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温未了》作者:楚寒衣青   文案:少年时情深意热爱得轰轰烈烈,分了。   长大后偶然间有个机会能闪婚,婚了。   可惜结了婚才发现,对方和过去大不一样。   曾经的骄少爷变成浪荡子,过往的贴心人如今全是刺,心火似烬,余温未了。   文前预警:俞适野(攻)×温别玉(受)   攻受初恋,后来分了;分了后攻有前男友们。   同性可婚背景,两男主婚后互骚。   轻狗血,酸甜酸甜的。 两人都有小缺点,也有其可爱之处,快乐看文,来去随缘,切莫较真。   内容标签: 破镜重圆 恋爱合约 婚恋 业界精英   搜索关键字:主角:俞适野 ┃ 配角: ┃ 其它: 第一章   终于又走到这个时间点了。   洁白的教堂在夕阳西下的昏黄光线中褪去往日的圣洁,重新套上层沉甸甸的铜黄盔甲,树丛与草叶下传来有气无力的嘶鸣,它们的声音漫长、疲倦,像是被这干燥的天气吸去了最后一丝力量,要随着逐渐暗淡的天光一起沉睡下去。   这一教堂之外的长椅上,正坐着两个交谈中的男人。   说是交谈,其实大体是左边的人在说,右边的人在听。   坐在右边的男人叫做俞适野,从外貌上看,大概有二十七八,正是一个人最富有生机与魅力的年纪。他肤色很白,不是冷白,是泛着健康与活力的白皙;与之相对比的是黑得深邃的双瞳,像是富有魔力似吸引人的目光。至于宽广的前额,饱满的嘴唇,两柄精神抖擞,如同随时准备铿然出鞘的小剑的眉毛,则都是这张俊美非凡的脸庞上的写意山水。   此刻,他身体微微前倾,双肘撑在膝盖上,两手虚虚交握,随意翻折的衬衫袖子不羁地将手腕上的金表遮了一半,他的目光则停留在双足之前的一片草丛中,那里正有一只花纹艳丽的瓢虫在啃食青草。   而这一专注引起了旁边说话的人的不满。   “你在听我说话吗?”   “听着。”   “那你倒是说话啊!你的意见和想法呢?结婚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吗?”   俞适野眨了一下眼,不知飞到哪里去的神智终于重新回到躯壳之中,于是他给人的感觉再度发生了些许变化,一如美丽注入灵魂,就变成致命的毒药。   他换了个姿势,从双手撑膝变成靠坐椅子上,那张原本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也带上了些许笑意,其中有点无奈:“结婚确实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但是安逸,我们准备了三个月的婚礼,你推翻了三十次的设计,否决了我的所有提议,还拉着我在四十度高温的天气下,拍了四套户外婚纱照,汗水滴到地上就蒸发,险些中暑上医院……”   不忿已经攀上同伴的面孔,眼看这一段话即将招自对方的激烈反驳,俞适野适时打住。   “这些小事就不说了,好不容易,一切按照你的要求定下来准备好,现在你和我说,要重建结婚现场?”   和俞适野说话的人名叫安逸。   两人半年前认识,在一番柔情蜜意的恋爱之后,终于走到结婚前的最后一步,订婚戒指赠送了,场地设计了,日子圈定了,连喜帖都发好了,就等三天后的结婚典礼了——但时至今日,又出问题了。   安逸的面容并不如俞适野那样独特而饱含魅力,但他同样年轻帅气,样貌不俗,且似乎出身优渥。他皱起眉头:“你一辈子能结几次婚?这种大事,你就不想办得尽善尽美?”   人一辈子确实结不了几次婚,想要好好操办人之常情,但致命正致命在,他对结婚的想法和期待似乎总没有办法和安逸搭上线。   俞适野腹诽不已,他撑着脑袋,快刀斩乱麻:“我们一起努力,三天之内能改多少改多少,然后准时结婚。”   安逸强调:“俞适野,你不是和‘结婚’结婚,你是和我结婚。现在我对这个婚姻现场不满意,而三天时间搞不出让我满意的效果,你说怎么办吧。”   俞适野已不想辩论,他决定用自己的美色终止战争,于是换了个姿势,一勾嘴角:“好了,别说这些烦心的事,我给你一个吻好吗?”   “不好。”   “那你给我一个吻?”   “不好,我们先把问题统一了再说。”   接连的拒绝似乎没有破坏俞适野的心情,俞适野依旧笑吟吟:“安逸,你有婚前焦虑症吗?需要我陪你去医院做一次检查吗?”   那张面孔如此富有魅力,以至于无论什么样话,只要从他嘴里说出,都像百灵鸟的歌声一样婉转动听。   “不用……”安逸先是惯性地拒绝了,接着才反应过来,脸色变了,“你什么意思?”   俞适野轻轻摇头:“字面上的意思,安逸,我觉得你过于焦虑了。”   安逸冷笑道:“俞适野,我看你是想分手吧。”   俞适野眉毛弹了一下,一柄小剑跃跃欲动:“十九次。”   安逸不耐烦:“什么十九次?”   俞适野:“从准备结婚开始的三个月来,你和我说了十八次分手,这是第十九次。”他慢悠悠地吐槽,“大家都说事不过三,我都原谅了你三次的六倍十八次,差不多了,这第十九次,你是认真的吗?”   犹疑自安逸脸上一掠而过,随后凝聚成过往的胜利光辉,他的冷笑消融了,变成了胜利者的宽容:“到底分不分,要看你的表现。怎么,怕了?”   俞适野:“怕了。正好婚没结,我们分了吧。”   好像有一道落雷打在安逸的脑袋上。   巨大的惊愕浮现他的面孔,他的脸色涨得通红,又变成铁青,最后一阵阵苍白,他豁地站起,嗓子破了音:“俞适野——”   俞适野依旧冷静,甚至彬彬有礼:“什么?”   “你要和我分手?”   “是的。”   “在结婚前三天?”   “是的。”   安逸的目光因为凶狠而明亮,他脱口说出一直深埋在心中的担忧:“你在外面有人了吧!”   俞适野笑出了声来,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好了安逸,我不否认我在空窗期会有为数不少的男性朋友,但我一次只和一个人定下交往。看在我们也有一段快乐过往的份上,给彼此留一点体面吧,别让那些美好的记忆都褪色成狰狞的模样。”   激动过后,惶恐突来,安逸再度脱口,声音变得低徊哀恳:“适野……”   他的声音唤来了俞适野的注视。   人还是那个人,脸还是那张脸,但眼角眉梢已经不再蕴含情愫,而换成了轻慢懈怠,这个瞬间,安逸似乎回到刚刚认识俞适野的过去,当时他与各色男女围绕在俞适野的身旁,使尽浑身解数,只为换来这个人漫不经心的一个凝睇。   那个时候,俞适野是国王,他的笑容就是众人最大的奖励。   后来他打败其余人,两人正式交往,一路走到即将结婚的现在,看似他将人圈定,可安逸心中清楚,这个近在眼前的人,无论自己怎么伸手,都抓不住。   他从来没有读懂对方的内心,也就无法想象同俞适野结婚与生活的模样。   于是那些求饶的话最终被咽回了主人的喉咙,尊严控制了安逸,他猛地抬手,拔下套在无名指上的钻戒,用尽全身力气丢向俞适野!   “滚!别让我再见到你!”   俞适野朝安逸愤懑离去的背影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追随飞出去的戒指。   它高高跃起,低低俯下,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而惬意的弧线,如同正于天空自由翱翔的精灵。   于是俞适野的心,也如卸下了一个极大的负担,开始挣脱一层又一层的负面情绪,变得轻松快乐了起来。他将那些使人烦恼的东西抛在身后,只跟从着这枚没有拘束的戒指,甚至有心情调侃想道:   分手就分手,丢戒指干什么?多少也是钱呢,真浪费。   一念至此,钻戒落了地,压着毛茸茸的青草地,咕噜咕噜滚了好长一段距离,直至撞到一双运动鞋,终于停了下来。   运动鞋的主人蹲下身,自草地中捡起戒指。   夕阳的最后一束光芒正好落下来,钻石迎着天光,迸溅出一圈彩虹似光辉,这光辉耀花了俞适野的眼,他抬手遮了下眼,才看清楚被光渲染过的人。   先是陌生,很多很多的陌生,再接着,陌生之中翻出一点熟悉,记忆中的身影和现在的模模糊糊重合了,使他认出了站在身前的人,那是——   “……温别玉!”   尘封很久的名字再次脱口,记忆中的人重归眼前,依稀少年模样。   俞适野收起震惊,看着这许久未见的初恋。   十八岁分别,二十七岁再见。九年的时光多少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他的眉目依旧温柔,但脸上多了些坚毅,那些总萦绕在他嘴角的和煦春风似乎消失了,他的五官无一不周正,无一不恰到好处,他依旧斯文俊秀……但他似乎变得冷淡了。   俞适野诡异地沉默了,他突然发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和现任谈崩被初恋撞见,这个尴尬的局面要怎么破?   他思考的当口,对面的温别玉已经有了动静。他上前一步,将手中戒指递给俞适野。   “你的。”   “谢谢。”   俞适野抬手去接,但一下没从对方手中拿到戒指。他再抬眼看着,发现温别玉神色虽然平静,眼睛里却仿佛闪烁着些饶有兴致的意味。   得了,这多正常啊。   要我能在路上看见初恋和他现任谈崩的名场面,我也饶有兴致。   俞适野面无表情地想。   戒指还是落到了俞适野的手中,温别玉再度开腔。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婚前被甩了?”温别玉语调轻松。   “是我甩的他。”俞适野迅速挽尊。   “哦。”温别玉应了一声,神色莫名地看了俞适野一眼。   俞适野不知怎么回应这似乎透着些淡淡嘲讽的眼神,只好适时沉默。   远处的地平线收束了白日的最后一缕光,声音消失了,寂静随同夜色一起浮上来,草坪尽头的教堂褪去盔甲,披上银纱,好似终于喘过一口气来,连窗口处的彩色玻璃都鲜艳了些。   明明是个明媚的夜晚,可两人间的气氛却凝固起来,像稠稠的胶水将他们一同包裹,为了打破这种感觉,俞适野没话找话:“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温别玉随意道:“我家在附近,来这里散步的。”   俞适野:“毕业后留在了这座城市?”   温别玉:“嗯。”   俞适野看看周围:“那……你要继续散步吗?”   温别玉:“遇见意外,不想散了。”   没话好说了,俞适野明智地闭上嘴巴。   气氛再度凝固,胶水也进化成了坚冰。   似乎终于察觉到了此时两人间的窘迫,这一回,在短暂的停顿之后,温别玉大发慈悲地开口:“我现在有点想喝酒,既然都撞见了,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   俞适野猛地松了一口气:“没问题。这附近有一家不错的酒吧,我带你去。”   说话间,他已经迫不及待走向目的地。可才走两步,他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再回头一看,温别玉还站在原来的地方一动不动。   俞适野疑惑道:“怎么?”   温别玉答非所问:“原来你对酒吧还有研究?”   俞适野:“有时会去喝两杯。”   温别玉低下了头,夜色适时罩上他的脸,从俞适野所站的角度,完全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能看见这人在原地静默一会后,随意将手插入兜里,再抬起脸时,已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那正好,走吧。”   ***   俞适野选择的酒吧在附近的一条小巷子中,只隔着几丛围墙,一条弯弯缠缠的羊肠小路,再进入一扇闭合了的金属门,世界焕然改变,温柔月色下的教堂消失了,漆黑的底色,旋转的射灯,成熟男女散发出的荷尔蒙与酒精相互结合,迷幻出一曲醉人的旋律。   这个酒吧看起来挺火的,夜色还早,这里已经坐了六七成的人。   两人挑了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下,各自挑了一杯酒,开始闲聊。   温别玉:“那次以后,我再也没有在大学里看见你,听说你退学了?”   俞适野:“是。”   温别玉下颌收紧了一点:“为什么?”   俞适野耸耸肩:“突然想换个环境,觉得出国挺好的,于是就出国了。”   温别玉收紧的下颔又缓缓放松,垂下眼,无聊似的摆弄了下桌面的酒杯:“原来如此。”他转移话题,“还差三天就结婚了,怎么突然闹崩了?”   阔别九年,碰面的第一回 就一起喝酒,除了想要聊八卦之外还能因为什么?   俞适野刚才就猜到了,他毫不意外,沉稳回应:“你听到多少了?”   “基本都听见了。”温别玉又插一刀,“你们说得这么大声,不止我,草坪上的其他人也都听见了。”   俞适野嘴角一抽,直接总结:“我和他的矛盾基本就这些。冷静下来想一想,或许是我没有带给他足够的安全感,才让他在结婚的问题上反反复复……唉,你说,我哪里不能给人安全感了?我这次是很认真的想结婚的,能包容的我都尽量去包容了。”   温别玉凝神看了俞适野的脸一眼:“以前可能有,现在肯定没有了。”   俞适野发现了,时间真的是把杀猪刀,才刚杀掉了安逸,又冲温别玉下手了,看这一句一根刺,还有当初和自己交往时候的温柔多情吗?   但看在对方拐着弯称赞他越长越好的份上,俞适野礼尚往来,回以称赞:“如果要以容貌为安全感衡量标尺的话,我们有不相上下的不安全感。”   一句带过,他继续倾述:“婚礼不重要。另一件事才难办。你知道我家有一个习惯,会给子女储存一笔结婚基金,供子女结婚以后使用,对吧?”   这事儿俞适野没和安逸聊过,但早在九年前,也就是当初和温别玉交往的时候,俞适野就同温别玉说过了。那时候年轻,第一次谈恋爱,什么都想要分享,他曾很认真的与温别玉一起合计着结婚基金够干些什么要怎么分配,是不是足够他们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现在回想,还有些好笑。   “因为已经有对象打算结婚了,所以我直接扯了块地皮,准备做点新项目。现在,地皮有了,结婚对象飞了,我的结婚资金……”俞适野两手一摊,“也飞了。但婚礼能窗,项目不能停,马上就要交二期款项了,交不上问题很大。”   温别玉明白了:“你之前说过,你的结婚资金是八十万,这笔钱一时半会确实不好凑。”   俞适野:“不是八十万。”   温别玉:“?”   俞适野:“这些年我家族的生意在我爸和其余叔伯的努力下扩大了很多倍,结婚基金也跟着水涨船高,现在这个数目是八千万。”   温别玉:“……”   两人碰了个杯。   温别玉:“爱莫能助。”   俞适野惆怅道:“冲动是魔鬼。”   温别玉笑起来,有点幸灾乐祸:“身上扛着这么个大窟窿还敢和结婚对象分,现在回头跪键盘求原谅还来得及吗?”   俞适野摇头:“你可以批评我的行为,但不能误解我的操守——好马不吃回头草。”   温别玉嘴角似乎噙着一点笑:“不愿意?那这个窟窿怎么办?”   俞适野深思熟虑:“三天之内再钓一个结婚对象。”   他话才说完,就收到温别玉一个看荒诞喜剧的眼神。   俞适野:“不信?”   温别玉:“不太信。”   俞适野评价:“你应该对我的魅力有所了解才对。”   温别玉笑了:“抱歉,我了解得可能不是很深刻。”   这一刀有点狠,捅得俞适野差点想要回击了。   但温别玉又说:“既然你对自己的魅力这么自信,干脆现在直接钓一个?”他向周围看了看,随手指了个坐在不远处,满脸不耐烦的男人,“就他吧。”   俞适野沉吟:“……真的要这样?”   温别玉:“证明你魅力的时刻到了。”   俞适野从善如流:“那好吧。”   他答应下来,又仔细打量了对方一眼,发现这人直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副要走的样子。   这个对象挑得好,还真有点难度。   俞适野端着酒从位置上站起来,径自往前方的人走去,直接一碰,将杯中的酒洒了几滴到对方身上。   “你——”本来就急着走人的男人差点爆发。   “不好意思。”俞适野面上适时带上了一点歉疚,他从附近的桌子拿起纸巾,递给对方,“没注意撞上了,给我一个微信吧,我把干洗费给你。”   两人的手相碰了。   俞适野在对方手上轻轻一搭,微微一笑,加了对方的微信,打了钱,随后回到座位上。   温别玉还等着:“就这样?”他撘眼一瞧,“人不是都要买单走了吗?”   俞适野优哉游哉:“别着急,再等五分钟。”   并不用五分钟,那人刚刚出门,黑衣服的侍应已经端着一杯酒过来了:“您好,这是刚刚离开的那位先生请您喝的。”   同时,俞适野手机一震,刚刚加上的人发来消息:“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刚才的事也怪我。你给我干洗费,我给你点一杯酒,明天有空吗?”   俞适野晃晃手机屏幕:“如何?”   温别玉扯扯嘴角,给对方一个大拇指。而后站起来,去了吧台一趟。   俞适野方才心满意足将手机反扣,等着温别玉回来后,以胜利者的姿态谦虚:“虽然我魅力很高,但要在三天里头钓一个能结婚的人,也确实不容易。主要是不容易找到靠谱的可以结婚的。你说……”他突发奇想,“现在不是还有人为了买房,专门花钱找上海户口的结婚吗?我也有上海户口,我还愿意倒贴钱结婚,这样三天之内能找到愿意结婚的吗?”   话才说完,侍应又过来了,还端着一杯新的酒。   俞适野正纳闷,另一只手已经握住了酒杯。   这只手纤长,有力,骨节分明,上边还有一抹由幽蓝酒液投下的盈盈水光。   现在,这杯酒被这只手送到了自己面前。   温别玉神色轻松,慢条斯理:“不认识的人都给你送酒了,我不送似乎奇怪了点……给。”   俞适野嘴角的笑容微凝。   他视线在酒杯上睃了一下,又转到温别玉握着酒杯的那只手。   修长手指的无名指处,套着一枚素圈戒指,这意味着,温别玉结婚了。   俞适野停顿一会,玩笑道:“不常来酒吧吧?在酒吧里别随便送酒,会让人误会。”   “哦?”温别玉说,“误会什么?”   俞适野:“误会你在挑逗我。”   温别玉笑了一声,声音里似乎有点嘲讽。   这点嘲讽又让俞适野不太确定了,虽然对自己的魅力很有自信,但温别玉长得也不差,理智来讲,是没有必要这么做的。毕竟……两人间该发生的也早就发生了,现在再见,连猎艳的新鲜感也没有了。   所以,无论从道德角度还是享受角度,还是拒绝这杯酒好点。   俞适野的手指抵在杯沿,并在杯沿上施加相反的力道:“一直在说我的事情,都没谈谈你的近况,戴着戒指,是结婚了吧?恭喜。”   两种相对的力在一杯酒上较劲,几秒之后,温别玉收回手,捏住戒指,转了两圈,再放松身体,往椅子上一靠,隐没在阴影里。   “我是结婚了。”出于某种恶趣味,温别玉将错就错承认了,随后微笑丢下炸弹,“后来又离了。”   俞适野半晌无语。   他这里头婚还没修成正果,结果初恋走在前头,这颗果子不止成了,还吃了丢了,感情生活着实丰富。他觉得自己应该像对方取点经,先取点结婚的经验,再取点离婚的经验,也好度过现在的难关……   等等。   现在的难关?   俞适野灵光一闪,一个大胆但靠谱的计划开始在他脑海中成型,他眼里一下迸溅出兴奋的光芒:“既然你已经离婚了,离一次和离两次也没有区别,你有没有兴趣花一点点时间,赚一大笔外快?——别玉,我们来假结婚吧!”   作者有话要说:俞适野是攻,温别玉是受。 第二章   一口酒直接呛住了温别玉。   温别玉狼狈地咳了两声,擦去不小心抖到手上的酒液,才抬起头来,神情异常古怪:“我们假结婚?你和我?”   俞适野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靠谱:“没错,给钱的,怎么样?”   温别玉撩撩眼皮,慢吞吞说:“多少?”   俞适野:“八十万,不够还可以再商量。”   温别玉笑了:“当初我们计划过的那笔结婚基金?”他摇摇头,“钱不是问题。我有点想答应,又有点不想答应,你说,我是该答应呢,还是不该答应呢?”   对方充满深意的眼神,落到俞适野身上。   俞适野从中读出了温别玉想看他低头的恶趣味。   低头是不可能低头的,这辈子都不可能低头;但八千万也很重要,面前正是个很好的人选,同样不能放弃。   俞适野微一沉思,有了主意。   他端起温别玉送来的酒,凑到嘴前,缓缓饮尽,再拿下插在花瓶中的玫瑰花,揉下花瓣,一瓣瓣铺在酒杯之中,直至铺满。至此,崭新的“花床”出现,盛着那枚曾赠送给安逸的订婚戒指,递到温别玉眼前。   这一系列动作中,俞适野的目光始终停在温别玉身上,他的微笑彬彬有礼,甚至叫人觉得深情款款:“我相信,这会是一笔合适的生意。为合作共赢,我先干为敬。”   俞适野持酒杯的手猛然被温别玉握住,力量很大,他几乎听见指骨呻吟了一声。他略带疑惑地看看人,正对上那双明亮的眼睛。   像是火焰烧灼起来的眼睛盯在俞适野脸上好一会,逐渐趋于平淡,温别玉慢慢扯出一个笑。他取下手上的戒指,露出指根上因长久佩戴戒指而烙下的深深印痕,再拿起酒杯中的钻戒,重新给自己套上。   “有道理,我们可以合作共赢,这件事我答应了……”   指根上有了别人的戒指,自己的那枚就空出来了。   温别玉捻着素圈戒指看了看,目光滑到俞适野身上,他露出了和俞适野相似的微笑,说:“来,轮到你了,我替你戴。”   说罢,他低下头,将自己的戒指套上俞适野的手指。   指腹接触戒圈,不凉,很热,上面缠满温别玉的体温。   俞适野不觉曲了一下手,这一幕唤起了他的些许回忆,记得过去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也买了一对戒指,款式和温别玉现在的这款挺像,只是材质不是铂金而是纯银。他们将戒指拿在手上比划半天,都想要套上彼此的无名指,都不敢行动。最后只好找来两条红绳,一人一条,穿起戒指挂上脖颈。   那个时候,温别玉也是这样,垂着头,低着眼,光洁的额头上落了几缕发丝,下边是长而卷的眼睫与微红的脸。红绳划过脖颈,誓言缠绕颈侧;戒指敲在锁骨,比心更上一点……还有最后,系绳的人凑过来,在他脸颊轻轻吻下。   真是美好的回忆。   “这个戒指是我前夫送我的。”温别玉忽然出了声,并举起俞适野的手,放在眼前欣赏,“他先替我戴上,我再替你戴上,物尽其用,看着也挺合适的,是吧?”   俞适野心中的旖旎迅速消散了。他的手指沉甸甸的,好像在突然之间拴上了另外一个人的重量……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突然爆出来的鸡皮疙瘩,保持风度,点头肯定:   “是挺合适的,满载时间的重量。”   ***   好容易敲定了结婚对象,俞适野这回既不想拖也拖不起,于是当晚分别之际,直接约了对方在第二天一早在婚庆公司见面。   他来得稍早,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工作人员倒是都到了场,正在忙忙碌碌,温别玉还不见踪影。   他也不急着进去,索性倚在公司的门口,慢悠悠吸一根烟。   灰白的烟雾自薄薄的唇缝呼出,凝结在正飘着雨的早晨,氤氲模糊男人面容的同时,也为前方雨织的世界,再罩上一层烟拢的薄纱,里头一切,朦朦胧胧,似假还真。   雨帘底下,上班的车子哧溜来去,每过一辆,就溅起一朵污浊水花。   俞适野看着看着,突然看见了温别玉。   隔着茶色车窗与灰黑马路,路旁的人看着车内的人,一错目间,他停留原地,车子继续向前,车里的人再看不见。多像他们的过去,是两条并不平行的直线,自顾自前行着,于一点交汇,再分道扬镳。   人生三大错觉之一,总以为会和谁永远在一起。   俞适野沉思着,发现车子缓缓停在了前方停车场,他望一眼下雨的天,顺手将剩下的半根烟按灭在垃圾桶,再拿起旁边的雨伞,小跑到车门前,为人遮一片干净的天空。   正要跨出车厢的温别玉抬抬头:“我有带伞。”   俞适野笑道:“万一没带呢?我就在门口,也不花多少工夫。”   温别玉沉吟:“你要去做服务业的话,肯定有饭吃。”   俞适野摇摇手指:“不不,只要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是正常的审美,我就有饭吃。”   几句话过,短短路程结束,两人进了婚庆公司,俞适野先带温别玉去一楼的化妆间,这里等着一位秃顶老裁缝。这位老裁缝手艺精湛,眼光独到,制作出来的衣服总让俞适野满意,他之前也曾将人推荐给安逸,可惜安逸有自己用惯的牌子,不太喜欢这种私人制作。   俞适野同老裁缝嘱咐:“就是这一位,帮我替他准备三套西装,一套结婚用,白色的,和我那套凑一对;另外两套普通酒会用,后天就要。”   老裁缝拿起眼镜,眯着眼,像X光那样上上下下扫视温别玉一回后,才说:“时间紧,只能拿现有的试试改改了。”   俞适野:“先凑合用用,回头再麻烦您给他好好做几套合适的。”   老裁缝轻轻颔首,拿起软尺开始替温别玉量尺寸。   俞适野退到外头,抽了本杂志,一边看一边等,没过多久,帘子重新拉开,换好了衣服的温别玉走出来。   白色的西装将身材妥帖勾勒,稍长的头发略作整理,恰好弯搭在衣领,扣到最上一颗扣子的领口似乎有点勒人了,温别玉微昂下巴,扯扯衣领,正露出一段天鹅颈。   俞适野眼前一亮,吹声口哨:“比我还棒!”   他站了起来,绕着温别玉看了两眼,觉得漂亮归漂亮,但好像单调了一点……俞适野退后两步,找了找老裁缝的配饰盒,从盒子中拿出一支蓝宝石玫瑰领针,替温别玉别上,又低头解下自己的同色宝石袖扣,同样安到温别玉身上。   这样整理完毕,俞适野把人拉到穿衣镜前,站在温别玉身后,双手搭在对方的肩膀,陪对方一同打量镜中的自己。   他越看越满意,比自己买到一套合适的西装还要愉快,一双手先拍拍对方的肩膀,又托起胳膊,扯扯对方的衣袖,再来到腰臀的位置,整理上衣下摆。   “不要太紧张,你的身体有点过于僵硬了,放松一点……怎么越来越僵了?背挺得这么直,你不累吗?”   “你靠太近,空气都被你抢走了。”温别玉不客气说。   “好吧。”正好也整理完了,俞适野耸耸肩,退后两步,“你自己看看,觉得怎么样?”   温别玉默不作声看了镜子一会,抬抬胳膊,走上两步,停下来的时候,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划着衣袖上的宝石扣子:“还行,有点紧。”   老裁缝插一句:“不要担心,我会帮你修改妥当。”   俞适野问:“婚礼西装就选这一套了?”   温别玉不置可否,解下扣子还给俞适野。   俞适野接住,一转手递给老裁缝,叮嘱道:“回头和衣服一起送过来。”再对温别玉解释,“这对袖扣衬你,等结婚那天,我们都穿白色西装,配蓝宝石饰品。”   老裁缝眯着眼点点头,自顾自地在本子上写划起来,大概是在写修改步骤。   温别玉换回自己的衣服,漫不经心说:“一场假结婚而已,随便糊弄糊弄就行了,何必这么认真?”   俞适野:“有些事情可以省略,有些事情不能省略,造型关系面子和舒适度,绝对不能省略。”   温别玉瞧了人一眼:“那什么能省略?”   俞适野带着温别玉来到休息区,婚庆公司的专家已经在这里等待许久了。   他们在一组小沙发上坐下,俞适野拿起面前的马克笔,对着面前厚厚一本婚礼策划书大打叉叉,他眉飞色舞:“婚礼简洁!什么高尔夫草坪婚礼,教堂婚礼,水上烛光婚礼……要乱七八糟步骤的全部给我滚!我们办最简单但不乏隆重的那种,订个好酒店就行。”   一气说完了自己心目中的婚礼之后,俞适野才发现身旁还杵着个结婚当事人,不免虚伪询问一声:“别玉,你有什么想法?”   “我?”温别玉闲闲说,“我的想法是,直接去民政局敲章扯证,五分钟,九块钱。”   俞适野向往片刻,遗憾放弃:“不行,这样真的解释不过去。”   他放下策划书,翻开旁边的灿金喜帖,里头“俞适野”与“安逸”两个名字并排站立。   俞适野不留情涂去安逸的名字,在旁边写上温别玉三个字,对负责人交代:“请帖全部重印,把名字和地点换了,其余不变。要在今天之内重新送到。我们这边没有其他要求了,你们有什么问题吗?”   “有有。”负责人赶紧开口,她赚这笔钱真赚得有点心累,前一个人太磨叽,后一个人太果决,怪不得临到了头还是分了,“婚礼其他互动环节由我们来负责,保证简单不麻烦,但有一个环节需要您二位的家长配合,在进入婚礼现场,你们走向彼此的最初,应该由您二位的父亲,陪着你们走向彼此。”   俞适野皱眉:“需要这样吗?”   负责人无奈道:“一定不要也行,不过有这个显得正式一些。”   俞适野看着温别玉:“来得及吗?”他又补充,“来不及也没关系,反正一切从简。”   温别玉:“我出去打个电话,你们等等。”   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走的时候顺便将请帖拿走了。   出了门,外头还在下雨,温别玉鼻端嗅到了一点尼古丁的苦涩味道,由烟雨封锁的世界里,味道总是这样,长久长久地停留下来。   他摸出手机,给一个不常使用的号码拨了电话:“爸,我要结婚了……时间后天……地点在……对象?”   他翻看涂掉名字的请帖,嘴角扯扯,露出个讽刺的微笑。   “俞适野。”   温别玉再度进来的时候,俞适野正和负责人聊到婚礼上的短片。   负责人苦口婆心劝俞适野:“俞先生,我理解您工作忙碌时间不充裕,可是婚礼总要有些素材,现在的情况是,您和温先生连张同框照也没有,连婚礼的易拉宝都做不出来!”   俞适野侧着头,托着腮,以一种百无聊赖的姿态听着负责人念叨:“你的意思是要拍一组照片?”   负责人认真解释:“这是最基础的,除此以外,我们还建议您再抽时间拍摄一个婚礼短片,这会是你们未来的珍贵回忆。”   俞适野:“拍摄这些要多久?”   负责人快速看表:“从现在开始出外景的话,争取在晚上八点搞定。”   俞适野转头问温别玉:“你有空吗?”   温别玉坐回位置:“没空。”   俞适野对负责人一摊手:“看。”   负责人傻眼:“总不能光秃秃地结婚吧?”   “一张合照也没有的婚礼确实奇怪,但我和他又确实没有时间,所以我有一个想法。”俞适野深思熟虑,“之前我和安逸不是拍了室内室外总共六套照片三个短片吗?我想着……”   温别玉与负责人一同看向俞适野,他们察觉到了一点不妙。   俞适野没让大家失望,公布答案:“我们来个换脸技术,把我前任的脸P成我现任的脸,不就好了?”   负责人转看温别玉。   温别玉居然还镇定自若:“什么时候想到这个操作的?”   俞适野:“昨晚上。”   温别玉夸道:“思路很广。”   俞适野谦虚:“时间紧,每一个环节都要精打细算。”   眼看着这两不靠谱的家伙越聊越投契,大有就此决定的架势,负责人赶紧打断:“虽然现在已经有AI换脸这个技术了,但因为表情和脸型这样匹配度的问题,不是所有的视频都可以使用这个技术,一定要使用的话,可能导致制作出来的视频和本人并不相像。”   比想象中的要麻烦。   俞适野略带失望:“不能用证件照一键替换?”   负责人:“真的不能。”   俞适野掏出特意带上的旧电脑:“好在我这里还存着些你的照片。”他打开电脑,翻看一会后,忽然笑了,“哈,还有我们过去的合照,这回可以用上了吧?”   同样的照片温别玉也有,这些照片直接存在他的手机里:“十八岁的你和二十七岁的你长得可不太一样。”   俞适野不在意:“没事,不就是九年前的照片吗?不知道的人八成以为我们九年长跑终成眷属,真是情深义重,感人肺腑。”   温别玉不语。他扫一眼桌面,桌上除了俞适野的电脑之外,还有一台电脑,是负责人展示俞适野与安逸结婚照用的。他将这台电脑拿到手边,开始操作。   俞适野找了一会,翻出了好些照片,他满意对负责人说:“好了,现在有这么多照片做素材,无论是易拉宝还是结婚照,都能P了。”   负责人弱弱说:“还有短片……”   俞适野一想:“这样,你们当天跟拍现场剪辑,能搞多少搞多少,搞完了直接播放。”   他一路说到这里,自觉差不多了,正要问问温别玉的意见,就见人正在修图软件里修图。修图不是关键的,关键的是……   俞适野盯着电脑屏幕,对电脑屏幕上呈现的效果深感困惑。   “不该是P掉安逸的脸吗?为什么你把我的脸给P了?”   温别玉淡定自若:“我P掉了你的脸吗?可能是你太拉仇恨了。我这人有个毛病,P图的时候容易先对看不顺眼的人下手。”   俞适野一时竟无言以对,只好低下头,继续找照片。   负责人看看俞适野,又看看温别玉,绝望地发现两人是认真打算用P图解决一切,她也没话好说了,只能匆匆去和修图师商量加班事情。   小沙发处只剩下俞适野与温别玉两个人。   俞适野找了半天,突然看见一张照片,一时发愣。   温别玉随意道:“发什么愣,看见我的裸照了?”   俞适野将盖下屏幕:“……不是裸照,我没有你的裸照。怎么,你有我的裸照?”   温别玉:“有啊,要拿回去吗?”   俞适野大方道:“不用,留着给你做纪念。”   “稀罕。”温别玉哼笑一声,他拿着俞适野的脸折腾好一会,出了口气后,舒服了,也不保存,直接关掉电脑,“还有别的要做吗?”   俞适野双手抱胸,想了想:“有。去扯证,五分钟,九块钱。”   温别玉面无表情:“很好。”   “还有,扯完证好好休息一天,等后天结婚。”俞适野有点怅然,“真没想到,我的结婚典礼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温别玉反问:“你原本是怎么想的?”   俞适野:“原本啊……想着会和安逸结婚吧。”   他说着,掏出手机,打开安逸的通讯界面。   温别玉看见了。他稍稍沉默,开口道:“后悔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俞适野没有回答,他在聊天框中输入一句话。   “后天婚礼照旧,新郎换人了。”   输入完了,俞适野锁定屏幕,淡淡说:“行了,有这一句话,安逸死也不会出现在我们的婚礼现场。这场婚礼已经够乱的了,不需要更多的冲突。”   他说完了,才发现身旁的人一直看着自己。对方的神色很奇异,俞适野甚至觉得自己从对方脸上看见了失望。   “你就一点也不后悔?”温别玉问。   后悔吗?   俞适野听见自己心脏的跳动声,沉稳有序,一拍错音也没有。   所以他知道,自己确实不后悔,一点也不。   “过去了。你当分手是随便说说的吗?”   没有更多好说的,温别玉出门上车,准备扯证。   俞适野落后一步,他独自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脑,翻出刚才的照片。   照片铺满屏幕,回忆涌入眼前。   那是高中的时候,在喧嚣吵闹的课间,温别玉趴在桌子上小憩,他的身旁就是窗户,阳光的碎沫如同浮羽似,簌簌洒在他的眉间发尾,照亮他恬静的脸。   那时他和温别玉是同桌。他竖起课本,摊开来,小心搭在温别玉脑袋上,遮住那张毫无防备的睡颜,再拿出手机,探进去,在狭小的角度里,昏惑的光线中,拍了张照片。   时光沙粒滴落,曾经的悸动已同落叶枯萎。俞适野只隐约记得,自己是不想让别人看见温别玉的睡脸,才用这种幼稚的独占手段……书本确实挡住了别人的目光,手机也留下只有自己知道的照片。   可站在彼此身旁的,也不再是最初的那个人。 第三章   婚礼终于来到了,天是蓝的,云是白的,连门口那座仙女喷泉喷出的水,都是纯洁无瑕的。   这家上海顶级酒店的门口,俞适野与温别玉并肩而立,打叠起最精神的笑容,在摄影师与亲友的瞩目下,迎接着一位位前来参加宴会的宾客。   前来的宾客同样满面笑容,挨个与俞适野握手寒暄,恭祝他新婚快乐人生小登科。   一切都很好,但很好之中也有一点不好。   比如新人,十分热情,热情中总少点对着彼此的亲密;比如新人的父母,保持礼貌,但相互里总没有话说;还有宾客,虽然笑着,笑容中总有点古怪。   当然,世上尽善尽美的事情总归是少的,这些细节不用太过在意。   婚礼的迎宾有条不紊地继续着,一直到宾客入座,人流渐稀,两位新郎方才从门前离开,跟着婚庆人员往不同的休息室走去,他们将在接下去的时间里休息准备,再在司仪的指挥下,由彼此的父亲陪伴,一同走过一条铺满鲜花的道路,并于舞台之上,牵住彼此的手,许下今生的承诺。   其实也没什么好准备的。   温别玉坐在沙发上,心不在焉思考着。   这么简单的步骤,傻瓜也能够顺利完成。   他想着事情,没有开口,坐在旁边的中年男女也没有说话,整个房间的气氛都显得沉寂,好在还有鲜花气球装饰点缀,敷衍出些许热闹氛围,证明这是结婚现场。   半晌,做母亲的开口了,她试图笑得和婉一些,但失败了,无论怎么看,这笑容里总有数不清的陌生:“怎么临到了头才给我们打电话?提早一些告诉我们,我们也好坐下来和亲家聊聊天。”   温别玉客气道:“突然决定要结婚,还麻烦你们跑这一趟。”   温母:“总是你的人生大事。”   温别玉:“也不算太大,说不定明天就离了。”   温母被噎了一下,一时也拿不准儿子是在说冷笑话还是认真的。   母亲不说话,换父亲了。   温父硬邦邦说:“上学时候你们为了在一起,就狠狠闹了一场,现在结婚了,以为得偿所愿了?别高兴得太早,以后有你后悔的日子!”   母亲连忙拉住父亲:“大喜的日子你说什么呢!”   温父:“我有说错吗?他们上学时候我就不让他们在一起!两个男人在一起有什么未来?孩子怎么办?一辈子不要孩子吗?老了怎么办?谁来照顾他?也就是我爸,老了疯了,才会支持他们!你怎么会生出这种让人失望的儿子!”   母亲也不高兴了:“我怎么了?什么叫我生出这种儿子,他就不是你的儿子吗?他还是和你爸一起长大的呢!”   父母倒还惦记着这是婚礼现场,不能让外人看热闹丢脸,连吵架都憋屈的压着嗓子,嗡嗡嗡嗡,像一对恼人的蜜蜂在耳旁盘旋。   温别玉本来也没什么心情搭理父母,他们凑对了正好。他的注意力不在这些噪音上,这些噪音也理所当然离他越来越远,飘飘渺渺,听不真切。   二十七年的生命里,温别玉和这对夫妇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跟随爷爷长大,爷爷在的时候,他们还会见个面,吃吃饭,有个团聚的样子,爷爷走了以后,他们就像忘了彼此,只有在这种无可避免的环境下,才能勉强相会。   因为不在意,所以没感觉,对方抱怨指责什么都无所谓,总归几个小时而已,反正他们从来只会抱怨和指责。   温别玉沉默不语,目光径自向前,透过微启的门扉,看见了站在走廊里的两个人。   俞适野,和俞适野的父亲。   做父亲的站在儿子面前,伸出手,亲密按住儿子的肩膀,同其喁喁私语。   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他经常听见俞适野谈家庭,一点点小事在对方的口中都能妙趣横生,那种美满幸福,泼水似的溢出来。   大概也只有这样完美的家庭,才能够养出俞适野这种潇洒到底的男人吧。   因为从没有缺过什么,所以总不会后悔回头。   一次也不。   ***   这条铺着红毯的长长走廊里,俞适野正和父亲站在一只半人高的落地山水花瓶旁。他的父亲叫俞汝霖,今年实际有五十二了,但因为保养良好,看着还是四十许的人,额头的抬头纹,嘴角的法令纹,都是岁月沉淀后的记录,其轻言细语、不苟言笑的模样,如同英国的老派绅士。   “人带回家了,喜帖发出去了,亲朋好友,公司股东,大家都知道你要安逸结婚了——到了最后,名字变了,人换了,你是在表演大变活人的魔术吗?”   俞适野闲适地靠在墙上,笑了笑:“您知道的,别玉是我的初恋,结婚前夕再见初恋,旧情复燃,干柴烈火,多正常啊?”   俞汝霖:“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吗?”   “让我想想,”俞适野单手插在口袋里,作势思考,“您说的话可不少……”   “爱情是有保鲜期的。”   “对,爱情是有保鲜期的。”俞适野恍然大悟,“不过我觉得爱情还像火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在死灰里头复燃了。”   俞汝霖:“你在做的项目不是什么秘密,我们家里的那点习惯也不是什么秘密,公司的股东心里都有数,背后肯定犯嘀咕。”   俞适野这时侧了下脸,将目光从父亲脸上移开,投射在墙壁上的目光因无聊而显得淡漠:“您想说什么?”   俞汝霖替俞适野整理衣领:“你不小了,该学会把事情做得漂亮点了。”   这时候,走廊的尽头走出一道人影,是婚庆公司的人,他轻喊一声:“俞先生,时间到了!”   父子两的交谈停下来。   片刻,背后休息室的门打开,温别玉连同他的父母也走了出来。   两个家庭,六个人,一同站在门前,静待门开。   大门厚重,声音渺渺,像是从高远的天际、隔着重重云朵飘洒下来。而后,大门敞开,一道鲜花铺呈的道路出现在宴会厅的正中央。   他们在父亲的陪伴之下,在周围的瞩目之中,踏上花路,宴会厅的墙壁同时变化,属于他们的照片出现其间,设计师匠心独运,从九年前的校园开始,层次递进,一张张展现到如今,仿佛这长长岁月,他们真的携手而过。   花路的尽头,在司仪的主持之下,父亲离开,两位新郎留下。   登台的最后一刻,俞适野握住温别玉的手。   这只他曾经牵过很多次的手,他以为会非常熟悉,实则十分陌生。   这只手,比过去坚实有力,许多许多。   不知不觉,俞适野晃了下神,直至一阵热烈的掌声将他从冥思之中吵醒。   他扫视周围,宴会厅中的宾客全在热烈鼓掌,司仪脸上带着完美的笑容,温别玉神色则微微奇异,透着许多古怪。   俞适野低声问:“刚才说了什么?”   温别玉的神色更加古怪了,他扫了眼底下的宾客,嘴唇微动:“亲吻。”   两个字足够了。   俞适野终于明白自己走神期间发生了什么。   他一面冲底下的宾客微笑,一面凑近温别玉,伸手揽住对方的腰肢。   怀中的人突地挣扎一下。   还好俞适野高度精神高度集中,及时将人禁锢。   “这么多人在这,别让他们看笑话。”   说完,俞适野速战速决,左手用力环住温别玉的腰腹,侧身低头,探向对方嘴唇。   那片淡色的唇似因还没有反应过来,正微微张着,露出些内里的隐秘绯红。   两人堪堪碰到的那个刹那,俞适野拉起温别玉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用这只手里的婚礼捧花挡住两人面孔,他自己也适时停住,没碰上面前的唇,可惜这个距离还是过近,两人的鼻子已经撞上,蹭在了一处。   但这个时候,这种小事就不用计较了。   借位成功,俞适野悠长地吐出一口气,用气音说话:“倒计时,十……”   温热的气流喷洒口鼻,吹去被花枝沾上的一点冰凉,更让两人的呼吸完全纠缠。   透过斑驳的花叶,温别玉看见藏在花叶后的一方下巴,还有从花叶中传出来的声音,低低的,犹如大提琴的深沉鸣响。   温别玉眼神闪烁了一下,搭在俞适野肩膀上的手微微用力,拉开点两人的距离。   空间太窄,过热了。   ***   借位接吻以后,整场婚宴再没有其他的意外,俞适野和温别玉按部就班地挨桌敬酒,等酒敬完,婚宴也差不多散场。   夏日的天,总是暗得晚。散场时候,远方的天上还残存着片火烧云,一辆辆车子告别新人,踏着夕阳的余烬,没入归家的洪流。   宾客的事情完了,新人的事情还没有完。   他们再度乘坐婚车,带着伴郎团回到家中,那是一套位于市中心的高层住宅,刚刚装修完毕,交通便捷时尚舒适,正适合作为新婚住所。   甫一进门,簇拥在俞适野身旁的伴郎团就起哄,他们全是俞适野的同学和朋友:“卧室,卧室,先去卧室看一眼!”   “天还没黑呢,看什么卧室,闹洞房也早了点——”   俞适野试图反抗,但双拳难敌四手,很快被架进了房间,在他身后,温别玉也带着自己的几个雇来的伴郎慢悠悠地跟上。雇来的就是好,一句话一个动作,绝不做多余的事情。   卧室的房门被推开,大红色的喜字当先映入眼底,紧接着,是被整个打扮得红彤彤的圆形大床,中间是两个并排坐着的婚庆娃娃,一大块白色羊绒地毯放置床前,地毯周围散放着的新婚礼物,每个礼物上都贴着条便签,上边是手写的祝福语。   新婚的卧室,当然也少不了双人合照。   冲在最前的伴郎眼睛贼尖,一眼就看见放在床头的亲密照片,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窗前,拿起照片,正要放声调笑,突然发现点不对劲的地方,再定睛一看……   照片里和俞适野站在一起的人,不是现在结婚的这位!   伴郎手一抖,相框脱手而出,在其将将落地的那个刹那,旁边伸来一只手,及时将掉下的相框接住了。   接住相框的手一反,相框正面朝上,里头的合照也跟着暴露出来。   伴郎突然口干舌燥,刚才喝下的一点酒,全部变成冷汗,自他额头密密麻麻的冒出来,他慢慢的,机械的,僵硬的,将脑袋转了半圈,顺着手臂的方向,一直看到手臂的主人。   果不其然,就是婚礼的新郎,温别玉!   就算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伴郎还是当场一个哆嗦,撞在了床头柜上。现场十分热闹,小小的房间里挤着七八个人,这个小角落的动静压根没有惊动其余的人,所以还是温别玉动了手。   温别玉扶了撞到床头柜的人一把,说了声“小心”之后,将人推推,让人让开,并把相框放回床头柜,还颇带恶趣味地调整了下位置,让照片正冲着床头,保证睡在这里的人能够一眼看见,而后,若无其事地走了。   接下去的时间倒是一派平静,参观完了房间的伴郎团们在俞适野充满暗示的表情之下,没敢真干出将两新人扛起来丢到床上的事情——既然如此,只能走了。   俞适野跟在众人身后,将伴郎们统统送入电梯,刚才转身,门后就闪出个人来。   他没有惊慌,老神在在问了一句:“从刚才开始就见你躲在人群后边冲我挤眉弄眼了,有什么事?”   自门后出来的人正是刚才看见相框的伴郎,他姓孟,名启航,是俞适野国外留学时候的室友,关系还挺铁。   孟启航欲言又止:“你……你……”   俞适野都有点不耐烦了,他累了半天,只想休息:“到底什么事?不重要的话我们明天再说。”   孟启航赶忙将人拦住:“别,很重要。”他说着,朝半掩的大门里探了回脑袋,没看见人,才细声细气,“我问一下,你为什么和现在这位结婚?”   俞适野愣了一下,笑道:“还能为什么,想结婚就结了。”   孟启航:“就是说你爱他?”   俞适野反问:“不然呢?”   孟启航松了一口气,拍拍俞适野的肩膀:“那行,你心里清楚就行,结了婚成了家,就好好过日子,反正现在这位和你在一起,比前面那位更登对……”   他说完了,向电梯走去,走之前不忘回头再强调:   “记得,收收心,好好过日子!”   楼道里只剩下俞适野一个人,他望着离去的朋友,产生了一些迷惑。   说话就好好说话,怎么还一副规劝出轨渣男的口吻?   他现在不想动脑筋,没有多想,转身进了屋子,甫一进门,血红血红的床单被罩就占据他的全部视线。   真是的,都说了新房不要搞太多的红色……   俞适野头痛地挪开目光,随手扯下身上的外套,丢过去,盖在被罩上。   这动静吸引了站在卧室里打量衣帽间的温别玉。他转过头身来:“人走了?”   俞适野:“走了。”   温别玉:“还有别的事情吗?”   俞适野:“没了。今天辛苦你了,我送你回去吧。”   温别玉淡淡说:“不用,叫了车,在楼下等了。”   俞适野乐得轻松:“下回见。”   温别玉:“离婚见。”   互相道别之后,温别玉向卧室的出口走去。   俞适野稍稍侧身,给人让开位置,当一身白西装的人从他身旁擦过的时候,他突然叫道:“等等。”   温别玉停下脚步,侧头看人。   俞适野拍拍额头:“晚上出门,穿一整套白西装有点奇怪,但这两天降温,不穿又有点冷,我给你找个外套吧,之前布置的时候应该放进来几套过。”   他来到衣帽间前,向里头看去。   衣帽间里果然有几件衣服,不多,但从内到外都有,而且都是吊牌没摘的新衣服。   俞适野选了件尺码合适风衣递给温别玉。   温别玉的目光慢悠悠地在这件衣服上转了一圈,尤其看着它的尺码;然后他的视线一偏,偏到了床头的合照上。   对方久久不接衣服,俞适野奇怪了:“怎么了?”   “没什么。”温别玉嗤笑一声,没接这件属于别人的衣服,自己走进衣帽间,拿了大一号的,“下次离婚的时候还你。”   拿了衣服的人直接离去,俞适野望望人,又望望手中的风衣。   行吧,那件就那件,这件我自己穿。   他脱下西装外套,再套上风衣试了下……非常紧绷,肩膀处根本活动不开。   算了,反正是开车回家,干脆不穿外套了。   他嘴角抽了下,默默脱下风衣,挽起西装外套,直接穿着衬衫离开房间,刚一出门,冷风呼啸,寒意罩面。   “哈秋!”   ***   疲惫的婚礼终于过去了,婚礼之后,俞适野跟完成了一桩任务脱下一层枷锁似的,再度放飞了自己。   他照常上班下班,工作休息,平时怎么干,现在就怎么干,就是事业实在有点忙,抽不出时间去厮混,索性过个独身假期,至于婚房和温别玉,那是真的一次也没有想起来。   他的家里有一位负责打扫做饭的阿姨,姓吴,先前照顾着俞适野的奶奶,后来被奶奶拜托过来照顾俞适野。因为一贯干净利索,耐心细致,无论是奶奶还是俞适野,都很喜欢她,她也算是他们的半个家里人。   今天和往常没有两样。   吴阿姨早早来到俞适野家中,给俞适野准备早餐之后,目送这孩子吃完上班之后,就开始收拾家务,去菜场买菜,等她在菜场逛一圈回来,正搬个凳子坐在正对花园的厨房里洗菜择菜,突然来了个人。   “吴姐,吴姐在吗?我给小俞先生带新婚礼物来了,是我家老板让我送过来的!”   吴阿姨抬眼一看,认出了人。那是俞汝霖先生公司里某位股东家的保姆,她没记得那位股东是谁,就记得了这保姆,别看这保姆年纪不过四十岁,舌头长足四百米,哪家有点事,她都能知道!   看着是这人,吴阿姨内心没趣,也不想起身开门。   “都结婚六天了,怎么这时候还送礼物?好了,东西放在外边,我待会去拿,你也忙,我就不留你了。”   “那行,东西我放着了。”   门外的保姆眼珠一转,她先放下东西,转身假意要走,走没两步,突然抱住肚子:   “哎呦,我好像有点闹肚子,吴姐你开个门,我先上个厕所……”   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情,吴阿姨也只好起身把门打开,又将人送到屋里供客人使用的厕所里,才回到原位,一边择菜一边等着,等着等着,她内心总觉得有点不对味,又回屋里看了一眼,正看见那保姆走下最后一截台阶。   吴阿姨脸色变了:“你怎么从楼梯上下来?”   保姆打着哈哈:“没有,吴姐你不要误会,我就是看看这玻璃楼梯,造得多时髦啊。”她赶紧说,“家里头还有事,那我就回去了,谢谢吴姐啊。”   这句说完,保姆一溜儿出了房间,吴阿姨没追保姆,她三步并作两步上楼看了一眼,倒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书房的门好好关着,卧室里也是她之前整理过的模样。她再从窗户向外看去,看见离开了房子的保姆正边走边用手机发消息,也不知是什么重要的消息,要在走路的时候发。   吴阿姨真的觉得很不对劲,她给俞适野打个电话,着重描述了这些人的诡异行径:   “小野,我觉得最近家里有点奇怪……从你结婚到现在,差不多一周了,每天都有人来送礼物,什么司机啊,秘书啊,保姆啊……送礼物是正常的,但她们怎么总挑你不在家的时候来送礼物?按理来讲,礼物不是应该当面交给主人吗?……还有啊,这些人看着都鬼鬼祟祟的,送了礼物也不走,非要往家里瞅一瞅瞧一瞧,还老爱观察车库和玄关,你说,奇怪不奇怪?”   ***   俞适野暂时没有表示是否奇怪。此刻的俞家老宅里,俞奶奶先表露了自己的奇怪:   “我的孙子假结婚真拿钱,就为了八千万才举办这个婚礼,所以才会婚前派送出两张名字不一样的喜帖来……这种流言,究竟是怎么传出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我快快乐乐写文,大家快快乐乐看文。这个故事虽然有点儿狗血酸爽,但在我的内心里还是感觉是个挺甜的故事,俞适野和温别玉都是很可爱的人,都值得最好的,就像你们大家一样,啾~ 第四章   老宅是一栋三层的洋楼建筑,年纪已经有些大了,不如现今拔地而起的高楼那样外观时髦,可红漆的檐,米白的墙,老式的木格窗户,就连院子里亭亭而立的梧桐树,都因保留有时光独特的韵味而尤显可爱。   奶奶的房间在洋楼的三层,有一整面的圆弧形窗户,无论春夏秋冬,只要是天晴的时候,总是阳光满溢,将房间里的每一寸角落,连同空气里的浮灰细沫一同照亮。   现在,老人就坐在窗户底下,下午的阳光照亮她雪亮的发丝,也将她坐在轮椅上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她皱着眉询问身旁的人:   “我知道婚前换人的事情,温别玉这孩子的名字我听过,是小野的初恋,结婚前的最后一刻终于知道了自己心爱的人,然后选择了心爱的人,这不是很平常的一件事情吗?”   坐在奶奶身旁的,是一位五十上下的女士。   这位女士穿着一袭深紫色长裙,身材高挑,肌肤白皙,手臂圆润有力,一头黑发在脑后利索的盘成一个髻,乍看上去,是位干练又富有魅力的妇人。   这是奶奶的生活助理,负责打理奶奶一切事物,她姓范,叫素怀。   范素怀正整理着一份文件,片刻,她走到奶奶身旁,将文件递给老人家:“已经找到消息的源头了,消息是从这个群里传出来的,您看看。”   奶奶一伸手,老花眼镜就递到她的手中。   她将眼镜架上鼻梁,远远看着,发现上面全是些家里集团董事会股东的聊天记录。   奶奶仔细看着这些聊天记录,意外的发现居然大家都在讨论自己孙子派发两张请帖的事情,在她心目中自然而然的对初恋情深的缘由在这里似乎没有任何市场,他们先是讨论认为,孙子的公司已经摇摇欲坠,急需八千万救助,所以才假结婚;接着又讨论认为,互深集团树大根枯,这就暗中布局,开始转移资产……   讨论之中,还穿插着很多证词。   比如前天,一位股东的司机前往送礼,他发现俞适野的车库只有一辆车子进出。   比如昨天,一位股东的秘书前往送礼,她发现俞适野的玄关里所有的鞋子都是同一码数。   再比如今天,还有个保姆聪明机智,绕上了俞适野卧室的洗手间,发现里头只有一只杯子一根牙刷,从而得出结论,俞适野肯定是自己一个人睡着。   至于婚房,也有人去踩点,里头灯都没亮过一次,根本没有人住在里边。   各种旁证收集到这里,事情已经盖棺定论了:   “俞适野肯定假结婚,他公司的资金链断了,互深集团也开始暗中转移资产了!”   奶奶一路看到这里,陷入了很深的思考。   片刻,她对范素怀招招手:“小范,打电话给小吴,问问她小野最近的生活是怎么样的,他是一个人住,还是两个人住。”   范素怀出去了五分钟,再进来时候,脸上略带着无奈。   于是奶奶什么都清楚了。   “这孩子真是越长越歪,越来越不可爱,连结婚这种大事也胡闹得没度。”老人对着阳光咕哝,“不行,我得想个辙……”   ***   半下午的时候,在公司的俞适野接到了奶奶的电话,让他晚上回老宅吃饭。   接到这个电话,俞适野一点也不意外,算算时间,他那笔结婚基金也该给他了。于是他尽早结束了工作,驱车回到老宅。   一进门,就有菲佣上前为他拿替换的鞋子。   他换了鞋子,问清楚奶奶所在后,一径来到目的地。   那是三楼尽头的房间,有最好的阳光和俞适野许多幼年的回忆,他小的时候很喜欢这里,每当他呆在这里的时候,胖乎乎的奶奶就会从楼下端来糕点,再坐到旁边的摇椅上,笑眯眯的,一面同他说话,一面拿起针线,开始织毛衣……   虚掩的门被推开了,露出房间里干枯瘦长的身影,坐在沙发上的老人,佝着肩背,曲着腿,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犹如干涸黄土地上肆意生长,纵横裂张的沟渠。   记忆是张泛黄的老照片,陈旧,失真。   只是在花园里跌了一跤,记忆中健康精神的奶奶,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一小片阴影降临下来,静悄悄覆盖在俞适野的心头。他敲敲门,向内探身:“奶奶。”   显而易见的惊喜浮现在老人的脸上,使堆积在她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俞适野熟门熟路走到奶奶身旁,将奶奶从沙发上抱到轮椅上:“就刚才,一回家我就来找您了,来,我带您下去花园里散散步。”   奶奶更开心了,她冲俞适野招招手:“不忙,我这里有份东西,你先拿去看看。”   奶奶的手,指向旁边的小茶几,一份文件正静静躺在上边。   “这是什么?是我的结婚基金赠予书吗?”俞适野笑道,他长臂一舒,拿到了文件,对着上边的标题念了起来,“《关于俞适野及温别玉婚姻审查意见》……”   刚才念到这里,俞适野扑哧笑了:   “这谁写的,什么沙雕标题?”   奶奶没有笑,于是整个房间都只有俞适野一个人的笑声,孤单又突兀。   俞适野感觉到一点迷惑了。他收起笑容,再度翻阅手中的文件,并逐一念出来:   “《关于俞适野及温别玉婚姻审查意见》……第一条,俞适野与温别玉同意接受特派专员的定期审查,审查时间为每周一次;第二条,俞适野与温别玉同意接受特派专员的审查打分制度,若一周内分数过低,既代表婚姻进入红灯状态;第三条……”   他念到这里,心中升起了很多不妙的感觉,于是直接跳到后头附带的定期审查打分表格上,飞速扫了一眼。   表格是这样写的:   牵手,1分。   接吻,2分。   出双入对,按时间算分。   同床共枕,按证据算分。   ……   这个表格从哪找来的,真是场面□□,不堪入目!   这还不止,这份文件的最后,居然还有这样一句话:   “该审查为期一年,一年之内,若双方离婚,或不能达成审查条件,则俞氏企业将以其八千万投资,按比例拥有俞适野公司的控制权。”   俞适野木然问奶奶:“这是什么?”   奶奶:“给你的合同,你的结婚基金将以合同上的方式打给你。”   俞适野:“愚人节活动?”   奶奶:“愚人节都过去半年啦。”   俞适野很懵:“这是开玩笑的吧?我为什么要签这份合同,结婚基金不该是我结了婚就给我了吗?”   奶奶:“正常情况下是这样,但你的情况有些不正常。”   俞适野不服气了:“我的情况哪里不正常?”   奶奶淡淡谴责的目光落在俞适野身上,那仿佛在说:你的情况哪里不正常,你自己不知道吗?   俞适野意识到自己不能强辩,他轻咳一声,战略性后撤:“就算以我的情况需要更多的等待时间,也不能用这个侵犯隐私的合同吧?奶奶你看这份表格,什么叫做‘同床共枕的证据’,同床共枕能有什么证据?”   奶奶让俞适野放心:“表格做得仓促,上面的一些项目确实不够仔细,后边还会再仔细调整的。你放心,你们的空间还是你们的。”   俞适野还想再说些什么。   可奶奶抢先说话。她看着孙子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了两枚弯月牙,笑容慈祥包容,脸上的沟壑摇身一变,成了经由时间沉淀下来的智慧纹路。   “小野,多给自己一点时间,这样你才能知道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再说,你也没得选择,除非你不想要你的结婚基金。”   俞适野:“……”   “对了,”奶奶再补充,“关于私人空间的事情你放心,奶奶不会打扰你们的,之前我已经和一直照顾你给你做饭的吴阿姨通过电话了,吴阿姨拍着胸脯跟我保证会在照顾你们的同时,仔细观察你们的新婚情况的。”   俞适野发现奶奶吃了秤砣铁了心,就要搞这个花样。   这可不太妙。   他暂时离开奶奶那里,拿着文件快步下楼,打算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看看,结果在经过二楼书房的时候,被呆在里头的俞汝霖叫住了。   “适野。”   “我有点事。”   “我也有事。”   俞适野顿了顿,还是停下来,走进书房,先问他爸:“什么事?”   “公司的股价跌了。”   “所以?”   “股价动荡的原因来自这几天里流传在商圈里的一则传言。传言互深集团俞汝霖的儿子,自己开的公司支撑不下去了,想法设法假结婚以便从家里拿到八千万,进而拓展到这有可能是互深集团的老总和儿子演的个双簧,花式转移资产……你蠢得让我吃惊。”   书桌后的俞汝霖摘下厚框眼镜,揉揉鼻梁。   “结婚当天我就和你说过了,你想做什么都没有问题,把事情做得漂亮一点。现在才几天,你和你的新婚对象演过一分钟的戏吗?他至少拿了钱吧,反正是给钱演戏,你哪怕买个小明星陪你演这一出,事情不也好办得多吗?”   俞汝霖说话的时候,俞适野一直听着,从头到尾都没什么表情。   等对方终于说完了,他也简单应了句,事情的责任很明确,没什么好辩驳的。   “这是我的问题。”   “从现在开始,你们同进同出,在公共场合里演演戏,也抽个时间去集团晃一圈,想办法打破一下谣言。”   “我知道。”   “至于你奶奶那边,这份基金本身就是老人家定下的规矩,如果你有办法让她改变主意,你就尽情去做。但我是不会反驳老人家的决定的。”俞汝霖说,“当然,八千万不算多,你如果需要,我可以批给你,你先拿一份投资计划过来……”   “爸爸。”俞适野打断了人,明确告诉对方,“我的公司没有倒,不需要你来注资。”   俞汝霖被拒绝也没什么反应,面不改色:“你出去吧。”   俞适野转身就走,到了门口的时候,背后再度传来父亲的声音。   “婚前协议签了没有?没签吧。找谁假结婚不好,找初恋假结婚。让一个简简单单的生意,变成如今的尴尬局面。”   ***   事情固然发生了俞适野始料未及的变化,但不能因为一件事,日子就不过了。俞适野按照原计划,在老宅吃了顿晚餐,中间还笑意盈盈地和奶奶聊了好一会天,末了才回到自己家里。   等到家中,上了床,独自一个人躺在黑夜之中,俞适野才露出些许苦恼来。   要不是时间太紧其他渠道赶不及凑上资金……   算了,现在想这些没有意义,出钱的是祖宗,他必须向奶奶低头,这也就意味着……他得对温别玉低低头。   低头是有技巧的,直通通就上肯定不行。   俞适野一面和温别玉约了见面的时间,一面抽个空,在见面之前先找到自己的Tony老师,弄了个头发凌乱,眼角发红的颓废造型,如果不是害怕太夸张导致弄巧成拙,俞适野甚至想要做戏做全,通过倒立让自己双眼疲惫充血……   无论如何,一个“明明快哭了但又佯装坚强”的造型弄好了。   俞适野就带着这个造型,前往约定的地点。   ***   两人的见面约在一家比较安静的咖啡店。   叮咚一声轻响,咖啡店的自动玻璃门向两侧滑开,进门处的景观喷泉淙淙地流着水,上边裹着层棉花糖似的云雾。   温别玉向店内走了两步,时间还早,咖啡店的座位空落落的,没有几个人,俞适野也不在。他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开始用手机办公,边做事边等另一个人的到达。   不一会儿,脚步声传来,一个推盘放杯咖啡,送到温别玉面前。   温别玉头也不抬:“你送错了,我没点单。”   可对方回答:“这是本店特邀咖啡师专为他尊贵客人设计的咖啡,代表他对客人的感觉,只有这位客人,才能品尝。”   温别玉听得一怔,目光不觉挪到桌面。只见咖啡表面附着一层蓬松轻薄的奶泡,奶泡的正中央,有个太阳笑脸的拉花,这笑脸拉得还挺萌的,如果不是周围那圈代表太阳光晕的线条长短不齐,粗细不均,如同遭遇了个灵魂剪发师似的,这个拉花,就可以说是非常完美了。   “这家店的特邀咖啡师就是这个水准?”温别玉带着笑意抬起眼睛,却在看清楚俞适野的面容时候收敛了,“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出了点意料之外的事情。我今天邀你来是想拜托你一件事的。”   越是故意,越要若无其事。俞适野深谙吊胃口的精髓,一句带过,便切入主题。   他坐到温别玉的对面,双手交握放置桌面,身体向桌沿倚靠,整个人显得诚恳又真挚:   “请不要和我离婚。”   对面的眼睛像是两泓醉泉,望一眼就叫人微醺,让人忍不住相信对方说的一切。温别玉不太自然地转开视线:“什么意思?”   俞适野清清喉咙,简单将前因叙述,着重和温别玉说了自己奶奶的时间要求:“……所以,我们得将这段婚姻维持一年。”   温别玉缓过来了。他敛下眼,先是默默不语,片刻后调侃:“一年也太长了吧,你这样的人,还能有一年的空窗期?”   俞适野回忆片刻:“确实没有空窗一年过。”   温别玉:“那就是了,万一中间你又看上了谁,情投意合想要结婚,而我又还保持着和你的婚约,到时候该怎么办?难道叫你去犯重婚罪?”   俞适野觉得这话很有些深意,明着是说他,实际在点他。   至于点什么……这场假婚姻中还能点什么,俞适野以己度人,觉得温别玉无非是不想当一整年的和尚。这也是个很正当的诉求,凭什么让二十七岁血气方刚的男人当和尚?男人是有需要的。   他琢磨出了味道,当下说:“你放心,结婚哪有八千万重要。金钱已经蒙住了我的心窍,至少这一年里,我不会再被任何人给打动。当然——”他又顺着温别玉的深意补充,“这只是我这方面的。关于你,如果在这一年之中,你有看上什么人的话,你不要担心,我绝对会帮助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等我们的合作结束,我还会送你们一份结婚礼物。”   温别玉嘲笑道:“想得够深远。”   俞适野深有感触:“之前太忙乱,准备不够充分,我应该更面面俱到一点……我本来以为这是一个很简单的双赢合作,没想到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对你生活造成的困扰,我很抱歉。”   这句的后半段,就是俞适野对温别玉的慎重道歉了。   温别玉瞧着人:“嘴上说着道歉,我怎么觉得你的眼睛是在期待我答应?”   俞适野眨眨眼,理直气壮:“我是啊!”   “你觉得我会答应?”   “说不定会呢。”   “凭什么?”   俞适野思考着:“凭钱?”   温别玉不太有兴致:“我说了,不是钱的问题。”   “不不。”俞适野摇摇手指,“钱有什么不好的,你看,为了钱我都贡献出我的婚礼了。”   “你的婚礼也有我一半。”温别玉提醒。   “那我们就达成共识了。”俞适野笑道,“事情还是这个事情,只是项目的时间和难度调高了一点,但是多少付出就有多少回报,我保证给你高回报,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就我对你的了解……”温别玉说,“如果事情只是这样,你是不会说这么多的。还有别的变化吧,一次性说清楚。”   这一点是蒙混不过去的。俞适野也没瞒着,三言两语把奶奶的额外观察要求和俞汝霖的吩咐给说了。   温别玉面无表情,动也不动。   俞适野察言观色,觉得对方可能是震惊到丧失了表情能力。他赶紧向温别玉保证:“你放心,一切都是做戏,我对天发誓,绝对不会占你便宜的,连一根小指头的便宜都不占!”   温别玉神色一冷。   俞适野再次注意到了,虽然不明白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但这一次的谈话显然正往糟糕的方向变化。他本来想再挽救一下的,但想了想奶奶那个特别扯淡到自己也不太能接受的合同……   俞适野叹了口气,决定不勉强温别玉了:“你不答应我也能理解,我们去扯离婚证吧,现在过去应该还来得及。”   温别玉坐着没动:“我还以为你会再求我一会儿。”   俞适野求人的时候是真心实意的,放弃的时候也干脆利落:“没什么好求的,这事还是你吃亏一点,这样结束挺好的。”   温别玉双手交握,他的目光有点虚,明明投射在俞适野身上,却又似乎不只在看这个人,还在看些更久远的东西。   俞适野求他的时候,他的心依循习惯动摇着。   可是时间将一切模糊改换,记忆里永远昂着脑袋踱着方步,神神气气展示羽毛的小孔雀走了,长大了,拥有了更神俊的身姿和更美丽的羽毛。   成年的孔雀不会再对他软磨硬泡,调情打闹,催着他改变主意。   他也不想再改变主意了。   温别玉:“事情真的很麻烦?”   “人生在世,麻烦常有,没有这个,总有那个,你不用替我担心。”俞适野哲理回应,随口说了个骚操作,“大不了我和你离婚之后再找个像你的人闪婚,让他改名温别玉,再和他完成一年约定。这一次我保管开头就把所有事情说得清清楚楚。”   温别玉都惊了:“……俞适野。”   俞适野:“嗯?”   温别玉:“你真行。”   俞适野谦虚道:“承蒙夸奖,不胜荣幸。”   温别玉站起身,微微犹豫后,还是说:“离婚之前,带我去见你奶奶一面吧,我想和她聊聊。” 第五章   温别玉前往老宅的时候,俞汝霖正好不在,范素怀得知俞适野带着温别玉前来,特意走下楼迎接两人,并带着两人往奶奶的房间走去,语调轻松地和俞适野说老太太今天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就在刚才,还念叨了孙子一声。   走在略有岁月痕迹的长楼梯上,温别玉内心有点不自在,又有点儿羡慕,那是隐隐约约的对亲人的殷羡,这样的亲人他曾经有,可是失去了。   不一会,两人来到卧室前,俞适野先进去,一小会功夫就出来,他摸摸鼻子,对温别玉:“我被赶出来了,奶奶听说你过来了,想和你单独聊会儿天,可以吗?”   这正中温别玉下怀,他点点头,没说什么,进去了。   穿过一扇门,进了卧室,温别玉一眼看见轮椅上的老人,或许是他的视线在轮椅上停留太久了,坐着的老太太摸下椅子,爽朗开口。   “花园里跌了一跤后就走不动了,看着有点可怕,但除了日常生活不方便之外,其他也还好。”   “不可怕。我是想起我爷爷了。我爷爷也……也曾经有过类似的时候。”温别玉回过神来,“奶奶您好,我今天过来是想和您说一些事情的。”   奶奶:“关于小野的?”   温别玉:“是的。”   奶奶一语中的:“你们是假结婚吧。”   这话一下打乱了温别玉的脚步,他错愕地看着老人,打了两个磕绊,没接上话来。   奶奶才笑道:“我就是猜这一点,才给小野那份合同的。”   温别玉突然明白了什么,可他更迷惑了:“为什么……您……这是……想要撮合我们?”   奶奶没有回答,倒是意味深长地反问了一句:“那你呢?你又是为什么过来?”   我是为什么过来?   温别玉能够回答,他的理由很多很充分:   尽管他不会答应那份荒唐的合同,但看在俞适野和他是老同学,他们曾经有一段的份上,他也不忍心看见俞适野蒙受巨大的损失,所以才打算试试,看能不能帮俞适野说服家人……   可在他把这些理由说出口之前,一只带有老人斑的手覆盖在温别玉的手背上,拍了拍。   这只手粗糙、干燥、手背处有粗大的经络撑起表皮,可非常温暖,有那么一瞬间,温别玉将这只手同记忆中的手弄混了。   记忆里,爷爷也总是这样,拿手盖住他的手背,拍了又拍。   奶奶絮絮说:“小玉,这不是我第一次知道你。在好几年前,我就从小野嘴里听见过你的名字。你也许并不清楚,但那时候的他和现在截然不同。我觉得,只有一个人,曾经住进他的心里过。”   温别玉迟滞地眨了一下眼。   时光倒流,现实回旋,他回到了还上高中的年纪,面前坐着的也不再是俞适野的奶奶,而是自己的爷爷。   高大的老头喝得醉眼迷离,满面通红:“喜欢就上,没什么大不了的。小玉,你听爷爷说,爷爷年轻的时候也碰到一个人,她跑到了爷爷的心里头……”   “然后呢?”当时的自己好奇追问。   老头哈哈大笑:“然后她在里头安家落户,把我的心装修得甜甜蜜蜜。”   温别玉僵了片刻。   覆盖在心上的硬壳被层层掀起,露出藏在其中的真实。   俞适野进入过他的心底又离开,把他的心弄得一片狼藉。可是这些年的时间足够他将自己的心重新装饰与摆设,如今的他再面对俞适野,泛起的是不甘心,和一些无法理解。   当年那只可爱又漂亮的小孔雀,怎么长成了现在的模样?   为什么随便什么人都可以靠近他,触碰他修俊的身躯与华丽的羽毛?   我曾经精心对待了那么久的人……   ***   亮眼的明黄色跑车驶过马路,看标兵一样的绿化树成排地往后挪,开车的俞适野对温别玉说:“前面就是你的小区了吧?”   温别玉望着窗外:“我们是怎么到这里的?”   俞适野语调闲适:“你给我指了路,忘记了?”他觑着温别玉的神色,继续提醒,“你刚才从奶奶房间里出来,告诉我你被我奶奶成功忽悠住……不对,成功说服了,于是我们决定回你家收拾行李,先去我那边试住一个周末,相处相处再谈别的。”   温别玉认真思考:“我现在清醒一点了。”   俞适野:“看出来了。”   温别玉不像在说笑:“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看来我还是要再回你家一趟,明确地拒绝老人家……”   开玩笑,到嘴的鸭子怎么能飞了?   “别玉!”俞适野赶紧叫了一声。他对这个称呼有个小小的习惯,在念至末尾的时候,舌尖会卷一下,拖一下,就这一卷一拖,本来寻常的音节也跟着变得缠绵深隽。   车子顺利进了小区,来到温别玉的楼房下。俞适野将车停好,转身对人,入情入理地分析:“箭都在弦上了,又何必再收回去?你就拿两件衣服和我回家,我们混过开头的几天,给众人一个我们很甜蜜的印象后,我出差几趟,你出差几趟,没事再假装一起出门旅游,时间就错开来了,这事儿也结了。他们总不可能天天盯着我们在干什么吧?”   温别玉:“你想说,这次的事情一点都不困难?”   俞适野很自信:“我不敢说一点困难也没有,但所有的困难我都包办了。”   不知为什么,说完了这句话,俞适野觉得温别玉的眼神中很有点同情。   俞适野体贴地让人放心:“别担心,秀恩爱这种事我很擅长,那些盯着我们的人是不可能比我经验更丰富的。”   于是温别玉的眼神又变得别有深意了。   好在这个充满深意的眼神并没有在俞适野身上停留太久,温别玉似乎被俞适野说服了,开了车门,上楼收拾东西。   俞适野待在车里等着,才打发两三个前来搭讪的男女,已经看见背着双肩包的温别玉从楼道间再走了出来。   俞适野愣了:“你的行李呢?”   温别玉指指背包:“行李。”   俞适野不认同:“就这么点绝对不行,看着就不像是正经同住的模样,我家里可是呆着个奶奶的眼线的,我们得骗过她才行。”   温别玉直接拒绝:“搬家很麻烦。”   搬家确实很麻烦,俞适野自己也不想搬。他沉吟两秒钟,有主意了。   “这样,你先上楼上,把所有的空行李箱都拿下来,然后我们再去买几个大的纸箱子……”他着重强调,“空的!”   ***   两个小时后,一辆面包车跟着俞适野的轿车,来到了他的房子前。   之前就接到消息,早在家中翘首以盼的吴阿姨笑眯眯将门打开,为进门的两人准备好拖鞋,又望向面包车。   面包车的后备箱被司机打开,露出放置里头大小的行李,这些行李可还不少,标准的24寸登机箱就有两个,还有四五个大型纸箱子,用透明胶胶得稳稳当当,一个并一个堆叠起来。   俞适野和温别玉两人从车上下来了。   温别玉背着个双肩包站在一旁,俞适野则亲自来到面包车处,从上面将行李搬下来。   吴阿姨从房子里走出来:“小野,我来帮忙。”   俞适野赶紧拒绝:“不用不用,谁也别碰,别玉的东西我要亲自过手,亲自搬上去,再亲自整理归位。”   说罢,他直接将面包车里的纸箱子搬起来,快步往房间里头走去。   吴阿姨还想说些什么,但温别玉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他率先同人交谈:“吴阿姨,从今天开始,我会搬过来这里住,麻烦你了。”   吴阿姨很高兴:“不麻烦,不麻烦,新婚的对象住一起,怎么会麻烦呢?”   温别玉又说:“我有一个习惯,我喜欢自己做早餐……”   吴阿姨秒懂:“早上的时候我会迟来两小时,不打扰你们。”   温别玉给了对方一个礼貌的笑容,这是他和俞适野在来时就商量好的说辞,想要任务简单点,当然得距离眼线更远点。   吴阿姨被温别玉转移了注意力,她暂时不去关注俞适野,只笑眯眯地将温别玉请入室内,引到沙发上坐下,一转身进了厨房,再出来时候,温水和擦手的热毛巾都准备好了,并自自然然问:“温先生有什么忌口的吗?”   温别玉:“没有什么,都可以。”   他刚说一句,另外的声音就从楼梯上传来。   “有,不喜欢茄子、苦瓜和猪肝,吃玉米但绝对不喝玉米汁,也不吃辣。”   搬好了一个箱子的俞适野从楼梯上下来搬第二个箱子了。随口应一句的功夫里,他穿过客厅,回到面包车处。   第一个箱子走得快,第二个箱子走得不能那么快。   他点亮演技,走一段,停两秒,喘口气,再走一段,停两秒,悄悄给额头上沾点水……看着真的很辛苦。   温别玉坐在旁边,静静的,看他尬演,半晌,冷不丁说:“还记得这些?”   俞适野奇怪道:“我又没得阿茨海默,怎么会不记得?”   “看来你把每一任对象的癖好都记住了。”   “算是吧。”   “彼此之间串过吗?”   “没有。”   “一次也没有?”   “绝对没有,我谈恋爱是有原则的。”   两个男人你一句我一句,充斥着外人插不进去的氛围。至于房子里的第三个人,已经悄然回到自己的地盘,将食材下锅,又从柜子里掏出本子和笔来。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耐心与细致可是有方法的。   吴阿姨翻开本子,掠过了密密麻麻写了好多页的俞适野注意事项,起了新的一页,开头先写下温别玉的名字,再在下边写注意事项:   茄子、苦瓜、猪肝,不喜欢。   玉米汁,绝对不碰。   这页写完,她再翻出空白的页面,按照前任雇主俞奶奶的要求,勤勤恳恳记录下她对这两位新人的观察和感觉。   俞先生帮温先生把行李搬上来。   温先生要帮俞先生做早餐。   俞先生记得温先生的喜好。   温先生同俞先生说俏皮话。 第六章   城市的灯光次第熄灭,喧嚣跟着停下,藏在风里,悄悄走了。   到了睡觉的时间了,房子里只剩下俞适野和温别玉两个人,他们在卧室之中,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片刻,俞适野打破沉默。   “家里有阿姨,我们不可能分房睡。”   “嗯。”   “我们得共用一个衣帽间,一个浴室,和一张床。”   “嗯。”   “当然,阿姨是不会擅自打开我的门进入卧室的,所以我们可以用两条被子,只要在出门之前把被子收起来就行了。”   “嗯。”   “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俞适野很诚恳说,“我习惯裸睡。既然我们分被子了——”   温别玉开了尊口,从从容容:“你现在没有这个习惯了。”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回答,但俞适野还是叹出了悠长一口气:“那就这样吧,睡了?”   温别玉:“睡了。”   两个男人在两米大的床铺上各踞一边,分别躺好,两脚平伸,两手平放,脑袋正正枕在枕头上,以无比标准的仰卧姿势,默望着夜风下微微起伏的白纱,没有一丁点儿的睡意。   一分钟,两分钟。   五分钟,十分钟。   时间的流逝在俞适野的感官之中渐渐麻木,但嗅觉却越发灵敏,自从躺下之后,他就被种味道一直骚扰着。   今天洗澡时候沐浴露放多了吗?第一次发现家里的沐浴露是有香味的……味道还不错。   俞适野闭目半天,还是睡不着,只能开口说话。   “睡不着。”   “是吗?”   “不太习惯。”   温别玉忽然轻笑起来:“该摸的该看的早摸了早看了,现在居然不习惯起来了?”   俞适野也有点唏嘘:“毕竟时间过去很久了。”   温别玉停了一会:“……也是。”他轻描淡写,“既然是因为不习惯睡不着,那就学学我,想想习惯的人,说不定就睡着了。”   俞适野被温别玉说得一愣,旋即醒悟对方说的是谁。这让他下意识朝自己的无名指看了一眼,不觉回忆起温别玉前夫戒指套在手上时候的感觉。   特殊的环境将内心的感觉放大。   身下的床铺蓦地一沉,两人中间的空位似乎出现了一个人。   他面目模糊,身材也是模糊,偏偏大胆得很,一手揽着温别玉的腰,一手又搭在自己戴戒指的手掌上……   这个幻想让俞适野头皮微微发麻:“你是想说,我们的床上有第三个人……”   “没错。”温别玉懒懒说:“刺激不刺激,惊喜不惊喜?”   俞适野默了两息,绝不认输:“五个。”   温别玉:“嗯?”   床上已经躺了一个别人的前夫了,俞适野觉得只有带上两个自己的前男友,才能打得过对方:“你带一个,我带两个。左边一个,右边一个。”   房间里安安静静,没人接话。   倏地,温别玉一个翻身,翻下床铺,须臾,又抬起一只手,探上床来,拉走被子。   俞适野纳闷:“你在干什么?”   温别玉:“床太挤,你自个睡吧。”   说实话,俞适野也有点睡不下去,虽然他已经招来前男友,但他们的战斗力和温别玉的前夫简直不是一个量级,只敷衍地存在了一下下就消失,一点也不像温别玉的前夫,直到现在还坚持的戳他的手指,就是不肯罢休。他挺了一会,实在挺不下去,于是同样扯了被子翻身下床,不睡床,就睡地,安心。   ***   这一个晚上,俞适野做了数不清的乱梦,好不容易挣扎着醒过来了,又是一阵腰酸背痛,肩膀僵硬,睡着比没睡更累。   他头疼地从地上爬起来,抖抖被子,动动肩膀,再几步走到窗前,一把拉开合拢的窗帘,让窗外的阳光放肆地穿透卧室,驱散一屋梦魇。   直到这时,他才缓缓呼出一口气,有余力观察周围,发现卧室里只有自己,属于温别玉的被子早已折叠好收进了柜子里,衣帽间和浴室也没有动静,显然早就离开了。   这倒让人轻松了一点。   俞适野看了眼时间,比自己平常起得早了一点,他慢吞吞地进入浴室,泡了个放松用的晨澡后,收拾停当,走下楼去,就听餐厅处传来些许响动,他好奇看了一眼,看见……   西红柿炒蛋。   糖拌西红柿。   面包夹西红柿。   这时候,温别玉正好从厨房走出来,端上早餐的最后一样料理。   西红柿汤面。   浓郁的西红柿味道伴随着面条的腾腾热气,张牙舞爪的传递到俞适野鼻尖。   属于早晨的最后一丝困倦也被击散,俞适野打了个哆嗦:“你明知道我讨厌西红柿——”   温别玉毫无诚意:“嗯?原来你讨厌西红柿?不好意思,我忘记了。”   俞适野望了温别玉一会,觉得有些事情不能只靠嘴巴说。   他没有烟火气地进了厨房,一会儿之后,再没有烟火气的从厨房出来,所有的烟火气,全集中在他手里端着的整整一锅玉米汁里。   这天上午,温别玉吃着番茄料理,俞适野喝着玉米汁,两人面对面坐着,双双将食物推到最中央位置,期望己方食物的味道,能够飘得更远一些……   ***   一场仿佛战斗的早餐之后,俞适野精神萎靡地来到公司,看着桌子都像是床,趴下去就能睡着,可惜守在外头的秘书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才坐下五分钟,尽职的员工已经端着咖啡,拿着文件,进来了。   俞适野端起咖啡一饮而尽,随后说:“什么事?”   秘书:“来自互深集团的八千万已经到账。”   俞适野复杂自语:“赚钱真是不容易……”   秘书:“老板?”   俞适野振作精神:“钱到了就到了,让财务给金阳直接打过去。”   金阳全名金阳天城,是正在兴建的大型养老住宅基地,主要宣传卖点是“老年人的理想园”,俞适野是这一养老基地的合伙人之一。之所以选择投资这个项目,和他现在的经营方向也有一定的关系。   俞适野公司目前的主营业务是全屋智能家居,做得还不错,于去年在美国顺利上市。上市之后,俞适野经过一段时间的考虑,在已经成熟的产品线中,再开辟出了全新的、针对老年用户的全屋智能产品线。   但这一推广并不容易,金阳天城就是俞适野推广和实验的第一步,他打算将老年智能产品配套入老年公寓之中,一面开发用户,一面根据用户的反馈,进行更多的开发与调整。   秘书点点头,又提醒俞适野:“金阳的陈总约您下午喝茶。”   俞适野:“有说什么事吗?”   秘书:“没提。”   俞适野拒绝了:“八成是来催款项的,钱反正打过去了,别管他……”   现在的重点可不是已经拿到了钱的陈总,而是温别玉。俞适野有预感,自己最近最好省省精神,以便能回家和温别玉斗智斗勇……嗯,除了家里,外头也得应付,还要击破目前盛行于圈子里的流言蜚语呢。   俞适野思考一会,自言自语:“想要更多人知道,就得找个场地公开亮相。”他对秘书吩咐,“你去把兰海的高尔夫球场给订了。要不是为了办个聚会,真不想玩高尔夫这种有钱人的温吞运动,运动还是刺激的好……聚会时间就……时间!”   俞适野意识到时间没法自己订,于是摸出手机,给温别玉打了个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通,温别玉的声音响起来,平铺直叙地通知:“我在工作,没空。”   俞适野言简意赅直奔主题:“就说一句,我们抽个时间去打高尔夫,会请很多人,你给我个你有空的时间点。”   温别玉秒懂:“我不会打高尔夫。”   俞适野更满意了:“正好,到时候我教你。”   温别玉默了片刻:“这周日下午吧。”   今天已经周五了,约明天太赶,后天下午正好,俞适野得了回复,一声答应之后立刻挂断电话,绝不多耽误温别玉的工作时间。   拿起来的手机重新回到桌面。   温别玉拿手指叩了下桌子,对椭圆桌子旁的其余人说:“继续讨论。”   十来个人的会议室内,桌子上有八九本文件,每个文件的封面都写着:《金阳天城三期总设计方案投标书》。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文的背景架设在上海,但具体的地名和公司都是虚拟的~ 第七章   兰海是上海一家知名的高尔夫俱乐部,在寸土寸金的都市里占据了一座大型草场,中心位置还有一片碧波粼粼的人工湖,站在入口处向远眺望,草地接水面,水面通山根,随意一眼,就是一幅风景画。   周日的下午,阳光和煦,清风吹抚,正是户外活动的好时机,由俞适野邀请而来的三四十位合作伙伴分散在草场上,他们大多戴着顶白色的棒球帽,从天空俯瞰下去,像是一株株摇曳在绿草地上的小白花,其中最为簇拥密集的一处,毫无疑问是俞适野所在的地方。   置身人群中心,俞适野拉着温别玉的手,笑盈盈地挨个打招呼过去。各种声音如同乱麻一样交织在草场的上空,一张张陌生的人脸流水一样在眼前晃过,晃得温别玉谁也记不住。   记不住就记不住,反正未来也不会有什么相处的机会。   温别玉保持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一路跟着俞适野,直至窥见个没人注意自己的空隙,才挣脱俞适野的手掌,脱离人群,走到旁边的初学者练习区。   人群里,俞适野说了一轮杂七杂八的寒暄后,再想将话题转移到温别玉身上的时候,突然发现温别玉没有站在自己的身旁。   没发现的时候没有感觉,发现了后才猛然意识到不对劲,充实的掌心变得空荡荡,之前握住了的温度也散开了,只有风带来的些许凉意。   温别玉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俞适野左右环视一圈,很快在练习区看见了温别玉。   对方独自站着,低着头,拿一柄球杆,一下下戳球的样子,像是驱赶小鸡的老母鸡,啄着小鹅的大白鹅,玩得自得其乐……真是聪明,这么快就找到了偷闲的地方。   俞适野觉得温别玉的选择非常机智,他指指外头的温别玉,又对周围的人歉意笑一笑,果然顺利地离开了人群,来到练习区前。   草坪上的白球滚到他的球鞋前,就像上一次,戒指滚到温别玉的球鞋前一样。他蹲下身,拣起白球,上下抛了抛,笑道:“这球今天的运动量好像有点小,来吧,我们带它去正式场地健身一下。”   温别玉瞅了俞适野一眼。   “健身的反义词是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是绣花?”   “你想说我刚才打球打得像绣花?”   俞适野笑了:“不,这可不是我说的。”   总算温别玉自己也想玩玩,不和俞适野计较。   他来到正式草地,两手持杆,对俞适野说:“你先示范一下?”   俞适野当仁不让,他上下扫了温别玉一眼,直接来到温别玉侧后方,抬起手臂,从对方的后腰处穿过,再握住对方的双手:“肩膀太紧绷了,放轻松一些,双脚再站开来,这样才挥得出力量……别玉。”   “嗯?”   俞适野伸手比划一下温别玉的手腕和肩胛:“瘦了,一手就能环住你。”   平实的一句话像是条长长的丝带,连着两端,一端是现在,一端是过去,总在人最无防备的时候,连接起来。   温别玉的精神猛地集中,连带着身体也跟着敏感,本来没觉得奇怪的姿势突然变了个味道,秋日的运动衫十分轻薄,薄薄的衣料半遮半透,似有似无的触感如同有人在你背脊上弹钢琴,而你闭着眼睛,掩住耳朵,猜不透下一点的刺激将自何方来到。   这个姿势和上回在婚庆公司试穿衣服时很像,温别玉本来都免疫了,现在又过敏了。   他措不及防,失口说:“就你记得。”   俞适野用无辜的表情告诉温别玉,自己确实记得,记性好难道有错吗。   温别玉不说话了,他的背脊挺得有点僵,而这点僵硬还像会转移传染似的,一下就来到脸上,打掉了虚浮在他嘴边的微笑。   偏偏这时,周围的人还一脸很懂的看着他们,其中一位比较年轻的,甚至举起手机说:“俞总,我给你们拍张照片。”   “好啊,你拍了传给我。”   这可是两人幸福的直接证据,俞适野十分赞同,配合地摆出了个帅气的拍照姿势。   照相者连续咔嚓几声,但没能拍到满意的照片,始终举着手机,左左右右来来回回换着地方找角度。   俞适野觉得自己不是那么不上相的人,于是瞥了眼身旁的温别玉,果然发现了状况。他低头凑近,在人耳旁悄声说话:“笑一笑,你这样子像是被我绑架过来的。”   “笑不出来。”   “怎么了?”   “累了,笑也是要花力气的,又没有人替我的笑容买单。”   “我来买单。”   温别玉朝人看上一眼:“理由呢?”   俞适野发自内心:“你的笑容就是我的财富。”   温别玉嘴角一抖,只觉得一条虫子爬上了他的身体,在他身上钻来钻去,钻得他浑身发痒,他不坚持了,蓦地后靠,整个人撞在俞适野的怀中。   俞适野没有防备,手臂一抖,直接抓着温别玉的手击中面前的球,白色的小球如同内部安装了个发射器,瞬间弹射出去,以一个高高的轨道,完美绕过球洞,向远处尽情放飞。   