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父 作者:尼罗 文案 一个杀手和他干儿子们之间的恩怨情仇。 PS:文案不可信。 内容标签: 民国旧影 江湖恩怨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雪征 上部 第1章 陆雪征 陆雪征这人,自我感觉一直不错。 他是名身材高挑、相貌英俊的男子,形象有如广告画上的青年绅士像,标致的毫无特色,让人过目即忘。要说他和绅士像有何不同,那大概就是他在眼角处生了一颗小小的泪痣,——大凡一名画家在做广告画片时,大概是不会给男性人物的面孔上填加这么一个褐点的。 他觉着自己挺漂亮,这乃是他先天所得的好处;而在后天呢,他除了打打小牌跳跳舞、喝喝小酒抽抽烟之外,也并无其它过分的恶习。所以他是内外兼修、表里如一。 他的自我感觉既是如此之好,可是在日常生活中,却又绝没有任何出风头的机会。因为他是个杀手——自古以来从没有招摇过市的杀手,除非是杀手要自杀。 所以他就默默的自我欣赏着,慨叹着,幽而不怨、哀而不伤。 陆雪征十五岁入行,到今年为止整满十二年。他是有本事的人,二十岁那年便开始认干儿子——当然,本质上就是收徒弟。今年他二十七岁了,身边最大的干儿子只比他小五岁,不过没有关系,他不计较,干儿子也不计较。父子们其乐融融,正是和睦的一家。 现在可算是他事业的鼎盛时期,杀人都能杀出字号来,这也算是一绝。他在得意之余也想发展出一点副业,多赚些钱;于是在使用了种种手段之后,他在日租界码头的轮船公司里弄到了一艘船。花大钱配齐了船长水手之后,轮船满载着货物驶离码头开始了处女航,入海不久就沉了。 他这算是赔了一场大钱,然而贼心不死,并没有因此就收起了从商的心思。去年他又开了一家顶阔气的大皮货店,营业了没有三天,半夜被雷劈了仓库,一场大火烧得他血本无归。 陆雪征的资产都是他拿命换回来的,所以他心里难过极了。 在皮货店大火被扑灭的那个凌晨,他独自躺在被窝里热泪盈眶,决定以后再也不做生意了。 陆雪征自认为是个斯文人,在无人可杀的时候,他时常会隐居在某位干儿子的家中,抽出一段时间来专心读书。他不爱读翻译小说,最喜欢《红楼梦》,而在《红楼梦》中,他又最喜欢薛宝钗,因为觉着薛宝钗和蔼可亲,嫌林黛玉脾气太大,不好伺候。除此之外,他还很愿意读一读《新青年》之类的杂志,虽然从来没有人把他当成青年看待,但他算着岁数,认为自己不到而立,还是比较富有青春气息的。 读书之外,他还喜欢招猫逗狗——尤其是喜欢猫,觉着猫脸媚气。他有一只养久了的小灰猫,专会趴在人头上蜷成一团,宛如一顶大皮帽子,而且绝不会用爪子抓伤人脸。此猫是他的宝贝,名字就叫做小灰灰。 陆雪征有很多朋友,其中包括高官富商、军阀大佬。朋友们从不和他深交,可是对他相当的恭敬。在大部分的时间里他不是人,而是一把枪;谁能使出足够的钱,这把枪就去替谁杀人,而且是一击毙命,很少失手。 他对自己这身份安之若素,觉得自己是人是枪都无所谓。因为杀人太多,他已经觉着“人”这个存在渺小得很,不值一提了。 此刻,在这个风光明媚的六月午后,暂住在金公馆内的陆雪征携着一本书,一路穿花拂柳的走去了后花园中。上方天空一碧如洗,天气虽然是热,可是热中又带有几丝凉风,让人既感受到了夏日气息,又不会汗出如浆的难捱。 陆雪征穿着单薄的衬衫长裤,衬衫袖子整齐的挽到肘际,看起来好像洋行内的一名中等职员。步伐轻快的走到一处精致凉亭内,他先在那洁净石凳上坐下了,又将手中这本《灯草和尚》摊开来放到面前石桌上,然后就低下头认认真真的读了起来。 此地十分幽静阴凉,陆雪征周身舒适,不知不觉就消磨了许久时间。正是读的有趣时,他忽然下意识的猛一抬头,结果就看到有人踏上了不远处的一座小小木桥,正在向自己这方走来。 那人是西装打扮,生的高大魁梧,麦色皮肤,剃了个光头,乃是这公馆中名义上的主人,他的众多干儿子之一——金小丰。 陆雪征漠不关心的低下头去,继续读书。 金小丰腿长步大,片刻后就走到了凉亭外面。很谨慎的停住脚步,他声音不大不小的呼唤了一声:“干爹。” 陆雪征点点头,并没有正眼看他。 金小丰迟疑了一下,随即试探着走进亭内。高高大大的站在石桌前,他深深的弯下腰去,轻声说道:“干爹,韩棠把事情弄砸了。” 陆雪征微微歪头扫了他一眼,依旧是不说话。 金小丰咽了口唾沫,垂下眼帘,不敢近距离的正视陆雪征:“我说用枪,他非要下毒,结果叶竟成早做了防备,提前就把那毒给试出来了。现在叶家紧张得很,韩棠就越发没有机会下手了。” 陆雪征缓缓合拢书本,若无其事的抬头答道:“叶家那边先放一放。你和韩棠不用管了。” 金小丰还保持着鞠躬姿势:“干爹,不要韩棠,我自己来吧!” 陆雪征摇摇头,随后站起来平静说道:“叶竟成的命值十万大洋,十万大洋不是容易到手的。现在已经是打草惊蛇了,我们只好是等等再看。” 金小丰挺直身体,垂头说道:“干爹,对不起。” 陆雪征直到这时,那脸上才渐渐的露出了一点笑意。伸手摩了摩对方的光脑袋,他颇为和蔼的答道:“没有关系,我的罗汉。” 然后他拿起自己那本艳情小说,绕过石桌向亭外走去,又头也不回的命令金小丰道:“去把韩棠叫过来,我要见他。” 金小丰本是紧盯着他那背影的,如今听了这话,当即答应一声,而后拔腿就跑,一阵风似的便从陆雪征身边掠了过去。 陆雪征走的很慢,过了木桥后他还驻足在小溪边,低头看了一会儿蛤蟆戏水。等到他出了花园走入洋楼,罪魁祸首——韩棠,已经乘坐汽车抵达了金公馆。 韩棠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生的十分白皙俊俏,身上还带着一点儿文气,乍一看简直像个大学里的男学生。随着佣人走进房里,他规规矩矩的在地中央站住了,对着坐在前方沙发椅上的陆雪征唤道:“干爹,我来了。” 陆雪征将双手搭在椅子扶手上,不动声色的发出询问:“听小丰说,是你坚持要用毒?” 韩棠苍白着一张脸,无言的点了点头。 陆雪征顿时就变了脸色。一按扶手站起来,他快步走到韩棠面前,扬手就是一记响亮耳光。而侍立在一旁的金小丰伺机而动,这时也赶了过来,一脚踹到了韩棠的腿弯处。 韩棠应着力道跪下去,半边面颊上浮出了通红的五指浮雕,可见他那脸皮是相当之嫩。 金小丰踹完这脚就退了下去,而陆雪征环绕着韩棠走了一圈,口中低声怒道:“上次就是你失手,上上次也是你失手。韩棠,你到底想要怎样?” 韩棠嗫嚅着,并不能给出一个清晰的解释。于是陆雪征居高临下的伸手指了他的鼻尖,咬牙切齿的质问道:“听说你现在和叶家三小姐走的很近,你是不是因为这个,舍不得下手了?不要穿上两件好衣裳就忘了你的出身,你既然喊过我一声干爹了,就别想再脱身去做有钱人家的上门女婿!” 说到这里他骤然抬腿,当胸一脚蹬在了对方的心口上——也不知他是使了多大的劲,只见韩棠向后一仰,竟是整个人都飞跃着摔在了地上。神情痛苦的一手捂住胸膛,韩棠挣扎着爬起来重新跪好,口中断断续续的挣出了声音来:“干爹,我再、再也不敢了。” 陆雪征面若冰霜,在韩棠面前慢慢蹲了下来。 一只手抬起韩棠的下巴,他恶狠狠的一直看到了对方的眼睛里去:“再有一次,你就死吧!” 第2章 叶崇义 陆雪征站在窗前,眼看着韩棠佝偻了身体,一步一步艰难走出公馆前院,又在门口连滚带爬的上了汽车。 韩棠是名可爱的青年——起码在陆雪征眼中是这样的,然而他那所作所为却是可恨之至!陆雪征一度很喜爱韩棠,他就没想到韩棠会这样不给自己作脸! 所以他在教训这小子的时候,下手格外要狠一些,因为是恨铁不成钢,心里失望。 转回身来背对了外面,陆雪征半倚半坐的靠在窗台上,微微的喟叹了一声。 金小丰在一旁察言观色已久,这时就迈步走上前去。他比陆雪征要高上小半个头,说起话来总要特别留意的躬着点儿腰,以便和对方视线齐平:“干爹,您别生气,气大伤身。” 陆雪征先是若有所思的并不说话,半晌后才轻声开了口:“韩棠要起外心。” 金小丰站在他身旁,大着胆子放出目光,凝视了他那线条流畅的侧影:“那我立刻派人跟上他。” 陆雪征抬起一只手,做了个“不必”的手势;然后他顺势看了看腕上手表,发现此时正是下午五点多钟,晚饭时间。 于是他迈步走到桌前拿起电话机,要通了叶公馆的电话号码。 叶公馆,叶竟成公馆。 叶竟成今年五十多岁,是这天津卫里有名的一位大富豪,名下不但有产业无数,而且和军界要人们也是往来极密,新近又担任了商会会长,一时间风光无两,真有烈火烹油之盛。叶竟成共有两儿两女,其中大少爷、二小姐早已婚配,过着安稳富贵的生活,三小姐还在求学,只有这四少爷身为最受宠的小儿子,天生性情诡谲浪荡,是个五毒俱全的坏种。 陆雪征找的就是这个坏种。 他一手握着电话听筒,一手玩弄缠绕着电话线。听筒中叶四少爷的声音是温文尔雅的,其中又蕴含着一点隐秘的笑意:“是你?” 陆雪征欠身坐在了桌子上:“是我。” 叶四少爷发出和悦的疑问:“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房门微微开合了一下,一只通体浅灰的小猫走了进来。陆雪征盯着这只小小活物,口中做出了言简意赅的回答:“想你了。” 叶四少爷哈哈的笑了起来。 小灰猫步伐敏捷的跃上沙发椅,又辗转的跳到了桌面,伶伶俐俐的继续上蹿,它最后轻轻巧巧的盘在了陆雪征的头顶上。 陆雪征抬手摸了摸它那绒绒的厚毛,在叶四少爷的笑声中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四十分钟后,利顺德见!” 然后他就挂断了电话。 脚踏实地的重新站回地面,他用眼角余光扫过伫立在窗旁的金小丰,忽然发现这青年正在定定的望着自己。 陆雪征以为他是在看自己的小灰灰,所以并没有在意。顶着小猫转身走向门口,他一边开门一边背对着金小丰吩咐道:“让李纯准备汽车,我要出门。” 李纯今年刚满十六岁,也是陆雪征的干儿子之一。 他是个很漂亮的少年,明眸皓齿的。陆雪征认为他那相貌太出众了,引人注目,很不适合去搞暗杀,所以就把他当成了随从使唤。而李纯出身很苦,幼时饱受欺凌,所以现在得了陆雪征这座靠山,就十分的死心塌地,恨不能活成主人的一条狗。 陆雪征很尊重李纯的意愿,他想做狗,就让他做去。 陆雪征回房换上一身笔挺西装,又梳了梳短头发,掸了掸裤子上的猫毛。揽镜自照了一番,他对着镜中人一点头,口中轻声赞道:“一表人才。” 然后他就心情平静的走出房门,下了楼梯,穿过大厅,走向院中,进入了金小丰的视野。 金小丰像根威武的柱子一样立在窗前,眼看着陆雪征步态从容的向外行走,一边走,一边从裤兜里掏出墨晶眼镜戴了上。 陆雪征不但面孔生的像广告招贴画上的人物,身材也是一样的标准,肩膀端正、腰细腿长,天生适宜穿西装。金小丰目不转睛的盯着他那挺拔利落的背影,自己的神情则偏于阴郁,是一尊悲伤又冷酷的罗汉。 在利顺德楼上的一处雅间里,陆雪征等来了叶四少爷。 当时桌上菜品已经上齐,叶四少爷进门时,陆雪征正举着筷子给自己夹菜。两人对视了一瞬,叶四少爷就笑了:“你这也算是个请人吃饭的态度?” 陆雪征放下筷子,上下打量着叶四少爷的形象,同时简单答道:“崇义,我饿了。” 叶四少爷大名叫做叶崇义,生的身材颀长,是个俊美的公子哥儿。自行拉开椅子坐下来,他在周身那香水气息的包围下出言笑道:“你这电话打晚了,我其实已经吃过了晚饭,简直没有肚量可以再奉陪。” 陆雪征放下筷子,拿起餐巾擦了擦嘴。抄起手边的洋酒瓶子,他起身绕过圆桌走到叶崇义面前,亲自为他斟了半杯白兰地。 叶崇义并不动手,只是仰脸对着他微笑:“陆兄,今天你很给我面子嘛!” 陆雪征本来攥着酒瓶子作势要走的,听了这话后他停住动作迟疑一瞬,忽然回身低头,在叶崇义那嘴唇上飞快的亲了一下。 叶崇义显然是一怔,随即就低下头轻轻笑了一声,白嫩的面颊上也透出了一点儿红晕。 陆雪征这时已然坐回原位。抬手向上一指,他轻声说道:“我开了房间。” 叶崇义伸手端起酒杯,送到唇边抿了一口,然后才微笑着感叹了一声:“唉,我真是贱哪!” 陆雪征没理会,抄起筷子继续吃。 陆雪征吃东西很快,然而举止倒不狼狈。叶崇义仰靠在舒适座位上,翘着二郎腿欣赏对方那大嚼的模样。后来他忍不住起身走到近前去坐下,拿起筷子也夹起了一点菜,底下又用个小碟子托着,双手送去了陆雪征嘴边。陆雪征看了他一眼,张嘴凑过去吃了那一口菜。 叶崇义放下碟筷,伸手拍了拍陆雪征的面颊,口中笑道:“可爱。” 陆雪征也抬手在对方那脸蛋上轻轻扭了一把:“漂亮!” 叶崇义微微颔首:“我知道。” 陆雪征抄起餐巾又擦了擦嘴:“你知道我这是客气话?” 叶崇义笑着蹙起眉尖,抬手摸着下巴向后靠去,他懒洋洋的摇了头:“你这人,贫嘴的很讨厌。” 陆雪征端起杯子喝了两口酒,而后手按桌边站了起来。低头向叶崇义递了个眼神,他无声的做了个口型:“走。” 叶崇义仿佛是有些为难。不甚情愿的起了身,他似笑非笑的低下头后退了一步:“你先请。” 第3章 露水情缘 陆雪征领先进入了房间之中;叶崇义为了掩人耳目,则是故意和他拉开一段距离,殿后而来。 叶崇义进门时,陆雪征已经端坐在了床上。两人相视一笑,叶崇义随手就锁好了房门。自行走到靠窗的一张椅子前坐下来,他下意识的又翘起二郎腿向后依靠过去,两边手肘则是软绵绵的搭在了椅子扶手上,而双手就交握着放在了大腿处。 窗外那夕阳余晖斜照了他的半身,深浅光影格外清晰的渲染出了他那俊美轮廓。慵懒的侧过脸望向陆雪征,他漫不经心的一笑。 陆雪征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召一样,缓缓起身走到了他的面前。弯下腰直视了对方的眼睛,他用温和轻柔的声音说道:“良宵苦短,不要浪费时间。” 叶崇义长久凝望着陆雪征的面孔,最后就抬起手来,用指尖一点他眼角处的那颗泪痣:“你这占便宜的,还要劳我亲自宽衣解带么?” 陆雪征探过头去,在对方那眉心上很虔诚的吻了一下,举止神情仿佛都带有了一点宗教气息:“崇义,你说的对极了。” 陆雪征力大无穷的把叶崇义拦腰抱了起来。 转身把人扔到床上,他随即跟上前去坐在了床边。慢条斯理的伸出双手,他一粒纽扣一粒纽扣的去解开对方那西装衬衫。白皙的身体渐渐袒露出来,郁郁的香水气息越发浓厚了。 陆雪征忽然咬牙切齿的抱怨道:“我真是受不了你这味道!” 叶崇义垂眼望向他,慢悠悠的答道:“一百二十法郎一瓶的香水,你懂个屁!” 陆雪征站起身来,背对着叶崇义连做了两个深呼吸:“混蛋!你这是要熏死我!” 陆雪征把叶崇义送进浴缸里冲洗了一通,然后他脱掉衣服也抬腿进入水中,两人就在那芬芳的泡沫中成就了好事。陆雪征大概是很有一点手段,能把这生活在万花丛中的叶崇义干到求饶。而叶崇义求饶归求饶,身体却是扭动的积极,并不示弱。于是陆雪征盯着对方的屁股,一时心中做痒,抬手就在那屁股蛋上狠拍了一巴掌,给他来了个脆响。 叶崇义笑着呻吟出声,感觉陆雪征真是个畜生,一点怜香惜玉的姿态都没有。 事毕之后,两人简单清洁了身体,一同回到房中床上休息。 此时外界已然天黑,房内不曾打开电灯,所以光线极其黯淡。陆雪征倚靠着床头半躺半坐了,摸黑为自己点上了一根烟。 火头的橙红光点在黑暗中闪闪烁烁,他深吸两口之后叹息一声,然后把烟取下来送到了叶崇义的嘴边。 叶崇义本是个仰卧着的姿态,就着陆雪征的手,他慢慢的吸完了那根烟。 翻过身去抱住了陆雪征那结实苗条的腰身,叶崇义梦呓似的含糊说道:“大半夜的我有家不回,送上门来给你干,真是贱哪!” 陆雪征用那烟头的余热为自己又点了一根烟卷。这回他从从容容的吸上一口,而后低头对着叶崇义吐出一线青烟来:“小贱货。” 叶崇义在黑暗中笑了,低声又问:“我贱成了这个样子,你是心疼,还是暗笑?” 陆雪征一手夹着烟,另一只手用力把叶崇义拖上来横抱在了怀里,仿佛对方是个大号婴儿。腾出空来又吸了一口烟,他十分平静的答道:“我很高兴。” 叶崇义在他怀中磨蹭着点点头:“好,原来你是把我当成乐子了。” 陆雪征一口接一口的吸烟,在烟雾缭绕中答道:“废话太多。” 陆雪征连吸几根香烟过足了瘾,然后才专心致志的托抱住叶崇义的上身,和对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闲话。 打情骂俏的玩笑了片刻后,两人又有些兴起,就在这床上又欢喜了一场。因有了前次作为铺垫,所以这回陆雪征放开力量,压迫着叶崇义狠干不止。 房内一片黑暗寂静,只有肉体撞击声在“啪啪”的回荡不止。叶崇义向来是不大叫的,这时也有些忍无可忍了,极力的回手去阻挡陆雪征那动作:“够、够了。”他气喘吁吁的在枕上摇头:“你停、停一停。” 陆雪征果然做出暂停。就着交合的姿势俯身压下去,他喘息着沉默不语。 如此停歇了片刻,陆雪征自作主张的起身继续大抽大弄,而叶崇义张开双腿,哼也无力哼、动也无力动,整个人都“酥”在了床上。 这一度春风可是吹的长久,直到凌晨时分,陆雪征才下了叶崇义的身。 因为其间两人也曾歇过几次,所以此刻倒是没有疲惫的瘫软如泥。一同下床去洗净了身体,这回陆雪征拉上窗帘打开电灯,开始在一片光明中穿衣服。 叶崇义见状,只好也跟着穿戴起来。低头系好腰间皮带,他赤着上身轻声抱怨道:“不舒服。” 陆雪征听闻此言,扭头打量了他一番:“不舒服?” 叶崇义抚摸着自己的屁股,半嗔着望向陆雪征:“也不是疼,只是……感觉有些怪。” 陆雪征笑了笑,顺手把领带挂到了脖子上:“多做几次,习惯就好了。” 叶崇义一挑眉毛,斜着目光睨了陆雪征:“你以为本少爷的屁股,是谁都能碰得的么?” 陆雪征这时已经给自己打出了一个饱满整齐的领带结。一手捏住领带,一手向上推了领带结,他扭头面对叶崇义,风度颇好的微微一笑:“承蒙厚爱,在下若有言辞不当之处,还请多多原谅。” 叶崇义也找到衬衫披在了身上,仿佛忽然就要赌起气来:“其实你也不配!” 陆雪征穿上西装外衣,对着墙上镜子梳理头发:“这一点,我可是不敢苟同。” 叶崇义无缘无故的真生气了:“你不要和我贫嘴!” 陆雪征在灯光下对那镜中人满意的一点头,随后背对着叶崇义答道:“你以为本大爷的贫嘴,是谁都能听得的么?” 叶崇义见他还得意上了,登时就有一股怒火涌上心头——胸口在短暂的郁闷壅塞之后,他长长的吁出一口气,又渐渐恢复了镇定。 默然无语的穿好了西装,他站在陆雪征身后出言问道:“是你先走,还是我先走?” 陆雪征扯了扯衣领袖口,头也不回的答道:“我先走。” 然后他伸手打开房门,当真是毫无留恋的先走了。 叶崇义留在房内,被陆雪征这无情行径气了个半死——不过他很快又想通透了,承认自己和陆雪征之间并无什么情分,无非是凑在一起,玩个新鲜罢了。 在叶崇义忿恨之际,陆雪征快步下楼,直向外间走去。 他是个危险分子,对于黑暗,他总是比旁人存有更高的警惕性。神经末梢在凌晨的清凉风中苏醒战栗了,他毫不停留的直奔自己那汽车而去。 伸手拉开后排车门,他对前方那值更不力的李纯呵斥了一声,而后伶伶俐俐的跳上车中,又“咣”的一声关上了车门。而李纯从梦中惊醒过来,这时就连忙揉揉眼睛打起精神,随即发动汽车,一路往金公馆开去。 第4章 线索 陆雪征派出人马,终日窥探尾随着叶竟成的行踪。而在找到对方破绽之前,他这一边只能是无为而治。 他一边要杀叶竟成,一边又隔三差五的要和叶崇义见面。叶崇义常年出没于烟花柳巷、舞厅赌场中,想要制造一个双方偶遇的机会,对于陆雪征来讲,那是相当容易的。 身边再没有能和叶家拉上关系的干儿子了,这让他不得不打起精神,花一点心思来维持自己和叶崇义之间的感情。而且以他的审美观来看,叶崇义也的确是很迷人——就因为太迷人了,所以他先前总是留心和对方保持距离,生怕自己一个不慎,会坠入爱河活活淹死。 这日上午,陆雪征正在公馆书房内看电影画报,忽然金小丰回了来,鬼鬼祟祟的向他禀告道:“干爹,刚才我在中原公司附近,看到韩棠和叶三小姐在逛大街。” 陆雪征盯着彩页上那金发碧眼的美丽女郎,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 金小丰知道陆雪征是很反感韩棠和叶三小姐相好的,本拟着他听了这话会大为光火,哪知他表现的漠不关心,就十分失望的告辞退了下去。 待到房门紧关、金小丰那脚步声也渐行渐远之后,陆雪征忽然沉下脸来,抄起那电影画报狠狠掼向了桌前地毯上。趴在屋角打瞌睡的小灰猫被吓的一激灵,当即站起来喵喵叫了两声。 一屁股向后坐在了椅子上,他愤愤然的暗想:“他妈的!挨了打还要继续找那个娘们儿约会,我真是控制不住他了!” 然后他起身绕过写字台,在那屋子中央疯狂的来回踱了几圈,忽见窗台上的一盆兰草都枯黄了,就端起一杯热茶,走过去尽数倒在了花盆里。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金瓶梅》夹在腋下,他又从桌上果盘中拿起一只大梨。 拉开房门进入走廊,他一边向楼后小门走去,一边把那大梨送到嘴边,吃人一般“咔”的咬下一大口。小灰猫在后方一个箭步蹿上去,把陆雪征当成了一棵树,一鼓作气的就爬上了肩膀处。 陆雪征大步流星的走去了后花园中。 这一路他吃光了那个拳头般的大梨,过木桥时又踩扁了几只小蛤蟆。最后在那凉亭中坐了下来,他先是从肩头撵下小灰猫,然后摊开那本《金瓶梅》,因为心中不悦,也读不进去,就只是一页一页的找那插画来看。 如此消遣了片刻,他终究是不能忘怀韩棠。抬手对着石桌猛拍一掌,他口中自言自语的怒道:“这个混账!” 金小丰察觉到了陆雪征的离去,就蹑手蹑脚的又返回了书房。 书房内很整洁,摆设上也没有新奇之处。因为陆雪征很爱读书,所以两面墙的大书柜里排列的满满,尤其富有各种版本的艳情小说。金小丰随手抽出一本《肉蒲团》翻了翻,心想干爹终日处在这样一种氛围之中,倒是并没有变成一位好色之徒。 然后他就发现了地上那本电影画报。 他围着电影画报走了一圈,并不弯腰将其捡起,同时觉着自己是窥破了干爹心中的一点秘密。双手插进裤兜里,他略略的思忖了一番,随即还是悄无声息的离去了。 陆雪征在后花园里读书许久,直到傍晚时分才携书回到公馆。吃过晚饭后他把金小丰叫进书房,共同商议那笔十万大洋的生意。 因为韩棠这回一定是用不得了,所以金小丰站在写字台前提出建议:“干爹,换戴国章来吧。我和他先前也合作过,一直顺利得很。” 陆雪征坐在椅子上,低头逗弄着腿上的小灰猫:“戴国章现在在哪里?” 金小丰放低视线,就见陆雪征那修长手指穿过纯灰的猫毛,看起来白皙而灵活:“在北平。” 陆雪征把小灰猫抱起来,闭着眼睛用面颊去蹭那毛绒绒的小身体,因为感到了舒适,所以不由自主的微翘嘴角,显露出了一点笑意:“不要找他,这件事情,我们来做。” 金小丰唯唯诺诺的答应了一声。 小灰猫将两只前爪搭在了陆雪征的肩膀上,纵身一跃又蹿上了头顶去。陆雪征保持平衡顶着小灰猫,放低声音继续说道:“叶竟成已经有好一阵子没出来见人了,叶家又是大宅院,就算是能混进去,做完之后也不易脱身。”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了叶崇义,随即在心中暗暗腹诽道:“这个狡猾的贱货,嘴夹的比屁股还紧,问他什么都是摇头三不知,根本利用不上!” 叶崇义知道陆雪征的身份,虽然很少主动提及询问,不过大概还是有所防备的。陆雪征也曾试图从对方嘴里套出叶竟成的行踪,然而叶崇义尽管年轻,却是精明得很,一丝信息也不肯透露。 这时,写字台上的电话忽然铃声大作。陆雪征对金小丰使了个眼色,金小丰便走上前来拿起听筒,倾听之时只是唔唔回答,片刻后才说道:“好的,知道了。” 挂断电话望向陆雪征,他半躬着身体轻声道:“干爹,有人查到叶竟成了,他是在威灵顿道上的一处小公馆里。” 陆雪征立刻抬头和他对视了一眼。 抬手将小灰猫从头顶上拎下来放到桌面,陆雪征起身匆匆说道:“走,我们去看看!” 这回两人出行,是由金小丰取代李纯,充当了司机。陆雪征坐在旁边的副驾驶座上,一上威灵顿道就命他放缓速度,自己则是隔着车窗向外左右张望。 金小丰一边开车,一边留意着两边建筑的门牌号码。最后他忽然抬手一拍陆雪征的大腿,口中轻声提醒道:“干爹,就是这里。” 然后他斜瞟陆雪征一眼,飞快的把手收了回来。 陆雪征扭头向他所指示的方位望去,看到了一幢西洋式的红砖三层小楼,楼前有个浅浅的小院儿,四周簇拥了浓绿的高大树木,瞧着是十分的幽雅静谧。 陆雪征收回目光,指使金小丰道:“找个地方停车,我们在这街上走一走。” 金小丰在道路一端停稳了汽车,然后又抄起一顶白色遮阳帽扣在了光头上。陪同陆雪征下了汽车,这两个人就在傍晚时分的整洁道路上缓步前行,同时东张西望的,将视野内的所有景物都印在眼中。 这威灵顿道并不是个偏僻地方,两边除了花园洋房之外,也有些馆子店铺。陆雪征和金小丰状似悠然的经过了那一处叶家小公馆,顺带着还在路边报童手中买了一份晚报。 攥着那份晚报停住脚步,陆雪征对着斜前方的西餐馆子抬手一指,忽然说道:“小丰,我们去那里吃顿晚饭。” 这话显然是出乎了金小丰的意料。不过他并没有多发一言,只是迈开步伐跟上了陆雪征。 金小丰已经很久都没有和陆雪征同桌吃饭了。陆雪征并不是一位慈祥的义父,他只对有利用价值的儿子们和蔼,而且和蔼的十分有限。金小丰当初一直很怕他,现在长大了,也有些本事了,那恐惧才随之淡化了许多。 陆雪征在餐馆中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过菜后他扭头向外望去,正好可以看到叶家公馆的正门。 他不说话,就单是沉默的凝视,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片刻之后大菜上来了,他收回目光,却也没有即刻拿起刀叉,而是把那张晚报折成了一本大书的面积,又将其送到鼻端,试探着挡住了自己的脸。抬头发现金小丰正在对着饭菜迟疑,他就从报纸后面露出了一双眼睛,轻声说道:“吃吧,不用等我。” 金小丰讪讪的拿起了勺子,舀了一点肉汤送进嘴里。他这人膀大腰圆的,平时看着有点凶相;如今扭捏起来,凶气减退,倒是有了点憨头憨脑的意思。陆雪征盯着他审视片刻,忍不住一笑,同时心中忽然又想起了韩棠。 “单是好看又有什么用处?”他自己暗暗思索着:“不听话,让我伤心,可恨。” 第5章 暗杀 在接下来的几天内,陆雪征终日在威灵顿道一带徘徊,就像那工薪阶层朝九晚五的上班一般,吃过早饭就出门去,下午时分方能返回。 他这人目光敏锐、心细如发,把那叶家小公馆周遭的环境都掌握了个清清楚楚。而这天晚上,正是他站在书房中修剪花草时,金小丰忽然敲门进来,向他通报了一条消息:“干爹,明天上午九点,法租界的金城俱乐部要举办开业典礼,据说叶竟成一定到场。” 陆雪征手持一把剪窗花的银色小剪刀,听闻此言就头也不回的问了一句:“金城俱乐部,谁家的生意?” 金小丰盯着窗台上放置的那一盆半枯兰草:“马荣生。” 陆雪征一直觉得这盆兰草生长速度太快,细长叶子四面八方的披散下来,瞧着有点疯头疯脑的。十分细致的将那叶片一根根剪短,他为兰草理了个寸头。 “马荣生么?”他背对着金小丰,慢条斯理的答道:“那这消息大概可靠,叶竟成不是和姓马的很有交情?” 金小丰微微抬头,盯着陆雪征那挺拔修长的背影,试探着又向前轻轻走了两步:“干爹,那明天……” 陆雪征举着剪刀转过身来,随手又将那锋利剪刀“嚓嚓”的开合了两下。绕到写字台后面坐下来,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块叠好的雪白手帕,垂下眼帘认真擦拭那剪刀刃上的绿色草汁。 “让人在叶家后门那一带盯住,一旦叶竟成出来了,就直接乱枪打死。反正那个地方僻静,只要藏的好,总不会出大纰漏。” 金小丰收回目光,斜瞥向蹲在窗台上的小灰猫:“可若是叶竟成走了正门,那……” 陆雪征听到这里,就将洁净剪刀放进了写字台下的抽屉中。然后他向前倾身,对着金小丰一招手:“过来。” 金小丰咽了口唾沫,面不改色的走上前去。紧贴着写字台边沿停住脚步,他深深的弯下腰去,恭听干爹教导。 有些话,虽然是在自己家里,但也要轻声细语的说,仿佛非如此就不够保险。陆雪征一手搂住金小丰那结实的脖子,凑上前去好一阵嘁嘁喳喳,作了一番十分漫长的耳语。而金小丰在陆雪征的气息中面不改色,在领教的同时凝神望向对方的衬衫领口。 领口处的第一第二枚纽扣是没有系的,敞开处隐隐露出了一点锁骨。 金小丰下意识的用舌尖顶住了牙关,觉着自己嘴里的口水充沛起来。可是距离陆雪征这样近,他不敢做出吞咽动作。 陆雪征对此当然是一无所知的。在耳语完毕后,他微笑着一拍金小丰的光头:“就是这样,记住了?” 金小丰怕自己一张嘴说话就会流出口水来,所以只用鼻子清晰的“嗯”了一声。 陆雪征点点头,收回双手向后一靠,若有所思的又嘱咐了一句:“事成之后,你就马上去把那余下的五万大洋拿回来——不,不要大洋,让他换算成英镑开本票。” 金小丰这时已经直起了腰。偷偷咽了一口唾沫,他面无表情的答道:“是,干爹。” 小灰猫无声无息的从窗台飞跃到了写字台上。竖着尾巴走到陆雪征面前,它一个箭步又轻灵灵的窜到了主人肩头。陆雪征闭上眼睛,很缠绵的用面颊去磨蹭那柔软温热的猫身,而明亮灯光照射在他的侧脸上,眼角处那颗小小的褐色泪痣就显得异常醒目。 片刻之后,陆雪征把小猫扯下来抱在了怀里。起身对着金小丰一挥手,他态度轻松的笑道:“去睡吧!今晚早点休息,明天才有精神。” 金小丰喃喃的答应了一声,随即转身走到门口,为陆雪征打开了房门。 陆雪征没再看他。双手托着他的宠物,他越打量越觉得这动物可爱,最后就一边向外走一边低下头去,用嘴唇一下一下的亲吻那小灰猫的耳朵额头。 金小丰对此情景是见怪不怪,毫不动容。 翌日凌晨,陆雪征起了床。 与此同时,金小丰也醒来了。 住在仆人房里的李纯则是早已穿戴完毕。他轻手轻脚的上楼走进陆雪征那卧房里,为这位干爹预备好了洗脸水,把牙膏也挤到了牙刷上。 一个小时后,金小丰开着汽车离去。李纯换上中学校的夏季制服,斜挎了一只皮革书包,做少年学生装束。陆雪征穿着简便的衬衫长裤,又在鼻梁上架了一副墨晶眼镜,瞧着也正是一位中等阶层的先生。 将一把满弹匣的手枪放进书包中,陆雪征拉起李纯的一只手,两人一大一小、一高一矮的走出了公馆。 在街口乘坐上黄包车,这对看起来不知是父子还是兄弟的人物,就此赶往威灵顿道。 陆雪征和李纯在早上七点钟之前,抵达了叶家公馆对面的西餐馆子前。 下车之后陆雪征想在报童手中买一份晨报——然而他失算了,并没有报童经过,于是他就近在那书刊摊子上,买了一本大小适中的美国《时代》杂志。 一般餐馆总是营业较晚,不过这家比较特别,每天早早开门,为往来的洋行职员提供简单早餐。陆雪征前些天已经留意到了这一点,所以此刻领着李纯,他堂而皇之的走进门去,轻车熟路的便占据了一处靠窗座位。 随便点了几份牛奶三明治之类,陆雪征提前付清了帐。李纯把书包抱在怀里,低下头开始慢慢的吃喝,而陆雪征把那本杂志放在一旁,随即端起一杯牛奶,边喝边向外望去,悠闲的张望街景。 如此过了约有一个小时,叶家公馆门前一片清静,并无异样。陆雪征侧耳倾听,只觉万籁俱寂,不禁心里有些狐疑。用手指轻轻叩了叩桌面,他对着李纯使了个眼色。李纯领会了,立刻若无其事的起身绕过餐桌,一言不发的把书包塞进了他的怀里。 一辆汽车缓缓驶过窗前,充作司机的金小丰戴了一顶帽子,以此来遮住他的光头。 陆雪征用手掌慢慢磨擦了大腿,把那汗水全蹭在了裤子上。 随后那汽车停在了叶家公馆的斜前方,没有动静了。 又过了大半个小时,叶家公馆那边终于有了变化——大门开了! 四名保镖走出来列队站在两边,而一辆乌黑锃亮的雪铁龙汽车紧靠着院门停住,一名保镖上前打开了车门,做恭请状。 陆雪征登时提起精神,一只手随之探进了书包里。 然后那院内走出一对老夫少妻——老夫生的人高马大,大腹便便,不是叶竟成又是谁? 下一秒钟,陆雪征一手掏出手枪,一手抓起桌上那本杂志,毫无预兆的猛然起身走出了餐馆。抬手用杂志挡住自己的面孔,他在快步经过叶家公馆时骤然抬手,对着那正要弯腰上车的叶竟成连开三枪,当场就把对方那脑袋打了个稀烂。而与此同时,斜前方那汽车的后排车门也开了,陆雪征飞奔两步赶上去纵身一跃,一头就扎进了车里。 汽车一直是发动着的,金小丰未等陆雪征坐稳便踩了油门。汽车呼啸而走,尖叫着拐进了前方一条岔路中去。 变故在十秒之内发生、持续、结束。 叶家保镖此时才反应过来,拔出手枪狂跑追击。可那岔路复杂,汽车进去后立刻就不见了踪影。叶竟成的姨太太一身一脸的鲜血脑浆,站在门口歇斯底里的狂叫,惊动了阖街。所有人都丢下手上活计挤出来观看热闹,而李纯趁此机会拎起空书包,在人群中东挤西挤的溜走了。 第6章 去北平 在短暂的风驰电掣后,金小丰在胡同僻静处踩了刹车,跳下去换了新的车牌号码。 然后他从从容容的重新发动汽车,驶上了租界区的宽敞马路。 当英租界的巡捕们赶到威灵顿道封锁路口之时,金小丰的汽车已经离开租界区范围,直奔火车站而去。金小丰一只眼睛望着前方路途,一只眼睛盯着后视镜,就见陆雪征神色平静的将那手枪放在了座位上的薄垫子下面,而后拿起那本被他用来蒙面的杂志,翻开扉页笼统的浏览起来。 金小丰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描绘他此刻的姿态模样,笼统的只是感觉他好,好的让人恨不能咬他一口。但现在又完全不可能会有咬到他的机会——陆雪征名至实归,身手的确是厉害,金小丰怀疑自己还不是他的对手。 陆雪征不懂英文,无非是见这杂志纸质雪白可爱,想要看看书中的图画而已。从头到尾翻阅了一遍,他百无聊赖的扭头望向了车窗外。 清晨的街道看起来别有一种洁净的喧闹,金色的阳光爽朗的洒落下来,火车站快到了。 汽车在火车站附近缓缓停下。陆雪征把那本《时代》卷起来,随即向前欠身,抬手将其伸到了金小丰眼前:“回去处理掉。” 金小丰答应一声。接过杂志后他微微侧过面孔,又低声问道:“干爹什么时候回来?” 陆雪征虽然是成功的完成了任务,可是看起来并不轻松兴奋。转动眼珠左右瞟清了窗外景象,他轻而快的吐出了三个字:“不一定。” 然后他推开车门跳下去,头也不回的走向了火车站。 明亮刺目的阳光穿透了车窗玻璃。金小丰压低帽檐挡住眼睛,歪过头去凝望了陆雪征的背影。陆雪征的步伐轻快而有力,走的干脆利落、一往无前。仿佛前方即便是火焰山修罗场,他也能这么斩钉截铁的走过去,并且全身而出、毫发无伤。 金小丰一边目送着对方渐行渐远,一边若有所思的微笑了一下。将两根手指贴在嘴唇上,他对着干爹离去的方向轻轻“啵”了一声,遥遥送出了一个无人接收的飞吻。 陆雪征,像一位常跑平津的、中等阶层的洋行职员一样,从容不迫的买了一张头等座车票,然后赶在开车之前,又挤出来买了一包五香瓜子,以及三只大白梨。捧着这么点玩意儿上了火车,他在靠窗的位子上坐定了,开始咔咔的嗑瓜子,吭吭的啃白梨;且从座位上拾得一份前人留下的艳情小报,饶有兴味的从头阅读到尾,连副刊尾巴上专治花柳病的小广告都没有放过。看完一遍,再看一遍,末了他忽然感觉自己怀才不遇——凭他的学问本事,满可以也办出这么一份报纸来,而且绝对比手中这一张好看的多! 于是他点了点头,不得不承认自己文武双全。 陆雪征喜欢读书,没书报也行。翻来覆去的将那张小报读了无数遍,火车终于是驶入了北平火车站。 掏出手帕擦了擦手和嘴,他起身随着人流慢慢走下车去。在火车站前坐上黄包车,他直奔戴公馆。 陆雪征抵达戴公馆时,正是下午两点来钟,一天中最炎热的时候。他的得意门徒、戴国章,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忽然驾临,手忙脚乱的披着小褂迎接出来:“哟,干爹?您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陆雪征走进这一处两进的大四合院内,先是看了戴国章一眼,然后也没有做出回答,单是微微一笑。 戴国章立刻就知道自己问多了。咽了口唾沫岔开话题,他顶着一头热汗把陆雪征引入阴凉房内,又连忙打开电风扇,且招呼仆人去拿冰镇汽水过来。陆雪征舒舒服服的坐下去,一边拿起汽水瓶子,一边仰头询问戴国章:“天津的事情,你知道吧?” 戴国章相貌平平,笑起来更是有点憨头憨脑的:“知道,金小丰告诉过我。” 陆雪征喝了两口透心凉的橘子汽水,心平气和的继续说道:“事情办妥了。我来北平住两天。” 戴国章立刻一点头:“哎,我这就让人把您的房间收拾出来。 陆雪征手握着细长的汽水瓶子,想了想,感觉自己和戴国章实在是没什么可多说的——戴国章不坏,绝对不坏,然而比金小丰还要乏味。陆雪征除了使用和利用他之外,似乎和他也就没有太多关系了。 接连又喝了几口汽水,他放下瓶子站起来,一边向外走一边又说道:“给我预备洗澡水和换洗衣裳,李纯晚上到,把他的房间也预备出来。” 戴国章老老实实的答应一声,打发仆人烧水去了。 陆雪征在独处的时候,似乎更容易感到快乐。 卧室连着浴室,浴室内也有西式的浴缸以及上下水,然而没有热水管子,想要洗澡,须得从厨房提来热水才行。陆雪征关了房门,光着屁股沉进满缸温水里,十分爽快的洗去了一身热汗。 然后他哼着歌出水,穿上戴国章送来的单薄裤褂,上床睡了一觉。待到他神清气爽再醒来时,李纯也就到了。 李纯穿着衬衫短裤,斜跨书包,像名童子军似的出现到了陆雪征面前,怀里还抱着小灰猫。很快乐的对着陆雪征一笑,他开朗的唤道:“干爹,我来啦!” 陆雪征心情不错,又看到李纯这可爱的小模样,不禁也跟着和蔼可亲起来。走上前去接过小灰猫,他先是低头在小猫的额头上亲了一下,然后腾出手一拍李纯的肩膀:“家里怎么样?” 李纯把书包摘下来拎着,清清楚楚的答道:“家里什么事情都没有,天下太平!” 陆雪征把小灰猫托举到面前,和它对视了片刻。末了小灰猫很娇媚的“喵”了一声,又将两条后腿蹬了几下。而陆雪征就像抱孩子似的,把小灰猫抱进怀里去了。 李纯放在哪里都是个讨人喜欢的大孩子,然而陆雪征和他也还是无话可说。独自吃过一顿丰盛晚饭,他闲下来,在电灯光下给小灰猫洗澡。一手按住喵喵乱叫的猫崽子,他忽然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这样成年累月的和猫混在一起,似乎也不是个长久之计。 他是不能成家的,成家就是害人害己,除非金盆洗手,隐姓埋名,隐居他乡——但是又太可惜。凭他的本事,满可以再干几年这不要本钱的卖命生意。况且就说是躲,又能躲到哪里去?真有心要找他的话,他就是躲进老鼠洞里也没用,还不如像眼下这样含糊着,毕竟门徒众多,旁人要是想动他,也难。 陆雪征下午睡得太久,如今精神焕发,无论如何不能入眠。歪在床上逗了会儿猫,他那孤独竟是无计可消除,只得是下床找来一本红楼梦,心不在焉的一页一页翻看,因读到“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一章时,见史湘云作了一句诗叫做“寒塘渡鹤影”,便心有所感,忽然想起了韩棠。 韩棠这小子当年吃他的喝他的,被他一手提拔教导到了今天的地步,从个半死的小叫花子渐渐长成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他总觉得韩棠是全身心属于自己的,哪知道对方人大心也大,竟然开始筹划着要做叶家的女婿了! 陆雪征思及至此,心中立刻窜起一股邪火,恨不能把韩棠的脑袋拧下来! 第7章 清闲 陆雪征人在北平,心在天津,他惦记着那十万大洋的酬劳。是的,他三枪就解决了叶竟成,快的仿佛就在一瞬间,但是除了他,旁人就硬是做不到——给他们一百次机会,一万发子弹,也做不到! 所以他这三枪,的确是值十万大洋。十万大洋一条命,叶竟成死也死得值了。 金小丰从天津给戴国章发来内容隐晦的电报,说是酬金已经到手。戴国章不敢耽搁,立刻向陆雪征通报了喜讯。陆雪征抱着他的小灰猫坐在厅内的太师椅上,对此消息,不置可否的一点头,表面冷淡,是见多识广的模样,其实心里也窃喜,认为自己是个人才——然而,与此同时,他却是又想到了叶崇义。 他正值壮年,可因为身份特殊,不好公然出去招蜂引蝶;近年来唯有一个叶崇义算是他的床上知己。陆雪征觉得叶崇义是个被惯坏了的公子哥儿,这样的人骄矜起来很骄矜,但若是能够按住他的命门制服他,那他也能够相当的贱。为了十万大洋闹出这一场,陆雪征自己琢磨着,这位知己一旦看清事实,那不管是怎么样的贱,恐怕都要离自己远去了。 陆雪征低下头,凝视着小灰猫的脑袋。小灰猫的身体柔软温暖,正懒洋洋的趴在他的腿间。隔着一层单裤,他下身那条命根子,大概是预知到自己失去了相亲的对象,所以也是同样的无精打采。 陆雪征身体好,非常好;床上功夫,他自己觉着,也很不错;可惜,英雄无用武之地。 于是他暗叹一声,抱起小猫放到了肩膀上。小猫伶俐的爬上他那头顶,随后很自然的蜷成了一团。 陆雪征现在无所事事,故而专心致志的顶着他的小灰灰,一动不动的保持平衡。李纯走进来给他添了一次茶水,又给他送了一盘水果。他目不斜视的面对前方,同时把手伸到旁边桌面上,摸索着抓起了一只甜美多汁大白梨。 “咔”的咬下一大口,他一边咀嚼白梨,一边又想起了韩棠。 “李纯!”他忽然唤道。 李纯就在门口坐着乘凉,听闻此言立刻答应一声,随即起身跑进门来:“干爹,您有什么吩咐?” 陆雪征神情平静,脸上看不出什么征兆:“给天津发电报,让韩棠过来。” 李纯不假思索,当即领命而去。 不能由着韩棠的性子在外面野,陆雪征的耐心是有限的。前一阵子为了手里这笔买卖,他心事重重,没腾出手来收拾这个不肖门徒。现在好了,现在他闲下来了,须得将两人的关系论个明白、做个了断! 陆雪征想到这里,精神振奋,有一肚子的话要和韩棠讲,可是振奋片刻后,他却又颓唐起来——讲什么呢?韩棠从去年起,就开始有意无意的躲着他。陆雪征知道韩棠对自己是又怕又恨又腻歪,只是摆脱不得,否则早就跑了。 陆雪征不甚服气的苦笑了。他是喜欢韩棠,然而发乎情止乎礼,绝没有做过那种恃强凌弱的事情。可是不知怎的,他竟然还是把韩棠吓着了。 他细细的追忆往事,将自己对韩棠说过的一言一语、做过的一举一动,都拿出来翻尸倒骨的认真思量。最后,他发现自己除了去年冬天曾经借酒装疯的搂过对方一次之外,绝没有再出过其它纰漏。 陆雪征忘了自己当时是真的有了醉意,除了那么一搂之外,还凑上去在韩棠脸上亲了一口。 当时金小丰和戴国章等人都在跟前,以为他是高兴在闹,唯有韩棠受惊似的扭头看了他一眼,结果就近距离的和他对视了。 陆雪征素来都是个无甚特色的人物,英俊归英俊,然而如同香烟盒子里的广告画,有种千篇一律的平淡,连神情姿态都是大众化的,让人不能留下印象。韩棠自然知晓他这个特点,故而当时骤然迎上了他的目光,就被那眼神中的熊熊欲火给吓了一跳。而陆雪征察觉到了对方的异常反应,也连忙松手,谈笑风生的转向了金小丰。 韩棠从小到大,活的一直不容易,所以精神上很是敏感。陆雪征造就了他,也控制了他,他先前倒也浑浑噩噩的过来了,可是在遇到叶三小姐之后,他仿佛拨得云开见月明一般,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与处境——像一把枪,像一柄刀,也像一条狗。 于是他对陆雪征的感情,就很复杂了。 金小丰在收到李纯的电报后,亲自去找到了韩棠。 韩棠行踪不定,如今正独居在一处公寓中,随时前去安慰保护叶三小姐。叶三小姐刚刚失去了父亲,正处在比较浅薄的悲痛中——叶竟成算不上一位慈父,儿女们自然也就对他爱的有限。 金小丰在傍晚时分,把韩棠堵在了公寓内。高高大大的站在韩棠面前,他虽然是西装打扮,然而看起来没有半分儒雅,倒是很像一名在租界里打地下擂台的拳师。事实上,他的五官轮廓分明而深邃,隐约带了点西洋风,正像一名膀大腰圆的异族人。 他伸出手去,把电报递给韩棠,而后不带感情的告诉他:“干爹的话。” 韩棠接过这封译好的电报,低头快速浏览了一遍,随即淡淡的点头:“哦,干爹去北平了?” 金小丰忽然微微一笑,因为眼窝微凹,所以一双眼睛就陷在了阴影里:“干爹很想着你。” 韩棠望着金小丰,心里对这个人是很有防备的,于是一挑眉毛,冷静答道:“是。” 金小丰认为自己已经体察了干爹内心的秘密,所以在打量韩棠时,目光从暗处射出来,是格外的锐利,好像面前的韩棠是一丝不挂的。 韩棠的确是好看,白皙文气,看起来真仿佛一名中等家庭中走出来的大学男生。金小丰的出身还比韩棠要好一些,可两人这么对面一站,他承认对方看起来更高贵。 陆雪征身处的环境不大美好,周遭都是一些见不得光的杀手,韩棠的确是其中的一个异类。金小丰想如果自己是干爹,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单手插进裤兜里,金小丰低了一下头,随后说道:“上次在干爹面前,我对你动了手。别记恨,在他面前,我和你一样,都不是人。” 韩棠一怔,而后笑了:“我知道,我不记恨你。你知道我,这一阵子可是没少挨干爹的打,我习惯了,记吃不记打。” 金小丰把手抽出来:“你如果和叶三小姐再相处下去,他饶不了你。” 韩棠盯着他的手,发现那是个抽刀的姿势,尽管手是空着的,并没有刀:“是,我知道。” “那你打算怎么办?” 韩棠好脾气的对他笑:“我打算先去北平看干爹。” 金小丰听到这里,就知道对方这是不准备把谈话继续下去了。了然一般点了点头,他像高山倾颓似的微微一躬身,姿态颇优雅的温柔说道:“好,那我先告辞了。再会。” 韩棠送走了金小丰,而后回到房中,收拾行装。因为走的仓促,所以还要给叶三小姐留下一封信,扯个谎来掩藏自己的行踪。 他猜出陆雪征现在闲了下来,是要开始对自己下功夫了。他不知道此行会有如何的遭遇,不过自己估摸着,应该总不会被干爹要了命。 第8章 怀柔政策 韩棠提着一只小小的皮箱,做大学男生的洋装打扮,出现在了戴公馆的院内。 正午时分,天热,他穿过一进院子,在内院当中停住了脚步。前方的房门大开着,里面是个堂屋的格局模样。陆雪征穿着短袖衬衫与浅色长裤,正端坐在一张方桌前吃午饭。午饭内容很简单,是白米饭与一盘青菜、一盘煎鱼。他不大吃菜,一口鱼一口饭,小灰猫蹲在盘子面前,眼睛盯着主人筷子上的鱼肉,一个猫脑袋随着陆雪征的动作抬起又低下,低下再抬起,最后实在是急了,“喵”的大叫一声,露出了两颗小小的尖牙。 韩棠见了此情此景,虽然心情沉重紧张,可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陆雪征一听韩棠在笑,那装模作样的功夫也就做不下去了。拿着筷子转过身来,他端着饭碗正视了对方:“来了?” 韩棠笑眯眯的站在烈日下,刚要回答,可是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他忍不住似的,“扑哧”一声又笑喷出来,并且向那桌面伸手一指。陆雪征莫名其妙的回身一看,就见小灰猫张着大嘴叼住盘中剩下的半条煎鱼,已经贼似的窜到了桌边。陆雪征愣了一下,下意识的欠身要去抓住猫尾巴,然而小灰猫做贼心虚,四个爪子在光滑桌面上乱抓乱挠,张牙舞爪的竟是从桌沿跌了下去。一声尖叫过后,它轻巧落地,叼着贼赃如飞而去。 陆雪征扭头看看韩棠,先是板着脸,后来忽然绷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一笑,韩棠倒是不笑了。 陆雪征对干儿子们是一贯的不假辞色。韩棠习惯了他的暴戾,也宁愿他对自己暴戾。他总记得去年冬天陆雪征对自己露出的那个眼神,从那以后,他就怕了这位干爹发出的所有好意。 陆雪征知道韩棠在天津不老实,但是在笑过之后,他改了主意,决定采取怀柔政策。他听说韩棠还没有吃午饭,就支使李纯去便宜坊买烤鸭子——韩棠喜欢吃烤鸭,一个人能吃掉一整只大肥鸭,都不怕腻得慌。 戴国章不见了,其实是把自己隐藏了起来,不出面讨人厌。他在任何场合都没做过主角,所以永远安全。 陆雪征生平最爱自己,差不多也是只爱自己,自己总是不会背叛自己的,所以他的内心一直很恬静。韩棠悄无声息的闯进他的心田,这让他失了方寸。故而在正视内心之前,他因为手足无措,竟是找碴把韩棠揍了好几顿,打得对方鼻青脸肿、口鼻流血。 韩棠坐在桌边吃烤鸭子,吃的心神不定。陆雪征在他身后踱来踱去,轻轻的摇着一把折扇。 陆雪征走起路来是无声无息的,偏又是个高挑身材,不能避人耳目。韩棠的眼角眉梢处总晃着他的身影,薄薄的荷叶饼塞进嘴里,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咀嚼着白纸。 食不甘味的吃了半只鸭子。陆雪征忽然停在他身后,且将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于是他立刻就饱了。 陆雪征放下折扇,握住了韩棠的肩膀。 他忽然有些激动,双手渐渐向上滑到了对方的脖子上。慢慢俯身弯下腰去,他偏过头,在韩棠的面颊上吻了一下。 这让韩棠打了个冷战。木然的扭过脸去望向陆雪征,他的嘴角上还沾染着一点面酱。 陆雪征对他笑,笑的很不自然,然而的确是笑了。 他的笑容让他整个人都生动起来,仿佛是从招贴画上走了下来,有了血肉。韩棠早就预料到两人会走到这一天,因为干爹看起来一派正经,但是似乎一肚子男盗女娼。他能和叶崇义搞上床去,自然也就没有必要放过自己。极力露出天真无辜的眼神,他对着陆雪征不傻装傻:“干爹……” 陆雪征看了他这白皙乖巧的模样,真恨不能一把将他搂到怀里紧紧抱住。凑上去再一次亲吻了韩棠的额头,他柔声说道:“韩棠,干爹很喜欢你。你的意思呢?” 韩棠眨巴眨巴黑眼睛:“干爹,您对我这么好,这些年要是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我当然是喜欢您、感激您啊。” 房门还大开着,陆雪征并不担心李纯会走来撞见。渐渐用双臂勒住了韩棠的身体,他无奈的笑道:“韩棠,我说的不是那种喜欢。” 韩棠感受到了对方臂膀的力度。陆雪征看着并不粗壮,可是力量惊人的大。这让他在惊恐与羞涩中垂下头,目光射在了干爹的双手上:“干爹,我、我……” 陆雪征的手很洁净,指甲修得短短的,手指白皙修长。韩棠想象着这样一双手如果合到自己的脖子上,那么“喀喇”一声,就足以扭断骨头与关节了。 于是他那声音不由自主的软化下来,好像小灰猫在哀鸣:“我是男的。” 他的耳边响起了一阵低低的笑声,伴随着温热的气流:“我养了你这么多年,还不知道你是男的?” 然后,身体骤然清凉轻松起来,那是陆雪征起身放开了他。 “你自己想一想。”陆雪征告诉他:“晚上,晚上给我答复,我等你。” 韩棠不敢回头看他,自己嗫嚅着答应了一声。 陆雪征做出了民主的姿态,让韩棠“自己想”。将韩棠留在房内,他走到院内,让李纯端水过来。 蹲在煌煌的大太阳下面,他专心致志的给小灰猫洗澡。小灰猫吃过煎鱼之后,不住的咔咔咳嗽,因为落花流水,所以显得格外瘦小。陆雪征特地仔细擦洗了它的猫嘴,怕上面沾染了煎鱼的油渍。 李纯蹲在一旁,手里拿着一块香皂,饶有兴味的旁观。片刻之后,他忽然抬头问道:“干爹,韩哥今天在这里住吗?要不要提前收拾出客房来?” 陆雪征不假思索的答道:“不用。” 陆雪征整个下午都在摆弄他的猫,几乎快要把猫摸熟。天气热,小灰猫懒得理他,闭着眼睛只是睡觉。及至到了傍晚,李纯一样一样的从厨房端过简单饭菜,戴国章又送来了许多新鲜瓜果。干儿子们十分和气的围着陆雪征谈了两句闲话,转眼的功夫,天色也就见黑了。 戴国章告辞离开,自行回到前院休息。李纯眼看着韩棠既不说走、也不说留,便莫名其妙,但是也没敢多问。 陆雪征走去关了房门,然后回身问韩棠:“想好了没有?” 韩棠知道自己是跑不了,干爹的民主也不过只是温情脉脉的假面具;可他年纪轻轻的,心中还有血性,让他就这么束手就范,他实在是不甘心——而且,也对不起叶三小姐。 “干爹……”他鼓足勇气开了口:“对不起,我是男人,您也是男人,这个……我做不到。” 陆雪征一听这话,脸上立刻就不是颜色了!冷笑一声逼近了韩棠,他强压怒火的说道:“我可不是要和你谈恋爱!我要做什么,你心里明白得很!” 韩棠怕了,一步一步的后退,同时放眼望向房门,心里忖度着自己逃跑的胜算。而陆雪征见自己的怀柔政策全部泡汤,真是恼羞成怒,一股子邪火立刻就在他心头燃烧起来了。 第9章 爱与恨 陆雪征动了怒,同时也动了手。 韩棠被他推了一个趔趄,随即站稳了,心知辩解已是无用,情急之下索性要向外扑。然而陆雪征上前一步拦住他的去路,俯身把他拦腰抱起来,不由分说的就穿过一面竹帘进入卧室,将人扔到了大床上去。韩棠一个鲤鱼打挺跳下来,也不讲章法了,抬腿就往对方的胯下狠踢,哪知陆雪征闪身避开,顺手握住他的脚踝一扯,让他站立不稳,反而跌坐在地。一翻身爬起来,他拔腿还是要跑。可陆雪征这时已经完全失去耐性,生拉硬拽的就把他拖回了床边。 然后,他们就打了起来。 韩棠的体力不算强,然而下手非常狠,抄起桌上的细瓷茶壶便往陆雪征头上砸去。陆雪征没躲,茶壶啪嚓一声在他头上四分五裂,他一晃脑袋甩开细碎瓷片,竟是满不在乎。而在韩棠愣怔的那一瞬间,他扭住韩棠的衣领撞向墙壁,随即欺身上前,用膝盖猛然顶向了对方的肚腹。 韩棠受到了这样的打击,立刻弯腰痛哼了一声。陆雪征今夜不是来和韩棠打架的,见对方委顿下去失去了抵抗力,他便老实不客气的再次弯腰将人抱起来,一路送回到了床上。 三下五除二扯掉了韩棠的衣裤,陆雪征懒得废话。一口唾沫啐到手上抹向对方股间,他抛开了所有的柔情蜜意,俯下身去硬邦邦的就往里混捅。韩棠在这事上还是个雏儿,下面那一处紧的要死,陆雪征一边乱动,一边就觉着身下的韩棠正在瑟瑟发抖。扳着对方的下巴扭过脸来一瞧,他发现韩棠紧闭双眼,竟是哭了。 而就在此刻,他摸准了关窍,奋力一顶;同时就见韩棠疼的猛一仰头,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惨叫。 陆雪征在“进去”之后,倒是渐渐温柔起来了。 他拿出敷衍叶崇义的手段,慢慢的一抽一送,做那水磨工夫。双手抚摸着韩棠那一身白净的好肉,他舒服的叹息出声。 “别哭,别哭……”他换上了温柔的神情与声音,把韩棠的身体翻过来面对自己,用手指很细致的擦去对方眼角的泪水:“我是真心的爱你,将来绝不会负心就是。”说到这里他探头过去,缠缠绵绵的在人家那嘴唇上吮了一下:“想开一点吧,宝贝儿。叶三小姐能给你的,我也一样能给你,而且只多不少。” 他还在有节奏的撞击着对方的肉体,一只手从韩棠的胸膛抚摸向下,一路滑过紧实的腰身,最后停在屁股蛋上轻轻一拍。韩棠咬紧牙关侧过脸去,气息随着陆雪征的动作而时急时缓的紊乱。 陆雪征知道韩棠还是个青涩的小子,如今挨了这么一场,身体定然受苦,便在事毕之后翻身而下,没有压着他打持久战。 穿上裤子下了床,陆雪征没有惊动李纯,亲自走去浴室,放了满满一缸温凉净水。回房将韩棠抱过来,他怕水凉,会激到对方,所以先扶他跪坐在了地上,自己则是浸湿了一条大毛巾,试探着为他一点一点擦拭身体。 韩棠被他弄伤了,毛巾擦过臀间,会蹭上浅淡的血迹。陆雪征并不声张,权作不知。最后搀着韩棠迈进浴缸里周身冲洗了一通,他像伺候儿子一样,把韩棠又湿淋淋的抱回了房中——韩棠单薄,对于陆雪征来讲,实在不算重。 陆雪征抱着韩棠睡了一觉。 翌日清晨,两人一起醒来。韩棠背对着他一言不发,他也是沉默,穿上衣服自去洗漱,正是一副薄情寡义的样子。 可是当早饭被李纯送进来后,他却忽然又转了性,端着一碗米粥亲自去喂韩棠。韩棠不情愿接受他的服侍,可他会执着的一直把那勺米粥送到韩棠的唇边。 李纯见了此情此景,立刻就借故躲出去了。他出身贫苦,相貌又美,当年差一点被亲生爹娘卖去了戏班子里。对于这一类暧昧事情,他清楚得很。 韩棠想逃——要不是屁股疼,他早逃了! 陆雪征现在对他很好,但总像是绵里藏针。他恨陆雪征,恨得快要呕血。在他拖着两条腿行动不便之时,陆雪征会背他抱他,仿佛他还是襁褓中的小婴儿;不伦不类的躺在陆雪征的臂弯里,他觉得自己是被侮辱了。 可在侮辱之外,也有一点新奇的感受,比如说:安全感。 韩棠从小到大,从来不懂得什么叫做安全,仿佛毕生都与这两个字无缘。但是此刻,在陆雪征那溺爱似的禁锢下,他知道自己暂时是安全了。 这天夜里,陆雪征没饶了他。他的情形比昨夜好了许多,起码很认命,没有又哭又闹。陆雪征玩了很久,最后他红了面颊,仿佛是也有了一点反应。 事毕之后,陆雪征摸黑点亮了一根红烛。想方设法的用蜡油把红烛固定在了桌边,他回头望向床上,忽然忍不住似的,苦尽甘来似的,对着韩棠一笑。 “我喜欢了你很多年。”他说。 韩棠蜷缩着躺在床里暗处,听了这话,心里却是泛出了无法言说的复杂滋味:“很多年,多少年?” 陆雪征赤裸着身体,光滑皮肤反映出了柔柔的烛光。垂下眼帘思索片刻,他抬眼轻声笑道:“从你到我身边开始。” 韩棠难堪的闭上了眼睛:“我那时候……泥猴一样,有什么可喜欢的。” 陆雪征无声的走回床边,俯下身来正视了韩棠的面孔:“那时你还小,我知道你长大后会好起来。” 然后他很爱怜的理了理对方的头发:“可惜直到现在,你也还是没有真正长大。” 韩棠睁开眼睛,直视了他:“我既然是不好,那你还……” 陆雪征很慈爱的抚摸了他的手臂脊背:“我喜欢你,你不好也好。小宝贝儿,万事都往开里想吧,凭你的出身,叶家是不可能接受你的。叶三小姐现在可以和你闹恋爱,但是真谈到了婚姻大事,你以为她当真能够给自己做主吗?” 他抬腿爬上床,在韩棠身边躺了下去:“我们卖命换钱,活一天赚一天。这样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你何必还要拖那不相干的人下水?” 韩棠沉默下来,良久之后忽然开口说道:“干爹,明天……我想回天津去。” 陆雪征一动不动的发问:“为什么?” 韩棠叹了一口气:“我心里很乱,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陆雪征笑了一下:“好,好,脾气不小。行啊,要静就去静吧,想想你的出身和身份,想想你那挣饭吃的本事,想想你这样的人当真入赘到了叶家,有什么面目去面对人家的上下老小!” 第10章 清静生活 韩棠走了,陆雪征可是没打算也随之离去。他在北平住的很舒服,舍不得走。 傍晚时分,天气清凉下来,他带着李纯去看真光电影院看滑稽电影。李纯很高兴,把自己打扮的干净利落;他穿了一身浅灰长袍,周身上下也是一尘不染。鼻梁上架起一副金边平光眼镜,他看起来是相当的儒雅,正像一位大学里的先生。 看电影只算作是消遣之一,陆雪征偶尔也会独自跑去戏园子里,心境悠然的听上一晚昆曲。散戏出来后,他沿着街边慢慢的走,总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之间隔了一层膜。但正因如此,他就更能以一个局外人的角度,欣赏这世界上的种种美好处了。 静静的在胡同口收住脚步,他饶有兴味的旁观两只野狗交尾,感觉这也很有趣,就和滑稽电影和昆曲一样有趣。 随后他检讨内心,发现自己虽然读书破万卷,但是格调实在不高。 等到野狗眷侣终于分了开,他才迈步继续前行,一边走一边从裤兜里掏出一把炒瓜子,且走且吃,吐了一路的瓜子皮。 夏天的傍晚,野猫野狗是四处流窜的。陆雪征每天都会目睹几场畜生之间的爱恨情仇。这让他很觉欣慰,因为他的小灰猫是被阉过的,不会再出去四处打野食儿了。 北平的夏天炎热似火,但是陆雪征清清闲闲的隐居在戴国章这里,倒很是过了几天好日子。韩棠还在天津“静”着,也不知道静到了什么程度。陆雪征料想着他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所以并不挂怀。 这天晚饭后,他照例是出门闲逛。本意是要去天桥那边的茶馆里听相声,不过走到胡同口时,他的注意力被一群耍猴的吸引了去。鹅似的伸着脖子看了一顿热闹,他心满意足的丢下了一毛钱,笑微微的低着头继续前进,不想就在马上要走出胡同之时,忽然有人斜刺里猛冲上来,一把紧紧抱住了他! 陆雪征正在回想猴儿们的英姿,如今猝不及防,吃了一惊,下意识的回手就锁住了对方的咽喉。而那人毫无反抗能力,满不在乎的仍旧搂着他,又要笑不笑的瞪着他叱道:“掐着本大爷干什么?松手!” 陆雪征在暮色中看清了来人的相貌,不禁讶异的一挑眉毛,同时果然放下了手:“崇义?” 叶崇义推着他往前走,一直把他推到了胡同外的僻静处。 “谁是你的崇义?”他仰起脸,眉目间含着早春的温暖与凛冽,一双眼睛波光粼粼:“你杀了我家老爷子,还有脸叫我崇义?妈的,我是你叶四爷!” 陆雪征不动声色的飞快扫视了四周,感觉身边不像是个有埋伏的样子。对着叶崇义做出懵懂表情,他疑惑的笑道:“崇义,你怎么来了?” 叶崇义西装革履的打扮着,周身香气袭人。对着陆雪征抿嘴一笑,他咄咄逼人的问道:“怎么?做贼心虚,不欢迎?” 陆雪征继续伪装茫然:“崇义,你到底是在说什么?” 叶崇义眼见四周无人,扬手就轻轻巧巧的抽了他一个嘴巴:“缩头乌龟,有本事就把你的王八脑袋永远藏在盖子下面,我看你能不能藏上一辈子!” 陆雪征听闻此言,却是笑了:“崇义,你可是想让我伸出龟头?” 叶崇义也笑出声来,又用一根手指对准陆雪征的鼻尖点了点:“姓陆的,你真是越来越下流了!” 然后他拉住陆雪征的手,不由分说的便往前带:“陆雪征,跟我走!” 陆雪征的手像一条鱼一样,很灵活的从他那掌握中抽了出来:“去哪里?” 叶崇义回头向他挑衅似的发笑:“怕我向你报那杀父之仇?放心,我饶你不死,就是想你了,要和你叙叙旧。” 陆雪征迟疑了一下,随后对着叶崇义一挥手:“行啊,走吧!” 叶崇义和陆雪征坐上黄包车,一前一后的去了东安市场。在那一带找了家西餐店走进去,他们选了一处幽静的雅间落座。叶崇义自作主张的为二人点了菜,而在侍应离去之后,陆雪征就抬头望向他,微皱着眉头说道:“崇义,你今天怎么疯疯癫癫的?” 叶崇义到了这个时候,忽然又沉静了下来。挺直腰背向后仰靠过去,他翘起二郎腿,双手十指交叉着放在了大腿上。对着陆雪征淡淡一笑,他低声说道:“别跟我装傻充愣,你当真以为你飞天遁地,丝毫线索把柄都流不出来?” 陆雪征看着叶崇义,脸上恒久的微笑着,一言不发。 叶崇义随后做了一个深呼吸,而后慵懒的吁出了那口长气:“我得夸你时机选择的不错,正赶上我大哥夫妇在欧洲旅游。” 陆雪征仍旧是不说话。 于是叶崇义就在他的注视下一耸肩膀:“老爷子这两年很看不上我。家里的财政大权又都被掌握在大房手里。我一直以为等老爷子死后,我会变成穷光蛋,被大哥从家里赶出去。” 然后他垂下眼帘,颇为自得的做了个鬼脸:“现在好了,我不必再担忧了。” 陆雪征觉得自己实在是不能对此事做出评论。尽管叶崇义已经看清事实,但他仍然是无论如何不能承认。 这时大菜逐道的被端上来。待到几样主菜上齐之后,叶崇义展开餐巾平铺到大腿上,随后拿起刀叉,开始姿态优雅的切割牛扒。 陆雪征见状,只得姑且放下眼前问题,吃完再说吧! 叶崇义吃了两口牛扒,又往盘中倒了些许番茄酱。侧脸抬头瞟向陆雪征,他见对方八风不动,正是一副厚着脸皮死不悔改的模样。 “你是什么价?”他忽然问道。 陆雪征毫无感情的抬眼反问道:“什么价?” 叶崇义笑了笑:“我知道你贵,可是不知道贵到什么程度。你说给我听听,也许我也用得起你。” 陆雪征拿起勺子喝了两口浓汤,而后抓着餐巾擦了擦嘴角:“那要看是怎么用。如果你是想在床上用我,我可以做义务工。” 叶崇义此刻的精神似乎是不大稳定,听到这里,他脸上神色骤变,端起酒杯就作势要泼向陆雪征。而陆雪征眼疾手快,立刻欠身攥住了他的手腕,随即强行夺下酒杯,轻轻放回了桌面上。 安抚似的伸手拍了拍叶崇义的肩膀,他柔声说道:“崇义,发什么疯?再闹我就打你的屁股。” 叶崇义恨恨的盯着陆雪征,那话哽在喉咙口,竟是半晌说不出来,憋的一颗心砰砰乱跳。片刻之后他总算透过了这一口气,这才从眼神到精神,一起缓缓松弛了下来。 “姓陆的,少拿我当兔子逗。我这一趟是专门来找你的,限你明天中午之前和我一起回天津。我要用你!” 陆雪征略略思忖了一下,忽然心中一动,怀疑叶崇义是要支使自己去干掉叶家大少,叶崇德。 这让他犯了难——有钱不赚,似乎有违他的宗旨,但是杀了老子杀儿子,明显也有违他做事的习惯。 短暂的迟疑过后,他抬头又看了叶崇义一眼,随即用坚定的、不容置疑的语气做出了回答:“让我考虑一下。我下个月回天津,到时会给你答复。” 第11章 一箭双雕 陆雪征在离开北平之前,给戴国章留下了一笔款子。 他素来是论功行赏,出手决不吝啬。但是戴国章自己思忖着,仿佛这一阵子并没有做出过什么贡献。 他有点心虚,傻乎乎的笑着,不肯去接支票。而陆雪征抓过他一只手,将支票直接捺在了他的手心里。 “啊,大哥哥。”陆雪征拍拍他的胸膛,开玩笑似的说道:“你是老大,和他们当然不一样。”随后又抬手握住他的肩膀捏了捏,很亲热的笑道:“在我心里,你是第一份的。” 这话来的有缘故。戴国章几乎就是和陆雪征年龄相仿佛,为人最稳重,极有眼色,而且是无条件的忠心耿耿。陆雪征嘴上不说,心里当他是自己人。 戴国章接了支票,因为嘴笨,说不出动人的言辞来,所以只是深深一弯腰:“多谢干爹。” 陆雪征回到天津后,还是要住到金小丰那里去。当然也有其它房产,化名是某某公馆,其实房契全在他的手里;他将房子派给哪个儿子居住,全在一念之间。 金小丰提前知道他要回家,早早就将楼内洒扫除尘,收拾的窗明几净。约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他赶到院门口前去迎接——果然,他刚走到院外,遥遥就见陆雪征和李纯在前方路口下了黄包车,两个人一大一小、一高一矮的慢慢走过来了。 阳光明媚,陆雪征身姿挺拔,穿了一件卡其色的短袖衬衫,头发剃的很短,看起来是特别的富有青春气息。李纯穿着短衫短裤跟在一旁,怀里抱着小灰猫。小灰猫很不安分,极力的向陆雪征伸出一只小爪子,试图抓到主人的衣裳,可惜陆雪征没留意,昂首挺胸的只是向前走。 金小丰微微一低头,下意识的想要掩饰脸上的笑意。光头反射了刺目阳光,这让陆雪征也感到了滑稽。于是这对干父子就这么喜笑颜开的相遇了。 “干爹!”金小丰步伐敏捷的迎上前去,像一只轻盈的猛兽:“您这回在北平可是住得久。” 陆雪征半笑不笑的一点头:“戴国章那个小院儿,真是不错,舒服。”然后他一边走,一边侧过脸来面向了金小丰的方向,望着地面随口问道:“韩棠这一阵子在干什么?” 金小丰跟上他答道:“好像是……没干什么。” 陆雪征一挑眉毛:“好像?” 金小丰立刻一低头:“对不起,干爹,我疏忽了。” 陆雪征轻描淡写的一挥手,似乎是觉得这也无所谓。 及至进入房中,陆雪征先是沐浴更衣,又找出专门用来理发的剪刀,将自己那新剃的短发重新修剪了一番,把几根不甚听话的枝杈毛发尽数除去。换上一件蓝白条子的洁净衬衫,他一身轻松的把金小丰又叫了过来。 会面的地点选在书房。陆雪征坐在大写字台后方,捧着金小丰的光头窃窃私语,讲述自己的新款阴谋诡计。而金小丰弯腰将胳膊肘支在写字台上,伸着脑袋竖着耳朵倾听干爹高见。 香皂混合了肌肤的气息,一阵阵扑向金小丰的鼻端。他不由自主的又垂涎三尺起来,目光状似无意的扫过了陆雪征的嘴唇——陆雪征生了一口雪白整齐的好牙齿,舌尖在齿间一闪而过;金小丰没法子去定睛细看,不过感觉到干爹连舌头都长的很标准。如果能够完整的拔下来,很够资格去做标本了。 陆雪征察觉到了金小丰那鹰隼一般的眼神,但是这个干儿子向来都是一只巨型鹰隼,所以也无需多想。抬手抚摸着金小丰的光头,他百思不得其解:“这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 金小丰轻轻一笑,顺势咽下口水。 陆雪征拍拍他的脑袋:“有话就说。” 金小丰用低沉温柔的声音答道:“干爹,您有没有想过韩棠?现在和叶家关系最为密切的,可就只有他一个人了。” 陆雪征不动声色的反问:“你是说韩棠把消息透漏给了叶三小姐——或者是直接和叶崇义通了气?” 金小丰摇了摇头:“干爹,我不知道,我只是猜测。” 陆雪征缓缓低下头,把前额抵上了金小丰的头顶。长长的吁出一口气,他仿佛很疲惫似的叹息了一句:“我的罗汉。” 然后他放开了对方的脑袋,脱力似的向后一靠,却是随即又道:“这件事情,就先不要提了。叶崇德那边,这回全交给你。我不插手,你看着办。” 金小丰低沉的“嗯”了一声,然后高高大大的直起了腰。 金小丰离开书房,在走廊中一边走,一边将双手攥成了拳头,仰头长长的做了个深呼吸。 对于陆雪征,他能做的不多,起码在此刻,真是不多。现在他要去杀掉叶崇德,这不是一桩容易事情,但是凭他当下的本事,还是能够做到的。 陆雪征没有太过问这件事,甚至事前都没有向叶崇义打过招呼。直到半个月后的一天清晨,金小丰轻手俐脚的走到餐厅,低声告诉他:“干爹,叶家的生意,做完了。” 陆雪征若无其事的答应一声,又问:“怎么做的?” 金小丰言简意赅的答道:“沉到河里去了。” 陆雪征一点头。 金小丰察言观色,告辞退下。 陆雪征并没有向叶崇义去邀功——叶竟成再不好,毕竟是他的亲爹,亲爹横死,他不悲痛倒也罢了,可是竟然热孝未脱,就要预谋着宰掉大哥,独霸家产。这样的叶四少爷,颇有一点可怕之处,所以陆雪征不打算和他再狗扯羊皮的胡闹下去了。 再说,陆雪征已经有韩棠了。 在叶崇德离奇失踪后的第二天,韩棠前来拜访。 陆雪征一直在等他到来,等的花儿也谢了。如今见了面,心知他大概是被吓过来的——叶崇德会失踪,那保不准叶三小姐也会凭空消失。反正叶家人是在明处,暗箭难防。 不过来了就好,陆雪征自认为心胸宽广,宰相肚里应该可以撑下这么一条破船! “这么多天,静的怎么样了?”他笑模笑样的问韩棠:“静出结果了么?” 韩棠苍白着一张脸:“干爹,叶大少爷他……” 陆雪征立刻笑道:“别问我,我不可能事必躬亲、面面俱到。” 韩棠一听这话,就明白了。 “干爹……”他垂下头,视死如归似的说道:“我想好了。我跟着您,您放过叶三小姐吧!” 陆雪征这回没说话,直接走到他面前,随后抬手一把将他搂到了怀里。 然后他在心里对自己发出赞美:“一箭双雕,聪明!” 第12章 嫉妒心 陆雪征和韩棠,公然在金公馆过起日子来了。 这可是大大出乎了金小丰的意料,他甚至惊讶到了啼笑皆非的程度。李纯则是很平静,并且开始把韩棠当陆太太那么伺候起来。而韩棠先是尴尬羞愧的要死,过两天后渐渐刀枪不入的厚了脸皮,也是知道自己走投无路了。 陆雪征觉得韩棠相貌很美,一举一动都讨人喜爱。大天白日的,他也不读书看报了,也不去花园乘凉散步了,只是拉着韩棠胡闹。韩棠心里怕他,只有恐惧没有爱意,或者说是有些爱意的,但是早被恐惧压到地下十八层去了。小灰猫受了冷落,十分吃醋,堵在门口喵喵大叫,李纯跑过来,弯腰就把它抱走了。 韩棠没想到陆雪征的欲望会这么强烈。陆雪征虽然年轻,但是平日里显出八风不动的一派沉静,几乎有些老气横秋。韩棠真把他当成了上一辈的人来尊重,所以一旦看到了他的真面目,就感到特别的受刺激。 陆雪征仿佛把他当成了一株花草,很细心的修剪他、开辟他,将他按照自己的喜好来调理改变。而更要命的是,他竟然像一团软泥似的,当真是在陆雪征的手中发生了变化。 光天化日大中午,陆雪征还不让他下床。他满面绯红的趴在对方身下,承受着一波又一波的冲击。呼吸的节奏渐渐混乱起来,酸麻的感觉从下身那里扩散开来,他不由自主的扭动了身体。片刻之后,他忽然在陆雪征的压迫下兴奋的抽搐起来,脑海中也发生了白色的大爆炸——他仿佛把自己的元气都一起射出去了。 陆雪征还没有玩完,但是很体贴的暂停了动作,心中颇为自得。韩棠这么个雏儿,在他这里不过住了一个来月,就被他干“熟”了。对于一个男人来讲,他觉得这也算个本事。 金小丰这时走到了门外,侧耳听到里面有异常的响动,就没有敲门。站在门口静候了片刻,房内又传出了大床咯吱咯吱摇动的声音。有人低低的呻吟出声,金小丰听出了那是陆雪征——大概是玩痛快了。 金小丰翻了个白眼,转身走了。 半小时后,金小丰又来了,这回有人在房内断断续续的哀鸣,是韩棠的声音。 金小丰没翻白眼,直接走了。 一小时后,金小丰第三次前来,听到陆雪征正在房内和韩棠说笑,具体的内容听不清,但是两人似乎都很欢喜。 金小丰这次走了就没回来,直接开车出门去,到法租界内最有名的翡翠别墅内消遣了整晚。 他有钱,一掷千金,要了个刚下海的女学生,还是处女,打算玩一次洞房花烛夜的把戏。然而搂着女学生刚走进院子里,他却是迎面遇上了叶崇义。 叶崇义并非孤身前来,身边带着一大帮狐朋狗友,或许也有保镖。一眼瞧见金小丰,他立刻就甩开旁人快步走了上来:“哎?你?” 金小丰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冷淡的一点头:“叶四爷。” 叶崇义打量了他这个做派,劈头便问:“姓陆的来了吗?” 金小丰盯着他,无言的摇了摇头。 “他人呢?” 金小丰这回笑了一下:“不清楚。” 叶崇义一皱眉头:“你去告诉他,就说……就说我想他了,让他自己看着办!” 金小丰面无表情的答应:“好。” 然后这两人就分开了。 金小丰在翌日清晨回了家,刚进门就看到陆雪征从后方抱着韩棠,两个人四只脚的走路,不知是在说什么暧昧话语,反正他只听到那谈话的末尾,是陆雪征低声笑道:“宝贝儿,你够我吃上一整天了!” 金小丰面不改色的向他这位干爹问好,顺带着说了一句:“干爹,我昨天在外面遇到了叶崇义,他说他想你了。” 陆雪征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似乎也并未感到尴尬。 金小丰承认韩棠,作为一个小白脸,看起来不错;但也就是不错而已了,谈不上什么勾魂摄魄的魅力。他不明白陆雪征怎么对这么一个货色情根深种,并且还他妈的没完没了,好像是要天长地久的做夫妻了! 不过没关系,他知道,叶崇义很快就要找上门来了。叶家的男人将要死绝,这位仅存的坏种可不是个吃素的货。叶家保镖在翡翠别墅门口守了一夜,今早又跟了他一路,连口热水都喝不上,怪不容易的,他都不忍心甩了他们。 在回房之前,他又扫了韩棠一眼。韩棠气色不错,一张脸白里透红的——这人很少显出血色,如今这么满面春光的,必是有个缘故。也许是因为被陆雪征从早到晚的“吃”? 金小丰开始鄙视韩棠。 金小丰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 他这房间十分阔大,大房里摆着大床大桌大椅子,住着他这个大块头。一面白墙上挂着木板制成的圆形靶子,靶子上面还扎着几柄雪亮的飞刀。 他脱了西装外衣扔到床上。悻悻的站在靶子前方,他一把一把的拔下飞刀,随即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懒洋洋的倚着墙壁站住了,他也没大瞄准,轻轻巧巧的掷出了一把飞刀,结果如他所料,正中红心。 他自认为刀法不错,尤其是玩起飞刀来,甚至要比陆雪征更胜一筹。陆雪征只是枪法好,而且头脑灵活,“动如脱兔”。如果回到冷兵器时代,金小丰臆想着,也许自己能够制服他。 然后他忽然嘿嘿的自己笑了,心里想道:“凭我的份量,压也压死他了!” 金小丰在房内杀气腾腾的擦拭飞刀,一会儿失魂落魄的沮丧,一会儿又自得其乐的笑出声来。而与此同时,陆雪征已经放开了韩棠,正独自坐在沙发上想心事。 韩棠悄没声息的回房去了,小灰猫溜过来补了缺。陆雪征缓缓抚摸它那光滑温暖的皮毛,摸着摸着,就抱起它来面对自己,又撅嘴在它的小脑门上亲了一下。小灰猫顺势蹿到他的肩头,咪咪的舔他面颊。他知道这是小灰猫在向他示好,故而也歪过脑袋去蹭那猫脸蛋。哪知就在此时,小灰猫忽然亮出利爪,在他那脖子上不轻不重的挠了一把——随后一个箭步窜到地上,开始恶声恶气的向他尖叫,周身那毛也一齐竖了起来。 陆雪征抬手摸了脖子一把,没见血,然而很疼,想必皮肉定是破了。 他没动气,起身走去把小灰猫又抱回了怀中,并且低头对它说道:“小灰灰,你闹什么?我对别人好一点,你就要吃醋?再敢挠我,我就把你丢出去做野猫!” 小灰猫的毛发渐渐平复下去,然而像在哭泣、或者叫春一般,拖着长声喵喵的鬼叫——它是一只唯我独尊惯了的小猫,嫉妒心是非常之强的。 第13章 宠爱 陆雪征吃西瓜。西瓜切开来,他挑那中心最甜的几块端回房里,先拿起一块送到韩棠嘴边,让他吃掉那个“尖儿”,然后自己再打扫剩余。 韩棠在每块西瓜上都咬了两口,感觉的确是甜,然而心里很不安。他宁愿陆雪征对他刻薄苛刻一点——陆雪征强迫了他,扼杀了他和叶三小姐的爱情,他恨陆雪征。可陆雪征如果对他再这样溺爱下去,他怕自己立场不稳,也许也要发自内心的软化投降了。 下午下了一阵子雷阵雨,暑热退下去,天气变得温凉宜人。陆雪征带着他去后面小花园中散步。韩棠经过那被雨水浸润成深色的小木桥,忽然停住脚步伸手向水中一指,很惊奇的笑道:“嚯!还有小鱼哪!” 金公馆后花园中的小溪,是当年自行开挖出来的一条小小水道,似乎一直都只是蛤蟆们的乐园。陆雪征放眼一看,果然见水流和缓,有指头长的鲤鱼在溪中畅游。 韩棠说小鱼好,留恋在桥上要看鱼。陆雪征不置可否的陪他站立片刻——然后,他忽然蹲下来,开始去解皮鞋鞋带。 陆雪征脱掉鞋袜,挽起裤腿下了水,想要徒手抓住小鱼。然而小鱼十分灵动,能从他的指缝间溜走。韩棠站在桥上,就见他在水中弯着腰团团乱转,是十分认真的在为自己捉鱼,心里就很难受——他不想爱上陆雪征,真的不想。 这时,陆雪征忽然抬起了头,对着他歪头一笑,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齿,同时双手交握着举起来,手心里正是一条摇头摆尾的小鲤鱼。 “接住!”他欢喜的将小鱼隔空扔向韩棠:“拿去养着吧!” 韩棠身手伶俐,扬手便正好抓住了小鱼。扭头快步跑向楼内,他也高兴起来,要去找个器皿来禁锢着这一条小生命。而陆雪征站在溪中望向他的背影,脸上荡漾着微微的笑意。 他爱韩棠。韩棠看着不言不语的,其实心眼更少。他知道韩棠和叶三小姐相好,也不是为了图人家的财产,韩棠不是那样的人。不过为了控制住这家伙的身心,他必须把那份爱情描述的龌龊不堪。让韩棠自己也没有脸面再坚持下去。 李纯跑出去买回一只圆圆的大玻璃鱼缸,顺路连水草、卵石以及鱼食都一并带回来了。 黑脊背的小鲤鱼在大鱼缸里悠然游弋,并没有坐牢的苦恼。小灰猫蹲在鱼缸前呆看许久,最后就用前爪扒着缸沿立起来,又伸出一只爪子要往水里掏。李纯见了,连忙跑过来,把它抱走了。 它气的很,乱抓乱叫。李纯小心翼翼的捏住它两只前爪,把它扔到了房前的草坪上。 金小丰傍晚时分回了来,看到客厅内新添了一只鱼缸,里面居然养了一只鲤鱼,就百思不得其解:“不是都养金鱼么?” 李纯告诉他:“这是干爹从花园小溪里捉的鱼,给韩哥的,韩哥喜欢鲤鱼。” 金小丰很惊讶的一耸肩膀,万没想到陆雪征竟然对韩棠宠到了这般地步。偏巧这时,韩棠从外面走了进来。 金小丰回头看了他一眼,状若无事的笑了一下,随即问道:“干爹呢?” 韩棠笔直的站在门口,像一株风中的树:“干爹和叶崇义出门去了。” 叶崇义一直在等待陆雪征来找自己,左等右等,终于是等不及了! 他身为叶家四少,无论在何时何处都会享受到宠儿的待遇。人人都恭维他,讨好他,洋洋得意的在众人之上活了二十多年,他忽然认识了陆雪征。 陆雪征对他绝不算坏,然而也谈不上好。他承认自己对陆雪征抱有好奇心,可陆雪征神龙见首不见尾,始终不给他一个深入了解的机会。后来两人糊里糊涂的发生了肉体上的关系,仿佛是由此更亲密起来,可也不过是表象。每当二人长久不见之时,叶崇义就怀疑陆雪征是把自己给忘了。 然后他就很生气,想要咬陆雪征一口。 今天傍晚,他采取瓮中捉鳖的战术,成功的在金公馆门口堵住了正要出门散步的陆雪征与韩棠。陆雪征知道叶崇义是不好打发的,故而很识相的立刻举了白旗,独自上了叶家的汽车。 叶崇义心平气和的询问陆雪征:“陆兄,你回天津有多久了?” 陆雪征想了想:“不到两个月。” 叶崇义和他并肩坐在汽车后排位置上,听闻此言就抬手抓住了他的短头发,用力的薅了两下:“那你为什么装死不来找我?” 陆雪征很少在脑袋上涂抹生发油,所以头发十分洁净。顺着叶崇义的力道歪过头,他笑道:“我没有耽误你的大事呀!” 叶崇义松了手,忿忿的说道:“我让你去找我,你怎么派了个和尚来?” 陆雪征笑出了声音:“和尚怎么了?你还怕和尚不成?他又不是个花和尚!” 叶崇义当着前方汽车夫的面,公然就去搂了陆雪征的脖子:“好啊,你还有胆和我贫嘴?” 陆雪征舒舒服服的向后仰靠过去,顺带着斜了他一眼,笑模笑样的答道:“岂止是贫嘴,我还有胆……” 叶崇义见他欲言又止,只是坏笑,立刻追问:“什么?” 陆雪征扭头望向窗外风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然后他握住了叶崇义的一只手,转而又问:“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叶崇义懒洋洋的依偎在他身边,拖着长音答道:“带你回家,杀了吃肉!” 第14章 奇遇 叶崇义自作主张,强拉着陆雪征去陪自己去馆子里吃晚饭。陆雪征已然在家吃过,这时眼看自己不能脱身,只得是坐在一旁,看着叶崇义大嚼。 叶崇义打扮的油头粉面、通体芬芳,微微撅着嘴,吃喝时也不闲着,夹枪带棒的奚落陆雪征,显然是心里一直赌着一口气。陆雪征知道他的心思,并不动怒,但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贫嘴,最后激的叶崇义发了脾气,放下筷子就给了他一记耳光——不重,却很响亮,“啪”的一声,搞得两个人都有些出乎意料。 陆雪征抬手摸了摸脸,感觉叶崇义有些给脸不要脸,所以半笑半怒,神情像那水波一样,很不稳定。而叶崇义知道陆雪征是个有脾气的,不禁暗暗失悔。趁着陆雪征没有翻脸,他向后一靠,故意做出了慵懒而嗔怒的姿态,两道长眉隐隐蹙着,射向陆雪征的目光却是温柔。 于是陆雪征无奈一笑,受了他这一出美人计:“崇义,别闹!” 吃过饭后,叶崇义在汽车里询问陆雪征:“你往哪儿去?” 陆雪征把双臂抱在胸前,扭头看了他一眼:“你想让我往哪儿去?” 叶崇义向窗外一摆头:“我想让你跟我走!你不走也得走!” 陆雪征饶有兴味的望着他:“走哪儿去?” 叶崇义忽然向他露出了狠毒毒的笑容:“姓陆的,你对不起我。我用你一晚上,你同不同意?” 陆雪征摇头:“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也得同意!” 陆雪征一点头,很爽快的答道:“那就别废话,走!” 叶崇义扬手一拍前方汽车夫的后脑勺,语气凶恶的喝道:“开车!” 汽车一路走的拐弯抹角,陆雪征望向车窗外,就见天色越来越黑,风景也是越来越模糊,最后竟是到了一处完全陌生的小胡同里——胡同外面就是大街,两边建筑灯光辉煌,似乎是接连矗立着两所大楼,皆是租界俱乐部一类的所在。 他忽然有点紧张:“这是什么地方?” 黑暗中,叶崇义伸手搂住了他一条手臂:“你不是胆大包天么?有胆子就不要问!看看我会不会真的把你杀了吃肉!” 陆雪征没言语,摸索着在叶崇义那大腿根处掐了一把。叶崇义年轻,皮肤紧绷,脱光之后更是白亮亮的像一条大银鱼。陆雪征承认叶崇义的一切好处,同时不大清楚对方为什么对自己念念不忘。 这时,汽车在一处黑黢黢的宅院门前停下了。有人握着手电筒跑出来迎接,车门从外面被打开来,叶崇义拉着陆雪征跳下了车。陆雪征环顾四周,没看出什么门道,不过一眼之间瞧清楚了来路与去路,顺势又扫视了宅院的高墙——墙头挺平整干净,是个能落脚的地方,虽然是高,但是如果没人在后方拉扯的话,他也满能够快速翻越逃跑。 走入院门后,他见到了星星点点的光亮,仍旧是有人拿着手电筒在四处乱晃;看那姿势与衣着,大概是看家护院的打手一流;不过没有太高壮的练家子,想必身手也是一般。 这时,前方的房门开了,放出了明亮的电灯光。叶崇义轻车熟路的带他往里走,陆雪征在经过时用手轻轻一叩门板——是木门,必要时合身冲去,也能撞开。 穿过一间房屋,又走过一处院落。最后再次进门,陆雪征怀疑自己是来到了某处俱乐部的后方。 向下走过长长的盘旋楼梯,眼前的情景让他确定了自己的想法——这里就是一间俱乐部的地下室。地下室是一间宽敞大厅,灯火通明,人头攒动,正中央摆起擂台,正进行着一场地下拳赛! 这让他神色一变,转身就要向上返回。而叶崇义一直留意着他,此刻就猛然用力攥住了他的手:“你要干什么?” 陆雪征回想起抵达此处之前所经过的种种关卡,知道自己强行离开也是困难,便压抑着不满反问道:“你带我来这种地方,又是要干什么?” 叶崇义一瞪眼睛,那气势和方才相比,立刻就不一样了:“干什么?你那个和尚往死里敲了我一笔钱,现在我要你上去,把那个杂种给我打趴下!” 楼梯上的陆雪征拧着眉毛,居高临下的低头直视了叶崇义,语气也变得不善起来:“崇义,你不要太过分!我不是你手下的玩意儿!” 叶崇义紧紧拉扯着他,针锋相对,丝毫不让:“少他妈的装模作样!你答应让我用你一晚上,现在就得说到做到!上个月我在这场子里输了两万大洋,今夜里你不给我把局面扳回来,我饶不了你!” 陆雪征没想到叶崇义会来这一手,心里真是动了怒气——不过与其硬走,似乎打一场拳赛还更容易一些。 快速的思忖了一瞬,他叹了一口气,随着叶崇义向下方场中走去。 地下拳赛,规则有限,不算正规。台上刚刚结束了一场格斗,胜者就是叶崇义口中的“杂种”。 杂种真的是个杂种,不知混了多少种族的血,东方人的面孔,西方人的身材,生的高大魁梧,那身躯似乎比金小丰还要更伟岸一些;打赤膊穿着短裤,腰带系的很紧,周身的肌肉一块卯着一块,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输者被他打爆了一只眼球,满脸都是鲜血,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被人拉着双腿拽了下去。观众们有黑发黑眼的,也有金发碧眼的,一时间也看不出来历,然而统一的衣着体面,是一大群狂热的绅士。 叶崇义站在陆雪征身后,这时就大声问他:“喂!要不要换衣服?我这里有运动裤。” 陆雪征先没理他,单是转过身来,抬起一只脚踩到了身旁的一把椅子上,随后望向叶崇义,一言不发。 叶崇义对峙似的和他相望了两三秒钟,忽然笑了,弯腰伸手去为他解开皮鞋鞋带。 拳赛的规矩,拳手不能穿鞋。 叶崇义的手指很软,在为陆雪征脱下洋纱袜子时,有意无意的搔过了他的脚心。陆雪征猛一抬脚,皱着眉头瞪了他一眼。 叶崇义不在乎,低下头自己嗤嗤的笑出声来。 在铃声响起之前,陆雪征一手抓住绳圈,一脚踩住擂台边沿,纵身一跃翻过绳圈跳到了台上。 两位拳手同时出场,陆雪征那身材已经算是高挑结实,然而在杂种的对比下,立刻就被衬托成了东亚病夫。台下发出了一阵哄笑,因为陆雪征刚才在台下脱掉了西装上衣,如今的服装竟然是衬衫长裤,仿佛是被人从街上临时拉过来的送死鬼。 观众笑,杂种也笑了,唯独陆雪征笑不出来——他向来讨厌把自己曝露在大众之前,对于杀手来讲,这行为太危险。 于是他深深的低下头望向地面,等待着开始的铃声响起。 第15章 生死局 铃声一响,擂台上的两个人就很明显的一起振奋了起来,仿佛统一受到了那铃声的刺激。“杂种”向陆雪征欺进一步——作为整场的霸主,他将在今晚应付三场挑战,所以并不打算在这么个可怜家伙上浪费太多时间。虎虎生风的挥出一拳,他准备直接揍晕面前这个中国人。 然而陆雪征飞快的侧过身去,躲开了这一击。他紧跟着补上一拳,陆雪征一低头,又成功的避开。杂种接二连三的进行了追击,可陆雪征连连后退,就是不肯接招。 台下隐隐起了大声的咒骂,因为在擂台上,陆雪征的行为已经堪称卑鄙。叶崇义也急的喊了一嗓子,希望陆雪征快点拿出一点本事来,给自己撑起面子! 就在此时,杂种已然将陆雪征逼到擂台角落处,飞起右脚踹向了他的腹部。 观众们对杂种的威力十分熟知,如今见到此景,立刻预料到了陆雪征的悲惨下场,不禁一起惊呼起来,叶崇义一口气提到胸口,也登时变了脸色。哪晓得就在杂种那只脚已经踢到半路之时,陆雪征却是猛然侧身,向前一把搂住了杂种的腰,同时将浑身力气都运用到左腿上,狠狠踹向了对方的腿弯! 杂种猝不及防,一个趔趄险些就要跪下,幸而他功夫超群,瞬间便想要收回右脚撑住身体。怎料陆雪征在他那身体向后微晃之时,抓紧时机接连绊出几脚,招数和力量都运用的刁钻古怪,竟是有那力大无穷的效果,杂种到了这个时候,回天乏术,只得是随着他的力道,仰面朝天的向下摔倒。而陆雪征在他后仰之时一跃而起,捧住他的脑袋顺势向下拼命撞去。只听“咚”的一声大响,杂种的后脑勺就这样结结实实的磕在擂台台面上了! 如此一击显然是力道极足,导致杂种躺在地上怔了能有一两秒钟。就在这一两秒钟的时间里,陆雪征后退一步单脚踩住绳圈,在那粗绳的弹力下飞身向上跃起——然后仿佛一道闪电一样,他从天而降扑向正要起身的杂种,用膝盖与手肘狠狠的击中了对方的胸膛! 整齐的“喀吧”声响起来,杂种发出了凄惨的哀嚎——他的肋骨,几乎是所有肋骨,都被陆雪征打断了! 台下立刻起了惊惶的喧哗。叶崇义兴高采烈的大喊了一声,他就知道陆雪征是个好样的!英雄! 半死的杂种口鼻喷血,被人拖了下去。陆雪征孤零零的站在台上,知道自己是赢了,但是并没有自鸣得意。避开观众视线低下头去,他实在是不愿被别人看清自己的面孔。 比赛还没有完,接下来上场的拳手,是个黝黑的中国人。这人士气高昂,本来是打算要和杂种一较高下的,没想到会横里杀出一位陌生拳手,竟然在他之前打败了战无不胜的杂种。 于是他把注意力转向了这位完全不像拳手的陌生家伙,愿意和对方决出生死——黑市拳赛,不讲那么多繁文缛节,生死即输赢。 然而陆雪征已经没有耐性了,他受够了四面八方射过来的好奇目光,他想要立刻隐身消失! 铃声再次响起,观众们都发现陆雪征换了打法。 他发疯似的快速攻击那位黑皮肤的对手,用雨点似的拳头打得对方毫无还手之力。而当那拳手表现出顽强不屈的特性之时,他收起拳头,骤然飞身做出了一个力量惊人的回旋踢! 小腿准确的击中了对方的脑袋一侧。拳手哼都没来得及哼出一声,头颅已经以一种奇异的角度歪了过去。在陆雪征收腿站稳之后,他还坚持站立了几秒钟,然后才像一根被伐断根部的树木一样,颓然倒了下去。 陆雪征踢断了对方的脖子。 擂台下面沸腾起来,新拳手的出色表现完全出乎了众人的意料。而在裁判宣布了输赢之后,陆雪征并没有像一般胜者那样在擂台上张牙舞爪的示威。低头翻过绳圈跳下去,他凭着感觉把赤脚伸进皮鞋里,同时从叶崇义手中扯过自己的西装上衣,动作利落的展开向后一抖,像戴风帽一样用它遮挡住了自己的头脸。一言不发的拨开人群,他微微弯腰,快步向楼梯处走去。 叶崇义兴奋的双眼闪闪发亮,见状先是遥遥对那操纵拳赛的大老板招手做了示意,然后便带着随从紧紧跟上了陆雪征。 这一群人顺顺利利的出门见了星光。在坐上汽车之后,陆雪征把西装上衣向下一披,顺势把手臂伸进了衣袖中。沉着脸掸了掸前襟袖口,他扭头望向了车窗外的夜景。 叶崇义抬手推搡了他:“陆兄,多谢你。” 陆雪征任他推搡,并不出声。 叶崇义沉默片刻,然后凑过去,把下巴抵在了他的肩膀上:“嗳,生气了?” 陆雪征仍旧是不说话。 叶崇义无语的凝望着陆雪征的侧影,觉得对方五官标致,越端详越是英俊。把手向下伸出去,他掀起对方的长裤裤管,很好奇的去摸那小腿。 回想起陆雪征在台上的出色战绩,他真怀疑这两条腿是铁打的。然而手掌覆上去,感觉也是温暖干净的肌肤,并没有生出铜皮铁骨来。 俯身趴在了陆雪征的大腿上,他为对方系上了皮鞋鞋带。 他喜欢这样的陆雪征,或者说,就因为陆雪征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才喜欢。他不知道应该用何等言辞来形容这样的陆雪征,不过被陆雪征“压”,他心甘情愿。 然而陆雪征抓住他的后衣领,把他慢慢的提了起来,推回了原位。 叶崇义不要脸了,笑着往他身上扑:“陆兄,你是真的厉害!” 陆雪征近距离的正视了他,眉头紧皱着,眉宇间依然是萦绕着怒色。于是叶崇义探头过去,公然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随即飞快的向后一躲,哈哈大笑起来。 “少和我疯疯癫癫的!”陆雪征这回终于开了口:“送我回家!” 叶崇义摇了头,痴迷似的笑着答道:“不,跟我回家!” 然后他挤挤蹭蹭的挪到陆雪征身边,压低声音笑道:“你不想对我报仇么?” 陆雪征很冷淡的“哼”了一声。叶崇义固然迷人,但还不至于迷得他失了心智。 “累了,改天吧!”他告诉叶崇义:“送我回家!” 叶崇义察言观色,发现陆雪征并非矫情拿捏,是真的铁石心肠了。 在离金公馆还有相当一段距离的路口处,陆雪征下了汽车。 叶崇义跟在他身边,陪着他往金公馆走。陆雪征长久的保持沉默,而在邻近公馆之时,叶崇义忍不住举了白旗,开口说道:“陆兄,我向你道歉。” 陆雪征继续前行,直到公馆院门口,他才停下脚步转向了叶崇义。 他端正而挺拔的站在月光下,对着叶崇义勉强一笑:“算了,没关系。不过你给我记住——”他用手指在叶崇义的胸前点了一下:“以后别再这样耍我,我不喜欢。” 叶崇义其实没有打算去“耍”陆雪征,尽管他曾经满怀恶意的耍过很多人,但是今晚,他只是想和陆雪征开个玩笑。 他是任性惯了,想怎样闹就怎样闹,不管不顾。所以听了陆雪征这番警告,他真是感到了委屈和不忿。 不过他有他的处世之道。压下心中失落的情绪,他乖乖的郑重点头:“哎,好哥哥,我记住啦!” 陆雪征叹了口气,换上了柔和的语调:“记住就好。” 他向前轻轻拥抱了叶崇义:“宝贝儿,我们改天再见。” 随即他一拍对方的后背,自己先行直起腰来:“好了,滚吧!” 叶崇义要笑不笑的咬了一下嘴唇,又咕哝了骂了他一句。不情不愿的转过身去,他果然是沿着来路,形单影只的滚了。 第16章 糖生活 陆雪征走进卧室时,发现韩棠已经睡了。 他没出声,轻手轻脚的洗漱更衣。因为精神兴奋,一时半会儿的不能入睡,又不忍心惊扰韩棠,所以索性披着睡袍出了门,前去书房读书看报,消遣时光。 他坐在阔大的沙发椅上,把两只脚抬起来架在了写字台边,捧着一本《姑妄言》,读的如痴如醉,不时发笑。小灰猫闻声而至,从门缝中溜进来蹿到他的大腿上,他一手摸着猫,一手托着书,感觉十分惬意。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轻轻一敲房门,随即金小丰的声音响了起来:“干爹,您还没睡?” 陆雪征放下双腿坐直了身体:“进来。” 金小丰推开房门——他也是睡衣打扮,本来就是虎背熊腰,偏又昂首挺胸,所以越发显得高壮惊人。 陆雪征看了他一眼,随后把目光又落回了书本上:“给我揉揉肩膀。” 陆雪征在十几岁、二十来岁的时候,的确是位功夫高手,而且练得都是野路子,不为强身健体,也谈不上什么尚武精神,唯一的目的就是取人性命。 不过后来他认识到了枪的好处,在拳脚功夫上就渐渐松懈下来了。今晚毫无准备的打了这么一场擂台,他腿上还好,肩膀关节却是有些酸痛。 金小丰无言的走到他身后,抬手握住了他的肩膀,拿捏着力度缓缓揉按。陆雪征舒服的丢了书本,搂着小灰猫向后仰靠过去,专心致志的享受着金小丰的按摩。而金小丰垂下头去,就恒久的凝视了陆雪征的白皙额头。 这时,陆雪征忽然语气和缓的开了口:“明天,我换个地方住。” 金小丰一怔:“怎么?” 陆雪征略略皱了眉头:“叶崇义这个人,很麻烦,甩不脱,我又不好和他翻脸。换个地方住,我躲总躲得起。” 金小丰知道他和叶崇义是有暧昧关系的——也不像是有感情,仿佛一直都只是在胡闹消遣而已。他不明白陆雪征这话从何而来,可是对方不说,他也不好深问。 “那……”他迟疑着问道:“干爹打算去哪里?” 陆雪征仰头枕着椅背,这时就闭上眼睛侧过脸去,褐色泪痣在明亮灯光下一闪而过:“唐家。” 金小丰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那慵懒姿态,心中忽然一动,真想把他拖起来按到地上,强行干了! 然而那是不现实的,因为陆雪征会一脚踢断他的脊梁。所以金小丰只是想想而已——单是想想,就足以让他兴奋的血脉贲张了。 翌日清晨,陆雪征果然是收拾了简便的行装,带着韩棠、李纯、小灰猫以及鲤鱼,启程前去了唐家。 所谓“唐家”者,顾名思义,是位唐姓人士的住家。此人士名叫唐安琪,是个小小军阀,在天津虽也有两处房屋,但是平日常在外县,难得过来居住。唐安琪和陆雪征颇有一点交情,特地为他腾出了一处宅院——军人之家,门前都有卫兵把守,总比普通的住处更安全。而陆雪征和他是义气之交,故而也不见外,说来就来了。 唐家是一处大院落,虽比不得金公馆的富丽堂皇,可现代化的设施也都具备,抽水马桶和西式浴缸等物一应俱全。家中留守的勤务兵们见长官的好友来了,连忙四处洒扫除尘,又打电话到唐家本宅去,叫来一名厨子烹饪饭菜;不过一时三刻的功夫,就把日子过起来了。 陆雪征随遇而安,感觉这个住处也很不错,院子方方正正的,青石铺地,角落里还长着两棵碗口粗的柏树,树荫不算大,然而毕竟是聊胜于无;况且如今已进秋季,也无需在院内乘凉,有没有树荫都无所谓了。 他很少出门,连累的韩棠也要陪他隐居。李纯倒是自在——陆雪征看他不是个可造之材,所以对他要求很松。但他绝不因此讪脸,陆雪征越是给他自由,他越是处处留神自律,从早到晚规规矩矩,很有眼色的喂猫养鱼。 日子如此过了几天,金小丰打电话过来,说那叶崇义果然是上门拜访过两次。第一次扑了空,第二次前来,还带了几样礼品。 陆雪征听了这话,毫不动心——叶崇义固然俊俏活泼,可同时也怀揣着一副蛇蝎心肠,并且疯头疯脑、不知轻重。他没有自信去完全控制住这个家伙,所以索性敬而远之,不去惹那些横生枝节的麻烦。 陆雪征悄无声息的躲在唐宅,当真是过上了糖一般甜美的安静生活。入夜之时,秋雨凄惶,他和韩棠坐在温暖干燥的大床上,相对着分别占据了两端位置。松软洁净的棉被下面,他们的双脚在被窝里暗暗接了头。 韩棠低头叼着一根烟,似乎是不打算理睬陆雪征;然而陆雪征的赤脚很不安分,试试探探的对他进行挑衅撩拨。无可奈何的抬手取下烟卷,他看了对方一眼,随后笑着扭开脸去,吁出了笔直的一线青烟。 陆雪征捧着一本书,满脸正气,两条腿却是暗暗地越伸越长,最后竟是把一只赤脚蹬向了对方的胯间。韩棠这回忍无可忍的猛然掀被,作势要用烟头去烫他——作势而已,他不敢真的去烫。 这一点,陆雪征也知道,所以能够不紧不慢的起身爬过去,和对方去做一对亲亲热热的交颈鸳鸯。韩棠在他的怀抱中轻轻挣扎了一下,心还硬着,可惜身体已然软了。 陆雪征慢条斯理,玩的细致,每次都能让韩棠小死一场,当然是快活死的。 抱着韩棠走去浴室,他在水中还能让对方再死去活来一回。韩棠一丝两气的趴在他胸前,闭着眼睛只是要睡;他却是余兴未尽,低头去吻对方的嘴唇,吻得缠绵长久。 他就喜欢韩棠这个款式,青涩洁净,带着一点苍白单薄的斯文气,是个别扭又扭捏的大孩子。 韩棠力不能支,是真的睡了,在他身上蜷缩起来,好像一只人形的大猫。 陆雪征由着性子,过了一个来月幽居生活,结果渐渐感觉头晕眼花,仿佛是夜里勤劳太过,有些“虚”了。 他心惊起来,立刻做出检讨,宣布禁欲。韩棠整夜的睡不成觉,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双眼陷在青晕里,如今听了这项决定,自然也是举起双手赞同。 于是,从当晚起,陆雪征和韩棠便分了居。而夜里代替韩棠来陪伴陆雪征的,正是孤独已久、怨气冲天的小灰猫。 第17章 悠闲的时光 韩棠站在院内,仰头望着柏树那单薄的树冠。 天气凉了,一阵风吹过去,院内便是一层落叶,勤务兵一天扫三次院子,还是看不出洁净来。昏黄的阳光穿透枝叶,光影疏淡的洒了他一身,热量微乎其微。 后方房内传出了沉闷而连贯的击打声音,那是陆雪征在对着沙袋练拳。现在他依然处在禁欲期,每天只有三件事:吃喝,读书,练武。 韩棠推开房门,倚着门框站住了。 房内的陆雪征正在微微的喘息,对他视而不见。 房屋空荡,天花板正中央吊下一只硕大沉重的沙袋;角落处又立了几根碗口粗的木桩。陆雪征赤着上半身,光脚站在地上。 他那身躯实在是算不得粗壮,然而周身没有一丝赘肉。白皙洁净的皮肤下面,匀称的肌肉条理分明,紧紧缠绕附着在那坚如钢铁的骨骼上。 面无表情的甩了甩手,又扭了扭脖子,陆雪征后退一步,骤然抬腿踢向沙袋。“腾”的一声大响过后,沙袋凌空高高荡起,随即夹着疾风向下回落。陆雪征转身一个回旋踢,将那荡至面前的沙袋又狠踢了回去。 陆雪征采取扫腿与侧踢的方式,让那只重达三四百斤的沙袋永远飞在半空,无法下落。良久之后,他大概是厌倦了这种乏味的训练,大喝一声纵身一跃,对那沙袋使出一记凌空飞踢。而沙袋顺着力道高高飞起,“嗵”的一声直撞到了天花板上! 大汗淋漓的退到了安全位置,他抄起毛巾擦了擦汗,仿佛感觉很是爽快。这回抬眼望向韩棠,他开玩笑似的大声问道:“喂!发什么呆呢?” 韩棠打了个冷战:“没什么。” 陆雪征这一阵子早睡早起,精神振奋、体力充沛。迈步走到墙角木桩前,他把毛巾搭在脖子上,而后原地蹦跳了两步,随即一腿猛扫出去——“喀嚓”一声,碗口粗的木桩应声而断。 这样的成绩完全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并没有因此感到多么得意,因为知道自己的骨头再硬,也不是子弹的对手。 再说他是个杀手,目的是要杀人,单是拳脚漂亮,又有什么用处? 陆雪征洗去了一身大汗,换上半新不旧的西装服饰,又变回了文明社会中的文明人。 他在温暖屋子里养了两盆四季兰,这时就一手抱着小灰猫,一手端着只大茶杯,很细心的给花浇水。花茎上已经伸出了两枚大花苞,正是含苞欲放的模样。小灰猫伸出爪子要去抓弄花叶,陆雪征见状,连忙侧身一躲,嘴里闲闲的唠叨:“小灰灰,不许淘气。多么好看的兰花啊,你不喜欢吗?” 小灰猫嗲声嗲气的喵喵乱叫,并且抬起爪子挡在了眼前,可见它是真不喜欢花草。 陆雪征低头看了它一眼,见它娇模娇样、憨态可掬,不由得轻轻的笑出声来,又单手把它托举到面前,很温柔的亲吻了它的耳朵与额头。 他认为小灰灰是天下最漂亮的猫。 深秋时节,依然天长。陆雪征无所事事,让李纯上街给自己买几本新书回来。李纯虽然认字,但是万万谈不上有学识。独自跑到书摊前,他也不知道怎样才算是“新”书,就拣那封面漂亮、纸张雪白的书本,高高的买下一大摞,用细绳十字花的捆扎牢固,一路拎回家去了。 陆雪征倒是不挑三拣四,有字就看。那一大摞书中夹杂着几本佛经,他挑出一本翻开来,一字一句的读了,感觉很有道理,合上书本后还冥想了许久。而在冥想完毕之后,他心思澄净、颇有一种大彻大悟的愉悦。趁着这股子高兴劲儿没过去,他亲自在房内支起方桌,招来三个小卫兵,凑成了一桌麻将。 小卫兵意意思思的,还不大敢上桌,陆雪征见状,便做出保证:“都给我坐下!赢了算你们的,输了算我的!” 小卫兵们一听这话,就挺不好意思的落座了。 陆雪征叼着烟卷,心平气和的打了一下午小牌,输赢也不大,是一场快乐的小消遣。小卫兵们吸了他的好烟,喝了他的好茶,而且各自赢来了几块零花钱,也是十分欢喜。及至傍晚时分,陆雪征刚刚吃过晚饭,又接到了唐安琪的电话——此人刚刚回到天津,听闻陆雪征正在自家的宅子中居住,就有心同他相聚,一起吃顿便饭。陆雪征邀他现在过来见面,他却又不肯,说自己昨夜乘坐汽车回家时,汽车夫犯困打瞌睡,半路连车带人一起翻到臭水沟里,跌得周身疼痛,现在刚刚好转,还不便出门。 陆雪征住着人家的房子,使着人家的卫兵和厨子,然而派头不小,明知唐安琪在臭水沟里摔了个半死,可是无意主动前去探望伤者——他有他的身份,犯不上去向旁人献殷勤。 陆雪征今天心情不错,于是决定终结这已经长达大半个月的禁欲期。笑微微的向韩棠递了个眼神,他把小灰猫扔到了李纯怀里。 李纯抱住张牙舞爪的小灰猫,感觉这里似乎用不上自己去铺床叠被,便很识相的告退回房。而就在陆雪征春心勃发之际,金小丰到来! 金小丰抵达院门时,陆雪征已经把裤子向下退到了大腿处,正像个好色之徒一样,向韩棠展示自己那勃发的命根子;韩棠的衬衫纽扣都被解开了,面颊泛红,也是一副动情的模样。正值此刻,李纯在外面用他那处在变声期的嗓门喊道:“干爹!金哥来啦!” 陆雪征和韩棠相视皱眉,统一的认为金小丰非常讨厌。然而金小丰并非无聊乱窜的人,星夜前来,必是有个缘故。陆雪征重新系好裤子,悻悻的独自开门,在客厅中接待了这位不得人心的干儿子。 金小丰有好一阵子没看到陆雪征了,可如今见了面,他也并没有流露出思慕的情绪来。平平淡淡的向对方问了好,他随即就进入了正题:“干爹,戴国章在北平,让人打了。” 陆雪征一惊:“他会被人打?” 金小丰笃定的一点头:“他收了人家一万,半夜带人去烧一处铺子,结果没看准,弄错了,烧了一位师长家的大皮货店,全烧光了。” 陆雪征听到这里,哭笑不得,简直无话可答。金小丰接着说道:“这事一出,人家正主儿不管,那个师长也不能白受了损失,全找到戴国章头上去了。戴国章昨天一个不留意,着了人家的道儿,腿上挨了一枪。” 陆雪征听到这里,眨巴眼睛思索片刻,随后对金小丰说道:“你把来龙去脉给我细讲一遍——还有,明天打个长途电话过去,让戴国章回来。” 第18章 朋友 在这个晴朗干爽的下午,唐安琪前来拜访陆雪征。 唐安琪今年也就二十多岁的年纪,皮肤是牛奶白,嘴唇是樱桃红,眉目浓秀,是位很俊俏的青年军人。而他虽然有着小白脸儿的相貌和身段,为人处事可是相当的干脆爽快,颇有股子江湖人士的侠义之气。 他此行是专程过来与朋友相见,所以特地脱下军装,换上了一身半新不旧的长袍马褂。昂首挺胸的站在院内,他不等旁人通报,自己就大声笑道:“陆兄,我来啦!” 此言一出,前方房门立时开了。陆雪征低头掀起帘子,笑微微的走了出来:“老弟,好久不见啊!” 唐安琪扬头一瞧,见陆雪征身姿挺拔,做半正式的西装打扮,看起来又随意又大方,十分顺眼,便赞许似的点了点头:“陆兄,好,风采依旧啊!” 陆雪征一听对方夸他有风采,就情不自禁的笑了,笑的还挺大,露出了一排雪白整齐的好牙齿。 两人进屋落座,一边喝茶一边谈天。唐安琪并不询问陆雪征的生活详情,只是讲述自己这大半年的琐碎烦恼。他对好朋友向来是推心置腹的,就算和对方不是真的倾心相交,也能做出以诚相待的架势来,让对方不由自主的放下戒心。唠唠叨叨的倾诉一番之后,他转入正题,也不加修饰,直接就坦白说道:“陆兄,我在军界有个朋友,知道我和你有点交情,就托我做个介绍人,想要见你一面。行不行?” 陆雪征沉吟着问道:“有事?” 唐安琪答道:“那是一定。” 陆雪征抬头望向唐安琪,要笑不笑的说道:“按理来说,他有话也用不着对我当面讲。生意就是生意,我派个手下过去,把他的事情听明白、办妥当,也就是了。” 唐安琪认真解释道:“理是这个理,不过我这位朋友如今已经熬到了师长的位置,在天津卫正经是个有名有号的人物;你肯见他一面,与我脸上有光,与你也不算坏事,何乐而不为呢?”然后他抬手抱拳一拱:“陆兄,生意要做,人情也要顾,两样都别耽误,这才是发财的根本。晚上我要大请客,你权当是给我面子,捧我的场,哪怕你到那儿干坐五分钟呢,也算是你照顾我的场面了!” 陆雪征素来不爱抛头露面,可是如今唐安琪一力邀请、盛情难却,他也不好太过无情。一言不发的忖度了片刻,他心里定下了主意,这才缓缓点头,又转向唐安琪,无可奈何似的微微一笑:“老弟,这次我去就去了,但是不要再有下次。我有我的规矩。人情大,规矩也大,为了人情废掉规矩,我这里就会乱套。” 唐安琪知道陆雪征这是看在双方友情的份上,对自己做出了妥协。不大好意思的垂下头,他愧疚笑道:“唉,陆兄,甭提了。我昨天下午,喝多了,在饭桌上吹牛,说咱俩是过命的兄弟,我一个电话就能把你叫来。结果今天被人家盯了上,想要推脱,就推不掉了!” 陆雪征探身伸手拍了拍他的大腿,语气却是和缓起来:“这话不算吹牛,我真当你是我兄弟。” 唐安琪知道陆雪征犯不上拿美言来敷衍自己,所以这一句大概是真话。 唐安琪脱掉马褂挽起袖子,在房内走来走去,轻松自在的和陆雪征又说又笑。及至下午时光过去大半,他才匆匆告辞,赶去准备晚宴。陆雪征独守空房关严了门,连换五套衣裳,末了也没有打扮出新花样来,还是收拾成了个洋行职员的形象;又对着镜子仔细梳了梳头发——他的头发厚密,且短,天然自有一个固定的形状,并非人力可以轻易改变。于是陆雪征忙忙碌碌的修饰许久,末了毫无效果;和平日相比,并无两样。 一个电话打到金小丰那里,他细细交待了一番。金小丰领会命令,自去安排。如此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唐安琪再次驱车前来,把他接去了利顺德。 唐安琪是个讲排场好热闹的人,一请客就兴奋。一马当先的进了宽敞雅间,他自觉脸上有光,满面春风的就对座上宾客一点头,而后侧身微微让开一步,很有克制的低声笑道:“陆先生来了。” 宾客的数目大概能有个十二三人,有军装有便装,听闻此言便纷纷起身,乱哄哄的向陆雪征问好——陆雪征是一把好枪,说不准什么时候兴许就用得上,纵算是永远用不上,也顶好是在面子上一团和气,谁愿意得罪这么个危险人物呢? 陆雪征放眼一望,见这十二三人中,有大半都是熟面孔,并不陌生。唐安琪拉开椅子请他坐下,又一指自己身边的一位西装男子,对陆雪征介绍道:“这位是盛师长,盛国纲,早就想要认识你,一直没机会。” 陆雪征转头一看,就见这位盛国纲师长身材魁梧,相貌堂堂,是条威武的汉子。而盛国纲师长对陆雪征一直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本以为这会是个一身杀气的凶狠角色,哪知道本人既无杀气、也不凶狠,竟是无甚特色,而且如此年轻。 两人隔着唐安琪握了握手,盛国纲师长对陆雪征做出的所有想象全部被现实推翻,所以如今如坠五里雾中,一时间手足无措。陆雪征也没有同他多谈,转而和旁人寒暄起来。 唐安琪的这些丘八同僚们胡吃海塞,迅速就填饱了肚皮。有人还要叫酒,唐安琪却是出言拦住:“在这儿喝个什么劲?一水儿的爷们儿,喝高兴了又能怎么着?我看啊,咱们现在还是转移阵地,进军翡翠别墅吧!” 这个建议提出来,众人纷纷叫好,心中既有了一个“色”字,美酒佳肴就立刻失了味道。军界人士们吵吵嚷嚷的站起来,像一窝大马蜂一样,嗡嗡的就飞出去了。 翡翠别墅是法租界内一家最有名的大妓院,环境幽雅,装饰美丽,连里面的姑娘们都是识文断字,与众不同。唐安琪等人到了这众香国中,立刻各自寻觅伴侣,闹作一团;而盛国纲别有心肠,这时就占据了一间小小烟室,恭而敬之的把陆雪征请了进来。 两人都没有瘾头,无非是取此处的安静罢了。让那大丫头象征性的烧了两个烟泡,随后盛国纲遣走闲人,开始表白心事。原来他叫名是个军人,其实处处都有生意,新近又开始向关外满洲国那边走私布匹。这贩布的买卖进行到了奉天,因为冲击了旁人的财路,就受到了当地一位人物的干扰。盛国纲力量有限、鞭长莫及,又心中怀恨、气得要死;正所谓不争馒头争口气,他还非得把这买卖做成不可了! 陆雪征歪在烟榻上半躺半坐,听到这里,并不动容,只是慢慢的一点头:“哦……奉天。” 盛国纲盯着他,察言观色的恳求道:“陆先生,帮帮忙,一切条件都好讲,只要你能替我除了那个眼中钉!” 陆雪征听他语气紧张,倒是笑了一下:“好办,小事一桩。” 盛国纲听闻此言,大喜过望,一挺身盘腿坐起来:“陆先生,你要是能为我出了这一口恶气,那我可真是……真是……” 陆雪征对他的感激言辞并无兴趣,语气温和的说道:“盛师长给我一个地址。明天我派人过去,具体事情你们见面再谈。” 盛国纲也猜出陆雪征未必会亲自跑去奉天,故而连连答应,又下地去找纸笔,写清自己的住处。正在这时,唐安琪的卫士忽然一掀帘子探头进来,轻声禀告道:“陆先生,外面有位叶先生要见您。” 话音未落,叶崇义侧身挤进烟室,气势汹汹的冲到烟榻前,瞪着陆雪征站住了! 第19章 怒火丛生 叶崇义是认识盛国纲的,所以进门时匆匆向他一点头,然后就把锐利目光完全射向了陆雪征。 陆雪征怔了一下,随即恢复常态。坐直身体笑了一下,他主动招呼道:“崇义——” 然而没等他把话说完,叶崇义探过身去,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你下来!”叶崇义从牙关中挤出清冷声音,语气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跟我走!” 当着盛国纲的面,陆雪征不好多说。用力扯开叶崇义的手,他一言不发的下地穿鞋,而后头也不回的率先向外走去。 叶崇义也没理盛国纲,沉着脸快步跟了出去。 叶崇义像个前来捉奸的妒妇一样,一路押着陆雪征往外走。唐安琪赶出来想要阻拦,但是一看势头,似乎那两人又不是个有仇的模样。陆雪征这人向来带有一点神秘色彩,所以他心中懵懂,就没敢上前。 连推带搡的,叶崇义把陆雪征赶上了汽车。 陆雪征在后排位子上坐稳了,这时才发出了疑问:“你这又是在发什么疯?” 叶崇义冷笑一声,仿佛是气攻了心一眼,那一声都发了颤:“我疯我的,与你何干!” 陆雪征扭头看了他一眼,就见他面无血色,连嘴唇都泛了白,气色十分异常。了然似的叹息一声,他抬手揽住了对方的肩膀,又用力搂了一下:“小疯子。” 叶崇义姿势别扭的靠在陆雪征怀里,身体失控一般的发抖。直勾勾的盯着前方道路,他觉得自己真是要被陆雪征气疯了。 叶崇义方才就是在利顺德门前看到陆雪征的,这时他索性原路返回,在利顺德开了一间房。绑票似的把陆雪征扯进房内,他随即反锁了房门。 此时天色已黑,房内开了电灯,光线反倒分外明亮。陆雪征转身望向叶崇义,见他气的直喘,眼睛都红了,就有些莫名其妙。上前一步捧住对方的脸蛋,他微笑问道:“唉,崇义,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叶崇义的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咬牙扬手,一巴掌就抽到了陆雪征的脸上:“滚!别他妈在我面前装傻!” 说到这里,他做了个深呼吸,随即哆嗦着继续骂道:“装死的本事不错嘛,还会藏起来躲我了!有本事你就一辈子缩在王八盖子里面,永远别把脑袋伸出来!” 陆雪征一皱眉头,没想到叶崇义气成这般模样,原来只是因为自己不肯见他。 叶崇义开始对陆雪征拳打脚踢。 陆雪征先是任他泄愤,既不反抗也不躲闪;良久之后才忽然弯腰一避,而后猛然将叶崇义搂进了怀里,口中笑道:“我的疯宝贝儿,那里可不能踢。你把它踢坏了,我怎么哄你高兴?” 叶崇义气喘吁吁的挣扎了一下:“你哄我高兴?是你哄我高兴,还是我哄你高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他妈的就是在拿我当兔子玩!” 陆雪征紧紧的抱住了他,凝望着他的眼睛微笑:“兔子要都是你这个脾气,那我以后出门就要绕着兔子走了。” 叶崇义在他的臂弯里气的直蹦:“你少和我贫嘴!” 陆雪征一听这话,就知道叶崇义已经发泄的差不多,疯劲儿快要过去了。 这两人在地上分争不出一个结果,于是转移到床上进行了一场十分激烈的肉搏战。 大战过后,和平降临。 陆雪征披着浴袍坐在床上,叶崇义枕着他的大腿,赤条条的横躺在一旁。陆雪征其实已经做出了和叶崇义一刀两断的打算,可一旦亲眼看到对方了,又会情不自禁的怜香惜玉起来。 叶崇义年轻俊美,在旁人面前大概会更风度翩翩——在陆雪征这里,他时不时的就要歇斯底里一场。人在气急败坏的时候,自然是好看的有限。 陆雪征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吸了两口后,把余下半根烟卷送到了叶崇义唇边。 叶崇义就着他的手深吸一口,而后喷云吐雾的旧事重提:“你为什么要躲着我?” 陆雪征笑了:“怎么又问起来了?别像个娘们儿似的没完没了!” “我是娘们儿怎么样?我是个爷们儿又怎么样?” 陆雪征深深低头,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你要是个娘们儿,我就娶了你;你要是个爷们儿,我就干了你!” 叶崇义听到这里,要笑不笑的一撇嘴,又从鼻子里呼出两道凉气:“哼!还全是你的了!” 陆雪征一下一下抚摸着叶崇义的头发,颇为玩味的笑问道:“崇义,你到底是看上了我哪一点?” 叶崇义惬意的闭了眼睛,轻声答道:“别臭美,没人看得上你!” 随后他却又忽然睁开了眼睛,一眨不眨的望向了陆雪征:“你呢?你看上我了吗?” 陆雪征点点头:“看上了!” 叶崇义当即把脸扭开:“你又看上了我什么?” 陆雪征歪着脑袋吸了一口烟:“看上你长得漂亮,比大姑娘还好看。没了。” 叶崇义听闻此言,又气又笑的横了他一眼:“滚!” 陆雪征探身把烟头掐灭扔到了地上,然后把叶崇义拖到胸前,温温暖暖的抱了个满怀:“不滚。” “为什么?” 陆雪征拍了拍他的屁股:“好不容易才抓到这么一只大兔子,我还没有玩够!” 叶崇义气的笑了,用力在他身上乱掐乱拧:“放你的狗屁!” 午夜时分,陆雪征要走。 叶崇义不让他走,于是他留了下来。 及至凌晨时分,他又要走。叶崇义这回再留,就留不住了。 两人一起洗漱穿戴了。叶崇义上下打量了陆雪征,忽然问道:“都到这个节气了,你怎么还穿单衣?” 陆雪征低头看了看自己,笑着答道:“我身体好,不冷。” 叶崇义自从和陆雪征相好以来,一直都是一对野合的鸳鸯,就从来没有缠缠绵绵的爱“够”过,永远是匆匆忙忙的抢时间相会,既像赶集,也像做贼。眼看着陆雪征毫无留恋的拔腿就要离去,叶崇义忽然感到悲从中来,而心里的火苗也跳跳跃跃的又窜上来了。 他强压下满腔怨气,转身走到衣帽架前拿下自己的外套,回来递给陆雪征:“你穿我的,我的衣服厚。” 陆雪征低头看去,见那是一件黑色短风衣,带着一层薄绒里子,果然是能够挡风御寒。短暂的犹豫了一下,他脱下西装上衣,接过风衣利落的穿了上。 “多谢你。”他对叶崇义说。 叶崇义抱着他的上衣,忽然咬牙切齿起来:“滚!” 陆雪征笑着看了他一眼,随即扭头推门,迈步走了出去。 叶崇义愣了一两秒钟,然后如梦初醒一般的快步走到门口向外望去,就见陆雪征穿着自己的衣裳,在前方楼梯处一闪就没了影踪。 陆雪征低头快步走出饭店大门。而还未等他在路边站稳,已有一辆黑色汽车缓缓驶来,无声的停在了他的面前。 随即车门一开,李纯的声音传了出来:“干爹,上车吧。” 陆雪征弯腰钻入车内:“怎么是你们两个?” 驾驶座位上的金小丰回过头来,刚要回答,不想后方的李纯已经接上了话:“金哥对别人不放心,怕他们偷懒,所以就自己开车过来啦。我们两个换班打盹儿,不会耽误事情。” 陆雪征听了这话,心知从自己下午来到利顺德赴宴开始,金小丰就一直开车暗暗跟随,熬到如今,也算辛苦,便伸手在他的脑袋上摸了一把:“乖。” 金小丰在黑暗中笑了一下,然后发动了汽车。 第20章 家事 陆雪征直接回到了金公馆。 李纯和金小丰各自回房休息去了,而他虽然经过一夜销魂,却是并未感到如何疲惫。无所事事的走进书房内,他决定在书本上消磨掉这黎明光阴。 金公馆中安装了暖气,如今值此初冬时节,房内正是又洁净又温暖。陆雪征站在窗前脱了外衣,刚要将其挂到门后的衣帽架上,忽然不知怎的,心有所感,情不自禁的将那风衣送到鼻端,深深的嗅了一下。 衣服很香,就像叶崇义那样香,一百二十法郎一瓶的香水味。陆雪征在他身上闻惯了,也就不再觉得刺鼻。想到叶崇义当真是对自己动了感情,他在莫名其妙之余,心里倒也痒痒的生出了几分暖意。 只是感情归感情,叶崇义可以任性撒疯,他却是要保持理智的。 陆雪征挂好衣服,心中并没有想起韩棠。 他爱韩棠,可同时又认为大丈夫坐拥三妻四妾,也是十分正常的事情,只要自己把握得住,能够分清亲疏远近,也就算是仁义了。 从写字台下的抽屉中拿出一把银色剪刀,他单手插进裤兜里,慢条斯理的修剪那兰花的长叶。金小丰是不爱花草的,这几盆兰花放在书房窗台上,这些天来自由生长,已经完全失了形状。 陆雪征嫌兰花“发型”不美,左一剪右一剪的修理,越修越短,后来眼看这兰花快要变成金小丰,这才意犹未尽的停了手。 找出手帕擦拭了剪刀锋刃上的绿色汁水,他兴致高昂,推门走出书房,将楼内所有花草全部屠戮了一遍,感觉十分痛快。 天亮之后,戴国章来了。 金小丰说他腿上挨了一枪,其实并没有这样严重,不过是腿肚那里让子弹擦去了一条肉。垂头丧气的站在陆雪征面前,他知道自己这回是丢了人,并且还惹出了麻烦,实在是对不住那“大哥哥”的身份。 他做好了挨骂挨打的准备——如果当真只是挨骂挨打,倒也好了;就怕陆雪征大发雷霆,那他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是束手待毙。 然而陆雪征并没有大动肝火,只是走到他面前,用手指点了点他的太阳穴:“你这脑子里成天都在想什么?” 戴国章深深的低下头,无话可答。 陆雪征放下手,慢慢踱到了戴国章身旁。沉默半晌后,他沉声说道:“平白无故烧了人家的铺子,是应该赔偿的。我去找个中间人牵线,和那个什么师长联络一下。到时我出钱,你出面,回北平把这件事情解决掉。” 戴国章深知一间大皮货店的价值,这时就面红耳赤、愧疚已极:“干爹,我……” 陆雪征抬手一拍他的肩膀:“大哥哥,以后长点脑子吧!” 陆雪征把电话打到了唐安琪那里,拜托他去联系那位北平师长;戴国章则是满面羞惭的告辞离去,返回北平善后。金公馆一时恢复了安静,陆雪征见李纯下了楼,便让他去把金小丰叫过来——盛国纲还在家中,等着他派人前去商议正事呢。 李纯答应一声,转身走回楼上,片刻之后咚咚咚的跑下来了,神情有些惊惶:“干爹,金哥病了,身上热的烫手。” 陆雪征听到这个消息,不禁皱眉——金小丰这人有个特点,即是平日健壮如牛,可每隔一年,必会在冬天大病一场,仿佛是故意要把日常的小病小灾积攒起来,到那特定时间进行一次总爆发一样。 李纯来的时候不长,还没有掌握金小丰的生病规律,这时就惶惶然的不知所措:“肯定是因为他昨夜穿的单薄,受了寒风。” 陆雪征先不管他的病情,只想此次奉天一行,本来是想让金小丰去的,然而这家伙忽然病倒,戴国章也是麻烦缠身,最得力的两位全派不出去;旁人能力有限,又不放心让他们去独当一面——毕竟那是个陌生地方,一旦失手,旁的不论,首先就坏了他陆雪征的名声! 思来想去的沉吟片刻,他把盛国纲的地址纸条拿出来交给李纯,口中吩咐道:“你开车去唐家,把这个给韩棠,就说这笔生意交给他了。” 李纯接到任务,马上出发,同时把金小丰抛去了脑后。陆雪征在楼下客厅中长久的徘徊,试图将头脑中的纷乱思绪理出眉目,也没有去探望金小丰的打算。直到一小时后,他思路清晰、心情平静了,这才转身上楼,前去关怀义子。 金小丰孤零零的躺在床上,通体滚烫,火炭一般,嘴唇都发白干裂了。 陆雪征从来不进干儿子们的房间——他是别人手里的枪,干儿子们也是他手里的枪。对于一把枪,似乎不必抱有感情;可是金小丰戴国章这一批人,毕竟是跟他久了,所谓日久生情,他没法把自己的心完全变成铁铸的。 金小丰的房间宽敞明亮,略显凌乱,除此之外再无特色。陆雪征走到床前弯下腰,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而他明明是烧到昏迷的程度了,此刻却像心有灵犀一般,忽然睁开眼睛,望向了陆雪征。 然后他动了动干燥的嘴唇,发出了喑哑的声音:“干爹。” 陆雪征对他笑了一下:“时候到了,活该要病。吃点药、休息休息就好了,别怕。” 金小丰的喉咙发炎,实在是发不出声音了。眼神迷茫的凝视着陆雪征,他的神情忽然显出了孤独与忧伤。 陆雪征不再理他,出门亲自去给他端水拿药。 陆雪征坐在床边,把金小丰扶起来搂到胸前,喂他喝水吃药。金小丰似乎是不好意思了,想要自己坐好,然而力不能支,一个沉重的大脑袋晃了两晃,最后还是向后仰靠在了陆雪征的肩膀上。 金小丰一直是处在昏睡中。 根据经验,他知道自己一旦病倒,就至少要躺上两三天,不过应该总不至于病死——只要能够得到照顾的话。 白天会有仆人为他端茶倒水,夜里是李纯看护着他。到了第四天凌晨,他出了一身透汗,头脑渐渐清楚起来,可是四肢完全无力,精气神也被抽空,好像一辈子都没有吃过饱饭了。 他知道这是好转起来的兆头,所以静静的仰卧在床上不言不动,想要等到天亮之后,去喝一点稀粥。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窗外的夜色是越来越浅淡了,但是冬季夜长,所以也估摸不出大概的时间。正在此刻,房门忽然有了开关的响动;随即是李纯哈欠连天的发出含糊问候:“干爹啊……” 金小丰想动,然而动不得,胳膊腿儿都不听了使唤,只听陆雪征低声问道:“今天好些了吗?” 李纯接二连三的打哈欠,哼哼唧唧的答道:“昨天下午又吃了一遍药,好像烧的不那么厉害了。” 一阵微风拂过金小丰的面颊,他知道那是陆雪征走到自己面前来了。 一只干燥温暖的手覆到了他的额头上,停留许久后似乎还是不能确定温度,于是他的眼前渐渐暗下来,鼻端隐隐嗅到了陆雪征的气息。 陆雪征的额头,贴到了他的额头上;两个人的身体,已经拥有了相同的温度。 恍恍惚惚中,金小丰听到陆雪征吩咐李纯:“上午可以喂他吃点米粥。现在还早,继续睡吧!” 第21章 奉天之行 在金小丰捧起大碗开始吃干饭时,韩棠已经到了奉天。 他选了一个胖墩墩的小男孩子随行——陆雪征亲手培养出来的干儿子们,自然各个训练有素;然而干儿子们再出去招兵买马,就不一定会引来什么货色了。幸而这帮良莠不齐的家伙各为其主,大部分连陆雪征的面都难得一见,也不劳陆雪征为他们费心。 于是韩棠在一番思量谋划之后,就带上了这么个十二三岁的胖小子。 胖小子瞧着憨厚,其实是个恶狠狠的小坏鬼,天生的贼坯子,可惜落到韩棠手里,正是一物降一物,他那资历和头脑都有限,必然不是韩棠的对手。韩棠在抵达奉天之后,带着胖小子寻找到了盛国纲的那根眼中钉。在眼中钉的宅院附近来回溜达了好几天,他心里有了数,这日就把胖小子打扮成了长袍马褂的小少爷模样,又给了他一把枪,如此这般的吩咐了一通;自己则是换上半旧衣裤,头上扣了顶大棉帽子,做那贫苦的百姓模样,手里又拎了一只小包袱——天冷,他冻的两只手没地方放,哆哆嗦嗦的往包袱里插,顺势就握住了藏在其中的手枪。 藏在远处闲逛了片刻,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眼中钉”带着一帮随从,吆五喝六的从旁边酒楼中走了出来。而一脸富态模样的胖小子大模大样的从对方面前经过,忽然转过身来,抬手就是一枪,当场把“眼中钉”的脑壳打了个四分五裂! 街上静了一瞬间,随即就是爆发似的大哗然。胖小子按照计划拔腿跑向韩棠,要同他一起撤退;可是后方随从也是有枪的,饶他在人群中兔子一样乱窜,几声枪响过后,他还是中弹倒了下来。 胖小子疼了,怕了,但还没有死,捂着受伤的手臂爬起来,哭嚎着寻找韩棠。韩棠见这孩子已经挂了彩,便趁乱在包袱里开了一枪——瞄的非常准,把胖小子打的向后一纵,胸前立时就开了血洞。 然后他随着人潮拔腿便跑,乱哄哄的在前方街口拐了弯。 韩棠孤身一人住在奉天,轻松之余,忽然想逃。 他手上有笔积蓄,不大不小,总够他隐姓埋名的过两年安稳日子。当然,叶三小姐那边是不能再去联络了,他爱她,即使不能暗暗的保护她,至少也不该再给她带去危险。 他年纪轻轻,一表人才,就算失去了叶三小姐,将来也还会有赵四小姐王五小姐等着他去相识。他想如今正是个最好的机会,也许自己真的该走。 但是转念想到陆雪征,他心里一酸,却是又迷茫了。 陆雪征在他最痛苦、最弱小的时候拯救了他,养育了他。回想起近日来的点点滴滴,他承认陆雪征是真的疼爱自己。可干爹就是干爹,他没办法把干爹当成爱人。如果这种行为可以算作报恩的话,那他愿意充当对方的伴侣与玩物;但是陆雪征对他的感情显然没有这样简单。 他迎着对方那滔滔的爱情浪潮,深刻的感到了窒息和绝望——无边无际、没完没了。只要陆雪征不死,他就别想自由。 韩棠收拾好了行装,最终还是踏上了开往天津的火车。 他没有真正的远走高飞,因为不敢。这“不敢”的原因很复杂,一时说不清道不明,反正他就是畏惧,就是不敢。 安安逸逸的休养了一周之后,金小丰大体康复了。 他因为身体亏空太多,所以终日胡吃海塞,想要把失去的元气迅速补充回来。陆雪征偶然看到他人高马大的坐在餐桌旁,捧着一锅米饭默默地吃,不禁很觉滑稽,忍不住笑出了声音。走到金小丰身后停住脚步,他抬手拍到对方的秃脑袋上,然后俯身在那光头顶心吻了一下:“可怜,我的罗汉!” 金小丰怔了一下,随即停止咀嚼,神情木然的抬眼望向了前方,因为满嘴都是米饭,所以腮帮子还鼓着。 这时李纯连跑带跳的进来了,欢天喜地的大声道:“干爹,韩哥回来了!” 金小丰含着满口的米饭,就感觉那两只手离开了自己的头皮。慢慢扭过头去,他看到陆雪征步伐敏捷的随着李纯向外走去——头也不回的,就这么走了。 他面无表情的把脸转回前方,麻木不仁的继续缓缓咀嚼。 韩棠在抵达天津之后,先去向盛国纲交了差,顺手把酬金拎了回来。陆雪征刚在戴国章那边赔了一大笔款子,心疼的快要落泪,如今看到韩棠带着钱回来了,倒是泪中带笑,复又高兴起来。 当晚两人上了床,少不得要先赤膊上阵,叙一叙这些时日的离别之情。韩棠如同落在了疾风骤雨之中一般,一时快活,一时快死,哼都哼不连贯,最后实在是受不得了,索性紧紧搂住陆雪征讨了饶:“干爹,停一停……我、我不行了……” 陆雪征听他那声音里都带了哭腔,果然暂停了片刻,又低声笑道:“这刚闲了几天,原来的本事就都没了?” 然后他低下头去,缠绵的长吻了对方的嘴唇。 再一次试探着动作起来,他很怜惜的温柔抚摸了韩棠的周身:“这回觉得怎么样?” 韩棠昏昏沉沉的瘫在了床上——饶他是个健康精干的小伙子,可也招架不住陆雪征的持久战了。 “我想睡觉……”他蹙着眉头,猫叫似的发出声音:“干爹,快一点吧……我有些疼了……” 陆雪征见他果然是力不能支,就提起一口气来速战速决,结束了这一场狂欢。抱着韩棠下床清洗了一番,他越端详越觉着对方秀美可爱,不由得心荡神驰,心花怒放。正在这又疲惫又得意的时候,李纯的声音忽然隔着门板,怯怯的响了起来:“干爹,您睡了吗?那个……叶先生来啦!” 陆雪征以为自己听错了:“谁?” “叶先生呀。” 陆雪征披上睡袍出门下楼,发现这位深夜前来的访客,果然就是叶崇义。 叶崇义腿长,轻而易举的依靠着桌沿半站半坐,并且十分自来熟,已然脱掉了外面的大衣裳。对着陆雪征微微一点头,他这回倒是不疯不颠了,有理有节的正色说道:“陆兄,我深夜前来叨扰,冒昧得很,先向你赔礼了。” 陆雪征狐疑的盯着他:“然后呢?” 叶崇义一本正经的答道:“然后,我打算在你这里睡一觉,天亮就走。” 陆雪征一挑眉毛:“为什么?” 叶崇义略显矫情的蹙起眉头,颇为造作的长叹一声:“年关将近,日子不好过啦!” 陆雪征眯起了眼睛:“到我这里躲债来了?” 叶崇义听到这里,忽然浪浪荡荡的展颜一笑:“别怕,不向你借钱。天亮银行一开门,我就能弄到一笔款子,还债过年都够用,占不到你的便宜啊!” 陆雪征把双手插到睡袍口袋里,忽然觉得叶崇义这副德行很欠揍。 第22章 夜谈 陆雪征把叶崇义带到了一间客房里去,然后转身要走。叶崇义坐在床边,忽然开口说道:“站住!” 陆雪征回身望向他,一言不发。 叶崇义向他伸出了一只手:“过来,陪我睡觉。” 陆雪征笑了一下,欲言又止。 叶崇义微微仰起了头,盛气凌人:“你是主人,理当陪客!” 陆雪征陪叶崇义睡觉——单纯的,只是“睡觉”。 叶崇义脱了衣裤,霸占棉被搂在怀里,又把脑袋拱到了陆雪征的肋下。陆雪征倚靠床头半躺半坐,良久过后低头看去,就见他已然入睡,睡相还挺豪迈,伸胳膊踢腿的,微微撅着嘴,一脸不好惹的孩子气。 陆雪征用手指轻轻划过了他的眉毛——他是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若悬胆、色如春花,眼角长长的挑上去,有几根睫毛是特别的长。 陆雪征一时看的呆了,良久之后才回过神来。伸手扯过棉被展开盖好,他侧身躺下,伸手抱住了叶崇义。 叶崇义睡到凌晨时分,忽然发出一声惊叫,同时伸腿猛蹬了一下。陆雪征立刻醒了,随即问道:“崇义?” 叶崇义睁大眼睛望向陆雪征,怔了一瞬。 然后他蜷缩身体,把额头抵到了陆雪征的胸前,用幼稚可怜的语气答道:“我做噩梦了!” 话音落下,他又伸手扯开陆雪征的睡袍前襟,把头脸上的冷汗尽数蹭到了对方的胸膛上。 陆雪征抬手,缓缓抚摸他那汗津津的后脑勺:“真是躲债来了?” 叶崇义爱答不理的咕哝道:“不关你事!睡觉!” 一分钟后,他却是又开了口:“为什么要我睡客房?还怕我脏污了你的床不成?我要到你房里去睡!” 陆雪征拍了拍他的后背,心平气和的告诉他:“宝贝儿,我房里有人,不方便让你去。” 叶崇义顿时瞪向了陆雪征:“谁?” 陆雪征笑道:“身边的人,你不认识。” 叶崇义跃跃欲试的抬起了头:“让我看看!” 陆雪征把他搂到了怀里,柔声答道:“不关你事,睡觉。” 叶崇义无言的躺了片刻,突然翻身坐起来,从床边扯过先前脱下的长裤,从裤兜里掏出一只小小纸包。陆雪征借着微薄的晨曦光明,就见他打开纸包,将里面几枚药丸尽数送进嘴里,也不要水,就这么干巴巴的吞咽了下去。 陆雪征没看明白,故而出言问道:“病了?” 叶崇义颓然的倒下来,仰头枕上了他的臂弯:“心病。” 陆雪征笑了一下:“心病该服何药?” 叶崇义轻声答道:“红丸。” 所谓“红丸”者,乃是吗啡与糖精混合制成的毒品。所以陆雪征听了这话,不禁沉默了片刻,然后才问:“你是治病,还是找死?” 叶崇义冷笑一声:“不关你事,睡觉!” 陆雪征也觉得这实在是不关己事,所以虽是百般的不以为然,但也没有继续饶舌劝阻。然而叶崇义在吗啡的刺激下,精神愉悦兴奋,却是无法立刻入睡。 在短暂的冷战过后,他终于是忍无可忍的翻过身来面对了陆雪征,没话找话的说道:“喂!昨天有人说我长得像汪精卫。” 陆雪征平静的做出了回应:“你看起来还没有那么老吧?” “放屁!是说他年轻的时候!” “恭喜,可见你的确是风采过人了。” “那你怎么不死心塌地的跟我好?” “今年吃红丸,明年吸白面,等到后年,尊驾这幅容貌大概连现在的汪精卫都不如了,我为什么要死心塌地的和你好?” “你妈的——” 陆雪征探头亲了亲他的额头:“自己不上进,怪不得别人。好了,说说你的债务吧!” 叶崇义满不在乎的答道:“没什么可说的,天黑我派人去讨债,天亮我派人去还债,就这么简单!” 陆雪征拉起被子,为叶崇义盖上了肩头:“叶家到了你手里,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要是夜里讨不回债,你今天就得替我出头!反正我不能让债主堵在家里骂娘!” 陆雪征很怜惜的给他掖了掖被角:“没人管你这些烂事,天亮你就给我滚。” 叶崇义的言谈举止,总是偏于狂妄或者稚气,没个正经;然而落实到实际行动上,他敢作敢为,却也并非善茬。 一夜的功夫,叶家人马凶神恶煞一般连走十八户人家,天明之后,竟是当真收齐了一笔巨款。管事人不含糊,拿着得来的支票本票等在银行门口,兑出款子后直接赶往金公馆复命。 与此同时,叶崇义正在金家的餐厅里吃早餐。 早餐很简单,以米粥为主。陆雪征不在眼前,叶崇义独自吃喝。一个少年探头进来看了一眼,随即把头又缩了回去。叶崇义瞟向门口,知道那孩子名叫李纯。李纯生的可爱漂亮,他一度以为陆雪征和这干儿子之间会有点暧昧关系,然而冷眼旁观许久之后,他发现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 这时,李纯在外面开了口,显然是在对仆人讲话:“干爹的房间先不用打扫,韩哥还没醒呢!” 仆人,也是个干干净净的少年,并不同意李纯的看法:“韩哥早醒了,你看!” 叶崇义的耳朵动了一下,就听房外两人一起唤道:“韩哥!” 他转头向外望去,只见一名西装打扮的苗条青年从门前缓步经过,想必就是少年口中的“韩哥”了。 叶崇义盯着门口,怔了许久,直到仆人进门向他一弯腰:“叶先生,您府上有人来了,要请您回去呢。” 叶崇义如梦初醒似的打了个冷战。慢慢回头望向桌面,他端起饭碗扣到了前方的菜盘里,然后站起身来,面无表情的走出去了。 第23章 暗度陈仓 叶崇义堵上了亏空,安下心来,就开始等着过大年了。 他回忆起那位“韩哥”的身影,越想越觉得似曾相识,然而又琢磨不出一个具体的眉目。他这人很有一点痴气,因为心里有了这一桩事,就每天茶不思饭不想,专门派人出去,四处打探韩棠的身份来历。 如此忙到年前,他终于是得到了结果。 叶崇义在这天下午,穿过重重残花败柳,走到了他三姐的房中。他们姐弟并非同母所生,非但不曾有过亲情友爱,甚至在刚刚知晓人事之后,就各自在生母的撺掇下明争暗斗起来。 叶三小姐正在房内指挥丫鬟收拾行李。叶家自从落到四弟手中之后,每况愈下,家风也越发恶劣。她受不得这种环境,于是决定趁着手中还有私房,立刻离家,返回欧洲继续求学。 眼看着叶崇义晃晃荡荡的走进来了,她略觉意外:“老四?你怎么来了?” 叶崇义笑微微的一歪身,体力不支似的在门旁椅子上坐了下来:“有事嘛!” 叶三小姐看了他那个一身邪气的做派,感觉很不入眼:“什么事情?” 叶崇义翘起了二郎腿,双手插兜向前探身问道:“三姐,你前一阵子,是不是曾经和一个小白脸相好过?” 叶三小姐听了他这种不堪的形容,不禁皱了眉头:“你到底要说什么?” 叶崇义垂下眼帘,微笑着慢慢一点头,随即抬眼又问:“是叫韩棠吧?” 叶三小姐先不管行李,迎战似的面对了四弟:“是叫韩棠,怎么了?” 叶崇义继续追问:“为什么分手了?” 叶三小姐带了怒气:“这是我的私事,与你无关!” 叶崇义一咂嘴,直起腰来笑着叹道:“唉,三姐,韩棠现在可怜啦。你不要怪他无情无义,他有他的苦衷,说不出口呀!” 叶三小姐彻底把行李忘记了,上前一步疑惑道:“老四,你到底在说什么?你也认识韩棠?他现在怎么了?” 叶崇义把腿放下来,仰脸对着他三姐微笑:“我前两天,在一位朋友的家里遇到了韩棠——我可不认识他,他倒是认识我,还向我问起了你的近况。实不相瞒,我那位朋友呢,是个不讲规矩的,看见漂亮的就爱,而你那位韩先生正好在他手下混饭吃,所以……哈哈,三姐,不用我再细说下去了吧?” 叶三小姐盯着叶崇义,一时惊呆,竟是说不出话来。而叶崇义站起身,要走不走的又补充道:“我那位朋友,人很厉害,对于手里的人,向来是管的特别严紧,所以你的韩先生恐怕是失去了自由。不过这几天还好,我那朋友又看上了新人,姓韩的大概是有刑满释放的机会了!” 说到这里,他转身掀开棉门帘子。而就在他把一只脚伸到门外之时,预料之中的问话果然是响了起来:“老四,你站住,你告诉我,怎样才能找到韩棠!” 叶崇义回过头来,对着他三姐莞尔一笑:“怎么着?换成美人救英雄了?” 然后不等叶三小姐反驳,他自顾自的转身回房找到纸笔,详详细细的写下了金公馆的地址。 叶崇义做完此事,便不再提,只是隔三差五的给陆雪征打去电话,反正他如今清闲,无所事事,而且在陆雪征面前,也不要个脸了。 不能要脸了,他若敢矜持,陆雪征那边就敢失踪。他非得放下身段死缠烂打,才能维持住双方的联系。 他也知道自己是太贱了,为了个男人神魂颠倒。可他实在是咽不下这一口气——他年轻、俊美、富有,是天之骄子一样的人间宠儿,陆雪征那么个见不得光的货色,凭什么就看不上他? 而与此同时,叶三小姐订下了年后的飞机票,同时抓紧时间,化名向韩棠发出了一封短信。 她体谅韩棠,并未在信中表明身份,只做出了一番最平常不过的新春问候——她知道韩棠能认出自己的字迹。 这封信在邮差的手中几经周折,最后被每天清晨去取早报的李纯带回楼中,直接送到了陆雪征的书房里。 干儿子们在义父面前,是没有隐私与秘密的。这个道理,李纯很懂。他并未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陆雪征的小密探,他只是尽忠职守,并且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天经地义、无比正确。 陆雪征对于干儿子们的私事,其实也并不是很有兴趣;但因为收信人乃是韩棠,他这才狐疑的打起了精神。将那封信从头到尾的读了一遍,他没看出什么异常来;而叶三小姐的笔体向来豪迈,也不像个女性的字迹。 他把信交给了韩棠,又问:“这是你哪位朋友?我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韩棠站在他面前,低头把信从头到尾浏览一遍,然后表现的比陆雪征还要迷茫:“我不认识这个人……”然后他又拿过信封,翻来覆去的研究了一番:“怎么连个地址也没有留?” 他连信带信封一起放回了陆雪征面前,心不在焉的摇头:“莫名其妙。” 这封信就此被扔进垃圾桶,不见了踪影。 此时已然邻近新年,陆雪征虽然不必去走亲访友,但因干儿子众多,所以也有许多琐事要办。除此之外,他还备了一份厚礼,命金小丰将其送去唐宅。唐安琪知道陆雪征是不大主动出门拜客的,故而亲自过来回礼,又向他做了一番畅谈。 唐安琪刚走,出乎意料的,盛国纲却是来了。 陆雪征很觉意外,因为他是个“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人物,旁人用他归用他,可是都不想和他深交,似乎和他走得太近,也会落下阴谋家的恶名。盛国纲和他也不过只有一面之缘而已,况且一手交钱一手杀人,关系早已两清——他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还挺讲感情、挺会做人。 盛国纲带了一份简单礼物——凭他的身份,当然不必特地用大礼来高攀陆雪征,正所谓礼轻情意重,他无非是要表现出一点敬意与关怀罢了。他很有眼色,并不长篇大论,只和陆雪征谈了两句闲话,随后便告辞离去。 陆雪征看出这是个有心的人,很会敷衍交际,将来必定还能发达高升,便不禁若有所思、点头慨叹。 如此又过了几日,戴国章从北平赶了过来。喜气洋洋的经过了一番准备,大年三十这一天也就到来了。 第24章 新年大吉 一九三六年,西历正月二十三日傍晚,苏公馆。 苏公馆是一片大宅院,公馆主人苏清顺穿过一道回廊,九曲十八弯的穿过两处月亮门,最后进入了一间温暖厅堂。 厅堂装饰的算不得十分富丽,然而宽敞明亮。二十多名衣冠楚楚的西装青年在其中或站或坐,各自嗡嗡的低声谈话,见他来了,便一起做出了询问的神情。而苏清顺掏出手帕擦了擦额上热汗,微微喘息说道:“干爹马上就到。” 青年们听闻此言,立刻打起精神集体起立,纷纷整理衣装;吸烟的掐灭了烟头,喝茶的放下茶杯;而苏清顺用力咳了两声——他一进冬天就爱闹嗓子,喉咙里总不利索。一个精精神神的小伙子,张嘴就是咳嗽气喘,那成了什么体统? 这时有人开始窃窃私语:“干爹还是住在金小丰那里?” 苏清顺小声做出回应:“金小丰的房子好。干爹带着韩棠在那里——” 话到这里就停住了,意犹未尽。有人嗤笑出声:“真没想到会是韩棠,要说是李纯,那还差不多。” 苏清顺向那人一挥手:“别说了。跟我走,戴大哥已经在院门口等上了,咱们也别迟到!” 戴国章作为“大哥哥”,带着苏清顺等人站在苏宅门前,等候陆雪征到来。干儿子们越长越大,独当一面,平日难得见到陆雪征;所以值此新年之际,年夜饭是一定要一起吃的。金公馆虽好,但是不够宽敞;苏清顺的宅院陈旧阔大,倒是个团聚的好地点。 天冷,一场接一场的落雪,冻了又化、化了又冻,街上就凝结了一层冰壳。两辆汽车络绎前来,小心翼翼的刹在了苏宅门口。戴国章上前一步拉开前方汽车的后排车门,在路灯照耀下弯腰唤道:“干爹。” 陆雪征探身下车。他今晚依旧是利落打扮,外面只穿了一件厚呢长大衣,衣带服帖的扎在腰间,越发显得他体态风流。一根指头一根指头的扯掉皮手套,他从礼帽帽檐下射出目光扫视前方。而二十多名青年这时就步调统一的一起鞠躬,口中发出了宏亮整齐的问候:“干爹好。” 陆雪征点头一笑,十分和气的答道:“好,好。”然后他转向戴国章问道:“人都来齐了?” 戴国章答道:“来齐了。” 陆雪征走向前方,顺手一拍苏清顺的肩膀:“许久没有见过你了。” 苏清顺心中一凛,不知陆雪征这是在责备自己平时疏于走动,还是单纯的只是一句寒暄。支吾着迈步跟上去,他用眼角余光瞟向一旁,就见李纯抱着一只小皮箱跳下汽车;同时第二辆汽车的车门也开了,下来的人是金小丰和韩棠。 “干爹要是在金小丰那里住腻了,就请搬到我这里住两天吧!”他陪着小心说道:“我一直等着干爹过来呢,您去年住过的屋子,我是天天让人收拾预备着,随时都能用。” 陆雪征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显然对此提议并无兴趣。 年夜饭很丰盛,陆雪征坐在首席,戴国章和韩棠分别落座在他身边,然后才是金小丰苏清顺等有头有脸的干儿子们。这些人受过陆雪征的恩惠,也吃过陆雪征的苦头,恩惠与苦头都是刻骨铭心的,所以在陆雪征面前,他们无法发自内心的活泼喜悦起来。 青年们按照辈分规矩,一个接一个的过来向陆雪征敬酒。几杯酒下肚,席上的气氛才渐渐变得轻松。当最后一个干儿子也在陆雪征面前干杯后,陆雪征笑了,带着几分酒意转头问韩棠:“就差你一个人了,你怎么不给我敬酒?” 此言一出,席上众人听得清清楚楚,脸上表情不禁就丰富多彩起来。而韩棠骤然红了脸,一言不发的握住酒瓶,先为陆雪征满上一杯,然后自己端杯起身,颇为扭捏的低声说道:“干爹,我敬你。” 旁人来向陆雪征敬酒,陆雪征不过是端起酒杯在嘴唇上略略一碰,示意而已;可是如今轮到韩棠敬过来了,他却是举起酒杯主动和韩棠一碰,然后仰头一饮而尽。扶着桌沿站起来,他半醉不醉的抬手搂住了韩棠的肩膀,就这么扭头近距离的凝望着他,满眼都是笑意。而韩棠在大窘之下,索性闭上眼睛,也干了这杯。 旁人看他喝的痛快,纷纷叫好。陆雪征倚靠在韩棠身上,微笑着环视了席上众人,略带酒意的说道:“不是干爹不给你们面子,是韩棠和你们不一样。” 话到这里顿了一顿,他脸上的笑容加深扩大了,含义无限的又点了点头:“你们,明白吧?” 戴国章迟疑的微笑着,不知应该作何反应;金小丰木然的盯着桌面,脸上全无表情。唯有苏清顺鼓起勇气,起身举杯笑道:“恭喜干爹,恭喜韩哥。” 苏清顺一开头,旁人也跟着反应过来了,席上立时一片活跃,恭喜之声此起彼伏。陆雪征坐回原位,满面春风的回应着干儿子们的道喜,同时一只手还紧握着韩棠的手。韩棠要笑不笑、似笑非笑的红着脸,头脑都麻木了,心里也说不上是困窘还是羞愧,只是恨不能立刻飞天遁地,永远消失在这些人的面前。 年夜饭最终是杯盘狼藉的结束了。陆雪征这回心中愉快,不加节制,多喝了几杯。房外天寒地冻,房内温暖如春,他在微醺的酒意中喝茶休息,倒是感觉身心都很舒适。恍恍惚惚的熬到午夜时分,那辞旧迎新的好时候也就来了。 在苏宅的宽阔厅堂里,苏清顺早让仆人在地上铺好了红毯。有那急性子的人等不及,提前在外面街上点燃了一只大麻雷子,哪知一声巨响过后,后面竟是引出了千家万户的鞭炮声浪。就在这开了锅似的连绵声响中,干儿子们由戴国章领头,开始一个接一个的走上红毯,向陆雪征磕头拜年。 李纯站在陆雪征身后,打开了随身携带的小皮箱。皮箱里面整整齐齐的码着红包,红包薄薄的,里面直接装了一张花旗银行的本票。 戴国章是“大哥哥”,第一个磕完头走上前去。而陆雪征向后一扬手,李纯就将一只红包准确的送到了他的手中。 略略向前探了身,他把红包递到戴国章面前,又醉醺醺的笑道:“大哥哥,好孩子。” 戴国章双手接过红包,笑着说道:“多谢干爹。” 戴国章下去,第二个人是金小丰。金小丰仍然是不苟言笑,严肃的、结结实实的、磕了一个响头。陆雪征这回没说什么,直接把红包捺到了他的手心里。 金小丰低头答道:“多谢干爹。”光头在电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第三位是苏清顺——他也是陆雪征手下的得力干将,所做的生意和戴国章类似,不过他头脑灵活,地盘扩张的很快,成绩自然也就好过戴国章了。笑嘻嘻的起身走到陆雪征面前,他也得到一只红包,以及拍在屁股上的一巴掌——他在少年时代很是淘气,经常会被陆雪征抓住打屁股。如今重新挨了这么一巴掌,他笑着一跳,故意哭咧咧的嚷道:“干爹,我再也不敢了!” 陆雪征也笑了:“滚蛋!” 干儿子们依照次序上前磕头,领走陆雪征派发下来的压岁红包。及至最后一人也攥着红包下去之后,陆雪征忽然发现了问题:“韩棠呢?” 戴国章和苏清顺面面相觑——真的,方才光顾着高兴了,谁都没有留意过韩棠,他人呢? 金小丰站起来说道:“我到外面找一找。”随即转身就走。 苏宅地方太大,房内的杜小东、王凤臣、李绍文等青年见金小丰先出去了,也连忙跟上,四处呼喊韩棠。陆雪征坐在上位,手里捏着仅存的一只红包,脸色很不好看——这个时候闹失踪,韩棠也未免太不懂事了! 金小丰找了一圈,连韩棠的影子都没有找到。独自伫立在午夜寒风中,他隐约预想出了一点端倪,但是不敢确定。 杜小东和李绍文此行带了不少随从,这时就撒网似的把人派到大街上寻觅。苏清顺带着一身寒气走回厅内,心中满怀惊诧,可是眼看陆雪征气色不善,就没敢喧哗,只低声说道:“奇怪,韩棠没了。” 戴国章和李纯守在陆雪征身边,听闻此言,他便向苏清顺递去了一个眼色。苏清顺会意,立刻紧紧闭嘴,一声不吭。而李纯站在后方,懵懂中感觉出了不妙,却是忽然福至心灵的说出一句话来:“干爹,这么晚了,您还是先回去休息吧。韩哥又不会被人拐走,咱明天再找不行吗?” 陆雪征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随即将手中红包向后一扔,自行起身向外走去:“好,回家。” 李纯接住红包揣进口袋,拔腿向前追上。戴国章见陆雪征未穿外面大衣,连忙脱下自己的厚衣裳赶向前去,想要为他披上。然而陆雪征步速很快,也不回头,衣裳还未沾到肩膀,便向下滑落到了地面。 戴国章捡起衣裳还要追赶,忽见金小丰斜刺里冲上来,展开一件大衣从后包裹住了陆雪征。陆雪征依旧脚步不停,金小丰就这么为他拢着衣裳,一路随他走出去了。 第25章 无颜 陆雪征上了汽车,一路风驰电掣,返回金公馆。 李纯有些害怕,可又不敢妄自劝慰,生怕自己拍马屁不成,拍上了马蹄子,再惹祸上身。轻手俐脚的为陆雪征铺好被褥,放满洗澡水,他见干爹满面阴霾、一言不发,就悄没声息的关门退下,顺手抱走了喵喵乱叫的小灰猫。 陆雪征赤身露体,坐在了一缸热水里。 他面孔雪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双手搭在浴缸边沿上,他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手指尖都麻木了。 他生气,气的快要呕出黑血来。他这辈子还没有丢过这么大的人! 他是真爱韩棠,所以特地选在大年夜里、人最齐全的时候,专门告诉大家“韩棠和你们不一样”。结果韩棠果然是个不一样的,敢在下一刻就上演夜奔,当众给他一记响亮耳光! 陆雪征向来善于调节心情,难得盛怒。所以此刻他闭上眼睛深深吸气,极力想要使自己的情绪镇定下来——然而不行!每当想到韩棠让他在所有干儿子面前颜面扫地,让他变成自作多情的小丑,他就忍无可忍的要身心失控! “哗啦”一声从水中站起来,他迈出浴缸,一边随手扯过一条浴巾围到腰间,一边赤脚向外走去。 在卧室内皱着眉头为自己点了一根烟,他一手夹着烟卷送到嘴边深吸一口,一手拉开房门大声喊道:“金小丰!” 走廊尽头房门一开,金小丰应声而出,身上服饰整齐,竟是还未更衣。 陆雪征水淋淋的站在走廊里,对着金小丰一挥手:“多带几个人,去把韩棠给我找回来!” 金小丰站在暗处,目光射向半裸的陆雪征:“是。” 然后他迈步走向楼梯口。 就在他要快步下楼之时,陆雪征的声音忽然又响了起来,缓慢清晰到了咬牙切齿的地步:“不论死活。” 金小丰的脚步一顿,随即继续向下走去:“是。” 金小丰带着手下人马,在外面找了整整半夜,天亮时他去了苏宅——戴国章和苏清顺等人也是一无所获。 金小丰平淡的做出了报告:“干爹生气了。” 戴国章和苏清顺都沉默下来,认为干爹不生气才怪。 金小丰和这两位谈不拢,所以就此打道回府。邻近家门的时候,他忽然感觉自己若是就这么一无所知的见了干爹,恐怕会有生命危险;停车短暂的思忖了一瞬,他调转车头,开始满大街的乱逛——大年初一,店铺虽然统一的关了门,但是空气中弥漫着喜庆的硝烟气息,行人也都个个笑逐颜开,那气氛还是很幸福美好的。 傍晚时分,他回了家。 进门之后,他在客厅内见到了陆雪征。 陆雪征像往常一样穿戴着,只是因为近来公馆暖气烧得不够热,所以在衬衫外面又加了一件软缎马甲。独自在暮色中端坐在沙发上,他面无表情的望向前方窗外,单手缓缓抚摸着怀里的小灰猫。 金小丰看了他这个样子,心脏像是被无形的硬刺戳了一下,疼的透心凉,然而在痛楚之中又隐隐透出一股子快意,仿佛他是一名刚刚过了瘾的施虐者。 走到沙发旁边停住脚步,他不愿站在前方遮挡陆雪征的视线:“干爹。” 陆雪征没有抬头,但是一只手立刻就在小猫的脊背上停住了。 金小丰低声说道:“还是没有找到。” 陆雪征托起小猫,木然的吻了吻小灰猫的额头。金小丰抽抽鼻子,隐隐嗅到了一丝酒气。 他居高临下的俯视了陆雪征,知道干爹是真伤心了,可是他不敢贸然做出关怀;况且他一直讷于言辞,也许并不能说出动听的话语来。 陆雪征闭上眼睛,用面颊缠绵的摩擦了小灰猫的皮毛,同时低低的发出声音:“继续找。” 金小丰答应一声,但并没有即刻离去。高高大大的站在昏暗的房间里,他在淡淡的酒精气味中凝视陆雪征。 陆雪征面无表情的侧过脸去,歪着头紧贴了小灰猫。天是真的黑了,窗外忽然透进了路灯光芒。他那眼角处的泪痣在光线变换中一闪而逝,恍惚中幻化成了一滴泪。 金小丰背过手去,深深的弯下了腰,用耳语般的音量低声劝道:“干爹,这种事情,强求不得,由他去吧。” 陆雪征听到这话,先是毫无反应,片刻之后,才忽然冷笑了一声。 睁开眼睛转过头,他与金小丰的距离是如此之近,让他的鼻尖几乎可以碰触到了对方的脸颊。而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金小丰就不动声色的竖起了周身寒毛。 这时,陆雪征再一次开了口,用轻而微哑的声音告诉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金小丰神情肃然的一点头,而后直起腰来,大踏步向门外走去。 金小丰离开之后,李纯试试探探的走进了客厅。 他自作主张的打开了厅顶吊灯,骤然而来的光明让小灰猫受了刺激,当场大叫了一声。陆雪征却是没有什么反应。 李纯大着胆子走到近前,小声说道:“干爹,吃晚饭了。” 陆雪征摇了摇头。 李纯低头沉默了几分钟,开动脑筋又说道:“干爹,您不出去兜风吗?街上处处都在放烟花,人特别多,很热闹呢!” 陆雪征不耐烦的扭头瞪了他一眼:“滚出去!” 待李纯远远滚开之后,陆雪征把嘴唇凑到了小灰猫的三角耳朵上,语气萧然的悄声说道:“小灰灰,我现在还有什么脸去见人?” 小灰猫在他怀里扭动身躯仰卧过来,伸出一只小爪子去打他的下巴,当然是在闹着玩。 陆雪征捏住了它的小爪子,它就娇媚的喵喵乱叫,又将一段身体抻的细长,在陆雪征的怀里乱扭了一气,娇气的了不得。 金小丰在新年中不眠不休的四处寻找韩棠,然而大概是因为他并不希望韩棠归来的缘故,凭他撒出了天罗地网,竟是没能找到任何蛛丝马迹。最后还是大年初四这天,戴国章在塘沽码头逮到了韩棠,以及叶三小姐。 戴国章知道韩棠也许要完,但是不敢包庇,只得硬下心肠,命令手下把他撕扯着捆起来塞进了汽车中。而对于叶三小姐,他实心实意的说道:“小姐,您从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吧。韩棠这个人,您是指望不上了。我这里不会声张,您悄悄回家去,也不至于坏了名声,对不对?” 叶三小姐拎着一只大皮箱,仰起脸来一字一句的告诉戴国章:“不,我要跟他走。我倒要看看你们是会打他,还是会杀他!” 她想必是已经知道了韩棠的来历与背景,所以一张脸煞白的,只有一双眼睛闪闪发亮,放射出绝望的光:“你带我一起走。他死了,我给他收尸;收完了尸,我给他守寡!” 第26章 了断恩怨 戴国章没有直接把韩棠送去金公馆,因为金公馆位于英租界内的中心区域,是个文明肃静的所在,一旦闹出人命,不便处理尸首。 于是他就把车上这对苦命鸳鸯带到了苏公馆去。 陆雪征在接到了戴国章的电话后,立刻启程赶来了苏宅,随行之人乃是金小丰。 缓步走进苏宅后院的空房里,他抬头放出目光,首先就与韩棠对视了,倒也算是一场不期而遇。 韩棠被绑在了梁柱上,从头到脚没有一处是自由的;苏清顺面无表情的站在一旁,显然是知道情形危险,自己不可轻易表态;而戴国章在屋角拦着叶三小姐——她是位健康有力的女性,总想跃跃欲试的冲上前去解救韩棠。 韩棠眼望着陆雪征,明显是瑟缩了一下,但是神情随即又恢复了平和。浅浅的对着陆雪征做出苦笑,他低声说道:“干爹,我对不住你。” 此言一出,叶三小姐立刻把视线转向了陆雪征。 她不认识陆雪征,只是近两天听过韩棠对他的描述。韩棠是如此惧怕这位义父,让她一直以为对方是尊凶神恶煞。然而如今当真见到了本人,她惊讶的发现对方既非凶神、也非恶煞;而是一位温和英俊的中年男子,很顺眼,顺眼到了毫无特色的地步。 这让她那紧绷的神经略略松弛了下来,她想这样一个文明的、洋行里中级职员似的人物,无论如何不该是个杀人狂魔。于是她决定放低姿态说几句好话,宁可不要脸面的去恭维讨好他。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也许他会一时心软,放了韩棠呢! 这时,陆雪征抬手抚上了韩棠的面颊,柔声问道:“后不后悔?” 韩棠扭头看了叶三小姐一眼,本来是后悔的,因为怕死;可是一看到心爱的人,就又不后悔了。 他和叶三小姐都是初恋,他们以为分手就是分手了,以后定会互相遗忘;然而在新年前夕偷偷取得联系之后,他们避人耳目的见了一面——刚一见面,也没说话,两个人就像傻子似的,情不自禁的一起哭了。 哭完之后,就再也分不开了。叶三小姐本来订好了年后的飞机票,届时直飞上海,再转乘轮船前去欧洲;可是到了如今这般地步,欧洲又算得了什么? 他们商量了无数种私奔的方法,叶三小姐有自由,可是没门路;韩棠有门路,但是没自由。大年夜里或许是个好时候,两人出其不意的跑出来,正是可以险中求胜。然而他们没料到陆雪征的爪牙会从四面八方对他们进行围追堵截,光天化日之下,他们竟是寸步难行了! 遥遥的对着叶三小姐笑了一下,韩棠转向陆雪征,轻声说道:“干爹,放我一马吧。” 陆雪征审视着他那个苍白单弱的清秀模样,心里一抽一抽的疼——然而没办法,他有他的原则! 放下手来转过身去,陆雪征向叶三小姐微微一点头:“三小姐,是我直接送您回家呢?还是让令弟派人过来接您?” 叶三小姐张了张嘴,忽然感到了一种“乌云压城城欲摧”般的恐怖。陆雪征就在前方看着自己,神情是一派心平气和,仔细端详起来,脸上似乎还带着笑意——平静的太异常,反而透出了一股子诡异的可怕。 陆雪征没有等到回答,就再一次转向了韩棠。 “私奔不是死罪。”陆雪征抬起一只手,搭在了韩棠的肩膀上,语气闲闲的说道:“年纪轻轻的,少不得要搞出些花花绿绿的事情,这算不得什么。” 话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停,同时盯着韩棠的眼睛一笑。 “可是啊……”他忽然收住笑容,探头逼近了韩棠,又抬手在自己脸上轻轻一拍:“我的小宝贝儿,你不该当众打干爹的脸哪!” 伸手薅住了韩棠的头发,他一边缓缓用力合拢手指,一边咬牙切齿的露出了狞笑:“干爹这么疼你爱你,从小到大养育你栽培你,你就这么回报干爹吗?” 韩棠紧蹙眉头忍住疼痛,知道自己没活路,所以索性不去求饶。可是正在他豁出性命拼着一死之时,陆雪征却是又把手松开了。 这回不但松开了他的头发,而且还松开了他的绳子。陆雪征后退两步站到了屋子中央,目光悲凉的望向了他:“我说过,你和别人不一样。现在我挡了你的路,你有本事,就走出去;你没本事,就死在这里吧!” 这句话说出来,连叶三小姐都听懂了。她知道戴国章不会让自己冲上前去,故而干脆转身跑向门口,在门槛外面正对了韩棠,挺起胸脯朗声喊道:“韩棠,我在这儿等着你!” 韩棠却是惨白着一张面孔,向她虚弱的挥了手:“不,你走吧,如果我真的能活着走出去,我会去找你。你……你回家等着我!” 叶三小姐攥了拳头:“你不怕死,我也不怕。少废话,我在这儿看着你呢!” 韩棠听到这里,心中豪气顿生。叶三小姐不只是他的爱人,也是他的知己。他想这一切的确是没有什么可怕的,死也没什么可怕的,因为叶三小姐在看着他呢! 只是对不住她了,也对不住干爹了。不过他是天生的命苦,从来都是如此,所以……就这样吧! 陆雪征脱下了外面的厚呢大衣交给苏清顺,同时吩咐道:“给叶家打电话,就说他家三小姐在这里。” 苏清顺接过大衣答应了,扭头向外走去。戴国章和金小丰见状,也随之退到了门外。 于是空房里面,就只剩下韩棠与陆雪征两个人了。 韩棠自知本事有限,比不得陆雪征,所以长久的站立不动,希望可以找到对方的破绽,让自己一击即中,取巧冲出房门。 他不动,陆雪征也不动。房内的空气随着分秒的流逝,越发凝重起来。叶三小姐直直的盯着韩棠,紧张的连呼吸都暂时中止了。 如此过了良久,韩棠骤然发力,合身猛扑向了陆雪征,想要趁其不备,撞出一条路来。哪知还未等他靠近对方,陆雪征已然向他使出了一记侧踢! 韩棠当胸挨了一脚,登时就仰面朝天的向后摔了出去。耳边听得叶三小姐发出惊叫,他忍住胸前痛楚,咬紧牙关爬了起来。 捂住胸口喘了两口粗气,他稳定心神,这回换用了摔跤的招数,想要先去缠住陆雪征,不让他有出腿的机会。然而陆雪征似乎完全没有动手的打算,韩棠刚刚向他逼近了几步,他便转身一腿扫过去,挟着疾风砸倒了韩棠。 事到如今,叶三小姐虽然还看不出端倪,戴国章却是心中清楚,知道韩棠不动则已,只要再向外闯上三两次,就一定会被陆雪征活活踢死了! 陆雪征就是腿上的功夫厉害,所以他一般不大动手。 可惜虽然他知道,但是韩棠不知道——或许是即便知道,也要权当不知道。叶三小姐抛家舍业不要脸面的和他私奔,他但凡有一点心肺,就不能在这个时候去“识时务”。 韩棠果然是近不了陆雪征的身。 他的口鼻中都流了鲜血,站立时踉跄摇摆不止。叶三小姐被戴国章拦在门外,急的跳脚,又大声哭喊道:“韩棠,不打了,你不要打了!” 韩棠不听,提起一口气又冲向了陆雪征。陆雪征这时的脸上已经彻底失去了表情,好整以暇的后退两步,他随即转身跃起,做出了一记凌厉的回旋踢。 铁铸似的小腿扫过韩棠的脑袋,他清清楚楚的听到了一声细微的“喀嚓”。 然后他心里明白过来——一切都结束了。 陆雪征在心软之前,一腿扫断了韩棠的脖子。满脸鲜血的韩棠颓然倒地,声音与呼吸同时终止。而叶三小姐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怔怔的望着韩棠发呆。 她心目中的争斗打架,绝不是这样子的。陆雪征分明都没有正经动过手,他只是狠踢了韩棠几脚——这无论如何不能算是一场打斗。 所以她屏住呼吸望向韩棠,魔怔似的等着心上人再一次爬起来。 然而陆雪征,仿佛铁石心肠似的,已经转身走了出来。在冰冷的阳光下眯起眼睛,他向后伸出双臂,任凭戴国章为自己穿上了厚呢大衣。 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那是叶三小姐醒悟过来了! 陆雪征不为所动的跺了跺脚,在雪地上留下了几个鲜明的血色脚印。金小丰抽出手帕蹲下来,为他擦净了皮鞋上的点点血迹。 然后陆雪征把双手插进大衣口袋里,率先向前院走去。 陆雪征走到半路,叶三小姐从后方追了上来。 她满面泪痕,疯子一样抓住了陆雪征,打他咬他,用尖尖的指甲去抓他的脸,口中发出含义不明的哭叫。陆雪征并不还手,只是一味的扭头躲闪。 他并不是暴力狂,也绝没有嗜杀的癖好;他只是卖命换钱,由于卖的太久,所以对生死感到了麻木。回顾往昔,他似乎很少出于个人恩怨而去杀人——又没有钱赚,杀什么杀?他只是一把枪而已,枪有枪的本分! 故而他现在任凭叶三小姐抓咬,并没有抵抗的打算。不是要讲绅士风度,而是因为韩棠死了。 韩棠死了,一切恩怨都随之消逝了。既然他和叶三小姐之间已经没有了恩怨纠葛,殴打叶三小姐也不会换来好处利益,那他又何必还要费力还手? 于是他抬手挡住面孔,在叶三小姐的尖锐哭喊中继续前行。戴国章想要拉扯开她,可是听她哭的那样悲惨,就不知该如何下手。金小丰则是完全漠然,一言不发的跟着陆雪征向前走。 正在这时,苏清顺带着叶崇义走来了。 叶崇义一眼看清了陆雪征脸上的血痕,不禁十分心疼,同时又有一种幸灾乐祸的窃喜。他并未把那情绪流露出来,只是带着几名仆人拥向叶三小姐,七手八脚的把她从陆雪征身上扒了下来。叶三小姐直着眼睛望天,张大嘴巴无声的哭,仿佛喘不过来气似的,从喉咙里发出“咔咔”的干涩声音。叶崇义已经从苏清顺那里知晓了来龙去脉,此刻也不怜悯三姐,只是虚情假意的说道:“唉哟,三姐,你这是干什么啊?你说你这么无声无息的一跑,家里上下都急得了不得。不过现在既然是到了这般地步,你也就先和我回家去吧!” 叶三小姐什么都听不见了,瘫软着向下倒去,两只手像鸡爪似的蜷缩着,抽筋一般不能活动。叶崇义指挥仆人抬起叶三小姐,嘴里又道:“三姐啊三姐,你说你老大不小的,又是留过洋的人,怎么这样不知羞耻?现在五姨娘臊的不敢出门见人,等你回去了,她老人家肯定饶不了你!” 叶三小姐在仆人的摆布下前行了几米,忽然翻身滚到地上,爬起来就往后方跑。旁人吓的一拥而上拉扯住她,而她长长地透过这一口气,终于是哭出了声音:“我要去给他收尸……他可怜啊,我不能不管他……放开我,放开我……” 叶三小姐滔滔的落泪,嗷嗷的哭号,然而叶家仆人遵从了一家之主四少爷的命令,将她强行抬起便走。叶崇义行色匆匆,也没有多看陆雪征,押着仆人们就快步离去了。 陆雪征抬手在脸上痛处蹭了一下,手指上已经见了血。不甚在意的把手插回大衣口袋,他继续向前走去。 第27章 后来 李纯穿着睡衣,高高挽起了两只袖口,方便端茶递水的干活。 颇为迷茫的站在客厅门口,他有点冷,又有点困。抬手揉了揉他那圆溜溜的大黑眼睛,他忽然看到金小丰从楼上走下来了。 金小丰穿着一件古铜色睡袍,双手插在口袋里,因为灯光昏暗,所以面孔也被映成了古铜色,看起来正是一座塑了金身的高大罗汉。面无表情的走到李纯面前,因为对方身量比他矮的多,所以他须得俯下身来低声询问:“干爹还没睡?” 李纯抬手捂嘴打了个小哈欠,而后耳语般的答道:“干爹在喝酒。” “晚饭吃了吗?” “没吃。我刚才想给他弄几样菜,他也不要。” 他见神见鬼的,把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干爹醉啦。” 金小丰蹑手蹑脚的走入客厅,就见厅内只亮了几盏昏黄壁灯,而陆雪征端坐在沙发中央,面前的茶几上摆了几只洋酒瓶子。小灰猫在沙发靠背上蜷成一团,已经睡了。 他无声无息的停在了陆雪征身边,深深的弯下腰来,轻声说道:“干爹,节哀吧。” 陆雪征愣怔片刻,忽然耍性子似的把手里的空酒瓶往旁边一丢,随即向后仰靠过去,眼望前方咕哝道:“节哀?他也配!” 金小丰抬眼望向他:“干爹,回房休息吧。” 陆雪征缓缓闭上眼睛,灵魂在惊涛骇浪中上下颠簸起伏。很恍惚的长长吁出一口气,他并没有感到心如刀割,只是觉得人生如梦。 金小丰大着胆子伸出手去,想要把他搀扶起来。 陆雪征坐着的时候,端正稳当,看起来并没有醉态;可是如今这么一起立,金小丰立刻就感觉出了异常,同时知道干爹是真醉了。 陆雪征的双腿已经软的无法支撑住身体。金小丰只得是双臂用力,把他拦腰抱了起来。陆雪征歪着脑袋依偎在他的怀里,眼睛半睁半闭,心中半明半眛,一条手臂软软的垂下去,他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金小丰把陆雪征送回了卧室床上,然而陆雪征躺不安稳,翻身就要往床下滚去,又有气无力的含糊说道:“我要撒尿!” 李纯没有力量架起陆雪征,所以金小丰再次出手,又把他抱去了洗手间里。腾出手来反锁了房门,金小丰低头深深的看了陆雪征一眼,随即把他放到洁净地面上,毫不犹豫的退下了他的长裤。 陆雪征生了一身富有弹性的好肉,连屁股都是紧绷结实的。金小丰到了这个时候,仍旧是不敢肆意妄为。将陆雪征搀扶起来带到抽水马桶前,他悄声说道:“干爹,尿吧。” 然而陆雪征一动不动的瘫软在他怀里,却是没有了反应。 于是金小丰在短暂的等待过后,伸手向下轻轻捏起了对方的命根子,同时嘘嘘的吹起了口哨。 金小丰把鼻尖拱到了陆雪征的短头发里,一手环住他的身体,一手揉弄了他的下身。陆雪征依旧是尿不出来,不但尿不出来,还不时的向前扑去,像是快要完全失去意识的模样。金小丰握住手中的器官,满心的疾风骤雨。试探着低下头,他轻轻吻过了陆雪征的面颊脖子,下方滚热的手掌也抚向了温凉光滑的大腿内侧。 然而正值此刻,房门却是忽然被人敲响了。隔着一层门板,李纯出言问道:“金哥,好了吗?” 金小丰如梦初醒似的打了个冷战,随即扭头对着房门答道:“好了。” 金小丰和李纯合力安顿了陆雪征,然后各自回房去睡。 金小丰睡不着,挺尸一样仰卧在大床上。如此熬到了凌晨时分,他一掀棉被下床开灯,不睡了! 走到墙上的木制圆靶前,他将钉在上面的飞刀一把一把的拔下来,而后退到了几米开外,恶狠狠地将飞刀掷向了靶心。 飞刀接二连三的嵌入木靶,隐隐发出了金石之声。金小丰走上前去拔下飞刀,发现方才自己用力过猛,厚实的靶子已经被刀尖扎透了。 天大亮时,金小丰推门出房,忽见李纯正在二楼露台上顶着寒风晾晒床单,手和脸都冻得红红的。 他忍不住走过去,问了一句:“怎么这个时候干活?” 李纯回过头来,眼窝发青,显然是睡眠很不足。犹犹豫豫的撅了一下嘴,他走到金小丰身边,放轻声音诉苦道:“干爹夜里……尿到床上了。” 然后他仰起脸,无可奈何而又可怜巴巴的叮嘱道:“你可千万不要对别人讲。干爹现在心情不好,我们不能惹他生气啊。” 金小丰立刻点头:“我知道。” 然后他转身离开露台,一边走,一边暗暗的笑了。 直到中午时分,金小丰才在楼下院内,看到了他那位酗酒兼尿床的干爹。 此时天光明亮,他瞧的真切,就见陆雪征神色平静,除了耳根面颊处平添两道抓痕之外,再无其它异常。小灰猫从主人的大衣领口处探出头来,两只眼睛睁的又圆又大;而陆雪征微微仰起头,下巴就抵在了小灰猫的两耳之间。 金小丰迈步上前,在寒冷干燥的风中唤道:“干爹。” 陆雪征看了他一眼,开口问道:“苏清顺那里,有消息吗?” 金小丰答道:“说是已经把韩棠处理掉了。” 陆雪征点了点头:“好。” 他用非常平淡的口吻说道:“大过年的,不要惹出麻烦来。苏清顺向来手脚利落,应该不会发生问题。” 金小丰低低的附和道:“是。” 陆雪征低下头,温情脉脉的注视了怀中的小灰猫:“让李纯把韩棠的东西收拾出来,全部烧掉。” 金小丰神情漠然的答道:“是。” 陆雪征不再说话,慢条斯理的用手指梳理小灰猫的皮毛。而小灰猫在大衣里面翻了个身,伸出两只小爪子,喵喵叫着抓向了陆雪征的手指。 金小丰知道陆雪征对自己时常是无话可说,所以就默默地转身走向楼内,找李纯去了。 第28章 不速之客 李纯乖乖的翻找出了韩棠的所有衣服器物,一股脑儿的运去后院河边,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然后他还不放心,生怕有所遗漏,碍了陆雪征的眼。魔怔似的反复翻检了五六遍,他将韩棠用过的杯碗都挑出来丢了老远。后来觉着实在是不能再有纰漏了,这才渐渐安下心来。 他害怕,怕自己会被陆雪征抛弃。他先前一直以为自己地位稳固,是干爹得意的小跟班;然而韩棠的死亡刺激了他的精神,他骤然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干爹连韩棠都能舍弃,何况自己? 所以他要好好做人,好好干活。他不能离开陆雪征,外面的世界遍布了豺狼虎豹,谁都能来欺负他! 陆雪征在金公馆索然无味的住到大年初八,然后和戴国章一起去了北平。 然后他就像凭空消失了似的,在戴公馆隐居起来——直到正月十五那天,叶崇义很辗转的找了过来。 叶崇义知道戴公馆的大概所在,然而对具体位置就不能确定。一路打听着走进胡同里,他先是东张西望,仔细辨认各门各户上的门牌号码,正是晕头转向之际,他忽然听到前方响起一阵欢声笑语,停住脚步一看,他就见一户人家的大门前蹲了一帮孩子,其中又夹杂了一个成年男子,赫然正是陆雪征。 他心中狂喜起来,兴致勃勃的迈步向前走去,一直走到了陆雪征身边。饶有兴味的低头一瞧,他哑然失笑,发现陆雪征正在和这帮孩子们玩玻璃弹球——门前土地平整,正适合这项游戏。 陆雪征玩的十分专注,而且成绩斐然,竟是丝毫没有留意到身边的异常。叶崇义等了片刻,又是笑,又是忍无可忍,便用鞋尖轻轻踢了他一下:“喂!大顽童,你家里来客人啦!” 陆雪征和孩子们一起应声抬了头,就见叶崇义衣饰华贵、服装笔挺,脸上冻得白里透红,正是一位俏模俏样的俊秀青年;而且周身香气缭绕,天女散花似的站在了雪地上,十分好看。他也知道自己美丽,所以在众人的目光中洋洋得意,几乎快要摇头摆尾了。 然而陆雪征却又低下了头去,专心致志的弹出一枚小玻璃球:“进房等我!” 叶崇义登时蹙起了眉头:“嗨!你这也叫待客之道?” 陆雪征背对着他抬起一只手:“别闹,我们这是赌输赢的!” 叶崇义冷笑一声:“嘿哟,那我可就进房里去敬候佳音了!” 陆雪征不为所动,接二连三的把小玻璃球弹进前方地面上的凹洞里。小孩子们睁大眼睛盯着,紧张的一声不吭。 叶崇义昂首进入了戴公馆,戴国章不在家,李纯迎出来给他端茶倒水。叶崇义盯着李纯看了片刻,忽然问道:“小子,你多大了?” 李纯垂手站立,规规矩矩的答道:“十七岁了。” 叶崇义上下打量着他:“不像啊!” 是不像,李纯生着一张奶气十足的娃娃脸,乌溜溜的大圆眼睛,瞧着还是个小少年的模样。 正在这时,陆雪征拿着一根相当之长的冰糖葫芦,以及一包松子糖,回来了。 叶崇义立刻转移了注意力:“怎么着?你这是大胜而归了?” 陆雪征走到他面前,将那根冰糖葫芦向他面前一送:“实不相瞒,在下乃是本胡同的弹球大师。每战必赢,打遍胡同无敌手。” 叶崇义笑着一扭头:“我不吃这玩意儿,你自己留着受用去吧!” 陆雪征收回冰糖葫芦,一口咬下的顶端的大红山楂,然后一边咀嚼,一边又把手中的松子糖包递向了叶崇义:“糖不是赢的,是特地给你买的。” 叶崇义伸手接过糖包,其实不打算笑,可是实在忍不住,不但要笑,而且笑的连眼睛都眯成了月牙儿,自己几乎有点不好意思了。 陆雪征转身坐在了椅子上,和叶崇义之间隔了一张古色古香的红木小桌,桌上摆着香茶水果,以及一包松子糖。举着那根从胡同孩子们手中赢来的冰糖葫芦,他默然无语的连吃了四五个又酸又甜的大山楂,而后转向叶崇义,发现对方已经脱了外面的大衣裳,露出了里面的崭新西装。西装本身没什么特别,可因为是被穿到了叶崇义的身上,就平添了几分华丽气息,而且还带有了几丝风流意味。 叶崇义察觉到了陆雪征的目光,然而只做不知,大模大样的吃那松子糖。正在这时,陆雪征掏出手帕擦了擦手,然后隔着桌子伸过来,在他那手肘处摸了一下:“这是……补丁?” 叶崇义笑出声来,伸直手臂向他展示肘部的椭圆形麂皮补丁:“是的,就是补丁,好看吗?” 陆雪征一本正经的摇头:“不好看。” 叶崇义笑的了不得:“土包子,你大概还以为我这是件破衣裳吧?告诉你,这是巴黎最新的款式,要是没有这两块补丁,我还不穿呢!”然后他得意非凡的扭身面对了陆雪征:“怎么样?兄弟我还算摩登否?” 陆雪征转向前方,继续吃那根冰糖葫芦:“岂止摩登,简直堪称摩登老祖。” 叶崇义听到这里,不由得收敛了笑容:“你妈的!又拿我来消遣!” 陆雪征歪着脑袋转向他,一派沉稳的说道:“贤弟形象如此摩登,骂起人来倒是富有中华古风。” 叶崇义隔着桌子打了他一巴掌:“王八蛋!少跟我贫嘴!” 陆雪征承受了这样微不足道的一击,果然是沉默了下来。 房内一片寂静。十分钟后,叶崇义欠身又给了陆雪征一巴掌:“陪我说话!” 陆雪征实在是吃不下这根奇长的冰糖葫芦了,将其放在一旁,他端起茶杯喝了两口热茶:“好。” “说啊!” “你来干什么?” 叶崇义听到这里,却是忽然端正了身体,摆出了颇为优雅的坐姿,正色问道:“装什么傻?你的手下诱骗家姐,不但坏了家姐的名誉,而且带累的叶家上下一起颜面扫地。现在家姐还在终日哭闹,你说这种情形,该由谁来负责?” 陆雪征侧过脸来望向叶崇义,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难道是我?” 叶崇义略一犹豫:“总不是我!” 然后不等陆雪征回应,他又紧接着说道:“听说,你把你那个手下……处死了?” 陆雪征凝视着他:“死了,死的不能再死了。” 叶崇义心虚的冷哼了一声:“心疼了吧?” 陆雪征收回目光,眼睛黯淡了一下,轻声答道:“心疼……他也配。” 叶崇义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快意非常。喝一口热茶润了润喉,他倒打一耙的做出了最后总结:“反正出了这种事情,丢人的总是我们女家。这大过年的……哼!” 陆雪征随他嚣张,无心争论。 第29章 送神难 午夜时分,李纯站在陆雪征的卧室门口,把耳朵贴到门板上倾听。 陆雪征这卧室的格局,应该算是一间半房,进门后是个小小的厅堂,墙上再开一处房门,里面豁然开朗,才是有床有桌的正经屋子了。 李纯缩脖拱肩的守在这凉飕飕的小厅堂里,并不是专门过来听房。戴公馆的浴室里没有暖水管子,他在厨房灶上预备了两大锅热水,随时等着端过来倒进浴缸里,以供干爹和叶先生事后洗涤沐浴。然而房内不时传来惊叫与喘息的声音,一张大床也是咯吱咯吱响个不休,显见是大战进行正酣。 他年纪小,正是个贪睡的时候。把双手揣进袖口里,他打了个哈欠蹲下来偷懒;本来起初时听里面干的热闹,他也略略动了一点春心;可惜热闹进行不止,他又冷又困的,心头一点小火苗不能持久,早就熄灭了。 陆雪征在酣畅淋漓的释放过后,抽身而出坐了起来。而还未等他坐稳,叶崇义像条白蛇一般缠了过来,搂着他的脖子送上了嘴唇。 他仿佛是十分急切,气喘吁吁用力亲吻吮吸,又湿漉漉的一直向下,在陆雪征的胸膛上留下了一个个牙印。陆雪征看他热情的异常,就在微痛的小刺激中低下头抱住了他,轻声笑问道:“骚货,今天这是怎么了?” 叶崇义停了动作,汗津津的蜷缩在了他的臂弯中:“没什么,我想你了。” 陆雪征用手指为他整理了凌乱头发:“想我什么?” “想你讥讽我,欺负我,把我当兔子玩。” 陆雪征用手背轻轻磨蹭他的光滑面颊:“那你还想?” 叶崇义冷笑一声:“我贱嘛!” 这时,隔着一层房门,李纯的声音怯怯的响起来:“干爹,要洗澡吗?有热水。” 陆雪征很怜惜的望着叶崇义,同时用一种公事公办的漠然语气答道:“送进来吧!” 李纯像个小苦力似的,用铁桶拎进了滚烫的热水。