兵怎么推他都不动,直至金西的身影消失不见了,他才咬牙听从卫兵指挥去与其他人会合。 袁宁不知道自己离开后的变故。他跟着凯尔文上了飞舰,不一会儿就被带到操控厅那边。 皇太子殿下正在听人解说这边的情况,听到凯尔文敲门,转过头来,一眼看到了毫发无损的袁宁。 这还是离婚之后他们第一次面对面地相见。皇太子殿下的目光定定地锁在袁宁身上,只觉有种难言的感觉瞬间传遍四肢百骸。在此之前,他还考虑着如何与袁宁相见,如何在那么多臣属之前维持自身的威严。 可是在袁宁出现在眼前的那一瞬,皇太子殿下觉得那些东西都不重要了。什么仪态、什么威严,何必讲究太多。袁宁本来就是他的伴侣,他们是法律上的夫夫,他想念袁宁、他相见袁宁,都是非常自然的事情。 皇太子殿下走向袁宁,在袁宁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将袁宁拥入怀中。抱住袁宁的那一刹那,皇太子殿下脑中突然出现了那已经被他“清理”掉的记忆,想起了那些梦境之中他拥抱袁宁、亲吻袁宁的感觉。他们之间理当这样的,比世上任何人都要亲近,袁宁属于他,他也属于袁宁,不管时空怎么变幻、不管身份怎么变化! 皇太子殿下紧抱着袁宁的腰,俯首亲吻袁宁微张的唇。袁宁还算是少年,身板儿比较小,长得也没他高,他低下头才恰好能亲上去。明明只是第一次接吻,触碰到袁宁柔软的唇之后他却无师自通地撬开袁宁的唇齿,肆意探索着袁宁含着甘甜的唇舌。 袁宁突然被亲了上来,愣了一下,伸手抱了上去,迎合这久违的、罕有的热烈亲吻。 皇太子殿下亲够了,才稍稍松了手,没把袁宁抱得那么紧。操控厅内的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不存在。 皇太子殿下还是第一次做这么出格的举动,但心里没有半分后悔。 刚才凯尔文他们不让他下飞艇,他心里就一直难受着,从他决定亲自过来找袁宁开始,周围的人就在劝阻着他,即便他亲自来到了这个边缘行星,还是没法第一时间见到袁宁。 哪怕很清楚袁宁不会在意这个,他自己还是非常在意。 皇太子殿下牵着袁宁的手,走到控制台那边,与袁宁说起这边藏匿着的星际海盗。相比其他星际海盗,这里的星际海盗们并不算太坏,他们基本不会劫掠过往的飞船,反而比较倾向于“黑吃黑”。 凯尔文注意他们挺久了,一直有意向招安他们,没想到这次他们居然意外掳走了袁宁。 这事可大可小! 袁宁说:“既然是这样,那就按照原来的计划招安他们吧,他们是金西先生的朋友,掳走飞船也没有恶意。” 皇太子殿下皱了皱眉,吩咐凯尔文:“问清楚情况之后按正常程序处理就好。” 凯尔文点头。 皇太子殿下没再多说,拉着袁宁回了房。袁宁还想再问问正常程序是什么,一关上房间门却又被皇太子殿下抵在门上亲了上来。他上回认出了章修严,还想着扑上去亲个够,现在被这样主动亲上来又有些应对不来。 这样激烈的拥吻,性格冷静内敛的章修严极少会做,更别提像刚才那样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直接吻他。 袁宁能明显察觉到拥抱着自己的人的情绪,混杂着不安、忐忑与担忧,连强而有力的手掌都带着几分颤抖。他顺从地伸手抱住面前的人,任由对方继续亲吻自己,让两个人的鼻息紧密相缠。 皇太子殿下过了许久才从袁宁唇上离开。他紧紧拥住袁宁:“我总觉得我们应该更亲近一些,比现在这样抱着还要亲近。记忆好像变得不可信,明明我可以清楚地说出自己过去做了什么,回忆之中都没有任何缝隙,可是每一次见到你,宁宁,每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记忆里应该有更多东西——就像被我清除掉的那些‘梦境’一样,每一天都有你的存在。” 袁宁怔怔地听着皇太子殿下说话。有的时候不是只有被遗忘的人才会觉得难过,遗忘了重要的东西的人同样会非常痛苦! 如果并不是彻底地遗忘,时不时会有一些画面或感觉在脑中回闪,那就更加难受了。皇太子殿下显然也是被这种痛苦困扰,才会选择去进行精神梳理,“清除”掉那些“多余的回忆”。 因为坐在那个位置上需要绝对的冷静和绝对的理智。 若不是他意外被星际海盗掳走,这人恐怕也不会做出当众亲他的举动来。 袁宁有些心疼,原本还生气章修严把他们之间的回忆当成“多余的记忆”清除掉,现在已经不在意了。清除了就清除了吧,反正他还记得——反正大哥也还是他的大哥。 大哥还会无意识地说甜言蜜语呢! 比如“每一天都应该有你的存在”。 袁宁心里甜滋滋的。他完全忘了自己前些天还表现得对眼前的皇太子殿下十分抗拒,搂住皇太子殿下的脖子去亲那稍显冷硬的唇。 皇太子殿下原本很担心袁宁会反感自己的吻,所以才特意解释那么多,被袁宁这么一亲,他终于放下心来,抱着袁宁把脑袋埋在袁宁颈窝里。 袁宁也很享受这久违的拥抱。 两个人抱了好一会儿才放开了彼此。袁宁担心祖父和莫利,还有金西先生他们,提出想去看看。 皇太子殿下没拦着,突然带着舰队过来,他也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虽然带来的是自己的私人卫队,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还是得向各方解释的。 袁宁出了房间,在卫兵的指引下去安抚好祖父和莫利,又转去见被分隔到别的地方的金西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  大哥:终于亲了一口! 第292章 番外三:星辰之上(二十) 金西只是被看管着。听到袁宁的脚步声,金西抬起头,“看”向袁宁所在的方向。 飞舰上的人都认得袁宁,没阻拦袁宁入内。袁宁拉了张椅子,坐到金西身边,关心地问金西怎么会被单独问话。 金西说:“您毕竟是帝国的太子妃。无缘无故失踪了,现在又出现在星际海盗窝点里,该问清楚的当然要问清楚。” 袁宁问:“蒙德先生是您很要好的朋友吗?” 金西想了想,说:“我挺喜欢他的。” 那个小狼崽子有他所没有的冲劲与热血,即使出身泥沼也不愿同流合污,有自己的原则、有自己的追求,哪怕穷途潦倒也从不越界。 这样的人哪怕是在繁华的帝星、在高贵的贵族之中,恐怕也很难找到。 金西也是平民出身,知道平民要出头有多难,因此越发明白蒙德这样的心性有多难得。他说:“您不用担心,凯尔文将军声望很高,他是个明辨是非的人。若是准备为这件事处理蒙德他们就不会问那么多了,毕竟蒙德他们绑走了您是板上钉钉的事,朋友邀请之类的谁都知道只是遮掩的借口。” 袁宁听了金西的话,顿时放下心来。他又去看了蒙德他们,发现他们也只是被安排在一起看管起来,连手铐都没有上,对金西的话又多信了几分。 蒙德却忧心忡忡,一见到袁宁便说:“你去看了金西吗?他怎么样了?有没有被为难?你知道的,这事和金西没关系,都是我一时冲动……”蒙德声音发哑,脸上满是悔色。金西被人带走的那一刻他就后悔了,比任何时候都要后悔。要是早知道这样做会连累金西,他怎么都不会去掳劫飞船。 他只是、他只是想见一见金西。哪怕不能和金西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他也想见一见金西——当知道金西就在白狼星上、两个人相距那么近时,他怎么都忍不下心里的冲动,径直带了人悄然混上金西的飞船,伺机把金西从白狼星上掳走。 他原本想着最糟糕的结果也不过是金西因此而厌恶他—— 他没有想过毁了金西的前程。 他希望金西能好好地,可以自由自在地去做想做的事。 袁宁愣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蒙德对金西到底怀着什么样的感情。想到金西回答的那句话,袁宁脸上露出了笑容:“金西先生没事,他让我转告你,让你们不用太担心,什么事都不会有的。” 蒙德听袁宁温言劝慰自己,顿了一下,硬梆梆地问:“你不在意我绑了你们吗?” 袁宁说:“你也没对我们做什么,只是开着飞船把我们带离了白狼星而已——金西先生说你们没有恶意的。” 蒙德不吭声。 袁宁笑眯眯地说:“我刚才问金西先生你们是不是很好的朋友,金西先生说‘我挺喜欢他的’。” 蒙德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他一下子蹿了起来:“你说的是真的?” 袁宁说:“当然是真的,我骗你做什么?” 蒙德眼底有些欢喜,在原地绕了几圈,才冷静下来,高兴地让袁宁转告金西不要担心,他们现在也好得很。 袁宁给他们两个人跑完腿,回到房间里,没见到皇太子殿下。他见没自己什么事,又跑去完成实践课作业,见识了早年的信号塔,袁宁有了不少灵感,在虚拟空间用各种元件组装起适合地球通讯的信号塔来。 忙活了半天,袁宁上交了实践课作品。 导师那边对他的作品很喜欢。得知他给作品设了限,做的是只能在原始星球使用的信号塔,导师特意与他联系,探讨如何选择一些便宜而常见的材料建造这种类型的信号塔。 随着人类探知的星域逐渐扩大,边缘行星的数量逐渐增大,一些平民移居到某些条件极为恶劣的边缘行星上,由于缺少能够突破屏蔽和干扰的信号塔,有的人连接受基础教育的机会都没有。 