毫无疑问,是个臭球。   周围还有人看着呢!   他们投射过来的视线变得颇富深意,俞适野似乎从中读出了这样的意思:打得这么烂,居然还好为人师?   他镇定自若,同温别玉说话,左手右手就是一个甩锅手:“正常,正常,初学者的第一杆都不太好,别玉,不要丧失信心。”   俞适野说完后,瞅着温别玉冷冷一张脸,估摸对方是不会再露出微笑了,于是摘下头上的白色棒球帽,转戴到温别玉脑袋上,还顺手摸了摸:“来,我们再试一杆。”   又是咔嚓!   拍照人抓拍成功,终于满意,在离开之前愉快打个招呼:“俞总,照片传你微信了,我去打球。”   俞适野附送给对方一个笑容。他嘴唇微挑,如同桃花花瓣,天生自带一段风流,眼睛轻眯,风流之中又透上十分的真诚:“谢谢你。”   拍照人受宠若惊:“俞总客气了,我就是做了点小事。”   温别玉手捏帽檐,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我去拿球。”   “别急。”俞适野赶紧将人叫住,他跟上温别玉,低头蹲下,修长的手指捻起散落在地面的一段鞋带,“鞋带掉了。”   温别玉跟着低了头。   他的视线正对着俞适野的后脑勺,或许是今天要运动的缘故,进球场的时候,俞适野拿了根橡皮筋,把自己的发尾扎起来,扎出个小揪揪,这一点点栗色的头发,正迎着阳光,闪出几点灿金的色泽。   正好有一阵风吹来,送来了青草地的味道和泉水与山林的气息,前者是这个草场自带的气味,而后者,甘甜幽远,是俞适野身上香水的味道。   ***   “这两人感情还是挺好的,俞总都蹲下来给人系鞋带了。”   “他们假结婚的说法,究竟从哪里传出来的?不会是互深内部权力倾轧,选他当靶子吧。”   高尔夫球场上,有一处户外休息区,休息区玲珑小巧,但该有的东西都有,无论是铺着长巾的食物桌,还是用以这样的太阳伞,又或者伞下边小小的圆圆的,比井盖还稍小一些的小圆桌。   这些小圆桌分散在草坪上,一把圆桌标配两把椅子,桌面还摆放着一个纤细的花瓶并一朵香槟玫瑰,精致而美丽,正适合打球打累的客人携女伴坐下,分享些厨师用心烹饪的美食。   议论的声音就是从这一块地方发出来的,两位发际线退避三尺,肚皮则吹响进军号角的中年男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话,直至第三道声音加进来。   “什么假结婚?”   两男人转头一看,看见个年轻人坐在他们的背后。   这位年轻人可比他们年轻很多,正是二十五岁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刘海向后梳起,露出一张也算天庭饱满鼻梁挺直的面孔,身上是一身看不出牌子的运动衫,手上一柄镶有24k金的球杆,闪烁着人民币的耀眼光芒。   除此以外,他的右耳还打了个耳洞,上边一枚钻石耳钉闪闪发亮。   两老男人一看这标志的大背头和钻石耳钉,就明白坐在这里的是谁了,他们瞬间绽出向日葵朝阳一样亲切的笑容:“这不是小赵总吗,小赵总今天也来运动?”   小赵总全名赵景修,有个好爹,好爹攒下了儿子躺着挥霍三辈子也挥霍不完的家业,但拿人的手软,儿子享受着老爹的成果,也得听老爹的话,于是乖乖遵照老爹吩咐,来这里找年龄相近但事业有成的俞适野亲近亲近,看能不能做朋友。   怎么说呢,一开始赵景修还是有点不乐意的,就像学渣总是不待见学霸那样,但真正见了以后,赵景修觉得——这人有点香。   赵景修侧了侧身,对前头两个男人说:“你们跟我详细说说,什么假结婚?”   休息区的正中央,这三人是一处,隔着两张空桌子,还有一位年龄比赵景修差不多大上十岁的男人在讲电话。这个男人被人叫做钱经理。   钱经理和小赵总年纪差十岁,行头差更多,钱经理虽然也努力将自己修饰打扮,但全身上下的衣服配饰加上手机,可能还比不上赵景修的一双鞋子,这大概是投胎技术里不可攀越的鸿沟问题吧。   除了装备上的差距,他的表情也不如这里的大多数人一样悠闲自在,而是拿着个手机,压低了声音快速说话,像机关枪藏在被子里突突突突突,连成了一片沉闷轰鸣:   “你给我查查,我们三期标书竞标人里头,是不是有个叫做广颂的设计公司报名了,设计公司的负责人是不是姓温!”   ***   休息区的议论影响不到俞适野和温别玉。   温别玉初次接触高尔夫这项运动,兴致颇高,正在认认真真的钻研当中。   又一杆击球过后,俞适野眯眼眺望一会后,判断这是个好球,找来球车,坐在驾驶座上对温别玉招招手:“走吧,我来开车,我们一起去找球,今天我是你的专属球童。”   他们乘着球车一路向前,身旁一开始还跟着些人,但越往深处,身旁的人越来越少。   这一过程之中,俞适野找回了一点熟悉感。   专属球童这种事情,其实也不是第一次了,在他还和温别玉在一起的时候,他也干过类似的事情,那时候是“专属写生包”。   温别玉从小时候起就喜欢画画和设计,到了高中,总在假期时抽空去踏青写生。   每到这个时候,俞适野就会背上温别玉的写生包,跟在温别玉身旁,一摇一摆地往前走,他们有时候在城市里写生,有时候会跑到山上,湖边,小森林里……像眼前这个高尔夫球场一样的地方。   温别玉坐下来画风景,他坐在温别玉身旁画温别玉。   画风景的人看风景,他看画风景的人。   温别玉画的风景倒是很好看,他画的人就是真的不行了。   所以后来,他把自己的画藏起来,不给人看,蹭到温别玉身旁,让温别玉把“自己画他”的这一幕,画在他的画纸上……   俞适野的嘴角流露出了一丝微笑,笑容还没有在绽开就收敛回去。   他怔了一小会儿,换了个方向,不再看着温别玉,而是转向没有温别玉的位置。   没有了人,风景就变得醒目起来,平平无奇的草,单单调调的树,真是毫无特色的风景,一点也没有自天空俯瞰下来时的壮美与清奇。   他们继续向前,等到了球场的人工湖前,周围就再也没人了。   温别玉在这里停下脚步。俞适野虽然亦步亦趋,紧贴自己,但出于对这个人的熟悉,他很轻易就发现了藏在这个男人殷勤外表之下的兴致缺缺,可能这里的人和事,都无法提起对方的兴致。   “你累吗?”   “还行。”   “要去休息吗?”   “看你。”   “我继续打球。”   “我陪你吧。”俞适野说。   “你要打球我就去休息了。”温别玉也说。   这是一定要和我做相反的事情吗?   俞适野疑惑的目光落在温别玉身上。   温别玉话里有淡淡的讽刺:“没人了还要演?”   俞适野:“我觉得善始善终比较好。不过……”他看着周围,确实没有人,而戏剧总要有观众才算完整,“休息一会也可以,你打球,我随便走走。”   温别玉:“嗯。”   俞适野走了,温别玉顿时放松了,他原地活动身体,正要继续打球,却于一个不经意的抬头之间,看见俞适野出现在别人的太阳伞下。   那是个很年轻的男人,大背头,钻石耳钉,拿了瓶矿泉水递给俞适野,俞适野接过了,男人又从口袋掏出手帕,凑过去,一点点擦拭俞适野的额角。   一方由太阳伞遮出的小小阴影里,就容纳了他们两个人,真是独立在阳光世界底下的二人空间。 第八章   忙碌的时候没有感觉,闲了之后,俞适野立刻发现,今天天气太热,阳光太大,自己的皮肤都被晒得发烫了……刚才还把遮阳帽给了别玉,更热了。   正当他想找个地方躲躲太阳的时候,一柄遮阳伞斜了过来,他顺势一看,拿伞的人长得不怎么样,笑得倒是挺讨巧。   “是俞总吧,我姓赵,赵景修。”   “你好。”   “俞总看着有点热,喝口水吗?”   俞适野从对方手中接过一瓶还没有开封的矿泉水。他上手一摸就发现了,这瓶矿泉水是冷藏过后又从冰箱里拿出来放过一段时间的,既不冷,也不热,恰到好处的沁凉清爽和恰到好处的体贴殷勤。   炎热的时候,人类是没有办法拒绝凉爽的。   俞适野对这些举措颇为受用,他打开瓶盖,连喝好几口,笑着说了声:“谢谢。”   赵景修适时将名片递到俞适野眼前。   俞适野接过名片,打眼一瞧,发现这是天远地产的总经理。   俞适野低头看名片的时候,一放手帕突然印上他的额角,柔柔地按了两下,他抬抬眼皮,撩赵景修一眼,见对方彬彬有礼地解释。   “我看汗水快要滴到你的眼睛里了。”   俞适野嘴角一动,笑容似有似无。他的笑容和他这个人,都像是一道哲学命题,从没有标准答案,只看你的理解。他收下名片,投桃报李回了一张:“这是我的。”   赵景修接过名片,估量着对方没有讨厌自己的意思,趁机说:“我们年纪相近,就不要太过客套了,直接叫彼此的名字怎么样?”   名字的作用就是给人叫的。   俞适野答应:“没有问题。”   声音还没完全落下,又一道声音踩着他的话脚,慢悠悠响起来。   “球打歪了,往这里飞,你们有看见吗?”   俞适野小小惊吓,循声看去,看见温别玉站在自己身后三四步处,明着对两个人说话,目光却全停留在赵景修身上。   一个地方,三个人。   一对假夫夫,和一个真想撬墙角的。   俞适野不尴尬,这种场面对于他而言,早就见怪不怪了。现在更令他关注的,可不是流窜在三个人之间的诡异气氛,而是温别玉脸上的汗水。   不过五分钟而已,他离开时还好好的温别玉此刻像是彻底活动了开来,一头的汗水晕湿了帽檐,又顺着脸颊滑下来。   “球没看见。倒是你,怎么热成这样?快过来喝两口水。”俞适野接过赵景修的太阳伞,几步来到温别玉身旁,一边将手中的矿泉水递过去,一边凑到温别玉耳朵旁,忍笑挑破对方的小手段,“用湖水沾脸了吧?没想到你这么在意我,看我和别人站一起五分钟,就无法忍受……”   温别玉的脸腾地热了,一压帽檐,遮住脸颊,同样小声说话:“你应该感谢我。”   俞适野:“感谢你什么?”   温别玉不温不火:“感谢我及时过来,给你一个台阶下,免得被其他人发现,你新婚还没半个月,就犯了很多男人都会犯的错误。”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为了不被第三个人听见,声音都压得很低,脸都凑得很近,外人看来,像交颈鸳鸯一样缠绵。   “咳……”   赵景修有点看不下去了,他咳嗽一声,做个打断。   “两位聊,我还有点事,就先走了。”   赵景修说走就走,毫不拖泥带水,直接乘上自己开来的球车,很快离开了两人的视线范围。   俞适野目送赵景修离开,突地转头对温别玉挑挑眉:“天气太热,我从错误对象手中拐了把遮阳伞给你用,我们一起遮太阳,让他自己晒去。怎么样,聪明吗?能不能抵消我的错误了?”   温别玉发自内心:“你真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   俞适野得了这一句也就满足了,他同样上车,再拍拍身旁的座位:“好了,我们也去休息休息吧。”   温别玉没有拒绝,跟了上去。   球车的发动机打个喷嚏似的响,晃悠悠行驶起来,身旁的湖被远远抛在了脑后,道路的前方,户外休息区若隐若现。   休息区里正好没什么人,俞适野一路开到这里,将车停下,和温别玉一起进入休息区,找个座位坐下。   小小的圆桌被两个大男人一坐,周围像是没了空间,抬抬手臂都费劲。   俞适野自坐下了之后就在摆弄自己的手机。   他打开微信,把刚才那张他和温别玉的合照Po到朋友圈中。   刚刚发完,秒赞出现,孟启航如同在微信里挂了个自动点赞程序,一秒不到,就给他点了个小心心。点完以后,他还留言:   “行啊兄弟,听我的劝好好过日子了[呲牙]”   俞适野回复他:“何止是好好过日子,分明是过成了神仙的日子。”   就一句回复的功夫,微信上方的消息栏开始频繁变化,点赞数五条十条地刷新,评论也三五不等开始增加,不过小会儿功夫,俞适野啧啧有声:   “好家伙,才发出去五分钟就有一百赞了,留言也有三十条了,世界果然是八卦的。”   感慨这一句之后,俞适野放下手机,站起身,走到一旁的食物桌上,挑一点小蛋糕。   这里的蛋糕做得比正常的纸杯蛋糕小,大概是马卡龙的分量,一口一个完全没有压力。   俞适野以巡视领地的目光看了一会,拿了高尔夫系列的一套四个小蛋糕,施施然回到温别玉身旁,起了新的话题。   “今天的作战还是比较完美的,我们一连达成了好几个成就。”   俞适野打开话茬,他将桌面上的小蛋糕作为成就点,达成一个成就吃一个。   “第一,我们牵手了;第二,我们拥抱了;第三,我还和你达成了形影不离的成就。”   一连三个小蛋糕有了归宿,独留最后一个,孤零零呆在桌子上。   俞适野有点惋惜:“可惜最后一项没有达成。”   温别玉:“最后一项是什么?”   俞适野:“在互深集团的股东面前炫一炫我们爱情。”   温别玉奇怪:“这个怎么会没有达成?我们进场的时候,你邀请的人不是都过来打招呼了吗?”   “互深的股东不在今天邀请的列表里。”俞适野不等温别玉发问,将原因一笔带过,“我一向不掺合互深集团的事情,和那些股东也没有任何私交,贸然约会,非常奇怪。”   “不过这家高尔夫是上海市很知名的一家高尔夫,就我知道的,互深的半个董事会成员都有这里的会员卡,我将打球的地点设在这里,运气好点,是能够碰见几个董事会的成员的,现在看来,还是运气不够好。”   最后一个蛋糕是吃不掉了,俞适野决定为它找一个归宿,他拿着蛋糕冲温别玉晃。   “来一个?”   “太甜了。”   “偶尔吃点甜的可以舒适身心。”   “我还以为你舒适身心的办法是和陌生人进行一些友好的互动。”   “这可真是冤枉我了。”   温别玉扫了俞适野一眼,眼里写着:哪里冤枉了?   “这么说吧,”俞适野决定解释一下,以免发生误会,“我在国外留学的时候,有一天,一个同学突然跑过来和我说了这段话,‘你同我说话,我觉得你对我动心了;你对我笑时,我猜你想吻我;你碰到我的手后,我知道你准备和我上床’……”   他转了转手中的蛋糕。   “但实际上,在我这里,我和他的所有交集,只是帮他捡了两本书。从那以后,我做我习惯的事情,他们做他们想做的事情,中途或许会造成一些误会,但误会总会解开。你说是不是?”   一个路过的人不小心撞到了俞适野的肩膀,俞适野手臂一抖,蛋糕直接碰到温别玉的脸颊,在上边留下一个奶油尖。   突如其来的意外使俞适野一呆,好在桌上就有纸巾,他拿了纸巾,正要帮温别玉擦脸,发动机和人群交谈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一辆能载七八人的球车停在了休息区之外,打眼一看,那上面全是互深的股东。打头的两个,一个是假结婚流言的源头,一个还拿这流言直接@他爸,均是现在这种尴尬局面的罪魁祸首!   电光石火,俞适野改了主意。   他一下合拢手掌,将纸巾藏入手心,一边靠近,一边小声冲温别玉说:“一级警报,快配合我!”   无独有偶,原本将目光投放远处的温别玉听见俞适野的声音,本能转过脸来。   原本算准落在奶油上的唇,落到了温别玉的嘴角。   两人都愣了。   温凉的皮肤替代了软滑的食物,如水的滋味覆盖了嘴里的甜腻的味道。   被蛋糕攻占了的味觉在几秒钟的迟钝之后,突然苏醒了,轻轻拨动了下俞适野的神经,传递出渴望的信号。   俞适野控制住了自己,他没有做更不合时宜的事情,而是仔细后退一些,只舔去温别玉脸上的奶油。   舌尖尝到的味道意外的寡淡,回味在嘴里的,还是刚才那个不经意的碰触,真是……   俞适野笑了下:“尝了你就不想再吃甜食了。”   前方下车的人已经走到了俞适野的附近,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俞适野面上笑吟吟的,双手却藏到了桌子底下,摸出手机,找到温别玉的私人号,开始快速打字。   “不好意思,出岔子了。”   “这算工伤,回头加在报酬里一起算给你!”   口袋里的手机接连震动了下来,温别玉终于反应过来了,他拿出手机,低头看了一眼,接着移开目光,落到桌面。   一枝香槟玫瑰下,落了五颜六色的纸杯,堆叠在一起,像糖果的包装袋。   “没关系。”温别玉冷静地解锁手机,打字回复,一语双关,既回复现在这件事,也回复之前俞适野的那长段话,这两者他都认可,“这是意外,不是你的错。”   俞适野就像是摆放在这里的漂亮蛋糕,每个人都知道糖分过量有害身体,可蛋糕依然畅销无阻。   这是蛋糕的错吗?   是人的错。 第九章   这场高尔夫头前打得累人,后半场倒是好了很多,温别玉拿着球杆,也算是好好玩了一会,相较于他,俞适野就比较辛苦了,作为聚会的主办人,他不得不做得面面俱到些,时不时就要和人应酬谈笑。   于是等聚会结束,挨个把客人送出去后,温别玉还精神奕奕,俞适野就直接瘫在了他的驾驶座上。   温别玉提醒:“注意形象。”   俞适野不想动,死鱼躺:“是别人我就注意了,这不是和自己人在一起吗?”   他抱怨了这一句之后,还是收拾收拾面貌,振作振作精神,重新变回了风度翩翩的万人迷,他绅士说:“今天差不多了,晚上都放松一下,这里不好打车,我直接送你回家吧。”   温别玉也不客气:“嗯。”   俞适野还记得温别玉所住的小区,他开启车载导航,输入目的地的时候,奶奶的电话到了。俞适野直接开了免提:   “奶奶,有事吗?”   “我看见你发的朋友圈了,今天你和别玉在一起?”   “对,周末休息,一起打球,现在正要回家。”   他声音才落,输入好目的地的导航开始工作,当前一声就是:“现在开始导航,目的地为意华嘉苑——”   导航声被奶奶听见了,她疑问:“这不是你房子的所在地吧?”   俞适野解释:“这是别玉的家,我和别玉正回他家。”   这话一出,奶奶的兴致立刻起来了。她接连说:“是吗?你们正回小玉的家?我还没有看过小玉的家,我先不和你说话了,你待会到了小玉的家,拍个客厅的视频发给我看看。”   “我……”   “怎么?”奶奶笑眯眯的声音里盛满期待。   “没……”   电话挂了好一会之后,车里依旧安安静静的。   直至俞适野的声音打破坚冰。   “别玉。”   “说。”   “我现在切腹谢罪,你能原谅我吗?”   “呵。”   ***   如果可以,俞适野真的很想穿越回五分钟之前……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懊恼也是无济于事,所以他收拾了咸鱼心情,重新调整回作战模式,载着温别玉来到意华嘉苑,并跟着人上了楼。   温别玉的房子在高层,他拿钥匙开门的时候,俞适野站在门口没有动。   温别玉疑惑:“要我请你进去吗?”   俞适野解释:“冒然上门不好意思,你要不要先整理下不想被外人看见的东西?”   温别玉神色有点古怪:“在某些方面,你还真是绅士。”   他也没拒绝俞适野的好意,直接进了门,半分钟后又出来,推开大门说:“好了,我把房间的门关了。”   俞适野方才施施然进了门,玄关处有换鞋凳,他在换鞋凳上坐下,对面就是一幅固定在墙上的磁性画板,画板上被温别玉写了些摘要,是一些生活和工作上的关键词。   俞适野没有多看,换了鞋子走进卧室,发现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房间,两个卧室的门现在已经关上了,只有客厅呈现在俞适野面前。   这个客厅不大,但收拾得非常清爽,整体是亮色的,给俞适野的感觉就是——我喜欢,很舒服。这果然是温别玉的设计,温别玉的家。   俞适野在沙发上坐下了,他冲厨房里的温别玉感慨一声:“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啊。”   温别玉:“和以前一样什么?”   和以前一样有设计上的才华啊。   俞适野想着,笑眯眯:“没什么。”   温别玉从厨房中探出身来:“你是不是该把我的客厅拍给你奶奶了?”   俞适野:“是差不多,不过时间有点迟了……”   “所以?”   “所以我怕我拍完客厅的视频,奶奶继续说想看我们晚餐的视频。”   “……”   “我有一个主意,”俞适野提议,“我们干脆一步到位,先把晚餐给做了,然后把晚餐和客厅的视频一起拍了,这样奶奶总该没话说了。”   “晚餐简陋,你不嫌弃就行。”温别玉倒也没有反对。   “哪儿能呢。”俞适野从客厅走到厨房,接过温别玉手中的刀具,这事毕竟是他带来的,他积极解决,“我来做晚饭,你去休息吧。”   从上回俞适野端出玉米汁时,温别玉就开始怀疑了,这一次,他直接发问:“你会做饭?”   “我可是出国留学过的人。”俞适野抬抬下巴,提醒对方。   那是温别玉没有接触过的年月,温别玉保持沉默。   “这回就给你展示下我的手艺,这还是我第一次给你做饭吧?”俞适野继续说话。   “不是。”温别玉的回答有点冷淡,“你之前给我煮过一碗面。”   晚餐的准备就在这种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中度过,俞适野很快搞定了三菜一汤,本来还想多做一个肉菜,但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肉还硬着,压根没有化冻,只能放弃了。   所以将菜端出厨房的时候,俞适野顺嘴提了句:“你可以把家具换成智能家具,比如一个智能冰箱,就算人不在家里,也可以远程操控,提前将冻在里头的食物解冻。”   温别玉摇摇头:“有了解过,感觉还是不够实用。”   俞适野也不勉强,开始调整桌上的餐盘,让它们更加上镜一点。   温别玉站在旁边看了一会,进厨房拿出桌垫,摆在餐碗之下,翻出蜡烛点上,又从客厅的花瓶中拿分一支鲜花过来插着,再拿两个金色的玫瑰勺子,放在白瓷碗中。   俞适野发现自己想要的效果出来了,他非常满意,朝温别玉飞了个吻,即刻给奶奶发了个视频通话请求过去。   视频立刻接通,奶奶出现在屏幕之中。   俞适野先将镜头对准自己,又将镜头对准温别玉,开始耐心细致的说:“我已经在别玉家里了,晚餐也做好了,是我做的,不过摆盘是别玉摆的,我给您照一下,让您看看别玉的厉害。”   俞适野的手在屏幕上按了一下,手机的摄像头由前置切换成后置,将餐桌上的画面拍给老人看。   奶奶大加赞赏:“好看,看着就是会过日子的。”   俞适野用骄傲的口吻说:“当然,别玉可是建筑系毕业的,从高中时候就在为毕业后做设计而努力了,现在已经是一个很棒的设计师了。”   自俞适野开摄像开始,温别玉就一直在旁边保持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不拆台,但也绝不帮俞适野递梯子。直到这时,他一挑眉,拿纸笔写了一行字,站在摄像头拍摄不到的时候对俞适野展示:   ‘你又知道我现在在做什么了?’   俞适野一人尬演正累,一眼瞥见,乐得回应,用口型说:   ‘你怎么可能没做设计师。’   温别玉低哼一声,丢回纸和笔,没再书写沟通。   这个小小插曲过后,俞适野也将温别玉的客厅展示得差不多了,他在餐桌入座,不忘抓住重点,告诉奶奶:“奶奶你就放心吧,我和别玉的感情好得很,我们可是初恋,后来就算经历了再多的感情,也不是最初的味道。”   这话刚说完,前方传来一声当啷轻响。   他循声一望,望见温别玉弯腰捡起地上的筷子。   这时,手机传来奶奶的说话声,俞适野的注意力又被拉扯回去了。   “我相信你们的感情,这一周的评分结果已经出来了,你得了69分,其中59分是你和别玉一起打高尔夫中获得的,剩下10分是这顿晚餐的分数。”奶奶悠然说,“小野,下一周记得更加努力,总不能这一年里的评选都低分飞过吧?”   视频结束了。   俞适野默望了手机许久,已没有精力去质疑奶奶这个和合同上没有一丝关系的打分标准,只对换了筷子回来的温别玉自我解嘲:“老小孩,老小孩,老人越老越小孩,只能先顺着他们,这一点上还多谢你配合我。”   温别玉头也不抬:“我知道。”   俞适野不再纠缠于奶奶,开始推荐自己做出来的菜肴:“来,试试我现在的手艺,尝尝是不是比以前棒了很多。”   温别玉尝了一口:“普通。”   俞适野疑惑了,他不太信,自己也吃了一口,味道没有问题,确实是他的水准:“可能没大厨做得好,但是怎么也应该比当年好吧?”   温别玉明确表示:“以前的那碗面好吃。”   这碗面已经在温别玉口中接连出现两次了。   俞适野不由得认真回忆起来,在他的印象里,这确实是他第一次正正经经给温别玉煮饭,但显然温别玉并不这样认为,两人的记忆有明显的差异,那碗面到底是……   俞适野想了半天,恍然叫道:“我记起来了!我确实在你家给你煮过一碗快速面,我们把它分着吃掉了。虽然我乱放了很多材料下去……但你真的确定更好吃?比现在的好吃?”   饭桌上突然静默下去。   温别玉吃了两口饭,很严谨的说:“实践检验过,两个人吃一包快速面,是最好吃的。”   俞适野回忆了下当年的味道,非常认同:“你说得有道理。”   温别玉:“接下来呢?今天事情总该都完了吧。”   “我也很想告诉你事情都完了。”俞适野恢复了悠闲,他翘着腿,慢条斯理地品尝自己的手艺,“不过我怕我前脚回家休息,后脚就被来家里打扫的吴阿姨发现,进而奶奶也知道,一个电话打过来,问我为什么没有和你一起睡……”   温别玉无语片刻,颇带同情:“你也是不容易。”   “生活总是不容易的。”   “照这样说,你晚上岂不是得留宿在我这里?”   “可能真得这样。”俞适野很认真问,“有我睡的地方吗?”   温别玉侧下头,努努嘴:“那。”   俞适野顺势一看,看见了摆在客厅里的大沙发。想想自己回家也只能睡地板,他感慨一声:“居然还有张沙发,待遇也算是不错了。”   “这么简单就满足了?”   “没事,沙发挺好,我挺习惯沙发的。”   “哦?是和谁习惯的?”温别玉像在说今天的天气一样随便。   俞适野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额外看了温别玉一眼,得到了对方更多的解释。   “总不能是没事自虐睡沙发吧,肯定是有需要的时候才使用,”温别玉嘴角带点笑,话里开黄腔,“所以,你是和谁习惯起来的?”   其实说习惯睡沙发只是个托词。俞适野当然不习惯睡沙发,既不习惯睡沙发,也不习惯睡地板,他只想睡柔软的床。   但温别玉都这样问了,俞适野也只能给出答案,还挑了个温别玉知道的答案:“……和安逸。”   “嗯。”温别玉面不改色,“我也挺习惯沙发的。果然是同一个世界,同一个前任。”   俞适野差点被嘴里的食物噎住。   他心有余悸的摸摸喉咙,突然觉得自己饱了。   这天晚上,俞适野没有回家,但也没真在温别玉的客厅睡沙发。   饭桌上的那些当然都是开玩笑的,他吃完了饭,帮温别玉收拾了桌子之后,就离开温别玉的家,挑了个五星酒店,直接入住。   城市这么大,还缺他一张床吗? 第十章   周末这天过得累人,周一的一整天,温别玉都没有从萎靡的状态中缓过来,眼看着工作室窗户外的天色越来越暗,想起到了晚饭就要回去再度在阿姨的目光下和俞适野相处,温别玉就产生了一点抵触的情绪,再想想去了还得和俞适野一起睡地板,这抵触更加无限放大。   要不干脆说工作忙没时间回去吧……   他心不在焉地想着,手指刚点上屏幕,一通电话正好打进手机。他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名字,略带诧异地接起来。   “你好,我是温别玉。”   “温先生好,我是金阳天城的钱光临。”   爽朗的笑声自电话的那一头传来,这位钱经理,温别玉还是比较有印象的,第一当然是因为他有一个好名字,第二就是因为这位经理,正是他之前准备的金阳天城三期总设计投标书报名的负责人。   温别玉之前同这位负责人打交道了几次,对方始终是礼貌不缺,热情没有。今天也不知道交了什么好运道,喜气洋洋得隔着电话都能听见。   钱光临笑了会儿,又似真似假地埋怨。   “温先生,你真是瞒得我好苦啊!你们公司报名的时候,怎么什么都没说呢,要不是我昨天有去打球,还真就误会了!”   “我要说什么?你误会了什么?”温别玉有点茫然。   “嗨,温先生,怎么到了现在你还不给个实话,你难道不是刚和俞总结婚?”   “……我是。”温别玉问,“这又怎么了?”   “你不知道吗?”钱光临的声音真的诧异起来了,“俞总是金阳天城的第二大股东,我们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啊!”   ***   俞适野稍微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   今天他回家的时候,温别玉已经在家了,他们在客厅里面对面坐着,可没有带刺的调笑,没有含讽的闲聊,坐着喝茶,一副老僧入定正发呆的温别玉,使得一切都是那么的平和,平和到俞适野都不习惯了。   于是俞适野也一句不说,就盯着温别玉看,直至对面的人终于回神。   “你在看什么?”   “看你心中的秘密。”   “我没有秘密。”   “你有,只是秘密藏在你心中,而你的心并不对我开放。”   温别玉一个激灵:“你这话说得太煽情了。”   俞适野:“我实话实说。”   温别玉无法反驳。   俞适野劝道:“说吧,是什么事?我们虽然不是恋人了,但还是合作伙伴,合作伙伴不就是拿来收拾彼此烂摊子用的吗?”   这句话后,温别玉的心防终于被撬动,把下午钱经理打电话来的事情说了。   俞适野一路听完,诧异了。   “真巧。”   “是很巧……”   “我有一个建议,你想听吗?”   温别玉示意俞适野说说。   于是,俞适野抬手指指自己,谆谆善诱:“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我的人和我的权都坐在这里,等着使用它们的人。”   两人谈论的事情很正经,温别玉屏蔽了俞适野似乎不是很正经的话,冷静说:“我还没决定到底要不要参加竞标。”   俞适野决定帮温别玉梳理梳理。   “你报名了吗?”   “报了。”   “投标书做好了吗?”   “做好了。”   “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想不想参加的?要是不参加,之前的时间和精力不就全部浪费了吗?而出来做事的人,总不至于坚贞不屈到有了能走关系的路子还要回避的程度。”俞适野慢悠悠分析,“所以,你觉得我们的相处,太尴尬了,是吧?”   “不是。”温别玉脱口而出。   但在俞适野的了然注视之下,他撑起的伪装过于薄弱,于是像蚌壳一样重新闭上了嘴。   这里的沉默显然是一次默认。   俞适野不急着再说服温别玉。他从烟袋里拿一根烟出来,先递给温别玉,温别玉不要,才自己点燃,含入口中,吸一口,吐出来。   浓郁的烟气在室内像雾一样散漫开来,更像一层挡在俞适野与温别玉之间的帘子,帘子外的人看里头,帘子里的人看外头,是一概的模糊迷惘。   然后,声音自这层间隔里透露出来。   “先来说说这个项目的好处吧。金阳天城是一个养老地产,现在养老有国家政策扶持,你如果能拿下这个项目,未来无论对公对私,都有更多的出路。而对我们这种成年人而言……有钱不赚王八蛋,你说呢?”   空气稀释了烟雾,温别玉看清了烟雾之后的人。   俞适野吸了一口烟,将烟松松夹在指间,又用这只手的掌骨撑着颊。   对方坐在那里,歪着头,看上去不是特别正经,说出来的话倒语重心长。   “再说了,你不会以为接了这个项目,我们就要连工作都被捆绑吧?我不负责金阳的设计施工,你也不是工地头目,要想通过这个项目获得更多的相见时间,说实话,难度还挺高的。”   温别玉觉得面前的场景有些熟悉。   好像……在很早很早以前,在他和俞适野还是学生的时候,他们也经历过很多类似的对话,但角色是相反的。   劝说人的,总是自己;被劝说的,总是俞适野。   在他劝说的最开头,得到的回复总是不听不听就是不听。   而这一坚持持续不了太久。到了当天晚上,临分别的时候,俞适野总会跑过来,揽着他,在他耳旁说话,声音拖得长长的,像是夕阳底下,两人长长的汇合在一处的影子。   “是你说的——我才答应的——”   因为接受了人,所以接受了话。   “别玉?”   一声疑惑的呼唤,将温别玉从回忆中拖拽出来。   温别玉看着眼前的俞适野,突然感觉到了更多的陌生。他所认识的俞适野,真的不是现在这种现实的人,现实的可以是所有人,但总不应该是俞适野。   他回复:“听你这样一说,我确实没有拒绝的理由。不想参加不全是因为你。之前我得到了一个小道消息,金阳天城主要负责人的亲属,也参加了这次的竞标会……”   “现在你得到了第二个小道消息。”   “什么?”   “金阳天城第二大股东的亲属,同样参加了这次的竞标会。”   温别玉:“……”   俞适野摸了摸下巴:“我还能告诉你,你听说的那位亲属,是金阳的主人,陈兴腾的小舅子。陈兴腾这家伙什么都好,就是有点怕老婆,所以小舅子的地位也就跟着水涨床高了……”   话到这里停顿了,两人面面相觑。   温别玉迟疑:“这次的竞标,真的没有内定?”   “内定应该没有,我没听见这种风声。”俞适野拍拍额头,“哎呀,我突然觉得,你现在抱着的这根金大腿,既不够金,也不够大,很可能无法把你送上位。不过事在人为,该努力的还是要努力一下。首先——等明天我去金阳内部打探打探再说吧。”   ***   两个人的交谈告一段落,工作与生活上互帮互助的战略同盟初步形成,俞适野觉得自己身上沉重而庸俗的金钱的味道,也因为有一个人的分担,而变得淡雅了一些。   他决定为这种变化办一个小小的庆祝仪式,于是来到二楼书房附带的浴室里。   这间浴室有个临窗的浴缸,窗是可以开启的落地窗,平日里不太使用,总用一幅素色窗帘遮住,只在俞适野觉得有需要的时候开启——比如现在。   俞适野来到浴缸前,先放了热水,再按动了墙上自动窗帘的开关,露出藏在窗帘后面,被框入玻璃窗的城市风景画。   地上的灯火亮出金钱的颜色,天上的星星闪出金钱的光芒。就连浴缸里用的用的浴盐,都可以选择金光闪闪的。   俞适野倒了一袋子金色浴盐入水中,脱了衣服,进入浴缸,就这样枕在热水之中,望着那深沉晦暗又魅惑多姿的城市,惬意地长长叹上一口气。   这个夜晚,是属于金钱的啊——   ***   偶尔吹着风,喝点酒,泡泡澡,是一个很舒适的事情。俞适野正闭目冥思,突然听见一声轻响,像是从窗外露台处传来的。   这栋房子的露台比较独特,并不局限于一个房间一小块地方,它绕着整栋房子走了整整一圈,跟个栈道似的,二楼的所有房间,都能连通到露台。   俞适野猜测来的是温别玉,他也懒得睁开眼,直接喊了一声:“别玉。”   但周围安静,喊出的声音像是被未知的空洞给吸纳了,得不到反馈。   俞适野感觉到了一点疑惑,他睁开眼睛,转了头,再来一声:“别玉?”   走道里终于有了变化,来人的脚步轻得像猫,俞适野其实没有听见什么动静,但他就是能够感觉到,熟悉的人正在逐渐接近……然后,黑暗将人吐了出来,温别玉站到他面前的光线里,神色十分冷静。   见人来了,俞适野在浴缸里换了个姿势,从平躺变成侧坐,他的一只手交叠搭在浴缸的边沿,下巴枕上去,另一只手则从金闪闪的水中抬起来,张开五指,冲温别玉挥了挥。   “嗨~”   下一秒,冷静站着的人抬手遮眼,蹲下去,内心崩溃,久久不语。   只是出来露台散个步,为什么还能看见这样一幕…… 第十一章   “怎么了?”   “没怎么。”   “那就坐着休息下吧。”   俞适野推测对方是累了,拿出个木头马扎,放在温别玉身前,又抬起自己搭在浴缸上的另一只手,指尖斜斜夹着一个玻璃杯,里头剩点琥珀色的液体,是没有喝完的威士忌:“来,坐着休息下,和我一起吹吹风,看看星星。”   温别玉的脸有点青,可能是被风吹的。他无视了俞适野的小马扎,并站起身来,伸手进浴室,在墙上摸索了一下,按到窗帘的展开键,使收入墙体的窗帘再度滑出……   俞适野闪电反应,及时按在了另一个合拢键。   展开合拢,相互对峙,彼此僵持。   “你想干什么?”   “没想干什么。”   “那就松手。”   “你不觉得你这样有点冷吗?”   “一点也不。”   温别玉沉默了。他的双眼自动屏蔽了俞适野,目光就在浴缸的白瓷边沿来回扫视……片刻,他换了个话题。   “泡澡适合敷面膜,你要敷一片吗?我去帮你拿。”   虽然话题转得突兀,但建议戳中了俞适野的心,他欣然同意:“好,面膜就在浴室的柜子里。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敷?你可以去主卧的浴缸里,一边泡澡一边敷,那里没有落地窗,但可以放音乐和看电视。”   “听着挺好的,但是不用了。”温别玉礼貌地拒绝了俞适野的建议后,绕过浴缸,往浴室里走去。   趴在浴缸里的俞适野下巴点着水面,脑袋随温别玉的行动而行动,一路将人从室外看到了室内,看得温别玉都不能安心找东西了。   温别玉:“为什么一直看我?”   俞适野:“可能是因为其余的东西都没有你吸引人吧。”   温别玉:“……”   俞适野:“……”   俞适野奇道:“怎么不说话了?”   温别玉超冷淡:“无话可说。”   几句话后,温别玉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面膜,他拿着面膜走向俞适野,正要开口,俞适野直接拿手指指脸,示意温别玉将面膜贴到他脸上,要人伺候得理所当然。   别说,这样的俞适野反倒让温别玉习惯。   他用脚将刚才俞适野给他的小马扎勾到身前,坐下来,撕开外包装,从中取出一片黑得密不透风,绝不至于被人窥视的面膜,展开来往俞适野脸上贴。   两人凑得有点近。   温别玉的视线没法再向旁边转移,他直直地对上了俞适野的脸,看见俞适野之前扎在脑后的小揪揪已经散开,发尾被水沾湿,正紧贴在脖颈上,不时吐出一两粒水珠,这些水珠放肆地在俞适野的皮肤上滚动粘粘,爬过他的脖颈又来到肩膀,至于肩膀更下,没在金色的水中,看不见了。   温别玉的眼神一触水面,即刻收回,收回之后,又得停留在俞适野的脸上。   或许是真的有点热了,他的脸已经透出红晕,嘴唇更是染了莓果的汁液一样鲜艳,他趴在那里,合着眼,像一条慵懒休息、毫无防备的美人鱼。   温别玉手中的面膜贴上了俞适野的皮肤,冰凉凉的触感使对方一皱脸。他没有给俞适野适应的空间,手指紧跟着贴上去,滑过额头,滑过脸颊,滑过高挺的鼻梁。   还有嘴唇。   他一不小心碰到这里,只觉火焰在指尖尽情跳舞。   温别玉耐心细致地调整着,直至黑面膜服服帖帖,妥妥当当地照顾到这张脸上除了眼睛和嘴唇以外的任何一点皮肤之后,才收回手。   “好了。”温别玉收回手,拿起放在一旁的酒瓶,很礼貌地对面前任谁也看不出真容、哪怕出去裸奔也没有问题的黑脸怪说,“我走了,你继续。”   从浴室里出来之后,温别玉真的有点累,他回到主卧,冲了一个凉彻心扉的冷水澡后,准备上床好好睡一觉,结果刚走两步,就看见空荡荡的床,和铺在地上,皱巴巴,软塌塌,如同被人□□过后的咸菜干的被子。   温别玉的内心,隐隐崩溃了……   ***   另一头,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兼敷了个面膜,等俞适野再从浴缸里起身的时候,已经是浑身轻松。他哼着小曲,系着睡袍的袋子,才进卧室,就发现一直空荡荡的床上终于拥有了它本该拥有的东西,温别玉裹着自己的被子,睡在了床上。   俞适野愣了片刻,心中突然升起一股胜利了的满足感。   他熄灭灯光,放轻脚步,在隐约的月色下,接近床铺,搬回被子,安安静静的睡了下去。   ***   当太阳再度从东方升起,两人已经精神充沛地出了家门,继续工作了。   目前情况下,竞标的结果比较重要,俞适野先没忙着自己的一摊子事,而是先往金阳去了一趟,好好了解了下竞标评委会的事情。   这事倒不难,他进门没一会就得到了评委会的名单,这名单也没搞什么花头,一共七个人,四个专家,三个金阳天城内部的股东,专家没什么好说的,都是从专业的角度来做评估,而从专业角度来讲,俞适野相信温别玉不会输。   所以现在的关键,就是剩下的三个金阳股东了。   俞适野记住了这三个人的名字,开始逐一调查了解。   这一步也不算太难,俞适野很容易查到了三人中的两位喜好,他们一个偏好PPT,一个对演讲有要求,简而言之,只要做好PPT,练好演讲,他们就会被打动。   但容易调查,不代表结果就好。正因为这两位股东的喜好如此清纯不做作,俞适野这边能够知道,陈兴腾的小舅子,只会比他更早知道,更早准备。   这也就意味着,两方的起跑线,再度被拉平了。   俞适野微微郁闷,在吃下午茶的时间里同温别玉打电话:“……这两位的偏好基本是这样。谁都能打听到的消息没什么意思。现在的目标在最后一个评委上。怕就怕,我们这里没找到目标评委的弱点,对面找到了。”   温别玉:“尽人事就好。就算你找到了弱点,结果也不一定是我赢。”   “怎么可能,”俞适野干脆说,“你是天才。就算是不同的起跑线,你也未必会输。”   电话那头变得静默,是一道弦,在此时被拉长了,并不是真的没有声音,而是蕴藉着要奏出更响亮的腔调。   随后,温别玉嗤笑:“你对我倒是很有信心。但这话有点不走心。要我真是天才,你还找什么评委喜好?”   俞适野不认同:“谁还嫌胜利的砝码多?哪怕你是天才,应该也不介意再戴上一双由我做出的翅膀吧?”   电话那头传来低低一声笑,温别玉没回答这句话,只开始说自己的设计思路:“稍晚的时候我把标书发给你。我的三期的设计是对养老基地综合娱乐设施的兴建。国内的养老院一般配置不多。而我的设计是在有限的空间里,尽可能多地建造不同的娱乐设施。比如棋牌馆,练舞厅,室内游泳池,木工区,陶艺区,甚至一个小酒吧。爷爷喜欢喝酒,如果知道有个地方都是同龄的酒友,肯定很高兴……这周边还有一个幼儿园,也可以纳入规划……”   俞适野一直听得饶有兴趣,直至温别玉提起他爷爷。   他悠闲的视线蓦地一垂,垂落桌上的餐盘里。今天的下午茶是蔓越莓曲奇饼,鲜红的蔓越莓干点缀在曲奇上,看着有点恶心。   他发了一会呆,直至听见温别玉在电话里接连叫了自己几声,才恍然回神。   “抱歉,我刚才走神了,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我说我传设计方案给你。”   “好。”俞适野说,他挂了电话,把桌上的曲奇扫进垃圾桶,再把温别玉传来的图纸打开。他看了一半,还没全部浏览,心中已经颇为满意,也开始想更多的现实的东西。   温别玉作为投标的竞选人,不合适与招标评委直接接触。但相较于其他根本不认识的人的设计,他更喜欢也更相信温别玉的设计,考虑到自己在金阳里头投了这么多的股,真要亏了,损失惨重,所以……   俞适野点了点额角,将目光投放到七人组评委的最后一个人身上。   高希,63岁,曾任中学物理老师,后创办自己的建材企业,是五家上市公司的董事。   有一个女儿,女儿也是成功人士。   这块骨头,到底要从何处下口?   想要砍断一块骨头,先要了解这块骨头的皮肉关节,如此方能一刀两断,干净利索。   俞适野找了个机会,在一家高希特别喜欢去的私人会所办了会员,在会所从早泡到晚,一身汗水出了好几回,累到肌肉都开始酸痛,才“偶遇”了高希,和人聊聊天,交换交换喜好,结果话题末了,老头儿冷不丁一声:   “我不收礼,你别送礼。”   俞适野呵呵地笑:   “高老师您放心,我也不送礼。”   高希因为年轻时候有个老师的经历,很喜欢被人称呼为老师,这在商圈之中不是秘密,俞适野随大流这样叫着,心头其实有点烦忧。   说什么不收礼,真想简单粗暴,送礼解决一切问题啊……   礼物不能送,老头得接触,只能发展共同喜好,比如写毛笔字了。   这一兴趣对于俞适野而言,已经是小学时代的记忆了,他在家里突击三天,毁了好几件喜欢的衬衫不说,还把指甲缝全部写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得了什么绝症。   除此以外,中途倒还出了个小小的插曲。   有一天下午,俞适野在书房练字,练了几张都没有手感,正有些烦闷的时候,突然看见前来走廊做卫生的吴阿姨。他心头一动,取出一张新的宣纸,刷刷两笔,在上边写下温别玉的大名,然后放下笔,举起宣纸,作势欣赏。   吴阿姨果然看见了。   “小野在练习写温先生的名字?”   “不算,练累了写写他的名字休息一下。”   “怎么突然练起毛笔字来了?”   “要写一首送人的诗,字总不能太差。”   “哦……”   吴阿姨没说太多,做完了门口的卫生,就离开了,并在脱离俞适野视线的第一时间,取出自己的本子,认真记录:   “俞先生废寝忘食,写干笔墨,勤恳练字,只为送一首情诗给温先生。”   插曲过后的没多久,俞适野艰难地把技能找回,凭借一手还算能看的毛笔字和老头儿搭上了线,不止被老头儿接进家里倾情指导,由此认识了老头儿的很多老朋友,还收到了来自对方的许多笔墨和养生食材。   接到这些东西的瞬间,俞适野脱口:“那我也——”   高老师眸光一厉,眉头一竖:“我不收礼,你别送礼。”   俞适野看着手里的东西:“……”   老头儿见俞适野把话收了回去,又换了副长者的笑脸,拍拍俞适野的肩膀说:“做人要正直,正直的人,首先就要杜绝这些收礼送礼的恶习,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都有了金钱上的交易,还怎么在碰到事情的时候保持公正呢?”   “东西记得吃。至于我送你的这些字画啊,你就挂在墙上,写字就要是多看,带着脑袋去看,分析它的笔画结构,这样才进步得快。”他叮嘱完俞适野,摆摆手,“好了,今天我没有朋友要来,不用你出去见客,你可以早点回家了。”   俞适野手捧礼物,深深凝望着这个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小老头,希望他能从自己的眼神中看明白这个双标现场。   但对方没有明白,俞适野只能失落的把东西带回家,他也没放过这个机会,在将食材送入厨房的时候,还指着这么多的墨宝对吴阿姨叮嘱:   “这是我特意为别玉找来的字画,晚上我会和别玉一起把它们挂上去,吴姨你做卫生的时候小心一点。”   吴阿姨连连点头,还有点儿生气:“这还用你叮嘱,我是那种毛手毛脚会碰坏东西的人吗?”   俞适野:“关心则乱,关心则乱。”   他眼见目的达到,转身离开厨房。吴阿姨立刻取出本子,再度奋笔:   “温先生喜欢字画,俞先生四处搜罗,百般计算,只为博温先生一笑。”   当天晚上,俞适野和温别玉两人合作,搬来个梯子,挨个把剩余的笔墨字画挂在家里。   温别玉又好笑又无语:“你真的是去送礼跑关系的吗?我怎么觉得你是被跑关系的收礼方。高老师送了这么多字画来,就算一房间一幅字画,我们也摆不过来。”   俞适野身心疲惫,满腹牢骚:“要不是他又留我在家,又把我介绍给他老朋友,我都要以为这是他独特的拒绝人的方式了。”   温别玉劝慰道:“别急,走一步看一步吧。既然高老师是这样的人,想必对方也没有什么进展。”   俞适野对自己认知准确:“不是我自夸,要论讨人喜欢,我屈居第二的话,没几个人能当第一。至于小舅子,绝对不会是第一的候选人。”   他说到这里,发现手里少了根钉子,于是对温别玉说。   “再给我根钉子。”   “稍等。”   托着画框的俞适野无所事事,于不经意间看见了映在窗上的倒影,他站在人字梯上抬着手,温别玉在底下低着头,垂落下来的头发调皮的蹭到自己的裤腿,暖暖的光,虚虚的人,平凡得也许曾映上千家万户的窗。 第十二章   努力了半个晚上,俞适野总算是把字画都挂上了自己的墙壁,他给它们逐个拍照,并在第二天见到老头儿的时候发给他看。   老头儿佯装无事,眉宇间却欢欣跳跃,当天晚上就留了他吃饭。他和老头儿连同老头儿的孙子一起吃了一餐饭,自觉自己正在慢慢变成这个家庭的一小分子,要再能有多点时间培养感情,搞不好自己就能得知老头儿从小到大的兴趣爱好理想追求。   可惜就可惜在,时间不太够,再有三天,竞标会就要召开了。   最后的期限里,俞适野依旧不慌。   他照常而淡定地和高希来往,绝口不提竞标的事情,只在来往的频率上,稍微增加了那么一点点,每天都去对方面前刷个脸。   这是竞标会正式召开的前一天,俞适野和平常一样,在四点半的时候到达高希的家里。   开门的是房子里的小保姆。她将俞适野引到画室,上了杯茶,歉意说:“高老师今天去接孙子了,还没有回来,请您稍微等等。”   俞适野不是很在意,自己展开了宣纸,拿毛笔沾了墨,站着开始练字:“今天怎么是高老师去接孙子?”   小保姆笑道:“天天都是高老师去接孙子。他去接孩子的时候,还会和孩子的老师沟通一下,了解孩子在学校里的表现。”   俞适野手里的笔停住了。   “天天都是高老师去接孩子?”   “是啊!”   “我之前怎么没有发现?”俞适野自言自语。   小保姆还以为是在对她说话,很自然地说:“现在幼儿园放学都早,您来的时候高老师早把孙子接回来了,您当然不知道了。今天是学校老师带着孩子去公园玩耍,所以才迟了。”   俞适野一拍脑门:“灯下黑。”   小保姆:“啊?”   俞适野放下笔,收了纸,给小保姆一个大大的笑脸:“你帮了大忙了,谢谢。跟高老师说我临时有事,今天先走了,回头再来找他练字!”   说罢,他不管被自己笑得脸红心跳的小保姆,直接离开高希家中,才出了门,就拨通了温别玉的电话,斩钉截铁通知他:   “别玉,我记得你的设计方案里头有幼儿园是吗?把这一点放在演讲的最开头!”   ***   一轮日月交替,金阳天城三期总设计方案竞标会召开了,酒店的百人礼堂做得满满当当。俞适野因为亲属规避原则,不能当此次竞标会的评委,按照一般情况,他会坐在专门为他准备的特邀席上,旁听这个竞标会。   但俞适野显然不是一般人。所以他瞅都没瞅写着自己名字的特邀席,直接跟着温别玉来到了广颂公司的位置,堂而皇之在温别玉身旁坐下了,并且和温别玉勾勾搭搭,一点也不忌惮在众人面前展示两人的浓情意蜜。   温别玉有点避着:“大家都在看。”   俞适野更靠近了:“不就是要让他们看吗?”   温别玉抿起唇,瞪了俞适野一眼。   好了,对方真有点生气了。   俞适野适可而止,恢复正经。   简单的开幕致辞之后,竞标会上众公司演讲开始。   第一位上台演讲的公司负责人十分自信,走路带风,上了台上一按投影仪开关,一份小径通幽,花木繁茂,美如苏州园林的PPT直接出现在大屏幕。   他面带笑容:“这就是我为金阳天城设计的老人活动公共区域,我想将养老城藏在城市山林之中,每位老人一出门,享受到的就是安静无喧嚣的世界。身居闹市,也可无车无马;身居闹市,也可安享园林。”   俞适野当场呛咳一声,他拿手帕掩了掩嘴角,无语地看着讲台,听见背后的位置有人在小声抱怨:   “这是什么设计!路又小,台阶又多,老人迷路了,摔倒了都不能及时发现及时施救。”   俞适野牢记身为观众的风度,没有直接出声嘲笑。   但在内心,他已经判了这个设计死刑。   你这样上这里来,不是来设计演讲的,是来谋财害命的。   会场里的大多数人可能抱持着和俞适野一样的风度,都沉默着没有反驳。一直等到这位演讲者从台上走下来,才有一股汇聚了好多人声音的“终于结束了”的呼气声响起。   第一个下去,第二个上台。   第二位演讲者是陈兴鹏的小舅子。   小舅子确实有两把刷子,不止自己亲身上台讲解设计思路,其设计方向还充满了人文关怀,先把安全与环保落实到每一个地方,再用一个完美的可以和度假胜地媲美的娱乐区征服了大家,等他下来的时候,全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掌声之中,俞适野靠近温别玉,同他咬耳朵,语带讽刺:   “不是我们太优秀,全靠同行来衬托。这两人前后紧挨,你在七个竞标者的最末尾,要说没点猫腻,我是不相信的。”   “嗯。”温别玉简单回应一个音节。   俞适野发现了,对方的肩膀是僵硬的,背脊挺着,两手放在桌面,相互握着。   温别玉有点紧张。   俞适野抬起手,按了下对方的肩膀。   温别玉有点茫然地转过头来:“怎么?”   俞适野示意温别玉看评委席上的三位金阳评委:“不要紧张。我们已经做了最充分的准备。而你的设计肯定比他更有趣。”   温别玉低声说:“你还没有看全别人的设计,就说我的设计更有趣?”   “见微知著,再说了——”   “嗯?”   “你高中时候的设计就比他更棒。他把所有人都能想到的事情做得很好。而你,能想到别人没有想到的事情。”   俞适野说完这句,十指相对。   “我的眼光不可能错。”   “……俞适野。”   “什么?”   笑声从温别玉的喉中响起来,有点无奈,有点怀念:“你夸你自己比夸我有灵魂多了。”   正在演讲的会场不适合讨论太多,俞适野见温别玉放松下来了,也点道为止,不再说话,他们继续听着演讲。   接下去,三四五六个人走上讲台,大同小异,毫无特色。   俞适野听着半途就开始喝咖啡,但喝咖啡也拦不住他的昏昏欲睡。他薄薄的眼皮跟坠了千斤顶似的,不住地往下掉,就算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抵抗不了……   温别玉正自听着演讲,突然感觉肩膀一沉,一股悠长的气流挠到他的脖颈,颈圈似缠上来,与体表冷热相近,正是生命的温度。   他顿了一下,稍稍侧头,看见搭在自己肩上的人。   对方沉沉睡着,安然又无害,像是放置在窗台的那朵花,明明什么也没做,却总惹得经过的人驻足欣赏。   温别玉抬起了手,做了个想要扶着人的姿势。   但在这时,俞适野放置在桌面的手机突然震动一声,一条没有被保存号码的短信跳出屏幕,上边写着:   “适野,我是赵景修,这是我的私人号码。你最近有空吗?我新得了一匹好马,有没有兴趣一起去看看?”   “……有请本次竞标的最后一位演讲者,温别玉温先生上台!”   这一道带着关键词的声音将俞适野自梦中惊起,他正看见温别玉起身离去,连忙将人拉住,飞速说了一句话:“换掉开头,加点石破天惊的话!”   几秒钟后,温别玉上了高台,俞适野双手抱胸,朝前看去。   讲台后的温别玉一身利落的银灰色西装,他背脊挺得很直,双目直视众人,自信又坦然。他眼睛的色泽很浅,是焦糖色的,俞适野记得自己最早看到这双眼睛时候的联想,那时他就觉得,这像一杯卡布奇诺,看见了就觉得味道应该很好,总想要凑上去,嗅一嗅,尝一尝。   “大家好。”温别玉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会议室,“这一次广颂的核心设计,是将养老社区的部分用地,无偿划归隔壁的幼儿园使用。”   他说完这句,停顿下来,体贴地给大家反应的时间。   大概有那么三五秒钟的时间,会议现场安安静静,众人一脸蒙逼地看着温别玉,压根没明白他在说什么。然后,众人陆续反应过来了,他们面面相觑,又觑温别玉,还有人拿手指掏了掏耳朵,大概是怀疑自己的幻听了,可又不好意思让温别玉再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这时,评委席代表众人,发出疑问。   “温先生,你刚才说,广颂的设计方案是要把我们养老社区的用地,无偿划归给隔壁的幼儿园使用?”   温别玉纠正:“是无偿划归部分给幼儿园使用。”   评委:“我可以知道您这样设计的理由吗?”   温别玉:“当然可以。”   从台上往台下看,居高临下,会场情况尽收眼底,经过了这两句对话,原本恹恹欲睡的与会成员全部清醒了,要么小声议论,要么注视自己。   还有俞适野。   对方双手抱胸,懒懒靠在椅背上,依旧一副放荡不羁的样子,只在和自己对上视线的时候,竖起了根大拇指,无声表达:   可以的,你很棒。   温别玉收回了目光,开始正式介绍:“这一条走廊叫做时间长廊。在现场考察金阳天城占地情况的时候,我发现金阳天城除了与医院紧密相连,还有一家幼儿园一墙相隔。”   “考虑到居住于此地的老人们的精神建设,我特意研究幼儿园与养老社区的相邻部分,选择了一处狭长的不规则空间,建造了这条时间长廊。”   他按亮投影仪,一道长长的走廊,出现在屏幕上。这条长廊的渐变的,位于幼儿园的左端是明亮的,朝气蓬勃的,五光十色的,这样的色彩一路向右,到达长廊中央的时候,开始变化,变得更加柔和,更加温暖,正如一轮太阳,从初生一直走到昏黄。   “这条长廊的左边是幼儿园的区域,该幼儿园因为建设年代问题,设备老旧,园区狭小,迫切地需要一些全新的游乐区域,我们在里头设计了小型滑梯,遥遥木马,海洋球等室内游乐设施。   这里的另一端则是属于我们的老年业主的,有茶室,绘画室,报刊室,足以供业主平日里的休闲娱乐。   我建议金阳天城的物业在将游乐设施免费借给幼儿园使用的同时,与幼儿园的园长商议合作,定期举办老人与儿童的同乐活动。   老人可以为儿童读书,教儿童画画,还可以陪伴儿童堆积积木,充当他们比赛的评委。   至于儿童,幼师可以在上手工课的时候教他们做小红花,再让他们把小红花送给自己喜欢的爷爷奶奶。   老人需要陪伴,而成年的孩子却不得不去拼搏自己的事业,老人只能将感情寄托在别的地方。”   “所以我认为,”温别玉对众人说,“我们金阳天城,应该主动打破树立在小区和幼儿园之间的壁垒,引入更多的活力和欢笑,全力丰富社区里的老年业主的精神生活。”   ……   台上的演讲还在继续,时光长廊这个核心设计之外,温别玉也还有不少老年社区活动区域的设计要讲解。   但这时的俞适野已经有点走神了。   他想着PPT上展示的属于幼儿园那一部分的设计,那半边走廊里的墙壁,一部分是可以书写图画的磁性画板材质,孩子们可以上上面随意涂鸦;另一部分则包裹了柔软的毛毡,可以用作隔音材料,还有用作防范老人孩子摔跤的艺术扶手。   这是一面兼具设计和实用的墙面。   俞适野之前对温别玉的称赞并不敷衍,从高中开始,俞适野就觉得温别玉设计的东西自己都很想要。   那时候他就使劲夸奖过温别玉,称赞他天才,当时的温别玉很不好意思,脸红红的,但也很开心,会凑上来亲亲他,看着他,告诉他,“我手里有一个‘俞适野专属文件袋’,他想要的,都在里头”……   一晃神的功夫里,雷鸣的掌声再度响起,听完了所有演讲的评委暂时离席,去另一处小型会议室中探讨竞标结果,台上的人已经走下来,一路走到俞适野的身旁,他携来的风,吹散了回忆的气泡。   “别玉。”   “嗯?”   “演讲很棒!”   “谢谢,不过……你是不是还想说点什么别的?”   “我还想说,”俞适野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过去的话,“你设计的东西我都想要。”   有那么一小会的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正当俞适野想要说点什么别的时候,温别玉说了话:“总有最喜欢的那部分。”   “磁性画板和毛毡部分。”俞适野接上去,“放在书房吧,我觉得这个设计兼具了美观和实用。”   “这种设计适合有孩子的家庭,你平常使用的概率会很低。”温别玉实事求是地说。   “嗯,这我倒觉得未必。”俞适野沉吟着,“我虽然可能不太使用得到,但你是做设计的,难道不需要有一个地方写写图图,画画草稿?我记得你家的玄关也是有磁性画板的。”   温别玉微微一怔。   片刻后,他轻飘飘补了句:“你和我说设计的问题,是想请我做设计吗?我的设计费可不便宜。”   俞适野开玩笑:“我都帮你拿下了这么大的设计了,还没点福利吗?”   温别玉:“结果还没有出来呢。”   说曹操曹操到,温别玉刚说结果,闭合的大门就被推开,刚才离席的评委重新回来。   俞适野注意到,老头儿在进门的时候背负双手,朝自己这里瞪了一眼,显得气哼哼的,一副终于看破自己真实用意的模样。   俞适野:“打个赌怎么样?”   温别玉:“什么赌?”   俞适野:“我猜你肯定能赢,如果赢了,你就免费给我设计书房的墙。”   温别玉也朝评委席上看了一眼:“……好。”   这时评委将密封的结果交给主持,主持手持密封信走上讲台。   “感谢来宾参与金阳天城三期总设计竞标会,感谢众多竞标者的精彩发言,现在,让我们来看看本次竞标的得主……”   他低头揭露答案,再抬起来,将结果展示给众人,同时声音洪亮地宣布:   “本次竞标得主为,广颂设计,温别玉先生!” 第十三章   结果已出,全场鼓掌,至于鼓掌之中到底有多少酸甜苦辣,就不得而知了。   主持在台上等了一会,在掌声歇下的时候再度开口:“请温先生上台与金阳天城的代表人签署委托设计合同。”   金阳天城的代表正是主管设计工作的钱光临,也算是温别玉的老熟人了。   两人依次上台,坐在各自的位置上,拿好早已准备的合同,分别签下自己的名字,再交换合同,重新签字。   这个时候,小舅子从座位上站起来了,他阴沉个脸,带着自己的团队直接离席,连最后几分钟都无法坚持。   有人离去的动静吸引了一些人的注意。   台上的温别玉当然也看见了这一幕,他没有过多的关注失败者,而是顺势扫了下位置上的俞适野,立时坐在位置上的人特睥睨地朝小舅子的方向看了一眼,还轻蔑地撇了下嘴。   温别玉敛下眼,轻快在第二份合同上签名。   这家伙,以前很可爱,现在,有时也怪可爱的。   ***   赢了竞标签了合同,项目总算尘埃落定,团队里的大家再也没有压抑自己,刚刚离开人群,就直接欢呼了起来,起哄着要温别玉请客吃饭唱卡拉OK。   温别玉先对团队说:“晚上先吃饭,再去唱K,明天上午放假,下午两点开始上班。”   众人一阵嗷呜:“老大你最棒!”   温别玉又对俞适野说:“……我公司内部聚餐,为什么你也在?”   这个时候,一行人已经上了车子,这次竞标,温别玉从公司里带了三个人过来,加上他和俞适野,刚好五个人,正好将一辆车坐满。   俞适野坐在司机的位置为众人开车,他听见温别玉的询问声,嘴角一勾:“当然是为了把我的爱人安全送到聚会的地点了。我知道一家很适合聚餐的自助烧烤店,送你们去,这顿饭我请客,谢谢你们一直以来对别玉的支持。”   最后一句是对坐在后车厢里的三位温别玉的员工说的。温别玉在最早的时候就表示了消极合作的态度,从不主动秀恩爱,秀恩爱的全部重担就落在了俞适野身上。可毕竟是自己谈定的条件,俞适野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只能兢兢业业能秀则秀,绝不放过任何机会。   他话音才落,猛烈的吸气声就自后座响起。   车上三个人早在刚才竞标会的时候就对俞适野和温别玉的关系有了很多猜测,现在猜测落地,结果就是刺激,非常刺激。   “原来你就是我们老大的——”后车厢里的一个人心直口快,直接说话。   但在她说到一半的时候,温别玉适时咳嗽一声,将话打断。   “好好开车,不要聊天。”   俞适野耸耸肩,见缝插针地秀:“听宝贝儿的。”   后半程的路,大家都比较安静,车子很快开到了俞适野说的地点。他先下了车,再绕到温别玉那一侧,替温别玉开车门。   等温别玉从车子里头出来,要和员工一起进店里的时候,俞适野又笑眯眯说:“你公司的聚餐我就不进去了,你放心玩,等结束了我来接你。”   上海地儿大,车流堵,其实自己打车比接来送去方便得多。俞适野嘴上说着要接的话,心里没有真想接,他估摸着温别玉也不会让自己接。   果然,温别玉说:“不用你来,我自己打车。”   既然虚伪了,就虚伪到底,俞适野依然很虚伪地表示:“没事,你完事了记得给我打电话,我在家里等你电话。”   这话说完,大家都进了自助餐厅,俞适野和这家餐厅熟,直接和当班经理打了个招呼,把单给签了,就开车回家。   回到家里,吴阿姨已经准备了一桌子的好菜,通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她已经初步掌握了温别玉的喜好,知道温别玉喜欢吃虾,这两天还特意去找饭店里的大厨取经,练了一手油爆虾的技巧回来。现在,饭桌上就摆着这一盘香喷喷的油爆虾,等人品鉴。   当从俞适野嘴里知道温别玉和员工聚餐不回来吃饭的时候,她显得颇为失落。   考虑到自己的分数有一半掌握在她的笔下,俞适野简单地和人说了今天发生的事情,才说到两人一起等待竞标结果,吴阿姨又恢复了部分的心情:   “温先生出去聚餐肯定会喝酒,我给温先生做一碗醒酒汤,放在锅里,等他回来了你要提醒他喝。工作虽忙,也要注意身体。”   俞适野奇怪道:“吴姨你不想知道最后结果吗?”   年长的阿姨有她朴素的真理:“生意上的事情阿姨不懂也不敢兴趣,知道你们感情好一起行动就行了。”   吴阿姨回到了厨房,尽管已经释然了大部分,但她还保留着小部分的低落,主要为那盘没了主人的油爆虾,她把这份低落写在了自己的笔记本上:   “温先生没有回来吃晚饭,俞先生独自坐在餐桌旁,很是孤独与寂寞。”   晚餐时间结束了,阿姨走了,二层小楼里只剩下俞适野一个人,一想到温别玉此刻正在和一群人热热闹闹的吃饭唱K,独自打游戏的俞适野就莫名有点寂寞。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响起来,小区的保安打来电话。   “俞先生,您好。这里是保安岗,现在有一辆送货车想要进入小区,说的是您家的门牌号,请问您有购买大件物品吗?”   俞适野不记得自己有购物过,漫不经心回答:“没有。”   保安:“好的,我这就让他们离开。”   接着,电话里传来一些模糊的杂音,大概是保安在驱逐车辆的声音,俞适野没多听,直接挂了电话。   可两分钟后,手机又响起来了。保安再说:“俞先生,对方说是一位姓温的先生向他们订的货,送来的是一些建材。”   俞适野迟疑:“……温,建材?”   五分钟后,面包车来到了俞适野的小楼前。   开车的师傅从驾驶座上跳下来,打开面包车的后车厢,将放在里头的东西逐一搬进俞适野的房子。俞适野开包看了,不出意外,看见了毛毡和磁性画板。   他摸了摸下巴,又摸了摸下巴,拿起手机,给温别玉打了个电话。   这通电话有点久才被接起,一接起来,卡拉OK嘈杂的声音就从听筒流泻出来。   温别玉:“……喂?”   俞适野:“我看见你让人送来的建材了。”   温别玉:“嗯。”   俞适野:“你什么时候打电话让人送的?”   温别玉的声音有点冷淡,反正不热情:“车上没事就打了。这个设计不难,有了材料很快就能做完。”   “哦……”俞适野应了一声,忽然问,“你在哪里?我现在去接你吧。”   电话那头停顿一下,接着,温别玉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来:“接我回去给你装修吗?”   “虽然我想说点好听的情话,但是……对你还是实话实说吧。”俞适野笑道,“是的,再不回来就晚了。”   温别玉满意了些,没再多说,直接将地址告诉俞适野。   随后他挂断这通电话,看着显示在手机屏幕上的,等待着的另一通通话,上边显示“齐纶”两个字。   温别玉不是很想接,但还是接起来了。   “师兄,好久不见。”   “是挺久没见的了。”   “师兄最近还好吗?”   “还行,我听说你的公司接下了金阳天城三期的设计,恭喜。”   “谢谢。”   “你现在在和同事庆祝吧?给我一个地址,我送一瓶酒给你们。”   “这太麻烦了,不用了。”   “怎么,我们的关系已经差到连送你瓶酒庆祝,你都不愿意接了?”   “师兄……”   “只是一瓶酒而已。”   “……我知道了。”温别玉说,他将地址告诉了第二个人。   走廊里的红绿灯光尽情投射在他身上,他的脸隐没在这些光中,看不出表情。   ***   温别玉所在的地址距离俞适野的家不算太远,算算路程大概四十五分钟。   俞适野挂了电话就开车出门,中途遇上了晚高峰堵车,还正好堵在繁华路段,车子旁的街道上就有一家蛋糕店,玻璃橱窗上正摆放着一款裱花蛋糕,蛋糕的基底是白奶油,外头缠绕一圈紫藤花,尾指指甲大小的花瓣单看伶仃,簇拥一处又分外热闹,你挨我,我挤你,叽叽喳喳的,似乎在谈论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俞适野无所事事看了一会,突然摸出手机,给蛋糕店打了个电话。   十五分钟后,拥堵结束,车流继续,俞适野开车向前,他车子副驾驶座上,多了一款紫藤花蛋糕。   此后一路通畅,但当俞适野进入KTV,提着蛋糕走过走廊转角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他看见前方站着两个人,一个把另外一个堵在墙角。   晦涩的光变化万端,红红绿绿的色彩将里头的人与物都粉饰得光怪陆离,尽管如此,俞适野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温别玉。   温别玉总是和别人长得不一样的。别说看见了半个侧脸,就算只是看见一点肩膀,一个背影,甚至一撮头发,俞适野也觉得自己能够把对方认出来。两人毕竟已经太熟悉了,熟悉到拥有很多共同的过去。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俞适野才发现自己在不自知的时候,向前走了两步,快要走出转角了。他心中泛起了很多奇怪的感觉,这是……过去曾发生过的一幕。   他们是同桌,温别玉除了是班长以外,还是学校广播社的成员,每天中午放学之后,都会去广播社为全校同学放广播。   那是一天中午,他躺在椅子上,把书盖在脸上睡觉,迷糊之间,听见班级的广播响起来,广播社的一位女成员,在广播里头说话,她的声音清亮圆润,带着女孩儿特有的甜美,像是清晨的鸟儿在犹带露珠的枝头发出的第一声羞怯啁啾。   他当时分明是睡着的,意识却额外清醒,甚至能够听清广播里头的每一个字。   “接下来我要朗诵一首诗,我想将这首诗送给和我同在广播社的那个人。   《一颗开花的树》席慕蓉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仿佛是一阵彼此相望的茫然之后,哗然声在班级里响起,青春的躁动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口哨声,响指声,拍桌声,还有大叫着答应的声音。这是别人的告白,他们却激动得像是自己的故事。   盖在俞适野脸上的课本因为猛然坐起来的人而摔落在地,但小小的声音如同石子掉进浪涛,连卷起水花的资格也没有。   俞适野当然不甘心,于是他跑到了学校的广播社外。   广播社因为要隔音,平常总是关着门,但门上有玻璃窗,从玻璃窗向里头看去,正能看见里头的两个人,一个是温别玉,一个是先前念诗的女孩子。   温别玉贴墙站着,他的面前是那位女孩子,女孩子双手拿着个包装好的礼物,直直递向温别玉。   他们似乎说了两句话,但门闭合着,俞适野没有听见,只能看见下一刹那,女孩子猛地将手里的礼物塞入温别玉的手中,接着扭头开门,冲出广播室,自俞适野身旁跑过,在长走廊上留下一连串的脚步声。   那声音其实并不响亮,可一下下都如踩在俞适野的心头。   他有些莫名慌乱,再朝里头看的时候,看见温别玉拿着手里别人送的东西在观察。   于是他走了进去,步伐很快,气势汹汹。   他拉住温别玉的手臂,嚷嚷的声音里都带着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他人侵犯的委屈感:“怎么可以随便接别人的东西,只有我给你的才可以——唔!”   他说到一半,嘴里被人塞了一颗糖。   女孩子送温别玉一袋糖,温别玉取出其中一颗,塞入他的嘴中,再向前一步,踮起脚尖,亲上他的嘴唇。   温别玉在这时候说话了,他们唇齿相贴,他能感觉到唇上的每一点颤动,这些颤动直通心脏,是心脏里萌生的每一缕悸动。   这些颤动也是温别玉藏着的一句话,他将这句话裹在舌尖,悄悄地,递到俞适野的嘴里:“……我只吃你嘴里的糖。”   广播社内,古典的音乐还在放。他的脑海先是一片空白,随后慢慢苏醒,种种念头闪在他的脑海,慌乱地纠成一团乱麻,又在乱麻之中,勾出一朵怒放的花来。   那是他吃过最好吃的一颗糖,也是他和温别玉的第一次接吻。   熟悉的回忆引发了不太理智的现实。   俞适野看着自己跨出去的脚步,拢起眉心。   过去和现在是不一样的,从前他理所当然地走上去,但是现在,俞适野觉得自己不应该打破这条横在两人中间的界限。   他侧了身,敛下眼,利落转身,将一切抛在脑后。 第十四章   离开还没有两步,俞适野的手腕蓦地被人抓住,施加在手腕上的力量大得惊人,俞适野被扯得后退了一会,正看见温别玉阴沉的脸。   那张面孔上的每一块肌肉,每一个表情,都像被水泥浇筑了一样生硬死板,好像是一座死火山,终于到了将要喷发的临界点。   这还是俞适野头一次见到温别玉这么生气,他吃惊地停下脚步:“别玉?”   温别玉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表情,他的神色自然了些,但语气很冷,冷得跟嘴里含了一整板冰块,连呼吸都寒意森森:“跟我回去。”   俞适野反应过来了,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想错了一个关键点,但他依旧站定没动,只是冷静询问:“在此之前,先给我一点前情提要,对方是你的什么人,我要以什么身份面对他?”   “这个很重要?”   “当然重要。”   “你能以什么身份面对他?”温别玉反问俞适野。   “我能以你朋友的身份,还能以你丈夫的身份……”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俞适野隐约看见自己的内心含着另外一点话,那话语太微小,俞适野绕了过去,选了明明白白摆在那里,应该说出口的话说出来。   “如果他是你的旧情人,现在的恋爱对象,我就对他笑一笑;如果不是……”俞适野打量着温别玉的脸色,自言自语,“嗯,我觉得可能不是。”   温别玉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寻常。   “如果不是要怎么样?”   “如果不是……”俞适野的眉梢又挑了起来,那柄小剑再一次锵然出鞘,“那你就有一场好戏可以瞧了。”   “俞适野。”温别玉突然叫了俞适野的全名。   “嗯?”   “我想看一场好戏。”   俞适野冲温别玉露出一个坏笑。   他甩个响指,先将手中的蛋糕交到温别玉手上,再舒展手臂,揽住人的腰,刚刚带了半圈,便和匆匆赶过来的人碰了个面。   三个人,两个点,他是一点,俞适野与温别玉是另外一点,他们面对着面,中间像是划下了一道楚河汉界一样泾渭分明。   那人愣住了,目光先停留在俞适野扣在温别玉腰际的手上,继而发现那只手的无名指上,还套了一枚戒指:“你们……”   俞适野此时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样子,只拿目光随意扫了人一眼,看见对方怀里的红酒和花束。男人总知道怎么样才能让同类挫败,而俞适野正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微微地笑,越是风度翩翩,越能够让对方羞恼相加,谁让他看着就是个胜利者呢:“这位先生是来给别玉庆祝的吧?谢谢了,除了庆祝用酒之外,居然还带了束玫瑰花过来,真是有心。”   面前的人目光定格在俞适野脸上:“请问你是——”   “我来介绍一下,”温别玉这时开口了,他先为俞适野介绍第三个人,“这是我大学时候的师兄,齐纶,我们曾经合作过一些设计。”说完了,又对齐纶介绍俞适野,“这是我的爱人。”   “幸会。”   俞适野将手放入口袋,再拿出来时指尖已经夹了一张名片,他将这张薄薄的名片插入对方上衣的口袋中,接着接过对方臂弯里的玫瑰花,口中说:“这是送给别玉的吧。”   玫瑰花入了俞适野手里,他转递向温别玉,但在温别玉伸手来接的时候,他又突地收回了手,将这束花搭在自己的肩头,问温别玉:   “我突然觉得这束玫瑰花还是更衬我一点,你觉得呢?这样搭配的看起来,是不是绚丽又动人,高贵又深沉?”   这一操作骚得让现场的音乐都卡顿了。   齐纶目瞪口呆地看着俞适野,直至温别玉忍俊不禁笑起来。   温别玉:“衬,真衬你,回家了就把这束花放在你的床头,从早到晚衬着你。”   两人开始一搭一唱。   “可惜玫瑰花期短,衬也衬不了几天。”   “放心吧,一周给你买一束,你想要什么颜色的都有。”   “我们是不是该进去了?你的同事们都要等急了吧。不是说了不用出来接我吗?就这点路,难道我还能走失?”   温别玉淡淡看了眼自由发挥的人:“不怕你走失,只怕你被拐。”   他们交谈的时候,别人根本插不进去。两人边说话边向前,直接越过齐纶,一路走到包厢门口,这时候,俞适野停下脚步,转头对还站在原地的齐纶说:   “对了,齐先生,大家都在,你也一起进来唱首歌吧。”   齐纶孤零零站在原地,好一会,答一声:“好。”   三人进了包厢,俞适野是一个天生会制造气氛的派对明星,进来才五分钟,就毫无隔阂的融入了温别玉的群体之中,和大家一起说笑玩乐。至于跟着进来的齐纶坐在角落,更像是阴影里的一道影子,要不是偶尔还会动动杯子,几乎让人觉得他是一尊摆放角落的沉默雕像。   气氛正热,俞适野趁着大家分蛋糕的机会和温别玉窃窃私语。   “怎么样?我的表演如何,没给你丢脸吧?”   “演好你丈夫的角色,别多话。”   两人才对上一句,包厢里就有一个人站起来,他有点喝高了,整个人都红彤彤的,跟煮熟了的虾子似的,大着舌头说:   “俞先生,原,原来你就是我们老大的爱人,之、之前大家还说,这么多年了,光看老大戴戒指,没看老大有家属,都,都猜会是什么样,没想到是你这样——这样好的——”   这人的本意肯定是称赞。但他的称赞伴随着一道闪耀的绿光,照耀在俞适野的身上。   俞适野立刻转向温别玉,以目光询问对方这是怎么回事。   温别玉依然目不斜视,但嘴角已经翘起,那一点点弧度,像是刚剥出来的菱角,尖尖的,嫩嫩的,诱人去咬上一口。   “演好你前夫的角色,别多话。”   偏偏这时候,那人还在说话:“俞先生,之前怎么老没有——没有见到你?”   俞适野意识到了,不知是嫌麻烦还是什么,反正温别玉没有解释的打算,所以他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独自尴尬,一个是在众人的围观之中和众人一起尴尬。   俞适野不是一个会认输的男人,他做出了选择,假笑地默认了:“之前我在国外留学。”   话题被聊起来了,不止一个人开口,其余的人也加入了话题,围绕着温别玉和俞适野的婚姻和爱情瞎说了起来。   俞适野带着虚浮的笑,现编谎话,应付着众人的好奇心。   前方的卡拉OK机还在播放深情的歌曲,唱得俞适野浑身发麻,不由自主地,他又朝齐纶所在的角落看了一眼。   前一秒钟,我还以碾压姿态将其衬入尘埃;后一秒钟,我就变成了前夫的替身。   爱是一道光,绿得人发慌①……   手指蓦地一沉,烟雾似的人再度挤入了他和温别玉的中间,先对温别玉亲亲我我,接着又朝自己挤过来,并肩叠腿的,好像要罩在他身体外头似的。   俞适野打了个寒颤。   太可怕,太可怕。   ***   这个暗潮涌动的聚会总算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很快,众人散了,齐纶也不见踪影,俞适野带着温别玉回家。   进了门,俞适野迫不及待地把手里的红玫瑰塞进垃圾桶,再把自己整个人扔在沙发上,闭着眼睛休息,觉得自己总算是从替身的阴霾之中挣脱出来,能够呼吸自由的新鲜空气了。   但闭眼还没两秒钟,叮叮当当的声响就从楼上传来。   俞适野有点迷惑,他睁开眼睛,喊了一声:“你在干嘛?”   楼上传来温别玉的回答:“装修你的书房。”   “不休息一下吗?”   “你特意开车去接我回来,不就是为了让我给你装修书房的设计墙吗?”   “明天做也没什么。”   “算了,很快的。”温别玉不带烟火气地回答一句,把话题终结。   楼上的声音还在继续,俞适野发现温别玉是认真要在今天晚上把事情给做了。   毕竟是自己的家,人都开始工作了,俞适野也不好继续躺着,他一挺身,从柔软的沙发上坐起来,决定上楼给人打下手,走的时候,还额外绕了下之前丢玫瑰花的垃圾桶。   认真工作起来,时间还挺快过。   只是一个多小时而已,两人已经将圈定出来的小块墙面搞定。   给幼儿园设计的墙面结合了小孩子的喜好,造型十分活泼与跳跃,移植到俞适野的家中,自然要做改变。温别玉结合俞适野的喜好和这栋房子的装修风格,设计了一个简约而不简单的工作角,除了随时可以进行头脑风暴的磁性画板之外,周边的毛毡更装饰有挂钩,精致的挂钩各不一致,单个是装饰,合起来是一幅抽象画,还能将其就当成挂钩来使用,悬挂花草等装饰物。   俞适野驻足欣赏,赞叹道:“好看!”   温别玉正低头在自己的清单APP中勾销一个任务,闻言哼笑一声:“你之前也说玫瑰花好看,现在玫瑰进垃圾桶了吧?”   “你又没下楼,怎么知道玫瑰进了垃圾桶?”   “难道不在?”   确实在。   俞适野摸摸鼻子,回避了自己感觉红玫瑰有点碍眼的话题,转身从书房的酒柜里拿出香槟和两个杯子,伴随着柔和如耳语的一声轻响,诱人的橙色液体伴被注入高脚杯中。他巧妙说:   “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不要谈论第三者,来,干杯。”   玻璃杯轻轻一碰。   两人各自喝了一口。   温别玉的脸上多了一点红晕,仿佛是喝了这一晚上的酒,如今终于到了临界值,于是醉态漫上脸颊,薄雾笼罩眼睛。   “我们在讨论的不是第三者,而是我的玫瑰花。”   温别玉着重了‘我的’两个字。   擅自丢了别人的花,确实不太好。俞适野决定补一朵给温别玉,他现做现用,拿起马克笔,在画板上绘画:“丢了你一束会枯萎的玫瑰,补给你一朵永生不败的玫瑰——”   俞适野让开位置,让温别玉看见自己画在画板上的玫瑰花。   “如何?”   温别玉看了画板上的外行人简笔画半晌,开口评价。   “真的很难看。”   俞适野情话张嘴就来:“难看的外表掩盖不了它璀璨的内心,只要我们始终关心爱护它,它就会为我们而永恒存在。”   温别玉对此不予评价,只冲俞适野伸出手:“手机。”   俞适野茫然地将自己的手机递给对方,随即看见对方举起自己的手机,对准画板,咔嚓将上头的玫瑰花给拍摄下来,并将这个照片设为自己的手机的屏保。   然后,手机再度回到俞适野手中。   “现在不用关心和爱护,它也会永恒存在于你的眼里了。”温别玉揶揄道,“要好好地注视它哦。”   说罢,温别玉喝光杯中的酒,转身离开。背过身去那个刹那,他没有控制住自己,勾起了嘴角,笑得还挺开心。   ***   当天晚上,或许是因为睡前的那杯酒的缘故,俞适野做了一个犹带着酒香的橙色梦境。   梦境抹消理智,酒意驱散界限。   睡着了的俞适野在床上翻了个身,不经意碰触到旁边的人。熟悉的感觉使他还在睡觉的情况下就将人往怀里揽。   可两人中间叠着两层被子,无论俞适野怎么揽,都无法将人抱到怀里,他烦躁地皱起眉头,眼皮也接连跳动,像下一秒就要睁开眼睛。   俞适野睁开眼睛之前,温别玉先睁开了眼睛。   窗帘遮着窗户,周围黑蒙蒙的,从缝隙里漏进来的一两丝深蓝色的光,是夜晚独有的迷幛,薄薄一层,落在人眼。   温别玉迷惘了一会,于黑夜中看见了俞适野的轮廓。他以为自己还在梦中,于是掀开挡在两人间的被子,窝入俞适野的怀抱之中。   他对这里如此熟稔,以至于压根不用调整位置,就找到了最合宜的角度。   闭上眼睛的那一刻,陌生又熟悉的火苗蹿上他的身体,很快穿过皮肤,融入血液,成为身体的一部分,没有痛苦,这一根植在人体内的火焰,只将人烧得熏熏然沉溺。   这个夜晚如此安宁,直至晨风吹开梦纱,太阳照醒沉眠。   俞适野醒了。   他还没有睁开眼睛,但他已经感觉到现在的情况很不对劲。   他怀里抱了一个人,对方整个蜷在他的怀里,额头抵着他的锁骨,脑袋枕着他的胳膊,呼吸也正洒在他的心口,一呼一吸的频率正与他心脏的跳动相吻合,让俞适野产生了一些自己与对方正心脉相连的错觉。   怀里的人显然是温别玉。   短暂地蒙了会儿后,更多的神经从沉睡中苏醒,无数纤细的神经末梢争先恐后地向俞适野传递更多的感官反馈。他感觉自己的手掌附着在温别玉的腰上,那一处的衣服早在睡觉时候被蹭开了,人体的温度洒满俞适野的掌心,他握着这支细得惊人的腰,几乎本能的,用指腹在上边搓揉轻擦。   当即,由他掌控的腰肢一阵轻颤,像是对他的无声回应。   橙色的梦境在清晨里还留个缠绵的尾巴,由此,泛出一片欲色的暖。   俞适野产生了所有正常男人都会产生的反应。   作者有话要说:①是知名网络用语。 第十五章   身体的复苏像是一个巨大突兀的音符,把一曲本该柔媚的小调搅得支零破碎。   俞适野从晕眩之中清醒了,仅有的一丝混沌自他脑海中消失,火苗袭上他的身体,正在热烈跳动,可脑袋像是一口气嚼了一整把薄荷叶,清明得都大了一圈。   情况有点尴尬。   情况非常尴尬。   他和温别玉……他们的关系……他曾给温别玉的承诺……   每想起一个问题,俞适野的身体就要僵硬一点。上一秒,他全身的神经都用来感觉温别玉;这一秒,他全身的神经都用来帮助自己。   他小心翼翼,屏息凝神,试图在不惊动温别玉的情况下,将自己的手臂从温别玉的脑袋下挪动出来,以便在对方还没清醒的时间里,将所有的问题化解于无形。   可就在他试图抽动手臂的那一刻,闭着眼睛的人颤动两下眼睑,睁开了眼睛。他懒懒吸了口气,含着气的声音温吞又慵懒,以至说出的那句话,像是一句呢喃的撒娇:   “你碰到我了……”   俞适野发现自己有了更多反应。他哀叹一声,认命了,很有礼貌地告诉温别玉:   “我这就走。”   温别玉茫然了一下。他有点迷惑地看了俞适野一眼,先抬起手,摸了下他的手臂与肩膀,又拿手撑着额头。   “俞适野?”   “嗯?”   怀里的人说了一句后就没声音了,俞适野耐心等待着,不过几秒钟,就见原本趴在他怀里的温别玉触电似的弹起来,坐到了另外半边床上。他显然彻底清醒了,盯着自己的眼神像藏了两柄小刀在里头。   面对着这两柄射过来的小刀,俞适野倒觉得接得不冤。   谁让今天早上……但,唉,男人有反应,男人又做错了什么呢?   他顺势坐起来,扯过被子盖住自己,原本想要对温别玉解释两句的,但这种事情,无论怎么解释,都不会比现在更好一丁点。于是他说:   “我去浴室。”   “请去浴室。”   两道声音重叠了。   俞适野的很平常,温别玉的就显得冷冰冰。   俞适野神色自若地笑了笑,站起身,裹着丢在椅子上的袍子进入了浴室。   男人离开卧室之后,温别玉立刻倒回床上,他单手撑着额,懊恼地闭起眼,感觉自己全身上下都开始泛起热来。   一个人升温了,另一个人则降温。   裸身站在哗啦啦的冷水下,俞适野洗了一个无比清凉的晨澡,总算是把自己不该有的反应给消了下去。   直至这时,他才有心思思考一个奇怪的问题:   明明两人是分被子睡的,为什么一觉醒来,被子不见了,他们滚在了一起?   难道我的睡相真的这么不安稳,还能在梦中一连掀起两床被子,非把人抱到怀里才罢休?   莫非是好几个月没有纾解的缘故?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得想个解决的办法……   最正常的解决方法当然是找一个固定的上床伴侣,但现在显然没有这个条件。   常规的解决方法被堵死了,可问题还得面对与解决,接下来的一整个白天时间,他都心不在焉的,惹得身旁秘书将金阳天城二期落成酒会的事情对他重复了三遍,才忧心忡忡,犹觉得老板没有记住地离开。   太阳升起了就必然落下去,月亮落下了就必然升起来。   无论俞适野怎么样希望今天的时钟走得慢一点,时钟还是准准拨到了必然存在的,他回家的那个时间点上。   当他心不甘情不愿,从椅子上站起来准备回家的时候,他在电梯前碰见了自己的秘书。   秘书今天和往常大不一样,没了一叠文件干练职业的模样,而是一手抱花,一手抱半人高的玩偶,巴掌大的小脸藏在花束与玩偶后边,险些让人寻找不着。   俞适野见人手上东西太多,有点抓不住的样子,紧走两步上前,帮她把玩偶托了一下。   “小心。”   “谢谢老板。”   “这是……生日礼物?”   “是的。”秘书有点不好意思,“跟我男朋友说过不要送玩偶了,结果他还是送玩偶。这么多玩偶挤在床上,我都要没地方睡了。”   电梯到了。   俞适野和秘书一起进了电梯,到达地下停车场,秘书找自己的男朋友去了,俞适野则往自己车子的停车位走去。   他一路都没有多想,直至坐进了驾驶座,将要发动油门的时候,回味过来,若有所思:   “玩偶?”   “床?”   ***   当天晚上,当温别玉回到俞适野家里的时候,他看见一只巨大的,足有两米那样高的熊熊躺在卧室床的正中央,将床一分为二。   而俞适野站在一旁,神色很欣慰,虽然不小心打破了承诺的界限,但现在,他自觉给温别玉交代了。   “这是我今天去礼品店买的。我把它摆在我们中间,有它在,我相信今天早上的错误不会再发生了。如果再有这样的错误,”他最后一句话是对自己说的,“我就是在日熊。”   俞适野相信,虽然他空了挺久,但还不至于这样饥渴。   从头到尾,温别玉双手抱胸,一语不发,只把嘴唇抿的有点紧,半晌之后,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冷笑。   他们中间隔着一头熊,相安无事地睡了一晚。   等到第二天晚上,俞适野意外地发现放在床中央的熊变成了狗,萌萌的大狗趴在床上,咧嘴的微笑里透着一股无辜的神色。   俞适野和这只狗对视片刻,从中看出了很多东西。   “为什么要把熊换成狗?”   温别玉在床上躺得惬意,为了证明自己的惬意,他还将狗揽入怀中。   “我觉得这只狗更适合你。”   俞适野当然可以将这只狗从床上拿开,再把熊放回去。但他从不会把事情做得这么不漂亮,而且温别玉这种针锋相对的举动将俞适野内心的胜负欲完全挑拨了起来。   他拿手机下了个单。   下单的三天后,俞适野接收了个大型快递。   他将快递一路扛到房间里头拆开来,再将包装物那下楼丢掉。他打算用这份快递给温别玉一个惊喜,结果到了晚间,倒是温别玉给了他一个惊喜。   温别玉同样搬了个巨大的快递上来,并从中拆出了和他的“礼物”一模一样的东西。   两个男人连同两个男版充气娃娃呆在同一个房间里,使房间里的气氛额外微妙。   确认过眼神,这不是个简单的对手。   他们对彼此礼貌地笑了笑,各自把特别订制的男性充气娃娃摆放在房间的一角,之所以最后没有将娃娃也搬上床,是因为经历过第一个晚上,两人有床睡不了一起睡地上的状况之后,他们已经达成了默契的共识:   床上还是别有太多人比较好……   ***   这一日,吴阿姨算着时间差不多了,进入俞适野的卧室,将床上的被套床罩全部拆下来丢进洗衣机里清洗,等她再打开柜子,准备为床铺换上新的被罩时候,两个人型玩具,自衣柜中掉出,软软倒在她的面前。   