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孤鹰坠落》作者:初禾   文案   他的孩子,与他的鲜血一同流逝   秦轩文捂着小腹,不断淌出的血带走了他的孩子。   谁说付出必有回报?   谁说爱人一定被爱?   谁说感情注定平等?   冷漠无心的雇佣兵头子×痴心错付的队中精英   狗血,渣,虐,生子(非ABO,我瞎编的伪科学原因)   【狗血/他的】系列第⑥篇,风格和前作差不多,注意避雷   不喜欢、不满意关了就是,拒绝写作指导、三观指导    第一章 他的孩子   风卷起血的甜腥,从皮肤上刮过,有如一柄生锈的钝刀。   秦轩文侧卧在腐烂的植物上,身后的丛林黑影斑驳,眼前是一轮明亮得晃眼的圆月。   他艰难地喘着气,清隽的脸庞覆盖着血污、汗水,以及落叶与枯草,一撮汗湿的鬓发贴在额头,令他看上去很是狼狈。   血从他的身体里流出,正悄无声息地带走一条生命。   他捂着小腹,越来越用力,好像这样就能留住那个还未来得及与他打照面的孩子——   他的孩子。   小腹的疼痛越来越剧烈,他的双手开始颤抖,沾满鲜血的腿也抽搐起来。   脑子一下子空了,他两眼发直地盯着高高在上的月亮,眼神如脑海一般空洞。   忽然,一阵巨大的悲恸从生命流逝的地方袭来,回光返照一般。   他支撑不住,晕眩、颤抖,月亮渐渐模糊而扭曲,他伸出脏污的手,颤栗着在眼上抹了抹,才发现自己流泪了。   他不常哭泣,此时眼泪却像决了堤。   那个孩子,正在与他道别。   他在淤泥中蜷缩成一团,在意识溃散之前,抽泣着低喃道:“对不起……”   T国。   清醒唤起了周身的疼痛,秦轩文尚未睁开眼,就闻到浓重的消毒水味。   “你终于醒了。”楚臻眉心紧蹙,眼含担忧,似乎欲言又止。   秦轩文左右看了看,想将身体撑起来。   “别动。”楚臻上前一步,按住他的肩膀,“昏迷四天,刚醒就想乱来?”   “我只是想坐起来。”秦轩文看了自己队长一眼,“楚队,我没事。”   楚臻眉间皱得更紧,既怒,又无可奈何。   秦轩文怔怔地躺了半分钟,眼神突然变得锐利、惊慌,双手将薄被牵开,视线向下坠去。   楚臻长叹一声,终是说了出来——   “没了。”   秦轩文凝视着自己的小腹,那里没什么知觉,不痛,不胀,好似从来没有孕育过一个生命。   他的神情先是茫然的,而后变得困惑、哀伤,最后归于平静。   “你也别太难过了。”楚臻不擅长宽慰人,尤其这事根本无法宽慰,片刻后烦躁地“啧”了一声,犯了烟瘾,“俞医生很快会过来,我出去抽根烟。”   “楚队。”秦轩文嗓子又沙又沉,双眼通红,像正极力克制着。   楚臻不得不停下脚步。   “有,有没有其他人知道……”秦轩文脸色愈加苍白,话说得断断续续,“知道我的事?”   “俞医生算‘其他人’吗?”楚臻问。   秦轩文缓慢摇头。   “那就没有。”楚臻再次叹息,“如果你想问柏先生……”   秦轩文眼中一黯,唇角不经意地抿了抿。   “柏先生只知道你受伤了。”楚臻拳头握紧又松开,“他现在不在T国,过段日子也许会来看望你。”   “我知道了。”秦轩文已经低下头,眉眼隐藏在一片阴影里。   楚臻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无声地摇头,快步离开。   当病房门被合上,秦轩文才慢慢抬起眼皮,落在视网膜上的是大片惨淡的白,像是替他祭奠死去的孩子。   他再一次捂住小腹。   很奇怪,当初得知体内有了一个小生命时,他并未感到高兴,甚至连一点激动的心情都没有。   仿佛这个孩子不是礼物,而是负担。   可不就是负担吗?   雇佣兵是一群用命赚钱的杀人机器,他好不容易从尸山血海中爬到了顶端,成为“孤鹰”中数一数二的精英,这副身体是他本钱,是他的一切。   而三个月前,这副身体里居然开始孕育新的生命。   他的第一反应是“拿掉”。   楚臻当即面色一沉,而俞医生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你不要命了?”   他知道俞医生为什么这么说。   他是个异类,是个怪胎——当然并非天生如此。   他身为男人,却能够怀孕生子。但对女性来说相对容易的事,于他而言却是艰难至极。   打胎会给他的身体造成极其严重的影响,虽然不至于真要了他的命,却总归是一场灾难。   “难道我要将它生下来?”他冷漠道:“我不需要它,它的存在会拖住我的脚步。趁它现在还小,把它拿了吧。”   俞医生与楚臻商量了整整一宿,罗列出最坏的可能,最终由楚臻告诉他,这个孩子不能拿掉。   “别的事你不用操心,安心等待孩子出生就行。”   “我能‘安静等待’吗?”他淡淡地问:“如果柏先生需要我出任务,我怎么隐瞒?”   楚臻道:“我是你的队长,你接什么样的任务,什么时候接任务,由我说了算。”   他沉默下来,像是有了几分心灵感应,未再坚持打胎。   这三个月里,他从未察觉到腹中胎儿的重要,自始至终将它看做麻烦。   可如今,孩子真的没了,空落感与虚无感却几乎令他透不过气。   是他亲手杀掉了自己的孩子。   这次任务,他本不用执行。   他是“孤鹰”一队的成员,按理应接受队长楚臻的安排,但柏先生的要求,他根本无从拒绝。   那个男人唇角永远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文质优雅,一双黑沉的眸子看向他的时候,他的防备、伪装全都卸了去。   “去保护一个人。”柏先生将一份资料交给他。   他垂眸一看,双眉极浅地皱了皱。   资料上的人美得难辨性别,是某臭名昭著军火商家的少子,亦是柏先生近日最为宠爱的枕边人。   做军火买卖,难免惹上杀身之祸,这位少子虽然并未沾手家中生意,但据说颇得长辈喜爱,平白无故便拉满一身仇恨,前阵子险些丢了性命。   柏先生为美人出手,倒是在情理之中。   但他不明白,柏先生为什么要让自己去。   “孤鹰”精通护卫的人不少,而他更擅长的却是暗杀、突袭,浑身沾满了血。只为保护一个人就将他派出去,这未免有些……   大材小用。   可转念一想,却只好暗自苦笑。   那位美人是柏先生宠爱的人,别说将他派去“护驾”,就是派出整个“孤鹰”一队,也没什么好奇怪。   人与人是有地位差距的,他与那位美人,就有如云泥。   “是。”他应了下来,心中有几分忐忑。   倒不是担心无法完成任务,而是怕柏先生对他提出别的要求。   比如承丨欢。   他如今的身体,已经不方便行事了。   而柏先生似乎对他全无兴致,摆了摆手,让他退下。   他松一口气,一方面感到庆幸,另一方面又十分消沉。   楚臻令他待在T国的基地静养,他接到柏先生的消息后,秘密离开基地,驾越野车乘直升机,奔波十二个小时才风尘仆仆来到柏先生面前。   而柏先生让他做的,是去保护他的“情敌”。   也许不该将美人称作“情敌”,因为他不配。   于柏先生而言,他首先是“孤鹰”最锋利的刀,然后才是偶尔解闷的床丨伴,连“情人”都够不上,何谈与谁成为“情敌”?   柏先生很忙,既然没有留他的意思,他便只能离开。   他看了看时间,从进入柏先生的别墅,到此时站在别墅门外,一共只有一刻钟。   十二个小时,换来一刻钟。   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打火机已经腾出火苗,却终是没有点燃。   腹中那个小生命,即便不被期待,也不该被作践。   他又花了十二个小时回到基地,稍稍整理一番,便赶往目标地点。   楚臻正在南半球执行任务,管不着他,他来到那位美人身边,近距离观察,竟觉得名不副实。   应该是妒心作祟,他想。   他护了美人五日,目睹豪门里的骨血相残,颇为唏嘘,到了第六日,柏先生突然下达命令,要他刺杀美人的长姐。   这位长姐,是家族中最有权势的继承人之一,看似对美人照顾有加,实则已经下了数次杀手。   他这才明白,柏先生派自己来,不仅是为了“守护”,更是为了“杀戮”。   暗杀这位长姐,各路军火商势力必将洗牌,“孤鹰”亦可从中获利。   他已经深入虎穴,杀人不难,难的是杀人后全身而退。   遗憾的是,柏先生似乎没有为他准备援军。   他平安送走了美人,刺杀却进行得很不顺利——长姐身边雇佣兵环绕,他若是出手,有极大的概率同归于尽。   但这是柏先生给予的任务,他必须完成。   凌晨,枪声刺破黑暗,长姐倒于血泊中,他竭尽所能奔逃,身后是密不透风的枪林弹雨。   就在他以为即将冲破封锁之时,腹中突然传来难以忍受的剧痛。   是那个孩子在“哭泣”。   他几乎忘了,自己身上有两条性命。   疼痛分散着他的注意力,拖拽着他的脚步,他慢了下来,一枚子弹打入他的腹中,他强忍疼痛,血汗纷洒,直到精力耗尽,倒在血泊中。   那晚的月光是他未见过的明亮。   为了保护柏先生宠爱的情人,他失去了自己与柏先生的孩子。   病房安静得听不见一丝声响,他将薄被拉起来,蒙住了自己的脸,伤痕累累的身体蜷得越来越紧,一些正在愈合的伤口迸裂开来。   再次淌出的血浸透了纱布,染红了洁白的床单。   而他的眼泪,濡湿了同样洁白的枕巾。   作者有话说:   架空,国家和城市都是虚构的,T国不是泰国。    第二章 掌上明珠   迟曼甄死了,被秦轩文一枪打穿心脏。   这位心狠手辣的女继承人一死,手握数条重要军火交易线的迟家登时乱成一锅粥。与迟家早有积怨的家族、雇佣兵团像一群嗅到血腥气与腐肉味的猛兽,蜂拥而至,争先恐后分食迟家暂时无暇顾及的地盘。   而在这场风暴开始之前,迟家年纪最小的“掌上明珠”迟幸,已经被秦轩文救了出来。   G国东部,落雀山庄。   迟幸身穿素净的白衬衣与豆青色棉裤,安静地坐在花藤下品茶。   他只能用左手,因为右手骨折了,正打着夹板,固定带滑稽地挂在脖颈上。   山庄鸟语花香,上好红茶的浓香在空气里阵阵飘散。   他被带到这里来已有五日,而山庄的主人柏云孤始终没有出现。   管家吕伯总是笑容可掬地说,“柏先生身有要事,您安心休养便是。到了这里,您便安全了。”   他当然知道自己在这里是安全的。但他想要的,不仅是安全。   茶香萦绕在舌尖,他舔了舔下唇,开始打量手机屏幕里的自己。   他生了张美艳绝伦的脸。用他那已经翘了辫子的长姐的话来说,就是风尘气十足。可他的眼睛偏偏干净清澈,而五官线条柔和,这让他的美显得毫无攻击性。   很多人都说,他是个单纯的美少年。   但在嗜血的军火豪门中长大,美少年能单纯到哪里去?   单纯的人早被玩死了。   他才十八岁,已经爬上了“孤鹰”雇佣兵团之主柏先生的床,且深得柏先生宠爱。   若非如此,现在死的便不是他的长姐迟曼甄,而是他这个单纯的美少年。   上一次见面时,他依偎在柏先生怀里,软着声音求柏先生保护自己。   柏先生似笑非笑地轻抚他的腰,说要看他的“表现”。   那一晚,他“表现”得格外卖力,几乎将所学全都用上了,最后哭得梨花带雨,颤抖着求饶,柏先生也没有心慈手软。   他在呻丨吟中晕迷,醒来时柏先生已经离开了。   他有些害怕,不知等待着自己的是何种命运。   好在柏先生对他的“表现”相当满意,派来了“孤鹰”一队的精英。   想起那人,他蹙起眉,眼中流露出明显的不悦。   同样是精英,他最希望见到的是一队队长楚臻。如果不是楚臻,换成梁瀚、明久也行。   可来的偏是秦轩文。   他最瞧不上的秦轩文。   听说秦轩文是在柏先生身边留得最久的人。可这又怎么样呢?留得久,却从不受宠,像狗一般被呼来唤去,可曾有一丝尊严?   既然是雇佣兵,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不就行了,为什么还要爬主人的床?   不是贱吗?   他过去未与秦轩文打过交道,以为此人和其他雇佣兵一样满身横肉,心道柏先生也是口味多变,睡惯了白皙柔软的美人,偶尔也想尝尝野趣。   可真正见到秦轩文,他才明白自己想错了。   秦轩文哪里是粗糙硬汉,分明是个眉清目秀的俏男人——如果忽略那一身荷尔蒙十足的迷彩与冷峻漠然神情的话。   过去只是鄙夷,如今更添妒意,他恨不得借长姐之手杀掉秦轩文。   相处的几日,他发现秦轩文有时会扶一扶小腹。   这动作可真是稀奇。他自幼在成群的雇佣兵中长大,还未见过哪个雇佣兵喜欢扶肚子。   难不成秦轩文像女人一样怀了孕?   他生出几分捉弄的心思,想借机整一整秦轩文。反正自己正受宠,秦轩文胆子再大,也不敢动自己一根汗毛。   可是秦轩文总能轻易化解他的刁难,不恼不怒,永远一副冷静克制的模样,毕恭毕敬得如例行公事。   他更加生气,越发看不起这条不会叫的“狗”。   你摆着一张高冷的脸给谁看?   身手再厉害又怎么样?   柏先生正眼瞧过你吗?   到头来你还不是得来伺候本少爷!   他不敢贸然伤害秦轩文,毕竟还要靠着秦轩文逃离迟家,可伤害自己却很轻松。   在迟家巨变之前,秦轩文将他送到安全地,他需要做的仅仅是等待柏先生派来接应的人。   他玩了两个花招——“无意”向迟曼甄的手下透露秦轩文的行踪;在接应的人抵达之前,撞伤了自己的手臂。   本以为秦轩文逃不出追兵的包围,就算不当场死去,也会被折磨得死去活来。   但秦轩文居然捡回一条命!   他心中愤懑,面上却装得忧心忡忡,任谁看到,都会觉得他楚楚可怜。   手臂的伤已经得到医治,他想要尽快见到柏先生,否则这皮肉之苦便是白受了。   正郁结着,一只白孔雀从湖对面飞来,堪堪停在花藤上,震落几片花瓣。他猛地站起,正欲将怒火发泄在白孔雀身上,却听见山下传来引擎的轰鸣。   柏先生回来了!   他疾步朝山庄前门跑去,倾慕、朝气、渴望尽数浮在眼中。   干一个有伤在身的美人有些残忍,尤其是让美人跪着,只能用一只手撑住身体。   但柏云孤从不委屈自己。   迟幸哭得娇惨,事后瑟缩在床尾,可怜得恰到好处。   柏云孤从浴室出来,随意披了件丝质睡袍,偶尔架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已经摘下。没有平光镜片的遮掩,一双深邃的眼透出些许冷厉。   “柏先生。”迟幸光着身子,跪坐起来,想要单手搂住柏云孤的腰,手背却被轻轻拍了一下。   他识趣地退开,先谢维护之恩,又发誓今后为柏先生赴汤蹈火。   柏云孤点了支烟,在腾起的白雾中睨着他,嗓音慵懒,“手还痛吗?”   他摇头,“不痛了,倒是轩文,听说,听说他受了重伤。”   柏云孤一笑,“担心他?”   “嗯。”迟幸乖巧道:“他是因为保护我,才受伤。”   “让你受伤,是他保护不力。”柏云孤轻掸烟灰,“应当领罚。”   迟幸眼中掠过一丝狡黠,嘴上却求情道:“柏先生,轩文已经尽力了,您千万别惩罚他!”   柏云孤视线一转,“你这么记挂他,想不想去探个病?”   迟幸当然不想见到秦轩文,但话说到这一步,已经没了退路,只好甜着嗓音道:“我可以去吗?那太好了,我正想当面谢谢轩文。”   “可以。”柏云孤闭目养神,片刻后却道:“你也有伤,路上太折腾,不便养伤。想探望他的话,我叫他过来就是。”    第三章 年方二十   秦轩文躬在马桶上呕吐——这已经是漫漫长夜里的第五次。   睡前他进过一次食,一小碗清粥而已,到现在已经吐了个干净。   镜子里的人双眼通红,面色苍白如纸,一双薄唇轻微颤动,嘴角有咬破的血痕。   他盯着自己看了许久,拧开水龙头,将冰凉的水扑洒在脸上。   三个月前,俞医生说什么也不让他拿掉孩子,楚臻给他安排了最好的养胎场所,目的就是让他将孩子平安产下来。   他们其实并不在意那个小小的胎儿,在意的是他。   今时今日,他才切身体会到,流产给他这副身体造成的负担有多大。   ——吃下去的东西用不了多久就会全部吐出来,持续晕眩,五脏六腑四肢百骸痛得如被烈火炙烤,身体里多出的那个器官更是剧痛难忍,像是用疼痛提醒着他,你杀死了你的孩子。   最可怕的是,精力仿佛也随孩子一同流逝了。这几日,他大多数时间躺在床上,连站立都困难,更别说行走、跑动。   他变得非常不安,不知这样的状态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他是一名雇佣兵,身体即武器。   如果武器折了,那他就成了废物。   而废物,不配留在“孤鹰”,更不配陪在柏先生身边。   他咬紧牙齿,承受着愈加强烈的疼痛,颤栗的双臂支在洗漱台上,喉咙发出低沉嘶哑的痛哼。   短短五分钟,冷汗就已经浸透了不久前才换的伤号服。   他不得不将伤号服脱下来,拧毛巾擦拭身体。   楚臻给他找了护工,清理身子的工作本应由护工来做,但他早早就让护工回去休息了,既不愿外人见到自己脆弱的一面,更不愿谁来碰自己的身体。   当毛巾擦拭到后腰时,他略一停顿,扭头向后看去。   后腰正中有一只翱翔的鹰,是很多年前,他还是个百无一用的少年时,柏先生让人给他纹上的。   “孤鹰”之中,只有最强大的战士才能在身上纹上鹰的标识,形态各异,互不相同。这象征着能力,也象征着地位。   比如楚臻的肩膀上,就有一只收起翅膀的鹰。   他在尚不够格的时候拥有了纹身,耗费数年,才让自己终于配得上那纹身。若要让他回到过去的境地,不如直接让他死去。   他背过手,手掌按在纹身上,手指几乎掐入肉中。   楚臻说柏先生也许会来探病,他心里异常矛盾。   即便是他这样的“异类”,也渴望关怀。他是因为柏先生的命令,才掉了孩子、受了重伤,如果柏先生能来看他,那一定比俞医生开的所有镇痛药都管用。   只要能见到柏先生,被柏先生抱一抱,哪怕只是嗅到柏先生身上淡淡的烟草味,他都会开心起来。   可另一方面,他并不希望柏先生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   病弱、瘦削、无力……   对雇佣兵来说,这些词语只有一个含义:没用。   上一次出现在柏先生面前时,他身穿作战迷彩,站得笔直,英姿飒爽——他已经在柏先生身边待了很多年,对柏先生的喜好一清二楚,柏先生喜欢他英气逼人的模样,所以他从来不敢懈怠,不敢让自己露出一丝疲态。   而现在……   这副病怏怏的模样还是不要让柏先生看到为妙。   也不知道柏先生如今在哪里,是陪着那位名叫迟幸的美人吗?   想起迟幸,他眼中顿时黯然。   倒不是为柏先生陪着迟辛而不来探望自己感到失落,而是为动不动就嫉妒他人的自己感到可悲。   迟幸是迟家的“掌上明珠”,今年刚满十九岁,无人不夸容貌美。   他却硬觉得人家长相普通。   这毫无道理,是他妒心泛滥,审美都扭曲了。   柏先生喜欢迟幸那样的男子再正常不过,年轻、漂亮、温顺、骄傲,像落雀山庄里那些抖开羽毛的高傲孔雀。   而他的身体不软也不香,还有交叠在一起的新伤与旧伤,一看就叫人倒胃口。   柏先生“使用”他的时候,很少让他脱下衣服。   因为不好看。   那日他拿着迟幸的资料离开时,柏先生多说了一句话,“他年纪小,你上心一点,别让他受伤。”   这话就像野兽的爪牙,在他心脏上用力一撕。   迟幸年纪小,才十九岁。可是他今年也才二十岁啊。   他不过比迟幸大了一岁而已。   “是。”他冷静地接受任务,没有露出一丝难过。到了迟家,也尽心尽力,未让迟幸受到半点伤害。   这一趟下来,他最庆幸的,就是迟幸完全没有受伤。   柏先生应该很高兴,会奖励他也说不定。   柏先生向来奖惩分明,对手下极为大方,每一次他立功归来,柏先生都会为他一掷千金——当然,若是他没能完成任务,惩罚也绝不会少。   但比起豪车与豪宅,他更渴望柏先生能奖励自己睡在柏家主宅的主卧。   柏先生的情人不少,可只有他这个不算情人的手下,曾经在那里留宿。   原因自不必说——柏先生虽然并不宠爱他,却信任他。   他以为自己并不贪心,不能拥有宠爱,拥有信任也行。   可看着迟幸,他就无法抑制住自己的贪婪。   也想被柏先生宠爱,也想乖巧地依偎在柏先生怀里,也想让柏先生心疼,也想被柏先生派人保护。   夜里几次三番折腾,睡着的时间加起来也没有半个小时,清早俞医生来查房,他晕晕沉沉坐起来,问自己什么时候能好。   俞医生看了看仪器的数值,脸色不大好看,“保守估计,你还得休养一个月,流产让你的身体机能濒临崩溃,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万幸。”   他皱着眉,急切地问:“那这一个月我全力配合,将来执行任务不会受影响吧?”   俞医生叹气,半天才道:“我说不准。”   “您是医生!您怎么会说不准!”   “轩文,我是医生,但你不是普通的病人。”   他一怔,周身像被冻住一般。   是啊,他不是普通病人。   他是如何一步一步从一个脆弱濒死的小孩成为“孤鹰”最锋利的刀,没人比他更清楚。   强大的代价,也没人比他更清楚。   许久,他苦笑着叹了口气,“我明白了。”   “我会尽我所能让你好起来。”医者慈心,俞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轩文,你自己也要有信心。”   这时,病房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楚臻面色阴沉冲进来,嘴张开,却一时没发出声来。   他心中一紧,问:“楚队,出什么事了吗?”   “柏先生……”楚臻欲言又止。   他几乎要从床上下来,“柏先生怎么了?”   楚臻眼含怒火,却又无可奈何,“你保护的那个迟家小子折了手臂,说是你保护不力。柏先生让你现在立即去落雀山庄!”    第四章 知错认罚   秦轩文有些懵,过了好一阵才望着楚臻说:“我……我平安将他送到了接应地点……”   “但他现在伤了右臂,骨折。”楚臻眼色很沉,“我不知道他跟柏先生说了什么,只知道柏先生认为,是你保护不力。”   “我没有!”秦轩文到底年纪尚轻,凡事一关系到柏云孤,就容易发慌,“他欺骗柏先生!”   “你先冷静。”楚臻分外心疼,“我当然知道是他欺骗了柏先生。他看似单纯,心思和手段却绝不简单。”   秦轩文已经从床上起来,双腿颤颤地立着,一手扶着桌沿,一手按着剧痛的小腹。   他的眼眶红了,半是因为生理上的疼痛,半是因为心理上的委屈。   “孤鹰”最锋利的刀,不过也是一具凡胎。   常人能感觉到的痛,他一样能感觉到。   区别只在于他更能忍耐而已。   “迟幸定是知道你并非普通的‘孤鹰’雇佣兵,才想以这种苦肉计来陷害你。”楚臻道:“柏先生的心思我们谁也猜不透,但落雀山庄的人说,最近几个月,柏先生最在意的就是迟幸。”   秦轩文手指紧抓着桌沿,手背上青筋毕显。   楚臻又道:“我现在不确定,柏先生叫你过去,是想惩罚你,还是只是让你向迟幸道个歉。山庄那边说,是迟幸想探病……”   “胡闹!”俞医生出离愤怒,“想探病不能自己来吗?轩文现在极度虚弱,怎么能奔波十几个小时,去让人‘探病’?这探的是哪门子病?”   秦轩文垂下头,心脏上的阵痛已经压过了别处的疼痛。   柏先生明明知道他受了重伤啊,怎么还能提出这样的要求?   他一直心怀矛盾地盼着见到柏先生,夜里浅眠的那半个小时都梦到了柏先生,如今真的要见面了,却没想到是因为“保护不力”被召见。   可笑的是他不久前还盼望得到奖励,不要金钱也不要那些与他身份不符的奢侈品,只求能在柏先生身边安然睡上一宿。   “楚队,你得告诉柏先生。”俞医生焦急道:“轩文遭受重创,必须静养,奔波不得,更受不得罚!”   楚臻眉间几乎拧在了一起,“这事如果我能解决,现在我根本不会站在这里。”   秦轩文呼吸一窒。   “这么说……”俞医生虽是医生,却也是“孤鹰”的一员,最不能违背的便是柏云孤的命令。   楚臻转向秦轩文,神色凝重,“轩文,柏先生的意思是——这事没得商量。”   秦轩文像雕塑一般站在床边,眼神有些发木,过了大约半分钟才点头,“楚队,我知道了。麻烦你帮我安排一下,我这就出发。”   俞医生难掩担忧,却也无力阻止。   离开医院之前,秦轩文将自己好好打理了一番,这一过程于现在的他来讲并不轻松。可他没有别的办法,很快就要见到柏先生了,是惩罚还是奖励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能邋遢萎靡、精神不振地出现在柏先生面前。   柏先生欣赏他的活力与朝气,他虽然难受至极,可即便是装是演,他也要让自己看上去尽可能有神采。   楚臻却看得着急,“轩文,你不必这样!撑不住就别硬撑,到了山庄你示个弱,柏先生就算有心要惩罚你,见你伤重,还真能罚得下去吗?”   他摇头,低声道:“我不想那样。”   十七个小时后,秦轩文身穿“孤鹰”军服,面容冷峻地出现在落雀山庄。   他的表情很平静,可看向柏先生的目光却炽烈而充满渴望,轻而易举地出卖了他。   迟幸脖颈仍旧挂着连接夹板的绷带,一身素净的布衣,笑容得体,如天使一般,眼中又隐隐含着几分忧伤,正好契合落魄公子的形象。   “来了?”柏云孤唇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金丝边眼镜架在鼻梁上,“楚臻说你伤得很重。”   “楚队夸张了。”秦轩文不能久站,关节处传来钻心的痛,被黑色军服包裹的双腿正在轻轻颤栗,他用尽全力,才能端正地维持住身形,可背心已经被痛出的冷汗浸湿了。   “是吗?”柏云孤一笑,语气让人抓不到缰,旋即不再看他,视线转向迟幸,“人到了,你不是想探病吗?去吧。”   与军服严整的秦轩文一比,迟幸简直像个人畜无害的小白兔,举止眼神话语无一不单纯惹人怜。   他走到秦轩文面前,眼中已然有了泪花,眼眶与鼻尖通红,哽咽道:“秦先生,你,你受伤了。都怪我……我能看看你的伤吗?”   秦轩文看着面前泪光闪闪的美人,压抑在心底的那股妒意又上来了。   旁人都说迟幸生得美,他却越看越感到恶心。   这个人霸占了他的柏先生,明明心肠歹毒,却装得楚楚可怜,他实在是没有办法不恨。   楚臻总说他冷,“孤鹰”一队里数他年纪最小,却最为老成持重。他自己心里清楚,那是因为他将仅有的热烈都给了柏先生。   对别的人,他压根不在意,所以才显得冷。   柏先生有那么多情人,他见过其中的大多数,嫉妒是有的,但像现在这样的恨却没有。   即便是领受任务,在迟家保护迟幸时,他对这个被宠上天的美人也没有恨。   可现在,仅是多看迟幸一秒,他都想要呕吐。   但这里是柏先生的私庄,怎样也轮不到他造次。   问候没有得到回应,迟幸有些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回头看柏云孤,对方根本没往这边瞧,只是闲适地组装着一把自动步枪。   他莫名地打了个寒战。   虽然已是最受柏云孤宠爱的情人,他仍觉得自己看不懂这位高深莫测的“孤鹰”领袖。   在这个由雇佣兵、军火商、各方政治势力构成的黑暗圈子里,“孤鹰”二字,指的不仅是“孤鹰”雇佣兵团,亦指柏云孤本人。柏先生就像一只孤独翱翔的鹰,在云天中俯瞰众生,万物皆入眼,却不为任何人停留。   别人总说,柏先生没有心。   而没有心的人,最是强大,最是残忍。   他听着步枪各个零件被组合在一起的声音,心跳渐渐加速,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   就在这时,柏云孤突然抬头,冷然的视线扫了过来。   二人皆是一震。   “又不理人了?”柏云孤笑笑,目光轻飘飘地落在秦轩文眼中。   他的语气太过从容散漫,却带着几分上位者的威严。   秦轩文当即摇头。   “小幸好心关心你。”柏云孤继续摆弄步枪,“你好歹应个声。”   迟幸竟是从这两句斥责中听出几分亲密,心脏不由跳得更快,赶紧“懂事”道:“秦先生应该是太累了。”   秦轩文有些撑不住了,冷汗出现在额角,却固执地不肯显露病态。   柏云孤终于放下步枪,“我当初是怎么跟你交待的?”   这话是对秦轩文说的,迟幸左右看了看,让开了一步。   秦轩文腰杆挺直,“您说要保护好迟幸。”   柏云孤眯眼,“你保护好了吗?”   “我……”秦轩文胸腔紧窒,疼痛、委屈、焦虑在身体里绞做一团。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说出实情,迟幸那么受宠,自己算个什么东西,一旦争辩,就是当场下柏先生的面子。   事实是什么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柏先生偏向谁。   “嗯?”柏云孤道:“你什么?”   迟幸洋洋得意,却装作打圆场,“柏先生,您别责备秦先生,他,他真的尽力了,是我自己不小心。”   柏云孤的目光未从秦轩文脸上移开,慢悠悠地说:“保护不力,让重要之人受伤,等同任务失败。”   秦轩文用力吸气,几乎摇摇欲坠。   柏云孤的视线像剑一般将他钉在原地,“知错吗?”   他听见自己说:“嗯。”   柏云孤声线渐冷,“认罚吗?”   他咬了咬牙,口中已经泛起血腥,“认。”    第五章 我没有错   秦轩文看着柏云孤向自己走来,下意识就想往后退。可他疼痛的双腿根本挪不动,像生锈的桩子般戳在原地。   要挨罚了。   他曾经挨过罚。   那年他刚开始执行任务,心理状态、能力都显得稚拙,小组行动中失手,导致一名前辈受了重伤。   回来后,他跪在河边的尖石滩上,挨了十三记鞭子——柏先生亲自抽的。   毫不手软,皮开肉绽。   那咬在后背上的疼痛鲜明如昨,以至于当伤痕早已消失,他仍记得这份“教训”。   同样的错误,他再未犯过。   这次的惩罚是什么?   还是鞭刑吗?   不要……   他心里一个声音低喃道:不要在这里,不要当着迟幸的面。   柏先生误会他、要惩罚他,他心中难受,却也接受。如果有朝一日,柏先生让他去死,他亦会从命。   可他不想在迟幸面前跪下挨罚。   他愿意认错领罚,却与迟幸全无关系,仅仅是因为柏先生想要惩罚他。   汹涌的情绪在眼中化作水雾,他死死抿着唇,竭力压抑着内心的慌张与害怕,隐约知道自己快要站不住了,也许下一秒,就将狼狈地栽倒在地。   那可太扫柏先生的兴了。   几只孔雀散开尾羽,在不远处招摇。   他看见柏先生已经来到自己跟前,面容平静,唇角甚至勾着浅淡的笑。   “柏……”他张开嘴,整个肩背都在颤栗,额角的冷汗滑落到了脸颊上。   余光里,迟幸正志得意满地微笑。   “柏先生。”他低声乞求道:“请,请不要在这里。”   “嗯?”柏云孤的声音仍是慵懒随意的,“你憋了半天,就憋出这么一句话?”   他含泪摇头,右手无意识地向前抻了抻,想像小时候那样,牵住柏先生的衣角。   可颤抖着的手指只是悬在空中,他已经长大了,不能再有如此逾越的举动。   逡巡在身体里的剧痛变得越发强烈,晕眩与眼泪交叠,视线更加模糊,他艰难地说:“柏先生,请不要在这里惩罚我。”   说完这句话,他力气一散,以为自己即将跌倒在柏先生脚下,后脑却突然被握住。   正是这一道极具压迫感的力,令他堪堪稳住了身子。   柏云孤近距离睨着他,眼神突然变得冷寒锐利,语气也变了,“知错?认罚?你倒是利落,连辩解都不会了?”   他溺在柏云孤的气息里,心脏狂跳,眼神闪烁不已。   迟幸不由自主退了一步,脸上的笑渐渐变得僵硬。他总被人评价为“单纯不谙世事”,却绝不愚钝,眼下这情形,他就算是个傻子,也足以察觉出不妙。   “我不记得曾经教过你对我撒谎。”柏云孤右手用力,抓住秦轩文的头发,往后一扯。   “唔——”秦轩文被迫微扬起面,“柏先生!”   柏云孤狭长的眼尾勾了勾,“我再问你一次,认错吗?”   迟幸头皮一麻,战战兢兢地开口,“柏,柏先生,您就别为,为难秦先生了。”   柏云孤盯着自己不成器的手下,压根懒得理会他。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像个跳梁小丑。   秦轩文已经很久没有与柏云孤离得这么近了,惊讶、贪恋、迷茫充斥着神经,大脑陷入短暂的空荡,根本给不出像样的反应。   终于,肢体动作越过了头脑的许可,悬着的手向前一探,轻轻拽住了柏云孤的衣角。   “柏先生。”他失控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没有犯错。”   迟幸心中警铃大作,既想要逃离,又想要争辩,“柏先生,您听我说!”   “我没有犯错!”秦轩文眼中积蓄的泪终于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滑落出来,竟是一发不可收拾,“您让我保护那个人,不让他受到伤害。我没有失误,我明明将他毫发无损地送到接应处了。他手臂的伤和我没有关系!”   “不是……”迟幸慌张地摇头,想要扑上来挽住柏云孤的胳膊,却被柏云孤此时凌厉而阴沉的气势逼得不敢靠近,只敢伪装出极为伤心的模样,“柏先生,秦先生记错了,我确实受伤了啊。但我,但我不怪他,那种情况下,秦先生能救我一条命,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柏云孤手上一松,秦轩文失去支撑,小腿颤颤,终是力有不支,倒了下去。   膝盖撞在地毯上时,外界赋予的疼痛终于让他神智一清,意识到自己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他抬起头,近乎绝望地仰望柏云孤。   柏云孤只瞥了他一眼,就转向迟幸,“手臂是怎么受伤,在什么情况下受伤?”   “是……”迟幸汗水如豆滚落,“秦先生送我去接应处的路上。”   柏云孤笑了,垂眼在秦轩文手臂上轻轻一踢,“是吗?”   秦轩文摇头,“柏先生,他骗您。我发誓,没有让他受到一丁点伤害。”   “秦先生,你怎么能这么说?”迟幸是真的慌了,“柏先生,您看我的手,这是真的伤啊,难道是我自己弄出来的吗?秦先生救了我,我为什么要恩将仇报陷害秦先生呢?我,我……”   说着,迟幸惨兮兮地擦泪,满脸无辜,甚是可怜。   “你还没有回答我前一个问题。”柏云孤说:“这伤,到底是怎么受的?”   “是,是……”迟幸原本胜券在握,此时彻底乱了方寸,“是在路上摔的。”   柏云孤又看秦轩文,“摔的?”   秦轩文费力地喘着气,“柏先生,让被保护的人摔至骨折,这是最低级的错误。‘孤鹰’一队绝无人会犯这种错误。”   迟幸如坠冰窖,已经不知该如何辩解。   柏云孤看向他,冲他招了招手。   他却不敢动弹。   “来。”柏云孤说:“给我当场摔一回,让我看看你到底是怎么把手臂给摔折。”   迟幸知道自己完了。   柏云孤的残忍他早有耳闻,却始终相信自己是被宠爱的,自己是特殊的,偶尔动动小聪明,玩一玩花招,也会被原谅。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真的认为柏云孤将秦轩文叫来,是为了替他出气。   如今才知道,这是为了揭穿他的谎言。   他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欺骗“孤鹰”。   “孤鹰”能让他活,亦能让他死。   “柏先生!”他吓得面如土色,跪着爬了过去,涕泗横流,“柏先生,求您原谅我!我不是故意要欺骗您,我只是,只是鬼迷心窍!您就原谅我这一次吧!”   柏云孤冷笑,“怎么,反正都摔过一次右臂了,再摔一次左臂有什么关系?”   迟幸拼命摇头,“柏先生,不要,我知道错了,求您原谅我!”   柏云孤拿起已经组装好的步枪,打开保险栓。   迟幸瞳孔骤缩,花容早已失色,竟是冲秦轩文喊道:“秦先生,你救救我!”   秦轩文耳鸣眼花,伏在地上,已是难以动弹。   柏云孤瞄准迟幸的左手肘关节,轻笑道:“既然你不愿意摔,那我就帮你好了。”    第六章 由您支配   秦轩文听见枪响,是5.56mm子弹破空的声音。   血腥气息在四周弥漫开来,悠闲散步的孔雀振羽惊飞,迟幸抱着手臂痛哭流涕,很快被人拖了下去。   秦轩文视野里一片模糊,隐约听见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是柏先生过来了。   他用力一挣,想要站起,但腿脚酸软,完全使不上力。   柏云孤停在他面前,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柏先生。”他不知所措,“我……”   柏云孤蹲下来,语气如常,“害怕了?”   他垂下眼,没有回答。   柏云孤突然伸出手,紧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刚才你不理迟幸,现在连我也不理了?”   他的身体如今极度脆弱,不重的碰触都会引起一连串疼痛。而身体的不堪又让心理濒临崩溃,他看着柏云孤那双如漆黑冰海的眼,轻声道:“不是您想的那样。”   “哦?”柏云孤低笑,轻拍着他的脸,“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不准向我撒谎?”   他慢慢点头,“嗯。”   “你记牢了吗?”   他抿唇,想辩解,却明白此时不该辩解。   而且他确实撒谎了。   “我看你就是不长记性。”柏云孤道:“非要得到‘教训’,这笨脑子才记得住。”   他一咬牙,小声问:“柏先生,您要惩罚我?”   “不愿意?”   “不是……”   “我向你确认了两遍,知不知错,认不认罚。你回答得不是很干脆吗?‘认’!现在知道害怕了?”   “我当时以为您……”   柏云孤眉梢挑起,“以为我拿迟幸的伤向你问罪?”   秦轩文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   柏云孤道:“在你眼里,我这么不值得信任?”   “不是!”   “还是说,你觉得我比较蠢,分辨不出是非好歹,随随便便就被一个情人骗得团团转?”   他着急了,“我没有那样想!”   柏云孤又笑,“那还对我撒谎?”   “我只是……”他说不下去了,因为事实就是他撒了谎,并且不相信柏先生的判断。   而他很清楚,柏先生最不喜被怀疑、被欺骗。   这顿惩罚,是逃不过去了。   “我错了。”他说,“我听说迟幸受了伤,而您招我来落雀山庄,就误认为您相信了他的话,要惩罚我。您不喜被人质疑,所以我不敢不认。”   柏云孤漫不经心道:“这么说来,这错倒是我的了?”   他急得脸颊泛红,“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只知道你这么多年来空长了一身本事,成了‘孤鹰’最锋利的刀,脑子却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笨。”柏云孤在他脑门上敲了敲,“小孩儿,你很矛盾——既效忠于我,却又不信任我。”   “我信任您!”他立即道。   柏云孤的视线突然变得狠厉,甚至带上了几分怒色,“你认为我会因为迟幸惩罚你,这叫信任?你认为我放你一个人去刺杀迟曼甄,将你当做弃子,这叫信任?你今天穿这一身军服来,我问你是不是受了重伤,你站都站不住,还要嘴硬,说楚臻夸张。你真以为把伤都遮住,就能骗过我?”   他灼痛的神经像被刺了一下,登时清明,哑然地望着柏云孤。   “终于想通了?”柏云孤松开他,眉心浅蹙,“如果你信任我,就该明白,你只是刺杀迟曼甄行动中的一环,会有人配合你的行动,给予你支援,你并不是孤身一人。我让你保护迟幸,亦是虚晃一枪,最终目的是要了迟曼甄的命。我敢把你丢进龙潭虎穴,就有十足把握将你捞出来。”   他胸口像是被狠狠挤压,双眼直直盯着柏云孤。   “让我来猜猜你当时是怎么想的。”柏云孤道:“——柏先生让我保护迟幸,又让我一个人杀死迟曼甄,我没有后援,而迟曼甄周围高手环侍,我很可能会失败。但既然是柏先生交予的任务,我就必须完成。我也许会死,但我没有别的办法。”   “柏先生。”秦轩文小幅度摇头,“您别说了。”   “你弄出这一身的伤,差点连命都没了,还不让我说?”柏云孤再一次捏住他的下巴,不过这一次力道轻了几分,“我给你下的命令是刺杀迟曼甄,没有让你孤注一掷,不自量力地冒进。但凡你明白我的意思,都不会伤成现在这样。”   秦轩文心里涌动着难以言喻的酸楚,一方面终于明白柏先生为他准备了后援,不是真的不顾他的死活,一方面又为自己的自作主张感到羞愧。   突然又想到了已经死去的孩子。   那是他与柏先生的孩子。   如果他信任柏先生,是不是就能平安撤退,保下那个孩子?   这一切现在已经找不到答案。   他喉结一下一下滚动着,“您生气了吗?”   “我的人不相信我有能力保护他,以为我让他去执行任务就是送他去死,结果将自己弄成重伤。”柏云孤几乎是以开玩笑的口吻道:“我还不能有点脾气?”   “我的人”三个字,让秦轩文肝胆俱震。   “柏先生。”他既委屈又难过,有很多话憋在心里,说出来的却只有:“我错了,我知错了。”   “知道错,却从来不长记性。”柏云孤站起来,“你在我身边已经待多少年了?”   “十四年。”他扬起头,“我六岁时,您救了我。”   “这么多年,你都没能变聪明。”柏云孤说:“抽一次才长一回记性。”   他想起上次挨鞭子的情形,又想去抓柏云孤的裤脚。   柏云孤将他的手踢开,“这次的惩罚先欠着,先把身体给我养好。”   他缩回手,有些黯然,“是,柏先生。”   “你记住,你是‘孤鹰’的人,我没让你拼命,你就得毫发无损地活着。”柏云孤道:“你的命,不由你支配。”   “是。”   “任何时候,都不能对我撒谎,身处任何绝境,都要相信我。”   “是。”   柏云孤突然一笑,“别的不会说了?”   他有些茫然。   “如果有一天,我让你去执行一项必死的任务。”柏云孤微眯着眼,“你会怎么做?”   他几乎没有思考,“我听您的,我去就是!”   “你就不反抗一下吗?”   “我的命,由您支配。”   柏云孤轻嗤,转身道:“俞医生很快会赶来,你就在这儿把伤养好,顺便帮我照顾一下那只不亲人的白孔雀。除了你,它谁也不理。等伤好了,脑子清醒了,主动来找我领罚,别让我提醒。”    第七章 改造之人   迟幸被带离落雀山庄,秦轩文未去打听这位断臂美人的下场。   柏先生情人众多,受宠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一旦犯错,下场都很凄惨。柏先生并非耽于情爱的人,风流恣意,新鲜期一过,再出众的美人都逃不过被冷落、被忘记的结局。   但其实这才是最好的。   被忘记,总好过丢掉性命。   算来算去,他倒成了留在柏先生身边时间最长的床丨伴。这大概是因为,他不是柏先生的情人,而是武器。   一柄锋芒毕露的武器,任谁也不会轻易丢掉。   对柏先生而言,只要他不生锈,不被摧折,就是有用的。   “嘶……”手心传来一阵疼痛,他回过神来,视线停留在面前的白孔雀上。   白孔雀正埋头吃他手上的豆子,刚才的疼痛正是它不小心啄出来的。   “慢点。”他轻抚着白孔雀的头,小声道:“都是你的。”   落雀山庄有数百只孔雀,稀少的白孔雀也有七八只,但只有这只行为特别,既不亲人,也不亲同类,战斗力极强,冷傲无比,连柏先生的面子都不给,只喜欢围着他转,开屏给他看。   没人知道原因。   柏先生的私庄很多,这里只是其中的一处。比起别的私庄,他来这里的次数多一些,正是因为这只奇怪的白孔雀。   吃完豆子,白孔雀抖开尾羽,兴致勃勃地开了个屏。他冲白孔雀笑了笑,白孔雀清亮地叫了几嗓子,双脚一蹬,跃上花架,骄傲地睥睨着湖边的同类们。   他尚在休养期,流产给身体造成的巨大负担根本没有消退,只是出来喂喂白孔雀,就已经感到疲乏难受,支撑不住,只得对白孔雀挥了挥手,以示自己要回去休息了。   白孔雀似乎很不满,展翅一跃,停在他身边,轻轻啄他的手背。   ——以前每次他离开山庄,白孔雀也会这样做。   “我只是回房间休息,不离开,晚一点还来看你。”他觉得对雀弹琴的自己有些可笑,也不知道这家伙能不能听懂。   白孔雀竟是拖着尾羽,将他送到了别墅门口。   “这就是柏先生最喜欢的那只白孔雀吧?”俞医生迎出来,白孔雀一见有生人,立即转身跑走。   “是。”他扶着门外的大理石栏杆,脸色顿时苍白下去,捂着胸口不断喘息。   俞医生皱眉,眼有痛色,扶住他的手臂,“快回屋躺着。”   山庄里有十来栋独立别墅,这一栋本来就是柏先生送给他作为生日礼物的,所以他并不拘束,各种药物、治疗仪器摆得四处都是。   俞医生给他注射了一针药剂,他艰难地抓住俞医生的手腕,“一针不够。”   “不行!”俞医生严肃道:“注射这种药是饮鸩止渴,两天一针已经是极限,再多你的身体承受不住。”   他额上尽是虚汗,“但我必须尽快好起来。我这样……我这样和废物有什么区别?”   “轩文,你不要心急。”俞医生叹息,“女性小产都会虚弱一段时间,何况是你?而且你现在还负了伤,即便是超人,也不可能马上好起来。”   药剂很快起效,他躺在沙发上,有如被无数毒虫撕咬,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激痛难忍。   “听话,你不想让别人知道你的身体情况,我和楚队会想尽一切办法保护你。”俞医生说,“但你也要配合,不要作践自己。”   他忍过了药效初起的剧痛,慢慢缓气,“俞医生,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你说。”   “我……将来我还能坏……怀孕吗?”   俞医生眼神一变,“轩文,你!”   他牵起一个并不好看的笑,语气有几分自嘲,“我本以为我不喜欢小孩。上次意外怀孕,我将它看做累赘。但是它没了,我才明白我是在乎它的。我……”   说着,他突然激动起来,“既然我的身体有孕育生命的功能,我还是想,还是想生养一个小孩。柏先生不喜欢女人,只有我可以为他……”   “轩文!”俞医生厉声打断。   他怔愣片刻,眼中多了几分哀伤,“是不能了吗?因为我害死过一个孩子,所以将来也不能生育了吗?”   “能是能。”俞医生道:“但站在医者的角度,我建议你断了这个念头。”   “为什么?”   “如果再次怀孕并流产,我保不住你的命。”   他面容一僵,旋即笑道:“是吗。”   “就算最后顺利生产,我也不知道你将面临什么。”俞医生说:“毕竟像你这样的‘改造人’,全世界已知的只有你一位,没有前例可查,我不希望你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他闭上眼,一时没有说话。   “这话本不该由我这医生来说,但除了我,也没人能嘱咐你了——总不能让秦队来跟你说成年人的那档子事吧?”俞医生顿了顿,“今后尽量少与柏先生行事,一定要做,也要保护好自己。轩文,你真的不能再承受一次流产的伤害,到时候别说是我,就是神都救不了你。”   过了许久,他才道:“嗯,我明白了。俞医生,谢谢您。”   俞医生又给他注射了一针用于安神的药剂,陪了他一会儿,才起身离开。   他从沙发上起来,看着自己因为常年用枪而生出许多茧的手,片刻,将脸埋进掌中。   “改造人”,他是一个改造人。   他之所以能成为“孤鹰”最锋利的刀,不是因为他生来强大,而是因为他经受了向死而生的医学改造。   当年接受改造的少年都已死去,只有他活了下来,却多了一个几乎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可以为他最爱的人生育子嗣,这简直像个天方夜谭。   俞医生刚才其实多虑了。柏先生不常让他承丨欢,毕竟比起那些香软的美人,他硬邦邦的身体没有任何优势。   也就只有在对情人们腻味的时候,柏先生才会想起他。   而大多数时候,柏先生只是让他跪下来,用嘴解决。   少有的几次,他也没有脱下衣服。因为他的身体,实在是与“娇艳”搭不上边。   上次能怀孕,也许是机缘巧合,现在他遭到重创,受孕想必比以前更加艰难了。   柏先生说要惩罚他,他不知道惩罚的内容是什么。   也许是挨鞭子。   想起鞭子抽在身上的痛,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柏先生从不亲自惩罚手下,唯一一次动手,就是对他。   他痛到了灵魂里,却也因此不愿忘记。   柏先生施与他的一切,他都铭记在心。    第八章 主动讨罚   迟家的风波持续发酵。   迟曼甄作为整个家族里最优秀的女性,能力远超同辈。她一死,几个被她压制了数年的兄弟一面掠夺她的资源,一面与外部军阀、雇佣兵、财团勾结。而趁着迟家内斗,一些实力雄厚的军火商已经接管了迟家最重要的几条生意线。   许相楼就是此次“趁火打劫”的佼佼者。   军火交易是暗与明分界线上的买卖,往左一步,是正大光明、受政府保护的贸易,往右一步,那就是走私,是犯罪,在普通人眼中与贩毒没有两样。世界上没有绝对“干净”的军火贩子,想吃这碗饭,发这笔财,手上必然握着输家的命。   往前数七八年,军火界还没有“许相楼”这个名字,如今这年轻人却早已杀出一条血路,站稳了脚跟。   明事的人都知道,这是因为许相楼的背后,有“孤鹰”这座大山。   军火商与雇佣兵团关系复杂,时而相杀,时而合作。许相楼与柏云孤交好,最早得到迟曼甄遇刺的消息,当夜就突入迟家的势力范围,控制了部分零散的军火供应点。   迟曼甄为“孤鹰”雇佣兵团所害,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至于杀死迟曼甄的是谁,也几乎有了定论。   秦轩文身在堪比避世桃源的落雀山庄,即便两耳不闻窗外事,亦知道外界很多人都在议论他。   议论他这把“孤鹰”最锋利的刀。   他并不意外,甚至毫无触动。   杀人对他来说早就算不得什么稀罕事,从十六岁起,他的双手便沾上了鲜血,杀的要么是威胁柏先生安全的人,要么是柏先生想杀的人。   他精通射击,极为灵敏,任何突击步枪、狙击步枪都能玩转。他就像一个杀人机器,只需一枚子弹,便能精确地取走一个人的性命。   杀迟曼甄与杀任何一个无名马仔,对他来说没有区别。   休养了半个来月,整日除了睡眠、用药、少量进食,就是奉命去陪那只骄傲的白孔雀,他的身子骨总算好了些许,不再像刚流产时那样吃多少吐多少,也不再时时刻刻被剧痛折磨。   但要彻底恢复到小产前,甚至是怀孕前的巅峰状态,还需要不少时日。   俞医生将好消息告诉楚臻。楚臻差一点就赶来探病了。   落雀山庄看起来与世隔绝,自有一番仙意,实则不然。   山庄之外,戒备森严,没有柏云孤的许可,就算是“孤鹰”一队的队长也不能随意进出。   楚臻跟柏云孤打过申请,柏云孤却没有同意,楚臻只得在电话里嘱咐自家小队员安心养伤,不要急着进行恢复性训练。   秦轩文闻言失笑。   因为楚臻说准了,他体力刚有提升,就自行制定了一个恢复性训练计划表。   急于好起来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落雀山庄里的生活实在是太无趣了。   自打料理完迟幸,柏先生就再未出现过。山庄的管家吕伯说,柏先生早就离开了。   他不知道柏先生去了哪里,柏先生的事,从来不是他能打听的。   迟家是一块肥肉,许相楼分到了最大的一块,必然吃不下来,需要柏先生运筹帷幄。而迟家出了如此大的事,绝不会善罢甘休,篓子摊子亦需要柏先生收拾。   这个男人总是显得慵懒随性,漫不经心,偶尔戴一副平光金丝边眼镜,看上去文质儒雅,仿佛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实则万事皆在眼中,清醒而冷静地把控着全局。   以前,他时常羡慕柏先生的情人——他们住在柏先生的私庄里,不用训练,不用丨操丨心生死,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每日的功课是将自己保养得白皙亮丽,以在柏先生出现时撒娇讨宠。   他就没有这样的条件。   而现在他终于拥有了类似的待遇,却又感到乏味无趣。   想来金丝雀的生活,也不是谁都享受得来。   出神的间隙,手又被白孔雀啄了。   白孔雀力道十足,啄得够痛,却没有戳伤他的皮肤。   他抚摸着白孔雀细长的脖颈,“小东西,你为什么只和我亲呢?”   白孔雀发出“啊哦”的叫声,听上去十分欢喜。   他笑了笑,放松道:“你连柏先生都不亲,明明他才是你的主人啊。”   白孔雀散开尾羽,懒洋洋地开屏。   他并不擅长与动物打交道,听不懂白孔雀的叫声,更看不懂白孔雀的肢体动作,不明白白孔雀开屏开一半是什么意思,将豆子喂完,便准备离开了。   平时他要走,白孔雀都会跟在他身边,将他送回别墅,兴致特别好时还会进屋溜达一圈。   可今日有异,白孔雀忽然展开翅膀,在湖水上掠了一个来回,发出一声响亮的长啸。   他一惊,只听孔雀们闻声呼应,整个山庄鸣声此起彼伏。   吕伯笑着通报,说柏先生来了。   他精神一振。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柏先生不是独自前来,而是带了一位姓单的贵客。   此人年纪很轻,比他大不了几岁,似乎是位做金融投资的商人,与军火、灰色交易八竿子打不到边。   柏先生很少请人到私庄,来的要么是重要的合作者,要么是情人。   他心中隐隐有了猜测,情绪登时跌落谷底。   柏先生像是忘了他在山庄养伤,整整半日,也没有叫他或者俞医生去问句话。而他瞧见了那位单姓贵客——外表极为出众,气质却孤寒冷淡。   入夜,他实在是忍不住了,换上许久未穿的作战服,前往柏先生所在的山庄主宅。   他已经想好了,如果柏先生问“你来干什么”,他就答:我来为您站岗。   但想象中的对话并没有发生,主宅里也没有那位单姓贵客的身影。   柏云孤独自坐在庭前,正在逗弄那只特立独行的白孔雀。   而白孔雀似乎很不愿被当成玩物,蹲在花架上,尾羽紧紧地收着,脖子昂得老高,一副“别惹我,就是不给你开屏”的模样。   “柏先生。”身份有别,他不敢不经允许靠得太近,只得远远地喊了一声。   柏云孤侧过身,只看了他一眼,就招手道:“来,帮我把它叫下来。”   他连忙跑过去,吹了声口哨,方才还赖在花架上不动的白孔雀就一跃而下,轻轻啄他的手。   柏云孤轻笑,“看来它是把你当成同类了。”   他不解地抬头。   柏云孤却并未解释,换了话题,“一队里数你最自觉。”   “嗯?”他正在给白孔雀顺毛,“什么自觉。”   “自觉领罚。”柏云孤道:“我一回来,你就主动找上来了。”   他眼中的光一驻,尴尬地站起来,“柏先生,我……”   柏云孤语气玩味,“你不是来领罚?”   “是,是来领罚。”   说完,便感到迫近的慑人气场。   柏云孤道:“身子已经养好了?”   他先是点头,后又摇头。   柏云孤笑了,“没好还来?”   “反正都要挨罚的。”他谨慎地看向柏云孤,“柏先生,您想怎么惩罚我?”   “你说呢?”   “我……我猜不到。”   “上次你犯错,我怎么罚你来着?”柏云孤问。   “您抽了我十三记鞭子。”他想了想,补充道:“很痛。”   “不痛你不长记性。”柏云孤说,“那这次还是鞭子吧。”   他眉心轻轻拧了一下,低头道:“嗯。”   四周安静了片刻,突然,柏云孤捏住了他的下巴。   他疑惑道:“柏先生?”   “伤都没好利索,来讨什么罚?”   太近了,近得能够闻到柏先生身上的烟草香,他尾椎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栗,依恋毫不掩饰地浮现在眼中。   “我还说你自觉。”柏云孤道:“其实你这不是自觉,是跟我打心理战,偷奸耍滑——带着伤来讨罚,赌我疼你,下不了狠手。”   “不是!”他睁大眼,连忙否认,“柏先生,我没有那样想!我犯了错,该受罚,鞭子在您手上,您什么时候惩罚我,抽多少鞭,抽多重,我都接受!”   柏云孤唇边挂着一丝浅淡的笑,摆了摆手,“伤好彻底了再说。”   惩罚的事就这么搁下了,他站在原地,不知该不该离开。   柏云孤没多少耐性,逗了一会儿白孔雀就烦了,回头道:“进屋去。”   他以为自己会错了意,迈出一步,又退了回去。   柏云孤挑眉,“怎么,还要我请?”   “您让我留下来?”   “你挨不了罚,别的事总能做吧?”   他眸子忽地一亮,欣喜难以掩藏。   来这一趟,原以为会在主宅看到柏先生带回来的那位贵客,没想到人没见着,自己却被留了下来。   卧室极为宽敞,灯光柔缓如河。   柏云孤靠在床头,右手虚托着秦轩文的后脑,手指插入发间。   秦轩文双眼潮湿泛红,正伏于他两腿之间,握着硬挺的性器小心翼翼地舔舐。   先是用嘴唇包裹住前端,舌头蹭动下方的敏感处,再顺着经络向根部吻去。   柏云孤垂眸看了看,松开手,点起一支烟,闭目享受。   秦轩文心脏跳得很快,他已经有挺长一段时间没有为柏先生做这种事了,担心做不好,让柏先生失望,于是或多或少有些急切,刚从顶端舔吻到根部,就原路返回,再次将前端含住,开始深吞。   头顶不轻不重地挨了一下,他一愣,抬起一双早已情欲弥漫的眼。   柏云孤似笑非笑,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   他略一停顿,埋去腿根,在鼠蹊处舔弄片刻,才模拟着性交的动作,让尺寸惊人的性器在嘴里进出。   每一次,他都想让性器进入喉咙最深处,可是做不到,异物感令他难受得掉泪,只能尽可能含得深一些。   柏云孤抽完一支烟,开始缓慢而游刃有余地操干他的嘴。他视线模糊,努力包裹着牙齿,被动地承受。   过了很久,他的口腔都麻了,柏云孤也没在他嘴里射出来,反倒是拧着他的后颈,让他将性器吐出来。   他伏在柏云孤腿侧喘息,身体状态不佳加之情欲上脑,令他整个人软了下去,与身上硬气十足的作战服格格不入。   柏云孤笑道:“衣服脱了。”   他茫然地眨眼,想起柏先生并不喜欢他的身体。   “傻了?”柏云孤拍着他的脸,“脱了,然后坐上来。”   他尾椎一阵麻,“柏先生,我,我的身体不好看。”   “谁说的?”柏云孤嗓音低沉性感,在他肩头按了按,“起来。”   他费力地支起身子,将长裤与外套脱下,只穿一件黑色背心与三角内裤。   内裤早已被撑高,布料湿了一大片。   他窘迫地红了脸,想要挡住,手腕却被拍开。   “脱完。”柏云孤说。   他紧抿着唇,将最后一层遮羞布也褪了下去。   被束缚的耻物立即跳了出来。   柏云孤低沉的笑声引得他又羞又不安,正欲将背心扯去,又听柏云孤道:“背心就不用了,撩到胸口以上就行。”   他深吸一口气,听话将背心勾起,卷至胸膛,将腹肌、乳尖全部暴露在柏云孤面前。   单是柏云孤的视线,就让他后腰酸软。   “很漂亮的腹肌。”柏云孤笑着夸奖,丢来一支润滑油,“坐上来。”   柏先生干他的时候从来不用安全套。   大约是知道他干净。   他咽下唾沫,爬了过去,跨坐在柏云孤腿上,挤了满手的润滑油,草草做完扩张,就握住那蓄势待发的坚挺,慢慢坐了下去。   “唔……”身体被撑开,意料之中的疼痛像狂风下的海浪般扩散,他勉力支撑着身体,忍着眼泪,将性器“吃”得更深。   柏云孤握住他的腰,往上一挺,正好顶在他的敏感点上,他头颅高高仰起,按捺不住的呻吟从微张的唇中泄出。   “柏先生,柏先生……”   “坐好。”柏云孤语气带着几分训斥的意思,牢牢锢着他的腰,掌握着主动,由下至上贯穿着他。   他几乎要在冲击与快感与疼痛中匍匐下去,却又不敢违背柏先生的命令,用尽全力挺起腰背,在操弄中颠簸摇晃,好似置身于汹涌的浪潮中。   柏先生从来没有这样干过他。   他酸胀的腰像即将折断一段,在风暴中摇摇欲坠。双手在后方艰难地撑着身体,意志与神智正在节节败退。   忽然,柏先生扣住他的后腰,将他翻倒在床,折起他的两条腿,继续在他身体里征伐。   “啊……啊……”他叫得失声,双手主动抱住膝盖,尽可能将身体打得更开,在越来越猛烈的冲击中呢喃着:“柏先生,不要了,柏先生……”   下巴被捏住,操弄却没有停下,他听见柏先生问:“不要了?”   “唔……”他哭着摇头,最敏感的地方被暴力碾压,他承受不住了,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   “该说什么?”柏云孤继续挺送,恶趣味地将手指伸入他的口中,“不要了?”   他无意识地吮着手指,眼睛早已迷离,“柏先生,干我,求您干我!”   柏云孤一笑,胯部狠狠一挺,心满意足地听到一声更加情色的呻吟。   没有柏先生的允许,他不能自己抚弄,而柏先生是不会帮他的。他的身体在被褥间耸动,耻物晃动,淌出晶亮的液体,然后精液喷了出来——他被操射了。   羞耻令他浑身抽搐,脚趾张开又抓紧,不断唤着“柏先生”三个字。   柏云孤在他的高潮中加速挞伐,干得他不断求饶,而后埋在最深处射精。他的双腿无力地向两边打开,内侧淌着从穴口流出来的精液。   柏云孤抽离的时候,他条件反射地颤抖,后穴忽然收紧。   柏云孤笑着在他乳尖捏了一把,退出来,在他腿上拍了两下。   他跪起来,以为柏先生需要他伺候清理,不想被翻了个面,俯卧在床上。   红肿的穴口关不住精液,他有些慌张,回头往后看,“柏先生?”   柏云孤的视线落在他后腰,他不敢动,双眼湿漉,非常难为情。   “这只鹰是什么时候纹上去的?”柏云孤手指描摹着纹身,语气平静,拉家常一般。   “我十三岁的时候。”他说。   “十三岁?这么小?”柏云孤眯起眼,似乎想起了过去的事。   他忽然心潮澎湃,“嗯,您可怜我,给予了我这个纹身。不然我早就……”   早就不在人世。   柏云孤眼中流动着暗色的光,却最终什么都没说,起身向浴室走去。    第九章 得寸进尺   秦轩文听着浴室里传出的水声,明知自己应该立即从床上下来,去另一间浴室将身子清理干净,然后穿戴整齐,收拾好卧室,赶在柏先生沐浴结束前,回到自己的住处。   柏先生从来不在枕边留人。   但他是个例外。   毕竟除了床丨伴,他还有侍从、保镖等身份。   他一动不动地趴在原位,将脸埋进枕头里,十分希望今夜能够留下来。   俞医生不久前才叮嘱过他,让他不要与柏先生行事,即便要做,也务必保护好自己。   他自然明白,俞医生所说的“保护好自己”指的是避孕。   但他不仅没有权力这样做,也不愿意“遵医嘱”。   柏先生直接进入他,留在他里面,他开心还来不及,怎么会去扫柏先生的兴。况且即便面临未知的危险,他仍然想要拥有自己与柏先生的孩子。   有湿意从那处淌了出来,他收紧双臀,难为情地翻了个身,一手支在被褥里,一手按上小腹,小幅度地按揉。   这次会怀上小孩吗?   如今这样的身体状况,适合怀孕吗?   在柏先生身边安安静静躺一宿,怀孕的几率会比立即离开大一些吗?   情丨事之后的身体酸软乏力,注意力也不大集中,他正出着神,忽听身后传来响动,才意识到柏先生洗完澡了。   柏云孤穿着浴袍,头发半湿,神色叫人难以捉摸。   “柏先生。”他跪坐起来,未着衣物,横下一条心道:“今晚我能留下来吗?”   “不想回去?”柏云孤语气随意地问。   他点点头,“柏先生,我想陪着您。”   “我看你是想我陪着你吧。”柏云孤低笑着拆穿他的谎话。   他耳根一热,估摸柏先生今晚心情不错,留下自己的可能性不小,于是在床上膝行两步,眼中全是渴望,“您什么都知道。”   柏云孤眼眸黑沉,既没有答应,也没有立即撵他走。   没得到许可,他不敢妄为,只得老实地待在床边。   “去洗澡。”柏云孤朝浴室的方向抬了抬眼皮。   这话等同于默许。   他忍着疼痛拐去浴室,存着几分私心,没有完全将东西清理出来。回到卧室时,柏先生已经半躺在床头,正与人通话。   他悄无声息地走到床边,牵起被子的一角,小心躺了上去。   床异常宽大,并排躺数个成年人不成问题,他却只占了床沿一块极窄的地方。   其实这样根本感受不到柏先生的气息与体温,但能留下来,他已经知足了。   听了一会儿,他得知电话那头正是那位姓单的贵客。柏先生让对方明早来一趟主宅,之后又说了一些别的事。   他悄悄听着,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不久,柏云孤放下手机,转头看了他一眼。   他立即闭上眼,假装已经睡着。   柏云孤一笑,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过来。”   他受宠若惊,往里蹭了蹭。   “在我身边,不用这样拘谨。”柏云孤又拍了拍,“如果实在怕我,就不必留下与我过夜。”   他赶紧靠得更近,一时糊涂也好,得寸进尺也好,一张嘴,就问了个很不该问的问题,“柏先生,您今天请来的那位单先生是?”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糟了。   这诚然是困扰了他大半天的问题,亦是他赶来主宅的目的,但他忘了——柏先生不喜欢手下“求知欲”太强。   果然,柏云孤一听,眼色就寒了下去,眉心也倏地一蹙。   他连忙坐起来,“柏先生,对不起,是我唐突了。”   “你对单先生很感兴趣?”柏云孤说。   他有些慌,立马摇头。   “看来我是太纵容你了。”柏云孤冷声道,“纵容得你已经开始打听我的私事。”   “柏先生,您误会了,我……”   “回去。”   他一怔,身子僵住。   “回你的住处。”柏云孤分毫余地都不留。   他没想到事情突然发展成这样,懊恼自己的冲动,又觉得委屈,下意识伸出手,抓住柏云孤的睡袍衣袖,“柏先生,我一时嘴快……”   “连服从都做不到了?”柏云孤睨着他,那目光像有实质,登时将他拉回现实。   他浑身犯冷,知道自己这是接连犯了柏先生的大忌。   问不该问的事。   狡辩,不懂服从。   “我……”他唇角动了动,脑子清醒过来,利落地下床,捡起地上的衣物穿好,迷糊之状尽消,站得笔挺,已然是果敢听令的精英雇佣兵,“柏先生,我去外面为您守夜。您如果有需要,叫我一声就行。”   “孤鹰”军规严苛,违反者必须自罚,守夜是最轻的一种。   柏云孤摆了摆手,并未阻止。   他离开卧室,站在夜色中,泛空片刻,忽而苦笑起来。   好好的一个夜晚,就被自己的多话给搞砸了。   夜里风寒,他穿着作战服,轻轻打了个哆嗦。身子很难受,情丨事之后本就虚弱,加之小产与伤病的影响尚在,只站了不到一个小时,腰部就没了力气,双腿开始打颤,平复了几日的剧痛再一次在骨骼筋肉里扩散。   他咬牙承受,远远看去,像一棵挺拔的、岿然不动的松柏。   只有他自己清楚,这一夜将多么难熬。   最糟糕的是,方才清理时,他念着怀孕的事,并未将留在体内的东西清理出去,此时越发难受,身体在凉风下竟是阵阵发热。   他尽量保持站姿,难受得快要承受不住时,也只是红了眼眶。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根本不算什么,比起当年接受改造时的痛,以及在地狱集训中历经的痛,守夜简直不值一提。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颤抖得更加厉害,冷汗淋漓,贴身的布料已经被打湿。   身后的主宅没有任何响动,柏先生也许早已入眠。   漫长的一宿,直到破晓之前,他都堪堪坚持着。   但天开始灰蒙发亮时,他却精力耗尽,两腿一软,晕头转向地倒了下去。   山庄任意一栋别墅里都很温暖,但别墅之外,地板却冰冷坚硬。   太阳升起,有人走到他面前,没有温度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第十章 功亏一篑   或许是雇佣兵的本能尚在,秦轩文警惕地醒来,神智却并不清醒。   阳光刺得他双眼发痛,记忆有些许断片,只想起了自己在为柏先生守夜,这里是落雀山庄的主宅,所以他想,此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理应是柏先生。   来人西装革履,不做声色,他头部胀痛不已,视线未往上移,却向眼前的西装裤伸出手,轻轻拽住,“柏先生。”   他并不知道,自己认错了人。   “你是‘孤鹰’的护卫?”一道低沉肃然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他手指一僵,猛抬起头,才知自己牵着的哪里是柏先生,分明是柏先生请来的那位单姓贵客。   尴尬与羞耻令他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短暂的愣神后,他双手撑地,想站起来,但甫一用力,周身的关节就痛得像被打穿一般。   他踉跄一步,膝盖险些撞到地上。   贵客并未扶他一把,却是往后退了一步,冷眼看他挣扎。   他心里突然蹿起怒火与不甘,不愿在一个陌生人面前露怯——能在落雀山庄主宅外守夜的雇佣兵,怎么能叫一个外人瞧不起?   勉强站起来时,他额上已经有了冷汗,身形轻微地摇晃。   他深吸一口气,稳住脚步,这才蹙眉看向贵客。   或许可以叫贵客一声“单先生”。   直到视线以平视的方式相触,他才怔怔发现,对方的眼神、气场竟是与柏先生有几分相似——同样冷漠而高傲,像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有所不同的是,柏先生眼中时常含着近乎虚假的笑意,而这位的眸子里平静无波,没有任何感情能够映射出来,连伪装都不屑于。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孤鹰’起来了吗?”单先生问。   他意识到,对方口中的“孤鹰”指的是柏先生,而不是雇佣兵团。   这很稀奇。柏先生的朋友、情人绝不会将“孤鹰”二字挂在嘴边,不管是迟幸还是许相楼,都会唤一声“柏先生”。   “孤鹰”这一称呼,带着几分畏惧、疏离,甚至还有敌意与调侃。   但面前的人显然不是柏先生的敌人,否则不会被请到山庄来,更不会一早造访主宅。   他正了正身形,尽量令自己看上去不像晕倒过,客气地将人带进宅中。   柏云孤正好从楼上下来,穿的是浅色休闲装,笑道:“小单,来得挺早。”   他一见到柏云孤,心中就涌起热流,忽略了夜里独自承受的痛苦,强打精神扯出一个微笑,“早上好,柏先生。”   柏云孤投来淡然的一瞥,问的却是单先生,“用早餐了吗?”   单先生摇头,“没有。”   “那正好。”柏云孤笑了笑,“尝尝我这里的酱汁捞面。”   说完才看向他,“去做两份来,再沏一壶红茶。”   “是……好的,柏先生。”   “‘孤鹰’。”单先生突然开口。   “嗯?”柏云孤看过去,“怎么?”   “不用麻烦。”单先生道。   柏云孤低笑,“你把享用早餐当做‘麻烦’吗?”   他不由得将视线转向单先生。   但此人脸上表情极淡,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有些怀疑,单先生是因为目睹他晕倒,才不想麻烦他准备早餐。   但这似乎说不通。   单先生未再坚持,态度和以往来到落雀山庄的客人不大相同。   “别愣着。”柏云孤视线往厨房的方向扫了扫,似乎忘了他站了一宿,也忘了他还未康复。   他撑着被疲惫、疼痛折磨的身体,向厨房走去,心中分明很是酸楚,又觉得这样的自己小气、矫情。   不该这样的。   一个无所不能的雇佣兵,不过是受了一次伤,站了一夜岗而已,有什么大不了?   若是这就承受不住了,还有什么脸面自诩“孤鹰”最锋利的刀。   况且柏先生让他做的是酱汁捞面,那是他的“拿手好菜”。   这些年他学会了很多道菜,全是照着柏先生的喜好专研的,每一道都受过柏先生的称赞。甚至有一次,他不过是炒了一道清香可口的野菜,柏先生就将他领去车库,让他在众多豪车里任挑一辆。   一队的兄弟们经常“嘲笑”他的好厨艺,说他一个成天玩枪的狙击高手不该兼任厨子,可他如果哪天来了兴致,下厨烹饪,大伙儿又个个流着哈喇子敲碗等食。   站在灶台边,他叹了口气,打火,开始调制酱汁。   主宅很大,厨房远离客厅,他听不见柏先生与单先生在说些什么,只得专心准备早餐。   但再专心,也架不住身体上的不适——手是抖的,眼前时花时明,腰痛得几乎要断掉,平日轻轻松松就能做出来的捞面竟是消耗掉了他所剩无几的力气。   看着两份色泽鲜艳的捞面,他不大确定是否有失水准。   尝是尝过了,但味觉大概是失灵了,辨不出味道。   时间不允许重做一回,他看了看刚送来的用于泡茶的泉水,端着两份捞面走了出去。   “柏先生。”饭厅里,他将餐桌边的靠椅拉开,“捞面做好了。”   柏云孤与单先生一同走来,尝了一口,却微蹙起眉。   他心里一紧,意识到自己没有做好。   而单先生慢条斯理地吃着,没有表态。   柏云孤倒也没让他重做,只说口味略重。   “我这就去准备一份甜品。”他迅速在脑中搜寻着自己擅长的、耗时不长的甜品,“姜汁撞奶可以吗?”   柏云孤“嗯”了一声,他立即向厨房跑去,一边烧水沏茶,一边现榨姜汁。   手仍然颤抖着,他狠狠握住自己的手腕,冷汗直下。   姜汁撞奶做好时,单先生已经吃完了捞面,冲他一点头,说了声“谢谢”。   柏云孤对甜品似乎比较满意,他终于松了口气,立即去端红茶。   但此时,他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住了。   端起摆满茶具的托盘前,他用力甩了甩头,好使视线清明,但手抖得厉害,精巧的茶碗在托盘上震出细小的声响。   他几乎是屏着呼吸走到了客厅。   摆设有了重影,地板晃动,犹如置身海上。他知道不好,但茶几就在不远处,只要再走几步,就能……   就能完成柏先生交予的任务。   微不足道的任务。   “哗啦——”   然而,茶具的碎响与尖锐的疼痛让他一早晨的努力毁于一旦。    第十一章 我不后悔   茶水滚烫,洒落在皮肤上,谁都会痛。   秦轩文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疼痛——比起柏先生那些娇生惯养的情人,他就是一个粗人,皮肤被风吹被日晒,手上还有很多枪茧。   可当灼烫骤然降临,他仍是难受得狠皱起眉。   但也只是这样了。   他不会喊痛,更不会抱怨,在柏先生尚未出声之前,已经从一地茶汤与碎片中站起,难堪道:“我马上重沏一壶。”   侍者们迅速赶到,效率极高地将地板收拾干净。   柏云孤未看他一眼,就像他摔倒的事根本没有发生。   他捂住额头,知道自己发烧了,再次沏好茶之后,不敢亲自端,让吕伯端了出去,然后匆匆离开主宅。   “你这是……”俞医生眼含责备,就像看着一个不听话的固执小孩,“我怎么跟你嘱咐的?这几天你刚有好转,现在又把自己折腾出高烧。你当真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吗?”   他两眼发直,裸丨露的胸膛快速起伏,面色是病态的红,眼皮微合,像是强撑着一口气。   半小时之前,他从主宅回来,体温、血压、心跳、激素全部异常,将俞医生吓了一跳,不得不立即给他注射专用药剂。   现下他的体温仍然没有降下来,好在其他指标正在向正常数值靠拢。   不用他说,俞医生也明白昨夜在主宅发生了什么。他没有力气说话,光是身体本来的疼痛和药剂的刺激就已经令他应接不暇。   “你既然那么想怀上孩子,我劝也没用。”俞医生道:“但轩文,你得想清楚,你现在没有彻底恢复,处在不健康的状态,一来怀孕非常困难,二来即便怀上了,孩子也极有可能不健康。”   他瞳孔一紧,看向俞医生。   “知道怕了?”俞医生叹息,“你才二十岁,自己就是个孩子,还净想些有的没的。你这样让我和楚队怎么放心?”   他神色暗淡,小腹又传来一阵激烈的痛感,他强忍着,五官轻微扭曲。   “又痛了?”俞医生看了看一旁不断发出声响的仪器,摇头道:“你这是何苦呢?”   明明以贴身护卫的身份也能留在柏先生身边,何必一定要与柏先生发生关系?   他闭上眼,关住了越来越浓重的红血丝。   与柏先生做丨爱,他承受的痛楚远远多于快丨感。   他不知道柏先生是如何对待那些漂亮的情人,会不会温柔体贴。对他,柏先生是不会顾及他的感受的。   原因很简单,他这样的“战斗机器”,根本不需要呵护。   能让柏先生尽兴,他其实很高兴。   柏先生一声满意的低哼,都能让他开心很久。   如果这具身体对情丨事的反应没有那么大就好了。   十六岁那年完成的改造令他脱胎换骨,但这四年里,当初想象不到的副作用也渐次出现。   改造使用了大量烈性激素,这些激素使他强大无比,又令他异常脆弱。   他的身体排斥结丨合,每次“消化”柏先生留在他体内的东西都是一次酷刑,平衡被打破,继而重塑,这一过程的痛,除了他自己,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能够体会。   偏偏昨晚又站了一宿,着凉发烧,以至如今痛楚翻倍,只能躺在治疗台上,靠仪器与药剂苦撑。   “我没事。”缓下一口气,他朝俞医生艰难地笑了笑,“您别总是皱着眉,我最习惯的不就是痛吗?现在已经好多了,真的。再过一会儿,我就能下来了。”   “我真不知道我现在是不是在杀人。”俞医生愁眉不展,“轩文,如果有一天你出了事,我就是凶手。”   “您不能这么说。”他咳了两声,胸腔猛地震颤,“每个人都有权力选择自己的人生,我愿意,我不后悔。”   俞医生沉默许久,只说:“你能说服你自己就好。”   应急治疗结束之后,他昏睡了一天,及至夜幕降临,才醒了过来。   一睁眼,看到的居然是白孔雀。   “你怎么来了?”他坐起来,有些惊讶。这只白孔雀虽然通人性,但从来没有来过他的房间,顶多因为讨食而跟着他在楼下客厅溜达。   白孔雀左右偏头,在他手背上狠狠一啄。   他缩回手,想起今天整日都没有喂过白孔雀,而养病的这段日子,这家伙每天都在他手心啄豆子吃,想必是受了冷落,这才“降尊纡贵”,跑来看上一眼。   站起时还是有些晕眩,他扶住墙壁,与白孔雀聊天,“昨天柏先生给你豆子,你怎么不搭理他?”   白孔雀抖着尾羽,叫了两声,脖子又伸了过来,作势要啄。   “别啄我了,我才痛了个狠的。”他走去浴室,打算先洗把脸,再喂白孔雀。   白孔雀跟着他,似乎并不急着吃豆子。   他看着镜子中满脸是水的自己,轻轻叹了口气。   “我痛”这种话,竟然只能对一只动物说。   因为动物听不懂,不会可怜他,不会给予令他害怕的、失望的回应。   他几乎没有对柏先生说过痛,反正柏先生又不会心痛他。就像今天早上,他在离茶几几步远处摔倒,开水浇在手上,碎片扎进手心,柏先生也没有给予他一个眼神。   反倒是单先生瞧了他一眼。   右手有伤,他将豆子倒在左手,白孔雀“咕”了一声,埋头啄起来。   一捧豆子很快吃完,白孔雀想要开屏,但室内实在不易施展,抖开的尾羽扫到了桌上,将一杯水打翻在地。   他躺了一天,想活动活动筋骨,索性将白孔雀领出门去,在山庄里散步。   夜色下的山庄十分宁静,清新的空气里有股冷冽的香气。   白孔雀性格傲然,瞧不起同类,倒是跟他跟得紧,一人一雀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温泉池边。   这地方他有时会来,因为温泉水对养伤有一定的好处。   他停下脚步,从灯光与弥散的熏香判断出,柏先生在里面。   白孔雀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转身欲走,还啄了啄他的手,兴许是想提醒他一块儿离开。   但他已经挪不动步子。   若要让他特意去找柏先生,他多半不会。但散步偶遇,就难以装作不曾到过这里。   踟蹰片刻,他定下心神,向光芒的中心走去。   而白孔雀跟了两步,最终选择了离开。   柏云孤赤丨裸丨上身,两名针灸师正在施针。灯光下的身体劲痩完美,不输“孤鹰”的任何一位雇佣兵。   他站在软榻边,轻轻唤了声“柏先生”。   柏云孤微睁开眼,对他的到来毫不意外。   施针已经接近尾声,针灸师在完成最后一步后退出暖房。   柏云孤从软榻上起身,视线指向架子上的浴袍。   他连忙将浴袍取下来,为柏云孤披上。   这样的默契几乎是与生俱来的。   “昨夜晕倒了?”柏云孤踱到沙发边,坐下。   他点了点头,“柏先生,今天早上让您失望了。”   柏云孤笑,“哪件事?”   他有些意外,仔细一想,才记起早晨犯的错可不止摔碎茶具、当着客人的面出丑,还有酱汁捞面大失水准。   解释没有意义,他挺直腰背,即便穿的是便装,也有几分干练的英气,“我尽快将身体养好,今后绝不会在这种小事上失误。”   柏云孤神色慵懒,半晌,拍了拍膝盖。   他眼中一热,上前两步,却有些犹豫。   “这么怕我?”柏云孤缓声说:“俞医生今天给我说你病得厉害,这阵子痩了不少。过来,让我看看。”   他这才走到沙发边,单膝跪在地毯上。   顷刻,柏云孤的视线就将他笼罩。   昨晚在主宅,柏先生都未像现在这样认真端详他。他看到那双眸子里的自己,竟是感知到几分温柔。   他最抵抗不了的,便是这种强势的、令他甘愿俯首的温柔。   “是痩了。”半晌,柏云孤的手按在他头顶,不轻不重地揉了揉,像对待一只温顺的宠物。   他控制不住自己,在柏云孤正要将手收回去时,贪心地在掌心蹭了蹭,眸子潮湿起来,近乎呓语道:“柏先生。”   “是谁说过长大后绝对不再撒娇?”柏云孤笑道。   他愣了愣,脸颊泛红,小声说:“我没有。”   这不是撒娇。   只是被您抚摸时的本能。   这样的话当然说不出口,他不知该怎么解释,难为情之下,索性将脸埋在柏云孤的膝头。   柏云孤摸着他并不柔软的头发,彼此都没有说话。   他满足于此刻的亲近。不交流,不做别的事,只是安静地待在柏先生身边,那些激烈的疼痛都渐渐变得柔和,几乎察觉不到。   如果很一直这样就好了。   他鼻腔略微泛酸,动作快过大脑,小心地吻了吻柏先生的膝盖。   上方传来淡笑,他如梦方醒,立即抬起头来。   “说你聪明,你这脑子却不怎么长记性。”柏云孤在他鼻梁上刮了一下,“说你笨呢,你又经常给我搞一些小动作。”   他听着这并不严厉的训斥,耳根阵阵发烫。   柏云孤站起来,手按在他肩上,用力一捏。   他准备不及,身子倏地绷紧。   “半个月后,跟我去见许相楼。”柏云孤道:“如果到时候还这么瘦,我就只好找别的护卫了。”    第十二章 十分之一   秦轩文对许相楼印象不佳。   此人年近三十,生了张阴柔冷感的脸,就连笑起来,都有几分湿腻的阴沉。   秦轩文最不喜欢许相楼的眼睛,总觉得从那一对瞳仁里射丨出来的目光就像阴沟里黑沉沉的腐水,弥漫着丝丝缕缕令人不悦的气息。   但如此看待许相楼的也许只有他一人。   毕竟许相楼以谦和著称,待人接物和气,就算面对身份比自己低很多的人,也鲜少摆架子。楚臻以及“孤鹰”一队的大多数队员都与其打过交道,皆是赞不绝口。   可他却从许相楼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深藏的贪婪。   尤其是在许相楼注视柏先生的时候。   他旁敲侧击与楚臻提过一次。楚臻身为“孤鹰”一队的队长,心思自是缜密,听完却不以为然,说柏先生对许相楼有知遇之恩,许相楼眼中唯有感激与仰慕,怎么会有贪婪,一定是他观察有误,或是想得太多。   他暗自琢磨,忽感心惊。   楚臻看不出许相楼面对柏先生时的贪婪,是因为楚臻对柏先生绝无主从以外的感情。   他却不同。   他爱恋、渴望、倾慕柏先生,这一番浓烈的情绪亦可称为“贪婪”。   所以他能辨别出许相楼眼中的贪婪。   原来许相楼与他一样,对同一个人抱有同一种求而不得的依恋?   军火商的圈子充斥着你死我活。有人差一步就能登天,却在迈出最后一步时众叛亲离,惨烈陨落;有人白手起家,挣扎数年仍匍匐在烂泥中,却机缘巧合,一朝脱颖而出,成为人人羡慕抑或嫉妒的天之骄子——这样的事每隔几年,甚至一年就会重现往复。   近年来风头最劲的军火商当属许相楼。   许相楼身世成迷,四年前突然扎进这个由尸山血海堆砌的世界,原本门路全无,不知为何却得到“孤鹰”的支持,迅速起势,成为冉冉升起的新星。   这几年,许相楼的生意越做越大,地位亦节节攀升,近来更是取代了老牌军火商迟家。但不管是人前还是人后,许相楼对柏云孤仍是极为尊敬,总说:“柏先生是我的恩人,我愿为柏先生鞍前马后。”   秦轩文觉得,许相楼说这话时并不真诚,字字句句间都流露着商人的狡黠。   而柏先生却相当欣赏许相楼,过去是扶持,现在是合作互利,每年少不得聚上三两次。若许相楼宴请宾客,柏先生偶尔也会捧场。   这样的场合,陪同柏先生的多是明久等性格开朗、极擅察言观色的队员。   他秦轩文的用处在于杀戮。   此次许相楼约的局,按理说没有他的用武之地。况且半个月的时间,他能否恢复战斗力还是未知数。   也许柏先生知道他暂时出不了重要任务,才将他带在身边。他一时当不了“杀人机器”,当个保镖或者侍从还是能胜任。   一晃半个月过去,落雀山庄没有外人涉足,柏先生也在给他布置下“增重”任务后的第二天离开。他不敢怠慢,一边配合俞医生,一边进行恢复性训练,体重还真长了几斤,状态也好了不少。   但离巅峰状态,却仍差了十万八千里。   许相楼在游轮上开派对,各类赌局与助兴美人应有尽有,算得上一场公海上的狂欢。   日子迫近,柏先生未出现在落雀山庄,只是派了架直升机,将他接去T国港口。   他穿惯了作战迷彩,出任务时身上动辄扛着几十公斤的单兵装备——重型狙击步枪、稍轻的突击步枪、尽可能多的弹匣、战术背心等。如今换上量身定制的手工西装,气场为之一变,少了几分杀气,眼中隐隐露出些许与年龄相符的迷茫稚气。   当然,即便穿的是西装,赴的是游轮派对,枪械弹药仍是必不可少。毕竟这派对可不是寻常富豪有资格参与的,能登上游轮的要么是军火商,要么是军阀、雇佣兵,没有谁的手上没沾过血,说不定大伙儿一时兴起,还会在游轮上玩几出人命游戏。   他站在穿衣镜前左右挪步,神色警惕。   这动作像是欣赏自己的身材,可实际上,他只是在思考如何将手枪、弹匣、侦察兵匕首不那么明显地放在身上。   步枪当然也会带上,但他总不至于手持步枪站在柏先生身旁。   那也太可笑了。   “换上了?这身不错。”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他神采一动,立即转身,“柏先生!”   “嗯。”柏云孤走近,视线在他脸上停驻两秒,笑道:“没让我失望。太瘦撑不起我给你准备的西装。”   就在此前一分钟,他还在心里抱怨这西装穿着不舒服,活动起来不灵便,现下得知这衣服是柏先生挑的,想法登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变——   裁剪合适,面料舒适,可上殿堂,也可下战场!   直升机从港口起飞。秦轩文默默观察,发现除了自己,柏先生还带了另外十来人——都是普通的保镖,也是柏先生日常出入的正常随从。看来这一趟确实没有任何危险,柏先生只当做与好友一聚。   两小时后,直升机降落在游轮夹板上。许相楼闻讯赶来迎接,态度随和又不乏恭敬,明显将柏云孤摆到了自己之上。   但秦轩文发现,许相楼在注意到自己时,眼色有一瞬的不自然,那瞳光里像是有惊愕与恐惧,但皆是一闪而过。   他不由得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轩文也来了。”许相楼笑道:“很久没随柏先生来我这儿了吧?”   他虽不喜许相楼,却不至于下许相楼的面子,何况他是跟柏先生来的,应有的礼数绝不能少,于是客气地与许相楼寒暄,注意力却始终放在柏先生身上。   游轮驶入公海,各种非法交易、赌局在喧嚣中开启。   许相楼领着一名白皙娇嫩的少年来到柏云孤跟前。少年脆生生地唤了声“柏先生”,脸颊立马红了,像熟透的蜜桃。   柏云孤兴致缺缺地扫了一眼,没说留,也没说不留。   秦轩文却瞧得仔细,见少年站着不敢动,白衬衣与浅色长裤下的身体异常单薄,看上去干净清纯。   “看您没带‘人’来,我就自作主张为您挑一位。”许相楼说:“您满意的话,就留在身边,不满意丢开便是。”   闻言,少年眼中泛起泪花。“丢开”本是极其普通的字眼,但从一个军火商口中说出,便带上了些许血腥与残忍。   这艘游轮上,发生任何事都不足为奇。上位者能够随心所欲地玩弄下等人的性命。   “那边在赌什么?”柏云孤将这事放一边,看向人声鼎沸处。   “格斗擂台。”许相楼挑眉,“‘寒鸦’、‘HERO’、‘一之妆’招募了一批新人,正抽签比划着,大伙儿看个热闹,顺便下下注。您也想去看看?”   秦轩文眉心一蹙。   许相楼说的这三个组织都是雇佣兵团,规模虽不及“孤鹰”,但影响力也不小。许相楼开设擂台,若是在场的雇佣兵团都出了人,“孤鹰”也不好落下风。   但柏先生带来的,除他之外,都是普通保镖。   他看了看柏先生。   柏云孤神色淡然,起身向擂台贵宾席走去。   擂台上的人玩命,擂台下的人玩钱。   他站在柏先生身后,听着下方的尖声吼叫,渐渐有些不适。   但柏先生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不断有人被打得头破血流,被拖下去时几乎绝了生气。   这擂台的残忍远超城市里的非法黑拳,参与者全是雇佣兵,力量、技巧、耐力非寻常拳手可比,彼此势均力敌,而擂台上没有任何规则可言,一场打下来,即便不是生死局,输掉的一方也几乎活不下来。   有人运气不错,没有死在擂台上,却极有可能因为“丢人”而被冷血的雇佣兵领袖一枪爆头。   刚刚被拖走的是“一之妆”的女性雇佣兵,被男性对手打得满脸血污,牙齿几乎全碎,本来还剩着一口气,下场之后却被同伴拧断了脖子。   打到最后,最出风头的是来自“HERO”的一名雇佣兵,白人,身高接近两米,浑身肌肉虬结,力量超群,却相当灵活,短短一个小时,就在擂台上结果了四个人的命。   此时,他正将右拳从一个比他矮不了多少的黄种人胸膛拔出来,尖利的指虎上勾着黏稠的血肉。   黄种人心脏爆裂,当场死亡。   秦轩文眼色略沉,听见柏先生轻哼了一声。   擂台没有规则,别说是指虎,就算直接上刀上枪都没人管,但大多数雇佣兵不屑于借用它物,享受的是赤手空拳让对手折服的快丨感。   白人名唤“路易”,是擂台上唯一一个携带杀伤性工具的人。   贵宾席中,“HERO”雇佣兵团的头子翟宪正对柏云孤脱帽微笑。   路易似乎很擅长煽动现场气氛,高举着一双腥红的手,绕场咆哮,气势汹汹地挑衅着未上场的雇佣兵。   到场的雇佣兵团不下十个,到目前为止,除了“孤鹰”,每一家都至少派上了一人,或死或伤,“HERO”是唯一的赢家。   随着路易的煽动,人们的视线渐渐汇集到柏云孤身上,甚至有不怕死的吹了个尖锐的口哨。   “柏先生。”许相楼道:“您是我请来的贵客,不必在意下面那些人。您要有兴致,我另开一个赌局。”   路易捶着自己的胸膛,下方喊叫声排山倒海,渐渐形成整齐划一的——“孤鹰!孤鹰!孤鹰!”   柏云孤仍是自得之态,秦轩文却看不下去了,“柏先生,我……”   “你想去玩一场?”柏云孤眼梢一挑,情绪难辨。   “您只有我。”话一出口,秦轩文脸颊就悄悄发烫。他想表达的是“孤鹰”能出战的只有他,总不能把那些普通保镖喂出去。但用词欠考虑,竟有种明目张胆的暧昧。   许相楼劝道:“下面那个是生死局。轩文,你知道柏先生多疼你,你要是在我这游轮上出了事,我怎么跟柏先生交待?”   秦轩文不悦地沉下脸。   若是以往,别说是一个路易,就是来八个十个路易,在他手里都过不了五招。   但现下情况特殊,他只是看起来与过去无异,实则身体相当虚弱。   小产的影响并没有完全过去。   可“孤鹰”的人没有在挑衅前退缩的理,那个路易如此嚣张,他若是不应战,传出去就成了笑话。   “真要去?”柏云孤又问。   “去!”他站直,倒映在镜墙上的西服身影修长挺拔,不像雇佣兵,倒像养尊处优的小公子。   柏云孤一笑,漫不经心地抽出支烟。他俯下丨身,熟练地打上火,这才离开贵宾席,向擂台走去。   下方的人群登时炸锅,叫声一浪高过一浪。   很多人都知道“‘孤鹰’最锋利的刀”,却鲜少有人见过秦轩文。无数道目光聚集在他身上,先是惊讶,而后爆发出哄堂大笑。   在他们眼里,从贵宾席走下来的只是一个西装革履、长相清隽的小年轻。   路易一只手就能捏死。   秦轩文站在擂台上,打量着比自己高出许多、壮出许多的对手,心中并没有表现出的那么胸有成竹。   他不担心对手的强大,只担心自己发挥不出十分之一的水准。   “叮叮叮——”   钟声敲响,吼声暴起,路易向炮弹一般飞射而至,裸丨露在外的肌肉就像坚硬的岩石,而更可怖的,却是那一对拳头上带着倒刺的指虎。   指虎的三棱刺长而锐利,此前死去的那个黄种人就是被这三棱刺捅爆了心脏。   秦轩文眼神一凛,西服遮盖下的肌肉寸寸绷紧,感到一阵狂风席卷杀到。   路易极为亢奋,并没有因为对手看上去比自己弱许多而掉以轻心,上手就是一记猛拳,直劈秦轩文头颅,速度之快,力量之大,若是得逞,简直堪比子弹爆头。   秦轩文一动不动,瞳孔紧缩,几乎是在重拳削到头顶时才倏地一矮,几缕在惯性作用下飘起的头发被锋利的指虎削断,凌空飞舞。   路易块头大,却不莽撞,一击落空,立马就有后手,另一条手臂迎着他闪避的方向大力一插,几乎要重现不久前“捅心”的画面。   秦轩文止住身形,就势往右边腾空翻越,避过这一击的同时右腿呈腿鞭之势,狠狠抽在路易胸膛。   路易踉跄后退,眼中皆是惊色。   秦轩文心中一定,明白即便是在如今的状态下,此人也绝非自己的对手。   人们怒吼雀跃,路易用力甩头,向秦轩文猛扎而来。   秦轩文倾身避开,如风一般闪至路易身后。路易竟也飞速转身,指虎像怪兽的爪牙般咬向秦轩文的胸膛。   下一秒,擂台上下鸦雀无声。   秦轩文居然没有躲闪,而是直接接下了这两拳。   他的双手握着路易的手腕,眼中,路易的神情正变得越来越扭曲。   他收紧手指,空气中传来骨骼碎裂的响声,接着是一道雄浑的痛呼。   在一道道目光下,他竟是生生将路易的腕骨、掌骨、十根手指捏至粉碎。    第十三章 领带歪了   现场在短瞬的安静后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噪音。   路易倒地嚎叫,眼中全是难以置信与憎恨。   秦轩文冷静地收回手,唇角浮起自信的笑,手指却几不可见地颤抖。   捏碎敌方的骨头对他来说不算难事,但如今他身体虚弱、力量不足,刚才对付路易的那一下看似轻松,实则负担极大,现下整条小臂整双手都是麻的,感觉几乎失灵。若没有彻底废了路易的手,路易反扑,他也许暂时只能用双腿招架。   好在路易丧失了战斗力,而观众、裁判没人发现他的异常。   他暗吸一口气,单手背在身后,微扬着下巴,摆出从容又风度翩翩的姿势——这还得感谢他身上的西装,经此一役,路易已经狼狈不堪,浑身血污,如一头丧家之犬,他却和刚从贵宾席走下来时没有分别,只是领带略有松动。   路易被拖了下去,押了路易的人差不多将赢的钱全输了出去,不甘心地叫嚷着,要求再来一场。   秦轩文脸上的笑没有消失,游刃有余地面对一竿赌红了眼的人,心里却并不踏实。   背在身后的手逐渐有了知觉,但若再来一场,就必定有再下一场。只要他不输,这赌局便可以一再开下去。   他的体力支撑不了太久。   几乎是情不自禁地,他抬起头,看向柏先生所在的方位。但贵宾席在高处,又隔着单向玻璃,他根本看不到柏先生。   在人们的煽动中,又一名雇佣兵走上擂台。   和路易不同,这位的身形没那么高大,南亚人,劲痩利落,一双眼睛射丨出悍然精光。   秦轩文打量着对方,只见那一块块肌肉嚣张地鼓动着,经络暴起,是典型的技巧型近战高手。   很巧,他也是。   铃声撞响,南亚人先发制人,助跑飞窜,绷直的右腿像标枪一般射来。   秦轩文往后一仰,西服衣角翻飞。南亚人反应奇快,一击不成,瞬间就闪出一个空挡,趁势高抬起腿,向秦轩文的颈侧劈去。   这一腿又狠又快,秦轩文顿感脸颊生风,匆忙避闪,就在即将相撞时,翻身一扫,准确地踹到了对方的膝弯。   拼速度,南亚人还是输了,这一脚秦轩文不敢省力,只想速战速决,南亚人筋骨断裂,痛苦翻滚。   秦轩文擦了擦额上的汗,气氛被推向高丨潮。   接着,又一名雇佣兵跳上擂台,是个黑人,肌肉比路易更加发达。   秦轩文咽了口唾沫,感到心跳正在加快。   这是身体支撑不住的信号。   小产之后,他嗜睡、易疲劳、动不动就走神。虽然这小半个月一直在进行恢复性训练,但强度都很小,加上俞医生在一旁盯着,基本是练半个小时就休息。今日与雇佣兵打擂,机能被彻底调动起来,可才对付了两人,那种熟悉的软绵感、无力感又出现了,而来自腹部的疼痛也向各个部位扩散。   这一切,都将影响他的判断力与灵敏度。   黑人在擂台上舒展身姿,眼神一看就不对,显然是被喂了药。   一些军火商涉丨毒,有的甚至有自己的毒丨品研制、生产基地,各类新型毒丨品层出不穷,保不齐这黑人吃的就是什么增强瞬间爆发力的兴奋式毒丨品。   他估算着自己能够撑多久。   情况并不乐观。   黑人跑起来像一座移动的山,张牙舞爪,咆哮着欲将他撕碎。   他重心下移,掠至黑人身后,足尖一点,攀上黑人肩背,双腿绞紧对方粗丨壮的脖颈,腰部狠一着力,竟是将黑人凌空抽了起来。   这一击完全能够拧断黑人的脖子,让其瞬间咽气,但他在关键时刻松了力,借着惯性往黑人面门一踹,直接将人踹出了擂台。   人群惊叫喝彩,黑人浑身抽搐,翻着白眼,呕出大口鲜血。   秦轩文站在擂台的角落,再次看了看贵宾席。   他越来越难受,身体的每一个动作都牵起疼痛。可疼痛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力量的流失。   就在刚才,他已经分明感觉到,自己的腿不听使唤。   赌局继续,不断有雇佣兵自愿或是被迫来到擂台。他身上的汗越来越多,衬衣已经湿透,手足发麻,腰和大腿几乎已经没了力气。   但只要他还是胜者,战斗就不会结束。   赌徒们已经疯狂,后来出现的雇佣兵几乎全都嗑了药。   在废掉一名金发碧眼雇佣兵的两条胳膊后,秦轩文踉跄了两步,眼前昏花,体内像掀起了巨浪,冲刷在他的四肢与肺腑,激起剧烈的疼痛。   在他还没有调整好的时候,后一名挑战者飞腿踢向他的后心,他明明有所察觉,速度却慢了下来,被踢中了右肩,险些跪倒在地。   人们兴奋到了极点,有人加码,有人嘶吼。   但他最终没有败,这名挑战者被他击碎了左侧整片肋骨。   这时,有人提议多对一。他眼皮直跳,汗水浸湿了眼睫与眼眶,令他的眼神格外阴鸷。   “HERO”的四名雇佣兵将他围住,脸上是志在必得的笑容。   他竭力平复呼吸,目光在四人脸上逡巡,观察谁是最弱的一环。   打到现在,他已经没有把握能够一口气结果这四人。但只要赌局没结束,他就不能退缩。   “孤鹰”的人,没有不战而退的理。   “叮——”   铃声再次震响,可裁判却突然喊了停。   无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全都激动地挥舞着拳头,为血腥与屠杀呐喊。   只见许相楼出现在裁判身边,笑意盈盈地拿起话筒,说今天这场赌局就到此为止。   现场立即爆发出嘘声,所有人都是意犹未尽的模样。   秦轩文扶住胀痛的额头,继而看向贵宾席。   毫无疑问,是柏先生喊了停。   许相楼安抚着众人的情绪,指挥赌徒们分流,好似十分擅长应付这种事。   秦轩文站立片刻,勉强缓过一口气,这才发现西服和衬衣的纽扣掉了两颗。   他胸腔一窒,立即四处寻找。   但小小的纽扣,早就不知飞到了哪里去。   擂台工作人员上前,将他请下擂台。他面色不虞,计较着纽扣,还想继续寻找。   许相楼走过来,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轩文,今天很厉害啊,又让我开了眼界。”   他已经疲乏得说不出话,冲许相楼挤出一丝笑。   “是丢了什么东西吗?”许相楼问。   “纽扣。”他皱着眉,“刚才打掉了。”   许相楼忍俊不禁,“我还以为你急急忙忙找什么呢?纽扣而已,别找了。”   他闻言不悦,却见许相楼视线往上方一扫,“柏先生在上面等你,快去,别让他等急了。”   他浑身一凛,立即向贵宾席跑去。   位置最好的包厢里,只有柏云孤和五名侍从。   包厢视野极好,擂台的每一个角落都能够看得一清二楚。   从方才高度紧张的状态中解脱,秦轩文在见到柏云孤的一瞬,腿突然颤了起来,发软发麻,胸口满溢着不知名的热潮,心情有些矛盾。   想讨要表扬,又不知自己刚才的表现有没有取悦柏先生。   在擂台上,他真的尽力了,撂倒了那么多人,绝对没有给“孤鹰”雇佣兵团丢脸。   可是最后面对“HERO”的四人组,还是亏柏先生出面解了围。   他很清楚自己的能力,一定要战的话,他取胜的概率不会低于百分之九十,但因此负伤的概率超过五成。   是柏先生帮了他,让他不至于再次受伤。   “柏先生。”他走到沙发边,瞳孔张开,浸透了光。   柏云孤抬眼看他,神情平淡,既没有如他所愿夸奖他,也不像对他失望的样子。   他心里有些慌,不知该不该蹲下去。   腿很酸很胀,腰也毫无力气,若是突然改变姿势,极有可能站不起来。   半分钟后,柏云孤从沙发上起身。   他下意识退了一步。   柏先生比他高出半个头,距离很近时,他只能仰视。   柏先生身上有一种极其特殊的、令他无端着迷的气息。每每被这种气息笼罩,他一身的力气就像被化了去,筋骨发软,难以自控。   糟糕的是,平时他还能勉强撑一撑,此时腰腿本来就在发抖,再溺进这气息里,他害怕自己下一秒就要软在地上。   柏云孤却像不明白他的窘迫,上前一步,轻声问:“躲什么?”   “没……”他下意识狡辩,“没躲您。”   后颈被托住,他被迫扬起脸,不久前嗜血的双眼已经漫起浓烈的眷恋,“柏,柏先生。”   柏云孤一笑,单手揽住他的腰,将他往身前一带。   他双眼瞬间睁大,发抖的腰僵住一般。   “领带歪了。”柏云孤牵住领带,却没有帮忙整理的意思。   他的腰与脖子都被掌控着,心跳攀上峰值。   “纽扣也掉了。”柏云孤说着在他后腰接近臀丨部的地方用力一拍,“这儿还在发抖。出去打个架,回来连尾巴都夹着了。”   他几乎要叫出声来,克制着忍耐着,喉咙还是散出一记闷哼。   低沉,柔软,与痛无关,反倒是掺着几丝讨好。   如果真有尾巴的话,他倒是想摇一摇。   “很久没打过了,有点累。”他小声说。   柏云孤将他松开,“衣服脱了。”   他条件反射看向四周,“在这里?”   这里是包厢!   包厢里还有旁人!   “不行?”柏云孤半眯起眼,狭长的眼梢向上挑着。   “行,行的……”他回头看了看面无表情的侍从们,一咬牙,将外套脱了下来。   柏云孤靠近,手按在他的右肩。   他痛得“嘶”了一声。那里不久前被踹过,想必已经青肿一片。   “衬衣也脱了。”柏云孤说。   他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柏先生让他脱衣服,是想看他的伤。   脸颊火速发烫,他侧过身说:“柏先生,我没事,等会儿抹个药酒就好。”   “又不听话?”   柏云孤一句几乎不带情绪的话,就让他周身酥麻。   他低下头,慢吞吞地解开纽扣,脱下衬衣。   里面还有一件背心,但右肩的伤已经遮不住。   淤血呈点状分布,青黑泛红,足有成年人手那么大一片。   没了布料的覆盖,伤处似乎变得敏感,连目光都能察觉到。   他知道淤血伤看上去很恐怖,不愿让柏先生盯着看,正想将衣服穿回去,已经有人送来药酒。   “去沙发上趴着。”柏云孤说。   他看了看来人,以为对方将为自己上药,于是乖顺地趴在沙发上。   不料柏先生却接过药酒,坐在他腰边。   他眼含诧异,“柏先生,您……”   “我怎么?”柏云孤说,“我不能给你抹药酒?”   “不是!”您当然能!   柏云孤笑了笑,往他裸丨露着的腰身上一按,“别动。”   药酒的气味非常浓郁,刺激着神经,他大气不愿出,屏气凝神感受着肩上手指的碰触,恨不得将所有感觉都集中在那一处。   柏先生身份尊贵,手指却并不细腻,生着和“孤鹰”队员们相似的枪茧,摩挲在皮肤上有种粗粝的压迫感。   若要论使枪,没多少人是柏先生的对手——身为柏先生放在身边的人,他对此再清楚不过。这些年柏先生不怎么玩枪,只是因为没有必要。   上药的时间太过短暂,他简直意犹未尽,在手指从肩头离开时,竟是本能地弓起肩背,想再讨要些许抚丨慰。   柏云孤未让他得逞,擦了擦手指,“起来收拾一下,一会儿有个晚宴,你同我一起去。”   “是。”他立即翻身,迅速披上衬衣,系扣子时却摸到了残留的线头。   柏云孤看着他窘迫的模样,唇角略一勾,似乎心情不错。   他很快将自己收拾妥帖,唯有领带拽在手里。   二十岁的男人,说小不小,说成熟也没多成熟。身板撑得起最考究的西服,双手玩得转最骇人的重狙,却系不好一条领带。   迎着柏先生玩味的目光,他下意识将手往后挪,领带在手中团了又团。   “不会系领带?”柏云孤低笑着问。   “会。”他挺着胸丨脯,“会的,早就学会了。”   “那为什么不系?”   “您不是让我去换衬衣吗?现在系了也会摘,等会儿换了我再系。”   柏云孤轻嗤,“你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   他不明就里,“什么?”   “上次你在我这儿欠的罚,好像还没有兑现。”柏云孤说:“撒谎成性,不挨鞭子不长记性,是不是?”   他愣住,手一松,领带掉到了地上。   “这是别人的地盘,暂时记着。”柏云孤在他红得厉害的脸颊上拍了拍,“回去之后,你自个儿挑根鞭子。”    第十四章 枪在咽喉   军火商的晚宴不同于寻常富豪的宴会,与会者并非全都西装革履,多的是衣着随意的宾客。   游轮的中央大厅里,甚至随处可见手持自动步枪巡逻的保镖。   助兴的美人也更加“野性”,不分男女,个个着装暴丨露,举止奔放,有的被当众撕掉了遮羞布,有的浑身已经被贴满钞票。   柏云孤一袭荒漠迷彩,脸上带着极淡的笑,比紧紧跟随他、身穿深灰色礼服的秦轩文更像雇佣兵。   他这一套装扮在晚宴里不算稀奇,但穿在他身上,就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孤鹰”雇佣兵团之所以令人闻风丧胆,不仅是因为其队员作战力极为强悍,更因为柏云孤本人就是最可怖的杀手。“孤鹰”之名由他而来,一直以来,他都是“孤鹰”猎猎作响的战旗。   不过最近几年,他出现在人前时要么一身休闲装,要么笔挺的西装,资历尚浅的人几乎没有见过他穿作战服的样子。   晚宴开始之后,他才姗姗来迟,从容不迫,即便被所有人注视,也分毫不乱,好似本就该是这场晚宴的中心。   秦轩文却淡定不下来。   倒不是怯场,而是心中小鹿乱撞。   旁人想不到柏先生会穿荒漠迷彩出席,他也没想到。   离开擂台贵宾席后,他先去休息室,换衣整理,匆匆收拾完毕,立即赶去柏先生的房间。房门打开,他愣在原地,半天没挪动步子。   “柏,柏先生……”   如果说穿西装的柏先生有种强大而冷清的压迫力,那么身着征衣的柏云孤就令人畏惧、臣服。   “领带打好了?”柏云孤笑了笑,“过来我看看。”   他胸口满胀,感到空气都灼热起来,四周仿佛弥漫着硝烟与沙尘的气味。   “过来。”柏云孤又道。   他堪堪回神,连忙红着脸跑过去,“柏先生,您今晚穿这身?”   “不行?”   “当然行!”   柏云孤轻笑,喝了口水,漫不经心地摆弄着一把手枪。   他看着柏先生修长的手指,心脏跳得飞快,也不知是因为许久未看到柏先生穿迷彩,而过于激动,还是小产后习惯性走神,竟是看入了迷,直到被枪口抵住喉咙,才猛一抬头。   柏云孤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手枪斜握,枪口在他喉结上摩挲。   此番情形,但凡是个胆量不大的,恐怕已经吓得腿软倒地,他却只是抿着唇,一眨不眨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人。   “现在又不怕了?”柏云孤声音沉沉的,带着一丝笑意,“枪对着喉咙都不怕,说要抽你就怕得发抖。”   他极不明显地鼓了下脸,“我没发抖。”   这说的是不久前在贵宾席的时候,柏先生叫他自己挑一根鞭子,他条件反射地颤了两下。   并不是真的害怕。   柏云孤将手枪收回去,握在手中一转,却插丨入了他的腰间。   他摸了摸手枪,不由想起很多年前,他头一次学习组装拆卸枪械,就是柏先生手把手教的——不过那时候柏先生还不是柏先生,是柏小少爷。   “又在想什么?”   后颈被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他捂住被捏的地方,看着柏先生眸中的自己,唇角不自觉地勾起。   “走神、傻笑,我看得让楚臻好好管教管教你了。”柏云孤语气像是开玩笑。   “柏先生。”他终于没忍住,眼里闪着憧憬的光,“您穿荒漠迷彩特别……”   “嗯?”   “特别……迷人!”   柏云孤一捏他的下巴,笑道:“傻小孩儿。”   这时,一名保镖提醒道:“柏先生,晚宴时间快到了。”   “嗯。”柏云孤随意地应了一声,迈出两步,见牛皮靴的鞋带没系。   秦轩文连忙蹲下去,手指牵着鞋带灵巧地一挽,系了个出任务时绝不会散的结。   “不会系领带,系这种结倒是熟练。”柏云孤说。   他闻声抬起头,眼神极热,“柏先生。”   “要蹲到什么时候?”柏云孤在他额头上一弹,“起来了。”   晚宴名为“宴”,却几乎没有人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而来。每一杯喝下的酒都代表一份交情、一场交易、一通合作,甚至是一次杀戮。   柏云孤滴酒未沾,倒是赶上来敬他的人不停“自罚”。   秦轩文寸步不离,当保镖当得十分敬业,殊不知自己也早已成了晚宴的焦点。   他废了路易双臂双手的事已经传遍整艘游轮,人们对他极为好奇。有人错过了擂台,以为他彪悍强壮、形如虎熊,一见才知,他清隽朗朗,身材颀长,若非双手染血的雇佣兵,定然是得异性芳心的美少年。   “轩文跟您跟得也太紧了。”许相楼笑容满面,“难得带出来一回,您不让他自己去玩一圈?轩文今天可是‘名人’啊。”   柏云孤视线微转,“想玩什么,想吃什么,自己去转转。”   “我不去。”秦轩文摇头,“我就在这儿陪着您。”   柏云孤不置可否,轻笑一声。   “轩文太忠心了。”许相楼瞳光扫过,“难怪柏先生这么疼你。”   秦轩文对他的眼神有种近乎本能的厌恶,闻言只是抿唇微笑,没有作答。   “不过在我这儿其实不用这么紧张。”许相楼话锋一转,“轩文,你这样守着柏先生,柏先生若是有想玩的,也不大方便啊。”   话音刚落,就有几名漂亮男子被领了过来。   秦轩文条件反射蹙眉,柏云孤却对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去别处转转。   许相楼笑,“轩文,你总不至于认为,柏先生和我待在一起不安全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加之柏先生也没有让他留下的意思,他心中虽闷,却不得不暂时离开。   晚宴极尽奢华,他走到哪里,那些或好奇或憎恨的目光就跟随到哪里。“HERO”的雇佣兵聚在一起,其中几人的神色异常冰冷,似乎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他并不怵这些目光。   能够杀死一个人的从来不是目光,而是武器与堪比武器的拳头。   他不在最佳状态,可即便如此,这些对他虎视眈眈的人也不是他的对手。   大厅中有些闷,他待了一会儿,就想回到柏先生身边,可没有接到召唤,百无聊赖,漫无目的走到了大厅外的平台上。   游轮实在是太大,如庞然大物一般浮在大海上。海浪翻卷,撞在船体上,碎成一片白色的细沫。   繁星明亮,夜空中的光带投映在海面,如同一匹银色的锦缎。   他深吸一口海风,抱臂靠在扶栏上。   不久,身后传来脚步声,他警惕地回头,见到一张不算熟悉的脸。   “晚上好,秦先生。”翟宪身穿条纹西装,脸上带着和气的笑容。   这位“HERO”首领相貌普通,仔细看甚至有几分鄙陋,却总喜欢往优雅、绅士上靠,偶尔给人以东施效颦之感。   秦轩文知道他,心中琢磨着他的来意,面上却谦逊道:“翟先生,怎么独自上这儿来?”   “听说你在,过来和你聊两句。”翟宪眼中的急色稍纵即逝。   “原来您找我有事?”   “你很优秀。”   秦轩文挑眉,“优秀”之类的字眼他听得实在是太多了,“孤鹰”内外都有人夸他“优秀”,唯有柏先生顶多说一句“不错”。   他压根不在意旁人的夸赞,闻言礼貌地笑了笑。   “想不想看看你的手下败将?”翟宪说,“就那个叫‘路易’的白人。”   他本想拒绝,却听见不远处隐隐传来痛苦的嚎叫与求饶。   “听到了?”翟宪笑,“弱者就应该在弱者该待的地方待着。”   “您将他吊海里了?”随喊叫一同传来的是铁锁链与齿轮转动的声音,还有金属撞在船体上的动静,秦轩文略一思考,就判断出路易遭了刑——大约是被关在铁笼子里,浸入海中,将死之时又被拉起来,如此循环往复。这套刑具并不稀奇,几乎每一艘军火商的游轮上都有。   “聪明,一听声音就知道,不愧是一等一的强者。”翟宪笑声阴狠,“而强者,就应该站在万人之上,这才是属于强者的位置。”   秦轩文不动声色,“翟先生,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求贤若渴,想必你也知道,‘HERO’正在重金招募强者。”翟宪道:“我感到很幸运,在这里遇上了你。”   秦轩文微笑摇头,“可是翟先生,我是‘孤鹰’的人。”   翟宪眉心略皱,旋即又松开,故作轻松道:“你应该知道,这个圈子没有永远的忠心。”   秦轩文不语。   “我不否认柏先生是位优秀的领袖,但是……”翟宪阴恻恻地笑,“他没有给予你配得上你能力的地位。”   “是吗……”秦轩文看向远处,眼睛因为海风而半眯起来。   翟宪将此看做他态度松动的讯号,又道:“‘HERO’却不同。如果你愿意跟随我,替我做事,我保证让你在‘HERO’过得舒心。”   秦轩文侧过脸,“您为什么认为,我在‘孤鹰’过得不舒心呢?”   翟宪笑道:“你这样出众的人,不应只给柏先生当个保镖。你若是来‘HERO’,你的地位将仅次于我。”   路易的叫声绝望凄厉,血的腥味阵阵弥漫。   秦轩文微一低头,“抱歉,翟先生,我是‘孤鹰’的人,暂时没有离开柏先生的想法。”   翟宪握住扶栏的手忽然收紧,骨节突显,脸上却只是露出些许遗憾的神情,“没关系。不过我‘HERO’的门始终向强者打开,如果有一天,你觉得跟在柏先生身边太委屈,随时可以来找我。”   秦轩文冷笑,“谢谢您。”   海浪、痛呼、橄榄枝皆在身后,他双手揣进西装裤袋里,拧眉回到宴会大厅。   夜渐深,“游戏”五花八门,地位较低的人等同畜生,被肆意玩弄。他坐在吧台上,要了杯酒,却没有喝,听见一群人正小声地议论——   “喏,就是他,接连重伤了好几人,没想到这么年轻。”   “路易之前杀了四人,居然被他轻易捏碎了骨头,这力量也太恐怖了。”   “该不会是嗑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药吧?他这身板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捏碎路易骨头的人啊。”   “也许人家就是这么强呢?”   “啧,强有屁用。还不就是柏云孤养的一条狗?柏云孤把他当人看吗?”   “哈哈哈,这倒是。”   听力太敏锐也不是什么好事,他晃着杯中的酒,无奈地抿了抿唇角。   方才翟宪那意思其实和这些人差不多,只是翟宪当着他的面,不便将话说得太明白——你宁愿给柏云孤当一条狗,也不愿意跟随我享受强者的待遇?那真是太遗憾了。   去他妈的强者待遇。   他在心中嗤之以鼻。   甜酒入喉,他抬起眼,捕捉到一个似乎在哪里见过的背影。仔细一回忆,竟然是迟幸的一位兄长,迟煊!   自迟曼甄死后,迟家大乱,地盘与势力全被瓜分,几个不成器的子辈不断内斗,短时间里,昔日豪门便气数已尽。   许相楼正是分割迟家的大户,在这场动荡中获利最丰,与迟家势如水火,怎么会邀请迟煊参加这次的游轮派对?   迟煊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秦轩文心中警铃作响,立即离开吧台,快步靠近。可距离太远,而前方正在进行情丨色秀,通道被堵得水泄不通,当他从人群中挤过时,迟煊已经不见踪影。   他一拳砸在墙上,心中泛出不好的预感。   迟煊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迟家人怎么上得了许相楼的游轮?   还是说许相楼原本就是知情的?   装饰浮夸的包厢里,漂亮男人围坐在柏云孤身边。   柏云孤神态闲散,目中像是空无一物。   外面的宴会正进行到高丨潮,喧嚣热闹,甚至响起了几声助兴的枪声。   也不知是哪个倒霉蛋被废掉了胳膊腿。   “柏先生,咱们很久没有聚过了吧。”许相楼亲自沏茶,身后站着数名持枪保镖——按照他的说法,柏先生在的地方,安全起见,护卫总是不能少。   柏云孤一笑,“你生意越做越大,太忙了。”   许相楼摇头,看似谦恭的眼中掠过一抹狡黠,“我早就想邀您一聚,但迟迟没有‘机会’。”    第十五章 尽在掌控   许相楼曾认为,自己这一生,都会对柏云孤感恩戴德、死心塌地。   却忽略了一件事——这个世界上,最易改变的正是人心。   他本不姓许,更不叫许相楼。五年前,他不过是一个军火走私组织里的马仔,为上头的人出生入死,拿命赚钱。   他的父亲就是马仔,祖父也是马仔,卑贱的血脉注定了他不可能成为人上人,只有为别人鞍前马后的份。   但他天资聪慧,读过几年书,受到少东家跟前红人的青睐,从底层一步一步往上爬。本来眼看着就要混出头,少东家一脉却栽在了如日中天的迟曼甄手上。他那不走运的父亲被当场击毙,家里堂兄表弟,姨夫大舅,凡是给少东家做过事的人,全部被迟家的雇佣兵斩首。   他运气不错,成了家族中唯一活下来的人。   而后在最绝望的时候遇到了柏云孤。   那时“孤鹰”雇佣兵团的声名已经打响。柏云孤年纪虽轻,却心狠手辣,手中血案桩桩,拿捏着无数人的性命,势力盘根错节,无人敢小觑。   这样的柏云孤,居然在见过他几次后,说要帮他。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年之后,他过去的一切被抹去,有了新的名字、新的身份,摇身一变,从一个籍籍无名的马仔,成了手握大量资源与门路的显赫军火商。   那时,他对柏云孤五体投地,甚至将其看做再生父母——即便柏云孤还不及他年长。   从小,他就有个远大的目标:要成为富甲一方的军火商。   为此,他既勤勤恳恳,又虚心学习,采人所长。然而混到最后,也不过是个命如浮萍的马仔。   为什么?   他总是如此问自己。   原因太过明了,他是马仔,只是因为他的父辈都是马仔,他没有一个足以给予他光明未来的出生。而他的少东家为人跋扈,愚不可及,一朝身死,还连累了所有为其卖命的兄弟。   我缺少的只有一个出身、一个身份!   柏云孤给了他想要的,而他用极为出色的能力回报了柏云孤。   这些年,他心甘情愿在柏云孤面前伏低做小,半是因为敬畏柏云孤,半是因为感恩。   甚至,多于感恩。   柏云孤这样的男人,强势而冷淡,轻易地掌控着一切,动动手指,就给了他崭新的人生。   他很难不向往、不倾慕。   并且他知道,柏云孤喜欢男人。   他曾经不明白柏云孤为什么会帮助自己。毕竟当年他深陷绝望中,无权无势,看上去没有任何利用价值。   无数人渴望得到柏云孤的垂青,唯有他成了幸运儿。   唯一的解释是,柏云孤对他存有些许好感。   抱着这份“幻象”,一年前,他身着正装跪在柏云孤面前,目光炽烈,主动求欢。   柏云孤却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他哭着问:“柏先生,您有那么多情人,我就不行吗?”   柏云孤给他的解释是——我对合作伙伴、手下没有兴趣。你在外与我合作,在内算得上我的下属,不该打的算盘不要打,不应动的心思不要动,安心做事。   他狼狈逃离,因爱生恨。   对手下没有兴趣?   那秦轩文是怎么回事?   “孤鹰”睡了自己的头号武器,这叫对手下没有兴趣?   自己是哪里不如秦轩文?   秦轩文会的不过是打打杀杀,自己却能创造取之不竭的财富!   唯一的劣势,是秦轩文比他年轻,还不到二十,而他已经快三十岁。   原来“孤鹰”也那么肤浅,看中的不过是年轻的身躯。   恨一旦催生,就如燎原的野火,若想扑灭,那便非死即伤。   他拆下了倾慕的滤镜,再观察柏云孤其人,再审视自己与柏云孤的关系,终于恍然——   柏云孤帮他,其实只是利用他而已。   柏先生从柏家连续两辈的浩劫中浴血而出,早就是个无心之人,救他,只是看中了他的能力与天赋,还有他的绝望。   绝望是驱使一个人的最佳武器。   而他并没有让柏先生失望,迅速崛起,成为军火圈子里最有活力的存在。   人们开始叫他“许先生”。   但不管是过去还是将来,他的前路上永远有“孤鹰”投下的巨大阴影。无论他如何强大,如何被人敬重,他都只是“孤鹰”的走狗。   他的脖颈上始终挂着项圈,“孤鹰”指向哪里,他就必须冲向哪里,即便看上去身份显赫,却和那些雇佣兵没有区别。   不,也许还不如那些雇佣兵。   毕竟他连爬上柏先生的床的资格都没有!   他渴望取而代之。杀掉柏云孤,柏云孤如今拥有的一切都将是他的。   这艘游轮,就是他为柏云孤准备的墓地。   这场派对,是给柏云孤送行的狂欢。   他唯一没有想到的是,陪柏云孤一同前来的竟然是秦轩文。   据他掌握的情报,秦轩文明明身负重伤,在落雀山庄休养。柏云孤不可能带一个重伤未愈的人来赴宴。   秦轩文受伤,是他的重要筹码。   当他看到柏云孤带着那些普通保镖前来时,本已感到胜券在握,然而秦轩文却最后一个从直升机上跳下来。   但机不可失,如果这次不动手,今后不仅是没有机会再杀柏云孤,恐怕连他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柏云孤生性多疑,喜怒无常,他根本不知道柏云孤在想什么。   走到这一步,唯有破釜沉舟。   好在他有帮手,“HERO”的精英尽在游轮上,而游轮等同孤岛,他和翟宪加起来,没有理由对付不了柏云孤和秦轩文两人。   不过事出突然,他不得不没有调整计划。   下午的擂台就是其一,他倒是要看看秦轩文到底是什么状态,是伤已经痊愈,还是装作没事人。   事实令他有些吃惊,秦轩文废了路易在内的数人,看上去状态极佳,但柏云孤却中途叫停。这只有一种可能,秦轩文并没有好利索,而柏云孤在担心。   这是个好消息。   动手宜速不宜迟,柏云孤的存在就像个炸弹,他与翟宪紧急商议,准备将刺杀时间提前到晚宴。   计划已经滴水不漏,几乎算只身前来的柏云孤绝无可能从这艘游轮上逃出生天。   可当他看见柏云孤身着荒漠迷彩出现时,仍是心惊肉跳。   这个男人,即便只是换了身衣服,都足以给所有人带来难以估量的压力。   不过柏云孤在他的劝说下支走了秦轩文,他又觉得有了把握。   柏云孤看似强悍,却仍是一介凡人。就算外面将“孤鹰”吹成了神,他也有把握屠神。   这一晚,就当做是神祗陨落好了。   说到底,柏云孤也没什么了不起,不过是生在军阀世家,生来就拥有不同寻常的资源。   像自己这样从淤泥里挣扎起来的人,每一步都靠着超乎寻常的毅力,才值得被称为神。   八支步枪黑漆漆的枪口对准柏云孤,美人们吓得花容失色,柏云孤却犹自安坐,脸上是处变不惊的神情,好似只要他一声令下,这些枪口便会调转方向。   看起来,倒是许相楼更加紧张。   他面色煞白,眼中刺出仇恨却胆怯的光,凶狠地看着柏云孤,试图从柏云孤眼中搜索到一丝畏惧。   可他失败了。   柏云孤戴着与荒漠迷彩格格不入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双眼甚至是带着笑意的。   他心中俱震,不明白到了此时此刻,柏云孤为什么还是一副“一切尽在掌控”的态度。   “孤鹰”再强大又怎么样,这间包厢里全是他的人,外面还有翟宪派来的雇佣兵层层把守,柏云孤今晚明明必死无疑,眼角眉梢却没有半丝惧意。   他不由得胆寒,怀疑是哪里出了错。   柏云孤在镜片下撩起眼皮,“这个机会,你等多久了?”   许相楼心脏紧缩,里衣被冷汗浸透。   面前这个即将毙命的男人优雅从容,语气和平日没有任何差别,像是与他闲话家常。   “你……”他自诩见惯了大场面,生死一线的境地也已经经历过,此时被柏云孤打量着,却难以自控地心惊,竟是忽地想起五年前柏云孤说的一句话——跟着我,为我做事,我让你重活一次。   “嗯?”柏云孤姿态慵懒,“想在这里解决我,你花了多长时间谋划?和谁一起谋划?我来猜猜,是翟宪吧?”   许相楼喝道:“闭嘴!你死到临头了,何必花心思想这些?”   “谁说我死到临头了?”柏云孤笑着摊开手,眯眼,“你就这么确定,能够将我抹去,然后取而代之?”   许相楼头皮发麻,恐惧拔地而起,却又立即想到,自己与翟宪已经做到了万无一失的地步。   “好吧,就算我死到临头了。”柏云孤云淡风轻道:“那我应该花心思想什么?想你为什么恩将仇报?”   “我恩将仇报?”许相楼双目圆睁,眼白顿时爆出红血丝。   柏云孤刚才的话,正好踩到了他的痛脚。   “你忘了你现在的地位是谁给你的了?”柏云孤说得慢条斯理,“连‘许相楼’这个名字,都是我帮你取的。你翅膀硬了,胃口看来也撑大了。”   “柏先生,我再叫你一声柏先生。”许相楼压抑着怒火与屈辱,“当年你帮我,只是将我当做你养的一条狗!你给过我尊严吗?你每一次‘施舍’,都是利用我为你卖命!”   “哦?”柏云孤叹气,“那你这个命卖得真值。有多少给人卖命的,能卖到你现在的位置?”   “你说这些没有意义。”许相楼狞笑,“你所谓的施恩,说到底不过是利用。”   “你有什么可供我利用?”   “我的绝望!”   柏云孤挑了挑眉。   “被我说中了?”许相楼眼中的屈辱更重,咬牙切齿道:“绝望的人,能够奋不顾身地为你所驱使!”   柏云孤低笑,“我没有看错你,你果然聪明。”   “如果我是你,我会跪下来,求死得好看一些、轻松一些。”许相楼说。   “跪下来?”柏云孤意有所指道:“就像你一样吗?”   许相楼突然拔出手枪,怒火中烧,“你别不识好歹!”   柏云孤耸肩,目光像一柄散着寒意的剑,将许相楼钉在原地,“想要取代我,勇气可嘉,不过你似乎忘了我说过的话。”   正在这时,包厢外突然传来异动——   站在迟煊消失的地方,秦轩文眼皮直跳,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在身体里游走。   柏先生为什么要带自己来这里?为什么突然改换风格,穿上荒漠迷彩?   迟煊是怎么上到这艘游轮,目的是什么?   许相楼是不是谋划着什么事?翟宪为何莫名其妙找到自己?   不久前,柏先生为什么支开自己?   单是因为许相楼送了几个美人?   不,这说不通!   这趟出发之前,柏先生就说过,他是贴身保镖,是护卫!   哪有主人落单,贴身保镖自己四处游荡的道理?   顷刻间,他眼神锋利起来,好似燃起了一团火焰。   后腰的武装带上,那个贴近“孤鹰”纹身的地方,插着柏先生亲手组装的手枪。   他猛然明白过来,柏先生这一系列举动的含义。   枪给他,是让他见机行事。   支开他,是让他成为后路。   许相楼果然心怀不轨,而柏先生早就识破了所有阴谋。   他在心中狠狠骂了一声,悄无声息藏入人群,取来步枪与尽可能多的子弹后,形如鬼魅般避开了所有监控与巡逻雇佣兵,出现在离柏先生所在包厢最近的转角。   包厢外,竟然有十七名全副武装的雇佣兵!   他的心跳飙到了峰值,既庆幸自己理解到了柏先生的意图,又害怕已经来晚一步。   如今在这艘游轮上,他没有后援,此时冲上去,就算能够解决这十七名雇佣兵,也难以护着柏先生全身而退。   怎么办?   他紧握着突击步枪,脑中突然一凛,想起上次在迟幸事件后,柏先生捏着他的下巴,对他说的话——身处任何绝境,都要相信我。   他咽下唾沫,近乎盲目地有了底。   既然柏先生早已知道许相楼的阴谋,那一定做好了充足的准备。而自己的任务,就是竭尽所能,配合柏先生!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以转角为掩体,扣下了扳机。   “砰砰砰——”   子弹像长了眼睛一般射向雇佣兵们的脖颈。   短短一瞬间,十七人中就有八人抽搐着倒下。   他利落地换弹匣,呼吸急促,心绪却反倒平静了下来。   他是为了柏先生才接受改造,成为“杀人机器”,他最大的作用正是杀戮,握起枪,他就是旁人生死的主宰,他有什么可畏惧,可退缩?   子弹倾泻,那些被打乱阵脚,一边报信一边反击的雇佣兵又倒下一波。他从转角中闪出,倒地一滚,避开梭子般的子弹后,“砰砰”点射,干掉了包厢外的最后两人。   而这时,门外的骚动已经被门里的人获知。   就在第一声枪声传来时,柏云孤突然从沙发上跃起,速度之快,竟是躲过了八支步枪同时射丨出的子弹。   许相楼始料未及,接连扣动扳机,子弹要么落空,要么打入美人们的身体。   柏云孤闪身飞跃,手中的侦察兵匕首利落而无情地划开一名雇佣兵的咽喉,鲜血爆开之时,自动步枪已经到了他的手上。   “开枪!开枪!”许相楼一边颤声指挥,一边向翟宪求援,一时间,包厢内子弹乱飞,火星四溅。   柏云孤一手握着夺来的自动步枪,另一只手的食指与中指夹着侦察兵匕首,手腕一转,匕首凌空飞出,不偏不倚插丨入一名雇佣兵的颈动脉。   下一秒,催泪瓦斯在包厢中炸裂,灼烧般的气息中,柏云孤从容开枪,子弹一枚接一枚打入雇佣兵们的眉心。   同一时刻,包厢的门破开,秦轩文披着十七条人命,罗刹一般出现在门口,突击步枪的枪口正对许相楼的后脑。   这一变故——从秦轩文射丨出第一枚子弹,到柏云孤射杀最后一名雇佣兵——耗时仅二十七秒。   电光火石,刹那逆转!    第十六章 我的荣耀   翟宪得到消息时已经晚了。   三架武装直升机盘旋在游轮上,机枪子弹如倾盆大雨般降下,横扫在夹板与船体上,玻璃爆碎,火光迸裂,准备不及的“HERO”雇佣兵顷刻间被打成了筛子,鲜血四溅,残肢乱飞。在宴会大厅里目睹这一切的人们震惊不已,有人甚至以为这是许相楼准备好的一场真人表演秀,直到衣衫早被撕烂的女人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惊叫,所有人才醒豁过来——   出事了!   全副武装的雇佣兵攀着滑降索,在火力的压制与保护下从天而降,据枪飞速突入大厅内。同一时刻,身着潜水衣的“蛙人”悄无声息爬上游轮。   翟宪哪里能想到有此变数,顾不上许相楼,更顾不上迟煊,仓皇在手下的保护下逃离。   “砰砰砰——”   然而,三声近乎于无的枪响后,他的手下抽搐着倒地,血从胸口、颈动脉、后脑汩汩涌出。   “啊,啊!”他风度全失,身体像生锈一般缓慢扭转,惊骇万分地低下头,见自动步枪的枪口正顶着自己的胸膛。   “翟先生,您这是想到哪里去?”明久邪气地勾着唇角,“需要我送您一程吗?”   “孤……孤鹰!”翟宪见过这位“孤鹰”一队的精英,头皮一炸,明白一切都完了。   这些年来,“HERO”始终矮“孤鹰”一头,他的父亲对柏云孤处处忍让,遇到相争处,就将利益拱手相让。他吞不下这口恶气,如今一接过“HERO”,立即大肆求贤,网罗了一批强者,更与许相楼勾搭上,处心积虑为柏云孤设了个“鸿门宴”。   本以为此番必能要了柏云孤的命,没想到柏云孤看似带着一帮废材保镖前来度假,却早已对他们的计划一清二楚。   “敢给柏先生作局,您也是厉害。这么厉害,为什么还要逃命呢?”明久说完面色一沉,食指下压,子弹从消音消焰器中飞出,打进了翟宪的心脏。   不远处的“HERO”雇佣兵看到这一幕,顿时四散奔逃。   可茫茫公海之上,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情势很快被控制,在最初的枪战后,莫名被拖进暗杀行动的各路人马全都放下了枪,毕竟不到万不得已,没人愿意和“孤鹰”起正面冲突。   不久前还热闹非凡的宴会大厅如今已如人间炼狱,“HERO”雇佣兵们千疮百孔的尸体随处可见,几乎没有一个活口。   唯一捡回一条命的竟然是被吊在铁笼里的路易。   楚臻带人冲向楼上的贵宾包厢。那里,柏云孤正将许相楼踩在脚下。   与柏云孤相比,秦轩文显然紧张许多,心情尚未平复,身体里像有一把粗粝的刷子,正一刻不停地在经络骨骼五脏六腑上刮磨。   他额上脸上全是冷汗,呼吸急促,握着突击步枪的手轻微发抖,淡青色的筋与苍白的骨节异常明显。   待尖锐的情绪逐渐褪去,疼痛又像苏醒了一般。   刚才的枪战里,一枚子弹从他大腿外侧擦过,当时根本没感觉到痛,此时才觉得伤处火辣,而老伤仿佛共鸣起来,无一处不叫嚣。   他一咬牙,堪堪忍住。   “你的同伴已经死了。”柏云孤面带微笑,摘下金丝边眼镜放在一旁,“‘HERO’也基本没有活口。怎么样,对这次‘游轮猎杀计划’还满意吗?”   许相楼煞白着一张脸,眼中仍是难以置信的神色,“你,你是故意的!你早就计划好了!”   “怎么?允许你计划,不允许我将计就计?”柏云孤说:“你搞小动作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以为我不知道?”   许相楼睚眦欲裂,“你早就想除掉我?你找到了新的‘绝望者’?”   柏云孤笑着摇头,“你和翟宪如果安分一点,我倒是可以让你继续拥有现在的地位。但你呢?许相楼,你太贪心了,不仅想成为富甲一方的军火商,还想成为‘孤鹰’的主宰。你有这个能力吗?”   许相楼又恐惧又愤怒,眼里燃着一片火,嘴硬道:“我只是缺了一丝运气……”   柏云孤把玩着手枪,“看来运气站在我这一边。我倒是要感谢你,为我精心谋划了这个局。如果你野心没这么膨胀,继续搞那些不痛不痒的小动作,我都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收拾你。或许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你一马算了。”   许相楼瞳孔骤缩。   “你不仅与翟宪联手,还拉拢了迟煊。”柏云孤慢条斯理地说:“你告诉他,游轮上会上演一场复仇表演,邀请他来观赏。”   秦轩文听到“迟煊”二字时,倏地睁大了双眼。   而许相楼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   “得知将要被暗杀的是我,迟煊欣然接受你的邀请。你还向他承诺,一旦‘孤鹰’陨落,就扶持他成为迟家新一任家主。”柏云孤笑了笑,“迟家果然没落了,除了迟曼甄,全是废物。迟煊信了你的邪,上船赴宴,却不知道他只是你的棋子、挡箭牌。”   许相楼不停发抖,“你……你连这都知道?”   “你的计划的确不错。”柏云孤又道:“邀我赴宴,和翟宪一起要了我的命,然后将罪名推给迟煊——这艘游轮上的所有人都会成为你的证人,相信是迟煊杀了我,目的是为迟曼甄、迟幸报仇。你得到舆论支持,再打着为我报仇的旗号,接管‘孤鹰’,一举灭掉迟家。这样,‘孤鹰’和苟延残喘的迟家,都是你和翟宪的囊中物。”   许相楼已经说不出话来。   “可惜,运气不帮你。”柏云孤半眯着眼,狭长的眼尾上挑,“知道为什么吗?”   许相楼骇然,惊恐地看着逼近的枪口。   “我当年说过——为我做事,我让你重活一次。”柏云孤低笑,“许相楼,我柏云孤可以让你活,自然也能让你死。”   “不,不!”许相楼颤抖求饶,“柏先生,我错了,我错了……求您放过我一回!我,我再也不敢了!”   柏云孤起身,将手枪扔给秦轩文,唇角的笑容尽消,“解决掉。”   许相楼畏惧到极点,疯狂摇头,“柏先生,柏先生,柏……”   话音未落,枪声响起,秦轩文握着手枪,枪口所指之处,血孔出现在许相楼眉间。   满地血污与尸体,柏云孤踢开一条手臂,向包厢外走去。   秦轩文抿着唇,忽感晕眩,脚步略一踉跄。   “轩文!”楚臻立即上前,一把将他架住,皮肤相触,才发现他周身烫得厉害,“你怎么回事?发烧了?”   紧绷的弦松了下来,浑身的力似乎都卸了去,他嘴唇发抖,冷汗一股接着一股往外涌,“我没,没事。”   柏云孤转身,目光停驻在他身上。他却视野模糊,只知道柏先生在看自己,却辨不清柏先生的神情。   “带他去休息。”柏云孤说。   “柏先生……”他伸出手,想要抓住眼前的虚影。   虚影渐渐靠近,片刻,满是冷汗的额头突然被手掌覆盖。   蜂拥的难受仿佛在这一刻平息,他近乎呓语道:“柏先生。”   “去休息。”柏云孤温热的气息近在耳边,“今天做得很好,傻小孩儿也有聪明的时候。”   他浑身都麻了起来。   柏云孤笑道,“回头给你奖励。”   他简直像受了蛊惑,情不自禁地牵住柏云孤的衣袖,明明已经站不住了,还想从楚臻怀里挣开。   “轩文!”楚臻道:“别胡闹!”   他闻似未闻,水雾迷蒙的眼死死盯着柏云孤,手也不肯放开。   突然,腰上多了一道力,他往前一跌,撞在柏云孤的胸膛。   “我来吧。”柏云孤说完将他打横抱起,吩咐道:“迟煊不要杀,别的宾客也不要动,返航,将他们平安送回港口。”   “是!”   楚臻领命离开。秦轩文反应慢了半拍,小心地嘟囔:“柏先生,您抱我?”   柏云孤以逗弄的口吻道:“你扯着我的衣袖不撒手,我有什么办法?”   秦轩文又难堪又高兴,之前的紧张化作柔和的细流,丝丝缕缕在心脏上流淌。   柏云孤抱着他,从挤满了人,却鸦雀无声的宴会大厅中穿过,来到疾风阵阵的甲板上。   一架武装直升机侧门打开,旋翼正在慢速转动。   星辰泼墨,海面上的光芒反射激荡,如雪水一般洗刷着游轮上的鲜血与罪孽。   秦轩文动作很轻地缩了缩,脸在柏云孤肩头蹭了两下。   登上直升机时,似乎有人想将他从柏云孤怀里接过,他不愿意,在柏云孤胸膛上贴得更紧。   上方传来轻笑,从他的头顶沁入他的心肺。   是柏先生的声音。   柏云孤没将他交给别人,亲自将他放在舱内的座位上。   直升机起飞,离开这艘酝酿着阴谋又最终死于阴谋的游轮,驶向天边安静等待着的另一艘游轮。   降落时,秦轩文隐约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单先生。   他已经知道,单先生的全名叫做“单於蜚”。   夜风轻缓地吹拂,像一首催眠曲,他终于连眼皮也无法撑开,坠入了漆黑的梦中。   惊天变故就像一场声势浩大的烟花表演,有心者劳神费力地筹划,烟花在夜空中绽开,绚丽多彩,却顷刻间凋零,只剩下零零碎碎的烟尘。   许、翟、迟三家联合起来设计的阴谋一夜间被化解,“HERO”雇佣兵团不复存在,许相楼和迟家的生意、势力尽数归于柏云孤。游轮将军火商、雇佣兵们带回港口,他们则带回耳闻目睹的“事实”。   ——许相楼恩将仇报设局,“孤鹰”孤注一掷反杀。   直到被押到柏云孤面前,迟煊都想不通许相楼怎么就死了。   和迟家其他人一样,他对柏云孤既畏又恨。许相楼找到他时,他正与亲兄弟争夺迟家所剩无几的地盘,本不愿意相信这个“孤鹰”的走狗,但迟幸是他同父同母的弟弟,被废掉手臂扔回来之后发了疯,一听可以置柏云孤于死地,立马催促他与许相楼合作。   他有长姐迟曼甄的贪婪,却没有迟曼甄十分之一的智慧,轻易上了套。   柏云孤没有要他的命,正是要让他成为这一事件活着的证明。   秦轩文昏睡了一夜,醒来时仍在海上。   房间里干净整洁,不像上一艘游轮般乌烟瘴气,满是血腥。   他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开始回想不久前发生的事。   突然,房门被推开,柏云孤出现在门口。   他立即绷紧了身体,嗓音沙哑道:“柏先生!”   “醒了?”柏云孤已经换下那身沾满血污的荒漠迷彩,此时穿的是浅灰色衬衣与休闲裤,纽扣并未扣到最上一颗,衣袖随意地卷在小臂上,头发向后梳,几缕发丝落在额前,是个并不怎么刻意的背头,看上去散漫贵气。   秦轩文胸膛立即热起来,从被子里钻出来,跪坐在床沿。   柏云孤走近,笑着拍了拍他的脸,“休息得怎么样?”   他身子还是软得厉害,却点了点头,“没事了。柏先生,您呢?”   “担心我?”   “嗯。”   “真会卖乖。”   “不是卖乖……”是真的担心。   柏云孤漫不经心地向后退了一步,腰却突然被环住。   “柏先生。”秦轩文膝盖往床沿挪,小心翼翼地将发烫的脸颊贴在他上腹,“您别急着走。”   “怎么?”柏云孤笑,“耍起赖来了?”   “您让我陪同,是因为相信我吗?”他心跳愈快,“您没有让楚队、明久他们跟您来,只带了我,是觉得我最可靠吗?”   柏云孤手指插丨入他的发间,“你最合适。”   虽然不是最满意的答案,他仍是满足了,轻轻吁了口气,为自己这一点用处感到开心,又说:“柏先生,您说会奖励我。”   “这么快就讨赏来了?”   他扬起头,望着柏云孤,“一定要等到回去以后才可以讨赏吗?”   柏云孤说:“这是海上,你想要什么,我也不能马上给你。”   “您能。”   “嗯?”   “柏先生,您吻我一下好不好?”   柏云孤失笑,“这就是你想要的奖励?”   他郑重地点头,“嗯。”   随后又红了脸,轻轻嘟了一下嘴,“吻这里行吗?”   柏云孤垂眸,一时没有动作。   他不知是不是自己得寸进尺,求了不该求的奖励,有些担心,却固执地没有放开环在柏云孤腰上的手,着急道:“柏先生,我不要别的奖励,我也不贪心,我……即便您不奖励我,也没有关系。我的命是您的,您愿意驱使我,就是我的荣耀。”   柏云孤凝视着他,轻声叹息,然后弯下腰身,托起他的下巴,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第十七章 柏小少爷   落雀山庄。   “柏先生亲我了,这里。”秦轩文蹲在茶花园圃的秋千边,摊开的左手上放着豆子,右手在额头摸了摸,唇边勾着一丝笑。   这是他执行完任务,回到落雀山庄继续养伤的第九日。   而这话,是他对白孔雀说的第九次。   他本不是多话的性子,更不爱向外人吐露心声,但到底年纪尚轻,偶尔也有年轻人沉不住气的毛病,委屈与难过还能老老实实藏在心里,为数不多的开心却很难完全藏住。   那日在返程的游轮上,柏先生吻了他,虽然很轻很短暂,并且只是吻在额头上,他也很高兴。   而且柏先生不止是吻了他,还陪他待了一下午,零零碎碎与他聊了好些话。   那简直是他梦寐以求的。   “这次行动,是单先生帮了我们吗?”他问。   “直升机是从这艘游轮上起飞的,蛙人也是从这里出发。”也许是心情不错,柏先生耐心与他解释:“小单是合法商人,由他出面,游轮出海时所需的繁琐手续与检查都能省去,而且不易引人注目。”   他点点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道:“那单先生是您新的合作伙伴吗?”   闻言,柏先生眼尾一弯,眸中光影掠动,叫人捉摸不透。   他以为自己又多嘴了,低下头,双手在被子里轻扯着衣角。   说不清是为什么,他一直很在意单於蜚。   大约是因为这个男人与柏先生有几分相似之处,眼神却比柏先生还冷;又或者是因为此人很得柏先生青睐,他潜意识里生出些许妒意。   柏先生没有作答,不知在想什么。   他等了半分钟,解释道:“许相楼背叛了您,我以为您会让单先生接手许相楼的军火生意。”   柏先生轻笑,“许相楼死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吧?”   他微怔,“嗯,听到了。”   “许相楼说,我利用了他的绝望。”柏先生轻声慢语,“但小单……他没什么可让我利用。”   他似懂非懂,“因为单先生并不绝望吗?”   柏先生摇了摇头,“不,是因为他没有希望。”   这话他是彻底听不懂了。   “许相楼的绝望建立在希望之上,因为有难以企及的希望,才会绝望。他当年依附我,如今背叛我,都是他那希望在作祟。”柏先生说着视线一转,“小单是个没有希望的人,我就算想利用他,也利用不了。不过这样也好,利用总会招致背叛,不相互利用的关系,反倒走得更加长远。”   他听得云里雾里,却由此得到启发,想到了旁的事,“柏先生,您利用我好了。”   “嗯?”柏先生看向他,带着些许探寻的表情。   “您利用我好了。”他说着激动起来,加上尚在病中,苍白的脸颊轻微泛红。   柏先生伸出手,抚丨弄着他的头发,“你……”   “我有希望。”他恨不得将自己一颗扑通跳动的心捧出来,交到柏先生手中,“您就是我的希望,我愿意为您做任何事。”   柏先生温和地笑了笑。   他胸腔激荡,嗓音轻轻发颤,“而且我永远不会背叛您!”   柏先生凝视了他许久,站起来,近似安抚地揉了揉他的发顶。   过后想来,这场对话简直直率到了可笑的地步,难怪柏先生并未表态就离开。   柏先生肯定觉得他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   他羞恼不已,恨不得挖一个土坑,将自己埋进去。   可回到落雀山庄,回想那个堪称温馨的下午,羞恼被轻而易举过滤掉,剩下的都是开心。   柏先生吻了他,陪他聊天,还揉了他的头发。   这样的心情他自是没办法向别人诉说,俞医生不行,楚队和明久更不行。   唯一能满足他倾述欲望的只有白孔雀。   白孔雀不会说话,说不定压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所以说给白孔雀听,是最合适的。   白孔雀埋头啄着豆子,吃完最后一颗后冷不丁抻长脖子,还晃了两下头。   他以为白孔雀贪食,劝道:“没有了,晚上再来喂……”   “你”还未出口,眼前就突然一晃,随即额头传来一阵锐痛。   他立即站起来,因为起得太急,血液冲向脑际,还晕得踉跄了一步。   那吃饱喝足的白孔雀刚才竟是啄了他的额头!   他在额头上抹了一把,没破皮没流血,但痛感犹在,必然是被啄红了。   “你啄我头?”   白孔雀丝毫没有惧意,仿佛是这山庄的主人,抖开尾羽,一边鸣叫一边开屏,看那姿势与脑袋昂起的幅度,似乎相当得意。   他总不能和一只孔雀置气,况且这只白孔雀相当金贵,是山庄几百只孔雀里最受柏先生宠爱的一只。   他叹了口气,看看时间,差不多又到了去找俞医生拿药的时间。   回别墅的路上,白孔雀紧紧跟随,就像刚才没有啄过他一样。   他向白孔雀挥手,作势要赶,白孔雀“啊哦”叫了两声,半点不怕他。   俞医生已经在房间里等候了,先将一碗温度正好的药汤放在他面前,又测了测他的脉搏和血压。   他忍着苦味将药一饮而尽,自己去把碗冲洗干净。   “这两天还是嗜睡吗?”俞医生问。   他犹豫两秒,没有隐瞒,“嗯,伤该好的都好了,疼痛感也在减轻,但身体还是软绵乏力,动不动就疲惫、走神、想睡觉——这几点完全没有改善。我现在一天大半时间都在睡觉,醒着的时候也犯困。”   俞医生皱眉,“还是因为小产。这一道坎实在是很难迈过去啊。”   他下意识揉了揉小腹,想起上次与柏先生亲丨密时,柏先生在最深处释丨放。   ……可惜那样绵长而疼痛的拥抱,都没能让他再次怀孕。   “不过也别太担心。”俞医生又说:“楚队说最近你们应该没有什么任务,既然柏先生将你放在这儿,你嗜睡就嗜睡吧,就当给自己放假了。你才二十岁,二十岁的小伙子,哪个不贪睡?你就当把过去二十年没睡饱的觉都睡回来。”   他笑了,“哪有这样补的道理。而且如果真要补,也补不回来吧。”   俞医生先是一愣,旋即眼中浮起几分伤感与痛惜。   “我开个玩笑。”他立即道:“您别为我难过,以前我不是说过吗,我从不为我的选择后悔,到现在为止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我自愿的。”   俞医生长叹一声,换了话题,“对了,过几天就是云寒先生的忌日了。柏先生说不定会来接你一同去祭拜。”   他眼睫微垂,暗了神色,自语道:“又到日子了啊。”   果然,数日后,一辆黑色悍马停在山庄外,柏云孤坐在后座,一袭黑色衬衣与西裤,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正闭目养神,整个人看上去异常冷肃,充满杀戮气息。   每年的这一天,柏先生都是这样。   秦轩文早已习惯,但即便如此,仍感到心痛。   上车之后,他坐在柏先生身边。车内太宽敞,就算是“身边”,也隔着一段距离。车队沉默地驶向墓园,一路无话。他好几次忍不住扭头看柏先生,柏先生的姿势、神情都没有改变,阴沉得可怕。   此时是暮春,野外草长莺飞,墓园沐浴在阳光下,安静祥和,像一块永远不会被打搅的净土。   墓碑上的照片有些泛黄了,里面的男人年轻、威严,挺鼻薄唇,眉眼与柏先生很像,眼神却不如柏先生深沉。   柏云寒,柏先生的兄长,离世至今已经整整十年了。   随行的保镖在不远处守候,秦轩文手里捧着鲜花,蹲下,将鲜花放在墓碑前。   柏先生双手垂在身侧,面无表情站在一片如粼粼波光般的阳光下,眼睛微眯,过了很久才道:“哥。”   当然不会有任何回应。   秦轩文默不作声地后退几步。这里只有他与柏先生,每次柏云寒的忌日,柏先生要么谁也不带,要么带他来奉一束花。现在他已经放好了花,不应再听柏先生说与兄长的话。但柏先生没有让他离开的意思,他也不敢走得太远。   柏先生声音很低很沉,但他听力极好,听得清清楚楚。   柏先生说的都是日常琐事,语气平静,不辨悲喜。   他忽然想起十年前的光景。   那时天幕阴沉,虽是春天,天空里却没有青草的香味,反倒弥漫着浓郁的血腥与硝烟。   他还小,站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掂着脚尖,费尽了力,才看到最前方的墓碑,还有跪在墓碑前的柏小少爷。   ——那时的“柏先生”指的是柏家家主柏云寒,而年仅十六岁的柏云孤只是“柏小少爷”。   小少爷个头本就不高,跪着更显单薄,肩膀好似撑不起黑色的西装,正在压抑地颤抖。   他猜想,小少爷一定在哭泣。   怎么可能不哭呢?   长兄如父,柏云寒是小少爷唯一的亲人。   一时间,他也想哭了。   他想要穿过人群,陪小少爷跪着,再用自己的衣袖,擦掉小少爷脸上的眼泪。   可他根本走不动。   他才十岁,高大强壮的保镖拉着他,紧紧捂着他的嘴,他只能睁大双眼,目不转睛地望着小少爷。   闪电从天际劈过,将阴沉的天幕撕开一道亮色,大雨倾盆浇下,一把把黑伞撑开,唯有小少爷没有伞。   小少爷的身影在灰白色的雨幕里变得模糊,后来有人将小少爷扶了起来。小少爷转过身,湿透的额发遮住了双眼。他不知道小少爷的眼睛是不是血红,只看到小少爷苍白的脸颊与绷紧的下巴。   一晃,就已经十年了。   那天他没有看到小少爷的眼泪——眼泪都被雨水冲刷掉了,今时今日,他更不可能看到柏先生的泪水。   他望着柏先生挺拔的背影,渐渐有些出神,直到听见利落的脚步声,才猛一惊醒,发现柏先生已经完成了祭拜。   柏先生还是来时的模样,面容沉肃,连眼眶都没有红,从他身边经过时,目光如刀地看了他一眼,“走。”   他心脏抓紧,连忙跟上去。   回程路上,柏先生似乎有些疲惫,眉心轻微皱着,眯眼看窗外的风景,像是沉入了久远的回忆中。   他坐立难安,想说几句什么,又怕惹柏先生不开心。   此时的柏先生,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你今天为什么站那么远?”倒是柏先生先开口。   他刚犯了嗜睡的毛病,闻言立即挺起腰背,“您在和云寒先生说话。”   “但就算退远,你不也能听到吗?”   “……是。”   柏先生闭上眼,没有再追问。   他抓了抓自己的西裤,小声道:“柏先生,您想念云寒先生的时候,如果很难过,可,可以告诉我。”   柏先生睁眼,“向你倾诉?”   他摇头,“不。我知道,您从不喜欢倾诉。但即便是您,应该也有需要人陪伴的时候。我可以陪着您。我不说话,只是陪着您。”   须臾,柏先生笑了笑,未作回应。   车到落雀山庄,保镖各自散去,他陪同柏先生回到主宅,正犹豫要不要离开,忽听柏先生道:“你留下。”   他眼中雪亮,明白柏先生需要发丨泄,而自己是现成的发丨泄对象,低头轻声道:“是。”   浴室水雾迷蒙,他红着眼眶吞丨咽,被按在墙上贯丨穿,柏先生在他耳边喘息,将一切晦暗的情绪全部宣泄在他身上。   漫长而残忍的征伐,他的双腿早就无法支撑住身体,柏先生裹着浴巾离开,他趴在湿漉漉的地板上,许久才缓过一口气。   卧室。   “过来。”柏云孤右手夹着一支烟,左手朝他招了招。   他还没来得及穿上衣服,小腿肚转筋似的,也许下一秒就要跪下去。   “我……”他尴尬地去抓浴巾,“我先找件衣服。”   “不用。”柏云孤抖掉一截烟灰,“就这样。”   他身上的热度还没有消去,颤颤巍巍地走近,“柏,柏先生。”   柏云孤单手握住他的腰,目光温存,手指在腹肌上摩挲。   他用力吸气,每一寸肌肉都在颤抖。   柏云孤的手掌贴在他小腹,那里正是他孕育过一条生命的地方。   他察觉到掌心的热度,听见柏先生说:“你这里,很漂亮。”    第十八章 新的生命   秦轩文感到心脏提到了嗓子眼,胸膛与腰腹颤抖得更加厉害。   他身上斑驳,有很多被柏先生掐出来的红痕。   柏先生从来不在亲密时吻他,却热衷折磨他,让他浑身烙上疼痛的痕迹。   “怎么抖得这么厉害?”柏云孤挑起眼梢,手掌仍旧没有离开他的小腹,附着在皮肤上的温度好似在身体里具化成了沸腾的泉,包裹着那个小生命曾经停留的地方。   “很紧张?”柏云孤突然站起,扣住他的后腰,将他向前一带,眼中雾霭沉沉,“为什么紧张?”   他不知道柏先生为什么抚丨摸自己的小腹,为什么说那里漂亮,第一反应就是柏先生知道了他身体的异状,知道他是个怪物,怀上了孩子,又杀死了孩子。   他害怕得不知所措,大气不敢出,生怕腹部的震颤传递到柏先生手上。   可略一冷静,却意识到也许是自己太过心虚。   柏先生怎么会知道?   他的改造在完成时相当成功,后遗症是后来才出现的。能够怀孕一事除了俞医生和楚队,没有任何人知道。   这种天方夜谭般的事,就算大张旗鼓说出来,又有几人会相信?   柏先生所夸赞的,应该只是他精工细凿般的腹肌。   那的确是他浑身上下最漂亮、最迷人的地方。   高高悬起的心脏缓慢地下沉,他卖力撑住酸痛乏力的腰身,双眼潮湿,“您很少抚丨摸我,您在我身上,总是很用力。我……我不是很习惯。”   柏云孤轻笑,视线有些危险,“是吗?”   他咬了咬唇,“嗯。”   “你出任务的时候,被枪顶着太阳穴,被杀手围追堵截,负伤濒死,也不害怕。”柏云孤道:“唯独怕我。我碰你一下,你就抖成这样。”   他眼睛更湿丨了,眼睫沾上水气,瞳孔像是浸透了渴望,“您不一样。”   “我比死神还可怕?”   他接连摇头,眉心皱得很紧,像是有化不开的哀愁。   “啪——”   突然,一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疼痛落在他的右臀,麻意从后腰飞蹿到脚踝,他双眼大睁,哑然地看着柏先生。   “痛吗?”柏云孤问。   有一瞬间,他几乎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嘴唇张了好几下,却未发出一个音节。   火辣痛着的地方竟然又挨了一巴掌,他心脏像是要震裂一般,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声吃痛的“啊”。   “痛了?”   “……痛。”   话音刚落,巴掌又扇了下来。他紧咬着后槽牙,眼眶登时被委屈熏红。   “柏先生?”他并非受不得痛,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挨打,刚被夸奖过的腹肌绷紧抽丨搐,两道利落的锁骨高高地耸立着。   柏云孤将他扣在怀里,房间里不断响起巴掌声。   他不解地望着柏云孤,眼含些许求饶的神色。   火热的疼痛终于停下时,他已经站不住,幸好被搂着腰,才不至于滑倒。   柏先生的眼中,有极为难得的风暴。   “你有事瞒着我。”柏云孤突然说。   他刹时一怔,“我没有!”   柏先生眼中的风暴逐渐平息,恢复成安静沉默的深潭。   他在柏云孤怀里发抖,忙不迭地为自己解释,“柏先生,我六岁就跟着您。您看着我长大,在您面前,我没有任何秘密。”   “是吗?”柏云孤叹了口气,未将他放开,手在他后腰处游丨走。   他心脏跳得极快,“您……您觉得我瞒了您什么?”   “我不知道。”柏云孤说。   这显然是个出乎他意料的回答,他眸光闪动,“您……”   柏云孤的手从他的后腰沿着脊椎往上,最终握丨住了他的后颈,继而双手扶住他的脖子,与他四目相对。   “我总觉得,你对我撒了一个很大的谎。”   被抚丨摸过的地方像有无数颗心脏在跳跃,他喉结滑动了好几次,“柏先生,我没有。”   一段也许不算长的僵持后,他的身体被转了个向,赤着的脚离开地面,后背重重撞在柔软的床上。   他忽然明白柏先生刚才的反常是为什么。   ——柏先生还没有被满足,那些郁结的、纠缠的情绪还没有发丨泄完毕。   腿被折了起来,抬到了一个令他难以承受的高度,被操到红肿的、刚刚清理过的私处再一次被撑开。   他目光破碎,双手紧紧抓住身下的被单,手背与手臂上青筋暴涨。   痛,好痛……   一个声音在茫然地喊着救命。   他竭尽所能将臀部抬高,迎合着柏先生的每一记操弄,那些从下方传来的痛随着血液涌向心脏,再被泵像四肢百骸、筋肉骨髓。于是身体的每一处,都染上了疼痛,都覆盖上了柏先生的印迹。   他喜欢、迷恋这份疼痛,甚至想要将自己献祭给这份疼痛。   柏先生抽送的频率一直没有慢下来,插得越来越深,顶得也越来越重。他体内那敏感的一点被鞭挞被碾压,每一下都令他全身颤栗,肌肉猛缩。   柏先生似乎对他的反应相当满意——应该是满意的,否则也不会干他干得愈加凶狠。   不久前在浴室,柏先生还是太克制了。他跪在地上亲吻那半勃的性器,柏先生只是按住他的后脑,草草顶了几下,就将他拉起来,从后面进入他,释放了一次,而后继续操弄。   他早该清楚,柏先生还有欲望。   悬在空中的脚绷得极紧,脚趾畸形地蜷缩起来,他承受着掠夺般的贯穿,感到周围的氧气似乎正在枯竭。   “柏……柏先生……”泪水从眼角淌出,他用力闭眼,想让视野清晰一些,下方激烈的冲击已经令他受不了,他颤抖着求饶,“柏先生,不要了,求您……求您……”   但求饶并没有换来宽恕,柏先生的动作竟是更加激烈。他的汗水已经将被单浸湿,整个身体随着顶送不停耸动。   “呜……”他再也管不住自己,哭着呻吟,下身紧咬着性器,泪眼朦胧地看着面前正在占有自己的男人。   柏先生再次射在他里面,没有立即抽出来,而是压在他身上,在他耳边喘息。   他眼中早已失焦,心跳如雷,痉丨挛的双腿像已经不属于自己,满是汗水的双手却放肆地拥住了柏先生。   大约是在墓园想到了柏先生十六岁时的模样,他堪堪生出些许错觉,以为自己搂着的,是当年那个弱小的、无助的、刚刚失去唯一亲人的、被很多人算计的小少爷。   那时他多么希望自己是个顶天立地、无所不能的战士,只要张开双臂,就能为小少爷挡开所有的风暴与子弹。   仿佛过了许久,柏云孤的呼吸平缓下来,撑起身体。   而他还在发抖——尤其是刚被赞美过的腹肌。   “恨我吗?”柏云孤抚丨摸着他的头发,眼神温柔,好似该发丨泄的情绪终于全都发丨泄了出来。   他摇头,“我爱您。”   柏先生笑了笑。   他像溺水的人终于呼吸到一丝氧气一般,忽然有了生机,湿着一双眼睛问:“柏先生,我可以吻您吗?”   您只愿意吻我的额头。   那么,可以允许我亲吻您的身体吗?   长久的凝视后,柏云孤摸着他的脸,说着以前说过的话,“傻小孩儿。”   傻小孩儿往下一滑,虔诚之至地亲吻,从锁骨、胸膛,直到腹部、大腿、膝盖、脚踝。   眼泪随着亲吻一同落下,除了情不自禁以外,找不到任何合适的理由。   这是他心爱的人,这是他憧憬的身躯,他将这个男人视为神,爱这个男人的一切,所有的情感都被牵引,就像候鸟追逐温暖,野花向阳盛开。   小腹里渐渐出现一种奇异的感觉,他心尖一缩,下意识伸手捂住,脸上血色半褪。   “怎么?”柏云孤问。   他又喜又急,因为这种感觉并不陌生。   五个月前,他也有过同样的感觉。之后,俞医生将一纸检查报告放在他面前,告诉他——你怀孕了。   那时他并不开心,亦不珍惜,认为孩子是拖累,自己最不需要的就是孩子。   可现在,他惊喜得眼中放光。   也许,他又要拥有与柏先生的孩子了!   柏云孤摩挲着他的脸,拇指揩掉他眼尾的眼泪,叫了他一个没有旁人知道的小名。   他半天才反应过来,满目震惊。   柏云孤说:“我还是觉得,你有事瞒着我。”    第十九章 意外失手   秦轩文躺在诊疗床上,两眼发直。   一旁的办公桌上,放着一沓他的血检尿检报告。   和女性不同,他的验孕过程非常复杂,身体各项数值都会被采集,耗时长、工序多,但一旦出了结果,就是百分百准确。   “你简直,你简直……”俞医生面有怒色,不断踱步,一拳捶在桌沿,气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秦轩文动作缓慢地从诊疗床上坐起,连在身体上的医疗导线被扯掉了几根。   他低下头,摩挲着看不出任何异状的小腹,眼神从茫然变得清晰,又变得锐利,像冬日的晨雾被冰凉的阳光驱散,天地间如水洗一般。   “我怎么和你交待的?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不适合怀孕!”俞医生灌下大半杯茶,终于吼了起来,“你离上次小产才多久?一个多月!一个多月你就敢再次怀孕?而且这一个月里你还出了任务,根本没把身体养好!你……你让我怎么说你?”   “我能把它生下来吗?”秦轩文抬头,赤丨裸的上身精壮完美,宛如雕塑,可他的动作却有几分稚气与笨拙的温柔——双手捂着小腹,绝对的保护姿势,好似这双有力的手臂与手能够为肚子里小得不能再小的孩子遮风挡雨。   俞医生猛一吸气,“你都怀上了,我难道能给你打掉?小产的伤害有多大,你不是才亲身感受过一回?再来一次,我怕……”   秦轩文笑了笑,“再小产一次的话,我这条命差不多也就没了,是吗?”   “你知道就好!”俞医生唉声叹息,旋即自责道:“是我没有看好你,你才二十岁,毛头小子一个,什么都不懂,本事长了,心智却不成熟,我不该放任你糟蹋自己。”   “您别这么说。我早已成年,应当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秦轩文将剩余的医疗导线都拔掉,走到桌边,拿起报告一页一页翻看。   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数值和图表,天书一般,他明明看不懂,却看得津津有味,唇角不由得牵起,眼中淌出一片柔软的光。   他怀上了柏先生的孩子。   如果一切顺利,他就要当父亲了。   “你还笑?”俞医生快五十岁了,考虑一件事比年轻人客观得多、理性得多,压根不认为他此时怀孕是件值得开心的事,但事到如今,再说“不该怀不该生”已经于事无补了。   “我知道我做得不对,是我心急了。”秦轩文转过身来,被从窗外照进来的春光洒了一身,手臂与双肩被晒得近乎透明,像是披上了金光,“俞医生,您帮帮我,我想将这个孩子平安生下来。”   俞医生尽可能保持平静,沉默片刻道:“你现在服用的所有药都先停下。药物对胎儿有难以预计的影响。”   他点头,表情突然变得生动。   俞医生察觉到了,问:“在想什么?”   “其实……”他眼尾涌出没能掩藏住的机灵,“其实我这几天都没有再吃药。”   他掉过一次孩子,所以分外小心,自己偷偷查过女性怀孕期间的注意事项,背着俞医生将药全部倒掉了,偷偷摸摸地呵护着自己孕育的小生命。   俞医生气结,“你还很得意?”   他正直地摇了摇头。   俞医生摆摆手,不忍心呵斥他,“柏先生那边,你准备怎么说?”   这才是最令俞医生头痛的问题,“上次你选择隐瞒,我和楚队帮你瞒着,结果你私自接柏先生的任务,重伤流产。这次呢?要告诉柏先生吗?”   他抿住唇角,慢动作似的套上一件黑色背心,“我……”   “你还打算隐瞒?吃的亏还不够你长记性?”   他难得示了弱,“俞医生,我其实……这件事我其实很害怕。”   俞医生眼中的厉色稍退,在他肩上拍了拍,“我知道。这事换做谁都难免担惊受怕。”   “我琢磨不透柏先生的心思。”他低着头说:“那天他摸我小腹,说我有事情瞒着他,说了两遍。我差点以为他知道了。”   “柏先生的心思,不单是你,我、楚队,我们谁也琢磨不透啊。”俞医生道:“说到这里,我不得不提醒你一件事。”   “您说。”   “千万不要让柏先生看出,你在琢磨他的心思,并琢磨出了些许门道。你小时候就来到柏家,按理说应该懂这个道理。但你年纪小,也许没那么明白。”   他神情略一紧,“谢谢您提醒,我有分寸。”   既然是都明白的事,俞医生便没有往深处说,将话题转了回去,“后来呢?柏先生没有继续问你?”   “我没有承认。”他道:“俞医生,您说柏先生如果知道我怀孕了,会是什么反应?”   俞医生顿了半分钟,“坦白讲,我猜不出。但有一点我能肯定——柏先生不一定会接受这个孩子,但他一定无法接受你欺瞒他。”   秦轩文上半身只着背心,闻言肩背与手臂的肌肉肉眼可见地绷紧。   “而且他既然这么提醒你了,就是他有所察觉。”俞医生道:“柏先生这样站在顶端的人,自有一种我们不具备的思维与观察力,他应该想不到你能怀孕,但从一些细枝末节上判断出了你没有对他说实话。”   秦轩文眼神渐渐暗淡,“柏先生不会喜欢它吗?”   “喜欢与否是其次。”俞医生道:“当务之急,是你必须尽快向柏先生坦白。这次和上次不同,上次楚队能将你藏在基地将养,现在你身在落雀山庄,柏先生随时可能回来。初期你肚子不显怀,几个月之后呢?现在柏先生不给你任务,以后难说。如果等柏先生发现,一切就都晚了。”   他抹了把脸,扯出一丝勉强的笑,“我知道了,谢谢您,这段时间我再好好考虑一下。”   俞医生本来还想劝说,一想到柏先生近来不在山庄,而此事非小,的确需要认真考虑,起码得整理出一番适当的说辞,便就此打住。   落雀山庄没有外人,春花开了整座山头,比孔雀们的尾羽还烂漫。   日光正好,秦轩文坐在秋千上发呆。   这片茶花园圃是白孔雀的地盘,别的孔雀都不敢飞来。   白孔雀围着秋千转了几圈,还开了个屏,却没有讨到豆子。   “啊哦——”   一声熟悉的鸣叫令秦轩文回神,视线落在白孔雀展开的尾羽上。   “没吃豆子就开屏了?”他自言自语,从口袋里抓出一把豆子,微微弯下腰,“来吧。”   白孔雀跑近,立即在他手心啄食。   他与白孔雀已经很熟悉了,即便不久前被啄了额头,也不生气、不见外。   这小动物好像很通人性,仿佛能体察人的喜怒哀乐。   “小白。”他唤了一声。   白孔雀抬起头,圆溜溜的眼睛望着他。   “小白”是他最新给白孔雀起的名字。   以前他问过柏先生——这只白孔雀有没有名字?柏先生说没有。他便自作主张,私底下“小雀”、“雀雀”、“阿雀”地叫。   但白孔雀似乎并不喜欢这些名字,直到他有次叫了声“小白”,白孔雀才满意地抖开尾羽。   他当时还略微一怔,“白”与“柏”同音,“小白”听上去就像“小柏”。   很多年以前,当一切变故还没有发生时,幼小的他不懂礼数,不知应该唤救了自己性命的小哥哥为“少爷”,曾经将柏小少爷叫做“小柏哥哥”。   小柏哥哥……   那已经是太过久远的回忆了,久远到像是上辈子的事。可硬要算时间的话,也不过是十来年的光景。   小柏哥哥、柏小少爷已经在杀戮、血海、仇恨中消失。现在那个无所不能的男人,是“孤鹰”,是柏先生。   白孔雀细长的腿脚在地上跳了两步,动作有些滑稽,却是很开心的样子。   他为怀孕的事焦虑不已,也被它逗乐了,笑着摸了摸它,“别的孔雀也像你一样聪明吗?”   白孔雀又跳,不知听懂没听懂,总之尾羽是彻底散开了。   “小白。”   “啊哦!”   他又抓出一把豆子,“聪明是聪明,漂亮也是真漂亮,就是叫声有些蠢。”   白孔雀不跳了,往他手心一啄,似乎对“蠢”字十分不满。   “你能听懂吗?”他这回倒是没被啄痛,沉默了一会儿,叹气轻声说:“我有宝宝了。”   白孔雀正专心吃着豆子,毫无反应。   “我和柏先生的宝宝。”他声音更轻,既想要倾述,又担心被无关的人听到,“它还很小,摸不到,也几乎感觉不到。但我知道,它就在我身体里。”   “其实我以前也有过一个宝宝。”   “是我不称职,将它害死了。”   “现在这个宝宝……”说着,他轻轻捂住小腹,唇边扬起极浅的笑意,“我一定要保护好。”   白孔雀抬起头,嘴里还叼着一颗豆子。   他笑了笑,语气坚定,“我要把它生下来。它应该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虽然我不聪明,柏先生总说我是个‘傻小孩儿’。但柏先生很聪明,它应该像柏先生吧。”   白孔雀脑袋一歪一歪的。   “你也很聪明,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孔雀。”他眼中散开细碎的光,那么温柔,与他拿起取人性命的枪械时截然不同,“‘小雀’这个小名怎么样?好不好听?”   “咕?”   “柏小雀。”他眉宇间是柔和的欣喜,“叫就它‘柏小雀’好了。它会像柏先生和你一样聪明漂亮。”   柏云孤一直没有再来落雀山庄,“孤鹰”一队也没有动静。   许相楼与翟宪搅起的风波比此前迟家的动荡还惊人,坊间流言纷纷,有说“孤鹰”会亲自接管许相楼的军火买卖,有说“孤鹰”正在物色合适的人接手。   后一种说法的支持者较多,有人甚至说亲眼见到柏云孤与一神秘男子一同出现在一间茶楼。   秦轩文对外面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一直以来他都是这样,从来不主动探查外界,没有任务就待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一旦接到指令,就迅速出击。   如今楚臻已经知道他再度怀孕,只盼着他安稳生产,自然不会给他派任务,柏先生也不知所踪,他整日闲在山庄,做得最多的事就是观察自己的小腹。   “你这里很漂亮。”   柏先生曾经如此夸过。   他抿着唇笑,想象自己肚子渐渐大起来的样子。   腹肌被脂肪取代,人鱼线和肌肉线条都没有了——肯定很难看。   已经过去一个月,他还是没想好怎么给柏先生说。   最初那会儿,他因为掉过一个孩子而很是紧张,生怕一个不小心,伤害脆弱的小生命,走路不敢迈太大的步子,说话不敢大声,东西也不肯吃太多。   还是俞医生告诉他,小心没错,但不至于这样。   “你和女性不同,现在你跑、跳都没问题,适量的运动甚至有利于胎儿的成长。只要不像上次那样被追杀,孩子就是安全的。”   时间一长,他渐渐适应,每天都去游泳馆与健身房锻炼,由于尚未显怀,身材看上去还比之前结实了一些。   他感觉不到孩子的存在,只发现自己变得贪食了,尤其喜欢吃甜品。   厨娘每天都换着花样给他做蛋糕,下午一块,晚上一块。   他却跟吃不够似的,晚上睡觉前,还偷偷往热牛奶里加两勺白糖。   俞医生多数事情都由着他,包括他偷食,但在向柏先生坦白一事上,却给了他拟了个时间限制。   “到了第四个月,孩子就会显怀了。你必须在这之前告诉柏先生。如果你做不到,那我和楚队就去帮你说。”   他明白俞医生是关心自己,郑重应了下来,“是,我按您说的做。”   又过了半个月,柏云孤终于出现在山庄。   受怀孕影响,秦轩文欲丨望强烈,平日见不到柏云孤,就贪甜,如今心心念念的柏先生就在面前,被那熟悉的气息笼罩住,他腰身立即发酸发麻,迫切地想要被占有、被填满。   可是肚子里的孩子却让他不得不忍耐。   其实照俞医生的说法,孕期并非不能亲丨密。但他不敢,生怕一个闪失害了孩子。   他并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有种极为特殊的吸引力。   柏云孤看着他,视线愈热,须臾,说要去温泉。   他明白即将发生什么事,头脑一阵晕眩。   “嗯?”柏云孤问。   “没事。”他深吸一口气,笑着说:“柏先生,我很想您。”   天气已经热起来了,泉水蒸得人发热,温泉旁的暖房改成了凉室,里面躺着两条身影。   秦轩文的耻物早已鼓胀难忍,后穴也空虚难耐,极欲被进入,此时却只能用嘴伺候柏先生。   他心中矛盾至极,希望柏先生能够就此满足,又希望柏先生将他拉起来,将坚挺的性器插入他的身体。   他实在是太想要了。   想念那种充盈的痛、被需求的痛、燃遍全身的痛。想念柏先生在他耳边留下的喘息,还有柏先生操他操到兴起时满意的低哼。就连被精液灌满的感觉,也令他无比迷恋。   心里藏着事,不由得走神,舔了半天,那昂扬的性器也没有半分要射的征兆。他想要试着深吞,后颈却被握住。柏先生退了出来,示意他起来。   他心中警铃大作,却又相当亢奋,听话爬到凉席上,脸埋进靠枕,臀部高高翘起。   湿润的穴口轻轻收缩,已经涂过润滑油,也做足了扩张。   这完全是个等待被享用的姿势。   柏云孤抚摸着他的腰臀,却临时变了主意,“转过来。”   “柏先生?”他有些忐忑。背入是相对安全的姿势,若是换成正面,他不知要如何掩饰自己的情绪。   柏云孤半躺着,笑道:“你自己坐上来。”   他瞳仁一张,背脊立即涌出一层薄汗。   骑乘是他最害怕的姿势,以前做过一回,单是回忆起来都觉得无法招架。   不过柏先生想这样来,他无法拒绝,犹豫了几秒,终于颤巍巍地分开腿,跪在柏先生腰上,小心地让身体向下沉去。   性器抵上穴口时,他腹肌紧绷,本能地咬住下唇,然后在柏先生沉沉的目光里“吃”到了最深处。   充盈感又回来了,他胸中俱震,眼神迷离起来,身体向后仰着,双手撑在身侧,开始由慢至快地上下耸动。   不敢太激烈,可本能却驱使他讨要更多。疼痛在身体里扩散,像被煮得沸腾而挥发的陈酒。   他小幅度地张开嘴,任由呻吟从喉中泄出,不由自主加快了上下的频率。   忽然,大腿挨了一巴掌,下一个瞬间,身体倒转,视野剧晃,反应过来时,已经被翻成了正面被操的姿势。   “偷懒?”柏先生抓住他的双手手腕,固于头顶,身躯强势地压了上来,胯部又沉又快地挺送。   “柏先生,柏先生……”他承受不住,两眼被撞得失了焦,双手挣扎不开,发麻的腿勾在柏先生腰上,“您慢……慢一些……啊……”   求饶也被撞碎,化作一声甜过一声的呻吟。   他不断吸气,用力稳住腰腹,生理性的眼泪弄花了脸,乳尖因为飙升的情欲而红艳欲滴……   这场性事持续了两个小时,最终柏先生搂着他射精,而他的精液早已弄脏了柏先生的胸腹。   柏云孤从凉席上站起,往他身上丢了条宽大的浴巾,睨着眼笑道:“看来你这一个多月恢复得不错。”   他哆嗦着拿过浴巾,盖在自己痕迹斑斑的身上,右手下意识按住小腹,慌张地感受着那里的动静。   没有异样的痛,也没有出血,孩子应该还好。   他抬起头,迎着柏先生目光,话已经到了嘴边,却察觉到柏先生的目光很是冷淡。   刚刚与他做完,眼色就已经冷了。   他心头一寒,想起俞医生说过,柏先生不一定会接受这个孩子。   不一定接受,更不一定喜欢。   柏云孤手指插丨入他的额发,让他抬起头,“想说什么?”   他眼神有些愣,摇了摇头,“柏先生,要我陪您洗澡吗?”   柏云孤笑着揉他的头发,说了句出乎他意料的话,“有时我不知道,你表现出来的乖巧到底是真乖巧,还是假乖巧。”   他想也不想就道:“是真的!”   柏云孤放开他,径自去了温泉浴室,他待了一会儿,跟随上去。   在浴室少不得缠丨绵,柏云孤这才说出来这一趟的目的,“明天晚上有一单交易,我亲自去,你跟着我。”   他湿透的眼睫颤抖,“是什么任务?”   “警戒而已。”柏云孤一笑,在他腰侧捏了一下,“长胖了。”   他脸颊微红,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腹,“我,我加紧锻炼。”   “先把明晚的事忙完再说吧。”柏云孤道:“单子比较大,但危险倒也说不上,带你去只是求个稳妥。”   “嗯,我明白。”他脑中突然涌现出许多片段式的记忆,这些记忆相互碰撞,令他非常不安。   其实类似的任务从十六岁至今,他已经执行过不知多少回了。比起取人性命的活儿,这简直太轻松,以至于最近两年,这样的任务已经轮不到他。   他暗自告诉自己绝对不会有事。   一天后,午夜。   货轮停泊在港口,于夜色中投下浓重的阴影,像是一个令人畏惧的庞然大物。   交易正在有条不紊、悄无声息地进行。   柏云孤坐在军用悍马上,听着手下汇报消息。   若不是许相楼背叛,这一单生意他根本不会出马。现下黑暗里有无数双眼睛虎视眈眈,都想从许相楼的“尸体”上分一杯羹,他不得不提高警惕,带来的都是“孤鹰”一队和二队的精锐。   直到交易快结束时,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但就在另一方准备离开时,三道人影飞速杀入,两名马仔遇袭身亡。   秦轩文第一时间赶到,匕首狠狠刺入其中一人的颈动脉,而后腾空一脚,当场将另一人踹出十步远,接着双手一绞,拧断了对方的颈骨。   最后剩下的一人交待,自己是军火商金炳男的手下,想要破坏这场交易。   马仔死亡只能算一个小插曲,对交易的影响不大。而顺道揪出姓金的,也算小有收获。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三个搅局者居然是从秦轩文负责的区域闯入。   上一次秦轩文失职致人死亡,还是他刚加入“孤鹰”一队之时。   白得刺眼的灯光下,柏云孤冷淡地审视着他。而他冷汗直下,嘴唇抿得没有血色。   “我问过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过了很久,柏云孤才缓缓开口,“你说没有。”   空气几乎是凝滞的,像密度极大的固体般碾压在皮肤上。   “正常的你,不可能犯今天这种低级到可笑的错误。”柏云孤上前,紧捏住他的下巴,“你要怎么解释。”   他难以自制地颤栗,眼眶早已泛红,“柏先生……”   柏云孤视线极寒,“上次你不长记性的事,看在你受了伤,我懒得跟你算。但现在看来,你是不吃点痛,就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   他摇头,“不要,柏先生。”   柏云孤握着鞭子,“衣服脱掉,我亲自让你长记性。”    第二十章 二十记鞭   黑色作战服下的身躯年轻而健美,腰很窄,肩却因为年纪尚轻而并不宽厚,使得这具“倒三角”看上去有几分纤细。   但肩背上的筋肉却是实打实的,紧张和害怕使其狠狠绷起,明明有力道十足的气势,却又在不争气地颤抖。   秦轩文双腿丨分开,跪在地上,双手成拳背于身后,红着双眼仰望柏云孤,“柏先生,我错了。”   柏云孤面色极为冷漠,走到他身后,右手猛然一扬——   “啪!”   仓库宽敞空旷,冷厉的鞭声清脆响亮。   秦轩文身躯一震,一道血痕出现在右背。   他双臂的肌肉绷得硬如铁石,青筋鼓胀,喉咙溢出一声沉闷的痛呼。   柏云孤再次扬鞭,手臂震动的幅度不大,招致的痛感却一分不少。   一串血珠随着鞭影滋出,血腥气在压抑的空气中丝丝弥漫。   秦轩文汗水直下,脸与脖颈、后背已经湿漉不堪。   鞭声不断响起,尖锐的、如同刀割血肉的疼痛一刻未停。   他闭上眼,死咬着后槽牙,庆幸今日承受的只是招呼在后背的鞭刑。   “三、四、五……”   他在心里默数着数,背脊与手臂痛得抽丨搐起来,口腔内侧被咬破,嘴里也漫起血的味道。   即便眼睛闭得再紧,泪水还是淌出来了,染湿了睫毛,与脸上的冷汗混为一体。   “柏先生……”   他在心里哭着喊:“不要打了,柏先生,我痛!”   鞭子沾上了血,抽在身上愈发疼痛,血痕一道道增加,有的甚至紧紧贴在一起。   “十四、十五……”   每一个增加的数字,就是一次刺入心扉的剧痛。他已经无法让腰背保持挺丨立,肩膀也塌了下去,脊背高高弓起,随着粗丨重的呼吸而大幅度起伏,捏紧的拳头松了,绷紧的肌肉也散了力。   他的皮肤与那些美人相比,绝算不上白皙光滑,因而也不用被怜惜。但他的肤色偏浅,将那些鲜红的血痕衬托得愈加刺目,竟有种极为凌厉又张狂的美感。   他跪在那里,就像一具惨烈的艺术品。   “十七、十八……”   他沉沉低下头,湿透的发丝贴在脸上,遮住了眉眼。他终于哭出声来,低沉而痛苦,带着几不可闻的稚气,喉咙像是被烧红的铁钳夹住一般,呼吸里整个是血在火中燃烧的焦糊味。   几年前也挨过鞭子,也是柏先生亲手抽的,也痛到几近晕厥。   可再大的痛苦都无法将他心中的眷恋驱散哪怕一丝一毫。   “十九、二十!”   鞭声终于在他默数到“二十”时停下。   周遭突然变得异常安静,而他的心脏像是在整个世界跳动,“噗通——噗通——”,他跪着的双腿早就发麻,膝盖像被碾碎一般。下一刻,他往前一倾,颤抖的双手堪堪支撑住身体。汗水和眼泪大滴大滴落在地上,晕开深色的花,像水墨画一般,又迅速淡去。   沉寂之中,疼痛好似全部苏醒,背部的痛感竟然更加明显,更加难以忍受,那些被鞭子撕开的伤口就像被浇上了油,被点了火,火焰从深渊里蹿起,顷刻间烧灼整个天地。   他的瞳孔缩得极紧,动弹不得,只能够徒劳地喘息。而每一次喘息又激起新一轮的痛苦,沙哑的哭声也不争气地从嘴里泄出,他伏得更低,脸几乎要埋在地上。   忽然,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他周身一震,以为鞭刑尚未结束,徒劳地想要撑起身子,却发现根本做不到。   湿漉的头发被抓住,他被迫抬起头,失焦的双眼看不清柏先生的面目。   他哆嗦着,脸颊与嘴唇皆是惨白,口齿不清道:“柏,先生……”   柏云孤松开他的头发,用沾血的鞭子抬起他的下巴,“一共多少鞭,在心里数过了吗?”   他控制不住自己,哭得一身都在颤栗——他没有拥有过少年时代,他在还只是个少年时就拼命扛起不该属于一个少年的责任,千锤百炼,向死而生,往后的生命,都只为一个人而存在。   少年在哭泣,眼泪从他的眼眶中源源不断地涌出。   “二,二十。”   “对,二十。”柏云孤道:“你今年二十岁,所以是二十下。”   大约是鞭子近在眼前,他感到冲入鼻腔的血腥气更加浓郁。   血腥顺着他的呼吸滑入肺腑,好似具化成了一双手,要将他的内脏全都撕碎。   “痛吗?”柏云孤语气温柔,近乎蛊惑。   他脑中登时发热,嘴唇张了张,没说出话来。   “痛吗?”柏云孤又问。   而鞭子,将他的下巴抬得更高。   笼罩在他眼中的雾渐渐散去,他看着眼前的人,半晌,怔怔地点头,“柏先生,我痛。”   “能记住吗?”   他紧抿着唇,凝视着柏先生瞳孔里的自己,“……能。”   柏云孤收回鞭子,站起身来。   失去支撑后,他向下一倒,右手条件反射抓住了柏云孤的靴子。   “我等你来向我坦白。”柏云孤用靴尖将他拨开,说完转身离去。   他侧卧在地上,从仓库外灌进来的风冲刷着背部的伤痕。火借风起势,烧得更加旺盛。   疼痛令他的头脑出现了短暂的混乱,一时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   直到小腹传来一阵并不明显的痛感。   他恍惚几秒,眼神突然一凛,猛然从地上坐起。   背部的疼痛太过激烈,侵占了所有意识,以至于小腹的闷痛被忽略了,那个小生命的呼救被忽略了!   一时间,冰冷的恐惧兜头浇下,他遍布鞭痕的双手颤巍巍地捂住小腹,眼中是惊慌至极的神色。   “怎么办?”   他一边低喃,一边用粗粝的手掌摩挲着腹部皮肤,“小雀,小雀……”   关于生育,他没有任何经验,小产的经历倒是有过一回。   他单手按住额头,竭力回忆那次是什么情形——   血流了很多,哪里都是血,腹中剧痛难忍,像是有一块骨血被生生剖了去。   这次,这次……   他低下头,慌乱不已。   没有血,没有血,血都是自己的,不是小雀的!   小雀还在,小雀没有受伤!   小雀只是害怕了,在悄悄哭泣。   他不断吞咽唾沫,拼命让自己镇定下来,接连深呼吸,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小腹。   那里的确在阵阵发痛。   “小雀……”   他害怕极了,像个马上就要失去最重要宝物的孩子,跪地几次后才艰难地站起来,踉跄着向门外走去。   这里是“孤鹰”雇佣兵团的一个仓库,外面势必有人值守。当务之急,是请人叫来俞医生。   他乐观而又悲伤地想,只要俞医生来了,一切就都还有救。   所幸,楚臻正守在外面。   “轩文,轩文!”楚臻神色凝重地冲了过来,一把将他扶住,“柏先生走了,你怎么样?”   “俞医生呢?”他已经顾不得背部的伤,眼中尽是哀求,“队长,快帮我找俞医生!”   “孤鹰”一队基地。   秦轩文裸丨着上半身,侧倚在床上,终于被痛得昏睡过去。   他背上与手臂上的二十道鞭痕不久前经历了痛彻心扉的清创,如今已经上过药。腹中的胎儿受到了一些影响,好在改造人身体特殊,机能强悍,这种程度的影响尚能化解。   秦轩文睡得很浅,鞭子留下的疼痛像是侵入了梦中,像一张巨大的网,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   不久前发生在港口的事在梦里重复,像将他魇住了一般。   马仔死亡的确是他的错。   当时他本该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警戒范围内,却习惯性地走神了,时不时往柏先生所在的方向看上一眼,甚至没有由来地想起前一日在温泉边的亲密之事。   对一名雇佣兵来说,在这种时刻走神,是绝对不该犯的错。   他仗着自己极为出众的本领,加上小产与怀孕后走神嗜睡的毛病,这才让金炳男的杀手钻了空子。   幸而他反应迅速,匆忙赶上,没有让那三人惹出更大的事端。   梦里场景一转,他跪在空荡荡的仓库里,满背血痕,柏先生却不在。   他慌张地唤着“柏先生”,回应他的却只有回声。   而温热的鲜血从腿丨间淌出,濡湿了裤子,浸透了身丨下的地板。他感到了刺杀迟曼甄当日那种空洞的痛,低头看着小腹,在一段长久的空白后,终于明白孩子丢了。   小雀没了。   他聪明的、漂亮的、还未来得及与他见面的小雀被他弄丢了。   这已经是第二次!   “小雀,小雀!”他从梦魇中挣扎醒来,又是浑身冷汗,汗水浸入伤口,带来钻心的痛。   俞医生守在一旁,连忙按住他的肩膀,“轩文!没事了,没事了,你刚才做噩梦了。”   他并未完全清醒,一半意识仍旧被拉扯在梦里,一手扶着肚子,一手如铁钳般抓着俞医生。   “孩子没事,别怕。”俞医生忍着手腕的剧痛,耐心安抚,“轩文,孩子在你肚子里,没事的。你醒醒!”   他眼中混乱的色彩渐渐归拢。片刻,他用力甩了甩头,长吸一口气,将俞医生松开,“抱歉,我刚才……我刚才脑子不清醒。”   俞医生看了看自己的手腕,那里已经出现了狰狞的红痕。改造人的力量与爆发力可怖,捏断手骨不成问题。   俞医生叹了口气,打来一盆温水,拿来棉纱和药物,“转过来,你出了太多汗,后背要再清理一下。”   他从床上下来,双臂折起,撑在墙壁上,在整个清理过程中,一声未吭。   “告诉柏先生吧。”俞医生道:“我和楚队商量过了,今天的事绝对不能再次发生。你如果实在觉得开不了口,我去找柏先生。我是医生,我将你的身体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他,相信就算他不接受你的孩子,也会让你将它平安产下来。轩文,柏先生的心思虽然我们都琢磨不透,但你要明白,柏先生能有今天的成就,绝不会是个不讲理的人。”   他疲惫地闭上眼,上半张脸埋在手臂里,当背上火烧一般的灼痛终于减退,才喃喃道:“柏先生叫我亲口坦白。我……俞医生,还是我自己去吧。”    第二十一章 离弦之箭   后背与手臂上的鞭伤结了痂,一小块一小块脱落,长出淡粉色的新肉。   秦轩文从泳池里撑起来,水从他头顶倾泻,像给他裹了一层光亮的水膜。伤口愈合的过程很难熬,疼痛倒是消失了,可整片脊背痒得出奇。他能忍住痛,却忍不了痒,好几次将刚结的痂挠破。   明久就给他出了个主意——游泳。   基地里有恒温游泳馆,也有自然温泳池。他贪凉,喜欢待在自然温泳池里,裸丨着上身扎进水里,三公里、五公里地游。冲刺的时候,清凉的池水快速在身上刷过,将身体上的痒与心理上的焦灼不安暂时抹去。   他赤着脚在泳池边走了几步,弯腰从冰柜里拿水。日光照在他线条流畅的腰臀上,好似有一丝金线滑过。   冰水的瓶盖已经拧开,瓶口甚至已经近在嘴边,他却是动作一滞。   已经开封的冰水不能丢回去,他想了想,手臂往后一拐,将冰水淋在后背的新肉上,然后拿起一旁的常温水,一口一口慢慢喝。   随着吞丨咽的动作,精悍的胸腹肌肉一起丨一伏,他习惯性地捂住小腹,拇指在肚脐周围磨蹭。   怀孕已经两个多月,离挨鞭子也有半个多月了。他听俞医生的话,十分注意饮食,再未喝过冰水。如今,小雀还是那么小,他的腹部几乎看不出任何变化,只有当看得非常仔细时,才能发现那一块块腹肌似乎没有以前那么力量蓬勃了。   而他自己,却能够察觉到,小雀正在一天天长大。   顶多还有一个月,肚子就会突丨起了。   他抖开一张毛巾,随意地搭在身上,只想在躺椅上坐一会儿歇口气,精神一放松却又犯起困来。   嗜睡的症状,就像幽灵一般缠着他。   后背刚受伤时,他无法躺着睡,因为小雀的存在也不敢趴着,渐渐养成了侧卧的习惯,半蜷缩着,双手还要护住腹部。   俞医生和楚臻知道他的秘密,明久和别的队员却不知道。前几天他像这样在泳池边睡着了,还被明久嘲笑像个兜了小宝贝的姑娘。   今日他将毛巾搭在腰腹上,把手部姿势遮了起来。   浅眠时梦到了柏先生。   他站军姿似的戳在柏先生面前,红着脸说自己怀孕了。   梦的世界总是荒诞而断裂,像是一幅抽象画。他看不清柏先生的面容,由此忐忑不已。   这半个月多来,他已经做过无数次类似的梦,柏先生从未给过他明确的答复。   他只能乐观地用俞医生的话麻醉自己——柏先生是个讲理的人。   一旦柏先生知道他是因为接受改造才有了“能怀孕”这种后遗症,知道他流产会一尸两命,就绝对不会让他打胎。   他有了几分底,也打好了腹稿,只等柏先生出现。   但柏先生近来似乎与单先生待在一块,远在别国,他只能揣着自己的小雀,不安地等待。   怀孕第三个月,他已经不大敢在别人面前赤丨裸上身了,侧身站在等身镜前,小腹看得出非常浅的隆起。   上一个小孩,就是在胎龄三个月时掉的。   这日,楚臻找到他,告诉了他一个消息——柏先生回来了。   坦白的事再不能耽误,但柏先生很忙,非但不会到一队的基地,连落雀山庄和另外几处私庄都不会去。   要想见到柏先生,就只能主动接近。   “五天后,山莓庄园将举行一场家宴,庄园的主人是斯蒂芬先生,柏先生会去待一会儿。”楚臻道:“到时候我派你过去,家宴后柏先生会乘直升机离开,你把握机会,和他说清楚。轩文,不能再拖了。”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郑重地点头,“队长,谢谢你和俞医生。”   家宴当日,山莓庄园。   庄园位于湖畔,低调中彰显着主人的地位。   斯蒂芬家族是跨国财阀,势力深及多国政界,现任家主斯蒂芬先生早年从军,手段极为强硬凶悍,满手沾血,树敌无数,多次遭到暗杀。最凶险的一次,幸被“孤鹰”雇佣兵团所救。   柏云孤算得上他为数不多的尊崇之人。   此次的家宴实为斯蒂芬先生之子小巴隆的七岁生日宴,来宾不多,但都举足轻重。   秦轩文与明久等人一同赶到,穿的是黑色西装,作为随侍陪在柏云孤身边。   柏云孤倒不意外他的到来,甚至没有给予他多余的目光,就像已经忘了上次的事。   他很紧张,且渐渐感到不妙。   怀孕彻底搅乱了他激素分泌,导致他对性的需求近乎飙升。往日他几乎每天都得将自己关起来,难为情地自我安抚,几次之后,那种几乎让身体燃烧炸开的冲动才会被压下去。   现在见到了柏先生,柏先生就在眼前,他明显察觉到,欲丨火烧得更加旺盛了。   他不断深呼吸,勉强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   可视线总是被柏先生牵引着。   一个多月未见,柏先生的一举一动都令他着迷,他恨不得立即走到柏先生跟前,沉溺进那致命的气息里。   明久撞了撞他的手臂,“轩儿,你怎么回事?怎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他一甩头,“没事——那边怎么这么热闹?”   明久一看,“哟,主角来了。”   小巴隆在人群的簇拥中笑得格外甜,不少宾客上前送祝福,斯蒂芬先生站在一旁,脸上是宠溺到极点的微笑。   柏云孤却未去凑热闹,只和斯蒂芬夫人聊了两句。   明久是整个“孤鹰”最活泼的队员,最不懂的就是“拘束”,笑嘻嘻地问:“柏先生,别人都在逗孩子,您不去逗逗?”   柏云孤笑了笑,“小孩儿麻烦,我不擅长与他们打交道。”   秦轩文闻言肩背一颤。   他一直都知道柏先生不喜欢小孩。连他自己,在有小雀之前,也觉得小孩麻烦。   但亲耳听到柏先生如此说,心脏还是不免重重一收。   明久消息灵通,知道的多,回来道:“啧啧,柏先生不喜欢小孩,其实我也不喜欢。这个小巴隆啊,其实是个小祸害。”   他皱起眉,“祸害?”   “斯蒂芬先生以前多威风啊,纵横黑白两道,杀伐果断,比咱们柏先生还狠。但自从有了儿子,整个人都变了。”明久小声说着尽人皆知的八卦,“小巴隆成了斯蒂芬先生的弱点,这几年斯蒂芬家族做什么都畏首畏尾,尤其是斯蒂芬先生!这个宝贝疙瘩简直成了豪门斯蒂芬家的命门。要我说,哪个胆子肥的直接把小巴隆给劫了,斯蒂芬家族就算玩完了。”   秦轩文看了看四周,警惕道:“这话不能乱说。”   “我知道我知道。”明久无所谓地摆摆手,“我这不是无聊吗,跟你闲聊几句罢了。”   他自然而然想到了柏先生对孩子的态度,下意识抿住唇角。   “好在咱们没这方面的困扰。”明久得意洋洋的,“柏先生永远不会有小孩,就永远不会有软肋,嘿嘿!”   他视线一寒,“你怎么知道柏先生不会有小孩?”   “这不明摆着吗?”明久说:“柏先生又不喜欢女人。”   他哑口无言。   “这是最好滴!”明久又说:“斯蒂芬先生那样狠辣无情的人都能成为‘儿子奴’,我可不希望我效忠的老大也变成那样。”   他默不作声地看向柏先生,见柏先生正风度翩翩地与一位优雅贵气的女士聊天。   柏先生的异性缘向来不错。想也知道,柏先生这样的人必然被众多女性视作理想另一半,这些年里,主动靠近柏先生的女性并不少,但柏先生都拒绝了。   众人皆知,“孤鹰”不会有子嗣。   秦轩文手指收紧,右手不由自主轻按住小腹。   “你最近怎么老喜欢摸腹肌?”明久说:“脱了衣服摸就算了,老子当你自恋,怎么现在穿着衣服也摸?”   他连忙将手挪开,“别胡说。柏先生过去了,我们也跟上。”   家宴将持续到夜晚,但柏云孤只待了不到两个小时,就与斯蒂芬先生一家道了别。   斯蒂芬先生与他拥抱,将小巴隆抱起来挥手,俨然是慈父的模样。   秦轩文注意到,柏先生转身时,眼中浮起一缕漠然的光,好似对身后的家和美满、其乐融融不以为意。   一时间,他站在原地,神经像扎了无数根冰冷的针。   从家宴主会场到直升机停泊处有大约一公里,登上直升机后,他有机会与柏先生独处。本来,他打算利用这段独处时间,向柏先生坦白。   告诉柏先生——我有了您的孩子,它叫小雀,现在已经三个月大了。   但现在,他又犹豫了。   柏先生不喜欢孩子。   不会喜欢他们的小雀。   小雀也许会成为柏先生的弱点。   而柏先生不需要弱点。   一股焦灼的热气在体内乱窜,他落在队伍最后面,注视着柏先生洒脱而无所挂碍的背影,喉咙像堵着一口血,吐不出,只能生生咽下。   直升机已经启动,就在不远处。此地是斯蒂芬家族的私人领地,安全系数极高,所以即便是“孤鹰”的雇佣兵们,也有一丝懈怠。   只有秦轩文因为心中纠结不安,而处在极度的紧张之中。   风动,空气中掠过一丝诡异的危险。   没有人注意到,唯有他有所察觉。   狙击步枪黑漆漆的枪口从观赏树的枝叶中伸出,光学瞄准具的准星正对柏云孤的头颅。   一袭丛林迷彩的杀手如蜥蜴般攀附在树叶中,食指缓缓将扳机往下压。而就在即将将扳机压到底时,他发现落在最后的一人突然向他的方向看来。   此时若是让子弹射丨出,就算对方不判断子弹的飞行轨迹,他也必然暴露。   他还想全身而退!   可是扳机已经预压到极致,他已经无法控制。   “砰——”   消音器将枪声降到了最低,狙击手的视野里,几乎就在枪声响起之时,那人宛如一支离弦的箭,不顾一切地向猎杀目标——柏云孤——飞身扑去。    第二十二章 了断宿命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秦轩文身为狙击高手,对黑暗中的冰冷视线极为敏感。这种敏感很难用语言、技巧去描述,那几乎是一名精英雇佣兵的本能与天赋。   上一个瞬间,他看向所行方向的右侧。那里有大片观赏林木,树叶在微风中安静地晃动,周遭一派祥和。   狙击步枪的枪口蒙着纱布,因而镜片不可能反射阳光,寻常人绝对无法注意到树上埋伏着一个人,而从那人手中狙击步枪射丨出的子弹即将打入柏云孤的太阳穴。   但他看到了!   那一刹那,他的瞳孔骤然紧缩,心脏几乎停跳,纷繁的思绪归为一片空白,视野之中,所有人与景物都不存在了,连他自己,连他腹中的孩子也不存在了,唯有柏先生站立在前方。   下一个瞬间,在枪声尚未响起之时,他已然如冷箭一般飞身跃出。   “砰——”   猝然响起的枪声撕破了伪装的宁静,他就像冲入了一场慢速影片。空气被他撞碎,光线因他扭曲,他竭尽所能伸出手,在催命的子弹杀到之前,猛力推开了柏先生。   这时,时间与空间仿佛才回到本来的轨道。他在爆发的冲力下倒地翻滚,小臂横在小腹上,最大程度减轻了冲击对腹部造成的伤害,额头却在惯性作用下狠狠撞向一块突丨起的石头。   一时间,他眼前一黑,脑中像掀起了汹涌的海浪,耳边除了嘈杂的嗡鸣,听不到任何声音。   狙击手从观赏树上一跃而下,企图逃命。   明久出枪就丨射,只听三记利落的枪响,狙击手双手肘关节、右腿膝关节被子弹打穿,闷声倒入血泊中。   柏云孤的目光冷寒到了极点,空气变得紧窒,令人透不过气来。   谁也没想到,杀手竟然能闯进斯蒂芬家族最安全的庄园。   秦轩文脸色惨白,单手捂着疼痛难忍的额头,费力地坐起来,望向柏云孤。   还好,还好。   柏先生没事。   自己总算是赶上了,那枚子弹并未伤及柏先生分毫。   只是……   他怔怔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小腹。   黑色西装沾满了草叶与灰尘,腹部很安静,不怎么痛,好像也没有血从下方流出。   “小雀。”他低喃着,“你……”   你还在,对不对?   他的眼眶突然灼热起来,喉咙满胀得像要裂开。   怀孕遇险的事已经经历过太多次,即将流产是什么感觉他分外熟悉。   这一次,小雀是安全的。   但强烈的负罪感与悲伤几乎淹没了他。   刚才,就在他飞身冲出之前,根本没有顾及过小雀的安危——他连自己的安危都没有想过,就这么拼尽一切向柏先生跑去。   唯一的念头,是柏先生不能有事。   至于他自己,至于小雀,他完全没有考虑过。   他垂下头去,捂住发烫的双眼,胸腔里的空气好似被丝丝缕缕地抽出,心中有一个声音正在说——对不起。   对不起,小雀。   对不起,我的宝贝。   狙击手混进了小巴隆的生日宴,在斯蒂芬家族眼皮底下行凶,四声枪响后,庄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全副武装的兵士急速赶到,现场被彻底封锁。   “你怎么样?”明久飞快跑来,“你小子反应也太快了,枪声一响你就行动了!我他妈还没反应过来!”   他摇了摇头。   若是在狙击手开枪之时才行动,那肯定晚了。他是在枪响之前的瞬间就已冲出。   不过这些没必要说,他的心被内疚与庆幸两种截然不同的矛盾情绪拉扯,几乎要被撕碎。   他抬起头,对上了柏先生的视线。   柏先生正看着他,眼神仍是他从来辨不清的深邃。   他喉结滚动,嘴唇张了张,额头上隆起的包和脸上的灰尘令他看上去有些滑稽。明明在不久前他刚救了柏先生的命,但在这个男人的注视下,他仍然毫无底气,甚至手足无措。   “柏……先生。”   他只能轻轻地唤一声,像是说给自己听。   柏云孤走过来,明久识趣地站到一旁。   他却下意识后退一步,眼眸潮湿闪烁。   柏云孤抬起手,虚掩在他被撞伤的地方。   掌心的温度覆盖在隆起的肿块上,似乎让疼痛也消弭了。他睫毛颤抖,视线不安地向上扬起。   “去检查一下。”柏云孤声音低沉,说完曲起食指,擦掉了他鼻尖上的灰尘。   爱子的生日宴出现如此大的事故,斯蒂芬先生暴怒,立即令人严查庄园里的每一个角落,尊贵的宾客们也不得不配合。   手与腿被废的狙击手被押到柏云孤面前。让人大跌眼镜的是,此人居然是一名宾客带来的随身保镖。   柏云孤看向那位宾客,眼神寒如冰海。   宾客正是此前与他聊过天的女性,出身名门,如今是一位政客,姓川岛。   川岛夫人花容失色,立即辩称自己毫不知情。   斯蒂芬先生面色非常难看,亲自将川岛夫人请到一旁,询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柏云孤视线一转,再次看向血人般的狙击手。   那人一双眼睛放着精光,面容扭曲地凝视着他。   须臾,他冷笑着摇头,让人去通知斯蒂芬先生——此事与川岛夫人无关。   而川岛夫人也已经交代,这位名叫“何丘”的保镖是五年前来到她家里,最初只是普通护卫,因为忠心耿耿,且能力不俗,去年成了她的贴身保镖,负责她的安全。   “南锐。”柏云孤走到狙击手面前,叫出了对方的真实姓名。   狙击手一僵,布满血丝的双眼陡然大睁,射丨出仇恨的光,然后在众目睽睽下突然大笑出声,“柏云孤,你不得好死!”   柏云孤蹲下来,与杀手视线平齐,然后缓缓取出手枪,开保险,上膛,将枪口抵在对方眉心,“但我还活着,即将不得好死的是你。”   周围鸦雀无声,杀手睚眦欲裂,浊气从口鼻间喷涌而出。   片刻,柏云孤却一笑,将手枪收了回来,“今天是山莓庄园小主人的生日,我不想让你的血弄脏他的城堡。”   闻言,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柏云孤站起,立即有人将杀手押往直升机。   杀手放声狂笑,继而嚎啕大哭,“尹先生,我对不起您!我蛰伏多年,还是没能给您报仇雪恨!”   明久一记手刀,杀手顿时晕了过去。   在这个名叫“南锐”的人喊出“尹先生”时,秦轩文终于知道了对方的身份。   九年前,当他还是个只有十一岁的小孩时,十七岁的柏小少爷灭掉了尹氏满门。   从那之后,“柏小少爷”这个称呼就没有人叫了,柏小少爷在血与仇恨中成长为了柏先生。   他记不得“南锐”这个人,猜想对方应该是尹氏家主的手下,逃过一劫后处心积虑埋伏,想要为死去的人复仇。   他长吸一口气,眼皮激烈地跳动起来。   这个世界上,恨“孤鹰”的人远比爱“孤鹰”的人多,想要取柏先生性命的人绝不比想杀斯蒂芬先生的少。   直升机起飞,飞行的却不是既定线路,而是回到了“孤鹰”一队的基地。   医护团队早已在停机坪前等待,俞医生更是焦灼难安。   秦轩文没让任何人搀扶,自己从直升机上走下来,步伐稳定,唯有额头上的肿包显示着他受伤了。   “我没事。”他在俞医生身边轻声道:“它……应该也还好。”   基地里医疗设施完善,俞医生支开了其他人,给他做了个全身检查,其间不断唉声叹气。   结果很快出来,撞击造成轻微脑震荡,由于倒地时他有个护住腹部的动作,身体呈弓起状,胎儿没有受到伤害。   事情发展到现在,俞医生也无法多加责备——他救柏云孤是本职也是本能,若是他不那么做,“孤鹰”或许已经陨落。   对他们这些人来说,柏先生的安全必须被放在第一位。   而目前的情势也不便坦白,南锐被押回基地,柏先生更改了出行计划,也许马上就将有一场血雨腥风。   楚臻负责对南锐的审问,用的皆是残忍至极的手段,让人求死不能。   南锐终于供出,九年前,尹氏被灭门之时,自己与另外八名逃出的故部依附于各个豪门,发誓为尹先生报仇。但时至今日,剩下的包括他在内,不过三人。   他说出了另外两人的名字。   很快,这两人就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秦轩文坐在病床上。不久前,明久跑来看他,跟他说了南锐的情况,又说他这次立了头功,“柏先生肯定会奖励你!”   他淡淡地一笑。   奖励什么的,他根本不在乎,柏先生安然无恙,小雀也没有因此遇险,就已经是给予他的奖励了。   门从外面打开,他抬起头,眸色倏地一动。   柏云孤踱步而入,站在他床边。   “柏先生。”他扬起脸,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   “来看看你。”柏云孤将手放在他头顶,不轻不重地揉了揉。   他抿着唇,竭力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激动。   太激动的人,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俞医生总说——你就是个孩子;柏先生也爱说——傻小孩儿。   可他不想被当做孩子,他接受改造,那么努力让自己强大起来,不就是为了能够为心爱的人遮风挡雨吗?   柏云孤并未说感激的话,随手拿起一个苹果,冲洗之后取刀削皮,   很少人见过柏先生削水果,那双练枪的手极稳,苹果皮掉下时,是完整而整齐的一条。   他接过,听见一声很浅的笑。   “那个南锐,您怎么处理?”他问。   “杀掉。”柏先生倚在窗边,半个身子融入夜色中。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对他完全没有印象了。”   柏云孤一笑,“你那时还小。”   可您那时也才十七岁。   自己现在二十岁了,还被当做孩子,柏先生十六岁时,就扛起了整个柏家。   他兀自心痛,情不自禁地问道:“柏先生,为什么那么多人想要害您?”   柏云孤看着他,眼中似乎没有丝毫情绪,片刻,轻笑着道:“因为我的双手,早就沾满了鲜血。我不死,死的就是他们。相反,如果我不杀死他们,我就将死于他们的屠刀。”   他目光一滞。   须臾,柏云孤轻松地笑了笑,“不过他们也就只能针对我了,柏家、‘风柏’的仇怨,到我这里为止。”   他隐隐觉得自己听懂了什么,却又没有彻底明白,茫然地眨了下眼,“柏先生,我不懂。”   柏云孤今夜似乎心情不错,对他莽撞的追问也给予了回应,“斯蒂芬先生的幼子,你见到了吧?”   他点点头。   “斯蒂芬家族肩负的仇怨,将与财富、地位一道,转移到那个叫‘小巴隆’的孩子身上——不管他自己是否愿意,是否接受。身在那样的家庭,这就是他的宿命。我……”   柏云孤顿了顿,“我曾经也肩负着这样的宿命,出生就带着罪恶、仇恨、无休无止的报复和杀戮。”   “这一切,只是因为我姓柏,我是‘风柏’的继承人。”   柏云孤微眯起眼,唇角噙着浅而冷淡的笑,“不过柏家的宿命,到我这里,就能够彻底了断了。”    第二十三章 秘密计划   ——柏家的宿命,到我这里,就能够彻底了断了。   秦轩文一遍又一遍默念着这句话,每念一次,胸口就像被戳出一个洞,夹杂着砂砾的风从那无数个洞里穿过,呼啸着疼痛与无奈。   柏先生希望柏家的宿命到此为止,不再继续。   “风柏”的继承人是柏先生。   而“孤鹰”,将永远不会有继承人。   “小雀……”病房里没有开灯,唯有窗外的月光朦朦胧胧地透进来,照出一室幽光,秦轩文的双手隔着布料轻抚小腹,喃喃自语:“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准备好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他无法再像梦里那样红着脸站在柏先生面前,忐忑而又开心地说——柏先生,我怀了您的小孩,它叫小雀,有三个月了。   梦里柏先生的面目总是模糊的,他怎么也猜不出柏先生的反应。   但现实里,柏先生却提前给了他答案。   他蜷起双腿,将脸颊贴在膝盖上,眼睛漫无目的地看着幽光中的一处。   柏先生不要小雀,不要他的宝贝。   “但我不能失去你。”过了很久,他小声道:“小雀,我要你。”   南锐供出的二人早已改换身份,潜伏在地位颇高的家族中,等的就是像小巴隆生日宴这样的场合,随主人混入安全级别极高的宴会举行地,一举击杀与主人同为宾客的柏云孤。   秦轩文留在基地养伤,没有参与针对这两人的猎杀。   尘埃落定后,楚臻回到基地。   他将楚臻请到医疗中心,郑重道:“队长,我下定决心了。”   楚臻大感不解,“向柏先生坦白?你不是早就下定决定了吗?这阵子忙南锐的事,耽误了……”   他摇摇头,打断道:“我不会告诉柏先生。”   楚臻浓眉一拧,“你怎么回事?”   “队长,你先听我说完——这事我已经与俞医生商量过了。”他难得镇定而稳重,腰背挺得很直,眼中是认真又决绝的光。   而俞医生坐在不远处,捂着额头长叹一声。   “柏先生不希望有子嗣。”他按着小腹,“我的孩子,不被它的另一位父亲所期待。”   楚臻看了俞医生一眼,下意识从裤袋里摸出一包烟,已经抽出一支,却又烦躁地塞了回去。   “那你打算怎么办?打掉?轩文,你别这么幼稚,上次的情况如果再来一次,谁都救不了你!”   “我知道。”他平静地点头,“我不会将它打掉,我要把它生下来。柏先生不要它,但我要。”   楚臻眉心拧得更紧,“你想背着柏先生将孩子生下来?”   “这是唯一的办法。”他笑了笑,笑意很轻,眼中是带着稚气的从容,“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小孩,不能再失去第二个,而且如果它没了,我可能也活不了了。队长,我不想死。”   “那你……”   “我也不能让柏先生知道。如果柏先生知道了这个孩子的存在,对我、对他、对我们的孩子,都不是一件好事。”他声音不大,却暗含着几分威势,即便是楚臻,也愣了好几秒。   “队长,请你帮我。”   楚臻回过神来,神情很是纠结,半晌才道:“你要我怎么帮你?”   “我怀孕的事,除了俞医生和你,没有别的人知道。但如果我继续留在基地,时间一长,显怀了,明久他们都会发现。”他说:“我想暂时离开,去一个绝对不被打搅的地方待产。”   “连柏先生也不知道的地方?”   “连柏先生也不知道的地方。”   楚臻再一次抽出烟,在手中捏碎,“你在做梦!”   “不是不行。”俞医生突然站起来,眼神极为疲惫。   楚臻扭头问:“您有办法?”   “你还记得吗,轩文当年接受改造时,是彻底与外界隔离的。”   “您是说……”   俞医生点了点头,“我们可以再让轩文接受一次改造——当然,这只是将他带离柏先生视野的借口。至于为什么要再次改造,我站在医生的角度,能够向柏先生提供一个没有漏洞的解释。”   “我从去年开始,出现了一些后遗症。”秦轩文接过俞医生的话,“嗜睡、走神、难以集中注意力——而我害怕柏先生怪罪,将它们通通隐瞒了下来,这也是我在上次行动中失手的原因。”   楚臻立即明白,“你改变了主意,你将要向柏先生‘坦白’的不是怀孕,而是你这一系列后遗症!”   “嗯。”他继续道:“我需要一个不短的时间——就算是一年吧——去接受新一轮‘治疗’,也可以说是改造。因此不得不暂时离开柏先生。”   楚臻站起来,右手支着下巴,来回踱步,几分钟后看向俞医生,“您认为呢?”   俞医生说:“这确实是目前我们能想到的,最合理的办法。这样轩文不仅能够秘密将孩子生下来,今后还能回到柏先生身边。”   “那孩子生下来之后呢?”楚臻问:“藏起来?不行,柏先生一定会有所察觉。”   “我不再与它接触。”他十指收紧,努力控制着情绪,声音却仍是颤抖了起来,“给它在别国找个好人家,这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楚臻注意到他眼中的痛苦,暗自叹息,“那将来呢?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再次怀上孩子该怎么办?你不可能再骗柏先生一次。”   “再说吧。”他捂住半张脸,用力一抹,“当年改造完成时,谁也想不到过了几年我突然能怀孕生子。那这次生产之后,我会失去生育能力也说不定。”   楚臻思索再三,到底是同意了。   柏先生是他效忠的人,秦轩文是他一手带出来的队员,如俞医生所说,的确没有别的办法了。   “那我提早准备。”楚臻道:“你安心待在基地,有什么想法必须跟我和俞医生商量。”   “柏先生……”秦轩文抿唇,有些犹豫,“我想早些和柏先生见一面,向他‘坦白’。”   “他和那位姓单的商人在一起。”楚臻也不太确定,“他们好像有什么事需要合作。”   “又是单先生。”秦轩文眸光黯淡,旋即提起精神,“队长,俞医生,我想暂时离开基地,去见柏先生一面。”   楚臻沉默半晌,在他肩上拍了拍,不言不语地离去。   时间的流速好似变慢了。   气温升高,待在基地的队员们开始打赤膊,秦轩文却穿着宽松的T恤,闷闷不乐地将一支突击步枪拆开重装,装好后又拆开。   即便已经做好了暂时离开的决定,但当面对楚臻与俞医生时的慷慨亢奋褪去,他仍是感到心头不可避免地缺失了一块。   柏先生最恨被身边人欺骗,但这一次,为了将小雀平安产下来,他没有别的选择。   他将要离开柏先生,短则半年,长则……   最糟糕的情况,是再也回不来。   小产或许会要了他的命,而生育本身亦危险重重。   说得好听些,正在他小腹里成长的是他与柏先生的孩子;说得难听的,他怀的是一枚当量未知的炸弹。   炸弹什么时候爆炸,爆炸的威力有多大,都没有前例能够参考。   改造让他从一个柔弱的男孩成为了“孤鹰”最锋利的刀,后遗症却让他变成了怪物。全世界只有他一名男性能够怀孕,谁也不知道当他即将生产时,会出现什么危机,他的身体与意志是否能对抗危机。   俞医生已经竭尽所能,拟出各种可能遇到的问题与解决方案,可事实上,没有人能够保证他安然无恙。   他有些焦虑,一想到柏先生不久前险些被尹家的余孽暗杀,就心有余悸,惴惴不安。   当时跟在柏先生身边的还有明久,可连明久这样厉害的杀手,都没有注意到从树叶间伸出的枪管。   自己一离开就是一年半载——这还是乐观估计,这么长的时间里,谁来负责柏先生的安全?   不过再一想,又觉得自己杞人忧天。   这几年,他并非时时刻刻都陪在柏先生身边,柏先生不也都逢凶化吉了吗?况且“孤鹰”一队尽是强者,楚臻、明久、梁瀚,谁都是精英,绝不是缺了他就不行。   可郁郁的情绪,却无论如何化不开来,他甚至时常琢磨,自己产下小雀后,还能不能顺利回到柏先生身边。   一天里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基地的医疗中心里,私下查过不少女性孕期反应,发现自己现下的焦虑、烦闷和孕期抑郁有相似之处。   他积极地想找到缓解的办法,一看,心脏却静静往下沉去。   专家说,另一半的陪伴极为重要。   他叹了口气,趴在桌上,脸埋于手臂。   现在如果能和柏先生待在一起,或许所有负面情绪都将消失。从小到大,柏先生都是他情感上的依赖。   可这样的好事,他根本盼不到。   过不了多久,当俞医生和楚队准备完毕,他就要以“改造”之名,彻底从柏先生的视野里消失了。   单先生……   单於蜚。   最近脑海里总是出现这个名字。   柏先生很欣赏那个男人,而上次赴许相楼的“鸿门宴”,途中正是有单於蜚出手相助。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还太年轻,涉世未深,所以看不懂二人之间的关系。   明久带来一个消息,说是单於蜚以前帮过柏先生,柏先生想以打赌的方式,顺水推舟,还了这个人情。    第二十四章 一个赌注   打一个必输的赌,什么赌?   柏先生想将什么顺水推舟输给单於蜚?   甫一得知这个消息,秦轩文就有种惶惶感。但不管怎么想,这事都应当与他没有关系。   单於蜚帮的那个忙,往轻了说不过是举手之劳,往重了说却是与柏先生的生死有关,“孤鹰”雇佣兵团将来说不定会长期为单於蜚保驾护航。   他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却听说纵横军火界多年的金炳男在C国边境落了网。   上次他挨鞭子的事,正是拜此人所赐。   姓金的长期在东北亚活动,明面上是正经生意人,合法买卖却做得极少,早年靠走私发家,如今进项的大头仍是走私。   近十年,金炳男与K国、J国、C国的边境分裂武装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在K国尤其树大根深,据说已经开始给毒贩提供枪支弹药,自己也贩起了毒。   东北亚四国去年展开过一次联合行动,让金炳男损失了大批货不说,一些仓库、据点也被端掉了,部分下家被送进监狱。他虽然脱身,却不得不暂时舍弃东北亚这个老巢,另觅出路。   今年迟曼甄死亡,迟家陷入剧烈动荡,而此后许相楼出事,这一连串事件都给了金炳男可乘之机。   金炳男迫切地想要在“孤鹰”的羽翼下分一杯羹,所以才不惜犯险,企图搅黄“孤鹰”的大单。   然而这显然是一次不成功的试探。   那日在港口,金炳男非但没能讨到一星半点好处,反倒将自己彻底暴露在“孤鹰”的利爪之下。   对挑衅者,“孤鹰”向来不会草草放过。   金炳男这次在C国被捕,虽然看上去与“孤鹰”毫无关联,但时机不可能这么巧,柏先生必然在其中扮演着某种角色。   而C国,正是单於蜚的祖国。   港口事件后,柏先生与单於蜚过从甚密,难说不是在谋划这件事。   他想入了神,渐渐感到些许失落。   对柏先生而言,他只是一件称手的武器,有人甚至说过,他只是柏先生的一条狗。   事实的确如此。   柏先生从来不与他商量什么事,只是吩咐、下令。想来想去,不过是因为他不够格。   单於蜚就不一样。   他想起以前第一次见到单於蜚时的情形——当时他就感到,单於蜚与柏先生很像。   和相似的人交流,应该很轻松、很惬意吧?   也许只有像单於蜚这样的人,才有资格得到柏先生的青睐。   他不经意地嘟了嘟嘴,意识到之后赶紧抿住唇角,埋怨自己做个了孩子气的动作。   “你快当爸爸了。”他小声自语,“你要给小雀做个榜样,嘟什么嘴啊。”   落雀山庄。   “我输了。”柏云孤穿着款式简单的衬衣与西裤,笑着扶了扶金丝边眼镜,“还是你对东北亚了解更深,知道金炳男最终将落入C国警方手中。”   单於蜚沉默地看着不远处悠闲散步的孔雀,过了大约半分钟,才道:“谢谢你的线索。”   柏云孤挑眉,眼中仍带着笑意——冷凉的、没有情绪的笑意,“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蓝孔雀们拖着长长的尾羽,在草地上或依偎或进食。日光倾泻,描摹出一副祥和美好的画卷。   直到一只白孔雀飞入其中,嚣张而强势地掠夺地盘。   被欺压惯了的蓝孔雀纷纷逃命,惊叫连连。白孔雀羽毛炸起,高高仰起脖颈,胜利之态尽显。   单於蜚并未解释,却往下说了下去,“你为自己除掉了一个潜在的麻烦,而我靠你的线索,在国内有了第一条人脉。”   聪明人的交流总是令人愉悦,柏云孤遥遥看着白孔雀,“警界向你倾斜,往后你回国,这仗就好打了。”   两人同时无话,周围想起孔雀的鸣叫。   “如果你只是为了上次游轮的事而感谢我,其实不必做这么多。”单於蜚道:“接应而已,就算没有我,你也能够找到别的人选。”   “但你是最理想的人选。我倾向于和才华配得上抱负的人打交道。”柏云孤说:“其实最合我心意的情况是——你能为我所用。”   单於蜚侧目。   “但很遗憾。”柏云孤笑着一耸肩,“你在光明里,而我在黑暗中,你像我,却又不像我,我无法将你拉入我的世界,但交你一个朋友,于长远或是于现状,都并非坏事,我何乐而不为?”   单於蜚唇角微扬,明明在笑,眼中却仍宁静无光。   “你想将这次的事当做我的感激也行。”柏云孤接着往下说,“至于赌注……”   单於蜚打断,“孤鹰,是你故意让我赢。”   “我说过,我对东北亚的格局并不了解,或者说,了解不如你深。毕竟你在C国成长,而我过去并未踏足过那片土壤。”柏云孤笑道:“金炳男是K国人,长期向K国的毒贩提供武力支持,K国警方早就将他视作眼中钉。至于C国……虽然他也在C国边境活动,但到底不如在K国影响大。我当然会认为,这次多国联合行动中,最终擒获他的将是K国警方。你赌C国,我赌K国,你赢了,我输了,这和谁让谁赢没有关系。”   话说到这里,往深处追究已经没有意义。单於蜚双手揣进西装裤袋里,“你真舍得让我随便提要求?万一我要你整支‘孤鹰’雇佣兵团呢?”   柏云孤说:“做大事的人最懂得分寸,小单,我相信你的分寸。”   白孔雀走了过来,似乎想讨食,却不愿意开屏供人观赏。   “这是山庄里最傲气也最通人性的一只孔雀。”柏云孤说着洒出一把豆子。白孔雀不满地叫了两声,埋头吃了起来。   “但再傲气,也不得不向人讨要食物。”单於蜚说。   柏云孤笑,“没错——想从我这里拿走什么,想好了吗?”   须臾,单於蜚道:“我要一个人。”   “谁?”   “‘孤鹰’最锋利的刀。”   柏云孤视线一转,眸光深不可测。   而单於蜚眼中,亦是不相伯仲的深沉。   “舍不得?”单於蜚淡淡道。   片刻,柏云孤一笑,“你想要,就带走好了。”    第二十五章 不要阿崽   乘直升机赶往落雀山庄的路上,秦轩文心脏跳得很快,呼吸也不怎么顺畅,背脊上渗出一片汗水。   他皱着眉头,将安全带调松了些,双手习惯性地在腹部摩挲。   柏先生通知他去落雀山庄,却没说到底是什么事。他有些紧张,毫无由来地觉得会发生什么。可柏先生语气平常,不像有要紧事的样子。   怀孕到现在,他明显察觉到自己变得容易胡思乱想,偶尔疑神疑鬼,逐渐失去了对情绪的把控力与准确而冷静的判断力。俞医生倒也说过,这是孕期里的正常反应,很多女性怀上孩子后也会这样,等孩子生下来就好了,现在最好是学会自我调节。   直升机降落之前,他不断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打气。打算趁这次见面的机会,将所谓的“后遗症”告诉柏先生,请求柏先生的原谅。   也许柏先生不会轻易相信他的说辞,甚至对他感到失望。可没有关系,俞医生和楚队会为他作证。   不过想到“坦白”之后就得暂时离开柏先生了,他难受地深吸一口气,感到怅然若失,眼睫渐渐濡湿。   这种感觉非常糟糕——受身体状况的影响,他的精神与心理也变得不稳定,易悲易喜,特别是在南锐事件之后,他好像泪腺也发达了,动不动就有掉眼泪的冲动。   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以前再怎么委屈,他也能悄悄消化,不让任何人知道。   “孤鹰”最锋利的刀,从内到外,都应该无坚不摧,所向披靡。   落雀山庄还是老样子,繁花盛开,鸟雀齐鸣。   现在正是一年中气候最宜人的季节,山庄里草木丰盛得如同人间仙境。   吕伯在停机坪前迎接,老绅士一般和蔼笑道:“轩文来了?柏先生和单先生在射击馆等你。”   他神色一紧,“单先生?单於蜚也在?”   “是的。”吕伯说:“柏先生邀请单先生来做客,他们昨天就到了。”   他心中惴惴,立即前向射击馆。   白孔雀仿佛知道他要来似的,早早在他的必经之路上等候,兴奋地引颈高叫。   他额角挂着些许冷汗,心情并不明朗,但看到白孔雀的一刻,却陡然感到亲切与一丝放松,遂停下脚步,蹲下丨身来,温和笑道:“小白,你来迎接我吗?”   “啊!哦!”   白孔雀滑稽的叫声与傲然的外形反差极大,他眼神温柔下来,摸了摸白孔雀的头。   白孔雀细长的腿脚一踮,叫个不停。   “柏先生找我来,不知道有什么事。”他安抚着白孔雀,“我晚点再来看你,好吗?”   白孔雀显然不满意,叫得更加响亮,还尾羽一抖,开起了屏。   他却不能逗留太久,只好像哄小孩般说:“别闹了,我一会儿给你豆子吃。”   白孔雀在他手背上轻啄,算是同意了,一摇一晃地跟着他向射击馆走去。   射击馆里传来冷厉的枪声。动物对枪声都十分敏感,白孔雀也不例外,闻声止住脚步,不再紧紧跟随。   他回头看了一眼,并不意外,挥着手说:“小白快回去,我一会儿再来找你。”   白孔雀驻足片刻,像那次在温泉外一样,转身飞入一旁的树林中。   他下意识低下头,将自己打量一番——身上穿的是队里派发的作训T恤与迷彩长裤,腹部完全被遮住,看不出丝毫异常。   十分钟之后,他进入射击馆,可最先与他视线相交的却不是柏先生,而是单於蜚。   四目相对的一刻,他心中的不安感突然扩大。   射击馆不大,作消遣之用,比不得基地里的射击馆,因而回声也不太明显。   柏先生带着护目镜,正手持一把自动步枪,瞄准两百米开外的移动靶。   “砰——”   枪声响起,弹壳叮当掉落,移动靶闻声炸裂。   他看了看柏先生,又看了看单於蜚,一时竟有些恍惚。   多年以前,柏先生——柏小少爷在靶场练习射击时,他年纪还小,玩不了枪,好奇地蹲在一旁观看,眼中皆是憧憬。   小少爷的肩膀被步枪强大的后座力撞得发青发麻,仍不肯停下来休息,他就将自己的冰水瓶递上去,放在小少爷肩膀上。   他还记得,那时候小少爷摸了摸自己的头,笑着说:“我不痛。”   他不肯拿回冰水瓶,小少爷打了多少枚子弹,他就在一旁捡了多少枚弹壳。弹壳堆得很高,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柏先生显然知道他已经到了,却没有立即转过身来,瞄准下一个移动靶,继续扣动扳机。倒是单於蜚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目光极为从容,又好像带着审视的意味。   他迎着这道目光,心中却生出难以名状的寒意。   枪声响了四次,柏云孤才拎着自动步枪,侧转过身,视线在他脸上一扫,“来了。”   “是。”他上前几步,“柏先生,您叫我来……”   话音未落,柏云孤已经将步枪抛了过来。他反应迅速,一把接住,脸上却是不解的神情。   “不着急,先练几枪。”柏云孤说完拿起毛巾,擦了擦脖颈上的汗,旋即回头对单於蜚道:“你想看什么?”   他更加紧张,“柏先生?”   柏云孤抬手,示意他暂时不要说话。   他警惕地看向单於蜚。   单於蜚永远是一副冷淡平静的模样,“随便。”   柏云孤想了想,招手道:“过来。”   他走了过去,当近距离看着柏先生眼中自己的倒影时,连日来那些沉沉压在心头的负面情绪突然消散。   果然,柏先生是他的药。   只要待在柏先生身边,哪怕什么都不做,都比孤孤单单待在基地里强。   可下一秒,柏先生却摸出了一条手巾。   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困惑地蹙起眉。   “来,把眼睛遮上。”柏云孤抖开手巾,将他揽进怀里。   已经很久没有离柏先生如此近,他轻微发抖,脑子几乎转不过来。   手巾里,有柏先生的气息。   手巾在后脑挽了一个结,他的视线被遮住,听觉、触觉突然变得极为敏感。   “我教过你‘视力受限’情况下的精确狙击。”柏先生说:“打给我看看。”   他不明白柏先生为什么提这种要求。   十八岁时,他从一项任务中归来,受了轻伤。伤好之后,柏先生将他叫到靶场,用一条迷彩布蒙住他的双眼,教他用身体感受空气的流动、用皮肤判断温度与湿度、用耳朵听一切被忽略的声音——这些要素,都能够影响射击的精度。   射击馆光线明亮,他虽然被蒙住了双眼,但仍有光感,移动靶一出现,他就已经感觉到了。   同时感觉到的,还有柏先生的呼吸。   在眼睛被蒙上之前,他并不知道自己的感觉已经灵敏到了这般地步。   平持的步枪枪口追随着移动靶,他的食指平稳地预压在扳机上,只要再加一个极其微小的力,子弹就将出膛。   他屏气凝神,感受着光线与空气的流动,寻找着那绝对精准的瞬间。   “砰——”   子弹利落射丨出,高速移动的目标被击落在地。   柏云孤笑着鼓掌,那声音就像敲击在他的心脏上,撞出一圈一圈没有止尽的涟漪。   情绪又开始起丨伏,他将手巾摘了下来,双眼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已经泛起红晕。   那眼眸里只有柏先生。   而他的柏先生却在他的注视下,看向了射击馆里的另一人。   单於蜚。   “带走吧。”柏云孤说,语气轻松得像交待一件无比平常的事。   单於蜚转向他。   他懵了,脑中轰然作响,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什么‘带走’?柏先生?您要我去哪里?”   柏云孤将弹匣从自动步枪里退出来,扔在地上,“我和小单打了一个赌。”   明明还没有听到重点,他已经茫然地摇起头,脚步一退再退,眼中光影闪烁,碎作千片万片。   “柏先生,我不懂。”   他记得自己好像说过类似的话,却记不起什么时候说过。   “很可惜,我输了。”柏云孤无所谓地叹了口气,“打赌之前,我答应过小单——他尽可以从我身边拿走一样他需要的东西,或者,一位他想要的人。”   他脸色苍白,嘴唇不停颤抖。   柏云孤说:“他要的是你。”   他怔怔地站定,眼中泛起大片水雾,木然地摇头,“柏先生……”   射击训练中,当视线模糊不清时,其余感觉会变得格外灵敏。   可是现在,他眼前一片模糊,可听觉与触觉却也麻木了。   他仿佛掉入了一个脱离现实的虚假空间,柏先生明明近在咫尺,却任凭他怎么伸手,也再也碰触不到了。   这是对我的惩罚吗?   一个声音喃喃道——因为我欺骗了您?   可是……   “带走吧。”熟悉的声音在耳边环绕,钻进他的头颅,顺着血液刺入他的心脏。   那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具化成了尖锐的爪牙。   他快要站不住了,两边膝盖颤抖得像即将碎裂开来。   而一个扭曲的身影正向他走来。   他知道,那不是柏先生。   他弓起腰背,粗丨重地喘气,泪水从眼角滑出,打湿了苍白的脸。   他费力地支起身子,在满是裂纹的视线中凝望柏云孤。   “柏先生,您不要我了吗?”   ——小柏哥哥,你不要阿崽了吗?    第二十六章 六岁那年   “砰砰砰——砰砰砰——”   从重机枪喷丨射而出的子弹像雨点一般打在摇摇欲坠的土墙上,沙尘与石块在震动中簌簌脱落,一块足有水盆大的石头从高处掉下,堪堪砸在一个约摸只有五岁的男孩面前。   男孩极痩,个子很矮,穿着看不出本色的背心与短裤,身上沾满泥土和血污,几乎与旁边的土墙融为一体。   石头掉落时,他吓得一缩脖子,肩膀耸了起来,细细的胳膊抱在胸前。   这个动作令他看上去更显骨瘦如柴,单薄的肩胛骨顶着更加单薄的背部皮肤,几乎要穿过血肉,从里面生生戳出来。   但是很快,他耸着的肩膀就垮了下去。   令人窒息的枪声与灰尘中,他紧贴着墙,弓着身躯,警惕地向前走去。   突然,迫击炮的可怖尖啸刺穿空气,他连忙跪在地上,双手抱头,脸完全贴在黄沙里。   “轰!”t   一声巨响,大地震颤,土墙成片倒塌,砂石在冲击波中飞速射丨向四面八方。   男孩顷刻间被埋进崩塌的土墙碎片中。   武装直升机在空中盘旋,投下巨大而残忍的阴影。   地面上浓烟四起,遮天蔽日,就连火焰都黯然无光。   直到整座村庄几乎被夷为平地,枪声才渐渐平息。   直升机旋翼的声响远去,周围只剩下濒死的呻丨吟,垮塌的土墙里突然伸出一只灰黄色的小手,小手在颤抖,一枚指甲翻开了,流出暗红色的血。   正是那个瘦小的男孩!   男孩从废墟里挣了出来,头破血流,身上没有一处是干净的。   他茫然地看着被战火笼罩的世界,挂在眼皮上的黏稠的血令他的视野腥红一片。   可他似乎并不害怕,脸上也没有任何悲戚,好像早已习以为常。   彻底从砖石中钻出来后,他抬起手臂,揩掉头上的血,吹了吹指甲翻飞的手指头——好像这样就能吹走疼痛,然后一瘸一拐地朝一处垮塌的平房走去。   “妈,妈妈——”   他小声喊着。   没有回应。   他又喊了两声,小小的身体忽然一僵,连忙躲进一旁的废墟死角里。   就在他躲好的瞬间,已经停歇的枪声再次响起。他将自己尽可能缩得更小,颤颤巍巍的,几乎听见了子弹打入肉体的沉闷声响。   生与死将时间拉得无限长,他死死咬着牙,几乎不敢呼吸,待到枪声不再响起,也不敢从死角中离开。   天黑了下去。夜色像一位魔术师,十指一张,就掩盖了尸山血海、满目疮痍。   黑暗里,有脚步声正在靠近。   男孩抱着膝盖,屏气凝神地听着。   来人弯下丨身来,将石块、土块,还有一些残肢从他身上扒开。   