关心这些事的人并不多,毕竟如今的科研方向大多往尖端科技扎堆,很少有人会去琢磨这类基础科技。若是有人提起这些边缘行星的通讯问题,贵族们会问:“有那么多新型信号塔,他们为什么不用呢?” 袁宁与导师交流完,又获得了一次优秀作业评价。这个评价依然直接发布在了他的个人主页上面,一下子引来了无数围观群众。 “不是有人说宁宁突然失踪,引起白狼星全境戒严吗?” “白狼星人报道,确实戒严了,一直限制出入境,不过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宁身陷贼窝不忘学习,蹭着星际海盗窝点的天网坚毅不拔、顽强不屈地上交作业!” “壮哉我宁宁!学霸人设不崩!” “点进去看了看作品展示,这么低级的设计也能评为优秀作品,呵呵,不说什么。” “我劝有的人不要吹得太高,还学霸,也不看看学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楼上的黑黑们能第一时间赶到现场也不容易。” “我是宁吹我怕谁!就是要吹!我宁魅力无穷,黑黑都忍不住时刻关注!” 袁宁觉得这种可以即时和粉丝们互动的交流方式很有趣。如果他们这场“梦”醒来了,也许可以想办法弄一个类似的交流网站和通讯工具。 袁宁想了想,把一路上拍的照片找了出来,稍微整理了一番,顺手写了点东西:“到一个边缘行星作客,这是附近几个边缘行星上唯一的信号塔,是各大宜居行星上早已淘汰的型号,花了挺长时间才摸清它的构造把它修好。这边的物产其实挺丰富,刚才和金西先生去森林里采集食材……” 袁宁洋洋洒洒地介绍了各种食材的处理方法。与灰扑扑的居民区相比,森林多了几分鲜亮的色彩,自然是公平的,只要给它一点资源,它就可以孕育出许许多多的生命,哪怕这只是一个没有人关心、没有人注意过的边缘行星。 “金西先生说很多食材是这边的特产呢~”袁宁做了个总结,把文章配着照片发了出去。 这文章很快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有夸袁宁的,有黑袁宁,有说看饿了的,有怀疑天然食材能否食用的,总之比袁宁平时的“学霸动态”还要热闹。 有的人还惋惜起一些被挖空的边缘行星来:“可能那些星球上面也有很多独特的食材,可惜永远没有人能知道了。” 袁宁关闭了天网。 他发这样的文章就是想展示一下边缘行星的真正面貌,很多人如果没有亲眼看一看,听到边缘行星的境况大概只会“哦”地一声,不会太过关心。可如果能多让大众了解一下边缘行星,潜移默化地改变大众的想法,也许那种简单粗暴的开发方式就会少很多。 袁宁关闭个人终端,房间门恰好被打开了。他抬眼看去,瞧见皇太子殿下走了进来。 皇太子殿下坐到袁宁身边,与袁宁商量:“这边的事凯尔文将军会处理好,金西先生那位朋友本领很不错,走完程序就会被凯尔文将军收编。今天我们就回帝星去?” 袁宁一顿。他说:“不是说一个月后……” 皇太子殿下抓住袁宁的手。 袁宁看着他。 皇太子殿下说:“我不放心。”他坦然承认,“知道你被掳走的时候,我恨不得立刻亲自离开帝星来找你。可是我不能,我还要照常去参加各种公开活动、主持各种会议、处理各项杂务。我是帝国的皇太子,有尽不完的责任和义务,连离开帝星去寻找自己的伴侣都做不到。所以我希望你能回到我的身边,回到我看得见的地方——你离我太远,我放心不下。” 袁宁对上皇太子殿下专注的目光,蓦然想起自己在雪夜之中找到章修严那一刻的感受。那时他毅然辞去了职务,决定转到离章修严最近的地方,哪怕两个人都还年轻,哪怕两个人的人生都才刚刚开始,他也不愿意和章修严再分割两地。 大哥知道他被星际海盗掳走时,应该也是这样的感受吧? 只是回到帝星、曝光他们恢复了婚姻关系,意味着他也要承担作为皇太子伴侣的责任,恐怕再也没法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袁宁考虑来考虑去,最终还是抵不过自己的心软,点头答应和皇太子殿下一起回去。 袁宁才刚点头,皇太子殿下已经联系凯尔文,吩咐他让舰队开始返航。 袁宁:“……” 这也太迅速了吧? 皇太子关闭个人终端,假装没看见袁宁眼底的惊讶。在此之前他也不知道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迫不及待地想把某个人留在自己身边的一天,哪怕是连哄带骗地把人留下来也愿意。 “睡觉吧,你刚完成实践课作业,肯定累了。”皇太子殿下对袁宁的主页设置了特别提醒,能第一时间看到袁宁的最新动态。 被皇太子殿下这么一提,袁宁也觉得有点累了。他换上睡衣躺上床,打了个哈欠,合上眼睛进入梦乡。 皇太子殿下洗完澡出来,发现袁宁真的已经睡着了,不知该不该高兴袁宁对自己这么信任。他也上了床,小心地把袁宁拥进怀里,亲了亲袁宁还带着几分少年稚气的脸颊,没有做更越界的事情,灭了灯睡觉。 作者有话要说: 天网论坛 皇太子殿下睡不着,登陆回了个帖子 【我们终于一起睡觉了!谢谢大家提供的追求秘诀!】 网友A:????? 网友B:拉上去看了看传说中的追求秘诀,不敢置信.jpg 网友C:笑死我了,伴侣生病一定要说“多喝热水多休息”是什么鬼! 网友D:更可怕的难道不是要经常问“在干嘛”吗? 网友E:不敢置信.jpg+1 第293章 番外三:星辰之上(二十一) 袁宁再次踏足帝星,心情却和上次截然不同。上次他离开帝星时带着急切和茫然——急切的是想快一些摆脱一段莫名其妙的婚姻,茫然的是自己孑然一身来到这陌生的时代,连半个认识的人都没有。 这一次回到帝星,袁宁心里踏实多了。飞舰降落在皇室居住的区域,袁宁与皇太子殿下回了住处那边。比起古代的皇城,这地方修筑得更像是城堡,约莫是收到了皇太子殿下要回来的消息,侍官们早早地侯在正厅等着他们归来。 袁宁接收到了无数关注的目光。他看了眼身旁的皇太子殿下,也不怯场,大大方方地接受众人的注目礼,与皇太子殿下一块回了去看两个人接下来的住处。 老侍官捧着本子追了过来,找袁宁问了一堆东西,无非是喜欢吃什么、喜欢用什么。 袁宁本以为自己没什么特别的偏好,等老侍官一一问过去才晓得自己也挺讲究的,不由有些惭愧。 老侍官仔细地询问完了,又提出要不要派人去照顾袁宁祖父。 得知袁宁和皇太子殿下复婚,皇太子殿下真心实意想要挽回袁宁,袁宁祖父说什么也要回白狼星去居住,不肯跟着到帝星来。 这位老人家苦了一辈子,却苦出了旁人都没有的脾性:孙子富贵时他躲得远远的,不愿意占孙子的光;到了孙子需要他了,他又第一时间赶过来。 袁宁想着去白狼星也花不了多少时间,也就同意了祖父的要求。 想到祖父上次和营养师的矛盾,袁宁摇头说:“祖父他不习惯的,我已经拜托马瑟大叔和莫利他们时常去看看他。” 皇太子殿下在书房给袁宁准备了一个位置,他处理公务的时候袁宁也可以呆在旁边修习课程,这样两个人相处的时间就大大增加了。他对自己的安排非常满意,不过把袁宁带回来后他又担心袁宁不喜欢,于是绷着脸把袁宁带到书房,问他愿不愿意和自己共用一间。 那还用说吗!当然愿意! 袁宁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 两个人有条不紊地开始了简简单单的同居生活。 由于袁宁才刚满十八岁,而且由于以前遗留的问题,发育得比较慢,还没进入适合性爱的年纪,两个人之间还处于纯纯的牵手和接吻阶段。 即便是这两个纯洁到不能再纯洁的阶段,皇太子殿下也克制得很。 袁宁没有太在意,他选修了许多课程,每天都忙碌地学习新东西。哪怕知道自己一个人不可能把所有东西都学会,袁宁还是想把比较基础的理论知识和实践技术都学到手。他也不愁没有练手的地方,许多边缘行星的落后程度和地球差不多,他可以从上面挑选一些“学徒”过来,教会他们建设基础信号塔和别的东西。 袁宁每天忙得和皇太子殿下不相上下。 皇太子殿下接受完一个采访回到住处,袁宁已经睡下了。他一顿,坐到床边亲吻袁宁的额头。 袁宁对他不设防。 皇太子殿下忍不住想起袁宁说“我有喜欢的人了”的模样。可是袁宁从懂事起就被袁家找回来,顶替袁家的亲生孩子嫁给他这个傀儡,能够喜欢谁呢?从袁宁对各种课程的热忱来看,去白狼星那边时也不可能短短几天就喜欢上别的人。 袁宁对他的亲吻和拥抱也没有抗拒。 皇太子殿下百思不得其解,躺下后也没睡着,打开个人终端,找了私人治疗师,说起自己对袁宁的复杂感情。治疗师犹豫地说:“可能是您那些梦境没有清除干净?” 如果是以前,皇太子殿下肯定二话不说要求对方帮忙把“多余的梦境”再来一次彻底的清除。这次听了治疗师的话,皇太子殿下却觉得有些恼火:“你们治疗师的手段就只剩下这个了?” 治疗师吓了一跳,赶紧提出方向相反的补救措施:“如果您需要的话,可以重温一下您的那些梦境。” 皇太子殿下皱起眉头。 治疗师说:“一开始它们会干扰您的正常生活,是因为它们是杂乱无章的。逐步回放就不一样了,您想什么时候重温就什么时候重温,想重温那部分就重温那部分,绝对不会让您感到困扰或者痛苦。如果您需要的话,我这就把数据传送到您那边,您睡前可以试着进入复健模式。” 谢天谢地!他们当时留了个心眼,完完整整地把治疗数据保存下来了! 