想要走进浴室,须得穿过房中床前;他目不斜视的进进出出,眼角余光倒也依稀瞟见了叶崇义的裸体——皮肤雪白细腻如瓷,胳膊腿儿都修长,一条腿伸出来,匀称笔直的。 送完热水放冷水,兑成温水后还要找出香皂与毛巾。等到这一切都预备齐了,他轻手轻脚的溜出去,顺手关严了房门。 熬到现在,他总算是可以回房睡觉了。 沐浴过后,叶崇义从浴缸里站起来,出水芙蓉似的,脸上有红有白;然而脾气却是类似野玫瑰:“陆雪征,我腿软,你抱我上床!” 陆雪征没说什么,披着浴袍走过来,抱孩子似的把他拦腰抱回卧室。 叶崇义赤条条的滚在床上,身体疲惫,精神却是依旧兴奋。枕着陆雪征的手臂静卧了片刻,他忽然一挺身爬起来,抬手拍打对方的胸膛:“哎,别睡,我有话和你说!” 陆雪征本来也没睡,这时就扭头望向了他:“说。” 在黯淡的电灯光下,叶崇义露出了热切而又天真的微笑:“你和我好吧!” 陆雪征骤然听到这话,不禁也笑了:“我这不是一直都和你好吗?” 叶崇义的眼睛闪闪发亮,认真的摇头辩驳:“原来的不算数。我要从今以后,你只和我一个人好,我也只和你一个人好。” 陆雪征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行。” 叶崇义似乎是没想到他会回答的这样不假思索,不禁怔了一下:“你不要敷衍我,考虑考虑再回答!” 陆雪征叹了口气,正视了叶崇义的眼睛:“怎么想起了这个话?我做得到,你能做到吗?” 叶崇义将一条腿抬起来搭在了陆雪征的身上,亲亲热热的笑道:“我能!你能我就能!” 陆雪征将棉被向上拉了拉,又把后脑勺在枕头上蹭了蹭,企图找到一个最舒服的睡姿:“行啊,我答应了。睡觉吧。” 叶崇义心花怒放,在被窝里紧紧搂抱住陆雪征不放。如此过了片刻,他忽然又开了口:“我爱你。” 陆雪征闭着眼睛探头亲了他一下,而后侧过身来将他搂进了怀里,睡意朦胧的答道:“我知道,睡觉吧。” 两人折腾了大半夜,如今相拥而睡,直到日上三竿时方醒。陆雪征一派自然,没觉怎样;叶崇义却是美滋滋的,顾盼之间神采飞扬。及至到了早餐桌上,陆雪征刚要拿起筷子,叶崇义早已夹起一筷子小菜,直接喂到了他的嘴边。 陆雪征看他体贴的出奇,不由得扫了他一眼,顺便张嘴吃了那口菜。而叶崇义放下筷子,又用汤匙舀起一点米粥,送到了他的面前。 陆雪征低头喝了粥:“今天这是怎么了?要做我的孝子贤孙吗?” 叶崇义把他的餐具全部挪开,不许他自己动手吃喝:“放你妈的屁!本大爷疼你爱你,你还不老老实实的惜福?” 陆雪征没理他这话头,直接命令道:“把那馒头给我!” 叶崇义全神贯注的观看陆雪征吃馒头。 陆雪征的吃相,即便谈不上优雅,也绝对算不得粗豪。他一口接一口的咬下、咀嚼、吞咽。吃的有条有理,稳稳当当。 叶崇义看得久了,忽然探身过去,在他脸上狠亲了一大口:“哎,你什么时候回天津?” 陆雪征看了他一眼:“我没说要回天津。” 叶崇义一皱眉头:“你不回天津,那怎么陪我?” 陆雪征咽下嘴里的馒头:“陪你?” 叶崇义慢慢的立起了眉毛:“陆雪征,你忘记你昨天夜里的话了?两个人既然是认真的相好,那自然是应该日日夜夜守在一起——难道不是吗?” 陆雪征听了这话,不禁啼笑皆非:“崇义,在家随父,出嫁随夫。就算是要日日夜夜的守在一起,也应该是你来北平跟着我,难道不是吗?” 叶崇义现在的情绪很不稳定,刚才已经处在了大发雷霆的边缘,然而听到了陆雪征这句玩笑,他胸中的怒意却是又渐渐消散了些许:“滚你的!少来占我便宜!” 陆雪征望着他一笑:“又要发疯了?” 叶崇义看了陆雪征这个八风不动的态度,心便一点一点的冷下来了。他在风月场上历练久了,什么不明白?陆雪征若真是心里有他,就绝不该是这么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烦躁不安的抬手扯了扯领口,他想自己应该服用红丸来镇定一下了! 叶崇义赖在戴公馆不肯走,陆雪征也不好意思对他进行驱逐。 他像个疯子似的忽喜忽怒,从早到晚的纠缠陆雪征。这天夜里,他无缘无故的,将一杯热茶泼到了陆雪征的脸上。 茶的热度还不至于烫伤皮肤,可是把陆雪征吓了一跳。陆雪征这些天受够了他的疯疯癫癫,这时就把他按在床上扒光了,往死里干他。他挣扎着大喊大叫,用污言秽语去谩骂陆雪征,骂着骂着,却是又哀哀的大声哭泣起来。 陆雪征把他翻过来面对了自己:“少他妈的在床上嚎丧,你在我面前装什么雏儿?” 叶崇义哭的面红耳赤,眼泪滔滔的往下流:“我疼,我疼!” 陆雪征听闻此言,俯下身来做了个暂停:“疼就不要乱动!” 叶崇义抬手抱住了他的头,呜咽着答道:“我心疼!” 陆雪征沉默半晌,紧紧搂住了叶崇义,重新温柔的开始了动作:“宝贝儿,别哭了。” 他在进出之际,画着圈儿的摇摆了腰部,刺激的叶崇义呻吟出声。用手指蹭掉了对方眼角的泪水,他在叶崇义的脸上轻轻亲吻:“我知道你对我有心。我什么都明白,好孩子。” 叶崇义听到这里,就委屈成了一只小猫,身体也瘫软成了一泓春水,在陆雪征那缓慢有力的冲击下,潋滟的荡漾不已。 叶崇义在戴公馆住了整整十天,折腾的戴宅上下鸡犬不宁,连小灰猫都躲了起来。后来他见陆雪征实在是不肯走,而自己又不能久离天津,这才意犹未尽的、美中不足的独自告辞离去。 陆雪征送瘟神一般的送他出了胡同口,又目送他上了汽车。等到汽车开动之后,他立刻扭头回家,并且关闭了大门。 第30章 一笔生意 唐安琪领着盛国纲,拎着一只皮箱来到了金公馆。 金小丰接待了这二位贵客。唐安琪尽了向导的责任,又见陆雪征不在,便提前告辞,留下盛国纲与金小丰面谈。 会谈非常短暂,盛国纲说,金小丰听。半个小时后,盛国纲空手离去,而金小丰亲自出门,向北平戴公馆发去了电报。 翌日下午,陆雪征回来了。 陆雪征这次在北平可是住的长久,离开时还是冰天雪地,回来时已是春暖花开。步伐轻松的走入金公馆院内,他在阳光下看到了越发魁梧的金小丰,就笑着一拍对方肩膀:“胖了。” 金小丰训练有素的一弯腰:“干爹,您近来可好?” 陆雪征满面春风的一点头,迈步向前走去:“很不错。” 金小丰立刻转身跟上。 及至走入楼内客厅了,陆雪征脱下单薄的西装上衣,坐下来挽起了衬衫袖口,又解开了领口纽扣。颇为自在的扭了扭脖子,他翘着二郎腿向后一仰,转头从金小丰手中接过了一杯热茶。而在他落座休息的空当里,金小丰就站在一旁,低声向他做出了一番汇报。陆雪征一边倾听,一边喝茶。 待到金小丰汇报完毕,他意态悠然的向前探身放下茶杯,闲闲的笑道:“这个盛国纲有意思,自己能办到的事情,非要花钱支使别人去做。” 金小丰忖度着答道:“可能他是怕一时失误、办出纰漏,会惹祸上身。” 小灰猫伶伶俐俐的跑进客厅,一个箭步蹿上了陆雪征的大腿。陆雪征把小灰猫抱到怀里,温柔的抚摸它那皮毛。而金小丰等待良久,不见陆雪征表态,便主动追问了一句:“干爹,那这笔买卖,我们接不接?” 陆雪征颇为惊奇的看了他一眼,随后笑了:“接啊!为什么不接?北平那边,我去安排;天津这边,你找苏清顺商量,你们两个来做。”然后他向金小丰歪过身子,垂下眼帘笑道:“金光耀也是个风口浪尖上的人物,身边保镖一定不会少。这几天你们研究研究,看看能不能直接用炸弹把他干掉。如果不行,那就按照老办法,乱枪打死,速战速决!” 金小丰深深点头:“是,干爹。” 陆雪征不再说话,只向后一挥手。金小丰又一鞠躬,随即直起腰转身走出去了。 金小丰前脚刚走,李纯后脚进来了,欢欢喜喜的向陆雪征询问道:“干爹,家里有梨,您吃吗?” 陆雪征站起来答道:“你先给小灰灰弄点猫食,它还没吃饭呢。” 李纯答应一声,立刻转身奔向厨房,寻觅猫食。 而陆雪征弯腰放下小灰猫,独自上楼走进了书房。 陆雪征心情不错,一边哼歌一边将书架上层的成套书籍搬运下来。拨开书架板壁上的一道暗门,嵌在水泥墙壁内的保险箱露出了面目。 他仍旧是哼哼呀呀,从流行歌曲哼到京剧,最后调子一转又成了昆曲,堪称是千变万化、神鬼莫测。转动密码暗锁打开箱门,他随着节奏摇头晃脑,从里面取出了三只手枪用的消音器。 昆曲拐上了京韵大鼓的调子,他关严保险箱,合拢暗门,又将书籍逐样摆回原位。拿着那三只消音器走出书房,他忽然收住声音,自己骂了一句:“真他妈难听!” 三天后,陆雪征带着李纯与小灰猫,重新踏上了前往北平的列车。 李纯穿着一身中学制服,头发剃的短短的,斜挎了一只牛皮书包,书包里放着三只消音器,两个大梨,一包五香瓜子,一包糖炒栗子,余下一点空间,乃是小灰猫的容身之处——它现在东奔西走,见多识广,已经能够从书包开口处伸出脑袋,非常淡定的看风景了。 经过了长达三四个小时的旅途。在下火车时,李纯的书包里就只剩下了消音器与小灰猫。 在接下来的几天内,陆雪征带着戴国章,走大街穿小巷,在一处虞公馆门前徘徊不已。原来那盛国纲近来与法租界的一位金光耀老板交恶,于是定下毒计,要将其一网打尽。如今按照计划,陆雪征的任务,乃是干掉虞公馆内的老爷子——虞老爷是个病弱的老家伙,每隔几日便会乘车出门,去医院做例行检查。 至于虞老爷和金老板有什么关系,那就不是陆雪征应该关心的了。 不过几天的功夫,陆雪征已经彻底熟悉了虞公馆附近的道路情况,并且掌握了虞老爷素日出门的确切时间。这天傍晚吃过晚饭,陆雪征把李纯、戴国章、以及戴国章手下的两名徒弟叫了过来。 “你去拦车。”他坐在堂屋里,指着一名年少单薄的小徒弟说道:“你只负责拦车,拦下来就跑,别的不要管。” 然后他从李纯手里接过书包,掏出两只消音器递给戴国章、以及另一名高壮徒弟。自己拿出余下一只消音器,他对着那名高壮徒弟,继续平淡的做出安排:“你负责汽车夫。注意,消音器只在最初两枪时效果明显,越往后声音越大,所以你要做到一枪毙命,明白了吗?” 高壮徒弟一脸横肉,眼冒精光的点头答道:“是,老板。” 陆雪征最后看了戴国章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末了留下最后一句:“李纯开车,在胡同口等着。” 戴公馆众人各去安歇,一宿无话。及至凌晨时分,李纯第一个起了床,开着汽车将陆雪征等人送去了虞公馆附近。因为此刻时光尚早,所以陆雪征还领着那三人在街边的小馆子里吃了一顿早饭。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他们才分成两拨,溜溜达达的走向了虞公馆。 果然,虞公馆大门按时敞开了,一辆汽车从中缓缓驶出。单薄小子瞧准时机,从路边踉跄着撞向车头一侧,并且口中大呼小叫,是受到惊吓的模样。汽车夫生怕摊上人命官司,立刻一脚踩了刹车,而那小子却是掠过车头,飞一般的跑远了。 就在这汽车夫莫名其妙之时,陆雪征等人一拥而上。各自从怀里抽出手枪抵到前后车窗上,三人不约而同的扣动了扳机,几声低而尖锐的怪响骤然响起,玻璃车窗没有完全破碎,但是车中几人的头颅应声爆开,红的白的瞬间就把车窗蒙住了! 有个路过的小妇人目睹了这一场谋杀,吓的瘫在地上惨叫了一声。陆雪征一挥左手,对面前二人做了个“撤退”的手势,同时抬起右手,不假思索的一枪打死了那位最近的目击证人。 下一秒,三人拔腿便跑,一阵风似的刮进前方岔路,就此失去了踪影。 在一处僻静的胡同口,陆雪征等人跳上了等候已久的汽车。 李纯不等吩咐,径自发动汽车往那闹市地区驶去。陆雪征把手枪扔给身边的戴国章,口中说道:“喂好我的猫!” 戴国章接过手枪,弯腰将其藏到了座位下面:“是,干爹。” 汽车经过熙熙攘攘的大街,在那最繁华处停了下来。李纯和陆雪征下了汽车,换那高壮徒弟来做汽车夫。戴国章打开车窗,坦坦荡荡的对陆雪征说道:“干爹,路上小心,有事叫我。” 陆雪征也大大方方的招来两辆黄包车,一边上车一边答道:“放心,你回家去吧!” 他还是得回天津一趟——金光耀不是轻易可以撼动的人物,他对于金小丰和苏清顺的本领,真是不大放心。 第31章 无能之徒 金小丰和苏清顺看到陆雪征这样急三火四的从北平赶了回来,就一致认为干爹多虑了。 他们把刺杀计划详详细细的向陆雪征讲述了一遍,陆雪征认真听了,果然感觉天衣无缝,又想这两位干儿子素日都是妥当的,便放下心来,坐在家中敬候佳音。 于是,在这天的下午时分,金小丰与苏清顺,带着手下出门去了。 刺杀进行的并不顺利。 金光耀身为法租界内的大佬,自然出行时会摆出大佬的气派。这边一阵乱枪打过去,那边的保镖也会拔出枪来回击。枪战很快转变为肉搏战,苏清顺与金小丰本来打算藏在暗中掌握全局,然而没想到手下会如此不得力,竟然把肉搏战打成了持久战! 两人都急了,其中金小丰眼看着金光耀所在的汽车开了车门,猜出对方是要逃跑,便抄起一把砍刀快步走上前去,先是几刀劈死了前方挡路的两名金家保镖,而后一把抓住金光耀,抡刀就砍。金光耀并非武人,哪里是他的对手?当场就惨叫一声倒在了地上。 金小丰知道时间紧迫,巡捕房的人马随时可能赶到,便无暇拔枪,一刀砍向了金光耀的脖子;金光耀抬起双臂阻挡——他穿的很是不少,可这一刀砍下来,还是直剁到了他的骨头。金小丰一击不成,索性乱砍乱捅。正值此时,苏清顺忽然在外面呼喊了一声,于是他当即丢下血淋淋的砍刀,转身就跑。 金小丰在苏公馆处理了身上的血衣,打扮整齐后他独自开上汽车返回家中,半路还去那刺杀现场逛了一圈,就见那条大街已经被封锁住了,巡捕们乱哄哄的四处乱跑,尸体上面苫了白布,被抬出来摆成了一排。金小丰距离太远,全然不可能辨认出金光耀的面目,又料想对方身中了无数刀,必定会死,便发动汽车,在春夜的微风中怡然离去了。 因为陆雪征已经上楼入睡,所以金小丰也回房打了个盹儿。翌日清晨,他坐在餐厅桌旁,低低的向陆雪征汇报了昨夜的战况。 陆雪征把胳膊肘支在桌边,双手拿着一块三明治,一边倾听一边咬下了一口。因为金小丰和苏清顺的确是成绩斐然,所以他也很觉满意,可正在他要对金小丰发出几句嘉奖之时,李纯将今天的早报送到他面前来了。 陆雪征随便瞄了报章主版一眼,立刻变了脸色。扔下三明治拿起报纸,他急急的将那大字标题的新闻浏览一遍,随即转向金小丰,扬手就将报纸抽到了他的脸上:“废物,你自己去看!” 金小丰吓了一跳,连忙接住报纸站起身来,只见主版上用加重的黑字标出了新闻题目——“大亨金氏夜半遇袭,身入病院生命垂危”。再往下读去,他发现金光耀“垂危”到底,竟然没死! 颇为惶恐的扫了陆雪征一眼,他发现这位干爹横眉怒目,已然站到了自己面前。 陆雪征抬起手,一巴掌扇到了金小丰的光头上:“你们这些人,从早到晚都在想什么?” 金小丰挨了这一巴掌,没觉疼痛,但是立刻跪下了:“干爹,我错了,您息怒。” 陆雪征息不了怒。 他不是一般的喽啰打手,他手下养的也不是乌合之众。他杀人杀出了字号——为什么会有字号?因为他向来是稳、准、狠,说要杀谁,就必定杀谁!可是从去年开始,干儿子们就一个接一个的给他打脸,先是在杀叶竟成的时候,韩棠失手;然后是戴国章在北平误烧了丘八的铺子;如今最得力的金小丰和苏清顺也退步起来,这怎不让他气急败坏? 低头怒视了金小丰,他当胸一脚就踢了过去。 金小丰早有准备,总不能任由干爹踢断自己的胸骨,故而不动声色的做了防备。可饶是如此,他这样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还是随着那惊人力道向后一纵,直摔出去了两米来远。挣扎着爬起来重新跪好,他垂下头去,无话可说。 陆雪征拧着眉毛走上前来,越想越觉得可气。苏清顺如今不在眼前,他只好是先拿这金小丰泄愤了! 金小丰被陆雪征扒下上衣,用皮鞭狠抽了一顿。 李纯闻声赶来,躲在客厅门外向内窥视,就见金小丰赤膊下跪,因为没了衣裳的遮掩,那骨骼粗大、筋肉虬结的身体本相尽数显露出来,威武雄壮的几乎可怕。陆雪征挥起皮鞭,风声如哨,鞭梢扫过麦色皮肤,留下的就是一长条伤痕——伤痕先是浅淡的,随着鲜血渐渐渗出,才慢慢鲜红狰狞起来。 金小丰的魁伟身躯很快就变得血迹斑斓。而陆雪征在抽碎了手中皮鞭后,意犹未尽的走到金小丰面前,又弯腰将手插到了对方腋下。 不由分说的把人托拽起来,他猛然抬腿,用膝盖狠狠撞击了对方的腹部。金小丰饶是坚忍,可此时挨了这么一下子,也不禁痛哼出声。待到陆雪征松手将他推搡倒地之后,他神情痛苦的捂住腹部,防御似的蜷缩了起来。 陆雪征微微喘息着站在当地,腰身笔直,神情阴冷。目光从金小丰身上掠过,他忽然举起手中的残余鞭柄,准确无误的指向了门口的李纯:“开车!去维多利亚医院!” 李纯哆嗦着答应一声,惊弓之鸟一般飞跑了出去。 陆雪征转身蹲在了金小丰面前,将那半软半硬的鞭柄抵上了他的眼窝,恶狠狠地用力一杵。金小丰紧闭双眼,仍然是不敢躲闪。 陆雪征站起来,将鞭柄往他身上一丢,转身向外走去了。 陆雪征抵达金光耀所在的维多利亚医院,内外走了一圈,只见此处森严壁垒,已经全被金家保镖所占;并且医院向来是一处防护严密的地方,纵算没有保镖阻碍,各个病房也不是能够轻易进入的。这时想要再动金光耀,实在是难如登天了! 陆雪征恨恨的离开医院,知道自己这回是坏了招牌,又丢人了。 因为已经痛揍了金小丰一顿,陆雪征发泄了怒气,所以再见到苏清顺时,就没有再大发雷霆。 苏清顺刚刚赶到金公馆,已从李纯那里得知了金小丰的凄惨遭遇,吓的腿肚子都转筋;然而陆雪征并没有对他作出惩罚,只当面将盛国纲上次送来的皮箱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半钞票留下,然后将皮箱原样锁好推到苏清顺面前:“你去找到盛国纲,就说我陆某人手艺不精,把买卖干砸了。该留下的报酬,我留下了;余下钱款不敢领受,奉还给他。” 苏清顺不敢多言多语,拎起皮箱如飞而走。而李纯像只小狼狗一样静观形势,见苏清顺离去了,便怯生生的把个脑袋伸入房内,睁着两只大黑眼睛小声说道:“干爹,您忙了一天,现在该吃晚饭了。” 陆雪征现在倒是还就看他顺眼一点。沉着一张面孔走出房间,他在门口抬手搂住李纯的肩膀,而后目不斜视的望向前方,心事重重的直奔餐厅。 李纯弯腰低头,怪别扭的跟着他往前走,一时怕自己走快了,一时怕自己走慢了,步伐调整了个乱七八糟,怎么着都是不对劲,一路颠颠倒倒,跳舞似的进了餐厅。 第32章 雨过天晴 午夜时分,金小丰跪在客厅地板上,一整天水米没沾牙,并且还挨了一顿伤筋动骨的暴打。 春日的夜晚,有时还会相当的凉。公馆内的暖气早停了,所以他的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鸡皮疙瘩不显眼,显眼的是那一道道血痂。 抬手捂住腹部,肠胃中传出了叽里咕噜的鸣叫声音——他饿了。 他很怕饿,小时候总挨饿,饿怕了。可是不很怕打,小时候总挨打,习惯了。 这时,陆雪征缓步走了进来。 陆雪征停在金小丰面前,伸手搭上了他的头顶。干燥的手掌温柔的抚摩过头皮,那一瞬间的酥麻让金小丰闭上眼睛,周身斑斓血腥的皮肤上,闪烁过了洁净美丽的蓝色火花。 一个声音在他心中回荡起来:“我爱你啊!” 金小丰的出身不算坏。他生在乡下,家里有房有地,农忙的时候还能雇得起一名长工,虽然做不成地主少爷,但是总能吃饱喝足的填上肚皮。可惜他命不好,亲娘死得早。后娘过门后又接连生下几个结结实实的好孩子,便容不得他,不但对他朝打暮骂,而且还撺掇夫君把他送去了天津城内的一家饭馆子里,做那没有工钱的学徒。 金小丰那时才七八岁,个子不大,心眼更少。老板、厨子、伙计都不拿他当个人,轮番上阵虐待殴打他,他实在是受不得了,索性逃出去做了一名流浪儿。陆雪征把他从脏土堆旁捡回家时,他已经满了十三岁,生的又高又瘦,一头瘌痢脓疮,比狗屎还要招苍蝇,比野狗还要凶恶。 进入陆家不到一个小时,他就被戴国章狠揍了一顿,那时候戴国章年纪还小,不懂厚道。痛揍金小丰的理由也很简单,因为金小丰“看起来真恶心”。 有了戴国章开头,单薄一些的苏清顺和杜小东等人也跃跃欲试的围上来了——还有韩棠。韩棠个子小,抡着木棍往他的头上猛敲。敲的正开心时,陆雪征不声不响的走过来抱起韩棠,把这个白脸男孩扔出了三米多远。苏清顺等人见状,立刻丢下武器,作鸟兽散。 只有陆雪征不嫌他的瘌痢头恶心。 陆雪征买来了消炎药片与外用药膏,不但每天看管他服药,而且亲手给他涂药。药膏是黄色透明的,黏糊糊的抹了他满脑袋,他看起来更让人作呕了。 于是他自惭形秽的躲藏起来,同时对一切挑衅作出几乎残忍的反击。半年过后,他的头皮恢复了健康的肤色与光泽,戴国章和苏清顺等人也被他逐一打翻在地,狠捶了一通。 可是也有美中不足之处,就是他失去了陆雪征的特殊关怀,以及头发。而和前者相比,后者似乎还不足以让他感到忧伤——他已经很久都没有生出过头发了,他本以为自己的头皮会一直腐烂到露出骨头。 此刻,他在陆雪征的抚摸下,静静的睁开眼睛仰起了头。 陆雪征居高临下的望着他,就见他那脸上还算干净,只在右眼的内眼角处受了伤,是被自己用鞭柄杵破了皮肤。灯光昏暗,他那轮廓清晰的面孔越发光影分明,一双眼睛陷在微凹的眼窝里,射出了柔软而又迷茫的目光。 陆雪征忽然笑了一下,感觉罗汉的躯壳里住着一个小男孩的灵魂。 金小丰忽然向前扑去,伸出双臂搂住了他的大腿。像在茫茫大海中抱住了一根浮木似的,他可怜兮兮的侧过脸去,把面颊贴向了对方的下腹部。 陆雪征垂下眼帘,不为所动的继续抚摸他的光头。黯淡光线流过了金小丰的虎背熊腰,紧绷的皮肤被映照成了古铜色;背部的肌肉线条在明暗中起起伏伏,向上一直延伸到了异常粗壮的手臂。 两人一站一跪,将这样的姿态保持了许久。 最后,陆雪征在他的后脑勺上轻轻一拍,低声说道:“自己去找点东西吃,然后回房睡觉!” 金小丰一言不发的松开双臂,以手撑地想要站起身来——然而不行,他已经跪了整整一天,他的膝盖已经不是他的了。 于是陆雪征弯腰把他搀了起来。 他顺势用胳膊搂住了陆雪征的脖子。他高壮,比陆雪征大出了整整一个尺码。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搂住了陆雪征,还是挂住了陆雪征,反正在踉跄着向外走去之时,他在陆雪征的气息中,很奇妙的有了生理上的反应。 悄悄的斜过视线瞟向陆雪征的侧影,他发现干爹这些年来似乎总是一个模样,不见青春,也不显岁数。他找不出确切的词语来描绘对方的相貌,只是感觉陆雪征长得好,处处都好。 陆雪征把金小丰丢在了厨房里,然后就自顾自的回了卧室。 李纯已经为他把床铺好。他脱衣上床,回想这一天的经历,感觉悻悻的,也无从慨叹,只得是闭上眼睛,不甚甘心的睡觉了。 翌日上午,盛国纲来访。 盛国纲行为低调,身边只带了一名随从。在见到陆雪征后,他并不油嘴滑舌的胡乱寒暄,直接就从怀里摸出一只信封,双手放到了陆雪征前方的茶几上:“陆先生昨日派人给我送了半箱子钞票,我惶恐的一夜没睡好觉。今天实在是等不得了,所以早早就过来登门打扰。” 陆雪征不动声色的拿起信封打开封口,从中抽出了一张银行本票。低头看清了上面的数额,他随即把本票插回信封,然后探身把信封又送到了盛国纲面前:“盛师长,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份内的款子,我已经留下了。” 盛国纲笑了,把信封推回原位:“陆先生,你若是这样讲,那我今晚上又要失眠了。陆先生的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古人有句话,叫做‘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陆先生已经尽了本分,那边福大命大,死里逃生,和陆先生就没有关系了。陆先生务必要把钱收下,否则以后我没有面目再来找你。” 陆雪征垂目想了想,末了点头一笑:“好,来日方长,将来若有能用到我陆某人的地方,盛师长不要客气,开口便是。” 盛国纲听到这里,站起身来,又友好又正经的说道:“陆先生,我当你是个心交的朋友,不会讲那些虚套。我走了,不要送,再会。如果不嫌弃的话,闲时请到舍下坐坐。” 陆雪征走到楼门口,目送盛国纲穿过院子上了汽车。转身回到客厅坐下,他拿起信封扇了扇,对面前的金小丰和李纯说道:“姓盛的太会做人,我算是欠了他的情了!” 此事完结,雨过天晴。金小丰和苏清顺仿佛劫后余生一般,一齐松了一口气。当晚这两人结伴出去冶游,到那风月场所消遣取乐。两人来至翡翠别墅,只见此处美女如云,各有风情。苏清顺心花怒放,然而金小丰却是有个怪癖,只爱处女。翡翠别墅近来并没有新下海的雏儿,苏清顺只好满腹牢骚的随着金小丰转移阵地,连跑了几家,最后在秋香别墅各得其所,偿了心愿。 干儿子们是寻花问柳去了,干爹也没有闲着吃素的道理。陆雪征一个电话打出去,把叶崇义请了过来。 第33章 有情 陆雪征和叶崇义见面后,仿佛只交谈了三言两语,然后就亟不可待的上床去了。 陆雪征从冬天憋到了春天,如今终于有了这可心可意的对象来宣泄欲望,竟是激动的不能自已。昏天暗地的几轮大战过后,他那身心总算是畅快了些许,叶崇义却是犹未满足,抱着他不肯放手。陆雪征看他满面春色,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就忍不住笑道:“宝贝儿,春天都要过去了,你怎么还是发情?” 叶崇义爱娇的一撅嘴,然后向他竖起四根白生生的修长手指:“四个月了。” 陆雪征没听明白,微笑反问:“什么意思?” 叶崇义顺手给了他一个嘴巴:“我已经憋了四个月啦!” 陆雪征惊讶的一挑眉毛:“为什么?” 叶崇义看他没心没肺,当即将两道长眉一拧,显出几丝凶相:“我们两个不是说好的吗?只和对方相好,不许出去再打野食儿!”然后他抓住了陆雪征的短头发,咄咄逼人的追问道:“我是说到做到了,你呢?” 陆雪征听到这里,忍无可忍的大笑着俯下身去,把脸贴在了他的胸膛上:“唉哟……我三贞九烈的宝贝儿啊!” 然后他忽然抬起头来,收敛笑容正色道:“我当然也是说到做到。” 叶崇义方才见他大笑,已经心生怒火,快要发作;然而随即又听到他这番肯定表白,便将怒火熄灭,立刻转怒为喜。推开陆雪征坐起来,他伸腿下床,单脚穿了一只拖鞋,蹦蹦跳跳的将自己脱下的长裤拿过来。伸手从裤兜里掏出一只镀金壳子的打火机,他对着陆雪征,“啪”的一声打出火来,又笑嘻嘻的问道:“这个好不好?” 陆雪征歪在床上,灵灵巧巧的伸手夺过了打火机,翻来覆去的看了一遍:“好。” 叶崇义把长裤随手扔到地上,一翻身滚到了陆雪征面前:“送给你。” 陆雪征抬头对他一笑:“多谢。” 叶崇义向前搂抱住他,哼哼唧唧的前后摇晃。陆雪征也腾出一只手来,很温柔的轻拍了他的后背。如此撒娇片刻后,叶崇义放开陆雪征侧卧下来,望着对方的眼睛说道:“你能不能多陪陪我?我很想念你。” 陆雪征垂下眼帘,伸手拈住了他胸前一点,缓缓的搓弄:“崇义,我有时会很忙。” 叶崇义向他靠近了一点,蹙着眉头说道:“不就是为了钱吗?你要钱,我给你!” 陆雪征笑了:“小没廉耻的,想要贴钱养汉么?” 叶崇义听了这话,不禁也笑了:“要是用钱就能养住你,那倒好了!你这条不安分的野狗,我想打断你的狗腿呢!” 陆雪征没接这个话茬,只是向下抬起了对方的一条大腿,声音轻而温暖的问道:“宝贝儿,要不要再来一次?” 叶崇义将上半身趴伏在床上,其实是有些疲劳了,不过因为陆雪征想要,所以他便不忍心拒绝。雪白的屁股拱动了一下,他闭上眼睛,单是微笑。 翌日清晨,两人在床上相拥醒来,向窗外一望,正是个一碧如洗的大晴天,隐隐的几乎有了夏日风情。 这二位一前一后的下床洗漱更衣。一番忙乱过后,叶崇义一边用毛巾擦脸,一边走出浴室,就见陆雪征穿着衬衫长裤,正站在窗前向外眺望,身姿十分的利落挺拔,很富有男子之美,就十分欢喜,扬手便把那水淋淋的大毛巾扔了过去。 他任性惯了,本意是要和陆雪征闹着玩儿,并没有考虑到这玩笑行为是否合适。陆雪征凌空抓住毛巾,因为知道叶崇义的性情,所以也不在意,只说:“疯子,别闹!” 叶崇义还是很高兴,在卧室内来回走动,又猴子似的蹦蹦跳跳。他穿了一双崭新的皮鞋,鞋底撞击在地板上,响动很是不小。陆雪征看他仿佛快要精神错乱,便走过去从后方一把抱住了他:“还闹?” 叶崇义向后一仰:“陆兄,你对我真好。” 随后他回过头去,极力的要去和陆雪征对视:“不对,我不该再称你陆兄了,这太生分。你说,我应该怎样改口才好?” 陆雪征拥着他向卧室门口走去:“随便。” 叶崇义身不由己的向前移动。而在一只脚迈出房门之际,他恍然大悟似的停住脚步,开始在陆雪征的怀抱里乱拱乱扭:“雪哥,雪哥,我叫你雪哥好不好?不要推我,你说好不好?” 陆雪征把他直接抱过了门槛:“好,好,什么都好,现在跟我吃饭去!” 叶崇义摇头摆尾的进入走廊:“好,好,我也觉得很好。雪哥,你想要什么玩意儿吗?你说出来,我买给你!” 陆雪征俯身托起了他的双腿,拦腰抱起他走下楼梯:“我想要你滚蛋,你吵死了!” 叶崇义不吃饭,只用白开水送服下了自带的一小包红丸。 片刻之后,他沉静起来,言谈举止也变得有条有理。举止优雅的喝了一小碗米粥,他向后仰靠到椅背上,翘着二郎腿转向陆雪征:“今天忙吗?” 陆雪征犹豫了一下,随后摇了摇头:“不忙。” 叶崇义笑眯眯的问道:“陪我出去逛逛吧,好不好?我知道你的脾气,不会逼着你去凑热闹。” 陆雪征望着饭碗沉默半晌,最后抬头面对了叶崇义:“好是好,不过你要保证不闹。” 叶崇义一耸肩膀,摆出了西洋化的做派:“我保证!” 叶崇义相貌漂亮,衣着摩登,一举一动都潇洒倜傥。带着陆雪征在中山公园里走了一圈,他沿途从暗娼那里接收到了无数个媚眼儿,连青春妙龄的女学生们,都忍不住偷眼打量这美男子。 陆雪征含笑跟在他身边,知道自己是彻头彻尾的沦为跟班了。 今日天气晴朗和暖,公园这种花红柳绿的地方,自然最是吸引青年男女们前来游玩。叶崇义如此散步片刻,忽然转身对着陆雪征一笑,压低声音说道:“你不要辜负我啊。” 陆雪征看着他的眼睛,脸上也是带着笑意,然而却是答非所问:“把吗啡戒了吧!” 叶崇义辩解道:“我用的少。” 陆雪征望向前方,不再说话。 叶崇义盯着他,片刻之后,迈步继续向前走去:“我……我想一想。” 陆雪征拔腿跟上。其实他无意去管人家的嗜好,不过叶崇义在不发疯的时候,还是很有几分可爱;想到这家伙对自己真动了感情,他不禁左右为难——叶崇义美则美矣,但是有着火药般的性格,又颇有几分势力,实在不是个好伺候的人物。陆雪征陪他久了,总会觉得心力交瘁。 东游西逛的到了下午四五点钟,叶崇义在红丸的支撑下,兴致依旧高昂,引着陆雪征去小白楼附近一处小小的、连正经招牌都没有的俄国馆子里吃晚饭。两人占据了一间用屏风隔出来的小小雅座,略有响动,便会被外间听得清清楚楚。在这种情形下,气氛反倒别有了一种隐秘与甜美,叶崇义不再高谈阔论,但是紧紧挨着陆雪征坐了,用那勺子舀起汤中肉块喂到陆雪征嘴边,又满怀爱意的看着对方微笑。 待到陆雪征吃掉了那一块肉,他低声耳语问道:“味道怎么样?” 陆雪征抬手搂住他的肩膀,也轻声答道:“好极了。” 叶崇义得意的笑道:“一般的人,未必知道这地方会有好手艺。” 陆雪征探头过去,在他的嘴唇上亲了一下:“你是馋嘴猫,所以知道。” 叶崇义不服气:“我哪里馋了?” 陆雪征盯着他的眼睛笑问:“你说你哪里馋?我看你上下都很馋。” 叶崇义红了脸,正要找出两句犀利的趣话来反驳,不想陆雪征对他竖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他这才意识到外面有人,只好咽下那话,颇为不忿的瞪了陆雪征一眼。 陆雪征见他“即嗔视而有情”,当然不会生气。事实上,叶崇义这么一个坏种能在他面前乖到这般地步,他真是深觉荣幸了。 人无完人,叶崇义虽然五毒俱全,可是倒也具有几分天真的痴气,而且是真漂亮呢! 第34章 疯子 吃饱喝足后,叶崇义要陆雪征陪他去看电影。 陆雪征自己琢磨着,今日两人已经游了公园,逛了大街,吃了西餐,按照一般摩登情侣的活动规律,接下来的确是该走一趟电影院了。 他像个规规矩矩的随从一样,跟着叶崇义离开了俄国馆子。两人没有立刻坐上汽车,先是沿着道路悠闲散步。叶崇义扭头要和陆雪征说话,然而身边没人,回头一看,见他走在后方,与自己正有一步之遥,就忽然烦躁起来,咬牙切齿的怒道:“你又不是狗,为什么要跟在我后面?” 陆雪征好脾气的上前一步:“我觉得这样比较合适。” 叶崇义瞪着陆雪征,隐隐意识到自己是要发疯了:“和我在一起走路,难道还玷污了你不成?你这见不得人的下贱坯子!” 陆雪征一皱眉毛:“崇义,别闹。” 叶崇义到了这个时候,情绪失控,理智上也知道自己不应该闹,然而身不由己的就是要发火:“去你妈的!不愿意陪我,那你就滚!” 陆雪征没想到叶崇义的脾气竟然已经坏到这种程度,不禁望而生畏。大街上人来人往,不是个争吵的场所,于是他按下心火,想要出言先把这疯子安抚住。哪知还未等他开口,道路对面忽然起了惊讶声音:“陆兄!” 他觅声望去,很意外的看到了唐安琪。 唐安琪穿着一身颜色清浅的长袍马褂,小分头乌黑锃亮、一丝不乱。笑模笑样的横穿马路走过来,他粗声大气、很不见外的问道:“你遛弯儿哪?” 陆雪征没什么平等的朋友,如今骤然遇到唐安琪,倒也很觉高兴:“随便走走,你这是干什么去?” 唐安琪抬手摸了摸头发:“玩去!” 陆雪征向道路对面望了一眼:“就你一个人?” 唐安琪反问道:“一个人就不能玩了?要不然你陪我?” 陆雪征笑道:“你若是要去和你那些相好们约会,我就不便奉陪了!” 他的本意,是指唐安琪素日眠花宿柳,流连风月之地;而唐安琪心领神会,也大喇喇的开起玩笑:“别生分呀,咱俩感情也不错嘛!” 唐安琪大概是兴致很好,连说带笑。而叶崇义站在一旁,虽然当初也曾见过唐安琪一面,但是印象不深,早已忘怀,如今只看这人粉面桃腮,骚模骚样,野调无腔的乱开玩笑,除了做派偏于豪放之外,没有一处不像戏子的,就气的几欲晕厥过去。扬手狠捶了陆雪征一拳,他横眉立目的怒问道:“你他妈的到底还走不走了?想要死在这儿吗?” 这话可是有点犯了陆雪征的忌讳。而唐安琪这才发现原来陆雪征并非孤身一人,但是也没太在乎,因为自我感觉良好,向来没觉着自己形象尴尬,像个戏子。 对着叶崇义点头一笑,他很识相的对着陆雪征一拱手:“好嘛,原来你有伴儿啊。那我就不打扰了。我这一阵子都在天津,改天你到我家里去,咱俩好好聊聊!” 陆雪征瞟了叶崇义一眼,随即望向唐安琪,满面春风的目送他过街离去。待到唐安琪长袍飘飘的走远之后,他才转过身来,一把攥住了叶崇义的手臂。 一言不发的沿着原路返回找到汽车,他不由分说的从叶崇义身上摸出钥匙打开了车门。先将叶崇义连拉带抱的推搡上车;随后他用力关上车门,自己坐上了前方驾驶座位。 叶崇义揉着胳膊坐起来,发狂似的大声质问道:“他是谁?” 陆雪征沉着脸发动汽车,缓缓驶上前方大街:“我送你回家。” 叶崇义从后排座位扑上来,伸手去掐陆雪征的脖子,又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嚷道:“王八蛋,你欺负我!你骗我!我要杀了你!” 陆雪征单手扯开了他的双手:“疯子,你是不是欠揍?” 叶崇义抓住了陆雪征的头发,锲而不舍的拼命撕扯摇晃:“他是谁?他是谁?他没有我好,你瞎了眼,去找那种货色?” 陆雪征被他揉搓的摇头晃脑,忍痛答道:“他是我的朋友,普通朋友,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 叶崇义再次扑上去,把脑袋从座位靠背的一旁伸了过来,灵活的像只鬼魅:“我怎么了?什么叫做‘像我一样’?” 然后不等陆雪征回应,他恶狠狠地一口咬上了对方的耳朵!脆骨在他的牙关中“咯吱”一响,而陆雪征疼的大叫一声,一脚踩住了刹车! 金小丰坐在客厅里,正在饶有耐心的给自己削一只苹果,忽然听得门口一阵喧哗。放下刀子走出去,他就见陆雪征拎着叶崇义走进楼内,半边脸上都是血迹。 他吓了一跳:“干爹,您怎么了?” 陆雪征没理他,拖死狗似的把叶崇义拽向楼上。而叶崇义连滚带爬的嘶声大骂着,却又精疲力竭一般站不起来。 金小丰转身走回客厅,吃苹果去了。 陆雪征把叶崇义扔进了书房里。 叶崇义红着眼睛,疯魔了似的死盯着陆雪征,同时嘴里还在无意识的喃喃咒骂。而陆雪征从写字台的抽屉中找出一把木尺,杀气腾腾的逼近了他。 一把揪起叶崇义按到写字台上,陆雪征三下五除二的扯下他那长裤,而后扬起木尺,“啪”的一声抽到了他的嫩屁股上。 叶崇义是从不挨打的,骤然受了这样一击,立刻痛极,开始摇头摆尾的哭叫挣扎。陆雪征却是并不怜香惜玉,抡起木尺接二连三的打下去,抽出一片脆响。叶崇义受不得了,随手抓起一只细瓷笔筒向后砸去,而在陆雪征扭头躲避的那一瞬间,他猛然跃起,扭头就跑;可惜长裤退下去后缠在脚踝,他刚迈出一步,便踉跄着向前扑倒在地。 陆雪征见状,也不再伸手压制他,单是握住木尺追着抽打;叶崇义哭哭啼啼的满地乱滚乱爬,最后竟是蜷缩在了墙角处,双手抱头哀哀哭道:“救命……好疼,不要打了,救命啊……” 陆雪征打到现在,已然出了这一口恶气,又知道叶崇义和自己那些干儿子不同,是个细皮嫩肉不禁风雨的,便扔下木尺,又掏出手帕走上前去蹲下来,一手抬起他的下巴,一手为他擦净了脸上的涕泪。 叶崇义这回是哭大发了,哽咽的快要抽疯,话也说不出来,两只手冰凉的,关节都僵硬了。陆雪征抓过他的双手揉搓了一番,又把他搂到胸前,一下一下的抚摸后背。叶崇义还在抽泣,已经到了神昏力危的地步,一阵阵的直翻白眼。 良久之后,叶崇义缓了过来。 他虚弱的依靠在陆雪征胸前,睫毛尖端上还挑着泪珠。仰头望向陆雪征的面孔,他的视线凝固在了对方那糊着鲜血的右耳上。 他嘶哑着声音轻轻问道:“雪哥,疼不疼?” 陆雪征坐在地板上,伸手搂抱着他:“疼。” 叶崇义抬手环住了他的脖子:“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看到你和别人好,我就很生气……” 陆雪征冷淡的“嗯”了一声。 叶崇义又道:“你不要记恨我,我再也不咬你了。” 陆雪征拉扯着他站起来,又弯腰给他提上长裤系好腰带。直起身来为他理了理头发,陆雪征说道:“如果你再这样疯下去的话,我们就分开吧!” 叶崇义立刻抬头看向他:“雪哥……” 陆雪征温柔的拍了拍他那肩膀,而后带着他向门口走去:“你回家吧,回家想一想。” 叶崇义停住脚步:“我不想回家,家里没意思。今晚我还留下来陪你好不好?” 陆雪征拥着他向外走:“今晚我对你没有兴趣,你走吧。” 陆雪征撵走了叶崇义,然后开始四处找李纯。 金小丰赶上来说道:“戴国章今天派人把小灰灰送过来,李纯到火车站接猫去了。” 陆雪征命令金小丰:“你去拿点酒精和白药过来,给我擦一下伤口。” 金小丰坐在陆雪征身边,大大的手捏着一只小小的棉球,蘸了酒精为他擦拭脸上血渍。擦到最后,他发现干爹只是在耳垂上落了伤口,并不严重。狗熊绣花似的将一点药粉涂到伤处,也无需包扎,治疗便是到此结束了。 他猜出了这伤的来历,也知道陆雪征最恨在身体见光处留下疤痕。不过他什么都没说,端起药瓶棉球就离开了。 第35章 一网打尽 叶崇义垂头丧气的回到家中,在氤氲的鸦片烟雾中反省了整整一夜。 翌日天明,他幡然悔悟,立刻向金公馆打去电话,要向陆雪征道歉,然而金小丰告诉他:“干爹不在。” 他晚上再打,仍旧是不在。 第三天,他在中原公司精挑细选买下一块手表,又命工匠在背面表壳上刻了陆雪征的名字。揣着这样一件小礼物,他亲自来到了金公馆请罪。 李纯接待了他,陆雪征就是不在。 第四天,他又来了,金小丰告诉他:“干爹去北平了。” 叶崇义把手表留在了金公馆,转而直奔火车站,乘坐当天列车前往北平。寻寻觅觅的找到戴公馆,莫名其妙的戴国章出面接待了他。 “干爹来了?”戴国章发自内心的表示了惊讶:“没有啊!” 叶崇义看了戴国章那个憨头憨脑的模样,恍然大悟,扭头就走了。 在返回天津的列车包厢里,叶崇义独自坐在床边,目光都直了。 他想哭,但是哭不出来。撸起衣袖露出半截小臂,他送到嘴边拼命的咬,咬到剧痛,咬到流血;不知道咬的是自己,还是陆雪征。咬到最后他倒在床上,哽咽似的大口喘气,眼泪也随之流了下来。 他心疼,心脏很疼。陆雪征这样欺负他,他不能善罢甘休。 在叶崇义东奔西跑、死去活来之际,陆雪征则是在金公馆悠闲度日。 这天他坐在金公馆的客厅之内,颇为愉悦的逗弄怀中小猫。李纯蹲在地上,很仔细的为他擦拭脚上皮鞋——擦到一半,忽然抬头说道:“干爹,今天天热,一会儿出门的时候,换穿浅色衣服吧!” 陆雪征心情很好的向他一点头:“好——” 他这话还未说完,电话机那边却是铃声大作。他以为是唐安琪打电话过来催请,便向李纯一使眼色:“就说我马上出门,半小时后就能到了。” 李纯答应一声,起身跑到电话机旁,用干净的左手抄起话筒送到耳边,声音爽朗的应道:“您好,金公馆。” 下一秒,他却是扭头望向了陆雪征,随即降了一个调门:“哦……干爹还没回来呢……是的,还在北平……好的,叶先生再会。” 陆雪征一皱眉头,待李纯挂断电话之后,便出言问道:“又是他?” 李纯走过来蹲下,为他擦净了另一只脚上的皮鞋:“是。” 然后他仰起脸来,稚气十足的说道:“干爹,叶先生在电话里阴阳怪气的,还笑,怪吓人啊。” 陆雪征站起来,轻轻跺了跺脚:“别管那个疯子,我的衣服呢?” 李纯将刷子鞋油收到一只大纸盒里,又用一块抹布擦了擦手。忙忙碌碌的端着盒子跑出客厅,他刚要上楼去拿衣服,却是忽听院内起了一阵喧哗。停住脚步回身望去,他的目光穿过大玻璃窗,就见一大队荷枪实弹的巡捕闯入院内,而看门的小仆人已经被他们按倒在地,反剪双手铐起来了! 这种情形,别说李纯没见识过,就连陆雪征也感到了惶惑。巡捕们如风而至,先用枪支逼住了陆雪征和李纯,随即一名半黑不白、既像印度人又像英国人的警官走上前来,用似通非通的中国话大声说道:“你们涉嫌制造多起暴力事件,所以,警务处对你们予以逮捕。”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仿佛是忘记语言,不能承上启下。末了他一点头,直接对着门口一挥手:“请走去巡捕房吧!” 陆雪征看清楚了巡捕们的武器与阵仗,自知抵抗起来没有胜算,而且一旦动手,就坐实了罪名,将来恐怕也再难翻身。默然无语的伸出手去,他任凭巡捕为自己锁上了手铐。而站在一旁的李纯,自然也是未能幸免。 陆雪征和李纯被巡捕们押上汽车,一路送去了巡捕房中。陆雪征只怕自己言语无心,会授人以柄,所以干脆一言不发,完全听话。及至进入了巡捕房内,他放眼一瞧,却是大吃一惊——原来面前这一间空荡房屋之中,已然拥挤到了人头攒动的地步,为首几人西装革履,正是苏清顺、杜小东、李绍文等人,后方鱼龙混杂,恐怕就是跟班喽啰之流了。当着英国警官的面,苏清顺只对陆雪征浅浅一躬,并没有开口呼唤,旁边的杜小东和李绍文见了,也立刻会意,不敢声张。倒是后方的随从们猛然见到陆雪征,惊讶之余一起安静下来。 这是一场预谋不久、但是策划十分秘密周全的抓捕。陆雪征本人、以及他在英租界的几乎所有门徒,被巡捕们同时出击、一网打尽。又因为嫌犯众多,审讯起来会有相当的难度,所以这些人被分成几批,暂且押进了巡捕房监狱内候审。 陆雪征乖乖进了大牢,因他身份特殊,所以身边无人陪伴,独自占据了一间牢房。牢房阴冷潮湿,一无所有,只在角落处摆了一只略带臭气的马桶。陆雪征到了这里,是丝毫感受不到天气的温暖了。背靠水泥墙壁站了片刻,他开动脑筋,开始思索那求生的门路。 像他这一类人,最好是永远游走于边缘地带,千万不要引人注目。他们的身家与背景也许乍一看十分清白,然而全禁不住深入的调查。遮羞的幕布一旦被人掀开,那不见天日的罪恶就足以让他万死了。 陆雪征没有慌。虽然他本人身陷囹圄、情形险恶,但是总算没有全军覆没。天津城里的其他人不敢保证,起码北平戴国章那边一定太平无事;金小丰白天出了门,现在大概也是安然无恙。也许可以找唐安琪来帮帮忙——总而言之,办法还是有的,希望干儿子们打起精神来,千万不要犯蠢。 陆雪征思索的用心,正在出神之际,忽然听得远方有杂沓的脚步声传来。走到那铁栅栏门前向外一望,他只见几道人影长长地投射在了地面上。 很奇妙的,他竟然通过那变形的投影,认出了叶崇义。 叶崇义,香气袭人的、满面春风的,停在了铁栅栏门前。 单手插在裤兜里,他意态悠然的上下打量了陆雪征,而后微微探身,优美而又造作的轻蹙眉头笑道:“嗳呀,陆兄,奇哉怪也,你不是人在北平吗?” 陆雪征心平气和的望着叶崇义,瞬间明白了一切——没想到这家伙翻起脸来,竟会下手如此狠毒。 叶崇义没有得到回答,就歪着脑袋,再一次饶有兴味的从头到脚扫视了陆雪征:“陆兄,此地感觉如何?” 陆雪征知道叶崇义人脉通达,可是没料到他会和巡捕房勾结连环,这样整治自己。正所谓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他这回算是见识了疯子的威力。 “感觉不好。”他实话实说的作出回答。 叶崇义忽然无声的笑了,笑的浑身发抖,像是一口气上不来、随时可能晕死过去的模样。一抽一抽的笑了半天,他收住笑容,对着陆雪征一扬头,正色说道:“你要是感觉好了,我就感觉不好了。” 陆雪征点头叹道:“脾气真大。” 叶崇义深吸了一口气长吁出来,要笑不笑的又说道:“我一直以为在我们两人之间,我很贱,贱到连人格都没有了;不过现在看来,其实你更贱。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笑模笑样的盯住了陆雪征:“陆兄,这人一贱,就要吃苦头。我是如此,你也是如此。我看这地方很幽静,非常适合沉思。你也静下心来想一想,想一想你为什么这样给脸不要脸。” 而后他略一躬身,礼数周到的说道:“陆兄,兄弟告辞了。” 陆雪征眼看着叶崇义傲然离去,心里没有生气,只是感觉自己被毒蛇缠了住,凉阴阴的很不舒服——而且还是一条疯蛇,真是要了命了。 第36章 报仇 在入狱后的第一个傍晚,陆雪征接受了提审。 狱卒打开牢房铁门,将陆雪征押了出来,并且重新给他戴上了手铐。陆雪征在两名狱卒的监视下穿过阴暗走廊。偏巧杜小东和苏清顺迎面走来,后方又跟了几名有头有脸的手下,想必是也刚刚接受了审讯。忽见陆雪征过来了,他们不顾身边狱卒监督,自动自觉的停住脚步分列两边,让出了一条笔直道路。 陆雪征身姿挺拔,目不斜视的走了过去。 在审讯室内,陆雪征态度良好的接受了一切询问,然而立场十分坚定,拒不承认所有指控。负责审讯的英国警官似乎是正在害饥,陆雪征坐在他前方一米开外处,居然能听到他腹中叽里咕噜鸣叫不已。而事实也的确是如此——在审讯进行了不到一个小时之后,英国警官站起身来,毫无预兆的收工了。 于是陆雪征全身而退,毫发无伤的回到了牢房。 与此同时,戴国章在接到金小丰发来的加急电报之后,也已经急三火四的赶回了天津。两人一边调动手下力量,一边向唐安琪那边进行求援。唐安琪这天本是守在家中等待陆雪征前来做客,忽然听闻这桩噩耗,也不含糊,打起精神便四处奔走起来。又因为英租界奉行大英帝国的法律,处处讲求证据,所以戴国章在明暗两条路上都用了心,一边筹出款子预备打点上下,一边联系了天津卫最有名的大律师,为的是未雨绸缪,一旦上了法庭,也好能有胜算。 及至到了凌晨时分,他已经和金小丰商议起了劫狱的可行性。两人双目炯炯,毫无困意;而这二位的干爹,陆雪征,也是在牢房内的水泥地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从翌日清晨起,正规的审讯开始了。 陆氏门下的落网之徒无一幸免,全被提出去过了堂。这回审讯者换成了华人巡捕,手段颇为凌厉,说用刑就用刑,只对陆雪征不敢动手——众巡捕对他的身份其实是心知肚明,可却不敢保证他一定会落得死刑。万一这人活着出去了,想要灭了谁的门,那还不是很容易的事情么? 于是陆雪征再一次全须全尾的回了牢房。 百无聊赖的靠墙站立了,他垂头盯着地面上的一只小小臭虫,心知自己落到这般境地,性命也就和这臭虫一样渺小脆弱了。不过没有关系,只要自己在狱中能够保证太平无事,将来就必会有那重获自由的日子。 这时,叶崇义又来了。 像陆雪征这样的嫌犯,并没有接受探视的权利;然而叶崇义自有本事随意出入监狱,并且还能带上自家随从。长身玉立的站在铁栅栏门前,他面无血色,额角皮肤下隐隐现出青色血脉,苍白的带了寒意。 对着陆雪征微微一笑,他阴阳怪气的发出问候:“陆兄,今日安好啊?” 陆雪征依旧靠着墙壁,扭过头来望向他,也笑了:“怎么又来了?” 叶崇义含羞带笑的一点头,语气温柔而又天真的告诉他:“我来报仇呀!” 陆雪征无言的凝视着他,心中暗叫不好——自己落到疯子手里去了! 这时,叶崇义对旁边狱卒做了一个手势。狱卒走上前来打开牢门,在押出陆雪征之前,又是先给他戴上了手铐。 陆雪征不能反抗,一旦反抗就是袭警,没罪也有了罪。随着叶崇义通过走廊,他被狱卒带进了一间空空荡荡的小刑讯室。刑讯室内坐着一位华人巡捕,见叶崇义来了,立刻起身陪笑问好,随后也不多话,很有眼色的告退出去。 刑讯室内并没有像样的残酷刑具,无非是皮鞭木棍一类,墙上也嵌着几枚铁环,想必是要用来束缚犯人的手脚。叶崇义慢条斯理的踱到陆雪征面前,轻声问道:“你猜,我会怎样报仇?” 陆雪征正视了叶崇义的眼睛,发现对方眼中流光闪烁,竟然是一副兴奋已极的模样! 于是他强自稳定了心神,平静答道:“我不知道。” 叶崇义忽然嘿嘿的笑了起来,神情是一种沾沾自喜的狡黠:“我要打你的屁股!” 说完这话,他转身从随从手中接过了一根半长不短的皮鞭,先是凌空甩出“啪”的一声脆响,然后抬手抖着皮鞭向陆雪征进行展示:“瞧瞧,这是窑子里用来教训婊子的玩意儿,我特地也弄来了一根,我不教训婊子,我教训你!” 陆雪征拧起眉毛望过去,就见那皮鞭叫名是鞭子,其实更类似一把长短不一的牛皮条,既能把人抽的痛不欲生,又不至于把人伤到皮破流血。即将受辱的惶恐让他骤然紧张起来——他甚至是退却了一步:“崇义,你不要太过分!” 叶崇义一挑眉毛,对随从发出命令:“去,把他给我扒了!” 陆雪征这回算是吃了个大哑巴亏! 他被狱卒将双手铐在了墙壁下方的一枚铁环上。叶家随从一起上阵将他摁着跪倒,又七手八脚的扯下了他的长裤。当臀部肌肤曝露到阴冷空气中时,陆雪征紧闭双眼深深低头,随即却又被叶崇义揪住头发,迫不得已的仰起了脸。 在叶崇义的心中,陆雪征一直是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不过今天,他总算是把这家伙侮辱了! 心旷神怡的欣赏起对方那隐忍着的屈辱神情,他腾出一只手来向下伸去,当众抚摸了陆雪征的屁股和大腿。 “唉哟……”他似笑非笑的赞叹道:“你好滑啊,原来我怎么没有留意到?” 然后他骤然变脸,一口唾沫啐到了对方脸上去:“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起染坊。平时都是你拿我来消遣,今天我也消遣消遣你!” 恶狠狠的向下一搡陆雪征的脑袋,他随即捡起地上皮鞭,起身绕到后方,对准陆雪征的屁股就抽了下去。 皮条与皮肉相击的响亮声音连成了一片,陆雪征咬牙忍痛,一声不吭。而叶崇义低头紧盯着他的屁股,就见皮鞭过处,红痕俨然,不禁兴起,越发将皮鞭抡的虎虎生风,直到手臂酸软难熬了,这才气喘吁吁的停下了手。 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抬手抚上了对方那伤痕纵横的皮肤,爱不释手的反复揉搓。得意洋洋的抬头望向陆雪征,他忽见对方的双手被锁在铁环上,衣袖边缘隐约露出手表,正是自己送去金公馆作为赔礼的那一只! 他心中一动,连滚带爬的挪过去撸起了陆雪征的衣袖,这回仔细看去,可不就是那一只新表? “嘿哟!”他点头冷笑:“戴着我的表,躲着我的人!为什么?” 随后他探头望向陆雪征,只见对方垂头睁眼望着地面,额角处一片亮晶晶的细密汗珠——不可能是热出来的,那就一定是疼出来的。 他摇撼了陆雪征的肩膀:“说话!否则我会让你永远变成哑巴!” 陆雪征不为所动的直了目光,沉默半晌之后,才低声答道:“表比人好。” 叶崇义听到这里,心中忽然生出了委屈感觉。愤愤然的拼命推搡摇晃了陆雪征,他大声发出怒问:“王八蛋!我哪里不好?你这样欺负我,反倒说我不好?” 陆雪征面无表情的随他摆布,不再言语。 当叶崇义心满意足的泄愤过后,陆雪征被狱卒解开了双手。 他被准许提起长裤系好腰带,然后双手又被狱卒锁进了手铐中。不动声色的环视了房内所有面孔,他将这些观众的容貌尽数记到了心中。 叶崇义似乎又对他喷出了许多污言秽语,他有些耳鸣,也无心去听——当然,这个就无需牢记了。 在狱卒的看押下走回牢房,他的屁股大腿好像是被扒去了一层皮,火辣辣的疼痛。六神无主的站在水泥地上,他先是手足无措的冷笑一声,随即摇摇头,又想这其实也没什么——自己又不是黄花大闺女,难道还怕人看不成? 第37章 重返人间 叶崇义只是想利用巡捕房制住陆雪征,出他一口恶气。然而陆雪征入狱的消息传播开来,窃喜过后想要落井下石的人物,却也是为数不少。 巡捕房受到了各方面的压力以及鼓励,极力想要找出证据定下陆雪征的大罪。可是忙忙碌碌的度过了十天,针对陆雪征个人的证据,竟然是丝毫没有! 巡捕们找不到各个凶案现场的目击证人——或者说,没人愿意惹祸上身、去做那个目击证人;买凶杀人者绝大部分都是有些身份财力的,自然也不会坦白自己那伤天害理的阴暗举动;至于受害人——法律条文明明白白的摆在那里,未必受害人指控了谁,谁就必须要去伏法。 况且受害人也都不是什么身家干净的良民,他们自会去找对头本人报仇,没有揪住一把枪泄愤的道理。再说这把枪火力凶猛,子弹又没有缴出干净,一旦泄愤不成、反而成为枪靶,那才叫做糟糕! 有人想要暗中干掉陆雪征,可是鞭长莫及,无法控制英租界警务处的长官。于是在陆雪征入狱后的第十五天,因为证据实在不足,加之又有几位要人极力出面讲情,所以陆雪征以无罪身份,得到释放。 陪他一起出来的,还有李纯、苏清顺和李绍文;只有杜小东涉嫌在租界码头聚众斗殴,证据确凿,一时半会的还不能轻易脱身——当然,这就只是一件小事情了,不足挂怀。 金小丰和戴国章将蓬头垢面的陆雪征和李纯接回家中,而这两位似乎自惭形秽,所以也没有多说,首先便各自钻入浴室,痛加涤荡。一个小时后,陆雪征焕然一新的走下楼来,眼看着金小丰和戴国章并肩站在前方,就走过去抬起双手,用力拍打了两人的肩膀:“好孩子!” 金小丰和戴国章都不是善于言辞的人,这时便一起低头笑了笑,其中戴国章抬起头,又道:“干爹瘦了。” 陆雪征收回手,自己整理了西装领口与衣袖,随即深以为然的一点头:“是,瘦了。人到了那里,还能不瘦?”然后他抬头又问:“小灰灰呢?” 这回是金小丰主动做出了回答:“它在书房椅子上睡觉。白天睡觉,晚上到处乱跑。” 陆雪征单手插进裤兜里,慢悠悠的踱到了沙发前面。舒舒服服的一屁股坐下去,他翘着二郎腿向后一仰,闭上眼睛吩咐道:“戴国章一会儿去利顺德,定一百桌酒席,我明晚大请客!”随即他睁开眼睛望向戴国章:“记住,就以我陆雪征的名义,越热闹越好。只请自家,不要外人!” 戴国章知道陆雪征一贯深居简出,不爱交际,这时就是一愣。而陆雪征摸着下巴想了想,又道:“再订一处雅间,我另外单请几个朋友。顺便去一趟翡翠别墅——”说到这里,他转向金小丰问道:“翡翠别墅好不好?” 金小丰忽然有些忸怩:“还算不错。” “还有更好的地方吗?” “秋香别墅……近一个月……来了几个新人,好像是风头更旺一些。” 陆雪征笑着伸手向他一指:“秋香别墅,明晚我包了,你去办这件事。秋香不行,就去翡翠,反正我要找一处消遣的地方!” 金小丰红着脸,挺害臊的答应了一声。 陆雪征安排完毕后,向后仰靠回去,同时冷笑一声:“当我是贼?我他妈无罪!” 这时,李纯穿着衬衫长裤跑了下来,顺手还端来了一果盘洗净的大白梨。陆雪征现在扬眉吐气,心情大好,看这孩子收拾的洁净可爱,便抬手拍拍身边,口中唤道:“儿子,到这儿来坐!在牢里挨没挨揍?” 李纯受宠若惊,怪不好意思的在陆雪征身边坐下了:“挨是挨了,让人打了两顿。” “谁打的?中国人还是外国人?” 李纯想了想:“是中国人,中国巡捕。” 陆雪征抬手揽住他的肩膀,很亲热的笑道:“你等干爹给你报仇!” 李纯依靠在他胸前,手足无措,都不会笑了。 陆雪征遭受了这一场牢狱之灾,如今重获自由,竟像是转性一般,大张旗鼓的进行庆祝,又广发请柬,把唐安琪等朋友尽数请来相聚。戴国章与金小丰忙的脚打后脑勺,待到翌日中午,果然将这场盛会张罗起来。 陆氏门徒听闻大老板大请客,便蜂拥来到利顺德,去吃那不要钱的大餐,顺便给大老板压惊道喜。而陆雪征这两年对干儿子们疏于管理,万没想到这帮东西各自扩张势力,如今竟是引来无数食客。戴国章见那一百桌宴席还不够这帮人塞牙缝的,只得是统一管理,将那大小徒弟们分成几拨,打发到了其它馆子就餐。结果如此一闹,全天津的人都知道陆雪征在大排筵宴、庆祝“无罪”了。 平头百姓不问世事,既然警界说陆氏无罪,那就算他无罪;至于知晓内幕的上层人士,因为早已对这些事情见怪不怪,故而也不惊讶。而陆雪征虽然出钱费力的操办了这样一场盛宴,却是依旧没有公开露面,只在雅间内招待几位好友。其中唐安琪自然是被让在首席落座,盛国纲因为曾经出面为陆雪征说过好话,所以如今也受邀参加进来,占据了一处位置。 这几位贵宾,主要都是军界人物,行径近似匪类,举止十分粗豪。肥吃海喝到了酒足饭饱之时,陆雪征在金小丰等人的簇拥保护下,引领这几位好友离开饭店,分头乘坐了八辆汽车,前去秋香别墅。 秋香别墅果然是个美女如云的好地方,这一群阔客分别坐拥三四位佳丽,饮酒谈笑无所不为,因此地备有上好烟膏,经过特殊调制,滋味极好,所以又三三两两的进入烟室,品尝了此地的销魂特产。陆雪征许久没有碰过女人,如今身在脂粉中央,也有些心旌摇荡,但又心有忌讳,只怕对方不够洁净。 思来想去的犹豫片刻,他忍无可忍,无须再忍,搂着三位美人大被同眠,痛痛快快的折腾了一夜。凌晨时分他下床穿衣,就觉身心舒畅,近日来的屈辱憋闷一扫而光。心知那些朋友们必然正是各自处在温柔乡中,他便独自出门,在随从的保护下坐上了汽车。 到了这个时候,戴国章等人也各自休息去了,只有金小丰依旧充当司机,等候着他。陆雪征刚刚经过了一番颠鸾倒凤,如今思索片刻,忽然说道:“找个地方,我要洗澡!” 金小丰答应一声,发动了汽车。而他这辆汽车甫一开动,旁边两辆汽车也随之跟上,充当保镖。 金小丰瞧着不声不响的,其实玩的更全,对城内一切场所都了如指掌。此刻他找到一家通宵营业的大澡堂子,引领着陆雪征走了进去。两人在更衣室内脱下衣裳围了浴巾,保镖照例是紧跟而上,杂役们见状,也不敢靠前,正好此时再无其它客人,就索性退下,不管闲事。 凌晨时候,澡堂浴池里已然换了新水,热气腾腾的十分洁净。陆雪征走到池边,满不在乎的解开浴巾随手一扔,在电灯光下显露出了线条流畅的白皙裸体。他双腿修长笔直,屁股饱满结实,腰部肌肉也收的很紧,周身上下没有半分松弛累赘。叉开双腿扭了扭脖子,他随即迈步走入水中,坐下去后又颇为惬意的闭上眼睛,长叹了一声。 金小丰不言不语,围着浴巾也下了水。 陆雪征背靠池壁坐稳了,伸开双臂搭上了池子边沿。懒洋洋的笑了一声,他拖着长音开了口:“他妈的,总算是去了这股子晦气!” 浴室空旷,声音发出去,几乎带出了回音。然而陆雪征知道此刻这里是自己的地盘,所以毫不在意。十分灵活的在水中转了个圈,他背对着金小丰说道:“给我揉揉肩膀。” 金小丰答应一声,划开水面游动而来。抬手握住了陆雪征的双肩,他把握着力道缓缓揉捏,同时就觉着自己的身体仿佛过了电,肌肉骨骼全都膨胀起来,仿佛随时可能爆炸。如此按摩了不过几分钟,他忽然情绪失控,不由自主的伸手搂抱住了陆雪征。 陆雪征一愣,侧过脸来问道:“干什么?” 金小丰喃喃的答道:“我……我一直在担心干爹……” 陆雪征听了这话,又知道金小丰是个闷葫芦,也许不善表达感情,故而释然一笑,扬手向后拍打了对方的光头:“我的罗汉,你怕什么?我们是好日子过得太久,有些疏忽大意。这也没什么关系,吃一堑长一智,得到教训就是了!” 陆雪征的手是湿淋淋的,金小丰的头脸也是一样的湿淋淋,所以巴掌拍上去,声音分外响亮。金小丰弓腰紧抱着陆雪征,下身那里已经鼓胀到了惊人的程度。 他个子大,胯间的家伙也大,如果略一挺身,就会突破浴巾,触碰到陆雪征的身体。他不敢妄动,因为眼下绝不是最好的时机,而他由于了解陆雪征,所以也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他需要留下性命与身份,等待将来更合适的那一天。 陆雪征死里逃生,心情愉快,并不介意干儿子这样亲近自己。在氤氲水雾中闭了眼睛,他昏昏欲睡的低声说道:“我怕什么?我在天津卫没有老婆没有孩子,没有工厂没有店铺。就这么几处房产算是值钱的,其它还有什么?如果巡捕房敢再来这么一次,我就跟他们斗一斗,倒要看看是谁先死!” 然后他侧过脸来枕上了金小丰的肩膀,在热水蒸出的满面红光之下,显出了几丝疲惫神情:“今天要处理一下叶家。那个疯子太不懂事,我也没有办法了。说起来,这次真是要感谢唐安琪。要不是他疏通了巡捕房的关系,派人对我多加保护,我恐怕会被疯子弄死在里面。” 金小丰低低的答应一声,随后一手扶住陆雪征,一边转身尽量靠近池边,伸长手臂拽下了方才备好的毛巾。重归原位之后,他浸湿毛巾,开始慢慢的为陆雪征擦洗后背。陆雪征受了十几天的折磨,又刚刚辛苦了一夜,如今坐在这热水之中,身心放松,不由得便是昏昏欲睡。金小丰见他在水里快要坐不住,便搀着他起身出水,走进了隔壁的小屋子里。 屋内温暖湿热,摆着一张小床,算是这澡堂里的雅间。陆雪征趴到床上,闭着眼睛一声不响。而金小丰站在一旁继续为他按摩身体,也觉察不出他是否入睡。双手捏过结实的腰身,他张开五指抓住了陆雪征的屁股蛋儿,状似无意的用力抓揉了两下。臀间密处因此显露了一瞬,在雾气蒸腾的昏暗灯光下,金小丰一眼看清,就见那一处颜色洁净,紧揪揪的闭着,正是一副未曾开封的模样。 继续向下敲打了两条大腿,金小丰无声的咽下了一口唾沫。 陆雪征小睡片刻,醒来后便是精神焕发。穿好衣裳走出门去,他见外面晨光明媚,正是一派生机勃勃的大好气象,便颇为自得,感觉自己是又活回人样了。 第38章 好好活着 午夜时分,叶崇义坐在车内,眼看着一具尸体从天而降,血水四溅的砸在了前方挡风玻璃上! 汽车夫吓的大叫一声,猛踩刹车。叶崇义在惯性的作用下向前一仆,随后挺身坐正,不为所动。 一帮黑衣青年围拢过来,将另外两具骨断筋折的尸首扔到了发动机盖上——三人都是叶家的随从,跟着叶崇义去过巡捕房的。 叶崇义是位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按理说,应该娇嫩怯弱,可是他茫然的盯着前方三具狼藉尸体,心里一点感觉都没有,丝毫没有畏惧情绪。 叶家一家染厂、一家丝厂,在入夜之后同时起火。火光冲天,现在救火队员还在那里架着水龙奋力扑救,当然只是死马当成活马医。坯布原料必然是要化为灰烬了,机器受了烈焰烧炙,恐怕也是再用不得。 损失太巨大了,一时间也无法统计。叶崇义站在火场之前,裸露出来的手脸皮肤被烘烤到了疼痛的程度——然而也没有心痛欲裂,仿佛头脑已经麻木到底了。 叶崇义从不可救药的染厂跑到了火势稍逊的丝厂,再眼看着丝厂在烈焰中坍为废墟。几位经理闻讯赶来,见了这幅惨景,痛心疾首之余无计可施,只得是劝着四少爷先回家去,等到大火熄灭再说。 于是叶崇义就这么面无表情的上了汽车回家。汽车开到半路,却是被活人死人一起拦住了道路。 一辆汽车缓缓停到了前方路上,车门开处,陆雪征跳了下来。 叶崇义一动不动的向前望去,就见车灯璀璨,陆雪征逆光而来,还是往昔那个模样,干净利落,一脸和气。忽然抽泣似的一咧嘴,他的眼中却是没有泪水,泪水被大火烧干了。 这时,陆雪征已经走到了近前。 陆雪征拉开车门,弯腰望向了车内的叶崇义。 叶崇义扭过头来凝视了他,呆呆的开口发出了声音:“你要杀了我吗?” 陆雪征淡淡一笑:“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不杀你。” 叶崇义紧盯着他,眼睛忽然一眨,便眨出了一颗晶莹的大泪珠子。 陆雪征知道他疯——其实早就看出端倪了,只是当初叶家有人压制着他,他装模作样,勉强算作骄矜任性;现在父亲大哥都没了,他无所忌惮,就一天不如一天的神经质起来。 伸手摸了摸叶崇义的短头发,陆雪征低头摘下了腕上的手表。拉过叶崇义的一只手,他把手表放到了对方的掌心中,然后轻声说道:“我们的关系到此为止,以后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叶崇义听到这里,忽然战栗了一下,带着哭腔唤道:“雪哥——” 陆雪征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臂,最后柔声说道:“把吗啡戒掉,好好活着。” 随即他挺起腰背,毫无留恋的转身离去了。 叶崇义紧紧握着那只手表,身体哆嗦成了一片风中枯叶。他不知道事态为什么会发展到这般地步,他只是爱陆雪征。在此之前他从没这样深刻的爱过一个人——他承认自己脾气暴躁、性情乖戾,可他没有坏心,他只是爱陆雪征。 从这夜起,叶崇义果然是在陆雪征的生活中消失了。 陆雪征偶尔会想起他——想想而已。他和叶崇义纠缠太久了,除非无情无义没心没肺,否则不可能转眼便把对方忘得一干二净。 想到这么一个颠三倒四的东西竟然也能全须全尾的活到了二十几岁,他就忍不住要苦笑。苦笑归苦笑,他绝不敢再去招惹对方。疯子就是疯子,和疯子在一起,能混出什么好下场来? 一只小野狗跑来了金公馆门前,一天一顿的吃那残羹剩饭。扫院子的小仆人看它小的可怜,像个毛球,就从厨房找出各样零碎饮食喂给它。小野狗得寸进尺,试试探探的进了院子,想要取得家狗身份。结果小灰猫偶然在院内发现了它的存在,气的毛发倒竖,尾巴翘起老高,上前就向那小野狗拍出了一爪。小野狗受到袭击,立刻龇牙狂吠,作出反抗。一猫一狗就此咬做一团,末了还是陆雪征闻声赶来,一脚踢开小野狗,又弯腰抱起小灰猫。 小灰猫这回猫仗人势,击退劲敌,越发得意的喵喵大叫,露出口中几颗尖牙。陆雪征像抱孩子似的抱着它,一路颠颠跑回楼内,因为已经把猫当成了人,所以还煞有介事的做出了训导:“小灰灰,人家也碍不到你什么,你怎么这样霸道?” 小灰猫实在是不会说人话,只得高一声低一声的乱吵了一通,想必也是发表了许多见解,可惜无人聆听——陆雪征把它放回地上之后,便心不在焉的上楼回到了书房。 在书房内,陆雪征和金小丰商议正事。 正事一共有两件。第一件是盛国纲那边不忘旧仇,还是想要置金光耀于死地;第二件是金光耀手下的二老板派人前来联络,想要干掉法租界内的一位对头——可笑的是,这位对头又并非盛国纲。 这样两件正事,单拿出哪一件都是平常无奇,然而如今凑在一起,就凭空生出了一点“造化弄人”的趣味。金光耀这人现在深居简出,很是难杀,所以着急不得,可以让金小丰先去观察留意着,慢慢再找破绽动手;至于金家二老板这边,陆雪征因为情绪不错,所以起了闲心,愿意亲自去接这一单生意。 正事商议至此,也就得出结论、告一段落。金小丰起身离去,而陆雪征把两只脚架在写字台上,一手攥着份三流小报,一手拿着只大白梨,一边吃梨一边看报。报上登载了一篇桃色艳闻,将那细节描述的绘声绘色、活灵活现,陆雪征把这条新闻反复阅读三遍,裤裆那里就支起了帐篷。 他年纪轻、身体棒,欲望其实偏于强烈。先前虽然也时常憋的难熬,但是隔三差五的,毕竟总还有个解馋的机会。如今可好,茹素到底,下身那条命根子日夜孤独,已然是许久没有尝过肉味了。 丢开小报站起来,他接连几口吃掉白梨,而后扔下梨核走到书架前,想要找本佛经出来修身养性。鬼使神差的抽出一本《红楼梦》,他随手翻开,却是正看到贾琏“将小厮内有清俊的选来出火”。若有所思的合上书本,他忽然想到:“李纯这孩子半大不小的,模样也很好,倒是可以一用。” 李纯是他的私有财产,可以由他任意处置。于是他走过去拉开房门,对着走廊就大喊了一声:“李纯!” 一名正在扫地的小仆人闻声跑来,语气天真的告诉他:“李纯开车出门买西瓜去啦!您有什么吩咐吗?我来做。” 陆雪征并非饥不择食的人。看了小仆人一眼,他一挥手:“没事,你下去吧。” 小仆人答应了一声,拎着笤帚乖乖跑开了。 第39章 切磋 陆雪征颇想拿李纯“出火”,然而李纯显然是更爱游玩,竟是一直流连到傍晚时分方归,且用汽车载回六七个奇长的大西瓜。指挥仆人将西瓜逐个搬运进楼,他一派天真的跑到陆雪征面前,笑嘻嘻的说道:“干爹,今年的西瓜好,很甜呢!” 陆雪征今晚和那金家二老板有约,故而此刻无暇去品尝西瓜。将一只早预备好的皮箱递到李纯手中,他一马当先的向外走去:“开车,去小白楼。” 李纯答应一声,不假思索的立刻跟上。 在小白楼附近的一家俄国馆子里,陆雪征见到了等候已久的金家二老板。 二老板年纪轻轻,面色苍白,是个病歪歪的美男子,弱柳扶风的向陆雪征做出寒暄,居然也能有说有笑。陆雪征先前和此人并不相识,如今也无意东拉西扯的去攀交情,故而有一说一,直奔主题。 二老板显然是杀敌心切,所以很是大方,直接就命随从奉上一半报酬作为定金,又请陆雪征站到窗前,亲自将那仇人指给他瞧——仇人是位花花公子,乘着汽车前来道路对面的秋香别墅消遣,而陆雪征等人站在二楼雅间窗前,借着下方路灯光芒,正是能将对方面貌看个一清二楚。 花花公子生的方面大耳,十分富态,胖墩墩的站在街边,与身边随从交谈不止。陆雪征今晚本是前来收取定金和确定目标,然而此刻见对方身躯庞大,戒备全无,实在是个最好不过的下手时机,便心中一动,迅速扫视了楼下前后的道路情况。 一手从李纯那里接过手枪,他也没和那二老板打招呼,本能似的便扭头冲出雅间跑下楼梯,离弦之箭一样冲出了馆子大门。 脚步不停的抬起手来,他也不加瞄准,下意识的就扣动了扳机。而在枪声响起的同时,他仿佛鬼影一般,已经瞬间掠过平坦马路,消失在了前方的阴暗小巷之中。 陆雪征知道自己准确无误的打爆了对方的头颅。 他并没有后怕的感觉,步伐轻松的只是奔跑。伶伶俐俐的绕开小胡同中的垃圾堆与臭水沟,他像一个大顽童似的,蹦蹦跳跳的窜上了另一条繁华大街。 叫来一辆黄包车坐上去,他回家了。 四十分钟后,李纯也开车回来了,拎着满满登登一皮箱钞票。他依然惦记着自己挑选回来的西瓜。跑去厨房切开了一个一瞧,果然是红瓤多汁,味道甜美。他自己先吭哧吭哧的吃了个过瘾,然后将精选出来的几块西瓜放到托盘上,特地端着送到了陆雪征面前。 陆雪征今天要了一条人命,挣来一箱金钱,又做了一番长跑;痛快淋漓,兴致高昂,早把“出火”一事抛到了脑后。心不在焉的吃了一块西瓜,他把金小丰叫到楼下一间宽敞空房内,让对方陪自己“松松筋骨”。 金小丰十分乐意——他早就想和陆雪征比试一番了。 金小丰光着膀子打了赤脚,摆出一副要和陆雪征拼命的架势。陆雪征很喜欢他这个认真的态度,故而不肯含糊,也解开衬衫脱了鞋袜。 两人在房内相持片刻,陆雪征知道金小丰在自己面前是个讲礼数的,不敢率先动手,便不客气,迎头挥出一拳。 金小丰轻轻易易的侧身躲开,顺势出掌劈向对方肋下,速度快如闪电。陆雪征险伶伶的弓腰一避,皮肤已被对方的指尖扫过。这让他心中一凛,知道金小丰不是善茬,于是立刻收起拳头,猛然抬腿扫向了对方的脖子。 金小丰不怕他动手,只怕他动腿。竭尽全力的抬手一挡,他就觉臂骨震痛,仿佛承接了千斤重量一般。而还未等他防守完毕,陆雪征纵身一跃,一脚又踢向了他的胸口。他双臂交叉勉强再挡,这回就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陆雪征见状一笑,踢出去的腿还未落地,已经行云流水一般转身跳起,狠狠的做出了一记回旋踢。而金小丰大惊失色,这回就不知道应该怎样抵挡了! 幸好,陆雪征的那条腿在扫到他那肩膀处时,骤然刹住力道,停了动作。 眼看金小丰已经吓的变脸失色,陆雪征无可奈何的露出苦笑,顺势将那只赤脚架在了对方的肩膀上:“你怎么不还手?” 金小丰垂下眼帘,发现陆雪征虽然力大无穷,关节却十分柔软,能把一条腿向上压到这般高度,而且毫不痛苦为难。 “干爹速度太快了,我来不及。”他老老实实的答道。 陆雪征笑起来,同时晃动那只赤脚,在金小丰的光头上轻轻一磕:“难道你没本事进攻,就有本事防守了?” 随即他轻轻巧巧的收腿落地,玩笑似的在对方胸前杵了一拳:“你反正也不是我的对手,还不如放手一搏、险中求胜。我的罗汉,战斗的时候不要只考虑武力,那不全面。比如刚才,你虽然没有进攻的底气,但是你该知道干爹总不会要你的命,既然如此,你还怕什么?” 金小丰用心记下了陆雪征的这番话——陆雪征偶尔会有感而发的教训门徒,此刻所讲也不过是无心之言,但是金小丰听见了,心动了,记住了! 的确,人是有感情的,征服的时候单单只考虑武力,那不全面,太不全面。 在第二回合的较量中,金小丰在陆雪征故技重施之时,一把抓住对方的脚踝,顺着那踢来的力道猛然一扯。而陆雪征力道落空,重心不稳,连忙顺势一窜跳到了金小丰的身上,搂住他的脖子张嘴就咬——当然,依旧只是作势而已。 牙齿在对方的耳朵上轻轻合了一下,他向后一跃站回地面,颇感好笑的将双臂抱在了胸前:“耳朵掉了。” 金小丰也笑了,抬手摸了摸那只耳朵——刚才陆雪征把嘴唇凑过来时,呼出的热气扑到他的耳中,暖暖的,痒痒的,让他立刻就散了心神。将个光头晃了几晃,他低声说道:“干爹,再来。” 陆雪征与金小丰切磋打斗良久,身心俱疲,故而这晚早早上床,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起床之后他洗漱、更衣、吃饭、逗猫。小灰猫从他的大腿上跳下去,跑到院门口去和小野狗打架,打输了,被小野狗咬的乱窜,气的怪叫不止。陆雪征坐在客厅里,分明是听到了,然而不为所动,因为实在是小灰猫错。 他总是不由自主的要把小灰猫当成人来看待,所以对于小灰猫的跋扈行径,他也是很不赞成的。 这时,李纯大概是听不下去了,跑到院内抱回了灰头土脸的小灰猫。 回到客厅蹲在陆雪征面前,他用湿毛巾给小灰猫擦了猫脸猫嘴,又把那四只爪子撸了一遍。陆雪征抬眼望向他,就见他全神贯注的伺候小灰猫,满脸男童似的稚气,丝毫不像十七岁少年的模样。 “李纯。”他忽然唤道。 李纯放开小灰猫,攥着毛巾抬起头来:“干爹?” 陆雪征和他对视了一瞬,就见他本是个浓眉大眼的坯子,然而皮肤细腻,小鼻子小嘴,脸蛋子圆滚滚的鼓着,仿佛还没有退净婴儿肥一般。 对于半大孩子似的李纯,他其实不是很有兴趣,总觉得对方发育未全,是个黄嘴丫子的小雀仔。但是幼小归幼小,毕竟“聊胜于无”,况且是身边知根知底的孩子,用起来也更放心。 思及至此,陆雪征淡淡的继续说道:“今晚到我房里睡。” 李纯愣了一下,眨巴着他那双乌溜溜的大黑眼睛:“啊……啊?” 陆雪征看他一脸傻气,忍不住笑了一下:“明白干爹的意思吗?” 李纯还攥着那条脏兮兮的大毛巾,试试探探、断断续续的做出了回应:“干爹是要……我?” 陆雪征笑着一皱眉头:“是的。干爹怕你到时害怕,所以早早告诉你。” 李纯愣头愣脑的点点头,傻乎乎的答应了一声:“哦,知道了。” 然后他垂下头来,把小灰猫尾巴上沾着的一小团泥土揪了去。 第40章 好孩子 李纯是在大杂院里长大的孩子。 他那个大杂院与众不同,里面住着的全是耍把式卖艺之徒,而且还大多上不得台面,偶尔有那技艺惊人熬出头的,自然会立刻搬走,不在这泥涂一般的地方鬼混。 童年时代的李纯,虽然一贯破衣烂衫,然而比现在还要明艳可爱,脸蛋粉白水嫩的好像桃花瓣儿,只是矮小,如同幼儿。他那个娘养他养的不耐烦,几次三番的想要把他卖到戏班子里去,同时又奇货可居,偏要卖个大价钱。大杂院内倒是住着一个小戏班,从上到下全穷的快要挨饿,哪有余钱再去买人?于是李纯糊里糊涂的,倒也把日子暂且混了下来。 因为身边都是“唱玩意儿”的,所以他从小就知道了“要想会、陪师傅睡”的道理,而且见惯了身边那些小戏子、小理发匠们终日互相抠抠摸摸的嬉闹。也有那不学好的半大孩子打过他的主意,他个子小,吃不饱,打不过人家,所以隔三差五的,就得让人家抱住乱摸一通。还有那坏小子不但抱着他胡亲,甚至退了裤子,挺着梆硬的命根子在他腿间乱戳,他紧紧抓住破烂裤腰,低头撅着小嘴,仍然是得受着。 再后来,他略略长成少年模样、身体也有几分力气了,便跑出大杂院,再也不曾回去过。 这天晚上,他提前喂好了猫,又顺手洗了一盘水果端到了陆雪征面前。趁着空闲回了房,他翻出一身较为崭新的洁净衣裤,掩人耳目的溜进了浴室。 他认认真真的洗了澡,刷了牙,把衣裳穿的整整齐齐。回到房内站在床前,他平静的思考:“要不要带枕头上去呢?” 思考的结果是不带——因为也许做完就会回来,干爹未必会让他留宿整夜。 于是他转身开门,上楼去了。 李纯进门时,陆雪征也刚洗了澡,赤条条的站在地上,只在腰间围了一条浴巾。李纯低着头,自动自觉的先是走去铺床,随后又问:“干爹,要不要点蚊香啊?” 陆雪征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了下来:“不用,今晚没什么蚊子。” 既然不点蚊香,那李纯也就无事可做了。他手足无措的站在陆雪征身边,本来自以为见多识广、无需紧张,可是事到临头,他就觉着自己脸上一阵阵的发烧,想必已经是面红耳赤了。 陆雪征看了他这个羞涩茫然的模样,不禁发笑。起身站到李纯面前,他伸出双手握住了对方的肩膀,又微微俯身,逗小孩子似的歪着脑袋问道:“是第一次吗?” 李纯不敢看他,红晕从脸蛋一直向下蔓延到了脖子上。惶恐不安的点了点头,他蚊子哼似的轻轻答道:“是。” 陆雪征直起腰来,把他搂到了胸前。抬手温柔的抚摸了他的后背,陆雪征低声安慰道:“别怕,干爹不会伤害你。” 两人一起上床,裸袒相对。李纯骨架子小,平时瞧着并不算胖;可是如今脱了衣裳,才显出他一身嫩嘟嘟的好肉,下身那里又没几根正经毛儿,看起来真是越发稚嫩。陆雪征知道他是个雏儿,所以不急着动手,只把他抱在怀里逗弄。而李纯本是心惊胆战的,如今被陆雪征搂住呵痒,不禁扭动如同活鱼一般,嘻嘻哈哈的大笑起来。 陆雪征看他笑容可爱,就低下头去,轻轻咬他的脸蛋肩膀,又把嘴唇缓缓移到胸前,噙住一点撩拨吮吸。李纯打了个冷战,心窝里细细痒痒的一阵酥麻,不由自主的就抬手环住了陆雪征的脖子。 “干爹……”他忽然叫出了声音。 陆雪征抬头望向他,很温和的问道:“怎么了?” 李纯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是感觉怪异,周身火烧火燎的难受。陆雪征见他哑口无言,单是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凝视自己,便低声笑道:“好孩子,听话。” 午夜时分,李纯衣衫不整的下楼回房。 他已经洗净了身体,所以脱下衣服直接就钻进了被窝。回想起方才那一幕幕旖旎画面,他忍不住又红了脸,且伸手摸向下身,在股间探了一探——那里有些红肿,触碰上去是滚热的,不过并没有流血受伤。 他死心塌地的跑去向干爹献身,而在献身的同时,也从干爹那里收获了许多轻怜蜜爱。陆雪征喊他“宝贝儿”,从头到脚的爱抚亲吻他,不肯让他受到丝毫苦楚。 李纯在被窝里蜷成一团,美滋滋的。在他十七年的人生中,还没有一下子得到过这么多宠爱。和这相比,屁股受苦又算得了什么? 反正他自认为从头到脚都不值钱,干爹要是喜欢,就全给干爹好了! 翌日清晨,李纯按时起床,照例是忙忙碌碌的做些杂事,又上楼进入陆雪征的卧室,为干爹叠被扫床。陆雪征若无其事的同他说了两句闲话,支使他预备热水给猫洗澡。李纯痛痛快快的答应下来,伶伶俐俐的出门唤猫。 陆雪征生怕李纯经过了昨夜一场,今日就要扭扭捏捏,做出失身的可怜模样;没想到他依然爽朗明快,活泼泼的东跑西颠,心中就是一喜,承认这孩子的确是招人疼。 两日之后的夜里,陆雪征兴致高昂,又把李纯叫进了房中。李纯这回褪去了羞涩,乖乖的任由干爹摆布,并且耳濡目染的学来了一点手段,也会凑趣似的对着陆雪征亲亲摸摸。陆雪征承认这是个好孩子,只是感觉双方不似情人合欢,倒像是一大一小在胡闹。其实李纯的年纪也不算很小,但是在这孩子面前,他真觉着自己是爹了。 如此过了半个多月,李纯夜里行踪异常,渐渐就引起了其他小仆人的注意。李纯觉得这事十分正常,“陪师傅睡”而已,算不得什么奇闻,故而满不在乎。而他既然洒脱,旁人就更不好多说什么——毕竟他是陆雪征的干儿子,身份高于一般仆人。 金小丰也听闻了此事,第一感觉便是:“终于轮到李纯了!” 当初陆雪征把李纯带回来之后,众人就觉得这个小崽子明眸皓齿,活该就是要让干爹留下来暖床的。哪知道陆雪征似乎对这小崽子并无兴趣,而小崽子吃了几年饱饭,不见成长,依旧是个小崽子。 金小丰知道陆雪征不会爱上李纯——陆雪征品味特殊,专爱那些别别扭扭的欠揍货色。而李纯这样一个好孩子,反倒未必会入他的眼。 第41章 开打 八月的一个傍晚,苏清顺来到了金公馆。 苏清顺人长的体面,穿戴的阔气,两只眼睛从瞳孔里往外放着光,精气神足的快要关不住。进门见到金小丰,他问道:“干爹呢?” 金小丰坐在客厅沙发上,正在吃桃,听闻此言就抬头答道:“出门买西瓜去了。” 苏清顺迈步走到茶几前方,低下头从果盘里挑挑拣拣:“干爹自己出门去买西瓜?” 金小丰言简意赅的做了解释:“顺便散步。” 苏清顺拿起一只外表美丽的小脆梨,送到嘴边“咔嚓”一口,然后边嚼边道:“那我等他。” 金小丰低低的“嗯”了一声,默然无语的继续吃桃。苏清顺和他也没什么好谈的,故而一边吃梨,一边向外踱到院子里去了。 苏清顺在漫天晚霞中闲庭信步,而与此同时,陆雪征也正处在回家的路上。 他衣着简便,骑着一辆德国产的自行车,在晚风中悠然前行;李纯侧身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做短衣短裤的大号男童打扮,又怀抱了一只硕大无朋的绿皮西瓜。西瓜太重了,坠的他微微弓了腰。而一名妇人抱着孩子站在街边,这时就娇声嫩气的轻轻笑道:“宝宝,看,大西瓜!” 李纯把下巴抵在了西瓜上,也认为这西瓜大的出奇,不知道会是何等滋味。 自行车在前方路口拐了个弯,正好经过一家公馆的后门。一辆汽车静静停在门口,前排没有汽车夫,后排车窗上又垂下深蓝色的布帘,无声无息的,想必是辆空车。陆雪征没有留意,继续心旷神怡的往家行进。 而叶崇义的目光,就从窗帘缝隙中射出来,很缠绵的追逐了他的背影。 他思念陆雪征,思念到肝肠寸断了,所以一定要再看他一眼。 他得知陆雪征偶尔会从这条街上走过,于是就鬼魅一般的跑了来,整晚整晚的守候——不为别的,偷偷看一眼就好。 目送着陆雪征的背影渐行渐远,他一动不动的发了半天痴,最后如梦初醒的一哆嗦,心情的确是平静了许多。 陆雪征到家之后,先把自行车丢给守门的小仆人,然后一眼看到了正在院内徘徊的苏清顺。苏清顺终于把他等了回来,此刻便连忙迎上,口中笑道:“干爹遛弯儿回来了?” 李纯抱着大西瓜自行离去了,而陆雪征低头搓了搓双手,随即抬头望向苏清顺:“有事?” 苏清顺一咧嘴,挺不好意思的笑了。 在金公馆的客厅内,苏清顺将来意向陆雪征合盘托出。原来他虽是陆雪征的门徒,但是并未将自身事业拘泥于暗杀一途。他在外面大肆招揽帮众,抢地盘开赌局无所不为,和北平那位戴国章倒是遥相呼应。前些日子,他撺弄杜小东卖命,为一家轮船公司出头,在码头上大打一仗,全胜而归。轮船公司的总经理知道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虽然帮自己教训了仇家,但是既然沾上,便甩不脱,故而也不含糊,直接就将一艘轮船的使用权交给了苏清顺。 苏清顺洋洋得意,带人跑去接管轮船,哪知这艘轮船名义上的经理名叫马俊男,乃是法租界大佬马荣生的大公子。马俊男平日将此船交给手下打理,按时就可得到一大笔收益,所以如今尽管知道总经理已经发了话,可又怎肯轻易交出权力? 苏清顺没有料到还有这么一场好戏,毫无准备,结果被马家手下赶出办公室,落得灰头土脸。他气疯了,又要联合杜小东帮忙,然而杜小东为他群殴一场,还因此在巡捕房睡了好几天水泥地,却是屁大的好处也没落着,生气还来不及呢,如何还肯管他?他转而又去寻找王凤臣,王凤臣手下人少,生怕实力受损,也不管他。四处碰了一圈墙壁,他求援无路,又不愿忍下这一口恶气,只得是向上来找干爹——当然,此事既然是惊动了陆雪征,那将来轮船的收益,就少不得要分出大头孝敬给他了。 苏清顺不争馒头争口气,如今也顾不得钱财。他是宁肯把轮船凿了沉了,也不留给马俊男。 陆雪征听苏清顺原原本本的讲述了一遍,最后感觉这事也不算个事。李纯用大托盘送上了西瓜,他拿起一块咬了两口,发现这西瓜居然很甜,就对旁边的苏清顺金小丰说道:“西瓜不错,吃吧。” 金小丰答应一声,老实不客气的开吃。而苏清顺向来争强好胜,这时气的心都满了。双手捧着一块西瓜,他只低头舔了一下,无论如何没有食欲。 陆雪征吭吭啃出一堆西瓜皮,回身从李纯那里接过湿毛巾擦了擦手嘴,他转向苏清顺,慢条斯理的说道:“马荣生,是吧?” 苏清顺还捧着那块西瓜:“对。” 陆雪征点了点头,将湿毛巾向后交还给了李纯:“找两个人,往他公馆里扔几颗炸弹。” 苏清顺迟疑了一下:“那然、然后呢?” 陆雪征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清茶:“然后?然后你就去接管轮船。” 苏清顺云里雾里的,还是不得要领:“那他们要是还不肯放手呢?” 陆雪征放下茶杯,向后一靠,颇为舒适的翘起了二郎腿:“还不放手,那就开打!” 苏清顺听闻此言,精神顿时为之一振,不过随即他又试探着问道:“干爹,如果我们偷偷的把马俊男干掉,岂不是更为省事?” 陆雪征扭头对他笑了笑:“我很少因为个人恩怨动手。怎么,你要雇我杀人吗?” 苏清顺立刻摇头赔笑,知道自己是多嘴了。 如此过了两三天,马公馆果然在午夜时分发生爆炸,后院一堵围墙被炸出了个大窟窿。那马荣生也是法租界内数一数二的大人物,岂能忍受这等威胁?他知道单凭一个小小的苏清顺,未必会有这等狗胆,必是有陆雪征做了后盾,对方才敢在老虎头上拔毛,将炸弹扔到了自家后院。而正在这气急败坏之时,马家大公子接到电话赶往码头,片刻之后又狼狈不堪的逃了回来:“爸爸,苏清顺带了一百多人杀到码头,把我的船员水手都从船上撵下来了!” 马荣生听到这里,气了个倒仰,背着双手在地上龙行虎步,口中怒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他妈的,开打!” 第42章 玫瑰 陆雪征有势力,马荣生也有势力;陆雪征有门徒,马荣生也有门徒。相比之下,两人之间唯一的差别便是——马荣生在明处,妇孺皆知名扬天下;陆雪征在暗处,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马公馆后院的院墙还没有被修砌起来,因为马荣生尚未挣回这个面子,而在大获全胜之前,他要保留住这一处豁口,仿佛是要将其当成警世的遗迹。与他身份相当的友人们听闻此事,纷纷前来做出安慰和劝阻,理由很简单:“就算你这一场打胜了,那将来怎么办?你还过不过太平日子了?” 还有那特别亲近的老友,直接就质问他:“怎么?你全家都指望着那条船吃饭不成?” 马荣生在江湖上纵横几十年,什么道理不懂?然而旁人可以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却是一张老脸被人甩了泥巴,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恶气! 况且他是堂堂正正打出来的天下,谁人不尊他一声马老板?他凭什么要畏惧陆雪征那种不见天日的邪祟? 没什么好说的,开打! 马荣生召集门徒五百,手持砍刀直奔码头,阳光下刀刃白光闪烁,直晃人眼,沿途引得无数市民围观,军警们都吓的远远躲开。然而还未等他们进入码头地界,迎面一声轰鸣呐喊,潮水一般的杀来了上千人。 无论是一千还是五百,成员们的身份很统一,都是亡命之徒。在短暂的互相砍杀之后,马家一方力不能支,在凌厉追杀下四散奔逃,宣告败退。 马荣生败而不馁,意图再战,然而巡捕房那里,在面子上却是撑不住了。 华人警官亲自登门拜访,愿意做一名说客,平息解决马陆二人之间的忿怨。马荣生气的直眉瞪眼的,也没有做出明确答复。而这名说客又去联络了陆雪征,结果苏清顺主动出面,只说此事与干爹无关,全在自己一人身上。 除了巡捕房一方之外,其余中立人士也纷纷前来说和。而马荣生听了许多好话,又静下心来,将这前因后果思索了一番,发现自己这一方也不是特别占理,那好斗的心思就不禁淡了些许。而苏清顺那边也没有不依不饶,唯一的条件就是要船,并未狮子大开口的胡闹。 此事拖拖拉拉的僵持许久,末了还是苏清顺摆了一桌酒,请马俊男过来吃了一顿饭,算是讲和;而马荣生派人把后院墙上的大豁口堵了上,嘴上不提,心里知道自己是败了。 苏清顺终于名正言顺的得到了这一艘轮船,十分欢喜,特地请干爹上船四处参观。陆雪征下船后的第二天,轮船载着坯布出海直奔青岛,半路不知怎的触了礁,很快就沉了个无影无踪。 这是一艘好船,先前四处航行,走遍中国港口,连故障都不曾出过,如今可好,死的分外干脆。苏清顺先是哭笑不得,后来联想起陆雪征的往昔事迹,便不禁生出疑心,认为是干爹把这艘船给“妨”了。 旁人对此也是颇有同感,包括陆雪征本人。苏清顺颇想搞到干爹的八字,让算命先生看一看这是什么怪异命格,可惜搞不到,又不敢当面去问陆雪征,只好作罢。 苏清顺惹来的这一场麻烦,说大不大、说小可也不小,从八月闹到九月,待到轮船沉没之后,就已经到了十月时节。 这日,金小丰向陆雪征汇报,说是金家二老板过生日,金光耀广发请帖,要大排筵宴的开一场生日会。陆雪征听闻此言,自然知道这是一个绝好的刺杀机会。可是如何为之呢?这倒是一个难题了——他总不能采取老办法,直通通的跑到宴席上当众开枪。 金小丰想要将功补过,亲自动手;然而陆雪征怕他再次失利,彻底坏了自己的名头。思来想去的忖度许久,他略略有了主意。 在金家盛会开始的这一晚,陆雪征算好时间,在入夜后孤身前往,还挑了一担子瓜果。 他新剃了头发,剃的太短,愣头愣脑的带了乡气,脸上连汗带泥、不干不净;热成这个样子,脑袋上却还歪扣了一顶破毡帽,身上的粗布夹袄也没有几个牢固纽扣,全靠腰间一根布条扎住。一颠一颠的经过路边长长一溜汽车,他刚走到金家大门口,就被守门的青年拦住了。 凭他这个形象,竟然敢走大门,被人拦下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面对凶神恶煞的青年门神,陆雪征弯腰陪笑说道:“先生,是你们公馆的大师傅让我来的,说是您这里大请客,水果不够吃,要我再送一挑子过来。” 青年不耐烦的一挥手:“往东滚,走小门!” 陆雪征茫茫然的、土头土脑的对青年一鞠躬,然后挑起担子往东去了。 在东边小门,陆雪征接受了搜身——守门人对于他的身份与目的倒是毫无怀疑,不过是要尽本分,不搜不行。陆雪征一身汗酸,怀里连根草棍都没有,于是守门人也满脸厌恶的一挥手:“进去吧,前边拐了弯就是厨房,别他妈乱走!” 陆雪征答应一声,挑起担子,按照守门人的指示继续向前。 正如金小丰所调查的那样,金公馆面积广阔、花木葱茏,是一处景致优美的好宅院。陆雪征拐了弯,就见不远处灯光通明,一趟平房开窗开门,热气腾腾的传出了煎炒烹炸之声。而他停住脚步环顾左右,随即却是闪身躲进了树丛暗处。 一手拽开腰间布条,他除掉夹袄便是光了膀子;抓住裤腰向下一退,他又轻而易举的脱了裤子布鞋。把手插进冒尖的瓜果筐中,他准确无误的拽出了一套紧紧叠好的西装皮鞋,以及一把小小的手枪。 一分半钟之后,他扶着头上礼帽,从树丛另一端昂然而出,一边走一边抬手整理了领带结。迎面走来两名金家保镖,显然是在执行巡逻的责任。他们明明看到陆雪征独自走在后院厨房附近,形迹可疑,但因不好对一位贵宾贸然做出盘问,只得是权作不见,由他走开。 陆雪征衣冠楚楚的缓步而行,慢慢踱到了前方庭院。此时晚宴时间已过,众位宾客们络绎走到院内,等着欣赏接下来的烟花表演。 一切都在陆雪征的计划之中,他无声无息的站到了距离院门最近的一处黑暗地方,同时将右手插入衣袋,暗暗握住了那把手枪。 院中的绅士淑女们是越来越多了,骤然起了一声锐响,众人一起仰头,只见一颗流星掠过漆黑天幕,随即当空爆开,炸成了一朵五色斑斓的大花。而这一朵花尚未凋零,另一颗流星又起,缤纷光芒将天空都映照的变了颜色! 烟花接二连三的在空中绽放,火药气息渐渐浓郁起来。陆雪征无心观看这瑰丽美景,只在众人欢喜赞叹的欣赏烟花之时,抬手摘下了头上礼帽。 随后,他悄悄的拔出手枪,转而将其隐藏到了帽筒里面。 抬头望向前方廊柱下的金光耀,他捏着帽檐略略将礼帽抬起,右手则是在帽筒中仔细调整了瞄准方向。 又一颗流星在天空中盛开成一朵鲜艳的牡丹,而就在这狂欢一般的爆炸声中,陆雪征毫不犹豫的扣动了扳机。 下一秒,他立刻把枪掖到腰间,胡乱抓住礼帽转身便走,直奔公馆大门而去。 直到他走出大门十几米远了,才依稀听到院内响起了狂呼乱叫之声。向前快赶了几步,他在街口坐上一辆黄包车,顺手将那顶带了焦炙弹孔的礼帽扔到了路边的垃圾堆里。 在一处灯红酒绿的闹市路边,陆雪征很平静的下了黄包车。 他沿着街边向前溜达,且走且看热闹。一名衣衫单薄的卖花小姑娘跑过来,仰着小脸请先生买支玫瑰花。他低头一瞧,见小姑娘甩着两只老鼠尾巴似的枯黄小辫,一脸营养不良的可怜相,就从裤兜里摸出了一张五元的钞票递过去,将对方怀中那一捧花朵全买了下来。 小姑娘没想到自己今天走大运,会碰到这样慈善大方的顾客,高兴的连连道谢。而陆雪征西装革履的捧着这么一大束鲜红玫瑰,在这车水马龙的大街上一边走,一边面无表情的低下头来,轻轻嗅那花香。 第43章 自在生活 陆雪征步行回家,悠然进门。金小丰站在院内,就见他从一片茫茫夜色中走到自己面前,衣冠楚楚,胸前抱着一大捧浓艳火红的玫瑰花。 金小丰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笑容,等待之时的焦虑一扫而空:“干爹,您回来了。” 陆雪征因为很有胜算,所以心情十分轻松:“在等我?” 金小丰微笑着点了点头,忽然有一点腼腆——他的确是在等待陆雪征归来,因为今次不同往昔,陆雪征孤身深入险境,一旦失手,后果不堪设想。 陆雪征没太在意,一边向前走,一边随手将花递向了金小丰:“送给你。” 金小丰下意识的接过了这一大捧玫瑰,而后莫名其妙的抬起头,就见陆雪征步伐敏捷,已经走出了老远。 于是他不言不动的站在原地,若有所思的低下头来,在玫瑰花上深吸了一口香气。 一枪洞穿胸口,金光耀这回是真死了。 在一个深沉寂静的夜里,盛国纲亲自前来道谢,并且自作主张的增加了酬金数额。唐安琪作为领路人,进门之后也不见外,开口便对陆雪征笑道:“我可能是命犯臭水沟。刚才路上汽车夫一个不留神,差点又翻到了阴沟里。吓得我卵蛋都缩起来了!” 此言来的粗俗有趣,陆雪征当即笑出声音,而盛国纲因为和陆雪征的交情不够深厚,故而没有另起一篇做出寒暄,只凑趣似的附和道:“我也是,我也是。” 陆雪征听了这话,简直没法子做出应答。招待两位缩卵人士坐下来,他不提正事,只和唐安琪闲聊。半小时后,两人扯淡完毕,盛国纲这才见缝插针的笑道:“陆先生真是了不得,说到做到,我这回算是真见到侠客英雄了!” 陆雪征立刻笑着一摆手:“盛师长谬赞了,我哪里谈得上侠客英雄?无非是卖命换钱罢了。” 盛国纲摇头否定,进一步溜须拍马:“都说上海的王亚樵厉害,我看他也未必有你陆先生的本事手段!” 陆雪征听他拿自己和王亚樵相比,倒是哑然失笑:“这仍旧是不敢当。王亚樵这个人,我虽然不相识,但是看其行为,似乎是要讲一点信仰和主义的,而我这里只谈金钱、不问政治,和他不是一路。” 说到这里,他欠身从茶几上的塞银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自顾自的点着了火。深吸一口吁出一线笔直青烟,他为自己的言论作出总结:“所以,他能搞起斧头帮;而我这里一盘散沙,不成气候。” 盛国纲继续摇头:“陆先生,你是太谦了。越是了不起的人,越会感觉自身处处不足。” 陆雪征被他恭维的密不透风,再要反驳下去,倒像是不给面子,不禁无奈一笑,又溜了唐安琪一眼。唐安琪歪在旁边沙发上,显然是对盛国纲的甜言蜜语见怪不怪,正拿着一根香烟放到鼻端嗅来嗅去。忽然接收到了陆雪征的眼风,他便闲闲的把香烟往茶几上一扔,又对盛国纲道:“老盛,时间已经不早,咱们也该撤了。” 盛国纲识情识趣的站起身来,立刻提出告辞。陆雪征也不挽留,只让李纯送这二人出门。 翌日上午,金家二老板派人过来联络,要请陆雪征干掉盛国纲。 陆雪征没接这笔买卖;于是二老板改了对象,把目标转向了马荣生。陆雪征对马荣生可是谈不上交情,于是一口答应下来。 他不打算再亲自出手了,让金小丰去安排此事。金小丰也不出面,只效仿韩棠当年的战术,找了一个小孩子前去下手。小孩子一枪打死马荣生,他再一枪打死落网的小孩子,不留任何活口。 陆雪征并没有向盛国纲提起过金家二老板的要求。他是讲原则的人,不能拿旁人的秘密去讨好卖乖。他可以不帮金家二老板,但也不能去害金家二老板。 当这年冬天下过第一场雪后,陆雪征不再出门,开始过起了隐居生活。戴国章请他去北平住两天,他嫌戴公馆房屋老旧,没有暖气管子,不肯去。 他悠闲起来,每日的功课就是读读书,散散步,在书房内用留声机放流行歌曲,隔三差五的拿李纯消遣一番。而他既然无欲无求的成了隐士,金家旁人受到影响,也一齐变得懒洋洋,连金小丰这样一条大汉,也学着睡起了懒觉,只有小灰灰依旧抖擞,四处乱窜。 这日下午,窗外狂风暴雪,室内暖意融融。陆雪征带着李纯走进卧室,而后一转身坐到了床边。李纯顺手关了房门,随即走到陆雪征面前,眨巴着大黑眼睛问道:“干爹,现在做吗?” 陆雪征点了点头。 李纯得到答复,便要脱下身上天蓝色绒线衫。不想陆雪征却是把他拉到面前,张开双腿夹住了他;又探头把面颊贴到他的胸腹之间,闭上眼睛用力磨蹭了两下。 李纯是温暖香甜的,热量与味道从绒线衫里面散发出来,带着少年特有的洁净气息。陆雪征抬手掀开他的绒线衫与卫生衣,张嘴作势要去咬他的白肚皮,他吓的惊叫一声,可是也不躲,像个束手就擒的小俘虏一样,鼓着小肚皮,睁了大眼睛。 随即他发现干爹是在吓唬自己,便在那热热痒痒的触感中发出了傻笑。陆雪征紧紧把他搂在身前,一口接一口的轻轻啃他,而他忍了片刻,忍无可忍,终于是嘻嘻哈哈的乱扭乱拱起来。 陆雪征听了他那没心没肺的笑声,忽然感觉很幸福。但这幸福又似乎和李纯没什么关系,只不过是他自己的一种感觉。 这时,李纯开口问道:“干爹,要不要我给你摸一摸?” 陆雪征松开手,起身解开了腰带,把裤子退到了大腿处:“好。” 李纯蹲在地上,双手抚弄着陆雪征的命根子。那东西一见天日就起了精神,硬邦邦的越变越长。李纯知道干爹是讲卫生的人,所以丝毫不嫌,凑上去就吮了一口;而陆雪征坐在床边猛一哆嗦,身上舒服的好像过了电。 李纯见了他这个反应,还挺自得,越发像个小手艺匠似的,手嘴并用又搓又亲,将那根家伙舔的水淋淋。陆雪征向后仰过头去,半闭着眼睛销魂喘息。正值此时,房门略略开了一隙,却是小灰猫钻了进来。 这小灰猫无所事事,竖着个尾巴四处乱跑,正要到陆雪征这里撒娇,不料会遇到这样一场活春宫。它站在地上,先见主人胯间支出一根通红的物事,是它见所未见的,便起了好奇;又看李纯攥着那根东西不住的往嘴里捅,就又怀疑对方在品尝美食。两种思想叠加在一起,让它“喵”的大叫一声,一个箭步就窜向了那件新鲜玩意。 李纯万没想到小灰猫会野性大发,不假思索的就合身向前一挡,护住了干爹的下身。而小灰猫一扑不中,顺势踩着李纯的后脑勺向上一纵,直接跃到了陆雪征的头顶,尾巴一卷趴了下来。 陆雪征受了大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而李纯见小猫趴的安静,便平定心情,直起腰来想要继续方才的工作,哪知小灰猫一直在虎视眈眈的盯着下方,如今眼看着李纯让开了,竟是抓紧时机,纵身一跃又扑了下来。李纯知道小灰猫爪子厉害,吓的连忙用双手捂住陆雪征的命根子,口中叫道:“干爹,快跑!” 陆雪征也急三火四的伸手挡到下身,急着喝道:“跑什么跑!你去把它抱开!” 李纯依言起身捉住小灰猫,快步出门把它一直送去了楼下。陆雪征急急忙忙的提上裤子系好腰带,下身那物从铁棒缩成肉虫,真是一丝兴致都没有了。 小灰猫落下了心病。 晚饭之时,它跳到了陆雪征的大腿上,先是不住的用爪子在他腿间乱扒,见扒不开裤子,便急的喵喵乱叫,又亮出利爪,在他那裤裆上咔咔的乱挠。当时金小丰和仆人们都在场,一个个忍笑忍的面红耳赤。陆雪征被它缠的恼羞成怒,索性将筷子一拍,把它按在大腿上打了一顿屁股。 小灰猫向来养尊处优,哪里受过这样的刑罚?当即扯着嗓子鬼叫不止。及至陆雪征一松手,它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噌”的跳下大腿,一溜烟就逃走了! 第44章 路见不平 小灰猫挨了一顿轻揍,气的要死,开始绝食。 陆雪征先没在意,直到如此过了一夜一日,他才紧张起来。 他把小灰猫捉过来抱在怀里,哄孩子似的不肯放手。小灰猫悻悻的趴在他的臂弯中,一丝两气的不叫不动。 他把小灰猫放到床上,捏住一只猫爪子放到自己的手背上,让它挠着出气。然而小灰猫收起了利爪,根本不屑于理睬他。 他一下接一下的亲吻小灰猫的耳朵和额头,长久的从头到尾抚摸它那皮毛,又用小碟子端来稀烂的鱼汤泡饭,逗它馋它。小灰猫饿的肚皮瘪瘪,然而闭着眼睛,依旧不为所动。 如此又过了半夜,陆雪征关上房门,豁出去了! 脱掉裤子坐到床上,他大张双腿,把小灰猫摆在了自己腿间,同时气愤愤的说道:“小灰灰,喏,就是这么个玩意儿,有什么好看的?” 小灰猫睁开一只眼睛,有气无力的抬起一只爪子,在那软绵绵的命根子上拨了一下,又拨一下。 陆雪征怕它生气挠人,连忙趁势把它抱起来送回地上,又将那一碟鱼汤泡饭推到它面前:“看也看了,摸也摸了,这回吃吧!” 小灰猫四肢打晃的站起来,细声细气的喵了两声,然后低头开始咪咪的舔那鱼汤。 陆雪征光着屁股蹲在一旁,又气又笑,无计可施。 待小灰猫吃饱喝足之后,陆雪征用湿毛巾为它擦了猫嘴,而后抱它上床睡觉。小灰猫在被窝里钻来钻去,忽而又爬到了陆雪征的腿间,伸个爪子扒来扒去。陆雪征早有准备,穿了一条裤衩,两条卫生裤,故而满不在乎,闭着眼睛只是睡;而小灰猫一无所获,在被窝里又喘不过气,末了向上爬了出来,在陆雪征的枕边蜷着也睡了。 小灰猫作为一只妒猫,闹到这种地步,心满意足,也就恢复了往日的爱娇。陆雪征松了一口气——他是真怕小灰猫有个三长两短,他爱这猫胜过爱人。 太平岁月,时光易逝。陆雪征糊里糊涂的,竟是在金公馆内幽居到了新年元旦。每年到了这般时节,新春的喜气就渐渐弥漫开来了。金公馆内没什么正经过日子的人,金小丰仿佛对一切节日都无所谓;李纯倒是活泼,已经开始张罗着要置办年货,偏又不是主事人,没有号召力。后来陆雪征冷眼旁观,见李纯天天出门,今天端回一盆花草,明天拿回一打年画,也不向人要钱,全从自己的私房里出,就感觉这孩子怪可怜的,是孤军奋战的筹备新年。 他心软了,额外给了这孩子一笔钱。这天因见阳光明媚,他又主动让李纯开车载自己出门,两人一起上街逛逛,顺便把应该添置的小物件提前购买回来。李纯乐坏了,特地把自己打扮的整整齐齐,要做一名很体面的小汽车夫。 购买年货这种事情,说快可以很快,但若是落在两个无所事事的闲人身上,也能够慢如蜗牛行路。又由于他们有汽车代步,去哪里都不发愁,故而格外跑的全面。偏偏冬季天短,仿佛是在不知不觉之中,天就黑了。 冬天本来就冷,街上热闹的有限,如今天色一黑,更是迅速冷清下来。陆雪征兴致不错,带着李纯在馆子里吃了一顿晚饭。等到他们上车回家时,街上基本也就没什么行人了。 李纯高高兴兴的发动汽车,载着年货与干爹上了路。汽车驶过这一条宽敞大街,转弯拐上了一条略为僻静的小路。陆雪征坐在副驾驶座上,很闲适的望着窗外那荒凉夜景——街上太空荡了,只在前方停了一辆汽车,车门大开着,几人站在路边,似乎是正在僵持或者争论。 陆雪征点了点头,心里想:“月黑风高杀人夜。时间地点选的都不错。” 李纯则是漠不关心,将汽车匀速开了过去。 陆雪征饶有兴味的扭过头,想要从这一群人的姿态上揣摩血案发生的可能性。不过在一片笼统的黑影中,他忽然睁大了眼睛,怀疑自己是看到了叶崇义! 叶崇义,靠在路边一棵衰老枯树上,似乎是孤立无援的,因为其余的人影都在对他张牙舞爪。 李纯正要在前方的路口拐弯,冷不防听到了陆雪征的声音:“停,倒车回去!” 李纯下意识的答应一声,也不敢多问,手足并用的操纵汽车,颇为费力的把汽车向后缓缓倒去,一直退到了那一群黑暗人影的旁边。而未等汽车停稳,陆雪征已经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李纯则是按照老规矩,训练有素的关了车灯,又从座位下面摸出手枪,随时预备着下车扔给干爹。 陆雪征走到这几人跟前,先是一眼望向了树旁黑影。 这回看清楚了,对方可不就是叶崇义? 叶崇义仍旧衣冠楚楚的打扮着,然而即便现在是天色漆黑,凭着陆雪征的好眼神,也能依稀看出他的瘦削来。陆雪征看他,他也看陆雪征,脸上神情呆呆的,无惊也无惧,类似梦游。 陆雪征不理他,只问旁人:“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一人气冲冲的迎上前来:“我们干什么关你屁事啊!你又是谁?” 陆雪征并没有对叶崇义做出任何示意,单是平淡答道:“我认识他。” 那人大概是领头的,愤慨的面目都变了:“那你还能不知道他有什么罪过?我告诉你,他欠了我们老板好几万大洋,说还不还,还他妈的闹失踪。兄弟,谁的钱都是辛苦挣来的,不是大风刮来的,他堂堂叶家四爷,耍这个无赖,有意思吗?” 陆雪征猜也猜到了这一点,也承认叶崇义的确是该揍。不过揍也得有个分寸,若是面前这几位大汉一起上,非把他揍出内伤不可。 陆雪征,因为拳脚厉害,所以分外不爱打架。以强凌弱没意思,如果能讲理,还是讲理的好。 问题是叶崇义太不占理,陆雪征纵算是舌灿莲花,也越不过“欠债还钱”这四个字去。 所以没办法,他只好是一言不发的,骤然向为首那人挥起了拳头。 战斗的过程很短暂,仿佛也就只有三拳两脚的功夫。在陆雪征一脚踢飞为首那名汉子之后,其余人等连滚带爬,一路骂着街的跑了。 倏忽间,路上就只剩下了陆雪征与叶崇义两个人。 陆雪征不看他,转身直接走去查看了路边那辆空车——车上连钥匙都没有了,或许是叶家的汽车夫见势不妙,所以抛下家里这位爷独自逃生了?也或许是讨债人扣下钥匙,以防叶崇义临阵跑路? 于是他走回自家汽车跟前打开车门,弯腰向内吩咐李纯道:“你送他回叶家。” 李纯“哦”了一声,又问:“干爹,那你呢?” 陆雪征轻描淡写的答道:“我走回去,反正也没有几步路。” 说完这话他直起腰,迈步径直走向前方。然而刚迈出了没有两三步,他忽然听到叶崇义在后方发出了颤巍巍的嘶哑声音:“雪哥,我把吗啡戒了……”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忽然感到十分心疼——疯子!天真的、恶毒的、愚蠢的、阴险的疯子! 然而,他还是继续向前走去。 叶崇义那病态的声音单调而虚弱的坚持着:“我在德国医院住了很久,我把吗啡戒了……” 陆雪征沿着空旷黑暗的大街越走越远,心中做出了无声的回答:“好孩子,戒掉就对了。年纪轻轻的,好好活着吧。” 第45章 年关 李纯顶着一身雪花回到金公馆。陆雪征还没有睡,正坐在客厅里读晚报,这时就问道:“把他送到家门口了?” 李纯点头答道:“送到了,我眼看着叶先生走进大门的。” 然后他一边支使仆人出门,去将汽车内的零碎年货搬运下来,一边又对陆雪征说道:“干爹,叶先生现在好瘦啊。手腕伸出来,细的好像芦柴棒一样。他还向我要了一张娃娃抱鲤鱼的年画,我给他了。” 陆雪征听到叶崇义瘦成了芦柴棒,心里又是一阵难受——大凡一个人戒掉了嗜好,身心恢复健康,按理就该胖壮起来。为何叶崇义与众不同,反而虚弱成了痨病鬼的模样? 他极力的将叶崇义从脑海中驱赶出去,可是忍不住,最后又问了一句:“他这一路上,有没有疯言疯语?” 李纯立刻摇了头:“没有,叶先生几乎没说话,就单是在车里到处的摸,怪吓人的。” 陆雪征每次和叶崇义相遇,末了总会落得身心俱疲,这回也不例外。强定心神的站起身,他为了立刻忘怀这人,便开始唤猫。 小灰猫只要在他面前一撒娇,他就可以把一切烦恼都抛到身后去了。 在陆雪征逗猫之时,叶崇义也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数九寒天的,他为了图漂亮,故意往单薄里穿,就时常要患伤风感冒。将那张年画抱在胸前,他哆哆嗦嗦的打了两个喷嚏,又抬手揉了揉鼻子,眼泪都流出来了。 将年画珍重放到床上,他手忙脚乱的脱了外面大衣裳,而后找来胶水,将年画粘贴在了床头墙壁上。他这房间富丽堂皇,一色的西式装饰,如今骤然在白墙上贴起一副花红柳绿的中国年画,看起来就十分的不调和。但叶崇义是不需要调和的,他本人就是一个彻底失调的存在。 盯着年画看了一分多钟,他心满意足的坐在了床上——这是从陆雪征的汽车上拿下来的年画,它本来属于陆雪征,但是现在要来陪伴自己了。 再一次的宽衣解带,他衬衫长裤尽数扔到地上,而后精疲力尽的钻进了被窝里。 被窝里裹着一件西装上衣,是当初他用一件绒里子短风衣和陆雪征换过来的。他拉拉扯扯的把那件西装贴肉盖在了身上,又下意识的轻轻嗅那领口上残留的气息。 他是有些痴气的,而且任性之极。同样的事情,别人看得开,那就不算事情;他看不开,事情则成了天那么大,乌云盖顶的笼罩着他,而他自己也毫无解脱的意愿。此刻他丝毫没有感觉自己疯狂——他没有迁怒殴打任何旁人,只是躲在房里自娱自乐,这没碍着谁。 正是要睡不睡的时候,房门被人敲响了。 他装聋作哑不理会,任凭外面那人将房门敲成一面鼓。如此过了片刻,来人大概是手痛臂酸了,索性扯着嗓子嚷叫起来:“四少爷,你装什么死?老爷和大少爷刚走了一年多,你就要卖房还债?” 叶崇义侧身蜷起双腿,用西装上衣把自己整个儿的包裹起来,不吭声。 门外这回换了一个声音,更是尖利:“你把公馆卖掉,那我们怎么办?我们都是老爷的人,立志要为老爷守节的,你这做儿子的人,要把庶母往哪里打发?大少奶奶还有个娘家可去,三小姐还可以出洋,我们无儿无女,难道就要流落街头不成?” 叶崇义承认她们所说皆是实情——叶竟成买回来的小老婆,熬到如今既是徐娘半老,风韵也未必尚存几分,守在公馆里,虽然争风吃醋的明争暗斗,不过至少衣食无忧;如今公馆一卖,叶家散了,她们凭着手里几个有限的私房钱,的确是不知要落到何种地步。 说来说去,还是全怪叶崇义。平日吃喝嫖赌抽,从不经营家计;平白无故丢了两座工厂之后,不但不图复兴,反而自作主张的跑去医院戒吗啡。暗无天日的在医院里受了一场非人的大罪,等他重返人间时,发现自家这一副烂摊子,已经糟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 姨娘们在外面跳着脚的大骂,骂到最后,见叶崇义一味只装缩头乌龟,便开始撒着泼的嚎啕起来。这些人骂的凌厉,嚎的难听;叶崇义在被窝里忍了又忍,末了忍无可忍,终于是翻身下床,拉开了房门。一眼盯上领头一人,他也不管什么庶母儿子的高低身份,扬手便向对方抽了一记耳光:“嚎你娘的丧?再闹就把你们全卖到窑子里去!” 三姨太太挨了打,气的怪叫一声,抬手先将发髻扯松抓乱,而后迎头撞向叶崇义,口中哭道:“老爷都没有动过我一指头,如今却要被你这做儿子的打?我舍了这一条命和你拼了!” 叶崇义那身体早已虚成一具空壳,如今受到撞击,哼都没有哼出一声,直接就摔了个仰面朝天。围观的仆人们见这边动起手来了,连忙上前拉架,而叶崇义挣扎着爬起来,疯了似的继续投身战斗。 狂呼乱叫了一夜过后,翌日清晨,叶家十二位姨太太——当年是叶竟成挑选出来的“十二金钗”,被一起赶出了叶公馆。 叶三小姐上个月离家去了欧洲,幸免于难;她那亲娘五姨太太却是随着姐妹们流落了街头。十二位姨太太不甘如此落败,先去旅馆暂且安顿下来,然后七嘴八舌的,又要去找报馆,又要去打官司。叽叽喳喳,义愤填膺。而在当天下午,看房子的富豪买主,就登上了叶家的大门。 从来没人会在年关之时卖房子,尤其还是家传的老公馆。买主看透了叶崇义的窘境,将价格压到极低。叶崇义急等着用钱,也不还价,匆匆忙忙的便和人签了合同。 拿到款子之后,他先去还上了八方的欠款,然后搬进一处地点僻静的小洋楼中。叶竟成当年呼风唤雨,何等威风,凭一己之力建造起叶公馆这一座园林似的豪宅,哪知家业落到小儿子手里,不过一两年的功夫,豪宅便转入他人之手,叶公馆变成了一座不甚起眼的二层小楼。 叶崇义本人倒是不甚悲哀。将那张娃娃抱鲤鱼的年画原样贴到床头,他住在暖融融的新家里,感觉还不算很坏,只是寂寞得很。 于是,他只好出门去找狐朋狗友,消遣这冬日寒冷的时光。 陆雪征听说叶崇义卖掉了公馆,很觉吃惊,没想到叶家竟然已经败落到了这般地步。 然后他又想:“疯子搬了家,我可是再也找不到他了。” 他当然不会主动去寻找叶崇义,所以想过就算。转眼间,新年到来,他照例还是去苏清顺那里和干儿子们吃年夜饭。 干儿子们很有眼色,谁也没有提起过韩棠,就好像韩棠不曾与他们一起长大一样。他们不提,陆雪征也不提,而且还兴致颇高的喝了不少烈酒。 及至到了午夜派发红包之时,他坐在椅子上,身体已经明显的有些摇晃。向后伸手去接李纯递出的红包时,竟然屡次接空。李纯见状,就上前一步,把红包直接塞到他的手心里。苏清顺在下面偷偷笑道:“干爹今晚高兴,敬酒就喝,这回是真醉了。” 金小丰冷眼旁观,一言不发。待到陆雪征发完红包,他才走上前去弯下腰,低声对陆雪征耳语道:“干爹,时候不早了,回家休息吧。” 陆雪征正觉着自己那头脑一阵一阵的发晕,手脚也隐隐的有些麻木。趁着还没有完全失态,他扶着金小丰站起来,果然是在干儿子们的恭送下离去了。 第46章 犯上 李纯不喝酒,困的垂头闭眼,然而还不能睡,须得哈欠连天的为陆雪征铺床展被。 陆雪征被金小丰搀进卧室,因为上下汽车时受了冷风吹拂,酒劲越发发作的厉害,竟是将要到了神昏智迷的地步。李纯个矮力小,这时就拜托金小丰道:“金哥,你扶干爹去撒尿好不好?干爹现在不尿,夜里恐怕就要尿床了。” 金小丰看了他一眼,忽然说道:“你回去睡吧。我不困,我伺候干爹上床。” 李纯捂嘴打了个大哈欠,虽然满心想要睡觉,但是犹犹豫豫的,不敢贸然离开。于是金小丰向他挥了挥手,又补充了一句:“去吧,有我呢。” 李纯知道金小丰虽然看起来是个怪吓人的大个子,其实心也很细,不比自己差什么,就乖乖的道谢一声,推门下楼休息去了。 金小丰将陆雪征送到床上躺下,而后弯腰低声唤道:“干爹?” 陆雪征紧闭双眼,心头忽明忽昧的,头脑一片混沌。迷迷糊糊的哼了一声,他其实并没有听到金小丰的呼唤。 然而这声低低的回应却是让金小丰心中一动。直起腰来盯着陆雪征凝视良久,最后他忽然目露凶光,一转身向外走了出去。 片刻之后,他端着一杯热茶回来了。 仔仔细细的反锁了房门,他扶着陆雪征坐起来,轻声耳语道:“干爹,喝点醒酒茶吧。” 陆雪征醉的晕头转向,直到茶杯碰上了嘴唇,他才下意识的啜饮了几口,也没有尝出滋味来。金小丰见他要喝不喝的闭了嘴,便干脆坐在床边,先是试探着把他搂到怀里,又腾出一只手小心捏开他的嘴唇,将杯中余下茶水一点一点的喂进他那口中。陆雪征昏昏沉沉的吞咽着,嘴唇被热茶烫红了,看起来柔软而润泽。 金小丰喂到一个地步,就将杯中残茶泼到了地上。迷药这东西最宜溶进热水,一旦水冷,那药粉的异常气息就刺鼻了。 抬手抚上陆雪征的胸膛,他隔着衣裳缓慢揉搓,手是明显的在颤抖。 他的头脑很清醒,知道如果自己现在退步抽身的话,那还完全来得及——迷药的量并不多,干爹至多是明早睡个懒觉,醒来后再闹一阵头疼而已,无论如何不会疑心到自己身上! 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了,难道今晚就死活都熬不住了? 金小丰停了手,希望自己不要发疯,不要把性命断送在一时的情热上面。 然而他随即又对自己摇了头——这不是一时的情热,如果这样也只算是一时,那又如何才能算作是一世? 他们这种人,表面看着风光,其实朝不保夕,过了今天方知明天。如果下一次行动中他失手了,死了,这一辈子,也就无声无息的完结了!不会有人知道他曾那样深刻的爱过一个人,而他忍了一生一世,忍到热血变冷,也都白忍了! 金小丰想到这里,把心一横,起身将陆雪征放倒下去,然后开始动手,将对方扒成了刚出娘胎的赤裸模样。 金小丰见惯了陆雪征的身体,然而当对方光溜溜白亮亮的躺在床上任他所为之时,他还是忍不住咽下一口唾沫。 单手撑床弯下腰去,他呼吸紊乱的吻上了陆雪征的嘴唇,而另一只手抬起来,竟然是不知该往何处放置。茫然慌乱的向下落去抚上胸口,掌心一旦贴住了紧致光滑的肌肤,就再也不能分开了。 一丛野火在金小丰的下腹部蓬勃腾起,他像被邪魔附体了一般,狠狠的噙住了陆雪征的嘴唇,拼命的拉扯吮吸,随即又抬头向上,用湿漉漉的舌头舔过了对方的面颊。陆雪征仿佛也是略有感触,紧闭双眼微蹙了眉毛,而金小丰气喘吁吁的抬头正视了他的面目,又俯身压下去,腾出一只手来摸向了他的脸蛋。 拇指按住那一颗褐色的泪痣,他像一只饥饿的野兽一样,一口接一口的舔舐啃咬对方的面孔,津津有味、啧啧有声。 良久之后,他放开陆雪征站起身,心情反倒平静下来了——他大概想好了退路,应该还有活命的希望。 干脆利落的脱光身上衣物,他抬腿上床,不由分说的把陆雪征翻过去摆成了俯趴的姿势。大概是迷药的作用,陆雪征现在软化下来,筋软,肉也软。金小丰抓住他的屁股用力揉开,而后将一根手指抵在了那一处紧闭着的入口上。 陆雪征太“紧”了。 金小丰用手指去开辟他的身体时,感觉很紧,金小丰提枪上阵挺身而入,依旧是紧,紧的致命而又销魂。陆雪征一定是疼极了,腰部的肌肉紧张起来,结实纤瘦的腰身随之开始了难耐的扭动;而金小丰俯身握住了他的肩膀,大汗淋漓的起伏旋转。一波一波的快感让他产生了幻觉,他一时以为自己是名骑手,在剧烈的颠簸中驯服了高高在上的烈马;一时又以为自己身在水中,大水温暖而又沉重,秘密的包裹了他的身心。 他陷在旋涡中,从头到脚都被紧紧的缠绕住了! 第一次发泄,很快就结束了。 第二次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金小丰恍惚的对时间失去了概念。这回他把陆雪征扳过来面对了自己,又抬起对方那两条笔直的长腿,梦游一般的将其搭在了自己的宽阔肩膀上。 陆雪征不再是完全的无知无觉了,在金小丰那动作特别激烈之时,他会断断续续的发出哀鸣,手指也会轻微的颤动。而金小丰在又一次爆发来临的前夕,忽然停住动作,眼睁睁的望向了陆雪征。 身体如胶似漆的契合在一起,他摸索着抓过陆雪征的一只手,送到嘴边轻轻的亲吻啃咬。豆大的汗珠从头顶向下流到了他的眼中,这让他紧闭双眼一甩头,随即却又是再次紧盯住了陆雪征。 多看一眼是一眼,也许将来就再也看不到了;或是还能看得到,但又不知是在多么久远的将来。再一次运足力气侵略向对方的身体深处,他那古铜泛光的脸上显出凶相,一瞬间变回了当年那个在垃圾堆里讨生活的可怕孩子。 随着冲击的节奏,他低沉而痛苦的说出了自己的心声:“罗汉,罗汉,去他妈的罗汉!我是人,活生生的人,我爱你,我想干你,我不是什么狗屁罗汉!” 陆雪征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是有心无力的模样。也许他的灵魂已经苏醒,可是躯壳在药物的作用下,依旧麻痹。 凌晨时分,金小丰下床穿衣,出去了一趟。 半小时后他回了来,先为陆雪征拭净身体穿上衣裤,又拧来冰冷的湿毛巾,给陆雪征擦了一把脸。 这样的刺激让陆雪征慢慢的睁开了眼睛。 金小丰迎着他的目光跪在了床前,因为几乎没有勇气去和他对视,所以低着头说道:“干爹,对不起。” 陆雪征张了张嘴,舌头还木着,说不出话。 金小丰又道:“干爹,饶了我吧,我是真心爱你。” 陆雪征暗自动了动手指,感觉双手倒比舌头强,还算有力。斜眼瞟向金小丰,他猛然抬手起身,从褥子下面抽出一柄薄薄的快刀,直接就抹向了金小丰的脖子。而金小丰早有预备,这时立刻侧身避开,随即从怀里抽出手枪对准了陆雪征的眉心。 他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不过贼心不死,一定要试验一次。那柄快刀彻底切断了他的痴心妄想,于是他恢复冷酷,一字一句的告诉陆雪征道:“干爹,我不是韩棠,我不想死,我也不会死。” 他一步一步的后退到了门口,最后说道:“干爹,我爱你。” 然后他紧握手枪,扭头便跑! 第47章 逃之夭夭 陆雪征眼看着金小丰逃之夭夭,却是无计可施。 他周身还处在麻木状态,一条腿抬起来,随即又沉重的落回床上。声音倒是还可以发出,但是舌头不听使唤,他总不能这样瘫在床上乱叫! 时间缓缓流逝,他渐渐感觉到了下身的疼痛——不算剧烈,不知是因为神经麻痹,还是因为伤势轻微。将一条腿挪到床边垂下去,他用双手抓住床单,咬紧牙关奋然而起,一挺身站在了地上。 用力的跺了跺脚,他自觉周身再无其它痛苦,想必夜里并未受到过分的玩弄折磨。然而一步迈出去,他忽然动作一僵,第一次明白了失禁的感觉。 温暖的液体从股间汩汩流出,已经向下淌到了他的大腿上——那是金小丰一夜狂欢,留给他的纪念。 陆雪征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他一时竟是呆住了。 热血一波一波的涌上他的头脸,好像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意识到了金小丰的所作所为——他受到了侮辱! 戴国章住在苏公馆,正打算回北平去过个清静年,不想忽然接到李纯打来的电话,说是干爹让他们马上去找金小丰。 至于原因,戴国章倒是问了,然而李纯那边一问三不知。放下电话后,戴国章和苏清顺谈论此事,苏清顺笑了:“这怎么一年一个啊?金小丰又怎么了?干爹总不能也看上他了吧?” 两人想到金小丰那副魁伟健硕的模样,不禁一起打了个冷战。戴国章也是纳闷,哭笑不得的说道:“干爹这一年一直住在金小丰那里,金小丰也算是他的眼前的红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就闹到了这种地步?再说凭金小丰那个性格……他不声不响的,不是个惹事生非的人呀!” 苏清顺依旧是笑,一边笑一边穿厚呢大衣,预备调兵遣将去逮金小丰:“我不管闲事,反正明年春节别轮到我就行!” 戴国章和苏清顺茫茫然的出了门,四处撒网,想要在天津卫捕捉金小丰。而与此同时,金公馆内的李纯也是不知所措——干爹今天的状态很怪异,总像是处在隐忍与爆发之间,而且一言不发,绝不是个过大年的喜庆模样。 还有金小丰——他只听守门人说金小丰在凌晨时候亲自前去开了院门,又把汽车从车房里开出来停到了院外街上。后来在天色蒙蒙亮的时候,金小丰忽然冲出楼门穿过院子,跳上汽车疾驰而去,就此便消失了踪影。 李纯很纳闷:“金哥哪里去了呢?” 人人都很惶恐,唯有陆雪征比较平静——事实上,他已经过了气头,现在主要是感觉困惑。 抱着小灰猫歪在床上,他无论如何不能理解金小丰的所作所为。当然,他承认,自己的确是英俊潇洒、风采过人;金小丰对他仰慕崇拜,那也属于正常现象。不过话说回来,虽然金小丰很有眼光,但也不应该做出这种荒谬绝伦的事情! 陆雪征自认是条硬汉——如果他平时像叶崇义那么骚模骚样,或者像韩棠那样俊美羞涩,再或者像李纯那样娇嫩可爱,那金小丰的行为似乎还能解释的通。问题是……他着实是一条硬汉! 陆雪征觉着金小丰这是要变成金小疯,为了避免他继续发疯,自己有必要在他落网之后,亲手骟了他。 把手背过去伸进裤子里,他隔着裤衩摸了摸屁股。昨夜经历太像做梦,他在一片混沌中只感觉自己是被卷进了风浪里,身不由己的饱受侵略与攻击。仿佛是疼了几下,疼过之后呢? 陆雪征自己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陆雪征万万不曾想到会有人对自己的屁股感兴趣,更没有想到那个品味出众的家伙竟是金小丰。他并没有怒不可遏,可是感觉非常窝囊。为今之计,似乎只有骟了金小丰最为合适;真要说杀,他还有点舍不得,毕竟金小丰这些年任劳任怨,没别的错处,要是昨夜不发疯,大概还会继续做他眼前的红人。 思及至此,他忽然有些腿痒,有意一脚踢到金小丰的胯下,废掉对方那一套发骚的器具。想象着金小丰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可怜模样,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我的罗汉。” 陆雪征在家已经想好了惩罚整治金小丰的办法,然而一天一夜过去了,戴国章那边却是并没有金小丰的消息! 他们的确是不可能得到消息,因为金小丰不是韩棠。他无牵无挂目标明确,早在那个清晨便出门直奔码头,然后随便买下一张船票,登上了一艘即将启程的客轮。 上船之时,他身无长物,只有一支手枪、五发子弹以及一本朝鲜银行的存折——但是对他来讲,这就足够了。 睡过一天半夜漫长的大觉,他在凌晨时分下船登岸,来到了大连。 大连属于满洲国的地界,风光和天津相比,自有一番不同。他先去银行取出一笔款子,而后到大和旅馆安顿下来——大和旅馆是个复杂地方,往来宾客各有背景,一般的本分中国人是不会到此地住宿的;但是金小丰知道陆雪征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而自己住进日本人的巢穴之中,也许反而更为安全。 金小丰让旅馆茶房给自己送来双人份的饭菜,痛痛快快的饱餐了一顿。然后出门招来一辆黄包车,让那车夫带自己到繁华区域游览一番。车夫收了他的钱,脚步分外有劲,拉着他四处奔波,将本市的青泥洼桥、大广场、浪速町等热闹地方跑了个遍,末了到了下午时分,又将他送去了宏济大舞台。 所以,当戴国章等人在天寒地冻的天津四处寻觅他时,他已经坐在了舞台前方的包厢座位上。 在一片震耳欲聋的锣鼓喧天中,他好整以暇的为自己点上了一根香烟。皱着眉头深吸一口,他抬头望向光明璀璨的大舞台,台上正是唱念做打、缤纷夺目。据说此刻耍大刀的那位是个名角,可惜金小丰不大懂戏,也看不出名角的好处来。 面无表情的吐出一个烟圈,他忽然冷笑一声,感觉自己的所作所为,堪称是完全正确! 这样很好,得偿心愿,死了都不冤了。 当然,他是不会死的,因为他还不想死。离开天津之前,汽车已经被他抛在半路,他的兄弟们恐怕要走很多弯路,才能从码头一带打听到他的行踪。 看完这一场不明不白的好戏,他起身退场,回到了大和旅馆。 身为陆雪征的高徒,他唯一的本领就是杀人。大和旅馆这样一处鱼龙混杂的所在,对于他来讲,正是蕴藏着无数生机的好地方。 第48章 新任务 戴国章从塘沽码头那里打听到了金小丰的行踪,可是在金小丰上船的那一段时间中,接连有两三艘客轮起锚出航,这金小丰到底选择了哪一辆客轮,却是让人难以确定。 戴国章和金小丰没有仇恨,甚至对他有些同情——金小丰,哑巴蛮牛似的一个人物,能犯下什么滔天罪过来?况且这些年他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干爹这么说翻脸就翻脸,其实也不是很对。 于是他到此却步,不肯亲自追查下去,把这任务推给了苏清顺。苏清顺不比他傻,也不接手,生怕自己一旦当真找到了金小丰,会被对方操刀砍死。 两人推推搡搡、互相谦让了许久,末了统一口径,把这一桩美差交给了杜小东。杜小东这人一贯是头脑简单、手段粗暴,并没有参透“大哥哥”的险恶居心,一口答应下来,而后凭借心中判断,上船就奔烟台去了。 杜小东乘风出海,浪迹山东,姑且不提;只说陆雪征坐在家中,时时刻刻的思考此事,总是不能放下,最后竟是疲惫到了心力交瘁的程度。金小丰尽管比他小不了几岁,可却是他眼看着长大的;而他对干儿子们虽然是以利用为主,但将个瘌痢头野小子培养成这么一条人模人样的精壮大汉,就凭他付出的那些心血,其中的感情也必定是浅淡不了。 他还是不能理解金小丰的思想。如果金小丰是像幼童一样蹬鼻子上脸,凭借着他的看重与宠爱而犯上妄为,那似乎还不必对这家伙赶尽杀绝——毕竟在陆雪征的眼中,金小丰就是长成山高,也仍旧是那个把光头伸到自己面前,等着自己亲手涂药的沉默小崽子。 但从另一方面再看,金小丰那夜的所作所为,分明就是一场迷奸! 陆雪征从未想过“迷奸”二字会与自己发生关系。这样下作的事情,他自己不会做,也不会引得旁人去做,然而金小丰竟然就真做了! 陆雪征很愿意和金小丰当面谈谈这事,可是金小丰平地消失,无影无踪。他在家里静等到了大年初五,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了——金小丰,没种的货,什么东西! 他空有满腔怒火与一身力量,却是无处发泄,感觉极其郁闷。腻腻歪歪的熬到大年初八,他谁也不带,自己抱着小灰猫出去逛了一趟大街,兴许是衣着单薄受了寒风,回家之后就病倒了。 公馆里少了金小丰这个大块头,平白无故的显出了空旷,尽管金小丰素日不声不响,是个虽有如无的存在。而李纯在金小丰离奇出走之后,像是唇亡齿寒一般,莫名的感到了恐慌,越发勤谨小心。如今看到陆雪征病怏怏的终日卧床,他感觉这正是自己立功的好机会,将精神振奋到百分之百,把陆雪征伺候的密不透风;可惜陆雪征心情不好,对他也没有好脸色。 二月的一个下午,陆雪征接待了一位身高位重的神秘客人。 神秘客人来自南京,照理说,会是一位官员——也可能是军人,或者特务。客人既不肯做出自我介绍,陆雪征没有追问到底的兴趣。 神秘客人在见到陆雪征后,照例,是要先做出几句“盛国纲式”的恭维,仿佛专门是为了让陆雪征浪费口舌表示谦逊;随即,他直奔主题的讲述了来意。 等到他发言完毕,陆雪征抬手摸着下巴,倒是犹豫起来。 对方倒是没有向他提出什么异想天开的要求,杀人而已,而且明杀暗杀都无妨,反正只是要人性命。问题是对象身份特殊,乃是一位正当红的小军阀。据说这位小军阀已和日本关东军私下建立了合作,如今携带了一千万元活动经费,正住在北平的六国饭店里,煽动拉拢各方力量,为伪军招兵买马。 神秘客人显然是很信任陆雪征的本领,所以并不扭捏,当场便开出了十五万元的酬金。陆雪征听到这样一笔诱人数目,不禁心中一动。将这项任务的来龙去脉又重新考量了一番,末了,他面无表情的咳嗽两声,瓮声瓮气的答道:“好办,包在我的身上。” 神秘客人得到答复,立刻摸出一张花旗银行的本票,毫不含糊的送到了陆雪征面前。陆雪征拿起来扫了一眼,因为还在鼻塞,所以牛似的哞哞发出声音:“事情未成,一半就好。” 神秘客人显然是不怕陆雪征赖账,故而云淡风轻的做洒脱状,并且不肯久留啰嗦,站起身来预备告辞。 陆雪征也不客气,一个喷嚏就把贵客喷出去了! 陆雪征毕生还没有接过这么棘手的生意——军阀虽小,可是既然值得关东军利用,想必是小也小的有限,至少属于将军阶层。军界人士,就连唐安琪盛国纲之流,身边都有卫士前呼后拥;而那位张姓军阀既然有胆投日,自然更要谨小慎微,不会大意。况且他对这位张将军的情况一无所知,想要取人性命,谈何容易? 陆雪征思及至此,心乱如麻,不知不觉的喝下许多热茶,在暖和屋子里发出一身大汗,他竟是莫名其妙的因此治好了感冒。 越是难办之事,越是不能着急,急则生乱。陆雪征一封电报发出去,把北平的戴国章叫了过来。 他让戴国章去找一位这样的角色:首先,看起来要像是远方来客,越远越好,南洋欧洲最妙;其次,谈吐举止要文明阔气,须得适合六国饭店的环境,土头土脑的不行;第三,理所当然的,这人须得机灵敏捷,善于交际。 戴国章听闻此言,不禁犯难。他手下有的是长舌头机灵鬼,但要说起“善于交际”,那就未必;浪模浪样的小流氓也为数不少,可又谈不上“文明阔气”;至于第一点,那就更是不可能——他总不能现去南洋欧洲收徒弟。 干爹的命令是不能违抗的,所以戴国章心事重重的告辞离去,十天后再来,却是领来了一位高丽人。 这位高丽人能有个三十多岁,名叫朴昌植,身躯矮胖,圆脸小嘴,穿一身半新不旧的西装,倒也有几分富贵样貌。据戴国章所说,此人先前曾在祖国从事抗日活动,可惜没抗好,把队伍抗散了,他便流亡到中国来,目前也没有正经事做。 陆雪征上下打量了朴昌植,感觉此人若是在头发上刷些生发油,脸上涂些雪花膏,再配上一身好衣裳,倒也的确是个富商的模样。出言再一仔细询问,他得知这位朴先生只会讲高丽话和日本话,对于中文知之甚少,所以在北平三餐不继、混的艰难,要不然还能更富态。 朴昌植通过了陆雪征的审查,被戴国章一路带回了北平;而他因为一心抗日,所以对此事也十分关切。在戴公馆肥吃海喝了几日之后,他穿上新衣,梳了分头,满面放光的带着两只硕大皮箱迁入六国饭店,身份正是一名专做人参生意的高丽富商。戴国章随他搬到隔壁房间,充作他在中国的合作伙伴兼向导。 朴昌植语言生涩,不好四处寒暄;戴国章与他如影随形,正好补足了这个缺憾。不过几日的功夫,戴国章便和饭店内的茶房杂役们混熟了。 如此又过了一个多礼拜,在戴国章开始和张将军的侍从们套近乎时,陆雪征来到! 第49章 天衣无缝 陆雪征穿着一身整齐利落的长袍马褂,鼻梁上又架了一副墨晶眼镜,礼帽帽檐也压的很低,正好隐约遮住了眉目。手拎皮箱走上楼来,他停在戴国章的房门前,当着在走廊里摇来晃去的张家侍从,大模大样的又敲门又喊叫,手上的钻戒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贺老板!开门哪!” 房门立刻就开了,戴国章迎将出来,满面春风的同陆雪征热情握手:“老林!你总算来啦!我还以为你发了财,就懒得搭理我们这些老伙计了!” 陆雪征不急着进去,可是压低了声音:“那个……朴老板是在隔壁?” 戴国章伸手把陆雪征往房内拉去,像是有那不可告人的机密一般,随即立刻关上房门,显然是要做密谈了。 张家侍从对这一切都不感兴趣,只晓得自己时常能够从“贺老板”那里蹭到好烟。当然,贺老板是位出手阔绰的富商,不在乎那几根好烟;不过同样是富商,那个高丽货可就从来没给过他们任何好处! 陆雪征进了房间,先是摘下礼帽墨镜,随后将皮箱放到了门后角落处,口中低声说道:“五支勃朗宁,全带消音器。” 戴国章答应一声,转身找出一张白纸摊在桌上,弯腰用铅笔详细画出一张图纸。陆雪征走上前去低头观看,就见那是一间房屋的草图。 戴国章在描画完毕后,将图纸递给陆雪征,轻声说明道:“干爹,张的房间格局,和我这间不大相同。他那卧室和浴室之间存有一条过道,而且浴室带有窗户,窗户正对着饭店后身。” 然后他带着陆雪征走到窗前,推开窗子伸手指示方位:“从这往前的第一处窗户,是朴的房间,踩着那一处窗台跳过去,正有一条排水管可以落脚,过了排水管,下一扇窗户就是张的浴室。” 紧接着他转身又走回桌前,用铅笔在纸上标出路线:“张是独居,侍从都在走廊轮班值更。他每天早上都要在浴室停留许久,我们正好可以从浴室窗户进入。干掉他后要么直接原路返回,要么从卧室跳窗,走另一条小路——卧室的窗户朝东,那边下去,道路更僻静一些。” 陆雪征认真倾听了戴国章的讲解和意见,又把那张草图拿起来反复看了几遍。回身走到门口,他每向前迈进一步,就对照草图想象出张将军房间的格局布置,又向戴国章进行求证。戴国章见状,不禁说道:“干爹,让我来吧,我也有把握。” 陆雪征摇了摇头,低低的答道:“事情做起来,倒是不复杂,问题是时机难抓,我们又是只许成功、不能失败。”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抬眼望向戴国章:“今次不同往常,一旦搞砸了,两边的人物恐怕都要找到我们身上来。张有日本特务撑腰,那边有中国特务撑腰,我们犯不上去惹特务。” 戴国章听闻此言,倒是心虚起来,承认此事难度不高,可是机遇难求,万一动手时碰上张家侍从,或是干掉张将军后未能及时撤退,那就都要惹出大乱子了! 半小时后,陆雪征和戴国章并肩走出,嘻嘻哈哈的敲开了朴昌植的房门。朴昌植近来苦学中国话,已经能和戴国章比比划划的进行简单交流,而陆雪征一见他的面,就立刻兴高采烈的用高丽话问候了一声。 两分钟后,三人吵吵嚷嚷的经过走廊,经过楼梯口的张家侍从时,戴国章还推搡了其中一人,口中开了句玩笑。那侍从也不见外,直接就问道:“嗨!干什么去?” 戴国章告诉他:“吃饭去!回来给你们哥儿几个带雪茄,够不够意思?” 那侍从知道戴国章大方,故而还赶着嚷了一句:“顺便带桌宴席回来!” 戴国章这时已经走到了楼梯正中:“用不用再给你带个娘们儿?” 这三人下楼走出饭店大门,坐上从汽车行里租来的汽车,果然是要去共进晚餐。汽车夫发动汽车,一路绝尘而去。而叶崇义藏在路边的汽车内,倒是无意跟踪。 他偶然在天津大街上看到了陆雪征,然后就一路追赶而来——当然,陆雪征的警惕性很高,所以他这一路尾随的很不容易。 上火车,下火车,他与陆雪征之间仿佛永远相隔着人山人海。他第一次察觉到了自己的疯,不过疯子有疯子的敏锐性,他几乎是依靠着直觉在寻觅奔走。 他自觉着耳聪目明,同时又一阵一阵的恍惚。而在抵达北平后的第三天,叶家汽车夫接到主人的电报,开着汽车也赶过来了。 汽车是新购置的,陆雪征一定没见过。他躲到汽车中,梦游似的先是守在戴公馆附近,后来又鬼鬼祟祟的跑来了六国饭店。守得太长久,不饿不渴,不吃不喝,让他时常感觉自己是借尸还魂,其实早已死了。 在后排座位上换了个姿势,他不知不觉的微笑了。前些日子,他做期货生意,赚了一笔巨款,满够他再无度的挥霍一阵子。他对自己的本事很有信心——能挣会花,“千金散尽还复来”。 他愿意这么跟着陆雪征。只有在看到对方时,他才能确定两人的确是处在同一世界中的。 六国饭店周边所停的汽车实在是太多了,你来我往,永不空旷。叶家的汽车夫每天把汽车开过来停好,然后就自找地方溜达去,约摸着天色晚了,再过来把汽车开到北京饭店,让叶崇义安歇。 叶崇义连一滴水都懒得喝,仿佛是生长在了汽车里。疯就疯吧,无所谓,他就是这么任性,到死也不变。 陆雪征实在是没有意识到叶崇义的存在。他现在每天不论早晚,必会前来六国饭店一趟,和戴国章与朴昌植见面笑谈,顺便和张家侍从混个脸熟——也和张将军打了几次照面。张将军老的都没样了,须发皆白,不知为何会老有所为,去当汉奸。 饭店茶房和张家侍从统一的认定这三位是活泼可爱的阔商,对他们讲起话来,也无甚保留。而戴国章不急不缓的,就从侍从口中套出了张将军的作息时间。 如此又过了一个礼拜,陆雪征估量着,差不多可以下手了! 这天清晨他早早前来,走上二楼经过一名张家侍从,随即敲开了朴昌植的房门。 他大大方方的走进去,然后从朴昌植手中接过一张纸条。纸条上是戴国章的字迹,将他目前为止已经做好的安排尽数罗列上去。如无意外的的话,此刻六国饭店内应该有便装人士守住了走廊与楼梯,以免届时枪响,张家侍从会从楼下赶上来保护应援。而朴昌植紧握手枪站到房门前,随时预备着开门射击,堵住走廊中的那位侍从。 陆雪征站在窗前,无言的又想了想,感觉这行动步骤应该是天衣无缝了,便将安装了消音器的手枪贴身揣到怀里,而后推开窗子,向下望去。 太早了,路上还没有行人经过。 于是他抓紧时间抬脚踩上窗台,探身向外面对了那根排水管。 第50章 节外生枝 陆雪征站在窗台上,险伶伶的探身出去,纵身一跃抓住排水管,一只脚同时蹬在墙壁上,借力又是侧身向前一纵。未等在浴室窗台上站稳,他已运足力气拔出枪来,合身撞向了玻璃窗户。 窗框是木制的,细高狭长,因为精巧,所以结实的有限。在刺耳的玻璃破碎声中跳进浴室,他却是没有立刻看到浴缸——这很正常,他不清楚浴室格局;也正是因此,所以当初在计划时并未打算隔窗开枪,直接击毙张将军。 一口气提到胸口,他脸不变色的大踏步向内走去。瞬间转过一处墙角,他在幽暗角落里找到了浴缸,以及浴缸中大惊失色的张将军。不假思索的举枪扣动扳机,他一枪打爆了张将军的脑袋。 而后他一脚踹开浴室房门——根据他这几日的了解,张将军在起床后,有打开卧室窗户通风的习惯。如果一切正常的话,戴国章的汽车应该已经在这二楼卧室的窗下等候着了。可就在他疾风一样冲向卧室窗口之时,走廊内忽然响起了纷乱的枪声,随即房门轰然而开,有人龙行虎步的冲将进来,抬手对着陆雪征就是一枪! 这来的是太突然了,陆雪征本来已经将一只脚踩上了窗台,如今猛然受到袭击,下意识便扭身向旁一扑,想要躲开子弹;然而高抬起来的那条腿慢了半秒钟,在枪响的一刹那间,他的姿态僵硬了一下——没有剧痛,单是右侧小腿受到了刻骨般的重击,仿佛有一根烧红的铁钉穿过了他的肌肉! 随即翻身面对来人,他扬手刚要射击,哪知那人动作极快,跑上来一脚便踢飞了他手中的枪支。陆雪征看出这人是有点功夫的,不敢轻敌,在松开手枪的那一秒,他竭尽全力的一跃而起,抬起左腿横扫向了对方的手臂。而那人挨了这样狠重的一击,臂骨几乎当场折断,紧握着的手枪也不由自主的脱手而落。 捂着胳膊后退一步,那人抬头望向陆雪征,心里猜到双方都已经被迫缴械,力量平等,便沉声问道:“你是哪部分派来的人?” 陆雪征这时才看清了他的面貌,就见这人高大身材,军装打扮,生的是浓眉毛,丹凤眼,高鼻梁,倒也算作一表人才。斜眼再次瞟向大开的窗户,他在楼上楼下传来的零落枪声中忽然冲向对方,举掌作势劈向颈侧。颈侧是一处脆弱部位,一旦受击,必会昏迷;那人立刻抬手一架,动作正是既利落又坚决,显然是个练家子出身;哪知陆雪征别有心肠,在如此虚晃一招的同时,他奋力抬起右腿,一膝盖就顶中了对方肋下! 这一下子可是太厉害了,疼的那人闷哼一声,当即就委顿在地蜷缩成了一团。陆雪征知道手枪距离自己太远,自己腿上受伤,无暇捡枪。为了速战速决,他蹲下来高高抬起手肘,随即准确无误的狠狠击下,正是瞄准了对方的太阳穴。而那军官情急之下举手一挡,随即疼的惨叫了一声,想必是手骨被彻底击断了! 四面八方的枪声越发密集起来。陆雪征有心对那军官斩草除根,可是右腿伤处汩汩流血,并不是个打持久战的时候。拖着伤腿走到窗前向下一望,他正看到戴国章带着随从跳下汽车,举着手枪在向包围上来的张家侍从还击。 现在显然不是跳窗的好时机了,但是不跳窗也无其它出路。陆雪征在情急之下爬上窗台,而后不假思索的纵身向下扑去。房内军官还在断断续续的哀鸣着,本来已经做好了殊死搏斗的准备,哪知陆雪征飞身而逃,这倒是让他在周身传来的阵阵剧痛中,感到了些许意犹未尽的失落。 二楼的高度,对于陆雪征来讲,本来不算什么;但是现在他伤了一条腿,那情形就不大一样了。单腿趔趄着落了地,他刚要往汽车上跳,可是未等起身,他便发现汽车轮胎已经全被打爆,不能开动。街上枪战还在继续,四周一片混乱,陆雪征一步一个血脚印,刚要辨认方向逃命去,不想忽有一辆汽车横冲直撞的疾驰过来,随即尖叫一声刹在了陆雪征面前。 车门被人从里推开,驾驶座上的汽车夫,赫然正是叶崇义! 叶崇义苍白着脸,向他伸出了一只手:“雪哥,上来!” 陆雪征没犹豫,连滚带爬的钻进车中。叶崇义伸长手臂 “砰”的一声关了车门,而后一脚将油门踩到最底,就这么疯疯癫癫的穿过枪林弹雨,一路绝尘而去! 十分钟后,戴国章等人全身而退,撤离六国饭店,朴昌植却是在走廊内被人乱枪打死——区区一名张家侍从当然不足畏惧,可是谁能想到大清早的会有一位李团长来访呢?谁又能想到那位李团长在楼梯口处受到阻挠后立刻察觉出异常,锐不可当的便带领卫士们冲杀向上了呢? 如此又过了二十分钟,六国饭店周边道路全被封锁,人们用担架从楼上抬下了一具具尸体,包括朴昌植与一丝不挂、面目全非的张将军。 最后一副担架上躺着的倒是个活口——被陆雪征打断了肋骨与手骨的李继安团长四仰八叉的瘫在其上,一声不吭的望天。 他本来打算与张将军进行秘密会谈,不管投靠哪方,至少应该先讲讲条件。这回可好,张将军死了,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抬出现场,这还秘密个屁?几十万上百万的巨款也必然是不能到手了! 羊肉没吃到,反而惹了一身骚。李团长心里恨得慌。 第51章 痴人 叶崇义在看清陆雪征腿上那淋漓的鲜血之后,就无法再继续全神贯注的开车了。 他从未见人流过那么多血,又因为对方是他心上的人,所以他慌作一团,恨不能放开方向盘,腾出双手为陆雪征捂住伤口。陆雪征挣扎着坐正身体,却是没有大惊小怪,只咬牙忍痛说道:“崇义,把你的领带给我!” 叶崇义没言语,抬手一把拉开领带结,撕撕扯扯的将那领带拽下来送到了陆雪征手上。而陆雪征弯腰俯身,把领带狠狠勒在了膝盖下方——他一直在滔滔的流血,现在已经感到了阵阵眩晕。 叶崇义把汽车开到将要平地起飞,一路尖啸着掠过空旷街道,同时带着哭腔问道:“雪哥,你要不要紧?你不要怕,我这就送你去医院!” 陆雪征把手上的鲜血蹭到了大腿上:“医院危险,你……” 一个“你”字说出来,陆雪征转念一想,发现自己目前还真是无处可去。这次暗杀虽然成功,可是己方人马完全暴露了身份;如果张将军一派当真是不依不饶的痛加追杀——其实追杀本来也算不得一回事,问题是他腿上有伤,现在是个行动不便的废人了! 正在他犹豫之际,叶崇义忽然再一次加快了速度,口中说道:“雪哥,我们直接回天津!” 叶崇义说要回天津,就一定要回天津,谁也别想阻拦住他。 他脑子聪明,因曾乘坐汽车在平津之间往返过几次,故而已把路线牢牢记住。全神贯注的一路飞驰,他清晨出发,果然是在下午平安进入了天津市区。半路在一家药房门前停下汽车,他推开车门要去买药,哪知双腿已经疲惫到了极致,一只脚刚踏上地面,他便脱力一般的跪了下去。 连滚带爬的站起来,他扶着车身绕到药房门前,蹒跚着冲了进去。 片刻之后,他拎着一只大纸包跑跳出来,不顾形象的钻回车内。陆雪征毕生还没坐过这么快的车,一路上心惊胆战,一直没敢和叶崇义说话,如今松下一口气,便扭头向他说道:“崇义,多谢你,你现在把我送回家去就好。” 叶崇义将那一纸包药品扔到陆雪征的怀里,随即一言不发的发动了汽车。 叶崇义把陆雪征带回了自己的新居。 陆雪征现在势弱,右小腿上的伤口被黑血厚厚糊住了,一阵一阵钻心的疼痛。在这种情况下,他不敢惹恼叶崇义,只得是乖乖被对方搀扶着下了车,一路单脚蹦进了楼内。 叶崇义把他送到客厅沙发上坐下,然后仍旧是不言不语。东倒西歪的转身跑出去,他失踪了足有十多分钟,才亲自端着一只大托盘走了回来。 托盘放到沙发前方的茶几上,上面摆着两杯热气腾腾的牛奶咖啡。叶崇义端起一杯送到嘴边吹了吹,而后坐到陆雪征身边,将这杯浓郁咖啡一直送到了他的面前。 “我已经打电话叫了医生过来。”他一眼不眨的盯着陆雪征说话:“雪哥,你不要怕,我这里很安全。” 陆雪征接过咖啡,滚烫的喝了一口。抬眼望向叶崇义,他忽然笑了:“谢谢你,崇义。” 叶崇义痴痴的凝望着陆雪征——他今天凌晨起床赶去六国饭店,穿过了一场激烈的枪林弹雨,而后驱车几百里赶回天津。现实生活是这样的激烈鲜明,可为什么在他注视着陆雪征时,还会感觉人生如梦? 这时,陆雪征又问道:“崇义,你怎么会在那里?” 叶崇义,像个鬼似的,实话实说:“雪哥,我一直在你身边啊。” 陆雪征听了这话,因为不知实情,所以心里有些难过,感觉叶崇义现在是越来越神经了。 半小时后,医生来到。 这医生自驾汽车前来,一看周身做派,就可知他不是个正经医生。帮着叶崇义把陆雪征架到楼上卧室中躺好,他闲话一句不问,直接就将陆雪征那条伤腿抻出来搭在了床边一把木椅上。打开随身携带的皮箱,他像名熟极生巧的手艺匠一般,抽出一把剪刀剪开了陆雪征的裤腿。 一针麻药打下去,他默然无语的略等了片刻,随即将那手术刀在打火机的火苗上燎了一下,然后就割向了那血肉模糊的弹孔。 陆雪征这枪伤拖的太久,伤口已经隐约化脓,亏得天气尚凉,还不至于腐烂。那医生仿佛是对一切都不讲究,大刀阔斧的在那深深刀口里乱扒乱捅;叶崇义在一旁看着,脸都青了;而陆雪征仰卧在床上,虽然伤口麻痹,但因心里清楚知道那医生的所作所为,故而咬紧牙关,一眼不看,权作不知。 片刻过后,房内起了“叮”的一声轻响,正是医生用镊子夹出弹头,十分麻利的将其扔到了床边的痰盂里去。拿起一瓶酒精略略冲洗了伤口,他穿针引线,竟然像个裁缝似的,三针两针的便将那孩子嘴一般大的伤口缝合了起来! 丢下一包云南白药和几粒消炎药片,该医生宣布治疗完毕。从叶崇义那里索取到了五百块钱的诊费,他拎着箱子下了楼,扬长而去。 这医生虽然仿佛屠夫转世,不过社会上往往还少不得这样的货色。陆雪征如今既然不敢公然住进医院,伤情又不能再被耽搁下去,只得是经受对方的炮制——毕竟子弹是被取出来了,伤口也被缝合起来了。他并不是什么娇贵人物,如此治疗也就足矣。 送走医生之后,叶崇义跑上楼来,仿佛很高兴似的,坐在床前问陆雪征:“雪哥,饭菜马上就好,你要不要先吃点饼干垫垫肚子?” 陆雪征仔细审视了叶崇义的面貌,忽然问道:“你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 叶崇义一愣,立刻抬手摸了摸脸:“我……我不知道。” 陆雪征虚弱的微笑了一下:“瘦的都不好看了。” 的确是不好看了。叶崇义的底子再好,也经不住他这样作践祸害。他的眼窝深陷,面颊也深陷,相应的就显得颧骨支出,是一张眉清目秀的青白画皮蒙在了骷髅上。 无地自容的低下头去,叶崇义显然是有些惶恐了:“我……我……我很丑吗?” 陆雪征知道他爱漂亮,皮包骨头了也仍旧衣冠楚楚。再次勉强笑了一下,他轻声说道:“傻子,逗你玩呢!” 叶崇义惶惶然的望着陆雪征——随即低下头,抬手捂住了脸。 陆雪征这时又道:“给我家里打个电话,让李纯夜里过来接我。” 叶崇义猛然放下双手,双眼放光的做出了回答:“不!我不让你走!” 然后他俯身下去紧紧抱住了陆雪征,又把面颊贴上了对方的胸膛:“留下来养伤吧,求求你了。伤好了再回去,我会伺候你的。求求你了。” 他现在瘦的要命,衣服下面就是一身骨头,成了精的一捆干柴似的,枝枝杈杈的死死缠住了陆雪征。陆雪征先前最爱他貌美,但是如今他不美了,陆雪征却也只是感到了一阵心疼——一点不嫌,单是心疼。 抬手握住叶崇义的细脖子,他顺势向上抚摸了对方那枯涩的短头发:“好,好,我不走,真不走。” 第52章 难缠 入夜时分,陆雪征换了睡衣,倚靠床头半躺半坐, 麻药早已过劲了,腿上伤口隔三差五的就要大痛一阵,刀子剜肉一般直扎人心,偏又按不得揉不得,只能是由它疼去。他倒是并没有叫苦连天,单是默默忍受,煎熬的满头满脸都是冷汗。 叶崇义手拿毛巾蹲在一边,不时的为他擦拭汗水。大概是感觉陆雪征实在太痛苦了,他忍不住说道:“雪哥,我去给你弄些杜冷丁回来吧!” 陆雪征抬手接过毛巾,咬紧牙关摇了摇头。闭上双眼做了一个深呼吸,他屏住气息熬过眼下这一阵剧痛,随即长长的吁出了一口气,大汗淋漓的轻声笑道:“傻子,不用这么看着我。伤口不会总是疼,过一阵子就好了。” 叶崇义看他苦中作乐的对自己笑,不由得也跟着露出了笑容。小心翼翼的挪到陆雪征身边坐下,他低声说道:“雪哥,你终于又肯理睬我了,我真高兴。” 陆雪征抬手搂住了他的肩膀:“崇义,你也老大不小了,以后要懂事。” 叶崇义垂下头,声音微弱的回答道:“嗯,我知道。” 陆雪征摸了摸他的脸蛋,摸了摸他的头发,又握住了他一只纤瘦冰凉的手。无可奈何的长叹了一声,他苦笑着说道:“你还不如我的猫听话。” 叶崇义仰起脸,轻轻的在陆雪征的颈窝处乱嗅。 叶崇义不让仆人接触陆雪征。 一切杂事全由他亲力亲为,他不辞辛苦,从早到晚守在房内,老实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回他算是品尝到了体力劳动的滋味,虽然那劳动的内容无非是搀扶陆雪征下床解手,或者是一日三顿的将饭菜端到房内桌上。 卧室那有限的空间里,蕴藏了叶崇义无限的快乐。生意场上的伙伴们把电话打到家中来,要和他讨论股票问题;可他现在哪有心情去管那些身外之事? 为了省事,他一鼓作气的将手中股票尽数出卖,亏了三万,然而毫不在乎。 他从小见惯了钱,钱这东西束缚不住他! 陆雪征让叶崇义多吃饭。 叶崇义乖乖的坐在小饭桌旁,单手托着一只小瓷碗,用筷尖挑着米粒往嘴里送。每吃一口,便要心不在焉的东张西望一番。陆雪征看不得他这个做派,气的笑了:“黄花大姑娘也没你这么矫情,狼吞虎咽起来不行么?” 叶崇义换了一只汤匙,舀起半匙米饭一口吞下,然后咀嚼了足有半分多钟。抬眼发现陆雪征正似笑似怒的瞪着自己,他立刻加快咀嚼速度,然而就是咽不下去。 千辛万苦的吃完那一小碗米饭,他累的犯困,直打哈欠。而陆雪征看了他这点本事,哭笑不得,心想这是烂泥扶不上墙,将来的日子可怎么过? 夜里两人上了床,叶崇义聚精会神的为陆雪征换药。 伤口已经大致长合,并没有化脓发炎。叶崇义小心翼翼的为他涂上药粉,然后用纱布薄薄的蒙上了一层。收起药品洗净了手,他关闭电灯上了床,钻进陆雪征的被窝里睡觉。 睡觉之前,照例是要谈几句闲话。叶崇义讲起自己强行赶走了家中的老姨太太们,得意洋洋,毫无恻隐之心;又讲老姨太太们要联合起来到法院告自己吞占家产,欺凌庶母,不过没关系,打官司就打官司,谁怕谁! 他似乎是不能真正明白叶家公馆的价值,他当时要用钱,也的确是从那公馆上得到了钱,这便足够了。现在孤身搬到这座小二楼里,他也不觉着愧对祖宗——他对任何人都不负任何责任,包括自己。 长篇大论的唠叨完毕,他翻身面对了陆雪征,伸手搂住了对方的一条手臂。陆雪征一直没言语,直到这时,才在黑暗中柔声问道:“崇义,你现在还有没有钱?” 叶崇义痛快的答道:“有!” 陆雪征抽出手臂搂住他,又慢条斯理的说道:“将来要是穷了,就来找我,我养活你。” 叶崇义愣了一下,随后低声笑了出来:“养我一辈子啊?” 陆雪征很冷静的回答道:“是的,养你一辈子。” 叶崇义沉默半晌,末了伸手抱住了陆雪征的腰:“这是从哪里说起的话?” 陆雪征侧过脸来,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你在北平救了我一命,我自然应该向你报恩。你看你这个德行,没心没肺,以后不知会落到什么田地。如果日子当真是过不下去了,也不要怕,我会管你。” 叶崇义慢慢蜷起身体,搂住陆雪征腰身的手臂也渐渐收了紧,声音轻细的好像猫叫:“我……我还以为是因为你爱我。” 陆雪征伸手抚摸了他的头脸:“你这混蛋总是发疯,让我怎么爱你?” 叶崇义在被窝里缓缓的辗转挪蹭,忽然扭头一口咬住了陆雪征的手臂。鬼哭似的哼唧出声,他仿佛是憋闷压抑的忍无可忍了,时轻时重的合了牙关不肯松开。 陆雪征毫不躲闪抗拒。他知道叶崇义不是故意的撒泼耍横,这家伙天生是那种诡谲性情,发疯的时候自控不住。 叶崇义强行控制自己不要去揉搓陆雪征,因为陆雪征腿上有伤。 他将棉被一角塞到口中拼命撕咬,又在床上蹬来滚去,抬手去捶黄铜床头。黑暗之中陆雪征瞧不清他的面目详情,可是从那声气之中也能感受到他的烦躁。撸起衣袖把一条手臂伸过去,他温柔的轻拍了对方的后背,口中低声哄道:“宝贝儿,我在这儿呢,乖。” 叶崇义的嘴唇擦过了他的手臂,随即一头撞进了羽绒枕头中去。干打雷不下雨的发出哽咽声音,他把面孔埋在枕头中蹭了又蹭,最后忍无可忍,还是张嘴咬上了陆雪征的手臂。 翌日清晨,叶崇义坐起来,从被窝中拉扯出了陆雪征的手臂,蹙着眉头细数上面那一圈套一圈的牙印。 他牙齿好,所以牙印也是整整齐齐的,青里透紫,紫里带着血色。陆雪征也醒了,不过没睁眼睛,迷迷糊糊的说道:“小疯狗,咬你爸爸!” 叶崇义后悔的快要落下泪来,扬手就甩了自己一记耳光。 陆雪征睡眼朦胧的起身把他扑回了被窝里:“别犯傻,爸爸不怪你。” 叶崇义死死搂抱住了陆雪征,仿佛是要一鼓作气勒断对方的骨头,又气喘吁吁的颤声问道:“雪哥,你为什么不喜欢我?是不是因为我我现在很难看?” 陆雪征一下接一下的抚摸了他的后背:“当然不是。崇义一点也不难看,还是和原来一样。” 叶崇义依旧把陆雪征紧箍在自己怀中:“我知道我现在瘦的吓人……” 陆雪征凝视了叶崇义的眼睛:“瘦了好,苗条。不过人一瘦下来,身体就未必强壮,所以为了健康着想,我还是希望你更胖一点。” 叶崇义迎着陆雪征的目光,拧着眉毛追问:“那咱们两个也睡了好几夜了,你怎么一直都不碰我?” 陆雪征听闻此言,不禁笑出了声音:“小不要脸的,老子腿上的肉都让子弹打飞了,动一动都是疼,哪里还有心思去干你?”说完这话他推开叶崇义翻身仰卧下去:“要不然,你坐上来?” 叶崇义这时才是彻底的转怨为喜了,眉目间褪去黑气,显出了温暖明朗的光华:“我不,我才没那么贱!” 陆雪征察言观色,料想叶崇义今日大概是不会再疯,便也松了口气,口中咕哝道:“你啊,比娘们儿还难缠。” 叶崇义高高兴兴的下了床,早饭时还努力加餐,多吃了小半碗饭。心情愉快的出门跑了趟交易所,他与素日的那些朋友们谈了谈近日公债价格的起伏,又对几支股票的前景进行了预测,说起话来有理有据的,万万没有一丝疯气。旁人怪他前些日子将股票出手的太仓促,结果大受损失,他也会条理分明的编造理由,进行搪塞。 及至和这些人闲谈完毕,叶崇义因想陆雪征失血许多,元气受损,应该多吃些美味食品补养身体,便四处询问城中哪里出售真正的金华火腿。旁人听了,都说火腿易得,但是真正地道的金华火腿可就少见。有人指出一家无名小店,叶崇义听了,就兴兴头头的乘车前往,果然买来一只脏兮兮的真正好火腿。 哪知待他回家进门之后,却是看到陆雪征坐在楼下客厅中,正在和一名油头粉面的青年谈话。 眼看叶崇义横眉怒目的站在了门口,陆雪征便对面前的苏清顺说道:“我的态度就是这样。你让戴国章把话带给李继安,就说姓张的确确实实是名汉奸,我陆某人杀贼有功,不怕声张,他可以将这件事随便宣传,我权当是他替我扬名了。如果李继安肯让一步,那我愿意替他出一笔医药费作为补偿;如果他一定不依不饶,也没关系,让他算算他有多少小兵,我有多少门徒。总而言之,我一定奉陪到底就是。” 苏清顺规规矩矩的站在他面前,这时便躬身答道:“是,干爹。” 陆雪征挥了挥手:“回去吧。” 苏清顺又鞠一躬,转身走向门口。叶崇义侧身让出道路,待苏清顺走到院内之后,他才冲到陆雪征面前,要吃人似的瞪了眼睛质问:“他是谁?来干什么的?你是不是又要回家去了?” 陆雪征欠身握住叶崇义的手,心平气和的让他坐下:“乖乖,他是我的干儿子,来向我汇报正事。我也不走,外面有人追杀我呢,我倒是留在你这里最安全,你撵我走,我也不走。” 第53章 甜蜜时光 李纯开车来到叶公馆,把小灰猫送到了陆雪征怀里。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三天前就曾经造访过此地一次,给陆雪征送来了几套春装。 陆雪征很高兴,小灰猫更高兴,一人一猫亲做一团。叶崇义站在沙发后方,虎视眈眈的盯着李纯发狠,而李纯站在陆雪征面前,偶然间瞥到了他的眼神,便是暗暗的一咧嘴,心想你干嘛这样瞪着我呀? 陆雪征坐在沙发上,抬起一条手臂让小灰猫攀爬悠荡,又心不在焉的问道:“药油带来了吗?” 李纯正被叶崇义看的心里打鼓,听闻此言,才如梦方醒似的答应了一声,连忙低下头,从斜挎着的书包里掏出一只大玻璃瓶。原来这药油专能活血通络,价格昂贵、效果奇佳,乃是一位有名中医自己调配出来的,平常药房并无出售。 陆雪征在叶公馆也休养了小一个月,腿上那先是枪伤、后来又被医生改为刀伤的一处伤口,表面看来虽是已然愈合,然而一旦发力便要疼痛。他从小练习腿上功夫,对于双腿自然是十分珍重,故而用心调治,丝毫不敢莽撞胡来,生怕落下了后遗症。 李纯将药油瓶子放到身边的茶几上,然后手足无措,不知接下来应该如何是好。陆雪征回头看了叶崇义一眼,只觉此君杀气腾腾,便立刻转向前方,把李纯打发走了。 李纯走后,叶崇义绕过沙发坐到陆雪征身边,开始瞪猫。 小灰猫素性凶悍,对着叶崇义龇牙咧嘴,喵喵怪叫。叶崇义毫不回应,单是直勾勾的看它。双方如此对垒片刻,正在陆雪征感到啼笑皆非之时,大概动物感觉灵敏,知道对头心狠手辣,那小灰猫竟是调头爬出主人的臂弯,蜷成一团躲在了沙发角落里。 眼看着陆雪征现在两手空空了,叶崇义这才满意,一头扑到了他的怀中。陆雪征慢条斯理的抚摸了他的后背,口中笑问:“怎么还和猫较上了劲?” 叶崇义没出声,良久之后才牛头不对马嘴的答了一句:“唉,雪哥,我现在好幸福啊!” 陆雪征笑了:“为什么?” 叶崇义抬起头望向他,也是笑,笑的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在家里养汉子,好幸福啊!” 陆雪征拍了拍他的后脑勺:“起来,我们上楼睡午觉去,你汉子打算让你今天也幸福一次。” 小灰猫生平第一次遇到厉害对手,竟是在叶崇义那一身杀气之前落花流水,拖着尾巴溜到了沙发下面。 陆雪征扶着叶崇义,起身慢慢上楼走进卧室。两人坐在床边宽衣解带,那叶崇义在这一个月内三餐稳定,又不出去花天酒地的胡闹,竟是明显的胖了些许,兼之通身皮肤白皙,真像一个无暇的玉人一般。他向来是个为了快活不要命的人,可是此刻因怕陆雪征辛苦,竟也懂得了许多自制的道理:“昨夜都做过两次了,现在再来,不累吗?” 陆雪征抬腿上床,又把他搂抱过来亲了一口:“你还不知道我的本事?” 叶崇义和他这么肉贴肉的拥在一起,不知不觉便是春心大动。挣扎起来推倒陆雪征,他抬腿跨坐上去,股间已经有了滚热铁硬的触感——陆雪征果然是个有本事的。 一时事毕,两人如胶似漆的躺在被窝里。叶崇义出了一头一脸的大汗,枕着陆雪征的手臂微微喘息,忽然开口问道:“雪哥,你怎么不成家?” 陆雪征将枕头当成靠垫立起来,倚着床头半躺半坐:“成家?我不做那害人害己的事情。” 然后他低头望向叶崇义:“你怎么不成家?” 叶崇义笑眯眯的仰脸看他:“我在等你娶我啊!” 陆雪征不禁笑出声来:“哦,不想当小子,想当丫头了,是不是?” 叶崇义这回没有找到合适的言语来回答——他身体里大概的确是存有女性化的成分。对于不相干的外人,这种成分完全蛰伏下去,显露不出端倪;可是一旦面对了陆雪征,他身心失控,成分就跃跃欲试的冒头出来,支配了他。 陆雪征这时又道:“你要是我的老婆,我一天揍你八遍!” 叶崇义翻身趴伏着抬起头,愕然问道:“为什么?” 陆雪征望着他微笑答道:“又娇又懒又刁又蛮,从早到晚吃醋不吃饭,这样的混账老婆,不揍还留着干什么?” 叶崇义笑出了一口雪白的好牙齿,歪着脑袋凑了上去:“你打,你打!” 陆雪征看他粉面桃腮,一双黑眼睛水汪汪的,只有乖巧,毫无疯狂,便一把将他搂到了怀里,很亲昵的笑道:“我舍不得。” 叶崇义从未和陆雪征这样长久的单独相处过。他没想到陆雪征这一受伤,却是成全了自己。 他从小到大,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过日子。活到如今,才体会到了静谧生活的甜美。因为陆雪征是不见天日的,所以他也随之一起变成了隐士。 他由于心情安宁愉悦,所以渐渐减少了发疯的次数;而陆雪征见他变得心平气和、通情达理,自然也会对他更为善待。两人的关系进入良性循环,如此又过了半个来月,叶崇义面色红润,有说有笑,成了个健健康康的好青年。 陆雪征本以为叶崇义是个不可救药的货色,没想到他会病树发新芽似的一点一点“缓”过来。看到对方那欢欢喜喜的天真模样,他时常会感到一阵哭笑不得的酸楚——他哪里知道叶崇义真正索求的竟是这样少?几句甜言蜜语就能把他彻底笼络住了! 平日看他精明乖戾,其实比谁都傻——或者说,精明乖戾是有的,疯疯傻傻也是有的。 叶崇义怕陆雪征行动不便,夜里起夜辛苦,特地去买了个孩子用的小夜壶放到床下。他这人从头香到脚,最讲卫生的,这时候也不讲了。 叶崇义亲自动手为陆雪征涂抹药油,治疗伤腿。药油的气息十分刺鼻,叶崇义被熏的喷嚏连天、涕泪横流,哭哭啼啼的乱搓乱擦,力气用了不少,可是没有一次按摩正确的,还把自己累出了一身大汗。 叶崇义在夜里临睡前和陆雪征打打闹闹,一屁股从床边坐到了地上,撞出“咚”的一声大响。陆雪征一步跳下去把他抱上来,托着屁股好一顿揉,又扒了裤子看:“明天非青紫了不可!” 叶崇义察觉出了陆雪征的心疼,于是第二天晚上又故意摔了一次,结果这回摔的很“寸”,正磕到了他的尾巴骨,疼的他当时就落泪了。 如此又过了一个月,也就到了五月时节。陆雪征的腿伤几乎可以算作痊愈,而李继安那边不明不白的依旧是纠缠不休。于是陆雪征就打算回家去,把自己那一摊事务尽数处理一番。 叶崇义一听这话,先是万分的不舍,然后发起脾气,操起一把水果刀满楼里追逐陆雪征,非要给他再添一刀。陆雪征见他故态重萌,真是连叹息的兴趣都没有了,抱着小灰猫撒腿就跑。 及至安全逃回了金公馆,陆雪征放下小灰猫,拿起电话要通了号码,对叶崇义动之以理、晓之以情,足哄了有半个多小时,才把叶崇义逗弄的转怒为喜。放下电话长叹一声,陆雪征决定先把这疯子放到一旁,做完正事再去管他。 第54章 半路杀出 陆雪征感觉李继安这人实在是“婉转缠绵”,不说和解,也不说开战,单是隔三差五的派出部下骚扰戴国章。戴国章那边的人马被撩的急了眼,几人合伙砍死了一名李团小兵。李继安还躺在医院里养伤,得知此事后精神为之一振——然后就报警了。 警长们既不愿去惹戴国章,也不敢彻底无视李继安,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是两边走动,四面敷衍。戴国章一边应付警界追查,一边抵挡李团报复,几乎快要焦头烂额。千辛万苦的撑持到了五月末,他听说李继安出院了。 陆雪征挡了李继安高升的财路,并且还打断了他的肋骨与手骨,让他在医院内忍受痛苦、休养许久;又因他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抬出六国饭店的,与张将军脱不了干系,所以还受到八方指责。幸而外界因为没有他投日的证据,所以也只是指桑骂槐而已,并未当真撼动了他的地位。 他颇为痛恨陆雪征,这家伙真是让他倒了大霉! 当然,陆雪征不是凡人,而他胸怀宽广,倒也打算留给对方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只是他在外带兵久了,不甚了解津门大佬们的势力,真把“老头子”当成老头子来看待了。 高卧在北平医院里,他还等着陆雪征前来负荆请罪;哪知在陆雪征的眼中,他不过是一名中等阶级的丘八。而陆雪征能够做出的让步,也就是拿出一笔医药费来“打发”他罢了。 李继安从小无父无母,在和尚庙里长大,先当土匪后从军,当然是杂牌军,上面不给拨饷,全凭自己的本事去找食。在这种情形下能把队伍越带越大,并且本人也从穷乡僻壤走进繁华都会,可见李继安的确是位有本事的人物。 李继安这人有两个特点,一是唯利是图,二是犷悍无匹,总而言之,绝非善类。眼看着陆雪征躲在天津拿乔作势,不肯服软,他压下心中一口恶气,决定亲自出手,给对方一点颜色瞧瞧! 于是在六月初的一天,李继安带领四十名全副武装的卫士,在天津卫的大马路上拦下了陆雪征的座车。 当时陆雪征是要乘车前去叶公馆,随行的只有一个充当汽车夫的李纯。李继安的汽车毫无预兆的迎面冲撞而来,这让李纯先是一打方向盘猛然避开,随后一脚踩下刹车,回头对着陆雪征低声说道:“干爹,他们来了。” 陆雪征坐在后排座位上,本是正在捧着一份小报阅读,如今听了这话,便抬头向窗外随便扫了一眼,同时若无其事的答道:“哦。” 这时,一辆军用卡车从后方驶来,紧抵着陆雪征的汽车停下。年轻力壮的士兵们络绎跳下,也没有立刻端枪,单是列队分为两排,将陆雪征的汽车夹在了当中。 陆雪征抓紧时间,把报上这篇《猎艳记》的最后两行匆匆读完。正当此刻,对面的李继安已然推门下车,走了过来。 李继安早已忘记了陆雪征的相貌,所以在敲响车门之前,特地先低下头,隔着车窗向内射出了目光。偏巧陆雪征刚刚卷好小报放到一旁,顺势扭头向外一看,正好与李继安端端正正的打了个照面。 李继安那两道眉毛生得好,浓秀英武,黑眼珠子也是乌溜溜的放亮,精光四射。陆雪征实在是觉着这人相貌出色,故而向他微笑着一点头,又伸手推开车门,将一条腿伸了下去。 脚踏实地的踩稳当了,他探身而出,非常和气的问道:“李团长,身体好了没有?” 李继安没想到他会是这样一种温柔态度,倒是感到了意外。再次上下打量了陆雪征,他见对方衣着普通,既无威风也无杀气,就说是相貌英俊,可也英俊的毫无特色——不怪自己在一见之后,就将此人的模样忘了个一干二净。 若有所思的收回目光,他也作出了回应:“陆先生的金面,可真是难得一见啊!” 陆雪征笑了,和声反问道:“所以李团长带了这么多人,前来围观在下的金面?” 李继安刚要回答,忽然感到周遭空气异常。扭头环视了四周,他惊讶的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已有那便衣青年三三两两的围拢过来,一个个神情凶恶,有的两手空空,有的则是大大方方的握了砍刀斧头。 这些人一声不吭,越聚越多,游魂一般慢慢靠近,甚至还有人亮出了手枪。隐蔽在路口拐角预备支援的六十名李团卫士见势不妙,一路小跑而来围住李继安。李继安却是嫌这些人束手束脚的碍事。一把推开挡在身边的几名卫士,他上前一步高高抬腿,一脚踩到了了陆雪征汽车的发动机盖上;随即纵身向上一跃,他利利落落的转身迈上了汽车车顶。 居高临下的放眼一望,他不禁笑了一声——就这么几分钟的功夫,这一条街上竟然已是人山人海了! 便衣青年还在从四面八方涌将过来,无人喧哗,一片寂静,只有脚步声低沉杂沓的响起;刀锋斧刃寒光凛凛,在阳光下闪烁刺目。 李继安向下面对了陆雪征,眯起眼睛说道:“陆先生,行啊,你是厉害。” 陆雪征仰头望向了他,心平气和的微笑答道:“下面的小兄弟们不懂事,让李团长见笑了。不过话说回来,小兄弟们可以不懂事,但我们作为上边的人,应该懂事。” 说到这里,他忽然收敛笑容,同时向上伸出了一只手:“李团长,我很有意请你共进午餐,不知你可肯赏光啊。” 李继安没想到陆雪征是这样的性情手段。双手叉腰站在车顶犹豫了一下,一阵轻风吹拂而来,他摘下头上军帽,忽然感觉不冷不热,十分舒适。 再次低头望向陆雪征,他见对方依旧保持着向自己伸手的姿势,神情诚挚。那只手很是洁净,手指修长,指甲剪的短短的。 顺手把军帽扔向了卫士群中,他弯腰握住了陆雪征的手,而后跳回地面。这次正视了陆雪征,他随口说了一句:“我看出来了,你就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哪知他话音未落,陆雪征忽然变脸。双手揪住他的衣领向后一搡,陆雪征把他狠狠的摁在了车门上:“你NND说什么?” 李继安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自己方才那个譬喻,有点像是骂人了。 满不在乎的直视了陆雪征的眼睛,他真有心拉开架势和对方打上一架。不过转念一想,此刻双方力量相差悬殊,自己到了人家地盘上,似乎不是个单打独斗的好时机。抬手用力格开了陆雪征的双手,他扭着脖子扯了扯衣领,口中低声解释道:“我文化低,言语不当,你见谅吧!” 陆雪征这时就不再给他好脸色看了。一手拉开汽车车门,他头也不回的说道:“我来带路,李团长跟上就是。”然后弯腰钻进车中,“咣”的一声摔上了车门。 李纯按响喇叭,缓缓的发动汽车。周遭的便衣青年自动让开道路,李团的卫士们也自行撤到了路边。李纯绕过挡在前方的李继安座车,向前渐渐加速驶去。而李继安跳上汽车,只好是紧随其后,牢牢跟上。 第55章 妙语相谈 陆雪征这边刚一动身,早有人去通知了苏清顺。及至陆雪征的汽车抵达饭馆,苏清顺已经等候在了饭馆门前。 走上前来拉开车门,他对着陆雪征一鞠躬:“干爹,雅间安排好了。” 陆雪征一点头,然后背着手转过身来,等待李继安。而李继安随后下了汽车,抬头向陆雪征这边一望,就见他已经恢复了和颜悦色,春风似的一派自然。 “哟!”他磨牙霍霍的向陆雪征发笑:“陆先生不生我的气了?” 陆雪征微笑答道:“无心之过,生什么气?不生气。” 李继安所在的世界里,一直全是兵匪横行,没想到城市中的流氓大佬们也会拥有如此势力;但是话说回来,陆雪征再怎样嚣张,如今毕竟是主动来请自己吃饭,也就算是示弱的表现了。两人相对坐在雅间内的大圆桌前,陆雪征从伙计手中接过菜牌子,先是上下浏览了一番,而后抬头对着李继安一笑,随手把菜牌子递还给了伙计:“两碗炸酱面。” 伙计虽然早就受过苏清顺的嘱咐,可是如今听了这般要求,还是愣了一下,随即答道:“是,请问您要大碗的还是小碗的?” 陆雪征探头询问李继安:“李团长要大碗的还是小碗的?” 李继安有点发懵:“我……大碗的。” 陆雪征转向伙计:“两个大碗。” 伙计原地停留了两秒钟,见陆雪征再无其它吩咐,便立刻转身退下。而李继安万没想到陆雪征大张旗鼓的请自己到这样阔气的一家大馆子里吃饭,竟然只点两碗炸酱面,不禁莫名其妙——殊不知,在陆雪征心目中,他也就是一碗炸酱面的份量。 正在这时,陆雪征面对门口发出了呼唤:“李纯!” 房门一开,李继安抬头望去,就见一个挺漂亮的孩子脑袋伸了进来:“干爹。” 陆雪征吩咐道:“去给他打个电话,让他不要等我吃饭。” 漂亮脑袋应声缩了回去:“是。” 然后陆雪征翘起二郎腿向后一靠,不说话了。 房内安静了片刻,李继安见陆雪征垂下眼帘,心不在焉的单是呆坐,便出言问道:“陆先生可是有约在身?” 陆雪征笑了一下:“小事,没关系。” 李继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看来,我今天在陆先生这里,可以算是大事了?” 陆雪征抬起头,慢条斯理的答道:“李团长,再加上李团长所带的一百名卫士,一共一百零一人围住了我,这不算大事,什么算大事?” 正当此时,雅间房门一开,伙计用大托盘把两碗炸酱面端进来了。 大碗炸酱面果然名副其实,碗大如盆。陆雪征抄起筷子,然后对着李继安一点头:“李团长,请吧。” 李继安也拿起了筷子:“陆先生,我不客气了。” 然后两人开始闷头拌面。 炸酱面这种东西,天生就不是斯文的食物,没有小口品尝的道理。陆李二人相对大嚼,一口吞下一团面条。一时雅间内不闻谈话声,只听碗筷响。如此直过了十多分钟,陆雪征才率先放下了筷子。 李继安随即咽下了最后一口面条。抬眼望向陆雪征,他没话找话的说道:“陆先生饭量不错啊!” 陆雪征掏出手帕擦了擦嘴:“彼此彼此。” 李继安又道:“陆先生的拳脚功夫也不错,有时间,咱们两个切磋切磋?” 陆雪征摇头说道:“抱歉得很,我从不与人切磋。拳脚往来,总是一件伤和气的事情。” 李继安冷笑一声:“陆先生,我李某人虽是初来乍到,可也知道你的身份。凭你陆先生干的这份生意,还会怕和人拳脚往来吗?” 陆雪征看了他一眼:“既然李团长也知道自己是初来乍到,那就还是不要妄自揣摩旁人为好。” 李继安听到这里,发现陆雪征话语不多,句句噎人,心里就腾起了一股子火焰,然而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只道:“陆先生言辞有力,不愧是这天津卫里数一数二的人物。” 陆雪征微微一笑:“什么数一数二,那都是笑话。无非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互相恭维出来的名声罢了。” 李继安盯着陆雪征:“哦?这个‘敬’字,似乎是大有学问。陆先生可否向我讲讲其中的玄妙?” 陆雪征迎着李继安的目光笑道:“无它,‘识相’二字而已。” 李继安向他略一拱手:“受教了,多谢。” 陆雪征和蔼可亲的答道:“不敢。” 李继安发出感慨:“陆先生不但功夫好,说起话来也是有理有据,正是被窝里放屁,文武双全;又好比孔夫子的卵袋,文绉绉啊!哈哈!” 陆雪征听他又用粗俗俚语打趣自己,不禁一皱眉头,颇想冲上前去将对方臭揍一顿。而在另一方面,李继安已经在臆想中暴捶陆雪征了。 两人心有灵犀的抬眼相视了一瞬,陆雪征随即若无其事的扭开了脸。 李继安依然凝视着陆雪征,第一次发现了他眼角处的泪痣。 于是他就暗暗的一笑,感觉这痣长的挺俏皮,还怪好看的。 这二位在心中将对方打了个半死,而后起身走到饭馆门外,颇为友好的分手告别。陆雪征,因为不愿招惹是非,当初还曾打算付给李继安一笔医药费,然而今日亲耳倾听了对方的妙语,真是发怒还来不及,如何还肯给他钞票?想到李继安野调无腔,居然把自己比作不叫的狗和孔夫子的卵袋,他坐在车中拿起小报,直看了两篇桃色新闻,才把那种愤懑渐渐冲淡了些许。 陆雪征刚刚抵达叶公馆,叶崇义也从外面回来了。他近来心情大好,竟也起了几分上进的心思,把从股票上赚得的钱财积攒起来,在外面购买了两处房屋,租出去吃瓦片,正是一桩长久的营生。 他知道陆雪征不讲大话,说要养活自己一辈子,就真能养活自己一辈子。不过凭他叶四爷的出身和本事,还不屑于去吃陆家的饭。 进门看到陆雪征,他当胸便是一拳:“中午你说来不来,跑哪儿去了?” 陆雪征抬手捂着胃部缓缓揉搓:“半路上被人拦住了,差点动了手。” 叶崇义一听这话,立刻收敛怒气,关切问道:“谁?你吃亏了吗?” 陆雪征摇了摇头:“我早有防备,没吃亏,只吃了一碗炸酱面,味道还很不错。你要是也想吃,晚上我带你去。” 叶崇义看他的确是安然无恙,便又欢喜起来:“我不吃炸酱面,咱们去起士林吧!” 陆雪征不肯陪叶崇义出去招摇过市,故而找出借口推三阻四,从今天拖到明天,从明天拖到后天,最后拖到了七月份,叶崇义发了脾气,陆雪征才无可奈何的随他出门逛了一圈。 夏日傍晚是最为美丽怡人的,两人在外面流连许久,当晚又如同交颈鸳鸯一般亲热了一夜。哪知到了第二日上午,就听说日本军队公然向宛平县城开了炮,两国恐怕是要开战了! 第56章 沦陷时节 陆雪征独自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向后仰靠过去。单手拿着一只玻璃烟灰缸,他默默的深吸一口香烟,而后低下头去,向烟灰缸内轻轻一弹烟灰。 外间忽然遥遥的传来一声爆炸巨响,玻璃窗子被震的嗡嗡直响。蜷缩在陆雪征脚旁的小灰猫骤然站起来,毛发皆竖,却是并没有叫出声音。 戴国章微微弯着腰,快步从外走了进来。垂下双手停在沙发一旁,他低声说道:“干爹,日本军队进城了。” 陆雪征扭头望向了他,轻声问道:“唐家那边如何?” 戴国章思索着答道:“唐家已经快要散了,唐旅长自从带兵上了前线之后,一直没有音讯,都说恐怕是要不好。那个盛国纲师长,据说倒是已经跑回来了。” 陆雪征点了点头,忽然扭头大声喊道:“李纯!” 李纯答应一声,从外面颠颠跑进来,就听陆雪征问自己道:“还没有找到叶崇义吗?” 到了这个时候,他依然恪守着第一跟班的本分,极力克制住了这些天的焦虑疲惫,用分寸得当的声音答道:“干爹,现在电话不通,和叶先生联系不上。也派人去叶公馆找过了,叶家仆人说叶先生在市区内的房子全被炸平了,还有一家百货公司,一家俱乐部,叶先生都是大股东的,也被炸了。叶先生不听人劝,出门看形势去了!” 陆雪征垂下眼帘,将手中烟头狠狠摁熄在了烟灰缸里,嘴里同时咕哝道:“这个疯子!” 