吴阿姨:“……???”   这个周末,递到奶奶桌前的报告变成了这样。   温先生亲自为俞先生装饰了爱的小墙壁。   俞先生和温先生似乎产生了什么奇怪的新爱好,迷上了新的玩具……[附图]   ***   吴阿姨的报告怎么写,俞适野没有看见。但两人总不至于忽略已经换了床单的床。他们默不作声,各自把自己的东西处理掉,暂时偃旗息鼓起来。   事实上,偷闲的半周之后,两人也开始忙碌起来了,还忙的是一个项目。   温别玉开始为金阳三期的工程做正式的准备,而俞适野则参加金阳二期的落成酒会。   这样的酒会显然是绅士淑女,名流遍地,俞适野本来对这样的酒会不算讨厌的,反正他和谁都能聊上几句。只是他对某些食物过敏,在外面吃东西,尤其是这种人群密集的地方吃东西,总有点不方便,必须让秘书先行和主办方强调,回避他过敏的食物才行。   综合这一点麻烦来考虑,他对酒会的兴致也就不那么高了。   不过来都来了,就算俞适野没想应酬,只愿意独自呆在沙发上混时间,也有人不答应。   酒会开场还没有一会儿,俞适野刚刚在角落坐下,赵景修已经穿过人群。这位年轻的小赵总估计是这个酒会上打扮最时髦的了,一身白色手工刺绣西装,加上一条红色领巾。那领巾的红与他手里端着的杯子里的红酒相似,让人一看就想到了西方的吸血鬼。   他来到俞适野身旁的座位坐下,端着酒杯朝俞适野举了举,露出点笑来,抱怨道:   “我之前把私人号码发给你了,你怎么没回我?上一场赛马我得到了些内幕消息,赚了点零花钱,你没来真是可惜了。”   “是吗?不好意思,我没有看见。”   俞适野正在玩一支烟,轻软的香烟在他灵活的指间如同一枚飞镖,来回翻转出漂亮的蝴蝶花纹。他道了歉,但神色漫不经心,连眼睛也没有多抬一下。   “那我现在再给你发一条?”   赵景修怀疑俞适野根本不是没有看见,而是吊着自己玩,他心里痒痒的,既是被俞适野手中玩着的烟勾出的烟瘾,也是些更深处的其他瘾头,于是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后,再补上邀请:   “烟瘾有点犯了,一起出去抽根烟怎么样?”   “电话当然可以。”   俞适野停下了手,香烟稳稳落在他的掌心,他将这支烟放入赵景修手中,再拿出手机,让赵景修把自己的号码念一下,当着对方的面输入保存。   “至于烟,”俞适野对着赵景修笑了笑,“我现在没有瘾,不太想抽,你要不要自己先试试?”   他们将话说到这里,有人过来了。   那是个叔叔辈的老总,一坐下就开腔和俞适野说话,说得还挺投契。   赵景修在旁边呆了会儿,几次想插话,都没多少后续,倒是越来越多的叔伯过来了,坐在这里闲聊打趣,渐渐没了他说话的余地。   于是赵景修站了起来,一路来到酒会的阳台上,站在黑暗中将烟点燃。   抽着这根似乎还带有一丝俞适野气息的香烟,他一路回想着刚才两人的对话,直至最后一句。   “……操。”赵景修突然明白过来了,“这是拒绝我的意思。”   他面上顿显戾气,但戾气转瞬消融在黑夜。他若有所思地在这里站了一会,拿起手机,打两个电话。   ***   酒会刚过半途,一位宽宽胖胖,体态有如弥勒佛的老人找到了俞适野,他头发花白,笑眯眯的,拿一只手抚在自己大大的肚子上:“俞先生,自我介绍一下,我是——”   “万老先生,您好。”俞适野认得这个人,他笑着接上话:“您的人和您建的房,一模一样,看着小小的,其实有个大肚子,什么都能装得下。”   老人姓万,名季同。是天远地产几个核心人物之一,尤其擅长小户型的规划与建设,天远地产最近即将竣工的一个中高端楼盘,便是由这位老人全权主持工作的,而为了酬谢这位老人多年如一日的辛劳,天远也以这位老人的名字命名了最新楼盘“季同里”,以此表示公司对老人的感谢。   万季同愕了一下,哈哈大笑:“难怪大家都说你好相处,我现在总算知道是怎么个好相处法了。既然你知道我,应该也知道天远最近竣工的项目了?”   “当然,我去实地考察过。”   “行,省得我再介绍一轮了,我们去旁边谈个生意吧?”   俞适野这时也明白了万季同的来意,他欣然同意,跟着万季同一起,离了酒会的中心位置,走到外头的屏风茶座坐下。   酒会本来就是一个交流感情谈生意的地方,承办酒会的酒店充分考虑到了来宾们的需求,既准备了一个足以容纳上百人共同使用的宴会厅,也在宴会厅周围布置了颇为私密的,供两三个人单独闲谈的屏风茶座。   两人在茶座旁坐下,立刻有侍者送来四色小吃。   万季同有话直说,简单切入开头:“我就不兜圈子了,这一次我是代表天远过来,想和你达成精品房全屋智能家居进入这一合作。”   这一合作对俞适野而言一点都不陌生。   他的全屋智能家居最开始就是和地产商合作,将产品直接预装入精品房中,并通过“现代化智能生活”、“您的隐形助理”、“您的私人保镖”这类的推广语,于房产销售时候就一步到位推销给消费者,这样一点点做起来的。   “要Y系列产品还是S系列产品?”   俞适野的公司现在主要是两条产品线,一条Y系列针对年轻人,一条S系列针对老人,Y系列是单词Young,直译年轻;S系列是单词Sunshine,直译阳光,这一灵感来自美国老年人的天堂□□。   “当然是Y系列。”万季同笑了笑,“季同里又不是养老地产,我们的目标群体是青中年客户,而在这些目标群体之中,又属年纪越轻的用户越能够接受新事物。有些年老的用户不知道怎么用这些只能产品,哪怕他付了这笔钱买了这些产品,回头也要拆掉重搞。”   “要多少?”俞适野问。   “两百套吧。”万季同随意说,“先试试市场。”   “再送你二十套S系列的,搭配安装在小区里,如何?”   万季同心头一动。   两百套的单子,两三百万的款,对他们而言,只是一笔小小的生意,要不是正好凑到一个酒会上,根本不会特意坐下来谈。可这一个小小的单子,对方直接赠送二十套老年系列产品,恐怕这一笔的利润都进去了……   “俞先生最近斥巨资在养老这一块上,是不是有什么内幕消息?”   “我只有一个消息,而且这个消息一点也不新鲜,谁都能知道。”   “哦?”   “上海的老年人口,占总人口比的33.2%。”   ***   宴会厅与茶座中间的位置,有一条小小的通道。这条通道通往厨房准备间,一应菜品都从这里供应出来。而厨房准备间的再后边,就是员工进出的楼道,上班的时间,这里总是冷冷清清,看不见人。   不过现在,两个人站在了这儿。   一个穿着白刺绣西装,正是赵景修,他手里拿着一大罐鲜榨菠萝汁;另一个一身酒店侍应的打扮,手里还拿着个托盘,托盘上摆了数只香槟。   “……赵先生,”侍应有点不安,“就算我把酒端过去,他们也不一定会拿酒。”   “这还用你来提醒我?前面那个老头,他就爱在谈事情的时候喝上一口,有一个人喝了,另一个人还能不跟着碰杯?这是喝口酒,又不是喝毒药。”   赵景修说着,将手中的菠萝汁分别倒入侍应托盘里的酒杯中,每一杯都倒了大大的分量,倒完之后,他拿了一支,先低头嗅一嗅,又喝了一口,发现确实尝不出什么菠萝味后,满意点点头,直接拿出一叠现金,塞在侍应的裤子口袋里。   电子支付确实好用,但有时候,还是原始的方式不露痕迹。   “行了,你去送酒吧。放心吧,我真没有下毒,要是实在担心的话,你也可以过来喝一口,看这是不是菠萝汁。”   挨个倒完,还剩一点底,赵景修晃了晃手中的瓶子,对侍应说。   侍应犹豫了一下,接过喝了一口。   还真是菠萝汁……   这下侍应也不知道摆什么表情,只能一脸木然地看了赵景修一眼,转过身,端着托盘,先行离开楼道间。   赵景修在楼道间里又停留了一会儿,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之后,才推门出来,他出来的时间正正好,刚巧看见侍应从屏风之后转出来,手头端着的托盘上,比之前少了两支杯子。   赵景修的视线再转向屏风。   屏风里,约略映出两个碰杯的人影。   计划成功了一半。   赵景修不动声色地又远望了一小会,方才走上前去,笑对两人打招呼:“适野,万伯伯,你们谈生意呢?”   赵景修是天远的太子爷,万季同是天远的元老。在这个企业之中,两人正是叔伯子侄的关系。   万季同和赵景修还是很亲近的,当下呵呵笑:“谈完了,谈完了,你们两个年轻人聊,我先走了。”   胖乎乎的老人一走,赵景修就当仁不让地坐到了万季同的位置,坐在俞适野的对面。   “刚才和我伯伯谈得还挺好?”   “这生意是小赵总介绍的吧,难为小赵总来个酒会还想着帮我拉生意,要不要给你个回扣?”俞适野慢条斯理地说,像是生气也像是高兴,像是挑逗也像是讽刺。   赵景修发现自己该死地吃这一套,就是这种捉摸不定,犹如雾里看花的感觉,最让人欲罢不能。他赶紧接上:“哪儿能呢,我们什么关系?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   “确实。以我们的关系不该说这么俗套的话。”俞适野认可了。他又饶有兴致,“之前我们谈过赛马的事情,你了解赛马,知道哪里有比较好的小马吗?”   这种态度简直让赵景修受宠若惊,他口若悬河地介绍起来:“你问对人了,要找品相好的小马,真没几个人有我手里头的资源更丰富——”   俞适野一直耐心听着,等到赵景修说累了,终于停下来,他才扬起一个恶作剧式的微笑,慢悠悠接上句话。   “这真是太好了,我一直想给别玉挑一匹小马养着玩,回头就麻烦你,多替我们费心了。”   话音落下,俞适野本来想看看赵景修此刻的脸色。他内心已经对这人感到了厌烦,明明接连婉拒了好几次,可这人总像听不懂,非得叫他把话说到赤裸直白两人都不好看的地步。   但这时候,他突然感觉身体有点不对劲,他喉咙发肿,呼吸开始急促,全身上下都开始发热发痒,等他低头朝自己手上看去的时候,发现手背上出现了大片大片的红点。   俞适野一看就明白了,他镇定抓住意识清醒的最后机会,说上一句:“过敏,急救——”   声音还没落下,他人已经倒在地上。   坐在旁边的赵景修此时显得很镇静,只叫来了自己的司机,和司机一起,把俞适野搬上车子,送往附近的医院。   直至此刻,全部计划基本完成。   后车厢内,赵景修握着昏迷中的俞适野的手,嘴角翘起,翘出一个洋洋得意的笑容。   俞适野有菠萝过敏,这不是一个秘密,很多人知道,他也打听到了。   两个电话,先找来不知情只以为谈生意的万季同,再找来侍应端去一杯加了鲜榨菠萝汁的香槟,一个很简单但很有效的计划就出来了。   俞适野急性过敏了,而他会一路陪伴俞适野前往医院医治直至对方醒来。   他相信,俞适野醒来的那一刻,他们的关系会发生很大的变化。   ***   “砰”的一声空气响,电闸跳闸,别墅的光线全部熄灭,只有温别玉面前的笔记本电脑,还因本身储存的电量,而放着幽幽的光。   正工作的温别玉停了下来。他先将手里头的设计文件都保存,接着拿起手机,打开手电筒,朝放置在身后的电热水壶照了照,发现一些水从底盖处溢出来,八成是这样导致了总开关跳闸。   温别玉先将电热水壶拿起来放到一旁,又找来纸巾把水迹擦干净,等他出去准备把电闸再推回去的时候,他看见了长长的走廊和楼梯。   房子太大,摸黑着一时半会还真找不到电闸在哪里。   温别玉想了想,拿手机给俞适野打了个电话。   ***   赵景修的车子已经到了医院门口,他正守着俞适野,看他被人放上移动病床,快速往医院内部推去。   就在这个时候,俞适野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赵景修替昏迷的人拿出来一看,看见“温别玉”三个字闪烁在屏幕上。   他盯了一会,撇撇嘴,挂掉电话,刚把手机塞回俞适野的口袋,他自己的手机也响了起来,他本来不打算接的,结果拿出来一看,是自己老爹打来的。   没奈何,只好接了。   赵景修刚刚接通电话,老爹的质问就劈头盖脸地响起来:“我听你司机说你送了个人去医院,这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说。”   “还能有怎么回事?你不是从小教导我要助人为乐吗?我看见了一个人突然急诊倒在我面前,我还能不上前帮助他?我这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赵景修油嘴滑舌地解释道。   “你别跟我耍花枪,刚才老万也给我打电话,说你给他拉了单生意,你今天晚上到底怎么回事?奇奇怪怪的。”   “唉,爸,你听我说……”   赵景修接到他爹的电话本来就不高兴,再加上医院人多嘈杂,左右两边是伤了胳膊坐着□□的,前方有个阿婆不知怎么的,突然翻身呕吐,秽物喷了一走廊,赵景修心烦气躁,不知不觉远离俞适野的病床,独自走到了医院的庭院里,找个安静的喷泉旁呆着,有一搭没一搭敷衍他老爹。   ***   病床旁边没了人,医护人员却需要有人签字办手续,喊了半天,没把陪同过来的赵景修喊出来,倒是俞适野的手机再一次响起来,屏幕上跳动的,还是“温别玉”三个字。   这一次,手机被医护人员接通。   “你现在有空吗?跟我说说你家总电闸在哪里,家里跳闸……”   “手机主人在医院,急性过敏休克,正在抢救。”   电话那头突然安静了。   “喂?喂喂?”按着电话的护士接连喊了两声,“听得见吗?你是患者的亲属吗?如果不是,你知道他亲属的号码吗?”   “哐当”一声脆响,是手机掉落在地板的声音。   隔着个话筒,声音其实不是那么的鲜明,但对已经拿着许多病人的手机通知过许多家庭的护士来说,这种响动早已熟悉到麻木,闭着眼睛都能模拟出场景。   她知道这时候患者的家人最为心慌,她决定给点时间,等上一小会儿。   但下一秒,电话那头就再响起声音来,沉稳理智,就是呼吸有些急促:   “告诉我地址,我马上赶去!” 第十六章   俞适野睁开眼睛的时候, 还有一点儿茫然。   他看见了一个全然陌生的房间, 惨白的墙和窗,惨白的被子和瓷砖,还有非常标准的挂着信息卡的栏杆床。   俞适野一下就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他眉头皱了一下,转转头, 左右看看,很快在左手边的沙发位置发现了人。   呆在那儿的人将手肘支在扶手上, 用拳头撑着脑袋,脑袋微微垂着,似乎正在歇憩。放置在旁边的小夜灯何其吝啬, 只给了这个房间最微薄的光亮, 这个房间是寂静的,寂静之中还凝固着医院所特有的黯淡与冷意。   俞适野动了一下身体,衣服摩擦在被褥上, 发出比耳语还轻的响动。   但坐在沙发上的人却突然惊醒了, 斜靠着扶手的身体猛然坐正,沙发上的人侧过身,隔着一层朦胧的深暗,看向俞适野:“小野?”   俞适野没有回答,他坐起身, 开了灯。   自天花板上流泻下来的光明照亮了他脸上的迷惑, 他的声音里更含着点不可思议:“为什么会是你守在这里?”   温别玉沉默了。   他慢吞吞地将偏向病床的身体板正,翘了腿, 以一个放松许多的姿势面对俞适野,哼笑一声:“怎么,看见我很失望?要不要我让个位置,出去把能让你不失望的人给找进来?”   “不是失望,是很惊讶。”   “惊讶没见到想见的人?”   “惊讶你怎么能隔空在酒会上给我下过敏源。”   温别玉发现两个人似乎不是在谈一件事情。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俞适野,你在说什么?”   就在这时,房门被叩响了,叩叩叩的声音在寂静之中很是响亮,将俞适野和温别玉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两人一同向房门处看了一眼。   俞适野建议:“开个门?”   温别玉瞥了俞适野一眼,从沙发上站起打开,露出站在外头的赵景修的身影。   他还是穿着酒会上的刺绣白西装,这套西装在一众灰黑蓝西装的酒会上独树一帜,到了哪哪都是白的医院,这衬得人也白惨惨的衣服倒是意外的和谐了起来,往地上墙前一站,随时随地都能融入进去。   门就一个。   赵景修进门的时候必然经过温别玉身边,他忌惮的瞥了人一眼,不自觉地以最靠边走路的形式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今天晚上对于赵景修而言颇为戏剧。   他一切顺利地把人送到了医院,却接到老爹的电话;好不容易敷衍完老爹,忙上忙下地办手续等急救,终于程序走完人也治好,睡进了单人病房里,他总算解脱了,刚刚坐到床旁边,才摸了下人的小手,就等俞适野睁开眼睛看见自己了……温别玉突然冲了进来。   对方进来了,却一语不发,直接提着自己的衣领,把他从座位上扯下来一路拖到房间外头丢下,然后,“砰”的一声,房门在他眼前闭合上锁。   都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彻底丧失了进入病房,等俞适野醒来的可能。   计划在最后一刻失败了一半,赵景修既忌惮又恨得牙痒痒。   他决定对温别玉进行一些报复,而报复的关键,当然在俞适野身上。   赵景修绕过了温别玉,脸上的笑容就变成情真意切起来,他对俞适野轻言细语:   “适野,你醒了?”   俞适野一看到赵景修就笑了:“刚醒,你怎么在这里?”   赵景修就等着这句话,他若有所指的提醒俞适野:“你忘了吗?你在我面前过敏倒下,我怕你出事,立刻把你送来了医院急救,后来你度过危险期,你的家人也过来陪你,我就在外头等等你,还让家里的保姆做了一碗养胃的粥送过来,怎么样,饿不饿,我给你舀一碗喝?”   说着,他将手中的保温杯放在床头上,旋开来,香浓的鸡丝粥的味道顿时弥漫在病房之中,他一边说着,一边隐秘地瞧了温别玉一眼,看见开门的人一动不动,就站在门口,沉默地看着这里。   俞适野:“粥就不用了,能给我倒一杯水吗?——对了,我的手机在哪里?”   赵景修抢话:“就在你床头。我去烧水。”   “谢谢。”   俞适野找到了自己的手机。他打开手机微信,在里头找了两个好友,分别发了几条消息过去,现在已经是深夜十二点了,其中一位好友及时出现,一来一往地帮他答疑解惑;另一位好友就比较麻烦了,可能是睡着了,半天没有动静,于是俞适野发了个微信电话过去,这下总算把人给弹出来了,可他又在对方接电话的那个瞬间挂掉电话,继续发消息。   一通操作下来,水也烧开了,因为有温别玉在旁边,赵景修超长发挥,先拿热水烫了两个杯子消毒,再在这两个杯子中来回倒水,让滚烫的水变成适宜入口的温度之后,才亲昵地将水杯递到俞适野面前。   “来,我晾凉了,你赶紧喝一口,看嘴唇都起皮了。”   俞适野这时已经彻底发完了消息。   他关掉微信,打开电话,按下“110”三个数字,并将手机屏幕转朝赵景修晃晃,问他:   “我们公了还是私了?”   赵景修一脸蒙逼。   “哈?”   “好了小赵总,这个时候了,没有必要再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吧。”俞适野已经不想和这人兜圈子了,他的语速变得比平常更快,语调倒还平缓,也不说脏字,甚至还有些调侃,“你偷偷在我酒里下菠萝汁,导致我过敏被急救,现在还想来做好人让我心动?你是以什么样的自信觉得这种老套拙劣的戏码可以大获成功?就算是影帝来演这种三流狗血言情剧,也是要扑街被骂的。何况你——”   俞适野笑了笑:   “是个跑龙套的。”   “你——”赵景修先是方寸大乱,接着恼羞成怒,“你说什么呢?!”   “我说的你听不懂吗?那我们一起跟警方聊一聊吧。”俞适野一边说一边低下头,“我刚才已经咨询过我的私人律师了,律师表示这种蓄意谋杀,一般可以定性为刑事案件。”   “你没有证据。”赵景修冷笑一声,口不择言,“你以为我傻吗?会留下证据让你抓我把柄吗,我告诉你俞适野,说话是要负责任的,你根本就没有证据——”   俞适野抬起了头,瞅了瞅赵景修。   “我觉得你确实有点傻。”   说罢,他当着赵景修的面,删了手机屏幕上的“110”三个数字,将状态栏向下一滑,点开了微信视频通话界面。   于是,赵景修和他穿着睡衣的老爹碰了个正着。   视频里的老头狠狠盯着赵景修,脸色跟被乌贼的汁从头到尾喷过了一遍似的,他咬着牙,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   “俞先生,真是不好意思,这事我们私了!”   接下去,赵景修这个跑龙套的已经不重要了。俞适野直接通过微信电话,和天远地产的老总沟通私了事宜。   他也没有狮子大开口,反正两家公司晚上才谈了场合作,他就直接让两家公司开展积极深入的全方位战略合作,把晚上谈拢的数目直接扩了十倍上去,还让对方答应帮忙全力推广新的S系列养老线产品。   视屏里的那位鹰钩鼻老头大概真的被自己儿子气得不轻,他全不还价,撑着有点变形的脸,一口答应了俞适野的所有条件,即刻切断视屏。   视频结束的下一秒钟,赵景修的手机声就响起来了。   自见到老爸面孔后就僵在那里的人,机械式的将手伸入口袋……   然后,哪怕没开免提,来自电话里的咆哮依旧响彻病房。   “现在,马上,滚到我面前来!”   ***   赵景修失魂落魄的离开了病房,病房里,又剩下俞适野和温别玉两个人。   自赵景修进来就一直没有说话的温别玉此刻开口,他有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他在你杯子里下菠萝汁?”   “不是第一次了。”俞适野掀开被子,坐在床沿找自己的鞋子,随口同温别玉说话,顺便解释一下自己刚醒来时的态度,“国外有的是过分热情的人。每回我倒了霉,谁不太认识又特别积极地从头到尾陪在我身边,八九不离十,就是凶手。所以刚才我看见你在,才这么诧异。”   “你……”温别玉正要说话,眉心突地紧皱,“你在干什么?”   俞适野没有干什么,他穿好了鞋子,站起来走两步,没感觉有任何问题后,直接撕下手上的吊针,说:“行了,回家吧。”   温别玉拦住俞适野:“你才刚醒来,至少要让医生过来检查一下有没有后遗症。”   俞适野轻巧绕过了温别玉:“我自己的身体,有没有后遗症我还能不知道?走吧,我累死了,只想回去洗个澡好好休息休息。”   两人擦肩而过,中间恰窜起一道冷冽的风。   温别玉循着风声侧过头去,看见俞适野吊针的手,那只手上,血珠一滴一滴地渗出来,滑过手背,来到指尖,落在地上,溅出一朵朵小小的花。   温别玉行动了,他大步来到沙发前,拣起沙发上俞适野的外套,将其丢落在主人的身上,这个动作看着有些粗鲁,可等衣服真落在人身上,又显得很轻柔。   两人一言不发的往外走,等经过护士台的时候,温别玉拿了一个卫生棉球,按在俞适野的手背。   俞适野这才发现自己手背的针孔还渗着血,他只扫了一眼,就飞快转开视线,再不想瞧第二回 的样子:“谢谢。”   温别玉没有回应,一直到办了出院手续,开车离开医院上了马路的时候,才侧头看了一眼副驾驶座的人。   凌晨的马路上,没有多少车辆,只有一杆杆的路灯和树木,不分昼夜地守卫这个城市。   那些路灯的光,穿过浓密的叶片,在俞适野脸上打下斑驳的影。   温别玉看不见对方的表情,也或许这就是此刻对方的表情。   “俞适野……”他说了一声。   “嗯?”俞适野也应了一声。   但没有更多的声音了。   温别玉沉默地开着车,目光直视前方的道路。刚才那个瞬间,他突然很想问问俞适野,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可在句子出口之前,他先想到了一句话。   你好吗?   我挺好。   无论他问俞适野,还是俞适野问他,都只有这一个答案。 第十七章   两人回到了家里, 上上下下漆黑一片。   俞适野在门厅处站了半晌, 拨了两回灯也没见亮,不由迷茫地看了温别玉一眼。   温别玉:“……家里跳闸了。”   今天晚上发生了太多事情,他已经没有解释为什么跳闸的欲望了。   俞适野也没特意问这种小事, 很快找到总电闸,重新开好。立刻的, 房子发生了温别玉意想不到的变化,门厅的灯一节一节亮起, 一个温别玉从未听过的电子女音开口说话:   “Hi,主人,欢迎回家。主人已经好久没有和小馨说话了, 小馨好想念主人。现在室内气温16°, 已为主人打开中央空调;今日湿度61%,空气质量良好,请主人放心;天晚了, 主人该睡了, 听一首轻音乐放松身心,准备进入睡眠吧……”   “这是什么?”钢琴声中,温别玉一脸茫然。   “智能家居系统,你平常一点都没有了解这些吗?”俞适野也很奇怪。   “我当然知道这是智能家居系统。”温别玉顿了下,“我想问的是, 为什么断电跳闸之后, 你家里突然有了智能家居?”   “我家一直有这些。”俞适野纠正温别玉,都是做这行的, 他怎么可能不用自家生产线的产品,“但是吴姨哪里都好,就是对这些智能家居过敏,一打开这些,她就手忙脚乱,不知道怎么做事,所以平常家里不开设备。现在是断电恢复后,它跟着自动开机了。”   他说着,又说了句话:“小馨,喝水。”   “好的,主人。已为主人准备30°的温水。”   短短时间,桌上烧水壶的红灯就变成了绿灯。   俞适野将水杯拿到烧水壶底下,感应头自动将水杯注水至八分满。   他将杯子里的水一口气喝完后,向楼梯走去。   “休息吧,我先洗个澡,你累了就早点睡?”   他们上了楼,人体感应一路随行,俞适野离开的地方,灯光变暗音乐停止,俞适野前进的地方,灯光变亮音乐开启,就好像有个看不见的遥控器随着俞适野一路前行。   到了楼上,俞适野去浴室洗了个热水澡,仔细把身上沾染的味道统统冲掉以后,才自浴室回到卧房。   一出来,灯也亮着,音乐还有,温别玉正靠在床头看一本书,薄被子松松搭在他腰间,他的眼睑已经合了一半,却没有闭上,像在等待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方才在万物无语的时间里依旧强撑。   俞适野看了一眼时间,将近两点了,远远超出他们平常的休息时间。   “怎么不早点睡?”   “不困。”   “现在睡吗?”   “嗯。”   俞适野再喊了一声:“小馨,睡觉。”   “好的,主人。”房间里的音乐停止了,再度响起的电子音音量也变低,如同耳语那样,“已为您调整到睡眠模式,好好休息,有个好梦……”   灯光熄灭。   空调模式调整。   最后是窗帘,嗡的一声,缓缓覆盖窗户。   ***   两个人在床上躺下了,那只俞适野最早买回来的巨大的熊,依然横在床的最中间。   温别玉躺下的速度比俞适野慢一点,他的视线越过了这只高高的熊,看见了躺在另一边的俞适野。   遮光窗帘掩了夜最后的亮,温别玉触目所及,是一片漆黑的朦胧,但他能够知道,俞适野的脸,应当如这夜晚一样,虚无的平静着。   他的背脊靠倒在床垫上。   熊分割了他们,他的目光离开俞适野,停留在天花板上。   温别玉不太理解俞适野今晚的态度,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能这样平静,就算这些事情他曾经经历过,猜到了真相,他也该为自己被伤害这件事生气。   可俞适野既不茫然,也不生气,在醒来的第一时间,他就进入了谈判的状态,以最简便的方式和最冷静的态度,为自己追求最大的利益。   哪怕在事情结束之后终于露出了一点不耐烦不高兴,这些不耐烦不高兴也在离开医院时候立刻消失。   从头到尾,都像个旁观者。   温别玉闭上了眼睛,他心中的感觉模模糊糊的,不知道怎么形容,说也奇怪,刚才坐在床上等俞适野的时候,明明困得闭闭眼就能昏睡过去,可现在真躺下了,困意却走失了,他无所事事地躺在床上,感觉有点难熬。   就在这时,熊的那一侧,突然传来了一些细碎的动静,不是声音,是有人在床上翻身时候带来的一些颤动。   温别玉一开始没有在意,直至感觉到有过于频繁的轻微的动静从对面传来。   他有些奇怪,也有些预感,撑起身体,再一次看向床的另外一侧。   俞适野翻了个身,侧身睡着。他的身体蜷起来,脸埋在熊的肩膀处,被绒毛挡住了表情,但露出被子的一只手,屈握成拳,时不时收紧一下,身体也在同时不安的动弹着,温别玉刚才所感觉到的动静,就是从这样细小的反应中传递出来的。   温别玉注视了一会,将横在两人中央的熊拿走丢床底下。   没了遮挡,他再凑近一点,总算在黑暗中看清了俞适野的脸,对方闭着眼,但拉直嘴角,拧起了眉头,整张面孔都很紧绷。   俞适野睡着了,正做噩梦。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温别玉已经抱住了俞适野。   他躺了下去,和俞适野面对面睡觉,他的手臂横过俞适野的身体,来到对方的背后,手掌贴合在对方的背脊处,力道均匀的抚摸着,试图驱散困扰俞适野的噩梦。   拥入怀中的身体比温别玉预想的还要僵硬,俞适野杵在那里像一根木头,而这木头还蓄势待发,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是紧实有力的,都在和什么东西较劲角力。   一会儿后,也许背后的安抚有了作用,俞适野的身体慢慢变软,看着似乎逐渐摆脱了噩梦的影响……但立刻的,有声音响在温别玉的耳旁。   温别玉才知道,对方不是睡安稳了,而是醒来了。   “……别玉?”   “嗯。”   “我做了一个噩梦。”   “什么噩梦?”   和人说了两句话,俞适野清醒许多了。他头脑清醒着,身体却相反,一种刺麻的感觉遍布了他的身体,这可能刚才睡姿不好,压迫到了血管的缘故。   俞适野慢慢说:   “我想想……是一个很可怕的生存类梦境。我跟着一船人到了一个荒岛度假,结果还没上岸,船就触礁了,好不容易游过最后一段距离,天又下了暴雨,在暴雨之中我们冲进小岛,结果小岛是虫子的聚居地,这些虫子拿着电锯,追杀我们……”   “《异形》加上《电锯惊魂》?”   “差不多吧,反正是个又恐怖又累人的梦,光在梦里马拉松冲刺就累得我出了一身汗。”   他们说话的时候,温别玉的手依旧放在俞适野的背上,还是不疾不徐地拍着。   俞适野被人拍得都有点打瞌睡了,但他控制住了自己,正好醒来久了,血液也终于从脊柱的位置流向身体,像一道热流似,驱散了那些麻木和冰凉。   “晚上没有吓到你吧?”   “嗯,吓到了。”   俞适野顿时沉默了,他本来都做好了听温别玉说不在意没吓到的,但结果,温别玉完全不按牌理出牌……他无语半晌,抱怨说:   “你这样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你知道。”   俞适野确实知道,这种事情他们做过很多次。   他将蜷起的身体舒展开来,抬抬胳膊,将手臂搭在温别玉身上,稍一用力,温别玉就整个进入了俞适野的怀抱,俞适野再拿下巴蹭了蹭对方的发顶:“我错了,别生气。”   温别玉:“……嗯。”   贴得这样近,两人都感觉到对方的心正抵在自己的胸口跳动。俞适野觉得这个距离实在有点过了,于是他出声。   “有点渴,我去喝杯水。”   他放开温别玉,下了床。安置在近地面位置的感应灯感应到有人体在行动,倏地亮了起来。   那是贴在墙壁折角处的感应灯,高度正好到人体的膝盖处,细细的一条,有点像演唱会时挥舞在粉丝手中的荧光棒,但更加简约时尚,恰好到处。这些感应灯差不多每五米左右铺上一根,这样无论俞适野走到哪里,光线都不昏暗不刺眼,对半夜起床的人非常友好。   原来这个房子有这么多自己没注意到的设计。   住了这么久才发现,有愧于他设计师的身份。   但也不能全怪他不敏锐,之前他根本不想知道这个家是怎么装修和设计的。   外头传来了一些响动,是俞适野喝水的声音。而后,方才熄灭的夜灯再次亮起,俞适野又带着一身光亮回来了。   两人一左一右在床上躺好,中间的熊到了地上,没再回来,他们似乎睡得近了一些……但并非如此。   温别玉重新闭上了眼睛,他的思想犹如一台精密的仪器那样缓缓转动。   俞适野对梦的描述是假的,他做的梦,绝非他嘴上说的那样。   俞适野起床喝水也并非真想喝水,他只是在不经意越过界限的两个人之间,重新拉出一道正确的距离。   一路思考到了这里,温别玉才发现,自己刚才抱住俞适野的时候,居然没产生什么犹豫。不过这种时候,这点小细节好像也不太重要了。   他想着想着,睡着了,做了一个梦,也有可能只是大脑皮层上的某一处褶皱被轻轻挑开了,露出存储在里头的片段。   高中的时候,有一回语文老师布置了为期两个月的出报纸课外活动。   这是个小组活动,3-5人一组,出一张四开的报纸,班级里的人很快组好了队,纷纷行动起来。那时他是班长,刚刚偷偷地利用职权和俞适野成为同桌不久,暂时还没怎么说上话。   以前的俞适野和现在一样招人,可那时他更酷,并不是那种独来独往不苟言笑的酷,而是骄傲又霸气,绝对没有什么事情能够难倒他的那种酷。   当然了,如果被周围的人烦久了,他也会板着脸开始放冷气,再用犀利的目光驱散身旁的人。   或许是因为这种够不上的距离感,大家开始更喜欢远远地围观俞适野,导致要做小组活动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敢于上前邀请俞适野。于是最后,其他人都组好了队,单落了俞适野一个人,俞适野就被语文老师点了去,和老师组成了一个队伍,从此开始了每出一个栏目,都要从收集资料开始向老师打报告的日子。   那几天里,俞适野看谁的目光都是冷飕飕的,下巴也永远抬得比正常的角度高上三分。   恶性循环,其他人觉得俞适野越来越酷,距离俞适野越来越远;而在他眼中,俞适野却越来越委屈,委屈得都要爆炸了。   他抓住机会,趁虚而入,再一次使用班长的身份,以自己小组进度很好为理由,向老师申请进入俞适野的小组,帮助俞适野完成报纸。   他的要求毫无疑问被批准了,从此,他就有各种各样的机会单独接近俞适野,顺俞适野的毛。   ……   后来他们在一起了,每一次俞适野受到委屈,他总能一眼发现。   俞适野从不是一个忍耐的人,也从不隐藏自己的情绪。他的情绪来得很快,一旦被人安抚,去得也很快。   这时候,他就会来到自己的怀里,蹭一蹭,抱一抱,特别亲昵与甜蜜。   ……   这一切改变,都是因为时间吗? 第十八章   俞适野醒过来了, 房间还是昏暗的, 窗帘依旧遮着窗户,身旁已经没了人,半边床铺都是冰凉凉的。   他看了一眼时间, 上午九点半,他们日常都是八点出门, 今天睡过头这么久,难怪早不见了温别玉的身影。   他在床上发了会儿呆, 开口说话。   “小馨。”   “什么事?”   “接通孟启航的电话。”   “为您效劳,我的主人。”   通讯很快接通,孟启航的声音响在室内。   “喂喂?适野?”   “是我。”电话都打了, 俞适野才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 “忘记算时差了,没打扰到你吧?”   “别提了,我在国内呢。”孟启航郁闷坏了, “我爹不让我出国了, 上次匆匆回来,我都没来得及开个Party和我的朋友们道别。”   “被管控了?”   “差不多吧,我爹想让我继承家族企业,但我对那些建材什么的一点兴趣也没有,我就喜欢无人机……”   “往好处想, 国内无人机的发展算是世界领先, 你回来了,不是正可以接触这个领域的最新科研成果吗?”   “我倒是希望, 但我爹不是不愿意放手吗?”   孟启航拉拉杂杂地抱怨了堆,心中的一口郁气总算发泄出来了,他问。   “对了,你这次给我打电话是有什么事吗?”   “邀你出去玩,有空吗?”   “还是老样子?”孟启航秒懂。   “老样子。”   “什么时候?”   “现在。”   “没问题!”孟启航一口答应。   “叔叔愿意放你出来吗?”俞适野提醒了一句,“别要出门了被拦下来。”   “没事,说和你在一起就能被放行,我爹爱你!”孟启航嘿嘿笑,“他觉得你又礼貌又有本事,是新时代的好小伙。我的其他朋友被他喷了个遍,每每我都要和他吵起来;就说你的时候,我和他可以心平气和喝口茶。”   俞适野也不谦虚,他在中老年人中的人缘还是非常棒的。   他和孟启航直接约了在机场见面,然后挂断电话,买了个时间最近的航班机票,接着去衣帽间里头换了衣服,再提一个12寸手提包直接下楼。   下了楼梯,吴阿姨正好进来,她一眼看见俞适野的手提包:“适野,要出门?”   “对,要出差四天,这四天不要煮我的饭。”   “路上小心,注意安全。”   “谢谢吴姨。”俞适野临出门了,再说一句,“小馨,关机。”   “主人,是我做错了什么吗?请和我慢慢沟通,我知错就改。”   “别废话,关机。”   “好的主人,期待与您的再次相会。”   俞适野离了家,这栋小别墅就没有了主人,没有主人的房子总是缺乏灵魂的,呆在里头,吴阿姨不免也觉得空荡荡的,连做菜打扫的动力也没有了。   她坐在沙发上,兀自沉思了一会儿,突然振作起来,精神抖擞前往厨房。   虽然俞适野是离开了,但他现在结婚了,晚上还有会另外一个主人会回来,她的手艺与打扫成果,依然能被另外一个人品鉴。   当然,在开始工作之前,吴阿姨也没有忘记自己的另外一份职责。   她打开自己的小本子,依然认真严谨的记录着:   今天上午,俞先生出门出差,行程预计为四天整……   这一记录在第二天的午后,被奶奶看见了。   奶奶看着记录,有点犯嘀咕:“怎么刚新婚没多久就出差?别玉有跟着去吗?”   本子上没有记录,当然是没有跟着去了。   范素怀深知吴阿姨事无巨细的笔记特点,委婉回答老人家:“别玉也是开公司的,工作应该很忙。”   奶奶觉得这话有道理,不过她还是给温别玉打了个电话。   电话马上被接通,温别玉的声音里带点诧异:“奶奶?”   “小玉,在忙吗?奶奶有点想你了,所以给你打个电话。”奶奶乐呵呵地说。   “不忙,刚吃完午餐在休息。”温别玉的声音跟着柔和了下来。   “小野去出差的事情你知道吧?”   “知道。”   温别玉还真的知道,他昨天接到了俞适野发来的一条消息,就是关于这个的。   “他去了哪里?”奶奶顺口问。   “……”   温别玉哪儿知道俞适野跑到哪里去了,他就接了条消息,多余的俞适野没说,他当然也没问。这条消息,在他们眼中,含义是心照不宣的:   “我有事出去四天,你也趁着这个时间好好玩玩”……   好在电话那头的奶奶不过随意说了这么句,并没有刨根问底的想法,一会儿又自顾自地唠叨了起来,气哼哼的样子:   “这个臭小子,要出差也不提前两天同我说说,我还想今天让他回家来陪我吃饭,好了,找不着人了,把我这个残疾的老太婆孤零零丢下来!”   温别玉正有点心虚,听到这里,心也被触动了,脱口而出:   “正好我晚上有空,奶奶,我过去陪您吃饭吧。”   “真的?”   “当然是真的。”   “那好,我让你范阿姨给你准备你喜欢吃的菜!”   奶奶开心的声音持续到她挂断电话为止。一挂了通讯,她脸上的笑容刷地变成了狐疑,双面切换,中间不带喘气的。她对范素怀说:   “小野去了哪里,小玉居然不知道,这事儿有点不对劲……”   ***   到了晚间,温别玉独自前往老宅。   考虑到要多陪伴孤独寂寞的老人家,他没有按照平常的时间下班,而是更早一些离开了公司,在下午五点的时候,就到达了老宅门前。   开门的菲佣告诉他奶奶在后花园,他本来以为老人家在里头赏花晒太阳,结果还没走到花园里,就听见一阵欢快的音乐声,再往里头一看,一群佣人正在里头随着音乐跳着广场舞,至于老人家,虽然坐在轮椅上,可也不比人逊色,摇摆着上身操纵着轮椅随舞步进进退退,依然是一位风骚的老太太。   温别玉硬是被整愣了。   没等他回过神来,人群中的奶奶已经先看见了他,她脱离人群,来到温别玉面前,笑眯眯的:“小玉来了,来,跟奶奶上楼,奶奶给小野打个视频电话,你也和他说说话,怎么样?”   “这就不用了……”温别玉拒绝,就这短短的时间,他已经发现这个老人家和他以为的,差距颇远。   奶奶也不勉强,她带人上了楼,进了房间,随后示意温别玉在单个沙发上坐下来,等人坐下来之后,立刻操纵轮椅来到旁边,和对方并排而坐,并控制着轮椅上的电动手机杆,使手机杆将手机举到两个人的中间。   这样子,说不说话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反正都能看见脸。奶奶狡猾微笑:   “不想说话也没事,你等等奶奶,奶奶和小野讲讲电话。”   “……”   温别玉还能怎么办,只能乖乖坐着,等电话。   电话倒是很快被接通,打扮正式精致的俞适野出现在手机屏幕里。   “奶奶,什么事?”   他同时看见了温别玉,微微一愣。   “别玉也在?”   “没事就不能找你了?”奶奶慢悠悠说,“本来想叫你回家陪我吃顿饭的,你不在,只好叫小玉过来陪我这个老太婆了。”   “别玉在,就等于我在,我的心和别玉是在一起的。”俞适野可能发挥了,“奶奶,你现在和别玉在一起,可是一箭双雕,即拥有了别玉的人,又拥有了我的心啊。”   温别玉算是习惯了和俞适野在外人面前亲密,可没有习惯和他在“自己人”面前亲密,他带着些尴尬和不好意思,移开了视线。   奶奶接受孙子的解释。她看了看俞适野身后的背景,发现在一条街道,于是说:   “到地方了?”   “到了。”   “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后天就到家了。”   两人一问一答,就这个时候,视频那头突然传来了一声喊,是中文,叫了俞适野的名字。   俞适野回了下头,屏幕发生一点抖动,随后定格,屏幕的一角出现了一大束怒放的紫色玫瑰花。   精致的装扮,角落的玫瑰花,同是中文的声音……   一声警钟当地敲响在奶奶心头。   奶奶反应迅捷,啪一下拍了扶手上的操纵键,抢在温别玉还没有反应之前,先关了手机,再装模作样:“怎么突然黑屏了?小玉你快来帮我看看……”   温别玉刚才转过了眼,什么都没有看见。   他凑近了:“我来看看……好像是关机了,是刚才按到关机键了吗?得重开一下。”   奶奶:“是这样子啊……”   关闭了的手机再打开来,通话当然已经结束了。   温别玉问:“要再给小野打个电话吗?”   “算了,反正他的心也在你身上,隔着屏幕再看,也不过是个没灵魂的家伙。”   奶奶嘴上说得风轻云淡,实际上却在回忆昨天看过的朋友圈,她记得,昨天晚上她看见安逸发了朋友圈,Po了张街景图,看上边密密麻麻的英文,也是在国外……   奶奶的心,接连咯噔了起来。理智上,她知道自己孙子不是这样的人,但怎么说呢,孙子的那张脸,确实横看竖看都让人不放心。   “小玉啊。”   “怎么?”   “你们结婚也有好一段时间了,小野给你买过什么礼物?”   “……”   温别玉再一次沉默了。这个时刻,他突然无比期望见到俞适野,这样,他就不用独自面对奶奶一个接一个的送命题……   ***   世上事物,正是因为有人类的想象,才得以长出放飞的翅膀。   此时此刻,俞适野所处的环境根本没有奶奶假想的那样复杂,他站在一条很平常的街道的花店里,很平常地和孟启航说话。   唯一有点不同的,可能是他正亲手挑选并包扎了一束怒放的紫色玫瑰。   现在,玫瑰也包好了,俞适野和孟启航离开花店,上了的士,前往目的地。   的士到达终点,那是一片布满墓碑的草坪,两人穿行其中,很快停在一块墓碑前,灰色的石碑上,贴着一张椭圆的照片,上边是个金发碧眼的老人。   孟启航朝照片看了两眼,对俞适野感慨:“唉,你还真是长情,当年你在疗养院做护工的时候碰到的一个老人而已,你居然年年至少来看他一次,每次还要送上一束自己包的花……”   孟启航是俞适野美国留学时候的同学,也算对俞适野了解不少了。   但有些时候,他还是觉得这个同学真让人猜测不透。   比如,明明是个富豪家庭出生,为什么在美国的时候总装穷,连轴转地打两三份工,体验人生也不是这个体验法吧?又比如,他对这些老人啊,疗养院啊,总有些过分的关注,而孟启航是不想去关注这些老旧的东西的,还年轻呢,干嘛关注这些一点也不cool的事情?   “他是一个勇敢的人。”   俞适野神色肃穆,用碑上的墓志铭回答孟启航,弯下腰,将手中的玫瑰放上墓碑,打破一片灰白孤寂。 第十九章   挂断视频以后, 老宅的房间里就只剩下奶奶和温别玉大眼瞪小眼, 现在距离吃饭也还有些时间,不能通过就餐来打破隔阂,好在老人对待孩子总是有她独到的方法, 无论这孩子是陌生还是熟悉。   奶奶操控轮椅,来到落地窗前的边几上, 那里放置着一个大大的编织筐,这是她的小宝库, 里头有各种颜色的毛线团和相配套的小东西,还有一件已经基本完成的毛衣。   毛衣的颜色颇为特别,看着像是灰色, 又不全是灰色, 可能掺入了一些蓝的色泽,稳重之余不失清透,像是将要亮起的天空, 还朦胧着沉吟着, 积攒着挣破黑暗的几缕光亮。   温别玉看到的第一眼,就知道这是织给俞适野的毛衣。   奶奶也在同时验证了温别玉的猜测:“要冬天了,你喜欢什么样的颜色?我给小野的毛衣织得差不多了,也给你织一件?”   “这太麻烦您了。”   “有什么麻烦的,到了我这个年纪, 就是要麻烦麻烦, 不麻烦就该活成一株植物了。”奶奶抱怨一声,没有强求, 只将手里的毛衣看了又看,问温别玉,“你看这件毛衣怎么样?”   “织的很好,小野一定会喜欢的。”   温别玉没有说谎,老人家手艺很好,针脚细密款式大方,任谁都会喜欢的。   奶奶却有些烦恼:“这几年我每一年都会给小野织个差不多的毛衣,小野没穿腻,我都织腻了,这回本来想换个更年轻时髦的款式,但总没有满意的想法,可能人老了,审美也跟着青春一起留在了过去。”   “更年轻时髦的?”   “对。”   “那我们拼个几何图案上去?”   “这个想法倒是不错。”   “或者给衣服做个小配饰?”   “什么样的配饰?”   奶奶对于下一个提议的兴趣明显高于上一个。   温别玉第一时间想到了孔雀,又想到了俞适野曾经给自己的一对蓝宝石袖扣,他思考片刻:“做个小鸡或者小鸟的袖扣,可爱点的,别在衣服的袖子上,怎么样?这样衣服大体看来还是沉稳的,只是添加了两个有趣的小细节。”   奶奶心动了。   于是温别玉开始动手了,他是建筑设计专业,对衣服的鉴赏和设计全不在线,但要说做小东西,这又勉勉强强能和他的专业搭上边了。   他找来纸笔,在纸上画下一只鸡,长长的脖子,高挺的胸脯,精灵睥睨的黑豆眼,连三角形的嘴,都尖得很神气。   “这个好,这个可爱,我们就做这个!”   旁边立刻传来老人欢欣的声音,果然如俞适野所说,老小孩,老小孩,越老越小孩。   不过。   温别玉的笔尖在纸上轻轻一顿,留下一个墨点,宛如沉吟。   何止是可爱,关键是神似。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当别墅亮起灯光的时候,有声音从外头传入奶奶的房间:“妈,我们回来看您了,小野也在?”   温别玉和奶奶一同抬头,看见站在门口的俞汝霖和他妻子。   双方碰面,挽着妻子的俞汝霖愣了下,解释道:“原来是小玉,我远远看着还以为是小野,小野平常也这样陪他奶奶。”   温别玉有点叫不出“爸爸”,只好保持很礼貌也真的有点尴尬的笑容。   奶奶这时说话了:“今天怎么过来了?”   俞汝霖:“公司里没有什么事,音华也说想您了,就一起过来看看,顺便吃个晚饭。”   俞汝霖的妻子叫做许音华,是一个乐团的小提琴手,虽然很早就成了互深集团的老板娘,但始终没有放弃自己的事业,至今也还在乐团演奏,他和俞适野婚礼上的音乐,就是录制自许音华的演奏。   或许上天总是眷顾美人的,站在面前的许音华让人看不出年纪,她保养得宜,气质高雅,恰似一株静立在烟雨中的美人蕉,似近似远,捉摸不透。   这种笑容和俞适野的笑容有些相似,可能因为是母子的缘故。   其实俞适野和他父母都有些相似,而且尽挑他们长得好的地方相似,也是很会发育了。   温别玉有一下没一下地想着,直至他听见奶奶说话。   “那你们来得太迟了,我刚才已经和小玉一起吃过了。”   奶奶自自然然说了这一句之后,再继续。   “你们还没吃饭吧?赶紧回去吃饭,别瞎惦记我,我这有的是人陪着,小野不在小玉也在,这两孩子可比你们好玩多了,小玉还会做手工,你会吗?”   俞汝霖无奈地笑了笑:“好好,那妈你继续和小玉做手工,我和音华就不打扰你们了。小玉——”他转头对温别玉说,“我和你妈妈先走了,小野就拜托你照顾了,平常有什么需要不要客气,尽管来家里找我。”   温别玉:“……谢谢。”   这声微带犹疑的应答之后,俞汝霖再度挽着许音华离开了。   温别玉则忍不住看了奶奶一眼,看见奶奶在这对夫妻离开之后,微微侧了头,她目光的落点是窗外的草坪,晚上的草坪一片漆黑,唯有停在里头的车子尾灯是亮的,一闪一闪,猩红犹如野兽的瞳孔。   伴随着隐约的汽车发动的声音,车子离开,那双野兽的眼瞳也渐渐消弭在黑暗之中。   窗外已经看不见东西了,可奶奶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   她不言不语,孤独而佝偻地坐在那里,单薄得像一道随时能被揭下来的剪影。   就在温别玉忍不住要上前的时候,老人回过了头来,又恢复了笑眯眯的精神样,刚才那点落寞,就像是温别玉的错觉。   “碍事的走了,小玉,饿了吧?我们一起吃饭去。”   “好。”   他们吃了一顿味道很好的晚餐,晚餐之后,温别玉陪着奶奶在花园逛了一圈,又回楼上,将刚才设计的神气小鸡做出来,缝在袖子上。   等一切做完,时间也晚了,奶奶该上床休息了,守在外头的护工进来帮助奶奶清洗收拾,温别玉一直等在外头,直至护工将老人再推回房间,他才上前搭一把手,把老人从椅子上抱到床上。   再好的护理也没有办法同亲人的陪伴相提并论。   当温别玉为奶奶盖好被子的时候,奶奶握住了温别玉的手,老人的手,既粗糙有力,又瘦小脆弱,温别玉不敢挣扎,只能感觉着源源不绝的热量传递到自己手上。   “奶奶?”   “小玉,你和小野一定要……”奶奶说到一半,收住了,她看着温别玉,目光逐渐变得温柔和煦,“你是一个好孩子,你一定要幸福。”   “对了,奶奶有一个礼物送给你,你一定要收下。”   说着,奶奶将手伸向床头,这里有个盒子,是他们吃了饭上来之后才出现的。   温别玉赶紧拒绝:“真的不用,奶奶,你知道我和小野是假——”   奶奶的手指抵上了嘴唇,她嘘了一声,再眨眨眼。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这虽然是奶奶给你的礼物,可钱是小野出的,收下吧。这年头还能有不给爱人送礼的男人吗?”   温别玉从奶奶眼中看见了坚决和强硬,他不再推拒,只是在将要离开的时候,回头说了一句:“奶奶。”   “嗯?”   “我刚才做的没什么,是应该的。很早以前小野也这样照顾过我爷爷。”   奶奶愣了一下,然后她笑道:   “那小野也只是做了他应该做的事情。”   温别玉离开了房间,他本来还没有太在意据说由俞适野付款的奶奶的礼物,直至他在花园里看见了一辆全新的法拉利跑车。   “……”   温别玉低头打开盒子,里头果然放着一把车钥匙。   他望了跑车许久,拿出手机,拍个照,发给俞适野。   “这算工伤的赔偿吗?[图]”   ***   国内的黑夜离离是国外的艳阳高照。   小飞机螺旋桨轰隆轰隆的噪音像是工地里的钻井机,呜呜地钻到人的心里头,靠窗坐着的俞适野有些心不在焉,他的姿势松松垮垮,半躺半坐,脑袋歪向有窗户的那一边,任由映在舷窗上的风景同时流转过他的瞳孔。   风景转得进眼里,转不进心里,直至狂风怒吼着闯入机舱内部,将俞适野吹得向后仰了仰头,他才从一种迟滞的冥思之中回过神来。   “好了,可以准备跳伞了,我先下你先下,要不要来猜个拳?”   孟启航从俞适野身旁的位置站起来,走到打开的机舱口处,一只手搭在舱口抓握处,半个身体都探了出去,要掉不掉的悬挂着。   两人搭伴跳了很多次伞,也在跳伞上玩过很多花样,但这一回,俞适野没有太多玩游戏的兴致,他弯腰站了起来,来到舱门口蹲着,慢条斯理地替自己戴上护目镜,懒懒说:“一起下吧。”   “那好吧。”   孟启航耸耸肩。他收回了身体,一脚搭在外头坐着,和俞适野一样戴上护目镜,又开始调整绑在自己手腕上的小型摄像头。当他将摄像头转向俞适野的时候,俞适野眉头皱了下。   “说了别拍我。”   “知道了知道了,”孟启航嘟囔,“都多久了,还瞒着家人你跳伞的事情?不是我说,现在跳伞防范措施很好的,一点都不危险,你就算和他们说,他们也不一定会反对。”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   “而我就是那个最会替你保守秘密的那个人。”   孟启航拿手在嘴巴上比个拉拉链的姿势,才拉完一秒,他又面露遗憾。   “想到你都来玩跳伞了却不能在朋友圈里发发图装装逼,我就替你着急。”   “装逼还要靠跳伞?”俞适野嗤笑一声。   “怎么不能靠跳伞了?”孟启航振振有词,“跳伞是什么?跳伞是Fly,是人类生长出翅膀的一个过程,是镌刻在人类灵魂深处的一个永恒梦想——”   俞适野嫌孟启航烦,冷不丁一脚伸出,将喋喋不休的人直接踹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嗷嗷嗷嗷嗷!”   前半声惊呼还飞在空中,后半声兴奋的嚎叫已直追而上,孟启航在天空之中翻滚,很快,成了翻涌云海的小小装饰物。   耳旁终于清静了,只剩下风和螺旋桨的声音,还在不停喧嚣着。   从狂风之中看世界,世界有轻微的扭曲。   这已经是云层之上的世界了,天空蓝得如同大海倒灌而上,脚下的云层恰是天堂的台阶,远处那隐隐绰绰的金光,也许正是神的居所。   俞适野为自己做最后的装备整理,他将手伸入裤子的口袋,从中摸出自己的护身符,这是一条项链,由黑色的绳子和一只玉制平安扣挂坠组成,平安扣不大,玉质普通,但看着颇为润泽,显然时常被主人抚摸携带。   这是条项链,俞适野却没有将它挂在自己的脖子上。   他左手握着平安扣,牙齿咬住绳子的顶端,再将其放置在自己右手腕上,一圈一圈缠绕捆绑,等到末了,绳索紧缠手腕,扣子正叩腕脉,连接心脏的那一处。   俞适野再拿拇指摸摸挂坠,低头献上一吻,纵身跃下。   风呼向上,而他向下。   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杂音,没有烦恼,没有人群,没有厌恶,缠绕在身上的一根根绳索,在这轻盈的坠落的过程之中,被一刀两断,全数自他身上游离开来,换成平静与舒适,再一拥而上。   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是生命有力的奏鸣;他看见了云层之下的世界,上帝最得意的杰作正在他眼前迤逦施展,远山皑皑,绿水环伺。   这不是朋友圈的装逼利器,也不是穷极无聊的寻找刺激之旅。   这是俞适野缄口不语的一个小秘密。   这是一趟通向恐惧的列车,只有接近恐惧,才能拥抱恐惧,才能不惧恐惧。 第二十章   四日快活一转即逝, 当俞适野再度回到上海的时候, 他已经重拾了豁达坦然的心态,直到他看见了一条由温别玉发来的微信。   俞适野有点蒙,他看了看温别玉的工伤留言, 又点开照片研究片刻,判断这辆车少说得两三百万, 但翻翻微信留言,并没有公司里的财务告诉他账目被支取的消息, 也就是说……   本来准备回家洗洗睡睡倒时差的俞适野不回去了,他方向一拐,直奔老宅。   俞适野:“奶奶——”   “呦!”在凉亭里喝下午茶的奶奶乐了, “小野回来了?来, 陪奶奶一起喝杯茶。”   俞适野:“奶奶,喝茶的事情待会说,我想过来问问, 您是不是给别玉买了一辆车?”   奶奶语气很轻松:“是啊。”   俞适野:“还是用我的名义买的?”   “也没错。”   “回头我把钱打给您。”   奶奶笑脸一收, 不高兴了:“怎么,我还不能给我喜欢的小孩买点东西了?是你一声招呼不打就离开,我找你的时候没找到,别玉特意过来陪我照顾我,我才送他点礼物的。”   “哪儿能呢。”俞适野的情商可是很高的, 他语调轻松闲适, “您送别玉礼物和送我礼物有什么差别?但您这样做,很容易将我比下去, 不利于我和别玉婚后的感情培养。”   最关键的是,那辆车给别玉的时候,别玉还误会了这是工伤的赔偿款。   一个吻三百万,再加上后续的又顶又抱和未来更多的可能存在的不小心工伤,俞适野是真的有点负担不起,已经开始担忧自己会不会赔到倾家荡产了。   “你们真在培养感情?”   “这还能有假?”俞适野答得斩钉截铁。   “那么,”奶奶笑眯眯,“这次你出国为什么没带别玉?”   俞适野内心咯噔了下。   “这次出去是有点事情要做,时间紧,路程远,来来回回很折腾……”   老人完全看破了俞适野的敷衍,但她没有点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她只是说:   “现在事情做完了吗?有时间了吗?”   “这件事情是做完了,但还有其他的……”   “小野。”奶奶叹了一口气,“公司是你的家吗?我知道你能像你爸爸一样赚到很多钱……”   她轻轻顿了一下,俞适野同时闭嘴,沉默里藏着只有他们明白的东西。   “但是钱放在银行里,只是一个数字而已。”奶奶继续说,“我愿意花三百万送小玉一辆车,是因为我觉得小玉的陪伴和笑容比三百万更让我开心,你难道不觉得和小玉在一起比你在公司里赚钱愉快很多吗?”   这个问题只有一个正确答案。   “何止是愉快。和别玉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如同置身在世界的中心点,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世界是为我和他运转的。”   俞适野情真意切说了一通后,说得自己都有点信了。   奶奶总算露出了个笑影,看上去还是比较满意的。   “你和小玉过得好,奶奶比什么都开心。你出国这一趟倒是提醒我了,你们还没度蜜月吧?都结婚快一个月了,怎么连蜜月都还没度,择日不如撞日,就这几天出去一趟,放下工作,走走看看,过一点二人时光。正好你说要还我三百万,这三百万就给你们当旅游基金用了。”   “等等。”俞适野措不及防被提到蜜月,还被安排了三百万的去处,当下有点蒙,“我和别玉都忙……”   “我们刚才才说过,钱是赚不完的。”奶奶的眼睛眯起来,不高兴。   “我最近还好,但别玉忙。”俞适野被看得硬生生改了口。   “我前两天才问过小玉,小玉说他不忙。”奶奶纠正。   “这……”   “还有你的婚姻审查。”奶奶转了椅子,拿起桌子上的剪刀,面向花圃里的灌丛,一刀下去,咔嚓咔嚓,再一刀下去,又咔嚓咔嚓,将那些敢于冒出脑袋的花叶,一波剪个干干净净,“我是不是最近没怎么提醒你过,你又不去度蜜月,又不给人送礼物,你知道你现在有几分吗?50……”   俞适野觉得这些灌木看着是灌木,实际是自己的脑袋。   他被奶奶的那把大剪刀弄得脑袋都凉飕飕的,赶在奶奶把分数说出之前赶紧抢话,也免得白得了个不及格:“奶奶您别急,我这就打电话给别玉,问问他最近有没有空。”   那咔嚓咔嚓的声音总算温柔了点,奶奶一转又是笑眯眯的样子,变回那个温和的老太太了。   电话播出,很快被接通。   “别玉……”   “什么事?”   “你在上班吗?”俞适野硬着头皮问,他还记得上回工作时间给温别玉打电话时候,对方的直接回绝。他很期待今天再收获一个回绝,然而电话里传来的是另一个回答。   “五点半,下班了,有事直说。”   “我想问问……”俞适野咳嗽了一声,“你最近有没有空,我们的蜜月还没度。”   电话那头静默了,俞适野甚至能够想象温别玉一脸操蛋的样子,虽然刚才没有收获拒绝,但现在这个拒绝应当是十拿九稳的……直至奶奶放开嗓子,喊了一声,明着对俞适野说,实则喊给温别玉听。   “工作要做,也别忘了休息,小野你要配合小玉的时间,抽出空来,和小玉一起四处走走。”   俞适野听见这话就明白要遭。他太知道温别玉了,温别玉是不会让老人家失望的。   果然,片刻后,电话那头传来温别玉沉沉的回答声。   “……我有空。”   俞适野长长叹了一口气。   行了,完了。   ***   同一时间,温别玉挂了电话,对上一办公室的目光。   现在是到了下班的时间,但哪家公司不加班?加班才是公司的常态,这办公室里的大家,就在加班。   面对众人的注视,温别玉面不改色:“接下去一段时间,我要出公差,公司就交给你们了,项目进度不能停。”   大家仿佛相信了:“明白老大,老大放心去,我们绝不耽误项目的进度!”   ***   当天晚上,餐厅,一张长桌子,和坐在桌子前后两端的俞适野与温别玉。   他们已经沉默地对坐着五分钟了,如果尴尬是一种胶质,那空气早该被凝成果冻,大家都得一同窒息。   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俞适野清清喉咙,说话了,他简单把自己下午和奶奶相处时候的对话简单概括了,末了提一句:“……这三百万也算奶奶赞助给我们的旅游经费,你有什么想去玩的地方吗?”   温别玉一脸寡淡:“没有。”   “其实我也没有。”俞适野叹了一口气,想了想,又说,“空想也想不出什么结果,我们开电脑搜一搜最近的热门景点吧。”   温别玉做了个随意的手势。   于是俞适野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拿了过来,他换到温别玉的身旁,和对方挨着坐好,不再像刚才一样仿佛两两对峙,而后把电脑打开来。   屏幕亮起,两人一同看见桌面上的一份文件夹,下面还备注了四个字——“蜜月旅行”。   俞适野冷静的挪动鼠标,将指针指向浏览器。但他在点击鼠标打开浏览器之前,温别玉将他的手与鼠标一同握住。   他向左,温别玉向右。   他要按下去,温别玉将他抬起来。   “……别玉。”   “嗯?”   俞适野先瞥一眼两人交叠的手掌,又瞥一眼鼠标指针下的蜜月旅行文件夹。   “你在干什么?”   “我只是作为一个正常人正常地对关键词语产生了敏感度而已。”温别玉慢悠悠说。   “里面就是一些订单和日程,没什么好看的。”俞适野的求生欲似强非强。   “既然有已经做好的行程,看看也没有什么,正好可以参考参考。”温别玉笑了一声,嘴上是这样说的,但手上已经不再用力。   倒是俞适野这么一听,有点恍然:“你是嫌做行程麻烦是吗?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确实可以按照之前我和安逸订好的行程走,当时做这个花了很多功夫,客观来讲,是个很不错的行程。”   温别玉手掌还没抬起,又放了回去。他忽然笑了,微笑着给出一个提议。   “还可以按照我和我前夫的路线走。”   “你……前夫?”   “是啊。当年我们也为蜜月做了很多努力。可惜这份路线被我放在旧电脑里头了,得回家找找,才能找到。不过没有关系,那些事情给人的印象还挺深刻的,我可以简单的和你形容一下。”   “这就不用了……”   俞适野觉得自己还是拒绝比较好,然而温别玉遵循公平的原则,告诉他:   “既然要参考,那就大家一起参考,取其精华,去其糟泊。”   温别玉开始慢悠悠叙述。   “我们去了加拿大,是冬天,天气很冷,于是我们去泡澡。那是一间情侣酒店,有个很大的浴缸,浴缸边摆了高高矮矮许多蜡烛,对了,记得你浴室里放威士忌的小桌板吗?架在浴缸上的那一块。”   温别玉转头看着俞适野,眼里似乎藏着恶作剧般促狭的笑。   “那个情侣酒店也有相同的桌板,我们把国际象棋搬进去,在里头下棋玩。”   有人在看他。   绝对有人站在背后看着他!   俞适野芒刺在背,僵得骨头都是硬的。他现在特想把浴室里的那块桌板扔掉,但那太远了,他要先解决就近的问题,于是刷地将手从温别玉的掌下抽出来,又刷地覆盖上去,险险要撑不住自己的风度。   “听你这么一说,我还有点兴趣,不过现在生活节奏快,旅游路线变化大,你们蜜月距离都有好几年了,当年的东西可能不太适合现在来用。所以——”   俞适野控制着温别玉的手掌与鼠标,点开浏览器,感情诚挚地建议道:   “我们还是一切按照全新的来吧。”   准备行程的第一步,就是搜索想去的地方。   温别玉说了两句之后,也歇了。他不再用力了,从头到尾都乖乖随着俞适野的力量而移动。正因为如此,俞适野虽然多握了一只手,也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就是敲字的时候有点不方便,必须用左手单独敲击,还得横跨大半个键盘按回车键,好在温别玉及时伸出另一只手,帮助了他。   搜索磕磕绊绊,但顺利进行,就是做旅游攻略确实累人,尤其是当两个人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旅游的时候。   找了半个晚上,有点放弃的俞适野随口说:“要不让我们就别当是去旅游了,当去出一趟公差吧,我先陪你出差,你再陪我出差,对外就说是玩了两个地方。我最近有个准备要去的地方,你呢,有要出公差的地方吗?我要去……”   温别玉还真有。   “日本。”   “日本。”   两人同时说了同样的地名。说完以后,他们都有点愣住了,面面相觑一会后,俞适野开怀地甩个响指:   “我们在事业上还挺一致的,成了,这回去日本。”   有了目的地,事情就变得简便又快捷,俞适野连夜订了明天去日本的机票,又和温别玉一起,把行李收拾出来,一通忙碌过后,到了睡觉的时间。   俞适野扣下行李箱,躺在了床上,将要入睡的最后一点时间,他突然回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来。   晚上的时候我握住了别玉的手。而在最早口头约定时,我曾说过不会碰别玉一根指头,现在……到底算是工伤,还是不算工伤?   然而俞适野再转念一想,释然了:   别玉也碰我了。总不能他碰我就行,我碰他就不行吧?   ***   时间到了第二天,几个小时的飞机以后,俞适野和温别玉来到了日本的土地,他们拿了之前租好的车子,一路开到预约的酒店,等入住了酒店里的总统套房之后,俞适野将行李朝地上一丢,望望套房里三四个房间,很欣慰地对温别玉说:   “这是这家酒店最大的一个套间,有四个房间,两个浴室,厨房餐厅会客室一样不缺,我们终于能够一人拥有一个房间,一人拥有一个浴室,一人拥有一张床了!除此以外,接下去的行动我们也不用被死死捆绑在一起,我要去参观日本的街道,小区,和养老基地,你呢?”   “我主要往景点走。”   “那么我们白天的时候可以分头行动,各自按照自己的步调完成计划,晚上就直接在酒店里见,各自拥有一个舒适的休息环境,你觉得怎么样?”   “听起来很好。”   这段时间以来,温别玉的精神也绷得比较紧,好不容易有个空间可以舒缓一下,他也松了一口气。   “那现在只剩下一个小问题了。”   俞适野把好处说完了,差不多可以说一点两人在这场旅游之中必须做的事情了。   “什么问题?”温别玉的语气比较轻松,甚至笑着调侃了一句,“不会又要演戏吧?”   “总体来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俞适野清咳了声。   “考虑到我们确实没有一起行动,不能拍摄出有力的证明视频,所以得用更多的照片和更精致的文字作为替代物。”   “更多的照片我能够理解……”温别玉缓缓说,“更精致的文字,是什么意思?”   俞适野随便举了个例子:“比如我们进了一家店,吃了中午饭,虽然我们是单独吃的,但必须点上两份餐点,伪装自己正和另外一个人吃饭,同时还要为这餐饭配上一段充满感怀的文字,大概意思是‘有你是用餐,没你是填饱肚子’。”   温别玉渐渐变得面无表情。   “也就是说,这回我们除了尬演之外,还要尬写。”   俞适野读出了温别玉的内心,赶紧安抚:“做戏一分钟,幸福一整天。”   温别玉冷呵一声:“说是一场戏,一场一场又一场,都看不见头了。”   俞适野一半警觉,一半故意转移话题:“这句像是Flag,Flag不要随便立,万一以后成真了呢?”   温别玉瞟了俞适野一眼,也没揭穿人,接上话来:“尬演没有问题,小作文不行。”   俞适野得了这个回复,很满意。他本来也没指望温别玉努力在朋友圈写情话,之所以提出这个要求,纯粹是遵循谈判的原则:总得给对方留点还价的空间。   “可以,小作文我来写,日本多寺庙,你在旅游的时候多拍两张寺庙的照片,我也好发挥。”   “这能发挥什么?”   “这地方能发挥得可多了,你忘记我们之前就去过寺庙求——”俞适野说到这里,突然停住,再接上话的时候,已经跳过了过去的内容,只说,“我们完全可以照搬过去的经验,改改用用。”   温别玉将俞适野没说的补充完:“去寺庙,求姻缘。”   “哦。”俞适野比较乖巧。   温别玉又慢吞吞吐槽:“特意跳过,欲盖弥彰,你这样一掩饰,我反而记得清。”   “哦……”俞适野非常乖巧。   其实没有什么记不记得清。记忆的锁不需要钥匙,一句话,一个动作,哪怕单单一个眼神,也能让过去的画面从封好的匣子中满溢出来,卷成走马灯,往前是一幅,往后是一幅,往左右西东,还是一幅。它们就这样,绕着人,日夜不停歇地转。   温别玉记得自己和俞适野一同去过小城的寺庙。这间寺庙在城里的一座山上,山距离他们的学校半个多小时,是学校春游野营的固定地点,每到三四月份的时候,都会浩浩荡荡地来到山脚,爬山烧烤,获得暂时的放松。   高中二年级的一次春游,在山上发生了些小小的事情。   因为种种原因,反正差不离是不能在其他同学面前输,也不能在其他同学面前怂,明明恐高的俞适野硬是对同学夸下海口,说要征服这座山——而征服这座山的办法,就是站在山顶处像舌头一样伸出去的岩石上。那块岩石一半立在山头,一半虚悬空中,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拔群险峻,非同一般。   当日,俞适野戴了墨镜,扯着自己,一步一步,傲然向山顶的岩石走去。   无数同学以钦佩的目光看着俞适野挺拔的背影。   只有他知道,俞适野墨镜下的双眼已紧紧闭上,完全不敢看前方,他握着自己手的掌心,哆哆嗦嗦,沁出汗来,一层热,一层冷。   他又同情又好笑,还要圆俞适野的面子,只能暂且当人的拐杖,把人慢慢的扶上岩石,站稳了,摆个酷帅的姿势,再下来,在对方耳旁说一声“安全了”。   长长的吁气在他耳旁响起。   俞适野终于睁开了眼睛,藏在墨镜后的双眼小心朝周围试探一圈,总算把炸起的毛收回了。   “别玉,我觉得有你在身旁,好像没那么怕了,你好厉害!以后你也要陪我去更多的地方,帮我把这个恐高的毛病彻底治好,好不好?不准说不好~”   温别玉有种说不出的开心,大概是看孔雀又精神对自己的抖擞起尾羽的快乐感。为了让俞适野彻底放松下来,他悄悄带着对方离开同学聚集处,在山道上随着人流一同散步,走着走着,走到了间颇为僻静的寺庙。   那时两人刚刚确定感情不久,他们驻足在寺庙的大门外,向庙中看了一会,俞适野摘下脸上的墨镜,提议说:   “反正走到门口了,进去拜一拜解个签?”   他当然没有反对。他们在门口买了一包香,拆开来两人分一分,一同来到菩萨面前。   灰黑石地上的蒲团褪去鲜艳,朱红廊柱的角落爬上蛛网,端坐在高台的菩萨面带慈悲,慈悲却化成碎木,从它的脸庞斑驳脱落。   可这些粗劣的细节全没有打扰到他和俞适野的兴致。   他至今还能够清晰地记得,俞适野摇动竹签的哗哗脆响,和他拿到签文时的得意扬眉。   “别玉,我们的姻缘是上上签哦。”   接着他也找到了自己求来的签,只是个中平签。他还没说话,凑过来的俞适野一眼看见,耿耿在意:“签是不是不准?都是求姻缘,怎么我求的是上上签,你的就变成中平了?”   当时他也有点在意:“我求的是你平安的签,这个签不太好。”   结果俞适野一听不是求姻缘的,又开心了。他就是个小孩子的脸,阴阴晴晴,从不矫饰。温别玉被俞适野央着再去求了个姻缘,新求出一张上上签来。   拿着这张签,俞适野总算心满意足,直接就往庙的门口走,还是他拉住俞适野,提起还有一张中平的签要去解一解,两人才换个方向,朝坐在庙里的和尚走去……   “俞适野。”温别玉喊了人一声,记忆里的中平签让他联想到了之前躺在医院里的俞适野。   “嗯?”   “你最近的运气似乎不怎么样。”   “是有一点。”俞适野心有戚戚焉,他也觉得自己挺水逆的。   “我去寺庙的时候给你带个御守吧。”温别玉说得漫不经心,望见俞适野一下转过来的视线,还额外强调一句,“我们一起旅游,你的运气不好会影响我的出行质量。”   俞适野瞅了人一眼。   “关心我就直说,有什么好伪装的,我又不会笑你……”   他一句没完,看见温别玉的眼睛轻轻眯起了,似乎进入填弹之后开枪之前的瞄准状态,立刻机智:   “麻烦你给我求御守了,我去逛街的时候也给你带好吃的东西,我们互通有无。”   ***   接下去的时间,两人分头行动。   温别玉去观察日本的庭院与建筑,俞适野则漫步在大街小巷,以更为贴近的视角,观察这里人的生活,尤其是老人的生活。   投资金阳天城,进军养老产业,并不是他头脑一热的结果,正相反,从很早开始,他就对此有隐约的想法和打算了。现在时机成熟,俞适野一面投资,一面也给自己安排了日本之行。   日本是一个很典型的老龄社会,当一个国家65岁以上的人口占总人口的7%时,这是个老龄化社会,而当这一比例翻倍的时候,这个社会就正式变成老龄社会。   1970年,日本65周岁以上的老人就达7%,1994年,这一比例翻了两倍,超过14%。   当一个社会已进入老年社会多年,可想而知它在养老方面的投入与研究。再加上日本临近我国,风俗也有其相似之处,它们养老模式中的家居式养老,就比欧洲的公寓式养老,更符合中国国情。   俞适野希望从中得到一些灵感,为着这一观察与探索,俞适野总共排出了十到十五天的时间,白天逛逛街,找人聊聊天,晚上回酒店写写小作文,还能在睡觉前和温别玉斗斗嘴,日子过得分外惬意。   这一趟出来得快,虽然两人都有自己的中心目的,但并没有太具体的行程,只在两人都彻底消化完一个城市之后,才启程前往下一个城市。   高速道路上的车流来往不息,可几乎没人鸣笛,铁壳车子按照既定的规则向前走,僵木得仿佛天空有一道无形的天线将它们操纵。   行车的路上挺无聊的,挂在车内后视镜上的绿色御守摇摇晃晃,晃得睡虫都从身体里头爬出来了。   温别玉按下半截车窗,手肘按在车门上,无所事事地看着外头,太过于规矩的城市偶尔也会使人丧失些活力,此刻,温别玉就有点感觉恹恹欲睡……直至他远远地看见一个伫立在前方道路旁的指向标,和指向标上的一个熟悉中文字。   あきる野市   温别玉产生了一点好奇,他拿手机拍下指向标,再用翻译软件翻译出结果。   “秋留野市……”   “什么?”   温别玉说话的声音很低,俞适野没有听清楚,多问了一句。   “行程稍微变一变吧。我们不往东京走,先去秋留野市。”温别玉突然说。   俞适野有点意外。   “怎么临时换方向?而且秋留野市在哪里?”   “看前边的牌子。”温别玉向前抬了抬下巴。   俞适野定睛一看,才看见前方的大型路标,听温别玉说地名的时候他完全没有留意,等文字切切实实地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忽然发现了,顿时惊奇道:   “前边牌子上的就是秋留野市?我的名字和这个城市的名字重了一个字。”   旁听的温别玉有了一点点不自在。   他默不作声,又拿手机搜了搜,把秋留野市的网络介绍找出来,再拿上面的图片朝向俞适野,弥补一句:   “这里的建筑比较有特色。”   俞适野往温别玉的手机屏幕上看了一眼,并没有看出这个城市的建筑和其他城市有什么区别,不过——也许专业的设计师,能够看出普通人看不出的差异吧。   “秋留野市,秋留野市……秋天留下俞适野的城市?听上去还挺浪漫的……”   俞适野自言自语瞎翻译了一通,听从温别玉的建议,发动车子,往秋留野市开去。   行至半途,天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好像有人拿笔饱吸墨汁,再将天空变作画布,一层层把染料刷上去。   而后,爆破似的数声轰隆,好像将一整座湖自天空倒倾下来的大雨遮蔽了前行的路,车窗之外的世界一下变成了灰色,灰蒙蒙之中,是哗啦啦溅珠似的响。   他们被困在暴雨之中。 第二十一章   两人看着车窗外瓢泼的大雨。   “俞适野……”温别玉开了口。   “不用说了, 我什么都知道, 我最近真的水逆,还挺乌鸦嘴的。”   俞适野自我反思,他将雨刮打到最大, 坚持往前开了一段后,还是觉得在这种瓢泼大雨里行车太过危险, 正好他们也下了高速,可以在路旁停车, 于是将车停到一旁,再说:   “稍微等等吧,这么大的雨不会持续太久, 我们等这场雨过去再走。”   温别玉没有意见, 他轻轻缩了下脖子。   骤然降下的大雨除了挡住人的视线之外,也使气温低了很多,就算窗户全关上了, 也有不知从哪来的凉风呼呼地吹着身体, 真的有点冷。   本来他们是可以通过车内空调取暖的,但是……俞适野朝车内油量表看了一眼,那上边的油量已经濒临底线,以防万一,在雨停并找到加油站之前, 还是别加开空调增加油耗吧。   俞适野放下了车座, 他往后座找了一会,找到一条毯子, 递给温别玉:   “来,披上挡挡风。”   温别玉展开毯子,毯子很大,裹两个人完全没有问题。他将毯子披在自己身上,再把其中一个角递给俞适野,但俞适野并没有接。   “不用,我不冷。”   “真的?”   “当然是真的……哈秋!”   一句没说完,俞适野就打了个喷嚏。   温别玉有点无语:“周围又没有人……到了这种时候,你还要坚持自己的绅士风度吗?”   “不是——哈秋,哈秋!”   俞适野一句话没有说完,又打了两个喷嚏。他揉揉有点发痒的鼻尖,坚持把话说完。   “不是绅士风度。”   “那是什么?”温别玉问他。   俞适野有点被问住了。比较合适的回答应该是礼让谦让,但温别玉其实不是需要他谦让的那类人,可他将毯子递过去,还真不是因为绅士风度……就是自然而然地做了这样的事。   “比较重要的是,”见俞适野不开腔,温别玉又说了,“就算你真的很绅士,我也不会觉得你很有风度,反正面子早没了,还是保存一下里子吧。”   递过来的毯子角,依旧停在车子的中间,温别玉一直没有收回手。   俞适野想想也是,他接过毯子,裹进毛茸茸的温暖之中,不忘为自己伸个冤。   “为什么你不觉得我很有风度?我确实很有风度。”   “可能是我了解过你的太多面了吧。”   “无论哪一面,我都很有风度。”   “床上那一面。”   俞适野的声音在听见温别玉这句话时候就戛然止住了。而这时候,温别玉掏出手机,打开照相机,对着两人咔嚓一声,拍了张照。   “别玉,我觉得,”俞适野开了腔,很正经,“你这样说话有点危险。”   “哪里危险了?”   “过于让人浮想联翩了。”俞适野委婉地更进一步。   “那是你太会联想的缘故。我说的明明是你在床上把我当抱枕的时候。”   “这真不是我的想象问题。”俞适野拒绝背锅,“别玉,你现在和过去差得有点多。尤其是在说话方面,你以前不会主动开黄腔的,一般来讲,这是我的权利。”   “哦……”温别玉慢吞吞笑了一声,“那这可能是结了婚的人和没结婚的人的差别吧。”   “我也结了婚。”   “假的。”   这一刀快准狠,堵得俞适野有点说不出话来。   俞适野没话说,温别玉又开了口。他的脑海里还是晃着俞适野躺在医院和俞适野做噩梦的画面,这些画面就像一幅幅照片,钉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这是没有他的过去,这是他不能触碰的过去,这是……这是俞适野自己的过去。   温别玉一直知道自己不该去探究,从重逢开始,他就克制着自己不多去了解。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两人更多的相处,这种克制好像越来越没有用处了,他还是想知道,非常想知道,迫不及待地想要弄明白——这些年里,俞适野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些事情,医院之后的那天他就想了解了,但没有机会,直到现在。   “别说我了,你自己不也和过去差很多了吗?”   “嗯……确实差很多了。”   温别玉没有想到俞适野会直接承认,他透过车内后视镜看了人一眼,看见镜中的人轻描淡写补上一句。   “随着年龄的增加,人的性格本来也该日趋成熟。以前我太年轻幼稚了,也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一股怒气霎时冲上温别玉的脑海,他此刻的心情就是自己收藏得好好的东西被人抢走打碎的心情,他连着吸了两口气,才稳下心情,略带僵硬的说:   “要听真话吗?”   “当然。”   “以前的你从没给我添什么麻烦,现在的你倒是要我和你一起做不少事情。有些人觉得自己长大成熟了,实际上……”   俞适野忽然转头看了温别玉一眼,深深的,沉沉的,比车窗之外连绵的雨幕还静,还默,还让人看不透彻。   温别玉的话停了。   我碰到他的伤口了。   他的内心清晰地响起这句话,然后后悔如同潮水一样蔓延出来,溅出剧烈的心疼的浪花。但在他要将道歉说出口的时候,俞适野先一步收回了目光。   俞适野将双手搭在方向盘上,下巴也支上去,还把脑袋一偏,用后脑勺对准温别玉,从手指头到头发丝,都散发着强烈的怨念。   “你是把过去哄我的劲都换成怼我的劲了吧?”   他嘴上说着抱怨的话,打破车厢内尴尬的气氛,目光却很平静,平静而淡漠。   他回想起了一些事情,刚刚到美国的事情。   那时候美国的天气,似乎总是现在这样,天阴阴的,一言不合就降下瓢泼大雨,让人整日整日的潮湿着。   潮湿着,还得忙碌着,一面上课,一面打工,因为付不起学校宿舍的房租,必须再回到距离学校很远的偏僻的地方休息,也就分不清身上沾到的,到底是汗还是雨,还是永远也甩不干的泥泞。   他在餐厅端盘子,也去街上做推销,端盘子的时候太受欢迎了一些,做推销的时候又太不受欢迎了一些。   只能改变。   不可以冷着脸,要学会微笑,要保持风趣和幽默,但又不能给人太近的距离。   可是收获的报酬,依然只能堪堪支撑高额的学费,哪怕尽量压缩睡眠时间和生活花费,也没有太多的用处。   后来他看到了一则招聘。   是疗养院的招聘,招聘一位助理护理人员,时间自由,待遇从优。   俞适野记得自己看了这则招聘很久,也许一个小时,也许两个小时。   他做了一个很简单的计算,只要接受这份工作,他就可以结束其他所有工作,空出时间,专注学业。而他有这方面的训练和经验,只要他愿意去争取这份工作,他就能得到这份工作。   但是……   他害怕这样的工作和这样的地方。   后来他还是去了。   他记得那一天,天气很冷,冷得人发抖,他一边发抖,一边走进那家疗养院。   ……   这些最早的在美国的日子里,俞适野也无数次问过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管中途有多少犹豫和摇摆,他最后都这样告诉自己。   因为我要长大,变得比过去更加成熟和强大。   “……”   温别玉已经伸出了手,手掌没能碰到俞适野的身体。无形的隔膜比有形的距离更加可怕,他慢慢地收回手臂,挪开目光,看向窗户。   面前的窗印着虚虚的影,影子里是俞适野模糊的脸。   他没有道歉,俞适野表达得很明确了,他不需要这些,只想粉饰平静,粉饰自己所有的情绪,所以他也粉饰了自己的心疼。   温别玉出了神,靠在车窗上,握住自己的胳膊,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现,接上俞适野刚才的话,继续说。   “没有专门怼你。我以前也这样怼人。”   “你骗人。你以前超温柔的,除了在帮我的时候会怼别人两句之外,其他时候都是和人说说笑笑……”   “这不就证明了我以前也是会怼人的吗?”   这一次不行还有下一次。   嘴上说着话的温别玉脑海冒出了许许多多弯弯绕绕的念头。   我会弄清楚的。俞适野就算不跟我在一起,也应该过得很好才对……   温别玉低下头,在车上找了找,找出两瓶水来。给了自己一瓶,又拿起另外一瓶,碰到俞适野的手臂,蹭两下,像摸摸。   “要吗?”   俞适野总算扭过头来了,他神色很平缓,垂眸看见手臂上的矿泉水时还笑了,接过来。   “好啊。”   这时,温别玉把刚刚拍好的照片发给俞适野,顺便带过刚才的话题。   “收照片,今天就发这张吧,省得回头再摆拍了。”   俞适野觉得温别玉说得很有道理,他也掏出自己的手机,把对方刚刚发来的照片编辑一下,发上了朋友圈,还配个简单的文字。   被暴雨困在了车子中[双人裹毯图]   这条朋友圈一发出,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反响,各路好友纷纷出动,点赞留言,方才发出十五分钟,就搜集到了之前几条一天的点赞留言数。   俞适野思考着:“大家的审美真的很奇怪,明明之前的风景图才漂亮……”   他说着话,意外的发现温别玉也在编辑朋友圈。   “你在干什么?”   “偶尔我也要发点和你一起玩的照片,以便更好的督促大家好好加班,天天向上。”温别玉平淡表示。   ***   这一场暴雨持续了大半个下午,等乌云散尽之际,已是明月当空。   俞适野再度启动车子,沿着道路向前走了小半个小时,找到加油站,在此充满了油之后,又开了没多久,终于到达秋留野市。   时间已经不早了,街上空荡荡的,看不见行人,两旁的店铺大多熄了灯,一道道卷帘闸像铁将军一样捍卫着门户,在这样的道路里开了好一会儿,终于遥遥看见了两盏灯笼,再驶近一看,才发现是一家居酒屋。   被困半天,连晚饭也没吃,加之临时改变了方向,酒店也还没有订,俞适野和温别玉一合计,决定先去居酒屋里吃个饭,再顺便问问这里哪里有酒店。   这家居酒屋看着挺小,还很老旧,门口挂着五六个橙黄色的灯笼,下边是两幅红色帘子,掀开帘子往里一看,大概也就十来平的位置,吧台就占了三分之一的位置,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里头挨挨挤挤弄出了七八个座位,其中一半是吧台座。   两人进门的时候,居酒屋里没有其他的客人,只有一位看起来精神颇为健硕的银发老店长站在吧台后边,自他们一进来就笑容满面,神气十足地向他们打招呼。   俞适野和温别玉在吧台前坐下了,吧台的角落排列着些小泥人,小泥人上头的墙壁还挂着一个大大的福字结,十分具有中国特色。   他们对老店长回以礼貌的笑容,拿起菜单勾了几道菜,顺便用英语向店长问路。   店长听了,没用英语或者日语,反而说起了中文:“你们是从中国来的吗?”   自老店长嘴里说出的中文,发音标准,字正腔圆,俞适野微带惊讶,换回了中文:“您是中国人?”   “哎呀妈啊!”一声全国人民都懂的方言从老店长嘴里爆出,“可算见着老铁了,我是东北人!”   两人被震住了。   人生四大喜,他乡遇故知。   虽然老店长之前不认识俞适野和温别玉,他们也并非老店长的“老铁”,但在异国他乡中碰到说同一种语言,曾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人,依然能够感觉自己收到了个礼物盒,里头装着惊喜和快乐。   来自东北的老店长是个自来熟的人,还没两句话的功夫,俞适野和温别玉就知道了老店长的事情,这位老人今年六十六岁,他在二十六岁那年来到日本,在这里结婚生子,如今已经呆了足足四十年了,现在连孩子都已经结了婚,生了娃,在东京安家落户了。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店长不再站在吧台后边了。   他将俞适野和温别玉刚才点的小菜整治出来,而后手端小菜,脚踢啤酒箱,蹬儿蹬儿地坐到俞适野和温别玉的旁边,动作灵敏得一点都不像上了年纪的老人。   现在,他已经完全把控了聊天的主导权,在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自己的事情之后,话题一转,转到俞适野两人身上,并三下五除二把两人来这里干什么给问出来了。   老头一合计,站起身,自吧台上方一个平行前探,把身体探入吧台里头,摸出了纸笔。   “我给你们规划一条旅游的路线吧!”   两人有点意外,赶紧说:“不用了,太麻烦您了。”   “这有个啥子哦!不就写写画画吗,甭客气,要不是儿子明天要回来,我巴不得亲自带你们在这个城市里跑上一圈。”   这时,店里的电话叮铃铃响了起来。   写到一半的吕光远向两人道了个歉,笑呵呵说:“可能我家小孩儿,打电话来和我说明天要回来的事情,我先去接个电话。”   他说着,再回到吧台之后,接起了电话。   “喂——”   俞适野好不容易从机关枪一样的东北话中挣脱出来,正吃点小菜缓上口气,手肘就被温别玉碰了一下,他略带疑惑地看过去,看见坐在旁边的人朝前方抬了抬下巴。   俞适野再转眼一看。   好家伙,站在电话前的吕光远不知道听见了什么,本来很乐呵的人不乐呵了,他的脸越拉越长,越变越凶,连脸颊上横生的皱纹都耷拉下来,看着就像是垂着两腮的斗牛犬。   蓦地,他大吼一声。   “个瘪犊子又不回来!”   “加班,加班,嘎哈呢,你除了加班没别的事儿做了是吧?哪怕说带你媳妇带我孙女出去玩儿也好呢!”   电话那边大概说了点什么,吕光远又是一声震天吼。   “你还敢给我犟嘴!是我让你找这个天天让加班的公司吗?是我让你找这群天天不着家的同事吗?就这样了你还敢让我去,去,去,去,老子说过了,这辈子都不会去的!”   砰的一声巨响,电话听筒被老店长重重拍了下去,俞适野和温别玉同时受到了点小惊吓,俞适野下意识握住了温别玉的手。   温别玉:“……”   本来看着老店长的他,将目光瞥向了自己被握的手掌。   而这时,俞适野还凑向他,在他耳旁小声说话。   “这位老大爷有点暴躁,我有点担心待会他会直接爆炸,余波把我们也给炸了……”   “真要这样……”温别玉有点无语,“那我们也没办法。”   “别怕,真要这样,我就掩护你,一起跑路。”俞适野捏了捏自己握住的手,镇定表示,“我已经准备好了。”   两人小声交流的时候,甩了电话的老店长也气哼哼来到了俞适野和温别玉面前,两人已经做好了准备,俞适野还度量着劝了一句:   “您别生气,孩子成了家,又要工作,平常确实会忙一点儿,不是故意不来看您的。”   