皇太子殿下将信将疑地结束了对话,按照治疗师的说法把个人终端调试成复健模式,躺下睡觉。 皇太子殿下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看到了小小的、软软的袁宁。那么小的一个,他看着觉得这小孩软乎乎的,还特别脆弱,一碰就会碎。他本想好好在这小孩面前树立兄长的威严,又觉得板起脸会吓坏这小孩,只好绷着一张脸把人带回家。 他是家里第一个见到这小孩的。 所以这小孩就是他的责任。 他这样想着,对上这小孩时便不自觉地放宽了许多要求。 这小结巴…… 对,这小结巴。 这小结巴不知道什么开始,说话不再磕磕绊绊,眼神不再躲躲闪闪,敢主动与他说话、敢主动亲他抱他,会向他撒娇,软软地叫他大哥。家里没人敢亲近他,学校里也没人敢接近他,只有这小孩什么都不怕,一心往他身边凑。 他们越来越亲近、越来越离不开彼此。 他甚至开始希望这小孩和他一样大,时刻都和他待在他身边。 皇太子殿下一觉醒来,发现脑中还清晰地闪过梦中那些回忆。他背脊微微濡湿,满背都是汗水。他睁开眼,看向躺在自己身边的袁宁,想到了脑中那个小孩。 那个小孩是袁宁吗? 袁宁半梦半醒的这些年,是不是也曾和他一样入梦? 袁宁所说的那个喜欢的人,是不是就是梦里的那个“他”? 这个可能性虽然微乎其微,可这想法一冒出来,皇太子殿下就再也没办法把它压下去。他很想继续睡一觉,把梦里的一切尽数接收,可他还得按时起来处理各项事务—— 皇太子殿下又亲了袁宁额头一口,起身穿衣服。 袁宁也醒来了,见皇太子殿下挑了正正经经的衣服准备穿上,他跳了起来,把那衣服抢走搁到一边,让皇太子殿下换上休闲的运动装,笑眯眯地说:“我们先去锻炼锻炼,回来以后你再换正装!一天到晚穿着那样的衣服多难受。” 皇太子殿下从善如流地换上袁宁挑的衣服。见袁宁也换上了差不多的运动服,皇太子殿下脑中闪过许多画面,梦里那小小的身影一天天长大,从只到他胸口那么高到可以与他比肩—— 皇太子殿下跟着袁宁走到屋外。 侍官们已经忙碌起来。 远远见到皇太子殿下和袁宁两人走到外面,侍官们都很惊奇。皇太子殿下的作息非常规律,每天按时起床用完早饭,马上就开始一天的工作,每周会按照身体状况完成个人终端安排的锻炼计划。 皇太子殿下可从来没有晨跑的习惯! 晨跑这种古老的锻炼方式,已经被许多学者判定为不够科学,准对性不够,早没多少人延续这习惯了。 皇太子殿下没在意侍官们的目光。他与袁宁跑了一段路,感觉胸腔里充盈着清晨甜美的空气。他看了眼身边的袁宁,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周围葱郁的花木。 袁宁突然停了下来,拉着皇太子殿下说:“这棵树生病了。” 皇太子殿下皱起眉头,找来在附近的侍官,让他们请人来看看那棵树的情况。他见袁宁一脸关心,硬梆梆地劝说:“不会有事的,很快会有人过来给它做检查。” 袁宁点点头。他也是意外看到那棵树的情况不太对,才会停下来和皇太子殿下说起这件事。他来到这边以后还没遇到像象牙那样能够与他说话的动物和植物,但他和树木打交道多年,一看便知道树木有没有出事儿。 皇太子殿下嘱咐完侍官,拉着袁宁继续往前跑。天才蒙蒙亮,两个人绕着氤氲的碧湖跑了一圈,回到了住处,用温水冲洗了身体,换了身衣服。 袁宁穿的还是休闲的衣物,皇太子殿下的衣服则比较繁复,还得侍官帮忙才能穿戴整齐。袁宁随意套上衣服,瞧见侍官要进来给皇太子殿下整理衣装,不由跑过去抢侍官的活儿。他没穿过这么正式的衣服,不过穿个衣服还难不倒他! 皇太子殿下始终注视着袁宁,等袁宁忙活完了就抓住他的手,拉到嘴边亲了一口。 袁宁顺势搂了上去,亲上那刚亲过自己手的唇。 要大哥主动实在太难了,不如想亲就亲,反正不亏! 自从袁宁回到帝星以来,皇太子殿下一直克制着自己不要做过于逾越的动作。可袁宁都这么亲上来了,他怎么还能忍得住?他将袁宁抵在长柱上,反客为主地亲了回去。 两个人亲来亲去,直至早上的饭点快过了,皇太子殿下才终于带着袁宁去用早膳。 老侍官也到了饭厅,等皇太子殿下和袁宁吃完了,上前询问:“殿下,路易斯公爵邀请你们明天晚上参加他的生日宴会,不知你与太子妃殿下愿不愿意出席?” 皇太子殿下离开帝星去接回袁宁的事早传得沸沸扬扬,有心人找出了皇太子殿下和袁宁主页上的婚姻状态,发现上面的“未婚”又变回了已婚,纷纷猜测他们是不是已经悄然复婚。 也不知有什么人在暗中推动,袁宁到白狼星后的种种举动被判定为为吸引皇太子殿下的关注而作秀,不少人涌进袁宁的主页去黑他,让他不要巴着皇太子殿下不放。 这些言论老侍官却一直盯着,又是气又是急,恨不得动用特权去把它们都删光光。偏偏袁宁和皇太子殿下两个当事人都老神在在,一点都不在意这些事儿。 老侍官忍不住表达自己的意见:“我觉得您和太子妃殿下应该公开出面,把明里暗里的留言都压下去。” 不是老侍官自卖自夸,他待在帝星当皇室侍官这么多年,至今都没见过多少容貌和气度比得过他们太子妃殿下的! 只要他们大大方方地在公众面前一露脸,那些上跳下蹿的黑子们根本无处容身——光是皇太子殿下两人的粉丝就能把他们喷死! 皇太子殿下眉头一皱,看向身旁的袁宁。他尊重袁宁的意见,如果袁宁想多过一段时间的自在日子,不想被太子妃的身份限制着,他可以先不公开。 事实上他也不是特别想公开。他一个人被人盯着就算了,袁宁也被人盯着多难受?想想现在已经有很多人在袁宁主页上求嫁,袁宁多露几次脸,说不定有许多人暗暗把袁宁当梦中情人意淫! 皇太子殿下皱紧眉头。 袁宁往他皱起的眉上面亲了一口。 皇太子殿下盯着他。 这小孩越来越放肆了。 不过这小孩本来就该这么放肆。 皇太子殿下说:“你想公开?” 袁宁说:“可以啊。”以前他和大哥虽然获得了家里人的认同,在人前却还是颇为收敛的——至少在他自己看来是。这样堂堂正正地站在所有人面前公开他们的关系,在国内暂时还做不到。 以前他还羡慕过四哥和西蒙呢! 既然现在有这样的机会,袁宁自然不会放过。他瞄了瞄皇太子殿下的脸色,隐约猜出皇太子殿下隐晦的想法,笑眯眯地说:“您是不是不想太多人看见我?” 老侍官眉头一跳,看向面无表情的皇太子殿下。难道复婚以后皇太子殿下还是不打算和太子妃好好过? 皇太子殿下绷着一张脸,不说话。 袁宁凑上去亲他脸颊、亲他鼻子、亲他嘴巴。 皇太子殿下耳根倏然泛红,抓住袁宁的手严厉地说:“不要胡闹。” 袁宁不亲了,改为用甜言蜜语攻陷皇太子殿下:“您不用在意的,就算再多人见过我、再多人喜欢我,我也只喜欢您一个!” 老侍官:“……” 皇太子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宁宁:马上就要光明正大秀恩爱了,想想有点小激动 大哥:感觉他是喜欢我的,感觉他喜欢的又不是我,纠结…… 第294章 番外三:星辰之上(二十二) 袁宁答应要一同出席的消息很快在贵族圈传开。不管是贵族还是平民,都对路易斯公爵的生日宴会十分关注,想要挤进去的媒体更是报名到上百家,这还是有资格报名的,没资格报名的都等着转载喝点汤呢! 袁宁看着自己主页的粉丝数不断增长,感觉有些新奇。他亲自准备了晚餐,把照片发到了主页上,算是和粉丝们互动。 不一会儿皇太子殿下就回来了,与袁宁一起解决丰盛的食物——袁宁不用问也知道皇太子殿下和他一样,对他设置了特别关注,两个人的互动能第一时间转到个人终端上! 两个人吃得开心,却不知道这一举动引起了营养师协会的强烈不满。给皇太子殿下准备食物是宫廷营养师的职责,偏偏现在皇太子殿下现在不爱吃营养师做的食物了,只吃袁宁做的食物! 营养师协会的人亲自转发了袁宁的动态,在自己的主页上开撕,从食物的卖相到食物的营养都批判得一无是处,强烈要求袁宁到营养师协会来参加考核,不该让皇太子殿下食用毫无保障的天然食材! 袁宁吃完饭,被个人终端提醒说主页流量异常,让袁宁到个人终端上看一看。 袁宁这才知道自己被群起而攻之了。 袁宁:“……” 原来他还不能给自己伴侣做吃的! 袁宁起初有些生气,后来想想皇太子殿下毕竟是帝国的皇太子,不是他一个人的伴侣。皇太子殿下肩负着帝国的未来,身上的责任十分重大,饮食方面确实不能吃差错。 袁宁联系了金西先生,老老实实地向金西先生取经,想知道怎么才能通过营养师协会的考核。 金西先生没有藏私,指点了袁宁不少考核要诀。袁宁底子本就不错,报了营养师课程之后一路过关斩将,把理论课都过了,进入实践课学习。 在虚拟空间里面练习食材提取袁宁倒是挺喜欢的,这个过程其实是在分解食材,让他更充分地了解每种食材中含有哪些营养成分、哪些有害物质。袁宁沉迷学习,到精神受不了了才退出个人终端,打着哈欠准备去洗澡。 皇太子殿下也刚忙完。 袁宁两眼一亮,拉着皇太子殿下一起进了淋浴间。两个人脱得光溜溜的,在浴室里面一起冲澡。四面淋浴墙喷出雨滴般的水流,温度不高不低,冲力不大不小,用来洗澡正适合。 袁宁拿着沐浴球帮皇太子殿下擦背,好奇地说:“帝国有没有擦澡协会什么的,不通过协会考核不许给伴侣擦澡?” 皇太子殿下:“……” 皇太子殿下觉得自己有必要替帝国正正名。他说道:“没有这样的协会。营养师协会那边是因为上次与你起了矛盾,我对他们也不太重视,才会闹出这样的动静来。”