然后他欠身向前,把烟灰缸放到了茶几上:“继续找,一旦找到,就把他——” 说到这里,他沉吟了一下。李纯察言观色,立刻接道:“接到这儿来?” 陆雪征思索着摇了头:“不好,我怕他受了刺激,更要闹人。还是把他送回家里去,留下人看守他,不许他再乱跑。” 李纯答应一声,转身向外跑去。而陆雪征这回转向戴国章说道:“你现在不要急着回北平,租界里安全。” 戴国章一躬身:“是,干爹。” 陆雪征挥了挥手,随即弯腰抱起小灰猫,又向后依靠了过去。 戴国章无声退下。 手指穿过小灰猫的厚软皮毛,陆雪征垂下头,用温柔与温度一点一点的安抚了小灰猫。又一阵闷雷般的爆炸声音响起来,小灰猫娇弱的蜷在他的大腿上,细细的骨骼在他那手掌下均匀颤抖。 陆雪征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与“亡国奴”三个字扯上关系。他向来不关心时政,旁人说起九一八,说起满洲国,都让他感觉遥远,入得了他的耳,入不了他的心。 然而,日本军队的确是已经开进天津了,日本飞机的确是已经轰炸市区了。屠杀正在进行,难民们扶老携幼的向租界内冲击,人山人海,于是外国士兵架起路障,彻底封锁了出入街道。 民族大义这些道理,陆雪征平日从来不想不提,但他是懂的。 天津卫从此变了世道。中国军队什么时候才能打回来?他没有自信,不知道。 八月一日那天,杜小东在大街上偶然逮到了叶崇义。李纯当时没向他交待明白,所以他不假思索的把叶崇义塞进汽车里,一路押到了陆雪征面前。 陆雪征这些天对他遍寻不得,存在心里几乎成了病,如今骤然见了面,真恨不能给他一巴掌:“兵荒马乱的,你跑哪儿去了?” 叶崇义烟熏火燎的脏。倚着窗台站住了,他抬头对着陆雪征欲言又止的一笑,是惨笑。 这半年,因为一心上进,想要置办点扎实的基业,他把手中钱财全投到了房子和生意上。哪曾想大战从天而降,他瞬间就坠入了倾家荡产的苦境。 他往日那样能哭能闹能发疯,到了这般时候,却是异常的冷静下来,也许真是受到了大刺激。陆雪征见了他这个状态,也就不忍心再多加斥责了。 陆雪征打发叶崇义去洗漱更衣,又让厨房做了一碗软烂的汤面条,热腾腾的送到了餐厅里去。眼看着叶崇义心事重重没有食欲,陆雪征走去关好餐厅房门,而后回到桌边坐了下来。 默然无语的从裤兜里掏出一本存折,他将其掖进了叶崇义胸前的衬衫口袋里,顺势用指头在他胸口一弹:“傻子,别难过,咱们有钱。” 叶崇义放下筷子,低头抽出存折翻开一看,只见上面存有的金额乃是二十万元整。陆雪征拉着椅子向他靠近了些,又抬手揽住了他的肩膀:“这钱是给你的,你可以零取着使用。要是担心不方便,等外面太平了,我带你去银行,把这存折改成你的名字,好不好?” 叶崇义手捏着存折,忽然转过身来向前一倾,依偎在了陆雪征胸前。 陆雪征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乖乖,有我呢,不用怕。起来吃饭,吃饱了就上楼睡觉去。” 叶崇义坐直身体面向餐桌,抄起筷子开始往嘴里扒那汤面条。 他的眼睛是红的,不是心疼失去了钱,也不是欣喜得到了钱。陆雪征待他这样好,他觉得纵算是眼下天崩地裂,他此生也是无憾了。 叶崇义吃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汤面条,而后被陆雪征撵去卧室,上床休息。他让陆雪征陪他,然而陆雪征心里有事,躺不住。 陆雪征下了楼,把戴国章叫了来。 两人走进幽暗沉静的客厅内,陆雪征停在窗前向外望去,同时头也不回的说道:“唐安琪是个灵活的人,应该不会在战场上殉国。你派人出城到处找一找,我怀疑他是流落在外,回不来了。” 戴国章一点头:“是,干爹。” 唐安琪是陆雪征唯一的朋友,说起来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不过唐安琪往日对他一贯豪爽仗义,他嘴上不说,心里有数。 唐安琪仗义,他也得仗义。到了这个时候,他能救一个算一个。据说城外战火连绵,人命已经是一分钱都不值,幸亏唐安琪那模样实在不像个兵,也许走了好运气,能逃得一条活命。 如此又过了半个月,天津市面上大概恢复了安宁,新政府也全面建立了起来——当然只是傀儡而已,真正的掌权者全是日本军人。又因为华北一片混乱,所以投日的汉奸军阀们也各自拥有权力,抖起了威风。 在这样一个令人眼花缭乱而又苦不堪言的新世界里,大凡有一点骨头的人,都关了大门蹲在家中守节;而陆雪征也静静的在租界内蛰伏起来,不肯露面。 天津从来都是个繁华地方,和北平相比,另有一番复杂。有日本军人想要见一见“陆老板”,那意思是说陆雪征势力颇大,可以和青红帮的老头子们划作一级,如今正应该投身到新政府里,担个一官半职,开辟一条光明伟大的前途道路。 然而陆老板神龙见首不见尾,日本军人硬是找不到他。 第57章 第一人 杜小东在市区内开了一间旅馆,不算很大,但是地段很好;而且里面装潢美丽,同时提供美女与鸦片,故而倒也财源滚滚。 旅馆万幸逃过了战火与轰炸,屹立不倒,哪知这天莫名其妙的,忽然就来了一大队全副武装的日本士兵,说要接收旅馆充作兵站。杜小东为人一贯暴躁霸道,如今闻讯赶来,火药桶似的对着日本士兵大吵大骂,又指挥手下随从,要把这群不速之客撵将出去。 在这混乱之际,一名日本军官不声不响的走上来,抬手对着杜小东就是一枪。杜小东随着子弹的力道向后一纵,仰面朝天的跌了下去。 场面静了一瞬。随即有人冲上前来扶起杜小东——杜小东双目圆睁,心口已被打出了一个血洞,哪里还能活命? 旅馆内外立时陷入大乱。日本军官洋洋得意的退到后方,面对着群情激奋的中国人,他抬手做了个手势,下了“射击”命令! 不过几分钟的功夫,杜小东这一支人马在枪林弹雨般的扫射中,死绝了。 旅馆并没有当真关门大吉变成兵站。经过一番改建修饰后,旅馆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家富丽宽敞的日本大料理馆。 天热,尸首存放不住,停了三天便办了丧事。 陆雪征厚葬了杜小东,而在杜小东入土后的第五天夜里,当初带兵前来强占旅馆的日本军官,在那家大料理馆的门口,被人乱枪打死了。 日本军官的死亡引发了全城的大戒严,无数无辜的百姓被日本宪兵当成嫌犯抓进了大牢,从此没命再见天日。而刺杀案的始作俑者们躲在租界内,倒还是一派安然。 有日本特务进入租界,在陆公馆附近徘徊不已,企图捕捉陆雪征的行踪。然而时光易逝,转眼间已经到了深秋时节,日本特务居然还不能确定陆雪征是否真的住在此处。 陆雪征并没有搬家——现在租界是平津之中最为安全的区域,起码日本军队不可能公然开进来任意屠杀。当然,明杀不能,暗杀还是可以的;不过他是这行业里的师祖,门口那几个日本特务,目前还奈何不了他。 在为杜小东烧过“七七”之后,苏清顺、李绍文等二十多人各自乘坐黑色汽车,在保镖的簇拥下招摇过市,公然来到陆公馆,向陆雪征问安。 二十多辆汽车沿街停靠,因为道路不长,所以车队见首不见尾的在路口拐了弯,是条弯曲的一字长蛇阵。车门开合的“砰砰”声此起彼伏,一队巡捕从前方经过,不敢干涉,只做不见。 躲在暗处的日本特务伸着脖子瞠了眼睛,这回终于能够确定陆雪征的所在了。 戴国章迎出来,把苏清顺等人引入了楼内客厅。 今日天阴,乌云盖顶,正是一副风雪欲来的架势。客厅内没有开灯,冷飕飕的一片昏暗。陆雪征抱着小灰猫,端端正正的坐在沙发上。 戴国章领着众人向他弯腰一躬,口中齐声唤道:“干爹。” 陆雪征抬眼望向了这群干儿子,见他们一色黑衣打扮,便点了点头,慢条斯理的说道:“好,杜小东是你们的兄弟,他没了,你们应该为他戴孝。” 干儿子们这回放轻了声音,统一的垂头答道:“是。” 陆雪征弯腰放下小灰猫,随即挺身站了起来。单手插到裤兜里,他缓缓的在人前来回走了一趟,而后停下脚步,望着众人平静说道:“如今的天津卫,是日本人的天下了。你们都把爪子给我往回收一收,富有富的活法,穷有穷的活法,我们总不至于要到日本人的手里讨饭吃。哪个要是把日子过到没米下锅了,那就过来找我,干爹有钱养活你们。” 干儿子们又是轻轻的齐声答道:“是。” 陆雪征忍住一声长叹,低头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其实他不是特别看重杜小东——杜小东这人本事不大,脾气不小,近几年来,也就只有他还敢和金小丰瞪眼。他预料着杜小东活不到老,可是没想到他会这样突然的横死! 盖棺之前,他曾经去看过一眼。杜小东死不瞑目,苏清顺和李绍文轮班用手为他摩挲眼皮,又反复保证会为他报仇雪恨,可他仍然是闭不上眼,也许是生前豪横惯了,现在咽不下那一口气,也不稀罕让旁人来替自己报仇。 小灰猫无声无息的走过来,用身体磨蹭了陆雪征的裤脚。陆雪征俯身抱起了它,然后向外挥了挥手,低声说道:“回去吧。” 干儿子们一起答应了一声,规规矩矩的络绎转身走出门去。待人散尽之后,李纯蹑手蹑脚的走进来,对着陆雪征说道:“干爹,我回来了。” 陆雪征心不在焉的一点头——叶崇义这两天又有了发疯的征兆,所以他让李纯把这个货送回家去了。 李纯又道:“叶先生还是生气,让您明天过去瞧他。” 陆雪征没言语,低头把一根手指送到小灰猫嘴边,让它轻轻的啃咬游戏。 第二天,一位幸福机关长前来拜访。幸福机关长名叫幸福次郎,身着便装,满面春风,热情奔放的想要同陆老板交个朋友。对于这样一位不速之客,戴国章用出杀手锏,派出了一名手下随从去做接待员。该随从在投奔戴国章之前,是在北平天桥摆摊说相声的,因为语速太快,时常能把北平方言说出外国话的效果。笑呵呵的坐到了幸福机关长面前,这位随从先是表示陆老板昨天下午去了北平,然后话锋一转,开始滔滔的扯淡。 他声音洪亮,口齿不清,好像一部发了疯的留声机一样,把话说得拖泥带水川流不息。幸福机关长虽然自诩是中国通,然而在四十分钟之后,只觉着脑袋里面嗡嗡作响,当真是有些扛不住了。 他起身告辞离去,并且让随从替他向陆老板带好。随从一口答应下来,同时追逐出去,依旧是说。直到他在院门外坐上汽车了,那随从还抓紧时间向他点头哈腰:“机关长,今天对不住,我们陆老板不在家,让您白跑一趟。改天您再来,别客气,到这儿就跟到自己家一样……” 机关长坐在汽车里,张着嘴向他连连点头,已然完全失去了招架之力。 幸福机关长当然不相信陆雪征是真去了北平,所以对部下发出严令,命他们必须掌握对方行踪。初冬时节,天寒地冻;日本特务们守在陆公馆附近,冷的缩肩弓背,苦不堪言,恨不能冲进公馆,直接把陆雪征逮捕回去。 而在另一方面,幸福机关长其实倒也并没有完全受骗。陆雪征如今的确是已经离开了此地——在幸福机关长到来之前,他便掩人耳目的乘车出门,搬去叶公馆居住了。 第58章 两种感情 叶崇义的嘴非常之紧。 为了尽量挽救经济上的损失,他每天早出晚归四处奔波,八方交际十分活跃,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他那家里竟然藏了一个陆雪征! 这天夜里,叶崇义一身疲惫的回了家。轻手轻脚的尽快洗漱更衣了,他披着浴袍走进卧室,在壁灯散发出的昏黄灯光中站在了床边。 陆雪征已然睡了,侧身骑着一卷子棉被,睡裤的裤管很肥大,向上一直胡乱卷到了膝盖,修长笔直的小腿露出来,脚踝浑圆端正,皮肤洁净透光。 叶崇义不由自主的微笑起来,弯下腰去细看陆雪征的面孔。因见他呼吸深长均匀,的确是个熟睡的模样,便忍不住撅起嘴唇,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就这么一下子的功夫,陆雪征忽然睁开眼睛一跃而起,抬手就把叶崇义强行拽到了床上。叶崇义吓的大叫一声,随后却是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陆雪征:“我以为你早睡了呢!” 陆雪征拉过棉被盖住了双方:“是你吵醒了我。” 叶崇义知道陆雪征并不赞同自己终日出门游荡,所以没敢多说,单是搂住对方不肯松手。 陆雪征的身体很热,隔着一层薄薄睡衣,叶崇义清楚的感受到了他那肌肤的紧绷与弹性。心猿意马的沉默了半晌,他红着脸抬起头,轻声唤道:“雪哥?又睡了?” 陆雪征闭着眼睛,抬手在他的头发上摸了一把,却是没有回应。 叶崇义通身发起了烧。窸窸窣窣的在被窝中脱下浴袍,他一丝不挂的拱到了陆雪征的怀里,可怜巴巴的又叫:“雪哥啊。” 陆雪征轻轻的打了个小呼噜,脸上笑模笑样的,显然是在故意装睡。 叶崇义连推了他两下,见他使坏不动,便急的向下钻去,亲手撕撕扯扯的为他脱了睡裤。被窝里黑黢黢的很是气闷,但叶崇义情动急了,也顾不得许多,一手抓住对方那根半软半硬的命根子,填进嘴里就是一顿狠咂,唆的啧啧有声。 陆雪征这回可就无法保持伪装了。大声笑着掀开棉被,他弯腰就把叶崇义抱上来压到了身下。 一场狂欢之后,两人各自擦拭了身体,而后上床相拥而卧。叶崇义精神兴奋,不能入睡,不但不睡,还非要陆雪征搂抱着他,嘴里又呶呶的讲述今日经历——他预备把那两处坍塌房屋修整起来,现在城外兵荒马乱,四野的乡民都涌入了城内避难,房租不涨才叫怪。 陆雪征被他唠叨的头疼,于是闭着眼睛抬起手,将他那两片嘴唇一捏,又轻声叱道:“闭嘴,睡觉!” 翌日清晨,叶崇义早早的跑出了家门。 陆雪征不大管他——不是管不住,而是不想管。叶崇义那样的人,似乎是不适于“管”,只适于“惯”。陆雪征料想他翻不出大风浪来,故而一切随他高兴。他高兴,一片祥和,大家都高兴;他不高兴,叶公馆统共就这么二层楼,谁也别想躲清静。 邻近年关,叶崇义那房子盖到一半,不得不暂时停了工。他无所事事,又不肯再去那些风花雪月的地方消遣,便安稳在家,从早到晚只围着陆雪征转。 这日下午,李纯前来给陆雪征送了两件厚呢大衣,又带了一大包烫手的糖炒栗子。老老实实的站在陆雪征面前,他像背书似的,将家中大小事情尽数汇报了一遍,连戴国章感冒咳嗽、守门人收养狗崽等琐碎新闻都没落下。 陆雪征在叶公馆住的久了,正有些想念这孩子,如今见面,看他鼓着脸蛋子侃侃而谈,正是一派可爱,便愉快的拍了拍身边位置:“儿子,过来坐!” 李纯这些天和戴国章生活,因戴国章是个不管闲事的和气人,所以他自由自在,也很知足。走到陆雪征身边坐下来,他还想着交待了一句:“干爹,小灰灰也挺好的,就是认生,昨天还把戴哥挠了。” 陆雪征对着李纯笑问道:“你呢?家里人都说到了,你自己好吗?” 李纯听到了这样的问话,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了,低下头抿着嘴笑,面颊红润的像个鲜苹果:“谢谢干爹关心,我也挺好的。” 陆雪征看他总也不见成长,神态举止都像个小男孩,就忍不住抬手揽住了他的肩膀,又凑过去在他那脸上亲了一口,随即笑道:“儿子,又过了一年了,怎么还是这个小模样啊?” 李纯这回是真害羞了,还下意识的回头向后望了一眼。陆雪征见状,便问:“你看什么?” 李纯挠了挠短头发,低下头喃喃的答道:“干爹,叶先生要是看到你亲我,会生气的。” 陆雪征见李纯扭扭捏捏,像个怕事的小婆娘,不禁很觉可笑。在对方的脸蛋上轻轻拧了一把,他又问道:“家门口现在清净了没有?” 李纯立刻答道:“上个礼拜就全撤没了。戴哥说他们这是死心了。” 陆雪征低下头,把李纯的一只手拉过来放到自己的大腿上,一根指头一根指头的将那巴掌摊开:“本来也不是非我不可。我这边只要表示出足够的冷淡坚决,日本人认清现实,自然会去另找旁人。” 说到这里,他把自己的手掌覆到了李纯的手背上,正正好好比对方大出一个尺码:“硬碰硬呢?又不大好。毕竟租界外面都是日本人,我们躲在孤岛上面,安全是安全,可也安全的有限。当然,我也可以逃出天津,跑到重庆啊,香港啊,那些地方去避难。不过,话说回来,你那些大哥哥们,虽然同喊我一声干爹,其实各自为政,不成气候。” 他握住了李纯的手拿起来,放到嘴边咬了一下——有些心里话,和干儿子们说,干儿子们心里会犯嘀咕;和叶崇义说,叶崇义既没有高明见解,偶尔还会发出许多气人的蠢话;挑来拣去的,唯有李纯倒还算是一名最为合适的小听众。 双手揉搓着李纯的拳头,他慢悠悠的继续说道:“我在这里,他们不敢不听我的话,合在一起,还算是股大力量;我要是走了,他们互相谁也不服谁,不用外人插手,自己就能窝里反。” 李纯不知不觉的依偎到他身边,像个聆听长者讲古的小孩子一样,睁着两只大黑眼睛静静倾听。陆雪征扭过头来问他:“你说,干爹要是走了,哪个哥哥能出头?” 李纯很认真的想了想:“戴哥?” 陆雪征笑了:“为什么?” “戴哥……戴哥是大哥哥,又和气又讲理,我看大家都服他——干爹说呢?” 陆雪征在他的小鼻尖上弹了一指头:“你那大哥哥啊,对外够厉害,对内却是个老好人的脾气。如果我真走了,一个苏清顺就能把他压下去。记住,你那些哥哥们之所以还能懂点规矩,全是让干爹狠揍出来的。” 李纯咧嘴一笑:“我可没怎么挨过打。” 陆雪征伸手拂乱了他的短头发:“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乖孩子,干爹打你做什么?” 室内暖意融融,陆雪征和李纯舒舒服服的坐在沙发上,一边吃糖炒栗子,一边低声在背后议论旁人,统一的都感到了幸福。这种幸福滋生于家长里短和柴米油盐,小小的,暖暖的,带着糖炒栗子的甜美气息。 忽然,叶崇义午睡醒来,下楼了。 叶崇义一露面,李纯就不敢再和陆雪征亲近了。受到针刺似的猛然坐直身体,他匆匆咽下口中的栗子,随即站起身嗫嚅着说道:“干爹……我、我该回去喂猫了。” 陆雪征回身看了叶崇义一眼,见他睡眼朦胧板着脸,果然一身凶气,便点点头:“去吧。” 李纯像遇大赦一般,扭头便走,直到出门坐上了自己的汽车,他才颇为不忿的咕哝道:“嘁!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当干爹会宠你一辈子么?” 第59章 平安过大年 叶崇义在下楼时,正是清清楚楚的看到李纯依靠在了陆雪征身边,两人不但亲亲热热的剥栗子吃,还互相看着有说有笑! 一口恶气哽在喉咙口,他半天没有说出话来。直到李纯落荒而走了,他那脖子上的无形绳索才松了开,让他死里逃生般的喘过了这口气。 然而他就不是他了! 他冲到客厅里对陆雪征乱踢乱打,又把茶几掀翻了,将余下的半袋糖炒栗子抄起来,尽数砸到了陆雪征的头上。 陆雪征看他状似疯魔,歇斯底里,却是没有勃然大怒,只将他生拉硬拽的拖回楼上卧室,顺路摘下走廊墙角处挂着的一只鸡毛掸子。将叶崇义混推混搡的摁在床上扒了裤子,他倒握住鸡毛掸子,照着对方那白屁股就狠抽了好几下。叶崇义连疼都不知道了,单是气血上涌,恨不能和陆雪征同归于尽,摇头摆尾的拼命挣扎,又把脑袋往黄铜床柱上猛撞。陆雪征看他平静了这许多天,如今乍一发作,果然势头更猛,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是把他扯起来牢牢的搂在怀里,不让他自我伤害。 叶崇义只是一时发疯,闹过这一场,心火熄灭了,体力耗尽了,也就好了。 四十分钟后,他病恹恹的躺在陆雪征的怀里,身体软的像被抽去了骨头。听闻陆雪征明天要回家去,他便仰起头来,泪眼婆娑的问:“你不要我啦?” 陆雪征抬手为他蹭去了额角汗水,心力交瘁的长叹一声:“快过年了,我不能不回去。” 叶崇义抬手擦了擦眼泪,声音轻轻的说道:“雪哥,我错啦。我这脾气随我娘,一不顺心就成了疯狗。你别生气,我给你赔礼道歉。” 说完这话,他忽然翻身爬到床边,伸手打开床头的小小橱柜,从里面拿出一只用手帕包裹着的手表。东倒西歪的跪起身来,他一边背过手去揉着屁股,一边跌跌撞撞的挪到了陆雪征身边:“雪哥,我还以为我把它弄丢了呢,原来没丢,放在行李箱子里没拿出来。你戴上,以后可千万别再还给我了!” 陆雪征接过来打开手帕一看,认出这是那块好表,就笑了一下,随即将其戴在了手腕上,又对着墙上的电钟调了调时间。 翌日上午,陆雪征毫不留恋的离开了叶公馆。真要是和叶崇义过一辈子的话,他自己估摸着,恐怕是要折寿。 但是又无计可施。叶崇义对他一片真心,还救过他的性命,而他自认是条仗义的汉子,故而只好自我排解道:“疯就疯吧,也不是天天疯。平常夫妇偶尔也是要吵架拌嘴的,权当我妻运不旺,娶了一头河东雄狮子!” 陆雪征回到家中,眼看一切太平无事,却是益发谨慎,又对戴国章吩咐道:“今年的新年,大家就各过各的吧。” 戴国章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陆雪征的心思:“是,人多太吵闹,各过各的,干爹今年还能舒服自在一点。那我让他们大年初一来给您磕头吧!” 陆雪征思忖着点了点头,暗想前两年全是三十晚上出大事,今年我安安稳稳的坐在家里,只留戴国章和李纯在身边,看它还能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陆雪征既定下了这个主意,戴国章便四处打电话,向兄弟们发出通知。干儿子们听闻此言,十分吃惊,不由自主的就纷纷提前过来拜访——本意是想劝导干爹改变主意,顺带着表达自己对干爹的爱戴与思慕;可惜都是从小被干爹揍大的儿子,一见干爹便觉腿软,先前忖度好的良言,在紧张之中全数忘却。末了这些青年皆只留下礼物,语无伦次的告辞去了。 李纯很欢喜,每天都要抽出时间蹲在客厅里拆礼物,又照例开车上街,购买花草年画鞭炮回来。从外面回到家里,他告诉陆雪征道:“街上么,热闹倒是热闹,不过路口总有日本兵把守着。一般的人想要经过,就得向日本兵鞠躬行礼。” 然后他又说道:“干爹您别出门了,现在上街不痛快,还是租界里好,和先前一样。” 陆雪征本来也无意抛头露面。他让戴国章制造了一只两百多斤的大沙袋,结结实实的悬挂在一楼靠边的空房间里,无事时就去和那只沙袋较劲——他那右腿自从伤愈之后,一旦用力,肌肉便要作痛,若是再不主动进行锻炼,恐怕就会无法恢复了。 时光易逝,转眼间便到了新年。从大年三十中午开始,陆雪征便如临大敌一般打起精神,一句话不肯多说,一步路不肯多走,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在戴国章和李纯的陪伴下吃过年夜饭,他谨慎的站在楼前台阶上,观看这两个干儿子在院内燃放烟花。在两人的欢声笑语中,他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韩棠和金小丰。 韩棠是死了,想也白想;金小丰不知死活,却是让人悬心。陆雪征极力的收拢心神,把这一死一活的两个人从脑海中驱逐了出去。 李纯险些被大麻雷子崩了手,吓的“嗷”一嗓子,在爆炸声中转身就跑,没头没脑的撞进了陆雪征怀里。陆雪征顺势搂住了他,笑道:“你就这么点本事?” 李纯还保持着抬手捂耳的姿势,扬起脸来大声答道:“干爹,这也太响啦!” 戴国章扭头笑着望向他们,鼻尖冻得红红的:“干爹不玩吗?” 陆雪征有心也去放一挂鞭炮,但是转念一想,又管住了自己的双手——大年夜里,不是寻常时候,他得稳住。 陆雪征奇稳无比的熬到了午夜时分。这回只有戴国章和李纯两个人给他磕头了,他坐在沙发上,招手让两人起身坐到自己身边,而后掏出红包,一人分了一个,又抬手揽住二人的肩膀笑道:“干爹给你们包了双份,明天见了那帮混小子,可别说漏了!” 李纯是小孩子模样兼小孩子心性,一听是双份的压岁钱,就兴高采烈的道谢;而戴国章比陆雪征小不了几岁,同样享受小儿子的待遇,怪不好意思的,憨头憨脑的只是笑。 这一夜,陆雪征抱着小灰猫上床睡觉,果然是平平安安的一觉到了大天亮。睁开眼睛坐起来,他先是检查了自己,看自己全须全尾安然无恙,就把心放下了一半;洗漱穿衣出了门,他见李纯和戴国章也是活蹦乱跳的都在,那颗心终于是回归原位,兴致也随之高昂起来了。 干儿子们已经早早到齐,待陆雪征吃过早餐之后,便照例依次过来磕头,而后笑眯眯领得一只价值不菲的压岁红包。 陆雪征平安度过大年夜,自觉如同获得新生。他对干儿子们谈笑风生,干儿子们自然也都小心翼翼的哄着他捧着他,全顺着他的心意讲话。正是一片其乐融融之际,李纯忽然跑进来,凑到陆雪征身边低声说道:“干爹,李继安来了,说是来给您拜年。” 陆雪征几乎快要把这人彻底忘怀,所以听了这话,不禁一怔。而与此同时,因陆氏门徒蜂拥而至,院内站了足有几十名保镖,情形十分混乱;于是那李继安不等人请,竟是带着随从公然而入;昂首阔步的便径自走进了楼内。仆人见了这一身寒气的不速之客,刚要上前阻拦,哪知李继安走的更快,也不需人引领,觅着声音转了弯,准确无误的就进入了客厅之内。 陆雪征没想到此人不请自来,如此放肆,但是大年下的,又不好随便翻脸,只得是压下火气,和颜悦色的对着李继安一点头,开口说道:“李团长,新年好啊。” 李继安是西装打扮,越发显出了他魁伟风流的体态。摘下礼帽向后扔到随从手里,他上一眼下一眼的打量了陆雪征:“陆先生,好久不见,我来给你拜个年!” 随即不等陆雪征回答,他老实不客气的又来了一句:“大过年的,怎么不穿的漂亮一点?” 此言一出,陆雪征当着干儿子的面张了张嘴,一时间竟是无言以对——他又不是妇孺之辈,为什么过年时就一定要“穿得漂亮”? 干儿子们显然也是毕生第一次听到有人评价干爹的外貌,故而一起转过头来,对李继安行了个无声的注目礼。 第60章 不得人心 李继安语出惊人,让陆雪征忽然想起了当初两人在街上相见时,对方发出的那些妙语,然后他就暗暗的叫起苦来。如果李继安再用“被窝里放屁”之类的鬼话对他进行恭维的话,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他是翻脸还是不翻脸? 为了避免对方在干儿子面前用粗俗俚语对自己品头论足,他在李继安再次发言之前,匆匆的把干儿子们——包括李纯与戴国章——全部赶出了客厅。 两人相对落座,仆人送上茶来。陆雪征本要想出两句客气话来敷衍李继安,然而抬头这么一看,他忽然发现对方正在盯着自己审视不已。 客气话立刻烟消云散,他不由自主的皱起了眉头:“李团长这是在看什么?” 李继安笑了一下,没回应。 陆雪征也笑了:“可是在挑剔我穿的不够漂亮?” 李继安这回点了点头:“陆先生,实不相瞒,为了今天到你这里拜年,我特地从头到脚赶制了这么一身新行头。” 陆雪征依旧是心平气和的笑:“人靠衣裳马靠鞍。李团长本就一表人才,加之打扮的摩登体面,真是越发的风采过人了。” 李继安听了他这种调调的语气,不知为何,感觉很有趣味。上下又扫视了陆雪征的形象,他越是看的细致,越感觉对方实在不像一名杀手。 上次于陆雪征相见过后,他很快又忘记了这人的具体相貌。他越追忆越迷茫,百思不得其解,竟是困惑的心痒难捱。如今终于在陆公馆成功的堵到了陆雪征,他简直快要管不住自己的眼神。 陆雪征一派和气,怎么看都是个冷淡的好人模样,可是曾经打断过他的骨头。 客厅内安静了三五分钟,小灰猫从门缝中溜了进来。竖着尾巴走到陆雪征面前,它无声无息的纵身一跃,跳到了主人的大腿上。 陆雪征自然而然的爱抚了它,用洁净的手指穿过厚密的灰色皮毛,同时语调温和的问道:“李团长,现在高升了吧?” 李继安观察着陆雪征的举止动作,一心两用的做出回答:“升是升了,但是不高。” 陆雪征垂下眼帘望着小灰猫,不置可否的微笑。 李继安又道:“陆先生大概要暗骂我是汉奸了!” 陆雪征轻轻摇头,将小灰猫抱到了胸前:“人各有志,我并没有腹诽李团长的意思。” 李继安饶有兴味的追问:“那你的志向是什么?” 陆雪征仰起脸来,躲避了小灰猫淘气的爪子:“谈不上什么志向,独善其身罢了。” 李继安看到小灰猫亮出利爪,正是搭在了陆雪征的咽喉处,一旦用力,必定要把他挠的皮破血流,就不由得想要出言提醒。哪知小灰猫随即收回爪子,而陆雪征也安然无恙的低下头去,目光宠溺的注视了小灰猫。 他又有了新疑问:“要养就养两条大狼狗,还能看家护院,养小猫有什么意思?抓耗子吗?” 陆雪征感觉自己和李继安基本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他抬头看了对方一眼,两人正好目光相对,李继安又有了话问:“陆先生,你今年贵庚啊?” 陆雪征警惕起来:“三十一了。” 李继安哈哈一笑:“那我们同龄!我本以为你要比我年长两岁呢!” 陆雪征听到这里,几乎要把鼻子气歪,同时恍然大悟——这厮今天就是专门赶来气人的! 李继安怡然自得的继续说道:“我今年在天津安了一处家。说老实话,我是个光棍,你也是个光棍,我有心请你今晚到我那里吃顿晚饭,你无牵无挂的,应该不会不赏这个面子吧?” 陆雪征已经看不得他,故而对着小灰猫冷淡答道:“抱歉得很,晚上我和干儿子们吃团圆饭。” “那就明天?” “明天有事,脱不开身。” “后天?” “后天……” “别扯皮了,就后天吧!大过年的,你就忙到连吃顿饭的功夫都没有?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陆雪征前两年在过年时都没有落到好,故而如今十分谨慎,虽然已是恨不得把李继安一脚踢出去了,但是强压怒火,丝毫不动声色:“李团长太客气了,让我很是惭愧。只是李团长已然亲自前来了,你我又何必非要等到后天吃那一顿饭呢?不如时间改一下,地点也改一下,李团长留下来,我们今天一起吃顿午饭吧!” 李继安看出了陆雪征的不情不愿,然而满不在乎——哪有那么多你情我愿的好事?不情不愿也得忍着!等着伺候大爷这顿午饭吧! “行啊,午饭就午饭,我也不客气,不过可别再给我吃面条!” 陆雪征是个讲涵养的,李继安主动前来拜年,尽管言谈举止都是那么的不得人心,可他是还无论如何不能冷言相对。两人坐在桌边共进午餐,陆雪征闷头只是吃,生怕一个不留神引出话题,会让李继安再发表出令人头疼的高论。 李继安倒是吃喝的从容,偶尔抬头扫出一眼——他对陆雪征很感兴趣,一直没能摸清这人的路数。 吃饱喝足之后,他拿起餐巾抹了抹嘴,闲闲的说道:“陆先生,我很欣赏你的功夫,下午没什么事,你我切磋一番如何?” 陆雪征也放下了碗筷:“大过年的,动拳动脚,有伤和气,不大好吧?” 李继安“哈”的笑了一声:“哪儿来的那么多讲究!我们又不是打架,切磋而已嘛!” 陆雪征万没想到这人竟然欠揍到了这般地步。略一沉吟之后,他抬头答道:“可以。” 这两人略事消化,然后便一前一后的走入了楼下空屋。屋内一无所有,只在天花板正中央处吊下一只硕大沙袋。李继安脱下了外面的大衣裳,走过去轻描淡写的向那沙袋捶了一下。 陆雪征关了房门,心中痛快,决心要把李继安痛打一顿,以除胸中恶气。迈步走到李继安身后,他抬手一拍对方肩膀:“李团长,我们——” 话音未落,李继安猛然转身,对着他的鼻梁就挥出了一拳——力量倒不算大,起码不会伤到他的鼻梁骨,然而打的刁钻,正好牵动了他的泪穴! 陆雪征万没想到他会在切磋之时搞偷袭,丝毫没能避开。怔怔的望向李继安,他未曾开言,先一眨眼,两颗大泪珠子就从眼角处滚了下来。 第61章 切磋琢磨 李继安只不过是想向陆雪征虚晃一招而已,唬人罢了,没用力气。 他没想到陆雪征挨了这么一下子轻轻打击,竟然哭了! 陆雪征一眨眼就是一对大眼泪珠子,瞬间便是泪流满面。李继安从西装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一条玫红色的丝绸手帕,走上前去小心翼翼的为他擦拭泪水:“唉哟,陆先生,你别哭哇。全怪我没轻没重的瞎胡闹,我向你道歉。” 陆雪征到了这个时候,还保持了相当的风度。接过手帕按了按眼角,他提起手帕一角折成花形,而后向前掖回了李继安的口袋里:“没关系,李团长不要挂怀。” 然后他向后退了两步:“既然李团长已经等不及,那我也就不讲虚套,免得拂了李团长的好意。” 李继安背着手,点头笑道:“是,我们——啊呀我操!!” 原来还未等他做完回应,陆雪征那边忽然一腿扫出,正中了他的手臂。而他猝不及防,下意识的大骂一声侧身躲避,可惜为时晚矣,他连胳膊带身体一齐受力,横着就飞了出去! 沉重的跌在水泥地面上,他随即一翻身站了起来。揉着痛处晃了晃脑袋,他抬手挡开了陆雪征迎面踢来的一脚,而后一个侧踢做出了反击。 两人正式开打! 李继安幼年出家,功夫上的老师,乃是庙内一名横眉怒目的老和尚。老和尚不知从何地流落到了这穷乡僻壤处的小庙中,样貌看着苍老衰朽,其实一身正正经经的少林功夫。其师如此,其徒自也不凡;年纪小小的就敢下山打劫了。 此刻面对了陆雪征,李继安一边有条不紊的防守进攻,一边观察对方的拳脚路数,末了发现对方也谈不上什么路数,无非是距离远时全用脚踢,距离近了,便改用手肘和膝盖进行攻击,只是势头凌厉,让人不得不惧。 而在另一方面,陆雪征今天是存心要给他留一样内伤作为纪念,所以一鼓作气连踢出十五脚,裤管挟着疾风,却是次次都被李继安险伶伶的避开。这让他心中一动,看出了李继安的功夫是着实不浅。 为了阻止李继安缓过这一口气,他运足力量继续进行凶狠攻击。而李继安此时已无还手之力,索性全神贯注只是躲闪——凭他的本事,如果单是防守不做攻击,那至少还是能够逃得一条活命的! 十多分钟过后,李继安很满意的发觉,陆雪征的攻势渐渐弱下来了。 这很正常,陆雪征生的挺拔利落,身躯四肢与常人无异,想必体力也不会太过惊人。凭他这样疾风暴雨式的猛攻,必须要在短时间内打倒对手才行;一旦陷入持久战的漩涡,那他必然就会渐渐落入下风。 眼看着陆雪征迎面踢出一脚,从上而下的劈向了自己的头顶,李继安咬牙举手拼命一挡,随即抓住他的脚踝向前用力一搡,竟是让陆雪征站立不住,仰面朝天的向后倒去! 李继安不松手,顺势纵身一扑,结结实实的压到了对方身上。陆雪征气喘吁吁的仰卧在地,一条腿被李继安抬起来,向上一直压过了他的头顶。 这回近距离的凝视了陆雪征,李继安见他面色潮红,气息紊乱,显然是体力大受损失。换用肩膀压住那一条腿,他腾出手来向下一拍对方的屁股,而后饶有兴味的缓缓向上抚摸了过去。 手掌重新攥住对方的脚踝,他发现陆雪征这腿生的匀称结实、而且十分修长。低低的笑了一声,他从黑压压的眉毛睫毛下射出目光:“陆先生,一双好腿啊!” 陆雪征面无表情的抬起手,将手肘向下,慢慢抵到了李继安的颈窝处。 李继安立刻会意——在方才双方相拥倒地的那一刻,如果陆雪征痛下杀手,那自己纵算活命,锁骨肩膀也必定是保不住了! 于是他立刻松手,随即挺身向后一跃,站在地上笑道:“陆先生,名不虚传,你是真厉害!” 陆雪征也站起身来,对着李继安微微一点头:“李团长太谦了。” 然后他似笑非笑的垂下眼帘:“李团长,还有兴趣再切磋下去么?” 李继安隐约看出了他的弱点,可是还没有想到克制他的法子,故而哈哈一笑:“不切磋了,不是你的对手,再切磋下去,恐怕我会在大年初一挨揍!” 陆雪征侧过身去,对着房门口一伸手:“那请到外面休息吧。” 李继安不好意思赖在陆家等待晚饭,故而只得是在下午时分告了辞。披上他那件崭新笔挺的黑呢大衣,他飘飘然的出门上了汽车。 舒舒服服的向后一靠,副驾驶座上的副官先转过身来,掏出一只烟盒打开送到他面前。待他抽出一根烟叼在嘴上了,又拿着打火机伸长手臂,为他点了火。 单手夹着烟卷深吸一口,他颇为惬意的喷出一道笔直青烟,而后低下头来,从胸前口袋中抽出了那条手帕——他真不理解为什么一个大老爷们儿要把手帕塞到胸前口袋里,还非得露出边边角角让人瞧见。不过成衣店里的大小裁缝们都说这是绅士打扮,他无可奈何,也只得是随俗了。 手帕上洒了香水,茉莉花的味道,芬芳中透出清淡的苦气。将那手帕放在大腿上摊开来,他发现上面还残留着斑斑点点的湿痕,正是陆雪征的泪水痕迹。 盯着那几点浅淡痕迹,李继安忍不住一笑,觉得陆雪征这人很有意思。要放先前,自己未必有机缘和他搭上话,不过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的世道变了! 李继安就此回家。一夜过后,他在翌日清晨感觉周身疼痛,撸起衣袖一看双臂,发现从腕至肩,青青紫紫的遍布淤痕,却是昨日防守抵挡时落下的暗伤。他向来身强力壮、皮糙肉厚,并不在乎,过了两日也就好了。 再说陆雪征这边,虽然切磋之时仿佛是占了上风,其实如果双方僵持下去,他也没有完全的胜算。灰头土脸的独自回到书房,他想那李继安一张破嘴,把自己形容的衣着既差,相貌又老,简直就是一无是处,不禁又气又恨,心中暗骂:“NND,我有那么不堪么?” 思及至此,他拉开抽屉翻出一面圆玻璃镜,双手扶着左照右照,越端详越感觉自己挺好看,眼角额头也没什么皱纹,绝无半分老态。 气愤愤的把镜子丢回抽屉中,他起身出门沐浴更衣,花了整整一个小时梳妆打扮,末了毫无效果的走出浴室,自我感觉良好了许多。 陆雪征每逢新年,必有烦恼;然而和前两年相比,今年已经算是风平浪静。大年初五这天,戴国章启程回了北平,家中只剩陆雪征和李纯二人,倒也安逸。陆雪征所养的两个活物——一猫一人,全都几年如一日,不大成长,这让他甚是困惑。猫就算了,爱长不长;李纯今年都十九岁了,仍然鼓着苹果似的脸蛋子,没有半点男人气,可要说身高呢,倒也不是很矮。亏得李纯自己不知发愁,安安稳稳的也不想姑娘。 陆雪征希望他快长大,同时又很喜欢他这孩子模样。大年初十这天晚上,李纯和他坐在床上玩纸牌。因为出错了一张牌,李纯追悔莫及,下意识的一皱眉毛一吐舌头,做了个很可爱的鬼脸。陆雪征一眼看见,不由自主的扔掉手中纸牌,探身一把将他搂过来抱在了怀里。 低头望着李纯的大黑眼睛,陆雪征低声笑道:“宝贝儿,今夜陪着干爹睡。” 李纯毫不惊讶羞涩,大大方方的就点头答应了一声,又抿着嘴一笑,主动摸向了陆雪征的下身。 从这一夜过后,陆雪征的生活才日益顺利起来,恢复了往昔常态。及至到了正月十五,他孤身前去了叶公馆过节。两人闲谈起来,叶崇义蹙着眉头,半笑半恼的说道:“前几天出去玩,也没推几把牌九,就把那两处半截房子输掉了。” 陆雪征现在最怕他发脾气,故而听了这话,连忙说道:“输就输了,那能值几个钱。” 叶崇义正要攒些家私好好过日子,所以破财之后,一直心痛。如今看了陆雪征这个大喇喇的样子,才得到了些许安慰。 晚饭时分吃元宵,叶崇义用汤匙舀起一枚咬了一小口,先是尝到了芝麻味道,就不喜欢,低头一看,发现元宵馅里面还夹了青红丝,越发不对胃口,索性将余下半枚元宵送到陆雪征面前,咕咕哝哝的说道:“我最讨厌这个味道!从小就不爱吃!” 陆雪征不挑食,张嘴将那半枚元宵吞了下去,而后笑道:“不爱吃就不吃,尝一口,应应景也就是了。” 说完这话,他又主动给叶崇义夹了几筷子好菜,哄孩子似的劝着对方多吃。叶崇义幼年被家人娇养惯了,吃起饭来挑三拣四,比那小学生做文章还要费劲。陆雪征见他越吃越困,最后竟是歪着脑袋闭了眼睛,咬着筷子尖要打瞌睡,便又气又笑。正当此时,电话铃声忽然隐隐的响了起来。 走廊内的仆人跑去接了电话,片刻之后却是推开餐厅房门,轻声禀报道:“陆先生,电话是打给您的。” 陆雪征以为是家里有事,便起身出门,下楼前去接了电话。拿起听筒“喂”了一声,那边随即响起了爽朗的回应:“嗨!老兄,是我!听没听出来我是谁?” 陆雪征大为惊讶——这是唐安琪的声音! 第62章 匹夫有责 唐安琪在电话里并没有多言多语,只说立刻要见陆雪征。而陆雪征对他惦念已久,自然是一口答应下来。 匆匆的穿上大衣走回餐厅,他一边系那扣子,一边故意板了脸,态度严肃的低声说道:“崇义,家里那边有点事情,我得马上回去一趟。” 叶崇义看他气色不善,当即关切的站了起来:“什么事?严重吗?” 陆雪征摇摇头,随后转身向外走去:“没什么,我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陆雪征乘坐汽车回到家中,果然是在客厅内看到了唐安琪。 唐安琪做长袍马褂的打扮,双腿大开的歪坐在沙发上,正在津津有味的嗑瓜子。一眼看到陆雪征走进来了,他一挺身站起来,对着陆雪征一笑:“陆兄!你好哇?” 陆雪征停在了唐安琪面前,不由自主的也笑了:“老弟,你这半年跑哪儿去了?” 唐安琪坐回原处,而后一拍身边位置,亲亲热热的唤道:“陆兄,你先请坐。说起我这半年的经历,当真是一言难尽啊!” 唐安琪嗑着瓜子,喝着热茶,将自己这大半年中的所作所为娓娓道来。原来自从七月兵败之后,他带了几名忠心的卫士撤离战场,本是想要南下逃命的,然而城外四野战火连绵,他们虽然换了便装,但是身上总还多少残留着丘八气息,走在日占区的地界上,分外危险。其中唐安琪细皮嫩肉,倒还好些;那几名卫士常年戎装打扮,额头上皆印着军帽勒出的痕迹;一双手伸出来,因为用枪太久,所以老茧俨然,也和寻常百姓颇不相同。日军一旦捕到具有如此特征的青壮年,必会当场枪毙,不留活口;而唐安琪舍不得抛下这几名卫士,只得是带着他们东躲西藏。 他们越是躲藏,境遇越是狼狈潦倒;若非机缘巧合,得到了同道中人的救助,那他们现在即便不死,也不知会是个什么惨象了。 他们是战场上的孤儿,失去了所有后盾。如今总算遇到了同志,他们自然而然的就汇入其中,加入了军统设立在天津卫的潜伏组织。 “我只当我早死在战场上了。”唐安琪大喇喇的笑言:“所以如今每活一天,就算我赚了一天。一旦撞到鬼子枪口上了,我一闭眼睛——”他将双手一摊:“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陆雪征点了点头,而后若有所思的一笑。 唐安琪察言观色,见他神情平静,仿佛对于一切都了然于胸,便直奔主题,压低声音说道:“陆兄,我今天来这一趟,正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陆雪征没等他说完,直接就开口问出了一个字:“谁?” 唐安琪略顿了顿,随即清清楚楚的答道:“相川莲。” 陆雪征垂下眼帘思索片刻,然后才做出了恍然大悟的反应:“哦,想起来了,那个相川大将。” 唐安琪沉默半晌,末了扭头望向陆雪征说道:“没有酬金。” 陆雪征没看他,盯着瓷杯内清澈透绿的碧螺春答道:“没关系。” 唐安琪也转向了前方,嘴角噙着一点笑意,轻声说道:“没有酬金,可是比你接过的所有生意都要危险一万倍。你成功了,是无名的英雄;你失败了,就……” 陆雪征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没有失败。我活了三十多年,唯一的事业就是杀人。相川莲也是人,只要是人,我就能杀。” 此言一出,唐安琪立刻正色转向了陆雪征,那一点笑意虽然凝固在了嘴角,眼神却是光华流转,仿佛精神变成了蛟龙,在黑暗大洋里翻江倒海。 良久之后,他忽然站起身来。仔细掸净了衣服上的瓜子壳,他走到陆雪征面前,弯下腰去深深鞠了一躬。 “陆兄,我代表不了别人,我就代表我的那一帮小兵,死在战场上和活在人间的,先向你道个谢吧!” 陆雪征微笑着叹了一声,知道自己是再无退路。唐安琪,他的好朋友,为国为民的一条好汉,如今来请他帮忙,他怎么能够拒绝?不要说没有酬金,就是当真为此搭上了一条命,那也没得可怨。 于公于私,他都得把这个“义”字讲到底。 端起瓷杯抿了一口好茶,陆雪征低声说道:“情报工作,你们来做;时机到了,我去动手。” 陆雪征有意挽留唐安琪吃顿晚饭,然而唐安琪任务在身,不能久留。 待唐安琪离去后,他心事重重的上楼进入卧室,打算静下心来做一番沉思,偏偏双耳异常灵敏起来,只听得风声雪声鞭炮声,声声入耳,十分嘈杂。 既是心静不得,陆雪征索性让李纯带了一副纸牌上来,两人坐在床上打牌嬉戏。及至夜深疲倦了,李纯也不回房,收起纸牌便钻进了陆雪征的被窝,又很体贴的伸出一只手来,为陆雪征仔仔细细的掖了被角。 如此过了几日,天下太平,唐安琪毫无音信,自然更不会有情报传递过来。陆雪征若无其事,隔三差五的常去叶公馆消遣。 春天到了,万物复苏,包括叶崇义身上的那股子疯劲——他发脾气,是不需要理由的。 他近来身体不错,气色很好,因为发疯的时候是真激动,所以满面绯红,显出了一种恶狠狠的明艳。将陆雪征私下给他的那张存折掼在地上,他不管不顾的用皮鞋鞋底去拼命踩碾:“混蛋,我不要你养我,我只要你爱我!” 陆雪征遥遥站在楼梯上,听闻此言,便含义不明的冷笑了一声。 叶崇义听清楚了,越发气的肝胆俱裂,拔脚追上去就要殴打陆雪征。陆雪征扭头便跑,在走廊内躲来闪去。叶崇义张牙舞爪的企图抓住他狠捶一顿,哪知他有如一条活鱼,专等着自己将要靠近了,才会瞬间避开。 如此一前一后的追打了许久,叶崇义又是累,又是笑,由于火气已经发散殆尽了,所以倒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滑稽与无聊。气喘吁吁的扶着墙,他有气无力的笑嚷道:“兔子似的乱蹦什么?” 陆雪征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背着阳光挺直身体,一本正经的答道:“我怕你吃了我。” “臭肉,我才懒得吃你!” 陆雪征迈步走到了他的面前,笑模笑样的低声做出了回应:“哦,原来是嫌我臭。怪不得昨夜你吞了又吐,吐了又吞,吞吞吐吐的直吃了我半个多小时;可最后让你咽下去,你又不肯。” 叶崇义看他神色俨然的说那下流村话,不禁脸上一红,转身便走,臊的一颗心砰砰乱跳。 陆雪征盯着他的背影,心中一片无可奈何——果然是一物降一物,他现在真是被这叶崇义磨的没了脾气;然而又舍不得太过冷酷的惩治对方,因为知道这家伙本来恶毒狡猾,唯独对待自己是又疯又痴。 第63章 中山公园 当陆雪征主动寻觅唐安琪时,唐安琪无影无踪;等到陆雪征遍寻不得,对他的心思已经淡下来了,他却是像个鬼魅一般,趁着夜色登门前来。 先前唐安琪在那穷乡僻壤四处游荡,陆雪征寻他不到,也属正常;可如今他人在天津卫了,居然还能逃过陆雪征那众多门徒的追踪,可见他的确是神秘不凡。陆雪征很诧异的盯着他瞧,就见他扬着一张小白脸,一双乌溜溜的杏眼下面透出青晕,显出一种鬼气森森的虚弱。 忍不住抬起一只手,他在唐安琪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又捏了一下——有骨头有肉的,这的确是个活人。 唐安琪看他神情古怪,便大声笑问:“哎?你怎么占我便宜?” 陆雪征一怔:“什么便宜?” 唐安琪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而后伸手去指他:“你摸我!” 陆雪征哑然失笑,不接他这个话头,径直表明了自己的担忧:“你气色不好。” 唐安琪向后一仰,抬手捂住了面孔用力搓了搓,而后长叹一声坐直身体,低声说道:“陆兄,我累啊。从早到晚,从白天到黑夜,我总像是在死里逃生。” 陆雪征听闻此言,也是叹息:“自找的,活该。” 唐安琪笑了一下——亡国奴,应当受罪,在自己的土地上活成了鬼和贼,也的确是活该! 唐安琪告诉陆雪征:“以后我不来找你了,我派别人过来向你传递消息。” 陆雪征没有多问,只说:“保重。” 唐安琪在茶几上的糖盘子里抓了一把五香瓜子,就此告辞。陆雪征起身送到门口,只见他一边嗑瓜子一边往外走,低着脑袋心不在焉的,还是当年太平时节的做派。 代替唐安琪出面的,是个卖菜的菜贩。该菜贩名叫小五,生的白皙瘦小,乍一看仿佛一名发育不良的少年,可若是细细端详,却又会发现他那面目经不起推敲,越看越是显老。 小五每天早上必定挑着一担子青菜来到陆公馆,做的是那送菜上门的生意,顺便带来最新情报。而从这样一封一封的零碎情报中,陆雪征开始研究起了相川莲。 时光易逝,转眼间到了五月,陆雪征所等待的时机,终于到来了。 日本人将在中山公园举行大会,为了庆祝徐州的沦陷。届时社会各界的新贵们汇聚一堂,相川大将也会亲自“莅临训导”。 因为此事太过危险机密,所以陆雪征只挑选了戴国章作为助手。而小五这天早上挑着两筐小白菜进入陆公馆,小白菜下面就藏了两张东旭报馆的记者证件。 第二天,他又挑着两筐嫩菠菜来了,嫩菠菜下面藏了两只经过改造的照相机。 第三天,他应陆雪征的要求,挑来了两筐大白梨,白梨下面是小纸包,紧紧包裹着两枚定时炸弹。 陆雪征自己动手,把定时炸弹装进了照相机中——照相机在送来时就被改造成了一副空壳,所以这项工作,倒也不难。 然后他粘上一撇小胡子,戴上一副金丝眼镜;又让李纯动手,使用生发油和梳子等利器,大动干戈忙碌许久,总算把他那一头蓬松厚密的短头发梳成了光可鉴人的背头。他以这幅形象跑去照相馆内照了一张半身小照,照完之后抬手一摸后脖颈,发现生发油用得过多,如今缓缓流下,把衬衫领子都染污了。 将那洗好的照片粘贴到了记者证件上,他首先是取得了进入会场的资格。 戴国章也没闲着。他平日衣着简单,裤褂而已,正是北平地面上一位标准的“大哥”形象。不过如今为了伪装记者,他把西装穿了起来,分头梳了起来,而且戴上一副玳瑁边大眼镜,看上去倒也有了几分斯文模样。 戴国章服从陆雪征的一切命令,但是并非全无条件。他这人情绪无波无澜,思想有条有理,永远自有一番见解和主意。干爹要去刺杀相川莲,这当然是危险之极,但戴国章认为这是对的,应该去做! 他把嘴管得很严——干爹虽然有威望,够厉害,但是手下的干儿子太多了。人一多,难免就要鱼龙混杂;大家都是卖命挣钱,苦出身的孩子能活到如今这样得意威风,太不容易;为了民族大义而去牺牲荣华富贵,那恐怕会要强人所难。 所以他什么也不说,悄悄的做事。如果事情成了,他自己琢磨着,也依旧是什么都不能说。 日本人开大会,向来最注重安全工作。中山公园这么一处普通地方,竟然提前两天就被清空戒严,不许游人擅入。陆雪征心知届时壁垒森严,自己即便找到了机会去打冷枪,也定然难以全身而退。 所以,他这回要采取缓和办法,不着痕迹的炸死相川莲。 在五月末的一个上午,大会准时开始。 中山公园成了一处锣鼓喧天之地,印着庆祝字样的大条幅四处悬挂,上下纵横。汽车都被拦在了百米开外,趾高气扬的嘉宾们胸前佩戴着特制徽章,扬眉吐气的被日本兵撵到一旁进行搜身,然后欢喜的、肃穆的向前走去。 能够参加庆祝祖国国土沦丧的大会,新贵们又荣幸又惶恐。路边站岗的日本宪兵让他们感到了恐怖与安全——他们怕疼怕死,可是为了钱权二字,他们心甘情愿的把小命送到日本人手中。日本人威武,他们茫茫然欣欣然的,也就跟着一起威武了。 陆雪征和戴国章混迹在这一群人物中。两人都按照证件照片上那么打扮着,各自背着照相机,戴国章还额外多提了一只镁光灯。东旭报馆是一家小报,建立不久,品质不高,所以影响极微。路上虽有记者同行,但因看不起东旭报馆,所以也懒得与这二位搭讪。 在中山公园门前,与会者接受了第二轮更为严格的检查。然而陆雪征和戴国章是不怕检查的,他们是真的没有带枪。 迈步进入公园内部,他们随着人流,走入了一片新开辟出的空旷场地上。停下脚步抬头一望,陆雪征就见前方搭了个半人来高的木台子,上面已经摆好了一行桌椅,想必就是主席台了。下方是齐齐整整的一排排木椅,则为观众席。 他心里有了数——眼前这一切,和小五情报中所描绘的情形,完全一致。 大会在上午十点钟,准时开始。 露天会场一片肃静,一名招待员在前方引路——本意是要一路九十度鞠躬,以便向身后的相川大将表达敬意,可惜身为中国人,不擅日式鞠躬,故而旁人只见他拱肩缩背,似乎快要作势蜷成一团,拖泥带水的就滚过了观众席中间的通道。而相川大将一身戎装,尽管极力的昂首挺胸,可还是没有前方那一团招待员高挑。 相川大将身后跟着一名瘦削的日本中佐,一名衣冠楚楚的翻译官,一名长袍马褂、须发皆白的“社会贤达”,以及一名东张西望的中国军人。这么一队人物穿过观众崇拜的目光,目空一切的登上了主席台。 相川大将无疑的坐上了中央位置,其余人等也各自落座。翻译官伸手摸了摸话筒,又探头“噗”的吹了一口气,耳听这一口气响彻全场,便十分满意。站在一旁的记者们这时得到指令,立刻蜂拥而上,挤在主席台前举起照相机,对着台上要人快速按动快门。 陆雪征动作很快,站在了最前方的好位置。托着照相机半蹲下来,他正在寻找角度来取景,哪晓得后方戴国章那照相机的镜头非常之长,如今跟着混挤,一镜头就杵到了陆雪征的后脑勺上。 陆雪征脾气暴躁,受此一击,当即就把手中照相机往身前的主席台上一放,而后挣扎着回头骂道:“哪个混蛋不长眼?乱撞什么?!” 戴国章立刻挺身而出,对着陆雪征指指戳戳的怒道:“老王,你把嘴巴放干净点!想要吵架,我们回报馆里去吵,在下一定奉陪到底就是!当着这么多同行,你如此胡闹,不丢脸么?” 陆雪征伸长手臂,隔着一名记者的肩膀,一把就揪住了戴国章那照相机的长镜头,随后用力向后一扯:“哼!你还懂得丢脸?” 他力量很大,竟将戴国章那照相机拽过来也摔在了主席台上。戴国章见此情景,忍无可忍,挥起镁光灯便要砸向陆雪征:“你欺人太甚,我今天跟你拼了!” 拍照的时间很有限,他们二人呶呶不休的又吵又打,不但其余记者受到影响连累,台上的相川大将探头一瞧,也觉不堪入目。而未等大将皱着眉头开口下令,已有日本宪兵挤上前来,吆吆喝喝的拽住了陆雪征与戴国章,先是一人给了一枪托,而后推推搡搡的把他俩撵出了会场。两人斗志旺盛,且走且打,照相机也不要了。 狼狈不堪的被日本宪兵一路赶到了公园门口,这两人仍然不肯恢复友好。互相对骂着向前步行片刻,他们经过最后一道岗哨,嘟嘟囔囔的上了路边一辆汽车。 汽车后排车窗垂下厚重布帘,遮挡住了车内详情。李纯训练有素的发动汽车,敏捷快速的拐弯要抄小路。哪知这个弯还没拐过去,迎面忽然开来一辆快车。 李纯不敢停车退让,只怕耽误时间,情急之下一踩油门,贴着那辆快车的车头窜入了小路,随即一路绝尘而去。而那快车减缓速度,车内的李继安就颇为疑惑的扭过头来,望向了这辆汽车的车尾。 汽车号码是陌生的,他不认识,不过在方才相遇的那一瞬间,他可是看清了汽车内的小汽车夫! 陆雪征的手下,怎么会张皇失措的出现在这种地方?况且此刻正是个往里进的时候,他怎么会如此明目张胆的往外走? 李继安已经迟到,所以不肯继续深想。正要催促汽车夫快些停车,他却是遥遥的听到了一声巨响。 他没当回事,潜意识中以为这是一声旱天雷,不想一秒钟过后,第二声巨响随即传来。透过挡风玻璃向前一望,他就见路障处的日本宪兵都慌了神,而公园之内已经升起了滚滚浓烟。 李继安坐在车内没有动。目光缓缓斜向一旁,他只见旁边小路上一片寂静,只有一条野狗趴在路边,正在懒洋洋的打瞌睡。 第64章 敲山震虎 炸弹内所装的烈性炸药,将主席台,以及主席台上的一切,全都炸成了飞灰。 台下也未能幸免,记者们险些全军覆没,前排十几人也都落了重伤。中山公园立刻就被封锁,大会人员一律不许离开。全城进行的大搜捕当即开始,天津卫瞬间便坠入了一片腥风血雨之中。 参加大会的记者们,死的倒也罢了,寥寥几名幸免遇难者全被逮进了监狱中,所属的报馆也无一例外的受到清查。日本宪兵气势汹汹的来到东旭报馆,却是意外的发现这家报馆已然在昨天夜里关门大吉了! 报馆内部一片凌乱,还保持着往昔办公时的景象,只是没有人,空荡寂静。日本宪兵找出大会名册,确认报馆的确曾经派遣记者参加大会,于是立刻寻找目击证人,描画出了那两名记者的样貌,发到通缉令上四处张贴。 戴国章早回北平了,无缘见到通缉令上自己那副尊容;陆雪征倒是在路边墙上看过好几次,越看越觉得可笑,因为他实在不是那副丑模样的。 笼罩全城的大恐怖,在持续了一段时期之后,也就无声无息的结束了。 陆雪征太平无事的生活在租界内——日本人找不到他的蛛丝马迹,没有理由来寻他的晦气;况且租界毕竟是租界,日本人想在此地横行妄为,也难。 六月天,陆雪征舒舒服服的在家中避起了暑,正是悠闲惬意之时,这日下午,李继安忽然来访。 李继安分明是位武人,然而偶尔起了闲心,也会做出那附庸风雅的样子来。此刻他不着戎装,改穿一件灰色薄绸长衫,鼻梁上又架了一副墨晶眼镜,潇洒飘逸的走入了陆家客厅。 天热,陆雪征出了一身大汗,正是泡在一缸温水中解暑,忽然听闻有客来访,而且还是这么一位不得人心的客人,便颇觉不满,故意慢吞吞的擦身穿衣,让那李继安在楼下好等。 李继安却是饶有耐性,在那沙发上坐的十分稳当。李纯走进来为他添了一次茶水,他含笑注视着对方,忽然问道:“你也是陆先生的干儿子?” 李纯对他歪着脑袋抿嘴一笑,稚气十足,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就这么天真可爱的溜走了。 这时,陆雪征迈步走了进来。 陆雪征出水不久,短头发还潮湿着,一身清清淡淡的香皂气息;因为怕热,所以穿了一件短袖衬衫,领口向下的两枚纽扣全没有系,隐约可见一小片白皙的胸膛。对着李继安略一点头,他走到沙发前,弯腰坐了下来。 李继安不动声色的审视了陆雪征,只见他肩膀周正,腰身挺拔,臀部饱满,大腿修长;从头到脚无一处不标准,仿佛是按照某种规格制造出来的。 垂下眼帘收回目光,他端起茶杯啜吸了一小口,而后笑道:“许久不见,我对陆先生有些想念,所以今天就冒昧的跑过来了。” 陆雪征淡淡一笑:“哦,李团长肯来,我这里自然是欢迎。” 李继安放下茶杯,抽了抽鼻子,忽然感觉陆雪征今天挺香。 眼看着陆雪征一言不发,仿佛是想把自己活活的冷淡走,他便没话找话的搭讪道:“这两天可是真够热的。” 陆雪征点了点头:“是的,够热。” 李继安站起身来,绕开茶几,在那空地上来回踱了几步:“陆先生刚洗过澡?” 陆雪征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感觉对方仿佛是居心叵测,其中还夹杂了一点穷极无聊的无赖气味。暗暗提起戒备的心思,他低声答道:“正是。” 李继安不言不语的走到了陆雪征身后,骤然俯下身来,伸手握住了他的肩膀。 陆雪征微微侧过脸去,莫名其妙的问道:“李团长,干什么?” 李继安没出声,直接就把鼻尖凑到了陆雪征的颈侧,又拱又蹭的深吸了一口气。 陆雪征冷不防的挨了这么一下子,真是肉麻的寒毛都竖起来了。下意识的猛然转身抓住了对方的衣领,他要笑不笑的问道:“李团长,你这是怎么了?” 李继安满不在乎的抬眼盯住了他,口中反问道:“陆先生每次沐浴过后,都这么香吗?” 说完这话,他抬手握住了陆雪征那只揪住自己衣领的手,忽然觉得周身做痒,恨不能搂着陆雪征乱啃一气。 陆雪征近距离的凝视了他那双丹凤眼,满心迷惑,怀疑这人是发了花痴、以及失心疯。 若非花痴,就不该胡乱抱了旁人乱嗅;若非失心疯,就不该抱着个男人发花痴。 而李继安接着问道:“天热,单是洗澡有什么趣味?不如我们出去走走,找那清凉地方消遣一番。” 陆雪征松开衣领抽出了手,一派自然的笑道:“天热,哪里还有什么清凉地方?” 李继安笑模笑样的望向他,意味深长的吐出四个字:“中山公园。” 陆雪征立刻显出了迷惑神情:“中山公园?” 李继安不肯起身,将双肘架在沙发靠背上,就这么亲亲热热的要和陆雪征耳语:“中山公园,你去过的。” 陆雪征听了这话,不禁啼笑皆非:“中山公园这种地方,谁没去过?惟其去过,才知道那里谈不上如何清凉。除非是在清晨或者傍晚。” 李继安留意观察了他的言谈,没有找到一丝心虚破绽。视线斜斜的向下射去,他把目光聚焦到了对方的双腿之间——当然,陆雪征是个男人,身上所生的物件,和他必定相同。不过李继安是在和尚庙与丘八营里长大的,物件相同这种事情,并不能阻挡他动情或者发情。事实上,如果可能的话,他此刻颇想把陆雪征扒光了赏鉴一番。 床上那一番热闹,有时图的是身体上的快活,有时图的是心理上的痛快。李继安飞快的做了一番短暂想象,末了感觉身心都很骚动——和别人上床,那叫干;和陆雪征上床,那叫征服。 单从字眼上来看,就不是一个级别的举动。 不过话说回来,“干”很容易,“征服”就难了。他手下的小兵还没有陆雪征门下的徒弟多,这个熊样,还谈征服? 李继安有点出神,一言不发的怔在原地,直到陆雪征忽然起身,走到了沙发另一端重新坐下。 “天热。”陆雪征心平气和的解释道:“李团长又要把热气呼到我的脸上,让我感觉很不自在。” 李继安直起腰,英俊的脸上闪过一丝惫懒笑容。单手扶着沙发靠背,他懒洋洋的说道:“我看你好,想要和你亲近亲近嘛!” 陆雪征渐渐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低下头看了看腕上手表,他慢条斯理的答道:“李团长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凭李团长的身份,还是庄重一点为好。” 李继安笑了一声:“陆先生真是个绵里藏针的性格啊!怪不得能把事情做得那样轰轰烈烈。不过我是诚心邀你去逛中山公园,你也就不要推辞了,权当是故地重游,好不好?” 陆雪征翘起二郎腿向后仰靠过去:“李团长,我今天没有出门的兴趣。” 李继安继续踱步,状似无意的笑道:“陆先生这样不赏脸?看来我的吸引力,果然是远远比不过相川大将啊!” 陆雪征望着李继安,无可奈何的一笑:“李团长,我看你今天是话里有话,可惜我知识有限,不能领会。如果你一定要讲,就请清清楚楚的讲,不要和我打哑谜,我没有猜谜的爱好。” 李继安停住脚步,隔着茶几向陆雪征伸手一指:“好,那我就不客气了——你制造了中山公园的爆炸案,是不是?” 陆雪征笑出声来:“有意思,原来李团长顶着太阳跑过来,又围着中山公园大绕圈子,原来讲的就是这样一件事情。既然如此,就请李团长去检举告发我吧,我若有罪,定当伏法。” 李继安一挑眉毛:“你无非是自以为做得手脚干净,神不知鬼不觉,旁人没有证据,就不能奈何了你。可现在是个无法无天的世道,不要以为你躲在租界里就万事大吉!我这里一句话说出去,就是证据,就是法律!租界里的中国人这么多,我看它大英帝国的法律能护得住谁!” 陆雪征听到这里,八风不动,只微微的挥了挥手,同时轻声说道:“李团长,你走吧。我向来对你以诚相待,你却捕风捉影的前来威胁恐吓我,这样实在不对。” 然后他站起身来,不等李继安做出反应,便率先迈步,离开了客厅。 李继安独自站在厅内,脸上的戏谑笑意一点一点褪尽,寒冷阴气随之从内向外一点一点笼罩了眉宇。 他霸道惯了,现在又是正当红的人物,连日本人见了他都有说有笑。他没想到自己不过是甩了两句闲话敲山震虎,竟然被陆雪征当场卷了面子! 李继安不是意气用事之徒。尽管他已经深恨上了陆雪征,可是压下心中怒火,并没有大闹陆公馆。一甩袖子向外走去,他想来日方长,你等着我的手段吧! 第65章 惹祸上身 苏清顺过来向陆雪征问安,陆雪征和他谈了两句闲话,而后说道:“李继安这个人,不识相,很讨厌。” 苏清顺知道干爹不会轻易在背后嚼人舌头,故而立刻会意。垂手站在地上,他规规矩矩的附和道:“干爹,我去给他一点教训。” 陆雪征低头抚摸着怀里的小灰猫,平平淡淡的做出了回答:“横竖都是得罪人,索性把他做掉。” 苏清顺一弯腰:“是,干爹,我这就去办。” 三日之后,李继安的汽车在自家门前的大街上被十几名便装青年围住,乱枪连打了十几秒钟。照理说,李继安这回应该是必死无疑的了,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他所乘坐的乃是一辆防弹汽车! 在李家卫士从公馆大门中蜂拥而出赶来支援之前,便衣青年们收起手枪,四散奔逃。 汽车那四面玻璃窗都被打裂了,不过是维持着没有破碎;车身上弹痕俨然,特制车胎也几乎爆掉。卫士上前打开车门,请出了面不改色的李继安。 李继安让汽车夫发动汽车,一直开去了陆公馆。将这辆外表斑驳的汽车停在陆公馆门口,汽车夫自己坐着黄包车离去了。 李纯报了警,让巡捕们出面拖走了这辆破车。 陆雪征扇了苏清顺一记耳光,差点没把苏清顺的脑袋打飞了。 苏清顺五迷三道的跪在地上,耳朵里嗡嗡的轰鸣,一边鼻孔里也随之淌出了腥热的鲜血。极力的稳定心神跪住身体,他吓的心都碎了,在腔子里跳了个四分五裂、乱七八糟。 “蠢货!”他听到陆雪征在怒斥自己:“再给你一次机会,李继安不死,你就去死!” 他不敢捂脸,也不敢擦鼻血。茫然中拼命的点头答应下来,他抬眼看到陆雪征不耐烦的向门口一挥手,便连滚带爬的抱头鼠窜,直到走出陆公馆大门了,才掏出手帕满鼻子满嘴的乱擦乱抹了一通。 耳朵里仍旧是在作响。平日总看着韩棠挨打,金小丰挨打,李绍文挨打……今天终于也轮到他了。 陆雪征栽培他,利用他;给了他今天的一切,也能把这一切尽数收回。所以他得去杀李继安,无论如何,非杀不可。陆雪征不养废物,李继安不死,他就得死。 而在另一方面,李继安也已作出了万全的准备——自从在陆公馆求欢不得、恼羞成怒之后,他就一直不敢松懈。他也知道自己是莽撞冒失了,在毫无胜算的情况下就跑到对方家中去敲山震虎,结果这下可好,老虎真出来了! 不过没有关系,在面对老虎之时,他决定临时客串武松。 如此又过了半个来月,苏清顺那里依旧是没有成功的消息。陆雪征知道这种事情是要讲机缘的,急迫不得,故而并不催促。 其实他对于李继安本人,几乎没有什么仇恨;纵算是有了仇恨,也不至于为了个人恩怨去夺人性命。只是李继安胆敢这样公然威胁他,他若是不作出一点强硬反应,实在是有损威名;况且中山公园爆炸案是件大事,后方牵扯着唐安琪那一整个组织,所以他必须把这件案子的线索截断在自己这里。 反正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命,要么杀人,要么被人杀,一直如此,也已经习惯了。 这天傍晚,叶崇义携重礼降临陆公馆。 近来他在社会上十分活动,和几位朋友买卖外汇与黄金,很是挣了一笔大钱,于是就又给陆雪征买了一只手表送过来——这只手表是白金壳子的,夏天戴在手腕上,显得更明亮干净。 衣裤饰品总有更换的时候,手表却是天天贴肉戴着的,一时也分离不开。所以叶崇义喜欢向陆雪征送表。 陆雪征坐在楼前台阶下的小板凳上,正在夕阳余晖中乘凉。忽见他来了,便让李纯去取冰镇汽水。而叶崇义占据了李纯的小板凳,随即掏出了装有手表的锦缎盒子,打开来在他眼前一晃:“好不好看?” 陆雪征抬手接过盒子细瞧:“这是……给我买的?” 叶崇义扯过他一只手,拿起手表为他戴了上:“好不好看?” 陆雪征收回手来上下端详了,末了抬头向他一笑:“好看,真好看。” 这时,李纯用托盘端来了两瓶冰镇汽水。叶崇义在暮色中横了他一眼,见他穿着短衫短裤,胳膊腿儿都白白嫩嫩的露着,脸蛋却是绯红,一双眼睛乌溜溜的又圆又大,就心中不悦,感觉这孩子长得好像一只稚嫩的公狐狸精。 陆雪征拿起一瓶汽水递到了他手里,而后自己也端起一瓶喝了一口。李纯收起托盘退了下去,只留这两人在院内谈话。 叶崇义不喝汽水,没话找话的故意撩拨陆雪征:“小气鬼,怎么不见你给我买点礼物?” 陆雪征微笑着答道:“上次去你家里,不是给你买了一个大西瓜?” 然后不等叶崇义回答,他放下汽水瓶,伸手握住了对方的一只手,虽然还是满脸微笑,但是语气非常诚挚:“宝贝儿,我不会给人选礼物。你说你想要什么?” 叶崇义不假思索的答道:“我要你!” 陆雪征笑道:“我给你了。” 叶崇义笑吟吟的扬起脸来,不急不缓的说道:“我要你日夜都陪着我,能做到吗?” 陆雪征低头亲了亲他的手背,就觉着他又嫩又香的,简直像个美女。忽然灵机一动,他抬头笑道:“崇义,我给你买个戒指吧。” 叶崇义眼睛一亮——他先前倒是没有想到这样一个小物件! 当晚,叶崇义留宿陆公馆。 两人在床上狂欢一场,随后相拥着谈起闲话。叶崇义侧身枕了陆雪征的手臂,郑重其事的要求道:“你去给我挑一枚好看的戒指,我要戴一辈子。” 陆雪征把他往怀里搂了搂:“我带你一起去,你自己挑,好不好?” 叶崇义立刻摇了头,而且用手指一戳他的胸膛:“我不。我要你的眼光。” 陆雪征摸索着拉起他一只手,在昏暗灯光下仔细审视他的手指:“万一尺寸不对,怎么办?” “尺寸不对,就再去改。反正我要你为我选。” 陆雪征放下了他的手,转而去抚摸他的头发:“唉,你就是麻烦。” 叶崇义洋洋得意的笑道:“嫌我麻烦吗?那又怎么样?有本事你来咬我啊!” 陆雪征凑上去吻了吻他的嘴唇:“真有心咬你一口,可又舍不得。” 叶崇义用手臂环住了他的脖子:“怕我疼?” 陆雪征笑着一点头。 叶崇义不屑的一撇嘴:“那我刚才喊疼,也没见你可怜我!” 陆雪征一翻身把他压到了下方,很爱怜的笑道:“谁知道你是真疼假疼?你在床上装神弄鬼的次数还少吗?” 叶崇义笑出声来,眼神亮晶晶的有些涣散:“那都怪你!谁让你没完没了的玩我,当我是铁打的么?” 陆雪征听到这话,却是垂头正视了叶崇义的眼睛,又压低声音问道:“那……好不好玩?” 叶崇义把脸扭开:“好玩个屁!” 陆雪征作势要翻身下去:“那我以后找别人玩!” 叶崇义立刻一瞪眼睛:“敢!我宰了你!” 陆雪征向下一缩,一边蜷进被窝中去,一边继续自语:“我找别人玩去!” 叶崇义心中一动,当即冷笑问道:“找谁啊?” 棉被下传出了陆雪征那闷声闷气的回答:“找你小弟弟!” 下一秒,叶崇义大叫一声做出一个鲤鱼打挺,随后弓起腰来捂住下身,发疯似的又是求饶又是笑:“雪哥,别捏我这里,哎呀……哈哈哈……” 叶崇义只要不发疯,那就很有资格去做陆雪征的心肝宝贝。而在事实上,自从入夏之后,他也的确是终日乐观,不曾疯狂。 他这样开朗健康,让陆雪征也觉得很有希望。哄着叶崇义乖乖睡了一夜,翌日清晨,他先把这人打发回家了,然后就自己盘算着路线,决定当真是出门一趟,为叶崇义买下一枚戒指。 第66章  光天化日 陆雪征如今只要是出门,就必定会有危险。 暗杀和战争不一样。战争一旦爆发,便是大开大阖,战火所及之处,一概化为齑粉;相形之下,暗杀讲的是机缘——要有机会,还要有因缘。 李继安若是坐在家中闭门不出,那苏清顺再怎样嚣张,也不能冲到李公馆内开枪;同理,陆雪征在迈出家门的那一刹那,就已陷入了无影无形的危机之中。破绽一定是有的,只看自己能不能防备周全,还要看对方有没有火眼金睛。 这天下午,陆雪征像往常一样乘坐汽车出门,李纯充当汽车夫。苏清顺的手下人马事先得到他的出行路线,也都各自身藏武器,沿途埋伏游荡。如此顺顺利利的将汽车开入闹市,陆雪征连走了几家金店银楼,虽也见到几只尚可入眼的戒指,但因想到叶崇义要把它“戴一辈子”,故而格外挑剔,不忍拿那粗蠢货色回去搪塞对方。 末了,他在一家白俄珠宝行里,倒是看到了几枚上等品质的好钻戒。 星星点点的大小钻戒被嵌在了黑丝绒板上,有方有圆,宝光璀璨;白俄店员又格外打开了一盏小小台灯,钻石反射了灯光,越发光彩夺目,其中有一颗最大,像枚小豆子似的,形状是方中透圆。陆雪征拈起这一枚钻戒仔细看了看,心想崇义将来要是又闹了穷,这一枚戒指也够他吃几年白米饭了。 随后他却是对自己摇了头——叶崇义那样古怪的犟种,也许会戴着钻戒活活饿死。届时自己若在,倒也罢了;自己若是不在,他一个穷鬼戴着这种东西,岂不是要招贼过来剁了他的手? 陆雪征放下钻石豆子,转而再挑,这回就选了一枚纤细秀丽的小号货色——钻石约有米粒大,配着白金指环,看起来实在是不大起眼;再问价钱,果然也不甚贵。 白俄店员问他手指的尺寸,他并未回答,因为自己估量了戒指的大小,仿佛正适合叶崇义的无名指。 陆雪征买下这一枚小小戒指,心里很快乐。 戒指被白俄店员用软布仔细擦拭了,放在一只方方正正的红丝绒小盒子里。陆雪征把小盒子揣进裤兜,仿佛是不甚在意;然而在上车之后,他忍不住掏出盒子打开来,拿出戒指反复又欣赏了一番,越看越觉着自己眼光出众,格调高雅。 李纯发动汽车,顺便从后视镜中扫了他一眼,知道干爹虽然对叶先生向来没有好评价,但是不知不觉的,一定还是发生感情了。 汽车刚刚驶过这条大街,外面便横空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音。各个路口随之架起路障,却是到了全城检查的封锁时间。 此时正值酷暑,骄阳似火,街上行人个个汗出如浆,苦不堪言。陆雪征和李纯坐在铁皮汽车里,更是无处躲藏,热的恨不能伸了舌头狗喘。后来封锁迟迟不解除,两人无计可施,只得是下车走到路边阴凉处,又走进一家咖啡店内,各自要了一盘刨冰降温。 如此直过了两个多小时,交通才恢复了正常。李纯与陆雪征回到车上,本是要径直回家;哪晓得李纯在驾驶位上操作良久,却是无法发动汽车。 李纯急的又出了一头大汗——他作为陆雪征的小汽车夫,平日最注意保养汽车,一旦见那汽车有了要出故障的苗头,就必然提前做出修理。而陆雪征知道李纯谨慎,所以在等待片刻后,忽然心中一动,后背上随之掠过了一片寒气。 抬手一拍李纯的肩膀,他随即弯腰从座位下面摸出一把手枪。把手枪牢牢掖到腰间,他又抓起座位上的西装上衣穿好,用衣服下摆遮住了手枪影迹。 李纯回头一看,立刻会意。睁大眼睛环顾了四周,他耳听陆雪征已经推开车门,便不犹豫,拔出钥匙也跟着跳下了汽车。 陆雪征站在大街上,身边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光天化日不是他的保护伞,光天化日,一样乱枪打死! 陆雪征没有慌张,低头看了李纯一眼,他轻声说道:“别跟着我,自己回家,到家后找李绍文,让他带人出来!” 李纯知道自己没有被人暗杀的价值,故而听了这话,尤其心惊:“干爹,那你呢?” 陆雪征抬手搭上李纯的肩膀,而后向着旁边方向轻轻推了一下:“我这里还有人,你不要留下碍手碍脚。” 李纯听到这里,才放了心。痛痛快快的答应一声,他转身便融入了街上的人潮之中。 第67章 车轮战 陆雪征知道,苏清顺是背叛自己了! 他独自走在人群中,眼角余光已经瞥到了周遭的鬼祟身影——那不是他的门徒。 在不知不觉间,他的门徒已经尽数失踪,而能随意调动这批人马的,唯有一个苏清顺。 傍晚时分,街上行人更多。一辆汽车无声无息的跟在后方,不知是将意欲何为。事到如今,掩饰已经没有了必要,对方只是在找一个动手的时机。 大街两边均是高楼大厦,如果对方足够细心的话,也许已经在楼上埋伏了神枪手。 从此地步行回家,路途太远,显然是不对劲的。陆雪征在人群中停住脚步,原地不动的站立了足有两三秒钟,忽然拔腿向前飞奔,却是几大步的蹿上了前方一辆电车! 电车中挤满了男女,陆雪征向内只是一挤,便立刻被后来的乘客掩住了身影。 电车有如一只钢铁动物,吞下满满一肚皮乘客后,继续沿着轨道向前驶去。电车开不起来,过不三五分钟就要停站;两辆汽车缓缓跟上,不紧不慢的进行追踪。经过几轮的上下乘客之后,电车抵达终点,而汽车中的几名彪形大汉集体下车围拢过来,只见电车车厢空空荡荡,乘客已然络绎走光,哪里还有陆雪征的影子? 李继安在把陆雪征堵进这条死胡同里时,心里不禁赞叹了自己的英明——亏得他不言不语的亲自上了阵,否则单凭部下去办此事,非办的有头没尾不可! 说也奇了,那都是在自己身边成长起来的小伙子,一个个耳聪目明的,怎么就能活活的跟丢了陆雪征?陆雪征混在人群中跳下电车时,那帮人怎么就瞎了眼似的一点也没有意识到? 他可是一眼就瞧见了陆雪征! 单手扯着李纯的衣领子,他带着二十名膀大腰圆的便衣卫士,在一条僻静小路上围住了陆雪征。 李继安高大,拎死狗似的拎着李纯,把李纯衬托的十分弱小。李纯半路落入他的手中,没太受苦,只挨了一拳头,口鼻之间残留着血渍。 他是见惯了暗杀与死亡的,所以在死到临头之时,还能保持相当的镇定。苍白着脸色抬起头,他望向了陆雪征,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他知道此刻没有自己说话的份。 一步一步把陆雪征逼近死胡同里,李继安站在苍茫暮色中,这回身心舒畅,好整以暇的出声笑道:“陆先生,狼狈啊!” 陆雪征略略打量了前方这一群对手,心中大概有了计较——决不能动枪,一旦动枪,二十把手枪打他一个人,他就是有了上天入地的本领,也难逃一死了! 于是他做出了放弃抵抗的坦然姿态,对着李继安点了点头:“李团长这回大动干戈,本领果然过人。” 李继安冷笑一声:“大动干戈?我这叫做大动干戈,那十几个人围着我的汽车打靶子,又该叫做什么?” 陆雪征答道:“那叫杀人。” 李继安看他势单力孤的站在前方,然而方寸丝毫不乱,倒像是胸有成算一般,便忍不住上前一步问道:“怎么?你以为我今天一定不杀人?” 说完这话,他从腰间猛然拔出枪来,冲着地面便扣动了扳机! 随着枪声一同响起来的,是李纯的凄惨哭号——李继安一枪打穿了他的右脚! 与此同时,李继安松开了李纯的衣领。剧痛之下他身体一晃,东倒西歪的跌坐在了地上。张大嘴巴又哭喊了两声,他抬眼望向陆雪征,忽见干爹面无表情、无动于衷,不由得心中一凛,深吸一口气,硬生生的止住了嚎啕。 转而把枪口指向了陆雪征,李继安拿出了攻城掠地的劲头,英俊面孔上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了一抹狞笑:“陆先生,怎么样?” 陆雪征估量了自己同李继安之间的距离,心知没有偷袭的可能,故而索性解开西装上衣,当着众人的面摸出手枪,向前扔到了地上。 “开枪对打,我不是对手。”他望着李继安说道:“李团长可以直接报仇了。” 李继安上下审视了陆雪征,随后微微探过头去,低声问道:“怕不怕?” 陆雪征笑了:“自然是怕,毕竟我还没有活够。” 李继安没想到他这样轻易的就示了弱,心中顿时一阵痛快:“知道怕就好!你现在知道怕,知道谁是王法,还不算晚!” 随即他向后伸出手去,从卫士手中接过一把日本式短刀。将这把短刀向陆雪征怀里一掷,他笑模笑样的说道:“敢在我李某人头上动土,算你白活了三十年!如今给你个赎罪的机会,要么在我面前三刀六洞;要么跟我走一趟,咱们找个地方细算账。” 说到这里,他那目光在陆雪征的脸上打了个转儿。 陆雪征到了这个时候,神情姿态也依然毫不走样,一如既往的平静淡然。李继安很喜欢他身上这股子“劲儿”,非得如此,才是津门大佬的气度!相形之下,他手下那个挨了一枪便吱哇乱叫的小干儿子,真就显着太没分量了。 也正是因此,他尽管怀恨在心,但是不肯过于使用手段。他自认是个草莽英雄,虽然是墙头草的草,可“英雄”二字,却是没有含糊的。凭他这么一位英雄,能打能杀,说打谁就打谁,说杀谁就杀谁,在当今的政治环境中,罕有敌手,不禁有些孤独。放眼平津,他觉着唯有陆雪征可以和自己比肩——不过呢,陆雪征好像又有些看不上自己。 他舍不得真杀陆雪征,最希望对方是位识时务的俊杰,乖乖跟随自己回家去,让自己也遂了心愿,将那征服的事业进行成功。不想陆雪征接过短刀看了看,随后却是向他扔了回去:“李团长,有本事的话,你来给我三刀六洞!” 李继安也猜到他不会乖乖就范。凌空抓住短刀,他胸有成竹的一笑:“好,是你的风格。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客气了!” 说完这话,他快速后退了几大步,而后将刀顺手扔给为首一名高壮卫士——单打独斗,他未必是陆雪征的对手,想要取胜,他只好姑且不讲规矩,搞一场车轮战! 高壮卫士的个头,和陆雪征差不多,但是比陆雪征胖了两圈,瞧着就分外威武。熟极而溜的右手握刀甩下刀鞘,他一言不发,迎头就冲向了陆雪征。而未等他一刀劈下,陆雪征却是合身扑去,一手紧紧攥住他的右腕,一手抓住他的肩膀奋力下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猛然抬腿,一膝盖就狠狠击到了对方的肋骨上。 高壮卫士的姿势僵了一下,在场众人都清楚听到了骨骼碎裂的声音。 陆雪征顺势夺下短刀,然后一推高壮卫士的肩膀。高壮卫士一声不吭的跌倒在地,短暂的抽搐过后,他从口鼻中汩汩的流出了血沫子。 李继安静静旁观着,也承认陆雪征的动作实在是快得出奇;而且力道精准,一击即中。 第一名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了,第二名随即补上。陆雪征不用枪,卫士们自然也不用枪。第二名卫士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砍刀,在一团刀光剑影的掩护下杀向陆雪征。陆雪征看出这人刀法不凡,抵挡几招之后,他举刀强行挡住对方那当空一劈,而后转身瞬间扫出一腿,直接踢断了这人的脖子。 余下十八名卫士一起亮出了长短快刀。陆雪征弯腰捡起第二名卫士扔下的砍刀,开始迎战一起杀将上来的第三第四两人。他自知以一敌众,必定不能持久,故而起了速战速决的心思;一刀捅进一名卫士的心窝中,他同时手摁刀柄借力,回身腾空一脚踢中了另一人的面门。那人惨叫一声仰倒在地,而陆雪征随即抽出砍刀,一刀抹了那人的脖子! 颈部鲜血喷涌而出,溅了陆雪征半身皆是。他满不在乎的弯腰换刀,抬头面对了前方众人。 卫士们还没见识过这样的杀人本领,一时都有些发怯。然而李继安就在后方督战——长官若是动了怒,手段不会比陆先生更温和! 人多胆壮,这回四名卫士结了伴,挥舞着长刀短棒,一声呐喊冲了上去! 正如李继安所预料的那样,陆雪征不吝惜力气——这也难怪,他那种打法的特点,全凭快速与凌厉取胜,一旦力量减弱,优势便会立刻全无。从一名卫士的腹部拔出长刀劈向前方一人,他光顾着进攻,却是没料到会有一名偷袭者绕到身后,抡起短棒便猛然敲中了他的后脑勺。 那短棒足有成年男人的手腕粗细,手小的人简直会要握不住。那卫士运足了力气打下去,清清楚楚的敲出“梆”的一声大响。陆雪征冷不防的受了这样沉重一击,手中长刀却是攻势不停,“嚓”的一声砍进了前方那人的肩膀中去! 长刀嵌进骨缝,不能轻易拔出。陆雪征握着刀柄向前一搡,推的那名卫士哀嚎着跌坐在地。抬手摸了摸后脑勺,他那目光显然是直了一下。 摇晃着转身面对了那名偷袭卫士,他怔了足有两三秒钟。 激烈的角斗场上,这样两三秒钟的暂停已是十分异常。李继安眼睛一亮,以为陆雪征方才以一敌六,如今又受了这样刁钻的一棒,必然是要落败。哪晓得就在下一秒,陆雪征忽然对着那名卫士连踢三脚,那卫士慌忙抡棒抵挡,结果一棒打上对方小腿,只听“喀嚓”一声,木棒断了! 陆雪征随即大喝一声猛踢一脚,正是踹中他的心口。他身不由己的向后一仰,竟是直飞出去了三四米才落地! 陆雪征扭过头来,盯住了身边最后一名卫士。 那名卫士手握双刀,在陆雪征的注视中一步一步的后退。而陆雪征的身体又晃了一下,转身面对李继安时,两条腿也有些踉跄的意思了。 天色越发黑的浓重了,李继安背着双手站在一旁,就见陆雪征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点子,而后蹲在地上,一边无言的喘息,一边又捡起了一把新刀。 第68章 征服 李继安的贴身卫士中,也有能人! 又一番混战过后,第十二名卫士是独自走上来的。 这人个子不高,赤手空拳。抬腿踢开地上那群半死不活的挡路同僚们,他停在陆雪征面前,似乎也没见他如何动作,虎虎生风的一拳却是已经挥了出去。 陆雪征单手握刀站在原地,面不改色的用胸膛接住了这样一拳。而那名卫士未等这拳力道消退,已然纵身一跃,从上向下做了个双峰贯耳的势子,双手握拳凿向了陆雪征的太阳穴! 他的动作快如疾雷,陆雪征见势不妙,当即向后一仰避开双拳。后退两步站直身体,他提起一口气,开始进行狂风骤雨一般的反攻! 他扔下了手中的长刀,闪电一般的连续踢出十脚。李继安遥遥望着,就见他那腿法也无甚精奇,迅疾而随意,似乎并无路数。然而就在第十脚上,那名卫士躲闪不及,侧身避让时被他那小腿擦了一下,竟然顺着力道就斜飞了出去! 李继安面无表情的一挑眉毛,没想到陆雪征的力量依然如此惊人! 第十三名卫士在上场之后,和陆雪征对踢一脚,双方小腿相撞,卫士惨叫一声,腿骨当场折为两段! 第十四名是个蠢货,跑到陆雪征面前摆了个螳螂拳的架势,捏着指头刚对着陆雪征一晃,下一秒便迎头挨了一记回旋踢。哼也没能哼出一声,他跌在地上便晕了过去。 第十五名卫士“唰”的抽出一柄雪亮长刀,抬腿就要上前挑战陆雪征。然而正在此刻,李继安忽然拦住了他。 胜券在握的望向陆雪征,他抬手一粒一粒的解开纽扣,笑容狰狞的脱下了西装外套。 随手把那衣服扔给身边卫士,他迈步走到了陆雪征面前。左手背到身后,他彬彬有礼的向陆雪征一伸右手,语气温和的说道:“陆先生,我来陪你过两招,请吧!” 陆雪征满头满脸的热汗,浑身皆是血点子。不动声色的扫了李继安一眼,他一言不发,心里明镜似的。咬紧牙关提起一口气来,他竭尽全力,一腿扫向了李继安的脑袋。 李继安站在原地没有动,抬起右手向外一格,当场就把陆雪征那一腿格开了! 陆雪征知道他不是个善茬,未等这一条腿落地,便纵身跃起做出了一记回旋踢。李继安侧身一避,同时猛然抬腿,自下向上狠踢一脚,正中了陆雪征的腰身——他方才一直在留意观察陆雪征的身材特征,发现他通体匀称,唯有腰部略显单薄,想必会是一处弱点。 果然,一踢之下,陆雪征在半空中不由自主的将腰一挺,随即仰面差天的摔在了地上。 这一下子大概是摔得相当之重,李继安俯身望去,就见陆雪征神情痛苦的侧过了身,一只手撑在地上试了又试,竟然就是爬不起来。 这让他低低笑了一声:“陆先生,不要逞强,我给你认输的机会。” 陆雪征侧卧在地,不言不语的闭了眼睛。 李继安饶有兴味的打量了他,就见他姿态扭曲的瘫倒在地,左腿伸直了,右腿半蜷起来,不知为何,双腿看起来是特别的修长。 弯腰蹲下去,他伸手拍了拍陆雪征的屁股。隔着一层单裤,他感觉到了对方那紧绷的肌肉。 他想陆雪征看着瘦削,其实一定颇有份量,因为从骨头到肉都是那么的结实。 这时,陆雪征忽然睁开眼睛,连滚带爬的站了起来。 李继安随即起身,心中暗暗叫苦——方才他是疏忽了,竟然让陆雪征平安无事的缓过了这一口气! 陆雪征连胜十四名精壮卫士,体力消耗极大,已经是走到了强弩之末。然而仿佛回光返照一般,他在面对李继安时,竟然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 他并没有失掉章法,又因为李继安意图继续耗光他的体力,游走在外围不肯与他近身搏斗,所以他只好继续出腿。 李继安全神贯注的进行躲闪,偶尔找到破绽,立刻做出攻击。陆雪征的两条腿似乎是可以从任何角度踢出来,虽然已经失去了起初的迅猛与敏捷,然而风声沉重,不知蕴藏了多大的力量。 十分钟后,李继安满意的发现,陆雪征那出腿的速度是明显减缓了。 即便如此,他仍旧是不肯和对方硬碰硬。陆雪征的腿上功夫实在惊人,他犯不着拿自己的腿骨冒险。险伶伶的避开迎面一脚,他欺身而上靠近陆雪征,一拳击中了对方的腹部。 拳头的触感是软中带硬的,陆雪征安然无恙的猛一挺身,随即抬起手肘杵向李继安的面门。李继安没想到他会有如此水平的横练功夫,惊讶之余猛然一躲,同时抬起右腿,用膝盖狠狠撞向了陆雪征的侧腰。 陆雪征那腰部方才受过一击,此刻还在从内向外的透着疼痛,是周身上下最为脆弱的部位。踉跄一步勉强站稳,未等他做出反击,李继安一拳又杵到了他的后腰! 这回他顺着力道向前一仆,身不由己的趴在了地上。一口气呼出去,他眼前一片金光闪烁,终于是撑到山穷水尽,再无力量了! 陆雪征仿佛毕生都没有这样疲惫过——他甚至连调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偏偏头脑又是清醒的。耳朵清晰的听到李纯在哭喊着叫嚷“干爹”,他想这孩子大概以为自己是死了。 身体忽然腾了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摇晃让他迷茫眩晕;而一条手臂垂下去,就随着李继安的步伐来回摇晃了。 李继安拦腰抱起了陆雪征。 陆雪征的确不轻巧,是他臂弯中沉甸甸的一份重量。他觉得这样才对,这才是陆雪征的“质感”。 向外走出胡同口,星月光芒下,他看到了自己的士兵。 一队士兵已经封锁了这条死胡同,士兵前方是一片小小的空地,横七竖八的停了几辆汽车。再往前看,还有几名便衣青年在来回徘徊——他们那一支队伍跟踪失败,从电车站无功而返后听闻长官大捷,便一路寻觅前来。李继安不下命令,他们不敢解散。 李继安不看人,只让一名士兵跟上来,打开了一辆汽车的车门。 随后撵走士兵,他把陆雪征向内送入了后排座位上。弯腰钻入汽车关上车门,他拉起车窗布帘,隔绝了内外的环境。 车内空间当然是狭窄的,不过却也别有一番趣味。李继安伸手摸向陆雪征的腰间,三下五除二的就将他那腰带解了开来。撕撕扯扯的忙碌一番,他将对方的内外裤子一起扒了下去! 将陆雪征在座位上摆成仰卧的姿态,他抬起对方这两条长腿,分开搭在了前后两排的座椅靠背上。陆雪征显然还具有意识,气息紊乱的虚弱摇头。可惜李继安是不讲究你情我愿的——他看上了谁,就要去干谁。 “干”是他所有感情的唯一体现方式,况且到了陆雪征这里,“干”这种行为已经升级成了“征服”,更是别有了一番令人心荡神驰的迷人意味! 伸手在对方下身摸了一把,他发现陆雪征从腰往下倒是不大出汗,胯间堪称清爽洁净。欠身解开腰带退下长裤,他将一口唾沫涂上自己的命根子,而后就俯下身去搂住陆雪征,试探着将自己那家伙顶向了对方的密处。 陆雪征紧蹙了眉头,随着他的开辟与深入发出了呻吟。借着从挡风玻璃射进来的星月光芒,李继安出神的凝望了陆雪征的面孔,就见他在自己的征服下,显出了既痛苦又烦恼的脆弱模样。 “真他妈紧!”他低而清晰的发出了笑语,知道陆雪征能够听到自己的声音:“陆先生,开苞的感觉如何?” 陆雪征开始在他的怀中瑟瑟发抖,一条手臂从座位边沿垂落下去,似乎是想要重新抬起,可是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他连拳头都攥不起来了。 李继安对着陆雪征的面孔吹了一口热气,然后轻轻的笑出了声音:“陆先生,舒服吗?” 他摇摆腰部款款抽弄,情不自禁的又叹了一句:“真他妈紧!” 第一场斯文有礼,第二场就算是半武行了! 陆雪征略略缓过了些许,开始拼命的做出挣扎。李继安死死搂住了他的上身,他越是乱动,李继安顶的越是狠重。 陆雪征本以为自己逃不过三刀六洞的处置,万没想到李继安竟对自己打了这般主意!两条腿在座椅靠背上无力的蹭动,他在一阵阵深入肚腹的胀痛中抵死反抗,而李继安见他终于失了方寸,热腾腾软颤颤的在自己怀中辗转腾挪,尤其是神情中藏着千般屈辱、万般愤怒,偏又被自己干的神昏力竭,连呻吟声音都是断断续续——这种调调,实在是让他神魂颠倒、血脉贲张。 大出大入的撞出一片声响,他在肉体相击的声音中开始了调笑:“陆先生,想不到我们竟有这么一番缘分。在下若是伺候的不好,请你尽管提出,千万不要害羞才好。” 此言一出,陆雪征忽然睁开了眼睛。 陆雪征在睁开眼睛后,就定定的凝望了李继安,反倒是安静了。 李继安毫不畏惧的迎着他的目光,想要从中体会出些许情绪——然而没有,丝毫没有。 于是他干的越发凶狠,力道使足了,深捅进去乱捣一气。陆雪征在他的压迫与禁锢下起起伏伏,头顶在车门上撞出了有节奏的声音。 良久的沉默过后,陆雪征闭上眼睛,隐隐痉挛似的扭过了脸去——李继安正在他的体内酣畅淋漓的释放。 李继安非常的满足,身心都愉悦的快要飘荡起来。他的确是个草莽人物,没读过兵法,只念过佛经。不过他有他的野主意,而且他的野主意就是好使! 陆雪征,津门大佬怎么样?门徒无数又怎么样?还不是被他扒了裤子连干两场?意犹未尽的抓住对方衣领,他忍无可忍的狞笑出声:“陆先生,有点意思啊!” 陆雪征颤巍巍的吐出一口气,在这噩梦一般的苦楚中失去了意识。 第69章 气氛有变 李继安没有在胡同口过夜的打算,故而在心愿得偿之后,便起身提了裤子系好,随即倚靠车门坐住了,扭头细细审视陆雪征的惨状。 陆雪征依旧是人事不省,上衣溅满血点,凌乱不堪的向上一直堆到了胸口。腰身往下是一丝不挂的,两条长腿分开搭在座椅靠背上,胯间情景一览无余。李继安自觉并没有太过粗暴,可是朦胧夜色中也能看出对方下身一片狼藉。 李继安足足的看够了,然后从脚下捡起陆雪征的长裤,想要给他套上。 李继安先前扒他裤子时,动作顺畅如同行云流水;如今想要为他重新穿好,却是困难到了无从下手的地步。窝在狭小的车厢里面,他就觉着到处都是陆雪征的腿,前一条后一条,左一条右一条,长而沉重,永远不肯乖乖的伸到裤管里去。 十分钟后,车门打开,李继安探出头去发号施令。胡同口的士兵们立刻进行了大撤退,而李继安不等旁人,先行一步,径自回家去了。 到家之后,李继安先给陆雪征洗了个澡。 陆雪征这时已经隐约有了苏醒的兆头。赤条条的瘫在浴缸水中,当李继安把手伸到他的腿间擦洗之时,他会抽搐似的发出呻吟,两条大腿也失控一般的颤抖不止。李继安看了他这个反应,忽然起了促狭心思。仔细摸准那一处入口,他把两根手指猛的捅了进去! 这突如其来的侵犯让陆雪征含糊的叫了一声,同时开始明显的战栗。周身肌肉渐渐紧绷起来,这让李继安略略费了一点力气,才把手指抽了出来。 李继安把陆雪征抱回了卧室床上。 陆雪征仰面朝天的躺了,睁开眼睛望向李继安。李继安站在床边,饶有兴味的同他对视片刻,而后俯下身去,饶有兴味的抚摸了他的面颊、脖子、锁骨、胸膛。 “陆先生。”他好整以暇的笑道:“皮肤不错嘛!” 陆雪征的目光黯淡下来。 李继安一歪身坐在了床边,又探身伸手,想要把陆雪征搀起来面对自己。哪知陆雪征刚刚起身,便神情痛苦的紧皱了眉头,语气虚弱的喃喃说道:“疼……” 李继安一挑眉毛,颇为疑惑的问道:“疼?” 陆雪征在他的手中向后仰去,带着哭腔呻吟出声:“腰疼……” 他有气无力的摇头,气息已经变得紊乱:“放开我,我疼……” 李继安见状,只得松开双手,任他躺回了原位。 陆雪征看出李继安是个不讲道义规矩的,故而此刻格外恐慌,只怕对方一时兴起,会在自己身上搞出花样——三刀六洞都算是小事,真要死了也无所谓,可若是被他祸害的不死不活成了废人,那才叫糟糕! 所以他一言不发。光着屁股躺在人家的床上,这个时候就不必再充硬汉了。 李继安开口问道:“腰疼?我给你找副膏药贴一贴?” 陆雪征闭了眼睛一点头,表示同意。 陆雪征很想得开——许你杀人,就许人杀你;许你一脚踢碎旁人的骨头,就许旁人打断你的腰!一报还一报,人生在世,就是这一点最平等。 坏人他见多了。从另一方面来讲,若是没有摔死孩子的狠毒,他也不会从杀人的买卖上讨生活。 他有条有理的安慰开导自己,同时把那最不堪回首的一段记忆截断剪除,若无其事的不去想它。一副热膏药拍到他的腰间,他乖乖翻身趴在床上,很识时务的接受了这样一点有限的治疗。 李继安的拳头太狠了。换了平常人上来,恐怕直接就会被他打断腰骨,瘫痪一生。 陆雪征咬牙熬过了这一阵苦楚。向李继安要来一根烟卷,他把下巴抵在枕头上,趴在床边一口一口的吸烟。 李继安看了他这个满不在乎的态度,不禁心中诧异。在那床前来回踱了两圈,他忽然停下脚步转向陆雪征,没头没脑的问道:“我说,你这是在琢磨什么坏主意呢?” 陆雪征伸长手臂,往地上弹了弹烟灰:“送我的手下去医院治伤,天热,伤口容易恶化。” 李继安冷笑一声:“哎哟,跑到我这里发号施令来了?” 陆雪征抬头看了他一眼:“我是怎么来的?” 李继安哑然——是被他绑架来的。 陆雪征眯起眼睛,深吸了一口烟卷,而后呼出笔直的一线青烟。抬手挠了挠鬓角短发,他侧过脸来轻咳一声,却是牵动腰间肌肉,让他在突如其来的剧痛中倒抽一口凉气。 李继安见他疼的面目失色,便想要上前瞧瞧他那腰伤;然而刚刚迈出一步,他心中一动,慌忙又管住了自己的腿脚。 房内的气氛不大对劲,他不能让自己从绝对的胜利者,变成陆雪征的狗腿子! 但是怎样示威才好呢?他不是耍嘴皮子的人,发言时常不大中听;说些占便宜的屁话似乎也没什么用处,反倒越发要被对方看扁。 向前射出目光,他看到陆雪征的裸体横在床上。真丝床单的颜色很深,陆雪征的皮肤却是白皙,两相对比,鲜明夺目到了惊人的程度。 这是他的床,不知为何会忽然多出了一个陆雪征。他还没有想清楚如何处置陆雪征——舍不得打也舍不得杀,可是不打不杀,干养着他? 那也不对劲,那成了什么事情?养到哪天算一站? 陆雪征掐灭了手中烟头,从枕边烟盒里又抽出一根香烟点燃。看到李继安走到床边坐了下来,他担心对方会碰自己的腰,便叼着烟卷警惕的回过头去。 然而李继安的目标,乃是他的屁股。 李继安把双手罩在他的两个屁股蛋上,饶有兴味的又搓又揉,将那两团结结实实的白肉抓弄成了奇形怪状。陆雪征回头看了他片刻,见他单是对着自己的屁股使劲,便又转向了前方。 “什么时候放我走?”他背对着李继安问道,声音不大,因为气力还是不足。 李继安笑了一声:“等我玩够了再说!” 陆雪征吸了一口烟:“好玩?” 李继安抬眼盯着他的后脑勺:“好玩。” 陆雪征沉默良久,末了说道:“别碰我的腰。” 自从陆雪征醒来之后,李继安发现自己就无法从对方身上得到征服的快感了! 陆雪征似乎认为自己的裸体是毫不矜贵的,所以大喇喇的趴在床上,李继安看就看了,摸就摸了,完全无所谓。李继安在他的屁股大腿上又亲又咬,可他对此无动于衷,单是津津有味的吸烟。 李继安有些恼羞成怒了,正要对陆雪征用些手段,哪知忽有勤务兵敲响了房门。他起身出门一问,却是得知值此凌晨时刻,竟然有客来访! “谁?”他问勤务兵。 勤务兵训练有素的耳语答道:“生人,姓叶,指名道姓的一定要立刻见您。” 李继安莫名其妙了——他不认识任何叶姓人士。 第70章 急死他了 叶崇义下午来到陆公馆,什么事都没有,专程想要骚扰陆雪征。听说陆雪征带着李纯出门去了,他挺不高兴,压下火气长久等待;等到傍晚时分,他独自坐在客厅里,也没人惹他,他自己就把茶几上的一套瓷杯全砸了! 仆人不敢进门,外来的王凤臣不明所以,却是一头扎了进来。 王凤臣是名二十出头的青年,长相老成,难看倒是不难看,可和“俊秀”二字也是天生的没有关系。一头大汗的站在客厅内,他因抓不到人,又知道叶崇义是干爹的好朋友,便气喘吁吁的出言问道:“叶先生,干爹回来了吗?” 叶崇义看了王凤臣这个德行,心情倒是平静了一些:“没啊!” 王凤臣登时红头涨脸的焦急起来,同时却又下意识的放低了声音:“没回来?哎呀……叶先生,这、这恐怕是要出事情呀!” 王凤臣的徒弟在街上闲逛,经过小路时见到一帮便衣大汉下了几辆汽车,杀气凛凛的往前快步行走,为首一人器宇轩昂,拎着个西装小子,气势分外剽悍。那徒弟本不认识这一帮人物,不料一眼望过去,他却是看清了李纯的模样。 李纯生的漂亮,这徒弟曾经远远的见过他一次,印象深刻,知道他是大老板的贴身随从,此刻便不禁一愣。而待到这批人走远了,他忽然反应过来,扭头撒丫子就跑,一直跑到王凤臣那里通风报信。王凤臣是明白事理的人,如今听说李纯被人抓了,立刻大惊。带着人赶去小路找了一圈,他没有寻到蛛丝马迹,只好索性跑来了陆公馆。 叶崇义听了王凤臣的分析与担忧,一颗心立刻就跳到了喉咙口。起身踩过那一片碎瓷片子,他和王凤臣一起出了门,开始四处寻找陆雪征。 王凤臣手下人少,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找苏清顺帮忙,偏一时又找不到这人,只得顺手抓到了李绍文;李绍文一听干爹失踪,也慌了神,四面八方的向兄弟们发去消息,又调动手下打探风声。如此直忙碌到了午夜时分,李绍文有个徒弟地面最熟,竟是查出那拎走李纯之人乃是李继安——于是,真相立刻大白了! 王凤臣还是打算去找苏清顺。干爹若是真的落入了李继安手里,那就不是蛮干便能解决的事情了。苏清顺头脑灵活,是个场面上的人物,必然强过旁人,起码在戴国章赶来之前,可以上阵先应付一阵。 然而苏清顺依然是不知所踪! 叶崇义旁听至此,已经把那来龙去脉完全了解,如今见这么一帮人高马大的青年七嘴八舌,没一个像是能上台面的,便急赤白脸的怒道:“行了,等你们商量出结果,他早被那个什么李继安嚼到连骨头都不剩了!我去吧!” 干儿子们知道这人出身颇有根底,且和干爹不清不楚,便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应对。叶崇义暴跳如雷的一拍桌子,而后向他们伸出手来:“发什么呆?李继安又不是我儿子,我红口白牙的就能跑去要来人了?和土匪办交涉还得要赎金呢,我现在有二十五万,你们立刻再给我凑二十五万,越多越好,少了不行!另外找个认路的汽车夫,我这就去李公馆!” 干儿子们见他像一只火药桶似的,却又大包大揽。无奈之下,只得是姑且由他。时间有限,容不得他们再凑份子;李绍文正好手头宽裕,马上回家取来支票本子,开了一张三十万元的支票。 于是叶崇义就这么精神焕发的跑来了李公馆。 李继安现在摸不清头脑,所以思索片刻后,果然出面接待了他。 两人相见之后,叶崇义彬彬有礼的向他一鞠躬,而后笑容可掬的伸出手去:“李将军,久仰大名,今日得见,果然风采过人、名不虚传啊!哈哈,在下叶崇义,是陆雪征的朋友,此刻来的冒昧,打扰了李将军的睡眠,真是抱歉之至!” 李继安当年是个团长,投日之后,名头也改成日本风格,变为队长。叶崇义把他这身份事先打听明白了,如今就选那分寸合适的高帽送上一顶。而李继安骤然听到“李将军”三字,先是怔了一下,随即发现这称呼倒也合得上自己如今的地位,便像吃了蜜一般,不由自主的露出笑容:“哦,原来是陆先生的朋友。我和陆先生也是颇有交情的,所以叶先生不要客气,快请坐吧。” 叶崇义不再啰嗦,当仁不让的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而后直奔主题的笑道:“李将军,你说你和陆先生颇有交情,我相信这一定是事实;但话说回来,夫妇双方尚且要隔三差五的发生矛盾,朋友之间的情谊,大多不会比夫妻感情更为深厚,所以朋友之间时好时恼,也是正常的事情。” 李继安见他面貌俊美、口齿清楚,不是个平凡的青年,便存了兴趣,深以为然的一点头。 叶崇义察言观色,接着说道:“我虽是个旁观者,不过前些日子也听说了陆先生和李将军之间的争斗。实不相瞒,我与陆先生之间,也担得起‘颇有交情’四个字,所以当时虽然对他那行为不以为然,可是事到如今,少不得还要硬着头皮,来向李将军替他求个人情。” 李继安听闻此言,哈哈一笑:“叶先生这话,不知是从何而来啊!” 叶崇义也附和着笑了:“李将军,我说句失礼的话,你不要介意。天津卫的地盘有限,可是人的耳目无限。我敢趁着夜色登门拜访,心中就必是有一点成算的。” 李继安不再回应,单是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叶崇义又道:“李将军,俗话说得好,冤家宜解不宜结。陆先生有了错处,又落到了你的手中,应该是悉听你的处置;不过陆先生素日的作为,李将军也是看在眼里的,他那一帮人,从上到下都不好打发。李将军若是杀了他,他那二十多个干儿子中,只要有一两个忠心耿耿的,那就够令人讨厌;李将军若是废了他,他既不死,将来的麻烦必会更大。李将军是力争上游的人,总和这些角色掺杂不清,又是何苦来呢?” 说到这里,他端起茶杯,自己喝了一口温茶润喉,随后继续笑道:“李将军,当然,我也知道,陆先生冒犯了你,这件事情如果就此翻过去不谈,那对李将军也未免太不公平。我愿意代替陆先生,对李将军做出一点补偿。” 李继安饶有兴味的倾听着,然而不置可否。 叶崇义见状,便从怀中摸出一张二十万的支票,恭恭敬敬的双手送到了李继安面前。规规矩矩的坐回原位,他语气温和的说道:“这个么,只能算是定金。如果李将军愿意赏我这个面子,那等陆先生回家之后,我这一方还有酬谢。” 李继安垂下眼帘,略略扫了支票一眼,而后不屑一顾的微微一笑,拿出将军的气派来,轻飘飘的摇头说道:“叶先生,我不贪财,不必如此。” 叶崇义看他那态度,仿佛是有两三分活动,便跟进一步,锲而不舍的笑道:“可是若让李将军在陆先生那里白白受了冒犯与委屈,我这在一边旁观的人,也是看不下眼去。” 李继安傲然答道:“我和陆雪征之间的事情,不是可以用钱摆平的。” 叶崇义一边滔滔不绝的说,一边也在开动脑筋思索。如今分析了李继安的言辞,他发现此人仿佛也不是必要杀掉陆雪征,但显然是很不甘心,不肯轻易放人。陪着笑脸又添了两句好话,他忽然灵机一动,生出了新主意! 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他笑吟吟的说道:“李将军,我看啊,这是一件复杂事情,并非三言两语可以讲清的。这样,我想明天在皇宫饭店请李将军共进午餐,请李将军务必赏光。虽然在下没什么面子可言,但是巴巴的跑过来向李将军说了这一车好话,所以就请李将军权当是可怜可怜我,万万不要拒绝才好。届时我们开诚布公的细谈一番,没有什么问题是解决不了的。李将军,我和陆先生不一样,我不是那种在刀尖上舔血的人。你如果担心安全问题,怕我使诈,尽管多多的带上卫士。万一陆先生的干儿子们到时敢兴风作浪,你拿我是问。” 李继安听他噼里啪啦说个不休,倒也不愠不火,有理有据。而在另一方面,也知道自己虽是暂时制住了陆雪征,但没有囚禁他一辈子的道理,将来少不得要打一场大官司。如果能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让自己和陆雪征之间可以恢复和平,那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皇宫饭店那个地方,他熟悉得很,料想不会着了旁人的道。故而在思忖片刻之后,他略略一点头,口中答道:“既然叶先生这样热心,我倒不好太过冷淡了。也好,那明天我们就详谈一次。” 叶崇义见好就收,也没有多问陆雪征,立刻站起身来,千恩万谢的告了辞。 叶崇义走出李家院门,就见天光微明,街上已有商贩行走。匆匆钻进汽车里,叶崇义“砰”的一声关了车门,随即忽然低下头去,扯着嗓子大叫了一声。 汽车夫是李绍文的人,被他吓的一哆嗦:“哎呦,叶先生,您怎么了?” 叶崇义拼命的跺了一阵脚,而后就像要哭似的呻吟了一声。末了向后一靠,他气急败坏的怒道:“急死我了!急死我了!” 第71章 藏毒 李继安一夜没睡,也不困倦。不过他虽然还有精力,陆雪征却是熬不得了。 送走叶崇义之后,李继安揣起支票上楼回房。走到床边低头一瞧,就见陆雪征依旧保持着俯趴的姿势,双目紧闭,呼吸匀长,正是已然入睡。 弯腰嗅了嗅陆雪征的面颊,他抬手搭上对方的肩膀,一路缓缓抚摩向下。陆雪征依旧是赤条条的不着寸缕,手掌挨到光滑的肌肤上,就像双方富有磁性一般,登时缠绵相吸,分不开了。 “多好的人。”他在心中甜美满足的想:“总算是落到了我的手里!” 情绪随即转为了哀而不伤:“可惜养不住。” 一丝杀气掠过他的面庞:“废了他?” 最后依旧是哀而不伤:“那也不是长久之计。” 李继安有心也上床歇歇,可是害怕自己一个不留神睡过去,而陆雪征一个不留神醒过来——陆雪征只是疲惫而已,疲惫的陆雪征完全可以掐死睡眠中的他! 于是他就不睡。他坐在床边,反复摩挲陆雪征的身体。手掌挤进对方的胸膛与床褥之间,他用指尖揉搓那一粒软中带硬的小小乳头。 陆雪征似乎周身都是软中带硬的,松懈时软一点,紧张时则是完全的坚硬。横练功夫练久了,他隐隐有了点铜皮铁骨的意思。 李继安深深低下头,仔细端详他的眉目,越看越觉着他好看;尤其是那一处褐色泪痣,把面孔点缀的富有了生机——否则五官过于标准,英俊归英俊,未免英俊的乏味,少了魅力。 当然,如果陆雪征只是徒有其表,那也不至于让他迷恋;他最爱的是陆雪征那个调调。那个调调是什么调调?他想了又想,感觉自己也说不清楚。 这时,陆雪征忽然毫无预兆的做了个深呼吸,而后抬起一只手,闭着眼睛轻声说道:“不要动,我腰疼。” 李继安被他吓了一跳:“醒了?还疼?” 陆雪征蹙着眉头睁开眼睛,声音极低的短促叹道:“疼。” 李继安拿来一瓶专治跌打损伤的药油,当着陆雪征的面拔下瓶塞,一边将那药油往手心上倾倒,一边笑问道:“我是不是把你打坏了!” 陆雪征一觉醒来,旁的感受没有,只觉腰伤发作的是更加厉害。咬紧牙关捱了片刻,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在枕头上蹭去了额角冷汗:“也许。” 李继安双手快速相搓,搓出了满室的刺鼻药味。走到床边弯下腰去,他把温热的双手轻轻覆上了对方的后腰,小心翼翼的试探着揉按:“等到将来养好了,是不是就要把我碎尸万段了?” 陆雪征抬起头转过脸来,给了李继安一个神情平和的侧影:“冤冤相报何时了。” 随即他闭了一下眼睛,仰起头来低低的痛哼了一声:“蠢货!轻点儿!” 李继安光顾着思索那“冤冤相报何时了”的含义,一时竟没有留意自己被对方唤成了蠢货。抬手往掌心中添加了药油,他以钻木取火的劲头摩擦双手,而后再一次张开五指,依着穴位经脉的位置,仔仔细细的按了下去。 他这按摩的法子是有依据、有来历的,每一种指法都自有一篇道理;可惜陆雪征不能苦中作乐,大呼小叫的只是喊疼。李继安没想到他忽然没了刚性,不禁啼笑皆非:“你吵什么?娘们儿生崽子也没有你叫的这么响!” 陆雪征攥起拳头一捶床板,摇头摆尾的嚷道:“算了算了,我不用你。你出去,叫医生过来!” 李继安当即在他那腰眼上狠戳了一指:“开什么玩笑?这是我家,我为什么要出去?!” 陆雪征不敢翻身,背过一只手来摸索着要去推开李继安;而李继安见他周身战栗,并不是虚张声势,便连忙停手起身,蹲在床前关切问道:“你真疼啊?” 陆雪征颤抖着揪住了他的衣领,满头满脸皆是冷汗,咬牙切齿的怒道:“王八蛋!再敢碰我,老子宰了你!” 李继安见他说翻脸就翻脸,可是看起来一点也不欠揍。下意识的抬起双手做了个投降姿势,他好脾气的笑着答道:“好,好,我不碰你。妈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李继安本来有心再和陆雪征春风一度,然而见他痛苦到了这般地步,显然那股子春风一时也刮不得了。打出电话找来一位知根知底的推拿师傅,他请这位专业人士为陆雪征疗伤;而老师傅出手不凡,比李继安更胜一筹,险些让陆雪征活活疼死! 李继安正打算对陆雪征实施其它治疗方法,怎奈叶崇义那边打来电话,热情洋溢的告知了午饭时间以及具体地点。李继安一看钟表,这才发现在不知不觉间,竟然已是快到中午了! 想到陆雪征说出的那句“冤冤相报何时了”,他精神振奋,感觉双方的关系也并没有进入死胡同。自己很可以先敲来一笔小财,同时痛痛快快的享用陆雪征;等到钱收足了,人也玩够了,到时一团和气的做一番谈判,自己应该还是得胜的一方。 思及至此,他命勤务兵给陆雪征预备午饭,而后自己略事穿戴了,便带着卫士乘车出门,前去皇宫饭店。 李继安越占上风,越不肯疏忽大意,一行四辆汽车,足带了十几名卫士随行。及至抵达皇宫饭店后,叶崇义果然单枪匹马,只领着一名小随从站在外边迎接。双方见面,叶崇义欢声笑语,又请李继安向内走去。偏巧这时迎面走出一大票客人,和李继安身后的卫士们挤做一团,混乱半天后才分了开。 叶崇义作为向导,将李继安引进了一处雅间中去,又命令小随从另要雅间再开一桌,专供李家卫士们吃喝休息。李继安到了这时,依旧警惕,并没有将卫士尽数放走,特地留下三名站在身后,以作保镖。 叶崇义笑眯眯的与李继安相对落座,在等待上菜的一段期间中,他直奔主题,谈起正事:“李将军,陆先生现在还好吗?” 李继安不动声色的答道:“我并没有虐待陆先生。” 叶崇义笑的持久,眼尾细长的挑上去,看起来就带了一点媚气:“那对于我的提议,李将军可是做出决定了吗?” 李继安思索了一下,随后答道:“叶先生,陆先生曾经派人对我的汽车开枪围攻,这个,你想必也是知道的吧?” 叶崇义微微一点头:“有所耳闻。” 李继安哈哈一笑:“就凭他对我的这份杀心,我就左右为难,不知应该如何处置他了!” 叶崇义在得到这个答复之后,继续点头,意味深长的说道:“是啊,我也替李将军感到为难。” 正当此时,雅间房门忽然被人撞开,李继安大惊之下起身一望,却是意外的看到了一大队英国巡捕! 随即他意识到了这样的事实——皇宫饭店位于英租界,日本人爱他,英国人可是未必也爱他。而这个叶崇义来历不明,谁知道他有什么后台? 二十分钟后,李继安和他的卫士们,被巡捕铐起来押出了皇宫饭店,罪名是“私藏毒品”。 巡捕们从几名卫士的衣袋中搜出了海洛因。卫士们看着那薄薄的小纸包,一个个叫屈连天,鬼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时候进了他们的口袋! 李继安倒是没有大闹。随着巡捕向外走出时,他横了叶崇义一眼,就见这人翘着二郎腿坐在原位,低头抬眼盯着自己微笑,一双眼睛陷在泛青的眼窝中,从深邃处射出了险恶而又得意的光芒。 第72章 平安归来 巡捕房的副督察长是个老英国人,因为快要退职养老去了,所以对一切工作都漫不经心。他和叶竟成有着非常深厚的交情,后来叶竟成死了,叶崇义顶替上来,继续用钱喂住了他。 副督察长和叶崇义没什么好说的,叶竟成懂英国话,叶崇义不懂;而副督察长的中文又不是很通。于是叶崇义在把一张支票夹进书里送给副督察长后,便独自在办公室内站站坐坐,像个受人冷落的小儿子一样,自得其乐的赖着不走。 后来他自觉着腻烦了,这才告辞出去。 因为和副督察长有着如此特别的关系,所以叶崇义在见到一干华人巡捕之时,就大大咧咧的甚是嚣张,一切规矩都不讲。他想支使华捕们对李继安下点毒手;然而华捕们知道李继安是迟早要出去的,所以支支吾吾的互相推脱,完全不敢——世道不同了,虽然大英帝国不怕小日本,但李继安毕竟是手握兵权的大人物,而自己只不过是小小的巡捕而已。 副督察长也知道李继安不是普通人物,故而不希望叶崇义闹的太过离谱。派人把叶崇义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内,他对着中国老友的小儿子竖起一根食指摇了摇,睁着玻璃珠子似的蓝眼睛说道:“詹森,适可而止哟!” 叶竟成是老留学生,家中子女皆有西洋名字。叶崇义从小到大一直在教会学校内读书,可惜洋文全念进了狗肚子里去,除了“詹森”之外,听不懂其它任何外国字眼。 在受到老英国人的警告之后,“詹森”独自跑到监狱去了。 这回他与李继安再次相见,两人之间已经隔了一道铁栅栏。他站在走廊过道里,忽然换了神情态度,以一种天真无邪的语气说道:“李将军,你放陆雪征回家,我也放你回家。从此我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好不好?” 李继安看了叶崇义一眼——就一眼,他算是记住这个人了。 他是贫苦出身,能够坦然面对一切磨难。对着叶崇义点了点头,他镇定的做出了回答:“好。” 他得尽快离开此处。受人所制,终究是太不安全。 叶崇义对他很好看的笑了一下:“那你倒是放呀!” 李继安没脾气,再一次点头:“放。” 李继安亲笔写了个条子,让叶崇义拿去换人。这时李家那边也得知了李继安被捕的消息,上下一起出动,一名最亲信的副官也带着人马跑了过来,意图探监。双方都是谨慎缜密到了极点,陆雪征刚被勤务兵用担架抬出李家大门,李继安这边的铁栅栏门就被狱卒打开了。 及至陆雪征在公馆门前被叶崇义接了手,送进汽车上路回家;李继安也在巡捕房门口,同前来营救自己的部下们见了面。 至于“私藏毒品”的罪名,也没人提了。 李继安素来精明,这回却是莫名其妙的着了叶崇义的道,那种愤懑,可想而知。 陆雪征到家下车,仍旧不能自如活动,是被李绍文背回楼内的。叶崇义跟在后方,一路上当着外人,也没有多说话李绍文把陆雪征一直送去了卧室床上。而陆雪征咬牙皱眉的舒展身体躺平了,对李绍文说道:“你去医院瞧瞧李纯。要是没有大碍,就把他接回来养伤。” 李绍文答应一声,一路小跑着转身出门——李纯虽是个苦孩子出身,但是身体上没遭过大罪。在陆雪征离开李公馆之后,他也直接被送去了医院接受治疗。李绍文当时留神看过他一眼,就见他小脸煞白,仿佛已是欲哭无泪了。 李绍文一走,房内就肃静了。 叶崇义关了房门,而后一步三摇的走到床边,歪着脑袋望向陆雪征,先是痴痴的笑,后来忽然俯下身,在对方的嘴唇上狠狠亲了一口。 “吓死我了。”他搂住陆雪征的脖子,疲惫的叹息:“雪哥,吓死我了!” 陆雪征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脸蛋,又见他面无血色、眼圈泛青,是虚弱透了的模样,心中不禁生出一片爱怜:“你怎么知道我在李家?” 叶崇义脱鞋上床,趴在了陆雪征身边,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原原本本讲述一遍。陆雪征听了,又是诧异又是高兴,隐隐的还有些后怕。叶崇义却是不懂后怕的,他凭借一己之力把陆雪征救了回来,只是欢喜;除了欢喜,再没旁的顾虑。 叶崇义躺不住,忽然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要为陆雪征脱掉身上的血衣。陆雪征生怕牵动腰伤,所以一动不动,任凭叶崇义摆布自己。 上衣纽扣解开来,叶崇义低头看去,却是大惊失色:“雪哥,你这腰上……” 陆雪征那腰间遍布瘀伤,一片片的青中透紫,紫里透出隐隐的血点。叶崇义想要碰又不敢碰,就听陆雪征轻声笑道:“没事,看着吓人,养两天就好了。” 说到这里,他把手向下伸到裤兜里,摸出一只紫黑色的小盒子:“差点把这东西忘记了。” 叶崇义好奇的探过头来:“什么东西?” 陆雪征打开盒子,把它递到叶崇义面前:“给你的。” 盒子里面是红丝绒的衬里,上面嵌着一枚晶光闪烁的白金钻戒。叶崇义登时双眼一亮,伸手就要去夺盒子。陆雪征却是飞快的扬手一躲,口中笑道:“把戒指拿出去就是了,盒子沾了血,脏。” 叶崇义一言不发的睁大了眼睛,很紧张似的搓了搓手,而后伸手过去,如同对待稀世奇珍一般,用指尖捏出了那枚戒指。低头把戒指戴上了中指,他似乎是感觉有些紧了,便撸下来套上了无名指——这回倒是正正好好。 抬头对着陆雪征粲然一笑,他那脸上红红的。笑完之后仿佛是不好意思了,咬着嘴唇低下头去,专心致志的只是看那戒指。看了片刻,他偷偷摸摸的瞟了陆雪征一眼,结果发现对方笑模笑样的,正在神情温柔的盯着自己。 叶崇义手足无措了,一颗心在腔子里砰砰乱跳。自卫似的板起了脸,他故意在陆雪征的手臂上狠拧了一把:“王八蛋,看我干什么?” 然后不等陆雪征回答,他又扯起对方的胳膊,使足力气咬了一大口:“不许看,再看咬死你!” 陆雪征笑出声来,很听话的闭上了眼睛:“小疯子。” 叶崇义感觉自己的情绪快要失控,心慌意乱的想要找出事情来做,于是继续去为陆雪征脱裤子。裤子上血迹斑斑,幸亏是条黑裤子,看着还不大显。叶崇义一边费力的扒那裤子,一边惊讶的问道:“咦?你这是什么打扮?出门时光着屁股只穿了长裤?” 陆雪征在离开李公馆时,那勤务兵为他胡乱穿戴了一番,只为蔽体,也不细致。略略思索了一下,他面不改色的答道:“我不是和人打架了嘛!” 叶崇义愣头愣脑的没听明白:“打架……把裤衩都打飞了?” 陆雪征一本正经的解释道:“我在李继安那里洗了个澡,又睡了一觉,出来时比较匆忙,忘穿了。” 叶崇义听了这话,渐渐拧起了眉毛:“怎么着?我这边心急火燎要死要活,你那边还睡上大觉了?睡就睡了,为什么还得光着屁股睡?要不要脸?再说那可是仇人的家里,你这心真是够大了!” 陆雪征沉吟了一下:“呃……衣裳太脏,穿不住,光着屁股睡觉,那个……舒服一点。” 叶崇义伸手指向他的鼻尖,直犯结巴:“你……我……我都要急死了,你还讲舒服?!”说到这里,他想象出陆雪征赤条条睡大觉的模样,不禁气的要死,伸手就抓向了对方的下身。这时他倒是有了分寸,不抓那根肉做的器具,单拣没要紧的欺负,竟是在那毛上狠狠薅了一把。 陆雪征疼的一皱眉头,啼笑皆非,也没敢吭声。 第73章 第二人 陆雪征让仆人预备出一只大浴桶,浴桶中倒入了草药熬成的药汤,自己就长久的坐在其中浸泡。药汤的气息苦涩刺鼻,并非常人可以忍受。陆雪征占据了楼下那间悬有沙袋的空房,不声不响的自行疗伤。 叶崇义被那苦气熏的直流眼泪,只好站在窗外向内探望。陆雪征看他一眼,他便贱兮兮的抬手一晃钻戒,摇头晃脑的发笑。 这时,戴国章扛着一根木棒,推门走了进来。 陆雪征热气腾腾的从浴桶中站起来,通身上下只穿了一条小裤衩。抬腿迈出浴桶走到窗前,他弯腰伸手扶住窗台,先是对着面前的叶崇义一笑,而后叉开双腿低下头去,咬紧牙关屏住了呼吸。 戴国章是前两天从北平赶过来的,目前干的是大管家的活。上前拍了拍陆雪征的后腰,他只觉手下肌肉触感坚硬,便退开一步抡起木棒,挟着疾风就狠砸向了对方腰间。 叶崇义忍无可忍的闭了眼睛——他毕生还没有见识过这么可怕的疗伤方法。 戴国章一鼓作气,把木棒打折了! 将两截木棒捡起来放到一旁,他走过来想要搀扶陆雪征:“干爹,您觉着怎么样?” 陆雪征背对着戴国章,抬起一只手表示拒绝,随即慢慢抬头,悠悠的长出了一口气。一挺身站直了,他试探着扭了扭腰,想必是全然无碍,这才回身走向浴桶,迈进桶中坐了下去。 仆人拎着一桶新熬出来的滚烫药汤,推门走了进来。戴国章接过木桶,将那药汤贴边倒进浴桶中。而陆雪征一边背过双手揉搓腰部,一边淡淡的问道:“还没有苏清顺的消息吗?” 戴国章小声答道:“干爹,消息倒是有,只不过他现在躲在日租界,有人保护,李绍文几次想要下手,都没找到机会。” 陆雪征抬手搭在了浴桶边沿上,随即向后仰靠过去,故意让那药汤烫疼腰部肌肤:“谁保护他?李继安?日本人?” 戴国章绕到后方,为他揉捏肩膀:“都有。” 陆雪征闭了眼睛:“把话传出去,就说我陆某人这次要清理门户,谁敢阻拦,谁就是我的敌人。到时一并遭了清理,可别怨我不讲道理。” 戴国章把拇指摁上对方后颈的穴位,一边按摩一边答道:“是。” 陆雪征很舒服的长叹了一口气,又接着说道:“事情没来,我不惹事;事情来了,我不怕事。” 戴国章低声答道:“是。” 叶崇义近日一直留在陆公馆,从早到晚陪伴陆雪征,一刻也不愿分离。下午时分,陆雪征上楼回房睡觉;小灰猫竖着尾巴走到卧室门口,意图进门去和主人亲近。叶崇义一开门看见了它,也没言语;弯腰抱起小灰猫,他就近走到走廊尽头的窗前,推开窗子就把猫扔出去了。 二楼的高度,当然不至于摔坏了小灰猫。但它娇养惯了,如今受到极大惊吓,就要死要活的喵喵大叫。陆雪征朦朦胧胧的听见了猫叫,打了个哈欠翻过身来,含糊问道:“小灰灰?” 叶崇义关了门窗,将那惨叫隔绝在外,又打开了屋角的电风扇。走到床边宽衣解带,他抬腿上床,哼唧一声拱进了陆雪征的怀里。陆雪征睡意浓重的搂住了他,同时喃喃说道:“小疯子,现在别缠我。等我睡醒了,再……” 他话没说完,就要睡去。叶崇义抬头望着他笑问道:“再什么?” 陆雪征一拍他的屁股,声音轻不可闻:“再收拾你。” 小灰猫受到了第一残酷的虐待,气的毛发和尾巴一起高竖,满院子乱窜,又伸出利爪,去挠一切可挠之物。陆雪征睡了一下午,它便闹了一下午。傍晚时分,它上了树,毛茸茸的盘在树杈上赌气,可惜谁也不曾留意过它,而它作为一只娇生惯养的家猫,如此熬到入夜之后,眼见四周景色寂静恐怖,只得是偃旗息鼓的溜下大树,垂头丧气的回房去了。 李纯右脚的枪伤,因为拖得太久,所以闹起了感染。陆雪征亲自去看望了他一次,他穿着病人服坐在床上,微微的有点发烧,然而精气神很不错,欢欢实实的能吃能喝。仰头看着陆雪征,他乖乖的说道:“干爹,我再过一个礼拜,就能回家了。” 陆雪征轻轻一拍他的后背:“别急着回去,好利索了再说。想吃什么要什么,就和李绍文说。” 李纯“哦”了一声,也怕自己会落下小残疾。 没等李纯康复出院,苏清顺先落网了。 李继安翻脸不认人,收回了先前对他作出的所有许诺;日本人看不出他的重要性,也不愿因此得罪租界里面的亡命之徒——倒不是日本人怕了陆雪征,只是觉得犯不上。 皇军虽然名头响亮,但也一样的欺软怕硬。 光天化日之下,苏清顺在日租界的大街上,被戴国章领人绑起来塞进了汽车里。他知道自己难逃一死,所以坐在车内并不反抗,只急急的说道:“戴哥,我在这边有个女人,你一打听就能知道。她有了身孕,手里的钱倒是够用,就是无依无靠。等我死了,你隔三差五派人过去看看她。” 戴国章坐在副驾驶座上,这时就回头望向他,一言难尽而又痛心疾首的说道:“你啊……” 话没说完,是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苏清顺的双手都被反绑在了身后,这时见戴国章不答应,就急的以点头代替作揖:“戴哥,我知道你是好人。咱们从小一起长起来的,别人我指望不上,我就求上你了。以后孩子生下来,要是个小子,就叫苏家栋;要是个丫头,你就让她随便起个名字。戴哥,你仔细听准,可别记错了!” 戴国章长叹一声,转向了前方:“我记住了,你放心吧。” 苏清顺得到了承诺,死心塌地的也长出了一口气,口中低低的咕哝道:“死了也好。小时候吃他一口饭,长大后得卖一辈子的命去报恩。成年累月的担惊受怕,我也累了,你们接着伺候他去吧!” 戴国章眼望前方,只装听不见。 苏清顺被戴国章送回了家——苏公馆,他自己的家。 他死在了自家的一间空房中。 两年前,韩棠就是在那间空房内,被陆雪征一脚踢断了脖子。 踢断脖子,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死的干脆利落;苏清顺却是没有这样的运气,他是被陆雪征用铁棒活活打死的! 他所有的兄弟们一起围在四周,是神情漠然的旁观者——都已经知道了他的所作所为,所以无法表示同情。 于是他谁也不看,只最后望了戴国章一眼。戴国章和他对视刹那,随即却是不甚自然的垂下眼帘,避开了他的目光。 陆雪征不碰苏清顺的脑袋,只往他身上招呼。苏清顺在真正咽气的时候,身体都快被他打碎了。 扔掉手中血淋淋的铁棒,陆雪征站在原地喘了一口气,而后从戴国章手中接过了一条雪白的湿毛巾。 仰头把湿毛巾蒙到脸上,他转身向外走去,同时抬手擦净了溅到脸上的斑斑血点。随手把毛巾向后扔给戴国章,他头也不回的说道:“苏清顺手下管事的人,也给我全部处理掉。” 戴国章跟上一步,低声答道:“是。” 第74章 一家人 李纯出院了。 他那右脚脚掌被子弹穿了个洞,子弹走的迅疾,那个洞也开得利落——就是个洞,消炎过后渐渐愈合,也就好了。 不过愈合归愈合,他这右脚目前还是不能落地走动。戴国章把他一路从病房扶下楼去,又任他金鸡独立的跳进了汽车中去。及至到了家,陆雪征亲自出来迎接,见他依旧是行动不便,便俯身伸手,把他从车中拦腰抱了出来。 叶崇义这一阵子一直住在陆公馆。此刻坐在房内窗前的椅子上,他用胳膊肘搭了窗台,侧着脸斜睨了院内情形。李纯说起来也是个青年了,可是穿着短衣短裤,周身上下没有丝毫青年气息。安之若素的躺在陆雪征的臂弯里,他抬手搂住干爹的脖子,一脸的无欲无求,神情和姿态都很像个乖宝宝。 叶崇义就看不得李纯。黑亮亮的眼珠子悠悠一转,他颇想冲出去一脚踢飞李纯,而后抢亲似的,把陆雪征抱回房里关起来! 他当然是抱不动陆雪征的,不过歪着脑袋想象了那副夸张情景,他忽然笑了一声,自己把自己哄逗开心了。 陆雪征把李纯送回房中床上。李纯把双腿垂下去,弯腰解开皮鞋鞋带,随即就见陆雪征也在床边坐了下来。 “还是疼?”陆雪征问他。 李纯微笑答道:“不动就不疼。” 陆雪征抬起他的右腿横放到自己膝上,而后扒了他脚上的洋纱袜子,本意是要看一看那贯通脚掌的枪伤,然而放眼一瞧,就见这只脚白白嫩嫩,带着浑圆温暖的肉感,哪里是个十九岁小伙子的脚丫子? 他作势要打李纯的脚掌,然而巴掌扬起来扇下去,最后却是只掠过了对方的脚趾头。李纯猝不及防的当了真,吓的一咧嘴,险些叫出声来。而陆雪征在恶作剧过后,伸手将李纯拉扯过来,一把就将人抱到了自己的大腿上。 低头在李纯的额头上亲了一下,他低声笑问道:“李绍文对你好不好?” 这些天在医院里,李纯是由李绍文来负责的。 李纯自然而然的依偎在了干爹胸前:“挺好。医院里的伙食不好吃,他天天让人给我送饭。” 说完这话,他环抱住了陆雪征的腰,仰起脸又关切问道:“干爹,听说你腰上受了伤,现在怎么样了?” 陆雪征笑了:“早好了。” 然后他起身把李纯放回床上,低声说道:“你还是养你的伤,干爹不用你伺候。还有,他这一阵子要在这里长住,你替干爹照顾着小灰灰,他看不上它。” 李纯一听到那个“他”字,便知这指的是叶崇义。思及叶崇义那种酸溜溜的阴冷模样,他心中暗暗叫苦,嘴上倒还答应了干脆:“是,干爹,我知道了。” 陆雪征又拍了拍他的脑袋,不再留恋,转身走了出去。 叶崇义忍受着刺鼻的汤药苦气,搬了个小板凳做到楼下空房内,无论如何非要陪伴陆雪征。 在他的眼中,陆雪征此刻是正在挨打。 的确是挨打。刚从浴桶里迈步出来的陆雪征面壁站了,抬手扶墙稳住身体。戴国章抡着一根成人手腕粗的木棒,以连珠炮的速度狠狠敲击他的后腰。而他经过这些时日的锻炼,腰部虽然受此击打,却是几乎安然无恙。 待到木棒“喀嚓”一声折断之后,戴国章的任务才算是终于结束。陆雪征迈回浴桶中坐下,自己撩水擦洗腰间痛处。这些天来,他把幼时的功夫重新捡起,终日的泡浴、排打、再泡浴。如此反复久了,他自觉着身体结实了许多。 他在近几年中,的确是懒了,也许是因为年纪增长,失去了那种专和自己较劲的精气神。幸好当年的底子雄厚,他还拥有偷懒的资本。 净水沐浴过后,陆雪征穿戴整齐,正在浴室内对着镜子梳理短发,冷不防叶崇义跳过来,拿着一只香水瓶子对他喷了一下。 他连忙一躲:“崇义,别闹!” 叶崇义放下香水瓶子,从后方张开双臂拥住了他:“让你也香一香嘛!” 陆雪征任他搂着,从玻璃镜中对着他说道:“这些天一直不让你出门,你闷不闷?” 叶崇义望着镜中的陆雪征,似笑非笑的答道:“闷,也不闷。” 陆雪征背过双手搂住叶崇义,让镜中二人亲密无间:“没事就尽量不要出门,我怕李继安对你不利。” 叶崇义向镜中飞了个眼风:“我死了,你找别人嘛!” 陆雪征笑叹了一口气:“你就是你,你死了,我在这世上可就再找不到另一个你了。” 叶崇义把下巴搭在了陆雪征的肩膀上,忽然一眨眼睛,眼角处就隐隐泛了红:“我有什么好处?你还离不得我了?” 陆雪征侧过脸来,在他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我看你也没什么好处,就是会发疯。所以我这辈子要多修点功德,下辈子可不要你这样的疯老婆!” 叶崇义呆呆的望着前方,良久之后一哆嗦,却是落下了眼泪:“滚你的吧!你这辈子这样折磨我,我贱,我认命!下辈子你就是跪下求我,我也不要你!” 然后他垂下头去,毫无预兆的抽泣出声。 陆雪征连忙转身为他擦了眼泪,又把他搂到怀里柔声抚慰道:“疯子,别哭,下辈子我跪下求你,求你要我,好不好?” 叶崇义哭的很激烈,把那涕泪尽数蹭到了陆雪征的肩膀上:“我不要,就不要,肯定不要!” 陆雪征知道叶崇义的情绪向来变幻莫测,故而如今见他骤然成了无赖孩童,既是无理的可笑,又是天真的可怜,便好言相劝着带他回房,又端来一盘冰淇淋,喂他吃了几口。 叶崇义哭泣一场,心中的种种难言苦楚在泪水的滔滔冲刷下,滋味倒是淡薄了许多。吃掉一盘冰淇淋,他那头脑和身体一起降温,回想方才举动,却是又笑了。 他这样忽哭忽笑,陆雪征看在眼里,叹在心中,但随即又想“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自己这里也算是一家,自然会有烦恼与不足。叶崇义认了命,自己也认命吧! 陆雪征不让叶崇义出门,但是叶崇义并没有大隐隐于市的意愿——天长日久了,他在家里坐不住。 陆雪征强行留了他几次,差点没被他把耳朵咬下去。后来不敢留了,只派出几名洁净顺眼的小伙子充作保镖,一路跟随着他。 他得意起来,虽然在营救陆雪征时损失了二十万,不过手上仍然有些存款,还可供他吃喝玩乐。近来他那向上的心思又淡下去了,也许是因为规矩的太久,不狠狠的大玩几日,他憋得慌。 在赌场里,他还偶然遇到了李继安。 李继安对他和颜悦色的,并且发表了一番前言不搭后语的粗俗讲话,大意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叶崇义用计摆了自己一道,无非是为了救人,并非和自己有仇,所以自己大人大量,可以谅解。 叶崇义当时忙着押宝,没空听他那番高论,但还保持着客气态度。待到李继安发言完毕,他风度翩翩的敷衍几句,随后就挤到了赌桌前去了。 第75章 众生之路 戴国章略一打听,果然是找到了苏清顺的“遗孀”。 遗孀住在一处地点僻静的小院子里,院门一开,里面处处都整齐洁净;及至见了遗孀本人,戴国章挺吃惊,没想到苏清顺还曾享过这等艳福。 遗孀名叫小月,二十来岁的年纪,虽然已经鼓了大肚皮,可是面若银盆、眼如水杏,仍然是个美人! 戴国章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妇人,登时就有些手足无措;而小月听闻他是苏清顺的兄弟,便捧着肚皮坐在炕边,未曾开言,先哭成了梨花带雨。 “这叫什么世界啊……”她拿着一条半新不旧的大手帕,满脸的擦眼泪:“我家顺子有什么大罪过?说死就死了,连个偿命的也没有。这还有天理吗?顺子没了,我要不是看着肚里的孩子,我也追他去了。我都想好了,孩子要是活蹦乱跳的落了地,我今后权当是为顺子活,把他这一点骨肉养大成人;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找他姓陆的拼命去!我打不过他,也要一头碰死在他面前!” 戴国章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小月那边又哭哭啼啼的开了口:“我家顺子没有坏心眼儿,就想和我过两天太平日子,姓陆的凭什么打他逼他?别看我是个妇道人家,我什么都明白。顺子就是不想跟他干了,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他这个做了大孽的混账下这样狠的手,将来有他天打雷劈的时候……呜呜呜……” 戴国章站起来后退到了门口,在两米开外吞吞吐吐的劝慰:“别……弟妹,你别哭了,那什么,我……我就是来看看你,没别的意思。你要是有什么事情要人帮忙,告诉我就行。苏清顺人虽没了,我们兄弟之间的情分还在,你……你别客气。” 小月没理他,眼泪滔滔的只是连泣带诉,又说苏清顺一死,立刻就有人欺负上了门。戴国章一听,连忙细问情形,结果小月这么一讲,却是邻居家图方便,把脏水泼到门口,脏水淌过了界,污了她家的门槛子。 戴国章在小月这里坐了足有两个小时,听其言观其行,就发现这个小娘们儿一脑袋浆糊,连骂街都骂不到点子上。他站不住,想要走;可小月坐在炕上又擦眼泪又擤鼻涕,不让他走,说他来一趟不容易,要给他做手擀面吃。 在小月这里吃了一海碗汤面条,戴国章迷迷糊糊的告辞离开,也不知道自己对这个小月是什么感觉,总之心中就只是感叹:“这个小娘们儿,唉,这个小娘们儿!” 戴国章对小娘们儿无计可施,回了北平。而与此同时,陆雪征守在家中,正使尽浑身解数,要绊住叶崇义那一双要向外跑的长腿。 叶崇义穿上一身笔挺西装,对着大穿衣镜整理领结——整理了半天,忽然一把揪下来,嫌花色不配衣裳。换上素色领带仔细系好,他对着镜子粲然一笑,像好莱坞的电影明星一样,笑的非常欢畅,专为展示口中的雪白好牙。 随即他收住笑容,换做忧郁表情。对着镜子微微低头侧脸,他用眼角余光扫到了自己的睫毛与鼻梁,忽然觉得自己这个姿态也很不错,应该用照相机拍下来作纪念。 陆雪征坐在后方的沙发椅上,望着手里的杂志问道:“不就是要跳舞去么?那有什么意思?” 叶崇义转身走到他面前:“我知道你是怕李继安打我的主意;不过这么长时间都过去了,也没见他对我怎样。再说他前几次见了我,都是有说有笑的。雪哥,你想,他就是想对我下手,不是也得顾忌着你么?他要是把我杀了,你不得替我报仇去?” 陆雪征翻了他一眼,随即面无表情的“哼”了一声:“我把他脑袋揪下来!” 然后他将手中杂志往旁边桌上一放,一挺身站起来,拦住了叶崇义的去路:“这几天我有些心慌,不许你出门!” 叶崇义立刻拧起两道浓秀眉毛:“你——” 陆雪征垂下眼帘抬起双手,为叶崇义理了理衬衫领口,又慢条斯理的说道:“想跳舞,我陪你跳。敢不听话,我现在就把你扔到床上去。不把你干瘫了,我不姓陆。” 叶崇义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末了抬头对着陆雪征一龇牙,做了个凶巴巴的鬼脸。 陆雪征打开留声机,放上了一张华尔兹的唱片。叶崇义气鼓鼓的小声说道:“你还会跳舞?” 陆雪征向他伸出了一只手,又彬彬有礼的微微一躬:“岂止是会,简直是会的不得了。” 叶崇义“扑哧”笑出了声音:“吹牛!那就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吧!” 陆雪征听闻此言,却是上前一步,伸手就要去解叶崇义的腰带。叶崇义莫名其妙的推了他一下:“喂!你干什么?” 陆雪征一本正经的认真答道:“你不是要看我的本事么?要看快看!现在可都是四点多钟了,我这本事一旦使出来,没有一两个小时施展不完。不早不晚的,你别耽误我吃晚饭!” 叶崇义这才反应过来,又气又笑,果然就把出门一事尽数忘怀了。 晚饭过后,陆雪征带着叶崇义在房内跳华尔兹。 一步迈出去,叶崇义表示了抗议——他要跳男步。 陆雪征无条件投降,又非常谄媚的发出甜言蜜语:“宝贝儿,你爱跳哪样,就跳哪样。只要乖乖的别让我担心,跳大神都行。” 叶崇义听了他的美言,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索性拼命搡了他一把:“那你就跳个大神给我看!你跳一场,我这一个礼拜都不出门!” 陆雪征睁大眼睛,探头问道:“当真?” 叶崇义把双臂抱到胸前,用力的一点头:“当真!” 陆雪征不再言语,单是笑着望向叶崇义——望了良久,正在叶崇义要不耐烦的发出疑问之时,他忽然一翻白眼,“咣”的一声便向后仰了过去! 叶崇义吓了一大跳,慌忙要去扶他,哪知道他一个鲤鱼打挺猛然跃起,随后就开始嘴里嘟囔身体抽搐,上蹿下跳到处混蹦。叶崇义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吓的满房里追他抱他,哪知他身手极其灵活,竟是捕捉不到。 如此折腾了足有十来分钟,陆雪征冲到门口骤然收住脚步,而后大大的打了个冷战。若无其事的转身面对了叶崇义,他抬手一摸嘴角的唾沫,一派镇定的说道:“跳完了。” 叶崇义被他调理的目瞪口呆,抬手指着他的鼻尖直犯结巴:“你、你、你这是跳大神吗?你少来唬我!” 陆雪征背过手,摇头晃脑的正色答道:“绝对是正宗的跳神,除了神没有上身,其它全是原汁原味,绝无改变。实不相瞒,在下幼年租住在旁人家里,房东乃是祖传的神汉,在下不才,当年还曾被房东借去冒充过童子。” 然后他回身打开房门,对着门外一挥手:“从现在开始,七天之内不许出门。自己在这家里找点消遣打发时间吧,我要读书,别来烦我。” 说完这话,他揪住叶崇义的胳膊,不由分说的就把对方推出房去了。 叶崇义懵里懵懂的站在走廊,下意识的向前走了两步。回头看到房门已经关闭,他不甚甘心的停住脚步,自己糊里糊涂的咕哝道:“什么嘛!” 叶崇义言出必行,从此果然留在陆家,没有闹着出门玩乐。而如此过了几日,他就见陆雪征鬼鬼祟祟,常与一名贩夫走卒打扮的客人相谈。 他无所事事,便在这些事上留心。眼看陆雪征和那人站在院内一株树下窃窃私语,他溜进楼下空房,将那窗子推开一道缝隙,伸着耳朵前去偷听。 一阵微风拂过来,他就听陆雪征低声说道:“好,那我等你的情报和子弹。” 一只大喜鹊喳喳叫了两声,拍着翅膀飞走了。叶崇义没能听清那人的回应,只在外界恢复宁静过后,听陆雪征继续问道:“唐安琪现在还好吗?” 那人顿了一下,随即低声答道:“唐先生……牺牲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陆雪征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后事办了吗?” “唐先生被捕之后死在狱里,没有尸首。” 陆雪征“哦”了一声,不再多问。 神秘人物走后,叶崇义溜进客厅,就见陆雪征独自坐在沙发上,正在一言不发的抽烟。 他走到沙发后方,弯腰搂住了陆雪征的脖子。 陆雪征握住他一只手送到嘴边,轻轻的吻了一下,然后低声说道:“崇义,你先出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叶崇义好像隐约明白了他的心事。无言的抽出手来,他直起身离开了客厅。 第76章 冒险者 叶崇义仿佛有所知觉似的,下意识的收敛了脾气。陆雪征不让他出门,他就不出;偶尔闷得很了,实在想要出去逛逛,也会随身带上一车的保镖。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盘问陆雪征的心事,陆雪征支吾着不肯明讲,他便赌气说道:“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现在我们的生活也过得下去,太平几天不好吗?国家大事轮不到你这个平头百姓去插手,你以为你是委员长?可笑!” 陆雪征一言不发,搂着他装睡。 叶崇义没有得到回答,意犹未尽,忽然问道:“你是不是缺钱用,所以才接这种生意?” 这些天他冷眼旁观,发现陆雪征本人倒是并不奢侈,但是手中散漫的很。王凤臣手头拮据,来向他求援,他随随便便的就开出了一张五万元的支票。五万元倒也罢了,可问题是,他不只王凤臣这一个干儿子啊! 叶崇义知道他没有产业,财富都是卖命得来的,就替他着急。作为叶家的小儿子,叶崇义的理财观念是尽量的把所有钱财都霸占到自己手中,然而痛痛快快的花个干净!反正家里公帐上的钱,自己不贪,别人会贪;自己不花,别人会花。 就算不肯胡花浪费,也得把钱牢牢攥在手心里,万万不能便宜了别人。 抬手捏住陆雪征的鼻子,他又追问了一遍:“问你呢,你是不是缺钱了?缺钱也没关系,我家里还有几样值钱的玩意儿,大不了卖掉!反正我不让你再去做那些冒险的事情!” 陆雪征呼吸不畅,瓮声瓮气的答道:“崇义,我不是为了钱。我的朋友,唐安琪,是因为这件事而死的,我得为他把这件事情完成,不能让他白死。” 叶崇义松了手,转而在陆雪征的脸上狠拧了一把:“哼!都以为自己是委员长呢!日本人杀进你家里了?你就不能安稳下来吗?” 陆雪征对于叶崇义,要求向来不高;所以听闻此言,也不反驳,单是把那棉被向上拽了拽,低声喃喃说道:“睡吧,睡吧,天越来越冷了,过两天让人把暖气烧起来。” 秋季的晴天,向来格外让人感到爽朗。陆雪征坐在书房里,在那满室的明媚阳光中摆弄子弹。 子弹是那个小五送过来的,手枪用的达姆弹,一共十枚。陆雪征知道这种子弹威力巨大,早就想要设法买到,只是一直未能如意。将这十枚子弹一字排开摆在写字台上,他向后一仰,却是望着天花板,长叹了一口气。 身边没有可用的人啊! 这回他的刺杀目标,是一位年初从香港过来的高官。此高官背叛重庆政府,义无反顾的投入了日本军部的怀抱。在经过一阵无声无息的韬光养晦之后,高官大概是和日本人议妥了条件,新近开始风光无限的抛头露面了! 陆雪征的干儿子们,随便单拿出哪一个,都是锐不可当的好杀手;但是当真进了龙潭虎穴去做大事,似乎又全部具有弱点,令人不能放心。陆雪征思来想去的,末了慨叹一声,心想金小丰要是还在,倒比旁人都强上好些——这家伙又稳又狠,压的住阵。 戴国章当然也是好样的,只是身手略差了些。可惜苏清顺死了,否则凭他的眼疾手快,和戴国章配合起来,正是一对好搭档。 杜小东也可以一用,但是过于愣头愣脑,一旦放他出去,就得提前存下操办后事的心思。如果杜小东如今还活着,陆雪征必会带了他去——带了他去,就不打算带他回来。舍下他的一条命,让他和那大汉奸以命换命。 陆雪征越想越觉得这事难办,因为大汉奸并没有跑到高台上开大会的瘾,他得真刀真枪的冲上去杀。将那子弹一枚一枚的压进弹夹,他忽然抬起头望向窗外,皱起眉头长叹了一声。 正当此时,房门忽然被轻轻敲响了。陆雪征转头看去,只见李纯推开房门,抱着小灰猫站在了门口。 他笑了,对着那一人一猫招了招手:“进来!” 李纯果然轻手俐脚的溜进房中:“干爹,叶先生出门去了,我来看看您。” 陆雪征让他站到自己身边,又把小灰猫接过来抱在了怀里:“脚还疼不疼了?” 李纯微笑摇头:“一点也不疼了。” 陆雪征低头看了看小灰猫,发现这猫自从落到李纯手中之后,竟是胖了许多。猫脸圆滚滚的,看着就不那么媚气了。而小灰猫在他那大腿上翻身露出肚皮,娇声娇气的喵喵乱叫。陆雪征缓缓的给它抓痒,它就把眼睛眯成两道细缝,显然是舒服的不得了。 陆雪征把小灰猫托举起来送到面前,闭上眼睛用面颊去磨蹭它的皮毛:“去往北平发电报,让戴国章过来。” 李纯立刻答应一声,随即转身向外走去。 陆雪征把戴国章叫到天津,让他留下来充当自己的助手。这次助手不必亲自上阵,而是留在外面,负责前后各项事宜。戴国章先还没太在意,一口答应下来;然而随着陆雪征住了几天,他发现这一桩暗杀任务,竟是无比的复杂危险! 陆雪征把暗杀地点选在了樱花旅馆——一处新近开业的好地方,是座相当豪阔的三层楼房。那位归顺日军的最高级汉奸定准时间,要在此大排筵宴,请下了当今社会中的无数新贵与贤达。 陆雪征从小五的情报中,大概了解了樱花旅馆的结构详情。他不放心,派王凤臣又去樱花旅馆游玩了一次。将王凤臣回来后所做的汇报与小五的信息一对比,他彻底确定了旅馆格局。 旅馆的门童已被小五一方收买,将旅馆内的几处秘密岗哨尽数报告出来。陆雪征坐在家中,一边源源不断的收到情报,一边亲自挑选了三十几人,分成几批前去樱花旅馆附近研究地形,寻找埋伏地点。 在动手的前一天夜里,陆雪征把戴国章叫到家中,秘密的嘱咐道:“这次事成之后,我打算去秦皇岛躲一阵子。我若走了,你立刻找到叶崇义,把他也给我送过去。” 戴国章一口答应,又疑惑的问道:“叶先生不知道这件事情吗?” 陆雪征想起叶崇义的性格脾气,不禁暗叹:“我没有告诉他,怕他不懂事,要和我闹。等到明天,你也不必管我这边。船票我都预备好了,在李纯手里。你们……”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仿佛是心力交瘁一般,将那后半段话余音袅袅的咽了下去。末了向外挥了挥手,他轻声说道:“你走吧。” 戴国章垂手低头,向他微微一躬,而后无言的转身告退。 这一夜,叶崇义又在枕畔呶呶不休,喜一阵嗔一阵的不许陆雪征冒险。陆雪征本来做下九死一生的打算,心上压着一块千斤大石;如今听他蚊子一般的嗡嗡不止,没头没尾的不让人睡觉,便心火蓬勃,一掀棉被坐起来,在黑暗中怒道:“你睡不睡?不睡就给我滚出去!” 叶崇义一挺身也坐了起来,有心对着陆雪征做一场狮子吼,不过转念一想,他却是没敢。 气哼哼的一头躺回原位,他嘟嘟囔囔的伸手拉扯了陆雪征:“我也没说什么,你干嘛气成这个样子?疯狗!” 陆雪征见好就收。躺下后翻身背对了叶崇义,他刚闭上眼睛,忽觉着背后一暖,是叶崇义贴了上来。 他没理会,心中对叶崇义做出评价:“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翌日清晨,那叶崇义精神振奋,还想拉扯着陆雪征发表良言;可见陆雪征心不在焉,对自己是不理不睬,便又赌气,带上八九名保镖出了门,要去独自消遣这一天的光阴。 他这一走,倒是正中了陆雪征的下怀。吃过午饭之后,他独自回到书房。坐在写字台后面,他从抽屉里拿出两把手枪,再一次检查了枪中子弹。 起身整理了周身衣裳,他把手枪插到腰间,又将四只满弹夹贴身藏好。外面套上西装上衣,他走到墙上挂着的一面玻璃镜前,为自己戴上了一副墨晶眼镜。 抬手摘下衣帽架上的黑呢礼帽扣到头上,他拉开房门,义无反顾的走了出去。 李纯抱着小灰猫站在院内,忽然撵上两步说道:“干爹,我给您开汽车吧!” 陆雪征这时已经走到了院门口。回头对着李纯笑了一下,他温和的答道:“你留下看家,要听大哥哥的话。” 然后他迈步向前,拉开车门坐上汽车。 驾驶座上的王凤臣转过身来,从怀中摸出一张洒金红卡片递给陆雪征:“干爹,请柬。” 陆雪征接过请柬扫了一眼,而后向后一靠,将其揣进了口袋中。 王凤臣不再多说,发动汽车向前开去。 第77章 从天而降 王凤臣把汽车开得很慢,因为要掐准时间抵达樱花旅馆。他们作为手持请柬的赴宴客人,没有理由在旅馆门外逗留太久。 汽车悠悠的行驶在宽敞马路上,刚要在前方路口拐弯开上大道,不想忽有一辆汽车流星赶月似的迎面猛冲过来。王凤臣连忙踩了刹车,正要立刻让路避开,哪知道那辆汽车紧急停下后车门一开,一名青年连滚带爬的摔了出来! 陆雪征坐在后排,定睛一看,发现那青年十分面熟,竟是自己派出去保护叶崇义的保镖之一! 他犹豫了一下,随即推开车门问道:“你们怎么回来了?” 那青年并非自愿下车,而是由于车门一路不曾关严,如今他是出于惯性,滚出来的。爬起来看清了陆雪征,他气喘吁吁的立刻做出报告:“老板,不、不得了啦,叶先生被人绑、绑去了!” 陆雪征那脑子里“嗡”的响了一声:“谁?” 青年深吸了一口气,极力要把气息平顺下来:“李继安!叶先生在俱乐部门口遇到了李继安,叶先生往里进,李继安往外出,李继安向叶先生打招呼,叶先生也回应了,我们都以为没事,哪知道李继安忽然出手勒住了叶先生的脖子往外拖。我们要去救叶先生,没想到李继安的卫士全拥了上来,我们不是对手……” 陆雪征听到这里,抬腕看清手表时间,而后淡淡说道:“我知道了。” 然后他用力一关车门,对着前方王凤臣一挥手。 王凤臣会意,发动汽车继续向前驶去。 陆雪征像要窒息似的,抬手捂住了胸口。 现在不是去想叶崇义的时候——他就知道李继安不会善罢甘休!他就知道! 陆雪征不动声色的望向窗外,一颗心已经被压上了千斤大石,如今又被浇上了一锅滚油。 汽车缓缓停到了樱花旅馆门前。陆雪征再次抬腕看表,发觉此时正是下午三点多钟,不早不晚,刚刚好。 推开车门下了汽车,他迈步向旅馆大门走去;王凤臣紧随其后,充作跟班。与此同时,对面也有汽车停下,李绍文衣冠楚楚的走下来,身边带着两名同样摩登阔气的青年,皆是一副贵宾打扮。这一行人互不搭言,各自手持请柬走入旅馆,又在侍应的引领下上了二楼,进入宴会大厅。 樱花旅馆富丽堂皇,又有日本人做靠山,正是一个吃喝嫖赌的好地方,所以虽然今日因有要人在此请客,已经进行了清场,可是宾客往来不息,内部依旧十分热闹。 顺利进入宴会大厅后,陆雪征放眼一望,发现这大厅是个长方形的格局,而且是横宽,门口距离前方主席十分之近。极力的先把叶崇义压到心底,他暗暗做了深呼吸,然后从身边侍者的托盘中拿起一杯香槟,微笑着和李绍文偶遇了。 大厅中的客人,由于都与那位要人有些牵连,所以并非全是本地人物,而且各自拉帮结伙,自成团体,并没有打成一片。陆雪征扫视四周,眼见全是陌生面孔,便略略放下了心。和李绍文等人谈笑着走到门旁角落,这些人不约而同的估量了厅内便衣警卫的位置与数量,又在心内将撤退时的先后顺序复习了一遍。 如此又过了十几分钟,大厅内起了一片骚动——高官到了! 陆雪征早已经从小五那里得到了高官照片,故而如今一眼便将其认了出来。高官六十来岁了,个子很高,穿一身飘逸长袍,背着手一边往内走,一边微笑着向两边点头,颇有名士风采。陆雪征向门口靠近一步,因见他身后卫士不少,络绎而入,正是堵住了厅门,便不动手,静候时机。 高官潇潇洒洒的走到了前方主席位置,且不落座,供手抱拳向四周彬彬有礼的示意一圈,口中又发出了和蔼可亲的问候。而卫士们团团围在他的身边,竟是不许旁人过分接近。 这时,李绍文不动声色的走到了大厅门口,占住了这条向外的通道;陆雪征带着余下三人也慢慢踱到了主席正前方,各自把手伸进怀里,握住了腰间手枪。 当高官与四周朋友寒暄完毕后,便是到了开席时间。陆雪征抬腕又看了一次手表,随即回过头去,与李绍文对视一眼。 李绍文把双手插入衣兜里,对他微微一点头。 陆雪征转向前方,不再犹豫,抬手瞄准高官就是一枪!旁边王凤臣等人也同时拔出枪来,向那四面八方的便衣警卫射击。大厅内瞬时乱作一团;陆雪征刚要撤退,却见方才应声倒下的高官弯着腰又爬了起来,竟是有卫士替他挡了那一发子弹! 陆雪征停下脚步,对着高官继续开枪,而高官抱着脑袋藏在卫士身后,惊慌失措的高声大喊:“来人!来人!小金!” 他这边话音未落,大厅一侧的小门被人一脚踹开。一名西装打扮的彪形大汉闯入人群,举起手枪便对准了厅门。陆雪征刚要击毙这名不速之客,哪知双方目光相对,却是登时一起愣住了! 那是金小丰! 金小丰右手举枪瞄准陆雪征,怔了只有一秒钟,随即他不假思索的把枪口转向主席,连开三枪击毙高官! 在满厅的惊声哭叫中,他上前两步拉住陆雪征,头也不回的向外冲去。 正如陆雪征先前所料,端着各色菜肴的侍者们听到枪声,没头苍蝇似的在走廊楼梯处乱成了一团,正是一片人肉盾牌。然而因为方才在厅内额外耽搁了半分多钟,所以旅馆内的特务和警卫们也得以冲将上来,堵住道路。金小丰显然是对此处情形十分了解,他一手拉着陆雪征,一手举枪向前,一鼓作气的将走廊内的三名特务全部毙掉。将那空枪扔到一旁,他放开身后的陆雪征,双手从腰间拔出两只手枪,向眼前的一切活人继续开枪。 陆雪征得了自由,与他配合着向外杀去;正当此时,旅馆大门处也起了骚乱,却是埋伏在外的杀手算准时间,开始里应外合的动手了! 樱花旅馆混乱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街上巡警远远躲开,不敢上前。金小丰和陆雪征率先冲出旅馆,陆雪征按照计划,义无反顾的横穿大街,跳上了等候已久的汽车。而还未等他坐稳,身边车门一开,金小丰也坐了上来! 两边车门“砰”的一声同时关上,汽车夫发动汽车,沿着大街急驰而走。 陆雪征坐在后排座位上,气喘吁吁的扭过头来望向了金小丰。 金小丰紧挨车门斜坐着,头上礼帽在上车时撞歪了,帽檐压下去,将一双深邃眼睛遮到了阴影里。面无表情的迎着陆雪征的目光,他低声唤出两个字:“干爹。” 陆雪征转向前方,语气冷淡的“嗯”了一声。 第78章 困境 汽车夫按照计划,一路把汽车开的拐弯抹角,最后就驶上了英租界内的一条僻静街道。一打方向盘转了方向,汽车缓缓通过两扇大开的院门,无声无息的停在了一处二层小洋楼前。 楼内立刻跑出两名青年,训练有素的前去关闭院门。而与此同时,李纯拎着一只皮箱也迎出来了。 车门开处,陆雪征跳了下来。李纯见他安然无恙,心中一阵轻松,连忙上前说道:“干爹,您的行李和船票都预备好了,汽车也已经等在后门了。” 话音未落,他忽然看见另一边车门也开了,金小丰弯腰走了下来。 这可是大大的出乎了他的意料。睁大眼睛望过去,他张了张嘴,结结巴巴的发出疑问:“呃?金、金哥?” 金小丰向他一点头,又笑了一下。 李纯强行收回目光,因为摸不清情况,所以不敢和金小丰多做寒暄。转身追上陆雪征,他赶着说道:“干爹,我和戴哥一起走,是不是得带上小灰灰?” 陆雪征匆匆向楼内走去,同时头也不回的答道:“不走了,去找电话簿!” 李纯从清早便过来待命,如今忽然听到这一句话,不禁再一次迷茫起来:“啊?不走了?” 陆雪征进入楼内客厅,在茶几上找到了一部电话机:“他中午被李继安绑架,我走不成了!” 李纯接二连三的听到惊人新闻,也来不及多想,陀螺一般团团乱转,先将皮箱放下,随即拿来厚厚一本电话簿子,又跑去院子后门,通知汽车返回院内。而陆雪征在沙发上安坐下来,将电话簿打开放到大腿上,一页一页的翻查,末了果然在上面找到了李继安公馆的号码。 慌忙要通了号码,那边却是无人接听。陆雪征挂断电话然后再试,握着话筒的右手竟然有些哆嗦——如果被绑架的人是他自己,他都不会这样慌张! 这回等待许久,电话通了。 话筒中,李继安的声音是特别的爽朗痛快,开篇就是一阵哈哈大笑。陆雪征听他乐成了这副德行,不由自主的就出了一头冷汗。正是浑身去摸手帕之时,金小丰忽然无声无息的在他身边弯下腰来,掏出手帕为他擦了擦汗。 陆雪征没看他,只对着话筒问道:“李团长,笑够了没有?” 李继安在那边粗声大气的反问:“怎么?我高兴,你听不惯?” 下一秒,他得到了陆雪征的回答:“我去你妈的!” 骂完这句,陆雪征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捂住话筒做了个深呼吸,他极力平定情绪,勉强发出温和声音:“李团长,你有怨气,可以冲我来。何必要伤及无辜呢?” 李继安嘿嘿的笑:“无辜?你是说你那位相好吗?” 陆雪征答道:“是的,你绑了他,我自然就要说他。” 李继安笑道:“你这位相好了不得啊,我李某人从北平到天津,一路横行,结果阴沟里翻船,被他带进了巡捕房里蹲了半天号子。实不相瞒,我这几年来,除了被你打断两根骨头之外,再没吃过这么大的亏!他若是无辜,那我呢?我岂不是楚楚可怜了?哈哈!” 陆雪征到了这个时候,胸中那股攻心急火已被压下,倒是恢复了心平气和的态度:“那李团长要怎样才肯放人呢?叶崇义虽然冒犯了李团长,但是罪不至死。我向来是以和为贵,大家坐下来谈一谈,不好么?” 李继安在电话那边明确的答复道:“不好!” 陆雪征顿了一下,随即问道:“李团长的意思是?” 李继安又笑了:“我没什么意思,无非是要出这一口恶气!等我气平了,我们再斯斯文文的谈条件吧!” 陆雪征这回沉默了片刻,然后方道:“李团长这回是一定不肯给我这个面子了?” 李继安大笑答道:“放心,陆先生,只要你肯合作,我必会还给你一个活人!” 陆雪征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怎样合作?” 李继安的声音忽然柔软起来,暧昧温暖如同春风:“合作嘛,自然是你我两人的事情。你是聪明人,还用我明说吗?” 陆雪征无言半晌,末了握着话筒向后仰靠过去,神情痛苦的蹙起了眉头:“好……”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好,合作可以谈,你先把他放了,我这边……什么都可以谈。” 此言一出,听筒中骤然爆发了一阵大笑:“哈哈哈……好,好,陆先生,我真爱听你说这话!你等着吧,等我心情好了,就给你这合作的机会!” 陆雪征脸色一变,猛然坐直了身体:“你NND到底在耍什么花招?你定个地方,我要见你!” 李继安用轻快的语调反问道:“你要见我?你以为你现在还能见我?我的陆先生,做人不要太自信!记住今天的日子吧,今天,你的门徒刚刚已经落进了日本宪兵手里,最迟到了明天,你就成了通缉令上的过街老鼠了!这回证据确凿,看看谁还能护得住你!”然后他在话筒上响亮的亲了一口:“陆雪征,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 陆雪征没等他说完,猛然挂断了电话! 金小丰站在一旁,冷眼旁观,就见陆雪征面无表情的抬手捂了心口,深吸一口气屏住,良久之后才慢慢的呼了出去。 于是他就知道,干爹这是心慌了。 陆雪征是很少心慌的,不过凭他今天的所作所为,也应该慌了。人常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可天津卫就是一处最大的虎穴,陆雪征无处可逃! 他却是平静,不知为什么,自己也困惑,可的确是平静。在外面独自混了一两年,他如今站在陆雪征面前,才真正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 他觉着自己不是那么畏惧干爹了。 原来脱离了干爹,他依然是他,依然具有令人畏惧的本领和力量,依然能活,而且活的还挺好! 他越是认清了自己,越是坚定了心思。当初离开陆雪征,他不后悔;如今当众杀掉了自己的雇主,从最受优待的第一保镖变成了不见天日的通缉犯,也不后悔。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该怎样就怎样。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回那年的除夕夜,他还是会干了陆雪征——他不想讲什么罗曼蒂克的精神恋爱,干一次是一次! 这时,陆雪征抬头面对了他。 两人对视了,都是面无表情。良久之后,还是陆雪征先开了口:“跪下!” 金小丰“嗵”的一声就跪在了他的面前。 目光掠过陆雪征的双腿,一路向上滑过他的腹部胸膛;而在与他再次对视之前,金小丰忽然感觉眼前一花,随即耳边响起一声炸雷,却是陆雪征结结实实的扇了他一记耳光! 他闭上眼睛,另一侧面颊随即又挨了反手一掌。身不由己的晃了一下,他重新跪好,而后抬眼凝视了陆雪征。 “我爱你。”他轻声说道。 陆雪征板着脸,恶狠狠的咬牙怒斥:“闭嘴!” 金小丰喘了一口气,耳语似的继续说道:“干爹,我得告诉你,我爱你。” 陆雪征扬起了手:“收起你这些疯话!” 金小丰预料到了即将到来的耳光,于是防御似的闭了眼睛:“我没要你爱我,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爱你。你知道就好。” 陆雪征无计可施的放下了手——金小丰是他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野小子,他一手治好了这野小子的瘌痢头,一手把他培养成了今天的模样。他喜欢金小丰,欣赏金小丰,可是他受不了他的罗汉对他说“爱”! 那年除夕夜的一幕幕画面,铺天盖地的从他眼前飞速闪过。他对金小丰那以下犯上的罪过,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恨意;他以为自己是全部忘却了,可在当时那种肌肤相亲的细微触感也像火花一样烧过皮肤之时,他难捱的扭开脸去,几乎是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痛苦。 起身走到窗前站住,他刻意的避开了金小丰。眼望着窗外院内的陌生风景,他喊了一声:“李纯!” 没有回应。 他转头望向楼内,提高声音又唤了一次:“李纯!” 李纯遥遥的在后院答应了,一路咚咚跑了进来:“干爹?” 陆雪征的声音低落了下去:“把汽车开出后门,我们换个地方!不要别人,你来开车。” 李纯听闻此言,立刻领命跑回后院。 陆雪征迈步走向客厅门口,就在将要出门之际,他听见金小丰在后方呼唤了自己:“干爹……” 他抬起一只手,无力的轻声说道:“我不要你。” 然后他继续向前走去,心很疼,不知是为了叶崇义,还是为了自己的前途,抑或是为了跪在身后的金小丰。 第79章 毁 李继安在接到陆雪征的电话后,又特地往宪兵司令部打去电话,确认了在樱花旅馆落网的嫌犯身份——没错,是有一个活口,名叫王凤臣,腿上中了一枪,没跑成,现在已经被送去刑讯室了。 他安下心来,感觉事态的发展,还是在他预料与掌握之内的。 他也有特务,私人发饷,服务私人,是他手中一股子无形的力量。他的特务,能力上并不比军部特务差,有时候甚至强过军部特务。譬如今天,军部特务完全没有察觉到陆雪征的异动;而他这边在大清早上,就得到了些许风声。 当然,风声而已,也不确定。不过话说回来,想成大事,不冒险可不成。如果万事都要等到“确定”才去动手,恐怕到时早就连黄花菜都凉了。 他并不反对陆雪征去杀高官,事实上,香港过来的老高官风头太劲,对他们这些本土汉奸几乎构成了威胁,死了才好。 他眼里只有陆雪征。 陆雪征在第一次露面时便搅了他的好事;从那时到现在,又一次接一次的从他手中死里逃生。他总是恼羞成怒,总是意犹未尽,总是心有不甘,总是有苦难言——他饶不了这个冤家! 至于叶崇义…… 他已经打听清楚了叶崇义的身份,故而认定自己栽到这么一位纨绔的手中,纯属意外。按理来讲,凭他的脾气,就该把这坏种倒吊起来点天灯,不过坏种嚎一阵子也就归了西,未免有些无趣;又在陆雪征那里落了口实,好像自己太过狠毒。 走到穿衣镜前照了照周身上下,他探头过去,格外看了看自己的剑眉凤目。抬手整理了长衫领口,他像一名文士一般,飘飘然的迈步走出房去,同时心思一转,已然有了更妙的主意。 李继安出门,下楼,转到后院,走进了一排久无人住的仆人房。 推开起首一扇房门,他进门后扑鼻子嗅到一股子潮湿的霉气——这房屋实在是空置的太久了。 五花大绑的叶崇义蜷缩在墙角,惊恐万状的抬起了头。 叶崇义怕极了! 他没想到李继安会突然对自己下手——陆雪征几次三番的告诫他外面危险,可他一直没太当回事。他随身带了八九名好身手的保镖,他永远乖乖的站在保镖中间,就算是子弹打过来了,也有人墙替他遮挡,他没有胡闹不听话! 然而李继安突然出手,那些保镖们竟然是撕扯不开他! 李继安的手臂像是铁铸的,紧紧勒住了他的脖子,他的喉咙现在还是疼。 李继安好整以暇的走到叶崇义面前,蹲了下去。 伸手捏住叶崇义的下巴,他歪着脑袋左右审视了一番,末了笑道:“哎哟,真是个漂亮人儿呀!” 叶崇义看着他,气息紊乱,不肯做声。 李继安转而抚摸了他的脸蛋:“听说,你是陆雪征的相好?” 然后他嘿嘿笑了两声:“陆雪征倒是会享福,弄了你这么个又有模样又有主意的小兔子。” 他向前逼近了叶崇义,压低声音又问:“他疼不疼你?” 叶崇义睁大眼睛看了他,心里知道这回不好了,真的要不好了。 “李将军。”他在压顶的恐慌中挣扎着开了口:“上次的事情,当然是我错,我大错特错,还希望你……你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计较。李将军这次若是肯放我一马,那我回去之后,定有报答——” 李继安截住了他的言语,好整以暇的问道:“你拿什么来报答?” “李将军想要什么?” 李继安笑了,柔声答道:“我想要陆雪征的命,你能给吗?” 叶崇义盯着李继安的面孔,眼中的光芒渐渐黯淡了下去。 最后他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迎着李继安的目光低声说道:“你杀了我吧。” 李继安饶有兴味的在他脸上掐了一把:“杀了你?哈哈,叶先生啊,你有口气的时候,是个粉白黛绿的佳人;可是没了这口气,就是一堆脓血骷髅。你说我是爱佳人呢?还是爱骷髅?” 凝视着叶崇义那张苍白的面孔,他心中痛快极了:“陆雪征嘴里的食儿,现如今落到我碗里,虽然吃不上第一口,但是尝尝味道,也不错!” 叶崇义立时瞪了眼睛:“姓李的,你要干什么?” 李继安垂下眼帘,脸上的笑意已经带了淫邪味道:“干什么?” 他起身站了起来,在叶崇义的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干你!” 然后他向外走到门口,也不避讳,直接就对那看门卫兵吩咐道:“去,上前边找我的卫士,说这儿有个高级兔子,想玩的就抓紧时间滚过来!” 卫兵答应一声,撒腿便跑。而叶崇义在房内听的清清楚楚,情急之下不知如何是好,索性大声喊道:“李继安,你敢动我,雪哥不会饶了你的!” 李继安听了这话,朗声大笑:“雪哥?雪哥?叫的真甜,再来两声让我听听!” 卫士们听说长官这里有“高级兔子”可玩,立刻蜂拥而至,一气竟是来了十几人。有人探头进来观看,就见墙角处倒着一名惊慌失措的青年,模样果然是难得的好,便缩回脑袋,同旁人跃跃欲试的交头接耳。而李继安见人来了,就一招手:“进来给我把他按住!老子干完第一炮,然后你们随便玩!” 此言一出,立刻就有三名膀大腰圆的年轻卫士挤了进来,七手八脚的拖过叶崇义去解绳索。叶崇义落到了这些人的手中,惊惧之下尖叫起来,又拼了命的反抗挣扎。一名卫士被他咬了一口,连忙缩回手来笑道:“真他妈厉害!” 余下两名卫士见叶崇义身材苗条,本以为他是个轻骨头嫩肉的公子哥,起初也没防备;如今看到同伴受伤,这才谨慎起来。其中一人看他哭叫着乱踢乱打,不听摆布,索性薅住他的头发向墙壁狠撞了两下;而那手上受伤的卫士再次挤上来,也不顾疼了,笑嘻嘻的就去拉扯叶崇义的腰带。 衣裤层层翻开退下,带着体温的香水芬芳渐渐浓郁起来,三名卫士把叶崇义摁成了俯趴的姿势,随后又挤进两人,强行分开了他的双腿。叶崇义的嗓子都哑了,含糊的哭泣咒骂。李继安脱了长衫走过来,一边解腰带退裤子,一边欣赏叶崇义的裸体,就见他腰细臀圆,一身的皮肉又白又细,水豆腐一般娇嫩,果然是个让人心动的上等货色。 想到这具身体本是“陆记专用”的,他心中一动,下身那里已经硬成了铁棒。跪下来俯了身去,他把鼻尖在叶崇义的后背上蹭了一下,满鼻子的又暖又香。 挺身对准臀间入口,他抬手扳住对方的肩膀,恶作剧似的猛然一下子,就这么混头混脑的捅进去了! 叶崇义撕心裂肺的惨叫一声,抬头拼命向水泥地面撞去。旁边卫士见他磕的满头是血,连忙伸手死死按住了他的脑袋,又随手捡起一团破布,塞进了他的嘴里去。 叶崇义落进了活地狱中,所有的只是窒息与剧痛。他的精神已经濒于崩溃,混乱中只是反复的一遍遍想:“让我死了吧,让我死了吧……” 他不要陆雪征了,谁也不要了,他只要死。 李继安心满意足抽身而出,用叶崇义的衬衫擦了擦下身,而后提着裤子站了起来。低头系着腰带,他用眼角余光对身边卫士作了指示。 于是那名卫士就如狼似虎的,一边脱裤子一边冲上去了。 当在场所有卫士都遂了心愿之后,叶崇义早已完全失了知觉。 于是李继安让人找来几米胶皮管子,一端接在了楼内水龙头上。水龙头被开到最大,一名卫士攥紧管口站在门口,让那水流激射出去,尽数浇向浑身赤裸的叶崇义。深秋时节,水冷如冰,而人事不省的叶崇义受了这样一激,条件反射一般的就猛然跳了起来! 随即,又沉重的跌回了地面上。 卫士把胶皮管子扔到外面,跑去关闭水龙头。李崇义迈步进房,却是在叶崇义面前蹲了下来。 “叶先生,感觉如何啊?”他痛快淋漓的狞笑了:“我这里的待遇,想必巡捕房也提供不了吧?” 叶崇义姿态扭曲的瘫在地上,大睁着眼睛望向天花板,神情呆滞,偶然抽搐一下。 李继安这时抬起手,从卫士那里接过了一把锋利匕首。 当卫士们再次牢牢按住叶崇义时,他如梦方醒般的打了个冷战,将双眼缓缓转向了李继安。 李继安垂下匕首刀尖,对准他的眉心慢慢落下。 叶崇义仿佛是有了某种预感,哑着声音发出了哀求:“不要,不要……” 李继安向他一挑浓眉,随即握住刀柄,咬牙切齿的划了下去。 “不要怎么行呢?”他阴阳怪气的笑道:“我给你,你敢不要?” 刀尖带着鲜血提起,随即伶俐落下,掉转方向继续游走。 在叶崇义那凄厉颤抖的哀嚎声中,他得意的笑问:“叶先生,你说陆雪征将来见了你这副尊容,他是怜,还是怕?” 刀尖再次抬起落下,他在叶崇义的脸上慢慢勾画:“陆先生重情重义,兴许还会因此对你更加爱惜呢,你们患难见真情,岂不妙哉?” 叶崇义已经感觉不到了疼痛。他在卫士的压制下周身痉挛,无意识的发出怪异哀鸣,心里却是一片清明。 他知道自己是被毁了,彻底的被毁了! 第80章 苦楚良多 戴国章穿着一身青布裤褂,土头土脑的走进胡同。接连拐了几个弯,他在一处破败院门前停了脚步。 抬手在院门上敲了两三下,房中的李绍文答应一声,跑出来开了院门。 戴国章进了院子,刚要开口;不想李绍文掩上院门,低声说道:“干爹刚走了。” 然后不等戴国章发出疑问,他从衣兜里摸出一张字条递给他:“这是地址。” 戴国章低头将那地址细看了一遍,而后撕成碎片,揉搓了扔到地上:“这里也不安全了?” 李绍文耳语一般的答出了三个字:“不好说。” 戴国章会意,转身推门出去了。 戴国章回到自己在天津的落脚住处,换了一身体面衣裳,临出门前接到了一个电话,却是小月打过来的。 小月刚刚生产,养下了一个又白又胖的大儿子,现在正在月子里,身边全靠一个老妈子伺候;一旦家里缺少了什物,必要向戴国章求援。戴国章拿着电话,就听她话也说不明白,罗嗦半天才讲清楚家里是缺了煤球,买不到煤。 戴国章满口答应下来,承诺过几天必给她送去好煤。放下电话之后,他急急出门,去找干爹。 在法租界的一处小公馆里,戴国章见到了陆雪征。 是李纯给他开了院门。两人见面,李纯轻声说道:“戴哥,金哥走了。” 戴国章看着李纯,用眼神表示了疑问。于是李纯做了简单的解释:“干爹不要他。” 戴国章点了点头,不再多说,迈步向楼内走去。 楼内的陈设很简单,是陆雪征临时联系下来的住处。戴国章走进空荡阴冷的客厅,就见陆雪征坐在厅内一架古旧沙发上,怀里抱着小灰猫。 他在沙发前停住了脚步:“干爹。” 陆雪征扭头望向他,没有说话。 戴国章垂下双手,规规矩矩而又波澜不惊的说道:“王凤臣全招了。” 陆雪征收回目光转向前方,低低的“嗯”了一声。 戴国章继续说道:“现在外面已经开始了大搜查。车站和码头,您都去不得了。” 陆雪征听着这话,一言不发。 戴国章犹豫了一下,又道:“干爹,形势发展到了这种地步,有些人……好像就开始不大听话了。” 陆雪征冷笑一声:“正常,没有关系。” 然后他弯腰放下小灰猫,起身面对了戴国章问道:“李继安那里有没有消息?” 戴国章摇了摇头:“李继安家里家外所用的人,全是他当年从河北带来的亲信,我们的人安插不进去。” 陆雪征一点头,又不言语了。 戴国章向来不在陆雪征面前多言多语,可是有一句话憋在心里,他思来想去的,感觉自己还是应该说出来。 “干爹,金小丰要是真心实意愿意留下,您又何必非赶他走?”他试探着说道:“我不知道他当年是怎样冒犯了您,可他毕竟是个得力的好手,现在正用得上啊。” 陆雪征转身走到窗前,不带感情的答道:“我还没有弱到要仰仗金小丰的程度。” 戴国章一听这话,就立刻闭嘴不言了。 这时,陆雪征背对着他说道:“一旦把他救出来了,我就立刻离开天津。你想办法给我筹一笔款子,我要带上。” 戴国章马上毫不犹豫的答道:“是,干爹。” 戴国章知道干爹不会无缘无故的向自己伸手要钱,既然要钱,就一定是没钱了。 陆雪征不吝啬,每次过年,单是压岁红包就要派出去二十多万——干儿子那么多,他不偏不倚,哪一个都不肯亏待。而自从天津沦陷后,干儿子们少了来钱的门路,又要登门向他打抽丰,他大大方方的,一要就给。 就是这样喂着那帮干儿子们,如今还是出了白眼狼! 戴国章很少动怒,可是想到了那几位一受威胁便成了缩头乌龟的兄弟,胸中便不禁燃起了一丛野火。他替干爹不平! 幸好白眼狼是少数,可见这世上还是有天理的。 在戴国章离去后,李纯轻手轻脚的进入客厅,一直走到了陆雪征身边,怯生生的唤道:“干爹,吃晚饭了。” 陆雪征应了一声,回身握住他的手,领着他向外走去。而他跟着走了两步,忽然又道:“干爹,我手里还有钱。” 陆雪征转向他笑了一下:“我知道,你攒着吧。” 李纯急的摇头解释道:“不是的,干爹,如果戴哥筹来的钱不够用,那就加上我的一份。” 陆雪征知道李纯是个小男孩的生活习惯,除了吃点零食之外,再无其它花销,钱在他那里,几乎就是只进不出。抬手拍了拍李纯的头顶,他微笑答道:“干爹还没有穷到那种地步,一时的困难,挺一挺就过去了。” 李纯仰起脸望向陆雪征,可怜而又诚恳的唤道:“干爹……” 陆雪征揽住他的肩膀,苦笑着走向前方:“人活一世,苦楚良多。慢慢熬吧!” 陆雪征在十五天内,连换七处住所,有好几次都与日本特务擦肩而过,又有好几次他前脚刚走,日本宪兵后脚就杀了进来。可是日本特务长了眼睛,良心尚存的陆氏门徒也长了眼睛;在这天津卫里,陆雪征无论走到何处,总能有人接应。至于几位贪生怕死的干儿子,因为亲眼见过苏清顺的惨死,所以至多是韬光养晦的匿了起来,也不敢跑到日本人面前通风报信、邀功请赏。 如此又过了一个礼拜,戴国章终于带来了李继安的消息。 为了安全起见,陆雪征现在不和任何人直接通电话,所以李继安只得辗转的把话捎给了戴国章——他现在把气出尽了,心旷神怡了,心满意足了,可以和陆雪征谈一谈“合作”了。 只是这谈判的地点,却是定在了李公馆。 陆雪征一口应下,决定按时赴约。戴国章明知是劝不得,但又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干爹往火坑里跳;无可奈何之下,他忽然想起金小丰既然出现,就不会凭空立刻消失;于是派出手下,四处寻找这位兄弟。 可是奇怪得很,金小丰当真就是凭空消失了! 第81章 单刀赴会 入夜时分,一名身高力壮的年轻卫士穿过李公馆的后院,提着竹篮在仆人房前停住了脚步。 从裤兜里掏出钥匙打开门上暗锁,他在进门之后随手一拍墙上开关,头顶电灯就立刻大放光明了。 然而年轻卫士对于这样的光明,显然是并不欢迎的。目光掠过缩在墙角的叶崇义,他厌恶的一撇嘴,极力要去忽视掉对方的面孔。 把手中竹篮放在地上,他叹了口气,不情不愿的从篮中掏出一支用白纸包裹着的注射器。剥开外层白纸,他将里面那支已经吸足吗啡针剂的针管拿出来,然后抓起叶崇义的一条手臂,也不仔细辨认,随便一针扎进肉里,开始不甚耐烦的进行注射。 一针注射完毕,他再次留意到了对方手上的白金钻戒。回手把针管放回篮子里,他扫了叶崇义一眼,见他像是昏迷不醒了,便坏笑着伸出手去,开始撸那钻戒。不想戒指刚刚滑过一个指节,叶崇义忽然睁开眼睛,随即尖叫一声踢打起来,牵扯的身上铁链铮铮作响。 年轻卫士猝不及防,吓了一大跳。眼看着对方那张可怖面孔将要挨到自己身上,他厌恶的向后一跃起了身,先是没头没脑的混踢了叶崇义几脚,而后匆匆捡起地上的一只肮脏铁碗——碗里装着一点冷水泡饭,早上送来的,也没见少。 年轻卫士把这唯一的一件餐具扔进了篮中,随即转身就跑。长官有话,今晚就要把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送走,所以不必再留饮食了! 房门“咣”的一声关了上,叶崇义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他哆哆嗦嗦的蜷成一团,把无名指上的钻戒一直推到指头根部,又攥了拳头,将戒指送到唇边长久的吻住。 他一阵阵的痴傻昏迷,已经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只本能似的,护着这枚戒指。 与此同时,陆雪征的汽车已经驶过黑暗街道,开进了李公馆的大门。 陆雪征是“单刀赴会”,他连李纯都没有带。 李继安站在楼门前的水泥台阶上,已经提前在院内布好人马——事到如今,他是怎么安全怎么来,虚名什么的,就完全不讲究了。 不是不想讲究,是讲究不起。要是当真全按规矩道理来,那他早就死在陆雪征手下了。 此时前方车门一开,陆雪征从驾驶位上跳了下来。 深秋时节,夜凉如水,陆雪征穿了一件黑色短风衣,腰间服帖的扎了衣带,越发显得身形利落;礼帽帽檐却是压的很低,也许是要以此来遮掩眉目。站稳之后关上车门,他转向前方李继安,似笑非笑的微微一点头。 李继安不由自主的,也笑了。 抬脚向前走了两步,他不肯过于靠近陆雪征,在一个相当的距离外招呼道:“陆先生,好久不见。” 随后他压低了声音,盯着陆雪征含笑说道:“甚是想念。” 陆雪征环顾四周,就见四面皆是全副武装的卫士,全部手按枪支,是随时预备拔枪开火的姿态。 坦然的迈步走向李继安,他语气温和的问道:“府上房屋很好,为什么要布置成龙潭虎穴的样子?” 李继安不甚自然的笑了一声:“你说呢?” 陆雪征扭过脸来看了他:“怕我?” 李继安听闻此言,尴尬之余,几乎快要恼羞成怒。勉强维持了笑脸,他故作诙谐模样:“正是!” 陆雪征抬手摘下头上礼帽,而后转向前方笑道:“你以上百人敌我一人,无论如何,都不该怕。” 李继安横了他一眼,知道他这是在讥讽自己以多欺少。 两人并肩步入客厅。陆雪征随手把礼帽交给勤务兵,而后与李继安在沙发上并肩落座。天花板上悬着一只两百支烛光的水晶吊灯,借着这样璀璨的光明,李继安再次打量了陆雪征,就见他一身黑衣装束,衬得脸色洁净白皙,竟是显得年轻了几岁——他那做派一向偏于老气横秋,总让李继安感觉自己是见了大哥。 小勤务兵用托盘送了香茶过来,李继安亲自端起一杯送到了陆雪征面前:“天冷,喝点热茶吧!” 陆雪征接过茶杯放到了面前的茶几上,无意去喝。