老店长嘴角连抽几下,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拍得桌碗瓢盆齐齐一震,随即五指一收,把刚才写字的纸张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再很正式地向俞适野和温别玉提议:   “因为孩子不回来了,所以请让我做你们在秋留野市的导游吧,尽管放心,我会带你们走遍这里有趣的地方的!” 第二十二章   晚上碰见的东北老大爷实在太有气场了, 俞适野和温别玉稀里糊涂就把事情给答应了下来, 连他们其实并不是真在一起旅游这回事,都忘记了。   但考虑到老店长那种可怕的脾气,俞适野和温别玉还是决定遵守约定, 在第二天的早上在居酒屋里,同店长见了面, 一起踏上观光的道路。   秋留野市并非旅游城市,十分幽瑟清净, 加上有一个当地生活的人在旁边详细解说,时不时穿插个民间传闻,更显有趣, 这一趟景点游览, 无论是俞适野还是温别玉,心情都挺不错的。   到了中午,他们从景点返回城市, 准备吃个饭, 休息休息,中途,俞适野闲聊到了自己来日本的目的和对日本养老的参观。   吕光远听见了,告诉了俞适野一个日本比较有意思的保险:“2000年的时候,日本推行了一个保险, 叫做介护保险制度。介护就是看护照顾的意思, 只要被介护保险认定需要介护照顾,那么无论是进入护理机构还是改造房屋, 购买介护用品,个人都只需要承担10%~20%的费用。”   这当然是一个很好的政策,不过有个问题。   俞适野问了:“财政压力不小吧?”   老店长说:“这是当然的啊,所以最近又有提议,让日本人70岁再退休;说是20-50岁是青年,51-74是中年,75以上才是老年,所以在75岁以前,都是可以参加工作的。”   俞适野听了这段话,先是感觉好笑,再一转念又觉得还不错,毕竟这也算旁证了日本确实是世界第一长寿国度。   “其实一直工作也挺好的,不工作还咋滴啊。”吕光远一不注意又蹦出了东北话,“不工作去养老院吗?你们小年轻,是不知道养老院是什么鬼地方,那里的门都是上锁儿,一道两道三道,跟笼子似的,出笼子买个菜都要提前申请,层层审批;天不亮就被人喊起来穿衣服,一周洗上两次澡,多也不行,少也不行,比坐牢还坐牢,进去了就玩儿完了!”   “管理这么严格,是专门为失能老人准备的介护所吧?”俞适野说,“应该也有那种管理比较松泛,只提供照料服务的养老院。”   “有倒是有,但大家也不想去陌生的地方呆着。反正最近社区里的介护也多了,洗个澡看个小病,都能约□□了。”   说到这里,老店长陡然停止了这个话题。   关于老年的话题总是老年人所避讳的,吕光远虽然一点也不服老,但今年六十六岁的他,已经到了可以拿介护保险金的岁数了。   这让老店长有点不开心,于是挑了年轻时候的一些事情当谈资,打头就说了自己的情感生涯。   天色微阴,红枫似火,长长的阶梯似条盘肠小路,弯弯曲曲向下延伸,两侧的门店大半闭合了,没有景区的煊赫闹腾,只带着时光与宁静,扑面而来。   走过了这条小路,吕光远就带着俞适野和温别玉到了一家门脸小小,毫不起眼,但味道非常正宗的怀石料理店中,他嘴里的故事,也刚到高潮:   “……年轻还没来日本的时候,我在国内谈了个感情很好的女朋友。本来说是在日本读个几年书就回老家结婚的,可是因为种种原因,我来这里的第二年,就把女孩子接过来共同生活了。”   “后来你们就在这里结婚了?”俞适野笑道,故事一般是这个发展的。   “我们的生活太拮据了,她过来呆了一年,还是回国了,等三个月后我打电话回家,她已经嫁人了。”   这真是两人没有想到的发展和转折。   但老店长似乎已经看开了,哈哈一笑:   “哎呀妈,虽然说起来很不好意思,在感觉痛苦之前,我先松了好大一口气,果然是老大不小,没点本事,连家里的老娘们都照顾不了。后来我攒了几个月的工资,给她送了件貂皮过去当结婚礼物,不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吗?‘拿你一件貂,没白跟你过’,我和她虽然没真过上,但也耽误了她好大的青春,这下多少也算补偿了些吧。”   “之后呢?”温别玉的兴致也被挑起来了。   “之后啊,”老店长脸上浮现了一层幸福与缅怀的光彩,“我碰到了现在的妻子,她是一个很好的女人,始终关切照料我……就是,明明还那么年轻,笑得还那么好看,却在三年之前走了,连介护保险金都没有享受到,亏大了啊……”   吕光远打住了话头,他站起来:   “我刚才看见个朋友从外头走过,去和他唠嗑两下。”   ***   小小的店铺里就剩下俞适野和温别玉两个人了。隔着一道帘子,他们还能看见厨师在厨房忙忙碌碌的身影,间或传来刀子切到菜板的咄咄声。   俞适野给温别玉倒了一杯茶,评价这家店的食物:“虽然外表看着不是很起眼,但味道确实不错。有个内行人带着,就是好。”   “没想到这个内行人还有这么多故事。”温别玉接上了话。   “也不算很让人意外。”俞适野说,虽然跨了一个时代了,但他和老店长都是出国留学,在不少事情多有相同或者相似的感慨,“出国求学差不离会遇到这些事情。”   “你也是?”温别玉接上了话。   “也碰到了一些吧。”   “什么样的?”温别玉仿佛随口建议,“反正闲着没事,说说吧。”   “有一个比我大一届的学长,从别的城市考入那所大学,毕业找工作时,求到了自己城市的Offer,拿到offer的当天晚上就和我分了。”   “为什么?”   “‘我不想谈异地恋’,就这么简单,我尊重他的选择。”   “……他没有好好珍惜你吧。”温别玉脱口评价了这一句。   俞适野讶异看了温别玉一眼:“你这句话也太站在我这边了。”   温别玉闭了嘴,有点懊恼自己脱口说了心底的话。   “异地也好,性格也好,两个人走到分手,总有分手的理由。”俞适野轻描淡写说,“那时我别的事情也忙,两头牵扯,精力不足。我不满意别人,或者别人不满意我,都是正常的事情。今天怎么这么好奇我的过去?”   “我只是有点惊讶。”温别玉收拾脸色,“原来你也会被人甩。”   “这有什么不会的,”俞适野随意说,“当年不就被你甩了吗?”   好似凭空出现了个锤子,砸得人目眩神迷。   温别玉手一抖,碰倒了桌上的茶杯,淡黄色的茶水铺了一桌,长蛇样扭曲着身子淌到边沿,滴滴答答往下落。   “小心!”   俞适野提了一句,赶紧抽出纸巾放桌子上吸水,又把倒了的杯子扶起来拿到一旁放着,再去看温别玉的时候,才发现对方的神色很不对劲,好像完全愣住了似的,目光直直地盯着桌面,一眨不眨。   “别玉……”   这声呼喊唤回了温别玉的魂。他盯着桌面的目光来到了俞适野的脸上,他张张嘴,说了一句:“我,我其实……”   “抱歉。”俞适野抢先一步说,“事情都过去了,我不应该再提这些。”   到了喉咙的话堵在嗓子眼,被一层透明的玻璃胶封着,明明肉眼都可以清晰分辨了,但那些字眼,就是闯不出来。   其实是没有什么好说的。   事情都过去多久了,前一年,前两年,还总幻想着把那些没能说出口的话说出来,可后面就不再这么想了。   当年的人已经走得很远了,当年的话早过保鲜期,再说出他当初并非想分手,他其实一直想要挽回……无非自我感动,又有什么意义呢?   结果已然注定,他对俞适野的伤害也已经造成。   晃荡着飘在虚空中的心又落下来了,很沉很重,盖棺定论的落下来。   温别玉冷静地给自己重倒了一杯茶,喝了两口,再开口时,话里还多了点调侃:“明明是我甩了你,怎么还要你来说道歉?”   “该道歉的是我。”   所有阴差阳错的过往,沉淀在心湖,只有歉意和难过,溯流而上。   “对不起。”   这是俞适野从未想到过的道歉,他怔了很久,不觉释然,只有空茫,言简意赅:“你不用这样。”   那时我深深爱你,为你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是我没有做好。   ***   这段对话结束没有多久,老店长也从外头回来。他们吃了一顿挺好的午餐,随同老店长,继续秋留野市的行程。   或许是因为中午最后那段话的关系,接下来的行程,无论俞适野还是温别玉,兴致都不算太高,但两人早已经过了喜怒形于色的年纪,也不至因为这点小事情就影响到气氛,照旧有说有笑,把一趟旅程善始善终。   这天的最末,路走了不少,景看了不少,想要亲自参观的日式养老也没有落下,完全达到了目的的三人依旧回到了老店长的居酒屋,依然坐在昨天的位置,桌上还是小菜和啤酒。   老店长喝了几口,有点上脸,两颊红通通的,像猴子屁股上的那两撇。   “如果你们春夏季来,这里倒是有几场活动可以参加,现在这个时间段,就一点也没有了。你们要再留两天也可以,我还能带你们去别的地方看看,如果赶着时间,直接离开也没有关系,秋留野市最值得看的,都在今天走遍了。”   和老店长的相处很愉快,但半路碰见的人总是要分开的,俞适野和温别玉决定明天离开,离开之前,俞适野还向老店长问了问东京的事情,打算再从老店长这里得到些经验。   但老店长的回答出乎两个人的意料。   只见吕光远摇摇头,语带遗憾:“从来没有去过东京,真没法儿给你们介绍。”   温别玉说:“怎么会从来没有去过?秋留野市距离东京也才一个小时的路程。”   吕光远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这种笑容还是头一回出现在这位爽朗的东北大爷脸上。   “总是阴差阳错吧。当年来日本留学的时候就不在东京,后来费劲巴拉地奔波生计,就更没有时间。等到好不容易有了积蓄得了闲,人老了,搞不懂那啥子轨道线,连东京塔都只在电视上看到过,可惜了。”   最后的半句话里,老店长还是带上了一些羡慕与向往,作为一个中国人,没见过东京塔没啥,但作为一个生活在日本的中国人,还没见过东京塔,就总觉得生命里少了些什么。   如果俞适野没记错的话,老店长的儿子是在东京生活的。供出了一个在东京生活的孩子,却一辈子没真正见过东京塔。听上去有些奇幻现实,但现实本来就是奇幻的。   俞适野朝温别玉看了一眼,从对方脸上看出和自己差不多的想法后,对老店长笑了笑:   “既然这样,您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一趟东京?我们是开车去的,回头再开车把您送回来,不用坐麻烦的轨道线。”   吕光远一下愣了,频频摇头:“你们不是要四处旅游吗?怎么还把我送去又把我带回来,这不行,太麻烦你们了——”   俞适野劝道:“之前您带我们游览的时候,也没见您嫌麻烦,怎么轮到我们带您,事情就突然变得麻烦了?”   “我……”   “和我们一起去一趟吧,一来一回,总共也不要一天,早上去,晚上就能回。”温别玉也加入了劝说的行列,“这一趟您不止可以亲眼看看东京塔,还能见一见在东京生活的孩子,一天之内能达成两种愿望,还是挺合算的。”   老店长是个干脆人,被两人轮流一劝说,他不再犹豫,重重点头:“那就麻烦你们了,我明天和你们去看东京塔,但不去见那瘪犊子!”   ***   两人当然没把老店长的话当真,做母亲的要见孩子,那是早一个星期,话里话外,每天念叨;做父亲的要见孩子,则非得等到两两见着了面,才硬邦邦来一句,“我是路过的”。   秋留野市距离东京真的不远,沿着高速开一个小时就到了。   红色的高塔独树一帜,掩映在城市的绿树之间,衬托着天蓝的布幕,穿插过丝绒似的云朵,顶天立地地驻守着这座城市。   俞适野正欣赏高塔,直至不经意的一个转头里,看见了站在旁边的老店长。   老店长呆呆站立着,穿着过时的衣服,挺瘦,也老,像一株长了一圈圈年轮的老树桩杵在地上,在忙碌又摩登的世界里格格不入。   可他与远方的高塔又有一两分的相似,它们同样伫立着,坚强的挺着背脊,守候在属于自己的地方。   这一幕让俞适野不觉掏出手机,拍了张照片。   时间总在静默中流逝,半晌,魂儿也飞到高塔上的老店长回过了神来,他眼中交织着释然与满足,好似还沉浸在多年愿望终于实现的快乐之中,连声音都变得轻了:   “今天真是多谢你们了,我们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俞适野提议:“都到了东京,要不要给孩子一个见家长的机会?”   后头没有回答,于是俞适野朝镜子里溜了一眼,看见坐在后排的老店长将脸转向车窗外的方向,   看着那些车水马龙和时尚新奇,脸上是一种被震慑的茫然,茫然中又透出一种好奇与羡慕的神气来。   俞适野顺势看了一眼。   大大小小的招牌林立在高耸的建筑群上,密集的车流将道路覆盖,无数行人等候在交叉的全向十字路口前,那些横在地上的白漆,像是栏杆,像是通道,搭载着人流,通向钢筋林立城市。   几息静默,老店长终于从这个全新的世界里反应过来了,接上俞适野刚才说的话:   “……不用了,他天天加班也见不着人。过去只是和他媳妇大眼瞪小眼,他媳妇不自在,我也尴尬,没意思,没意思。”   俞适野不再说话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又知道老店长家里的事情呢?   ***   总是知道了目的地的路程更加快捷一些,出门还嫌有些远的路在回程的时候可近了,只是车上打个盹的时间,车子就停在了熟悉的居酒屋前。   老店长下了车,回程的路上,他得知了温别玉会做饭之后,就非要送温别玉自制的酱料,说是感谢他们今天的辛苦陪伴。   温别玉也没有拒绝,下了车,同老店长一起进入店铺拿东西。   俞适野就不去凑热闹了,他开车开得有点累了,下了车,在外头站一站,还没走两步,突然感觉脚下的地面有点抖。   这个瞬间,俞适野还有点纳闷。   难道最近缺乏锻炼,身体太虚,走路不稳……?   他下意识地眼睛,朝左右看了看,才发现抖动并不止存在于自己身上,就连道路两侧的房屋,也正轻轻颤动。   他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地震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揭露他们分手的第一层理由~ 第二十三章   当俞适野意识到地震的同时, 街道像是自沉眠中被颠上了发条的玩具盒子, 链条一绞,绞得门窗齐齐开放。可除此以外,再没有更多的动静。那些敞开的口子像吸纳光线与声音的通道, 阴沉沉的,任什么进去了, 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俞适野的目光自这些缺口处一掠而过,他没空思考为什么没人出来, 只下意识地转过身去,将目光转向身后的居酒屋。老旧的店铺还是一副老旧的样子,门前的帘子在地震之中微微颤动, 像狂风里抖在枝梢的嫩叶。   它抖得这样勤快, 以至于俞适野总觉得下一个瞬息,这副帘子就会被人掀开,刚才进去的温别玉将再带着老店长从里头出来。   他没有等到人, 只等到了哗啦啦接连的炸响, 像是无数瓷器一股脑儿全砸在了地上。这些接二连三的清脆声响中,依稀还有一道模糊的闷哼,在层层叠叠炸响的间隙里,见缝插针地钻出来,一路钻到俞适野的脑海里。   这是温别玉的声音!   俞适野感觉到了一点儿恍惚, 恍惚还残存在脑袋里, 他的身体已经自动行动起来,猛地向前快跑两步, 已经跑到居酒屋的门口。   粗糙的木头门框抵在了他的掌心,这一点点的尖锐刺破了俞适野脑海中虚幻的泡沫,他一下冷静下来,冷静着俯下身,调低重心,扶着门框的手与双脚同时用力,整个人如同猎豹一样,蹿入居酒屋。   一步跨出,光暗骤变,居酒屋的小窗户被地震中掉下来的挂画遮了大半,剩下的口子里筛出几缕探照灯似的光,打在室内,先打出一室浮尘,再直通通地照亮一地的碎瓷和倾倒下来的壁柜。   壁柜没有完全伏倒地面,它被支在了半空中,和地面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的夹角,而这夹角的支点,正是温别玉的肩膀,他的前面,柜子与地面的空隙处,老店长拐着脚,正努力地想要爬起来……   俞适野及时赶上,手稳得像是手术台上医生的手,在一阵阵的晃动之中,轻柔地将老店长自柜子下抱出来,再蹲下去:   “上来,我背您。”   老店长虽然拐了脚,但并不慌张,在日本生活,总要习惯时不时就会发生的地震,而以他判断,现在的震幅并不剧烈,不会有太多危险,他指导俞适野:“主震结束了,接下去是余波,我们趁着这个时间,先从房子里出去。”   俞适野听了老店长的话,再将目光转到温别玉身上,心脏这时才抖了起来,像盛在水波里,无处着落:“还可以吗?”   “没事。”温别玉神色清明,吐字准确。   就这两个字,俞适野胸中的水消失了,浮起来的心脏也跟着安稳落下,他一只手绕到身后,托举着已经抱住了他的老店长,另一只胳膊顶在柜子上,对温别玉说:“我帮你撑着,你先出来,我们一起跑出去。”   两人错位,支点转移,温别玉放松身体,从柜子底下脱身出来,站起来的那一刻,他满心信任俞适野,头也不回,立刻向外跑去。   这是很短暂的刹那,可感官又将它拉扯成了很漫长的时间。   这个漫长的过程中,温别玉能够感觉到俞适野始终跟在自己的背后,对方甘洌的气息在这一刻变得温暖和煦,在他身周拢成了透明的罩子,将危险隔绝在他的世界以外。   这样的感觉,他许久没有体会到了。   ***   一进一出,昏暗消失,光明重新降临下来。   俞适野背着老店长,和温别玉一起顺利出了居酒屋,也是这时候,周围的房子里才陆陆续续有人出来,虽然地面依然有些震感,但大家都很冷静,并没有什么惊慌的样子。   他们在人群的聚集处等了一会,感觉到断断续续地余震,也听见房子里因为震动而传来的一些碰撞声响……其后,晃动停止,声音消失,这场突然发生的地震,跟着过去了。   聚集在周围的大家活泛了过来,一些老人似乎是认识吕光远的,走过来和吕光远搭了几句话,声音挺低,但神色十分关切,其中一个还来到俞适野面前说话并比划手势。   俞适野愣了愣,才意识到对方正告诉自己最近的医院的方向。   接下去,他开着车,载温别玉和老店长前往医院,挂号就诊,前前后后忙下来,时间倒也不长,就一个小时多一点。这时,诊断报告也出来了,老店长的脚拐了,好在不是很严重,平常多多注意,休养一段就行;至于温别玉,情况就更加轻微,只是柜子倒下来的时候碰青了肩膀,骨头没有问题,回家先冰敷,再用药酒揉开就好了。   俞适野拿了这两份报告,一边看一边让老店长翻译,等确定两人都没有问题后,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彻底放下心来。   也是这时,医院休息区的玻璃门突然被撞开,一个穿西装的男子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他满头大汗,发型凌乱,衣服皱巴巴的,甚至连面孔都有点变形,一副刚从滚筒洗衣机里捞出来,连甩干程序都忘了经历的模样。   他进到休息区,喘着粗气停下来,脚步停了,双眼却还是活的,咕噜噜地仓惶在里头转了一周,直至看见俞适野——更准确的说,是看见俞适野身后的老店长时,才蓦地迸发出激动的光彩来。   “爸——”   这一声呼喊让俞适野确认了来人的身份,显而易见,他就是老店长生活在东京的儿子。   接下去,事情就好办了,俞适野迎上前去,简单和儿子讲了医生的诊断,接着,几人一起带老店长回到了居酒屋。   他们穿过一塌糊涂的店铺,经由吧台里的一扇门,进入后半部分居住用的房子里,分散坐在一个小小的,十平米左右的和室里。   这间和室杂乱挨挤,正中央的位置是一台老式电视机,旁边是一个神龛,神龛里摆放着一位年迈的女性黑白照片,她面容平凡,但笑得很温和,应该是老店长的妻子。   至于其余的角落,杂乱堆积着书籍和衣服,中间是一张桌子,上边摆着没有收拾的瓶瓶罐罐,桌子腿边居然还有一个花色的保温水壶,整个显得杂乱拥挤,拥有任何一张九十年代时期的家庭老照片能给人的感觉。   儿子将老店长放下来坐好,随即跪坐下来。   回到的一段路上,已经足够他了解发生的一切了,他俯下身,用略显生疏的中文同俞适野与温别玉对话:   “真的真的非常感谢两位的帮助,如果不是两位,真不知道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在我爸爸身上。”   随后他直起腰,很严肃地面向父亲。   “爸爸,如果不是您的邻居告诉我您受伤的事情,我还什么都不知道,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打电话跟我说呢?”   儿子非常严肃,吕光远却全不上心:   “不过是脚拐了而已,有什么了不起,让你咋咋呼呼。”   “什么叫只是脚拐了?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父亲,请您端正态度。”   “呦呵,你倒教训起老子来了?”   “我没有,但我认为父亲您不能再呆在这个地方了,请您和我回东京,同我住在一起吧,我的妻子会照顾您的,孙女也很想她爷爷。”   “闹啥呢你,我在这里住得好好的,有朋友有店铺,去东京干什么呢?你想来看看我就回来一趟,别老说要工作我就谢天谢地了。”   “我确实要工作!”儿子强调一句,又说,“这家店铺太过破旧了——”   儿子只是说了实话,吕光远却勃然大怒。   “旧,旧,旧!你只有这一个词了吗?我和你妈就是用这个破旧的店铺一点一点喂大你,把你喂去了东京,你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你知道么你!”   “爸爸,你怎么就不明白我对你的好——”儿子急了。   这一句更加惹怒吕光远,吕光远异常粗暴地打断了儿子,声色俱厉:   “别说了,我早说过我不会去东京,我讨厌东京,讨厌东京的地铁迷宫,讨厌东京的拥堵人群,讨厌一幢幢怪兽一样伫立起来的高楼,那种冰冷没有人情味的钢铁城市容不下我一个土老帽!你滚回你的东京去吧!”   这一对父子的性格真是一脉相承,在老店长说出上面一席话之后,儿子也没有了冷静,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从脖子到脸颊节节涨红。   俞适野和温别玉眼看着不好,赶紧一人上前拉住一个,俞适野扯住了儿子,温别玉安抚老店长,但拉得住人,拉不住话,儿子开始和父亲吵起架来。   这样可不行。   俞适野不再手软,给了温别玉一个照看好老店长的眼色,强硬地拖着儿子离开房子。   挣扎的过程中,儿子的脚踢到了桌子旁边的花色水壶,水壶撞在墙上,飞了盖子,碎了内胆,银白色的碎片掺在水中,从倾倒的壶身汩汩流出来,在榻榻米上留下一片支离破碎的狼藉,狼藉之中,是老店长颓唐佝偻的背影。   ***   俞适野带着人到了房子外头,这下,不用他再用力,老店长的儿子先一步泄了力气,他从俞适野怀中挣脱出来,狠狠踹着墙壁发泄自己的愤怒。   “到底在搞什么啊,为什么他永远都听不懂我想说的话,为了把他接到东京去,为了照顾他给他养老,我干两份工,从早到晚要做十二个小时,已经很累了,可到了他这里,还是不讨好,永远不讨好!我真不理解他为什么那么讨厌东京,东京招他惹他了吗?!”   俞适野看了人片刻。   他转身,逃避似地往旁边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旋转脚踝,鞋子在地面上磨出沙沙的轻嘲声,回到儿子身旁,告诉对方。   “你爸爸不讨厌东京。”   讨厌东京的人,是不会在他的车子上,对窗户外的城市流露出向往的表情的。   儿子反应了一会,终于意识到俞适野在对他说话,他皱起眉头。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俞适野明确地告诉对方:“在发生地震之前,你爸爸刚刚从东京回来,他来了日本这么多年,从未看过东京塔,一直期待着在有生之年能去一趟东京,看看东京塔。”   错愕浮上了儿子的面孔,他迷惑地看着俞适野,像是不能在两种完全相反的信息中分辨出真实的那一样。   俞适野有证据。   东京塔前偶然拍下来的照片竟然成了告诉儿子真相的物证,真是上天注定。   他拿出手机,将那张照片给面前的男人看。   儿子没有话说了,摇摆消失了,可更多的茫然就像浓雾一样,簇拥着游曳着,将他笼罩在其中。他有些不明白:   “爸爸为什么样这样子……我很早就跟他说过了……会为将他接来东京努力的……他既然想要在东京和我一起生活……我当然会努力把他接过来——”   “你的努力是一连做两份工作,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吗?”俞适野问他。   “还要我怎么样呢?”   “并不要你怎么样。”俞适野这样告诉他,声音异样的轻柔,轻柔得和抚过脸颊的风一样。他垂下眼皮,薄薄的眼皮遮住眸色,“正因为不想让你承担这么大的压力,所以你爸爸始终不敢让你知道他喜欢东京。”   因为曾经负担过国内女友在日本生活的老店长,比儿子更知道那种万分努力依然改变不了现实的疲惫无助。   既然如此,索性不要让人为难。   儿子听明白了,他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他的形容已极其狼狈,身上的衣服在又一次的挣扎之中变成了梅菜干,领带歪了,衬衫的底部也从皮带中扯了出来,胡乱在肚子上堆出个小丘来。他在此刻得到了最真切的解答,于是,生气和不解,激动与愤怒,全被一桶从天而降的冰水浇成了灰烬。   他坐在泥泞又冰凉的灰烬堆中,茫然了好一会,突然抱住脑袋,呜呜哭了起来。   俞适野沉默不语。   长辈的爱,无声厚重,伴着奉献,伴着牺牲,数也数不清。   于是孩子的嚎哭响了起来。   那是对自己不能十足回报的悲伤,更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惭愧。   他眼中闪过轻微的怜悯,怜悯却不止对着眼前的人,更对着过去的自己。   越要回避的过往越被人提,越想埋葬的旧事越被人掘。   如今的人事和他与温别玉曾经经历过的如此相似,但当年的他是如此的自信,自信能够改变一切。   十八岁那年的寒假,温别玉的爷爷中风偏瘫。   这对从小被爷爷带大的温别玉而言,不吝一场天塌地陷的打击;而第二个打击接踵而来,从外地赶回来的温父温母,在短暂的商议之后,很轻易地做出决定:   “忙,回不来照顾,送疗养院吧。”   惨白的病房里躺着惨白的人,惨白的世界里,也许只有温父温母还一身鲜亮。   他看见坐在医院病床旁的温别玉,温别玉将双手紧紧握成拳头,手背上青筋暴突。   天一直是阴的,没有雨,雨只在温别玉心里滂沱地下。   他将温别玉抱在怀中,不让一丝风寒侵入他们,他不愿见到这样的温别玉。   他想要守护他,想吹开阴云,雨过天晴。   第二天,他们一起去温父温母所说的疗养院。   一个大房间里摆着十三张床,每张床上都是一个瘫痪的老人,空气里弥漫着很古怪的味道,像是消毒水混杂着排泄物合成的味道,也像是肉类腐败的味道,更像是死亡的味道。   他们走近了,看清了床上的老人。   这些老人一动不动地躺在泛黄的医疗床上,不说话,很久很久,才眨一次眼睛,像一株类人的植物。   他们离开了。   自那栋疗养院出来以后,温别玉魂不守舍,半天以后,低声说:“爷爷不会喜欢那里的……”   就是那时,他下定决心,告诉温别玉:“我们一起来照顾爷爷吧!”   这个想法并非脑袋一热,在医院的时候,俞适野就已经在想了。   他没有照顾过病人,能够猜测这是一件挺困难的事情。   但他觉得问题不算太大,有志者,事竟成。   而且——   他的手被温别玉紧紧抓住,温别玉眼里闪烁的光,是他自认识对方以来,所见最亮的。   而且,他们是一起的,他们如此相信着。   有了决定,温别玉行动起来。俞适野给温别玉出了个注意,温父温母送疗养院的钱不用白不用,只要让他父母把钱打到温别玉的卡里,那温别玉用这张卡里的钱做什么,就是温别玉自己说了算。   这一计划达成得很容易,不用三言两语,这一对夫妻就被忽悠了——他们的心和神,本来也不在这里,当然看不出任何蹊跷。   拿到了钱以后,俞适野和温别玉正式开始物色护工,学习专业知识,甚至去之前的那家疗养院当义工亲自实践了不少次。   一开始有点难,俞适野和温别玉去了几次,就吐了几次。   吐着吐着,慢慢地也学会了不少东西,等到寒假结束,爷爷从医院里出院归家疗养,他们也能够上手,和护工一起照料爷爷。   时间方面还好说,高三已经不需要学习新的知识点了,一个人没有足够的时间照料,两个人轮流,反倒富裕,就将是学习中途的身体锻炼。   倒是金钱开始有些不凑手了,温父温母找的疗养院每月所需费用并不算高,用于支撑护工工资就有些吃力了,至于其他什么药品费营养费各种各样的费用,有些能用老人的医保抵扣,有些不行。   不行的那一些,俞适野和温别玉一直在计算着。   他们马上就要高考了,已经圈定了要考取上海的学校——一个距离这里很近,很繁华,医疗条件更是国内顶尖的城市。   温别玉不想留爷爷一个人在老家,俞适野也觉得,既然他们能在老家把爷爷照顾得好好的,那换一个地方,应该也能行,大学还比高中轻松呢,唯一值得顾虑的,大概就是这中间很具负担的开支了。   他们来回商量了好几轮,想过几个办法,都觉得不是特别好,最后,达成了这样的共识:这四年艰难一点,等大学毕业工作了,就不会再愁钱了。   高中最后那半年的生活,被两人安排得很紧凑。   确实有点累,但他们所获得的成就感足以掩盖身体上的那些疲惫——这半年的认真照顾之下,温别玉的爷爷渐渐恢复了,可以拄着拐杖自己走路了,这是他们高考前获得的最好礼物!   他们的高考无比顺利,双双以超出入取线不少的分数考入了第一志愿。   这个时候,意外发生了。   原本已经能够走路的爷爷二次中风,程度比第一次严重很多很多。   他和温别玉守在急救室之外,等了很久很久,终于等到爷爷再度出来。   爷爷醒了,他失去了声音,在足足三天之后,才找回语言能力,说出的第一句话,是:   “我……不……和……你们……去……上学……”   我不和你们去上学的城市。   俞适野和温别玉不明白为什么爷爷一能说话,说的是这句话。他们还试图去劝说爷爷,可爷爷表现得异常暴躁。   双方的对峙,在爷爷激烈的反应下,以俞适野和温别玉的失败告终。   他们做了新的计划:上海离这里并不远,他们可以周末回来看老人,如果课程忙,就一周一个人回来,如果不忙,就一同回来。   一开始还是好的。   可是,可是那一次……那一个疏忽。   俞适野从回忆中惊醒。他的身体正在发颤,颤抖让他打了一个寒噤,他退后两步,抬手摸了下额头,摸出满手冷汗,他的双眼也变了,好像瞳孔里贴上了层老旧泛黄的膜,这膜被烧着了,眼前的一切也开始焦黑了。   他无法回忆这些,只能怔怔地想之后的事情。   那后来……他在医院里通知了温父和温母。   赶过来的两人凶恶且轻蔑地推开他:“小孩子能干什么,什么也干不了!早说了要送到疗养院去接受专业的照顾,现在我爸走了,就是你的错!是你们的错!”   其他的声音都消失了。   只剩下这一道,在耳旁不停大声循环,怎么也关不掉。   是我没有将老人照顾好。   俞适野茫然地随同耳中声音想。   是我的错。   是我的错……   是我……的错。   狂风打碎象牙塔,血和眼泪,让天真与自负一同坍塌。   作者有话要说:国内的养老院确实存在着设施老化和从业人员严重缺乏的状态,这是一个很辛苦的工作,工资还不算高(。   不过近年还是在这方面投入了很大的政策倾斜的,总体是在摸索着变好。 第二十四章   “我该怎么办?”   讷讷的疑问自地上的人嘴里传出来, 有些涩, 像在话里藏了小石子,一颗一颗硌着人。   时间真像一条悠长的迷宫,曲曲折折, 蜿蜒辗转,人在其中走了许久, 还是回到了最初的位置,面临同样的东西。   俞适野将手插在兜里, 他摸出了一根烟,有点想抽,可最后还是丢进垃圾桶。   他对坐在地上的人说话:“未来固然重要, 现在就可以抛弃了吗?”   这引来对方茫然的一眼。   俞适野耐心地解释:“把爸爸接来的希望在遥远的未来, 你为之拼搏没有错,但未来还在很远的地方,我们总得把现在的日子先过了。如果给不了爸爸希望, 那总要给爸爸一些安慰吧?”   儿子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   “我知道了……”   稍作整理, 收拾狼狈,两人再度回到屋子里。   他们出去的一会儿里,地上的杂乱已经被收拾了,老店长垂头喝着水,背脊还挺着, 但银白的发丝和横生的皱纹尽情将他苍老的模样透露出来。   总有那么一天, 你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衰老,如同走过岁月的岩石, 遮不去满身风化出的千疮百孔。   俞适野的目光在老店长身上一掠而过,很快转到温别玉身上。   温别玉没有坐着,他倚墙站立,双手环抱,目光虚掷,有点发怔,有点焦躁。   他是在想当年的事情。   仅只目光一触,俞适野就明了了。   他心中陡升一股焦急,当年的事他不想回忆,更不想让温别玉回忆。   “爸!”儿子叫了一声。   这一声正好给了俞适野灵感。   他向旁走了一步,侧身对着温别玉,不让温别玉看清自己的脸。了解总是互相的,他能够看穿温别玉在想什么,温别玉也能看穿他在想什么。   他正面对上了吕光远,吕光远依旧拉着脸,扭着眉,连粗重如同被激怒的公牛的呼吸表达自己的愤怒。   然而父子哪有隔夜仇,父亲不过需要一个台阶下。   俞适野递出了台阶:“我刚才在外边和您孩子聊过了……”   他眼角的余光留在温别玉身上,看见温别玉随着他的声音抬了抬头,目光中聚出专注的神采。   “……您的孩子已经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了。他很后悔,在外头跟我说,以后一定会多抽时间,带着自己的家人回来,好好陪您。”   俞适野缓慢说话,将事实做了一个轻巧的扭转,让不能改变的“孤独的老人与无能为力的孩子”变成了可以改善的“孤独的老人和自我的孩子”。   儿子还有些失魂落魄,但他跟上了俞适野的节奏,走到老店长面前跪坐下来,握住老店长的手,怔怔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   “爸,对不起。”   仓皇和紧张在老店长脸上一闪而过,紧接着变成了对自己感情流露的一些羞恼,他囔囔起来:“干什么呢,多大人了,也不嫌害臊,我说你了吗要你道歉……”   剑拔弩张的气氛一瞬之间成了父慈子孝的场面,像戏台上的演员,拿手一抹,黑脸变红,哭脸变笑,快到苍白。   可人本就如此苍白,只要有一点点色彩,就足以孕育出能将生命粉饰的绚丽色彩。   俞适野依然正眼注视这一对父子,余光观察温别玉。   他看见对方有些怔住,脸上带着的紧张不知不觉消散,消散成为放松,放松又星星点点汇聚,汇聚成为羡慕。   俞适野也跟着放松了下来。   他相信了。   这样最好。   真不希望再在他脸上看见那种一片空白的痛苦。这让人的心,也变得一片空白……   温别玉爷爷的葬礼,几乎重现在俞适野眼前。   一片森白的灵堂,乌泱泱跪着群披麻戴孝的哭灵人,头戴高帽,手舞丧棒,唢呐声伴着灵堂哀乐,哭嚎声裹挟黄纸飞舞,自脸盆里升起的烟,活了似的,窜在唱作念打的哭灵人周围,窜在三五成群的吊唁人旁边,再扑向棺材,和站在棺材前的人。   那是站在父母身旁的温别玉。   温别玉站着,目光原向停灵棺,忽地扭过头来,朝站在灵堂外的他看了一眼。   灵堂,人群,烟雾,是隔着他们的三重栅栏,一重深,一重远,一重一重,轻飘飘的拉开两个人的距离。   那时温别玉的面容就是空白的,上面什么也没有。   引得他的心也空白起来,委顿下去,和黄纸一同落在火焰中,无声无息烧化了。   ***   终于尝试着去理解彼此的父子还有很多话要说,那是不需要被别人知道的私密时间,俞适野和温别玉没再停留,趁着父子两无暇他顾的时候静悄悄离开了。   这么一折腾,时间已经迟了,俞适野也没太多力气再把车开回东京,于是依然来到昨晚住过的酒店住下。   俞适野对温别玉晃了晃手中的药酒:“我帮你把淤青揉一揉?”   温别玉:“不用了,看着是青了,但其实没什么感觉。”   俞适野瞅了人一眼:“你不会害羞了吧?这样吧,我蒙着眼睛给你上药怎么样?防止我见色起意,犯错误。”   温别玉无语半晌,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你以为我是小女孩吗,揉个淤青还要这样那样,以防有一块肉会突然掉下来?”   “那……”俞适野再度晃了晃手里头的药酒,暗示含义非常重。   温别玉也没什么好再说的了,他默不作声脱衣服,将身上的毛衣和衬衫一同脱下来,露出自己赤裸的上半身。   如果说俞适野的肤色是健康的牛奶的颜色,那么温别玉的皮肤就像是冻起来的冰,冰上再涂一层瓷器般的釉。   正因背对着的人看不见,俞适野更要保持绅士风度,一眼没往其他地方多看,只将目光集中在温别玉的左肩膀的伤处,那里,青紫从手臂一直蔓延到肩胛,真是素白宣纸上大煞风景的染料。   俞适野先拿起一旁的冰袋,为温别玉的肩膀做最初的冰敷处理。   背对他的人没有吭声,只是被敷着的肩膀处,应激似地轻轻一抖。   这一抖似乎抖进了俞适野的心里,让他忍不住随之嘶了一声。   “……俞适野。”   “嗯?”   “我还没叫呢。”温别玉提醒对方。   人误会了,俞适野也没有解释,只笑着应和一句。   “你没叫也不妨碍我叫两声。”   俞适野笑了笑,冰敷得差不多了,他放下冰袋,将药油倒在双手,把双手相互搓热,才将手掌按在温别玉的肩膀,开始揉动。这边有些技巧,不能太重,要轻轻的,打着圆圈,均匀地一点点把掌心的药酒搓到皮肤里头。   和药酒一起进入温别玉体内的,是俞适野手掌的温度。温度是烫的,这烫甚至掩盖了那些微的痛楚。   “不痛。”温别玉仔细感觉片刻,突然出声说了句话。   “这证明我技巧还不错,没有弄痛你。”   温别玉扭头看了俞适野一眼,眼中似乎包含着些许沉思,接着,他扭回脑袋,自言自语:“难道学生时代的我这么没有技巧?所以才让你在涂药酒的过程中一直大呼小叫?”   俞适野下意识地瞥了下自己的膝盖。自窗口中落下来的月光洒在他的腿上,像面镜子,回忆在里头水似地流淌过去。   学生时代,有一次他打篮球磕着了腿,磕的时候没有感觉,下了球场掀开裤子一看,膝盖连同下边的半个小腿都是青色的,当时可把温别玉吓坏了,马上跑去药店,替他买了跌打油过来……   “其实不痛。”俞适野出神一会,坦诚告诉温别玉,“就是想让你多啾啾我而已。”   这句话引得温别玉转过身。   两人是盘坐着上药的,俞适野突然看见前方的人转回来,他赶紧礼貌地向后躲避,没想到本来就坐得不是很正的他身体再歪,立刻重心不稳得倒在了榻榻米上,忙乱之中,还引得温别玉也倒了下来。   温别玉赶紧伸手,撑住自己,但他一不小心用了自己受伤的那只胳膊,当下疼得紧皱了眉头。   俞适野的双手本来是规规矩矩放在床上的,这一刻他忽然抬起了手,揽住温别玉的腰,先把人稍稍托起,让那只受伤的手远离榻榻米,再把人放下去,就放在自己的身上。   两人脸贴着脸躺了片刻,温别玉把自己撑起来。   “一不小心。”   “没事……在揉淤青这件事情上,我们总是比较会出状况的。”俞适野说,“上一回你给我揉到一半,不是还一不小心把药油揉到自己眼睛里?”   “那是因为你全程在哼哼唧唧,我心里担心,才俯身仔细观察的。”温别玉没好气说,“谁想到——”   谁能想到呢。   温别玉涂着涂着,一不小心把药油碰到了眼睛的位置,当下辣得直抽气。   俞适野也顾不上打闹玩笑,赶紧找出湿纸巾,擦拭温别玉的眼角,那地方皮肤嫩,只擦了两下,就红了起来,像飞了道胭脂上去。其时,温别玉又眨了下眼睛。   闭合之间,眼睛里被药油辣出了的薄雾雾气聚拢,凝成水珠,沾湿眼尾。   这是温别玉眼旁的痕迹,也是俞适野心上的痕迹。   他向前,亲了这一处,把那些揪心的痕迹抹除掉。   他霸道表示:“你不可以哭,你哭了我会心疼。”   温别玉大概有些想笑,浅浅的笑意荡开来,像池塘里的涟漪,堤岸旁的微风:“好啊。”   俞适野看着又忍不住有点想要欺负人,于是凑过去,在对方耳旁悄悄说:“在床上的时候除外,那是可以哭的。”   温别玉的眼尾更红了,好像胭脂之上,又叠了一层青涩羞窘。   从那以后,温别玉果然再也没有哭过了,就算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他也没看见过温别玉的眼泪,在承诺自己这件事情上,对方总是做得很好,超出自己预期的好……   当时的他还不明白,有时候不哭比哭更难受。如果能回到过去,他一定会叫过去的自己,在这些可笑的要求之后再加一句——   “如果你哭了,也没有关系,我来做那个吻干你眼泪的人。”   这些事情真像是上辈子的事。   俞适野呼出一口气,这口气像是吹散迷雾的风,将过去的画面统统吹开。   吹散了过去的画面,吹不散脑海中的些许遗憾。   他把温别玉扶起来,自己也坐好,正打算继续为温别玉涂药酒,前边的人突然出了声。   “我有点累了。”   俞适野愣了下:“你要早点睡觉吗?”   “嗯。”温别玉又说,“还有些别的要和你商量。”   俞适野打起精神:“你说。”   温别玉看着俞适野,他从那一声虚浮的呼气声里发现了俞适野难过的情绪,可俞适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心情不好的?   温别玉仔细回想了两人的相处,依然没有发现端倪,无从进行分析。重逢以后,俞适野总是不动声色,将所有的情绪藏在重重冰川之下,再在上面遍植花木以做掩饰,不愿意让人任何人看透。   ……这些都无所谓,温别玉可以接受,也早有预备。   可当从那些无数的掩饰里发现俞适野的悲伤和难过,而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他的心里有点空,好像一直悄悄收藏在里边的某些东西正汩汩往外泄,拦也拦不住。   温别玉沉默一会,开了口,都没有注意自己语气软了一些,好像在哄人:“累了,接下去不想再处理工作方面的事情,只想四处玩玩,俞适野,要不然……”   他仿佛不经意地建议。   “我们接下去就别管其他,好好在日本旅游一趟,放松放松吧。”   “……你这个提议让人有点措不及防。”   “还准备工作?”   “还是旅游好。”俞适野万分赞成温别玉的建议。   ***   敲定了接下去的方向,两人也是真累了,没再说话,简单洗漱之后,各自寻着被褥,躺了下去。   床头正对窗户,抬眼一看,看见漆黑的夜空里,亮起了个窄得像把钩的月亮,钩着这黯然失意的夜,长长久久沉默着。   俞适野老老实实地在床上躺了许久,也没能睡着。他身体很累,精神却意外的亢奋,如同喝多了□□,连心脏都充血难受。   他无声地翻了个身,看向身旁的人。   温别玉似乎睡着了,被子拉到下巴,碎发盖住眼睛,剩下一点面庞,拢在稀薄的月色里,晃出些宁静和安然。   寂静的夜里,他似乎听见了心跳声。   不是温别玉的,也不是自己的,是属于过去的俞适野的。   那个虚虚的影子,站在自己的身旁,目光却望向温别玉的位置,他能够听见对方的心跳声,快活的,愉悦的,有挥洒不完的热情和满溢而出的爱。   这股心跳,跳着跳着,蓦地爆发出一阵极其尖锐的疼痛。   俞适野似乎能够感觉到过去的自己的紧张和痛苦,还有那些焦急,依然清晰如初,甚至穿透时间的阻隔,一路来到他的身体里。   只是这一瞬。   一瞬之后,剧烈的疼痛消失了。可有什么另外的东西留下来,醇厚无声,牵动他的心,跟着过去的炙热的自己一起,对着温别玉,轻轻跳动了一下。   混杂着些心疼,混杂着些更深的微不可见的……   他不觉朝近在咫尺的人伸出手,伸到一半,被白晃晃的月光一烫,烫回了俞适野的理智。   ……这可有意思了。   睡在一起的时候想分开睡,不睡在一起了,又想重新睡过去。   俞适野好笑之余,也有些怅然若失。   同样的店铺,同样的房间,同样的人。混沌里,影子重叠在一处,虚饰出妥当的模样,可今夜的月不是昨夜的月,过去的人不是现在的人。   俞适野悄然收回了朝温别玉方向伸出的手臂。   他开始觉得,自己找初恋假结婚可能真的不是一个特别好的主意,这里头,泛起了太多的身不由己和情不自禁。   也不知最后到了什么时间,俞适野终于睡着了。   天边那轮勾月,钩起了夜色,也钩起了俞适野的梦。   他梦到亲吻眼泪之后的事情,那张床变成巨大的旖旎的帐,他和温别玉藏身其中,紧贴的肌肤腾出烧灼灵魂的火焰,他抚摸着温别玉,眼、唇、身躯,尽情的驰骋与掠夺,掠夺到后来,那些熊熊的火焰,全在紧紧包裹着他的人身上,变作无边无尽的春潮春水。   他将人抱住,绵长的亲吻着,再也再也不想分开。 第二十五章   明亮的房间, 摆在面前的早餐, 不知什么时候起来的人坐在桌子前写写画画,托着腮,侧脸对他, 阳光照亮对方脸上一层极细的绒毛,软软摇摆着。   须臾, 写画的温别玉感觉到俞适野的目光,转过头来:“醒了?早餐在你面前, 吃吧。我快把旅行攻略做完了,等你吃完正好可以看看。”   俞适野抱着被子,明白自醒来以后就感觉到的不对劲从哪儿。   今天早餐的氛围……真的好温柔啊。   俞适野起来漱洗了, 等漱洗完穿好衣服出来后, 才喝一口粥,就听温别玉继续说:   “之前都是你开车,日本这里开车要国际驾照IDP, 我没有, 也不能和你换,所以我直接包了个车,让司机来开车,你觉得呢?”   “再好没有了。”   “那就这样,我们第一程去伊香保, 可以泡温泉和去牧场玩, 想休闲或者娱乐都可以。”   俞适野非常赞同,但在出行之前, 他还想和温别玉确定一点。   “为了能够和谐愉快地度过这个假期,我们能来一下约法三章吗?”   “你说。”   “说是三章,其实我只有一个要求。”俞适野还是承认了,“我对你的前夫有点过敏,所以我们别提前夫。”   温别玉……有点想笑。   但在俞适野严肃的表情下,他忍住了笑,同样认真的回答一声。   “好。”   俞适野松了一口气:“我的要求已经说了,你呢,要求我做什么?”   温别玉:“没有。”   俞适野发出一声疑问:“没有?”   温别玉解释:“没想到什么需要要求的,好好旅游几天就成了。”   俞适野:“哦……”   接下去好像没什么能再说的了。   俞适野继续低头吃饭,吃到一半,突然听见温别玉说话。   “对了,接下去的旅游时间,我们不用再尬演了。我之前打电话和奶奶说了,说想和你好好享受假期,为了不被打扰,可能会有一段时间不开手机,奶奶同意了,让我们不用顾虑,好好游玩就行。”   ***   从工作状态切换到度假状态,俞适野一开始还有点没找到状态,但等站在伊香保牧场之前,看洁白的羊群在牧羊犬的带领下怡然舒适的前行着,还有不远处几匹矫健的骏马奔驰在草原上时,他又感觉到从身到心舒适了起来。   牧场有骑马的地方,俞适野骑术还不错,决定跑个马,邀请温别玉的时候,温别玉直言不会。   “我可以教你。”俞适野顺口说,说完了才想到两人不用尬演了,“也可以找个专业教练来。”   “还是你来吧。”   温别玉用这一回答结束两人的对话。   他们进了马场,里头马匹不少,大多都健壮温驯,但温别玉看了一圈下来,唯独看中一匹眼睛上有两圈黑毛的。   “就它了。”   俞适野审视片刻,尤其望着这匹马的眼睛位置。   “你不觉得……它长得有点丑吗?眼睛跟熊猫眼似的。”   “与其说是熊猫眼,不如说是戴了一副墨镜。”   “倒也没错……”   “够酷。”温别玉一锤定音。   俞适野有点被温别玉说服了,他点了这匹马,进入马场,马场分专业和业余,俞适野有相关证书,直接进了专业场地。顺带一提,在咨询工作人员的时候,他还得知了这匹黑眼圈的马的名字,居然真叫“墨镜”。   当两人牵着马来到马场上的时候,喂了墨镜两把豆子的俞适野已经获得了墨镜的全部好感,大大的马头凑到他身上,又亲又舔,额外活泼。   “看着有点酷,实际倒是很热情……”俞适野拍拍马颈,顺顺马鬓,评价道。   “也许是因为它认识自己的同类。”温别玉在旁补了一句。   俞适野向人投了个疑惑的眼神。   温别玉回以微翘的嘴角,什么也没有说。   俞适野也没认真探究,他觉得差不多了,足尖轻点沙地,点了两下,突然跃起,如同苍鹰一样飞身上马。   他的身体压得很低,几乎就在马颈上方,夹着马腹的双脚一嗑,方才还悠闲打着响鼻的墨镜已经挟着疾风奔驰起来,如同一道劈向前方的灰色闪电,在马场障碍区接连跳跃,潇洒自如。   风刮得温别玉向后仰了下,他听见犹如鼓点的马蹄声由近至远,抬眼看去,正见悬挂在山峦之上的太阳迎向骑马的俞适野,阳光在他身后卷起一道袍角飞扬的金色披风。   他因刺眼的阳光而眯上眼睛,才抬手挡了挡太阳,发现鼓点又近了,征伐战斗的进行曲变成了凯旋而归的胜利脚步,温别玉放下手臂,循声一望,望见一只伸向自己的手。   俞适野单手握住缰绳,另一只手伸向温别玉,他眉梢扬起,笑得有点放肆:“来,带你跑一圈。”   温别玉就着这只手,上了马,伸下来的手臂非常稳,顺势一带,就将他整个人拉起来放到马上。   两人前后坐好,后边的俞适野一抖缰绳,墨镜伸着马蹄,嘚儿嘚儿,欢快小跑起来。   马跑得欢快,坐在马上的两个人也抖得欢快。   俞适野一开始还是很礼节地保持着一些距离的,直到他发现前方的温别玉颠得有点厉害,才赶紧拿腿敲敲温别玉的小腿。   “坐稳,用双腿夹着马腹,固定住身体,不要抖,不然待会下马,你骨头就要散架了……”   俞适野一开始想用语言将这一姿势描述清楚,但不知道是他说得不够准确还是温别玉在这项运动上没有足够的天赋,两人折腾了好一会儿,也没找到正确的教导方式。   俞适野想了片刻,决定亲身示范,伸出手,禁锢温别玉的腰,把人拉到自己怀抱中。   “贴着我身体,跟着我的动作做。”   后靠时带有惯性,温别玉仰了下头,后脑正好抵住俞适野的肩膀,俞适野从上向下,看见了温别玉的脸。   天空的阳光有点剧烈,温别玉在抬起头的时候被光线刺到眼睛,闭了下眼,将藏在双眼皮中的一颗痣露出来。   那痣接近眼尾,很淡很淡,像是芝麻粒儿碾成了粉,其中的一片粉末不小心掉到了他眼皮上,于是落下了这秘密的一点儿,藏出些暧昧故事来。   俞适野愣了愣,就这几秒钟的时间,温别玉已经适应了光线,重新睁开双眼,遮去了眼皮上的痣,这回人的脸上又透出无辜正直的神气。   俞适野心里毛茸茸的。   肯定是温别玉头发蹭在他肩膀上带来的感觉,不是别的……   他故意开口说话,用再度的强调击散这点微妙的氛围。   “我要开始了,你注意贴近我。”   缰绳抖动,马儿再度小跑,这一回,两人贴得近了许多,衣服摩擦着,传出些细碎的声音。   俞适野感觉有点热。正当他准备问问温别玉是否掌握了技巧,自己也好下马的时候,温别玉开口说话了。   “像散步一样,太慢了。”   “对初学者而言,这个速度是比较合适的。”   “还是快一点儿吧,我想试试你刚才那样的速度,看着就很放松。”   这一声请求语调拿捏得恰到好处,俞适野磕了马腹,于是慢跑变成了小跑,四周的风,开始同马上的两人打起招呼,聚集起来欢腾嬉闹,凑出一双双小翅膀,长上骏马的四蹄。   慢慢的,轻微的颠簸感变成了漂浮海浪的感觉,温别玉微感不适。但身后的人又像是这种不适里的一个锚点,一块礁石,天然带着一种安全感。   马跑半程,前方出现跳跃栏杆,按照这一速度,栏杆本该一跃而过,但在这时,俞适野感觉怀中的温别玉突地向后一靠,完全窝进了他的怀里。   他一下明白了,勒住缰绳。   “别怕,不跳。”   “不怕……”   这回答太虚了,俞适野抬手抚了下人的脖颈,点一点,告诉他:   “这里都僵了。”   “是有点紧张。”事实俱在,温别玉转了口,“不过靠着你就能接受。反正你不会让我出事的吧?”   这一点俞适野当然有自信,他一口截断:“那是当然。不过既然你害怕,我们还是——”   “俞适野。”温别玉打断。   “嗯?”   “你以前可从来不会拒绝挑战。”   温别玉用激将法,他无所谓跳不跳栏杆,但他知道俞适野想要跳。想要就去做,没有必要忍耐压抑委曲求全。   他还是希望,俞适野是那个放肆的俞适野,谁都会爱他的那个俞适野。   “我们还是迎难而上吧。”俞适野心知自己中了招,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害怕本来就该去征服,他抖动缰绳,让墨镜再度绕马场小跑起来,做跨栏前的准备,同时对温别玉说,“紧张的话就靠着我,相信我,我自己出事也不会让你出事的。如果实在紧张,就……”   “我就回头看一眼你。看看你,就安心了。”   俞适野笑了一下。   “绝不辜负。”   骏马重新奔驰,再向栏杆进发。   这一次,俞适野没有放缓速度,他一路纵马,直至跳马栏杆之前,一夹马腹,骏马蓦地扬起双蹄,飞身前跃——   一双巨大的风翼扎在了他们身上,他们轻盈地飞上了天空,脱去世界的重力和束缚,享受着一刹那属于灵魂的自由。   然后,俞适野的声音从温别玉上方传来。   “我们成功了。”   温别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们又落了地,马儿还在小跑。他能够感觉到腰上的手臂,跳动栏杆的过程里,俞适野一直分出一只手来保护自己。   “征服恐惧的感觉挺好的,是吧?”   温别玉彻底放松了,他靠在俞适野怀里,仰头望着人。   对方的声音有一点得意,含不少快活,每一个字都像先在阳光里晒了会儿再蹦出来。   可这些,完全比不上俞适野此刻的笑脸,如此的真实和炫目。   他伸手抚了一把光,光里有人在闪闪发亮。 第二十六章   骑马是一个体力活, 当两人玩够了, 从伊香保牧场中出来,再坐上车子的时候,俞适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困了?”身旁的温别玉问。   前方有了专业的代驾, 他们就一同坐在了后车厢。   “有点,昨天没怎么睡好。”俞适野又打了个哈欠, 都忘记昨晚上自己到底睡没睡着了。   “靠着休息下吧,到地点了再叫你。”   俞适野正想答应, 突然看见温别玉从车座口袋里把毯子出来,铺在自己的膝盖上。   这个动作含义太明显了,俞适野赶紧说:“不用了, 这怎么好意思?”   “你总是在不应该客气的时候额外的客气……”温别玉慢悠悠吐槽道, 又补充,“你这么认真的教我骑马,我总要还你点报酬。”   一旦列出等价交换, 俞适野立刻被人说服了。   他找准位置, 躺了上去,后脑勺正枕在温别玉的大腿上,双眼从下向上,看见了温别玉,看见对方伸出手, 摸着自己……脑袋后的小揪揪?   俞适野偏了下脑袋:“干什么?”   “你扎着头发睡觉不会难受吗?”温别玉问。   本来俞适野感觉还好的, 但被温别玉这么一提醒,突然发现脑袋后边确实有点硌着。在他抬起手要解开皮筋的时候, 温别玉先说话了。   “我来吧,方便点。”   他的手指正摸到俞适野的头发,五指灵巧一绕,就绕进了橡皮筋扎着的位置,只要再往下一勾,扎起来的头发散开。在真正替俞适野解开头发之前,他夸奖了俞适野一声,这声夸奖其实上回就想说出口了:   “这个发型挺衬你的。不上班的时候可以多扎扎,再绑根丝带就更好了。”   孔雀感应到了什么,倏地竖起一根尾羽。   “这个发型简单又实用。”俞适野谦虚一声:“最近还是糙了,都懒得去弄些精致点的。”   “你还想要精致?”温别玉有点被逗笑了,他同俞适野闲聊着,顺手把皮筋解下来,绕在指尖玩,“那也不是不可以,反正现在在旅游,意思就是随便玩,我们可以去专门的店里做造型。如果你厌倦了店里花样,还有一种办法,我们自己买点东西,回酒店试试,反正……”   孔雀真的感应到了,越来越多的羽毛竖起来,半遮半掩地等待最终结果。   “反正什么?”俞适野追问。   不就是想要一点夸奖吗?温别玉很大方地给了人,他一直觉得俞适野很好哄,基本一哄一个准。   “反正有你这张脸,发型怎么也做不坏。”   蓄势已久的孔雀刷地开了个满屏,精神抖擞地展示自己靓丽的羽毛。   “好啊!”俞适野一口答应。   他躺在温别玉的腿上,动动身体,晃晃脑袋,中途蹭到身下的毯子,毯子落下老大一截,等俞适野再度放松躺下去的时候,他的脑袋已经直接枕在了温别玉的大腿上。也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大家长袖长裤,衣着妥当得很。   “等迟一些了,我们去逛逛商场,买点工具……”   车开得很平稳,车内的两个人兴趣盎然地说着闲话。   说着说着,俞适野闭上了眼睛,温别玉看见了,拣起毯子落下的一角,松松盖在人的肚子上,盖了会儿,他又伸手,将这一角再掖一掖,掖入俞适野腰部下。   裹起来了,像个茧子。   温别玉有些无聊,又有些愉快地想。   ***   旅程的下一站,是一个小型的庙会。   他们到达的时候,正是黄昏,天色刚擦了黑,又没完全黑透,正当天空的是一层深深的蓝,下边是一层紫,再往下又是一层黄,庙会入口处的一排灯笼摇曳出一个五光十色的入口,沿着这入口走进去,能看见各式各样的小摊店铺,还有身着浴衣,头戴面具,说说笑笑的人群。   俞适野和温别玉入乡随俗,也换了一身浴衣进入庙会。出于好玩,俞适野还戴了个红发鬼的面具遮住自己的半张脸。   他们在庙会里走走停停,于各个摊位上打个卡,这里吃个丸子,那里吃口拉面,还尝尝寿司,才走了一条半的街,已经感觉肚子完全饱了。   正好这时,前方突然宽敞,两人已经来到了这个庙会的中央广场区域,区域是圆形的,沿着边沿,绕了一条环形凹槽,凹槽里铺着层的温泉水,水下是凹凸不平的鹅卵石长道,许多人赤着双脚,面目扭曲地在鹅卵石长道上行走,一多半走了几步就受不了,零星几个能一直走完的,便从终点处的人手里,接过个包得好好的四方盒子,打开一看,是个3D立体便签,把便签使用完了,还能剩下个庙会纸雕模型,颇为有趣。   俞适野看了会儿,有点想要,对温别玉说:“我去试试。”   温别玉扫了扫温泉健身路,思考着:“我记得你有点怕痒……”   俞适野觉得被小看了,纠正温别玉:“我现在已经不怕了。”   说着,他已经走到了鹅卵石长道前,脱掉拖鞋,将双脚浸没在温泉水中,小心试探出第一步。   温泉水很热,脚底很痒。   俞适野嘴角抽了一下,踩出第二步。   热变成了烫,痒变成了针扎的痛。   好在脸上有个面具,多少能挡挡面孔上的扭曲。俞适野坚强地迈出第三步,不慎打了个滑,直接向旁歪倒,随即被人稳稳扶住。   温别玉撑着俞适野,以一副毫不意外的表情扫了俞适野一眼,把人从鹅卵石道中拉出来:“我来试试。”   “真的很难走。”俞适野提醒一句。   温别玉先不答,自己下了鹅卵石道来回走了两步,面无表情地抬起手,摘下了俞适野脸上的面具,套在自己脸上,大步往前走去。   俞适野被温别玉的动作弄得怔了怔,望着对方犹如慷慨就义的勇士般坚毅的背影两秒钟,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赶紧几步跟上去,问温别玉:“要扶着你走吗?”   “不用。”温别玉言简意赅。   一人在温泉道理走,一人在温泉道外绕。两人跟比赛竞走似的,一个塞一个的快,看似很长的环形走道眨眨眼就到了末尾,“哗啦”一声,温别玉成功越过终点线,将一个纸雕庙会模型丢进俞适野手中。   俞适野一把捞住东西,再一伸手,乘势揭开温别玉脸上的面具,正正好看见那张面孔上的忍耐不住的扭曲。   温别玉大概没料到俞适野会突然动手,想要扭,又有点不好意思扭,最后,偶像包袱很重地,忍耐着,控制着,慢慢恢复了正常的表情。   俞适野就看着人变脸,终于忍不住,抬起手,用手指戳戳人漂亮的脸。   “……果然很痛吧?”   “……嗯。”   “其实你可以尽情的放松,我不会笑的。”   “不。”温别玉忍了忍,低哼一声,“你已经笑了!”   俞适野也不忍了,直接放声大笑,好像要将胸中的气一口全部笑出来。好半晌,他缓和下来,话里兀自带着笑意:“来,再陪我走一轮,我也要拿一个。我是——”   “绝不认输的。”温别玉帮俞适野补上剩下的半句话。   “知道就好~”   他们又到了开头,这一回,俞适野走在鹅卵石道内,温别玉陪在旁边,对自己深有了解的俞适野在迈入水中之前,就牢牢握住温别玉的手,一路走得特别安心。   那场庙会的灯火最后在脑海中化成了远方的微芒,闪烁着,迷幻着,柔媚又温雅。   其时俞适野和温别玉已经回到了酒店,脚底的酸麻一直到此时还跟随着他们,但酸麻到了这个时候,身体反而舒服了起来,如同经历过一趟恰到好处的运动,于是从内向外的放松起来。   “今天晚上的庙会真不错、”俞适野忽地向温别玉感慨,“让我想起了我们城市学校附近的小吃街。周末放假的时候,大家三不五时地跑过去吃东西,整条街上热热闹闹,不知哪里就会蹿出个熟人来,我们在那里想要牵个手都不好意思,还得用校服的外套遮一遮……”   “后来到了上海就没有那种感觉了,上海城隍庙里头的东西又难吃,人又多,挤过了一次就知道这辈子都不会再去挤第二次。”   似乎有一声轻叹响在了夜里。   那是夜的呼吸声,看不见,摸不着,也许连听也听不到。   温别玉听懂了俞适野没有说出来的东西,那是美好事物无法挽留的可惜。   他的双手交叠着枕在脑后,片刻,坐起身来。   俞适野有点疑惑:“怎么了?”   温别玉:“想到了一件事。”   他没再说什么,很快出了酒店,等再回来时,已经是半个小时后的事情了。俞适野看着回来的人直接抱了台打印机……?   俞适野不禁发出疑问:“你带个打印机过来干什么?”   “突然有个想法。”温别玉随口回答,坐在了桌子前,从袋子里翻出两人赢来的便签,把其中一个拆了开来,并把所有便签都撕干净,就剩最后的纸雕。   俞适野此时已经被温别玉的种种行为吊起了好奇心,他坐在桌子另外一边,看温别玉开了电脑,用电脑画出一连串动作不同的小人。   时间有限,小人不甚精致,但温别玉很认真地给纸人配了色,还原了两人庙会时所穿的浴衣颜色,其中,属于俞适野的那个纸人脸上,还附带着小小的红色面具。   接着,他将笔记本连上打印机,将上边的小人一键打印出来。   看着那一连串的图案,俞适野有点反应过来了,他拿起剪刀,和温别玉一起,把纸上的小人挨个剪下来。   温别玉将这些小人按照顺序黏在纸雕上,接着,他拿手机拍了个视频,发给俞适野。   俞适野看着视频,画面动起来了,那两个小小的手牵着手,一步一步,徐徐通过鹅卵石路,悠闲又惬意……仿佛正看见了今夜的自己与温别玉。   刚刚收入脑海的美好记忆,变了个花样,重又出现在眼前!   他看得入神,直至听温别玉的声音。   “从批量产品变成了限定版,这是属于我们的限定版。”   俞适野抬起了眼,望着人,似乎从其眼中读出了一句话。   有些东西无法留下,但有些东西可以留下。   我能将你想要的东西,换一种方式留下来。   他伸出手,将这一专属自己的制作拿入手中。   “别玉,我……”   “什么?”   俞适野突然想到了今天车上放过的《悠长假期》的插曲,《here we are again》,带着一点点悲伤的调子,伴着他摇晃了许久。   假期总是不一样的。   如果……这个假期再长一点,也挺好的。   他没有把心底的话说出口。   “有时候真想把你圈在我身边,不放你走,就做我一个人的专属设计师。”俞适野冲温别玉笑笑,“那我一定能够赚得盆满钵满,从此走上人生的巅峰。” 第二十七章   来了日本, 怎能不逛寺庙, 第二天的行程,就是去寺庙。   先沿着九九八十一阶的石梯上了山,再来到寺庙空空如也的静室之内, 端坐在垫子上,喝一盏此地住持亲手调配的抹茶。   光筛过檐栏, 洒在长长的回廊上,外头传来一些游客的细细私语, 静室内却没有声音和其他人,只有微苦回甘的茶,在口中散发着淡淡的清甜。   俞适野和温别玉的手机都放在了外头的柜子里, 这间静室有个规矩, 不能将任何的电子设备带进来,若愿坐在这里,便享受彻底的片刻安宁。   没了手机, 开始还有些不习惯, 后来倒真的体会到了些身处山林,远离尘世的感觉。   “这地方不错。”俞适野小声和温别玉说话,“上来的时候看见很多年轻男女,这里是求姻缘的寺庙?”   “日本的寺庙都能求姻缘。只是这里额外有名一点,曾有一个著名作家在这里写下了一个大获成功爱情故事, 自己也因此和慕名而来的读者结为了夫妻, 恩爱到老,所以大家才相信这里有神灵庇佑。”温别玉也小声解释, 又建议,“来都来了,待会我们要不要也下去试一下?”   身旁人的视线投了过来。   温别玉平静补充:“我们离婚以后的姻缘。”   俞适野出了会神,笑道:“是该未雨绸缪,希望能找到个好的姻缘吧。”   “你这话说得有点怪,好像没什么信心似的。”   “曾经有人很冷酷地和我说过,爱情是有保鲜期的。”俞适野微微笑着,他嘴角的笑容有点奇异,既像嘲弄,又像厌倦,还带着些疲惫似的灰烬,“我对他的宣言嗤之以鼻,一直希望能够找到机会好好反驳他的谬论,但是……但令人奇怪的是,我在去寻找我认为的正确的爱情观点上,反证了他的爱情观点。”   灰烬卷上来,将俞适野嘴角的厌倦和嘲弄一同卷灭,只余下没人能看破的冷漠。   温别玉并不知道是谁和俞适野说了这句话,但他能够看出,俞适野很排斥这句话,也许也排斥说话的人。他安慰俞适野,并且他也不认同这个观点:“你只是没有碰到对的人。”   “是吗?”俞适野咀嚼着温别玉的话,“什么是对的人?”   “我们置身在一座巨大的花园,花园中有许多花卉,有的娇艳动人,有的素雅清淡。花很多,心很小,只有那一朵真正属于你。你幸运的找到它,捧起它,将它移入心间。又用爱悉心浇灌,照看它,呵护它,看它舒展嫩叶,绽放花蕾……”   一路说到这里,温别玉停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继续。   “终有一天,所有华丽褪去,鲜花结出果实,那是它奉献予你的独一无二的心。”   这席话说完以后,静室真正寂静着,连呼吸的声音,似也听不到了。   直至俞适野轻声将寂静打破。   “你说得很有道理,是我没有碰见那朵花。你呢,你碰见了吗?”   温别玉的喉咙滚动一下,似乎有什么话想要说出口。   俞适野看明白了这个表情,他问对方。   “是你前夫?”   些微的滚动平复下去,温别玉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承认了。   “是。”   “你最早说来过这里,是和他一起来的吧?”   温别玉反问对方:“你不是跟我约法三章过,不谈前夫吗?”   俞适野被人一提醒,方才记起来:“一时顺口……”   温别玉微妙地笑了下,仿佛接受了俞适野的解释。   “我……和他确实一起来了。”温别玉似乎是在继续回答之前的问题,停顿片刻,又说,“我们曾经求过姻缘,是上上签。”   他偏过头,注视俞适野,连眉眼都柔和起来。   “我们都很高兴。”   俞适野听出了温别玉话里的感情。   这个人对温别玉很重要。他想,不期然瞥见庭院里的梅子树,登时尝到了梅子的味道。   也许是气氛正好,也许是两人终于找回了些许熟悉,俞适野第一次主动问温别玉这些年来的事情。   “我一直没问过,你和他,为什么离了?”   温别玉把视线挪开了。他很久都没有回答,直到最后,轻轻说了一句。   “……也许还是缘分不够。”   那穿堂的风,也惆怅地停在了空空的房间里。   这点惆怅让俞适野联想到了自己,他自嘲一声:“我们也求过,也是上上签,可见求签这种东西,多半是不灵的。”   “哪怕知道不灵,也想求一下……”温别玉顿了下,“做人总要有点盼头,万一呢?”   俞适野本来想通过自嘲来打破这种沉寂的气氛,谁知道越聊气氛越忧伤。忧伤得让俞适野想要和温别玉抱团取暖了。   但真的不能抱,抱了会出事。   俞适野决定说些笑话来打断这些:“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你的前夫这么敏感吗?”   温别玉:“为什么?”   俞适野叹了一口气:“别的倒还算了,你为什么要在我们一起睡床上的时候说你前夫呢?当时我听着跟听鬼故事似的。”   温别玉凉凉道:“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说前夫吗?”   俞适野是挺纳闷的:“为什么?”   温别玉:“谁让有人一见面就把他前男友的戒指往我手上套?这叫礼尚往来。”   俞适野恍然大悟,原来根源出在这里头。   但这点真不是故意的,他有点委屈地和温别玉解释:“我怕你觉得麻烦……我也以为你不会在意。”   “我是不在意。”温别玉轻巧说完,又补了句,哄哄人,“没怪你,别多想。”   “哦……”俞适野假装被哄到了。   温别玉明智地转了话题,提了自己一直很在意的事情:“我们重逢那一次,我在教堂外见到你的时候,我非常惊讶。”   “我觉得……”他评价,“我看见了一个陌生人。”   “也许是我们太久没见了。”俞适野收了笑容,叹上一口气。   “也许。”温别玉自失一笑,“也许这是我的问题,一时之间,我有点没法接受。”   “其实再见面也挺好的。虽然隔了很久,但我还是觉得……”   九年了,哪怕这么长的时间没有见面,只要愿意,两个人的相处依然如此放松契合。也许……也许直至现在,温别玉依然还是最了解他的那个人。   俞适野心中想着,嘴上也情不自禁地回答道:   “觉得你是了解我的那个人。”   话出了口,他自觉失言,连忙转移话题:“既然重逢时你觉得看了个陌生人,那为什么还要答应我假结婚的要求,帮助我?”   “怎么可能对你见死不救。”温别玉平淡回答。   你不是别人,你是俞适野。   ***   当偷偷洒在木地板上的光也随着外头的人流一道离去之后,俞适野和温别玉离开了静室。他们自柜子里拿回自己的手机,看着上头密密麻麻的信息,一恍惚,又来到了人世间。   他们照着之前说的,来到了寺庙中求姻缘的所在,一株坐落在半山腰的巨大红枫前。   那铺张着染了满天的绯色,像一丛丛在天空燃烧的火焰,也像……   俞适野挪开了目光:“为什么有个这么大的红枫树在这里,上面还挂了那么多木牌?”   温别玉解释道:“这就是求姻缘的地方,想要姻缘的男女先取一块系着红绳的木牌,再来到姻缘石前闭上眼睛,一路往姻缘树走去,只要能在看不见的情况下将手中的木牌系上树枝,就可以心想事成,求得姻缘。”   俞适野:“原来是这样……你去试试吧。我对这种蒙眼敲鼓的游戏不太感兴趣。”   温别玉疑惑地看了俞适野一眼,也没追问太多。他按照计划,上前领了一块木牌,对着木牌许下自己的心愿,随即来到正对着红枫的姻缘石位置,闭上眼睛,开始行走。   虽然心中知道前方是一片坦途,但他的步子依然迈得小心又谨慎,骤然失去了视力的人大抵如此,只觉上下左右,一片昏黑,不辨方向,不知深浅。   俞适野虽然不想看红出了一片天的巨大枫树,但还一直关注着温别玉的动向。   当看见温别玉特别谨慎,甚至有一点迟疑地向前走的时候,他几步往前,一路来到红枫树下,背对枫树,面朝温别玉,保持一个只看见人而不会瞥见多余东西的姿势。   他告诉温别玉:   “放心大胆往前走,我在这里看着,走歪了我会提醒你。”   闭着眼睛的人停顿一会,再迈步时,步子果然大胆了很多。   只是当人闭着眼睛的时候,方向感确实失去了作用,俞适野眼睁睁地看着温别玉一会儿往左歪一点,一会儿往右歪一点,走着大大小小的波浪线,最后成功歪出了好几度斜角,稳稳歪到自己的跟前,只要再跨一步,就能准确跨入自己怀中。   虽说后面也是枫树,也有枝桠可以挂木牌,但俞适野还是觉得自己应该提醒一下温别玉,当他准备开口说话的时候……温别玉先一步停下,如同知道面前有人似的,略带迟疑问了声:   “俞适野?是你在我前面吗?”   “嗯,我在。”俞适野回答。   “有点感觉。”温别玉解释了声,“现在向哪边转?”   “往你右手边,不用转太多,转30°就行了。”   温别玉照做了。他转了身,转得更多一些,于是错过了枫树最低垂的那跟枝桠,不得不面对一根比他高了不少的树枝。   俞适野正犹豫着要不要提醒一声,就见温别玉抬起手臂,向上空一摸,指尖正好扫到垂在树枝下的木牌,这下,闭眼睛的人确认准方位了。他垫了一回脚,一点点摸过去,准确摸到了一个空位,于是抬起自己的另外一只手臂,将串有木牌的红绳往树枝上系。   树枝颇高,只是抓一下还没什么,再想要将什么东西系上去,就不容易了。   温别玉的双脚越垫越高,中途还趔趄了下,本来就有点在意的俞适野一眼看见,连忙走上前去,自后边一把托住人的肩背:“小心点。”   或许是之前就知道俞适野在身旁的缘故,这一次被人自后面托住的温别玉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个姿势。他问俞适野:“红线绑到树枝上面了吗?”   俞适野顿了下,飞快朝头顶扫了一眼:“嗯……没绑到。”   于是温别玉再尝试着努力片刻,又问:“现在好了吗?”   俞适野不得已,再抬眼,看了下。   已经被缠了密密麻麻红线和木牌的树枝真不太好分辨到底成功没有,俞适野盯得久了一点。这一过程里,那些簇拥在一起的红色,不可避免地进入了他的视线。他有点不耐烦看这些,于是将目光集中在温别玉的双手上。   “……还是没有,往下一点,那边正好有个树杈可以勾住红线。对,就是这样……”   等看见温别玉手中木牌的红线终于勾上了树枝,俞适野长长舒了一口气,正待继续指引,突然察觉头上有点动静,循着一望,正望见一片红枫脱离枝梢,晃悠悠向下飘摇。   黄昏的金光穿透密匝匝的叶片,点在这片落叶上,将红点燃成金,像红色的烈火,腾出了勃发的金光……   因着这片叶子是往自己所在的方向飘的,俞适野看了有一会儿,近在耳旁的声音都没及时回应,导致怀中的人忽地转了个身。   “……你在看什么?”   俞适野恍然回神。他迎上温别玉看来的目光,注意到对方手中的牌子早已挂上树枝,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看不喜欢的颜色看了这么久,而且没有感觉到多少不舒服。   他又看了一眼枫叶,再向温别玉。   他发现一个自己熟悉的面对恐惧的方式……虽然是过去式的。   “别玉,和我一起去个地方吧。”   “哪里?”   “枫林。我们去枫林看枫叶。”   ***   置身于一片枫林中的感觉,和站在一颗枫树前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天地被切成了三种颜色,天上一片深红,地上一片橙红,中间倒有些黑褐色的树干,可树干周围还有笼罩着一层红雾,像张大网,悄无声息地出现,悄无声息地聚拢——直至像一个口袋,把人套入其中。   当俞适野发现的时候,已经感觉到了很深重的寒意。   秋天本来就是寒凉的,这种凉意像是从身体里头渗出来,并不非常剧烈,但非常绵长,像是一匹布里一条怎么抽也抽不完的丝。   “……你不太舒服吗?”   旁边的温别玉问了这句话。   这是道路边的长椅,他们并排坐在长椅上。   俞适野没有转头,他的目光就盯在前方的一处,红枫在视线里晃出了一些重影,而他强迫自己去面对与接受。   “……嗯。我有点冷,可能不小心感冒了。”   一只手伸过来,在他额上轻轻一触。   “你在冒冷汗。”温别玉又说。   “是吗?那可能我感冒得有点严重。正好来了日本,回去泡泡温泉缓缓就好了。”俞适野再度回答,口齿清晰。   一件犹带着体温的外衣落到俞适野的肩头,落下的时候,外衣往下滑了滑,那点微薄的温度刚刚临近,便又走向远方。   俞适野平静地感受着,他像一个正在拔河的人,这头是自己,那头也是自己。   但这头的自己是现在的自己,那头的自己是过去的自己,是该被改变该被战胜的自己。   他努力着,角力着,直至落下的衣服又被拾了起来,重新搭在他的肩膀上,和这件衣服一起来的,还有温别玉的手,及身躯。   温别玉侧身拥抱住他。   “多穿一点。”温别玉说,“正好我也有点冷,这样比较暖和。”   俞适野怔了下,他侧头看着温别玉,先有点茫然,忽而醒来,像做梦的人从梦中醒来那样,抽不断的湿冷消失了,过去的自己消失了,满天的红雾沉下地底,也消失了,红枫树又变回红枫树林。   他的身体开始回暖,暖意来自温别玉,源源不断的热量从对方的手臂,从对方的躯体传递过来,魔术一般,拂去他双手上的细颤。   于是他结了冰的心,也因这温度融化了一角。   俞适野忽然很想倾述,微微笑了,对温别玉说。   “其实……”他表情轻松,像是在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你知道吗?我有点讨厌红色,这种深色,有时候让人感觉恶心。不过——”   对方的语气里带着些调侃的味道,将话说得很轻松,好像正在下午茶的茶歇时间里,聊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可这不是玩笑,这是真的。   这人从过去就是这样,越是紧张他越要自己不在意,越是困难他越要自己去挑战。   俞适野曾用这种态度骗了许多人,现在,也用它来骗他。   温别玉由红色联想到了血,联想到了车祸,甚至一些更可怕的。但无论想到了什么,担忧着什么,他都没有表露出来。   他将自己的面孔埋入俞适野的肩膀,遮住由秋意萧杀出的许多颓然。他已经知道了冰山一角的真相,而这只让人更加渴望见到整座冰山。   他的心让他直接去追问俞适野,但他的理智制止了他。   这样做并没有用处,也得不到结果,只有面对放下心防的俞适野,语言才有意义。   细微的刺痛在温别玉身体里泛出来,不剧烈,大概是指尖被针扎了一样的感觉,但这感觉一直梗在心里,梗得难受。他配合着笑了两声,等待俞适野接下去的话。   “不过,现在再看看,又觉得,眼前的这片枫叶林虽然是红色的,但依然挺美的。它拥有生命,生机勃勃,带着一种温暖干燥的力量,像是……”   俞适野的目光落到了温别玉身上。   对方的脸埋在自己的肩,看不见自己的动作,于是他的手抬起来,虚虚的停在温别玉的肩膀上,没有落下去。   他回应了这个拥抱,但不让温别玉发现。   同样还有一句话,也藏在心底,没人发现。   这种干燥温暖的力量,像是你的体温。   俞适野虚悬了一会手,准备收回,在他有所动作之前,温别玉先一步抓住了他的手腕。   温别玉还是埋首在俞适野的肩膀上,并没有抬起脸的意思来,但他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准确且牢牢地抓住俞适野的手,并将其放在自己身上。   “就这样放着。”温别玉。   “嗯……”俞适野想说点什么。   “放着。”温别玉有点凶。   俞适野没有说话了。他将手放在对方身上,那股干燥的力量像一下来到了他的掌心,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那些缠绕在他体表的温度,就随着空气,进入体内,腾得燃起一点微弱的火星来,将他烫了一下。 第二十八章   俞适野的手因为这点烧灼的感觉抖了一下, 他趁势收回, 自座位上站起来。   “这里看得差不多了,正好我们都有点冷,就走路下山吧?”   “嗯。”温别玉回答一声, 也慢吞吞自座位上站起来。   他们认了来时的路,一同走去。   满地的落叶在脚下沙沙作响, 偶尔能见一两只动物穿行于树木之间,睁着双好奇的眼睛, 朝他们看来。   山风是凉爽的,徐徐地吹,将人心里的躁气一点点吹散了。或许是因为这座山本身有下山缆车的缘故, 这一条道路上的旅人并不多, 俞适野和温别玉在山林之中很惬意地走了一路,直到到了半山腰的便利店处,才见着了人。   正好走得有点饿, 俞适野来到便利店前买了些关东煮, 他挑着一些没吃过的尝尝,本来只是可有可无地吃一点,却突然尝到了串叫不出名字但特别好吃的丸子!   俞适野整个人都震惊了下,立刻冲温别玉招招手:“别玉。”   “怎么?”   “给你尝尝,这个特别好吃。”   俞适野说着, 将手中的丸子递到了温别玉的嘴边。看着对方张开嘴, 咬着丸子,将其从竹签上摘下来, 含入左边的腮帮里,像松鼠嚼松果那样,鼓着脸,嚼了嚼。   这种小松鼠似的咀嚼状态很有魔性,俞适野盯着看了好一会,直到人把东西咽下去了,抬手擦擦对方嘴角的一点光泽。   “如何?”   “味道确实不错。”   “那,再来一个?”俞适野还想再看看松鼠吃东西的样子,心机地冲温别玉举起手里的竹签和纸杯,“其他的也不错,我们一起尝尝?”   温别玉陷入了思考,嘴里吐槽着俞适野,身体却自动在座位上坐下。   “你这样,晚上要吃不下饭了。”   “不怕,再往下走一截,一路走到车站那里,就当消食了。”   他们闲聊着,分着东西,你吃一串,我吃一串,偶尔吃到味道不错的,还交换品尝,等一纸杯子关东煮吃完,俞适野出了点汗,目光下意识挪到冷冻食品区,想要些冰的东西来降降温,但是……在山上的时候,他才说过自己冷。   一边冷,一边欢快地吃冰淇淋,好像太虚伪了一点。   俞适野控制住自己的手,只准备拿杯饮料,这时,温别玉站起来,越过他,停留在冰柜前,从里头拿出了两个甜筒,并分了一个给俞适野。   “吃吧。”   “我……”俞适野小心试探,“你不冷吗?”   “越冷越吃冰淇淋越舒服。”温别玉回答得理所当然。   俞适野完全被温别玉说服了。   他撕开外包装,咬了一口,巧克力味道,甜中带着一丝苦,冰沁沁的,很舒服,再转头一看,温别玉也正好尝完第一口,他的是香草味,奶白色,和手里头的咖啡色正好凑了个对比色,而且上边都有个缺口,看着就是一对的。   俞适野心头一动,摸出手机,对温别玉说:“好久没拍照了,我们来个自拍吧?”   温别玉没什么意见,走走停停拍拍照,正是旅游该干的事情,他凑过来,询问俞适野:“怎么自拍?要去外面的红枫林吗?”   “暂时不用,你凑过来就好了。”俞适野说。   他一手举着冰淇淋,一手调整手机,让摄像头对准他们两个人,两人凑得有点近,头发丝都打架了,俞适野还特意将转转冰淇淋,让自己咬出的缺口对上另外一支冰淇淋,这样可爱点。   温别玉看了一眼,也转了手中的冰淇淋,把缺口对上去。   缺口对着缺口,脑袋凑着脑袋。   咔嚓一按,画面定格。   俞适野看了手机里的照片一会:“我觉得上边应该再加点什么……”   “加什么?”温别玉有点好奇。   俞适野调出贴纸选项,对着上面的贴纸看了半天,选了张爱心框框贴纸,给照片叠加了上去,两者一叠,画面果然万分和谐,看着完全不觉得缺少什么了!   两厢沉默。   “这张照片拍得还不错……”俞适野心虚地取消了贴纸,“我发给你吧。”   温别玉表现得倒是十足淡定,拿出手机接收照片,还顺手把这张照片发了朋友圈。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便利店,温别玉走在前后,俞适野走在后头。   后头的人望向前方,正看见红枫下的人,白衣西裤,干净如初见。   俞适野在后头站定了,他无声地望着,怀念地想着,最后,将收起的手机再拿出来,对着前方,拍下照片。   ***   沿着林荫道再向下,就是盘盘曲曲的山道,山道的一侧是渐望渐远的红云,另一侧是断崖,断崖之后是天空。夕阳收了最后一束光,星和月缀上夜女神的丝绒裙,长长的裙摆飘摇着,一路将俞适野和温别玉送到山下的车站。   车站是个孤零零的房子,大门敞开着,里头亮着盏橙黄色的灯,外墙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色彩缤纷便签条。   他们和司机约了这里见,但现在比约定时间早,司机还没到,两人决定进屋坐一会。跨进门的时候,风里突然飘来几声暧昧的水渍声。   俞适野愣了下,突地抬手抓住温别玉的胳膊,力量有点大,直接将温别玉拉入了怀中。   “怎么……”温别玉迷惑问了句,话到一半就收了口。   他没注意到声音,但他看见了影子。   人的影子在橘黄的灯光里暧昧地交叠着,有人躲在车站里,他们正接吻。   当大脑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俞适野不自觉屏住了气,大脑开始陷入微微缺氧的状态,还有正抱在怀中的人……就像是往日重现。   同样的秋天,同样的夜晚,同样的室内。   和现在不同的,大概是那个空旷的教室内并没有灯,只有霜白的月光,自敞开的窗户里射进来,将教室照得透亮透亮的。   没有错,尽管没开一盏灯,俞适野依然觉得这个教室太亮了。   他从温别玉手里拿到了教室的门钥匙,说是先过来晚自习等着,但这话不是真的,只是他骗温别玉的。他心中有个有趣的想法,只等着温别玉前来实现。   他站在教室的门后面,耐心又忐忑地等待着,既觉得这一等待漫长得让他耗尽耐心,又觉得这一等待短暂得还不够他平复心中的紧张……好不容易,虚掩的门被推开,温别玉的声音响在门口。   “小野?小野你在这里吗?……唔!”   他将人拉到门后,抵在墙上。一阵噼里啪啦的书籍掉落声音姗姗来迟,中途还夹杂温别玉的半声惊喘。   剩下的那半声,被俞适野吞入了口中。   他压上去,凑上去,抱住温别玉的身体,亲上温别玉的嘴唇。   那天夜晚的风很凉,但当时的他热得浑身冒汗,心脏失了控一样在耳旁疯狂的跳跃着,每一下的跳跃都溅出无数快乐的音符。   可就在这个时候,走廊里突然传来了说话声和脚步声。   这些声音距离他们很近,近得连一面墙,一扇门的距离都不足,因为墙上的窗户是开着的,门也没有闭合起来。   只要外边经过的人向窗户里头一看,把虚掩的门往里一推……   快乐向旁一歪,歪斜出恐惧的分枝,俞适野警惕起来,停下动作,屏息凝神抱住温别玉。接着……   “这里怎么掉了两本书?”外有响起一道女声。   “门也开着。”第二道声音也响起来。   再是“啪”的一声,手电筒的光射进来,在教室里胡乱地扫着,又一两次,还插着门的边沿射过去。   明亮的更明亮,幽暗的更幽暗。   温别玉的手,忽然抬起来,揽住他的脖颈,跟着踮起脚尖,贴了上来。   对方没有说话,就这样无声地拥抱着,让身体与他紧密相贴。他轻吻着他的嘴唇,伸出舌尖,一点点的舔,绕着圈打转,细碎地咬,小小地吮,甚至去探索唇缝的位置,认真仔细地勾引着俞适野,进行更深入的接触。   俞适野的嘴唇开始发热,好像全身的血液都在往这里涌,他无法控制身体的冲动,反客为主,强硬地撬开温别玉的唇,将舌头探进去,在投敌的守关人的带领下,肆意地攻城略地。而外头的光,外头的声音,外头的人都还在,说话的人还将手臂扶上教室的门。   那门一晃,俞适野的心也一晃。   他们的身体也动,依然没有分开,而是更加贴合,犹如双生藤蔓一样贴合着。   外头声音距离他们最近的那一刻,那些鞋子如同踩在俞适野的耳膜上。   慌乱依然滋生,紧张也还存在,可是更多的快乐,更多的激情,彻底点燃了他们的身体,让他们尽情地品尝亲吻所能够带来的最多的刺激——   “可能学生离去的时候忘记关门了吧。”   老师弯下腰,将地上的书本捡起来,放在第一排的课桌上。   最后,门关了,声音走远了,只留下俞适野与温别玉,屏了许久的气,终于喘出来,经过一个人的口,传到另一个人的口,混着体温,混着唾沫。   温别玉的喉结滚了滚,滚出一声轻笑。   俞适野放开了人,他长长吸了气,再一口咬住温别玉的脖颈上,想在这里,在现在,将他整个人都吃下去。   那个晚上的感觉,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它还存在于俞适野的体内,并在这一刻燥热起来。   他情不自禁地看向温别玉,发现温别玉也在看自己。   目光一碰,两个男人霎时挪开,如同心虚。   作者有话要说:然而他们还虚伪地抱在一起…… 第二十九章   突地,一束自远方射来的光,像探照灯一样刺破了虚拢在道路上的黑暗,仿佛有”啪”的一声轻响,一颗环绕包裹着两人的五彩泡泡破碎了。   俞适野和温别玉同时向旁挪了一步,又同时朝光源的地方看去。   光渐渐近了,熟悉的车子自黑暗的轮廓中脱离出来,正是他们租赁的那一辆。   两人默不作声,分开上车,此后到达酒店的整个路程,车厢内都安安静静的,连车载音响里的歌曲,都小心地压低嗓门。   到了酒店,按照原计划,本该先吃个晚饭再去泡温泉,但临时的枫叶林行程让他们到达的时间大大推迟,原本订好的餐厅座位索性取消,换成了客房晚餐服务。   日式的温泉酒店里,总也是日式的房间。宽大的和室内在一副巨大的“忍”字下边,俞适野和温别玉面对面跪坐在矮几前,面对着一份精致的朱漆九宫格,是各种各样的刺身。   夹起一片刺身,沾酱料,放嘴里,无味地咀嚼着……也不知怎么着,俞适野老想着待会就要进行的泡汤行程。   露天的汤,幽暗的夜,到处都是裸身泡温泉的人,他和温别玉也是赤裸的……   不行,他还没有大度到随便让人看自己和温别玉。   俞适野看到了墙上的字,“忍”,别的可以忍,这个不能忍。   “别玉,我有一个想法。要不然……”他在中间停顿了很久没想到合适的理由,干脆不找了,直接说结论,“我们不泡公共汤,泡私汤吧。”   “……嗯。”温别玉应了一声,出人意料的没说什么。只是放下筷子,走到自己的行李袋旁,从中拿出两样东西,再坐回座位,沉默地将其中一样自榻榻米上滑给俞适野。   俞适野低头一看,黑色泳裤,自己尺码的。他无声收下了这条泳裤,佯装毫不在意。   吃完食物,该去冲个澡了。站在蓬头底下,俞适野有点发愣,于哗啦啦的水流中冥思了好一会儿,也没明白自己到底在冥思些什么。   随后,他关掉水流,换上了新的泳裤,穿妥之后,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再感觉一下,真的非常合身……   他站起身,准备出门,临到了头,微一犹豫,又抽了条浴巾,系在腰间,再往外去,到了外边,温别玉早已经进了水池。   漆黑的庭院里,点着几盏灯,灯光幽幽的,半碎在池子中,半披在温别玉身上,周围是草木和花,在风里沙沙的,像一首潜在夜里的曲。   随着曲调的进行,水面上扬起了一层雾,轻薄的探到俞适野身前,勾着俞适野,下了池子。池子还有些烫,激得俞适野轻抽了一口气。   “咝——”   同个刹那,泡在温泉里的另一个人转过眼来。   