事实上他若不是皇太子,营养师协会怎么会管你给伴侣做什么食物? 袁宁点头,让皇太子殿下转过来,给他把前面也搓了。 皇太子殿下看见眼前纤细的少年躯体,没生出过分的欲念,只觉得这小孩太瘦了些。他抓住袁宁乱动的手,把袁宁抱到了怀里,换成他给袁宁擦洗身体。两个人运动后都有冲澡,白天也没去什么地方,身上其实不怎么脏,只是彼此都脱光了,自然想在浴室里多磨蹭一会儿。 皇太子殿下亲了亲袁宁的脖子,又亲了亲袁宁光裸的肩膀,把袁宁环抱得更紧,伸手握住袁宁细细的腰:“这也太瘦了。”他记得“梦里”袁宁虽然还是个半大少年,但也没这么瘦弱。 袁宁被皇太子殿下弄得脸上有些烫。即便他和章修严有过更亲密的接触,大多时候章修严还是十分内敛的,有时候甚至会照顾他的身体拒绝和他亲热。他转过头,瞅准了皇太子殿下的嘴唇亲了上去。 皇太子殿下本不想越界,可氤氲的水汽袅袅腾起,让他怀中光裸的躯体变得朦胧而又美好。他情不自禁地加深了两个人之间并不陌生的吻,唇舌交缠在一起之后,一种熟悉的悸动与欲望便直直地涌了上来,叫他再也不想放开怀里的人。 袁宁勾住皇太子殿下的脖子,两腿环上皇太子殿下的腰,无尾熊一样缠在皇太子殿下身上。 两个人从浴室纠缠到房间,最后回到了两个人已经一起睡过一晚的大床上。 第二天一早两个人都起晚了,醒来时外头天色已经亮了起来,明灿灿的阳光投过纱帘洒进来,暖和而又明亮。 皇太子殿下睁开眼,转头看着袁宁安静的睡颜。袁宁睡相很好,不闹腾。他昨晚又陆续接受了一部分记忆,了解了他与梦里那小孩是怎么走到一起的,所以越发觉得这样的亲密极其难得。 若不是他见了袁宁一面,若不是他发现自己对袁宁的感情不一般,那么他们可能就这样错过了。他也许会为了帝国娶一个不怎么喜欢也不怎么讨厌的皇后,与对方相敬如宾地过完一生。 那样的人生不怎么让人难过,却又不怎么让人开心。他本来不怎么抗拒,但是已经看到了欢喜又欢欣的未来,他突然觉得那样的一切变得无法忍受。 他无法忍受身边躺着的人变成别人。 他无法忍受失去梦里那些欢欣美好的感觉。 皇太子殿下凑近,亲了亲袁宁的额头,又亲了亲袁宁的脸颊。 袁宁终于被他闹醒了。乍然对上皇太子殿下的双眼,袁宁还有些迷糊,猫咪一样往皇太子殿下怀里蹭了蹭,嘟哝着喊道:“大哥……” 听到袁宁的称呼,皇太子殿下感觉脑中有个不知名的闸门倏然被拉开了,无数永远都不可能、永远都不愿意忘却的记忆涌了上来,几乎在一瞬之间将他的理智淹没。 皇太子殿下伸手把袁宁抱入怀中,亲了亲他的唇,也喊道:“宁宁。” 袁宁慢慢转醒,揉了揉眼睛,看向抱紧自己的皇太子殿下。皇太子殿下熟悉的语气又让他有些恍惚,感觉眼前的人和章修严完完全全地重合在一起了。他两眼发亮,高兴地喊:“大哥!” 皇太子殿下听了袁宁惊喜的叫唤,心底最后一丝不确定便消失了。他虽然还不能完全理清脑中的两份记忆,但他大致明白了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和袁宁的精神体过去十几二十年里都或多或少地存在问题,这个“问题”很可能是他与袁宁的部分精神体去了不同的时空,共同经历了那样一段“梦境”或者“现实”。 又或者反过来,他与袁宁现在经历的事是一场梦,他们的精神体分别投射到了皇太子和“袁宁”身上,至于这场“梦”什么时候醒,他们谁都不知道。 不管是哪一种情况,结果都是一样的:他既是帝国的皇太子,又是袁宁的大哥章修严;袁宁既是他的太子妃,又是他曾经的“弟弟”。 对上袁宁灼亮的目光,“章修严”眨眼间便迅速代替了“皇太子殿下”。他想起昨天夜里的情事,搂住了袁宁的腰,绷着脸追问:“你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 袁宁愣了一下,抿着唇闷笑起来,搂住章修严的脖子亲了亲他,才说:“你找我复婚的时候发现的,我看了你的诊断记录。大哥你不是连自己的醋都吃吧?” 章修严一本正经:“是。” 袁宁抬手掐章修严的腰:“我还没生气呢!你居然把我们的过去当成‘多余的记忆’清理掉了!” 章修严眉头都没皱一下,由着袁宁捏他腰间的软肉。他把脑袋埋进袁宁发间,嗅着袁宁身上清新的气息,哑声说:“对不起。” 对于刚刚“苏醒”过来的袁宁,这是个完全陌生的时代,没有熟悉的人、没有熟悉的环境,必须适应完全不一样的身份、解决一场突如其来的婚姻。虽然袁宁肯定能适应、肯定能做到,章修严还是自责自己没有第一时间想起来。 章修严干脆利落地认了错,袁宁自然不会再纠结。他笑眯眯地拉着章修严去洗脸刷牙,外出跑步。 专家们已经来看过了,湖边那棵老树被修剪了一部分枝桠,看上去却比昨天要精神一些。袁宁关心地看了几眼,发现老树的病被治好了,高兴地和章修严一起跑了一圈,各自开始一天的工作。 入夜时分,老侍官为袁宁和章修严准备了悬浮车。袁宁两人都穿着正式的礼服,这衣服太过繁复,袁宁没办法再亲自给章修严穿,只能让侍官帮忙捣腾。两个人穿好之后转身一看,都愣了一下,两件礼服不算太华丽,繁复是繁复了些,却一点都不显杂乱,反而出奇地合身。 章修严早已成年,礼服穿在他身上有种稳重成熟的味道;袁宁才刚成年不久,脸庞稍显稚气,只不过依然衬得他原本就出色的面容极其引人注目。 章修严抿了抿唇,有些想让袁宁换一套,可仔细一看又觉得袁宁现在这模样换什么都没用,一走出去绝对让人移不开眼。 章修严绷着一张脸说:“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大哥:我家宁宁好看,不想给别人看! 宁宁:我家大哥好看,不想给别人看! 第295章 番外三:星辰之上(完) 未来的宴会与袁宁所熟知的宴会没多少区别,到场的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相比吃东西或跳舞,更重要的是人际往来。袁宁对这种场合游刃有余,脸上始终带着平和的微笑,有人来寒暄他得体应对,有人来讥嘲他完美反击。 经过几批人上前试探过后,不少人都知道袁宁不是随便敷衍可以打发的,正相反,袁宁的风度和智慧比之任何一个贵族都毫不逊色! 没有人敢在轻视袁宁。 路易斯公爵是个体型微胖的中年人,他圆圆胖胖的脸庞上堆满笑意,见到袁宁和章修严就迎了上来,说道:“没想到殿下你们来得这么早。”说话间他的目光落到了旁边的袁宁身上,见袁宁相貌出众,姿仪从容,愣了一下,心道怪不得皇太子殿下会回心转意,这么个美人儿哪怕不怎么聪明、不怎么会哄人,摆在身边也是赏心悦目的! 路易斯公爵轻咳一声,把失礼的目光收了回来,邀请章修严两人往里走。 连见多识广的路易斯公爵都如此,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章修严皱起眉头,对那些落在袁宁身上的目光非常反感。以前袁宁也长得好看,只是没有现在这种一看就让人挪不开眼的俊丽,现在袁宁走到哪里许多人的目光就跟到哪里! 章修严脸色越来越不好看。 袁宁瞄了章修严一眼,马上知道章修严的想法。他闷笑起来,伸手去抓章修严的手掌,两个人十指相扣,骨节与骨节相互摩挲着,有一种奇异的舒适感。 以前袁宁也爱牵章修严的手,只是随着年纪渐长,两个男人在街上牵着手便不那么适合了——难得有机会可以这样光明正大地牵手,袁宁自然不会放过。 章修严原本绷着一张脸,手被袁宁这么一牵,什么不满都散了。其他人就算再觊觎袁宁又怎么样,袁宁是他的法定伴侣,谁都没办法动摇他的地位,不管是法律上还是袁宁心里。 乐曲响起时章修严主动邀请袁宁去跳舞。 两人滑入舞池翩然起舞,所有灯光与所有目光都落到了他们身上。袁宁笑吟吟地看着章修严,眼里除了章修严之外谁都装不下。 不管是哪个时空、不管是什么身份,他们之间都只有彼此。 章修严抱着袁宁的腰,在乐曲终了时往袁宁唇上亲了一下。 袁宁耳根一红,搂住章修严用力抱了他一下。 看到袁宁与章修严的亲密,许多想要探明真相的人都明白过来:皇太子殿下与这位前太子妃真的复合了,而且他们之间是相爱的,爱得不比世上任何爱侣浅。 这次宴会邀请了一些记者,他们从袁宁和章修严入场时就时刻关注着,个人终端里已经存了一大批照片,除了部分照片摆到新闻版面之外,剩下的都被他们放到个人主页上与粉丝们共享。 宴会还没结束,被后世誉为“世纪之舞”的拥舞录像就在天网上传疯了。许多人都分析出皇太子与袁宁复婚了,可是他们两个人至今都没有正式公开露面,天网上一直有各种各样的猜测。 现在不一样了。 章修严和袁宁共舞的录像被放了出来,天网论坛立刻热闹起来,两个人的每个动作都被截下来仔细分析,最后所有人都得出结论:妈呀这也太甜了_(:з」∠)_ 瞧那眼神儿! 瞧那亲亲抱抱! 简直恋爱党看了会沉默,单身狗看了会流泪! “怎么办,突然很想谈恋爱!!!” “谁敢说皇太子和太子妃之间没有爱,这满满的都是爱啊!” “我去扒了那几个放图记者的主页,发现发糖的不止跳舞这一段!” “说着我不由也点开了几个主页。” “楼上两位慢点走,求指路啊!!!” “看完了,感觉自己被秀了一脸。” “被秀了一脸+1” “你们发现没,皇太子殿下和太子妃一入场,很多人的目光立刻被太子妃吸引了!!!然后!!!