转过身来面对了李继安,他抬起一侧手肘架在了沙发靠背上,心平气和的问道:“李团长,叶崇义在哪里?” 李继安直到这时,才觉出了自己乃是占据上风的主导者。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热茶,他舔了舔被烫疼的嘴唇,随即笑道:“当然是在我这家里。” 陆雪征侧倚着沙发靠背,也低下头淡淡一笑:“李团长,活要见人嘛。” 李继安这样近距离的凝视了陆雪征,忽然有感而发的说道:“陆先生,整个天津卫,再加上北平,能让我李某人衷心佩服的人,只有你一个!我们就应该合作,我们两个联起手来,正是强龙加上地头蛇,谁来灭谁!连日本人都不必放在眼里!” 陆雪征抬眼看了他,不急不缓的问道:“谁是龙?谁是蛇?” 李继安一昂头,当仁不让的答道:“我是龙,你是蛇!” 陆雪征歪着脑袋皱了眉头:“李团长,你是真NND不会说人话!” 李继安冷笑出声:“我不说人话,我不办人事,可是你能把我怎么样?你敢把我怎么样?” 陆雪征伸手拍了拍他的脸:“别废话,把叶崇义带出来,让我看一眼!” 李继安立刻抬手握住了他的手。 陆雪征的手是修长白皙的,掌心温暖干燥。李继安非常清楚这一只手所具有的杀伤力,握着这只手,也像是握了一把枪。 “见人可以。”他笑着望向陆雪征:“但是要先缴枪。我不想在我家里上演劫法场!” 陆雪征垂下眼帘犹豫一下,然后抽出手来,从风衣口袋中掏出了一把勃朗宁手枪,欠身拍在了茶几上。 李继安不言不动,单是盯着陆雪征微笑。 陆雪征在和他对视片刻之后,回手掀起风衣下摆,从腰间又拔出一把强力式手枪,“咣当”一声也扔到了茶几上。 李继安闭上眼睛点了点头,随即抬头望着陆雪征,依旧是微笑。 陆雪征叹了口气,弯腰一甩左手衣袖,先从袖口中甩出一把匕首;随后又从右边袖口中抽出两支弹夹。 这回抬头迎着李继安的目光,他平静说道:“李团长,如果你还是不放心,可以把你的卫士叫进来,用枪指住我的头。” 李继安本来有心亲自动手搜身,可是听了他这番话,忽然又觉得自己姿态不高。故作洒脱的爽朗一笑,他回头对着门口卫士一挥手。 卫士领命,立刻转身向外走去。而李继安向陆雪征挪近了两寸距离,压低声音笑道:“看来看去,还是你最够味儿!上次咱们两个的那一场好事,我总记着,想起来就像喝醉了酒似的,都NND上头!” 陆雪征微皱眉头正视了他,身上寒毛竖起一片。 两名卫士,用担架把叶崇义抬进了客厅。 担架上的叶崇义姿态扭曲,衣裳倒还穿的整齐,诡异之处是在头上套了个白布口袋,血迹斑斑的遮住了面孔。陆雪征扫了一眼,隐隐觉出了不妙,可是暗暗的做了个深呼吸,他极力控制住了自己的身心言行。 看了李继安一眼,他置身事外的冷淡笑道:“这可不像个活人!” 李继安扭头对一名卫士使了个眼色,那卫士一点头,随后走向担架,一拳就捣上了叶崇义的腹部。 果然,担架上的叶崇义随着那一拳的力道微微扭曲了身体,同时从白布口袋下细细的哼了一声。 从这短暂的呻吟声中,陆雪征确定了那是活的叶崇义。 他站起身来,想要去看一看叶崇义。然而李继安随即起身,抬手拦住了他的去路:“哎?活人给你摆在这里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良宵苦短,我看,我们还是珍惜时间,上楼去做些正事吧!” 陆雪征笑微微的上下打量了李继安:“正事……也不用一定上楼去做。” 李继安听闻此言,歪头做出探究神情:“什么意思?” 陆雪征没有回答,骤然出手揪住李继安,一把就将他扯过来搂在了怀里。从后方紧紧抱住对方,陆雪征随即腾出一只手,“嚓”的一声扯开了风衣前襟! 在他瘦削的腰身上,赫然紧箍了一圈扁平小巧的特制炸弹! 厅外卫士发觉情形异常,举起手枪一拥而入,刹那间便团团围住了陆雪征与李继安。李继安已在方才一瞬中反应过来,正要出手反抗,哪晓得眼中一花,却是陆雪征把导火索抻出来送到了他的面前。 “别动。”陆雪征轻描淡写的说道:“德国来的新型炸药,足够炸碎一辆汽车。如果我引发了它,你我二人就可以直接火化了。” 李继安低头向后瞟了一眼,果然看到那炸药样子与众不同。 仿佛直到这时,他才对陆雪征的身份恍然大悟了——陆雪征不是卖弄拳脚的武师,也不是以威服人的帮会大佬;他就是个亡命徒——他那一帮人,从上到下,全NND卖命吃饭,全NND是亡命徒! 李继安后悔不迭的紧锁了眉头。他是错了,他早该直接废了陆雪征,他有这个机会的! 这时,陆雪征的气息扑到了他的耳后:“李团长,劳驾你下命令,让你的卫士把叶崇义抬到我的汽车上去!” 李继安侧过脸来斜睨了陆雪征,一言不发! 陆雪征也面无表情的盯了他,双方陷入了僵持状态。 良久之后,陆雪征忽然对着李继安笑了一下:“李团长,以为我是在虚张声势吗?” 李继安依然无言,单是恶狠狠的向陆雪征射出目光,眼神坚定,也是个犟种! 于是当着李继安的面,陆雪征单手举起导火索,张口用牙齿衔住索子顶端一层胶皮,扭头向外用力一拽! 导火索的顶端大概是有机关,陆雪征“呸”的一声吐掉口中一环胶皮,同时就见导火索上嗤啦啦的冒出了火花。 李继安瞪着火花,脸上肌肉已经愤怒到了扭曲的地步,可就是不肯发话! 导火索燃烧很快,转眼间便已烧过了小半。围观的卫士们开始自动后退,而李继安屏住呼吸凝视了火花,嘴角忽然抽搐了一下。 陆雪征手持导火索,稳如雕塑。 两秒钟之后,李继安终于忍无可忍的大喊了一声:“停!” 陆雪征当即捏灭了导火索,又把嘴唇凑到了李继安耳边,轻声说道:“李团长,你是龙,我是蛇,强龙不压地头蛇,谁的命更值钱,你自己心里有数。” 李继安猛然转向前方,对着卫士怒道:“发什么傻?把人抬出去!” 话音落下,陆雪征却是又开了口:“李团长,好事做到底,你也上车送我一程吧!” 李继安恨的肝胆俱裂,听闻此言,也不答话,迈步便向前走。而陆雪征单手勒住他的脖子,随即跟上。 第82章 晚了一步 陆雪征亲自开车,李继安坐在副驾驶座,身体被皮带绑到了靠背上,不能自由行动;而叶崇义无声无息的躺在后排,暂时还没有什么反应。 汽车驶出公馆大门,后方卫士不能眼看着长官这样被人绑走,也各自上车追了出来——又不敢快追,只能是在后方不远不近的跟着。 李继安到了这个时候,反倒恢复了平静,还能不动声色的冷笑说道:“陆雪征,早知道你存了这个打算,我刚才就应该直接扒光了你!” 陆雪征把汽车开得风驰电掣,面向前方淡淡答道:“晚了。” 李继安眼看他这是要往码头走,心里大概有了计较:“以后还回不回天津了?” 陆雪征一打方向盘做了个急转弯:“不好说。” 李继安扭头盯住了他:“敢回来吗?” 陆雪征加大油门:“不好说。” 在进入码头地界之前,陆雪征的汽车被日军岗哨拦截下来。 陆雪征一脚踩了刹车,顺势弯腰从座位下面摸出一把雪亮短刀。面无表情的靠近李继安,他掩人耳目的把刀尖抵上了对方的肋下。 于是李继安将车窗打开一半,向那日本士兵露出了大半张面孔——他现在似乎是个名扬天下的人物,脸就是他的通行证了。 果然,日本士兵在看清他的容貌之后,当即后退一步,一言不发的向同伴做了个“放行”的手势。 汽车再次发动,浪里鱼一般的滑入夜色之中,霎时便不见了踪影。 李继安一直在研究陆雪征身上的炸弹——凭陆雪征现在的状态,应该无法在刹那间再次点燃导火索;只是拦腰捆住自己的这根皮带讨厌,即使可以强行挣断,也免不了要浪费时间,落了下风。话又说回来,陆雪征既然能在身上暗藏炸弹,那这汽车中的花样岂不是会更多?万一他触动机关,那自己恐怕就逃不了和他同归于尽的命运了! 李继安没有和陆雪征同生共死的打算。这次他一步输、步步输,但也怨不得别人,只能是怪自己糊涂油蒙了心。为今之计,一是保命要紧,二是希望在自己脱身之前,陆雪征不要看到叶崇义的真实面目! 思及至此,他不禁试着想象那真相大白之时,陆雪征会有的反应——费了这么大劲,救回去一个染了吗啡瘾的活鬼! 于是他不由自主的又一次暗暗冷笑了。对于陆雪征,李继安纵算是一时制不住他,也要长久的恶心他! 李继安料想着自己未必会死,故而能够怨气冲天的浮想联翩。而陆雪征这边越是临近港口,心情却越是紧张。待到汽车停在了岸边,他举目四望,就见前方栈桥尽头,正有一艘小火轮静静停泊,除此之外,四周一片空旷,竟是再无旁人! 按照事前商议好的方案,戴国章和李纯应该早已在此等候了——戴国章带着财物钞票,李纯抱着小灰猫! 陆雪征心慌了一下,随即做了个深呼吸镇定情绪。日本士兵会定时乘坐小艇在水面巡视,他须得趁着这个空当尽快启程,否则只要迟误了一分钟,就定然会全军覆没了! 陆雪征把戴国章和李纯抛去了脑后。转身面对了李继安,他要先解决这个大麻烦! 凭着李继安的罪过,死上千次万次都够了,可是码头寂静,不能容他开枪;若是用刀,李继安身手不凡,又定然不会让他轻易下手——他可没有时间在车里和这家伙打持久战。 但是如果把李继安全须全尾的留下来,也许在自己通过栈桥上船之前,就要被他挣脱束缚,上前围攻了! 李家的卫士,可还在后面远远跟着呢! 借着外面路灯灯光,陆雪征低头看了看腕上手表,随即抽出短刀,一刀就捅向了李继安的心口! 这一刀来的突兀之极。李继安果然是有所防备,虽然身躯不得自由,却是猛然抬起右手攥住了刀身。而陆雪征一把握住他这只手,顺势抽出短刀就抹了他的手腕! 刀刃锋利,立时割开皮肉血管,鲜血当即喷涌而出。李继安惊呼一声,陆雪征抓住时机,反手一刀切向他的颈侧;李继安抬起左手又是一挡,陆雪征眼看自己是不能将他一刀毙命了,干脆临时调转刀锋,直接挑开了他那左腕动脉! 刀尖过处,鲜血滔滔的直灌进了衣袖里,李继安又惊又怒,抬着两只血手大喝一声:“陆雪征!!” 然而与此同时,陆雪征已然推开车门跳下,转向后排打开车门,生拉硬拽的抱出了叶崇义。李继安坐在车内,就见他迈开大步跑向栈桥,直奔小火轮而去! 卫士们还没有及时赶到,他在鲜血急速流失的恐慌中低下头,想要尽快解开皮带铜扣。然而满手鲜血,又湿又滑,一时间竟是无法摸清铜扣结构!怒不可遏的打开车门,他纵身向外猛然一冲,竟是将那又宽又厚的牛皮带子强行挣断了! 水面响起了马达声音,李继安向前快跑几步,就见漆黑水面上翻起长长一溜水花,小火轮已然开动! 李继安气的浑身发抖,两只手血淋淋的垂下来,鲜血滴滴答答的落在了地面上。死死的瞪着那渐行渐远的小火轮,他忽然打了冷战,回头对着那刹在眼前的卫士汽车狂吼道:“找船!把他给我追回来!” 然后,他在卫士们的簇拥下快步上了汽车——不能再耽搁了,他的血液有限。虽然他是那么的想要亲自活捉陆雪征,可是眼下,他的第一要务,乃是去医院! 正当此时,金小丰拉着李纯,在黑暗处骤然刹住了狂奔的脚步。 他看到了满岸乱跑的李家卫士,更看到了那艘渐渐隐没于黑暗之中的小火轮。侧身贴着仓库墙壁隐藏起来,他知道自己是晚了一步。 李纯还在探头张望,片刻之后他仰起脸望向金小丰,带着哭腔低声说道:“金哥,干爹走了!” 金小丰没言语,默然的望着岸上情形。 李纯斜挎着一只帆布书包,书包里蜷缩着被事先灌酒、大睡不醒的小灰猫。他知道自己是被干爹抛弃了,在这巨大的无助恐慌中,他忍无可忍的忽然抽泣一声,眼泪珠子就滚下了面颊:“金哥,怎么办啊?干爹走了!我们追不上他了!” 金小丰没言语,在警报拉响之前,他扯住李纯,果断的转身便跑,沿着原路离开了码头地界。 李纯一点主意也没有了。气喘吁吁的跟在金小丰身后,他哽咽着只是哭——失去了陆雪征的庇护,他害怕,简直是怕极了!他真想变成一条小鱼,跳到水中去追干爹! 干爹走了,戴哥也被捕了,留下他一个人,怎么办啊? 戴国章总算是找到了金小丰。 虽然金小丰这人一向不合群,但是戴国章一直认为这位兄弟除了不够和蔼可亲之外,也没什么短处。他看出了金小丰对陆雪征的忠心,所以想着不管干爹是什么主意,自己应该带上这家伙,这家伙是真的有用! 他没敢和陆雪征实说此事,只想着事到临头之时,干爹总不能把金小丰撵下船去。又因陆雪征的住处终归是个危险地方,所以他下午提前把李纯带了出去,一是处理小灰猫,免得它在码头叫出声音;二是从手下那里取来了最后一笔款子,正好可以“凑个整数”;三是和金小丰会面,一起前往码头等候上船。 然而下午在和金小丰取得联系之后,他正要出门上车,却是接到了一个电话——小月打过来的,吞吞吐吐,只说是孩子病了,让大哥过去瞧瞧。 戴国章虽然一直挺惦记这个小娘们儿,但是到了这时,哪里还有闲心去行善?放下电话之后,他嘱咐了家中几名手下,命令他们明天过去给小月送笔款子,而后自己拎起皮箱,迈步就要出门。 他没能走出这个门,因为一大队日本宪兵摆出打巷战的架势,撞开院门冲了进来,用枪口把他堵在了房内! 戴国章瞬间心如死灰,同时猜出是小月出卖了他——他生怕泄露行踪,自从搬到这一处宅院落脚之后,房中电话极少使用,只与小月通过电话。 他向来谨慎,不会轻易被人跟踪。日本宪兵能够如此笃定的破门抓人,那必是确定了这个电话号码与他有关。 弯腰放下手中皮箱,他在心中漠然的想:“干爹的钱,便宜了这帮小鬼子。” 戴国章被日本宪兵押出院门时,李纯已经逃出了百米开外。 他是要给戴国章做汽车夫的,又知道马上就要出发去和金小丰会和,便提前出门,在院外的马路上徘徊不已,不时的还打开书包看一看小灰猫。忽然一辆军用卡车呼啸而来,把他吓的连连后退;待到卡车后斗上的日本宪兵接二连三跳下来时,他两腿战战,不由自主的就跑开了。 遥遥的看到戴国章被日本宪兵推上了卡车,他在惊惧之下浑身颤抖,也顾不得其它,转身便向前奔去——他自己是没有本领手段的,他得去找金小丰! 他一路步行,见到金小丰时,已经快要天黑。他向金小丰哭诉了戴国章的遭遇,然而金小丰铁石心肠,毫不在意,只是等的满心焦躁,如今带上他直接就赶往了码头。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第83章 夜海茫茫 小火轮破开漆黑浓重的水面,在寂静的夜里翻出一路水花。 船老板是一名水手打扮的短衣男子,披着棉袄下到船舱里,弯腰低声禀报道:“大老板,平安无事了,咱们开远啦。” 陆雪征在一片昏暗中问道:“东西都带上了吗?” 船老板答道:“都带上了,戴哥吩咐下来的,枪和子弹都有。” 陆雪征听到“戴哥”二字,心中立时一片黯然。对着船老板点了点头,他低声说出一个字来:“好。” 船老板不敢在陆雪征面前多做停留,见他没有其它吩咐,便转身退了出去。 船舱宽敞空荡,是为四人一猫预备的,可是戴国章和李纯如今又在哪里? 陆雪征叹了一口气,低下头望向了偎在自己怀中的叶崇义。 小火轮在海浪中飘飘摇摇,船舱顶部吊下来的一只小电灯泡,也是随之悠悠荡荡。在这样明暗不定的灯光中,陆雪征抬起手,抓住了叶崇义那头上布袋的一角。 在摘下布袋之前的一瞬间,他心中闪过了一丝恐慌。他知道李继安不是善类,不会轻饶了叶崇义。不饶就不饶,打到骨断筋折也罢,只要能留下一口热气就好。 残废了也没关系,他愿意伺候叶崇义一辈子。他欠了这疯子的,他得还! 思及至此,他小心翼翼的摘下了那只白布口袋。 电灯光芒在上方瞬间闪过,陆雪征在骤然而来的颠簸中,竟是被叶崇义的面目吓的惊叫了一声! 下意识的紧闭双眼转过头去,他的心脏在腔子里砰砰乱跳。 如此直过了足有半分多钟,在身下船板恢复平稳之后,他才睁开眼睛,又长长的吁出了一口气。 试探着重新移回目光,他抬手轻轻抚摸了叶崇义的面颊。触感一片粗糙坚硬,那是厚厚的血痂紧紧绷在了皮肤上。起身挪到电灯下,他在微弱光明中,仔细凝望了对方的脸庞。 叶崇义无知无觉的依靠在他的臂弯中,短发肮脏凌乱。伤口长短交错着遍布满脸,曾经光洁如玉的额头上,竟是被人端端正正的打了个叉。 陆雪征知道他是要受苦的,可是没想到会是这样不堪的苦楚!叶崇义是被毁掉了,这一辈子,都被毁掉了! 一滴眼泪落到了叶崇义的眉心,陆雪征低下头去,温柔的亲吻了他的嘴唇,又把他紧紧搂到了怀里。 抬起头来望向前方,他用手指蹭掉了眼角的泪水。 人生在世,苦楚良多,苦楚当真良多。 小火轮在海面上越行越远,如此约过了两个多小时,叶崇义渐渐有了苏醒的势头。 头上灯光似乎是让他感到了异常。朦胧中觉出旁人的拥抱和体温,这让他惊恐万状的大喊出声,随即便翻身向外爬去,又把双手攥成拳头,拼命的掖到身下。船老板在外听了这一嗓子,连忙进来查看。陆雪征见状,便先是对船老板一挥手,而后上前抓住叶崇义,将他强行拖拽了回来:“崇义!是我!” 船老板不明就里的关掩舱门离去了,而叶崇义瑟瑟发抖的转向陆雪征,一边哀嚎一边踢打,嘴角血痂受到牵动,迸裂出了点点血珠。陆雪征见了他这狂乱模样,索性抬手攥住他的两只手腕,同时大声质问道:“崇义,崇义!你连我都不认识了吗?我是陆雪征,我来救你了!” 此言一出,叶崇义倒是怔了一下。眼神涣散的望向陆雪征,他暂停了挣扎,只微微张开嘴,低低的“啊”了一声。 陆雪征松开手重新抱起了他,又极力在脸上调动出了笑容:“疯子,乱闹什么?你看我是谁?” 他的视野模糊起来,抓起叶崇义的一只手捂到自己脸上,他含着眼泪笑道:“小可怜儿,还不快喊雪哥?” 叶崇义痴痴的凝视了陆雪征,冰凉手指贴上了温热面颊,他梦游一般的用指尖描画了陆雪征的眉眼鼻梁。 这感觉太过真实了,简直让他感觉自己并非身在梦中。方才那种狂暴的气力忽然消失了,他可怜兮兮的轻声唤道:“雪哥?” 陆雪征眼中泪光闪烁,可是笑容比春风还要和暖:“崇义,我在这儿呢。”他弯腰和叶崇义贴了贴脸:“傻宝贝儿,别怕,雪哥带你远走高飞,咱们两个过好日子去。你愿不愿意?高不高兴?” 叶崇义抬起手臂,摸索着环住了陆雪征的脖子。无言的沉默了片刻,他发现这仿佛真不是梦。 于是他心惊胆战的开口问道:“雪哥,你救我出来了?” 耳边传来了最熟悉最想念的声音:“傻子,那还有假?” 叶崇义一哆嗦,随即抬手捂住面孔,惨叫一声推开了陆雪征。连滚带爬的逃到阴暗角落处,他凄厉的哭喊道:“别看我,别看我!你杀了我吧,他划花了我的脸……他给我打吗啡针……我已经不算个人了,你杀了我吧……” 陆雪征爬上前去,将他一把扯过来抱回了怀中。这次用手臂死死箍住了叶崇义的身体,他压低声音说道:“叶崇义,你生是我陆家的人,死是我陆家的鬼!不管你做人做鬼,我都要你!” 叶崇义依旧以手捂脸,泪水混合了血水渗出了指缝。在陆雪征的怀抱中,他颤抖成了一片风中之叶:“杀了我吧,雪哥,杀了我吧……” 陆雪征在船舱内席地而坐,像哄婴儿一样,千遍万遍的轻拍着叶崇义的身体。 他卷起右腿裤管,给叶崇义看那小腿上的枪伤伤疤:“当时这肉都翻开露出骨头了,现在不是也都长好了?你脸上的伤再重,能有我这个重?” 他俯身仔细端详叶崇义的面庞,又掏出手帕为他擦拭嘴角渗出的鲜血:“崇义这么好看,难道添上两道疤,就会变成丑八怪了?美人蹭了一脸灰,也还是美人啊!” 叶崇义仰卧着枕了陆雪征的大腿,抬眼望着对方,滔滔的只是流泪。 他不傻,他知道陆雪征是在宽慰自己。从李家卫士对他的种种讥笑谩骂中,他早已猜出了自己的伤势。 他活了二十多年,一无是处,就是个人样子好。他知道自己漂亮,也知道陆雪征喜欢自己的漂亮,所以大着胆子,敢于讪讪的去“爱”,即便是自讨没趣灰头土脸了,也能厚着脸皮,继续倒贴上去。 这是唯一能让他自信起来的资本,老天赐给他的,又被命运收了回去。 如今的他,一无所有,形同鬼魅;他体面了二十多年,他受不了这个! 陆雪征起身坐上了固定在舷窗旁边的座椅,又把叶崇义抱到自己的大腿上坐好。 他抓起叶崇义的一只手,去摸那冰冷坚硬的窗玻璃:“崇义,你在夜里看过大海吗?” 叶崇义虚弱的歪头枕了他的肩膀,气若游丝的答道:“没有。” 陆雪征柔声说道:“等到天亮,我们就到烟台了。上岸之后,我们可以坐火车去青岛,如果你不喜欢青岛,我们也可以到其它地方去。崇义,你想去哪里?” 叶崇义目光散乱的盯了舷窗,想要看清自己映在上面的影像。然而灯光摇曳黯淡,他无论如何都看不清楚。 “我不知道。”他绝望而悲怆的答道。 他想自己应该到地狱里去——自己变得这样恐怖丑怪,除了地狱,再没有自己的安身之所了。 ——上部完 下部 第84章 上海 一九四零年二月,上海。 陆雪征像抱小灰猫似的,抱着一只小母鸡,在弄堂小道上慢慢的走。 小灰猫是芬芳柔软、娇嫩可人的,小母鸡却是一身臭气、羽毛粗硬,并且一路咯咯大叫,不时还要振翅欲飞。陆雪征被它吵的不耐烦,就低头把它的尖嘴捏住了。 在一所老洋房门前停住脚步,他摸出钥匙开了院门,迈步进去后先把小母鸡往天井里一扔,而后立刻转身,将院门仔细关掩锁好。天井很小,只能容得下几盆花草,而陆雪征因为是刚刚搬来,布置不及,所以连花草都没有。 凭陆雪征的财力,租住这样宽敞的房屋,实在是浪费到了荒谬的程度。 初到上海时,他和叶崇义本是住在两间小小的公寓房子里,其实也尽够起居生活了,然而那天在带着叶崇义出门去医院戒吗啡时,房东家的小孩子迎面跑过来,一眼看清了叶崇义的面貌,吓得“嗷”一嗓子,当场就跌坐在地,长嚎起来。 房东家的少奶奶慌忙赶来,本意是要哄孩子,结果在看到叶崇义之后,也惊的面目失色,低低的“呀”了一声。 叶崇义怔了一下,随即抬手捂住脸,扭头就往楼上跑。而陆雪征这半年来劝他戒毒的那些好话,也就都算是白说了! 小母鸡拍拍翅膀,开始四处踱步。陆雪征不管它,推开前方客堂房门,他一路向内走,一路大声喊道:“崇义,我回来了!” 没有回应。 陆雪征踩着客堂后方的木质楼梯,吱吱呀呀的上了二楼。推开卧室房门向内一瞧,他就见凌乱大床上,叶崇义正在蜷缩着睡大觉。 叶崇义就连在睡觉之时,都要下意识的用一件旧衬衫包裹住头脸,也不嫌闷气。 陆雪征没有惊动他,转身下楼要去杀鸡。拎着菜刀走到门去,他很惊异的发现小母鸡下了个大白蛋! 大白蛋也挽救不了小母鸡的命运,陆雪征揪着翅膀拎起它,一刀就把它的脖子抹了。 然后他开始烹饪饭菜。 家里是没有仆人的,帮忙的老妈子也没有请一个来,因为叶崇义不见外人,再说也没那个闲钱。 房子是空房子,除了楼上卧室内的一张大床、楼下客堂内的一副桌椅之外,再无其它家具。陆雪征端着个大托盘上了楼,托盘上端端正正的摆着一大碗炖鸡肉,一小碗白米饭。 把大托盘小心放到床边,陆雪征伸手拍了拍叶崇义的屁股:“崇义,醒醒,吃饭了。” 叶崇义低低的“嗯”了一声,慢慢伸直了蜷起的双腿。而陆雪征单腿跪到床上,强行扶着他坐了起来,又扯下他那头脸上缠裹着的旧衬衫。 一年多的光阴过去了,叶崇义早已退下了满脸的血痂。陆雪征曾经对他的伤势做过种种乐观的预测,然而事实摆在眼前,他的确是把小孩子吓哭了。 因为是刚刚睡醒,所以他那脸蛋上的纵横疤痕颜色浅淡,虽能看出,却不大显,前额的头发留长了,也正好可以遮住那个端正而深刻的叉。揉着眼睛望向陆雪征,他笑了一下:“你怎么才回来?” 陆雪征摸了摸他的面颊:“我早回来了。你昨天不是说想喝鸡汤吗?我顺路买了一只鸡。” 然后他起身从床头地上拿起一只搪瓷水杯,一直送到叶崇义面前。待到叶崇义低头喝了两口白开水,他又从托盘中拿起一只汤匙,送到了对方手中。 叶崇义舀了一点鸡汤送进口中,咂摸了一下滋味,忽然抬起头说道:“雪哥,我该打针了。” 陆雪征没说话,转身走到墙角处蹲下来,从一只小皮箱里取出注射针具。一边熟练的从小玻璃瓶中吸取吗啡针剂,他一边背对着叶崇义说道:“我想办法弄点钱,再过两个月,还是去医院戒了吧。” 叶崇义缓缓的垂下头去:“我不。” 陆雪征拿着针管走过来:“你怕什么?” 叶崇义忽然烦躁起来,仰起脸带着哭腔质问陆雪征:“你说我怕什么?你说我怕什么?我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求求你,你就让我自生自灭吧!” 陆雪征现在惹不起他。将一根止血带紧紧绑在叶崇义的枯瘦手臂上,他叹了一声:“唉,不识好歹。” 针尖刺进皮肤里。叶崇义含着一点眼泪,因为方才嚷了几句,气血上涌,脸上疤痕一起泛红,那模样看起来就令人惊心了。 伺候着叶崇义吃过这顿饭,陆雪征端着托盘下了楼。倚着灶台站住了,他端起一大碗米饭,米饭上又摊了一只荷包蛋。 叶崇义大概的确是很想吃鸡,竟然把那一只瘦小母鸡尽数吃光,汤也喝下了大半,米饭则是一口没动。陆雪征很庆幸自己方才的英明果断——若不是一时狠心藏下这枚鸡蛋,他现在简直不知道用什么菜肴来下饭了。 吃饱喝足之后,他上楼回到卧室。脱鞋上床躺下来,他扯过棉被盖到身上,迷迷糊糊的闭眼要睡。朦胧中察觉到叶崇义爬了过来,他摸索着伸手搂住了对方,喃喃说道:“宝贝儿,别闹我,我睡一会儿,晚上还要出门呢。” 叶崇义依偎在陆雪征的怀里,方才叫喊了那么几句气话,他现在心里很后悔。 从烟台到上海,千里的距离,一年的光阴。身无分文的陆雪征为了养活他这个瘾君子,已经吃尽了一切苦头。叶崇义记得当年在天津时,他诱骗陆雪征为自己打了一场地下拳赛,气的陆雪征几乎和他翻了脸,因为陆雪征不是他手下的“玩意儿”。 但是现在,陆雪征真成了擂台上的“玩意儿”了。 为了钱,陆雪征签下了生死契约,每晚都要去闯一次鬼门关。非得如此,他才能供得起这一处老洋房,以及无休无止的吗啡。 叶崇义缠绵而悲哀的抚摸着陆雪征的身体,他想死,也寻过死,可最后都被陆雪征救了回来。他活,拖累陆雪征;他死,辜负陆雪征;所以他不想再戒吗啡了。 “你再辛苦一年半载吧!”他在心里默默的告诉陆雪征:“再有一年半载,我也就该走了。” 陆雪征一觉睡到傍晚时分。醒来后他没有立刻起床,而是翻身压住叶崇义,将他胳肢了一通。叶崇义猝不及防,笑的乱踢乱打,正是开心的时候,他却仿佛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脸上表情一僵,随即挣扎着抬手捂住了脸。 他似乎是认为这样一张丑脸上,连笑容都不配出现了。 陆雪征知道他的心思。用力扯开他的双手,他低头在对方的眉心上亲了一大口,又逗趣的笑道:“小花脸子,还怕羞了!” 叶崇义扭开脸去:“我是小花脸子,你别理我。” 陆雪征一挺身坐起来,伸腿就要下床:“我没时间理你!夜里回来的晚,别等我,自己睡吧!” 第85章 搏命 陆雪征绕到这一家不挂牌的俱乐部后门,迈步走了进去。 这一处俱乐部,格局和一般的俱乐部差不多,以赌业为主,地下大厅开辟出来,每晚上演拳赛。上海和天津的确是不同,尤其是上海的租界,如同战火中的孤岛或者桃源,有一种自成一统的安逸繁华——至少,每晚还有那么多体面人物坐在看台上欣赏地下拳赛。大概人类之间的角斗,实在是比斗鸡斗狗斗蛐蛐更有趣。 当然,赌局也很大,一晚总有几十万的进出。所以好的拳手,身价会是相当的高。 陆雪征步伐轻快的沿着楼梯向地下室走去。迎面上来一名身材魁伟的青年,一眼看到了陆雪征,他停住脚步,斜睨着唤了一声:“顾江!” 自从在烟台发现了李继安派来的特务之后,陆雪征就再也没用过真名。从北到南,他时时改名,几乎把百家姓全用了一遍。此刻在上海,他姓顾,名叫顾江。 对着青年一点头,他知道对方来者不善,但是不肯惹事,侧身就要继续向下。那青年横了他一眼,又懒洋洋的说道:“今晚,我上台会一会你!” 陆雪征头也不回的答出一个字:“好。” 陆雪征走进狭窄黑暗的更衣室内,因觉时间尚早,便不急着换衣裳,而是挑了个僻静地方坐下,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 一口接一口的吸着烟卷,他在喷云吐雾之余,心情倒是十分平静。偶然有短衣短裤的拳手从身边经过,他无需抬头,就知道那些对手们是何等的年轻健壮。 按照年岁来讲,他在这里面,是显得老了。 这时,小老板走了过来。 小老板的年龄姓名都不可考,总之个子不高,看不出岁数;张口说起话来,也听不出他的籍贯。停在陆雪征面前弯了腰,他清清朗朗的问道:“老顾,今晚上一对三,没问题吧?” 陆雪征抬起头,很好脾气的笑了一下:“没问题。” 小老板又问:“胖子,刘宝生,托马斯,这三位,没问题吧?” 胖子就是个胖子,身体笨重,拳头厉害;刘宝生则是方才那位擦肩而过的青年,是此处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托马斯来自西洋,曾经在擂台上一拳砸死了刘宝生的哥哥。 陆雪征犹豫了瞬间,随即言简意赅的答道:“没问题。” 小老板高兴了,抬手一拍陆雪征的肩膀:“好样的!今晚你再让我发笔小财,我重谢你!” 陆雪征悠悠吐出一口青烟,而后掐灭烟头问道:“听说小老板要走?” 小老板拉过一只小板凳,坐在了陆雪征面前:“去宁波。” 陆雪征从裤兜里掏出烟盒,先是递给小老板,见对方摆手不要,这才又抽出一根叼到了嘴上:“可惜了,这地方其实不错。” 小老板苦笑了一下:“没办法咯!上面要派私人下来,我得给人家让位置嘛!” 陆雪征摇头叹了一声:“小老板,这就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了。”说着他抓过小老板的手,看了看对方的手表时间。 他的手表,白金壳子,叶崇义送给他的,早在青岛就卖掉了。 陆雪征在更衣室内脱了衣裳,赤膊只穿一条短裤,按照规矩,也不能穿鞋。观众们看的是肉搏,他们得把肉露出来。拳脚击打肉体,赌局分配金钱,双重的刺激相叠加,地下大厅的温度永远处在盛夏时节。 沿着通道走入大厅,陆雪征纵身一跃上了擂台。今晚的情况很不错,四周看台坐满了观众——都是来看陆雪征“一对三”的。 陆雪征站在擂台中央环顾了四周,同时暗暗的做了个深呼吸。今晚这三位都是劲敌,他不能有丝毫的疏忽——他不但要胜,而且必须大获全胜,连轻伤都不能负! 他今晚负了伤,就会影响到明天的战斗力。恶性循环一旦构成,那他很有可能一个不慎、被人活活打死在台上。 他甚至没有养伤休息的资格。他的出场就意味着金钱,而金钱又意味着房租、吗啡、以及小母鸡。 陆雪征在三分钟内,打倒了第一位对手——胖子。 胖子始终没有找到出拳的机会,开场便是被他踢的连连后退。当一个侧踢迎面而来之时,胖子抬臂一挡,臂骨登时被陆雪征生生踢断! 场中起了欢呼,于是刘宝生上台之时,就表现的很不服气。 他有情绪,陆雪征没有情绪。而在这角斗场上,往往是心如磐石的一方会占上风。刘宝生太年轻,三拳两脚之后见陆雪征安然无恙,就急的自乱了阵脚。陆雪征抓紧时机猛冲向前,一膝盖撞上了他的肋下! 刘宝生惨叫倒地,还没等被人拖下擂台,口鼻里就漾出了鲜血。 在满场的尖叫呐喊声中,托马斯上台。 托马斯是最让陆雪征头疼的对手,因为他太高太壮,简直不是个人样子。为了避免被托马斯举起来扔下擂台,他只好先是使诈,东奔西窜的躲避对方攻势;及至大概掌握了托马斯的拳脚路数,他才脚踏实地的开始反攻。 他怕托马斯,所以对托马斯下手最狠,发了疯似的猛踢托马斯。一腿扫过去,挟带的疾风仿佛都带了锋刃。托马斯眼看势头不对,连连躲闪,但陆雪征始终看他是个威胁,故而乘胜追击,不敢放松。 最后竭尽全力的飞出一记扫腿,他把山一样高的托马斯直接扫翻在地。 一对三的战斗在二十分钟之内结束,场内欢呼雷动。陆雪征下台走回更衣室,迎面就见小老板笑的像一朵花似的,不但对他拍拍打打,而且向他连翘大拇指。 陆雪征不管那些,径自先去换好了衣裳。从小老板那里接过厚厚一卷子钞票揣进口袋,他不肯在此地流连,迈步就要向外走;不想小老板在后方拽了他一把,同时小声问道:“老顾,明晚还是一对三,行不行?” 陆雪征有些惊愕,但是也没有拒绝:“行。” 小老板是懂规矩的,直接就进一步的解释道:“三个新人,带家伙上,行不行?” 陆雪征提防起来:“什么家伙?” “铁棒!” 陆雪征低下头,这回沉默了足有三分钟之久,末了转向小老板,他神色淡然的点了头:“行。” 小老板高兴了,恭恭敬敬的送陆雪征上楼出门。 陆雪征午夜到家,进门之后就跪在地上了。 二十分钟的拳赛,却是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量。这和平常的打架斗殴不一样,只要站到了擂台上,那每一秒都要使出拼命的力气来攻击和求胜。 坐在地上喘了两口气,他爬起来进了客堂,踉跄着先往后方的厨房走去——拳赛开始前是不兴大吃大喝的,所以他现在都快要饿死了! 一屁股坐在灶台上,他侧身低下头,用一柄白铜勺子从锅里掏出冷饭塞进嘴里,赶不及似的用力咀嚼吞咽。一鼓作气的填饱了肚皮,他又灌了几口凉水。 连滚带爬的上楼进了卧室,他也没脱衣裳,倒在叶崇义身边就睡着了。 第86章 两种境况 陆雪征没睡懒觉,早早起床跑去弄堂口,买刚出锅的热油条。 新炸出来的油条金黄酥脆,香气扑鼻。他提着三根油条匆匆跑回家,把叶崇义从被窝里揪出来,让他趁热吃了早餐。 叶崇义最近比较爱吃炖鸡,一顿能吃一只;对于炖鸡以外的食物,则是没有半分兴趣,似乎直接可以去绝食。不情不愿的在油条顶端上咬了一小口,他慢吞吞的闭着眼睛咀嚼,死活不肯再吃第二口。 陆雪征见他是真不要了,这才放心大胆的开吃——结果,好像就在一瞬间的功夫,油条便在手中消失了。 在给叶崇义打过针之后,陆雪征又歪在床上打了个盹儿。醒来之后,正是日上三竿的好时候,他出门逛了一圈,搬回了两盆不值钱的花草。 将花草摆在天井中,他把那不甚顺眼的枝杈叶子尽数掐掉,又用饭碗舀来一点水分别浇灌了。弄堂口的一户人家养了猫,大猫下小猫,满房里喵喵乱叫。陆雪征时常从那里经过,早已瞄上了一只最为貌美的小狸猫,颇想偷回家中养育——当然,再美也没有他的小灰灰美。 提起小灰灰,他就不禁要想到李纯,从李纯再联想开来,他又会惦念上戴国章、李绍文……甚至还有金小丰。 陆雪征一般想到这里,就不再继续了。 他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并非铜皮铁骨。一个叶崇义已经快要了他的老命,他顾不得旁人了。 “崇义!”他在天井内大声喊道:“下来晒太阳!” 卧室窗子打开了,叶崇义却是不肯把头探出来:“我不!” “外面比房里暖和!” “那我也不!” 陆雪征无可奈何的向上看了一眼,知道叶崇义很怕见光。怕目光,也怕阳光。 陆雪征没有闲钱再去买一只小母鸡回来,所以想用一块很小的酱牛肉来打发叶崇义,然而叶崇义不要。 叶崇义并不挑拣吃喝——合胃口就多吃点,不合胃口就不动筷子。他无声无息的终日躺在床上,瘦的只剩了一把骨头,他没逼着陆雪征给自己买过什么。 于是陆雪征就在下午吃掉了那块酱牛肉,而后睡了一觉。 醒来之后,他给叶崇义冲了一杯藕粉放到地上。洗了洗脸梳了梳头,他出门去了。 按时到了俱乐部,他坐在地下更衣室内,照例是静静的抽了两根烟。小老板今天没有来,只有一位年轻的管事人过来嘱咐了他几句,又挤眉弄眼的笑道:“顾哥,你是真厉害,现在那场上有好多人,都是来看你的!蒋老板前几天还跟我们小老板讲,说你功夫好,想要认识认识你呢!” 陆雪征兴趣不大的问道:“哪位蒋老板?” 管事人知道他是新从北边过来的,不懂形势,便反问道:“渔市场的蒋老板,你不知道?” 陆雪征一听,就明白了。笑着点了点头,他温和答道:“初来乍到,真不知道。” 管事人还想和陆雪征再聊几句,然而时间有限。陆雪征掐灭烟头,开始起身更衣。 擂台上,三名手持铁棒的健壮青年,呈半月形在前方围住了陆雪征。 大厅之内人头攒动,看台座位全被坐满。今天的一对三不是车轮战,而是一齐上场的围攻! 开场铃声刚一响起,三名青年便一起冲向了陆雪征。在台下如潮的呐喊声中,陆雪征侧身抓住迎面敲来的一棒,同时抬手狠狠劈向那人的后颈。在那人向前扑倒之时,他随即飞出一脚,踢的另外一人一个踉跄;而在收腿的同时,他用后背硬生生的接下了第三人那一棒! 青年也是用足力量的,万没想到铁棒那样结实的砸上了陆雪征的后背,对方居然表现的若无其事。他刚要抡起铁棒再打,不想陆雪征回手一肘,正杵到了他的下颚。只听“喀嚓”一声,他那下巴明显的就歪过去了! “嘡啷”一声扔下铁棒,青年张大嘴巴哀嚎着向后退去,显然已是惊恐无措。而另外两人并不关心同伴,爬起来举起铁棒便往陆雪征的头顶砸去。陆雪征下意识的猛一歪头,结果那铁棒带着疾风,正正当当的就敲到了他的右侧肩膀上! 这要换了一般的拳手,定然就被敲碎骨头了。然而陆雪征依旧浑不在意,纵身一跃使出一记回旋踢,正是要取对方的脑袋。那人情急之下,低头要躲,哪晓得动作慢了一秒,后脑勺被陆雪征的脚踵刮了个正着。 也没见陆雪征使出多么雷霆万钧的力量,但是那个脑袋随之一斜,脖子扭曲的立刻就不是人样了! 旁边一人眼看这名伙伴比方才那位更惨,是干脆送命的光景,但是不屈不挠。趁着陆雪征尚未收腿,他一棒敲向对方小腿,想要直接把陆雪征废在台上。陆雪征心中一惊,不等那条腿落地,他金鸡独立的纵身一跃,以攻为守踢向了对方。 陆雪征在擂台上,和仅存的一名青年单打独斗,战况十分险烈。管事人站在台下通道处抻着脖子观看正酣,冷不防有人在背后拍了他一下。他回头一看,却是自己手下的小跟班。 于是他随即就把双眼又转向了台上:“什么事?” 小跟班在满场的呼喝助威声中,扯着嗓子禀告道:“二爷,别看了!新老板来啦!人都过去啦!” 管事人听闻此言,猛然转过身来:“新老板来了?” 小跟班大声答道:“来啦!在后面哪!” 管事人连忙拔腿就向通道内走去,又一边走一边高声吩咐道:“今晚还得是顾哥大赢,提前把他那份钱预备出来吧!” 这时后方忽然传来一阵潮水般的欢呼声,于是小跟班只好使劲嚎了一嗓子:“噢,知道啦!” 通道很短,管事人觐见新上司的心情又很急切,所以三步两步就赶到了更衣室外——此处是一间小小的厅堂,有桌有椅,总算是个干干净净的落座地方。 紧急刹车似的停住脚步,他垂下双手和先到的同事们站在一起,只见前方站了一群西装革履的保镖,簇拥着一位衣冠楚楚的光头大汉,想必就是新老板了。 金小丰坐在厅内唯一一把太师椅上,手里端着一杯热茶取暖。地下室实在是太阴冷潮湿了,他歪着脑袋扫视了前方这一群人物,顺势用面颊蹭了蹭厚呢大衣的貂皮领子。 在陆雪征离开天津后,他身处险境,无所事事,索性也逃了出来。他当初在大连时,也交下了几位有权势的朋友;故而目标明确,直接就去了南京。 在南京混了一年多,他凭着头脑灵活与心狠手辣,竟是混的风生水起。他那朋友见他实在是个厉害角色,干脆就将上海这一处俱乐部交给他打理。而他无牵无挂,在哪里混都是混,所以也不含糊,说来就来了。 将手中热茶放到旁边木桌上,他刚要对着这一群旧人开口训话,哪晓得前方通道内忽然响起了一串拖泥带水的脚步声。 众人下意识的觅声回头望去,就见管事人那个小跟班在前方引路,领回了半身赤裸的陆雪征。 陆雪征果然是大获全胜了,一腿扫中了台上青年的腰! 不过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强撑着跳下擂台,他咬紧牙关,强忍肩上剧痛走进通道。 除了肩膀,后背也是一片钝痛。他早在台上就知道自己是被打伤了,可是没办法,从来没有中途停止的地下拳赛,他不战斗到底,就会被那三人用铁棒活活打死! 肩膀后背疼的太厉害了,让他的双腿也有些颤抖。通身的灰尘和汗水混合成泥,在前胸后背上都画了花。他并未觉出寒冷,一心只想赶快拿钱离开,运气好的话,他可以赶在药房关门之前,进去给自己买一瓶药油出来。 垂头走过更衣室前的人群,他也觉出今天人到的齐全,气氛颇为异常。不过这和他都没有关系,所以他盯着地面屏住呼吸,一味的只是向前走。目瞪口呆的金小丰都站起来了,他也没有留意到。 于是,金小丰只好上前一步拦在了他的面前。 然后,他看到陆雪征抬起头来面对了自己,神情是痛苦之上添加了错愕惊讶! 双方在这种地方骤然相见,因为都太出乎意料了,一时竟是无话可说。而陆雪征在短暂的沉默过后,低下头绕过金小丰,掀开门帘走进了更衣室。 他看出了金小丰的威风得意,不过那与他又有什么相干?早在天津,他就对这家伙明确的说过:“我不要你。” 打开衣柜柜门,他单手拿出自己的衣裤,而后走到暗处坐了下来。右边整条手臂都已经不能动,他撕撕扯扯的脱了身上短裤,随即从衣裤中捡起一件衬衫,小心翼翼的要先将袖子套上右手手臂;哪知一个不慎牵动伤处,他忍无可忍,竟是低低的叫了一声。 这时,金小丰走到了他的身边。 “干爹。”他轻声唤道。 陆雪征的姿势很异样,他深深的弯下腰去,前胸紧紧贴住膝盖,一声不吭,一动不动。衬衫衣袖缠在右臂上,却是只穿了一半而已。 金小丰绕到他的面前蹲下来,再一次柔声唤道:“干爹。” 陆雪征这回颤抖着抬起了头。 金小丰凝视着他,就见他那面孔脏兮兮的,两道眉毛紧蹙起来,眼角那里隐约有了泪光。 而陆雪征随即又低下头去,在右肩传来的剧痛之中,咬牙硬是咽下了呻吟。 第87章 并非知音 金小丰抬起双手,试探着抚摸了陆雪征的小腿。 陆雪征瘦了,两条腿完全就是骨骼上绷了肌肉。擂台上一场激战过后,他的肌肉仍然紧张僵硬着,皮肤却是冰冷湿黏,那是热汗凉在了寒冷的空气中。 “干爹……”他的声音轻极了,透着隐隐的嘶哑。 陆雪征一动不动的深低着头,胸膛紧贴在大腿上。 实在是不能动了,一动就是剧痛。饶是不动,还要疼出满头的冷汗来。 金小丰面无表情的转向旁边那一堆衣物,伸手从中找出了长裤。扯过陆雪征的一只赤脚,他弯腰站起来,开始给对方穿裤子。 陆雪征没有反抗,扶着金小丰起了身。 到了这个时候,身边就只有一个金小丰。不扶他,扶谁? 金小丰为陆雪征系好了腰带,随即搀着陆雪征坐回原位,又去找来了袜子皮鞋。掏出手帕蹲下来,他攥住陆雪征的脚踝,粗略的为他擦了擦脚底灰土。 替陆雪征套上袜子穿了皮鞋,他把鞋带也仔细系好。抬头望向陆雪征的右臂,他小心扯下了那条缠绕不清的衬衫袖子,而后起身快速解开自己的大衣纽扣,把大衣脱下来披在了陆雪征的赤裸肩膀上。 弯腰一手搀住陆雪征的左臂,他低声说道:“干爹,走吧。” 在陆雪征起立之后,他用另一只手为陆雪征拢住大衣前襟,一言不发的护着对方向外走去。 保镖预感到老板要走出来了,立刻提前掀起了门上的破布帘子。而管事人摸不清头脑,眼看着金小丰搀扶陆雪征出现在了门口,便糊里糊涂的拿着厚厚一信封钞票赶上前去,大着胆子笑道:“顾哥,你今天的钱。” 陆雪征停下脚步,从金小丰的怀中抽出左臂。接过信封捏开看了看里面数额,他对着管事人点头笑了一下:“多谢。” 然后他一边向前走,一边用牙齿衔住信封,腾出左手将其卷成一团,鼓鼓囊囊的向下塞进了裤兜里。 管事人本想问他明晚还来不来,脚步都迈出去了,但是当着新老板的面,他怯生生的,那话就没能出口。 金小丰陪同陆雪征并肩上楼,走出俱乐部见了星星月亮。身后保镖快步赶上,一路小跑的到了街边,为老板打开汽车车门。 金小丰不容置疑的带着陆雪征向汽车走去,同时闷声闷气的说道:“干爹,您跟我回家,我给您找医生过来。” 陆雪征一言不发的上了汽车——他的确是需要一名医生。 金小丰的住所位于法租界,是一处很体面的二层小楼,倒不是他个人的房子,只是借住而已。房内先前的主人是一家回了国的法国人,里面一色西洋装饰,虽然都是十年前的款式,但是华丽大方,看着依然富有美感。 陆雪征甫一进门,便觉出有暖风拂面。而金小丰把他引入二楼一间小起居室,室内却是一派东方风情——靠墙摆着一张红木大罗汉床,床上放着个精美的小炕桌,又随意搁置了绸缎绣花的软垫靠枕。罗汉床斜前方的地上,立着一架紫檀嵌玉石小屏风,虽然不是古物,但也能够以假乱真了。除此之外,正对着罗汉床的那面墙前,还有一副小巧桌椅,桌上摆了一套细瓷茶具。四面壁上隐隐有几个长方白印,想必先前那些地方都是长长久久的挂画之处。 陆雪征站在当地,打量了四周环境,末了笑了一下,觉着房间里倒都是好东西,只是布置的有些杂乱。而金小丰先将那床上的小炕桌搬下来放到屏风后面,随即走上前来,为陆雪征脱下了身上大衣。 白皙的上半身袒露出来,金小丰看到他那右肩已经完全红肿起来了。 于是金小丰的肩膀也瞬间剧痛了一下。 金小丰自觉胸中蕴藏着无限的温情,可是站在陆雪征面前,他像只不通人性的狗熊一样,只会公事公办的说道:“干爹歇一歇吧,我这就去打电话叫医生过来。” 陆雪征走到罗汉床前坐下,倒是感觉肩上痛楚略略淡化了些许。 “好。”他在温暖的空气中疲惫的说道:“我饿了,有没有饭?” 金小丰听闻此言,没说什么,转身绕到屏风后面,把炕桌搬起来又放回了床上。 然后他推门出去,准备饭菜。 不过二十多分钟的功夫,菜肴已经摆满炕桌,另有几样点心,没地方安置了,就用匣子盛好放在了床上。陆雪征这一年多来,没有正经吃过一顿好饭,如今又正是饿到发昏,故而盘腿坐在炕桌前,他用左手笨拙的握了筷子,先给自己夹了一块竹笋红烧肉。金小丰见他那筷子用的很不顺手,连忙将一只勺子递给了他。 陆雪征不看他,放下筷子接过勺子,先是一口饭一口菜,吃相还算安稳;然而大概是由于饭菜滋味太好的缘故,他越吃越快,最后竟是到了狼吞虎咽的地步。 金小丰站在一边旁观,从小跟着陆雪征长大的,这许多年了,他没见干爹这么馋过。 回身倒了一杯温茶端过来放到桌边,他无言的侧身坐到了陆雪征身后。抬眼望着干爹的背影,他忽然很想抱一抱对方。 单是抱一抱而已,抱一抱就够了。 鼓起勇气伸出手去,他小心避开陆雪征的痛处,慢慢俯身揽住了对方的腰。 那腰纤瘦而结实,汗已经消了,所以摸上去一片光滑。他把面颊贴上了对方的脊背,闭上眼睛静默片刻,忽然发现陆雪征姿态僵硬,明显是越吃越慢了。 陆雪征转过脸来,给了金小丰一个侧影:“放手!” 金小丰歪了脑袋盯着他眼角的泪痣,不放。 陆雪征生怕牵动痛处,不敢轻易转身。放下勺子猛一拍桌,他加重了语气怒道:“畜生!放手!” 金小丰直起腰来,果然松开了双手。 “做人还是做畜生,我其实都不在乎。”他在陆雪征的身后淡然说道:“我现在不敢碰您,是因为您身上有伤,我怕您疼。” 陆雪征怔了一下,然后就饱了。 刚才还食欲澎湃呢,现在就彻底饱了。金小丰,他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野崽子,养活到了这么大,不知中了什么邪,忽然就对他动起了这种心思。二十七八岁的人了,绝不算小,平时也不是不懂事的人,可就是能拿着谬论当成道理来说,而且说的理直气壮。不知这家伙是欠揍,还是失心疯! 这时,医生到了。 金小丰撤了炕桌,把点心匣子也都收了起来。而陆雪征光着膀子坐在床上,越看这医生越感觉面熟;医生倒是坦然,拎着个箱子站在床边,得知是伤者是让人用铁棒打了肩膀,便打开箱子拿出一贴脸大的黑膏药。点根蜡烛将那膏药烤了片刻,他也不问问陆雪征的具体伤情,照着那肩膀红肿处,一膏药就拍了过去! 他这一下子,力道非凡。陆雪征趴在床上,饶是坚忍,可还是疼的叫出了声音,同时脑中光芒一闪,忽然想起了这医生的来历——当年早在天津时,叶崇义曾经找来一位江湖郎中为自己医治枪伤——就是这货! 他奋力扭过头来望向医生,没想到此人竟会从天津流窜到了上海。而医生神情木然的吹灭蜡烛,合起箱子转向金小丰,平平淡淡的说道:“金先生不是第一次照顾我的生意,五十块就够啦!不过我是开汽车过来的,汽油费另算。” 金小丰从裤兜中摸出两张钞票递给医生,又陪他走出了房门。那医生站在门外,还向金小丰嘱咐了几句养伤事宜,陆雪征趴在房内床上,也没细听,只觉后怕。 陆雪征在那床上趴了小半夜,贴了膏药的肩膀渐渐有了凉阴阴的麻木感觉,果然是不再疼了。 金小丰坐在床边,若有所思的只是盯着陆雪征看。 又是一年多没有见,陆雪征其实也有话想要问他。不过话到嘴边,他忽然又觉得索然无味。 金小丰是十年如一日的不声不响,所以他向来是不大关注金小丰的。 最后,还是金小丰先开了口:“干爹没钱了?” 陆雪征“嗯”了一声:“没钱了。” 金小丰垂下目光,审视了陆雪征的屁股:“干爹,我有钱。” 陆雪征没接这个话头,侧过脸来问道:“能不能给我介绍两笔生意?” 金小丰看了他一眼:“干爹,我有钱。” 陆雪征顿了顿,随即答道:“我知道你有钱。我不要你的钱。” 金小丰抬起头:“为什么?” 陆雪征低声反问道:“你说呢?” “我……我不知道。” 陆雪征尽力的回过头来正视了他:“因为你心术不正!我不敢再做你的干爹,也不敢再要你的钱!” 金小丰静静的凝望着陆雪征的眼睛,眉宇间一瞬间闪过了孩子气的忧伤。 他不再说话了,干爹不了解他。 他说了那么多次“我爱你”,干爹怎么就听不明白?! 第88章 感情生活 金小丰开了支票,想要塞进陆雪征的裤兜里去,然而陆雪征无论如何不肯接受。 他在干爹面前服从惯了,不惯和干爹拉拉扯扯推推搡搡,这时就有些不知所措。捏着支票坐在床边,他一时心情茫然焦虑,便仿照陆雪征往昔的习惯,暗暗的做了两个深呼吸。 渐渐的平定了情绪之后,他那头脑果然是恢复了清明,主意也一个接一个的生出来了。 金小丰虎背熊腰的坐在床边,低着头长久的不吭声。陆雪征扭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垂着个锃亮的光脑袋,正在面无表情的发呆。忽然意识到了陆雪征的目光,他立刻抬起头来正视了对方,一本正经而又恭恭敬敬的说道:“干爹。” 陆雪征简直是拿他没办法——从小就是这样,也不能说是很古怪,也不能说是很狡猾,可就是和人两样,从不合群。陆雪征其实一直最怜爱他,因为他不得人心,兄弟们没有和他要好的。 抬手在金小丰的光脑袋上扇了一巴掌,陆雪征叹息着想要爬起:“给我拿身衣服过来,我要回家!” 金小丰没说什么,起身就出门找衣服去了。 金小丰的衣裳,陆雪征穿起来是大了一号,不过聊胜于无,而且洁净舒适,总比他丢在更衣室的那些旧衣要强。陆雪征在金小丰的帮助下穿戴好了,周身倒是没有什么不适,肩膀上的那一贴膏药不知是何处而来的独家秘方,越来越凉,伤处麻痹的快要失了知觉。金小丰蹲在地上,仰着脸为他系上大衣纽扣,口中又问道:“干爹是什么时候到上海的?” 陆雪征抬手扯了扯衣领,因为右手还是不便活动,所以低头用牙齿咬住左边袖口,用力的抻了一下:“年前。” 金小丰站起来,拉起他的手为他整理衣袖:“当初听说干爹是要到烟台?” 陆雪征抬眼望向了他:“听说?你听谁说的?” 金小丰不带感情的,把那来龙去脉原原本本的讲述了一遍。陆雪征越听越是心痛,待到金小丰讲述完毕,他扭开脸长叹一声,心想戴国章大概早就没了。 顾不了死的,就得先顾活的。他问金小丰:“李纯怎么样了?” 金小丰理直气壮的摇头:“干爹,我不清楚。” 陆雪征一瞪眼睛:“你不清楚?你不是和他一起跑出码头的吗?” 金小丰抬手为陆雪征翻好衣领:“后来我就去南京了。” 陆雪征扬手就甩了他一个嘴巴,愠怒着质问道:“你就没管他?” 金小丰心中纳罕,万分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管李纯——他向来是谁也不管的! 不过心思一转,他立刻转而解释道:“他抱着猫,到李绍文那里去了。我离开天津之后,就没有和他再联系过,所以……不清楚。” 陆雪征听到这话,才略略放下了心,又用手指在金小丰的胸膛上狠杵了一下:“你啊……”他转过身去,让金小丰为自己拉扯大衣后襟:“就像没长人心一样!” 金小丰上前两步,打开了房门:“干爹还回天津吗?” 陆雪征迈步向外走去:“回是要回的,不过不是现在,现在脱不开身。” 金小丰连忙跟上:“干爹在这里有什么事情?” 陆雪征随口答道:“叶崇义跟着我,我……” 话到这里,他忽然感觉这是一桩一言难尽的事情。心情沉重的咽下后半句话,他转而答道:“天津那边还是不太平,等到风平浪静了,我再回去吧!” 金小丰随着他下了楼,瓮声瓮气的又道:“干爹别去俱乐部了,擂台上太危险,我有钱。” 陆雪征不理会,迈步只是向外走。金小丰追了两步,鼓足勇气又道:“干爹,儿子养您,也是应该的。” 陆雪征这回停下脚步,回头望向了他:“儿子?” 随即他继续向前走去,头也不回的说道:“我还没有老朽,不用任何人来养我。不过你能知道你还是个儿子,这也很好!” 金小丰命汽车夫开车,亲自把陆雪征送回了家中。陆雪征知道叶崇义的脾气,故而也不让金小丰进门。 一路摸黑上楼回房,他刚一进门,就听床上的叶崇义轻声问道:“雪哥,你怎么才回来?” 陆雪征没开灯,窸窸窣窣的脱了衣裳爬上床去,钻进了温暖的被窝中:“今晚在俱乐部遇到了一位故人,多聊了两句。” 叶崇义抬手去搂陆雪征,冷不防先碰到了一大贴膏药:“哟,这是什么?” 陆雪征把双手插进了叶崇义的睡衣里去:“没事,肩膀让人打了一下,我贴了一副膏药。” 叶崇义连忙起身,想要看看,然而陆雪征捏住他两粒乳头,故意不肯松手。他连起了两次,胸前两点被抻的好生疼痛,不禁又气又笑的躺回原位:“雪哥,你别闹啦!” 陆雪征起了兴致,但是又怕大动之下,对伤情不利;而且叶崇义身体虚弱,竟是有些不禁风雨的样子,不似先前,可以陪他尽情放纵。将叶崇义的睡衣向上卷到胸口,他把这家伙搂过来和自己肉贴肉的紧挨着了,又抬起一条腿骑在了对方的身上。叶崇义被他束缚了个死紧,然而心中很是平安喜乐。在膏药散发出来的一阵阵苦涩气味中,他闭上眼睛,不由自主的入睡了。 天亮之后,陆雪征照例起床,跑去弄堂口买那新出锅的油条,因见那养猫人家院门大开,正有一个半大孩子在那里吆喝群猫,便走去门口,好言好语的用一根油条将那貌美狸猫换了过来。半大孩子咬着油条,非常大方,几乎想让陆雪征把猫崽子全部带走。陆雪征听闻此言,当即表示自己无福消受,然后拎起小狸猫,如飞而走。 心满意足的将小狸猫扔进院子里,陆雪征觉着有花有草有猫,这才像个人家了——即便房内一片空荡,连足够的家具都没有。 提着油条走上楼去,他遥遥的就大声喊道:“崇义,吃饭了!” 可是进门之后,他只见叶崇义蜷缩着窝在床上,不言不语的瑟瑟发抖。连忙放下手中油条,他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先为叶崇义打了一针吗啡。 叶崇义对油条依旧是没有兴趣,宁愿饿着肚子在浴室内洗漱。陆雪征倚着门框站在门口,一边大口吃油条,一边说道:“没志气的,医院里有鬼?能吃了你?熬上十天半个月,就又是一个好人了,这笔账你算不过来?” 叶崇义捧着冷水匆匆洗脸:“我不怕鬼,我怕人。你认为我熬过十天半个月,一辈子就好了;我可不这么想。我活一天,熬一天,我活一辈子,就要熬一辈子。” 他直起腰拿过毛巾擦了擦脸,皮肤因为受到了刺激,所以疤痕鲜红,纵横分明。眼望着镜中人呆站了片刻,叶崇义垂下眼帘,扭头向外走去:“雪哥,我现在知道你的心意了,死了也不冤。你就别逼我啦!” 陆雪征没追他,将最后一点油条塞进了嘴里:“你死了,我可找别人去了。” “嘁!找去吧!” “找个健康漂亮脾气好的,我天天哄着他爱着他,过不上半年就把你忘了。等到年节时候,我连张纸都不给你烧,让你变成孤魂野鬼,眼看着我和别人过好日子!” “哼!你有本事你就去找!你以为我做人恋着你,做鬼也还恋着你?我下辈子再见到你,要是肯给你半分好脸色,我就不是人!” 陆雪征沉默半晌,最后在旧毛巾上擦了擦手上的油:“等我把钱预备足了,绑也要把你绑到医院里去!” 叶崇义怒气冲冲的做出了回应:“我不见人,也不戒毒。你要是敢逼我,我就一头碰死给你看!你若不信,那就试试!” 陆雪征听闻此言,也动了气:“你这不识好歹的混蛋,我一片好心为你,你反倒要寻死觅活!一张脸而已,又不是身体上落了残疾!怎么?你以为你原来是什么国色天香的美人?” “我原来就是挺美!” “你美个屁!” “你少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少来气我!你看我舒服一点就难受是不是?嫌弃我就直说,我有自知之明,不会赖着你吓着你!” 陆雪征拔腿就走,一路下楼进了客堂,气的心都乱蹦。默然忍耐了两三分钟,他实在是忍无可忍,抬手猛一拍桌子,他仰头对着天花板大吼道:“我NND都要累死了,你懂事一点好不好?” 话音落下,楼上没有传来反击,电话铃却是骤然响了起来。 陆雪征走去接了电话,一边嘴里答应,一边提防着叶崇义下楼偷袭自己。电话那边的声音热情洋溢,却是俱乐部内的管事人。 管事人已经看出陆雪征和新老板的关系不一般,故而加了小心,不敢怠慢。他先是询问了陆雪征的伤情,而后笑道:“顾哥,昨晚我和你提起的那件事情,你还记得吧?蒋老板,渔市场的蒋老板,记得吧?” 陆雪征立刻答道:“记得记得,怎么?有事?” “蒋老板昨天看了你那一场一对三,嗳呀,佩服你佩服的了不得,今早就给我打来了电话,说是晚上想要请你吃一顿饭,交个朋友。顾哥,蒋老板是有本事的人,中国人外国人两方面他都吃得开,见一面也不坏嘛!” 陆雪征也知道那擂台上的生意不能久做,既然一时半会的回不得天津,那就理应寻找一条稳定的出路来养家糊口。短暂的思索了一下,他一口答应下来:“好。” 第89章 谋生之道 蒋老板的人生分为两部分,在前一部分,他是个各省流浪的苦儿,名叫蒋小狗;在后一部分,他打拼出头,姓蒋名振云,字鹏飞。 目前他已经成为法租界渔市场中的一霸,不但能够控制全市场的交易,而且垄断了舟山一带的鱼货来源,名下鱼行十处,还有一家轮船公司,果然是担得起那“鹏飞”二字了。 蒋振云在租界俱乐部内消遣,偶然看了一场地下拳赛,当即为陆雪征的身手所折服。一场接一场的跟下来,他眨巴着一双慧眼,认定陆雪征是个人才,务必要结交一下才好。而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他特地提前在南京路上的新雅粤菜馆中定了雅间;及至陆雪征按时到来了,他满面春风,言谈举止堪称十分可亲。 他可亲,陆雪征也很可亲。席上没有陪客,这二人相对而坐,边吃边谈。蒋振云今年正是三十多岁的年纪,放眼打量着陆雪征,他也摸不清这人是自己的老兄还是老弟——看不出来,不好说。 “顾先生是初次来到上海?”他问。 陆雪征喝了一口汤,感觉味道十分鲜美:“是的。” 然后不等蒋振云追问,他放下汤匙,微笑着作了解释:“我在北边闹出了事情,不得不走。” 蒋振云一听这话,倒是不好追问下去。短暂的思索了一下,他改换了话题:“顾先生的功夫,真是漂亮,一等一的厉害啊!” 陆雪征并未谦逊,直接笑道:“蒋老板,多谢夸奖。实不相瞒,我是要靠这个来吃饭的。一等一的时候,我就吃得好一点;级别掉下去,我就吃得坏一点。所以在擂台上这样卖命,于我来讲,也是不得已的事情。” 蒋振云听闻此言,心领神会,又笑问道:“顾先生一直是在靠这个吃饭?” 陆雪征这回没说话,单是含笑看着他,同时意味深长的摇了摇头。 蒋振云至此,虽然对陆雪征的来历仍是一无所知,但是应该了解的内容,已经是全部了解了。陆雪征比他想象的还要“上道”,他一度以为对方真的只是一名拳师而已。 “凭顾先生的风度和本领,和毛头小子们一起在擂台上搏命,真是不大相宜啊!”他举起酒杯,和陆雪征轻轻碰了一下:“顾先生有没有想过另觅生财之路?” 陆雪征不肯多喝,只收回酒杯抿了一口。放下酒杯望向蒋振云,他不急不缓的答道:“生财之路,自然是有,不过我现在手头拮据的很,否则去码头做苦力也是赚钱,上大街拉黄包车也是赚钱,我何必要夜夜拼命,去上擂台?” 蒋振云一听这话,彻底明白了——陆雪征比较“贵”。 蒋老板生意做久了,知道一分钱一分货的道理,所以并没有对陆雪征的“贵”提出异议。回想起陆雪征在擂台上的英姿,他决定像鱼贩子分鱼一样,把这人挑拣出来,归到自己麾下。 两人在雅间内叽叽咕咕的交谈许久,末了达成共识。陆雪征认为这位蒋老板见多识广,为人很是爽快,是个好相与的;而蒋老板感觉陆雪征话虽不多,口气不小,可是一派温和,又并非倨傲,所以越发猜不出他的路数。 入夜之后,两人吃饱喝足,一前一后离开新雅。蒋振云比陆雪征矮了半个脑袋,这时就摆出礼贤下士的亲切态度,仰起脸笑道:“顾先生住在哪里?我用汽车送你回去!” 陆雪征正要道谢,哪知就在此时,马路对面忽然有人跳下汽车,遥遥的向他浅浅一躬,光头醒目,正是金小丰。而金小丰鞠完这一躬后,抬起头看向陆雪征,同时向前迈了一步,满脸的欲言又止。 陆雪征很觉吃惊,没想到金小丰会突然出现。转身谢绝了蒋振云的好意,他迈步穿过马路,莫名其妙的停在了金小丰面前:“有事?” 金小丰侧身为他打开了后排车门:“干爹,我今天请到一位跌打师傅,想要让他给您按一按肩膀。” 陆雪征不和他客气,弯腰就上车去了。 金小丰随之坐到了他的身边。“砰”的一声关了车门,他这一路哑巴似的一言不发,陆雪征也不理他。 及至到了金公馆,金小丰又把他请进了二楼那间古色古香的起居室内。这回罗汉床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褥子,跌打师傅站在一旁,已是等候良久。 房内温暖,陆雪征脱了衣裤,光胳膊露腿的上了床,满不在乎的趴了下去。跌打师傅揭下了他那肩膀上的大膏药,随即就施展手艺,从后脖颈开始捏起,将那周身各处关节穴位全部按摩了一遍。 这跌打师傅全城有名,是有真本领的。陆雪征落入他的手中,被他捏的死去活来,然而深知这样的痛楚有益身体,故而死心塌地,倒是没有起身逃跑的打算。如此过了一个多小时,跌打师傅治疗完毕,告辞离去。金小丰见陆雪征疼出一身大汗,便展开一床薄毯,为他盖在了背上。 然后他一屁股坐在床边,像磐石一样坚不可摧,也像磐石一样不声不响。陆雪征闭着眼睛休息——疼痛过后,他从头到脚竟是舒服的快要瘫软了。 半个小时过去了,金小丰终于开了口:“干爹,蒋振云想要请您?” 陆雪征似睡非睡的轻声答道:“帮他看管渔市场。” 金小丰慢慢向前俯下身去,侧过脸来凝视了陆雪征:“他那鱼是金子打的,要您去看管?” 陆雪征睁开眼睛,忽见金小丰的大脑袋已经枕在了自己面前,就忍不住笑了一下:“话不是这样讲,一样是卖命换钱的生意,还分什么高低贵贱?” 金小丰看到干爹对自己笑,不由自主的也笑了。他是浓眉毛、凹眼窝,笑的时候眼中也没有笑意,总像是阴沉沉的深不可测。 低头靠近了陆雪征,他轻声说道:“干爹,摸摸我吧!” 陆雪征抬手搭在了他的光头上,心情平静的缓缓抚摸。干燥的掌心摩擦过光滑的头皮,金小丰惬意的闭上眼睛——他就知道干爹不会和自己一刀两断! 他这个人向来是讷于言敏于行,既然如此,索性少说多做。况且多说也是无益,陆雪征总不会被几句花言巧语所蒙蔽。 金小丰形容魁伟凶悍,然而在陆雪征面前,却是乖巧成了小猫小狗。除此之外,他购得一辆福特汽车送给陆雪征,又有意邀请干爹带着叶先生搬到自己这里来住。陆雪征欣然笑纳了汽车;对于后一项建议,则是坚决拒绝。 金小丰已然知道了叶崇义如今的惨状,深觉同情,颇有意抡刀砍死他,一是送他早归极乐,二是顺便解放干爹。不过这不是个蛮干的事情,只得是等待时机,慢慢看吧! 三月末,陆雪征开始到渔市场去讨生活。 他的工作十分简单,便是带着十几名打手坐镇渔市场,维持秩序。蒋振云给他的报酬十分可观,足够他养家糊口。所以他安安心心的坐在市场旁边的小办公室内,在缭绕不散的鱼腥气中逗着他的小狸猫。 他时常还是会想起李纯和小灰猫。小灰猫虽然是只动物,但是在他的心目中,和干儿子们也是一样的。怀里抱着精灵俊俏的小狸猫,他黯然神伤,心想市场里有这许多活泼的鱼儿,如果小灰灰看到了,该有多么高兴啊! 第90章 潜移默化 渔市场不是个体面地方,陆雪征虽然自我感觉一贯良好,可是处在这一片袅袅鱼腥之中,他实在是美不到哪里去了。 穿着衬衫长裤坐在办公室内,他把双脚架在了前方的破写字台上,颇为悠然的给自己点燃了一根香烟。有滋有味的深吸了一口,他低头望向怀里的小狸猫,同时对它喷出了笔直一线青烟。 小狸猫扬着一只雪白爪子,正在扒他那衬衫纽扣,忽然受到烟雾袭击,登时咳嗽起来。陆雪征轻轻拍了拍它那脊背,感觉十分有趣。 正当此时,破写字台上的破电话响了起来。他放下双腿欠身去接,却是金小丰打过来的。 金小丰在电话里闷声闷气,说是干爹好一阵子没到他那里去了,又问干爹下午什么时候离开,他亲自来接。 陆雪征料想今天没事,故而随口说了个时间,预备早些回去。放下电话后,他抬起双腿恢复了懒洋洋的坐姿,感觉金小丰终于是又恢复正常了。 金小丰只要别邪里邪气的对他谈“爱”,那就还是个好孩子。这家伙当年在垃圾堆里混的人不人鬼不鬼,是陆雪征一手把他打造成了今天的身份与模样;如今干爹比较落魄,享受一点干儿子做出的孝敬,也不为过。 另外一方面,金小丰也的确是热情,真心实意的要对陆雪征好。若非如此,陆雪征也绝不会厚着脸皮跑去占他的便宜。 慢条斯理的吸完这一根烟卷,陆雪征把烟蒂扔到地上,正要喝杯热茶,不想忽然有人冒冒失失的推门而入,口中大声喊道:“顾哥,逮住了!真是南洋鱼行的人!” 陆雪征听闻此言,立刻起身向外走去——近来,成车的冷冻海鲜卸在后方仓库门口时,总会被人泼上秽物。昂贵食物经了这样的糟蹋,擦不得洗不得,又不可轻易融化,简直让人无法处理。陆雪征命那十几名打手从早到晚埋伏在仓库附近,等了这许多天,终于有了成绩。 落网的坏小子,一共只有两人,都是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放在哪里都不算个人的,很不引人注意,正好适合来搞这种掩人耳目的破坏。四名凶神恶煞的打手围在一旁,将他们牢牢的摁在了地上;而半大孩子们初生牛犊不怕虎,直到现在才觉出了害怕,哭哭啼啼的叫喊求饶。 打手们并未对他们立刻做出惩治。他们惊恐许久,末了就见一名职员打扮的利落男子从前方走来,怀里还抱着一只小小的花狸猫。 他们不明就里的抬头张望,同时听得身后打手一起唤了一声:“顾哥!” 陆雪征停在两名半大孩子面前,低头望着他们那稚气未脱的面孔,叹息着摇了摇头:“再有一次,我去当面找你们老板。” 然后他抬手对着旁边打手做出示意,不带感情的说道:“一人留下一只手!” 此言一出,两个孩子立刻吓的哭嚎起来。小狸猫受了惊,也跟着喵喵乱叫。陆雪征用手掌遮住它的小脑袋,随即后退两步。打手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的将那两名孩子的右臂抻出来,而其中一名打手抽出砍刀,颇为兴奋的推开同伴,一眼看准,挥刀便剁! 两声惨叫过后,两名小贼统一的晕了过去。陆雪征走上前来,把地上那两只薄薄的手掌踢到了一起:“天黑之后,把这个给我扔到南洋鱼行门前!” 然后他一边抚摸安慰着怀中瑟瑟发抖的小狸猫,一边转身向办公室走去。 陆雪征给小狸猫喂了一点泡软的饼干渣,不许它吃生鱼,怕它爱上血腥气,生出野性来。低头亲了亲它的三角耳朵,陆雪征任它抓挠着自己的衬衫,满心都是怜爱。 时光易逝,转眼间两个小时过去,办公室的房门忽然一开,金小丰探头进来,低声唤道:“干——” “爹”字没有出口,因为他随即看到陆雪征抬头面对自己,同时竖起一根手指轻轻贴在了嘴唇上。 他立刻会意——陆雪征和自己不一样。自己虽然也在天津犯了大事,可是因为当时一直使用化名;而且王凤臣的口供中也没有提到自己,所以乱中求生,竟是没有上那通缉令。 陆雪征就不同了,日本军部的黑名单上,恐怕第一队里就有他的名字。 但是不叫干爹,似乎也没有其它合适的称呼。于是他把双手插在西装口袋里,单是欲言又止的笑了笑。 陆雪征抱着小狸猫站起来,脸上虽没有笑容,但看那眉宇光彩,显见也是愉快的了。 陆雪征在临行之前,嘱咐了留守打手几句,然后就上了金小丰的汽车。金小丰的随从则是驾驶陆雪征的汽车,一路紧随其后。 金小丰的公馆遵从本地规矩,晚饭向来开的极晚;此刻不过下午三点多钟,天色尚早,不是正经吃饭的时候,但他既然把陆雪征邀请过来了,自然会有一番准备。把那二楼起居室内的小炕桌收拾出来,他亲手摆上若干样精美的西式糕饼,看起来又整洁又雅致。而待陆雪征脱鞋上床盘腿坐好之后,他又弯腰问道:“干爹,还预备了小笼包和馄饨,您爱吃哪一样?” 陆雪征也饿了,如今捏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他一边咀嚼一边转过脸来答应道:“有包子?那就吃包子吧!” 金小丰答应一声,果然命人送了小笼包过来。 陆雪征舒舒服服的坐稳当了,一手拿着一份小报,一手用筷子夹了小笼包,饶有兴味的边看边吃。隔着一张炕桌,金小丰默然无语的坐在对面,倚着那床围子发呆。 一屉小笼包吃光了,金小丰一眼瞧见,立刻下床端来热茶。陆雪征看那小报出了神,无知无觉的,端了茶杯就喝。喝完之后,他把茶杯交回金小丰手里,自顾自的将那报纸打开换了版面。 金小丰送了茶杯,而后坐回床上,依旧是不言语。 陆雪征仔仔细细的读完了这一张小报,头脑和肠胃都得到了满足,感觉很是惬意。将那报纸折好放下,他忽然意识到了房内的寂静。 抬眼望向金小丰,他无可奈何的一笑,挪到床里伸展了双腿:“也不会说个话!” 金小丰起身下床端走了炕桌,又把两个靠枕叠在一起摆好,仿佛羞愧了一般,低声说道:“干爹躺着歇歇吧。” 陆雪征挪到床里仰面朝天的躺下来,闭上眼睛枕了靠枕。举起双臂狠狠的伸了个懒腰,他又打了个哈欠,睡意浓重的喃喃说道:“唉,我倒是在你这里,还能得点轻闲!” 金小丰又道:“干爹睡一会儿吧!” 然后他抬腿上床,自作主张的就躺在了陆雪征身边。 陆雪征一愣,立刻睁开眼睛转过脸来:“你干什么?” 金小丰什么也没干,单是老老实实的侧身看着陆雪征。 陆雪征和他对视片刻,没有察觉出什么危机来,又困得很,便翻身背对着金小丰,再一次闭了眼睛。 陆雪征打了个短暂的盹儿,醒来后回头一瞧,发现金小丰也入睡了,一条手臂伸过来,正是搭在了自己的腰上。这让他有些哀叹——如果躺在身边的人是李纯,那该有多好! 李纯,小崽子,有说有笑,乖的了不得,肯定比金小丰更可爱,而且有那实际的用处——叶崇义的身体每况愈下,似乎是已对于床笫之欢失了兴趣;而他禁欲良久,实在是憋的难受极了。 临走之时,陆雪征要来一个点心匣子,把炕桌上摆着的几样糕饼尽数装上带走。金小丰留意观察了他的行为,却是没有多问。 陆雪征带着小狸猫开车回家,顺路又买了一只小母鸡。叶崇义现在对小母鸡的兴趣已经渐渐淡化,但是吃了大半块陆雪征带回来的蛋糕。 “这个好吃!”他坐在二楼的晒台上,躲躲闪闪的晒夕阳。 陆雪征站在一旁,就见他瘦的没了样子,头发也长乱了,孩子气十足的舔手指。 他心里一疼,蹲下去把叶崇义揽到怀里,细细的抚摸对方的面庞。叶崇义躲了一下,没躲开,细脖子没力气,几乎挑不起他的脑袋。 “看什么看?又不好看!”他半愠半羞的抬手想要捂脸。 陆雪征扯下他的双手,低头告诉他:“在我见过的所有人中,你是最好看的一个。” 叶崇义扭开脸去:“现在最丑了!” 陆雪征亲了他的脸蛋:“一点也不丑。你在我心里,总是那个模样。” 叶崇义不以为然的一撇嘴:“呸呀!” 陆雪征继续说道:“总是那个欠揍的模样!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人话也听不懂,成天躺在家里作死!老子从来不是软蛋,可也让你磨的没了脾气!” 叶崇义白了他一眼:“我就作死,我就磨你!有本事你就别管我呀,我求你管我了?你自己贱,跟我没有关系!别抱我,否则我咬死你!” 陆雪征知道两人一旦斗起嘴来,叶崇义不是对手,必要动气,故而不和这人一般见识。无言的紧紧搂着叶崇义,他眼看夕阳已快沉到层层叠叠的房顶下了,才起身把对方抱回房内床上,又道:“明天我想着去买一把摇椅回来。天气暖和了,你在院子里坐坐也好。” 叶崇义刚要回答,忽听楼下遥遥的传来电话铃声。陆雪征转身一路跑出去下了楼梯,接起电话一听,却是渔市场的经理打过来的。 经理在电话内惊慌失措,说是南洋鱼行过来了几十人,把市场大门堵住了! 第91章 杀生茹素 渔市场的马经理双手抱着一只大皮包,躲在杂乱潮湿的市场内瑟瑟发抖。周围几名工人保护了他,另有几名打手顶在前方,死死关住了市场大门。 忽见陆雪征从后方小门走进来了,马经理颤巍巍的长吁了一口气,突破工人的保护圈跑了上来:“顾先生,这可了不得了,南洋鱼行来了四五十人,这是要砸市场啊!” 陆雪征知道马经理是这市场中的文人,只负责经营事务,体弱胆小,便叫来一名手下,让他护送着马经理走后门回家。 环顾四周,他清点了人数,发现市场内只留了二十多人——天已黑了,工人伙计们劳碌一天,早都各自散了。 脱下半旧的西装上衣放到一旁摊子上,他低头解开衬衫袖扣,将衣袖高高挽起。弯腰从摊子下面抽出一把砍刀颠了颠,他对手下众人一挥手:“抄家伙开门!” 一名打手还有些犹豫:“顾哥,直接开打吗?” 陆雪征点了点头:“对,直接开打。” “万一南洋鱼行愿意谈判……” 陆雪征看了他一眼:“你去谈?” 那名打手立刻摇头后退,不敢再言语。 陆雪征冷笑一声:“害怕就滚蛋,后门还开着呢!谈判,人家要谈也是和蒋老板谈,你NND是个什么东西?你也有资格要和人家谈判?” 然后他迈步走向大门,且行且道:“一旦动手,全给我往死里打!打死人了,有蒋老板顶着,不用你们偿命!” 打手都是凶恶之徒,眼见陆雪征杀气极重,便像得到鼓舞一般,也都纷纷抄起砍刀。另有几名旁观的工人,老成些的不肯靠前,两个年轻小子却是受了煽动,也开始在那长长一溜摊子上找刀。 再说南洋鱼行的人马在外砸门良久,可是不见渔市场有人露面,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们虽不至于衰竭,但是初到时的那股子锐气也有所消散。正是在这口干舌燥的叫骂时刻,渔市场门前的电灯忽然大放光明,随即大门缓缓洞开,二十多人手提砍刀走了出来。 南洋鱼行那一边眼见了对方的人数规模,立刻起了轻敌的心思,料想两个打一个,无论如何都该大赢。而前方这二十多人在走出市场之后,就各自分散着停步站住了,唯有一人脱颖而出,一直踱到了南洋鱼行这队人马的面前。 昏暗灯光下,陆雪征独自站在人前,略略扫视了领头那几名汉子的面孔,随即抬起手中的砍刀,用刀尖依次晃过众人鼻尖,同时质问道:“谁是大哥?站出来!” 他这举动实在无礼,激的正中央一名大汉迈步而出,要和他分争两句。不想还未等大汉开口,陆雪征忽然出手,一刀就将大汉砍倒在地! 他这动作实在是太快了,两方人马只觉眼前一花,竟是没能立刻反应过来。鱼行大哥的整条臂膀都被陆雪征劈了下去,倒在地上大声惨呼,凄厉的哀嚎如同警报一般,这才震醒了对垒双方! 鱼行人马当即爆发出惊呼怒吼,而陆雪征身后的打手们抓住时机,举起砍刀也冲了上来。陆雪征弯腰扯住鱼行大哥向后连退三步,随即抡刀又砍;可怜大哥出师未捷身先死,很快便血流成河的咽了气。 做主心骨的大哥一死,小兄弟们便不由自主的心里怯了。渔市场门前的大混战只进行了二十多分钟,南洋鱼行一方便宣告败退,拖着大哥的尸体狼狈而逃。 渔市场这边以少胜多、大获全胜,打手们很觉扬眉吐气。陆雪征转身把血淋淋的砍刀随手一扔,然后对着躲在市场里面的几名工人一挥手,不带感情的命令道:“出来,洗地!” 工人把长长的胶皮管子接到水龙头上,放水出来冲刷门前血迹。陆雪征接着那净水洗了手上鲜血,又从市场内拿出了自己的上衣。同手下告别之后,他开车回家,睡大觉去了。 翌日清晨,他见阳光明媚,是个很好的天气,便没有急着去渔市场。 老洋房里没有热水管子,所以他烧了两大锅热水,为叶崇义彻彻底底的洗了个澡;又将这些日子里积攒下来的脏衣服尽数搜寻出来,一起泡在了盆中。 搬着个小板凳坐在院内,他低下头吭哧吭哧的搓洗衣服,叶崇义在二楼卧室推开窗子,很谨慎的伸出半个脑袋,饶有兴味的盯着陆雪征发痴。 陆雪征洗完一盆,还有一盆。他端着空盆起身回房接水,叶崇义看在眼里,却是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没想到陆雪征洗衣服也会洗出快活,下身那里竟是鼓鼓囊囊的支起了一座帐篷。 同时他又有些恐惧。自从在李继安那里受过一场荼毒之后,他像转了性似的,一想到床上那件事就害怕。当然,也没有怕到无法忍受的地步,可是总抱着逃避躲闪的态度,加之身体虚弱,所以陆雪征也就不敢对他作出强迫。 叶崇义知道陆雪征身体好,在床上一贯是嘴馋肚大,可惜自己不争气,让这么个好汉子活活的当了和尚。 陆雪征晾好衣裳,开车出门。两个小时过后,果然是拉回了一把摇椅。将摇椅搬下来放在院内,他仰头对着窗边的叶崇义招了招手:“下来晒太阳!我走了!” 然后他锁好院门,再次发动汽车。 这辆汽车实在是给他带来了极大的便利,而凭他个人的财力,是绝买不起汽车的——其实他一直是没少挣钱,无论是先前做拳手,还是现在做打手,财源堪称滚滚。可惜挣的多,花的更多;尽管能开上新汽车,却是依旧不能随心所欲的买小母鸡。 幸好叶崇义现在已经不大爱吃小母鸡了。 渔市场今天一片太平,蒋振云打过电话来,先是盛赞陆雪征“打得好,打得妙,打的呱呱叫”,又表示南洋鱼行的大老板今天登门向他讨要说法,也被他无情的撵出去了! 陆雪征放下电话,无所事事,就在办公室内逗他的小狸猫。小狸猫被他照顾的十分干净,而他看出此猫是只公猫,便扒开对方的后腿,一边检查它那发育状况,一边思索着何时要去把它阉掉。小狸猫毫无危机感,还在那里仰着脑袋喵喵乱叫——自从落到了陆雪征的手里,它简直都没有下地走路的机会,永远趴在主人的臂弯中,被养育的十分娇气。 下午三四点钟,金小丰又来了。 他像个闷葫芦似的把陆雪征请到家中,照例用好吃好喝伺候了对方的肠胃。一个长长的大枕头摆上去,他不声不响的和陆雪征同床共枕了。 陆雪征侧身面对着他,忽然说道:“没想到来了这里,我们两个倒是亲近起来了。” 金小丰低着头,低声答道:“别人……都不在。” 然后他自作主张的把一只手搭在了陆雪征的腰上,又主动向前拱了拱。 陆雪征下意识的捧住了他的大脑袋,带着睡意缓缓说道:“也不全是这个道理。我就看你、李纯、还有戴国章最好。李绍文和杜小东其实也不坏,我挑不出他们的错处,可和他们总是亲近不起来。” 他说着说着,闭上了眼睛:“这也是个讲缘法的事情。苏清顺从小调皮捣蛋,我看他聪明机灵,一直舍不得下狠手管教他。可是惯来惯去的,他却是最没良心。” 金小丰这时轻声说道:“您喜欢韩棠。” 陆雪征听到了这个久违的名字,没言语,头脑仿佛具有自动的忽略功能一般,把韩棠那隐约的身影从脑海中抹了下去。 然后他就飞快的入睡了。 陆雪征打了个盹儿,片刻之后便醒了过来。无声无息的睁开眼睛,他发现金小丰坐在床尾,正盯着自己的下身发呆。 他莫名其妙的调转目光一看,发现自己裤裆那处高高支起,十分醒目。颇为尴尬的坐起身来,他就听金小丰问道:“干爹,晚上要不要出去玩一玩?” 陆雪征犹豫了一下,随即摇头拒绝:“不用。” 第92章 疯言疯语 陆雪征蹲在渔市场后方的仓库门口,将一只小瓷碗放到了小狸猫面前。 碗里装着鱼汤拌饭,新鲜的小杂鱼熬出来的,香气扑鼻,连往来的工人都跟着咽口水。小狸猫翘着尾巴低着头,慢条斯理的舔那鱼汤,却是不大吃饭;而一只雪白的大狮子狗伸着舌头蹲在一旁,不错眼珠的盯着小瓷碗发呆。 陆雪征怕大狮子狗欺负小狸猫,就轻轻的吆喝一声,想要撵它;大狮子狗却是不怕人,不但不跑,还试试探探的走了过来,很自来熟的趴在了陆雪征的身边。 陆雪征看不上它,抱起小狸猫就走。大狮子狗立刻颠过去,三口两口的吃掉了小狸猫的剩饭。 陆雪征喂了小狸猫后,正要去吃午饭,不想蒋振云那边忽然打来电话,要他带人前去小东门码头,保护自家工人卸货。陆雪征知道蒋振云这垄断生意做的不易,隔三差五就有人要前来挑衅生事,故而如今听闻此言,便立刻出发,赶往码头。 码头向来是个杂乱喧嚣的地方,陆雪征又是个保护人的身份,不能退后偷懒。抱着小狸猫坐在一只破木箱上,他百无聊赖,一时想到自己混到这步田地,堪称失败;一时又想自己还算有点运气,至少不必站在擂台上天天拼命。左思右想之余,他从裤兜里摸出一张钞票递给身边的小跟班,让对方去给自己买一包烟回来。 小跟班也就只有十六七岁的年纪,十分伶俐,笑嘻嘻的不肯接钱。撒腿跑出码头,他自掏腰包买下一包好烟,一包口香糖,因见陆雪征常在办公室内读书读报,所以还额外买来一本封皮上印着泳装大美人的杂志。 气喘吁吁的快速归来,他将这三样双手送到陆雪征面前,请大哥享用。而陆雪征却之不恭,受之也无愧,就大大方方的叼着烟卷翻开杂志,搂着小狸猫自娱自乐起来。 下午三四点钟,蒋振云来了。 蒋振云并非孤身前来,随行的还有三位鱼行老板。这几位体面人物站在三大筐海螃蟹之间,先是嘀嘀咕咕的小声交谈,不过片刻的功夫,那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竟是争吵起来。其中一位鱼行老板势力极大,脾气也爆,回身抓起一只大螃蟹便砸向了蒋振云的头顶。蒋振云个子矮一点,猝不及防的受了一击,头脸上被溅到咸腥点点,甚是狼狈。旁边两位老板见状,赶忙上前劝架,而蒋振云怒不可遏,当即抄起一只脏水淋漓的竹筐,兜头扣向了对方。 十分钟过后,四位老板聚集在三筐螃蟹中间,开始一边互相指责叫骂,一边拿起身边海鲜乱投乱掷。各人所带的随从纷纷聚拢,陆雪征自然也不能坐视。随手把小狸猫交给身边的小跟班,他嚼着口香糖走上前去,只听四位老板中的两位操着上海话,蒋振云吼着国语,最后一人叽里呱啦,口音干脆就是不可考。四人指东打西,胡叫海骂,一点脸面也不要了。 扭头吐掉口香糖,陆雪征见这四人中顶数蒋振云最矮,虽然气势很足,但明显不是那三人的对手,便推开众人走上前去,先是搬起一筐螃蟹用力扔出老远,而后扯住蒋振云的一条手臂,不由分说的就把人拽了出来。最先动手的那位老板如今已是暴跳如雷,眼看蒋振云要撤,恨的伸腿便要踢他,陆雪征眼疾手快,一手把蒋振云往自己身后一推,随即抬起脚来,将对方踢出来的那条腿生生踩了下去! 然后他转过身来,扶住了踉跄不稳的蒋振云。蒋振云气的面红耳赤,正要发话下去,不想陆雪征忽然回身扫出一腿,将后方一名偷袭者当场踢飞。蒋振云见此情景,很觉解气,气喘吁吁的大声喊道:“你们把渔业搞到五劳七伤,现在却来找我的晦气!自古到今,从来没有这种道理——” 未等他把话说完,前方三位同仇敌忾,一起出声,顿时盖过了他的发言。而如此又争论了几分钟,敌对双方终于是开打了。 这一场架,打的乱七八糟、拖泥带水,直过了一个多小时,码头才重新肃静下来。蒋振云气的发疯,坐上汽车要去找“老头子”告状。而陆雪征走过一地狼藉的海鱼螃蟹,因为情形混乱,越发不能离去,所以只得是坐回木箱子上,慢慢的耗那时间。弯腰捡起一只小小的螃蟹,他用其来逗弄小狸猫。可小狸猫看那螃蟹张牙舞爪,却是怕了,吓的蜷成一团,竟是瑟瑟发抖。 入夜之后,工人和海鲜们一起乘坐卡车离去,码头渐渐变得冷清。陆雪征没吃没喝的熬到这时,又料想夜里不会出事,便也带着手下撤离了码头。 他中午便没有正经吃饭,如今饿狠了,一路开快车驶上大道,打算顺路找个小馆子吃一口饭,再到糕饼店里买两样点心,回去打发叶崇义。哪晓得就在经过渔市场门前时,他忽然瞥见路边一辆汽车十分熟悉,下意识的踩了刹车,他打开车窗转头一看,果然看清了后排座位上的金小丰。 金小丰那边也开了车窗,正在默默的抽烟。抬眼望向陆雪征,他显然是吃了一惊。 未等他开口,陆雪征先出言问道:“干什么呢?” 金小丰推开车门跳了下来,走到车窗前深深的弯下了腰:“在等您。” 陆雪征一挑眉毛:“等了多久?” 金小丰抬起手腕,在路灯下面看了看手表:“五个多小时。” 陆雪征笑了一声:“我今天去了码头,刚回来。”然后他伸出一只手,在金小丰的光头上拍了一巴掌:“蠢货,你就这么傻等?” 金小丰笑了一下,随即主动拉开车门:“干爹,现在还不晚,您先到我那儿坐坐,然后再回家去吧。” 陆雪征把副驾驶位上的小狸猫抱起来放到了后排,而后下了汽车,让金小丰的随从来开这车。 陆雪征盘腿坐在炕桌前,消消停停的吃了一顿好饭。 及至他放了筷子,金小丰立刻送上香茶,又上床挪到他的后方跪了,抬手为他揉捏脖子肩膀。陆雪征享受着这般待遇,舒服的长叹了一声,忽然问道:“等我将来回了天津,你跟不跟我走?” 金小丰一怔,随即答道:“我跟您走。” 陆雪征回头看了他一眼,笑着闭上了眼睛:“大上海是个好地方,你舍得放下?” 然后他伸长了双腿,小小的舒展了身体:“你混得不错,留下来也会风生水起。” 金小丰低头偷偷的嗅了陆雪征的头发——有微咸的腥味。 放下双手张开双臂,他不声不响的搂住了陆雪征:“干爹,您知道我的心意。” 陆雪征实在是疲惫困倦了,皱着眉头侧过脸来,他枕着金小丰的肩膀问道:“少和我讲这些疯话!你对我有什么心意?” 金小丰垂了头,沉默良久后才低声答道:“当年,只有您不嫌弃我。” 陆雪征听到这里,也默然了。 他没想到金小丰还记着那时节的事情——太久远了,回忆起来简直像上辈子的事情。看着金小丰现在这虎背熊腰的剽悍模样,谁能想到他也曾是个细细瘦瘦的少年? “那也不算什么。”他轻声说道:“既然把你捡回来了,这一点责任总要负。” 金小丰试探着收紧了双臂,叹息似的说道:“干爹,他们说我脏,说我恶心,都来打我。” 他歪着脑袋低了头,把下巴搭在了陆雪征的肩膀上:“干爹,您的恩情,我一辈子都记得,我爱您。” 话音落下,他的脑海中闪过了当年从陆雪征那里听过的一句话——“你反正也不是我的对手,还不如放手一搏、险中求胜。我的罗汉,战斗的时候不要只考虑武力,那不全面。比如刚才,你虽然没有进攻的底气,但是你该知道干爹总不会要你的命,既然如此,你还怕什么?” 于是他就无声的得意一笑,决定要把这句指示贯彻到底了。 果然,这一次的“我爱您”说出去,陆雪征并没有翻脸。 陆雪征给他的评语是:“疯言疯语,你也是个怪物!” 第93章 进一步 陆雪征觉得金小丰这里实在是舒适,推开饭碗便会想睡。但今天太晚了,不适宜他留下来打盹儿了。 可是金小丰不让他走。 金小丰似乎是觉出了他的慵懒与疲惫,所以从后方紧紧拥抱住他,让他可以依偎在自己的怀抱中小憩片刻。不声不响的低下头去,他在陆雪征的领口处轻轻的嗅。 这样的怀抱与温度都太迷人了,陆雪征不由自主的闭了眼睛,同时心里盘算回家之后,应该给叶崇义弄点什么吃食——叶崇义似乎已经不再存有食欲,他每天须得像买彩券一样弄些点心送到叶崇义面前,叶崇义若肯拿起一样两样送到嘴里啃下一小口,那就算他是中奖了。 这时,金小丰忽然伸出手去,麻利的解开了他的腰带。 他心中一怔,正要挣扎,然而金小丰那只温暖的大手已经捂到了他的腿间。仿佛受到电击一般的抽搐了一下,他发现自己已经迅速的起了反应——他实在是渴望的太久了! 于是他没有反抗,闭上眼睛仰起头,他在金小丰的揉搓与撩拨下激烈喘息。金小丰是个会玩的,能让他情不自禁的挺身相就;衬衫下摆凌乱卷起,随着金小丰的手上动作,他那纤瘦结实的腰身在难耐的拱动。 片刻之后,他低低的哼出一声,将下身猛然向上顶起,却是已然快活到了最后关头。金小丰紧紧攥住了手中那根物事,就见那白浊液体高高喷射而出,带着显而易见的热度与力度;自己也有些气喘,但是极力的控制住了,不肯显出急色模样。 陆雪征在发泄完毕后,立刻就恢复了神智。 颇为尴尬的坐起身来,他扭头望向金小丰。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他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应该作何反应——生气似乎是不大对,毕竟自己刚才的确是狠狠的舒服了一场;但是不生气又当如何?难不成还要向他道谢? 正在这时,金小丰垂着头,非常诚恳的低声说道:“干爹,您总这么憋着,对身体不好。” 陆雪征一听这话,不禁快要恼羞成怒:“我憋什么憋!” 金小丰鼓足勇气,非要把这道理阐述个明白:“您每天下午睡觉的时候,都是……都是……我看出来了。”然后他困惑的抬头面对了陆雪征:“您……您不是一直都和叶先生在一起吗?” 陆雪征红了脸,很不耐烦的一挥手:“给我放水,我要洗澡!” 金小丰听闻此言,如遇大赦,赶忙下床推门,吩咐仆人去浴室预备热水;随即又回到床前,蹲下来为陆雪征穿上拖鞋。陆雪征提着裤子站起来,愤愤然的数落道:“混账东西!还玩起你老子来了!你没事总研究我干什么?” 金小丰为他系好腰带,也不言语,恭而敬之的把他请了出去,又找来洁净衣裳送到了浴室。 陆雪征痛痛快快的洗了个热水澡,除去了一身的鱼腥味。从头到脚的穿戴整齐了,他就感觉自己神清气爽,是特别的心平气和——可见,人的确是不能总“憋”着。 他在楼下客厅内喝了一杯热茶,金小丰则是提来了一只大食盒,规规矩矩的说道:“干爹,这是给叶先生带上的几样点心和小菜。您今天回去的晚,想必是没有时间再为叶先生准备晚饭了。” 说到这里,他下意识的皱了一下眉头。想到干爹居然每天都要烟熏火燎的为叶崇义做饭,他就恨的牙痒痒,觉着叶崇义实在是折辱了干爹。 陆雪征扯着衣领扭了扭脖子,也没理金小丰,放下茶杯起身便走。金小丰拎着大食盒迈步跟上,直到目送着陆雪征的汽车开出这条小街了,他才心满意足的转身回家。 陆雪征一路哼着歌到了家,因为哼的心不在焉,所以调子多变,从京剧拐到昆曲,末了嘟囔着北平大鼓书下了汽车。进楼之后,四周寂静,他一时听清了自己制造出来的曲调,心中一惊,不由得自语道:“太他妈难听了!” 将小狸猫赶去客堂椅子上睡了觉,他步伐轻快的上楼走进卧室,一边打开房中电灯,一边唤道:“崇义,我回来了!” 叶崇义裹着棉被侧身躺在床上,把个脑袋藏到枕头下面睡觉。骤然而来的光明与呼唤刺激了他,让他有气无力的发出了声音:“雪哥……” 陆雪征快步走过去放下食盒,又坐到床边,将那个枕头拿开:“还睡?起来吃点东西吧!” 没有了枕头的遮挡,陆雪征一眼看清了叶崇义的面孔,忽然感觉他今天状态有些异常——脸红,疤痕更红,目光却是散乱迷离。伸手一摸对方的额头,他心中一动:“崇义,你怎么发烧了?” 叶崇义半睁了眼睛望着他,哼哼的细声答道:“下午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风凉,可能是冻着了。” 陆雪征知道叶崇义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点,是万万病不得也伤不得的,连忙起身找来阿斯匹灵让他服下。叶崇义乖乖吃了药,又轻轻的哀鸣道:“雪哥,吗啡用光了……” 说这话时,他有些底气不足,因为知道吗啡实在是昂贵。不过灯枯油尽的时候似乎也快到了,他不会一直拖累陆雪征的。 陆雪征想他从早到晚的一个人躺着,孤独可怜,便后悔自己不该在金小丰那里流连太久。脱鞋上床坐住了,他把叶崇义用棉被包好抱进怀里,又低头用手指为他梳理了凌乱头发。 叶崇义的头发很稀,也很细,唯有乌黑的颜色,还是先前所具有的特点。陆雪征抬起手,眼看着手指上缠绕的层层落发,不禁心痛了一下。 “喂!小花脸子!”他故意大喇喇的质问叶崇义:“我这样对你,你还是要死吗?” 叶崇义从棉被下面抽出一条手臂,慢慢的抬手摸向了自己的额头。苍白枯细的手指滑过那两道交叉凸起的疤痕,他闭上眼睛,忽然笑了一下:“雪哥,我快要累死啦,你就放我走吧!” “你天天睡大觉,你累个屁!” 叶崇义举起那只手,睁开眼睛抚摸了陆雪征的面颊,气若游丝的笑道:“自从认识了你,我就很累,一直累到如今,受不了啦!” 那只手无力的落下来,搭在了棉被上:“你想啊,我每天要吃、要喝、要玩、要乐,要和大哥斗气,要向爸爸要钱,这就已经很忙了,日里夜里还要想你。你对我好一次,我就要高兴好多天;你对我坏一次,我就要怨恨好多天,你说我累不累?” 陆雪征听了这话,不由得回想起当年岁月。低头在叶崇义的额头上亲了一下,他觉得自己简直快要落下泪来:“疯子,你那时怎么就看上了我?” 叶崇义笑了一下,抬手环住了陆雪征的脖子:“我是疯子嘛!” 叶崇义不肯吃饭,陆雪征打开食盒,见里面有一碗好汤,便端出来想喂他两口。叶崇义勉为其难的喝了一口汤,可是咽不下去,含了半天,还是吐了。 在食盒下层,陆雪征又看到了一盒吗啡针剂。他连忙为叶崇义打了一针——叶崇义的手臂上针眼密布,肌肉僵化,陆雪征简直要找不到一块完整皮肤来进行注射了。 吗啡让叶崇义渐渐镇定、或者说,麻木下来。温热的汤喂进口中,他虽然依旧没有食欲,但也不至于作呕,能够慢慢的吞咽下去了。 陆雪征拧了一把毛巾,为叶崇义擦了擦手脚。又坐在枕边拉过叶崇义的一只手,一边为他剪指甲,一边讲述今天码头上四位老板的泼妇行径。叶崇义微笑着倾听,一直抬眼盯着陆雪征看。夜很深了,两人也不肯睡,只是低声的谈笑。 与此同时,同样没有入睡的,还有金小丰一个。 金小丰盘腿坐在大罗汉床上,一手拿着一支拆解开来的注射器,一手用镊子夹起药水瓶中的棉球。在留声机传出的靡靡之音中,他面无表情的把那棉球探入针管内部,仔仔细细的进行擦拭。 第94章 一世 战争期间,交通不畅,即便是在依然繁华的大上海,也埋伏了物资匮乏的隐患;尤其是药品——吗啡虽然还不缺乏,但是注射器止血带等小物件,却是统一的走俏起来;至于盘尼西林等物,则干脆是不能轻易见到。 所以陆雪征接受了金小丰的好意——瘾君子所需要的一切物件,从吗啡针剂到医用棉球,他全盘接受了。 既然有了金小丰的支援,他手中攒下余钱,就为叶崇义缝制了几身夏季衣裳。沦陷区虽然与外界隔绝,但也兴起了自成一统的摩登潮流;陆雪征不吝啬,选那最好的衣料,光顾最贵的成衣店,一色全要时新样子。 叶崇义仍旧是发烧——他是不能添病的,一旦病了,就简直没有好转痊愈的可能。趴在床上抚摸了那一叠崭新衣裤,他很天真的笑了。 他是和姨太太们长起来的漂亮孩子,身上带了脂粉气,从小就知道臭美。伸出一只细细的枯瘦手臂,他展开一件西装上衣看了看,然后仰脸轻声笑问道:“现在都兴窄领子了?” 陆雪征掀开棉被,把他抱了起来,轻飘飘的,像是怀中的一捧骨头:“人家裁缝说了,领子窄一点,显得精神。” 叶崇义抬手搂住了他的脖子:“裁缝当然是怎说怎有理。” 陆雪征抱他出门,前往浴室:“我记得你原来还往西装袖子上打过麂皮补丁?” 叶崇义笑着依偎到了他胸前:“那怎么一样?我那裁缝可是个真正的法国人!他总不会骗我。” 陆雪征走到浴缸前,弯下腰把他小心翼翼的放到了热水中去:“窄领子总比大补丁好看,你就别挑三拣四了!来,坐直了,咱们剪剪头发,然后穿新衣裳,好不好?” 叶崇义靠着浴缸,果然尽力挺直了腰。 陆雪征用毛巾围了叶崇义的脖子肩膀,然后拿来剪子剃刀,很精心的为对方理发——叶崇义是无论如何不肯出门的,所以陆雪征在不得已之下无师自通,悟出了剪小分头的手艺,成果居然还很不错。 仔细打扫了他那后脖颈上的头发茬子,陆雪征自行收起理发用具。而叶崇义坐得久了,很是疲惫,便不由自主的向下一溜,躺回了热水中。抬手摸摸自己的短头发,他也觉出了几丝清爽舒服。 “雪哥。”他扭头向门外细声说道:“我想吃冰淇淋。” 陆雪征快步走进来,满脸惊喜的笑容,因为万万没想到叶崇义会主动想要吃点什么:“冰淇淋?好,等洗完了澡,我出门给你买回来!” 然后他挽起衬衫袖口,急急的从水中捞出毛巾,开始为叶崇义擦洗身体。叶崇义的食欲往往是稍纵即逝的,他须得抓紧时间。 把湿漉漉的叶崇义抱回床上,陆雪征快手快脚的为他穿戴整齐。叶崇义太瘦了,衣裳尺寸虽然已经尽量合了他的身材,可当真套上了身,看着还是空空荡荡,越发显得病骨支离。 陆雪征为他梳了梳头发,眼看已经到了打针的时间,便将那个装着针药的小皮箱拎到床上,又捧着叶崇义的脸蛋亲了一口:“宝贝儿,你自己打针,我去给你买冰淇淋回来——还想不想要点别的?蛋糕?饼干?” 叶崇义身边没有大穿衣镜,不知道自己那衰弱模样配上一身笔挺华服,看起来有多么的刺目可怜。很用心的仔细想了想,末了他摇了摇头,撒娇似的用任性口吻小声说道:“就要冰淇淋。” 陆雪征转身向外走去,临到出门时,他回头又看了叶崇义一眼,微笑嘱咐道:“我马上就回来,乖乖等我!” 叶崇义看他满脸满眼都是笑意,阳光明媚的,忍不住也是笑,但是没有说话。 待陆雪征掩门离去后,叶崇义伸手打开皮箱箱盖,很熟练的寻找药剂针管。他今天痛痛快快的洗了个热水澡,剪掉了凌乱长发,还穿了一身崭新衣裳,所以像受到了某种感召一样,他理所当然的就拿起了一支亮晶晶的新注射器。 费力剥开针剂瓶口的铅皮,他用针头刺穿胶皮瓶塞,将那淡黄色的吗啡针剂尽数吸取。挽起衣袖露出手臂,他习以为常的为自己注射了一针。 然后他心情平静的将这些器物收回箱内,又随手扔掉了针剂空瓶。把小皮箱远远推到床边,他无所事事的躺了下去。 窗子开了半边,一阵微风拂面而来,叶崇义在舒适之余,忽然感到胸中疼了一下。 莫名其妙的抬手捂住心口,他略觉惊惶的想要起身——然而不行,无形的大锤当头砸来,碎裂一般的痛楚沿着胸椎发散蔓延;冷汗瞬间渗了满头满脸。他张大嘴巴想要呼吸,可是一股巨大的力量压迫下来,竟是要把他碾成粉身碎骨! 眼前的白昼渐渐变成黑夜,他终于是嗅到了死亡的气息。他知道自己是要早死的,他时刻准备着去死,可是如今当真面对了死亡,他还是怕了。徒劳的伸出手去凌空抓了一把,他无声的唤出两个字:“雪哥……” 一滴眼泪滑过他的眼角——如果陆雪征此刻能在身边,他便不怕了。 在铺天盖地的窒息与剧痛中,叶崇义调动了身体的最后一点力气,撸下了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人生的最后一刻如此惶恐孤独,叶崇义绝望的闭上眼睛,紧攥着戒指的右手向上抬到一半,随即沉重的垂向了床下。 苦痛渐渐消退了,身体渐渐轻飘了。叶崇义穿过了长长的黑暗,在尽头的光明处看到了陆雪征。 他变回了十八岁的叶崇义,富有俊美,睥睨一切,不曾经历过任何苦楚与折磨。将那枚戒指递向陆雪征,他高傲的说道:“喏,还给你,我走啦!” 陆雪征买了香草口味的冰淇淋,用大玻璃杯装着,上面插着小勺子。单手扶住方向盘,他一边开车一边焦急,因为天气晴暖,他总是担心冰淇淋会很快融化。当然,按理来讲,这么沉重的一大杯冰淇淋,无论如何不会立刻全部融化,但他就是急得很——叶崇义难得主动想要吃点什么,他须得给对方弄到真正的冰淇淋回去。 急三火四的在家门前停了汽车,他端着大玻璃杯一路跑上楼去。气喘吁吁的推开卧室房门,他兴高采烈的喊道:“崇义,冰淇淋来了!” 然后他低头在那冰淇淋上舔了一口:“还睡?我顶着大太阳跑出去给你买回来的,看你敢不吃!” 房内除了一张大床之外,再无其它家具。陆雪征把大玻璃杯小心放到床前地板上,随即单腿跪上了大床:“崇义,醒醒,吃点再睡——” 话说到这里,陆雪征忽然中断了言语。盯着叶崇义的面孔凝视片刻,他伸出一只手,轻轻试探了对方的鼻息。 与此同时,“叮”的一声骤然响起。戒指从叶崇义的右手指间漏出去,落在了地板上。 陆雪征神情木然的收回手来,而后难以置信似的,抬手捂住了嘴。 一口气深吸进去,他忍无可忍的哭出了声音。摇着头向后跌坐到了床上,他哽咽着只叫出了一声:“崇义啊……” 叶崇义静静的仰卧在床上,神情平和,终于熬完了他这一世所有的苦楚与喜悦。 第95章 快意 陆雪征知道以叶崇义那个打吗啡的凶法,这一天是迟早要来的。 叶崇义死的干净,仿佛一切冥冥之中早有预料,让人感到心惊。从地上捡起那只装过吗啡针剂的小玻璃瓶,陆雪征有那么一瞬间发作疑心,特地从皮箱中翻出常用的一支针管,重新抽取些许吗啡,给小狸猫打了一针。 小狸猫睡了一觉,醒来之后安然无恙、活蹦乱跳。喵喵叫着蹿上陆雪征的膝盖,它扬起小脸,用鼻尖接住了主人的一滴热泪。 金小丰闻讯赶来,帮着陆雪征来张罗这一场丧事。这是他近三年来第一次看到叶崇义——小惊而已,并未大骇。 他十几岁在垃圾堆里讨生活时,大概不会比如今的叶崇义更顺眼。 叶崇义活着,是他眼中一根看不见的眼中钉;叶崇义死了,就是一具尸首,一副没了活气温度的骨肉。雷厉风行的定上棺材选好坟地,三天的功夫,他把叶崇义这个人彻底埋进了地下。 叶崇义留下的痕迹,也被他整理包裹起来了,无非是些半旧的衣物,以及那一皮箱吗啡针具。眼看陆雪征正处在一个失魂落魄的时候,他自作主张,一把火将其烧了个精光。 除此之外,他又特地缝制了几套崭新衣裤,也随着纸人纸马一起焚化。后来陆雪征反应过来了,想留几件叶崇义的东西作为纪念,金小丰就告诉他:“干爹,叶先生的东西,都烧给他带走了。我们未必在上海久留,如今给叶先生多烧一点东西,对他也好。” 于是陆雪征就挑不出理,没有话讲。 金小丰回了家去,把自己那一套不得见人的家什翻出来,尽数砸碎毁灭,尤其是用来涂抹擦拭针管的一瓶毒药,更是处理的干干净净。 然后他把陆雪征请了过来。他说:“干爹,家里没人了,到我那里住两天吧。” 陆雪征没了叶崇义,也能活,可是心里空落落的。 他不愿意在金小丰面前露怯,然而盘腿坐在罗汉床上,他攥着叶崇义留下的那枚戒指,目光随便落在哪一点上,都能愣怔半天。 隔着一张小炕桌,金小丰坐在床边,默不作声的抽烟。 他不打扰陆雪征,他只是陪伴左右,从不离开。 下午时分,金小丰站起来走到陆雪征面前,深深弯腰低声说道:“干爹,躺下歇歇吧。” 然后不等陆雪征做出答复,他自动搬开炕桌,又从床里拽过枕头摆正。扶着陆雪征躺好,他一言不发的挪回床尾,依旧是一个虽有如无的存在。 脱了鞋坐上床,他放出目光,专心致志的观察陆雪征。 陆雪征侧身依靠床围子躺了,面朝床外,摆弄着那枚戒指。 对他来讲,戒指是太秀气了,只能套上他的小指。他还记得叶崇义当初得到戒指时的欢喜模样,可是如今戒指还在,人却是哪里去了? 叶崇义,多麻烦啊,多累赘啊,沉甸甸的坠了他一年多,时常让他疲惫的喘不过气。如今好了,他终于轻松了,轻松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轻松的心都没了。 脚踝上忽然传来了温热的触感,那是金小丰伸手过来握了住,慢慢抻直了他蜷起的双腿。而陆雪征直到这时,才意识到了自己肢体的僵硬。 他落进了金小丰的手里,双腿血脉在对方的轻轻捶打和按摩中重新得到了疏通。仰面朝天的伸展了身体,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然后闭上了眼睛。 金小丰蹑手蹑脚的爬过来,俯下身轻声说道:“干爹,节哀。” 闭着眼睛的陆雪征抬手摸上他的光头,而后面无表情的用力一搡。 金小丰晃了一下歪倒在床,顺势就躺在了陆雪征身边。 现在,陆雪征可以无牵无挂的夜宿金家了。 自家房屋是那样的空荡,如果失去了叶崇义,那就简直寂寞到了让人难以忍受的程度。金小丰要把自己的卧室让给他,但是他不愿意。拍拍身下的床褥,他说:“这里就挺好。” 金小丰亲自动手,抱过一床厚软被褥重新铺好。陆雪征洗漱过后坐在床边,脱了衣裤抬腿上床。掀开被子躺下去,他虚飘飘的又说了一句:“这里好,这里舒服。” 金小丰看清了陆雪征裸露出来的长胳膊长腿,忍不住也是一笑:“是的,这里舒服。” 然后他走到床尾,拉过被角盖上了陆雪征的一只赤脚:“干爹盖严实了,夜里还是有点凉。” 陆雪征不再回应,只向外挥了挥手。 金小丰回到房中,关闭房门。 将一张唱片放到留声机上,他在咿咿呀呀的戏曲声中走进浴室。抬手打开室内电灯,他脱下上衣扯开领带,有条不紊的扒光了自己,去冲冷水澡。 水淋淋的迈出浴缸站在玻璃镜前,他喘息着仔细凝视了自己。水珠亮晶晶的凝结在他那光滑的麦色皮肤上,让他从头到脚一起闪烁出点点光芒。拿起毛巾擦拭了前胸后背,他对自己强壮的身躯很觉满意。 三年前,他还不是陆雪征的对手;现在呢?他不知道。 不过无所谓,没关系,因为他根本也不想成为陆雪征的对手。陆雪征是这世上唯一对他存有好意的人,而他对于陆雪征的爱,也必将会是独一无二。孔夫子说“食色性也”,他认为这句话堪称真理。对于食色二道,他的欲望的确是异常强烈。 面无表情的披了浴袍,他一边系上衣带,一边转身向外走去。高大身体在地面投下长长的阴影,他停在留声机前换了一张唱片,而后弯下腰去,从留声机下方的小柜子里拿出一瓶白兰地。 拧开瓶盖站到窗前,他打开一扇窗子。浩浩夜风扑面而来,鼓动吹拂起了他的宽松浴袍。面对前方无尽的黯淡夜色,他举起酒瓶喝了一口酒,而后津津有味的吞咽下去。 留声机内一阵锣鼓喧天,无形中营造出了一片繁华气氛。金小丰听那一出戏十分熟悉,正是自己当年初到大连那一天,在宏济大舞台听过的。 同样的一出戏,同样的一个人,三年的时间过去了,光景却是已经大不一样。想起在罗汉床上乖乖睡着的陆雪征,金小丰又喝了一口酒,然后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无声的笑了。 第96章 平静的一天 金小丰早早醒来,洗涮穿戴好了,便走进了那件古色古香的小起居室。 罗汉床上一片凌乱,陆雪征侧身骑着棉被,还在酣睡。窗子和门关了一夜,房内空气有些憋闷,是温暖的肉体气息。 金小丰站在床前,盯着陆雪征凝视了片刻,就见他睡的正沉,短头发在枕头上蹭了一夜,没型没款的乱翘一气,脸面倒是洁净。天暖,他也没穿睡衣睡裤,周身上下就只有一条裤衩,大腿高抬着压在了棉被上,结结实实的白皙修长。 金小丰咽了口唾沫,转身在床尾坐下了。 从裤兜里摸出烟盒,他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叼到嘴上,皱着眉头深吸了一口,他用右手夹住烟卷,侧身再次面对了陆雪征。 气息在胸间屏住良久,末了到了忍无可忍之时,那一股青烟才被他缓缓的呼了出去。收回目光低下头来,他看到陆雪征的一只赤脚正是蹬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于是犹犹豫豫的抬起左手,他试探着想要攥住对方的脚踝。可就在双方肌肤相触的那一瞬间,陆雪征忽然梦魇似的重重“哼”了一声,随即一翻身坐起来,伸腿就要下床。 金小丰吓了一跳,连忙唤了一声:“干爹!” 这一声定住了陆雪征的动作——刚才是睡迷糊了,他在朦胧中忽然觉出天光大亮,便下意识的急迫起来——他得去弄堂口买那刚出锅的油条,得去伺候叶崇义洗漱打针,叶崇义不吃饭,他还得想法子弄些稀软的饮食备在床头,万一对方偶然有了饿意,也好随时有吃有喝。忙完这些事情,他也就该去渔市场了! 事情这么多,他怎么不急? 然而金小丰的声音打破了他那一厢情愿的痴想。半裸着坐在床边,他扭头望向金小丰,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哦……”他若无其事的探头去找地上的拖鞋:“我去厕所。” 金小丰没说什么,弯下腰把那东一只西一只的一双拖鞋拿起来,一直送到了他的脚下。 吃过早饭后,陆雪征想要去渔市场。金小丰听了,先是不说话,后来眼看陆雪征将要下楼了,才闷声闷气的来了一句:“干爹,您别去了,辛苦。” 陆雪征走在前方,这时就回头看了他一眼,而后继续向前走去,又摇头笑了一下:“我的罗汉,干爹知道你有钱。” 金小丰听了这话,不敢多言,单是一路跟着陆雪征向外走。而陆雪征先不理他,及至停在院内汽车前了,才回身对他挥了挥手,轻声说道:“你怎么还管起我来?回去吧!” 金小丰就收住脚步,对着陆雪征浅浅一躬:“是,干爹。” 蒋振云听说陆雪征连着三四天没有在渔市场露面,不禁心中惴惴。想要打去电话进行询问,偏那电话是无人接听。如今听闻陆雪征又来了,他便一个电话打到办公室里,和声细语的做出了一番笑谈。 陆雪征倚着写字台半坐半站,一手拿着电话听筒,一手托着小狸猫。面对蒋振云的关怀,他发现自己竟然是无言以答。说来说去,也就只是“兄弟死了”。 山崩地裂一样的毁灭,山呼海啸一样的悲哀,三天之后面对外人,却只能是“兄弟死了”。 兄弟而已,死就死了。蒋振云安慰了他两句,又略讲了两句闲话。此事就此揭过,天下恢复太平。 下午三点多钟,金小丰乘车前来,恭而敬之的把陆雪征请回家去。 炕桌上照例摆好了点心香茶,然而陆雪征毫无食欲。懒洋洋的侧身歪在罗汉床上,他将一条腿蜷起来踩到床边,另一条腿长长的伸到了地下。不由自主的从胸前口袋里摸出了那枚戒指,他痴住了一般,面无表情的只是对着它看。 金小丰本来没有留意他的举动,后来见他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目光都直了,便挺起腰来,隔着炕桌望了过去。眼见陆雪征又在对着戒指发呆,他毫不同情的移开了目光,心想干爹这还有完没完了? 不甚自然的清了清喉咙,他思索着出了声音:“干爹,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天津?” 出乎意料的,陆雪征那边随即就有条不紊的做出了回答:“看形势。” 金小丰立刻面对了他:“要不然,我和天津那边联系联系?” 陆雪征垂下眼帘盯着戒指,缓缓的点了点头:“好。” 然后他把戒指放回胸前口袋里,一跃而起坐直了身体。盘腿坐稳了转向金小丰,他端起茶杯送到唇边,要喝不喝的又补充了一句:“找李绍文。别人我信不过。” 金小丰深深的一点头:“是,干爹。” 陆雪征喝了一口香气扑鼻的热茶,真想和人说两句知心话,可对面的金小丰仿佛一尊摩登罗汉,虽然知根知底,可是法相阴森庄严,着实是不够可亲,哪像李纯那样可怜可爱,是个柔软甜蜜的小玩意儿? 金家晚饭开的很晚,菜肴十分精美。陆雪征饿了,抄起筷子就开吃。金小丰见他一板一眼吃的十分来劲,就在一旁弯下腰问道:“干爹,要不要喝点酒?” 陆雪征没看他,一边夹菜一边问道:“什么酒?” “家里有啤酒和香槟,都在冰箱里镇着。还有白兰地和黄酒。天气热,干爹喝点凉的吧!” 陆雪征本来是饿,然而饭没吃饱,却先灌了一肚子凉啤酒。他喝高了兴,又添了两杯黄酒作为点缀,结果两厢相加,竟像是起了化学反应一般,让他当场酩酊大醉。 他没闹酒,安安静静的瘫在了罗汉床上。金小丰拧了毛巾来给他擦手擦脸,他昏昏沉沉的,并不理会。金小丰把床铺收拾出来,又为他脱下衣裤。他闭着眼睛仰卧了,伸胳膊伸腿儿的摆了个“大”字。金小丰抚摸他,亲吻他,他也是全无感觉和反应了。 金小丰那一颗心,在腔子里跳的又轻又快。 嘴唇向下滑到陆雪征的赤裸胸膛上,他侧脸贴上了对方的心口。这是一个亲昵与依赖的姿态,金小丰蹙起浓眉闭了眼睛,想象自己还是那个十四岁的瘌痢头野小子。 为了自保,他亟不可待的成长;可在心底深处,有些疼爱,尽管稀薄,但他还没有享受足够。抓起陆雪征的一只手按到自己的光头上,他只恨当初自己头上那些瘌痢痊愈的太快。 温暖的手掌向下摸索而去,他想要扒下陆雪征的裤衩。手心生出了火热坚硬的触感,他低头一看,就见干爹的裤裆那里,又是直翘翘的支起了老高。 一团火苗在下腹那处缓缓燃烧起来,金小丰在欲火焚身之余,忽然起了亵玩的心思。一只手摸进裤衩里面,他握住了干爹的命根子。 无须亲眼去看,他已经用手掌感受到了那根器官的血脉充盈。小心翼翼的将裤衩向下退到了大腿处,他探过头去,就见手中那物通红的跳了两下,随即一股急流激射而出,而他躲闪不及,登时就被滋了一头一脸的热尿! 金小丰到了这个时候,索性紧闭双眼扭开脸去,反倒是不躲了。 陆雪征先前喝下的无数啤酒,如今毫无保留,尽数缴出,喷泉似的射出半米来高,待到后来势头减缓了,仍旧源源不断,汩汩不绝,尿的满床皆是。金小丰那衬衫领子都湿透了,可陆雪征浑然不觉,只是大睡。 金小丰回想往事,忆起干爹的确是有这个酒醉尿床的毛病,便自吞苦果,不肯声张。忙忙的先去洗了澡更了衣,他回来彻底扯下陆雪征身上的裤衩,用毛巾略略擦拭了对方的下身,随即双臂用力将干爹拦腰抱起,一路送回自己的卧室中安歇。哪知陆雪征上了他的大床,毫无预兆的又尿了一场。这回大概是尿干净了,他翻身滚到床里,金小丰过来拉他,他还很不耐烦的哼哼出声。 金小丰手足无措的站在地上,先是觉得干爹很有趣,偌大的人了,竟然尿床;随后犯了难——自己又该到哪里去睡呢? 犯难完毕,他没有得出主意来;可是忍不住又笑了,还是觉得干爹很有趣。 第97章 这种程度 陆雪征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身在楼下大客厅内的沙发上。一条棉被卷成长筒子被他骑在腿间,周身上下除了一条裤衩之外,再无衣物。 迷迷糊糊的在枕头上蹭了蹭脑袋,他忽然听到上方响起了金小丰的声音:“干爹,您醒了?” 陆雪征猛然睁大眼睛抬起头来,这才发现自己竟是一直枕着金小丰的大腿! 金小丰衣着齐整,不知是醒的太早,还是一夜没睡。一本正经的低下头去,他面无表情的和陆雪征对视了。 片刻之后,陆雪征莫名其妙的坐了起来:“我怎么睡到了这里?” 金小丰起身站到一旁,恭而敬之的答道:“干爹,您昨晚喝多了啤酒,夜里尿到床上了。” 陆雪征顶着一头东翘西翘的短头发,听闻此言,便十分困惑的转脸望向金小丰:“啊?” 金小丰以一种相当客观的态度,不带感情的继续说道:“先是尿在了您自己的床上,我把您抱到我房里去睡,结果您又尿了。” 陆雪征瞪圆了眼睛,脸上现出难以置信的惊愕表情:“啊?” 金小丰微微弯着腰,语气漠然的做了总结:“家里没有预备客房,所以我就把您抱到这里来了。” 陆雪征不再说话,单是看着金小丰发呆。良久之后,他红着脸缓缓收回目光,忽然气急败坏的一挥手:“我给你滚出去!” 金小丰愣了一下,随即会意,低头笑着立刻撤退。而陆雪征见他胆大包天,居然敢公然嘲笑自己,便十分愤慨,丝毫没有意识到是自己说错了话。 两分钟后,金小丰捧着一身洁净衣裳,又滚了回来。 一言不发的放下衣裳,他转而走去浴室,自行开始洗漱。及至陆雪征走进来时,他早把自己打扫干净,而且提前为干爹把牙膏挤到了牙刷上。 陆雪征没说话,一边刷牙一边偷眼瞄着他,想要找碴教训他一顿。然而金小丰一声不响,把毛巾和香皂摆到他的手边,随即就退了下去。 陆雪征没吃早饭,直接就开车去了渔市场。 他本没有坐在鱼腥气中消磨光阴的嗜好,先前是为了叶崇义,不得不如此;如今叶崇义没了,他就打起算盘,想要向蒋振云请辞。哪知未等他这边抄起电话开口,蒋振云却是亲自先过来了。 蒋振云,大概认为陆雪征是位狠辣机灵的人物,总放在渔市场内有些屈才,便派给了他一桩新差事——让他押着一艘货轮北上天津。 货轮上装载的是本地一家纱厂出产的麻纱,卸到塘沽后原路返回,路线与任务都很简单,不过蒋振云不肯白白的只运一趟麻纱,他在船内夹带了私货,及至返回之时,更要载上数目可观的烟土。这样的事情,笼统的全部交给船长水手,似乎有些轻率大意;不在船上安置几名压得住场子的心腹,蒋振云不放心。 他知道陆雪征是从北边过来的,故而说到这里,还额外问了一句:“顾兄弟,你去天津,这没问题吧?” 陆雪征万没想到蒋振云会派给自己这一趟出远门的买卖。出乎意料之余,他飞快的思索了一番,而后缓缓的点了点头:“好的,没有问题。” 请辞的话,他也不说了。他要借着蒋振云这一趟生意的掩护,回到天津探一探风声! 蒋振云既然将这样一趟长途任务分给了他,渔市场这边,自然就要暂时另找旁人过来顶上。陆雪征仔细一问,得知那货轮将在一个礼拜之后出发,自己正是可以得到一段小小的假期,便老实不客气的提出告辞,回家去了。 陆雪征清晨负气而走,如今中午到家,早已满不在乎——男子汉大丈夫,尿便尿了,又能怎的?何况也没有尿到别人床上去,金小丰那个蛮牛似的混账东西,还不和自己家人是一样的? 他给小狸猫洗了个热水澡,然后用毛巾包裹了它。小狸猫受惊似的瑟瑟发抖,他便把它搂到怀里,又低头去吻它的额头。一人一猫正是其乐融融之际,金小丰却是从外面回来了。 金小丰洗了几只大白梨,用果盘装好送进那间小起居室内,敬请干爹品尝。陆雪征抓起一只送到嘴边,“咔”的一声咬下一大口,一边咀嚼一边说道:“下个礼拜,我要回一趟天津。” 金小丰坐在炕桌对面,闻声立刻抬头:“我陪您。” 陆雪征摇了摇头:“是蒋振云的生意,我给他做保镖,去到就回。” 金小丰想了想,又道:“李绍文那边,还没有联系上。” 陆雪征咔嚓咔嚓的吃梨,没理会,也是知道金小丰素来不珍惜兄弟情谊,恐怕在这一两年中早已和天津那边断绝往来,如今想要重新找人,必然有一番困难。 金小丰默然片刻,继续说道:“您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 陆雪征扔下梨核,然后拿起桌边的湿毛巾擦了擦手:“我不露面,没关系。” 金小丰看了他一眼,无言的垂下了头。 陆雪征知道金小丰是一片好意,担心自己。弯腰把小狸猫送到地上,他起身挪到金小丰那一边坐下来,抬手在对方的光头上轻轻拍了一下:“你怕什么?干爹的本事,你还信不过?” 金小丰挨了这样满怀爱意的一巴掌,心都要温暖甜蜜的融化掉了。而就在此时,陆雪征大概是看他顺眼,便捧住他的脑袋扳过来,在那头顶心上亲了一口:“我的罗汉,不要犯傻!” 金小丰一哆嗦——陆雪征已经很久没有吻过他的头了! 一阵酥麻从头顶下直走向下,咝咝啦啦的闪烁了激烈火花。热血骤然奔涌向上,他情不自禁的纵身一扑,把陆雪征压到了身下。 可是就在那么电光火石般的一刹那间,他那理智忽然重新占据了上风。闭上眼睛紧紧抱住陆雪征,他强行管制住了自己的身体与心灵。而陆雪征猝不及防的被他扑了个倒仰,正要出言训斥,哪知金小丰僵硬了姿态不言不动,也是个异常的模样。 “干什么?”他一拍金小丰的后脑勺:“又要发疯了?” 金小丰侧过脸趴在了陆雪征的胸前,低声说道:“干爹,我没疯。” 陆雪征在他那宽厚肩膀上狠搡了一把,正色质问道:“没疯这是在干什么?” 金小丰抬起头面对了他,满眼流光溢彩的黑暗夜色。隐隐的倔强神情在他脸上稍纵即逝,他像一只忠心而又蛮横的野兽一样,低头又趴了回去。 指尖划过对方的胸前,隔着薄薄的衬衫,金小丰按压住了那一点小小的突起。微微欠身移动了位置,他将自己下身那一具火热坚硬的器官,结结实实的硌上了陆雪征的大腿。 陆雪征看这金小丰也不像个人,纯粹便是一只发情的动物。懒洋洋的枕着双臂躺住了,他也不屑于理睬对方,只在心中暗想:“唉,儿子,干爹知道你爱我,可是一般的爱就可以了,也不必爱到这种程度嘛!” 第98章 再回天津 陆雪征在大货轮上混了三四天,果然是平平安安的抵达了塘沽。 抱着他的小狸猫上了甲板,他遥遥的放出目光,知道自己是距离码头越来越近了。 将有两年没回来了,他没什么思乡之情,单是低头对着小狸猫的三角耳朵轻声说道:“看,这是我的家乡,我是在这里长大的,你呢?” 小狸猫抬起头对他打了个大哈欠,舌头粉红,露出两颗小小的锐利尖牙。 小狸猫六个多月大了,看起来还是一只小奶猫,丝毫不见成长。 货轮抵达港口,卸货交易等事,都有随行经理办理。船上众人得了几日清闲,便纷纷上岸,各找乐趣。陆雪征临来时带了八九名手下,如今也将这些人尽数放松,随他们乱跑去。及至夜色降临了,他搭乘货轮经理的汽车,一路进入了市区。 阔别两年,天津还是老样子,也或许因为他所在的地点乃是繁华之处,所以即便有了变化,也未能体现。向那经理道谢后下了汽车,他抱着怀中累赘的小狸猫,沿着熟悉的大街向前慢慢走。 夏日夜晚,是最让人心旷神怡的好时刻。陆雪征缓步前行片刻,在路口坐上了一辆黄包车。 陆雪征去找了李绍文。 在胡同外的街边下了黄包车,他穿过长长的胡同,然后停在了两扇颇为体面的黑漆大门前。大门紧关,他抬手叩了两声,并不确定李绍文是否依然住在此处,不过碰碰运气,若是在,自然好。 这时,院内响起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谁呀?” 陆雪征感觉这声音挺熟悉,但若说出是谁,却又不能肯定。在那门上又轻敲了几下,那声音果然是越来越近了:“谁?” 陆雪征这回出言答道:“我找李绍文。” 门板那边响起了一声惊叫,随即叮叮咣咣的声音响起来,可见对方正在手忙脚乱的抽开门闩。大门随即洞开,一名身姿挺拔的青年出现在了陆雪征面前:“干爹!” 大门里面是两进宽敞洁净的大院子,房前悬挂了电灯,将院内情景照的明亮。陆雪征站在院外,先是惊讶的打量了对面的李纯,然而就忍不住笑了:“哎哟,长大啦!” 两年不见,李纯的确是长大了。个子拔高了一点,脸面瘦削了一点,说不出是哪里出了大变化,但的确是有了青年男子的模样。又惊又喜的望着陆雪征,他眨巴眨巴黑眼睛,末了又唤了一声:“干爹!” 陆雪征迈步进门,忽然觉得有些怅然若失——自己也并没有离开太久,怎么李纯连模样都变了? 与此同时,李纯连忙关好大门,然后转身向那房内嚷道:“李哥,干爹回来了!” 厢房房门应声而开,李绍文披着一件白布小褂,趿拉着拖鞋冲了出来。一眼看清了站在院内的陆雪征,他立刻收住了脚步,颇为激动的喊道:“呀!干爹!” 陆雪征抬手拍了拍李绍文的肩膀,沾了一手的热汗。正当此刻,周遭几扇房门一起打开,李绍文的手下蜂拥挤出,对着陆雪征统一的一鞠躬:“大老板。” 陆雪征到了这时,方是快意的笑了。 走到堂屋内坐下,李纯不等旁人吩咐,便自动跑上来端茶倒水,又拧了一把毛巾,让干爹擦擦手脸。李绍文坐在一旁,询问干爹这两年的生活情形,又介绍了自己这一方的状况——自从陆雪征离开天津之后,城内的腥风血雨又很是刮了一阵。李绍文身为一条半大不小的地头蛇,虽然身为陆雪征的干儿子,但是也没有明显把柄落在外人手里,所以经过一番上下打点运作,倒是安然无恙的度过下来;旁人有样学样,也是各找门路,求得生机。而在陆雪征走后的一个多月内,宪兵和警察一起出动,对照着通缉令大肆捕人,光是陆雪征就抓了二十多人,全是三十来岁、平头正脸的男子。 日本人看这些人都挺像通缉令上的陆雪征,严刑拷打之下,又有十几人主动承认自己是陆雪征。日本人甚是无奈,索性把这些倒霉鬼一并拉出去枪毙。对于外界,则是在报章上登出大字标题,表示以陆雪征为首的反日暴徒们已经全被抓获处死;又为高官举行了追悼大会。如此闹了两三个月,事情也就冷淡下去了。 李绍文条理分明的描绘讲述,陆雪征全神贯注的侧耳倾听。李纯站在陆雪征身边,却是留意到了干爹怀中的小狸猫。 待到李绍文那边的言语告一段落了,他好奇的说道:“干爹,你又养了新小猫?” 陆雪征转向他,非常和蔼的笑道:“小灰灰还在吗?” 李纯听闻此言,立刻转身跑出房屋——三两分钟后回来了,满怀抱着一只圆滚滚的大灰猫:“干爹,小灰灰来啦!” 陆雪征放眼望去,看了看长身玉立的李纯,又看了看李纯怀里那只眯着细眼的肥猫,不禁吓了一跳:“哎哟,它……也长大啦?” 李纯听了这话,忽然有点不好意思。而大灰猫虽与陆雪征阔别两年,却还认人。后腿蹬着李纯纵身一跃,它“喵呜”一声向前蹿到陆雪征的大腿上,随后一爪子拍飞小狸猫,肥嘟嘟毛茸茸的就拱向了陆雪征。陆雪征抱着这么一只大胖猫,想它当年娇小玲珑,妩媚可爱,乃是自己怀中的小宝贝;如今痴肥凶悍,大屁股抵得上四张猫脸,便感觉哭笑不得。腾出一只手对着李纯招了招,他出言笑问:“怎么搞的?你们两个串通好了,一起长大?” 李纯讪讪的只是笑,自己也讲不清原因。而陆雪征默然思索了一番,忍不住继续摇头发笑:“别人不常和我在一起,我不管他,怎么这两个常在我身边的,却是该长不长,非得离了我才行?要说我妨了你们,那金小丰也是一直跟着我的,他也没像你们这样……这样……” 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现象,说到这里便无法继续。而李绍文很觉有趣,附和着笑道:“李纯他人小福薄,在干爹身边,可能就被‘压’住了。” 陆雪征微笑着盯住李纯,看不够的看,越看越觉得可笑陌生——两年不到的功夫,他身边那个伶伶俐俐的小娃娃,没了。 娇声嗲气的小灰猫,也没了。 而李纯在他的注视之下面红耳赤,末了就垂下头咕哝了一句:“干爹,我给您铺床去。” 陆雪征连忙笑道:“回来,把它抱走!我不要这胖子!” 李纯从陆雪征手里接过了大灰猫,然后欢欢喜喜的转身离去。大灰猫方才那样依恋陆雪征,然而如今到了李纯的臂弯中,却也不排斥,依旧肥而自得。陆雪征眼看那一人一猫走远了,立刻弯腰抱起了自己的小狸猫。 陆雪征问李绍文:“李继安现在怎么样了?” 李绍文思索着答道:“他这半年来很不活动,几乎快要失去消息。”然后他压低声音又道:“警察局那边有人说,好像是因为军饷的事情,李继安现在和日本人的关系已经不是很好。李继安现在抱病不出,也是在和日本人对阵僵持。” 陆雪征点了点头,轻声说道:“这个人,害我不浅。” 李绍文会意,忽然想起一桩事来:“干爹,叶先生还好吗?” 陆雪征言简意赅的答道:“死了。” 李绍文这回全然领会了干爹的心意,知道李继安是非死不可了。 陆雪征这时又道:“过两天,我还是要回上海一趟,把那边的事情都交割清楚。你在这边留神注意李继安,我对他要速战速决。” 李绍文轻声答道:“是,干爹。 在陆雪征回房休息之后,李绍文坐在原位,却是不动。如此又等了半个多小时,房门一开,李纯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 李绍文立刻起身走到他面前,低声问道:“干爹睡了?” 李纯向他一点头:“睡啦!” 李绍文上下审视着李纯,嘴角那里浮现出了一抹不怀好意的微笑:“干爹疼没疼你?” 李纯那脸上白里透红的,听闻此言就低下头去:“李哥,你别拿这种话来逗我了。” 李绍文抬手在他的面颊上拧了一把:“干爹这回要是彻底对你没兴趣了,你就死心塌地的跟着我吧!你摸着良心说话,这两年我对你怎么样?” 李纯六神无主的瞟了他一眼:“你……你对我倒是挺好的。” 李绍文拉起他一只手,追着笑问道:“那你的意思呢?” 李纯期期艾艾的,仿佛是很为难:“我……如果干爹不要我了,那我就跟你。” 李绍文嘿嘿一笑:“这就对了!我虽然没有干爹那么大的本事,可我也不劳动你伺候我啊!我把你当成少爷养着,你等着享福就是了!” 第99章 得遇故人 陆雪征在李绍文这里住了一夜一天。 有他在这院里,众人都屏声静气的老实起来,而他大清早上倚着门框站住了,单手插到裤兜里,饶有兴味的观看李纯叠被。 李纯忙碌起来,还是先前那个跑跑颠颠的做派,举止也没有变,伶俐中带着点孩子气,不过乍一看上去,和过去相比,真不像是一个人了。 陆雪征走到床边坐下来,伸手把李纯拉扯到了自己面前。李纯乖乖的站在他两腿之间,低头看了他一眼,不好意思似的红了脸——脸型很端正,基本是张圆脸,不过圆中带方,所以可爱中又透出了英挺的男子气。 陆雪征真怀念当初那个苹果脸的小崽子,面对着这样的李纯,他下不去手。 所以微笑着拍了拍对方的屁股,他心中那一丛小火苗,摇摇曳曳的熄灭了下去:“儿子,想没想干爹?” 李纯垂了脑袋,实心实意的小声答道:“干爹,我一直想着您呢。那天夜里我没赶上船,回去之后哭了好几天。” “哭什么?” 李纯摸索着轻轻握住了陆雪征的手:“我……我害怕。” 陆雪征笑道:“现在不怕了吧?” 李纯想起李绍文对自己的种种关怀,脸更红了。迟迟疑疑的摇了摇头——李绍文自然是能够保护他,也的确是保护了他,但在他那一颗惊弓之鸟的小心灵中,似乎总是干爹更强大一些。回想起前夕今夕种种往事,他忽然不由自主的眼圈一红,怪委屈的掉下了眼泪:“戴哥当时还保密,也不告诉我您的去向。我想找您都没地方找去。” 陆雪征听到“戴哥”二字,不由得暗叹一声,抬手为他擦了眼泪:“你大哥哥是个什么下场?” 李纯吸了吸鼻子,哼唧着做出回答:“砍脑袋了,脑袋在电线杆子上挂了好几天。” 陆雪征听闻此言,神色不动,只缓缓一点头。 哭天抹泪的、大小伙子似的李纯,让陆雪征想哄都没法哄——实在是看不惯。要是金小丰在他面前忽然嚎了一场,他似乎还不会这样别扭,反正金小丰从小就没孩子样,仿佛生下来便是一只会斗殴打架的野兽,从来不曾天真无邪过。 看不惯,就先不看,他现在没有那种闲工夫去调理小干儿子。起身掏出手帕为李纯擦了擦涕泪,他把手帕掖到对方手里,口中吩咐道:“好了,儿子,别哭了。去给干爹端洗脸水过来,干爹今天在这儿过一天,夜里就要回码头啦。” 然后他低头对着李纯一笑:“过几天再回来,带着金小丰,再回来就不走了。” 李纯闷声闷气的答应了,看出干爹对自己是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便转身出门,去张罗热水毛巾。而陆雪征信步走出,就见院内青砖铺地,十分洁净,他当年的宠儿、大灰猫,在屋檐下懒洋洋的仰卧睡觉,竟是摊着四个爪子露出肚皮,大粗尾巴拖了老长,也不像个猫,倒如同一只惫懒的看门狗一般。 陆雪征背了手,弯腰盯着它看了半天,越看,两道眉毛皱的越紧,最后就面如苦瓜,心想这是那里来的怪物?我的小灰灰哪里去了? 陆雪征在李宅消磨了一天的光阴,入夜之后,李绍文亲自开车,一路把他送去了塘沽码头。目送陆雪征上船之后,李绍文暗暗松了一口气——他就怕干爹会把李纯带走,有心当面去向干爹讨要李纯,又有些不大敢。这一整天,他一眼都没有多看李纯,只怕露出端倪,惹恼干爹,然而察言观色的伺候下来,他发现干爹似乎对李纯并没有什么想法,心中便是一阵暗喜。 李纯这两年的变化的确很大,干爹若是因此对他失了兴趣,那也正常。李绍文实在是看上李纯了,能从干爹那里捡个剩,也很欢喜。 再说陆雪征算准时间回到船上,正是没有耽误正事。从热河运过来的烟土板子被慎重包裹好了,趁夜由苦力脚夫搬运上船;这是蒋振云要在返航时携带的私货,与船上经理无关,船长水手也不管此事,陆雪征便得亲自压阵,起个过目监督的作用。 这是一艘大货轮,往返一趟,成本颇高,故而必要尽量的载货。陆雪征感念蒋振云对自己的种种善待,所以恪尽职守,亲自指挥苦力放置烟土;如此忙碌片刻,他心中一动,忽然想起自己往昔的种种事迹,便有些打怵,只怕自己好心办坏事,再妨了蒋振云这样一笔大财。思及至此,他连忙退到暗处,不肯再去指手划脚。 这一夜过去,船上货物已经装载了一半,另有从张家口过来的一批烟土,却是要到明日下午才能上船。陆雪征自知身份敏感,不肯招惹是非,所以日夜只在船中起居,轻易不肯上岸。 货轮在塘沽码头停泊了四日三夜,时间已然不短;在这天傍晚将近天黑的时候,烟土尽数装运完毕,货轮便要起锚出海。白天风平浪静,可是一到了夜间,不知怎的,却是起了风;陆雪征闲来无事站在甲板上,背着海风眺望码头情景,就见前方灯光点点,虽是少了往来穿梭的忙碌脚夫,但是也未完全平静,低低的仍旧有些小小喧哗。陆雪征单手托住小狸猫,心中一时想起戴国章,一时想起叶崇义,又回忆起自己当初在这天津卫里卖命发迹,其间经过的种种艰险,不禁百感交集,忍不住就长叹了一声。 叹过之后,倒也罢了。他向来只有在吃饱喝足、无忧无虑的时候,才有心思去伤春悲秋。如今这个时候,他在天津的势力大受损失,一位劲敌该死不死的又蛰伏下去,让他想报仇都难以下手;加之他虽不是什么纵横捭阖的政坛人物,但是看到国土沦丧,无日收复,也觉得心情沉重。 正在这时,货轮鸣起了汽笛声音,那声音轰鸣悠长,几乎震荡了天地夜色。陆雪征放眼望去,却见一辆黑色汽车利剑一般飞速驶过岸上小路,猛然刹在了栈桥之前;而船上船长一路狂奔跑下,通过栈桥拉开车门,迎出了一位长袍马褂的高个男子。大黑天的,那男子还带着白色凉帽和墨镜,身边又跟了两名随从。和船长短暂交谈了两句后,那几人拔腿通过栈桥,一路快步走向货轮。 船长是很焦急的,一边疾走一边抬腕看表,及至跳上甲板,他不顾手下船员水手,径直大步流星的走向了陆雪征。 “顾哥!”他气喘吁吁的冲到陆雪征面前,侧身一指身边赶上来的那名男子:“这位先生要搭船到烟台,夜里求您照应着点。”随即他上前一步,又对陆雪征低声耳语道:“上面老头子的朋友,老板不得不带。” 陆雪征没理船长,只是似笑非笑的上下打量那名男子。而对方迎着陆雪征的目光,抬手摘下墨镜,露出一张剑眉凤目的面孔来。 两方相视而笑,笑里藏刀。李继安意味深长的向他一点头,又转向船长说道:“巧得很,我们可是一对老相识啊!” 船长愣了一下,随即发笑:“哎哟,那更好了。” 陆雪征对着旁边舱门一伸手,温和的轻声说道:“这里风大,请进去坐。” 李继安目光如刀,锐利异常的在陆雪征脸上横劈一记,随即也伸出手去,礼数周全一躬身:“你先请。” 陆雪征微微一笑,率先向那舱门走去,一边走一边弯下腰,放跑了手中的小狸猫。 第100章 大浪滔天 陆雪征所在的这一间船舱,十分狭窄,顶棚上吊下一只电灯泡,闪闪烁烁的摇曳了昏黄灯光。舱内靠着板壁摆放了一张小床,除此之外,便是固定在舷窗下的一副桌椅。 此时货轮已开,李继安随着陆雪征进入舱内,身边的两名随从却是门神一般的在外守住了门口。舱门一关,室内就只剩下了陆雪征与李继安两个人。 陆雪征在床边坐了,又自顾自的拎起暖水瓶,为自己倒了一杯热水。捧着水杯坐在床尾,他很舒适的侧身倚靠了板壁,同时肆无忌惮的打量了李继安,开动脑筋思索着如何弄死对方。 李继安从头到脚的扫了他一眼,随即隔着舷窗下的小桌子,他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抬手摘下头上白色软帽,他挺直身体扭了扭脖子,然后抬起双手,很精心的向后拢了拢乌黑短发——短发上了生发油,乌油油的甚是体面。 “围攻是不行的……”陆雪征默默的想,打手们吃的是蒋振云的饭,不是他陆雪征的人马;虽然平日全听他的调度,但是一旦动了真格,想必还是指望不上。 这时,李继安解开马褂纽扣,起身将其脱下,整整齐齐的挂在了板壁上的衣帽钩上。迈步走到陆雪征面前,他伸手在对方脸上摸了一把,而后压低声音笑问道:“我说,这两年你疯到哪里去了?” 陆雪征听了这种野调无腔的粗俗言语,也不动气,仰起脸平静的答道:“我流年不利,不得不走;李团长是正兴盛的人物,怎么也鬼鬼祟祟的疯出了天津?” 李继安对他一摊双手:“好男儿志在四方嘛——” 此言未完,两人之间银光一闪,却是陆雪征从腰间抽出匕首,右手握刀狠狠扎向了李继安的肚腹。李继安脸上满不在乎,其实早有防备,这时便骤然出了左手,一把攥住陆雪征的右腕用力捏下,竟是打了要废他关节的主意。陆雪征见势不妙,当即松手,同时左手在下接住匕首,顺势继续捅向对方。李继安下意识的弯腰一避,右手伸出两指夹住刀身。陆雪征这边刚刚从他的左手中费力抽出手腕,那边就听手中匕首发出一声异响,低头一瞧,却是李继安生生掰断了匕首刀身! 陆雪征手上功夫本就不强,若是单凭拳头,他在金小丰面前都难有取胜可能,何况如今面对的敌人乃是李继安。一跃而起逼近李继安,他抬起膝盖便要杵向对方肋下,然而李继安竭尽全力一拳砸下他的大腿,随即后退两大步,抬手按住了门板,恶狠狠的盯着陆雪征说道:“还他妈的和我来这一套——信不信我推开房门,嚷到全船都来看热闹?” 陆雪征站在床前,听闻此言,倒是生出了顾忌——在蒋振云的货轮上闹明杀,杀的还是蒋振云上面老头子的朋友,这种事情,做是能做,但是不好。 于是他丢下手中的半截匕首,用脚向后踢到床下,然后坐回原位,又捧起了那只热水杯。 李继安瞪着陆雪征,瞪了半晌,冷笑一声,重新在那桌后座位上坐下来了:“你他妈的是不是听不懂人话?老子对你一片好意,你跟老子动刀?” 他怒,陆雪征不怒。陆雪征心平气和的告诉他:“李团长,叶崇义死了,我这心里很过不去这个坎儿。” 说到这里,他低头喝了一口热水,继续说道:“这笔账,我要找你来算,你逃不脱。” 李继安侧身靠了板壁,又一掀长袍下摆,满不在乎的翘起了二郎腿:“我看你是个人物,对你一直是好汉敬好汉,英雄惜英雄。你怎么的?你要为了个兔子和我拼出你死我活来?真他妈的不是大丈夫!我对你讲,在我李某人的眼里,向来是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除了正妻不能让,你就是看上我过了门的小老婆了,我都能让出来送给你!况且一只兔子,那算个屁啊!” 陆雪征沉着脸说道:“李团长,你我志不同道不合,不是一对知音。我不讲什么手足衣服,我只知道你毁了我的人。” 他对着李继安摇了摇头:“这不行。” 李继安把手肘支在了桌面上,向陆雪征微微探过了身去,一字一句的清晰问道:“不行,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陆雪征歪过头去,把脑袋抵在了板壁上,慢悠悠的答道:“李团长,拭目以待吧!” 李继安皮笑肉不笑的“哼”了一声,伸手一指陆雪征:“好,好,我等着你!” 陆雪征似睡非睡的半闭了眼睛,心里盘算着等到货轮在青岛停泊,自己就立刻上岸向天津发去电报,先让李绍文那边派人到烟台盯住李继安的行踪。此刻这种情形,实在是不好下手,大海茫茫的,连个事毕逃跑的可能都没有。不动声色的做了两个深呼吸,他提醒自己越是处在非常时刻,越要镇定情绪。 顶棚上的小电灯泡摇摇晃晃,外间隐隐传来言谈走动的声音,那是晚睡的水手在甲板上消遣。仿佛是在不知不觉之间,便已到了午夜时分。李继安倚着桌子换了个坐姿,偶尔放出目光窥视陆雪征的动静——他不能静等着陆雪征来杀自己,等天亮到了烟台,必会有心腹部下前来迎接,他决定到时耍横用强,绑也要把陆雪征绑下船去。待到上了岸,旁的不管,先砸断对方的双腿。对待这样的亡命之徒,根本无须客气! 腰上手枪硌的他怪难受的,起身在那狭窄空地上来回走了两步,他扭头又望向了陆雪征。陆雪征长胳膊长腿的坐在小床上,侧身依靠着板壁,微微低了头,肯定是没睡。 李继安低下头,抬起双手看了看自己的腕子。 两边手腕上各有一道疤痕,乃是陆雪征留下的杰作。他在拳脚上向来不吃亏,只在陆雪征这里被压下一头。若是凭着实力单打独斗,恐怕他如今仍旧不是对方的对手——不过他凭什么要去单打独斗呢?能赢就好,单打独斗又漂亮在哪里? 但是话说回来,他只是忌惮陆雪征的腿上功夫。上次在汽车里受了伤,那是因为他被皮带绑在了座位上。 所以他再次瞟向了陆雪征那两条腿,同时想象了自己抄起铁棒,将其一举砸断的盛况! 船舱内太安静了,李继安忽然感到了无比的寂寞。忍无可忍的停下脚步,他出言唤道:“哎,别装睡了!” 陆雪征抬起头来,一言不发的看了他一眼。李继安捕捉到了他这个眼神,立刻问道:“想好杀我的法子了吗?” 陆雪征冷淡的垂下了眼帘,没理他。 既然已经对李继安彻底的动了杀意,那李继安作为他的猎物,“人”的意义就不大了。他承认人命的宝贵,但是并不怜悯猎物的命运。换言之,宝贵归宝贵,但是人各有命,这一边不得不杀,那一边不得不死,时间一长,也就无所谓了。 李继安高高的站在门口,颇为玩味的审视着他这个反应,知道这家伙必是有主意了——惹上这么个东西,具有水蛭和虎豹的双重特性,缠绵凶猛,真他妈的令人头疼! 正当此刻,船舱忽然剧烈的摇晃了一下。一声巨响从脚下深处传出,说不清是源于撞击还是破裂。陆雪征猛然睁开眼睛站了起来,心中生出了不妙的预感。 货轮内外安静了一瞬,下一秒,脚下地板喀喇喇的再次倾斜,而陆雪征和李继安站立不稳,便一起歪着身子坐倒在地。与此同时,窗外甲板上响起了杂乱无章的喧哗脚步声,已然显出了满船大乱的光景。 如此过了不到半分钟,大船深处再一次传出了古怪巨响,船舱小门也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一名水手探头进来,没头没脑的抛下一句话:“撞上暗礁了!” 陆雪征听闻此言,目瞪口呆。伸长两条腿坐在原地,他梦呓似的轻声自语道:“不会吧?” 话音刚落,外面响起了船上经理的大呼小叫,又有水手叫嚷着要放救生艇下去。李继安眼看着已然有水从地板缝隙中冒了出来,便惊慌失措的扶着小桌站起身来,想要马上逃生。哪知他这边尚未起立,陆雪征却是动了心思,运足力气一脚就蹬向了李继安的腰间。然而就在此时,货轮忽然再次倾斜,李继安身体一晃坐回原地,索性四脚着地向外爬去。陆雪征蹬了个空,见状无奈,只得尾随跟上。 货轮上的水手,都是在码头上招募过来的,未经训练,水平有限,而且一直走那太平航线,从未经过大风大浪。如今遇到这种险情,便一起慌了神,倒是船长还能稳住。此刻船底莫名其妙的被那暗礁触出大洞,海水滔滔的往船内灌来,船长是走过大洋的,这时因见水手都如没头苍蝇一般,便亲自动手,带了大副和一名水手长冲到船后,奋力去卸舢板逃生。货轮一贯平安,船上为了节省空间,只有两艘舢板小船。众人见了,当即一拥而上的奔跑前来。 陆雪征已经上了甲板,如今也不含糊,跌跌撞撞的向前快跑,李继安因为跌了一跤,所以落后一步,至于他那两名随从,则是不知所踪。蛮横拨开前方人群,陆雪征看到一只舢板已经入海前行,便一脚蹬上甲板栏杆,不管不顾的纵身一跃,正是跳入了舢板之中。未等站稳,他随即转身猛然扫出一腿,把那落到半空的李继安横着踢进了海里! 船长深知舢板太小,载不住几名乘客,自己求生要紧,便和那大副心有灵犀的摇桨划出。第二只舢板随即入海,船上众人争抢跳船,只听一阵狂呼乱叫,竟是将那小舢板生生压沉。陆雪征回头望去,正是庆幸,不料迎头一个大浪打过来,他只听船长大叫一声,自己这边天旋地转,已然身不由己的撞向了旁边礁石。耳边就听“喀嚓”一声大响,海涛之中,这一条小舢板连人带船,一起狠拍到了礁石上去! 小舢板应声而裂,登时便从整船变成了大小木片。大副当场磕死在了礁石上,水手长和船长却是各自抱住一片木板,在那浪中起起伏伏。陆雪征喝了一口海水,也顺势搂住身边的木条,正要浮上来透一口气时,木条忽然明显向下一沉,一只手从水底摸上来抓住了他,随即一个脑袋水淋淋的猛然跃出,竟是方才落海的李继安! 陆雪征眼看李继安大难不死冒出了头,并且要和自己共用一根木头求生,便伸手摸向怀中,想要拔刀宰了对方。可是未等他动手,海风骤然转急,浪涛铺天盖地的压过来,瞬间就把他拍了下去。陆雪征虽有几分水性,却是没有经过这样的大险。本能似的紧紧搂住粗长木条,他在排山倒海的大浪中晕头转向,糊里糊涂的便失去了意识。 第101章 荒滩 陆雪征悠悠醒转之时,发觉自己已经身在岸上。 他趴在一片平地上,睁了眼睛望着前方那一片荒凉石滩,有心起身环视四周情景,然而不知为何,竟是丝毫力气都使不出来,也许是在他神智不清时一直在下意识的划水求生,所以捱到如今,已然将周身力量尽数耗尽了。 头顶的大太阳煌煌的照下来,也不知此刻是个什么时候。陆雪征闭了闭眼睛,感觉到了满嘴的咸涩,以及背上那一份沉甸甸的重量。心里还是有点糊涂,他搞不清是什么东西压迫了自己。 一只鸥鸟俯冲而下,在他头顶轻啄了一下。他没觉出疼痛,可是听清了身上发出的一声惊讶呻吟;随即一口热气扑到他的后脖颈上,李继安略略仰起脸,把下巴抵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唉哟……”李继安拖着长声:“唉哟……” 陆雪征一言不发的静静喘气,他实在是连说话的劲头都没有了。 两人叠在滩上,被那大太阳晒了许久。最后还是陆雪征先缓过了一口气,侧身推下李继安,连滚带爬的站了起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形象,他就见一身的衣裳都是半湿不干,长裤是深色的,表面凝结的那一层盐霜就格外醒目;亏得天热,人都穿的单薄,所以如今尚可忍受。 李继安也坐了起来,大概是被晒的太狠太久,所以脸上红彤彤的。扭头啐出一口唾沫,他抬手按住胃部,扬头问陆雪征:“你饿不饿?” 此言一出,陆雪征的肠胃里立刻就咕噜噜的开始了鸣叫。原地转圈环顾四野,他发现这是一处少有人烟的石滩,远方有一片稀稀拉拉的树林子,除此之外,既无人家也无庄稼。 身上的西装上衣早已不知所踪了,他身上连盒火柴都没有,茹毛饮血又不大合适。而李继安歪斜着坐在地上,一手撑地,一手撩开长袍去掏裤兜,却是摸出几张破破烂烂的大额钞票——都泡烂了,模模糊糊花花绿绿,简直看不出原样。 仰起脸望向陆雪征,他出言问道:“你是先杀我,还是先吃饭?” 陆雪征手足酸软的勉强站直了身体,俯视着他答道:“有饭吃,就先吃饭。” 李继安留神观察了陆雪征那通身上下,看他失去上衣的遮掩,仿佛的确是已经没了武器,这才略略安下了心。运足气力站起身,他回头眺望大海,就见海面上风平浪静,一望无际的并无船影,便死了一条心,一边解开身上的长袍,一边迈步向树林走去。陆雪征见状,一时没有其它出路,只好忍饥挨饿的拔腿跟上。 李继安把身上的长袍脱下来搭在手臂上,后腰那里赫然只剩了一只手枪皮套。低头把皮套一把扯下,他随手将其扔到了地上——枪都没了,还要这东西捆着自己干什么? 陆雪征看了他一眼,没言语,猜想他大概和自己一样,也是手无寸铁了。 这两人在海里拼了大半夜的命,换做旁人,怕是根本挺不到上岸,便早已沉海溺毙。可尽管他们体力过人,但是熬到这般时候,也都疲惫到了神昏力危的地步。前方那片小树林瞧着不远,然而当真用两只脚走起来,才发现路途漫长,阳光炙热,越走越是艰难。李继安抬手扶上了陆雪征的肩膀,脚步踉跄,东倒西歪;陆雪征搡也搡不动他,只得由他靠在自己身上借力。如此挣命似的走了许久,两人终于穿越树林,遥遥的看到了一户晒网人家。 海边土地偏于贫瘠,没有漫山遍野的麦子水稻,乡民皆以打渔为生,只在那小块的平整土地上种植零散作物。陆雪征生于城市,长于城市,如今到了这步田地,不禁满心愁苦、不知所措;李继安环住他的脖子,却是依偎着他站稳了,将个脑袋四处乱转着观看。一片西红柿忽然进入他的视野,这让他精神一振,立刻就把腰板挺直了! 西红柿处在一个半熟的时期,有青有红,有大有小;青的多,红的少;小的多,大的少。李继安饿虎扑食一样冲上前去,专拣那又大又红的摘,摘下之后全兜在小褂衣襟里。陆雪征随即赶上,却是抢不过他,只得退而求其次。李继安摘足了,扭头就跑;陆雪征也知道偷吃是个背人的事情,只好紧随其后,也躲回了树林子里。这时再看李继安,已然狼吞虎咽的大嚼起来了。 陆雪征一路搀扶着李继安,多费许多力气,如今见他如此自私,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低头吃了两个又酸又涩的小西红柿,他忽然上前坐到李继安身边,伸手便抢来一只好西红柿,送到嘴里便是一大口! 李继安是个护食的,见状就瞪了眼睛:“你敢抢老子?” 陆雪征三口两口的吃光了西红柿,骤然出手,又夺一个:“要不是老子的木头,你早在海里淹死了!” 李继安立刻把手中的半个西红柿填进嘴里:“放你娘的屁!要不是你把老子从半空中踢到海里,老子还用跟你抢那么一根破木头?” 在他说这句话的空当里,陆雪征将那个西红柿也吃光了,劈手竟然又抢了一个。李继安气的发狠:“你妈的,你是做贼的出身?” 陆雪征到了这个时候,那嘴也野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偷了你娘?”随即低头就吃。 这样两名年轻力壮的汉子,那食量都是很可观的。李继安眼看陆雪征骂的言简意赅,丝毫不耽误咀嚼,便姑且咽下这一口气,慌忙将怀中余下的几只西红柿吃光。 陆雪征和李继安自从上岸之后,饥渴的要死,如今肚里有了西红柿垫底,虽然不是正经粮食,但总归是安抚了他们的肠胃。两人各自背倚大树坐稳了,默然无语的喘息休憩。 此时看那天光,应该正是正午时分,树林子里潮湿闷热,让人很不自在。李继安缓过了这一口气,对着陆雪征说道:“这回可好,咱们成了一对难兄难弟。” 陆雪征打了个饱嗝,抬眼望向李继安:“我现在是遇了海难的船员,只要肯吃苦,总能回上海去。你就不一样了,你背着你的日本爸爸偷跑出天津,恐怕现在是不能见光的吧?” 李继安冷笑一声:“船员?你是船员还是通缉犯,还不是我动动嘴皮子的事情!” 陆雪征抬手一抹嘴:“可惜得很,我也不是哑巴。” 李继安不再多说。扶着大树站起来,他眼望前方长叹一声:“唉,这是哪儿啊?” 陆雪征也不知道这是哪里。 于是在太阳略略滑过头顶之后,他们拖着两条腿,又起身继续前行了。 李继安抱着他的绸缎长袍,独自进了那户孤零零的渔家。陆雪征在外面等着,片刻之后见他出来了,长袍已经不见,手里改拎了一只小小的破布包裹。李继安远远的对着陆雪征一挥手,两人也不搭言,心有灵犀似的共同走向了一片玉米地。 在玉米地里,李继安低声说道:“问清楚了,这地方叫吴庄,离烟台不远。”然后他抬手拍了陆雪征一巴掌:“我去烟台,你跟我走吧!” 陆雪征瞄着他手上的那只小小包袱:“你去烟台干什么?” 李继安倒是不在这上面做隐瞒:“我的兵全被派到山东来了,我要找我的兵。” 陆雪征伸手就想去抢包袱:“我疯了,自己跑到你的兵营里去?” 包袱里面是四个糠窝头,李继安立刻抬手一躲:“别动,这是我用袍子换过来的!咱们现在要枪没枪、要钱没钱,是寡妇撒尿只出不进!把这吃了,下一顿饭怎么办?”然后他一指陆雪征的鼻尖:“我告诉你,我现在累得要死,连打劫的本事都没有了,你让我安安生生歇过这一天,我好,大家都好。等将来到了烟台,我亏待不了你。你要是敢给脸不要脸的跟我来劲,我他妈的豁出命来也要弄死你!” 陆雪征顶着一脑袋热汗,连连点头:“是,是,李团长不要吓我,我胆子很小的。” 第102章 复仇之夜 李继安生于山野,如今到了这般地步,也不慌张。因为知道一般人家都绝不会收留两个男子夜宿,故而他趁着天亮,带着陆雪征专往那大庄稼地里走,想要找那空置的看地窝棚。 周周转转的到了傍晚时分,他们果然在一处半塌的小草棚内安了身。草棚能提供给他们的只有一个稀薄糟烂的房顶,不过大夏天的,这也就足够了,总比在野地里露宿强一些——那容易被野兽啃了脑袋。 李继安给了陆雪征一个糠窝头,邀功说道:“看看,我拿我自己的口粮救你的命,这多少也算是一点恩情吧?我对你这么好,你还打算着要杀我?” 陆雪征接过糠窝头咬了一口,梆硬干燥,口感绝不比土块更好,费力的咀嚼片刻,他强迫自己咽了下去:“李团长,杀还是要杀的,若说你对我有一块糠窝头的恩情,那我到时给你多焚些纸钱就是了。” 李继安听闻此言,劈头便道:“操!养不熟的狗!” 话音未落,他耳边就听“啪”的一声巨响,眼前一片金星闪烁,却是挨了陆雪征的一记耳光! 陆雪征欠身打完这一巴掌,便向后坐回了原处:“李团长,要说人话。” 李继安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舍不得花费力气做出还击。和陆雪征在一起,时刻都存有危险,眼前还有整整一夜要度过,他须得保存实力。 低头捧起糠窝头,他费力的啃了下去。 李继安虽然是苦出身,但是这些年享惯了福,早已养的嘴馋舌刁,哪里咽得惯这粗糙干硬的糠窝头?千辛万苦的吃了一个,他趁着天色蒙蒙黑,溜出去摸了几根顶花带刺的小黄瓜回来,和陆雪征分而食之——不分不行,他不分,陆雪征自会来抢。 如此吃饱喝足了,李继安席地而卧,对那陆雪征说道:“睡上几个小时,咱们就得起来继续赶路。身上没有良民证,大白天的万一被宪兵拦下来,那才叫糟糕。” 陆雪征没说什么,一歪身也倒下去了。 不知不觉之间,天色已然变得墨黑。陆雪征仰卧在地,能从棚顶漏洞中看到天幕上的星星。李继安留意到他没有睡,便扭过脸来,去看他的侧影。 “哎!”他突然开口问道:“你爱不爱哭?” 陆雪征正在出神,忽闻此言,就是一愣:“哭?我为什么要哭?” 李继安转身挪过去,伸手在他眼角点了一下:“大凡这里长了痣的人,都爱流马尿。” 陆雪征斜了他一眼:“李团长,你睡吧。” 李继安吃了糠窝头和小黄瓜,体力得到补充,居然还有闲心来逗趣了:“你陪我睡?” 陆雪征侧过身来,枕着手臂面对了李继安,淡淡的答道:“来吧。” 李继安知道他不是善类,既能答应的如此痛快,必定是暗暗存了主意,故而笑嘻嘻的不敢上前:“我怕你咬我。” 陆雪征听到这里,心中却是骤然动了杀机——万籁俱寂、四野无人,此刻不杀何时杀?李继安这种半兵半匪的人物,拉起大旗便能占山为王,谁知道他到了烟台之后,还肯不肯再回天津?万一他拉着队伍钻进了山里去,那自己上哪里再去找他? 思及至此,他毫无预兆的,对着李继安笑了一下。随即伸出一只手去,摸向了对方的胸膛。 李继安显然是出乎意料了,但也没有躲;胸膛坚硬如铁石,可见肌肉紧绷,是有防备的。 陆雪征的手游移向上,最后就扒住了他的领口,同时轻声说道:“脱了!” 李继安抬手攥住了他的手,颇为僵硬的笑出声来:“嘿嘿,你……你玩真的?” 陆雪征抽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脸,顺势打量了他的脖子:“真的。” 李继安,像抓一条鱼儿似的,又把陆雪征的手攥住了,野调无腔的低声笑道:“哎呦,我怎么就不大相信呢?你要是真有这个心思,你先脱。” 陆雪征听了这话,果然是收回手来,低头摸向自己的腰带。李继安心脏一跳,垂下目光去看他那举动,而陆雪征暗暗抬眼瞄向他,见他一味的盯着自己瞧,胸前那里已然露出破绽,便猛然抬手,瞬间扑上掐住了他的脖子! 李继安猝不及防的落入他的手中,大惊之下抬手便要格开,然而陆雪征预谋已久,如今使出浑身力量,必要一举捏断他的颈骨。翻着白眼吐出舌头,他蹬着双腿“呃呃”叫了两声,大概心知自己这是要死,情急之下,不知从哪里迸发神力,竟然爆发似的大喝一声,生生掰开了陆雪征的双手! 陆雪征一击不成,当即一跃而起,抬脚踢向对方的胸膛,李继安交叉双臂奋力一挡,口中惊叫一声,不但合身向后撞上草棚支柱,而且臂骨险些当场折断。而草棚单薄,受到如此冲击,当即“喀嚓”一声倒塌下来。陆雪征后退两步躲避了一瞬,李继安趁着这个空当爬起来,也顾不得许多了,扭头撒腿就逃。 陆雪征知道杀人这种事情,向来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故而连忙追上。在一片玉米地外薅住李继安的后襟,他生拉活拽的把人摁在地上。李继安眼看自己是轻易逃不得了,索性鼓舞精神一挣而起,回身一拳打向陆雪征。 陆雪征用胸膛硬接了他这一拳,随即一膝盖就顶到了他的肋下。李继安面不改色的忍住剧痛,想要还手,哪知陆雪征攻势凌厉,竟是要活活打死他的光景。他在起初落了下风,如今踉跄着始终不能扳过局面,无奈之下,只好继续后退。及至真正进了玉米地,他趁着夜色弯腰躲闪了一番,果然抓住时机,一脚狠踹到了陆雪征的腰间! 陆雪征晃了一下,依旧是满不在乎。李继安却是因为这一招暴露了踪迹。他深知陆雪征的特点,所以到了这个时候,依旧做着保存实力的打算。眼看陆雪征冲过来了,他转身再跑,深一脚浅一脚的冲出玉米地,沿着那高低起伏的小路向下逃去。 他腿脚伶俐,速度堪比兔子或者黄狼,一路狂奔,头都不回。正是跑的乘风欲飞,耳边忽然听得隐隐水流声音;他暗叫不好,放眼一瞧,就见前方一条湍急大河正在流淌,水面上闪闪烁烁的映出一轮皎洁明月。而就在这一刹那的犹疑中,他忽觉后腰那里受到沉重一击,不由自主的就纵身向前扑去。落地之后连滚带爬的立刻起身,他抱着脑袋还想再跑,可是已经太晚了——陆雪征的拳脚如同疾风骤雨一般,打得他干脆失去了还手之力。 陆雪征想要速战速决,尽快要了李继安的狗命;然而李继安辗转腾挪,躲的巧妙,就是不死。及至双方一路打斗到了河边浅水中,李继安发觉陆雪征似乎隐隐有些气喘,心中便是一喜。故意装了个趔趄倒在水中,他在陆雪征抬脚踩下之时抓住对方的脚踝,随即翻身拼命一拽。而陆雪征脚下所踏皆是卵石,十分不稳,这时便是身不由己的跪了下去。李继安最怕他出腿,如今双方同时坐在水中,他立时占了上风,伸手摸出一块大鹅卵石,电光火石般的迅速出手,一石头就凿到了陆雪征的脑袋上! 李继安的力量,自然是极其惊人的,而且此刻竭尽全力,意图一击即中,纵使打不死陆雪征,也要把他打晕。哪知陆雪征紧闭双眼一晃脑袋,竟是安然无恙。而李继安随即挨了当胸一拳,却是心口剧痛,险些当场呕出血来。慌乱翻身滚向深水,他一只手在水中乱划,无意中倒是摸到一块长条条的锐利尖石。这样一件小小武器让他骤然鼓起勇气,水淋淋的举起尖石便扎向了陆雪征的太阳穴。 他的动作快如闪电,陆雪征一时看不清他手上详情,出于直觉向后一躲,让那尖石贴着鼻尖擦了过去。李继安趁着这个机会,在水中“哗啦”一声站起身来,拔腿便往岸上逃去。 陆雪征这回再追,李继安就不再躲闪逃避了——他开始正式反击! 反击的时候,他也不肯与陆雪征正面对战。他抓准时机扑倒陆雪征,随即随手抓起大块的鹅卵石,狠狠去砸对方的脑袋;而陆雪征挨了几下子狠的,并不呼痛,挺身而起还要还击——可是未等站稳,他身体一晃,一屁股又坐回了水中。 李继安气喘吁吁的露出狞笑,举起石头对准陆雪征的头顶心,狠狠又凿了下去! 撞击的冲力震动了他的手心,这回陆雪征一声不吭的向后仰去,脱力似的拍在了浅水之中。 李继安喘了两口粗气,兴犹不足。想到陆雪征竟然想要取自己性命,他恨的牙痒。起身抻直对方的右腿,他在岸边团团乱转一圈,随即弯腰搬起一块沉重大青石,一路踢着水花走回了陆雪征身边。 咬紧牙关高高举起大石,他快意淋漓的向下看准了陆雪征的右腿,随即向下猛然砸去! 激烈水声之中,起了“喀吧”一声断裂声响。陆雪征惨叫一声,而李继安低头再看,就见陆雪征的右侧小腿已经扭曲,正是被自己生生砸断了骨头! 这还让他不甚满意——他本是想砸碎对方那膝盖的!天黑,没看清,力道不准了! 砸断了一条腿,就姑且算是暂时废了他的腿上功夫。李继安任由大石压在陆雪征的断骨之处,转而走到陆雪征的上身旁边蹲下来。抬手扯过对方右边手臂,他要折断对方的肘腕关节。 可是就在他将要发力之时,陆雪征猛然从水中坐起,同时左手骤然出击,将一条尖石深深钉进了李继安的胸口! 李继安动作一僵,当即愣住了。 他怔怔的低下头去,就见那条尖石——自己从水中摸出来,又不知何时随手丢下的锐利尖石,已经大半没入了自己的前胸。没有鲜血,仿佛那条石头是从骨肉中生长出来的一般,无比妥帖、无比契合。 死亡的阴影瞬间从天而降笼罩了他。他站起身来踉跄而走,口中发出含糊怪叫。东摇西晃的踩过陆雪征,他疯了一般忽然发力向前奔跑,随即身子一歪,哀嚎着沉进了深水中去。 一只手伸出水面又抓了一下,李继安随着滔滔水流,起伏着消失在了远方。 而陆雪征咬紧牙关坐起来,拼出一条性命,奋力掀开了压在右腿上的大石。 剧痛并没有刺激到他的精神,可是望着那条弯曲歪斜在水坑里的右腿,他像害冷一般,剧烈的战栗颤抖起来。 他的腿,废了! 第103章 回家去 陆雪征趴在河滩浅水中,拖着右腿向前蠕动着爬行。 他不敢乱动,生怕恶化了伤势;但又不能不动,河岸太偏僻了,现在他要见人,凭他个人的力量,是无论如何也不行的了! 在天色将亮的时候,一名出来拾粪的乡民在田地旁边发现了水淋淋的陆雪征。陆雪征提起一口热气,向他说了无数好话求救;而那名乡民背着粪筐低下头,就见他穿着一身洋式衣裳,并非平凡百姓的模样,便不知所措,转身跑回去找来了早起的甲长。甲长看到海里冲上了一位落难的先生,也没有主意,披上小褂去请示了保长。 保长年纪大了,略有经见,亲自赶来探视了陆雪征,详细一问,方知他是轮船触礁,独自被冲上岸来,夜里又遇了强盗。那强盗因见他身上无钱,恼羞成怒,故而打折了他一条腿。陆雪征可怜兮兮,只说自己是轮船公司的经理,家里有钱,如今若能受助回家,必定不忘恩情,大大的对保长做出酬谢。 这保长是本村内德高望重的威风人物,听了这话,不禁动心。正好他的小儿子要带媳妇上县城去看望岳家,保长便做了这个人情,不但让人把陆雪征抬回家中,又让小儿子顺路到县上邮局里,按照陆雪征诉说的那个地址,向上海发去一封电报。及至陆雪征真到了他家,他却又招来两名巡警,对着陆雪征做出好一番盘问。陆雪征只说自己名叫顾江,讲起出身来历,头头是道,并且不怕对质。巡警们没察觉出问题来,便告辞而去,并不生事。 四天过后,接到电报的金小丰从上海一路找了过来——按理说,天津更近,似乎是该去找李绍文才更合适;然而陆雪征深知自己这回是要经过长久休养的,李绍文不坏,但是能力有限,他不放心,不敢依靠。 到了这个时候,就还是得去找金小丰。数来数去,身边像样的好孩子,也就只剩下一个金小丰了。 金小丰在保长家的柴房里,看到了陆雪征。 陆雪征还穿着上岸时的那一身衣裳,滚的满身满头柴草末子,脚边就摆着一只破马桶。右边小腿上了一副夹板,用那破布条子胡乱绑着。抬眼看到金小丰,陆雪征像是虚弱极了似的,面无血色的点了点头,又哑着嗓子轻声说道:“好,可算来了。” 金小丰人在上海,只道干爹无非是做一趟长途旅行而已,万没料到半路船沉,干爹竟会沦落到了这般地步。快步走上前去跪下来,他把陆雪征抱到怀里:“干爹,您这是怎么了?” 陆雪征眼看他身后没有闲人,便抬眼望向了他,压低声音缓缓说道:“我做掉了李继安……可是啊,赔上了一条腿。” 金小丰面无表情的转头凝视了陆雪征的右腿——如果是普通的人,折了一条腿,慢慢养着也就是了,骨头总有长好的那一天,长好了,能走能跳,也就可以了;但是对于陆雪征来讲,那意义却是全然不一样! 金小丰也是练武的人,他知道想要练出陆雪征那一腿功夫,会有多么的漫长艰难。 金小丰没有信仰,从未读过《圣经》,不曾皈依过任何宗教;但是陆雪征的右腿痛,他的左腿也会痛。 金小丰重谢了保长一家,然后背起陆雪征乘坐马车上了县城。他在县城转乘火车到了青岛,然而换乘特快列车南下,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上海。 在抵达上海的那一天,陆雪征没有急着和蒋振云联络。回到金小丰和他两人的家中,他先是痛痛快快的洗了个澡,然后发现自己的右腿腿骨长歪了——当初保长是从村里找了位接骨先生为他简单做了一番治疗,而他那时自然也不敢挑三拣四。 他说自己的小腿长歪了,金小丰过来看,也觉得有些歪,但是不明显。刚要想出两句话来宽慰陆雪征,不想陆雪征随即开口说道:“备车去医院,打断骨头,重新接。” 金小丰立刻扭头睁大眼睛望向了他:“干爹?!” 陆雪征苍白着一张脸,向外挥了挥手:“去吧,快去。” 金小丰低声犹疑着说道:“干爹……那太受罪了……” 陆雪征垂下眼帘望着自己的右腿,挑起了一边眉毛说道:“我看不惯,宁愿受罪。” 金小丰不再反驳,转身出门,命人去把汽车开出来。 陆雪征在重新接骨之后,很谨慎小心的养伤,从早到晚的坐在床上,生怕震动了伤处。打了石膏的小腿搭在床里,从来不肯轻易活动。大夏天的,相比天津,上海又是特别的热,金小丰将两台电风扇摆在房内,让那凉风终日斜斜的吹拂陆雪征;又随时预备着冰淇淋与凉汽水,每天傍晚都要为他换一次身下的凉席。 换凉席的时候,金小丰须得拦腰抱起陆雪征,而陆雪征不惯被人这样腾空抱起,总觉着险伶伶的,下意识的就要抬手去揽他的脖子。仆人这时便要抓紧时间,撤下旧席,铺上新席。 然后金小丰把陆雪征放回床上,又扶他倚靠床头坐起身来,吃些瓜果。双手按摩着对方左边那条好腿,他忽然小声说道:“干爹,这不值得。” 陆雪征咬了一口白梨,然后笑了一下:“这件事情,我早晚都是要做的。” 金小丰起身去拧来了一条毛巾,从赤脚开始向上擦拭。陆雪征身上没什么热汗,金小丰擦的轻松而又愉快。毛巾滑到了大腿根部,金小丰探过头去,而陆雪征就自动伸手搂住了他。金小丰用力向上一挺腰,陆雪征的身体随之悬空,金小丰趁此机会退下他的裤衩,用毛巾擦过了他的屁股和分身。 陆雪征并没有自怨自艾长吁短叹,但是金小丰察言观色,知道干爹的情绪是低落了。陆雪征是有这个特点——越到危急的时刻,他越要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越是悲伤的时候,他越要显出谈笑风生的豁达样子。 陆雪征很少提及自己的右腿,他只对金小丰微笑:“可惜我那只小猫,多么好看,这回也掉到海里淹死喽!” 金小丰听在耳中,记在心里,盘算着再给干爹弄一只好猫回来。 陆雪征又道:“等我的腿长好了,我们回天津去。” 金小丰听到了“我们”二字,心中忽然一动。飞快扫了陆雪征一眼,他低下头,状似无意的一下一下抚摸了陆雪征的大腿。 陆雪征是每晚都要接受他那按摩和擦洗的,所以并未觉出异常。 夜深人静的时候,陆雪征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 金小丰负责照应他的一切坐卧起居,这时贴着床边伸展身体,睡的无声无息。陆雪征在金小丰那隐隐的体温与气息中,觉得很是心静。 终于是为叶崇义报了仇了。他想自己就算立时死了,也有面目去见疯子了。心静的感觉非常之好,似乎生命都揭开了新一篇章,人也可以重新再活一场了。 只是不能去想自己的右腿。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是怎样练出腿上功夫的,也知道自己若是没了腿上功夫,那就只是一名普通的枪手。他是靠身手功夫吃饭的人,他才三十二岁,不管怎么讲,都还年轻着呢! 右腿最终能够恢复到何种程度,他一点信心都没有。也许依旧健步如飞,也许就变成了瘸子——所以不能想,一想,整颗心就像是落到了滚开的沸油里,疼的要命! 他满腔的雄心抱负,准备要回天津重整旗鼓,全面复兴先前的势力。然而看着眼下的情形,将来的事情,恐怕是要不好说了。 扭头望向窗外稀薄的晨光,陆雪征的脸上挂了寒霜。 第104章 孝子贤孙 在这一年的初秋时节,陆雪征拆下了右小腿上的石膏。 这时他已经和蒋振云见过了面,他是不能再为蒋振云效劳了,而蒋振云损失了一艘轮船以及整整一船的烟土板子,虽然心痛欲裂,但是总怪不到陆雪征身上。两人固然不能继续合作,可是眼见陆雪征折了一条腿,他礼数周全,还想着送来几样滋补药物。 这日上午,秋高气爽,金小丰开车送陆雪征去外国医院拍爱克斯光片。回家之后,两人没有即刻回房,金小丰用轮椅推了陆雪征,在院内慢慢的散步。 陆雪征随随便便的穿了一套浅色西装,周身打扮的很洁净,衬衫领口敞开着,为了舒服自在,也没有系领带。这些日子,大概是因为心事沉重,他是明显的瘦削了,脸色也偏于苍白。将两边胳膊肘搭在轮椅扶手上,他探身向前,望着草地上的一朵野花发呆。 金小丰一言不发的放开轮椅,转身走回楼内。片刻之后出来了,双手捧着一只小小的短毛猫。短毛猫据说是拥有着美国血统,正所谓远来的和尚会念经,虽然金小丰丝毫看不出此猫比先前那只狸猫高明到何处,不过就因为这猫样子还好,所以他特地花了一点小钱,将其买了下来。 弯腰把小猫送到陆雪征的怀里,他随即转回轮椅后方。陆雪征搂着小猫缓缓向后仰靠过去,他便抬手握住了对方的肩膀。 陆雪征的肩膀很端正,是个衣服架子的身材。阳光明亮的照射下来,刺激的他眯起了眼睛;而金小丰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副墨镜,打开来为他架在了鼻梁上,动作熟极而流、一气呵成。 有了墨镜的保护,陆雪征仰起脸看了看太阳。左腿长长的伸出去踏到草地上,他非常怀念脚踏实地的感觉。 “怎么还是走不得路呢?”他懒洋洋的轻声问道:“我这么娇贵了?” 金小丰深深的俯下身去,在他的耳边低声答道:“医生说了,您总要再过两个月,才能开始练习走路。” 陆雪征面向前方,抬起一只手摸了摸金小丰的光头,有气无力的哼了一声:“两个月。” 金小丰从他那虚弱而又沮丧的语气中,感受到了他的恐慌与焦虑。向前探过头去,他轻轻的和陆雪征面颊相贴。 陆雪征抱着小猫,怔怔的向前望着,并不理会。 于是金小丰得寸进尺,扭过脸来轻轻亲了陆雪征。 陆雪征神色不变,单是抬起了一只手,是一个中止与拒绝的姿势。 “我很想回天津去。”他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总在上海,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心里不踏实。” 金小丰向他耳语道:“干爹,有我在这里,您不用担心。” 此言一出,陆雪征心中忽然生出一股邪火,抬手在那轮椅扶手上狠拍一掌,他疾言厉色的斥道:“混账!你只会和我顶嘴!你有没有听懂我的意思?!” 金小丰一言不发,任他责骂。而小猫受了惊,就“喵”的大叫了一声。 陆雪征又动作幅度很大的用力一挥手:“我回房去!” 金小丰把陆雪征推进楼下客厅。陆雪征先是弯腰放下了小猫,然后左腿用力站起身来,一转身坐到了沙发上。侧过脸从金小丰手中叼住烟卷,他随即在对方递过来的火苗上深深吸燃。手指夹住烟卷,他叹息似的吐出一线青烟;与此同时,耳边响起“啪”的轻轻一声,是金小丰关闭了手中的打火机。 金小丰不言语,将两本最新的杂志放到了他面前的玻璃茶几上。陆雪征不看他,抄起一本略翻了几页,只觉文字刺眼,索然无味,竟是合拢杂志,“唰”的用力抽向了茶几边沿。 金小丰看他这是要闹脾气的光景,立刻找了借口,只说要去俱乐部巡视一圈,匆匆出门避开风头。如此一走,便是直到入夜时分方归。 他到家时,陆雪征躺在床上,已然睡了;小猫蜷在枕边,睁着两只眼睛,用小爪子轻轻抓挠枕头。金小丰举止温柔的用双手把它托起,转身一直送到了楼下去。 回房站到床边,他低头盯住侧卧着的陆雪征,觉察到了自己体内的骚动。陆雪征骑着一条薄毯睡觉,周身只有一条裤衩遮羞。右腿上没了石膏刺目碍眼,光洁的肉体让金小丰咽了口唾沫。 然后,他就快手快脚的宽衣解带,把自己扒成了刚出娘胎的模样——孝顺儿子做了这么多天,他如今实在是忍无可忍了!明亮灯光下,他那裸体粗壮魁伟、筋肉虬结,而下身那物又粗又长的竖起老高,已经火热坚硬,如同铁棒一般。 弯腰伸手为陆雪征脱下那条裤衩,金小丰发现陆雪征睡的并不沉,还是有些知觉的——陆雪征闭着眼睛含糊说道:“没有出汗,不要擦了。” 于是他也敷衍着答应一声,同时小心翼翼的把陆雪征扳过来,摆成了仰卧的姿势。 不声不响的爬上床去,他先是慢慢抬起对方的双腿,分开搭上自己的肩膀,而后将些唾沫涂到对方股间,随即俯下身去对准关窍,他毫无预兆的就开始顶入。这日天气温凉干燥,陆雪征睡意浓厚,正是昏昏沉沉,忽然后庭那里传来一阵钝痛,让他未睁眼睛,先哼出声。一时看清了面前的金小丰,他又急又怒,正要出手推搡,可是右侧小腿忽然隐隐的疼了一下,却是肌肉绷紧之时,牵动了筋骨。 金小丰算准了他如今有所顾虑,不敢对自己大动干戈,故而双手紧紧握住他的肩膀,蛮牛似的只是缓缓向内深入。陆雪征虽然不是第一次承受此事,但惟有这次神智最为清醒,就觉一根巨杵在自己体内开辟向前,仿佛把那五脏六腑都要挤的移了位置。窒息一般的张嘴喘了两口气,他在恐慌之中乱拍乱打金小丰的脑袋:“出去……给我出去……” 金小丰不理会,一直插了个尽根而入。停住动作默然片刻,他忽然抬起头望向陆雪征,一滴热汗从他的头顶缓缓向下滑到眼角,正像一颗晶莹的泪珠。 “干爹……”他用喑哑的声音说道:“我们……在一起了。” 陆雪征歪着脑袋瞪了他,劈头就是一巴掌:“金小丰,你等着死吧!” 金小丰闭了一下眼睛,张开嘴战栗着喘息了一声:“死……也是在一起了。” 然后他屏住呼吸抽身而出,在那欲出不出之际,猛然挺身再次捅入。陆雪征受了这样的操弄,哭也不是喊也不是,叫也不是骂也不是,想要打,又使不上力气。紧皱眉头在枕头上扭开脸,他极力想要避开金小丰的亲吻。 陆雪征太紧了,金小丰也是太激动了,所以很快便是一泄如注。起身放下肩上的两条腿,他跪在陆雪征的腿间,却是顺理成章一般的低下头,张口噙住了对方那柔软的器官。而陆雪征正要大发雷霆,没想到事后还有这样一场小戏。他也是禁欲久了的,只因腿上受伤,所以一直也无从消遣发泄。如今他被金小丰吮吸逗弄的热血沸腾,从脊梁骨向下一路酥麻,满心的狠话便存了下来,暂时没有尽数怒吼出去。 片刻的销魂完毕,陆雪征没想到,金小丰又爬上来了。 有了上一次的情事作为基础,这一次就进行的更为顺利。金小丰放开手脚大干起来,竟是将那整张铜床都撼动的吱嘎作响。陆雪征此刻倒是不大疼了,在那一波一波的冲击中,他自觉着仿佛一片叶子落到了湍急的水流中,身不由己乘风破浪。一点酸麻感觉从身体深处发散出来,陌生而又令人渴望悸动。他在头晕目眩中寒毛直竖,周身竟然仿佛过了电。 金小丰每快活一次,便也用嘴和手来伺候陆雪征一次。陆雪征一身大汗的瘫在床上,开头两次还只是痛快,第三次也挺有劲,可到了第四次,就感觉自己的元气都要被金小丰撸出去了。 幸好,金小丰到此为止,不再纠缠。他抱着陆雪征下床去洗了个澡,陆雪征躺在浴缸里,知道金小丰的手指正在自己臀间游移,不过也管不得那许多了,有话,明天睡醒了再说吧! 陆雪征没能睡到大天亮,凌晨时分,他便朦朦胧胧的在一阵揉搓中醒了过来。 背后一片滚热的,那是金小丰的胸膛在紧贴着他。他正要翻身躲开,可是深深插在体内的楔子忽然一搅,却是让他打了个痒酥酥的冷战。这时一只大手抬起他的左腿向上扳去,手掌滑过小腿,末了攥住了他的脚踝,把他那双腿一上一下,抻拉成了一字马的姿势。 “我看你是要疯了!”陆雪征背对着金小丰说道。 金小丰呼出的热气喷在他的后脖颈上:“干爹……” 他的声音似乎是带了哭腔,随着他的动作而富有节奏的颤抖:“我真高兴。” 陆雪征忽然闭上眼睛仰起头,“咝”的吸了一口冷气。金小丰留意到了他的反应,立刻仔细体会揣摩,腰上那里加了力气,打着旋儿的出出入入。一只手贴着床褥穿过陆雪征的腰间,他向下攥住了对方那一条硬邦邦的命根子。 一起发动的前后夹击让陆雪征潮红了面庞。不可忍耐的呻吟了一声,他想金小丰这个混蛋还挺会玩! 这一场完毕之后,陆雪征,因为发泄的太彻底,所以连闹脾气的力量都没有了。 “你给我睡觉!”他声音不大,气势不小的回头瞪视金小丰:“否则天亮我饶不了你!” 金小丰起身爬到他面前躺下,把大脑袋一直拱到了他的怀里。陆雪征推了他一把,没推动,就在他那光头上拍了一巴掌:“混账东西!” 金小丰向下缩了缩,把额头抵到了陆雪征的光肚子上。而陆雪征通体酥软,顾不得许多,也就这么糊涂着睡了。 第105章 医生来了 陆雪征骂金小丰:“你怎么像条狗一样?” 他说这话时,正是站在抽水马桶前撒尿。金小丰从后方搂了他的腰,本意是要搀扶,可是鼻子不老实,总在他那颈窝处嗅个不住。听了陆雪征的训斥,他不假思索的答道:“我愿意做干爹的狗。” 陆雪征听了这一句匪夷所思的回答,不由得转身扯住金小丰的衣领,气冲冲的拽着他向下摁去:“好,好,我成全你,给我舔干净!” 金小丰跪在了马桶旁边,抬头看了陆雪征一眼,他一言不发的探过头去,噙住对方胯间那根器官吮了一下。舌尖卷过铃口,他果然是舔干净了。 陆雪征瑟缩着向后一躲,随即在他那光头上狠扇了一巴掌:“没个人样!” 金小丰不会总是在家里陪伴他,金小丰不在家的时候,陆雪征会自己摇着轮椅,在楼下各房间内穿梭往来。小猫趴在他的大腿上长久瞌睡,而他无所事事,就拿着一把剪刀,把目光所及之处的所有花草,全部修剪了一遍。 这日下午,家中花草尽数遭了他的毒手,全部光秃秃的半死不活。陆雪征见自己剪无可剪,不禁百无聊赖,手持一把锋利剪刀呆坐出神。 正在此时,仆人忽然轻手俐脚的走了进来,规规矩矩的停在门口向他一鞠躬:“先生,外面来了一位客人,想要见您。” 陆雪征很觉奇怪——他在上海,就如同浮萍一般无根无基,好端端的,谁会专程前来见他? 伸手把剪刀放在身边的小桌子上,他不紧不慢的问道:“是蒋老板吗?” 仆人上前两步,双手将一张名片送到了他面前:“不是蒋老板,是一位陌生的先生。” 陆雪征接过名片一看,只见上面光秃秃的,只用楷体印出一个姓名,正是“易横涛”三个字。 陆雪征从那“横涛”二字上,条件反射一般的忆起自己那夜的落海情形,随即心中一动,感觉这名字似乎并非平常之辈。 垂下头去思索了一番,他猛然想起当初蒋振云在码头与人吵架之时,曾经大叫大嚷,要去请什么易先生来断个曲直黑白。如果此易即是彼易,那倒还成了一位不可小视的人物。抬头面对那名仆人,他出言问道:“这位易先生,大概有多大年纪了?” 仆人毕恭毕敬的垂手答道:“二十多岁,不到三十的样子。” 陆雪征歪着脑袋一挑眉毛,心想那位老头子再怎么年少有为,也不会比自己更高明,自己刚刚三十出头,对方怎能是位青年?所以看来这位小易先生,应该是另有其人了。 低头又将那名片翻来覆去的审视一遍,他吩咐仆人道:“请他进来。” 易横涛先生器宇轩昂的走入金家客厅,迎面看到陆雪征坐在轮椅上,就开口问道:“你又受伤了?” 陆雪征眼望对方,先是一惊,然后却又笑了:“原来你还认得我。” 易横涛落落大方的自行在沙发上坐下了:“认得,你是陆先生么。” 陆雪征依旧微笑着,心里可是有些打鼓——原来这易横涛不是旁人,正是那位曾为他两度治伤的医生! 这时,易横涛神色俨然的继续说道:“上次在这里,我之所以不肯和你相认,是因为你情形狼狈,我摸不清头脑,不敢贸然多说。” 陆雪征垂下眼帘,在那小猫的后背上摸了一下:“那如今易先生怎么又肯主动上门来拜访我了?” “自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陆雪征把小猫抱了起来,对着易横涛点了点头:“开诚布公,很好。” 易横涛盯着陆雪征的小猫,眼睛亮了一下:“嚯!你这猫不错嘛!” 陆雪征没理会,用手指在小猫的后颈上轻轻挠了两下,小猫就娇声嫩气的在他大腿上打了个滚儿。 易横涛并不是没有眼色的青年,见陆雪征的态度有些冷淡,就立刻回归了正题:“家父听说陆先生到了上海,很愿意和你结交一番。” 陆雪征抬头望向易横涛,似笑非笑的说道:“易先生,你这话,我实在是有些听不懂啊!” 易横涛也笑了:“诚然如此,这是个说来话长的事情,我太急切了。” 易横涛端着一杯热茶,侃侃而谈,大概讲述了自己的出身家世,顺带着介绍了他的老子。原来他那令尊易崇德先生,才是蒋振云等人口中的“老头子”,而这位易横涛少爷,似乎是曾和家庭长久的闹过决裂,新近才回到父亲身边做事。 他那话说的有些乱,陆雪征用心倾听,倒也笼统的明白了。又因易横涛的父亲与叶崇义的大哥重名,所以他听在耳中,颇觉刺心。 “我现在是个赋闲的废人了。”陆雪征心平气和的对着易横涛说道:“况且身上有伤,行动不便,也上不得台面。令尊的好意,我心领了,等到将来身体恢复了,我定会亲自登门拜访。” 易横涛放下茶杯,挺直腰背说道:“哦,那你就是不肯赏这个面子喽?” 陆雪征的确是不想赏他这个面子,但也不愿得罪本地老头子。抬眼看着易横涛,他思索着答道:“令尊要是有事找我陆某人,尽管开口就是,能帮的,我一定帮;虚礼就不必讲。” 易横涛听了这话,满脸困惑神情——他逢了父亲的命令前来,预备要做一场大大的寒暄交际,可是陆雪征始终没有给他机会。 张口结舌的无语片刻,他想陆雪征也许和自己一样,都是实干家,有一说一,同父亲那些人是不同的。 于是他欠身伸手摸了摸陆雪征怀里的小猫,而后站起身来,一本正经的说道:“好的,那我就告辞了。我的电话号码印在名片上,金先生也是知道的;如果你下次又受了伤,还可以找我。虽然我现在不做医生了,但是给你帮个忙,那还是不成问题的。” 他礼数周全的一弯腰:“再会。” 陆雪征见他要走,下意识的就想要去摸钱包付出诊金。及至此人当真离去了,陆雪征坐在家中,越是细想,越觉骇然——易家对自己的行踪,可是了解的够详细了。 当晚,他向金小丰诉说了此事。金小丰认真听了,也觉蹊跷,可是又分析不出个头绪来。两人谈来谈去,金小丰便试试探探的,开始动手动脚。 陆雪征虽也在金小丰的手中尝到了甜头,但总觉着这不是一桩正经事情,没有做过再做的道理,况且面对着这么一位五大三粗的光头,也着实让人无法动情。眼看金小丰凑上来了,他毫不客气的动了武:“怎么?你拿你老子取乐还上瘾了?滚下去!” 金小丰被他打的向后仰头一躲:“干爹,干爹,别……”他笑着握住了陆雪征的手腕:“您别生气,我不碰您,我只是……” 他只是扯下陆雪征的裤子,又一把攥住了陆雪征的命根子。 金小丰知道陆雪征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当年是能把韩棠干到死去活来的;故而自作主张,手嘴并用的先让他快活了一次。 简单的擦拭了那激射出来的白浊液体,他一边缓缓揉搓着手中这根半软半硬的东西,一边扭头望向陆雪征,低声问道:“干爹,还要吗?” 陆雪征依靠床头坐了,仰起脸长长的吁出了一口气,然后闭着眼睛轻声答道:“再来一次,用点力气。” 第二次完毕之后,金小丰约摸着时机差不多了,便自行爬上床去。陆雪征此刻不是他的对手,又被他调理的身心舒畅,故而不情不愿的咕哝了两句,也就被他拖到身下压住了。 金小丰成夜的折腾,恨不能完全不睡;幸亏他那对象是陆雪征,双方势均力敌,倒也有趣。 干干歇歇的闹到凌晨,金小丰开了电灯,抱着陆雪征前去浴室洗澡。 陆雪征累极了,躺在浴缸里叼着烟卷,有一搭没一搭的吸着解乏。眼看金小丰蹲在一旁在用毛巾为自己擦身,他忽然取下口中的烟头,摁在对方的光头上用力一碾。 金小丰神情痛苦的皱了眉头,可是手上不停,继续为陆雪征擦洗身体。 “小丰啊……”陆雪征慢悠悠的开了口:“干爹很不明白,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金小丰听到了“小丰”二字,眼眶几乎有些发热——陆雪征从来没有这样亲昵的称呼过干儿子们。当初那么爱韩棠,提起来也还是连名带姓。 拧了毛巾为陆雪征擦了擦头脸,他闷声闷气的说道:“我给您养老,我一个人就行,您不用再指望别人。” 