隐约的白雾并不是屏障,黯淡的黑夜更不是阻隔,俞适野看见温别玉头顶一条冷毛巾,脸有点红,是醉后的胭脂色,望过来的眼睛如同浮动着光,也许是星光,也许是水光,无论是什么,都让人想要掬起来一探究竟。   俞适野为了转移注意力,没话找话说:“这个温泉有点烫,我们……”   汩汩的流水上,正好有个放置清酒的木托盘。   “来喝杯酒?”   木托盘就在温别玉身前,温别玉抬起湿淋淋的手,取了一只杯子一壶酒,松松夹在指间,再将托盘向俞适野方向一推。   俞适野倒了酒,喝一口,也看着温别玉喝。对方握着杯子的那只手,指节修长,指甲圆润,或许是因为被热水泡过了, 指甲里的粉色全弥漫到了手上,像染了樱花的汁。   自口腔滑入胸腹的清泉变成火泉,在胸口火烧火燎着。   俞适野蓦地自水中站起来。   温别玉循声望来的视线正好落在俞适野的胸腹处,看了两秒钟,再平滑地挪开。   “怎么了?”   “壶子里的酒热了,我拿去冰一冰。”俞适野面不改色,为了显示自己是正常的,还欲盖弥彰地邀请了温别玉,“你要一起吗?”   “不用了,我喜欢喝热一点的酒,我去温一温酒。“温别玉说着,目光看向另外的热水区域。   俞适野从温泉中起来,又裹了自己的浴巾,带着酒路来到旁边的冰水区,趁背对着温别玉的当口,直接把壶子里的酒全泼了,再给自己灌了整一壶冰水,总算把心头的火气消下了些。   之前想着泡温泉,是因为没什么的时候分外回避,反而有什么。   等泡了温泉才明白,有时候,确实是有什么的……   俞适野重新转回温泉池,温别玉也同他一样,刚刚拿着酒回到池子里,他见俞适野过来,身体向下滑了滑,让温泉水一路浸没过胸膛肩膀,直至水面轻点下巴,只露一个脑袋在水上。   手里提着一壶冰水,俞适野的底气可比刚才足了很多,也不刻意和温别玉拉开距离了,直接挑了个靠近人的位置滑下去,还顺便晃了晃酒壶。   “完全冰了,你来摸摸。”   温别玉拿眼一瞅,光看壶身上面细细密密的水珠,就知道酒壶有多冷。他没摸,而是提起自己的酒壶,和俞适野轻碰一声。   “再喝一杯。”   俞适野欣然从命,假酒喝不醉,来多少喝多少,完全没有问题。   他倒了酒,和温别玉干脆碰杯,一饮而尽,从喉咙一路冰凉到胸腹,舒服极了。激得他放下酒杯,发出感慨:“要是天气能再冷一点,这里就更舒服了。”   温别玉也放下,他的动作可比俞适野仔细多了,很认真地为自己的酒壶酒杯挪了个位置,和俞适野的区分开来,保证两人不会拿混,随后才接上话:“现在气候正适宜,天气太冷也不好,进出时容易着凉。”   “那可能——”俞适野转头看了眼温别玉于不知不觉中又露出水面的肩胛,思忖着,“是你需要更多的锻炼。”   “我当然有锻炼。“温别玉强调。   俞适野的目光就落在了温别玉的脖颈上,直到温别玉不太自然地转转脖颈,才严谨表态:“你们做设计的,一天里头有半天要用电脑要低头,有点颈椎上的毛病很正常。来吧,趴过来,我帮你按摩一下。   “……”   温别玉还是有一点犹豫的。   可俞适野不由分说,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几步跨过了两人间最后的距离,来到温别玉身旁,屈指敲敲对方脖颈:“怕什么,我的技术很好的。”   温别玉本来是一直望着两人间的距离的,眼神还有点警惕,可这一敲突然就将那些东西给敲散了,他抖了抖,接受了现在的情况,乖乖转过身,面朝池壁,背对俞适野,再说上一句:“……你先帮我捏,然后我再帮你捏,对吗?”   “还是你了解我。”俞适野笑了一声。他伸出手指,捏在温别玉的脖颈上,揉两下,“痛的话提醒我一声。”   温别玉含混地应了一声,将下巴抵在池壁上,趴着感受来自脖颈上的适度力量。   没会儿,身旁哗啦一声,扭头看去,正看见俞适野也靠在了池壁上,眼睛半睁半闭,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要不认真看,都觉得对方睡着了。   但脖颈处的力量并没有变弱减小,依然那么稳定。   对方是在强撑吧。   温别玉侧头看了人一会,想。   从以前就这样,一到高温时间,就会变得懒洋洋不想动弹,依照现在的温度,估计都快把他烘睡了。   温别玉朝俞适野伸了手,也没想好要做什么,就是简单地伸出了手。   手指将要碰到俞适野的时候,快闭上眼睛的人机警一躲:“干什么?”   “没干什么。”温别玉说,突地一个激灵,“倒是你,在干什么?”   俞适野在挠温别玉的痒。   给人按久了,有点无聊了,就想搞点事情玩玩。他摇头,不承认:“我什么也没干。”   温别玉警告俞适野:“不要乱来。”   “我怎么可能乱来?我就在好好的替你按摩。” 俞适野嘴上不乱来,手上尽乱来,先点点温别玉的脖颈,又点点温别玉的耳后,暗戳戳地调皮着。   温别玉始终沉稳自如,只在俞适野露出破绽时候一反手正好挠到俞适野的腰处。   九年前的痒点在九年后还是怕痒。   俞适野当时就倒抽了一口冷气,刷啦倒退一大步,头皮都麻了半边。   温别玉嘴角勾勾,笑了。   之前都是俞适野主动拉进距离,现在变成他主动了,他朝俞适野走了两步,还没伸手,手臂就被人抓住。   严正警告的变成了俞适野:“你不要乱来。”   温别玉:“我不乱来。”   俞适野压根不相信,他牢牢控住住了温别玉的双手,欺身上前,把温别玉困在自己和池壁之间,最后用身体压上去,不许人动。   “你发誓。”   “……”   “我们好好按脖子。按脖子不是很好嘛。”   这话里还有点委屈,先不好好按脖子的是谁?   温别玉无语地瞅了人一眼。   “快保证!”俞适野又催了一声,“我替你按完,你还要替我按,时间很紧的。”   “好好, "温别玉投降了,“我保证……”   发了一通誓后,两人总算回到正确的道路。   俞适野帮温别玉按完,就轮到温别玉来帮他了。   俞适野这下彻底舒服了,可以完全放任自己在热量之中沉浮着。他迷迷糊糊地,连一向活跃的思维也迟滞下来,和他一起泡在热水里歇憩了。   也许是现在这样太舒服了,他突然惦念起一件事情来。   “……对了,我们接下去还有什么行程?”   “没什么了。就剩两三天,没做安排,打算看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这一趟旅行很快就要结束,终点已在不远的地方等候。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俞适野一下从惬意中清醒了。他还有很多地方想去玩,认认真真的玩,别说三五天,七八天也打不住。可在同时,他也清晰地意识到,不论是三五天还是七八天,这一场旅游,依然有终点。   这让俞适野意兴阑珊。   “……也没什么想去的地方。随意吧。玩得太久,回头你工作补不上——”他觉得这句话可能有点暴露自己的内心,于是换了口吻,笑道,“那我这个股东可就亏大了。”   “工作归工作,玩归玩,玩的时候就不要想着工作了。不过……”温别玉也有些兴致不高,“你很在意的话,我们也可以提早回去,反正也玩得差不多了。”   他说完这一句,顺势收回了帮俞适野按摩的手,来到旁边,端起酒壶,倒上一杯,一口喝下。刚才闹得有点厉害,头发都被温泉水给搞湿了,动作一大,就有一滴水珠飞下来,直甩到温别玉的眼角,温别玉眨了一下眼。   这一幕正好被俞适野看见,仿佛温别玉哭泣的一幕让俞适野有点愣住。他本能地凑上前去,想亲吻这张脸,吻去脸上的泪,让泪水变成笑意,让笑意依然柔和。   凑到一半,他记起了什么,硬生生停下,抬起手来,去擦拭那点水珠。   水珠是沁凉的,沾在俞适野的手指上,沾出了一点点熟悉又陌生的心疼。   他的话,这才姗姗来迟,带点自嘲:“小心。这样会让我想吻你。”   温别玉脸上露出了明显的震动,他张开口,嘴角正好碰到俞适野摩挲着脸颊的手指,他蓦地闭上,却将这点手指含入唇间。   这只是一个意外。   可接下去,温别玉没有挣扎,没有离去,他只是有点走神似的敛下了眼。   手指还被对方的口唇包围,有点潮湿,有点温热。   俞适野的的手滑下去,勾起人的下巴,凑上去,亲吻那片唇。   依然没有任何反抗。   固守的城池在碰到他时自然缴械,他闯入其中,大肆搜过,恣意掠夺,快乐和刺激,甘甜和芬芳,交织着侵入俞适野的感官之中——   欲望再一次躁动起来。   躁动成了野兽,在身体里大声咆哮。   等亲吻到近乎窒息的时候,俞适野终于将人放开了,怀中的温别玉已经坐不住,软软地向下滑去,当俞适野伸手支撑他的时候,他还红着脸,强硬辩了一句:“我有点醉了……该起来休息了……” “正好我也是。”   俞适野附和着根本没有的事,自温泉中站起来,又弯腰把人横抱,一路走到沙滩椅前,先将其放下,自己再拿了一条浴巾,将浴巾覆盖在温别玉身上,一点点擦干对方的身体,擦一点,吻一点,一路擦拭,一路亲吻。   吻到后来,温别玉身上本来有的水珠都被擦干了,可又有新的水珠,俞适野身上落下来的水珠,滴到温别玉的身上这些水珠像有了魔力,让本来浅晕的身躯再度染上更深的羞涩的痕迹。   他继续擦拭着,渐渐的,不再隔着浴巾,目光也开始落在更多的位置……   狭小的沙滩椅容纳两个人的方式只有唯一一种,当俞适野拥着人,强硬地闯入的时候,饱含着疼痛的闷哼仓促响起来,可声音被压得很低,甚至没有那些急促的喘息高。   温别玉一手横在自己面前,遮住了半张脸。   快乐连同晕眩一起聚集,俞适野没有喝酒,却感觉到浓浓的酒意在身体里汇聚,支配着他的行为。他耐心地开拓着,计算温别玉的反应,哄着人将脸露出来。   哄到后来,温别玉支撑不住,他睁开了眼睛,看了俞适野一眼,眼眶一瞬间蓄出许多晶莹。   俞适野本能伸手,摸到一手湿痕。他在颠倒的快乐之中惊醒,身体里的晕眩全成了浓浓的苦酒,灌入他的喉咙,他硬生生停下自己的动作,想要起来:“别玉,你……?”   温别玉没有让俞适野离开。他抬起双臂,揽住俞适野的脖颈,将脸埋在俞适野的脖颈,发泄似的,用力咬了俞适野一口,把一声压抑不住的呜咽,藏在此处。   淡淡的血腥气息散在空气中。   温别玉身体的每一处地方都在颤抖,力量却出奇的大,好像要将俞适野一直藏到自己身体之中,和自己的血肉化成一处:“继续……哈……不要停……” 第三十章   温泉外的沙滩椅后, 俞适野又把人拥进了浴室, 哗啦啦的水声此刻就是全部的世界,世界里,只有氤氲着翻涌蒸腾的热气;再后来, 他们双双跌倒到大床上,床上的玫瑰花瓣乱了一地, 兀自妖娆芬芳。   生命的癫狂一直持续到很深很深的夜,直至最后, 两人都精疲力竭,相拥着进入沉沉的睡梦。这一梦深沉如同婴儿的睡眠,纯净安全得只剩酣然而已。   等翌日的和煦的风透过敞开的落地窗, 将俞适野徐徐吹醒之际, 俞适野还保持着些微不知今夕何夕的惬意与茫然。   茫然过了几息,昨夜的热烈回忆悉数涌上脑海,他转头一看, 看见睡在身旁的温别玉。   温别玉睡得很熟, 侧脸蹭在枕头和他的肩膀间,只压了一点点的枕,绝大多数面孔都埋在他的肩窝里,只露出点下巴来,那上边还有一小道红痕,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蹭来的。   俞适野想着, 目光落到对方的下巴处,有点想要伸手擦擦那一处, 又有点不敢,生怕将人从梦里惊醒了,由此将这个过于美妙的白日给拨乱。   毕竟……昨夜和今天是不太一样的。   他在床上翻了个身,用手肘撑起自己,侧着头,望了温别玉好一会儿,再拿手指,隔空点了点温别玉。   睡着的人没有反应。   俞适野安心了些,更加大胆,更加放肆,他开始描摹,从眉到眼到唇,从额到颊到颔,一点点的描,一点点的画,把人的模样,勾勒在自己手指尖。   这样,哪怕隔着道空隙,也好像切切实实摸着了想要拥抱的人。   可还是有些不满足。   俞适野屏住呼吸,凝视温别玉许久,直等到胸中的气只剩下最后一口,而床上的人还在熟睡之际,他才额外小心与轻柔的,在温别玉的嘴唇上,落下一个吻。   悄悄的。   不敢被人发现。   就算不被人发现,也有些莫名忐忑。   俞适野无声无息爬起来,轻手轻脚下了床,给温别玉一个安宁的休息空间。   ***   俞适野走了以后没有多久,温别玉的眉头开始皱起,面露一些挣扎……蓦地,他睁开眼睛,看向室内。   倦意还残留在他的脑海,他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梦。   很好的梦,比过去那些梦都好。他记得自己在梦里抱住了俞适野,长长久久地拥抱着,一直抱到梦境的最末。中途,他频频看着人,一直担心俞适野会像之前的所有梦一样,在他一转头,一错眼,甚至一晃神的时间里,就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每一次每一次,他站在空空如也的街道上,握着空空如也的手。街道如同蛛网一样四通八达,可触目所及的每一道,都是黑的,暗的,没有人的。   直到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他一直到彻底失去意识,陷入更深睡梦的最后一刻,他还能看见俞适野,还能感觉俞适野,他睡了一个无比安心的觉。   可再好的梦也要醒来,醒来之后,一切归于现实。   他还是呆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和只有自己的床上。   温别玉很早就对这些习以为常,可这一回,巨大的失落像一个巨大的口袋,直接将他罩入其中。   他这时忽然不太确定,俞适野如果在梦中就消失,会不会更好一些?如果生活注定是失望的延续……失望来得早些总比迟些好。   他的眼睛很干涩,有些不舒服,于是抬手遮了遮掩,又在床上翻个身,侧着休息,想要再积蓄一点起床的力量。他的手碰到了另半边的床,床上残留着没有散尽的温度,是人的温度,是俞适野的温度。   温别玉愣了几秒。   随后,一股纯然的快乐吹开醒后的疲惫,让他一瞬间精神起来。   精神驱散了残存在脑海的最后一点懵然。温别玉的记忆连带着身体伴一同复苏。他确凿地记起了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也真实的感觉到了来自身体每一个角落的酸胀。   尴尬和懊恼就像班上的坏学生,总在上课铃声响了很久后,才姗姗来迟。一来,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快乐掩去了,精神倒是更加精神,温别玉在床上僵了半天,最后,一把拉起被子,把自己整个人罩入其中……   ***   俞适野出门晃了一圈,很快回来。   他带了些缓解酸疼的药膏、一些酒店午餐、还有一小袋的生米。日本这里一般不煮粥,煮粥则多是给生病的病人喝。尽管酒店表示很愿意为俞适野准备一份粥品,但俞适野还是谢绝了他们的好意。   只是煮粥而已,总统套房有厨房,还是我自己来吧。总归是我比较了解别玉的口味。   俞适野这样忖度着,回了房间就洗米下锅,在盯着砂锅咕噜噜冒着的白气的间隙里,不觉转了转手上的戒指,又低头瞧了几眼。   平常没有发觉,闲下来一看,其实这钻戒也还挺好看的,戴着也不是那么硌人……   一会功夫,一锅热腾腾的粥做好出炉,他将食物摆在托盘上,端入室内,进入室内的第一眼,就见到已经醒过来,正靠坐床头发呆的温别玉。   温别玉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目光愣愣地盯着敞开的落地窗看。他的眼皮有点肿,神色也比较疲惫,坐在那里的样子,看着意外地苍白和单薄。   俞适野的脚步顿了下,接着开口,声音挺轻:“什么时候醒来的?”   温别玉缓缓回了神,他看一眼俞适野:“刚才。”   俞适野又说:“现在中午一点了,先来吃点东西吧?”   “嗯。”温别玉说,“帮我递一件浴袍。”   俞适野打开橱柜,拿了件新的浴袍递给温别玉。床上的人接过衣服,掀开被子站起来,将浴袍松松披在身上。   对方穿衣服的间隙里,俞适野看了一眼。   并不是故意的,但是……宛如揉碎了的玫瑰花瓣散在雪缎上,瓣瓣醒目。   温别玉的洗漱不花什么时候,等他再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俞适野已经将午餐摆好,就摆在落地窗外的温泉旁边。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被屋檐遮挡了一半,依然像个顽皮的孩子,在两人的脚边反复伸出试探的触角,像在邀请俞适野与温别玉同它一起玩捉迷藏。   但饭桌上的气氛就不是如此了。   两人吃饭吃得很沉闷,没有人开口说话,俞适野一直有些欲言又止,他想和温别玉讨论一下昨天的事情,但正如醒来时看见人那样想亲又不敢亲,现在,他也有点想说又不敢说。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俞适野几回没能开口,自嘲地想:   真是跟第一次谈恋爱一样,毛手毛脚,就怕得到什么不好的结果……   两人面对面,俞适野的状态,温别玉当然注意到了。   是不好意思说昨天的事情吧。   温别玉想,他本来想让俞适野开口为昨天定个性,但如果俞适野实在说不出来,换他来开口其实也是一样的。   他微垂着头,敛下眼,神色藏在面容的阴影之中。   “昨晚我喝多了,有点醉了。”   俞适野的目光一下锁定在温别玉身上,片刻后,他用轻松地语气藏起失落,还给两人找了个似乎很恰当的理由:“……是啊,我也是。没想到这里的清酒度数这么高。”   果然如此,一点也不出意外。   温别玉看了俞适野一眼,发现对方的神色里还是有点藏着的介怀,又说话,安慰对方:“意外而已,不需要太在意。”   俞适野微微一笑,心里更在意了:“成年人了,为什么要在意这个。”   两两对面,两两无话。   温别玉突然笑了下,用笑容维持体面:“说得也是,我们就算做了,也是经过了法律认证,合情合理又合法的。”   俞适野虚浮回应,快撑不住了:“完全没有错,只要我们高兴,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他们一本正经又貌似友好的讨论着,但午餐的气氛还是不可避免滑向深渊,就连脚下的阳光,也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恐怖的气氛,缩着脖子悄悄溜走了。   温别玉没有胃口了,他喝完碗里最后一口粥,推开椅子站了起来,随意挑了个比较不尴尬的话题:“今天的粥做得还不错。”   我做的。   俞适野嘴唇动了动,没把话说出来,算了,说出来也不会再被表扬……   温别玉又说:“下午的行程……”   这句话提醒了俞适野,俞适野告诉对方:“下午我们休息吧。我给你带了一些缓解酸痛的药膏过来,要我帮你涂一涂吗?”   其实也不止酸痛,昨天的时候,温别玉就轻微红肿了,当时他光顾着心疼了,现在再回想,却有一点迷惑。   好像不论怎么说,这种反应都显得有些青涩了……   “不用,我很好。”   温别玉微带僵硬的声音打断了俞适野的思绪。   俞适野回过神来,不明白对方的态度为什么这么强硬,再劝一句:“还是涂一涂吧,昨天的姿势对身体的负担有点大,你看着不太适应,需要更多的休息。”   “……”温别玉看了俞适野一眼,半天,缓缓说,“我只是不太适应和你用这种姿势而已。”   温别玉没说和谁适应,但俞适野一下想到了人选。   他的一颗心提到了半空中,上不上,下不下。   温别玉又说:“我们不需要讨论这个,我很好。我正想和你说,我们下去出去逛街购物。”   “……???”   作者有话要说:温别玉,倔强.jpg 第三十一章   这个提议过于出奇了, 乃至于接下去的一整段时间里, 俞适野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最后也只能跟着对方,上了车, 泾渭分明地各占据一个窗户,一路相对无声地到达东京。   下了车, 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秋天清冽的气息没有了,街道旁、马路上、商场里, 触目所及,除了高楼招牌之外全部是人,密密的人群挤在这个区域, 一行五六个人葫芦串似走过来, 直往俞适野与温别玉中间插,眼看着他们即将把两人分隔开来。   温别玉突然动了手,他一把抓住俞适野的手腕, 将人往自己身旁拉了下。   俞适野疑惑的目光转到温别玉身上。   温别玉解释:“人太多了, 分散开来容易走丢。”   俞适野觉得温别玉说得很有道理,积聚在他心头的阴云在这一句话下散开了些,他开个玩笑:“没错,得握紧点,不然你就把我弄丢了。”   温别玉滞了下, 梦中的一切片段似地闪过他的脑海, 他没说话,只将人更加握紧, 十指相扣地走进不远处的商场。   商场总是人流的聚集地,置身其中,如同行走于一个装满沙丁鱼的罐头,时时刻刻要被人挨挤挨挤。两人不由自主,越走越近,除了手拉手之外,连肩膀都挨上了。   这样挨挤了整整一层楼,等到二楼,密集的人群去了三分之二,几乎并肩叠腿的两人也松了一口气,可以往旁边走走了。   逛街毕竟是自己提议的,虽然并没有太多的兴致,温别玉依然比较认真地看着货架。   至于俞适野,他没有任何想买的,于是早在进店的那一刻,就在沙发上坐下来,悠闲地等着温别玉。   温别玉看了半天,一件衣衫进入了他的视线,他拿起来,远远地朝俞适野比划了下。   守候在旁边的导购火眼金睛,适时迎上前来:“您是为沙发上的先生挑衣服吗?您眼光真好,这是我们这里走得最好的衬衫!”   为沙发上的先生挑衣服?   沙发上只有他一个,俞适野如浮游一般分散的注意力瞬间收束,立刻看见温别玉拿在手中的衣服。他自动自觉站起来,走上前去,接过衣服看两眼,夸赞道:   “好看。”   导购殷勤微笑:“这件衣服版型好,很上身,您还可以再挑挑别的喜欢的,挑完了一起试。”   俞适野左右一扫,挑了一件。但不是为自己挑的,是为温别玉挑的。他兴致勃勃:   “这件你穿好看,我们一起试试?”   “……嗯。”   逛街就是这样,不想逛的时候,你觉得什么都不缺;一旦想逛了,又仿佛什么都没有。   第一家店的时候,俞适野获得了温别玉给自己挑衣服的乐趣,立刻点燃了逛街的热情,陪同着温别玉,从衣服鞋袜逛到皮包墨镜。   不知不觉,两人从上到下,焕然一新,在路过又一家店的时候,眼尖的导购恭维道:“两位的情侣装是在隔壁店铺买的吧?搭配得真好。”   两人被导购说得一愣,朝彼此看上一眼,才发现他们身上的款式和色系非常搭配,看着确实像是情侣装,再低头环顾手里提着的袋子,也和身上的衣服一样,同品牌,同系列……   毕竟走在前头拉着人的是自己,俞适野觉得应该担起解释的责任。   “出来一趟,总要带点情侣物品回去交差。”   “很有道理。”温别玉虚伪应和。   经此一事,两人购物的欲望稍作减退,俞适野目不斜视,再也不看周围的衣服配饰店铺,直等走到香水专柜,才稍作停留。   “用过香水吗?”   “我不用这个。”温别玉从没有试过在自己身上喷洒味道。   “但是……”俞适野的手指在不同的香水上滑过,忽然停在一处。他取下这瓶香水,对着温别玉耳后喷洒。   水珠化成细沫,均匀洒在皮肤上,隐约的气味散在空中,俞适野凑近了,深深一嗅。   日光乍现的雨后清晨,草木松香的气息里泛着一丝酸涩,酸也是轻的,涩也是轻的,酸涩消融于日光之中,并于日光里,升腾出温暖干净的甜。   “这一款非常适合你。”   俞适野凑过来的时候,另一股气味跟着袭来。   带点烟草的苦涩,带点陈酿的微醺,带着……俞适野的味道。   温别玉偷偷嗅了下,心里猜测俞适野身上喷的是哪款香水,嘴里则说:“你喜欢?”   俞适野拉开两人距离,一挑眉:“我当然喜欢,这就是你的味道。”   温别玉不说话了,他拿了俞适野特别推荐的香水,转身买单。   离了香水专柜,两人继续向前,但这时候,俞适野发现,身旁的温别玉脚步变得有些缓慢,他霎时明白了,一转身,理所当然地接过温别玉手上的所有袋子,对人说:   “前面有甜品店,我们去那里休息一会吧。”   甜品店就在上一层楼,里头一溜桌子,一面是沙发,一面是木头凳子,俞适野选择座位的时候特意坐了木头凳子,把沙发留给温别玉。   温别玉无语:“……俞适野,我是病人还是瓷做的?”   俞适野纠正对方:“不要误会,我喜欢木头椅子。”   温别玉:“诚实一点。”   俞适野:“我很赞成这句话,但不太赞成你说话的对象。”   两人说着话,点了单,又同时掏出手机来。   温别玉搜的是附近的寄存点,东西买得有点多,总不能完全让俞适野拿,还是找个寄存点寄存,回头让司机去取吧。   至于俞适野,他正默默地搜附近的按摩店,身体酸疼就要对症下药,找家按摩店按按筋骨舒缓一下,是最好的。   他找了半天,圈中一个距离近、又有“健康”字样的按摩店,有这一标志,想必是更加专业的按摩机构。   “别玉,待会跟我走,我想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   “先保密,到了你就知道了,你肯定会喜欢的~”   等两人从商场出来的时候,天色正到黄昏,蓝色的天加上红色的云,合成种魅惑又清雅的紫,俞适野一马当先,跟着导航,朝他选中的按摩店走去。   温别玉跟在俞适野身旁,最初还是挺悠然的样子,但渐渐的,当俞适野朝特定的方向越走越远的时候,他的神色发生了变化,变得……很微妙。   最终,他们停在了一家店的门口。   店铺挂着招牌,招牌上有很多衣着清凉的女孩子,两人看着这些女孩子,温别玉说。   “原来是这里。你觉得我会喜欢这里啊……”   “我不是,其实我……”俞适野想要解释。   “你倒是提醒了我,来日本旅游,确实该在这里打个卡。我们进去吧。”   “……进去?”   “毕竟是你来日本唯一想打卡的地方,尝试一下也没有什么。”   话聊到了这里,俞适野只能把解释咽回喉咙:“你说得对。”   他迈出脚步,率先进了店。   一时冲动很容易,冲动之后的场面很艰难。   进入店中,他和温别玉被安排在一对双人沙发座中,有人给他们送来了一叠女孩子的照片,他挨个看过去,实在提不起任何兴致……但温别玉还坐在旁边,不能认输!   他装作老练地和温别玉交谈。   “有看中谁吗?”   “你呢?”   “没有特别有眼缘的。”俞适野似是而非,“但长得都还挺可爱。”   “据说技术也都很可爱。”温别玉补上了一句。   “毕竟是专业的。”   “你说得对,我们要正确对待泄火问题,以免老是酒后乱性。”   俞适野嘴角的笑容有点坚持不住,但他坚持回杠了:“现在就是个好机会。”   温别玉笑道:“那请你做出正确的示范,先点一位。”   俞适野能感到温别玉在杠自己,并且他也在杠对方。   现在,就看谁先撑不住认输了,俞适野认为那个人不会是自己,他手一抖,抖到了其中一张照片上,他匆匆扫上一眼,直接说:“我挑好了,就这位吧。”   旁边的温别玉也做出了选择,同样选中一位。   点单完毕,会中文的服务人员贴心上前:“两位客人是要一起呢,还是要分开呢?”   “一起!”俞适野脱口而出。   温别玉默认了。   于是,他们被带进更衣间脱下衣服,换上浴袍,来到一间双人浴室,这间双人浴室左右各有一个沐浴区,中间用屏风隔开,屏风是磨砂的,能看到影子,但看不真切。   自从进入了这里,俞适野就有些不自在。   尤其想到温别玉就在屏风后边,不自在更翻了倍,变成非常不自在。   现在的发展已经有些超出他心里承受的范围了,他不觉抬手,揉揉额角,缓解下脑袋里突突的疼痛,目光则一直盯着位于屏风另一边的温别玉,看着温别玉安安静静地坐在浴缸的边沿……忽地,推门声响起,他们选的人进来了。   俞适野如同领地被侵犯般警惕起来。他没抬眼看自己这边的人,只牢牢盯住屏风那一侧的新增影子。   影子近了,又近了……越来越近了……马上就要碰到温别玉了……   俞适野杠不下去了。   他蓦地站起来,几步向前,绕过屏风,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与同样绕过屏风的温别玉撞个正着。   两人面对着面,齐齐一愣。   俞适野反应过来,没放过这个机会,抬手抓住人,低声坦白了:“我找错地方了。原本是想找一个能帮你按摩缓解身体疲惫的正规按摩场所的。”   温别玉轻咳:“猜到了。”   “我们……”俞适野低落,“回去吧?”   “好。”   ***   从健康按摩店里出来,再回到酒店,时间已经很迟了。   身体颇感疲惫,精神也怏怏的,但就是不想睡,俞适野洗了个澡后,就披着浴衣躺在温泉旁的沙滩椅上吹风看星星。   中途温别玉来过一回:“还不睡?”   俞适野懒懒说:“和床冷战。”   温别玉一言难尽地看了俞适野一眼,转身离去。   俞适野也不在意,继续和天空上的星星比着眨眼睛。没比多久,温别玉又出现了,手里拿着两杯红酒,冲俞适野摇一摇:“要吗?”   “不能喝酒,不能再乱性了。”俞适野拒绝。   温别玉自己喝了一口:“昨天真是乱性?”   俞适野的目光转了过来,他望了望人,突然有些精神了,拍拍沙滩椅:“过来。”   温别玉没有动。   俞适野拍得快了些:“别玉,快坐过来——”   温别玉投降了,他跨过落地窗,来到俞适野身旁坐下。一整天下来,俞适野的情绪都有些异样,这让温别玉不由开始思考,自己上午选择的正确性。   也许……我猜错了,俞适野想要得到的答案,并非酒后乱性。   “昨天我没有喝醉。”温别玉干脆说了实话。   “那——”俞适野精神焕发,不自觉中,他坐起来,直视温别玉,期待对方接下去的话。   但温别玉闭上了嘴,他摇摇红酒,丢给俞适野一个眼神,示意该他继续了。   俞适野看了人一会,端起酒杯,和温别玉轻轻一碰。   “昨天我也没有喝醉。今天一整天,我和你互相抬杠的那些,都不是我的真心话。你知道的,对不对?”   “我知道。”温别玉简单回应。   “昨天是因为……”俞适野叹上一口气,带些调情似的抱怨,“别玉,你最近对我太好了。你对我这么好,会让我把持不住的。是你的错。”   “嗯。”温别玉面无表情,他并不冲着和俞适野上床来的,只是想让俞适野能够稍作放松,把心中的事情说出来,但结果和现实差之千里,“我承认错误。”   “那你呢,你是因为什么?”   “……你长得好看。”温别玉沉默半天,说。   俞适野也愣了,愣过之后,他得意又神气地抖了抖自己绝美的羽毛。   “这不能怪我。”   温别玉盯着人。   俞适野转了口:“怪我就怪我,我有错,你也有错,我们对称了。”   说完之后,两人默契地碰了杯,将杯中的红酒一口饮尽。   酒意熏熏然。   幽香乘着风,浅浅的,暗暗的,浮动在庭院,浮动在俞适野的鼻端,喷洒在温别玉身上的香水走到了尾调,青涩和阳光的味道都消失了,沉静的檀香出现,檀香之外,还有另一种更为甜蜜与危险的气息,像藏在黑暗中的果实,诱人前往。   那也是温别玉的味道。   俞适野凑过去,眼里转着星光和月光,昏惑的世界里,他是最明亮的存在。   “你是不是……有一点点喜欢我?”   稍迟一些,温别玉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意识到俞适野在说什么。   他看着眼前的人,不知该怎么回应。   温别玉保持了很长久的沉默。   俞适野一开始有些疑惑,很快的,他从对方眼里看见了翻涌着的狂风巨浪,没等他将这些沸腾的情绪弄清楚,它们已经在主人的控制下,逐渐的平复下去,只剩下最后一点点……一点点的喜欢。   一个很轻很淡的吻落下来,温别玉在俞适野嘴上简单一碰。   他凑到俞适野耳旁,嘴唇微微颤抖,但声线极其平缓:“你这么问我,是不是因为,你也有一点点喜欢我?”   俞适野将人揽入怀中,他抱怨道:“你这个回答太狡猾了。”   温别玉笑了:“你才知道吗?”   气氛正好,俞适野不再等待。   “既然如此,那我们交往试试吧?”他稍退一些,直视温别玉,不回避,也不让对方回避,“这一句你要正面回答我。”   “好。”没有顾左右而言他,温别玉给了俞适野一个明确的答复。   “真的?”对方回答得太快,俞适野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温别玉瞅了俞适野一眼,把人的手牵起来,按在自己胸口心脏处,耐心重复。   “真的,真心的。”   掌下的心,跳得很快,比温别玉的回答还要直接与明确。   俞适野确信了,他先是微笑,微笑又像烟花一样绽开,他环着温别玉的双手直接用力,把温别玉抱上躺椅,两个人呆在一张躺椅上,有些挤,但对于他们而言,正恰好。他和温别玉喁喁私语:   “今天跑了一天,正事没做,待会还是要替你揉一揉。”   “嗯……”温别玉的声音有一点点轻,“也不算一点正事都没有做,从总体结果来看,我们还是做了很多情侣间会做的正事,也获得了各种意义上的战利品……”   “有道理。那作为情侣,我们晚上能睡在一起了吗?”俞适野小机灵,思忖着问,“还是需要给你几天准备一下,制造点仪式感?”   “……不用。”温别玉咳了声,欲盖弥彰,“马上回国了,不还是睡在一起吗?”   交谈到这里,两人一起停下来,看着天空,偎着彼此,直到温别玉再度开口。   “……俞适野,不论以后发生什么,都不影响我们之前做过的约定。”   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   而在你我的这份感情中,何时何地,何种情况,你都有随时喊停的权利。   俞适野从惬意的夜晚中清醒过来了,他听明白温别玉说的话的意思。   他想要对温别玉说点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   刚才弥合的裂隙再度出现,一如现实总在那里,不远不近,不曾消失。   风吹过,像声叹息。   温别玉是对的。   未来不可知,两个人想要走到一起,长长久久一辈子,要面对无数的困难。   可在今天晚上,他还是想抱着温别玉,只抱着温别玉。 第三十二章   确认了关系以后, 旅游途中的最后一丝顾虑也被抛开, 俞适野和温别玉甜甜蜜蜜地过了在日本的最后两天,按照原计划,搭乘飞机, 飞回国内。   他们先去看了奶奶,正好赶上晚饭, 干脆留下来一起吃了一顿,中途说一些旅途里的风光见闻, 再不时给奶奶夹一筷子菜,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   饭后,奶奶去漱口, 俞适野吃得饱了些, 稍微有点困,懒洋洋凑到温别玉身旁,将下巴搭在对方肩膀上:“困了, 想喝口茶。”   温别玉拨了拨俞适野的头发, 发丝随着凑过来的俞适野蹭到他脸上,有点痒:“我去给你泡?”   “嗯——”俞适野的沉吟声里,都带着一丝蜷曲的倦意,“太麻烦了,帮我从冰箱里拿罐盒装的就好。”   这一幕正好被漱完口的奶奶看见了, 她瞅瞅俞适野, 又瞅瞅温别玉,看出了些之前没有看到的东西。   “小野, 小玉。”奶奶喊了两人一声,“来,陪我出去散散步。”   两人自然答应。俞适野从座椅上站起来,推着奶奶的轮椅出了屋,被迎面的晚风吹了一脸,一激灵,又精神了,于是之前没说完的日本玩乐之旅再出现在俞适野的口中,当提到上山看风景的时候,奶奶很富深意地笑了一声。   俞适野心头敲响了一声警钟。   果然,奶奶开口:“小玉,你知道小野有恐高症吗?”   温别玉:“知道,怎么了?”   俞适野赶紧阻止:“奶奶,多久以前的事情,别提了——”   阻止没用。奶奶继续说:“那你知道小野为什么会恐高吗?”   温别玉一愣:“不知道。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恐高了。”   奶奶很淡定地揭秘:“小野小时候很调皮,最喜欢上蹿下跳,大人一个不注意,他要么爬屋顶,要么爬树冠,一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了……”   因为摔过,所以恐高?温别玉不免看了俞适野一眼,正看见俞适野望着奶奶,露出个复杂的表情来,意识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小孩子身体轻,摔下来也没事,当时趔趄了下,第二天就又活蹦乱跳,到处乱玩乱跑,我琢磨着这样可不行,就开始和小野讲一些从高处摔下来的故事。”奶奶若无其事说。   “从高处摔下来的……故事?”温别玉喃喃着复述一遍。   “小熊变成了折叠熊,兔子摔成了兔肉泥这样的故事。”俞适野在旁边面无表情的吐槽,“为了让我印象深刻,还拿我床上的玩偶做主角,一连半个月,每天一个睡前故事,让我床上的所有玩偶都不得好死。”   “半个月后,小野就再也没有上蹿下跳的毛病了。”奶奶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的,一不小心,坑了孙子,“不过好像落下了个别的小毛病,开始恐高了……”   温别玉嘴角抽抽,忍不住伸手挠了下俞适野。   俞适野投给人一个疑惑的目光。   “你奶奶真的很神奇。”温别玉小小声。   每次来,都能看见她不同的一面。   “我知道有点挫,你不许笑。”俞适野也小小声,小小声之余,还挺霸道。   其实恐高事件还有后续,半个月后,他终于被奶奶的故事吓怕了,在奶奶又一次说故事的时候哇哇大哭要找妈妈,奶奶慌了手脚,又是拍又是抱,对他连连道歉,折腾了大半个晚上。   那次以后,奶奶再和他说故事,就是拿本故事书,按部就班地念着,他听了一会就不怎么爱听了,当时暗暗骄傲自己长大了,现在倒回头看,可能是……不恐怖的故事在奶奶嘴里是没有灵魂的故事吧。   两人就站在奶奶身后,小动作再小,也是瞒不过老人家的。   奶奶不动声色,摸出手机发了条消息,两分钟后,范素怀出现:“小野,这里有一份文件需要你来看看。”   “什么文件?”俞适野有点奇怪。   “看看不就知道了?”奶奶插了一句,摆摆手,赶俞适野离开,“你有事就去忙吧,让小玉再陪我走走。”   俞适野将轮椅的扶手交给温别玉,跟着范素怀进了屋子,才进屋子,就见这位中年女士递来他和温别玉婚姻审查的文件,上边附着一张打分表,表上有个鲜红硕大的80分,还有一行奶奶的批语。   “婚姻审查毕业了,扣你二十分,差强人意给个优。”   拿着这份文件,俞适野都愣了。   “这就成了?”   “成了。”   “那,吴阿姨和一年的约定……”   “都没有了。”范素怀很体贴的告诉俞适野,“接下去你们想干什么都可以,哪怕直接离了也没有关系。”   俞适野怔了怔。   “离了”这两个字,轻飘飘的,一点重量也没有似从对方嘴里说出来,说得十分轻巧,好像真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确实不难。   缠上锁链的人选择解开锁链,不需要什么费劲复杂的步骤,只需要一个决定,再加一张普普通通的印刷纸。   如果在去日本旅游之前得到这个结果,俞适野会很开心。   他能解脱,温别玉也能解脱。   但是现在,再度面对这份已经结束的审查合同,俞适野脑海中闪过的,全是两人在日本的点点滴滴。   如果没有了这个约定,没有了“自己走俞适野就会蒙受巨大损失”这个后果,温别玉还会留在自己身旁吗?   俞适野……不太确定。   光投在他身上,光下的影,藏在他心底。   光影纷乱,好一会儿,俞适野才从复杂的思绪中理出一条理智的线来,告诉自己。   不管怎么说,我和别玉目前还是情侣。   这件事情的影响,应该不至于那么大……   ***   俞适野离开以后,又推着奶奶走了一会的温别玉突然听见奶奶说话。   “好了,小玉,我们去屋子里吧。”   奶奶说着,转了个方向,一路将温别玉带进自己的卧室。到了卧室,奶奶打开抽屉,从中取出一个很大的丝绒盒子。   温别玉还以为奶奶要给自己什么贵重的东西,已经酝酿好了拒绝的话语,但等丝绒盒子一打开,出现在温别玉眼中的,却不是什么贵重饰品,而是一排颇有些陈旧的徽章,再看盒盖内部,还粘有几张黑白照片,均是一位年轻英俊的飞行员的照片。   “这是小野爷爷留下的奖章。”   奶奶的手拂过盒子里的照片,照片外苍老的手与照片内年轻的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是个很厉害的飞行员,拿了很多奖章。这一块是他向我求婚时候别在我胸前,他对我说,‘我征服天空,你征服我;天空和我,都是你的’……”   她老了,视力不好,退化成浅咖色的瞳孔要花很多的时间,才能看清楚小照片上的细节。可其实并不用看,她记得清清楚楚。   十几年,几十年。   人走了这么久,所有残留在世界上的痕迹,都旧了,破了,逐渐消失了。   唯独在她的心中,它们不曾旧也不曾破。   每一天每一年,每一遍回忆,她都会为心头的痕迹上一层新漆,涂一层釉光,对它们爱不释手,看它们在心头闪闪发亮。   她和温别玉说着话,声音却渐渐消下去,她陷入了自己的心间,陷在那些美好的痕迹之中,像所有喜欢追忆往昔的老人那样,说着说着,兀自出神,兀自发呆,又在一阵凉风中陡然惊醒,回到现实。   “现在我将它转赠给你,希望它能保佑你和小野一直幸福。”奶奶念念不舍地将拽在手中的奖章交给温别玉,宛如交付生命一样郑重,“小玉,我这辈子有个深爱的人,所以我始终希望,我的孩子也能这样,可是……”   她长长地停顿了,最后笑了笑:   “是奶奶勉强你们了,奶奶要向你们道歉。请原谅老人家的任性吧,我活到这个岁数,总想在最后的时间要点无理取闹的特权。幸好结果不算太坏,我总认为,所有美丽的等待,结果都不至太坏。”   温别玉听着有些不对:“奶奶……”   奶奶没让温别玉把话说完,她轻轻推了人:“好了,小野那边的事情应该也处理完了,刚从日本回来,你们都早点回去休息吧。我们一起下去,我还有件事要和小野说。”   温别玉只能再把奶奶带下楼。   下了楼,俞适野果然在客厅,他朝对方看去,却见对方一脸古怪地瞅了眼自己,瞬间挪开目光,一副莫名心虚的样子。   温别玉:“?”   “小野小玉都在,我宣布一件事情。”奶奶说,“接下去我要和你们范阿姨一起出去旅游,归期不定,你们没事就别过来找我了。”   一个炸弹落了下来。   温别玉不由自主地看向奶奶的双腿。   俞适野也盯着老太太:“……奶奶,你今天很奇怪。”   奶奶啐了他一口:“我怎么奇怪了,光许你们年轻人旅游,就不让我这个老人也出门走走透透气了?”   “您当然可以出门旅游,但是范阿姨一个人照顾得过来吗?”俞适野从安全角度提出问题,问完了又补充,“要不然我陪你走走?”   “你范阿姨只是我说话的伴,我有整个健康团队陪我一起走。”奶奶气定神闲,三言两语打发了俞适野,“我是通知你,不是征求你的意见。现在,你和小玉可以回家去了。”   ……被扫地出门的俞适野只好带着温别玉回家了。   到了家中,屋子纤尘不染,显然他们旅游途中,吴阿姨并没有一日懈怠。   俞适野从柜子里拿出个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几口,放在茶几上:“别玉,你觉得今天晚上奶奶的态度正常吗?”   温别玉一共也就和老人见了三回面,实在不好说老人的态度对不对。   “我倒是觉得你今天晚上有点不对劲。”温别玉说着,拿出老人给自己的奖章,递给俞适野,“我不太熟悉奶奶,不过奶奶给了我这个。”   俞适野一听温别玉说自己不对劲,心就虚了。他伸手的时候,袖子带倒玻璃杯,玻璃杯砸到地上,哗啦碎了。他愣了下,心不在焉地去捡杯子。   “别——”   温别玉刚才阻止,俞适野的手已经碰上碎玻璃,玻璃渣在他指上割出了一道血痕,血珠很快渗了出来。   没等俞适野移开目光,一双手先遮住他的眼睛,遮去那些他不想看的东西。   “跟我来,我帮你。”   温别玉说着,将他从地上牵起来,一路牵进厨房里。   哗啦啦的水流先冲过皮肤,接着,碘酒和创可贴挨个贴上手指。   俞适野发了会儿呆,被遮去的视野就恢复了,处理完伤口的温别玉终于将手掌自他眼前拿开,他朝人看去,看见对方眼睛里还没完全藏起来的心疼和关切。   “你的手指破了。俞适野……”温别玉低声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晕血的?”   “……”   这一瞬间,俞适野的心情有些复杂。温别玉发现了……不意外,他一向是个细心的人。   于是手上不大的伤口,忽然开始丝丝抽痛着。   其实这几年以来,虽然还是晕血,还是看见血就恶心,他都已经可以适应了,一切的痛苦,再艰难的选择,最终都会麻木,都会过去,之后伤口就会愈合,会长出坚硬的痂……直到爱再将这些击溃,再让人变得软弱。   俞适野勾起嘴角,露出一个看着很轻松的笑容,还趁机蹭到温别玉的怀中,不太正经的撒娇说。   “有一回被很多血吓到了。我胆子比较小,你看,小时候还被奶奶的故事吓出了恐高。”   温别玉揽着怀中的人,拍拍背,安抚人。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俞适野是故意说得这么轻松的,又是这样,和红枫时候一样……   他正自想着,忽然听见俞适野叹了一口气,继续说。   “那一幕很可怕,就算现在回想,我也还觉得恐惧。别玉,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的,你别生气。”   温别玉的心顿时软了,刚才滋生的那点失落消失无踪。   “我没气,我只是在想要怎么随时随地准确的把很可能晕血的你接到怀中。”   俞适野感慨:“不知为什么,被你这样一说,突然觉得我真的很娇弱……这样如何,有你在,我晕,没你在,我不晕。”   温别玉认真想了想:“我也许不能时刻都在,但你需要我的时候,告诉我,我肯定在。”   “梦里需要你呢?”俞适野刁钻问。   温别玉瞅了人一眼,把人拉上床,躺在他旁边,握住他的手:“梦里我也在。”   俞适野忍不住笑了笑,他扣着温别玉的手,把对方的手掌遮在自己眼睛上,告诉温别玉:“要这样。嗯,这样的话,就算梦里我也不会晕……”   有毛茸茸的东西扫过掌心。   那是俞适野的眼睫,他眼睫一眨一眨地,正透过指缝在偷偷看自己。   当温别玉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掌心中的痒一路痒到心尖上。   他没有忍住,俯下身,吻了俞适野。   晕眩正滋生在唾液与气息的交换之中,温别玉被俞适野翻身压到了床上,更加激烈的亲吻之中,他听见俞适野低低的笑声:   “现在有没有更喜欢我一点点?”   “……有。”   “晚上发生了点事,我有个小秘密没有告诉你……过一段再告诉你,好不好?”   “……你说什么都好。” 第三十三章   这天晚上, 两人拥抱着, 绵密地亲吻彼此,感觉火焰像星星一样在身上活蹦乱跳,欲望便在这样的火焰中, 无声地滋长着。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欲望,也能感觉到温别玉的欲望, 但两个人都没有更进一步,一如确定了情侣关系之后的每一个晚上。   他们小心地收拾着, 虽然早已有所经历,哪怕到了最后也不稀奇,这时却像被害羞给拘束住, 不敢再越雷池一步, 连衣服都穿得好好的。   俞适野将最后一个吻落在温别玉的颈侧,很漫长很漫长,不止亲在表皮, 更亲吻着温别玉的呼吸, 亲吻着温别玉的心跳,还有温别玉的灵魂。   然后抬起来,将温别玉揽入怀里,睡下去。   他以为自己会很精神,可安心携带着困倦, 一下就将他击中, 把他裹入浮浮沉沉的梦境里,并让他在梦里见到了过去的自己和温别玉。   他们同样躺在床上, 少年的人身体热得几乎要烧起来,炙热化成红云,薄薄地罩在他们身周,将羞怯的两个人藏在一层朦胧迷雾之后。   他们下定了决心要尝试,可心疼和紧张让俞适野始终没有尝试到最后,只是亲吻,只是用手,只是抱着彼此,像抱着什么宝贝。   当又一天的太阳升起来后,令人欣然的梦境收敛了,俞适野和温别玉在共同吃了顿早饭后,收收心,得开始处理工作了。   毫不意外,一进公司就被各种各样积累下来的工作和项目合作所淹没,其中有一项,是来自天远地产“季同里”的消息。对于这项合作,俞适野印象深刻,没办法,出门参加个酒会,结果急性过敏进医院,是个人都会印象深刻。   不过,可能是出于能量守恒定律,他在赵景修身上栽了个跟头,倒从赵景修他爹身上找补回来不少:   天远地产发来消息,之前深度合作的一批全屋智能家居销量很好,尤其“S”系列的养老线,一经推出既销售一空,市场饥渴,两家企业可以抽个时间,聊聊这方面的深入战略合作。   接到这个邀请后,俞适野略一沉思,便抽出时间,同赵天远见了个面。   见面的地方是在个环境良好的私人会所,安全,隐蔽,私密,服务周到。   他才到达会所,便有会所员工将他引向包间,等进入包间的时候,更有赵天远的人替他开门,他一开始还没在意,等这人把他引入座位泡茶上点心时,他越看越眼熟,思忖两秒,总算把面前的人认出来了:“……赵景修?”   面前的赵景修和过去的赵景修差得可有点远。   过去的赵景修,钻石耳钉小白脸,全身上下洋溢着脂粉和骚包的气息;现在的赵景修,古铜皮肤劳改头,身体板板正正,全像是刚刚当兵三年才放风。   距离事发也就十来天的功夫,赵天远究竟是下了什么样的狠心处理儿子,才能把儿子处理成这副模样?   赵景修讪讪脸,一鞠躬九十度:“俞先生,之前真是不好意思,这里给你正式赔罪了。”   俞适野:“不用这样……”   他没说完,屏风后头就传来一道威严的声音,赵天远总算走了出来。   “俞总,你让他道歉,这混球不收拾不知道天高地厚,还以为自己能够为所欲为!”   “……反正你爸已经用钱帮你摆平问题了。”   俞适野剩下半句话姗姗来迟,噎得赵家父子集体失了声,连茶室里的气氛都怪怪的。   糟了,和别玉在一起太放松了,一不小心就在工作上暴露了点本性。   然而做生意还是要和气生财的。   俞适野和赵天远打声招呼,顺势把话里的刺藏起来:“赵老先生,百闻不如一见,您叫我小俞就好了。”   “我叫你适野吧。”赵天远和善地笑了笑。   这位白手起家的老总年过半百,思想尚且敏锐,相貌也还儒雅,看着甚至比赵景修更胜一筹,传闻年轻的时候,他就是凭借这副样貌找了个痴心的富家小姐,从而得到人生第一桶金,并借之青云直上。   昔日的富家小姐如今依然是赵太太,时时活跃在慈善晚宴中,夫妻两的感情很不赖,赵天远俨然是个彻头彻尾的成功人士,商界精英。   当然,命运是公平的,在给赵天远成功的时候,也没忘记投喂给他些很多中年男人会有的烦恼,比如,不省心的儿子,和被儿子气秃了的脑袋。   俞适野很礼貌地不去看赵天远噌亮的脑袋,自然也没在意跟个旗杆似竖在老爹身后的赵景修,他不疾不徐地和赵天远谈着生意,商量供货期限,产品价格,宣传策略和定位。   说到这一部分时,一直耐心听着的赵天远稍作打断:   “在你的计划中,‘Y’和‘S’两个系列的产品除了直接在房子中预装售卖,也能用在出租屋中?”   “是有这样的打算。”   “做品质出租的概念我能理解。一线城市的酒店式公寓就是例子,不少白领和商务人士在租房中有更精致更便捷的需求,年轻的‘Y’系列的成功是可以预见的;但年老的‘S’,它和出租房的目标群体是相背而驰,你要怎么在出租房中推广‘S’系列?”   “准确的说,‘S’系列并不在酒店式的公寓中推广,我希望它们放入成熟的小区之中。”   “成熟的小区?”赵天远咀嚼着这个名词。   “有完善医疗设施,有照护人员,住进去的老人可以在交付租金的同时获得一份身体体检,同时享受照护人员预约上门服务。”   “分散式嵌入小区型老年公寓?”赵天远听明白了。   老年公寓也算是近年比较热门比较新兴的一种养老模式了,算是一站式老年生活护理,老人住进老年公寓后,从能够完全自理到完全不能自理,都有相对应的照顾措施,概念是全方位的为老年人解决后顾之忧,让老年人安心在这里走完最后一程。   “是这个意思。”俞适野点点头。   “落足点在哪里?”赵天远颇不客气,“老年公寓是有自己的医疗中心或合作的医疗中心的,你的呢,医疗、管理、人才储备跟得上吗?如果跟不上,谈什么养老?”   “近。”   “什么?”   “近。”   俞适野提出的方法当然有很多的问题,但再多的问题掩不去一个优点——而这一优点足以弥补其他任何缺点。   老人离孩子近。   患病的老人离想要照顾他们的孩子近。   当初,他和温别玉就是设想着能这样照顾温别玉的爷爷的,近点,再近点,也许不能时时陪伴,但能够便捷地见到老人,照料老人。   ……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这个想法没有实现。   俞适野眉峰轻轻一皱,心曲乱了一瞬,他强硬地将自己的思绪从温别玉爷爷身上挪开,转到了在日本时遇见的老人身上。   这一最初的想法在他自己也经历了很多事之后,几乎遗忘,直到见着居酒屋的店老板,才倏地重燃在他心中。   以租代售,同时附赠专业级别的照料,在降低老人和子女一起生活在大城市成本的同时,提高两者一同生活的可能性。   这能成功吗?   其实俞适野自己也不确定。   只是他很早很早以前……就曾这样期待过。   俞适野继续说:“一线城市寸土寸金,养老基地都设在郊区,平常忙着工作的子女一个月能有几次去郊区看老人的机会?但如果,老人的养老地就在同一个小区的不同楼宇呢?”   赵天远跟上了俞适野的思路。   郊区的养老院,一个月能去两三次,已经算是跑得很勤了;而一旦把老人的养老地换成同个小区或附近小区,那吃完饭遛个弯,一星期三五次也不算多。   绕明白了这一点,赵天远完全了解了俞适野这个点子的力量,一时心头大动。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   “适野啊,你是做产品生意的吧?怎么对养老这块这么关心?”   俞适野随意笑笑,给了商业老总一个很商业的回答:“了解目标对象,才能卖出产品。为了卖出钻石,有了‘A diamond is forever’①,我不过是为了卖出我的新产品线,拾点前人牙慧罢了。”   赵天远抽出雪茄来,请了俞适野一根。   俞适野不需要,他抽烟,但不太习惯雪茄。   赵天远于是自己拿着,踢了踢赵景修。杵在一旁大脑放空的赵景修刹那回过神来,又是拿剪刀又是拿火机,乖巧得不得了。   “你这个想法很有创意。”抽了几口雪茄,赵天远想清楚了,“但有时候,做生意还是要求求稳,你说呢?”   这一场半商业半私人的会面,没有持续太久,但谈的内容着实不少。   他们不止达成了深度战略合作的意向,赵天远还从俞适野口中得到了个全新模式的雏形,这个雏形让他在俞适野走后,兀自呆在房间里,思考了好一会儿。   赵景修有点不耐烦了,小心试探他爹:“爸,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赵天远回过神来,嫌弃地剜了儿子一眼:“你看看你,和人家俞总一个年纪,比得上俞总一根手指吗?刚才我们的对话听懂了吗?”   赵景修很是不服气:“这话你在最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我承认我比不上俞适野,您不是也比不上俞汝霖吗?”   赵天远当时就被熊儿子气得又掉了两根毛,他心疼地看了看落在衬衫上的头发,一招手,他为儿子特地找来的退役特种兵教官就亲切的把儿子带出去,亲切的教导十分钟的道理后,再亲切的送回来。   回到现场的赵景修态度极其端正:“报告爸爸,我能听明白您和俞总在说什么。”   “你不懂。”   “啊?”   “你要是懂,你就不会是现在这样的态度。”赵天远抽着雪茄,缓缓说,“你要知道,在商场上,最难能可贵的,不是资本,而是眼光。”   “您既然很看好,”赵景修的脑筋转了过来,“那刚才为什么没有表露投资的意向?”   “还早,至少要等雏形出来再说。我要看看里头的利润有多少。”赵天远眯起眼睛,流露出一丝商人独特的冷酷,“这个切入点太像在搞慈善了,我可不陪人做慈善……”   作者有话要说:①A diamond is forever   钻石恒永久,一颗永流传。   应该是大家都知道的一点,美国经济大萧条时期,钻石商人打出这个营销口号,从此钻石就奠定了自己的社会地位…… 第三十四章   和赵天远的会面只是俞适野积压下来的众多工作之一, 紧接着, 企业展会又来了。这事虽然不需要公司老总全程跟随,但俞适野还是在展会的头天抽了个时间,前往自己公司的展览区转了转。   展会风平浪静, 既没有公司来找他谈合作,也没有遇着什么突发事件。   俞适野呆了一会儿, 确认自己不需要留在这里,便准备离开, 这时,展览馆的门口正好进来一行人,几个展会主办方陪着一位前来暖场的明星走进来。   正好迎面, 俞适野认出了这位明星。   滕宣, 新晋出道的小鲜肉,先上了一部大制作的电视剧,又连连官宣了好些高端代言, 一副后台很扎实的样子。   以上所有信息, 全是孟启航发来给他的,俞适野在工作的间隙点开微信看了一眼,没抽出手来回这些没营养的消息,倒是把人记住了。   因着这点印象,他在迎面碰上时多看了滕宣一眼, 并意外地发现滕宣也多看了自己一眼, 目光中甚至露出了一些异样来,让俞适野感觉到了些许奇怪。   ……别是看我长得比他还好看, 所以惊讶了吧?   俞适野略带调侃地想着,他不在意这个明星,因而也没有把对方的眼神放在心上,才踏出展会的门,就忘了这个小小的插曲。他拿起手机,给温别玉打了个电话。   “别玉,今天我下班早了点……嗯,”他的尾音挑起来,像猫类惬意地勾起尾巴,“你在哪里?我去找你,我们一起回家。”   俞适野走后的不久,滕宣也离开了企业会展。   他秘密的进入了一家酒店,进浴室洗了个澡,又在此等待了半个小时多,房门响起被刷开的声音,他拿着早就准备好的玫瑰,迎上前去,拥抱走进来的女人,亲吻她的嘴唇。   女人并不年轻,可她很美,像雨中的花一样美,而且很有钱,身上随便一套衣服,就是高定,就是奢侈品。   室内渐渐响起暧昧的喘息声,一双手搭上了滕宣的背脊,那双保养良好的手纤纤光洁,如同音乐家的灵动双手。   滕宣亲密地讨好着女人,有些犹豫,不太肯定地对女人说:“今天我好像看见了你儿子,和你长得很像……”   他的话换来了一声柔和的轻笑。   女人抬起脸来,灯光照亮了她的面孔,正是俞适野的母亲,许音华。   “是吗?在哪里看见的?”   ***   温别玉给俞适野的地址是一个木工工厂,当俞适野来到这个工厂的时候,温别玉还在工作,他穿一身蓝色的工作服,一身木屑粉尘,手里头拿着个半成品的抽屉,正和工人沟通交流。   他们的声音都很大,就算站得远,俞适野也能听见工人辩解的声音。   “大家都是这样……你这样材料耗费更多,工期更长,成本也高……还麻烦……”   “就按我说的做。”   下边则是温别玉的回复,不高不低,非常确定。   工人又嘀嘀咕咕说了两句话,这回声音比较小,俞适野听不见了,但他看见,在这两句说完以后,同温别玉说话的人就无奈地转回头,重新来到制造工具前。   人显然还在忙。   俞适野决定不打扰温别玉,自己抓了个工厂员工,问明白温别玉的休息室后,自己前往那里等人。   木工工厂的休息室里,似乎也飘洒着一层轻薄的木屑,环境仅能说不差,但隔音还不错,进来了之后,就不怎么听得见外头的加工声音了。   俞适野坐在沙发上,目光漫不经心地转了转,突然发现桌上放置着一个木杯子,杯子刚刚做好,表面的漆才干,造型和前几天自己刚刚打碎的杯子相差仿佛。   ……是特意给我做的吧?   俞适野翻来覆去地看了会儿,心头微动,反正等人也是闲着,他决定给杯子补上点东西,于是拿手机百度了张照片,又在休息室的桌面找上一会,找到一柄量尺和一根油性笔,开始对照手机图片,沿着杯壁一下下测量描点。   他的动作很娴熟,速度也很快,不一会儿,一个小小的轮廓就出现在杯沿上,乍看上去,和手机图片上的也没多大差别。   就在这时候,休息室的门被打开,温别玉匆匆的脚步声响起来:“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不叫我一声?”   “远远看你在忙呢,忙完了吗?”俞适野放下手中在画的杯子,转头看温别玉。   进来的人身上依然穿着那件蓝色的工作服,手里还提着两个抽屉,一个抽屉就是最普通抽屉,肚子里光板一片;另一个抽屉里头有长短不同大小不一的分隔,分隔区的材料,像板材又不是板材。   俞适野不知道怎么形容,好奇的摸了下,问温别玉:“这是什么?”   “硅藻泥,吸水用的。”温别玉解释。   “为什么要在抽屉里放这种东西?”俞适野有些费解。   “做装修的客人是资深的书法绘画爱好者,为他的俱乐部定制了一批书桌。因为是公共场合,不适合将东西摆放在桌面,以免显得过于杂乱。所以我给这些书桌的抽屉做了点小设计。”温别玉简单比划,“可以将纸、笔、砚台分开放置收纳,就算放置进去的时候沾着一点水也不怕,硅藻泥的吸水效果很强,几秒钟就能让水珠蒸发消失,不怕抽屉霉变。”   俞适野明白刚才温别玉和工人说的是什么了,他仔细观察着抽屉,越观察越觉得实用,不免赞叹:   “做起来比普通抽屉麻烦得多,但做了和没做感觉就是不一样。”   温别玉笑了下。   当他的设计被变得称赞的时候,他总会微笑,微笑里带着点骄傲;而当称赞他的人是俞适野的时候,骄傲里更混入了些许开怀。   人总想被称赞,更想被他在意的人称赞。   “我收费贵。”温别玉含蓄说,“贵有贵的道理。”   俞适野可稀罕这样的温别玉了,他揽过温别玉,让人和自己一起坐着,再抬起手,让手指穿过对方的头发,把一点缠在对方头发间的木屑挑出来。   头皮被俞适野的指尖擦过,麻麻的,痒痒的。   温别玉身体反射性地颤了下,目光正好瞥见桌上被画了只松鼠的杯子,他愣了下:“这是……你画的?”   “对照着图片画的。”俞适野给他展示手机里的图片。   温别玉将两者对比,更意外了,他还记得高中时候俞适野那一手火柴人画技:“摹得很像。”   “那可能是因为,我用了个笨办法。”   俞适野向温别玉展示自己的“手艺”,他再度拿起量尺和笔,先量图片,再量杯子,算好比例与结构,最后等比照搬过去。   温别玉也哑然了。   理论上来讲,这个方法确实能将画摹得很像,就是挺累的,还是那种很无聊的累法。   他有些好笑,情不自禁问:“怎么会想到这种方法?想学画画,报个班不就好了?”   他说着,拿起笔来,随手两步,将俞适野没有画完的部位给补完了。   俞适野环着温别玉的腰,趁机说:“再画点,给松鼠画串丸子,让松鼠脸颊嘟囔囔地嚼着丸子……对,就是这样……还有旁边,也再补点可爱的关东煮……”   都说到了这份上,温别玉立刻发现了,虽然没有停笔,但颇带无语地问:“我哪里像松鼠了?”   “实话就是哪里都像。”俞适野笑了一声。   “我教你画。”温别玉又说。   “不,我对学画画没有兴趣。”俞适野说,“我有兴趣的,就是一点一点把东西描下来。”   这话说得奇怪,温别玉侧头瞧了俞适野一眼,瞧见对方含着笑的样子。   那层笑是道薄薄的膜,膜下有着俞适野深邃的眼。   俞适野对温别玉说:“我在国外的时候,描过一张照片……”   狭小的室内,只放得下一张床铺,桌子是架在床上使用的。但床边好歹有条过道,过道后是一面逼仄的窗。   画板挡住了三分之二的窗,剩下的一点光,跟镶边条似的镶在画板的周围。   春夏秋冬,四季自窗外滑过,轮替一如照相馆里单调的背景布幕,那布幕也是黯淡的,陈旧的,仅剩的丁点亮色,全集中在了那块画板上。   他很忙,不是经常画。   但每一天回到出租屋里,都会先摸一摸这块画板,看一看画上的人。   看见的第一眼,心会平静下来,劳累和疲惫会像消融在热水里一样自他身上消融干净;可看见的第二眼,情绪就开始沸腾,如同温暖的流水一下变成了滚烫的岩浆,在他身体里头恣意地冲撞破坏,催促着他撕开单薄的影像,回到温别玉身旁,重新拥抱住真实的人。   每到这个时候,他就额外痛苦,并于此酝酿出对自己和自己坚持的怀疑。   但最后,他还是会拿起笔,在这张纸上描着点。   每一点点在纸上的墨点,也是每一点点在心上的血点。   “那张照片真的很难描,我描了很久,毁了很多张纸,后来……”   “后来怎么了?”温别玉忍不住问。   俞适野的眼尾扬起来,挑起一抹笑,遮了其余的:“后来就熟能生巧,得到了这个奇怪的技能;再后来,发现还是真人来得好。”   我将爱放在纸上,又将纸藏入抽屉。   许多年后忐忑的将抽屉打开,以为自己将看见一幅蛀满虫眼的画,可分秒不赊的时间并未降临在它身上,并未磨灭它姣好的容颜,仁慈的上帝垂怜它,许它以特权。   它鲜妍美丽,一如最初。   俞适野出神了一会,突然对温别玉说:“别玉,我现在手头上还有一件事。这件事就像描点画画那样,很笨,很傻,吃力不讨好,我有些想做,但又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做。”   他将自己和赵天远说过的分散性潜入小区式老年公寓同温别玉说了。   他说的时候,声音很稳,客观的评价着这件事的优缺点,其实没有什么优点,全是缺点:“这是一个创新,创新全部是艰难的。需要烧很大一笔钱去宣传去推广,但未必能够宣传推广得出去,毕竟老年人并没有租房的习惯;而且这件事负担着不少的责任,一个疏忽,可能反而酿成谁也不想看到的意外事件。至于做成这件事之后有多少利润,那更是一个巨大的问号。从商业的角度出发,我完全没有必要做这些……”   “那你为什么做?”温别玉轻声问。   “可能是……千金想买心头好吧。”俞适野也分析着自己的心态,“事情总要有人做的。”   “那就做,失败是正常的,就算描点画画,你不是也撕毁了很多张纸,才最终成功的吗?哪怕你亏到一无所有,我也在,我赚的钱足够我们两个人生活了。俞适野……”   “嗯?”   “相较过去,”温别玉清晰地告诉人,“我可以失败,你也可以失败,我们能够承受失败带来的后果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俞适野:我为爱发电。 第三十五章   自从坚定了想法之后, 俞适野就开始着手处理相关的事宜。   分散式养老公寓是一个创新模式, 但要实现这一设想,至少要保障三点。   专业的医疗资源,专业的护理人员, 以及成套的房屋配置。在最后一点上,温别玉帮了俞适野很大的忙。   作为一个设计公司的老板, 温别玉天然知道哪些地段好,哪些地段差, 哪些地段分布的房子房型最正,最适合改造出租。有这位活地图贴身指引,俞适野在非常快的时间里完成了房屋资料收集, 接下去, 就是在这些房屋的范围之内,圈定医疗资源和护理人员。   等这个大步骤完全,圈定下来的房子基本改装完毕。在改装的过程中, 温别玉又发挥了不小的作用:比如在狭小的室内设计了很多隐形抽屉, 在保证租房者宽敞的活动空间的时候,也确保了最大的置物空间。   再接下去,就该是宣传和定价了。   定价方面,俞适野随手定了个基本没什么赚头的价格,从决定做这件事情开始, 他就特别佛系, 已做好什么没做先亏个五千万的准备。   但什么可以佛,宣传不能佛。   俞适野提炼项目的核心亮点, 诸如“小区养老”、“专业照护”、“没有入住门槛”、“随住随走,灵活多变”、“三月起租既赠老年健康医疗体检”等,直接开始烧钱广告。   然后,房子火了。   但火的方向……   晃悠悠的灯,映着晃悠悠的月。   俞适野和温别玉一起瘫在沙发上,这段时间他们基本上午七八点出门,晚上九十点回家,社畜得非常现实,今天还是两方的事情都告一段落,才能凑起来一起回家吃个饭,吃完饭后……就完全不想动脑筋,只想做一个没有脑细胞的浮游生物了。   俞适野正莫得灵魂也莫得思维地和温别玉吐槽自己工作上的事情:“广告宣传了大半个月,宣传出去了,就有一批年轻或中年人前来看房……”   “如何?”温别玉挺关心。   “很火爆。”俞适野说,“但火爆的点可能和你想得不一样。”   “?”   “你挑了很好的位置,房型好,地段好,又给房子做了精良的改造,增加了储物空间,来看房子的人对这些赞不绝口。就算是做个简单的出租屋统一装修,你的才华也没法掩盖。”   “这不是很好吗?”温别玉有点儿开心。   “所以他们决定自己租下来。”俞适野说。   “那也……”温别玉说了一半,反应过来,“他们租下来自己住?”   俞适野复杂地叹了一口气:“对。这些房子设计得好,价格也不超过市价,他们觉得性价比很高,完全忽视了广告上的养老宣传,决定留给自己住……”   温别玉一时也是无言以对。   俞适野继续说自己的应对:“于是我在租赁合同上添加了一条只允许五十岁以上老人签约入住的条款……”   “效果普通?”温别玉在这一点上就有预见性了,他知道租赁公司的情况。   “效果很普通。租赁公司的目的就是签单赚钱。可能是他们提供了方法,也可能是租户自己想到的,反正回家拿了老人的身份证签约,实际上是自己入住进去。有一个当面被我撞见了,还对我嚷嚷起来,说……‘我又没少你租金,为什么不让我租?年轻人租不比老年人租好?你还省了个护理费用!’”俞适野面无表情地重复。   “很真实……”温别玉只能如此评价。   “非常真实。”俞适野对此肯定。   “那现在怎么办?”   “我先把房源撤了下来,准备再想想有什么避免的法子再上线。”   俞适野叹了一口气,说了自己的现在的步骤。一系列讨论下来,他的思维又不由自主地调动起来,开始思考工作上的问题……然后他赶紧掐断自己的思绪,屏蔽工作,并继续提出能彻底屏蔽工作的建议:“我们来玩点游戏吧。”   “什么游戏?”   “飞行棋?”俞适野特意挑了个不耗费智力也不耗费力气的游戏。   “……是不是有点太儿童了。”温别玉说,“难道不应该玩象棋,国际象棋,围棋这类的活动吗?”   “不想动脑筋啊。该动的脑筋都在工作上动完了,回家就想抱着你休息休息。”俞适野苦恼地说了,“你嫌太幼稚,我们给它一个不幼稚的惩罚方式不就好了?”   “比如?”   “谁输了,谁就脱一件衣服,知道脱光。”俞适野随口说了个很低俗但很解压的惩罚。   温别玉沉默了。   客厅变得静悄悄的,连风也停下脚步,暗中观察两个人。   俞适野看了眼旁边的温别玉,发现温别玉的脸色很古怪,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流连着。   肯定是我刚才说的惩罚过于刺激了。俞适野赶紧补充,挽回点自己的形象:“其实我是在开玩笑的……”   温别玉:“那就这样吧。”   “咦?”   “就这样,挺好的,很刺激又不花功夫。我们开始玩吧。”温别玉又扫了下俞适野的身体,眼神有点锐利,好像要看透俞适野身上穿的衣服,旋即他若无其事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先一步往楼上走去。   “你去哪里?”俞适野喊了一声。   “回房,上床,这个游戏适合在床上玩。”温别玉遥遥回应。   俞适野得承认,温别玉说得有道理。   紧接着,他从屋子里翻出飞行棋,再把飞行棋搬到床上,刚一进门,就看见温别玉给自己添了件马甲又穿上了风衣,正拿着围巾往脖子上裹,一副要把自己武装到牙齿的模样。   接着,他听见声音,转过脸来,有一点点的防备:“你不能穿太多。”   俞适野:“嗯……”   “要不然我们就要玩到晚上十二点了,明天爬不起来。”温别玉冠冕堂皇。   俞适野走进衣帽间,扯了把椅子坐下来,托着下巴说大实话:“自己穿了这么多却不让我穿,一百米的跑道你要先跑九十九米,你是想观赏我的裸体却不愿暴露自己的身躯啊,真贼。”   “咳咳……”温别玉呛咳一声。   “我说错了吗?你可以指出我的错误点。”俞适野虚心好学。   “没错,我就是这样,不行吗?”温别玉被人戳破了心底,有点羞恼,顿时强硬,“我害羞!”   俞适野顿时笑了,给温别玉出谋划策:“行行行,你说什么都行。要不要再往身上套两件饰品,饰品也算你衣服。戴个墨镜,套个手表,穿个乳钉,系条肚脐链……”   温别玉惊了:“为什么你会有这些奇怪的东西?”   “我当然没有这些东西。”俞适野说,“但突然挺想看你戴上的,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现在就打电话,他们会在半小时内把东西送到……”   一枚枕头砸向俞适野,俞适野一抬手接住了,顺便站起来,走到温别玉身旁,从腰腹处探进去,往人的背上摸了摸:“穿这么多,真的不会热吗?”又和人咬耳朵,“要是不玩游戏,我能在半分钟内把你脱光。”   说完这句话,俞适野赶在第二个枕头砸中自己前,溜出了衣帽间。   温别玉这回差点把之前俞适野买的熊也举起来砸人了,但想想这头熊砸人有点痛,他还是放弃了,脱下了刚刚戴上的墨镜,转而拿起一顶黑色的帽子,狠狠扣在自己脑袋上,跟着出了衣帽间。   两人出了衣帽间,抱着飞行棋盘上了床。   “猜拳开局?”   “猜吧,一盘定胜负。”俞适野说。   他们比划了下,俞适野赢了,他拿起骰子,掷出数字六,第一架飞机从出发点出来。   温别玉随后拿起来,也掷一下,可惜只有数字3,飞机出不了出发点。   他眨了眨眼睛。   俞适野发现了,温别玉脑袋上的帽子帽檐压得有点低,把碎发压下来,全蹭到了人的眼睫前,这样当然不舒服了。   他伸出手,帮温别玉调整了下帽子,又捏着他眼前的碎发,将其轻轻拨开。   对方的眼睛直盯着他的手指,很专注,让俞适野有点怀疑,自己只要向下轻轻一握,就能碰触到那双令人心悸的眼睛。   “该你了。”温别玉说。   “……好。”俞适野又掷了下骰子。   飞行棋虽然不需要花费脑筋,但还挺杀时间的,玩了半天,俞适野和温别玉达成龟兔赛跑成就,俞适野出得很快,温别玉赶得很稳,最后,温别玉赢下了第一盘,俞适野爽快地把身上的毛衣给脱掉,只剩一件贴身的衬衫。   脱完之后,他扫一眼温别玉额头上冒出来的些微汗珠,察觉到穿了太多衣服的人有点热了,索性说:   “我们变个游戏方式吧,飞行棋玩起来太慢了,大家直接点。”   “怎么个直接法?”   “我们猜拳,三局两胜,三盘脱一回衣服,怎么样?”   温别玉觉得这好像也挺好的,于是他微带矜持的点点头,同意了俞适野的建议。   他们开始猜拳,石头,剪刀,布!   温别玉也拉开了连战连输的序幕。他脱了帽子,又脱了围巾,再脱了风衣,一直到脱得上半身只剩下一件贴身衣服的时候,他有点反应过来了,顿时睃俞适野。   可俞适野也输了,输了一回,把上半身的遮蔽都给除下,现在只剩下一条西装裤。   觉得自己好像上了当,又觉得自己好像能赢。   徘徊之中,温别玉进行了下一盘的猜拳,出人意料,这一盘他赢了。   俞适野挑挑眉梢,手指慢慢向下,搭在自己的西装裤的皮带口,金属扣子的光打亮了他的手指,当他解开自己皮带扣子的时候,温别玉丢在床上的手机亮起屏幕。   齐纶打电话进来。   两人一起看向手机。   温别玉眉头微皱下,挂断电话。   两人正准备继续,几十秒不到,齐纶又打开第二个电话。   温别玉再度挂断。   这一回时间更短了,可能不到十秒钟,第三个电话追来了。   在温别玉再度行动之前,俞适野开了口,他劝温别玉:“打得这么急,说不定有点重要的事情,你干脆接了吧。”   他记得这个人,是之前去KTV的时候看见的温别玉追求者,说实话,这种人是没有办法给俞适野任何危机感的,所以俞适野显得额外的有风度。   温别玉听从了俞适野的建议,接起电话,但他开了免提,他和齐纶没有什么事,没必要制造无谓的误会。   “师兄,什么事?”   “你在忙吗?”电话那头传来齐纶的声音,有点失真。   “算是吧。”温别玉说,“最近工作比较忙。”   “有时间出来喝杯咖啡吗?”齐纶问。   “抱歉,师兄,我……”   不等温别玉将拒绝的话说完,电话那头的齐纶再度开口,投下一个炸弹。   “别玉,我只是想和你聊聊而已,我知道你前夫的事——”   温别玉当着俞适野的面,瞬间按掉了免提。 第三十六章   尽管按掉了免提, 齐纶的声音还从听筒中传出来, 若有若无的诱惑。   现场的气氛有点尴尬,温别玉目光落在俞适野脸上,没敢认真看, 就赶紧滑开:“……抱歉。”   俞适野依然大度,但这时候, 他的大度好像缺少了点灵魂:“没事,你讲电话吧。”   温别玉嗯了一声, 拿着电话下了床。电话贴上了他的耳朵,他边往外走边说话,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 确保相隔不远的另外一个人听不见:“师兄, 我说过了,这是我的私事,我不想也没有义务和你谈我的私事。”   电话里, 齐纶平静回答:“前夫是假的。”   温别玉将要跨出房门的脚步, 滞住了。耳朵里,齐纶的声音并没有停止。   “七年前,你在我追求你的时候戴着戒指告诉我你结婚了。但这段婚姻是假的,从来没有这个人。温别玉,你骗了我七年整。”   温别玉推开了房门, 走出去。   房门开合, 带起一阵冷风,吹到俞适野身上, 吹得俞适野打了喷嚏。   他裹起衣服,揉揉鼻尖,站起来将床上的东西都收拾了,又去浴室泡了个澡,等从浴室里再出来,温别玉已经打完了电话,半躺在床上,双手交叠着放在小腹,目光投向天花板,并在他出来的瞬间,倏然转到他身上。   俞适野去倒了杯水,目光跟着他倒水;俞适野去那本书,目光跟着他翻书;俞适野坐回了床上,目光也缩回来,小心地投放在俞适野撑床铺的手旁边。   温别玉问:“还玩吗?”   俞适野思考片刻,拒绝了:“算了,有点迟了,明天我们还要早起,你也去洗个澡,我们睡觉吧。”   温别玉没有拒绝,他拿干净的衣服进了浴室,里头的水声几乎没能响起五分钟,进去的人又出来,已经一身清爽。   俞适野正倚靠床头在看一本书,此时方才关掉灯光,对温别玉说一声:“睡吧。”   灯光收敛的那一刻,俞适野躺下去,背对着温别玉,他闭上了眼睛,做好进入梦乡的准备,但这个时候,身后的气息忽然凑过来。   温别玉的声音,响起来。   “俞适野……”   “嗯?”   “给我一个晚安吻?”   低柔的声音像一道风那样,拨了拨俞适野的心弦。俞适野享受着这道风,却没有随风而转:“不。”   背后沉默了片刻,又开了口。   “你在和我冷战吗?”   “没有。”   “俞适野……”   俞适野翻了个身,从侧躺变成平躺。一翻身,他就看见了温别玉的面孔,朦胧的黑夜里,对方的神色有些严肃。   这时,俞适野竖起一根食指,点在自己嘴唇上:“……我要你来亲我。”   他不顺着风转,他要风绕着自己转。   温别玉脸上的严肃收敛了,变成了哭笑不得地纵容。   片刻,低低的“嗯”从对方唇里泄露出来,温别玉慢慢地俯下身来,气息越来越近。俞适野嗅到了一丝沁凉的水汽,那来自温别玉还没有干透的发尾,更让俞适野想起了森林深处的宁静湖泊,几缕阳光穿透茂密的树叶,犹如天使不慎遗落的披帛似垂洒下来。   下一秒,温别玉碰到了自己。   俞适野感觉自己被轻轻舔了下。   他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又飘飘摇摇,徐徐舒缓下去。他像一个刚才吃了块惊艳开胃菜的老饕,铺好餐巾,拿好刀叉,准备好舌头,只等着更多与众不同的美味,落入胃袋。   紧接着,美味没有降临,一道声音先响在了他的耳旁。温别玉对他说话,语速很慢,像每一个字都经过了细细琢磨,才从嘴里说出来:   “俞适野……我对你也有一个秘密。”   我知道你的秘密是前夫。俞适野想。   “我不太确定是否要对你说出这个秘密。”   我才不想知道你前夫的事情。我是那么爱吃醋没自信的男人吗?俞适野负气地想。   “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的感情只和我们有关,不会受到其他任何人的影响。”温别玉一字一句承诺道。   这是俞适野所没想到的话,他怔了怔,随后意识到,一颗从刚才开始就压在心脏里头,滚过来滚过去的小石子消失了。   他嘴唇动了下,想要说话,温别玉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撑在他身体上的人眼睛扑闪了下,再度低头,更多细密的接触来到了。   他被轻轻碰了下,小心啃咬,仔细描摹,微微的湿润从嘴唇上传来,俞适野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引来一声极细的抽气响在室内。   慢条斯理的调子变成了激烈的交锋,亲吻的交锋一直持续到其中一人身体里的氧气彻底耗尽,晕眩自然滋生,他们倒在床上,急促地喘息着。   俞适野从温别玉的喘息之中察觉到了饱含着火焰的灼热和热烈。   其实并不用这么细微地体察,身体总是能够感觉到另外的,鲜明的,直接的客观的反应。   俞适野看着温别玉,对方的眼在黑夜里闪着,真像水潭里那细碎的波光,波光隐隐浮动,温别玉小小唤了一声,声音里带上邀请:“俞适野……”   邀请之余,还有一丝奉献般的付出。   俞适野欣然于邀请,却不愿温别玉有所奉献,哪怕这种奉献当事人并没有感觉。   他不正经地对温别玉挑挑嘴角,一本正经地说:   “……夜深了,我们该睡觉了。”   温别玉愣了。   几秒钟后,一双手松松绕上俞适野的脖颈,温别玉声音大了点,带上挑衅:“你不行了吗?”   看样子光用嘴是说服不了温别玉的。   俞适野不怕自己不行,就怕磨蹭两下,自己太行,于是釜底抽薪,一揉温别玉的腰,成功换来一声仓促的闷哼和半软了的身躯。   虽然过了九年,但温别玉的腰还是这样敏感……甚至觉得更敏感了。   真是的,你说这人,怎么能随着时间的推移逆向生长,越发细皮嫩肉呢?   俞适野在内心感慨一下,趁着这个机会,一抖被子,把人卷入其中,卷成茧状,抱起来,妥妥当当放回隔壁。   茧子挺尸似的僵了半天,开始剧烈挣扎。   俞适野怕人气闷,也没太拦着,不一会,温别玉可算把脑袋挣脱出被子了。   他的头发乱了,脸也红了,牙痒痒地直盯俞适野看。   俞适野保持微笑,直至温别玉突然收敛表情,开口低唤:   “……小野。”   这是一道指引往昔的声音,熟悉的腔调和熟悉的人让俞适野在一瞬间想起了很多东西,尤其是两人曾经的所有激烈……   俞适野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   他生生被人说出了反应。   “温别玉……”   温别玉对俞适野微微一笑,将刚才接到的话还给人:“夜深了,我们该睡觉了。”   再如何心有不甘,此时也只好躺下来。   俞适野躺了一会,不太安分,手探进温别玉的被子里,抓住温别玉的手,中途摸到了一个金属制的东西,拉出来一看,是套在温别玉无名指上的钻戒。   俞适野牵着温别玉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了这钻戒好一会,弄得原本闭上眼的人都重新睁开了眼睛。   “怎么了?”   “有点看腻这戒指的款式了,也不是很搭你。”俞适野说,“要不然……过两天我们去物色个新的?”   “哦……”   “我说实话。”俞适野自白,“我只是想去和你挑一款新的戒指。”   温别玉的眼神更加地意味深长了,他不说话,只是微微地笑,笑着笑着,就将脑袋蹭到俞适野肩膀上。   “当然,如果能自己设计,就更好了。”俞适野又补充。   温别玉都被逗乐了。   “我是建筑设计师,又不是珠宝设计师。”   “多少都有点互通嘛。”   “互通之处真的很少。”温别玉评价,但他又说了,“不过……可以。”   “嗯?”   说着说着,俞适野也有点困了。他轻轻闭上眼睛,感觉熟悉的气息就像柔和的风一样包裹着自己,牵着自己往舒适的梦里走去。   半梦半醒间,他听见了一句很动听的情话。   “我可以设计戒指。俞适野,你可以把我当成许愿机。你对我说的愿望,我都会替你实现的。”   ***   安安稳稳的一夜以后,白天再度来临。   俞适野坐在自己的办公室中,他的左手边,是一堆还没有批示的文件;右手边,是一部手机,手机屏幕上,一直跳出微信的通知横条,横条里,是赵景修发来的消息。   正常情况下,别说是赵景修的消息来到,就算是赵景修本人站在俞适野面前跳脱衣舞,也休想将俞适野的注意力从文件上转移开来。   但今天有点不一样。   今天的赵景修,发来的消息是这样的。   “俞哥……”   “我有个事要和你说……”   “是关于大嫂的……”   隔着屏幕,都能看到对方的小心翼翼。   俞适野托腮片刻,在人坚持不懈地给自己发了半个月的消息后,第一次回复:“他是你温哥。”   对方秒回,一个感叹号跳出屏幕,似乎代表着被回复的主人惊叹的内心。   紧接着,两个视频先后传送过来。   俞适野点开第一个,发现这是在拍摄一家咖啡店的内景,咖啡店的墙壁上镶嵌有许多屏幕,每一个屏幕都变幻着不同的设计图景,图景的右下角,均有一个标记:   齐纶,温别玉。   俞适野明白了。   原来是联名设计。   看完第一个视频,再点开第二个的时候,俞适野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所以,当他看见温别玉和齐纶坐在一家清场了并摆有许多鲜花的咖啡店里头的时候,他一点都不意外。   他看了两眼,关了视频,再往下拉拉,发现赵景修这个话唠还在发消息。   “俞哥,我跟你讲,有个人正在用很老土的方式追求温哥,但我看温哥被他弄得烦不胜烦一脸厌倦,这小子肯定没戏!”   “为什么你会在现场?”俞适野发出灵魂疑问。   “嗨,这就是天达广场,我家建的。我路过家业时顺势看了一眼,没想看到大新闻了。”   “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你要天天给我发消息?”俞适野继续问。   “……现在是问这个的时候吗?”赵景修都迷了。   “你说呢?”   俞适野反问一句,他的思路无比清晰,齐纶不足为惧,显然已经将自己作到死亡边界线,那么值得注意的,当然是正和他发消息的赵景修了。   微信那头沉默片刻,赵景修发言了:   “……自从上次的事情之后,我爸剪了我所有的卡,想要拿到钱,就只能去做他说的事情。俞哥,看在我这么诚心诚意认错的份上,你就在他面前为我美言几句?”   “要不然,”俞适野回复说,“你先让你温哥在我面前为你美言几句?”   ***   时间回到半个小时前。   温别玉刚刚到达齐纶的所说的地点,这是一家商场内部的咖啡馆,咖啡馆已经被包了场,齐纶正坐在咖啡馆的正中央,双手虚虚交握,陷入一种沉思之中。   温别玉走上前去:“师兄。”   齐纶这才惊醒:“你来了,坐。”   温别玉没坐,他看了看周围,选了个靠窗的位置,窗外就是人流,这样比较不奇怪。   “我们坐到窗边去吧。”   齐纶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微带嘲讽的笑容,却没有多说什么。   “好。”   两人换了位置,从幽静的室内来到喧嚣的窗户。   温别玉给自己点了一杯美式,很苦,苦得没滋没味。   齐纶同样点了美式,他似乎喜欢这种味道,惬意地喝了一口后,放下来:“还记得我准备向你告白的咖啡店吗?”   温别玉保持沉默。   齐纶也不是非要对方有所回答:“七年过去了,那家咖啡店已经倒闭了,所以我包了一个新的咖啡店,让他们做了一些改造,改造成当年的模样。时间真的很久了,我比国家的一个五年计划还多等了你两年……”   “师兄。”温别玉皱起眉头,“你找我来是要说这些的吗?”   “我知道你不耐烦。”齐纶半释然半理智的说,“我也确实像昨天电话里说的那样,准备放手了,但在放手之前,你就不能看在我等了你七年的份上,等我半个小时让我说话吗?”   温别玉只好沉默。   于是齐纶继续说,他清清楚楚,还原了当时的场景。   “当年,在那家咖啡店的玻璃窗内,我看见过站在马路对面的你。”   盛夏的阳光恣意地焦灼着大地,车流的铁壳几乎要融化在蒸腾的热气之中,狭小的马路被来往的车辆挤得满满当当,但在车辆的间隙里,他还是看见了马路对面的人。   自己等待的人。   红灯轻巧跳向绿灯,一道看不见的铁闸落下,拥堵的车流如被拦腰截断,露出沥青马路上洁白的斑马线,人群向马路这边行来,人群中他等待的人,却最终反向消失。   “我知道你之前谈过一场恋爱,但你从美国回来以后,你的情绪很不对,我以为我终于有机会可以带你走出来,我邀请你来咖啡厅,你答应了……我直到如今都不明白,为什么你要在最后一刻离开;我直到如今都在想,如果那一回,我不是坐在玻璃房里看着你离开,而是追上前去拉住你,我们现在的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当然,”他最终自嘲似地笑了笑,“时间不可追,现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是,那时候我确实觉得我应该接受一些新的东西,但……那是我一晃而过的错觉。”温别玉说,“对这一点,我很抱歉。”   齐纶接受了这一句道歉,他不再说这些,转了话题:“为什么要戴戒指?”   “你指什么?”温别玉眉间拧出了一道刻纹。   “七年前,你离开咖啡店之后,等我们再见面,你手上已经戴了一枚戒指,你告诉我,你结婚了。但这七年来,你从未让我看见过一次你的丈夫。上一回去KTV,你的员工也不知道你之前的丈夫,还把几个月前才和你假结婚的俞适野误认了……这样多的信息,我还不能猜到你是为了拒绝我,才戴上戒指的吗?”   “师兄,你误会了。”温别玉明确说,“戒指不是为了拒绝你才戴的。戒指是因为……我终于明白了我自己的心。”   齐纶在等着他,他在等待另一个人。   齐纶将等待摊在他面前希望他感动,而他,他将等待藏在心里,宝贝地不给人看。   许多茫然与错愕在齐纶脸上滑过,他显然不理解温别玉的话,他说:“就算你心里有另外的人,那为什么最后你选择的是俞适野这样的人,而不是我呢?”   “‘俞适野这样的人’?”温别玉喃喃着重复了一遍,他深吸一口气,耐下最后的性子,“师兄,你不了解俞适野,俞适野很好,我希望在我们的谈话中,你不要将他扯进来……”   “我看不出来。”   最后的耐心消失了,温别玉挑起了一点笑,薄薄的笑像冰凉的刀锋。   “那师兄觉得自己很好,是吗?师兄说你等了我七年,七年前,我已经戴上戒指,明确地告诉你,我结婚了。你依然等我,你想要撬一个已婚男人的墙脚吗?这到底是我拒绝得不够彻底,还是你沉浸在自我感动中不可自拔?”   “师兄,我怜悯你,厌烦你,唯独不爱你。   “你将你的等待加诸在我身上,希望我伸手去接,可你的等待只是一块巨大的石头,粗糙,黝黑,没有美感,它压在我的背上,除了疲惫和吃力,我从中找不到一丝优点。”   后来见到了俞适野,他再说出“前夫”,因为不愿认输,不愿承认九年之后,他依然爱他。   或许也不止如此吧。   还因为他不想让这场等待变成俞适野的负担,这是他的选择,他的决定,不应由别人来负担。   温别玉转了一下手上的戒指,尽管戒指不一样了,可套着的感觉是一样的,小小的戒指套着他的手指,同样套着他的心。   这份等待,包裹着我曾得到过的最美的爱,我时常从心中取出它将它观摩,看它的形,看它的神,看它每一处人工所不能仿造的美。   它是美丽的,也是痛苦的。   它也有尖锐的棱角,也曾将我的心割得鲜血淋漓。   但无论如何,我将它小心地密藏在心灵最深处,与它相伴相眠。   它是我此生都想守候的瑰宝。   一切虚伪的掩饰被撕开,露出藏在其下的真实。   齐纶的无数想法,汇聚成一道疑问:“你到底喜欢俞适野什么?”   温别玉收敛了情绪,他本来就不是这样外露的人,也不会告诉齐纶真正的理由。   “他长得好。”温别玉随手捏了个无法被反驳的说法。   “长得好。”齐纶嗤笑,他最终说,“你知道吗,俞适野就是个花花公子,他最近和一个叫滕宣的明星打得火热,都闹到他妈妈拿钱去找滕宣,让滕宣离开自己儿子的份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玉玉心肝宝贝儿[心]。 第三十七章   “……你说什么?”温别玉有点迷惑, 根本不理解齐纶的话。   “你从过去就没有看微博的习惯, 果然不知道这些事情。”齐纶对温别玉这个态度也不意外,他打开手机微博,将微博热搜给温别玉看, 接着忠告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和俞适野假结婚, 但你自己注意点,俞适野就是那种玩世不恭的富家子弟, 他们这样的人,是不懂感情的……”   温别玉并不去看微博。他的目光停留在齐纶身上,他已经忍无可忍, 冷冰冰说:“齐先生, 俞适野比你以为的好得多,而你比我以为的差得多,我现在倒有些庆幸, 至少这么多年来我都没有瞎了眼——我希望我们的见面到此为止, 如果你再来找我,可能需要和我的律师谈一谈。”   他说完了,不想也没必要再齐纶身上浪费时间,于是起身,快步往外走去, 走路的过程中, 他从怀中拿出手机,下载微博, 注册账号。   他走得快,又在低头看手机,来开咖啡店玻璃门的时候没有注意,撞着了一个倚在玻璃门上拿着手机的人。   温别玉顿时回神,想要道歉,但拿手机的人比他慌张得多,手里头的手机没被他撞掉,倒在看见他抬头的时候一哆嗦,掉了。   掉瓷妆上的手机弹射到温别玉脚边,手机屏幕上的内容,也直接出现在温别玉视线里。   那是……   他和齐纶坐着聊天的视频?   温别玉的眉心打了个褶皱。   “温,温哥,你听我解释,我可以解释……”拿手机的人说话。   “……”温别玉。   他抬眸,认真看了眼留寸头古铜皮肤的人。   不好意思,你是谁?   碰面的插曲并没有持续太久,现在的温别玉没有任何探究陌生人的兴致,他礼貌地冲站在面前的寸头笑了笑,捏着自己的手机,绕过去,随意找了个附近的休息处坐下,打开滕宣所说的热搜,很快看见:   #滕宣#爆   #滕宣被包养#   #滕宣俞适野#   温别玉点进那几条TAG热搜,越看脸色越沉。   温别玉不使用微博,也不追星,对这些完全不了解,但只要能够理智的以看新闻的视角去看这些热搜内容,就能非常快的发现——这沸沸扬扬的传言的真实性,一点都不高。   网络上并没有任何俞适野和滕宣的亲密图。   唯一能搜索出来代表“证据”的照片,甚至是分开的两张单人照,俞适野一张,滕宣一张,非常之可笑。   而网上的绝大多数人里,也有察觉到不对劲的,质疑这个消息的,但更多的还是事不关己的闲聊,真真假假的调侃,俞适野突然变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谁都可以居高临下的品评两句。   他越看越生气,喉咙里像含了根鱼刺,硌着,想吐,却摸寻不着,吐不出来。   温别玉的脸色不太好看,明亮的瓷砖倒映出他严肃的面容。   正在这个时候,身前又传来别人的声音。   “温哥,你不要慌,你看,俞哥连我都拒绝了,还会包养这些明星吗?不可能的!”   温别玉再度抬头,他发现说话的还是那个古铜皮肤的寸头,寸头正站在几步之外,一边窥着他,一边窥着他的手机屏幕。   他终于开口:“不好意思,请问你是?”   寸头笑得有点复杂:“……赵景修。”   温别玉终于知道这个人是谁了。他默不作声,站起来就要离开。   赵景修连忙将人拦住:“等等温哥,我们话还没说完——”   温别玉停下脚步:“你想和我说什么?”   赵景修小心翼翼:“俞哥不是这样的人?”   “除了这个呢?”   赵景修觉得自己正被面试,成败在此一举,他绞尽脑汁:“这种空穴来风……不对,这种听风就是雨……也不对!唉,像俞哥这种又有钱又有颜的人,肯定是小明星想要嫁入豪门,这样温哥,我发动我的那些狐朋狗友,帮你打听打听真实情况,看那个小明星到底是怎么贴上来的,好吗?”   温别玉站住了脚步,思索片刻,认真点头:“好。我很在意这些,麻烦你帮我查一查。”   赵景修受宠若惊,就差拍胸脯保证了:“没问题。”   接着,温别玉给俞适野打了个电话。   电话的等待音就像心电图上曲折的波纹,上,下,上,下……   这件事情俞适野九成九不知道这件事,十成十对滕宣没有意思,正因这样,他的心里像开了罐辣椒酱,连吃半罐,怒火旺盛。   我的孔雀,又在一漏眼的时间里,被人拔尾羽了!   ***   俞适野接到了个电话,电话里,温别玉问他现在有没有空,自己能不能过去。   实话说,接到这个含义不明的电话的时候,俞适野还挺担心的,他了解温别玉,知道对方不是那种会在工作时间随意旷工,跑来找自己的人。   肯定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俞适野惦念这一点,算着时间,直接来到公司底下等人。   站在前台的小姐姐本来挺闲适的,一眼看见老板,吓得背脊都挺成了一条直线,整个人笔挺笔挺地站立着,像座直直砸在这里的雕像。   俞适野看了两眼:“不累吗?”   小姐姐:“不不不,一点也不累。”   俞适野又说:“可以放松一点。”   小姐姐:“我很放松,老板放心!”   他们说话的间隙里,自动玻璃门滑开,一个人走了进来。   小姐姐赶紧打叠起最职业的微笑:“您好,请问您是——”   “他是公司的二老板。”一句话自旁边插过来,同样插过来的,还有俞适野。他走上前,迎接温别玉,“到了?”   “什么叫做公司的二老板?”温别玉压低声音问。   “大老板底下那一位,不就是二老板吗?我觉得我的形容还是挺准确的。”   “……你说这话的时候,真的没有更深层次的含义吗?”   “你猜~”   说话的两人相邀着往电梯走去,站在前台的小姐姐笑容渐渐消失。   冷冷的狗粮在嘴里胡乱地塞……   她眼睁睁看着这两位消失在电梯门中,从兜里掏出手机,悄悄发了条消息。   “重大警情:二老板驾到!”   “二老板是谁?[黑人问号脸]”   “老板娘:)”   小姐姐回复完这一句,群,火爆了,八卦,是人类的天性。   “滕宣的事情发了,老板娘来兴师问罪了吧!”   “我一直觉得老板和滕宣的消息是假的,难道是真的??老板得多想不开,他长得比滕宣好看得多啊啊啊,就算真上床也不定谁更吃亏,何况包养——”   “我们老板真是一个被总裁事业耽误的娱乐圈玩家。”   群里同事大发感慨的当口,小姐姐左右看看,没人前来,又拿指头戳戳屏幕,再回复大家一句:“一个令人心酸的消息:老板娘也长得比滕宣好看。”   消息才刚发出,前边传来道声音。   “外卖到了,请签收。”   小姐姐吓一大跳,赶紧抬头,发现外卖小哥把自己车上的大箱子都扛进来的,打开箱子,一份外卖,两份外卖……一排外卖,挨个往外搬。   “这是?”小姐姐有点懵。   “一位姓温的先生点的下午茶,指定送到这里来。”外卖小哥拿单子给人看了看,“我没跑错吧?”   一点儿也没有错!   小姐姐疯狂戳屏幕:“还有第三个消息:老板娘给全公司的人都点了一份下午茶!”   片刻静默,有人吹响冲锋的号角。   “组团打卡看老板娘,来的走起!我第一!”   ***   进了电梯,再来到办公室,俞适野这才关切问温别玉:“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温别玉:“是出了一件事。”   俞适野已经摆好了倾听的姿势:“说出来我帮你参考一下。”   “关于你的事情。”他说了这句话,掏出手机,点开微博,把那些关于俞适野的消息,全给俞适野看。   “……”   “???”   俞适野挨个看完,纳闷了。   “我什么时候见过这个人?”他仔细想了半天,终于想起不久前的企业展会,“可能是在一次企业展会上,我和他碰过一面。除此以外,应该没有了。现在的媒体真是不诚心,要说我包养他,好歹拍到我和他一起吃饭,或者进入共同酒店,拿着两张单人照,糊弄谁呢?”   “不止提了这个,还说你妈妈拿钱买滕宣离开你。”温别玉补充说。   俞适野听得一愣,又翻了翻微博,还拿关键词搜索一下,但什么都没有搜到:“连这个都传起来了……是谁说的,有照片吗?”   “我没有搜到。”温别玉说。   俞适野停下搜索的手指,心里基本有了谱,明白是谁做的,谁又默认了。他对这些事情并不是很在意,但看看温别玉耿耿于怀的表情,一笑而过似乎也不太合适,嗯……   俞适野装模作样又看了看微博,突然对温别玉说:“我觉得有点奇怪。”   温别玉精神一振,以为俞适野看出了端倪:“哪里奇怪?”   俞适野:“你为什么不吃醋呢?”   “……”温别玉茫然地发出了疑惑音,“嗯?”   俞适野对温别玉招招手,让温别玉过来坐下。接着,他环住了坐过来的人,指着微博上的留言说:“你看,这么多人言辞凿凿地说我和滕宣有一腿,你就一点不吃醋吗?”   “……不是假的吗?”温别玉问,他光顾着生气了,真的没想到吃醋。   “就算是假的,也不妨碍你吃醋啊!”俞适野理所当然。   “那你想要我怎么吃醋?”温别玉似乎跟上了俞适野的思路。   俞适野思索片刻,背脊一松,靠在椅子上,提了一件事:“还记得我们刚上大学的时候,不同系,不同寝,连课表都不一样,好在还可以选修同样的公共课……”   不说还好,这样一说,温别玉也想起了初上大学时候的情况。   选了不同系的两人分不到同寝室,想要更多的在一起,只能选择同样老师的公共课,在温别玉打算做个课表和俞适野一起上课,但在行动之前,一向不太爱搞这些的俞适野已经拿了张全新的课表来到他的寝室,很认真的告诉他:“我们就按着这个课表来,我算过了,按照这个课表,我们一天能在一起至少十二个小时,和高中时候差不多。”   后来他们按照课表选了课,上课下课一起行动。   可换了个地方,换了一批同学,不免有些人会不知不觉地凑进来……   温别玉:“你身旁又多了很多莺莺燕燕。”   “长得好看真的很令人苦恼。”俞适野也叹了一口气,又说,“而且不要说得你一点都不招人,也有很多人是冲你来的。”   他说完了,看着温别玉,确信温别玉和他想到了同样的事情。   入学之初,俞适野对聚集在身旁的人烦不胜烦,温别玉同样如此,俞适野向温别玉抱怨了,温别玉当时没有说话,可是半个月后,在学校的迎新舞会上,温别玉成了舞会领舞。   同性可婚的政策刚刚通过没几年,社会上的主流观点依然是男女一起才是天性。   温别玉做出了一个创举,灯火璀璨,万众瞩目中,他没有邀请女性跳舞,而是穿着最正式的礼服,分开一个个已经变成了不重要的虚影的同学,径自走向俞适野,伸出邀请的手——   他的手被牢牢抓住。   俞适野抓着温别玉的手,放在掌心摩挲两下,撑开对方的手指,扣进去,露出一抹笑。   有点坏,有点狂,还有许多许多的灿烂恣意柔情蜜爱。   他对温别玉说:   “那时候,你向我走来,就像摩西分海。你让我倾倒。”   那天晚上,吊在礼堂上本该璀璨夺目照亮整个礼堂的水晶灯,也黯然失色。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们的身上。   而他的目光,只在俞适野身上。   他在心中回答俞适野。   不,让人倾倒的是你。   “后来……”俞适野想到了一件事,低笑了一声,“你还记得吗?”   温别玉当然记得。   一场舞跳得心潮澎湃,乐声方歇,两人就一同挤出了礼堂,藏在学校密密的树林之中,热烈的火焰在身体里乱窜。   夜色合拢下来,浮光倒映着水光,水光投射入林间。   淡淡的浅紫鹅黄,分散在树林中,为夜色天上几抹彩光。   温别玉的背抵在树干上,酥软的身体靠着这样才能撑住,记得自己说了这样一句话:“我们……要去开房吗?”   “不去!太简陋了!”俞适野忍着欲望,磨着牙说,“我已经在物色房子了,还没看到合适的,你等我把房子租好!”   然后,他们在此喁喁半天,俞适野搂着人,把人送回寝室,自己才回去休息。   温别玉心头有了一点热,俞适野总能在他心里随处放火。   俞适野又沉思:“如果所有吃醋最后都吃到床上去,倒不失为一种好习惯……”他左右看了看,可惜道,“当初装修的时候,怎么没有想到在办公室里弄个卧室呢?”   温别玉不得不打断一下:“俞适野,你是在说本子情节吗?”   俞适野不否认:“你可以这样认为,害羞了?”   温别玉不服输,当场吐槽:“都本子了,哪里还需要卧室。”   俞适野明白温别玉未尽的话,目光随之落在沙发上,更加惋惜:“沙发太窄了。”   温别玉抬起手,指腹擦过俞适野的领带,帮人慢慢把领带挑开来,一本正经的说:“办公室本子情节,不就是只需要一个办公桌,人藏在底下……”   俞适野竟觉得自己输了。   不行,我得再说两句时髦的,办公室还能干什么?   他酝酿着,突然敲门声响,秘书在外头说:“俞总,我有报告——”   同一刻,俞适野眼前一花,怀中的人兔子一样跳走了。 第三十八章   俞适野朝温别玉看去, 看见人一跳就跳到了办公室里的沙发上, 还是距离自己最远的那个沙发位,两腿并拢,两手下垂, 坐得别提多一本正经了。   “……”   他按捺心情,抬手整理了下衣服领子和松掉的领带。但温别玉的手总有些魔力, 被他挑开的领带老是系不好,俞适野系了两下, 烦了,索性扯下来,丢在桌上, 扬声叫道:   “进来。”   闭合的门被推开了。   捧着文件进来的秘书刚刚踏入, 就看见俞适野一脸不耐烦地解开衣领处的两颗扣子,那种不经意流泻出来的魅力,简直如洪流一般使人窒息。   不行不行, 我是有男朋友的人!   最重要的是, 长得完全比不上老板娘……   秘书心中垂泪,脸上可公事公办了,她拿着已经翻好的文件,挨个放到俞适野面前:“老板,这些都是要您签字的。还有这个——”   她额外抽出了一份, 置于其他文件之上。   “是市场规划部的经理发来的, 让您务必看看。公司里新开创的租房业务,已经占用了大量的现金流, 规划部的建议是进行一定程度的改变和收缩规模。”   公司里新开创的租房业务就是嵌入小区型分散式养老公寓模式。   自从发现有一批年轻人入住老年公寓以后,俞适野将租房撤出,进行了更为严格的入住人员的年龄监管之后,再重新上架。   但这一次,房子在租房市场明显遇冷,只有一成不到的房源被人租走,大量的空置让公司的现金流扎扎实实的被压在那里,这中间的亏损,不是简单的账面上的支出数字,毕竟这笔钱如果不用于租房业务,就能够再度投入生产线,扩大产能,完成订单,生生不息的攒取更多的利润——   俞适野是公司的老板,这个公司是他一手创建的,他当然知道怎么样赚钱。   他看了下文件,合上,一抬眼间,正对上几个站在门外,手持各种报告,一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向秘书汇报,目光却老偷偷摸摸向门内的公司骨干员工。   这些骨干看的还不是他,而是坐在沙发上的温别玉。   俞适野扫上一眼,就明白这些人在干什么。   他在心里轻哼一声。   想看就光明正大的看,还鬼鬼祟祟,真是群怂货。   俞适野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对温别玉说:“难得来一趟,带你逛逛我公司,走吧。”   温别玉和秘书以及外头的骨干一样,有点蒙,不明白俞适野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这句话。   但这俞适野的公司,俞适野说了算。   温别玉从沙发上站起来,还没怎么动,就被俞适野拉了手,扣到自己身旁来,施施然往员工工作的地方走去。   他名为带人逛公司参观员工工作,实则对工作的员工实施开屏大法狗粮攻击,来来回回,直炫耀得每一个格子间的员工的目光都集中到自己和温别玉身上,才停在正中央的地方,宣布说:   “来,大家见一见我爱人,你们的二老板。”   员工很给面子的鼓掌,齐声招呼:“二老板好!”   俞适野又说:“今天二老板给你们带来了个福利……”   大家都知道,现在正在吃的下午茶嘛!   俞适野甩个响指:“放你们半天假,回去休息吧。”   全体员工:“!!!”   全体员工:“二老板万岁!!!”   欢欣雀跃的集体呼声中,俞适野拉着目瞪口呆,有点跟不上节奏的温别玉走了两步,突然杀个回马枪,再问大家:“怎么样,我和他般配不?”   疯狂的掌声响起来!   员工们:“再般配不过!”   从现在开始,大家都是CP粉!   欢呼消褪,人群散开,提前下班的员工们都走了,前一刻还喧嚣的办公楼内,现在只剩下俞适野和温别玉。   俞适野对人说:“浮生偷得半日闲,我们也早点回家,享受下二人空间。”   温别玉看看俞适野,笑了:“好,走吧,俞幽王。”   俞适野似模似样叹息道:“我又能怎么办呢,都怪温褒姒太撩人了。”   ***   下了楼,就是停车场,就是进了停车场里,俞适野也没有放开温别玉的手。   他悠闲和人商量晚上的行程:“今天空闲多,我们可以回家吃个饭,晚点你还有工作吗?如果没有的话,可以一起去健身房锻炼出汗。我们是不是很久没有一起去看电影了?正好最近上了一部爱情片……”   温别玉耐心地听着俞适野的轻松自在的话。   人或将走向伟大,而生活总归于平凡。   平凡,自在,快乐,闲适。   简简单单。   他正要接上,眼角的余光突然看见一道躲在柱子后边的黑影,那是……?   温别玉不太确定,但他瞬间警惕了起来,他的脑海里有了一点猜测,他决定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测,于是收回要说的话,一扯俞适野,在对方奇怪地看过来的时候,凑上前去,将人亲吻。   俞适野都被这突然的投怀送抱给弄愣了,他的手抬起来,要抱不抱,总觉得现在的温别玉开放得有点反常,不符合他嘴强王者的属性。   温别玉却一直在注意着角落的人。   当他看见自己亲上俞适野后,那人从怀中掏出手机对准他们的时候,他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当下一冷脸,将俞适野扯到身后,自己大步走向偷拍的人,抓住对方没来得及收回的手,眉头打个疙瘩说:“狗仔?”   “我不是!我就只是——”狗仔立刻否定,话到一半却卡壳了,显然在急切之间想不到辩解的词语。   温别玉不听他说话,明确警告道:“你在侵犯我和俞适野的隐私权,不想收到律师函,最好把你手机里的照片全部删掉。如果有一张半张俞适野的照片流到网上去,我绝对跟你清算到底。”   有些人能惹,有些人不能惹。   狗仔秒怂,当着温别玉的面,把自己手机里的照片删掉,灰溜溜地走了。   温别玉一直看着对方离开地下停车场,还没回头,一阵鼓掌声在旁边响起,不知什么时候,俞适野走到他的身旁。   “好好的,鼓什么掌?”温别玉问。   “欢迎我的将军凯旋归来。”俞适野理所当然赞美道,“是怎么发现他不对劲的?”   “藏在柱子后边一路跟着我们,看着就鬼鬼祟祟,故意亲你一口,果然试探出来了。”   “嗯……”俞适野沉思,“其实你可以用非亲吻的方式试探一下的,突然这么开放,真是不像你,把我都搞呆了。”   温别玉才不承认那一瞬间自己除了亲吻,什么也没有想到。   两人继续走向车子,中途俞适野给保安部门打了个电话,语气不是很好的让他们仔细排查一下公司周围,把身份不明的人全部清扫出去。   等电话结束,两人也进了车子。来到了私人的空间,一路不语的温别玉才轻哼说:“你的人都是我的,还不让亲一下吗?”   正启动车子的俞适野噗地笑出来:“行行行,我坐这儿,你想怎么亲就怎么亲。”   温别玉斜了人一眼,没有亲,而是在车子上寻找片刻,找出一副口罩来给俞适野戴上。   俞适野:“干什么?”   温别玉:“以防万一,这样别人就看不见你了。”   俞适野有时觉得温别玉没有醋劲,有时又觉得温别玉的醋劲大得出奇,可能是薛定谔的醋。他故意撸起袖子,露出胳膊,调笑道:“看不见脸,也看得见我身体的其余部分。”   温别玉大方说:“只要看不见你的脸,就算看光你的身体也没有关系。”   俞适野觉得这话很不对劲,他思考许久,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当初我在泡澡你殷勤的给我贴上面膜的原因?你觉得只要我把脸遮着,就算跑出去裸奔也无所谓?”   “……”温别玉,“这不是我说的,是你自己总结的。”   俞适野微微一笑,风度翩翩:“等到家你就完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   温别玉:“我投降,投降还不行吗?”   “哦?还给别人看我的身体吗?”   “……都是我的,不给别人看。”温别玉补充,“这是法律的规定。”   ***   提前放假的翌日是休息日,俞适野本该在床上舒舒服服地和温别玉睡个懒觉,但中途他接到了个来自俞汝霖的电话,电话里,俞汝霖说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同他谈。   虽然很不耐烦,俞适野还是动作轻柔地起了床,简单漱洗一下。   出来的时候,温别玉睁开了眼睛,但没全醒,顶着头比正常情况下蓬松得多的头发,睁着眼迷迷糊糊地看人。   本来不想打扰人睡觉的俞适野脚步一顿,走到床边,梳理下对方的乱发:“醒了?我要出门一趟,中午会回来吃饭,难得周末,再睡一会吧。”   温别玉抓住五个字,“中午会回来”。   他安心了,乖乖点头,遵循本能,重新倒下去,闭眼睡觉。   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之后,俞适野来到了俞汝霖的别墅,那是独立城市之中的花园别墅,别墅颜色轻盈,墙体粉白,再饰以浓翠的绿意,让人轻而易举地忽略墙下的砖石,是如何的原始与冰冷。   如同这里的主人。   他进了大厅,见着了俞汝霖。   哪怕休息日,哪怕在家里,俞汝霖也穿得一丝不苟,衬衫的扣子一路扣到最上一个,发胶将每一缕头发牢牢固定。他正在餐桌前吃早餐看报纸。   俞适野拣了对面的位置坐下。   长长的餐桌一如谈判桌,桌首坐着俞汝霖,桌尾坐着俞适野。   俞适野率先开口:“找我来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俞汝霖收起报纸,报纸抖出一阵簌簌声响,像一串刀片被串成了辣椒串,再彼此碰撞后产生的声音。   “你最近在搞分散式养老公寓?”俞汝霖说,“这东西不赚钱,收了吧。”   俞适野蓦地笑了。   不意外,真的不意外。   是俞汝霖认为重要的,会找他来说的话题。   只是他心底总有一些微弱的期待,期待俞汝霖会说的是别的事情,比如他妈妈的事情。   就像濒死的人,死撑着吊一口气,盼望在苟延残喘的最后,还能吃到那心心念念的灵丹妙药。   可惜世上总多是沉疴难起,难得有妙手回春。   自菱格窗户射入的光一道接连一道,轻柔地垂下来,冷漠地垂下来,重重遮拦在父与子间。   ***   温别玉再次从梦中被吵醒,是因为手机传来了提示音。   他皱着眉,睡意昏然地朝屏幕上看了一眼,下一瞬既睁大眼睛。   赵景修发来消息,消息中说……   等温别玉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驱着自己的车子,一路开到了俞汝霖的别墅前。他匆匆洗了把脸,随便套了身衣服,早饭没有吃,仪容没有整,就这样呆在别墅的大铁门前,被保安拦下来询问:   “有预约吗?”   没有预约。   温别玉双手紧扣方向盘,于长长屏息之后,重重松气。   他的嘴角微微挑起来,挑出一个略带自嘲的弧度。   虽然时隔九年,但每一次来这里,好像都挺狼狈的。   再狼狈,也要进去。   温别玉的手摸向手机,打算给俞适野打电话的同时,一辆红色法拉利缓缓驶到旁边,车窗降下,许音华微带诧异的脸出现在车中。   “……小玉?”   温别玉同样意外,还没进门,他要找的人就出现在眼前。   没等他说话,许音华已经冲保安说:“开门,这是适野的爱人。”   保安连忙答应,闭合的铁栏杆敞开,温别玉的车子和许音华的车子先后驶入花园,接着,温别玉下了车,看向同样自车中下来的女人。   “夫人。”   许音华的脚步轻轻一顿。   她侧头对温别玉说:“你要找汝霖的话,他现在应该正在吃早餐,吃完之后,会有十五分钟的时间见你。”   温别玉:“我是来找您的。”   听了这句,许音华似乎也不意外。   她足尖一旋,贴在小腿的鱼尾裙掀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又驯服地贴在那双笔挺的腿上。她穿着一双高跟鞋,那高高的鞋跟让她像战士一样直面温别玉,问:“什么事?”   “是和俞适野有关的事情。”温别玉对着许音华,一字一句问,“既然滕宣是您的情人,当事情曝到网上的时候,为什么要俞适野替您背?”   这是温别玉刚才从赵景修处得到的消息。   真正被拍到自滕宣酒店房间里出来的,是许音华。   和滕宣有关系的,是许音华。   最开始在网上被人质疑的,还是许音华。   但非常快的时间里,有幕后的手操纵舆论,直接将俞适野扯了出来,作为一个替罪羊承担了所有指向许音华的猜疑与指责,供人品评和议论。   许音华缄默片刻,勾出一抹冷笑。   “是我做的我不否认,不是我做的我也不承认。在网上操纵舆论的不是我。这一点,你虽然不知道,但小野知道……”   这个回答打乱了温别玉的步骤。   他先是错愕,错愕之后瞬间弄明白这中间的利益关系,反应过来,失声道:“你是说这些都是俞适野的爸爸做的,是他操纵舆论,掩盖了真相——”   许音华淡淡道:“冤有头,债有主,谁做的事情你找谁去。”   她似乎不太想在这里花费太多的时间,说完了这句话,就转过身,准备离开。   但背后的声音并没有停。在很短的时间里,又一个问题掷向了她。   “……事情不是您做的,但您默认了。您觉得,让俞适野替您背锅,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许音华的神色变得冷漠。   “小野也不在意的事情,要你来替他伸冤吗?”   “就是因为俞适野不在意,才要我来说。”温别玉寸步不让,“就因为他是你的儿子,所以他理应为你负担一切,包括名誉受损?”   “你又知道什么呢?”许音华轻声说,“小野如果不愿意,他就该自己去澄清,我没有拦着他,谁也拦不住他……”   “他不会澄清的。”温别玉说。   “你要替他代言吗?”许音华慢条斯理。   “因为他爱他妈妈。”温别玉冷冷说。   草坪上变得安静,许音华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这一刻,温别玉确信自己在对面的女人脸上看见了一丝愧疚,可愧疚一晃而逝,就像阳光下的初雪,消融得无声无息。   许久,许音华的声音在响起来。   她变得平静,冷漠一般的平静。   “我很感谢他今天为了承担的一切,但这并非我对他的强迫与禁锢。小野长大了。他该做出他的选择,我也会有我的生活……一个女人,如果她在家里得不到爱,那她就该出去找会爱她的人。她有这个资格。”   许音华转身离开。   她的背影依然直挺,依然雍容高贵,袅袅娜娜。   她身体力行地实践着她最后的自白,这么多年来,她在俞汝霖这里得不到爱,就出去换着不同的人,一个个爱她的人。   可温别玉只觉得荒诞。   她一面渴求爱,一面挥霍爱,明明憎恨着来自丈夫的漠视,却又似乎看不见亲生儿子对她的付出。   他突然抬手,揉了揉眉心。   他一直以为,俞适野的家庭很幸福,但是……他的目光转向了别墅,太阳下,别墅反射着苍白的光,如同他最初对这里的回忆。   温别玉曾来过这里一次。   九年前,那一夜后,俞适野自学校中消失,他惊慌失措,找了无数地方都找不到俞适野,最后来到俞适野的家,见到俞汝霖。   对方见了他,神色也是平静,平静中透着冷漠。   “你来找小野?小野不在家,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简简单单一句话,让他所有未尽的惶恐都憋回肚子里。   他握紧拳,低垂眼,看见杯中茶水里,自己茫然无能的虚幻面孔,于是,才握紧的拳头,也不得不无力松开。   ……   温别玉再度看向面前的别墅。   九年过去了,这一次,俞适野就在别墅之中……   他进了门,方才踏入,俞适野懒洋洋的嗓音就自里头飘出来:“……从刚才开始,您的所有重点我概括一下,差不多是‘你不好好赚钱你就是心理变态’,得了,我承认我是心理变态——”   温别玉出奇地愤怒。   他迟疑的脚步变得坚定,冲进去,厉声打断这一切:“你不是!” 第三十九章   来自门厅的声音让餐桌旁的两人一齐转头望去。   俞适野看见了温别玉, 下意识出了声,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个地方见到温别玉:“别玉,你怎么过来了?你……”   俞适野看清楚了温别玉的神色。   那是理智即将压抑不住火焰,火焰马上就要喷薄而发的表情, 这一表情针对的不是他,而是坐在餐桌旁的俞汝霖, 于是他一下子明白了:温别玉已经知道所有事情了。   “我——”温别玉开口说话。   “好了,别玉。”俞适野同样开口。他的声音比温别玉慢上一些, 恰恰好打断温别玉的话,更在同时将温别玉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对方的视线投过来,落在自己的脸上, 带着淡淡的委屈, 不是温别玉自己的委屈,是替他委屈。   他没有受伤,另一个人为他心疼委屈……这种感觉很好, 非常好。   俞适野的目光柔和深邃, 他自座位上站起来,走到温别玉身旁,在对方再一次开口之前,以手指抵住他的唇,制止温别玉的话。   “不气不气。”他和声安慰, 再将人环抱。   低沉的声音是一裘柔软的毯, 自肩披下,挡住四面的风霜雪雨。就像俞适野说的, 温别玉突然不那么生气了,他沉默地栽入俞适野的怀中,蹭了蹭。   “交给我,我会解决这些事。”   俞适野本来无意于这些事情,他不再关注父亲的目光,不再在意父亲的期待,于是也懒得花力气去辩解和对抗,父子维持着表面的感情,冷漠一如俞汝霖的冷漠。   但不在意之余,有一点是在意的。   身为男人,总不能让自己的爱人难过。   俞适野牵着温别玉的手,把温别玉带到餐桌旁,坐下。   坐下的时候,他注意到对面的俞汝霖。对方并未针对眼前的情况表露什么,脸上兀自带着一成不变的漠然。他连看也不看温别玉,目光径自落在自己身上,眼球里明晃晃是自己的影子,连这影子,都是单薄而片面的。   依然是俞汝霖在说话。   “既然你知道自己的错误,就要改正。你想做慈善,可以。但做生意无需和做慈善混合。赚钱的归赚钱的,花钱的归花钱的,不要总像个小孩子一样,连自己的目的都弄不明白……”   但这一次,俞适野打断了对方,他很客气地说:   “爸爸,这件事先放放吧,我们说点别的事情。之前在网上传得沸沸扬扬的我和滕宣之间的绯闻,是您授意的吧?”   “是我。”俞汝霖回答得很平静,根本不觉得这有什么。   “我想也是。”俞适野轻轻点头,“妈妈虽然交往了不少人,但这不是她会做的事情。能冒昧问一句,您做这件事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吗?是觉得老婆出轨,面子上下不来台;儿子花一花,倒是没多大事吗?”   “这件事给你造成影响了吗?”俞汝霖审视俞适野,“本来就是捕风捉影的消息,过几天自然消失得干干净净。这么一点小事,你也好拿来质问你的父亲?俞适野,我很早就对你说过,你该——”   “‘你该学得长大一点了’。”俞适野将俞汝霖会说的话重复出来,他觉得有些好笑,于是挑起嘴角,“爸爸,您觉得怎么样算长大一些?是赚很多很多的钱,却还是受董事会的控制,连自己想做的项目都不能彻底推行;或者是明明和妻子没有感情,却为了自己的面子与形象,为了不在老人眼中看见失望,所以捏着鼻子过同床异梦的日子……”   “俞适野!”俞汝霖勃然变色,“你就这样和你父亲说话?”   垂死的病人总是能够看清很多的东西,世界的虚伪和矫饰在他们面前逐渐无所遁形。有些人不顾一切地将之宣泄于口,而有些人选择沉默,选择将秘密带入坟墓。   不说话,绝不代表无话可说。   俞适野可以选择将这些秘密埋入地底,也可以选择再将它们从地底挖出来。   当他终于决定使用它们的那一刻,它们就成了他手中致命的枪械与毒药。   俞适野的眼中合着一层光,光里是薄薄的讥嘲。   “爸爸,我们只是在礼貌地互相讨论而已。显而易见,这些问题你不大答得上来,那么我就可以很明确地告诉您:真是抱歉,您这种的成功人生我一点儿也不想要。像我这种没有远见,心胸狭隘,不好好赚钱的儿子,现在对您只有一个要求。”   他轻言慢语。   “好歹我是结了婚拥有上市公司的人,为了我家庭的和睦,为了我公司的稳定,您是不是该就这次的事情跟我道个歉呢?”   “你的公司,”俞汝霖脱口就是冷笑,“那间小公司——”   “没错。”俞适野告诉他,“既没有俞氏集团的大批资金注入,也没有俞氏集团的大批股东入驻的,我的小公司。”   俞汝霖的脸倏然涨红,青筋从脖子爆出来,突突直跳。他开始愤怒,愤怒烧毁了他的冷漠和高高在上,他再也无法端坐在自己的宝座上俯瞰着儿子,他蓦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了!   俞适野还坐着。   他眼中薄薄的嘲讽已经变成了平静。   并没有必要生气,时间是在不知不觉流逝的,改变是在不知不觉发生的,当然连同力量的增减,时至今日,他已不再是在国外打工维持学费的孩子了。   俞汝霖终于会发现,当他再想要行使父权打压和控制俞适野的时候,他已无从下手。   因为俞适野再不需要依赖他,从他身上得到任何东西。   因为坐在对面的孩子,在不知不觉里,已经比他更加高大。   之所以今日才发现,只是因为俞适野对自己的父亲始终宽大,胜利者总是宽大的。   俞适野失笑道:“当然,您也可以不说。不过所有的权威和恩情,总在秤子上,用一次,少一点——别玉。”他对温别玉伸出手,“我们走吧。”   ***   两人一路出了别墅,俞适野坐进温别玉的车子,汽车发动,背后的房子连同背后的人,都被远远抛下。   车厢有点静,只有自日本求来的御守,在后视灯上晃晃荡荡。这些御守,俞适野一份,温别玉一份,同样的东西挂在不同的车子内,就产生了些冥冥的联系,隔得再远,也能感应。   俞适野看了御守一会,先打破沉默。他笑道:“本来不想让你看见这些的,不过纸总是包不住火,你现在看见了,也差不多能够猜到……我爸爸婚内出轨,我妈妈同样婚内出轨。这一件事是我爸先起头的,从这方面来说,我妈是受害者。我不知道她和我爸爸达成了什么协议,可能总归日子是要过下去的吧。”   俞适野淡淡地说,并不对许音华的行为做过多的评价。接下来他说到俞汝霖,他并不需要想,很简单便出口,也许这些话已经在他心中藏了很久:   “有时候我觉得他有点假。他既不想做一个好丈夫,但为了社会的眼光和奶奶的期待,还是去忍耐;他也不太想做一个好父亲,但出于无可奈何的责任和约定俗成的伦理,还是去承受。他永远在扮演别的角色,可又总是消极怠工。他演得不开心,观众看得也不尽兴……真是一出敷衍糟糕的话剧。”   接着是一段只有喇叭鸣响和车流喧嚣的时间。   光让物的影扑在挡风玻璃上,灰色的乱影对着车中的温别玉张牙舞爪,威胁恐吓。   阳光太亮,温别玉扶着方向盘的手有点发抖,他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再张开,可眼前还是乱晃着离奇的光线。   “俞适野,我……我记得,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同家里的关系很好,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发现的这一点?”   温别玉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很轻。   红灯亮起,他在被人按下了暂停键的车流之中,转看俞适野。   “……是在我们分手的时候吗?”   仓促的话撕开了心灵角落的垂幔,露出垂幔后边杂乱无章的角落。   过去的事情俞适野已经不再在意。可是发生过的的事情不会消失,曾经体会的绝望也还留下空洞的残骸……俞适野的目光浮动几下,重新沉稳。   他避重就轻:“是在我们分开之后,你别想太多。”   如果世界上还有一个人了解俞适野,那一定是温别玉。   他在对方说出这句话之后,眼见绿灯长亮,重重踩下油门,车子风驰电掣驶出去,快速灵活的穿行于密集车流的同时,也脱离了回俞适野家中的道路。   俞适野吃了一惊:“别玉?你在干什么?”   温别玉:“带你去一个地方。”   这句话后,温别玉闭紧嘴巴,车子依然开得飞快,两侧的景色飞快地更迭着,从陌生变得熟悉,最后,当车子再驶过一个拐角,驶过俞适野和温别玉共同考上的大学的时候,俞适野忽然有些口干舌燥。   他内心蹿出一个想法,可这个想法是不可能的,没有人会这样做的……   他否认着自己的猜测,然而车子还是在他记忆中的小区停下来。   温别玉下了车,拉住俞适野的手,一路带着人向前,直到一扇狭窄的门前。   狭窄的门,斑驳的漆,还有熟悉的门牌数字。   他从兜里掏出钥匙,钥匙插进锁眼,只差一旋,便能将房门打开。   两人都在这里僵了很久。   终于,温别玉将门旋开。   门打开,是时光扑面。   锅碗瓢盆,床桌椅柜,小小的房间里有紧凑的摆设,各归各位的陈列唤起了藏在俞适野记忆中的一幅幅画面。   “这是……”他的声音甚至带上了一丝无措,“我们当年租的房子……”   这是他们当年当年组的房子。   房子里有他们当年做的装饰。   这扇门之外,时间匆匆年轮增递,一切日新月异;这扇门里头,无言的家具恒久地固守最初的约定,如被封存于琥珀的虫蚁,千百年不改容颜。   分别后的很长很长时间里,有很多很多事情。   温别玉恍惚茫然或认真痛苦地做了,可说不出口,无法说出口。   他将自己藏在心中的匣子拿出来打开来,从中取出一样很宝贝的,摊在另一个人面前,低声下气,想以此交换些自己应该知道的秘密。   就算这秘密使人痛苦。   “俞适野,告诉我,是不是……”他喉咙发紧,“是不是那一天?”   俞适野的下颔绷起了,很肃然,很冷硬,他的嘴角抿得很直,直得好像这辈子都不会再开口说一个字。   可是温别玉同样坚持不懈的看着人,俞适野不开口,他就不挪眼。   对峙到最后,还是俞适野认输了,站在这栋最初属于他们的房子面前,他承认了。   “是。”   温别玉嘴里的那一天,是他们正式分开的一天。   俞适野想要回忆这一日,可记忆却擅作主张,随意的往时间的上游回溯一段,回到了更久远的过去,回到了事情发生的最初。   那是他们开学第二个月的月末。   夏日的气息还残留在十月份的天空里,还未休眠的虫鸟在窗外的枝梢上卖力地清唱,小小的房子里有盏明亮的光,屋子里的床还不够大,仅有一米五,需要他们相拥着才能睡下去。   可这是俞适野找到房子,是独属于他们的空间与家,家里什么都有,还有你心心念念随时想要见到的人。   窗外的一点喧嚣反衬了屋内的安静。   俞适野躺在床上休息,温别玉站在窗前讲电话,他正和爷爷通电话。   自上大学以来,他们已经接连回去了好几趟。   他们担忧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温别玉的爷爷和护工独自留在家中,过得不错,老人精神健旺,每一次他们回去,都会兴致高涨得拉着他们谈天说地,说过去的事情。   连着几回都是这样,温别玉总算稍稍将心放下,生活也跟着步入正轨,日常在学校,每一周到两周,必然回去看爷爷。   这一次,因为一项推不掉的学生会活动,温别玉打电话给爷爷,说了可能会迟一周回去的消息。爷爷在电话那头可不以为然了,说自己完全可以,叮嘱孙子好好学习,还让温别玉叫俞适野也别回来,难得的周末,好好在上海玩一玩。   等温别玉挂了电话,躺在床上的他翻了个身,伸手向温别玉要抱抱,建议道:“你回不去我可以回去啊,都回去了那么多次,之前也这样,这周就我单独回去陪他吧。”   “这,爷爷说不必……”温别玉有点迟疑。   “哎,你不要看老人嘴里说着没事没事,孩子孙子你们自由地去外界拼搏,实际上他们可和人在一起了。就是不好意思说。”俞适野托着腮,一针见血指出来,“可能觉得老了却想要人陪,总有些羞愧。”   温别玉被俞适野轻而易举地说服了。   “明天麻烦你了。”   “到现在还说这种话吗?”俞适野有些不满,一转眼又兴致勃勃,“如果你今天晚上主动,那我就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   温别玉看来的眼,是夜的眼,羞涩里常含着永远也看不腻的诱惑。   那天晚上,两人都很尽兴。   等到第二天,虽然俞适野真的觉得不必要,但温别玉还是抽出时间,将他一路送到人来人往的火车站中,站在安检外一直看着他,直到没入人群,消失不见。   可眼睛看不见彼此,还有手机。   俞适野掏出手机,一路和温别玉说话,直至随着人流上了回去的车,听车门关闭的一声噗嗤气音。   他坐在座位上,愉悦地和温别玉互发消息,惬意得连抬起眼看一下前方都懒得。   人总不知道生命的下一刻将发生什么。   没有人知道。   仅仅一天之后,温别玉乘坐同一班车回来了。   回来参加他爷爷的葬礼。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揭露分手的第二层理由。 第四十章   还是那个车站, 还是那个天气, 还是和昨日仿佛相似的急匆匆的行人。   可是今天和昨天不一样,今天和生命里的任何一天都不一样。   俞适野恍惚地站在车站的出口前,长长的昏暗的通道是蛇的内腔, 开启的出口则是其裂张的巨口。   天气还热,可俞适野感觉有点冷, 在其余人还穿着短袖的时节里,他买了风衣, 用风衣裹住自己。单薄的衣服似乎并没有起到挡风的作用,依旧冷,冷气穿透衣物, 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身体, 再化作冷汗,黏在皮肤上,如同结在冰上的霜, 刺得人微微颤抖。   他哆嗦着, 独自一人,等了许久许久,目光一眨不眨的看着出站口,终于在第一时间里看见了温别玉。   温别玉回来了!   一瞬间,巨大的惊喜击中俞适野, 他的脚只向前冲了两步就停下来, 他看见了温别玉的父母,于是无形的恐惧像杂草一样自地底钻出, 缠上他的脚踝,将他死死拖在原地。   极短暂的踟蹰中,两人的视线对上了。自车站中出来的温别玉看见了俞适野。他的脚步,似乎向俞适野的方向挪了下。   这个挪动被温别玉的父母拦住了,他们将儿子狠狠一拽,拽在身旁。   他们接了温别玉,往回走,漠然地同俞适野擦肩而过。   没有人再看向俞适野,温别玉的父母没有,温别玉也没有。   ……那是他和温别玉分道扬镳的最开始。   此后是葬礼。   葬礼结束的那个晚上,俞适野呆在自己的家里,他没有开灯,有点害怕光线,光线让他想到白天,让他想到晃动的人群,浓烈的烟雾,烟雾将那些人,黑色的,白色的人群,淡化了,扭曲了,融合在一起,棺木就从这些融合的烟雾中穿刺出来,直撞向他。   但屋子里还是有着光,恒定的一束光,是他手机的荧幕光。   一整个晚上,他的手机都亮着屏,屏幕都停留在温别玉的通讯界面上,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想要发消息,更想要得到消息,什么消息都可以,哪怕是来自温别玉的辱骂与诅咒。   然而什么也没有。   世界在一无所有里沉寂,屏幕是苍白的,它化成一张纸,飘荡着覆盖在他脸上,盖住他的眼,盖住他口鼻,掠夺走他自由呼吸的权利,让他陷入长久的窒息之中。   后来他们在返程的路上碰见了,他们意外买到了同一班次的车票,并在站台上看见彼此。   没有了温别玉的父母,没有了吊唁的亲戚,也没有了平静的被簇拥在鲜花怀抱中的爷爷,这里只有他们,和许许多多陌生人。   现实的阻拦没有了,换成虚无的阻拦。   看不见的东西横亘在他们面前,使他们在原地停留了很久,久到火车都在气鸣声中徐徐到达,久到站台上的人都上了车,只余他们两个,孤零零地站立着,久到列车员都从车厢中探出头来,呼喊着催促他们。   温别玉上了车。   俞适野也上了车。   他们坐在紧邻着的前后车厢中,俞适野明知对方就在前边,可他的身体像是被钉在了座位上,一步也挪不动,他就这样僵硬着,到达上海。   下车的时候,俞适野没有在人流中看见温别玉,也许是因为他回避着温别玉,温别玉也回避着他,所以才分明置身相同的位置,却看不见对面的人。   可拥攘的人潮会分开,逃避的空间会消失,当俞适野回到租住的小区的时候,他在小区的门口见到了温别玉。他们再度面对着面,无法面对,还得面对。   沉默变成了压抑,压抑之中,俞适野和温别玉一同在房子里吃完了晚饭。   那顿晚饭,俞适野一点味道也没有尝出来。   也许温别玉也没有。   沉默伴了他们一路,一开始只缩在角落,如今已经堂而皇之的占据了整个房间,挤压俞适野和温别玉。   晚饭之后,俞适野将碗筷收拾到水池中清洗,龙头被他开到最大,哗啦啦的水流声将包裹着房间的沉默撕开一道口子,俞适野在这个口子里大力地喘息着。   水声同样掩盖了些其他的响动。   当俞适野洗完碗,一转身的时候,他看见温别玉拿出一大堆衣服,放在床上。   白晃晃的灯光底下,是放在过道上的黑色行李箱,它就在温别玉的旁边,只要温别玉一伸手,就能将它抓入手掌,可他只是站着,呆呆地看着床上的衣服。   俞适野打了个寒颤,屋里的画面压在他心头,压得他陡然慌乱,慌乱中,他滑了手,碗碟掉在流理台上,声音有点大,惊动了屋子里的温别玉。   当对方看过来的时候,俞适野觉得温别玉要开口,他惶恐于对方即将说出的话,于是抢先说话,说出一个蹩脚的谎言。   “最近学校的功课和社团的活动都很多,我——我可能要在学校住一段时间,把事情忙完了再回来。”   有如永恒一样漫长的等待。   等待之中,惶恐屡次折叠,成倍递增,重重地压下来,压得他的心一路往下跌,在它跌进深渊那一刻,温别玉低声说了一句话。   那话如同特赦,将死刑变成死缓。   “……好。”   俞适野离开了。   他离开了屋子,到了小区内,没有离开,反而来到楼宇有窗的那一侧,仰着头,看孤独的月下的那盏灯。   灯里有熟悉的人。   他看了很久,一直到那盏灯也熄灭在暗夜里,才意识到自己应该离开。   离开了,往哪儿去?   那个晚上以后,俞适野在学校的宿舍住下来。   他开始噩梦,整夜整夜的噩梦,然后在最深的夜里惊醒过来,大汗淋漓地望着窗外的天空从黑变灰,从灰变蓝。   他开始头疼,精力涣散,持续性地感到焦虑和手脚发麻。   他依然上课,住的地方可以变,上课的教室变不了。两人始终在相同的教室,坐临近的位置,上一样的课程。   这大概是煎熬的生活里的一点解放,可解放总伴随着更深的煎熬。   他和温别玉的距离很近,越近的距离他越不敢放松。俞适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着不碰温别玉,不同温别玉说话,甚至不看温别玉——只在对方没有发现的时候,偷偷瞧着人。   这是他最放松的时候。   他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两人空隙,他觉得温别玉也许是需要一点安静的环境,一点独处的空间,也许安静了独处后的再下一秒,对方就会转过头来,对方就会同他说话。   说什么都行。   下一秒又下一秒,数不清的下一秒,温别玉还是没有说话。   过往的温情全变成了无言的疲倦,所有的生命与活力,都在被逐步的谋杀。他试图拯救,可无能为力。   后来他找到了一个办法,当半夜睡不着的时候,他就翻墙出学校,来到小区,站在楼底下,望着温别玉的窗户。   万籁寂静的夜里,那扇窗户还亮着。   他总是在底下没站多久,就能看见有影子出现在窗边。   他从底下看着温别玉,温别玉从上边看着他。   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是周一。   这天中午,他们在食堂里坐到了同一张桌子上,尽管四个人的位置里,他们斜向而坐,但这依然是回来以后的第一次,俞适野拿着筷子的手有点僵硬,他连续好几天没怎么睡着,每天走在路上,都觉得下一刻就要栽倒睡着。   但现在,这些都缓解了,俞适野像被打了一针兴奋剂,他的精神能够集中了,他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每一下都溅出无数雀跃与欢欣。   可惜高昂的情绪并没能持续太久,因为坐在另一边的温别玉无声无息,久久不动。   于是,雀跃变成了迟疑,欢欣变成了担心,俞适野握了半天的手,终于张开口。   他的声音被温别玉的声音覆盖了。   温别玉抬起眼,望向前方,他的目光虚无自俞适野身旁穿过,如同当初他在车站前,和父母一同路过俞适野。   他的唇色很苍白,张合之间依稀有些抖动。   他声音很轻,但咬字清晰。   他明确告诉俞适野。   “这样不好。我们分开一段吧。”   接下去的一整段时间里,俞适野都没有记忆。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从食堂中出来,不知道自己怎么离开学校,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家——位于上海的家,他爸爸的住所。   可能是想在无穷无尽的恐惧中找到一点安全的庇护,本能驱使他来到了这里。   他翻出钥匙,开门进去。   门内很安静,灯光都收敛了,像屋子里所有的佣人,都在夜里沉睡了,于是白日热闹的屋子,只剩下个空荡荡的壳。   他茫然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终于见到了一束光。   光在二楼,一点点,一丝丝,招摇着,吸引着,诱惑着俞适野,推开那扇未关严的房门,像打开潘多拉的魔盒。   散落了一地的衣物,暧昧的粗重的□□,熟悉的父亲,和陌生的女人,眼前激烈的一切,模糊了他过去的记忆,让他开始混淆现实与梦境。   直到俞汝霖走到他面前。   俞汝霖随意披了件衣服,走到他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他:“你今天怎么回来了?你的脸色怎么回事?你多久没睡了?”   “爸爸……”俞适野恍惚叫了一声,“她是谁?”   俞汝霖置若罔闻:“你下次要回来跟我说一声。你的房间有整理,看你脸色不好,早点去睡吧。”   “她是谁?”俞适野执着地问,他的思维很沉,身体很轻,他感觉自己要倒下去,又感觉自己要飘起来,他耳朵里的平衡器官好像失了效,旋转似的眩晕开始出现,他快要无法思考,只能喃喃地重复着同样的问题,“她不是妈妈,她是谁?”   俞汝霖不耐烦了,他平静的表情里出现居高临下,威严的神色中显露厌恶,他的声音像宏大的命令,轰隆隆从天空降落下来。   “你已经成年了,不要再像一个小孩子那样遇着什么小事都咋咋呼呼。”   俞适野费力思考着,足足几分钟,他终于弄明白了俞汝霖的意思。他说:   “爸爸,您怎么能这样……你背叛了我们……这让人恶心……”   被忤逆的家长变得阴郁,像上位者惩罚那些不听话从属一样,肆意抨击与鞭笞。   “俞适野,注意你同我说话的态度。你没有资格指责我,你从小到大的吃穿住行,哪一样不是在花我的钱?没有我,有如今的你吗?”   愤怒压将下来,甚至盖过了肉体的痛苦。   俞适野清醒了,他直视自己的父亲:“没有你,我也能够做很多事情。”   俞汝霖的轻蔑之中充斥着不以为然,他知道自己的儿子想要反驳什么。   “你说的事情是指你曾做出来售卖的电子玩具吗?你叫那‘创业’,你以为你可以成功,你觉得这可以给你带来一笔钱,至少是照顾温别玉爷爷的钱。”   他的声音一转,从轻蔑变成冰冷的否定。   “没有俞氏企业的门店,谁会让你做的东西进入商店;没有俞氏企业的货架,谁会买你做的东西,你以为的成功只是像藤蔓一样依托在你父亲这棵大树上偷取养分——还有温别玉,我早就告诉你,没有必要同温别玉搅合在一起。”   俞适野哑口无言,他想要否认,可找不到否认的支点。   他确实为自己的“发明”引以为傲,那是因为他将发明放入俞氏企业的门店,并让自己的发明变成金钱,可如果……像他父亲所说的那样……   “你不听,无所谓。”俞汝霖的声音透着漠然,是真正不在意的冷酷,“我将你得自俞氏企业的钱扣下来,只给你留每月的零花钱。凭借你自己,你果然无法做成任何事情,那个老头,温别玉的爷爷。我把你养大你却去当别人的孝子贤孙,以为你们那点孩子似的爱情可以天长地久,为此不惜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乱,结果呢?”   俞汝霖突然笑起来了,如同看见个很好笑的笑话,忍俊不禁地摇摇头:   “结果你们分手了。”   “我们没有分手——”俞适野仓促说话,话只说到一半,他续不下去。   他内心清楚,他最恐惧的事情发生了,温别玉已经做出决定,他和温别玉——俞汝霖的话,是对的。   俞汝霖什么都看透了,他讥笑着:   “爱情是有保鲜期的,真是毫不意外的结果。你说你天天照顾那个老头,又怎么样呢,改变了什么吗?你明白什么是照顾吗?你学得会这些东西吗?我原本已经想去找那老头谈一谈,告诉他你究竟是谁家的孩子——不用了,太多余了,我远远地看了他一眼,都不用上前说话,我就知道——”   巨响与耀眼的光占据了俞适野的全部思维与视力。   他看不见也听不见,俞汝霖将他彻底击溃了,他前十八年的生命宛如笑话,他的一切都依附在另外一个人的身上,他所有的自我,所有的骄傲,都是虚妄无力不堪一击的。   他狼狈地从自己的家里逃出来了,一路逃到许音华所在的剧院。   他在剧院里看见了自己的妈妈,同时也看见另外一个男人,走在她身旁,揽住她的腰。   一盏盏灯,一束束光,恣意切割着他们之间的距离。   他看见妈妈的同时,妈妈也看见了他。   许音华慌乱地从男人的手里挣脱出来,快步朝他跑来,她的速度一开始很快,后来渐渐慢了,最终停留在距离他的几步之外。   俞适野张了张嘴。   他的嗓子很干,话语夹杂着咳嗽,说出来:“妈,你和爸爸……”   许音华明白了,她突然不慌乱了。她本想伸向俞适野的手转了向,抬起来,理理自己跑乱的鬓发:“你知道你爸爸的事情了。既然知道了,那就好办了。小野,你能够理解妈妈了。”   俞适野无法理解。   他摇着头,快步向前,用力抓住妈妈的手:“妈妈,跟我回去,让我和爸爸说,我会让他认识到错误的——”   可掌心里的手,用着力,一点点往外抽,直至彻底挣脱俞适野的双手。   许音华的声音依然柔和,像她平常一样柔和。   “小野,”她告诉俞适野,“妈妈一直在,没有离开过。”   这句话颠簸着落下来,落在俞适野的心里,包裹在世界外层的糖衣终于脱落干净,其真实的芯,如此荒诞,如此丑陋。   最后的最后,在这一日即将结束的时候。   俞适野回到了租住的小区。   夜里没有人,他独自穿过道路,路灯的光像霜一样铺下来,铺在路上,铺在他心上。   他走到了他和温别玉的房子前。   他的手落在门上,敲响了门。   迟滞的声响是他最后的生命线,线的一端,握在门内的人手里。   他敲了一下就停止,寂静之中,他感觉温别玉一路走到门后边,他仿佛听见了门后的呼吸声。   他们只隔着一扇门。   他等待着,渴望着,祈求着这扇门能够打开。   门没有打开。   他独自站着,倚着,最后失去所有力量,静默地蹲下去。   漆黑的走廊里,寒凉的风刮过身躯,他将头埋入膝盖,看见门缝里的光,和光里的人。   那是他够不到的光和人。   他小小声,问温别玉:   “是不是……连你也不要我了?” 第四十一章   回忆冗长而混乱, 当将过去慢慢描述完毕的时候, 疲惫突然袭上身体,他揉揉眉心,往房间里走了几步, 明明地面平坦,他依然像站在火车上边, 感到了轻微的摇晃与晕眩。   曾经的房子如同一截正在穿越时间轨道的车厢,来往于现在与过去。   “其实……”俞适野说, 他站在窗户的边上,从这里往楼下看的时候,他产生了一点错觉, 似乎能看见旧时的剪影, 恋恋地长久停留着。他不太想看见这些。但他强迫自己面对它,挥散它,“过去的都过去了, 别玉, 我们过好现在和未来就可以了。”   “我没有——”   背后传来低低的声音,温别玉说了什么。   俞适野没听清楚,转回头去:“你刚才说什么?”   “……我没有不要你。”   筑在心中的坚固堤坝终于被摧毁,积蓄其中的洪流再也困守不住,他对着俞适野, 在毫无准备下脱口说出了保守这么多年的秘密。   说完以后, 没有放松。   温别玉望着面前愣住了的人,宛如被惶恐给正面击中。他的呼吸急促起来, 双手紧握成拳,全身上下的皮肤都是白的,失去血色和温度的苍白。   他不知道结果。   不知道这句迟来的话是否会给面前的人带去更多的伤害。   他只是——一直只是——想要保护俞适野,想要看俞适野快乐又骄傲。可毫无必要的负担是他带去的,最多的伤害也是他带去的。他拼命地想要得到一个比较好的结果,可结果是最坏的。   属于自己的悲哀和为俞适野而生的痛苦灌满了他的身躯,温别玉站在原地,感觉眼睛一阵阵发疼,干涩的发疼。   “小野,我没有怪你,从来没有怪过你。”   愕然从俞适野的脸上消失,他沉默站着,百味杂陈。   心里很小的一个角落动了,他看见本来以为早已消失的,过去的自己从中走了出来。   大雨瓢泼。   十八岁的人在雨中冲向前方的伞。   那个拿着伞蹒跚找过来的人,是温别玉。   俞适野跟上了过去的自己,一路走到温别玉面前,将满怀悲哀却哭不出来的人抱入怀中。   他抱人的姿态有点笨拙,像过去还没成熟的自己;他拍人背脊的手又额外沉稳,娴熟得足以掌控一切。   十八岁的俞适野和现在的俞适野重叠了。他们一同拥抱温别玉,告诉对方:   “……我很难过。别玉,你替我哭,好吗?你替我哭了,我就不难过了。”   奇异的,当耳朵听见这句话,干涩的眼睛霎时布满泪水,他闭上眼,冰凉的液体顺着脸颊滑下来,滑到一半,就被俞适野逐一擦去。   俞适野问温别玉:   “那时候,发生了什么?”   那时候,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   过去不止是对俞适野的折磨,也是对温别玉的折磨。   温别玉无意识抱紧了人,半晌,哑声开口:   “我接到一个电话……”   电话里,父母通知他,爷爷死了,回去奔丧。   昨天晚上还和他亲密交谈的爷爷死了,他要回去,和爷爷的遗体做最后的告别。   他上了车,再下车,出站的时候看见站在前方的俞适野。   熟悉的人守在他熟悉的位置,麻木之中突然多出了一点波动。   他略显迟钝地搬动脚步,向俞适野的方向走去,才走一步,父母出现在他的面前。   父亲的表情是平板的,平板里藏满埋怨,他的手腕被对方牢牢抓住,父亲压低了声音教训他:“你要干什么?你想去哪里?你知不知道,你爷爷死了,你还想去找俞适野,你就一秒钟都离不开他吗——”   话开了头,就不曾停下。   他被他们带进车子,带入家中。他停留在自己的家中,却看不见家的主人。   父亲始终絮絮叨叨,啰啰嗦嗦,将每个字每句话颠来倒去地重复着,埋怨着,不知疲倦,不知停歇。   他说你们怎么能把爷爷一个人留在家里。   他说你怎么能让俞适野前来照顾你爷爷。   他说这是你的错。   他说就该听他的,该把爷爷放进养老院,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情。   母亲在一旁制止。   她说两句父亲。   她说小孩子懂什么,事情发生了就不要抱怨了。   她说你现在唠唠叨叨个没完,你之前倒是多来看看你爸爸啊。   她又说两句温别玉。   她说你父亲这一天太伤心了,啰嗦了,但你不能生你父亲的气,是你错了。   她说你怎么能把爷爷交给别人照顾呢,别人是别人,自家人是自家人,你实在太不负责任了,枉费你爷爷这么疼你。   那些声音,是蚊子,是蜜蜂,绕在温别玉耳旁不停的嗡嗡作响,他没有看向他们,他看向窗外,窗外的花枯萎了,焦黄委顿的枝叶定格在温别玉的瞳孔里。   很久很久,温别玉找到自己的声音,声音是很浓的迷惑。   “爷爷……是怎么死的?”   絮叨的父亲蓦地僵住了,犹如火山喷发,他先是暴怒:   “是你,是你的小男朋友!你爷爷就是被你们害死的,你爷爷他是——”   母亲狠狠扯住父亲,呵斥道:   “你不要说了!”   “都是我和他的错,你们就没有错吗?”   父亲对俞适野的指责唤醒了温别玉,温别玉转回头,静静问一句。   喷发的火山上,岩浆纷纷滚落。   父亲突然哭了,他跌坐在沙发上,崩溃一般的失声痛哭,泪水在他脸上横流,决了堤般,收也收不住。   “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   “你知道你爷爷直到最后都还想着你吗?你怎么能不回来,你怎么能让别人回来!”   “爸啊,你怎么能这么走了,我还没有孝顺过你——”   这是温别玉第一次看见父亲的眼泪,更多的迷惑和麻木注入他的心脏,他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要做什么表情,只能怔怔地看着眼前荒诞的种种,怔怔地发现自己简单一句话,就击溃了父亲。   不真实。   温别玉无法感觉到真实。   他在一边,其余人在另外一边,中间是一层毛玻璃,玻璃拦住了声音,也拦住了人,他只看见几道影子,做木偶戏似,兀自说话和动作。   他看了很久,看到一张黑白相片,一朵白色奠花。   他看见了爷爷。   活生生的爷爷,定格在相片中,平躺在棺木里。   而他站在葬礼的现场,看着许多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围在爷爷的棺木旁,伤心悲切。他忽然感到一阵恶心和羞愧,对自己的恶心和羞愧。   他这时才明白自己昨天在和父亲的对话究竟代表着什么。   他在推卸责任。   他想把爷爷死亡的责任推卸出去。   可是……是我的错,就是我的错,爷爷和我相依为命,我却没能照顾他,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温别玉渐渐地失去了动弹的能力,他像一株植物那样,僵直在一块地砖上。   他开始恐惧,恐惧让他看见了一个人,让他喃喃地说了一句话。   “小野来了,让他进来……”   吊唁的人没有听见,站在他身旁的父母听见了。   父亲狠狠说了一句:“不许让他进来!看见他,我就想起你爷爷的死亡,看见你,我也想起你爷爷的死亡!——”   旁边的妈妈同时打了个哆嗦,仿佛重回了看见爷爷尸体的那个瞬间:“你就体谅你爸爸吧,葬礼为什么非要让他进来看,让他看见你爷爷的死亡还不够吗?”   温别玉丧失了声音。   他望着爷爷。   爷爷还是老样子,只是不再对他说话,也不再对他笑了。   爷爷永远离开了。   葬礼结束了,那些繁杂的声音消失了,父母的唠叨又回来了。   从接到那通电话开始,他耳边始终有着声音,让他越来越迷惑的声音。   父亲再说话,依然是重复来回的那几个句子,但他似乎聪明了,他开始说俞适野了。   他说你差不多好和俞适野分了。   他说我早说了两个男的在一起就不行,两个小孩在一起更不行。   他说俞适野肯定会开始怕你,俞适野看见你就想到你爷爷的死。   母亲也在说话,她叹息的,埋怨的说,说让这么个小孩面对你爷爷的死亡,你对不起你爷爷你也对不起俞适野。   最后,在从葬礼回到家门前的时候,他们停住脚步,闪闪烁烁说了一句话。   “今年过年我们就不回来了,你……你是不是要守在你爷爷这里?”   温别玉眨了一下眼,慢慢理解了。   父母不想回来,不想见他。他们害怕见到他。   身旁的木偶戏并没有随着他们的离开而停止,而是越演越烈,温别玉始终在玻璃后边沉默以对。   直到他在车站见到俞适野,他同样能够感觉到,暗藏在俞适野内心的恐惧,和父母一样的恐惧。   那种令他恐惧的恐惧。   我在害了爷爷的同时,也害了俞适野吗?   让原本根本不用面对这些的俞适野,碰到了这么多可怕的事情……   身旁的毛玻璃将他彻底围拢,他在玻璃的一端,其他人在玻璃的另一端。   父亲已经不在身旁了,但他们的声音和他们的影子残留下来,被录进摄像机,在眼前耳旁循环播放。   太吵了,太吵了……   如果玻璃能够再厚一点,我是不是就听不见这些了?   玻璃果然变得更厚了,声音小了,温别玉感觉更加麻木,或者疲惫,连动弹一根手指,都要想很久很久。   下了车,他回到了家里。   他看见镜子里丑陋的自己。他打了一个冷噤,他也开始恐惧,更觉得这样的恐惧会蔓延到俞适野身上。   我是不是应该离开几天?   他思考着,说出这样的话之前,俞适野仓惶先说了,匆匆先走了。   可是恐惧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   它们在俞适野身上越积越多,也拉开了他和俞适野的距离。   玻璃房子里的恐惧越积越多,无处释放,他害怕俞适野因看见他而恐惧,更害怕自己不留神时,忍耐不住,把里头所有的恐惧宣泄给唯一能进来的俞适野。   他害怕自己开了口,说了一句话,就像击溃父亲一样,同样伤害了俞适野。   他把所有的话都吞回肚子了。   他沉默地望着越来越疲惫,越来越糟糕的俞适野,看着他尾羽褪色,毛发杂乱,看着他,像看见窗台上那朵焦枯的花。   沉默之中,一个想法生根发芽,纠缠不去。   如果两人分开一段时间……   俞适野也会快乐些吧,他不用再承担不属于他的重担,不用再看见面目全非的我……   起码到我能够承受这些,起码让我的样子不那么叫人害怕,起码让我能够不再加重小野的恐惧……   闭合的门被敲响了。   俞适野站在外头,小声问他一句话。   才下的决心剧烈的动摇起来,随后如房屋垮塌在强震中。   其实不是俞适野需要他,而是他需要俞适野,越陷在恐惧与泥淖中,越想拥抱俞适野,越想从对方身上得到慰藉。   自私最终压倒了理性。   可等他打开门的那一瞬,门外已没有了人。   很多年过去了,门还在,他依然没有从那扇被敲响却没能及时开启的门后,走出来。 第四十二章   时间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 它给人带来了很多伤害, 也给人带来了很多可能。   他们曾在这里分离过,中途路过很多风景,走过很多岔路, 还翻越过一座又一座的高山,但他们最终在命运的指引下回到这里, 见着最初的人。   一开始是俞适野抱着温别玉,后来是温别玉回抱俞适野。   温别玉说完了过去, 也没有松开手,他依然用双手扣着俞适野的腰,将自己的脸埋在俞适野的颈, 这样无声地站了好一会, 温别玉突然自嘲地笑了笑,抬起头来,慢慢说:   “直到现在还和你谈这个, 我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 这些解释还有没有意义,是我太自私了……俞适野,我能再自私几分钟吗?我还想要再……抱你几分钟。”   俞适野看见了温别玉的脸。   对方的脸还没有干,可能是因为太久没有宣泄情绪的缘故,一旦开始, 就停不下来。他一边说话, 一边掉眼泪,滚圆的泪水如同人鱼的珍珠。   俞适野的喉咙紧了几秒, 他的双手突然用力,将温别玉抱起来,放在旁边的小床上。他俯下身,慢慢的,轻柔的,吻去对方的泪水。   俞适野的吻是魔法。温别玉眼中不再有泪水,只有水洗过后明澈的双瞳。   对着这双眼睛,俞适野刻意轻松:“这样说来,当年的我们都是小傻瓜。要是当时我直接踹开那扇门,可能就什么事也没有了。我们也不会——”   他不太轻松得下去。   温别玉爷爷死亡的那天起,他就做好了分手的准备,后来他更接受了这些,接受了这个刻骨铭心,历历写在生命中的分别。可是忽然之间,另一种可能出现在他眼前,告诉他,他们其实可以不分开。   渴望来势汹汹,如巨浪一样自他心底翻卷起来,他开始耿耿于这分开的九年,开始做各种各样的假设,每一个假设都通向他和温别玉没有分开的那个可能性。   随后他的脑海挤进很多快乐,很多虚假的快乐。   俞适野猛地闭了一下眼。   快乐之后是更多的不满足。它们如狂飙的车,在他体内横冲直撞,让他失控。   这个时候,一只手抚上他的脸,温别玉向他贴近。   温热的身躯将他拥抱,清晰的话响在他耳旁。   “小野,我在这里。抱住你了。”   恍惚里似乎有什么在体内炸开,俞适野睁开了眼睛,他的吻落在温别玉唇上,像一道火焰,倏然烧了起来。   ……   云收雨散,所有结束的时候,俞适野揽着温别玉,一同倒在狭小的床铺上。   温别玉已经彻底累了,俞适野还没有。他正缓缓放松着紧绷的身体,还没彻底放松下来,属于温别玉的一只手探了过来。   俞适野及时抓住:“你想干什么?”   温别玉脸上犹带着红晕,很是无辜的看了俞适野一眼,仿佛在疑惑俞适野为什么要问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   俞适野继续警告:“差不多了,不要闹,再继续你要受不了了。”   温别玉:“你确定要忍着?”   俞适野是真的怕自己忍不住,索性将人整个拴在怀中控制住。   灰面的素色床品带着些皂角和阳光的清香,像是才洗过没有几天,俞适野确定了床上用品的干净后,扯过被子,盖住两人。被子也是素面的,灰白相拼,俞适野看了好一会,感觉自己的记忆被模糊唤醒了:   “这是我们当初买的吗?”   “不是。”温别玉挣了两下没挣动,也放弃了,乖乖趴在俞适野的怀中说话,说完,又仿佛不经意似的补充一句,“是同款。”   俞适野低笑一声,将温别玉抱得更紧一些。   他的呼吸洒在温别玉的颈上,听见对方跳动的心音,一下一下,都跳在自己的胸膛里。   这样安静地拥抱一会后,温别玉低声问:“在想什么?”   “在想你藏的秘密真多。”俞适野说,“除了这个,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情瞒着我?”   懒懒靠着俞适野的温别玉瞬间一僵,他的目光忍不住瞟向手上的戒指,又若无其事地挪开……说谎的时候不做考量,等到可能被揭穿的时候,各种问题就轮番上阵,这事儿怎么解释怎么尴尬,温别玉决定……   “没有,就这些了。”   “真的?按照你的性格,你这边藏了一点,那边还会再藏一点,简直是活体仓鼠症患者。”俞适野不是特别相信。   温别玉有点被说中了的恼羞成怒,他化被动为主动,直接出击:“别光谈我的,你就没有秘密了吗?”   “……”   这句话像枚钉子,一下穿透俞适野的心。   正如在今天之前,温别玉始终将这九年来的所有事情对俞适野守口如瓶……俞适野也有一件从头到尾对温别玉守口如瓶的秘密。   关于温别玉爷爷死亡的秘密。   他本来以为自己会将这个秘密带入坟墓,但是在这个瞬间,在听到这么多过去的今天,他还是……还是动摇了。   动摇也只是一瞬,感觉着怀里的人,他的心又慢慢坚决起来。   他也摇头:“没。”   温别玉瞅了俞适野一眼:“你骗我。”   俞适野:“……”   温别玉发出警告,一口咬在俞适野的脖颈上:“我觉得你最好说实话。”   俞适野倒抽了一口气,不痛,很躁动。未免擦枪走火,他立刻投降:“我知道了,等晚上回家跟你说,可以吗?”   温别玉这才满意。   两人继续躺了一会,俞适野望着房间与窗户,摸着温别玉的发丝,忽然叹气:“感觉浪费了好多时间,还赚不回来,接下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得精打细算了。”   “精打细算我是能手,存着存着,时间就变多了。”温别玉接上话,可能因为埋首俞适野的胸膛,他的声音有点闷闷的。   “嗯。”俞适野微微一笑,“那以后就都听你的安排。”   “……俞适野。”   “嗯?”   “我们待会去约会吧。”温别玉抬起了眼,两人说开了,他也不再回避过去了,“之前因为爷爷,我们周末也没怎么认真约过会;后来你又走了,我连想和你走走校园里的小路,都没有机会了。”   “在我答应你之前,你要先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叫我小野,这样听起来亲密些。”   “……”   “快叫,我就想听你这么叫。”俞适野在温别玉唇角偷了个吻。   温别玉慢了半拍,回应这个吻,回应的同时,悄悄的,藏着蜜,说出那个亲昵的称呼。   “……小野。”   ***   两人在床上好好的腻了一会,俞适野望了眼散落一地的衣服,发现刚才过于粗暴,导致温别玉衬衫的扣子全被自己扯掉了。   自己搞的破坏,自己弥补。   俞适野对温别玉说:“你在家里,我下去买套衣服上来。”   “我和你一起去。”   “可是……”   “刚才不是还说时间不够要好好珍惜吗?我们出去买了衣服换好,直接去约会。”   “好吧。”俞适野总是很轻易地就被温别玉说服,他决定带温别玉一起下楼,下楼之前,他先把温别玉带进了浴室。   当时租的这间房子确实小,无论卧室还是厨房都小得可怜,最宽的走到也不能容纳两个人一起通过……但这间屋子的浴室意外挺大的,里头还放了个浴缸。   出于某种不好表述的畅想,当年的俞适野拍板租下了这套房子,后来果然使用了次数不少的浴室,并一路惠及到现在的自己。   他把温别玉放进浴缸里,加满了热水和沐浴露,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把人洗得香喷喷之后,又在熟悉的位置翻出吹风机,试试还能用,对着温别玉的头发吹起来。   温别玉裹着浴巾,晃晃脑袋:“不用这么麻烦,下去走走就干了。”   俞适野扫了一眼温别玉。   才洗完澡没有多久,温别玉的发尾还湿着,一两缕的头发黏在他的脖子上,半滴水珠,要掉不掉;他脸上还带着红晕,像是泛起来就消不下去;他的嘴唇也有点红,像是挂在枝头刚刚成熟的果子那样红……   “不可能的,怎么可能把这样的你放出去呢。”一不留神,俞适野把心头的话说出来了。   “你说什么?”温别玉迷惑看人。   “我说——”俞适野用吹风机给人吹了个造型,最后俯下身,看着镜子里的温别玉,微笑说,“事后美丽的你,只能被我私藏。”   话音落下,俞适野如愿获得脸色更红的温别玉一只。   他把人带出浴室,捡起衣服给人穿上。   衬衣没有了扣子的舒服,原本规规矩矩的衣摆胡乱探出毛衣的下边,跟拼接毛衣似,让温别玉瞬间减龄十岁,变回了高中生。   俞适野心头有点怪怪的,伸手摸摸自己的脸,又很在意地看看身上的衣服:“怎么感觉我像在老牛吃嫩草……待会去买运动衫吧,我们都穿运动衫,配一对。”   “好。”温别玉纵容俞适野,他们准备出门,这时候,他问俞适野,“有带钥匙吗?”   “带了,怎么?”   温别玉从屋子里翻出了备用钥匙,再接过俞适野手中接过钥匙串,将楼上屋子的开门钥匙串入其中:“好了。”   钥匙递回俞适野手中的时候,彼此撞击出清脆的响声,像是悬挂在窗户上的透明风铃,在阳光下,微风里所发出的悦耳轻吟。   出了小区就是繁华的马路。   毕竟九年没有回过这个地段了,俞适野也不知道要去服装店该往哪里走,但温别玉知道,他握住俞适野的手,带着人挑了个方向,慢慢往前。   走着走着,总有些行人会朝他们看上一眼,看着他,或者看温别玉。   俞适野注意到了这些视线,再看一眼温别玉,身旁的人在被自己整理着装之后,虽然没有了那种成熟的果子正散发香气的感觉,但还是——   他扯了下温别玉的手。   “嗯?”温别玉侧头看了眼俞适野。   “就是这样。”俞适野小声对他说,“你的眼神太撩人了,只能看着我,不能看别人。”   “……”   “那是我眼里有你。”温别玉也小声回答。   有了你,才撩人。 第四十三章   两人沿街走不过三五百米, 就见到一家综合性体育用品店。   温别玉问俞适野:“进这家买衣服吗?”   俞适野觉得运动装很适合今天的自己与温别玉, 欣然答应,和温别玉一同进了店铺。   店铺里衣服不少,可能是因为开在大学附近的缘故, 款式颇为年轻,俞适野随意转了一圈, 挑中一款深蓝色带帽兜,背后有个笑脸图案的卫衣。   他一拿两件, 自己一件,温别玉一件,还挑了同款的裤子, 一起进更衣室准备试衣服, 不过这家店只有一间更衣室,两人得轮流进去,俞适野让温别玉先换衣服, 差不多五分钟的时间, 进去的人再出来,一身卫衣与运动裤的样子让俞适野仿佛看见了大学时期的温别玉。   他挑挑眉,吹声口哨:“很不错。”   温别玉:“你也试试?”   俞适野正有此意,他拿着衣服进了更衣间,刚刚脱掉身上的服装, 换上新衣服, 还没来得及整理,门帘一动, 温别玉探了个脑袋进来。   俞适野愣了下:“……你是想要看我的肉体吗?我是不是换得快了一点?要不要把衣服脱下来,让你先看一眼再说?”   “并不是。”温别玉一脸正经禁欲,“我刚刚发现,我们挑的这款卫衣领口有点大,我进来看看,它能不能遮住你脖颈上的牙印。”   “哦——”俞适野明白了。   更衣室里也有面小镜子。他对着小镜子整整衣领,直接将牙印露了出来,然后掀起帘子,往外走去,边走边说:   “就买这一套吧,反正衣架子,穿什么都好看。”   “你是故意的吧……”   “对,没错,就是。”俞适野三重肯定。他没有转头,所以也没有看见,站在自己背后的温别玉对着他露出了一个意料之中,偷着鸡了的微笑。   他们穿着衣服到服务台前买单,旁边的店员走过来,想用剪刀把吊牌剪下来,温别玉制止了人,他接过剪刀,自己帮俞适野剪了,又让俞适野帮自己剪掉。   剪吊牌的过程中,温别玉还看见了收银台上旁的货架上放了些颜色各异的丝带。他看了一会,挑了条咖啡色的,对俞适野说:“低一低头。”   俞适野投给温别玉一个疑惑的眼神,顺势低下了头。   温别玉将这条发带扎上俞适野的发尾,还打了个蝴蝶结。丝带有点长,绑了蝴蝶结的两缕带子垂下来,其中一缕,正好搭在俞适野的肩膀上。   俞适野感觉到了,故意转转脖子,让丝带尾巴扫过肩颈上的牙印。   温别玉一眼看见,莫名有些脸红,虽然只是丝带碰上了,他觉得是自己的手指,自己的嘴唇碰上去,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他收回手,退后一步,此地无银三百两。   退后之际,不忘再从货架上拿下同色丝带,没法绑头发,就缠在手腕上,依然打个蝴蝶结,再抬起手腕,冲俞适野晃一晃:“……我也有,一对儿。”   进门一趟,换了全套情侣装,出来再做情侣该做的事情,就很有仪式感了。   他们一起去路边的摊子吃了顿简单的午饭,随后逛到电影院门口,俞适野只是想和温别玉一起看电影,并不在意看的究竟是什么电影,所以他买了两张最快开场的情侣座电影票,再拿了桶爆米花。   等电影正式开场,灯光暗下屏幕亮起,坐在俞适野和温别玉左边位置的情侣,抱上了,坐在俞适野和温别玉右边位置的情侣,亲上了。   他们倒是很认真很正襟危坐的,一边吃着爆米花,一边看大屏幕上的故事。   也没能看太久。   电影开场十五分钟,剧情一转,进入动作打戏部分,一盆血浆唰地就泼在屏幕上。   俞适野抬手,转开视线的同时遮住温别玉的眼睛:“血腥暴力,别看。”   温别玉:“……我不怕。”   俞适野说得理所当然:“我怕。”   温别玉叹了口气,扯下俞适野的手,再扯过俞适野的人,让他靠在自己怀中:“明明有那么多毛病,买电影票之前怎么不拿手机上网搜搜剧透?”   俞适野真的很无辜:“谁知道这片子是有血浆的?”   毕竟是在电影院中,为了不影响其他人的观影感觉,俞适野和温别玉交谈的声音一直压得很低,这也就导致了……他们身旁的声音很大。   俞适野抱了人一会,眼看着黑黝黝的周围和几乎把他们环抱的情侣座,觉得明明自己也有男朋友,实在没道理光看着别人秀恩爱,于是手指一动,挑开卫衣,蹭到了温别玉的腰。   敏感的位置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人碰触,温别玉腰间一颤,差点跳起来。   “你在干什么?”   “我在做点情侣该做的事情。”   “……在这里?”   “我可没有亲你,也没有抱你,只是碰碰你罢了。”俞适野低笑一声,轻拢慢捻。   “……你真是一个明明只能看PG-13的电影,却做着N18事情的男人。”温别玉的身体有点颤,声音也有点颤。   “你不喜欢吗?”俞适野问。   黑暗里没了温别玉的声音,只能感觉对方略略急促的呼吸和渐渐变热的身躯。   好一会,终于传来温别玉微带磨牙的声音。   “喜欢。俞适野,你要是在这里把我弄起来了,我就在这里和你做!”   这是俞适野不能同意的,他立刻坐正身体,有点委屈:“我什么都没做,嘴上说的都比我做得多。”   “……”   然而一整本黄色的本子情节已经从温别玉脑海中呼啸过去了,接下去的时间里,他完全看不进电影的任何画面了。   暧昧在黑暗之中发酵了整整两个半小时,等踏出电影院的那一刻,俞适野问温别玉:“你还记得119分钟的时候,男主角说了什么吗?”   温别玉愣了下:“……你记得?”   俞适野挑眉:“我当然记得。”   温别玉一直以为俞适野和自己一样,什么都没看,没想到俞适野居然在很认真地看电影。他虚心询问:“他说了什么?”   俞适野对温别玉眨了下眼:“他说,‘我喜欢你’。”   温别玉脑筋一转,明白了,他心跳漏了一拍,却不耽搁接话的速度:“那电影里头有说是几点点喜欢吗?”   俞适野的眼睛里藏了点笑:“我记得男主角说,不是一点点,也不是两点点……”   “是很多很多点。”温别玉抢答,“男主角也算不过来的很多点。”   “嗯。”俞适野装模作样,“看来你电影看得还是很认真的。”   “你都认真了,我怎么可能不认真?”温别玉一语双关。   对话到这里暂停了,俞适野没再接话,路过自助机的时候,买了罐冰饮,先放温别玉脸上滚一圈,又放自己脸上滚一圈,全滚完了,才似乎正经说:   “刚才说太多了,有点热,来降个温。”   他们离了电影院,一时没想到什么太好的去处,索性沿街闲逛,当逛到一家电子产品店的时候,温别玉进去了,买了一架手提摄影机。   “买这个干什么?”俞适野奇怪问,“你缺摄像机吗?家里有。”   “不缺,但现在需要。”温别玉说着,打开摄像机,对俞适野晃了晃,“我想给你拍照片,今天这么漂亮,适合入镜。”   俞适野一听这话,深以为然,主动拿起摄像机,沿着街道,走走停停,拍摄街道,互相拍摄,将一道道身影,定格在摄像机中。   等到天边的太阳掉落地平线,柔美的月亮挂上漆黑的夜空,俞适野和温别玉也来到了学校里。夜晚的校园颇为寂静,林荫小路上几乎看不到人,远处的操场上还亮着灯,也有些渺渺的人声,像是夜晚的歌声。   今天的天气很好,走在这里仰头看着,居然能看见几颗星星穿透云翳,悬挂在天空上,其中有两颗星星,凑得很近,几乎闪在一起,像是对从出生就拥抱的双胞胎,又像是对难舍难分的小情侣。   俞适野抬头看了一会,感慨道:“两颗孤立的星,因某次意外被对方的引力场捕获,在纠缠的力的作用下,从此更变了彼此的轨道,相绕旋转,就像爱情一样。可惜……”   他顿了一下。   “宇宙太远了,引力也不可见,这样的浪漫有些触不可及。”   温别玉看了俞适野一眼,突然换了个前进的方向,拉着俞适野来到学校内的一栋实验楼前。   俞适野看了一会,记起来了:“我在这里上学的时候,这栋大楼才刚刚开始施工,如今已经建成了吗?”   温别玉嗯了声:“已经建成满七年了,算不上新建筑了。现在学校里还有两栋比它更新的,其中一栋是去年才完工的。”   他说完便带着俞适野进入大楼,一路来到一间放置展览品的教室,没钥匙开门,就推推窗户,正好有一扇窗户没有关严,温别玉直接翻窗户进去,来到其中一个玻璃柜子,取出摆放在里头的展览品。   自后边跟着进来的俞适野刚想说这样不太好,再定睛一看,展览品前的制作人标签上,正写着:   49届建筑系温别玉   俞适野压低了声音:“这东西是你做的?”   温别玉:“对。”   俞适野看着温别玉手中的东西,一时沉吟,那是一个很奇怪的模型,一个木头的底座,上边牵很多鱼线,鱼线又串联着许多尾指粗细的钢管,钢管彼此还不相碰……   “这是什么?”   “这叫张拉整体模型。”温别玉回答,“是我们建筑学上的一个概念,解释起来有点麻烦,我们待会再说。”   拿了东西,他们又从窗户翻出来,然后一路到达这栋实验楼的天台。   打开天台的门,凉风一下倒灌入内。   他们走到天台上,再度仰头。   人类来到了高处,天空的群星也就低垂了。   温别玉举起手中的张拉整体模型,他告诉俞适野:“在建筑上,这些不相触的构件就相当于宇宙里孤立的星。这些线和构件一起组成了一张如同万有引力的平衡张力网,失去任何一样都不可以。这是因星星的相遇而诞生的概念,却由人手亲自搭建完成的模型。”   “哪怕曾经因为意外被暂时拆开,彼此分离,高明的建筑师也可以将线重新续上,甚至用计算来优化结构,让它们更加牢固的组合在一起。”   一路说到这里,温别玉将手中的模型交到俞适野手上。   分开的九年是你我都无法抹消的九年。   但是也许,断裂的意义,只是在于让你我之间,更加稳固,更加坚牢,更加的,不可拆分。   天上的浪漫来到了掌心之中。   俞适野看了半天,握着模型将温别玉抱入怀中,抱得有点紧,他勾起嘴角,语气调侃:“别玉,你会宠坏我的。”   这句话后,俞适野又开口,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将心中的怅然藏在风里。   “这样子,我会想要强求的……”   作者有话要说:“张拉整体”(Tensegrity)概念是美国著名建筑师富勒(R.B.Fuller)的发明,这指“张拉”(tensile)和“整体”(integrity)的缩合。这一概念的产生受到了大自然的启发。富勒认为宇宙的运行是按照张拉一致性原理进行的,即万有引力是一个平衡的张力网,而各个星球是这个网中的一个个孤立点。 第四十四章   天台上的星辰额外的亮, 这天晚上, 俞适野和温别玉看了好久的星星,才原路返回,顺便把那个从玻璃柜中拿出来的模型, 再悄悄放回玻璃柜里,放回的过程里, 还险些被巡逻的保安看见,好在有惊无险。   接着他们回了家。   俞适野惦记着白天说的话, 特意先温别玉一步上了卧室,选择主动出击,自觉地把那份婚姻审查结束表拿出来, 放在了更衣室的桌子上, 自己则转身进入浴室,再打开淋浴,看似很认真地在洗漱, 实则很认真地透过微启的门缝, 观察自后边进来的温别玉。   温别玉进了屋子……温别玉进了更衣室……温别玉果然看见了桌面的文件。   温别玉没有拿起文件,他机警抬头,左右环伺片刻,因没看见旁人而微松了口气,又很认真地绕着桌子上上下下看, 架势不是桌面上放了份文件, 而是桌面上摆了个陷阱。   俞适野:“……”   他看着温别玉的表演。   这样看了半天,温别玉在于桌面做了个标记之后, 拿起文件,认真翻看文件,最后将文件放回桌面,一丝不苟恢复成最初的模样。   俞适野:“……?”   这是种什么反应?   虽然看见但假装自己并没有看见的反应吗?   揣着这个疑问,俞适野洗了个不怎么走心的澡,再出来时,故意往温别玉的方向晃了晃。虽然今天发生了很多的事情,但温别玉显然还没有休息的打算,他正坐在电脑面前,将白天拍摄的录像和照片逐一导入电脑中,分门别类的整理好。   对方正在做正事,直接上去搭话太过刻意了。   俞适野不那么刻意的端了两杯水,一杯给温别玉,一杯自己拿着,坐在温别玉对面:“喝口水再继续。”   “谢谢。”   “整理东西呢?”俞适野明知故问。   “对,把我们的照片整理一下,开辟出两个专属的文件夹,以后有了新的照片和视频,都放进去。”温别玉正勤劳的搬运着自己的收藏,并已经做出了未来的规划。   “光做事也无聊,要聊聊天吗?”俞适野觉得这样不行,找出个皮球,踢向温别玉。   “聊什么?”温别玉又把皮球踢回来。   狗咬刺猬,无处下嘴啊。   俞适野暗自在心中感慨道,既然迂回出击不行,那还是打个直球吧。   俞适野思忖片刻,找来便签本和笔,在上边写下一行字,撕下来,揉成团,丢出去。   纸团在桌面上快活的蹦跶两下,蹦跶到温别玉的手指边。   温别玉瞅了一眼纸团,又瞅一眼俞适野。   俞适野无声开口,以口型说:把纸团打开看看。   这是梦回我们连聊天都要传纸条的上学年代吗?   温别玉有点好笑,但很愿意配合俞适野重温旧梦,他按照俞适野说的,打开纸条,看写在上边的话。   “看见放在桌子上的文件了吗?”   眼看着自己对面的人,俞适野还有点忐忑,担心温别玉会当面看见了也假装没有看见。   但温别玉并没有。他看了一眼,就提起笔,在自己传递过去纸条上写下回复,接着再揉起来,反丢回来。   俞适野一抬手接住了,打开一看,上边就三个字,干脆利落。   “看见了。”   原来不是不回复,是要当着我的面回复?   