皇太子殿下脸色一直臭臭的!!!” “发现了!我还发现!太子妃殿下主动牵住皇太子殿下的手之后!皇太子殿下的脸色就好起来了!” 底下有人特意做了前后对比图,群众震惊地发现皇太子殿下前后表情确实有微小的不同,虽然看起来都是面无表情地绷着一张脸,但被袁宁主动牵手之后明显透着一股藏不住的愉悦。 当然,天网论坛上也有一些不和谐的声音—— “呵呵,这果然是个看脸的世界。” “袁家做了什么事你们都忘了吗?” “皇帝陛下还躺着,有的人已经把过去几十年的事情给忘记了。” “尴尬,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皇太子殿下前不久才和这一位离婚吧?” 不管天网论坛上怎么说,袁宁和章修严都没受到影响。他们结束宴会回到宫中,老侍官立刻神色急切地迎了上来。这位向来稳重的侍官一见到袁宁和章修严就像找到了主心骨,说道:“殿下,陛下他醒来了!” 章修严眉头一跳。对于“皇太子殿下”来说,躺在床上的皇帝陛下是他从小景仰的父亲!他与袁宁交握的手微微一紧,带着袁宁前去探看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与章先生的长相没有太多的相像之处,但气势与章先生颇为相像。他精神似乎很不错,见了袁宁和章修严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笑意:“你们回来了?我刚才在天网论坛上看宴会的讨论。”他望向章修严,目光中带着几分歉意和几分遗憾,“我昏迷之前你还是个半大小孩,一醒来你都已经找到了心爱的人。” 章修严说:“您刚醒来,要好好休息。” 皇帝陛下叹息着说:“我已经休息得够久了,都跟不上时代的变化了。” 章修严说:“不会的,您是世上最英明睿智的人。” 袁宁悄悄瞄向章修严,很惊讶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章修严抓紧袁宁的手。 皇帝陛下说:“不用这样夸我,我没有拆散你们的意思。”他笑了起来,“小时候你就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没想到现在你长大了,我倒能看到你这么紧张的样子。” 章修严:“……” 皇帝陛下苏醒的消息很快传开。一些与当年袭击皇帝陛下有关的贵族悄然出逃,没逃走的也被皇帝陛下一一清算。经历完一次彻头彻尾的大清洗之后,皇帝陛下宣布把帝国交给皇太子,自己驾驶着飞船前往他曾在那里出过意外的星域,居住在其中一个宜居行星上,每个月都会驾着飞船在周围飞行,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又像单纯地想散散心。 袁宁从章修严口里知道了一些往事,比如先皇后也是战死了,就在那一片险隘的星域。当初皇帝陛下会出意外,正是因为袁家利用了皇帝陛下对先皇后的思念。 袁宁也查过关于皇帝陛下与先皇后的事,知道皇帝陛下对先皇后不算好,甚至还做过很多对不起先皇后的事。在先皇后生前,两人之间算计多于恩爱,而皇帝陛下总会把野心摆在先皇后面前。据说先皇后当年是可以被救出来的,只是皇帝陛下权衡之下放弃了营救。 一开始的很多年里,皇帝陛下没有表现任何异常,甚至从未公开提及或者拜祭先皇后。直至袁家利用陷阱引诱皇帝陛下踏入死局,所有人才知道皇帝陛下竟一直思念着先皇后。 对于过去的事,袁宁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时不时和章修严去看皇帝陛下。 皇太子殿下的继位仪式十分盛大,作为“太子妃”袁宁也随之成为“皇后”,但加冕当天章修严拉着他一起坐到了皇座之上。这一举动又引起了无数争议,章修严却根本不在意。 两个人接手了经过皇帝陛下大清洗的帝国,许多新政令陆陆续续推行下去。章修严从前有不少难以施行的构想在这个时代可以进行地展开试点工作,毕竟这个时代与地球类似的宜居行星很多,他可以找到无数适合用来试点的好地方! 袁宁也很忙碌,他的着手点依然是边缘行星的改造。有了帝国皇后的身份,袁宁的权限也逐年增大,可以动用财政资金先把边缘行星的基础设施搞好。 两个人平时都是工作狂状态,天网论坛上都担心他们会不会没有时间谈恋爱。后来有人蹲点扒他们在各种场合的照片,才发现两个人连工作也在狂秀恩爱,只要一同框必然会猛撒狗粮!每次一碰面,他们必然会拥抱、牵手或微笑对视,眼底藏着满满的爱意! 当然,他们的新任皇帝陛下也会有不开心的时候,比如肖执政官调回帝星的时候他的脸色就很不好看,依然是面无表情的脸庞,却莫名地给人一种“我不高兴”的感觉。 后来营养师金西先生回到帝星时也一样! 没想到他们这位新继位的皇帝陛下还是个醋坛子! 天网论坛上的人们都对此表示喜闻乐见,感觉这样的皇室成员变得真实起来了。 皇室的声望节节攀升。 形势一片大好,章修严和袁宁却没有把皇权牢牢地把控在自己手里,反而大力推行公平、公正的人才选拔制度,给了平民们更多的就业机会和表现机会。 有贵族危言耸听,说这样下去皇室的权力会被彻底削弱,连带地贵族也不再占据帝国大部分资源。 袁宁和章修严毫不在意。 这正是他们希望看到的。 他们也清楚绝对的公平是不存在的,但还是希望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所有人提供一个相对平等的起点。 至于最后能走多远,那就得看他们自己的能耐了。 袁宁和章修严共同执政五十年,从顺位继承人之中挑选了与他们理念相符的人继位,自己也如同前任皇帝陛下一样退位离开帝星,在各个星域里旅行,见识各种各样的人与各种各样的新奇技术。这时他们的声望早已如日中天,经常会有人认出他们,偷偷拍下他们的照片发到天网论坛上。 哪怕他们已经退位,所受到的关注度也丝毫不少。当初那些祝福他们或者不看好他们的人都渐渐老去,有人已经找到自己心爱的伴侣,有人和自己最爱的人分开的,有的与爱侣生死相隔,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际遇,再看看袁宁和章修严恩爱如初的模样,心里各有各的滋味。 不知是谁去做了个叫“走过五十年”的视频,把天网论坛上能找到的照片都整合进去,把五十年时光统统浓缩在那短短的视频之中,炸出了天网论坛上不少潜水群众。 “说不出话来,看哭了。” “我也是,五十年了,当初那些说陛下他们好不了多久的人不知还在不在。” “在在在,当然在了!不就是黑转粉吗,我转就是了。” 又过了几年,再也没人能拍到袁宁和章修严的照片,没有人想往最坏的方向猜测,只一遍遍地重温天网论坛上的各种资讯。新继位的皇帝陛下命令人修帝后史,放出来之后所有人都觉得干巴巴地记录各种功绩好像少了什么,便都自发地开始创作有关的衍生作品,把帝后史空白的内容都补充完整。期间还有人补充得太过火,被监察厅请去喝茶谈心…… 这一切故事都掩藏在浩瀚星海之中,不再被袁宁和章修严知悉。他们如同做了个漫长而又真实的梦,一觉醒来,呼吸到的依然是牧场清醒的空气。袁宁和章修严几乎是同时睁开眼睛,对视一眼,都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对方的手。 对于未来的路,他们有了更清晰、更明了的方向。 晨曦刚刚洒落大地,牧场的孩子们都跑过来找袁宁,有章家三叔的,有韩家小舅舅的,还有罗元良的,他们年纪和当初刚到牧场的袁宁差不多大,一双双眼睛都又大又亮,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好奇。他们欢欢喜喜地喊道:“宁宁哥!昨天约好早上要带我们做风筝的!” “我要做老鹰的!” “我要做蝴蝶的!” “我要做兔子的!” “好好好,”袁宁笑眯眯,“都做都做,叫你们修严哥哥也来帮忙。” 屋外阳光正好。 一切都好。 第296章 番外四:未曾忘记(完) 牧场的生活很平静。 正值赛马季,到牧场来的客人变多了。 艾彦坐在树下看书。他年纪不算太老,但也不算太年轻,精力已不再旺盛,思维也没从前那么迅敏。 只是还是爱看书。 韩卫华回到牧场,便见艾彦倚着树身坐在那,一手捧着书,一手去拿旁边摆着的茶。正是盛夏,太阳猛得很,树下却很凉快。 韩卫华快步走过去,伸手要去抓艾彦的手,艾彦却下意识地一格挡,手脚并用地阻止韩卫华凑近。等意识到来的是韩卫华,艾彦愣了一下,笑了起来:“回来了?” 韩卫华知道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有时候某些反应几乎渗入了本能里头,哪怕把所有东西都忘记了也不会忘了这个。他重新抓住艾彦的手,凑上前亲了亲艾彦。 其他人对他们这样的亲密早已见怪不怪,纷纷装作没看见,都去忙自己的事儿。 韩卫华问:“你在看什么?看得这么入神,给我也看看。” “一本回忆录,何忠实出的。”艾彦笑意更甚,“那个家伙以前就有颗文青的心,这会儿退居二线了,天天就在那捣弄文字。这本回忆录写的是我们当初的事儿。以前都当秘密捂着,现在都解散了,可以写出来了。