陆雪征笑了一下:“听听,这不就是疯话么!” 陆雪征发现金小丰那个锃亮的大脑袋里面,装有许多稀奇古怪、自成体系的念头。他先前向来不是很关注这家伙的精神世界,现在想关注了,可是又插不下手了。 养老之类的话,当然都是胡扯。他叫名是干爹,可也并不比金小丰年长太多,正当壮年,哪里就提到了养老的屁话。 他现在无聊之极,身边连个能说说闲话的李纯都没有了——事实上,他记忆中的李纯已经彻底消失,天津那个小伙子,仿佛和他的李纯关系不是很大。 他意识到了自己无趣与焦躁,所以格外的开导警告自己,不许自己由着性子沉沦下去;越是处在低谷,越要振作精神。哪知振作没有几天,易家那边派人送来了请帖。 这回易崇德抛开易横涛,直接以自己的名义做出了邀请。陆雪征拿着请帖,知道对方必是有事相求,但凭着自己如今这副德行,哪里又能为旁人卖命?故而左右为难,不知该不该露这个面。 第106章 易家父子 易崇德站在都城饭店门外,礼数很周到的等待陆雪征到来——他向来是这样的,既然要向旁人表示好意,那就要把好意表示彻底;不必要的派头,一般不摆。 几名长袍马褂的随从跟在一旁,全是三十来岁的男子,一个个打扮的斯文洁净,看起来档次颇高,绝不像那帮会人物,正配得上易崇德的形象——易崇德五十多岁的年纪,容长脸,年轻时会是相当的清俊体面,现今发福了一点,但也不过分,没走样。 次子易横涛远远站着,看起来是非常的不合群;长子易轻澜本是陪着父亲的,然而忽闻家中有事,只得提前离去,临走时又嘱咐了弟弟两句。易横涛面无表情的听着,听完就算,根本不往心里去。 这时,前方道路缓缓驶来一辆雪佛兰汽车,正是陆雪征到了。 汽车无声无息的停在饭店门口,随即车门一开,金小丰探头跳了下来。 他大踏步绕到后方,从汽车后备箱里搬出轮椅打开。把轮椅推到车门前放好,他弯腰向车内伸出双手,把陆雪征拦腰抱出来安置在了轮椅上。冬日时节,天气阴冷,陆雪征加了一件米色猎装上衣,腰间衣带服帖,勾勒的身段紧俏利落。坐在轮椅上扭头望去,他一眼便看到易横涛大步流星的向自己这边走过来。 易横涛站在自家父亲与陆雪征中间,做了一番介绍。易崇德极少北上,但也听说过陆雪征的大名。如今见了本人,就见对方三十多岁,面目很是端正英俊,看起来并没有杀气,倒像是一位好好先生的模样。而陆雪征见蒋振云口中的“老头子”仪表堂堂,不禁心生好感。主动向上伸出一只手去,他开口说道:“易老板,我对你是久仰了,但是初来乍到,不敢高攀。今日好容易见了面,我又是这个样子,实在是失礼。” 易崇德握住他的手摇了摇:“老弟,你不要同我客气。四海之内皆兄弟,谁高攀谁?你如今赏光肯来赴我的宴席,我就很高兴了。” 陆雪征微笑着一点头:“不敢当。”然后他扭头看了易横涛一眼——先前他见了这位伪医生便要心惊肉跳,素来不曾留意过对方的相貌;如今有了易崇德站在这里对比着,他发现这父子两个还真是相像,那易横涛虽然行医手段类似屠夫,人样子却很不错。 几人谈笑风生的进入饭店大门,在雅间内分宾主落座。易崇德和金小丰走的不是一个路子,并不认识金小丰,只当他是陆雪征的跟班手下;易横涛作为陪客,却知道金小丰也是个有头有脸的厉害角色,这时就递出眼色,示意他坐。然而金小丰站在后方,只对他暗暗的一摆手表示拒绝,随即弯下腰来,在陆雪征的耳边低语了两句。 然后,他就和易家随从一起,无声的退出去了。 越是大老板,越是温和有礼,因为底气很足,无需虚张声势。易崇德是如同春风一般了,陆雪征也是有一说一,不拿那场面上的虚话来敷衍寒暄。易横涛坐在一边旁听,倒是感觉这气氛很好,谈话的两个人,包括父亲,也显得可爱起来了。 易崇德问陆雪征:“天津有个俞振鹏,老弟认不认识?” 陆雪征喝了一口热汤,笑了:“我的干儿子。” 易崇德也是发笑:“你这干儿子专在码头刁难我的货船,我不找他,我找你吧!” 陆雪征思索着向后仰靠过去,沉吟片刻后转头望向易崇德,轻声答道:“小事一桩,好办。” 易崇德笑道:“老弟是个爽快的人!” 陆雪征若有所思的,却是微微一摇头:“易老板,实不相瞒,我也离开天津足有两年了,天津那一带的情形,和上海不一样,变化很大。俞振鹏若是听话,那一切好办;若是不听话,正所谓鞭长莫及,我目前也控制不住他。” 易崇德端起酒杯,在陆雪征的酒杯杯沿上轻轻一碰:“老弟,有你这一句话,已经足够。至于事情能不能成,那也要看我的运气造化。” 陆雪征听了这话,感觉有些耳熟,忽然想起当年天津那位盛国纲师长曾经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这话实在是挺好听的。 两人谈过正事,转而聊起闲话,却是将那矛头一致对准了易横涛。易崇德仿佛是对这次子很有意见,次子面不改色的傲然而坐,却是刀枪不入的满不在乎。陆雪征见易横涛梗着脖子,一脸凉阴阴的不好惹,便出言笑问:“贤侄怎么不继续行医了?” 易横涛听了“贤侄”二字,心中几乎一惊,随即想起陆雪征是自家父亲的老弟,可不也就成了自己的叔叔么? “唔……”他不甚服气的答道:“家父不许。” 易崇德苦笑着解释道:“他不是那一方面的人才。” 陆雪征想起易横涛的种种手段,违心答道:“还是有点本领的。” 易崇德看了儿子一眼,感觉自己像是见了怪物——不过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虽然老大不小的不听话,但是做父亲的,总要耐下性子,慢慢把他引回正路。 席散之后,易崇德让易横涛带上保镖,亲自护送陆雪征回家。 金小丰和普通随从一起,饿着肚子在外面等候良久。这时推着陆雪征离开饭店,他一言不发的把陆雪征抱回车上,又把轮椅收回了后备箱。陆雪征隔着半开的车窗,和易崇德最后握了握手。 汽车夫发动汽车,慢慢向前开去。易横涛坐在后方汽车里,这时也指挥保镖开车,紧紧跟上。 到家之后,陆雪征请易横涛下车,进去坐坐。易横涛大概是无所事事,所以当即答应下来。 在金家楼下的大客厅内,陆雪征和易横涛相对而坐。他低头解开猎装的衣带纽扣,一边脱衣服一边说道:“天冷,辛苦你送我一趟,坐下歇歇再走。” 易横涛不置可否的从仆人手中接过一杯热茶,没打算喝,只是为了捧着暖手:“你和家父,倒是谈得来。” 陆雪征转身把上衣交到仆人手中:“贤侄,长辈的事情,你不懂的。” 易横涛“嗤”的笑了一声:“你这……” 陆雪征不等他说完,自顾自的又问:“做易家阔少爷,比当野医生好吧?” 易横涛一皱眉头:“什么野医生!我、我留洋读过医科的!” 陆雪征真没看出他还有这种资历,不禁对他笑着一挑眉毛:“哟,厉害啊!” 易横涛随即打了个结巴:“兽、兽医科。” 陆雪征盯着他:“兽医?” 易横涛继续补充道:“读了一年,就被开除了。” 陆雪征低头喝了一口热茶:“成绩不好?” 易横涛镇定的答道:“非也,是因为没有钱缴学费。” 陆雪征这回没再说话,只是看着他微笑。 易横涛一派淡定:“我那时候年纪小,贪玩,到赌城去住了一个月,把家父给我的款子全部输光了。”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一个人回国了。” 陆雪征已经猜出面前这位是个又臭又硬的犟种少爷,但是并不嘲笑,引逗着他继续往下讲:“既然不肯回家,为什么不一直留在天津?” 易横涛笑了一下:“我在天津治死了一个人。那边找我偿命呢!” “在上海也是一样的行医,怎么又肯回家了?” 易横涛小口喝茶,装聋作哑,拒绝回答——也许是又治死人了,无处可逃,只得回家。 陆雪征笑道:“这也没什么的。儿子吃老子一口,天经地义。” 易横涛依然不答,片刻之后他放下空茶杯,忽然生气了似的站起身来,嘴里咕哝了一句:“我走了。” 然后转身就走了。 易横涛一走,金小丰就进来了。 他没用轮椅,直接把陆雪征抱回楼上。陆雪征兴致不错,不肯去睡,坐在那小起居室内的罗汉床上吃点心看小报,又闲闲的说道:“虎父犬子,易崇德那么像样,儿子却是这个德行。” 金小丰坐在一旁,低声附和:“说是他大儿子还好。” “这种事情还要老爷子亲自出面,大儿子能好到哪里去?” 金小丰点点头:“可也是。” 陆雪征小心翼翼的伸直了右腿——骨头倒是没什么感觉,然而筋疼。金小丰见状,便凑上来用手握住他的膝盖,一下一下轻轻的压。 窗外天冷湿寒,房内一派温暖干爽。陆雪征一手拿着小报,一手搂着金小丰的脖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金小丰忽然亲了他一口,他也没生气,只说:“混账东西,不要占你老子的便宜。”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在更新的时候,忽然发现104章被举报锁文,感觉很是无可奈何;如果有读者没有看到那一章,请自行去搜索盗文来看吧。我既然写了文,又把文发到网站上来,那我的目的就是让对这文章有兴趣的读者能够读到,只要能读到,那以什么途径去读,我这边是不在意的。 写文到如今,有很多读者对我十分支持,我对此深表感谢;但也总有有限的几位或者一位,以刷负分、精分挑事、故意曲解文章、举报章节……等等方式(包括在QQ好友申请中对我进行连续的诅咒谩骂),对我个人进行直接或者迂回的攻击。我个人对此从未做出过回应,不过今天我想说,我只是个小小的写文的人,挣不到什么钱,也没什么大名气,连个正式的写手都算不上;写文是我个人的爱好,我坐在我自己的房子里,用我自己的双手在我自己的电脑上打字,也不曾因此去妨碍干扰过其它任何人。在这样一种状态下,某些人或者某个人挖空心思,试图用自己虚无缥缈的冷嘲热讽或者诽谤来影响打击到我,那真是太高看我,也太高看你自己了。 第107章  孤独的易二少 易横涛为人孤介,不通情理,没有朋友。 这天清晨,他在家中犯了一点小错,他爸爸说他,他哥哥也说他,他倚着门框默然听着,听到了一定的程度之后,转身就走了。他大嫂追出来要抓他回房吃饭,也没抓住。 他穿着一件海勃绒短大衣,帽子手套一概没戴,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拱肩缩背的低头只是向前走。他身体好,一鼓作气走了好几条街,饿了,伸手去摸钱包,心中暗暗叫苦——钱包落在家里了。 衣着单薄,肚里没食,他心中苦痛起来,恨不能时光倒流,回到天津去。在外面做野医生那几年,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虽然是兽医科肄业的学生,虽然任何医院都不肯提供给他一份工作,但是和那些不得见光的伤者们混在一起,他当真是感觉很痛快。自挣自花的生活,也很称心如意。 在断断续续的腹鸣声中,他顶着寒风前行,死活不愿回家。如此又独行了一个多小时,他在金公馆大门前停住了脚步。 他饥寒交迫,要给自己弄一碗热泡饭吃。 陆雪征拄着双拐,正在金小丰的保护下试着走路,万万没想到易横涛会忽然来访。而易横涛冻的鼻尖通红,气定神闲的站在金家温暖的客厅中:“陆先生,我来看看你——可以走路了?这很好。” 然后他掏出手帕,老实不客气的擤了擤鼻子——寒气渗骨,他快要被冻得涕泪横流了。 陆雪征经过了三个来月的休养,从爱克斯光片上看,腿骨的确是长好了;然而抛开爱克斯光片不提,事实上,他那右脚简直不能落地——筋疼,骨头也疼,肌肉都萎缩了。 把左手拐杖交到金小丰手中,他单腿蹦去招待了易横涛:“贤侄,多谢你惦念着我,请坐吧。” 易横涛听到“贤侄”二字,不动声色,大踏步走到沙发前一屁股坐下。等到陆雪征也在一旁落座了,他忍住饥饿转向对方,忽然弯腰抬起陆雪征的右腿,不由分说的就把那脚上拖鞋脱掉扔开了。 “是不是脚踝不听使唤?”他从眼角处横出目光,不动声色的问道。 陆雪征警惕起来:“你要干什么?” 易横涛暗自运力握住他的脚掌,也不回应,猛然就狠拧了一下子。陆雪征猝不及防,疼的哼出一声,脸色登时就变了。而易横涛随即松手,做事不关己的漠然模样。 陆雪征收回右腿,冷汗都出来了。金小丰早就知道易横涛不是个地道医生,这时就连忙走上前去,捡起拖鞋为陆雪征重新穿了上。 易横涛轻飘飘的说了一句:“不吃苦,哪里能够尽快康复呢?” 然后他扭开脸去,把嘴一咧:“嘿嘿。” 陆雪征和金小丰对视一眼,无话可说。 易横涛又道:“哦,对了,我来的匆忙,还没吃早饭呢。” 金小丰要务缠身,上午去了俱乐部巡视生意;易横涛吃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鸡丝面,身心舒适,愿意主动去为陆雪征按摩伤腿。陆雪征坐在二楼起居室内的罗汉床上,听闻此言,立刻拒绝:“完全不必!” 易横涛在起居室内东张西望,又蹲在屏风前,细细欣赏那上面的雕画。末了看够了,他扭头见小猫正在陆雪征的大腿上爬来爬去,就也走到罗汉床边坐下来。手肘架在桌面上,他用手托了下巴,望着小猫说道:“陆先生,将来你还回不回天津了?” 陆雪征倚靠着床围子坐了,伸手抚摸小猫的脊背:“回。” “你要是回天津,带我一个。” 陆雪征看了他一眼:“怎么?又要和家庭闹决裂了?” 易横涛对于不好回答的问题,向来是我行我素的保持沉默。起身挪到陆雪征脚边坐下,他抱起小猫,对着猫脸做了个鬼脸。 他是个俊秀的青年,然而气质偏于古怪死板,所以让人觉不出他的美来;如今这么做出鬼脸,表情活泛,倒是平添了几分可爱气息。陆雪征含笑看了他一眼,而后抬手从炕桌上拿过烟盒打开来,抽出一根香烟,欠身直送到了他的唇边。 易横涛一愣,随即仰头躲了一下:“我不抽烟。” 陆雪征就把香烟收回来,自己叼上点了火:“不给面子。” “我哪里是不给你面子?我真没有烟瘾嘛!” 陆雪征向后仰靠回去,盯着他笑道:“别当我不知道,早上叫你一声贤侄,恨的你立刻就在我那脚上报了仇!小肚鸡肠的东西,不怪你爸爸看不上你。” 易横涛一瞪眼:“你凭什么叫我贤侄?” 陆雪征一挥手:“回家问你爸爸去!” 易横涛听闻此言,当即放下小猫,横眉怒目的说道:“陆先生,你敢对我出言不逊,那就别怪我要帮你复健了!” 话音落下,他伸出双手就要去搬陆雪征的右腿。陆雪征吓的连忙起身,一手攥住了对方右腕,一手将半根香烟在桌上烟灰缸中摁熄。易横涛奋力挣了一下,不料陆雪征那手竟是如同铁钳一般,勒的他那腕子好生疼痛。而陆雪征腾出手来,把他另一只手也握住了;近距离的注视了他的怒容,陆雪征感觉很是好笑:“真生气了?” 易横涛针锋相对的和他对视片刻——易家二少,易崇德的儿子,天生就不会是软蛋! 然而在陆雪征的眼中,他却是并没有找到敌意。陆雪征的眼神很温暖,老大哥似的,单是对着他微笑。双方对视越久,那笑意越是浓重。 最后陆雪征抬手在他脸上不轻不重的掐了一把,笑出声来:“傻瓜,逗你玩的。” 易横涛红了脸,恼羞成怒的又把小猫抱了起来:“我当然知道你是在逗我玩!” 金小丰下午回家,发现易横涛还没有走。 不但没走,还和陆雪征凑在一起,紧挨着坐。陆雪征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易横涛就忍不住笑了一声,随即却又把脸扭开,扭开之后又扭回来了,似怒非怒的笑道:“你不要拿我开玩笑好不好?!” 到了晚上,易横涛仍旧不走。陆雪征让他看看小猫的公母,他扒着猫屁股看了半天,支支吾吾的,也说不出个黑白道理来。及至吃过晚饭,夜色降临,陆雪征让金小丰开出汽车,送易横涛回家去。 易横涛挺高兴,临走时告诉陆雪征:“我改天还来看你。” 金小丰听闻此言,在心里说道:“赶紧滚吧!” 陆雪征和易横涛这个小白脸消遣了一天,心情不错。及至金小丰回了来,他便重操旧业,继续下地走路。这是一桩苦差事,他又疼又累,满头大汗;金小丰让他歇一歇,他狗咬吕洞宾,反倒急了,嫌金小丰罗嗦。 金小丰退到一旁,不再言语,觉着干爹其实也像个小孩子一样,知道自己是个可依靠的人,就要闹的格外厉害。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心里憋闷,有脾气不对自己发,又能对谁发去? 第108章  互为依靠 腊月天,易横涛快要长在了金家。 易崇德并未对此作出阻拦,不但不阻,甚至还有些赞同——陆雪征一封电报发回天津,俞振鹏果然就收敛了举动。易崇德认为这说明陆雪征树大根深,人走茶不凉,还是个有势力的人物,值得善待结交;而陆雪征对此另有一番见解,他对金小丰说:“我身边留下来的要不是你,俞振鹏未必会这样服从我。” 金小丰看着他,没听明白这话。 陆雪征进一步的作了解释:“那帮混蛋里面,就只有杜小东不怕你。” 他顺势抬手,在金小丰的光头上拍了一巴掌:“你小子手狠。俞振鹏不敢造反,他怕我派你回去收拾他!” 金小丰听到这话,就笑了一下:“不是,他怕您。” 陆雪征拄着手杖走到沙发前,疲惫不堪的一屁股坐下来:“哼,他是该怕我。可我现在这个样子……” 他低下头,目光射向了自己的右腿:“我现在这个样子,又凭什么让人怕?” 这时,仆人走进来禀告道:“先生,易家二少来了。” 易横涛一到,金小丰就自动避开了——他心里有数,不惹陆雪征。 易横涛穿着一身半长不短的黑呢大衣,军装样式,腰扎皮带,领口第一个纽扣没有系,露出里面的条纹丝绸围巾;下身则是马裤长靴,皮靴底子很硬,走起路来一步一响。 一身寒气的站在陆雪征面前,他摘下自己那顶麂皮猎帽,弯腰扣上了陆雪征的脑袋:“送给你。” 陆雪征抬手摘下猎帽,里外看了看,随后扣回头上:“新年礼物?” 易横涛扭头打了个喷嚏,正色答道:“不是。” 陆雪征对他仰起脸,一指自己的脑袋:“贤侄,我漂亮吗?” 易横涛吸了吸鼻子,一本正经的答道:“叔,你太漂亮了。” 易横涛偌大的人,不知是怎么生活的,竟然会冻出两手的冻疮,幸好他这两年自力更生,倒是对一切小苦楚都能安之若素。陆雪征握住他那两只冰凉的手,笑道:“小可怜儿,娶位少奶奶回家疼一疼你吧!” 易横涛在外面冻透了,如今一进这热屋子,就满头满脸的发烧:“你自己正瘸着一条腿呢,还有闲心来可怜我?”然后他抽出手来摸了摸陆雪征的大腿:“你是不是腿上没力气,走不动路?” 陆雪征听闻此言,当即一拍右侧大腿,然后双手横着抓起木制手杖,抬起右腿用力向上一磕,只听“喀嚓”一声大响,手杖在他那大腿上应声而断。 “我不是没力气。”他将两截手杖往旁边一扔:“我是骨头疼。” 抬手搂住易横涛的肩膀,他低声笑问:“医生,你有没有办法啊?” 易横涛不看他,垂下眼帘答道:“我会按摩。” 陆雪征听了这话,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完之后,在他那后背上拍了一巴掌:“不敢领教。” 陆雪征没了手杖,但也不惊动仆人,搂着易横涛站起身来,他把对方当成了拐杖使用。易横涛稳稳当当的扶他上了二楼,一路走进了那间古色古香的小起居室。 陆雪征先上了那张罗汉床,四仰八叉的躺了下去。易横涛坐在床边脱那皮靴,脱完之后,却是露出两只赤脚。 “呀!”他自己也是很吃惊:“早上忘记穿袜子了!” 陆雪征用左脚蹬了他一下:“早上脑壳里装脑子了吗?” 易横涛抬腿上床,两只脚寒冷如冰——清晨躺在床上,就听大哥和大嫂在吵架,叽叽呱呱没完没了,他作为一名心烦意乱的观众,只想快些离家逃走,一着急,就把袜子给忽略掉了;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脸——幸好,刷牙洗脸这两件事还没有忘怀。 陆雪征歪过脑袋向下望去,见对方那赤脚雪白,还挺秀气的,便向上一挺腰,又伸手抓住对方的脚踝,向自己这边拉扯过来。易横涛会意,把双脚挤到了他的身下取暖。陆雪征的体温让他打了一个冷战,心里忽然就百感交集了。 “没想到……”他抬眼望向陆雪征:“你对我还挺好。” 陆雪征一个鲤鱼打挺坐起了身,挪过去和他并肩坐了。侧过脸来正视了易横涛,他微笑问道:“对你好,好不好?” 易横涛低下了头:“你……你不是还叫我贤侄吗?” “那你想让我叫你什么?你说出来,我听听。” 易横涛没经过这个,心跳如擂鼓,同时就觉着陆雪征离自己是越来越近。对方的气息隐隐扑过来,让他下意识的就想躲开——可惜为时已晚,陆雪征凑上来,直接就吻住了他的嘴唇! 易横涛在男女情事上,一直不大开窍,不想,也不找;偶尔骚动了,也盘算着去风月场所买个乐子,不过思来想去的,还是没去,因为嫌那地方肮脏,会玷污了自己。微微仰头张开嘴,他大睁着眼睛直视前方,愕然的连呼吸都暂停了。 然而一分钟后,他渐渐闭上眼睛,身体也随之软化,呼吸一波一波的潮起潮退,他发现这个事情,还真是有点意思。陆雪征的舌头像一尾活泼多情的鱼,在他嘴里游动啄弄,温柔而又缠绵的,不带丝毫侵略性,令人心安。 又过了一分钟,陆雪征放开了他。 易横涛的面颊已经烧到发烫了。深深的垂头望着自己的双腿,他嗫嚅着说道:“这……这不大好吧?” 陆雪征笑了一下,向后仰卧着躺了回去:“是不大好。” 易横涛立刻扫了他一眼:“哪里不好?” 陆雪征枕着双臂,望着天花板答道:“毕竟是叔侄关系,所以不好。” 易横涛听到这里,不假思索的说道:“谁和你是叔侄关系啊!” 话一出口,他知道自己是讲错了——因为陆雪征歪过头来,向他意味深长的坏笑,眼睛亮闪闪的,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易横涛被他看的心乱如麻。伸手扳着一根脚趾头扭开脸去,他想自己真是掉进井里去了! 易横涛的思绪很乱套,今天走的格外早,居然没有留下来吃晚饭。 金小丰对此情形,是不闻也不问,自己该怎样就怎样,对易横涛几乎就是视而不见。当晚他和陆雪征相对而坐,围着小炕桌吃那丰盛晚饭。他的饭量素来不小,因为今天桌上几样菜很合他的胃口,所以又额外加餐一碗米饭。 结果到了午夜时分,陆雪征朦胧中觉着身边少了个人,睁眼一看,就见房门大开,断断续续的作呕声音依稀传来。 他连忙坐起身,摸过手杖下床穿鞋。蹒跚着迈步向外走去,他扶着走廊墙壁大声问道:“小丰,怎么了?” 一边询问,他一边踉跄着进入了灯光通亮的洗手间内,迎面只见金小丰弯腰站在抽水马桶前,正在剧烈的呕吐。 无缘无故的,在这年末岁尾,金小丰病倒了。 一夜的功夫,金小丰烧成了一块巨大的火炭,人躺在床上,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嘴唇上起了一圈燎泡。 陆雪征没有心思再去引逗易横涛,每天单是坐在床边守着金小丰——他发现金小丰只要知道自己在这房里,便能躺的安心稳定。 于是他就不走,他把自己的小猫和书报全搬运过来,从早到晚的在这房内消磨光阴。有时走到床边坐下来,他伸手摸摸金小丰的脑袋和面颊,金小丰就微微的哼出一声,表示自己已经领受到了干爹的关爱。 陆雪征怜他爱他,心想金小丰在这世界上无依无靠,现在看着风光,其实也就只有自己是真心待他的。 可是话说回来,在这世界上,难道自己就有依有靠吗? 说来说去,倒是他们两个在相依为命了。 第109章 金小丰的心思 入夜时分,陆雪征倚靠床头半躺半坐,一手捏着份唱片封皮,对着上面印刷的歌词嘟嘟囔囔的唱歌。可见,他此刻的兴致是很不错的。 金小丰挺尸一样长长的躺在床里。他那满嘴的燎泡已经干瘪结痂,烧也退了,晚上还喝了一点非常稀薄的米汤。仰面朝天闭着眼睛,他先是饶有兴味的倾听干爹嗡嗡歌唱,结果听了半天,一句曲调也没有找到,而且隐隐有些头疼,脑子里面乱糟糟的。 陆雪征唱了半天,最后自己也有些受不了。将唱片封皮随手一扔,他在心里对自己的歌声做出评价:“没救了!” 陆雪征把金小丰扶起来搂到怀里,让他侧身依偎在自己胸前——金小丰躺的太久了,陆雪征想让他换个姿势,通通血脉。而金小丰人高马大的枕在陆雪征的心窝上,几乎有些惭愧,暗想自己现在要是十三四岁就好了。 陆雪征倒是没有那么多想头,他一手揽着金小丰,一手从枕边拿起一本小说,继续饶有兴味的自娱自乐。床尾的小猫在被角处钻来钻去,不时就要抓过他的赤脚,这也很有趣。读完一页的故事,他低头和金小丰贴了贴脸,随口说道:“这回是真不发烧了。” 金小丰幸福到了一定的程度,反倒委屈缠绵了。把他的大脑袋在陆雪征胸前蹭了两蹭,他伸手抱住了干爹的腰。 腰偏于细,不够他一抱的。 年前,李绍文和俞振鹏都发来电报,说要请干爹回去过年;如果干爹不肯回,那他们亲自过来也可以。 陆雪征拄着手杖,很能走上几步了,这时就蠢蠢欲动,想要回去。金小丰无条件赞成,然后在陆雪征下楼之时巧妙的绊出一脚,让得意洋洋的干爹一路滚了下去。陆雪征的右小腿磕在了楼梯栏杆上,疼的当场落泪,额角也撞出了一个大青包。 第二天,他那右脚便是又不能落地了,仿佛是脚踝伤了筋骨。这个德行自然是不便见人,金小丰却是主动承认错误,只说自己笨手笨脚,害了干爹。陆雪征没有怪他,不过心灰意冷,决定还是留在上海,把新年混过去算了。 金小丰挺愉快,然而易横涛又来了。 前些日子,陆雪征忙着照顾金小丰,没心思搭理这位易家二少;易横涛受了一次冷遇,负气而走。如今又来了,却是奉了易老爷子的命令,来送一份新年大礼。 陆雪征对礼物没有兴趣,只让易横涛坐到自己身边,笑模笑样的同他闲谈,又提起了金小丰那一场大病。易横涛听了这一番不着痕迹的解释,才暗暗的转怒为喜——他被陆雪征哄着捧着的宠惯了,平时只觉得对方亲切有趣,结果对方一旦变了态度,对比之下,他便有些不能忍受。不过他心里生气,嘴上不说,闷葫芦似的蛰伏在家中,结果就越发的不讨家人喜爱了。 张嘴含住了陆雪征喂过来的一颗巧克力糖,他低下头,面无表情的问道:“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回天津?” 陆雪征向前俯身,把两边手肘架在了膝盖上:“不一定。” 易横涛扭头看了他的侧影,感觉他实在是个顺眼的好人:“我在家里可是快要住不下去了。” 陆雪征转过脸来向他一笑:“那你就到我这里来,我疼你。” 易横涛颇为不满的一撇嘴:“你不要再和我说这种话了!两个男人……你当我是兔子?” 陆雪征将他的一只手拉过来握住了,笑问:“你吃不吃萝卜?” 易横涛当即就要把手抽出来,然而没抽动。恶狠狠的瞪了陆雪征一眼,他拧着眉毛说道:“你不要来惹我!” 陆雪征叹了一口气,其实也知道易横涛是不该招惹的,可是对方白皙清秀,言谈举止中别有一番清高含蓄的小风情——他生平最好这一口,可是这一口也一直难得,反正自从韩棠死后,他是再也没能找到第二人。 “将来到了天津,你可是逃不出我的手心。”他如是告诉易横涛。 易横涛自认为并没有动情,但也挺享受陆雪征对自己的追求——他像个孤鬼似的,向来也没有人爱慕过他,虽然他自己不在乎,可是心里也虚,觉得自己是个没有魅力的失败者。 “你又不吃人,我为什么要逃?”他反问陆雪征。 这一天,陆雪征对易横涛是亲了,也摸了。 他在床上是有点本事手段的,亲的易横涛软在床上,迷茫昏沉的眼睛都睁不开。一只手先是隔着一层衣裳揣揣捏捏,后来感受到裤裆那里梆硬滚热的一根竖起来了,他便扯开对方的裤子,把手伸了进去。 出乎意料的,他刚刚攥住了对方的命根子,还没有动作,便被热淋淋的射了一手白浊液体。 他以为易横涛是太兴奋了,所以身体失控;压着对方又吻了一阵子,他湿黏黏的揉弄着手中那根器官,结果易横涛毫无预兆的抽搐了一下,下身那东西硬都没硬,热精直接就淌出来了。 陆雪征略觉惊讶的笑了。抽出手来下了床,他先去浴室洗了手,然后回来坐在床边,俯身摸着易横涛的头发笑道:“快枪手。” 易横涛连射两次,这时就有些头晕,是失了元气的样子:“什么快枪手?” 陆雪征低头在他眉心上亲了一下:“自己想去!” 易横涛眨巴着眼睛想了半天,忽然明白了,并没有生气,而是有些紧张:“真的很快吗?” 陆雪征在他鼻尖上拧了一下:“你是个雏儿,当然快。” 易横涛的确是个雏儿,向来是自己打发自己,没让旁人碰过;而且打发的也很潦草,因为没打算从这上面得到快乐,真正只是“打发”而已。 易横涛不甘心,起身去扒陆雪征的裤子,揪住对方的命根子研究了半天。陆雪征问他“大不大”,他一脸严肃的答道:“大!” 陆雪征挺高兴,想要趁热打铁,抱他去做那一桩好事。然而易横涛挣扎着跳下床去,死活不肯:“我们很熟吗?话没说两句就要做这种事情,你这是发情了?” 陆雪征坐在床上,哭笑不得:“你把我扒成这个样子,看也看了,玩也玩了,现在说我发情?” 易横涛吵不过他,索性一瞪眼睛:“我阉了你!” 陆雪征一指胯间:“好,不要客气,切掉拿去泡酒喝吧!” 易横涛听到这里,气的笑了。 真到了新春时节,易横涛留在家中过年,一时倒是来不得了。 金小丰亲自张罗,家中虽然人少,但是春节的气氛很足,该行的礼节,一样不肯忽略。陆雪征心安理得的享受着这一切,心里知道金小丰好——早就知道他好,没想到这么好。 而金小丰冷眼旁观,心想干爹年后必定有所活动,若是回了天津,自己在上海的事业便要付诸流水;若是不回天津,干爹恐怕又要和易家二少狗连蛋似的搞到一起去。说来说去,养干爹比养儿子还要费心,怪不得他未老先衰,旁人都以为他三十多岁了呢。 第110章 可爱 金小丰在经过楼下一间空房时,忽听里面“咕咚”一声大响;推门探头一看,他就见陆雪征跌坐在地,一条腿伸直,一条腿蜷着,深深低头一动不动。 空房是专门为陆雪征腾出来的,里面照例吊着沉重沙袋,角落里摆了几座木桩。金小丰迈步走进去,在陆雪征身边蹲了下来:“干爹,是不是腿又疼了?” 陆雪征面无表情的直了目光,汗珠子从额角流淌下来,连呼吸都暂停了。良久之后,他闭上眼睛仰起头,缓缓的长吁了一口气。 然后他翻身要起,站到一半,两条腿一个踉跄,一屁股又坐了下去。 对着金小丰挥了挥手,他轻声说道:“你出去,这里用不着你。” 金小丰有心宽慰他两句,但是知道现在不是耍嘴皮子的时候,一旦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很可能会被干爹用手杖敲出一头包。 于是他就不声不响的退出去了。 陆雪征站起来,右腿疼的不能落地。 他忍痛伸直了腿,试着在地上来回走了几步,左脚是结结实实的着了地,右脚却像是受了惊一般,力气运到小腿上,便莫名其妙的消失不见。他弯下腰仔细打量自己的双腿——没看出异常来,还和先前一样,可是走起路来,的确是瘸了。 他忽然就恐慌的打了一个冷战,然而不敢深想。俯身从地上抓起手杖,身体多了这样一点支撑,立刻就对劲了。 拄着手杖又走了两步,他想自己的骨头不应该有问题——爱克斯光片拍了一张又一张,医生也反复的检查过,都说是康复良好;可是怎么就不敢用力了呢? 及至加了那一根手杖在旁边,右腿倒又灵便起来了。 陆雪征不能想象自己拖着手杖行走如飞的怪样子。坐在窗台上连做了几个深呼吸,他低头揉搓着右腿肌肉,心里始终是慌。 窗户很大,窗台也长。陆雪征把右腿抬到窗台上伸直,然后弯下腰去,慢慢的抻那筋骨。胸膛紧贴在了膝盖上,他侧脸枕着自己的小腿,恨不能腿骨有灵,能够体谅自己这一片焦虑心情。 夜里上了床,陆雪征依旧是心事沉重。仰面朝天的躺好了,他抬起右腿一直向上,最后越过头顶,赤脚勾住了上方床头。金小丰换了睡衣走过来,见了此情此景,眼神就痴了一下。 陆雪征保持着这种姿势,气息就有些憋闷:“我现在也好了,你还要和我一起睡?” 金小丰轻手轻脚的上了床,用轻描淡写的口吻答道:“我留下来吧,反正床够大,干爹夜里有事,支使我也方便。” 陆雪征又问:“猫喂了吗?” 金小丰把棉被拉扯过来堆在脚下:“喂了,都睡了。” 陆雪征这时缓缓放下了腿:“它睡了,咱们也睡吧。” 金小丰答应一声,然后言行很不一致的开始对陆雪征动起了手脚。 在床上,金小丰得“哄”着陆雪征脱裤子。 想要心愿得偿,他必须手嘴并用的先让陆雪征快活两次。陆雪征是个欲望强烈的,两次不多不少,正好能让他尝到甜头而又意犹未尽,从而心甘情愿的张开双腿,探险似的把自己彻底丢给金小丰。 金小丰是很小心的,总把他当成处女那么对待,前后夹击着让他欲仙欲死。可是到了最后关头,他也会失控的狠顶几下,随着那凶猛的攻击动作,他颇为孩子气的“嗯嗯”出声,是快活透了的模样。 于是陆雪征就不和他一般计较。天昏地暗的捧着对方的光头,陆雪征如同落在大潮之中,身不由己的上下漂浮旋转了。 午夜时分,两人一起去浴室擦洗了身体。回到床上后,陆雪征略显疲倦,但是兴致很高,有心说两句趣话,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大好——对金小丰开下流玩笑,不大好。 金小丰则是向下蹭了蹭,不动声色的往陆雪征怀里拱去。夜色浓重,万籁俱寂,他那魁伟躯壳中的小男孩探头缩脑,跑出来撒娇了。 陆雪征抬手搂住了他,低头在他那头顶上亲了一口,心里很平安。 正月十五过后,易崇德又和陆雪征联系上了。 他一直在天津有生意,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他虽然是威名赫赫的“老头子”,但是到了一个地方,就要说一个地方的话,“老头子”的身份并不能全国通用。当年他在天津的保护神乃是李继安,后来李继安反叛失踪,他立刻就受到了俞振鹏的挤兑。现在他见陆雪征人在上海,还能如此彻底的掌控天津事务,便认为这是一位最有力的新合作伙伴。 听说陆雪征打算回天津去,他是一百二十分的赞同。和陆雪征谈笑风生了一场,他告辞离去,却是并没有提出什么请求来。 待他走后,蒋振云也来了——蒋振云见了陆雪征,哭笑不得的,几乎要坐不住:“这叫什么事情,我刚知道我竟是让陆先生为我守了那么久的渔市场!” 陆雪征对他是非常的客气,因为不能用金钱向对方表示谢意,所以只好在礼节态度上补足。他是发自内心的感谢蒋振云,没有蒋振云的雇佣与帮助,他当时真就没有活路了。 蒋振云走后,易横涛又来了。 易横涛站在他面前,言简意赅的只问出一个字:“走?” 陆雪征一点头:“走。” “什么时候?” “最早下个月。” 易横涛留下一句话:“我回家弄些钱去!”随即转身就走。 陆雪征起身快步赶上,一把揪住了他:“来了还想走?给我回来!” 易横涛回头看他:“干什么?” 陆雪征把他扳过来面对了自己:“打劫!” 易横涛立着眉毛:“我没钱哪!” 陆雪征在他屁股上狠狠掐了一把:“老子劫的是色,谁要你那两个造孽钱?!” “嗨呀!我的钱都是我用双手挣回来的,哪里造孽了?” 陆雪征伸手一指他的鼻尖:“兽医!” 易横涛听闻此言,当即张口结舌起来:“我、我、我是兽医,那你是什么?” 陆雪征笑了,用轻快的语气说道:“我是吃兔子的狼呀。” 易横涛闭了嘴,犹犹豫豫的不知自己是怒好,还是笑好。 金小丰不在家,陆雪征让易横涛开车载自己出去兜风。易横涛答应了,站在一边旁观陆雪征更衣打扮。及至陆雪征戴上了那顶麂皮猎帽,拄着手杖要往外走了,他福至心灵,忽然想到了回击词语:“瘸子!” 陆雪征走到门口,听闻此言回头对他一笑:“我瘸,那让我来骑你,好不好?” 易横涛没听明白,以为陆雪征在骂自己是动物。后来发动汽车开出老远了,他才忽然反应过来:“你要骑我?” 陆雪征坐在副驾驶座上,斜过目光向他微笑:“同意吗?” 易横涛单手扶着方向盘,转头向他竖起一根手指,用警告的语气严肃说道:“你太下流了!” 陆雪征笑出声音,觉得易横涛真可爱;如果他老子不是易崇德,那就更可爱了。 第111章 回家 陆雪征早就吵着要回天津,金小丰听在耳中,虽然是一百二十个不愿意,但是嘴上一直没有明确的表示过反对。及至到了三月天,他发现陆雪征这回是当真要筹备着动身了,这才心中悚然,忍无可忍的柔和了语气,走到陆雪征身边弯下腰说道:“干爹,现在回天津,会不会在安全上……有问题呢?” 陆雪征坐在沙发上,正在低头用手指给小猫顺毛:“一朝天子一朝臣,我都走了两年多了,那边的形势也有了大变化,未必还会有人对我关注。” 金小丰垂下眼帘,盯住了他眼角处的泪痣:“毕竟是上海更安全,干爹不如把腿养好后再走,那时也不迟。” 陆雪征扭过脸来望向了他:“我可以一个人走。你想留下,就留下。” 金小丰连忙摇了头:“干爹,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就给我滚!” 金小丰没有滚,他一言不发的直起腰来,默默站在了陆雪征身后。 陆雪征抱着小猫,良久之后才背对着金小丰说道:“我是在这里住不惯。这里再好,不是我的地方!我十三岁那年到了天津卫——你懂不懂什么叫做故土难离?” 金小丰不懂,他七岁就到了天津,但也没觉出天津有什么特别的好处来;也许是因为初来乍到时经受了太多的苦楚,所以感情上有些麻木。 但是他装成懂的样子,把双手放在了陆雪征的肩膀上,又深深的俯下身去,低低的答道:“是,干爹,我不拦您了,我们一起回去。” 陆雪征抬手握住了他的一只手,送到嘴边亲了一下:“干爹知道让你这样单身离开上海,是受大损失了。你是好孩子,干爹会补偿你。” 金小丰轻声说道:“我心甘情愿,不要您的补偿。我爱您。” 陆雪征已经接受、并且习惯了金小丰那句“我爱您”。“我爱您”总比“我恨您”要好一万倍,况且听得多了,也觉得理所当然,不再心惊。 易横涛听说陆雪征当真是要出发了,兴奋异常,当即就开着汽车跑过来,随车带了一皮箱的行李。然而陆雪征拒绝带他同行。 “你不要跟着我一起走,否则你家老爷子会以为是我拐带了你。”他告诉易横涛:“你自己走,到了天津再去找我。” 易横涛失望的冷笑:“懦夫!” 陆雪征不是懦夫,他喜欢易横涛,可是觉得那也仅仅只是“喜欢”而已。单凭两人之间那点打情骂俏的小感情,易横涛还不值得让他去冒险得罪易崇德。 于是他毫无诚意的狡辩道:“我这是谨慎。” 易横涛生气了,他生气也不大发雷霆,单是沉着一张脸不言不语;及至气到了一定程度,便会毫无预兆的拔腿跑开,一鼓作气不知道会跑到什么地方去。 陆雪征拄着手杖站起身来,快步赶上去揪住了他。金小丰站在楼梯上冷眼旁观,知道易横涛逃不出干爹的手掌心;还知道干爹现在能对易横涛甜言蜜语、千依百顺,等到将来得了手,就不一定又是怎样的态度了。 金小丰向来不在感情上用心,故而现在虽然看出了陆雪征的几分特质,却又不知应该采取何种手段来制服他——当然,也是不忍心下手。 金小丰时而甜蜜时而痛苦,但是世上能有一个让他“不忍心下手”的人,他自己想着,也是好的。 一个人太忍心了,对别人冷酷的同时,对自己就也残忍了。金小丰不爱说话,只爱思考。他知道陆雪征是很会自我排遣、自我安慰的,所以很少气急败坏;他向干爹学习,也快要变成一位草根思想家了。 四月初,金小丰向南京那位老板兼老友做了一番交待,又安抚了手下众人,然后就带着几名心腹,护送陆雪征北上回津。 火车开的不顺利,时常是每隔几站停下来,就有宪兵上来搜查。陆雪征这边证件齐全,身份合法,没有破绽,倒是不怕。如此走走停停的过了两日,他终于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上午,重新踏上了天津的土地。 这一行人刚下火车,站在月台的李绍文、白嘉治、林逢春、丁朋五等四名干儿子立刻迎上来,也不喧哗,单是统一的向陆雪征深深一躬:“干爹好。”然后直起身又对着金小丰唤道:“金哥。” 陆雪征抬手一拍白嘉治的肩膀,顺势对着李绍文一点头,微笑着点头答道:“好。” 李绍文眼尖,忽然瞧见了陆雪征手里的手杖,先没在意,以为干爹在上海学会了绅士派,故意带根手杖作为装饰;可是待到陆雪征在众人的簇拥下向外走去之时,他留意观察,发现那手杖乃是精钢打造,步步落地,却是并非饰品。 他能看出异常,旁人一样的伶俐,自然也能看出;不过都是聪明人物,全部装聋作哑,不敢去问。 在火车站外,陆雪征上了李绍文的汽车。美国汽车,空间宽敞,李绍文和金小丰左右护着他坐在后排,前方是白嘉治开车,丁朋五坐在副驾驶座上。汽车开起来驶上大街,陆雪征回头望去,就见三辆黑色汽车络绎跟上,正是林逢春和保镖们。 转向前方坐正身体,他淡淡说了一句:“不必来这么多人。” 丁朋五从前方回过头来,很有分寸的笑道:“干爹,街面上不太平,林逢春不放心,就多带了两车人。” 陆雪征想了想,又问:“不太平?” 李绍文轻声答道:“现在杜文桢一家独大,旁人都被压下去了。” 杜文桢素来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和陆雪征倒是并无交集。听了这话,陆雪征也没说什么——他有他的道理路线,和杜文桢吃的不是一碗饭。不过,他也知道,杜文桢未必会这样想。 白嘉治把汽车开去了李绍文家。李纯正在家中忙忙碌碌做招待员,忽见干爹到了,就连忙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然后一路小跑的到了大门口:“干爹。” 陆雪征看了他一眼,发现李纯彻底变成一名美男子了——美的还挺英气,浓眉大眼的;皮肤倒是又白又细,一把能掐出水来。抬手搂住李纯的肩膀,陆雪征一边向内走,一边开口笑道:“哎哟,我这儿子越长越体面了!” 李纯不像旁人那样拘谨,低头一眼看清陆雪征的手杖,不假思索的便问:“干爹,您的腿怎么了?” 陆雪征浑不在意的答到:“受了点小伤,好的也差不多了。”然后他对着李纯又是一笑,压低声音说道:“干爹养了一只新猫,比当年的小灰灰还漂亮,是你金哥买回来的外国猫,在后面汽车上,一会儿抱出来给你瞧瞧。” 李纯笑吟吟的,刚要回答,然而这时他那些异姓兄长们一起迎了出来;他察言观色,便很有眼力的悄悄向后退了下去。李绍文嫌他狗腿子似的和干爹凑得太近,一把就把他扯到了身后,又瞪了他一眼。 除去身后跟着的五名干儿子,陆雪征大概放眼一瞧,发现前方还站着能有六七个人。可见不肖子虽然也有,但是数量不多——毕竟是一个头磕在地上,拜过干爹的,又的的确确是依靠干爹一手提拔起来,纵算是有人起了自立门户的心思,也不好真去付诸于行动。最起码的情义都不讲,将来岂不是要坏了名声? 拄着手杖走到俞振鹏面前,他上下审视了这位精精壮壮的小伙子:“不错,干爹在上海一个电报发过来,你能立刻把嘴里的食儿吐出去,算是给了干爹的面子。” 俞振鹏立刻笑了:“干爹别这么说,这是我应该的。” 陆雪征原地转了一圈环顾四周,然后说道:“应该?什么叫应该?干爹不是那种自以为是的老家伙,给人一点好处,就要人一辈子做自己的孝子贤孙。你们有情有义,干爹空手从上海回了天津,你们不把干爹当成废物,还能一起过来见我一面……” 他点点头:“你们的好处,干爹心里有数。” 丁朋五听了这话,鼓起勇气说道:“干爹,我们要是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那也不是个人了。” 陆雪征笑了,没说话,在心里暗暗列出了那几位不是人的、未到场的干儿子名单。 陆雪征嫌李绍文这房子太小——他就喜欢先前那所带花园的公馆。 可是自从那十几个陆雪征被统一枪毙之后,公馆经过了几次大搜查,末了就被贴上了封条。两年过去了,封条已被揭下,房屋几易其主,现今乃是本市教育局局长的官邸了。 陆雪征派人过去,好言好语的开出条件,愿出一笔款子,把这房屋购买下来。局长听闻此言,莫名其妙,嗤之以鼻。 于是第二天,他接到了一封信,信封里装着一颗雪亮子弹。冰冷子弹贯穿了局长的威风与骄傲,他当即就吓得晕了过去,直过半个小时才苏醒过来。 局长是文人出身,刚刚来到天津担任职务。拿着那颗子弹,他去找了日本人求救。日本人忙着满城去抓反日份子,没空搭理他,随便派了两个特务去他家门口站岗。局长不放心,转而又去了警察局。警察局长听他提起了“陆雪征”三个字,大惊失色——当初就是他签字枪毙了那一大队陆雪征。说起来都是了结的案子了,怎么又被人翻了出来?难道是自己失职了不成? 警察局长死活不承认陆雪征的存在,一口咬定那些人无非是陆氏遗留下的门徒。教育局长磨破了嘴皮子,然而警察局长口不对心,任凭对方说破天去,陆雪征也是死了。 半个月后,教育局长卖房搬了家——他是脆弱的文人,他怕大流氓杀他。 他一搬家,陆雪征就回家了。 第112章 擦肩而过 午夜时分,一辆黑色汽车缓缓在偏僻路边停下。金小丰推开车门,在暗淡星光下默默的抽烟。一条腿长长的伸出去踩上地面,一名手下就蹲在他的脚边,聚精会神的扭头望向小路远方。 遥遥的,有了车灯光亮。手下小子站起来,顺手一敲身后车窗。后排车门应声而开,连滚带爬的下来了两名青年。而金小丰掐灭手中烟蒂,头也不抬的从一名青年手中接过了枪支。 汽车夫发动汽车,瞄准时机一打方向盘,将疾驰而来的汽车堵了个正着。刺耳的刹车声音骤然响起,金小丰快步冲上前去,未等车中人发出声音,他拉开车门伸进手枪,一言不发的便扣动了扳机! 手枪上安装了消音器,低低的几声怪响过后,金小丰收回手来,“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 朦胧月光下,金小丰等人乘车撤退,一溜烟的便没了踪影。小街寂静,那辆汽车孤零零的停在道路中央。四面玻璃一片血雾,鲜血滴滴答答的,顺着下方门缝流淌落地,越积越多,最后这汽车就被浸在了浅浅的血泊之中。 一位“不是人的”干儿子,就这么横死了。 金小丰回到家时,陆雪征已然睡了。 他轻手轻脚的洗了个澡,披着睡袍走到床边。低头对陆雪征的睡相审视了片刻,他关闭床头那一盏小小壁灯,然后脱下睡袍,赤身上了床。 他是小心又小心,可还是惊动了陆雪征。陆雪征闭着眼睛,含糊的问道:“回来了?” 金小丰试探着依偎向他:“干爹,事情办成了。” 陆雪征微微的呼出一口气,抬手把他搂到胸前,又睡着了。 翌日清晨,陆雪征早早起床,四处走动着浇灌楼内花草。天气微凉,他在衬衫外面套了一件薄薄的黑色绒线衣。金小丰无声的走过来,就见那绒线衣看起来柔软温暖,便忍不住弯下腰去,用面颊在陆雪征的胸膛上蹭了一下。 陆雪征将一只手搭在了他的光头上,然后用力一搡:“这是要吃奶了?” 金小丰有气无声的嗤嗤笑了,从后方抱住了陆雪征。 陆雪征掐断了一截兰花叶子:“混账东西!”他侧过脸去:“今天下午,到白嘉治那里去一趟。他要给我送点东西过来,我不放心,你一路跟着他。”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但是金小丰一听就明白了。低低的答应一声,他歪过脑袋,试图去吻陆雪征的后脖颈。 陆雪征被他亲的又热又痒,于是举起手杖搭上肩膀,对准金小丰的光头轻轻一磕:“这是要吃肉了?” 吃过午饭之后,金小丰开车出门,前往白宅。 前边的路口又闹起了封锁检查,所以人走不快,汽车也开不动。金小丰百无聊赖的坐在车内,打开车窗向外看风景。这是一条繁华大街,街上商铺依旧兴隆——老一批人穷下去了,自会再有新一批人富起来。生意还是能做的,当然事在人为,看你做的是什么生意。 这时,他看到了街边委顿着一对乞丐。 乞丐是一男一女,想必是从乡下逃进城内的两口子,年纪都大了,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肮脏的快要看不出模样来。 乞丐是很常见的,然而金小丰不知怎的,不由自主的紧盯了那两名苦人,一眼不眨的细瞧。 他想自己是看到了亲爹和后娘。 在他的记忆中,他那亲爹也是个大个子,有力气能干活;可是如今苍老了,瘦骨嶙峋的佝偻着,看着就缩小了一号。他们父子两个其实是很相像的,都是深眼窝高鼻梁,亲爹有头发,花白的一绺一绺,污秽的披在了肩头上。 在他七岁离家那年,后娘还是个俊俏的小媳妇,所以对于旁边的瞎眼老太,金小丰很费了一番力气,才勉强从那皱皱巴巴的面孔上找出了一丝当年痕迹。 金小丰望着那两个人,神魂出窍,良久之后才打了个冷战,重返人间。 仇恨强烈到了极致,又经过了岁月长久的洗礼,最后似乎就全部转化为了漠然。对于这样一对父母——不,应该是对于这样一位父亲,金小丰现在只是觉得无话可说。 推开车门跳下去,他迈步走向那一对老乞丐。锃亮的皮鞋踩在灰沓沓的路面上,他顶天立地的站在了那二人面前。 从裤兜里摸出两张大额钞票,他居高临下的把钱扔在了脚下的破铁碗里。老乞丐见到如此巨款,心中一惊,连忙抬头去看这位善人。浑浊的老眼射出光去,他望着金小丰,仿佛也是心有所感,嗫嚅着张了张嘴,嘴是个黑洞,露出了零落的几颗黄牙。 金小丰对他冷笑了一下,然后转身走向汽车。这回前方道路疏通了,汽车发动起来,绝尘而去。 白嘉治和金小丰把几只手枪与一皮箱子弹藏到汽车座位下面,一路送去了陆公馆。刚一进门,却发现李绍文来了,正在恳恳切切的向陆雪征说话,便先退了下去,不做打扰。 李绍文鼓起了一百二十分的勇气,来向陆雪征讨要李纯。当然,李纯这两年一直是在他那里的,不过他心里不安,总怕干爹这边一声招呼,李纯就会像小猎犬一样颠着爪子跑走。于是他面红耳赤的站在陆雪征面前,语无伦次的剖白了心计。 陆雪征身边不缺一个李纯使唤,再说两年不见,也的确是有些生分了。很痛快的一口答应下来,他又笑道:“你好好对他,那是个好孩子,嘴上不说,心里有数。将来要是娶了老婆,也得把他安置好了,不能玩够就算。” 李绍文方才长篇大论,紧张的快要晕过去,没想到干爹这么好说话,不禁喜悦的快要落下热泪。颠三倒四的答应下来,他转身告辞而走,出门时一脚绊在门槛上,惊天动地的摔了一大跤,整张脸拍在地上,当场便是口鼻飙血。白嘉治要去扶他,哪知他一翻身站起来,掏出手帕堵住口鼻,拔腿继续前行,丝毫不受影响。 白嘉治陪着陆雪征讲了两句闲话,也就回家去了。 金小丰若有所思的坐在陆雪征身边,忽然身体一歪,枕在了对方的大腿上。幼时所经受过的一切苦难排山倒海的浮现在了他的眼前,他下意识的抓起陆雪征的一只手,盖在了自己的面孔上。 黑暗而温暖的感觉升起来,他又瘦又饿又孤独,弱小的躲到干爹身后去了。 陆雪征低头问他:“怎么了?” 他犹豫了一下,低声答道:“我好像在街上看到了我的爹娘——大概是从乡下逃上来的,在要饭,快饿死了。” “相认了吗?” “没有,我给了他们一点钱,就走了。” 陆雪征抬手拍了他一巴掌:“管生不管养,你那亲爹也不是个人。别理他!” 金小丰很委屈的“嗯”了一声,把陆雪征的手拉下来,又蒙到了自己的眼睛上。 第113章 短兵相接 陆雪征傍晚练功,热出一身大汗;想要洗个澡上床休息,热水管子里却是始终放不出热水来。 所以他在浴室内没有停留太久,便披上浴巾打着冷战跑出来了。从头到脚没来得及擦,水淋淋的不像话。金小丰迎上来抱住了他,顺势抓住浴巾为他快速擦拭了周身。陆雪征通身上下不着寸缕,温凉的裸体在浴巾的包裹下时隐时现,他自觉是无所谓,因为金小丰是个爷们儿——就算金小丰是个娘们儿,他也还是无所谓。 可是此情此景落在金小丰的眼里,那就是“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了。 那枝红杏生在陆雪征的胯间,半软半硬的探出了个小脑袋。金小丰低头扫了一眼,真想攥住它撸上一把。 然而陆雪征抬腿就上床去了,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于是金小丰咽了一口唾沫,转身自去洗澡。 陆雪征甩开浴巾,没穿裤衩,伸直了双腿仔细的审视——右腿怎么就受了惊似的不敢用力了呢? 背对床外坐稳了,他把双腿紧紧并拢,先将腿上肌肉绷紧再松弛,又转了转脚踝动了动脚趾,一切正常,两条腿的感觉是完全一样的。用手在右侧小腿上轻轻捶了一下,也并没有感到锥心剧痛。缓缓将双腿打开到一百八十度,他左右试探着下了腰,依旧是一如往昔,毫不为难。 “真NND见了鬼!”他自己咕哝:“难道是伤了神经?” 这时,金小丰一身鸡皮疙瘩,湿漉漉的从浴室内走出来了。陆雪征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落花流水的,忽然心生怜爱,想这罗汉白天见了亲爹,这一晚上都不见高兴,想必是心里难过了。 他知道金小丰的爱好,所以故意想要逗他。向前俯身趴到床上,他低声唤道:“小丰。” 金小丰愣在了当地,眼睁睁的死盯着陆雪征那高高翘起的结实屁股。 陆雪征哈哈一笑,一跃而起。翻身滚到床里去,他拉起棉被盖住了自己:“儿子,过来睡觉!” 金小丰面无表情的迈步上前,抬手一拍墙上电灯开关。房内瞬间黑暗,而他一步跳到床上,扯开棉被就把陆雪征掏出来摁住了! 陆雪征惹火烧身,同时发现自己已经不是金小丰的对手。金小丰,二十多岁,正是走上坡路的时候,一旦失了控制,便能狂暴凶蛮成一只野兽。陆雪征被他冲击的简直躺不住,抬起双手奋力想要抓住床头栏杆;可是金小丰是不许他有所依附的,双手掐住他的腰,金小丰起身向后猛然一退,就着身体相连的姿势,把他生生拖出老远。 陆雪征没生气,但是被他压迫撩拨的起了兴致。金小丰去抓他的手腕,他便招式巧妙的设法挣脱;金小丰去吻他的嘴唇,他会微笑着扭开头去,顺势在对方的下巴上留下一个牙印。 房内夜色浓重,黑暗如海。在温暖而凌乱的大床上,陆雪征半闭着眼睛,用手肘和膝盖去抵挡反抗,动作温柔而坚决;而金小丰见招拆招,丝毫不肯退让。背过手去扯开了陆雪征那环在自己腰间的双腿,他双手握住脚踝抬起又下压,把对方的身体彻底对折。动作忽然激烈起来,一滴汗珠自上而下甩到了陆雪征的眉心,金小丰气喘吁吁的进行了最后的冲刺,“嗯……”他濒死一般的发出哀鸣:“嗯……” 午夜时分,两人依然不睡。相对着侧躺了,他们在沉默的嬉闹。 到处都是手脚,纠缠着横在二人之间;进攻防守交替进行,金小丰卖了个破绽,让陆雪征抬起膝盖顶向自己的下身;在对方靠近的那一刹那,他手上忽然耍了个花样,准确的破解了陆雪征的擒拿,直接就要把干爹搂到怀里。陆雪征连忙向后一躲,而他的指尖划过对方的光裸胸膛,在氤氲的肉体气息中就扑了个空。 良久之后,电灯忽然亮了。 陆雪征方才仿佛是占了上风,所以现在哈哈大笑的坐起身来,单方面宣布比试结束。拥着棉被依靠床头,他探身越过金小丰,从床头矮柜上的烟盒中,抽出了一根香烟。 烟卷叼到嘴上,金小丰仰卧在一旁,扬手摸到打火机“啪”的一声按出火苗,向上送到了他的面前。他歪着脑袋凑上去点燃了香烟,然后抬手夹住烟卷,皱着眉头深吸了一口。 低头对着金小丰喷出一口烟去,他懒洋洋的笑道:“行啊,长本事了!” 金小丰似笑非笑的仰望着他,黑眼睛里星光璀璨。 陆雪征棋逢对手,心情竟是很好。抱着棉被转向前方,他又深吸了一口香烟,烟草气息让他在疲惫中感到了一丝销魂。 扭头望向金小丰,他把烟卷送到了对方的唇边:“来一口。” 金小丰微微探起头,在吸烟之前,先撅起嘴唇,亲吻了陆雪征的手指。 陆雪征笑出声音,金小丰的嘴唇是润泽火热的,让他的手指暖暖的痒了一下。 金小丰问陆雪征:“干爹,我怎么样?” 陆雪征为自己续上了第二根烟:“你?”他低头看了对方一眼,漫不经心的答道:“挺好!” 金小丰一挺身也坐了起来:“和易横涛相比呢?” 陆雪征明白了金小丰的意思,不禁一笑:“那不是一回事。” 随即他亲昵的拍了拍金小丰的脸,低声说道:“你和干爹是一家人,他是外人嘛!” 这样的回答显然是不能让金小丰满意的,不过他知道,这也的确是陆雪征的真心话。和陆雪征讲什么专一,那简直就是对牛弹琴。看陆雪征的态度,仿佛天下就只有他一位是带把儿的,其余全是娘们儿。他想怎么三妻四妾,就怎么三妻四妾——只是受身份束缚,他无法肆意妄为罢了。 对待这位干爹,金小丰简直是无计可施。他实在是抽不开身,否则非想法子把易横涛弄死在天津外不可。 陆雪征吸足了烟,下床又草草冲洗了身体,然后心满意足的上了床,眼睛一闭便睡了个天昏地暗,还打了两个俏皮的小呼噜。 金小丰关了电灯,一时没有想出什么好主意来。向上拉了拉棉被,他也睡了。 翌日上午,陆雪征试图丢开手杖行走,然而没走几步,心虚得很,右腿直打晃。抄起手杖支撑了身体,他这才心神安宁的站稳当了。 手杖成了他的护身符,他时常是拖着手杖在走。有了手杖傍身,他那右腿就敢真正用力了。 与此同时,几名“不是人的”干儿子,本是要自立门户的,可是见到那个惨死的例子,便心中惴惴,竟是一起投奔了杜文桢。李绍文过来向陆雪征汇报了这个情况,陆雪征听了,只说:“我不管他们是投奔了谁,就是投奔到天王老子那里去了,也得把命给我留下来!” 李绍文听了这话,却是有些犹豫:“那杜文桢……” 陆雪征何尝不知道杜文桢的实力?但他是个亡命徒的身份,正所谓光脚不怕穿鞋的,又所谓可以千年做贼、不可千年防贼;如果杜文桢当真要拂自己的面子,恐怕动手之前,也是要仔细忖度一番的——那样一位富贵已极正当红的人物,怎会愿意去和杀手结下梁子? 于是陆雪征一挥手:“不提杜文桢,只找那几个混蛋算账。先把家务事解决了,再一致对外。” 第114章 先兵后礼 陆雪征拿着一只精致的小喷壶,站在窗前浇花。小猫坐在窗台上,睁着两只大圆眼睛盯住喷壶,一个脑袋就随着壶嘴左右摆动了。 陆雪征瞄了它一眼,心里盘算着把它阉掉。 小猫并没有危机感,看的高兴,还伸出一只爪子去抓花叶,然而冷水流淌而下,这又把它吓了一跳。细细的“喵”出一声来,它仿佛是困惑了,站起身来竖了尾巴,很谨慎的向后退了两步。 陆雪征放下小喷壶,抱起小猫。小猫胆子小,软绵绵的蜷缩在他的臂弯中,一条后腿垂下去,陆雪征没留意,它也不晓得把腿收上来。 这时,金小丰推开房门,把个锃亮的大脑袋伸了进来:“干爹。” 陆雪征抬头望向他。 金小丰西装革履,打扮的相当阔气,是爆发的赌场老板的派头:“俞振鹏的汽车被人砸了。” 陆雪征平平淡淡的“哦”了一声,转身把小猫放到了身边的写字台上,并没有关心俞振鹏的安危,因为知道这些干儿子们各个皮糙肉厚,纵算是挨了一顿胖揍,也没什么的。 迈步走向门口,他带着金小丰快步离开了。 金小丰亲自开车,把陆雪征送去了法租界地带。汽车开的不算快,沿着大街匀速前行。街旁咖啡店内的李绍文从大玻璃窗内看见了,马上起身跑出去站在路边。汽车稳稳停在了他的面前,而他在半开车窗边深深弯下腰去,对着车内的陆雪征低声说道:“干爹,杜文桢已经进了紫竹林饭店,带了几个女人吃饭,不是大请客。外面保镖能有十人左右,全带着枪。” 陆雪征面无表情的微微一点头:“你们不用跟我进去,带着人守在街上就好。应该不会大动手。” 李绍文当即答道:“是!” 陆雪征对着前方一挥手,金小丰会意,继续开动汽车。 陆雪征,貌似单枪匹马的,来到了紫竹林饭店。 推开车门下了汽车,他连金小丰都不等,拖着手杖便大踏步的向内走入。门童摸不清头脑,没敢上前;侍者笑容可掬的迎过来了:“先生,欢迎光——” 话未说完,他被陆雪征抬手推了个踉跄。 根据事先搜集的信息,陆雪征准确无误的找到了杜文桢专用的雅间。 停在雅间门前,他也不敲门,一脚就把房门踹开了! 雅间洁净宽敞,正当中摆着一张大圆桌,首席上坐着一名四十多岁的长袍男子,长脸高鼻梁,正是杜文桢本人;另有四五名红粉丽人围坐在一旁,本是莺声燕语笑意嫣然的,不想房内忽然闯来不速之客,便吓的花容失色,低低的惊叫出声。而陆雪征回身挥起手杖一抽门板, “咣”的一声先把房门关上了! 杜文桢毕竟是经过风浪的人物,一眼便看出来人并没有直取自己性命的势头。面不改色的站起来,他丝毫不怵,朗声问道:“兄弟,敢问高姓大名啊?” 陆雪征绕过圆桌走到了他面前:“俞振鹏喊我一声干爹,你说我是谁?” 杜文桢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声,脸上神情立时就僵硬了:“你是陆……陆老板?” 陆雪征直奔主题,不扯闲话:“听说,你派人把俞振鹏的汽车砸了?” 杜文桢久闻陆雪征的大名,可是从未亲见;如今倒是相见了,然而对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咆哮而来,竟是个不好打发的模样。板起脸来正视了陆雪征,他也严肃了面容:“陆老板,你这是要为俞振鹏来向我讨公道了?” 陆雪征摇了摇头:“杜老板,大错特错。我陆某人还不至于要等着你来给我一个公道。” 杜文桢上下打量了陆雪征:“那你是什么意思?” 陆雪征答道:“俞振鹏在码头一直经管上海易老板的货轮,让他继续管下去。他人少,肚量小。你吃肉,给他一口汤喝就够了。” 杜文桢听闻此言,立刻是皮笑肉不笑了:“陆老板,国有国法、行有行规,他这毕竟是蝗虫吃过了界,我这边纵算是答应了,可一旦开了禁,将来别人也都照例子来找我,我怎么办?” 陆雪征冷笑一声:“你有你的办法,别来问我。” 杜文桢看他来者不善,暗暗的想要把保镖叫进来,然而一时没有机会,又想对方毕竟是单枪匹马,而自己也有几手功夫,一旦动武,未必一定立刻就败,便勉强撑起架势,傲然说道:“陆老板的火气不小嘛!可在我杜某人的地界上,就得讲我杜某人的规矩!” 陆雪征听闻此言,便对着杜文桢点了点头:“好,既然你不给我面子,那就怪不得我不讲礼数了。” 杜文桢听他话头不对,当即后退了一步:“你要干什么?” 陆雪征一言不发,一脚把他踹了个跟头! 周遭的几名佳人见状,吓的嗷嗷乱叫,拉开房门就往外跑,又尖声大喊:“来人啊,杀人啦!有人要杀杜老板呀!” 几嗓子嚎出去,饭店内立刻就乱套了。杜家保镖一窝蜂的冲进大门,随即又一窝蜂的做了后退——陆雪征拎着口鼻流血的杜文桢,大踏步的下楼走出来了! 杜文桢不是陆雪征的对手,双方一动拳脚,高下立见。杜文桢腰间本来有枪,也被陆雪征一把扯下丢进了圆桌正中央的大砂锅里去。杜文桢周身疼痛,深恨陆雪征卷了自己的面子,同时也知道对方是留了情面的,否则不用等人上来,一枪便能直接崩了自己。 两人走到了光天化日之下,陆雪征对身边的杜家保镖毫不在意;而杜文桢当着众人,不能再装死狗,撕撕扯扯的就要还击。饭店经理带着几名领班赶出来冒险劝架,生拉硬拽的强行分开了这两位老板。这时李绍文等人忽然一拥而上护住了陆雪征,而陆雪征一边走,一边举起手杖指点了杜文桢:“明天我等俞振鹏的话,你敢抢他的饭碗,我就让你没有命吃!” 杜文桢抬袖子一抹脸上鲜血:“无须明天,今晚我便让你见了分晓!” 陆雪征都快要上车了,这时还抢着回头嚷了一句:“我NND敬候佳音。你这分晓若是让我见的不满意,我将来见你一次打一次!” 然后他一弯腰,钻到汽车里去了。 杜文桢在饭店门口,气的咬牙切齿,姑且不提。只说金小丰发动汽车送陆雪征回家,路上便疑惑说道:“干爹,事情一闹开,以后如果要下手,就不好找机会了。” 陆雪征坐在后排位置上,扭头面对窗外看风景:“下手?我没想对他下手。天津卫要是没了他,恐怕就要换马俊男上来;马俊男全靠着日本人的势力狐假虎威,还不如他。” “那我们现在……” “现在先和他斗着,等到把他耗累了,再提合作的事情。否则俞振鹏现在就算是把钱送上去,他也不会往眼里放。先苦后甜的来吧,要不然还有什么办法?” 金小丰把这话仔细忖度了一遍,感觉目前也只能采取这个办法了。打一巴掌揉三揉,看着是有点怂,但是不这么着,也没有更好的道路。 当晚,俞振鹏打来电话,说是手下人马全被赶出了码头。陆雪征放下电话,派人赶去杜文桢公馆,趁着夜色向院内投入了一颗小炸弹。 隔了一天,杜文桢乘车出门,半路被人拦下,泼了汽油就要烧车。杜家保镖拔枪冲上,那几人丢了汽油桶上车便跑,一溜烟的无影无踪。 又过了一天,杜文桢在利顺德和陆雪征迎面相遇。陆雪征一眼叨住他,冲上去挥拳就打;两家保镖混战成了一团,而杜文桢那天本来打扮的很漂亮,要和英国人共进午餐,结果逃出来时“花容失色”,发型本来是个乌油油的大背头,这回头发统一的改了方向,全垂到额头上去了;马褂的纽扣也被撕开了两个。 杜文桢气的要死,做出反击,派人堵住陆宅大门,从早到晚的堵,叫嚣着烧房,要对陆雪征瓮中捉鳖,然而陆宅一直无人露面。杜文桢一边思索着处置陆雪征的方法,一边躺在翡翠别墅的烟室里搂着姑娘吸鸦片烟。正是得意之时,有人一掀门帘冲进来了,他抬头一瞧——妈的又是陆雪征! 陆雪征恪守了“见一次打一次”的诺言,把杜文桢摁在烟榻上暴捶了一顿。杜文桢抽大烟抽的心神都散了,那里能够还手?被他打的呀呀直叫。而陆雪征毫不留恋,打完就走。 如此过了一个来月,杜文桢被陆雪征打出了心理阴影,一出门就精神紧张,在任何地方都坐不住——说起来,他和陆雪征都可以算作是天津卫里的大流氓,但是道路不同。那陆雪征是靠着打杀吃饭的,除了这个再无别的事业,自然令人防不胜防。而杜文桢现在半黑不白,已经混迹于上流社会的绅士群中,哪有闲工夫天天和陆雪征这种人纠缠不休? 所以,在一个月后,他接到俞振鹏的求和信之后,心中竟像是飞走了一块大石一样,顿时无比轻松。 俞振鹏很恭敬,亲自上门拜访,奉上一份厚礼,以及一份薄礼——他的厚礼,以及陆雪征的薄礼。 “干爹的脾气是坏了一点。”俞振鹏陪着笑脸说道:“但心肠是好的。他老人家上个月气攻了心,所以对您不依不饶。现在过了气头,也觉着自己是过分了,不大对劲。他好面子,托我给您带份礼物压压惊,您也就多体谅、多担待吧。” 杜文桢咧了咧嘴,想骂,又忍了住,只用鼻子哼出一声:“君子我不怕,毛贼我不惹!” 第115章 缸中鱼 俞振鹏在杜文桢那里受了两句酸溜溜的闲话,然而满不在乎——挨骂算什么?他小时候还经常挨打呢!干爹一脚踢出来,他当场就能腾云驾雾的飞出老远去;翻身爬起来撒腿便逃,到了饭点溜回来,还是一条好汉。 从杜文桢那里出了来,他直奔陆公馆,向干爹做了一番汇报,连“君子我不怕、毛贼我不惹”这一句话也依样复述了。 陆雪征听了,毫不动气,只说:“亏得他是要做君子的,给我省了多少事!他要真是个毛贼,我也惹不起。” 俞振鹏捧住了长久的饭碗,千恩万谢的向干爹告辞离去。而陆雪征回想自己上一个月的所作所为,也觉得可气可笑。杜文桢先前也无非是街上的混混出身,可是如今一旦发达高升,就被那大老板的身份束缚住,连行凶作恶都要讲究礼数。 陆雪征则不一样,他不讲虚套,君子也罢毛贼也罢,他不是特别在乎。 易横涛发来电报,说是在火车站上错了火车,现在已经到了北平。如今春暖花开,他有意在北平游览一番;希望陆雪征在天津做好准备,因为毕竟上次他是治死了一位势力不大的大哥,他怕自己一下火车,就会被人拖去偿命。 陆雪征立刻发出电报做了保证,表示在自己的保护下,定然不会有人取他狗命。 易横涛接到这样一封电报,可能是生气了,没有再做回应。 陆雪征过上了几天清闲日子,终日十分平和愉快。教育局长是位阔人,搬进来后增添许多家具,又在前院草地上放置了两只大缸,预备天热时蓄满净水,养花养鱼,也是一景。局长走得惊惶,大缸留在原地,陆雪征这时就完成局长心愿,果然从楼内的水龙头上引出一根胶皮水管,哗哗哗的放了两大缸水。 缸内一时还没有种养荷花,只往里投了几尾小红鲤鱼。此刻正值下午时分,陆雪征无所事事,抱着小猫站在缸前,去看小鱼消遣。金小丰坐在楼内,隔着大开的窗子乘凉瞌睡——他对任何动物都没有兴趣,尤其是不能欣赏小鱼之美,只能品尝小鱼之味。 陆雪征兴致不错,双手把小猫托到水面上,让它近距离的开开眼界。小猫乖乖的低头看鱼,望着望着,忽然“喵”的一声大叫,而后蹬着陆雪征的手掌猛然一窜,“扑通”一声就跳到水里去了! 大缸足有半人多高,奇大无比,陆雪征眼看小猫连个气泡都不吐,直接就沉了底,吓的连忙弯腰伸手去捞。一捞没捞着,二捞没捞着,他急了眼,一头扎到水里去,踮起双脚伸长手臂,在那深水处奋力一划,一手果然捏住了细细的猫脖子。他心中大喜,正要起身,哪知重心不稳,“咕咚”一声双脚离地,大头冲下的扎到缸里去了! 这下可是糟了糕!他本来水性平平,如今在倒栽葱似的插在缸里,两只手连个着力的地方都没有,慌乱之下先喝了两大口水。而金小丰昏昏欲睡的坐在窗前,先不理会,后来偶一睁眼,忽然发现干爹不见了,大缸内却是伸出两只乱蹬的长腿,不禁吓的立刻起身,一个箭步越过窗子,一路飞奔而去! 抓着陆雪征的双腿奋力向外一拽,金小丰像拔萝卜似的,把陆雪征从大缸里水淋淋的拔了出来! 陆雪征被呛了个七荤八素,晕头转向的就跌坐在了地上,一手还攥着小猫的后腿。神情茫然的张开了嘴,他吐出了一尾活泼泼的小红鲤鱼。 金小丰知道呛水不是小事,一个不留意,也许会伤了肺,便连忙蹲下来为他又抚胸口又拍后背。陆雪征大口喘着粗气,眼睛都直了,过了半晌才缓解过来。 低头望向身边小猫,他发现这小崽子竟然也还留有一口热气,虽是侧身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但那肋骨显然是在一起一伏。 金小丰把他扶了起来:“干爹,别管它了,猫是土命,接了地气就能活。风凉,您先回去把衣服换了吧。” 陆雪征打了个打喷嚏,一边走一边还嘱咐金小丰:“别让人过来,当心踩了它。” 金小丰向下扫了一眼,见陆雪征没用手杖,两条腿照样站的稳稳当当;但也不肯说破,一路连搀带抱的就要将陆雪征往楼里送去。哪知步子刚刚迈开,看大门的小仆人忽然颠颠跑过来了:“大老板,外面来了一位小姐,说是想要见您。” 陆雪征落花流水的回过身来,非常诧异的表示反问:“嗯?” 小仆人一本正经的答道:“是一位小姐,打扮的挺漂亮,看着能有个四十多岁了,还领着个小男孩。” 陆雪征歪过脑袋,控了控耳朵里的水:“四十多岁了,还小姐?”然后他转向金小丰:“我认识这么一位老小姐吗?” 金小丰莫名其妙的答道:“您连年轻小姐也不认识啊!” 陆雪征扭头又打了个大喷嚏,随即吩咐金小丰道:“你去接待一下,问问她有什么事。如果是生意上门,我们直接收英镑美元,不要鬼子的军用票。” 金小丰答应下来;而陆雪征走了两步,忽然意识到手杖不在身边,右腿立刻就不听使唤了。 陆雪征回房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了一身干爽衣裳。回想方才那一场历险,他心有余悸,知道若不是金小丰救命及时,自己很可能会有溺死的危险。他,堂堂的他,枪林弹雨刀光剑影都闯过来了,结果为了一只猫,淹死在自家鱼缸里,这才叫见了鬼! 颇为庆幸的为自己倒了一杯热茶,他捧起茶杯正是要喝,不想房门一开,金小丰蹑手蹑脚的走了进来。 “干爹啊……”他以一种迟疑而又茫然的语气开了口:“那个……出事了。” 陆雪征啜饮了一小口热茶,然后转身面对了他:“什么事?” 金小丰高高大大的堵在门口:“那女人说……说她那孩子是您的种。” 陆雪征端着茶杯,当即望着金小丰愣在当地。 金小丰微微皱起了一条眉毛,极力保持着心平气和:“她……她领着孩子认亲来了。” 陆雪征这回神魂归窍,把手中茶杯往桌上一顿:“开什么玩笑?我都多少年没碰过女人了?” 金小丰顶天立地的依靠着门框,犹犹豫豫的说道:“理是这个理,不过……的确很像。” “什么很像?” 金小丰看了他一眼:“那孩子和您……很像。” 陆雪征抓过手杖,迈步向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和我很像?怎么会和我很像?难道我夜里梦游,千里之外取人贞操了?” 第116章 血浓于水 陆雪征走到客厅里,一言不发的在沙发前停住了脚步。 那位四十多岁的老小姐端然而坐,看那打扮发式,的确是个小姐的风格,不过眼角鼻洼皱纹深刻,皮肤又出了点油,厚重的胭脂香粉就卡在了皱纹里,深一块浅一块的不均匀;眉毛倒是扯的精细,画的乌黑,一个嘴唇也涂的红通通。看那眉目,当年应该是个美女,所以现在垂死挣扎着不服老,整个儿的用化妆品在脸上重新描画了一张面孔。可惜力不从心,小仆人当时说她能有个四十多岁,那还是说年轻了。 老小姐身段还好,前面挺胸,后面翘臀,穿一件红底洒白花的长袖夹袍,枯瘦的手腕子上叮叮当当的带着几只金玉镯子,脖子上的珍珠项链也拖了老长;她打扮的摩登,站在旁边的小男孩也收拾的漂亮——人不大,也就是四五岁的模样,可是穿了一身银灰色的绸缎小袍子,周身上下没有一丝褶皱,按照小号美男子那么穿戴;再看面貌,也是洁净利落,眉宇间透着一股子精神劲儿,用句废话来形容,可谓“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 这孩子身上挑不出碍眼的地方来,看那五官规格,长大之后定然就是另一个陆雪征;尤其是左边眼角下,居然也生了一点小小泪痣。 这回可好,连滴血认亲都不必了,谁要说这不是陆雪征的种,那除非是昧了良心。 陆雪征看清了这两人的面貌,又格外盯着孩子细细审视了一番,末了在老小姐对面坐下了,迟迟疑疑的开了口:“我就是陆雪征。” 老小姐两道细眉入鬓,一脸不好惹的刻薄神情,把小男孩向前一搡,她开口便道:“叫爸爸。” 小男孩一甩袖子,规规矩矩的向着陆雪征一鞠躬:“爸爸好。” 陆雪征连忙伸手去扶:“别——先把事情说明白了。” 老小姐转身拿起手边小皮包,一摁暗锁“咔哒”一声打了开来,陆雪征以为她是要出示什么凭证,哪晓得老小姐从中摸出一只景泰蓝烟盒,打开来抽出一根香烟叼到嘴上,又掏出打火机,很从容的给自己点了火。细长手指夹着香烟深吸一口,她撮起嘴唇喷出笔直一线青烟,而后二郎腿一翘,夹袍大开衩中就露出了穿着玻璃丝袜的大腿。 “五年前,你在秋香别墅玩了一夜,留下这么个造孽种。”她幽幽的说道,声音很沙哑,是坏了嗓子的模样。 陆雪征不大确定自己是否在五年前去过秋香别墅,不过从老小姐的做派中,他已经揣摩出了对方的身份:“这种事情,也应该讲一点证据吧?” 老小姐又不傻,当年算着月份日期,自然是有所知觉的;又因陆雪征是个有名的人物,所以她也一直记在心里。不过她现在病入膏肓,懒得去算那笔旧账,只把小男孩拉扯回了身边:“赎身出来之后,要不是受这小野种的连累,我早再走一步了。不走就不走,本来手头的钱,也尽够我们娘儿俩过活;偏偏我是生来的命苦,没等到小野种长大,又害了肠痨。我活一天,顾他一天,我闭了眼,谁管他去?早就想来找你,可是没地方找去,前两年又听说你是死了;上个月有个老姐妹说在紫竹林看到你和杜老板打架来着,我这才又打听着找上门来了。要说证据,那我也没有,小野种和你活脱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你肯信自然好,不信也没什么,我不会赖着你。我自己都要死了,管不得那么多了。他年纪小小的,将来是享福还是要饭,横竖也刺不到我的眼!看他的造化吧!”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摩挲孩子的头脸,手指枯瘦如同细枝。小男孩依偎在她身边,仰脸看看金小丰,再看看陆雪征,末了低下头来,神色平静的望向了自己脚上的小皮鞋。 陆雪征坐在沙发上,抬头看看老小姐,再看看小男孩,末了也低下头来,心情绝望的望向了自己脚上的大皮鞋。 他此生是下定决心要断子绝孙的——干这刀口舔血的买卖,活过今天方知明天,无牵无挂的倒也罢了;一旦有了牵挂,那他是要被活活拖累死的! 可是好好一个孩子站在自己面前,小模样和自己分毫不差,一声“爸爸”也喊出来了,难道自己把他生生推出去?他那娘一脸烟灰颜色,万一哪天真死了,这么一个小崽子,一个人可怎么活? 也像金小丰似的,在垃圾堆里讨生活,顶着一头瘌痢疮等着饿死? 陆雪征心情很沉重。抬眼望向小男孩,他伸出一只手,攥住了对方的小手。 把小男孩轻轻拉扯到了面前,小男孩对着他一抿嘴,脸上皮笑肉不笑,又清清楚楚的喊了一声“爸爸”,显然是亲娘在家里教导过他。 陆雪征没有正面回答,只从茶几上的糖盘子里抓过两颗巧克力糖,塞到了他的小手里:“乖,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攥了奶糖,口齿伶俐的答道:“连云端。” 陆雪征抬眼望向前方的老小姐:“贵姓连?” 老小姐一点头,欠身在烟灰缸里摁熄了小半截香烟。 陆雪征拍了拍孩子的小身体:“往后,咱们就姓陆了。陆云端,记住了吗?” 陆云端回头看了亲娘一眼,随即转过身来,朗声答道:“记住了。” 老小姐此时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从小皮包里抽出一条大丝帕,很小心的擦拭眼角,原来是落了眼泪:“好,好,你肯认他,我死都闭眼了。” 陆雪征握着陆云端的小手,无言的怔了片刻,忽然回头对金小丰说道:“你去看看小猫,它是不是该醒了?” 金小丰转身离去,感觉干爹这是受刺激了。 连小姐带着陆云端,在陆家吃了一顿晚饭。陆云端很懂规矩,不吵不闹,只夹眼前一样菜肴下饭。可是到了饭后,他眼看着陆雪征不在面前,便转向母亲纵身一扑,又娇声野气的叫道:“妈妈呀,咱们什么时候回家呢?” 连小姐身体虚弱,险些被儿子扑的倒仰了过去。强撑着坐直了身体,她一声未出,眼睛先湿了——陆雪征既是认下了这个儿子,谁知道儿子今天还能不能随自己一同回家去?她被病痛折磨的这样苍老衰朽,陆雪征不可能留下她做如夫人啊! 与此同时,陆雪征人在楼上书房,正坐在写字台上和金小丰谈话。 “我想好了,不能把孩子养在身边。”他沉着脸低声说道:“太不安全,孩子危险,我也危险。” 金小丰饶有兴味的严肃着,很愿意听听干爹的高见:“那干爹打算怎么办?” 陆雪征叹了口气,抬起了头:“我打算让易家帮忙,在上海做个接应,把他们娘儿俩送到香港去。我手头上还有一笔款子,这回就全给他们带上,如果那娘们儿不败家的话,花个三年五年也不成问题。我看那娘们儿病的厉害,未必能挺过三年五年,但是孩子小,先让她养育着,等她真是不成了,我再想别的办法。” 金小丰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然后提出异议:“干爹,父子两个总也不见,怕会生分。” 陆雪征苦笑了一下:“平平安安是第一位的,我能做到的,也只有出钱养他到大。至于生不生分的,将来让他自己看着办吧!” 随即他垂下眼帘一歪脑袋,似笑非笑的一翘嘴角,很为难的继续说道:“我……我也不大敢把孩子留在身边,我……我是有些妨人。” 金小丰在心中暗笑,嘴上可是答的正气:“干爹既然把主意定下来了,那事情宜早不宜迟,我明天就和上海那边联系一下。” 陆雪征垂头丧气的,生平没有遇过这么棘手的事情。 连小姐带着儿子,从此就住在了陆公馆。 陆雪征和连小姐没有话讲,也不大理睬陆云端。抱着那死而复生的小猫躲到暗处,他偷偷窥视陆云端的一举一动。血缘这个东西真要命,陆云端实在是太像他了。 如此过了两天,他终于鼓足勇气走上前去,想要把怀里的小猫送给陆云端。然而陆云端见他走过来了,当即立正一鞠躬:“爸爸!” 面对这个天外飞来的小儿子,陆雪征心神涣散、城府坍塌。身不由己的蹲下来,他柔声问道:“儿子,你喜不喜欢小猫?” 陆云端抬起小手,摸了摸小猫的脊背。眼珠转动看了陆雪征一眼,又看了一眼,他轻声答道:“爸爸,妈妈说我们要去香港了,你去吗?” 陆雪征笑了一下:“你想让我去吗?” 陆云端弯下腰去,用面颊在小猫的身上蹭了蹭,然后直起身来望向了陆雪征的眼睛:“妈妈一直在找你,她说只要你肯要我,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小孩子答非所问是正常的事情,陆雪征明白了陆云端的心意。试探着向前凑过去,他在儿子的小脸蛋上亲了一下:“爸爸当然要你。你和妈妈先走,爸爸随后就到。” 陆云端垂下双手,低着头默然站立了片刻,忧伤神情渐渐笼罩了他那一派稚气的面庞:“爸爸,那你快点追上我们好不好?妈妈说她要死了,她要我乖乖和你在一起。” 陆雪征微笑答道:“小事一桩,好办,没问题。爸爸说没问题,就一定是没问题。” 第117章 新欢 在五月中旬的这一天,白嘉治开汽车过来,把连小姐和陆云端接走了。 陆云端是个讲感情的孩子,虽然在亲生父亲这里居住不久,可是母亲既然极力让他去同父亲亲近,他便乖乖的走到陆雪征身边,有问有答的和父亲交谈。而陆雪征一生无牵无挂,到了这时,那一颗心却也是被千丝万缕牵缠了。  他开始舍不得离开儿子,在那娘儿俩临走之时,他把小猫送给了陆云端,然后蹲下来说道:“爸爸现在不能陪你,让它代替爸爸和你玩,好不好?” 陆云端换了夏装,依旧是被连小姐打扮成了小号美男子的模样。抱孩子似的抱了小猫,他照例是规规矩矩的一鞠躬:“谢谢爸爸。”然后上前一步,一本正经的又道:“你早点来哦!” 陆雪征微笑着点头:“好。” 陆云端探过头去,在父亲的脸上亲了一口。温暖柔软的小嘴唇在陆雪征的面颊上轻轻一吮,陆雪征一闭眼睛,感觉自己半边身体都酥麻了。  伸手搂住儿子回吻了一下,他直起身来,又对连小姐一笑。白嘉治那边跳下来,已经亲手打开了后排车门。 于是连小姐一手牵着陆云端,一手拎着小皮包,袅袅婷婷的上车去了。陆云端坐上汽车,隔着车窗转向外面的陆雪征,抬起小手又摇了摇;小猫在他怀里伸出一只爪子,也扒上了车窗玻璃。 陆雪征站在院门前,目送汽车绝尘而去。 待到汽车开远了,陆雪征转身回院,一边走一边摇头笑叹:“儿子走了,猫也没了。” 金小丰跟在旁边,因为觉得无话可说,所以就保持了沉默。 及至进入楼上书房,陆雪征绕过写字台,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抬眼看到了不声不响的金小丰,他一言不发的一招手,又不甚自在的扭了扭脖子。 金小丰立刻会意,走到后方去为他按摩肩膀。陆雪征怔怔的思索片刻,末了大概是感觉到了舒服,便抬起双腿架到写字台上,又懒洋洋的闭上眼睛,仰头向后靠了过去。  正是惬意的时候,电话铃忽然响了。 电话机是安装在走廊墙壁上的,金小丰快步走出去接听了,却是从北平打过来的长途电话,而那一边的说话人,自然就是易横涛。 在电话里,易横涛说自己马上就要去赶火车,今天晚上便能到达天津了。 金小丰放下电话,独自在走廊内一撇嘴,然后不动声色的走回房内,向陆雪征通报了这个好消息。 可是陆雪征并没有表现出高兴来——他还在想自己的小儿子。 魂不守舍的在书房内直混到了傍晚时分,他才渐渐回过神来。趁着易横涛还未抵达,他走去卧室坐在床边,将床头矮柜上的一幅照片拿起来,饶有兴味的看了又看。那是陆云端的单人相,前几天天气好,在后花园中的一丛花木前拍下来的。 陆雪征用玻璃相框把照片装裱起来,很珍惜的放在了床头。不过想到易横涛要来,一旦那家伙到处乱走乱看,少不得会见到照片——届时解释起来,又是一桩奇闻。 思及至此,他便找出一条大手帕把相框包裹好了,放到矮柜里去。柜子很小,里面装着一些零七八碎的小玩意儿,陆雪征顺手做了一番翻检,忽然心有所感,发现叶崇义给自己留下的那个戒指不见了。 他起身拉开房门,把金小丰喊了过来,问那戒指的去向。金小丰门神似的倚着门框,瓮声瓮气的反问:“那不是干爹自己收起来的吗?” 陆雪征抬手抓了抓短头发,糊里糊涂莫名其妙:“离开上海的时候,不是你收拾的行李么?” 金小丰理直气壮的答道:“我收拾的是大行李。” 陆雪征见他是一问三不知,便不耐烦的连连挥手,然后走回矮柜前蹲下来,将那几样小零碎掏出来重新检查了一遍——仍旧是没有。 正是困惑之际,仆人一路小跑着赶到了门口:“大老板,外面白先生送来了一位易先生。” 陆雪征一听易横涛已经到了,只好放下眼前这一堆小玩意儿,推开金小丰向外走去。而金小丰进入房内,一边俯身收拾那些东西,一边面无表情的心中痛快:“您刚知道那戒指是没了?” 白嘉治把易横涛送到陆公馆后,便直接开车离去。而易横涛拎着个旅行袋走进公馆客厅,迎面看见陆雪征满面春风的站在前方,就当即丢下旅行袋,不由自主的笑了。  陆雪征看着他问道:“笑什么?” 易横涛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笑什么,所以听到这个问题,不禁愣了一下。 陆雪征拖着手杖走过去,抬手一掐他的脸蛋:“贤侄,许久未见,有没有想你叔叔我?” 易横涛张了张嘴,没想到许久未见,陆雪征还是这么满嘴不正经。  陆雪征又向他张开了双臂:“来,叔叔抱抱!” 易横涛忍不住,还是想笑。上前当真抱住了陆雪征,未等他开口说话,对方的手臂已经结结实实的环住了他。他依偎在陆雪征那温暖的胸膛上,感觉对方很有力度,也很有温度。 “我……”他在陆雪征的怀抱中,终于开口说出了相见后的第一句话:“我还没吃晚饭呢。” 易横涛不挑食,吃了一屉素馅小包子,吃的还挺香。陆雪征待他填饱肚皮之后,就把他领进了客房内安歇。客房是临时收拾出来的,有床有柜,被褥洁净,灯光明亮;墙壁上开了小门,直通隔壁浴室。 易横涛对这环境是很满意的,提着旅行袋四处观看,又捂嘴打了个打哈欠——奔波了一整天,他也累了。把旅行袋到放到窗前地上,他拉上窗帘转过身来:“我困了,你走吧!” 陆雪征坐在床边,俯下身去低头脱鞋:“贤侄,过来,叔叔陪你躺一会儿。” 易横涛没想到他会公然说出这种话来,脸上登时一红,有心立刻把陆雪征撵出去,可是又贪恋着对方的诙谐有趣。犹犹豫豫的走到床前,他默然坐在了陆雪征身边。 天气温暖,衣裳都穿的单薄。陆雪征脱了长裤,穿着衬衫裤衩钻进被窝。易横涛也是个同样的打扮,忸忸怩怩的躺下去,他总感觉这不大对劲。正是面红耳赤之际,陆雪征翻身过来,抬腿骑在了他的腰间。  手指挑起他的下巴,陆雪征低声笑问:“宝贝儿,再问一遍,这些天不见,你想没想我?” 易横涛的呼吸有些紊乱:“那你想我了吗?” 陆雪征从被窝里摸索着抓住了易横涛的手,拉扯着捂向自己的胯间:“你说呢?” 易横涛猝不及防的碰触到了那根坚硬勃发的器官,立时像被烫到了一样,拼命把手抽了回去:“你又下流了!” 陆雪征笑出了声音,随即探头亲上了他那红润的嘴唇。棉被下面暗涌起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易横涛忽然轻轻惊叫了一声,却是不禁逗弄,下身已经遗了一滩热精。  陆雪征看他这样敏感,自己也是十分动情。两人的裤衩是早在不知不觉间便退下去了,陆雪征将对方下身那一股子白浊液体抹开,然后趁着湿漉漉热腾腾的滑溜劲儿,轻车熟路的挺身就捅。而易横涛从未经过此事,登时吓的高喊一声,一双眼睛瞪的又圆又大,两只手在床单上乱抓乱挠。一脚蹬开上方棉被,他在完全陌生的刺激中张大了嘴巴,要哭似的“啊啊”叫出声来。 陆雪征知道易横涛是个雏儿,所以格外小心,生怕弄伤了他。易横涛显然是受了大惊,青蛙晾肚皮似的瘫在床上,长久的目瞪口呆。事毕之后,陆雪征抱着他去浴室洗澡,他也依旧不说话。 及至回到床上,他在陆雪征的怀抱中躺了许久,才渐渐的恢复了神智。 他对陆雪征说:“我屁股疼。” 陆雪征拍着他的后背安慰道:“多做几次就不疼了。” 他又问道:“你这是在拿我取乐吗?” 陆雪征把他搂到胸前:“胡说八道。我喜欢你,想和你亲近,这和取乐有什么关系?难道我身边还缺取乐的人么?” 易横涛点了点头:“这倒也是。不过我也没什么优点,你喜欢我什么?” 陆雪征低头亲了他的额头:“喜欢你细皮嫩肉,长得好看。” 易横涛嗤笑一声,以为陆雪征是在和自己开玩笑。 易横涛睡不着觉,两条腿也合不拢,非得把一条腿搭到陆雪征身上才舒服。哼哼呀呀的长叹一声,他咕哝着说道:“唉,我还是屁股疼。” 陆雪征伸手向下,探到了他的股间:“我给你揉揉?” “那地方怎么能揉?” “里面都揉过了,外面反倒不能揉?” 易横涛一听他又说下流话,就把眉毛一皱:“唉,不嫌脏吗?” 陆雪征哼哼笑着翻身压上了他:“我爱你还爱不够,怎么会嫌你脏?” 易横涛心乱如麻的睡了一夜,翌日清晨起了床,屁股还是隐隐作痛。 他有些迷茫,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陆雪征却是大方自然的很,一如既往的逗他开心,拿他取笑。他笑一阵气一阵,也说不清自己对陆雪征是个怎样的感情——似乎还谈不上“爱”这个字,可是相处在一起,又的确是很愉快。 第118章 来日方长 金小丰倚靠墙壁站在客厅外,微笑倾听着陆雪征在楼上调戏易横涛。干爹的俏皮话说起来真是要命,源源不断排山倒海,每一句细想起来都是话里有话,风趣下流,气的易横涛咬着牙笑,笑到最后不听了,转头就往楼下走。陆雪征在后方追上来,不肯放他;于是他加快脚步,连跑带跳的往楼下冲去。 易横涛在前面逃,陆雪征在后面追,两人一前一后嘻嘻哈哈。金小丰无声无息的盯住了陆雪征,就见他嬉皮笑脸的,很像一名大号的顽童,倒是显得可爱年轻了。 金小丰不动声色的旁观着这一切,及至到了陆雪征经过面前之时,他毫无预兆的亮出了手中手杖,心平气和的说道:“干爹,手杖。” 陆雪征的速度很快,听到这话时,已经冲到了大门口。右腿上附着的心病瞬间发作,金小丰扭头望去,就见他一个趔趄,直接就从那石头台阶上滚到院里去了。 陆雪征自恃身体好,早早就换上了非常单薄的夏季长裤。膝盖狠狠蹭过台阶边沿,连裤子带皮肉一起卷了起来。易横涛停住脚步回头望去,就见他一挺身站了起来,双腿膝盖各破了一个大洞。 “我让你闹。”他板着脸,老气横秋的伸手一指陆雪征:“闹出笑话了吧?” 陆雪征疼的一咧嘴,迈不动步了。拖着右腿转过身去,他对着金小丰怒道:“傻站着看什么?还不把手杖送过来!” 金小丰快步走到他面前,面无表情的把手杖递了过去:“干爹没事吧?” 陆雪征一手拄了手杖,弯下腰一抖裤管,发现左腿好一点,皮肤卷起一层,右腿膝盖血淋淋的可是凄惨,皮都蹭没了。 皱着眉毛直起腰来,他挥起手杖在金小丰身上抽了一下:“混账东西,乱叫什么!” 金小丰俯身一拎他那裤管,见他的确是摔的厉害,心中不禁一疼,然而同时又很痛快,低头忍笑说道:“正好家里有个医生。” 陆雪征眼尖,一眼看出他是似笑非笑,就在他那大脑袋上又甩了一巴掌:“还笑?我摔成了这个样子,你他妈笑的是哪一出?” 金小丰不敢看他,也不辩白,扶着陆雪征就要进楼。陆雪征却是不娇贵,也不要他,自己迈步就往内走。易横涛远远站在院内,看出陆雪征是负伤了,静等着对方向自己求援,哪晓得陆雪征说走便走,竟像是瞬间便把自己彻底忘记了一般。 他有些失落,在大太阳底下呆站片刻后,索然无味的也回楼内去了。 陆雪征自行在两条腿的伤处上撒了药粉,然后用医用纱布缠了两圈,便算治疗完毕。把金小丰远远撵开,他继续和易横涛打情骂俏;而金小丰独自穿过宽敞院子,走向了停在大门前的汽车。 天光明亮,微风清凉;他一边走一边张开双臂,西装上衣没有系扣子,凉风迎面袭来,衣服下摆便如同藏了一群鸽子一般,扑扑啦啦的飞起来了。 他很孤独,如果身边没有了陆雪征,那他就是彻底的很孤独。 抬手从衬衫口袋里抽出墨镜打开戴上,他在明媚阳光中拉开车门,要去给自己也找些乐子。 金小丰在翡翠别墅混了大半天,把个新下海的清倌人混成了自己的相好。小姑娘有点怕他,因为看他虎背熊腰,长的凶相;然而他默然无语的歪在烟榻上,只是寡言少语而已,并不凶恶。 翡翠别墅能够整治酒席,比任何馆子办出来的饭菜都更精致。入夜之后,金小丰在这里吃了一顿丰盛晚餐,那老鸨子看出他是位阔客,便在白玉烟嘴子上插了一根香烟,媚笑着走过来亲自敷衍寒暄。三言两语的,金小丰同意今晚留宿,给小姑娘“插红蜡烛”。 钞票都摆到台面上来了,小姑娘也洗过澡换上新衣了,李绍文却是冒冒失失的开车来到,一路打听着看见了他:“我就知道你会跑到这里来!别光顾着乐了,干爹正找你回去呢!” 金小丰坐在一间芬芳温暖的西式闺房里,外衣都脱了,衬衫袖子也挽到了肘部:“找我干什么?” 李绍文摇头答道:“不知道,就说让我找你回去。” 金小丰起身抓起外衣,也没算账,抬腿就随他走了。 李绍文完成任务,自行离去。而金小丰回到家中,以为陆雪征找自己有什么大事,哪知道一问之下,却是屁事没有。 陆雪征腿伤严重,又被易横涛没轻没重的碰了两下子,越发皮开肉绽,血把纱布都浸透了。陆雪征虽然喜欢皮光肉嫩的小白脸,但也只是“喜欢”而已;易家这位二少愣头愣脑的,这当然是他的有趣处,不过不分青红皂白的一味有趣,也够让人头疼。 “今晚还是咱们两个睡。”他穿着裤衩坐在床边,膝盖上的血痂粘住了纱布,紫红硬结。抬手一指门外,他放轻声音说道:“不怪他爸爸看不上他,那就是个二愣子!你端盆热水过来,想法子把这纱布给我揭下去——你笑什么?” 金小丰低头走去浴室,果然放了一盆热水端过来,又把毛巾浸湿了,小心去擦陆雪征那腿上伤处。陆雪征低头盯着他,又追问了一句:“你笑什么?” 金小丰没看他,垂头低声答道:“没什么。” “那你还笑?” 金小丰倔头倔脑的看了他一眼,嘴角依旧是翘着:“我就想笑。” 陆雪征从未听他以这种撒野撒娇的语气对自己讲过话,不禁愣了一下,愣过之后,又感到了好笑。抬手对准他那个锃亮的光头,陆雪征凿了一个非常清脆的爆栗:“我疼成了这个样子,你还得意上了。不孝的东西!” 金小丰费尽手段才撕下了纱布。陆雪征这回也不再包扎了,伸长双腿仰卧下去,他从枕头下摸出一本小说举起翻开。金小丰洗漱更衣后上了床,倚靠床头半躺半坐,因见陆雪征那看书的姿势实在别扭,便把他扶起来偎到自己胸前。陆雪征看书,他从后方射出目光,也看书。看了几行,他移开目光——虽然他认字不多、文化有限,但也看出此书必是淫棍出品。 “干爹,易先生要在家里长住吗?”他忽然问道。 陆雪征心不在焉的一摇头:“不能。” 金小丰抱住了陆雪征:“我看干爹好像是很喜欢他。” “那倒是。” “干爹舍得让他走?” 陆雪征合上书本:“本来就不是一路的人,难道还要打算天长地久吗?相好的时候,我对得起他;将来一拍两散了,各走各路,我也没什么舍不得的!” “万一易先生那边不同意呢?” 陆雪征坐起来,回身拍了拍枕头,同时意味深长的看了金小丰一眼,口中说道:“他还能控制我不成?” 金小丰默然半晌,末了才虚弱的说道:“干爹,我不是要控制您。” 陆雪征仰面朝天的躺了下去:“你到干爹身边来,也有十四年了,干爹还不明白你那点心思?” 金小丰俯身躺了,又一直向下蹭,拱到了陆雪征的身边:“我……我对您没有坏心。” 陆雪征抬手搂了他,让他探头枕到自己的肩膀上:“你是个好孩子,就是太有主意了,不听话。” 金小丰听到这里,就决定以后再也不提这件事情了——提也没用,对牛弹琴,还惹得干爹起疑心,真是没意思。也怪自己异想天开,干爹给自己几分好颜色,自己就预备着要开染坊;殊不知就算韩棠在世也拦不住干爹出门去打野食儿,何况自己?在干爹眼中,自己也许一直是狗熊蛮牛一类的存在,远远没有和他谈恋爱的资格! 思及至此,金小丰起身关了电灯,然后上床拉起棉被盖了两人,睡觉。 狗熊宝宝似的一头顶在陆雪征怀里,他心中十分平静——事在人为,慢慢来吧。其实就凭他当初那个满头瘌痢的恶心模样,陆雪征也的确是没有爱上他的可能;不过来日方长,他是有耐心的。 第119章 横刀夺爱 俞振鹏提着个小箱子来到陆公馆,箱子里装着英镑,是他送给干爹的孝敬。 进门时,陆雪征正坐在客厅内的沙发上读一封译好的电报。电报是上海易崇德发过来的,说是那娘儿俩已经平安到达了,易家派人看护着他们,不出意外的话,下个月初就能继续上路南下了。 除此之外,易崇德还询问了易横涛的近况——毕竟是亲儿子,虽然古怪不成器,但是由着他赖在天津,也不是长久之计。 陆雪征字斟句酌的将回复语言写在一张纸条上,让金小丰出去发回电报。俞振鹏见干爹还挺忙的,便要识相告辞,然而陆雪征拦住了他:“你先不要走。家里现在就一辆汽车,还被金小丰开走了,你等一下,送易家二少去趟劝业场,他想买点东西。等他逛够了,你再把他送回来。” 俞振鹏连忙起身答应下来,又疑惑问道:“易家二少?可是上海那个易家吗?” 陆雪征一点头:“就是易崇德家的老二。所以你路上恭敬一点,把他伺候好了。” 正当此时,易横涛步伐轻快的走了进来。 临走之时,易横涛还问陆雪征:“你真不和我一起出门?” 陆雪征微笑着摇了摇头:“天热,没兴趣。” 易横涛不甚甘心的盯着他,脸上要笑不笑的——其实没想笑,有什么好笑的呢?可是的确又很想笑,因为不知道陆雪征在下一秒会做出何种举动、说出何种言辞来。 陆雪征总逗他,逗得他又气又笑又脸红。他自由自在惯了,从来不在旁人家中久住,如今也知道应该告辞离去,然而舍不得——陆雪征把他当成小宝宝那么宠爱,而他时常感觉自己是一块糖,甜的快要融化了。 这是完全陌生的感觉和体验,他因此而兴奋恍惚、充满力量。他认为自己满可以迈开大步一路跑到劝业场去,然而陆雪征不允许,怕他出事。而他在理智上,也知道自己治死过人,不该明目张胆的抛头露面。 俞振鹏知道易家在上海是很有力量的,所以对易横涛也十分高看。毕恭毕敬的把他请上汽车,这一行人自去劝业场消遣。而陆雪征走回卧室坐在床边,取出了陆云端的照片反复端详。先是觉得可爱可疼,然而看得久了,又感到陌生莫名。他是有这么个儿子,可是儿子从天而降,倏忽来又倏忽去,回想起来,倒仿佛是梦中人。 金小丰发完电报回来了,看到干爹在对着亲儿子的照片发呆,便没惊动,自行退到外面,忽然又饿了,就继续后退,一退退到了厨房里,连饭带菜的吃了一大盆。 吃饱喝足之后,他到后方小花园内散步。坐在树荫浓重的小凉亭里,他那头脑中一片空白,因为方才忘情大嚼,吃多了。 陆公馆一片寂静,鸦雀无声。易横涛人在闹市,却是欢喜。他在街上走,俞振鹏坐在车内缓缓跟着,跟了良久,他打开车窗伸出头去:“易二少,您还没逛够哪?天多热啊!” 易横涛向他摆了摆手,倒是通情达理:“你到阴凉地方等着我,我再走两家百货公司,就回去。” 汽车此刻已经被晒的发烫,俞振鹏坐在车内,甚是难熬,此刻只好听话,命汽车夫调转方向,去找僻静地方停车。而易横涛迈步进了一家钟表行,低头正在打量玻璃柜台内的货品,不想旁边忽然伸来一只大手,铁钳一般的就抓住了他的手臂:“你?” 易横涛吓了一跳,下意识的便要挣脱:“我——不是我!” 来人乃是一名彪形大汉,周身绫罗绸缎的穿戴着,张口便有金牙闪烁:“好你小子,原来你还在天津啊?我当你治死我兄弟之后,就NND跑没影了呢!”说完这话,他扬手一个大嘴巴,正是抽到了易横涛的嫩脸蛋上:“妈了个×的,老天有眼让你落到我手里,今天老子就要宰了你给兄弟报仇!” 易横涛虽然在家中也挨过父亲的耳光,然而大汉孔武有力,那大嘴巴扇的带着风,岂是他父亲那轻描淡写的小巴掌可以比拟的?挨了这样凶狠一掌,他当即眼冒金星,耳中轰鸣,东倒西歪的就向外逃,口中大喊道:“救命啊!那个谁,你快来呀,有人打我啦……” 街上喧闹,俞振鹏正在远处停车,一时竟是没有听到易横涛的呼救。而那大汉生拉硬拽的把易横涛拖出钟表行,就近便要往一辆汽车上推搡。易横涛急了眼,出其不意的踢出一脚,正中对方胯间。大汉受了袭击,痛的高叫一声便夹了腿;而易横涛趁此机会狠命一挣,拔腿又跑。路边本是蹲着几个游手好闲的小子在看风景,此刻却也闻风而来,要去堵截易横涛,口中还不干不净的骂骂咧咧。 这边吵嚷起来,俞振鹏那边停好汽车,也听到了片言只语。推开车门这么一细瞧,俞振鹏心中一惊,连忙飞跑过来:“干什么?你们想要干什么?妈的敢动我们少爷,你们NND是不是活腻歪了?” 这时那名下身受袭的大汉缓过了这一口气,半弯着腰挤上前方和俞振鹏打了照面。双方一见,大汉当即把眉毛立起来了:“哟,是你小子啊?你仗着你干爹的势力在码头上抢了我们的饭碗,现在不吃你的干饭偷着乐去,还跑到这地面上狐假虎威来了?你NND是欠揍吧?” 俞振鹏放眼一望,就见对方人多势众,自己这边显然不是对手,可是不肯服软。对着易横涛一使眼色,他想让这位易二少爷先上车去,自己这边或打或逃,不受拖累,倒都好办。易横涛会意,撒腿就跑;而那大汉见状,登时急了:“想走?门儿都没有哇!我兄弟受了一刀的皮肉伤,结果被你活活治死,你就这么白作孽了?”然后他伸手又一指俞振鹏:“我告诉你姓俞的,别以为我们杜老板是真怕你干爹!真刀真枪干起来,还不定是谁胜谁败呢!我们杜老板大人大量赏你一口饭吃,你就别给脸不要脸的到我这儿装大爷!” 他这边话音未落,身边手下早一拥而上扑向了易横涛;街上立时混战成了一团,俞振鹏的汽车夫和仅有的一名保镖跑上来助阵,结果立刻就被卷进了复仇的旋涡中。 三分钟后,易横涛被那大汉强行塞进汽车里去了。 他吓坏了,杀猪似的大叫;俞振鹏急的快要流出泪来,眼看着是救不得,索性顶着拳脚立刻撤退,赶回陆公馆向干爹报信。 这时正是下午时分,陆雪征侧身躺在沙发上,枕着两本厚书昏昏欲睡。金小丰人在楼上,在留声机传出来的靡靡歌声中默默的流汗。俞振鹏如风而来,也不等人进门通报了,冲入客厅便是大喊一声:“干爹!不好了!” 陆雪征一哆嗦,闭着眼睛就坐了起来:“怎么了?” 俞振鹏满头满脸皆是大汗珠子:“易家二少让杜文桢的手下绑走了!” 陆雪征猛然起身:“绑走了?” “我也没有听清来由,就听杜文桢那边的人说易二少爷治死了他的兄弟。我没防备,身边人少,不是他们的对手,就这么着让他们把易二少爷带走了!” 陆雪征听闻此言,扬手就抽了他一记大嘴巴:“混账!我派你去是干什么的?!你就眼睁睁的让人把他抢走了?” 俞振鹏被这一巴掌抽的脑袋嗡嗡直响,腿都软了:“不是,干爹,我没想到——他们人多,我们人少。”他抬手一指自己的乌青眼圈:“大街上,我们也不敢动枪,拳脚上我们不是对手……” 陆雪征一手拄了手杖,一手指了俞振鹏的鼻尖,两道眉毛拧起来,是不骂愤怒、骂又无言的架势:“你啊你啊……易崇德把他家老二交到我手里,我今天刚刚满口答应出去了,你回头就给我打脸!” 俞振鹏哭丧着脸后退一步:“干爹,不是——易二少爷毕竟是易二少爷,我想杜家未必就立刻能把他怎么样,您给我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我去想法子把人弄回来。” 陆雪征一脚把他蹬了一跤:“你弄个屁!杜文桢吃了我的大亏,就等这一天出气呢!就凭你那点赖本事,你弄个屁!” 第120章 各怀心事 陆雪征大骂俞振鹏,一鼓作气把俞振鹏骂跑了。 待俞振鹏走后,金小丰才下楼走进了客厅,眼看陆雪征气的直眉瞪眼,便走过去扶他坐下:“干爹别着急,杜文桢就算和您有仇,可是看在易老先生的面子上,也不至于去伤易二少爷。 陆雪征气急败坏的怒道:“易横涛是被杜文桢那手下人绑走的,为的不是向我报仇,为的是他治死了人家的兄弟!万一杜家手下不声不响的把易横涛弄死了,杜文桢不知道也是白搭!”然后他扶着金小丰的肩膀站起来,自己又咕哝了一句:“我给杜文桢打电话去!” 陆雪征一个电话打到杜公馆,杜文桢却是不在家;问去哪里了,无人知晓。 杜文桢必须不在家,他当初知道自己有位得力手下被个蒙古大夫治死了;蒙古大夫落网后大吵大嚷,说自己是易崇德家的二少爷,这个话,他现在也知道了。 所以他就很为难——照理说,应该由着手下宰了蒙古大夫给兄弟们报仇,可是易家二少岂是轻易宰得的? 这样想来,就该把这位易二少恭而敬之的放走,放走之前自己亲自出面,再招待他吃顿宴席,说两句道歉的客气话,也就差不多了。可是自己当真放了易横涛,那受益人是谁?是陆雪征啊! 听易横涛吵吵嚷嚷的那些话,显然他如今正受陆雪征的保护;自己这边抓人又放,说起来总归是失了礼;而陆雪征那边虚惊一场得了二少,倒成了护驾有功的人物,届时必和上海易家越发亲密。他们双方扣了环,一个愿买一个愿卖,码头成了他们两家的市场,自己可就越发插不上手了! 杜文桢左思右想、长吁短叹,对于易横涛这块进了嘴的软豆腐,想咽怕烫,要吐又不甘心,真是落入了两难的境地了。 陆雪征找不到杜文桢,又大大的发了顿脾气。发完脾气之后,怒火散尽,倒是平静下来了。 “小丰!”他把金小丰叫到自己面前来:“你出门给易家发一封急电,把今天这事如实讲清楚了。” 金小丰答应下来,又问了一句:“如实说?” 陆雪征干脆利落的答道:“如实说,先让易崇德知道这是他儿子自己招惹来的祸事,和我们无关。易横涛要是有个好歹,让他去找杜文桢。” 金小丰听了这话,心中一动,微微弯下腰又压低声音问道:“那……我们要不要去救易先生呢?” 陆雪征思索着答道:“救还是要救的。易崇德把他儿子托付给我们了,我们不能不闻不问。如果当真救下来了,说起来也是一桩人情。” 金小丰领命而去,一路走的若有所思。而与此同时,俞振鹏已经开始满城里寻找易横涛。 一夜的功夫,易崇德的回电发过来了——老爷子快要急疯了,拜托陆雪征务必把人全须全尾的抢出来;现在南北都在打仗,老爷子预备亲自过来,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到,不管是什么时候到,反正在没到之前,就全仰仗陆雪征想办法了! 除此之外,易崇德也托人辗转去向杜文桢说情,愿意用钱去赎小儿子。杜文桢没想到易横涛这样具有价值,越发奇货可居——也不表态,就单是暧昧含糊着,不说放,不说不放,也不谈条件。 如此又过了一天,俞振鹏一无所获,白嘉治倒是打听到了易横涛的影踪。 白嘉治告诉陆雪征:“干爹,绝对没有错,就在码头旁边的货栈仓库里,是杜家的地盘。我那汽车夫的二叔在货栈守大门,那天晚上看得清清楚楚,说起来定是易二少爷无疑。” 陆雪征回想起易横涛那副娇身嫩肉的小模样,也有些心疼:“他受罪了吗?” 白嘉治连连摇头道:“那好像是没有,单是关着不放。” 陆雪征听到这里,却是忽然心有所感。打发走了白嘉治,他把金小丰叫了过来。 “我们应该在易崇德到达天津之前,把易横涛救出来,不给他和杜文桢见面的机会。”陆雪征对金小丰说道:“只要这么一干,易崇德和杜文桢之间的仇,就结下了!” 金小丰静静倾听着——陆雪征这话有理,儿子都活着出来了,易崇德还和杜文桢谈什么?而杜文桢想要再辩解自己那行为并非绑架,也全晚了! 绑架人家的小儿子,和推人家孩子落井是一样的。这样的仇结下来,恐怕一生也没有讲和的可能。只要这么一来,易崇德在天津就只能和陆雪征合作;因为除了陆雪征,旁人都不是杜文桢的对手! 陆雪征单手插在裤兜里,在金小丰面前来回的走,一时把手杖忘记了,凭着两条腿也走得很稳:“再让白嘉治多往码头跑几趟,把这件事情弄确实了。然后我去救人。” 金小丰抬眼望了他:“您去?” 陆雪征转向他一点头:“我去。这不是件容易事情,那毕竟是杜文桢的货栈,码头上也顶数杜家的人最多。一旦出了差池,撤退都难。” 金小丰低头想了想,再次抬起头来,却是说道:“我去。” 陆雪征凝视着他,嘴角翘起笑了一下,用温暖的声音问道:“你还信不过干爹的本事?” 金小丰目光坚定的又重复了一遍:“干爹,我去!” 陆雪征垂下眼帘思索片刻,末了笑道:“你去,我也去。我们分工协作。” “分工协作”四个字说起来简单,设计起来却是复杂。货栈是个讲安全的地方,而且门小院子大,码头上的杜家人马无事时都在货栈内歇脚,所以是个热闹的大葫芦,进入容易出来难。况且里面仓库众多,谁知道易横涛被关在了哪一间? 可是难做也要做。陆雪征希望通过这一场事件,向易崇德讨个好,一来是把双方的合作关系彻底确定;二来自己若是有恩于易崇德,易崇德也能对上海那娘儿俩多用点心,把他们平平安安送去香港。再说早点把易横涛救出来,也免得他在里面受苦。 白嘉治经过了大半天的打听,已经大概确定了易横涛所在的仓库位置;而李绍文等人也到了陆公馆。这一群亡命徒自作主张的开起小会,决定当晚便去码头营救易横涛。 金小丰打前锋,带人冲进货栈去救易横涛;陆雪征在外接应;旁人也各有任务。一时商议完毕,众人各自散去,陆雪征私下里却又嘱咐金小丰道:“能救则救,救不得了,就赶紧撤出来,别乱逞能。” 陆雪征素来不大关心干儿子的死活,所以金小丰听了这话,便抬头看了陆雪征一眼。默然无语的过了半晌,他闷声闷气的说道:“干爹,您放心,我心里有数。” 第121章 夜火 入夜之后,一辆汽车缓缓停在货栈附近的岔路口处,汽车夫是李纯——这个时候,担任司机的如果不是金小丰,那就还得让李纯来。李纯别的本事有限,唯有汽车开的最好;而且先前一直和陆雪征相配合,几乎就是心有灵犀。 李绍文不愿意让李纯抛头露面,想让白嘉治来代替;但是李纯自愿前来,他说:“我很久都没有给干爹开过汽车啦!” 李纯是在傍晚时分把汽车开到陆公馆的,陆雪征一见了他的面,就亲热的把他抱起来连转了三个圈。李纯真是一个英俊青年的模样了,打扮的很洁净齐整;陆雪征抱着他转圈,他就吓的搂住干爹的脖子,闭上眼睛发出低低的惊呼:“噢呀……” 李纯很有耐心,静静的坐在驾驶座上,长久的一动不动。而陆雪征坐在副驾驶座上,将车窗打开大半,扭头向外观察形势。丁朋五带着身边一位最得力的保镖坐在后排,毫无预兆的忽然说道:“干爹,到了!” 果然,一辆大卡车从码头方向缓缓驶来,汽车夫的一只手搭在大开的车窗窗框上,在经过陆雪征座车之时,便在暗中竖起了三根手指。陆雪征一眼看清,知道这就是金小丰所在的卡车了。 金小丰带了能有十多个人,就藏在卡车后斗里面。后斗上高高叠着木箱,箱中放置的是一些不大值钱的细瓷器皿。上面又苫了一层雨布。细瓷器皿是不必连夜卸车的,如果金小丰肯的话,满可以在后斗内藏匿整整一夜。 大卡车在货站门口刹了车,汽车夫和守门人交谈几句,随即大卡车继续发动,一溜黑烟的驶入了货栈大院。 大院内安装了路灯,满院通亮,因为日夜总不断人,所以永远是喧哗热闹的。 卡车在院内划出的一块停车场上停下来。汽车夫因为收取了一笔丰厚的好处费,所以十分尽责,跳下卡车后随手捡起一根破木杆,先扬手在那卡车后斗“咚”的敲了一下,然后才若无其事的扬长而去。而车内的金小丰等人听到了这一声大响,便知道卡车已经彻底到达货栈,自己这一方可以自由活动了。 金小丰坐在卡车车尾,这时偷偷掀开雨布一角向外窥视。大夏天的,不远处正有几人席地而坐,一边吃花生米一边胡吹乱侃,是轻易不肯离去的模样。于是金小丰单手握住手枪,平心静气的耐心等待。 雨布下的卡车后斗十分闷热,十几人一起压抑了呼吸,热汗从众人的头脸上源源不断的渗出来,幸好蚊子还不算多。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那几个人总算是吃光了花生米,也说尽了闲话。拍拍屁股站起来,这一行人打着哈欠四散而走。金小丰抓住这个时机掀开雨布,一言不发的纵身向下跳去。后方众人无需命令,见状立刻跟上。前方便是一片灯光辉煌,所以金小丰不敢停留,落地之后转身就跑,一直躲到后方那成排的卡车中间去。 最后下来的两人,装备稍显累赘,一人拎着一只小汽油桶——金小丰盘算过,无论他们如何谨慎巧妙,也绝不可能无声无息的把易横涛平安带走。所以在不久之后必定发生的骚乱武斗中,他将在这一处大货栈中放上两把小火,不是为了烧杀,纯粹只是为了添乱。 非得大乱,他们才有全身而退的机会。“趁火打劫”四个字是相当的有道理,天下太平之时是容不得人做坏事的。 负责放火的二人,按照事先了解的路线,抱着小汽油桶自行寻找隐蔽地方躲藏;金小丰带着余下十一二人偷偷溜出停车场,一路鬼鬼祟祟的跑向后方大仓库。每过一段路途,便有几人掉队——这些皆是伏兵,货栈后门不通,四周围墙高耸,待到金小丰带着易横涛原路返回时,他们是要看准势头上来接应的。 很顺利的,金小丰接近了五号仓库。 根据白嘉治那汽车夫的二叔报告,这两天有好几批要卸到五号仓库的货物,都被堆到了露天货场上去。二叔闲来无事,奓着胆子到里面溜达了几圈,也发现有专人看守五号仓库的大门——仓库这么多,顶数五号仓库最小最破,从来没人对此处关心的,而如今看来,似乎也只有这一处地方最适合做监狱。而且易横涛并非能够飞檐走壁的要犯,用这么个小仓库来关押他,也是绰绰有余了。 眼望着仓库门前那四名门神,金小丰从裤兜里掏出消音器拧到了枪管上,顺势垂下右手张开五指,在裤子上用力擦净了掌心的汗水。 重新握紧手枪,他对着身后余下几人一挥手,而后举起手枪大踏步走上前去,瞄准四名门神连续扣动了扳机。而那四人正吊儿郎当的站在仓库门口发呆,如今猝不及防,竟是几乎一起中弹,同时倒下。其中两人是当场断了气,一人脖子中枪,鲜血汩汩涌出,瘫在地上剧烈抽搐;最后一人却是命大,只被子弹打穿肩膀,这时也来不及反击了,爬起来转身便跑,且跑且喊:“来人啊,有——” 话未说完,金小丰再补一枪,这回把他打了个透心凉。 趁着前方院内众人尚未闻声赶来,金小丰上前一枪又崩开了门锁。这时消音器的作用已经非常微弱,子弹穿透铁锁的声音铮铮入耳,十分响亮。后方几人一拥而入,果然就在仓库角落里发现了易横涛。 易横涛脏兮兮的蜷在角落里,此刻不明就里,吓的瑟瑟发抖。及至借着星月光芒看清了金小丰的光头,这才欣喜的一跃而起:“金先生!我在这里!你们来救我了?” 金小丰不理他,转身向外便跑;后方有人一把抓住易横涛,压低声音说道:“易二少爷,跟住我们,小心流弹!” 易横涛并非温室内的小花朵,此刻得见生机,兴奋之余颇有勇气,弯腰随着那人飞跑出去,且跑且是东张西望,还要帮着金小丰等人窥视四周。 这时,在仓库一带巡逻的杜家手下听到枪声,已经是络绎赶来,开始堵截了! 金小丰一马当先的冲在前方,连开三枪之后他侧身一躲,一抖右手退出枪中弹夹,随即从腰间抽出满弹夹压入枪中。身边一名手下显然是特别的时运不济,旁人都平安,只有他一露面便挨了三枪,血流满身的倒在地上呻吟。金小丰垂下眼帘扫去一眼,抬手一枪打爆了他的脑袋。 前方是一排三间红砖瓦房,是货栈内的往来人员休息之处,旁边即是停车场,而绕过红砖瓦房,便是辽阔大院。金小丰眼看着杜家人马越聚越多,便不敢停留,一边开枪一边继续向前狂奔。眼看面前一扇玻璃窗是大开着的,他慌不择路,抬腿一步跨了进去。天热,其它房间都无人安歇,唯在此间有人抄起一把砍刀面对了他,金小丰不由分说,一枪送他上了西天。 后方几人把易横涛也推进房内,各自倚靠墙角隐蔽妥当。金小丰一边从门口向外还击,一边大声问道:“怎么还没有起火?” 这时一人连滚带爬的从窗口翻了进来,嘶着声音大喊道:“我把警铃打碎了!” 金小丰不理会,背对众人又吼了一遍:“NND怎么还没有起火?” 此时又有几人翻窗而入,乱哄哄的嚷道:“小王死了!他拎着汽油桶走错了路,让人堵在死胡同里打死了!” 金小丰一听,不禁急的骂了一句。正当这时,忽又有人高声叫道:“NND!他们要向我们这里放火了!那不是小王的汽油桶吗?” 金小丰回头一看,立时大惊。不等远方那人将点燃纱布捻子的汽油桶扔过来,他不假思索的抬手一枪,子弹正中汽油桶。只听一声爆炸大响,那人投掷未遂,立刻从头到脚的烧成了一个火人,撕心裂肺的滚在地上哀嚎起来。而正值此时,守在门口的易横涛忽然尖声叫到:“前边也失火啦!” 前院失火,倒是在金小丰计划之内的事情。他派了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去放火,后边这个不成器,前边那个倒是灵巧。 货栈失火可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悬挂在高处的警铃一个不响,夜深时分,管事的经理掌柜也都不在。杜家手下一时乱了套,但是乱的并不彻底。几名教头身份的人物临危上阵,布兵打仗似的一边派人死守仓库,避免火势向后蔓延,一边聚集人马占住前院,不让偷袭者逃出大门。金小丰满拟着货栈前后一起失火,自己这边总能趁乱脱身;然而最重要的仓库安然无恙,他这计划便是失败了一半! 货栈凌乱,院内堆积了许多肮脏帆布与草绳木材,都是易燃的物品,这几日又是天干气躁,所以竟是沾火就着。杜家手下眼看这火一时半会的是救不得,索性抄起了铁锨铁铲,把一团团烈火推向前方,想要以此去烧那一排红砖瓦房。又有人找出汽油灌进酒瓶里,制成燃烧弹往门内投掷。 金小丰见势不妙,连忙命人半掩了房门,以免火种直接进房。子弹打碎玻璃擦身而过,前方两名手下不明不白的死在门口。眼看身边所剩的人是越来越少,金小丰恶狠狠的瞪向易横涛——这小子紧贴墙壁站着,竟是毫发无伤。 金小丰恨易横涛,就因为这个小子,他也许就要死在这满地野火的大货栈里! 陆雪征让他“不要逞强”,其实这NND全是屁话!只要进了货栈抢了人质,那便是走上了一条有去无回的单行道!他想不逞强,他想举枪投降,可是杜家干吗?老虎背都骑上了,现在让他“不要逞强”? 一只玻璃酒瓶飞入房中,“啪”的一声砸碎在了墙壁上。金小丰眼看着明亮的一团火落下来,随即流淌了一地。易横涛害怕了,尖叫着乱蹦乱跳,又脱了西装上衣弯腰乱拍,天真幼稚的想要灭火。 金小丰又瞪了他约有一秒钟,随即上前一步跨过火苗,攥住他的手腕说道:“易二少爷跟我来!” 推开墙上一道小门,他把易横涛送进了隔壁空房内。其余还算活蹦乱跳的四五人见状,也就近推开身边小门,进入另一侧房中避火。 金小丰所在的这间房屋,共有两面窗户,一面朝着后方仓库,一面朝着旁边停车场;金小丰在此起彼伏的枪声中推开窗子,指着那黑黢黢的停车场说道:“易二少爷,你跳出去往那边跑,那边安全。” 易横涛烟熏火燎的转过头来:“那你呢?” 金小丰面无表情的回答:“我在后面掩护你!” 易横涛咬牙一点头:“那多谢了,等我们离开这里了,我必定报答你!”说完他抬脚蹬上窗台,纵身便跳了出去。 金小丰站在窗内,抬手关上了一扇窗子;他知道外面流弹厉害,可是眼看着易横涛已经跑出老远了,居然还是安然无恙,简直是如有神助一般! 于是他将另一扇窗子也半掩了,单是伸出一只手来,对准易横涛的背影扣动了扳机! 在外面那枪林弹雨的火海世界里,这一声枪响真是低弱的微不足道。金小丰眼看着易横涛被子弹带的向前一扑趴在地上,趴下去,就再也没有起来。 金小丰随即转身背靠了窗边墙壁——这么多人的命去换他一个少爷崽子,凭什么?真NND不公平! 所以他要杀了易横涛。易横涛一死,他似乎也就可以在这火海中闭上眼睛了。卖了一辈子的命,最后一回不一样了,最后一回,他是为了自己而死的。 死了之后呢?那就管不得了,反正干爹会好好的发送自己——是的,有干爹呢,自己可以放心。生的虽然卑贱,但是死后一定风光,干爹心里有数,不会亏待自己的。 房内温度渐渐升高,墙壁也有了烫手的温度。金小丰低头又换上一只满弹夹,想要试着做一次冲锋,然而不行,这三间砖房庇护了他们,也埋葬了他们。 他站在黑暗的角落里,在炙热的空气中望向窗外,就见漆黑天幕下,火星漫天飘摇,飞飞舞舞飘飘洒洒,疏忽即灭疏忽又生;非常痛苦,非常美丽。 他忽然平静下来,低头系好了袖扣,又抬手整理了衣领。双手捂脸抹了一把,他极力想要擦净脸上的烟尘黑灰。 第122章 冲锋陷阵 陆雪征在路口车内等待许久,迟迟不见金小丰冲杀出来。货栈门口不断有人出出入入,隔着院墙也可以见到里面火光冲天。而在零零落落的枪声中,这一条街上的苦力行人们料知是杜老板的手下和人发生了火拼,早吓得一哄而散。 李纯双手扶住方向盘,是蓄势待发的模样。陆雪征因为摸不清形势,所以尽管心跳如擂鼓,但是表面上还算镇定,起码坐的稳当,不像后排的丁朋五,把个脑袋八方乱转。正当此时,一人踉跄着冲出货栈大门,连滚带爬的跑向了路口。陆雪征定睛一瞧,却见他是随同金小丰进入货栈的一名小徒弟。 “大老板……”他烟熏火燎的扑到车窗上,带着哭腔大口喘道:“金哥他们被人困住,出不来啦!” 陆雪征听了这话,登时一惊:“困在哪里了?” 小徒弟气喘吁吁的说道:“货栈瓦房里……我在前院放了火,然后想等着金哥出来一起走。可是金哥走到瓦房里……他们往房里摔汽油瓶子,金哥他们就出、出不来了……”说到这里,他力不能支的跪在了地上,鬼哭狼嚎的又道:“他们要关大门了……门轴烧坏了,关不上,正关着呢!” 话说到这里,丁朋五立刻拔出手枪说道:“干爹,我带人进去瞧瞧!” 陆雪征回头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大惊失色,只道:“带人进去也是送死。”然后转向前方,伸手推开了身边车门:“李纯下车,去找白嘉治过来等着接应。” 李纯一怔:“干爹,我……我能行的!” 陆雪征跳下汽车绕到驾驶位前,拉开车门就把李纯揪了下来。抬腿上去发动汽车,他一脚踩下油门,让那汽车如同离弦之箭一般猛然窜出,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冲向货栈大门! 一声巨响过后,汽车突破半开半关的高大铁门,直入货栈大院。 院内到处都是火!一团一团,一簇一簇,明明灭灭。杜家手下已经红了眼,追着汽车乱枪射击。汽车不是防弹汽车,然而车身钢板也算厚实。当车窗玻璃尽数破碎成渣之后,丁朋五就把枪管搭在车门上方,弯下腰来胡乱还击。陆雪征却是不大害怕——他知道自己命硬,轻易死不了! 可是抬头望向前方,那一排火龙般的房屋还是让他心中一凉。 下意识的一脚踩了刹车,他当即便想要调转车头立刻撤退——干儿子而已,捡回来养大就是为了利用,如今又是落在了火海中,实在不值得自己冒险一救。可是在双手握紧方向盘的那一瞬间,他忽然又想:“小丰身边没个亲近人啊!” 金小丰,一个人来,一个人走,可怜哪! 于是在陆雪征做下决定之前,他的手快于他的心,已经拎着手枪推开了车门。丁朋五一眼瞧见,想要阻拦,可是晚了! 陆雪征在汽车的掩护下,弯着腰跑向了那一排火屋。抬手击毙旁边一名杜家手下,他义无反顾的闯了进去! 陆雪征没想到,空气竟然能够热到“烫”的程度。 一根熊熊燃烧的房梁迎头砸下,他快速一躲,而借着一闪而过的明亮火光,他在房中角落处发现了几名自家手下。有的是伸长双腿一动不动了,有的还在拼命向外蠕动爬行,周身点点皆是火苗。 陆雪征确定了这间房内没有金小丰,于是很自然的举起手枪连扣扳机,灭掉房内活口。 转身护住头脸钻过一扇小门,他随即发现自己是进了火焰洞。眼角余光扫到四面八方的熊熊火焰,他脚步不停,风一样的继续向前,从一处东倒西歪的门洞中穿过去,进入了第三间房。 第三间房的窗棂与门框都在燃烧,而他在浓烟滚滚中,很奇异的清楚看到了金小丰——金小丰蜷缩在墙角处,深深的垂了脑袋,显然已是无知无觉。 陆雪征来不及去看他的死活。弯腰托抱起对方的沉重身躯,他拉扯着将金小丰背了起来。金小丰太高大太沉重了,手脚却又都软的像面条。陆雪征急了,脱下身上的西装上衣,以衣为绳,把金小丰拦腰绑在了自己身上。 将两只衣袖在身前紧紧系了个死结。他一手背过去捞起对方的一条腿,在令人窒息的炙热憋闷中向外冲去。哪知就在冲出房门之际,门框上忽然掉下一根带火的粗重木条,结结实实的砸到了陆雪征的额头上。陆雪征顺势猛一低头,没觉着疼,拔腿继续向前跑。 金小丰沉的像个铅人铁人,大脑袋从陆雪征肩膀上垂下来,就在他脸旁随着步伐东摇西晃。陆雪征有力气,不怕他重,恨的是他长胳膊长腿,拖在地上牵牵绊绊。咬牙快步走向汽车,陆雪征一手护着身后的金小丰,一手举起手枪,开枪击毙了前方一人。丁朋五不知何时向前挪到了驾驶座上,这时就微微抬起头来大声喊道:“干爹,上车!” 陆雪征也急着上车——杜家人马已经看出车内玄虚,现在抄家伙蜂拥包围上来了! 低头拼命扯开腰间衣袖,他一手拉开后排车门,将金小丰抱起来向内送入。丁朋五的保镖伸手接应,拖着金小丰用力向内拽去。陆雪征刚将对方那两条腿塞进车中,前方的丁朋五却是骤然掉转枪口开出一枪,同时吼道:“干爹,快上车!” 一名杜家手下在陆雪征身后应声而倒,手中枪支摔出老远。陆雪征也想要快,可是依稀瞥到身后闪来的刀光,他就知道自己是“快”不成了! “砰”的一声摔上车门,他回身一脚踢到了来人的腕子,随即抬手接住对方那把脱手而飞的钢刀。一刀背敲在汽车车门上,他背对着丁朋五喊道:“开车,走!” 丁朋五知道现在不是个纠缠的时候,只得心急如焚的发动了汽车,又因害怕流弹,所以深深弯下腰去,全凭感觉操纵方向盘来掉转车头。与此同时,陆雪征右手挥起钢刀,已经接连砍翻了身边三人。手枪交到左手上,他一刀捅进了前方一人的肚腹之中,随即抬手向旁开出一枪,将一名偷袭者击毙在了一米开外。弯腰捡起一把锋利新刀,他拔腿就去追车。 整个大院内的杜家人马都围拢过来,有人想要打爆汽车轮胎,结果人太密集了,一粒子弹射出去,轮胎没打到,反倒是伤了同伙的脚。丁朋五大低着头踩下油门,不管不顾的向前行驶,他那保镖举枪坐在后方,替他扫清车窗外捅进来的长短利刃。丁朋五的汽车成了领头羊,带着后方潮水般的一大帮人,向货栈大门快速涌去。而陆雪征几次想要上车,都是未遂——于是,他就真急了! 货栈的院子再大,也是大的有限。陆雪征估量好了时间与距离,便扔下手中空枪,双手抡刀混砍起来。他会砍人,旁人也会,但是砍和砍还不一样,旁人的砍是砍瓜切菜,陆雪征的砍是疾风骤雨。 他迫切的要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来钻进汽车,所以把力气使足了,不假思索的挥刀、劈下、拔刀、再劈! 来自四面八方的刀尖锋刃划过他的手臂胸膛,带出点点鲜血,他满不在乎,铜皮铁骨似的依旧是杀。忽然看到远方有人对自己举起手枪了,他就近抓过一人凌空举起。微弱枪声响起来,他同时向后仰过头去,让那子弹穿过人身掠过鼻尖。温热的鲜血喷了他一脸,他随即直起腰来,用手中的人肉靶子又挡住了迎面砍来的三把快刀!在扔开靶子的那一瞬间,他从对方身上拔起两把锋利新刀,一路披荆斩棘的继续去追汽车。竭尽全力的一刀捅穿前方两人,他飞奔两步赶上前去,双手握住汽车副驾驶座的车窗上框,纵身一跃钻入了车内。车窗玻璃早碎了,却又在边框上留下了点点渣滓残余。他个子高,虽然动作灵巧,但也钻入的勉强。两条腿率先踩到车座上,他紧接着仰身向内一缩,手臂后背就一起狠狠擦过了玻璃残茬。丁朋五抓紧时机把油门一踩到底,在一片大混乱中强行冲出了货栈大门! 路口一带车灯闪烁,丁朋五不管其它,径直就走;路口四辆汽车当即发动跟上,立刻就前后包围住了丁朋五。杜家人马还要追击,哪知四辆汽车一起开了车窗,车内人将黑洞洞的步枪枪管伸出来对准后方,竟是摆好了射击的架势。 于是,杜家人马也就知难而退的停住了脚步。 汽车驶出码头地界,车内众人立刻收回步枪藏到座位下面。在一处僻静地方停了车,丁朋五跳下汽车,转向后排拉开车门,又问自己的保镖:“他还有气没有?” 保镖抱着金小丰,这时试了试鼻息,随即答道:“有气。” 陆雪征这时也下了汽车,正好听到此言,也没觉得狂喜。夜风吹拂过来,他只觉自己身上凉飕飕的。 破车是不能要了,白嘉治和丁朋五合力把金小丰抬上新车;而李纯在一旁推开车门怔怔望向陆雪征——望了好一会儿,陆雪征都要换车离开了,他才怯怯的发出了声音:“干爹,您身上怎么湿成了这个样子?” 陆雪征拉开林逢春的汽车车门,正要上车,忽听此言,就莫名其妙的回过头来:“湿?什么湿?” 李纯下车走过去,试探着伸手在他后背上摸了一下。月黑风高,他看不清手上液体的具体颜色,然而送到鼻端一嗅,他清清楚楚的闻到了血腥气。 满后背都是血,血像水一样,将衬衫浸透贴在了他的脊梁上。 然而李纯也没有声张,单是凑到陆雪征身边低声耳语道:“干爹,您受伤流血了。” 陆雪征听了这话,才觉着周身是有些丝丝缕缕的疼痛。不过他那神经和肌肉还一起紧绷着,没时间去考虑这些问题。随便点头答应一声,他自顾自的继续上车去了。 李绍文赶时间在废车上泼了汽油点了火,为的是消灭一切证据。四辆汽车随即发动,驶进了茫茫夜色之中。 第123章 苦中带甜 浓重夜色中,四辆汽车络绎驶入陆公馆。守门人随即关闭了大门,门外街上立刻又是一片万籁俱寂。 陆雪征推开车门跳下来,双手张开五指在裤子两侧蹭了一下,知道自己此刻并没有手杖的支撑。 右侧小腿是真的有点隐隐作痛——也许是假的,谁知道呢?反正疼就是了。扭头望向后方,他看到白嘉治和丁朋五合力抬下了金小丰。金小丰无知无觉的垂下胳膊腿儿,是半死不活的模样。 陆雪征并不怜悯他,受伤和死亡,仿佛就是他们这些人的宿命。金小丰被熏烤成了一块巨大的腊肉,而自己——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周身,清楚的看到了破衣烂衫与斑斑血迹——这也都是宿命。 李纯和李绍文走过来,李纯再一次小声提醒道:“干爹,您流血了。” 此言一出,众位干儿子不禁把目光一齐射向陆雪征。在楼门前的电灯光下,他们这才发现干爹已经变成了一个血人。 陆雪征脱光衣服站在了浴室内,李绍文端起一盆凉水,从头到脚的去冲洗他那身上的鲜血。浴室地面水光明亮,一层血红。陆雪征对着前方大玻璃镜转了个身,结果把自己吓了一跳——姑且不提周身的皮开肉绽,只说后背那几道深深的血槽,便足以令人心惊了。亏得他鬼神上身似的,这一路竟是没有感到疼痛。 李纯把刀伤药粉倒在手上,匀匀的往那伤口上撒去;一边撒一边皱着眉头咧着嘴,是在替干爹害疼;而李绍文拿着一条小小的白毛巾,轻轻擦拭干爹身上的血水。正在此时,白嘉治推门探进了脑袋:“干爹,金小丰醒了。” 金小丰昏迷不醒,白嘉治对他又拍又打,毫无效果;还是丁朋五把他放在地上,然后端来一盆刺骨冷水兜头泼去。果然,金小丰一个激灵就坐起来了。 他醒就醒了,没事人似的站起来,裸露出的皮肤上大面积泛红,头顶成片的起了水泡,右边眉毛也被燎光了半截。白嘉治看着他的水泡,依旧无计可施,还是丁朋五兜头又连泼了他几盆冷水,然后抽出一把匕首戳破水泡,又让仆人找来烫伤药膏,给他涂上了一层。金小丰整个脑袋皮白肉红、破破烂烂,看起来颇为渗人,上面又泛了药膏的油光,越发不能入眼。 于是白嘉治和丁朋五,就心有灵犀的一起把眼珠斜开了。 李纯想用绷带为陆雪征周身薄薄的缠上一层,然而陆雪征不用。 “就这么晾着吧!”他说:“绷带万一粘到伤口上,换药的时候就要受罪了。” 李纯认真的想了想,末了答道:“也行,可是干爹就别穿衣裳了,反正天热,夜里也不冷。” 陆雪征答应一声,从李绍文手中接过一条干净裤衩穿了上。 推开浴室房门走出去,他看到金小丰静静的站在一旁,烟熏火燎、落花流水。 他抬手抓住金小丰的衣领,迫使对方低下头来:“脑袋烧成这样了?” 金小丰方才已经照过镜子,知道满头破裂的水泡并不比瘌痢美观许多。抬眼望向陆雪征周身那七长八短、深浅不一的伤口,他忽然发自内心的疼痛起来——干爹是很少受伤的。 陆雪征又问:“疼吧?” 当着众人,金小丰只低低的“嗯”了一声。 陆雪征放开他,趿着拖鞋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的说道:“烫伤就是疼,那有什么办法?下楼吃面,吃饱了好睡觉!” 楼下餐厅里,仆人用大托盘端上热气腾腾的鸡丝面。陆雪征带着干儿子们围坐桌边,一人端着一碗吸吸溜溜的大吃。 吃饱喝足后,众人先不急着散去。陆雪征端着一杯热茶,问旁边的金小丰:“易横涛是死了?” 金小丰咽下最后一口面汤,在满头烈火一般的刺痛中答道:“他半路被流弹打死了。” 随即他又面不改色的解释道:“瓦房里起了大火,他害怕,推开窗户跳出去就往外跑,跑到半路,被流弹打死了。” 陆雪征一皱眉头,转向前方众位干儿子说道:“易崇德的确是把易横涛托付给了我,可是他自己治死了人,结下了仇,和我们无关。现在为了救他,我们险些搭上性命,这也就够可以了。死生有命,易横涛命薄,我们也无力回天。” 干儿子们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陆雪征又问:“再来一碗?” 干儿子们都是能吃能喝的年轻汉子,听了这话,就略带矜持的继续表示赞同——那就再来一碗吧! 将近凌晨的时候,李绍文带着李纯开车离去了;丁朋五和林逢春又坐了一会儿,眼看天下太平,便也告辞而走。白嘉治留了下来,在客厅沙发上盖了一条薄毯子打盹儿,起着看门狗的作用。 陆雪征通体剧痛,一道道伤口疼的火烧火燎;仿佛李纯方才为他撒上的不是刀伤药,而是咸盐面。 他受了罪,躺不下睡不着,只能是开了电灯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本小说翻开来,却也读不下去。 这时,金小丰拿着一管药膏走上来,蹲在床边低声唤道:“干爹。” 陆雪征放下小说射出目光,就见金小丰举起一只大手,手里捏着小小一管烫伤药膏。 于是陆雪征就伸手接过管子,将里面药膏挤到手指上,在金小丰的头顶上薄薄涂抹了一层。他的动作很轻、很温柔,仿佛金小丰是一件细瓷器,是一个小婴儿。而金小丰闭上眼睛,不声不响的跪了下来。抬手抱住陆雪征的小腿,他低头把脸埋到了干爹的大腿上。 陆雪征并没有说话,将药膏继续往他那后脑勺上抹开。 金小丰闭上了眼睛,他想自己如果真被烧死了,真被烧没了,那余下的灵魂也会被干爹捧在手心里。他七岁出去闯世界讨生活,多么弱小,多么害怕。即便后来长成了这般人高马大的模样,拥有了那般残忍毒辣的手段,可是在偶然的愣怔与惊醒中,他依稀还是当年那个无依无靠的小男孩。 他在七岁那年一步迈进成人世界,从此瞬间衰老,再不长大。 陆雪征把手指上的一点残余药膏蹭到了金小丰的后脖颈上。仔细拧紧药膏管子,他出言问道:“身上还有没有伤?” 金小丰直起腰,仰脸望着他摇了摇头。 陆雪征在他那脸上摸了一把:“上床去趴着睡,别把药膏蹭到枕头上。” 金小丰开口问道:“干爹不睡吗?” 陆雪征低头抄起那本小说,寻找着翻到方才一页:“睡不着。” 金小丰起身坐到了他的身边,低下头小声说道:“今天……干爹救了我一命。” 陆雪征盯着书页一笑,沉默半晌后忽然扭过头来,轻声问道:“易横涛真是被流弹打死的?” 金小丰迎着陆雪征的目光。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他神情呆滞的缓缓答道:“干爹,我杀了他。” 然后不知为何,他的眼眶忽然一热,视野也变的晶莹模糊起来:“我可以冒险救他,可我不愿为他而死……”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几乎带了哭腔:“凭什么……我凭什么要为他去死……我死也要死的心甘情愿,他不配!” 神情痛苦的垂下头去,他语无伦次的继续说道:“我以为我要死了,所以一枪毙了他……我以为我要死了,我不想死,可是跑不出去,火那么大……” 一滴眼泪向下落到他的大腿上,他终于是哽咽出声:“我以为我真的是要死了……” 这时,陆雪征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把他的面孔强行扳了过来。 “不要说了!”陆雪征一脸严肃,眼神锐利的像刀尖,一直扎到他的心里去:“你把这话从此忘掉,忘不掉,就烂到肚子里去,不许说了!” 金小丰凝视着陆雪征,果然立刻闭上了嘴。 陆雪征用手指蹭去他眼角的一点泪光,然后顺势一拍他的手臂:“滚到里面睡觉去吧!看你这连哭带嚎的熊样!” 金小丰抬起双腿挪上床去。头皮是热的,药膏是凉的,他在短暂的麻痹与舒适中俯趴下去,侧过脸去望了陆雪征的背影。 陆雪征背对着他,轻声说道:“你现在真是越来越有主意了!我管不住你了!” 金小丰无言以对,在劫后余生的狂喜与自作主张的后怕中保持了沉默。良久之后,他长长的伸出一条手臂,抓住了陆雪征身上那条大裤衩的裤腰。 裤腰上缝了松紧带,富有弹性。他把裤腰抻出老长,随即忽然松手,让那裤腰“啪”的一声打回了陆雪征的皮肉上。陆雪征背过一只手要去撵开他那不老实的爪子,却是立刻被他一把攥了住。 攥住之后,就不松开了。 第124章 云里雾里 易崇德是在翌日下午抵达天津的。陆雪征并没有提前向他告知自己的住处地址,然而他自有一套人脉,能够准确无误的直扑而来。 在他进门之时,陆雪征正坐在客厅内的一把木椅子上,深深低下头,让一名上门服务的小理发匠用毛刷子为他扫净后脖颈上的头发茬子。 在昨夜的恶战中,他在逃离火屋之时,被火苗烧焦了前额的几缕头发。他本来就是个短发,这回剪去焦掉的发梢,越发快要秃成喇嘛,仅比金小丰稍胜一筹。耳中听闻仆人禀告易崇德来了,他面不改色纹丝不动,单是抬手摩了摩脑袋,知道自己此刻风采尽失,变成乡下来的秃小子了。 眼看易崇德快步走进门了,陆雪征一手拿着湿毛巾满脖子的擦了一通,一手扶着椅子扶手站了起来,脸上并没有笑模样,开口直接唤道:“易先生。” 易崇德在他面前刹住了脚步,就见他光脚打赤膊,只在下身穿了一条宽松的棉布大裤衩;周身伤口长短纵横,浅一些的已然结痂;深一些的依然鲜红,看起来着实是惊心可怖。于是在开口之前,他不由得先怔了一下:“陆先生,你这……” 陆雪征神情肃杀的低声说道:“易先生,昨夜我带人去救令郎,没料到杜文桢会布下埋伏,令郎死了,至于我——你也看到了。” 正在这时,金小丰在门口晃了一下,陆雪征板着脸向外一指:“他带了十几个人进去打前锋,只有他一个活了下来,其余的人全被杜家放火烧死了。” 易崇德回头向门口望去,一眼看清金小丰,就见他满头水泡连绵、红白分明,泛起一层油光,正是烧伤的惨状。 再次面向了陆雪征,他就像失了神智一般的,恍恍惚惚轻声问道:“横涛……死了?” 陆雪征满面冰霜:“死了。被杜家手下一枪打死了,我连尸体都没能抢出来!” 易崇德呆站在原地,仿佛是完全不能理解陆雪征的语言了。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他的眼神茫然而又呆滞:“我那孩子……死了?” 易崇德慢慢坐在了沙发上,眼看着金小丰走进来,搬开了那一把椅子。 陆雪征在一旁陪坐,一言不发,并不是个和善的态度。仆人进门送上热茶,两人一起成了木雕泥塑,任那热茶变凉,仍是不言不语。 不知是过了多久,易崇德忽然抬手捂住脸,长长吸进一口气,随即颤抖着呼了出来。 他并没有悲伤欲绝痛哭流涕。放下手从裤兜里摸出手帕,他只在眼角处略拭了一下。再次转向陆雪征,他开口问道:“陆先生,横涛只不过是治死了他的一位手下,何至于让他如此不依不饶?横涛对他可是还有其它冒犯之处么?” 陆雪征当即摇了头,面向前方答道:“我不知道。” 易崇德犹豫片刻,又出言问道:“陆先生是得到了杜文桢那边的消息,所以才决定昨夜动手去救横涛吗?” 陆雪征这回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易先生,你把令郎托付给我,我总要为他负起责任。如果绑架当天能有机会进行营救,那我当天就去了。”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冷茶:“昨天夜里,是我能找到的、最合适的时机。” 易崇德苍白了一张面孔,盯着陆雪征说道:“陆先生为何不等我到天津后再动手?” 陆雪征横了他一眼,眉宇间隐隐显出了怒气勃发的模样:“易先生这话问得好!横竖被绑的又不是我儿子,我何必急着卖命去救?” 易崇德有些怨恨陆雪征,又不能怨恨陆雪征——不是不敢,是不能。陆雪征都伤到那般地步了,自己这边没法子再埋怨出口。 这时,陆雪征站起身来,将一件经纬稀疏的单薄睡袍披在了身上:“我和你都是要向杜文桢报仇的。大家现在各报各的仇,你愿意合作,那也可以。如果在天津没有稳妥地方落脚,就在我这里住,杜文桢总不会到我家里绑架杀人!至于令郎的尸首,你出面去索要吧;我没那个面子,要也要不来!” 然后他迈步向外走去,在经过门口时吩咐仆人:“去为易先生准备午饭。” 易崇德眼看着陆雪征离去,自己坐在沙发上,却是没有动。 他装成不崩溃的样子,来掩饰自己的崩溃。他那古怪的小儿子死了——毫无预兆的,就死了! 他在心乱如麻的同时,头脑中却又是一片空白。他须得安稳坐在沙发上做几个深呼吸,把三魂七魄从九霄云外收拢回来。 与此同时,丁朋五开车到了。 丁朋五告诉陆雪征:“干爹,杜家货栈今天关了门,看不到里面的情形,不过听说院里烧的很厉害。” 陆雪征坐在书房里,正在给金小丰的光脑袋涂药:“让白嘉治出门,运一箱子弹回来。前几天听说那个卫团长是被关了禁闭?” 卫团长是本地警备军中的一名武将,瘾头大的了不得,全靠偷卖军火来供给自己的“白面儿”。白嘉治常年从卫团长那里购买手枪子弹,卫团长东窗事发被关了禁闭,倒把白嘉治搞得很忧愁。而丁朋五此刻听了这句问话,连忙摇头答道:“姓卫的早出来了,步枪是不敢再卖,但是子弹管得不严,没有妨碍。” 陆雪征放下药膏管子,用一张草纸擦拭了手指:“那就好。他走,你留下来照应家里。” 丁朋五一弯腰,正要答应出声,不想仆人忽然推门进来,急急的轻声说道:“大老板,外面来了一群杜家的人,指名道姓的要见您呢!” 此言一出,丁朋五登时勃然变色,蹲在地上的金小丰也骤然抬起了头。而陆雪征面无表情的站起来,把身上那件摇摇欲坠的睡袍仔细穿了上,然后一边系好腰间衣带,一边迈步向外走去。 在陆公馆的前院里,陆雪征迎面堵住了强行闯入的杜家人马。 对方约有个十二三人,为首一名西装革履,是位体面魁梧的汉子。那人见了陆雪征,劈头便道:“陆先生昨夜走的真是匆忙,连汽车都扔在路边不肯要了?” 陆雪征把双臂环抱在胸前,低声叱道:“滚出去!” 对方一愣,随即冷笑一声:“陆先生不要客气,我们已经把车拖到院外了。” 陆雪征沉下一张脸,隐隐加重了语气:“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有资格和我谈客气?滚出去!” 那名汉子也是有备而来,所以即便受到驱赶侮辱,也能做到满不在乎:“我是没有资格和陆先生讲话,但我是代表我们杜老板来的,我们杜老板总有资格和您谈客气吧?” 陆雪征不耐烦的向外一挥手:“杜文桢如果有话要说,就让他亲自过来,别NND放条野狗冒充钦差大臣!” 话说到这里,他扭头便走。而丁朋五顶了上来,对着杜家人马吆吆喝喝:“我说,你们回吧!别忘了把外面那辆破车带走!” 来人受了丁朋五的推搡,几乎站立不住,一边后退一边顽抗:“兄弟,对不住,我奉我们杜老板的命令,现在把车拖过来物归原主!你们不要也不行!” 丁朋五听闻此言,立刻接道:“放你妈的屁!你说这破车是我们的,那就真是我们的了?你有什么证据?我还说你们杜老板偷了我干爹一箱钞票呢,怎么不见你们把贼赃送回来?” 那人本不是个善茬,眼看丁朋五咄咄逼人,便也试探着还起手来:“证据?货栈里上百双眼睛看着呢,你还想要什么证据?房子里的尸首现在还停着呢,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派人接回去下葬啊?” 丁朋五脑子灵活,马上作出反驳:“我们家里上上下下也都亲眼看见你们杜老板偷了我们干爹一箱钞票,四个爪子落地,用嘴叼起跑的!这也是证据,你们倒是还钱哪!你们家里死了人,还想要讹着我们去发送,怎么着?你们是活不起也死不起了?我告诉你,破车必须拖走,你今天敢跟老子耍无赖,老子把你连车带人一起火葬了!” 白嘉治旁听许久,见丁朋五只是一味的耍嘴皮子,拿不出实际行动,便十分烦躁。默不作声的带着一群手下包抄过来,他率先扑上去开始了武斗。丁朋五见状,很是痛快:“老子今天先教训你一顿,也给你们杜老板做个例子!妈的还闹到我们家里来了,真是找死!” 丁朋五和白嘉治在院内和杜家人马纠缠不休;而陆雪征和易崇德并肩站在客厅窗前,默不作声的向外眺望战况。 易崇德到了这个时候,依旧保持着一派平静,虽然那平静类似风中湖面,荡荡漾漾的完全不稳定。 陆雪征也不说什么,眼看着丁朋五与白嘉治对杜家人马进行围攻。待到杜家人马仓皇撤退之后,他转向易崇德,轻轻叹了一口气:“易先生,你跟我来,先吃顿便饭填饱肚子,然后再说别的事情。” 杜家人马的叫嚣似乎是刺激了易崇德的神经。他没有再看陆雪征,但是勉强自己拖起沉重双腿,跟着陆雪征走向了餐厅。 第125章 不明 入夜之后,丁朋五代替白嘉治留在了陆公馆。金小丰主动说道:“你在客厅沙发上对付一夜,我上楼到干爹房里去睡。” 丁朋五很乐意,因为在干爹面前多少还是有些拘谨的,夜里也许要闹失眠,睡沙发反而是更自在;而金小丰既然胆子大面子也大,就让他上楼去保护干爹,正好他那个脑袋吓人,全世界大概也就只有干爹看了不会作呕。 易崇德被安排进了客房内,陆雪征告诉他:“前一阵子,令郎就住在这里。” 这句话让易崇德弯腰摸了摸床上被褥,随即苍白着面孔一点头:“哦。” 然后他转身坐到了床边,轻声说道:“好,陆先生请自便吧。” 待陆雪征走后,易崇德脱掉鞋子,抬腿上床半躺半坐。深深的吸进一口气,他仰头闭上了眼睛,一滴泪水就从眼角流了下来。 陆雪征回到房内,在临睡前给金小丰涂抹烫伤药膏。金小丰素来皮糙肉厚,如今脑袋被大火炙烤成了这般惨象,可是经过药膏的治疗,头顶心的皮肤竟是已然有了干结好转的趋势;唯有后脑勺上又起了一层小水泡。陆雪征坐在床沿,照例是用一根钢针为他将水泡逐个挑开,又拿镊子钳了酒精棉球,给他仔细涂抹伤处。他抱着膝盖蹲在对方腿间,倒是老实得很,埋头忍痛,一声不吭。 “易家那几名随从,也都安顿好了?”他问金小丰。 金小丰闷声答道:“安顿好了,住在楼下。” 陆雪征放下镊子,又问:“疼不疼?” 金小丰点了点头,低声答道:“疼。” 陆雪征笑了,抬脚向他那身上轻轻磕了一下:“忍着吧,过两天就好了。” 金小丰抬头看了陆雪征一眼,忽然也笑了。他那头上惨不忍睹,脸面却还干净,双眼微微陷在阴影里,眼神就显得特别深邃,说不清是阴险还是动情。 起身收拾起了那一套治疗器械,他随即铺床展被,摆好了上床睡觉的架势。陆雪征小心翼翼的侧躺下去,丝毫不敢乱动——他可以去疼金小丰,可是谁又愿意来疼他呢?他那周身皮开肉绽,后背上的皮肤现在还翻着呢! 除此之外,右腿也疼。他故意的不再去碰手杖,强迫自己独立行走。但是断过的骨头和先前相比,的确是不一样了。 电灯关闭。在一片浓重的黑暗中,陆雪征低声说道:“这NND,偷鸡不成蚀把米。人没救出来,险些搭上了我们的性命。看来我是不能做这些投机倒把的事情,一旦插手、必定倒霉。” 金小丰感受到了他的温暖气息,心中忽然一动,想要亲一亲干爹。 不是意乱情迷时胡吻乱舔,是“亲”——亲嘴的“亲”。 亲爱的,亲密的,也许是欲望蠢动的前奏,也许只是一种亲昵。体内那永不长大的小男孩蛰伏下去了,他恢复成了一名孔武有力的成年男子。可当他是一名小男孩时,他孤苦无依,拥有着飞蛾扑火般的勇气;及至他骤然长大了,却是瞻前顾后的懦弱起来。 “干爹……”他在一片漆黑中轻轻发出了声音:“我想……” “想什么?” 他犹犹豫豫的说道:“我想……亲你……” 话未说完,温暖触感在他嘴唇上一闪而过,快而结实,带着“啧”的一声轻响。陆雪征躺回原位,抬手一拍他的胳膊:“人高马大的,撒什么娇!快点睡吧,明天还不知道是要怎样!” 金小丰,因为不敢去揉搓浑身是伤的干爹,所以只好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唇。他想自己是实话实说,并没有撒娇;真的,自己活到这么大,从来没有撒过娇。 陆雪征今夜总算是能安稳躺下,所以抓紧时间闭了眼睛,一觉睡到天亮。 他自觉着此事复杂凶险,绝不是能够轻易罢休的光景,所以睁开眼睛便是打起精神。白嘉治不声不响的过来了,和一名保镖抬着大皮箱径直进入书房,忙碌一番开门走出来,他对陆雪征言简意赅的说道:“干爹,东西放好了。” 他说这话时,陆雪征已经洗漱完毕,刚刚穿上了长裤,正坐在卧室内伸长了两条腿,等着金小丰为自己穿鞋。赤膊套上一件单薄的米黄色的薄绸褂子,他也没系纽扣,敞着怀晾那结了痂的长短伤口。 “今天怕是要出门。”他眼看着金小丰为自己系好了皮鞋鞋带,便一挺身站起来,一边抬手去系纽扣,一边在地上来回走了几圈,又格外用力的跺了跺右脚:“你们做好准备,不要怕事。这回有易崇德做挡箭牌,就算杜文桢找来了日本人,我们也不必担心。” 白嘉治听闻此言,刚要答应,不想丁朋五忽然惊慌失措的冲了进来:“干爹,杜文桢来了!” 陆雪征一愣,随即听闻窗外已经起了喧哗吵闹,其中一个声音十分熟悉,正是杜文桢的嗓门:“易老板!在下杜文桢,听闻您从上海过来了,特来拜访探望!令郎此刻已在医院苏醒过来,我想易老板一定思子心切,所以就擅自登门,来通报这个好消息啦!” 这话一出,陆雪征心中大惊,连忙走到窗前向下眺望,只见杜文桢前呼后拥带了十几名保镖,强行突破院门进入公馆,大概是知道自己不能轻易见到易崇德,所以索性当院叫嚷,隔空喊话。而与此同时,相隔不远的一扇窗子也被猛然推开了,易崇德探头出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显然很受刺激,可是居高临下的说出话来,音都不颤:“楼下哪位是杜老板?” 杜文桢走到人前,仰头对着上方一抱拳:“在下杜文桢!” 易崇德没有回礼,只问:“你说我的儿子还活着?” 杜文桢昂然答道:“易老板,说到这里,我可要向你邀个功了!若不是我这边抢救及时,令郎必然不能保住性命!” 易崇德越到了心荡神驰的激动时刻,越要勉强自己镇定下来:“很好,那我倒要看看犬子是活到了什么程度。” 然后他干脆利落的就把窗子关闭了。 易崇德推门出去,手都哆嗦了。 陆雪征站在门外,面无表情的直接说道:“我也要去。” 易崇德望着他,脚步停滞了一瞬。 陆雪征继续说道:“他若是当真活着,我看了也是高兴。另外我很知道杜文桢的人品手段,所以有话大家当面讲!” 易崇德听到这里,立刻答道:“我不反对。只是杜文桢那边……” 陆雪征恶狠狠的说道:“他敢在我家里闹事,我直接给他出殡!” 易崇德清楚陆雪征这一类人的本质,所以不肯多说。一手攥住陆雪征的手腕,他迈开大步向前就走:“那好!” 果然,杜文桢不让陆雪征同行。 两人现在已是撕破脸皮的了,所以见面之后,毫不客气。杜文桢知道易崇德在上海势力极大,和南京政府以及日本方面都有渊源,所以不敢轻慢;然而这不是个爱屋及乌的时候,他不能因此而去善待陆雪征。 “易公子在我手下人那里受了委屈,这我承认!”他对着易崇德和陆雪征朗声说道:“但这也是易老板和我杜某之间的矛盾,你陆雪征算是哪根葱?” 陆雪征当即反问:“你是从谁手中绑走易二少爷的?” 杜文桢当即伸手一指陆雪征:“若不是从你手下人那里绑走了易公子,我还不会这样前怕狼后怕虎的不敢放人!你——” 易崇德一颗心都要急的蹦出来了,哪有闲心听这二人唇枪舌战?忍无可忍的大喝一声,他一手扯了杜文桢,一手拉起陆雪征,不由分说的就向院外走去:“横涛若是活着,我来给你们做和事老;横涛若是死了,我姓易的拼掉这条老命,也要为他报仇!” 第126章 从长计议 在一家日本医院内,易崇德果然见到了活的易横涛。 易横涛刚刚睁眼不久,口鼻上还扣着氧气罩;一只手搭在床边,正在接受输液。昏沉中忽然看到父亲到来,他梦游似的眨巴眨巴眼睛,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第二眼,他看到了陆雪征,这回挑了一下眉毛。 子弹擦过心脏打穿了他的肺,他大难不死,但也未见得有什么后福。因为易崇德在确定他的确是活气尚存之后,就面若冰霜的站在床前,指着他的鼻尖开始斥骂。易横涛先还抬眼瞪着他父亲,瞪了良久,大概是瞪不动了,便阖了眼皮装睡,两道眉毛纠结在一起,是气哼哼的模样。 易崇德眼中含着一点泪水,告诉小儿子道:“我这就想法子把你送回上海!到家之后我先打断你那两条狗腿!我宁愿养活你一辈子,也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 易横涛装睡又装死,一动不动的闭目养神。而易崇德劫后余生般的放下心来,虽然嘴上骂的犀利,其实恨不能一口吞了小儿子,怀胎似的把他藏起来! 易家跟来的几名随从,以及一群不知是从哪里调遣来的人马,立刻就把病房包围占据了。 杜文桢毫不反抗,痛痛快快的就撤去了自家手下,态度是百分之一千的友好合作。 然后,这三个人要找个地方“谈一谈”。“谈”自然是容易的,反正三人都长了嘴;但这合适的地方,却是找不到。末了那易崇德灵机一动,竟是想方设法的弄到一件高级病房。三人进入病房,把门一关,就此开谈。 陆雪征会义正词严的伪装侠义;杜文桢也会唉声叹气的伪装委屈。对着易崇德,他长篇大论的讲述了自己与陆雪征之间的仇恨,顺带着把陆雪征丑化了一番。及至讲到正题,他半真半假的说道:“易老板,令郎的确是治死了我一位手下,不过将心比心,你想我会为了一个手下人去绑架这么一位少爷吗?我绑架他干什么?是勒索钞票,还是杀人偿命?” 说到这里,他一摊双手,声情并茂的自问自答:“我不会啊!我是后来才听说这么一件事情的!可明知道令郎是落到我的手中了,我却是不知应该如何是好。易老板,说句实在话,我关着令郎,除了费粮食费心思之外,再无任何好处。不过即便如此,我也不能把人还给陆雪征!” 伸手遥遥一指陆雪征,他加重了语气怒道:“他说不出我的好话来,我不敢把人交到他手里去!一旦这么无凭无据的放了人,他在你易老板面前,能活活诬陷死我!” 平心而论,他这话是有几分道理的。陆雪征站在角落里,冷不丁的忽然冷笑了一声:“杜老板既然这么好心,怎么不对我实话实说,单是不声不响的装死,连我的电话都不敢接?又为什么只在嘴上恭敬易二少爷,事实上却是把人关在破仓库里?” 杜文桢不屑的一挥手:“我不和你讲话!易公子在我的仓库里一直平安无事,他是到了你们手中才中枪的!” 此言一出,易崇德立刻就觉得这话说的不妥。而陆雪征对着杜文桢一翘嘴角,随即就似笑非笑迈步走过去了。 在陆雪征动手之前,易崇德一把将他拉扯住了:“陆先生,看在我的面子上,稍安勿躁!” 陆雪征扭头看了易崇德一眼,这一眼内容复杂,包含了无尽的愤怒,是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然而最后,他还是退回了原地。 易崇德知道陆雪征这是给了自己的面子;只是面子有限,这是第一次,应该也是最后一次了。这些亡命徒,没有产业没有家庭,想治都治不住他,最是招惹不得。 易崇德见多识广、老奸巨猾,已经看出陆杜二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对待自己的儿子,也都是别有一番居心。但是相较之下,杜文桢仿佛是更为可恨——当初那样长久的不做回应,显然是要狮子大开口;只可惜口还未开,便被陆雪征搅了好事。 易崇德活到如今这般年纪,心智清明,已经没有斗志去将任何事情都搞个一清二楚。对于陆雪征和杜文桢,他心中自有一番评价与计较,但是既然儿子果真活着,那也就一切都好说了。略略对双方劝慰了两句,他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等自己带着儿子回到上海,再去从长计议;而杜文桢和陆雪征也知道这不是件立刻能够分出黑白的事情,杜文桢不愿和陆雪征当面武斗;陆雪征因怕挣裂了身上伤口,所以也不想真动拳脚。既然如此,在易崇德的斡旋之下,两个人就也姑且压抑怒火,不再恶语相向。 三人离开病房,就此各走各路。易崇德前去探视易横涛,陆雪征和杜文桢则是分头回家。易崇德坐在病床前,见儿子已经除去了氧气罩,微微张嘴轻轻喘着,脸上倒也还有几分血色。而易横涛斜着眼睛望向父亲,就像有许多话要讲似的,奋力从喉咙里发出了细微的声音:“我没事。” 易崇德颇想扇他两个大嘴巴:“肺都被打穿了一个洞,还说没事!” 易横涛又气息奄奄的说道:“陆的手下……有个光头……他带人去仓库里救我,你去谢谢人家……” 易崇德听到这里,心中一酸,暗想这儿子虽然愣头愣脑的不听话,但是心地其实不坏,自己都伤到这步田地了,还能想着去报恩。 “好的。”他抬手抚摸了儿子的一头乱发,语气不由自主的温柔起来:“那个光头,爸爸昨天在陆家见到了。他也还活着,爸爸会替你去感谢他。” 易横涛经过了半夜惊魂以及十几个小时的昏迷,如今已经衰弱到了极点。他还有许多话想要说,可惜体力有限。上岸小鱼似的张了张嘴,他没能继续发出声音。 易崇德压低声音又说道:“爸爸这就派人去订火车包厢,尽快把你带出天津。这里毕竟不是爸爸的地方,而且现在形势有些乱,让人不能安心。” 易横涛把两道眉毛又拧了起来——他不想离开天津,他还恋着陆雪征呢! 易崇德在这边大发父爱,姑且不提,只说陆雪征回到家中,先是不说什么,径直上楼回房去换衣裳。等到金小丰跟着进来了,他才轻声说道:“小子!你那一枪打歪了,人家现在又活过来了!” 然后他脱下上衣转过身来,盯着金小丰问道:“你当时没有落下什么形迹吧?” 金小丰立刻摇头:“绝对没有。” 陆雪征走进浴室,对着玻璃镜子审视自己身上的皮肉伤:“这样也好,他要是真死了,我也觉得怪可惜。” 金小丰尾随而入,低声问道:“干爹还是喜欢他吗?” 陆雪征看了他一眼,却是笑了:“只许干爹喜欢你,不许干爹和别人好?” 然后他转向向外走去,在经过金小丰身边时,用拳头在对方胸前用力杵了一下:“小心眼太多,白长这么大个子了!” 易崇德大概是在权衡之下,感觉陆雪征这一方更为可靠,于是在这天傍晚,竟然在保镖的簇拥下,又回来了。 他肯回来,陆雪征自然就肯招待。两人相对而坐共进晚餐,先是边吃边谈了易横涛的伤情,随即易崇德又讲述了自己的大计划——他已经决定把高级病房原样复制到火车包厢里去,并且高薪聘请医生护士随行,将易横涛立刻带回上海。 陆雪征没有反对,只说:“也好,免得夜长梦多,再生枝节。” 易崇德听他话里有话,心中立刻有了想法:“陆先生一定要和杜文桢争个高低出来么?” 陆雪征吃了一口菜,没说话。 易崇德想要拍拍他的肩膀,做深不可测的老大哥状,然而陆雪征周身有伤,他快速的打量了一遍,没找到下手的地方,只好将这个动作转化为一声笑叹:“陆先生,来日方长,你急什么嘛!” 陆雪征看了他一眼,然后颇为勉强的也笑了一下:“我不急,我怕杜文桢急。”随即不等易崇德再说话,他便摇了摇头:“易先生,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讲的是和气生财;可若真是天下太平,我就饿死了。我是怕和不怕凶。” 易崇德想了想,忽然说道:“陆先生很有雄心。” 陆雪征放下了筷子:“我没有雄心,我只是卖命换钱。你见过我儿子吗?” 易崇德笑着一点头:“见过,和陆先生十分相像。” 陆雪征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我的雄心就是多弄点钱留给他。他那娘是活不了多久的,万一哪天我也没了,希望他还能有钱继续生活下去,不要像我一样,十多岁就出来混世界。” 易崇德正是心疼小儿子,如今听到这样一句话,不禁感触极深——但是也没有头脑发热、胡做许诺。 如此又过了两天,易崇德当真是把易横涛接出医院,像对待一尊瓷佛似的,又小心又恭敬的把他运上了火车,随行的医生护士有六七名之多,器具药物也是准备的十分充分,将两节车厢完全占据。 易横涛知道这次回家,将来未必再有出来野跑的机会,竟是有些黯然神伤。陆雪征前来送行,当着易崇德的面,他在包厢内的病床前弯下腰去,柔声说道:“你好好养伤,将来有机会了,我会去上海看你。” 易横涛有些气短,说不出话,就对着陆雪征满脸跑眉毛。而陆雪征不再回应,直起腰开始和易崇德谈起闲话。易横涛躺在病床上,觉得自己是既失恋又失业;也许陆雪征不会再去看望自己,而自己也没有机会再去出门行医了! 易家父子就此离去,几日过后发来电报,说是已经平安抵达上海。这一页故事闹得惊天动地,仿佛也便就此翻过去了。然而如此过了不久,码头那边却是出了异常——南来的许多货轮都改投门户,专请俞振鹏一伙人马前来卸船保护。 杜家手下当然不能容许这种事情发生,立刻禁止货轮靠岸;可是俞振鹏虽然在码头上所占地盘不大,这时却是放开了大肚量,来者不拒,昼夜繁忙。不仅如此,他还明里暗里的扩充领地,白嘉治和李绍文也奉命前来,专门负责挑衅斗殴,把个码头闹得乌烟瘴气。 第127章 暗斗 大清早的,金小丰倚在洗手间的门框上,盯着陆雪征低声说话,讲述李绍文等人近日的所作所为。粗人好养活,他那脑袋先前被烧伤的那样厉害,可是经过了这些时日的治疗之后,竟然也就飞快的好起来了。此刻他正在蜕皮,脑壳上的水泡破了又破,结成一片,干巴巴的翻翘起来,一层一层的往下脱,有的地方已经露出好肉,光亮洁净,还和原来一样。 陆雪征坐在抽水马桶上,裤子向下一直堆在了脚踝处,手里又捧着一份小报,对于金小丰的汇报显然是心不在焉。和金小丰一样,他也是个粗人,身上的血痂正在斑驳脱落,后背上的伤势最重,可也未见大碍,只是所结的血痂更为厚重罢了。 金小丰的语言有条有理,声音不高,长篇大论。而陆雪征先还听着,到了后来就有些不耐烦。将手中小报“哗啦”一声用力一抖,他皱着眉毛抬头斥道:“混蛋!你等我出去再讲好不好?把门关上!” 金小丰立刻向后一步退出洗手间,同时把房门也拉上了。 金小丰一直退到了餐厅。餐桌上摆着大白瓷盘子,上面高高一摞金黄的葱油饼。金小丰伸手拿起上面一张卷起来,一口咬掉半截,鼓着腮帮子默默咀嚼。 他觉得干爹如今有些异常——总的来说,像只饿鬼,吃不饱来不及似的弄钱。 干爹原来没有这么贪财的,现在变得见钱眼开,自然是有个缘故,想必就是因为有了陆云端。那位连小姐看起来并不比病床上的易横涛更强壮,身上又有着必死的病症,一旦当真归了西,孩子这么小,肯定不能自己生活——那么,又能托付给谁去?只能是自己养育了! 金小丰怀疑干爹是在为将来的隐居做准备,所以他需要钱,很多很多的钱。 金小丰吃了三张葱油饼开胃,又喝了一碗大米粥——这个世道,能一天三顿吃上有荤有素的大米白面,实在不是一般的奢侈与高贵。这时陆雪征洗漱完毕,也走进来了,眼看着金小丰闷头大嚼,他觉得这很顺眼,他就爱看金小丰狼吞虎咽的多吃多喝。 多吃多喝,长大个子,身体好。 停在金小丰身后,他将双手合到了对方的脖子上,感受那一枚喉结在自己的手指下活泼滑动:“一会儿你去趟码头,把丁朋五收拾一顿。这小子得了点势力就上蹿下跳,没出息!” 金小丰动作僵硬的咽下了一大口葱油饼:“是。” 陆雪征抬起一只手,为他撕去了后脑勺上的一片干皮;因为依旧是不饿,所以走到窗前,用小喷壶浇灌花草。夏末时节,花草娇美,陆雪征凝望着粉红花瓣上的晶莹水珠,忽然想起了陆云端,然后一颗心就柔软的好像花瓣水珠一样了。 他并没有想去像一般的父亲那样,亲亲热热的抱抱儿子、亲亲儿子;事实上,在面对陆云端时,他经常会感到紧张和腼腆,就好像对方是一名天外来客。他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去做一名真正的好父亲,为了表示自己的爱意,他只好把小猫送给了儿子。 他仿佛单恋一样的思念着儿子,愿意把世上一切美好的事物献给对方。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放弃一切去爱儿子的打算。他独立惯了,虽然是像爱慕高岭之花一样的爱着陆云端,可陆云端却也还绊不住他的双腿。 金小丰又吃了三张葱油饼,感觉下面的饼烙的不大熟,便不饱不饿的放了筷子。擦嘴洗手出了门,他独自开汽车去了码头,见到丁朋五后,果然是明里暗里的敲打了他一顿。丁朋五本来见了他就腿软,不过近日在码头上十分威风,所以狂妄起来,巧舌如簧的要和金小丰拌嘴。金小丰不和他耍嘴皮子,直接把他举起来扔到水里去了! 李绍文和俞振鹏就在旁边看着,谁也不敢上来劝架;从小一起长起来的,谁都知道金小丰说翻脸就翻脸,翻脸就往死里打,心黑手狠。 丁朋五水淋淋的从水滩上爬起来,嘴里骂骂咧咧的嘟囔着,拖泥带水的想要上岸。金小丰先是不言不动,眼看着他快走过来了,这才冲上去一脚又把他踹了回去! 丁朋五这回坐在水里,气的要死要活,然而不敢轻举妄动,只说:“干爹都没挑我的不是,你算哪根葱?” 金小丰站在岸边干爽的水泥地上,双手插在裤兜里,低声说道:“你不服气,可以和我去见干爹。” 丁朋五气哼哼的站起身来,却是不去——他知道金小丰现在正是干爹眼前的红人,自己这边纵然浑身是嘴,不受待见也是无用。试试探探的避开金小丰上了岸,他一手扶着俞振鹏的肩膀,一手脱了脚上皮鞋倒了倒水。俞振鹏想给他找一身干爽衣裳换上,不过抬头瞟了金小丰一眼,他不由自主的一咧嘴,被对方那个翻花爆皮的脑袋吓的心一哆嗦。而金小丰捕捉到了他这个飞快的小表情,却也没说什么,单是举起手中的一顶巴拿马草帽,扣在了头上。 李绍文掏出墨镜戴了上,无心去参与这几人之间的内斗,倒是很惦念家中的李纯,有心偷个懒回去瞧瞧。不过旁人不说走,他也不好径自离去。正是在这僵持的时刻,俞振鹏手下的账房先生快步走来,压低声音对这几人说道:“外面的消息,说是日本人马上就到!” 俞振鹏立刻问道:“查的是什么?坯布还是烟土?” 账房先生年纪不大,长衫飘然的答道:“坯布,罪名是往关外走私坯布。” 俞振鹏听到这里,就推开身边的丁朋五,走到金小丰身边问道:“金哥,对于这个事情,干爹有指示吗?” 丁朋五听俞振鹏见风使舵,狗腿子似的开口便唤“金哥”,不禁不屑的把脸扭开。而金小丰略想了想,随即答道:“既然日本人要查坯布,那就把坯布留下,我们立刻撤退。” 俞振鹏一愣:“留下?那非得全被没收不可!到时咱们怎么对上海那边交待?” 金小丰答道:“让杜文桢去交待,他引来的日本宪兵,他不交待谁交待?”然后他抬腿迈到高处,举目四望一周后跳了下来,对着俞振鹏一挥手:“撤!全体撤!” 俞振鹏犹犹豫豫的,不知该不该走:“那要是真被没收了……凭着咱们的本事,可是要不回来!” 金小丰率先迈步向前走去,头也不回的答道:“那你就留下!” 李绍文见状,也不言语,迈步就跟上了金小丰。俞振鹏也知道自己是万万不可落进日本人手中的,眼看这金李二人越走越远,他一时没了主意。回头和丁朋五对视一眼,他见这人满脸茫然,无奈之下一把薅住对方的衣袖:“走吧!都走了,我们留下来等死吗?” 金小丰等人前脚刚刚离开码头,后脚就有一小队日本宪兵乘着翻斗摩托前来。两船的坯布果然是被没收了,帐房里又有两名打杂的小伙计,作为码头上可以找到的最高级别的人物,被铐了双手带走。俞振鹏是这码头上的风云人物,这时不敢露面,索性藏到了白嘉治那里。而李绍文自回家去,顺路把丁朋五也带走了。 金小丰向陆雪征汇报了今日码头的变故,想请干爹的示下。陆雪征倒是的确有些想法,不过想到码头是个生意场所,四面八方的买卖都在此处交汇,便心中惴惴,不敢轻易发表见解。几句话在他嘴里翻翻滚滚,口香糖似的被嚼了许久,末了他咽了口唾沫,故作淡定的说道:“这些事情,你看着办吧!” 金小丰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只要陆雪征出面,那金小丰就永远是个高级跟班的身份;其实他什么不会?什么不能?他单枪匹马也能混得风生水起! 陆雪征没有再养小猫,因为觉得自己是有猫的,不过是把猫放到了儿子那里。 他买回了六七盆花团锦簇的菊花,一字排开摆在书房窗前的一张木案上。木案崭新,花盆精致。在秋季的高爽阳光照耀下,花朵团团怒放,雪白粉红金黄三种颜色层叠相间,蓬勃茂盛到了令人惊讶的程度。 陆雪征先前栽培兰花,因为酷爱修剪枝叶,所以往往把兰花养的半死不活;如今菊花这样热烈盛放,真是出乎了他的意料。他对此很觉得意,认为自己还是有一点风雅的天分——养花种草、观鱼读书,这样的生活习惯实在是类似名士。 于是金小丰每次进入书房,都只能看到干爹的背影——干爹从早到晚的伺候那一排菊花。 这天傍晚,他推开房门走进书房。书房内没有开灯,全凭着窗外那一片连天的火烧云映入红光。陆雪征站在花案前,身姿笔挺,线条流畅如同一张剪影。金小丰放出目光,就见他手握一把雪亮的小剪刀,伸向了将一支绽放正盛的白色菊花。剪刀张开再合拢,“咯噔”一声轻响,白色菊花已被齐齐剪下,花托下面连着一截翠绿的茎子。 “干爹……”金小丰像怕吓到他似的,用最温柔的声音说道:“我回来了。” 陆雪征放下剪刀,举起那一朵白菊送到鼻端嗅了嗅,然后意态悠然的转过身来,在窗外的漫天红霞中对着金小丰点头一笑:“我将来老了,也许可以去做花匠。” 金小丰缓步向前走去,满怀柔情,然而张口就是大煞风景:“干爹,今天易先生从上海发来电报,说是日本人那边,他可以负责去斡旋。白嘉治已经盯上了杜文桢,只要时机一到,我们就可以立刻动手。” 陆雪征嗅着菊花又转向了花案:“杜文桢倒了台,马俊男未必会立刻上位;我们抓紧这个空当,抢也要抢他一注大财出来!”然后他叹了一口气:“世道变了,天津不再是原来的天津啦!” 金小丰走到陆雪征身边,倚着花案站住了:“干爹想要去哪里?” 陆雪征摇了摇头,垂下眼帘,张嘴作势要去吃那朵白色菊花。金小丰见状,连忙出言提醒道:“干爹,苦!” 陆雪征斜过目光望向金小丰,也知道花瓣苦涩,但是出于好奇,他不由自主的就张开了嘴。金小丰伸出手去想要阻止,可是陆雪征合了牙关,已经咬下了几片雪白花瓣。 于是金小丰的手在陆雪征面前停了一瞬,随即转移方向,抚上了他的面颊。 陆雪征依然凝视着他,脸上带着一点笑意:“不苦。” 金小丰坚持说道:“苦。” 陆雪征将手中菊花送到金小丰面前:“不苦。” 金小丰低头嗅了嗅菊花,双眼却是始终凝望着陆雪征。张口轻轻咬下一片花瓣,他在咀嚼过后微微一笑:“是不苦。” 然后他欺身上前,不由分说的拥抱住了陆雪征。歪着脑袋枕在干爹的肩膀上,他忽然激动起来,用力收紧了两条手臂,仿佛是要把陆雪征勒入自己体内:“干爹……干爹……” 陆雪征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别撒娇,我现在没那个兴致!” 金小丰悻悻的不肯放手,同时心里打定主意,今夜非要把这股子压抑许久的火气发泄出去。一挺身把陆雪征抱到了写字台上坐好,他埋头拱到对方胸前,一边吸气一边乱蹭。而陆雪征看他像条急色的大狗一样,先是觉得可怜可笑;随即见他那头顶心上又起了一层干皮,便强行搂住他的脖子,将那一层干 皮小心翼翼的撕了下去。 金小丰把额头抵在他的胸前,这回倒是一动不动了,闭着眼睛,乖如孩童。 第128章 无立足境 午夜时分,卧室内的电灯还亮着。 陆雪征斜斜的趴在床上,一条光裸的手臂软软的从床边垂下去,另一只手夹着一根烟。闭着眼睛探过头去,他浅浅的吸了一口。 金小丰跪伏着压迫了他,宽厚胸膛紧紧贴上了他的后背。身体依旧保持着交合的状态,然而却是统一的沉默不动;仿佛心有灵犀、血脉相同了一般。 经过了大半夜的鏖战,陆雪征显然是疲倦了,所以抽完这一根烟,他摸索着又点燃了一根。深秋夜里,空气微凉,金小丰忽然鱼摆尾似的游动了一下,进出之际所带来的摩擦刺激让陆雪征猛然仰起了头,修长的身体也从随之从头到脚一起绷紧了。 到了此刻,金小丰却又停了动作。低下头张嘴轻轻咬住陆雪征的后颈,他调动周身一切感官,去品尝感受陆雪征。 这时,陆雪征缓缓的吁出一口长气,松弛而慵懒的趴伏下去。 他还是想要抽烟,可是金小丰开始捣乱。眼看着他深深一口吸进去了,金小丰悄悄扳住他的肩膀,毫无预兆的忽然抽身狠顶了一下。陆雪征猝不及防的呻吟出声,随即就被这一口烟呛的大咳起来。 金小丰的恶作剧成了功,正是感觉既兴奋又甜蜜,哪知陆雪征那边奋力回过身来,上气不接下气的一边咳嗽,一边扬手甩了他一个大嘴巴。金小丰被他打的脑袋一歪,随即作出反击,用自己的体温和力度把陆雪征冲击到了惊涛骇浪之中。 陆雪征上下颠簸、身不由己。扔掉指间那半根烟卷,他心里知道是混蛋小子在淘气,便想给对方一点教训。抬起右腿一翻身,他的本意是用要膝盖抵住对方的胸膛,哪知道金小丰眼疾手快,竟是一手托住他的右腿腿弯向上压去。就着相连的姿势,他顺势翻滚着仰卧下来,非但不曾制住金小丰,反是在这一转之中,让那一股触电般的酥麻沿着脊梁一直走到了脑海里。 大床吱嘎作响,同时响起了陆雪征的喘息声音;其间还夹杂着低声笑语,那是两人在互相较量。然而短兵相接的交战持续不久,陆雪征忽然方寸大乱,猛然挺身一把搂住了金小丰。金小丰急促的“嗯”了一声,随即又“嗯……”了一声——这一声拖的又软又长,把满怀的销魂全“嗯”出去了。 片刻的安静过后,陆雪征坐了起来,有气无力的说道:“儿子,饿了!” 金小丰披着睡袍起身下了床:“干爹,有夹心面包。” 陆雪征嘱咐道:“再端杯热茶过来。” 金小丰答应一声,转身便走,片刻之后,果然是将这简单夜宵逐样搬运过来。陆雪征从浴室走出,已是简单沐浴过,这时就坐在床边,拿那面包咬着吃。吃了两口,他抬起头,只见金小丰坐在面前,正痴痴的望着自己;发现自己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他便低着头抿了嘴笑。 陆雪征撕了一块面包送到他面前:“折腾了大半夜,你不饿?” 金小丰张嘴吃了那一块面包,还是笑,也没有话答。 于是陆雪征就在他那光头上扇了一巴掌:“傻笑什么?” 金小丰轻声答道:“干爹输了。” 陆雪征没想到他还记着床上那一场战斗,不禁感觉好笑:“干爹老了,打不过你了。” 金小丰执着的替他辩解:“干爹晚上没有吃饱。” 陆雪征没再说话,一口接一口的吃夹心面包。他当然不是打不过金小丰,只是舍不得下狠手。不知不觉的,金小丰也成了他的心肝宝贝。另外,金小丰大概是前一阵子憋的狠了,这一夜“金枪不倒”,本是件可以拿来取笑的事情,但是陆雪征慢慢咀嚼着面包,还是感觉那话有些说不出口。 如果金小丰是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他就什么话都能说得出口了。可是他疼爱金小丰的心思,比对小白脸们的感情更深厚许多呢! 金小丰身体好,卖了一夜苦力,第二天早上起了床,精神依旧焕发,脸上一丝疲意都没有。陆雪征眼看他是要往码头上去,便吩咐了他一句:“你把白嘉治给我叫过来!让林逢春去顶白嘉治的缺!” 金小丰答应一声,又道:“俞振鹏也在白嘉治那里!” 陆雪征挥了挥手:“不要俞振鹏,让白嘉治来。” 金小丰知道陆雪征是要生事,不过也不好多问,只得是一路忖度着离去了。 金小丰偕同俞振鹏一起到了码头。在易陆两家的里应外合之下,杜家势力在码头上日益受到挤兑,杜文桢自然不会坐视这种情况继续下去,所以码头如今成了危险地带,隔三差五便有械斗发生。不过械斗归械斗,钱也真是来的容易;金小丰在码头上混了两三个月,不声不响的就独占了五十万。他吃肉,俞振鹏等人跟着喝汤,也都混了个肚儿圆。 码头上双方明争暗斗的厉害,上头两位大老板也是一样的针锋相对。陆雪征虽也是位有名望的大人物,但是向来不为身份所累,对杜文桢恢复了见一次打一次的方针,也不分个场合环境。杜文桢是个体面人物,总打扮的油光水滑的,结果如今只要见到陆雪征,必然会被撕扯的破衣烂衫。他气疯了,挥舞着手杖要亲自和陆雪征对打,结果手杖刚刚举到一半,被陆雪征夺过来“喀吧”一声,折成了两截。 杜文桢不甘受辱,从此出门,必有大批保镖随行。可是他有人,陆雪征也有人;两强相遇勇者胜,陆雪征就算打不到他,也要吓唬他一下子,让他永远不能安心在外。杜文桢恨极了,坐在家里大骂不止,说陆雪征卑鄙无耻、臭不要脸;打算派人去暗地里把他做掉,可是转念一想,又觉此事太有难度,然后他就后悔起来,认为自己当初无论如何都不该去惹陆雪征——按照陆雪征的作风与脾气,自己不去惹他,他也不会来向自己挑衅的。 杜文桢有心和陆雪征讲和,可在面子上又下不来台,急需一名中间人来做一番调和。可惜任何中间人都不管这等闲事,倒是有人出了主意,让他破财免灾,给陆雪征一笔款子。 杜文桢也知道这是个法子,但是心里不忿。钞票攥在手心里,他左思右想,总觉得不大对劲:“老子在天津卫也是响当当的一号,凭什么要拿钱去孝敬陆雪征呀?!” 陆杜二人相持不下,如此一直对阵到了年末时节,依旧是剑拔弩张的不见缓和。这日清晨,陆雪征坐在餐桌前看报纸,一眼扫清版上题目,他当即就面目失色,“哎呀”了一声。 金小丰吓了一跳:“干爹,怎么了?” 陆雪征没理他,神情严肃的匆匆读那新闻,片刻之后抬起头来,脸都白了:“小丰,香港也被日本人占去了!” 金小丰张了张嘴,也愣住了——香港不是英国人的地盘么?日本人连英国人都不怕了? 陆雪征把报纸往餐桌上一扔,随即脱力似的向后靠去——上海那娘儿俩这回没地方落脚了! 天津是一定回不得的,纵算现在他没有和杜文桢交恶,也是一样的回不得。陆雪征在接下来的几天内满屋里踱步,从早到晚的研究报上新闻。南洋一线全部开了战,虽然日占区的报纸,一定都说皇军大获全胜;不过陆雪征仔细咂摸那字里行间的意味,发现就凭文章中的这股子底气,日本军队就算没有真的大获全胜,想必也是没落下风! 而在新年前夕,上海那边发来了长信。 信是易崇德亲笔写的,说是已经把连小姐母子安顿到了一处妥善地方居住,生活起居等事一概无需担心,全包在他的身上。香港如今是去不得了,想要南下的话,只能前往重庆昆明。但是重庆一带轰炸厉害,轻易也是去不得;所以莫不如定下心来,先在上海住下。 陆雪征自然是不愿意把自己的独生儿子养在别人手中,可是一时又没有别的出路。唉声叹气的熬到了大年三十这天,他忽然想开了,对自己说:“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过年吧!” 第129章 一九四二年 大年三十这一天,杜文桢咬碎一口白牙,忍着千般委屈万种愤怒,派人到陆公馆送了两匣子点心和一篮子水果。 陆雪征不含糊,当即就命人送去回礼,是两篮子水果和一匣子点心。大冬天的,水果比点心更贵,所以篮子的尺码略小,水果中又夹杂了几只烂梨。烂的地方朝下摆着,表面上看不出来。 杜文桢接了这两样回礼,摸不清头脑,不知道自己这一片秋波,是否被陆雪征所领会。 大年夜,陆家众人是在陆公馆度过的。 陆雪征如临大敌,吃年夜饭时身上都带了枪。及至午夜时分,干儿子们依次上前给他磕头,他坐在上首向下望去,只见人是越来越少,稀稀拉拉的不过十多位,不由得暗叹一声;又想当初自己年纪轻轻的就开始收干儿子,干儿子们一个个稚气未脱,也都是半大孩子的模样。哪知时光易逝,转眼间自己已是人到中年,干儿子们一个个的,也都老成起来了。 及至派发过红包,他不管别人如何玩乐,只将李纯单独叫到书房,仔细打量对方的模样。李纯近来仿佛是略略长高了一点,人也瘦了一些,看起来越发俊秀了;打扮的也体面,西装笔挺,正是一位标准的美男子。 在众位干儿子中,李纯是最小的一个,陆雪征对他的感情,也和对待别人不一样。坐在写字台后方的沙发椅上,他拉着李纯的手问道:“李绍文对你好不好?” 李纯红着脸笑了:“挺好的。” 陆雪征又问:“他给不给你钱花?” 李纯很痛快的答道:“给。” “给的多吗?” 李纯歪着脑袋微笑:“挺多,他对我不小气。” 陆雪征点了点头,随即把李纯搂到身前,探头在他那胸腹部贴了贴脸——真是长大了,温暖香甜的少年气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隐约的一点香水味道。 抬起头来坐正了,他继续询问:“有没有私房钱?” 李纯几乎忸怩了,然而依旧是实话实说:“有。干爹原来给我的钱,我都没有动。” 陆雪征仰起脸来,压低声音嘱咐他道:“傻小子,别看他现在对你好,你就乐昏了头。只要有钱从你手里过,你就多少截下一点攒起来。将来他若是娶妻生子了,你手里有钱,也不怕他!” 李纯弯下腰,把嘴唇凑到了陆雪征的耳边轻声道:“干爹,我心里有数。他对我说的那些好听话,我可没有全信。如果将来他不和我好了,我也不缠着他,我自己过日子去!” 陆雪征听闻此言,甚觉欣慰。抬手搭在李纯的后背上,他满意的答道:“好孩子,这样就对了。” 然后他又笑道:“儿子,让干爹亲一下!” 李纯立刻乖乖的把脸蛋送了过去——忽然又转过脸来,因为怀疑干爹也许是想吻自己的嘴唇。 可是陆雪征没有去触碰他那嫣红润泽的嘴唇,倒是在他的眉心处啄了一口。 手按写字台站起身来,他搂着李纯的肩膀向外走,一边走一边又道:“李绍文要是欺负了你,你就来告诉干爹。干爹打不死他!” 和陆雪征相比,李纯还是矮,于是他此刻就偎在干爹身边,感觉很安全——比和李绍文在一起时更安全。 李绍文一边和林逢春等人说笑,一边暗暗的看着手表,计算李纯和干爹独自相处的时间。度分如年的熬了许久,在八分钟后,他看到李纯下楼来了。 八分钟的时间,应该不够亲热一场。李绍文放下心来,开始拿白嘉治开涮,白嘉治被他讥讽的怒了,伸手推了他一把。李绍文心情好,也不在乎。 凌晨时分,众人纷纷告辞离开。金小丰上楼回到卧室,就见陆雪征已经换了睡衣,正依靠床头半躺半坐,低头望着陆云端的照片发呆。 金小丰带着一点酒气,俯下身去轻声说道:“干爹,睡吧。” 陆雪征把照片送到唇边吻了一下,然后答非所问的说道:“大过年的,人家孩子都欢天喜地,我这儿子就只能守着个病娘,有爹也和没爹一样。” 金小丰想了想,没觉着自己见到哪个孩子欢天喜地了——天冷,又穷,白天出门一趟,倒是看到了几名幼小的饿殍。 陆雪征这时扭过头来,看了金小丰一眼:“你小时候流落在外,恨不恨你爹娘?” 金小丰认真的思索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不恨。