他抬起头,倏地睁大双眼,“妈妈!”   头发蓬乱的女人一把将他抱起来,颤抖得比他还厉害,哭着说:“没事了,没事了……轩文别怕,那些人都走了。”   他受了伤,伤口不断淌血,周身发冷,之前一直撑着不敢睡着,此时被母亲抱在怀里,终于松了劲,身子一软,眼皮轻轻合上。   可是下一秒,女人就狠力摇晃着他,“不准睡!起来,给我起来!”   被尸体覆盖的村庄安静得渗人,女人的叫喊愈加狂躁:“你给我醒过来!轩文,你给妈妈醒过来!你不能死,死了谁给你父亲报仇?”   从头上滑落的血一些笼罩住了他的眼睛,一些堵住了他的双耳,视野是血红色的,而听觉渐渐变得模糊,像被人按在水中一般。   他听不清母亲的话了,身体也变得飘忽,好似从那具伤痕累累的幼小身躯上浮了起来,正飘在半空中俯视自己,与自己唯一的亲人。   女人在不停拍打着他,哭着喊道:“你不能死!你还要给你父亲报仇!”   可是我根本没有见过我的父亲啊。   他在晕眩与疼痛中想,我不想给他报仇,我只想……   不用再逃命。   好好地活着。   这是秦轩文与母亲周俊杉颠沛流离的第五年。他正好五岁。   而这里是战火纷飞的B国,有能力逃往别国的人早已拖家带口离开,留下来的全是最底层的无力挣扎的平民。   还有像他们这样趁乱混入,逃避追杀的可怜人。   这座村庄位于B国北部,不久前被分裂军阀占据,没过多久又被政府军袭击。人命在这里,是真正如草芥。   但即便如此,躲在这里,也比待在和平国度强。   最起码,“风柏”雇佣兵团的杀手们,不会追到这种战乱地区来。   秦轩文醒来时,正躺在一个窑洞里,而周俊杉正坐在一旁抹眼泪。窑洞里还有很多人,都是男人,个个手中夹着烟。   他是被呛醒的。   听见咳嗦声,周俊杉踉跄着跑过来,又哭又笑地看着他,近似温柔地抚摸他的头发,“轩文醒了,轩文是妈妈的好宝贝。”   他的头还是很痛,但他努力忍耐着,朝母亲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男人们也围了过来,商量着离开这里,逃去别的地方。   他有些难过,倒不是因为周身的疼痛,而是不得不再次上路。   为了躲避仇家的追杀,他跟随母亲和各位“叔叔”辗转奔波,在一个地方停留的时间从不超过三个月。   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   也不知道好日子是什么样。   陷入政府军和军阀拉锯的村庄不能再待下去了,他浑身的伤还没有好,就被母亲用一张粗糙肮脏的毛毯裹着,扔上了卡车。   卡车在炮火中颠簸,他睁大双眼,在血色中望着漫天星辰,悄无声息地哭了起来。   “妈妈,停下来好吗?”   “妈妈,我好痛啊。”   “妈妈,我不想再逃命了……”   “妈妈,你说爸爸死了,死了是不是就不会再痛了呢?”   “我也想……像爸爸一样死去啊。”   他在奔逃中因为失血过多而濒临死亡,可大概是生命力过于顽强,竟然堪堪吊着一口气,撑到了战地医院。   不同肤色的医生治好了他的伤,而他们的行踪也就此暴露在“风柏”杀手的视线中。   周俊杉被当场击毙,“叔叔”们或死或伤。   他看着血从母亲身上的枪孔汩汩涌出,竟然没有感到一丝悲伤。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周俊杉依旧抓着他的手,睚眦欲裂道:“轩文,你要给你父亲报仇!”   他感到害怕,哆嗦着将手抽了回来,一边往后退缩,一边摇头,嘴里低喃道:“不,不……”   母亲眼中的光凝固了,那些疯狂、偏执、仇恨通通定格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球上。   他站不稳,跪在地上,想哭,却没有眼泪。   杀手们将他与剩下的活人赶上直升机,他被绑住手脚扔在角落里,身边是随时能要了他命的自动步枪。   直升机掀起巨大的气流,在轰鸣中升空,他木木地抬起眼,打量着跟前的一切,竟是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心。   他的母亲被打死了。   他被捉住了。   今后,终于不用再为“活着”而逃命。   路上横生事端,一位“叔叔”企图夺枪,分秒间就被重狙爆头。   那是重狙,当他长大之后,才知道重狙的威力有多大——足以摧毁六百米开外的重型运输卡车。   “叔叔”的头颅在离他不远处整个炸开,脖颈之上空空如也,他被震得耳鸣,条件反射地闭上双眼,感到腥臭与黏稠扑面而来。   是“叔叔”的血与脑浆与碎肉铺洒在了他的脸上。   那些黏腻的东西让他几乎睁不开眼。   此后,还活着的“叔叔”们不敢再反抗。他与他们一起,被丢入了暗无天日的牢狱。   过去,母亲总是恐吓他,说千万不能被抓住,若是落到了那些人手中,就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是当他身在牢狱,才发现母亲错了。   牢狱里有饭有水,还有床板,比过去住的任何地方都好,也不用再担惊受怕。   牢狱,竟然是他待过的最“舒适”的地方。   “叔叔”们被押了出去,一旦离开,就再也不会回来。   外面偶尔响起枪声。   他猜,他们是被处决了。   自己也会有这一天。   不过他并不害怕,能在死亡前过上这样一段安稳的日子,他已经很满足了。   最后一个“叔叔”被押出去之前,狠狠地瞪着他,像他的母亲一样咬牙切齿地交待:“轩文,不要忘记仇恨!如果你能活下来,一定要记得,杀了所有姓柏的!是他们将我们赶尽杀绝!”   他早就听得倦了,不想再听了。   从小到大,母亲都给他重复着一个故事——   曾经有一个叫做“脑髓”的雇佣兵团,他的父亲秦猛就是这个兵团里的成员。   而在他出生的这一年,“脑髓”得罪了另一个雇佣兵团“风柏”,继而被追杀,“脑髓”的领袖与精英惨死,他的父亲也遇难。   “风柏”的头目柏云寒是个残忍至极的疯子,发毒誓要杀死所有与“脑髓”有关的人,就连未成年孩子也不放过。   “轩文,你要好好长大,给你的父亲报仇。”   这是他每天睡觉前,都会听到的话。   他从不知道,别的小孩听着入睡的都是童话。   可大概是没有亲身经历过那场屠杀,无论母亲怎么向他诉说仇恨,他都没有太强烈的感觉。   那些恨啊、怨啊,就像与他隔着厚重的水面。   比起复仇,他更想过一天不用害怕的日子。   一天就好。   他被关押了半年。在牢狱里,他度过了自己的六岁生日。   转眼到了寒冬,外面下着鹅毛大雪。他仍然穿着破旧的单衣,缩在床板上瑟瑟发抖。   “哐当——”   牢狱的门锁被粗暴地打开,高大的人影立在他面前,拎着他几乎一折就断的胳膊,将他扯了起来。   他猜,自己也许要像那些“叔叔”们一样被处决了。   身穿军服的男人拖着他向牢狱外走去,他心跳骤快,突然哭了起来。   好奇怪啊。   他想,我为什么要哭呢?   我明明不害怕的,死亡而已,我不是早就做好准备了吗?   死了,就再也不会痛苦了啊。   “呜——”他抬起手臂,慌忙擦眼泪,可是泪水从眼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根本擦不掉。   他渐渐明白,自己其实不想死,再苦再痛,还是想要活着。   活着看这个冰冷的世界。   “啪!”   男人的巴掌重重甩在他脸上,他被扇得摔倒在雪地里,头晕目眩,两道血从鼻腔里淌了出来。   “哭什么?起来!”男人拎住他的后颈,想抓一条狗一样。   他被冻得浑身发抖,裸丨露在外的皮肤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嘴唇发青发紫,两眼直直盯着前方。   被拎着走了一段路之后,他突然开始挣扎,涕泗横流地喊着:“不要杀我,叔叔,求求你,不要杀我,我不想复仇,我不恨你们,放过我好不好,我不想死啊!”   我不想死。   我有什么错呢?   男人彻底被激怒,将他摔在雪地里,就是一通拳打脚踢,恶狠狠地骂道:“‘脑髓’所有人都该死!你还想活命?留你下来复仇吗?”   可我并不想复仇啊。   他抱着头,竭尽所能护住要害——逃亡六年,这样的姿势已经成为他刻在骨髓里的本能。   但再怎样缩紧身体,他也只是一个脆弱的小孩,根本抵抗不了成人。男人踹伤了他的内脏,他呕出鲜血,弄脏了洁白的雪。   男人再次将他拎起来,大步向前走去,骂骂咧咧道:“要怪就怪你爹效忠错了人!你活着也没意思了,不如给我们的研究做点贡献。下辈子再投个好胎。”   他已经挣扎不动了,胳膊与腿都垂着,血洒了一路。   我有什么错呢?   他再次自问。   我没有害过人,没有想要报复谁,我只是想活着啊……   意识已经不太清醒了,再怎么甩头,头脑都是昏沉的。   他隐约知道自己正被带去哪里。   以前有一位“叔叔”说过,这些人在做人体实验,有一些“叔叔”正是死于实验的折磨。   我也要被折磨死了。   他闭上眼,单薄的胸膛灌满了寒风。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突然停下脚步。   他已经非常恍惚了,似有所感地睁开眼。   天空是亮堂的,将雪地照得愈加刺眼,他剧烈地抽泣,再次咳出一摊血。   “柏小少爷。”   他听见男人语气恭敬地说。   艰难地抬起头,他向雪地上光芒最盛的地方看去,只见那里站着一个少年。   少年穿着厚实蓬松的白衣,脚上踩着短靴,似乎正打量着他。   他的心脏跳得更快了,一种名为“羡慕”的心情在肺腑间弥漫。   也想穿上那样温暖的衣服,也想拥有一双御寒的鞋,也想干干净净地站在雪地上。   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喉咙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从未穿过干净的衣裳,身上总是脏兮兮的,颠沛流离,受伤,被毒打,只有在梦里能看见些微美好。   而眼前的少年,比他最甜美的梦境还要美好。   他竟是情不自禁地牵起了唇角,干瘦的小手向前伸出,忘记了满身的痛,也忘记了即将走向死亡。   下一秒,男人残暴地将他的手打了下去。   他跌倒在雪地里,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年。   “他是谁?”少年突然开口了,锐利的视线直逼男人,“你带他去哪里?”   “小少爷,这是上次抓回来的那批‘脑髓’余孽。”男人笑着说:“他一个小孩,交待不出来有用的情报,拿去当试验品。”   少年面容冷峻,一双英挺的眉倏地皱起。   男人又说:“这是柏先生交待的,‘脑髓’的人,一个都不能留下。”   他脸上一片冰凉,是落下的泪,还有飘落的雪。   他扬着头,泪眼朦胧地望着少年,轻轻地摇着头,近乎本能道:“我不想死,你救救我,好不好……”   男人似乎又要施暴,可当着少年的面,却不好发作。   他跪在雪地里,用最后一丝力气向少年爬去,声音细得或许只有自己能听见,“我谁也不恨,求求你,让我活下来吧。”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冷淡的笑,“拿一个小孩去做实验,亏你们想得出来。”   男人着急了,“小少爷,柏先生说过……”   少年摆了摆手,垂下眼睑,“你多少岁?”   “六,六岁。”他的气息已经很微弱了,却学着男人道:“小少爷,我不会害人的……”   “六岁。”少年喃喃道:“才六岁。”   “六岁留着也是祸害!”男人恶声恶气地说,“小少爷,您忘了您父亲……”   少年一个凌厉的眼神,就让男人闭了嘴。   “六年前他还没出生。”少年道:“或者刚出生不久。”   他脏污的小手碰到了少年一尘不染的靴子,以为少年会将他踹开,可少年只是低下头,没有表情地看着他。   “小少爷,您不能让我难做啊。”男人哭丧着脸说。   “小少爷,我不想死。”他抱住少年的腿,像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忽然,上方传来一阵风声。下一刻,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温暖降临在他的身上。   他茫然地抬起头,看见少年身上那厚重的、蓬松的白衣不见了。   那白衣,竟然披在自己肩上。   “一个才六岁的小孩儿而已。”少年轻笑着,“放了。”    第二十七章 一丝善心   秦轩文站在角落里,脸贴着墙,将雪白热乎的衣服裹得紧紧的,舍不得脱下来。   这里是那位“柏小少爷”的宅子,宽敞明亮,像宫殿一般。   屋里很暖和,他已经出了汗,却还是不愿意脱掉衣裳。   这件白衣里外都是柔软密实的毛,贴在身上就再也感觉不到寒冷。   不久前,他匍匐在雪地里,腿都冻僵了,柏小少爷转身欲走,他连滚带爬赶上去,急切地抓住柏小少爷的裤脚,匆忙之下,刚披上的白衣都滑掉了。   柏小少爷审视着他,视线冷冷的,“你安全了,可以走了。”   他用力摇头,嗓子沙哑,声音很细,“小少爷,我没有家。”   我的父母、“叔叔”,所有我认识的人,全都死了。   柏小少爷似乎并不动容,却也没有立即离开。   须臾,风将碎雪扬起,他一张小脸煞白,牙齿打颤,“小,小少爷,求求您……”   柏小少爷突然弯腰,将白衣捡了起来,抖掉雪渣,重新披在他肩头,然后拉住他的手臂,温声说:“站起来。”   他看了看被捉住的手臂,眼睛一点一点变得明亮。   曾经有很多人拉过他的手臂,或粗鲁,或残暴,他总是被拉得很痛,被拉过的地方满是红痕。   没有一个人的手像柏小少爷的手一样温暖,没有一个人的力道像柏小少爷的力道一样温柔。   他两腿战战,实在是撑不起身体。   “站不起来吗?”柏小少爷微蹙起眉。   “能站起来的!”他害怕了,担心被丢下,连忙用尽全力,小手握成拳头,不停捶打膝盖,想将麻意全都打掉,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小少爷,我能站起来,请您再等等我!”   穿军服的男人在后面道:“小少爷,如果柏先生知道……”   “知道便知道。”柏小少爷刮去一眼,声音带着一丝讥讽,“一个六岁的小孩儿,你们也下得去手?”   男人不说话了。   他勉强站起,努力冲柏小少爷扯出一个笑。   柏小少爷的眉心却皱得更紧。   他忐忑难安,知道自己一定是笑得太丑了。   可他不得不笑。   过去的生活教给了他不少求生“技能”,微笑就是其中之一。   人们都喜欢笑着的孩子,他不奢望被喜欢,但笑怎么也比哭好,说不定柏小少爷一心软,就给他一个家。   柏小少爷却说;“别笑了,把嘴闭上。”   他心里一紧,动也不敢动。   风更大了,柏小少爷走近一步,竟是将他抱了起来。   脏兮兮的小脚悬在空中,他瞠目结舌,“小,小少爷?”   “小少爷!”男人也在喊。   柏小少爷却谁都没理,冷着脸,将他抱进了“宫殿”里。   他不知所措,站在地上一步也没有挪。   柏小少爷扫了他一眼,露出很淡的笑,让人送来热牛奶与小饼干——后来他才知道,那种小小的,香香的饼干,叫做软曲奇。   “没地方去就暂时留下。”柏小少爷说:“这些都是你的,想吃自己拿。”   他怔怔地点头。   不久,“宫殿”里来了一位冷肃而威严的男人。男人一双冰海般的眼睛凝视着他,他浑身一颤,小饼干从手中掉落。   “大哥。”柏小少爷说。   他猛然明白,男人正是柏云寒——那个灭掉“脑髓”雇佣兵团的“恶魔”。   母亲给他灌输了六年仇恨,可是当他真正看到柏云寒,却并未感觉到什么恨意,只是近乎本能地害怕。   柏云寒于他,不过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云孤。”柏云寒视线一转,眼中分明多了几分笑意与温柔,“你怎么把那个小孩儿带回来了?”   他从高高的椅子上下来,悄悄退后两步。   “你先去那个房间。”柏小少爷转过身,下巴向他身后的一处抬了抬。   他很听话,立即跑了进去,老实地贴墙站着——以前他犯了错,母亲就让他“面壁”,他不知道这次是不是又做错了事,但这样站着,总归不会讨人厌。   外面的动静传进来,他听得一清二楚。   “他的父亲是‘脑髓’的人。”柏云寒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可怕,很年轻,语气和缓,拉家常一般。   “大哥,他才六岁。”柏小少爷说:“父亲遇害时,他也许还没有出生。”   他紧张地绷直了腰背。   “我说过,‘脑髓’的人一个都不能留下来。”柏云寒道。   “一个六岁的小孩,不值得您这样。”柏小少爷说。   片刻,柏云寒竟是笑了起来。   他一阵颤栗。   “云孤,你很善良。”柏云寒说。   他急切地想知道柏小少爷脸上是什么样的神情,却不敢转过身去,更不敢离开这个房间。   “善良没有好下场。”柏小少爷的声音似乎比柏云寒还冷,“大哥,我知道错了。但是这个小孩……”   “谁说人一定要摒弃善良?”柏云寒说:“既然你想救他,那就救吧。”   “大哥……”   “偶尔我觉得,人还是应该留一线善心,哪怕只对一个人。”柏云寒笑道:“我是没有机会了,但你还小,不应该变成我这样。”   柏小少爷没有吭声。   柏云寒低笑,“行了,我相信你的分寸。”   “哥。”   “嗯?”   “谢谢。”   “啧。谁让我只有你这一个宝贝弟弟呢。走了。”   直到柏云寒离开,他悬着的心才慢慢归位。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听见柏小少爷说:“你站在那里干什么?”   “我……”他小心地转身,怯怯地鞠了个躬,“小少爷,谢谢您。”   柏小少爷并未与他说太多话,却给了他住处、食物、衣服。   一整个冬天,他都住在这座“宫殿”里,渐渐知道,柏小少爷名叫柏云孤,长他六岁,是“风柏”首领柏云寒唯一的弟弟。   而六年前,他父亲秦猛所在的“脑髓”雇佣兵团谋划了一起惊天暗杀,柏家兄弟的父亲——当时“风柏”的首领柏雪,以及“风柏”的精英小队在爆炸中粉身碎骨,无一人活着从烈焰中逃出。   当年,柏小少爷才六岁,和他现在一般年纪,而被“脑髓”的“叔叔”们形容为“恶魔”的柏云寒,那时还不到十八岁。   他识趣,知道自己与柏小少爷之间有着深仇大恨,不敢轻易出现在柏小少爷面前。   可是他其实很想和柏小少爷待在一起。   母亲怨毒的诅咒犹在脑海,他却无法用仇恨的眼光看柏小少爷。   柏小少爷救了他的命,给了他栖身之地,虽然冷冷淡淡的,却是他心中全世界最好的人。   他最大的愿望,是柏小少爷不要讨厌他,不要赶走他。   冬去春来,制衣师来到“宫殿”,为柏小少爷量身裁衣。   他在一楼的楼梯边悄悄看着,渐渐抻长了脖子。   自从住进“宫殿”,他穿的便是柏小少爷的旧衣。说是旧衣,其实跟新的没有两样,比他逃命时穿的那些好成千上万倍。   此时他穿在身上的,正是柏小少爷六七岁时穿的毛衣和背带裤,有些宽松,不算合身。   可他很喜欢。   忽然,柏小少爷的目光扫了过来,与他四目相对。   他心脏像要炸开。因为管家、厨娘、侍者都告诉过他,没事不要在大厅里晃。   他很怕惹柏小少爷不高兴。   “过来。”柏小少爷却冲他招了招手。   他眼睛睁得圆圆的,往后看了看,然后指着自己的鼻尖,“小少爷,您叫我?”   “那边除了你,还有别人?”柏小少爷似乎冷哼了一声。   他一阵小跑——管家说,在室内不能跑——可柏小少爷在叫他,他恨不得飞奔而至,所以选择了小跑。   “小少爷!”他乖乖站好,“我来了!”   柏小少爷斜了他一眼,向制衣师吩咐道:“给他做几套春装。”   他张开嘴,脸颊一下子红了起来,“小少爷,您,您要给我做衣服?”   “嗯?”柏小少爷漫不经心道:“不想要?”   “可是……可是我有了啊。”他张开双手,“这身衣服很好看。”   柏小少爷说:“那是我穿过的旧衣服。”   他想争辩——这明明是新衣,却觉得不该扫柏小少爷的兴,柏小少爷说什么就是什么,于是缩了缩脖子,眼中溢着欢喜,“谢谢小少爷!”   柏小少爷笑了笑,让他去一旁等着。   一周后,新衣送来了,他得到了四套,合身而舒适。   他万分珍惜地将新衣收好,然后在下人们的厨房用了晚餐。   平时,他从不主动打搅柏小少爷,今日却按捺不住,得知柏小少爷在书房,就换上新衣,端上果盘,朝书房走去。   哪知还未到,就遇见了管家。   管家将他斥责一通,正要把他赶走,书房的门却开了。   柏小少爷站在门边,“你们在干什么?”   他抢在管家之前道:“小少爷,我来给您送水果。”   半分钟后,柏小少爷似是叹了口气,“进来吧。”   这是他第一次进入书房,惊讶得忘了放下果盘。   书房非常大,星光从落地窗照进来,若是白天,应当非常亮堂。   书柜里摆满了书,还有一些精美的“玩具”——战舰、飞机、坦克、枪支。   大约没有男孩不喜欢这些东西,他由衷赞叹道:“小少爷,您的玩具真多、真漂亮!”   柏小少爷却说:“它们不是玩具。”   他不解,见柏小少爷不太高兴,便不敢追问,乖巧地将果盘放在茶几上,走到沙发边,“小少爷,这是我的新衣服。谢谢您。”   “嗯。”柏小少爷拿着一本书,没看他,随意地应了一声。   他站了一会儿,跪在地毯上。   柏小少爷这才抬眼,俯视着他,眼中有些许疑惑。   “小少爷,我……”他很紧张,怕自己说不好,“您不计较我的过去,让我活了下来,我不知道怎么感谢您。”   “你没有错。”柏小少爷淡淡道:“你父母的账,没必要算在你头上。”   他膝盖在地毯上挪了挪,靠得更近,“小少爷,我想报答您。”   柏小少爷挑起眉,“你能做什么?”   “我给您当仆人。”他真诚地说:“我留在这里,总不能什么都不做。您放心,我不笨,我什么都能学!”   书房里很安静,他紧张得整张脸都红了。   须臾,柏小少爷笑了笑,“起来吧。”   “您同意了吗?”他双眼闪着光。   “当什么不好,想当仆人?”   “只想当您的仆人。”他郑重道:“您救了我,对我好,我要报答您!”   柏小少爷将书本放在一旁,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我对你很好?”   “不好吗?”他困惑了。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一个人比柏小少爷待他更好。   他的母亲时常殴打他,教予他仇恨,他的“叔叔”们个个凶神恶煞,从未对他说过一句好话。   而柏小少爷就像天神一般庇护着他。   这怎么能叫“不好”呢?   “是吗?”柏小少爷好像也有些困惑,在他头上揉了揉,“你这小崽子。”   “小崽子?”他小声重复着,双手抱着柏小少爷的膝盖。   “你还不到七岁,难道不是小崽子?”柏小少爷眼中含笑,不像刚才那样冷淡了。   他开心地点头,“您说我是小崽子,我就是小崽子!”   柏小少爷唇角的笑容更深,突然问:“他们平时叫你什么?”   他想了想,发现大家都不爱理他,也从不叫他的名字。   “他们……”他有些黯然,“他们不叫我。”   过了一会儿,柏小少爷说:“那我就叫你阿崽吧,反正你是个小崽子。”   “阿崽?阿崽!”他念了两遍,心花怒放,“好,小少爷,从今天起,我就是您的阿崽了!”   柏小少爷将他拉起来,拍了拍他腿上沾着的地毯毛,“你不用叫我小少爷。”   “那我该叫你什么呀?”   “……叫名字。”   他摇头,“不行,您是小少爷,我不能叫您名字。”   柏小少爷重新拿起书本,“随便吧。”   他绞尽脑汁,小心地问:“我能叫您小柏哥哥吗?”   “可以。”   他脆生生地喊:“小柏哥哥!”   “嗯。”柏小少爷应道。   “小柏哥哥!”他叫不够似的。   柏小少爷看向他,似乎有些无奈,“嗯,阿崽。”    第二十八章 雨中誓言   长大一些后,秦轩文才知道,柏小少爷书房里的那些战舰坦克的确不是玩具。   它们都是由大师制作的、连细节处都精准无误的等比例模型。   原来在“风柏”上一任领袖柏雪遇害之前,柏小少爷有一个远大的梦想——走进光明的世界里,将来成为战舰工程师。   父亲的突然离世将一切都改变了,柏小少爷把收集来的模型、图纸、影像资料统统收了起来,不再缠着柏云寒讨要新的模型,而是换上了作训服,小小年纪就跟随“风柏”的雇佣兵们一同训练。   秦轩文听说,以前的柏小少爷很可爱,很开朗,见人便笑,喜欢看科学技术方面的书籍,看不懂就礼貌地向家庭教师请教,若是从柏云寒处得到了心爱的模型,那简直能兴奋得几天几夜不睡觉,逢人就讲解这战舰(或战机、坦克)的性能、历史战绩,不像现在,总是一个人待着,冷冷清清的,也不爱说话了。   秦轩文想象不出柏小少爷的“可爱”,因为在他眼里,现在的柏小少爷就很可爱了——冷冷清清也是可爱的,更可爱的话,那得可爱到什么程度?   他承诺给柏小少爷当仆人,但柏小少爷的膳食有专人负责,衣服也有专人洗涤熨烫,“宫殿”有专人打扫,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每晚去书房,为柏小少爷端一杯热牛奶。   柏小少爷看书,他就乖乖坐在一旁,支着下巴看柏小少爷。柏小少爷找来几本适合七、八岁小孩看的书,他最初不爱看,后来看进去了,倒也看得津津有味。   并非被书里的内容所吸引,单是因为书是柏小少爷让看的。   他没上过学,柏小少爷从自己庞大的家庭教师团队里分出一人,教他最基础的知识。   为了不让柏小少爷失望,他学得很认真,还时常讨好家庭教师,盼着人家在柏小少爷面前夸他几句。   时间一长,他懵懵懂懂地觉得,柏小少爷好厉害——既要学文化课,还要训练,有时还会跟随柏云寒,去开什么会。   “小柏哥哥,我什么时候才能和您一起参加训练呢?”他趴在桌边,睁着一双大眼睛问。   “你还小。”柏小少爷揉了揉他刚洗过的、吹得蓬松的头发,“你才八岁。”   “可是……”   “嗯?”   他摇了摇头,及时打住。   原本他想说“可是我听大家说,您不到七岁就参加训练了”。话已到嘴边,却想起这都是因为柏雪亡故,柏小少爷才不得不被迫成长。   他有些难过,机灵地改口道:“可是我想跟着您,我给您当‘枪童’好不好?”   柏小少爷显然没听懂:“什么?”   “枪,童。”他拿过纸笔,一笔一划写下来,解释道:“古代有书童,就是陪主人读书的仆人,还有剑童,是陪主人练剑的仆人。您下次去靶场练射击时,我给您背枪,陪您训练,我不就是‘枪童’吗?”   柏小少爷愣了一秒,笑了起来。   “好不好呢?”他说:“小柏哥哥,虽然我现在身体不够强壮,但我会长大的。等我长大了,我也要练枪,我可以保护您!您现在先带我去长长见识吧!”   书房暖黄色的光落在柏小少爷眼底,格外温柔,柏小少爷又笑,“好。”   从这以后,他就成了靶场的常客,小小的身子,背着比自己身子短不了多少的各式步枪,走路走得跌跌撞撞的,分外滑稽。   步枪的后坐力对小孩子来说不小,柏小少爷顶多让他玩玩手枪。他很听话,规规矩矩地摆弄手枪,要不然就是去给柏小少爷捡弹壳。   九岁时,柏小少爷头一次在他的手枪里装了子弹,手把手教他瞄准、扣压。   “砰——”   即便是手枪,他还是惊讶于那一道将他往后推的力,手条件反射地一松,后背撞到了柏小少爷手臂上。   “对不起!”他连忙道歉,“小柏哥哥,我不是故意的。”   柏小少爷穿上作训服时比在“宫殿”里严肃许多,脸上没有笑意,可目光却是温和的,“没事,把枪拿好。不管什么时候,枪都不能丢。记住了吗?”   他挺胸抬头,用尚且稚嫩的声音答道:“记住了!”   安稳的日子过了四年,他陪在柏小少爷身边,从六岁长到十岁。而柏小少爷也长大了,十六岁的少年,身高如抽条一般拔高,肌肉骨骼却没来得及跟上,整个人显得极为瘦削单薄。   “小柏哥哥,您好痩啊。”他很担心,总觉得是柏小少爷挑食。   不知是不是因为进入了青春期,柏小少爷比以前更加冷清沉默,和他待在一起的时间少了,时常跟随柏云寒处理各种事务。   到底是什么事务,才十岁的他自然是不知道的。   他只知道柏小少爷很累很忙,而自己还是个小孩,帮不了柏小少爷。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阴云已经笼罩着“风柏”,笼罩着柏家,过不了多久,十年前的悲剧将会再度上演。   那是春光灿烂的一天,庄园里绿树成荫,鸟语花香,蜂蝶飞舞。他躺在吊床上午睡,梦到多日不见的柏小少爷回来了,说要带他去游泳。   傍晚,他从梦中惊醒,敏锐地察觉到,周遭好像有些古怪。   柏小少爷的宅子在整个庄园中最宁静的角落,与别的宅院隔着不短的距离,他跳下吊床,趿着拖鞋,小心翼翼地向外走去,忽然看到管家迎面跑来。   “曾叔!”他连忙喊道。   管家脸色惨白,眼中尽是恐惧,嘴唇不停颤抖,喃喃道:“出事了……出事了……要变天了!”   他不明所以,“曾叔,出什么事了?小少爷呢?”   管家已经冷汗淋漓,怔怔摇头,一把将他推倒在地。   他很快站起来,顾不得拍掉身上的灰,快速往外跑去。   这座庄园他已经很熟悉了,知道庄园主人柏云寒的主宅在哪里。   “出事了”是什么意思?“风柏”和别的雇佣兵团打起来了吗?   “变天了”又是什么意思?想不通……   管家那么慌张,难道是小柏哥哥出事了?   他心脏倏地被抓紧,汗水登时涌了出来,呼哧呼哧地向前跑,满心都是他多日未见的小柏哥哥。   可是,当主宅近在眼前时,他被几名面容严肃的雇佣兵拦了下来。   他见过他们,虽然叫不出名字,却知道他们都是柏云寒最亲近的手下。   “叔叔!”他不安地问:“小柏……小少爷呢?我来找小少爷,他出什么事了吗?”   雇佣兵们横眉紧蹙,神情异常凌厉,眼中却是止不住的悲戚与愤怒。其中一人按着他的肩膀,哑声道:“小少爷没事。”   这天半夜,他才在惴惴难安中得知,出事的是柏云寒。   十年前,“风柏”雇佣兵团如日中天,首领柏雪与一众精英却突然惨死在“脑髓”雇佣兵团设计的连环爆炸中,整个兵团几乎被铲平、被取而代之。   当时,只有十七岁的柏云寒靠一己之力重组旧部,力挽狂澜,发毒誓要让“脑髓”血债血偿。   如今十年过去了,“脑髓”早已覆灭,而“风柏”重回巅峰,依旧是世界最强的雇佣兵团之一。   谁也没想到,精明狠辣到极致的柏云寒,居然被亲信尹舟明所害,被一枚子弹打穿了心脏。   “风柏”两任首领,短短十年间,一人死于敌人的贪欲,一人死于兄弟的背叛。   他无法相信柏云寒——那个强大到无懈可击的男人——就这么被人杀死了。   四年里,他与柏云寒接触的机会虽然不多,但柏小少爷有时会说起自己的哥哥。   每每提到“我哥”,柏小少爷眼中都闪着敬仰、自豪的光。   他看得出,柏小少爷与柏云寒的关系非常好。   他爱屋及乌,也跟着柏小少爷崇拜柏云寒。   事实上,崇拜柏云寒的人不止他俩,“风柏”的很多人,都将柏云寒视作“强大”的代名词。   这份尊敬甚至超越了前任首领柏雪。   因为当初“风柏”几乎被人碾平,是柏云寒给予它新的、更盛大的荣光。   他在“宫殿”头一次见到柏云寒时,畏惧得无以复加,后来渐渐发现,柏云寒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可怕,最起码,柏云寒很宠爱柏小少爷。   和柏小少爷说话时,柏云寒总是很温柔,眼里含着笑,完全不是母亲和“叔叔”们形容的“恶魔”。有一次,柏云寒见他蹲在靶场,还将他叫过来,指导他打了好几发……   那个男人,居然死了。   很多人都在哭泣,他也掉了泪,却不是因为伤感悲恸,而是想到了柏小少爷。   小柏哥哥现在在哪里?   是不是在哭?   是不是难过得快要支撑不住?   柏云寒是小柏哥哥唯一的亲人啊。   柏小少爷一直没有回到庄园,他哪里也去不了,庄园里全是凶神恶煞的雇佣兵,时不时响起枪声,他被禁足了,只能眼巴巴盼着柏小少爷快些回来。   直到葬礼那天,他才见到了柏小少爷。   天空飘雨,阴云密布,电闪雷鸣,柏小少爷跪在雨中,单薄、孤单,仿佛失去了一切。   后来柏小少爷转过身来,他也没能看清柏小少爷的神情。   他跟随管家回到庄园,可柏小少爷没有回来。   接近一年的时间,柏小少爷都没有出现在庄园。   他的生日在秋冬之交。这四年,除了蹲在牢狱里的那一回,每次生日都是柏小少爷陪他一起过,送他蛋糕,和他吹蜡烛。   他以前哪里过过生日,不知道还能对着蛋糕与蜡烛许愿,甚至不知道生日可以许愿。   柏小少爷耐心地向他解释,他听完,却直接对柏小少爷说出了他的愿望。   “应该向蜡烛许愿。”柏小少爷纠正道,“而且不用说出来。”   “我不相信蜡烛,我只相信您!”他瞳孔里闪着烛火的光,“只有您才能实现我的愿望,小柏哥哥,我想永远永远永远陪在您身边!”   柏小少爷笑着拍拍他的头,“生日快乐,阿崽。”   今年,他度过了一个没有柏小少爷的生日。   没人赶他走,但是也不再有人关心他。入冬后,整个庄园被雪花覆盖,他久违地感到——冬天其实很冷,雪融化在皮肤上,就像针扎一般痛。   是柏小少爷将他的冬天变得温暖。   是柏小少爷给曾经快要死去的他披上了暖和的毛皮大衣。   而现在连柏小少爷在哪里、过得好不好,他都不知道。   度过了分外难熬的冬天,他长了个子,去年做的春装已经穿不了了。   无需问管家,他也知道,制衣师今年不会来了。   他跑去柏小少爷的衣帽间,找了几件适合自己的,换上的一刻,鼻腔突然酸涩。   “小柏哥哥……”他坐在衣柜边,哽咽着自言自语:“您在哪里?阿崽好想您。”   一转眼,已是盛夏。   沉寂多时的山庄突然喧闹起来,有人说,是柏小少爷回来了。   他正在书房做清洁——柏云寒还在的时候,来看柏小少爷,见他窝在书房的沙发上睡觉,亲自给他下达了任务,让他今后负责书房的扫除工作,谁也不准帮忙。   听闻柏小少爷回来的消息,他浑身血液像是煮开了一般,立马向楼下跑去,中途还因为太急而摔了两跤。   柏小少爷是真的回来了,回到主宅,站在柏云寒曾经站着的地方。   人们不再称其为“小少爷”,而是唤作“柏先生”。   他远远地看着自己的小柏哥哥,感到那样陌生。   小柏哥哥穿着深灰色的西装,个头很高,脸上极为淡漠,目中像是空无一物。   他很是困惑。   以前小柏哥哥待人也不热情,但是仔细看的话,能看到小柏哥哥眼中淡淡的笑意。   可现在,小柏哥哥——不,柏先生眼中哪里还有一丝温柔?   柏云寒的威严是桀骜不驯的、热烈而震撼人心的,柏云孤的威严却是令人不寒而栗、望而生畏。   但是他不害怕,那是救了他的性命、给了他一个家的小柏哥哥,即便小柏哥哥如今已经是柏先生,他依然想要靠近,站在柏先生身边。   他从人群中挤过。   那些人都是高大强壮的雇佣兵。而他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孩。   他挤得很辛苦,好不容易凑到近前,一张小脸已经通红。   “小……”   他心脏欢快地跳着,刚喊出一个字,就与柏云孤视线相触。   那一瞬间,他像被定住了一般,不仅是说不出话,连脑海都登时一空。   他的小柏哥哥的眼睛里,根本没有他,看他就像看着一个从未见过的人。   一股沸腾的麻意从他背脊蹿起,直抵头颅,他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喃喃道:“小……柏先生。”   柏云孤冷冷地睨着他,片刻,对身边一人道:“怎么让小孩儿来这种地方?”   他睁大双眼,又怕又慌,“柏先生,小柏哥哥,是我啊!我是阿崽!您的阿崽!我……”   话音未落,他已经被一名身穿迷彩的男人架住,抱着往外走。   他的视线仍然落在柏云孤身上,而柏云孤未再看他一眼。   男人将他放在主宅外,冲他笑了笑,“回去吧。”   他很茫然,回到宅院里将书房收拾好,可是一直等到第二天早晨,小柏哥哥也没有回来。   管家和其他人一起改了口,不再说“柏小少爷”,“柏先生今后不住在这里了。”   对于柏云孤的改变,大家都讳莫如深,没人敢轻易谈论。   所以过了很久,他才知道,过去的一年里,小柏哥哥灭掉了尹氏整个家族,以及尹氏背后的军火商芙兰家族。   “风柏”也不存在了,如今小柏哥哥的雇佣兵团叫做“孤鹰”。   孤独的鹰。   头一回听到这个名字,他就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难过。   六岁时,他时常小声念叨“柏云孤”这三个字,觉得柏小少爷的名字真好听。而现在,当他再次默念“柏云孤”,却觉得那么伤感,那么心痛。   您怎么会孤单呢?   我会陪着您、保护您啊。   他已经没有什么机会再接近柏云孤,柏云孤的身边总是跟着很多荷枪实弹的雇佣兵,他突然想到,自己也可以成为雇佣兵!   可是他太小了,六岁以前经受的折磨给他的身体造成了无法逆转的伤害,使得他比同龄人脆弱、时常生病。   他这样的条件,根本不可能成为“孤鹰”的雇佣兵。   但自从有了这个目标,他就再未懈怠过,每天负重跑步,进行力量与射击训练,累到晕厥也没有叫过一声苦。   雇佣兵团的集训营里有很多少年,他和他们一同训练,永远是吊车尾的一个。   柏云孤来过一次集训营,看着他,像已经忘记了他。   他却看到柏云孤肩背上的伤。   带训的教官是“孤鹰”的精英,他从这位教官口中得知,柏云孤这一两年里受了不少伤,好几次命悬一线,绝对是“九死一生”。   他心痛极了,每天都盼着自己赶紧强大起来,好为小柏哥哥挡住风雨。   但天不遂人愿,他的身体无法让他扛过集训营强度极大的训练。   这意味着他无法成为“孤鹰”的一员,更意味着他必须离开。   “孤鹰”不需要弱者。   祸事接踵而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集训营里开始盛传——他的父亲是“脑髓”的成员,他是“脑髓”余孽,他小时候跟随柏先生,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报仇雪恨。   柏雪与柏云寒都是被人杀害,前者被敌人所害,后者被亲者所害。而他的身份极具戏剧性,既是敌人之子,又是柏云孤养在身边的人。   欲加之罪,令他罪无可赦。   他又成了一座孤岛,并且是命在旦夕的孤岛。   十三岁的无用少年,没有成为雇佣兵的资质,从集训营离开便好。可他不行,他不愿意离开,也无法离开。   他被关了起来,严刑拷问,无数次痛晕过去,醒来仍是咬牙道:“我永远不会背叛柏先生。”   奄奄一息时,柏云孤终于出现了。   他的眼泪夺眶而出,这才明白,柏先生根本不知道他的近况与遭遇。   “柏先生……”他颤抖着抓住柏云孤的衣角,就像小时候那样,“请您相信我。”   十九岁的柏云孤比十七岁时更加陌生,久久地凝视着他,最终一句话都没有对他说,只向手下交待道:“把他放了。”   他已是遍体鳞伤,撑着最后一口气道:“柏先生,我想为您效劳!”   柏云孤的脚步一顿,“那就留下来。”   教官却说:“柏先生,这恐怕是坏了规矩。”   “什么规矩?”柏云孤侧过身来,气势极为迫人。   教官犹豫了一会儿,终是说道:“弱者没有留下来的资格,这里靠武力说话,秦轩文若是留下来,今后必然被欺辱。柏先生,他不属于这里。”   柏云孤冷笑,“他一个小少年,吃不了集训营多少饭。”   教官面色一紧,“柏先生,我懂您的意思。养着他不是不行,但他能力太差,无法自保。”   柏云孤回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很短暂,却堪堪烙进了他心底。   他听见柏云孤说:“在他身上,纹上一只鹰。”   那时他还不知道“纹上一只鹰”意味着什么,只知周围突然安静了下去,剩下的只有此起彼伏的心跳声。   教官哑然:“柏,柏先生……”   一名跟随柏云孤前来的手下道:“柏先生,您当真要给秦轩文纹身?”   柏云孤看着教官,淡然地说:“这样他就能安稳地留在集训营了吧?”   针刺在后腰,又痛又痒,那些痛与痒好似跟随筋肉血液浸入了骨髓,令他再也无法忘怀。   在十三岁这一年,他再度深陷危机,给予他救赎的依旧是柏云孤。   他成了拥有“孤鹰”纹身的人。   后来他才明白,这个纹身的意义。   只有“孤鹰”最精锐的战士才能够获得纹身,它代表着忠诚与荣耀,还有地位。   在所有拥有“孤鹰”纹身的人中,他是个例外:一无是处,从未建功,是柏先生怜悯他,才给了他纹身的资格。   大雨滂沱,他冲进雨幕中,歇斯底里地呐喊,稚嫩的声音在天地间回响。   他对着天地发誓——   要让自己配得上后腰的纹身。   要成为“孤鹰”最锋利的刀。    第二十九章 还听话吗   “你确定接受改造?”   “我确定。”   ——   筋肉骨骼被撕裂、被搅碎、被折断,继而被重塑的痛千万次重复。秦轩文被固定在操作台上,双眼瞪得极大,眼球几乎要从眼眶中脱落,从眼中射丨出的光狰狞可怖,像是怪兽的视线。   可从这双眼睛里,却有眼泪源源不断地涌出。   痛,太痛了。   痛得早就承受不住,接受不了;痛得想要就此死去。   他赤丨裸的身体经由无数条导线与改造终端相连接,身体完全无法动弹,但神智却必须时刻保持清醒。   六岁之前经受的一切被彻底唤醒,它们就像埋在身体里的无比锋利的刀刃。改造将它们被连骨带肉撕扯出来,留在原地的是一具被剔骨刮肉的、如同遭受了凌迟的躯体。   崭新的血肉在这具躯体上蓬勃生长,曾经的弱不禁风变成了钢筋铁骨。   但即便是钢筋铁骨,也终是凡胎一具,也会痛到止不住眼泪。   当新一波药剂被注入身体时,秦轩文就像遭受了电击一般,整个身体几乎从操作台上弹起。   药效下,他的四肢开始激烈地抽丨搐,惨白的脸上一片湿淋,已经分不出是眼泪还是汗水。一条条筋肉绷紧的曲线在身体各处突显,像是要炸裂开来。   “好……痛……啊……”   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喉咙里艰难地挤出破碎的字句。   眼前是血红色的,那是剧痛在视觉上的投射。   他在心里默默数着时间,还剩下十五个小时。   已经坚持了四十五个小时,只剩下十五个小时,这次折磨就将结束了。   可一周之后,还有下一次。   还有无数个“下一次”。   十四岁时,他知道了这个秘密进行的人体改造项目,自愿接受改造,直到今天,他已经记不得自己熬过了多少场足以撕碎灵魂的痛。   这个改造,是“循序渐进”的。   很多“实验品”都死了,他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   再熬下去吧。   他总是对自己说,再熬下去,我就能为小柏……为柏先生效力了。   改造进行了整整两年,他脱胎换骨,再不是过去那个脆弱不堪的“吊车尾”。   “孤鹰”集训营的考核他轻而易举地通过了,随后被楚臻领到一队,很快成为一队的精英。   再次见到柏先生时,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他身穿黑色的作战服站在柏先生面前,背上背着重型狙击步枪,眼中的光芒比火焰更加炽烈。   柏先生居高临下审视着他,目光比两年前更加冷寒,可唇角却带着一丝极淡的笑。   他从未见过柏先生像这样笑。   那一刻,他的肌肉寸寸绷紧,心脏好似被塞进了一个狭小且正在收拢的铁笼。   那一抹笑,竟是比柏先生一贯的冷更加令人寒彻心扉。   而这样的冷,简直让他透不过气来。   短短两年时间,柏先生又变了。   变得强大——比柏雪、柏云寒还要强大,也变得更冷。   六年前“风柏”所失去的,如今“孤鹰”已经完全夺了回来,那些曾经嚣张得不可一世的军火商、雇佣兵团统统被“孤鹰”踩在脚下。   柏先生已经不再单是雇佣兵团领袖。柏先生的手上,握着无数人渴求的权力。   柏先生也不再是十六岁时跪在柏云寒墓碑前的单薄少年了。   他仰望着柏先生,为自己活着接受完改造感到庆幸。若非如此,他有什么资格站在柏先生身边,保护这个给予他新的生命与信仰的男人?   他开始执行任务了。   最初,他为每一次平安归来感到心满意足——这意味着,他又为柏先生完成了一项重要任务。   对手下,柏先生始终慷慨,该给的奖励向来只多不少。   他年纪轻轻,名下的资产早已相当惊人。   可这些都不是他所期盼的,他满心满眼唯有柏先生,最想要的奖励,是与柏先生待在一起。   年岁渐长,他越来越清楚自己对柏先生抱有何种隐秘的渴望。   他想要拥有柏先生,将自己的一切交予柏先生。   柏先生有很多情人,都是香软的美人。他对他们的感情相当复杂,一方面羡慕,另一方面又庆幸自己和他们不一样。   因为他们只能承丨欢,而自己可以供柏先生驱使,完成柏先生给予的一切任务。   混血儿乔瑟是最得柏先生宠爱的情人,白皙可人,又带着一丝别样的顽劣。   即将年满十八岁时,他从任务中归来,迫切想要向柏先生汇报情况——实则是邀功讨好,却被告知柏先生和乔瑟“在房间里”。   他登时感到一种泥沼般的失落。   别墅大得几近空荡,他不愿意离去,站在一楼大厅里等候。   二楼某个房间里,正进行着一场激烈的云雨之欢。   异于常人的敏锐听力足以让他捕捉到那扇房门里传出的所有响动。   他听见乔瑟的娇声与讨饶,也听见柏先生低沉的呼吸。   一时间,一股莫名的灼热在小腹酝酿,继而扩散,愈演愈烈,像夏日的烈火一般烧向身体各处。   他脸颊绯红,燥热难安。   侍者小心翼翼地端来水,他一饮而尽,不知自己望向二楼的眼中早已浸满了浓浓渴求。   门从里面打开,乔瑟身穿黑色丝质睡袍走出来,双眼通红,一副被蹂躏得狠了的模样。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乔瑟,指甲嵌入掌心,头一次发现“嫉妒”这种情绪竟会如此强烈。   乔瑟对他的出现似乎颇感意外,在楼梯边与他对视片刻,便转身去了另一间房。   他仍像木桩一般戳在一楼,里衣被汗水浸透,双眼也渐渐潮湿。   不久,柏先生也出来了,显然已经洗过澡,发丝未干,穿一身浅色的休闲装,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   他不记得柏先生视力不佳,这副眼镜看来只是装饰。   “回来了?”柏先生从楼梯上下来,坐在沙发上。   “是!”他挺胸抬头,手指却在悄悄颤抖。   也许是因为刚才听到的动静,他难以平静,所有情绪都不安分地雀跃着。   柏先生抬眼,好像正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   他强大归强大,年纪却轻,在这样的注视下根本没有定力可言,只消片刻,用力绷着的腰背就软了下去,腿也没了力。   柏先生笑着问他,想要什么奖励。   他脑中早已乱成了一锅粥,稀里糊涂地摇头,说暂时还没想好,可不可以先攒着。   “可以。”柏先生眯眼,随即摆了摆手,让他回去洗个澡,好好休息。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来得太急,连衣服都没有换,作战服上满是血污,脸上已经辨不出本来的肤色。   和乔瑟一比,自己这副模样简直是倒人胃口。   这日以后,他像是拧开了某个开关,几乎每天晚上,都一边想着柏先生一边与自己的欲丨念较劲,明知这有违自己的身份,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戒断。   十八岁的生日,在一队基地度过。几日后,楚臻将他派到柏先生身边,执行一次护卫任务。   长达半月的朝夕相伴令他再难控制自己,任务结束的当晚,其他队员都已离去,他却执拗地不肯走,将尊严与战衣一同脱下,求柏先生满足自己一个愿望。   成年的生日愿望。   柏先生走近,眼眸像烈火焚尽的深渊。   他几乎被吸进那深渊里,轻声祷告:“柏先生,您答应我好不好?”   那个夜晚被疼痛与眼泪浇灌。   他早已承受过数不胜数的痛,以为疼痛已经无法折磨自己分毫。   可被柏先生占有时,他才明白,世界上还有一种痛,是他这一生都无力抗拒的、甘心沉溺的。   那是柏先生给予的,甜美至极的痛。   他成了一个很特殊的存在——既是“孤鹰”最锋利的刀,又与柏先生有过肌肤之亲。他和柏先生的所有情人都不同,不受宠爱,不被怜惜,身上堆砌着大大小小的伤,与“美人”二字相差甚远。   但那些美人只是偶尔被叫到落雀山庄,而他在落雀山庄拥有一栋别墅。   他也是唯一一个被获准在柏先生的卧室留宿的床伴。   他一边满足着,一边又嫉妒着,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他身体里反复撕扯,时常让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可笑的怪物。   后来,这个“预感”竟然成真了。   改造的后遗症渐次显现,他真的成了怪物——一个能够怀孕生子的怪物。   十四年往事如烟,一缕一缕在眼前飘过,带着异国战场的烈焰与冰天雪地的清寒,还有书房那一拢灯光的温柔。   秦轩文的眼泪早已决堤,身体颤抖得好似下一秒就将倒下。   从他眼中涌出的光尽是绝望与慌张,夹杂着卑微的祈求。   “柏先生,您不要我了吗?”   字字泣血,像是从血肉里、从心脏里、从灵魂里剖出。   我的命是您给的,我为了您而存在。   这副被残忍剧痛打磨的身躯只供您驱驰。   您却不要我了。   那我……又该去哪里呢?   柏云孤步步靠近,抬手,轻轻捧住他的脸颊。   他已经失控,孩子一般喃喃重复:“柏先生,您不要我了吗?”   好似过了很久,柏云孤冷淡地笑了一声,反问:“你不听我的话了吗?”    第三十章 作别黑暗   秦轩文抬起手臂,想要将眼泪通通擦掉,好在清晰的视野里再看一眼柏先生。   可泪水竟然越擦越多,眼睛已经被揉得胀痛,眼前仍是一片模糊。   他想过为柏先生而死,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被赶走。他已经没有办法稳稳地控制住情绪,可腹中那个小生命的存在,却悄无声息地支撑着他,令他不至于当场崩溃。   “我……我……”他在泪眼中凝视柏先生,喉咙紧得发痛,发出的尽是破碎的低喃。   柏云孤仍是平静的,连声音都没有一丝起丨伏,“你不听我的话了吗?”   “嗡——”   他周身的血液仿佛不再流动,视线也就此僵在一处。小时候的光景好像将现实敲成了碎片,擦着锋利的边缘,鲜血淋淋地出现在眼前。   “这是什么药啊?好苦!”他捧着药碗,只尝了一口,鼻子眼睛就皱到了一处。   “你一到秋冬就生病,医生说你身体不好。”柏小少爷说:“这是调理身体的药。”   “可是好苦。”他小心地耍赖:“阿崽不想喝。”   “良药苦口。”柏小少爷认真地问:“你不听我的话了吗?”   他抬起头,与柏小少爷视线相接。   柏小少爷皱了皱眉,重复道:“你不听我的话了吗?”   “我听!”他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将胸膛一挺,“我听您的话!我这就喝!”   柏小少爷笑了,摸了摸他的头,“阿崽乖。”   他一口气将汤药喝了下去,被苦得直吐舌头。这时,右手却被抬了起来,柏小少爷在他手心里放了一颗用透明糖纸包起来的糖。   甜味在嘴里散开,几乎是顷刻间就将药的苦味驱散了。   儿时的记忆在脑海里生了根,破土而出时却那么痛,开枝散叶竟如抽筋扒皮。   他嘴角颤抖,听见自己轻声说:“我听,我听……”   耳边,似乎传来柏先生的呼吸。   他用尽仅剩的力,长长吸了一口气,定定地望着柏先生,“我听您的话。”   柏云孤笑了,笑得很轻,近似无情,而后再也不看他,转身对单於蜚道:“你们可以走了。”   “柏先生!”他仍是站在原地,话一出口,眼泪就已滂沱。   “嗯?”柏云孤微笑着将刚使用过的步枪拿起来,姿态潇洒,全然不像正在进行一场告别。   “我以后……”他嗓音颤抖得厉害,“我以后还能回……”   “那得看小单的意思。”柏云孤打断,无所谓地摇了摇头,“愿赌服输,你现在是小单的人了,有什么问题,应该去问小单。”   单於蜚面无表情,似乎并不打算参与这场对话。   他木然地点点头,转身,向射击馆大门迈出一步,又停下来,回头看向柏云孤,再迈出一步,又回头……   一段短短的路,于他而言却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   他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   如此,就不用离开柏先生。   哪怕只是一步一回头地望着,他也不想真的走出这扇门。   好似一旦走出去,就再也无法回头,过去的一切将被一笔勾销。   可是再不愿意,路也走到了最后一步。   他站在门边,外面的光芒倾泻在他身上。他的胸腔满溢着巨大的悲哀,似要将他整个人撑破。   “柏先生。”他轻轻道:“我走了。”   柏云孤笑着点头,“嗯。”   他的手指紧紧抠着门框,身后的灿阳照得他背脊发热,可是前面的胸膛却冰冷得像是坠入了深渊地狱。   “走吧。”单於蜚终是开了口。   一辆黑色商务车停在射击馆外的空坝上,他随着单於蜚走了过去。有人为他拉开后座的门,车门关上之前,他最后看了射击馆一眼。   已经看不到射击馆里的柏先生了。   商务车缓缓驶离,射击馆里传来枪声,一声接着一声,每一声都烙在他心上,那些射丨出的子弹,将他的心脏轰得千疮百孔。   他的眼泪不再流淌,视野终于清晰起来。山庄里限速,车行驶得很慢。他双眼发直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喉中渐渐浮现一丝甜腥。   忽然,一道白色的影子从车边掠过,停在不远处的路边。   白孔雀站在观赏石上,抻长脖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小白,小白……”他也看着白孔雀,喃喃自语。   车越行越远,白孔雀渐渐变小,他挥了挥手,以作“再见”。   白孔雀展翅,在车后紧紧跟随,边飞边鸣叫。   登时,山庄雀鸣一片。   他右手成拳,用力地抵在眉心。   白孔雀一直跟到了山庄门口,然后抖开尾羽,开屏向他道别。   车已经彻底离开了山庄,远远望去,那只白孔雀就像一朵怒放的白花。   秦轩文离开“孤鹰”的消息不久传到了一队基地。   俞医生说什么也没想到,秦轩文去一趟落雀山庄,就被柏先生作为赌注“输”给了外人。   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了。   楚臻匆忙赶回,又急又怒,“我得去找柏先生!”   “找柏先生?”俞医生道:“将真相告诉柏先生吗?”   楚臻浓眉重重一拧,一拳砸在桌上,“难不成就让轩文这样被送人?他还怀着孩子!”   “你想过没有,如果轩文希望柏先生知道孩子的存在,那他在得知自己被送人之时,就会告诉柏先生真相。”俞医生道:“但他没有。他什么都没说,就跟着那位单先生走了。”   “他才二十岁!他想不了那么多事!”楚臻心痛自己的队员,“我看不下去!”   “二十岁也成年了。”俞医生苦笑,“轩文不止一次跟我说——他从来不为自己的选择而后悔,他心甘情愿,他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楚臻烦躁地走来走去,“他能个屁!”   “刚得知这个消息时,我和你一样,也想立即去找柏先生。”俞医生说:“但我一想再想,觉得应该尊重轩文。”   “俞医生您……”   “楚队,你听我说完。”俞医生尽量心平气和,“轩文不说,自然有他的考虑。而柏先生有没有什么考虑,我们谁都猜不到。这些年我为‘风柏’、‘孤鹰’效劳,最深的体会就是不要试图去猜测柏先生的意图。”   楚臻显然是认同的,沉声道:“这倒是没错。”   “事情发展到现在,出乎我们所有人的意料,但是未尝不是一个机会。”俞医生说:“我们将轩文藏起来养胎的计划虽然被打乱了,但轩文被单先生带走的话,也算是暂时离开危险,有了一个相对安全的生育环境。”   楚臻沉默片刻,“但这还得看单於蜚的态度。单於蜚为什么会要走轩文?我实在是想不通!”   俞医生站起来,负手走到窗边,良久,才道:“你还记得许相楼吗?”   “当然记得!”   “单於蜚在这件事上帮过柏先生。”俞医生说:“我一直觉得,柏先生也许很信任单於蜚。这种信任与对属下的信任不同,怎么说,像是棋逢对手的信任。”   楚臻直言道:“我不理解。”   俞医生笑了笑,“我也不大理解。但我猜,轩文现在起码是没有危险的。至于生育……过段时间,我会想办法去见他一面。”   L国。   直升机降落在草坪上,秦轩文扶着舱门跃下,落地时轻轻扶住小腹。   从落雀山庄来到这里,途中换了三种交通工具,耗时却不过半日。   太阳落山,将极富现代感的建筑照得金碧辉煌。   他环视着四周,把繁华尽收眼底,却好似什么都没有看进眼中。   明氏是一个规模不小的跨国集团,总部在单於蜚的家乡——C国,而这里是明氏的海外投资部,权力尽数握在单於蜚手中。   他曾经受雇暗杀一位豪门继承人,知道这些商业豪门看似风光,内里却尽是腌臜事。   可若是与黑暗里的“孤鹰”雇佣兵团相比,明氏集团就算有再多见不得人的密辛,仍旧算是站在日光之下。   短短半日不足以他消化刚经历的事,他脑子很乱,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到这种满是阳光的地方来。   他生于雇佣兵团,长于战火,自幼与杀戮为伴,早已畏惧光明——不,他有自己的光明,只是他赖以为生的光明已经将他驱逐。   他不需要别的光明。   站在茵茵草地上,他感到自己就是一具空壳子,周围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和他过去的二十年完全割裂,他甚至不知道要往哪里迈步。   突然被扔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任谁都会紧张失措。他仿佛仍处于恍惚中,以为在射击馆发生的事只是一场梦。   只要从梦中醒来,他就仍是“孤鹰”的一员,仍然能够陪在柏先生身边。   柏先生……   想到这个名字,他的眼眶忽然酸胀难受,可是眼泪已经流不出来了。   并非没有离开过柏先生,十岁之后的这十年,他与柏先生从来都是聚少离多,接受改造的那两年,更是一眼都没有见过柏先生。   他都忍过来了。   可这一次,他感到沉重而艰涩的无力。   就连白孔雀,都好像在与他诀别。   腹中传来轻微疼痛。他回过神,往下方望去。   “小雀。”   他并不知道,自己此时的语气与目光都相当温柔。   单於蜚转过身,沉默地打量着他,过了大约半分钟,才叫了他的名字,“秦轩文。”   他怔怔抬头,看到单於蜚的一刻,竟是生出错觉,以为逆光站着的是柏先生。   “柏先生……”他伸出手,在满目光辉中缓缓倒去,“柏先生,求您,不要赶我走。”    第三十一章 喜怒无常   光线将世界一分为二,秦轩文喘着粗气,两条腿不断交叠,奋力狂奔,一手捂着滚烫的小腹,一手向一个背影伸出手。   “柏先生!柏先生!等等我!”   那个背影隐没在黑暗里,缓慢地转过身,架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闪光,令他看不清那藏匿在镜片后的眼神。   但那人是笑着的,唇角潇洒地上扬,似有一丝温度,又似冷漠无情。他心脏狂跳,根本无法辨别。   “柏先生!”他的声音已经嘶哑了,喉咙像是被一只烧灼的手紧抓着,一呼吸一出声,口腔里就是一股血腥味。   他跑得那样卖力,以至于小腹开始尖锐地疼痛起来。   柏先生却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不靠近,也不远离。   他以为自己已经靠得够近,可伸出的手却什么都没有抓到。那条分割光明与黑暗的线好似将他与柏先生划入了两个永远也不会交汇的世界里,所以任凭他怎么追赶,也无法触及柏先生分毫。   光明在扩大,而黑暗在渐渐坍缩,黑暗里柏先生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淡,就像终将淡去的水墨画。   他六神无主,只能徒劳地喊着:“柏先生,柏先生,我错了,我改!您不要赶我走,我求您!”   柏先生的双眼仍是被反光的镜片挡着,他只能看到柏先生唇角越来越浓的笑意。   他不喜欢柏先生这样笑,笑得深不可测,笑得绝情绝义,笑得像是尝遍了人间的辛酸哀苦。   柏云寒还在的时候,柏先生……柏小少爷分明不是这样笑的!   那时候,柏小少爷唇角扬起的幅度很浅很浅,可是那勾起的笑意却能漫入眼中,映出一片温柔的、宽容的光。   很多个夜晚,他端着热牛奶走进书房,柏小少爷都温和地冲他笑,有时还会拍拍他的头,说一声“谢谢阿崽”。   那样的柏小少爷已经不见了,消失在血海深仇与无尽杀戮中。   他心痛难言,只想往后的岁月都陪着柏先生度过——哪怕柏先生冷酷残忍,无心寡情。   “您在生我的气吗?”他终于将秘密喊了出来,几近歇斯底里,“气我怀上了小雀?我听您的话!我不要它了!”   柏先生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脚步一动,向他走了过来。   他更加急切,恨不得将自己的骨肉与心脏一同剖出来,“我这就去找俞医生!我不要它了,求求您,让我留下来!”   柏先生终于走到了他面前,可那道碍事的光依旧落在柏先生的镜片上。   他颤抖的手向前伸着,乞求道:“柏先生,您原谅我,原谅阿崽好不好?”   柏先生抬起右手,温声道:“过来。”   他欣喜若狂,几乎是扑了过去。   可是——   他以为柏先生原谅自己了,迎接自己的会是熟悉的怀抱,还有柏先生身上极淡的香味,可是柏先生却轻轻一推。   刚刚碰触到一起的手猝然分开,他哑然地睁大双眼,身子好似被一个无法抗拒的力掀了起来,慢动作一般往后仰倒而去。   直到这时,柏先生金丝边眼镜上的光才掠去,他终于看清了柏先生的眼眸。   那一瞬间,他惊骇得放声叫喊——但就像被抛进了一出哑剧,他完全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柏先生的双眼没有任何神采,没有生机,目光极为暗淡,像一双死人的眼。   “你走吧。”   说完这句话,柏先生便转过身去,刹那被黑暗吞没。   他瞠目结舌地坠落,风声在耳边呼啸长鸣,光明越来越盛大,将那一团黑暗挤压成小小的一点。   就像日光普照的大地上,那高悬于天空的太阳。   一轮黑色的太阳。   身体从悬崖坠落,后背重重跌落在地,旋即整个人被弹了起来,五脏六腑仿佛被撞得移了位,狠狠纠缠在一起。   他咳出一口腥浓的鲜血,四肢百骸无一处不痛。   血从身体的某一个角落流出,他一边呕血一边望着空中的黑日,过了很久,才意识到出血的地方是哪里。   他挣扎着坐了起来,断裂的肋骨戳进了肺中,他猛烈地颤抖着,又一次咳出鲜血。   “小雀?小雀!”他死死按压着小腹,眼泪夺眶而出,无助地喊道:“小雀,不……你不能走!”   小腹空了,空得像是只剩一层皮囊,哪里还有什么小雀?   小雀和上一个孩子一样,从他身体里悄然流逝了。   “救命啊……”他悲哀地呼救,世界却空空如也,唯有那一轮黑日能听到他声音。   “救命啊!救救我的小雀!”他将脸埋进全是污血的手中,哭得整个身子都在震颤,尖锐的肋骨在肺里插丨得越来越深,搅出黏稠的声响,他却浑然不觉,只顾着喊“救命”。   “你不是说知道错了吗?”柏先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几不可察的悲哀,“你不是说愿意杀掉这个孩子吗?”   “现在又为什么哭泣呢?”   “阿崽,刚才你是在对我说谎吗?”   他将额头撞在地上,清秀的脸庞已经变得扭曲丑陋,“我没有!柏先生,我没有对您撒谎!”   “那阿崽是要我原谅,还是要这个孩子呢?”柏先生的声音那么温柔,问的问题却残酷到了极点。   “我……”他慌乱不已,挣扎着嚎叫,“我要!我都要!小雀不能死,它是我的孩子!”   它是我的孩子!   噩梦惊醒,秦轩文的睡衣已经被冷汗浸湿。他坐在夜灯深蓝色的光芒下,大幅度地喘息,眼中没有焦距,脸上是惨淡得近乎透明的白。   过了许久,他才渐渐从梦境中抽丨离,紧抓被子的双手松开,骨节与指甲缓慢恢复本来的血色。   而后,他掀开被子,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隆丨起的小腹上,像安抚孩子,更像安抚自己,“小雀不怕,爸爸在,爸爸要你。”   窗帘拉得并不密实,城市紫红色的夜光像清晨的薄雾般洒落在窗台上。   他缓了好一阵,这才向窗边看去。   那里放着几盆绿植,在夜风下舒展着枝叶。   此时是凌晨三点,但醒过来了,便再也睡不着了。   他从床上下来,将房间里的灯都打开,瞳孔收紧,又渐渐散开,努力适应着光线。   这是单於蜚给他准备的公寓,室内面积两百来平,位于这座繁华城市的高档住宅区。   他住进来已有一个月,每天晚上重复做着一模一样的噩梦。   这噩梦却成了维持他生命的毒药。   梦里发生的事太过惨烈,才将现实衬托得不那么难以接受。   他只是无法再陪在柏先生身边而已,没有关系,他的腹中还孕育着小雀。   他要将小雀平平安安地产下来。   怀孕已有五个月了,小腹隆丨起的形状已经难以遮住,而天气也正在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他很少出门,对这座城市几乎一无所知。   单於蜚将他领到这里来之后,就没怎么过问他的生活,也没有催着他“上工”。   他自是诧异,猜不透单於蜚的心思。   从这一点来看,单於蜚当真与柏先生极为相似。他过去从未猜透过柏先生,如今亦不明白单於蜚心里在盘算些什么。   单於蜚与柏先生的相似,像命运给予他的救命稻草。   他紧紧握着这根稻草,知道荒唐可笑,却不敢轻易丢弃。   前阵子,俞医生突然出现,他惊喜不已,以为柏先生改变了心意,准备让俞医生接自己“回家”。   俞医生却无奈地叹了口气,问他在这边生活得习不习惯。   他登时明白,俞医生的到来与柏先生没有丝毫关系。   “柏先生……”他局促地问:“柏先生还好吗?”   俞医生诚实道:“我只是‘孤鹰’的一名医生,柏先生的近况我打听不到。”   他垂下头,再次抬起时眼中已经泛起消沉的笑意,“您来找我,是想帮我将小孩生下来?”   “除了我,还有谁能帮你?”   沉默良久,他道过谢,又红着脸问:“俞医生,您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什么?”   “帮我……取一件柏先生的随身物来。”   俞医生望着他微红的眼,明白了他的意思,与他约好下一次见面的时间,离开前千叮万嘱,要他爱护自己,就算再难过,也要挺到将孩子生下来。   他苦笑着答应,并未告诉俞医生,自己已经出现了抑郁症状。   几个月前,他就上网查过——专家们都说,怀孕的女人情绪容易躁动、不安,需要丈夫的陪伴与抚慰。   他并非女人,症状却更加严重。   而他日夜想念的柏先生,不仅没有陪伴他,还将他送了人。   与抑郁相伴的是无休无止的呕吐与因激素动荡而随时涌起的欲丨望。过去在一队基地或是落雀山庄,他都不大能感觉到小雀的存在,只有时不时出现的腹痛提醒着他——你的肚子里有个小生命。   而现在,沉甸甸的不适感只有在他入眠之后才会消停,醒着的时候,哪怕喝水喝得多了些,都会冲进卫生间里干呕。   洗漱镜里映出的是一张清瘦苍白的脸,锁骨如刀,高高耸立,似要将皮肤割破,往下,是逐渐变得松弛的身体。   他已经不大敢看自己的身体了。   原本精悍完美的肌肉消失了,那一道隆丨起的弧线看得他心惊肉跳。   当年他吃了那么多的苦,才拥有这具无懈可击的身体,成了“孤鹰”最锋利的刀。   现在这把刀,是肉眼可见地钝了、锈了。   没有用了。   可是能怪谁呢?   是他自己要爬柏先生的床,并且为此喜不自禁。   怨不得别人。   窗外,紫红色的夜光被宝蓝色取代——天快亮了。   他抹了把脸,放一池热水,将自己浸了进去。   “柏先生,我好想您。”在池水漫至唇边时,他抱着双腿,悄声低喃。   “啊——哦——”   孔雀响亮的叫声打破月夜的宁静。   柏云孤半转过身,见那只在众多孔雀中称王称霸的白孔雀正朝自己走来,长长的尾羽拖在地上,随着往前的步伐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声。   柏云孤饶有兴致地眯起眼,“来讨食?”   白孔雀又叫,在他身前停下,昂起头看他。   柏云孤让人送来一篮豆子,抓了一小撮扔在地上。白孔雀低头瞧了瞧,似乎很不满意,细长的脖子往前一伸,像是想啄他一下,却中途打住,认怂地缩了回去。   满月如银盘,光辉洒落在近处的湖面,反射丨出大片银光。   柏云孤蹲下来,兴致不错地打量着白孔雀,突然道:“他是怎么喂你?”   白孔雀歪着头,大约没听懂。   柏云孤的视线越过白孔雀,看向那银光粼粼的湖面,好似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片刻,他收回视线,而白孔雀已经认命地埋下头,啄食地上的豆子了。   他从篮子里再抓出一小撮豆子,放在手心,朝白孔雀吹了声口哨。   白孔雀先是一愣,而后立马跑过来,照着手心就是一啄。   尖尖的喙戳在手心,说不上特别痛,但痛感还是有的,柏云孤笑了笑,“粗鲁。”   白孔雀闻似未闻,只顾着吃。很快,手心里的豆子就没了。   白孔雀显然不满足,扬着脖子继续讨食。   但柏云孤没有秦轩文的耐心,喂这一次已经是破天荒的举动。   他站起来,看了看被啄红的手心,眉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   “柏先生。”吕伯站在一旁,恭敬地提醒道:“努兰先生到了。”   他略一点头,以示自己听到了,却没有立即转身。   吕伯也不催,好似那在别院等候的美人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过了好一会儿,柏云孤才轻轻吁了口气,道:“这只白孔雀气性不小。”   “都是给轩文惯的。”吕伯笑道。   柏云孤挑眉,像是来了兴致,“怎么个惯法?”   “食物要喂到嘴边,不高兴了要轩文哄,跟别的孔雀打架打赢了,要向轩文开屏,让轩文夸。”吕伯年纪大了,说起话来慈眉善目,将琐事变成细细的溪流,仿佛要淌进闻者的心里。   柏云孤轻嗤,“他倒是会玩儿。”   “这只孔雀骄傲,却也通人性,轩文待它好,它心里门儿清,动不动就开屏给轩文看。”   “它不对别人开屏?”   吕伯笑着摇头,“我没有见过。”   柏云孤道:“我试试。”   这一试,时间就匆匆流逝。白孔雀最终开了屏,柏云孤却有些倦了,吕伯说起努兰先生还在等候,他摆了摆手,吩咐将人送回去。   金发白肤的美人花容失色,当着吕伯的面抱怨“孤鹰”喜怒无常。   吕伯只道:“柏先生今天既没有‘喜’,也没有‘怒’,怎么能叫‘喜怒无常’呢?”   努兰与迟幸一样,皆是大家族里的天之骄子,自视甚高,闻言气闷道:“我难道不能让柏先生‘喜’?”   吕伯但笑不语。   俞医生再次来到L国时,将一个塑料密封袋放在秦轩文面前。   密封袋里,是一件烟灰色的男士衬衣。   秦轩文眼眶发热,就像病入膏肓的人终于得到了唯一能救自己的药。   俞医生离开后,他立即将衬衣拿出来,小心翼翼打开,然后颤栗着,将脸埋了进去。   衬衣上的气味很浅,几近于无,可即便如此,也足以给予他慰丨藉。   他去浴室冲了澡,竭力将属于自己的气息全都洗掉,然后一丝丨不挂躺在衬衣上,贪婪地汲取柏先生留存的味道,闭上眼,将自己蜷缩起来,想象此时此刻,柏先生正陪伴在自己身边。   连日来的痛苦渐渐淡去,身体好像都为之变得轻盈,心脏像是缓缓被一片温柔的泉水包裹,一切惊慌的、烦躁的、焦虑的情绪被统统洗尽。   怀孕的人,需要爱人的陪伴与呵护。   他等不来柏先生,只能靠柏先生穿过的衬衣,沉溺进“被陪伴”的妄想中。   有了这件衬衣,他的日子好过了许多,抑郁得到缓解,连食欲也将将好了一些。   可俞医生旁敲侧击地提醒过他,这其实是饮鸩止渴——抑郁症状消退了,幻象症状却愈发严重,横竖都是精神上出了问题。   但他已经顾不得太多。而俞医生也没有更好的方法帮他。   终于,单於蜚一个电话打来,让他去公司报到。   即便穿上最肥大的T恤,也已经无法掩饰隆丨起的小腹,他在穿衣镜前尝试将自己塞进量身定制的西装,最终虽然成功了,但从侧面看,就算竭力收腹,那道弧线仍然十分明显。   倒是可以谎称长了小肚子,毕竟现在的程度并不夸张,可他仍是非常不安——到了八丨九个月时怎么办呢?还能瞒过所有人吗?   明氏集团的重心在C国,根基极为庞大,海外项目却是弱势,包括L国在内的海外事业据说是单於蜚这两年一手撑起来的。   秦轩文当惯了雇佣兵,头一次以企业员工的身份走在一家跨国公司的办公楼,心跳快得不正常。   单於蜚的办公室在顶楼,他一路上行,接连被人们好奇的目光打量,面颊逐渐变红。好在他们的视线并未落在他的小腹上,而是停驻在他脸上。   他生得标致,眉目清隽,虽然无法与柏先生宠爱的那些娇柔美人相比,可放在普通人里,绝对是让人眼前一亮的俊小伙。   但俊小伙应有完美的身材,他年纪轻轻却长出了“啤酒肚”,这虽然是不勤于锻炼的男性白领们的通病,但也太“糟蹋”他这张没有缺陷的脸了。   一些员工暗叹可惜。   他穿过那些并无恶意的目光,忐忑地走进单於蜚的办公室。   单於蜚看了他一眼,视线向下,注意到他被微微撑起的西服。   他不由得抬手,在小腹上遮了遮。   不久,单於蜚就将目光撤开,“坐吧。”   “单先生,您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吗?”他以尽量镇定的口吻问。   单於蜚撩起眼皮,那看人的姿势与柏先生一模一样。   冷静、疏离、掌控一切,像是带着笑,实则冷酷无情。   他背脊登时麻起来,不自觉地将双腿并拢。   “当然是为了工作。”单於蜚十指丨交叠,“我需要一位优秀的助理。”   他眼尾一张,感到难以置信,“您想让我当您的助理?可是……”   “可是什么?”单於蜚的语气永远是冷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   他有些着急,“可是我什么都不懂。我以前跟着柏先生,一直是雇佣兵,对经商一窍不通。”   “不懂可以学。你很聪明,我这里的工作对你来说,不算难事。”   他压住唇角,眼神有些飘。   单於蜚眯眼,“还是说,你有什么难处?”   他浑身一凛,下意识摇头。   “我准备了一些资料,你带回去琢磨。”单於蜚说:“从下周开始,跟着我上班。”   他抓住西装裤,手心出汗。   单於蜚问:“还有什么问题?” 他垂下眼睑,心中胡乱打鼓。   “没什么问题就……”   “有!”   单於蜚狭长的眼梢往上轻挑,“嗯?”   “您……”他直直挺着腰背,身子稍往前倾,是个相当急切的姿势,“单先生,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看中我?   为什么从“孤鹰”带走我?   单於蜚的目光在他脸上饶有兴致地逡巡,“你认为呢?”   他沉住气,“我不知道。”   “我不会一直待在L国,或早或晚,我会回到C国。”单於蜚淡淡道:“到时候,我需要一个能够协助我的人。这个人,必须既能处理我工作上的要事,又能打理我生活上的琐事,必要时,还能负责我的安全。”   “这样的人应该不少。”他说:“我不认为您会因此选择我。”   “但你最合适。”   “为什么?”   “你是‘孤鹰’最锋利的刀。”单於蜚牵起唇角,“你必有别人望尘莫及之处。”   “那也……”   单於蜚继续道:“而你的忠诚,无人能够匹敌。”   他睁大双眼,瞳光闪烁,但对面单於蜚的眼中,却丝毫起丨伏都没有。   “您……”他的声音已经开始发抖,“您为什么会这样想?”   单於蜚站起身来,双手插丨进西装裤袋里,背对他,站在落地窗边,“你在落雀山庄为孤鹰守夜,早晨晕倒在别墅外,我第一眼看到你,就明白你是我想要的人。”    第三十二章 捕鹰行动   “孤鹰”最锋利的刀脱离组织的消息不胫而走,在这个世界的晦暗一面渐渐传开。一些人不动声色地观望,另一些人则蠢蠢欲动,好似一个个泥泞的身影从洼地中浮现,鬼影幢幢,扯出罪恶的脓血与污沼。   它们摇摇晃晃地前行、上岸,无形中拧成了一条绳,试图扼住柏云孤的咽喉。   想要柏云孤死的人,不计其数。   能杀死柏云孤的人,却屈指可数。   那些黢黑的身影露出森白的獠牙与血红的双眼,发出狰狞可怖的笑声,于阴云密布的天空展开了一张巨大的猎“鹰”之网。   柏云孤一死,“孤鹰”就将消亡,所有被“孤鹰”掌控的资源必将重新分配,势力再次洗牌——如此肥美的肉,没有人会不垂涎。   而这十年,柏云孤肩上早已扛着数不清的血债,那些被“孤鹰”的利爪撕碎的人,就像不散的阴魂一般,时时刻刻都嗅探着可乘之机。   柏云孤本人却好似对危险毫无察觉。   “砰——砰——砰——”   靶场里的空气终年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硝烟味,被子弹掀起的沙尘像烟雾般弥漫开来。   七个飞碟靶从两百米开外的靶沟里飙出,速度极快,几乎是一闪而过。   可即便弹射速度已经达到了极限,它们也没有一个逃过了被击落的命运。   