何忠实那导演儿子还准备拍个片子,说什么打造部队明星,增强年轻一辈的国家荣誉感,这年轻人的想法一套一套的,真了不得。” “好个何忠实,出了回忆录只给你送,都不给我送。”韩卫华拿过那本《孤狼回忆录》翻了翻,立刻嗤之以鼻地扔回给艾彦,“写得太差了,该详细的不详细,不该详细的整一堆,一点趣味都没有。你要是想看的话我给你写一本,只给你一个人看!” 艾彦讶异地看了韩卫华一眼:“真的?” 韩卫华点头。 艾彦半信半疑。 第二天早上却收到了韩卫华搁在枕边的信纸。信纸是最普通的,没什么花样,只有一横一横的红线隔出横行来。韩卫华的字写得不错,毕竟是韩家长子,韩老爷子对他要求很严格,一手钢笔字刚劲有力、直透纸背。 内容却让艾彦哭笑不得—— “五岁这一年,我们去了新开的幼儿园。他爱笑,会说话,一到幼儿园里就很受欢迎,老师喜欢他,同学也喜欢他。学校里还有个外教,老是拉着他要教他说外文,我讨厌那个外教,凭什么占着他不放。我讨厌那个穿红裙子的女生,太娇气了,摔倒了就哭得满脸泪花,要他哄了半天才停下。我讨厌所有人,只想和他一起玩,真不想去幼儿园。” 艾彦放下信纸,看见了从浴室里出来的韩卫华。他瞧了韩卫华一眼:“这就是你说的回忆录?” 韩卫华说:“那当然。你不是忘了吗?我每天给你回忆一段,保准你想忘都忘不了。怎么样?我写得不错吧?” 艾彦客观地评价:“字写得不错。” 写的内容就有点不敢恭维了。 即便他没忘记过去的事,怕也不会想到韩卫华在那么遥远之前就存着这种想法。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感情太过狂热,才会让他们磕得头破血流仍然死不回头。 艾彦说:“你这东西可不要给爸爸看见。” 韩卫华凑近亲他:“我早说了,只给你一个人看。” 至此之后,艾彦每天都能收到韩卫华写的长短不一的“回忆录”。 “小学也非常难熬。大院里的孩子都在一个学校,还有许多周围的住户也在这里读书,喜欢他的人更多了。一想到要和这些人呆在一起五年,天天得和这些家伙抢他,感觉就很烦。他还是那么爱笑,被欺负了也不会告状,反而摆出哥哥的架子温和地劝我不要这样。明明我比他大,装什么哥哥!我才是哥哥!我变本加厉地欺负他,每次逼得他喊我哥,我就觉得特别高兴。” “三年级的时候我和高年级的学生干了一架,因为听到他们在厕所里说他长得好看,说了些很恶心的话。那些家伙平日里那么神气,打起架来却特别弱鸡,没劲。他板着小脸走过来,看起来很不高兴。我不想复述那些家伙说的话,就梗着脖子说单纯看那些家伙不顺眼,所以就动手了。” “回到家后他和我去练武场打了一架。他打赢了。他看起来那么瘦,爆发力却比我强很多,我不服气,还要再来,又被他打翻在地。太生气了,我怎么能输给他!我发誓我一定要打赢他!” “爸爸也来和我干架。其实就是想揍我。我先被他揍了一顿,又被爸爸揍了一顿,真丢人。总有一天我要比他们都厉害,看他们还怎么神气!” 光是小学这段时间,韩卫华就写了足足一个月。艾彦看着那与笔迹截然相反的幼稚内容,有些想笑,却又有点酸酸的。他问过韩卫华为什么把以前的事记得那么清楚,韩卫华说他找不到他的那十几二十年里一直翻来覆去地回想着过去的事,生怕漏掉了任何一件。 到过年的时候韩卫华把他们过去的事都写完了。 艾彦隐隐约约能摸到过去的轮廓。 只是过了年之后,韩卫华却不肯再往下写了。剩下的部分是他一个人在国外的部分,有枪林弹雨,也有烈日焚心,每一天都刀尖舔血、居无定所。 这些事情没必要细说。 艾彦也没有逼韩卫华继续写。 日子一天天过去。 某一天早上韩卫华醒来,发现枕边摆着张信纸。上面的笔迹是他熟悉的。 艾彦的字从小写得比他好,只是相对来说要秀气一些。哪怕比他还能打,艾彦的脾气依然是温和的,反映在字迹上面自然该是这样。 艾彦写的也是回忆录。 但是艾彦是倒着写的。 艾彦写了失去记忆后的草原生活。 写了两个人分离之前发生的事。 写了两个人的少年心动。 写了两个人的年幼时光。 收到最后一封信时,韩卫华拿着信去质问艾彦:“什么叫做第一次见到我就觉得我很蠢很烦还很弱?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他抓住艾彦威胁,“不说清楚我可要亲你了。” 艾彦笑眯眯地抱住他,往他唇上亲了一口。 作者有话要说: 大舅的番外完了! 其实他们已经HE了,并没有什么需要特别去写的23333 第297章 番外五:酒香怡人 栾嘉在学习摄影。 他跟着老师出发,去拍摄南部的特殊地貌。 即便是移居到国外,栾嘉也闲不下来。霍森工作忙,他也找了不少事做。最开始他摸不清自己想要什么,后来尝试得多了,渐渐就有了明确的方向。 栾嘉认识了不少志同道合的新朋友。 有开朗阳光的男孩子,也有温柔体贴的女孩子。 有风度翩翩的师长,也有相处融洽的同龄人。 栾嘉的旅途非常愉快。他在机场与老师、朋友们道别,走到了外面。这边的冬季非常寒冷,到处都冰封了,夏天却有着全世界最好的阳光,不算特别热烈,又不会过于悭吝,一切都恰恰好。 已经有车等在路边。 栾嘉摘下护眼的墨镜,朝车里看去,看见了坐在车里的霍森。霍森精神很好,身体也没再出什么问题,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等着栾嘉上车。 栾嘉坐了进去,亲了霍森一口,笑吟吟地道:“飞机延误了半小时,你等很久了吧?” 霍森说:“不算很久,反正很多事在车里也能处理。”他伸手抱住栾嘉,贪婪地呼吸着那属于东方人的清新气息。栾嘉虽然迁居国外,却没有形影不离地和他呆在一起。栾嘉还是像以前一样爱玩爱闹,而且玩闹出了不小的名堂,他拍摄的照片被不少知名杂志采用了,还曾拿下一些国际奖项。 他的病没有毁了他们的爱情。 栾嘉也没有因为他的病而一味地迁就他。 相反,正是因为他曾经的懦弱和逃避,栾嘉变得比以前成熟有担当了。栾嘉有了自己的目标,也有了自己的兴趣,比以前更独立也更自由。 这样的栾嘉更让人移不开眼。 栾嘉伸手抱住霍森。发生了那么多事之后,他才发现曾经无所不能、事事都能做得完美无缺的霍森也有脆弱的一面,也需要别人的关心爱护。 甚至可以说,霍森更需要他、更依恋他。 栾嘉摸了摸霍森的头发,转头去亲霍森的脸颊。 两个人现在都有各自的工作,若是他不外出拍摄,两个人会一起用晚餐、一起睡觉,日子简单而又舒适。回到家里,栾嘉谋划着要邀请袁宁过来玩,当年他们藏着的葡萄酒现在已经正好满十年了,可以去尝尝味道如何。 霍森自然乐意。 袁宁和章修严现在都是他们的合作伙伴,这十年来他们升得很快,袁宁虽不走仕途,手里的资金和项目却多得令人咋舌。以前西欧和北美都自诩技术领先发展中国家一个世纪,结果这几年来也不知袁宁从哪挖来那么多人才、从哪想出那么多项目,陆续在民生行业占领领先地位,现在许多人都引颈以盼,等着华国那边每年推出新手机和新电脑! 霍森接手了这边的销售渠道,比谁都知道年轻人对华国科技的热情,每次正式开始发售都会有长长的队伍排在销售点外,排队等候的人前两天凌辰就在那占位了,第一天的队伍能绕过两条街。 这简直是奇迹。 要知道十年之前,许多人提起华国依然会嗤之以鼻,觉得那是个落后而野蛮的国家,几乎连电力都没普及。 真是神奇的东方、神奇的东方人。 霍森亲自打电话邀请袁宁和章修严过来玩。 袁宁也想起自己当初陪栾嘉酿的葡萄酒。他笑着答应下来,也和章修严商量好出行的时间。 袁宁手上带着不少项目,但自己不怎么掺和,只从各大高校、各个领域挖人来带。他要做的不是研究各种技术或者占领各大行业,技术的未来趋势早就在他心里,各行各业的利润他也不眼红,所以他是以培养顶尖人才为目标的。 只要人才不断代,方向不出错,华国未来即便不能一飞冲天,也绝不会落后于任何国家。 袁宁把研究方向给了、研究方案定了,就把事儿都扔给副手们去做了,其中最受重用的就是第一批跟着他跑的学弟学妹,基本每个人都带着个项目在哼哧哼哧苦干。 袁宁对钱财和地位不太在意,其他人却不敢不在意,章修严的出行假期很快批了下来,袁宁这边却卡了又卡,最后还是韩老爷子郑重其事给他们弄了辆军用飞机,配上一批训练有素的老兵,才算勉强允许他出国去玩。 袁宁:“……” 感觉回到了“梦里”!在“梦里”执政的那五十年里头,他们要出行也是千难万难,几乎每个月他们都要和那群老顽固吵一架!最后那些年以那边人的寿命来看他们还年轻力壮,但他们还是脚底抹油逃之夭夭,直接把帝国扔给了继承者。 章修严摸了摸袁宁的脑袋:“不要小看他们对技术的重视和保护。如果不是韩老在中间活动,你恐怕连半只脚都迈不出去。” 袁宁说:“……我明明只拿出一点点……” 章修严:“每个行业的一点点。” 袁宁:“……” 不想和大哥说话了_(:з」∠)_ 每个行业要往前迈出一小步,往往都需要漫长的时间。他一口气倒腾出那么多“一小步”,不被当宝贝疙瘩保护着才怪呢。要是将来他弄出点航天技术和军工技术…… 那就别想出门了_(:з」∠)_ 还是多培养几批人才,把事情都扔给他们吧! 袁宁乐观地想着,拉着章修严说:“大哥你要升快点,保证我以后的人身自由。” 章修严亲了他一口:“要是我正好想把你关起来呢?” 袁宁抱住章修严:“那我就让你关!关一辈子!但是你也要来陪我!” 