天天就是找东西吃,饿的心慌,没力气恨。” 陆雪征叹了一口气,伸手一拍身边:“上来睡觉吧。” 金小丰睡了不过片刻,就被陆雪征推醒了。 陆雪征腿疼——右小腿的骨头疼。金小丰一翻身坐起来,爬到床尾为他按摩痛处。 陆雪征把腿伸长了,右脚避无可避的正蹬在了金小丰的胯间。金小丰的身体很温暖,有半软半硬的东西抵在脚心上慢慢膨胀。 陆雪征没想到这时候他也会发情,忽然就不耐烦起来,挪向下方用力碾了一脚。而金小丰猝不及防的挨了这一下子,登时疼的哼出声音,身体也是明显的蜷缩了。 陆雪征歪头向下望去,见他弯腰弓背的深深低着头,仿佛是在忍痛,心中却又一软。起身把金小丰拽到身边扯开裤子,他伸手进去摸了一把,正是沉甸甸的一大吊,结结实实的带着肉感。 金小丰就是长的大,哪儿都大,大手大脚,粗胳膊长腿大脑袋,世间仅有陆雪征一人能对这么一个家伙生出怜爱。单手托住那一件东西缓缓揉搓起来,他低下头,就见金小丰已经委顿着枕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还疼不疼了?”他低声问道。 金小丰没有回答,单是用面颊蹭了蹭他的肩膀,又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陆雪征心里有事,睡不着觉,所以就这么搂着金小丰,有一搭没一搭的为他“撸”了一次。一次过后,金小丰意犹未尽,他也仍然是闹失眠。手里攥着那一根物件,他一边消遣似的拨动抚摸,一边低头亲了金小丰一下:“就和干爹这么好?” 金小丰闷闷的“嗯”了一声。 陆雪征笑了,知道他是个没嘴的葫芦,一句动人的情话都说不出来:“那下辈子托生个大胖丫头,给干爹做媳妇吧!” 金小丰不置可否的又“嗯”了一声,其实心中是相当的不以为然。他虽然很爱陆雪征,虽然陆雪征的的确确是个爷们儿,但他并未因此而想去托生成女人。他觉着现在这样就挺好,如果陆雪征下辈子真想和自己做小两口,那让他去投胎成大胖丫头吧!大瘦丫头也行,反正自己是无所谓! 陆雪征没再和金小丰多说话——说来说去,对方就会一个“嗯”,倒成了自己在唱独角戏了。 一九四二年的春节,平安度过。 陆云端已经学会写字,在粉红色的信笺上写“爸爸,祝你新年快乐”。然后把一张新拍的单人照片和信笺一起塞进信封里。这一切都是在连小姐的授意下进行的——陆雪征在天津毫无音信过来,她怕对方会把这儿子给忘掉。 这封信千里迢迢的到达陆雪征手中。陆雪征看了信纸与照片,登时肝肠寸断,直过了两顿饭的功夫,才有所缓解。 他坐在写字台前,心潮澎湃,想要写一封回信。然而回信写到一半,他发现自己那语言竟然全部是“红楼梦式”的,带有强烈的小说风格,非常做作。 他把信纸揉成一团扔掉,重新开头再写,语气依旧是怪异。第三次再来,他这回非常谨慎的控制了情绪,总算是写出了一封干巴巴的回信。 将这封回信邮寄出去,陆雪征感觉非常遗憾——自己其实是满腹经纶的,只是不善写信而已,为什么儿子非要考验自己的短处呢? 第130章 亲爹 二月二那天,陆雪征接到上海发过来的电报,说是连小姐忽然病重了。 连小姐从十三四岁起就在那勾栏院内讨生活,终日过着昼伏夜出的萎靡生活,烟瘾酒瘾都极深。自从得了痨病,她心里知道自己是没有指望的人了,而且被病痛折磨的太苦,故而又染上了鸦片烟瘾。先前她惦念着儿子将来的活路,还控制着,不敢随性;如今儿子有了亲爹,她心里一松,把日子过的越发颓废。 她那痨病得了许久,虽然也明白自己是必死的,但心存侥幸,总觉得未必会立刻就死。一日一日的熬过来,她在春节时还很欢喜,因为不愿去动陆雪征所给的那一笔款子,故而还从指头上撸下一枚钻戒拿去当了,给自己和儿子过了一个体体面面的好年。易家派人过来看望,她浓妆艳抹的,哑着个嗓子有说有笑;一根接一根吸烟卷,两个鼻孔往外噗噗喷烟。 哪知一过大年初三,她就病倒下了。她以为自己不能就这么毫无预兆的完蛋,心里还没当一回事,及至过了初十,她那情形一天坏似一天,就傻了眼。 这时候再去医院,医生连药品都没有开出——一是事已至此,已经没有开药的必要,二是物资紧张,也没有好药可开。 陆雪征满拟着连小姐还能熬个一年半载,没想到她的性命会这样单薄脆弱。电报上说“病重”,那事实上必然已经濒死。手里拿着这么一封电报,他心急如焚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结果上海那边随即又发来急电,说是连小姐已经没了。 易崇德表示自己愿意一手承担连小姐的后事,如果陆雪征一时不能脱身前来,自己这边也可以代为抚养陆云端。但是陆雪征知道易崇德再够义气,也无非是尽人事而已;自己的儿子小小年纪就要过起寄人篱下的生活,那滋味是好尝的吗? 何况又不是没有亲爹,亲爹又不是养不起他! 陆雪征是个思想通达的人,遇到什么困境,都能想开,都能克服。天塌下来把他压趴下了,他也能一边宽慰自己一边匍匐前进。唯独在儿子这件事上,他想不开。 他知道自己不该把儿子接回身边——不安全,自己不安全,儿子也不安全;让儿子留在上海呢?自然是享受不到什么亲情友爱,但也能衣食无忧,不至于受苦遭罪。这样想来,似乎让易崇德代为照管儿子一年半载,也不是完全行不通的事情。可是陆雪征尽管在理智上已经分析的头头是道了,但一想到儿子孤零零的没有娘,心里就一抽一抽的疼。 这天中午,金小丰见陆雪征一言不发,坐在书房内只是默默抽烟,便出了主意:“干爹,派个人过去照应着云端,也就是了。” 陆雪征没抬头,只低声问道:“派谁去?” 金小丰盯着陆雪征,思忖着答出两个字:“李纯。” 陆雪征缓缓的摇了头:“李纯现在和李绍文不拆伴。让李纯一个人去上海,那李绍文还能稳得住?让他们两个一起去,我这边又整缺人手,少不得李绍文。” 然后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我也觉得李纯合适。除了李纯,还能派谁去?”说到这里,他抬头望向金小丰:“说起来,你也是个细心懂事的,可我……” 话没说完,他低下头继续抽烟。金小丰隐约猜出了后半句,但是装傻充愣,不说。 他知道陆雪征离不开自己——就算是不缺人手,也离不开自己了! 于是他扭开脸去,不动声色的暗暗一笑。漫长的战线、柔软的进攻,初见成效。 这时,陆雪征忽然深吸一口,随即将手中的半根香烟摁熄在了写字台上的烟灰缸里。 “不管了!”他在烟雾缭绕中斩钉截铁的自言自语:“能养到多大算多大!就算死,也得死在我的跟前!” 然后他猛然站起来,对着门外一挥手:“去,发电报给易崇德,让他派个人把孩子给我送回来,随着货轮走就行!” 金小丰没想到他会下这个决心,出乎意料之余颇想劝阻两句,然而嘴张到一半,他强行咽下这话,扭头出门奉命行事去了! 金小丰对于陆雪征,是有一点独占欲的。他不怕陆雪征花天酒地的胡闹,怕的是对方死心塌地的恋爱。当然,陆云端还是个小崽子,陆雪征对待陆云端的感情也并非爱情,但是金小丰心里还是很存芥蒂。 存芥蒂也没办法,他眼下须得先把电报发出去。至于将来——见机行事吧! 在这一年的西历四月,陆云端乘坐一艘满载棉纱的大货轮,抵达了天津码头。 陆雪征亲自乘车前去等待迎接。货轮靠岸之后,俞振鹏快步通过栈桥上了轮船,把刚刚走上甲板的陆云端抱了起来。转身一路小跑回到岸上,他一边留意着脚下道路,一边偷瞄怀中孩子,心想这确是干爹的儿子无疑——太他妈像了! 陆云端穿了一身黑绸夹袍,袍袖略略短了一点,故意露出里面一圈雪白的小褂袖口。稳稳当当的坐在俞振鹏的臂弯上,他那两条小腿垂下去,黑色西裤裤线笔直,小皮鞋锃亮的,一丝灰尘也没有。 这是个服丧的打扮,但是除此之外,身上并没有黑纱白花孝带子,原来是护送他过来的易家手下很心细,料想连小姐是个没名分的女人,陆家未必愿意让少爷给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亲娘戴孝,所以提前给这孩子收拾装扮了一番——孩子上船时,的确是戴着黑纱的,因为无人看管,所以孝带子也还系着。 连小姐一辈子野调无腔,然而教育出的陆云端却是讲礼貌。俞振鹏刚刚停在了陆雪征面前,还没来得及弯腰把孩子放到地上,陆云端便在他的怀里向陆雪征鞠了躬:“爸爸,好久不见,你好吗?” 陆雪征昂首挺胸的站在骄阳下,西装革履,西装和革履都是崭新的,穿在身上太笔挺了,看起来几乎有些不大自然。很有威严的对着陆云端点头一笑,他随即觉得自己看起来不够可亲,愧对了儿子,便立刻又笑了一下,这回没什么感觉,不知道笑的够不够和蔼。 他没想到自己可以伸手从俞振鹏那里把儿子接过来,就这么木头木脑的答道:“爸爸很好,你好吗?” 陆云端眨巴眨巴眼睛,眼眶忽然就红了,声音很小的哽咽道:“妈妈走了。” 陆雪征看不得儿子流泪,可是仍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应该去把儿子接过来。上前一步伸出手臂,他连陆云端带俞振鹏一起拥抱了:“乖,别哭,爸爸在这里。” 然后他掏出手帕,小心翼翼的为陆云端擦拭下一滴眼泪:“从今以后,换爸爸来陪伴你,好不好?” 陆云端又眨巴出了一滴晶莹的小泪珠,很有克制的答道:“谢谢爸爸。” 陆雪征被这孩子哭的手足无措、心乱如麻。下意识的侧过身来,他绅士派十足的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云端,我们上车回家吧!” 俞振鹏平日是不离码头的,听闻此言,真不知自己该进该退。金小丰旁观良久,发现干爹做惯了干爹,已经完全做不成亲爹,便上前解围,从俞振鹏手中抱过了陆云端。而陆云端满心悲伤,正是强忍热泪,不想眼前忽然多了一个圆溜溜锃亮亮的大光头,就愣了一下。 他是个很知进退的孩子,如今又是初来乍到,更加不敢乱说乱动。泪眼婆娑的盯着金小丰的脑袋,他好奇的看了一路,直到金小丰弯腰把他送到了汽车后排座位上。 陆雪征和陆云端并肩而坐,都很严肃规矩,一起把双手搭在了膝盖上。金小丰坐上前方驾驶位,开车前特地转过身来,伸长手臂拉上后排车窗上的蓝色布帘。白嘉治随之上了副驾驶座,飞快的回头看了一眼,然后立刻就转向了前方。 他们对陆雪征都是又怕又敬,陆雪征一瞪眼睛,他们便要全体拜倒。所以眼看世上凭空多出一个年幼稚嫩的小型陆雪征,白嘉治就很觉手痒,颇想去捏那孩子一把。 汽车发动起来,拐弯抹角的驶出码头。前方二人都不说话,于是陆雪征咽了口唾沫,搭讪着握住了陆云端的小手:“你……长高了一点。” 陆云端扭过头来,答非所问的说道:“爸爸,对不起,你送给我的小猫逃走了。” 陆雪征哪里还有心思管猫?当即柔声答道:“没关系,逃就逃吧。” 然后他低下头来,很仔细的看了看手中的小手。小手白白嫩嫩的,指甲圆润饱满,翻过来再看手心纹路,却是断掌。 这一切,都和他是一模一样的。 第131章 亲疏 陆雪征失去了小猫做掩护,简直不知该以何种姿态亲近陆云端。赤手空拳的陪着儿子吃了一顿晚饭,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合适的话题来,有心问一问儿子在上海的生活情况,但是话到嘴边,他转念一想,又怕再把儿子问哭了。 于是他手足无措的,只好不住的给陆云端夹菜。陆云端是个小人儿,哪里吃得下山高的菜肴?而陆雪征见他愚公移山的拼命吃菜,忽然意识到了对方的肚量有限,便把孩子碗里的几样素菜又夹到自己碗里去了。 陆云端暗暗松了一口气,转而去吃那余下的炒肉。 金小丰偷眼瞄着陆云端,心里也觉得奇异,仿佛看到了干爹投胎重生一般。待到饭后,他以为父子两个终于得了闲,必定会笑闹亲热一番,哪晓得人家两个彬彬有礼,一起下楼走去客厅,相对枯坐清谈去了。 陆雪征和陆云端单独相处,不知怎的,有些腼腆,脸红红的:“儿子,开始念书了吗?” 陆云端坐在斜对面的沙发上。沙发很大,就显得孩子很小,小胳膊小腿儿小身体,一个脑袋油光水滑的,小脸白白嫩嫩:“妈妈教我认了几个字,我念过唱本儿。” 然后他低头认真的想了想,抬头又小声补充了一句:“唱本儿不算书。” 陆雪征听了这话,很局促的笑了一下,心里感觉是很有趣的,然而手心却是出了一层热汗。偷偷的在裤子上擦去了手汗,他一边去摸茶几上的烟盒,一边既怜爱又茫然的附和道:“是,唱本儿不算书。” 一根烟叼到嘴上,他正要去摸打火机,不想陆云端忽然从沙发上溜下来,走到他面前一抬手。只听“啪”的一声轻响,这孩子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只口红管子似的小打火机,火苗子已经很足的窜起来了。 陆雪征意外的怔了一下,这时,陆云端规规矩矩的说道:“爸爸,我给你点烟。” 陆雪征梦游似的探头过去,在那火苗上吸燃了烟卷。陆云端随即收回打火机,低下头轻声说道:“我在家里的时候,天天给妈妈点烟。” 陆雪征深吸了一口香烟,也不懂得躲避,对着陆云端就呼了出去。而陆云端嗅惯了烟酒气息,所以并不躲闪。 捉起孩子的一只小手,陆雪征看清了那打火机的模样——很小,上面镂刻着繁复花纹,纹路中凝结着一点粉渍,定是连小姐的遗物无疑。 几口将那一根香烟吸完,他在烟灰缸里摁熄了烟蒂,然后望着陆云端问道:“儿子,让爸爸抱一抱,好不好?” 陆云端没有主动去投怀送抱,单是点了点头。 于是陆雪征就离开沙发蹲下去,伸出手臂拥住儿子,试试探探的搂了一下,也没敢太用力气,因为儿子太小了,隔着夹袍也能感受到对方的纤细骨骼。 “再亲一下,好不好?”他继续询问。 这回,陆云端低低的答了一声:“好。” 陆雪征便侧过脸去,在对方的小脸蛋上轻轻啄了一下。 入夜时分,金小丰很惊讶的发现,陆雪征恭而敬之的把陆云端安排到客房去了。 金小丰知道陆雪征这亲爹当的笨拙,但是没想到他会不通人情到这般地步——那么小的一个小崽子,刚刚没了娘,如今只身一人来到这陌生地方,结果夜里要一个人去睡客房?金小丰自认为是个孤儿出身的人,已经足够无情,但他想这事情若是落到自己身上,自己就算床上有老婆等着,也要去陪儿子睡个一夜两夜。 但他心里有数,嘴上不说。任凭陆雪征胡作非为。而陆云端礼数周全的向父亲道了晚安,随后就关了房门关了灯,自己脱衣服上了床。 床非常大,也非常冷。他在被窝里瑟瑟发抖的蜷成一团,熬了许久也不觉暖和。心里想起妈妈,他披着棉被坐起来,自己拿着枕巾蒙住脸,忍不住就无声的哭了。 他抽抽搭搭的哭了许久,末了忽然想起妈妈临终时对自己的种种嘱咐,便用枕巾擤了鼻子,而后将其翻过去重新罩到枕头上,自己也一歪身躺了回去。大睁着眼睛为自己拉起棉被,他故意不擦眼泪,因为知道夜里哭过之后揉搓眼睛,天明之后眼睛会肿成桃子的。 陆云端这边辗转反侧,陆雪征那边也是难以入眠。金小丰看他精力旺盛,便想要去抱他做那快活事情;然而他又心烦,一把将金小丰搡出老远。 如此折腾到了午夜,他一掀棉被坐起来了,把两条腿伸下去乱找拖鞋。金小丰见状,就忍不住问道:“干爹,您要去哪里?” 陆雪征起身从床尾扯过薄绵睡袍披上了,弯腰在床头矮柜里翻找手电筒:“我想看看孩子去!” 金小丰一挺身也起来了:“我陪您?” 陆雪征一摆手:“不用!” 然后他站起来打开手电筒——人高,睡袍又宽松,他就这么像个鬼魅似的溜走了。 陆雪征无声无息的潜入客房,拿着手电筒往大床上一晃,就见陆云端仰面而卧,睡的无声无息。 他蹑手蹑脚的走上前去,深深低头仔细审视了儿子的面孔,看不够似的长久凝视。然后他缓缓掀起被子一角,用手电筒往被窝深处照射——他对儿子其实是很有好奇心的,只是光天化日之下,不好意思摸摸索索的公然乱看。 儿子是光着屁股睡大觉的,正好方便他上下其手。他先是摸了摸儿子的小手,向下又摸了摸儿子的小脚,随即再次向上停在半路,他在手电筒的光芒下,很仔细的看清了儿子的小鸡鸡。 陆雪征觉得这一切都非常可爱有趣。忍不住低头在儿子肚皮上亲了一口,他心满意足的为陆云端掖好被角,鬼魅似的离去了。 他刚刚出门,陆云端就冷汗涔涔的睁开了一只眼睛——他以为爸爸是要来吃了他呢!尤其是肚皮一吻,太吓人了! 陆云端这一夜没有睡好,翌日清晨早早就起了床,眼睛也果然没有肿成桃子。 他跑到浴室自己调试水管,放出热水洗了个澡,又将一把椅子费力的拖到水池前,站上去刷牙照镜子。及至衣服也穿戴整齐了,他用梳子蘸水,又给自己梳了个整整齐齐的小分头。 若是放到先前,连小姐还会在他的小脸蛋上抹一点雪花膏,让儿子也香一香。不过现在是没有雪花膏可以用了,所以他抬手摸了摸脸,觉得自己变成了没人要的小孩,心里难过极了。 在这个陌生的新家里面,他不敢乱说乱动,连推门出房,都要经过一番忖度思量。后来鼓足勇气当真打开房门了,他却是迎面见到了金小丰。 金小丰起了个绝早出门,如今是刚从码头回来。他只是经过客房而已,一边快走一边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是个轻松自得的状态,万没想到陆云端会在这个时候忽然出现。停住脚步扭头望向这孩子,他还是感觉奇异——小型的干爹。 他看陆云端,陆云端一手扶着门框,仰起脸也看他——看他的大光头。 两人相视良久,末了还是金小丰先向他笑了一下:“醒了?” 金小丰生的有些凶相,不过偶尔一笑,反而更有一种出乎意料的温和。于是陆云端也抿嘴笑了,有些羞涩的唤道:“叔叔。” 金小丰迟疑了片刻,还是蹲下来告诉他道:“我是你爸爸的干儿子,别叫叔叔,叫哥哥。” 他说这话时,嘴角还叼着那根烟卷。陆云端见状,立刻就讨好似的从裤兜里摸出打火机,按出火苗送到金小丰面前:“哥哥。” 金小丰愣了一下,随即探头吸燃香烟,继续感觉奇异——好像是被干爹伺候了一样! 喷云吐雾的瞄了陆云端一眼,他犹犹豫豫的表示出了善意:“哥哥带你到处转转吧!” 然后不等陆云端作出回答,他单手抱起孩子,起身就走了。 公馆里面没什么出奇的装饰,可公馆后面的小花园里倒是有几分景致,尤其此刻春意盎然,更是颇有看头。像陆云端这么大的孩子,能跑能跳能淘气,按理来说就不该再被抱来抱去了,但是金小丰高大异常,没有耐心弯腰领着孩子慢走。而陆云端稳稳的坐在对方臂弯里,半路上便偷偷的把一只小手搭在了那个大光头上。 如此搭了片刻,他见金小丰并没有反对的表示,于是得寸进尺,饶有兴味的抚摸了两下,又问:“哥哥,你怎么没有头发呢?” 金小丰迈步走上小桥:“呃……这个……” 陆云端满腔好奇,忍无可忍,不禁又问:“哥哥,你是和尚吗?” 金小丰停下脚步站在桥上,伸手一指桥下浅溪:“看,蝌蚪。” 陆云端继续追问:“那你怎么不住在庙里呀?” 金小丰神情严肃,作出了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蝌蚪长大了,就会变成蛤蟆。” 陆云端把头伸到金小丰面前:“哥哥,你会念经吗?” 金小丰答道:“我不会。” 陆云端把嘴唇凑到他的耳边:“我会。你听——唵嘛咪咪咪咪吽!” 金小丰笑了:“你念的这是喇嘛经,和尚经是——我真的不是和尚!” 第132章 无邪 连小姐生怕儿子将来无依无靠,所以生前对陆云端是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在爸爸面前一定要懂进退知礼节,不许惹人厌烦。陆云端把这话听多了,以至于一见到陆雪征便身心肃然,不肯乱说乱动。 但金小丰是“哥哥”,连小姐没有要求他在哥哥面前也得规矩老实,所以他便大着胆子放松起来;况且哥哥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大光头呢! 金小丰走过小桥蹲在溪边,想要把陆云端的注意力转移到蝌蚪上去。而陆云端站在一旁,就觉哥哥像个巨人一样雄伟——皮鞋像船那么阔大,腿像柱子那么粗长,忽然蹲下来了,后背也像一面墙那样宽厚。 饶有兴味的对着金小丰打量了半天,陆云端后退两步一个助跑,三步两步的蹿向了金小丰。金小丰盯着蝌蚪,岿然不动;而他就像一只小蛤蟆一样张开四肢,服服帖帖的趴在了对方的后背上。 片刻之后,他开始缓缓下滑,然而很不甘心,伸手抓住了金小丰的两只耳朵。金小丰先还不理会,后来感到双耳被他扯的甚是疼痛,才背过一只手去,托住了他的小屁股。 如此过了片刻,陆云端没话找话的问道:“哥哥,你看什么呢?” 金小丰立刻答道:“蝌蚪!” 陆云端挣扎着跳下去,在他身边也蹲了下来。伸手在那冰凉的浅水里一把扣住一只活泼泼的小蝌蚪,他连泥带水的一把抓起来送到金小丰面前:“给你。” 金小丰接过那只小蝌蚪,伸长手臂在略深处的一泓净水中涮了涮,然后送到嘴里,直接就咽了下去。陆云端亲眼目睹,大惊之下连忙去拍他的后背:“哥哥,你把蝌蚪吃了?” 金小丰起了玩心,微笑着转过脸来,对着陆云端张嘴一伸舌头。 陆云端皱着眉头歪了脑袋,一直要看到他的喉咙里去,又痛心疾首的叫道:“哥哥,东西是不能乱吃的呀!” 正当此时,陆雪征出现在小溪对岸,背着手向他们微笑,又很温和的唤道:“两个小子,回来吃饭了!” 金小丰当即起身,答了一声:“干爹。”陆云端也随之站起来了,乖乖的问候道:“爸爸,早上好。” 然后这两个人一前一后的通过小桥走到陆雪征面前。陆雪征方才见他们一大一小蹲在溪边,互相有玩有闹,十分友好,就非常高兴。弯下腰先亲了陆云端一口:“我的儿子!”直起身又搂过金小丰亲了一口:“我的罗汉!” 然后他一手牵着一个,转身沿着来路返回去:“走,爸爸带你们去吃饭!” 吃过饭后,陆雪征出了一趟门,从易家手下那里接过一笔黄金——这还是先前他送给连小姐作为抚养费的,连小姐没用上,如今又尽数落回到了他的手中。陆雪征拿到黄金后也没有立即回家,而是转去街上成衣铺,给儿子从里到外订制了几身新衣裳。 陆雪征出门在外,白嘉治却是趁机来了。他进门时,陆云端正踮着脚扑在金小丰身前,伸着脑袋去听他那腹部——他很怕蝌蚪会在金小丰的肚子里变成蛤蟆。 白嘉治一眼看到陆云端,正中下怀,也不说话,上前就弯腰把他扯了过来,先是“叭”的亲了一口,然后撩起他的袍子,扯开裤子伸手一捏小鸡鸡,最后又在屁股上打了一巴掌。这回放开孩子直起身来,他心满意足,有一种向干爹报仇雪恨了的快感。 “干爹呢?”他没事人似的问金小丰。 金小丰和陆云端一起莫名其妙的看着他:“出门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 “不好说。” 白嘉治听闻此言,忙忙碌碌的掉头就走:“那我下午再来!” 待白嘉治彻底离开之后,陆云端向上提起裤子,自己仰头面对金小丰,一本正经的说道:“这个臭流氓,捏我小鸡鸡!” 金小丰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来,不禁一笑。不料陆云端随即又道:“哥哥,‘臭流氓’是骂人的话,你可别告诉爸爸噢!” 金小丰俯下身来问道:“怕什么?” 陆云端趁机又摸了摸他的光头:“哥哥,谁愿意养一个爱骂人的小孩呢?如果爸爸不要我,我就要去睡大街啦!” 金小丰听闻此言,就笃定的告诉他:“他很喜欢你,所以你不要怕。” 陆云端随即又问:“你喜欢我吗?” 金小丰犹豫了一下:“我……喜欢!” 陆云端高兴了:“哥哥,我给你点烟吧!” 金小丰此刻毫无烟瘾,但是对方盛情难却,他只好从裤兜里摸出烟盒,打开一看,却是空的。满楼里找了一大圈,他总算是弄到了一筒香烟。抽出一根叼在嘴上,他哭笑不得的接受了对方的好意。 陆云端拿不准陆雪征对自己的感情,但是他认为自己的确是挺喜欢金小丰。因为金小丰像个温柔的巨人,而且生吃了一只蝌蚪也没有死,想必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高强本领。相比之下,爸爸就显得有些乏味了。 陆雪征对此也有所觉察,这天他坐在书房内的写字台上,一手捏着份小报,一手勒住了金小丰的脖子,低声玩笑道:“小王八蛋,你怎么就把我儿子给拐跑了?” 金小丰站在地上,因为太高,所以只能姿势别扭的依偎在他胸前:“干爹,我不也是您的儿子吗?” 陆雪征听他还伶牙俐齿上了,当即放下小报,弯腰伸手在金小丰的下身处逗了一下。哪知金小丰手法巧妙,竟是随即挣脱出来,同时将他那双手反剪在了背后。 这回两人是面对面的相视了。陆雪征心情好,所以并不动怒。放远目光望向窗前的花案,他随口说道:“小丰,现在的情形真是有趣。日本人忙着收拾英美人,无暇去管其它;警察局明知道我早已回到了天津,却是一口咬定天津没有我这个人。马俊男倒是私下联络了俞振鹏,想要和我联手灭掉杜文桢。可是我想杜文桢虽然可恨,但有一点好处,就是稳得住立场,没有和日本人彻底合作。我人在天津,其实根基不牢,一旦日本人反扑上来,我抵抗不住,还是得走。所以我不敢和马俊男合作,否则饮鸩止渴,最后落不到好下场!” 金小丰说道:“干爹就是舍不得离开天津。” 陆雪征笑了一下:“在上海的时候,真是想天津;可是如今回了天津,又发现不过如此。正所谓‘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干爹想开啦,这地方能混就混,混不下去走人便是,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然后他从金小丰的束缚中抽出一只手,扶着写字台沿跳到了地上。推开金小丰走向花案——菊花早在入冬之时就尽数凋零衰败了,而他后来在养死了一批兰花之后,如今又换上了几大盘水仙。水仙长势不好,也并没有开花,陆雪征用手指拨了拨水中的根茎,自己骂道:“这破玩意儿,NND好像大蒜!” 正在这时,房门忽然被敲响了,随即开了一条缝,陆云端探头进来唤道:“哥哥!” 然后他发现陆雪征也在,便又喊道:“爸爸!” 陆雪征回头向他一笑——陆云端新近剪短了头发,剪的太短了,很难梳成分头,所以看起来就和陆雪征更像了。陆雪征那一头短发向来不听话,永远是似分非分,自成一派。 陆云端推门走进来,一手攥着一只大白梨,本来是要给哥哥一只,自己一只的,没想到爸爸也在,就把自己那份让了出去。两手空空的站在一面墙宽的书架前,他饶有兴味的看那整齐书脊。 陆雪征料想他不认得几个大字,所以没管,继续研究水仙;金小丰一边默默的吃梨,一边盯着陆云端的一举一动。而陆云端审视良久,末了随手抽出一本翻开来,就见里面竟然有画。不甚赞成的摇头一笑,他以一种老气横秋的口吻批评道:“这两个人真是不知羞,就算要打架,也该先把衣服穿上啊!” 此言一出,陆雪征手中的半个白梨“咚”的一声落进花盘水中。慌忙转身走过去夺下书本,他语无伦次的把孩子往金小丰那边驱赶:“这是大人看的书,你不许瞧。你……让哥哥带你去花园玩!去吧!” 金小丰连忙答应一声,把陆云端领了出去。及至两人走到楼后花园中了,陆云端眼看四周无人,这才向金小丰说道:“爸爸看的是春宫图吧?我是怕爸爸害羞,才故意装作不知道的。” 金小丰拉着他的一只小手,惊讶问道:“哦?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 陆云端一板一眼的答道:“妈妈原来有一把折扇,扇面上画的全是光屁股小人儿。别人说这叫做春宫图,小孩子不许看的。后来妈妈就把扇子扔掉啦,说它不是好东西!” 金小丰低头看着他,忽然认定干爹小时候一定也是这样的。 陆云端却是自以为见多识广,颇为得意:“其实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呢!我才不在乎呢!” 然后他又摇撼着金小丰的大手,仰起脸恳求道:“哥哥,你去给我买一套彩笔回来吧。我给蛤蟆也画一套春宫图。” 金小丰并不是个柔情似水的人,但是他无法拒绝陆云端的要求。 他买来了一沓子雪白的道林纸,以及一大盒彩笔。陆云端蹲在客厅的茶几前,很认真的画出了两只叠在一起的大蛤蟆。这两只蛤蟆眼如铜铃、体若磐石,栩栩如生,旁边还有溪流水草蝴蝶等物点缀,画的竟然是十分之好。 因为依旧是怕爸爸害羞,所以他只告诉陆雪征这是两只蛤蟆做游戏;陆雪征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但又觉得儿子天真烂漫,此画应该不会别有深意。 陆雪征把这幅蛤蟆图贴在了客厅墙上,以供众人瞻仰。父子二人一大一小的站在蛤蟆图前,各怀心思的一起暗笑;而金小丰站在后方,只觉无话可说。 当晚,在没人的时候,陆雪征对金小丰笑道:“云端真是幼稚有趣啊!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什么都懂了;他现在还是一片无邪,哈哈,小人儿打架,蛤蟆做游戏,哈哈,好玩!” 金小丰附和着点头微笑,心想有其父必有其子,看您乐成这个样子,也够无邪的了! 第133章 抢人饭碗 白嘉治站在客厅,背着双手瞻仰墙上那幅蛤蟆图,欣赏了许久,没看出眉目来,感觉是两只蛤蟆在抱对,但又怀疑自己是想多了。 正值此刻,陆云端从外面气喘吁吁的跑进来,迎面一见是他,当即收住脚步,转身想要逃跑。白嘉治却是双眼一亮,拔腿冲上去,将他一把捉住了。 “嘿嘿嘿嘿嘿!”白嘉治弯腰搂着他,很兴奋的笑了一长串:“你还认不认识我了?” 陆云端不言语,回手就袭击向了白嘉治的裤裆。隔着薄薄一层单裤,他将那一根东西抓了个正着:“认识!你是捏我小鸡鸡的臭流氓!” 白嘉治没想到他手这么快,自己要害受制,立刻就老实了许多,然而仍然贫嘴逗道:“那现在你捏了我,你也是臭流氓了!” 陆云端见他爸爸此刻不在,便伶牙俐齿起来:“臭流氓就臭流氓!臭流氓打人白打,捏了也白捏!”随即又对白嘉治伸着舌头做了个鬼脸,手上攥的却是严紧,不给白嘉治脱逃的机会。 白嘉治喜欢他,这时就捧了他的脸蛋亲了两口,又苦笑着做哀求状:“小爷,松手吧,哥哥都让你捏肿了。” 陆云端也觉着手中那一条软肉在裤子下面有些异样,竟是越来越硬。一言不发的忽然放开,他扭头就跑,一溜烟的逃出了客厅。慌不择路的乱蹿一气,他当头撞上了陆雪征。 一见陆雪征,他立刻就文明了。双手垂下来做了个立正,他仰头唤道:“爸爸,客厅有人来了。” 陆雪征一手夹着根烟,正是边走边南腔北调的哼小曲,出乎意料的见到儿子,他登时收住声音,也温柔了:“去吃早饭吧,然后爸爸带你出门。” 陆云端答应一声,迈步向餐厅走去。陆雪征也昂首挺胸,气质稳重的继续前行。 陆雪征在客厅内的沙发上坐下来了,问白嘉治:“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早?” 白嘉治老老实实的站在一旁,听闻此言,就先一鞠躬,然后答道:“干爹,码头的鱼……” 陆雪征没等他说完,便一摆手:“我知道你的意思了。那个不行。渔市场的情况太复杂,我们不要插手。” 白嘉治一听这话,立刻闭了嘴,不敢再多饶舌。而陆雪征探身在茶几上的烟灰缸中摁熄了烟蒂,翘着二郎腿向后仰靠过去,看一眼墙上的蛤蟆图,再看一眼面前的白嘉治:“缺钱了?” 白嘉治局促的摇了摇头:“不是,干爹,我只是……” 陆雪征站起来,走到蛤蟆图前停住了脚步,看不够似的看:“你只是眼红俞振鹏,对不对?” 他侧过身来横了白嘉治一眼:“眼红你也得给我等着!” 白嘉治立刻连连答应。 陆雪征不再理他,沉默片刻后,才又问道:“吃早饭了吗?” 白嘉治犹豫着摇了摇头:“没、没呢。” 陆雪征一挥手:“你去和金小丰吃吧!吃完了一起去码头!” 白嘉治如遇大赦,马上答应一声,蹑手蹑脚的退了下去。而陆雪征坐回沙发上,心中却是有些为难——要放先前,白嘉治手头拮据,自己给他一笔款子救急也就是了;但是今非昔比,自从有了陆云端,他就不由得吝啬起来,再没有先前那种散漫的气魄了。 “这也不对。”他自己训导自己:“你还想养个太子出来不成?常言说得好,财东家惯骡马,穷汉家惯娃娃。我真是白读那么多书了,这点道理都不懂!” 陆雪征在客厅里做了一番自我检讨,而在检讨完毕后,他果然感觉自己心地明净,思想境界又高了一层。悠然自得的点燃一根香烟,他美滋滋的翘起二郎腿,觉得身边若是再添一只小猫,那生活就完美了。 待到众人吃过早饭,陆雪征带着陆云端出了一趟门,去成衣店为他取回了两身短衣短裤,预备夏天穿戴。因为小孩子的身高是常有变化的,所以陆云端在成衣店内特地试穿了一遍。短衣短裤做成了水手服的样式,雪白的大领子向后翻开披在肩上。陆云端在穿衣镜前左照右照,大概是自我感觉很好,便特地回头去问金小丰:“哥哥,我好看吗?” 成衣店内十分闷热,金小丰脱了西装上衣,顶着一头大汗答道:“好看!” 陆云端颇为满意的对着镜中一点头,又抬手拨了拨头发,自己小声嘀咕道:“嗯,是挺好看。” 陆云端,因为自觉太美,所以索性不肯换回旧衣,也不怕风凉,就这么提前穿着夏装回到了汽车上。陆雪征见儿子如此臭美,心中不以为然,认为这是他在亲娘那里染上的习气。而白嘉治坐在驾驶座上,这时就回头逗他:“哎哟!真漂亮呀!” 陆云端坐在父亲身边,为了显示自己是很有教养的乖小孩,故而老气横秋的微笑谦逊道:“哪里,哪里。” 陆雪征此刻却是抻长脖子,飞快的从那后视镜中打量了自己,心中暗道:“有其父必有其子,我这么一表人才、潇洒倜傥,云端自然从小漂亮……” 自我赞美未完,他目光一斜,忽然瞥到了马路对面的馆子门口站了一群人,为首一名却是杜文桢! 陆雪征迟疑了一下,打开车窗面向了对方。而杜文桢正在和人寒暄,一眼看到了车中的陆雪征,也是一愣——随即就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只怕陆雪征要冲过来打他。 然而陆雪征并没有下车,单是望着杜文桢一言不发。 双方一起静默,最后还是杜文桢壮起胆子,四平八稳的走了过来:“陆老板,你这是看什么呢?” 陆雪征一笑:“我去码头,行不行?” 杜文桢盯着陆雪征,隔了半晌才道:“你要我说心里话,那就是不行!” 陆雪征听了这话,不动声色,伸手就要去开车门。杜文桢见状,连忙抬手一推,神情肃杀的说道:“姓陆的,少跟我来这一套!我没工夫陪你练把式打猴拳!”然后他目光一转,早已看清了车内的陆云端。意味深长的冷笑一声,他问:“陆老板有儿子了?” 陆雪征一把就将陆云端扯过来拎到了自己的腿上:“你看呢?” 杜文桢笑了一下:“令郎真是健康可爱,这么好的孩子,可要精心着养。外面风大雨大,小命儿扛不住啊!” 陆雪征无所谓的把陆云端又搡回了一旁去:“这话讲的好。杜老板家里有个独生儿子,我这里也是一个独生儿子,外面风大雨大,不知道是哪个儿子的命更强啊!” 杜文桢家里的确是有一个独生儿子,二十来岁了,文不成武不就,珍宝似的养得娇滴滴。听闻此言,一层黑气在他眉宇间一闪而过,然而压下怒火,他并不肯轻易失态:“孩子都是爹娘的心头肉,谁又舍得让他们去经风雨呢?” 陆雪征语气和蔼,笑里藏刀:“杜老板,小孩子经风见雨才长得快嘛!” 杜文桢视旁人性命如同草芥,自家儿子却是一直放在心尖上的,偏那儿子又不听话,终日东走西逛,不可控制。轻描淡写的避开陆雪征的目光,他又僵硬的笑了一下:“旁人都说我杜文桢如何如何,其实和你陆雪征比起来,我还真算是良民了!” 陆雪征压低声音,心平气和的柔声说道:“杜老板,大家吃饱,天下太平。” 杜文桢压下一口气没叹出来,勉强维持着风度点头说道:“只要你别吃过了界。” 陆雪征当即答道:“吃饱就好,我不贪心。”然后他又微笑着一点头:“多谢。改天赏光一起吃顿便饭,我不是个好敌人,但会是个好朋友。” 白嘉治竖着耳朵,听到这里便发动了汽车。而杜文桢心中五味陈杂,一时也说不出回击的言语来,只得是眼睁睁的看着陆雪征关闭车窗,扬长而去了。 汽车一路飞驰。陆雪征握住陆云端的小手,很怜爱的说道:“儿子,爸爸刚才有没有弄疼了你?” 陆云端跪在座位上,起身对着陆雪征轻声耳语:“我没有疼,我知道爸爸是故意推我给那个叔叔看的。” 陆雪征状似无意、实则有心的抬手搂住了儿子:“你怎么知道?” 陆云端依旧是小声说道:“妈妈原来和别的阿姨吵了架,就当着阿姨的面骂我。我知道这都是假的,所以不哭。” 陆雪征听他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和娘们儿之间的指桑骂槐混为一谈,不禁笑了。又因陆云端太小,所以他也无心解释,只把儿子抱到了自己的大腿上坐稳。 而陆云端先还保持着端正坐姿,但是大腿毕竟没有座位平坦,故而他保持不久,不知不觉的就向后依偎进了陆雪征的怀抱里。试探着左右蹭了蹭,他感觉还算不错,便舒舒服服的摊开手脚,一动不动的看风景了。 陆雪征一路到了码头,把俞振鹏叫来嘱咐了两句,让他好好守住地盘,不许继续扩张,又让他分出一项差事交给白嘉治。俞振鹏和白嘉治的关系一直不错,所以听了这话,立刻就痛痛快快的答应下来了。陆云端趴在车窗上看那远方水上的货轮,忽然又想起了妈妈,就黯然神伤,不再嬉笑。 陆杜两家在码头上的持久战,至此告一段落。陆雪征深知在此刻的天津卫里,找到这么一只结实的饭碗是有多么不易,所以十分珍惜;又因他怕自己太出风头,失去了做“死人”的资格,所以在码头平静下来之后,照旧还是回到家中,不再出门。 他不出门,警察局那边倒是松了一口气,因为警察局长依旧是不承认陆雪征的存在——一旦承认,先前结下的案子就要尽数推翻,届时恐怕追究起来,还要寻到自己的晦气。所以只要日本人那边不发话,他索性就装聋作哑。 第134章 干儿子们 陆雪征在码头上发了一笔大财,心里很得意,请几个干儿子过来吃饭。席上他一时放松,喝了两口酒,就带了醉意,左一眼右一眼的往门口看。 门口站着个又水灵又秀气的半大孩子,也就是十五六岁的模样,是丁朋五的小跟班。这孩子什么都好,可惜是个天生的哑巴,耳朵却又不聋,张开嘴只会啊啊的叫,说不出人话来。 丁朋五早把这孩子开辟过了,时常拿他消遣一番,如今见干爹眼神淫邪,便心中一动,立刻识情识趣的离席上前,在陆雪征身边弯下腰来嘁嘁喳喳的耳语了一通。而陆雪征听了他那一番话,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没事人似的又喝了一杯,他站起身来说道:“你们自便,我上楼休息去。” 金小丰坐在一旁,这时就要起身扶他,哪知他提前按住了金小丰的肩膀,醺醺然的说道:“不用你。” 随即他拉开椅子绕过众人,径直走向门口。丁朋五坐回原位,遥遥的向那哑巴递了个眼神。旁人没留意,李纯却是回头看了一眼,心里很平静,觉得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陆雪征一走,席上气氛顿时轻松许多。俞振鹏指着丁朋五小声笑道:“你小子就是个奸臣!” 丁朋五歪着脑袋问他:“我怎么啦?我孝敬干爹有错吗?” 白嘉治抿了一口酒,笑的嗤嗤的:“你是没有老婆,你要是有了老婆——” 丁朋五不等他说完,抬手轻轻一拍桌沿:“只要干爹愿意收,那我是一样的孝敬!” 林逢春一边喝酒一边含糊笑道:“那你老婆就成你干娘了!” 丁朋五一耸肩膀,撇着一张嘴满不在乎:“没问题呀!干娘睡起来更有滋味!你们这辈子睡过几个干娘?” 李绍文吆喝道:“嗨,嗨,你别越说越来劲啊!你们——” 话音未落,楼上忽然传来一声尖叫,却是哑巴的声音。席上众人面面相觑,末了还是丁朋五长吁了一口气:“好,进去了!” 俞振鹏这时忽然起了疑问:“干爹今年多大岁数了?”不等众人回答,他特地又转向了金小丰:“金哥,你知不知道,干爹今年到底多大岁数了?” 金小丰面无表情的想了想:“三十五。” 俞振鹏自己琢磨着笑了:“我记着原来听别人说过,咱们干爹……”他意味深长的环视席上众人:“……挺厉害啊!” 丁朋五一笑,故意去问李纯:“哎,干爹厉不厉害?” 此言一出,李绍文兜头就给了他一巴掌:“回家问你娘去!” 白嘉治清了清喉咙,抬腕看表:“都别NND吵了,现在是八点三十分,咱们等着,看干爹什么时候下楼!” 然后他得意洋洋的放下手腕,忽然看到门口人影一闪,却是陆云端的模样。这让他立刻来了精神,起身就往外跑:“小子,哪里逃?” 丁朋五坐在一旁,这回歪着脑袋也看到了,在后面抢着告诉白嘉治:“抱回来!抱回来大家一起玩玩!” 陆云端见势不妙,扭头就逃,结果半路被白嘉治一把拎住,带回房内。席上众人从小畏惧陆雪征,如今见了这位小号的干爹,不禁各怀心思,一哄而上,表面上看起来是在逗弄孩子,其实下手没轻没重,都带了一点报仇的动机。而金小丰先是坐视,后来看陆云端快被这些人摸得哭了,才上前护住孩子说道:“别闹了,干爹知道了不好。” 众人心满意足,各归原位。金小丰为陆云端提起裤子,趁机抱他离去。 陆云端脚上的鞋袜都没了,屁股上被掐青了一块,脸蛋几乎要被俞振鹏用胡茬蹭破了皮。自己坐在客房内的大床上,他低头看着下身,哭唧唧的说道:“哥哥,他们揪我小鸡鸡。” 金小丰坐在床边,伸手握住了他的一只小脚。低头望向手中,他发现这只赤脚白白嫩嫩的富有肉感,足弓很高,脚趾头长而整齐,待到将来骨骼筋肉长成了,定然和陆雪征的双脚又是一模一样。 脱了皮鞋上了床,金小丰倚靠床头半躺下去,又把陆云端抱到身上趴好:“哥哥陪你躺一会儿。” 陆云端委委屈屈的向上爬去,和金小丰贴了贴脸。伸手抱住对方的大光头,他那心中稍稍得到了些许安慰。 金小丰陪伴良久,末了自己竟是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陆云端一时不困,找来彩笔在他那头顶心上画了一个猪脸,然后百无聊赖,就也睡了。 如此直到了凌晨时分,金小丰猛然惊醒,起身下床出去一看,发现餐厅内杯盘狼藉,众人早已离去,墙上的自鸣钟当当当的乱敲一气,却是已经到了凌晨三四点钟。 他快步上楼进入卧室,就见房中亮着一盏昏黄壁灯,床上被褥凌乱,陆雪征独自一人骑着棉被,赤条条的睡得正酣。 金小丰站在床边俯视着他,心里忽然有些生气。弯腰看准对方那结结实实的光屁股,他运足力气抡起巴掌,“啪”的一声狠拍了下去。而陆雪征吓的猛一哆嗦,当即就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他睡糊涂了,惊醒之后一手捂了屁股痛处,莫名其妙不知所措,过了片刻才抬头望向金小丰:“你打我了?” 金小丰理直气壮的摇头:“没有,我刚进来。” 陆雪征茫然四顾:“……是么?” 金小丰扶他躺下:“干爹做噩梦了。” 陆雪征闭上眼睛,毫无预兆的打了个呼噜,又睡着了。 翌日清晨,真相大白。 陆雪征揪着耳朵,把熟睡中的金小丰强行拉扯起来。跪在床上把屁股扭向金小丰,他指着那浮凸肿起的巴掌印怒道:“混账东西!你这是开始要管教我了?” 金小丰低头揉了揉眼睛,已经做好了挨打的准备。然而抬头望向陆雪征,他发现对方却是忽然笑了。 陆雪征一边笑,一边转身用手臂勒住金小丰的脖子,把他搂到自己胸前:“你可真是越活越成孩子了!有胆子闯祸没胆子挨揍,现在做出这个傻样给谁看?”他用手指一敲金小丰的光头:“这是云端给你画的?” 陆雪征连说带笑,金小丰一句也没听明白,但是不敢多答,只知道陆雪征刚才还要教训自己,现在却又突然转了口风,把自己当成小孩子来逗弄了! 良久之后,金小丰下床洗漱。在水池上方的玻璃镜前低下头,他刚把一捧凉水扑到脸上,眼角余光就察觉到了异常。 他拿来一面小圆镜,低头找好角度去看头顶,就见头皮上墨色俨然,正有一张笑容可掬的猪脸。此猪大嘴咧到耳根,笑的十分开心,活灵活现,很是有趣。 金小丰放下圆镜,从水中捞起毛巾去擦头顶,心中暗道:“多谢小弟救命之恩。” 金小丰吃过早饭,前去码头。遇到俞振鹏等人,就向他们询问昨夜情形。众人先是埋怨金小丰偷懒睡觉,不够意思;然后齐赞干爹龙精虎猛,直到半夜才把哑巴放了出来。丁朋五当众扒了哑巴的裤子,大家看的清清楚楚,哑巴都被干出血了。 金小丰听了这话,感觉很是不快。丁朋五这时又笑道:“实话实说啊,我比干爹足足小了十岁,但是在这方面,我比不了干爹。我他妈一累就腰疼!” 林逢春说道:“金哥也厉害,翡翠别墅那几个小娘们儿都怕金哥!” 丁朋五上下打量了金小丰:“就金哥这大个子,这一身腱子肉……说实在的,我也挺怕。” 金小丰单手插在裤兜里,皱着眉头环视了眼前这几位兄弟,忍无可忍、无须再忍:“这他妈扯的都是什么屁话!” 大太阳悬在正当空,晒得他头皮滚烫。于是他将一顶米色的巴拿马草帽扣在了头上,随即用力一挥手:“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妈的不做正事,大白天围成一堆嚼舌头!” 众人不敢和他抗衡,当即一哄而散。金小丰独自在码头上逛了两圈,就觉得自己孔武有力、不得人心,又憋闷又局促。 金小丰无所适从的回了家。 家中气氛倒是一派祥和。陆云端坐在茶几前,专心致志的写写画画;陆雪征在空房内光着上身,对一只沙袋拳打脚踢——忽然右腿使岔了力气,疼的他金鸡独立满地乱蹦。 金小丰对眼前情景点了点头,对自己说:“好日子。” 好日子一天一天的持续下来,仿佛倏忽间便到了秋天,又倏忽间进入了冬天。陆雪征毕生都未度过这样连贯太平的岁月,心中几乎惊喜。哪知未等他惊喜完毕,金小丰便病倒了。 第135章 死里逃生 金小丰病的很急很重,到第三天头上,他连药片都咽不下去了。 他终日昏昏沉沉的仰卧在床上,脸色是潮红中透出青白,体温时常就会高到烫手的程度,然而偶尔也有隐约清醒的时候… 清醒的时候,他也睁不开眼睛,不过能够微微的哼出声来。温凉干燥的手掌抚过他的头脸,他听见陆雪征发出很怜爱的声音:“儿子,现在觉着怎么样?” 他所能做出的回答,依旧只有微微的哼声。睫毛尖端略略颤动,他忽然有些怕。胳膊腿儿都失去控制,偏偏心智却又清明,他想自己这是要神魂出窍了吗? 陆雪征从黑市上买来最好的药,自己坐在床边倒出片扔到小碗里,拿根筷子细细碾碎。用温水把药面化开搅匀了,他用小勺子舀起一点喂给金小丰。金小丰的嘴唇苍白干燥,层层裂开,药水沿着嘴角淌下去,竟是丝毫不能吞咽。 金小丰是时常大病的,可是从未发作的这样严重过。陆雪征把他扶起来抱在胸前,手捏开他的嘴唇。陆云端跪在床上,把药水直送到他的口中深处。慢慢喂几勺进去,金小丰的光头忽然向下垂,药水从口中原样流出来。 陆云端是经见过死亡的。放下小碗小勺跑出房去,他在没人的地方蹲下来,双手捂着脸偷偷哭泣。 陆雪征也慌了。 到了第四天晚上,照理来讲,这就该到金小丰慢慢好转的时候,然而金小丰依旧是毫无起色。陆雪征用棉被包裹了他,搂在怀里缓缓摇晃,又低头去亲他的眉毛、眼睛、鼻梁:“儿子,大宝贝儿,你可别吓唬干爹啊……”。 说到里,他闭上眼睛低下头去,把脸埋到金小丰的胸前,半晌不能再说出话。在被子上蹭掉星星的泪水,他闷声闷气的继续道:“你好不容易才活到这么大……” 后面半句话哽咽在了喉咙里,硬是发不出声:“你舍得死?”。 良久之后,他抬起头来,把金小丰又抱得紧了一些:“小丰,听话,乖乖的快好起来。” 嘴唇凑到金小丰的耳边,他放轻了声音:“干爹也爱你。”。 金小丰脸上的肌肉抽搐下。这话,他听见了。 金小丰已经感觉不出时间的流逝,但是他的确能够听到很多声音,比如现在,他听到陆云端在呼唤自己。 连串的“哥哥”之后,他的手臂隐隐疼了一下… 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柔嫩的手指头扒开他的眼皮,他没有看清什么,不过面颊传来锐痛,让他下意识的气息一乱。 房内炸起个尖利的童声:“哥哥醒啦!” 然后是翻天地覆的摇晃:“哥哥别睡了,再睡就醒不过来了!”。 金小丰也不想睡,但意识总像是游离在了躯壳之外。摇晃忽然剧烈起来,他嗅到陆雪征的气息。 他也急迫起来,极力想要睁眼,可是双眼眼皮有千斤重。耳边响起阵噼里啪啦,他听见陆雪征大吼声:“小丰!” 他吓了一跳,心想干爹怎么生气了?是我惹他生气了吗? 他急了,自以为在东奔西突的拼命挣扎。忽然打出个激灵,他毫无预兆的睁开眼睛——随即却又立刻闭了上。 这回神魂归位了,一切感觉都清晰起来。再有药水喂到口中,他也会费力的尽量吞咽了。 吃了两天的药,他在这天上午彻底清醒过来。 他瘦成了一具骷髅——其实身上倒是还好,主要是脸瘦的明显,看起来就特别的憔悴。 守在他身边的是陆云端。陆云端见他有了活气,高兴的又哭又笑:“哥哥,你还要睡吗?不要睡了,再睡我还咬你!” 他坐在金小丰的腿上,欢欢喜喜的坦白罪状:“哥哥,我是咬了你,不过爸爸还给你好几个大嘴巴呢!我们都是为你好,你不要生气呀!”。 他举起双手向前一扑,差点把金小丰压断了气:“哥哥,你已经很久没有吃饭啦,现在饿不饿?” 金小丰竭尽全力的抬起一只手,搭在陆云端的后背上。缓缓吸起一口气,他奄奄一息的发出了嘶哑声音:“干爹呢?” 陆云端不假思索的答道:“爸爸出门了,去给你定棺材!”。 然后他马上抬起头来解释道:“爸爸说,要给你‘冲冲’!”。 正当此时,房门开,陆雪征带着一股子寒气大踏步走进来。陆云端扬起头,快活的喊道:“爸爸,你看,哥哥醒了!” 陆雪征刹住脚步停在床边,弯腰望向金小丰,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脱下手上的皮手套,他举起双手快速搓搓,又送到嘴边呵两口热气。待到掌心温暖了,他先是试试金小丰的额头温度,又把手插到被窝里,在那身上摸了两把。 陆雪征这些天都要急死了,可是终于熬到死里逃生的这一天,他却是平静下来,并未狂喜。再次看金小丰一眼,他:“不发烧了,吃点粥吧!”。 金小丰仰望着他,低低的发出一声“嗯” 仆人从厨房端来温热的稀米粥。陆云端自告奋勇要喂哥哥,陆雪征就脱外面衣裳,把金小丰扶起来搂在怀里。金小丰忽然有些惶恐——干爹父子两个伺候自己一人,这不大合适吧?! 喂下小半碗米粥之后,陆雪征扶他躺回原位;因想他仰卧太久,所以又特地把他扳成侧卧的姿势。三言两语的打发走陆云端,陆雪征独自坐在床边脱皮鞋,然后抬腿上去滚到床里,也没盖被,闭上眼睛就睡着。 他这几日不眠不休,实在是累极了。 金小丰日复一日的好转起来。陆雪征用报纸卷了个筒子,在他那光头上啪啪的敲:“你是越来越娇贵了,往后我是不是得把你顶到头上过日子?”。 金小丰坐在餐桌前,从仆人那里接过第三碗米饭,碗是海碗,米饭结结实实的冒尖。端起饭碗往嘴里扒了一大口,他抬眼盯着陆雪征咀嚼。 陆雪征握着纸筒,“唰”的抽他下:“看什么看!还有脸看!大元旦的,人家过节,我出门去定棺材!” 金小丰又往嘴里扒了一口米饭,鼓着腮帮子继续大嚼,依旧盯着陆雪征瞧。他瘦,面孔轮廓越发清晰,仿佛一尊刀砍斧剁的阴森塑像,看起来很不好惹… 然而陆雪征是绝不怕他的。陆雪征绕到后方,用纸筒在他那后脖颈上又戳下:“我等着看你明年——再有这么一场,我先打死你!混账东西,你耽误了我多少事情!易家大公子说是年前要来趟,我这边可好,一切准备全没有,到时怎么接待人家?”。 金小丰把碗中最后一口米饭送进嘴里,然后颇为羞涩的打了个饱嗝… 陆雪征拿着那个纸筒子,围着金小丰唠唠叨叨,说着说着就要冷不丁的打他一下。金小丰连饭带菜是左一碗来右一碗,吃个不住,也不理会。后来陆云端蹦蹦跳跳的走进来,陆雪征就不说了。 第136章 惊雷 易轻澜在腊月十八这天,来到了天津。 陆雪征和易轻澜没打过交道,所以此刻须得经人介绍,才能认出对方。易轻澜是三十左右岁的年纪,和他爸爸一样清俊体面;虽是位锦衣玉食的公子出身,但是毫无骄娇二气,也和他爸爸一样和蔼可亲。 陆雪征把他请到家中居住,易轻澜并不惺惺推辞,一口答应。一路上又是谈笑风生,忽然提起自家弟弟,他毫无避讳的笑道:“家父和我上个月合力把他打了一顿,哈哈,说起来真是好笑得很!” 陆雪征饶有兴味的问道:“为什么要打他一顿?” 易轻澜像一阵春风一样,温暖的送出回答:“他身体好起来了,又开始不安分。家父是绝不敢再放他出门的,而他在家里怨气冲天,聒噪的了不得,所以就惹起众怒啦!” 及至进了家门,易轻澜宽衣落座,拉着陆云端问长问短。陆雪征冷眼旁观,感触良多,心想越是这样的好人家,越能养出这样的好孩子;越是这样的好孩子,越能把好人家维持下去。易崇德这样的性格,才是真正的大亨风范;那些趾高气扬天怒人怨的货色,至多只能威风一时,绝对不能威风一世的。 易轻澜称陆雪征为“叔叔”,叫陆云端为“小弟”。陆雪征听了这个称呼,几乎有些不好意思:“令尊不在眼前,我们不必拘泥于辈分。” 易轻澜一派自然的摆手笑道:“不不不,这是应该的礼数。若是家父知道我私下和您论起兄弟,恐怕发起怒来,不是好打发的。” 陆雪征听到这里,不禁一笑,心想云端长大之后,性情行为能够和这位易家大公子齐平,自己就可以满足了。 陆雪征对易轻澜的印象很好,当晚大排筵宴,热热闹闹的为他接风洗尘。易轻澜满面春风,一路只说“不敢当”,但也并没有畏缩羞怯之态,可见是经过大场面的。及至席散之后,陆雪征和他同车回家,各自休息。 到了翌日上午,两人并肩走入书房,才是进入了正题——易轻澜亲自动身前来天津,其中必是有个缘故;否则兵荒马乱的,易崇德怎能轻易放这最得力的长子出门? 隔着一张写字台相对坐下了,易轻澜表明来意之一——南京政府那边有一位高官,专门负责特务工作,当年曾是易崇德的朋友。这位高官对华北一带鞭长莫及,如今负有任务,便让易崇德前去联络陆雪征,想要借这把快刀去杀几个人。 易轻澜说完这话后,就望着陆雪征微笑。而陆雪征将一根香烟在写字台上磕了磕,然后递向了易轻澜:“大少爷,我也是讲一点原则的。” 拿起打火机“啪”的按出火苗,他为易轻澜点了烟,心平气和的轻声说道:“汉奸的买卖,我不接。”易轻澜用手指夹着烟,并没有立刻去吸:“其实家父也猜到会是这种结果。不过那边既然一定逼着我们去牵这条线,我们也是没有办法。”他苦笑点头:“自从租界陷落之后,人在矮檐下、不敢不低头,我们也活的艰难喽!” 陆雪征给自己也点了一根烟,深吸一口后答道:“理解。” 易轻澜其实不大吸烟,不过既然陆雪征把烟送上来了,他也不好直白拒绝。轻描淡写的吸了一口呼出去,他继续说道:“还有一件事情——家父先前有一位朋友……” 陆雪征心想:“你那老爹的朋友可真是不少!” 易轻澜没有读心术,不能体会陆雪征对于易崇德的腹诽:“这位朋友如今在河北拉了一支队伍,家父想给他送些给养过去。物资路线我们都已经预备筹划好了,只希望您能够在码头关照一下。” 陆雪征听到这里,彻底看出易崇德是个八面玲珑四处见光的人物,朋友多,门路多,相应的牵挂多、麻烦也多。汉奸的生意不能接,游击队的忙却是应该帮的。他把手肘支在写字台上,微微向前探过身去:“他是谁?” 易轻澜夹着那大半根香烟,看着陆雪征笑道:“要说出他的姓名,恐怕叔叔就未必肯帮这个忙了。他姓李,名叫李继安,听说您先前和他在天津是有过节的?” “李继安”三个字像一道惊雷一样劈中了陆雪征,他怔怔的望着易轻澜,半晌没有说出话来。良久之后,才轻轻发出声音:“他……他没死?” 易轻澜留意观察着他的神情,见他反应异常,心中便是惴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是没死。” 陆雪征不愿在易轻澜面前失态,故而干巴巴的咽了口唾沫,他若无其事的在烟灰缸中摁熄了烟头:“哦,我还以为他早死了。” 易轻澜莫名其妙而又若有所思的答道:“他没有死,只是失踪许久而已。家父也是近来才和他联系上的。” 陆雪征又问:“他……真是游击队?” 易轻澜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现在哪里有人敢拿这种事情来开玩笑?” “他原来可是给日本——” “后来就不是了。” 陆雪征向后一靠,只觉自己和李继安之间是有着血海深仇,不过话到嘴边,他又感到索然无味——帮就是帮,不帮就是不帮,扯那些陈谷子烂芝麻有什么意思? 陆雪征沉默片刻,末了抬手在脸上搓了一把,搓的很用力,五官都走形了。 “我可以帮这个忙。”他低声说道:“但是千万不要向李继安透露这件事情。我信他现在是游击队,可我信不过他的人品。一旦哪天他倒戈投降了,我怕他卖了我!” 易轻澜如释重负的笑了:“叔叔,您请放心。家父那边也已做了万全的准备。至于李先生的人品……”他似乎也是心中有数,故而一言难尽的摇头一笑,转而说道:“对于国家来讲,这样的人总是越多越好,其它方面,姑且也就不能考虑太多,叔叔全当是为国为民吧!” 陆雪征听到“为国为民”四个字,忽然想起了唐安琪。 回忆并没有让他心痛心酸,因为他向来是看生不看死。思绪再次转到李继安身上,他心头涌出一阵强烈的反感与厌恶,两只手下意识的握紧椅子扶手,手指关节泛了白,仿佛攥的是李继安的骨头。 易轻澜此行为的就是这两件事,第一件,陆雪征拒绝了,正中他的下怀;第二件,陆雪征同意了,也正中他的下怀。于是他心满意足,赶在春节前夕回上海去了。 陆雪征并没有声张此事,只是暗地吩咐了几名干儿子,要他们留意船上货物,如果遇到了违禁物品,也不要声张,照常卸货装车。除此之外,他口风严密,丝毫不透。金小丰与他朝夕相处,竟也没能料到那些物品的去向——也不曾特意猜测,因为夹带私货并非罕见事情。 陆雪征,出于民族大义,不情不愿的帮了易家这个忙。而在另一方面,出于个人恩怨,他时常暗自祈祷:“老天爷啊,让那个杂碎快死了吧!” 然而春节过去了,春天过去了,陆云端都提前换上夏装了,杂碎的死讯还是没有传来。及至到了秋天,陆云端已经够了上学的年纪。 陆雪征不许儿子到学校里去学日本话,从码头上请了一位账房小先生过来充当教师。小先生很惶恐,表示自己只是认字而已,没读过几本大书,然而陆雪征告诉他:“认字就够了!书是死的,人是活的,有谁是依照书本过日子的?” 父亲这个举动,让陆云端很是满意。陆云端本来对于读书一事也并无太大兴趣,每天早上只拿着当日的一份报纸自己浏览,遇到了不认识的字,便去请教小先生。如此不过几个月的功夫,他便能顺顺利利的阅读报纸以及一些简单书籍了。 与此同时,陆雪征开始招揽门徒。 世道艰难,让人活不起也死不起。到了这个时候,贫苦的人慌不择食,那野兽的性子就盛了起来,为了一口干饭,能说杀人就杀人。陆雪征退居幕后,不再出面,但是在这无形的人命市场中,他还是唯一的掌控者。 无论是太平盛世还是兵荒马乱,人间总少不了爱恨情仇,于是他就总有生意可做。 他存下一笔二十万美钞的现款,用细绳一捆一捆的紧紧扎了,外面又包上两层塑料布,放在一只衬有钢条的密码皮箱里。皮箱交给金小丰,他说:“这是云端的钱,你给我留着,无论如何都不许动。” 金小丰接下皮箱:“干爹,您这是……” 陆雪征摆了摆手:“别乱想,我手中散漫惯了,吝啬起来对不住别人,不吝啬又对不住孩子。有这笔款子做后盾,我就轻松了。” 第137章 话不投机 年末岁尾,杜文桢庆祝自己的五十大寿,大排筵宴,十分热闹。 陆雪征没有露面,但是派人给他送去了一份重礼。杜文桢接了礼,表面上趾高气扬、不屑一顾,其实心里挺高兴,认为陆雪征还算是给了自己几分薄面。 为了表示自己领了情,他第二天让独生儿子出门,前去陆公馆做了一番道谢。杜文桢豪横一世,儿子却是个白白净净的小病秧子,大名就叫做杜定邦。杜定邦像个小鸡崽子似的到了陆家,香汗淋漓的往沙发上一坐,叽叽叽的开始向陆叔叔致谢,声音又轻又高。陆雪征含笑坐在对面,恨不能给他撒一把小米。 杜定邦没有父亲的雄心,也没有父亲的手段,叽叽完毕就要告辞。陆雪征让金小丰送他出去,然后忍无可忍,自己坐在沙发上笑了一场。正笑着,陆云端从楼后小门咚咚咚的跑进来,满嘴流血。陆雪征一眼看见,当即惊问:“怎么了?” 陆云端迈开大步往洗手间冲,且跑且答:“又掉了一颗牙!” 陆雪征这才放下心来——陆云端正在换牙齿,经常掉牙。 陆云端长的很快,因为父母都高挑,自己营养又足,所以到了如今,已经显出长胳膊长腿的大个子雏形。风一样的跳到陆雪征面前,他探过头去咧开嘴巴嘻嘻一笑——两个门牙全没有了。 陆雪征一撇嘴:“呃!无齿之徒!” 陆云端立刻闭了嘴,又一皱眉头。而陆雪征随即起身把他扛在了肩膀上,正儿八经的一边迈步一边说道:“这是谁家的猴子呀?我是不要,送给白嘉治吧!” 果然,陆云端立刻就闹起来了——他最怕见白嘉治! 金小丰送走了杜少爷,进门时就见陆云端在干爹身上连滚带爬、连纠带缠;陆雪征站立不动,像个变戏法的一样,两只手忙的上下翻飞,把儿子依次从腿间、肋下、肩上拉扯出来。父子两个都出了汗,后来陆云端像条小狗一样,四脚着地的从父亲裆下爬过去,然后马上起身,刺溜一下逃了个无影无踪。 陆雪征穿得太多,上楼回房,脱了身上一件绒线衣。金小丰见他一头热汗,就掏出手帕为他擦了擦。陆雪征自己摇头笑道:“老了,看这一身大汗。” 金小丰仔细看了看他的面孔,然后答道:“没老。” 陆雪征正视了他的眼睛:“没老?” 金小丰抬手抚摸了他的腰。隔着一层薄薄的衬衫,腰身依旧是结实的,骨骼坚韧、肌肉分明。陆雪征那张脸,年轻的时候不显年轻,如今人过中年,也未见得老;加之身体完全没有发福走形,所以金小丰可以实话实说的告诉他:“没老。” 陆雪征抬手摸了摸他的光头,然后转身向外走去。他倒是不很怕老,就像他不很怕死一样。人就是这么一茬一茬轮回的,他不老,云端怎么长大呢? 穿过走廊到了楼梯口,他忽然起了玩心。一手撑住栏杆飞身跃出,他像只猎豹一样直接跳了下去。轻轻巧巧的双脚落了地,右边小腿是隐隐疼了一下,但也不算大碍。直起身来跺了跺脚,他自我感觉很是不错。 正在这时,仆人进门,送来一封电报。陆雪征找来密码本子亲自译出来,却是大吃一惊——文字上面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可是他和易家有那不得见光的往来,这时一瞧,便立刻读出了端倪。 把电报条子撕碎扔掉,他起身喊道:“小丰!” 金小丰应声跑下来,就听陆雪征放轻声音吩咐自己道:“你快去码头,让俞振鹏拦住今晚六点以后的所有易家货轮,不许它们靠岸。” 金小丰莫名其妙的愣了一下:“就这么硬拦?” 陆雪征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快去吧,轮船经理自己明白!” 金小丰领命而走,果然在当晚拦截下三艘货轮。船上经理并未因此表示异议,待到入夜之后,这些经理带着亲信手下行动起来,把几箱高价药品绑上大石,沉入海底。 李继安叛变了。在得到了足够多的金钱与承诺之后,他再次投了日。 易崇德在怨恨自己识人不明之余,只能把贵如黄金的药品尽数抛入海中;而易轻澜想起陆雪征当初对于李继安的质疑,也是后悔不迭。幸而他这一家在上海苦心经营多年,树大根深,倒还不怕会被李继安反咬一口。 翌日清晨,轮船靠岸。经理不再承担药品风险,总算可以坦然。陆雪征把这件事压在心底,嘴上不提,其实仿佛吞了一颗定时炸弹一样。 这天晚上,他对金小丰说道:“我总觉得,天津不是我的久留之地。” 金小丰不明就里:“干爹,您想去哪里?” 陆雪征没理他,自顾自的只是思索。如此又过了三五天,他把李绍文和李纯这一对干儿子打发出门,去了重庆。 此举一出,众人皆惊——天津这边的日子过得正兴旺,无缘无故的跑去重庆干什么? 陆雪征懒得解释,单是坐在家中沉沉的思索。现在让他们去重庆,当然还是漫无目的,但是既然不肯把天津作为永久的安身之所,那就必须开始着手在他乡建设家园了。上次离开天津前去上海时的狼狈模样,现在想起来还历历在目;如果当时上海能有自己人做出接应,那情形定然就完全不同了。 李绍文和李纯两个人年轻力壮,沿途又有易家手下做出保护,故而一路走得毫不为难。而陆雪征坐在家中,惴惴不安的只怕出事;结果到了这年夏天,该来的还是来了。 那是一个傍晚时候,火烧云在天际连绵起伏,烧红了半边黯淡天空,陆公馆院内的花木草坪也被泼上了一层金红颜色。陆雪征缓步走出楼门,就见院外停了两辆军用吉普车,而一名高个子男人怪模怪样的站在车前,正在面无表情的望着自己。 陆雪征的脚步顿了一下,真没认出那是李继安。 李继安穿着一身颇为笔挺的卡其色军装,右手拄着一根乌黑锃亮的手杖,弓腰驼背的,却又并非朝前,而是倾向右侧,看起来正是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大概是为了保持平衡,他把脖子歪向左侧,头顶的军帽偏是端正,水平的扣在了他半边脑袋上。 面对着这么一位状如病树的李继安,陆雪征在狐疑之余,心里倒是痛快了一些。及至慢慢走近院门,他看的清楚,就见李继安五官并未变样,依旧英俊不凡,但是两鬓花白,竟是如同霜染一般。 两人对视片刻,李继安嘿嘿嘿的笑了起来,声音沙哑:“我找上门来啦!” 然后他探头过去,像怕吓到对方似的,故意压低了声音:“怕不怕?” 陆雪征隔着铁栅栏门,公然上下打量了他,末了皱着眉头问道:“我说,你怎么老成了这个×样?” 李继安抬起左手摘下军帽,青天白日的帽徽就在夕阳余晖下一闪。尽数露出满头花白短发,他把军帽随手向后一扔,落进卫士手中。 “我可怜嘛!”他似笑非笑的盯着陆雪征,忽然一口气上不来,弯腰空洞的咳了两声,又啐下一口唾沫。潮红着一张脸抬起头,他轻声细语的继续说道:“有人杀,没人爱,多可怜呀!” 陆雪征用眼神把他从上到下刮了一遍:“那你还活个什么劲?可以去死嘛!” 李继安有气无声的嗤嗤发笑,笑着笑着又开始咳嗽。一口唾沫吐到陆雪征的胸前,他抬起头来斜着眼睛答道:“我舍不得你,你也舍不得我吧?” 陆雪征没计较,微笑着一挑眉毛:“哦?何以见得?” 李继安抬起左手,用手指一点自己的右胸:“再正一点,我就死了,可你偏要往歪里扎,你说你有多爱我!” 陆雪征笑出声来,隔着铁栅栏一拍他的肩膀:“病美人儿,徐娘半老,就不要再出来自作多情了。回家吃两副生津润肺的好药吧,你当我没见过风箱,所以故意过来喘给我听?” 李继安气喘吁吁的也笑了,笑的目露精光:“幽默,真是幽默。” 陆雪征收回了手:“引君一笑而已,谈不上幽默。你要是没有其它的事情,就请走吧。我心里很讨厌你,你这模样也颇不好看,不如回去藏拙,也给我留下一点好的印象。” 李继安垂下眼帘,狠狠盯了他那右腿一眼。 当年那条尖石刺入他的前胸,看起来扎的极深,其实力道不正,击断一根肋骨后斜斜向上,却是嵌进了他的肩膀关节之中。这样的伤情本还不足以取他性命,真正让他九死一生的是他的慌乱和胆怯——他在大河之中沉沉浮浮,险些溺毙,因为呛水严重,所以又引发了肺炎。九死一生的煎熬着活下来,及至他抵达烟台,队伍已经零零落落,不成规模。 他一直记恨着陆雪征,看到陆雪征这样全须全尾,他受不了! 这时,陆雪征因为等不到他的回答,所以索性径自转身往回走去。李继安姿态扭曲的抬起头来,就见他身姿笔挺,一边走一边抬起双手抓住衬衫前襟。一扯之下纽扣迸落,他就这么脱下衬衫甩到一旁,打着赤膊进入了楼内。 衬衫上沾了李继安的口水,他嫌恶心。 李继安望着陆雪征的背影——他原来也是这么一个直条条的汉子,也是这么精壮结实,可是现在不行啦,右胸上的那一处伤来的太狠,只要他一昂首挺胸,伤口就要一跳一跳的作痛。他不能总是忍着疼痛强装器宇轩昂,所以大概这辈子就要这么怪模怪样的活下去了。 轻轻咳嗽着转过身去,他拄着手杖上了汽车,同时吩咐车外卫士:“带一队小兵过来,把这里围住。” 第138章 暂避风头 陆雪征光着上身走进楼内,仰起头大喊金小丰。金小丰无声无息的快步出现:“干爹,李继安怎么说?” 陆雪征匆匆找来一件干净衬衫穿上,同时说道:“你带上云端立刻从后门走,去丁朋五那里,我不露面,你不许露面!”然后他抬眼望向金小丰,又提醒了一句:“钱也带上!” 金小丰犹豫了一下:“那您……” 陆雪征不耐烦了:“我有我的去处,你不要管!快走!” 金小丰不再迟疑缠绵,转身几大步蹿上楼梯,几秒钟后一手抱着陆云端,一手拎着箱子,疾风似的从楼后小门冲了出去。陆云端还在奋力回头去看爸爸,但是没有吵闹疑问——在这个家庭中生活久了,他耳濡目染的懂得了许多事情。 金小丰一走,陆雪征抓起金小丰留下的一顶巴拿马草帽扣到头上,略作收拾之后迈步出楼,他既没有走前方大门,也没有走花园后门,而是不当不正的翻过围墙,在一条小街上落了脚。 无视两名行人讶异的眼光,他快跑几步冲入前方大街,在越来越深的暮色中向前走去。 与此同时,刚刚包围陆公馆的李部士兵对此一无所知,故而在蚊子与露水的包围下,稳稳的站起岗来。 陆雪征甩开胳膊在大街上行走,感觉挺自在。 夜风鼓起了他的衬衫,他身上没有汗,能够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光滑与洁净。这是一条繁华道路,两边的旅馆酒楼亮着电灯,迎来送往的别有一番热闹。一群日本男人在路边撒酒疯,闹的惊天动地,陆雪征远远绕开,不去惹事。 现在他对李继安的感情,他自己想着,大概和杜文桢对待自己的态度差不多——君子我不怕、毛贼我不惹。对于杜文桢来讲,他是毛贼;对于他来讲,李继安是毛贼。毛贼的力量未必有多么惊人恐怖,但是阴狠毒辣,让人防不胜防;而且纠缠不休,有始无终。 不过,陆雪征也不相信李继安会有本事调动军队来对自己进行追捕,甚至说,城内根本就不可能存有多少李部士兵。李继安作为一名反叛反叛再反叛的人物,日本人尽管可以收服他,但是决不敢放任他带兵进城。陆雪征虽然不是军事一面的人才,但是他吃了三十多年的干饭,这点道理还是能想透彻的。 士兵又不是大洋,装起来便可以随身带走。陆雪征揣测了一番,认为李部士兵要么还在河北,要么是在天津城外,总而言之,不会集体驻扎在李公馆内就是。 陆雪征这一路走的浮想联翩,顺便又买了一包刚出锅的糖炒栗子。在街口坐上一辆黄包车,直奔杜文桢公馆。 杜公馆宽敞阔气,前方一座巍峨洋楼,是杜文桢本人起居之所,后面花园里另有一片精巧房屋,则是用来藏娇的座座金屋。陆雪征来的突然,让杜文桢一颗心砰砰乱跳。匆忙脱下睡衣换上长袍迎出来,他就见陆雪征站在自家的大客厅中,正仰着脸欣赏天花板上垂下来的水晶大吊灯。 于是他停下脚步,莫名其妙的唤了一声:“陆老板?” 陆雪征应声望向了他,十分温和的微笑说道:“杜老板,来的冒昧,还请见谅。”然后他走上前去,把一包糖炒栗子塞进杜文桢手里:“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杜文桢上下打量着他,没看出眉目来,托着糖炒栗子问道:“你……你来我这里,可是有事?” 陆雪征盯着他的眼睛一点头,语气诚恳的答道:“杜老板,实不相瞒,我今天遇到了一点麻烦,有人要追杀我,所以我打算在贵府借宿一晚,不知你肯不肯帮这个忙啊!” 杜文桢抻着脖子向陆雪征探过头去,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啊?还有人要追杀你?你把天皇揍啦?” 陆雪征立刻连连摇头:“不是日本人,我没惹日本人。杜老板在这上面可以放心。” 杜文桢眨巴眨巴眼睛,忽然畅快的笑了:“哈哈,报应不爽,陆雪征,原来你也有今天啊!” 正在这时,他的独生儿子杜定邦从外面冶游归来,醉醺醺的倚着门框,娇滴滴的唤道:“爸爸呀……”忽然一眼看到陆雪征,这才勉强挺直了身体:“唔,陆叔叔。” 杜文桢一看到杜定邦,就把陆雪征抛去了脑后。他先是小跑着赶上去扶住儿子,随即大喊仆人过来伺候少爷。好一番忙乱过后,几名仆人架着杜少爷离去,杜文桢还在后方目送。陆雪征坐在沙发上冷眼旁观,忽然有些思念陆云端了。 杜文桢对那位敢于追杀陆雪征的超级流氓很感兴趣,于是陆雪征就把李继安的所作所为原原本本讲述了一遍。杜文桢听后,不禁也是大皱眉头——陆雪征讨厌归讨厌,但起码是说话算话,人品基本还可以;相比之下,这个李继安东摇西晃随风倒,无论如何,都太不是东西了。 杜文桢并不在陆雪征面前妄议旁人。命人给陆雪征安排了一间客房住下,他自己回房脱衣上床,搂着姨太太沉沉思索,只怕陆雪征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但又不想因此卖了陆雪征,一是不敢,二是双方自从讲和之后,陆雪征那边一直很老实,当真不曾吃过了界。一旦去了一个陆雪征,谁知道再补上来的又会是什么货色?反正一家独大是维持不久的,不如这样耗着,反倒更安全。 翌日天明,陆雪征和杜文桢父子共同吃了早饭。吃饱喝足之后,他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倒是坐在客厅沙发上,把自己昨天带来的糖炒栗子一个一个剥了吃。 杜文桢派人去陆公馆附近进行打探,只见公馆依旧是被士兵围着。探子回来作了报告,杜文桢就问陆雪征:“看来他们一时三刻是不会撤了,你什么时候走啊?” 陆雪征好脾气的笑着摇头:“我不走。” 杜文桢想把他推出去:“你不是有干儿子吗?” 陆雪征继续微笑:“你这里更安全。李继安再怎么嚣张,也不敢公然到贵府来围攻搜查。” “那你打算住到什么时候?” 陆雪征坦然的答道:“不一定。” 杜文桢嘴上不说,在心里做出答复:“臭不要脸的,还赖上我了!” 陆雪征可以在杜家长住,李部士兵却是不能在陆公馆外面长久包围的。两班轮换着围了两天一夜,卫队队长熬不住了,跑去请示李继安:“师座,公馆里一直没动静,咱们还是往里冲吧!” 李继安早就想冲,但是自己随身只带了一支卫队进城,他怕陆公馆内有枪,自己这边会受损失。不过陆雪征迟迟不见踪影,他也真是等不得了。 气喘吁吁的咳嗽了一阵,他答道:“那就冲!” 李部士兵小心翼翼的进了陆公馆院内,然而窗口并没有枪管伸出来袭击他们。几名干杂活的少年仆人,还有厨房里一位二十多岁的大师傅规规矩矩的排队站了,一脸不肯招打的乖模样。队长问起陆雪征的下落,仆人们老老实实的答道:“大老板早就走了。家里就剩下了我们这些人。” 再问陆雪征走到哪里去了,仆人们统一摇了头:“那我们可不知道,大老板和我们不说话的。” 队长悻悻而归,正要向李继安呈报失败战绩。哪知李继安不等他开口,劈头就问:“陆雪征有儿子了?” 队长张了张嘴——他不知道这件事情。 李继安沙哑的笑了一声:“我听说他有了一个儿子,他居然也——” 话未说完,随行的参谋忽然匆匆跑进来了,在李继安身边弯腰耳语良久。队长放出目光,就见李继安神色不定,是愤慨与懊悔相纠结的模样。待到参谋耳语完毕,李继安东倒西歪站了起来,对着队长怒道:“妈的,队伍里有人要闹事!我们立刻出城!” 第139章 松一口气 在李继安离开天津后的第三天,陆雪征回了家。 这些天他躲在杜公馆避难,每天好吃好喝好睡,闲来就和杜定邦谈笑风生,杜文桢的一位小姨太太也远远倚着门框听热闹。杜文桢见了此情此景,十分不满,认为陆雪征要把自己的儿子和姨太太一起拐走了。 他那娇花一样的病儿子倒是没有那么多的想法,陆雪征告辞离去时,他还亲自送到了门口,像个弱柳扶风的千金小姐似的,轻言慢语的送别:“陆叔叔有空,就多来坐坐。” 杜文桢跟在一旁,听闻此言,当即哄撵鸡鸭似的对着陆雪征奋力一挥手,然后转向儿子说道:“宝儿,外面风凉,回去歇着吧。” 陆雪征笑着看了他们父子一眼,果然扬长而去。 陆雪征一露面,金小丰随即也带着陆云端回了家。陆云端像个猴子一样蹿向陆雪征,欢欢喜喜的跳到了父亲怀里。而陆雪征顺势搂抱住他,又在他那脸蛋上叭叭亲了两口:“儿子!丁朋五家里好不好?” 陆云端笑出了一口非常整齐的小白牙:“他家里好是好,不过后来白嘉治也去了,大半夜的要来偷袭我!嘿嘿,我早就知道他讨厌,所以偷偷爬到床尾去睡,白嘉治摸黑进来,把哥哥给捏了一下。哥哥一开灯,就把他吓跑喽!” 此言一出,陆家父子一起得意大笑,嘿嘿了半天。而金小丰站在一旁,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就感到颇为尴尬。 陆云端在家里撒了一阵欢,然后恢复常态,搬着小板凳坐在茶几前自得其乐的绘画。画满了几大张纸,他感觉眼花手酸,就独自溜到后面花园登高上树,忽然一个失足掉下来,“扑通”一声拍在了草地上。呲牙咧嘴的熬过疼痛,他爬起身来继续淘气。 入夜之后,金小丰把他送回房内休息。他洗了个澡,光着屁股站在床上:“哥哥,你今天不陪我睡啦?” 金小丰停在门口,对他笑道:“现在回了家,就该自己睡了。” 陆云端想了想,然后盘腿坐了下来,悻悻的答道:“那好吧,你去保护爸爸吧!” 金小丰对孩子生出了几分怜悯之心,可是对他来讲,小弟总要比干爹略逊一筹的。走到床前弯下腰来,他在陆云端的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的向外走去。 陆雪征果然没有让金小丰失望。 房内一片昏暗,陆雪征轻声发出呻吟,热气就扑在他的面庞上。他加了一把力气继续冲锋陷阵,把陆雪征席卷进了茫茫的波涛之中。忽然陆雪征搂着他翻了个身,让他身不由己的仰卧在下,而一只手也被干爹拉扯过去,捂上了对方的下身。 到了这个时候,陆雪征依旧能够控制他,指挥他;于是他越发兴奋——他需要这样威严而缠绵的爱。 狂欢过后,陆雪征和金小丰互相依偎着拥被而坐。陆雪征照例是给自己点了一根烟,然后转过头来低声笑道:“几天不做,还真是有点想。” 金小丰很意外的听到了这么一句心里话,不禁怔了一下,几乎不能立刻反应过来。 陆雪征不管他,叼着烟卷掀开被子,自己拨了拨软在腿间的命根子,随即低头说道:“舒服是舒服,但是用不上这玩意,总觉得不像是正经干事。” 金小丰被他说的直犯迷糊:“那……干爹……做这事情,不就是为了舒服么?这个……只要舒服,不就行了?” 陆雪征没理他,一手夹着烟卷,一手摆弄那根东西,片刻之后,居然又弄硬了,然后一本正经的告诉金小丰:“我这兄弟长的不错,你看,多直!” 金小丰挠了挠光头:“这东西……还有弯的?” 陆雪征点了点头:“当然有!” 然后他一抖被子盖上了自己,又把手中的烟头掐灭扔到了地上:“说点正经的吧!听说李继安的队伍里闹内讧了?” 金小丰思索着答道:“不是很确定,据说是内讧了。” 陆雪征又问:“李绍文这一阵子传没传来消息?” 金小丰继续摇头:“上次来信,说是已经到湖南了,现在……不知道。” 陆雪征扭头咳嗽了一声:“也不知道重庆现在还闹不闹轰炸了。我一想到李继安,就他妈头疼。要是那两个小子真到重庆安顿下来了,我自己想着,至少应该先把云端送过去。” 金小丰“嗯”了一声,表示赞同。 陆雪征横了他一眼:“你也就会一个‘嗯’!刚才‘嗯’了半天,现在又对我‘嗯’。好啦,睡觉吧!” 金小丰伸长手臂关了电灯:“嗯。” 在接下来的十几天内,陆雪征一直在想方设法的联系二李,然而对方那边竟是毫无音信。这日陆雪征浏览报纸,忽见新闻黑字俨然,竟是日军近日来在湖南战场上的累累“功绩”。陆雪征也知道从夏天开始,湖南那边的战事就越发激烈了,但总觉着激烈归激烈,未必中国就会落败,也许会演变为一场持久战;哪知如今仔细看去,湖南竟是几乎全境沦陷。想到李绍文和李纯正是要经湖南再去重庆的,他倏忽间出了一身冷汗,连忙找来黄历翻看,计算那两个小子当初抵达湖南的日期。 这种事情,哪里是能够算出眉目的?照理来讲,只要那二人不作停留,就应该早已离开湖南;不过南边一点消息都没有,谁知道他们到底是怎样了? 陆雪征把满怀的担忧压在心底,嘴上丝毫不肯声张——下面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他呢,全体都慌乱了,他也不能慌乱。 与此同时,外面又有消息传过来,说是李继安再一次发动反叛。这回不知道到底是叛到了谁家去,似乎是上山当土匪了。 至于这反叛的原因——仿佛是当初李继安举着抗日的大旗招兵买马,引来许多好汉;哪知他说翻脸就翻脸,为了几箱子大洋便重新投靠了日本人,部下众人十分不忿,就要给他几分颜色看看。有人说他是被部下用枪指着脑袋才带队伍进山的,也有人说他是良心发动、自觉自愿。不过不管到底是怎样一种情形,都不能使外界看客再感到动容了。 陆雪征心想凭着李继安这样的举动,将来他就是想要再次投靠日本人,大概也没有日本人肯去接收他。他做了土匪,一时半会的出不了山林,自己倒是可以趁机松一口气。 如此又过了一个多月,李绍文终于很辗转的送来了消息,说是自己已经抵达重庆。重庆这边轰炸的厉害,他们刚进城市就遇到一场,因为没有跑防空洞的经验,所以李纯还被坍塌的房屋砸伤了手臂,现在已经进了医院。 陆雪征天天读报纸,天天看到报纸上把重庆渲染成一片凄风苦雨的垂危形象,先前只以为这是在抹黑陪都,现在才晓得轰炸真是可怕,并非闹着玩的事情。 心事重重的下楼走到客厅,他看到陆云端坐在茶几前,正在铺纸研墨,捏着一根半旧的毛笔乱抹乱画。无言的凝视了许久,他心中忽然一动,暗想我这是怎么了?他李继安算个什么东西,早在当初就是我的手下败将,如今又远远的跑进了山里。为了这么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歪脖子树,我们父子两个就不过日子了?真是可笑! 思及至此,陆雪征忽然生了兴致,大踏步走到陆云端身后,弯下腰就要把儿子抱起来。陆云端正在专心致志的泼墨,忽然收到打扰,就不耐烦的向后一拱:“爸爸啊,你不要闹,你去找哥哥玩,我正忙着哪!” 第140章 八月十五日 陆雪征大隐隐于市,在公馆内平安无事的度过时光。 他的生活很安逸,身心很平静,偶尔找一点消遣取乐,也玩的不过分。金小丰在一九四五年的新年前夕,并没有再闹病;而陆云端在能读懂小报之后,认为自己已然学成,便终止求学,终日只找些半新不旧的小人书来读,读完之后犹不甘心,用铅笔将书上图画尽数描绘下来,居然丝毫不差。 这年入夏之后,陆云端受了暑气,接连几天上吐下泻。白嘉治想方设法的买了许多零食瓜果过来看望他。等到白嘉治走了,他依靠着床头病歪歪的对他爸爸说:“唉,你说我该拿他怎么办?我本来打算再也不理他呢!” 陆雪征拿着一条湿毛巾,坐在床边给儿子擦拭赤脚:“他现在还和你胡闹?” 陆云端动了动脚趾头,有气无力的答道:“反正就是讨人厌。” 陆雪征笑了,认为一个小崽子这样认真的思考感情问题,十分滑稽。右脚擦干净了,再去擦左脚,而陆云端就把右脚伸长了搭在父亲的大腿上——搭了一会儿,觉得不舒服,又蹬到了父亲的肚子上。 这时,金小丰走了进来。当着陆云端的面,他规规矩矩的在陆雪征身边弯下了腰,低声说道:“干爹,刚才外面来了巡警,说是通知大家明天正午准时收听广播。” 陆雪征攥着毛巾转过身来:“又出什么事了?” 金小丰舔了一下嘴唇,又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一点颤:“听说……是日本投降了。” 陆雪征猛然抬头望向了他:“谁说的?” “巡警偷偷告诉我的。” 陆雪征紧紧攥着毛巾,四肢百骸竟然有些僵硬木然。呆呆坐在床边,他一时如同坠入梦中,唯有一颗心跳的十分激烈,仿佛要从喉咙口直蹦出来。 陆雪征一夜未眠,一言不发。金小丰陪伴左右,也是沉默——沦陷区的信息总是闭塞,如今这喜讯来的太突然了,反而让人不敢相信。心事重重的熬到了天明,又熬到了上午,陆雪征早早就把一台收音机打开了,吱吱哇哇调的乱响。陆云端今天好了一些,周身上下只穿一条小裤衩,趿着拖鞋到处跑跳。陆雪征看他乱窜,一阵心烦,大声喝道:“要玩出去玩!” 陆云端吓了一跳。回头看了他爸爸一眼,他不以为然的一撇嘴,果然踢踢踏踏的跑出去了。 到了十一点多的时候,丁朋五和俞振鹏开着汽车来了,两人各拎了一大篮子面条——他们也风闻了消息,而按照天津卫的习俗,有了喜事,是该吃一顿捞面的。 在这两人抵达之后,林逢春等人也络绎来了,带着瓜果梨桃,白嘉治还藏了一挂鞭炮。大家见了面,也没什么好说,一起进房守在了收音机旁。 正午十二点,电波传出消息,日本果然投降。 房内立刻爆发出一阵欢呼。站在门口侧耳倾听的小仆人和大师傅也欣喜的笑叫起来。陆雪征满面春风的站起来,对着年轻的大师傅连连挥手:“去,去,小子,做捞面去!” 大师傅答应一声,扭头撒腿就跑。而陆雪征满心欢喜兴奋无从发泄,竟是就近拦腰抱起俞振鹏,对着金小丰扔了过去。金小丰端端正正的接住了人,转身送到了丁朋五手里。俞振鹏身体悬空,哎哎大叫,而丁朋五抱不动他,一松手就把他摔到地上去了。 白嘉治扭头冲出房门,一溜烟的穿过院子,从汽车里拿出鞭炮,单手拎着燃放起来。热闹的声响引来了陆云端。而白嘉治眼看鞭炮快要燃放尽了,连忙松手将残余一截向上一扔,而后转身一把就抱起了陆云端。 这回,他在陆云端的小胸脯上结结实实的咬了一大口。 陆云端疼的大叫一声,扬手打他。白嘉治满不在乎,抱着他快步跑回楼内。陆云端挣扎下地,正要向父亲诉苦,哪晓得陆雪征走过来弯下腰,在他那脸蛋子上也咬了一口:“儿子,日本投降了!” 陆云端怔怔的“哦”了一声——他是知道日本人坏,不过心里还是懵懂,因为几乎生下来就是亡国奴,八年抗战,他八岁。 然后他就这么懵懂着被许多人抱了,亲了,咬了。末了他躲在金小丰的身后,一手揉着脸上的牙印,一手搂着金小丰的大腿。 在满街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陆雪征吃过了一顿捞面。俞振鹏等人也不回码头了,一起出门上了大街——满街都是庆祝的人海。 陆雪征没有去凑这个热闹。他和金小丰并肩坐在客厅内的沙发上,先是良久无言,后来忽然心有灵犀似的,扭头对视一笑。 陆雪征就这么笑着叹了一口气:“好,我总算能够堂堂正正的走出去了。” 他握住金小丰的大手:“其实这几年我也害怕,毕竟是上过日本人的黑名单,一旦旧事重提,我就还得再逃。” 他向后仰靠过去,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现在好啦……我不怕啦!” 金小丰望着他,就见他闭了眼睛,气息却是有些紊乱。抬手摸上他的面庞,指尖擦过眼角,感到了隐隐的湿润。 这时,陆雪征用手臂环住金小丰的脖子,把他搂到了自己胸前。 “我是想起了戴国章……”陆雪征依旧闭着眼睛,低声缓缓说道:“我们的人,在日本人手里死了不少。” 他轻轻抚摸着金小丰的光头:“你们大哥哥是个好样的,一直听话,懂事,从来不争不抢。他没的时候,才二十五啊。” 说到这里,一滴眼泪滑过了他的眼角。 金小丰侧脸贴在陆雪征的胸前,认真倾听着对方的心跳。小时候戴国章欺负过他,他不怜悯戴国章。 陆雪征抬手蹭去了那一点泪水,然后挺直腰板低下头去,望向了自己搂在胸前的光头。天热,金小丰上身只穿了一件衬衫,衬衫衣领浆硬雪白,因为领扣没有系,所以领口大敞。陆雪征在他那后脖颈上亲了一口,又在他那后背上拍了一巴掌。 这时,电话铃忽然响了。 电话是杜文桢打过来的,杜文桢今晚要在家里大请客——他是经常请客的,不过往日从来不邀请陆雪征,因为陆雪征是非常不适宜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的,他请了也是白请。 但是今天不一样了,他问陆雪征:“你来不来?”不等陆雪征回答,他又补充了一句:“爱来不来!” 陆雪征握着听筒笑道:“我去了,你怎么招待我?” 杜文桢那边急匆匆的,仿佛是懒得和陆雪征多废话:“肯定给你饭吃就是!你来不来?” 陆雪征这回没犹豫,一口答应:“来!你这一把年纪的人了,我不能不给你面子。” 杜文桢和陆雪征就像一对冤家一样,听闻此言,当即答道:“既然知道我一把年纪了,你就该敬老!” 陆雪征哈哈笑出声来:“自从你办过五十大寿,我可是再也没揍过你,这还不算敬老?” 杜文桢当即骂道:“去你娘的吧!”然后立刻挂断了电话。 第141章 欢腾 陆雪征前去杜公馆赴宴,在门口一下汽车就看到了正在迎宾的杜文桢。杜文桢穿了一身枣红长袍,胡须刮了个精光,背头梳了个锃亮,笑容可掬的面对八方来客。 陆雪征如今和他已经相熟,故而毫不客气,上前就发出了欢声笑语:“哈哈,老家伙,今天打扮的很漂亮嘛!” 他这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幸而此刻周遭并无旁人。杜文桢听他出言不逊,立刻转为急赤白脸,一口气说了一长串话:“你四十来岁的人了你说谁是老家伙?” 陆雪征一本正经的逗他:“我还有好几年才满四十呢,在你面前还不就是个小弟弟?” 杜文桢听闻此言,心中极度不屑,当即“哼”了一声,想要做出有力的还击,一时却是没有找到合适的言辞,故而两个鼻孔出了几次粗气,末了又“哼”了一声:“哎呀,你请进吧!” 杜公馆内已有许多宾客自由走动、谈笑风生。陆雪征辨认一番,依稀识得众人身份,都是沦陷期间洁身自好、历史尚算清白的社会贤达。贤达们不大认识陆雪征,陆雪征本人也并没有引人注目的气质,故而两不相干。陆雪征无意去凑那个热闹,径自找到了杜定邦说话。 杜定邦前一阵子生了病,许久没有出门,皮肤苍白的快要半透明。大热的天,他穿了衬衫穿马甲,一点汗意也没有。病怏怏的坐在陆雪征对面,他用细高单调的小嗓子,叽叽喳喳的讲述自己的病情。 待他上气不接下气的飞快讲完一席话,陆雪征微笑着转移了话题:“贤侄,听说你爸爸上个月还打算给你提亲来着,后来怎么没音信了?” 杜定邦像个娇嫩的小姑娘一样,非常清脆的“嗯哼……”了一声,是一言难尽的忸怩模样。 陆雪征又道:“以我贤侄的人品相貌,只有你挑人、没有人挑你的,是不是你爸爸眼光太高了?” 杜定邦一听陆雪征夸奖自己貌美,就又害羞又得意的一笑:“嗯哼……谁知道呢……” 陆雪征忍笑扭开脸去——杜定邦是小长脸,五官没甚特色,鼻梁却是类似其父,相当之高。这个长相,若是高大富态一些,会是非常神气;可惜杜定邦仿佛男版林黛玉一般,所以看起来并不神气,只像小鸡。 这时,杜家两名仆人走进大厅,踩着椅子登了高,将一面极大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粘贴到了墙壁上面。众人见了,不由自主的鼓起掌来。待到仆人退下去了,杜文桢陪同一名白须老者走进厅内,白须老者身边又跟着一名妙龄少女。杜定邦与少女四目相对,少女含笑略一点头,杜定邦却是木着一张小脸,并非动心模样。 这一行人越走越近,杜文桢快步上前,对陆雪征压低声音说道:“我说,你快把位子让给人家小姐!” 陆雪征果然起身让位,因见那姑娘健康美丽,所以心中又感到非常惋惜。这时白须老者上下打量了陆雪征,转向杜文桢询问道:“这位先生是——” 杜文桢立刻微笑介绍道:“这位就是陆雪征先生了。” 老者一捻白须,做了个惊讶表情,随即摇头摆尾的说道:“好!凭着陆先生当年的所作所为,老朽认为担得起一个‘侠’字。” 陆雪征连忙表示谦逊,言谈举止十分得体。杜文桢冷眼旁观,见他对谁都有人样,唯独时常挤兑自己,心中就越发不忿起来。 一时宴席开始,杜文桢占据首席,意气风发,高鼻子上油光闪烁,发表了一番激动人心的讲话。陆雪征坐在一旁含笑倾听,几乎快要隐于无形——他从头到脚都是平淡而顺眼的,没有一处能够引起旁人的好奇,所以虽然占据上首席位,但是众人的目光自然而然的溜过去,全部集中在了杜文桢一人身上。 及至席散,宾客纷纷告辞。杜家父子亲自把陆雪征送出大门,而等候已久的金小丰立刻下车打开后排车门,两名保镖也随之靠近,护送陆雪征上车离去。 杜家父子并肩目送,杜定邦说道:“爸爸,陆叔叔这个人,挺有意思的。” 杜文桢叹了一口气:“他么,做朋友还是可以的,不过……” 陆雪征一路顺利到家,甫一进门,就被陆云端冲上来飞踹一脚,正中胯下。 金小丰随后进门,只见干爹夹紧双腿跪在地上,垂着脑袋一声不吭;而陆云端目瞪口呆的站在一旁,是傻了眼的模样。 原来陆云端见父亲闲来常在空屋内踢那沙袋,于是也去效仿,手脚练得十分灵活。方才他看了两本打打杀杀的小人书,自以为武艺非凡,故而向他爸爸露了一手——他没想过自己人小个矮,就算是蹦成跳蚤了,也只能是踹到他父亲的裤裆。 “爸爸!”他心惊胆战的唤道。 陆雪征咬紧牙关慢慢起身,脸都涨红了。神情不善的看了儿子一眼,他低声说道:“你这崽子真是欠揍了!” 陆云端心知自己闯了大祸,哥哥又是爸爸的跟屁虫,不能保护自己,故而迈开大步就逃跑了。 陆雪征没想到儿子跑的这样快! 他像一只矫健的大猫一样紧追不舍,陆云端在前方一路狂奔,忽然做了个急转弯,竟是公然从陆雪征的身边蹿了过去。陆雪征一把没抓住,就见儿子在楼梯口纵身一跃,趴在楼梯扶手上险伶伶的滑了下去,嘴里还在大喊:“爸爸,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生气呀!” 陆雪征拔腿又追:“你差点踢得老子断子绝孙,老子今天非揍你一顿不可!” 陆云端落地之后,瞬间逃了个无影无踪,声音却还遥遥传来:“爸爸,我不就是你的儿子吗?我将来再生一个儿子,你不就有孙子了吗?” “好啊,你还学会贫嘴了!” 陆云端不知走的哪条路线,又从二楼上面探下了脑袋:“爸爸,哥哥不爱说话,我再不理你,你会孤独寂寞的!” 陆雪征绷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臭小子,你懂得什么叫做孤独寂寞?你等着,爸爸今天非打你屁股不可!” 陆云端一听这话,继续逃跑。 陆家父子纠缠不休,最后金小丰看不下去了,觉得这一大一小两个人都是既贫嘴又欠揍。他连拉带劝的制住陆雪征,两人同进卧室安歇。哪知如此过了不久,卧室房门忽然被推开了一线,陆云端探头进来,怯生生的喊道:“爸爸?” 然后不等陆雪征回应,他退下裤子背过身来,面向房内撅起小屁股,自己抬手拍了一下,嘴里还同时发出配音:“啪!” 陆雪征刚要起身,他提起裤子就跑了。 陆雪征没有追,美滋滋的坐在床边出神。片刻之后,果然儿子再次到来,这回没露脸,直接把屁股拱进门来,自己又打了一下:“啪!” 陆雪征一动不动,就听儿子在门外讨好的说道:“爸爸,我们讲和吧!” 他还是不理,直到陆云端试试探探的走进来了,他才骤然起身冲上去,一把抱起了儿子。回身把陆云端掼上大床,他扒下对方的裤子,弯腰在那屁股蛋上虚张声势的咬了一大口。陆云端惊叫一声:“哥哥,救命啊!” 他那哥哥水淋淋的从浴室内走出来,见到此情此景,果然上前进行温柔的救命:“干爹,已经很晚了,睡觉吧,别闹了。” 陆雪征笑着转过头来望向他,陆云端也笑着抬起头来望向他,两张笑脸惊人的相似,像是从一个模子里生长出来的,甚至连嘴角翘起的弧度也是一模一样。 金小丰愣了一下,随即走上前去分开了父子二人。坐在床边拽过陆云端,他慈爱的把小弟抱在了大腿上,然后仰起头面对陆雪征,亲昵的歪过脑袋,在对方胸前蹭了一下。 陆雪征弯腰抱住他们二人,亲了亲陆云端,又亲了亲金小丰:“两个混蛋。今晚一起睡吧!” 在接下来的几天内,城市依旧沉浸在一片狂欢的气氛中,生活却是过的波澜不惊。及至进入九月份,白嘉治时常接了陆云端到码头去看美国军舰,看过了,再带他去西餐馆子吃顿好的。陆云端的好奇心很旺盛,也有一张馋嘴巴,所以在军舰和美食的诱惑下,他便姑且缴械,不再躲避白嘉治了。 到了十月八日的这一天,白嘉治早早来到陆公馆,要领着陆云端去看受降仪式。陆雪征知道围观的人多,不愿去凑那个热闹,但是并不反对陆云端去。于是在这个清晨,陆云端早早起床穿戴整齐,又用梳子蘸水给自己梳了个界线分明的小分头,然后就兴高采烈的出门去,跟着白嘉治走了。 第142章 两分离 白嘉治和陆云端出去的早,但是受降仪式总要九点多钟才能开始。陆雪征知道白嘉治喜欢和自己的小儿子凑做一堆,看完仪式后必定还会去码头凑那军舰热闹,午饭也自然要在西餐馆子里解决。如果下午再顺路逛一逛大街的话,那恐怕要到晚上才能回来了。 他自己成长的无拘无束,所以向来也不大约束孩子,只要陆云端别闹得出格就好。怡然自得的将几大盆菊花摆到花案上,他拿着一把银亮亮的小剪子,跃跃欲试的还是想给花草剃头。 他现在不大管事,重担就落到了金小丰的肩膀上。中午他独自吃过午饭,悠然的躺到床上睡了一小觉。这一觉来的十分甜美,以至于身体在受到剧烈摇晃时,他还以为是自己的梦境太过逼真——直到丁朋五把他猛然扶了起来:“干爹,出事了!” 陆雪征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不明白这个时候还能出什么大事:“怎么了?” 丁朋五变脸失色的告诉他:“云端被人绑了!” 陆雪征听闻此言,心中登时一惊:“绑了?不是白嘉治带着他——” 丁朋五气喘吁吁的语无伦次:“就在码头外边……白嘉治让人捅了一刀,云端被人绑了!” 陆雪征抬腿下床,穿鞋迈步就往外走:“金小丰呢?” 丁朋五立刻跟上:“他追上去了!” 十月天凉,然而陆雪征穿着单薄衬衫,竟是丝毫没有觉出寒意。乘坐汽车一路赶到码头,他下车之后,只看到了已经断气的白嘉治。 光天化日之下,对方一拥而上拦路劫车,拉开车门就要抢人。白嘉治光顾着保护陆云端,就没料到会有刀子从背后捅来,把他扎了个透心凉。 金小丰还没有回来。陆雪征问那死里逃生的汽车夫:“看没看清对方是什么人?” 汽车夫是白嘉治的亲信手下,年纪轻轻,流着眼泪只是摇头。 陆雪征的双腿有些哆嗦。强定心神站稳了,他连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转向丁朋五吩咐道:“你去追一追金小丰,别让他单枪匹马跑的太远。” 丁朋五答应一声,立刻带了几名得力保镖上车离去。 陆雪征就近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又给自己点了一根烟。俞振鹏无言的站在一旁,是傻了眼的模样;于是陆雪征就向他一挥手:“不是大事,忙你的去!” 陆雪征一根接一根的抽烟,脑海里一片空白。如此不知过了多久,两辆汽车缓缓从公路上拐弯驶下,却是金小丰和丁朋五回来了。 丁朋五带着保镖下了车,无话可说的呆呆站立;而金小丰走到陆雪征身边,弯腰说道:“干爹,没追上。” 陆雪征看了他一眼:“知不知道是谁干的?” 金小丰面无表情的答道:“我只看清楚了其中一个。那人额头上有一道痕迹,可能是个兵。” 士兵常年带着军帽,脑袋会被勒出圆箍,额头上也会被晒出分明的印子。旁的可以隐藏,这个不好隐藏,所以老兵想要冒充百姓,是不容易的。 陆雪征掐灭了手中的烟头。他没得罪过军界人士——除了一个李继安! “发动所有人,城里城外一起找。”他的嗓子有点哑,仿佛一瞬间就上了火:“我的家底,你都清楚,赏格你自己掂量着定。” 金小丰现在几乎可以和他心意相通,无言的点了点头,他心里也是一样的焦虑难过。 其实在这个家里,小弟对他的感情最深。陆云端仿佛和他有缘一样,从最开始的时候就和哥哥亲近。 与此同时,陆云端已经被人绑了手脚堵了嘴,扔到了汽车后备箱里。汽车一路疾驰出城,而他在颠颠簸簸的憋闷与黑暗中,知道自己是遇到危险了。 他怕极了,想哭,想叫,可是哭不出来,叫不出声。一块臭布塞进了他的喉咙里去,他呕了两声,汽车忽然碾过一块石头,他在后备箱里飞了起来,脑袋和手肘一起撞的生疼。死去活来的紧闭了双眼,他用舌头拼命的把那块臭布往外顶——可是没有用;他又试图抬起手来拉扯,然而手脚已被捆到一处,箱内又是如此狭窄,他根本无法扭曲身体自由活动。 “爸爸……哥哥……”他在心里绝望的呐喊:“救命啊……” 良久良久之后,爸爸和哥哥都没有出现,汽车却是仿佛变成了码头水面上的大船,在波浪上起起伏伏的,一味只是颠簸。陆云端这时倒是不动了,他想自己再怎样挣扎也是逃不出去,索性歇一歇,否则就真的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他周身都酸楚麻木了,胳膊腿儿纠结在一起,几乎失去了知觉。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后备箱里躺了一辈子——至少也得是几天几夜。肚子里饿的咕咕乱叫,他想起白嘉治,不由得睁开眼睛,带出了一颗大泪珠子。 他并不知道白嘉治的生死,只记得对方胸前洇出了巴掌大的一块红色。他想自己将来要是还能见到白嘉治,一定不和他闹脾气了。白嘉治其实是好人,就是淘气——自己也是淘气嘛,所以那也没什么的。他想白嘉治大概还是长的不够大,等再过几年,大概就像爸爸一样稳重了。 他思念起了白嘉治,肚皮都饿瘪了,应该是白嘉治带他去吃西餐的时候了。 又过了许久许久,陆云端怀疑自己是快要死了。 他胸口憋闷,嘴巴大张着塞满臭布,下颚那里不能合拢,已经酸痛之极。有一搭没一搭的喘着粗气,他在昏沉中想起了妈妈。妈妈是死了的,这个爸爸已经告诉过他许多次;那自己如果也死了,是不是就可以见到妈妈了呢?妈妈当然是好的,不过很久不见,已经不再想念了,他更愿意留在爸爸和哥哥身边,但是爸爸和哥哥又在哪里呢? 在这半迷半醒之间,一阵惯性让他合身向后撞去。他骤然提起精神——汽车停了! 一阵低微的嘈杂过后,前方的黑暗缓缓破开。陆云端拼命抬起头,看到了满眼的繁星,以及一张陌生冷漠的面孔。 大手伸过来,拽下了他口中的臭布,随即像对待一个小包袱一样,把他轻轻巧巧的拎了出去。一把雪亮尖刀在他眼前一晃,他以为自己这回是真的要死了,然而刀子划下来,却是割开了他手脚上的绳索。 他委顿在地,听到旁边的几个高个子男人在嘁嘁喳喳的说话,口音和家里的人都不一样,所以乍一听上去,并不大懂。安安静静的扭头环顾四周,他发现自己身在一片田野之中。不远处有星星点点的光亮,那是低矮草房的木格子窗。一只长命的秋虫蛰伏在半黄的衰草中,撕心裂肺的哀鸣,陆云端喘息着仰起头,看到月牙挂在半秃的树梢上。 大手又伸过来了,这回揪住了他的衣领。他怕死,怕疼,不敢反抗,顺着力道爬了起来。跌跌撞撞的向前走了两步,一条腿还是麻,不过又走了一段路途,倒是好了。 大手把他搡进了一间矮趴趴的土坯房里,让他踉跄了一下——地是土地,坑洼不平,他深一脚浅一脚的站稳了,抬头望向前方。 房间又冷又潮,棚上壁上都结了灰网。靠墙的火炕上放了小桌,桌边盘腿坐着一个人。桌上油灯吐着一豆火苗,一颤一颤的照出了那人的全貌。 陆云端凝视着那人,觉得对方看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头发是花白的,眉毛却漆黑,这就怪;左肩高右肩低的歪着脑袋,这也怪;自己不认识这个人,可他死盯着自己狞笑,这就不只是怪,而且可怕了。 陆云端咽了口唾沫,双手抓住了长裤两侧。规规矩矩的弯腰一鞠躬,他说:“叔叔好。” 李继安笑了,笑声中夹着嘶嘶的杂音,仿佛是嗓子里很不痛快:“过来。” 陆云端一点也不想过去,但是鼓足勇气抬起腿,他知道即便自己不肯走,后面那双大手也会把自己扔过去。 这回在炕前停住脚步,他近距离的再次看清对方,发现这个叔叔虽然形象怪异,可是面貌长的还挺好看,眉毛浓浓的,眼睛亮亮的,脸皮也是白皙干净。 这时,李继安探头仔细审视了陆云端,然后眯着眼睛点了点头,轻声说道:“没错,真像。” 陆云端抽了抽鼻子,嗅到一股子苦涩的药味,就是从对方身上传出来的。他的身体有些颤抖,不知是因为疲惫还是因为恐慌,但他明白“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所以压下心悸,大大方方的问道:“叔叔,你是谁呀?” 李继安抬手摸了摸他的小脸蛋,又格外用指尖在那点泪痣上蹭了一下:“我呀,我是你爸爸的仇人啊!” 陆云端一听这话,就什么都明白了,可是他装傻:“是爸爸欺负你了吗?” 李继安忽然一皱眉头,捂住胸口咳了两声,而后扭头向炕下啐了一口唾沫。舔着嘴唇抬起头来,他微笑答道:“是呀,他欺负我,我又打不过他,所以我就要去欺负他的儿子,你说叔叔坏不坏呀?” 陆云端是个讲卫生的孩子,如今看他乱吐口水,真是感觉恶心极了。不过一手扶住炕沿,他主动探身伸手,在李继安的心口上摩挲了两下:“叔叔别生气,我帮你去教训爸爸,让他给你赔礼道歉。” 第143章 相对而谈 陆云端很怕李继安,可是他没有父亲那样一脚踢飞沙袋的本事,所以只好另寻生路。他并不懂得什么叫做攻心,但他的确是这样做了,因为下意识的感觉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他并没有没皮没脸的没话找话、不笑强笑。李继安让他上炕,他就当真脱鞋爬上去。坐稳之后抬起头,他拍拍身边,一本正经的说道:“好热!” 刚进十月份,李继安这边已经烧起了火炕,因为他身体不好,怕风怕冷。 李继安倚着炕桌,一眼不眨的盯着他看:“你家里热不热?” 陆云端摇了摇头:“我家要到十一月才会烧暖气。” 李继安嘿嘿的笑了两声:“暖气好啊,暖气干净。我原来也住过带暖气的大房子,可就是因为你爸爸害我,我才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他俯身凑向陆云端,压低声音说道:“叔叔可怜哪!” 陆云端叹了一口气,抬手一拍他的肩膀:“你不要难过,我爸爸有钱,让他赔你一座大房子好啦!” 李继安缓缓的摇头:“我不要他的房子,我要他的命。” 陆云端一咧嘴,收回手来向后一躲:“我看你是想要我的命吧!你不是爸爸的对手,就来欺负我小孩子。” 他低下头来捋起衣袖,看了看麻绳在手腕上勒出的红痕,然后抬起头来望向李继安:“可是我又没有害过你。” 李继安刚要说话,不想胸中气息一乱,让他忍无可忍的咳嗽起来。陆云端坐在一边旁观片刻,见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伏在炕桌上直不起腰,就抓紧时机爬上前去,跪起身来为他轻拍后背。 良久之后,李继安才渐渐止住咳嗽,缓过了这一口气。面红耳赤的转向陆云端,他忽然一笑,声音嘶哑的像是刚刚吞过一把旱烟叶子:“你爹也是条硬汉,怎么养出一个小马屁精?” 陆云端从裤兜里掏出小手帕,递到了他的面前,又神色俨然的答道:“叔叔,我不是给你拍马屁,我是看你可怜!你生了病,怎么没有人照顾你?” 李继安半死不活的歪着脑袋,用一种滑稽的哭腔答道:“我没家,没儿子。我命苦,我可怜。” 陆云端又叹了一口气,把手帕放到了炕桌边上:“我也可怜呀,我还没有吃饭呢!” 李继安一直在等着陆云端嚎啕——小孩子么,应该是这样的。 然而他一直等到油尽灯枯,陆云端也没有嚎啕,不但不嚎啕,还在他旁边一歪身躺下去了。 他有些失望,又感到有趣。摸摸索索的从身上抽出一把匕首,他把刀尖缓缓逼近了陆云端的眉心。 陆云端开始向后退——李继安进一点,他退一点,一直退到了炕沿。这回无路可退了,他闭上眼睛,心里说:“爸爸,哥哥,我这回真的是要死了。” 然而眉心锐痛了一下,他并没有真的死。刀尖刺破皮肤,鲜血慢慢渗出,汇成一滴。 这让李继安哑着嗓子笑出声来,他简直分不清自己刺伤的是陆雪征,还是陆雪征的儿子。放下匕首拖回陆云端,他把孩子抱进怀里,低头去吮那滴鲜血。吮着吮着,他忽然在满口的血腥气中察觉到了异常——他发现陆云端在明显的颤抖。 陆云端轻声说道:“叔叔,你不要杀我,我害怕。” 李继安略略抬头凝视了他,就见他依偎在自己的臂弯里,眉心紫红、双眼紧闭,五官眉目和陆雪征是一模一样的——这样一个小而稚嫩的陆雪征,在向自己求饶了。 是的,小而稚嫩,所以仍旧不是真正的陆雪征。如果把真正的陆雪征引诱过来绑上刑架,大概对方也会求饶——不过这也难说,谁知道呢?反正他总是陆雪征的手下败将。 李继安试探着挺直了腰,仅仅坚持了片刻,胸前旧伤就开始抽动着疼痛。于是他推开怀里的陆云端,佝偻着身体爬过去捡起匕首,非常谨慎的将其藏回怀中。 从炕角拽过一件脏兮兮的军大衣盖在身上,他蜷缩起来侧卧下去,枕着一个小行李卷闭上了眼睛。而陆云端扭头向门口望去——门是关着的,窗纸上隐隐透出活动的身影,一定是保镖无疑。 他用手背在眉心蹭了一下,昏暗灯光下,可以看到手背上的血迹。状若无意的躺在炕边,他不声不响的打量房内情景。 没有刀,没有枪,连个狗洞都没有。他心急如焚的哭丧了脸,心想爸爸和哥哥一定急死了,可这是哪里啊?他们怎么才能知道我被人带到这里来了呢? 翌日清晨,陆云端被饿醒了。 醒来之后,他发现自己竟是不知不觉的拱到了李继安的军大衣下面,大概是在梦里害冷,所以朦胧中要去寻找温暖。他没有动,闭着眼睛先是思索了一番,没想出什么好主意,但是生出了满怀的勇气。 爸爸说他是十多岁就开始出去闯世界的,十多岁是大孩子,八岁是小孩子,并没有什么大区别,所以他想自己不能哭哭啼啼的做胆小鬼。小人书上有着好多英雄的例子,做懦夫除了丢人现眼之外,再没有别的好处。 思及至此,他决定翻过身去面对李继安。不想一个脑袋刚转过去,他却是和李继安对视了。 原来李继安早醒了,一直在默然无语的盯着他看。 这回他瞧清楚了李继安的打扮,发现他是一身军装。陆云端没接触过军人,只是远远见过美国大兵。伸手扯了扯对方那肮脏残破的领章,他出言问道:“叔叔,你也打过鬼子吗?” 李继安面无表情的答道:“打过。” 陆云端听闻此言,倒是对他产生了几分好感,但是随即心中警惕,认为自己不该轻信对方:“那你可真厉害!” 李继安觉得这孩子是个傻大胆,一觉醒来,不哭不闹,竟然还和自己闲聊上了。 早餐是面片汤,不干不净的一大盆端上来,倒是没少放肉,热气腾腾的也挺香。陆云端吃了一碗,已经是饱了,但因存着随时逃跑的心思,所以瞄着李继安,自己动手又盛了一碗。这一碗吃完,他险些被撑得吐出来。 早餐撤下去,李继安不言不动,靠在炕桌边发呆。陆云端和他相对而坐,忽然肩膀一斜脑袋一歪,仰脸对着李继安一笑:“叔叔,你把腰挺直嘛!” 李继安咳了一声,然后垂下眼帘望了他:“叔叔被你爸爸打成了残废,直不起来了!” 陆云端说道:“等我爸爸把赎金送过来了,你快去医院治一治吧!” 李继安笑了:“谁说我要向你爸爸要赎金?” 陆云端愣了一下:“你要杀了我吗?” 李继安慢条斯理的答道:“他想赎你,也得有赎的机会。这个机会,我想给,就给;不想给,就不给。” 说到这里,他拿起陆云端昨夜放在桌上的小手绢,堵住嘴巴用力清了清喉咙:“小宝贝儿,我一直在等这一天,等了很久,等死我了!” 第144章 你追我赶 陆云端想自己要见机行事、保住性命,等待爸爸和哥哥前来营救自己;然而在吃完面片汤后不久,李继安忽然说要带他离开此地。 这句话让陆云端既恐慌又沮丧——自己如果越跑越远,爸爸和哥哥可怎么找啊? 他不想走,又不敢闹,眼看着李继安东倒西歪的挪到炕边。外面跑进来一名脏兮兮的小兵,把立在屋角的两只大马靴拎过来,蹲下去为李继安穿好。而李继安拄着手杖站立起来,依旧是棵歪脖子树的模样。小兵为他扯了扯军装衣角,又踮脚为他戴上军帽。李继安咳嗽气喘的迈出步子,也没理陆云端,径直就向外走去了。 陆云端莫名其妙的下了炕,自己弯腰把鞋带系的很紧,随时预备着撒腿逃跑。 小兵攥住陆云端的一只手,把他领出了土坯房。 田野显然是比城市要冷,风也更硬。陆云端打了个寒战,就见李继安像只大虾米似的弯腰站在不远处,正在和一名青年军官说话。旁边围着几个人,却是并没有劝架。军官仿佛是很愤慨的,只是说起话来带有口音,所以陆云端就完全听不懂他嚷的是什么。 就在军官正激动的时候,李继安毫无预兆的抬起手,一枪就把他毙了。 四周空旷,枪声清脆响亮的几乎带了回音。旁边众人静默了一瞬,李继安转身走向一辆军用吉普车,又用嘶哑的声音大声喝道:“老子说走,就是走!谁敢造反,这个就是榜样!” 小兵把陆云端也带向了吉普车,陆云端一边走一边扭着脖子看那青年军官——军官是死了的,鲜血瞬间就汩汩的流淌了一地,于是那军官的尸体浸在血泊中,竟好像是要漂浮起来一般。 陆云端和李继安并肩坐在后排位子上,陆云端问李继安:“叔叔,我们要去哪里呀?” 李继安歪靠了车门,斜着眼睛看他:“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然后他咧嘴一笑,探头凑过来问道:“害怕了吧?” 陆云端看了他这副得意洋洋的怪模怪样,心头忽然起了一丛怒火,恨不能冲上去咬他一口。故意扭头面向对方,他若无其事的答道:“有什么可怕的?难道没有爸爸,我就不吃饭不睡觉不活了?” 然后他转向前方,继续正色说道:“叔叔,你不要看我是个小孩子,就要拿话来吓我逗我,我不会哭的。” 李继安看着他的侧影,越看越像陆雪征,一时竟是伸手把他拉扯过来搂到怀里,低头便一口吻住了他的小嘴。陆云端没经过这个,只觉着对方的舌头正在自己嘴里乱拱乱搅;汗毛直竖的大叫一声,他下意识的就乱踢乱打起来,而李继安为了防止他闭嘴咬人,故意一手捏住他的下颚——手劲太大,即便不肯用力,也快要捏碎了陆云端的下巴。 陆云端张牙舞爪的挣扎片刻,最后终于是呀呀的哭出了声音——太可怕、太恶心了! 他一哭,李继安就抬头松手,放开了他。 “你太嫩了,没有滋味。”他哑着嗓子轻声说道:“你爸爸有滋味,那腰,那屁股,那腿……” 他有气无声的怪笑起来:“干一次顶十次,NND过瘾啊!” 陆云端没听懂这话。面片汤正在他的胸中翻腾,他蜷缩在车门旁边,用衣袖拼命的擦嘴。 吉普车越开越快了,沿着山路颠颠簸簸的前行。陆云端向后望去,就见后方不知何时赶上了大队士兵。士兵们一个个蓬头垢面的,衣裳也是又脏又破。 正午时分,汽车经过了一座小小石桥。陆云端一看到小桥,就不由自主的想起了自家花园。眼看桥下小河正在流动,他也不知怎的忽然推开车门,纵身就要向外跳跃。 然后与此同时,李继安猛然出手揪住他的后衣领,把他直接扯回了自己的怀里。 车门“砰”的一声重新关上,李继安开始教训他——不是拳打脚踢,也不是扇耳光,李继安缠绵而有力的掐他。 这比拳打脚踢和扇耳光还要令人疼痛。陆云端想要还击,可是李继安总能巧妙的把他那双手反剪在背后。两根手指钳住腿根嫩肉转动一拧,疼得他咬牙皱眉,哀鸣出声。 “哎哟,这怎么又哭了?”李继安把手伸进他那衣服下面,拈住胸前小小的一点用力一捏:“你不是英雄好汉,从来不哭吗?” 陆云端疼的急了眼,这时忽然看清机会,扭头就在李继安的脸上狠咬了一口。一口,就见了血。 李继安疼的哼出声来,随即又是愣了一下,仿佛万万没有料到陆云端会咬自己。而陆云端趁着这个时候挣开双手,因为知道躲无可躲,索性手脚并用的紧紧抱住了李继安——在和他爸爸打闹的时候,他发现这个姿势用出来,反而更让对方不好下手。 “是你先动手的!”他哭咧咧的大声嚷道:“是你不讲理,不怪我!” 李继安抬手摸了摸脸,低头看手,手指上有非常浅淡的血迹。 肩膀上搭着个热气腾腾的小脑袋,正在连哭带喊“不怪我”。他想自己和一个小孩子斗气打架,这行为实在可笑,于是就真的笑了。 他托住了陆云端的屁股,又隔着裤子去摸对方双腿。他想这孩子将来会长成另一个陆雪征吗?未必。其实陆雪征那一身皮囊并无出奇之处,只是因为精气神足,所以才有了滋味。精气神是修炼出来的,不是凭空长出来的。 李继安,因为自己当年曾是非常英俊,所以向来没把陆雪征当成漂亮人物来看待,只是觉得这人无比顺眼,一颗泪痣生的甚是俏皮;陆云端那酷肖其父的身材模样,并不能让李继安浮想联翩。 不过他明白父母对儿女的心意感情,他知道自己怀里的这个小屁孩,乃是陆雪征的心肝宝贝。 陆雪征把自己打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于是自己就把陆雪征的心肝摘去了。 李继安认为当下第一要务,是带着队伍北上,先把大本营建立起来,顺便趁着天下大乱,讨个番号;等到自己站稳了脚跟,再去收拾陆雪征! 至于眼下,就让陆雪征先开膛破肚、没心没肝的熬着吧! 李继安预料的不错,陆雪征如今的确是在“熬”着生活。 午夜时分,他一身寒气的回了家,身边跟着金小丰。天津城内城外都找遍了,他这是刚从乡下回来——李继安是过路军队,据说曾在那里驻扎过两天,然而等到他们去时,军队早已无影无踪,询问乡民,乡民们也是一问三不知。 杜文桢听闻此事,也来帮忙。他人脉广,可是李继安这几年自成一体,让他竟然找不到一位中间人去做联系。他自己有儿子,很懂得父亲的心情,故而十分可怜陆雪征,想要宽慰对方几句。然而陆雪征并没有哭天抢地悲痛欲绝,还是原来那个模样,好像被绑架的不是亲儿子,而是干儿子。 杜文桢不是很了解陆雪征,觉得这个父亲太无情;金小丰却是见怪不怪——他知道就算天塌地陷了,干爹也能稳住。 或者说,越是到了天塌地陷的时候,干爹越要稳住。 陆雪征面无表情的更衣洗澡,上床睡觉。翌日清晨起了床,他吃饱喝足,出门继续找。他想这也许会演变为一场持久战,不过没关系,持久战就持久战! 一个月后,丁朋五从热河一带回了来,一无所获。 他是沿着李继安的队伍足迹追过去的,结果追着追着就乱了套——到处都是兵,土匪也成了兵,有些地方甚至乱糟糟的开了仗,也不知道是谁要打谁。他四处打听,打听的一塌糊涂,险些被卷进战火里去。 陆雪征站在客厅墙上那幅蛤蟆图前。在听过丁朋五的汇报之后,他答道:“哦。” 他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有一声“哦”。 第145章 独占 十二月,外面寒风凛冽,瓦房里面却是烧的温暖。陆云端穿着一身粗布缝制的棉袄棉裤,撅着屁股蹲在地上洗脸。 盆里是热水,方才小勤务兵端进来的。陆云端拧起一把毛巾,认认真真的擦了脖子耳朵,然后起身爬上炕去,伸手去推李继安:“喂!叔叔,你醒醒吧!太阳晒你屁股喽!” 李继安侧躺在火炕上,闭着眼睛哼了一声,一动不动。 陆云端一歪身坐下了,低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把毛巾缠在手上,去为李继安满脸擦了一遍。遥遥的把毛巾掷到地上水盆里,他掀开棉被,用手指轻轻去挠对方右胸上的一块伤疤——他已经知道了这是李继安的弱点,并且知道只要自己挠上片刻,李继安就会半边身体都酸软难受起来。 果然,不过几分钟的功夫,李继安就开始迷迷糊糊的想要俯趴躲避,但他弓腰驼背的久了,仰卧与俯卧都会让他感到不适。忽然出手抱住陆云端,他把这孩子搂进了被窝里。 陆云端躺不住,气的一蹬腿:“你不起床,就不能开饭。我都要饿死啦!” 李继安把脸埋在陆云端的棉袄前襟里,感觉很柔软、很舒服,于是就越发留恋着要睡下去了。 早饭是馒头、米粥、咸菜、炖肉。馒头有饭碗那么大,陆云端吃了两个,李继安吃了五个。李继安吃的快,五个馒头下肚时,陆云端刚刚拿起第二个馒头。李继安夺过他的馒头掰开,起身从大汤碗里夹出肉来,不住的往馒头里面塞。 “快点吃!”他把馒头递回给陆云端:“就等你一个人了!” 陆云端用手指从里面钳出一块肥肉送进嘴里:“本来也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呀!” 李继安在他头上凿了一个爆栗:“你和你爸爸一样难缠!” 陆云端听到“爸爸”二字,心口立时堵塞住了。 他希望爸爸不要再来寻找自己,因为外面到处都在打仗。他自信能够好好活下去,所以爸爸只要在家里乖乖等着自己就好了。 他现在回不去,将来会回去;今年回不去,明年会回去! 思及至此,他张大嘴巴咬向馒头——吃饱喝足,长命百岁。 李继安坐在炕上,把陆云端拉到身前,为他梳理头发。 他的动作轻而温柔,让陆云端很觉惬意。低头盯着对方的小脑袋,他忽然问道:“云端,你想不想家?” 陆云端不假思索的点了头:“想!” “想你爸爸?” 陆云端继续点头:“嗯!” 李继安弯下腰去,和陆云端贴了贴脸:“忘了他吧,你是叔叔的孩子了。” 陆云端仰起脸,向他做了一个非常困惑的表情——表情做的太充分了,毫无破绽、真是满脸困惑。 李继安对他一笑:“叔叔一个人过日子,太寂寞了。你陪着叔叔好不好?” 陆云端傻里傻气的问道:“那爸爸怎么办呀?爸爸会想我的。” 李继安捧着他的小脸蛋,柔情似水的用沙哑声音告诉他:“那等过上两年,叔叔再送你回家好不好?” 陆云端眨巴眨巴眼睛,一时不知怎样回答才好。情急之下,他垂下眼帘,愣头愣脑的答道:“哦!” 正当此时,小勤务兵端着一碗止咳润肺的汤药进来了。 李继安喝了这一大碗乌黑滚烫的汤子,然后倚靠着墙壁呼呼喘气。陆云端窝在他的怀里,伸手为他摩挲胸口。李继安闭着眼睛喘了许久,平静下来后睁开眼睛抱住陆云端,口中低声说道:“小马屁精,还是你好。” 他先前几次三番的快要咳死病死,可是从没有任何人关怀过他——他身边的人,从上到下,都怕他,也许还恨他。 然后他忽然笑了,他想陆雪征如果见了此情此景,不知会作何反应。 他自诩是个时运不济的英雄,能与自己匹敌的只有陆雪征一人。所以他总想着陆雪征,放不下。 除夕那天,天津陆公馆,照例过大年。 干儿子们欢喜的很有限,因为如今已经知道陆云端就在李继安手里,也能够确定李继安军队的大概位置;但是李继安那边的态度很强硬,既不放人也不谈判,胆敢硬闯立刻开枪。 军营那种地方,和码头货栈不一样。陆雪征可以在天津卫这一片地界上豪横,却是没有力量跑去关外大山里继续威风。局势僵在了这里,没人知道李继安的真正用意。 金小丰陪伴在陆雪征的左右,发现干爹年纪越大,性情反倒是越让人摸不清头脑了,不知他那一颗心是变软还是变硬。说他心软,是因为他现在很少对干儿子们连打带骂了,时常如同慈父一般;说他心硬,那理由也很充分——陆云端这样毫无音讯不得回家,可他这亲生父亲却是仿佛满不在乎一般,该访友就访友、该待客就待客。 他怀疑陆雪征是要放弃陆云端了,反正陆雪征当初就是打算孤老终生的,如今儿子来了又走,大概也不至于让他痛彻心肺。他想如果干爹真的放弃了,那自己…… 自己却也还是有些舍不得小弟的。 大年初一这天,李继安让陆云端叫自己爸爸。陆云端不肯,理直气壮的说道:“我已经有爸爸啦!” 然后不等李继安做出回答,他连忙又跟上一句:“你要是喜欢我,我认你做干爹吧!” 李继安笑了,觉得这真是报应不爽——陆雪征做了半辈子干爹,操纵着干儿子们为自己卖命,结果自家儿子认了仇人去做干爹。 他认为小孩子的头脑是很有限的,离家这样长久,大概已经对家中亲人不再思念。把陆云端撵到炕上去,他笑着说道:“来,听话,给干爹磕三个头。” 陆云端很不情愿的撅着屁股趴下了,把额头在炕沿上轻磕了三下。刚一抬头,就被李继安捧住脸蛋,嘴对嘴的亲了一下。 陆云端没说什么,四脚着地的爬到角落里,自顾自的去吃炒瓜子。他很讨厌和李继安亲嘴——白嘉治都没有这样对待过他!再说李继安天天咳嗽,乱吐口水,亲嘴的时候还要把舌头乱拱,真是讨厌极了。 小老鼠似的吃了一大堆炒瓜子,陆云端口干舌燥的回头说道:“叔叔——” 李继安坐在炕边,这时就伸出腿来,长长的蹬了他一脚:“叫我什么?” 陆云端吐出一片瓜子皮:“干爹,家里不是还有苹果吗?我要吃苹果!” 李继安抄起手杖,遥遥的探出去一敲门板,乌鸦似的大声喊道:“小李!苹果!” 门外的小勤务兵答应一声,过了片刻,果然把洗好的几只小绿苹果送进房内。大冬天的,这东西在乡村里乃是稀罕物,陆云端挑了一个略微红润些的叼在嘴里,又拿起一个次一等的递给李继安。 李继安接过苹果,放到鼻端嗅了嗅:“云端,你到我这里来吃,别离我那么远。” 陆云端果然起身走到他身边,一屁股坐下来大嚼苹果。“咔嚓”咬下一大口,他把这块苹果吐出来捏住了,伸手往李继安嘴里送:“我这个甜。” 李继安张嘴接下那一小块苹果,然后一边咀嚼,一边盯着陆云端看。 “你恨我,可是你儿子会爱我。就算我不是你的对手,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想到这里,他点了点头,替陆雪征闹心,同时也很痛快——和先前的打杀报复相比,他感觉自己的智慧又上升了一个层次。 温柔的摸了摸陆云端的头发,李继安决定对这孩子慈爱一点。天津卫的那个陆雪征已经是不可救药了,他决定重新培养出一个好的、能和自己心意相通的小陆雪征来——一是满足心愿、二是以娱晚景、三是钝刀子割肉、气死陆雪征。 四月份,驻扎在百里开外的一位沈师长,受了北平一位高参所托,非常辗转的找了过来,希望李继安有话好说,可以把陆云端放回天津。 开春了,正是李继安犯病的时候。他在炎症的折磨下终日发烧,喘的像一只风箱,然而桀骜不驯,冷森森的微笑拒绝。 沈师长犹不甘心,表明北平高参是受到大名鼎鼎的葛军长所托,葛军长又是受到葛家老太爷所托,老太爷是受到天津杜老板所托,杜老板呢,自然就是受到陆雪征所托了。 李继安喝多了汤药,这时往地下啐了一口黑色的唾沫,喉咙里咝咝作响:“去NND吧!没有一个人是能直接管制我的,我不给他们面子!沈师长,你回去告诉他们,就说这孩子我留下来了,让陆雪征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第146章 时光 金小丰感觉今年的夏天不是很热,尤其在傍晚下起一场大雨之后,几乎就是带有秋意了。 他穿上了一件西装外套,单手插兜站在窗前。角落处的留声机正在曼声歌唱,靡靡之音一扭一扭的弥漫了整间客厅。客厅没有开灯,潮湿黯淡,声音随之带有了温度与水分,听起来就是如泣如诉了。 金小丰在窗前站成了一副高大魁伟的黑色剪影,默默向外眺望。 两辆汽车从道路上拐下来,一前一后的停在了院门口。丁朋五率先推开车门跳下去,随即打开一把黑伞,端端正正的撑在了车门上方。一只手从车内伸出来扶住车门,陆雪征探身下车,被两名保镖簇拥到了黑伞下面。 雨势已经缓得多了,但是淅淅沥沥,依旧不能算小。金小丰射出目光,就见陆雪征穿着单薄的短袖衬衫,两条手臂随着脚步前后摆动;脚上的皮鞋踩进院内的水洼里,激起一片白色的水花。黑伞忽然晃了一下,陆雪征的头脸随之显露了一瞬——昨天刚理的头发,两鬓剃的太短了,看起来几乎有些愣头愣脑,不过同时也显得年轻了一些,配着那样高挑挺拔的身材,行动起来简直像个大小伙子。 金小丰无言的欣赏着干爹的步伐体态,不知为何,会感觉很可爱。直到陆雪征已经临近楼门了,他才转身伸手,打开了厅内的电灯。 丁朋五并没有进入客厅,在门口就向陆雪征到了别。陆雪征也没有进入客厅,他直接上楼,去浴室洗热水澡。 金小丰等了一会儿,不见人来,有些失望。关掉角落里的留声机,他出门去找陆雪征。 在卧室里,他看到陆雪征裹着浴袍,正盘腿坐在床边抽烟。两人对视一眼,陆雪征没说什么,只是垂下眼帘,向地上弹了弹烟灰。 金小丰在他身边坐下了,隐隐嗅到了一丝酒味。 “干爹。”他低声开口问道:“葛军长那边怎么说?” 陆雪征面无表情的“哼”了一声,掐灭烟头扔在了地上:“人家心怀天下,懒得来管我们这些小小家事!” 金小丰一听这话,猜出今天这场晚宴大概是进行的不顺。早就听说那位葛军长为人倨傲、不合时宜;看来这回是耍起威风,让干爹碰钉子了。 陆雪征抬腿滚到床里,拉过薄被盖到身上。仰面朝天的长叹一声,他回想起宴席上葛军长那副不屑一顾的冷淡嘴脸,心中登时气的发闷——向来都是人求他,从来没有他求人;他这些年威风硬气惯了,真是受不得这种委屈! 但是也办法,谁让自己本事有限,救不出儿子呢?除了李继安之外,他再怪不得别人。杜文桢一手操办了这场晚宴,已经是好心好意;葛军长并不欠他什么,袖手旁观也是理所当然。说来说去——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一挺身又坐了起来,他抬手用力搓了搓脸:“葛军长这条路是走不通了,这不是个真肯帮忙的人,再去纠缠也没意思。唉,云端这孩子,当初忽然就来了,如今忽然又没了,我这心里可真是——” 陆雪征说到这里,躺了回去。而金小丰思索片刻,忽然说道:“干爹,要不然,还是让我去一趟吧!” 陆雪征已经闭了眼睛:“不许去!那个已经带走了我半条命,你要是再出了事情……” 他翻了个身,背对着金小丰侧卧了:“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你当我从没想过会有这一天吗?告诉你,从我当初把云端接回天津开始,我就做好一切准备了!” 金小丰无言的计算了时日,发现陆云端已经离家九个多月了。九个多月的光阴,足以让小孩子长高一截了。 他们做惯了杀手,自然而然的变得无情。平时众人都爱逗弄陆云端,逗弄的孩子吱哇乱叫;现在孩子下落不明了,却也没有耽误哥哥们吃喝玩乐。白嘉治是个多么活泼的兄弟,能吵能闹,和谁都好,然而横死街头、死就死了。 金小丰一度十分思念陆云端,但是到了如今,他自己检讨内心,发现那种感情的确是渐渐淡化下去了。 他怀疑干爹也是如此,只是这话不好问出口去,毕竟那是亲儿子。血一定浓于水,干儿子定好不要多言多语。 陆雪征一宿无言,天明醒来,却是接到了杜文桢的电话。 杜文桢前一阵子曾经辗转的对那葛军长托付过一次,当时是通过葛老太爷传的话,托付过后、毫无效果。他很体谅陆雪征的痛苦,于是如今听闻葛军长来到天津走亲戚,索性亲自出面大摆筵席,想要烦请葛军长再替陆雪征出一次头。哪知葛军长向来是把他们当成大流氓看待,丝毫不肯放在眼中,如今碍着父亲的面子勉强出席,那个态度简直是恶劣的没法形容。杜文桢好心办了坏事,彻夜不安。而陆雪征接到这个电话,故作轻松,谈笑风生,反而是把杜文桢先宽慰了一番,又开了两句玩笑,把对方逗得骂骂咧咧。 放下电话之后,他没头没脑的,忽然向金小丰问道:“那两个姓李的,最近有消息吗?” 金小丰立刻答道:“他们还在重庆。” 陆雪征点了点头,其实还有许多话要说,但是不知怎的,提不起兴致,宁愿一言不发。他想自己当年就不该去什么秋香别墅,不该留下这一点血脉。这孩子到他身边不过三年多的时间,可是竟然活成了他身上的一块肉。 李继安这一刀割得厉害,让他九个月来一直流血不止,日日夜夜的彻骨疼痛。他这伤口没法愈合,因为陆云端还活着——如果孩子真没了,他倒也死心了。 他本以为李继安会拿着陆云端来要挟自己,然而李继安在做完这一票后就逃进了关外大山里去,再不露面。这让陆雪征很觉困惑——李继安没有平白无故替自己养儿子的道理;若说是要泄愤,一个小毛孩子也不够他发泄痛快。不管怎么讲,李继安这行为都是太不合理了。 陆雪征不肯单枪匹马的前去关外军营,因为知道自己去了就是送死——或许不死,但是既然落进了李继安的手里,那死活也就由不得自己了。 对于外人,他绝口不提儿子情形,只是派人留意李继安的一举一动。 他不信李继安一辈子都死守在关外山里,只要李继安露了面,他就要一击即中的攥住对方那条王八脖子! 他这几个月来还是慌乱了,竟然忘记自己是个杀手,最擅长等候与埋伏。 陆雪征慌乱了,李继安却是不慌乱。他躲在自己的营地里保存实力,他的顶头上司顾军长召集部下去本溪湖开大会,他抱病不去,死活不去。 自成一统的生活在宁静村庄里,他佝偻着身体站在夏日阳光下,任由陆云端从驴背上纵身跳下,把他扑的一个踉跄。 陆云端穿着一身粗针大线的薄布裤褂,光着两只脚站在草地上,搂着李继安的腰试图往起抱——凭他的小力气,这当然绝不可能成功的。而李继安转过身来,倒是把他拦腰抱起,放到了旁边小毛驴的鞍子上。陆云端分开双腿坐稳了,这回就和李继安一样的高。抬手一拍对方的后背,他吆喝一声:“干爹,挺直喽!” 李继安果然挺了一下,随即又弯了回去:“不行,疼!” 陆云端探身捋了捋小毛驴的长耳朵:“等我长大了,带你去医院瞧瞧!” 小毛驴垂下头,在地上啃那青草。李继安歪着脑袋望向陆云端,口中笑问:“等你长大了,就回到你亲爹那里去了,还会管我吗?” 陆云端笑了,笑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随即却又忽然变了表情,皱着眉毛探出头去,捏着嗓子发出怪声:“云端,干爹可怜哪,干爹没人爱,没人疼,可怜哪!” 然后他挺直腰板恢复原型,嘻嘻哈哈的答道:“你天天就会罗嗦,从早到晚没完没了!等到哪天我不耐烦了,再不理你了,你就真可怜啰!” 李继安一手牵着毛驴,一步一步的慢慢向前走:“小兔崽子,你还挤兑上我了!” 陆云端从小褂口袋里摸出几只山里红小果子,自己吃了两个,又把一个送到李继安嘴边。李继安叼着山里红,没有急着去嚼,倒是低头抓起陆云端的一只脚,伸手用力蹭了蹭那脚底泥土:“怎么连鞋都不穿了?” “爬树不方便!” 李继安吃了那颗半生不熟的山里红:“干爹小时候也不穿鞋,穷啊,冬天都是打赤脚。后来上山拉起队伍了,才算是见着了钱。嗬!我记着那年冬天,绒布面的大棉鞋,干爹一气做了五双,妈的天天换着穿!” 陆云端笑出声来:“土包子!” 李继安也笑了:“谁说不是呢?后来进了北平城,发现人家都穿皮鞋了,干爹也跟着换。当时洋行里卖皮鞋,是二十多块钱一双,最好的皮子和手工。干爹那次又买皮鞋又做西装,一共花了好像是五百多块——那是十六年前吧,五百块钱可是了不得啊!” 陆云端一扯他的耳朵:“臭美!” 李继安东倒西歪的向陆云端微笑:“干爹那时候不是这模样,干爹那时候精神着呢!” 为了证明自己当初的确是风采过人,李继安牵着小毛驴,把陆云端带回所居的大瓦房中。翻箱倒柜的找出一张单人小照,他给陆云端看:“干爹这一年才二十四,看着挺体面吧?” 陆云端看过照片,心有所感,让李继安上炕躺下。李继安莫名其妙的依言躺了,结果随即就被陆云端合身压上胸口——陆云端打算使用蛮力,硬把李继安按在炕上摊平。 李继安又是疼又是笑,立刻就翻身逃开了。陆云端脏兮兮的坐在炕上,郑重其事的说道:“我将来一定要送你去医院,非让医生把你抻直了不可!” 第147章 秋日 一阵秋风刮过去,枝繁叶茂的大树就立刻枯瘦下来了。 大清早的,陆云端自己穿好长衣长裤,随即下炕站在地上,指挥勤务兵将一盆热水放在了炕前的脸盆架里。李继安坐在炕边,抬手把衣领向内掖去,然后深深的弯腰低头,让陆云端用热水撩湿自己的头发。 陆云端洗的很卖力气,用香皂在李继安的头上搓出厚厚泡沫。李继安心安理得的闭着眼睛——其实自己也能洗,但是东倒西歪的一头扎进水里,他姿势扭曲,素来洗的马虎潦草。 勤务兵在旁边守着,一盆一盆的去换热水。末了陆云端拧出一条雪白手巾,狠狠的擦净了他那脖子耳朵。 擦完之后,再擦一遍。李继安的一只耳朵被他抻了老长,疼的哎哎直叫:“云端,轻点,你这是要把干爹抻成兔子?” 陆云端把毛巾往水盆里一掼,额头上都见了细密汗珠:“你还有脸叫!家里就咱们两个人,顶数你最不讲卫生。都是大人了,耳朵后面还带泥!” 李继安听到“家里”二字,心中忽然一软。自己抬手摸摸耳朵脖子,他的确是感到了光滑洁净:“那你不给干爹勤洗一洗?” 陆云端没理他,自己伸手试了试盆中水温,发现还是热得很,便爬上炕去脱了袜子,把两只赤脚轮流踩进水中——昨天晚上在外面玩疯了,没有洗脚便上炕睡觉。早上起来他拎起自己的袜子嗅了嗅,然后就“呃”的呕了一声。 陆云端洗净双脚,把臭袜子扔到水盆里,让勤务兵端出去洗。自己仰面朝天的躺在李继安身后,他抬起双腿,把两只脚架在对方的肩膀上晾着。李继安歪着脑袋,向左看是一只小脚丫,向右看又是一只小脚丫。他不介意,继续歪着脑袋,而陆云端百无聊赖,就用脚趾头拨动了他的耳朵。 李继安的心情很恬静,这个时候他不再想起陆雪征,他只是觉得很恬静。 勤务兵推门又进来了,用托盘端进两大碗黑芝麻糊。 黑芝麻糊里放了红糖,据说可以使白发转黑。陆云端闻到香气,一翻身爬起来凑了过去。两人各自端起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黑芝麻糊,吸吸溜溜的低着头喝。李继安喝的慢一点,抬头忽见陆云端已经将一只空碗放回托盘,就下意识的把自己手中的半碗黑芝麻糊递了出去。 等到陆云端伸手接过大碗了,他才反应过来,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溺爱对方。 陆云端不理会,手捧大碗转着圈儿的喝,热的满头冒汗。及至剩下一个碗底了,他挪到李继安面前,直接把碗送到对方的唇边。李继安乖乖的张开嘴,就着大碗喝下了最后一口。 陆云端又要出去野跑,然而李继安不让。 李继安把他搂在怀里,一手伸到衣服里去,摸到了满手的热汗:“云端,听话,等消了汗再出门,外面风凉着呢!” 陆云端把两条腿伸直了——他人不大,腿可是很长,能吃能喝,却又不胖。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他仰起头去看李继安。李继安低下了头,也看他。 两人对着看了良久,开始野调无腔的拌嘴。李继安已经问清了陆云端的底细,这时就说他是“婊子养的”,陆云端满不在乎,立刻回道:“秃驴日的!” 李继安当即没了语言——陆云端一直执着的认为他是老和尚的儿子,所以从小也是和尚。 于是他弯下腰来抱住陆云端,虚张声势的去咬对方的脸蛋鼻子。陆云端和他对咬,咬着咬着,不占上风,忽然急了,“汪”的叫了一声。李继安当即哈哈大笑,搂着他一歪身倒了下去。正在这时,房门忽然被敲响了,外面有人发出了呼唤:“师座啊!” 李继安坐起来,在陆云端身上拍了一巴掌:“滚出去玩吧!别扯驴尾巴,当心挨踢!” 陆云端答应一声,下地穿鞋,撒腿就跑了出去。门口的张参谋侧身让了路,随即迈步进门,先立正敬了个军礼,然后随手关上了房门。 快步走到炕边躬下身来,张参谋开口说道:“师座,打听清楚了,军长的确是不去。” 李继安冷笑一声——他的顶头上司顾军长,乃是大匪头出身,现在拉扯起一帮乌合之众,竟也混成了将军。 “他在本溪湖有家业,当然犯不上往北平跑。”他出于嫉妒,酸溜溜的说道:“沈现在怎么样了?” 张参谋答道:“沈师长自从去了北平之后,就一直没回来过。师座,咱们这地方穷乡僻壤的,能走的都走了,谁肯留在这里受罪啊?马师长也早去天津了,他走的更早,比沈师长还早。” 这张参谋是李继安的亲信部下,从小在一个村子里长起来的,所以李继安对他有话直说,并不隐瞒:“小张,你知道我的出身,只要有吃有喝,对我来讲,就不算受罪。我想的是这一次会议,到底值不值得我亲自跑一趟。” 张参谋思索了一下:“要说值不值得……倒不是什么重要会议,不过您去一趟也好。您毕竟也是领了番号的正经师长,总不露面,这个……麻烦差事是轮不到您,可要有了好事,不也是一样轮不到您了?” 李继安盘起双腿,长久的不发一言——凭他的头脑经历,他什么道理不懂?可话说回来,自己这模样已然是上不得台面,躲在山村里也不失为藏拙之道;况且北平紧挨着天津,自己一旦露面,万一把陆雪征招来怎么办? 他没有收服陆雪征的自信,同时又不愿把陆云端归还回去。当然,可以用陆云端来要挟陆雪征——但是,谁知道这能不能成功呢?他不知道陆雪征是不是一名慈父,他只知道陆雪征的确是一名亡命徒。 李继安想到这里,忽然笑了。他想人是不能有牵挂的,说来说去,自己是被外面那个小兔崽子制住了。其实拎着小兔崽子同去北平,当着陆雪征的面给小兔崽子放一碗血,不信陆雪征不老实! 正当此刻,窗外忽然传来一声驴叫,随即小勤务兵也惊喊起来。李继安的心向上一提,抬头厉声问道:“怎么了?” 隔着雾蒙蒙的玻璃窗子,小勤务兵惊慌失措的高声答道:“毛驴把绳子挣断了——少爷,快跑!” 李继安心知不妙,连忙伸腿下炕。弯着腰快步推门走出去,他就见陆云端遥遥的正在前方飞奔,一只翻蹄亮掌的大毛驴紧随其后,而小勤务兵张牙舞爪,跌跌撞撞的疯狂追赶。李继安猜出这是陆云端不听话,终于惹毛了毛驴,便伸手从张参谋身上拔出手枪,想要毙了毛驴;可是陆云端就在毛驴前方,上蹿下跳的不老实,一旦子弹失了准头,非打死孩子不可! 李继安左瞄右瞄,不能下手,急的要死,拔腿竟也要追。气喘吁吁的跑过一条土路,他在拐弯处向前眺望,却是发现陆云端已经上了树。毛驴站在树下昂昂大叫,直尥蹶子,小勤务兵站在一旁,犹犹豫豫的不敢上前。 这回李继安松了一口气,举枪扣动扳机,一枪打爆了驴头。 这天的晚餐,是红烧驴肉、酱驴肉、以及驴肉馅大蒸饺。 陆云端被李继安打了一顿屁股,但是哭过也就算了,并不赌气记仇。两人围坐在炕桌旁,吃的满嘴流油,李继安还喝了一点烧酒。 “干爹过两天要出趟远门,你乖乖留在家里,不许胡闹。” 陆云端手里拿着一只大蒸饺子,一听这话,立刻心中一动:“你去哪里啊?” 李继安不假思索的答道:“本溪湖。” 陆云端把大蒸饺子蘸了醋,一口咬掉一半:“把我也带上吧!” “不带!干爹去办正事,你当我是玩呢?你好好听话,我回来给你带好东西!” 陆云端很失望,他想干爹要是去天津北平就好了。爸爸和干爹见了面,一定能想办法把自己救回去。不过干爹恐怕就要难过了——自己可以向爸爸求个情,让他对干爹好一点。唉,不知道哥哥现在怎么样了。 在这年的十月,李继安非常秘密的离开大本营,上路前往北平。 他像一名败军之将一样鬼鬼祟祟,随行又带上了大批便衣卫士。张参谋留在家中,负责照顾陆云端。他知道自己不是一只蜜蜂小鸟,不可能完全不露风声行迹,但是一切尽力而为,而且不过天津,尽量不去引人注意。 第148章 你来我往 李继安在顺利抵达北平后,并没有抛头露面,而是立刻找到住处安顿下来。沈师长在北平是有点家业的,这时就让出一处僻静宅院借他居住,这样的招待正合他意——饭店旅馆等处人多眼杂,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去的! 他自以为行踪诡秘,其实在就他抵达北平的当天夜里,陆雪征便在天津得知了消息。待他一觉醒来后,陆雪征的汽车已经驶入了北平城门。 会议要在三天后召开,所以李继安决定趁此良机,去一趟医院,让医生把自己这身体好好的检查调理一番。医院之行耗掉了他大半天的光阴,随后沈师长又请他吃了一顿不早不晚的下午茶。先前的摩登生活重新恢复,这让李继安在享受之余,又是百感交集。 那沈师长也是个不得意的,阴谋家似的和李继安密谈许久,末了两人相对长叹,却也是想不出一条光明大道来。沈师长是城市出身,受不得乡间贫苦,对于带兵一事,兴致并不高昂;李继安和他正是相反,一切都可以放弃,唯独兵权不能丢。 “我为什么会愁白了头?”他告诉沈师长:“当时我以为我的队伍已经散了,我是急的!” 沈师长微笑摇头:“我是不会如此。我当年是糊里糊涂的从了军,如今也无非是想落得一点养老钱;为了队伍愁白头发,犯不上啊犯不上!” 然后他转移了话题:“医生对你这身体是怎么说?” 李继安皱起了眉头:“是个美国医生,也没说出个眉目来,就是让我把腰挺直。妈了个×的,这话还用他说?我不是疼么?我不疼我早就挺直了!” 沈师长笑了一下,觉得李继安看起来很像一棵歪脖子树,而且鹤发童颜。 下午茶漫长持久,最后和晚饭连接在了一起。傍晚时分,李继安吃饱喝足,欢声笑语的离开了沈公馆。弯腰上车坐稳了,他扭头对着门口的沈师长点头告别;汽车随即发动前行,卫士们也立刻上了后面一辆汽车,紧紧跟住。 今天是个好天气,白天风和日丽,到了傍晚,也不萧瑟寒冷。汽车缓缓驶上大街,在熙熙攘攘的行人群中龟速行进。李继安本是一派悠然的半闭着眼睛,然而如此过了不久,前方副驾驶座上的卫士长却是忽然回过头来,压低声音紧张说道:“师座,后面有车跟着我们!” 李继安立刻睁开眼睛,转身向后望去——人来人往的,果然是有一辆黑色汽车遥遥尾随。脸色瞬间变了一下,李继安随即向前下令:“加快速度,甩掉它!” 汽车夫答应一声,果然喇叭大作的踩下油门——拐过前方路口,便是宽敞大道直通住宅。李继安只要到了居所,自然会有大队人马守卫保护,刺客想要动手,那就唯有硬闯一途了! 在行人的大声抱怨与慌乱躲闪中,汽车越开越快,眼看就要到达路口。汽车夫一打方向盘,正要拐弯,不想斜刺里忽然冲出一辆汽车,正是想要拦路的架势。汽车夫是上过战场开过军车的,临危不乱,瞄准空隙猛然加速,闪电一般冲破封锁;后方卫士汽车却是没能抓住机会,一声尖叫刹在路边,险些与那汽车迎面相撞。 此时夜色渐渐浓重,稀稀落落的几名行人以为是要发生车祸,全都驻足观看;而李继安拔出手枪紧紧握住,身体由于惯性的作用紧贴向后,只见左右不知何时又夹上两辆汽车。汽车夫深知情形危急,将那油门直踩到底,不想左边汽车性能先进,竟然能够高速超过。眼看那辆汽车又要拐弯挡路,汽车夫连忙一脚踩下刹车。汽车毫无预兆的猛然停下,李继安和卫士长身不由己的向前扑去,与此同时,右边汽车也立刻骤然刹住了。 不等李继安和卫士长重新坐好,汽车夫看出破绽,自作主张的重新发动汽车,想要出其不意的强冲。哪知道右边车门一开,有人几大步跑过来纵身一跃,竟是跳到了汽车机盖上!借着夕阳余晖,李继安看得清楚——来人正是陆雪征! 陆雪征是西装打扮,仿佛是瘦了一点,因为人站的高,所以显得异常利落挺拔。汽车保持着发动状态,嗡嗡颤抖不已。他保持平衡上前一步,随即抬起右脚,居高临下的踩上了挡风玻璃。 一手拔枪指向车内,他面无表情的说道:“李继安,出来!” 李继安坐在后排座位上,右手汗津津的握着手枪。目光平视着射出去,他盯住陆雪征那两条笔直长腿,心中忽然兴奋起来! 推开车门下了汽车,他下意识的就极力挺直了腰板。回头向后扫视一眼,他心里有了数——陆家人多,自己的卫士也不少!当真开了火,大概也就是个两败俱伤! 转向前方仰望了陆雪征,他忍不住微笑了:“陆先生,久违啦!” 陆雪征迈步跨上车顶,然后转向李继安蹲了下来。一手揪住对方的衣领,陆雪征也笑了一下,随即抬手握枪,狠狠敲中了李继安的头顶:“我和我儿子也久违了!” 枪柄击上脑壳,声音闷而痛楚。李继安紧闭双眼摇晃一下,却是并未反抗。若无其事睁开眼睛,他嘿嘿笑出了声音:“想孩子了?” 陆雪征手上用劲,几乎要把李继安向上提起,心平气和的反问:“你说呢?” 李继安习惯性的微微歪了脑袋,似笑非笑的斜睨陆雪征,一言不发。 于是,陆雪征继续说道:“把我儿子放了。” 李继安轻声做出了回答:“你把我害成了这个样子,一点交待都没有,现在还想让我放你儿子?” 陆雪征好整以暇的用枪管为他理了理头上乱发:“那就把你的条件提出来,我可以和你谈一谈。” 李继安不由自主的又想把腰弯下去,可是衣领还在陆雪征的手中,所以他姿势别扭,胸口旧伤也开始隐隐作痛。声音嘶哑的咳了一声,他微微的开始喘息:“你必须和我谈。我活着,你儿子可以活;我死了,你儿子一定死。” 暮色深沉,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起来。李继安知道陆雪征不敢对自己动枪——因为陆云端还在自己手中;陆雪征也知道李继安不敢对自己造次——如果自己死了,后方的干儿子们必会宰了李继安为自己报仇。 于是双方反倒一起和颜悦色起来。陆雪征拍了拍李继安的脸,要笑不笑的低声说道:“李师长,通点人气吧!看你这个咳嗽气喘的模样,文斗武斗都不是我的对手,何必非得这么不得人心的挣命呢?” 然后他轻轻巧巧的跳了下来,在李继安的咳嗽声中说道:“病美人儿,找个地方,我们聊一聊!” 一阵冷风吹过来,李继安一手扶住车门,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容易缓过了这一口气,他涨红着脸抬起头来,气喘吁吁的笑道:“我家就在前面,不远。” 陆雪征摇了摇头:“我就只有两条腿,一条被你砸断过一次了,另一条你总得留给我。” 李继安嗤嗤的笑了起来,心里想起陆雪征那两条腿——当年,在汽车里,大分开的两条腿,长而沉重,带着分量。 笑着笑着,他忽然凑到对方耳边,压低声音做出耳语:“先睡一觉,然后再谈!” 陆雪征抬手搂住他的肩膀,带着他缓步走向路边:“兴致不错嘛!这么多年过去了,难为你还想着我这个老大哥!” 李继安此刻心跳很快,因为气息乱了,所以就止不住的要咳嗽。扭头向地上啐出一口唾沫,他眼见周围人少,便也笑道:“你既然心里明白,还不可怜可怜我这一片心意?” 陆雪征在夜色中转向他,两只眼睛闪闪发亮,是关不住的精光。然而说起话来,语气却是柔和。 “我可怜你,谁来可怜我?”他微笑着问道:“我儿子还好吗?” 李继安抬手在胸腹间比划了一下,温和答道:“这么高了,非常淘气,而且贫嘴!” 陆雪征听了这话,不知怎的,气息一乱,竟是险些落下泪来。连忙定住心神,他想儿子既然能够“贫嘴”,可见生活不会太苦,起码天性还在,没有被磨灭。 “别那么贪得无厌。”他对李继安说道:“我给你一笔款子,你把孩子还给我,我们就此两清。现在这世道,兵荒马乱的,你也见好就收吧!” 李继安凝视着他,觉着自己像战场上的兵、棋盘上的棋,总而言之是冲锋陷阵了,虽然危险,但也好过白开水一样乏味的生活。 “别把我当你儿子来哄 。”他彻底的歪斜了身体,只能仰脸去看陆雪征:“你是不傻,可惜我也不傻!” 陆雪征听闻此言,当即一点头:“好!” 随即他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那就走吧!” 李继安怔了一下:“去哪里?” 陆雪征毫不动气,抬手揽住了他的肩膀:“找家旅馆开个房间,睡觉!” 第149章 一夜秋风 陆雪征和李继安各自乘车,一前一后的抵达了一家新近开业、不甚知名的饭店中去。 陆家手下和李家卫士坐在车上,静静的在那旅馆门前等候;而陆雪征与李继安两人下车之后,各自主动缴械,赤手空拳的结伴走进了饭店大门。 饭店环境很不错,茶房也是热情洋溢,只因名声不大,所以客人有限。陆雪征掏钱开了一间上等房间,李继安拄着手杖站在后方,极力想要挺直腰板,可是挺着挺着,不知不觉的又弯了下去。 两名花枝招展的暗娼从楼梯上走下来,忽见有新客前来住宿,立刻放出娇声浪语,同时飞出勾魂眼风,一个盯着李继安,一个盯着陆雪征。陆雪征不理会,让茶房 拿起钥匙上楼开门;李继安却是慢了一步,遥遥的跟在后方。陆雪征回头看了他一眼,就见他和一个长跑马褂的半老头子站在楼梯口,正是鬼鬼祟祟的窃窃私语,便 当即向后转身,快步走过去一把攥住了李继安的手腕:“别扯淡,快走!” 李继安身不由己的随他前行。茶房开了房门,又让小伙计送了两壶开水进来。待到这些人客客气气的退下之后,陆雪征关闭房门,上了暗锁。 客房是里外两间,里间摆着大床,纯是卧室;外间放了桌椅,可算会客之所;卧室连着浴室,日夜都有热水可用。陆雪征打开电灯拉拢窗帘,把身上的西装外衣脱下来挂到衣帽架上,然后拎起暖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双手捧着坐了下去。 李继安把手杖倚到了墙角,又自行解开了身上那件绸缎夹袍。随手把夹袍搭在椅背上,他从陆雪征手中夺过水杯放到桌上,随即从裤兜里摸出一只小小纸包,打开来却是一包白色粉末。 将那粉末尽数倾倒进了杯内水中,粉末瞬间溶于无形。李继安抬手堵嘴咳了两声,然后慢慢走到一旁的沙发椅前,也坐了下来。 这回扭过头望向陆雪征,他哑着嗓子轻声说道:“喝了吧,春药。” 陆雪征不动声色的抬手端起水杯,而李继安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毒蛇吐信一般的忽然又道:“这种地方,卖药的最多。你泼了这一杯,大不了我出去再买一包回来就是。” 陆雪征听闻此言,微微皱起了眉头。将那水杯放回桌上,他似笑非笑的问道:“怎么?还要靠这个助助兴?” 李继安歪着脑袋,目光锐利的微笑答道:“你是贵人,玩一次不容易,所以要加点料,不能辜负了良宵。” 陆雪征“嗤”的一笑:“这么高看我?” 李继安垂下眼帘,凝视着那一杯水继续柔声说道:“刚知道?” 陆雪征从裤兜里摸出一只赛银烟盒,打开来放在桌上。自己取了一根香烟叼进嘴里,他没有找到打火机,于是转而向李继安探过头去,从嘴角里挤出含糊声音:“有火吗?” 李继安拿起手边的火柴,抽出一根划燃了,双手护着火苗送到陆雪征面前。陆雪征深吸一口,顺便抬眼看了李继安。双方近距离的对视了一瞬,陆雪征瞧的清楚,就见李继安双目幽黑,瞳孔中闪烁着两朵小小火苗。 若无其事的移开目光转向前方,陆雪征在淡薄的青烟缭绕中长吁了一口气。手指夹住香烟,他低头向下弹了弹烟灰,紧接着向后仰靠过去,慵懒的翘起了二郎腿。 “什么时候放我儿子回来?” 李继安,因为肺部的顽疾,已经不大抽烟。斜着身子倚在桌边,他慢悠悠的划那火柴,一根接着一根,眼睛里的火苗就燃烧成了长明灯:“看我心情。” 陆雪征笑了一下,然后把桌上那杯白水推到了李继安面前:“怕你下毒。” 李继安扔下手中半截焦黑的火柴杆,毫不犹豫的端起杯子抿了一口。伸手把水杯送回原位,他做出了轻描淡写的催促:“陆先生,良宵苦短,你就别等着我求你脱裤子了!” 陆雪征一口气将手中香烟吸尽,然后抬手把烟头摁熄在了烟灰缸里。端起水杯送到面前,他又侧脸看了李继安一眼,随即仰头一饮而尽。 他知道事情不会这样简单解决,这一切可能只是李继安所耍的一个花招。但是主动权掌握在对方手里,对方可以想怎么耍、就怎么耍。自己除了见机行事、再无选择。 温暖的水流入胃中,感觉并无不适。而李继安的眼中射出兴奋光芒,竟是控制不住的站了起来。 陆雪征站在卧室床边,觉着那药是渐渐发作效用了。 体内燃烧起了一团温柔的火,一波一波的拱动膨胀着,血流快到了让人心慌的速度,皮肤也随之变得敏感。李继安站在他的对面,为他一粒一粒的去解那衬衫纽扣,一片泛红的胸膛裸露出来,李继安凑上前去,闭着眼睛轻嗅肌肤气息。 陆雪征对此有些反感,可是目光执着的追逐了对方的举动。忽然心中生出戏谑恶意,他低头主动扯开腰带解开裤扣,将自己那一根直撅撅的器官放了出来。 对着李继安抬起双手,他要笑不笑向前一挺,用那东西戳中了对方的腿间。李继安低下头去,就见长裤松松垮垮的挂在陆雪征的腰间,并未完全退下,而那一条勃发的命根子就从衬衫下摆中直伸出来,红通通的翘起多高! 李继安那边也已经支起了帐篷——他本是想要营造出一种干柴烈火的情境,然而事到如今,他忽然感觉仿佛哪一步环节出了差池,整个的气氛全不对了! 这时陆雪征背过双手,向李继安微微一笑:“来啊,你不是要和我睡觉吗?请吧!” 不等李继安做出回应,他忽然伸手拦腰抱起对方,扭身就把人扔到了大床上。顺势抽出腰上皮带,他单腿跪到床上扯住李继安,不由分说的便将对方双手反绑在了背后。 李继安大惊失色,万没想到陆雪征竟然狗胆包天、敢动自己。活鱼一般挣扎着转过身来,他无力绷断皮带,只能急忙做出恐吓:“陆雪征,你是不想要儿子了?” 陆雪征三下五除二的扯下他那长裤,随即在他的屁股上狠抽了一巴掌:“李师长,我这一路思索良多,鉴于你素日一贯无耻,所以我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李继安趴在床上,越发恐慌,虽然身上力量有限,但是双腿灵活,还要乱蹬:“你要干什么?你儿子——”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股间传来一阵钝痛。他紧皱眉头闭上眼睛,强行咽下了一声惨叫。而陆雪征连顶几下尽根没入,倒是立刻纾缓了下身的胀痛。 李继安在这件事上还是个真正的雏儿,紧的要命,疼的颤抖。陆雪征无意去对这位曾经的美男子怜香惜玉。由着性子大干了一通,他最后在对方体内一泄如注。 李继安这时姿态扭曲的趴伏下去,双腿大开,已经半昏。陆雪征懒得去看对方,可因药物依旧在他血管里流淌燃烧,所以他并不歇息,连珠炮似的打起了持久战。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李继安悠悠醒转,气喘吁吁的骂道:“陆雪征,我操……操……你娘……” 陆雪征俯下身去,一边动作一边问道:“什么?没听清楚,再说一遍!” 李继安被他捣的门户大开,几乎怀疑自己是要废在这里。怒气攻心的咳了两声,他没有多想,果然断断续续的重复道:“我……我我我……操、操、……操操操……你娘、娘……” 一句话骂完,他忽然发现自己中了计,声音正是紧随着陆雪征那动作的节奏颤抖。恼羞成怒的闭了嘴,他就觉着陆雪征俯身压上了自己的后背,一下一下捅的越发 深了,偏又放慢了动作,竟是个研磨逗弄的法子。咬紧牙关蹙起眉头,他感到一阵酸麻从下向上蔓延开来,沿着脊柱一直走到了脑子里去,竟是毫无预兆的有了舒服 意思。 在这隐隐的销魂中偷偷松了一口气,他正要暗自休息片刻,不想头皮忽然一痛,却是陆雪征抽身而出爬上前来,揪住他的头发迫使他转头仰脸——他大惊失色的想要躲闪,可惜已经晚了,浓白的液体激射出来,喷了他满脸。 他愣住了,即使陆雪征已经松开了手,他也还是仰着头脸一动不动。陆雪征跳下床去捡起了李继安的腰带,腰带是牛皮制的,十分坚韧结实。陆雪征用皮带结扣,巧妙的缚住了李继安的双脚脚踝。然后自行走去浴室,潦草的周身冲洗了一番。 穿戴整齐后,陆雪征回到床前,就见李继安呆呆的趴在床上,下身一片鲜血模糊,脸上也仍旧是满面狼藉。 他心里痛快了一点。走到窗前拉开窗帘,他推开二楼窗子向下望去——午夜时分,万籁俱寂,外面哪还有人? 除了丁朋五,以及一辆汽车。 陆雪征对着丁朋五点了点头,然后回身关闭房内电灯。扯起床单擦了擦李继安的脸和屁股,他用枕巾堵了李继安的嘴,随即把人拦腰抱起来走到窗边,顺着窗户就扔出去了! “扑通”一声闷响,光着屁股的李继安沉重跌在了水泥地面上。丁朋五眼疾手快的冲上前去,一把捏住了他的鼻子避免出声,同时车门开了,一名保镖跳下来打开汽车后备箱,帮着丁朋五把李继安抬起来,塞进了箱中。 这时,陆雪征抬腿迈上窗台,也纵身跃了下来。 真是不想采取这撕破脸皮的下策,如果能够和平谈判,自然还是和平谈判的好。不过陆雪征眼看着李继安是完全没有诚意,并且仿佛打算以此资本来要挟自己,猫捉老鼠似的肆意玩弄——那他就没有办法了,他总不能任由李继安无休无止的摆布自己。 陆雪征上了汽车,悄无声息的离开饭店。而在饭店门前,李家卫士和陆家手下还在汽车内昏沉守夜。陆雪征的计策是随时产生随时改变的,所以这帮手下毫不知情,非常坦然的打着瞌睡。 第150章 网中鱼 一夜的功夫,丁朋五把汽车从北平开回了天津。 陆雪征和丁朋五的保镖并肩坐在后排,路上还打了个小盹——前半夜卖了大力气,付出的精力并不小于一场鏖战。李继安虽然看起来酷似一棵歪脖子树,但是骨骼肌肉并未变形,扒光了按住一看,还是条正常的汉子;情急之下,也可勉强一用。 当然,毕竟是个糙老爷们儿,不能和那些皮光肉嫩的小兔子们相比。要不是被药力催的忍不住,陆雪征绝不会有兴趣去染指此君的屁股。 黎明时分,汽车驶入陆公馆大门。金小丰迎出来拉开车门,当着丁朋五等人的面,他中规中矩的一弯腰,面无表情的唤了一声:“干爹。” 陆雪征伸腿下车,在寒意料峭的晨风中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抬手拄在腰间,前后左右的扭了一圈:“我把李继安绑回来了,在后备箱里。你找间屋子安置他!” 金小丰没说什么,跟着丁朋五绕到车尾。丁朋五打开后备箱,箱中蜷缩着的李继安就曝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金小丰并不吃惊干爹会绑架李继安,但是万没想到李继安光着屁股,周身上下只有一件大敞四开的小褂。而经过一夜寒冷漫长的颠簸,李继安现在目光发直,挣了命似的只是呼呼喘气。 丁朋五见李继安那屁股上还有一抹子干涸血痕,故而迟疑着不愿伸手,怕脏了自己的衣裳;金小丰没留意,见丁朋五不动,就伸手把李继安从箱中拦腰抱了起来。温暖的体温似乎让李继安感到了些许刺激——在朝阳灿烂的光芒下,他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得口沫横飞,像个喷子。金小丰一皱眉头,然而依旧沉默,就在李继安那纷飞的口水中迈步前行,把人送去了楼内一间空屋中。 陆雪征随即跟上,同时头也不回的对着丁朋五一抬手:“进来吃饭!” 陆雪征、金小丰、丁朋五三人坐在餐厅桌边,低头大嚼早餐。早餐是刚出锅的小肉包子和大米粥,又配了几样冰冷的小菜。陆雪征一口包子一口粥,吃的有条不紊;金小丰偷偷瞟了他一眼,顺便将一只包子整个儿的塞进了嘴里,腮帮子立刻就鼓起来了。 丁朋五捏着小勺慢慢喝粥,食欲不振,因为心里正在琢磨李继安屁股上的血渍,越琢磨,越是觉得很玄。 吃饱喝足之后,丁朋五一时无事,也不离去,就在楼后花园内散步消遣;金小丰眼看四周再无旁人,这才肆无忌惮的起身走到陆雪征身后,弯腰搂住了对方。 陆雪征端着一杯热茶,慢慢的小口啜饮。金小丰探头过去和他贴了贴脸,同时就听他出言问道:“那两个姓李的到香港了吗?” 金小丰答道:“到了,正在看房子。” 陆雪征现在和杜文桢联系密切 ,时常交流。杜文桢眼看兵荒马乱没个了局,故而不肯重蹈当年覆辙,提前做好了远遁他乡的准备,预备一旦形势不妙,便立刻离开天津,寻找一片乐土养老。而当下能够被称为乐土的地方,似乎也就只有香港了——起码不打仗,而且的确是繁华。 杜文桢近来上了一点年纪,变得嘴碎,时常就要对陆雪征侃侃而谈。陆雪征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不禁也受了影响,正好李绍文和李纯还在南边,如今正好可以就近先去香港。不过杜文桢虽然说起香港兴致勃勃,其实还是有些纸上谈兵的意思;陆雪征也是如此——在天津生活了小半辈子,又都是靠做地头蛇发的家,“走”这个字说着轻巧,做起来却又谈何容易? 陆雪征放下茶杯,抬手摸了摸金小丰的光头。一挺身站了起来,他要去对付楼下空房中的李继安了。 陆雪征叫来两名仆人,让他们把李继安抬进浴缸,从头到脚的擦洗了一通。李继安依旧是咳嗽,喉咙里面咝咝作响,气息十分混乱。瑟瑟发抖的出水之后,仆人把他架到了抽水马桶上坐好。陆雪征站在门外,就听李继安在里面带着哭腔呻吟不止,一边呻吟,一边含糊的痛骂自己。污言秽语滔滔袭来,李继安哭泣着操遍了陆雪征祖宗十八代。 良久之后,仆人把他从浴室内拖了出来。他那手脚上的皮带已经换成了精钢镣铐,赤条条水淋淋的躺在空屋地上,他惶惑的想要爬起,然而刚一用力,股间的疼痛就让他呜咽一声蜷缩起来。 陆雪征在他身边蹲了下去,伸手去扒他的屁股——入口处的裂伤显而易见的绽开着,不怪方才李继安在马桶上哀嚎不止。看这情形,在接下来的十天半月内,李继安都只能依靠流食度日了。 “陆雪征……”李继安挣扎着想要合拢双腿:“你妈了个×的……别碰我……” 陆雪征在他那屁股蛋上拍了一巴掌:“就凭你这个糙货,也有资格哭天抢地?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吧,老子干你是你祖上积德!” 李继安气的眼睛都红了:“我去你妈的……我要穿衣服……” 陆雪征站起身来,没接这个话头。围着李继安走了一圈,他最后停在对方身前,一脚踢飞了李继安! 李继安猝不及防的发出惨叫,可是未等他手足并用的爬起身来,陆雪征迈步跟上,一脚又踹上了他的肚腹。低头从腰间抽出皮带,陆雪征以此为鞭,弯腰开始狠狠抽打李继安。皮带铜扣劈头盖脸的砸将下来,带着呼呼风声。李继安手足被缚、不得反抗,只能是抬手抱头翻滚躲闪。 如此过了片刻,皮带断裂,铜扣飞出,而李继安周身上下红白相间,青肿斑斓,有几处甚至破皮流血。委顿着蜷缩在了墙角,他这回不叫也不骂了,呼哧呼哧的只是喘气。 陆雪征提着裤子转身出门,不久之后又回来了,手里提了一根真正的马鞭子。一言不发的抡起鞭子,他往死里狠抽李继安。李继安是个最识相的,到了这时索性专心忍痛,任凭陆雪征把自己抽了个皮开肉绽。 待到马鞭鞭梢散碎之后,陆雪征也不多说,转身便走。房门暗锁“喀嚓”一声转动锁上。李继安奄奄一息的躺在地上,知道自己这回是栽到对方手里了。 陆雪征给李继安吃,给李继安喝,每天不定什么时候过来一趟,见面就是殴打。李继安没有衣服穿,从早到晚的光着,因为手脚都被镣铐锁了,所以是走不得也爬不得。 他等着北平卫士长过来营救自己,可是转念一想,就知道此事会有多难——现在,他李继安在外面没有势力了。 这样的日子只过了三天,他便落下了心悸的毛病。于是在第四天,当陆雪征终于向他开口时,他几乎感到了欢喜。 那是一个傍晚,房内吊着一只小电灯泡,光线昏暗。陆雪征叼着一根烟卷开门进来,手里却是并没有拎上皮鞭。 陆雪征对他说:“把我儿子放回来。” 李继安虎视眈眈的望着他,不敢抵抗,可又不甘心,所以索性沉默。 陆雪征走到他面前,弯腰坐了下来:“放不放?” 李继安仰脸盯着陆雪征,仍然一言不发。 陆雪征慢慢抽完了那一根烟,然后站了起来:“给你一夜时间考虑,明天我要答复。” 第151章 等待期 陆雪征大概是担心李继安考虑的不够充分,所以这天直到入夜之后才来。推开房门打开电灯,他在这昏黄的光明中迈步走入房中。 李继安在黑暗中蜷缩久了,这时就不由自主的抬手去捂眼睛。目光通过指缝射出去,他发现陆雪征这回并非独自出现,门外走廊里赫然站了几名彪形大汉,手里还都各拎着武器家什,特别是其中一人抱了一大卷雨布,这让李继安心中凉飕飕的猛然一惊。 陆雪征赤手空拳的站在他面前,伸脚轻轻踢了他一下:“放不放人,想好了没有?” 李继安放下双手,面向前方低声答道:“我死了,你儿子会给我陪葬!” 陆雪征冷笑一声:“你不死,也未必会放了我儿子。李继安,我不能陪你打一辈子拉锯战。” 话到这里,他对着门外众人一挥手,然后继续说道:“我现在权当孩子是死了,所以先宰了你报仇!” 李继安听闻此言,立刻睁大眼睛,就见外面大汉络绎进来,为首一人弯腰展开雨布,开始往地上平铺。另有四人一拥而上,把李继安抬起来扔上雨布,随即解开他的手脚镣铐,扯开四肢死死摁住。李继安恐慌抬头,就见陆雪征拎起一把雪亮斧子,正在专心致志的用手试那锋刃。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咬牙硬抗。而陆雪征面色阴沉的看了他一眼,走过来低声说道:“我先卸你一条胳膊,你要是感觉这挨刀的滋味实在不好受,也还可以反悔保命。” 然后他笑了一下:“怎么样?我给你的机会够多了吧?” 一名大汉这时攥住了李继安的手腕,服服帖帖的压在地上。李继安抽搐了一下,翻着眼睛望向陆雪征,只见陆雪征已然蹲了下来。 “你……”他心慌意乱的说不出话来,潜意识中依然是不愿服输,可是冷汗黏黏腻腻的渗出毛孔,他从头到脚都瘫软麻痹了。 陆雪征这回不再看他了。面无表情的挥起斧子,一道银光带着疾风瞬间划过。与此同时,李继安的惨叫声骤然爆发出来:“我放!!” 斧刃微妙的后退半分剁透雨布,在水泥地上击出了火花。前端尖锋割开了李继安的上臂皮肉,鲜血立刻喷涌而出。 李继安并没有感到疼痛。在巨大的恐怖之下,他吓的直着嗓子发出哀嚎:“我放!别砍我,我放!” 陆雪征一手握着斧子,一手抓住了他的头发,不动声色的告诉他:“不要急,想好了再说。” 空气中弥漫起了淡淡的臊味,李继安姿态扭曲的死盯着陆雪征,周身肌肉都在痉挛颤抖——他吓的尿了。 “我放……”他失魂落魄,哑着嗓子做出重复:“我放……” 陆雪征的脸上没有笑容,沉声说道:“那你就放。” 李继安不怕苦,不怕疼,能受一切的罪,唯独怕死——当然,人都怕死;但他先是倔强英武,不畏折磨,已经摆出一副十分难缠的好汉嘴脸了,如今死到临头,却是忽然鬼哭狼嚎屁滚尿流,这就让旁观者感到了哭笑不得。 陆雪征让人用绷带为李继安包扎了伤口,地上的雨布则是依旧铺着。李继安知道这是用来包裹尸体的——结实、不透血水。 他不愿意一丝不挂的趴在雨布上面,这让他总担心自己马上就会被大卸八块。然而此刻他已经没有了挑三拣四的资格,因为陆雪征提着斧子正在他面前来回踱步,他必须立刻说出放人方案,否则少不得又要被开刀放血。 大半夜的,李继安被赤条条的拖出空屋,向北平卫士长打去长途电话。卫士长那夜失去师座消息,急的要死,如今忽然接到电话,真是惊喜交加。可惜李继安不能详细诉说来龙去脉,只命他立刻赶回军营,把陆云端带来天津。 卫士长接到命令,自去行动。李继安这边放下电话,夹着双腿佝偻着腰,惊弓之鸟似的仰头望向陆雪征。陆雪征不看他,单是对着旁边众人一挥手。众人得令,立刻把李继安拖回空房,又把他那手脚重新铐了上。 陆雪征表面上波澜不惊,其实心中紧张兴奋。强作镇定的走进客厅,他在墙上那幅蛤蟆图前站定了,给自己点燃了一根香烟。 他还不敢欢欣得意,因为毕竟儿子没有真的到家。夹着香烟的手指冰凉僵硬——其实他和李继安一样,如今都是劫后余生。 如果李继安当真是个宁死不屈的犟种,那他左右也是个无计可施。刚才那是一场赌局,李继安一死,儿子也未必能够生还了。 一根香烟吸完,他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公馆暖气烧的马虎,应该再加把火了。 转身快步走向楼上,他知道金小丰的被窝会有多么舒适温暖。楼梯走到一半,他忽然想起儿子先前淘气,时常喜欢趴上楼梯扶手,从二楼溜到一楼。 童心大作的抬腿搭上楼梯扶手,他想自己或许可以反其道而行之,一路攀爬上去。俯身压住扶手,他手足并用的向上一蹭,快乐的暗想:“嘿嘿,儿子要回来了!” 正值此刻,他听到上方响起了金小丰的声音:“干爹?” 他立时抬起了头,就见金小丰披着睡袍站在二楼,正在满面困惑的望着自己。 陆雪征还趴伏在楼梯扶手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因为太过尴尬,所以简直快要恼羞成怒。金小丰却是毫不动容。下楼走到陆雪征身边,他伸手托到对方腋下,若无其事的把人拉扯下来,又道:“干爹,天快亮了,上去睡吧!” 陆雪征几大步蹿上二楼,没理金小丰,依旧很窃喜。 在等待的日子里,李继安提出了一个要求——他让陆雪征把房内的雨布撤掉。 陆雪征坐在雨布上,倚靠墙壁悠然抽烟:“吃你的药吧!雨布碍你什么事了?” 李继安端起地上一只搪瓷水杯,将两粒消炎药片送服下去。双手因为还是被铐在一起的,所以行动起来十分不便,一口水也会喝的泼泼洒洒。陆雪征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屁股好了吗?” 李继安低头咳嗽了两声,不肯回答,只微微喘息着说道:“行行好,给我一身衣服穿吧!” 陆雪征扭过头去,把手中烟蒂在墙上按熄,然后探身揪住李继安的头发,连拉带扯的把人拽到面前放倒。伸手扒开对方的一边屁股,他就见那处裂伤已经结痂,一点粉红嫩肉隐隐翻了出来,却是收不回去了。 毫无兴趣的在那结实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他说道:“过两天给你吃干饭!” 李继安侧身转向陆雪征,抬头枕到了他的小腿上:“我记得我当初是砸断了你的腿……” 陆雪征盯着他答道:“没错,就是你枕的这一条。” 李继安笑了一下:“你怎么就没落个残疾?” 陆雪征正色答道:“我福大命大,压得住你!” 李继安和他对视片刻,然后收回目光,闷闷的又咳了两声:“我冷,你给我一条棉被也行啊!” 陆雪征说道:“等我儿子回了家,你想怎么取暖就怎么取暖。哪怕你跳到火盆里,我都不管!” 李继安喘了两口粗气,口中骂道:“你他妈的祸害我!” 随即他起身爬到了陆雪征身前,自作主张的滚到了对方怀里:“老子快要冻死了!在你这里蹭点热气!” 陆雪征抬手搂住了他的光身子,发觉他果然是皮肤冰凉,一身的鸡皮疙瘩。在那胸前一点上揪了一下,他心不在焉的低声说道:“你个糙老爷们儿,还跟我撒什么娇?” 李继安当即瑟瑟发抖的回道:“放你妈的屁!我什么时候对你撒娇了?别以为你干了我一次,我就成了兔子!” 陆雪征嗤笑一声:“你要是当了兔子,非饿死不可。老成这个×样,杀了吃肉都不香!” 李继安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还击。 这时,陆雪征又摸了摸他的头发:“回去染一染吧,这个年纪,还不至于白了头。” 李继安咕哝道:“算了,麻烦。已经这个样了,头发黑白还有什么关系?” 陆雪征一本正经的向他比划形容:“把你摁在地上放平了,搬一麻袋土往胸口一压,压个三天五天,再把头发一染,你就漂亮了!” “去你妈的,那我就死了!” “虽死犹美,死得其所。” “滚吧!说良心话,我这一年对你儿子不错。你少耍我开心!” 陆雪征哈哈笑出声来,仿佛是十分愉快。而李继安靠在他的胸前,在有限的温暖中打了个雷似的大喷嚏。 第152章 重返家园 这天下午,李继安终于得到了衣服。 那是陆雪征的衣服,两个人身材相仿佛,所以穿起来倒是十分合体。陆雪征又给他找了一双皮鞋,李继安一脚踩进去,依旧是不大不小正合适。单手扶墙来回走了两步,他那腰是越发弯了,两条腿也拖拖拽拽的不能合拢。 陆雪征站在一边旁观,这时就皱着眉头笑问:“你做出这个模样是给谁看呢?我他妈也就干了你一次,你这怎么好像是让万人骑过了一样?” 李继安当即转向了他:“滚你娘的!老子屁股疼!” 陆雪征嗤笑出声:“哎哟,你这还娇嫩上了。怎么着?还想用尊臀讹我一场不成?” 李继安近来只凭清汤寡水度日,人是瘦了一圈。吭吭吭的低头咳了一气,他面红耳赤的抬起头来,因为喘的激烈,所以就没能做出回击。 陆雪征抬腕看清表手表,发现时间快到,便走上前去攥住李继安的一条手臂,不由分说的向外带去:“走吧,我儿子快到了!” 陆雪征脸上平静,心中激动。连拉带扯的把李继安拖出空房,他步伐轻快的走向院内。金小丰带着十几名保镖,正在阳光下来回徘徊。抬头和陆雪征对视了一眼,他略一点头,表明自己这边早已准备妥当。 正当此时,院外遥遥响起了汽车声音。守门仆人左右打开大门,金小丰一马当先,带着保镖快步走向院外。陆雪征紧随其后,拽着李继安立刻跟上。李继安一边踉跄行走,一边扭头环顾周遭环境——许多年前他就来过陆家,然而每次都是心怀叵测,竟是从来没有认真打量过这座陆公馆。此刻不知怎的生出闲心,他认真扫视了院内的一草一木,心里知道自己将来大概未必再有机会来到这里,甚至不会再有机会见到陆雪征,和陆云端。 蹒跚着在陆雪征身边站稳,他向前射出目光,看到了自家卫士长的人马——一共三辆汽车,络绎而来。身体有些哆嗦,并不是他怕了;他是受了陆雪征的影响,是陆雪征在颤抖。 这时,打头一辆汽车缓缓停下。车门一开,卫士长牵着陆云端跳了下来。这一刹那,李继安手臂一痛,是陆雪征险些捏碎了他的骨头。 然而他没有去看陆雪征,他把目光射向了前方的陆云端。 陆云端穿着一身灰布裤褂,头发又短又乱,是个乡下小子的打扮。面对着陆雪征和李继安愣了一瞬,他随即欢喜的大喊了一声:“呀!爸爸!” 后面本来还跟着“干爹”两个字,然而被他及时生生咽了下去。骤然拔腿奔向前方,他一头冲向了陆雪征的怀抱。卫士长猝不及防的伸手要抓,却是扑了个空。而陆雪征放开李继安俯下身去,一把抱起陆云端连转了三个圈,又在对方的脸蛋上狠亲了一口。陆云端一手搂住父亲的脖子,同时飞快的扫了李继安一眼,结果就发现干爹正在定定的凝视自己,眼圈泛红,竟是要哭的模样。 这时,对面的卫士长急切起来,大声喊道:“师座,过来,快过来啊!” 李继安对此充耳不闻,单是又委屈又悲伤的注视陆云端。可这喊声却是提醒了后方的金小丰,他拔出手枪,抵住了李继安的脑袋——现在凭陆家的势力,满可以对李继安公然的言而无信。李继安是个祸根,陆雪征虽然表面上对他还算和善,但是心中已经打定主意,这次绝不能放虎归山! 坚硬枪管让李继安如梦初醒一般的打了个冷战。陆雪征抱着陆云端立刻就要后退。不想就在此刻,陆云端忽然抬手,握住了枪管。 枪管乌黑冰冷,他的小手攥上去,拇指顺势堵住了枪口。扭头转向李继安,他认真说道:“你走吧,多保重。” 李继安笑了一下,轻声问道:“小没良心的,你这就不要我了?” 陆云端目光清澈的看了他:“我也没想跟着你,是你当初绑架我。” 话到这里顿了一下,他继续说道:“你快走吧。家里只剩下了你一个人,你一定寂寞。张叔叔有媳妇有儿女,天天热闹;你也娶个媳妇做伴,将来有了小孩子,我给他们做大哥哥。” 李继安听到“家里”二字,气息一颤——陆云端一走,他又没有家了。 苦笑着伸手摸了摸陆云端的头发,他咳了一声,随即不肯再看旁人,咬紧牙关迈步走向前方的卫士长。而陆云端放下手来,扭头把嘴凑到了陆雪征的耳边:“爸爸,算啦!” 陆雪征紧紧的搂抱着他,非常大度的转身向院内走去:“好!云端说算啦,那就算啦!” 陆云端暗暗松了一口气,又抬头向金小丰伸出了手,非常响亮的唤道:“哥哥!你想没想我?” 金小丰收起手枪,跟在后方微笑了,又握住了他那只小手,闷头闷脑的答道:“想。” 陆云端又扭头在陆雪征的脸上亲了一下:“爸爸呢?” 陆雪征腾出一只手,在他那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爸爸都要想死你这个小混蛋了!” 陆云端东张西望,感觉周遭的环境久违而又熟悉。往昔的空气一点一点的浓郁起来,他满意的点了点头,认为这才应该是自己的家,自己终于是回了家! 陆雪征扒了陆云端那一身粗布裤褂,发现孩子身上被晒得很黑,倒的确长高了一截。陆云端自己站在水池前洗脸刷牙,然后迈进浴缸坐下,非常快乐的往身上涂抹香皂。陆雪征坐在浴缸边沿上,笑着看他;而金小丰捧着一套提前预备出来的新衣走进来,然后没走,倚着门框也是看他。 陆雪征出言问道:“儿子,李继安对你怎么样?” 陆云端在满头的香皂泡沫中闭上了一只眼睛,实话实说的答道:“爸爸,就因为他对我很好,所以我才不让哥哥开枪啊!”然后他一挥手:“唉,别管他了!我听队伍里的参谋说,他又要上战场啦!” 陆雪征和金小丰相视无言,感觉一年未见,这陆云端的言谈举止越发少年老成了,而且嗓门也大了许多。 在穿上一身崭新笔挺的小西装之后,陆云端弯腰系好皮鞋鞋带,而后昂首挺胸,开始在楼内上下徘徊,一边踱步一边若有所思。 陆雪征和金小丰见状,一起感觉莫名其妙,殊不知陆云端在山村里野的太久了,如今骤然回归家中,颇为不适——他是在寻找陆家少爷的感觉。 如此寻找良久,他仰起头来,抬手正了正衬衫领结,然后摇头摆尾的晃了晃脑袋。蹦蹦跳跳的跑回浴室,他用梳子蘸了水,在玻璃镜子前给自己梳了个小分头——终于找到感觉了! 大师傅在厨房里煎炒烹炸,仆人乘坐汽车出门,从馆子里往回运那招牌菜肴。陆云端将一只小板凳搬去客厅,站上去揭下了墙上那幅蛤蟆图。 “这个不好看!”他的音量恢复正常,沾沾自喜的从小板凳上跳下来:“过两天,我画个更好的!” 陆雪征接过那张蛤蟆图,想要保存起来做个纪念。从角落处的小五斗橱中搬出一只大木匣子,他拉开匣盖,里面整整齐齐叠着陆云端这些年的精品画作,足有厚厚一沓。陆云端站在一旁,就见父亲把蛤蟆图平平整整的放进去,随即合上匣盖,珍而重之的把匣子放回原位。 这让他心中一暖。张开双臂搂住父亲的腰,他闭上眼睛,忽然非常想要撒娇。于是用力清了清喉咙,他开始像一股融化的蜜糖一样黏软起来:“嗯哼……爸爸噢……” 正当此时,金小丰无声无息的走了过来。陆云端一眼叨住了哥哥的光头,马上伸手扯住了金小丰的裤子:“嗯哼……还有哥哥噢……” 金小丰哭笑不得的一咧嘴,刚要向这父子两个通知开饭;不想陆雪征弯下腰来,拖着长声做出了回应:“嗯哼……儿子噢……” 第153章 皆大欢喜 晚饭过后,丁朋五等人闻讯赶来,一个个笑的像花似的,向干爹进行铺天盖地的祝贺,又围着陆云端问东问西。陆云端站在人群之中举目四望,忽然心有所感,虽然依旧伶牙俐齿的一一作答,但是隐隐的就有些心不在焉了。 待到这些人告辞离去之后,他拉住父亲,仰头问道:“爸爸,白嘉治呢?” 金小丰在一旁听了这话,倒是觉得不好作答,哪知陆雪征不假思索的说道:“死了。李继安绑你那天,他被人从后面捅了一刀,死了。” 此言一出,金小丰立刻望向陆云端,觉得小弟年纪毕竟还小,干爹这样冷淡坦白的讲述死亡,似乎不很合适。然而陆云端点了点头,只是“哦”了一声。 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内,陆云端的情绪显然是有些低落。搬着个小板凳坐在茶几前,他摊开白纸写写画画,想要画一个白嘉治出来,可是一年未见,他已经不能把白嘉治的相貌完全回忆清晰。涂涂抹抹的画了两张,他觉得很不满意。这时,陆雪征亲自端了一盘水果送过来,又蹲在旁边观看:“这画的是谁呢?” 陆云端不愿吐露心事,于是放下铅笔拿起一只白梨,“咔嚓”咬下一大口:“谁也不是,我乱画的!” 当晚,陆雪征要和儿子同睡。金小丰在走廊内的电话机前打电话,一只耳朵贴着听筒,另一只耳朵便听隔壁房内嘻嘻哈哈、吵闹不休。