柏云孤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已经换成了护目镜,双手托着一把未安装光学瞄准具的自动步枪,单靠一双肉眼与机械瞄准具,利落地洞穿飞碟靶的靶心。   “啧啧啧,步枪在柏先生手上就跟长了眼睛似的!”明久咋舌,“静止靶百发百中简单,但高速移动靶也枪枪中的,弹无虚发,简直神了!”   楚臻道:“少见多怪。”   “我没怎么见柏先生玩儿枪,我还就‘多怪’了!”明久笑嘻嘻的,“哎队长,你和柏先生比过枪法没?”   “比过。”   “怎样?你俩谁更厉害?”   楚臻正色道:“整个‘孤鹰’,论枪法,没人是柏先生的对手。”   明久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嘴一咧,“我不信!”   “不信你自个儿上去试试?”   “不是我。”明久道:“我是说轩文啊,轩文……”   话说一半,明久突然打住了。   楚臻则皱起眉,脸色不佳地扫了他一眼。   这两个月以来,秦轩文成了“孤鹰”上下谁都不能提及的存在。   大家都知道秦轩文离队了,原因却无人摆到明面上来说。   毕竟秦轩文的离开与柏先生有关,而柏先生的决定,向来不应由底下的人讨论。   明久虽然八卦,却也知道什么事情可以打听,什么事情不能打听。楚臻倒是经由俞医生了解一些秦轩文的近况,可秦轩文如今与他们等同于身在两个世界,很多事情他都无能为力。   “我闭嘴!”明久说着捂住自己的嘴,“队长你别这么看着我,我他妈闭嘴还不成吗?”   楚臻叹了口气,看向正在换弹匣的柏先生。   明久吭哧半天,又道:“不过队长,你真的一点儿都不好奇轩文的事吗?”   “好奇有什么用?”楚臻语气半是无奈半是愤懑,“你我都没有资格干涉一个人的决定。”   柏云孤连续扣动扳机,数百米远的沙山上浓烟弥漫,像掩盖住了嗜血的阴谋。   秦轩文坐在一间不算狭小的办公室里,面前的办公桌上堆着好几撂资料。   这个不受打搅的空间是他不久前得到的“助理办公室”,与单於蜚的办公室只隔着一面墙。   惯常拿枪拿刀的手如今拿起了笔,穿在身上的不再是作战服作训服,而是规整的西装,起初他并不适应,可拜当年的改造所赐,他也许算不上聪明,但记忆力却非同一般,单於蜚交予他的文件,有的他并不能立即理解,却几乎能够过目不忘。   不过怀孕对他的大脑造成了一些影响,他太容易困倦,时不时趴在桌上打瞌睡,有一次甚至压断了眼镜的支脚。   那是一副平光眼镜,塑料框架。   其实他更想要一副金丝边眼镜——类似柏先生时常戴的那种,购买时却临阵退缩,选了塑料框架。   戴眼镜是为了模仿柏先生。他的妄想症状在加重,家中那件衬衣已经难以满足他。像柏先生一样戴上眼镜,喧嚣的情绪才会安静一些。   那日,单於蜚的解释并不能完全说服他,可他没有别的选择,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思考,保住小雀才是现在最重要的事。   他隐隐有种感觉——单於蜚其实知道他身为男人,却怀了孩子。   午后正是疲乏之时,他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双手撑在腰上,放松地在落地窗边走来走去。   这阵子其实比独自待在住处那段时间好过,工作帮他转移了部分注意力,唯一麻烦的是怎么遮住越来越明显的肚子。   他总是穿大一号的西装来上班,大约是个体特殊,他的肚子并不像怀孕六个月的女性那样鼓胀,只要小心地遮盖好,公司上下就无人会往“怀孕”的方向想。   他相当谨慎,只有在这间没有监控摄像头的办公室里,才会放松下来,偶尔学学孕妇的样子,将肚子往前挺一挺。   “小雀。”他低下头,手掌隔着布料贴在小腹上,“你要乖乖成长,爸爸保证不让你再受到伤害。”   亲情使然,他每天都会和小雀说几句话。小雀无法回应他,他摩挲着肚子,仍能感到一丝安慰。   这个孩子已经成为他精神上的慰丨藉。   时值午后,正是困乏的时候,他打了个哈欠,正要回到座位上小憩,就听门外传来一阵响动。   是非常细微的响动,可在捕捉到的一刻,他陡然紧张起来,连忙将西装扣好,等待着也许会响起的敲门声。   果然,五秒之后,总经理办的柳娜端着水果出现在门口。   “小秦,你老待在办公室,从不出来跟我们玩儿。这是今天的水果,你尝尝。”   柳娜三十来岁,说不上漂亮,但做事干练利索,在公司里人缘很好。   他不善与人,尤其是与女人交流,尴尬地道了谢,接过果盘。   好在柳娜没有与他继续聊天的意思,笑了笑就走了。   门合上之后,他盯着果盘出了几秒神,然后叉起一块猕猴桃,放入口中。   果酸令他顿时皱眉。   而接受别人好意的陌生感让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样的生活,他不习惯,但内心也不怎么抗拒。   以前,他的认知里只有柏先生、队友、保护目标、刺杀目标,生活残酷而单一。而现在,身边一下子涌出许多“陌生人”。这些“陌生人”笑着议论他,夸他模样俊俏,又悄悄笑他不爱运动长出了肚腩,到了饭点嬉闹着邀请他同行,买奶茶和甜点时常给他捎一份,他不爱去休息间拿水果,柳娜就亲自给他送一份……   他揉了揉额角,感到很神奇。   这就是光明世界里的寻常生活吗?   这就是柏先生曾经向往的生活?   那个早已荒废的庄园里,放着许多做工精致的模型,它们都是柏小少爷的宝贝。柏小少爷有个愿望——长大之后离开雇佣兵团,离开父兄的庇护,当一名设计舰船的工程师。   若是一切变故都没有发生,柏先生也许已经实现了幼时的愿望,会走在无罪的阳光之下,就像自己现在这样。   他眼睫轻颤,胸中涌起一阵难以言说的酸楚。   T国边陲,昔日宁静的渔村在爆炸中震颤,仓库分崩离析,灼热的钢铁碎片如炮弹般射丨向四面八方,火光拔地而起,直冲云霄,将半边天际烧成血红。   一辆伤痕累累的越野车从火光中冲出,车轮在地上拉出刺耳的尖啸,暴雨般杀到的机枪子弹“叮叮锵锵”打在车身上,撞出一个个惊心动魄的凹陷。车飙得极快,几乎飘了起来,时不时大幅度猛转,发出的锐声令人牙酸。   忽然,一把重型狙击步枪从车顶伸了出来,一人在枪林弹雨中如死神一般岿然不动,充血的眼睛在瞄准镜中一眨不眨地盯着追击而来的军用吉普。   一枚子弹将将从他脸颊边擦过,在他的皮肤上撕出一条血线,而他连眼睫都未颤抖一下,同一时刻,他预压在扳机上的食指扣压到底,12.7毫米子弹如烈火般撕裂空气,发出让人胆寒的轰鸣。   霎时,不断喷丨射火舌的军用吉普被打中油缸,一声巨响,车体被冲击波与火焰掀上半空,顷刻间炸得四分五裂,掉落时已经成了黢黑的空架子。   而就在这辆吉普爆炸引发的火焰燃至最高处时,重狙的枪声再次响起,紧随其后的又一辆军用吉普爆炸翻滚,烈焰之中,甚至能看到挣扎的人影。   一枪接着一枪,枪枪命中,爆炸接二连三发生,不断腾空的吉普组成一场残酷而又滑稽的演出。   火海几乎连成一条波澜起丨伏的线,与不远处的大海遥相辉映。   弹雨骤停,另外三辆军用吉普被逼停在火海彼岸,似乎放弃了追击,而越野车像一柄利剑般像前刺去。可就在枪声彻底湮灭之时,那握着重型狙击步枪的人眼中忽然一凛。下一瞬,他的枪口已经指向黑暗中几乎不可见的一点。   光学瞄准具中,精确到极致的数值正在飞快跳动,他的双唇抿成了一道冷厉的线,唇角狠狠下压。越野车在燃烧的壕沟上高高跃起,火焰舔舐着车身,风声从他耳畔嘶吼越过,他再一次扣下扳机——   “嘭!”   黑暗里的猎手半边身体被重狙轰得稀烂,而猎手血肉模糊的肩上扛着的,正是马上就要射丨出的火箭弹!   “轰!”   火箭弹就地爆炸,将隐藏在那一处的小队拉入地狱的烈火!   破晓前的海风被硝烟与血腥浸透,据枪者冷冷地扫视着不断后退的战场,火光映在他冰海一般的瞳仁中,像激烈喷丨发的炙热岩浆在空气中迅速冷却。   许久,他轻轻勾起一边唇角,一闭眼,将所有惨状、杀戮在眸中清零。   “柏先生!”楚臻的声音从通讯仪里传来:“顺利突围,南面已经完成清缴!”   “好。”他平静地回应,将手中的重型狙击步枪扔入车中。   朝阳从海面上跃起,朝霞与不灭的罪恶之火同时普照着大地。   千疮百孔的越野车在火光的阴影下穿行,好似永远无法开入那一轮红日中。   这一夜,四个雇佣兵团联合T国边境分裂武装围剿“孤鹰”,猎“鹰”之网从天而降,却在黎明之时,被“孤鹰”——柏云孤本人撕出一道豁然血口。   重型狙击步枪的轰鸣在潮汐与海风中回荡,经久不息,如同挽歌。“孤鹰”巨大的羽翼搅碎黑压压的阴云,依旧傲然睥睨着苍茫大地,而企图猎“鹰”的组织,已经被“孤鹰”的怒火烧为残影,就此消失,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   蠢蠢欲动的人们终于如梦惊醒——即便失去了最锋利的刀,“孤鹰”雇佣兵团仍旧无可撼动。   “孤鹰”可以失去任何人。   柏云孤可以失去任何武器。   秦轩文又做噩梦了,醒来时汗水已经浸湿了身丨下的被单,隆丨起的小腹轻轻颤抖。小雀好似被他的情绪感染了,正在他体内不安地蹬着腿。   小雀已经七个多月大了,变得不怎么安分,他轻拍着小腹,想让小雀安静下来,可自己却难以镇定。   梦里,柏先生被人追杀,十数辆军用卡车与吉普将柏先生的越野车包围起来。狙击步枪的准星对着柏先生的头颅,火箭弹向柏先生轰去,而他像亡灵一般站在柏先生身边,目睹一切,却无力阻止。   敌人的扳机扣响之前,柏先生转过身,无所畏惧地看着他,唇边勾着寻常的笑。   子弹破空而来,他像风一样往前一掠,想要为柏先生挡住这致命的伤害。   柏先生却只是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摇着头说:“我不需要你。”   他就是在这时惊醒的,梦境戛然而止,子弹被定格在空中。   “我不需要你。”他一手扶着肚子,一手颤巍巍地撑着桌沿,喃喃重复着柏先生对他说的话。   梦里的子弹终于松动,从虚空中射丨来,缓缓打入他的眉心,像一场温柔的、漫长的刺杀。   小腹忽然传来剧痛,他腰身一软,跌跪在地上。    第三十三章 小雀降生   疼痛以腹部为原点,如冲击波一般在五脏六腑与筋肉骨骼间泵开,始料未及间,几乎将肢体的力气抽干。短短几分钟,秦轩文已经痛出了一身冷汗,腰腹不受控制地抽丨搐、发抖,下半个身子麻得几近失去感觉。   他站不起来,只能侧卧在地上,靠着两条手臂向床边挪去。   床头柜上,放着他的手机。   寒凉的秋风将窗帘掀起来,城市的霓虹在地板上投下幽光,一道湿痕在幽光下触目惊心,从他倒下的地方一路蔓延至他身丨下。   他靠在床头柜边,胸口急促地起丨伏,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   “嘟嘟嘟——”   听筒里传来无法接通的提示音,俞医生竟然联系不上!   他半张脸落在暗淡的光芒下,抑制不住的眼泪打湿了他的睫毛与面颊,他狠狠抓着手机,低喃道:“俞医生……接电话啊俞医生!”   但不管再拨多少次,那边传来的都是同样单调的声响。   他的手滑落在身侧,剧烈的疼痛不仅令他无法站起,更是让他难以清醒地思考。   脑海早已一片混乱,从肺里呼出的气浑浊不堪,似乎带着一丝血气。他再一次将手机拿起来,双眼直直盯着亮得刺眼的显示屏,竟是不知道还能找谁。   “柏先生……”他轻轻唤着烙印在心底的名字,声音带着哭腔。   多么希望此时能见到柏先生,被柏先生搂在怀里。   这些都是奢望的话,只是听一听柏先生的声音也好。   可是他无法给柏先生打电话。   “孤鹰”的行踪无人知晓。即便还是雇佣兵团的一员时,他也难以联系到柏先生。   唯一与他保持联络的是俞医生。   因为担心他,俞医生本打算下个月就陪他待产,上次离开时对他千叮万嘱,说若是感觉到任何异常,都要马上打电话,谁料想这险恶时刻,电话却难以接通!   他的脸色已经惨白,在手机屏幕的映照下,显出几分绝望之色。   “小雀,你不要闹了,听话好吗?”他轻抚着肚子,哀求道:“你才七个月,你……”   回应他的,是一阵更加汹涌的疼痛。   他紧紧咬住后槽牙,思绪被绞痛与恐惧撞得支离破碎,脑中一个声音喊叫着——谁来救救我们啊?   疼痛越发强烈,他的后背抵在床头柜上,脊椎被顶得像要折断。   手机屏幕熄灭的一刻,他胸中猛地一窒,堪堪想到一个名字。   单於蜚!   这个将他从柏先生身边带走的男人,竟然成了此时他唯一能够求助的对象!   手机里存着单於蜚的工作与私人联系方式,仓皇之间,他也不知道自己拨了哪一个。听筒里传来机械而又冰凉的“正在接通”声,他牙齿打颤,急切道:“接啊!快接起来啊!”   终于,男人低沉稳重的声音取代了机械音。   即便是凌晨,单於蜚的声音仍听不出半分倦意,无情无欲,就像白天工作时那样。   “喂。”   “单先生!”他的嗓音却颤抖不已,像握住了一丝希望,“请,请您帮帮我!”   直升机在没有星辰的夜空下掠过,秦轩文双眼没有焦距,怔怔地望着上方。   单於蜚坐在他不远处,神色淡漠地看着他。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L国与T国的接壤处。   T国素被看做非法医疗的天堂,器丨官交易与各类人体实验横行,无数医术高超却医德败坏的医生在这里找到了栖身之所,无数病入膏肓的患者在这里获得了新的生命。   只要有足够的钱,就能在T国买命。   一小时之前,秦轩文捂着隆丨起的小腹,求赶到的单於蜚救救自己与只有七个月大的小孩。   单於蜚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眸光沉静地俯视着他,眉眼间没有半分惊色。   好似男子怀孕是件稀疏平常、不值得诧异的事。   “单先生!”他已经不大能说出话来,额头上贴着被汗湿的发丝,整个人像是刚从水中被捞出来,眼前的人影是扭曲而重叠的,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他能察觉到对方的视线,却感受不到那视线里的分毫温度。   可他已经顾不上前因后果,如果单於蜚不帮他,他与小雀恐怕都会……   人影动了——靠近、弯腰。接着,他感到自己被抱了起来。   “我帮你,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单於蜚说。   他几近晕厥,哑然道:“您说。”   “现在不急。”单於蜚似乎笑了笑,调转话题,“我带你去T国。”   他懵懂地闭上眼,几秒后骇然道:“T国?”   “难道你想在这里生下你的孩子?这里是制度完善的L国,你今天生产,明天就会登上新闻头条。”   当直升机快要降落时,不知是已经痛麻木了,还是疼痛有所减轻,他不再冷汗直冒,可紧张与畏惧却更加浓烈。   小雀好像已经不动了!   他宁愿被尖锐鲜明的疼痛啃噬包围,那样起码能说明——小雀还在!   七个多月的胎儿,根本没有发育完全。俞医生一早就警告过他,说受他男性身体与低落情绪的影响,孩子很有可能不足月就出生。   他有早产的思想准备,却没想到会早到这种程度!   边境静谧无声,重重峰峦宛若罪恶的屏障。   迎接他的不是救护车,而是军用吉普。被推上车时,他已经丧失大半意识,本能地低喃道:“救救我的小雀,柏先生,救救我们的小雀……”   眼前光影晃动,周围弥漫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他躺在推床上,听着滑轮摩擦在地上的锐利声响,有一瞬间竟然觉得,自己被推向的不是手术室,而是殡仪馆的熔炉。   有人给他戴上了面罩,他努力撑着眼皮,可视野仍是变得越来越狭窄。腹部的疼痛钝了,就像隔着平静而浑厚的水面。   “小雀啊。”一道湿痕出现在他的眼尾,眼眶红得像被点燃的薪柴,喉咙发出的声音已经极轻极弱,他就这么无能为力地躺在手术台上,等待即将降临的命运。   当眼睑即将合拢时,他在那一线光明里看向手术室的天花板,目光好似穿过天花板,看到了边境上即将破晓的夜空。   他闭上了眼。   身体里的痛楚好似穿越到了梦里,以至于他从手术台上坐起,周身仍灼痛难忍。   手术室里空荡荡的,浮着一片洁白的、柔软的雾气——好像梦里都这样,用朦胧来遮掩模糊的记忆。   他低下头,看到一条长长的伤疤。   伤疤上的血凝固不久,狰狞刺目。   而往日的隆丨起已经没了,那种时时刻刻相伴的鼓胀感也没了。   小雀,被人从他的身体里剖了出去。   他的心脏开始狂跳,从手术台上下来时,撞翻了一车医用器具,爬起来后赤脚跌跌撞撞朝门外跑去。   走廊光线明亮,有很多人,但那些人却没有五官。   他有些搞不清自己这到底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了,慌张地抓住一个人,颤声问:“我的小孩呢?它在哪里?”   它还活着吗?   那人摇头,不知是要表达“不知道”,还是“它不在了”。   他找遍了所有房间,哪里都没有他的小雀。   医院天旋地转,像被不断翻转的魔方。他在晕眩与恶心中醒来,终于确定刚才所经历的的确只是一场梦。   俞医生来了,愁容满面地看着他。   他立即意识到是小雀出事了,想要拉住俞医生的手,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   “轩文,你身体消耗太大,暂时只能躺着。”俞医生叹气道:“孩子……”   他双眼撑至最大,瞳仁里写满惊恐,“孩子还在吗?”   俞医生点头,安抚性地在他手臂上拍了拍,“不过情况不算好——严重早产,虽然女性怀孕七个多月生产不少见,但你是男子身,各方面都比较特殊……”   “它现在在哪里?”闻言,他的眼泪已经淌了出来。   “在监护室。”俞医生坦诚道:“情况不太乐观。”   他紧捏着双手,胸膛因为哽咽而大幅度起丨伏。   泪眼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病房门口,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可当那个身影走近,他分明听见俞医生说——柏先生。   朝思暮想的人终于来到近旁,他感到血液像是起了潮,被牵引着翻涌呼啸,向那遥远的月亮匍匐朝拜。   柏先生的手放在他没有血色的脸颊上,继而移动到额头。   他每一寸肌肤都绷得痛了起来,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柏先生将食指压在他唇上,示意他不用说话。   那食指上有粗糙的茧,甚至能闻到浅淡的硝烟味——都是常年扣动扳机所致。   柏先生眉心浅浅地皱着,眼中酝酿着寒冬的风暴。   他害怕了,不明白柏先生想做什么。   时间变得漫长,柏先生的手掌终于捂住了他的双眼,分明的掌纹摩挲着他的眼皮,他情不自禁地颤抖,溺毙在这突然出现的黑暗里。   意识又不清晰了,他甚至忘了问——柏先生,您为什么来了?您都知道了吗?   身体里的所有感知被抽离,骨骼被冰雪炙烤,他痛得想要叫出声来,声音却被堵在胸膛中,和心跳一起喑哑下去。   剖腹之后的第三十三天,秦轩文终于睁开了双眼。   也终于知晓,自己差一点死在手术台上。   “轩文!”俞医生像突然老了十岁,“你到底挺过来了。”   他转动着眼珠,嗓音嘶哑,“孩子……”   “孩子已经度过了危险期,是个男孩。”俞医生说:“过几天等你能下床了,我们就去看他。”   他的头痛得似要裂开,梦境互相碰撞,他望着俞医生,有些分不清自己现在是不是仍在做梦。   梦里,柏先生来看了他,被抚摸的感觉是那样真实,触感仿佛还依稀留在脸上、唇上、眼睑上。   “柏先生……”他轻声说:“柏先生知道了吗?”   俞医生摇头,“你放心。”   他视线缓慢转移,看向窗户,喃喃道:“是吗。”   俞医生絮絮叨叨地告诉了他这一个月以来发生的事,诸如他的生命体征一度降到临界值,心脏数次停跳,又譬如孩子也是九死一生,多次病危,但每次都和他一样坚强,从死神手中逃了出来。   他听得恍惚,又问了一次,“柏先生没有来过吗?”   “没有。”俞医生说。   他疲惫地闭上眼,视线好似被柏先生的手掌遮住。   一周后,他在监护室见到了自己的孩子,那小小的婴孩躺在保育箱里,正在安睡。   “小雀。”他小心地碰触箱壁,害怕稍一用力,就将戳破一个美梦。   俞医生道:“你可以抱抱他。”   他眼睛闪烁着温柔而欣喜的光芒,“真的?”   “他是你的孩子,现在已经平安了。你当然能够抱他。”   他没有抱过小孩,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当俞医生将孩子抱到他面前,他仍有些茫然。   “抱抱他吧。”俞医生说:“你醒来的那一天,他也刚好脱离生命危险。你们……你们一直互相陪伴着。”   他鼻腔一酸,颤巍巍地将孩子接过来。   小雀轻极了,安静地躺在他怀里,忽然动了动,嘴里发出细小的嘟囔声,小脸在他胸膛上蹭。   “看来他很喜欢你。”俞医生笑了,“这大概就是血脉相连的感应。”   他眼中泛起一片泪光,而小雀给予他的却是咿咿呀呀的笑。他低下头,含泪亲吻小雀的额头,“宝贝,谢谢你。”   单於蜚来了,神色与那晚出现在他房间里时无异。   他心中有太多疑惑,一时竟不知应先问哪一个。   倒是单於蜚先开口,“孤鹰不知道。”   他瞳孔微缩,完全看不透眼前的人。   “记得你的承诺吗?”单於蜚问。   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看上去不至于脆弱,“记得。您让我答应您一件事。”   单於蜚俯视着他,缓缓开口,“效忠于我,永不背叛。”   他微张开嘴,手指渐渐抓紧被单。   过了一段不短的时间,单於蜚道:“回答。”   他别开视线,几次抬眸,却都再次垂了下去。   病房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柏先生把我送给您,我当然,当然会听您的话,为您办事。”他神色万分挣扎,“但是您说的‘永不背叛’,我……我做不到。”   单於蜚不惊不怒,“为什么?”   “您不是柏先生。”他心中像是催生了一团火,将眼神也烧得炽烈,“我这一生,都属于柏先生。如果有朝一日,柏先生需要我,我会毫不犹豫地离开您。”   须臾,单於蜚的唇角竟是扯出了一丝笑。   这笑容与任何情绪都无关。   “孤鹰会回应你吗?”单於蜚问。   这话也问得毫无情绪,可他望着单於蜚的眼,却莫名看出一丝悲伤。   那悲伤太深沉,犹如感同身受。   可单於蜚怎么会与他感同身受?   他脑中纷乱,轻轻摇了摇头,不再去思考这古怪的问题,反问:“您若是向神祷告,神没有没有回应您,您就从此不再信神了吗?”   “我没有神。”单於蜚淡然道:“我从未信过神。”   他沉默了,想起梦里柏先生来看他的情形,心中涌起巨大而温暖的伤感。   柏先生是他顶礼膜拜的神,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依然是。   否则为什么,只是昏迷时梦见了一回,那些触感就转移到了现实中,日复一日地安抚着他?   “你不必考虑太多,我与孤鹰没有利益冲突。”单於蜚道:“你不会有陷入两难境地的一天。”   他思考着这句话,慢慢捂住了额头。   是啊,单於蜚与柏先生没有利益冲突,因此,他才会被如物品一般被送出。   许久,他抬起头,已经平静下来,“我明白了。”   单於蜚没有多的话,转身欲离开。   他仓促喊道:“单先生!”   “嗯?”   “您为什么帮我隐瞒?”   单於蜚眼眸深邃,“我是商人,我的判断基于是否于我有利。”    第三十四章 退却了吗   苦寒的秋冬过去之后,转眼就到了暑意难却的春末。   L国金融港,明氏集团。   男人穿着量身定制的西装,步伐利落地穿过自动门。他的双腿长而直,腰很窄,肩称不上宽厚,可极为挺拔的脊背将他的肩衬托得恰到好处,宽一分窄一分,都不如这般飒气。   整理得棱角分明的衬衣领口与领带之上,是修长的脖颈。喉结圆润,却隐隐给人以凌厉的攻击感。   再往上,是一张白净清隽,文雅年轻的脸。   “秦先生,这么早就来了?”周岚是受雇在此工作的安保人员,身手不错,生得浓眉大眼,名义上是保安,有时还得负责迎宾。   秦轩文冲他笑了笑,“早上好。”   电梯门打开,两名刚下夜班的中层“哟”了一声,“秦助理来啦!”   “辛苦了。”秦轩文又笑,“早上路况不太好,吃过早餐再回去吧。”   “还是秦助理想得周到。”其中一人乐呵呵的,朝电梯里挥手,“那我们就先走了。”   秦轩文微笑点头。   梯门合上,电梯安静上行,秦轩文唇角的笑容并未立即消失,而是随着数字的跳升,而一点一点淡了下去。   淡得合乎情理,就像花开到盛时后渐渐枯萎。   可在楼层标识跳到最后一个数字之前,他轻轻昂了昂下巴,微一吸气,看着梯门上模糊的身影,将面部表情调整到无懈可击。   梯门再度打开时,他款步走出,姿态得体端方,整个人像裹挟着一阵风,英气勃然。   上午有一个项目会议,会议结束后,单於蜚将与明氏总部的掌舵人通越洋电话,汇报近期海外投资的情况。   这一切看似简单平常,可其中的每一个细节都需要他这位“第一助理”提前做好准备,尤其是那通电话,出不得任何差错。   十点,会议正式开始。   暮春的阳光将宽敞的会议室烘托得像个闪亮的玻璃房子,年轻的中高层们讨论着新一轮投资方案,单於蜚单手支着下巴,眼眸黑沉,而他坐在单於蜚旁边,认真地翻阅手中的文件,时不时抬眸,从平光镜片下看向正在发言的高管。   他还是爱在鼻梁上架一副平光眼镜——即便如今已经不再妄想。   明氏在C国的心脏被一帮位高权重的老狐狸把持,在L国流淌的却全是新鲜蓬勃的血液,而他正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位。   年轻人们各抒己见,到了午休时间会仍未开完。单於蜚没有叫停的意思,他将众人的意见逐条记在脑中,在一位经理发完言,另一位想要反驳时,将钢笔轻轻一合,以那清脆的声响打断对方,而后笑道:“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时间不早了,一会儿餐厅都没好菜了。”   方才还绷紧了神经的大家闻言表情一松,这才意识到时间不早了。   “秦助理,跟我们一起去餐厅吧。”一人笑着邀约。   他齐了齐文件,温和拒绝:“我这不还有工作吗。”   “成,那我们一会儿给你捎份糖水回来。”说话的是柳娜。   他点头道谢,“麻烦娜姐。”   待人都走完了,他看向单於蜚,“半小时后,明靖琛的秘书会来电话,明靖琛对我们最近的几个投资项目很有兴趣,这是我早晨整理的资料。”   “嗯。”单於蜚接过,瞥了他一眼,“去吃饭。”   他略一挑眉,“等会儿电话来了,您不需要我陪在一旁?”   单於蜚言简意赅,“不需要。”   他也不坚持,谦逊地一笑,“那您有事随时叫我。”   春末的阳光晒在身上已经很热了,再过不久,恼人的夏天就将正式杀到。   他坐在一家西餐厅靠窗的位置,正切着一块牛排。   马路对面,已经用过午餐的同事们正三两成群往公司走去。   他看了看,将注意力放回牛排上。   金融港有数千家大大小小的公司,餐饮业发达,但中午来西餐厅的客人不多,独自前来的就更少,他不怎么爱热闹,时常一个人来这里休息。   单於蜚正在打的那个电话相当重要,牵涉到一个正在秘密进行的计划,他的本意是在一旁候着,以备不时之需,可单於蜚说不需要,他便乐得清闲。   柳娜总爱夸他年纪轻轻爱岗敬业,他心里却清楚,自己其实也没有多爱岗多敬业,只是在力所能及的范畴内完成一份工作,遵守一个约定而已。   这些并不需要付出情感,所以称不上“爱”与“敬”。   他的“爱”和“敬”,一早就统统交予柏先生。   他食量不小,牛排一回要吃两份,最后还点了一份甜茶,打算一边散步消食一边喝。   回公司之前,他停在一家婴幼儿用品店外,思考几秒,进去买了两桶奶粉。   回到办公室时,一份打包好的红豆双皮奶已经放在桌上。   他喜甜,人缘好,年纪又小,“减肥”之后没有胖起来的征兆,所以时常得到同事们的“投喂”。   不过这次刚喝过甜茶,嘴里本就甜,他将双皮奶拿起来,放进墙角的小冰箱里,又从中拿出一瓶冰镇矿泉水。   这个办公室是他半个家,各类必需品应有尽有,小门另一边甚至还有一间卧室与简易浴室。   单於蜚不曾苛待他。   因为他的能力配得上这一切。   剖腹产之后,他昏迷了三十三天,数次濒临死亡,但撑过来之后,他恢复的速度非常惊人——这大约是拜当年的改造所赐。   小雀三个月大时,他已经彻底恢复。生育没有影响他的身手,怀孕时嗜睡、迟钝、易疲乏的症状也消失了,头脑逐渐变得清明。   当时,他已经由T国回到L国,清瘦了一圈,“肚腩”没有了,引得同事们啧啧称奇。   对于他无故消失一事,公司众人皆知,是单先生派他去办了一件“私事”。   老板的“私事”,自是无人敢过问。   而一些细心的同事发现,他的气质有了一些变化——明明是与过去无异的一张脸,以前眼中残存的少年气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内敛稳重,以及一丝与单先生相似的冷酷从容。   他并不在意这些评价,也不稀罕自己曾经的少年气。   去年入冬时,他度过了二十一岁生日。   二十一岁了,再不变得稳重,怎么担得起“第一助理”这一名头。   况且他已经是一位父亲了。   “又给小却买奶粉?”难得准时下班,他拎着奶粉站在电梯里,遇见了底下楼层的同事。   “嗯,上次买的快喝完了,先备着。”他颇有风度地笑了笑,下到一楼时为女士挡着梯门。   “小却真幸福,有你这样又帅又有责任心的爸爸。”同事挥手,“明天见。”   他笑道:“明天见。”   回想去年刚被单於蜚带到这里来时,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与“陌生人”交流。于他而言,同事等同于“陌生人”,即便柳娜他们经常关心他,他也无法融入其中。   因为这是一个不属于他的光明世界。   他生于黑暗,长于黑暗,他的信仰他的神明在黑暗里,所以他适应不了光明,甚至不想去适应。   可却不得不适应。   现在,他已经能自如地与大家寒暄、合作,对每个人微笑了。   原来这并不困难。   他拉开车门,坐在驾驶座上,点火,发动,朝数公里外的小区开去。那儿是他暂时,或者长期的居所。   打开门,就听见一阵稚嫩的笑声。   月嫂谢姐探出半个身子,“秦先生回来了?我刚做好了鱼羹,您想亲自喂小却吗?”   “好。”他认真地洗干净手,这才接过瓷碗与勺子,向二楼最宽敞的房间走去,“宝贝。”   不足月就降生的孱弱婴孩现在已有八个月大了,此时正颤巍巍地站在围栏床上,小手拍着栏杆,眼睛晶亮,嘴里喊着:“爸爸!爸爸!”   他放下碗,将小雀抱起来,“想爸爸了吗?”   “爸爸!”小雀还不会说别的话,天天将“爸爸”挂在嘴边。   谢姐笑道:“小却就爱念叨您。”   他回头道:“您忙一天了,今天我有空,您早些回家休息吧。”   谢姐与他相处得不错,将厨房收拾一番,就离开了。   他彻底放松下来,一边喂鱼羹一边道:“小雀宝贝,今天过得开心吗?”   小雀细声细气地笑,他心中一软,俯身吻了吻儿子白瓷般的额头。   因为是早产儿,小雀比足月小孩脆弱一些,出生至今一直软软糯糯的,从来不大声哭闹,却对每个人都笑,乖巧得令人心疼。   当初他与俞医生、楚队制定的计划里,小雀出生之后就会被送走,而他回到柏先生身边,继续过子弹里来拳风里去的生活。   可现在计划被全盘打翻,他竟有了亲自抚养小雀的机会。   小雀如今名叫“秦却”,是他在为单於蜚处理“私事”时于T国与L国边界一所孤儿院里领养的“弃婴”,所有手续完备,他的“父亲”身份得到了法律的承认。   起名字时,他没怎么想,就写下了“秦却”二字。“柏”姓是肯定不能用了,“小雀”也不适合充当正式名字,“却”与“雀”同音,“小却”与“小雀”听上去没有区别。   俞医生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问:“‘却’是‘退却’的意思吗?秦却,情却?”   他哄着怀中的小雀,目光飘远,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回答道:“算是吧。”   俞医生拍了拍他的肩,“我倒是希望你真的能够退却,你还这么年轻,换一种方式生活,多好。”   他微牵唇角,不置可否。   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柏先生了,上一次见到柏先生还是在T国的医院里。   而那只是一场梦。   可梦里的触感那样真实,他一面自嘲一面索性当做柏先生真的来过。   死里逃生之后,他从俞医生的只言片语里猜到了一件事——他生产那天,“孤鹰”雇佣兵团被仇家围剿。   他的心脏几乎要跃出胸膛,恨自己不能护在柏先生身边。但听俞医生的意思,柏先生没有受伤,并且已经料理好了一切。   最近几个月,他在L国彻底安顿了下来,身为雇佣兵的生活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可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仍然在等着柏先生的召唤,等着某年某日,亲口告诉柏先生“秦却”二字的真正含义。   却,不是退却。   雷暴天到了,黑云压顶,顶楼办公室光线阴沉,一道闪电劈过,划开一道森白灼眼的光。   “您打算行动了?”秦轩文仍旧穿着笔挺的西装,手中握着刚刚摘下的平光眼镜。   单於蜚立在落地窗边,看着倾盆大雨下的金融港,“明家的靠山快倒台了。”   秦轩文瞳孔一压,“傅渠平?”   此人他相当熟悉,不仅熟悉,还在单於蜚的授意下,前往C国部署过一系列围绕傅渠平的前期工作。   明氏在C国的总部位于原城,傅渠平正是原城的政界要员,明氏上一辈三兄弟争权夺利,老大明靖琛将单於蜚养作“傀儡”,老二明厢合攀上了姓傅的这棵大树,目前风头正劲。但政界风起云涌,傅渠平一旦落马,大祸殃及的将不仅是明厢合一脉,整个明氏都会被拖下水。   而这,正是单於蜚执掌的海外部一举入主总部、摆脱“傀儡”身份的绝好机会。   “您需要我做什么?”秦轩文问。   “我们之前撒出去的网已经可以收了,明厢合官商勾结的证据完备吗?”   “绝无问题,傅渠平一倒,所有证据将立即交到原城警方手上。”   单於蜚踱了两步,“现在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做。”   “您说。”   “明弋善可能在走私毒品。”   秦轩文拧眉,“消息可靠吗?”   单於蜚冷笑,“不可靠,所以需要你去打探。”   又是一道闪电由天际掠过,那强烈的光令秦轩文不由得眯起双眼。   明弋善是明家老三,铤而走险的事没少干。原城明氏以军火买卖起家,但早已“洗白”。前段时间C国传来消息,说明弋善为了利益捡起了军火走私。在C国,这是大罪,一旦露陷就再也无法翻身。单於蜚一直盯着明弋善这条线,没想到竟然还牵出了毒品。   “我这就去准备。”秦轩文立即说。   “等等。”单於蜚抬手,“明弋善那批货来头不小,货轮上必然有雇佣兵。”   “雇佣兵”三字戳刺着秦轩文的神经,令他陷入短暂的失语。   “你需要做的,是取得证据。”单於蜚转过身来,“而不是像过去一样,与那些人搏命,明白吗?”   他回过神来,正色道:“您放心,我保证将掰倒明氏的证据为您拿回来。”   G国,落雀山庄。   柏云孤近来常住在此,偶尔拥美人春风一度,多数时间修身养性。   美人都是一个模子做出来的,再怎么换,都难免感到腻味。   白孔雀被喂胖了,已经飞不起来,顶多扇着翅膀扑棱几下,整只鸟胖得像只放大版的鹌鹑。   柏云孤一吹口哨,它就屁颠儿着跑来,扬起脖颈讨食。   “柏先生,您再这么喂它,它今后别说飞,恐怕跑都跑不动了。”吕伯站在一旁,温声提醒道。   “我喂多了?”柏云孤眼中映着银白色的湖光,轮廓深邃锋利。   吕伯笑道:“孔雀不知饱,您给它多少,它就吃多少,久而久之,可不就胖起来了吗?”   “不知饱。”柏云孤一笑,“那以前饲养它的人,还挺懂得‘身材管理’。”   “轩文从来不把它喂到十分饱。”吕伯说。   柏云孤逗弄着白孔雀,顿了一会儿,忽然说:“他自己倒是喜欢吃十分饱。”   吕伯叹气,“其实大部分白孔雀都飞不起来,这只灵性,加上轩文控制着它的食量,它才能飞。”   “那给它节节食。”柏云孤云淡风轻道:“我下次来时,让它重新飞起来。”   “您……”吕伯问:“您要离开?”   柏云孤唇角勾着很浅的笑,扫了头发花白的老人家一眼。   吕伯立即不再问。   直升机盘旋,山庄里雀鸣一片。   柏云孤换了身行头,劲装负枪,不等直升机降落,就飞身跃上,身形极为利落。   “柏先生。”楚臻道:“‘寒鸦’与‘UQR’结成了联盟,准备开拓东亚市场,一周后货轮将抵达C国,‘UQR’的下家是原城明氏。”   柏云孤反应平平地听着,直升机在崇山峻岭间投下暗影。   雇佣兵团“寒鸦”早年与“孤鹰”结过盟,近年来虽然已经不再是盟友关系,但也井水不犯河水,但去年秋天T国边境的那场围剿,“寒鸦”暗自支援过那几个起事的雇佣兵团。   利益当前,昔日的盟友,也希望“孤鹰”死。   而“孤鹰”偏要翱翔在天。   此事之后,“寒鸦”心有忌惮,频繁示好,甚至出让利益,到了讨好的地步。   柏云孤一直未予回应,像是高高在上的贵人,正看着台下一场丑角表演。   “寒鸦”理亏,畏惧“孤鹰”哪天突然动手,渐渐将势力移向东亚,企图在金炳男的老巢重塑辉煌。   军火走私商“UQR”臭名昭著,不仅贩枪,还贩毒贩器丨官,倒是与“寒鸦”臭味相投。   “‘寒鸦’本该死在冬天。”须臾,柏云孤缓缓道:“我让他们熬过了寒冬,总不至于再给他们一个盛夏。”    第三十五章 孤鹰来了   月夜,一艘半载集装箱的货轮航行在公海上。   银辉洒落在平静的海面,清晰勾勒出甲板上高耸的集装箱,与一个个持枪而立的身影。   他们穿着黑色的作战服,脸上抹着油彩,都是“寒鸦”雇佣兵团的精英,为这一单交易“护航”。   或者说——卖命。   在货轮进入C国海域之前,他们不会离开。   军火商“UQR”要向C国走私一批枪支弹药,中途经手的是原城明氏,最终运往C国北部边境。   这条线路过去从未被打通过,“UQR”本来已经打算放弃,明氏却突然站了出来。   数十年前,明氏正是靠着走私获得的积累在原城站稳了脚跟,与“UQR”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不过明氏老三——明弋善突然出招,“UQR”现任头子梁束却不敢贸然接招。双方拉锯博弈,直到明弋善拿出诚心,派人跟过两个西亚小单,又打点好了原城海关,梁束才答应让明弋善参这一票。   交易在公海上进行,“寒鸦”首领陆敢陪梁束一同上船。   一架直升机出现在海平面上,缓缓降落于甲板。明弋善本人自然不会亲自前来,从直升机上下来的是他的秘书明衷书。   货轮上气氛紧张而诡异,交易却在有条不紊地进行。雇佣兵们神情肃穆,眼如鹰隼,身形几乎融于夜色,宛如一群幽灵。   幽灵无处不在,可仍有人能够避开幽灵的视线。   秦轩文身着蛙人装备,由一艘豪华客轮入水,如最矫捷迅猛的鱼,暗色的身影在海面下一掠而过,像飞鸟投下的影子。   货轮之大,从下方看去,集装箱就像一个个威严厚重的棺椁。   他几乎是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货轮中。   出发之前,他就知道必然会遇上雇佣兵,但没猜到是“寒鸦”。   “寒鸦”也算是老牌雇佣兵团了,高手众多,出手必是大单。   他势单力薄,却并不慌张。   单於蜚交予他的任务是拿到明弋善参与走私军火、毒品的证据,而不是对抗整个“寒鸦”。于他而言,这并不困难。   枪械已经装好了消音消焰器,但单兵深入,他更愿意使用匕首。   刀面雪亮,他轻轻一抹,旋即插丨入战术袋中。   密集的集装箱将货轮变成了一座宏伟的迷宫,他一身黑色劲装,身影似电利落,又似水柔韧,奔跑翻越,动作极大,却未落下分毫声响。   绕至夹板右后侧时,他后背紧紧贴着身后的集装箱,盯着地上越来越紧的影子。   就在那人出现的一刻,他右手飞速前插,微屈的食指与中指直戳来人的咽喉。   这一招极为凶悍凌厉,只见对方瞳孔骤缩,顷刻间倒地失去意识。   三分钟后,他已经换上了这名“寒鸦”雇佣兵的作战服,并在脸上抹上浓重的油彩。   夹板下的舱室,明衷书、梁束,以及二人的随从正在玩德州扑克。   牌起牌落,打的却不单是牌。   明衷书外表文质彬彬,内里却心狠手辣,明弋善下定决心跳上军火走私这艘船,难说不是受了他的蛊惑。   梁束吞云吐雾,在腾起的白烟中打量着明衷书。   舱室外有三人巡逻,视线几乎覆盖了所有区域。   秦轩文在远离舱室的角落寻觅机会,见无隙可乘,迅速闪至拐角,碰出一记恰到好处的声响。   雇佣兵们立即转身,其中一人警惕地走来。   他刁钻走位,转移一人视线,再扰乱另两人,如此多次反复,铁桶阵竟让他撕开了一道口子。   此时若要硬闯入舱室,能不能全身而退是未知数,但他只需要得到一张照片、一段视频。   甲板以上如迷宫,甲板以下更是错综复杂,三人里的两人被引开,他脸上涂着油彩,穿着“寒鸦”的作战服握着“寒鸦”的步枪,别说单看背影,就是被看到正脸,都不一定露陷。   他正大光明地站在舱室门外,待一人出现在拐角,才转去另一个拐角。   这就像那个著名的“脏东西来了”游戏,三个“游戏者”都不知道,他们之间已经多了一个人。   舱室外有一个隐秘的小窗——这种小窗在货轮里十分常见。他将一枚微型拍摄装置贴在小窗上方,又像模像样地巡逻。   明衷书与梁束交易的细节被拍了下来,其中包括摆在明衷书面前的冰丨毒样品。   再度走到舱室外时,他将拍摄装置收了回来。   明衷书是明弋善的嫡系,有了这段视频,这趟的目的差不多已经达成。剩下的,单於蜚自会安排。   他松了口气,陪“游戏者”们再兜了一圈后,原路返回甲板。   甲板上的某一个集装箱里,藏有这一趟真正交易的货物——军火与冰丨毒。它们本难以通过海关,而明弋善却通过背后的关系,早早买通了一条路。   这条路,即将把窝里斗的明家引向坟墓。   月亮被暗云遮住,周遭阴沉了几分。他咽下一口唾沫,莫名感到一阵心悸。   而就在此时,前方的阴影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他脚步略微一顿,并未慌乱,而是继续向前走去。   待到看清那人的长相时,他眼中一寒,心跳登时加快。   来者竟然是“寒鸦”的首领陆敢!   他油彩遮脸,瞒得过下面那三个雇佣兵,却不一定瞒得过陆敢。   与陆敢擦身而过时,他压紧了唇角,呼吸几乎为之一滞。   陆敢并未叫住他,走出六步之后,他却听见身后的脚步声突然一驻。   这一刻,他手中的匕首已经寒光毕现。   “站住。”陆敢说。   他喉结滑动,侧身的瞬间,匕首当空掷出,刀尖撕裂紧窒的空气,直逼陆敢的右眼!   陆敢偏头一避,拔枪就丨射。   他当然没有指望匕首能插丨入陆敢的眼球,这一招只是为了给自己争取时间——就在匕首出手的瞬间,他已经飞身一跃,闪入集装箱的空隙中,陆敢那一连串子弹让甲板与箱壁火星四溅,却未伤及他分毫。   枪声打破了货轮上紧绷的宁静,幽灵化作嗜血的兽,张牙舞爪,欲撕碎迷宫里的不速之客。   货轮有个特点——甲板以上鲜少有舱室,最高处的集装箱即整艘货轮的制高点。   他是“孤鹰”最出色的狙击手,而制高点便是狙击手的王座。   此时情况危急,货轮犹如孤岛,他一时难以跃入海中泅渡逃离,若是不占领制高点,在群狼撕咬下必是死路一条。占领制高点虽不见得能活,但凭他精准无匹的射术,说不定能觅得一线生机。   为单於蜚拿到明弋善走私的证据只是一项工作,他并不打算为了这项工作丢弃性命。   子弹如影随形,密集得像一张不透风的网,他穿梭其中,身体的所有机能都被调动了起来,靠着集装箱的遮挡既躲又丨射,弹无虚发,恁是解决了十数个逼近的雇佣兵,堪堪杀出一条血路。   陆敢站在甲板上,一双眸子像淬了毒,阴森森地盯着他。   他且退且战,扣动扳机的次数虽然不多,手中的步枪却像长了眼,每一枚子弹都打入了敌人的要害。   月光驱散薄云之时,他终于翻上制高点,稳稳握住狙击步枪。   “砰——砰——砰——”   他眼中充血,视野却异常清明,手指稳稳扣下扳机,将夺命子弹毫不留情地送出。   下方的雇佣兵接连应声倒下,一时间竟束手无策。   一股澎湃的热血在他周身激荡,好似挣开了这数月来安然静好、阳光普照的假象。   他呼吸着腥咸的海风与浓郁的血气,眼中燃起滔天的烈火!   他不属于光明,不需要光明!   枪声长鸣,震撼着每个人的神经。   在火力压制下,“寒鸦”短时间内不敢轻举妄动。   可他孤立无援,子弹打一枚就少一枚。   命悬一线,他冷静地扫视着身侧,盘算潜回海中的路线。   分神的瞬间,陆敢竟亲自跃上一座集装箱,黑漆漆的枪口正对准他的胸膛。   他呼吸一顿,未及做出反应,枪声已然响起!   “砰!”   他瞳孔骤缩,浑身冰凉,所有肌肉绷得如同坚硬的铁石。   子弹从陆敢后心打入,当胸钻出,在夜色里撕出一缕长长的血线。   电光火石,陆敢从集装箱上坠了下去,难以置信地望着高远的天空,渐渐失去生气的双眼被云层蒙上一缕灰败。   直到身体砸落在坚硬的甲板上,直到眸里的光静止不动,陆敢也没弄明白方才那一瞬发生了什么。   上一秒,他还是“寒鸦”新的首领,已经瞄准了制高点上的杀手。   而下一秒,他的生命就突然告终。   鲜血从他胸口汩汩涌出,他的四肢抽搐着,眼珠因为撞击而可怖地突了出来——就像他惨死的兄长。   他靠着毒辣的手段,弑兄上位,孰料首领之位尚未坐热,就遭了旁人的暗算。   楚臻身穿“寒鸦”作战服,静悄悄地隐没于一众雇佣兵中。   甲板上枪声惊停,“寒鸦”雇佣兵们皆陷入了怔愣,竟无人知道打穿陆敢心脏的子弹到底是出自谁手中的枪。   “突突突——”   正在这时,武装直升机威力十足的声响从天边袭来,紧随其后出现的是一艘游轮。   看清那架武装直升机时,秦轩文心脏猛然收紧,脸上是狂喜、委屈、害怕——无数情绪扭在一起的神情。   “孤鹰”来了!   机载机枪将子弹倾泻在甲板上,群鸦失首,四处奔逃。   秦轩文凝眸望向月亮正下方的游轮,堵在胸中长达一年的酸涩终于染红了眼眶。   “寒鸦”的雇佣兵们或死或伤,死者抛入大海,伤者押上游轮。明衷书惊恐不已,梁束却相当淡定,安抚道:“雇佣兵团火并罢了,和咱们的交易无关,这批货就交给您了,回去告诉明先生,我很期待下一次合作。”   秦轩文未从集装箱上跃下,另一艘直升机已经掠至他近旁,明久挂在舱门上向他伸出手,喝道:“轩文,上来!”   他猛一吸气,抓住了昔日队友的手臂。   直升机驶向游轮,而被血洗的货轮将在抵达C国海域之前,被清理得万无一失。   但制裁已经在等待着他们。   秦轩文浑身颤抖,并非因为恐惧,而是始料未及的惊喜。   他都不敢问——柏先生是否在游轮上。   游轮甲板被强光照亮,直升机的旋翼劈碎了海风。   他从舱门边跳下来时毫无征兆地一踉跄,险些摔倒。   不远处,立着他最熟悉的身影。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身影,眼中忽然起了潮,就像日出前的海面。   即便是初夏,凌晨的海上仍是有些凉,柏云孤长身玉立,着劲装,牛皮军靴包裹着修长有力的小腿,腰间别着手枪,肩上却十分随意的披了件黑色风衣。   风衣的衣摆正在小幅度鼓荡,为其平添了几分风雅。   无形无质的风好似在秦轩文脖颈上具化成了一条打着结的绳索,牵引着他向那握着绳索另一头的人慢步走去。   “柏先生……”他胸中俱震,于翻腾的血液与颤栗的心脏间挤出一声轻呼。   柏云孤眸色冷峻,如高悬之月一般洞悉一切,又包容一切,目光与他相接时,唇角微扬,戴着战术手套的右手从风衣中伸出,手掌朝上,并拢的四指一勾。   “过来。”   这平常的、熟悉的、久违的命令撞击着他耳膜,像亘古的浪潮,经久不息。   他加快步伐,最后跑了起来。   潮湿的雾气笼罩在整个海面上,他却无所察觉,唯一感知到的,是柏先生强大的气息。   于此处相逢,柏云孤眼中没有分毫诧异,好似这一年来的分别与舍弃并不存在,待他行至身边,淡笑着捏住他的下巴。   他一眨不眨地仰望,抿紧的双唇正难以自控地颤抖。   “瘦了。”柏云孤端详片刻,松开手指,继而在他脸颊上拍了拍,“进去处理伤。”   “柏先生!”他情不自禁地喊道,喉咙像是痉挛一般,绞出干涩而破碎的声音。   “嗯?”柏云孤深长的眼尾因为半眯而勾起,月光入眼,似跌入浩瀚的海。   “我……”他语无伦次,那些在明氏同事面前摆出的成熟与从容、冷酷与超然就像冰雪遇到烈日,顷刻间化作一缕轻飘飘的烟,在海风中消散不见。   柏云孤笑了笑,嗓音醇厚低沉,每一个字都浸入他心底。   “风大,进去再说。”    第三十六章 一瞬崩溃   已经沉寂的枪声仿佛再次在耳畔轰鸣,那些被险而又险避开的子弹忽然从身后射丨来,如锋利的爪牙般撕开征衣,咬开皮肉,滋出一道道血线。   秦轩文睁大双眼,瞳孔却紧紧收缩,巨大的恐惧像奔腾的万马,又如势不可挡的野火,在他胸中激烈膨胀,悍然冲击着他的五脏六腑,几乎要将他整个身躯绞碎!   他已经很久未察觉到如此清晰的恐惧了。   方才在货轮上,他单枪匹马,以一腔孤勇对抗“寒鸦”上百号人。子弹灼烧着他身侧的空气,每一记破风之声都令人胆寒。他在枪林弹雨中穿梭,打空了一个又一个弹匣。一枚子弹从他右侧头皮擦过,撕出触目惊心的血痕,像是死神的镰刀堪堪划过。   ——他差一点就死在了货轮上!   俯卧在制高点之时,他看似以火力获得了一丝喘息之机,可这茫茫公海之上,当弹药耗尽,他要么被无数枚子弹洞穿,要么葬身大海,没有第三种可能。   ——不是差一点,是必死无疑!   可是在陆敢的心脏被打穿之前,他几乎没有感到分毫恐惧。   对死亡的畏惧被莫名其妙压了下去,自信得惊天动地。   并非技高人胆大,并非无所畏惧,单单是不愿想到“死亡”,不敢想到“死亡”。   不敢在没有柏先生的地方、在执行与柏先生无关的任务上,草草死去。   甚至不敢放任自己去害怕,唯一的念头是活下来——即便在当时的情况下,活着的希望极其渺茫。   此时此刻,陆敢已死,“寒鸦”啼血,而他被“孤鹰”的武装直升机带到了安全的游轮上,好端端地站在柏先生面前。   恐惧终于现形,姗姗来迟,却惊涛万丈,浸没了他的所有感知,甚至将产下小雀当天的痛楚以及昏迷的三十三日全都拉扯出来。   我差点死在您看不到的地方。   一个声音在空荡荡的脑海里说。   他的关节好似被抽掉了力,木然地站在原地,双眼怔忪又委屈地望着柏云孤,绷紧的下巴轻轻颤抖,眼泪倏地从滚烫的眼眶里涌了出来。   他都不知道自己哭了,只知道自己害怕,非常害怕,畏惧到了极点。   那些擦身而过的子弹像是打入了他的灵魂,让他涕泗横流,泪痕满脸。   他看见柏先生眉心很轻地皱了皱,眼波平静,眸色却忽而深邃。   “柏先生。”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伸出手,颤颤地牵住柏云孤的风衣,终于说出了回荡在脑际里的那句话。   “我差点死在您看不到的地方。”   他的声音太轻了,仿佛要融化在风浪里。情绪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他凝望着柏云孤,手指用力得指节泛白。血气如坚硬的拳头,在胸膛里来回击打。他抽泣得更加厉害,失去所有礼数与理智,像个不懂事的孩子般大哭起来——   “柏先生,我差点再也见不到您!”   汹涌的眼泪模糊了他的视野,他不知道柏云孤正用什么样的目光看着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不是丑态百出。   他已经无法思考了,泪水像冲开了某个闸门,这一年多以来独自承受的重荷、煎熬、畏惧统统被放了出来,群魔乱舞,嘶声尖啸……   “柏先生,柏先生……”   “您别赶我走,您别不要我!”   他哭得无法自已,从肩膀到双腿,没有一处不在颤抖,仿佛随时会栽倒在地。可拽着风衣的手却抓得那么牢,以至于手背与手臂上绷出了极为明显的青筋。   忽然,手腕被覆盖住,一个并不重的力拨开了他的手指。   他的瞳孔压得更深,哽咽着后退一步。   夜风似乎大了一些,海浪撞击在游轮上,沫星飞舞。   这制止般的动作令他清醒了几分,沸腾而激荡的情绪就像浪花一样,被击得粉碎。   我干了什么?   我说了什么?   我是不是……惹柏先生生气了?   一股寒意从脊椎直上头颅,他僵在原地,油彩淡去的脸颊忽然惨白如雪。   可下一瞬,眼前竟是光影一闪,耳边响起布料被抖开、在风中猎猎呼啸的声响。   带着体温的风衣,曾被他紧抓不放的风衣,裹在了他的身上。   他哑然抬头,被泪水洗刷的双眼通红,而视野终于重归明朗。   柏先生正看着他,冰冷的眼眸陷于眉骨与狭长眼睑的阴影中,竟是显出一丝深不可测的温柔。   “好了。”柏云孤抬手,将他往跟前轻轻一拉。   他哪里还站得住,仅是凭一丝气性将将稳住身子,被这一道不容拒绝的力一扯,膝盖顿时软去,跌入柏先生怀里。   呼吸里,是最最熟悉,最最向往的气息。   他的脑中风起云涌,每一条神经都彻底沉醉,正在失控共鸣。   “呜……”被千般痛楚万般喜悦撕扯的喉咙挤出一声呜咽,他无能为力地将脸埋在柏先生肩头,做着他曾经想要做,却从来不敢做的事——   撒娇。   也许不该叫撒娇,他只是太累了、太痛了、太害怕了,恐惧到了极点,才露出这一丝软弱,想要从自己的神明处讨得一分怜惜。   只需要一分,就足够他站起来,活下去,继续仰望,继续追随。   “好了好了。”柏云孤轻拍着他的后背,然后顺着他的脊线,一下一下抚摸,在他耳边沉稳道:“没事了,别怕。”   温热的气息铺洒在耳郭,低沉的声音带着麻意穿透他的血肉,直抵心脏,又被心脏的跳动泵向周身。那种铺天盖地的恐惧终于渐渐褪去,留下浩荡的茫然失措。   “没事了。”柏云孤缓缓道,神情与语气皆温柔入骨,可这温柔却并非来自于心,而是源自高处不胜寒、翻手云覆手雨的强大。   而他被这寒凉的温柔烫着,像是烫进了魂魄。   柏云孤右手上移,从他的脊背抚摸到后颈,在那里停留拍弄片刻,又移至他的后脑,略一揉抚,为他将风衣裹得更紧,“能走吗?”   他点头,可往前一迈,身子却沉了下去。   手臂却稳稳握住,接着,双脚忽然离开地面,柏云孤将他抱了起来,向船舱里走去。   他一动不动,而后不自觉地抬手压住腹部。   俞医生说剖腹产的伤口会痛。但大约是昏迷得太久,他从未察觉到痛。又或者是早已习惯了疼痛,那种程度的痛于他而言可以忽略不计。   可此时,那伤口竟是迟钝地痛了起来。    第三十七章 再次亲近   游轮向南航行,将在一周之后抵达L国。   秦轩文伤势不重,但头皮上的那一道弹痕着实触目惊心。为卫生着想,随队医疗组不得不给他剃了个寸头,并将右耳以上两公分处的头发完全剃掉,好处理伤口。乍一看不像伤痕,倒像个刻意削的酷气花式。   他偏着头看镜子里的自己,半晌,忽然将脸埋进手掌里,闷闷地叹了口气。   不久前在甲板上,他情绪失控丑态百出,现在沸腾的热流终于在血管里消退下去,头脑清醒了,往回一想,就难堪得坐立难安。   靠在柏先生怀里时,他一边忍着剖腹伤口的疼,一边痴痴地想——若是就此死去,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死在柏先生身边,比什么都好。   柏先生将他抱到整艘游轮最奢华的一个房间,又将他放在主卧的大床上。   他跟木偶似的僵住了,潮湿的双眼望着柏先生,手不知道往哪里放。   这里,显然是柏先生在游轮上的居所。   而他身上不是海水就是血污,仅是坐在床沿上,就弄脏了一角被单。当然在被抱来的路上,也将柏先生的衣服弄脏了。   医疗组已经赶来,柏先生站在床边,一手压在他的头顶,手指插丨入发间,避开右边头皮的伤,力道正好地揉了两下,“让他们给你看看。”   “您呢?”他下意识伸出手,却在还未碰到柏先生时缩了回来。   柏先生一笑,眼睫垂下,在眸中投下深沉的阴影,“我又没受伤。”   “我就……”他紧张得很,咽了口唾沫,“我就待在这里吗?”   “不然呢?你想自己挑一间?”   “不不!”他摇头,顿了一秒又小心道:“可这里是您的房间吧?”   柏先生又笑,轻拍着他的脸,“小孩儿,想这么多干什么?”   柏先生语调极为轻松,带着上位者的从容,音色却很低,磁性温醇得叫人耳根发热。他的心仿佛被揪了起来,一寸一寸慢慢融化,散出茫茫的热气,将眼睛熏红了,将骨头也熏得酥麻。他近乎本能地向前倾身,想要贴在柏先生腰腹上。   柏先生却笑着按住他的肩膀,然后食指一抬,轻而易举将他的下巴支了起来,“安心住在这里,明白吗?”   他怔怔的,含糊道:“嗯。”   俞医生不在游轮上,他不便将小腹露出来,只让医疗组处理了头上和腿部的轻伤,然后就提着药箱去了浴室。   浴室很大,有一个下嵌式浴池。他看了看,眼前竟是浮现出柏先生坐在里面闭目养神的情形。   片刻,他用力甩了甩头,走去另一边的花洒下。   浴池他自然是不敢用的,也没有必要。清理身体而已,淋浴最方便。   将衣裤都脱了下去,他站在水雾里,看着腹部那道颜色比往日深一些的伤口,手指覆上去,猜想只是有些发炎。   或许没有被柏先生抱着,就不会感到疼痛。   把一身的血污都洗干净了,他开始给后背和左肋上的撞伤抹药。   这样的小伤不需要医生,就是更大的他也能自己处理——这已经是常年穿梭于生死的必要技能。   收拾妥帖后,他找了件浴袍裹着,却意识到自己没有内裤。   脑中登时闪过不合时宜的想法——这是柏先生的房间,能不能穿柏先生的……   敲门声忽然响起,他面红耳赤地看过去,见侍者托着一叠衣物前来,笑着说是柏先生吩咐拿来的。   他走过去,在一推布料里翻找出了内裤。   不久,又有侍者前来,将被弄脏的床单被套换掉了。   他将明衷书和梁束交易的证据发给单於蜚,没有完成任务的松快丨感,反倒觉得被抛到了空中,上不挨天下不着地,哪哪都是飘着的。   也许只有与柏先生待在一处,心里才会踏实。   一宿的风浪过去,日出大海,金辉满目,游轮仿佛航行在星光之上。   秦轩文伫立于观景台,眯眼看着那一轮红日,眼睛被刺得发痛。   “轩文,我想死你了!”明久搂住他的肩膀,兴奋溢于言表,话匣子一打开就唠叨个不停,一会儿问他这一年过得怎么样,一会儿问他怎么也在那艘货轮上,最后说起去年秋天那场围剿,起初愤愤不平,后又痛快恣意,丝毫不将他当做外人。   明久是亲历者,细节处自然比俞医生遮遮掩掩的描述来得清楚。他听得心惊肉跳,唯恐柏先生有任何闪失。听到最后才知,陆敢背信弃义,也参与了围剿,难怪“孤鹰”神兵天降,寻“寒鸦”血债血偿。   楚臻也来了,眉宇间有几分担忧与疲惫,不如明久健谈。   明久这人活泼归活泼,却极会看气氛辨眼色,见楚臻似有话说,连忙找了个理由离开,走前还不忘丢下一句——“轩儿,别的不管,你久哥永远是你好兄弟!”   他笑着舒了口气。   “身体恢复得怎么样?”开场白是一句明知故问的话,楚臻自己都无奈地笑了笑。   “还行。”他点了点头,想起打穿陆敢心脏的那一枪,由衷道:“队长,昨天谢谢你。”   楚臻在他背上一拍,“习惯那边的生活吗?”   他叹了口气,“还好。”   楚臻沉默着,忽然道:“我知道你‘不好’。”   他抿着唇,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楚臻拿出烟盒,却最终没抽,“没能护住你,我很遗憾。”   “队长。”他沉声道:“这不是你的责任。”   楚臻点头,“我知道。你我都一样,惟柏先生之命是从。”   须臾,楚臻语气微转:“但我还是感到遗憾、抱歉——因为你是我的队员,我没能保护好你。”   他摇头,“队长,你别这么说。其实现在这个局面,比你、我,还有俞医生当时计划的更好。起码我能够亲自抚养我的孩子。”   楚臻扭头看他,坚毅的眉眼里隐隐泛着忧虑。   他想起多年前在“孤鹰”集训营里,那些如同在地狱里求生的日子,楚臻是待所有新人最严厉却也最宽容的队长。及至他成为一队的一员,又切身感到楚臻一直竭尽所能,保护着手下的每一位队员。   心里突然涌起了很多话,却都堪堪堵在了喉咙里。他用力抓着栏杆,以尽量轻松的口吻道: “我会照顾好自己。”   楚臻长吸一口气,似乎还想说什么,终是叹声笑道:“有任何需要,随时联系俞医生,他都会告诉我。”   他转过身来,站得笔直挺拔,郑重道:“谢谢你们。”   “寒鸦”的余部被押在甲板下的舱室里,柏云孤亲自审问,摸清了几条暗线,直到午后,才从关押室里出来。   已经过了用餐的时间,但若是柏先生有需要,餐厅立即能够摆一桌盛宴。   柏云孤却没什么胃口,喝了盅慢火炖的枸杞鸽子汤,就回到楼上的卧房。   走廊上站着两名侍者,其中一人恭敬道:“秦先生上午离开,中午又回来了。”   他推门而入,经过客厅长廊,见秦轩文正睡在主卧外的沙发上。   这个套间有主卧与次卧,还有一间佣人房,睡哪里都不至于睡沙发。   柏云孤眼中无澜,瞳色却似乎深了几分。   身为雇佣兵,秦轩文非常警醒,睡觉时有任何异动都会立即醒来。   但柏云孤在他不远处站了几分钟,他都浑然不觉。   也许是因为厚重的地毯吸收了一切细微的声响。   也许是因为太过疲倦,受伤加上整宿未眠令他精力耗竭。   也许是因为柏云孤是比他更加厉害的杀手。   也许单单是因为——他对柏云孤从不设防。   他的潜意识里,从未将柏小少爷、小柏哥哥视作危险。   醒来时,一阵轻慢的水声浮荡在耳际。   他略感茫然地坐起来,发了片刻呆,忽然意识到,柏先生回来了。   水声是从浴室的方向传来的。这套间大得惊人,墙面阻隔了视线,可浴室本身却并不是全封闭的。暖色调的光芒从浴室里透出来,与水波一起映照在墙上。   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心跳渐渐加快。   中午在餐厅用过午餐后,他实在是困得撑不住了,又得知柏先生在下面的舱室里处理“寒鸦”的人。犹豫之下,他回到套房里,在佣人房与次卧间来回走动,却最终选择了主卧外的沙发。   不敢睡在主卧的床上,却想尽可能靠近柏先生。   现在柏先生回来了,一定已经看见他了。   他站了一会儿,迈出一步,又收回来,浴室里的水温好似漫到了他的脸上,让他还未见着人,就耳根滚烫。   “醒了?”柏先生的声音传来。   他一惊,眼睛睁得老大。   自己没能听到柏先生回来的动静,柏先生却察觉到了他起身的响动。   他再也管不住自己的脚步,连鞋都忘了穿,连忙向浴室跑去。   浴室里的情形令他头皮一炸,心跳轰然作响,每一声都像在耳边鼓荡。   柏先生正如他昨夜肖想的那样,坐在浴池里,放松地闭目养神。   柏先生今年二十七岁,接近一米九的身高,身体精悍慑人,腰肌腹肌若精工刀刻,对称紧致,却不过分突兀,搭在浴池沿上的双臂与水流下的双腿勾勒着蓬勃的气度,线条充满力量感,而微微扬起的脖颈上,喉结异常醒目——这个男人浑身上下好似没有一处,不散发着引人着迷,又甘愿臣服的威势。   他站在浴室门口,心脏膨胀得像要爆出血花。   “柏,柏先生。”   柏云孤半睁开眼,黑沉的眸光一转,如有实质般勾住了他的脚腕、手腕,以及脖子。   他退不开了。   “帮我把浴巾拿过来。”柏云孤视线向前方的挂架一指,声音慵懒而随意。   “哦。”他怔愣着应声,却没有立即行动,直到柏云孤再次瞥向他,他才一个激灵,“是!”   挂架在浴池的另一边,他目不斜视地绕过浴池。将浴巾取下来时,忽听身后传来哗啦水声——柏先生起来了!   他站在挂架前,明明什么都没有看到,后背却像烧起了燎原的火。   听力在此刻变得清晰至极。他听见柏先生先是站在池水里,然后转了个身,抬腿走上台阶,由于用力,大腿下侧微微一绷,小腿至脚踝泛出清晰的筋肉轮廓。   他的胸膛忽然热得难受,好似被脑海中自行描摹的画面所烫。   太阳穴突突跳了起来,细微之至的记忆提醒着他,他曾经亲吻过这具身体的每一寸肌肤。   他曾经伏在这具身体的下方,将自己的一切双手奉上。   “过来。”柏先生说。   他忍着起丨伏的心情转身,赤着的脚步步前移,像是踩在一堆烧红的薪柴上。   柏云孤站在浴池边,水珠随着筋肉线条滑落,长腿略分开,神色淡然地睨着他。   他走至近前,抬头望向柏先生的眼睛,很快紧张地避开,视线朝下,却落在那令人血脉喷张的地方。   他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以前,他偶尔会伺候柏先生沐浴。擦身、穿衣、按摩都是他的分内事。如今却生疏了,迟钝了,握着浴巾,竟有些不知所措。   心里静悄悄地回荡着一个声音——   您都把我赶走了。   为什么还允许我为您做这种事呢?   柏云孤张开双手,雕塑般的身体被圈在光影里,叫人移不开眼。   他终于将浴巾举了起来,轻轻捂在眼前的身躯上,一点一点小心擦拭。   越往下,他脸颊越热,可这其实是他想要的——他喜欢碰触柏先生的身体,恨不得贴上去亲吻。   蹲下时,他几近晕眩,久违的兴奋冲击着四肢百骸,眼睫不知何时已经蒙上了些许水雾。   后颈被扣住,他顿时清醒,然后随着这道无可抗拒的力,缓缓站了起来。   柏先生松开他,在脚边的浴巾上踩了踩,拿起真丝浴袍穿上。   那睡袍虽然宽松,却非常亲肤,上方半遮半掩,盖不住胸膛,下方却熨帖地垂着,详实描绘某一处的轮廓。   柏云孤走出浴室,湿漉的头发往后梳着,偶有一丝掠在额头上,散发着散漫又性丨感的气息。   他愣了片刻,跟出去,见柏先生正在开放式厨房里找着什么。   这才想起,柏先生忙了一上午,也许还没有吃饭。   “您……”他努力让自己显得不局促,“您错过了午餐吗?”   柏云孤半侧过身,一笑,深长的眼梢勾起令人捉摸不透的神色,“你想帮我做?”    第三十八章 乘风破浪   餐厅里各类食材应有尽有,秦轩文拧着一个篮子,里面装着帝王蟹与别的佐菜。   方才在房间里,他脑子一热提出为柏先生做午餐,柏先生笑着应允,他自是心潮澎湃,连忙问:“那您想吃什么?”   柏先生却不给他思路,斜睨着他,“都行。”   都行。看似简单的答案,却将最复杂的问题抛给了他。   煮一碗清汤挂面也行,炒一份番茄鸡蛋饭也行,过去他为了柏先生专研过厨艺,即便是最普通的餐点,也能做得有模有样。柏先生喜欢他做的酱汁捞面,也喜欢他做的凉拌西兰花,但此时此刻,他说什么也不想随随便便炒个菜了事。   帝王蟹可蒸可炙,余下的肉还能与鱼子、咸蛋黄做成炒饭。他细细地盘算着,心里泛起难以言喻的开心。   回到套房时,柏先生已经不在厨房了,他将脚步放轻,抻着脖子望了望,发现柏先生正在客厅躺椅上小憩。   厨房与客厅离得不远,他有些为难,担心烹饪产生的响动将柏先生吵醒,呆站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将食材从篮子里拿出来。   可这样畏首畏尾,做出来的餐食必然会大失水准。   他心里着急,频繁往躺椅方向看。   忽然,在他又一次抬眼的时候,柏先生支起脸颊,微偏着头看向他,“小孩儿,走神了?”   这一声低沉有力,浸入他的心肺,溅起疯狂的酥与痒。怔愣间,握在手中的刀掉在了案台上,他急忙捡起,急忙否认,“没,没走神。”   “放开手脚做你的,别考虑我。”柏先生转回去,重新靠在躺椅上,闭眼道:“我躺一会儿而已。”   “嗯。”他深吸着气,悄悄甩了甩头,迫使自己冷静,然后继续处理蟹腿。   他计划得很周全,蟹肉一半用姜清蒸,另一半用芝士炙烤,工序都不复杂,但前期清理工作有点多,他卯足了劲,还想摆个赏心悦目的盘。   清蒸的先上锅,几分钟后,浇好芝士的也放进了烤箱。他习惯性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开始切柠檬、调蘸酱,余光还是时不时往沙发处瞟。   柏先生的睡袍滑到了地上。那睡袍没有纽扣,就腰间一条带子,站着倒是能将该遮住的地方遮得严实,躺着就难说了。   但从他的角度看去,除了那一截掉下的睡袍,便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略一瘪嘴,收回视线时发现差点切到了手。   蒸炙都需要一定时间,他掐着点,将浸透咸蛋黄的饭倒入锅中,和着被切碎的蟹肉翻炒,起锅时浇上鱼子酱。而正在这时,清蒸蟹腿与芝士蟹腿也做好了。   “柏先生。”他先将摆得极为精美的清蒸蟹腿端起来,“可以用餐了。”   柏云孤坐起,看着三份用蟹肉烹饪的美食,笑着挑起眉,“辛苦了。”   被那熟悉的目光笼罩,他情难自已,唇角不经意地扬了扬。   茶几边虽有沙发,可是柏先生这边却只有一盏躺椅,他不愿意离柏先生太远,只好坐在地毯上。   下午的大海宁静蔚蓝,与天同色,阳光洒落在地毯上,仿佛映出旧日的光景。   他双手叠在茶几沿,下巴枕上去,眼里心里皆是柏先生。   柏云孤挤了几滴柠檬汁在清蒸蟹腿上,夹起沾了沾酱,冲他一抬眼。   他还愣着,瞳光渐渐变得盛大,反应过来后连忙挪到柏先生腿边,张嘴接过。   柏云孤轻笑,也不与他攀谈,接着吃另外两样。   他不愿意挪回原位了,过了一会儿,见柏先生没有让自己走的意思,便试探着将脸靠在柏先生的膝盖上。   柏先生姿态闲适,并未将他推开。   他满足地吁着气,多希望这一刻永远不要结束。   午餐分量太足,最终没能被全部吃完,他后颈被捏了捏,识趣又不舍地站起来,打算将碗碟端回厨房,可小腿麻了,转着筋,险些跌一跤。   柏先生扶了他一把,吩咐道:“去休息。”   他明白柏先生的意思,茶几和厨房,一会儿自然有人来收拾。   他点点头,却并不想休息,只想守着柏先生,被使唤被训斥甚至被惩罚都好。   见他站在客厅不肯动,柏云孤倒也没坚持,只是独自走去私人阳台,双手撑在栏杆上。   他想跟上去,心里又很没底。   此番重逢,他总觉得自己与柏先生之间和以前不一样了,可许多细节又提醒着他,并没有不一样。   他拿不准,柏先生到底希望他怎样。   正想着,忽见柏先生半侧过身。   他心中一惊。   柏先生的侧脸线条非常利落,英俊冷漠,时常给人强大的压迫感。此时逆着光,更添一份神秘与蛊惑,牵引着他去向往、去渴望。   “不想待在那里就过来。”他听见柏先生说。   海风袭人,像是将浪花卷进了他的眼中,他站在柏先生身边,喉结滚动好几次,终于问道:“柏先生,我出现在那艘货轮上,您……您是不是有什么想问我?”   柏云孤看着无边无际的海,“单於蜚派你去取明氏走私军火与毒品的证据。”   他垂下眼睫,眼睛被波光刺得有些睁不开,“您都知道。”   耳畔传来一声很低很沉的笑,他心口一悸,连忙扭过脸。   柏先生的瞳孔被日光照得浅淡,不像平时那样黑沉深邃,可是他依然看不到底。   “潜入货轮之前,你想过会出现昨天那样的意外吗?”柏云孤问。   大约是错觉,他竟是从这句话中听出了一丝怒意。   可柏先生的神情和往日一样平静,语调也是淡淡的,像是随口一聊。   “我……”他顿了顿,诚实道:“任务只是取得证据,被陆敢发现之前,我以为我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一时周遭只有游轮破浪的声响。   他轻轻捏住手指,不敢与柏先生对视。   须臾,脸颊忽然被指节刮了一下。   抬头,便听柏先生笑道:“小孩儿到底不知险恶。”   这话他似懂非懂,来不及深想,柏先生已经回到房间里,从烟盒里抽出一支来。   这时他脑子倒是转得快,立即凑过去拢着手打火。   柏云孤享受着他的服务,视线穿越烟雾,不动声色地打量他。   他经不住,眼中早已浸透渴慕,嘴徒劳地张开,又羞愧地合上。   柏云孤笑道:“想尝?”   他迷瞪瞪地点头,下一刻,唇间就覆盖上了烟草的气息。   柏先生的手指几乎碰到了他的唇,他着魔般地抿住滤嘴,深深吸了一口。   如此亲密的接触几乎耗尽了他的理智。   太想了,漫长的一年,思念已经刺入他的骨髓中,每一日都嚣张作痛。   他慢慢将双手环在柏先生腰上,顾不得是否会被推开,身躯也贴了上去,又小心翼翼地将脸埋在柏先生肩头,宣泄一般颤声道:“柏先生,我好想您。”   烟雾在周遭散开,将二人裹入其中,他浑身热流翻涌,像是要将心脏从胸膛里挤出。   “我好想您。”他卸去了外人所见的一切冷傲与疏离,如初丨夜时一般轻轻颤抖,眼尾已然有了泪,“柏先生,您不要赶我走。”   他穿的是白色T恤,背部肌肉紧紧绷了起来,肩颈处扯出力量感十足的线条。   可这些线条却在颤抖,在哀求。   忽然,后背被撑住,继而被抚摸,即便隔着布料,他仍是被那掌心的温度烧灼。   “柏先生……”他本能地低喃。   “嘘——”柏先生却在他耳边下着噤声的命令,这一声沉稳绵长,将他残存的理智也掠了去。   他被按了下去,然后调转方向,匍匐在米黄色的长毛地毯上,长裤被扯掉,后背贴着柏先生的胸膛。   “柏先生!”他既喜又怕,裸露在外的臀部绷得极紧,“我……您让我先扩……”   话音未落,柏先生就已经按着他的后脑,迫使他埋进地毯里。   他无法挣扎,小腹里炸开的灼热经由颤栗泵向周身,短短几秒,他肺腑四肢就被情欲炙烤得像要融化。   双臀被分开,他心脏重重一麻,冷汗几乎顷刻间就下来了。   柏先生不会给他做扩张,他瞳孔紧紧收缩,简直能想象到那极难承受的痛楚。   但他可以忍耐。   只要柏先生愿意要他,他就能忍受最凌厉的痛。   心跳如雷,他急促地呼吸,在疼痛降临前,已经死死咬住了牙关。   可是意料之中的疼痛却没有来到。   近旁没有润滑油与安全套,柏云孤伏低,一手扣住他的腰身,一手掰住他的下巴,手指探入他口中,搅弄着他的舌。   他从未被这样对待过,一时方寸大乱,本能地追寻着柏先生的手指,舔舐、亲吻、吮吸。   不多时,口中溢出的大量津液就顺着唇角流出,淅淅沥沥地沾在下巴上。   而他翘起的耻物,也已经湿淋淅沥。   柏云孤收回手,将满手的津液涂抹在他的臀间,而后握住他的腰,从那缝隙处一挺身。   他胸膛一闷,被玩弄得微张的唇顿时抿紧。   柏先生温热的呼吸近在耳侧,下方的疼痛却不疾不徐。   柏先生没有耐着性子给他做扩张,但也没有直接插入,硬硕的性器顶在他的穴口,前端没入小半,正就着滑腻的唾液来回研磨。   酥麻从交合的地方震开。痛吗,当然还是痛。   可是疼痛好似被托在手中抚摸,渐渐的也就钝了、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隐秘的快感与灼心的渴望。   呻吟从他喉中泄出,他情不自禁地扭着腰,身体向后靠去,想要疼痛与快感都更强烈一些,将这具空嗖嗖的皮囊整个填满。   “柏先生……”他声音不知不觉间已经裹上了蜜糖,腰臀摆动,像晃着一条看不见的尾巴,主动将青筋怒张的性器含得更深。   “啪”一声响,右臀挨了重重一巴掌。   他懵了,眼中的泪光一闪,下意识就不敢动了,臀却夹得更紧。   柏云孤就势一挺,性器直插穴中,扣住他的下颌道,“让你乱动了吗?”   “呜!”痛与快顿时侵占了他,他徒劳地摇头,后穴咬紧。   柏云孤开始抽送,并不凶猛,反倒有种罕见的耐心。   房间里响起囊袋拍打在臀部的响声,“啪啪啪”,频率随着力度渐渐加快。   他的胸膛与脸都蹭在地毯上,臀部却高高翘起,整个身子随着抽插而向前耸动。   柏云孤撞得愈狠,一边操干,一边揉捏着他的臀。   穴口淫靡,穴里被粗长的性器碾压掠夺,外面被囊袋打得又红又肿。他闷声呻吟,一手勉强支在脸侧,一手哆嗦着向下,想要捋动吐出淫液的耻物。   可还未摸到,手指就是一顿。   他忽然想起,柏先生不喜欢他自己碰。   柏先生当然也不会帮他。   柏先生喜欢的,是将他操射。   快感早就迷乱了意识,最渴望被抚弄的地方却只能随着身体的耸动而摇晃,越来越多的淫液从前端淌出,他难耐至极,呻吟一声接一声从嘴角涌出。   可他仍是不敢碰。   柏先生要他忍耐长久的疼痛与高潮,他唯能从命。   柏云孤压着他,又撞了上百下,他终于被操至射精,精液一股股打出,淋在地毯上,后穴因为高潮而绞得极紧,埋在体内的性器就势操弄得更加迅猛,他喘叫连连,眼中失了焦距,在难言的满足中,等着柏先生射在他身体里。   可是不久,柏先生竟然在激烈的抽插后退了出去,下一瞬,精液尽数射在他的腰臀上。   柏先生并未停下来,再次挺身插入,依旧是背入式。   他久未经历过情事,受不住这样凶悍的折腾,几乎被干得晕了过去。   这次柏先生仍然没有射在他里面,将他翻过来,精液挂在他咬破的唇角与挺拔的鼻梁,还有轻颤的眼睫上。   第三次,柏先生将他抱起,压在墙上,架着他的身体,从后方毫不留情地贯穿。   高潮时他终于哭喊求饶:“柏先生,不要了,不要了……”   海上风更急浪更高,游轮乘风破浪,劈碎一切喧嚣。   秦轩文醒来时,天已经黑了,近处开着一盏橘色的夜灯,海风从半开的窗户灌进来,潮起潮落的声响格外空灵。   他转了转眼珠,蓦地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主卧的床上。   他立即撑起身子,眉心却猛地一缩。   痛!   腰背、腿,还有那一处,全都痛得像被碾碎了一般。头也痛得厉害,却并非因为外力,而是受到浓烈情绪的刺激。   他又躺了回去,盯着天花板,胸中鼓震得比外面的风浪更汹涌。   努兰的家族为这次“捕鸦”行动提供了不少情报。若不是努兰的堂兄从旁协助,楚臻等人无法那么容易提前潜入货轮。   