章修严和袁宁一派轻松,韩老爷子却一个头两个大,自从他强硬地帮他外孙出国去玩儿,各种电话就没停过。一直到袁宁飞抵栾嘉的庄园,韩老爷子还在和人扯皮:“我们家宁宁还小呢,哪能这样拘着,你自个儿的孙子到处跑,凭什么我们家宁宁不能休假。脑瓜子好使怎么着,脑瓜子好使就得一辈子给你们做牛做马?底下的人不是一样在做事吗?新项目?还要带新项目?你自己数数,我们家宁宁都带了几个了……” 挂断电话,韩老爷子忍不住和李女士感慨:“这些老东西,一个两个都不要脸。”骂归骂,他的语气里又充满自豪。以前这些家伙一个两个都瞧不上他这个“莽汉”,现在不都得把他外孙当宝贝捧着。 李女士温言笑道:“你别骂他们了,指不定他们挂了电话也都在骂你呢——瞧你这得意样儿。” 韩老爷子嘿嘿一笑,心情舒爽无比。 另一边,袁宁和章修严下了飞机,看见了栾嘉两人。 当年他们都还小,也都早早遇上了喜欢的人。他与章修严有过不敢说出心意的日子,栾嘉和霍森一路磕磕绊绊,不过最终还是走向圆满。 袁宁笑眯眯地跟着栾嘉走进葡萄庄园。 他们开了十年前藏进酒窖的酒。 酒色淳美。 酒香怡人。 如同他们的爱情。 第298章 番外六:致云先生 象牙还不叫象牙的时候, 和别的花就不太一样。 很多花儿都喜欢太阳,每每沐浴在阳光之中, 便被欣喜地张开花朵。也有喜欢月亮的,到了晚上才真正盛放。有次象牙忍不住问:“大家为什么不喜欢云先生呢?” 花儿们七嘴八舌地说:“云有什么好喜欢的。”“对呀,云又不会发光。”“云还很善变, 总是变成这样又变成那样。”“对对对, 我可不喜欢这样的,一睁开眼它就变了个样。”“我要是喜欢它的话, 怎么和人说起它呢?它一会儿像只小狗,一会儿像辆车子,一会儿又像艘船儿!” 象牙还是觉得不对:“可是月亮也会变啊。” “月亮会发光!” “月亮总会变回原来的样子!” “对的对的, 如果我们喜欢月亮某个样子,一个月至少可以见一次。” 象牙被同伴们反驳了一遍又一遍, 心里却还是喜欢云先生。它不再和同伴们说话, 哪怕同伴们窃窃议论说它很奇怪, 它也没有理会。有一天云先生好像累了, 垂得很低, 离象牙非常近。 象牙鼓起勇气和云先生说话:“你好啊, 云先生。” 云先生似乎有些诧异, 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应:“你好啊, 花儿。”它把一部分薄薄的云霭分了出来, 化作细细的雨雾,滋润象牙干涸的枝叶。 象牙震惊了:“你可以变成雨吗?” 云先生温和地笑了起来:“是的,我可以变成雨。我在天上一直走一直走, 看看什么地方需要雨水,如果它们需要的话我就把身体的一部分分给它们。” “那万一有一天云先生你把自己分完了呢?”象牙觉得很震惊,“那你岂不是不存在了?” “没关系,”云先生说,“水汽会腾升起来,变成新的云。事实上我算是活得最久的云了,我周围的云朵已经换了一批又一批。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大概也不会有遗憾。” 象牙懵懵懂懂,不是很明云先生所说的话。后来云先生每次经过,便会停靠下来,与象牙说一会儿话,有时候是说很久以前的故事,有时候是说旅行时碰到的事情,每一次都听得象牙高兴不已,天天期待着云先生会经过。 这样的日子过了小半年,象牙再也没见过云先生。 花儿们总是逗它:“你看你看,那是你的云先生吧?” 象牙惊喜地抬头看去,最终却失望了低下脑袋,说:“那不是云先生。”即便形状会变、大小会变——什么都会变,它还是能准确无误地认出云先生。 那么那么喜欢的云先生,它怎么会认错呢? 象牙一天比一天沮丧。 直到它发现自己和同伴们都开始变得虚弱,才发现沮丧的心情不仅仅来自于见不到云先生,还来自于它们的身体越来越差。象牙觉得自己快要死了,终于又鼓起勇气叫住了另一朵云:“你好,你知道云先生去了哪里吗?” “我就是云啊!”那朵云觉得很奇怪。 “不,不是,是你们之中活得最久的那朵云。” “哦,它啊,它在南边爱上了一棵树,为了那一片快要萎败的森林化成了雨,已经不在了呢!”那朵云说道,“我们都很惋惜,毕竟它是我们之中活得最久的,有的人还想向它好好讨教的!不过我不想,我觉得这样挺好,如果我能爱上一朵花或者爱上一棵树,那么我很愿意把我的一切都给它,滋润它让它快快活活地成长,那该多让人高兴啊!” 象牙恍然明悟:“原来是这样。” 这样一想还真是一件很浪漫的事。 象牙合拢花朵,回忆起云先生那细丝般的雨雾,感觉自己也曾被云先生温柔对待。云先生也许还算不上爱它,但至少算喜欢它吧? 不知过了多久,象牙听到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它睁开了眼睛。 一个小男孩站在它面前,长得有点瘦,但脸盘儿很可爱,他还小,声音软软的,带着人类孩童特有的稚气:“你叫什么名字啊?” 名字? 花怎么会有名字? 真是可笑。 可是那小孩却觉得它该有一个名字。 象牙想了很久,开口说:“象牙,我叫象牙。” 那小孩发现了它们生病的原因,但还是救不了它的大部分同伴。象牙顽强地活了下来,它隐隐觉得自己和其他花儿不再一样,或许是因为它喜欢过一朵云,或许是因为云先生用那细细的雨雾滋润过它,又或许是因为那小孩让它有了一个名字。 那小孩叫袁宁。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它可以进入袁宁的“梦里”——也许是因为袁宁用那个奇异的泉水浇灌了它。 日子一天天好起来。 作为一棵花儿,它用来怀念和忧愁的时间并不多。“梦里”渐渐多了许多新成员,越来越热闹。袁宁把它移栽到牧场里,过了一段时间,那只叫招福的大狗也搬过来了,大狗最开始每天都很高兴,在周围跑来跑去,时间久了却慢慢安静下来,趴在它身边和它一起看日出日落。 有一天招福问它:“为什么你总是看着天上?你喜欢天上的太阳,还是天上的月亮?还是说你更喜欢天上的星星?” 象牙安静了好一会儿,说:“我都不喜欢,我喜欢云。” 招福“哦”了一声:“这样啊。” 象牙说:“以前我的同伴说,云先生每天都不一样,模样变来变去的,想和别人提起它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是它们明明是不一样的啊,真的喜欢的话,怎么会因为模样变了就认不出来。” 招福说:“我的一些同伴也觉得人和人之间没什么区别呢,可是我认得出他们来。如果主人再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一定能第一时间扑上去。” 象牙轻轻摆动枝桠。 招福忍不住凑过去亲了亲象牙。 象牙用叶子拍它。 招福憨憨地舔了舔自己的前爪,不再厚着脸皮凑过去亲它。 象牙仰起头,看向天生白白的云。 如果有一天云先生再从天上飘过,它也会第一时间和云先生打招呼,告诉云先生它现在有名字了。 它的花白白的,长得像象牙一样,所以它叫象牙。 第299章 番外七:鱼儿 鱼儿曾经沉睡在极深的地底。 周围很黑。 它沉睡了千千万万年。 斗转星移, 它终于露出地面。有人把它带了回去,去掉它上面的砂砾和岩石, 把它雕刻成精致的形状。它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但好像又变得完整而鲜活了。据说它现在的形状是鱼戏泉眼,它感觉自己更渴望做那条鱼儿, 可以甩着尾巴到处游动。 哪怕只有一方池水, 它也觉得极为快活。 它想做一条鱼儿。 有一双温暖的手把它拿了起来。它非常流连那双手的气息,温顺地躺在那人手心。那人说:“真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 没想到世间还真有蕴气而生的好玉。” 那人把它带了回家。它如愿化为了一尾灵鱼,在同样活了过来的泉眼周围嬉戏。渐渐地,它的朋友越来越多, 泉眼四周越来越热闹。那人亲手栽下的柳树长成了孩童大小的时候,那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鱼儿能够感知外界的一切, 没多久便知道那人已经不在人世。它们都是天生天养的灵物, 不明白生死轮回, 却免不了有些难过。 自那以后它们时而沉眠, 时而被唤醒。每一次醒来, 都有一些老朋友们跟着复活, 又有一些老朋友因为灵泉枯竭而死去。鱼儿有些难过地想:如果大家都不会死那就好了。 一年又一年。 泉眼已经完完全全被那狰狞的黑色丝线缠绕住, 再也流不出半滴泉水。 它大概也要死了。鱼儿这样想着, 再也次陷入漫长的沉眠之中。 当它再次醒来的时候, 感觉到一阵强烈的悲伤将它紧紧包围,它感觉佩戴着它的人非常难过、非常无助。那个孩子紧紧地抓着它,像在祈求着什么。 这孩子需要它的帮助吧? 鱼儿用尽力气发出微弱的光芒。 那小孩没有注意到那小小的光。 鱼儿想了想, 甩着尾巴凑了上去,对着那小孩的手掌用力咬了一口。 那小孩一愣,直直地看着自己手上的伤口。它顺势完成认主过程,进入了那小孩的体内,只是由于力量太过微弱,它没能和小孩进一步交流。 它又沉睡了几天,突然感觉自己身上充满了力量。