俞适野揣测着,新扯一张便签,写一个字。   “那”   他撕掉,又写一个字。   “你”   再撕掉。   第三次写的时候,总算把一句话写完了。   “你会继续和我在一起的吧?”   这句的回复,温别玉写好了后并没有丢回来,而是直接拾起来,对着俞适野展示,上头四个漆黑大字:   “看你表现。”   俞适野不满意了。   下一刻,一场纸团雨降临在温别玉面前,他挨个打开纸团,看着上面纷呈的句子:   “不要。”   “不要。”   “换个说法。”   “说你同意!”   温别玉看着面前的一对纸条,嘴角带着一点微笑,在纸上写下:   “担心我离开吗?”   不等俞适野回答,他再写一句,一笔一划,规规整整:   “放心,我不走。”   俞适野可算满意了,他丢开了手中的纸和笔,一绕绕过桌面,来到温别玉身旁,直接将坐着的人抱起来,自己坐下去,再把人放到自己怀中来。   藏在嘴里的惊呼才发出半截,就被主人吞咽回去。   温别玉缩在俞适野的怀中,自动自觉的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工作。   分门别类以后,工作刚才做完第一步。   紧接着,温别玉又用PS将这些照片打开来,挨个放进去进行调色和精修。   俞适野眼看着本来就很漂亮的照片趋于完美,兴致勃勃之余,突发奇想,拿出自己的手机,点亮了给温别玉看:“我手机上的屏保是不是该换掉了?”   温别玉扫了一眼,发现上边的屏保还是上回俞适野画的那幅丑丑的玫瑰,他笑出了声:“也不是不可以,你想要哪一张?”   俞适野当然挑选两人合照的照片,这有利于显示自己是个已婚人士,他精心挑了一张看着最亲密的,这有利于显示自己是个幸福的已婚人士。   温别玉把这张照片发到俞适野的手机上,同时不忘把俞适野手机上的屏保发到自己电脑上,随后鼠标一甩,就把原本的屏保变成了新相册的封面。   俞适野:“……”   真的,很丑,仿佛公开处刑,明知道我不擅长画画……嗯?   俞适野突然想起了自己其实是画过能拿得出手的东西的,他同温别玉说:“一定要用这朵玫瑰花做封面图吗?”   温别玉:“毕竟是你画的。”   俞适野试探问:“那我给你找个别的我画的?”   温别玉没多想:“可以,拿来吧。”   俞适野于是站起来,再把怀中的温别玉放回椅子上,自己则上了楼,一路走到书房里,拿了架梯子打开书架最上边的柜子门,从中取出一个盒子。   盒子打开,里头放置着一幅裱好的画。   俞适野拿画的时候带出了收藏在盒子里的另一样东西,使其“叮当”一声,落在桌面。   那是一枚放置在密封袋里的银戒,戒指外圈素色无华,只做成莫比乌斯环形状,内圈则有个小小的亮点,它镶嵌了个极小的钻石,如同人璀璨的眸光。   俞适野拿起这枚戒指。   这是当年他和温别玉一起买下的戒指,跑了全城的首饰店,总算找到这么款又别致又在他们预算之内的戒指,外表看似朴实无华,却有着无比精巧和细腻的内心,一如温别玉给他的感觉……不过许久没有看见后,都有点忘记它原本的造型了。   俞适野脱下了手上的婚戒,摩梭着这枚有些发黑的银戒,将这枚戒指戴入自己的无名指,片刻后又拿下来,先放回盒子里,以免意外遗失,接着再看手上的画卷。   明亮的教室里,趴在桌子上酣然入睡的温别玉出现在视线里,这是最早的开端。   他意识到自己的心的开端。   俞适野望了好一会,拿起画作,重新下楼,来到温别玉身旁。   上去晃了一圈,温别玉已然兢兢业业将电脑里的照片处理得七七八八,大概再过二十来分钟就能彻底搞定。   俞适野将画作放在桌面上,朝温别玉的方向推了推。   温别玉大半注意力都在电脑上,不是很专注地朝旁瞟了一眼……只是一眼,他的眼神就凝住了,长久地停留在画上,前一秒钟还牵扯他全部注意力的电脑屏幕,霎时失了宠,再也不被眷顾一点。   俞适野暗自得意,轻咳道:“还不错吧?”   温别玉:“画得很好。”   俞适野意思意思,谦虚一下:“花了比较长的时间,通过点和线,总算将照片还原了。”   温别玉面色微带奇异:“我不记得曾经拍过这样一张照片……”   不好意思,是我偷拍的。   俞适野心里想着,嘴上却说:“偶尔也该给你点惊喜,来自各个方面的惊喜。”   聊天的过程中,温别玉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画纸,此刻他伸出手,颇为小心珍惜的抚了抚纸面,接着说:   “这幅画确实很惊喜。那……能借我几天吗?”   俞适野一愣,仔细打量下温别玉的表情,略带迟疑:“借你几天?你不会是想借了就不还了吧?”   温别玉被问得呆住,先有点心虚地将画作往自己背后藏了藏,接着不知想到什么,又义正辞严了:“没有,我就是……借几天,几天后就还给你了。”   俞适野看着温别玉,总觉得看出了对方心里的想法:“你不会是想着,把画拿回去,花两天临摹一幅新的,再把新的拿给我,旧的自己私吞吧?”   温别玉脸都红了,他绝不承认:“没有没有,真的没有!”   俞适野假装相信了:“那好吧,借给你了。”他又偷亲了人一口,在温别玉耳旁说,“反正你都是我,画找不回来了,就拿你来赔偿吧。”   接下去里,俞适野倒想继续看温别玉修图,但怀揣着那幅画卷的温别玉不止没了修图的心,甚至不想继续坐在俞适野怀里,理由是怕压坏画纸。   他只好依了温别玉,让温别玉关电脑回卧室,他本来以为对方会去浴室洗个澡,便先上了床舒舒服服地等着温别玉洗干净过来,但温别玉在卧室里来回转悠了好几圈,总算找到个不错的地方放置画卷。   接着温别玉又坐在屋子里的长沙发上,对着俞适野欲言又止老半天,颇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样。   “怎么了?”俞适野疑问。   “嗯……”温别玉朝俞适野晃了下手上的钻戒,“戒指我已经快设计好了,估计这两天就能完工,到时候我们就能换上新的戒指了。”   “真的?”俞适野的兴致起来了。   “真的。对了……”铺垫了半天,温别玉总算说出了自己最想说的那句话,“之前我给你的那枚订婚戒指你放哪里了?有了新的,老的那款我就回收吧。”   “在衣帽间的首饰盒里。”俞适野没防备,一下就告诉了温别玉。   接着,他看见温别玉很明显地吁出一口气,也不坐了,直接进衣帽间翻他的戒指。   俞适野:“???”   他突然回过味来了,感情刚才说那么多话,只是想要拿回之前给来的前夫戒指吗?   就挺气。 第四十五章   不过片刻, 温别玉从衣帽间里出来了, 他似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连脚步都变得轻盈起来。他一路上了床,睡到俞适野旁边的位置, 又关了灯,让代表着休眠的黑暗笼罩下来, 却没有立刻躺下,而是继续靠坐着发呆, 也许是在想事情。   想了好一会,他拿出自己的手机,点亮屏幕, 在上边编辑着什么东西, 但似乎陷入了某种难题,删删减减,写写停停, 搞了老半天, 屏幕上边也才一行字。   俞适野已经躺下了,他百无聊赖地瞟了温别玉的手机屏幕一眼,只看见上头写着:   1、真心话大冒险   2、   第二段就是空白一片了,主人正长时间地盯着那片空白看,虽然双手都放在了键盘上, 但显然并不知道该打出什么字来。   俞适野在床上翻了个身, 侧着,胳膊撑床面, 抬头看温别玉,懒懒说:“真心话大冒险?是想要和我说什么真心话吗?”   这话问出,对着屏幕打字的温别玉吓了一大跳,手一抖,手机直接掉到了地上。   “……”   俞适野的目光在温别玉和其掉到地面的手机上来回转换,本来只是随口一说的他陷入深思:   “别玉……”   “我没有!”温别玉答得飞快。   “没有什么?”俞适野钓鱼询问。   “没想和你玩真心话大冒险。”温别玉强调一句,顺便将脚自被子里抽出,无声探下床,把掉地板上的手机踢得更远些。   “那你想和谁玩真心话大冒险?”俞适野慢腾腾地询问。   温别玉哑口无言。   “我们刚刚在一起,你总不可能去找前夫;所以是去公司搞活动吗?和你的员工玩一二三说真话的游戏……”   俞适野的猜测才到一半,他就被人推倒在床上。   被一路问到了墙脚的温别玉恼羞成怒,将俞适野按在床上,自己分开双腿跨坐上去,低头狠狠亲了人一下:“大好的晚上,就你非说这种扫兴的话!”   俞适野调匀了自己陡然急促的呼吸,他调笑道:“先把事情说了,再做该做的事情。”   “先把该做的事情做了。”温别玉回答,并擅自剪掉了后面要说的事情。   “我是个很有意志力的男人。”俞适野庄重地告诉温别玉,潜意思是,你不会得逞的。   温别玉垂眸看了俞适野片刻,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他不语,只开始摇动腰肢。   俞适野摒弃了呼吸,他仿佛呆在海上,乘坐在一艘船上,海浪轻柔地拍击船身,也轻柔地拍击他的身体。一忽儿,海水转成能够淹没理智的岩浆,俞适野抓住理智最后的尾巴,咬牙切齿问了一句:“你这些东西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   “从你身上。”温别玉俯下身,在俞适野耳旁低语着,说得像真的一样,“每天晚上,我都在梦里想你。”   俞适野的理智彻底化成岩浆中的灰烬,他拴住温别玉绵长的吻着,全身心地投入了面前这场欢宴之中,带着温别玉一同,汗水交融,纵情狂欢。   等俞适野从一场酣畅的梦里醒来的时候,温别玉还在睡觉。   他闭着眼睛,清浅的呼吸着,皮肤在自窗帘缝隙里悄悄溜进来的光中白得近乎透明,像摆在案头的白玉小人,但凡闲了,总想将其握在掌心里,把玩摩挲。   不等俞适野伸出手,也许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睡着的人自觉睁开眼睛,很是茫然地望了他一眼:“什么时间了……?”   “九点半,还早。”俞适野说。   “九点半,不早了。”温别玉反驳道。   “今天是周末,不用那么早起。”俞适野换句话安抚人。   “……”温别玉望着俞适野思考了好久,眼皮开始打着架,慢慢地都要合上了……陡然,他的双眼睁大了,目光中充满神采,“不行,昨天的照片还没有处理完。”   你可以下午再处理……   俞适野想说这句话,但温别玉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一意识到还有事情没有处理完,残留在他身体上的困倦就像被魔术擦给擦去,他动作利索的穿衣服下床,拣起昨晚踢到角落的手机,再刷牙洗脸,重新出来时,还很贴心地问了俞适野一句:   “我先下去办公,顺便做个早饭,你想吃什么?”   俞适野望着对方的背影,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不是一个着急去工作的男人,这是一个着急去检查自己过冬存粮的仓鼠……   他没有在床上停留太久,晃悠悠地起来,晃悠悠地下楼,进厨房把温别玉赶出去,自己动手做个简单的早餐。   从日本回来以后,俞适野就三不五时给吴阿姨放假,就为了幸福的二人世界。   目前来看,确实非常性福……   没几分钟,早餐弄好,俞适野端着两盘早餐出了厨房,正看见温别玉拿数据线插上电脑,把电脑上处理好的照片导入手机。   他坐在温别玉的身旁,看见屏幕上弹出手机存储页面,里头一排四个文件夹,其中三个被命名为“工作”、“设计”、“日常”,就最开头的文件夹独树一帜,名字叫做“小孔雀”。   接着,温别玉一甩鼠标,指针准确指向“小孔雀”,将其打开。   一连串两年前存储的相片自文件夹中弹出来,俞适野一眼扫过,都是自己的……   这时,鼠标拖住滚动条上下拉了拉,温别玉面上微带犹豫,可能是觉得这里的照片太多了,他关了这个文件夹,开了个新的,并将其命名为“大孔雀”,然后把昨天的所有照片全都导入进去。   “小孔雀”、“大孔雀”……   俞适野仿佛明白了什么,他意味深长的看了屏幕,又看了眼温别玉。看着看着,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总共四个文件夹。   小孔雀。   工作、设计、日常。   ……前夫的呢?   “别玉。”俞适野冷不丁开口,闲聊似的问,“你这款手机买了多久?”   “两年左右吧。”温别玉随口回答。   俞适野想起了自己刚才看见的图片存储日期,手机买了两年左右的话,也就意味着,这款手机刚才到手,他的照片就被导入了手机。   既然他这个初恋的照片都能被导入,没道理前夫的照片不被导入吧?   难道是被删了?   俞适野有了新的选项。但他思考片刻,依然觉得这个解释不够通顺。   温别玉似乎不是个结束感情就删照片的人。   当初他和温别玉刚刚见面,在婚庆店的时候,温别玉就将他们过去的照片直接从手机中导出来,手机中的照片导入时间也证明了这点;后来在日本寺庙的时候,温别玉也很惆怅地提起自己的前夫,话语里并没有怨恨。从这些琐碎的细节来看,既然自己的照片没被删,前夫的照片也不应该被删。   想到了这里,就不免想到更多,尤其是昨天晚上,温别玉特意向他讨前夫戒指的那一幕。说起这个,前夫的戒指……   到底是什么样的?   俞适野想了半天,没想起来。从接过戒指的那一刻他就不太注意这枚戒指,现在果然也想不起来它的具体形状……只能依稀记得,自己在看见戒指的时候觉得它有点眼熟。   但它到底是和哪款戒指相似呢?   俞适野的念头转悠来去。   如果戒指没有被拿走就好了,可以直接拿出来看看。   现在这枚戒指,应该在……   俞适野的目光朝温别玉的大腿位置瞟了一眼,神色微带奇异。他脑筋一转,身体一歪,直接靠上温别玉的肩膀:“别玉——”   他叫的时候,手指同时不动声色地往温别玉的裤子口袋摸了一下。   什么都没有摸到。   戒指不在里头。   “怎么了?”温别玉没发现俞适野的小动作,倒被人突然倒向自己弄得有点奇怪。   “没什么。就是……”直接问戒指似乎有点打草惊蛇,俞适野立刻想到了新的办法,“你这些年的照片呢?给我看看吧,我想看看你的照片。”   虽对俞适野的要求有些奇怪,温别玉也没有拒绝,只说:“我这几年比较少拍照,照片不多。”   正好手机还连着电脑,他打开了日常文件夹,从中挑出自己的照片。   里头的照片确实不多,看着总共也就二三十张,别说九年了,就算是两年的照片数,也嫌少。俞适野一开始是为了看照片上的戒指款式,这时倒是很认真地逐张看过去,将温别玉这九年来被记录下的只鳞片爪记在心里。   等所有照片都看完,他内心也有数了。   莫比乌斯环。   温别玉手上的前夫戒指,也是莫比乌斯环设计,当然,莫比乌斯环不是什么独特的设计,很多对戒都这样设计着,而且两者的材质并不一样,他也看不见温别玉的那枚戒指戒圈里究竟有没有镶嵌钻石……   俞适野发现了自己内心的猜测倾向。   这个猜测有点无端,但不妨碍俞适野试探一下。   他神色微带奇异,也不吃早餐了,直接上楼,再度拿出自己和温别玉最初的银戒。   相较最初,这枚戒指已经发黑暗沉。   这是所有首饰的通病,一旦主人疏于管理,它便注定在无人得知的角落里,任由时间与寂寞将光辉侵蚀,直至同锈铜碎石一般无二。   只有时时拂拭,耐心保养,它才能够长久光鲜,亮丽动人。   俞适野脱下手上的戒指,戴上这枚银戒,再回到温别玉身旁。   他将自己的手掌,展现给温别玉。   “虽然你说新设计的戒指再过两天就好了,但两天也是两天,在此期间,我觉得可以戴着些更有纪念意义的东西。比如说我们以前的戒指……”   “别玉,我的戒指在这里,你的呢?” 第四十六章   显而易见, 温别玉被这个突然偷袭弄蒙了:“我, 我的……”   “你没有丢掉。”俞适野语气笃定接上话,顺便卡住温别玉可能会扯出的一种解释。   “我的……在家里。”温别玉说出来了,“被我收在家里头, 我要回去找找。”   “正好今天是星期天,我们可以一起回你家找东西。”俞适野立刻提出建议。   “不, 不用了。”温别玉可算把话说利索了,“特意跑一趟怪麻烦的, 等我明天下了班顺路过去找找吧。”   说完这句话,温别玉已经进入了备战状态,等着俞适野接下去的种种追问。   他白准备了。   得了回复, 俞适野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 仿佛刚才咄咄逼人的并不是他。   “是吗?那就依你。”   整个周日,就在温别玉微微的紧张中平安过去了。   俞适野并没有在这天对温别玉乘胜追击,他早有全盘计划, 优哉游哉度过周日假期, 并在第二天的下班的时候,他提前一些,来到温别玉的公司底下,耐心等待。   冬日的太阳总是落得早,钢筋水泥的大楼亮起属于夜晚的霓虹的灯, 变幻着将城市妆点得五光十色。   俞适野没倚着路灯, 单手插兜里,悠闲地抽着一根烟, 看烟雾迷蒙了灯光,迷蒙了一个个下班出来的归人……等这根烟抽完了,他站直身体,拨通温别玉的电话,将心中那一点点促狭,很好的藏在被烟熏得沉了些的嗓音里:   “别玉,我下班没事,绕过来接你了。你下班了吗?”   “你过来了?”电话里那头的回复十分惊讶。   “对,就在你窗户底下。”   “你怎么知道我窗户是哪一个……”   “你们大楼一楼有贴公司的牌子呢。”俞适野低笑出声。   说完这句,仰头望天的他就看见其中一扇窗户里探出来个脑袋,这脑袋向下看了片刻,缩回去,并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里走出大楼,来到俞适野的身旁。   温别玉走近了,一丝烟草的气息在冷冽的风里缠上他的鼻端。   “抽烟了?”   “你不在时总是比较难熬,得做点什么转移注意力。”俞适野轻描淡写解释一句,同时嗅了下人,“你的瘾比烟草大多了。”   温别玉抬眸看了眼俞适野,眼角微弯,又站得近了点。   他不抽烟,对烟无所谓讨厌或喜欢,但现在俞适野出乎意料地适合烟草味。它是一剂萃取剂,在浓郁的香甜之中添加上一丝沉淀后的醇厚,像杯黑咖啡。   ***   无论什么时候,相恋的两个人在一起,总嫌时间过得太快。   俞适野和温别玉过二人世界的时候,一不小心,玩得太迟,等两人回过神来,已经将近午夜十一点了,俞适野看了眼导航,有点为难:   “现在回去还要一个半小时,太远了;要不去你家过一夜?”   “……”温别玉。   他家距离这里近倒是近,半小时就够,但是,家里还有些东西没有整理……   “也要半小时,说近也不算近,有带身份证吗?要不然我们找家附近的酒店,开个房间睡觉?”俞适野继续提议,以退为进。   他这么一退,温别玉倒是下定了决心。   “去我家吧,家里住比外头住舒服。”   “也行。”   俞适野神色自然地开导航上路,顺便在心里,给自己比了个拇指。   半个小时一晃就过,第二次踏入这里,从进玄关开始,俞适野就在怡然自得地跟着温别玉,左右张望,尽情观察屋子里的一切。   俞适野观察着屋子,温别玉观察着俞适野,暗自等待着……   “对了,”俞适野说,“正好到你家了,顺便找找戒指吧?”   “应该放在书房里,我进去找。”温别玉一秒不差,立刻回答,答完就转身向书房走去。   俞适野:“……?”   他略带疑惑地瞅了温别玉一眼,不知怎么地,仿佛从对方的背影里看出了迫不及待和智珠在握来。但对方这么爽快,总是……好事吧?   俞适野没有跟上去凑热闹,温别玉进了书房,他就往卧室走,也没想要干什么,只是闲着逛逛,看看自己男朋友的房子。   开了卧室的门,映入眼帘的,是一间收拾得很整洁的房间,连床上的被子,都平铺得一丝不苟。   俞适野走了一圈,看见个微微打开的床头柜,应该是主人离去的时候太过匆忙,以至于没有好好地将它关闭。他上前帮了一手,将床头柜推进去,把缝隙给闭合。   紧接着,他又看见这个床铺的斜对面位置发现了一副挂着的日历,日历下方的记事处被温别玉写上了些工作记录,看着都是比较紧要的,大概正因为如此,才被挂在这个一睁眼就能看见的位置吧。   俞适野这样想着,突然发现日历上的一个日期被红笔圈上了。   他瞬间沉默。   这个日期,是温别玉爷爷的忌日。   俞适野走近了,他看了这个日子一会,开始翻动日历,十二个月份十二页纸,只一会就翻完。将日历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的俞适野,脸上的沉郁变成了诧异。   一年里,温别玉只在两个日子上画圈。   一个是他爷爷的忌日。   另外一个,居然是……   “小野!”一声招呼适时从隔壁传来,温别玉扬声道,“我找到戒指了。”   俞适野放下手头的东西,转到书房。   书房就和隔壁的卧室不太一样了,温别玉可能是还没来得及收拾或是经常在这里工作,东西比较杂乱,其中一个格子被清空了,还没来得及摆上东西,别的格子也没完全整理好,历史的类别中掺有冒险类书籍,全是图片的建筑书中居然夹杂着好几本鬼故事。   看到鬼故事,俞适野应激似地想起来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自己十分痴迷鬼故事,明明害怕,还非要看,还有个特殊的看鬼片的技巧,那就是让温别玉坐在自己怀里,他先圈着温别玉,再拿起书……   那时候他要面子,还没在温别玉面前表现出自己怕鬼,导致很长的一段时间,温别玉都觉得自己用这个坐姿是在变着法子吃他的豆腐……   突然还有点想回味下这些过去了。俞适野暗暗想着,暂时没说,只将目光转向站在办公桌前的温别玉,和他手中的戒指上。   他走近了,看清戒指。   乍看上去没什么问题,但将两枚戒指一对比……   俞适野抬起了自己的手,他手上的戒指经受了岁月的风霜,深沉内敛,暗淡无光;温别玉手上的戒指,则鲜亮崭新,Biubiu闪着光,拿眼前一看,都能当镜子使。   两厢对比,结局惨烈。   明明是同款对戒,一个变成老菜干,一个依然小鲜肉。   俞适野看了半天,问温别玉:“你是把它送去韩国整容回来了吗?”   温别玉干巴巴:“……我会定时打理首饰。”   俞适野:“哦……”   温别玉:“比如把它们送去清洗擦拭。”   俞适野:“哦……”   俞适野仿佛是相信了,他接过戒指,垂眸帮温别玉套上手指,不知是否是巧合,当俞适野将这枚戒指推到温别玉无名指指根的时候,正好和他指根处深深的烙印重合了。   他连着戒指将温别玉的指根摩挲片刻:“既然找到了,就戴上吧,等过两天我也把手里头的戒指送去洗一洗,把上边氧化的那层洗掉,也好和你配对。”   温别玉干干一笑。   俞适野慢悠悠说了半天,忽地杀个回马枪:“对了别玉,我看你书房的书架有点乱,我帮你整理下吧。”   “不用了!”温别玉脱口而出,“放着我来,你别动!”   俞适野望着人。   温别玉瞬间懊恼……时间太晚,脑细胞都猝死了,这反应,太过激了。但此刻也只能努力弥补:“……别人整理房间,我会找不到东西的。”   “哦。”   俞适野意味深长答应了,很体贴的转移话题:“时间有点迟了,我们准备休息吧。有换洗的衣服吗?干净的牙刷杯子呢?”   “有。”温别玉立刻说,他像得到了个解放指令似猛松一口气,大步进入卧室,翻出一套自己没穿过的紫色丝绸睡衣给俞适野。   俞适野接过睡衣,满意颔首:“是我喜欢的材质和颜色,你的品位和我越发贴近了。”   温别玉看着很想拿个什么东西丢到俞适野身上。   俞适野又看了一眼衣服的尺码,当下惊讶道:“是我尺码,这是你特地给我买的吗?”   “……不。”温别玉面无表情,“一不小心买大了。”   俞适野觉得自己要是再说话的话,很可能真的会被投球手击中,他明智地相信了温别玉,捧着衣服,进了浴室,才刚关门,温别玉就挤着门缝进来了:“新的杯子和牙刷在镜子后,你找找。”   “知道了。”俞适野扬声回答,先将衣服放在架子上,接着扫了眼洗漱台。   洗漱台上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套灰色的牙刷套装。   对于温别玉而言,白色太亮,黑暗太暗,用中间调灰色,恰恰好。   他打开镜子,看见镜子之后放置有一套和洗漱台上同样的牙刷套装,只是颜色从灰色变成了紫色。   紫色。   俞适野从架子上拿起了杯子,拿到那套睡衣旁边比划一下。   同色系同深浅,看着就是一套的。   他收回手臂,放下杯子,又去开浴室的其他柜子,从中找到了毛巾,浴巾……这里所有能成双对的用品,都是成双成对的,只是一样放在了外头被使用,一样收在了柜子里,等待它们不知何时会降临的主人。   俞适野回到了镜子前,他对着镜中的人自语:“……是有点奇怪啊。”   这些蛛丝马迹,一个可能是意外,两个可能是巧合,三个四个五个……就叫答案呼之欲出了。   俞适野没有立刻出门。他按部就班,先刷牙,再洗澡,耐心地做完睡前应该做的步骤,顺便接着这个空裕再将自己思路整理一遍。   随后,他擦着头发一路来到卧室前,见卧室里没人,也不进去,干脆倚着门等还在隔壁书房收拾的温别玉。   也没等太久,五分钟后,温别玉就自书房出来。   紧赶慢赶总算把书房收拾完毕的人累得够呛,身上都出了层薄汗,眼见俞适野出来了,就说:“你先上床,我去洗个澡就来。”   “别玉,”俞适野喊住人,慢悠悠,“你卧室的床头柜打开了。”   果不其然,这人背脊一僵,火速回身,探望床头柜。   “但被我关上了。”俞适野大喘气式把话说完。   “谢谢……”温别玉一句没说完,俞适野又插嘴。   “上回我跟你到这里来,让你先进来收拾五分钟,你收拾得就是这个柜子吧?是不是把放在台面上的东西收拾到柜子里去了?毕竟光秃秃的床头柜看着还挺奇怪的。”俞适野再次说话,他正在一步一步的完成自己的小推理。   温别玉僵住了。   他站在原地,可心脏开始嘭嘭嘭地慌乱跳动,失了序般。   俞适野还在说话,不知不觉,他的声音变得低沉很多,低沉而温柔:   “让我想想,一般能长期放在床头的东西不多,需要收起来的东西就更少。所以……那不会是一张相片吧?你放在床头的,是你前夫的相片。”   慌乱的心跳骤然停顿,温别玉愣住,他张开嘴巴,想要说话。   在此之前,俞适野含着笑,望着人,缱绻的情愫藏在他的眼里,重叠地凝聚成一道透亮的光,覆上他的瞳孔:   “真是想不到啊。原来在你这里,我们结了婚,又离婚,再结婚,都二婚了?” 第四十七章   当俞适野说出了这句话后, 他眼睁睁地看着温别玉的脸色刷白了, 站不稳般退后一步,靠在墙上。可是坚硬的墙壁似乎也没有给温别玉足够的支撑,靠着墙的人, 依旧在轻颤,控制不住地轻颤。   俞适野的心顿时被揪起来了。   他上前一步, 又硬生生停下,因为温别玉开口说话了。   靠墙的人低垂下头, 发丝掉下来遮住他的眼,让他的神色拢在一层灰蒙蒙的雾霭中,他仿佛没有发现自己的身体在颤抖, 因为他的声音是如此的平静, 平静里,还有茫乎。   “抱歉,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最开始, 我只是觉得……这样也许会让我们不那么尴尬。”   俞适野静静听着, 末了问:“那你打算一直都不告诉我吗?”   温别玉先是沉默,接着抬起头来,笼罩在他脸上的雾进入了他的眼,他微微摇头:“我不知道……其实我们说开以后,我就一直在想, 要不要告诉你, 该怎么告诉你。也许……也许等我们感情再深一些,我会和你说吧, 就当闲谈时聊聊过去的事。”   摇摆的心声,如同客厅里时钟的嘀嗒声,一下振颤,一下彷徨。   当振颤与彷徨到达俞适野的心底的时候,他的身体就应激似地泛起一阵冷和热。   俞适野全能够明白。   温别玉的感情,热烈又克制,纯粹而隐忍,他是爱情里最狂热的信徒,也是爱情里最虔诚的拥趸。他的爱意,全无保留,不参杂其余任何算计。   他不想将自己的爱变成负担,更不想以此负担来收回任何非关爱情的回应。   俞适野的心浸没在滚油里,没来由产生了一阵愤怒似的怨怪。   怨怪公平冷酷的时间,怨怪阴差阳错的误会,怨怪自己,甚至有些怨怪温别玉。   为什么要这么傻呢?   如果真的像见面之初说的,分开的九年里结了婚,有了更喜欢的人……多好啊?   这样就不用背着一份无望的感情,走一条看不见尽头的漆黑的路。   这条路那么长,崎岖又险峻,丛生着荆棘与烈火,攀登时没人能拉他,跌倒时没人能扶他,他流血了,烧伤了,哪怕累了,倒下了,再也走不动,血肉和泥土生长在一起,也无人知晓,无人分担。   ……真是个傻瓜。   俞适野心中酸涩。   如果我没有回来,如果我们没有再相遇,这家伙该怎么办?   还有我,我又该怎么办?   他这时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在过去那些年和旁人的相处中,总是走不到最后。   是有各种各样的不合适,可同时也因为,他已经见到过一个最好的人,得到过一份最好的感情。当这份感情离他而去,他的心也随之憔悴。   有个人告诉他可以从憔悴之中走出来。   他为此做出了很多改变,很多努力……他也曾以为自己确实从中走出来了,可并没有。   心总明白一切,心只是沉默。   所以此后其余,始终不美满。   俞适野看着温别玉,突然很想拥抱他,他勾起唇,对人诱哄说:   “别玉,到我怀里来。”   倚墙站着的人目光凝定了,他停顿几秒钟,朝俞适野走去。   一步跨出,残留在温别玉身上的轻颤,连同荆棘与烈火,孤独与漆黑,一同被抛弃在脚下,他脱掉了枷锁,轻盈拥抱俞适野。   俞适野拥抱温别玉,抚着对方的背脊。   走出来的建议其实并没有错。   俞适野想。   只是当时的他没能明白,“走出来”,除了可以和别人开启一段新的感情之外,还可以选择和他爱的那个人,重新开始。   他替温别玉理了下微乱的头发,擦去下边点点汗水,再对温别玉耳语:“别玉,你把我喜欢的那些书,放哪里了?”   “……”事到如今,温别玉也只好乖乖说话,“怕你看见,收拾到柜子里了。”   俞适野:“那你待会是不是还要搬出来?”   温别玉的表情发生了点变化,大概是懊恼混杂着放空:“明天再说吧。”   “那……”俞适野继续问,这些问题在他的嘴里,又甜蜜又刁钻,“你给我的书留了多少位置?三分之一,五分之一,十分之一?”   温别玉抿抿唇,尴尬之中混杂着气恼,瞪了俞适野一眼,然后回答:“五分之一,杂书不要多看。”   “这时候的你真的太有管家婆的风范了。”俞适野叹了口气,这口气像一朵绵软的云,“除了这些,你还做了什么?买了成对的生活用品,等我回来使用吗?”   白云扑到温别玉的身上,将温别玉扑得晕了些,一不留神,就继续说了:“情侣的比较好看……”   “还专门去买我的尺码的衣服?”   “不是专门。”温别玉下意识接了一句,接完清醒一点,想要闭嘴,可是左想右想,此时闭嘴,似乎没有了任何意义,“……就是偶尔会觉得有些衣服很适合你。”   “还有呢?”俞适野又问。   “没有了。”温别玉否认说。   俞适野看了温别玉许久,轻声说:“日历上用红笔圈出来的日子,有我的生日。”   一年的日历上,只有两个日子被圈出。   一个是温别玉爷爷的忌日。   一个,是他的生日。   那两笔猩红,如同心上的血痕,代表着这是唯二被牢牢刻入温别玉生命的日子。   但逝者已逝,生者远离,无论哪一个日子,能带给温别玉的,似乎都只有追忆,静若密林深潭,宛如愁绪凝结的追忆。   “一个人过生日的感觉。”俞适野的声音有点紧绷,“有点坏,对不对?”   “……还好,不算太坏。”温别玉低声说。   他似乎不想谈论太过这个,但俞适野没有给温别玉回避的机会。俞适野继续问:   “可是这份生日快乐没被人接到,这还不够坏吗?”   温别玉抬起眼,看着俞适野,他神色里带着怅然,像是窗外窥探着别人家灯光的夜的怅然。这样空荡荡的日子过了九年,当然坏,非常坏,坏到有些时候,做决定的主人都不太愿意去回想。可这不是因为他说出的生日快乐没被人接住,绝对不是。   这只是因为……   “是怕我离开之后,找不到在十二点给我庆生的人吗?”   俞适野轻声问,他并不想勉强温别玉。   可是这些委屈,如果他不说,温别玉就永远不会说。   俞适野再问:“是这样吗?”   “我答应过你,在你生日到来的第一时间给你祝福……”温别玉说,“我曾想过匿名把它们发给你,我花了好久的时间找到你的新地址,但始终找不到你的手机,那些想让你收到的礼物,都没能寄出……我没能做到。”   一年复一年,每到一年的这个时候,温别玉所想的都是这个。   俞适野的礼物可以不由自己送出,但总该能够收到,他不知道别人是否会替俞适野准备礼物,所以每一年,都替俞适野准备自己的一份。   就算这些礼物,先前寄不到,后来不曾寄。   去美国时所见的些许片段掠过了温别玉的脑海,让他的呼吸滞涩起来。   当俞适野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他的胸口像缺失了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空空的,掂不着重量。   “别玉,你真的……”   俞适野的声音很低很低,他才起了头,温别玉已经阻止这句话。   “这些其实没有什么,我真的不难受。”温别玉停顿片刻,甚至笑了,“当我得到你的爱时,我就做了件很狡猾的事。我把自己的心,藏在了你的心里……”   他这样简单地告诉俞适野:   “那我身上的这些,又怎么会影响到在你胸口跳动的我的心?”   “小野,我爱你。”   “只是这个念头,就占满了我全部的生命,再也没有更多的空隙了。”   俞适野怔怔着,许久,摸了摸自己的心脏,似乎真有双重的跳动,叠在掌心里:   “那些礼物,我想我都收到了。你的坚持说服了命运,才会让它在这么多年后,把迷路的我再带到你面前……”   说到这里,俞适野也笑了:   “这样想想,我真是聪明,哪怕当时什么都不知道,也在重逢的第一时间抓住了最好的你。”   “这么说来,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温别玉调侃道。   “在你面前,我特别机灵。”俞适野实事求是。   温别玉紧绷的神经已经完全放松了,他这时才发现自己还一身的汗,于是推推俞适野:“刚收拾书柜,又脏又累,我先去洗个澡。”   俞适野点点头,又说:“我在客厅等你。”   “为什么不在卧室?”温别玉奇道。   “呆在客厅,能第一时间看见从浴室里出来的你。”俞适野眨下眼。   温别玉被这句话取悦了,他踮起脚,先给了俞适野一个吻,才拿换洗的衣服进浴室。   哗啦啦的水声隔着门,隐隐绰绰的传出来。   俞适野平躺在沙发上,才轻轻闭了一下眼,就感觉耳旁的水声停止,一股夹杂着香气的暖风抚到自己面前。   “小野……”   俞适野没有睁开眼,他一伸手,就将唤他的人拉入怀抱。   分不清是谁先亲吻了谁。   狭小的空间让两人紧紧相拥,节节攀升的温度烧化了他们的身躯,只余下颤抖的呼吸,成为弦上演奏的乐。   等激烈的乐章进行到了尾声,悄悄融入令人疲倦的夜里时,俞适野在筋疲力尽的温别玉耳旁说:“……要去美国吗?”   犹带红潮湿润的眼在夜里睁开,茫然地注视着他,像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   俞适野继续说:   “我已经知道了这些年你身上发生的事情……你呢,你想知道这些年我的生活吗?我对你说过,你的瘾比烟草大多了。” 第四十八章   虽说想要马上去美国走一趟, 但毕竟刚才从日本回来, 两人的公司还有很多的事情没来得及处理,因而这趟行程还是往后压了压,直到他们又加了四天班, 紧赶慢赶,才在周末的时候飞到美国。   下了飞机, 俞适野先带温别玉去附近的酒店放下行李,接着选择坐长长的地铁和巴士, 来到他最初在美国住的地方。   那是个偏僻而老旧的小区,唯一值得一提的,可能就是小区里郁郁葱葱的树木和爬满墙壁的爬山虎, 但或许是因为这里太老旧了, 导致绿植陷入无人修剪的窘境,绿植反成了这块地区的主人,那些分散的房子, 倒是森林里的一点点缀。   “就是这一间。”   俞适野带着温别玉走到了一处, 指着前边那扇小小的窗户说。   窗户本就不大,几乎装不下一个单薄的女人,中间又被一条绿意葱葱的爬山虎横过,将玻璃割成田字格的四块,一块不过一个巴掌大小。   他们来到窗户前, 透过雾蒙蒙的窗户, 温别玉看见了一间最多只有十平米的房间。   这似乎更像是储物间,除了一张用于歇息的床之外, 再也摆不下更多的东西了。   “你怎么会住在这里……你在这里住了多久?”温别玉低声问,这和他以为的完全不一样。   “一年?或者一年更多点儿?这个不重要,带你来这里不是为了看这个小房子的,就只有一张床,还未必是我当时睡的,没什么好看的。”俞适野的回答漫不经心。他的注意力放在其他地方上,半天后,他突然笑起来,“哈,找到了,别玉——”   俞适野弯下腰,从附近的草丛里找到个仙人掌盆栽。   这颗盆栽似乎长了不少时间,其中的仙人掌已经发育得很大了,摆在那里,显得头重脚轻。他将这盆盆栽放在窗户的右下角,问温别玉:   “你觉得这像什么?”   “……一个盆栽?”温别玉不太理解。   “再仔细看看,看窗户和仙人掌。”俞适野进一步提示。   “……窗户前的仙人掌盆栽?”温别玉又猜。   俞适野看着温别玉,叹了好大一口气。叹得温别玉都有些心虚,总觉得自己辜负了俞适野。   温别玉:“到底是什么?”   俞适野用实际行动告诉温别玉,他向前两步,提起手指,开始描绘。   一横,两横,三横,一竖,一点。   当最后那一点被点下,温别玉彻底明白了:“……玉,是玉字!”   俞适野颇为自得地挑挑眉梢,他就知道哪些东西温别玉会喜欢。他指着这个窗户,告诉温别玉:“当时画架就架在这个窗户之后,我描完你的照片,就看看窗户上的字,有时候阳光好,阳光会照进窗户来,将窗上的框架,拓印在地板上,最角落的一点……”   他指着仙人掌,语气悠然:   “会在特定的时间里,落到我的枕头上,感觉像在和你一起睡觉。但还是有些遗憾……”   “什么遗憾?”温别玉警觉起来。   “好像太粗犷了。”俞适野评价自己的作品,“有点丑,和你不太符合,那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是你在这里,由你来的话,肯定会有更好的设计。”   温别玉牌许愿机雷达竖起:“你想在窗户上写我的名字?”   “以前是这样想的,一个人在异国他乡,总想有点东西陪伴。现在就不了。”时移世易,俞适野的想法当然也和过去不同,“现在我已经找到正主了,不需要写名字来记挂了,我打算——”   他看一眼专心听自己说话的温别玉。   “洒点狗粮,比如把我们两个的名字,一起弄上窗户?”   “这个……”   “难吗?如果很难的话,我们可以回去再慢慢想。”   温别玉仔细想想:“并不太难,我已经有思路了。想在窗户上玩点花样的话,植物当然是个很好的选择,但传统手工中的窗花也不赖,我们可以把我们的名字设计在窗花之中,贴上窗户……”   “有点像新房。”俞适野噙着笑接上一句,成功把温别玉说哑了。   “……你故意的?”温别玉问。   “才不是,明明是你的形容太让人想歪了。”俞适野才不背锅。但话到末了,他又说,“不过,让你设计是故意的。原则上,没有你的日子就是不够好的。所以我特意筛选出特别想要你参与的部分……”   他转看温别玉。   “让你把它变得很好很好。”   “……好。”温别玉承诺了,“它们会变得很好很好。”   突然,钥匙插入锁眼,咔嚓一声,闭合的房门打开,一位干瘦的金发妇女出现在房间里,疑惑看向窗户:“Hello?”   两人一齐噤声,悄悄溜走。   离了早被人租走的小房间,正好中午,俞适野带着温别玉去了第二个地方。   那是一家在他学校和出租屋之间的西餐厅,西餐厅环境不错,服务也十分周道,两人刚刚进来,就被引到空余的座位上,随后,菜单上桌。   俞适野不用看菜单,直接报出了一串菜名,还额外点了两杯在这里难得一见的酸梅汁。   当酸梅汁被端上桌,乌沉沉的颜色里,杂上几点细碎金黄的桂花花瓣,轻轻一晃,像扁舟淌游乌江。   温别玉估摸着俞适野带他来这里,也是想要实现什么愿望的。他很喜欢,颇为期待地问:“这里有什么愿望要实现?”   俞适野想了想:“嗯……这里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温别玉一愣。   “这是我最早来美国打工的地方,那时候对打工还不是很习惯,我就通过给自己原始驱动力的方法,说服自己,让自己习惯工作,并且力争上游!”说起这段,俞适野还有点小得意,“后来我不止成为这家餐厅拿小费最多的人,还点亮了自己的厨艺技能。”   那双深邃的眼,转着令人沉醉的光,勾引温别玉问下去。   “什么原始驱动力?”   “当然是……”俞适野的眼尾已带上轻薄狡黠的笑意,“你了。”   “那时我在想,说不定有一天,我们会见面,我会给你做一餐饭,你会对这餐饭大加赞赏——后来我倒是做了,就是你的反应平平,可能是我技能点点得还不够的关系。”   俞适野自我反思。   “???”   温别玉呆住了。   “你说的是高尔夫那一次?”   “对。”   俞适野才说完,就见温别玉神色变幻,一时震惊,一时懊恼,接着变成用力回忆状态……回忆了半天,可能还是没有回忆起当时的味道,于是最终变成了失意。   “那……你……”   “我怎么?”   “能够再给我做一回吗?”温别玉小心翼翼提要求,他现在无比后悔自己说了那句不如过去的面条好吃的话,“我忘记当时的味道了……”   “别说一回了,一百回都可以。”俞适野失笑,“而且我觉得,你会忘记可能不是你的问题,很可能是……那顿饭确实是一顿没有灵魂的饭。”   “那我们回去做一顿有灵魂的饭菜!”温别玉立刻接上。   “没有问题。不过——”俞适野勾勾嘴角,“我要先收小费。”   温别玉愣了下,下意识伸手摸自己的口袋。   可是很快,他看见俞适野伸出手来,慢条斯理折袖口,一副斯文败类的模样。   他明白了过来,倾倾身,将一个兀自带着些甜的吻落在对方的嘴角。   “这个小费,够了吗?”   “够给你做一辈子的饭了。”   这是一趟并不太赶着时间的旅程。   两人吃晚饭后,俞适野漫步在美国的城市中,看看这里的建筑,看看这里的街道。接着,在半下午的时候,再将他带到自己的学校。   一年又一年,生活在校园里的学生面孔换了一张又一张,但校园总在这里,始终如初。   走着走着,俞适野突然有点唏嘘,对温别玉说:   “说起来你可能不太相信,虽然我在这里呆了四年,但其实我对这所学校的归宿感并不太强。那时候我太忙了,在学校里不是上课就是去图书馆,要不然就是回宿舍休息,剩余的时间,大多在校外。最初是打工,接着是去老年中心做义工,搞自己的创业,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够,更别说逛校园进行校园联欢校园活动了……现在再带你来,也只能带你去大家都觉得不错的网红景点了。”   温别玉自进来之后就显得有些沉默,现在他一路听到这里,突然抓住俞适野的手腕。   俞适野:“怎么了?”   温别玉:“跟我去一个地方,好吗?”   他说着,辨别了下方向,接着反客为主,拉着俞适野往一个地方去,不过一会儿,他们便来到一栋建筑下。   “学校的宿舍楼?”俞适野认出了这栋建筑,他十分迷惑,“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学校的宿舍楼前有片草坪,上头席地坐着很多学校学生,草坪周围围了一圈公园椅,其中一张椅子,斜对着宿舍的大门,只要坐在这里,就能够看见进进出出大门的人。   温别玉带着俞适野来到这张椅子,在这张椅子上坐下。   这一次,他不用俞适野发现询问,他主动告诉俞适野:   “我曾经……来这里找过你。”   他嘴唇微微颤动,往昔的时光在相同的场景重现。   “那是我们分开的第二年,我终于打听到你新的学校,我来这里找你……但是我,我看见你和另外的人在一起。” 第四十九章   当温别玉说出这句话之后, 世界便开始倒退, 一路退到七年之前。   大三刚刚开学,温别玉几经辗转,终于打听到俞适野现在所在。   得到地址的那一刹那, 汗水在极短的时间里濡湿身体,他的大脑一片混乱, 嗡嗡作响,身体却陡然生出自己的意志, 申请了去美国的签证。   等页面显示出申请被处理的信息,他紧绷的神经才蓦然放松,意识到心脏正在胸膛里, “咚咚咚”地急促跳动着。   整整一天的时间, 他坐立不安,任何风吹草动在他眼里都是阻碍他前往美国的困难,引得他神经直跳;一直等到很晚的晚间, 世界安睡, 万籁寂静,再也没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会在突然之间冒出来,温别玉才逐渐感觉到安然。   自得到地址后浮现的不真切的幻梦感,从他身上剥离了。   他开始意识到,只要再等短暂的几天, 等到签证下来, 他就能坐上飞机去找俞适野。   ……而那天很快就要来了。   他坐在出租屋里,呆呆地望着窗外的世界, 朦胧的黑影里,似乎有一道轻薄的灰影,等在树底下,抬起头,和他遥遥相望着。   温别玉看着看着,忽然从沙发上跳起来。   他想起了一件事。   他冲进浴室,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结结巴巴,一遍一遍地练习:   “我……小野……我来找你,我想告诉你……当年我并不是真的想和你分手……我是想让我们冷静一下……我一直在找你……知道你出国之后还一直攒钱……我终于找到了你的地址……”   ***   天空终于亮了。   飞机在机场的跑道上徐徐停步,等温别玉背着背包,从机舱里走出来时,中文变成英文,触目所及,异国他乡的一切都是这么陌生,可陌生之中又透着欢喜。   因为这是俞适野生活的土地。   他所得到的地址,写有俞适野的就读的学校和专业,但没有电话,也没有对方居住的详细地址。但这些已经足够,温别玉按着地址来到学校,磕磕绊绊几次之后,问清楚了俞适野宿舍所在位置,及其具体门牌号。   但到了宿舍楼下,近乡情怯,一腔兴奋变成忐忑踟蹰,温别玉在大门之前裹足犹豫,顿了好半天,没有往前,反而向后轻轻退了一步。   他向四下搜索着,宿舍前是草坪广场,广场上坐落着雕像,周围看书的,跳舞的,做小组作业的,十分热闹。   他仔仔细细转了一圈,给自己物色了张角度最好的公园椅,只要坐在这里,无论俞适野是从宿舍里出来,还是从外头回到宿舍,他都能第一时间看见,第一时间走上前去。   他想要先看见俞适野,一眼看见俞适野,在俞适野还没见到自己之前,先看见对方,然后以最好的面貌走上前去,和人再会。   温别玉抱着自己的背包,坐了下来。   天上的太阳渐渐偏了角度,越过温别玉,洒在长椅的另半边。   亮闪闪,金灿灿,像提前圈出了个等人来坐的位置。   温别玉看了一会儿,将手伸入其中,感觉暖意覆上手背,就像是另一个人握下来的手。   他滋生出一点甜蜜,甜蜜在他心头转悠一圈,落下一截小尾巴,小尾巴挠了挠他,他突然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朝前方看去。   人流还是人流,学校还是学校。   可是俞适野出现了。   鲜妍的世界开始褪色,褪色的世界只烘托俞适野一个人。   他站在那里,余者皆无光彩。   当温别玉看见俞适野的同时,也许是命运的安排,正在讲电话的俞适野也适时一偏头,将目光转向温别玉。   他们的视线,轻巧对上。   温别玉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所以为会产生的紧张焦急,全都没有,只有突然自心底生出狂喜,一重叠着一重,推挤着他向前走去。   可下个刹那,宿舍大楼的门打开,一大波人从中走出来,人流海潮一样涌向他们,穿过切割他们。   温别玉忽然看不见了人,狂喜变成了恐惧,害怕失去的惶恐拽紧他的心脏,他蓦地冲进人流里头,想要穿过障碍抓住俞适野。   人流的冲击比他想象的要大,他冲进着人群,被人群遮住视线,推搡向前,等终于从中挣脱出来,俞适野已经不在原地了。   刚才看见的人,是我产生的幻觉吗,是根本就不存在的吗?   恐惧将温别玉俘虏,他匆匆的转身,搜寻视线的每一处角落,终于在人群的另一边,发现了俞适野的身影。   方才他在这边,俞适野在那边。   现在俞适野在那边,他在这边。   似乎在刚才那个看不见彼此的时间里,他们一起努力了。   同时努力的结果,是他们依然相距那么远。   这时的俞适野,垂下了拿手机的手臂,他似乎茫然地站了一会儿,真的只有一会儿,突然转身,像接到个什么急事似的,朝宿舍相反的方向跑去。   温别玉想要追上前去,但在此之前,一辆摩托车停在了俞适野身旁。   驾驶者摘下头盔,一张金发碧眼、年轻帅气的面孔自其中暴露出来,他同俞适野说了几句话,俞适野上了车。   摩托扬长而去。   ***   车子载着人走了许久,温别玉依然有些怔怔的。   并不是因为前来将俞适野载走的那个人,他对那个人并不太在意,他在意的是俞适野离开时候表现出的焦急,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能帮上忙吗?如果有小野的电话……   温别玉在原地停留片刻,混在人群之中,进了宿舍,他来到俞适野的宿舍前——他已经打听得很清楚了,这里的宿舍像单身公寓,独门独户。这就是俞适野的房间。   之前是想先见到俞适野,现在情况不同了,不知道小野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张纸,在上边写下留言,本来想贴在门上,犹豫片刻后,还是将纸张对折叠好,弯下腰,自门缝中将纸条塞进去。   做完这一切,温别玉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又在门前停留一会后,方才慢慢走出宿舍。   他本该找个地方休息休息,等俞适野联络自己,但又觉得也许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也许几个小时之后,对方就会回来;又或者事情真的很严重,那在这里等到人了,他总可以安慰安慰小野……   于是最后,他还是回到物色好的那张公园椅上,重新等待。   他只想再等一会儿,可这个等待一点也不漫长,想想小野,想想过去的两人相处时间,好像才一转瞬的时间里,天色从明亮变成昏黄,又从昏黄变成黯然。   直至黯然再度变得明亮,安静的世界重新喧嚣,熟悉的摩托车声再度响起,昏昏欲睡的人蓦地睁开眼睛,看向声音的方向。   曾经载着俞适野离去的摩托车,再度载着俞适野回来。   俞适野下了车,还没往宿舍走两步,就被骑车的人拉住。   骑车的人这回没戴头盔,他仰着头,神色柔和,轻言细语和俞适野说话。   温别玉已经从椅子上跳起来了,他不想再等,快步走向前边的两个人,可是这时,骑车的人张开双臂,拥抱住了背对他的俞适野。   俞适野……   并没有拒绝……   一道深深的沟壑,突兀出现在温别玉的脚前。   剩下的那半截路,再也迈不过去了。   他惊愕地站在原地,看着俞适野和骑摩托车的人一同进入宿舍楼,看了很久,一直到看不见为止,都觉得也许俞适野会在某一步中突然转回头来。   但直到最后,俞适野都没有回过头。   那个人……   他和小野?   温别玉似乎明白了,可又不敢相信,他突然失去了目标,在原地茫然无措地站了好一会后,咬牙转身,来到距离宿舍楼最近的一家咖啡店。   也许俞适野已经有了新的恋人,也许俞适野已经忘记了我了,也许……   他想着自己塞在俞适野门缝里的那张纸条。   那张纸条上写着:   “……我有些话想和你说,我在距离你宿舍最近的那家咖啡店等你。你什么时候来,我都在。”   温别玉踏进咖啡店,冷空气扑面而来,他的脸却蓦地红了,全身都因尴尬而燥热起来。   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可是……   他依然向前,点了一杯咖啡,坐着等。   温别玉始终觉得俞适野会来,他始终相信俞适野会来,至少会让他把话说清楚。   他在这里,一直等着,等到太阳再度落幕,群星无声闪烁。咖啡店的服务员前来告诉他,我们已经打烊了。   俞适野始终没有来。   桌上一口没有动过的咖啡,溅出一圈又一圈涟漪。   温别玉抬起手,遮住眼睛,片刻落下,握紧颈间红绳。   他曾以为自己能够挽回,可做了所有的努力后,希望变成绝望,结局依然不变。   曾经的错失再也没有办法弥补,他放在心上珍重的人,还是离去了,再也不回头多看他一眼。   温别玉乘坐飞机,飞回国内。   一路上,他都将那枚定情的戒指握在手心里,可在机场出租停靠点等车的间隙里,背后的人将他一碰,本来牢牢握住的手掌不知怎么,松了开来,掌中的戒指掉落在地,骨碌碌滚向车道,再被正好开来的出租车碾压过去。   茫然的温别玉看见了这一幕。   他双手骤然用力,身体翻过栏杆,三步并作两步,朝车道冲去,拣起落在地上的戒指!   缓缓行驶的车辆尽皆刹车,惊慌失措的鸣笛声响成一片,像巨大的轰鸣,在他脑海里长长久久地播放着。   他握着变形的戒指,恍惚走了一段,最终在路旁蹲下。   两年前,他丢失了爷爷。   现在,他又彻底丢失了俞适野。   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全离他而去了。   ***   那枚被碾压变形的戒指,被他送入首饰店中修复。   银戒被修复了,从外表上看不出什么痕迹,可他总觉得别扭,总仿佛能看见当时的伤痕。   他接过戒指,看了许久,对店员说:“……再镀上一层铂金吧。”   这样,也许就能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小野视角。 第五十章   七年前的事, 属于温别玉的那一些, 终于说清楚了。   俞适野双手合握,曲肘支在膝盖上,无声许久, 才自言自语:“竟然是这一天……居然是这一天……”   他的神色很肃穆,肃穆地悲哀着, 像是回忆起生命中痛苦却必将面对的事情,像是正置身于一场庄严的葬礼之中。   这让温别玉想起了自己爷爷的葬礼。   俞适野撑着额, 语气微微轻飘,如同当日所感觉到的轻飘和恍惚:“我当时的确看见你了,你突然出现在人群里, 毫无征兆。我追着你的影子去找你, 但你又忽然消失,泡影一样消失……”   他转向温别玉,抬起手, 悬停在温别玉的脸颊旁。   他以为了这么多年的幻影, 一直是真的。   只要他再找一找,就能够找到。   他不敢再想了。过去不敢想,现在更不敢想。   温别玉心头泛起点点难过。俞适野所说的,不出他意料,他是这样了解俞适野, 乃至于根本不用俞适野说太多, 他就能猜出那些过去。   他偏了头,将脸颊贴上俞适野的手掌, 在上边轻轻一蹭。   真实的触感挥散些心中的恍惚,俞适野忍不住笑了下,又摩挲温别玉的脸颊片刻,定了定神,继续说:   “那时我正好接到了一个重要的电话。我以为你是我因刺激而生的幻觉。我没有继续寻找。后来,你说的那位骑摩托车的人载我回来,他和我一起上宿舍楼。开门的时候,可能是心神恍惚的缘故,我并没有看见你留下的纸条。”   俞适野语气平静低沉,叙述着过去发生的事情。   那张纸条最后去了哪里,他心中已经有了猜测。但他并没有将自己的猜测宣之于口,猜测终归是猜测,藏在时间壁脚里的事情,谁也不能笃定,真相到底如何。   俞适野侧身抱住温别玉,他的头低下去,让人看不清神色,只能从声音里,窥探出平常所没有的脆弱。   “还好你在……”   “小野,”温别玉呼吸滞了下,用力抱住俞适野,他从对方身上感觉到了痛苦,这唤醒了他当年的记忆,当年他最早在意的,是俞适野接到的那通电话,如今他最后在意的,依然还是那通电话,他能够感觉到俞适野的痛苦,“你接到的那通电话,究竟是……”   “最了解我的还是你。”   俞适野自嘲地笑了笑,抬起头,他对温别玉说:“来美国之后,我带你去我住的宿舍,带你去我打工的餐厅,再带你来我上学的学校……但我最想带你去的,是另外一个地方,对我很重要的地方。别玉,你愿意和我去那里看一看吗?”   “那是哪里?”温别玉下意识问。   ***   那是位于这座城市的一家疗养中心。   这家疗养中心里,一排低矮的二层楼房圈着个大大的草坪,草坪里,随处可见些白发苍苍,或坐着轮椅,或杵着拐杖的老人。   俞适野带着温别玉进入了疗养中心,虽然阔别了许多年,在他进门的时候,接待中心的人依然将他认出来,从里头走出来,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他嘴角扬了扬,朝对方说:“这是我的朋友,我想带他在这里转一转。”   “当然没有问题。”接待人说,“这里就是你永远的家。”   俞适野带着温别玉往前走。   这个过程中,温别玉一直观察着周围,也许是顾虑老人行动不便的缘故,这里的建筑非常低矮,用于给老人居住的地方,有平层,有二层,最多也不超过三层楼。   他触目所及,这里的颜色一改纯白素雅,用色大胆活泼,其中竟然还生活着猫和狗,就这短短的一段走廊,已经有两只猫和一只狗追逐着从温别玉脚边跑过。   “这里居然能养宠物?”温别玉疑问道,“不会产生安全隐患吗?”   “能养。”俞适野说,“我觉得多少会有点吧,毕竟老人都是脆弱的,虽说这些猫狗经过严格的训练,当一切并不是百分百的,也许一次意外的碰撞,老人就跌倒了。”   “那为什么……”   俞适野轻轻地笑了:“因为老人觉得自己需要这些。在生命风烛残年的阶段里,相较于绝对的安全,拐杖、轮椅、药物、吊瓶、严格的医嘱和能列整整一张A4纸的忌口,他们更想要的,可能是些别的,一些更有趣的……宠物,CD,球赛,一瓶偷藏起来的威士忌,一罐塞在枕头下的巧克力。”   “但他们所想的,并不总被大家理解。那些人总觉得,你都这么老了,应该知道什么好,什么不好,什么能行,什么不行能。你不能这么任性。”   “他们可能不知道,有时候,这不是任性,这只是生活。”   俞适野推开了一扇门。   他带着温别玉走进去,温别玉发现这是间陈列室。   红丝绒地毯和暗金色壁纸将这间房间点缀得典雅高贵,一枚枚金银奖牌贴满墙壁,每一枚奖牌下面,都会有一个小小的长条相框,相框里,有老人的照片和几行文字,描述他在疗养院的哪一次比赛中,获得了什么样的成绩。   温别玉看了几眼,发现上边的比赛五花八门,钓鱼,织毛衣,唱歌这样寻常的比赛也就算了,竟然连打扑克,吹口哨这样的事情,都能有比赛,还能拿奖牌。   “你看这个。”俞适野说。   他的手指指向墙壁的一处,那上边贴着位老人的照片,他金发碧眼,鹰钩鼻,薄嘴唇,从神色上看,有些严厉的刻薄劲,又有些满不在乎的风流感,汇合成种很矛盾的感觉。   如果孟启航在这里,他就能发现,俞适野现在所指的人,正是那方墓碑上的人。   但温别玉并不知道这一回事,他只是顺着俞适野手指的方向,很认真地看了两眼,发现在这面奖牌墙上,出现了不少这个老人的照片,哪怕其余也有获得两枚三枚奖牌的老人,这个老人出现的频率,依然太高了。   温别玉:“他是谁?”   “他是一位很勇敢的人……”俞适野慢慢说着,又抬起眼,望向温别玉,“是我出国这几年来,对我影响最大的一个人。你来找我的那一天,我接到电话……”   俞适野阖上眼,眼睑微颤。   “他选择安乐死。选择由我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他叫安德烈。”   ***   认识安德烈,是在俞适野来到美国的一段时间后。   那时的俞适野,在经过一段时间疲于奔命的打工和学习后,已经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于是,尽管难受,尽管恐惧,他还是选择进入疗养院,为自己争取一份护理的工作。   拿到护理证,进入疗养院的第一天,他按照要求,替需要的老人翻身、清洁,忙忙碌碌一整个上午。有时候忙点也好,身体的疲惫能代替心里的感觉,可能人的感官神经就这么多,察觉到了一样,就要忽略另一样。   这比俞适野想象得好了很多,他微微松了一口气,于午间休息的时间,拿了自己的一份餐点,坐在院子里有阳光的位置,一边吃饭,一边发呆。   就是这时候,耳旁传来声音。   “你就是新来的护理?”   他循声望去,看见一个老头坐在轮椅上,拿一根草茎,逗着笼子里的鸟儿,阳光洒在他身上,将他金色的头发照耀成雪色。   除了在特定的日子里,疗养院里的老人都会选择穿着轻便的衣服,行动不便、需要人帮忙的老人尤其如此。但面前的这一位似乎不太一样。   他穿着熨烫妥当的衬衫与西裤,外面罩着一件挺括的马甲,马甲的口袋里,还叠放了条丝绸白手帕,正经得随时随地可以去参加场宴会,站起来,从日落跳到日出。   那老头斜着身子,挑剔望着他,末了,嘴角嫌弃撇下:   “男孩,你成年了吗?”   ***   第二天的时候,俞适野知道了老头的名字,安德烈。   安德烈在这家疗养院里可是个名人,上自疗养院的主管,下至这里的临时工,都知道这个人,而关于这个人的评价,似乎是由性别来区分的。   疗养院里的女人们都喜欢这个老头,年迈的老太太经常借由送东西的契机来找他完了,年轻的小护士也热衷于同他说话,她们都喜欢这个风趣又幽默的老头,还经常将一个本来不太应该形容这个年纪的男人的词汇,“潇洒”,用在他身上。   至于男人们,安德烈是疗养院里男人的公敌,俞适野最初以为这是因为女人对安德烈太好,对于这点,他倒是有些体会。但是很快,他就发现了,男人们拒绝安德烈,不全是因为安德烈太有女人缘,更因为这个对女人风趣又幽默的老头,在对上男人的时候,总会变得刻薄又恶毒。   “女人,是这个世界上的天使,她们穿着色彩斑斓的衣服,用清甜的嗓子绕着你叽叽喳喳,就像清晨沐浴在阳光中的百灵鸟。”   那是疗养院的客厅,安德烈拿着自己老旧的水壶,他总带着这一水壶,壶子外壳像有个什么标志,但经年累月,已经磨损看不清了。他坐在女人环成的圈中,翩翩说着俏皮话,引来女人们一连串的娇笑,有人问:   “那男人呢?”   “至于男人,呵,男人。”   安德烈大声冷笑,冷笑声中,周围看报的读书的男人们,脸色齐刷刷黑了半边。   道听途说的了解很快截止,因为在分配给他护理的不多的老人之中,安德烈正是其中一位。   这一天,俞适野轮到了照顾安德烈的任务。一大早,他就来到安德烈的房前敲门,他敲了两声,没人回应,于是又敲两声,里头传来安德烈不耐烦的声音:   “听得见,我没聋,进来。”   “……”俞适野。   他推门进去,因为觉得老头正发起床脾气,于是保持沉默,打开衣柜,准备替人穿衣。   老头碧绿色的眼睛盯住他:“姜黄色格子的衬衫,黑色的西装裤,袜子也要姜黄色的,别忘了我放在柜子底下的手帕和领带。”   俞适野逐一满足老头,老头的手帕和领带有些多,他就将盒子拿出来,放到老头面前,让老头自由挑选。   这个动作使老头额外地看了他一眼:“把它们铺出来。”   俞适野照做了,把领带和手帕铺了一床铺。   安德烈望来望去,审视对比,最后,提起手指,矜持点点其中几件。   俞适野将这几件东西拿出来,把其余收好,最后在替人穿衣。   穿套的过程中,老头颇为挑剔,不是嫌俞适野手脚慢了,就是嫌俞适野动作粗暴,俞适野沉默着,但仔细改正,等折腾出比给别的人穿衣两倍的时间,总算把人的收拾妥当,他注意到老头西装裤的裤脚上有些线头,于是,蹲下身,帮人把那些线头给剪了。   做完这一切,他正要离开,老头突然出声了:   “我注意到你从进入这家疗养院开始就愁眉苦脸。”   已经走到门口的俞适野再度回头,听见老头辛辣的嘲笑:   “面对下肢瘫痪的老人,你遇到了什么天大的事情,可以开始愁眉苦脸了?”   “……”俞适野。   这个老头,真的有点讨厌。 第五十一章   讨人厌的老头还是一个活力十足的老头。   他的身上完全没有老年人惯常的暮气沉沉, 他思维敏捷, 行动力极强,正在疗养院里轰轰烈烈地追求一位老太太,今天鲜花贺卡, 明天蛋糕曲奇,闹得疗养院上下热议不断。   作为老头的护理人员, 俞适野不得不做出很多正常情况下并不需要做的事情。   比如挑选花束,比如制作蛋糕, 比如在这个老太太和某位老先生交谈的时候站在旁边假装看书,实则听壁脚,以便于让老头于不动声色间掌握该老太太的喜好, 以便事半功倍;他甚至还学习了些魔术技法, 就为了配合这老头,让他在众人面前出风头……   这家疗养院里,俞适野一共照顾五个老人, 但其余四个人捆一起加起来, 还没有一个安德烈麻烦。   但这些并非难以忍受的,他总要在这里呆这么长的时间,有事情做总比没事情做好。   令俞适野和安德烈爆发第一次冲突的,他们出门钓鱼的时候。   一条长长的溪水曲曲折折,河边钓鱼的人总坐着, 呆在轮椅上的老头毫不突出, 他挥动钓竿,漫不经心说了一句话:   “你来这里都两个月了, 还不够你从被小女朋友甩掉的阴影中走出来吗?”   正望着溪水的俞适野一怔,还没有反应过来。   安德烈继续评价:“至少六十天了,差不多也够让你看明白,明天不是世界末日了吧?这只是一场恋爱而已,人要学会向前看……”   封锁在内心的伤口突然被挖开,在俞适野毫无准备地情况下狼狈地暴露在天光下。   冷不丁的尖锐痛苦之后,就是极致的愤怒,俞适野的声音如同一把锋利的刀:“我的事情不需要别人来评价!”   “男孩,冷静一点,没人想要评价你的生活。但我也不想身旁天天呆着个苦大仇深的护理,活像明天我就要入土为安了。要我说,你应该多向前看……”   “……你凭什么这么说?”   俞适野的愤怒无处着落。   异国他乡,举目无亲。   他孤零零站在这里,轻声问:   “你知道什么?”   “我只知道,任谁都该向前看。”安德烈转过头,和他对视,翡翠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冷酷的光,“只有死人才无法向前看。”   ***   除了让俞适野厌烦,单薄的言语不再具备任何力量。   俞适野开始频繁的梦见过去的事情,梦很凌乱,有时候是他和温别玉,有时候是他和温别玉以及温别玉的爷爷,有时候也有自己的父母。无论是什么样的发展,这些梦都以俞适野被惊醒为结局。然后现实铺天盖地的涌来,钳制他的呼吸,抽取他的养分,让他日渐晕眩。   这让他的心情变得更加糟糕,他依然做着疗养院的工作,也还满足安德烈一些额外的要求,但如非必要,他不再和安德烈多说一句话。   一个人的惨事到了别人的嘴里,就变成故事。   而他不想从别人嘴里听见自己的故事。   俞适野的沉默对安德烈没有任何影响。这个老头的追求热情而激烈,有层出不穷的浪漫手段,很快,安德烈就和自己追求的老太太正式确定了情侣关系,总在休息的时间里相携相伴。老太太的腿脚还好,于是疗养院里的人经常能够看见一个矮小的年老女人,推着轮椅,在疗养院外的花园走来走去。   她是今年年初才进入疗养院的,进来的时候,忧郁恍惚,常常一天也不出一次房门,偶尔出来,也对其他人的招呼视若无睹,俞适野有时听过别的护理人员谈论这位老太太,她有名字,叫做曼莎,护理人员绝大多数时候都会亲切地称呼她的名字,但有些时候,比如坐在只属于护理人员的办公室里的时候,他们也会叫她“307”:   “307最近的健康状况怎么样?”   “挺虚弱,没精神。”   “有让她参加疗养院组织的比赛吗?”   “当然,但她兴致缺缺,就算去了也是坐在一旁发呆。”   “这可不太好。”   这一句话的意思就是,307的房间,很有可能在短暂的时间里重新空置,并等待它的下一位主人。   但现在不太一样了,曾经恹恹困倦,神思恍惚的老太太似乎被安德烈的活力感染了,她开始挑选衣服,梳妆打扮,还将自己蓬松的卷发重新打理成精致的小卷,这个时候,安德烈会拿出一盒子彩色的蝴蝶结夹子,逐一夹在那头银白的发上。   然后他们开始聊天,他们似乎有聊不完的话题,作为护理人员,俞适野不能离他照顾的老人太远,他并非刻意听他们说话,可只言片语依然传入他的耳朵。   他们聊电影,聊音乐,聊自己喜欢的东西,也聊过去和未来的生活,他知道了安德烈过去是一位运动员,曼莎好像是护士。   也许是因为曼莎职业的缘故,他们甚至聊到了死亡。   曼莎告诉安德烈,自己见多了死亡,她只希望,自己的死亡是清醒的,并在最后的清醒的时光里,能牢牢握住他的手,听他再说一次“我爱你”。   这个和风静谧的下午,夕阳金灿灿的,拖曳着光,让两位老人的影子,也彼此相拥。   然后,一切来得这么快。   一天晚上,曼莎突发急症,被送入医院抢救。   等俞适野得知这个消息,推着安德烈急匆匆赶到医院的时候,曼莎已经从抢救室出来,进入ICU病房,又几天之后,她从ICU转移到普通病房,口鼻带着呼吸器,身上插满管子。   安德烈白天的时候去看了他一眼,她的家人在旁边,将不大的病房挤得满满当当。   晚上的时候,安德烈又让俞适野带自己再去看一次。   俞适野无法拒绝,任何美好的感情,都会让他想起自己与温别玉。正因已经失去,所以额外想从生活的片段里寻找安慰剂似的幻影。   他再度带着安德烈,偷偷来到医院的病房。   这次,病房里空荡荡的,只有医疗器械的屏幕光搅乱昏沉的夜。   他站在门口,看见安德烈操纵轮椅,来到病床旁边。   安德烈握住老人的手,轻轻叫一声:“曼莎。”   没有回答。   安德烈又说:“我爱你。”   依然没有回答。   由呼吸机带出的沉闷呼吸声响在室内,老人没有睡着,她睁着眼睛,泛白的眼球愣愣地望着房间里的一点。她的心脏还在跳动,她的血液还在流通,她的肢体还是温热的。   但她的神智和灵魂,已经远离躯壳而去。   俞适野看见安德烈用双手握住曼莎的手,他的头颅垂下来,一滴泪自他眼角渗出,滑过面颊,来到下颚,最后滴在被褥上,成为一粒湿漉的圆斑。   ***   曼莎就像一具被摆放在手术台上的肉体,时不时这里删减一些,那里填补一些,最后都辨不出本来的模样,就算这样,她也没能坚持太久,一个月后,俞适野连同安德烈一起参加了她的葬礼。   葬礼的当天晚上,俞适野看见安德烈在房间里喝酒,已经空了的威士忌瓶子掉落在地上,窗外是一轮残月,印着他惨淡的脸。   俞适野在外头迟疑片刻,敲敲门,踏进去,他低声说:“……节哀顺变。”   声音像被施了延迟魔法。   半天,安德烈才听见,反应过来,抬起头,对着俞适野微微一笑:“死亡确实是终结,但这是每个人都必然经历的终结。像我和她这样的老人,已经没有什么看不破的了。倒是你,这是你第一次面对死亡吗?”   俞适野怔了半天,慢慢摇头。   “今天葬礼的时候,你一直在害怕,明明不愿意面对尸体,却强迫自己去面对。”安德烈平静客观,“你在勉强自己。”   俞适野静默半晌,自嘲地笑了:“我害怕的东西很多,我害怕鬼,害怕死亡,还害怕高处……我也不想面对他们,可是……”   “可是你知道你不行。”   是的。俞适野知道自己不行。   他不能就这样简单地不去面对它们,他总有不得不去面对的时候。   “试过跳伞吗?”安德烈忽然说。   “没有……”   “为什么不试试?”安德烈问。   “因为这……”   “很令人恐惧。”安德烈补足了俞适野没有说出来的话,“不止是恐高的人恐惧,普通人也会恐惧。”   窗户下的老人操纵轮椅,正对俞适野。   “乘坐飞机来到万丈天空之上,再向翻涌着的洁白云海跳下去,你以为你的行为会让你离开这个世界……但并不是的,它给了你全新的认识世界,认识内心的机会。”他轻言细语,声音微微缥缈,像天空里呼啸的风,“在最接近死亡的时候,你穿透了那层生命的迷障,你看见了更纯粹的世界,更真实的自我。”   “人总会恐惧,一如人总会悲伤。”   安德烈脸上还残留着颓唐,正是这样的颓唐,让他轻薄的话语有了沉甸甸的力量:   “我们要做的,是去了解它们,再去战胜它们,未知总使人恐惧,但当你明白这一切的时候,恐惧只得自你心底悄悄溜走。有空的时候去试试跳伞吧,你会爱上它的。”   后来他们说了更多的东西。   俞适野坐在老人的身旁,任由老人抚着自己的肩膀,他听老人说天空里的故事,那些新奇有趣的故事,一点一滴,将蒙着面纱的天空揭露给俞适野看。   他的心也随着老人的描述飞上了天空,翱翔在自由的边界里。   今天的死亡逐渐离他而去,过去的死亡似乎也淡去些印痕。   他们为那些故事大笑,笑声将阴霾驱散。 第五十二章   护理人员的工资确实高, 仅仅呆了几个月的时间, 俞适野就不再为钱发愁了——虽然平时吃东西依旧是去超市买打折的货,但至少不用为学费和住宿费担忧。   他从沉重的生活成本中解脱出来,喘上两口气, 过了几天悠闲放空的日子,随后, 他的注意力被扯到了疗养院的医疗器械上。   这种转移源自安德烈对注射针头的一声难用的抱怨,俞适野一开始有些不理解, 只是一根针头而已,但安德烈随之做了个很形象的比喻:   “你用厨房剪的时候会觉得某些牌子的厨房剪刀特别难用,另一些牌子的特别好用吗?”   “当然。”   “那为什么针头不会有些牌子好用, 有些牌子难用呢?”   “……”   俞适野被安德烈说服了, 他开始注意到就出现在自己身旁的医疗器械,也注意到这些医疗器械的使用者对它们最直观的评价。   他回去思考了一个晚上,等到第二天, 就拿出来一张设计好的详细问卷调查表, 在老人之间发放。发放很顺利,但回收的中途出了点小意外,在经过休息室的一间圆桌的时候,他收到了五张皱巴巴沾了污渍的空白问卷,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在他收取的时候, 坐在这里的五位老人开始你一句,我一句, 说些阴阳怪气的话。   俞适野总不能和老人吵架。   他假装没有听见,转身准备离去,但这个时候,重重的一声咳嗽响起来,安德烈推着轮椅进入休息室,他直直地盯着前边的几个人,眼睛锐利得像只睡醒了的鹰。   “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   说话的是俞适野,但安德烈并没有理会俞适野的话,他先到俞适野的身旁,伸手接过那几张空白问卷,再来到那些老人面前,将问卷逐一拍在他们的面前,惊得这几位老人齐刷刷向后退了退。   “如果大家有什么话想对我说,我建议我们直接沟通。欺负一个小孩子,你们不觉得羞愧吗?”安德烈讥笑着,并抬了抬下巴,“现在,把被你们弄脏的这份问卷填完。”   最后,这几份问卷好好地回到了俞适野手中。   回去的路上,俞适野委婉地告诉安德烈:“我不是孩子了。”   “哦,”安德烈说,“你今年几岁?”   “20。”   “孩子,”安德烈依旧这样叫,他哈哈大笑,“你知道我今年几岁了吗?”   “74。”俞适野当然知道,这是他开始工作时候就了解的信息。   “二十年前,在你还没出生的时候,我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活过五十四个年头了,所以无论你今年几岁,你对我而言,都只是个孩子而已。”   孩子就孩子,孩子也要做自己的事情。   俞适野虽然拿到了这家疗养院的全部问卷,但单一疗养院的问卷不足作为参考,紧接着,他又跑了其他的疗养院,收集了许多样本,再整理归纳为一份PPT。   接下去的事情没有任何困难。   当他对自己看好的医药公司拿出PPT时,他毫无悬念地被入取了,成为了这家公司在这个城市的销售代表之一。   这算是件好事,但销售的工作时间和疗养院的重叠了,这也就意味着,俞适野必须放弃疗养院的护理工作。   他将这件事情告诉了安德烈。   安德烈似乎有些惆怅,他并不是一个掩饰感情的男人,他只是一直去战胜,去征服,一直做自己的主人。   “换工作是件很正常的事情。为什么你要一副对不起我的模样?你觉得你离开之后,我就没有人陪伴了?你觉得我是你的责任?”   “我……”   安德烈评价:“男孩,不要将太多不必要的负担担在你的肩膀上。我们的相处确实很美好,但我有我的生活,你有你的生活,记住,向前看。”   ***   一席谈话之后,俞适野辞去了疗养院的工作,开始进行医疗器械的推销。   有赖于之前做了大量的调查,俞适野的推销工作进展得非常顺利,一眨眼的时间,他做成了许多大单子,又一眨眼的时间,他从普通的销售代表变成了分公司的主管。   手机里代表资金进账的叮咚声,不分昼夜,随时随地响起来。他未来四年的生活费和学费都有了,他不用再为钱发愁了。   俞适野变得轻松许多,他有更多的时间处理自己的学业,也不忘回到疗养院,看望安德烈。他的学业很好,安德烈的情况也好,他们的感情并没有因为分开而变淡,相反,变成了陈酿的酒,越来越有味道。   但偶尔,在深夜里,独自睡在房间里的俞适野也会产生些许茫然,他总有些模糊的不满足感。   他所想要达成的,目前似乎都达成了。   但读读书,赚赚钱,不应该就是我生活的全部。我还应该……还应该再去做些什么。   在找到自己的目标之前,俞适野先接到了一个来自安德烈的消息。   安德烈告诉他:“抽个时间,来参加我的葬礼吧。”   从接到这个消息一直到见到安德烈的之前,俞适野的大脑都是混乱的。   正常的世界在他眼里颠倒错乱,他几乎听不见周围的声音,他的耳朵一直在嗡嗡作响,像是老式收音机接受不到频道那样。   这让他回忆起最让自己惊恐的过去,温别玉爷爷死亡的——   “男孩,冷静点,我还没死呢。”   是安德烈的声音,将俞适野从惊恐中叫唤回来。   俞适野看着老人,老人其实还和过去一样,双目明亮,精神健硕。   俞适野开了口,他发现自己的声音绷得很紧,紧得失了真:“——为什么。”   “为什么选择死亡,还是为什么找你来?”安德烈问。   “两个都是!”惊慌在这时候变成了愤怒,俞适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感觉愤怒,但是熊熊的怒火像是落在草原上的火星,一眨眼就烧成燎原大火。   “选择死亡是因为这个。”   安德烈将一份医疗报告递给了俞适野。   俞适野接过薄薄的纸张,很快看了下来,他最近在做医疗器械的生意,连带着补了很多医疗常识,已经能够看懂这些东西了。当将全部的东西看明白,俞适野的心沉入了谷底:“会不会是误诊……”   “我已经去三家医院看过了。一家误诊,三家都误诊吗?”安德烈告诉俞适野,“我只有最后的三个月清醒的日子。剩下的时间,我不会死,但我的肌肉会开始萎缩,我的大脑会逐渐缩小,我最后会成为一个彻底瘫痪在床上,忘记了自己,忘记了爱我和我爱的人……也忘记了你的一具肉体。”   他深深凝望着俞适野。   “那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还是我吗?”   俞适野闭紧了眼睛。   “小野,死亡在你心目中是什么样?是面目狰狞的?是消磨殆尽的?……”安德烈一连用了很多词汇形容死亡,当说到“鲜血淋漓”的时候,他看见俞适野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于是他明白了,他强硬告诉俞适野:   “谁都可以不来参加我的葬礼,但你必须来。”   “小野,看着我。不要害怕死亡,不要听到死亡就惊慌失措。”下一刻,强硬变成了温柔,安德烈和缓地告诉俞适野,“这只是人生必须经历的一个过程,就像落叶总要回归大地。一如我之前所说的,你该去了解它。”   “要知道,人生的幸福并不是活着。人生的幸福是自我的活着。我选择死亡也不是走向放弃与绝望,这不全是痛苦……”   他一点点的,将自己的心情与智慧,告诉面前的孩子。   他想要帮助他,从过去走出来。   “这也是一种释然和放松,是我对世界的道别。好像在最后的时间,我同它握握手,再笑一笑。我说,‘这一路走来,有点辛苦,现在,我想好好睡一觉了’,它回答,‘请好好休息’。”   “我该睡了。”安德烈叹息道,“在入梦的最后,我想由你来替我拉拉被子,跟我说一声,‘晚安,有个好梦。’”   ***   这段话之后,俞适野一个拒绝的字也不能说出口。   他参加了安德烈的葬礼,葬礼不同流俗地安排在橄榄球场,安德烈请前来参加葬礼的人一起看了一场橄榄球,这场比赛进行得很激烈,叫好声交织着谩骂声,从比赛一开始就响彻天空,安德烈也是大吼大叫的人群中的一个,他简直比球场上的运动员更加着急,他冲着比赛场地用力挥舞拳头,数次激动得要从轮椅上掉下来,又像是马上就要战胜身体的损伤,能从轮椅上站立起来。   等到比赛结束,众人散场,安德烈浑身都被汗湿了,但他满怀愉悦,他的愉悦就像是雨后的天空那样明丽清爽。   然后,众人同安德烈进行道别。   他们穿着肃穆的葬礼衣服,挨个走到安德烈面前,同安德烈握手,同安德烈再见。   安德烈也与他们握手再见。   俞适野站在安德烈的身后,朴实的道别没有煊赫的声乐和凄厉的哭声,没有俞适野记忆中的纸糊似的荒诞。留存在他记忆里,对于葬礼的苍白的画面,被眼前的覆盖与取代。   所有人都离去了。   最后,这里剩下俞适野和安德烈两个人,俞适野推着安德烈的轮椅,迎着夕阳前进,他们无声地走了许久,直到来到安德烈为自己选定的墓碑前。   在这片绿草茵茵的墓地,安德烈指着空白的墓碑,对俞适野说:“我的墓志铭由你来写,我相信你会将我这一生概括妥当的。”   俞适野内心的桎梏终于松动,横在他喉间的骨头消失了,他低低说:   “……再见。”   “再见,我的宝贝男孩。”安德烈给予了他更多的回应。   回应之后,安德烈笑了。   “其实我们还有再见。我还没有决定什么时候注射药物安乐死呢。虽然之前和你说得很好,让你了解它战胜它,但事到临头,我还是怕了……你说,我是不是有点软弱?”   “不,一点也不!”俞适野反驳。   安德烈再一次大笑。   这回,俞适野明白了,今天的吼叫大笑,全是老人对内心情绪的发泄。   之后的时间,俞适野原本想要陪伴安德烈一直到他决定安乐死那一天,但安德烈轻巧而坚决地拒绝了他。   “我们各有生活,之前如何,之后也该如何。”   于是这天的最后,俞适野不再提陪伴,他们又说起了天空,说起了跳伞,说起直面恐惧,战胜恐惧的快乐,无穷无尽的浪漫再度出现在安德烈的口中。   听着听着,俞适野也能把这句话说出口:“……你是在哪里跳伞的?”   他想去安德烈跳伞过的地方,体验一次跳伞。   ***   橄榄球场的葬礼之后,日子平静无波地前进。   直到俞适野接到安德烈的电话。   “我决定死亡的时间了,就是现在。小野,我想见你。”   他在人群中看见了温别玉。   温别玉出现在他眼前。   他没敢眨眼,可人流经过,不眨眼的他依旧失去了温别玉的踪迹。   虚幻的人消失了。   而他还得赶去,赶去参加一场真实的告别。 第五十三章   俞适野一路赶了目的地, 他的心跳跳得过快, 胸膛里一阵阵作呕,不用照镜子,他就知道自己的脸色异常难看。   送他来的学长有点担忧地看着他:“要休息一下吗?我给你拿瓶水吧。”   他摇摇头, 推开了学长,一边按着胸口, 一边去找安德烈。在见到安德烈之前,他就放下了自己的手, 假装什么事也没有。   可这一点似乎被安德烈看穿了。轮椅上的老人冲他招招手,在他走进去弯下腰的时候,替他整理了头发:“有点乱了, 别着急。”   “……嗯。”   “来, 帮我换一套衣服吧。”安德烈又说。   俞适野这才发现,有一个大袋子放在安德烈的脚旁,他打开了袋子, 意外地发现里头装着一个老旧的头盔, 看款式,很像是之前看到过的橄榄球运动员的头盔。他将这个头盔拿出来,放在旁边,又从里边拿出了一套同样陈旧、但保存良好的运动服。   当他将这些东西拿出来的时候,他注意到安德烈又把自己的自己的水壶拿了出来, 放在掌心摩挲着。他知道, 这只很被安德烈爱护的水壶上边有个磨损的标记,看着像是什么牌子的东西, 现在再看这个同样老旧的橄榄球头盔,他忽然明白过来:“这些是你的……”   “谁都有些风光的过去。”安德烈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我过去曾经是橄榄球运动员,就是我们之前去观看比赛的那支球队的队员,当然,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在离开的时候回忆一下以前的风光,也是很不错的决定……”   “我再陪你去看一场球赛好吗?”俞适野突然问老人,“你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你是橄榄球运动员,我还没有了解过橄榄球这项运动,你——”   他的声音一开始很快很急促,后来慢了,他望着老人,也看见了老人的眼神。   老人的眼神很平静,也很慈祥,他什么也没说,可又好像把什么都说了。   俞适野的声音继续不下去了,他颓然住了口,按照安德烈的意愿,先为他梳洗打理,再帮他换上运动服,最后,将那个大大的头盔放到他的怀抱中。   老人爱惜地抚摸着这个头盔,尽管经过了良好的保养,头盔的边角,依旧有斑斑痕迹,一如那只正抚摸在头盔上的手。   “老伙计,我们又在一起了。”安德烈自言自语,接着对俞适野说,“好了,我们走吧。”   他们离开疗养院,去了另一个地方。这是在一系列复杂的程序之后,由医院安排的告别之地。   但这既不是医院,也不是酒店,既不冷冰冰,也不标准化。   这是间很好的房子,很温馨,就像家一样,它布置了许多家具,每个小角落都有些贴心的设计,桌子上铺有桌巾,沙发上放置靠垫,还有一条厚厚的绿色毛绒地毯,铺在地上,像在屋子里铺了层草地。   他们和医生和警察在敞开的门口汇合了。   出乎俞适野的预料,他以为会看见的警服和白大褂并没有出现,前来这里的人,都穿着自己的日常衣服,他们不像是来执行任务的人,更像是来串门的朋友。   他们互通了姓名,随后鱼贯入内。   安德烈的目光看向房间里的长桌子,并示意俞适野带自己过去。但俞适野抓着扶手的双手有点僵硬,他的双腿也有点僵硬,如同草地一样的地面对他而言更像泥浆,它们没过他的脚踝,将他深陷在这里。   这时,女医生按住了俞适野的手:“你看起来有点紧张,我们要聊聊天吗?”   “不,不需要。”回答的是安德烈,他对着女医生笑了笑,接着叫俞适野,“小野,我们走吧。”   “我……”   “走吧。想想之前我们的道别。”安德烈安慰俞适野。   俞适野不再说话了。   他搜刮着自己的身体,将藏在身体角落的力量都挤压出来,他双手上的青筋鼓起来,突突直跳,像他脑袋里的神经一样。   但他终于能够动了,他一路将安德烈推向桌子旁边。   众人落座。   女医生柔声说:“我现在要问你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在接下去的过程中可能会发生很多次,我希望你能明白,无论什么时候,你想要喊停都可以……”   “我明白,是要签些文件吗?”   “除了文件之外,我还需要口头向你确认你的意愿。”   “这能由我的男孩来做吗?”   他们的目光落到了俞适野身上。   女医生的眼神很关切:“你的脸色有点苍白。”   而安德烈的充满了鼓舞。   面对着这两样目光,俞适野愣了好一会,才意识到他们刚才在说什么,他仓皇失措地想要后退,可安德烈先一步抓住了他的手,牢牢的,不让俞适野退缩。   “由你来,小野。”安德烈说,“我希望听见的是你的声音。”   俞适野说不出拒绝的话。   于是文件最终落到了俞适野的手中。   薄薄的纸张在手里有千钧重,俞适野的手臂控制不住的下垂,最后,他是坐在椅子上,拿手肘支撑着桌面,用发花的视线努力辨认文字,将话说出喉咙:   “我要再确认一遍:你确定知道接下去将要发生什么吗?”   “知道。”   “这是你本人的意志吗?”   “是。”   “病痛使你饱受折磨吗?”   “是。”   “你确定要在众人的见证下……”   这一段,俞适野的声音突然卡住了,就像突然丧失说话的能力,或者突然丧失理解的能力,他徒劳地张着口,可不知道怎么让声带震动,发出自己想要的音节。   “——安乐死。”   是安德烈替他补全了这三个。   安德烈握着俞适野放在桌面的手,鼓励他,告诉他那些词语。   老人的手脆弱而干燥,可带着不可思议地稳定的力量,俞适野像个学说话的孩子,磕磕绊绊地,跟着人,把话说全了:   “你确定……要在众人的见证下……安乐死吗?”   他的嗓音很哑,也挺痛,好像这个词语是把刀,拖曳着经过喉咙之际,便把他划伤了。   “是的,我很确定。”   浓烈的晕眩冲上俞适野的脑海。   晕眩将俞适野的大脑搅得一团乱,他努力理解着安德烈的意思……渐渐的,晕眩沉淀下去,他似乎冷静了些,又像是宿醉后的清醒,清醒地痛苦着。   “小野,看着我。”   安德烈说话了,他凝望俞适野:   “还记得我们之前的对话吗?这是纯粹出于我理智的选择,这不是痛苦,至少不全是。这是我为了自我而做的争取。这不是杀人,这是帮助。”   “小野,你帮助我获得安宁。”   “……为什么是我?”俞适野突然很伤心,他反复问,“为什么是我?”   这一次,安德烈沉默了。   随后,这位老人的眼里闪过缅怀,他笑了笑:“可能是因为,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吧?是那种会答应陌不相识的老人很过分要求的好孩子……”   他们都不再说话,自认识以来的一幕幕,同时浮现在两个人的脑海之中。   片刻,女医生轻轻提醒了俞适野。   俞适野闭了一会眼睛,再张开的时候,他飞快地看完了注意事项,然后伸手去扶安德烈。轮椅并不舒服,他将安德烈一路扶到旁边的沙发上,长长的沙发是浅蓝色的,一种很让人放松,也让人联想到天空的颜色。   他们陷在沙发之中,俞适野慢慢告诉安德烈:“我们待会会吃两种药,先是防呕吐的药物,接着是令人死亡的药物。”   他长长停顿,随后,没有让别人催促,继续说:   “药物有点苦,吃药之后,你可以吃点糖或者巧克力,然后,你还有两分钟的时间……”   女医生去准备药物了。有人在对他们拍照录像,是跟来的警察。那会是他们最后留存下来的照片和影片。   安德烈接过俞适野手中的文件,他的手有点儿抖,翻不好纸张,好像刚才出现在俞适野身上的颤抖在谁也不知道的时间里传染给了安德烈。   我应该帮他。   一道声音出现在俞适野的心里,催促着俞适野行动。   俞适野紧紧握住了安德烈的手,像老人安慰自己那样安慰老人,接着,他帮助老人将文件翻到需要签字的位置。   这个动作引来了安德烈开怀欣喜的笑容。   他的手变得稳定了,很快在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然后,药物由女医生送来了。   