和柏云孤别的情人不同,努兰虽娇气,对雇佣兵那一套却相当着迷,枪玩得不错,拳脚功夫也会一点,但走的是花路,中看不中用。   矜贵的少爷也舍不得将自个儿一身白皮练作蜜色肌肉,大有随便玩玩的意思。   凡事与任务有关,那或多或少都有几分危险,柏云孤没打算带他一个玩物来,他却执意要跟随,撒娇耍赖媚态百生,倒真将柏云孤打动了。   不过在行动展开之前,柏先生将他丢在一旁,半点不理会。他知道利害,不敢打搅柏先生,老实待在自己的套房里。   昨夜陆敢被一枪毙命,“寒鸦”溃散,他原以为柏先生会来找自己,可早早打理好身子,却连柏先生的影子都没见到。捱到白天,柏先生仍未出现。   他这才得知,“孤鹰”最锋利的刀回来了。   他跟着柏先生的时候,秦轩文已经离开。对秦轩文,他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得知柏先生夜里在众目睽睽下将此人抱进了卧房,又留其住了一宿,心中大感不满。   须知,那是柏先生的房间,而他近来极受宠爱,也从未在柏先生任何一个庄园的主宅中留宿过。   区区一条卖命的狗,凭什么与他抢柏先生?   整个上午,他都待在餐厅厨房,盯着大厨们烹饪佳肴。听二队的副队长说,柏先生在甲板底下审问押来的“寒鸦”余部,他有自知之明,知道不能去掺和,便想着准备一桌美食,等柏先生审完了,就花枝招展地去邀个功,然后将柏先生“拐”去自己的房间。   然而柏先生只喝了一碗枸杞鸽子汤。   他气得跺脚,又不敢在柏先生面前耍性子,只得去射击房玩了一下午枪,和随从一道在餐厅用过晚餐后,才被侍者告知——“柏先生去了您的房间。”   他简直心花怒放。   房间里灯光不太明亮,柏先生穿着睡袍,正在抽烟。   他乖巧地跪在地毯上,扬起一张美艳绝伦的脸。   柏先生目光冷淡,垂眸看了看他,抖掉一截烟灰。   他凑得近了些,温声温语,“您累了吗?我给您按摩吧。”   柏云孤以眼神应允,旋即闭上了眼。   他立即伏低身子,开始按揉眼前那双修长结实的腿。   按摩这种事,他过去从未做过,他的身份也不允许他这样。但旁人为了得到柏先生的宠爱,皆使尽百般手段,他也不愿落了下风。   最重要的是,他发现自己是真的爱上柏先生了——这个男人太强大,太深不可测,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蛊惑着他,令他甘愿俯首。   他不知道,柏先生别的情人是否也与他一样。   不多时,柏先生睁开眼,右手按住他的头。他顺从地停下手上的动作,巴巴抬起眼,心中忽地一惊。   柏先生眼中依旧冷沉,却有一分不同寻常的东西。   他看不懂。   片刻,柏先生将他一推,站起身来。他近乎本能地抱住柏先生的腿,眷恋都映在眼中。   柏先生很轻地踢开他,向阳台走去。   他呆了片刻,起身去浴室洗澡。   他十分确定,柏先生今晚需要自己。   沐浴之后,他裹着浴巾,赤脚走向阳台——那里,柏先生正不知与谁打着电话。   他身子骨娇软,一身雪肤滑腻如丝绸,款步走了过去,从后环住柏先生的腰。   浴巾绑得不结实,稍稍一蹭,就滑落在地,他吻着柏先生的肩,渐渐游走到前方,埋头去吻柏先生露在睡袍外的胸膛。   忽然,不安分的手被捉住,他一怔愣,抬眸就对上柏先生深渊般的眼。   深渊里,烧着黑色的火。   一时间,他冷汗直下。   “滚。”柏先生说。   这一声不怒不重,稀疏平常,他却吓得腿脚一软,连滚带爬从阳台离开。   阳台上,柏云孤整了整被扯乱的睡袍,“别再让他去做那么危险的事,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那边不知说了什么,柏云孤半眯着的眼中寒意陡现,“秘书不需要卖命。我把他给你,不是让他给你卖命。”   海水呼啸,银浪翻飞。   许久,柏云孤勾起唇角,冷然地笑了笑,“你倒是算无遗策。”   气氛显然松弛了些许,过了一会儿,柏云孤又道:“我下周到L国。”    第三十九章 迫为人师   柏先生迟迟没有回来,秦轩文曲起双腿,用手环住,想要让柏先生留在自己身上的痕迹与气息消失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他还穿着来时的白色T恤,柏先生只是将他放在了床上,没有帮他换衣,更没有让人为他清理。   他庆幸如此。   身上黏腻,腿与后腰更是不堪,他闭上眼,长长地吸了口气,眼睫不自觉地颤抖。   失去意识之前,他难以自持地哭喊着“柏先生,不要了”。柏先生却不仅没有放过他,还卡住他的咽喉,抵在他耳边道:“不要了?是谁说要?你不是想要吗?嗯?”   他不住地摇头,哆嗦着下滑,柏先生架住他,狠厉地惩罚他,他哭得更加厉害,耳畔回荡着那句“你不是想要吗?”   迟来的羞耻像清晨的霜,一层一层降下来,将他结结实实笼罩,又融化在他被蒸灼的皮肤上,迅速化为滚烫的汗水。   他忍着疼痛撑起身子,打算去浴室冲个澡。   游轮上设施完备,这间套房更是奢华,花洒喷出的水流细细密密,范围极广,将他完全笼罩在其中。   软针一般的水冲刷着他周身的黏腻,他无意识地抬起手,从精悍的胸膛渐渐往上,摸到正在上下滑动的喉结。   心跳顿时快了几分。   柏先生掐住的正是这一处,带着枪茧的手指修长有力,在他的喉结处摩挲时,他紧张得往后一倒,失态地跌进柏先生怀里。   可要说失态,在柏先生面前,他似乎一直在失态。   轻吁一口气,他低下头,看见了小腹的伤疤,下一秒,头脑登时清醒。   柏先生有没有看到?   惊慌仿佛有了形态,在血管里挤压狂奔。他一手捂着伤疤,一手抵在墙上,蹙眉回忆被柏先生占有时的情形。   水流砸在他绷紧的肩背与胸膛,溅出细小而朦胧的水花。   他的身材极为标致,虽比柏先生矮几公分,肌肉形状稍显柔和,但线条极美,饱含着蓬勃而年轻的爆发力。   也正是因为他与那些白皙娇柔的美人不一样,柏先生才会在偶感腻味的时候,在他身上使使力气。   不安令他周身肌肉绷得如玉石一般,在明亮的光线中莹润美妙。   他眉心皱得更紧,抵在墙上的手阵阵发颤。   过了许久,他才用力抹了把脸,眼中浮起茫然的神色。   柏先生应该……没有注意到这道伤疤。   衣服没有被脱掉,几次都是从背后。   更多的细节他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回到主卧后,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牵起被子,小心躺在床上。   床很大,他却只占了床沿那丁点儿位置。   柏云孤结束与单於蜚的通话时,努兰已经瑟缩在床尾。   他冷淡地扫了这美艳矜贵的少爷一眼,近似索然无味地微蹙起眉。   努兰被他这一眼看得花容失色,整个人倏地一僵。   他的长相极为华美,贵气凛凛,不笑的时候冷肃深邃,目光如刀,散发着逼人的杀气,而他笑的时候,气场更加令人不安,因为被他看着的人从来无法分辨,他眼里的温柔到底是真,还是蛊惑人心的毒。   努兰到底是被蛊惑了,跌跌撞撞地从床尾爬过来,宠物似的将脸贴在他腿上,“柏先生,我刚才太着急了,您原谅我好吗?”   他并未低头,只是垂着眸,无动于衷地看着自己的情人。   努兰是家族里年纪最小的少爷,娇生惯养,娇气来自骨子里,融进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撒娇简直手到擒来。他就这么以低入尘埃的姿态仰望着柏云孤,蓝色的眸子像闪烁的宝石一般,楚楚可怜,任谁见了都会怦然心动。   柏云孤半眯着眼,手指插丨入他的额发,往后一扯。他被迫扬起脸,咬了咬柔软鲜红的唇,“柏先生……”   柏云孤轻笑,手一松,将他推开。   “您不留下来吗?”努兰红着眼问。   “不该打的主意别打。”柏云孤只丢下一句话,以及一个岸然的背影。   一夜好眠,秦轩文醒来时,只见满室金光,犹如置身海浪之中——这是朝霞洒落在海面,海水又倒映在墙壁与天花板的缘故。   他翻身起床,在各个房间找了一遍。   柏先生不在,也没有回来过的迹象。   头上的伤口有些痛。他没找医生,自己上了药,洗漱之后离开房间,向公共区域走去。   游轮将在六天后抵达L国,这意味着,加上已经过去的昨天,他需在这里度过一周。   明久一见他就凑上来,邀他一起去餐厅吃早餐。   他想起昨天为柏先生料理帝王蟹的情形,内心希望这几日都为柏先生做菜,可柏先生不知在哪里,他有些失落,只得跟随明久去餐厅。   明久熟门熟路,早餐而已,却点得相当丰盛。侍者一道一道上着菜,上齐时已是满满一桌。   “我们都特别想你。”明久掰着半只龙虾,咬了一口,“这大厨的手艺还没你好。”   他笑了笑,“谢谢夸奖。”   “你这寸头剃得不错。”明久相貌英俊,却是活力十足、虎头虎脑那一挂的,头发常年贴着头皮,时不时还刻个花,看上去蔫坏,和他不是同一种路子,“早就劝你把你那一头毛剪了,你偏不听。留那么长干嘛?扎鞭子吗!你看看,现在这样多清爽!啧,你啊,就是不爱听我的话,非等到头皮被子弹滋了,才肯换发型。”   他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眼色略变,却仍是笑道:“我以前那长度也不至于扎鞭子吧?”   明久夸张了,这次剃发之前,他的头发根本不长,就是普通长度,L国金融港的工薪族们很多发型都与他类似。   但对雇佣兵来说,这样的发型却有些特殊。   “孤鹰”一队上下,绝大部分队员都是寸头,他是个例外。   楚臻大约是觉得他年纪小,从来没说过他,而明久时常拿“头发太长”取笑他。   他从来不解释自己为什么不剃板寸。   ——因为柏先生喜欢。   “喜欢”其实也说不上,但柏先生有时会抚摸他的头发,亲密时拽住他的头发,当他跪着服侍时,抓着他的头发迫使他抬头……   他珍惜柏先生的每一次碰触,从未动过剃寸头的心思。   此次实在是迫不得已。   昨日柏先生就没怎么摸过他的头发。想也知道,那么短,一定很扎手,也无法抓起来。   明久继续说着寸头的好处,他听得心不在焉,余光瞥见一道非常特殊的身影。   这艘游轮上除了侍者,就是“孤鹰”的队员,“寒鸦”的余部虽然也在,但全都被关在甲板以下,不可能出现在上层餐厅里。   换言之,游轮上多是如他如明久这样的“寸头男人”,即便没有穿作战服,也个个身高拔群、彪悍凶猛。   那人却娇态横生,虽算不上珠光宝气,却与游轮的整体气场格格不入。   明久话说一半,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啧,你看他啊?”   他收回视线,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如此靓丽惹眼的人,能出现在此,只有一种可能。   此人是柏先生的情人。   柏先生的情人他见过一些,印象最深刻的自然是迟幸。这位没有见过,看那年轻恣意的模样,大概是柏先生的新宠。   放在桌下的手不经意地捏了捏,一种堪称失落的情绪在心脏里悄无声息地扩散,眸子也因此暗了几分。   可他明白,自己不该,也没有资格这样。   柏先生有很多情人,个个都比他出众,而即便是在被赶走之前,他也不是柏先生的情人,只是一个偶尔被需要的床丨伴。   他对自己的定位向来很明确,因此也少了许多烦恼。   但嫉妒其实从来都在——他嫉妒他们每一个人。不过他将此掩藏得很好,甚至能够“毫无怨言”地去给迟幸当保镖。   没人有资格干涉柏先生的私生活。   没人能对柏先生拥有多少美人指手画脚。   “努兰,金翼家族的人。”明久咳了咳,“你知道的,柏先生的……”   “嗯。”他点头,专注对付盘中的龙虾。   努兰心情不佳,冷着脸的时候有几分“冰美人”的气质,此时来餐厅本想直奔包间,目光却落在明久对面的那人身上。   直觉告诉他,那人正是“孤鹰”最锋利的刀,秦轩文。   两人的视线隔着大半个餐厅相触,秦轩文几似没有表情,片刻后别开。努兰心中却陡然火起,快步走了过去。   秦轩文抬眸,瞳孔条件发射地收了收。   近距离看努兰,才意识到对方五官精致无匹,就连眉眼中的娇气都浑然天成,惹人怜惜。   难怪会被柏先生带到游轮上来。   努兰眼含不耐,像个气势汹汹又娇憨的小豹子,挑衅意味十足,“你是‘孤鹰’最锋利的刀?”   秦轩文不愿搭理。这话让他有些难堪——现在他已经不是“孤鹰”的雇佣兵了,怎么做“孤鹰”最锋利的刀?   见他不答,努兰鄙夷地笑了起来,忽然伏低身子,在他耳边呵气道:“你是被柏先生赶走的吧?怎么现在又回来了?我看你不是最锋利的刀,是一条最贱的狗。”   “努兰先生,这么说不太好吧?”明久这样的作战精英,即便是耳语也能听清,起身抬手一拦,唇边勾着笑意,态度也算诚恳,语气却带着些许沾染血腥的痞,极具威慑力。   努兰名门出生,看不上这些卖命的雇佣兵,此时却一愣,恁是退了一步。   比起明久,秦轩文更加淡然。   “狗”这种形容,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了。努兰以为能够以此来刺他,他却不为所动。   他是不是狗,又贱不贱,与努兰这样的人何干?   面对明久,努兰还是有些怵,回过神来后冷哼一声,正欲扬长而去,忽见秦轩文眼色剧变。   “柏先生!”秦轩文倏地站起来,方才的冷淡一扫而空。   明久也收起痞气,老实站正,“柏先生,您也来吃早餐?”   努兰脸上的嫌恶立即消失,笑盈盈地迎上去,娇声道:“柏先生。”   柏云孤穿着衬衣与西裤,脊梁挺拔如剑,姿态却闲适自得,笑得散漫而傲然。   高高在上,且不掩饰这份高高在上。   秦轩文一下子就看入了神,心跳骤快。   柏云孤走近,瞧了瞧桌上的佳肴,笑道:“真丰盛。”   “我……”   秦轩文正要开口,却被明久打断,“柏先生,您吃早餐了吗?”   努兰连忙说:“柏先生,我陪您用餐吧。”   秦轩文已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然而柏先生却在此时一招手,“过来。”   当意识到这声“过来”是叫自己时,秦轩文睁大了双眼。   他的眼睛其实很漂亮,和那些美人的杏眼桃花眼不一样,他的眼睛称不上勾人,却干净。   一是线条干净,与他本身的气场一般利落;二是眸子干净,清透得像春光下明媚的山泉。   他赶紧走到柏先生身边。   “吃完了?”柏先生问。   他不明就里,行动快过思考,“吃完了。”   “去找点儿材料。”柏云孤道:“我还没吃。”   他望着那黑沉的眸,终于明白,柏先生是叫他下厨!   努兰引起的消沉顷刻间就散了,他情不自禁扬起唇角,“我这就给您做!”   柏云孤视线向厨房一指,“去吧。”   他的心情堪称雨后初霁,立即动身,余光瞥见努兰满脸委屈。   我这是在计较什么呢?他想。   今日和昨天不同,柏先生似乎没有回房用餐的意思。他看了看巨型水箱,最终选了一只龙虾。后厨有大灶,更方便发挥。   他决定了,用龙虾煮面、做生煎。   此时是早晨,早餐该有早餐的样子。   将面和生煎端出去的时候,努兰已经不在柏先生身边,不知是主动离开,还是被柏先生支走了。不管怎样,他心里轻松了一分。   包间有窗户,海风徐徐吹来。   “龙虾生煎?”柏云孤夹起一个。   “恩!”他用力点头。   生煎不好做,需大火烘煎,还得不停晃动铁锅,既是体力活,又是技术活,若是火候掌握得不好,皮就老了,虾肉也不鲜嫩了。   厨房温度高,他站在灶台边反复与铁锅较劲,出了一身汗,而不管是面还是生煎都是出锅时最美味,他来不及收拾自己,更不愿意让侍者给柏先生端去,此时脸庞与脖颈上全是汗,浅色T恤的胸口也染着些许汗印,看着有些狼狈。   柏先生没夸他,也没让他走。他站在一旁,轻而易举地就满足了。   就在柏先生快用完餐时,他忐忑地问:“在船上的这几天,我能一直给您做三餐吗?”   他将“一直”念得很重,好似这个“一直”有与“永远”相同的分量。   柏云孤擦着手,起身,捏着他的下巴看了看,说的却是无关的话,“伤好之后,就把头发留起来。”   他心里“咯噔”一声。   柏先生果然不喜欢他的寸头。   这天直到入夜都风平浪静,秦轩文在甲板上与明久等人切磋近身格斗,忽被侍者打断,说是柏先生有请。   他自是心中欢喜,跟随侍者赶到餐厅,却看见露台上,努兰正坐在柏先生身边,满脸堆笑,十分快活的模样。柏先生倒是和平时没有两样,似笑非笑,目光说不上是温柔还是难以捉摸。   “来了?”见他呆站着,柏云孤以眼神示意他靠近。   他走过去,尽量显得平静,“柏先生,您找我?”   “是我找你。”努兰娇滴滴地说:“我想吃你做的龙虾生煎。”   他一怔,连忙看向柏先生。   柏云孤不以为意道:“去做吧。”   他感到一股浊气从胸膛升起,急切地寻找着出口,却被堵在喉咙,上不去,也下不来。   龙虾生煎是专门做给柏先生的,他不愿意给努兰做。   可柏先生分明没有给他拒绝的余地,抬眼看了看他,“去。”   他看到了努兰脸上得意的笑。   晚间的厨房热火朝天,比早晨更像个蒸笼,他握刀剖开龙虾,心里委屈,注意力就难以集中,一刀下去,刀面在虾背上打滑,在他手上划了一道口子。   他将血吮出来,没声张。   忙了半个小时,生煎出锅,端去露台,努兰却只吃了一个。而柏先生似乎已经用过晚餐,连筷子都没有动。   他劳神费力做出来的龙虾生煎,最后被倒进了垃圾桶。   海风浇在他身上,把在厨房蒸出的一身汗都吹干了,皮肤上有种黏稠的不适感。   努兰显然精心打扮过,皮肤雪白,将他衬得黯然无光。他看向柏先生,柏先生却没有看他。   突如其来的难过令他寸步难行,努兰走到他近旁,笑容甜蜜,眼中却闪着狡黠而阴毒的光,“生煎味道很好,可惜我不能吃太多。”   这话太假,他眼皮轻轻跳了跳。   “柏先生很喜欢,你能不能教我做呢?”努兰又道。   他冷冷地看着这骄傲的富家少爷,正要拒绝,忽见努兰俏皮地转身,“柏先生,您让秦先生教教我,好不好?”   他慌张地看向柏先生,心中祈盼柏先生拒绝这无理的要求。   他不想教任何人,更不想教柏先生的情人。   可柏先生却点了点头。   顿时,他眼中涌起激烈的浪潮,但面对柏先生的无动于衷,这浪潮就像撞在了坚实的崖壁上,支离破碎,惨淡退却。   两小时之后,厨房传来努兰的惊声尖叫。    第四十章 一场屠戮   爱情最大的作用,是令人失去理智。   早前努兰虽骄纵,却知道柏先生最不缺的就是情人,自己美归美,别的美人也不逊色,柏先生今日宠他,明日就可能宠其他人。迟幸的事他知道,柏先生心思诡谲,他也知道,所以初时小心之至,甚至表现得相当大度。   但时日一长,嫉妒就像蛆一般啃噬着他的心脏,啜饮着他的血。他爱柏先生,于是渴望柏先生只爱他一人。   金翼家族为此次“捕鸦”行动出了不小的力,他不顾危险登上这艘全是雇佣兵的游轮,不就是为了能够陪伴柏先生吗?可柏先生却抱着那个被赶走的人进入卧房,根本没有想起他。   他怎能不恨?   第二夜,柏先生明明已经到了他的房间,却半途离去。他妒火中烧,肺腑被炙得生痛。   在餐厅见到秦轩文时,他大吃一惊。   此人英俊挺拔,看向他的时候,眼中掠过冷淡的光。   他一下子就怒了。明明是一条被丢弃的狗,凭什么用这种高高在上的视线看他?   若不是那个叫明久的雇佣兵将他挡在一边,他一定当场赏秦轩文一个巴掌。   他是柏先生最宠爱的人,柏先生就算为此生气,也断然不会拿他怎样。   况且他身后还有金翼家族。   明久虎视眈眈的,那模样真令人发笑。   雇佣兵身手厉害又怎样?终究不过是一件武器,任自己再怎么羞辱,也不敢还击。   柏先生来了,他喜出望外,可柏先生那声“过来”却是对秦轩文说的。   秦轩文被遣去厨房后,他打算陪柏先生一同去包间。人已经跟到包间门口了,一名侍从却微笑着请他离开,对他说了四个字——闲人免进。   他委屈又气愤,远远看着秦轩文端着托盘进入包间,血液里的那些蛆几乎嘶吼了起来。   凭什么一个低贱的雇佣兵能与自己抢柏先生?   不久他打听到,秦轩文做的是龙虾生煎。   餐厅主厨赞不绝口。   他咬紧牙关,恨不得将秦轩文撕碎。   到了晚上,他倒是冷静了几分。   柏先生是疼自己的,这趟只带自己上船就是证明。秦轩文不过是碰巧出现罢了,被柏先生赶走是事实,待到游轮停泊在港口,这条狗就会被赶下去。   他眯着眼笑起来,将自己打理得光彩照人,去向柏先生讨欢。   柏先生心情似乎不错,他趁机撒娇,说想尝一尝秦先生做的龙虾生煎。   夕阳深青色的余晖落进柏先生的眼里,顷刻间消融。   柏先生问他:“为什么?”   他早就想好了理由,“主厨说秦先生厨艺好,您今天不是点了他做的龙虾生煎吗?我想尝尝,能学会的话,今后也给您做。”   柏先生笑了笑,当真将秦轩文叫来了。   上午在餐厅,秦轩文满脸寒霜,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此时寒霜褪尽,他满意地看到了对方眼中异彩纷呈的不愿、痛苦。   柏先生并没有阻止他,他心里登时有了底。   龙虾生煎端上来时,秦轩文脸上贴着汗,和那些忙忙碌碌的侍者没有区别。   他心中鄙夷,尝了一个,将其他的都扔掉了。   柏先生允许他向秦轩文讨教,秦轩文那悲伤的神情令他周身充满快意。   厨房里热气腾腾,他相当不习惯。只见秦轩文一言不发地从水箱里取出一只龙虾,沉着脸就要剖开清理。   厨刀雪亮,刀面反射着光,他本能地一怔,心中涌出一丝恐慌。   雇佣兵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怪物,若是把秦轩文惹得急了,会不会被捅上一刀?   很快,他就冷笑着打消了这种顾虑。   秦轩文绝对不敢。   靠得近了,他才看见,秦轩文手上有一处新鲜的伤。   “柏先生让你教我做生煎,你就这么教?”他双手抄在胸前,懒洋洋地说。   秦轩文停下手上的活,斜睨着他,“那要怎么教?”   他讨厌那刀一般的视线,蹙眉道:“你是哑巴吗?一句话不说,我怎么学?”   秦轩文似乎叹了口气,“那你过来。”   他十分享受对方这份无可奈何,这令他感到自己像个胜利者。   秦轩文还是不怎么说话,将虾肉捣碎后包进生煎皮里,打火热锅。   他瞧了瞧那把被放在一旁的刀,唇角轻轻勾起。   学做生煎是假。他刚满二十岁,别说做菜,就是厨房都几乎没进过。讨好柏先生有无数种办法,他才不至于蠢到劳神费力学做菜。   这太低级了。   引诱秦轩文犯错才是真。   此时厨房只有他们二人,发生任何事,为什么发生,还不是他一句话的工夫。   他要激怒秦轩文,只要秦轩文敢动手,他就有把握让柏先生将秦轩文投进大海。   方才秦轩文拿着刀,他还有些怵,毕竟刀这种东西太危险了,他能够承受一拳、一耳光,却不愿意被捅一刀。   现下刀已经被放下,他胸有成竹,舔着唇角走了上去。   锅里浇着油,生煎在里面滋滋作响。   秦轩文盯着生煎,目光发直。   “需要多长时间?”他问。   “五分钟。”秦轩文说:“起锅前用铁钳夹着快速晃动。”   他笑,“你懂这么多,为什么要当雇佣兵呢?当个厨师不好吗?”   秦轩文扭过脸,嘴唇抿着,眉心很轻地皱了一下。   “我说得不对吗?”他继续道:“雇佣兵出生入死,说不定哪天就吃枪子儿了。”   秦轩文转回去,反应平淡。   他哂笑,“哦对了,你已经不是雇佣兵了,柏先生已经把你赶走了。”   秦轩文的手指不经意地一抽,手背上泛出一片青筋。   “柏先生为什么要把你赶走呢?”他支着下巴,模样单纯又无辜,眼中充满好奇,“你做了对不起柏先生的事?还是没有完成柏先生交给你的任务?还是……”   生煎底皮被油爆得焦黄,锅里发出密集的噼啪声。   秦轩文侧脸上咬肌分明,看得出正在忍耐。   他心中欢愉,接着说:“还是因为柏先生不喜欢你,不要你了呢?”   刚被铁钳夹起的锅“嘭”一声跌落在灶台上,秦轩文眼眶泛红,哑声道:“你不是来学做生煎的吗?”   努兰挑起眉,笑靥如花,“对啊,我当然是来学做生煎的。”   “那就学。”秦轩文说。   就在听到“柏先生赶你走”时,他心中涌起巨大的悲伤,掩藏在身体各个角落的疼痛仿佛都活了过来。   这句话,一直是他不愿去想,也不肯接受的事实。   努兰早前骂他是一条狗,他的情绪都没有太大的起丨伏。此时听得这句话,胸膛就像被捅了一个大洞,海风灌进来,烈火烧进来,刺骨与灼热狠狠撕扯着他的心脏。   “我当然要学。”努兰轻哼,凑到他耳边道:“你是不是以为柏先生让你进他的房间就是中意你啊?呸!你已经被赶走了,为什么还恬不知耻地回来?”   他用力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   “我告诉你,你不妨将这几天看做一场梦,等游轮一靠岸,你就什么都不是了。”努兰顿了顿,又道:“而我,会一直陪在柏先生身边!柏先生现在宠爱我,将来也会宠爱我!”   火蒸干了锅里的油,原本饱满的生煎渐渐失去光泽。   火舌倒映在秦轩文眼中,像撕开的血肉,淌出的鲜血。   “会做生煎又如何?你已经不配留在柏先生身边了。”努兰放肆地笑起来,“你这条卑贱的狗!”   秦轩文忽然转过身,火光仿佛还留在眼中。   努兰又怕又喜,情绪极为亢奋,趁热打铁道:“柏先生怎么会在意一条狗呢?他早就不要你了,不要你——”   话音未落,一记重拳就招呼了上来。   秦轩文面色煞白,双眼血红,好似心脏里沸腾的血液全都冲向了头颅!   努兰的计划就是挨揍,可没有想到这一拳会如此凶猛。他撑大了双眼,一时竟觉天旋地转,痛得无法招架,脸颊与头颅像是要爆炸一般,口腔被咬破,两枚牙齿合着血从口中喷出,他连惊叫都忘了,整个人往后一跌,摔进了那口烙铁一般的大锅里。   皮肉焦糊的气味在周遭散开,他这才从惊骇中回过神来,尖叫挣扎,那声音恐惧到了极点,嘶哑到了极点,像是地狱里被扔进火海油锅的鬼魂。   他也的确是在油锅里。   秦轩文粗重地喘着气,痛苦随着呼吸一口一口从肺里涌出,竟带着血腥。   耳畔回荡着“柏先生不要你了”,一声接着一声,每一声都有着锋利的刀片,横冲直撞,将他割得遍体鳞伤。   这句话是他的死刑,是他的万劫不复。   眼前一片血红,火光四溅,他像头杀红了眼的凶兽,将努兰从油锅里提了出来,用那只被不小心割破的手死死掐着努兰的脖子。   睚眦欲裂,邪火蓬勃。   他要将这个不停说着“柏先生不要你了”的恶魔掐死!   灶上的火仍然在熊熊燃烧,努兰双脚悬空,双手不断拍打着他的手臂,死命挣扎。而他手上的伤口迸裂,血从皮肉上绽开,顺着他的手臂与努兰的脖颈一道一道往下滑。   他咬牙切齿,全然感觉不到伤口的痛,手指不断收紧,空气中已然响起骨骼扭曲错位的异响。   他的力气足以捏碎强壮雇佣兵的腕骨,拧断一个娇弱少爷的脖颈又岂有难处?   努兰面部肿胀,脸色灰紫,眼球与舌头向外突出,额头爆出狰狞的青筋,美貌已经荡然无存。   颈骨弯曲到了极致,下一瞬,垂死挣扎的人就将彻底断气!   不久前的尖叫终于引来了救兵,千钧一发,就在那一声脆响即将响起之时,明久火速赶来,救下了奄奄一息的努兰。   厨房一时间涌进许多人,有侍者,也有雇佣兵,还有努兰的随从,以及闻讯前来的医生。   生煎已经黑如焦炭,其中许多被努兰的后背压得爆裂。   灶上的大火终于被关掉了,周围变得极为安静,又极为喧嚣。   秦轩文双眼失焦,满脸是泪,怔愣地站在一地狼藉中,手臂颤抖不已,划满了从伤口流出来的血。   可手指,竟然还保持着掐人脖颈的姿势。   努兰捡回一条命,背部却被大面积烫伤,喉咙几乎被绞碎,趴在地上发出歇斯底里的哭喊。   明久感到大事不妙,着急地喊道:“轩文,轩文!”   他听不见,眼前的一切都失了声,像是突然被抛入了大海深处,海水灌入耳中,隔绝了一切声响。   周围明明很嘈杂,充斥着哭声与喊叫,可他木然地转动眼珠,听见的只有自己的呼吸与哭声。   他机械地抹了把脸,满手的血,满手的泪。   他在海底吐出肺中的空气,咕哝震响,那一串泡沫飞速向上浮去,继而炸开,消逝于无光的海水。   扭曲的视野里,他看到了柏先生。   柏先生来了!   人群散开,主动让出一条道。   努兰像是盼到了救星,哭得更加嚎啕。   这一幕煞是精彩,所有人都成了舞台上的角色。   唯有秦轩文呆呆地站立着,脸上是血是泪,是哀是殇,视线在捕捉到柏先生的一刻,由浑浊变得清亮,又由清亮变得黯然失色。   “怎么回事?”柏云孤问。   此话一出,空气顷刻变得黏稠,像被煮融的膏脂一般覆盖在众人的皮肤上。   秦轩文张了张嘴,只发出一声突兀的“我”。   倒是努兰哭喊起来,“柏先生!他要杀死我!他差一点就杀了我!”   努兰的美已经不见了,背上全是狰狞的伤,颈部是触目惊心的掐痕,脸色诡异,连五官都因为方才的紧勒而扭曲起来,显得可怖又丑陋。   但柏云孤似乎并不介意,蹲下来,摸了摸他的脸,平静道:“谁想杀死你?”   如得到了鼓励一般,努兰怒目瞪向秦轩文。   秦轩文仍是站在原地,眼中已经有了焦距。   他凝视着柏先生,周身都在颤抖,明明强大到单手就能结果一个人的生命,此时却显得无助又可怜。   柏先生也在看他,眸色如以往一般黑沉,像与海水相接的无星夜空。   夜空掠过一缕风,海面就涌起汹涌的浪。他在巨浪中颠簸着,挣扎着,无声地喊叫着。   柏先生越过努兰,向他走来。   他僵得几乎要变形的手指终于卸了力,右脚无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头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喉中挤出沙哑而低沉的声音。   “柏先生。”   这一句近乎哀求,跌落在地,被铿锵的足音踩得粉碎。   熟悉的人近在眼前,那股强大到令人窒息的气场瞬间将他包裹。   他想要靠近,畏惧却令他再退一步。   余光瞥见了不远处的努兰,血液在短暂的沸腾之后迅速冷却。   他毁了那个娇艳如花的美人。   他一记裹着风的拳头,撕裂了美人的脸,又将美人按在滚烫的油锅之中,甚至单手将美人拧起来,几乎掐断了美人的脖子。   那是柏先生宠爱的人。   他整个胸腔都在震撼,恐惧如潮,漫过了他的胸膛,又漫过了他的鼻梁。   忽然,柏先生伸出手,扣住了他的头顶。   “你躲什么?”柏先生声音很冷,冰针一般扎在他身上。   那一道自头顶倾泻的力,让他无法动弹,更无法后退。   柏先生眼里仍是他看不懂的沉肃,可柏先生压在他头上的手正在加重力道。   他害怕了。   因为他隐约感觉到,柏先生在生气。   气他毁掉了努兰。   气他不知分寸。   气他不懂惜香怜玉。   可是……   他望着柏先生的眼,心中一个声音喊道——可是他逼我,他说您不要我了!   内心最深的阴霾被人堂而皇之地嘲笑,浑身最重的一块伤疤被人面目可憎地揭开,暴怒之下,他真的无法忍耐。   恶人正在放声大哭,而他哭不出声,只余下安静淌出的泪,与不知所措的眼神。   他想说,柏先生,您原谅我,我不是故意的。   可他说不出口。   柏先生手指更加用力,加上了一个向后的力道。   他不得不扬起面,抿着的唇颤而又颤。   “躲什么?”柏先生又问。   “我……我犯了错。”他终于开口,眼睛似要淌出血来,“柏先生,我不是故意的……”   “他是!”努兰撕心裂肺地吼道:“他将我按在油锅里!他掐我的脖子!他想杀死我!”   “不是,不是这样……”他脸上没有血色,苍白将血迹衬托得更加触目惊心。   “那是怎样?”柏先生淡淡地问。   痛苦冲击着他的神经,眼泪将他的视线剪成碎片。   像是最后一口气都被抽走了,他轻轻哽咽,轻轻诉说:“他说您把我赶走了,您不要我了。”   声音越来越轻,像旭日初升前的霜露,像即将落入手心的雪花,分秒间就将消逝无踪。   这话像是从灵魂里挤出,没有斤两,也许只有近在咫尺的柏先生听到了,也许连柏先生都没有听到。   他胸膛的震颤停了下来,像是心脏停止了跳动。   按在头上的手太有力,他挣脱不了,但他知道,柏先生不久就会将他放开。   到那时候,他就将跌落在地。   “他说您不要我了。”   他笑着低喃,眼中闪烁着泪,“您不要我了。”   头顶上的力果然松了,他惨淡一叹,身子下顷,像是要跌进万丈深渊。   下一瞬,却被熟悉的臂膀接住,然后被按向熟悉的胸膛。   他感到背脊正在被抚摸,手掌的温度从他的后颈一路烫到腰椎。   他听见柏先生温柔地哄:“没事了。我在,别怕。”    第四十一章 美梦噩梦   直到被放在套房客厅的沙发上,秦轩文眼里仍蒙着一片雾。   医疗组正在处理他左手的伤口,地上堆着不少被血浸透的纱布。   那本是一道可以忽略不计的伤,破在虎口上,不深也不长,几天就能自愈。然而他用这只手死死掐住努兰的脖颈,几乎拧断了对方的颈骨。在巨大的力量下,伤口迸裂,皮肉被彻底撕开,从虎口裂至整个手掌,鲜红可怖,深可见骨,如一张撕至耳根的血嘴。   酒精泼在“血嘴”上,手掌条件反射地抽搐,连医生也皱起眉,他却像感觉不到痛,仅是眨了眨湿漉的眼。   “柏先生呢?”他木然地问。   “在处理努兰的事。”楚臻紧拧着眉,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碍于医疗组在,不得不将话咽下去。   努兰。   这名字像一条奢华亮丽的丝巾,看似轻盈无害,可当它被叠成一条绳的时候,足以杀人。   他就险些被这条“丝巾”杀死。   手掌撕裂得太厉害,得缝针。好在游轮上医疗设备完善,连紧急手术室都有,医疗组细致处理好他的手掌,正在这时,柏云孤出现在门口。   医疗组和楚臻识趣地离开,套房只剩下两人。   秦轩文直起身子,视线滚烫,却没有立即开口。   屋里所有灯都开着,亮堂到刺眼的地步,柏先生站在一丛光芒里,轮廓被打磨得极其深刻。些许阴影落在那双深沉安静的眸子里,浮光掠影一般,溅不起分毫波澜。   秦轩文垂眸,看了看自己被纱布缠了一圈又一圈的左手,手指很轻地抽了一下。   方才感觉不到的疼现在总算是涌出来了,缝合处像有许多颗小心脏在跳跃,疼痛密密麻麻地散开,连手腕都在颤抖。   他轻拧住眉,右手将左手手腕握住,顿感无奈。   上次也是这样,腹上的那道伤疤往日明明没什么存在感,见到柏先生后,被柏先生抱起来后,却忽然隐隐作痛。   这必然是心理原因。在这个男人面前,他的所有感觉、情绪都被无数倍放大。疼痛也好,欢愉也好,皆是刻骨铭心。   柏云孤深长的眼一扫,视线在他左手上略一停驻,然后走近,食指勾住他的下巴。   他的喉结滚了好几下,嗓子像是被从胸膛蹿起来的烈焰烧灼了,显得喑哑低沉,“您要惩罚我吗?”   柏云孤的目光极为柔和沉敛,“我为什么要惩罚你?”   “我……”他是坐着的,只能仰望面前的人。他坐得很端正,脊背像插了一把锋利的剑,而这把“剑”却往前倾斜着。   “我一时冲动打了努兰。如果不是明久及时赶到,我也许会拧断他的脖子。”他声音渐轻,冷汗在灯光下折射出内心的恐惧。他湿漉的眼睫颤了颤,抿唇,喉结再一动,小心翼翼地为自己辩驳,“但是我不是故意将他推进锅里。我……我不知道他会跌进去。”   努兰后背的烫伤触目惊心。脸与脖颈上的伤迟早会好,可那片原本雪白玲珑的背是彻底毁了。   他开始结巴,眼珠频繁转动,眼神轻飘,右手不经意地捏成了拳头。   他在害怕。   “我知道。”柏先生却是淡然地笑了笑,手指在他下巴摩挲,然后转到他后颈,揉按抚摸。   他辨不出柏先生是什么意思,却被揉得很舒服,从出事到现在一直紧绷着的神经与肌肉都缓缓卸了劲,一种难以形容的酥麻感从后颈散向身体的各个部位。   他在这种柔软的轻松中出了神,像一只沉迷于主人抚弄的兽,不由自主就将脸颊靠在柏先生的上腹。   “您不惩罚我吗?”他近乎呓语,贪恋此间的温存,又惦记迟早会到来的惩罚。   “如果你像上次一样,我会惩罚你。”柏先生说。   他犯了迷糊,想不起这个“上次”指的是哪一次。   就这么依偎着,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柏先生说:“去洗澡。”   手上虽有伤,但这难不倒一位以伤为衣的雇佣兵。柏先生准许他使用浴池,他浸在温水中,发木的脑海逐渐风平浪静,才渐渐意识到“上一次”也许指的是迟幸那件事。   努兰与迟幸很像——柏先生口味单一,唯喜欢这样身世优越、身段娇柔的美人。今天的事与那一次也有几分相似之处。可上次他对柏先生撒谎了,迟幸楚楚可怜地自责他,他一句都没有为自己辩解,因而挨了惩罚。今日他向柏先生喊了出来,将那些酸涩的苦楚、叫嚣的绝望全都剖开,赤丨裸又难看地扔在柏先生面前。   血液好似在血管里倒流,沸腾的气息直抵咽喉。   既后怕,又庆幸,还有几分虽然很轻,却沉重如山的欣喜。   柏先生是相信他的。   他说出来了,柏先生就愿意相信他,不再惩罚他,还温柔地哄了他。   眼眶忽然红了起来,连瞳孔也泛起血色。仿佛剧烈的跳动已经不能满足那颗雀跃的心脏,要将血的颜色投射在视网膜上才肯罢休。   这份认知令他手足失措,站起时小腿发软,身体在浴池里轻轻晃了晃。   主卧开着灯,柏先生在里面。   他穿着衣裤分开的棉质睡衣,最上一颗纽扣都扣得严严实实,犹豫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来到主卧外的沙发上。   他打算睡在那里。   “进来。”柏先生却说。   他有些紧张,那闷痛的伤疤提醒着他——柏先生也许会看见。   主卧的灯光被调得很暗,柏先生穿着纯黑色的真丝睡袍,骨节分明的手指夹着烟,眼半眯着,面容阴豫而又华美。   他被看不见的线牵引着,步步靠近,直到小腿贴在床沿。   柏先生拍了拍身旁的位置,“上来。”   他心跳如雷,乖顺地来到床上,既期待即将发生的事,又担心暴露衣料下的那道伤疤。   柏先生需要纾解,纾解的方式不仅一种。   他犹豫分秒,吻了吻柏先生的手背、手指,接着身子向下伏去,吻到下腹时,脸庞却忽然被托住。   他停下了动作,睁大双眼,与柏先生目光相接。   转刻,柏先生握着他的手臂,将他从下方扯了起来,一个翻身,随手关掉了那盏昏黄的床头灯。   黑暗降临,海风灌入,他在翻天覆地的浪潮间,攀附着唯一的依靠。   漫长的一夜过去,天光大亮。游轮停泊于港口,努兰由特殊护理间转出,被一架医疗直升机接走。   秦轩文在甲板上看着这一幕,双眼被风吹得眯了起来。   努兰远远地等着他,眼神说不出地幽怨愤恨。   时间往前推半日,当他们在那蒸笼般的厨房里剑拔弩张时,谁也没有想到提早从游轮离开的会是努兰。   恃宠而骄,恃爱而狂,恃身份而跋扈,恃地位而自信。到头来,留下来的却是卑贱的“狗”。   努兰脸上的肿未消,脖颈上还圈着致命的勒痕,整个人狼狈又狰狞,嘶吼着:“你凭什么站在那里?你不配!”   他怔了几秒,而后转过身去,将那些破碎又恶毒的咒骂抛于身后。   这场丑陋的冲突以努兰的离开告终,他望着海天一线,心悸难言。   昨夜柏先生太过温柔,他的妄行非但没有被惩罚,反倒得到了奖励,简直像一场想也不敢想的美梦。   他颤栗着说了梦话,“柏先生,我能不回L国吗?我能一直留在您身边吗?”   许久,黑暗中,他的额头被亲吻。   柏先生没有给他想要的答案。   他像是从美梦里惊醒,用力抓住了柏先生的手臂。   “我在,别怕。”又是那样醇厚低沉的声音,又是那样令人安心的话语,柏先生顺着他的脊背,一下一下拍着。   思绪倏然被拉回幼时。   他做了噩梦,梦里的天是血红色的,像是被人用血和炮火胡乱抹了一把,周围枪声不绝,子弹倾泻,“叔叔”们在他面前被爆头,白红相见的黏稠液体滋了他满脸。   母亲尖叫着——跑啊!快跑!给你父亲报仇!   可他已经跑不动了,大腿和腹部被子弹打穿,浓血一股接着一股往外涌。   他忍着剧痛在钢铁碎片与尖石上爬动,头颅却被人一脚踩在砂石中,眼睛被刺瞎了,脸被划烂了,连嗓子似乎也废了。   他不断挣扎,眼泪流了满脸,明知这只是噩梦,可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   直到被人抱住,后背被人抚摸,耳边响起那人的声音。   “我在,别怕。”   是柏小少爷。   血红色的世界被破开了一道亮光,那道亮光越来越盛大,终于驱散了束缚着他的硝烟与血腥。   他哭着醒来,一头扎进柏小少爷怀中。   卧室灯光温暖,柏小少爷笑着拍他的背,用尚且青涩的嗓音安抚:“阿崽,你只是做了噩梦。现在没事了。”   时空的手翻覆,柏先生的嗓音早不似当年,但奇异地,他竟是在漆黑中看到了当年那一拢柔和的光,再一次被那声“我在,别怕”安抚。   “别赶我走,让我留下来。”他像个孩子一般蜷在柏先生怀里,“我听您的话,不对您撒谎。我已经知道要对您坦诚……”   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而柏先生只是拍着他的背,哄他入睡。   四日之后,游轮抵达L国金融港。    第四十二章 我却仍然   短短一周,明氏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秦轩文取得的证据在单於蜚手上成了一柄寒光毕现的剑,剑尖直抵明弋善的咽喉。   雇佣兵团在公海上黑吃黑的事并不少见,火并之后,阳关道独木桥,各走各的路,各牟各的财,尸体抛入汪洋,好似一切都不曾发生。   但当明衷书带着“货”进入海关时,却被当场捕获。   明弋善一脉涉嫌走私军火、冰丨毒,纵然是明家掌舵人明靖琛,也无计可施。而明家的靠山——傅姓政客落马,明家老二明厢合行贿、非法交易被捅露,明家独女涉黑……一系列事件几乎击沉了明氏这艘巨舰。   明氏乱了,被单於蜚亲手搅乱。   明氏要倒了,单於蜚的机会终于到了。   L国,金融港。   两个身着深色西装的挺拔男人站在高楼之上,同样的颀长身段,同样的冷薄气场。   不同的是单於蜚西装里搭配着白色衬衣,系一条纯色领带,手腕上戴着价格高昂的表,每一个细节都与他如今的身份相符,没有任何不必要的修饰。   而柏云孤则要随意许多,深灰色衬衣敞着衣领,未系领带,常架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不知所踪,倒是手腕上多出一串佛珠。   西装配佛珠,显然不像那么回事,但佛珠挽在这个男人手上,却是出奇地合适——洒脱、出尘、闲适,好似用得上所有夸赞之辞。   没人提及一周前那场并不友好的通话,柏云孤一句“你倒是算无遗策”已经让硝烟尘埃落定。   “你打算回C国。”柏云孤漫不经心地看着落地窗下的繁华城市。   日光穿过玻璃,折射入他的眼睛。像是有光尘落入了他的眸底,那双原本漆黑得没有尽头的眼竟映出些许灰色,平白多出几分悲悯。   这话应当是个问句,他的语调却四平八稳,没有丝毫起丨伏。   “嗯。”单於蜚似是知道他话中之话,单手抄在西装裤里,半侧过身来,“我会带秦轩文一同回去。”   他轻笑,眼中那虚假的悲悯顷刻间就散了,狭长的眼尾上挑,周身上下的贵气与锋芒掩藏在成熟与内敛中,使得他看上去像一尊温润而华丽的玉。   “以什么身份?”他淡淡地问。   “当然是我的第一助理。”单於蜚道。   一片浮云遮住艳阳,阴影像铅块一般垂向大地。   一只孤独的雄鹰展开双翼,在云起云涌间飒然掠过。   金融港很少能看到鹰,单於蜚眯起眼,目光射丨向那道飞影。   “看什么?”柏云孤微笑,光洁的额头上垂着一缕发,说不出的性丨感。   “看它能飞多远。”单於蜚道,“看它停在哪里。”   柏云孤把玩着佛珠,“你看不到。”   单於蜚扭过脸,眼神半是探寻半是心照不宣。   “它不会停下,你的视线无法追逐它。”柏云孤唇角始终勾着笑。   “哦?”单於蜚挑起一边眉,冷感的五官仿佛多了一丝情绪,“你就这么确定,翱翔的鹰不会坠落?”   “除非死亡。”柏云孤气定神闲,“否则它永不坠落。”   须臾,单於蜚难得地笑了笑。   柏云孤也笑,将扯远的话题拉回正处,“他很优秀,是吗?”   单於蜚说:“不可或缺。”   柏云孤眼色沉寂下来,那份悲悯似乎再次浮现。   片刻,他扬起右手,在单於蜚肩头轻轻一拍,“那就好。”   秦轩文耐心地在明氏车库等待。   柏先生将在金融港停留几日——这个几日,可能是三五天,也可能是十天半月,他临时充当随从、司机、保镖,换言之,是柏先生身边最亲近的存在。   单於蜚暂时没有交予他新的任务,相当于放了他一个假。这必然是拜柏先生所赐。   此番回到L国,小雀几乎不认得他。   当天他回到家中,小家伙怔愣地望着他,双眼睁得溜圆,满是惊色,然后粉嫩的脸蛋突然皱了起来,唇往下一撇,哭了。   出生以来,小雀极少哭泣,见谁都笑,却对着他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素以敏锐见长,却被哭得手足无措。多亏谢姐及时赶来,一边哄孩子,一边笑说:“秦先生,您换了发型,又一走那么多天,视频电话也不打一个,小却认不得您啦。”   他心里横生愧疚,将儿子抱在怀里哄了许久,小家伙才摸着他扎手的寸头,接受“爸爸头发没了”这个事实。   小雀睡着之后,他在小床边坐了很久。暖色调的光打在他脸上,将那些锋利的线条打磨得柔软,竟勾勒出慈眉善目的假象。   大约每一位父亲,在看着自己的孩子时,神色都是温柔而宽容的。   他轻轻叹息,知道自己极不称职。   命悬一线时,他想到的是柏先生。   风平浪静时,他想到的还是柏先生。   谢姐说“您一个电话也不打”,又替他解释说“您工作太忙”。其实除了潜上货轮的那一夜,他哪里忙?   与柏先生重逢,待在柏先生身边,他几乎忘了自己还有个孩子。   “对不起。”他摸了摸小雀柔软的头发,用最轻的声音道:“爸爸回来了,爸爸不会不要你。”   车门的响动令他回过神来。   柏先生已经坐在后座右侧。   “柏先生。”他转过身,“现在去哪里?”   “小单给你放了假?”后座宽敞,柏云孤叠着腿,“去你家看看。”   他瞳孔一缩,“我家?”   柏云孤浅笑,“不行?”   “当然行!只是……”车已经驶出车位,他有些慌张地瞥向后视镜。   柏云孤闭目养神,并未搭理他,待行驶了一阵,才又道:“只是家中有个小孩。”   他手心出了汗,车仍旧平稳前行,速度却慢了下来。   “小单给我说过,是你在孤儿院领养的孩子。”柏云孤语气平铺直叙,闲聊一般。   “嗯。”他点头,胸膛轰然作响。   柏云孤未继续问,直到车泊入小区,才又道:“叫什么?”   简练至极的三个字。   秦轩文再一次转过身来,目光有种近乎幼稚的坚定,“秦却。”   柏云孤不动声色。   “秦却。”他重复着,额头两侧的静脉忽一颤抖,眼中像燃起了一团火。   柏云孤倾身,忽然拽住他的领带,往前一带,呼吸几乎铺洒在他脸上。   他沉溺在熟悉的气息里,轻声说:“您不问问,‘却’的含义吗?”   柏云孤半睨着眼,视线渐渐变得危险。   他瞳光炽烈,近乎执拗地将心捧了出来——   “您可以赶走我,不要我。”   “我却仍然爱您,追随您,渴求您。”   “至死方休。”   字字句句,发自肺腑,生于灵魂。   是最忠诚、最直白、最热烈的誓言。    第四十三章 佛珠易手   半缕灼目的阳光从车窗探入,泼洒在柏云孤脸上,将深刻映衬得更加深刻,将淡漠稀释得更加淡漠。   他的唇角牵了牵,转瞬溶于光芒。   接着,他的视线从秦轩文脸上移开,落在下方的领带上。   带着枪茧的手指将歪掉的领带结整了整,旋即手掌在秦轩文胸口不轻不重地一拍。   是个推开的手势。   这一拍像是一锤定音,空旷的闷响仿佛在胸膛里激荡、共鸣,秦轩文背脊尽湿,耳边皆是鼓声阵阵。   拳拳情义,被一个眼神,一个手势,轻而易举地接住,而后化解。   四两拨千斤。   柏云孤靠回宽大的皮质座椅,仍是之前的坐姿,大半张脸隐没于日光的阴影中,唯有下巴与唇角被照亮,前者线条冷硬,后者却扬着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弧度,淡化了那叫人窒息的凌厉。   秦轩文僵在前座与后座之间,雪亮的视线笔直射丨向柏云孤眼中。   “下车。”柏云孤却语调轻松,亲自推开了车门。   车门“砰”一声合上,秦轩文猛地回过神,流窜在血液里的躁动与羞耻像是随着呼吸从每一个毛孔里挤了出来,丝丝缕缕漂浮在空中,炽烈得仿佛要将周围的空气点燃。   他的耳根利索地红起来。   柏云孤在车外等他。   这情形多少有些不合情理。   侍从坐在驾驶座,主人坐在后座,泊车后说什么都应当是侍从先下车,绕去右后座,为主人打开车门。哪有主人已经下车等待,而侍从还赖在驾驶座里不出来的道理。   但柏云孤没催,斜倚在车门上,半扬起脸,眯眼看着天上雪白的云。   半刻,驾驶座的门开了,秦轩文低着头出来,顿了一步,肩膀提起,做了个深呼吸的动作,这才来到柏云孤跟前,甫一抬眼,领带再一次被扯住。   “还是歪了。”这回柏云孤没有盯着他看,随手帮他将领带结扶正,转身道:“怎么走?”   他脸上的红晕已经消退,往前指了指,“这边。”   谢姐正在家里做清洁,门一开就赶来迎接。大约是从未见过如此高大俊美又冷厉迫人的男人,她怔了怔,疑惑地转向秦轩文,“秦先生,这位先生……”   秦轩文早已心猿意马,只道:“今天您先回去吧。”   谢姐不是那种热衷打听主人家私事的月嫂,闻言麻利地收拾好随身物品,但离开前还是忍不住多看了柏云孤一眼。   这男人是微笑着的,眼神柔和如缎,一颦一笑都暗藏贵气,可那一丝笑却并无友善之意,反倒是挟着腾腾杀气。   她本能地一怵,不明白秦先生为什么将这样的男人带到家里来。   也许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男人漫不经心地扫来一眼。   她登时一麻,好似被一握强烈的畏惧笼罩,连忙退到门外,哆嗦着将门关上。   心中直犯嘀咕——如此危险的男人,自己一个成年人都感到恐惧,小却岂不是更加害怕?   气温不低,在家里用不着穿西装。   秦轩文像是做惯了一般,双手放在柏云孤的西装上,“柏先生,我帮您脱掉?”   柏云孤由他伺候,脱下西装后抬手扯了扯衬衣衣领,将衣袖挽至小臂,那串佛珠在腕部泛着醇厚润泽的光。   秦轩文将自己的西装也脱了下来。   两件皆价格不菲的西装挂在衣架上,彼此依偎。   二楼传来细微的动静,稚嫩的童音单调地喊着——“爸爸!爸爸!”   柏云孤视线一转,唇角浮起浅淡的笑。   “是小却!”秦轩文连忙往楼梯上跑,跑到一半又转过身,“您想看看他吗?”   婴儿房是这套高档公寓里最宽敞、白天最亮堂的房间。见秦轩文走进屋,秦却欢乐地拍打着木床的围栏,细软的头发被阳光染成金色,一对大眼睛明亮得如同宝石,脆生生地喊:“爸爸!”   秦轩文立即走至近前,温声笑道:“小雀乖,爸爸回来了。”   秦却摸着他的脸,正要亲,眼珠子忽然一转,视线落在房间里的另一个人身上。   柏云孤站在门边,看着木床边的一大一小。   秦轩文忐忑地将孩子抱起来,拿不稳小雀的反应。   柏先生气场太过强大,别说一个不到一岁的小孩,换任何人都会犯怵。   匆忙离开的谢姐就是一个例子。   他担心小雀会当场哭起来,像自己回来的那天一样。   片刻,小雀却往前伸出手,眨巴着眼,细声细气地说:“爸爸!”   这一声很轻,不像喊他那样用力。他突然愣住了,讶异地看着小雀,又机械地扭过脸,随小雀的目光向柏先生看去。   “爸爸!”小雀似乎分毫不怕眼前的男人,反倒兴奋得手舞足蹈。   柏云孤笑意更深,走近,食指碰了碰小雀圆嘟嘟的脸。   小雀追随着手指,想要咬一口。   柏云孤适时收回,瞥向秦轩文,“刚学会说话?”   秦轩文目瞪口呆,脸上浮现出与年龄相符的茫然,傻了半天才结巴道:“小,小雀现在只会说‘爸爸’。”   像要为他作证似的,小雀又拍着巴掌喊:“爸爸!爸爸!”   也不知道喊的是谁。   对小雀来说,“爸爸”只是一个表达欢喜的语气词也说不定。   秦轩文方才在车里出了一身汗,现在颈背又涌出汗,衬衣都被浸透了。   “去换身衣服。”柏云孤吩咐。   他尴尬地左右看了看,想把小雀放进木床,又担心在自己不在的时候,小雀惹出什么事来。于是犹豫着没动,过了两秒竟抱着小雀往门外走。   柏云孤轻笑,“你带他去换衣服?”   他更紧张了,脑子一乱,说话就欠缺考虑,“您帮我看着?”   柏云孤视线朝木床一指,不容拒绝,“放下。”   他几乎是本能地听令,将小雀放在木床里,手心都出了汗。   “还傻站着?”柏云孤深长的眼斜挑,黑沉的眸子中仿佛有笑意,又仿佛没有。   他蓦地一挺腰背,赶紧向自己的卧室走去。   主卧自带淋浴间,他快速扯掉满是汗水的衬衣,胡乱用毛巾擦掉汗,套上棉质T恤,正要奔去婴儿房,却被镜子里的人吸引住视线。   居家T恤配西裤,不伦不类;胸膛还在快速起丨伏,显然是情绪尚未镇定。   他单手撑着洗漱池,重复深呼吸,直到心跳趋于平缓,表情不再惊慌,才快步朝婴儿房走去。   不到九个月的小孩能站,却站不了多久。秦却双手老实地抓着木质围栏,站着站着就坐了下去,双眼却始终未从柏云孤脸上移开。   孩童的眼眸最是干净,说是纤尘不染也不夸张。   柏云孤站在几步之外,也看着他,目光难说是温柔还是别的什么。   秦却脸上尽是好奇,缓缓伸出手,小小的手指在空中握紧,似乎完全不害怕这个让无数人又敬又畏的男人。   哼哼唧唧,咿咿呀呀。   柏云孤一笑,上前,握住他白嫩的小手。   他眼睛睁得更大了,然后再次咧嘴笑起来。   秦轩文回到婴儿房就看到这一幕,顿时,心上像是有电流经过——他几乎要认为,柏先生已经知道孩子的真实身份。   “挺漂亮的小孩儿。”柏云孤松开秦却的手,又在对方头顶很轻地揉了两下。   秦轩文怔立着,感到心悸。   就在柏云孤即将收回手时,小雀抓住了他的小指。   这双手早已沾满了血,看似修长完美,连薄茧都极富美感,却杀意昭著。小雀却毫无察觉,揪着玩了一会儿,就扯住了那一串佛珠。   佛珠古朴,婴孩的手细白如玉,两相对照,竟有种说不出的相谐。   “喜欢?”柏云孤慢声问。   小雀哪里懂得喜欢或是不喜欢,只顾着紧抓不放。   这世上能如此与“孤鹰”撒野的人,或许不多,或许仅有一人。   秦轩文看得胆战心惊。   不一会儿,柏云孤微躬下丨身,将佛珠自腕上取了下来,在秦却眼前晃了晃。   秦却像被逗弄的小猫,脑袋跟着佛珠晃动,伸手去抓,好几次都捞了个空。   “爸爸!”喊声急切,比之前洪亮了几分。   秦轩文将将回神,赶紧跑至木床边,“柏先生!”   柏云孤直起身来,将手中的佛珠一抛,“拿着。”   小雀眼睁睁看着自己想要的“玩具”飞入了爸爸怀中。   秦轩文握住那一串似乎还留有些许体温的佛珠,颇感意外。   “小孩儿独自玩珠子不安全。”柏云孤说:“你收着。”   他瞳光微压,“您要把这串佛珠……”   柏云孤一笑,指了指秦却,“孩子喜欢。”   手上的佛珠价值连城,但价格其实都是次要的,柏先生随身带着的物品,必然不是能随便送人的。他盯着佛珠看了一会儿,抬头就撞进柏先生的眸中。   “这……”   “收着。”柏云孤从他身边走过,不再看秦却,转身下了楼。   正是午后,谢姐离开前已经给小雀喂过餐食。小孩儿都嗜睡,小雀见了生人,兴奋劲儿一过,就趴在木床上睡着了。   秦轩文用谢姐屯着的材料做了两份西式简餐,收拾妥当后将佛珠挽在手上。   柏云孤一眼就看到了,笑道:“给孩子的玩意儿,你倒是戴上了。”   家里没有外人,小雀睡着就不会醒,他不知柏先生什么时候会离开,心里舍不得,表现在外的就是一股越发黏腻的劲头。   只要柏先生不撵他,他就要靠得更近,汲取那一份令他感到温暖、安全的气息。   他伏在柏先生腿上,眼皮因为困倦而时不时往下耷,后颈被抚摸,薄茧扎在皮肤上,撩起一片酥麻。   他惬意地蹭了蹭,像一只在主人手底下安睡的兽。   被触碰的仅是后颈,可舒坦的感觉却顺着背脊,慢条斯理地爬到了尾椎。   他竟是就这么睡着了。   醒来时已躺在沙发上,天空依旧晴朗,佛珠仍然在手腕上,柏先生却不在了。   分秒的懵懂后,他噌地站起来,动作太大,眼前忽然一黑。   “柏先生?”他着急地喊。阴霾在身体里扩大,好似此处并非自己的家,而是小时候最熟悉的荒郊野岭、战乱血域。   “柏先生!”语气更加焦急,长腿碰倒了茶几边的垃圾桶,他也因此踉跄着地。   “喊什么?”柏云孤出现在二楼楼梯边,眉心微皱,似是有些不耐。   “您没走?”他喜出望外,顾不得被撞痛的膝盖,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二楼。   柏云孤轻嗤,“没个家长样,把你家小孩都吵醒了。”   “我以为您走了。”刚醒的人最是控制不住情绪,他勉强镇定下来,眼珠愈亮,“您刚才在陪小雀?”   柏云孤神色微变,打量了他片刻,而后在他扎手的短发上一按,“楚臻在明氏附近的私人公馆订了座,后天,你也来。”   公馆大隐于世,门内别有洞天。   据说整个金融港最鲜美的海味都供向这里,每一顿都是天价。   “孤鹰”在此犒劳手下,“外人”仅有秦轩文一人。   秦轩文知道,柏先生大概是要走了。   众人并不拘束,推杯换盏,大快朵颐,柏云孤不凑他们的热闹,坐在主位,指间夹着一支烟。   秦轩文坐在他身边,认真地剔着鱼刺。   柏先生不一定会吃,他却一定要剔。   佛珠仍然挽在手上,随着手部动作而晃动。   他得开车,本不该喝酒,刚才却与明久他们干了好几杯,眼下是没办法送柏先生回酒店了。   柏先生也喝了酒,喝得还挺多,但酒意不上脸,仍是气定神闲,全无醉色。   夜已深,柏云孤起身离席,秦轩文连忙跟上。   车停在公馆内的林荫道,却没有能够驾车的司机。   柏云孤似乎并不急着走,靠在后座养神。秦轩文被酒精熏着烤着,坐立难安,鬼使神差就离开了驾驶座,擅自潜入后座。   柏云孤半睁开眼,看着他钻进自己怀里。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扯下了自己的衬衣,纽扣迸开,不知跳到了那里去。   意识半清醒半混沌,渴望熊熊燃烧,他心中茫然又空虚,连灵魂仿佛都裂开一道豁口,迫切地需要被填满,被拥有。   但直到将自己脱得只剩一件黑色背心,他也不敢去拨弄柏先生的衣服。   喉结在滚动,额边的经脉在跳动,他湿漉的眼望着柏先生,炙热的唇吻着柏先生的手背,仿佛在寻求一个许可。   柏先生却无动于衷。   秦轩文的耻物已经翘了起来,随着小腹的颤栗而晃动。他难受极了,理智逐渐屈服于本能,缓缓将身子伏了下去,也许根本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他将脸埋在柏先生胯间,隔着布料感受性器勃起的形状,脸颊轻轻地蹭,嘴唇轻轻地吻,眼睫不知不觉就蒙上了一片水雾。   柏先生没有阻止,他得寸进尺,哆嗦着解开皮带,牙齿咬住拉链往下滑,褪下最后一层布料,而后再次将脸颊贴上去。   青筋勃发的茎身在他鼻尖掠过,他小心翼翼地亲吻,收紧口腔,往喉咙中深吞。   从前端溢出的液体涂亮了他的嘴唇。   他就这么一边为柏先生口交,一边望着那双黑沉沉的眼,须臾,失重般地被拖了起来,双腿分开跪在柏先生腰上。   再宽敞的车,对于两个交合的高个男人来说都显得逼仄。他环着柏先生的肩颈,身子下沉,慢慢将那因自己而挺立起来的性器含入后穴。   空虚感被疼痛与满胀取代,他痛并着快,就着酒意开始上下摆动,情绪太过激烈,头竟是重重撞到了车顶。   他浑然不觉,后穴含紧,腰腹的肌肉绷得如玉如石,猛烈地动着,也不知是在取悦柏先生,还是满足自己。   忽然,深嵌在穴中的性器狠狠一顶,像是将他贯穿一般。他略一停顿,就被翻转按在座位上,双腿被大幅度折起,几乎压到了肩膀上,腰臀抬得极高,微肿的穴口紧缩,以献祭的姿势等待被侵入,被占据。   车内光线昏暗,他凝望着柏先生的脸,再又一次被插入时,眼泪夺眶而出,模糊了视野。   狠厉的抽送下,他的神智越来越不清醒,整个人在熟悉的怀抱里耸动,呻吟由隐忍变得肆意,又逐渐被撞破、碾碎,混着哭腔,像是灵魂都在猛烈的律动中粉身碎骨。   快要高潮时,薄茧堵住了他的精关,他浑身过电一般颤抖,一边呻吟一边求饶。   柏先生却视若无睹,仍旧在他身体里狠操猛干,性器擦着他最敏感的地方,每一下都顶得他失声高叫。   他满脸的泪,哭喊着:“柏先生,您让我射……”   柏先生在他耳边喘息,身下挞伐无休无止。他呜鸣叫喊,居然一口咬住了柏先生的肩膀。   又抽插了几十下,柏先生才终于尽兴一般将性器拔出,而后一把将他按进怀中,手指插入他的指间,十指相扣,同时快速捋动。   他的耻物头一次与柏先生的贴在一起,头一次与柏先生一同射精。   精液力道强悍地从两人指间喷射而出,那一刻,他痛苦又畅快,晕眩着,喘息着,几乎要窒息。   快意从未如此绵长,他依偎在柏先生身上,好似已经共度了一段漫长的岁月。   酒意散去了,他的眸子格外清澈。   而柏先生的眼自始至终是风平浪静的海——亦或是风大浪急时,他双眼失焦,未能捕捉到。   他扬起脖颈,吻着柏先生的下巴,而后转移到喉结,一颗心怦然作响。   他最想吻的,其实是柏先生的嘴唇。   “您要走了吗?”他问。   柏云孤点头。   空中已经传来了直升机旋翼的声响。   他含着泪,“您真的不能带上我吗?”   柏云孤摸他的额角,摸他的脸庞,最后抬着他的下巴,“坦荡地走在阳光下,不好吗?”    第四十四章 冬日惊雷   C国,皎城。   明氏集团新总部像一柄直丨插苍穹的剑。天地银装素裹,寒剑在冬日难得的暖阳下冰光四射,华彩夺目。   顶楼,第一助理办公室铺着厚厚的地毯,霞光穿透落地窗,勾勒出一个伏于宽大桌面的人影。   黑色西装被随意扔在不远处的皮质沙发上,烟灰色的衬衣领口大敞,额发遮住了眉眼,在挺拔的鼻梁上投下一缕阴影。   男人身形高大,体格成熟,一看就是干练精悍的人物,睡姿却着实有些孩子气——枕着自己的小臂,垂下的头发被压住了几缕。   男人的左手手腕上,戴着一串看似并不起眼的佛珠。   商界昔日豪门明氏已经改朝换代,虽然仍冠以“明”之一字,掌舵的却不再是明靖琛三兄弟。一年多以前,明家的老狐狸们纷纷因罪下狱,免受牢狱之灾的也被软禁,明靖琛被自己养的“傀儡”夺了位,单於蜚入主明氏,成为这艘巨舰的新掌舵人。   秦轩文厥功至伟,自是单於蜚心腹中的心腹,地位甚高,担子也重。   明氏刚将总部由原城迁至皎城,各方应酬极为繁重,第一助理人前风光,人后忙碌,事无巨细都需过目,黑的白的都攀着交情,连轴转了一个多月,纵是钢筋铁骨也扛不住了,终于身子一歪,不顾形象地在办公室打起盹来。   梦里最初是黑沉无尽的景象,像柏先生极深邃的眸。   后来却渐渐变得清晰,破裂的片段组成了五彩斑斓的万花筒,频繁在眼前变换。   L国金融港的夜风带着海水的腥咸,直升机将夜风绞碎,好似将他胸膛里那颗执着跳动的心也绞得血肉模糊,绞得形如烂泥。   “坦荡地走在阳光下,不好吗?”   这一声那么温柔,又那么残忍。   车门被推开,劲风扑面而来,将车里残留的缱绻、温存清扫得无影无踪。好似那漫长的高丨潮、有力的十指相扣皆是一场无始无终的妄想。   柏先生将他从胸膛上拨开,一脚已经迈出车门。   他伸出淡青色血管鼓丨胀的手,像以往很多次一般扯住柏先生的衣角,“可是阳光下没有您……”   柏先生寒凉的目光扎入他的眼中,他好像就此凝固了一般,血液不再流动,肌肉与骨骼被一寸一寸冻住。极坚硬,又极脆弱。   “我不要阳光。”他喃喃道:“我只要留在能看见您的地方。”   须臾,柏先生无动于衷,将衣角抽丨了出来,然后在他面前,干脆利落地一挥手。   “砰——”   是车门合上的声响。   “砰——”   是他周身碎裂,分崩离析的声响。   “柏先生!别走!”他惊呼着醒来,眼里茫然慌乱,额上脸颊已是冷汗涔涔。   胸膛急速起丨伏,后背的肌肉硬如铅块,他像是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睁大的双眼发木地盯着前方的白墙。   很久,才意识到只是做了一个梦。   一个不断重复的、屠戮他的、真实的梦。   绷紧的肌肉渐渐放松,呼吸随着心跳平缓下来,眼中的惊色被疲惫取代,忽而察觉到方才睡姿不好,腰酸背痛。   他站起来,一面踱步,一面按揉太阳穴。   冬季的太阳弱不禁风,刚露个脸,就又被层层叠叠的云遮住。天阴了下来,如一条翻滚浑浊的河。   这时,敲门声响起。   他稍事整理,“请进。”   来人是刚从人力资源部调到总裁办的临时助理,年纪轻,做些打杂跑腿的活,怯怯地站在门口,也不敢往里走,“秦先生,单总有事找您。”   “知道了。”他一笑,对方当即红着脸低下头。   整个明氏都知道,秦轩文秦助理是单先生的股肱重臣,在L国就陪着单先生打天下,开罪谁也不能开罪秦助理。下头传得煞有其事,一说秦助理是头“笑面虎”,总是笑,但为人冷淡,心狠手辣,手上握着好些人命;一说秦助理的背景颇为神秘,跟随单先生时年纪小得离谱,而容貌又极其出众,与单先生似乎有着超乎上司与下属的关系。   众说纷纭,总而言之,秦助理是个绝对不能惹的人。   临助虽然低着头,余光却忍不住乱瞟,眼前的秦助理和外界传的一样,又不太一样。   他听来的版本是秦助理对人对己都异常严苛,说话办事滴水不漏,威严狡黠,但秦助理脸上……   好像有一道淡红色的压痕。   这压痕他熟悉得很,不就是趴在桌上睡觉时印出来的吗?他在人力资源部干活时,每天中午打盹都会印出好几条。   可秦助理这样的人,也会像自己一样趴着打盹吗?   秦轩文察觉到了对方的视线。这样偷偷摸摸又好奇的打量,他一天不知道要经历多少回。底下的传闻他也清楚,但不管别人说什么,他都懒得理会。   他认认真真、竭尽所能地扮演着一个“走在阳光里”的角色。   单於蜚的办公室更宽敞更气派,装潢却简洁到近乎冷酷。   他咳了一声,说:“您找我?”   第一助理都那么忙了,第一助理的顶头上司自是更忙。但单於蜚的疲惫并未反映在脸上,仍是一副冷厉的模样。   但声音却比平常喑哑。   单於蜚交待了两件事,一是明氏在原城涉黑的“尾巴”尚未彻底斩断,必须马上处理,二是这周皎城有个品酒会,上层人物借品酒的名义互通有无、拓展人脉,明氏也会参加。   秦轩文听得心不在焉,脑中似乎还留着不久前那个梦的余响。   传言有一条,说秦助理在单先生身边待久了,各方面都与单先生有相似之处,一来他们都是外表出众的年轻才俊,二来都冷漠寡情,高不可攀。   这话不对,但他没有必要纠正。   单先生是真的高不可攀,从无情感波动,他却有。   他只是暂时将怀里那颗被碾碎了的心冰冻起来了而已。   注意到他正走神,单於蜚适时扣了扣桌面,“在想什么?”   他回过神来,忽然问:“柏先生最近有没有……”   话说一半,才知失态、失言,他叹了口气,摇头,“算了。”   算了,是不再打听,不再问。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柏先生与单於蜚之间有往来,可是每每一问,单於蜚都会反问——“孤鹰”的情况,你不是最清楚?   他想说我不清楚,我不知道,我已经一年半没见过柏先生了!   那个夜晚,柏先生关上车门,登上直升机,留给他一个追不上的背影。而他在留有柏先生气息的车里蜷缩了一整夜,像个拿着残破渔网的渔夫,在狂风暴雨里咆哮着抓扯着,却一条鱼都未能留住。   “回去休息。”单於蜚说。   这句话挟着不容反驳的意思,他有些意外,“休息?”   “你状态不对。”单於蜚起身,走近,目光停留在他脸上的压痕上,“歇几天再来。”   他向来敏丨感,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手腕的佛珠随着手臂抬起的动作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响动。   没人听得见,最近的单於蜚也不能。   只有他听得到。   柏先生拿着佛珠在小雀眼前晃动;佛珠被抛起,最后落在他怀里;他戴着佛珠伏在柏先生怀里,被柏先生占有;他用戴着佛珠的手拉住柏先生的衣角,衣角从手中抽丨离……   这些短暂细微到如同尘埃的瞬间,佛珠都发出了同样的声响。   他从未忘记。   这天下午,第一助理早退了。   与L国金融港相比,C国皎城是一座更大更繁华的都市。他支付了一笔不菲的薪水,让谢姐继续照顾秦却。   不久前,秦却度过了两岁生日。上天眷顾,早产的阴云已经散去,秦却健康漂亮,“说走跑”都不输足月生的小孩。唯一的“缺点”是太温柔了,轻言细语,腼腆懂事,不如同龄小孩般闹腾。   为人父母,其实挺矛盾,大多数时候不喜欢小孩太吵闹,动辄指着别人家的孩子说——你看那个姐姐/哥哥多听话,哪像你,一天吵不停!   但若是小孩不吵不闹了,又忍不住担心——小孩子怎么能不闹呢?是不是哪里有问题?   谢姐就忧心忡忡,三番五次提醒,“秦先生,小却太乖了,您看是不是带他去找找医生?”   大约因为时至今日也没有太多为人父的自觉,他不大能体会到谢姐、寻常父母的焦虑,总觉得小雀这样温温婉婉的也挺好,谁说一定要像小区里的其他小孩一样咋呼呢?   何况小雀只是安静,不争不抢,但性格并不阴沉,几个月时爱笑,现在依然喜欢笑。   “爸爸,回来啦!”门一开,小雀就颠颠着跑了过来,双手一张,抱着他的腿开心地蹭。   这两年来,说是他给予了小雀生命、抚养着小雀,其实小雀给予他的更多——每一个难过到窒息的深夜,小雀都是他的支撑与依赖。   “宝宝。”他脸上的风雪散了,眉眼变得温和,伪装的笑变得真诚,躬身将小雀抱起来,亲了亲额头。   “爸爸,好早,歪?”两岁的小孩说话还不那么伶俐,但他听得懂,小家伙是想问他今天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早。   “因为想宝贝了。”他抱着小雀去客厅,小雀坐在他腿上,捧着佛珠玩。   除了出生时险些死去,小雀没有吃过苦,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家里还有专门的玩具间,大到室内滑梯小到袖珍汽车,玩具间里无一不有。   但小雀偏生喜欢这一串佛珠,一靠在他怀里,就要摸几下,亲几下。   血脉是条很神奇的纽带。   窗外落着雪,他抱着小雀闭目养神,忽然想起落雀山庄的那只白孔雀。   孔雀的寿命也就十来年,他的小雀渐渐长大了,不知往后还有没有机会见到那只以长鸣送他的白孔雀。   冬日微寒,零星的雀鸣让山庄更显幽静。   柏云孤伏在温泉旁的暖房中,上身赤丨裸,筋肉的线条雄壮而华美。   他闭着眼,微湿的头发往后梳着,仅有一缕落在额前。   两名戴着口罩的医生正在为他做针灸。   近来他在落雀山庄休养,每隔两天,就要接受一回这古老的疗法。   倒不是生了病,只是早年打打杀杀多少留下一些祸根,这一年多以来杀伐果决,先是灭了“寒鸦”,又将另一支实力强悍的雇佣兵团“一之妆”驱离到西半球,大大小小硬仗不断,光是暗杀都经历了三回,长期高度紧绷的生活加上气温骤降,前阵子十分难得地染上了感冒,所幸将手上的事都放下,回山庄里歇息一段时间。   如今的“孤鹰”雇佣兵团,规模与势力已经远超柏雪、柏云寒时代的“风柏”。“孤鹰”的羽翼遮天蔽日,却也投下了无法忽视的浓烈阴影。   他的头上是炽阳,身丨下是火海,哪里都无法落脚。   这仿佛是个无解的难题。   当年的“风柏”被疾风暴雨摧毁,“孤鹰”尚是“幼鹰”,若不在尸山血海中屠戮,就会被别人屠戮。   弱者不配活下来。   可当“孤鹰”成为一方主宰,屠戮仍无法停下。因为无数双阴狠的眼睛盯着它,无数个枪口对着它。   松懈的强者,亦不配活下来。   又一枚针刺进穴位,沉闷的胀痛彼此撞击、扩散,他肩背略一**,眉心绞紧。   医生以为自己下手有恙,连声道歉。   他连眼都懒得睁开。   “柏先生。”一个干净年轻的男声传来,接着是轻快的脚步声。   他仍是没搭理。   金岭跑近,坐在自己的小腿上,半是撒娇半是抱怨,“柏先生,那只最漂亮的孔雀对我爱答不理。”   他半睁开眼,目光冷淡,缓缓道:“正常。”   金岭与他平素养在身边的美人不太一样,美也是美,但没那么娇,这回同他一起来到落雀山庄,温顺听话,时常去湖边山林逗孔雀,其他孔雀闻声而至,唯独猖狂的白孔雀,怎么唤都唤不来。   “它也不理您吗?”金岭兴致勃勃地问。   他谈兴不高,又闭了眼。   金岭识趣地闭嘴,安静等在一旁,待针灸结束,连忙殷勤地为他穿鞋,系上腰带。   碰巧,白孔雀在温泉外散步。   这东西想来是个看人下菜的家伙,不理金岭,倒是冲他直晃脑袋。   “饿了?”他食指在白孔雀额头一点。   白孔雀状似不满,高亢地叫了两声。   他差金岭去取些雀食来,金岭走没多久,吕伯就来了。   带来的是个可轻可重的消息。   当年“孤鹰”与金翼家族联手,在海上要了“寒鸦”首领的命。不久,金翼家族不甘为“孤鹰”的马前卒,利用努兰险些丧命一事为借口,抠抠搜搜向“孤鹰”发难。   努兰的那位堂兄是个心比天高的人,本事不是没有,但配不上野心,更入不了柏云孤的眼,横竖不过是颗堪用的棋子,安于其位倒能保下一条命,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就得承受相应的报应。   此人半年前制造了一场针对柏云孤的爆炸,自以为事成,不想当天就被“孤鹰”雇佣兵的枪口顶住后脑。   在暗牢里见到未伤分毫的柏云孤时,他几乎认为自己见到了鬼。   “凭什么?”金翼家族因他的胆大妄为而被抹杀,而他得到的解释仅是一句“做了什么事,就得付出对应的代价”,他不甘,不信,不服,歇斯底里地怒吼:“凭什么你们就不用付出代价!我只不过不愿再为你效命,凭什么就必须死!你们手上那么多血债,凭什么还安稳地活着!”   柏云孤平静地看着他,“因为规则由强者制定。谁死谁活,我手里的枪说了算。”   话音刚落,枪声震响,眉心的血孔让失败者闭嘴。   黑暗世界里遵循丛林法则,金翼家族溃败,其中绝大多数人都逃不出身死的命运。但导火索努兰却在祸事中离奇失踪,生死不明。   吕伯说,有人在C国边境发现了疑似努兰者,消息是否准确还有待核实。   柏云孤似乎不甚在意,看着来回转圈的白孔雀。   吕伯是通透的人,知道话不在多,意思传达到了就够了,语气随之一换,“前阵子蓝孔雀那边出了个厉害角色,跑来挑衅它,被它斗败了。”   柏云孤笑道:“地位不可撼动。”   秦轩文歇了几日,动身前往原城,处理单於蜚口中的“尾巴”。   冬天不常有雷暴天气,在他下车之时,一道闪电却从阴沉的空中劈过,像一枚雪亮的镜子,反射丨出了那些鬼鬼祟祟的暗影。    第四十五章 小雀遇险   整个C国,秦轩文最熟悉的就是原城。   单於蜚尚未入主明氏时,多次派他来到原城,执行获取情报、安插眼线之类的任务。这座城市纸醉金迷,暗流涌动,像一位风姿绰约的少妇,花枝招展地引诱着情人们前赴后继。   而他却是不解风情的过客。   原城吸引不了他。   哪里都吸引不了他。   单於蜚令他来处理“尾巴”,实则是将明氏涉黑残余全部斩除。这些人危害颇大,手上沾着无数条无辜人命,脚上牵扯着的又是豪门见不得光的密辛。所谓“拔出萝卜带出泥”,他们必须死,却不能光明正大地死。   只能由他来解决。   这任务对别人来说危险,对他来说却再轻松不过。他在浓重的夜色中穿行,甚至体会到一缕异样的兴奋。   在公司里,他是从不出错的第一助理,穿着高级定制的西装,头发纹丝不乱,笑容得体却透着寒意,底下人甚至说他如一尊华丽却冰冷的瓷器。   脱下西装,披上夜色,他不再是瓷器了,而是比瓷器更冰冷的杀手。   消声器将子弹出膛的巨响揉碎,湮没在臭水横流的嘈杂城中村里。   一共六个人,昔日作威作福,欺上瞒下,现下失去保护伞,四处躲藏,和这座城市里最低微的一类人同食同住。   他干脆利落地给他们做了个了断,善后自然有另外的人负责。   天亮时分,他打算去见一位“故友”。   原城有一座规模颇大的鸟类公园,园中珍奇鸟类应有尽有。去年还是前年,他打公园门口路过,被志愿者塞了一张色彩艳丨俗的宣传单。   志愿者眉飞色舞,说公园里正进行孔雀展,除了常见的蓝绿孔雀,还有稀奇的变异白孔雀。   “白孔雀”三个字让他陷入短暂的失神,清醒过来时已经通过了检票闸机,站在欣欣向荣的园区里。   孔雀展人满为患,大人挤在前方,小孩坐在大人的肩头,人声鼎沸,其乐融融,而宣传单里印着的白孔雀正是人们视线的焦点。   主持人热情洋溢地讲解孔雀的习性,他听了一会儿,觉得既闷且热,旋即绕到人群不那么密集的角落,正巧看到一只体型略小的白孔雀。   与被簇拥着的那只白孔雀相比,这只似乎有些可怜。   他像唤小白一样吹了声口哨,白孔雀试探着走过来,冲他扬起长长的脖颈。   他买了包雀食,坐在草地上喂白孔雀。   大概是受了欺负,白孔雀怯怯的,不敢亲近同类,对他这个人类倒是有几分黏糊劲儿。   他身上还揣着正事,没待多久就准备离开。白孔雀跟着他走了一截,弱声弱气地叫唤。饲养员赶来,一边驱赶一边说这只不合群。   这两年他来原城的次数不少,但再也没有去过鸟类公园。   那小东西不值得他惦记。   但大约是前几天想起了小白,不知有生之年是否还有机会回落雀山庄见一回,他莫名消沉,便想着去看看小白的同类。   孔雀展已经撤了,但孔雀园还在。他拿着雀食,寻寻觅觅,白孔雀倒是见着几只,却未再看到喂过的那一只。   一问,才知不合群的白孔雀已经患病去世了。   他心中顿时一空,手指收紧,将装着雀食的塑料袋捏出“嘶嘶”声响。   饲养员感叹道,孔雀其实很聪明,白孔雀尤其,它们若是亲近你,是因为知道亲近你有好处。   他索性将雀食倒在草地上,很快就有孔雀扑棱过来啄食。   他问:“什么好处?”   “比如现在这样。”饲养员说:“你有雀食,它们亲近你,就能填饱肚子。”   他笑了笑,正要走,又听饲养员说:“有的孔雀更厉害,知道挑人‘谄媚’。”   他略有兴趣,停下脚步。   饲养员五十来岁,看样子与动物打了半辈子交道,话匣子一打开就滔滔不绝,说一些私人喂养的孔雀不亲主人,却爱跟客人开屏讨欢,但也不是所有客人都有这么好的运气,关键还看孔雀的“眼力见儿”。   他笑:“孔雀还懂‘眼力见儿’?”   “别小看了这些动物,它们聪明着呢!”