当它可以真正和那小孩交流的时候,才发现它并没有祈求它什么,反而希望能够帮助它。 小孩的想法让鱼儿很感动,可是他还那么小,能做什么呢? 令鱼儿没想到的是,小孩真的在帮它。而对于灵泉里的东西,小孩从来不愿随意取用,连拿一点泉水都会先询问它的意见。 怎么会有这样的孩子呢? 他为什么不向它索要东西呢? 他为什么不要求它给他提供帮助呢? 鱼儿百思不得其解。 日子又一天天过去。 灵泉这边又多了很多新朋友,比如一棵喜欢云的花儿,一只活了很久很久的猫儿,一只从小小个儿变成很大一只的白老虎,人参宝宝、野猪、树人……它们有的很厉害,有的不怎么厉害,但都是那小孩的朋友,非常好非常好的朋友。 鱼儿很高兴。 它最喜欢热闹了。 有一天夜里非常安静,鱼儿听到一直在假装沉睡的老柳树打了个哈欠。它欣喜地和老柳树打招呼,向老柳树说起自己心中的疑问。 老柳树说:“很简单的,他和创造我们的那个人是同一类人。他们即使拥有了世间最大的宝藏,也不会贪心地把宝藏里的所有东西统统据为己有。你喜欢他,所以你很想为他做点什么、你希望能给他帮助;但是他也喜欢你,所以才不想从你这里索取太多。”老柳树感慨,“事实上不管是一味地付出还是一味地索取,都是不可能长久的。” 第300章 番外八:最后的最后 灵泉这边的冬天到来了。 到处都是冰天雪地, 小黑和白虎走路都会在雪上留下印子。小黑的小,白虎的大。人参宝宝最小, 一大早,它们就跟在小黑和白虎后面跑,从这个脚印蹦到那个脚印, 走腻了就往白虎身上爬。 白虎脾气好, 笑呵呵地由着人参宝宝闹腾。它们要去看人参宝宝刚种出来的冰雪花,这花不怕冷, 在冰天雪地里也开得很好,花瓣儿也像冰雪凝成的,光一照过去就是莹莹亮亮的一片, 特别好看。 小黑不慢不紧地走在雪地上,留下一朵朵漂亮的小梅花。这是它们平凡无奇的一天, 没什么危险, 也没什么惊喜。它慢腾腾地走在最后, 有时候跳上枝头, 看着底下潺潺流过的泉水。 走了好长一段路, 人参宝宝们蹦蹦跳跳地说:“在前面!就在前面!” 那是人参宝宝们找到的小小峡谷, 峡谷狭窄得很, 比外面要温暖一些, 明亮的光从峡谷上方撒下来, 给了底下的植物充足的光照。 小黑跳上一块突出的岩石,看见了满峡谷的冰雪花。它们在亮光下折射出了各色光彩,看起来美丽得绚烂而炫目。 一个人参宝宝卖力地爬上岩石, 站在小黑脚边蹦蹦跳跳地问:“好不好看!好不好看!” 小黑不理它。 人参宝宝跳起来揪小黑胡子。 小黑转头瞪它。 “好不好看!”人参宝宝兴高采烈地问。 “好看。”小黑只能挤出两个字。 人参宝宝高声吆喝:“小黑哥哥说好看!小黑哥哥说好看了!” 其他人参宝宝们都兴奋地跳了起来:“好看好看!给宁宁看!” 小黑身旁的人参宝宝滑了下去,和其他小伙伴一起到处跑。白虎坐在花海边缘,看着人参宝宝们到处乱跑。 中午休息的时候袁宁和章修严进来了,人参宝宝们果然带他们过来看花。小黑趴在高高的岩石上看着人参宝宝兴奋不已地和袁宁他们说话,合上眼睛睡觉。 一个下午悠悠地过去,夜幕降临,它和白虎的活动时间到了。它们的夜视能力都很强,可以在夜里的山林里随意穿梭。 到了晚上,它们还可以带人参宝宝出去玩。人参宝宝们非常喜欢外面的世界,一到晚上就格外兴奋,得了袁宁的许可后天天缠着小黑和白虎要出去。 灵泉这边进入冬季之后,外面的世界也有了不小的变化,云山牧场这一带对于它们而言已经十分安全。 即便巡山的人看见了它们,也只会热情地和它们打招呼。 小黑蹲在白虎背上,把人参宝宝放出去到处撒欢。白虎说:“宁宁他们好像去了云淀省和丰泰省那边调研,也不知情况怎么样。” 小黑不说话。 静默伫立一旁的树人说:“听说那边很不错,云淀省的一把手叫郑驰乐,不管招商引资还是做群众工作都挺厉害的,说不定过两年就要进首都那边了。” 白虎说:“我好像听说过他,他也是华中人来着,和章修严差不多大,这几年升得可快了。”白虎好奇地问小黑,“你听说过他吗?” 小黑依然是那爱答不理的模样:“我为什么要了解人类的事情,人类厉不厉害和我有什么关系。” 白虎:“也对,你只关心宁宁。” 小黑:“……” 白虎:“宁宁他们应该会和他成为朋友吧!” 云淀省。 袁宁和章修严在招待所休息。 招待所的条件不算特别好,不过袁宁和章修严可以到灵泉那边歇着,只要有个地方躺下根本没什么区别。不过袁宁和章修严都没睡。 外面的世界正值盛夏,外头传来阵阵蛙叫声。袁宁说:“今天到山里去走了一圈,瞧见了许多比拳头还大的牛蛙。鸟类也多,这边的气候比北边好,物种更丰富,有机会的话我们可以多过来走走,说不定能给人参宝宝们找到更多有趣的种子。等冬天一过,它们能玩的东西就更多了。” 章修严“嗯”地一声,拉着袁宁一起整理白天收集的资料。两个人忙活到夜深,才躺上床休息。 天还没亮,人参宝宝们回来了,它们悄悄跑到袁宁和章修严房间里把昨晚找到的果子堆到桌上。袁宁听到动静,睁开眼看向它们。 人参宝宝们高兴地自夸:“甜!甜!我找的甜!”“我找的最甜!”“我找的才最甜!” 袁宁下了床,尝了几个果子,点头说:“都很甜。” 人参宝宝们高兴极了。 袁宁和章修严转醒。这天是周末,天气很好,章修严不用参加调研会,可以和袁宁一起出去走走。 没想到刚出门就遇到云淀的一把手郑驰乐。郑驰乐热情地邀请他们一起去吃早餐,听说他们要出去散心,他热情地介绍了几个地方,并提出可以给他们当向导。 郑驰乐天生有着强大的亲和力,别人若是这样热情可能会惹人反感,他却不会。袁宁早听说过郑驰乐其人,自然欣然答应。 得知袁宁对植物感兴趣,郑驰乐说:“植物我不算特别了解,药草倒是可以给你介绍。上回我去首都时尝过水云间的食物,觉得很不错。” 袁宁说:“我们看过你和季先生合编的书,给了我们很多有用的启示。” 两个人相互吹捧了一番,迅速熟稔起来。 章修严:“……” 这一天玩得很尽兴,一行人爬了几个山头,边走边聊,居然聊出了几个新项目。袁宁非常高兴,因为又可以拉一个人下水,把一些担子撂给郑驰乐去挑。 这样可爽可爽了! 郑驰乐邀他们一起吃晚饭,吃饭间有人打电话给他。他走到一边与电话那边的人说了一会儿,走回饭桌边说:“我的一个朋友想过来,没问题吧?” 袁宁和章修严点头:“当然没问题。” 人到了以后,章修严才发现那也是个熟人,叫关靖泽。大家都是华中的,平时倒是有些往来,只是他们不是同届,真要说多熟悉也算不上。 关靖泽大方地朝他们打了招呼,他是从奉泰省那边过来的,是章修严和袁宁要去的下一站。四个人坐下聊到夜深,郑驰乐开车把他们送回招待所,自己和关靖泽走了。 袁宁和章修严回到房间,对章修严说:“他们好像也是一对儿。” 章修严点点头。 有些事根本算不上是秘密。 袁宁说:“这样分隔两地也太辛苦了点。” 章修严看了他一眼:“不是谁都可以像你一样把事情甩下就跑。” 袁宁搂着章修严往他唇上亲了一口:“反正有大哥在,我走什么路都一样!”他想做什么,大哥难道会不帮他吗? 章修严亲了回去。 第二天袁宁一大早醒来,手机突然响了。手机那端传来韩老爷子的咆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袁宁一愣:“大哥还得去奉泰那边呢!” 韩老爷子说:“赶紧的,忙完就回来!”韩老爷子的声音满含怒火,“气死我了!你知道韩闯那小兔崽子一大早和我说什么吗!他说他喜欢上雁秋了!雁秋可是好孩子,那小兔崽子居然想祸害人家!你回来好好劝劝他!” 袁宁:“……” 袁宁说:“没事儿,三舅妈不是给您生了个大胖孙子吗?往后您把他带在身边好好教,保准他以后根正苗红,绝不长歪。” 韩老爷子:“…………” 韩老爷子唉声叹气好一会儿,最后说了句:“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不干涉你们的事情了,你们过得舒坦就好。” 韩老爷子挂了电话。 袁宁放下手机,见章修严醒来了,正坐在清晨的阳光里看着他。他心里暖洋洋也甜滋滋,扑上去亲了章修严一口:“大哥早上好。” 章修严绷着一张脸:“早上好。” 新的一天大家都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更新完啦! 谢谢大家一路上的支持! 乐乐是《重生之医路扬名》的主角,就是和谐被锁了~ 煽情的话完结章说完了!这里就不说了!每一个点击收藏留言,每一个地雷每一瓶营养液,都是对作者的支持和鼓励(づ ̄ 3 ̄)づ * 继续放个新文广告! 文案如下—— “您好,通过您及时的举报信息,我们已成功抓获红级全国通缉犯。请问您的姓名是?” “请叫我红领巾!” “您的举报信息可申报20万奖励金……” “我叫单宁,家住西城区福寿里88号,在西城区城管大队工作,工作编号988988,手机号码xxxxxxxxxxx,银行账号xxxxxxxxxxxxxxxxxxx,全天接受汇款,节假日无休。对了,我目前还单身!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网页: 爪机: 不感兴趣还可以去围观一下专栏里其他文案,写完喵相师就会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