及至挂断电话推开房门,他迎面就见陆云端像只大老鼠一样钻出床底,热的满头满脸都是大汗,而陆雪征随即也从床下滚了出来,伸手要抓儿子的小腿:“看你还跑!” 陆云端大叫大笑着躲到了金小丰的身后:“哥哥,救命啊!” 金小丰本是有话要说,可是面对此情此景,自然一时也说不得话。陆雪征衣衫不整的伸开双臂纵身一跃,连儿子带金小丰,一起紧紧抱了个满怀:“嘿嘿,小混蛋,你倒是跑啊!” 陆云端身穿一件滑溜溜的绸缎睡衣,这时扬起双手向下一溜,竟是钻出睡衣,光着上身继续逃窜。金小丰浅浅吸了一口气,因见干爹绕开自己又追出去了,嘴里的话在舌头上打了个滚,就依旧没能说出来。 良久之后,陆家父子暂时休战,周身上下皆是灰尘汗水。洗过澡后上了床,陆云端因见自己这床十分阔大,便对着金小丰招了招手:“哥哥,你也来睡!” 金小丰,因为有话要说,所以此刻倚靠门框站着,并没有离去。收到了这样的邀请后,他迟疑着没有动,还是陆雪征也对着他一点头,他才迈步走上前去。 陆云端这回得意了,爬到金小丰身上不肯下来。金小丰一手搂了陆云端,同时抓住机会侧过脸来说道:“干爹,林逢春刚才打来电话,说他前两天刚和李绍文联系过。李绍文那里一切都好,上个月看了一处好房子,但是人家只租不卖,而且要到明年才能让出房来。李绍文现在也拿不定主意。” 陆雪征枕着双臂,慵懒的打了一个小哈欠:“我这边不急,让他慢慢找。” 金小丰立刻答道:“嗯。” 陆雪征忙到如今,也是累了,闭上眼睛伸直双腿,偏是蹬到了金小丰的赤脚上。金小丰抱着身上的陆云端,不动声色的活动赤脚,轻轻去蹭对方脚趾,陆雪征无声一笑,也没言语。 他知道金小丰的心思,不过今晚不行,今晚他要陪着儿子睡觉! 陆云端也犯了困,可是坚持赖在金小丰身上,死活不肯下来。陆雪征拍拍身边,口中说道:“儿子,过来,爸爸抱你。” 陆云端对他的拥抱热情不大:“爸爸,你刚才已经抱过我了,现在还是让我抱哥哥吧!” 陆雪征翻身凑上前去:“哥哥有什么好的?要哥哥不要爸爸?” 陆云端侧脸枕在金小丰的胸口,望着陆雪征说道:“爸爸,你不要吃醋嘛!你们两个我都喜欢,这样好了吧?” 陆雪征抬起手臂,把陆云端和金小丰一起搂住:“明天我就把哥哥赶走!” “那夜里可没人陪你睡觉了。” “你来陪我。” “我不陪你!” “为什么?” “你总挠我痒痒肉。” 金小丰仰面朝天的闭上眼睛,在陆家父子一唱一和的贫嘴声中睡着了。 翌日凌晨,陆云端被一泡尿生生憋醒。糊里糊涂的坐起来,柔软的床褥和两边的胳膊腿儿让他愣了一下——随即他才意识到,自己回家了! 家里有电灯、有暖气,有抽水马桶,他不必再瑟瑟发抖的摸黑下炕,去找夜壶。在黯淡晨光中跳下床去,他趿着拖鞋跑去撒尿。 一泡尿的功夫过后,他再次回到床前,发现金小丰鸠占鹊巢,竟是占据中间位置,一头拱进了爸爸怀中。虽然他很喜欢哥哥,但是蹑手蹑脚的上了床,他像条小鱼或者小蛇一样,在哥哥与爸爸之间钻来钻去,末了重新占据位置,把那二人又隔了开。 仰望着天花板眨巴眨巴眼睛,他在入睡之前想起了李继安——现在正是入冬变冷的时候,干爹一定又要彻夜的咳嗽了。 然后他闭上眼睛,因为知道这都是大人之间的恩怨情仇,和小孩子没有关系,所以死心塌地的继续睡了。 陆雪征一觉醒来,神清气爽。为了庆祝儿子平安归来,他开始筹备着晚上大请客——第一嘉宾当然是杜文桢,虽然这个老东西没有做出实质性的帮忙,但是的确没少费心。 金小丰奉命出门,经办此事。陆雪征坐在家中,一个电话打给了杜文桢,亲自作出邀请。杜文桢听说他儿子回来了,惊讶之余也很高兴,说了两句十分中听的道喜话。气氛本是非常好的,然而两人一高兴多聊了两句,却又不知为何拌起嘴来。杜文桢越说嗓门越大,后来陆雪征就听电话那边突然响起了一串细细的高音:“爸爸,你吵死人啦!” 此言一出,杜文桢立刻就斯文了,和蔼的告诉陆雪征:“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我不和你计较。”然后又柔声补充一句:“妈了个×的。” 陆雪征放下电话,暗笑一场。 到了傍晚,陆家在利顺德大摆筵席,招待来客。陆云端打扮的整整齐齐,也出来见人。众人见了这一对父子,尽皆失笑,杜文桢坐在首席,对着身边的儿子说道:“宝儿,你看,这爷儿俩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杜定邦新近被人诱去赌场,一夜输掉五万美元,回家后被杜文桢数落了两句,竟是不识好歹,长久的闹起了小脾气。此刻听了这话,他把脸一扭,不理不睬。还是陆雪征走过来,在他身边弯腰笑语片刻,才把他哄的叽叽喳喳说出话来。 陆云端跟在后方,先看杜定邦像个苍白单弱的小面人儿,又听他说话如同鸟叫,就抿嘴转身,去找地方偷笑。而陆雪征一边倾听,一边抬手一下一下抚摸杜定邦的后背。杜定邦是个不懂事的,这时认定陆叔叔是个好人,就诉苦一般,当众把他老子编排了一顿。 杜文桢坐在一旁,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恨不能把儿子拎起来揣进怀里藏好;陆雪征揽着杜定邦那薄薄的小肩膀,忽然抬头对着杜文桢咧嘴一笑。杜文桢一撇嘴,一张长脸沉下去,长的越发无边了。 晚宴平安结束,陆雪征顺便做了个和事老,调停的杜家父子和好如初。众人皆大欢喜的各自散去,陆雪征也是志得意满。从此时光易逝,转眼间新年到来,金小丰赶在年前小病一场,躺了三四天,从腊月二十六那天开始好转。经过几日调理,他在大年三十这天穿衣下床,看起来倒也是个健康模样了。 第154章 大年初一 除夕夜里,几乎就是彻夜狂欢。待到干儿子们告辞离去之时,已是新年新一天了。 陆云端困的要命,放过鞭炮后便早早就上床睡觉去了。金小丰大病初愈,也经不起这般折腾。领头向干爹磕头拜了年,他揣着一只大红包也提前回了房。 有气无力的脱掉衣服,金小丰抱着棉被躺在床上,就听楼外爆竹烟花轮番上阵,远近响成一片,热闹的如同开锅一般。把个脑袋藏到被中,他就在这温暖而又憋闷的黑暗中睡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金小丰在一片光明中睁开了眼睛——他先以为是天亮了,然而定睛一瞧,发现窗外依旧黑暗,是陆雪征裹着浴袍,带着一身水淋淋的清新气息走到了床边。 眼看着金小丰从棉被中抬起头来,陆雪征带着一点酒意,弯腰摸了摸他的光脑袋:“醒了?没事,接着睡吧!” 陆雪征的手偏于湿凉,覆在他那干燥温热的皮肤上,让他感到了一阵刺激和舒适。下意识的握住了那只手,他轻声问道:“干爹,人都走了?” 陆雪征对他温和一笑,抽出手来要解浴袍衣带:“走了。” 金小丰推开棉被仰卧过去,歪着脑袋凝视陆雪征。他入睡前脱的匆忙,如今周身只有一条裤衩可以蔽体;强健结实的身体在明亮灯光下伸展开来,越发显得魁伟惊人。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他向上伸出手去,眼神单纯而又火热:“干爹……” 陆雪征一歪身坐在了床边,探身对着金小丰笑道:“你这病是全好了?” 金小丰痴痴的仰望了陆雪征,同时下意识的舔了舔干燥嘴唇:“我、我……” 他没能说出下文来,动作却是快过语言。骤然起身搂住陆雪征,他不由分说的把对方拖上了大床。 大床经不住太过剧烈的撼动,隐隐发出了吱嘎声音。金小丰把额头向下抵在陆雪征的胸前,冲锋陷阵一样的前进后退再前进。畅快淋漓的抬起头来呻吟出声,他随即重新垂下头去,几乎缠绵的用面颊磨蹭了对方的胸膛。 忽然一阵身不由己天旋地转,他发觉自己已经被干爹拥抱着压在了身下。这样的颠倒来的太快了,让他惊诧的睁大眼睛望向陆雪征。他是这么的大——粗胳膊长腿大个子,可是在陆雪征的手里,他毫无预兆的变成了小玩意儿。 “干爹,干爹……”他下意识的呼唤出声,语气轻飘而无助,仿佛一只迷途孤独的小野兽。而陆雪征弯下腰来,一手温柔抚过他的光头,一手竖起食指送到唇边,微笑着轻轻“嘘”了一声。 “叫什么?”陆雪征压低声音,戏谑着训斥他:“怕别人听不见么?” 金小丰微皱眉头,咬紧牙关注视着对方。运足力气挺身向上冲击,他在纯粹的欢愉中要去拥抱陆雪征:“嗯……” 陆雪征在他的嘴唇上亲了一下,轻声笑问:“舒服了?” 这样的语言对于金小丰来讲,也是一种难言的刺激。在陆雪征的手掌下辗转的点了点头,他气喘吁吁的答道:“是……是……” 陆雪征在金小丰的耳边呼出了热气:“干爹也很舒服。” 此言一出,金小丰当即紧闭双眼,不可抑制的打了个冷战;随后身体抽搐着紧绷起来,他斩钉截铁的哼出声音:“嗯!嗯!” 相隔片刻,他又哼出一声,这一声却是销魂而又绵长了:“嗯……” 陆雪征被他这老实反应逗得嗤笑出声。单手撑床俯下身去,他拍了拍金小丰的面庞:“傻儿子,病了一场,憋成这样?” 金小丰面红耳赤的睁开眼睛,果然是对着陆雪征傻笑了一下。笑完之后,自己却是不好意思了。 他很幸福的羞愧着,并想趁热打铁再干一炮;然而陆雪征在他的光头上凿了一个爆栗:“滚蛋!我天亮还要去杜家拜年呢!” 金小丰不敢强求,大号小男孩似的蜷在了陆雪征身边。情潮渐渐退却,他在心里十分冷静的想:“大年初一开门红,兆头不错。” 日上三竿之时,陆雪征起床洗漱更衣,把自己打扮的整齐利落,特地还换上了一条颜色鲜艳的新领带。草草的吃过早饭之后,他套上一件灰呢子短大衣,头戴礼帽出门上车,前去杜宅拜年。 充当汽车夫的是丁朋五,金小丰因为还算病人,所以并不随行。独自坐在客厅沙发上,他默默的吃了水果吃点心,无底洞一样的补充营养和能量。而陆云端睡了个懒觉,起床之后见父亲已然出门,便蹦蹦跳跳的下楼来到金小丰面前,凑过去笑道:“哥哥!新年大吉、万事如意!” 金小丰拿着半个苹果,抬起头来向他一笑:“你也是,新年大吉、万事如意。” 陆云端背着双手,围着金小丰走了两圈,末了若有所思的停在了沙发背后。金小丰觉察到了他的目光,不禁莫名有些紧张,回头问道:“云端,你吃早饭了吗?” 陆云端继续前行,一边迈步,一边抿嘴含笑,意味深长的发出声音:“嗯……” 金小丰脸色一变,随即若无其事的转向前方,又拿起一只大梨,不动声色的啃了一口。 陆云端鬼头鬼脑的留意观察着金小丰的反应,没看出端倪来,索性挤到金小丰身边坐下。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热茶,他又长长的哼出声音:“嗯……好茶!” 金小丰面不改色的答道:“是好。” 陆云端左忍右忍,因为狗肚子里装不下二两香油,所以末了忍无可忍,笑嘻嘻的问道:“哥哥,你夜里为什么总是‘嗯嗯’的哼啊?” 金小丰很诧异的反问:“哼?我什么时候哼了?” 陆云端盯着金小丰,一时却也摸不清头脑了:“我夜里出去喝水,有时候就会听到——昨夜你又哼哼了哟!” 金小丰如梦初醒:“哦,那是我在做梦。我夜里经常做梦,有时候醒不过来,干爹会叫醒我。” 陆云端在军营中见过小兵和村里女人苟合,那种快活声音便类似父亲卧室里传出的“嗯嗯”哼声。他并不能完全明白这“快活”的内容,可在懵懂中以为金小丰是偷偷做了坏事,便记在心里,打算以此做个乐子,要挟哥哥。 然而哥哥只是在做梦。 几乎失望的看着金小丰,他感到很是扫兴:“原来是做梦啊……” 金小丰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所以我总是和干爹一起睡。” 然后他又补充说道:“云端,夜里不要喝那么多水,喝了水就得去撒尿,上床下床的多麻烦。” 陆云端一撅嘴:“我渴嘛!哥哥,你都做什么梦啊?” 金小丰啃下最后一口大梨,然后放下梨核搓了搓手:“这个么……很多啦。” 金小丰长篇大论的讲述了两个极端复杂乏味的梦境,听的陆云端几乎生出困意。后来他连连推搡了金小丰:“哥哥,别说了,我要是做了这样的梦,一定要无聊的睡过去的!爸爸不在家,你带我上街去吧!家里的鞭炮都被他们昨晚放光了,你给我买几个漂亮的烟花,好不好?” 金小丰拿起毛巾擦了擦手,然后起身去找外衣:“好!” 第155章  半路奇遇 杜文桢上了一点年纪,日子又过的太平,就像个老太太一样絮叨起来。眼看陆雪征主动过来给自己拜年,他十分得意欢喜,也不管其它客人了,对陆雪征一味的只是挽留,吃了午饭又要吃晚饭。陆雪征心想这是大年初一,杜家也要过年,自己不便久坐,然而杜文桢真心实意的不放他走,杜定邦因为不能出去野跑,所以也跟上陆叔叔,像只小鸡崽或者小猫咪一样,捏着小嗓子讲述自己那失败的恋爱史。 到了下午时分,陆雪征实在是不好意思再耽搁下去了,趁着天亮,强行告辞。出门坐上汽车了,耳边还回响着杜文桢的唠唠叨叨与杜定邦的叽叽喳喳。丁朋五把汽车开上大街,因见前方人多车多,不好行驶,便一打方向盘拐了弯,想要穿胡同抄近路。哪知小胡同也不好走,那路上又有雪又有冰,滑溜溜的崎岖不平。丁朋五聚精会神的东转西拐,陆雪征坐在后排,随着惯性摇来晃去坐不住,气的骂道:“你他娘的这是跳摇摆舞呢?” 丁朋五也觉着自己这车开的滑稽,又笑又怕的面向前方做了个鬼脸,他没敢贫嘴,只嗫嚅着解释道:“天冷路滑……这大杂院门口是不好走。” 陆雪征听他还怪上大杂院了,不禁还要训他两句,不想正值此刻,丁朋五猛然一踩刹车,只听一声刺耳怪叫,陆雪征话没出口,人先向前冲过去了,一头正撞上了丁朋五的后脑勺。他那脑袋硬的像铁,撞了一下满不在乎,丁朋五却是登时七荤八素,眼前险些冒了金星。 陆雪征重新靠后坐稳,恨不得把丁朋五揪过来揍一顿:“你这又是怎么了?” 丁朋五回过头来,苦着一张脸答道:“干爹,好像轧着人了!” 果不其然,他这话音刚刚落下,车外就响起了小孩子的嚎啕声音。 要依丁朋五往日的嚣张,此刻一脚油门踩下去,管它要不要人命,早就自顾自的离去了。不过今年是大年初一,似乎没有无故夺人性命的道理,而且偏偏干爹又在后方,所以他便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陆雪征却是不假思索的推开车门,走到前方低头一看,就见一个破衣烂衫的小男孩坐在车前——倒是不再嚎啕了,转为嘤嘤的小声哭泣。 陆雪征低头放出目光,发现这孩子大概也就是个七八岁的模样,身上的棉衣没有二两棉花,还东破西绽的露着肉,两只小手搭在腿上,冻得好像红萝卜一样。这么一个穷家小崽子,相貌却是生得好,小鼻子小嘴的,一双杏核眼睛水汪汪的幽黑,可惜太脏,不能细瞧。 陆雪征并不认识这个孩子,但是上下打量一番之后,只觉得莫名的眼熟。正当此刻,丁朋五也下车了,走过来踢了那孩子一脚:“别他妈哭了,爬起来说话!” 孩子挨了这一脚,竟是吓的浑身一颤。这时一个老婆子走出大杂院,看到陆雪征和丁朋五二人围着孩子,双眼登时一亮,深吸一口气便干嚎着扑上来,口口声声只说孩子受伤了。那孩子受了老婆子的揉搓,仿佛是吓坏了的样子,一时连哭都不哭了。 老婆子也是鹑衣百结的潦倒模样,因为嚎的兴奋虚假,所以一望便知是要讹人的。丁朋五眼看她要往干爹身上扑,连忙上前一步挡住,骂骂咧咧的十分凶恶。老婆子见对方并非善人,立刻改变战略,口中只说孩子从小没有爹娘,如今又被轧伤了腿,非得落下残疾不可;两位大爷发发善心,留下几个钱也是好的。丁朋五一听这话,当即问道:“他没爹娘,你又是干嘛的?” 老婆子涕泪横流,竟然总有话答:“两位先生,我这孩子命苦哇!要是爹娘都活着,他也是个少爷家。他在他娘的肚子里时就没了爹,下生不久又死了娘,我是他家的老妈子,能眼看着孩子活活饿死吗?我这些年啊……”滔滔不绝的大诉其苦,总而言之,还是要钱。 老婆子是长篇大论了,丁朋五却是没有兴趣多听。他正要扔两个钱打发对方,哪知陆雪征忽然问道:“他爹娘是谁?” 老婆子甩了一把鼻涕,也不把孩子从雪地上拉扯起来,哭哭啼啼的说这孩子姓苏,孩子他爹苏清顺,当年在天津也是有一号的! 此言一出,陆雪征和丁朋五对视一眼,这回再看孩子,果然发现对方那面目轮廓很像苏清顺,但是可比苏清顺要漂亮许多。 陆雪征上前一步,弯腰问那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小孩子低下头,蚊子哼似的咕哝了一句。陆雪征没听清:“什么?大声说话!” 小孩子专心致志的抠着棉裤上的破洞,声音略略提高了一点:“我叫苏家栋……九岁了。” 陆雪征直起腰来心算一番,然后自己点了点头,转向丁朋五说道:“这小子真混蛋。没有当爹的本事,就别把孩子留在世上活受罪!” 丁朋五当年和苏清顺感情不好,而且苏清顺也死了九年了,所以他听到这话,并没有什么感触,也不知该如何回答。陆雪征抚今思昔,却是十分慨叹。其实在这些干儿子之中,苏清顺人最机灵,挨打最少。陆雪征一度很喜欢他,曾在他那里住了一两年,后来因为金小丰换了新公馆,环境更好,他才搬离了苏宅——他没想到苏清顺会丧了良心背叛自己。 陆雪征花了一点小钱,把苏家栋领走了。 苏家栋离了老婆子和大杂院,吓的又哭了起来。陆雪征把他拎上汽车,他像个软骨头的狗崽子似的一动不动,坐在座位上继续哭,也哭不出大声,有气无力的只是嘤嘤。老婆子欢天喜地的回院去了,丁朋五发动汽车,大着胆子说道:“干爹,您何必要这孩子呢?苏清顺能留下什么好种子来?” 陆雪征皱着眉头审视孩子,口中答道:“这孩子可比苏清顺差远了。苏清顺混蛋归混蛋,从小就聪明,这孩子啊,恐怕是随他娘了。” 丁朋五笑道:“那您还要?” 陆雪征叹了一口气:“我老了,心软。苏清顺要是现在反叛,我都未必忍心杀他。等再过个三年五年,你们都可以过来向我讪脸了,你们是宝贝,干爹舍不得揍你们了。” 丁朋五拐上大街,笑着转换话题:“干爹今年办个四十整寿吧,儿子们跟您这么多年,都没给您庆过一次生日。” 陆雪征不感兴趣的摇了摇头:“再说。” 丁朋五把汽车开进陆公馆院门。此时天色擦黑,晚饭早已准备妥当,只等陆雪征一人回来。金小丰蹲在院内,一溜摆开五个大麻雷子,手拿烟卷依次点燃;陆云端捂着耳朵站在一旁,非常谨慎的进行旁观。陆雪征这边推开车门刚一下车,就觉脚下颤抖,五声巨响连珠传来,震得他耳朵嗡嗡直响。 金小丰见干爹回来了,连忙迎上前去,而陆云端撒腿直冲,口中大喊:“爸爸!抱住!” 陆雪征连忙不假思索的弯腰伸出双手,正是接住了蹿上身来的儿子。 扛麻袋似的把陆云端扛上肩膀,陆雪征抬手一摸金小丰的光头:“怎么不戴帽子?想要再病一场?” 金小丰瓮声瓮气的答道:“不冷。”随即他低头看到了站在暗处的苏家栋,不禁一愣:“干爹,这是——” 陆雪征笑了:“你猜这是谁的儿子?” 金小丰莫名其妙的摇头:“这……不知道。” 陆雪征扛着儿子迈步向前走去:“苏清顺!” 金小丰大吃一惊,无言以对。而丁朋五眼看干爹走远了,这才靠近金小丰,低声笑道:“干爹可能是闲的,不过也没关系,就当养猫养狗了,是不是?” 金小丰扭头看了他一眼:“是个屁!” 第156章 训导者 陆云端得知爸爸带回来一个小男孩,心中十分好奇,几乎无心吃饭。金小丰和丁朋五分坐在餐桌两边,丁朋五本来心情不错,想要讲两句闲话凑趣的,但是抬眼一看金小丰的光头,他心中悚然,那种说笑的欲望立刻就消失了。 金小丰十分淡定的连吃带喝——他知道丁朋五畏惧自己,这样很好,否则对方贫嘴恶舌,吵的讨厌。 待到晚餐结束后,丁朋五告辞离去;陆雪征则是领着陆云端,走到厨房去看苏家栋。厨房灯光明亮,正是仆人们洗洗刷刷最忙碌的时候,苏家栋先前是被汽车吓了一跳,并未受伤,如今便是自行吃饭。仆人嫌他肮脏,把他打发到门口暗处蹲下,又在他面前放了一只小板凳,上面摆着一个大碗,碗中有饭有菜。 陆雪征在远处停住脚步,仔细观察对方的举动,就见苏家栋攥着个勺子,笨手笨脚的往嘴里送饭,身上地上皆是饭粒。如此过了片刻,他又低下头去,把那饭粒捡起来吃,手上脸上遍布油渍、一塌糊涂。 陆雪征看到这里,带着陆云端走上前去停住脚步。苏家栋握着勺子抬起头望向他——随即就像受惊了一样,立刻又把头低下去了。 陆雪征弯下腰来,很温和的出言问道:“好不好吃?” 苏家栋鼓着腮帮子,恨不能把脸埋到饭碗里去,非常含糊的答道:“好吃。” 陆雪征又问:“想不想家?” 苏家栋捧着大碗,似乎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沉默良久后抬手一抹眼睛,竟是嘤嘤的又哭了起来。 陆雪征直起腰,让小仆人把苏家栋领去洗澡换衣裳;然后对着陆云端说道:“看吧,这孩子就是个蠢货!” 陆云端仰头问道:“他是傻子吗?” 陆雪征答非所问的说道:“他爸爸当年是我的干儿子,机灵的了不得,我很喜欢他。可惜后来他坏了良心,帮着别人来害我,我就把他打死了。” 陆云端一点头:“他爸爸聪明,他怎么傻头傻脑的?你杀了他爸爸,他会不会恨你啊?” 陆雪征故意问道:“他要是恨我,那该怎么办呢?” 陆云端一皱眉头:“那能怎么办呢?我看你是可怜他了!” 陆雪征低头一笑,感觉有个聪明懂事的儿子的确是好,现在就可以和自己有问有答的商量事情了。 “唉,养上几年,等他长结实了,我就把他放走。”他拉起儿子的小手:“这样好吧?” 陆云端认真的思索片刻,末了一耸肩膀:“行啊!” 小仆人给苏家栋剃了头发,洗了个热水澡,又找出陆雪征当年穿过的小衣裳给他换上。陆雪征知道这孩子一脑袋浆糊,问不出整话来,故而懒得搭理,自去休息。 金小丰尾随其后,这时见周围无人,便出言说道:“干爹,那孩子——” 陆雪征一抬手:“停!别跟我罗嗦!我也不养他一辈子,再过个三四年,等他冻不死饿不死了,我就让他滚蛋!” 金小丰叹了一口气:“那个苏——” “停!别看他是苏清顺的儿子,他那头脑还不如苏清顺百分之一。我还不至于让这么个笨蛋崽子反咬一口!” 金小丰咽了口唾沫,因为觉得干爹此刻是油盐不进了,所以就没有继续浪费口舌。 第二天中午,陆雪征下楼走进客厅,发现陆云端正在揪着苏家栋捶打。苏家栋抱着脑袋还想逃跑,可是人小力弱,不是陆云端的对手,最后就呜咽着蹲在了地上。 陆雪征旁观片刻,没有摸清来龙去脉,还以为是儿子在恃强凌弱欺负人。对此行径,他是很不赞成的,刚要出言阻止,哪知陆云端此刻停手,对着苏家栋又踢了一脚:“下次你还听不听话了?” 苏家栋满脸眼泪,抽抽搭搭的答道:“听、听话。” 陆云端把他拎了起来:“晚上我去看你!你再不听话,我还揍你!” 苏家栋哭天抹泪的连连点头:“我、我一定听、听话!” 陆云端用力搡了他一把:“走吧!” 苏家栋晕头转向,涕泪横流的小跑离去,出门时经过陆雪征,也不懂得抬头问好。陆雪征眼看他逃远了,这才问道:“云端,你打他干什么?” 陆云端走到沙发前坐下来,一本正经的说道:“爸爸,我今天明白了一个道理!” 陆雪征饶有兴味的走过去,在旁边也坐了下来:“什么道理?” 陆云端扭头望向他:“爸爸,我发现啊,如果我和笨蛋讲道理的话,最后我也会变成笨蛋!” 陆雪征惊讶的一挑眉毛:“什么意思?” 陆云端又道:“所以呀,想要讲道理的时候,也得先看那个人懂不懂道理。他要是懂,那我就讲;他要是不懂,我直接揍他一顿,比什么都有用!” 陆雪征莫名其妙的看着儿子:“啊?” 原来陆云端一直生活在人高马大的哥哥群中,如今家中终于来了个同龄人,他便十分兴奋,今天特地起了个早,跑去窥视苏家栋。 苏家栋住在仆人房里,和仆人一同早起。仆人们在厨房内吃早饭,他蹲在门口的小板凳前,也跟着吃早饭。陆云端兴高采烈的跑过去探视,片刻之后就觉得不能忍受了——苏家栋的吃相,还没有野狗干净。 他像个大哥哥一样走过去,教导苏家栋吃饭不要着急,一口一口的来,别把饭粒漏到地上,也别去捡地上的饭粒吃。苏家栋先是装聋作哑的不抬头,后来倒是答应了,然而口不对心,丝毫没有改正的倾向。 到了中午,陆云端又去检查苏家栋的吃相,发现对方依旧是把嘴伸到碗里乱拱。他蹲在旁边 ,心平气和的继续教导;苏家栋嘴里答应着,一个勺子在碗里胡掘,一个不慎,把小小一团米饭拨了出去。 陆云端这时已经有些不耐烦,伸手捡起那块米饭,他质问苏家栋:“这怎么办?” 苏家栋怔怔的看着他,不知如何回答。 陆云端下意识的把米饭送进了嘴里,一边咀嚼一边问道:“是不是还要吃掉?” 话音落下,他忽然反应过来,连忙张嘴吐掉米饭。这回再次面向呆头鹅似的苏家栋,他咬了咬牙,扬手就扇出了一个大嘴巴! 再说这苏家栋——他也是个命苦的孩子,当年他那亲娘受到日本人的逼迫,自以为出卖了戴国章便可保命,哪知道日本人前脚抓住戴国章,后脚看她没有利用价值,又是个白嫩嫩的美人,便将她祸害了一通,扔下不管。她心灵受了惊吓,身体受了伤害,不过两月便一病呜呼。家中的老妈子无可奈何,只得变卖了家具房产,勉强度日。 老妈子家中也是有儿有女的,全不成器,开销极大,如此过了几年,家中便是穷到了不堪的境地。苏家栋越长越大,要吃要喝,老妈子恨他不死,对他又打又骂。而苏家栋先天既不聪明,后天又受了虐待,所以头脑越发一片空白,就只剩下了一副好模样。 陆云端把苏家栋教训一通,意犹未尽,开晚饭前找到对方,不由分说的又捶了一顿。苏家栋哀哀哭泣着去吃晚饭,这回吃完一口要停顿半天,一粒米饭也没敢掉。 陆云端乘胜追击,在接下来的几天内都对苏家栋横眉冷对,吓得苏家栋吃相日益斯文,再也不敢乱嚼乱拱。 等到苏家栋彻底改掉这一项恶习,陆云端才对他和颜悦色起来,给他水果吃,又带他在院子里放鞭炮。苏家栋胆子小,那边鞭炮一响,他这边就要吓的瑟瑟发抖。陆云端点燃了一根大麻雷子,随即转身跑回苏家栋身边,抬手捂住了对方的耳朵。 一声巨响过后,苏家栋表情痛苦的转过身来,可怜巴巴的哀求道:“少爷,别放了,我害怕,咱们回屋吧。” 陆云端颇觉扫兴的望着苏家栋,心里真是看不起这位仆人兼伙伴,但和其父一样,他也很会开导自己:“世上总是会有胆小鬼和笨蛋的,苏家栋就是其中之一,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随他去吧!” 第157章 好心人 一过六月,金小丰开始为陆雪征筹备四十整寿。 从来没人知道陆雪征的准生日,陆雪征也向来没有过生日的兴致。不过想到自己今年已满三十九周岁,他不禁生出了许多感慨——当年十几岁入行时,他可是没奢望过自己能活到如今。 于是他决定庆祝一下。做杀手发家的人,能全须全尾办上四十整寿,而且有家有财有儿子,这简直就是杀手一流中的奇迹了。 这日下午,雨过天晴,陆雪征夹了一本厚书,前去花园亭下阅读。翻过几页之后,他抬头望向小溪木桥,发现小溪清澈依然,木桥却是显得残旧了。屈指算来,这处花园洋房也有了十几年的历史,可是回想当初喜迁新居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却又仿佛不很遥远。 一只远道而来的蛤蟆蹦上凉亭石凳,对着陆雪征呱呱大叫了两声。陆雪征没有起身,直接抬起一条腿,轻轻一脚把它扫了下去。蛤蟆落地后打了个滚儿,随后一跳一跳的逃进了草丛中去。陆雪征睹物生情,诗兴大发,当即改编宋词一首:“上午雨疾风骤,下午风停雨收,试问读书人,却道蛤蟆依旧。知否知否——” 最后一句诌不出来了,姑且放下。陆雪征怡然自得的低下头来,继续读书。金色阳光透过层层绿叶,从凉亭一角向内洒下斑驳光影;忽有一阵微风拂过,陆雪征端起书本转身伸出亭外,白纸黑字上就落下了点点粉色花瓣。 陆雪征微微一笑,感觉这情景十分美丽。花好树好风光好,自己也是风度翩翩。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他忽听得上方响起“噗啦”一声,睁眼一瞧,却见一大泡鸟屎落在了书页上! “哎呀!”他又皱眉又咧嘴,连忙起身走出凉亭,揪下树叶去刮鸟屎,同时气急败坏的自言自语:“哪来的×鸟,真是恶心啊……” 正当此时,一名仆人隔着小溪大声喊道:“大老板,您的电话,杜公馆打过来的!” 陆雪征听闻此言,只得捏着书本一角走上小桥。经过仆人之时,他把书本往对方怀里一扔,头也不回的且走且道:“把它给我弄干净。” 杜文桢通过电话向陆雪征求援——他找不到杜定邦了! 陆雪征先还没当回事,想要打趣两句,然而杜文桢那边心急如焚,三言两语之后便咆哮起来,却又不是发怒,是忍无可忍的失了控。陆雪征一看老头子是真急眼了,便不再拖延,放下电话便亲自出门,带人去找杜定邦。 天津卫说大很大,可是消遣的地方只有固定几处,所以找起人来,说小也小。如此忙到傍晚时分,杜文桢那边一无所获,陆雪征这边耳目众多,却是在一家私人公馆内堵住了杜定邦。 公馆内正在大开赌局,院外布有层层保镖,不许生人擅入。陆雪征这边人多势众,迈步想要向内硬闯,一名管事人见状,立刻吆吆喝喝的上前阻拦:“干什么的?这地方不许你们随便进,知道吗?” 陆雪征心知这不是个动武的时候,故而停下脚步,心平气和的告诉他:“我一个侄子在这里,几天几夜都没回家了,我来找他。” 管事人见惯了这种事情,当即一立眉毛:“你是谁啊?你侄子又是谁啊?” 这回没等陆雪征回答,旁边的手下挤上来,把那管事人推了个踉跄:“你NND又是个什么东西,敢这么和我们大老板说话!” 陆雪征抬手把那手下挡到了身后,然后不急不缓的告诉对方:“我姓陆,陆雪征,我找杜定邦,听明白了没有?” 管事人听闻此言,受惊似的一愣。而陆雪征向前一指:“劳驾,你给我带个路。” 管事人不敢和陆雪征做对,乖乖的充当向导,把陆雪征等人引上了二楼一间房内。房门一开,陆雪征迎面就见一片烟云缭绕,温热混浊的空气扑鼻而来,让人恨不能暂停呼吸。抬手在鼻端扇了两下,他走进房内定睛一瞧,就见此处陈设简单,唯有正中央一张圆形大桌最为醒目;而杜定邦正是坐在圆桌一侧,身边围绕着三四名袒胸露乳的摩登佳人。 房中赌局受了打扰,桌边众人一起惊愕抬头,看向门口。杜定邦直愣愣的望着陆雪征,手里还捏着几张扑克牌:“陆、陆叔叔?” 陆雪征走到他身边,先是打量了那几位美女,然后对着杜定邦笑道:“你爸爸找你快要找疯了,原来你是躲在了这里。好啦,跟叔叔回去吧。” 杜定邦沉下他的小长脸,倔头倔脑的扭开脸去,并不回答。 陆雪征一手按住桌沿,弯下腰去拍了拍杜定邦的后背:“贤侄,连叔叔的面子都不给了?” 杜定邦翻了陆雪征一眼,依旧是捏着扑克牌保持沉默。 陆雪征知道这孩子是被惯坏了,不可救药。抬头对着桌上众人尴尬一笑,他探头凑到杜定邦耳边,压低声音问道:“你是自己走出去,还是让叔叔把你扛出去?” 此言一出,杜定邦立刻抿着薄嘴唇瞪向了他,一张脸上没有丝毫血色,脖子梗的仿佛快要抽筋。 陆雪征短暂的和他对视片刻,然后对着门口一摆头,温和劝道:“走吧!” 杜定邦猛然起身,把手中的扑克牌往桌上一摔,又从桌下小抽屉里搬出筹码匣子,发了疯似的往桌上一砸——筹码都是事先用钱换来的,他现在一发脾气,也不要钱了! 在稀里哗啦的响声中,杜定邦转身推开一名挡路的姑娘,拔腿就往外走,走的太用力了,一颠一颠的就出了门。陆雪征随即跟上,心想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杜文桢本人那么豪横,可是就栽在这倒霉儿子手里了。 杜定邦要上自己的汽车,然而陆雪征怕他半路脱逃,所以把他拉上了自己的汽车,一路驶向杜公馆。 杜定邦还在赌气,细胳膊细腿的独自坐在一边,扬着脑袋面向窗外。陆雪征看了他这个气鼓鼓的模样,并不恼火,只是觉得可笑。 “唉,贤侄,到叔叔这里来……”他非常慈爱的伸出手去,把杜定邦强行拉扯到了身边。一手搂住杜定邦的肩膀,一手捏住对方的小下巴,他探头笑问:“乖乖,你和你爸爸又怎么了?你爸爸这两天为你跑断了腿,正在家里发疯呢!” 杜定邦张了张嘴,声音又尖又细的答道:“他本来就快疯了!我不理他!” 陆雪征用手指在他那高高的鼻梁上捏了一下:“和你爸爸赌气,顺带着连叔叔也恨上了?” 杜定邦摇头晃脑的撅了撅嘴:“我……我没恨你。” 然后他瞄了陆雪征一眼,发现陆雪征正在望着自己微笑,就垂下头去,叽叽咕咕的又道:“你不知道我爸爸有多讨厌……” 陆雪征笑道:“那你给叔叔做儿子吧!” 杜定邦笑了一下,娇声答道:“你太年轻啦!” 陆雪征握住他的一只手,发现那手又薄又软,冷冰冰的。而杜定邦蜷成一团,满心委屈,不愿回家。 陆雪征把杜定邦一直送到了杜文桢面前。 杜定邦桀骜不驯,进门后就直接上楼去了。陆雪征见杜文桢十分欢喜,便问他父子二人交恶的原因。一问之下,他承认了杜定邦的不幸——杜文桢这个老子挑三拣四,上个月第五次搅黄了儿子的婚姻大事。 杜定邦虽然看起来还像只嫩鸡崽子,但也是二十好几的青年了,需要有个家庭。家中这位父亲从他十八岁起就开始在这上面捣乱,熬到如今,他已经是忍到极限了! 陆雪征哭笑不得:“老兄,你这是干什么嘛!疼儿子归疼儿子,不能因为这个,就连儿媳妇都容不下呀!” 杜文桢振振有词,丝毫没有反悔之意:“你懂个屁!他看上的那个姑娘,嗬!又高又胖,胳膊有他大腿粗!万一将来两口子打起架来,她还不把我儿子打死了?” “那就找个苗条的,又瘦又小五十多斤,像猴儿那么大,这没有问题了吧?” “呸!万一她早死了,我儿子不得伤心吗?” “那找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总行了吧?” 杜文桢思索着点了点头:“别人倒是介绍过这么一位小姐,可惜脸上有雀斑。我儿子皮肤好,所以……不配!” 陆雪征哈哈笑出声来,心想人无完人,杜文桢这个德行,的确可恨。 杜文桢长吁短叹了一番,心情慢慢归于平静,邀请陆雪征在自家吃顿晚饭,并请自己最心爱的十九太太出来作陪。 在这晚餐时候,杜文桢长篇大论,讲述当下局势,末了又问陆雪征:“你在香港找好房子了吗?” 陆雪征摇了摇头:“好像是没有……年前看上一处,人家是只租不卖。我那干儿子一犹豫,就错过了时机。上个月再去问,结果人家已经租出去了!” 杜文桢夹了一筷子菜填到嘴里,边嚼边说:“能找就找,一时找不到,也别急。我有房子,万一真到了那一天,我腾出一层楼给你住也就是了。” 陆雪征嘴上道谢,心中暗想:“我可不和你合住,你这家里太乱套!” 天黑之后,陆雪征告辞离去。到家后就见陆云端正坐在茶几前画画,便探头问道:“儿子,哥哥回来没有?” 陆云端头也不抬的答道:“没呢!” 陆雪征听闻此言,自去上楼休息。陆云端继续画画,而苏家栋在一旁无言的蹲了许久,见陆云端始终不肯说话,就抬手扒着茶几边沿,小狗似的抬头问道:“少爷,你是生气了吗?” 陆云端换了一支彩色铅笔,在那纸上涂涂抹抹,头也不抬的答道:“闭嘴!” 苏家栋懵懵懂懂的抬手挠了挠头发,怀疑自己是犯了错,但又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一屁股坐到地板上,他百无聊赖的东摸摸西摸摸,最后挪到沙发前,倚着陆云端的小腿缩成一团,想要打瞌睡了。 第158章 四十整寿 九月十六这天,陆雪征四十大寿。 陆云端起了个早,看天穿衣,极力要把自己打扮的整齐漂亮。苏家栋推门进来了,像只茫然的小羊羔一样尾随着他,偶尔喃喃说两句话,前言不搭后语的,也不知说的是什么。如此过了片刻,他伸手去拉陆云端的衣角:“少爷,你生气啦?” 陆云端面无表情的转过身去,看着苏家栋的眼睛答道:“喏,我再说最后一遍,你记住了——我不理你,是因为我在想事情,不是生气!你又没有犯错误,我为什么要生气?” 苏家栋有些惶恐,觉得即便陆云端本来没有生气,可说这话之时,也是带了气了。眨巴眨巴他的杏核眼睛,他搭讪着蹲下来,因见陆云端的新皮鞋很亮,就好奇的用手指头在上面蹭了一下,蹭出一道黯淡痕迹。 陆云端弯腰揪住了苏家栋,一路把他拖到了门口。打开房门向外一指,他说:“你给我出去!” 苏家栋爬起来,像个小小游魂一样,非常乖巧的答应一声,然后就漫无目的的离去了。 与此同时,陆雪征也已然起床,梳洗打扮。 陆雪征向来都是西装打扮,今天却是换上一身簇新的长袍马褂——黑色绸缎长袍,寿字团花的绛红马褂。衣裳本身没什么出奇,可因料子皆是难得的上品,穿在身上光彩流动,就显出了别样的华丽。 单脚踩在椅子上,他弯腰用手帕拭去了皮鞋面上的一抹灰尘,然后挺身走到大穿衣镜前,前后左右的自我打量。 金小丰从浴室内走出来,也穿戴的西装革履,又特地配了一条鲜艳领带。单手插兜站在镜旁,他望着陆雪征默默微笑。 陆雪征神色俨然的扯了扯长袍大襟,理了理马褂袖口。对着镜子转了一个圈,他自己笑道:“这怎么像个新郎官似的?” 然后抬头望向金小丰,他继续说道:“你也一样!” 伸手把金小丰拉扯到了身边,他对着镜子审视片刻,随即转身把金小丰扳过来面对自己,抬手为对方正了正领带结:“我们两个,一中一西!” 金小丰凝视着他,在心里补充下去:“永结同心、白首不离。” 陆雪征顺手又重新整理了金小丰的衬衫衣领,忽然感到了些许异样,抬头回望过去,他发现对方那目光是异常的静谧温柔。 于是他也满怀温情的笑了,抬手一拍面前的光头:“好孩子!” 金小丰上前一步,羞涩一般垂下眼帘,轻声说道:“干爹,亲亲我吧……” 不等陆雪征作出回答,他探头过去,自作主张的吻住了对方的嘴唇。 陆雪征出乎意料的怔了一下,但也未躲。手掌抚过对方的后脑勺,他微微张嘴,在对方的唇舌上轻轻咂了一下。 慈爱的一拍对方那宽阔后背,他在满室阳光中吐出一个字:“痴。” 金小丰抬起头来,无言的依旧只是笑,一双眼睛陷在阴影里,目光却是明亮。 陆雪征的形象、举止、气派,没有一处像寿星佬。陆云端出门见了他,大喝一声:“哎呀爸爸,你怎么像个新郎官?” 丁朋五来了,很有分寸的对着陆雪征发笑:“干爹这身衣裳够亮堂,像个新郎官。” 俞振鹏带着林逢春等人随后也来了,喜气洋洋的笑道:“干爹,您今天打扮的真像新郎官!” 上午,杜定邦提前来了一趟,专门替他老子运送丰厚寿礼:“哟,陆叔叔。”他莺声呖呖的惊诧笑道:“你今天——” 陆雪征没等他说完,就哭笑不得的反问道:“是不是像个新郎官?” 杜定邦点点头,清脆答道:“是呀!” 陆雪征无可奈何,故意笑道:“那请贤侄今天为我客串一次新娘子如何?” 杜定邦立刻叽叽叽的连说带笑,大意是“陆叔叔别逗我,真讨厌”。 杜定邦一走,陆雪征那徒子徒孙的大队伍就上来了。 陆雪征本打算中午这顿饭是自家人关起门来吃,只开了三桌的饭菜,除了干儿子们之外,也就再留几名得力出色、有些年纪的手下。然而他尽可以如此打算,却是拦不住那登门拜寿、拜完便走的人马。 陆公馆忽然就热闹起来,并且立刻热闹到了一个高峰。高峰落下,众人自以为可以喘一口气了,哪知第二波客人滔滔袭来,瞬间又是把陆家仆人冲了个人仰马翻。到了这个时候,金小丰都有些手忙脚乱了,俞振鹏负责收纳礼金,派人一箱一箱的从楼后小门向内运送钞票,助手站在一旁捧着写好的礼帐,片刻过后便是高高一摞。陆雪征憋着一泡尿,始终找不到机会去撒,走投无路的坐在客厅内,向东有人磕头,向西又有人磕头,耳边嗡嗡作响,乱糟糟的全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丁朋五上蹿下跳,东吆西喝,倒是精力充沛。金小丰抽空一把揪住了他:“怎么搞的?不是只让你通知身边手下吗?你这——” 丁朋五一头大汗,振振有词:“金哥,我可没有乱传消息,但我也没法子去堵旁人的嘴。干爹是谁?大老板做寿,不让他们来,他们偷着也得来啊!” “那这——” 丁朋五挣脱开来,做出预测:“我这就带人到街口拦一拦。看着吧,中午这一场,少说得进一千号人情。” 金小丰心乱如麻,光头快要爆炸,当即抢在了他头里,且说且逃:“我去吧,你留下来主事!” 下午三点多钟,午饭终于开席。 陆雪征站在抽水马桶前,几乎快要尿出长江。提起裤子闭了闭眼,他扶着墙走出去吃那迟来的午饭。 午饭吃到一半,仆人进门通报,却是又有贵客携重礼来访。陆雪征这时抬腕看清表上时间,发现按照计划,现在的确是到了接待外人的时间了! 他打了个哈欠,放下碗筷要去待客。而金小丰也随之起了身,开车去起士林取那定制下的三层大蛋糕。 晚宴盛大,因为来宾都高贵斯文,所以倒是不像中午那样乱套。可饶是如此,陆雪征还是累了个魂飞魄散,梦游一样熬到了席终人散。 这一天他收获了无数的恭维与祝福,宾客除了他的门徒和好友之外,也出现了政府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他想自己活了三十九年,今天终于是上了台面——只是太疲惫,要是没有中午那一场,也许还能好些。 这场四十整寿让他又得意又痛苦,他认为这种事情乃是驴粪蛋子面上光,无非是要让别人看个威风热闹。所以,他自己盘算着,下次生日,就等着庆祝五十大寿吧!十年一次,也就很可以了! 金小丰今天偷了几次懒,到了晚上,倒是还有体力。待到人都离去了,他上楼回房,就见陆雪征仰卧在床,竟是已经和衣而睡,两条腿拖在地上,连皮鞋都没有脱。 金小丰在床前停住脚步,在隐隐约约的酒气中望向陆雪征。 陆雪征在晚宴上喝了一点酒,不多,正好可以让他微醺入睡,也许半夜还会因此尿上一床。想起众人今日对干爹的评价,金小丰忍不住笑了——干爹从骨子里向外透着精气神,身心都是年轻的,所以人家不说他是寿星佬,只说他像新郎官。 弯腰掀起长袍下摆,金小丰心中骚动,想要享用这位名不副实的新郎官。 金小丰故意没有脱光陆雪征的衣裳,只把长裤退到大腿,露出对方的结实屁股。俯身压下去亲吻揉搓了一番,他轻车熟路的进入了正题。气氛与形式都像是偷欢——他偷了个没有主的新郎官。 缠绵而凶猛的发泄了第一次,他抽身而出宽衣解带,关闭电灯,又点燃了一根红烛。 这回,才是洞房花烛夜了。 良久过后,陆雪征在一阵过电般的战栗中清醒过来。扭头看了看桌上那根将要熄灭的红色烛头,他在摇曳光影中闭上眼睛,又抬起双腿,环在了金小丰的腰上。 “慢一点……”他耳语般的发出了声音,抬起双手握住了金小丰的肩膀,低声做出指挥教导:“……对,就是这样,这样舒服。” 陆雪征混乱而盛大的度过了四十整寿,然后直歇了两三天,才完全恢复常态。 接下来岁月宁静,生活安逸,他渐渐不再事必躬亲,处在了半隐退的状态,将权力慢慢交放给了金小丰。至于那种卖命的生意,更是不肯沾手。 如此辞旧迎新又一年,内战形势急剧变化,陆雪征先是事不关己的漠然观望,及至到了这年六月,他发现势头竟是有些不大对劲了! 偏偏此刻,杜文桢在十六岁的新姨太床上快活过分,半夜得了马上风,险些送掉一条老命。抢救回来后躺在医院里,半边身子都不听使唤。陆雪征少了这一位可以交流的老友,心中惶然,一时真是不知应该如何是好了。 第159章 出发前夕 夏末傍晚,陆雪征出门去看望杜文桢。 杜文桢恢复的很不错,已经能够拄着手杖下地走路,只是左边的胳膊腿儿一起麻木失控,垂着拖着,行动很不自如。陆雪征不是外人,径自上楼,进入他专用的治疗室内,而他正好刚刚接受过一场针灸,这时披着小褂趴在床上,一头大汗,精神倒是堪称健旺。 陆雪征在一旁的大躺椅上坐下了,扶着两边扶手扭了扭屁股,感觉颇为舒适,索性把两条腿也抬上去,长长的横在了杜文桢的床前。杜文桢抬起脑袋,虽然卧病在家,但是满头黑发一丝不苟,依旧梳成锃亮的大背头:“我说,外面有没有新消息?” 陆雪征仰头枕着椅背,闭着眼睛答道:“没有。” 杜文桢费力的把左手调动到了面前,把那五指一张一合,锻炼关节:“我这边行李已经收拾好了,说声走,立刻就动身。” 一阵微风从窗口吹进,穿过房屋流出门去。陆雪征感觉通身凉爽,索性歪着脑袋伸下腿去,双脚蹭着把鞋脱了。 懒洋洋的重新把脚架到躺椅上,他抬手挠了挠头上短发:“我这边还有问题,现金调集的不够。这回一走,山高水远,不做出万全的准备,我不放心。” 杜文桢看了他一眼,立刻皱起眉头吸了一口气:“你看你这个做派,是跑到我这里当大爷来了?” 随即他接上方才话题,继续说道:“我告诉你,现在的交通已经很紧张了。我要是身体好,我就坐船去上海,再从上海坐飞机去香港。但是现在这个样子……” 陆雪征枕着双臂侧过脸来,对着杜文桢一笑:“老爷子,别着急。大不了我们一起走,我照应着你。” “哼!我用不着!” 陆雪征转回头去,面朝着天花板闭上眼睛,两只套着洋纱袜子的脚就很得意的一晃一晃:“那好极了,当我乐意关照你个老菜帮子?” “这NND……你是来气我的?” 陆雪征无声的笑了片刻,然后睁开眼睛又问他:“你带多少人?” 杜文桢扭头望一望门口,压低声音答道:“全带上的话,人太多了,也未必都愿意跟我走。除了宝儿之外,小三小五还有老十七,这都是好样的,我得带上,身边几个老兄弟,穷的穷病的病,这也得跟着我走;还有我那管家,二十多岁就给我管事儿,肯定是丢不下的。另外我还有个侄儿,加上侄儿媳妇和孩子,又是一家;老岳母八十多了,我不管了,内弟和我关系一直不错,他那手里钱厚,不敢留下,如果要走,我也得帮衬一把不是?另外……” 杜文桢掐着他那不甚灵便的手指头,长篇大论算个不休,末了又问陆雪征:“你呢?” 陆雪征正在替他头疼,这时便爽快答道:“我好办,我就是一个儿子。干儿子们现在一个个家大业大,愿意跟我,就走,不愿意跟我,就留;我不管。” 杜文桢知道陆雪征那日子过的洒脱,所以听闻至此,心里几乎有些嫉妒。 陆雪征在杜家坐到天黑,然后才貌似潇洒的回家去了。 当晚躺在了床上,他怀着心事询问金小丰:“那两个姓李的,到底是在香港忙什么呢?” 金小丰侧卧着看他:“应该是闲着呢。” 陆雪征叹了一口气:“他们二位这辈子,到底还能不能找到房子了?” 金小丰察言观色:“干爹,您这回是真的要走了?” 陆雪征抬起一条手臂,让金小丰凑过来枕上:“不走怎么办?关外那边已经是败退的一塌糊涂了!我出生入死半辈子才有了今天,这NND最后要是被人‘共’了,可是犯不上!” 金小丰笑了一下:“干爹舍不得走。” 陆雪征抬手在他那光头上一敲:“屁话!就你聪明!我在这天津卫活了四十年,现在当然舍不得走!” 金小丰含着笑意一缩脖子,然后爬起来探头望向了陆雪征:“干爹,您带云端先走吧。” 陆雪征看着他:“什么意思?” 金小丰认真的说道:“您先走,把手头款子带去;如果那边的房子还是没有着落,也好快找住处;我留下来再调集几次现金——我算过,除去房产不算,我们至少还有二十万美元放在外面。这个账目有些乱套,想要把钱全收回来,需要时间。” 陆雪征听到这里,心事沉重,忍不住推开金小丰坐了起来。默然无语的垂头片刻,他忽然问道:“他们几个,是什么打算?” 金小丰也随之起了身,口中答道:“丁朋五是决心要走,俞振鹏他们还没有定下主意——都舍不得码头生意,毕竟是拿命换回来的地盘,金碗一样,坐地就能生财。再说大家只是靠码头吃饭而已,就算改朝换代了,也得让人吃饭不是?” 陆雪征背对着金小丰说道:“别人我不管,免得将来到时穷了,还要怪我断了他们的财路。你不一样,你必须走!” 说完这话,他向后一仰躺了回去。金小丰坐在一旁,心情则是颇为激荡——他当然是一定要走的,这本是双方心照不宣的事情;但是陆雪征把它挑明了再说一次,这就像一种承诺或宣言一样,让他感到心安理得、死心塌地。 他转过头去,想要对干爹讲两句实心实意的好话,不想未等他张嘴,陆雪征忽然蹙着眉头急切叫道:“小丰!” 他连忙答道:“干爹。” 陆雪征伸手一掀棉被,挣扎着想要起身:“小丰,哎哟,腿抽筋了!” 金小丰不睡觉,长久的为陆雪征揉搓按摩腿上痛处。他那巴掌大而火热,一把能够攥住陆雪征的小腿。而陆雪征把一条腿伸到他的怀里,一条腿搭到他的肩上,自己闭上眼睛,就这么舒舒服服的睡着了。 翌日上午,陆雪征意外的受到了李绍文从香港发来的快信,说是已经买下了一处房屋,是二层楼房,旧是旧了点,不过还算宽敞明亮,肯定住得开,共花费港币九万元。陆雪征得到这个消息,虽然嫌那房屋陈旧,但是此刻也不是挑三拣四的时候,况且毕竟是有了落脚处,自己出发时也能安心一些。 他现在已经理清手头账目,将现金全部兑成美钞存入花旗银行,随身再无其它拖累。眼看战事一天一天激烈,这日他对陆云端说道:“儿子,爸爸带你逛逛大街去吧!万一哪天我们真离开了,恐怕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 陆云端其实并没有逛大街的欲望,但是很愿意陪着父亲出门走一走。两人乘坐汽车到了闹市,下车沿着路边缓步前行。冷风阵阵袭来,寒意已经很重;陆雪征走到劝业场附近的一处偏僻胡同口,对着陆云端轻声说道:“儿子,爸爸就是在这里发的家。” 陆云端仰起头望向他,满脸的懵懂。 陆雪征弯下腰,对陆云端低声耳语道:“爸爸那年是十五岁——其实还不到十五岁,是十四岁多一点,就在这个胡同口,夜里,用一把匕首,杀死了一个人。爸爸和那个人没有仇恨,是受别人指使过来的,只要杀了那个人,爸爸就能得到一百大洋。” 陆云端轻声问道:“然后呢?” 陆雪征带着他迈步向前走去:“爸爸得到了一百大洋,先去吃了顿大菜,然后买了一把手枪,和五发子弹。” 陆云端握住了他的手:“爸爸,你不害怕吗?” 陆雪征低头向他笑道:“当时怎么不怕?可是怕也没有用。” 然后他摇头长叹一声:“这个行当不好,总和阎王爷打交道,活过今天方知明天。你不要学爸爸,你可以做点喜欢做的事情,将来也不必非要出人头地,只要能够自力更生就好。” 陆云端想了想,忽然笑道:“我想去做画家。” 陆雪征一点头:“画家?很好!” 两人这时已经重新走上繁华街头,陆云端犹豫着问道:“爸爸,我们走的时候,要带苏家栋吗?” 陆雪征还真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对于家中的仆人,他打算采取自由政策,要走要留,全凭他们心意。仆人们都是大小伙子了,自然会有主张;可苏家栋是个愚蠢的小毛孩子,却是不好安排。 他不好回答,索性反问儿子:“你想带上他吗?” 陆云端不假思索的答道:“我是想,不知道你想不想。你要是不想,那就不带。” 陆雪征正要回答,不想前方忽然一阵混乱,抬眼望去,却是有一辆灰土蒙面的破汽车冲破人群 开了过来。陆雪征带着陆云端想要后退躲避,不想那汽车忽然“吱嘎”一声刹住了,随即车门一开,一名军装男子跳了下来。 陆家父子一眼看清,不禁一起怔了一下——来人竟是李继安! 李继安穿着一套不甚合身的军装,周身收拾的倒是还算洁净;身姿依旧是东倒西歪的,不过腰背仿佛是略直了一点,形象不像先前那样扭曲的厉害。目光扫过陆雪征,他盯住旁边陆云端,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 陆云端大惊之余,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招呼,下意识的张开嘴,他没头没尾的说道:“你……来啦?” 李继安仓促的笑了一下:“我来啦!” 然后他转向陆雪征,低声说道:“我要往台湾去了,你还不走?” 正当此时,一个脑袋从汽车前排的车窗中伸了出来:“师座,时间紧急,快上车吧!” 李继安答应一声,然后抬手浑身上下的乱摸了一通,什么也没摸出来。忽然扭头看到路边有个卖冰糖葫芦的小贩,他快步走过去拔下一串,扔了一张钞票就往回走。弯腰把那串冰糖葫芦送到陆云端手里,他又拍了拍孩子的脑袋,随即转身上车。 未等车门关严,破车已经发动,一路颠向前方。 陆云端举着那串冰糖葫芦,跟着陆雪征继续往前走。走了片刻,他咬下一枚山楂咀嚼咽了,然后抬头问道:“爸爸,咱们什么时候走啊?” 陆雪征若有所思的答道:“很快,很快。” 第160章 启程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十五日。 陆雪征送走了一位衣冠楚楚的客人,言谈态度是非常的温和客气,一路谈笑风生的,是有话好说的模样。 待到客人走远了,他搓着双手回了房,口中只说天冷。这时金小丰也从外面回了来,冻的鼻尖都红了。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只方方正正的小牛皮纸袋,他说道:“干爹,照片洗好了,您要不要看一看?如果不看,我就直接把它装进箱子里去。” 陆雪征摇了摇头:“不看了,留着将来犯相思病的时候再看吧!” 上个礼拜,在确定了自己的离津时间之后,他在这公馆内外拍了许多照片,想要留作纪念。 金小丰答应一声,上楼自去放置照片,片刻之后回来了,又低声问道:“干爹,刚才又来人了?” 陆雪征背靠着暖气站着,这时就无声一叹:“还是地下党,还是那些话。说是不让走,留下来建设新天津,开始新生活。”然后他抬起头来望向金小丰,笑着一撇嘴。 金小丰也笑了一下,心中其实是有些凄惶。冬天,万物萧索,再添上离别,就算明知平安,也是让人感觉难过。 陆雪征这时走去衣帽架前,摘下厚呢大衣穿好,又取下一顶礼帽扣在头上。一首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副皮手套,他一边戴那手套,一边向外走去:“小丰,趁着没走,我再转上一圈。” 金小丰没说什么,抬脚跟上。 陆雪征漫无目的地穿过楼后小门,进入了花园。 小溪已经结冰,陆云瑞和苏家栋总在上面溜冰,所以冰面正中央就留下了溜滑锃亮的一条子痕迹。木桥上的层层落雪被踩实了,也像冰一样坚硬光滑;陆雪征在前面走,金小丰在后方就伸出双手,试试探探的总预备着要扶他一把。然而陆雪征是不需要人扶的,他步伐轻快,三步两步的就走过了小桥。 在那凉亭下停住了脚步,他举目四望,就见周遭衰草连天,枯树伸出细瘦枝杈,光秃秃的挂了冰凌,风景很是萧瑟。弯腰伸手拂去了石凳上的一层浮雪,他弯腰坐了下来,一口气呼出去,是浓厚的一团白雾。 隔着一张石桌,金小丰也陪着坐了。两人先是一起无言,良久之后,陆雪征忽然出声说道:“其实,当初买下这房子时,我是想要给戴国章住的。那时候我就看戴国章好,比苏清顺好。你呢,成天晃着大个子,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我和你不亲近。” 金小丰扭头看着他,笑了:“我……我话少。” 陆雪征回想往事,脸上现出了悠然神往的表情:“可是戴国章恋着北平,不肯来。当时我还说他傻,现在一想,他可能是嫌我难伺候,宁愿在北平图个自在——”他转向金小丰,探头问道:“是吧?” 金小丰笑着摇头:“干爹不难伺候。” 陆雪征也是笑——往事不可追,想起来又久远又渺茫,带着一种老旧泛黄的滑稽。 “苏清顺有公馆,我不能把好处都给他。”陆雪征看着金小丰,继续说道:“我当时还想着韩棠——我想让韩棠过来,我和他住。可是韩棠那小子不做脸,一次又一次的不听话,我一生气,心想我不便宜这个没良心的混帐东西,我让金小丰过来吧!” 说到这里,他笑着一拍大腿:“然后你就过来了!” 金小丰微笑着垂下头,随即又抬了起来:“干爹,后来呢?” 陆雪征面向前方,微笑着叹出一口热气:“后来,发现你也很好。” 金小丰抬眼远眺,看出了千里迢迢的距离。万里河山一片茫茫,在举世无尽的悲欢离合之中,他苦尽甘来、修成正果。 这时,陆雪征又转身说道:“小丰,我这回到了上海,应该不会多做停留。我不等你,该走就走;你自己掂量着时间启程。钱财乃身外之物,况且我们现在的财产也够吃几年白饭,你能调集多少就算多少,别为了几个钱耽误大事。” 金小丰立刻肃然答应。 陆雪征抬腕看了看手表,只见快到午饭时间,便站起身来说道:“还有,等我下午一走,你立刻另换住处,不需再去码头露面。现在可不是出风头的时候了,闷声发财吧!” 金小丰随他走上木桥,认真答道:“是,干爹。” 正所谓“上车饺子下车面”。陆家这顿午餐,便是饺子。 陆雪征在杜文桢面前言谈潇洒,仿佛自己毫无牵挂一般,其实当真说起要走,绝非一父一子那么简单。家中的仆人,上下能有二十来个,都是十几、二十的小伙子,先前由干儿子们从手下人马中选拔出来的。一个个皆是又伶俐又干净。陆雪征对他们采取自由政策,结果竟是有七八个无依无靠的孤儿,铁了心的要跟着大老板去香港。还有厨房里一位二十七八的大师傅,是个光棍,没有爹娘,大概是在陆雪征身边活的不错,所以也是死活要走。除此之外,苏家栋像只惊弓之鸟一样终日尾随陆云瑞,显然更是丢不下的了。 陆雪征知道自己这一走,恐怕是有去无回,但是他不动声色,只说是去躲避战祸。身边这些人年纪轻、精力旺,长这么大还没出过天津卫,兴奋之余毫不愁苦,饺子蘸醋吃的头都不抬。 等到他们吃饱喝足,丁朋五到了。 丁朋五无所事事,是要跟着陆雪征第一批走的。他已将自家财产全部处置妥当,如今轻装出行,随身只带了一名最得力的保镖,以及一个哑巴——这哑巴小时候漂亮,陪他睡觉;现在长大了,给他当跟班;除了不会说话,处处都比人强。陆云瑞冷眼旁观,这时就把金小丰拉到一旁,低声急道:“哥哥,你怎么不和我们一起走啊?你让他留下嘛!” 金小丰知道陆云瑞口中的“他”指的是丁朋五。笑着望向陆云瑞,他轻声答道:“他办事不行,我不放心。” 陆云瑞气急败坏的“哎呀”一声,觉得哥哥真傻! 这时,一名仆人拿着一件小皮大衣走了过来:“少爷,穿上吧,我们该走了。” 外面客厅那里渐渐人声嘈杂,大门洞开,寒气袭来;陆云瑞扭头望去,就见穿戴整齐的仆人们拎着皮箱,络绎走出。而父亲站在一旁,忽然低下头去,抬手在眼角擦了一下。 于是他不再埋怨金小丰。长开双臂穿上那件及膝的小皮大衣,他低头扣好腰带,然后仰起头来,任由仆人为自己系上花格子围巾。扭头又看了金小丰一眼,他迈步向前,走过去拉住了父亲的手。 陆雪征低头看着他,眼睛还是隐隐湿润着,语气却是轻松:“去年就开始嚷着要走,嚷了这么久,今天终于是要走啦。” 陆云瑞仰脸问道:“爸爸,听说香港很热,是吗?” 陆雪征摇头答道:“我不知道,应该是吧。” 陆云瑞知道父亲是难过了,所以极力找出话说,不让父亲有胡思乱想的时间:“那香港下雪吗?” 陆雪征正要回答,丁朋五走上前来,出言打断了他的思绪:“干爹,该上车了。” 陆雪征听到这话,回头最后一次环顾了这一座陆公馆,然后长长吁出一口气,向前一挥手:“走!” 四辆汽车发动起来,依次开出陆公馆大门,驶向码头。 及至到了码头,俞振鹏等人在那里是等候已久的,这时就一拥而上,把陆雪征一家接下车来。陆雪征举目一望,只见码头人山人海,已经乱到失控。回头看向后方的金小丰,他平平淡淡的说道:“人多,你就送到这里吧。” 金小丰盯着他的眼睛:“是,干爹。” 陆雪征转向前方,在俞振鹏等人的簇拥下向前挤去——不必再嘱咐了,金小丰办事,他放心。 陆雪征这一行人千辛万苦的上了轮船——这是一艘上万吨的英国客轮,内中环境还算良好。在杜家手下的引领下,陆雪征就近推开一扇舱门,结果就见杜文桢和杜定邦坐在里面,两人衣着简便,手上还捧着热茶,显然是早已上来了。 他没说话,只是对着这二人点头一笑,然后自去寻找舱位。杜文桢自从中风之后,事事谨慎,提前许久便定下船票,顺带着也包下了陆雪征这一份。然而尽管他财大势大,但是架不住人潮汹涌,所以除了满足自家所需之外,只替陆家弄到了三间头等舱,余下便是零散的几张床位。陆雪征知道现在一票难求,故而十分感谢,绝不挑剔。 他带着陆云瑞、苏家栋占据了一间头等舱。舱内只有两张小床,亏的两个孩子都很苗条,一张床也够他们挤着躺下;余下两间头等舱分给丁朋五等人和陆家大师傅——大师傅善于烹饪,手艺高明,理应受到优待。至于其他仆人,也就各得一张床位罢了。 一番喧嚣过后,汽笛响彻水面,客轮拔锚起航,乘风破浪直向上海。陆雪征坐在窗边,就见码头景色缓缓变换,一幕一幕都是如此熟悉,熟悉到让人往常对其视而不见。回想种种前尘往事,他一时百感交集,几乎又要落下泪来。 强迫自己扭开头去,他见陆云瑞和苏家栋已经脱下了外面衣裳——苏家栋长高了一点,瘦了一点,越来越像苏清顺,此刻正在效仿陆云瑞,垫着脚要把自己的外套挂到衣帽钩上。 站起身来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小脑袋,他决定去找杜文桢闲聊几句,混过心中这一阵苦楚。 第161章 抵达香港 陆雪征白天走到杜家父子所在的头等舱里,三位加上杜家总管,四个人从早到晚的打小牌。杜家总管四五十岁了,长袍马褂的很体面,然而是个赌贼,摸上纸牌便要赢钱,并且谁也不惯着,杜文桢输了,也是一样的要付款。陆雪征来了兴致,要和这位总管一决高下,结果如他所愿、高下立见——他从天津一路输到了上海,连钱、带离别之情,一起都滔滔的流出去了。 客轮停靠在了上海十六铺码头。北边战事激烈,这里倒还一派太平繁华。陆雪征离船登岸,只见眼前换了一番天地,陌生之中透出隐隐的熟悉,仿佛一页字纸,细读起来,也有自己的故事在里面。 杜家有人提早来到上海打前站,这时便掐准时间过来接船。杜文桢自有住处安顿家中这一批人马,又邀请陆雪征同去落脚;可陆雪征看着对方这浩浩荡荡一大家子人,感觉自己无论如何不该挤去添乱,便立刻谢绝。 陆雪征轻车熟路的找到一家饭店,将手下众人安顿下来。傍晚时分,他一个电话打去临时杜宅,电话那边的杜文桢十分欢喜,说是确定搞到了七张飞机票,可以分给陆家三张。陆雪征得到了这个消息,先是惊讶,没想到杜文桢办事效率这样高——明明在上船之前,机票还连影子都没有呢! 然后他松了一口气,心里知道自己这回再无忧虑了。 三张飞机票,正好让他带上儿子以及丁朋五先走,至于其余人等,又不赶时间,坐船过去也就是了。 一切都如陆雪征所愿。在上海悄无声息的度过一天两夜之后,他带着陆云端和丁朋五,随同杜家父子以及总管、还有一名熟门熟路的杜家门客上了飞机,一路平安抵达香港。 这回飞机落地,便有李绍文前来迎接。陆雪征和杜家众人道了别,然后见到面前只有李绍文一人,心中便有些不快,也不客气,劈头便问:“李纯呢?几年不见,现在我来了,他这是摆的什么谱?” 李绍文满脸堆笑,支支吾吾的却又讲不出个道理来——笑的太持久,而且底气不足,所以几乎像哭。引着陆雪征这一行三人走出机场上了汽车,他坐上驾驶位,发动汽车前往住宅。 陆雪征生平第一次坐飞机,感觉颇为不适,落地良久之后还要耳鸣。眼看李绍文像只避猫鼠一样,笑的快要落泪,他忍下一口气来,并没有多说。及至抵达了目的地,他下车站稳,环顾四周,就见脚下一条道路,既不宽阔也不平坦,前方伫立着一所二层小楼,要院没院、要墙没墙;推门就进楼,开门就上街。楼房本身除了陈旧之外,也没什么可评价的,坏倒不是很坏,但离那个“好”字,也有着上百里的距离。 正在这时,楼门忽然开了,李纯手忙脚乱的跑出来,老远的就停住脚步向陆雪征弯腰鞠了一躬,随即直起腰继续快走。陆雪征一见李纯,彻底绝望,知道这的确就是自己的新居了。 三年不见,李纯彻底出落成了美男子,也不知怎么会热的满头大汗,鼻尖上都凝着细密汗珠。陆雪征眼尖,忽然看到他那袖口上沾染了一块湿漉漉的白灰,便起了疑心。大踏步向前走进楼内,他推开大门,扑鼻就是一股子潮湿的白灰气味,定睛再看楼内陈设,竟然干脆就是空空荡荡! 陆雪征变了脸色,回身对着二李一招手:“你们给我过来!” 李纯垂着头,一路小跑着立刻就返回了楼内。李绍文哭丧着脸,动作慢一点,便落了后。 陆雪征先不理李纯,等到李绍文也站在面前了,他抬手指了二人的鼻尖,口中怒道:“三年的时间,你们两个就给我找了这么一处房子,还他妈是今天才刚粉刷过的——我想知道,你们这三年都干什么了?” 两个姓李的嗫嚅着,不敢说自己是玩野了心,这是刚从欧洲度假回来。嗫嚅复嗫嚅,最后李纯眨巴眨巴眼睛,睫毛上就挑出了泪珠。李绍文深深低着头,耳边听到陆雪征在呼呼喘气,便如同天塌地陷了一般,鼓起勇气拼命挤出了声音:“干爹……对不起……”然后他双腿一软,“咕咚”一声跪在了地上。 李纯见状,立刻也跪下了。陆雪征俯视着这两个不干正事的活宝,打也不是骂也不是——没法下手,李纯都奔三十了! 全不是小伙子了,没有拎起来说揍就揍的道理。陆雪征咽了口唾沫,转身向内走去。 楼上楼下的看了一圈,陆雪征把眉毛皱成了八字,丁朋五也不住的摇头,连陆云端都看出了不对劲——房屋的格局太差了,除了楼下一间大客厅还算像样,其余房间全是不方不正,没个款式。一名工人拎着油漆桶仓皇从楼房后门撤退,还被陆雪征逮了个正着。 李绍文早就意识到自己收不住心,要把房子这事办砸;可是日子得过且过,他糊里糊涂的混到如今,此刻才真正的清醒过来。瑟瑟发抖的跟在陆雪征身后,他本想辩解两句——香港的房子是真不好找——但话到嘴边,他一个激灵,又硬生生的憋了回去。而李纯一直不赞同他的所作所为,现在眼看干爹气成了一只欲爆不爆的火药桶,他自觉羞愧难当,恨不能和李绍文大发一通脾气。 陆雪征满楼里走了一场,末了转过身来,面无表情的询问二李:“连床都没有,我这晚上怎么住啊?” 李纯喃喃答道:“干爹,家具是订好的,下午就能全送过来。被褥也有,打成行李卷没有拆开,等床一到,全铺上就可以睡了……” 陆雪征没等他说完,背着双手一晃脑袋:“李纯,我还是很想知道,你们这三年到底都在干什么?就算是在重庆住了很久,可是从你们来香港到现在,这时间也不短了啊!九万港币,你就给我找到这么一处房子?” 李纯那一张面孔红成了番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干了什么,好像一直就是在吃喝玩乐,还跑了几趟欧洲。 陆雪征没有地方歇脚,只好带着陆云端坐在了大行李卷上。丁朋五也觉得李绍文这事情做的不漂亮,又在心中替他庆幸——幸好金小丰没有同时过来,否则李绍文恐怕要当场吃亏。不过丁朋五认为金小丰倒是未必会对李纯动武,从小一起长起来的,虽然现在都大了,可他总还觉得李纯是小孩子。 到了下午,果然有卡车送来家具,一车一车川流不息。工人汗流浃背的将那各式家具抬入楼内,按照李纯的指示四处摆好。长久的忙乱过后,李绍文又找来了几名黑眉乌嘴的老妈子,满楼里擦拭打扫了一番。 如此到了傍晚,楼内总算有了人家模样,李绍文驱车出门,从饭店里买来了六百港币一桌的饭菜,尽数搬运回家,算是给干爹接风。李纯知道这房子只有客厅还算宽敞,所以特地留心,在天花板上装了璀璨吊灯,把厅内照的十分明亮,加之家具崭新,所以一眼看去,倒也还过得去了。 陆云端自从下了飞机之后,并没有真正吃过一口饭,只是喝了两瓶汽水,到了此时,简直饿的发昏。他知道新家比不得旧家,又看父亲神色不定,旁边两位姓李的哥哥也是惶惑不安,连最爱说笑的丁朋五都不言语了,便强行忍着没有狼吞虎咽,故意在餐桌上东拉西扯的边说边吃。他是个小孩子,什么话都可以说,而且和谁都可以说。而陆雪征见儿子兴致很高,自己尝了两口饭菜,感觉味道也还不错,便暂时收敛怒气,先去吃饭。 第162章 如此新生活 入夜时分,众人各自回房去睡。陆雪征从床底下找出一张旧报纸,这时就倚着床头拥了棉被,在灯光下读那报上旧闻。 正当此时,房门忽然有响动,随即响起了李纯的声音:“干爹。” 陆雪征现在很看不上这两个姓李的,听闻此声,不禁就皱了一下眉头:“干什么?” 李纯小心翼翼的推开房门,端着一杯温水走了进来。低眉顺眼的把温水放在床边矮柜上,他讪讪的伸手捏捏床上棉被,发现被子虽然看上去崭新松软,其实摸起来还是有些微微的潮。 陆雪征低头看报,并不理他。而他站在床前,却是留恋着不肯走。手足无措的偷眼扫视陆雪征,他暗暗舔了舔嘴唇,实在没有勇气去开个口。 于是到最后,还是陆雪征折起报纸,抬头问道:“有话说?” 李纯得了这个机会,忽然福至心灵,伶俐起来。转身跑出卧室冲下楼去,不过片刻的工夫,他把盆热水端了上来。 “干爹今天累了,烫烫脚吧!” 陆雪征躺在床上没动:“我洗过澡了。” 李纯蹲在盆边,仰着脸望向陆雪征,垂死挣扎样的微笑:“干爹……我这水热,我……您……” 他是语无伦次了,一张脸煞白,下意识的就要伸手去拉陆雪征的小腿。陆雪征看了他这反应,倒是觉得可怜,又念他当初是自己身边的可爱小跟班,便掀开棉被坐起身来,把两只脚向下踩进热水中去。而李纯一把抓住他一只赤脚,这回心里才稍稍安定了一点。 陆雪征居高临下的望着他,压着怒火斥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只当李绍文是个稳重懂事的,你也心里有数,才把你们这一对派出去。你们可好,没心没肺的跑成野马了,把我的事情也不当事情了!怎么?觉得天高皇帝远,我管不了你们了,是不是?” 李纯低下头,面孔由煞白转为通红,同时无言以对——干爹说得对,高皇帝远,他们的确是跑成野马了。 其实起初刚到重庆之时,他们还没有野到这种程度,时时刻刻预备着迎接干爹南下;可是预备复预备,干爹那边始终没有过来的意思,结果等到他们来香港,那心态就渐渐发生变化了。 李绍文是个苦出身的孩子,活了二三十年,工作全是杀人放火,消遣则是吃喝嫖赌。在干爹的威慑与压迫之下,他觉得这种生活已经是很威风、很享福。然而在抵达香港之后,他大开眼界,才发现原来日子还有许多种新奇过法,而自己先前的眼光,真是太狭隘。 他开始带着李纯东游西逛,南洋也去,欧洲也去,因为过于轻松快乐,所以头脑中几乎一片空白。一切压力都消失,他轻飘飘的飞到了半空中,身边陪伴着一个只知攒钱、没有主见的李纯。是的,天津的干爹让自己在香港找房子,可是天津远在万里之外,干爹说来不来,谁知道那房子会在多久之后才能派上用场呢? 然而,忽然间,干爹竟然真的要来了。 李绍文从半空摔到了地上,手忙脚乱的去看房买房——仓皇之间,当然很难找到合意房子,不过也管不得许多了,买上要紧。 房子到了手,处处都不合人意,让人打不起精神去整理修饰;干爹那边一时又没音信,于是李绍文松懈下来,拍拍翅膀再次飞上半空了。 李纯依赖李绍文,信任李绍文,虽然也觉得他这行为有些任性出格,不过出格的生活的确是美好,仿佛每天都在惊喜狂欢,只是太费钱。不过费就费吧,反正他不出钱——他把自己的私房钱捏得很紧,铁公鸡一样,几乎就是一毛不拔。 李纯这些年一直跟着李绍文,但是不知怎的,心里跟他不亲,倒是和陆雪征更近,仿佛陆家是他的娘家。李绍文荒唐几年,如今闹出样的局面,自然是不妙;可他跟着人家吃也吃了、玩也玩了,时却是满心怨气,觉得李绍文可恨,连累的自己在干爹面前丢脸。 盆中热水渐渐冷了下来,李纯还是不知从何说起。忽然向前低头俯身,他把额头抵在了陆雪征的膝盖上。 陆雪征垂下眼帘望着他——如果李纯还是个小少年,那他也许早就一笑而过。小崽子么,要求不能太高的;可李纯他不是个崽子了,再过两年他都该见老! 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陆雪征越来越深刻的明白什么叫做“父母心”。面对着大猫似的李纯,他无计可施,因为疲倦,所以也懒得再骂了。 李纯端着水盆开门离去。摸黑下楼回到客房,他钻进李绍文的被窝。李绍文双目炯炯的醒着,这时就低声去问李纯:“怎么样?干爹还生气吗?” 李纯背对着他蜷成团,心想你这个没算计的,还有脸问,全怪你! 李绍文连推他几下:“问你话呢,装什么死啊?怎么?干爹骂你啦?” 李纯不耐烦的“唉”声:“废话这么多,睡觉吧!” 翌日清晨,李绍文起了个绝早,从外买回精美早餐。因为家里只临时雇两个老妈子帮忙,所以李纯也不赖床,忙忙碌碌的内外打点琐事。两个姓李的怀着悔过赎罪的心思,从早到晚脚不沾地,把陆雪征和陆云端伺候个密不透风。陆雪征刚落座,李纯就把报纸和茶水端过来;陆雪征刚起身迈步,李绍文不知从哪里窜出,又立刻把门无声打开了。 李纯这些年养的身娇肉贵,这时不敢娇贵,重拾当年仆人本分,勤勤恳恳的跟着陆雪征做小伏低。李绍文也恢复了本色,老老实实的内外奔波。陆雪征看着两个人老大不小体体面面的,如今却像那受了暴打的淘气孩子一样,垂头丧气乖的可笑,就不禁摇头叹息,一腔怒火失去燃料,摇摇曳曳的也就濒于熄灭了。 如此又过了三四天,丁朋五那保镖带着其余仆人乘船赶来。十多个人进入公馆,人气立刻就旺盛起来。陆雪征重新分配房间,自己占据楼上一间向阳大屋,又为陆云端收拾出间卧室,间书房。另有间比较宽敞的,预备留给金小丰。 丁朋五等人占据楼下三间空房,余下仆人四人一屋,各自放置行李安顿下来;苏家栋年小,而且终日陪伴陆云端,如今就在书房打地铺。李绍文和李纯另有居所,但是现在不肯离去,每晚就在客厅对付着睡下,白天帮忙做些杂事,以求将功补过。 大师傅在厨房开火做饭,煎炒烹炸一阵热闹,生活立刻在烟火气中进入正轨。丁朋五向天津发去电报,报了平安;金小丰很快回电,表示自己将在元旦之后启程南下。 既然远近一切安好,陆雪征也就暂且放下心来,过起日子。 他并不是个爱奢华、讲享受的人,但是如今身在此处,楼上楼下不但没间正经屋子供他起坐,而且只要一出卧室,必定满眼是人。楼上还算肃静,不过小孩子吵吵闹闹,总是免不了的;楼下情景,就更不用提——半大不小的一层楼里晃着十几个大小伙子,不但要晃,而且还要说说笑笑、打打闹闹。陆雪征知道这些人是死心塌地跟随自己的,出了家门连路都不认识,所以不好奔突咆哮的把他们全撵出去。闲来无事,他一声不吭的想要自己上街走走,哪知刚刚出门见天日,前方路上便有一辆破车飞驰而过,黑烟滚滚的大尾巴拖能有一里地。陆雪征一见此景,马上扭头又回去了。 他回了卧室,坐在窗前翻那报纸,专找上面的房屋广告来看。看来看去,全都嫌小,而且价格的确很高。要说自己这破房子价值九万,大概也不会有太大的出入。 陆雪征放下报纸,长叹一声。隔壁忽然响起阵咕咚咚,不知是陆云端在闹什么幺蛾子,随即又起苏家栋的哭声,赖唧唧的没完没;楼下遥遥传来“嚓啦”一声刺耳大响,必是大师傅把生菜下了油锅,开始预备午饭了。 几天过后,陆雪征的两边嘴角都起了火泡。 第163章 平安到达 新年元旦过后,陆雪征闲来无事,无处消遣,就给杜文桢打了一个电话。杜文桢也是无聊之极,正想要和陆雪征联络一番,可因不是很清楚陆雪征的具体住址,故而只好高坐在家,守株待兔一样等着陆雪征主动送来秋波。 如今接到这个电话,他神清气爽,好一顿谈笑风生,然后就要拖起半边笨拙身体,亲自前去陆宅拜访。陆雪征一听这话,立刻汗颜,寻找出千万理由进行阻拦,后来杜文桢也听出了些许端倪,便改了口风,要派汽车过去,接陆雪征到自家来谈一谈天,吃顿晚饭。 陆雪征满口答应,松了一口气。 陆雪征对于香港,是完全的不熟悉。乘坐杜家汽车在大街上兜兜转转,他全神贯注的望向外面,聚精会神的观看街景。如此过了良久,汽车上了盘山公路,风景随之发生变化,陆雪征打开车窗,饶有兴味的看山看树看天,微凉的风扑啦啦的掠过面庞,他很舒服的做了个深呼吸,觉着心里舒畅了许多。 这时,前方的汽车夫忽然伸手向前一指:“陆先生,您看,那里就是新公馆了。看着很近,其实得兜个大圈子才能到,还远着呢!” 陆雪征举目望去,只见前方半山上果然伫立着一座白色庭院。山体自然是陡峭崎岖的,那处庭院建在一块平坦的绿草坪上,看起来就别有一种突兀的美丽——仿佛有巨人对着山腰横劈一斧,特地开辟出了这样一片小小平台,专为安置那童话一样美丽的白房子。白房子太洁净精巧了,下面还要垫上一块纯色的绿丝绒。 陆雪征愣了一下——早就知道杜家在香港有准备,可没想到会准备的如此美妙。杜文桢那个东倒西歪的老货,会住上这样漂亮的房子;自己这么年轻英俊,却是快要蹲到鸽子笼里去了!要说在天津,自己可是并不比对方差什么的! 一瓶柠檬汽水浇到了陆雪征的心上,让他在透心凉之余,开始酸溜溜的冒泡。 汽车距离白房子越来越近,陆雪征及时调整了表情,同时感觉嘴角很痛,大概是结了痂的干瘪火泡绽开了。 汽车在杜公馆门前缓缓停下,陆雪征下车一看,发现公馆地势奇高,想要进院,须得登上门前百十来级石阶。汽车夫按了一声喇叭,上方立刻就有仆人打开黑漆雕花的铁栅栏门,又进入门房拿起内线电话,向楼中做出通报。及至陆雪征向上走完石阶,杜定邦已经穿过院子,叽叽喳喳的迎接出来:“陆叔叔!你终于到啦!爸爸都等急了!” 陆雪征,因为受到火泡的折磨,所以只能抿着嘴笑:“这些天过的怎么样?还习惯吗?” 杜定邦把他的细嗓子骤然向上一挑:“呀!陆叔叔,你这是上火了?” 陆雪征微笑点头:“初来乍到、水土不服啊!” 然后他举目四望,嫉妒的快要落下泪来——草坪又宽敞又翠绿,修剪的整齐极了! 陆雪征随着杜定邦向内走去,一路经过竖有高大石柱的围廊,又穿过两扇大开的玻璃门。杜文桢坐在楼内一间小客厅内,一张长脸刮的干干净净,背头也是依旧梳的锃亮。眼见陆雪征走进来了,他拄着手杖站起来,摇头晃脑的发笑:“老弟,几日不见,怎么变出一嘴火泡啊?” 陆雪征在他面前的小沙发上一屁股坐了下来,正色答道:“可能是想你想的!” 杜文桢看他开口就没有正经话,一翻白眼也坐下了:“别扯淡!” 陆雪征把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环顾厅内陈设,只觉处处清爽顺眼。转向杜文桢抿嘴一笑,他调侃说道:“老家伙,挺会享福啊!” 杜文桢不屑扬头:“哼!” 陆雪征在杜家坐谈良久,末了发现杜家的人也不少,但是因为房屋宽敞,所以并不显得拥挤杂乱;而且杜家显然是规矩很大,楼内人多归人多,可是没有敢高声喧哗的,一个个都是屏气低声,走起路来也都小心轻快。 “明天又要来人啦!”杜文桢对陆雪征说道:“两个外甥也要过来,带着老婆孩子。家里这回是真住不下了,我得让他们找旅馆去!你那里怎么样?” 陆雪征一摆手:“满坑满谷全是人,别提了。” 杜文桢不以为然的一撇嘴:“你那才有几个人?你瞧我这里,真是——哼!我现在也就在看我儿子的时候,还能心静一点!” 陆雪征听闻此言,不由自主的也抬头看了杜定邦一眼。杜定邦坐在角落处的一把沙发椅上,正在专心致志的摆弄手指头——摆弄片刻之后,还把指尖送到嘴里啃了一口。 此情此景让陆雪征的心理略微平衡了一点,他想房子的问题总能解决,儿子却是上天注定,给了什么样的,就得养着什么样的。他那儿子比这杜定邦强一万倍,他自己又是这么的风采过人,正所谓天妒英才,大概也就少不得要在房子上受一点苦了。 陆雪征在杜家吃了一顿丰盛晚餐,然后被杜家汽车送下山去。 回家进入客厅坐下了,他端着一杯温茶慢慢的喝。丁朋五走过来,在一旁弯腰说道:“干爹,北边的消息,说是天津前天已经失守了。” 陆雪征并不动容,只问:“金小丰还没有动身吗?” 丁朋五答道:“金哥在信上说现在船票很紧张,他已经订下了一张,三天后就走。” 陆雪征点了点头,没再多问。根据金小丰一贯的表现,他知道这小子不会盲目的铤而走险,让自己在远方为他担心。 这就是金小丰的好处——其实细想起来,金小丰的好处太多了。 果然,一周之后,金小丰从上海发来电报,说自己已经平安抵沪。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想法子从上海前来香港——目前逃难的人太多,此事就足够让他花费时间筹划一番了。 陆雪征听到了这个消息,彻底把心放回了肚子里。金小丰又不是个大姑娘,夜里走山路都不怕遭劫,放在哪里都是让人安心的,姑且停在上海也没关系,让他自己慢慢去找门路吧! 金小丰的确是个懂事的,在滞留上海的期间内,他每隔一天便往香港发去电报,报声平安。如此又过了一个来月,陆雪征接到电报,出乎意料的得知金小丰已经弄到了一张飞往香港的机票。 船票难求,机票当然也是同样金贵。要说起这机票的由来,却是金小丰困在上海,无从设法,索性腆着一张大脸跑去易家,恳求易崇德看在昔日双方往来的情分上,为自己弄一张前去香港的船票。易崇德还记得陆家这个光头,知道他曾救过易横涛一命,这时便慨然答应,出手相助,而且助的漂亮,直接拿到机票一张,让他免受旅途劳顿之苦。对此恩情,金小丰无以为报,干脆不报,坐上飞机就跑了。 从上飞机到下飞机,一共用了不到三个小时,金小丰平安抵达香港。 第164章 欢聚一堂 傍晚时分,李绍文开车出门,从机场接回了金小丰。 汽车在陆宅门前停下,金小丰提着一只硕大皮箱推门下车,站稳之后仰视面前建筑,显然是愣了一下。 他一愣,李绍文的心也随之一跳。若无其事的发动汽车,他径直开向楼后的汽车房内,故意不肯与金小丰单独相处。而金小丰扭头看了他一眼,倒也没说什么,走上前就敲门去了。 大门一开,迎接他的是嬉皮笑脸的丁朋五,随即陆云端像只炮弹一样轰了过来,一头撞上了他的胸腹——力量太猛了,他没怎样,陆云端却是当场晕头转向,几乎坐在了地上,嘴里还在呼唤:“哥哥,你终于来啦!” 正当此时,金小丰抬起头,就见陆雪征步伐轻快的从前方楼梯上走下来了! 金小丰笑了,规规矩矩的一鞠躬,手里还拎着那只大皮箱:“干爹。” 没等他直起身来,陆雪征已经快步过来一把抱住了他——抱的很紧,又摇晃着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仿佛他还是个大号的男童。 然后陆雪征抬手捧住了他的光头,“叭”的亲了一口:“我的罗汉,可算到了!” 金小丰低着头微笑:“路上耽搁的太久,让干爹担心了。” 陆雪征终日蜗居在楼上一间卧室内,憋的心火蓬勃,此刻见到了金小丰,心里才像透进几缕清风一样,有了爽快感觉。而当着丁朋五等人的面,金小丰也没有多问,直接开口说道:“干爹,您的房间在哪里?我放皮箱。” 陆雪征知道金小丰那大皮箱里有货,抬手揽住对方的肩膀,他转身向楼梯走去。 金小丰进入了陆雪征的卧室。停住脚步环顾四周,他飞快的一皱眉头,就见屋子倒是不小,只是功能太多——墙角摆着大床,大床对面高高低低的排着大衣柜和五斗橱;在房间另一端,则是安置了一副桌椅,靠墙又立了一个半大不小、空空荡荡的书架;除此之外,窗前还斜放着一张躺椅,躺椅前是一张小板凳,大概是充作茶几使用了,因为上面赫然正有半杯残茶。 这么一间屋子,既是卧室,又是书房,同时又兼储藏室与起居室。金小丰把皮箱放在门后角落处,心里有些不好受——但依旧是没有多说什么。 随手关闭房门,他轻声说道:“干爹,我把款子都带过来了,一共是二十五万美金。” 陆雪征有些吃惊:“调到了这么多?” 金小丰面无表情的继续说道:“干爹,我把您的房子也给卖了。” 陆雪征大吃一惊——这个时候了,金小丰居然还能卖房! 金小丰不看他,微微弯着腰,盯着地面作出解释:“现在这天津卫,有要走的,就也有要留的。当然,太匆忙了,卖不上价,只换了三根大条子。家里还有两部汽车,本想一起作价卖掉的,人家不要,我就让俞振鹏开走了。” 陆雪征听了这话,只觉这金小丰又是可喜又是可气,一时也无话可说,索性抬手在他那后脖颈上不轻不重的打了一巴掌:“混账小子,还真是不吃亏!让你来你就快来,我这里少那三根大条子?” 金小丰这回抬起头看向了他,眼中隐隐透出笑意,语气却是很乖:“干爹,我心里有数。” 陆雪征盯着他,忍不住抿嘴一笑——先前那一批火泡是干瘪退下了,可是新的一批来袭,这回倒是火力稍弱,只在左边嘴角发了出来。 金小丰又道:“干爹上火了。” 陆雪征不愿向人诉苦,所以只答:“水土不服,过一阵子就好了。” 正当此时,楼下遥遥的传来呼声,正是陆云端扯着嗓子在喊:“爸爸,哥哥!下楼吃——饭——啦!!” 陆雪征苦笑摇头:“看看,这房子多俏皮,连内线电话都省了。” 晚餐办的很像样子,大师傅自己做了几样拿手好菜,又从饭店里买回几样时新菜肴。仆人支起一张新购置的大餐桌,且把厅内电灯全部打开,环境倒也洁净明亮。陆云端是个小孩子,人多之时就不肯上桌,李纯找来一只大托盘,把那各色菜品都夹起一些装好,端到客厅里去,让他和苏家栋对坐着吃。 待到饭菜上齐了,陆雪征坐在首座,就见前方是金小丰、丁朋五、李绍文、李纯。当年二十多个干儿子,到了如今,只有这四位依然跟随自己,心中便是有些感慨,两个姓李的混蛋似乎也是可以原谅了。 “吃吧!”他抄起筷子,对着众人示意:“都是家里人,不用讲客套,吃吧!” 金小丰随之动了筷子,丁朋五和李绍文见状,也不再等待;李纯却是小心,眼看旁人都把菜送到嘴里了,自己才伸出了筷子——他总觉得自己在干爹面前是个小跟班,和其他的干儿子不大一样。 席散之后,李绍文偷眼窥视金小丰,就见他若有所思的在楼内转来转去,脸色很不好看,便心中惴惴,想要提前撤退。李纯正坐在客厅里给陆雪征剥香蕉,陆雪征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心不在焉的和他谈些闲话。李绍文状似无意的踱了进去,顺便向李纯递了个眼神。 李纯视而不见,全做不知。 李绍文急的冒火,站在陆雪征身后连使眼色,李纯招架不住,只得把香蕉送到陆雪征手里,然而起身提出告辞。陆雪征不留他,只对他挥挥手:“走吧走吧!明天不用过来,我这里没什么事情。” 二李离开陆宅,乘坐汽车回家去,一路上唧唧咕咕,拌嘴不休。李绍文说李纯“越来越不听话”,李纯表示“我凭什么非要听你的话”。李绍文恨了一声,“你还以为你能再回干爹身边吗”,李纯当即回答“我一个人也能生活”。如此种种,一路不歇。 李绍文在一座漂亮公寓内买下一层楼,内中布置的很是温馨舒适。两人到家之后依旧争吵,末了李纯不说话了,自顾自的要去洗漱睡觉。李绍文再去逼问,他也是一声不吭。 二李那边硝烟弥漫,陆宅这边则是一片祥和。 入夜之后,各人回房睡觉。金小丰却是推门走进了陆雪征的卧室。陆雪征刚刚洗过了澡,周身上下只有一条裤衩遮羞。长条条的仰卧在躺椅上,他正捧着一本小说在读。扭头看了金小丰一眼,他随手把书放到身边的小板凳上,然后也没起身,就这样仰视了对方,又压低声音笑问道:“怎么不去睡觉?” 金小丰在他面前蹲了下来,知道隔壁睡着小孩子,所以格外放轻了声音:“干爹,我想……我想和您一起睡。” 陆雪征向他探过头去,微笑耳语道:“这里人多眼杂,不比天津,你老实点吧!” 金小丰犹豫了片刻,随即低下头来,吻住了陆雪征的嘴唇。吻着吻着,他抬手摸上了对方的身体,从上到下,一寸一寸的抚过。陆雪征似乎是扭头要躲,然而他不肯放——他几近饥渴的吮吸着对方的唇舌。 忽然,舌尖痛了一下,那是陆雪征飞快的咬了他一口。 他抬起头来,眼神懵懂,不明所以。陆雪征用手指按住嘴角火泡,皱着眉头轻声叹道:“疼。” 金小丰知道干爹为什么上火,有心宽慰两句,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只说空话也没什么意思。像只巨大而又天真的野兽一样垂下头来,他温柔的舔了舔陆雪征的嘴唇。 陆雪征一挺身坐了起来,低声笑道:“傻儿子,上床去!” 金小丰脱了睡衣,下身那里已经支成了一根棒槌。他情急了,想要扑向陆雪征,可是身体一动,大床便是“吱嘎”一声。 陆雪征坐在大床中央,此刻顺势一把搂住他,脸贴脸、肉挨肉的紧紧抱了:“别闹,这房子墙薄!” 金小丰蜷起身体,声音都颤了:“干爹,我、我……” 陆雪征伸出手去,结结实实的攥住了对方那根器具。满怀爱意的看着对方,他轻声戏谑道:“乖乖躺着,否则我给你拔下来!” 金小丰把滚烫的面颊贴到了陆雪征的胸膛上,陆雪征撸了他一把,他便过电似的浑身一抖。 陆雪征说要给他“拔”下来,然而拔了半天,只拔的满手淋漓。抬起那只湿漉粘腻的手,他作势要往金小丰脸上抹去,金小丰没敢躲,但是紧紧闭了眼睛,显然是不情愿的。 陆雪征低声问道:“你自己的东西,你还嫌?” 金小丰睁开了眼睛:“要是您的东西,我就不嫌。” 陆雪征压抑着声音嗤嗤发笑,知道对方这话发自真心。怀里的金小丰热烘烘沉甸甸的,他真想搂着这家伙睡上一觉,不过和这么大的干儿子同床共枕,说出去总是不大好;原来还可以找出种种借口作为遮掩,现在可是没什么好说的了——天下太平,哪里还用在房内放一个干儿子做保镖? 午夜时分,金小丰回房睡觉,心满意足之余,又有些意犹未尽;但是也没有办法了,隔壁的陆云端梦里哼了几声,他这边都听得清清楚楚。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实在是干不了什么。 第165章 来来去去 杜文桢在家闲的心烦,一个电话打到陆宅,让陆雪征过去陪他老人家聊天。陆雪征心不在焉的答应了,让他在家等着自己,顺便预备晚饭。 电话放下后,陆雪征坐在客厅沙发上,继续研究手中那份长长的账单。从头到尾的细读了一遍,他抬头望向丁朋五:“家里开销这么大?” 丁朋五垂手站着,这时就是一点头:“干爹,可不就是这么大?家里人多啊!” 陆雪征低头再看账单,心情几乎有些沉重。来到香港已经有五个多月了,平均每个月的生活费竟要一万港币,细算下来,却又笔笔都有出路,并无差错。凝神心算了片刻,他忽然摇头说道:“不对,汽车的钱,怎么没有加上?” 陆雪征在抵达香港之后,为了出入方便,自己买了一辆汽车。可是账单上细细密密的一笔一笔罗列清楚,却是并没有汽车款子。 丁朋五凑过来,也将账单浏览了一遍,然后惊讶的骇笑了:“哎哟,汽车也不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这笔钱家里怎么没出?” 陆雪征抬头问他:“汽车是谁去提的?你还是李绍文?” 丁朋五思索着答道:“都不是,是李纯——也许是李纯把这笔钱垫上了?” 陆雪征摇了摇头:“他个小崽子能有几个钱?我不占他的便宜。你把这件事情记住,下次李纯过来,提醒我把钱给他。” 丁朋五答应一声,正当此时,陆云端带着苏家栋从外面回了来。 天气热,两个孩子都是短衫短裤。那陆云端灰头土脸,汗衫衣领被扯了个大口子,半边面颊通红,仿佛是被人扇过一个大嘴巴。苏家栋哭哭啼啼的跟在后方,身上倒还干净,然而下巴那里破了一块,已经流了血。 陆雪征见状,不禁一怔:“这是怎么了?” 陆云端停下脚步,满不在乎的答道:“爸爸,没什么,我在外面被人家揍了一顿!” 陆雪征一皱眉头,却是并没有心急动怒:“为什么会被人揍了一顿?” 陆云端站在原地,侃侃道来——原来也没什么具体原因,就是他和苏家栋在不远处的小街上淘气,和街头一帮十二三岁的本地孩子起了冲突。双方言语不通,越闹越僵,最后就动起了手。陆云端以一敌三,将为首一名孩子打的口鼻流血,同时也少不得挨了一顿胖揍;苏家栋六神无主,在旁边扯着嗓子号哭片刻,眼看陆云端被人骑在身下痛捶,他一时情急,飞身扑上,哪知脚下绊了石头,导致他撅着屁股仆倒在地,先把自己的下巴磕破了。 陆雪征得知是小孩子打架,便不放在心上,只让陆云端和苏家栋上楼洗澡换衣。丁朋五有心出门去为小弟报仇,结果被陆雪征吆喝回来:“小孩子淘气,大人不许插手!再说没人逼着他打,是他自己受不了气,主动要打。本领不济打输了,这能怪谁?” 丁朋五笑道:“干爹,您不知道,街边那帮小崽子,野得很呢!” 陆雪征把账单往茶几上一拍:“我护得住他一时,护不住他一世。他有本事就去报仇,没本事就躲在家里。你别跟着凑热闹!” 丁朋五觉着干爹有点不疼孩子,但也不敢多说,笑着点头答应。殊不知陆雪征旁观杜家父子,得到许多教训,深知宠儿如同害儿;又艳羡易家父子——当然不是看上了易横涛,他是觉得易轻澜那人很不错,而且和易崇德十分相像;自己的儿子要是能像易轻澜那样言谈有礼、进退有节,就很令人欣慰了。 丁朋五收起账单退下去,金小丰随之从外面归来了。 金小丰热的满头大汗,衬衫都贴在了后背上,不知是走了多少山路——他也对这房子很不满意,想要另觅住处搬家,可是现在香港房子紧俏,却是很难找到合意居所。前些天他经过联系,定下今天去半山看房,早早就出了门,结果直到此刻才回了来。 在陆雪征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了,他并没有因为大汗淋漓而失态:“干爹,那两处房子都看过了。第一处是广告登错了,房东并不是要出租整座住宅,只想租出楼下几间。”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那家房东是位非常美丽的内地青年,上午接待客人时,竟然还带着宿醉,开口便问金小丰:“你是喇嘛吗?” 然后他野调无腔的哈哈发笑,说是去年附近曾经住了一个喇嘛,金先生很像那位喇嘛哟!嘻嘻嘻。 金小丰见此情景,立刻撤退,并且怀疑房东是酒鬼兼精神病。 “第二处房子么……”金小丰忖度着说道:“格局还算好,地点也不坏,但是粗制滥造,楼上一半的房间都漏雨,墙壁上还生了青苔。这样的房子,修也不好修,如果买下来,大概需要推倒了重新再建——偏偏价格还高的离谱。” 陆雪征叹了一口气,因为发现这坐吃山空的生活还真是很有压力,便也无心多问房子事情。站起身来看了看墙上钟表,他发现时候已经不早,便决定出门前去杜宅,做一番消遣。 大热天的,杜文桢突发奇想,要请陆雪征吃涮羊肉。 杜家的大师傅运刀如飞,在厨房里大切羊肉;而在等待期间,杜文桢和陆雪征谈论家计,说起每月的消耗,杜文桢也是摇头长叹。陆雪征开口一问,心里登时平衡了许多——杜家一个月的开销,至少要在五万上下;其中杜文桢在中风之后,每日都要服用高级药物,家里又少不得私人医生、按摩师傅、针灸师傅、以及护工。单是他老人家一人,每月就要花费两万港币左右。 佛爷似的歪在一张矮榻上,杜文桢掐指细算家中人口,算来算去,算了个一塌糊涂,末了摇头笑道:“乱了,乱了,前天我那内弟过来时,还和我论过这事。当时算的是三十二张护照,不知道他是怎么算的。” 陆雪征没听明白:“什么三十二张护照?” 杜文桢费力的坐直身体,转向陆雪征说道:“老弟,天下形势摆在这里,我这把骨头肯定是不能埋在天津老家了;既然如此,那在哪里度过余生,我也都是无所谓了。外面的流言你也知道,说是战火可能会从内地烧到香港来,不管这话是真是假,听了都够让人心惊。所以我打算全家迁到法国去——我内弟的儿女全是留法学生,对那边非常熟悉。而且宝儿很愿意出国看看新鲜,家里跟着我的那几个小娘们儿,也要凑热闹。我想走就走吧,留下来也没什么意思。这香港对我来讲,也和外国一样。” 陆雪征听闻此言,因为太过惊讶,所以几乎打起了结巴:“那你、你、你这边的产业怎么办?” 杜文桢笑道:“也就是两处房子,哪里还有什么产业?房子留给老兄弟们住吧,我不管了!” 陆雪征猛然探身抓住了杜文桢的手:“别!大哥,你把这房子卖给我,我出高价!” 杜文桢一愣:“你不是有房住吗?” 陆雪征因为不肯在杜文桢面前落了下风,所以一直有所隐瞒;可是事到如今,他一着急,索性说了实话:“我那房子简直不成个房子。你不走就算了,你要是走,一定得把这房子让给我。” 他心里紧张,手上用劲,捏的杜文桢直咧嘴:“嗨!你有话说话,攥我的手干什么?” 陆雪征盯着他说道:“我怕你不答应!” 杜文桢气的笑了:“那我就不答应,你能怎么着?” 陆雪征答道:“你不答应,我就求你!” 这时,杜定邦懒洋洋的走了进来,忽然看到陆雪征,这才打起了精神:“咦?陆叔叔?” 陆雪征向他招了招手,等他走到身前,一把将他搂到了自己的大腿上:“我说老爷子,看看,你儿子也落到我手里了!” 杜文桢一扭头:“哼!我还没说一定要走呢!” 陆雪征在杜家吃了两斤肥嫩的羊肉,然后心满意足的告辞离去。回到家中之后,他并没有吐露杜家意欲迁法的新闻,因怕杜文桢说走不走,自己会落得一场空欢喜。 他走到书房内,陪着儿子坐了一会儿。陆云端已经显出了鼻青脸肿的模样,然而泰然自若,承认自己技不如人、脾气还大,所以活该挨揍。 苏家栋在下巴上贴了一小块纱布,围着陆云端转来转去;陆雪征见他越长越像苏清顺,只是个子不高,而且笨头笨脑,便暗暗生出许多感慨。把苏家栋叫过来抱到腿上坐住,他伸着脖子旁观陆云端画画。陆云端一丝不苟的下了笔,刷刷点点的画出一幅幼童群殴图,其中有一个破衣烂衫龇牙咧嘴的,他用笔一指,告诉陆雪征:“爸爸,这个就是我了!” 陆雪征眯着眼睛看清楚了:“嚯!这么惨?” 陆云端摇头叹息:“爸爸,你教我两招,我得报这个仇!” 苏家栋这时怯生生的出了声:“少爷,别打了。” 陆云端一挥手:“唉,你懂个屁!” 如此又过了几日,金小丰挑三拣四,并没有找到合意的房子;这天下午,陆雪征却是意外的接到了一封快信。 快信是俞振鹏发过来的,信上说天津那边的形势有了大变化,林逢春等人已经被抓起来公审枪毙了,罪名中除了杀人放火之外,还有“欺行霸市”等等几项,手下人马也全进了监狱。他跑的最快,逃过一劫,现在已经到了广州,正在想办法前来香港。 陆雪征读完这一封信,嘴上没说什么,然而接下来的一顿晚饭,他并没有下楼去吃。要放十几年前,干儿子死就死了,他才不会动心;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当初是二十多个干儿子,这回余下的数目彻底清楚了——就剩下了五个,只有五个! 当晚,陆雪征向金小丰说了这件事情,让他带人去把楼下一间储藏室清理出来,留给俞振鹏。 俞振鹏并没有即刻到来,而在这漫长的等待期中,杜家确定了赴法日期,杜文桢也的确是把那所半山中的白房子卖给了陆雪征——杜文桢豪气惯了,甚至打算白送;然而陆雪征满心感激,万万不能如此接受。况且杜文桢和他相斗相伴,也是许多年的朋友了,如今一旦离去,他那心里当真是空落落的难过。 陆雪征封了五万美金,也不提这是房钱,只说:“你老爷子年纪大了,半边身体又不灵活,脾气还不小,肯定是越老越讨人厌。我给你一只大红包,你留在家里镇宅,你不惹人爱,钱惹人爱嘛!” 杜文桢看清钞票数目,立刻不要:“你干什么?你既然有钱,自己买豪宅去!我这小房子不值这么多!” 陆雪征笑道:“这钱和房子没关系。你个老家伙要出远门了,我没什么好礼送你,干脆送点钱吧!我不和你客气,你也不要和我客气。当年在天津,我抢了你的码头,还打了你十几顿,这个的确是我不对。当年我不能道这个歉,我是大老板嘛,我得绷住面子。现在我和你实话实说,我知道那是我不对,我当时没钱,所以耍了无赖,我向你道歉。” 杜文桢听到“码头”二字,回想起自己在天津卫白手起家时那一份辛酸,功成名就时那一份威风;事到如今,年纪大了,身体病了,却要背井离乡到那异国,一把骨头不知要埋在哪里,便不由得垂下头去,落了眼泪。 他自从中风之后,情绪变得很不稳定,眼泪刚刚流出,随即就忍不住哽咽出声。陆雪征没想到老头子还激动了,连忙上前进行安慰。而杜文桢眼看左右没有旁人,爽性由着性子大哭一场——这么多人都仰仗着杜老板生活呢,他平时没机会哭。 哭完之后,他痛快了,摸出手帕满脸乱擦,顺便还抬手摸了摸乌黑的大背头,生怕发型凌乱。陆雪征坐在一旁,斜眼看着他:“哭够啦?” 杜文桢用力一擤鼻涕:“哭够了!” 然后他探身向门口望去:“我儿子没来吧?可别让他看到我这德行,要不然孩子该害怕了!” 陆雪征嘲笑一声:“你这哭的梨花带雨,我都害怕了!” 第166章 喜迁新居 俞振鹏背着个小包袱,穿着短衣短裤以及一双露脚趾头的破鞋,狼狈不堪的出现在了陆雪征面前。 陆宅这时上下齐乱,众人都在筹备着下个月搬家。陆雪征见了俞振鹏,也没多问,只说:“来了就好。” 然后就让人带他上楼洗澡,又把自己的衣裳找出一套,给他换上。 俞振鹏收拾的焕然一新了,坐在餐厅里吃热汤面,吸溜吸溜的吃了一大碗,又来一大碗。丁朋五过来作陪,低声询问天津情况;俞振鹏一一述说了,听得丁朋五不住的摇头叹气。 吃饱喝足之后,他去客厅又见了陆雪征。讲起自己这一路的逃难情形,他那话语中顿了好几次——没命的时候只想着逃命,现在确定是能保住命了,却又心痛起了自己的钱财。 他在码头混了这么多年,混的家大业大。然而仿佛是在一瞬间,他变成了一名一无所有的难民。 他是个坚强的人,不愿在干爹面前为钱落泪。可是想起往昔种种,他的确是难过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规规矩矩的坐在陆雪征面前,他的双手搭在腿上,不由自主的就攥了拳头。 陆雪征心里明镜似的,见了对方如今这种模样,心里也不好受。探身抓过俞振鹏的一只手,他把那拳头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掰开,然后握在手里揉了两揉,末了一拍手背:“行啦,小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钱财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就没了,没了再赚。赚不来也没关系,干爹养活你,有云端一口饭,就有你一口饭。” 俞振鹏从来没和干爹这么亲近过。僵硬的手指感受着干爹的体温,他低头抹了一把眼泪,心想您不是我干爹,您是我亲爹。 厨房整理出了一大箱暂时用不上的杯碗碟盘,丁朋五闲来无事,决定开车把这一箱子易碎品先行送去新居。 他让哑巴开车,自己坐在一旁看风景,一路走的心不在焉。良久之后他回了家,对金小丰笑道:“丢人,走错地址了,差点没落下私闯民宅的罪过!” 金小丰莫名其妙的问道:“你走到哪里去了?” 丁朋五颇为尴尬的答道:“我没去过新家嘛,就知道是白房子带草坪,结果看见白房子就停了汽车。我和哑巴抬着那么一大箱瓷器走上台阶,发现门口有人守着,开口一问,里面住着什么何将军——嗬!我和哑巴抬着箱子又下去了,差点没累死。等到上了汽车往回一走,原来是哑巴走岔了路。金哥,你下次去的时候也小心一点,别像我似的认错了门。” 金小丰嘴上不言语,心里暗想:“我怎么会像你一样愚蠢!” 然后下午他出门前去新居查看房屋,连白房子都没有找到,干脆就在山里迷了路。 晚上回家之后,他不肯实话实说,只告诉陆雪征道:“干爹,新房我看过了,没有什么问题;明天您再去瞧一眼吧,趁着没有搬进去,要是哪里不合意,还来得及改建。” 第二天早上,金小丰让丁朋五的哑巴开车,自己则是和陆雪征共坐后排。这回顺顺利利的抵达新居,金小丰和陆雪征下了汽车,两人用钥匙打开大门,并肩走入了绿草如茵的院内。 陆雪征环顾四周,虽然不是第一次见,但还是觉得环境很美:“小丰,这里不错吧!” 金小丰睁大眼睛,觉得眼前风景宛如一张画片,不禁暗暗惊叹:“非常好。” 陆雪征推开前方的玻璃大门:“楼里也很好,处处都新,格局也很别致。” 金小丰随着陆雪征走进去,发现楼内家具齐全,装饰的简单高雅,不怪陆雪征先前时常赞美杜宅。 这时,陆雪征转弯走进了小客厅。 小客厅内俨然还是旧模样,只有沙发上罩了一层白布,以防灰尘。茶几上面摆着一张玻璃框子的小照,上面是杜家父子的合影——杜文桢留给他的纪念。 陆雪征拿起照片看了看,杜文桢平时看着脸太长、鼻子太高,上了照片却是堪称英俊。想起这位冤家似的老友如今大概已经在法国开始了新生活,陆雪征叹了一口气,用手抹净了相框上的薄灰。 弯腰把照片放回原位,他转身询问金小丰:“你说,这墙壁还用不用再粉刷一遍?” 金小丰思索着答道:“干爹要是不急着搬家的话,粉刷一遍也好。” 陆雪征迈步向外走去,径自上了二楼。里里外外的细看了一圈,他下楼回到小客厅,掀开白布坐上了沙发。伸长双腿向后一仰,他很惬意的说道:“粉刷一遍吧,要说搬家,也不急在这几天。” 金小丰一屁股坐在了他身边,出声唤道:“干爹……” 陆雪征扭过头来看向他:“怎么?” 金小丰微微低着头,垂下眼帘轻声说道:“干爹,现在这里……没有别人。” 随即他抬起头来,嘴角含着笑意,眼神中却又透出一点孩子气的紧张。目光炯炯的盯着陆雪征,他像一只幼稚的巨兽一样,庞大而又可怜了。 陆雪征望着他,不由自主的就露出微笑,觉得自己心都软了。 抬手摸上胸前纽扣,他从上到下的解开衬衫,然后微微欠身,把衬衫下摆也拽了出来。金小丰屏住呼吸俯下身去,把面颊贴上了他的胸膛。陆雪征的胸膛是结实而又温暖的,金小丰闭着眼睛蹭了两蹭,忽然觉得自己很像一只撒娇偷腥的大猫。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情事,不知为何,进行的嘻嘻哈哈。两人躲在这一处童话世界一样的白房子里,干爹不是干爹,儿子不是儿子。金小丰把陆雪征抱在了自己身上,竭尽全力的向上狠顶:“嗯!” 他“嗯”,陆雪征故意逗他,也跟着“嗯”。一唱一和的“嗯”了半天,金小丰忍不住笑了出来,笑的还挺不好意思,把脸埋到了陆雪征胸前:“干爹……我一笑……就使不上劲……” 陆雪征把金小丰按在了沙发上:“那你就给我躺下!干爹有劲!” 金小丰扭开脸去还是笑,笑着笑着,身体忽然一抽搐,又“嗯”了一声。 良久之后,两人离开新居,乘车回家。 到家之后,陆雪征和金小丰占据书房,拿来一根铅笔在纸上勾勾画画,分配新居房间。这回房屋大了,楼后还有专门的仆人房,大家也可以住的疏落一点,不必终日隔着一层薄墙共处。陆雪征展望未来,十分兴奋,立刻就打算让丁朋五出门买猫——正经过起日子来,家里应该有花有草,以及一只喵喵乱叫的小猫。 金小丰觉得这事不必着急,想要劝阻,可惜没劝住。丁朋五带着哑巴出了门,晚上抱着三只小猫回了家。将这三只小猫放在客厅茶几上,他对着陆雪征笑道:“干爹,您看这猫崽子,挺漂亮吧?” 陆雪征提前预备了一只篮子,里面垫了两层毛巾。把三只小猫放到篮中并排趴好,他兴致勃勃的大吼一声:“儿子!下来看猫!” 四面八方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陆云端、金小丰、俞振鹏一起跑出来了。众人慑于陆雪征的威严,不得不在茶几前站成一排,齐声对猫崽子做出了赞美。 陆雪征得意洋洋,快乐极了。 一个月后,陆家连人带猫,喜迁新居。 当晚家中大摆酒席,庆祝乔迁之喜。陆雪征心中欢喜,痛饮威士忌一瓶,当场酩酊大醉。 午夜时分,卧室床上,水漫金山…… 正文完 番外 第167章 安闲的一天 陆雪征搏命半生,如今能够平平安安的全身而退,心中十分庆幸知足。若换了旁人,前半生都在惊涛骇浪中弄潮,此刻一旦落得风平浪静了,定然会若有所失、无所适从;陆雪征却不然,他在喜迁新居之后,大肆养花养草,将家中装点的花团锦簇、生气勃勃;又想自己饱读诗书,只是读的杂乱、不成体系,现在闲了,正好在家做点学问,也不辜负了自己这名士一般的生活状态。 他让丁朋五开车下山,去给自己买一部《二十四史》回来。丁朋五领命而走,在外面逛了一天,又吃又玩,末了晚上回来了,超额完成任务,一鼓作气卖了三十多史,全是精装封皮烫金字,翻开来纸张雪白,十分讨喜。尤其是整整齐齐摆在书架中时,长长一排,好看极了。 陆雪征甚为惊讶,摸着下巴站在书架前,数了一遍,又数一遍,嘴里喃喃的说道:“哎呀……怎么这么多啊!” 丁朋五站在一旁,陪笑说道:“干爹,多总比少好,您正好可以慢慢读,多读一阵子。” 陆雪征明白这干儿子也就是认字而已,所以懒得和他交流;同时心中暗暗烦恼,因为自己也不知道二十四史是哪二十四部,这连挑都没法子挑。 陆宅这回空间宽敞,仆人又都被打发到了楼后仆人房去,所以楼中人口越发有限。金小丰占据了楼上靠边一间房间,隔壁便是陆雪征的卧室。这两间屋子当初本是杜家父子的卧室,乍一看上去平常无奇,其实中间有一道房门相通——杜文桢自己病的老天拔地,夜里还时常惦念着要去看看儿子,生怕儿子梦中受凉。陆雪征不肯让金小丰留宿自己房中,金小丰无可奈何,只好想出了这个折中之法。 陆雪征的卧室紧邻书房,书房这回布置的十分舒适,经过几次采购,顶天立地一面墙的大书架也被新书渐渐填满。书房的斜对面是一间小屋,充作陆云端的画室;而陆云端现在因为终日和苏家栋结伴,所以两人索性搬进了二楼另一端的大房间内,从早到晚玩闹不歇。俞振鹏和丁朋五不凑那个热闹,两人清清静静的住在楼下,出入十分自由。 陆云端听说爸爸又买回许多新书,便在晚饭桌上提出要去书房挑一本回去阅读。陆雪征见儿子有这向学的心,倒是满意,一口答应下来。 于是饭后,在陆雪征伺候三只小猫之时,陆云端带着苏家栋,理直气壮的走进了书房。 站在书架前仰起头,他一直望向了书架顶层——太高了,他踮起脚也够不到。爸爸总是这么狡猾,能让他拿到的书全是枯燥乏味的! 陆云端脑筋一转,也不关门,只让苏家栋站在门口前后望着,自己则是快手快脚的搬来一把大椅子,踩上去之后又像小猫一样拼命伸展,把身体拉的细长。红头涨脸的终于抽出一本好书,他将那书藏进怀里,然后立刻跳下来,把那椅子搬回原位。 这回大模大样的挑出一本最薄的史书,他带着苏家栋回房去了。 陆雪征蹲在楼下一间浴室内,给三只小猫洗澡。金小丰和丁朋五全都借故跑了,只有俞振鹏慢了一步,被捉了个正着。此刻他老老实实的蹲在干爹面前,拿着一条松软毛巾为小猫擦毛。小猫骨骼纤细,爪子粉嫩,养了这几个月,也不见成长。三只猫的品种都不相同,其中一只外国蓝猫——在陆雪征眼中是只灰猫,终日娇声媚气的,最为凶悍;另外两只全是胖墩墩的虎斑纹猫,一只是灰白相间,一只是黄白相间,吃吃睡睡,倒还温柔。陆雪征把猫当人养,逐只洗了个香喷喷;而俞振鹏擦来擦去,总不见干,感觉十分无聊,且被那小蓝猫挠了一爪子。 良久之后,陆雪征放了俞振鹏,把这三只猫全部带上楼去了。 陆雪征洗漱更衣,独自坐在床上逗猫。小蓝猫窜上了陆雪征的肩膀,抬起一只爪子拨他头发;另外两只小猫就在床上跑来跑去,其中一只立起来抱住了陆雪征的一只赤脚,歪着脑袋去啃他的脚趾头。 金小丰从门缝向内窥视一眼,见满床是猫,便没进去——不知为何,这三只猫对他都不友好,他自认并不贼眉鼠眼,也找不到解决之道,所以为了避免挨挠,只有敬而远之。 与此同时,陆云端关闭房门,开始和苏家栋共同赏鉴那本家中禁书。 陆云端的枕边总放着一本小字典,一旦遇到生字,就会自己去查。闲来无事,他也教苏家栋认字,可惜教十个忘九个,对方实在是个令人丧气的学生。这回两人并肩趴在大被窝里,陆云端翻开一看,发现文章通俗易懂,自己也能读的十分顺畅。苏家栋探过头来,却是专挑字中的熟悉面孔,磕磕绊绊的看不明白。 如此过了片刻,苏家栋小声问道:“少爷,什么是‘王茎’?” 陆云端盯着书页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那不是王,是玉!你脑子笨就算了,怎么眼神还这么差?” 苏家栋把脸凑近了,这回看清了:“哦,那到底是什么呢?” 陆云端不耐烦的答道:“就是小鸡鸡!” 如此读完半本,陆云端也不敢折上书页做记号,直接把书合拢藏在了床褥下面。心乱如麻的叹出一口热气,他翻身背对了苏家栋,一只手就偷偷伸进了自己的裤衩里面去——他十二岁了,已经开始发育,虽然发育的马马虎虎。 苏家栋比他小了一岁,却还是懵懂无知。他以为陆云端是要睡了,便抬手关闭床头电灯,然后从后方搂住陆云端。迷迷糊糊的闭了眼睛,他手上一热,忽然碰到了硬邦邦的异物。好奇的张开五指一把抓住,他就觉得陆云端向自己怀里猛然一拱,同时发出怒斥:“乱摸什么?” 苏家栋当即松了手——可是片刻之后,他耐不住好奇,直接爬到了陆云端对面,缩进被窝里要去看个究竟:“少爷,你怎么啦?” 陆云端一掀被子坐起来,随手打开上方壁灯。苏家栋望过去,就看他不知何时退下了裤衩,腿间的小鸡鸡直竖起来,肿了老大! 没好气的瞥了苏家栋一眼,陆云端心烦意乱的答道:“我没怎么,我长大啦!” 苏家栋凑过来左看右看,末了却是很觉有趣的傻笑了,又要伸手去摸。陆云端随他摸着,自己伸手又把那本小说掏出来了。 陆云端这一夜心猿意马,午夜才睡,凌晨便醒。 他也偷着读过许多杂书,知道自己不该在那些事上太费精力。既然起了这种改邪归正的心思,他便不肯赖床,洗了个冷水澡就穿衣下楼,想要做一番运动。哪知在小客厅里,他却是看到了金小丰。 金小丰也是刚刚洗漱完毕,预备下山去做正事。眼看陆云端走进来了,他端着一杯热茶走到沙发前,一屁股坐了下去:“云端,你——” 话音未落,他忽觉有异,同时耳边听得细细一声猫叫。猛然起身回头一看,他大惊失色,发现自己把一只黄白花纹的小猫坐扁了! 沙发是奶黄色的,小猫不知何时跳上去趴着睡觉,颜色竟与沙发融为一体。金小丰放下热茶拎起小猫晃了晃,就见小猫四肢软垂,再一摸那身体,肋骨都断了! 小猫乃是陆雪征的心爱之物,平白无故被人压死,那可是了不得!金小丰和陆云端面面相觑,一时无言,最后还是陆云端先有了主意,压低声音对着金小丰连做手势:“哥哥,你快走,出去把小猫处理掉!爸爸要是问起来,我就说不知道!” 金小丰也没想到自己这屁股具有如此威力,事到如今,只得是把那小猫揣进怀里,然后大踏步向外走去,生怕遇上旁人。而陆云端随后走到沙发前坐下来,也觉得哥哥那一屁股力量太大,而且坐的很“寸”,一压即中。端起金小丰剩下的半杯热茶,他颇觉兴奋的喝了一大口,又想:“可怜的爸爸,要被蒙在鼓里了!” 第168章 寻猫 陆雪征在吃过早饭之后,发现家里少了一只小猫。 他楼上楼下的寻找,嘴里咪咪喵喵唤个不休,叫声非常逼真。俞振鹏和丁朋五人在楼下,没想到干爹有这项绝技,一起笑的前仰后合,先还压抑声音,后来耳听猫叫逼近,便吓的踱进院内,逃之夭夭。 陆雪征院前院后找遍了,连根黄色猫毛都没有看到,末了就回到楼内,莫名其妙的抬手挠了挠短头发,又问儿子:“云瑞,看见我那小黄猫了吗?” 陆云瑞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本画册,这时就抬起头来满脸懵懂:“没有啊!” 陆雪征把自己那一头不听话的蓬松头发挠了个乱七八糟:“这可真是奇怪——这猫怎么就没了?” 陆云瑞不感兴趣的翻阅画册,头也不抬的随口答道:“会不会是跑掉了?小猫最爱乱跑!” 陆雪征一拍巴掌:“有道理!我出去找找!” 陆雪征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西装,敞着衬衫领口,无心去系领带。一手提着一把雨伞,一手抱着灰白相间的虎斑纹猫,他心急如焚的出了门,也没乘汽车,单是徒步行走,很快便上了盘山公路。 公路前后都没有人烟,陆雪征手托小猫,仿佛托着一块磁石,希望以此吸引出另一只离奇失踪的黄猫。然而怀里这只是冷漠无情的,蜷成一团躲在主人胸前的阴凉下,眯着眼睛只是昏昏欲睡。而陆雪征走着走着,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开始逐步接受事实——猫真的没了。 在接受了这个事实之后,他放慢速度,一边行走,一边留意身边风景。现在是西历的二月,略略有些阴天,阳光冷淡暧昧,他举目远眺,目光掠过大片的芭蕉棕榈,能够遥遥的看到大海,只是阳光不足,海面蓝的有限。 这样的景致自然是和天津大不相同,陆雪征搬来许久,却是第一次留心欣赏。不知不觉的走出老远,他忽然发现前方路上停了一人一车。车倒罢了,人穿着一件红白相间、花里胡哨的衬衫,望着却是醒目。陆雪征缓步走进,渐渐敲清对方容貌,心中不禁暗暗惊讶——原来这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短发乌黑、脸蛋雪白,五官俊俏的一时也形容不尽,总而言之,宛若画中人。这样一位美貌青年双手叉腰对着汽车,脸上隐隐带了怒色,仿佛正和汽车赌气;陆雪征这样目不转睛的看他,他有所察觉,黑眼珠子悠悠一转,也扫了陆雪征一眼,随即收回目光,继续瞪着汽车。 陆雪征不好盯着人家打量。转向前方继续行进,他想这小子真漂亮,黑眼睛里都带着流光溢彩的水色。 陆雪征信步而行,向前又走了能有一里多地,因见前后都没有人家,而且新奇风景看多了,也觉乏味,故而抱着小猫原地做了个向后转,他预备回家吃午饭去。 如此走了片刻,他又见到了那一人一车。那青年围着汽车连连转圈,又皱眉头又咬嘴唇,抬头望向陆雪征,他这回娇嗔似的一撅嘴,然后上前一步,用广东话唤了一声:“先生!” 陆雪征不懂广东话,但是停住了脚步。 那青年见状,又改换英文讲了一句。陆雪征见状,只好是摇头说道:“对不住,我听不懂。” 此言一出,那青年忽然笑了,走上前来说出纯正国语:“我也是从内地过来的。听你口音,是北边人吧?” 青年美滋滋的抿嘴一笑:“我在北平长到了十几岁才搬去了南边,这算不算同乡呢?”然后他仿佛料定自己是个讨人爱的,抬手就在小猫的脑门上弹了一指头:“你是住在附近?” 陆雪征平时从来不许外人染指爱猫,不过看在对方年轻美丽的份上,只得暂时放弃原则,和颜悦色的笑道:“是的,不远。还没有请教您的高姓大名……” 青年弯下腰对小猫做了个鬼脸,心不在焉的答道:“我姓金,金世陵。你呢?” 陆雪征把雨伞夹到腋下,腾出一只手伸了过去:“蔽姓陆,陆雪征。” 金世陵直起身握住了他的手,没松开,径自转身把他带向汽车:“陆先生,帮个忙吧!汽车开不起来啦!” 三言两语的,陆雪征自愿为金世陵做起了苦工。 他把雨伞和小猫姑且放到汽车后排座位上。金世陵坐上驾驶座位发动汽车,他在后方用力去推。反复试了几次,汽车果然发动成功,金世陵从车窗探头出来,兴高采烈的向陆雪征大喊一声:“多谢你啦!”然后一脚踩下油门,快乐的回家去了。 陆雪征站在原地,低头搓了搓手,脸上本是带着笑意,然而抬头望向汽车背影,他那笑容忽然一僵,随即拔腿便追,口中高声喊道:“我的猫!停车,我的猫……” 与此同时,汽车一个拐弯,瞬间消失踪影。 陆雪征狂奔追车,一口气跑了六七里地。这是一段弯路,车中的金世陵光顾着眼望前方,直等快到家了,才偶然从后视镜中发现了远方的陆雪征。 他不知道对方这是在干什么,于是继续行驶,口中咕哝道:“这个人,真能跑!” 一脚在家门前踩了刹车,金世陵正要下车回家,忽然听到一阵猫叫。回头一看,他恍然大悟,立刻哭笑不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陆雪征,像一匹骏马似的,一直冲到了金世陵面前。 抬手扶住汽车车顶,他大汗淋漓,喘的说不出话来。金世陵很觉内疚,然而嬉皮笑脸,说出那话也不见诚意:“陆先生,实在抱歉,我把你的小猫忘记了——不过你身体真好。” 陆雪征弯腰扶住大腿,连做了几个深呼吸,极力平稳了气息。抬头看了金世陵一眼,他心中颇为不满,拉开车门就要去抱小猫,哪知金世陵一时好客,向他做出热情邀请:“陆先生,不忙的话,到我家里喝杯汽水吧!” 陆雪征口干舌燥的长处一口气,总算能够说出话来:“好。” 陆雪征看这金世陵像朵春花似的,没想到一进门便有三个孩子迎出来喊爸爸。金世陵油腔滑调的撵走孩子,请陆雪征进客厅坐。陆雪征见这房子凌乱得很,快要无处落脚;弯腰坐到沙发上,屁股下面又硌了一下,欠身伸手一摸,他摸出了两颗硬糖。 金世陵在这样的环境里,出淤泥而不染,把自己打扮的像荷花瓣似的,白里透红香喷喷。将一杯汽水送到陆雪征面前,他很自来熟的在对方胸前拍了一巴掌:“哈哈,陆先生,你是运动家吗?” 陆雪征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透心凉的冰镇汽水,然后点了点头:“金先生,好眼力。” 金世陵起了兴趣:“真的?那你转练哪一项运动?” 陆雪征慢慢的啜饮汽水:“胸口碎大石。” 金世陵一愣,随即大笑起来:“讨厌,你可真会开玩笑!” 陆雪征放下杯子,微笑着望向金世陵:“那金先生认为呢?” 金世陵蹙起眉尖,认真的思索了一番,随即答道:“你嘛,是练轻功的,草上飞!” 陆雪征发现这家伙一举一动都带着脂粉气,像个兔子,但又自自然然,仿佛天生如此,并非造作。饶有兴趣的上上下下打量着对方,他正色说道:“聪明,一猜就对。金先生,你要替我保密啊!” 金世陵这人虽然带着兔子气,但因有些资产、生活优渥,所以平日受着宠儿的待遇。在他那个花天酒地的小圈子里,无论男女都爱他捧他。察觉到了陆雪征最自己的审视,他并不局促,非常坦然的连说带笑:“保密?为什么要保密?除非你是个飞贼!” 陆雪征笑道:“看看,我只不过让你替我保守一点秘密,你就要逼我去做贼。” 金世陵张了张嘴,觉得陆雪征这话很不讲理,可是一时做不出有利还击,不禁又气又笑:“什么呀!呸!” 下午,太阳落山之前,金世陵从邻居的邻居那里借来一辆汽车,把陆雪征送回了家。 陆雪征一手托猫,一手提伞,独自进门,正好赶上晚饭。他无端消失了大半天,家中众人很是惦念,问他去了哪里,他轻松愉快,答道:“哎呀,我遇见了一位小同乡。” 到了饭后,众人围坐在客厅内闲谈。金小丰今天也是早出晚归,这时就对陆雪征说道:“干爹,杜老板的侄媳妇弟弟想要和内地做一笔羊毛生意,现金不够,打算找人入几股子,索性一笔做大。不过我觉得这事有些太玄,想来想去的,还是没有加入。”然后他转向丁朋五:“我不管你,你想做就做,不必看我。” 丁朋五摇头笑道:“那我也不贪这个财了,真要出了事情,我可是要傻眼的。” 陆雪征摊开一张报纸:“你们自己看着办,我不管。我没有这方面的财运,好事情经我一插手,也要变坏了!” 第169章 对牛弹琴 金小丰站在二楼窗前向外望去,就见大门下方的路边,陆雪征正在和金世陵说说笑笑。 陆雪征是衬衫长裤的打扮,头发乌黑、身姿挺拔,从头到脚正是结结实实顺顺溜溜,丝毫没有年过不惑的老态。金世陵摩登俏皮的打扮着,双手插兜在陆雪征面前扭来扭去,笑的宛如一朵花。陆雪征忽然打开车门,向内做了一个 “请”的手势;金世陵把头一样,转身要走,结果陆雪征上前一步,竟是把他拦腰抱起,强行送入了车中。金世陵坐在车内,却也未见反抗。 然后陆雪征拉开车门坐上驾驶位,发动汽车离去了。 金小丰拧起眉毛,短促的叹出一口气——金世陵其人,他是见过的,就是当初那个说他像喇嘛的漂亮酒鬼! 陆雪征上午带着金世陵出了门,直到天黑才独自回了家。到家之后他先逗猫,然后才上楼前去休息。金小丰躺在自己房内假寐,并没有露面。 房内一片黑暗,金小丰闭目仰卧,假寐良久,迷迷糊糊的马上快要真寐;不想墙上那扇小门忽然开了,他下意识的竖起耳朵,就听“啪”的一声轻响,随即眼前大放光明,正是陆雪征进来开了电灯。 他仍旧是没有动,耳中就听陆雪征越走越近,最后停在床前,却是从床边的桌上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又是“啪”的一声开关轻响,眼前恢复黑暗。身边床褥一沉,是陆雪征掀开被子躺了上来。 金小丰忍不住了,哼出一声做惊醒状:“干爹……” 陆雪征侧身抱住了他,又在他那光头上亲了一口:“没事,睡吧!” 金小丰被他亲的头皮一麻。翻身拱在对方胸前,他故意打了个哈欠,显得睡意浓重:“干爹才回来?” 陆雪征显然是心情不错,语气轻快的答道:“今天在浅水湾逛了一天。” 金小丰又问:“是和金世陵?” 陆雪征低低的笑出了声音:“金世陵,有意思,我一直当他是个小兔子,没想到这家伙已经三十多岁,孩子都有五个了!”然后他仰起头向上挪了挪,伸手抚摸金小丰的后背:“我说,你这些天忙什么呢?” 金小丰闷声闷气的答道:“我想和人合伙做点生意。”同时心中暗想:“您老人家也有四十多岁了,安稳些吧!” 陆雪征一听“生意”二字,没敢多问。舒舒服服的把一条腿骑在了金小丰腰上,他随口说道:“好孩子,有正事。” 然后他就打算要睡。可是白天时光太过愉快,他一时躺下,竟是双目炯炯的睡不着。放开金小丰转向床外,他摸索着找到了烟盒和打火机,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 慢悠悠的吁出笔直一线青烟,他把烟灰缸放到了床下地上,顺手一弹烟灰,感觉十分惬意。而金小丰看他美成这样,心中憋气窝火,也不睡了,伸手就去扒他睡裤。陆雪征单是抽烟,并无反应,只在金小丰挺身而入之时,才闭了眼睛仰头屏息,自觉涨的难受。 两人如此亲热片刻,陆雪征忽然低声说道:“小丰,慢一点。” 金小丰喷出的热气扑在他的耳根,动作果然是慢下来了。陆雪征的手指还夹着那半根香烟,送到嘴边深吸一口,他悠然而销魂的长呼出去。此刻他是完全的享受,胳膊腿儿都是软的——虽然用不上前面的小兄弟,不像正经干事,可是暖洋洋的快感沿着脊梁向上走,他舒服的飘飘浮浮。 所以,这么快乐,急什么? 陆雪征不急,金小丰自然也不急,两人直闹到午夜时分才心满意足。冲洗擦拭一番之后,金小丰先回到了床上,抬头望着地上的陆雪征,他忽然忍无可忍,不假思索的说道:“干爹,您太爱玩了。” 陆雪征一边走向大床,一边低头系上睡袍衣带。抬起一条腿跪到床上,他探身一拍金小丰的脸,笑着问道:“傻儿子,吃醋了?” 金小丰仿佛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和“吃醋”二字联系起来,一时惊讶,下意识的就摇了头:“不是,干爹……” 陆雪征一歪身坐在床上,倒是没有动气。感情这东西就是这样,一旦酿的久了,就容易泛酸。金小丰虽然牛高马大的,但毕竟是个人,当然也不能超脱。 “玩玩而已。”他盯着金小丰微笑:“难道还能有什么别的?” 金小丰听到这里,就决定闭嘴睡觉,不再对牛弹琴。他近来的确是忙得很,没有时间处理这些烂事,等到忙完了,再说! 翌日清晨,众人在餐厅围坐吃饭,陆雪征抬眼扫视前方,忽然开口说道:“空着的那一处旧房子,就给俞振鹏吧!” 众人听闻此言,因为出乎意料,所以一起愣了一下。陆雪征不动声色,继续说道:“小丰是跟着我的,那不用说;丁朋五和两个姓李的,出来的早,也都有积蓄在手里,只有俞振鹏狼狈,现在一无所有。我把房子给他,他是卖也好,租也好,总算是有个依靠,要不然也得吃我一口!” 金小丰和丁朋五对此都是毫无意见,俞振鹏站起来,给干爹深深的鞠了一躬。 早饭过后,金小丰和丁朋五开车下山,顺路又带上了去看房子的俞振鹏。家中一时空落下来,陆雪征提着一把大喷壶,里里外外的给花浇水,身后跟着两只喵喵乱叫的小猫。 正当此时,金世陵却是开着汽车来了。 金世陵打扮的浪模浪样,车里还坐着两名儿女。他本是要带小孩子下山去医院看牙齿,出门后忽然想起陆雪征,就半路拐弯,要过来和他闲聊一番。陆雪征把他这一家请到客厅,又让仆人给一男一女两个漂亮孩子拿汽水糖果。偏巧陆云端带着苏家栋从客厅门前经过,两个人各自端了一盘冰激凌,金家那个四五岁的男孩子一眼看见了,就娇声娇气的吵嚷要吃;旁边六七岁的小姐姐听到了,一手捂住弟弟的小嘴,一手在弟弟后背上狠打了一巴掌:“馋嘴巴,不要脸!” 陆雪征见这个小姑娘年纪不大,然而烫头发穿丝袜,是小型摩登女郎的打扮,举手投足间却又很有主妇风范,十分有趣;于是抬头对着门外朗声喊道:“云端,让人送两份冰激凌进来!” 陆云端答应一声,不过片刻的功夫,便亲自端了两盘冰激凌走进来。他方才在门口看清了这两个孩子的模样,如今存有私心,将多的一份送给小姐姐,少的一份送给小弟弟。小姐姐坐在沙发上,这时还会起身道谢;小弟弟却是张口便吃,谁也不顾。 小姐姐见状,又要发作,伸手就要把弟弟揪下来;金世陵在旁边看了,却是有些不耐烦:“唉,斯蒂芬妮,你总打雪生干什么?雪生还小嘛!” 小姐姐——斯蒂芬妮毫不客气的反击道:“他最小,也最丢人!” 旁边的小弟弟金雪生听闻此言,满不在乎,偷偷伸直了一条腿,用脚上的小皮鞋去蹬姐姐的裙子。斯蒂芬妮浑然不觉,被他轻轻蹭了一裙子的鞋底灰。陆云端看在眼里,很觉不平,又不好把金雪生拎起来打一顿,这时就把斯蒂芬妮拉扯过来,低头给她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金雪生在后面看了,含着满嘴的冰激凌嚷道:“爸爸!这个哥哥是大色狼,他摸姐姐的屁股!” 金世陵一皱眉头,轻描淡写的做出批评:“别胡说!” 陆云端没理旁人,只对斯蒂芬妮说道:“小妹妹,我带你出去玩。” 斯蒂芬妮放下冰激凌盘子,回身对着金雪生兜头就是一大巴掌,然后跟着陆云端走了出去。金雪生吓了一跳,哇哇大哭,哭了两声,见没人理他,就自讨没趣的收了声,溜下沙发走到了金世陵身边。 金世陵是个闲人,值此时节,还能稳坐不动,和陆雪征谈笑风生。陆雪征瞧瞧金世陵,再瞧瞧金雪生,只见当爹的香喷喷,小儿子脏兮兮,心中就看穿了对方的本质,很觉不以为然。金世陵却是个享乐主义者,不管旁人想法,自顾自的谈笑痛快了,便起身告辞,带着儿女继续下山。 金世陵带着金雪生和斯蒂芬妮开车离去,陆云端却像是若有所失一样,回房问他爸爸:“都是金叔叔的小孩,为什么金雪生那么讨厌,斯蒂芬妮就很好?” 陆雪征走到窗前,摆弄一盆杜鹃花,含笑问道:“你喜欢斯蒂芬妮?” 陆云端没有回答,转身走开,心中很是想念斯蒂芬妮。不过在接下来的几天内,金世陵没有再次出现,他也不好意思央求爸爸带自己去金家做客,所以渐渐的也就把斯蒂芬妮忘怀了。 第170章 少年的心 陆云端每个月都能得到一笔小小的零用钱——做大事是不够了,但是可以让他随心所欲的买些文具零食。不过他现在难得下山,这笔钱就积攒下来,已经攒有三个月了。 苏家栋也享有同等待遇——看在苏清顺的面子上,陆雪征不肯亏待这孩子,但看在苏清顺的面子上,他也不愿抬举这孩子。其实这孩子除了笨头笨脑之外,倒也没什么不好的,模样也乖巧,干干净净的,比苏清顺小时候更好看。 苏家栋对陆云端是百分之二百的绝对忠诚服从,月钱一到手,就直接交给少爷。于是少爷在攒足钱后,开口央求哥哥带他上街逛逛。 金小丰痛快的答应下来,开车载着他和苏家栋下山进城。陆云端在百货公司里精挑细选,买下一只昂贵的金发洋娃娃。抱着装有洋娃娃的彩色纸盒回到车上,他对金小丰说道:“哥哥,我想把洋娃娃送给斯蒂芬妮,你不要告诉爸爸哦!” 金小丰目前对金世陵家的一草一木都没有好感,可小弟还是个孩子,自己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答道:“没问题,放心吧!” 苏家栋默然旁观,心中惴惴——少爷前几天明明都不再提斯蒂芬妮了,如今怎么又想起来了? 陆云端到了家,若无其事,不肯向爸爸吐露心事。爸爸是个好爸爸,太好了,他在爸爸面前已经快要不忍心淘气,也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喜欢上了别人家的小姑娘。 他提前向金小丰打听清楚了金家地址。而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上午,他借口出去游玩,就带着苏家栋出了门——本来是不想带的,可是苏家栋时刻尾随着他,不带就哭。他没办法,只好拖上了这一条尾巴。 天气晴暖,两人穿着短衣短裤,头上戴着白色遮阳帽。陆云端把哥哥叫出来,偷偷取出藏在后备箱中的洋娃娃,然后快步而走,一鼓作气跑上公路,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苏家栋是个懒蛋,跟着陆云端走了不久,便嚷着累。陆云端怀抱着那只大纸盒,头也不回的答道:“那你回家吧!” 苏家栋哼唧一声,拖着两条腿跟上陆云端,又要去拉对方的手。陆云端一手搂住纸盒,一手攥住苏家栋的手,迈步继续前进。 如此走了许久——苏家栋几乎觉得自己是走了十万八千里——陆云端在路口一拐弯,终于看到了金家大门。 他也不确定自己找的对不对,但是鼓足勇气走上门前石阶,他隔着铁栅栏门,问那正在院子里洗衣服的女仆:“您好,请问斯蒂芬妮住在这里吗?” 女仆洗的正酣,大汗淋漓的抬起头来,见来客是个小孩子,就把一只湿淋淋的手伸出去向旁边一指,粗声粗气的答道:“三小姐在何公馆,向前走过一幢房子就是了!” 陆云端道谢一声,沿着道路继续向前——经过一幢房子,果然又有一幢房子。陆云端慢慢登上百十来级石阶,末了在人家门前停住。放出目光望进去,他就见这处住宅比自家更为宽敞,前方碧绿草坪上,大大小小的几个孩子正在追打嬉戏,其中有一个小姑娘最为醒目,正是斯蒂芬妮。 这时,守门人从门房里走出来了,是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说起话来,口音十分亲切:“小孩儿,找人吗?” 陆云端规规矩矩的答道:“叔叔,我找斯蒂芬妮,就是金家三小姐。” 小伙子正要回答,那边的斯蒂芬妮却是看见了陆云端,便撒腿大喊着跑过来:“大哥哥!” 斯蒂芬妮家里有一个哥哥,名叫金元生;为了做出区别,她把陆云端称为“大哥哥”。陆云端高兴了,隔着铁栅栏门向她招手,而小伙子大概是经常接待小宾客,这时就自动打开院门,不再多问。 陆云端不是个自来熟的人,不肯进去,只在门口把那个五彩大盒子双手送给斯蒂芬妮:“小妹妹,送给你的。” 斯蒂芬妮生活在那样一个乱七八糟的家庭里,虽然自己被打扮的类似洋娃娃,其实从小到大,竟然没有什么像样的玩具。出乎意料的看到礼物,她惊喜的尖叫了一声,又把两只手在短裙下摆上蹭了一把,然后才伸手接过。浓黑睫毛向上忽闪一挑,她抬头睁大眼睛望着陆云端,因为太兴奋了,所以咧嘴只是笑,苹果脸上现出了隐隐的小酒窝。 这时,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从后方探头探脑的走了过来。斯蒂芬妮回头欢呼一声:“哥哥,大哥哥给我买了洋娃娃!” 原来这男孩子便是金家长子金元生。因为父亲荒唐,所以他年纪虽小,却是家中一名管事人,照顾着妹妹弟弟。斯蒂芬妮终日跟着他,并没有私自结交朋友的机会,故而他如今好奇,就试探着走过来想要一窥端倪。莫名其妙的对着“大哥哥”笑了笑,他见妹妹光顾着高兴,当场就要拆那纸盒,便连忙代替妹妹说道:“大哥哥,谢谢你。” 陆云端微笑着摇了摇头,发现斯蒂芬妮的哥哥也是个漂亮的小男孩,而且和斯蒂芬妮与金雪生不同,这个哥哥的衣着比较干净。 然后他又转向斯蒂芬妮:“你怎么不到我家里玩了?金叔叔不肯送你去,我来接你好啦!” 斯蒂芬妮这时已经把洋娃娃从纸盒里掏了出来,抱婴儿似的抱了满怀,又歪着脑袋贴向娃娃胸口,对着陆云端发笑,两只大眼睛眯成了喜气洋洋的黑月牙。 陆云端见她只是笑,不说话,忍不住追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有空啊?” 正当此时,金雪生如风而至,哈哈大笑:“大色狼,你又来找我姐姐干什么呀——” 话未说完,斯蒂芬妮回身便给了他一个大嘴巴,把个小小的金雪生扇倒在地。金雪生登时嚎啕,又把两条腿在地上乱蹬,与此同时,另有一个和斯蒂芬妮年龄相仿的小白脸子挤了上来,伸手就要去抢那洋娃娃。斯蒂芬妮倒是没有阻拦,很大方的把洋娃娃给他看新鲜,又把他的手从娃娃脸上拨开:“承凯,别摸她的脸,你手脏!” 承凯对洋娃娃兴趣不大,看了两眼就把它还给了斯蒂芬妮,顺便一脚踢开金雪生那两条乱蹬的小腿。抬头望向陆云端,这孩子个头不大、气派不小的开了口:“你、你、你是谁啊?进、进来玩、玩吧!不要客、客气。” 陆云端自认是个大孩子了,不想和小崽子们搅在一起,尤其是结结巴巴的的小崽子。刚要开口告辞,他忽听远方隐隐传来隆隆之声,抬头望天,就见乌云快速密合,竟是要下雷雨的势头了! 一个大雷当空劈下,苏家栋吓得从后方搂住了陆云端的腰,又紧紧闭了双眼。陆云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又知道此地大雨不比家乡,一旦下大了,那水会顺着盘山公路向下冲。无可奈何之下,他对那位结巴承凯说道:“弟弟,我想借用你家的电话,让我哥哥来接我回家,好吗?” “那、那、那当然没、没问题、题!” 说到此处,众位孩童一起向楼内跑去避雨,谁也不管地上的金雪生,还是金元生把他拎了起来,连拉带扯的向前跑去。 陆云端随着这些孩子们跑入楼内,因为是初来乍到,所以立刻收住脚步,不肯乱蹦乱跳。随着承凯走过一间小小客厅,他就听里面有人高谈阔论,大讲罗斯福如何如何。而承凯继续向前,最后就一指楼梯口处墙壁上的电话机:“打、打吧!” 陆云端走上前去摘下电话机,要通家中号码,本意是让金小丰来,然而仆人说金先生上午出门去了,他又要找丁朋五和俞振鹏,结果这两位是随着金小丰一起走的。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把他爸爸叫来了。而陆雪征见外面忽然雷鸣闪电,也正惦念儿子,如今接到电话,立刻放下心来,答应马上开车去何公馆接他回家。 第171章 三巨头 陆云端站在父亲身后,屡次想要出言打断父亲的讲话,然而承凯的爸爸,何将军,已经激动起来,只要父亲话音一落,那边马上就要做出回击;他心急火燎的找不到机会插言,扭头望向门口,门口挤着一大堆小孩子看热闹,都是不顶用的货色! 陆云端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般地步——本来父亲按照约定,冒着大雨开车过来接他回家,哪知门房里面一时无人,父亲在下面路上按了许久汽车喇叭,不得回应,只好打着雨伞下车上去,自行走进院内找人。及至进了楼内,何将军偏巧离开客厅,两人迎面相遇——到了这时,还是天下天平的。 两人初次见面,客客气气的寒暄几句。何将军请父亲进去喝一杯热茶,然后两人自然而然的聊起了世界大势——到了这时,也还是天下太平的。 然后不知怎么的,陆云端也没有听明白,这两人忽然谈到了斯大林——随即辩论就开始了! 何将军是四十左右岁的年纪,乍一看比陆雪征更显老,因为两鬓斑白;细看倒又年轻起来了,因为一张面孔还算白嫩。何将军的模样其实是很俊美的,丹凤眼长睫毛,表情不丰富,眉宇间带着一点阴沉沉的古板戾气,仿佛是常年的闹心病。 何将军赋闲在家,闲的发疯,家里偶然间来了个外人,还是一个一团和气、十分顺眼的外人,他便拿出好客的态度,想要和对方攀谈两句;陆雪征在搬来之后就听说过他的大名,知道这位何将军根底复杂,曾在口外一带做过许久的土皇帝,后来又和日本人生出纠葛,心中便对此人颇有看法——不过话说回来,何将军既然有法子在战后全身而退,自然是有他的门道;旁人暗地腹诽,也是没有意义的。 外面大雨下的铺天盖地,陆雪征也知道这样的天气不好开车,所以索性喝着热茶,和何将军做一番清谈。何将军不知怎的,疯狂赞美斯大林,又话里话外的逼迫陆雪征附和自己;偏偏陆雪征这些时日也读了些许战争纪事之类的书籍,自有一番见解,这时就唱出反调,认为斯大林没有希特勒高明。 他以为双方只是闲谈,无所谓政见派别,故而有一说一;哪知道何将军像个小孩子一样,竟然挺直腰板睁大眼睛,一本正经的反驳起来:“败军之将,还谈得上什么‘高明’!” 陆雪征不明白何将军为何如此认真,反正自己是无论如何认真不起来:“何将军,希特勒虽然最后是败了,可他先前不也赢过吗?斯大林目前是赢了,可也说不准他一辈子天下无敌嘛!” 何将军听了这话,白脸上一阵一阵的泛红:“希特勒在军事上,毫无才能!” 陆雪征几乎感到了可笑:“那么斯大林在军事上是有才能了?” “比希特勒强!” “希特勒毫无军事才能,还能把这个世界搅的天翻地覆,可见此人的本领实在不小。当然,哈哈,是作恶的本领。” 何将军用手指叩了叩面前茶几:“陆先生,我带了半辈子的兵,我有发言权!” 陆雪征点了点头:“诚然如此,我这只是门外汉的见解,何将军不要放在心上。” 何将军又道:“苏联现在的发展速度,是很惊人的!” 陆雪征想了想,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和对方继续辩论下去:“何将军,这样惊人的发展,早在希特勒执政之初,也曾在德国出现过。而且那个速度,比现在的苏联还要更快。” 何将军倒吸一口冷气:“陆先生,你怎么总和我唱反调?” 其实陆雪征在说完那句话后,就有些后悔,觉得自己是多嘴多舌了——希特勒和斯大林又不是自己的亲戚,管他谁好谁坏呢!沉吟着望向何将军,他在思索着如何把这话题扭转过来,陆云端抓住这个空隙,连忙说道:“爸爸,你看外面,雨越来越小了!” 陆雪征回头向窗外看了一眼,发现果然雨势已缓,便站起身来,对着何将军浅浅一躬:“何将军,多谢招待,我们这就告辞啦,有空再聊。” 何将军站起身来,横眉怒目:“不行,我的话还没有讲完!” 陆雪征既不想听他唠唠叨叨的大说歪理,也不愿意口沫横飞的和他舌战,更不愿昧着良心赞美斯大林。在这三方的压力之下,他一手扯起陆云端,扭头向外就走。何将军心中不忿,迈步还要阻拦:“嗨!你不许走!” 陆雪征在客厅门口又抓住了苏家栋。领着两个孩子冲出楼门,他在蒙蒙细雨中轻松的大声答道:“不要送,再会喽!” 何将军这人心眼奇小,在家里又唯我独尊惯了,从上到下没人敢惹他的。如今他在这场辩论中没有占到上风,就气的一颗心怦怦直跳。骤然抬头望向门口,他用目光把小孩子们吓的四散奔逃。 陆雪征开着汽车带孩子回家,陆云端打开车窗,去看天边彩虹:“爸爸,你可真是的!随那个何将军说去嘛,你和他斗什么嘴呢?” 陆雪征怡然自得的眼望前方答道:“唉,儿子,爸爸也后悔啊!爸爸以为他是在聊闲话,哪知道他那么喜欢斯大林呢?早知如此,我就随着他说了!这可好,差点没吵起来!” 今日这页就此翻过。平安无事的过了一夜,翌日下午,却是有客来访。 客人姓李,能有个四五十岁了,身高体健,是个笑呵呵的爽朗汉子。这人言谈很客气,举止也挺小心,但是一身武人气质,一看就是个大老粗。他没有空手前来,随车带了许多礼物,皆是一些美丽罕见的昂贵水果。一屁股坐在陆雪征面前,他满面笑容的做出了自我介绍:“陆先生,你好,我姓李,李世尧,是何将军的老部下,现在还住在何公馆呢。” 陆雪征看不出路数来,颇为懵懂的点了点头:“哦,李先生。” 李世尧继续笑道:“陆先生昨天到了我们那里,不是和我们何将军谈什么罗斯福吗?我们何——” 陆雪征打断了他的话:“停,不是罗斯福,是斯大林和斯特勒。” 李世尧有求于人,所以脾气非常之好:“对,对,我记错了。是这么回事,陆先生,我们这位何将军啊,自从到了香港,闲的蛋疼,前一阵子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开始研究起了罗斯福——对了,还有斯大林和希特勒,然后天天在家里讲这一套,说实在的,这三位和我们有个屁关系?!所以家里没人爱听这些,也就是我儿子有耐性,总在他身边陪着,我是能跑就跑,从来不听。昨天你不是和他说斯大林不好吗?他说不过你,你一走,他就开始生闷气,从昨晚到现在,三顿饭没吃了,怎么劝也劝不过来,家里孩子们都不敢出声了。” 陆雪征听到这里,十分吃惊:“不至于吧?” 李世尧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润喉,然后嘿嘿一笑:“所以啊,陆先生,我有个不情之请,说出来你听听,要是不对劲,你也别见怪。” 陆雪征看他态度如此诚恳,简直有些不好意思:“李先生请讲。” 李世尧叹了一声:“陆先生,我们将军啊,从年轻的时候起,心眼就小。屁大点事都够他琢磨十天半个月的;现在闲下来了,没有事做,心眼就更小、脾气也更大了。他现在这么闹,家里乌云压顶的,我儿子昨天过来看我,今早就走了,家里几个小孩子也都出门去了,不到天黑不敢回家。你看在孩子们的面子上,能不能去给我们何将军道个歉呢?” 陆雪征听闻此言,不禁一皱眉头:“什么?” 李世尧连忙摆手:“别,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让你去一趟何公馆,当着我们将军的面,就说斯大林厉害,斯大林比希特勒强。他一听,心里舒服了,我们这日子也就能过下去了!”然后他双手抱拳,对着陆雪征一拱:“陆先生,给个面子吧!全家老小都拜托你了!你替我们说出这句话来,我必定重谢!” 陆雪征长叹一声,只觉匪夷所思:“今晚家里来人,吃团圆饭,我不出门。明早吧,明早我去何公馆。你也不必重谢,一句话的事情,重谢什么!” 李世尧立刻探身抓住他的一只手,用力握了两握:“陆先生,没说的,你太够意思了!” 第172章 负荆请罪 早上九点多钟,李世尧开着汽车,亲自来接陆雪征。陆雪征却是不用——家里的两只小猫最近闹的厉害,他决定今日让金小丰开车,载自己下山去趟兽医院,把这两只思春的小公猫一起阉掉,免得它们为情所困、离家出走。 于是李世尧掉转车头,充当向导;陆雪征坐在自家车内,一手抱住一只烦躁不安的小猫——否则小猫会满车乱窜,去挠金小丰的光头! 片刻之后,两辆汽车抵达何公馆,众人各自下了车,李世尧满面春风的对陆雪征抱拳拱手:“陆先生,好兄弟,拜托你了。他要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别往心里去;他人不坏,就是脾气大,你大人大量,多担待些吧!” 陆雪征受了这样的恭维嘱托,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是大包大揽的答道:“我明白,没问题。” 然后李世尧并没有立刻走上石阶,他请陆雪征先走,自己在后面等候时机。 陆雪征上了石阶,穿过院门,遥遥就见何将军独自坐在楼前廊下的三五级台阶上,微微向前俯身低头,一边手臂横撂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抬起来扶着额头,造型就别提有多忧郁了。 陆雪征见到此情此景,忽然很觉好笑,同时觉得何将军古怪幼稚,大概也好对付。步伐轻快的走到对方面前,他背着双手弯下腰来,柔声唤道:“何将军?” 何将军仿佛正处在冥想状态,竟被陆雪征的呼唤吓了一跳。抬头望向陆雪征,惊讶神色从他脸上一闪而过,随即他恢复了八风不动的模样,冷淡说道:“来了?” 陆雪征直起身来,微笑着一点头:“来了,来看看你。” 何将军沉着一张白脸,也无意邀请对方进房,直接就低声说道:“坐!” 陆雪征并不在乎,转身走到何将军身边,一屁股也在石阶上坐下来了。 双方一起沉默良久,最后还是陆雪征笑了一下,率先开口:“何将军,前日在府上,和你做了一番辩论,双方并没有达成一致的意见。不过经过这两日的深思熟虑,我的观点倒是有所改变了。” 何将军默默的横了他一眼,没出声。 陆雪征扭头望向他:“我看啊,果然还是斯大林比希特勒高明。斯大林好,斯大林妙,斯大林呱呱叫。你说对了!” 何将军很狐疑的和他对视了,仍旧是没有说话。 陆雪征强忍着不笑,继续正色说道:“斯大林那胡子,连卷带翘一大片,多么威风;希特勒那胡子,小块膏药似的,多么寒碜。只在这一点上,斯大林就已经远远胜出了!” 何将军这回转向前方,嘴角那里微微上翘,脸上隐隐带了笑意:“陆先生,你看问题太肤浅,没有说到点子上。胡须代表不了什么,罗斯福不蓄胡须,一样伟大。” 陆雪征笑了两声:“何将军,我不是政客嘛,只在家中读过几本闲书而已。” 何将军再一次看向了他:“陆先生,你是个文人?” 陆雪征怔了一下:“何以见得?” 抛却斯大林不谈,何将军感觉陆雪征这人还是很可入目的——干净利落,越看越顺眼。如果不是个文人,那也应该是位受过中高等教育的职员一流。但是级别不会太高,因为级别太高的人,看起来不会像他这样平常。 何将军头头是道的说出了自己的分析——当然,他还没有失心疯,所以自行把后面那一句掐掉不谈。陆雪征听后,微微一笑,也并未作出辩驳。 如此又过了三五分钟,陆雪征见何将军已经有说有笑,大概是可以进食了,便起身提出告辞;何将军不让他走,要留他吃顿午饭;陆雪征摇头笑道:“何将军,这顿饭我心领了。”随即他抬手向大门一指:“我今天打算下山办点事情,汽车还在外面路上等着我呢!” 何将军心情稍稍舒畅了些许,此刻也站起身来。他个子很高,挺直了似乎比陆雪征还要高出一点,然而单薄,而且皮肤苍白,血色不足。 陆雪征不提何将军赌气绝食的话,也没劝他回房吃饭,权作无知的向外走去,何将军跟在后方,送他出门。两人一团和气的走到了院门前,陆雪征向下一望,就见李世尧已然不知所踪,自己那辆汽车倒是车门大开,金小丰在车后向前一扑,随即直起身来,原来是在捉猫。 把那只小猫扔到后排座位上,金小丰立刻关上车门,绕过汽车为陆雪征打开了前排车门——小猫刚在后面撒了尿,车内的气味就甭提多么臊臭了! 陆雪征正要向下走去,不想何将军忽然问道:“那个光头,是你的汽车夫?” 陆雪征随口答了一句:“干儿子。” 何将军一愣:“你是他的干儿子?” 陆雪征一挑眉毛:“你这眼神——他是我的干儿子!” 金小丰看着是三十多岁,陆雪征看着也是三十多岁,何将军觉得自己眼神没有问题,是这一对干父子两个有问题。盯着金小丰又看了两眼,他低声叹道:“你这干儿子,有点像我一位老友。我那老友是个喇嘛,比你这干儿子还要高大一点,可惜前几年离开香港,至今再无音信。” 陆雪征听他说金小丰像个喇嘛,心里有些不高兴,认为自家儿子富有都市气息,怎会和喇嘛有共同之处?随口支吾了两句,他迈步向下走去;而金小丰待他上车之后,便用力关上车门。察觉到何将军正在上方审视自己,他面无表情的向对方扫视一眼,随即转身回到驾驶位上,发动汽车离去了。 陆雪征上午出门,晚上回家。怀中两只 小猫一起变成太监,底气全无,果然安静下来。陆雪征小心翼翼的把小猫放进篮子里,然后又出门喊道:“小丰,别擦车了!开着车门先晾一夜吧!” 片刻之后,金小丰走了进来,一脸哭笑不得的嫌恶:“干爹,这也太臭了。” 陆云端捏着鼻子从旁边经过,头也不回的说道:“您二位也很臭。” 陆雪征一路抱猫,嗅觉麻痹,觉不出臭来,这时听了儿子的话,连忙对着金小丰挥手:“走走走,洗澡去!” 陆雪征和金小丰挤到浴室内,光着屁股大洗特洗。打过两遍香皂之后,陆雪征坐在水中,自认为是香喷喷了,可是回头一看金小丰,就见此人站在花洒之下,还在满脸疑惑的东嗅西嗅。 于是陆雪征把金小丰叫到浴缸里来,亲自为他擦洗。洗着洗着,两个人就洗成了一个人。陆雪征跪在水中,就听后方的金小丰气息紊乱:“干爹,您还是……还是……太紧了。” 陆雪征侧过脸来,闭着眼睛轻声笑道:“紧还不好?我就喜欢玩紧的!” 话音落下,他突然仰头吸了一口凉气,是金小丰使出一股子猛劲,狠捅进去了。 抓过金小丰的一只手捂到自己下身,陆雪征兴致勃勃的享受着这一场前后夹击。一时事毕之后,他意犹未尽,坐在浴缸边沿上拉过金小丰,他让对方手嘴并用,伺候自己又舒服了一场。 良久之后,两人回房。陆雪征倚靠床头半躺半坐,让金小丰趴到自己胸前。一手摸着对方的光头,一手夹着烟卷,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讲着闲话,感觉十分惬意。而金小丰心安理得的放松身体,就这么沉甸甸的压在了干爹身上。忽然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他顺势吮住了对方胸前一点;陆雪征在他那头上凿了一个爆栗:“哎,干什么呢?” 金小丰闭上眼睛,笑着侧过脸去贴上他的胸膛。 陆雪征继续抚摸他的大脑袋:“臭小子,也不会说句话——丁朋五那个哑巴还会哇啦哇啦喊几嗓子呢,你可好,声都不出。” 金小丰闷声闷气的出了声:“嗯。” 陆雪征探过头去,张嘴在他那光头上啃出了一个浅浅的牙印:“又他妈‘嗯’上了!” 第173章 迷魂阵 陆家目前共有两辆汽车,其中一辆被发情公猫撒了尿,臊臭不堪;金小丰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来进行清洁,然而在车门关闭一夜之后,翌日清晨他上车要走,险些又被熏的闭过了气去。 没有因为一泡猫尿而丢掉一辆汽车的道理,金小丰知难而退,将另一辆汽车霸占下来,把臭车丢给丁朋五处理。丁朋五要把麻烦推给俞振鹏,然而俞振鹏看穿他的把戏,并不接招。丁朋五无可奈何,心生一计,给李纯打去电话,叙叙寒暖聊聊闲话,又邀请李纯前来看望干爹。李纯不知是计,高高兴兴的就上山来了。 陆雪征没想到李纯会来,倒是很高兴的和他谈了几句。丁朋五抓准时机溜进房内,状若无意的笑道:“干爹,这汽车可真是的——怎么擦都是臭!” 李纯最会伺候汽车,听闻此言,便要问个究竟,于是丁朋五三言两语的,就把差事推出去了。 汽车房内的水管子坏了,放不出净水;丁朋五生怕李纯嫌烦,提前沿着楼后一条曲折山路盘旋上行,千辛万苦的把汽车开进了前院,又将胶皮管子接在楼内水龙头上,长长的引出去预备洗车。李纯见状,还以为这活十分好干,挽起衬衫袖子就上阵去了。 丁朋五蹲在一边旁观,嘴里叼着一根香烟,企图用烟草气息盖住臊臭。他那哑巴拎着一桶水走过去,要给李纯帮忙——哑巴真是好,高挑英俊,不争不抢不偷懒,又聪明又厚道。丁朋五以欣赏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哑巴,正是得意,不想此时,忽然有客到访。 何将军来了。 何将军乘坐一辆一九四八年的凯迪拉克汽车,汽车乌黑锃亮,是最新式的双尾鳍设计,开在街上,很出风头。汽车稳稳停在陆宅门前,副驾驶位车门一开,一名卫士率先跨下车来,随即转身打开后排车门。 何将军探身而出,穿着雪白衬衫、黑色长裤;因为阳光强烈,所以他那鼻梁上还架了一副墨镜。昂首挺胸的站直身体,他向上仰视了陆宅大门,而旁边卫士这时就从车中拿出一根手杖,双手送到他的面前。 何将军向来是不大讲究人情礼貌的,他接过手杖点在地上,然后也不派人通报,自顾自的就登上石阶,往上走去。旁边两名卫士一言不发,立刻跟上。 陆家院门大开,守门的仆人跑到院内,正在帮哑巴拎水擦车;何将军如入无人之境,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在院门口停住脚步,他把手杖向后递回到卫士手中,然后再次放出目光,打量了陆宅全貌。而丁朋五这时站了起来,迎着这群不速之客走了上去:“我说……你们是谁啊?” 何将军这时也迈步向内走入,双方在院子中央会了面。何将军非常冷淡的告诉丁朋五:“我找陆先生的干儿子。” 丁朋五眼看对方气势不凡,几乎快被唬住:“我、我就是啊!” 何将军仔细看了丁朋五一眼,然后一挥手:“不是你。” 这时俞振鹏也溜达过来了;丁朋五顺手向他一指:“他也是!” 何将军的两道眉毛在墨镜上方皱了一下:“这个也不对。” 丁朋五回头扫了一眼,正好看到李纯从汽车里面钻了出来,便试试探探的侧过身来,亮出李纯身影:“那……你是找他?” 何将军缓缓摇头:“我找一个光头!” 丁朋五哑然失笑:“你找金哥啊?金哥早上出门去了,现在还没回来呢!” 何将军仰面朝天的想了想,然后问道:“陆先生在吗?” 陆雪征出面招待了何将军。何将军走入客厅坐下来,抬手摘下墨镜,向后递到卫士手中,然后开诚布公的说道:“上次看到了你那个光头儿子,我这心里一直记着,越想越觉得他像我那老友,所以今天专程过来,想要再看他一次。” 陆雪征听后,哭笑不得,没想到金小丰竟有如此魅力,居然把个何将军生生引了过来:“那请留下等一等吧,他大概再过一阵也就能回来了。” 他是随口客气一句,没想到何将军稳如磐石的坐住了,当真开始静等。陆雪征不肯陪他枯坐,就把自己那一篮子猫拎过来,逐个检查伤口。两只小猫大概是害疼,有气无力的不安分;陆雪征就把篮子放到腿上,饶有耐心的抚摸它们。 如此过了片刻,金小丰果然是回来了。 金小丰一进院门,便得知何将军专程前来看望自己。莫名其妙的走进客厅,他望着陆雪征唤道:“干爹,我回来了。” 陆雪征一手提篮,一手摸猫,起身让出位置:“来,坐这儿,让何将军好好看看你!” 金小丰懵里懵懂的依言走过去坐下了,又向对面的何将军一点头:“何将军,您好。” 何将军凝视着他,忽然微笑了。 何将军认为金小丰这个膀大腰圆的身坯,和自己那位喇嘛老友是非常相像的;不过喇嘛老友虽然身壮如山,本质上却是位文人,气质十分儒雅;而面前这位光头虽然也是相貌周正,不过目露精光、一脸凶相,西装下面显然是一身腱子肉,和自己那位老友完全不是一个风格的人物。 何将军非常思念老友,这时眼中看着金小丰,心中就是一阵难过。金小丰端端正正的坐在他面前,心中只觉匪夷所思。斜着眼睛瞥了干爹一眼,他看见干爹一手挎着篮子,正在含笑低头,爱抚小猫。 他把目光调回前方,和何将军对视了一瞬,发现何将军其实容貌俊美,目光冷森森的带着忧伤。 这让他感到了一阵凉意,但是并没有畏缩。坦然的又看了何将军一眼,他垂下眼帘,端起陆雪征留下的半杯温茶,无声的喝了一口。 何将军轻轻的喟叹了一声——有其形、无其神,连个赝品都算不上,不过毕竟还是像。 他向金小丰发出了无礼的询问:“你今年多大了?” 金小丰不看他,把茶杯放回了茶几上:“三十六。” 何将军点了点头:“小兄弟。” 金小丰无言以对,忽然想起一件事,起身从裤兜里掏出一只小小纸包递给陆雪征:“干爹,给猫买的止痛药。” 陆雪征接过纸包,看了看上面印刷的文字:“是在兽医院里买的?” 金小丰坐回原位,仰头答道:“是。” 这时,何将军又问陆雪征:“你多大了?” 陆雪征满不在乎的答道:“四十二!” 何将军短暂的思索了一番,随即蹙起眉头,十分不平的发出疑问:“那他怎么会是你的干儿子?” 陆雪征笑着反问:“那他怎么就不会是我的干儿子?” 何将军万分想不明白这个道理:“你怎么有这么多干儿子?” 陆雪征拎着篮子一耸肩膀:“我可以有这么多干儿子!”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就是这么一回事!” 何将军张了张嘴:“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养猫的!” “胡说八道,这叫什么话!” “那你看呢?” “我看不出来!” 陆雪征拎着篮子绕到沙发后方,弯腰在何将军耳畔笑道:“何将军,大人物,就不要关心我们穷家小户里这些琐事了。中午不要走,留下吃顿便饭。家里厨子手艺一般,菜肴一定不如贵府精美,不过我让小丰坐你对面,你看他下饭也是一样的。” 金小丰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实在忍不住,低头抿着嘴笑。而何将军看看金小丰,又转头看看陆雪征,不知为何,忽然有一种掉进迷魂阵的感觉。 第174章 浮花浪蕊 陆家午饭一共开了三处,陆雪征和金小丰作为主人,陪着何将军在餐厅用餐;丁朋五等人把汽车擦到一半,这时就在厨房对付了一顿。陆云端正在画室泼墨,泼的都不知道饿了,苏家栋给他端来饭菜,一口一口的要喂他吃;他不肯吃,还嫌苏家栋添乱。 金小丰虽然落进了何将军的眼中,但是坦然自若,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起早出门奔波了小半天,他也饿了,用一只大勺子舀起米饭,接二连三的往嘴里送,低着头全神贯注只是吃,嘴里塞的太满了,腮帮子都一鼓一鼓的。 陆家的饭菜不算坏,起码是很合陆家人的口味。陆雪征坐在一旁,正要对何将军客气两句,哪知何将军端起茶杯,往饭碗中到了半杯温茶,然后用筷子搅了搅,端起就吃,也不要菜。陆雪征就听一阵稀里呼噜,何将军瞬间便是吃饱喝足。 放下碗筷抬起头,何将军望向了对面的金小丰。 何将军的眼神有些忧伤,虽然眼前只有一个金小丰,但是他却看到了沙场金戈、铁马冰河。曾经伴他度过无数难关的喇嘛老友如今音信皆无,他盯着眼前这个形似的赝品,心中感情激荡,一时间竟是快要落下泪来。 然而金小丰像个不通人情的动物一眼,一边咀嚼一边抬眼看他,看过之后垂下眼帘,又挖了一勺子米饭送进嘴里。 何将军发现金小丰是个寡言少语的家伙,于是主动想要找些话说;可惜他也不是那种八面玲珑的性格,所以思来想去的,他开口问出了这么一句话:“不会用筷子吗?” 金小丰捏着勺子一愣——他在家里时常是用勺子吃饭,因为吃的更痛快。莫名其妙的看了何将军一眼,他低下头去,闷声答出一个字:“会。” 何将军居高临下的又问:“有家庭吗?” 金小丰摇头:“没有。” 何将军也摇头,因为觉得这样不合情理:“应该有了。” 金小丰咽下一口米饭,言简意赅的答道:“我跟干爹。” 何将军想了想,转向一旁的陆雪征:“你耽误人家成家立业了!” 陆雪征放下筷子端起温茶,好脾气的喝了一口,然后微笑,心里颇想把何将军踢出去:“他从小跟着我,我们这就算是一家了。” 何将军傲然起身,绕过桌子走到了金小丰身边,毫不客气的在他那光头上摸了一把:“你这脑袋是怎么了?为什么不长头发?” 金小丰皱着眉头躲了一下——男人头、女人脚,素来是能看不能摸的。金小丰知道自己这个脑袋与众不同,故而对它格外关照,除了陆雪征,不许别人碰。 但他此刻也不好和何将军翻脸,只得是低声答道:“小时候生瘌痢,长不出。” 何将军叹了一口气,抬手拍了拍金小丰的肩膀。肩膀 宽厚结实的像一堵墙。 赝品就是赝品,何将军想,问一句答一句,是个没有头脑的闷葫芦,哪像自己那位老友?聪明睿智、温和慈悲。 陆雪征含笑旁观,觉得眼前情景十分有趣。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倒要看看何将军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然而浮想联翩的何将军并未作出更多举动,他心里难过,这就要告辞离去了。 陆雪征送他走到了院门前,一路都是沉默无言。何将军从卫士手中接过手杖,这时转身问他:“我走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陆雪征望着何将军的眼睛,轻声说道:“斯大林万岁!” 何将军这人心思细密,导致反应变慢。听闻此言,他先是啼笑皆非,一分钟后咂摸出了其中的嘲讽意味,这才忽然变了脸色,出言斥道:“混蛋!这叫什么话?!”随即拔腿就走。 陆雪征没有挽留,站在上方欣赏何将军的豪华汽车。 待到何将军的汽车开远之后,陆雪征转身走回院子,见丁朋五盘腿坐在草地上,正在和他那个贴身保镖侃大山;而李纯和哑巴一头大汗,忙里忙外的擦洗汽车。停住脚步一指丁朋五,陆雪征大声说道:“你们两个东西可是够奸的,全会指使别人干活!”然后他继续向前走去,经过汽车时又头也不回的说道:“李纯,笨蛋!” 丁朋五嘿嘿的笑,还是不肯起身帮忙。李纯这时已然知道自己中计,不过汽车这样臊臭,他看不惯,忍不住就要大干一场。 陆雪征径自回到楼内。这时金小丰已经坐在客厅,无所事事,单是坐着。陆雪征走到沙发后面,弯腰在他那光头上亲了一口,然后笑道:“没想到啊,我这傻儿子还挺招人爱!” 金小丰讪讪的笑,无话可说。 正当此时,丁朋五走进客厅,开口笑道:“干爹,那个金世陵先生来了!” 陆雪征眼睛一亮,立刻起身走了出去,步伐极其矫健。而金小丰坐着没动,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陆雪征在院内迎接了金世陵。 两人站在太阳下聊了三十分钟,然后陆雪征快步回房,咚咚咚的跑上二楼;片刻之后又下来了,这回就随着金世陵出门上车,一路绝尘而去。 他一走,金小丰也上楼回房。点检一番之后,他发现陆雪征方才带走了一沓子现金。 当晚,陆雪征打了一个电话回来,说是今晚要在外面过夜,不回家了。金小丰接了电话,态度还是好的。 第二天,陆雪征还是没有回来,及至到了夜里,连电话都没有了。 第三天,外面依旧没有陆雪征的消息。丁朋五去金家找了一次,发现金家目前只有三个小孩子镇宅,问起爸爸去哪里了,一个个沉着小脸,一起摇头。 惊的过去了,到了第六天中午,金世陵把陆雪征送了回来。 陆雪征和车中的金世陵道了别,随即神采奕奕的跑上百十来级石阶。干儿子们都不在家,陆云端拉着苏家栋走出来,也是正要出门去逛。迎面见到了他那不让人省心的父亲,陆云端微微蹙起眉毛,仰头问道:“爸爸,你这些天到哪里去了?你出去玩是可以的,但是总要给家里打电话报个平安吧?哥哥一直很担心你呢!” 陆雪征被儿子说的无言以对,索性虚心微笑:“你这是要干什么去?” 陆云端不说自己是去看斯蒂芬妮,只答:“我和家栋出去走走!” 陆雪征让开道路,眼看两个孩子大踏步向前走去,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不得人心。不过要依他的本意,他直到现在也还是不愿回来的——这回和金世陵不见天日的混了许久,他觉得自己真是见着尤物了!他在对方身上花掉了所有的精力与金钱,可是依然感觉意犹未尽。 可惜金世陵不肯奉陪了,在日以继夜的床上鏖战之后,金世陵说自己“受不了他”了。 陆雪征进房洗漱沐浴、更衣上床,一觉睡到了天黑。醒来之后坐起身,感觉后腰那里隐隐有些做酸。隔壁房间有了开门响动,他想大概是金小丰回来了,便欠身喊道:“小丰!” 房门又响了一声,却是没有回答。可能是金小丰没有听到,推门走了。 第四天第五天波澜不(惊?) 第175章 灰心 陆雪征接连六天没有见到金小丰,心里倒是有些想念对方,不过此刻实在是周身疲惫——白天还好,没想到一觉醒来之后,反倒腰酸背痛起来。 非常惬意的在被窝里伸了伸腿,他不肯承认自己老了,闭上眼睛便昏昏沉沉的又睡了过去。 金小丰听到了陆雪征那一声呼唤,不过充耳不闻,径自下楼去吃晚饭。 他知道干爹爱玩——年轻的时候就是如此,勾三搭四招蜂引蝶的,表面上无牵无挂,其实暗地里一直没消停过。那一笔一笔烂帐,从二十岁开始到如今,算起来没头没尾,让人也懒得去提。可是话说回来,金小丰知道归知道,但两人的关系毕竟是今非昔比,就算不说年龄,不讲家庭,只论自己对他这一片真心——他为了给干爹多弄几个养老钱,留在天津冒了多少危险?那是个天下大乱的时节,城里城外乱成一窝蜂,他像个傻大胆似的,就敢硬着头皮出去讨账要钱!当时人家要是人多势众把他当街剁了,他死了都没地方说理报仇去! 至于从天津到上海的一路艰险,也就不用说了,看俞振鹏到香港时那个破衣烂衫的德行就能知道! 他做这些,都是自愿的,一点也不委屈——为干爹做奉献,有什么可委屈的?干爹要是受了苦,他会比自己吃苦还要难过。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他爱他! 他爱干爹,干爹也爱他。干爹最爱他,同时还可以和小白脸出去鬼混六天。金小丰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怎么做。他不怨恨金世陵,因为金世陵没有本事把干爹困住六天;全是自家干爹不做脸。 他也不想和陆雪征认真去谈这件事情——他口才不好,在干爹面前尤其差劲,一定说不出什么眉目;而且干爹不会容许他干涉自己的私生活。 陆雪征早就说过类似的话,不许金小丰控制他。 如果陆雪征只是和金世陵调情逗趣,那金小丰顶多是看不惯而已。可是陆雪征和金世陵一走六天,这就有些过分了。 现在金小丰有些摸不清自己在干爹那里的份量。坐在餐桌前吃了两大碗饭,他那脸上一派自然,丝毫没有显出异常。陆云端倒是抱怨了父亲两句:“嗬!饭都不吃了,除了玩就是睡!” 金小丰脑筋一转,饭后避开丁朋五等人,私下告诉陆云端道:“干爹这几天在外面,给金世陵花了几万块。” 陆云端是个大孩子了,心里什么都懂,这时就做了一个吃惊的表情,随即皱起眉头小声说道:“他这是要干什么呀?这样的钱攒上几笔,够他娶个老婆啦!斯蒂芬妮的爸爸怎么是这种人?孩子都那么大了还做这种事情,够无耻的!” 金小丰说:“我倒不是心疼干爹花钱,反正钱都是干爹的,他有这个自由。但是现在家里比不得在天津的时候了,有出无进,坐吃山空,干爹把钱花在那种人身上,实在是不值得。” 陆云端想了想,然后说道:“哥哥,等明天爸爸醒了,我想办法敲打他两句!” 金小丰摇头笑道:“你别管,当心干爹生气。一会儿干爹要是能醒,哥哥去说吧。” 陆云端严肃的告诉他:“行是行,不过如果他不听,你就别多说。他要是真生气了,你快躲到我房里来,我保护你。” 金小丰在干爹的后院点燃了一丛小火苗,并没指望着这一从小火苗能烤的干爹回心转意,只是希望一旦干爹大发雷霆了,双方的矛盾也能有片叶子遮盖着;旁人问起来,总不至于哑口无言说不出原因。 轻手轻脚的回到卧室,他搬把椅子坐到干爹床前,也没开灯。陆雪征的呼吸声音在黑暗中轻轻浅浅的持续着,他抽了抽鼻子,能够嗅到对方肉体的气味——很熟悉,很温暖,让他松弛了神经,快要犯困。 如此过了不久,陆雪征一个翻身,果然醒了。 床前这个黑黢黢的金小丰把陆雪征吓了一跳:“哎哟!” 随即他看清了对方的身形轮廓,这才立刻安下了心。掀开被子坐起来,他抬手一摸金小丰的光头,口中含糊的咕哝道:“怎么坐在这里?” 然后不等金小丰回答,他自顾自的走到洗手间内,哗哗的撒尿。 一泡尿撒出去,陆雪征倒是精神起来。接着凉水洗漱一番,他拿过毛巾满头满脸的擦了一气。披着睡袍回到卧室,他那眼前一片光明,是金小丰已经打开了电灯。 陆雪征挺高兴,走过去弯腰抱住金小丰,又歪着脑袋在对方的脸上亲了一口。他的嘴唇很软很凉,在金小丰的面颊上吮出“叭”的一声轻响,可见他的心情是十分不错。一屁股坐回床边,他问金小丰:“儿子,大半夜的不睡觉,发什么傻呢?” 金小丰规规矩矩的坐在椅子上,因为此刻不比寻常,竟然是不敢正视他,垂着头说道:“干爹……您这些天……玩的好吗?” 陆雪征听了这话,不禁失笑,探头盯着金小丰问道:“怎么?干爹陪着金世陵,我的罗汉不高兴啦?” 金小丰把持心神,不肯被对方那三言两语哄住:“干爹,您能不能……别这么玩了?” 陆雪征到了这时,才听出他话风不对,是有备而来。脸上笑容渐渐消失,他坐直身体问道:“小丰,你是什么意思?” 金小丰鼓足勇气抬起头来,直视了陆雪征的眼睛:“干爹,我只爱您一个人,希望您也只爱我一个人。” 陆雪征沉默片刻,末了盯着金小丰说道:“我真是把你惯坏了!” 金小丰听到这里,一颗心不由得向下一沉。他早就知道这些道理在陆雪征面前说不通,如果哀求管用的话,他真能跪下来做出哀求。 “干爹,应该是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应该是这样的!” 陆雪征站起身来,不耐烦的一挥手:“什么应该不应该的!你还管起我来了?”然后他低头转向金小丰,压低声音怒道:“我知道你爱我,这话你也说过很多次了,我又没有老糊涂,自然记得住!我一切全由着你,你看我们现在——他妈的上床夫妻、下床父子,这也就够可以了吧?你还想要我怎么样?你是不是还等着我像个娘们儿似的伺候你呢?” 金小丰焦急的仰起头来,一时间真是不知怎样才能表达出自己的心意:“干爹,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雪征一指门口:“你给我滚!” 金小丰脸都红了:“干爹,您听我说——只能是上床夫妻吗?长长久久总是夫妻,不好吗?” 陆雪征看他还敢犟嘴,气的扬手就甩了他一记雷似的耳光:“你给我滚!” 金小丰被他打的合身一晃,耳朵里嗡嗡直响,一时几乎失聪。抬手在鼻端抹了一下,他看到了鲜红的鼻血。 这一巴掌截住了他语无伦次的所有心声。闭嘴又看了陆雪征一眼,他起身便向门口走去,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卧室。 脚步声由近及远渐渐消失,陆雪征木然的站在当地,知道金小丰这是真滚了。 第176章 山下山上 陆云端清晨起床,没有看到金小丰,以为哥哥有事,早早走了,便没在意。 他本打算让金小丰在出门时开车载上自己,免得自己还要走长路去见斯蒂芬妮,然而金小丰消失不见,他无可奈何,只好去找丁朋五。丁朋五忙忙的吃过两口早饭,然后就领着他快步向外走去——不快不行,陆云端想方设法的暂时甩掉了苏家栋,而苏家栋像狗似的,别的本事没有,就专会追踪陆云端。 两人一路走到汽车房,发动汽车驶上公路。丁朋五无所事事,开始扯起闲话:“云端,昨夜楼上是怎么了?” 陆云端没听明白:“怎么了?没怎么啊!” 丁朋五说道:“你就知道睡!我夜里听到楼上‘啪’的响了一声——”他思索着一皱眉头:“像是打人的声音!” 陆云端听闻此言,立刻紧张起来:“是么?后来呢?” 丁朋五转向他诡谲一笑:“然后我出门瞧了一眼,正好看到金哥从楼上快走下来。哎,你说是不是金哥惹了干爹,干爹把他给教训了?” 陆云端听闻此言,大惊失色,可是张了张嘴,却并没有说出什么来,只道:“丁哥,我不去找斯蒂芬妮了,我要回家。” 丁朋五很觉好笑:“你玩你的,管他们呢!” 然而陆云端不肯听话,一定要回。 陆云端刚一下车进院,迎面就见苏家栋飞奔而来:“少爷,你去哪里啦?” 他很不耐烦的一把将对方推了个踉跄:“别烦我!”然后继续向内跑去。 气喘吁吁的进了门,他就见父亲蹲在客厅内的一片阳光下,正在摆弄两只小猫。小猫围着他喵喵乱叫,娇声娇气嗲的要命,全成了绕指柔的模样。停住脚步做了几个深呼吸,他极力平顺了气息,随即状似无意的开口问道:“爸爸,哥哥呢?我想让他带我下山!” 陆雪征没抬头,低声说道:“不知道。” 陆云端一看他这个态度,心中便知丁朋五那猜测十有八九乃是真的。想到楼上一巴掌,楼下都能听到,他不禁怒气勃发,不知道哥哥被爸爸打成了什么样子——自己没理,还不许人说,还打人! 但是他也并没有大闹,继续伪装天真:“哥哥今天怎么走的这样早啊?他是不是很忙?” 陆雪征温柔的抚摸小猫后背,声音却是冰冷:“不知道。” 直到此刻,陆云端才走到父亲身边蹲下来,探头问道:“爸爸,你怎么看起来不高兴啊?你……你和哥哥吵架了?” 陆雪征抬头看了他一眼,陆云端迎着父亲的目光,就见他面色黯淡,眼睛下面隐隐透出青晕。 陆雪征垂下头去,继续摆弄小猫:“没你的事!让丁朋五带你下山去玩!” 陆云端站起身来,答了一声:“哦。” 陆云端看他父亲气色不善,所以没敢盲目出头,怕父亲在气头上,揍完哥哥再揍自己。 出门找来丁朋五,他偷偷的让对方开车下山,带自己去找金小丰。丁朋五闲着也是闲着,一口答应下来。俞振鹏听闻此事,吓的也挤上车来——都走了,他也得走,他不敢留下来独自陪伴干爹。 丁朋五发动汽车,一边往公路上拐,一边挠着头发笑道:“金哥平时不多言不多语的,这怎么又把干爹惹恼了?幸亏今非昔比了,否则金哥怕是要没活路!” 陆云端坐在后排座位上,搂着依偎在自己怀里的苏家栋:“哥哥原来也被爸爸打过吗?” 丁朋五思忖着答道:“有过一次,很早之前,那时候还没有你呢!然后金哥就走了,走了能有多久来着?” 俞振鹏回忆一番,末了摇头:“忘了,好像走了能有好几年。” 陆云端听了这话,吓的汗都出来了——他自从到了这个家开始,身边就是父亲和哥哥,如果生活中没有了哥哥,那他虽然已经满了十三岁,但也还是要在地上打滚大哭的! 丁朋五在大街上乱逛了半天,并没有找到金小丰的蛛丝马迹。中午,这四人吃了一顿四川菜,吃饱喝足之后,打电话把李绍文叫出来了。 李绍文地面熟,单枪匹马的上了阵。丁朋五等人就在咖啡馆中坐下来,乐得避暑休息;陆云端心如猫抓,稳不住神——如今天下太平,交通顺畅,哥哥还不是说走就走了么! 而李纯听到这个消息,又见众人倾巢而出,把干爹独自留在家里冷落着,便独自上山,打理家中生活去了。 丁朋五等人在咖啡店内吃了一顿漫长的下午茶,到了天色见黑之时,李绍文来了。 李绍文一身一头的大汗,抬手让侍者给自己送来一杯加冰苏打水:“找到了!” 苏打水没有即刻就来,所以他端起丁朋五的杯子,喝了一口冰咖啡:“人在半岛酒店,我去的时候他正在餐厅里吃龙虾呢,NND还挺会享福!” 陆云端急促的吁出一口气,一颗心是回归原位了。 在半岛酒店的房间里,陆云端见到了金小丰。 房间不算很大,装饰的却是美丽。金小丰坐在床边,半边脸还在隐隐泛红。陆云端伸手抚摸了他的面颊,又低声问道:“爸爸打你哪里了?” 金小丰摇头笑道:“只打了这一下,没什么。” 他越是云淡风轻,陆云端越是感到心疼:“哥哥,你不要难过,我回家去说爸爸。我们这么多年都过来了,现在不能分开啊!” 金小丰垂下头,沉默片刻后轻声说道:“云端,干爹就是那样的脾气,我从小跟着他,我全明白。” 他明白,可是别人不明白,甚至连陆雪征也不是百分之百的明白。所以话说到这里,就很难再继续下去了。如果再继续下去,也许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了。 他不是没挨过干爹的打,当年陆雪征不打则已,动手就是往死里暴打,相比之下,这一巴掌实在是不算什么。金小丰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灰心难过——他知道自己是得寸进尺了,可这就是人性,在爱情上面,就是要得寸进尺的啊! 他嘴笨,现在脑子也有些乱,所以一切心情全讲不出。拉住陆云端的小手攥了攥,他抬头说道:“云端,这里房费不便宜,也许过一阵子我会另搬住处。你乖乖回家去,不要惹他生气。” 陆云端脸都白了:“你、你不回家啦?” 金小丰向他笑了一下:“如果家里有了什么困难,你让李绍文来找我。干爹始终是干爹,家始终是家,我只是……” 他顿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觉得这是个一言难尽的事情,说不清、也说不得。 陆云端想哭,但是没哭,开始使尽全身力气去拉扯金小丰。 与此同时,李纯预备好了晚饭,正在满楼里寻找陆雪征。 他发现干爹养猫养久了,渐渐的也有些像猫,竟然能够躲的无影无踪。末了,他在楼前台阶的阴影处找到了陆雪征。 陆雪征坐在湿凉的台阶上,正在默默的抽烟。一只灰猫蹲在他的肩膀上,一只灰白相间的虎斑纹猫躲在他的怀抱里。烟头是个橙红色的小光点,在夜色中一明一灭。 李纯蹲下来,低低唤道:“干爹,吃饭了。” 陆雪征没说什么,掐灭烟头随手一扔,然后起身走入楼内。灰猫攀住他的脖子,一条尾巴伸出来,自得其乐的摇摇摆摆。 第177章 两处闲愁 陆雪征和猫过上了。 陆云端并没能把金小丰从半岛酒店拽回家中,所以他转而跑到父亲面前,苦口婆心的把哥哥描述成了一位悲情人物。然而陆雪征听都不听,直接就让他闭嘴。 陆云端在父亲面前向来乖巧,此刻急的狠了,颇想像一般小孩子一样,躺在地上耍疯撒泼的闹一场,可是两条腿弯了一弯,他咽了口唾沫,实在是做不出那种样子来。 于是他真急了,提高声音怒道:“爸爸啊!你怎么这样不讲道理呢?!” 陆雪征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拎起来搡到门外去了。 陆雪征不想金小丰——他谁也不理,谁也不想,只偶尔和李纯说两句话。 他觉得愤怒而疲惫,宁愿只和小猫相处。两只猫自从被阉掉之后,一起胖了一圈。陆雪征给他们起了名字,蓝猫叫做小灰,虎斑纹猫叫做小虎。他每天都亲自给小灰和小虎洗澡喂食,夜里两只猫上了床,左一只右一只的,他倒也算是左拥右抱了。 大白天的,他偶然走进了金小丰的卧室。卧室内这几天未经打扫,还保留着先前的模样。金小丰是个干净人,但是算不上多么利落。一件西装上衣扔在床上,地上还躺着两只大袜子。 陆雪征把袜子捡起来,丝毫不嫌的了闻,觉得不臭,大概是要穿没穿,丢在床下的。把这两只袜子卷起来放到墙角衣柜里;他把那件西装上衣也拿起来挂到了衣帽架上。 两只小猫趴在门口,互相舔毛。陆雪征一屁股坐到了床边,心里空空荡荡的,向后一仰,他躺了下去。 片刻之后,他一挺身坐起来,弯腰去解鞋带——无事可做,索性睡觉吧! 鞋带解到一半,他忽然站起了身——要睡也不在金小丰的床上睡,他回屋去! 陆雪征总是睡,睡的旁人心里七上八下的。李纯这几天一直留下没有走,这时俞振鹏心里惦记着,就撺掇他上楼瞧瞧。李纯果然推门进了卧室,扑鼻子闻到一股猫骚味,定睛一瞧,就见陆雪征趴在床上呼呼大睡,两只猫蹲在他的后背上,细眯着两只眼睛蜷成一团,表情奸诈的在晒太阳。 李纯走到床前蹲下来,抬手轻拍陆雪征的肩膀:“干爹,该吃午饭了。” 陆雪征哼了一声,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随即又闭了上,从嘴角挤出答复:“不饿。” 李纯看他从早到晚这么睡,不是个正常的状态,就奓着胆子,陪笑哄他:“干爹早上就没正经吃饭,中午还能不饿?厨房上午买了螃蟹回来,那么大,干爹下去尝个鲜吧!” 说完这话,他又扭头看了那两只猫一眼——两只猫依旧是在眯着眼睛一动不动,李纯简直怀疑干爹是被猫精魇住了。 自作主张的撵开小猫,他运足力气,把陆雪征强行搀扶起来。陆雪征没有反抗,只是低声咕哝道:“我没吃过螃蟹?我不饿。” 李纯看他睡的太久,一头短发东翘西翘,半边面颊也被压的泛红,心里就有些不大好受:“那干爹也洗个澡、换身衣服吧。” 他不说陆雪征一身猫骚,只说:“干爹昨晚睡觉也没脱衣服,在床上滚了一夜,身上看着不利索。” 陆雪征光着屁股坐在浴缸里,只是觉得无事可做,无话可说。 李纯挽起衬衫袖子,给他从头到脚的打香皂。手掌滑溜溜的抚过胸膛,他发现干爹的身体还是挺拔结实的,向下蹭过了大腿根部,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摸向了对方的下身。 