饲养员满目骄傲,跟夸自己的孩子似的,“它们知道主人家看重哪位客人,所以去跟这位客人讨欢,将客人逗开心了,更能取悦主人。”   他唇边的笑渐渐消退,眸光凝聚,形同沉淀着时光的琥珀。   小白亲近他,是因为柏先生?   因为他是柏先生看重的人?   因为他是“孤鹰”最锋利的刀?   他背过身,身体在寒风里阵阵发热,眼中倏然神采翻涌,像是无休无止的情绪从胸膛里嘶吼着挤出来,映射丨在瞳孔里。   从公园离开,他看了看时间。   今晚还要去解决一个人,顺利的话,破晓之前就能赶回皎城。   他想念小雀了。   夜幕再次降临,他根据可靠情报,幽灵一般潜入城市边缘的工厂,这次用的不是枪,而是足以碎骨的双手。   黑暗中响起诡异的撕裂声,目标连挣扎都没有,就咽了气,被拧断的脖子奇怪地坍塌,悬挂着一张没有生气的脸,就像倾颓的旗杆上支着的丧旗。   他没有离开,几乎一动不动。   仓库极黑,几缕微末的光亮从门窗的缝隙中刺入。他闭着眼,靠听觉、触感,乃至呼吸分辨着周遭的动静。   危险正在迫近,他“嗅”到了。   甫一来到原城,他就察觉到一丝异常。这种微妙的感觉无法用语言形容,是一名杀手的本能反应。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未尝不是别人瞄准具里的目标。   昨夜在城中村,那些暗影在远处虎视眈眈,不敢扑上。他假装无所察觉,却未有一刻放松警惕。   今日在公园,日光让鬼魅避退,他乐得清静。   但今夜在仓库,他们一定会动手。   枪声会成为一个信号,再好的消声消焰器也无法在绝顶安静的环境里隐藏枪声,拧颈却可以。   他将死去的诱饵拖至一旁,倚在巨大的支柱后,心平气和地等着鬼怪现形。   一小时,两小时……   迟迟未响起的枪声打乱了“黄雀”们的计划。他却好整以暇,不靠视力,仅凭手感组装分解状态下的突击步枪。   两小时而已,对他这样曾经一潜伏就是一昼一宿的狙击手来说简直太短。   忽然,流动的空气扭曲回荡,像是被人搅动,紧张的情绪仿佛有了形态,从仓库西角流淌而来。   他十指翻动,静静握住突击步枪。   一群人正在向他靠近,足音如猫行,却仍是结结实实踩在了他的听觉上。   在外面的光线晃入的一刻,他身形一闪,忽然将一柄匕首掷出。匕首撕开空气的声响极弱,可反射的光芒在黑暗中却极亮。   这一簇光,成了最显眼的靶子。   枪声突兀响起,直丨射寒光毕现处!   而几乎就在枪声响起的瞬间,浓重的血腥味绽开,一只“黄雀”竟被那急速飞驰的匕首刺穿了咽喉。   他仍然隐没在阴影里,毫发无损。   情势登时大乱,枪声四起,在相对密闭的空间中交织成一张血淋淋的巨网。   一旦落网,必然被打成筛子。   “……十五、十六、十七。”他靠着听力默算来人的数量,连续翻滚避开袭来的子弹,以石板为掩体,沉着冷静地还击。   “黄雀”们的子弹像无头苍蝇,从他枪**丨出的却枪枪中的。   血色好似将黑暗驱散,视线越发清晰,他窥见了那些闪动的身影,甚至听见了他们猖狂又畏惧的心跳。   一枚子弹从他身侧擦过,他迅速调转,循着轨迹就是一枪。   那人从悬梁上倒栽下来,没几分钟就断了气。   枪声停歇之时,“黄雀”已经尽数栽倒,毙命在“螳螂”手上。   他抬脚踢开其中一人,仔细一看,竟不似C国人,再四下搜索,枪械一对比,也并非C国常见的枪支。   他站了起来,目光沉入冰窖。   今夜他的目标是明氏涉黑残余,而除了最初被拧断脖子的那一个,其余的都与明氏无关。   他们是冲着他来的。   正在这时,仓库外忽然响起单调的枪声。   制式枪械与子弹,按理说枪声不应有任何差别,他却猛一心悸。   开枪的人已经不知踪影,被枪杀的却躺在血泊中。四记枪声,四具尸体。   看长相与装扮,此四人与仓库里的“黄雀”应是同伙。   他捏了把汗。   若是无人相助,他极有可能在离开仓库的一刻,就被这按兵不动的四人围剿。我明敌暗,厉害如他恐怕也凶多吉少!   是谁想要他的命?   助他一臂之力的又是谁?   他目光似炬,一点不安在胸中阵阵扩散。   皎城。   地下酒吧鱼龙混杂,动感劣质的灯光下,一名面容娇美的男子从乌泱泱的人群中挤过,嫌恶地皱起眉头。   他是白种人,金发染黑,浅色瞳仁上贴着黑色美瞳,头上压了一顶帽子。但即便乔装打扮,他那深刻的轮廓依旧与众不同,夺人视线。   若是细看,能发现他后颈上隐约可见灼烧伤痕。   一个极高极壮的男人跟了过来,伏身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酒吧过于吵闹,男人的声音像是透过潮水传来。   他美艳的脸顷刻间变得狰狞,抬手就是一耳光。   那熊一般的男人竟是被他扇得怂头耷脑,不敢反抗。   没人注意到这方的动静,乐声震耳欲聋,遮盖住邪恶而阴鸷的咆哮。   “没关系。”他笑起来,笑声清亮悦耳,话却淬着毒,“秦轩文救得了他自己,救不了他捡来的孤儿。”   男人半边脸颊都被扇肿了,却跟着笑,“我明白了,努兰先生。”   努兰站在深红色的天幕下,舔了舔线条漂亮的唇。   他不喜欢这里——C国,皎城,他更想回到自己的故乡,虽然在金翼家族覆灭之后,他其实已经没有故乡。   灭他全家的是“孤鹰”,可他从来不恨柏云孤。   他还爱着柏先生,爱到想呸自己那不自量力的堂兄两口唾沫。   堂兄太蠢,心气又高,倾家族之力对抗“孤鹰”,非拿他背上的伤做文章,平白将他搭了进去。   他是无辜的,从未背叛过柏先生,却再也无法回到柏先生身边。   他要报仇。   仇人不是“孤鹰”,也不是他那已经死掉的堂兄,是与他争抢柏先生的秦轩文。   在C国边境,他搭上了一个名叫“蛇胆”的组织。这组织声名狼藉、手段毒辣,首领好色,被他迷得魂不守舍,精锐尽出,供他差使。   他的目标是秦轩文,亦是那个只有两岁的小孩,秦却。   冷血的雇佣兵居然收养了一个被遗弃的孤儿,这简直引人发笑。   他详细查过秦却,这孩子亲生父母成迷,出生就被扔在孤儿院,是个早产儿,被秦轩文悉心照料,才脱离危险。   没想到秦轩文还有这份闲情逸致。   此番他由边境来到富庶的皎城,一心想要秦轩文的命,但并非没有B计划。   以秦却为人质,或者直接杀掉秦却,待秦轩文方寸尽失,他的机会就来了。   不过这个计划具有不确定性,秦却与秦轩文没有血缘关系,名义上是父子,实际上什么都不是。他怀疑过秦轩文这样的杀人机器怎么会突然领养一个孤儿,这孤儿说不定只是一枚可随手丢弃的棋子,甚至是处心积虑布置的诱饵。   所以若是A计划顺利,他便懒得对秦却动手,免得横生枝节。   可惜的是,“蛇胆”那么多人埋伏在原城,竟然都没能困住秦轩文。   “那我就只好去抱抱你的儿子了。”他恶狠狠地说。   吉普风驰电掣,秦轩文眼皮跳得厉害,血液里像是钻进了成千上万只蚂蚁,一边啃噬血管,一边浩浩荡荡地涌向他的心脏。   方才他已经给单於蜚打过电话,汇报仓库内外发生的那场枪战。单於蜚声音沉沉,命他立即回来。他惦记着神秘的枪声,更惦记家中的小雀,随即又打给谢姐。   夜半三更,谢姐早就入睡,被他叫起来后连忙去看了看小雀,一切正常。   他虽松了口气,但内心仍旧忐忑不安。   前方风大雪疾,高速封路,他调头杀入崎岖山路,引擎发出不堪重负的怪响。   山石滚落,横亘在前方,他紧急刹车,眼皮的跳动牵连着太阳穴一同鼓震。   他焦虑地再给谢姐拨去,但无论是手机还是座机,都已经无法接通。    第四十六章 死亦未明   秦却从梦里醒来,明亮的灯光晃得他睁不开眼。   一个虚影停在近处,身上有好闻的味道。   全然陌生的环境令他害怕,但那味道又莫名安抚着他。他懵懂地伸出手,想要触一触那个虚影。   小手被握住了,温柔,有力,熟悉。   “唔?”他终于怯怯地将眼睁大,视野慢慢由朦胧变得清晰。   不是爸爸,是个好看的叔叔。   他本能地蜷缩起身子,揉了揉眼,竟是没有往沙发的角落里躲。   不怕柏云孤的人极少,“孤鹰”二字就足以令人胆寒。   可这个才两岁大的小孩,却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仅是缩了缩身子,连伸出的小拳头都没有收回去。   “爸——爸!”清脆稚嫩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秦却竟是张开了双手,不认生地扑了过来。   柏云孤看着趴在自己怀里的小孩,深眸里流转的暗色渐渐变得柔和。   “爸——爸!”秦却又喊,继而在他怀里蹭了蹭,扬起小脸,甜甜地笑起来。   他也笑了,眉眼微弯,一手搂住秦却,一手在那小巧的、极似秦轩文的鼻尖上刮了刮,温声问:“你叫我什么?”   秦却歪着头,迷糊了,刚才一时高兴叫了“爸爸”,但左看右看,爸爸并不在,这里也不是自己的家。   柏云孤倒也不催促,难得地赖着性子等待,唇角那一弯淡笑始终未消。   “爸爸不在。”秦却一拍自己的脑袋,“爸爸上班。”   小孩的话不连贯,听上去像声东击西,莫名其妙,柏云孤却能听懂,揉着他的头发道:“爸爸很快回来。”   “那你是谁呢?”秦却乖巧地问,“这是哪里呀?”   柏云孤端详着他,并未回答。   “爸爸的朋友?”秦却声音很小,却与惧怕无关,眼睛亮得惊人,说完甚至礼貌地点了个头,“你好。”   柏云孤笑,“你好。”   夜正浓,秦却的兴奋劲儿并未维持太久,就又犯了困。   他爱笑不爱哭,可瞌睡来得太急,哈欠一打,长长的睫毛就被眼泪濡湿。   秦轩文也有睫毛湿漉的时候,一湿,眼睛看上去就格外大而明。   柏云孤轻捏秦却的脸,“想睡觉?”   “唔。”秦却眼睛已经闭上了,脑袋一点一点。   柏云孤笑意更浓,抱着没放。   小家伙的脑门撞在他颈窝,细声细气地打着呼。   周遭安静下来,此情此景,如这座城市里的每一个平凡的家庭。   片刻,他略一躬身,将秦却放在沙发上,盖上一条羊绒小毯子。   沙发旁有个挡板,足以护住睡熟的孩童。   他站在沙发边,俯视着秦却,许久未动。   片刻,一阵非常克制的敲门声响起。   他微蹙眉,又看了秦却一眼。   没醒。   他这才大步向门边走去。   “人已经带回来了。”楚臻头发微湿,沾着融化的雪,“是直接处理掉,还是……”   柏云孤眼里那些细微柔软的光已经消失殆尽,黑沉的眸如往日一般沉静冷淡,但其下好似有暗涌鼓动。   他抬起手,打断楚臻,“努兰留下。”   楚臻一怔,旋即明白,“是。”   “‘蛇胆’是个什么组织?”他问。   “组织说不上,一个小型贩毒团伙。”楚臻已经查明,“只在C国边境活动,这次听说是头一回跑到C国腹地里来。”   柏云孤两眼微合,忽又睁开,冷笑,“勇气可嘉。”   稀疏平常的四个字,既非掷地有声,亦非满载情绪,但即便是见惯了屠戮的楚臻听着,都不由得心中一窒。   柏云孤说完就向外厅走去。周围的空气仿佛结了冰,因细微的震动而发出“呲呲”迸裂声。   楚臻立在原处,视线追随着那道颀长威凛的身影,片刻,发现自己已是冷汗淋漓。   柏先生是真的动了怒。   努兰焦急地等着手下将秦却带回来,右手夹着一支仅剩半截的烟,两条腿轮流抖动。   以前他不抽烟,更不会做出抖腿这种有碍身份的动作。见到堂兄因为烦躁抖个三两下,他都忍不住作呕,嘲笑对方不够高雅。   如今他自己却既嗜烟又酗酒,只要坐下来腿就抖不停。   心境一变,好似连性格、教养都一并变了。   他见识过“孤鹰”雇佣兵的水平,“蛇胆”与“孤鹰”一比,那简直是杂牌小喽啰。但如今秦轩文不在“孤鹰”中,小喽啰一拥而上也不是没有机会。   不过原城的那些废物到底让他失望了,几十个人也没奈何得了秦轩文。   可废物再不济,带回一个两岁小孩总不会再出岔子。   那小区他早派人打探清楚了,高档住宅,富人区,安保不差,但秦却身边只有一个中年保姆。   孤儿和老女人罢了。   外面传来响动,他正在抖的右腿停下,手中的烟掉落一串白灰。   下一瞬,铁门被破开,强光如开闸的洪水般泄入,刺得他瞳孔紧缩。   不待他适应光线,身子已经被狠狠拽了起来。   在看清来人的面庞时,他刚要张开的瞳孔收缩得比此前更厉害,心脏被震惊与恐惧撕扯得粉碎。   他没有等来弱小的秦却,竟等来了“孤鹰”一队的队长。   深夜的城市依旧霓虹璀璨,华灯如星,街道却卸除了白天的喧嚣与拥挤,偶尔才有零星的车辆驰过。   在最初的惊惧渐去后,努兰兴奋得两眼放光,痴痴地问:“楚队,柏先生是不是来了?你带我去哪儿?我是不是能见到柏先生了?”   车里空间相对较窄,楚臻拍开努兰的手,看了看面前那张依旧美艳的脸,将已到嘴边的“你闯了大祸”咽了回去。   别墅在白日像奢华浪漫的宫殿,夜间却像阴森诡谲的古堡。   努兰被扔在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被冰水浇了满身,总算清醒了些许。   恐惧战胜兴奋,终于明白,自己被“孤鹰”抓了。   当年好不容易从堂兄惹出的祸事中逃脱,成为金翼家族的唯一幸存者,躲躲藏藏,尝尽凄苦,近乎隐姓埋名,可最终还是一着不慎,落到了“孤鹰”的爪下。   “孤鹰”不会放过任何背叛者,果然如此。   门外的光勾勒出一个高大修长的身影,守在屋里的人喊:“柏先生,您来了!”   一时间,努兰每一寸皮肤都绷紧,背上早已痊愈的烫伤火辣辣地灼烧起来。   “柏,柏……”   柏云孤踏入屋内,一袭黑色衬衣与西裤,面容冷峻,眉心微皱,头发后梳,极深的眸里时不时闪过暗红色的光,像被点燃的、烧红的碳。   努兰呆坐在地上,感到空气凝滞成了一块又一块,通通挤压在他身上,迫使他向后挪动。   柏云孤上前两步,居高临下俯视着他。暗红的火星烧成透明的火,随着视线倾泻而下。   他冷汗如注,颤抖失语,极寒与炙热,狂惧与狂惊抓扯着他的身躯。   “你们出去。”柏云孤语气平缓,静得叫人心惊胆寒。   众人退去,门被合上。   密闭的空间,强大的威势,黏稠的空气。   怪异而残忍的气氛中,努兰跪在地上,缓慢爬至柏云孤脚边,哀求般地诉说:“柏先生,我没有背叛您。都是我堂兄的错,我从来没有恨过您,我根本不在意背上的伤疤。”   柏云孤垂眼,五官与轮廓寒如冰刻,在努兰伸手想要拽住他西裤的一瞬,抬脚将对方踹翻。   “你胆子不小。”声如冷剑出鞘。   这一脚不轻,努兰痛呼一声,嗓音竟还留着几分当年的娇娆,转瞬又爬了过来,脸上汗水与泪水淋漓,令他像一朵被雨打风吹的残花。   “不是的,柏先生,您相信我,我永远忠于您!”   柏云孤眉心的阴影愈深,唇角的幅度愈阴鸷,“你打算怎么对秦却?”   努兰一僵,眸色在短暂的茫然与凝滞后,爆裂出难以置信的光。   他面如土色,不断摇着头,苍白的唇哆嗦,“您……您是因为那个孩子才……才来找我?”   柏云孤像看一个愚蠢的死人般俯视着他,薄唇如线,威严又杀气凛凛。   “我以为,以为……”努兰指甲已经掐入掌心,“您不是因为金翼家族的背叛来找我的吗?柏先生,我知道错了,我家……我的家族只剩我一个人了。”   柏云孤道:“很快就将一个不剩。”   努兰睚眦欲裂,一双魅惑功力十足的眼几乎要从眼眶中瞪出来。   刹那间,一个荒谬至极的想法从他脑中闪过。   但他不信!   胸中搅动的浊气将他的嗓子灼伤,他嘶哑地说:“秦却不是秦轩文收养的孩子吗?”   “所以你想用秦却威胁他?”   努兰觉得自己出现错觉了,否则怎么会从柏先生最后那个“他”字里听出一丝温柔与爱护?   凭什么?   凭什么秦轩文那条狗能得到柏先生的爱护,享受柏先生的温柔?   自己为什么不能!   “我……”   “我曾经告诉过你,不该打的主意别打。”   努兰像是被这句话按进了干涩阴沉的回忆里。   公海上,游轮里,他求柏先生留下来,与自己共度一宿。柏先生却冷眼抛下了他。   他头一次打秦轩文的主意,就险些被掐死。   “我争取我想要的,怎么就不行呢?您怎么能为了这样一件小事责问我?”他畏到极点,惊到极点,逻辑已经全乱了,话语颠三倒四,“您可以为我堂兄犯的错惩罚我,我接受!可是我和秦轩文之间的恩怨,您为什么要插手呢?您不是为了抓我而来的吗?您带我回去,您带我……”   说着,他膝行上前,双手并拢高举,简直是完美的束手就擒。   可视野里,柏先生却已经握着一把M17。   他不甘地摇头,半是清醒半是疯狂,“为什么?您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爱您啊!”   柏云孤无动于衷,拨开了保险。   “秦轩文不能动吗?秦却不能动吗?”努兰歇斯底里,但再惨烈的呼喊,也无法从这封闭的房间里泄出。   只有柏云孤能听见他绝望的吼声。   “当年他将我打成重伤,把我推进油锅,差点要了我的命!”努兰涕泗横流,“难道不是他的错?为什么您不惩罚他,还将他抱进您的房间?我今天只是想报仇,您,您就想为他,和他那收养的儿子杀了我?柏先生,为什么?”   柏云孤闻若未闻,面无表情地调转枪口。   “你喜欢他!”   这一声不啻于平地惊雷。   而从“您”变成“你”,从爱变为恨,不过是一念左右。   四壁间忽然宁静得只剩下呼吸与心跳。   柏云孤半眯着眼,阴影几乎彻底覆盖住了那既沉且静的眸。   就像翻滚的浓云倾压在无澜的海面上。   也许下一秒,狂风骤雨与海面下的暗涌就将翻天覆地。   一个美人,当表情变得狰狞扭曲,便再也与“美”搭不上边。努兰急促地喘息,脸上的肉虬扎、蜿蜒,像一条条在皮下挣扎的虫。   “你喜欢他!你喜欢一条狗!”努兰又笑又哭,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终于窥探到了“孤鹰”漆黑如渊的内心,在那里发现了一个致命的秘密,“你为了他而来!我要他的命,你就来要我的命!哈哈哈……”   柏云孤抿着的唇几步可察地动了动。   努兰疯了,竟是在恐惧中失了禁,自己却全然不觉,犹自嘶吼着:“那个孩子其实是你的孩子?天哪!秦轩文收养的孩子居然是你的孩子——不对!”   他眼珠乱转,忽又凝神,“他是你们两人的孩子?”   “但这怎么可能呢?不可能啊……”   “你们怎么会……有孩子?”   柏云孤一言不发,食指已经将扳机压下一半,枪口正对努兰的头颅。   子弹就要出膛。   “等等!”努兰忽然不动了,不再颤抖,也不再费力喊叫。   他的眼神变得特别静,像没有尽头的萧条冬日与死气沉沉的墓地。   柏云孤道:“还想说什么?”   “我没有想错吗?”努兰的神色变得哀伤而绝望,声音轻飘如烟,称呼又从“你”变回了“您”,“您真的喜欢秦轩文,那个秦却真的是,是你们的孩子?”   见柏云孤脸上没有分毫动容,他的眼泪浑浊如血,颤声道:“我就要死在您手上了,您能不能,能不能让我死得明白?”   “砰——”   枪声骤响,惊飞枝头的雀鸟。    第四十七章 雪夜遇险   电话接不通,秦轩文一掌拍在方向盘上。   雪越来越大,前方山石崩塌,道路已被堵塞,绕是没办法绕过去了,只能沿着来路返回。这一片山林路况极差,若不是越野吉普性能不错,恐怕早就开不动。   此处是盘山路,雨雪天气下随时有整体塌方的可能,而且路面极滑,若是车轮抓不住,后果不堪设想。   他双眉紧拧,猛一打方向盘,正打算先离开这鬼地方,就想起自己还有一人可求助。   单於蜚。   后视镜映出他眼中的犹豫,眉间的褶皱愈发深刻。   这两年他与单於蜚在别人眼中是无话不谈的上司与下属,关系好到引众多好事者窃窃私语——两个外表极为出众的精英出入成双,一人冷若冰霜,一人笑里藏刀,想不引人注意都难。   但他最为清楚,自己与单於蜚日常谈论的唯有工作。   作为第一助理,他兢兢业业,事必躬亲;作为个体,他与老板几乎没有私交。   诞下小雀那件事除外。   挣扎片刻,他再次拿起手机。   小雀也许有危险,他顾不了太多,只能请单於蜚帮忙。   然而就在他的手指即将碰到“拨打”键时,一束刺耳又诡异的声响从斜后方传来。   那声音令他登时心头一寒,扭头望去,瞳孔骤然紧缩。   一辆中型货车刹车失灵,竟朝着吉普疾驰而来!   他反应迅速,立马丢下手机,轰下油门的同时飞快打弯。   货车像一枚失控的炮弹般射丨来,车轮搅碎冰雪的声响异常渗人。   他的眼皮与太阳穴猛跳,却不得不沉下一口气,竭力避开货车。山路太窄,路面严重打滑,吉普在外侧,速度一上来,就极有可能撞开隔离护栏。但若是放慢速度,则必然与货车相撞。他紧抿着唇,目中似有闪电滑过——   “嘶!”   吉普几乎是擦着货车飙过,两车之间的空气被撕裂,点燃,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响声。   货车朝着里侧的山壁冲去,他额头与脊背冷汗淋漓,瞳孔收压到极限,竭力止住吉普的去势。   刚才加速极快,与货车擦过之时,车身左后方似乎还是被磕了一下,这一下的惯性足以将吉普当场甩出去。他紧咬牙关,握着方向盘的手骨节暴突,手背上泛起鼓胀的青筋。   “呲——呲——呲!”   车身重重挤压在护栏上,一路碾压而过,将那墨绿色的钢铁撞出惊心动魄的弧度。   车速在减缓,但急弯就在眼前,若无法在撞向急弯之前停下,吉普必然冲下悬崖!   他屏住呼吸,猛烈跳动的心脏泵出沸腾的血、窒息的恐惧,以及清醒的责任。   绝对不能撞出去,不能耽误在这里,小雀还等着他回去!   喉咙像含着一团火,火光烘亮了他的眼眸,他闷声低吼,眼白充血,车身在栏杆上撕出火星,在这冰天雪地上尤为醒目。   “嘭!”   千钧一发,吉普将弯道处的护栏撞裂,半个车头都挤了出去,幸而车速已经减缓,没有直接冲下山去。   他浑身都麻了,紧张与恐惧起初瑟缩在尾椎,如今像是被孵化了一般,声势浩大地涌向心肝脾肺,沿着脊柱直上天灵盖。   整个身体好似被按入了煮沸的辣油。   他微垂下丨身体,半阖着眼,深呼吸了好几下,那种极为浓烈,极为鼓噪的麻意才渐渐退去。   里衣被汗水浸透,贴在皮肤上非常难受。他往旁边瞧了瞧,手机已经不知道滑到哪儿去了。   雪下得更大,塌方就是分分钟的事,干等救援不现实,他心神一定,准备将吉普从护栏里拔出来。   然而还未来得及启动,忽听一声山崩地裂的震响!   那中型货车悍然撞向崖壁,山上的积雪、砂石如洪流般滚落!   他倒吸一口气,连忙打火后退,可还是迟了,货车油缸炸裂,巨响撼天,火光顷刻间吞没风雪,山林震颤,碎雪与扬尘遮天蔽月,世界仿佛只剩下灰败与烈火两种色调。   完了——   这一瞬间,他心中仅有一个想法,完了。   再好的车,再快的速度,也逃不过自然的怒吼。   他额角猛跳,烧灼的血仿佛要刺破那单薄的皮肉。   忽然,一阵更加令人胆寒的响动挟风而来,他往上一看,惊恐陡然凝固在腥红的眼中。   一块巨石正与坍塌的雪一同从天而降!   来不及思考了,吉普退不出,避不开,他猛轰油门,将护栏彻底撞开!   就在巨石撞向地面的瞬间,吉普从弯道上飞出,在狂乱的暴雪、嘶吼的飓风之中,坠入比黑夜更阴沉的深渊。   风在耳边驰过,某一时刻,他竟是不再感到害怕。   人在突如其来的天灾中,渺小如同蝼蚁,一瞬一息就会灰飞烟灭。可那些本该有的恐惧渐渐变幻,莫名成为令人安心的温存。   他想起来,自己正坠向深渊。   深渊会要了他的命。   可他从来,就不想离开深渊。   深渊就像柏先生的眼睛。   他熟悉、眷念、依赖。   “哐——”   吉普不知磕在了什么东西上,下坠的趋势减缓,开始来回翻转、倒腾。他被撞得头昏眼花,却精神一凛,好似抓到了一线生机。   风雪仍在肆虐,吉普在持续翻滚后,坠入了下方的湖泊。   落水之前,他就已经解开了安全带。入水瞬间,精悍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从下沉的吉普中冲了出来!   冰水如针如石如手,扎进他的每一个毛孔,又狠狠挤压着他的胸膛,撞击他的头颅,掐住他的咽喉。   他几乎窒息,拼着最后一口气破水而出,精疲力竭地倒在泥泞的湖边。   严寒如一件殓衣,包裹着他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   他动弹不了了,只有手指时不时抽丨搐两下。想要撑开眼皮,但眼皮似有千斤重,慢慢隔绝了他的视线。   他感到难过,又无可奈何。   当年在集训营里,几十公斤的负重说扛就扛,还能扛着跑二三十公里。现在怎么就连眼皮都撑不开了呢?   经过改造的身体,不应该强若钢铁,永不倒下吗?   怎么就……像现在这样了?   黑暗终于彻底降临。他吁出一口气,剧烈起丨伏的胸膛塌了下去。   不动了。   古堡状的别墅远离市区,是单於蜚的私产。枪声只能惊飞鸟雀,不会惹来别的麻烦。   努兰的尸体被拖走,存在的痕迹将与那些胆大包天的“蛇胆”成员一并被抹除。而后,“孤鹰”的利爪将撕碎伏于边境的“蛇胆”老巢。   不过这并非当务之急。   柏云孤来到别墅大厅时,单於蜚已经在那里等待,神色严肃,一双久无波澜的眼像飘着漆黑的浮冰。   “秦轩文在从原城回来的路上失联。高速封路,他一定走了山路。”单於蜚道:“是我派他去原城,我把他找回来。”   柏云孤的黑色衬衣与西裤染了血,现下已经换成执行任务的劲装,黑色皮带束着窄腰,便于行动的长裤收于与皮带同色的牛皮靴。   “不用了。”他边走边说。   寒风从大敞的门刮入,呜咽作响。   单於蜚眉梢浅动,“你打算亲自去?”   柏云孤眉间有一缕不易察觉的狠厉,但语气仍是平静的。   可这种静很容易让人想到山雨欲来,想到暴风雨的前奏。   “这件事与你、你的明氏没有关系。”   单於蜚闻言侧身,“我没打算揽不属于我的责任。不过这里是C国,我比你熟悉。”   别墅外,四架搜救直升机正在待命。   柏云孤投去一瞥,勾唇,“那就谢了。”   “你没有必要自己去。”单於蜚冷静得近似无情,“我会将他安稳地带回来。”   柏云孤摇了摇头,“不,有必要。”   “孤鹰,我必须提醒你。”单於蜚说:“你在打乱你自己拟定的计划。”   柏云孤脚步一驻,回头笑了笑,“不至于。”   搜救直升机即将起飞,旋翼割裂冰尘。   “秦却就留在你这儿。”柏云孤摆弄着通讯仪,面容在紧窒的氛围下,更显华美冷峻,“照顾好他。”   单於蜚双手丨插丨在西裤口袋里,“你所谓的‘必要’,不过是让他在困境中睁眼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   柏云孤半眯起眼,笑容危险而冷酷。   两人视线相撞,纠缠,僵持,继而各自收回。   须臾,单於蜚后退两步,点到为止,“有需要随时联系。”   四架直升机撞入夜色,朝原城与皎城之间的崇山峻岭飞去。   单於蜚在空旷的平台上伫立良久,长长地吁了口气。   商人重利,再复杂的事沾上“利益”二字,都能化繁为简。   但那些在刀锋上行走的人,却偏要将简单变得复杂。   他眼中的暗光沉静下来,待到彻底听不见直升机的响动,才转身回到别墅中。   一场搜救正在进行。   中型货车已被烧成了空架子,积雪崩塌,山石狂飙,蜿蜒山路严重损毁。   秦轩文感到自己的魂魄已经脱离了躯体。太冷了,血与骨头仿佛都被冻硬,灵魂被生生挤了出来,明明就快要被吹得支离破碎,却执拗地攀附着身躯,不肯消散。   周围漆黑黏稠,什么都看不清,却模糊听到许多声音。   好似隔着水面,原本清晰的声音成了重低音,莽撞地撞击着耳膜。剧痛的头像一面破鼓,被捶得隆隆作响。   他想挣扎,想呼救,但不行,哪里都动不了,唯有魂魄如无头苍蝇般乱撞。   转刻,他感到有人正靠近自己,将自己冰块一般的身体抱了起来。   怀中炙热,他像是被灼伤了,不停挣动,想脱离“火海”。   人在极度的严寒中,有反常脱衣反应。他想,自己也许就正在脱衣,待脱完之后,就真的要死了。   他不想死,吭吭呼呼地挣扎,但好像没有用,身体好烫,像要融化了一般。   半醒半晕,后背似乎被人抚摸,是一只有枪茧的手,手指修长,汇集着无尽的力道。   那人在他耳边说着什么,但他听不清,脑中像有一片荒原,唯一能听清的是风的呼啸、雪的轰鸣。   可奇异地,在那只手的抚丨慰下,他竟是感到安心。恐惧消退,寒冷褪去,就连坠落时浑身的伤好像都不痛了。   他感到胸膛在震颤,肺中被注入了氧气,被冻至死去的心脏又跳了起来。   噗通,噗通。   好像正贴在一人的胸口,感受到的不止自己的心跳。   近旁的熟悉心跳、弥散在周围的熟悉气息,还有那粗粝的熟悉枪茧令他不自觉地往前靠了靠,想要贴得更近、再近一些。   柏云孤扶着他的后背,任由他枕在自己颈窝。   这个姿势,竟与不久前抱秦却入睡有几分相似。   搜救直升机抵达出事地点时,火光照亮了小半天际,几十人沿途搜寻,最终在山下的湖泊边找到了奄奄一息的秦轩文。   烂泥融雪中,秦轩文紧闭着双眼,脸颊乌青,没有分毫血色。   所幸心跳还在。   担架已经抬过来了,柏云孤却独自将人抱起来,登上直升机。   秦轩文尚有一息意识,虚弱地挣扎,不少淤泥蹭到了他身上。   直升机已经起飞,但抵达医院还需不少时间。   他将那湿透,甚至冻结的衣服一层一层剥下来。   整个过程中,秦轩文软绵绵地伏在他怀里,任凭他动作,唯有鼻腔发出细小的声响,也许是害怕,也是只是本能反应。   除去衣物的身躯冰凉,更显如玉。肌肉时不时抽丨搐,肩膀不断打着寒颤。   他拿来一条烘热的羊绒毯,将人整个裹了起来,搂在怀里。   起初,秦轩文抖得厉害,呼吸也有些急促。但渐渐地,体温回升,皮肤有了热度,就不怎么颤抖了,心跳与呼吸也平缓下来。   折腾一宿,雪已经停歇,天边泛白,就要破晓了。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秦轩文的背,感到喷洒在颈窝的呼吸越来越热。   怀里的人扭动几下,羊绒毯往下滑,露出赤丨裸的肩背。   他微皱眉,将毯子往上扯了扯。   秦轩文又动,毯子再次下滑。   天际金光乍现,朝日即将跃出。   秦轩文眼皮抖动,感到冻硬的骨血融化,攀附不去的灵魂终于回到了体内。   艰难地睁开眼,焦距在盛大的金光中渐渐收拢。   红日照进机舱,光芒勾勒万象。   他看到了霞光,继而看到了他的神明。    第四十八章 酒后坦白   尘埃漂浮在空中,被霞光一照,如层层叠叠的金粉。   秦轩文僵硬地挺着腰背,两道锋利的锁骨高高耸立,万般情绪在眼中流转,汇成一汪晶亮的泉。   “柏……柏先生?”   柏云孤一手搂着他的腰,一手抬起,将再次下滑的羊绒毯拉起来,挂在他的肩膀上,而后手指上移,滑过他的下巴、脸颊,最终停留在他的眼尾。   细小的电流在被碰触过的地方滋生,引起丝丝酥麻。   将落未落的泪被拇指拭去,他触电似的一颤,终于明白这不是梦——自己获救了,正在直升机上,正在柏先生的怀里。   沉在胸膛里的那颗心忽然被扯起来,鼓荡作响。他想起了自己为什么在疾风暴雪中离开高速公路,杀入那条遍布危险的山林小道。   小雀!   担心与恐慌像一双手,紧紧扼住他的咽喉,令他的声音听上去干涩而沙哑,“柏先生,我的小雀……”   “秦却没事。”柏云孤再次在他眼尾抹了抹,几乎是不厌其烦地将一再滑落的羊绒毯拉起,这次不再只挂在肩膀上,而是挽到了他胸膛上。   这样,羊绒毯就不容易再滑下去。   他紧皱的眉慢慢展开,浑身的颤意也跟着消退,堵在嗓子口的心脏缓缓落了下去。   秦却没事。   这样的话若是换别人来说,便根本安抚不了他。他需得亲眼见到小雀平安,才能松一口气。   可给他答案的却是柏先生。   短短四个字,就让他心安。   确定小雀平安,一片冷汗从他脊背上渗出,浑身的伤如余震般翻腾,他又痛,又疲惫,绷紧的肌肉一旦放松,就被酸胀取代,他不由自主躬下腰,半咬着唇,喉中发出短促的痛哼。   有力的手隔着羊绒毯抚摸他的后背,每一下,好似都带走了一分痛苦。   他放任自己靠近柏先生,贪婪地深吸那带着烟草与硝烟的冷冽气息,情不自禁地低喃:“柏先生,我痛。”   抚于后背的手略微一顿。   他本能地轻颤,并非因为害怕,亦非因为有怨,单是因为终于再一次靠在柏先生怀中。   一年半以前在L国金融港,柏先生决然离去,他将痛楚、脆弱、独木难支通通掩藏在冷峻的面皮与利落的西装下,活得冷静又冷情。如今柏先生回来了,他赤丨身丨裸丨体依偎在柏先生怀里,像是经历寒冬的嫩芽终于活了过来。   “睡一觉。”柏云孤嗓音低醇,像甘美的酒。   他顷刻间就醉了,乖顺地点头,身躯一软,轻轻靠了过去。   睡意将疼痛变钝,唯有背上的抚摸是清晰的。他眼皮耷下,又撑开,然后再次耷下,不多时,就当真睡了过去。   正面搂着一个体格精悍的成年人,这绝不是件轻松的事。   柏云孤眉间轻拧,虚目看向霞光普照的窗外,缓慢地叹了口气。   郊外的幽静别墅,暂时成了“孤鹰”众人的落脚处。   秦轩文从昏睡中醒来,各处软组织挫伤隐隐作痛,头沉甸甸的,莫名感到有地方不对劲。   但直到泡在浴池里,才想起哪里不对劲。   腹部的伤疤在一池清水中呈暗红色,长长的一条,竟是那样醒目!   他盯着伤疤,瞳孔压紧,一时动弹不得。   犹记得在直升机上,身上湿透的衣物全部被除去,仅仅裹着一条羊绒毯。   那么近的距离,柏先生都看到了吗?   一定看到了吧?   他的手指在水中绷直,又蜷缩,机械地靠近伤疤,以指腹感受着伤疤的凸丨起。心脏忽然猛烈地跳动起来,狠狠撞击胸膛,溅起凌乱的钝响。   他眼神一下子就乱了,不知所措地四下漂移,双手捂住腹部,像只将头埋进沙土的鸵鸟,欲遮住那道根本遮不住的伤疤。   温热的水从浴池涌向地面,像是被他狂跳的心脏泵出。   许久,他嚯地站了起来,水流勾勒着他的身体,如给他打了一层柔光。   那伤疤并不狰狞,像一封陈年家书上,烙印着的如泪红腊。   别墅建在山脚,整片山都是单於蜚的领地,因此不用担心被无关者误闯。   他忐忑不安地将自己收拾好,穿的是西装,手腕上仍旧戴着佛珠。   镜子里的男人无疑光彩夺目,眉眼虽冷寒,却隐隐透着几分风情。   明氏集团那些八卦的同事正是以这玄乎的“风情”,来区分他与单於蜚的冷。   他们说,单先生冷得不给人丝毫遐想空间,秦助理却冷而不坚,勾人得很。   他不懂什么是风情与勾人,也不在意,不稀罕。   他的一切,从始至终,一直都由柏先生拿捏。   大雪停歇,皎城去年冬天没下雪,据说前些年也没怎么下雪,今年将好几年的份都下完了,简直是下够了本。   小雀的笑声像风铃,随风一摇,轻易拨动着他的神经,牵引着他向厅堂疾步行去。   门外是白茫茫的冬日,温柔的阳光落在雪地上,竟有些刺眼。   循声望去,雪地上有个矮小的红点——小雀一身红,连帽子都是和羽绒服相似的红。   他心尖一软,眼中的忧虑倏地淡去。   “叔叔!”小雀挥着小手,喊声极甜。   他怔然,视线抬起,上扬的唇角僵住。   周围没有风,他裹在西装里的躯体却像染了寒霜。   目之所极,是握着雪球的柏先生。   小雀欢天喜地地奔跑,跑得太急,雪又太厚,中途被绊了一跤,“噗”一声摔倒在地。   柏先生快步走过去,弯腰准备扶,小雀却自己站了起来,拍拍腿上身上的雪,手臂一展,抱住了柏先生的腿。   他像是在看一幕不真实的戏剧,未名的情愫凝聚在眼中,视线在呼出的热气里变得模糊。   他揉了揉眼,再看,柏先生已经单手将小雀抱了起来。   黑色大衣长及小腿,脖子上随意地搭着一条深灰色围巾,柏先生一手抱着小雀,一手托着雪球,不知正与小雀说什么。   小雀双手前伸,似乎想去抓雪球。但每一次都抓不到。   因为柏先生总是在那双小手即将抓到的时候一撤,将雪球拿远。   小雀不生气,不气馁,哼哼笑两声,又孜孜不倦地抓,就像当初才八个月大时,锲而不舍地抓柏先生手腕上的佛珠。   柏先生,居然正在与小雀玩闹!   他泛起些许鸡皮疙瘩,说不清是因为兴奋、感怀、激动、担忧,还是别的什么,旋即长长吸气,欲使脑海清明。   但那漂浮着雪尘的冷空气长驱直入,毫不客气地冲进他的点击获取VIP权限,可无限下载TXT,屏蔽全站广告   肺里,他准备不及,被呛得连连咳嗽,生理性的眼泪洇红了眼眶。   还未直起身,他便感到自己落进了熟悉的目光里。   柏先生与小雀皆看了过来,他抬眼,嘴唇半张,小雀已经细细地喊道:“爸爸!爸爸!”   他一张脸咳得绯红,先看小雀,再看柏先生,心里那藏着的不确定登时涌起来,小腹的伤疤又痒又麻,不断提醒他——柏先生已经看到了。   他突然不知该说什么话,作什么反应。   小雀在柏先生怀里扑棱两下,兴高采烈,却不似别的小孩那样,一高兴就忘了礼貌。   “叔叔,爸爸来了!请你放我下去!”   他看见柏先生笑了笑,眉宇间没有丝毫杀气,然后蹲下来,将小雀放在地上。   小雀双手背在身侧,企鹅似的鞠了个躬,就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爸——爸!”   他眼中起潮,心里也起潮,甫一蹲下,就被小雀扑了个满怀。   小家伙像个火炉子,直往他耳边呼气,“爸爸,我想你。”   “宝贝,爸爸也想你。”他双手抱起儿子,任小家伙在怀里扭来扭去。   电话打不通的雪夜,他几乎认为自己要失去小雀了。如今小雀好端端地依偎着他,看起来是他哄着小雀,实际上却是小雀煨着他那颗不安的心。   “爸爸,那是叔叔。”小雀撒了会儿娇,很有主人翁意识地介绍道:“叔叔很好。”   柏先生缓步走来,威慑感十足的军靴踩在雪地上,每一记足音都连接着他怦然作响的心跳。   “柏先生。”   与小雀相比,他拘束不少,视线下垂,却不舍得垂得太低,将将落在柏先生的喉结上。   “嗯。”   这一声后,万籁俱静。   小雀在两人间左看右看,最终凑到他耳边,用自以为很小的声音说:“爸爸,你怎么了?”   他连忙将肩背打直,站得像个犯了错的学生。   这动作未免滑稽,尤其是他正穿着高级定制的西装。平日,他正是以这身打扮,在明氏参与高层会议、替单於蜚向下属布置任务。   西装是成年人的盔甲,可他现在的反应,却与少年没什么差别。   “爸爸没事。”他低声安抚小雀。   话音刚落,只见一道残影在余光里一晃。下一瞬,肩上就落了条带着体温与浅淡烟草香的围巾。   他立马抬眼,见柏先生刚收回手。   “不知户外多少度吗?”柏先生面如静湖,语气含着平静的呵斥,“外套都不穿就跑出来。”   呵斥本该带有情绪,但柏先生的呵斥却平铺直叙。   他脑中如起风暴,反复品读,觉得柏先生就像在呵斥养在身边的、不懂事的兽。   “叔叔的围巾。”小雀笑嘻嘻地说:“爸爸,冷,围围巾!”   他反应过来时,小雀已经抓住搭在他肩头的深灰色围巾,认认真真地帮他理顺,小小的身子用力撑起,想要将围巾裹在他脖子上。   但两岁的小孩到底还是太小了,而围巾很长,且是那种厚重款,小雀缠不好,着急地皱起脸,“爸爸……”   他本来也能像柏先生那样单手抱小雀,可现**上有伤,使不上力,唯恐单手抱不结实。   如此一来,便腾不出手去整理围巾。   柏先生低沉地笑了一声,靠近,又将围巾拿了回去。   一秒后,他露在外面的脖颈与下巴便被柔软的布料包围。热流横生,向上熏着双眼,向下填满胸腔。   他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在围巾里呼吸。   柏先生在他后腰上轻轻一拍,“进屋去。”   单於蜚运筹帷幄,原城的风波很快平息。冤有头债有主,不自量力的“蛇胆”老巢倾覆,其头目死到临头,才明白自己色迷心窍,为努兰得罪了“孤鹰”。   光明中的钱权,黑暗中的屠戮,维持着脆弱而微妙的平衡。   秦轩文和秦却暂时住在别墅里,“孤鹰”部分队员亦在。   单於蜚偶尔来见柏云孤,反倒成了客人。   腹上的伤痕令秦轩文终日不安,总觉得柏先生已经知道了,但不管他如何观察,都无法在柏先生脸上看出分毫异样。   这只有两种可能——柏先生不知道;柏先生早在这次之前,就一清二楚。   他越来越焦虑,深藏的秘密一旦有了被识破的可能,就像沙袋被捅出一个洞,不安如流沙,源源不断地从破洞里涌出。   好几次,他觉得自己承受不住了,不如干脆向柏先生坦白。   但不久理智归拢,堪堪堵住了他的嘴。   几日后,皎城名门上流们的品酒会开始了。他身为明氏的第一助理,当然得随单於蜚到场。   香烟与美酒,美人与豪车,这些被人竞相追逐的东西难以吸引他的视线。宴饮正酣,他心神不宁,面上维持着体面与风度,心里却早想离开。   撑得久了,心力渐渐难以为继,不嗜酒也饮了不少,尝到几许“借酒消愁”的滋味。   按理说,当是他护送单於蜚回家,但夜深时他甩了甩头,身子一斜,歪靠在厅外露台的栏杆上。   醉酒的感觉很不妙,他半个身子悬在外面,想起了吉普被卡在减速围栏时的情形。   继而想起冲下悬崖沉入水中,想起躺在冰凉的湖边,想起被柏先生搂在怀里。   “唔……”   闪过的画面像锋利的刀片,在他身体上割下一刀又一刀。   他往下滑去,不顾形象地坐在栏杆边,浑身酒气,自言自语,嘟嘟囔囔。   好似过了很久,面前出现一道人影,那么高大,足以遮住从大厅射丨出来的所有光芒。   他就坐在这道身影投下的阴影里。   视野半是清晰半是模糊,意识亦然。   他好像知道来人是柏先生,又不那么确定。   酒精让他昏了头,晕了智,他冲着来人笑,轻轻说:“柏先生。”   膝弯被托起,背也被扶住,紧接着,整个人被抱起来。他双眼将闭未闭,本能似的在来人颈部嗅闻,确定是熟悉的味道,心理防线一溃,就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经回到别墅,但醒了,却未必清醒。   他待坐一会儿,冲了个澡,醉意半退,平时压抑着的冲动再也压抑不住。   他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甚至知道后果,却无法让自己停下来。   夜很深,也很静,他只着一件真丝睡袍,里面什么都没穿,两腿战战地站在柏先生门外,心想自己肯定是疯了。   门从里面打开,光泄丨出,被柏先生挡住大半。   柏先生也穿着睡袍,腰带松松垮垮系着,露出大片胸膛。   “柏先生。”他耳根灼红,酒壮痴人胆,唤了一声就想往里挤,忘了柏先生的房间里随时可能躺着美人。   柏先生一言不发睨着他,片刻,为他让出一条道。   门在身后关闭,沉闷的一声像是警钟。   却未将他敲醒。   住进这栋别墅以来,这还是他头一回来柏先生的卧室。他频繁地转着眼珠,心气翻涌,双眼越发潮湿。   柏先生在近处看着他,好似一眼就已将他看穿。   他牵开自己的腰带,真丝睡袍从肩头滑落,堆在脚下。他身上的酒红、腹上的伤疤再也掩藏不住。   不是没有在柏先生面前脱过衣物,却没有哪一次像今次这般亢奋。   他踩着浴袍,往前数步,感到赤脚仿佛走在碳火上,脚踝与小腿被火苗环绕,又痛,又想要靠得更近。   柏先生黑沉的眼中像浮起了什么,他却无力再辨别、思考。   走到柏先生面前时,他发现自己真是醉得脱缰,比在品酒会时还要神志不清,否则怎么会做出如此僭越的动作——   他竟然双手压在柏先生胸口,用力一推。   有什么在阻止、拉扯他,但他拼命挣脱开,一双水雾弥漫的眸子牢牢盯着柏先生,目睹柏先生在推力之下,靠进后方的沙发里。   他难以克制地蹲在地毯上,用脸颊蹭柏先生的腿,然后牵过柏先生的手,将那带着枪茧的手指抵在唇边。   行为全部出自本能。他微睁着眼,脸上是迷丨醉而眷恋的神情,柏先生的手指有淡淡的烟草香,他嗅着,吻着,挺着的腰越来越沉,腹上的伤疤越来越热。   酒化成了泪,盈在眼眶中,尚未落下。他扬起脸,一瞬不瞬地望着柏先生,然后极其缓慢地站起来,牵着那被自己吻湿的手,放在那道暗红色的伤疤上。   伤疤在跳动,血液仿佛都向那儿涌去。   即便被酒精蒙了心,他的小腿也因忐忑抖得厉害。   醒过来,一个声音说。   他深深吸气,将柏先生的手按得更紧。   枪茧刺在伤疤上,他不由得腰肢一麻。   而柏先生的眼眸,始终既沉且静。   “我想告诉您一件事。”须臾,他如此说。    第四十九章 竟然是他   “我想告诉您一件事。”   话音未落,酸麻的小腿就不再能支撑住身体。它们高高扬起,又下沉。秦轩文脑中锵锵作响,紧蹙的瞳仁中,映着一双挑高的足尖。   慢镜头一般,他的手腕被柏先生紧握着,腰亦被虚托,整个人程着那一道强大的、无可抵抗的力倾倒。   紧闭的室内本不该有风,但他坠落的趋势却搅起了风。风从他身体上掠过,扑簌翻卷,像今年冬天一落不停的雪。   跌落在柏先生腿上时,他平展的眉心拧紧,背脊上的肌肉狠狠绷起,又缓缓松开。   不过是眨眼间发生的事,却让他的心在胸膛里摔了个跟头。   他抬起眼,与柏先生视线相抵。   柏先生的注视那么绵长,那么深刻,像一盆混杂着冰渣的水,兜头浇下,从头顶到脚趾,从瞳孔到肺腑。   他一个激灵,陷在醉意中的那一半意识终于被扯了出来。   酒醒了。   清醒了。   僵立了。   他像一件雕工精美的玉石艺术品,纹丝不动地躺在柏先生怀里,眼珠不转,呼吸压到极低,唯有无法控制的心跳,将胸口鼓震出古怪的弧度。   伤疤烧得厉害,即便不去看,也知道暗红变得更艳,似怒放的红花,似绽开的鲜血。他无助地望着柏先生,想解释,喉咙却像被铁砂堵住。   柏先生捉着他的手,从他的喉结,经由锁骨、胸口,一直抚到腹肌,最终停留在那道红绳般的伤疤上。   “这里。”柏先生终于开了口,如琴似笛般低沉。   他眼睫扇动,指尖像被火撩过,烫得用力一缩。   但没能缩开。   柏先生的手握着他的手背,铁钳似的拽紧了他,迫使他碰触伤疤,迫使他被火撩烤。   “柏先生!”他大半条手臂都在发抖,本就潮湿的眼顷刻间被晕红。   柏先生未将他松开,眼中黑沉一片,其下却似有更黑更沉的东西在滚动,令这双眼睛不像往日般平静。   但周遭的空气,却静到了极点。   他感到自己腰腹与双腿在痉丨挛,这种感觉难受极了,腹肌的每一次抽丨颤,五脏六腑都像被拧动、翻搅。   忽然,柏先生手指略微一松,他尚未反应过来,五指便被分开。柏先生的手指丨插入他的指间,像当初在车里一样,与他十指相扣,然后牵引着他,在伤疤上游走。   他将腹肌绷成了最坚硬的石,又渐渐在粗粝与温存相济的抚丨摸中柔成帛,积蓄在胸口的情绪随着心跳被挤到咽喉,闷哼似血,一口接着一口从喉中呕出。   转瞬,柏先生的手往下移去,电流在虚空中火花四溅。   耻物被握住,掌心的微温与指腹的枪茧落在已经勃起的耻物上。此一瞬间,他像被抛入沸水中的虾一般弓起脊背,像被摔在案板上的鱼一般腰部一跃。   “柏先生……”   隐忍的闷哼变成了甜腻的呻吟,他青筋显露的手举起,胆大妄为地扯住了柏先生的睡袍衣领。   柏先生没有阻止,任凭他扯着抓着,握住阴囊的手指忽一用力,立即见他头颅后仰,露出整条修长的脖颈。   “啊——”   长长的一声,像是从腹下一路烧到了唇角,又烧向脑海。   这是柏先生第一次用手为他纾解欲望。   过去,柏先生极少碰他的耻物,很多时候也不让他自己碰,乐于将他操到射精,甚至失禁。   他向来听话,可高潮之前的冲动实在是太难捱了。他的后庭被不断挞伐,快感似奔腾的潮,可是前面却得不到抚慰,就那么空空地悬着,随着柏先生的动作而甩动,铃口又湿又肿,甩出缕缕淫丝,直到终于到了高潮,晃动的耻物喷射精液,他才从残酷的徒刑中得到解放……   而在事前,柏先生也很少抚摸他。   他是“孤鹰”最锋利的刀,也是柏先生最省心的床伴。事后他会自己清理,事前亦会自己扩张。   柏先生根本无需抚摸他,就能略过前戏,直接嵌入他的身体。   他从未提过要求,却偶尔会肖想被柏先生温柔地抚摸一次,被柏先生用手纾解一次。   但不应是今天!   快感令他浑身颤栗,呻吟越来越稠密,眼前仿佛高悬着一片湖,湖水泼洒进他眼中,将世界切割成无数块。   他一条腿从柏先生身上滑了下去,另一条腿却被抬高。   后背忽然空了,接着撞向沙发。   柏先生欺上,手中仍握着他的耻物,却将睡袍下坚挺的性器抵在了他久未被探入的穴口。   他几乎是瞬间就紧张起来。   但柏先生并未立即进入,仍旧套弄着他的耻物,下身则贴在他股间蹭动。   浓密的耻毛挠刮着被分开的腿根,他无法思考,难以呼吸,迫切想要被操弄,被占有,即便要承受身体被撕裂的痛,也心甘情愿。   柏先生似乎很有耐性,手上的动作时疾时徐,既紧也弛,游刃有余地玩弄他的身体。   铃口溢出了液体,离高潮不远了。他难受地哼叫,柏先生却在这个时候手指一顿,接着拇指从他铃口处揩过,沾起一手透明的淫液。   他小幅度地挣扎,将腰高高抬起,欲将又胀又硬的耻物重新递到柏先生手中。   泪眼里,柏先生却轻轻一摇头,任由他那耻物滑稽地晃着,倾身将拇指往他下唇一抹。   他睁大双眼。   柏先生掰开他的嘴,拇指在他口腔里搅动,压住他的舌,迫他品尝自己的味道。   他意乱情迷,卷着柏先生的拇指,继续将腰往上挺起。   这无疑方便了柏先生在他股间磨蹭,那傲然的性器几乎就要插进温热湿润的穴。   不久,柏先生收回手,带着唾沫与淫液揉捏他的乳头,温柔又残忍,直捏得他抽搐不已,痛并着快。   那种高潮之前极欲被抚摸的冲动又来了,他轻轻摇着头,涌出的眼泪落入鬓发,喉结像蜜蜂的翅膀一般抖颤,挤出示弱的、讨好的、祈求的话语。   柏先生终于再次握住他,凶悍,激烈。   他高声呻吟,在炫目的光线中,射在柏先生手里。   意识好像空了,脑中是刺目的雪地。呼吸成为响亮的风声,遮盖住别的声响。   “啊……”   后庭终于被撞开时,他情不自禁地呻吟,漂泊的灵魂回到肉体,双腿卖力张开,承受柏先生势大力沉的抽送。   他的精液成了润滑,在他失神的分秒里,柏先生为他做了扩张。   下穴被撑开,身体被填满,痛不痛早就不重要了。   他感到久违的满胀,已经释放过一次的耻物又挺立起来,茎身张狂油亮。   柏先生抽插了上百下,忽然从他身体里退出。他耳畔翁然作响,后穴本能地绞紧,不愿柏先生离开。   紧实又挺翘的臀挨了一巴掌,他哼叫一声,只觉身子空了。   下一瞬,他被翻了过去,跪趴在沙发上。   柏先生用掉落的腰带勒着他的脖颈,命令他并拢双腿,插入他的腿根,继续抽送。   他从未以这种方式承欢,细腻的腿根被坚硬如铁的性器碾压,囊袋承受着悍然撞击,他肺里的氧气像被抽干,兴奋得像即将死去。   高潮时,柏先生射在他的大腿上、阴囊上、耻物上,腰带勒得他喘不过气,唯有以颤栗相应和。   他的冲动被绞碎,渴望被扶平。柏先生站起来,将真丝睡袍扔在他身上,居高临下,眼底那些更黑更沉的东西消失了,声音从高处飘来,“你想告诉我什么?”   他抓住睡袍,遮住自己周身狼藉,望着那双眸,忽感头痛欲裂。   他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但此时此刻,思考是最奢侈的事。他脑中有风暴,混沌如浆糊,半天也未说出一个字。   柏先生弯下腰,抱住了他,阔步走去浴室,将他放进浴缸里。   冷水从花洒喷出,他条件反射地闷叫一声,惊慌失措地看向柏先生。   房间里很暖和,如一个并不存在的夏天。   可冷水泼洒在近似灼烧的皮肤上,像是滋起了一片白雾,几乎断送了呼吸。   而柏先生站在浴缸外,冷峻而危险地俯视着他。   他感到冰凉的水漫过小腹,浇凉小腹,漫过胸膛,也浇凉胸膛。若是浴缸够深,当水漫过他的脖颈与头颅时,一定也会浇凉那沸腾的脑海。   他好像清醒了,又好像还是混乱着。   柏先生没有关水,花洒的“簌簌”声成了浴室里唯一响亮的动静。   冷水从浴缸边缘涌出,一刻不停,带走了他腹部与胸膛的温度。   玉浸入水中最是美丽,晶莹透亮,温润泛光。   如玉的人也一样。   他身上的红晕已经褪去,肌肤回归本色,唯有眼睛还灼红。   这双眼望着柏先生。   顷刻,柏先生抬手,按住了他的后脑。   他知道应该挣扎,却仍是随着那一道力靠近水面。   冰水近在眼前,并非镜子,只能映出一张稀薄的脸。   脸上的情绪通通看不清,好像再尖锐的痛苦、再蓬勃的求索,一旦浸泡入水中,都会尽数融化。   最先碰到水面的是鼻尖。他闭上眼,想挣扎,但没有力气。冰水很快漫至头顶,阻绝了气息。   水声在耳边鼓荡,他感觉到柏先生的手在自己后脑越压越紧。   发根生痛,心跳愈快,血液再次灼热起来。   他曾日复一日地做闭气训练——这是狙击手的必修课,因此闭气时长远高于普通人。   可即便如此,水也能要了他的命。   渐渐地,四肢开始酸胀、发木,胸膛里的空气被排得一丝不剩。眼中充血,巨大的压力覆盖在面部。   他的双腿在水中乱蹬,双手哆嗦着抓住、拍打柏先生的手臂,求生的本能让他想要推开柏先生。   可是不行。   他根本推不开!   柏先生的手似有千斤重,稳稳地压着他,足以让他溺毙在水中,足以拧断他的脖颈。   足以断绝他的生机!   他在水里闷声嘶吼,水流将他的喊声放大。   可隐约中,他听到了柏先生的叹息。   还有一声轻得近乎于无的——   “阿崽。”   他不动了,不再挣扎,也不再闷吼。   上半身向下沉去,像被抽去了所有力。   幻听吧,这一定是幻听。   可即便是幻听,他也认了,知足了。   柏先生将他按在水里,也许是真的想杀死他。   他在水中睁开眼睛,眼球灼痛,泪水倒灌。   放弃挣扎等同不再求生,可下一瞬,水声如瀑,轰然作响,他被提了起来,空气冲入鼻腔,咆哮着浸入濒死的肺。   柏先生捏着他的下巴,比以前任何一次都更加用力。   他听见细微的错裂声,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快要被捏碎了。   柏先生躬着腰身,逼近他,迫使他以脖颈几乎绷断的姿势扬着脸。   他们靠得那么近,呼吸相触,他终于在柏先生眼中看到异于往日的东西——他的倒影。   那些更黑更沉更浓烈的,竟然是他。   藏在柏先生平静眸子里的,竟然是他。   颠倒的世界是他,见不得光的深邃也是他。   浴室暖色调的灯光萦绕着柏先生冷沉的脸,像是泼洒了一层让万物生长的日光。   但这日光消融不了柏先生眉宇间的雪,那捧雪太高,远在峰峦的顶端,纵使阳光普照,也终年难融。   这个姿势维持了很久,久到柏先生终于放开他的时候,那些凌乱的思绪刹那拧在一起,结成一条无比清晰的线。   他明白了。   柏先生转过身,从浴室里离开。   不久,他听见落地窗被拉开、飞雪灌进房间的响声。   浴缸里的水好像热了起来——也不知道是真的热了,还是幻觉使然。他曲起双腿,用手臂环住,然后将脸埋在膝盖上。   他做了一件没有意义的、愚蠢透顶的事。   “我想告诉您一件事。”   有什么事,是柏先生不知道的?   柏先生早就知道了!   不是在直升机上,而是更早。   他使尽全力抱紧自己,拼命去想,去回忆,企图在混乱而抽象的记忆里翻找出蛛丝马迹。   柏先生什么时候有所察觉?   在游轮上?还是在金融城见到小雀时?   不,不,那时柏先生已经非常平静。   半晌,他猛然一抽,低头看向红了大片的腿,胸中泛起隆隆鼓声。   小雀出生之后,每一次亲密,柏先生都选择了不同于以往的方式。   而在这次之前,柏先生甚至没有再看过他的身体。   手指紧抓住湿漉的发,他闭唇喘息。   以前想不明白,现在却不言自明——   柏先生不让他再次怀孕,不让他知道自己早已明了。   水太烫了,烫得他汗泪交加。   当年柏先生常常拍着他的脸,笑骂一句“傻小孩儿”。他仰靠在浴缸里,笑自己是真的傻。   柏先生是何等人物,怎么看不穿他的伪装?   他的十八般武艺,在柏先生眼前,又算得了什么?   他怎么会满腔信心地认为,自己怀孕并生产这件事,柏先生一无所知?   若是真的一无所知,单於蜚这样唯利而动的商人凭什么帮他;若是真的一无所知,早产那日,T国边境哪里能及时找来直升机与军用吉普。   晕迷的三十三天,他梦到了柏先生。   那恐怕并不是梦。   他抓挠着自己的手臂,撕出道道红痕,想要将事实捋得更清楚一些,眼前却立着一扇门,一堵墙,一座山,阻碍他往深处探究。   但抓住全部真相却是迟早的事。   他的确是个傻小孩儿。   但不可能永远是傻小孩儿。   耳边响起一句三年前听到的话——   “柏家的宿命,到我这里,就能够彻底了断了。”   他忽然不动了,两眼发直地望着前方。   这一刻,他像是被剖成了两半,一半仍然是他秦轩文,另一半却成了柏先生。   心脏在陌生的胸膛里跳跃,泵出既冷却热的心头血。   当血脉阻碍了宿命的了断。   要么亲手毁掉血脉。   要么,用谎言与假象,给他,与他的血脉一条生路。    第五十章 不灭之烛   阳台的落地窗外连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露台,半宿暴雪,露台霜雪凄迷。   雪花被风吹斜,将柏云孤傲然的身影衬得如松挺拔。   好似天地之间万物倾颓,唯有他孑然伫立,不倒不僵。   不久前将秦轩文按进冷水中的那只手正夹着一支烟,手的姿势从容老练,手指修长而华美,手背上的青筋在风雪中剔透苍劲,如他本人一般不可催折。可若是细看,这只手却在极轻地颤抖,不知是因为冰雪冻骨,还是因为浴室里那场几无反抗的角逐。   夜如浓墨般黑,雪如日昼般白,两相融切,目之所及,便是冷淡、败落、如死人脸色的灰。   他将烟递到唇边,长吸一口,把烟雾含在嘴中。呛人的涩渐渐变成不可为人道的苦,堵在喉咙,像刀子似的难以下咽。   但吐出之时,再涩再苦,也只是一缕看得见握不住的轻烟,风一卷,就消逝得无影无踪。   他很轻地吁了口气,肩膀挺起又放下,摁灭香烟,转身时眼中那些不平静的东西已经如刚才那片烟雾般消逝,留下的是一如往常的黑沉。   睡袍不能穿了,秦轩文裹了一条浴巾,头发未干,赤着双脚站在地毯上。   伤了嗓子,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柏先生,外面冷。”   两人隔着十来步远,中间是一扇并未合上的落地窗。   从柏云孤的角度看去,秦轩文背对着光,整个人都陷在阴影里,唯有那一双眸子闪烁着暗光。   “柏先生,外面冷。”秦轩文执拗地重复。   柏云孤回到房内,秦轩文连忙将落地窗关上。嘈杂的雪啸风吼被关在外面,屋里刹那间变得极静。   此时已是后半夜,醉酒的人一旦清醒,就再无睡意。   柏云孤靠在沙发里,未下逐客令,秦轩文便不离开,反而走过去,双手捧住他冰凉的手。   手掌灼热,似跳动着一颗炽烈滚烫的心。   柏云孤垂眸。视线里,是秦轩文凌乱湿漉的发顶,还有发尾之下一截被勒红的脖颈、大片纹路清晰的肩胛。   秦轩文捧着他的手,神情虔诚又驯服,先呵气,再力道适中地揉搓,如此反复。   手上的那一点热,迅速经由血液流遍全身。   柏云孤闭了眼,仰靠入沙发背,任由秦轩文施暖。   不久,热息换作贴蹭。   秦轩文将脸颊埋进他手中,不知是要给予他温暖,还是汲取他掌心的热量。   他半睁开眼,不做声地看着。   秦轩文体格并不娇小,但依偎在他腿边却显得那么温顺,姿势和小时候没有差别。   他看了一会儿,抽出一只手,抚摸那一头乱糟糟的发。   暖色灯光从十来年前的书房穿越而来,笼罩着二人,似将一切纷扰扶平。   这一刻这一景,近乎温情。   秦轩文自是贪恋不已。   柏先生手上有烟草与风雪的味道,烟草干涩,而风雪冷冽,般般种种,都令他迷醉。   他竟是有些乏了。幡然醒悟是件摧耗心力的事,在浴室里他一悟再悟,及至此时,已经精疲力竭。   柏先生知道一切。   所以他的挣扎变得毫无意义。   他的头渐渐低了下去,倦怠地枕在柏先生腿上,眼皮费力地撑了两三下,终于再也撑不开。   这个男人不久前险些杀了他,但这个男人的身边,依然是他的安心处。   只是梦醒之后,他必须做出抉择。   腿上的人发出平缓的呼吸声,柏云孤手指顿住,许久,将人抱起来,放在床上。   床宽大柔软,铺着细腻的丝绒。秦轩文身上的浴巾被除下,寸缕不着。   柏云孤就着灯光看了他一会儿,手臂一展,将他捞进怀里。   待到被黑暗笼罩,秦轩文的眼睫才极轻地动了动。   在柏先生将他抱起时,他就已经醒了。   喝不醉的人擅长装醉,不愿醒的人亦能装睡。   他猜,柏先生一定早就识穿了他的把戏。   天亮时,雪已停,他仍旧不愿醒来,直到脸颊被拍了拍,柏先生的声音落在他耳边。   “起来了。”   他这才睁开眼,迎目而来的是雪亮的光芒。   夜里发生的事,说过的话,了然的一切,好似都是梦,是虚妄。   可他低下头,看了看腹部那条长长的伤疤,再也无法骗自己。   “我想跟您回去。”他突然开口,莽撞得可叹。   柏云孤正在整理衬衣袖口,闻言斜挑起眉。   他连忙从床上下来,语气是鲜有的强硬,“我想回落雀山庄看看。”   但这强硬并未持续太久,他被柏先生的视线杀得溃败,又轻声补充道:“我……我就去看看而已。”   柏先生未答应,但也没立即拒绝。   他低头站了一会儿,上前去帮柏先生穿衣,竟忘了自己赤丨条条光丨溜溜,才是最该穿上衣物的人。   为柏先生扣扣子时,后腰忽然被搂住,他一怔,旋即随着这一道力往前倾倒,跌入柏先生怀中。   “去跟小单请个假。”   这便是同意的意思了。   他欣喜不已,待欣喜平复,又不免伤感。   落雀山庄,这次去,恐怕就是最后一次了。   明氏正在繁忙之际,单於蜚却一字未问批了假,甚至没有规定他应在什么时间内回来。   他看着自己的顶头上司,斟酌许久,终于问道:“您都知道。”   问句,却不是疑问的口吻。   想来顶头上司高深莫测,是与柏先生不分伯仲的人物,又怎会不知道。   办公桌对面的单於蜚几乎是不动感情地笑了笑,那笑容连冷笑都不算,仅仅是个机械的动作。   “你想了解什么?”   “我……”这两天他始终没有理清思绪,也没能痛下决断,以至于连在工作场合,都失去了往日的洒脱与干练,   “你连想了解什么都没有考虑好。”单於蜚一语道破。   他眉心浅拧,“您和柏先生到底……”   单於蜚以摇头打断,“我说过多次,我是个商人。你想从我这里打听消息,就用我想要的等价物来换。”   他看着单於蜚,感到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对方。   “但现在你没有。”单於蜚视线指向办公室门,淡淡道:“去休假吧。”   柏云孤不常待在别墅,似乎在“班师”之前,“孤鹰”在C国还有别的事要办。   那夜之后,两人都默契地未再提及所谓的“秘密”。秦轩文独自琢磨,越通透,就越痛苦。   “爸爸。”秦却的声音沾着喜幸,在雪地里格外明亮。   他转过身,被并不顽皮的儿子扔了个雪球。   秦却太矮,否则这雪球指不定会砸到他的脸。   他笑着走过去,将小家伙抱起来,“爸爸陪你堆雪人。”   “爸爸,围巾呢?”秦却脸蛋红扑扑,戴着毛绒手套的小手直往他脸上招呼,“叔叔给你的围巾!”   他眼神微动,想起那天在雪地上,柏先生见他穿得单薄,将自己的围巾摘下来,绕在他脖子上。   “叔叔很好。”两岁小孩说话本就没什么条理,秦却挨了冻,更是表达不清,“爸爸,叔叔呢?”   他亲了亲小雀的脸蛋,“宝贝喜欢叔叔?”   “嗯!”小雀用力点头,眸子晶亮,“爸爸呢?”   “爸爸……”他鼻腔微酸,过了几秒才笑道:“爸爸也喜欢。”   小雀的手又伸了过来,轻轻碰了碰他的眼,小声说:“爸爸不高兴?”   他温声笑,“怎么会?”   “可是爸爸眼睛红了。”   他连忙眨眼,“爸爸没事。”   小雀年纪虽小,却好似能够体察他的心情,不闹了,乖巧地窝在他怀里,“爸爸,不难过。”   他强忍着胸中满溢的哀伤,拍着小雀的背,“爸爸没有难过——对了,过几天爸爸带你去看漂亮孔雀。”   捎上秦却这件事,柏云孤最初没有同意。   临行之前,谢姐已经准备来接走秦却,柏云孤却改了主意。   原因大概是秦却一句——小雀想和叔叔玩。   时隔三年终于回到落雀山庄,秦轩文既感到陌生,又觉得熟悉。   熟悉的是不变的景物,陌生的是自己的心境。   现在才明白,无知其实最轻松。   白孔雀仍旧骄傲,打量了他许久,终于认出他是谁,聒噪地一亮嗓子,将小雀吓成了木头人。   吕伯送来雀食,笑容和蔼,说的是常说的那句,“轩文回来了。”   他对吕伯笑、问好,还未来得及将豆子倒出来,白孔雀就迫不及待地开了屏,兴致勃勃凑到他跟前,像过去那样啄他的手背。   他想起公园里那位孔雀饲养员说的话,不由得蹲下来,看着白孔雀那圆溜溜的眼睛,近似自语,“你亲近我,是因为柏先生吗?”   白孔雀哪会答话,埋头就在他手心寻豆子。   吕伯却说:“很久没见它这么亲人了。”   这话或许只是随口一说,他却听出了意有所指。   但吕伯显然不打算继续说下去,像位老绅士般颔首,离去。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说的是沧海桑田,世事变迁。   落雀山庄竟也有几分相似的意思。   秦却很快与白孔雀成了“朋友”,白孔雀频繁开屏,时常追着秦却漫山遍野疯跑。   秦轩文远远地看着,常想如果时间能就此停驻,那该多好。   柏先生没有带别的美人来,他取代了美人,占据着柏先生的床榻。   几乎夜夜笙歌。   时日长久,柏先生没有赶他走。但山上茶花似云,湖边芦苇如浪,连逐渐暖和起来的风都提醒着他——已经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一日,山庄来了客人。   那人颀长俊美,像翠绿荷塘里绽开的荷花,美艳有,端庄亦有。   他本以为这样的人定是柏先生邀来的美人,不久才知自己判断失误。此人叫何许,和柏先生一样,做的也是刀口舔血的买卖。   “鸿雁”是近来异军突起的一支雇佣兵团,何许正是其首领。无怪他不知,明与暗的两端,并非谁都能洞察其变。   何许与柏先生颇有交情,来请柏先生去新建的马术俱乐部一聚。   晴空朗朗,他看着随意谈笑的柏先生与何许,意识到自己真的该走了。   他不属于这里。   柏先生不希望他囿于这里。   但做工精美的马术服被送达山庄时,不仅有柏先生的,也有他的。   “穿上。”柏先生说。   他站在狭长的镜子前,“您要带我去?”   柏先生手持马鞭,抬起他的下巴,古井无波地看着他的眼,须臾,问:“你想跟我去吗?”   他在这句话里听出了惊涛轰隆与战旗猎猎,垂在身侧的手紧紧一握,“想。”   柏先生笑了,温柔又凉薄,“那就换上衣服。”   白色马裤与衬衣,深蓝似黑的西装,及膝长靴。镜中的男人精壮却也纤细,若是忽略那一分因为惊讶而显得稚气的表情,活脱脱就是个贵气的王子。   过去他穿惯了征衣,现在习惯了西装革履,马术服却是头一次上身,硬邦邦地戳在镜子前,比初见白孔雀的秦却更像个木头人。   柏先生也换好了马术服,比他从容得多,上身的西装没有任何装饰物,颜色是纯黑,看上去冷硬而优雅。而他的西装花哨一些,不过装饰物不多不少,倒不算夸张。   马裤紧致地包裹着他的腿,令力量一览无遗,也令前后的形状若隐若现。   他的身段非常人可比,后丨臀与腰丨胯与双腿皆是一等一的美。   但他平白红了脸。   柏先生走近,手里握着一条素色领带。   他低下头,看柏先生给自己打好领带。   “挺胸抬头。”柏先生以命令的口吻道。   他立即照做,夜里用力过度的腰却在暗自发抖。   马术俱乐部位于G国港湾,富庶繁华,是一片以鲜血催灌的乐土。俱乐部里不仅有马场,亦有车道、高尔夫球场、酒店、酒庄,声色犬马,无一不有。   秦轩文到了才恍然大悟——何许与当年的许相楼类似,都受柏先生扶持,又为柏先生所用;而这马术盛宴,也与当初的游轮party同等规模,名流鹰犬云集,说的全是刀光血影之事。   短短三年,许相楼已身世,诸如“寒鸦”、“HERO”等雇佣兵团也已销声匿迹。   黑暗里的交易你死我活,黑暗里的势力此消彼长。消是消逝的消,而非消退的消。任谁跌倒,都是粉身碎骨,挫骨扬灰。   他以随侍的身份陪在柏先生身边,看着那些陌生的、残忍的、谄媚的面孔,倏然明白柏先生为什么要带自己来。   “孤鹰”的对手倒了一个又一个,“孤鹰”的盟友换了一轮又一轮,新瓶新酒,新衣新人,“风柏”摧折了,“孤鹰”却仍在翱翔。   不是不累,不是不想停歇。   而是不能。   这个世界何其残忍,那些贪婪的目光、阴鸷的视线,无一道不围绕着柏先生。   “孤鹰”拥有万斗星光,却没有一寸栖息之所。   大腿挨了一记鞭,不重,但足以令他回神。   “柏先生。”   “上马。”柏先生将马鞭扔到他手中,一位年轻的马术师很快牵来一匹金色骏马。   “我不会。”他沉浸在情绪里,眼神格外深情。   “不会就学。”柏先生翻身上马,居高临下笑道:“我教你。”   受惠于天赋,他学得极快,引一旁的马术师赞不绝口。   但他的目光从头至尾粘在柏先生身上,柏先生在马上的每一个动作,都烫在他眸底,每一记鞭子,都抽在他心口。   他迫切地渴望一场情丨爱。   落日熔金,将欲丨望照成坍塌的泥,他华服未除,唯有脖子上的领带换作了柏先生手中的马鞭。   长夜将近,他躺在柏先生身丨下,嗓音嘶哑,实在说不上悦耳。   “您从来没有吻过我。”告别在即,心往下沉,胆气却升,他双手环着柏先生的脖子,一字一顿,像小孩在向无所不能的神诉说自己经久不息的愿望,“您吻我一次好吗?”   柏云孤眼中含着一抹湖心胧月般的笑,优雅无俦,当真俯下丨身来,在他额前一吻。   温热气息下,他却偏执地摇头,“不是这样。”   “那是怎样?”柏先生一边拨弄他的头发一边问。   他用力撑起后背,将唇送了上去。   这个动作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但以往数次,都以被冷落告终,是以他不敢睁眼,害怕最后一次祷告,也求不来眷顾。   但气息渐近,他微噘起的唇几乎碰到了柏先生的唇。   柏先生扣住他的后颈,与他以唇厮磨,以息相交,就在他即将落泪之时,撬开他的唇齿,给予了他肖想已久的吻。   他攀在柏先生身上,看到朝日从窗外升起,那些金色的光芒洒了柏先生一身。   “直升机会送你去机场。”柏云孤起身,半边身子似被光箭射丨穿,“秦却会在那里等你。”   他仍躺着不愿动弹,“柏先生,谢谢您肯带我来。”   柏云孤一笑,潇洒似真,薄情似真,真真假假,纵是当事人亦难辨。   他坐起来,跪在丨床沿,双手环着柏先生的腰,脊背如插了一把剑,“我能为您做什么吗?”   柏云孤良久地注视他。   他又问:“您需要我做什么?”   柏云孤托着他的下巴,这动作比过去少了缱绻不羁,多了拳拳柔情。   “我要你置身光明下,做我此生可仰望的,永不熄灭的烛火。”    第五十一章 俯首命运   已是盛春时节,绵密的雨和恼人的风却蒙住了欣欣向荣的色调,让皎城像个疲惫的、晦暗的旅人。   一如秦轩文。   回到皎城已有半月,他将秦却交由谢姐照顾,未去明氏销假,也很少待在家中,不再穿那些昂贵的西装与皮鞋,各式腕表通通收起来,每天套着卫衣牛仔裤出门,星夜归家,或者干脆不归。   回家太累,需面对那张稚拙的笑脸;工作亦累,需面对无数双审视的、打量的、谄媚的眼。   他如履薄冰绷了十来年,枪林弹雨拼了十来年,钢筋铁骨生了锈,终于累了也倦了。   柏先生说——我要你作永不熄灭的烛火。   可是烛火比朝生暮死的蜉蝣还脆弱,一握并不强烈的风、两根沾着泥的手指就能轻易令它熄灭。   况且他被抽掉了芯,想燃也燃不动了。   城市灰蒙蒙,引擎发动的声响若将死老人浑浊的叹息,牵着浓痰,裹着恶臭。他半拧着眉,在细雨中将车驶入大道。   没有目的地,不知道去哪里,好在皎城够大,容得下他殊死的奔逃。   大街小巷,犄角旮旯,只要车能开进去,他就带着轰隆与鼓噪去撒一场欢。   加油站成了他最常去的地方,车乏了,靠油喂饱,人困了,同在加油站买一罐廉价的茶。   他就这样漫无目的地疾驰,逃不出皎城,逃不出光明。   就像那只腾云驾雾,用尽百般招数,却终是翻不出佛祖手掌的泼猴。   及至入夜,他便将车丢在一旁,扎进大都市的灯红酒绿中。   他不喜欢清吧,去就去最吵闹最拥挤的酒吧,喝最浓烈最烧肠的酒。   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他从未像现在这般放纵过。   曾经他是整个“孤鹰”最自律的人,若是没有任务,他的作息安排能精确到分到秒。在明氏辅佐单於蜚的这两年,他沿袭着以前的习惯,从不放松,甚至不屑放松。   普通人的一切娱乐,他都不在意、不需要。   如今却穿着与这城市里大多数年轻人无异的衣装,坐在喧闹的吧台前,点一杯稀释过的捷克苦艾酒,醉生梦死。   他的长相无疑是极为出众的,比美人少一分媚,多一分俊,比硬汉少一分粗,多一分雅,原本清隽的面容在闪烁的灯光下更冷,却也更惑。工作时一丝不乱的头发如今蓬松搭在前额,卫衣牛仔裤让他看上去像个未出社会的学生。   来招他惹他的人不少,他置之不理,继续喝自己的烈酒,做自己的大梦。   大部分招蜂引蝶者讨了个没趣便自觉退去,寻找别的猎物。但也有锲而不舍的,语言撩不动,就直接上手搭个肩拦个腰。   他一出手便是杀招,所以轻易不出手,单是眼尾一扫,就够那些人受。   他的眼神森寒无比,像沥着毒横着剑。   被他瞥过一眼的人皆屁滚尿流,无需他动手,就麻溜地滚了蛋。   苦艾酒绿油油的,混着糖浆、冰块、薄荷,含在嘴里苦不堪言,像淬了二十载光阴。一口下肚,又像灌了满肠刀子,将咽喉胸腹划得鲜血淋漓。   巧的是,调酒师与他嗑叨,说这酒的名字就叫“年方二十”。   他眯着眼,又要了一杯,在醺然醉意中回忆自己的二十岁。   失去了一个孩子,又拥有了一个孩子。   调酒师滔滔不绝,但他听觉钝了,视线也模糊了,听到的是自己一声声“柏先生”,看到的是柏先生挥手的背影。   他爱上了这杯“年方二十”。   酒吧外多的是借酒发疯的痴男怨女,撒泼、醉驾、嬉笑怒骂,好像披着醉含着酒,就能行世间最猖狂的事。   他从不与他们为伍,越醉越清醒,挺着胸抬着头拿着劲,意气风发地走进临近的酒店。   关上门躺上床,却涕泪不止。   远离您的地方太冷。   其实光明比黑暗更凉。   烛火燃不起来,一燃就灭了。   我做不了您的烛火。   我宁愿做您脚边的炉火。   “爸爸。”秦却想念落雀山庄的白孔雀,难得地胡搅蛮缠起来,“爸爸,你是不是惹叔叔生气了?”   “叔叔怎么不来了?”   “叔叔很好呀。”   “爸爸,小雀想叔叔。”   “小雀想和小白玩。”   他无言以为,难得回一次家,却只能继续出逃。   白天的酒吧安静得诡异又苍凉,像唢呐锣鼓齐鸣的热闹葬礼之后,那各自冷清的散场。   他坐在酒吧门口,手指夹着一支点燃却未抽的烟。   烟味在柏先生指间好闻得像春丨药,在他手上却寡淡无味。   他迫切地想喝一杯“年方二十”,用那辛辣苦涩的滋味,浇透心间的一切哀愁。   调酒师竟然不到点就来了,稀里哗啦打开那扇浮夸的门,为他调了一杯渴望的酒。   他在酒精里放纵又沉沦,撒尽了此前人生未撒过的野。   直到春末夏初,单於蜚出现在他的醉眼里。   有一瞬的时间,他以为是柏先生来了。   他抬起戴着佛珠的手,来人却一触不触,不为所动。他立刻就醒了,将手收回来,轻摇着头苦笑:“单先生,您怎么来了?”   “接你。”单於蜚音色沉稳,似乎转头看了调酒师一眼。   “接我?”他并不想在人前撒酒疯,右手撑在吧台上,左手端起酒杯,将最后一口“年方二十”饮尽。   单於蜚注视着他,不动容,也不阻止。   这眼神令他莫名难过,脱口而出:“我请您喝一杯吧。”   单於蜚没有拒绝。   他冲调酒师竖起两根指头,“两杯‘年方二十’。”   单於蜚看着酒杯里活灵活现的幽绿,“这酒叫‘年方二十’?”   他笑,一扬脖,潇洒吞尽年岁。   但潇洒是做给旁人看的,只有苦涩才是留给自己品的。   单於蜚也一饮而尽,像饮的不是烈酒,只是一杯无味的水,而后以惯常的平静目光看着他:“走了。”   同样的酒,他喝的是挣扎与彷徨,单於蜚喝的却是淡然与麻木。他立在原地,忽然就不想动了。   “我不走。”   声中带着颤,颤中含着怒。   他甚至不清楚自己在怒谁,怒什么。   单於蜚的波澜不惊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他的失魂落魄,照出他的体无完肤。   刺耳的尖叫在封闭的空间里来回鼓荡,酒吧的喧闹并未因为明氏总裁的到来而偃旗息鼓。   可当单於蜚说出那个名字时,他感到一切声音都被按了暂停键。   就连心脏,都停跳了。   “接你,是‘孤鹰’的意思。”   说完这句话,单於蜚就转过身去,几乎顷刻间消失在人潮汹涌中。   他怔愣片刻,立马拨开人群,心急如焚地跟上去,好似追的不是单於蜚,而是千万里之外那想念入骨的人。   郊外的别墅无人居住,积雪消融,绿树成荫。   几个月前,它才见证过半宿杀戮与一晌温情。   单於蜚亲自将他送至别墅,在车里例行公事般交待:“调整好了就来公司。‘孤鹰’给你请的假,也差不多到期了。”   他紧紧抓着车门,“柏先生来找过您?他在哪里?他跟您说了什么?”   单於蜚斜挑起眉,冷沉的眸凝视着他,片刻,将他的手指拨开,将漆黑如镜的车窗升了上去。   他在车窗上看到一张扭曲的、憔悴的脸。   单於蜚的沉默已是答案。   他在别墅里住了一周,戒掉了酒,理清了条条思绪。   柏先生在看着他,不管他是明亮的烛火,还是腐臭的烂泥,柏先生都看着他。   他沉溺在放纵里,柏先生也看着,任他发泄,任他发狂。   落雀山庄那一方宁静是柏先生给的,如今不被打搅的放纵也是柏先生给的。   柏先生纵容他一醉方休,却不纵容他一醉不醒。   他穿上了西装,打好了领带,再次站在明氏顶楼单於蜚的办公室里。   放纵的时间结束了。   他注定做不了柏先生脚边的炉火,只能做那摇曳明灭的烛火。   来这里之前,他本有很多问题想问单於蜚,真到了,却只剩下一个问题。   “我喝醉的样子是不是非常丑陋?”   单於蜚站在窗边,说了句似答非答的话,“你需要发泄,但发泄应有期限。你从未痛快,也该像少年般恣一回意,放一回肆。”   言毕,又道:“这是‘孤鹰’给你的答案。”   他站立良久,目光克制、坚定,前所未有地温柔,起誓般说道:“我明白了。”   命运是柏先生给的。   他愿意向命运俯首。   两年后。   “爸爸,你今天怎么这么好心呀!”秦却四岁了,白衬衣背带裤足球袜,坐在副驾上晃了晃腿,又规矩地坐好,如电视里教养得当的富家小少爷。   秦轩文握着方向盘,露出的一截手腕上仍戴着那串佛珠,笑道:“我平时没好心?”   秦却摇头,“好心是有哒,但没今天好心。爸爸,你平时都不送我去幼儿园。”   “爸爸忙嘛。”   “那爸爸你快退休吧。”   秦轩文眉眼一弯,“退休啊,爸爸退休了怎么养小雀?”   “不要爸爸养!”   “嗯?”   “我长大了,可以养爸爸!”   “爸爸吃得多,小雀养不起。”   “养得起养得起!爸爸,我抓孔雀给你吃!”   “孔雀有什么错?”   父子俩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车很快停在了幼儿园门口。   老师已经在园外等待,秦却下车下得依依不舍,“爸爸,今天下午你能来接我吗?”   秦轩文想了想,吻儿子的额头,“爸爸下午要工作。”   大约这个年纪的小孩都爱得寸进尺,早上送过一趟,晚上便要来接一趟,秦却不知继承了谁的聪慧,还挤出一个四字词语,说这叫做“有始有终”。   秦轩文无奈,想着今天并无要紧事,下午应能抽出时间,便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复,“爸爸尽量来。”   秦却直接理解成了“爸爸一定来”,兴高采烈蹦下车,嫩声嫩气地喊:“爸爸,我等你哦!”   他叹了口气,调头向公司的方向开去。   单於蜚无疑是极优秀的领导者,入主明氏的三年间,明氏改头换面,不再是家族企业,各个领域齐开花,已成为C国最有影响力的集团之一。   而他身为单於蜚的第一助理,功绩卓然,地位赫赫,光鲜亮丽。   他当真将自己燃成了一豆烛火。   烛火高悬于冷寒的深渊,光芒大盛。深渊里的人只要抬起头,就能看见。   “秦先生。”   “秦助理。”   一进公司,许多张熟悉的陌生的面孔冲他微笑,他报以相同的礼仪。从直达电梯出来,他步履如风,进入自己的办公室,又去到总裁办的公开办公区。   到了中午,他自个儿的秘书才跑来提醒他,说“助力学子”项目有个活动,院方希望他能够出席。   明氏有专门的公益慈善部门,每年都会拨出一批款项赞助困难学子。一年前,他亲自牵头,与一所名牌工科大学的舰船动力学院签订协议,一来资助学院里的优秀学生,二来为学院提供实验资金。   近日一艘在国际上颇具盛名的“明星舰”驶入皎城港,在公众开放日之前,专门划出两天供专业人士参观。学院组织学生前往,极力邀请他作为明氏的代表同去。   午后,他驱车前往皎城港,打算活动结束之后,就直奔幼儿园,接小雀回家。   活动学术气氛浓厚,他站在一众学生中,稳重而有风度,既撑得住场面,又不喧宾夺主。   一位精神矍铄的老教授侃侃而谈,说到兴处泪光闪烁,显然是对这一行抱有极为深刻的热情。而学生们也听得尤其认真,眼眸被希望与梦想照亮。   他看着他们明亮的眼,瞳孔却渐渐暗淡下去。   有一个人,也曾有这样单纯的、炽烈的愿望。   世事残忍,学子们的梦想被歌颂被传扬,那人的梦想却在幼时就被定格在书房的模型上,连追逐的资格都没有。   若是柏雪没有死去,若是柏云寒没有死去……   他长吸一口气,背过身,将学子与教授都抛在身后,独自走去甲板。   风吹在脸上,将眼眶的微热拂去。   世上没有如果,他却想放纵自己去假设,如果柏小少爷能够得偿所愿——   同一缕风捎着心悸捎着痴拙,从皎城港掠到幼儿园。   秦却眼巴巴等着爸爸,抬眼,却看到了记忆里的叔叔。    第五十二章 您满意吗   秦轩文在学生间人缘不错,活动进行到一半时,被几位男生拉去参加一个互动实验,最后还作为“学生代表”发表了一番感想。等到能够抽身的时候,已经到了幼儿园放学时间。   近来幼儿园实行弹性放学制,到了平常放学的点,孩子们仍可以留在园内上课、做游戏。离开舰船时,他给秦却那儿童手机拨了个电话,说爸爸这就来。秦却一点儿没抱怨,喜滋滋地说:“爸爸,我在门口等你!”   路上缓堵,到的时候已是接娃高峰期,幼儿园外面停着不少车。   他在两条路开外泊了车,仍是在舰船上那身端正温雅的西装,不过打理好的头发在甲板上被吹乱了几丝,加上急着接秦却,一路奔跑,穿过重重人潮时,脸颊已经飘上红晕。   园外那么多人,家长、小孩、保安、老师,挤得水泄不通,空气里更是堵着哭声、尖叫,还有里里外外的鸣笛。   可只消一眼,纷扰便如退潮般消失。   这一眼他甚至没有看到秦却,只看到那个从未在他心脏上、骨血里淡去的背影。   他以极轻的声音唤:“柏先生。”   “孔雀叔叔。”秦却仰着脸,并不认生,“爸爸的朋友。”   柏云孤戴着金丝边眼镜,窄长的风衣被匀称完美的身体撑起来,像是挂在衣架子上。   他唇边含着笑,眼睑半垂,些许日光穿过阴影滑落在他瞳中,令他看上去格外温柔。   “小却放学了。”   “是呀,今天爸爸好心,一会儿就来接我!”   “好心?爸爸只有今天才好心吗?”   秦却摇头,将上午在车上与秦轩文说的话重复了一遍,说完觉得不该数落爸爸,又补充道:“我理解爸爸。”   柏云孤笑意更浓,听秦却嘀嘀咕咕好一阵,忽见秦却看向自己身后,眼中放光。   不用想,也知道谁来了。   “爸爸!”秦却急切地跑过去,“爸爸,你来啦!”   柏云孤半转过身,与秦轩文四目相对。   眉间眼中,一人平湖静月,一人惊涛蔽天。   秦轩文紧抿着唇,瞳孔狠压,竭力控制着情绪。   可他周正西装里的身躯硬邦邦地绷着,肌肉间的纹路浸满汗水,青筋鼓胀,四肢被沸腾的血液冲击得近乎僵硬。   秦却抱着他的腿,蹭了半天未得到爱抚,小声问:“爸爸,你怎么了?”   他吸进一口躁动的空气,那些滚滚退去的潮这才涌了回来。   人声鼎沸,你推我挤。   可他的双眼仍旧停驻在前方,几乎一瞬不瞬地望着柏先生。   两年的想念织出了一张密实的网,他被束缚在那张网上,不得动弹。   柏云孤款步上前,从容一如往常。   “您怎么……”秦轩文喉结滚动数次,才将话说完整,“您怎么来了?”   您是来看我的吗?   您是来接我回去的吗?   沾着血混着泪的话抵在嘴边,于唇齿间挣扎,却最终如当年品尝过的“年方二十”一般囫囵咽下。   二十五岁,明氏举足轻重的人物,再也不是二十岁时动不动就红眼、掉泪的长不大男孩。   激烈的情绪比高纯度的苦艾酒还涩,他堪堪伫立,在大庭广众之下,维持着成年人应有的体面。   “有事需要小单帮忙。”柏云孤年过三十,腾腾杀气倏然收敛,目光愈发沉肃,直鼻深目薄唇,每一道线条都被岁月打磨得更加完美。   “是吗。”秦轩文终于牵住秦却,视线略飘,“那您来这里……”   “看看他。”柏云孤垂眸,冲秦却温然一笑,又抬眼,“也看看你。”   明氏的员工绝对想不到,他们那精美瓷器一般的秦助理也会有管理不住神情的时候。   秦轩文胸口震荡,西装几乎遮不住那颗近乎炸裂的心。   他的声音绷得像快要断开的琴弦,“那您现在打算去哪里?我开了车,我……我送您去。”   柏云孤以视线描摹着他的面容,认真、细致,好似有一缕深情掩藏在云淡风轻中。   须臾,柏云孤一笑,“不必。”   心跳停顿半拍,秦轩文眼神一黯,努力摆出成熟的姿态,“那我就先带小雀回去了。”   柏云孤点头,“去吧。”   秦轩文转过身,手指发麻,耳畔轰鸣,双腿像灌了铅。   但即便如此,也必须马上离开。   “爸爸,爸爸!”秦却跟不上他的步子,被拽得生痛,“爸爸,你弄痛我了。”   他猛然站立,半回神半痴狂,连忙将秦却抱入怀中,一边快走似跑,一边颤声安抚:“宝贝,对不起,是爸爸的错。”   秦却将脑袋枕在他肩上,“爸爸,叔叔来看我们,你为什么害怕?”   “爸爸没有害怕。”   “爸爸,可你在发抖。”   他站在车前,几乎僵住了。   秦却轻轻拍打着他,稚拙地给予他安慰,“爸爸,你别害怕呀,我可以保护你。”   直到此时,他麻木的眼眶才开始泛酸。   秦却犹自说着,“叔叔很好,但爸爸更好。爸爸别哭。”   “爸爸没哭。”他用力深呼吸,微扬起面,牵出一个算不上好看的笑,胸膛里那颗被揉烂的心被小雀歪打正不着地团了团,竟是又团回了原来的形状。   再回头,人潮里已经没有柏先生。   几日后,他才知道,柏先生这次来皎城,确实揣着要事。   “孤鹰”与“鸿雁”已经结盟,“鸿雁”名义上是雇佣兵团,却涉足正规生意,俨然有两副面孔。   不久前,“鸿雁”领袖何许想来C国欣欣向荣的市场分一杯羹,无奈通路难以打开,只好向柏云孤寻求帮助。   柏云孤亲自带人来到C国,与单於蜚密谈之后,将何许引荐给了几位位高权重的政客。   秦轩文与何许见过面,落雀山庄是第一次,马术俱乐部是第二次,如今是第三次。   此人极美,单看外表很难想象是雇佣兵团的首领,但若是观察那一双狭长的眼,又会察觉到血淋淋的杀意。   何许与迟幸、努兰之流的美人不同,他更端庄更大气,近乎温婉。但温婉必然是伪装,没有哪位雇佣兵头子手上不沾血,越美的人,指尖的血腥说不定越浓重。   秦轩文不得不思考何许与柏先生的关系。   何许很像当年的许相楼——这种像并非指相貌,而是与柏先生之间的关系。   许相楼倚靠“孤鹰”,从一个无名小卒一跃成为声名显赫的军火商,若不是贪心不足,不会落得身死名裂的下场。   何许过去也名不见经传,不知是柏先生从哪里挖来的“璞玉”。   单於蜚牵头,宴请商界政界的要人。何许盛装出席,如一朵雍容大气却不失冷峻的花。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他身上奇异融合,像他那双重身份一般,并不让人感到矛盾。   秦轩文跟在单於蜚身边,视线却数次转向何许,渐渐捕捉到一个惊心的事实。   何许与旁人交流时谦逊和煦,不卑不亢,却始终拿着一股劲。但与柏先生低语时,何许拿着的劲顿时散了,像一只名贵的猫忽然收起了利爪,变得温驯服帖。   这样的姿态他再熟悉不过。这些年倾慕柏先生的人,哪一个不是这样看着柏先生。   他情不自禁捏紧手指,像是硬生生按住了自己空空跃动的心。   整场宴会,柏先生为何许作衬,未看过他一眼。   他却看着他们,将柏先生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微笑,通通经由视线,刻入心底。   宴会尚未结束,柏先生却要先行离开。   “魂不守舍。”单於蜚冷淡的话语像点水的蜻蜓,在他的怔忪里掀起一圈涟漪。   他扭过脸,对自个儿老板笑道:“没有的事。”   “想追就去。”单於蜚说:“正好去送送‘孤鹰’。”   他半低下头,“不用了吧。”   单於蜚倒也没劝,“随便你。”   他站在原地,面不改色,却正经历一场无声的挣扎。   几分钟后,他放下手中的红酒,像会议中段因事离场般轻声道:“单先生,那我就先走了。”   说完这句话,他飞快转身,朝酒店楼顶跑去。   直升机似乎在停机坪上等着他,而柏先生指间夹着一支烟,正俯瞰着皎城灯火辉煌的夜景。   他先是疾步奔跑,后放慢速度,最后又加快步伐,停在柏先生面前,停在紫红天幕与绚烂灯海间的一线。   四下无人,浮生百态皆低入尘埃。   他撕掉了那日在幼儿园外的伪装,眼中涌着情翻着憾,声音不再清冷,含着满腔渴望,“您要走了吗?”   柏云孤托着他的脸颊,细细摩挲,拇指抚过他的下唇,又掠至他的眉眼,指腹催生电流,他在电流下震颤。   “嗯。”柏云孤说。   他明白自己已经失态,右手不知何时抓住了柏先生的衬衣,像以往很多次一般舍不得放。   如果这只是一次普通的重逢,他也许不会这样。可光彩夺目的何许搅乱了他的心神,他望着柏先生,几乎是脱口而出,“您还满意吗?”   这句无头无尾的话近似责问,他手指用力,手背青筋起丨伏,唇角抿紧又松开,形如泄气。   柏云孤长久地凝视他,黑沉的眼眸里,再一次浮现他的倒影。   他眼眶灼热,却硬是没掉出眼泪,执拗地问:“您还满意吗?”   我这烛火烧得亮堂吗?   亮堂到足以照进您的双眼吗?   所以,您还满意吗?   良久,柏云孤极轻地笑了笑,温柔又无奈,将他拉进怀里,拍着他的背,气息烧在他耳边,声音似甘醇的酒,“满意。”   “那您……可以带我回去吗?”   这话已是妄言。   回答他的仍是轻抚。   他像个为了玩具而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的小孩子,连语气都变得稚气,“现在不回去,那以后呢?您以后还会带我回去吗?”   柏先生撑住他的肩膀,片刻,低头亲吻他的眼。   他终是将心里压抑着的话倒了出来,“柏先生,我过得很糟糕。”   “我不快乐。”   “我想您,很想您。”   “柏先生,我……”   突如其来的吻,让滚烫的剖白戛然而止。   他起初大睁双眼,眸光锐利、跃动,而后就像刺被软化,渐渐沉静、温顺。   柏先生一手捏着他的下巴,一手搂着他劲痩的腰,吻得深入,似要将他拆卸入腹。   他汹涌的情绪被揉平,如皲裂的瓷器经由匠人的手而完璧复原。   柏先生温声说:“照顾好自己。”   直升机升空,被劈碎的夜色零落洒下。   他被旋翼搅起的风吹得眯起双眼,恰好藏住了眼底的留恋。   时间无疑是最优秀的老师,教青稚者成熟,教懦弱者坚强,教迷蒙者得以看清前路与后途。   教他明白,他的柏先生并没有他以为的无所不能。   “孤鹰”只是将致命的弱点全都藏了起来,这才能够所向披靡。   他在停机坪上怔立许久,待到万家灯火渐次熄灭,才慢慢转过身,抹一把脸,离开这黑夜与光芒的分界点,回到无懈可击的躯壳中。   入夏之后诸事繁忙,单於蜚对何许的帮助点到即止。何许在皎城短暂停留,辗转去到C国其他几个大都市。   其间,秦轩文随单於蜚回了趟原城,在那儿遇上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一个名叫“洛昙深”的男人莫名撞入单於蜚的世界,未让冰山消融,却恁是撞裂了冰山的一角。   他那遇任何风浪都岿然不动的顶头上司,仿佛终于有了为人的情感。   而他也因此变得更加繁忙。   公司大大小小的事汇集在他手上,老板的家务事亦需要他操劳。他这一丛烛火不知不觉燃得越发旺盛,若是比作星辰,那必定是夜里最明亮的一颗。   单於蜚对洛昙深的玩弄几近恶劣,而洛昙深不躲不避,即便在遇险濒死之时,仍不肯放弃。   他头一次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目睹一段感情的产生与发展,忽然发现,局中人爱得再深、恨得再狠,于局外人来说,也只是一幕平淡无奇的戏剧。   他冷眼看着他们互相折腾,由彼及己,想不出知情者单於蜚又是如何看待自己与柏先生。   而他看洛昙深飞蛾扑火,多少生出几分怜悯。   何苦为之?   天寒地冻时节,洛昙深因仇家报复与单於蜚似有似无的利用,几乎死在大火中,他领着单於蜚的命令,在千钧一发之际将人从火场里抱出来,以为这位娇气的少爷会因此远离单於蜚,却发现爱比烈火更难以覆灭。   在他眼里,洛昙深的爱可笑、可怜、可叹、可悲。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转年,单於蜚将洛昙深当做诱饵抛了出去,却叫来他,请“孤鹰”在必要时出手相助,把人救回来。   他不动声色,心中却惊诧不已。   一惊冰山上司极端矛盾的心理。   二惊那句想当然的“联系‘孤鹰’。”   他盯着单於蜚,半天未动。   “怎么?”单於蜚问。   他近乎苦笑,“您认为我能轻易联系到柏先生?”    第五十三章 许个愿吧   单於蜚与洛昙深的纠葛说来话长,但寻求柏先生帮助一事刻不容缓。   这大半年的相处,秦轩文虽始终以旁观者的态度看着二人愿打愿挨,但心理上并非不怜悯洛昙深。   洛昙深与他不同——他在颠沛流离中出生,在雇佣兵团中长大,人生最好的日子只有柏小少爷还未成为柏先生的那几年,受过最痛的痛,吃过最苦的苦,再残酷的折磨也承得住;可洛昙深是娇生惯养的少爷,未遇上单於蜚这“劫数”之前,比柏先生养在身边的美人们更娇气。如今单於蜚将人当做“诱饵”抛去G国,对手是明氏那些死灰复燃的恶徒,情势危急,势必需要“孤鹰”出手。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不断在落地窗边踱步,好几次拿起手机,又最终放下。   雇佣兵团首领,绝不是谁想联系,就能联系到。   时间不等人,他想到了俞医生,又想到了明久与楚臻。   恶徒虽恶,但顶多与“蛇胆”那帮人一个水准,只要能联系到楚队,派一支普通小队帮忙,就能将洛昙深救回来。   如此便不用去打搅柏先生。   况且单於蜚说的是请“孤鹰”帮忙,并未特指柏先生。   可再次拿起电话时,他竟又陷入犹豫。   此事真的能够越过柏先生吗?   自己靠过去的交情调用“孤鹰”的兄弟,却不跟柏先生打一声招呼?   他双眉紧拧,看着落地窗上自己浅淡的影子,脑中忽然闪过一个想法。   无法联系柏先生,但落雀山庄的吕伯却在他上次离开时,给了他一个号码。   输入那个号码,他心跳愈快,担心洛昙深,担心自己,五味杂陈,指甲不经意地嵌入掌心。   很快,对面传来吕伯苍老却含着笑意的声音。   他将自己的意图以尽可能简单明了的话语告知吕伯,吕伯让他安心等待,而后挂断通话。   他握着手机发了一会儿呆,心脏闷声撞了几下,又回到原来的频率。   这种感觉说不上痛苦,但就是虚虚地难受,像夏天最闷热的时候雷声滚滚,却始终落不下一滴雨。   他叹了口气,正欲做其他打算,作私人用的手机忽然震响。   闪烁的显示屏上,没有任何数字任何标识。   那乍亮的光芒照亮了他的双眸,将他沉落下去的心拉到了嗓子口。   划开接听键,他以一种近乎可笑的姿势让手机紧紧贴在耳畔,似乎连那边一声轻微的呼吸都不愿意错过。   “是我。”熟悉的、低沉醇厚的、令人安心的声音传来,如往日平静,如往日给予他不平静。   他长吸一口气,又长出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符合如今的身份,“柏先生,单总有一件事,想请您帮个忙。”   他原本的打算,是向柏先生借人借装备。这几年他虽已不是“孤鹰”最锋利的刀,但基本功尚在,缺的是人手和武器。这种等级的任务出动不了“孤鹰”一队,他自然不提,只说想从二队或者三队里挑一支行动组。   听完他的话,那头陷入沉默。   他抿着唇角,屏气凝神,几乎将感知都调到了听觉上。   听筒里传来柏先生的呼吸声,很低也很静,可它们就像轻飘飘的细羽,几乎没有重量,却足以在心口扫出难以招架的痒。   柏先生并未答应他的请求,却给了他一个G国内的地址,让他尽快赶到。   洛昙深与蠢蠢欲动的恶徒皆在G国,而G国也是“孤鹰”的数个老巢之一。柏先生如此说,已是“尽在掌控”的意思。   他松了口气,还想说几句别的,却被柏先生打断:“好了,有话来了再说。”   这一声听起来像命令,却并不威严,反倒有几分温柔与笑意。   他的耳郭被烧灼,一路向下,烧到了他的胸膛。   “我这就出发!”他紧声道。   柏先生的低笑近在耳际,“等你。”   事不宜迟,他立马飞往G国,在约定见面的仓库,见到了身着作战服的柏先生。   荒漠色调的数码迷彩,黑色牛皮军靴,战术背心,一旁还扔着狙击步枪、突击步枪、瞄准具等全套单兵装备。   而他,却西装革履。   倒不是故意要以这样的装扮出现在柏先生面前,实在是被那句“等你”烧晕了头脑,心急火燎,连衣服都没换就赶来了。   柏先生走近,垂眸看着他,片刻,手指一勾,将他的下巴抬了起来。   “柏先生。”他的嗓音被心跳撞着抛着,难以维持电话里的镇定。   “不错。”柏先生松开他,在他肩上一拍,笑道:“这一身比迷彩更适合你。”   西装比迷彩更适合你。   平和比杀戮更适合你。   光明比黑暗更适合你。   他胸中顿时涌起酸涩,下意识就要反驳。柏先生却以眼神阻止了他,又告诉他,洛昙深的事他无需再操心,这几日待在G国权当做休假,想白孔雀的话可以自己去落雀山庄看看。   他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柏先生,您让我休息?”   “放心。”柏先生深长的眼梢略挑,本是个极具威慑力的动作,但眸光却是柔和的,近似多情,“我带一队去,保证将人救回来。”   他瞠目结舌,声音顿时挑高,“您亲自带队?”   柏先生笑:“不行?”   他站不住,也坐不住,血液沸得呲呲作响,将平时戴在脸上的冷傲面具烧融烧裂。   “我跟您一起!”压下那股澎湃的情绪,他掷地有声道。   柏先生摇头,态度却并不坚决,带着几分纵容,“你多久没拿过枪了?”   这话不像提问,更像感叹。   “我未有一日懈怠!”他眼中放光,态度坚决。   像是在说——时至今日,只要您召唤,我仍有能力回到您身边!   柏先生端详他许久,眼中的黑沉缓慢流动,像夜色下的大海般静谧,亦像夜色下的大海般暗藏风暴。   “也行。”柏先生松了口,“去挑一套称手的单兵装备,跟在我身边。”   他亢奋难言,“是!”   单於蜚的计划是以洛昙深引出明氏余孽,一网打尽,“孤鹰”及时将人救出来。   行动当天,计划却被一个对洛昙深有非分之想的局外人搅乱,导致洛昙深被掳至G国毒丨贩横行的边境,被折磨得遍体鳞伤,危在旦夕。   数架武装直升机在凛风中疾驰,秦轩文全副武装,攀在机舱门口,随时准备跃下。   柏云孤一手握着狙击步枪,一手安抚般地按在他背上。   他竟是陷入短暂的恍惚。   纵是当年还是“孤鹰”的一员时,他与柏先生并肩作战的机会也极少。   柏先生叱咤战场的时候,他还是个弱不禁风的少年,在集训营拼死拼活,仍是不堪重任的“吊车尾”。柏先生可怜他,让他有了鹰的纹身。他尝尽改造的痛与训练的苦,终于成为一队的一员时,柏先生已经很少亲自执行任务。   当年在许相楼的游轮上,他与柏先生配合过一次,那真是心灵相通,酣畅淋漓。   正感怀着,后颈忽然被捏住,那力道不轻不重,恰好叫他回神。   “集中注意力。”柏先生提醒。   他从回忆中抽丨离,却有半边灵魂浸在刚才这一声中。   柏先生如果不是雇佣兵首领,会不会已是舰船专业的设计师?抑或年轻有为的讲师?柏先生会用这把醇厚的嗓音,向求知若渴的学生讲解设计细则,就像去年见到的那位舰船老教授。   风从舱门灌入,带来G国边境特有的糜烂气息。   直升机已经飞至毒丨贩聚集的区域,洛昙深正被困于一栋“废楼”。   他握着挂钩,一回头,就在柏先生的挡风墨镜上看到了自己。   下一刻,柏先生将战术头盔扣在他头上,命令道:“不许受伤。”   他心血鼓震,“锵”一声锁住挂钩,赶在直升机悬停之时,攀着绳索滑出舱门外,干脆利落地降到地面。   其上,武装直升机自带的机枪已经扫出一片子弹,血雨腥风。   而狙击步枪冷沉的声响一记一记打在他的耳膜上。   不许受伤——柏先生这样说。   但“废楼”危机四伏,处处是残忍狠绝的敌人,他孤胆深入,即便装备齐全,即便有队友同行,也无法保证毫发无损。   真正保护着他的,是柏先生!   柏先生此时手里握着的狙击步枪为他解决着一个又一个暗影。他看不到的,柏先生能看到。黑暗里那些瞄准他的敌人,尚未来得及压下扳机,就被柏先生爆头。   柏先生的视野内,皆是他的安全区。   “不许受伤”四字,不是给予他的命令,而是挂在他脖颈上的护身符!   子弹如雨,“孤鹰”精锐神兵天降,火速占领“废楼”,明氏余孽以及出力的毒贩一个个如丧家之犬,伏地求饶。   他在遍地血污中,找到了剩最后一口气的洛昙深。   G国最好的医院,重症监护室外,单於蜚没来,柏先生倒是来了好几次。   他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   果然,柏先生让他将洛昙深单独带出来。   经历一番生死后,洛昙深面上对单於蜚已经绝望,可令他心惊的是,洛昙深根本没有放下。   放不下,又无法面对。还爱着,却不再爱得起。想离开,但终是下不了决断。   多情之人,最是躲不过“情”之一字。   他可怜洛昙深,未尝不是在可怜自己。   柏先生看中了洛昙深的绝望与能力——一如当年看中许相楼,欲加以利用,培养成“孤鹰”新的盟友。   洛昙深左右不定,犹对单於蜚抱有一线渺茫的希望。   他每每看着洛昙深挣扎,就痛得感同身受。   被迫离开最爱的人,像是一身的筋骨被挫得粉碎。   “秦助理。”不得不承认,即便横遭大难,洛昙深仍是一等一的美人,美人开口,一双枯朽的眼睛凝望着他,“我该怎么选择?”   他苦笑,笑洛昙深,也笑自己。   我该怎么选择?   你尚有选择,而我根本没有选择。   良久,他挤出一个微笑,“洛先生,我无法提供意见。”   洛昙深看上去很困惑,清瘦的脸上全然是痛苦的神情。   他也困惑。   有选择的余地不好吗?   铺在洛昙深面前的是两条路:一是假死,离开单於蜚的视线,去到柏先生身边,以新的身份活下去;二是留在G国,继续与单於蜚纠缠不休。   他羡慕洛昙深,至少洛昙深能够把握自己的命运。   但时日渐长,他目睹洛昙深在两难中自残,在万念俱灰中做出假死的决定。   “我宁愿不选择。”洛昙深满眼愁绪地看着他,“秦助理,你没有做过选择,所以你不懂。”   他戴着自己的面具,隐隐皱眉,“我怎么不懂?”   洛昙深望向平静的大海,许久,低喃道:“你应该庆幸你不用选择。因为做选择的那个人,最痛,也最苦。”   留下这句话,洛昙深便离开了,以坠海死亡的方式彻底从单於蜚的人生中离开,成为“孤鹰”的又一位马前卒。   即便不问,他也明白,柏先生与“鸿雁”领袖何许的关系已经出现裂纹。   柏先生总是这样,世间万般皆可利用,冷心冷肺已到极致,高高在上地操纵着马前卒与棋子,令他们相互厮杀、彼此制衡。   从未有一支雇佣兵团像“孤鹰”一般长盛不衰。“风柏”殒,而“孤鹰”起,柏先生十六岁扛起重任,至今十数年,仍不得放下。   您累了吗?   想停下来了吗?   这样的话,他只能在梦里追问。   洛昙深的“死亡”令单於蜚难得动了怒。明氏掌舵人的精明不在“孤鹰”之下,转瞬就明白洛昙深所谓的“投海自尽”是他布置的假象。   他冷静应对,咬死不认。   单於蜚正在气头上,扬手让他滚。   他能滚到哪里去?无非是领着高昂的薪水不干事,偷闲在家陪伴秦却。   那个与柏先生通过一次话的手机被他如珍宝一般收起来,偶尔夜里醒来,就拿出来看看。多次听见铃声响起,屏幕无数字无标识,可慌张接起,才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二十六岁生日时,他哄睡了秦却,握着手机坐在窗边出神。   想幼时书房的灯光,想柏小少爷切的蛋糕。   想天真烂漫之时,对柏小少爷许过的愿。   手机又响了,他盯着屏幕看了好一阵,猛地发现,这不是梦!   柏先生并未说话,他听见柏先生平静的呼吸,听见自己轰隆的心跳。   道尽千言万语。   时间仿佛停下了脚步,他轻轻闭上眼,窗外秋叶飘飞,身后是安然入睡的血脉。   许久,他轻声问:“做决定痛吗?苦吗?”   柏先生低笑,不答,只用那醇厚依旧的嗓音说:“许一个愿吧。”    第五十四章 婚礼偷闲   沉默将看不见的空间填得满胀,秦轩文黑漆漆的眸里浮着一片柔和而明亮的光。   他几次微张开嘴,喉结在脖颈上滑动,最后伏身,将右边脸颊枕在手臂上,以极轻的声音喃喃:“如果我的愿望是回到您身边,您能为我实现吗?”   回应他的只有安静的呼吸声。   他扭过脸,眼睛在针织衫的衣袖上擦了擦,直起身来,无声地吸气,唇角与眼梢皆挂着笑意,语气尽量轻松,“既然如此,那就不浪费愿望了——我希望您能平平安安。”   他听到一声低沉的叹息。   “以前我年纪小,很多事都想不明白。”他缓缓道:“现在在这个职位上,也算有了些经历。我……我明白您的挣扎。”   柏云孤的笑声带着一丝鼻音,既醇又沉,熨在耳边,烫在心口。   仍是那句——“傻小孩儿。”   “不是傻小孩儿了。”他乖顺地纠正,回头看了看安睡的秦却,“小雀都五岁了。”   又是一阵沉默,柏先生道:“让我看看你。”   他立即挺直了脊梁,下意识将手机当做镜子。   “镜子”里的男人穿着衬衣与针织衫,头发洗过不久,额发蓬松地搭在前额,五官清雅灵秀,又隐隐含着几分魄力与凌厉——是极好的容貌,文质彬彬的外头,罩着些许居家的柔顺。   他打开了摄像头。   柏先生能看见他,他却看不见柏先生。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摄像头,想象自己正凝视柏先生的眼睛。   柏先生轻笑,“胖了。”   他双眼倏地睁大,声量不自觉拔高,急着争辩:“没有!”   “暂时不用工作,休养一段日子也好。”柏先生对他的近况似乎十分清楚,声音温温的,带着笑意,那句“胖了”绝非责备,更像是夸赞。   他摸了摸脸颊,忽然半侧过身,“您想看看小雀吗?”   过了半分钟,才听对面传来一声“嗯”。   秦却睡觉规矩,老老实实地躺着,白嫩嫩的一个团子。   他调整着摄像头,食指在小朋友脸上戳了好几下,还捏人家鼻尖。   秦却没醒,梦中皱起眉,发出一串细细的咕哝,还糊里糊涂喊了声“爸爸救我”。   柏先生笑,“别折腾小家伙了。”   他收回手,给秦却掖好被子,眼眶毫无征兆地泛红。   “不早了。”柏先生嗓音比刚才更沉,“去睡吧。”   “柏先生!”摄像头已经关闭,可他舍不得结束通话,但喊过一声之后,却不知还能再说什么。   “嗯?”上扬的声线,宽容的等待。   “我每年就许一个愿。”他将从胸膛涌上来的酸楚与哽咽通通压下去,咬字清晰而郑重,“我要您平安。我在您的视线里一切安好,您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也要健康平安。”   漫长的静默之后,通话被挂断了。   他握着发烫的手机,将它置于胸口。   洛昙深的离开多多少少改变了单於蜚,明氏年轻的掌舵人在人前仍是高深莫测、冷淡疏离的模样,但偶尔会在看到某一件物品时出神,甚至平白无故眼神就凝固了。   身为第一助理,又是洛昙深“假死”的知情人,他看得通透,但绝大多数时候,都装作一无所知。   单於蜚对他的“流放”并未持续太久,寒冬之后,他回到了岗位。   “洛昙深”三字成了一个禁忌,谁也不能提,但他知道,单於蜚一直在寻找这段感情的真相。   迟早有一天,洛昙深会回到单於蜚身边。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一天来得太快。   说起来,他与单於蜚也算是有缘。他年少时在T国接受了“人体改造”,为的是成为“孤鹰”最锋利的刀。而单於蜚竟也在T国进行过“人体实验”,以一种痛苦至极的方式抹掉了关于洛昙深的记忆。   他为了靠近,单於蜚为了远离。   过去他同情洛昙深,如今竟又同情起单於蜚来。   犹记得当年在落雀山庄第一次见到单於蜚时,觉得这个男人与柏先生同样冷漠,却比柏先生更加无情,仿佛没有分毫人类应有的情感。现在才知,当真如此——实验在抹除记忆的同时,将单於蜚变成了一个失去共情能力的躯壳。   也许无情最是强大,若心怀柔情,也不知明氏今日到底在谁手上。   找到真相的单於蜚再次接受手术,拿回了珍视的记忆,等着那个被伤害到远走高飞的人归来。   柏先生又来了一次C国,见单於蜚,也见他。   时光有迹可循,他倏地发现,岁月削去了柏先生几分狠厉与冷漠,还以温润与柔情。   就像陈年的美酒,时间愈长,就愈发香醇。   三十来岁的柏先生,比二十多岁时更加迷人。   而他也成熟了,将“回到您身边”的愿望深深掩藏,本分地当着烛火,于残忍的深渊之上,孤独地燃烧。   上一年的生日愿望实现了,于是再许一个一模一样的。   他已经适应了光明,唯愿柏先生在黑暗里翱翔于天,永不跌落。   洛昙深回到了单於蜚身边,这俩互相折磨了小半辈子的人在L国金融港举行婚礼,宾客极少,倒是成全了他与柏先生的又一次相逢。   他快要二十八岁了,而柏先生也将三十四岁。   小雀掉了门牙,说话漏风,爱美不肯摘口罩,不像小时候那样亲人了。   洛昙深穿着新郎礼服,来逗了好几次,小雀都认生不肯搭理,倒是一见到柏先生,就迈开小腿跑了上去。   “叔叔!”   柏先生弯腰,十分绅士地与小雀握手,“你好。”   金融港靠海,单於蜚有一片私人海滩,婚礼便是在这片私人海滩上举行。   秦轩文见柏先生牵着小雀在沙滩上漫步,留下一连串脚印,怔愣片刻后涌出个与“第一助理”这一身份极不相符的幼稚想法。   他脱掉鞋袜,将西裤挽到膝盖,轻轻一跳,一脚踩在柏先生的脚印上,一脚踩在小雀的脚印上。   潮声阵阵,海风轻柔,阳光像新娘的轻纱——尽管婚礼上的两位新人都是新郎。   他爱的人牵着他们的血脉走在日光下,他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一步步跟随。   这一幕近乎虚幻。   他半扬起面,在腥咸的海风中眯起眼,抬手在不知何时已变得潮湿的眼睫上擦了擦。再次平视前方时,背对着他的柏先生已经转过身来,神色温存地看着他。   他连忙深吸一口气,双眼雪亮,唇角牵出不深的幅度。   柏先生的左手已经没牵着小雀,这年龄的小孩儿再文静都是“祸害”,闲不住,不知上哪儿玩去了。   他忘了自己还挽着西装裤,赤着脚向柏先生走去,闲拉家常似的问:“小雀呢?”   柏先生视线指向不远处的露天吧台,“渴了,说是想吃刨冰。”   他已经行至柏先生跟前,靠得近,身高差令他不得不仰望。   婚礼还有一个多小时才开始,他望着柏先生,手不禁探出,轻捏住柏先生的衣角。   他总是爱做类似的动作,捏衣角、抓衣袖,好似只有这样,内心才会平静一些。   柏先生垂眸看了看,手掌覆盖住他的手背。   他条件反射一颤,见柏先生将他的手从衣角挪开,然后牵住。   “走走。”柏先生说。   沙滩上的足迹,从一双小一双大,变成了两行差不多大,右边是规整的皮鞋印,左边是狭窄的赤足印。   婚礼现场被抛在身后,越来越远。两人都没有说话,好似就这么牵手走着,就已经足够。   海潮将来不及退去的贝螺留在沙滩上,秦轩文的意识一半飘在空中,一半依偎着柏先生,完全没有注意到脚下,直到被一只尖螺戳到了脚板心,才猛一回神,低低叫了一声。   而与柏先生十指相扣的手本能地拽紧,被戳的脚也微抬起来。   柏先生停下脚步。   “没事。”他单脚跳了两下,将尖螺捡起来看了看,是个还算漂亮的空壳子。   柏先生蹲下,布着枪茧的手握住他的脚踝。   他想躲,却没躲开,反倒失去平衡,身子一歪,按住了柏先生的肩膀。   脚底全是沙,柏先生帮他拍了数下,拇指在被戳红的地方按揉。   他尾椎上蹿起一阵酥麻,沿着脊椎直上头颅。   “痛吗?”柏先生声音温极了,比此时拂过脸颊的海风还令人沉醉。   他忽然就红了脸,打了结,“不,不痛。”   几乎从未在这样的角度看柏先生,他不习惯,心跳得像怀里揣了只不安分的兔子。   想说“您放开我”,又舍不得。   柏先生站起来,擦掉手上的沙,目光将他整个笼罩。   他怀里那只兔子跳得更加亢奋。   柏先生托住他的后脑,将些许沙子恶作剧似的揉进他打理得一丝不乱的发。他来不及挣扎,就被堵住双唇,气息也被一并夺去。   他再次习惯性地抓住柏先生的衣角。   海浪多好,帮他掩饰住心跳。   海风多好,见证着他们的久别重逢。   柏先生又吻他的鼻尖与额头,而他沉溺其中,短暂地遗忘了一切苦难。   人生实苦,一丝喜乐,便足以苟延残喘。   “鞋呢?”柏先生问。   他低头看着自己露在外边的小腿与脚,想起鞋被放在脱下的地方,也不知有没有被人捡走,或是被海浪卷走。   “上来。”柏先生忽然说。   他看着眼前弓起的背,被吻得微红的唇不经意抿紧,“您……您要背我?”   “走路不看地,再被磕着怎么办?”柏先生语中含笑,不容拒绝,“上来。”   他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引着,慢慢地、小心之至地伏在柏先生背上。   双脚悬空,心也跟着浮在半空。   他像小时候一样,被柏先生背起来了。   一路向前,逆着风,却向着光,柏先生说:“放松。”   他这才发觉,自己紧张得绷起了浑身肌肉,姿势极其别扭僵硬。柏先生背的恐怕是一座雕塑。   他渐渐软下去,先是让挺得发痛的背卸去力,然后腰也不再傻乎乎地硬着,双手最初支在柏先生肩上,现在得寸进尺般地往前,环在柏先生胸口。   他听见柏先生笑了一声。   这一声轻极了,像是从胸膛里发出。   他连脖子也沉下去,脸埋在柏先生肩上,情不自禁地叫了声“哥”。   柏先生略一驻足,似乎又笑了下。   他似不甘,似发泄,似癫狂,从尚算克制的“哥”,叫到满含深情的“哥哥”,再到稚气昭然的“小柏哥哥”,几欲将流逝的岁月全都呼唤回来。   柏先生步伐稳健,踩着来时的脚印,唇角扬着浅淡的笑,在他唤了许多声以后,回以一声“嗯”。   他眼眶登时就酸了,心中满胀,刹那间觉得世上只余他二人。他还是阿崽,柏先生还是他的小柏哥哥。   “我好想您。”他的嘴唇贴着柏先生的脖子,“阿崽好想您。”   柏先生静默片刻,将他往上颠了下,“快到了。”   他幡然回神,往前看,自己的鞋子仍在原处。   柏先生居然已经背着他,走了那么长一段距离。   来来回回,都是他们的足迹。   沙滩有记忆,每一步都为他们留下痕迹。   可沙滩的记忆却太短,一场潮汐,就能够扶平所有痕迹。   柏先生将他放下,他连忙穿好鞋袜,眼中泛起的潮还未褪去,睫毛濡湿,将眼眸衬托得越发有神。   婚礼就要开始了,乐师们正在进行最后的排练。   悠扬的乐声飘至海边,捎着甜蜜与幸福,酸涩与伤感。   一如单於蜚与洛昙深分分合合的爱情。   他忽然脑中一动,双手环在柏先生腰上,在别人的婚礼乐章中亲吻自己的爱人。   而柏先生加深了这个吻。   我们会有这一天吗?   他不敢问。柏先生也不会给他答案。   婚礼上,他听见单於蜚管洛昙深叫“少爷”。这显然是一句情到深处的玩笑,那娇美的人忽然红了脸,不知嘀咕了句什么。   他很羡慕。   烛火不灭,孤鹰不坠,他想再在柏先生口中听到一声“阿崽”。   婚礼之后三个月,“鸿雁”与“孤鹰”决裂,何许手中的枪指向柏云孤的心脏。    第五十五章 孤鹰坠落   秦轩文此生对柏云孤惟命是从,令行禁止,七年前被赶出“孤鹰”之后,再未在未经许可的前提下插手“孤鹰”事务,此番从洛昙深处得知柏先生被困“鸿雁”的马术俱乐部,却再也顾不上过去的承诺。   C国与G国相隔万里,C国的皎城与G国的马术俱乐部形如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单於蜚本欲阻止他,却在他前所未有的狠厉目光里留下一声叹息,派出直升机、私人飞机,将他送至G国。   秋天已经凋零,他驾驶越野车在难以称为路的路上颠簸飞驰,穿过树影斑驳,穿过月色清冷,穿过孤灯惶惶,穿过前半生的零落点滴。   他紧握着方向盘,手指抠得那么用力,骨节像即将从单薄的血肉中刺出,却感到握不住自己的命运。   柏先生一早将他推开,正是明白终究会有今日——   一支雇佣兵团能长盛不衰多少年?一个兵团首领能伫立高处多少年?   血海深仇,新旧迭代,手足相叛……再强大的人都会有跌落神坛的一天。   “孤鹰”永不坠落,这不过是一个自欺欺人的谎言。   他紧咬着牙,双眼爆出的红血丝像狰狞的血雾,震颤的咽喉挤出喑哑、矛盾、痛苦的低吼。   矛盾的情绪与混乱的思绪几乎将他撕裂。   他后悔自己没有违抗柏先生的命令——一辈子何其短暂,七年聚少离多,时间倏忽而逝,既然终有殒命的一刻,那为何要提前分开?为何既要生离,又要死别?   抗命多好,若是抗命,今时今日,他仍是“孤鹰”最锋利的刀。于危险里守护柏先生七年,总好过孤单伶仃,在陌生的光明里孑然独行七年。   他浪费了七年!   可另一个声音却给予他迎头重击,令他潸然泪下——柏先生希望你好好活着。   越野车在一个近似壕沟的深坑前猝然刹车,他的额头几乎撞在方向盘上。   柏先生希望他好好活着。   可他,却想要与柏先生同生共死。   眼泪夺眶而出,带着血与腥的气息舔舐着他的面庞。   好难啊——   他颓然地靠进椅背。   这世上的事,为什么就这么难?   生也不是,死也不是。   忽然想起洛昙深说过的话:做决定的人,最痛,最苦。   他的柏先生,从十六岁开始,就没有再快乐过。   风声嘶吼,鬼影一般的树枝击撞在车身上。他发木的双眼射丨出钝剑一般的目光,看着前方的荒凉与迷茫。   须臾,越野车往后退去,景物以浓墨形态往前疾奔。当越野车离深坑数十米远时,他眼中绽出精光,猛一脚踩向油门。   只见越野车如暗夜里的一枚流星,速度越来越快,在飞跃深坑之时,好似将生命燃尽。   车轮重重砸向地面,巨大的撞击感几乎撕裂了他的筋骨,冷汗从他额前淌下,些微亮光闪进车内,将他的面容照得冷厉又嚣张。   至此的人生,皆为柏先生的意愿所活,如今,他想为自己的意愿活一次。   前方的天空是极不正常的红,像天上的黑云通通被烧灼。   整个马术俱乐部已是火海一片,草木藤花随气浪冲向空中,而后化为灰烬,随风飘逝。   马术俱乐部是何许的私产,其内的奢靡程度不输过去的帝王宫殿。   所以“鸿雁”一众主事者认为,以一座宫殿为“孤鹰”殉葬,也算对得起这位叱咤风云将近二十年的传奇。   柏云孤这几年常去马术俱乐部消遣,大多数时候纵马,偶尔打猎,何许尊敬他,将俱乐部里规格最高的一栋别墅——金庭——相赠。   这一着给了外界口实——“鸿雁”的首领不过是“孤鹰”的又一条狗。   只要“孤鹰”在,“鸿雁”永远没有潇洒展翅的时候。   甚至有人说,娇美如何许,必然是对“孤鹰”敞开了丨双丨腿,才有如今的地位。   三日前,柏云孤在落雀山庄接待亲自前来的何许。   何许一身银灰劲装,半长的头发慵懒地在脑后挽了个髻,柔媚与利落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场同时出现在他身上,令他像一株被尖刺与嫩芽包裹的玫瑰。   “柏先生,您已经有些时日没来俱乐部做客了。我新得了三匹马,想请您来鉴一鉴是否是良驹。”何许显露在外的恭顺一如许相楼,但大约是生得太美,所在再怎么伏低做小,也无许相楼的谄媚,倒像是美人讨欢,叫人难以拒绝。   柏云孤欣然同意,出发前却说要去看看孔雀。   落雀山庄的孔雀没有过去多了,当年最伶俐的那只白孔雀已经老迈,羽毛不再华丽,也不再爱和年龄孔雀打架,吃得少,睡得多,见谁都懒得开屏,一副爱答不理的懒相。   柏云孤在它的地盘上唤了它几声,它才赏主人几分薄面,蹒跚走出来,沙哑地嚎了两嗓子,细脚一弯,窝在草地上打盹。   何许跟在柏云孤身边,姿容安静,眼中却闪着贪婪的、即将得偿所愿的光。   柏云孤降尊纡贵,蹲了下去,捧着豆子的手伸到白孔雀面前。   白孔雀觊了他几眼,这才懒洋洋地啄了几口吃。   “起来。”柏云孤温声笑道:“开个屏。”   白孔雀不肯。   柏云孤笑意深了些,也不责备,耐着性子将豆子全都喂完,又说:“小白,开个屏。”   白孔雀像是听懂了这声“小白”,犹豫着站起来,慢条斯理抖开稀疏的尾羽,开了个说不上好看,倒有几分迟暮苍凉的屏。   柏云孤在它已经飞不起来的翅膀上拍了拍,轻声说:“乖。”   白孔雀许是感知到了什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站起身来,挥手道别。   何许亲自驾车,往后视镜里一看,颇感惊讶:“柏先生,那只孔雀跟着咱们。”   柏云孤并不看,双眼微阖,只淡淡地应道:“随它。”   这场所谓的鉴马会,是何许安排的“鸿门宴”。   柏云孤只身前往,未带一兵一卒,纵有通天的本事,也逃不过被猎杀的命运。   “鸿雁”包围了金庭,何许站在柏云孤面前,美得极为张扬。   “柏先生,我被您踩在脚下已经很多年了。”何许握着枪,仇恨与畏惧皆从眼中迸裂而出,如一瀑倾泻的烈火。   柏云孤似是早就料到有此一日,脸上没有半分惊惧,依旧以高高在上的姿态睥睨着下方的重重枪管,唇角牵出一个冷淡的笑。   在场众人无一不紧张,连胜券在握的何许亦战战兢兢,唯有柏云孤气定神闲,甚至毫不在意那些指向自己的枪,从容地踱了两步。   “您想不到吧?”何许眼皮跳得厉害,但气势却一分不肯短,“您扶持棋子,利用棋子,让棋子相互争斗,棋子的尸体成就了您如今的地位。您从来未感受过棋子的怒火。”   柏云孤一笑。   何许一顿,继续道:“当然,是在今天之前。”   如今的“鸿雁”势头如日中天,早在一年前,就隐隐有超越“孤鹰”雇佣兵团的征兆。   黑暗世界风起云涌,当年见证过“捕鹰”行动失败的好事者们再次疯狂,预言翱翔数十载的“孤鹰”即将死于“鸿雁”之手。   鹰坠而雁飞,柏云孤必然死于自己亲手培养的、最优秀的“继承人”。   不过即便是常年跟随在何许身边的精英,也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孤鹰”会如此容易就上了套。   有人猜测,是因美色难当。   何许生来,就是为了克柏云孤。   “整个金庭,乃至整个马术俱乐部都是您的葬身之处。”何许笑得千娇百媚,枪口指向柏云孤的心脏,“您还满意吗?”   柏云孤轻嗤,“你就不担心‘孤鹰’一众为我复仇?”   何许眉心一紧,镇定道:“你死我活而已,‘鸿雁’早就不是以前那只只配追随‘孤鹰’的稚鸟,它已经飞到了‘孤鹰’的前头。”   微顿,何许接着道:“想要站在最高处,谁都会付出血的代价,这道理您一定懂。”   柏云孤笑意微消,“我是过来人,我知道如何让你不用付出这血的代价。”   何许神情严肃,似在思考。   “‘鸿雁’想取代‘孤鹰’,你想取代我,简单。”柏云孤眯了眯眼,危险而又充满未知的蛊惑。   万籁俱静,唯剩心跳。   半分钟后,何许收起手中的枪,“您说。”   柏云孤黑沉的眸从一干人脸上扫过,捕捉到无数惊恐与畏惧。   这一情形着实好笑,那些荷枪实弹的人反倒害怕,而被枪口对着的柏云孤却云淡风轻。   好像这一生已经过够了,过足了,随时离开,以何种方式离开,都无所谓,亦无牵挂。   他的亲人早已离世,个个死得惨烈,他孤家寡人,唯有云云美人作伴,哪里有什么可记挂。   若非要说记挂,那便只有“孤鹰”的雇佣兵们。   他笑着一摆手,“让他们都出去。”   众人立即紧张起来,何许亦有片刻迟疑。   他轻飘飘地道:“怎么,不敢?”   何许不露怯色,灿然一笑,让手下全部退至金庭之外。   华贵如宫殿的别墅,就此仅剩两人。   冗长的沉静之后,一声突兀、单调的枪声刺破长空,大火随即拔地而起,将金庭粉饰得格外辉煌,如人间不夜天。   一个颀长的人影出现在火光之中,从扭曲到端正,从模糊到清晰。   何许眼中火星四溅,终于如愿以偿。   “鸿雁”撕裂“孤鹰”,成为这方世界新的王者。   马术俱乐部被付之一炬,就像旧日的繁华终于成为过眼云烟。   秦轩文赶到之时,金庭已是焦黑的废墟。   “孤鹰”坠落,柏云孤死在何许的枪下。   人们预想中的屠戮没有发生,“鸿雁”并未在斩王之后乘胜追击,对“孤鹰”雇佣兵团赶尽杀绝,“孤鹰”麾下的精英竟也没有为柏云孤报仇的意思。   这一切,皆可归因于柏云孤死前录下的一段视频。   在即将爆燃的金庭大厅,柏云孤神色如常,眼中没有分毫畏惧,黑色衬衣与西裤,头发往后梳着,凛冽得像一柄破天寒剑。   面对镜头,他自始至终从容不迫,要求“孤鹰”与“鸿雁”皆将自己的死当做恩怨的终点,“孤鹰”任何人不得为他复仇,“鸿雁”也不可迫害“孤鹰”余众。“孤鹰”势微,雇佣兵们可自行选择前路,“鸿雁”的羽翼将庇护“孤鹰”。   这本是一件看似不可能的事,但他接下去的一句话,将不可能变成了顺理成章——   “孤鹰”今后交予金岭管理。   金岭是谁?   是陪伴柏云孤最长久的美人,平常不显山不露水,不若迟幸、努兰之流明艳,却也没有与他们相似的毛病;   亦是与何许血脉相连的兄弟。   兄弟二人,一人为柏云孤驱驰,一人是柏云孤的枕边人,两相牵制,挽成一个死结。   何许极其疼爱这个乖巧懂事的弟弟,而金岭异于别的美人,在“孤鹰”数年间颇得人心。   柏云孤将苦心经营十多年的雇佣兵团交给他,四两拨千斤,堪堪维持住了摇摇欲坠的平衡。   视频的末尾,柏云孤露出释然的笑,仿佛人生走到此处,即将面临的不是死亡,而是解脱。   “柏家的命运,到我这里结束。”他的嗓音醇厚深情,“‘风柏’、‘脑髓’的悲剧将不会重演。”   “一切,到此为止。”   话音落时,枪声响起。   一枚子弹打入他的胸膛,鲜血顷刻间在黑色的衬衣上晕染开来。   何许如约未动“孤鹰”的一兵一将,柏云孤没有亲人,没有子嗣,长久陪在身边的金岭确实是最适合的继承人。   一场几乎是不可避免的血战消弭于无,人们终于明白,柏云孤哪怕是在深陷绝境时,亦有力挽狂澜的魄力。   落雀山庄——   白孔雀无病无灾地死去,匍匐在山庄最古老的一棵树下,白色尾羽遍地铺开,仿佛是用死亡再开一次屏。   连死亡,都是无人能及的华美。   马术俱乐部早就不是何许唯一的私产,他在去年新建的鸿途酒庄为重获自由的胞弟接风洗尘,酒宴正酣,却被一枚子弹打穿了眉心。   握着枪的,正是他最疼爱的弟弟,金岭。   空灵繁星之下,有人终于真正释去重负,长叹一声。    第五十六章 珍重之人   柏云孤十二岁那年冬天,因一念之差,做了一件“错事”。   那日雪下得出奇大,他穿着制衣师刚送来的皮草大衣,打算去看看养在温室里的孔雀。   路上,却听见一串柔弱的哭声。   回头望去,只见大哥的一名手下抓着一个薄衣薄裤,且浑身脏污的小孩。   那小孩痩得皮包骨,看得出哭了很久,已经没了力气。   他将人拦下来,得知这小孩的父亲是“脑髓”的人。   大哥成为“风柏”的首领后,全世界追杀“脑髓”,可谓一个不留。手下说,这小孩现在虽是个崽子,将来却未必不会成为祸害,现下正是要抓去做实验。   他从不对大哥的决定指手画脚,但那小孩跪在雪地里,一双晶亮的眼睛满含祈求望着他。他动了恻隐之心,不顾手下的阻拦,硬是将小孩带回了自己的宅院。   小孩名叫“秦轩文”,背在背上轻得像没有斤两,到了地方脚步也不会挪,连软曲奇都没有吃过,话说得不大利索,眼巴巴地学人喊“小少爷”。   他陪着秦轩文,忘了要去看孔雀。   不久,大哥来了。   他对父亲柏雪并无太多印象,只知道父亲人如其名,名似女人般柔美,人也似女人般漂亮。   父亲常年在外,一手将他带大的是年长十岁的兄长柏云寒。   大哥强大无匹,是伫立在他面前的巍峨高山。   父亲还未遇害时,大哥时常将他抱在怀里,给他讲外面的世界。他听得入迷,说自己将来也要去外面看看。   有次父亲回来,正逢他的生日。   那个美丽的男人问他许了什么愿,他很诚实地说——将来想去外面念书,亲自造一艘船。   父亲先是脸色一沉,旋即大笑,揉着他尚且细软的头发说:“宝贝,你知道你是柏家的人吗?”   他懵懂地点头。   父亲那双多情的桃花眼忽然变得森寒,按着他头的手也越发用力,“所以你为什么还会做那样的梦呢?”   他生来聪慧,独自想了一会儿,就明白父亲是什么意思——他是柏家的人,注定不能拥有外面的美好,注定要被关在这一方天地里,做父辈们做过的事。   可他不喜欢。   他想去大哥说的那个世界看看。   “过生日怎么闷闷不乐?”父亲离开后,大哥溜来,牵他去庭院里看堆积如山的礼物。   他小声问:“大哥,柏家人就一定不能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吗?”   大哥愣了下,将他抱起来,“谁说的?”   “父亲说的。”   “不管他。大哥会你遮风挡雨。你想做什么就做,想出去念书,大哥给你找最好的学校,想造船,大哥……大哥不懂,就给你造个港湾吧。”   他轻而易举被哄笑了,于是在大哥的庇护下,心安理得地做着不醒的美梦。   柏雪的死亡给这一切划上了逗号。   成为“风柏”新领袖的大哥变得像父亲一般繁忙。他每一次见到大哥,都发现大哥身上有伤,眼神虽然依旧温柔,却掩藏不住疲倦。   他心痛了。   突然明白了父亲说过的话。   “宝贝,你知道你是柏家的人吗?”   柏家的人,注定在黑暗里厮杀。   柏家的人,没有做梦的资格。   他将大哥送的书籍与模型全都收了起来,不再逢人便说战机舰船,渐渐变得沉默寡言,年纪尚幼,便悄然在肩上扛上了一份责任。   大哥没有阻止他,却道:“大哥在。”   旁人皆认为柏云寒凶狠残忍——这形容既是贬义,更是褒扬。只有他认为,大哥并非十恶不赦。   至少面对他的时候,大哥温柔而宽容。   他实在不该违背大哥的意思,将敌人的后代救下,并且带回自己的居所。   “善良没有好下场。”他很矛盾,一边承认错误,一边仍想给秦轩文争一条活路,“大哥,我知道错了。但是这个小孩……”   大哥笑着打断他,“谁说人一定要摒弃善良?既然你想救他,那就救吧。”   他一时不明白大哥是什么意思。   “偶尔我觉得,人还是应该留一线善心,哪怕只对一个人。”大哥的声音温温的,眼中含着笑意,“我是没有机会了,但你还小,不应该变成我这样。”   因为这所谓的“一线善心”,秦轩文留在了他的身边。   秦轩文乖巧懂事得过头,说话做事总是小心翼翼。   他从未与小孩子一同生活过,乐于枯燥的生活中平白多出一人陪伴。   秦轩文黏他黏得厉害,私底下不叫他“小少爷”,叫他“小柏哥哥”。   这称呼比“小少爷”更有人气儿,他也遂了秦轩文的心愿,唤一声“阿崽”。   阿崽出现之前,他生命里的亮色是温室里的那群孔雀。有了阿崽,亮色就成了阿崽。   四年的生活,平静多过动荡。他将仇人之子养在身边令一些人不满,但这些声音通通被大哥压了下去。   是大哥给了他那“一线善心”存在的土壤。   十六岁,大哥被亲信背叛,死于一枚穿心子弹。   迟来的句号,终于取代了逗号。   他面前的高山崩塌,那个笑着说为他遮风挡雨的人,让他留“一线善心”的人,再也不会醒来。   他跪在黑色的墓碑前,被突如其来的雨浇凉了心肝脾肺。   站起来的那一刻,他心硬如石,血冻成冰,额发挡住了他的眉眼,将从瞳孔中迸发的森森寒意隐藏在湿淋的阴影中。   一年,只花了一年,他从众人口中的“柏小少爷”,变成了“柏先生”。   当年父亲遇害之时,大哥也才十六岁。大哥剿灭了杀害父亲的“脑髓”雇佣兵团,而他屠戮了背叛大哥的尹家,灭族,一个不留。   不同的是,大哥的雇佣兵团仍叫“风柏”,风中之柏。   他却道风中之柏易摧折,从此“风柏”消亡,“孤鹰”逆风起航。   回到从小生活的庄园那日,他于簇拥之中听到一声与周遭气氛格格不入的“小柏哥哥”。   这一声就像一枚针,轻轻扎在他的太阳穴上。   视线移转,最终落在秦轩文身上。   心脏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又听秦轩文哭着喊:“小柏哥哥,我是阿崽!您的阿崽。”   他错愕了一瞬。   阿崽,小柏哥哥……多么稚气的称呼。   可是不管是小柏哥哥,还是柏小少爷,都已经随大哥一起死去了。   一年之前众人称大哥为“柏先生”,十来年前“柏先生”是父亲柏雪。如今,“柏先生”这一称呼像裹挟着风雪与血腥的王冠,落在了他的头顶。   “柏先生”,是无情、强大、残忍的代名词。   他忽然觉得秦轩文很陌生,觉得和秦轩文共度的四年像上辈子的事。   他竟然曾经将秦轩文看做弟弟,这真荒唐。在人群中大喊“小柏哥哥”的,明明是个小孩儿啊。   怎么会是他的弟弟?   怎么会是他的玩伴?   六岁的年龄差,忽然被拉长翻倍。他再看秦轩文,只觉得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孩儿。   他却是长辈。   想来不是秦轩文变小了,是他在尔虞我诈腥风血雨中过早成长。   他回庄园的次数不多,偶尔落脚,住的是大哥的宅院,再未去过小时候住的地方。   那僻静的一隅,索性留给秦轩文。   “孤鹰”尚是稚鸟,杀兄之仇虽报,但强敌环视,一分差错便可能招致满盘皆输。   他从起飞之日起,就明白自己不能停下来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忘了被遗留在庄园里的秦轩文——他太忙,忙着暗杀对手,又忙着躲避对手的暗杀,忙着缔结盟友,忙着招募部下,又忙着故布疑阵,衡量盟友与部下的忠心,让合作者相互制衡。   某次前往集训营,方知秦轩文已经在那里接受了时间不短的训练,被高强度的训练与流言蜚语折磨得遍体鳞伤。   人们皆说,秦轩文是“脑髓”的余孽,处心积虑,欲要了柏先生的命。   倒是奇怪,他久不信人,看人总是带着三分揣测七分怀疑,可这个正儿八经的“威胁”却半点威胁不到他。   秦轩文会要了他的命?   不可能。   这小孩儿怎么会要他的命?   小孩儿望着他,一如当年在雪地上那样,满眼祈求,如望着唯一的神祗。   “柏先生,您相信我,我想为您效劳!”   教官说,秦轩文资质太差,不应留在集训营中。   他却做了个意气用事的决定——留下秦轩文,并在秦轩文后腰上纹一只鹰。   为什么?   不知道。   大约是清楚这小孩儿永远不会背叛自己。   大约是秦轩文的目光令他想起了过往。   又或者只是因为,秦轩文是特别的,是他过去与将来仅有的、仅剩的一线善心。   秦轩文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已经穿上了“孤鹰”一队的制服,明明器宇轩昂,却稚气未脱,眼神热烈似火,专注地看着他,不肯别开视线。   他知道,这小孩儿在T国接受过改造。   T国是个相当混乱的地方,器丨官交易横行,各种人体实验只有普通人想象不到的,没有他们不敢做的。他向来不支持这种实验,得知秦轩文跑去做实验时已经迟了。   好在人平安回来,看样子改造得相当成功。   小孩儿对他很忠心,这种忠心说起来很复杂——旁人也忠心,但小孩儿的忠心透明而纯粹,他偶尔看小孩儿的时候,总觉得对方身上有光。   两年后,小孩儿十八岁了,在他面前脱掉衣服,不肯走,笨拙地引诱他,固执地要做那些美人们常做的事。   失去大哥后,他逐渐明白,柏家的人出生就扛着宿命。   他不喜欢争斗,不喜欢杀人,却不得不为之。   他已经无法主导自己的将来,却可以让柏家的宿命停在自己这一代。   外人传言“柏先生好男色,床上美人不绝”。其实他不好男色,亦不好女色,他的心早就冷硬,容不下分毫情感。   他挑的美人美则美矣,却愚蠢浅陋,最易利用。   至于真正为他做事的人,他有个规矩——不与手下发生关系。   秦轩文成了例外。   也许在他这儿,秦轩文从来不单是一个手下。   若一定要给秦轩文打一个标签,那绝不是“手下”,而是“他的”。   他的秦轩文。   他对秦轩文绝说不上宠爱,反倒极为苛刻,唯一一次亲自体罚手下,对象就是秦轩文。   鞭子挥下,毫不怜惜。秦轩文在他视线中震颤,仍旧发着光。微小却固执的光,竟一点点驱散他眼中的浓黑。   没人知道秦轩文之于他的意义。   情与欲皆太浅薄,秦轩文是一簇亮光,一段念想。   出乎他意料的是,那改造出现了后遗症,秦轩文居然能以男子身怀孕。   这无异于天方夜谭。   知道此事时,秦轩文已经怀孕三月,而他与秦轩文的第一个孩子已经没有了,是在保护迟幸的任务中失去的。   秦轩文如履薄冰地瞒着他,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迫使秦轩文承丨欢,将鞭子一记一记挥在秦轩文背上,秦轩文一声不吭忍着,甚至不顾一切为他挡子弹。   即便是一尸两命,秦轩文也愿意为他去死。   他皱起眉,难得地感到烦闷。   对未曾谋面的孩子,他并无任何感情,第一个孩子失去了便失去了,迟幸已死,整个迟家都已是他的囊中物,至于第二个……   他不需要后代,这个孩子一降生,一切就有了变数。   打掉一个孩子很容易,但他亦知,秦轩文很有可能与这个孩子一同死去。   这令他陷入两难。   柏家不能有后代,但他不想以秦轩文的死为代价。   所幸,单於蜚是可托之人。   他将秦轩文“输给”单於蜚,而秦轩文的确是单於蜚入主明氏所需要的人才。   这本是他在各相权衡下做出的最妥当的安排,但秦轩文的眼神令他极少见地感到心痛。   原来那颗早就冷硬的心,仍然会为一个人爆发出温柔的情感。   舍不得吗?   可是他没有别的选择。   他将自己的“一线善心”连同血脉推去单於蜚所在的光明世界——他幼时向往的世界。   他们将远离黑暗,远离杀戮,过正常人应过的生活,富足、平安,操心鸡毛蒜皮柴米油盐就够了,不用再手握夺命的枪,担心何时会丧命。   他们将成为烛火,高悬于他所置身的深渊之上,远离他,却也照亮他,在他阴狠罪恶的心上,投下浅淡的光亮。   秦轩文总说自己是“孤鹰”最锋利的刀。   其实不是。   谁都可以成为“孤鹰”最锋利的刀,但“孤鹰”的烛火却唯有一簇。   秦轩文红着眼问:“柏先生,您不要我了吗?”   那一刻,时光仿佛拉回了从前,他听见一声——小柏哥哥,您不要阿崽了吗?   他很想将他的傻小孩儿抱住。   白孔雀追着载有秦轩文的车,肆意流露不舍。他却只能在射击馆频繁开枪,一靶未中。   情感这样人人皆有,连飞禽都有的东西,他不能有。   高处不胜寒,父亲与兄长是如何遇害,他一刻也不敢忘。他将诡谲莫测喜怒无常披在身上,任谁也无法窥探他的内心。   任谁也不知道,他有一个极珍重的人。   T国边境上有一座医院,那是他为秦轩文准备的生产之地。   秦轩文在怀孕仅七个月时早产,而那一日,他正亲率“孤鹰”精锐撕开一张“捕鹰”巨网。   同在T国边境,一方枪声密集,一方传来婴儿的啼哭。   光明与黑暗,当真只隔着一线。   秦轩文昏迷了三十三天,他站在床边,垂手抚摸秦轩文的脸颊、双眼。   许久,一个从未有过的,近乎妄想的想法像浓雾中的巨轮,在脑海中渐渐显形。    第57章 宿命终结   秦轩文未醒,他收回手指,蹙眉看着手上的枪茧,因那个莫名的想法感到些许诧异。   在此之前,他只想过让柏家的宿命终止在自己身上,未曾希望过从宿命中脱身,去到那个平凡的、充满生机的世界。   但这一刻,抚摸着秦轩文瘦削苍白的脸颊,听着医疗设备单调冰冷的声响,他忽然有种强烈的冲动——想要以余生长伴秦轩文,想要用自己的双手、胸膛,去呵护那一簇独一无二的烛火。   幼时的愿望早就湮灭在惨淡的现实中。在十六岁失去大哥那年,他就如父亲所愿,不再做梦。如今想要摆脱黑暗,仅是因为光明里有他的牵挂。   但冲动容易,付诸行动却难上加难。   情感支配冲动,让冲动实现的却是理智。   他需要算计人心,算计机遇,算计命运,算计一切。   他要改命!   拂过秦轩文眼睛的手撑住自己的额角,他的眼睑沉重地合上,眉峰半拧,刀锋一般的唇微不可察地颤抖。一股久违的失控感在血液中翻腾,他那粗粝的指腹,仿佛都感到额下血管的鼓震。   离开病房,遇到等在外面的单於蜚。   单於蜚只瞥了他一眼,目光便多出一丝探寻,“你……怎么了?”   他很快敛去眉间的那几缕不自然,留下一句:“别告诉他我来过。”   秦轩文醒来那天,早产的小孩也脱离了危险。   他长出一口气,于迷雾之中绘出了计划的雏形。   “孤鹰”必须死去,死得顺理成章,死得不留余地。将来任何人再谈论起“柏云孤”,都会自然而然地说——他啊,早就死了。   人们不会在“孤鹰”之死里,发现分毫疑点。   他需要一个能够取代他的人,此人必须满足四个条件——   一要有野心,有贪念,并且有与野心及贪念匹配的能力;二要有理智,明白什么时候可动,什么时候必须蛰伏;三要对他既恨又畏且敬,在被掌控与想要逃离之间反复挣扎;最后,此人要有致命软肋,而这个软肋是计划能否成功的关键。   他花了很多工夫,不断识人、察人,长时间不动声色地探寻,最终锁定了何许、金岭两兄弟。   何许野心勃勃,要权力,要地位,要财富,也要未来。他如养了一头猛虎,投以带着血的骨,时时刻刻满足何许,却从来不真正喂饱何许。   何许的胃口、视野、能力全是在潜移默化之间按照他的期许而生长。   他像是给何许罩了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模子。   这个过程漫长而精细,他要何许与“鸿雁”强大起来,却也要何许对为何强大一无所知。   时间太短必然行不通,何许聪明,若是喂得太急,何许必然明白自己的成就全是“柏先生所赐”,如此一来,“恨”无从谈起,何许本人也根本没有与他叫板的实力。   三年、五年、七年,“鸿雁”终于从一只仰仗“孤鹰”鼻息的雏鸟,成长为不输“孤鹰”的猛禽。   人们皆认为,这一切是何许自己拼来的。   而当“鸿雁”渐强时,“孤鹰”却仿佛走了下坡路,光辉逐年不及“鸿雁”。   人们又认为,“孤鹰”不行了,“捕鹰”之网一旦展开,他柏云孤就再无法像当年一般全身而退。   弱肉强食,盛极必衰。   竞争是人的本性之一,从竞争里催生嫉妒、怨恨。妒与恨鞭策着人去争取属于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其实数年以前,就有“何许不甘人下”的传言,“鸿雁”内部甚至有莽撞的高层劝何许执行暗杀计划。   但何许却不是一般人,受得住辱,沉得住气,直到羽翼真正丰满,才渴望取而代之。   而这段长似无尽的拉锯,给了他“改造”金岭的时间。   令他下定决心选择何许的,其实并非何许本人,而是金岭。   这俩兄弟看似兄友弟恭,哥哥美艳强大,弟弟温润软弱,任谁都认为何许在兄弟关系中占主导,他却知金岭才是真正可怕的那一个。   他教金岭“爱”,又教金岭“争”,再教金岭“恨”与“毒”。七年时间,在金岭心中,他的分量已经远远超过了何许这个亲兄长。   而何许无所察觉,仍毫无保留地对待金岭。   在“孤鹰”与“鸿雁”两端,金岭都如鱼得水,要权有权。   一年前,何许已经谋生了取而代之的想法,但杀“孤鹰”非同小可,何许谨慎之至,迟迟未有行动。   他倒是可以继续等,水到渠成,才能掩住所有人的耳目。   但单、洛婚礼上的秦轩文,让他忽感情不自禁。   倏而发现,他与秦轩文都已经不再年轻。   他的阿崽即将二十八岁,早已是明氏举足轻重的人物,穿上西装时光彩夺目,冷峻傲然,再不是当初那个红着眼问“您不要我了吗”的傻小孩儿。   可细究的话,七年时间并未让秦轩文改变分毫。他的阿崽,仍是喜欢牵他的衣角,看他的时候目光炽烈而虔诚,一如往昔。   岁月改变万物,最易变的是人心,最恒久的亦是人心。   分别之后,这份情不自禁令他果断催动了计划的最后一环。   其实这些年里,他不止一次情不自禁。   在公海上对付“寒鸦”那次,于枪林弹雨中救下秦轩文,他罕见地对单於蜚动了怒。   海浪翻滚,吹散他的话语——“我把他给你,不是让他给你卖命。”   单於蜚却道,若“孤鹰”不去搅局,那一趟任务之于秦轩文就如探囊取物,绝无危险可言,若是“孤鹰”去了,必然会救秦轩文于危难。   事实确如单於蜚所料。   许久未见,秦轩文小心地黏着他,他在情难自已之时再次拥有了秦轩文,听秦轩文告诉他,领养的孩子名叫“秦却”,寓意“我却仍然爱您”。   第一次与秦却面对面,稚拙的孩子突然叫他“爸爸”。那一刻,他知道自己的眼神一定温柔至极。   纵是铁石心肠,也有被融化的时候。将秦轩文丢在车里,独自离去的一刻,他感到胸膛深处疼痛不已。   佛珠是他专门求来的。他不信神佛,却因这份不该有的牵挂,寻来一份平安的寄托。   秦轩文一直将佛珠戴在手腕上。   努兰看穿了他的心思,所以必须死。处理掉努兰之后,他本不该继续与秦轩文待在一起,更不该将秦轩文带回落雀山庄。   理智如单於蜚,数次冷言冷语警告他,不可冲动行事。   他却闻若未闻,带秦轩文回落雀山庄,带秦轩文去马术俱乐部,在他可控的范围里,竭力满足秦轩文的依赖与眷恋。   帮何许开拓C国市场那次也是。他并非一定要出面,但他来了,不是因为何许,而是因他想见秦轩文,想吻秦轩文。   想看一看他们乖巧的孩子。   桩桩件件,出于失控,止于自控。   失控与自控之间的平衡,也许只有他这样的人,才有能力掌控。   何许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而何许的理智正是他将要利用的核心。   “鸿雁”如日中天,并不代表没有后患,何许不动手,是在衡量得与失。   何许希望他死,但他一旦死去,“孤鹰”余众必然展开报复。“鸿雁”与“孤鹰”两败俱伤,难说没有第三者成为最后的赢家。   他主动找到何许,告知对方一个“万全计划”——他将“孤鹰”拱手让于金岭,假死,从此“鸿雁”再不居于人下。   何许大惊。   他慢条斯理,从容道来:“我累了,也该给你让路了。除此之外,你难道有更好的办法保全‘鸿雁’与‘孤鹰’?”   七年步步为营、机关算尽得来的办法,岂会有出其右者?   长久的静默后,何许的理智终于败退于他的引诱。世上没有一个“第二”不渴望成为“第一”,这是一支致命的毒。   他与何许拟定了假死的每一道细节,就连每一句对话、每一个表情与眼神都一再确认。   何许将在无数双眼睛下与他演一场戏,而后屏退所有人,扣下扳机,纵火,将他的“遗愿”公之于众。   如此,世上便只有何许一人知道他还活着。   但这还不够!   何许也许会任由他逍遥一年、三年,甚至十年,但他的存在,永远将是何许心中的一道刺。   高处不胜寒的道理,他比谁都清楚。   总有一天,何许会要他的命。   所以何许必须死。   这个能轻易杀掉何许的人,正是金岭。   他将“孤鹰”交给金岭,又暗示“孤鹰”已不如“鸿雁”,金岭不可能不争。   更何况,他不止一次告诉金岭——如果我死了,无论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为我报仇。   当唯一知道他还活着的何许死去,他才能彻底解脱。   他等待着金岭那一声枪响。   何许倒下的时候,眼中是难以置信的神色。而金岭唇角挂着的,是诡异、狠辣的微笑。   黑暗世界里哪有什么兄友弟恭,只有背叛别人或者被别人背叛。   金岭也许天生就该是腥风血雨里的王者。   他不是,他的大哥不是,他的父亲也不是。   锁链的最后一环被扣上,柏家的宿命就此告终。   他看向空灵的繁星,终于真正释去重负,长叹一声。    第五十八章 尾声   柏云孤“死去”的数月间,秦轩文仍旧在明氏当着单於蜚的“第一助理”,从容不迫,西装笔挺,未出半分差错。   他不信柏先生真的已经不在了。   前年生日、去年生日、今年生日,他都许过同样的愿——要柏先生一切安好。前两次都应验了,神明没理由这次翻脸不认人。   再者,他的神明怎么会不认他,让他失望?   二十岁那年,柏先生说过——身处任何绝境,都要相信我。   他这一信,就是八年。   那日在马术俱乐部附近,他坐在越野车里,瞳孔被火海照亮。惊骇像无数根针,雨点般扎向他的神经。有一瞬间,他近乎失明。冷汗直泄而下,将衣物里里外外浇得濡湿。   但这一刻的极端冲击过去之后,他猛然变得清明。那是一种冷静到不可思议的状态。像是有心灵感应一般,他调过车头,并未冲入马术俱乐部,而是闯进一片密林,将车引燃,而后潜行消失。   马术俱乐部占地极广,烈焰声势浩大,那爆燃的越野车就像恒星旁的小小行星,火光几可忽略不计。   火势不断蔓延,向四周扩丨张,很快吞噬已经烧成空架子的越野车。待到大火终被扑灭时,越野车的残骸已与俱乐部的废墟混为一体。   他这一“不该出现之人”靠近过马术俱乐部的证据被抹除得一干二净。   那样惨烈的一场火,身处其中的人不可能有生还的可能。但他毫无由来地相信,柏先生绝对没有死。   终有一日,柏先生会来找他。   在这之前,他需要做的,便是遵循柏先生的安排,认真当着那一捧烛火,等着柏先生循光而至。   秦却七岁,正是求知欲极强,又爱臭美的年纪。   “秦老师,你为什么总戴着这串佛珠?”小学里近来刮起互称老师、先生、女士的风潮,秦却学得有模有样,很久没喊过“爸爸”,“秦老师”、“秦先生”、“Mr. Qin”翻来覆去叫。   秦轩文下厨时习惯将佛珠摘下来放在茶几上,这会儿正系着围裙,在厨房煎鸡蛋。   秦却左手竖在面前,右手一粒一粒拨着佛珠,眼睑半垂,模样虔诚又机灵,“阿弥陀佛。”   秦轩文空不出手来敲他脑袋,只好道:“哪来的小和尚。”   “花果山里来的小和尚。”   “花果山里来的是小猴子。”   秦却小时候文静,如今上了小学,却变得不大安分,佛珠拨了一会儿嫌没劲,便在手中一搓,用力抛向空中。   秦轩文眼疾手快,不待佛珠落下,就紧紧拽在手中。   锅铲掉在地上,秦却吓了一跳。   “秦,秦先生,秦老师,你怎么了?”   秦轩文眉心微皱,指尖极浅地颤了颤,旋即将佛珠捂在心口。   秦却扯了扯他的衣角,“秦老师?”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了,将锅铲捡起来,唇角挤出一个笑,“秦老师没事。”   秦却连忙将锅铲抢过去,十分狗腿地洗好,嘿嘿笑着递上来,“秦老师您拿好。”   他叹了口气,在儿子头上揉了两下。   经刚才这一出,煎蛋已经半糊,只得重新来过。他想将秦却赶去书房写作业,秦却却赖着不肯走。   “秦老师,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他想了想,“为什么总戴着这串佛珠?”   “对吖。”秦却扬着脸,“又不闪亮。”   他笑,“非得闪亮才能戴吗?”   秦却立刻亮出手腕上的七彩手链,眉毛都得意得抖了抖。   他知道那小玩意儿,是洛昙深为了跟秦却套近乎,特意送的生日礼物。   “佛珠……”他想了想,“佛珠是很重要的东西。”   “为什么?”   “它代表平安。”   秦却挠头,大概觉得平安比不上酷炫,换了话题,“哎秦先生。”   他翻着鸡蛋,“嗯?又有什么事?”   “我为什么叫秦却啊?”   他动作微一顿。   “我学到这个字了。”秦却说:“是退后、退却、拒绝、失去的意思。哎秦先生,这字不怎么积极哦。”   他取来瓷碗,将煎好的蛋放上去,“还有转折的意思。”   秦却眨巴眼,“嗯?”   他关掉火,愣了几秒。   “那秦老师,你造个句呢。”   “我却……”他几乎脱口而出。   我却仍在等您。   秦却开始催了,“秦老师,快造啊。”   他回过神来,笑道:“秦却虽然讨嫌,秦老师却仍然给他做了煎蛋。”   秦却一双眼瞪得老大,“我讨嫌?”   带不消停的七岁孩子是个体力活,他有些累了,将秦却支出厨房,独自在灶台前站了好半天。   开春之后,皎城欣欣向荣。   单於蜚出差了,未带“第一助理”,同行的是谁,不言自明。   秦轩文乐于清闲,坐镇总部,有条不紊地处理各项报上来的事务。   一日,秘书将一封邀请函放在他面前。   他看了看,原来是“助力学子”项目又有新的活动。   与上次参观“明星舰”活动相比,这次更加专业,是一个业内研讨会,半封闭式,去的都是专家级别的人物。   他有些犹豫,认为明氏虽然在财力上给予了学子、学院不少帮助,但自己这一门外汉却不适合出现在那种场合。   但正要让秘书谢绝,目光忽然落在手腕的佛珠上。   “秦先生?”秘书问。   他短暂地一晃神,改了主意。   研讨会在大学内举办,他早早到场,代表明氏发言之后,就坐在主办方安排的嘉宾席中。   会场不小,后面坐着赶来听讲的学子和资历尚浅的讲师。   这些年他也养成了收集舰船模型的习惯,听得懂一些业内术语,听了一会儿,并不觉得枯燥,但从某一个时刻起,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这感觉令他分心。   总觉得,身后有人注视着他。   那道视线温柔而包容,比泄入室内的春光还要暖融。   他向后看了两次,因着身份不方便频繁回头。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在胸中滋生,好似枯萎的寒冬终于迎来了抽芽的春天。   研讨会中段休息,学生们都离开座位,争先恐后上前与专家交流,主席台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他站起身来,正大光明看向后方的坐席,终于在稀稀落落的人群里,对上一双既深且沉的眸。   前一刻他还在寻觅,这一瞬忽然变得无比安定。   他从不相信柏先生已经死去,所以他想象过无数次与柏先生重逢的画面。   在熙熙攘攘的人潮里,在滚滚如涛的车流中,在绚烂辉煌的华灯下,在静谧无声的小巷口……   情景千变万化,唯有心情不变——每一次,都心跳若雷,痛哭流涕。   然而当重逢真真切切地降临,他才明白想象都太夸张。   教室顷刻间变得鸦雀无声,阳光将浮尘变成金粉,一簇一簇飘洒在那人头上、身上。   他目不转睛,既没有哭,也感觉不到心脏的狂跳。   他就这么伫立在原地,痴痴地看着。   而那人,也眼含笑意,温柔地看着他。   很久——或许没有过去太久,那人抬起手,冲他很轻地招了招。他刹时睁大双眼,瞳孔明亮得就像云雾散开的朗月。   逆着冲向主席台的学生,他缓缓地朝光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迈得极为踏实。心脏重新在胸膛里跳跃起来,将悸动、痴狂泵入血液。   腿脚突然有些发麻,唇角不听使唤地牵起,步伐越来越急,耳边的鼓荡越来越响。   当终于站在那人面前时,他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   暗色调的佛珠,竟也变得光彩夺目。   手腕被握住,继而被灌入一道澎湃的力,这道力牵引着他向前倒去,被按进那个想念的、熟悉的怀抱。   带着烟草味的冷香涌入他的四肢百骸,将无数个过往通通唤醒。   六岁,十岁,十八岁,二十岁,二十八岁。   他情不自禁地颤栗。   “我记得您的话。”他将脸埋在柏先生肩头,“所以我相信您。”   柏先生抚摸着他的头发,在他耳边轻语,“谢谢。谢谢阿崽。”   他深深呼吸,抓着衣角的手越发用力,“那您还走吗?”   “不走了。”   他抬起头,眼里是破碎的光。   而光,却一点一滴聚拢。   “不走了。”柏先生吻他的眼,吻他的泪。   对他说——“我的烛火太孤单,我想用我的余生,去陪伴他,守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