他的本意,只是擦洗而已;可陆雪征是不禁逗弄的,很快便竖成了一柱擎天的模样。李纯迟疑着攥住了那根东西,上下的撸动揉搓。陆雪征不吭声,可是闭上了眼睛,显然是舒服了。 片刻之后,他喷射在了李纯的手中。李纯转身去水池前洗了手,然后回来继续为他向下擦洗。陆雪征委顿着坐在水中,依旧闭着眼睛,两条腿伸的很长,一只赤脚落在李纯手中。李纯洗的很卖力气,甚至出了汗,可是也不说话。 李纯是不讲爱情的,并且认为所谓的爱情,无非就是一个字——“睡”。干爹当年给他饭吃、给他衣穿,但是在接下来的几年内都没有要和他“睡”,他觉得这才是真好、真感情。后来当然也睡了,不过那时他已经有所成长,不比初来时那么又小又嫩,可见“睡”并不是干爹善待他的主要原因。 在痛快彻底的把陆雪征打扫干净之后,李纯又把卧室门窗打开,端走屋角一盆专供小猫拉尿的砂土。棉被上也有猫骚,当然全部需要更换拆洗。他把仆人叫过来做这些粗事,然后引着陆雪征下楼去吃螃蟹。 螃蟹个头不小,可是没肉。陆雪征吃了两口,不想吃了,拎起喷壶开始浇花,浇的四处水淋淋。陆云端看他神情平静,似乎心情还不算坏,便试试探探的走上前来,从后方抱住了他的腰:“爸爸!” 陆雪征背过一只手拍他:“儿子!” 陆云端搂着他左右摇晃,牙疼似的哼唧:“爸爸呀,我想哥哥啦……你把哥哥找回来嘛!” 陆雪征不说话了,放下喷壶拿起一把银色小剪刀,“嚓”的一声剪下一片半枯花叶。 “这个家……”他毫无感情的开了口:“他愿意回,可以回;不愿意回,我不强求。” 然后他扯开儿子那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拎起喷壶向外走去。 陆云端迈步跟上:“爸爸,你不想哥哥吗?哥哥那么好,只是犯了一次错误,就不能得到原谅了吗?” 陆雪征站在阳光下,漫无目的的向草坪上洒水:“他可以回来,但是我不会去请他回来!” 陆云端急的一跺脚:“哎呀爸爸,当初是你把哥哥赶走的!现在你不发话,哥哥怎么回来呀?哥哥也是要脸的啊!” 陆雪征洒光了这一壶水,转身要回到楼内:“在我面前,他还要讲面子?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没见他讲过面子;现在我不行了,要养老了,他开始和我讲面子了?” 他迈步登过几级台阶,昂然走入楼内:“我还没有弱到这种不堪的地步。” 陆云端发现爸爸平时固然风趣可亲,可是一旦起了怒意,身上便有杀气。 他有点害怕,不敢多说。第二天上午,他让丁朋五开车送自己去半岛酒店。抵达酒店时是中午时分,金小丰却是正在招待旁人吃饭,陆云端倒是认识那些“旁人”——说起来比较复杂,是杜文桢的侄媳妇的弟弟等人。 该弟弟十分豪阔,前些阵子虽然做羊毛生意亏了十万美元,但是丝毫不伤元气,继续冲入商界打拼,果然很快赚了一笔大钱,把那损失又弥补过来。金小丰当初死活不肯涉足羊毛生意,是被弟弟所嘲笑的,然而生意一赔,这位弟弟立刻对金小丰有了改观,认为这人颇有头脑,值得一交。 丁朋五把陆云端送到酒店之后,就离开自去消遣;金小丰将陆云端安顿到了房内,给他叫了一客午饭,又道:“少吃点,下午带你出去吃好的!” 陆云端乖乖答应下来,心里烦恼的简直无法言喻——很好的哥哥,很好的爸爸,怎么就闹翻了呢? 到了下午,金小丰果然带陆云端出去吃了意大利菜。陆云端又劝哥哥回家去,然而金小丰只是苦笑——笑着笑着,变成了惨笑。 他不是不想回去,可是如果就这么没头没尾的回去了,将来怎么办? 他正当壮年,自认为还能做出一点事业来的,不能终日在赌气吃醋上面耗尽心血。可是他爱陆雪征,如果陆雪征就这么公然的乱来,他除非是把心摘出去了,否则绝不可能无动于衷。 他也不知道这一场冷战要进行到什么时候——无法预料,无法计算。他须得找些事情让自己忙起来,事情越复杂越好,越激烈越好,占住他的心神,让他不能胡思乱想。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情形丝毫没有转机。这日傍晚,陆雪征正在蹲在院内给猫洗澡,忽然有客到访——金世陵来了。 金世陵穿了一身雪白西装,头上歪戴一顶浅色巴拿马草帽。香气袭人的站在陆雪征面前,他欢天喜地的问道:“嗨!我要下山,你去不去?” 陆雪征抬起头来,本来是一见此人便要心花怒放的,然而现在不知怎么的,心变成了沉重的大石头,开不出花来了。 可是他开口答道:“好。” 为了表明他是完全不把金小丰放在眼里的,他起身把小猫丢给仆人,然后进楼换了一身衣裳,随着金世陵走出门去。 第178章 两败俱伤 金世陵是个爱玩的人,他坐在驾驶位上,一路把车开的风驰电掣,流星赶月一般的就下了山。饶是如此,他还有闲余精力去和陆雪征拌嘴逗趣;陆雪征让他小心开车,他不但不听,反而越发加快速度,要把汽车开的平地起飞。 他无所事事,生活中就剩下了一个“玩”字,而陆雪征作为他的新欢,理应不分昼夜的陪伴着他。陪伴个十天半月,他玩腻了,自然一拍两散,反正凭他的资本,总不会落单就是。 陆雪征先请金世陵吃了一顿大餐,然后两人顺路进了赌场。陆雪征上次在这里大输一笔,这次手气却是有所好转。当然,他并不是赌徒,不过既然想要对这位金公子一亲芳泽,那之前的种种讨好铺垫就不能缺少,否则金世陵一不高兴,会真的一甩袖子便走。 两人在赌场上熬到了小半夜,金世陵还在赌桌上偶遇了一位基逊太太。基逊太太是个三十多岁的混血妇人,生的又高又瘦,是位风韵犹存的苍白寡妇,因为一直独身,所以名字上还冠着前夫的姓氏。基逊太太用一双蓝盈盈的大眼睛盯住金世陵,眼中亮晶晶而又水蒙蒙,仿佛是在洪荒的无边浓雾中看到了她的神。 陆雪征一眼扫过去,就知道这女人爱上了金世陵。不过金世陵没心没肺的,单是对着桌上那几颗骰子使劲。基逊太太对他说十句话,他忙里偷闲的能答上三两句。末了他玩的疲倦了,干脆带着陆雪征离去,临走时也没想着向基逊太太告个别。 出了赌场之后,金世陵站在陆雪征面前,撒娇似的说道:“我累了!” 陆雪征笑道:“我带你去睡觉!” 金世陵嗤嗤的笑出声来,又向前合身一靠,贴在了陆雪征的胸前:“我想喝酒。” 陆雪征在他的脸上轻轻一拍:“宝贝儿,别吊我的胃口!” 金世陵抬手打了他一下,嘴里又用英文骂了一句。陆雪征推着他向汽车走去,他也并没有反抗。 陆雪征捱不过金世陵的纠缠,还是带他先去酒吧痛饮了一场,然后两人才同去半岛酒店开了房间。两人带着微醺的酒意,因为太轻松了,所以统一的像梦游。 走出电梯时,金世陵颠颠倒倒的原地转了个圈,陆雪征没理他,深一脚浅一脚的继续向前走。金世陵快步赶了上来,他就抬手搂住了对方的肩膀。 正当此时,前方忽然开了一扇房门,金小丰衣冠楚楚的走了出来,正和陆雪征打了个照面。 双方目光相对,一起愣了一下。而金小丰随即看清陆雪征身边的金世陵,脑子里就“嗡”的一声,一颗心也凉了下来。 原来自己走就走了,并不耽误干爹继续寻欢作乐! 下意识的伸出手去,他像个拦路抢劫的土匪一样一把扯住陆雪征,转身便往房内带去!房门“砰”的一声关了上,金世陵莫名其妙的独自站在走廊里,有些摸不清头脑,又捂着嘴打了个酒嗝。 走廊灯光明亮,房内却是一片幽暗,只有明净的月光透过窗户,影影绰绰的洒了满床满地。金小丰把陆雪征推在墙上,一时无话可说,只是觉得悲愤。而陆雪征目光沉滞的凝视着他,几乎就是面无表情;呼吸中隐隐带出酒气,借酒消愁愁更愁,他是醉了。 周遭是这样的幽静黯淡,太像一场梦境。陆雪征忽然抬手摸了摸金小丰的头脸肩膀,然后心里很平静的想:“小丰。” 他也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所以能够无动于衷。他和金小丰的恩怨与冷战是存在于光天化日之下的,其实无非是吃醋与较劲而已,那NND算什么恩怨? 所以在梦里,他是坦然的。梦里可以不必讲身份绷面子,小丰不听话就不听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机器还有出错的时候,汽车还需要定时保养,何况小丰是个人。那么大的脑袋,那么宽的肩膀,那么高的身量——这样一个人,大概连小心眼都是复杂的。 下一秒,金小丰的嘴唇贴了上来,在太熟悉的气息与温度中,陆雪征自动做出了回应。这一切开始的也很自然,他们先前曾经无数次这样缠绵亲热过。然而舌尖忽然刺痛了一下,那是金小丰咬了他一口。 他低低的呻吟出声,同时头脑清明了一瞬。在那电光火石般的一闪念间,他午夜梦醒,没有太阳,没有灯光,可他又回到“光天化日”下面去了! 他喝了太多的酒,身体有些麻木,但是不耽误他扬手打向金小丰的面颊。金小丰这回一仰头躲开了,他怒气更盛,抬腿想要顶向对方的肋下;可是左腿刚刚抬到一半,金小丰忽然出手托住他的大腿,直接把那条左腿向上抬到了自己腰侧。 左腿被迫环在了对方腰间,这也不是陌生的动作。陆雪征闭了闭眼睛,视野有些模糊摇晃,仿佛人在甲板上,正随着风浪颠簸飘摇。 再一次抬头正视了金小丰,他轻声开了口:“我醉了。” 不等金小丰回答,他继续说道:“我不醉,也不是你的对手了。” 他的神情并无波澜。摸索着推搡了金小丰,他想要收回腿来:“放手,我走。你发你的财,我养我的老,挺好。” 可金小丰仿佛是一尊铁铸的高大罗汉,黑黢黢的生长在他面前,他推搡不动。 金小丰俯下身去,把脸凑上对方的颈窝。陆雪征感觉到了湿漉漉的睫毛刷过皮肤,金小丰再抬起头来,皮肤上就是星星点点的凉。 这让他叹息一声,觉得自己也快要落泪了:“你管我干什么呢?我一辈子不服人管,现在你要管我?” 金小丰呼吸粗重的挡在他面前,沉默良久后才低声答道:“因为我是个人,我也有心。” 陆雪征苦笑一声,向后依靠在了墙壁上:“人啊,要是没心就好了。” 陆雪征还是要走,金小丰不让。 两人撕扯着倒在了地上——也说不清这是怎样的一种姿态,动起来是斗殴,静下来是拥抱。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成了个半裸的模样,金小丰抬起陆雪征的一条腿,不由分说的就往里顶。陆雪征低低的哼出声音,拼命的退缩躲闪;可是金小丰死死的摁住了他——金小丰知道他是疼了,疼就疼吧,长了心的,应该疼! 然后是无休无止的出入冲突,陆雪征气息紊乱的让他“慢一点”,他也不听。像一只猛兽一样,他简直就是在陆雪征的身上冲锋陷阵。 不知疲倦的鏖战良久,他抽身而出,要把陆雪征抱到大床上去。陆雪征软绵绵的闭了眼睛,已经是半迷半醒、无力反击。 金小丰把他平放好了,然后俯身看他。目光灼热的移过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唇,金小丰最后忍不住低下头去,一口一口的亲他,亲遍他的全脸。 抬起对方的双腿搭到自己肩膀上,金小丰重新缓缓顶入。平日斯斯文文的做这事时,陆雪征总是“紧”的要命,他不敢造次,只能压着火气做那水磨工夫;今夜他是犯上作乱了,然而破戒的感觉非常美妙,粗鲁有力的在对方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他发现自己把干爹弄的“松”了。 这样的变化深刻的刺激了他,他向上握住陆雪征的肩膀,开始冲刺一样大动起来。肉体相击的声音回荡在黑暗房间里,而陆雪征在迷蒙中呻吟了两声,然后就如坠梦中,身不由己的昏沉了。 天明之后,金小丰穿戴整齐出了一趟门,很快又回了来。 脱下外面衣裳,他光着屁股上了床,把昏睡中的陆雪征抱在了怀里。往日都是陆雪征抱他,如今反过来了,却也别有一番温馨趣味。伸手摸向对方的腿间,他发现那一处入口依旧是松软张开的——昨夜,他真是把力气使足了;凌晨时分为陆雪征洗澡时,对方的下身甚至带了血。 干爹本是带着金世陵过来快活的,结果落到自己手里,被干到发昏。金小丰思及至此,心里舒服了许多。又想:“金世陵到哪里去了?” 这当然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所以他很快又把心思放到了陆雪征身上。低头在对方胸前一点上吮了一口,他侧过脸去贴上了对方的肌肤。闭着眼睛蹭了蹭,他忍不住笑了,觉得自己像是在撒娇。 正当此时,陆雪征忽然醒了。 金小丰不给陆雪征发怒的时间,他直接就跳下床去跪了,又双手举起一根藤棍,低声说道:“干爹,我错了。” 陆雪征想起昨 夜情形,当即坐起,坐起之后又是皱着眉头一咧嘴——从腰往下,就没有不疼的地方!忍痛下床接过藤棍,他劈头盖脸的便向金小丰抽去,金小丰抱住脑袋一躲:“干爹,今天我要见人,您别打脸。” 陆雪征一言不发,挥着藤棍打向对方的胸腹后背。藤棍是金小丰凌晨出门买回来的,拇指粗细,质量相当不好——这东西打人挺疼,所以不能买好的,否则全是自己吃苦。 藤棍抽过皮肤,立刻就棱起一道鲜红血痕。金小丰咬牙忍着,头上渗出一层细密汗珠。而陆雪征在把他那上半身抽成紫红斑斓之后,随即抓着手臂把他拖向床边。金小丰不肯反抗,顺势将上身趴在了床上。于是陆雪征对着他那小麦色的光屁股,继续挥起了藤棍。 金小丰浑身上下,哪里都长的大,一个屁股也是肌肉饱满、结结实实。金小丰从小挨揍,自以为铜皮铁骨,可没想到藤条抽屁股,居然别有一番痛苦。咬紧牙关忍了半天,末了他忍无可忍,轻声说道:“干爹,我知错了,您别打啦。” 陆雪征抬腿一脚踩住他的后腰,然后继续挥舞藤棍,藤棍折了半截,仍然不耽误他打人。金小丰摇头摆尾的想要挣扎,结果发现干爹酒醒之后,还是有劲。 半截藤棍也被抽散碎了,实在是用不得;陆雪征扔了藤棍,扬手在那花瓜似的屁股蛋上又狠拍了两巴掌。金小丰疼的出了声音,一个屁股直扭,下面那一大吊东西也就随着晃晃荡荡了。 陆雪征大清早上动了一场干戈,累的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在床上,他沉着一张脸只是喘气。 金小丰悄无声息的爬起来走进浴室。关闭房门背对了玻璃镜子,他回头去看自己伤势,心中暗叫:“天哪!打屁股怎么这样疼啊!” 神情痛苦的冲了个冷水澡,他觉得自己浑身都要疼的燃烧起来。昂首挺胸的面对镜子,他从颈往下鞭痕交织,乍一看仿佛是穿了一件经纬稀疏的红衣。 偷偷推开一道门缝,他向外窥视陆雪征的动静,结果看到干爹站在床前,正在满面狐疑的摸屁股。 金小丰叹了一口气,心想:“两败俱伤。” 金小丰把早餐叫到房内,伏低做小伺候干爹吃饭。陆雪征先不理他,吃饱喝足之后,大概是怒气散尽了,肠胃填满了,这才坐在窗前,爱答不理的问道:“疼不疼?” 金小丰在他身边弯下腰来,小声答道:“疼。” 陆雪征冷哼一声,然后站起身来,也不看他:“走了!” 金小丰转身从衣橱中拿出一条领带,又从床后拉出一只崭新的小皮箱。把领带卷起来放到皮箱里,他拎起皮箱走到门口,毕恭毕敬的伸手握住门把手:“干爹,走吧。” 陆雪征看了金小丰一眼——他的本意是自己走,谁想带上这家伙了? 但是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他最后还是没说什么。金小丰拉开房门,他便迈步向外走去。 金小丰一言不发,立刻跟上。 第179章 新的一天 金小丰打电话租来一辆汽车,陪同陆雪征上车回家。 汽车顺顺利利的开上盘山公路,一路直奔家中。然而眼看快到前方路口了,陆雪征忽然发话,让汽车夫不要拐弯,向前直行。 前方几里地之外,就是金家住宅。陆雪征回想昨夜,觉得有些愧对金世陵——平白无故的就把人家抛开了,连句解释也没有,这实在不是个对待佳人的态度。 面无表情的眼望前方,他察觉到金小丰正在注视自己。耳根在对方目光的炙烤下开始渐渐泛红,他勉强装作若无其事,心中却是快要恼羞成怒:“妈的,我说句话就回来,你看什么看!” 陆雪征没有在金宅看到金世陵,倒是出乎意料的见到了自家儿子。 陆云端站在院子里,正在阳光下给斯蒂芬妮梳头发。仆人昨晚为斯蒂芬妮洗了个澡,她湿着头发便上床睡觉去了,结果今早醒来一看,她那卷发纠成一团,像条绵羊尾巴似的拖在了背上。 全家人一起上阵,没有一人能够梳通她这一头浓密乱发。陆云端和苏家栋到来时,她眼含泪光站在院内,小哥哥金元生站在后方,正在试图用手指为她解开一绺打了结的头发。金元生急着去赶公共汽车上学校,手上力气没有准头,忽然一下子扯了头皮,斯蒂芬妮疼的尖叫一声,捂着脑袋咧嘴要哭。 陆云端为金元生解了围,他是很愿意为斯蒂芬妮做点事情的。虽然斯蒂芬妮只有七岁,看起来还是个小小的女孩子,不过陆云端相信她总有一天会长成大姑娘,那时候自己就可以把她娶回家里了。 于是斯蒂芬妮穿着拖鞋睡裙站在院内,涕泪横流的歪着脑袋,让陆云端为自己处理头发。陆云端很细心,慢慢的摆弄那一大团卷曲长发,正是卓有成效之际,他爸爸来了。 他目瞪口呆的抬起头,凭空生出一种被“捉奸在床”的感觉;可随即眼睛又是一亮——他看到了金小丰! 这样的情形让他大吃一惊,随即他欣喜的雀跃起来,握着梳子大声喊道:“爸爸!哥哥!” 金小丰一路垂着头,此时抬头对他飞快的笑了一下,然后再次把头低了下去——他在忍痛,藤棍留下的瘀伤快要让他燃烧起来了。 陆雪征这时倒是无心去管儿子,只问:“你金叔叔在吗?” 斯蒂芬妮摇了头:“爸爸昨天出门,还没回来呢!” 陆雪征听了这话,心中倒是一阵轻松。支吾着转身走出院门,他慢慢下了台阶,就觉着腿根酸痛,下身也是很不自在——真得回家歇一歇了! 陆雪征毫无预兆的把金小丰带了回来,家中众人不禁惊叹。父子两个闹了一场,如今终于和好,这本是件值得庆贺的喜事,然而陆雪征气色不善,既不理人也不理猫,径自上楼回房。再去问金小丰,金小丰是个没嘴的葫芦,也说不出前因后果来。 金小丰并没有再去看望陆雪征,他在楼下喝了一杯温茶,然后系上领带,戴上帽子,又出门去了——今天和杜文桢那侄媳妇的弟弟有约,前天就定下来的。这个约,关乎经济上的利益,所以他一定要准时出席。 他既回来了,李纯便要走。两人正好同车下山。金小丰在外花天酒地的混过了大半天,到了傍晚,见对方那一群人还要再找地方消遣,便借口家中有事,提前告辞。 天热,他又喝了酒,浑身烦躁,头上一顶巴拿马草帽简直戴不住。发动汽车上了道路,他扯下领带解开领口,然后一手控制方向盘,另一边手肘架在大开的车窗上,逆着晚风往家里行驶。哪知就在将要上山之时,汽车忽然有些不大听话,他走走停停,末了发现刹车仿佛出了问题——这可不是小事情,谁敢开这样的汽车上盘山公路? 他无可奈何,就近找了稳妥地方停好汽车,然后抓起草帽下车步行。幸好现在天光还亮,而他只要向前走上五里地,就能搭乘最后一班公共汽车上山去了。 凉风悠悠拂过他的光头,让他感觉十分惬意,只是浑身肉疼,当然是藤棍抽出来的效果。脱下西装外衣搭在臂弯上,他觉着走走更好——这大半天一直坐着,他的屁股已经疼到麻木了。 “没想到,打屁股会这么疼。”他闲闲的思索:“怪不得过去衙门里面打板子,都是往屁股上招呼呢!” 裤管擦过路边一丛火红的杜鹃,他分花拂柳的走在夕阳余晖中,光头反射出金红色的光芒:“可不能让干爹知道这件事情,这是我的弱点。” 然后他自己低头微笑了——屁股真是疼。 笑着笑着,他抬头望去,就见一辆公共汽车在遥远前方缓缓开动,一个转弯便消失了踪影。 他立刻停止微笑,抬腕去看手表,随即原地停了脚步,气急败坏的用手中草帽一打身边花丛——步行太慢,最后一班公共汽车开走了! “我的天哪!”他远眺天边那一轮鲜红欲坠的夕阳,心中叫苦连天:“难道我昨夜欺负了干爹,所以今晚遭天谴了?” 漫漫长路,他恐怕要走到半夜去了! 金小丰独自走在公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夕阳渐渐沉到地平线下,一只古怪大鸟啸叫着掠过天空,在漫天晚霞中留下黑色剪影。 到了这个时候,他由于死心塌地,反倒走的安稳了。抬手抹了一把头上热汗,他又解开了胸前一粒纽扣——他向来是衣冠楚楚的,因为自知是只野兽的体格,所以极力要打扮出人样子来。此时前后无人,他一头大汗,真恨不能打着赤膊走路,然而也只是想想而已,并不会当真去做。 正当此时,后方隐隐有了光亮,他回头望去,只见一辆汽车快速驶来。连忙伸手做了个拦车的手势,他其实并没有得到帮助的把握——自己这么虎背熊腰的,也许看起来更像一名劫匪呢! 然而,汽车竟是真的刹在了他的面前。借着天边最后一点黯淡光芒,金小丰认出这是何将军的汽车。 何将军推开车门,老气横秋的开口便问:“怎么一个人?” 金小丰不带感情而又颇为恭敬的答道:“汽车在山下坏了,我没有赶上公共汽车。” 何将军向内挪了挪:“上来!” 金小丰道谢上车。汽车继续发动起来,何将军大概是正在闹嗓子,声音有些沙哑:“经常下山吗?” 金小丰微微侧过身体,对着何将军一点头:“是。” 何将军仰靠在座位里,肆无忌惮的打量着他,忽然伸手一扯他的领口:“这是什么?” 金小丰一愣,不明所以。而何将军探头看清,不禁一皱眉头:“谁打你了?” 金小丰这才意识到自己解开领口,露出了胸前伤痕。面无表情的看了何将军一眼,他没说话。 何将军收回手来,向后靠回原位。思索片刻之后,他又问了一遍:“谁打你了?” 金小丰这回低声答道:“干爹。” “那个姓陆的?” “是。” 何将军立刻显出了愤然的模样:“有话说话,怎么把人打成这个样子!” 金小丰轻声说道:“我惹干爹生气了!” 何将军立刻不忿的哼出一声:“干爹——他比你才大六岁——NND这也算干爹!” 金小丰眼望前方,发现何将军这车又稳又快,竟是快到路口,便开口说道:“何将军,请在前面停车吧,我这就要到家了。” 何将军眼望前方的吩咐道:“送他到家!” 汽车夫是个白白胖胖的小伙子,这时就痛痛快快的答应了一声,随即一打方向盘拐了弯。而何将军这时又说道:“你三十多岁老大不小了,怎么还能被他说揍就揍?我是不了解你家里那些事情,我看你也是个软蛋!” 汽车无声无息的刹在了陆宅门口,金小丰不接何将军的话茬,只是邀请对方上去坐坐;何将军倨傲已极,竟然一声不吭,直接微一挥手,表示拒绝。 这也正中金小丰的下怀。道谢之后下了汽车,他目送何家汽车绝尘而走,随即转身仰头向上望去,却见陆雪征站在院门后方,正在居高临下的盯着自己。 他迈步登上石阶,口中唤道:“干爹。” 陆雪征问道:“谁的汽车?” 金小丰推门进院,对着陆雪征微笑:“何家的汽车——家里汽车在山下坏了,幸好半路遇上了何将军。” 陆雪征转身向楼内走去:“何将军中午来了一趟,专为看你。” 金小丰拔腿跟上,笑了一下。 陆雪征头也不回的继续说道:“看不出来,你还挺招老白脸!” 金小丰听到这里,一言不发,依旧只是笑。 第180章 一家欢喜一家愁 陆雪征径自上楼回房,一路默然无语,低着头只是走。及至进了卧室,他照例是洗漱脱衣,心里酸溜溜的不得劲儿。 当然,他自认一生潇洒,总不会去吃干儿子的飞醋,不过金小丰与众不同,陆雪征没觉着自己有多么爱他,但是认定他全身心的属于自己;何将军算是哪根葱?天天惦记着金小丰干什么?真是闲出屁了! 陆雪征上了大床,倚着床头拥被而坐,在明亮灯光下翻开一本《红楼梦》。好书是值得翻来覆去常年阅读的,陆雪征一页一页的看过去,正是感觉有趣,不想墙上小门忽然开了,金小丰弯腰走了进来。 金小丰松松垮垮的披了一件睡袍,腰间衣带系的潦草,能够看到胸前横七竖八的伤痕。他方才尾随着陆雪征上楼之后,直接回房沐浴更衣,先洗去了周身的烟酒气味,然后才不声不响的出现在了干爹面前。 他是个讷于言敏于行的人物,两条腿都跪到床上去了,一张嘴还没有说出话来。陆雪征盯着书本不看他,眉宇间仿佛是蕴含怒意了,其实心中并没有火气,只是绷着面子,伪装严肃。 金小丰绞尽脑汁,想不出话题,末了垂下头,喃喃的开口说道:“干爹,我……我屁股疼。” 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因为觉得这是自己的弱点,似乎不应该暴露在干爹面前。 陆雪征听了这话,心里觉得挺好笑,然而依旧面若冰霜,从鼻子里哼出回答:“打的还轻!” 金小丰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似乎说什么都不大合适,怎么说都会招来一顿讥讽。一言不发的跪了片刻,他伸手从被窝里抻出了陆雪征的右腿——右边小腿自从骨折了一次之后,虽然现在仿佛是安然无恙了,其实还是落下了后遗症,经常疼,爱抽筋。金小丰握住他的小腿来回按摩,手掌火热而又有力;陆雪征舒服了,不由自主的伸长双腿,身体也渐渐的向下溜去。 还得是小丰。陆雪征想,混蛋儿子到底是比猫强! 而金小丰察言观色,见陆雪征眼睛也闭上了,书本也放下了,便下床关了电灯,然后回来钻进了干爹的被窝。 “还是得回家来。”金小丰自动拱到了陆雪征的胸前,心中暗想:“干爹什么都好,就是脑子里缺了一根弦,洒脱的过了分。自己这么反抗一场,也就够了;在外面再继续耗下去,恐怕干爹会把金世陵招到家里来!” 这么依偎着躺了片刻,金小丰探头伸手,正是想要把陆雪征搂到自己怀里。哪知就在此时,陆雪征却是开口说了话:“橱柜里有药油,自己去拿过来。” 金小丰没吭声,放下手臂翻身下床。重新打开房内电灯,两人在骤然而来的光明中对视了一眼,金小丰笑了,攥着那瓶药油爬上大床,依旧是笨嘴拙舌,只会唤一声:“干爹。” 陆雪征没理他,可是手上利索,三下五除二的扒下了他那睡袍。金小丰倒是机灵,不等吩咐,自己把裤衩也脱掉了。他不敢坐,光着屁股蹲在陆雪征面前。陆雪征在他那后背瘀伤上涂抹药油,他一声不吭的抱住膝盖低下头,极力的想要蜷缩成一个小男孩。 “干爹……”他又开了口,毫无预兆的低声说道:“我爱您。” 陆雪征在刺鼻的药油气息中打了个小喷嚏,发现藤棍这东西打人是厉害。看着金小丰的斑斓惨相,他有些心疼,同时又盘算着下山买它一捆藤棍回来——心疼归心疼,该揍也得揍。金小丰从小一身野兽气,若不是他打的够勤够狠,这小子也长不出今天这副人模样来! “这要是当初在天津的时候,我非要你半条狗命不可!”他不接金小丰方才的话头,自顾自的说道:“现在不是那个世道了,我也没那么大脾气了;凡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金小丰听闻此言,就又沉默了——干爹的心情并没有恢复过来,自己多说也是无益。 一番涂抹按摩过后,金小丰把药油放回橱柜,关灯上床预备继续睡觉。他知道自己此刻苦气冲天,十分熏人,所以犹犹豫豫的没有躺下。然而陆雪征看他半截铁塔似的坐在自己面前,十分碍眼,便一把将他扯过来搂进了被窝里:“发什么呆?睡觉!” 金小丰无声的叹息了,心中感到一阵满足——干爹是从来不会嫌他的。 一觉醒来,金小丰周身仍然是疼。吃过早饭之后,他忍痛下山去修理汽车;陆雪征又往金家打去了电话,想要对金世陵做出一番解释。 斯蒂芬妮接了电话,用稚嫩而又低沉的声音告诉他:“爸爸还是没有回来。” 陆雪征放下电话,莫名其妙。而陆云端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就将家中早餐装了一大饭盒,自己用手捧着送去金家——金家的仆人,因为已经接连几个月没有拿到工钱,所以纷纷不辞而别。金家的几个孩子本来是常去何将军家蹭饭的,但是承凯近来在旁人家中长住,一直不曾回来;金元生又要早出晚归的上学读书,斯蒂芬妮带着金雪生,也没个由头借口,就不好意思赶着饭点跑去何家要吃要喝。 陆云端一直是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身量,体格可是非常好,沿着公路向前匀速奔跑,呼吸一丝不乱。苏家栋在后面跟着他,累的张牙舞爪,心都要跳出来了。不久之后到了金家,陆云端进门一看,果然发现斯蒂芬妮和金雪生蹲在一只大饼干筒旁边,正用手掏里面的散碎渣滓往嘴里填。忽见陆云端来了,两人立刻起身冲了上来,金雪生向来贫嘴恶舌的,如今也乖巧了,把“大哥哥”三个字喊的震天响,却是不理苏家栋,因为看出苏家栋是个没本事的。 斯蒂芬妮现在和陆云端也熟悉了,一边吃早饭一边叽叽喳喳的说话,又不住的把长头发往耳朵后面掖去:“大哥哥,哥哥说我也该上学读书了,他还让爸爸带我去找学校。结果呢,爸爸可能是被这话吓到了,前天晚上出了门,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金雪生吃的满脸酱汁,这时抢着问道:“爸爸是不是逃走了?” 斯蒂芬妮把嘴张了老大,吞掉一只小小的包子,然后鼓着腮帮子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金雪生难得的停止咀嚼,用心的思索了一番,然后说道:“爸爸不喜欢你们,喜欢我。如果他要逃走的话,会带上我的!” 斯蒂芬妮在他脑袋上凿了一个爆栗:“你想的美!” 陆云端和苏家栋坐在一旁,陆云端见怪不怪,苏家栋却是颇有感触——他想金家这两位小姐少爷,活的还不如自己舒服呢! 金雪生受到袭击,正要还手,不想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他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愣了一瞬,随即跳下椅子欢呼道:“爸爸回来啦!” 话音落下,杂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果然是他们的爸爸回来了,不过爸爸并非独自到家,身后还跟着一位衣冠楚楚的青年。 原来这金世陵前夜被陆雪征抛在了酒店走廊里,自己昏昏沉沉的摸不清头脑,便扶着墙壁去找房间。哪知酒劲越发越大,最后他不辨方向,见到门开便往里进,结果一步跨进电梯里,竟是向下回到了一楼。 跌跌撞撞的走出酒店大门,他落进了基逊太太的手里。 基逊太太本来是打算前来酒店消遣一番,熬过无聊的漫漫长夜,意外看到醉醺醺的金世陵走过来,这让她大惊之余又是大喜。把金世陵搀扶到自己车中坐下,她自认是个自由的寡妇,旁人无权干涉她的生活,故而索性鼓起勇气,干脆把金世陵带回家中去了。 平心而论,基逊太太这行为类似于抓不住狐狸还惹了一身骚,因为金世陵被那冷风一吹,很快便醉到了人事不省的地步,并不能和基逊太太成就好事。但是基逊太太被爱情蒙蔽了双眼,宁愿牺牲名誉,去抓住这亲近偶像的机会。金世陵睡了一夜,她坐在床边便目不转睛的看了一夜,其间俯下身去,也偷偷亲了对方几下。 到了清晨,金世陵朦胧醒来。他这人有个怪癖,便是睡醒之后不能立即睁眼,非要光溜溜的在床上打几个滚,然后才能渐渐醒透。基逊太太作为一名旁观者,亲眼目睹了金世陵那满面春色的慵懒姿容,尤其是在那半睡半醒之际,他翻来滚去,脸上还带着大男孩子的娇嫩与稚气,便有大石落入心湖,激起了她那铺天盖地的热烈母爱。 基逊太太在感情的折磨与催逼下,在这天下午向金世陵表达了自己的爱慕之情。金世陵听闻此言,先是觉得理所当然,因为自己的确是富有魅力;随即又觉得不以为然,因为基逊太太虽然富有,但是徐娘半老,配不上他。支支吾吾的打了两句太极,他并没有正面回应对方的热情。然而基逊太太和金世陵共度一夜的消息传播出去,基逊太太的儿子,小基逊,却是如坐针毡。在金世陵午夜时分离开自家之后,他立刻就跟上来了。 基逊太太十四岁就和基逊先生私奔结婚,所以小基逊今年已经是个二十岁的青年人。基逊一家都是混血儿,小基逊也不例外,身材高高瘦瘦,生着一头紧贴头皮的卷曲黑发,相貌是很像基逊太太,只是一双眼睛随了父亲,是一种死气沉沉的、带有杂质的褐色。 小基逊很清楚金世陵是个什么货色,所以无论如何不能让母亲和这朵男性交际花相好——基逊太太话里话外,已经有了要和金世陵结婚的意思了! 他愿意和金世陵仔细谈谈此事,然而金世陵觉得基逊一家都很可笑,所以懒得去谈。 当着四个孩子的面,金世陵踢开挡路的空饼干筒,不胜其烦的回头说道:“我不会和你妈妈结婚的,你放过我吧!” 小基逊伸手要去抓他:“我希望你不要再去见我妈妈了!” 他这句话说出来,效果类似于激将法,金世陵一皱眉头,反倒是笑了:“抱歉,基逊先生,我有我的交际生活,你不可以干涉我!” 小基逊抓了个空,苍白面孔隐隐泛红:“金先生,我从明天起会从学校搬回家里,如果你一定要去见我妈妈,那我会替她来招待你!” 金世陵弯腰从孩子面前的大饭盒中拈起一片香肠送到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向楼上走去:“随便!” 小基逊气冲冲的站在楼下,没有继续跟踪前往。片刻之后,金世陵换了一身衣裳,焕然一新的下楼出门,不知又是要往何处去。小基逊拔腿跟上,一步不肯放松。 斯蒂芬妮和金雪生眼巴巴的看着父亲如风而来、又如风而去。很认命的低下头,他们把余下的几片香肠分着吃掉了。 第181章 有志于学 金世陵自从这天早上出现过一次之后,从此又是消失无踪。斯蒂芬妮和金雪生在家里饿的嗷嗷待哺,却是正中了陆云端的下怀——陆云端打算把斯蒂芬妮带回家去养着,如果可以的话,直接娶下她就更好了!只是还要带上金雪生这条讨厌的尾巴,虽然因为三餐不继,金雪生现在已经不是很有精神去耍他的小贫嘴了。 然而,晴天霹雳一样的,何家那个结巴承凯忽然回来了! 斯蒂芬妮带着金雪生投奔承凯——承凯是她的同龄人,她显然是更喜欢和对方玩耍! 如果抢亲行得通,那陆云端真敢扛起斯蒂芬妮就走。可惜这是香港,不是天津,由不得他使大少爷脾气胡作非为。悻悻的带着苏家栋回到家中,他单手插到裤兜里,倚着门框向他哥哥长吁短叹。 “唉……气死我了。”陆云端忧伤的盯着前方那个光头:“斯蒂芬妮不知好歹!” 金小丰叉开双腿坐在低矮沙发上,正在吃水果。抬眼望向陆云端,他低声说道:“干爹给你请了家庭教师。” 陆云端一挑眉毛,立刻走到了金小丰身边坐下:“你见到了?” 金小丰摇了摇头:“没有。” 陆云端见他哥哥咔嚓咔嚓的只是大吃,也说不出几句整话,就跪在沙发上搂住他的脖子,撒娇似的抱怨道:“无聊啊,你今天带我下山去吃西餐!” 金小丰问道:“还是吃意大利菜?” 陆云端饶有兴味的摸着他的大脑袋:“不吃了,换一家馆子吧!” 正当此刻,陆雪征忽然从外面走了进来,停在沙发前扬手一拍陆云端的屁股:“下午就要开始上课了,意大利菜是肯定吃不上,如果实在馋嘴,爸爸请你吃一顿竹笋炒肉如何?” 陆云端扭扭屁股,洋洋得意的说道:“嘿嘿,你要打我,我就打哥哥!” 金小丰骤然打了个嗝儿,随后闷声闷气的表示疑惑:“这……关我什么事?” 陆云端双脚相蹭,把鞋脱了,然后侧身一脚蹬向他爸爸的下腹:“除了我之外,爸爸最喜欢你。我打别人,他不动心呀!” 陆雪征弯腰一躲,顺手攥住了儿子的脚踝。儿子越长越高,一双脚丫也大了起来。他在那脚心上挠了两下,儿子立刻变成一条又叫又笑的活鱼,摇晃的金小丰也东倒西歪了。 到了下午,家庭教师来到。 陆云端今年已满十三周岁,这个年纪,想要入学,只能考虑中学;可是陆云端除了国文之外,其它各项学科都是零分,想要进学,并不容易。 陆雪征倒是万事都想得开,认为一个人若不是天生“有志于学”,那能够读书写信算算账,也就可以了。陆云端看起来并不是个书生学者的坯子,所以依照陆雪征的想法,便是他爱学什么就学什么,反正他将来是不会依靠学问去吃饭。 家庭教师共有两位,今天来一位美术教师,明天来一位英文教师。陆云端从小就爱绘画,所以吃过午饭之后,便开始高高兴兴的等待先生。及至到了下午时分,先生当真抵达,陆云端迎出去一瞧,却是大失所望——对方是位年轻小姐,长长一张脸,两边鼓着大脸蛋子,鼻子横宽,嘴唇奇厚,戴一副无框眼镜,披着满头烫发,据说是某位大学内的助教。 小姐操着一口生硬国语,自称姓吕,也不寒暄,进入画室坐定之后,便开始授课。陆云端呆呆的坐在一旁观察,忽然发现这位密斯吕长的好像一只毛驴,而且是越看越像,就很沮丧,心想爸爸给我找了一头驴。 密斯吕语言生硬、态度漠然,从皮包里拿出一只小小的石膏球,摆在桌上让陆云端照着去画。方才她在讲解知识之时,陆云端便是听了个一知半解,如今拿起笔来画球,越发感到乏味之极——他向来是想画什么就画什么,这个球毫无趣味和美感可言,所以他简直是画不下去。 忍着哈欠画完了球,密斯吕过来一看,找出许多问题,当即全部指出,一口国语说着说着就变成了广东话。陆云端听得一头雾水,屁股又在椅子上硌得难受,这回真是知道“规矩”的滋味了。 密斯吕授课完毕,傲然而走。陆雪征笑嘻嘻的走过来询问:“儿子,今天画了什么?” 陆云端抻懒腰打哈欠,然后告诉他爸爸:“画了个球!” 翌日下午,英文教师驾到——依旧是位年轻小姐,姓黄,皮肤晒成古铜颜色,正是本地常见的佳丽模样。密斯黄什么都好,就是近来上火,有些口臭,并且在半个月的授课结束之后,她对陆云端挤眉弄眼,自称是爱上这位小弟弟了。 陆云端一身正气,表示自己尚未发育、天真无邪,什么都不懂。 一个月后,两位教师一起被陆家辞退。陆云端从中悟出了一条生活道理——人只有在舒舒服服的时候才能想着谈恋爱,上个月自己被两名女教师折磨的死去活来,竟然都不是那么思念斯蒂芬妮了! 这回换做丁朋五出马,经过多方打听,又为陆云端请回一位英文教师,把这学习继续了下去。而陆雪征在儿子那里受到许多埋怨,也就不敢再管此事。 天下太平,时光易逝,转眼间便过了西历元旦。这日是个阴天,金小丰开着汽车上山回家,在必经的岔路口上,看到了陆雪征。 陆雪征打扮的整齐利落,一举一动都充满青年气息。站在一大丛花草旁,他正在和一位年轻女郎谈笑风生。 金小丰把汽车开到了两人身边停下,打开车窗伸出头来:“干爹。” 女郎扭头看了他一眼,大概是看他不像好人,所以立即告辞而走。陆雪征拉开车门坐上汽车,随口说道:“今天回来的早啊!” 金小丰侧过脸来盯着他看,不说话。 陆雪征先是眼望前方,佯装无事——装了片刻装不下去了,忽然变脸:“你看什么?人家姑娘是个问路的,我不能和外人讲话吗?” 金小丰心中暗笑——干爹现在是有顾忌了。 发动汽车驶向家中,他并没有打算完全去控制住干爹,他也没有那种能力;干爹能够有所顾忌,这已经可以算他胜利了。 汽车停在路边,陆雪征推门下车,看到陆云端正在丁朋五的指导下学习开车。 他径自回房,非常凑巧的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金世陵打过来的,嘻嘻哈哈的说出一桩新闻——他和基逊太太要订婚了! 陆雪征作为他的朋友,自然应该到时出席他的订婚典礼。基逊太太正在派人制作美丽请柬,所以金世陵要陆雪征给自己一个详细的地址,以便把请柬邮过去。 一番交谈过后,陆雪征愕然的放下电话,简直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这时丁朋五跑进来了,给他送来一封刚刚到达的信件。 信件来自法国,发信人自然就是杜文桢。陆雪征拆开信封抽出信纸,展开来仔仔细细阅读了,得知杜文桢现在一切都好,只是杜定邦不听话,而且时常生病。 陆雪征读完这一封信,末了抬起头来长叹一声,忆起了杜文桢其人其事。金世陵的新闻立刻就变得微不足道了,他快步上楼进了书房,坐下来要给对方写一封回信。 这封信写的洋洋洒洒,堪称是下笔千言、离题万里。杜文桢在接到这封信后,很快又给他寄来回信,在回信上,杜文桢用大白话告诉他:“不要把信写的那样肉麻,我年纪大了,心脏不好,看了实在很受刺激。” 陆雪征不管他,继续用明清艳情小说的笔法,长篇大论的写出回信。 在这鸿雁传书的期间里,金世陵与基逊太太举行了盛大的订婚典礼。陆雪征是携着重礼出席了,何将军作为金世陵的老邻居,也派李世尧做了全权代表。那李世尧粗鲁乐观,倒是条爱说爱笑的汉子,似乎还有点长舌的嫌疑,嘁嘁喳喳的向陆雪征讲述金世陵的风流艳史。陆雪征一边侧耳倾听,一边盯着那一对准新人——基逊太太在爱情的滋润下,苍白脸上现出红晕,倒也容光照人,金世陵西装笔挺,则是一如既往的摩登漂亮。 李世尧这时低声笑道:“前一阵子,那个太太的儿子总是追着小金跑,都以为这两个人是勾搭上了,哪知道小金更有手腕,把他娘给弄到了手!兄弟,我跟你说,那个娘们儿手里能有个几百万的财产!” 陆雪征听闻此言,很觉趣味。一眼瞥到站在角落里的小基逊,无需旁人说明,他便看出此人必是基逊太太的儿子。小基逊死死凝视着金世陵,眼神复杂,无法言喻,绝非单纯的仇恨。 扭头找到李世尧的耳朵,他低声说道:“金世陵看着没心没肺,其实不傻。那娘俩儿现在全围着他转了——这也是个本事!” 李世尧知道金世陵的底细,心中还有许多内幕,但是不说,只美滋滋的一笑:“大本事!” 订婚典礼完满结束。陆雪征回到家中,自去讲述这一段奇闻;而金世陵从此手中阔绰,在自己家里和基逊家中两头跑,一个月内,倒是在基逊家中住得更久。至于婚礼,因为据说小基逊还在家中大闹,所以一时倒是还没有被提上日程。 陆雪征生平第一次品尝到了被人抛弃的滋味——虽然他和金世陵也只是玩玩而已,但是金世陵显然比他玩心更盛、玩伴更多。人家是拿“玩”当日子过的,他怎么比得上? 陆雪征受到一点小小的打击,决定收拢心思,活出个名士样子来。 他终日在家读书赏花逗猫,偶尔出门沿着公路散步——新近,他和李世尧相处熟悉了,两人倒是时常出门走一走。李世尧是个老粗,为人爽快,而且耳朵很长,附近就没有他不知道的新闻。 这二位时常在无人的公路上并肩而行,同时嚼舌头传闲话,行径类似小娘们儿,然后相视大笑,自觉十分坦荡快乐,简直堪称好汉爱好汉,英雄惜英雄。 这日傍晚,陆雪征又和李世尧沿着公路向下走——李世尧是要迎接他的儿子,陆雪征也估摸着金小丰快要上山回家。两人正是有说有笑,忽然遥遥走来一个人影,陆雪征抬眼望去,发现那人却是李纯。 李纯穿着衬衫长裤,打扮的干干净净,手上拎着一只大皮箱。一步一步的走到陆雪征面前,他抿嘴一笑:“干爹。” 陆雪征看他气色不对,又见他带着沉重皮箱,心中就有了知觉:“来了?” 李纯还是笑,笑的心神不定:“干爹。” 陆雪征向李世尧道别一声,然后转身一拍李纯的后背:“来得正好,回家吃饭。” 李纯乖乖的答应一声,然后靠在陆雪征身边,拖着大皮箱向岔路走去。 第182章 缘尽 陆雪征带着李纯回了家。 俞振鹏像条狗似的在院子里来回溜达——他现在是位清闲的包租公,又不像丁朋五那样能够拿出大笔现金来跟着金小丰做生意,所以如今无所事事,只得是从早到晚的在家里逛。眼看陆雪征和李纯回来了,他连忙走过去招呼一声;而陆雪征知道李纯和别的干儿子不一样,从小养的娇,是在屋里长大的孩子,故而开口对俞振鹏吩咐道:“你把他这大箱子拎到我房里去。小丰不回来,丁朋五怎么也没回来?他和云端跑到哪里去了?” 俞振鹏说不出那二人的行踪,拎着沉重皮箱独自上楼。李纯这一路走来,手臂几乎快被皮箱坠断,这时就低头搓手,慢慢的搓,搓来搓去,搓的掌心一片通红。 陆雪征扭头看了他一眼:“进去洗手,等着吃饭!” 李纯喃喃的答应一声,果然迈步向楼内走去了。 李纯是常来看望干爹的,所以金小丰和丁朋五回家之后见到他,也并未感到惊讶。众人平平淡淡的吃过一顿晚饭,金小丰上楼洗澡,丁朋五带着他的保镖又出了门,俞振鹏坐在楼前石阶上,旁观陆云端教训苏家栋。苏家栋先还笨嘴拙舌的表示反抗,结果被陆云端揪住衣领狠捶了一拳,惊痛之下他就像只羊羔似的,咩咩哭泣起来。 陆雪征站起来,把李纯带到了楼上书房中去。 陆雪征坐在一把皮制的大沙发椅上,仰头望向面前的李纯:“这是怎么了?” 李纯规规矩矩的站在他面前,这时就盯着地面轻声说道:“干爹,我和李哥的缘分,是尽了。” 陆雪征看他双手下垂,紧紧抓着长裤两侧,就扯过他一只手来攥住了:“吵架了?打起来了?” 李纯慢慢的松开手指,发现干爹的手掌洁净干燥、温暖有力。 “那倒没有……”他心里略略舒服了一点,嗫嚅着答道:“李哥现在年纪大了,他想成家……” 陆雪征盯着他问:“李绍文把你撵出来了?” 李纯摇了摇头:“是我自己要走……我都知道了他的心思,何必还要等着他开口说出来。” 话到这里,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陆雪征放开他这一只手,将另一只手也拉过来揉搓了:“你要走,他就让你走了?” 李纯低声说道:“他不知道。近来他不大回家……他不知道。” 陆雪征沉默片刻,又问:“十多年的感情,这说散就散了?这不是个赌气使性子的事情,你想清楚。” 李纯何尝不知道这是“十多年的感情”?可是李绍文这一年来对他日益冷淡,正是乏味腻烦了的模样。他知道时光易逝,自己不可能永远是个美少年的模样,又养不出一儿半女,说来说去,迟早是要被人抛弃的! 所以他把家中现金席卷一空,又将今年新制的几套上好衣裳、以及日常喜爱的许多小玩意儿收拾起来,统一塞进了大皮箱里去。择日不如撞日,他趁着今日心意坚定,一咬牙就拖着皮箱出了门。 想起那“十多年的感情”,他也是心酸难言。忽然忍无可忍的一扁嘴,他差一点就哭了出来。 陆雪征站起身来,把他搂到胸前,随即抬手轻轻抚摸他的后背:“儿子,别难过。外面不好了,就回家里来。” 李纯向前靠在了陆雪征的胸怀里。陆雪征比他高,比他壮。他枕着干爹的肩膀,一抽鼻子,还是流出了眼泪。湿漉漉的双眼蹭过对方的衬衫,他忽然发现自己是无枝可依的。 “我活了这么大……”他哽咽着低声说道:“没有本事,三十多岁了,不能孝敬您,还要让您……” 陆雪征不等他说完,便出言打断:“算啦,儿子,你一直都是这个德行,干爹还不知道?干爹有钱,养得起你,我让小丰给你找间屋子住下,你过你的日子,别的不要管。” 李纯到了此时,却是下意识的心算了干爹的年龄。 然后他心安下来——干爹不老,自己满能够跟着干爹过一辈子,等干爹老了,自己也老了。干爹死了,自己大概也快死了。 他可以心安理得的做一名管家,不必再担心自己是否年长色衰。终于不必再谈爱情了,他感到了一阵诡异的轻松。 金小丰听说李纯回来住了,吃惊之余,倒是并没有感到强烈危机,因为知道干爹对李纯一直兴趣不大。 他让仆人把楼下一间采光较好的房间收拾出来,又亲自将那个大皮箱提了过去。李纯把被褥平整铺好,随即指挥仆人把走廊中的两盆碍事花木搬去了客厅。丁朋五披着睡袍溜达过来,嬉皮笑脸的想要扯两句闲话,哪知陆雪征忽然出现,把他捉了个正着。 “屁大点事!”陆雪征训他:“你跟着凑什么热闹?这是我的房子,我想让谁住就让谁住,李纯来了,稀奇吗?” 丁朋五拢着睡袍前襟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陆雪征不耐烦的一挥手:“你回屋睡觉去!” 丁朋五答应一声,乖乖的出门走了。 陆雪征转身向外离去,头也不回的说道:“小丰上楼,李纯也睡觉吧!” 金小丰方才并没有贫嘴恶舌的向李纯逼问隐私,所以此刻十分坦然,跟着干爹拔腿就走了。而李纯一时睡不着,躺下又怕想起前尘往事、心中更痛,便起身把那两只小猫唤过来,挨个的抚摸逗弄了一番。 金小丰随着陆雪征回到卧室,自作主张的爬上了床。 他想要把陆雪征抱到怀里,然而陆雪征不肯——不但不肯,还一把将他搡出老远:“热烘烘的,别缠着我!” 金小丰爬了回来:“干爹……” 陆雪征不等他把话说完,抬手环住他的脖子,把他的光头一直向下搂到了胸前:“臭小子,还不听话?” 金小丰轻微的挣扎了两下,没有成功,便蜷缩着偎在了陆雪征身边,感觉这样也很好。 “干爹生李绍文的气吗?”他开口问道。 陆雪征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这个事情……其实也不能全怪李绍文。李纯当年实在是漂亮,李绍文喜欢他也是正常;但是两人一过十多年,就算李纯是个天仙,李绍文看得久了,也要腻烦。再说李纯这孩子,从小就有点管家婆的意思,没情没趣;你看金世陵,要是单论相貌,李纯也不比金世陵差什么,可是——你翻着两只狗眼睛看我干什么?我不能提他了?” 房内起了一声清脆的巴掌响,金小丰头上挨了一击,登时就把目光收回来了。 如此过了一夜,翌日白天,李绍文并没有出现;入夜之后,依旧是没有李绍文的影踪。 李绍文是在三天之后才来的——这三天内他一直没有回家,所以并不知道李纯已经出走了。 第183章 一刀两断 李绍文忐忑不安的站在陆雪征面前。耳边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他恨不能后脑勺上生出眼睛,看看是不是李纯来了。 他不敢回头东张西望,不过那的确是李纯来了。 李纯走到了陆雪征身边,也没有说话,单是低下头垂手站着。陆雪征没有理他,直接对李绍文发出质问:“就是养条狗,平白无故的没了好几天,主人还要出去吆喝着找一找呢!他跟了你这么久,说走就让他走了?你心里就一点也不惦念着?” 李绍文望着地面,低声答道:“干爹……我这几天没回家,回家后看他不在,我就马上出门去找了。” 陆雪征坐在一把硬木椅子上,这时就把两边手肘搭在椅子扶手上,向前探身皱眉问道:“你有什么大事业,接连几天不回家?” 李绍文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呼出来,声音有些发颤:“家和外面也没什么区别……我在外面奔波一天,晚上回去,连句好话都听不到,无论我是半夜到家还是天亮到家,他从来没有等过我一次……” 陆雪征听到这里,心里倒是很明白——先前两人要好的时候,李纯这些毛病可以全被忽略,反正李绍文只要是能见到床上躺着这么个妙人,就已经谢天谢地心满意足;但是现在相处久了,激情淡了,李绍文对待李纯的要求,自然也就不一样了。 陆雪征能够体谅李绍文的心情,所以并没有大发雷霆,只问:“那你们两个,这就是一刀两断了?” 李纯不出声,李绍文抬头看他,见他满脸的麻木不仁,不禁气息一乱,险些落下泪来——他曾经那么爱他,可是爱到最后,不知怎的,爱就没了。 双方沉默片刻,末了还是李绍文先开了口:“我听他的。他要回家,我就带他走;他不回家,我不强求。” 陆雪征回头看了李纯一眼,李纯涨红着一张脸,也是含着一点眼泪。 于是陆雪征转向前方:“对了,我听说你想成家?” 李绍文低声答道:“干爹,现在生活太平了,我也老大不小了,想要留个后。” 陆雪征点了点头:“那算了,李纯还是别回去了。否则将来你一边是李纯,一边是老婆孩子,冷落了哪一边都不合适。为人夫为人父,老婆孩子是不能不管的;可你关起门来过好日子,李纯一个人在外面,也是可怜——他又是个带把儿的,你还不能两家并一家!” 李绍文抬手在眼角蹭了一下,前一阵子他简直懒得再看李纯,不过事到如今,十多年的感情化为流水,他又感到了悲伤和愧疚。 陆雪征看着这二人的倒霉模样,一时也是无话可说,索性一挥手:“行啦,都出去吧!” 李绍文和李纯一前一后的走出房间,李绍文人在前方,这时回过头来,下意识的还想伸手去拉李纯,然而李纯侧身一躲,立刻停住了脚步。 李绍文讨了个没趣,往日在家时常有的那种腻烦感觉油然而生。 一甩手转向前方,他大踏步的离去了。 李绍文并没有立刻离去,他和俞振鹏坐在草地上晒太阳,东拉西扯的聊了许久,又留下来吃了一顿午饭。 吃饱喝足之后,他下山回家,第二天又来了,抱来一只皮毛雪白的小洋狗。他说这狗是别人送的,将来越长越大,公寓房子里不能养,所以送到干爹这里看家。陆雪征对狗没什么兴趣,不过看那小狗像个毛绒绒的雪球一样,两只眼睛如同大黑豆子,实在可爱,便留了下来,随它满院乱跑。 如此又过了几日,这天下午,李世尧步行而来,呼唤陆雪征陪他出门散步,顺便又在陆家院内逗了许久的小狗。陆雪征正嫌这狗在院内又拉又尿,故而此刻做了个顺水人情,把小狗送给了李世尧。 李世尧高高兴兴的道了谢,抱着小狗向外走;陆雪征跟在一旁,以为他是要把狗送回家里,哪知他在距离何公馆不远处停了脚步,转而走向旁边一处住宅。陆雪征见他轻车熟路的上了石阶,只好莫名其妙的跟上,结果一路走到门前,他就见这一户人家大门紧锁,四周用黑漆雕花的铁栅栏围出一个小院,院内照例也是平整草坪,只是别有一种幽静,而且藤蔓植物沿着栅栏攀援生长、叶子茂密,越发将宅院遮挡的与世隔绝。 李世尧并不敲门,直接隔着栅栏喊了一嗓子:“阿初!” 房屋里面立刻遥遥的传来了回应,随即一名青年从楼中跑出,蹦蹦跳跳的冲到了栅栏前方。陆雪征定睛一瞧,就见对方皮肤白皙,衣着洁净,是个非常好看的男孩子,年龄却是说不准——仿佛是有二十多岁了,可是神情举止都是儿童式的,一双灰眼睛也是澄净如水。合身向前靠在栅栏上,他只能把两条手臂伸到院外:“哥哥!” 李世尧向后退了两步,故意让怀中小狗变成可望不可及的存在;而阿初拼命伸手去摸,胸膛抵在铁栅栏上,憋的脸都红了。 李世尧把他逗了片刻,后来阿初急了,抓着栏杆要把脑袋也伸出去。李世尧见状,连忙上前阻拦:“别,别,这要是把脑袋卡住了,你哥非得咬我一口不可!” 可惜,他这话说的略微晚了一点。阿初已经把个脑袋探出来了。 陆雪征作为旁观者,没觉怎的,李世尧却是着了急。慌忙把小狗交到陆雪征的手中,他双手捧住阿初的脑袋,口中埋怨道:“小爷,笨没关系,不听话就是你的不对了!往后缩……慢点……NND慢点……我操,完了!” 阿初的脑袋,果然是卡在栅栏中间了! 李世尧仿佛是自认罪孽深重,急的要命,而阿初却是坦然,还想着从裤兜里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糖果往外送:“哥哥,你怎么总也不来了?给你吃糖!” 李世尧本意是来逗个趣儿,哪晓得会酿成大错。想到对方大哥那如狼似虎的模样,他牙疼似的一咧嘴,扳着阿初的脑袋继续往回塞去。阿初的耳朵蹭上栅栏,当即疼的叫出声来,李世尧连忙松手:“能伸出来,就应该能收回去——阿初,你忍着点!” 阿初本来还盯着那小狗,不甚在意,可是被李世尧摆弄的耳朵生疼,一个脑袋也当真是收不回去,便怕了起来。原来他头脑不济,是个傻子,家里只有一个哥哥主事。他那哥哥忙得很,常年把他关在家里,他若是淘了气,少不得也要挨打挨骂。忍痛把个脑袋向后硬缩了两下,他垂下头,开始憋着要哭了。 陆雪征见状,发现这里外二人都是没有主意的,便把小狗送还到李世尧怀中,自己走上前去抓住那两根黑铁栏杆,运足力气想要强行掰开。然而栏杆粗实,他试了两次,并未成功,索性抬腿蹬住一根栏杆,双手抓住另一根栏杆,咬紧牙关猛然一分,同时沉重的哼出一声。 两根栏杆应声而弯,阿初弯下腰去,从栏杆弯曲处收回了脑袋。这回抬眼望向李世尧,他却是笑了,自己摸摸脑袋:“不疼,一点也不疼。” 李世尧不敢停留,把那小狗从栅栏中递了进去:“阿初,给你留着做伴吧!别摸它的嘴,当心它咬你!你哥哥要是问起来了,你就说是何将军给你的!” 阿初抱住小狗,欢天喜地,耳朵上却是蹭破了皮,眼看着鲜红起来,像是快要流血的模样。李世尧不敢耽搁,立刻告辞。而陆雪征随着他快步走下石阶,则是依旧摸不清头脑。 两人走到了路上,李世尧这才向陆雪征做出一番解释——也没别的意思,他就是看那傻子不见天日,怪可怜的,所以这才跑去奉献一片爱心。说到这里,他又看着陆雪征笑道:“兄弟,力气不小啊!你原来到底是干什么的?” 陆雪征背着手向前走:“原来么……卖力气吃饭!” 李世尧笑问:“武师?” 陆雪征一点头:“差不多!” 李世尧哈哈一笑:“怪不得!你们这些人,徒弟肯定少不了,所以总有干儿子过来看你,对不对?只有一点可惜——你年纪还轻,就这么闲下来了!” 陆雪征笑着答道:“没办法嘛!” 话音落下,他的确是怅然若失了——他如今并非全无作为,虽然杀手的事业是终结了,但是凭他的本事,他满可以再培养出一个新的小陆雪征。 不过他随即还是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培养出一个杀人机器,这也能算是成就吗? 和李世尧沿着公路慢慢向前走去,他的内心还是蠢蠢欲动了。把一个细胳膊细腿的孩子训练成一脚踢折树干的壮汉,那想必也是有趣的。但是身边并没有这样一个小孩子供他满足心愿,而云端是万万不合适的——他可舍不得让自己的儿子吃苦头。 陆雪征心不在焉的敷衍着李世尧,一路走的浮想联翩。 第184章 小混乱 上午时分,陆雪征站在穿衣镜前,很仔细的梳头发。 他的头发又厚又密,因为前几天刚刚剪过,所以现在看起来就有些太短,并且短的愣头愣脑。他反复的梳理,想要把头发固定出一个形状来——可惜这只是徒劳。 这一头蓬松短发让他看起来总带有一点青春的影子,所以他并未因此感到烦恼。金小丰站在后方凝视着他,看了片刻,走过去从后方搂住了他的腰。 他的腰也依旧柔韧结实,隔着薄薄一层衬衫,可以感受到肌肉的线条。 陆雪征毫不在意,问那镜中的金小丰:“今天怎么没有出门?” 金小丰微微弯下腰去,把下巴搭在了对方的肩膀上:“今天下午出门,也许要到半夜才回来。” 陆雪征抬手抚上他的光头,又侧过脸来,在他的面颊上亲了一口:“夜路不好开车,明早再回来吧!” 金小丰闭上眼睛,心想干爹倒是不怕自己在外面打野食。 陆雪征近来终日和李世尧在外乱走,不但皮肤被晒黑了一些,甚至身体都劳累的瘦了一点,看起来越发比金小丰小了一号;不过与此同时,他的力量倒是有所增长,低头轻而易举的扯开对方两条手臂,他迈步走向门口:“我去找李世尧。” 金小丰站在后方,不以为然的一撇嘴,感觉干爹格调不高,竟然喜欢和那么一位老粗做朋友。 陆雪征走到楼下,被坐在客厅内读书的陆云端一眼瞥见。陆云端立刻丢了手中的书本,伸长脖子大声问道:“爸爸,你去哪里呀?” 陆雪征缓步向外走去,效仿对方的语气答道:“儿子,我去何公馆呀!” 陆云端随即又问:“你是开汽车去吗?” 陆雪征答道:“不是。” 陆云端站起身来,追上两步:“爸爸,你开汽车去吧,顺路把我送到金家!” 陆雪征已经走到楼门口,这时头也不回,用偶然学来的英文单词做出回答:“NO!” 陆雪征悠然自得的走过长长公路,想要邀请李世尧陪自己乘坐缆车,到山顶游玩。然而登上石阶到了门前,他愕然发现何家院内喧哗,并不是个太平无事的光景。 守门人认得他,这时自动就开了院门。陆雪征犹犹豫豫的走进院内,只见一名满头白发的西装男子站在院内,正在口沫横飞的大叫大嚷,情绪十分激动;而何将军沉着一张脸站在前方,身边摆着两把白色木椅和一张精致圆桌,桌上还放着两只咖啡杯,另有一把沙滩用的大遮阳伞合拢了,不当不正的倒在草坪上——显然在此之前,他正打算到院内享受今天的好天气。 李世尧站在一旁,几次三番的要开口,一张老脸涨的通红,可是那西装男子说话极快,狂风骤雨一般,不给他辩解的机会。忽然一眼看到陆雪征来了,李世尧双眼一亮,快步跑上去一把扯住了他:“兄弟,好兄弟,来得正好,你给我做个证人,要不我得活活冤死!”然后他使足力气,把陆雪征扯到了那名西装男子面前:“顾先生,你听我说一句,这位兄弟是跟我一路去的,那白狗还是我从他家里抱来的!你问问他,阿初那脑袋是自己伸出来的,还是我揪出来的?” 陆雪征听到这里,恍然大悟,知道是那阿初的哥哥找上门来了。放眼打量了这位顾先生,他就见对方三十多岁,是个高大潇洒的体态,相貌倒是英俊的,只是满头短发快要白透,再配上一张轮廓分明的面孔,看起来就有些杂种模样。愤愤然的一挥手,顾先生大声说道:“我只知道阿初的伤口正在发炎!如果不是因为你李先生,他绝对不会无故受伤!还有我家的栅栏——那怎么可能是被人掰弯的?你这谎言实在是太荒谬了!” 李世尧快要苦笑了:“顾先生,话不能这么说,我是一片好心,你得讲理不是?我——” 话到这里,李世尧忽觉不妙。眼角撇过凌空一道白光闪来,他下意识的就抱头躲向了陆雪征的背后;而顾先生也暂停叫骂,猛然下蹲;陆雪征眼看一把木椅劈空而来,正是要躲,哪知前有顾先生,后有李世尧,让他瞬间受制;无奈之下,只好紧闭双眼,硬着头皮接下了这一击! 众人只听“啪嚓”一声大响,白色木椅应声破裂,两条椅腿飞出老远,椅背落下去,正是砸上顾先生的后背。而何将军作为行凶者,面对此景却是愣了一下——他本意是要去砸李世尧的! 顾先生和李世尧此刻同时蹿起,一起都是大惊失色,以为这回怕是要出人命;哪晓得陆雪征抬手理了理头上短发,皱起眉头怒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怎么还打到我头上来了?” 李世尧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又拨开头发去看有没有血,顾先生也不吵闹了,凑过来问道:“要不要打电话叫医生过来?” 何将军没有动——他这辈子霸道惯了,下手不分轻重,这回真要是把陆雪征打死了,也不会有所动心。他身体一直不大好,这时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心想:“是我力气太大?还是椅子不结实?” 然后他感到了些许欣慰——自己既有打散椅子的体力,可见身体休养的很不错。至于惹是生非的李世尧和胡搅蛮缠的顾先生,似乎都可以暂时放到脑后,不去痛恨了。 何将军自顾自的做出一番漫长的心理活动,对陆雪征不闻不问。而陆雪征早就知道此人一身土皇帝气息,没什么人味,故而自认倒霉,不去多说,只问面前两人:“你们吵完了没有?” 顾先生见他安然无恙,十分惊讶:“你……你没事?” 陆雪征没理他,直接转向李世尧:“你跟我走,我带你去游山。” 李世尧像只惊弓之鸟一样,偷偷窥视了何将军一眼,见对方还在低着脑袋沉思,便嘁嘁喳喳的轻声说道:“快走,快走!” 陆雪征带着李世尧向外走去,顾先生见状不妙,也拔腿跟上。只留何将军一人在院内沉思。 及至到了外面路上,顾先生却是没有立刻就走。李世尧以为他还要纠缠不休,哪晓得他这回一口叨住了陆雪征。而陆雪征看出此人不是个好打发的,自己又平白无故挨了当头一击,故而语气并不和善:“这位先生,你家的院子栅栏,的确是我掰弯的,否则你弟弟的脑袋收不回去!我是救人,不是破坏,所以不会做出赔偿,你自己回去修一修吧!另外,李先生对你弟弟并无恶意,你也就不要再不依不饶了。” 说到此处,他抬手一拍顾先生的肩膀,看着对方的眼睛问道:“好吗?” 顾先生是位行走江湖的商人,见多识广,什么不懂?此刻他看陆雪征是个少见的练家子,心中早已有了盘算,故而满面春风,不但做出一番自我介绍,还热情询问了陆宅地址,表示自己日后空闲了,必定登门拜访。 陆雪征随口答应,然后和李世尧并肩离去。这一路上,李世尧唉声叹气,说起那位顾先生,他恨不能把头摇掉:“兄弟,别看他也长个汉子模样,其实比老娘们儿还要难缠!好那张嘴,亏得是肉长的,否则早让他说碎了!他有个妹妹,是我们将军的好朋友的老婆,这层关系摆在这里,两家还不能断了联系,要不然我早把他撵出去了!” 陆雪征走着走着,没接这个话茬,转而问道:“在哪里能坐上缆车?” 李世尧不假思索的答道:“不知道哇!” 陆雪征停住脚步:“你在这里住了好几年,你不知道?” 李世尧坦然的一摊双手:“我真不知道哇!” “我也不知道。” 两人在骄阳之下面面相觑,末了还是李世尧拽了陆雪征一把:“缆车有什么可坐的?我回去让人把汽车开出来,咱们两个下山吃馆子去!” 陆雪征无可奈何,被他拉扯着往前走,感觉很不甘心。 第185章 武师 李世尧和陆雪征闲逛一天。到了傍晚,这二人酒足饭饱,同车回家,李世尧却又胆怯,生怕何将军的疯劲未过,会要了自己半条老命。犹犹豫豫的一路跟到陆家,陆雪征看他担惊受怕的,便开口说道:“你要是不敢回去,就留在我这里住一夜,横竖家里有地方。” 李世尧犹犹豫豫的笑:“不,不,我先打个电话回去,探探风声。能回则回,回不去,再扰你一夜。” 陆雪征并不阻拦,随他打出电话。何家似乎现在已经恢复了太平,所以李世尧放下电话,还是冒着大险告辞离去了。 陆雪征上楼进了画室,看到陆云端在案子上铺开一张大纸,正捏着一管细细毛笔,蘸了颜料向上描画。苏家栋站在一旁,负责洗笔磨墨。陆雪征走过去低头一看,见纸上图案繁复,线条优美,便轻声笑道:“嗬!画的这么好了?” 陆云端屏住呼吸,一眼不眨的答道:“这是密斯赵画出的底子,我负责上颜色。” 密斯赵是丁朋五请来的新一任美术教师,这位密斯赵生的相貌动人、举止温柔,国语既标准,也不逼着陆云端画球——她看出这位少爷将来是不要依靠画笔吃饭的,所以索性陪着少爷随心所欲的抹抹画画,全当是消遣娱乐了! 陆雪征围着案子走了一圈,末了停在苏家栋身后,抬手量了量对方的身高,然后把他搂到怀里。苏家栋乖乖站着——他个子矮,大概是还没有到发育的时候。 “别趴在桌子上画,当心累坏了眼睛!”他出言提醒道。 陆云端略略抬起了头,一声不出的描完了最后一笔。直起腰长吁了一口气,他扭头看到陆雪征搂着苏家栋,忽然有些吃醋,放下画笔说道:“爸爸,我好累啊!” 陆雪征果然放开苏家栋,走过去拉起他的右手揉搓起来:“累了怎么办呢?” 以陆云端这个年龄,其实正是个要独立成长的时候,不过陆雪征对他一贯放任,所以他反倒不是很稀罕自由。一头扑到陆雪征胸前,他扭来扭去的,忽然就累死了,累的头晕眼花,需要父亲把他背到楼下去了! 陆雪征背着长胳膊长腿的陆云端,楼上楼下四处走动。李纯正在给两只小猫洗澡,小虎都洗好了,小灰却是临阵脱逃,他伸着两只湿淋淋的手,上蹿下跳的捉猫;丁朋五的哑巴也跑过来帮忙,不想冲的太猛,一头撞到了陆雪征的身上。哑巴吓坏了,抬头看着他发傻;陆雪征倒是无所谓,拍着他的脑袋说道:“去吧,帮忙去吧!” 哑巴“哇”了一声,拔腿又跟着李纯抓猫去了。那小灰逃的如同离弦之箭,上天入地无所不为,俞振鹏想要过来拦截,哪知它站在沙发靠背上,把浑身毛发与尾巴一起竖起,又张嘴露出尖牙,对着俞振鹏怪叫发狠——不想丁朋五从后包抄而来,一把就将它拎起来了。 这只小猫闹的家中天翻地覆,还将一只花瓶从柜子上打翻在地,跌的稀碎。正在仆人过来扫那碎瓷片子之时,顾先生忽然来了。 顾先生来的很突然,完全出乎了陆雪征的意料。放下儿子下楼接待了此人,他见对方笑容可掬的,就越发感到疑惑了。不过在进行了三言两语的交谈之后,他隐约明白了对方的来意。 顾先生好像是把他当成教头一类的武师了! 原来这位顾先生是靠做运输生意发的家,现在常走缅甸一线,顺手也会参与一些其它买卖。他今日见陆雪征铜皮铁骨,绝非凡人,便是眼前一亮,想要拉拢此人,为自己所用。但是如今登门前来了,他打量对方这个家境排场,又有些不敢造次,因为摸不清陆雪征的底细。思前想后的寒暄几句,他在商界里讨价还价惯了,这时就横下心来,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大不了就是买卖不成情谊在,陆雪征想必还不至于把他打出门去。 坐直身体清了清喉咙,顾先生开诚布公,讲明了来意。而陆雪征侧耳倾听,发现自己简直不能领会对方的意思:“顾先生是要我去泰国做武术教头?” 顾先生正色答道:“陆先生要是肯去泰国,那自然是最好不过;如果陆先生恋家不肯去,那我可以让他们把人送到香港。反正前一两年都只是训练,不必挑剔地点。至于酬金……” 陆雪征一抬手,还是没有听明白:“你要送多少人过来?都是什么人?学成之后,要干什么?” 顾先生立刻做出回答:“人数,这个当然是很灵活的,年龄嘛,也就是十一二岁、十二三岁,如果再大的话,筋骨就不合适了。学成之后……”他笑了一下:“这样的孩子能干什么,不用我说,陆先生也该猜得出来。” 陆雪征这回彻底明白了,几乎感到了哭笑不得:“顾先生,你还真是信得过我啊!” 顾先生连眼神和语气都是商业化的:“陆先生,我并没有做出违法的事情,为什么不能坦诚?” 陆雪征盯着顾先生,还是觉着有趣:“你并不知道我的历史。” 顾先生西洋化的一耸肩膀:“我不需要知道你的历史,我只想找到一位真正的好武师,擂台上是容不得花拳绣腿的,可是现在外面偏偏有太多的花拳绣腿!” 陆雪征笑了:“你只在上午见过我一面,现在就能确定我不是花拳绣腿?” 顾先生叹了一口气,感觉陆雪征废话太多:“陆先生,我相信我的眼力。” 这话并非虚言。顾先生这一年替人奔波,寻找武师,香港泰国两边都跑遍了,真正鼎鼎大名的人物,不屑于去培养那些不见天日的苦孩子;见钱眼开肯接手的,一个个又都是虚张声势的花架子;当然也有地下的训练所,但是各自隶属于不同的势力,绝没有以武会友的博爱精神。 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顾先生在沙发上坐定了,开始有板有眼的和陆雪征商议事情细节。而陆雪征先是感觉有趣,哪知顾先生越说越真,最后他受了煽动,兴致也起来了! 顾先生一坐坐到了入夜时分,说起话来倒是有条有理,但因说的太多,所以最后也让陆雪征感到了头疼。而在接下来的一个礼拜之内,他又接连来了三四次,专为商讨此事。金小丰等人听说了,以为干爹要把自家改成武馆,不禁吓了一跳;可是仔细一问,却又不是——陆雪征只同意接收一两个小孩子,也是训练起来试试看,仅此而已。 众人听了这话,方才放心,而且觉得这主意不错,因为干爹实在是充满活力,让他从早到晚的在盘山公路上来回散步,未免有些浪费年华。 如此又过了一个多月,这天下午,顾先生驱车前来,载上陆雪征前去码头接人。码头本来就是个乱哄哄的地方,偏偏陆雪征和顾先生下车之后,又遇上了一场人海中的群殴。顾先生和陆雪征寸步难行,只得停下脚步旁观战斗——斗殴双方的实力相差很悬殊,一方人多势众,身穿军装,大概是从台湾过来的一群军官;另一方则是统一服色的便装打扮,形象类似南洋青年。陆雪征眼看那帮军装人士以多欺少,偏又打了个乱七八糟,便不住摇头,认为这一批人都是蠢货;而一名高挑单薄的南洋青年却是勇猛,接连放倒四五名敌人,下手极狠,招招都是要取人性命,仿佛胸中怀有极大仇恨。陆雪征赞赏他那种同归于尽的狠劲,但是不能赞同他那套杂乱无章的拳脚。放出目光细看一番,他发现那青年是个非常好看的小白脸,虽然神情凶恶狰狞,但是依然不掩清秀本色,便心生怜悯,恨不能上去帮个忙。 然而正在此刻,忽有一名高大军官挤上前来,当众拔出了手枪。 围观众人登时发出惊呼,一阵混乱过后,小白脸这一帮彻底失败,被那帮军人押到汽车上带走了。顾先生趁此机会拉住陆雪征,连忙离开这一处是非之地。 顾先生在码头等待片刻,迎来了一位南洋客人。这位客人不过三十多岁,血统混杂,仪表堂堂,一时也看不出是哪国人,但是会讲中文,而且非常和气,向陆雪征做出自我介绍,自称是泰国华侨,名叫托尼杨。 托尼杨带着一黑一白两个孩子,白孩子只有六七岁大,是他的亲生儿子彼得杨,这回要随他在香港游玩一场的;黑孩子十一二岁了,是托尼杨买来的“好苗子”,这回便要送到陆雪征这里训上一年。 欢声笑语的把黑孩子送到陆雪征那边,托尼杨带着儿子就此离去。而陆雪征握着黑孩子的小手,坐上顾先生的汽车,也回家去了。 第186章 小黑(一) 陆雪征把黑孩子带回了家。 家中除了仆人之外,此时只有陆云端和苏家栋还在。他们知道陆雪征今天要带陌生的小孩子回来,就很觉好奇,一起跑出来看新鲜。结果一见之下,两人都有些失望——黑孩子这么小、这么黑,简直快要看不出五官眉目来。 陆雪征不许他们凑这热闹,直接把黑孩子领到楼后一间仆人房里去了。 仆人房是长长的一排,可是仆人并没有那么多,所以靠边一间宽敞空屋便闲了下来。屋内是水泥墙壁水泥地面,床铺家具一概没有。陆雪征带着黑孩子走进房去,然后关上了房门。 蹲下来仰头望着黑孩子的眼睛,他直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黑孩子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但是不肯看人,也不说话。 陆雪征扯过对方的一只手,展开手掌看了看大小,又向下抬起对方的一条腿,撸起裤管看了看粗细。黑孩子几乎就是骨瘦如柴的,显然是出身贫家,一身衣裳却是半新不旧。陆雪征扒了他的鞋袜再去看脚,发现薄薄的赤脚上已经生出厚茧,可见这孩子平日应该是个小野人,大概是在出门前才特地打扮齐整的。 陆雪征站起身来,低声说道:“从今天起,我叫你小黑。” 小黑扭头望向窗外,窗外有蓝天丽日,碧绿草坪洁白房子。小黑觉得那很美丽,但是他依旧不说话。 陆雪征转身离开了,并且把房门锁了上。 陆雪征回到楼内,就见陆云端不知因为什么事情,正在大声训斥苏家栋。苏家栋像一只落进猫嘴里的老鼠一样,恐慌不安的在原地扭来扭去,忽然一咧嘴,他赖唧唧的哭了起来。 哭泣并没有让陆云端对他生出怜爱。与之相反,陆云端把他按在地上捶了一顿,一直捶到他不敢再哭。陆雪征站在一旁观察着苏家栋的反应,最后暗叹一声,心想一个孩子能怂成这样,也算出奇了。 这天晚上,陆雪征并没有让人给小黑送饭。 一觉醒来到了第二天,陆雪征和金小丰在餐厅内对坐喝粥,陆云端和苏家栋在客厅里分享一大块奶油蛋糕;丁朋五没有食欲,站在院子里只是打哈欠;李纯早吃过了,这时在满楼里走来走去,顺便去把睡懒觉的俞振鹏叫了起来。 仆人房里的小黑依旧是没有饭吃。 陆雪征把小黑连饿了一夜一天,到了傍晚时分,他牵着一只大狼狗,开门走进了那间空房。 小黑果然已经脱了身上衣服,只穿一条小裤衩蔽体,瘦骨嶙峋的身体上满是新旧伤疤;抱着膝盖蜷缩在墙角,他漠然的看了陆雪征一眼,随即收回目光望向地面。 狼狗是丁朋五从外面买回来的,威武粗壮,皮毛油亮,看着可比小黑体面许多。陆雪征弯腰解开狼狗颈上的项圈,然后直起腰来对小黑说道:“打死它,吃肉!” 小黑的眼睛亮了一下。慢慢的站起身来,他迈步走到狼狗身边,伸手去摸它的后背。狼狗亲人,以为小黑是在逗它,便又伸舌头又摇尾巴;然而正是在这一派和平之际,小黑忽然俯下身体,张嘴就要去咬狼狗喉咙。狼狗是多么机灵的动物,当即便要躲闪,可是小黑一口咬住,再不松开;狼狗立刻狂吠起来,一人一狗就此滚在了一处。 空屋内立刻变成了一个血淋淋的小地狱,陆雪征靠墙站住了,却是平静旁观,并不动心。眼角余光瞥到玻璃窗子,他看到了窗外儿子那张惊恐的脸。 陆云端不知何时跑了过来,正在向内窥视。小黑和狼狗抱在一起满地乱滚,这显然是把他吓到了!鼻尖贴在玻璃上,他睁大眼睛,紧张的连呼吸都中止了。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小黑把狼狗咬死了。 他推开死狗坐起身来,满口狗毛与狗血,胳膊腿上都是被狗爪挠出的血痕。扭头呸呸吐了两声,他下意识的也望向窗外,结果愣了一下,正与陆云端对视了。 陆云端心惊肉跳,扭头就跑。 陆雪征这时走上前来,弯腰提起一条狗腿,要把死狗向外拖去,小黑却是立刻抱起狗身,不肯给他——他认为这是自己的猎物,扒了狗皮就可以吃肉了。 然而陆雪征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根细细的藤棍,劈头盖脸的抽向了小黑。小黑是不怕打的,这时就要伸手去抓藤棍,哪知陆雪征的动作快如闪电,他张牙舞爪的次次扑空,藤棍如同疾风暴雨一般落向了他的头脸身体。小黑急了,大叫一声扑向陆雪征,随即被陆雪征一脚踢出老远去! 捂着肚子趴在地上,他这回是爬不起来了,眼睁睁的看着陆雪征拖走了死狗。 在天黑之后,陆雪征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炖狗肉,回到了空房内。 炖狗肉足以让小黑忘记整个世界。他也不怕烫,自己用手捞肉往嘴里塞,嚼都不嚼,囫囵着咽。陆雪征在一旁席地而坐,叼着一根烟慢慢的咂摸滋味。他知道小黑在大嚼的同时偷偷瞥了自己一眼,但是只做不知,继续享受着上等烟草的味道。 小黑,因为黑瘦,所以看起来小到可怜,但是竟然有胃口吃下一盆狗肉。他的牙口很好,不但吃肉,而且把比较细小的骨头也一并嚼碎咽下,末了端起大盆喝光肉汤,他直着目光,打了个饱嗝。 拿起衣裳擦了擦手嘴,他向后靠到墙上,长长的吁出一口气。在极度的虚弱与紧张之后终于能够吃饱喝足,他觉得自己太舒服了,闭上眼睛就是轻飘飘,仿佛灵魂就要从天灵盖中向上穿越出去。 这时,陆雪征忽然转过身来,把他拉扯到了自己怀里。 房内一片寂静,小黑僵硬的趴伏在陆雪征胸前,心中不明所以;而陆雪征叼着烟卷闭上眼睛,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举止与神情都是父亲式的。 小黑还是僵硬,并且觉得很不自在。顶着满头满脸的红肿伤痕爬出陆雪征的怀抱,他在墙角处自己蜷缩了起来。 陆雪征没理会,随他逃走。 从第二天起,陆雪征不再让小黑挨饿了,但也不让他吃饱,故意吊着小黑的胃口与精神。小黑因为饥饿,因为不满足,心里总是空空荡荡的。一直伴随他的恨意时常窜起一股子火苗来,为了发泄出去,他只好在陆雪征的授意与指导下向沙袋和木桩发出攻击。 他并不爱惜自己,敢于拿自己的细骨头去和手臂粗细的木棒硬碰硬。陆雪征很赞赏他这种同归于尽般的勇气,而每天训练的时间长短是不一定的——小黑累到爬不起来之时,大概也就到了休息时间了。 夜里睡得早,清晨起的更早。在天色刚刚泛亮之时,陆雪征会把他从后面小路上带出去。他须得像个小野豹子似的跑上十里地,然后才能得到吃早饭的资格。陆雪征通常会开着汽车在后面遥遥跟着,有一次他想中途逃跑,跳下路基蹿进了杂乱无边的花木丛中。陆雪征下车追了上去,片刻之后就把他捉了回来。 他因此挨了一顿暴打,都被打到半死不活了,也仍旧是不肯出声。他恨极了陆雪征,可偏又不是陆雪征的对手。最后他趴在地上动不得,眼睛已经被鲜血糊的睁不开。 他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爬了小半天,水米不曾粘牙。他以为自己这是要死了,可是到了傍晚,陆雪征端着一杯热牛奶,又来了。 陆雪征还是靠墙坐在老位置上,嘴里叼着一根烟。把软绵绵的小黑拖到怀里,他把杯子送到小黑嘴边。小黑没有喝过牛奶,尝了一口,怔了怔,抬手夺过杯子,他咕咚咕咚几大口就把牛奶喝光了。 随手把那杯子丢到一旁,他现在连恨的力量都没有了。头上脸上忽然有了温暖的感觉,那是陆雪征在轻轻的抚摸他。 “杀人,打拳,都是发财的好路子!”陆雪征抬手取下烟卷,喷云吐雾的轻声说道:“等你将来赚够了钱,而且还活着的话,可以像我这样,买一幢大房子,过几天好日子。” 小黑睁开眼睛,向他射出冷酷的光芒。 陆雪征温柔的拍着他的手臂和后背:“不要怕死。你不怕死,死就怕你。” 然后他毫不留恋的把小黑从怀里推了出去。起身拍拍裤子,他捡起杯子就走了。 小黑关了电灯,但是并没有立刻入睡,忍着疼痛坐直身体,他试探着活动了周身关节,然后站起身来,一瘸一拐的走向了前方沙袋。轮换着踢腿抻了抻筋骨,他回忆起陆雪征白天对自己的种种教导,随即一腿扫向沙袋。 隔壁的仆人们已经搬到楼内去住了。小黑扎扎实实的持续踢下去,腿上已经带了风声。 第187章 小黑(二) 小黑蹲在墙边,一手端着一只铁盘子,一手从里面捞那米饭肉块往嘴里填——他不会使用筷子。 这是一个阴霾的下午,房内没有开灯,所以显得特别阴暗。他一边咀嚼一边抬眼向前望去,就见陆雪征席地而坐,而一名光头大汉蹲在后方,正在为他按摩肩膀。 两人都是面无表情,但是别有一种心有灵犀的平和。陆雪征忽然侧过脸去低低的说了一句什么话,光头大汉就探头把耳朵凑上来,做出了认真的聆听姿态。 小黑从光头大汉眼中,偶尔会看到一抹似曾相识的熟悉光芒。不过那线光芒瞬间出现瞬间消失,不容他仔细看清。同样的神色也会在陆雪征的眉宇间一闪而过——冷酷无情,仿佛灵魂都是死的。 但是小黑知道,陆雪征与光头大汉还是和自己很不一样。他们已经进化成人了,自己还是一只野兽;在老板那里,都不如一条好狗值钱。 小黑已然在陆家度过了两个多月,这两个月他居然明显长高了一截,大概是因为多吃多动,而且餐餐有肉。这样的优待十分难得,他想自己如果不练出功夫来,回去一定会被老板撕碎喂狗。 金小丰在陆雪征身边陪伴片刻,然后轻声说道:“干爹,我要出门了。您早点回房休息,这里潮湿。” 陆雪征扭过头去,向他微笑着一点头:“去吧!” 金小丰起身离去了,房内又剩下了小黑和陆雪征两个人。陆雪征站起来,小黑也站起来了。 陆雪征从未教过小黑任何招法,他只是以身示范,告诉小黑如何将敌人一击毙命。下身是可以踢的,眼睛是可以挖的,实在落了下风,牙齿也能用得上。体力要足、动作要快,想要杀人,就别怕死! 陆雪征没有合适的助手去做陪练,只好亲自上阵。小黑发疯似的对他进行攻击,他控制着力气,毫不留情的做出还击。小黑一次又一次的被他激出兽性,眼看着他挥舞木棒敲下来了,小黑不但不躲,反而大喝一声回身一腿,恶狠狠的扫向木棒。一声闷响过后,木棒虽没有折断,但是陆雪征的虎口已被隐隐震痛;而小黑落地之后,又是纵身一跃,踹向了陆雪征的下腹。 陆雪征轻轻巧巧的侧身躲开,认为对方是个可造之材。 不管白天的训练是多么严酷,到了入夜之前,陆雪征总会楼着小黑抽一根烟。而小黑本来是对一切温情好意都很反感的,不过天长日久,他也渐渐习惯起来。 “总往窗外看什么?”陆雪征拦腰把小黑抱在怀里,摩挲着他的头发说道:“一年之后,你还是要回去的。” 小黑依偎在他胸前,两条腿长长的伸出去,还是孩子的腿,但是肌肉分明。 陆雪征这时又开口说道:“你必须赢,赢上十年。将来你的儿子会像我的儿子一样,不再忍受欺凌苦楚。” 小黑一言不发,面目狰狞,满怀壮志! 陆云端很怜悯小黑,在风和日丽的下午,他会独自走到楼后,远远的旁观父亲训练小黑。 小黑不爱穿衣服,总是光着脊背和腿,像一条油光水滑的大黑鱼。陆家后院对着一片荒野山坡,山坡陡峭,杂草与荆棘勾连在一起;除非有时想要把汽车开进院内,否则这条道路从来不用。陆云端站住了,就见小黑半裸着身体从山坡下向上冲锋,两条腿上绑着沉重沙袋。好容易跑上大开的后门前了,陆雪征飞起一脚,把他凌空踢回坡下的灌木丛中。 片刻之后,小黑又跑上来了,陆雪征抬腿又踢,却被他伶俐躲开。这回两人把战场转移到了院内,陆云端瞠目结舌的旁观,就见小黑像只豹子,闪电一样快速攻击父亲——父亲到底是父亲,一脚又把小黑踢飞了。 两人相对踢打了片刻,小黑坐在地上,自己紧了紧腿上沙袋。而陆雪征蹲在旁边,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指敲打小黑的膝盖,随即又站起身来,自己抬腿做了个膝盖上顶的姿势。小黑抬头看着,随之起身反复效仿。 陆云端看清了小黑身上的伤疤和泥土,看清了小黑身上的短裤已经磨出了破洞。他觉得小黑很可怜,但是并没有出手相助的打算,因为知道这就是小黑的命运,众生是很不平等的。 到了傍晚,陆雪征端来一大盆热气腾腾的药汤。小黑坐在里面,自己撩那药汤擦洗周身,后背则是交给了陆雪征——他那身体还是黝黑单薄,但是伸手摸上去,却是一片软中带硬,皮肤下面便是一层结实肌肉。 小黑洗了个澡,然后扎了个马步站在地上,被陆雪征挥着一束藤条,在那后背前胸排打了一番。小黑全神贯注的呼吸吐气,一声不吭,从头到脚没有一丝孩童气息了。 拍打完毕,继续药汤沐浴。 到了傍晚,陆雪征被李世尧找出去了。 小黑不知道他是出了门,还在水泥屋子里等他过来——一天的训练已经结束了,可是按照惯例,陆雪征会来抱着他抽一根烟,顺便摸摸他的头发,拍拍他的后背。 小黑是不需要温情与爱怜的,可是他下意识的向窗外望去,希望可以看到陆雪征的身影。 小黑一直等到了天黑,也没有等到陆雪征出现。于是他躺在水泥地面上,伸了胳膊腿儿要睡。然而正在这朦朦胧胧的时候,房门一开,熟悉的脚步和气味让他立刻睁开了眼睛。 陆雪征没有开灯,身上还隐隐带了一点酒气。摸索着在墙边坐下来,他像拖一条大狗似的,把小黑拖到了怀里。 小黑蜷缩了身体,默默的把脸贴到了他的胸膛上。 陆雪征照例是给自己点了一根烟,橙红的星星在黑暗中忽明忽灭,小黑在暗处射出目光,在那微弱的光明中依稀看清了陆雪征的面孔轮廓。 一片安静中,陆雪征忽然歪过身体,从裤兜里掏摸了一阵。小黑转而去盯他的双手,却是看不出他到底掏了什么。房间内隐隐有了响动,随即一颗圆润坚硬的东西抵在了他的唇边。小黑张开了嘴,一粒糖果滚到了他的口中。 小黑愣了许久,然后在舌尖的甜美中闭上了嘴。后背上生出了温暖的触感,那是陆雪征在轻轻的抚摸他。 他忽然眼中一热,忍不住开口发出稚气的童音:“阿爸。” 这是他在陆家第一次开口说话。陆雪征笑了一声,然后取下口中香烟,低头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原来不是哑巴。” 一根香烟吸完,陆雪征起身离去。 小黑孤零零的坐在黑屋子里,没有睡,自己伸手揉搓着浑身关节,他爬起来站稳了,凌空踢出腿去。 他总觉得自己的动作还不够狠、不够快。他已经不再把同龄对手放在眼里,他等不及的要长大成人,然后像陆雪征所说的那样,赢上十年! 第188章 小黑(三) 丁朋五站在窗边,眼望后院笑叹道:“唉,干爹这一过了中年,脾气真是越来越好,看他对待小黑,多有耐心。这要换了我们小时候,那——” 他话没说完,转身从俞振鹏手中接过了一根香烟。陆云端坐在窗台上,这时就举起打火机,为他点了火:“丁哥,然后呢?” 丁朋五深吸一口,喷云吐雾:“干爹年轻的时候,性子可是没这么好。记得我十几岁的时候,有一次不知是犯了什么罪过,让干爹给抓了个正着——好家伙,把我吊起来揍!” 吊着挨揍的感觉,自然是毫不美妙的;不过这惨痛回忆因为距今过于久远,表面的血腥颜色已然褪下,所以丁朋五如今提起来,也只是无可奈何的苦笑。 回头望向身后的俞振鹏和金小丰,他开口问道:“我说,咱们这一帮人里,小时候谁挨的打最多?是不是金哥?” 金小丰坐在一把硬木椅子上,沉默而又笃定的摇头否认;俞振鹏想了想,忽然笑道:“是杜小东吧?” 丁朋五也笑了:“杜小东……应该是他。哎,你说杜小东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我就感觉他好像听不懂人话。” 俞振鹏摆弄着手里的空烟盒,不以为然的答道:“他现在可能连骨头都烂没了,你怎么突然想起了他?他就是虎头虎脑的,可能是有点缺心眼,不过也不至于像你说的那样——他原来不就是打过你几次吗?你还记仇哪?” 丁朋五一挥手:“滚!我也就是随口这么一说——我闲的疯了,记死人仇?” 陆云端没有留意他们的谈话,单是凝神注视着后院草地上的父亲和小黑。小黑正在追着父亲踢打——小黑来了快有半年了,眼看着长高了一截子,从枯瘦如柴的儿童模样变成了一身腱子肉的小少年。陆云端总觉得小黑还是个小弟弟,他不知道凭小黑的年纪,将来回到泰国之后,就可以直接上擂台了。 半大孩子悍不畏死,搏斗起来别有一番看头。此刻,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仅从“人”这个角度来看的话,小黑已经比他更有价值。 小黑如今的伙食不错,餐餐都有米饭和肉。 他并不是以享受的心态去接受这一日三餐——他完全没有任何享乐游戏的欲望,极力的要把自己变为一部格斗机器,而米饭和肉的作用,也只是提供能量,让这部机器飞速的转起来。此刻他与陆雪征对战正酣,双方同时扫出一腿,两条腿当即撞了个正着。小黑的力量还是不足,收回腿后踉跄了一步。陆雪征面不改色,腿骨却也是隐隐作痛。 一番打斗过后,两人暂时休战。陆雪征对着一根木桩,对小黑进行教导。干儿子们站在楼内窗前遥望,就见干爹虽然已是四十多岁的年纪,但是身手依然利落扎实;一条长腿抬起来缓缓扫向木桩,在小腿将要碰到木桩之际,他忽然收回腿来纵身一跃,改用另一条腿踢向木桩。这一踢的势头极猛,然而动作瞬间刹在木桩之前,他一边对小黑说话,一边稳稳当当的将那条腿放了下来。 小黑随即走上去进行模仿,然而无论如何不能成功,两个动作之间总有间隙,不能做到行云流水。陆雪征从地上捡起一根藤条,劈头盖脸的抽向小黑;小黑并不躲闪;等到陆雪征扔下藤条离开了,他走回木桩前面,继续练习。 丁朋五见干爹是往楼内走回来了,便知道快要到了午饭时候。窗前众人一哄而散,唯有陆云端走的略慢一些——他觉得小黑太可怜了。 在餐桌上,陆云端问父亲:“爸爸,小黑中午怎么不吃饭?” 陆雪征自从有了小黑这个学生,饭量长了不少。端着饭碗望向儿子,他很和气的笑道:“小黑今天很笨,所以没有午饭吃!” “那他不饿吗?” 陆雪征顺手给金小丰夹了一筷子菜:“当然是饿。” 陆云端也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这样关心小黑,所以说起话来有些迟疑:“那……他下午还有力气打拳吗?” 陆云端又给儿子也夹了一筷子菜:“挨饿时学得的本事,记的更扎实。” 金小丰是毫不动容的,自顾自的闷头大嚼。吃到了一个程度之后,他从大碗中抬起头来,忽然转向陆雪征说道:“干爹,我过两天要去一趟仰光,生意上的事情。” 陆雪征一听“生意”二字,立刻不敢多问,只说:“要走几天?” 金小丰,因为距离干爹很近,所以将一个饱嗝强行憋了回去:“一个礼拜左右。” 陆雪征抬头望向他,就见他双目炯炯的盯着自己,神情却是很乖,就忍不住一笑:“好,去吧。” 金小丰平静的“嗯”了一声,然后把目光移向手中的半碗剩饭。 午饭过后,陆雪征昏昏欲睡的回到卧室,金小丰见状,当即无声无息的尾随而入。 陆雪征脱鞋上床,自己卷起裤管查看小腿——腿上青紫了一块,是被小黑踢的,他当时偶然大意,竟没躲开。 这当然只是无足轻重的小伤,所以他并不在乎,脱了衣裤扔到地上,他向后一仰,舒舒服服的在床上摆了个大字。 金小丰也爬上去了,想要抱他;陆雪征却是不习惯依偎旁人,硬把金小丰搂到了身边。金小丰枕着他的手臂静卧片刻,不言不语的又起来了,还是想要揽他肩膀;陆雪征朦胧中觉出他的不老实,索性侧过身去,把金小丰紧紧箍到自己怀里去了。 抬头将下巴抵上金小丰的光头,他闭了眼睛,心安理得的睡着了。 在陆雪征午睡的空当里,陆云端拿着一瓶冰镇汽水,偷偷跑去了后院。 小黑顶着烈日,正在恶狠狠的猛踢木桩。陆雪征是能够一腿扫断木桩的,他现在还没有那种力量,但是腿骨狠狠磕上木桩,也并未让他感到如何疼痛。 他察觉到陆云端是从后方走来了,然而只做不知,继续对着木桩发狠。直到陆云端停在他的身边了,他才不得不停下动作,扭头望向了对方。 这是陆云端第一次真真切切的看清了小黑的容貌。小黑还是娃娃脸,没有长出具体的模样,唯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最为引人注目——眼睛的形状很好看,瞳孔中却是空洞的黑。 小黑面无表情,单是一言不发的面对了他。于是陆云端就微笑着伸出手去,将那一瓶已经打开的汽水递向了他:“天热,喝吧。” 小黑低下头,看着对方手中的汽水瓶。玻璃瓶子细长透明,外表凝了一层细密水珠;攥在瓶子上的那只手也是白皙洁净,指甲剪得短短的。 陆云端见小黑只是盯着汽水瓶发呆,便上前一步拉过他的一只手,将汽水瓶一直送到了他的手中。 冰凉的触感让小黑感到一阵灼痛,他哆嗦了一下,随即下意识的抬手把瓶口送到了唇边。仰起头来灌了一小口,无数气泡在他的舌头上发生大爆炸,低头“呸”的吐出汽水,他神情痛苦的伸出舌头——随即,他意识到陆云端还站在自己前方。 立刻收回舌头闭上了嘴,他意外的咂摸出了好滋味——酸甜的,带着果子香! 试探着又喝了一小口,他这回忍着陌生口感咽了下去。一线甜美的凉意顺着喉咙向下走,他几乎是吃惊了,连忙举起汽水瓶,咕咚一声又灌了一大口。 一瓶汽水,他一共就只喝了这三口。因为在咽下第三口之后,他忽然意识到,这不是自己可以喝到的饮料! 他今天喝到,明天就喝不到了。面前这个孩子是有钱人家的少爷,而自己只是个被人买去打拳的野小子!自己之所以能够喝到这瓶汽水,是因为少爷发了善心——换言之,是因为对方的一个念头! 小黑并不能有条有理的做出一番思考,他只是发自本能的,忽然将那瓶汽水用力扔向了院外的野坡下面。 要喝,就天长地久肆意的喝,要不然,就不喝,免得自己尝到了好滋味,还要日夜惦念着犯馋! 陆云端却是莫名其妙:“你不喜欢?” 小黑不理他,抬腿继续去踢木桩。 陆云端不和他一般见识,又从裤兜里掏出糖果给他:“你中午没有吃饭,现在爸爸正在睡觉,你也休息一会儿吧!” 小黑转身抓过那把糖果,狠狠向下掼去。五颜六色的糖果撒了一地,陆云端吓了一跳,不禁也有些生气:“你干什么?你怎么不识好歹?” 小黑这回再看向他,神情几乎堪称悲愤了——他是多么希望和“阿爸”的儿子成为朋友啊!可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宁愿对方远离自己,不要扰乱自己死水般的心境。像一头小野兽一样转向陆云端,他挥出一拳,要把陆云端立刻赶出自己的视野。 陆云端毫无预备,当场被他打的向后坐倒在地。一翻身爬起来,他也急了,合身扑上去想要报仇。哪知小黑骤然踢出一脚,正中他的心口——仿佛一块巨石当胸击来一般,陆云端四脚朝天的向后一纵,跌在地上就爬不起来了。 第189章 小黑(四) 陆雪征把小黑绑在木桩上,一鼓作气抽碎了一根藤条。 小黑不出声,更不道歉,单是咬紧牙关忍痛。忍到最后,他只觉剧痛在往脑子里钻。竭尽全力的开始挣扎,他想要挣开绳索逃跑。 然而绳索太结实了,他前后奋力摇晃,把木桩都摇晃的活动起来。 一顿好打过后,小黑并没有被松绑,他在周身火辣辣的疼痛中,孤零零的晒那大太阳。 陆雪征面若冰霜的扔下手中半根藤条,转身走回楼内。金小丰已经把陆云端从医院内带回来了——拍了一张爱克斯光片,发现胸骨并没有碎,大概因为陆云端也是个骨肉结实的大孩子,而且一踢即倒,并没有硬碰硬。 金小丰把陆云端抱到卧室床上,苏家栋紧随一旁,一只手偷偷拉着陆云端的衣角。陆雪征走进来,就见儿子半闭着眼睛,眉头依旧紧紧皱着。 他心疼极了,蹲在床边轻声问道:“儿子,现在觉得怎么样了?” 陆云端睁开眼睛,气若游丝的答道:“唉,爸爸,疼的我都不敢喘气了。” 陆雪征探头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又低声说道:“爸爸刚把小黑抽了一顿。” 陆云端现在是整片胸膛都不能动,但是又不能闭气假死,只好在一阵一阵的疼痛中断续说道:“还是我没用……我还比他大一岁呢……我连弟弟都打不过……” 苏家栋站在一旁,见陆云端疼的满头出汗,便拿来毛巾,为他轻轻擦汗。陆雪征看他动作温柔,倒是满意,认为这孩子很可以给儿子做一名小跟班——幸好不是个丫头,否则两人在一起亲热久了,非弄出一个和这孩子一样愚蠢的崽子不可。 陆云端胸前一片青紫,肿的皮肤几乎泛亮。苏家栋为他涂了一层药膏,他打着赤膊仰卧在床上,昏昏沉沉的半睡半醒。 苏家栋难过的要命,又不敢碰他,只好坐到床尾,静静的看他,从头看到脚,从脚再看到头。良久之后,陆云端不言不动,他百无聊赖,便也在床尾蜷缩着躺下了——躺了一会儿,忽然觉得陆云端有些脚臭,就小心翼翼的向上爬,爬到了陆云端身边重新趴下。 傍晚时分,陆雪征把小黑从木桩上解了下来。小黑这种小豹子似的野孩子,在挨过毒打暴晒之后,也有些体力不支,连滚带爬的往房里走——房里阴凉,阳光快要把他炙烤熟了。 一进房门,他便跌坐在了水泥地面上。陆雪征跟进来,弯腰给了他一大杯水。 小黑没有和他赌气,接过水杯仰头就喝。几大口便喝光一大杯水。低下头抬手一抹嘴,他呼哧呼哧的只是喘气。 陆雪征在他身边蹲下,并没有大吼大叫的骂人。抬手一拍小黑的脑袋,他心平气和的问道:“以为自己有了一点本领,就可以随便打人了,是不是?” 小黑垂着脑袋,不肯看他。 陆雪征继续说道:“别说你现在什么都不是,就算你将来成了拳王,也不能胡作非为的欺负人。你是疯狗吗?见谁咬谁?你踢了我儿子一脚,我把你打成死狗;你要是踢了其他大人物的儿子,信不信人家会一枪毙了你?” 小黑这回翻着大眼睛,飞快的扫了他一眼。 陆雪征在他的后脑勺上怕了一巴掌:“只长力气,不长脑子!晚上不许吃饭了,饿着肚子想想人生道理,别像个小畜生似的只知道练拳脚。没有头脑,就算你练成天下第一,也只是别人手下的一条好狗,永远做不成人!” 陆雪征今晚没有搂抱着小黑抽烟,直接就起身离去了。所以小黑坐在空房里,又疼又饿又失望。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小黑再也没有见到陆云端。 他时常会向前方翘首张望,希望陆云端回来找自己报仇。然而陆云端从此销声匿迹,陆雪征也再未提过自己的儿子。 后来他实在是忍不住了,在一个黯淡的傍晚,他枕着陆雪征的肩膀,用清亮的童音轻轻问道:“阿爸,他好了吗?” 陆雪征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低头对着小黑笑道:“他好了,去仰光了。” 金小丰要去仰光,陆云端在家呆的腻烦,听闻此言,也要去仰光。他胸前瘀伤已经好了七七八八,让他可以在金小丰面前嬉皮笑脸的撒娇;而金小丰向来是对他没办法的,无奈之下,只好把他和苏家栋一起带上了。 金小丰这一趟,走了能有大半个月。 他本来带了两名助手同行,然而其中一人刚到仰光便水土不服,病的直接入院。另外一人独担重任,担了不过两三天,竟也染上了本地流行的疫症,追随同僚进了医院。金小丰没想到这两个货如此娇贵,单枪匹马的立刻没了着落,只好就地聘来一名通译,而陆云端头脑机灵,又是亲近的人,则是被他抓过去充当了小会计。 陆云端本是来玩的,没想到佛塔没有拜过几座,自己却是被哥哥抓了壮丁。而如此工作了几天之后,他感受到了新的乐趣,倒也把那游玩之事渐渐忘怀了。苏家栋帮不上忙,只好拎着一只军用水壶跟在后方,手里又总拿着一条毛巾,预备给别人擦汗。 金小丰做的是玉石生意,他那财大气粗的合伙人留在香港高坐,他跑来仰光了解行情。陆云端跟着金小丰到处奔走,竖着两只耳朵倾听双方讨价还价,手边还带着个小本子,不时的掏出笔来记录一番。等到启程回家之时,他把本子拿出来翻开,就见上面一笔一笔清清楚楚,正是一本完整好帐。 这一趟仰光之行,让陆云端忽然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大人。 回家之后,他偷偷询问父亲:“爸爸,我们现在还有钱吗?” 陆雪征没听明白:“钱?什么钱?” 陆云端作了解释:“我们现在是不是都靠着哥哥养活啊?” 陆雪征听到这里,不禁笑了:“不是,爸爸有积蓄。你若是肯读书,爸爸还能送你出国留学。” 陆云端沉默片刻,忽然说道:“爸爸,我不想做画家了,我想跟着哥哥去做生意。” 陆雪征听了这话,心中一动,连忙弯腰问道:“云端,你怎么会想到这里?是不是别人对你说了什么话?” 陆云端摇了摇头,随即认真答道:“爸爸,我长大啦,想做点事。” 在这年的五月,陆云端和金小丰又去了仰光。 陆雪征没有阻拦,可是心里有些失落。他知道孩子是不应该娇惯的,可是在不知不觉间,他还是为儿子打造出了一间温室。 命运轮回重现,他十四岁那年,第一次为钱杀人;云端十四岁这年,也跟着金小丰跑仰光了。 又过了两个月,小黑被人接走了。 陆雪征给小黑订做了一身短衣短裤,料子都是最结实的,而且尺寸偏大,够小黑穿上整整一年;又给小黑买了一双球鞋,也往大里买,希望可以让他多穿一阵子——小黑长得太快了。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他嘱咐小黑:“回去之后别急着上擂台,先找几个对手在下面练一练。”他俯身盯住小黑的眼睛:“记住,只要动了手,就往死里打!台下打不过,可以逃;台上打不过,就和他同归于尽!” 小黑现在已经能够正视他的目光:“知道了。” 陆雪征抬手拍拍他的肩膀,然后微笑了一下:“好,走吧。” 可是在他直起腰的那一瞬间,小黑忽然抬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陆雪征顺势把他拦腰抱起来抛向空中,随即稳稳当当的接住。低头看着小黑的脸,他低声笑道:“将来发达了,带着礼物来看阿爸!” 小黑不会笑,凝视着陆雪征答道:“好。” 顾先生开车带走了小黑。陆云端也站在大门前目送他离去,可是小黑并没有看他。 苏家栋很不忿:“少爷,他打了你,你还送他!” 陆云端这一阵子被晒黑了,举止神情中也渐渐褪去稚气。转身向院内走去,他不甚在意的笑道:“他也是个可怜人,我不和他一般见识。” 如此又过了一个多月,顾先生来访,将一张支票送到陆雪征面前——小黑的学费。 “嗨呀,了不得啊!”顾先生向他谈笑风生:“杨先生托我一定要向你表示感谢,只是一年的工夫,你就培养出了一棵摇钱树啊!” 陆雪征听闻此言,开口问道:“小——孩子上擂台了?” 顾先生继续说笑:“想必是的,不然怎么能够看出成绩呢?杨先生非常诚挚的想要请你去泰国做教头,薪金方面,那一定是——” 陆雪征没等他说完,便一摆手:“我也累了,需要休息几个月。这件事情,以后再谈吧!” 顾先生显然是从这种交易中得到了好处,所以满面笑容,宛如一株春风中的蒲公英。 第190章 初经人事 陆雪征叼着一根烟卷,在何公馆的小客厅内打麻将。 何将军自从来到香港之后,闲出屁来,十分忧郁——陆雪征已是颇有积蓄,可是偶尔还得盘算家计,生怕自己手中散漫,坐吃山空;而何将军坐拥金山,别说这辈子花销不完,就算他老而不死成了精,也还够他安安稳稳的吃上一百年干饭。 何将军无忧无虑到了极点,反而特别忧虑,脾气也日益火爆。李世尧惹不起他,又没有天天出去躲着的道理,故而釜底抽薪,主动找出乐子让他消遣。何将军前两天刚刚学会了打小牌,小客厅内就总支起一张方桌,随时预备着将军下楼娱乐。陆雪征这天无所事事,过来招唤李世尧出门散步,结果一步迈进何家,他没能带出李世尧,反倒把自己陷进去了。 陆雪征把烟卷叼在左侧嘴角处,不耽误右侧嘴角向外冒烟。何将军坐在他对面,神情肃杀,如临大敌的审视面前好牌。李世尧坐在一旁,将一条腿蜷起来踩在沙发椅上。另外一位是个整齐富态的中年男子,偏于白胖,说话结巴的厉害,仿佛是何将军的亲密好友,大概也是被李世尧抓壮丁抓过来的,无精打采的直打哈欠。 牌桌上十分寂静,毫无欢声笑语。白胖子睡眼惺忪的连和两圈,大概自己也是很觉意外。颇为兴奋的睁大眼睛,他回头向外喊道:“茶、茶!” 一名仆人跑进来,从白胖子手边的桌沿上端起一只小圆茶壶,小心翼翼的斟出大半杯茶。陆雪征扫了他一眼,心想怪不得这人一身的肉,原来都是懒出来的。 如此死气沉沉的又打了四圈,陆雪征抽烟抽的口苦。端起一瓶冰镇汽水灌了两口,他忍不住出言笑道:“这牌打的,太严肃了。” 李世尧扑哧一笑,是想附和又不敢附和的模样。何将军抬眼望向陆雪征,面无表情的说道:“那你就搞点热闹出来吧!” 陆雪征摆弄着手里的麻将牌:“你想要什么热闹?” 何将军爱答不理的说道:“你能弄出什么好热闹来?唱首歌吧!” 陆雪征清了清喉咙,当即开唱。 陆雪征的声音很不错,起码不是呕哑嘈杂难为听,只是调子跑的厉害;任谁也听不出他唱的是什么。一曲完毕,他扭头询问李世尧:“怎么样?” 李世尧牙疼似的吸气:“哎呀,我说句实话啊,你这……不怎么好听啊!” 何将军将一张麻将牌拍到桌上,神情越发不善:“简直就是不能入耳!” 陆雪征点了点头,很平和的答道:“人无完人,天妒英才也是有的。” 此言一出,李世尧没留意;何将军心思细密,把这话在脑子里转了个圈,然后忽然笑了。 他这人两鬓斑白,言谈举止都是老气横秋,如今这么毫无预兆的露出笑容,居然给他那张面孔平添了几丝鲜嫩气息。李世尧看他发笑,自己也跟着微笑;白胖子正在研究自己的好牌,低着头谁也不瞧。 陆雪征随口自赞了一句,引得何将军“龙颜大悦”。何将军这人好起来倒也挺好,牌局散后,还不让陆雪征走,一定要他留下吃顿晚饭。陆雪征现在正是清闲,不走就不走,留在何家和李世尧谈天说地。 陆雪征不回家,家里也没人想他。金小丰无所事事,吃过晚饭后早早上了床,四仰八叉的睡大觉。其余人等各有消遣,陆云端也带着苏家栋回到了卧室。 天气炎热,苏家栋自去浴室放水,陆云端独自坐在床上,从褥子下面掏出一本小说翻开——现在陆雪征倒是不大管他读书了,因为感觉他已经长大,可以知晓人事,而且越来越高,自己总不能将那些书籍藏到天花板上去。 陆云端看了两页,浮想联翩。这时苏家栋从浴室门口探出头来:“少爷,洗澡吧!” 陆云端起身下床,满不在乎的脱了衣裤,精赤条条的走进浴室。苏家栋站在浴缸旁弯腰撩水,也是光着屁股。耳边听到了脚步声音,他回头刚要说话,忽然发现陆云端下身异常,那一根东西竟是通红的直竖起来。 见怪不怪的转向浴缸,他试好水温,然后率先迈步踩入水中,又蜷成一团蹲了下去:“少爷,来啊!” 陆云端也进了浴缸,就坐在苏家栋对面。随手拿起一块香皂在下身擦了擦,他藉着泡沫的润滑,攥住自己那条命根子上下撸动;苏家栋从水中捞出香皂,又抬起陆云端的一只赤脚,想要给他好好洗一洗。 双方各自忙碌,如此过了片刻,陆云端心中骚动,不禁起了异想。抬头看着苏家栋,他忽然收回双脚跪起身来,又指挥苏家栋道:“你转过去,把屁股撅起来!” 苏家栋时常跟着陆云端偷读书房内私藏的那些妙书,虽然愚笨,但对此道却也略知一二。乖乖的转身伸手扶住浴缸边沿,他颇为紧张的撅了屁股,又咕哝说道:“少爷,你真的要玩呀?多脏啊!” 陆云端没理他,自己挪过去对准关窍,挺身便顶。两人的身体都被温水浸润透了,十分滑溜;苏家栋猝不及防的被他捅入半截,登时痛的嚎了一声。陆云端毫无经验,正是冒汗,结果被他这一嗓子震的一哆嗦,当场便是一泄如注。而苏家栋像条活鱼一样纵身一跃蹿出浴缸,捂着屁股就想要跑,哪知脚下湿滑,只听“啪唧”一声大响,他当场跌了个四脚朝天。 苏家栋蹲在床上,哭的是鼻涕一把泪一把——屁股带血了,他好疼。 陆云端坐在一旁,低着头不吭声。他知道自己伤了苏家栋,应该道歉,但是苏家栋反应如此激烈,而且哭个没完没了,也真是够让人烦恼的了! 良久之后,苏家栋止了悲声,忽然转向陆云端,哀哀切切的问道:“少爷,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陆云端猛然抬头,因为太过惊讶,所以无言以对,只开口发出一声反问:“啊?” 苏家栋摸着屁股,往他身边靠拢,一双眼睛泪光闪烁:“不是两个人相好,才能做这种事情吗?” 陆云端皱起眉头:“你是什么意思?” 苏家栋垂下脑袋,委委屈屈的说道:“你要是爱我,我就不怕疼,让你随便玩。” 话音落下,他劈头挨了一大巴掌。陆云端跳下地去,毫不客气的俯身质问他:“怎么着?你还要讹上我不成?” 苏家栋被他打的一晃,感觉自己满怀真情付诸流水,并且还流到了臭水沟里,少年的心灵不堪忍受,便咩咩的又哭起来了。 陆云端居高临下的盯着苏家栋,不由自主的一咧嘴,心想这是个小娘们儿嘛! 苏家栋羊叫似的哭泣许久,并没有得到安慰,便没滋没味的收了声音,自己下床洗了把脸。 回到床上侧身躺下,他背对着陆雪征闭了眼睛。羊叫也是要耗费体力的,他现在可真是累极了。 陆云端躺在另一边,还是不理睬对方——他对斯蒂芬妮还没有爱够呢! 再说就算爱够了,他也不要苏家栋。苏家栋哭的真是太难听了! 第191章 喜事 李绍文要结婚了。 他早就盘算着结婚生子,也像普通旁人一样,建立起一个和和美美的小家庭,等到自己将来老了,能够品尝天伦之乐的好滋味。不过他身在异乡,想要找到一位合心合意的姑娘作为终身伴侣,那也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幸而他三十多岁,正当壮年,而且相貌气质全都不差,手里又有些积蓄,倒也算得上是一名颇有价值的单身汉。 他这未婚妻娘家姓蔡,蔡家本是河北保定人士,家境十分殷实,四零年举家逃去重庆,后来几经辗转,又来到了香港,家财虽未耗尽,但也捉襟见肘,生活艰难。蔡小姐今年才十七岁,虽然不是什么大美人,不过容貌端丽,加之“十八无丑女”,所以也就很看得过去了。李绍文若是早婚,如今简直勉强可以做她的父亲,不过郎有情妾有意,大个十五六岁,似乎也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李绍文这个年龄,正是颇具男子魅力,而且见多识广,出手阔绰,立刻就把蔡小姐迷了个神魂颠倒。房子是现成的,汽车是现成的,蔡家拮据,嫁出一个是一个,也并不反对,所以万事俱备,只差婚礼了。 李绍文挺兴奋,颠颠的上山跑到干爹面前通报喜讯。陆雪征到了这个时候,倒是不好一味的袒护李纯,便也做出喜悦态度,不愿扫了李绍文的兴致。而李绍文身有要务,忙着去订新家具,所以坐不住,三言两语的又跑了。 丁朋五和俞振鹏听说李绍文找了个平头正脸的小媳妇,嘴上不说,心里都是羡慕。到了背地里,两人谈起此事,丁朋五长叹一声:“唉,十七岁的大闺女,正是水灵的时候,给谁不是给啊,偏找李绍文那个二货!” 俞振鹏本来像只老饕似的,正在垂涎三尺的臆想“十七岁大闺女”,不过听了这话,却也忍不住笑了:“眼红上点药去,你骂李绍文有什么用呀!” 丁朋五欠身坐上了桌子,两条腿垂下去晃晃荡荡:“我怎么的?我不比李绍文年轻体面?外面那些人都以为我才二十多岁!” 俞振鹏倚着门框发笑:“哪位眼神这么差啊?” “你妈的——你看我这张脸!” 俞振鹏当真走过去,仔细看了看丁朋五的面孔:“你这脸怎么了?涂雪花膏了?” 丁朋五看他不是自己的知音,气的踢了他一脚:“涂什么雪花膏,我天生就这么白!我是让你看清差距,不要因为你自己是一脸褶子,就看不得我年轻!老子就是这么天生丽质!” 俞振鹏低头掸了掸裤子:“年轻有个屁用,你不就有个哑巴吗?有本事你也找个十七岁的小媳妇啊!” 丁朋五跳下桌子,摇头摆尾的说道:“老子要穿就穿皮袄,不穿就光屁股!你等着吧,十七岁了不起了?我要找就找个十六的——你等着吧!” 说完这话,他迈步向外走去,俞振鹏跟上一步:“我说,你要找个十六的送给我吗?” 丁朋五回头看了他一眼:“我找媳妇,和你有什么关系?” 俞振鹏骂道:“操,那你让我等个屁!” 丁朋五本是要走,听了这话,却又停了脚步:“你又不是我养的,我凭什么给你娶媳妇啊!想娶自己娶去,你娶个十五的吧!” 俞振鹏从他身边挤了出去,头也不回的说道:“唉,不就是比岁数吗?我这就去订个在胎里的,到时候那边一生出来,我这边就娶过门,比呗!” 俞振鹏和丁朋五嘻嘻哈哈的说笑不止,并不知道李纯就在隔壁小客厅里。而李纯把茶几上的两本杂志收拾起来,然后一言不发的上楼送去书房。 陆雪征正在书房内翻阅小说,抬头见他进来了,就起身走到书架前方,让他把自己手上这本书也一起放回架上摆好。 李纯没说什么,接过小说踮起脚来,将其放到了上层原位。顺便在槅子边缘抹了一把,他低下头检查手上是否有灰尘。 当然是没有灰尘的,因为仆人天天都会进来擦拭打扫。 李纯徒劳而紧张的搓了搓手——其实他只是不想走。 李绍文要结婚了,喜气瞬间传播到了山上。他不爱李绍文,可是两人在一起过了十几年,自己走了没有多久,那边就要结婚了,这让他没法子送出祝福。 俞振鹏和丁朋五时常要谈起李绍文的婚事,李纯知道那两个人一定会在同时想起他——凡是知道内情的人,都会想起他,只不过是嘴上不提罢了。 于是他就觉得局促不安、几乎就是无处安身。 李纯扭头望向陆雪征,结果发现干爹也在凝视自己。 他犹豫了一下,又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转过身去,抬手搂住了干爹的身体。 干爹比他高大,比他结实,简直就是他最后的堡垒。他闭上眼睛侧过脸去,枕上了对方的肩膀。 陆雪征完全了解李纯的心情,但也是无话可说——这怎么说呢?怎么说也不合适啊! 于是他只好拍拍李纯的后背,压低声音哄道:“好孩子,别难过。他不要你,干爹要你。” 李纯闭了眼睛,把陆雪征抱了个死紧。 时光易逝,转眼间两个月过去,李绍文果然举行盛大婚礼,把蔡小姐娶进门来;又因为两家都是北边人,习俗相同,所以在典礼细节上也毫无分歧。婚礼是中西合璧式的,在外面饭店招待了宾客之后,一对新人回到新房换上鲜艳装扮,又含羞带笑的拜了天地。陆雪征这时就算是李绍文唯一的长辈了,和蔡家老夫妇并排坐好,接受新人叩拜。 婚礼喜庆归喜庆,但也是个耗人精力的事情,加之新媳妇年龄太小,新郎又是个熟悉的老兄弟,所以旁人也就没有留下来闹洞房,到了下午时分,便是各自散去了。 李纯并没有露面,只托干爹送去了一份贺礼。见这些人都络绎回来了,他松了一口气,感觉自己是熬过了这一关。 陆雪征和金小丰同车到家,两人一前一后的进入楼内,相对着坐在小客厅内歇息。谈起今日婚礼的盛况,陆雪征望着金小丰笑道:“李绍文眼光不错,典礼办的也漂亮!” 金小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同时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陆雪征看他稳如泰山,不由得探身在他那脑袋上拍了一巴掌:“丁朋五听说李绍文娶媳妇,急的都快成猴子了!你怎么就不动心?” 金小丰放下茶杯,低声笑道:“丁朋五没有嘛!” 陆雪征问道:“你有?” 金小丰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垂头答道:“我有干爹。” 陆雪征笑了:“什么屁话!” 正当此时,陆云端和苏家栋一路打闹着跑了进来。这两人一路咚咚跑步经过餐厅,忽见餐桌上摆着一盘巧克力,陆云端便走上去拿起一块送到嘴里,咬下一口后发现十分甜美,就把剩下半块塞向苏家栋的嘴里:“夹心巧克力!” 那半块上还沾着他的口水,不过苏家栋丝毫不嫌,张嘴就将其吞了下去。两人将这一盘巧克力分而食之,甜的直咳嗽。陆云端让苏家栋去拿水过来喝,苏家栋出去跑了一圈,居然空手跑了回来,满嘴满牙满舌头都是巧克力:“没有水。” 陆云端见了他这个黑眉乌嘴的德行,不禁怒从心头起,恨不能一脚把他踢飞。 两个孩子自此又嘀嘀咕咕的拌起嘴来。陆云端作出恐吓,说是过两天要独自跟着哥哥去泰国,再也不带苏家栋;苏家栋听闻此言,当真了,开始咩咩哭泣。陆云端懒得哄他,他咩咩,陆云端捏着鼻子也跟着咩咩,而且比他那哭声更像羊叫。苏家栋哭着哭着,“扑哧”又笑了,乐出了个鼻涕泡。 陆雪征正好从外面经过,这时就探头进来:“餐厅变羊圈了?很好,晚上涮羊肉。” 苏家栋抬手一抹眼泪,回头去看陆雪征——手上沾着融化的巧克力,一抹之下,满脸都花了。陆雪征猝不及防的看到了这么一张小鬼脸子,吓了一跳:“哎哟,孩子,你这是干什么呢?” 陆云端忍无可忍,走过去在苏家栋那后背上狠拍一掌:“笨蛋,去洗脸吧!” 苏家栋长势缓慢,现在已经比陆云端矮了大半个头。冷不防的被陆云端打了一个趔趄,他没敢多说,自己跑出门洗脸去了。 第192章 义举 顾先生找到陆雪征,又想从泰国给他送两个孩子过来。 陆雪征那一套功夫,有些泰拳的意思,和泰拳又并不一样,瞧着没什么章法路数,可战斗起来是真狠。顾先生自己并不插手这种生意,但他的朋友托尼杨是要依靠这个发财的,大概是对他百般拜托,故而他也上了心,使劲撺掇陆雪征接收孩子。 陆雪征倒是无所事事的很清闲,可也有些犹豫——这个差事,他做是绝对能做,只是比较累人;所以他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必要去挣这个辛苦钱。 这天下午,陆雪征向何公馆打去电话,想要邀请李世尧出来闲逛,李世尧那边却说家里来了客人,不能脱身。陆雪征无可奈何,只得是独自出门去了。 他漫无目的,沿着公路慢慢的走。走着走着,就见有个干净利落的小老妈子坐在路边一块山石上,撑着一把花边小阳伞向前眺望,口中又大声呼喊:“二爷哟,不许跑远,否则大爷回来要骂你哟!” 陆雪征觅声望去,就见一名青年牵着一只毛发蓬松的大白狗,在不远处的路上回头答道:“噢!” 陆雪征看那青年有些眼熟,略一思索,便想起此人仿佛就是顾先生的傻弟弟阿初;而旁边那只大白狗,想必便是自己当初送出去的那只小狗崽了。李绍文当初就说这狗会越长越大,但陆雪征没想到它会大到这般程度——看着比那大狼狗还要高大一圈! 再说阿初牵着那狗跑了两步,忽然脚下一个踉跄,低头一看,却是鞋带松了,便蹲下来将其重新系紧。大白狗自行绕到阿初身后,忽然纵身而起,把两只前爪搭上阿初肩膀,然后就动作极快的乱耸起来。阿初回身一把将它推开,它呜咽一声,围着阿初转了一圈,然后故态重萌,立起身体又扑上去了。 那阿初大概是个笨手笨脚的,过了这许久还没有系好鞋带,大白狗身躯沉重,力量又大,扑的他登时向前趴去,险些摔了个狗啃屎。陆雪征远远旁观,感觉十分可笑,心想顾家两兄弟真是有趣,一个早衰,一个童颜;一个精明的要死,一个蠢笨的没救。 这时那阿初终于系好鞋带,站起身来牵了大白狗,继续向前跑去。 阿初跑的极慢,大白狗也是东张西望,四处乱啃乱刨,一人一狗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向前移动。陆雪征看的无聊,便停下脚步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哪知深吸一口之后抬起头,他立时一愣,发现这路上竟然多了个人! 这盘山公路上人烟稀少,偶尔只有汽车经过。阿初在前面走,陆雪征在后面走,这人难道是从天而降的? 陆雪征放出目光,就见此人一身西装打扮,身材高挑,是个很潇洒的体态,只是两脚两腿全是湿淋淋的泥水,头上一顶巴拿马草帽,也是歪的快要挂到耳朵上。陆雪征略一寻思,心想这人大概是从路边草丛中钻出来的。 这人站在路边,向左看看阿初的背影,向右看看正在抽烟的陆雪征,一张养尊处优的白脸上并没有表情。而陆雪征定睛细瞧,忽然感觉这人很美——这倒不是说他如何年轻漂亮,凭他这个狼狈造型,就算是把衣裳里面的人换成金世陵,那也好看不到哪去。陆雪征只是笼统的感觉这人是曾经很体面、很“美”过的。 这时,那人神情恍惚的转过身去,开始跟着阿初去走。而阿初回头看了他一眼,骤然停下脚步,脸上现出又惊喜又疑惑的模样:“荣先生?” 陆雪征走到近前,就见阿初一脸傻气的探过头去:“荣先生,下午好。” 荣先生木然的看着阿初,并不说话。 这时,阿初抬手抓了抓头发,忽然有些脸红,仿佛羞涩一般低声问道:“荣先生,哥哥说你在南洋住,那你见没见过陆先生?” 不等荣先生回答,他自己轻轻一拍额头,恍然大悟的又道:“哦,你不认识陆先生的。” 这时,大白狗察觉到陆雪征走近了,便扭头吠了两声,然后可能是觉得自己不够一视同仁,便转向荣先生,也轻启狗嘴一呲大牙。荣先生一眼看见,大概是吓着了,转身拔腿就跑,一脚踏到路基下面,旁人只觉眼前一花,他瞬间便没影了。 此事一出,阿初吓的大叫一声,松开狗链就往路基下面跳去,想要追上荣先生,哪知草地高低不平,他一个趔趄跌倒在地,随即也滚了下去。大白狗“汪”的一声,撒腿去追;陆雪征也赶到路边,就见道路这边向下是一段陡坡,坡底势头渐缓,可是继续向前便有一截不知高矮的断崖——这可是要出人命的啊! 陆雪征不假思索的迈步向下,跑的比狗还快,三步两步的先撵上了阿初。他伸腿挡住了阿初,大白狗蹿上来,也咬住了阿初的衣裳。而阿初叫了两嗓子,这时就瘫在地上不动了,愣怔怔的睁着一双大灰眼睛,是吓傻了的模样。 陆雪征弯腰抓住他的衣领,把人提起来依靠山石坐好,然后自己向下去救那位荣先生。荣先生已经停在了坡底,陆雪征一边跑一边感觉瘆得慌——荣先生来无影去无踪,从这么高的坡上滚下去,居然连声尖叫都没有,太像鬼了。 而正在此时,荣先生自己爬了起来,也不看人,呆呆的走到了断崖边站稳,仰头去看天空——看着看着,忽然衣领一紧,陆雪征像拖死狗一样,拽了他便往回走。 陆雪征把荣先生和阿初一起扯到了公路上。荣先生一言不发的看天,看着看着又要往路边草丛里走。陆雪征为了救这二位,踩了两脚红泥,一只皮鞋脱下来能有好几斤,正是气闷,如今看荣先生又要作死,便抬脚半轻不重的踹过去,蹭了荣先生一屁股泥。 荣先生挨了这一下子,回头望向陆雪征——他皮肤细腻,修眉凤目的,看不出具体的年纪,大概也就是三十多岁。盯着陆雪征看了半晌,他那眼中隐隐有光闪过,脸上神情随即起了变化。陆雪征留神观察,感觉荣先生的脸上忽然焕发出“容光”来了。 果然,荣先生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副德行,然后就摇头苦笑,仿佛也对自己感到哭笑不得。弯腰拍了拍阿初的肩膀,他直起腰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个小本子,又抽出钢笔,在本子上刷刷写了几笔。 将本子转向陆雪征眼前,上面乃是“多谢”二字。 这时大白狗溜过来,忽然起身抱住荣先生的一条腿,伸着舌头又是一顿乱耸,毛茸茸的大尾巴卷起多高。荣先生后退两步,没能甩开白狗,就抬头望向陆雪征,蹙着眉头尴尬一笑。 陆雪征发现荣先生的一举一动都是带有分寸的,本质上应该是个温柔优雅的人,不知怎的刚才会像鬼上身一样。这时远方传来呼唤,陆雪征和荣先生一起扭头望去,就见何家卫士远远走来,正在漫山呼喊着“荣先生”。 陆雪征一阵轻松,连忙说道:“来找你的,快去吧!” 荣先生微笑着向他浅浅一躬,然后带着一屁股泥向前走去了。 陆雪征把吓傻了的阿初,以及下流大白狗一起带回到了路边那位小老妈子面前。小老妈子一看阿初满身是泥,吓的差点把阳伞扔了;及至听陆雪征讲清了来龙去脉,她立刻一把拽过阿初,口中恶狠狠的埋怨道:“二爷,你怎么这样不听话?回去大爷知道了,不但不许你再出来遛狗,连累的我们也要跟着挨骂……” 老妈子牵着二爷和白狗,一路走一路唠叨,自行向回走去。而陆雪征无法再去散步,只得也是回家去了。 翌日上午,何将军忽然来了。 原来何家的客人便是那位失了魂魄的荣先生——荣先生年轻的时候打吗啡,把脑子打坏了,现在有点间歇性的痴呆,而且还是个哑巴。昨天何家大排筵宴,不知怎的一个疏忽,会让荣先生游魂似的走了出去;事后何将军经过一番打探,得知荣先生的救命恩人乃是陆雪征,这就亲自道谢来了。 何将军很是不得人心,还没等在陆家客厅内坐稳,便东张西望的开口问道:“金小丰呢?” 陆雪征告诉他:“去泰国了。” 何将军略觉失望,又问:“你这家里,现在是全靠金小丰支撑打理吗?” 陆雪征听了他那倨傲的语气,颇想把他撵出去:“不是。” 何将军点了点头:“我看金小丰这人很好,你收了这样一个干儿子,倒是有些福气的。” 陆雪征淡淡答道:“我把他从小养大,现在受他一点孝敬,也是应该。” 何将军很不赞同的一摇头:“陆先生,正所谓‘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你也要懂得惜福!” 陆雪征咬了咬牙,没说话。 何将军悠然自得的喝了一杯茶,吃了一点水果,自己坐够了,这才告辞而去。 陆雪征送他到了门口,心中暗骂:“这个混蛋老白脸子,这是向我道谢来了,还是替小丰出头来了?” 第193章 小发财 金小丰领着陆云端,陆云端领着苏家栋,这三人拖拖拽拽的回了家。 一见陆雪征迎出来了,陆云端立刻甩开金小丰和苏家栋,欢天喜地的冲上前去大声说道:“爸爸,我给你带回一样好东西!”说着就把手伸进怀里,摸出一只翡翠平安扣。 陆雪征接过来,只见这平安扣通体透绿清澈,简直像个玻璃玩意,不禁惊讶笑道:“哎哟,这很贵吧?” 金小丰这时走上前来,低声笑道:“云端这一趟发了一笔小财。” 原来杜文桢那侄媳妇的弟弟素来身娇肉贵,虽是和金小丰合伙做玉石买卖,却是常年守在香港,从来不肯亲自动身前去查看生意情形,宁愿在利润上多让出一点,驱使金小丰替自己多为照看。正所谓“无利不起早”,金小丰也没别的事业,故而并不推辞,正好还可以顺便开阔眼界。 这一趟从泰国回来,金小丰就近又去了一趟缅甸,前去矿山河床一带看新鲜。那地方正是有许多行家在赌石,外人不明就里,自然犯不上赔钱凑热闹。陆云端还有些孩子心性,自作主张的搜罗出浑身现金,买下一块拳头大小的原石。 这原石经人鉴赏,毫无价值,所以非常便宜,是无人问津的货色,哪知切了三刀一看,居然也有两块绿色。陆云端洋洋得意,将一块大些的翡翠打磨成了平安扣送给父亲,另一块小一些的,料子更好,高价卖出去,给人家做戒面了。 这自然是他运气好,占了一场大便宜;然而美滋滋的坐在客厅里,他端着一杯冰激凌却是说道:“以后我可再也不赌石了!” 金小丰笑着问他:“为什么?” 陆云端伸着舌头,去舔勺子上的冰激凌:“赌嘛,上瘾的事情,总是不好的。” 陆雪征坐在一旁,正想在这上面劝诫儿子几句,没想到儿子比老子更懂事,他正好省事了。 哪知就在此刻,陆云端忽然抬头对他说道:“爸爸,我在缅甸看到了他……那个李继安。” 陆雪征顿时一愣,随即转向了金小丰。金小丰面对他点了点头,然后说道:“这个人现在很落魄。” 陆云端想起李继安的狼狈模样,几乎有些心酸,但是脸上并不显露,只说:“他在台湾没有事做,被人撺掇着到了泰国做生意,结果受骗亏了一笔。他不甘心,跑去缅甸赌石想要翻本,又赔了将近八万美元……” 后面的话他没继续说下去,金小丰和他作过约定,此刻也是一言不发。 李继安赔大发了,红了眼睛借钱去赌,可是依然是赔,最后就被人扣在了矿里——其实说起来,所欠的款子倒是不多,但他身无分文,硬是无法还清。 陆云端是个孩子,本来也没什么钱,平日无非是跟着金小丰跑腿帮忙,可是偏偏此时发了一笔小财,便倾囊相助,把李继安赎了出来。李继安获得自由之后,抱着陆云端嚎啕大哭,差点没哭抽了。而在陆云端启程回家之时,他也返回了曼谷——他在曼谷还有一所小房,可以让他暂时安身。 陆雪征听了这话,就像没听见似的,不往脑子里进,思想直接就下意识的跳了过去——他是真厌恶李继安,想起来就脑袋疼他要把平安扣挂到脖子上,然后自己总是系不住结。陆云端把他推搡着背对了自己,仔仔细细的将那线绳打了个死扣。待到陆雪征坐正了,他又把脚上球鞋一蹬,长长的躺在了沙发上,脑袋就枕着父亲的大腿。 陆雪征抽了抽鼻子,然后一拍陆云端:“儿子啊,去洗洗脚吧!” 陆云端正在犯懒,哼哼唧唧的不肯起身:“等一会嘛!” 金小丰没言语,自己起身提前撤退了。 如此过了片刻,陆雪征忍无可忍,也支吾着逃走了。 他知道陆云端原来也是个香喷喷的小孩子,大概只要度过这一段成长的时期,体质应该就会慢慢转变,不会总是这么汗津津臭烘烘。不过儿子今年刚满十四,等这小子成长完毕,还早着呢! 陆雪征指挥苏家栋动手,把陆云端脱下的臭球鞋扔到垃圾筒里去了。 然后他又和苏家栋联手,为陆云端搞了搞个人卫生——他把正要瞌睡的陆云端拦腰抱进浴室,苏家栋则是放好热水,过来帮忙脱衣。陆云端现在越长越快,不知为何,看上去已经有些不大像个孩子;光着屁股躺在水里,陆雪征放眼一瞧,发现儿子发育的非常好,正经是个“大家伙”,便很觉满意。 正在这时,家里有客到访——何将军又来了。 何将军这回并非孤身前来,身边还带了一位孟先生。孟先生是荣先生家里的主事人,手里提了几样礼物,是专程来向陆雪征道谢的——荣先生在何公馆住了两天,这也该走了,临走之前,家里应该有人出面过来表示感谢。 孟先生应该也有个三十多岁了,却是生着一张白净的娃娃脸。陆雪征刚才正是感觉自家儿子生的老相,如今骤然看到孟先生,对比强烈,几乎以为对方是个小孩。孟先生一看便是个不善言辞的人,谢过两句之后就没了话讲;何将军随即登场,一眼叨住了门外的金小丰:“你回来了?” 金小丰本是在经过时偶然向内扫了一眼,没想到正与何将军对视,这时就只好走进客厅答道:“何将军,我刚回来。” 何将军大模大样的向前一指:“坐,泰国怎么样?” 金小丰犹犹豫豫的坐下来:“泰国……也没什么……” 何将军让金小丰讲一讲泰国的风土人情,金小丰笨嘴拙舌,却是语无伦次。偏巧陆云端这时洗完了澡,下楼后听见哥哥在磕磕绊绊的讲话,便忍不住进了客厅,开口取代了金小丰。 陆云端说起话来,显然是比金小丰顺溜多了。何将军听得饶有兴味,越发留恋着不肯走,而且不时的还要对金小丰看上几眼。陆雪征被挤到了一旁,心中不忿,忽然脑筋一转,却是有了主意。 他向门口一招手,把苏家栋叫了进来,又扯着这孩子的耳朵耳语了几句。苏家栋怔了一下,然后转身向外走去,一直走到了厨房门外的大垃圾桶前。 他忍着臭气,把陆云端的那双球鞋捡了出来,然后皱眉咬牙的潜回客厅,随手把球鞋放在了角落处。 如此过了不久,空气果然渐渐发生变化。而何将军素性喜洁,哪里能够忍受?陆雪征诡计奏效,生生熏走了何将军与孟先生。金小丰和陆云端则是感觉可笑,认为陆雪征越活越孩子气了。 陆雪征不以为然:“孩子气怎么了?这说明我还有一颗赤子之心,并未顽固老朽。不瞒你们说,我打算明年就去托尼杨那里担任教头。我就是这个命,天生只能卖力气赚钱,闲不住,也发不了大财。杜文桢在法国养老,无所事事,现在已经胖到了一百八十斤,我不能像他那样,我还年轻,得找些事做!” 第194章 李家夫妇 在蜜月旅行结束之后,李绍文带着他的小太太来看望陆雪征。 李太太穿着一身时髦连衣裙,头发烫的乌黑油亮卷曲,乍一看几乎像假发。规规矩矩的坐在客厅沙发上,她含羞带笑的,说起话来莺声呖呖,开口便称陆雪征为“爸爸”。原来李绍文早就向她讲过自己的出身——当然是有真有假,不过提到陆雪征,他却是并不含糊,直接便说:“我也没有亲生爹娘,干爹就算亲爹了。” 他说这话的意思,是要表明陆雪征的重要性,免得太太年轻不懂事,见面时怠慢了干爹,让自己落下万死的罪过。哪知道李太太会错了意,以为丈夫是要自己把陆雪征当成真正公爹那样孝敬,便乖乖依言,直接就喊了一声“爸爸”。 此言一出,周围众人皆是一愣,李绍文登时额上冒汗,心中暗骂太太是个傻娘们儿。 陆雪征最先反应过来,倒是很觉有趣,微笑着将这一声“爸爸”答应下来,又让陆云端上楼拿下一对手表,送给面前这对新婚夫妇。 夫妇两个接受了礼物,李绍文还是觉得尴尬,并且有些不好意思,李太太却是孩子心性,连连向“爸爸”道谢。 李家夫妇留在陆宅,吃了一顿晚饭。 李纯这回躲无可躲,只好硬着头皮也露了面。李绍文许久没有见他,又处在新婚期的兴奋之中,几乎要把这人淡忘;然而今日骤然相见,他匆匆扫了李纯一眼,心中却是难受了一下,也说不上是苦还是痛。 陆家人员终日自由活动,所以一顿饭也许会开上两三次。今晚情况与众不同,丁朋五等人为了近距离欣赏李绍文的小太太,特地提前回家,定要赶上这一桌团圆饭。人都齐了,李纯也不能为了自己另开一桌,只好是坐在陆雪征身边,食不甘味的吃了两口。等到丁朋五开始拿那一对新人玩笑之时,正好两只猫在外面闹了起来,李纯便趁这个机会站起身,借故离开了。 陆雪征并没有管他——这是小事,不必去管。 李纯把这两只猫当成了挡箭牌,生怕它们恢复和平。偷偷的狠掐了小灰一把,他在尖锐的猫叫声中忙忙碌碌,把两只猫一起赶去院内了。 院内暮色苍茫,风景有些悲凉,空气却是温凉爽快。李纯蹲在两只小猫面前,低下头长出了一口气。 两只小猫并肩蹲在他面前,仰着脑袋看他。 正当这时,身后却是隐隐传来了脚步声响。李纯回头望去,很意外的看到了李绍文。 李绍文的衬衫前襟上沾染了一片油渍,大概他也正是藉此借口才能离席的。两人相视一瞬,李绍文停下脚步问道:“你就留在这里了?” 李纯勉强笑了一下:“是。” 李绍文盯着他看,同时又问:“你就打算一个人过下去了?” 李纯垂下眼帘,木然的笑着一点头,然后转向了身前那两只小猫。 李绍文犹犹豫豫的走近了两步:“一个人过一辈子,那怎么行?你……你将来要是有什么想法,需要帮助,就来找我。” 李纯背对着李绍文,惯性似的依旧是笑:“我一个人也能生活……挺好的,你不用为我担心。” 李绍文恨了一声:“你还是这样,无情无意不知好歹。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和我装什么超凡脱俗?” 李纯脾气好,挨了教训也从来不急不怒。轮流抚摸了两只小猫的后背,他心平气和的蹲着,像只怪好看的棉花包,任谁一拳打上去,都是虚飘飘的没有着落。 李绍文最恨他这一点。前些年光顾着爱他漂亮了,几乎不去留意他的性格;这些年两人也是老夫老妻了,互相把对方看的越发细致,李绍文就疑惑起来——李纯到底揣着什么心思? 他始终是摸不清李纯的肠肠肚肚,只觉得随着岁月的流逝,李纯从一颗甜美的硬糖渐渐变成了一块柔软的年糕,也没滋味了,也没咬头了,含在嘴里只觉得乏味。 望着李纯又看了片刻,李绍文一阵失神,忽然下意识的便要上前拉扯对方,然而一个冷战过后,他回归现实——他和李纯之间,已经是没什么关系了。 于是他转身走回楼内,要找毛巾擦了一擦身上的油渍。 李绍文回到餐厅,发现干爹正在和自己的太太谈笑风生。李太太显然是挺喜欢这位“爸爸”,于是敞开心扉,用天真的口吻讲述自己偷爬邻家大树偷果子吃的故事——那时是四四年,她住在重庆,才刚满十岁。 李绍文听自家太太满口孩子话,举手投足之间都带有稚气,就暗暗头痛,并且做出腹诽:“这个傻娘们儿,满口胡说的都是什么!” 李氏夫妇当晚离去,过了三日又来了,李太太这回拎着一只保温桶,里面装的是她亲手制作的四川泡菜。 众人吃了泡菜,齐声称赞,李太太有点人来疯,一听这话很高兴,回家忙碌一周,又送来泡菜十斤。于是陆家大师傅得了解放,每天早上不必再费心思去做小菜了。 再说陆雪征,终日在家高坐,无所事事之余,竟是认真盘算起了去泰国做教头这桩事情。起初金小丰以为他是随口讲的闲话,还没在意,后来看他越说越真,这才紧张起来。 金小丰不说话,他撺掇陆云端去劝阻陆雪征。陆云端果然去了,和他爸爸唇枪舌战了一番,末了却是当场倒戈,认为与其让他爸爸英年退休,不如到泰国去找点消遣。 金小丰没想到自己最有力的盟友会是如此不堪一击,真是失望之极。于是这天晚上,他赤膊上阵,决定亲自出场——倒不是要和陆雪征打一架,主要是天气闷热,他穿不住任何衣裳。 然而不过三言两语的工夫,陆雪征便窥破了他那内心世界。 金小丰被陆雪征压到了床上。 他刚刚洗过澡,还没有出汗,身体正是又洁净又温暖。因为这些年一直不肯闲着,所以他毫无发福迹象,皮肤依旧紧绷着透出光泽。 陆雪征近来很爱咬他,此时也低下头去,在他那肩膀上半轻不重的咬了一口——肌肤十分富有弹性,陆雪征几乎快要咬上瘾了。 “我还不知道你那副小算盘?”陆雪征笑着说道:“自己有话憋着不说,打发云端做先遣军,对不对?” 金小丰被他巧妙的压制住了,竟是不能轻易起身,只得仰望着陆雪征说道:“干爹,还是香港好。” 陆雪征探过头去,和他鼻尖相蹭:“傻儿子,我先去瞧瞧情况,行不行?” 金小丰红了脸:“干爹,您要是去了泰国,那我们……可怎么见面呢?” 陆雪征笑了:“笨蛋,我又不是把自己卖给了托尼杨。每隔两个月我会回家一趟,况且如果那里环境真是不好,我就不去了。我是闲的难受,不是贱的难受,总不至于自找罪遭。” 说完这话,他在金小丰的胸膛上又咬了一口。金小丰当即一皱眉:“嗯……” 陆雪征抬起头:“嗯?” 金小丰歪过头,望着陆雪征答道:“疼。” 陆雪征笑了:“忍着!” 金小丰也笑了,挣扎着想要起身反抗。陆雪征眼看自己快要压不住他,连忙腾出手来,向下狠狠掐了金小丰的屁股。金小丰猝不及防,疼的“哎哟”一声,同时后悔不迭——当初实在不该向干爹暴露这处弱点! 这也真是见了鬼,想他一条顶天立地的好汉,居然最怕被人打屁股! 金小丰奋力一挣,滚下床去。捂着屁股站起来,他深知干爹兴致来了,恐怕要和自己纠缠不休。旁的不论,先前教训小黑的藤棍还有几根,赫然正是立在墙角,这要是被干爹抡起来招呼到自己身上,干爹那边是开玩笑,自己这边可是真疼。 于是金小丰困兽一般的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索性纵身扑回床上去了。 金小丰和陆雪征沉默的打做一团,从床上到地下,从这屋到那屋,两人都是忍着笑,简直快要忍不住。 丁朋五和俞振鹏站在小客厅里,耳听头上楼板咕咚咚直响,便一起抬头向上望去。 俞振鹏问道:“我说,这是干什么呢?” 丁朋五答道:“干爹前两天吵着要去泰国教人打拳,这不会是……提前拿金哥练上了吧?” 俞振鹏收回目光望向丁朋五:“真去啊?” 丁朋五迎着他的目光:“谁知道呢?也许就是真去!” 俞振鹏叹道:“干爹可真是的!在家里当小老爷子多好。” 丁朋五听俞振鹏把干爹称为“小老爷子”,就笑了一声,感觉这个称呼不伦不类。 第195章 托尼杨 陆雪征在家里总是提起托尼杨,结果这日下午,托尼杨真是来了。 当时丁朋五不在家——他给自己找了个女朋友,出门约会去了;俞振鹏照例是袖着双手在院内溜达,忽见那位一度常来的顾先生带着一名陌生客人停到了门前,便连忙上前招呼。 一月不见,顾先生的头发越发花白了——这一阵子他是又黑又瘦,双眼凹进去,鼻梁挺出来,再配上一头整齐白发,看起来无论如何不像华人。他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旁边客人头发乌黑,面孔雪白,也是一样的凹眼高鼻,仍然是个杂种模样。这二人一黑一白,身量相仿,并肩在门前一站,可真是够人瞧的了。 俞振鹏连忙招呼仆人过来开门,又出言笑道:“顾先生,这位是杨先生吧?来的正好,干爹等着您二位呢。” 顾先生仿佛很忙很忙,忙的颠三倒四,操着一口英文向俞振鹏发出寒暄——说了两句感觉不对劲,立刻转为上海话。 俞振鹏一派和气的微笑着,一句也没听明白;而顾先生在穿过院子之后,终于恍然大悟,嘴里改成了国语:“听说你要把坚尼地的房子改建成三层楼?” 俞振鹏依旧袖着手,感觉自己这做派像个师爷:“是,那房子地点还算凑合,里面格局简直不像话。” 顾先生龙行虎步,且走且道:“这件事情我有经验,等我闲下来和你讲,包你省下一半开销。” 俞振鹏笑着点头:“哎,多谢指教。” 在楼下清凉明净的小客厅里,顾先生和托尼杨见到了陆雪征。 顾先生和他是老相识了,这时便是问候一声。而托尼杨先对着陆雪征双手合什一躬身,然后直起腰来张开双臂,又行了个拥抱礼:“陆先生,好久不见啦,你还是好气色。” 陆雪征哄孩子似的拍了拍他的后背,感觉这人挺有意思:“哈哈,托你的福。” 三人各自落座,顾先生见陆雪征耳朵下面赫然三条抓痕,登时一愣,随即也不见外,开口问道:“陆先生,你这伤是——” 陆雪征笑道:“唉,让猫挠了。” 托尼杨坐在一旁,含笑不语,心想陆太太真是一个厉害的女人啊! 这时李纯送了热茶进来,托尼杨一眼看清了他的模样,心思立刻变了,感觉这男人真是漂亮。李纯放下热茶转身走出去,他还睁着两只眼睛瞧那背影。 陆雪征见他进门后不住的东张西望,便主动笑道:“前天在电话里,听说杨先生要特地来看望我,我是很感谢的。” 托尼杨收回目光,转向了陆雪征一笑:“陆先生,我是一定要来的,一是问候,二是邀请。我平时难得来香港一次,总是拜托顾先生和你联络,这个……实在是失礼,所以我……” 陆雪征没等他说完,就抬起了一只手做出中断的动作:“杨先生,你不要客气。” 托尼杨笑着一耸肩膀,露出一排雪白牙齿,神情几乎堪称调皮。 于是陆雪征忍不住也笑了:“杨先生的意思,我都知道,顾先生也和我反复讲过许多次了。但我的主意没有变,还是得从明年开始,因为快到农历新年了,我对节日是很看重的。” 托尼杨一挑眉毛,然后向陆雪征翘出大拇指,用认真的口吻说道:“陆先生你是真的厉害,所以我很急切。” 陆雪征刚要谦逊,不想这时客厅门口忽然伸进一个脑袋来,却是陆云端。托尼杨扭头一看,目光如电,瞬间认定这位乃是如假包换的陆家少爷。 陆雪征回身向他招了招手,笑道:“云端,进来!” 陆云端穿着一身短衣短裤,大大方方的走到了陆雪征身边。在落座之前,他礼数周到的先向顾先生和托尼杨鞠躬问好,然后才规规矩矩的坐在了父亲身边。 他来的是有目的、有缘由的,他想从托尼杨这里打听一下小黑的近况。于是在做出满脸的笑容之后,他开口问道:“杨叔叔,小黑还好吗?” 托尼杨怔了一下:“小黑?” 然后他一拍巴掌:“哦,你是说纳卡。” 陆云端很有分寸的笑道:“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所以只叫他小黑。” 提起小黑,托尼杨显然是高兴了:“哈哈!纳卡很好,纳卡现在身价不错,最高一次达到了五万港币,哈哈,他还小,我想他以后一定会成为拳王!哈哈!” 托尼杨说高兴了,一句话哈哈了三次,嘴张的老大,口腔深处金光闪烁,也不知有几颗黄金槽牙。陆家父子坐在对面,看的清清楚楚,但是面不改色,只做不见。动作一致的翘起二郎腿,父子二人附和着一起点头,一起微笑。 顾先生坐在一旁,抬手搓脸——太累了,他恨不能把眼皮搓下面颊,鼻尖搓上额头。满脸乱揉了一通,他觉着血脉流通了些许,耳边听到众人在谈笑风生,但是毫不动心,因为知道自己的利益已经固定,不会再从托尼杨身上得到额外的好处了。 托尼杨颇想和陆雪征提前签下一份合同,然而未遂。 若是对待一般的事务,大概签就签了,反正双方条件已经谈好,再无其它枝杈。但陆雪征知道托尼杨这种人不是善类,所以不和他做长远计划。两人面对面的商谈了一些细节问题,陆雪征又请两位客人吃了一顿下午茶。 托尼杨在喝茶吃点心的时候,依旧和顾先生并肩而坐。在顾先生的衬托下,他显得非常之白,短袖衬衫下露出的手臂肤色几乎如雪。唱歌似的对陆云端赞美了一番,他随即提起了自己的小儿子彼得杨,然后又转到了小黑——纳卡身上。由此及彼,他表示自己新从山区里买来了十个小男孩,孩子们都像纳卡一样,“条件很好”。 陆云端听了这话,心中惦念起了小黑。他总记得小黑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小黑还没长成具体的模样,只有一双眼睛令人印象深刻,仿佛所有的童真美好全都被封锁在黑洞洞的瞳孔里去了。 托尼杨和顾先生来这一趟,把事情最后定了下来。而在这二位告辞离去之后,丁朋五哼着歌回来了。 丁朋五打扮的很体面,傍晚时分,鼻梁上还架着一副墨镜。俞振鹏照例是在院内走来走去,这时见他连蹦带跳的回来了,就停住脚步问道:“十六的怎么样?” 丁朋五摘下墨镜停住脚步,摇头摆尾洋洋得意:“我今天已经去租下一间公寓——三间屋子,带厨房浴室。” 俞振鹏一挑眉毛:“哦?你来真的?” 丁朋五背了双手:“十六的美人,我再不来真的,这事就成假的了!” 俞振鹏嗤之以鼻:“开什么玩笑!这都搞了大半个月了,你还没把她拿下?” 丁朋五一皱眉头:“甭提了,妈的她人小鬼大,不见兔子不撒鹰。我这陪她又吃又喝玩了两个礼拜,昨天晚上才算是亲了个嘴!” 俞振鹏又问:“我说,你要是真结婚了,哑巴怎么办?” 丁朋五不假思索的答道:“怎么办?那能怎么办?我肯定是带着他啊!” 俞振鹏逗他:“不怕十六的新媳妇挠死你?” 丁朋五当即冷笑一声:“开玩笑!老子活了小半辈子,除了干爹和金哥,我怕过谁?你看哪个娘们儿治住我了?” 丁朋五不急着回房,站在院内高声吹牛。俞振鹏都不想听了,他还不放人家离开。后来金小丰回来了,在他身后好奇的停住了脚步倾听。他不知道,继续高谈阔论,后来偶然回头看了一眼,吓的大叫一声:“呀!” 金小丰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你说什么呢?” 丁朋五手捂心口:“哎哟……金哥,你吓死我了!” 金小丰又问了一句:“你说什么呢?你也要结婚了?” 丁朋五点了点头:“是……是啊!” 金小丰想了想,随即笑了,低声说道:“很好,恭喜。” 金小丰迈步进楼,正是赶上陆家父子在互相贫嘴扯淡。陆云端对托尼杨其人颇为不满,顺便攻击了对方的金牙;陆雪征故意逗他,偏要唱个反调:“人家就是立刻破产了,那口牙都够人家吃上一阵子饱饭的!” 陆云端快要不是父亲的对手,这时也冷笑一声:“哼,那他要是走夜路遇上劫匪,那口牙也够他被人撕了嘴!” 陆雪征忍着笑,忽然看到金小丰,便一招手:“过来!” 金小丰乖乖的过去了:“干爹,我回来了。” 陆雪征一手摸上他的后脑勺向下扳,一手捏开他的嘴看了看,然后转向陆云端说道:“我听家栋说你夜里吃糖不刷牙齿,这可不行。看你哥哥牙口多好,你得学你哥哥!” 陆云端坐直了身体:“家栋又对你嚼舌头了?”随即他向后靠去,自言自语的咕哝:“这个欠揍的,像个小娘们儿一样天天扯闲话!” 陆雪征松手拍了拍金小丰的脸,然后笑道:“他也大了,什么不知道?你再打他,不怕他记仇?” 陆云端一瞪眼睛,老气横秋的说道:“他敢!” 陆雪征在金小丰身上拍了一巴掌:“回房去换身衣裳,然后下来陪我!” 金小丰被他捏的下巴挺疼,听了这话,连忙撤退。 第196章 丁家逸事 丁朋五租了一间小小公寓,预备结婚,可同时又对陆雪征嬉皮笑脸的,让干爹把楼下他那间屋子留着,看他那意思,好像隔三差五的还打算回来住几宿。 陆雪征看他最近精心装饰,骚的可笑,就忍不住逗他:“你都在外面有小家庭了,还往回跑什么?干爹不缺你一个孝敬,你放心出去过日子吧!” 丁朋五打扮的油头粉面的,弯腰陪笑:“干爹,我……我在家里住惯了,反正家里人口也不多,您就把间那屋子留给我吧。” 陆雪征不置可否的一点头,随即又问:“你是走了,那哑巴和大福呢?” 哑巴自然就是哑巴,大福姓周,则是丁朋五的保镖。周大福和丁朋五是过命的交情,虽有主仆之分,其实情如兄弟。丁朋五笑道:“我那公寓太小,大福还得留在这儿住,哑巴跟我一起走。” 陆雪征笑了一声,心想丁朋五还挺贪,可是把一男一女放一处养着,那不出事? 不过陆雪征虽然有这个隐忧,却也没说什么。他闲归闲,可绝不管干儿子的家务事。 丁朋五的小女朋友今年只得十六岁,娘家姓万,出身于一个破落户大家庭,生的面目俊俏,口齿伶俐。她担着大小姐的虚名,其实穷的从骨头里往外透寒气,实在过不得了,索性抛却小姐身份,自作主张的跟了丁朋五。她从小在那复杂家庭中成长,年纪不大,心眼不少,早看出丁朋五是个花花公子,故而不见兔子不撒鹰,把裤腰带系的很紧。而丁朋五看得见吃不着,果然心痒难捱,急急忙忙的便要把对方娶进家来,以偿心愿。 万小姐为了嫁给丁朋五,和家庭闹了决裂。万家长辈不肯出席婚礼,这倒正中了丁朋五的下怀——万家人多,若真是全来了,他还嫌招待麻烦呢! 马马虎虎的举行过一场婚礼,万小姐穿着华服,戴着钻戒,乘坐汽车从饭店回了家。哪知一进家门,忽然发现家里多了个人,而且还是个哑巴! 万小姐苦苦追求着清静自由的生活,满以为自己这回可以如愿了,故而此刻望着面前的哑巴,她是分外震惊,随即就去询问丁朋五。丁朋五支支吾吾的,也没说出什么,又撵狗似的对着哑巴一挥手。哑巴察言观色,立刻就躲到小房间里去了,关上房门一声不吭,连尿都不撒。 俞振鹏等人都觉着丁朋五这日子过的有问题,各自袖着双手等看好戏。结果没过几天,丁朋五却是独自上山回来了。 他依旧公子哥儿似的穿戴着,一脸的满不在乎。俞振鹏问他:“哎哟,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十六的弟妹呢?” 丁朋五当初就是恋着这里环境优美,所以恳求陆雪征留下自己的房间。如今房间派上用场,他在上楼见过陆雪征之后,便回到房里舒舒服服的坐下来,然后不屑的答道:“在家呢!” 俞振鹏在他身边坐了下去:“怎么不带过来让大家瞧瞧啊?李家十七的小嫂子昨天可是又来了,给干爹带来一盒子油炸馅饼,那个香啊!” 丁朋五冷笑一声:“哼!我那媳妇可不会煎炒烹炸!” 俞振鹏笑道:“我是打个比方嘛!”然后他用胳膊肘一杵丁朋五:“你这新婚生活过的怎么样?不出去度个蜜月?” 丁朋五继续冷笑:“这还不是全凭我的心情?我心情好,就度;心情不好,就不度!” 俞振鹏转向他:“那你倒是度不度啊?” 丁朋五抬手扯松了领带结,然后起身走到窗前向外望去:“我这一阵子忙着呢!哪有时间扯那个淡?” 俞振鹏不问了,看出丁朋五显然是心情不好。 丁朋五在家里住了能有两天,拍拍屁股下山去了。 家中众人提起他都是骇笑——把个十六的新媳妇和年轻哑巴放一处养着,自己却是连着几天不回去,也不怕弄出个小哑巴来。 丁朋五这一走,杳无音信。还是大半个月后,常与丁朋五见面的金小丰带来消息,说是丁朋五那三间小屋里装载了太多的恩怨情仇,丁朋五一生气,把哑巴和媳妇全揍了。 俞振鹏一听这话,当即衣角飘飘的下了山,前去丁宅探望。半天过后,他搭着公共汽车回来了,进门就是苦笑。及至到了晚上,家人欢聚一堂了,他才绘声绘色的讲述了丁家情形。 原来万小姐在过门之后,发现哑巴总也不走,便对着丁朋五发脾气。而丁朋五对万小姐是娶也娶了,睡也睡了,便不由自主的拿出丈夫身份,横眉怒目的吆五喝六。 万小姐早就知道丁朋五不是个好货,故而也不震怒。等到丁朋五白日走了,她便推门进了哑巴的小房间,由着性子对哑巴又抓又骂,想要把哑巴撵走。哑巴不敢还手,也没地方去,抱着脑袋蜷在角落里,被万小姐挠的满脖子都是血痕。等到丁朋五晚上回家了,万小姐再恶人先告状,把种种罪名压到哑巴头上,说哑巴在家又馋又懒充大爷,并且还给她脸色看。 丁朋五听了这话,也不耐烦去断案,冲上去就打哑巴,把哑巴踢的满地乱滚。哑巴哇哇的叫,有苦说不出,而丁朋五听出他是受了委屈,可是懒得理会,踢过之后就搂着万小姐出了门,又看电影又逛舞场,午夜时分才能回家。 如此过了几日,丁朋五偶然中午回家,正遇上万小姐蓬头垢面的睡了懒觉起来,正在一边痛骂哑巴,一边扬手狠扇哑巴耳光。丁朋五也是个不稳重的,见此情形,立刻倒戈,扛起万小姐就掼到了卧室床上,然后指着对方的鼻尖,日娘捣老子的乱骂了一通。万小姐先听他骂的出奇,还是讶异,后来忽然明白过来了,登时就急怒攻心,“嗷——”的哭了起来。 丁朋五也不懂得怜香惜玉,万小姐都要哭抽了,他还滔滔不绝:“妈的给脸不要脸,你和我充什么丁太太?好啊,我养了十来年的人,我现在都不打了,你算哪根葱?我告诉你,你再敢动哑巴一指头,我剁了你的手!” 经此一役,丁家的形势又起了变化。 万小姐这回不打哑巴了,也不骂哑巴了。大白天的,她穿着小背心小裤衩,跑到哑巴的小房间里谈心。 哑巴英俊老实,个子高挑,看着比丁朋五漂亮许多。万小姐怀着鬼胎,对他发笑,而他看了万小姐这个形象,十分不安,房间偏又狭小阴暗,除了一张床再容不下其它,他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万小姐见他羞赧,正中下怀,像一团温香软玉似的往他身边凑。 这个情景,又被丁朋五发现了。 丁朋五这回越发烦躁,索性把万小姐和哑巴全狠打了一顿。万小姐嚎的惊天动地,哑巴被他打的口鼻流血,不敢叫,自己用手去堵去抹,鲜血顺着手臂往袖子里流。 年前,丁朋五把哑巴带回陆宅了。 他还是没能享成齐人之福——哑巴瘦的不像样了,脸上脖子上都是伤痕。 丁朋五没想到万小姐这么厉害,逼急了真敢寻死觅活,可自己又不好天天随身带着哑巴到处走。 丁朋五回来这天,李绍文夫妇正好也来看望陆雪征。李太太已经有了身孕,依旧娇憨活泼,用四川话讲笑话给陆雪征听,逗的陆雪征哈哈大笑,李绍文也忍不住乐。正是在这一片祥和的气氛中,丁朋五和哑巴两人出现在众人眼前,而众人看了他二位的这幅倒霉模样,都感觉可怜又可笑,十分违和。 陆雪征把这两人叫到跟前,然后拉扯哑巴弯腰下来,仔细查看他那头脸上的新旧伤痕。 看过之后,他松开哑巴,抬头对着丁朋五说道:“这不怪你媳妇,怪你。” 他指了指丁朋五:“你是自找!” 丁朋五落花流水的站在陆雪征面前,哭丧着脸低声说道:“干爹,您不知道,这些天都难死我了。” 陆雪征挥了挥手:“一样的兄弟,你看看李绍文的日子,再看看你自己。我们都吃过饭了,你们自己去厨房想办法。” 丁朋五乖乖的一鞠躬:“是,干爹。” 陆雪征懒得看他:“滚吧!” 第197章 一家亲 大年初二这天,陆雪征坐在书房的窗台上,双手捧着一本小说在读。 金小丰背对着他坐在紧靠窗台的椅子上,端端正正的就在陆雪征身前,陆雪征那两条腿没有地方安置,索性脱掉皮鞋抬起双腿,将穿着袜子的双脚向下踩到了对方的大腿上。 两条大腿舒舒服服的搭上金小丰的宽阔肩膀,陆雪征觉得挺舒服。而金小丰万没想到他会做出这个姿势,惊讶之余几乎脸红。试探着向后靠了一下,他的大脑袋被陆雪征夹在了双腿之间。 陆雪征没理会,专心致志的翻过一页,然后随手抚摸了金小丰的光头。金小丰被他摸的心猿意马,不想此时,陆云端忽然推门走进来了。 陆云端看他父亲快要骑到哥哥的脖子上,不以为然,认为这是在欺负人。但是他另有要务,来不及打抱不平。拿着一册笔记本走上前去,他没找到落座的地方,便一歪身坐上了金小丰的大腿:“哥哥,你看这一篇账,怎么这样乱?” 陆云端长得太快,身体偏于沉重瘦削。一屁股压住父亲的脚,疼的陆雪征“哎哟”一声,连忙把脚挪了一下:“好这屁股,能把石头硌碎了!” 金小丰一手接过笔记本,一手摸索着握住陆雪征的脚轻轻揉搓,又头也不回的低声问道:“干爹还疼不疼了?” 陆雪征眼望书本,读的如痴如醉,心不在焉的咕哝了一句:“不疼了。” 金小丰没把账目看明白,和陆云端嘀嘀咕咕的商议许久,怎么计算都是不对,后来陆云端就烦躁了,侧过身来搂住父亲的小腿摇来晃去:“唉,哥哥,不算了,不算了!” 陆雪征不参与这些事情,自顾自的盯着书页:“儿子,别晃啦,再晃就把爸爸晃下去了!” 陆云端还是闹心,老大不小的在金小丰怀里扭来拱去,哼哼唧唧的发牢骚;陆雪征听他出言不逊,便伸手在他那脑袋上凿了一个爆栗:“臭小子,怎么和你哥哥说话呢?欺负他嘴笨是不是?” 此言一出,金小丰笑了,闷声闷气的说道:“干爹,没关系,云端和我闹着玩呢!” 陆云端一挺身站起来了,绕过金小丰扑向陆雪征,开始大规模的撒娇——因为爸爸偏心眼儿,只对哥哥好。 窗台很窄,陆云端抱住陆雪征,把父亲揉搓的东倒西歪。陆雪征知道儿子这是在和自己闹,所以绝不翻脸,只是手中一本新书不好放置,亏得金小丰在下方坐的稳如磐石,并且抬手扶住了他的两条小腿,让他不至于一头栽到地上。而陆云端闹着闹着,一眼瞥向窗外,却是忽然说道:“咦?丁哥来了!” 丁朋五把一只大饭盒送回房内,然后上楼去见了陆雪征。陆雪征没有问他的家事,只谈了两句闲话,然后就把他打发出去了。 丁朋五得了清闲,下楼找到了哑巴——哑巴这些天没有再跟他回家,因为丁朋五心力交瘁,实在是打不动了。 哑巴无所事事,正在小屋床上蜷着睡觉。丁朋五端着饭盒走进去坐到床边,很粗暴的推搡了他:“哑巴,醒醒!” 哑巴吓了一跳,立刻就糊里糊涂的睁开了眼睛。一眼看到丁朋五,他连忙坐了起来,又“啊”的叫了一声。 丁朋五打开盒盖,饭盒里面装的却是萝卜糕。哑巴是个苦人,在衣食住行上从来不曾随心所欲过,虽然看起来干净整齐,其实还是丁朋五给他什么,他穿什么;喂他什么,他吃什么。丁朋五记得上半年哑巴偶然吃了一次萝卜糕,吃的舔嘴咂舌,意犹未尽;不过仅仅是记得而已,他可没心思去伺候哑巴! 把饭盒向哑巴面前一送,他说:“吃吧!” 哑巴接过饭盒,可是随即又端到了丁朋五面前:“哇!” 丁朋五能够听懂他那声音中蕴含着的意思,这时就摇头说道:“我不爱吃这玩意,你吃吧!” 于是哑巴就低头开始吃。 丁朋五看着哑巴的吃相,压低声音问道:“干爹没撵你吧?” 哑巴抬眼看着他,连连摇头。 丁朋五又道:“那你就继续留下来,家里那边容不下你,你回去了,又得吵架。” 哑巴一边咀嚼一边点头:“嗯。” 丁朋五歪着脑袋瞧他,越瞧越觉得哑巴挺好,后来就忍不住一笑:“我今晚不走了,你到我房里睡。” 哑巴含着满嘴的萝卜糕,继续点头:“嗯。” 丁朋五知道哑巴没有头脑也没有心眼,百分之二百的忠于自己,心中便是生出一股子怜爱。抬手搂过哑巴亲了一口,他随即又含笑在对方腿间捏了一把,逗的哑巴一哆嗦。 俞振鹏见丁朋五赖着不走,便做出一番嘲笑,又道:“你这算盘可是打的精明,自己在外面养个老婆,干爹在这里给你养个哑巴!” 丁朋五一想这话,发现的确是这个道理,便去低声呵斥俞振鹏:“别他妈乱叫!万一干爹反应过来,再把哑巴和大福一起赶走,我就得多花一份钱去租房子了!” 俞振鹏乐不可支:“何必多花一份钱呀!你那公寓不是正好三间屋子吗?你们小两口睡一间,大福一间,哑巴一间,多热闹啊!” 丁朋五拧着眉毛做出回答:“你妈×!” 丁朋五从此两头跑,以看望干爹为名,时常就回来住个一夜两夜。陆雪征心如明镜,但是不管,因为家里不差哑巴那点粮食,犯不上让干儿子因为家事为难。而如此过了正月十五,正是他在打点行装,预备前往泰国之时,金世陵忽然结婚了,新娘正是那位基逊太太。 陆雪征收到了请柬,和李世尧结伴而行,同去观礼。这金世陵许久不曾露面,如今闪亮登场,依旧俊美非凡;基逊太太浓妆艳抹,企图用脂粉掩盖住一脸老态,可惜不甚成功;小基逊则是根本没有出现。 婚礼十分盛大,甚至有新闻记者过来拍照。金世陵出着电影明星的风头,打扮的比电影明星更漂亮。而陆雪征和李世尧站在人群中,不禁感慨良多——陆雪征依然认为对方是个尤物,并且得意于自己曾和这位尤物有过一段露水姻缘;李世尧则是在默默心算,想要估出基逊太太目前的财产身价。 金家的孩子,一个个穿戴的整齐华丽,也都站在人群之中。孩子们太美丽了,脸蛋上甚至薄薄的拍了一层脂粉,看起来简直不像真人。其中斯蒂芬妮最为醒目,她穿着一身蕾丝繁复的拖地连衣裙,长发烫的卷曲蓬松,宛如大号洋娃娃。 孩子们全部面无表情,规规矩矩的站成一排。其中只有金雪生比较兴奋,意图上蹿下跳,可惜被斯蒂芬妮死死扯住,不得自由。 婚礼过后,陆雪征回到家中,对陆云端笑道:“儿子,我今天看到了金家那个斯蒂芬妮。哎呀,这丫头越长越漂亮了!” 陆云端佯作无意的答道:“哦。” 陆雪征又道:“我记得你好像一度很喜欢她……” 陆云端不等父亲说完,便低头走开了。 陆云端已经许久没有见过斯蒂芬妮了——他总觉得斯蒂芬妮对自己没什么意思,倒是对何家承凯更为热情。 陆云端自己早熟,就认为八九岁的斯蒂芬妮也会多情,殊不知斯蒂芬妮实实在在只是个小孩子,若是没有金元生看管照顾着,她连头发还梳不顺利呢! 陆云端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又转回来了,若无其事的问道:“爸爸,斯蒂芬妮今天穿新衣服了吗?” 陆雪征蹲下来,正在研究自己的小灰——小灰今天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仿佛是受了伤的模样:“新衣服?穿了,当然穿了!” 然后他抬起小灰的一条前腿,终于找到了症结所在:“谁把猫爪子踩了?” 陆云端不动声色的坐下来,不肯供出金小丰。金小丰在一小时前快步出门,没看到小灰侧卧在地正打瞌睡,一脚踏下去,几乎把猫爪子当场踩扁。小灰惨叫一声,吓的金小丰头也不回,一溜烟的就跑了。 陆雪征非常心疼爱猫,恨不能把猫爪子塞到嘴里吮上一口。而陆云端蠢蠢欲动的思念着斯蒂芬妮,又认为自己十分少年英俊,无论如何都比何家小崽子强。 第198章 去泰国 在启程前往泰国的那天前夜,金小丰在陆雪征的床上,狠狠的为干爹“践行”了一场。 他知道干爹是个不听话的,自有一套主意,既然是铁了心的想要出去找事做,那自己纵算是说破了嘴,也是无用。既然如此,不如抓紧时间先干几场,万一干爹真在泰国呆住了,那将来两人想要亲热,机会可就难找了。 一场云雨过后,两人一同洗澡上床。金小丰赤条条的躺在陆雪征身边,麦色皮肤反射了灯光,胸腹之间还凝结着晶莹水珠。 陆雪征照例是叼着一根烟半躺半坐,拥着棉被静静休息。待到抽完那一根烟后,他转向金小丰,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脸。 金小丰望着他,眼神中带着意义不明的渴求。 陆雪征了解他的所有心意,这时便低头在他那脸上嘴上亲了几口,又低声笑道:“我的罗汉!” 然后他又仔细端详了金小丰的脸模——金小丰五大三粗皮糙肉厚,年轻的时候和同龄人相比,宛如狗熊或者蛮牛,着实是谈不上一丝一毫的俊秀;可是活到如今三四十岁,同龄人的细皮嫩肉大多都已见老,金小丰却是不受岁月影响,依旧是那个虎背熊腰的犷悍模样,而且虽然一身腱子肉,可是面孔偏瘦,轮廓分明。 陆雪征笑了,实心实意的点评道:“我这傻儿子将来要是老了,也会是个很威风的老头子!” 金小丰试着想象自己老了的模样,想象不出。这点他倒是和陆雪征相像了,小的时候不显年轻,老的时候也不显岁数。 翻身把手臂搭到陆雪征的腰间,他还是想要挽留对方。可是话说三遍淡如水,况且就算他说了一百遍,陆雪征也还是不会听。 这时陆雪征抬手一拍电灯开关,在满室的黑暗中也躺了下来。亲亲热热的把金小丰搂到身前,他轻声笑道:“睡吧!” 金小丰回答:“嗯。” 翌日清晨,全家一起早起。这次陆雪征的目的地乃是泰国曼谷,随行的除了金小丰,还有陆云端与苏家栋。金小丰正好在曼谷要处理一些事务,陆云端则是一边帮哥哥的忙,一边凑爸爸的热闹。至于苏家栋,干脆是头脑一片空白,无非是不能和陆云端拆伙而已。 这一行人乘坐夜里飞机,顺顺利利的抵达了曼谷。陆雪征在离开机场之后,也并没有感受到十分浓郁的异国风情,糊里糊涂的就上了托尼杨的汽车。 在托尼杨的豪宅中休息一夜之后,陆雪征一觉醒来,受到对方的热情招待。托尼杨是个性情爽朗的人,这一天大说大笑,带着陆家四人游览曼谷风光;及至到了晚上,又是大排筵宴,并且找来许多美人作陪——美人们打扮的挺华丽,可是细看面目,却又全都美的有限,只是胜在年少,唯有一个出类拔萃,结果陆雪征搂过来一摸,大惊失色,发现这位竟是不男不女。 金小丰身边也偎着一位少女,连陆云端和苏家栋那里都有姑娘作陪。金小丰冷眼旁观,心中暗叫糟糕,因为知道干爹在色欲一道上也是个老饕,自己使尽手段,也无非是管制得他不打野食罢了,但是野食如今喂到口中,干爹可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君子! 然而陆雪征的确是坐怀不乱了。 陆雪征怕金小丰赌气生病。赌气已经是很让人头疼,如果再病上一场,那更是令他头疼兼心疼。所以他自己忖度着,来日方长,等金小丰离了眼前,自己再放开胃口尝点新鲜吧! 想到金小丰对自己这样痴情,陆雪征也觉得挺得意。端起酒杯送到唇边,他目光锐利的扫了金小丰一眼,然后志满意得的仰头喝了一口。 金小丰觉察到了他的目光,可是不明就里,没敢回应。心不在焉的吃了一口泰国菜,他抬眼望向干爹,满嘴里又甜又辣。 如此又过几日,托尼杨带着陆家父子三人前往青莱,而杜文桢的侄媳妇的弟弟抵达曼谷,金小丰便与此人会合,共同淘金去了。 陆雪征在曼谷过了几日城市生活,还没有感受到明显的异样,因为天天热闹,所以也并未想家,直到进入青莱城外的训练学校之时,他才第一次感受到了异国风情。 他看到了丘陵大山,看到了茫茫雨林。学校叫名是学校,其实根本只是一处充满原始洪荒气息的训练营地。托尼杨很善待陆雪征,特地在学校中选出好地方,为他建造了一座坚固的吊脚楼居住;而他的学生们——二十来个黑皮猴儿似的野小子,则是在黑洞洞的铁皮房子里席地而睡。 因为学生都是带有杀伤性的,所以学校里面布有荷枪实弹的看守。枪弹是从国民党军队里买来的美式装备,看守则是本地的华侨青年。陆雪征领着两个孩子在学校里面走了一圈,脸上不动声色,心中暗暗惊叹。 他总觉得自己从小孤苦,已经不易,可是和这里面的孩子们一比,自己的童年还真算得上是自由奔放了。 苏家栋看到了一具吊在树上的幼儿尸首,吓的低下头靠向陆云端。陆云端一手搂着他的肩膀,一手捂着他的眼睛,一边向前走一边说道:“爸爸,小黑就在这种地方生活吗?” 陆雪征摇了摇头:“小黑现在已经上了擂台,应该不会留在这里了。” 陆云端犹豫片刻,鼓足勇气又道:“爸爸,我想见小黑。” 陆雪征没说话,逛完这一圈后找到托尼杨,询问小黑的去向。托尼杨快乐的答道:“纳卡上个月去了澳门,这一阵子都不会回来啦。” 陆云端觉得这地方不好,想让父亲回家去,可是托尼杨用盛情压迫笼络了陆雪征,好像陆雪征如果离开,他就会变得比寡妇还要可怜。陆雪征被他恭维的哭笑不得,而且自己的确是闲的无聊,便不听儿子的建议,坚持留了下来。 陆云端在这里住了三天,然后便带着苏家栋乘坐火车回了曼谷。又同金小丰从曼谷返回香港。如此过了半个多月,正是全家都在念叨干爹之时,陆雪征的信忽然到了。 陆雪征知道自己言谈举止都没问题,只是一动笔就要肉麻,故而信上并没有多说,但是附加了一张照片。金小丰和陆云端挤在一起去看,就见陆雪征高高的坐在老树枝桠上,穿着一套不知哪国的军装夏服,上面衣袖挽到了肘际,下面裤管卷到了膝盖,也没穿鞋,光脚踩着下面的树枝;笑的倒是很开心,眼睛眯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一头短发蓬松乱翘,看着几乎像个年轻小伙子。 金小丰看到干爹这个阳光灿烂的样子,放心之余又有些失神,感觉对方似乎正在返老还童。 第199章 假期 陆雪征像只猴子似的蹲在树上,一手托着一块甜美的菠萝,一手拿着陆云端寄来的长信。 陆云端并没有长篇大论的瘾,信上左一段右一段都是以“哥哥问你……”四个字开头,哥哥并没有单独写出信去,两人的心思就全挤在一只信封里了。 陆雪征慢慢读完了信,得知再过几天,陆云端和金小丰会再到曼谷,届时自己正好可以休上几日短假,过去和那二人团聚一番——不对,是三人,苏家栋是无论如何甩不脱的。 想起苏家栋,陆雪征觉出了为难——再过几个月,李绍文的孩子就要出世了。李绍文的儿女和苏家栋属于同一辈分,照理说,自己也可以充当祖父老太爷了,可是苏家栋从小到大一直称呼自己为“老爷”,这要是改起口来,辈分乱套,倒是更麻烦。 在吃光菠萝之后,陆雪征轻轻巧巧的跳到了地上。扔掉菠萝皮,他走到附近的溪边想要洗一把手,然而低头一看,发现浅水草中埋伏着许多蚂蝗,便是心中一惊。 转身走到吊脚楼前,他弯腰从一只铁皮水桶里撩水洗了头脸双手。前方不远处的空地上,二十多个黑皮小猴正在互相厮打,陆雪征水淋淋的直起腰放出目光,忽然俯身从地上捡起一根马鞭,大步流星的走上去,将一对偷懒的小兄弟当场捉了个正着。 陆雪征不给他们辩解的机会,劈头就是一顿狠抽,打的两个孩子抱头蜷缩,快要团成小黑蚂蚁。旁人见状,仿佛从此情景中受到了刺激,心中向外涌出仇恨怒火,互相厮打的更加狠毒了。 陆雪征自有一套断案方法,在将两个孩子臭揍一顿之后,也就到了休息时间。他把罪名全部推到其中一人身上,把这孩子吊起来晒太阳,另外一人鼻青脸肿的逃过一劫,和其他伙伴们坐在阴凉处喝水吃菠萝。太阳下面的可怜虫望着自己那大嚼菠萝的同伴,气的面孔都扭曲了。 陆雪征不让孩子们生出友情与爱意,因为他们已经选择了这项单打独斗的事业,擂台上是用不到协力默契或者精诚合作的。 对于他们来讲,仇恨是最好的兴奋剂。 果然,在接下来的又一轮厮打中,饱晒太阳的小孩子在得到自由之后,立刻就和那位猛吃菠萝的朋友殴做一团。有人看,有人不看,总之是无人阻拦;陆雪征坐在一旁,也是面无表情的围观。 末了,那位比窦娥还冤的小孩子获得胜利,而另一方在满足的吃过一顿菠萝之后,被他用石头砸碎了脑袋。 小孩子面容冷酷的站在地上,饶是如此,还不满足,狠命一脚踢飞了同伴尸体。目光如刀的环顾四周,陆雪征不动声色的向他抬手,翘起了大拇指。 小孩子不笑,面如铁板。 陆雪征觉得这小子,从勇气上讲,仿佛比小黑还要更胜一筹,但是身体条件就差得多了。小黑像条顺顺溜溜的大黑鱼,动起拳脚来,既凌厉又漂亮。 黑小子们民族复杂,语言纷乱,不过到了这个地方,无论他们是不是华侨小孩,都统一的称呼陆雪征为“阿爸”。 陆雪征觉得这个称呼很有趣,孩子们叫,他就答应。不过其实孩子们也不大叫他,因为他手里攥着马鞭子,打人很疼。 晚餐,陆雪征吃了一大碗清炖蛇肉。 饱暖思淫欲,他躺在吊脚楼内的一张藤床上,翻来覆去的有些寂寞。当初还想着掩人耳目打野食儿,哪知此地除了黑皮小猴就是武装看守,偶尔出现几名山野村妇,好家伙,连上衣都不穿,统一晒成黑皮大猴,看的陆雪征皱眉咧嘴——这也能算女人? 陆雪征闭上眼睛,希望快些天亮。和睡觉相比,倒是训练黑崽子们更有趣味。 如此又过几日,陆雪征在训练学校里住满了三个月,便在校内一名警卫的带领下,骑着矮脚马出山进城去了。 非常辗转的抵达了曼谷,他终于是又见到了金小丰和陆云端。双方相见,当场抱作一团。金小丰仔细打量了陆雪征,见干爹头发很短,腰板很直,皮肤的确是晒黑了,可是双目炯炯有神,是个英姿勃发的模样。 陆云端赖在陆雪征身上不肯下来,金小丰微笑着问道:“干爹在那里苦不苦?” 陆雪征把儿子背稳当了,然后非常客观的答道:“苦倒是不算苦。伙食也不差,就是味道不好。” 陆云端长手长脚,很勉强的趴在了父亲背上:“爸爸,你可别往林子里走,里面有老虎和蟒蛇呢!” 陆雪征侧过脸来看着他笑:“爸爸不敢往林子里走,不用老虎蟒蛇,蚂蝗就够吓人的了!说是还有瘴气。” 陆雪征和金小丰这回一起住进了饭店,然而碍于旁人耳目,也不好太过亲热。及至入夜之后,金小丰悄无声息的推门进入干爹房间——刚一进门,就被陆雪征搂到怀里亲了几口。 陆雪征憋狠了,嗅着人味就要起兴。金小丰没想到他会这样热情,几乎受宠若惊,可是待到双方裸袒相对了,陆雪征却又不肯让他如愿以偿。 生拉硬拽的把金小丰拖到身边,他不急着做那正事,先是抱着对方胡亲胡啃,金小丰隐约明白了他的心意,便手嘴并用的先让他舒服了两次。等到陆雪征的欲火得到发泄,身心松弛下来了,他才试试探探的动起了手脚,同时心中暗笑,认为自己先前是多虑了。 在午夜之前,金小丰偷偷回房。陆雪征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已然入睡,睡的还挺沉,梦里忽然吧嗒吧嗒嘴,他一翻身,孤独的打了个小呼噜。 金小丰要在曼谷耽搁三天,趁此机会,陆云端愿意带着父亲仔细看看这座城市。 先前托尼杨曾经带着陆雪征游过几座寺庙,走马观花而已,看的并不细致。这回他们爷俩儿无所事事,走的细致,正好苏家栋又中了暑,躺在房间里不能尾随前来,这让陆云端别有一种轻松感觉。 这日下午,两人信步走到一条街旁,陆云端忽然放缓脚步说道:“爸爸,这条街上……李继安就住在这条街上。” 陆雪征如今再听到“李继安”三个字,不知为何,会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只是觉得遥远,远到无心再去反感。 陆云端思索着慢慢说道:“前几次来曼谷,我曾经去看望过他。他老了,已经——已经不那么坏了。” 陆雪征看着儿子,表情无辜又坦诚:“什么意思?想让我也去看他一眼?” 陆云端笑了:“看不看都行,他倒是问起过你的情况——算啦,不看了!” 陆雪征抬手挠了挠头上短发,最后也笑了:“他问过我?行啊,那就过去看看吧!” 第200章 思乡 陆家父子沿着小街向前走,陆云端一路走的迟迟疑疑,因为两边的铁皮房子都是一样的矮旧,他无法一眼认出干爹的铺子。 慢慢经过了两间无人问津的肮脏饭馆,陆云端在一处杂货铺子前停住了脚步。 杂货铺子非常小,门户大开,一眼望进去黑洞洞的,只见零碎货物从里摆到外面,皆是香烟肥皂之类的便宜货色,不干不净的乱垒起来,毫无卖相可言。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打着赤膊坐在门前一摞破木箱旁,正在摇摇晃晃的打瞌睡。 陆云端上前轻轻一拍小男孩:“阿宝!” 阿宝正是处在半梦半醒之间,这时骤然受到惊动,就吓的立刻睁开了眼睛:“哟,大哥哥!” 陆云端微笑着一拧他的小脸:“怎么就你一个人?” 阿宝打了个打哈欠,讲一口清清楚楚的中国话:“阿爸在那里睡觉呢!” 陆云端抬头环顾:“哪里?” 阿宝侧过身来,一手揉着眼睛,一手指向后方:“那里。” 陆云端站起身来,径自走去了“那里”。陆雪征一言不发,迈步跟上。 在杂货铺和饭馆之间的狭窄空隙里,陆家父子看到了李继安。 这一处空隙虽然气味不好,但是阴凉通风,也有可取之处。一身短衣短裤的李继安侧卧在一张半旧躺椅上,正在沉沉酣睡,且将一把崭新蒲扇盖在了脸上,让人看不到他的面目。 陆雪征背着双手弯下腰去,仔细审视了对方的体态,就见他裸露出的胳膊腿儿都偏于瘦,肩膀那里歪斜着,姿势还是有些扭曲;睡的倒是挺香,呼噜打的很是匀称。 陆云端正要叫醒李继安,不想陆雪征忽然伸手拿起了蒲扇。 李继安依旧是睡,模样没变,但是皮肉有些松了,再配上花白两鬓,看起来就老了不少。陆雪征摇着蒲扇为他扇了两下,他哼唧一声蹬了蹬腿,大概是方才那一股子凉风让他感到舒服了。 陆雪征没有伺候他的打算,于是用那蒲扇向他头上轻轻一磕。 李继安这回受了惊动,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神情恍惚的望着眼前面孔,他怔怔的只是看,半天没说出话来。 陆雪征对他一笑,低声问道:“老家伙,伸胳膊露腿儿的在街上睡觉,怎么着?活不下去,要卖身了?” 李继安渐渐拧起两道浓眉,然后慢慢抬手摸向了陆雪征的脸庞。陆雪征立刻抬起蒲扇一挡,让他只能触碰到蒲扇粗糙的纹理。 清晰的触觉刺激了李继安的神经。他猛然挺身坐起来,大惊失色的开口说道:“你、你——你来了?” 不等陆雪征回答,他六神无主的环顾四周,一眼看到旁边还站着陆云端,他顿时就像溺水之人见了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抓住了陆云端的一只手。 他思念陆雪征,同时也畏惧陆雪征。他想当着孩子的面,陆雪征总不至于对他痛下杀手。 可是在父亲面前,陆云端下意识的不想和李继安太过亲近。他并没有抽出手来,然而不动声色的退了一步,极力想要置身事外。 陆雪征直起身来,不紧不慢的挥着蒲扇给自己扇风:“别怕,我并非特地前来要你狗命。大热天的,你这条命还不值得我跑一趟。” 说到这里,他抽了抽鼻子,感觉这里有股子泔水臭味,便伸手揪住李继安的汗衫领口,想要把这个呆头呆脑的老家伙拎走。哪知道他刚一出手,李继安就像受到针刺一般,拼命向后一躲,结果汗衫穿得太久,布料朽了,只听“嚓”的一声,陆雪征手里攥着一大片软布,正是对方汗衫的整面前襟。 陆雪征啼笑皆非的松了手:“怎么着?见面就脱衣服,你还想讹上我不成?” 李继安本来就睡的糊涂,方才又是诧异过头,故而就有些一惊一乍。扯下身上破衣站起来,他塌着一侧肩膀,歪着脑袋又问:“你——你来了?” 陆雪征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你再犯傻,我就走了。” 李继安没家没老婆,领养了个华裔男孩叫阿宝,就算是自己的伙计兼儿子。阿宝哈欠连天的继续在铺前看摊,李继安作为主人,则是把陆雪征让到了铺子后面的房屋里去。 陆云端没有跟去,他慢慢走到铺子前坐下,逗着阿宝说话。 他总觉得干爹对自家父亲抱有不寻常的感情——当然,干爹不是好人,好人不会做出绑票的事情来。但是往事随风,干爹现在老了,穷了,没有军队也没有钱了,陆云端真是发自内心的可怜他。 陆云端如今忙得很,难得能来一次,每次来时看到干爹那受宠若惊的高兴模样,他心里都很难过。 李继安因为贪婪,所以在短时间内失去了毕生的积蓄,幸好还有这一处临街的小房,可以让他安安稳稳的挣两个小钱糊口。小房分成前后两部分,前面是铺子,后面是卧室,除此之外,再无其它空间。 李继安把陆雪征领进房内,先是打开窗户通风,随即把床上的凌乱衣裤匆忙收拾起来——却又无处放置,只好还是堆到床头。 扭头望向陆雪征,他发现对方已经坐在了房中唯一一把椅子上。自己也在床边坐下来,他从床头那一堆衣物中翻出一件汗衫,姿态笨拙的穿了上。 两个人相视一眼,然后也没有什么可说。还是陆雪征率先开口问道:“日子过成这个×样了?” 李继安笑了一下:“是,没过好。” 双方继续沉默。 陆雪征其实对他的生活也不是很感兴趣,故而思索着转移了话题:“听云端说,你还挺想着我的!” 李继安低头看着地面:“是,我也没人可想,那就想一想你吧!” 陆雪征要笑不笑的盯着他:“你对我感情不浅啊!” 李继安抬眼望向他,黑压压的眉毛下面射出明亮目光。忽然爆发似的咳出一声,他随即深深的弯下腰去,一声赶一声的大咳起来。 陆雪征先还没当回事,随他咳嗽去,哪知道他越咳越激烈,最后就见他无声的耸动了肩膀,有出的气没进的气。 陆雪征紧张起来,怀疑他是要死。起身上前薅住对方的头发,他硬是揪起了李继安的脑袋。结果一看之下,却是发现这人已经泪流满面。 李继安哭了,含含糊糊的对陆雪征说:“我这一辈子白活了……活到现在一无所有……我死了都没钱买棺材……” 陆雪征眼看床尾高高的立着一捆粗糙草纸,大概是铺子存货,便过去抽出一沓,扔到了李继安面前。 李继安摸过草纸捂到脸上,继续低声哭诉:“我还不如早死在你手里,早死早托生,我还能得个风光大葬……” 陆雪征没有出言安慰,只拍了拍他的脑袋:“你说这些屁话给谁听呢?等你将来死了,云端如果肯给你买副棺材,我不拦着;他不给你买,我也不管!” 李继安抬头看他,忽然又恶毒起来:“你把我打成这个样子,我做鬼也饶不了你——” 陆雪征没等他说完,便微笑着俯下身来。 手指抚过他的花白短发,陆雪征温和笑道:“专说那些几百年前的事情,你还以为你是在天津?活着没本事报仇,死了还要缠我,是不是?没关系,你要是着急,我现在就送你一程!” 李继安这样近距离的凝视了他,失神一般愣了一瞬,随即抬手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 “我当时要是再狠一点……”他气喘吁吁的箍住了陆雪征:“你就是我的了!” 陆雪征闭上眼睛拍拍他的后背:“我当时要是再狠一点,现在就没有你了。” 然后他强行推开了李继安,又直起腰,掸了掸身上的草纸细屑。 “这纸不好,遇水就烂。”他客观的点评道。 李继安满眼泪光,却是哑着嗓子要笑:“我穷嘛!” 陆雪征看了他一眼:“你活该。” 然后陆雪征转身向外迈步:“我走了,你这倒霉模样也没什么看头!” 李继安望着他的背影,并没有追,只是哑着嗓子大声说道:“以后再来!我可怜哪!” 陆雪征头也不回的一挥手,表示不屑。 陆雪征回到饭店,并且把李继安忘到了脑后。 陆云端也没有多说,他坐在床边,伸手去摸苏家栋的额头。苏家栋半睁着眼睛看他,满怀崇拜。 眼看陆雪征离开了,他病歪歪的爬起来,要陆云端“抱抱”。陆云端心不在焉的把他搂到怀里,心里想起干爹,想起小黑,想起哥哥,想起爸爸——想了很多,甚至还想起了斯蒂芬妮。 陆雪征在曼谷逛了几日,直到假期的末尾,才提起了正事——他让金小丰回家去,把李纯和厨房大师傅一起送去清莱,顺便再带上一口袋好白面,以及几斤李家出产的四川泡菜。 “我实在是吃不惯这泰国饭!”他对着金小丰抱怨:“而且闷得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金小丰恨不能把他扛回香港:“干爹,那就回家吧。” 陆雪征皱着眉头想了想,末了答道:“等训完了这第一批小崽子,我就回家。” 金小丰暗暗的松了一大口气——干爹的态度终于有所软化了! 这样也好,让干爹吃点苦头,自己知难而退。否则旁人说的越多,他越烦躁,倒像是大家都要害他。 半个月后,李纯和大师傅抵达清莱城外。 这二位受了金小丰的撺掇吩咐,李纯一进学校便闹中暑,万事全做不得;大师傅则是在一番煎炒烹炸之后,端出半生不熟的油饼以及长了白毛的泡菜。陆雪征气的想要骂娘,可大师傅十分有理:这里的锅不好,油不好,气候也不好,所以饼是这个样子,泡菜是那个样子。 于是陆雪征就时常托着一块菠萝坐在树上,默默计算回家的日期。 和他心有灵犀共同计算的人,是身在香港的金小丰。 在明亮宽敞的私人办公室里,金小丰坐在写字台后的大沙发椅上,饶有兴味的翻看一本黄历。他想干爹吃过这一场苦头,将来回了家,大概不会再闹着往泰国跑,但是闲不住,一定又要玩出新的花样。这种事情,防是防不住的,只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把黄历放在无边无际的大写字台上,金小丰摇头,微笑,叹息。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