先喝防呕吐的药物,休息片刻后,再喝令人死亡的药物。   透明的塑料杯中,有层浅浅的瓶盖底。俞适野接过的时候,刚才消下去的颤抖又回到了他身上,他的手一直在抖,哆嗦得下一刻就要将这瓶药物打翻,可是同时间,安德烈也一直在看他,他的眼神始终充满鼓励与温柔,直到这时,他依旧在告诉他:   你并不在杀我。   你将安宁赠予我。   药水终于被放进安德烈的手里,安德烈接过了,仰头将药水喝掉。   “是有点苦。”他评价。   “要来点甜的吗?”女医生问,“我们有糖果,也可以吃巧克力。”   安德烈整理衣服,抱住头盔,他稳稳地,将头盔放在自己的怀抱中,再对女医生微微一笑:“医生,如果不是在这个时候,我一定会问你要电话号码,但现在我只剩下最后一丁点的时间,我得用在最重要的事情上,很抱歉……”   他的声音突然变了,变了低沉,含混,说话的时候,有了气音,打着呼噜似。   那是药物在他身体里起了作用。   他转向俞适野,他伸出了手:“……小野,今天,我勇敢吗?”   “你很勇敢,你是英雄。”俞适野抓住安德烈的手,清晰告诉他。   “……你会比我更加勇敢。”安德烈牵起嘴角,咕哝着,“不要害怕,死亡不等于痛苦,去了解它们。”   “好。”   “水,我有点渴……”安德烈咳了两声,坐在沙发上的身体开始歪斜,“还有,爱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不要拒绝……”   “我知道。”   “我好像……困了……”安德烈的眼睑掉下来,遮盖那双翠绿的眼睛,可是下一刻,他极力撑大了眼睛,用已经开始茫然的视线,搜索俞适野的脸,“听我说,爱是件很好的事情,不要……不要因为害怕糟糕的结果……就不敢再开始……”   他的声音变得很低很低,只剩下气音了,可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还挂怀着,坚持看着俞适野,劝导他。   “你要走出来。你要幸福……”   老人倒在了俞适野的怀里,他的身体依然是温暖的。   只是头盔静悄悄从他怀中滑落。   女医生上前来,抚摸了老人,随后对俞适野摇摇头。   俞适野将头盔从地上捡起来,放回老人怀中,让对方的手扶在头盔上,他拥抱老人,告诉老人:   “晚安,有个好梦。”   ***   窗外的天,从明亮变成漆黑。   俞适野长长久久地坐在这条长沙发上,一开始,老人陪伴着他,后来,他们将老人带走了,他就自己坐着,孤独地坐着。   时间凝固了,思维延长了,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想。   他没有哭泣,也没有悲伤。   这似乎不是个该悲伤的日子,一如安德烈说的,这是个宁静的日子。   月亮高悬,微风轻拂,还有闪闪的星星,照着不眠的大地的夜之眼。   后来,星星睡了,月亮倦了,太阳重新出现在天空上,俞适野走出了这间房子,屋外有个一直在等他的学长,对方将他送回学校。   到了学校,学长和他说了些话,是些安慰的话。   他听见了,也理解了,但没有回应,他好像有些累,熬夜过后,人总是会比较累的。   学长上前一步,将他抱着,给他安慰。   他有点茫然,目光虚虚地投射在学长背后的一处,也不知应该怎么反应。等他再醒过来时,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宿舍。   他将自己关在宿舍独自呆了好几天,直到殡仪馆的人打电话来,让他为安德烈下葬。   他终于从房间里出去了。   他扶着棺木,亲自见证着土壤覆盖棺材,草坪织上泥地,最后,是空白的碑。   俞适野的脑海也一片空白。   他曾答应安德烈写墓志铭,可现在的他无法落笔。   他离开这里,联络安德烈曾告诉他的跳伞教练,初学者有两种跳伞模式,一种是教练带着双人跳伞,一种是自己跳伞,后者需要一定时间的培训。   俞适野选择了后者。   他很快结束了培训,并跟教练一起乘坐飞机,飞向天空。   当飞机的舱门在天空处打开,蓝天白云,整个世界,一览无遗。   他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走到舱门口,准备跳下去。   但这时候,教练叫住了他:“你有什么护身符吗?可以带着。或者可以先向信仰的神灵祈祷一下。”   俞适野怔了许久。   他往自己的口袋里摸一摸,摸出了一样东西,那是一枚玉扣,是曾经温别玉求来保他平安的。跳伞本来不该带太多私人物品,但这枚玉扣就是出现在他的身上。   他无声看着,握住它,亲吻它,最后,将它缠绕在手腕上。   他跳了下去。   紧张控制身体,恐惧撕裂心脏,在高速坠落的时间里,他以为自己濒临死亡——直至聚集的云在眼前散开,美丽的世界迤逦出现,他自恐惧和紧张中清醒过来,就像将要溺亡的人在最后时刻,终于记起了自己曾会游泳。   于是,无拘无束的自由取代了对高空的恐惧,他不再手脚发麻,满头冷汗。   他终于意识到,这个世界有多美。   他也终于明白,自己想要干什么。   无论是温别玉的爷爷还是安德烈,我都想要……   我都想要,好好照顾。   我想要老人们,都被妥当的照顾,直到最后,得到安宁的归宿。   ***   跳伞结束以后,俞适野收到了一封信,是由跳伞教练转交给他的安德烈的信件。   信中写道:   “……当你拿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长眠了。我要向你道歉,我对你说了谎,我是一个胆小的人。我从来没有跳过伞,所有对你说的故事,全是我的向往。我是一个橄榄球运动员,我有亲如兄弟的伙伴,但在一次前往其他城市的比赛中,飞机失事,我的所有同伴都在这次意外之中丧身,而我,因为赛前被罚,不能前去,于是就这样侥幸的、偷窃地活了下来……从此以后,对天空的恐惧深深扎根在我心底,我一直想要战胜它,我和它战斗了大半辈子,当我终于能够去面对它的时候,我得了病,已经无法再跳伞了。   在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面前的孩子有和我一样的恐惧。   我希望他能战胜恐惧,能在还有机会的时候,战胜它们。   绝对不要像我一样,让机会自生命中溜走。   现在,你做到了。   小野,我为你骄傲。”   “不,你一点也不胆小。”俞适野将信合上,自言自语,“你很勇敢,你是一个勇敢的人。”   俞适野回到了安德烈的墓碑前。   他知道要在上边写下什么了,他将一行文字,亲手铭刻上去。   “他是一个勇敢的人。”   而后,对着这块碑,俞适野想:   我要走出来。   我会走出来的。 第五十四章   来自荧幕上的录像放完了。   疗养院的家庭放映室内, 小小的房间有个很大的屏幕, 下来是一张大理石茶几和一排蒙着绿丝绒布的沙发,俞适野和温别玉正挨靠着坐在上边。   自看完以后,温别玉就有些怔怔的, 他似乎有些冷,不自觉地朝俞适野靠近了, 紧接着,就被俞适野抱入怀中。   这么近的距离, 什么反应也没法遮掩。   俞适野能够感受到温别玉身体在发颤,他听见温别玉的声音,温别玉正在低低地对自己发问, 问的是安乐死的例行询问:   “他说, 他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   俞适野轻拍温别玉的背脊,随后回答他:“知道。”   温别玉又动了嘴唇,他的脑袋乱哄哄的, 这几个问题和回答一直循环在他的大脑之中。   “这是他本人的意志……”   “是。”   “病痛使他饱受折磨……”这一句, 温别玉的声音有点抖。   “是。”   ……   不知为什么,温别玉突然想起了爷爷,虽然维持着开朗的样子,但真实地衰落、痛苦,没有人帮助就什么也做不了的爷爷。   很久很久没有出现的玻璃好像又出现了, 耸立在他面前, 上边凝结了一层朦胧的白雾,隔绝着他对外界的感知……   “别玉, 你在害怕吗?”   俞适野的声音很清晰地传到温别玉耳朵里。   唯独俞适野,只有他的声音,能像扎穿一层纸那样,轻而易举地穿透屏障。   温别玉恍然大悟。   “我……是的,我原来在害怕。”   “别怕。”   俞适野按住了温别玉的后脑,让他靠在自己的胸口,俞适野告诉怀中的人:   “这不是一个可怕的过程,这是一个通向安宁的道路。”   他怀中的人颤了颤,接着,俞适野听见温别玉的微带沉闷的声音:   “小野,你怕吗?”   “当时有些怕。”   “现在呢?”   “这是安德烈意志的贯彻,是安德烈为自己寻求的解脱,他是抱着睡一个好觉的想法,去做这一切的。”   俞适野先说了这么一长串,才在最后,牵牵嘴角,露出些自嘲的笑:   “……我全都明白,但我还是有些怕。死亡总是让人害怕的。”   所以……   他抱着温别玉的手臂更加用力,录像播出了他最漂浮的时日,其中藏有他最坚定的意志,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也告诉温别玉:   我不会让你体会这些恐惧的。   俞适野给了温别玉一些时间,在差不多的时候,他轻柔地、甚至带点玩笑的告诉温别玉:“难受的话就哭吧,我会安慰你的。”   缩在怀中的人先是点点头,接着摇摇头。   “我还好……就像你说的,这是他的选择,是他意志的贯彻。我有些害怕和难受,可是害怕和难受只该是我的,这是一个很平静的结尾……这也是你想告诉我的,是吗?”   这是世界的本质,有黑与白,但并非所有都是黑白对立。   一如失败孕育成功,恐惧滋生坚强,只要再添加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东西,本来对立的双方就能碰撞出神奇的火花。   温别玉仿佛跑了一次长跑。   他感觉疲倦,但疲倦只存在于身体上,他的大脑额外清醒,跟含了一整把薄荷片似的。   他终于想起了关于当时的更多的东西,他来找俞适野的情况……真是神奇,在看录像的时候,他一点儿也没有想起这些,可明明来到这里之前,他还对此耿耿于怀。   “我在想,”温别玉微微迷惑,“当时我为什么没能走上去。明明我看见你两回了,我猜到你接了个很重要的电话,我一开始完全不认为载你的人和你有关系,我在咖啡店里直到最后都认为你会来见我……就像阅读考试的大题目,我的所有解题思路都是正确的,可我粗心大意,缺乏自信,最后答错了。”   “如果这是错误的代价,这个代价太大了。如果是现在……”   温别玉说到这里,慢慢歇了声音。   俞适野问他:“现在怎么样?”   “如果是现在,我一定会在看见对方抱你的时候就走上去,直接面对你,问你是不是已经忘记我了。可能这种行为不够道德,可能只是出来社会这么多年,被客户拒绝出了厚脸皮……”温别玉若有所思,最后看向俞适野,“可我还是会这么说。现在的我更加相信我自己。更加相信你爱我。”   “如果是现在——”俞适野同样接上话,他摸摸眼角,笑了,“我就相信自己看见你了。”   没有太多的安慰的话语,气氛甚至意外的有些轻松。曾发生在另一人身上的痛苦,他们都感同身受;当痛苦之余的成长随之降临的时候,快乐便是藏在黑巧克力里的酒心。   看完了录像,也该从这里离开了。   俞适野带着温别玉去了另外一个地方,那是一家花店,他在这家花店里扎了一束紫玫瑰。熟悉的街景隐约唤起了温别玉的记忆,接着,他想起来了:“我们去日本之前,你有一次一声不吭地出了国,你是来了这里?”   “对。”   “你扎了这束花,是……”   温别玉有了隐隐约约的猜测。他的猜测被验证了。   俞适野带着这束花和温别玉一起来到安德烈的坟墓前,他蹲下身,将紫玫瑰放到墓碑前,接着,他抬手抚摸墓碑,对安德烈低语一句:“我想来和你说句话……我现在很幸福。”   温别玉听见了俞适野的话。   他走上来,同样蹲下身,挽住俞适野的手,像告诉父母一样正式地告诉安德烈:“你放心,我会好好对小野。”   这引来了俞适野的一声笑。   俞适野侧了头,看着温别玉,眼睛里有圈光,闪闪照人。他和温别玉说:   “一年里,我总会来这里几次,先看看他,再去跳伞……”   “带着我给你的玉扣?”温别玉问。   “是啊。”俞适野说,“那能给我一种回来的信念。”   “带着玉扣,不如带着我。”温别玉没有阻止俞适野进行这一似乎十分危险的运动,只是很认真地像俞适野建议,“玉扣只能告诉你要回来,我能告诉你拼命也要回来吧?”   “……你说得对。”俞适野笑了,“你要和我一起去跳伞吗?”   “当然。”   “好,我带你去。在此之前,先让我送你一样东西。”   俞适野没有给温别玉选择的机会。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就带着温别玉,再度回到方才的花店。第一次进来,是缅怀和追忆,再次进来,是为了炙热的爱。   他想为温别玉挑一大束玫瑰花。   红如火焰的玫瑰花。   温别玉这回跟上了俞适野的思路,他有些感动,但顾虑着俞适野对红色的阴影,不愿勉强人,自己从花筒中挑了一只含苞待放的:“不用太多,这支就够了。意思意思。”   俞适野始终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他从后圈住了温别玉,如温别玉所愿地,将他手中的玫瑰花放在台子上,接着,也没停,就着这个抱人的姿势,抽出第二支,第三支……   一支接连一支的花朵从俞适野手中经过,被他摆放在第一支花的周围,这些红艳的玫瑰如同当初的红枫,在经由他的手与他的眼后,渐渐与另外的红区分了开头。   这不是恐惧。   这是热情,这是美丽,这是勇敢。   这是我的爱。   他将店里所有的红玫瑰都买了下来,在台上做成了一束无比巨大,几乎能将人埋入的玫瑰花束,随后,他将温别玉和花束一同抱起,塞进车子里。   温别玉有点儿懵。   玫瑰的红照在他的脸颊,让他脸颊都变成了粉色。   他颇为手足无措地捧了花好一会儿,左右直望,突然灵机一动,将花束放到了后座,想想,又自己抽出一朵,拿在手里保留着。   他这时再回望后座,发现整个后座被装饰成玫瑰的海洋,那样热烈的颜色,就算站在车子外头的人,也能毫无障碍地感觉到。   温别玉看了许久,有些跃跃欲试,又不太确定:“这是不是太夸张了,不知道的人看着还以为是婚车?”   俞适野坏笑一声,仿佛也同意了温别玉的观点,一脚油门直踩,车子向前飞驰。   风从敞篷处呼呼吹入,吹得后车厢的玫瑰抖出阵阵红浪。   副驾驶座的温别玉手里还有一支玫瑰,他一时望着前边的路,一时望着手里的花,一时又透过后视镜,悄悄看了后边花。   他嘴角扬起一点笑。   “小野……”   “嗯?”   “我们像在赶去结婚的路上。”   “我们正在去做一件更浪漫的事情。”   “?”   “跳伞。”俞适野告诉温别玉,“有时候,跳伞比婚礼更浪漫。”   温别玉相信俞适野说的所有。   他低头,嗅嗅玫瑰的花心,再侧头,将一个吻印在俞适野的脸颊。   浪漫的车子在浪漫的路上一骑绝尘。   等到他们到了跳伞基地,乘着飞机一路飞到云海之上,当温别玉被俞适野用专用的跳伞带绑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温别玉终于明白了……   “我们就这样绑着,前胸贴着后背,像连体婴一样跳下去?”   “对。”   “我……”   温别玉朝外头看了一眼,他深深吸上一口气。   说的时候振振有词,真到了地头,怂了。 第五十五章   “真不陪我跳了?”俞适野笑问一声。   “……”温别玉左右为难。   他此刻内心的处境特别像他此刻身体的处境, 进退维谷, 往前不敢跳,往后不甘心,跟个夹心馅饼一样。   俞适野觉得自己有义务帮助温别玉下定决心, 他抱着人往前一步,安慰道:“别担心, 我数一二三,我们跳就完事。跳到半空你就High了。”   “等等, 等一下!”   温别玉眼看着呼呼的风离自己越来越近,机舱外的白云仿佛要扑到脸上,真实慌了, 他连忙伸出手, 抵在舱门的边沿:   “不能就这样跳下去!这么重要的一场双人跳伞怎么能这么随随便便就开始!”   “怎么样算不随便?”俞适野虚心求问。   温别玉的大脑和脚底下的云一样白,他吭哧了半天,先摸口袋, 摸了半天, 才记起手机没在身上,又按着墙壁,小心谨慎挪过去,一副生怕俞适野拽着他就往下莽一波的模样。   好不容易,他摸到座位上的背包, 从包里拿出手机:“至少……先拍个照, 发个朋友圈吧?”   之前跳伞,俞适野从来没有拍过照片, 也从来不让人拍他的照片。   多少是有些心结。   现在,心结解开了大半,剩下那一小半,也被面前怂怂的人逗松了。   他揉揉温别玉被风刮乱的头毛:“好,行,你说什么都没问题。”   争取到了一分钟!   温别玉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他高举手机,用前置摄像头对准两人,还在找拍摄角度,俞适野就说:“这样照没意思。”   “那该怎么照?”温别玉下意识问。   问完他就后悔了,自手机屏幕上,他看见了背后的人露出神秘的微笑。这个微笑他熟悉,那是俞适野即将做坏事时候的表情……   两分钟之后。   他们躺在了机舱的边沿,半截身子在里头,半截身子悬空着。   机舱里传来了温别玉气若游丝的呻吟:   “天啊,够了,快停下,我真的不要,进来点,快进来点……你这样和跳下去有什么区别……”   “区别可大了,这里风景多好啊,看着像不像我们正躺在云端之上?”俞适野都听得见温别玉小心脏在扑通扑通了,他拍拍又揉揉,“不怕不怕,只是借个背景而已,我们的腰部以下的位置都还在机舱里。”   “腰部以上都在外头了!”   “放心,我腰好,你知道的,掉不下你。”俞适野若无其事开了趟车。   “……”既想反驳又突然无可反驳的温别玉。   他憋了半天,恨恨举起手机:“照相!”   俞适野迅速摆好帅气的表情来。   表情好,背景好,可相片横竖拍不好。俞适野适时提醒一句:“别玉,你的手一直在抖。”   温别玉正为照相维持虚假的微笑:“举手很累。”   “是我疏忽了。”俞适野从善如流,抬起手,摸上温别玉的手掌,撑住,“来,笑一个。”   “我害怕。”温别玉没笑,他冷不丁说了句,“害怕手机掉下去。”他急中生智,越说越快,“手机掉下去就不好了,我们应该买个自拍杆,我上来的时候看见下边有卖自拍杆,我们下去买完再上来,很快的……”   “你的下边是万丈高空之下。”俞适野吐槽一声,一扭头,亲上不住说话的温别玉,同时快刀斩乱麻,按下拍照键。   咔嚓一声,画面定格。   屏幕上,白云拥成睡床,床上被偷亲的温别玉睁圆了眼。   俞适野还放下了手,望着相片还挺满意:“怎么样,这个背景选的还不错吧?好了,我们可以跳了……”   “不,不行!”温别玉急中再生智,“虽然拍了照,但这种事还是得留存影像,要先录个视频才能行!”   “这个你不用担心。”俞适野拨弄了下肩带上的摄像头,指着它对温别玉说,“专业的,会拍摄下我们跳伞的全部过程。”   “……”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温别玉气得都咬了嘴唇。   磨磨蹭蹭结果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俞适野觉得跳就完事,他说:“好了,一睁眼一闭眼的时间,我们——”   “最后一件事。”   “还是先……”   “真的最后一件事!”温别玉眼巴巴看人。   “先看看你的最后一件事吧。”俞适野悠悠说话。   温别玉解开带子,坐了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再呼出一口气,最后放开手机,勾来背包,从背包的袋子里,拿出两个四四方方的蓝色丝绒盒子。   他没有让俞适野猜测里头是什么,只侧了身,朝俞适野打开盒子。   万丈高空上,钻石向烈阳借一束天光,晃出道光晕,绕成一个圈,圈住人心的圈。   等这束光褪去了,俞适野才看清盒中的钻石戒指。   戒指不小,钻石更大,或许为了美观,避免头重脚轻,三角形的钻石之下,套环似地设计了上下两个细细的戒圈,中间的空隙都能再塞入一枚戒指了。   最近流行这种设计吗?   俞适野暗地里有点嘀咕。   温别玉从盒子里取出戒指,再冲俞适野伸手:“你的手。”   俞适野乖乖将自己的手交到温别玉掌心里。   下一刻,他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被取下来,虽说马上就要带上温别玉新设计的戒指,他心底还是微微不舍:“不用拿掉,这个可以戴在另外一只手上。”   温别玉勾了勾嘴角。   他没有说话,只当着俞适野的面,将原来的戒指凑近新戒指的戒圈的镂空处,往里轻轻一推……咔的一声,旧的戒指被藏在新的戒指空隙出,两枚戒指合成了一枚。   温别玉将这枚全新的戒指戴入俞适野的手指,同时伸出手,让俞适野也替他戴上。   然后,他让俞适野的手和自己的手交叠,指尖对着指掌的交叠。   三角形钻戒的尖端相互碰触,两枚三角形合成了全新的沙漏图案。   “这是时间。”温别玉轻声说,“时间从我这里流向你那里,再从你那里流向我这里。我的时间是你的,你的时间也是我的。”   过去与如今再被衔接,成为当下与未来。   “这个设计我想了很久。不管怎么设计新的,我总是舍不得老的,最后就变成了这样子……”   他抬起眼睛,天光变成了他的眸光,如此闪耀,如此夺目。   “除了重点,没啥缺点。”   俞适野握住了温别玉的手,他摩挲着温别玉的手掌和那枚戒指。   坚硬的钻石按着指腹,会带来疼痛,可总要有些疼和酸,才是刻骨铭心。   他回了一声:“嗯。”   此时似乎已经不需要除了答应之外的更多话语。   直到一缕迷惑突然蹿上俞适野的脑海。   “别玉,你是在国内设计这枚戒指的吧?”   “对。”   “你能在现在拿出来,是因为我们出国之前,你就把它设计好了?”   “对。”   “那为什么……”俞适野真的很迷惑,“我都没发现你带着它们?”   “因为我把它们藏起来了。”温别玉回答得理直气壮,“要有仪式感。”   “你觉得今天的仪式感怎么样?”俞适野特意扯了扯跳伞袋,将别在上面的玫瑰花露出来,那是上来的时候他拿过来的温别玉手中的那支花。   温别玉笑了,回答俞适野:   “给你100分,不怕你骄傲。”   “100分先生现在想和设计师先生一起跳伞,设计师先生觉得呢?”俞适野问。   温别玉笑到一半,嘴角颤了。   该来的还是要来的。   “我,我知道了。”   温别玉毅然去扯跳伞带子的时候,俞适野阻止了他。   俞适野告诉温别玉:“你还记得吧,第一次跳伞的时候,教练让我带着护身符。从那一次起,我每次跳伞都会带着你送我的玉扣,现在,我觉得这枚玉扣可以光荣退休了……”   他拉过温别玉的手,将戒指贴在唇边,长长亲吻。   “你们,就是我的护身符。”   温别玉效仿俞适野所做的,同样拉过俞适野的手,同样将戒指贴在嘴唇,将所有的感情,尽数吻入。   最后,温别玉说:   “我还有一件事……”   俞适野静静看着温别玉。   “真的是最后一件了……”温别玉心虚。   “哪怕你还有一万件事情,也得一一给你办了。”俞适野无奈笑了,“说吧,什么事?”   温别玉清了清喉咙:   “小野,对我撒个娇。”   现场,有点静。   他们对望着,俞适野意味深长地望着温别玉,他什么也没说,温别玉已经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将眼神朝旁边轻轻一挪,解释道:   “我比较喜欢你对我撒娇,这样比较,比较……”   没等温别玉想出更多解释的话,俞适野已经自自然然对温别玉张开怀抱,又奶又霸道:   “别玉,到我怀里来,要抱着你,我才敢往下跳——”   温别玉的小心肝被戳中了。   就是这时,俞适野抱住温别玉,不给温别玉再说第二句话的机会,直接跳下飞机。   风卷起他们的身体,云流过他们的眼前,原来就壮丽与雄浑的世界,在拥抱爱人的时候,更添柔媚。   以前的世界在眼中,现在的世界在怀里。   俞适野凑到温别玉耳朵旁,告诉他:“天空见证,我爱你。”   天地之间,万丈无穷,只有他和他。   说完这句,俞适野看见温别玉扭回了头。   对方的脸上带着还没回过神来的茫然,里头中有隐隐的期盼和贪婪。   温别玉张了口。   俞适野听见对方说:“……再说一遍。”   于是他告诉温别玉,一遍一遍地,不知餍足地告诉他,我爱你,直到使期盼成为喜悦。   喜悦之中,温别玉随身体悬空一同悬空的心,在失序之后重新安稳。   他听着俞适野的声音,被俞适野的爱紧紧拥抱,只感觉到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他像凭空长出一双翅膀。   俞适野就是他的翅膀,正带着他,在天空翱翔。 第五十六章   短暂的飞行到了落地时刻, 等到俞适野带着温别玉安全落地之后, 本来在天空中还十分兴奋的温别玉平静下来了,在天空中平静的俞适野,反倒兴奋了起来。   他想到了半空中的告白, 当告白从自己嘴里说出的时候,身体像过电一样酸麻刺激。   好像在九年之后, 他再次找回了当初那种没有缘由就是爱着一个人,掏心掏肺也觉得爱不够的日子里。   他的心脏怦怦直跳, 脱了降落伞,换下衣服,走了好长一段路, 也没有能平缓下来, 他打算抽根烟冷静冷静,可在从兜里掏出烟来的那时候,他看见了站在旁边的温别玉。   咬在齿间的烟, 点不了了。   一系列本来压根没有在意的公益戒烟广告浮现在俞适野的脑海。   他停了片刻, 将烟自嘴里摘下,揉成团,连同烟盒一起丢进垃圾桶。   旁边的温别玉本来正等着俞适野抽完一根烟上车,此时迷惑问:“怎么了?”   “吸烟有害健康。”俞适野张口来了这么句,“想和你长命百岁, 还得防微杜渐, 从现在开始,好好锻炼, 健康养生,保持身体机能……这样我们的生活才能长久和性福。”   温别玉都被俞适野镇住了。   直到两人上了车,车子缓缓开出去,温别玉越品越觉得俞适野刚才那句‘长久和性福’颇有些深入的含义,他冷不丁说一句:“既然要养生,那就不要每天晚上拉着我胡天胡地,毕竟一滴精……”   “嗯。”俞适野面不改色,双目直视道路,不涉及自身福利,他是养生,涉及自身福利,他就朋克养生,“那也是锻炼。适当发泄有益于身心健康,倒是有人,可能发泄得太多了,导致有点虚……”   坐下的车开起来,嘴里的车也飙起来。   温别玉不服输,呵呵一笑:“你倒是先买了润滑再说话。”   “这还不简单,刚才我们买花的小镇就有一家情趣用品店,现在就可以过去买。”俞适野同样不可能输。   “请。”温别玉以此为话题的终结。   十五分钟后,车子停在小镇的特殊店铺之前。   从车上下来的两人戴着帽子和口罩,低调地进入店铺,俞适野进入之后,目不斜视,直奔主题地自架子上拿了一罐润滑液,来到收银台前,刚要买单,旁边伸来一只手,手里是两盒套子。   “一道的?”收银台后的胖子问。   两人对视一眼,无声滑开,俞适野默默对胖子点了点头。   几分钟后,买单结束。   两个低调的进来的人再度低调出门,站在门口,俞适野才出声,声音隔着层口罩,先添三分朦胧,再加三分暧昧。   “我们还需要这个?”   “从前又不是没用过。”温别玉望天望地,就是不望俞适野。   “现在都没有了。”   “那是因为……”温别玉也有了一丝咬牙切齿,“过去负责买这个的你,现在都不买了。”   一声低笑泻出俞适野的喉咙。   为防另一个人恼羞成怒,俞适野赶紧咳嗽两声,将剩余的笑意憋回喉咙,接着,他凑到温别玉的耳旁说,说:“买完了才发现,一不注意,买了大瓶的,可能不能带上飞机,这就意味着……我们最好今天晚上就把它给用掉。”   ***   俞适野说到做到,当天晚上,一整瓶的润滑液被他用了七七八八,弄到后来,温别玉精疲力竭,靠在他身上喘气:“说好……养生的……呢?”   “养生就是为了这个。”俞适野直白地在对方的肩窝处亲了一口,抱着人往浴室里去了一趟,把人洗得白白净净之后,再抱出来,塞进被窝里。   洗澡的时候只想闭眼睛睡觉,等出来上了床,精神倒又起来了。   温别玉窝在俞适野怀里一会,总觉得自己有点什么事情没做完,于是他又撑起身体,支着脑袋到处看。   俞适野忍不住问:“怎么了?”   温别玉:“我的手机呢?”   “都睡觉了还要什么手机?”   “我想看看我们下午跳伞的视频。”   俞适野伸手一探,在地板上摸到温别玉的手机,他将手机递给温别玉,随着人坐起来,再把人圈在怀里,就这样看着温别玉打开手机里的视频,从头看到尾后,截取其中自己冲他说“我爱你”的一段,暗暗发到自己朋友圈中里秀一秀。   刚才上传,微信就弹出被点赞的消息提示,两人定睛一看,在看见是谁点赞的时候,同时咦了一声……   俞适野:“现在是国内几点?”   “有凌晨三四点了吧……”温别玉指着点赞的人,“奶奶还没睡吗?”   “说不定是醒来了,老人觉浅。”俞适野喝了口水,解释说。但说完之后,他也觉得有点奇怪,凌晨三四点,前不着后不落,要说还没睡,肯定不可能;但要说中途醒来,又似乎醒得早了点。不过……   “奶奶未必在国内。”俞适野想到了这一点,“她之前也没说到底去哪里旅游,可能已经和范阿姨出国了。也好久没和奶奶聊天了,正好她没睡,我打个电话问问她吧。”   说着,俞适野也懒得换自己的手机,直接拿温别玉的手机给奶奶打了个电话。   电话马上被接起,奶奶的声音自电话那头传来,很轻,似乎带着点疲惫。   “小玉,怎么了?”   “是我,奶奶。”俞适野说。   “……是小野啊!”奶奶的声音大了一些,变出些惊喜。   “奶奶,你的声音怎么了?”俞适野听出了点不对劲,“听着有些累的样子。”   “任谁在半夜四点接到电话都会很累的吧。”奶奶不客气地告诉俞适野,“你是害怕我晚上做噩梦吗?特意选择这个时间来打电话给你奶奶问好。”   “……”   俞适野巨冤。   “是您半夜不睡觉点赞别玉的朋友圈的。我看见了当然要问一声了。”   “还不兴老人半夜醒来玩玩手机了?”奶奶没好气,“本来点个赞我就要睡觉了,现在好了,越说越精神……”   “好好好,您赶紧睡,我挂了。”俞适野也不敢再多说了,免得回头老太太真瞪着眼睛到天亮,临了挂电话,他不忘提议,“对了奶奶,您现在在哪儿?正好我和别玉要回去,顺路去见您。”   “……太麻烦了。”奶奶似乎觉得没这个必要,简单拒绝了,“我的旅程也快结束了,最多一两周吧,我就回家了,到时候我们家里见。你现在来也只是打扰我旅游。”   既然老人这样说,俞适野也没勉强,互道晚安之后,很快挂了电话。   这回真该睡觉了。   俞适野将手机放到旁边,关了灯,搂着人闭上眼睛的时候,听见温别玉说话。   “下次什么时候来看安德烈?”   “为什么这么问?”   “我也和你一起来……”温别玉和俞适野约定,“然后我们再去跳伞。”   “当然了,都现在了,我怎么可能还自己一个人来。”俞适野闭着眼睛说,“反正隔上三四个月,我总会来一趟,看望看望老人,活动活动筋骨……”   “像候鸟。”温别玉笑了。   “候鸟?还挺贴切。现在讲究候鸟式养老,我呢,就叫做候鸟式敬老……”   有一搭没一搭说到这里,俞适野突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怎么了?”温别玉愣了一下,跟着坐起来。   “别玉,候鸟式养老你听过吧?”俞适野说。   “当然,就是随着四季气温不同,到更为宜居的城市去养老的一种养老方式。”   “既然候鸟能随气温迁徙,为什么老人不能随子女迁徙?”   “生活成本。”温别玉提醒俞适野。   俞适野摆摆手。   全新的词汇激发全新的灵感。   他有些兴奋,披了件衣服直接下了床站着,在黑夜里来回踱步,语速飞快地同温别玉说话:   “迁徙到任何一个城市和迁徙到子女身旁,同样需要成本,而气候再宜居的城市,和有子女在的城市,都是不一样且无可比拟的。在大城市工作的子女之所以不能将父母从老家接来,首要问题就是现实的成本问题:子女根本无法负担父母在大城市的长期日常消费。”   “注意,是长期,日常,消费。”   俞适野将这三个名词逐一点出来,并替换了前两个。   “如果这一情况变成,短期,奢侈,消费呢?就像一年到头,给父母办一趟出国游,一年到头,给父母包一份大红包这样?”   温别玉跟上了俞适野的思路。   “你的意思是,你之前在做的分散式养老公寓……”   “对。”   俞适野轻声说。   “我们宣传的要点,不应该是老人,应该是年轻人,需要这些房子的,是那些人到中年,已经在此地成家立业,上有老下有小,从这里脱不开身,可又想要照料老家父母的人……”   “一年里头三个月,或两年里头三个月。”   “将老人从家里接过来,住在专门的安全的住所里,去医院做一个全面的身体检查,也缓解彼此的思念……”   “你说,”俞适野问温别玉,“这个想法如何?”   “很好,非常好。”温别玉回答,“真的特别好……”   如果我爷爷还在,我也会需要这样的房子。   他看着俞适野。   黑夜也挡不住这人明亮的眼睛。 第五十七章   有了想法, 下一个步骤当然是将想法落实。   等第二天, 从飞机上一落地,俞适野也不回家修整了,直接去了公司, 把整个租房部召开了会议,将全新思路和方向传递给下边的人。   不用做更多了, 作为一个掌舵者,他要做的, 就是确定方向,把控方向,至于更细节的步骤, 自然有手底下的人处理落实。   事实上, 会议一结束,部门里的秃头经理回头把情况在往下一说,一线的员工们就开动脑筋, 算计起了本产品相较市场产品的优势:   “目前价格比市场价略微上浮。”   “我们有专业的养老产品, 在实时检测老人身体和防止老人滑倒上有重大优势。”   “随入住赠送的体检套餐也是一宗优势。”   “这样真的会有人来住吗?”办公室里,一个颇为年轻的员工提出了疑问,“既然是从外地过来看子女,为什么不住在子女的家里,还要花个冤枉钱在同小区租房子?”   这话引来部门大龄员工的集体关注, 其中, 视线最为猛烈的就是秃头经理。   就这样定定地看着说话的小年轻一会,直到把小年轻看成了缩在位置上瑟瑟发抖的鹌鹑, 秃头经理方才“呵呵”一笑,抬手摸摸自己光洁蹭亮的地中海,飘然走了。   老大一走,办公室顿时活跃。   小年轻旁边的老前辈说:“没结婚吧?”   小年轻:“我这才23,您关心得太早了……”   “谁关心你这个了。”老前辈脑壳疼,“看见我们经理的地中海了没有?”   小年轻:“看,看见了。”   老前辈:“被家里的老婆和妈一起吵秃的。”   小年轻:“……”   老前辈拍拍后辈的肩膀,语重心长:“家庭关系很好的,当然有,但UC震惊部里头,杀妻杀夫杀爸妈杀孩子的,也有。人口这么多,需求这么广,我们只把房子租给需要它的人,懂吗?”   ***   上司一句话,下属跑断腿,办公室的员工们紧锣密鼓地忙碌着,回了家的俞适野也没闲着,他和温别玉讨论了一个全新的问题。   温别玉看着手头的文件:“大病保障计划?”   俞适野点头:“下午抽时间和保险那边的老总聊了下天,提了这个保险方案,那位倒是很爽快地答应,反正险种是本来就有的,只是多挂靠一个渠道而已,对他们来说,惠而不费。回头有人入住了,可以赠送这一保险。”   温别玉微微疑虑:“我现在开始担心你的公司了。你赚的钱真的够烧吗?这怎么看怎么赔本……”   俞适野:“你觉得我纯在做慈善?”   温别玉赶紧申明:“我并不是在反对——”   俞适野勾起嘴角:“一听到养老公寓,再听见体检,再听见保险,你是不是就直接联想到老人各种各样的大病小病了?”   这正是温别玉所想的。   俞适野:“但这只是一种资源的整合,体检费和保险费,全都是一锤子买卖,也都在附加在了房租之中。现在租赁价格只是推广价格,并不是最终的租赁价格,这种养老租赁一旦把品牌做起来,或者把概念做起来,就能够拥有重新定价的机会。因为这不再是简单的租房,而是种全新的产品……”   “这个概念最初的起源可能和慈善有关,但我想做的绝非慈善。”俞适野明确告诉温别玉,“慈善只有几个人去做,但赚钱的生意,人人都会抢着做。”   温别玉听俞适野说话。   每当俞适野说这些的时候,他总是安静地聆听,他喜欢看俞适野智珠在握,神采飞扬的样子,那会让他想要——   俞适野吻上温别玉的唇,轻轻地咬,浅浅的含,在对方呼吸陡然加重的时候,恶趣味地后撤一些,告诉温别玉:“不要光想,不练。”   温别玉舔了舔嘴角,踩着人说话的尾巴尖,虚心改正,主动出击,一口吻上。   气氛正当热烈,突兀的铃声响起来,是温别玉放在桌上的手机。温别玉急着亲吻,没理手机,让手机孤单又刺耳地响了好一会儿,还是俞适野推了推他,提醒道:“电话。”   “我的吸引力还不如一通电话吗?”温别玉有点小不满。   俞适野长长叹了一口气,一手抱着温别玉,一手去摸索桌上的手机,他也很难:“就是担心良宵苦短,才让你赶紧把事情给解决了……”   摸了半天,手机总算拿到眼前,俞适野偷空看了屏幕一眼,愣了下。   “你妈的电话。”   “嗯?”   “你妈妈。”   这下子,两人都清醒了,温别玉从俞适野手里接过手机,看了眼屏幕,接起来,才“喂”了一声,响亮的哭声已经从听筒那里传过来,清晰得俞适野都能听见。   两人面面相觑。   片刻,温别玉迟疑道:“……妈?”   温母哭得哽咽,声音断断续续:“小玉……我现在在医院……你爸刚才跟我吵了一架,不管我……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你过来吧,你过来吧……”   电话里的人哭得很厉害,接电话的人却很平静。   温别玉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妈妈,你先告诉我。”   “你爸爸——”   “不是我爸爸,”温别玉打断对方,“是你,为什么在医院,有什么问题,现在是什么情况。”   俞适野就在旁边。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大,温别玉也没有要回避俞适野的意思,他耐心听了一会,屏蔽了中间温母激动的哭喊和对温父的各种咒骂,等温别玉说完了把电话挂掉,也基本把事情弄清楚了。   正因如此,两人才都显得有些迟疑。   俞适野:“你妈妈搬东西的时候,因为没有手,就拿脚去踹浴室门,结果太用力,直接把浴室的玻璃门踹破了,自己的跟腱也被碎玻璃割断了?”   温别玉:“对。”   俞适野:“就踹了一脚?”   温别玉:“……对。”   理智上,俞适野很同情温别玉的母亲,也认为温别玉的父亲将受伤的妻子丢在医院,自己离开的行为很不正确,但造成目前这件事的根本原因……   俞适野有点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出来,忍得非常辛苦,还得拿侧脸对上温别玉,免得绷不住,结果是温别玉先绷不住笑了:   “……真的有点好笑。”   俞适野跟着咳笑两声,收住,问正事:“现在手术做完了,情况怎么样,什么时候能出院?”   温别玉:“说是手术很顺利,要在医院呆两个星期,然后出院在家养三个月,就基本康复了。”   俞适野问到这里就没再继续了,温别玉也跟着沉默。   他侧头向窗外看去,四四方方的窗户框出一条黑黢黢的隧道,幽暗,深长,也没个尽头,多像人生里不知何时会出现,更不知何时会结束的困难之旅?   “……她想让我过去陪床。”   温别玉开了口,话里有淡淡的嘲弄。   “这时候倒是想起我了。”   “打算去吗?”俞适野问。   “明天过去看一眼。”温别玉说。   正如他结婚父母过来看一眼,父母住院,他也过去看一眼。   俞适野点点头:“明天我陪你一起过去。”   “不是什么大事,我自己一个人去就可以了,你工作忙……”   俞适野一抬手,直接在对方脑门上弹了一下,把人的话给弹没了,再反手扣住人的后脑勺,将一个轻柔安抚的吻落在自己刚才弹了的地方上。   “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工作再忙,陪你一趟的时间都抽不出来?”   ***   温别玉的父母并不在上海,但距离上海不远,开车两个小时就能达到。   他们一早出了门,等到达医院门口,正好是上午十点。   修得气派的大门人群进出,望着高耸的大楼,俞适野前进的脚步略微迟疑了下,立时落后了温别玉半个身位。   温别玉回过头来:“小野?”   俞适野抓住温别玉的手掌,若无其事地笑道:“在想待会要用什么样的姿势见你妈妈。”   “还能用什么姿势?”温别玉也笑上一声,反握俞适野的手,举起来,晃一晃,“当然是以这种合法家属的姿势去见了。”   两人手握着手,一路到达温别玉妈妈所在的楼层。   温别玉的妈妈原本住的是走廊床位,昨天俞适野知道事情后,打了两个电话,把她调到了单人病房,病房内的陈设还不错,电视沙发单独洗浴间,如果没有吊瓶和护士,以及躺在病床上的憔悴的女人,这里看着就像是在住酒店一样。   “……妈。”温别玉叫了一声,“我和小野来看你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躺在床上的温母立时激动起来,偏坐起半边身体:“你来了!小玉,过来,快坐下。”   温别玉想问的是母亲的身体状态。   但温母第一想说的并不是自己的身体,她拉着温别玉的手,神色除了痛楚之外,更添愤恨,愤恨全是针对温别玉父亲的,她迫不及待地对温别玉诉苦,甚至忘了就站在旁边的俞适野:“你知道吗,你爸爸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没有半点声息,打电话电话不接,再打就关机,你说他是人吗——”   事情又回到了昨天电话里的情况,温母开始絮絮叨叨地说温父的不是,从吃饭睡觉做家务的生活琐碎一路说到看病买房这样的大事。   好像生活里的所有都是可以抱怨的。   俞适野接到了温别玉递来的一个歉意的眼神,他挑挑嘴角,回以微笑,估量着面前的抱怨短时间内是不会结束的,索性放空思维,将自己绝大多数的注意都转移到工作上,只留一只耳朵,听温别玉和他妈妈说话。   他们谈了好长一长串的温别玉父亲,主要是温母在说话,在温别玉的数次打断之后,好不容易,抱怨终于停止了,他们也能谈点正事,温别玉提议给妈妈找一个护工。   “……你说什么,你要给我找护工?为什么要护工?”   “照顾你,你自己一个人呆在医院,没有人帮忙做事不行。”   “你呢?”   “我要工作。”   “别开玩笑了,我要护工我不会自己请吗?我需要的不是护工,小玉,我需要的是你。”   “妈妈,我周末有时间会过来看你的。”   “小玉,我一个人在这里真的很害怕……你留下来陪我吧……你别走了……”   “如果你一定想要看见我,我可以帮你安排转院到上海。”   “上海我人生地不熟,你也要忙工作,你就在这里好好陪我几天,陪我受伤这几天,耽误不了你什么的。”   温别玉沉默片刻,掏出手机看了眼行程表,算了算自己的时间。   “明天我可以再留下来,后天有个必须参加的会议,会议之后……”   “小玉,”温母质问,“你是不是和你爸爸一样,不想呆在我这里?”   “我并没有这个想法。”   “那你为什么不留下来?”   “有事”这两个字,温别玉已经反复强调了很多次,但温母好像总是听不见,他有点疲倦,于是反问对方:   “……妈妈,那么当年爷爷生病,你们为什么不半个月里、一个月里,抽一点点耽误不了什么的时间,回去看看他呢?”   温别玉轻轻询问。   “当年的你们没有空,怎么能确定现在的我有空?”   魂游天外的俞适野听见这一句,迅速收敛起精神。   他先去看温别玉,看见坐在沙发上的人虚虚将手合握,平静之中,带着三分冷然。   “你……”   俞适野再转向温母,看见温母的嘴唇在颤抖,接着,颤抖传遍了她的全身,她脸色煞白,就在这一瞬间,高声尖叫:   “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我是你妈,我生了你!你这样对我是想让我和你爷爷一样,都去——”   “温夫人!”   俞适野立刻断喝,阻止了温母剩下的话。   他上前一步,挡在温别玉和他妈妈之间,他对温别玉说:“别玉,我想喝杯咖啡,能帮我带一杯吗?”   温别玉疑惑望着俞适野。   俞适野和声劝他:“让我和你妈妈单独聊一会吧。”   温别玉皱起了眉,并不非常赞同,但说话的人是俞适野,他合一下眼,还是站起来:“我去去就来。”   俞适野:“我等你。”   他将人送到了门口,站在门口,一路看着人走到电梯前,还回头朝自己这里看了一眼,他遥遥给人一个微笑,又挥挥手,这才算将人安抚进了电梯。   他关了门,坐在温别玉刚才坐着的位置,看向温母。   “夫人,你忘记九年前,我们的约定了吗?我们约好了……”   俞适野语气冰冷。   “绝不告诉别玉,他爷爷死亡的真相。” 第五十八章   “我……”温母不自然地转开视线, 温别玉在的时候, 她是靠在床边沿的,现在她往床中央挪了下,用手拉高被子, “我没有要告诉他那件事。”   拉高的被子掩不住主人轻微的颤抖。   指向明确的句子让人很轻易地联想起九年前的事情。   九年之前,同样是医院, 她和丈夫接到消息,匆匆从外地回来, 刚踏入医院的走廊,就被眼前的人拦下来了。   那时候的俞适野还是个十八岁的孩子。   孩子正抽条,十分单薄, 高高瘦瘦的人站在他们面前, 半身是血,一直在发抖。   “叔叔,阿姨, 情况你们都知道了, 我想请你们,不要将这件事情告诉别玉,唯独这件事情,不要告诉……”   这个孩子,嘴里说着请求的话, 但看向他们的眼神, 却像狼一样凶狠。   她知道,丈夫是有些被吓到了。所以后来的葬礼, 才那么强硬地不让人进来。   当时的小孩已经令人害怕,现在……   她的视线忍不住偏向俞适野,立刻看见了对方锐利的眼睛。   当年孤勇似的凶狠并没有消失,而是沉淀下来,变成了更为成熟的锋芒。   她只想要避开这样的锋芒。   “希望如此。”俞适野淡淡说了一句,“这件事情,不说,不只是为了别玉,也为了您二位的颜面……这种事情,就算在大城市也是一桩新闻,何况在小城市?要是老家的邻居亲朋知道了这件事,您二位可能这辈子都没脸再回去了吧。”   温母尴尬地扭过了头,再度保证: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你放心,在这件事情上,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小玉陪我的这些日子里,我会守口如瓶的……”   俞适野扬了扬眉,没有针对这个秘密再说什么,只单刀直入问:“夫人,你真的需要别玉的陪伴吗?”   “你怎么这样说?”温母愕道,“我当然需要,那是我儿子,我爱他,我想见他……”   “夫人,别玉来到这里了,你开心吗?”俞适野索性直接挑破,“从我们刚才进来到现在为止,你关心过别玉吗?听过别玉对你的关心吗?你一直在絮叨的,是什么?”   并不难以发现。   从温别玉进来到现在为止,温母絮叨甚至不是自己的伤情,她话里话外,想说的,要说的,就一个。   她甩手不见的丈夫。   她拉着温别玉,要求温别玉留下来,也并不是真的寂寞,真想要温别玉的陪伴。   放养长大的小孩,对父母是淡淡的;放养小孩长大的父母,对小孩也是淡淡的。   只是有些时候,当他们需要孩子的时候,一下子,生疏的时光被抹消,维系父母子女的血缘被提纯,所有的行为,都被冠名以爱……   爱哪有这么随便。   “夫人,”俞适野再度开口,他不疾不徐地做出结论,“想要什么,就去找什么,孩子不是替代品,拿了替代品的你,也不见得会就此开心。”   病房里再也没有了声音。   该说的都说完了,俞适野起身,最后礼貌表示:“请好好养伤。”   他出了病房的门,本想在外头等着温别玉,却在靠墙的休息椅子上看见了坐着的温别玉,他愣了一下:“回来了怎么不进去?”   “你不是说想和我妈单独谈谈吗?”温别玉回了一句,“现在说完了吗?”   俞适野走到温别玉身旁坐下:“说完了。”   “说了些什么?”温别玉抬起了手,将手中拿着的咖啡放到俞适野掌心。   咖啡还热,俞适野看了贴在纸杯上的标签。   拿铁,七分糖。   这人就算在这个时候,依然细心。   他莞尔一笑,告诉温别玉:“跟她解释了一下缘木求鱼这个中学成语。”   他说了这句,温别玉却没什么反应。俞适野窥着温别玉的神色:“你不太开心?”   “我不是不开心。”温别玉说,“小野,之前在你家里,当我想质问你爸爸怎么能这样对你的时候,你阻止了我,你告诉我,你的家事你能自己处理……我想说和你当时一样的话,我的家事我能自己处理。我不想这些事情影响我们之间的感情。”   他低语。   “那不值得。”   俞适野的声音软了,心也软了:“你放心,不会的。”   温别玉微微抿唇,目光依然看着俞适野,显然这个回答不能让他满意。   俞适野又说:“下一次,我不掺合,好吗?”   温别玉张开了嘴。   有那么一刻,俞适野觉得对方是想要问自己些什么,也许是他这一回非要掺合的理由,而他其实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温别玉。   他并不想撒谎。   爱人本该互相坦诚,当你觉得你撒的小谎无足轻重的时候,蚂蚁也觉得自己搬走的城墙下的沙子无足轻重。   可是那件事情,绝对不行……   俞适野突然伸手,他拥抱温别玉,让对方的脸,埋在自己的肩膀。   “……怎么?”   “突然很想抱着你,让我抱五分钟吧。”   “这里是医院,人来人往的,都看着我们呢。”温别玉小声埋怨,但没有挣扎。   “那就三分钟,不能再少了。”俞适野笑了。   短暂但熨帖的拥抱之后,俞适野率先放开了手,温别玉也站起来,走进病房,看自己的妈妈。   一通交谈,似乎真让温母冷静不少,见到温别玉重新进来,还和气地笑了笑,不再絮絮叨叨温父的不对,而是开始关怀孩子的工作和生活,似乎又变成了一个好母亲。   可惜母亲和孩子的相处实在太少了。   哪怕尽力寻找话题,依然在干巴巴的几句后,陷入了相对无言的境地。   温别玉说:“既然你不想去上海,那我就给你找一个护工照顾你。”   温母点点头。   温别玉:“有事打我电话。”   温母依然点头。   “妈妈,”温别玉再问,他意有所指,“你还有什么想要告诉我的吗?”   “小玉……”温母低声说,“妈妈可能做错了一些事情,可能在你成长的过程中,没能更多地照顾你,但相信妈妈,妈妈还是爱你的……”   温别玉想听到的不是这个。   很明显,母亲不会再对他说刚才要脱口的事情。   他有些失望,却将失望很好地藏在心里。   “没什么关系。”他告诉妈妈,“爷爷很好的照顾了我。”   ***   从外地回了上海,已经是凌晨一两点钟,两人胡乱睡了一觉,第二天大早上,就匆匆去了公司工作。   现阶段确实忙碌,温别玉那边,金阳天城的设计施工已经到了尾声,正面临最后的检验;俞适野这里,万事开头难,拉投资做推广,方方面面都耗心力。   难归难,事情还是稳步地进行着。   在金阳天城验收剪彩的当天晚上,俞适野特意下厨,为温别玉做了一桌子的大餐,两人说说笑笑,相对着把晚餐吃完以后,温别玉收拾碗碟,俞适野则上楼,继续为自己的工作而奋斗。   楼下只剩了一个人,自厨房中出来的温别玉不紧不慢,拿出手机,先拨了自己妈妈的电话,简单聊了两句,在知道她依旧没和爸爸联系上后,就挂了电话,转而拨打自己爸爸的电话。   电话接通。   “……爸爸。”   温别玉放缓了声调,一字一句,似乎极其冷厉,他在诈自己爸爸。   “妈妈已经将事情告诉我了,你们把这件事瞒了我这么久,凭什么?”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对面的人回答的声音很稳定,而且对他出其不意的询问一否到底,分外不耐烦之余,还倒过来教训他:   “大晚上的你说什么呢?什么瞒不瞒的,我们瞒你什么了?你不要听你妈咋咋呼呼,她更年轻到了,神经有问题。我就跟你说一句,什么事情也没有!”   “是小野给你打了电话吧。”   温别玉又说一句,不是询问,而是复述。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人突然滞住,温别玉也没什么好再说的,直接挂了电话。   他倚在流理台前。   先在医院打断他妈妈的话,接着特意打电话去叮嘱他爸爸……有什么事情,非要这么殚精竭虑地瞒着我?   他按下洗碗机的清洁键,在蜂鸣似开启声中,上了楼梯,往俞适野的书房走去,还没见着人,先听见了声音,那是机器人的声音。   “主人,你已经好久没有辱骂小暖了。”   “……”   温别玉的脚步顿住了。   就在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的时候,俞适野懒洋洋的声音从房间敞开的门里传出来。   “现在的我已经不是过去无聊的我了,不会再和你没事对骂了。”   “是因为主人有爱人了吗?”   “bingo”   “那主人一定经常辱骂爱人。”   “???”俞适野呵斥道,“别胡说,我没事骂人干什么。”   “好的,小暖很喜欢主人没事骂人呢。”   “你这个人工智障!”   “对不起,这个话题我不太擅长诶,需要主人给小暖更多的提示哦。”   “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不会再没事骂你了。”   “主人,你不喜欢没事再骂小暖了吗?”   啪地一声响。   走到门口的温别玉看见俞适野动起手来,恨恨拍了下面前圆滚滚的机器人,这是这两天俞适野带回家里来的样品,据说是他公司新研发出来的一款护理型机器人,以陪伴人类和帮助人类为研发目的。   现在,拍完了机器人的俞适野重新端回自己的键盘,在噼里啪啦的敲机器人的程序,打算把问候语恢复出厂设置。   他还教训机器人:“你这人工智障,怎么说得我像是有什么特殊癖好一样,听好了,你要是敢在别玉面前乱说话,看见窗户外头的花圃了吗?那就是你的归宿。”   温别玉这时忍不住,低笑了一声。   笑声唤回了俞适野,他转头一看,招招手:“什么时候来的?”   “你和它说话的时候就来了。我觉得小暖说得没错,打架不行,但吵架都没有,似乎有些奇怪。要不然,”温别玉提议,“我们现在来模拟一下,怎么吵架?把自己对对方的不满,都说出来?”   “……啊?”   俞适野愣住了。 第五十九章   “我觉得我这个提议不错, 你觉得呢?”温别玉说这句话的时候, 甚至撸了撸袖子,充分显示了他的决心。   “倒……”俞适野觉得今晚可能无法简单过关,既然如此, 堵不如疏,“也不是不行。”   “那就直接开始?”   “提议是你, 吵架由我开头,没有问题吧?”俞适野为自己争取了一个权力。   “当然。”   俞适野坐着沉吟了一会, 为了调试小暖,他是盘着腿席地坐下的,这种姿势工作没什么问题, 但要也能够在吵架上, 可能就有点不够舒适了。   他挥挥手,打发小暖:“拿两个沙发垫过来。”   小暖:“好的主人。”   一声嗡鸣,圆滚滚的机器人从地上站起来了, 温别玉这才真正观察这个机器人。   面前的机器人是圆柱体, 大概有半个成年人那么高,顶端是半球形,有两个闪烁着蓝光的电子眼,身体两旁有两只结实的钢制胳膊,但底端没有腿, 腿变成了更加灵活的滚轮。   机器人旋转一圈, 锁定沙发,行驶到沙发之前, 伸出两条手臂,一左一右抓起个沙发靠垫,再度回到俞适野面前。   “主人,您的沙发垫。”   俞适野接过了,分给温别玉一个,再对小暖说:“一边玩去。”   “好的主人,有需要随时叫我,小暖始终等您。”   “这个机器智能还挺高的。”看完了全程,温别玉颇感兴趣的对俞适野说。   “也就实现了帮忙买菜,搬运重物,实时寻路,拍摄视频,照料瘫痪病人,偶尔和病人聊聊天等功能,距离完全体还差得很远。”俞适野的谦虚是非常独具特色的谦虚。   “那完全体是什么?”温别玉虚心询问。   “能够完全实现护工的职能,甚至能像个朋友一样和病人聊天。”   “这真的能够实现?”   “未来二十年,科技创新不是梦。”俞适野冲温别玉眨眨眼。   “嗯,你说的前景很诱人,换了时间我也很愿意和你深入谈谈,但是现在……”温别玉神思清明,目光犀利,“小野,不要转移话题。”   “……”尝试转移话题但果然失败了,俞适野咳了一声,矫饰道,“我才没有,就是一不小心把工作上的事情说多了。”   说罢,俞适野将沙发垫抱在怀中,很有仪式感地宣布:   “我开始了。”   “请。”   “别玉,以下是假设,假设我隐瞒了你一件事。”   “嗯?”   “我得了肺癌,晚期。”   轰地一声,温别玉大脑直接炸响,清晰的视野不复存在,就像一台断了线路,接触不良的电视机,只见一片雪花屏。   “我还有一个不良的习惯。”俞适野继续说,“我爱抽烟。”   温别玉从毫无准备的惊惧之中喘过一口气来,他明知这只是一场模拟,但依旧不可控地感触到了惶恐与愤怒,他并没有压抑这些情绪。   这是模拟,也是实践。   他觉得他们需要一场彻底释放内心秘密的争执。   “……肺癌晚期,继续抽烟?”   “对。”   “你不要命了!”温别玉断然说,“我决不允许!”   “我对香烟有依赖,如果不吸烟,我就没有办法工作。”   “你还对TP香水有依赖,你还对高定服饰有依赖,你还对我有依赖。”温别玉冷冷道,“你现在可劲地揪着一样有害依赖糟蹋自己剩下的那点命,图什么,图我心疼吗?”   “……”俞适野被怼了一脸,“吸烟能够缓解我工作时候的紧张情绪和痛苦。而这些是我去做别的事情没有办法达成的。”   “你这时本来也不该再工作。”温别玉不止没有退让,甚至前进了一大步,“你应该放下一切,我们会去积极治疗,争取——”   “争取在我最后的时间里,能够躺在病床上,多数数日子吗?”俞适野问。   对面人的话突然停了。   他看过来的眼神那样悲伤,好像一日之间,天翻地覆,他被狠狠遗弃在荒郊野岭,群山是囹圄,他是囚徒。   “所以你就准备抛弃我?”温别玉问,“迫不及待地想要丢下我?”   “是吗?你觉得我这样做是在故意丢下你,无视你做的所有努力,一意孤行地选择自己所选择的,”俞适野反问温别玉,“我是在无理取闹,我是在报复你吗?”   “我并不……”   “别玉,不要紧张,我只是单纯地在询问你的想法。”俞适野说。   “……”温别玉承认了,“是,我没法不这么想。”   “那你会想多久呢?你还会想什么呢?”   “我不知道。”温别玉怔了怔,“也许我还会想,你为什么会无视我所作出的努力,明明我用尽方法,只是想要和你在一起,和你更多地在一起。你呢,你有看到我的努力吗?”   “……”   俞适野闭了眼。   “抱歉,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   这个问题我无法替别人回答。   “那谁能够回答。”温别玉忽然咄咄逼人,“你想让谁回答我?”   俞适野依然没有说话。   温别玉此时又说:“刚才是你举例子,现在应该我来举例子了。我的例子和你相似,得肺癌的是我,抽烟的是我,除此以外,以上条件都不变,你的答案呢?你能够就这样看着我抽烟工作吗?俞适野。”   “……我不能。”俞适野承认这一点。   “那你怎么可以,”温别玉先闭上眼,再蓦然睁开,红血丝已布满了他的瞳孔,他用力一挥胳膊,打开了放置在旁边的电脑,冲俞适野怒吼,“要求我做到这一点!——”   “哐当”的响声之后,率先响起的是小暖的声音。   “检测到有重物落地的声音,主人,您还好吗?请回答小暖。”   “闭嘴。”俞适野。   “收到。”   小暖的声音停了,俞适野和温别玉也不说话,仿佛尘埃降落后,断壁残垣里,静悄悄一派无声息。   他们相对沉默着,许久许久,温别玉忽然开了口。   他的声音有点缥缈,缥缈之中又透着冷静。   “小野,刚才我很生气,但现在我冷静了一些,想明白了我为什么这么生气,甚至恨你……因为我在恨我自己,恨我自己无能为力。我愿意做出所有的努力,可我的努力带给你的帮助,微乎其微。”   “我其实,什么都做不了。”他咬紧牙关,“我恨我自己。”   “别玉,别恨自己,”俞适野说,“这是我最不想你产生的情绪。”   这更是他藏着掖着不说那件事的最深缘由。   九年前不敢说,九年后没理由再说。   这件事早已装入棺椁,饰以鲜花,于往生之火中化为灰烬,那就让尘埃归于大地,将平静归于爱者。   “一个人的痛苦已经足够多了,不需要再添加上另外一个。别玉,我只希望你能快乐,所以我将无法再改变的事情对你隐瞒……你能够理解我吗?”   他一直想要将事情永久隐瞒。   但是如果……如果真的瞒不下去,他也想要以一种最和缓的方式让温别玉知道。   他举了这些例子。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希望温别玉听出来,还是没有听出来。   一路听到这里,温别玉突然没了力气,他将脸埋在掌心,久久不语。   俞适野等了一会,又笑道:   “刚才是不是你第一次对人大吼大叫?还挺新鲜的,偶尔宣泄一下也挺好……”   还是没有回答。   俞适野在心底微微叹气,站起来,抱住小暖。   “别玉,我今天去公司的实验室加班,抓紧最后时间,把这个人工智障好好整理一下,再过几天,它就要尝试投入实际使用了。”   他抱着机器走到门口的时候,温别玉迟滞的声音响起来。   “小野。”   “嗯?”   “我不敢想象,如果这些真的发生……”   猜测的声音犹如一柄尖刀,插入俞适野的胸口,他想要回身拥抱温别玉,可连自己的情绪都已经控制不住,只能抱着机器,落荒逃出家里。   他将机器丢在副驾驶座上,启动了车子,却久久没有踩下油门,车辆的振颤中,急促的心跳渐渐平复,他问机器人:“小暖,你知道想要保护一个人的心吗?”   “主人请放心,小暖正用尽全力保护着主人!”   俞适野笑了一声。   他放松僵硬的肩背,缓缓趴在方向盘上,目光直视着前方,由两束车灯照亮的黑夜,无边际的黑夜里,细小的光明知势单力薄,依然执拗地亮,非得亮出一截安全通道才罢休。   他自言自语:   “你这个人工智障……”   ***   接下来的一连好几天,俞适野和温别玉真的像是一对吵了架的情侣那样,彼此都不知道怎么相处,只能暂时冷处理,用工作来麻痹一下自己。   再加上也确实忙。   俞适野连续在实验室中泡了几个通宵,总算紧赶慢赶,做完最后的调试,把第一批小暖投放入市场,其中一部分用于出租屋里。   经过了重新定位,出租屋再度宣传上线,这一回的用户总算变成了目标年龄段的老人,这些老人在入住以后,能够申领小暖帮忙照料生活。   普通没有疾病的老人申领小暖需要额外支付额外费用,而其余本身有疾在身,或在租房赠送的体检项目里检查出疾病的老人,则可以免费申领小暖照顾生活。   投放的三天之内,小暖分散入住户群体。   于是上海街头的某些角落,又添了些新鲜事。   偶尔几个老头老太太的身旁,没有猫,没有狗,倒带了一个圆滚滚的机器人。   现在,这条街道上,就有一位老太太带着这么个机器人。   她像是刚从超市里出来,好大一袋子的东西,全挂在机器人的手臂上,还一边走,一边和机器人说话:“小暖,回家要往哪边走?”   小暖:“检测到回家路线,50米后请向左拐,距离到家还有十分钟。”   老太太笑呵呵:“小暖,你还真好用。”   小暖:“谢谢主人的夸奖,小暖很高兴。”   一条街上行人不少。   独特的画面引得周围人或多或少朝这里扫上一眼。   接着,他们就看见,本来蛮开心的老太太突然停下脚步,她伸手按着胸口,几秒钟后,倒在地上。   周围的人霎时蒙住,又两秒,直线朝前的机器人突然停下,半球似的脑袋左右旋转一圈,电子眼定格在倒下的老太太身上。   “检测到主人倒地,请主人回答小暖,请主人回答小暖。”   又几秒,没得到回答的机器人蓝色的电子眼变红,响出刺耳的警报声,同时还有电子声音:   “已拨打120,已视频联络家属,已录像存证,杜绝碰瓷。请求急救帮助,请求急救帮助——”   路人:“???”   路人:“!!!”   作者有话要说:小暖的科技程度不算高。   医疗产业方面确实有了这类帮助瘫痪病人的护理机器出现。 第六十章   骤然倒下的老人, 不断播报的警示音, 一下子将整条街上的行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了,短短的因为机器人提示音的蒙逼之后,人群里传来了声高喊:   “我是医生, 大家让让!”   伴随着声音,一位年轻医生匆匆从远处跑来, 穿过由人群让出的道路,快速来到倒下老人身旁, 检查急救。   紧跟着,可能还没有过三五分钟,老人的家属匆匆赶到, 刚在医生的指导下扶起老人, 滴嘟滴嘟的急救音就从前方传来,救护车的身影出现在街道尽头。   短短的不到十五分钟的时间里,老人已经上了救护车, 接受专业的医疗。   周围的群众从紧张到放松, 纷纷散开,还意犹未尽地议论着:   “这个机器人看着还挺好用的,叫什么来着?”   “不知道,就听刚才那位老太太就它小暖。”   “回去搜搜……”   议论不止发生在街道上,同样发生在网络上。   意外发生的时候, 有人用手机拍下了全部过程, 现在,这个视频被传上微博。   全程十分钟的视频相较大多数在网上视频而言, 过于冗长,视频一开始的表现不温不火,直到有个大V看见转发了:   “这年头商家的求生欲也是很顽强了,救人之前防碰瓷。”   大V的影响力非同小可,这一转,看到的人多了,转发也多了。   “哈哈哈,不知道为什么还有点好笑,救人之前先得呐喊一声,我不是碰瓷!”   “过于实用了。”   “真的被这些倒地的人搞怕了,不知道真假只能统统当假的来处理,不然好心救人,坑了自己。”   “别说了,上回我们村就有个人,好心扶倒地老人,结果被讹了一笔又一笔治疗费,最后这个好心人一时想不开,自杀了。”   碰瓷和讹诈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微博的关键热词。   热度之下,更多大V下了场,话题也从碰瓷上边发散开来:   “东西实用,不图别的,图个关键时刻能让别人没有顾忌地帮帮家里老人就好了。”   “我寻思着可以给阿茨海默病人用上?哪怕不能把病人带回来,也可以高声播音提醒周围的行人,让行人联系家属。”   “就只有我觉得,在大家溜猫溜狗的前提下,溜个机器人还挺风骚的吗?[笑哭][笑哭]”   嗅到了风声的媒体一看热度不小,立刻深挖下去,还真顺藤摸瓜,挖到了点东西。   于是第二天,一篇关于俞适野所创办的分散式养老公寓的详尽报道出现在了微博上,标题就叫《防碰瓷机器人小暖的家》,蹭足了昨日热点。   众人未动,大V先行。   首先发现媒体报道并转发的,还就是昨天头一个转发的大V。   他深谙重点提炼术,一句话,就吸引无数目光。   大V:“这对和父母不在同一个城市的儿女太友好了吧?!”   一个大V冒头,无数大V跟上,各种转评之下,这个养老公寓的模式,得到了网友广泛的讨论,一开始还只是说好和不好,但网上热度这么高,俞适野公司的宣传公关又不是死人,在发现这场对他们公司非常有利的偶发事件之后,进行了数个小时的紧急商讨,悄然加入众人的讨论,有意识地把话题往更深入的方面带领:   住家里还是住附近,家庭照顾还是专业照料,什么样的生活对老人好,老年的自由和老年的安全又要如何界定。   简简单单的一个养老公寓,引发出了绝不简单的种种疑问。   有讨论就有热度,有讨论就有思考。   每一个人对养老都有自己的想法和展望,但毫无疑问,俞适野所探寻的养老公寓模式,确实方便了一部分的和父母分居两地的子女。   众多转发之后,一个TAG,出现在微博热搜上。   #当你老了,你想怎样生活#   ***   因一场意外而引发的网络热议将俞适野的养老公寓直接推到了公众的目光之下。   一时之间,养老公寓的剩余房源被屡屡光顾,原本需要俞适野亲自去谈的投资,变成了投资人拿着钞票过来找俞适野谈;来自官方的媒体也在不久之后联络到公司,商谈办一期有关养老的专题。   这些都是好事,对于官媒的邀请,俞适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并在没两天之后,收到一份台词本,上边全是这次采访会遇到的问题。   俞适野兴致正高,就着这次采访写了两版回答。   写完之后,他把这两版回答打印出来,拿给温别玉看。   “这是什么?”   温别玉有点疑惑,接过看了一眼,当场默了,默了半晌,一字一顿念出标题:   “《养老专题问答之秀恩爱版》、《养老专题问答之正常版》……”   他缓缓放下前边的版本,拿起后边的版本,正要打开……俞适野的手掌,按在了上边。   俞适野有点儿不满:“为什么不看秀恩爱版本?”   温别玉深深望着俞适野:“正常人会选择前一个版本吗?”   俞适野抬手指指自己:“我不就选了?难道我不是正常人吗?”   温别玉:“……”   俞适野又提醒温别玉:“我们是一个民主的家庭,实行少数服从多数政策,所以当我选择了秀恩爱版本而你选择了正常版本,我们就僵持了。只有我们两个同时选择秀恩爱版本,这个选项才能通过。”   温别玉翻译道:“我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   俞适野甩个响指:“聪明!”   温别玉带着一丝复杂,一丝好笑,丢掉了后边的版本,翻开了前边的版本。   来自官方媒体的台词本上的问题,都很规范,差不离是以下几点:   “你对养老有什么想法。”   “你认为的老年生活应该是怎么样。”   “除了你所创办的分散式养老公寓以外,你还认为现在有什么样的优秀养老模式?”   光看问题,全部枯燥无比,但再看看俞适野写上的回答,就……   第一条回答,俞适野cue了自己的爱人温别玉。   第二条回答,俞适野畅想了自己和温别玉的老年生活。   第三条回答,俞适野更带起了金阳天城,顺便带上金阳天城公共区域的总设计师温别玉。   总之,什么样的回答都能被他歪到自己和温别玉的共同生活上,炫就罢了,这简直是炫到丧心病狂。   温别玉看着看着,居然冒出了一点担心来:“能被审核通过吗?”   俞适野呵的一声冷笑:“必须通过。”   温别玉又问:“真要这样上访谈?”   俞适野:“当然,我们一起上。”   他抓住了温别玉的手,两枚硕大的钻戒,在灯光下闪闪发亮,闪晕人眼。   温别玉看了俞适野一会,又看桌面上的访谈。当看到其中一条公司理念的问题之下,俞适野所写的“希望大家都能有一个温馨、温暖的家”回答时,他突然明白了家里小馨、小暖的命名由来。   俞适野……   小野始终没有忘记我。   不止是没有忘记。   他抓着纸张的手忽然用力,一丝感触从内心升起来。   爷爷走得突然,自爷爷走后,好几年的时间里,他始终在遗憾没能好好地陪伴爷爷。   但是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   如今的他多少释然了,可是俞适野,对方始终在坚持着,用自己的方式来抹平挽回过去的遗憾……   “真好。”温别玉发自肺腑,“小野,谢谢你。”   真好,大家认可你。   真好,你带来了这个能帮助很多人的公寓。   同样谢谢你,始终记得我爷爷。   俞适野瞅了温别玉一眼,他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需要温别玉道谢的事情,也不想气氛就此沉郁下去,于是念头一转,说了:“别玉,我突然记起来了,我们现在还在冷战,对吧?”   温别玉:“……”   俞适野故意道:“既然你想要谢谢我,那不如……”他坐着,有意拿手指往自己脸颊上转悠,“做点什么事情,让我消消气,结束我们之间的冷战?”   温别玉无声看了俞适野一会,转开脸:“你不提这个,我都忘记了。别人的冷战不说话,我们的冷战你拉着我看秀恩爱版本的访谈。”   俞适野有充足的理由:“都是成熟的大人了,一天到晚不说话多闹心啊?冷战已经够闹心了,闹心叠闹心,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温别玉继续:“别人的冷战分床睡,我们的冷战……”他冷笑一声,“就是从一天做两三次,变成了一天做一次吗?”   俞适野震惊了:“你竟觉得这样还不够冷战?!”   “俞适野,”温别玉吐槽了,“你好不要脸……”   俞适野凑上前,低笑道:“来,亲一下,我就要脸了。”   温别玉看了人一会,嘴角也藏了点笑意,他低下头,在俞适野的脸颊上轻轻一碰,刚要分开,就被人拉入怀中,索要了一个深深的吻。   没有太多的折磨,那层隐隐的膈膜就这样轻易地消散了。   同样的事情,九年之前所产生的隔阂能让两人分开,而九年之后,他们已能承受更多,也懂得更多——更多对方的心。   一吻完毕,俞适野没有放开人,他抱住温别玉,在对方耳旁长长叹了一声:   “宝贝儿,真想你啊……”   温别玉耳朵有点红,他小声回应。   “我也是。”   俞适野方才满意,直起身,拿起本子,对人说:“好了,我们来修修细节,争取炫出品质,炫出风范。”   话才说完,一个电话正好打进来,俞适野低头一看,是奶奶的。   “奶奶,什么事?”   “没事不能打电话给你?”   电话那头的奶奶笑着说话,俞适野却奇怪地扬了扬眉,他动了动蓝牙耳机,说:“奶奶,你的声音有点小,是通讯的问题吗?”   “可能是电话离得远的缘故吧。”奶奶轻描淡写说,“要不上网,我还不知道你最近又开发出了个小暖,这么有意思的机器人,你怎么不想着给你奶奶送一个?真是白疼你了。”   “哪能忘了自家奶奶?”俞适野笑道,“我早给你准备了个特别版小暖,就等奶奶你回来送给你了。对了,奶奶,你什么时候回来?”   “可能就这两天了……”   这通电话里,奶奶的声音非常低,这一句尤其低。低得俞适野都没听清楚,再问了一遍:“奶奶,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奶奶的声音大了一些,“我就要回去了,有没有什么想要我带的?”   俞适野笑了:“我都多大了,还能像小时候那样,每次你出门就缠着你带东西回来?什么都不用带,奶奶你把自己带回来,就好了……”   话没有说话,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了“嘀——嘀——”的声音。   就像是……   医疗仪器的警报音。   俞适野心跳漏了一拍,他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连叫两声:“奶奶,奶奶?”   温别玉也跟着站了起来,关切问:“小野,怎么了?”   可再也没有回应。   电话被挂断了。 第六十一章   挂断了的电话再也打不进去, 不用思考, 也知道那头出了事。   俞适野的心脏飞速跳动,像是服用了过量的咖啡因般让人全身沁出冷汗,他勉强镇定, 脑袋转了一圈,转到范素怀身上, 但不等他将电话打过去,俞汝霖的电话先来了。   他接起来, 俞汝霖给了他一个地址。   “来这里。你奶奶……”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俞汝霖的声音这么飘忽,像是深秋里一片正荡在风中的落叶。   “快不行了……”   俞适野的脑袋,轻轻嗡了一声。   他被人投入到了大海, 漫无边际的深蓝里, 他感觉到了窒息般的重压,可也从中找到了属于大海的沉静。这让他一面感觉到内脏被碾压的痛苦,一面又无端镇定。   他沉默地拣起外套穿上, 和温别玉一起出了门, 等来到车库前,不等温别玉说话,就将手里头的车钥匙递给温别玉。   “你来开车吧,我怕我现在开车不够安全。”   “小野……”温别玉说了一声,词穷了。   “没关系, 先到地头再看看。”俞适野摇摇头, 便上了车,坐到副驾驶座。   一路无话, 等两人安全到了目的地,还没来得及推开虚掩的门,一道余怒未消的声音就从敞开的缝隙里透露出来:“天天说照顾妈照顾妈,也不知道怎么照顾的,直接把妈照顾死了吗?!”   “你少说两句。”   “大哥没有说错,年年做体检,怎么这病就没有检查出来呢?这是四哥的不是!……”   俞适野推开了门。   一道缝隙似的光猛地大涨,涨花了人的眼,等俞适野眼中的光褪去,会客厅中的一切暴露在视野之中。   偌大的会客厅差不多被占满了,俞家是一个大家庭,奶奶总共生了五个孩子,三子两女。刚才说话的三道声音中,一男两女,男的是他的大伯,劝大伯少说两句的是他的妻子,剩下最后一道声音,是奶奶最好的女儿,他的小姑。   而俞汝霖排行第四,正是小姑口中的四哥。   他的目光在大伯和小姑脸上掠过,看见大伯兀自气愤的表情和小姑双目通红的样子,接着他看向其他人,其他人的神态并不如他们那样外露,但神色也是阴沉沉的,每每用眼神扫过俞汝霖时,总像蕴藏着雷霆闪电。   如果说直接的责备是明枪,这些无声的冷待便是暗箭,明枪暗箭,齐齐射向站在中央的孤零零的人。   这是一整个房间,可房间已被人为切割成了两块,一块是俞汝霖,另一块是其余人。   俞汝霖可能从未有过这样孤立无援的感觉,分明置身于闹市,但与周围的其他人格格不入,就像是站在个向外探伸,只得一片薄薄岩层的悬崖上,朝下一望,黑黢黢,看不见底。   他本能地搜寻救援的绳索。   俞适野看见俞汝霖的目光朝向他的妻子,自己的母亲。   可坐在沙发上的许音华依然优雅,依然矜持,她冷漠地,啜着杯中的茶,一眼也不吵俞汝霖看去,将无声的冷漠表现得淋漓尽致。   然后——   然后,俞适野的视线和俞汝霖的对上了。   在被妻子拒绝以后,俞汝霖求援的目光落在了俞适野身上,可还没等俞适野做出反应,俞汝霖像是悚然惊悚一样,狼狈地仓促地将目光给撇开了。   说不好是什么感觉在心中蔓延。   可能多少有些被唤起了过往回忆的冰凉,但是至少……   他的目光转向旁边,正和温别玉关切又焦急的目光对上了,那双眼睛里,盛满挂怀和支持,还有和他相近的痛苦。   俞适野在心底长长送了一口气。   他什么也没说,抓住温别玉的手,牢牢的,将人抓在自己的身旁。   至少还有你。   这时,咔嚓一声,病房的门被打开,一身黑色裙子的范素怀从中走出来,她神情很沉郁,带着浓郁但克制的哀伤:“老人家希望你们都进去,最后见一面,说说话。”   无处依靠的俞汝霖在这时像是被点燃了的炮仗,迸发出猛烈的怒火来。   “你平常是怎么照顾我妈的,你早就知道她的病情了对不对?你就这样看着她送命?你到底在打什么注意?”   范素怀神色冷肃,并未回答俞汝霖的质疑,有人先她一步打断了俞汝霖的话。   “好了,”俞适野的二伯说了话,他心烦意乱,“吵什么吵?妈就在里头听着,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不想让她安心?”   这话被赋予了神奇的魔力,没人再说什么,连暴怒的俞汝霖也在一瞬间颓唐下来,和众人一起,沉默地走进房间,围绕在病床之前。   俞适野并非此处的主角,他是小辈,和其余的兄弟姐妹一起,走在最后,进去的时候,只剩下床尾的位置。   他是垂着眼睛的,最先映入眼帘的,除了晃着光的瓷砖外,就是白生生的杆子和白惨惨的床单。   他在这处停顿些许,像攒些力量,才能一鼓作气,抬起眼睑。   视线扩大了。   微微起伏的被褥映入俞适野的双眼,被褥被撑起的幅度是这样小,如同没铺整齐的被子天然蜷起的幅度……而不是有一个人正躺在里头。   他屏息着,再向上看,总算看见床头的人。   干瘦的老太太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将床铺都衬得大了。   等看清老人的模样,俞适野的心倏地往下沉。   她眼神浑噩,神思溃散,任何一个人都能看出,躺在这里的老人已经走到了生命弥留的阶段。   但奶奶很慈祥,一如既往的慈祥。   她的脸上并没有将要离去的不甘,反而如同在自家的后花园里打个盹儿,蜂蝶在她身旁忙碌,她则安然倚着阳光与花香,睡意昏沉。   相形之下,他们倒像是前来打断她的不速之客。   范素怀也进来了,她凑到奶奶耳朵旁,轻轻喊了两声。   一点灵光闪现在那双昏沉的视线之中,奶奶像是被人叫醒,先转了转眼珠,接着,慢慢挪动脑袋,目光从床旁边一路看过去,看着自己的孩子、亲人。   “妈!”大伯蹲下来,激动地说,“你不要怕,你会没事的,放心,我们会请最好的医生来治疗你,把你治好,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奶奶牵动嘴角,微微一笑,充满着母亲对闹腾的孩子的纵容。   她没说什么,继续看着,当目光看到俞汝霖的时候。   俞适野注意到了。   奶奶的眼中,是有些遗憾的。   这时候,俞汝霖哭了,他同样蹲了下来,拉住奶奶的手,翻来覆去地说着同一句话:“妈,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   遗憾变成了些微的叹息,可奶奶同样没有说什么,她的目光再度向下,一路看过所有亲人,直至来到俞适野这一处。   俞适野以为奶奶会和自己说些什么的。   可是没有,奶奶只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侧,定定望了一下,绽出一点欣然。   俞适野循着奶奶的目光看去,看见自己和温别玉交握的手。   等他再抬起目光的时候,奶奶已经收回了视线,她不再看着什么人,只望向房间的天花板,这时候,她开始说话了:   “遗产……我已经分好了……找律师见证过……”   “妈!”   此起彼伏的叫声一下子响起,沸沸扬扬充塞病房,好在时间并不长,让奶奶得以继续说下去。   “半年前发现癌症,晚期,我选择保守治疗……这个决定,和你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关系。是我自己的想法……本来,想和你们说的……但你们肯定会反对……干脆谁都不说了……”   “我觉得……我该尽的责任,已经尽了……该过的好日子,也过完了……你们也不用再说什么……反正,我就是这么任性……”   奶奶长长地歇了了一段。   她的眼中的光暗下去,可也许只是被打磨得更加温柔了,她仿佛看见了什么,连嘴角的笑容都变得甜蜜起来。   “素怀。”   奶奶轻唤了一声。   “我在。”范素怀说。   “我好看吗?”老人嘟囔着,“我是不是老了,生病了,气色不好了?……”   “不,您很漂亮。”范素怀柔声说,她似乎明白奶奶想问什么,追着补了句,“无论谁来看您,都会觉得您很漂亮的。不信您问问别人?”   “对,”稀稀落落的声音响起来,病房里的其他人紧跟着说,“您最漂亮了。”   奶奶似乎放心了,她动动手指,费力地抬起胳膊,众人这才发现她手里一直按着一张相片,那是他们父亲的相片。   奶奶摩挲着相片,目光胶着在这张照片上,最后的最后,她谁也不看,只专注地看着自己的爱人,一如相片里英俊的男人,谁也不看,只看着她。   她的笑容变得轻盈,就像她此刻的声音:   “好了,他来接我了……”   老人欣慰地闭上眼睛,她的头轻轻歪下,歪在枕头上。   她睡着了,并在睡梦中,奔赴一场重要的约会。   病房里的气氛凝固了,直到床头仪器上跳动的线拉成平直,滴滴滴的警报音急剧响起,此起彼伏的哭声才将封闭式的痛苦给击破。   俞适野闭上眼睛。   奶奶走了。   ***   终结了的生命已消失于虚无,可活人还有他们该进行的仪式。   这天以后,葬礼便兵荒马乱开始筹备,俞汝霖自奶奶离开之后便魂不守舍,可在葬礼的问题上寸步不让,硬生生把本该由大伯主持的葬礼抢到了手里。   等一系列繁复的步骤之后,他们送完了奶奶最后一程。   生命里的亲人在时间的最末,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沉甸甸的盒子,被端在手中。   他们没有在这里将奶奶下葬,奶奶将会回到老家,也就是俞适野和温别玉过去所在的那个城市,和爷爷一同安眠。   但这一步,俞汝霖没法再坚持了。   葬礼的当天晚上,回到家里的俞汝霖高烧病倒,病魔来势汹汹,一下就击垮了这个众人眼中呼风唤雨的男人,让他委顿在床上。   俞适野到家里的时候,看见了许音华。   妈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仰着头,目光专注地望着三楼的房间,奶奶的房间。   俞适野拿不定注意要不要惊扰她的时候,她先转过了头:“小野。”   俞适野:“妈妈。”   “你奶奶走了……现在说这些也许有些迟了,但是我迟迟不和你爸爸离婚的其中一项原因,就是你的奶奶。你奶奶很好。”她轻轻闭上眼睛,“有时候我觉得,她在给我母亲对女儿关爱的同时,也给了我比母亲对女儿更多的尊重。我知道你奶奶希望儿女都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我自以为我不离婚,不离开这个家,你奶奶会比较高兴……但是也许,谁知道呢,这或许只是我给自己找的借口。”   “小野……”她又叫了一声,“妈妈爱你,但是妈妈过去没有对你尽到责任,没有像你奶奶一样,尽到对孩子的责任……接下去,我可能会和你爸爸离婚。无论如何,我想和你说一声……”   她站起来,张开手臂,轻轻拥抱了俞适野。她在俞适野耳旁,悄悄说了一声:   “对不起。”   俞适野送走了妈妈。   奶奶的离去改变了很多,许音华想通了,不再出现在俞汝霖身旁,现在,谁都知道俞汝霖的婚姻岌岌可危……维持了半辈子的脸面就这样被扯碎了扔在地上,俞汝霖本该狂怒。   但他现在已经没有发怒的力气了。   俞适野进房间看他的时候,这个男人正坐在昏暗的光中,空荡荡的室内说不出的大和凉,靠在床上的男人迟钝地反应了会儿,才看向他。   俞适野说:“大伯他们已经决定好了,明天回老家,将奶奶下葬。”   俞汝霖默不作声。   俞适野再说:“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他又等了等,没等到声音,于是转身,刹那,他听见了俞汝霖的声音。   “……小野。”   他回过头,看向俞汝霖。   床上的人还藏在床上,不说话,甚至不朝他看。   俞适野等了一下,没等到任何东西,他不再停留,径自离去。   命运在父子身上完成了螺旋似的环。   曾经的俞适野前来祈求俞汝霖的帮助,只被冷冷拒绝与嘲弄。   如今的俞汝霖经受了相似的痛苦,想要祈求,已无从开口。   他已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他将冷酷加诸到别人身上,于是冷酷最终回到他身旁,与他相依相伴。 第六十二章   接下去的时间, 俞适野代替俞汝霖, 和其余长辈一同回到老家,将奶奶入葬。   俞适野全程沉默,只在挑选照片提了意见, 避开了奶奶的所有近照,反而选了张年轻美貌的照片, 同墓碑上爷爷的成双成对。   灰色石碑,黑白照片, 年轻的夫妻中道分离,兜兜转转半个世纪后,重逢于此。   难怪, 照片上的两人, 笑得如此开怀。   处理完了合葬事宜,其余人先行回返,俞适野和温别玉则留了下来。   难得回来一趟, 俞适野想祭拜一下温别玉的爷爷, 他把自己的想法和温别玉说了,温别玉却觑着他的脸色,斟酌道:   “先不着急,这几天奔波劳碌,我们先回家休息休息, 我把车子开过来……”   “我还好。”俞适野摇摇头, 说。   不,你一定不好。   温别玉在心里回答了俞适野一声, 没纠结这个,而是动作飞快地将车子开过来,又将副驾驶座的车门打开,等着俞适野开车。   俞适野上了车,正要动手系安全带,旁边却伸来一只手,一丝不苟的将他的安全带系上,系完了也不罢休,除了动手碰了下安全带的纽扣之外,还在启动车子之前,将车上的门锁、气囊、刹车……挨个检查了一遍。   车子终于启动了。   它缓缓开在路上,表盘上的速度,始终不超过40。   这样沉着的速度里,哪怕将脑袋抵在车窗,也几乎感觉不到震动。   俞适野撑了会头,望着温别玉一丝不苟的严肃表情,轻轻叹了一声,说:“别玉,我记得之前和你说过,我小时候和奶奶生活的事情吧?”   “更准确的说,这些事情是奶奶告诉我的。”温别玉小小纠正。   “那是我挺小时候的一件事情。有一天夜里,我睡不着,半夜爬起来找奶奶,看见奶奶对着爷爷的照片哭……”   幽黑的走廊尽头,有扇点亮的门,推开虚掩的房门,年幼的俞适野看见落泪的奶奶。   那时的奶奶也不年轻了,皱纹爬上她的面庞,银丝杂入她的黑发,她佝偻着肩,背对俞适野,明明哭得厉害,却不怎么管自己,而是很宝贝地护着手里的照片,不让一点泪水沾湿照片。   他迷惑地叫了奶奶一声。   奶奶惊醒了,匆匆擦干了眼泪,回头问他怎么半夜爬起来了,接着又像往常一样,吓唬他不好好睡觉的话,就会被可怕的魔鬼拔去牙齿。   那时他什么也不懂,被奶奶一吓,就捂着嘴巴,乖乖跑回房间睡觉。   散落在时间的印记,被俞适野一一说出来。   温别玉的神色随之变幻,小时候好骗的俞适野让他嘴角添了一分笑意,但笑意很快如同黄蝶一般,消失在肃杀而满是焦黄落叶的深秋中。   他的心沉甸甸的。   “从那一天开始……”俞适野和温别玉说,他的语气很缥缈,虚浮在半空中,似乎在谈论什么遥不可及的事情,“我就再也没有看见奶奶抱着照片哭了。爷爷走的时候,奶奶还很年轻,虽然带着五个孩子,但依然有改嫁的机会,她没有这么做,她很辛苦地把孩子拉扯上,将他们一个一个送去上学,培养成人……最后用一生怀念爷爷……”   “我什么都能理解,别玉,我什么都能理解。”   “可我就是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   这时候,俞适野的语气忽然又强硬执拗起来,就像是个抱着自己怀中的糖不肯撒手的小孩子,他和大人闹了别扭,站在原地,想要等着大人回头来哄自己。   但这一次,和过去都不一样。   他们走了,越走越远,虽然中途频频回头,冲俞适野挥手,微笑,但他们始终没有停下离去的脚步,直到去了再也回不来的远方。   温别玉眼眶微微发热。   他想起了自己的爷爷。   两人沉默下去,俞适野不再说话,他闭起眼睛,遮去自己的无助。   开车的温别玉瞅着空,看了眼俞适野,靠坐着的人面色苍白,神思疲倦,眼珠却在薄薄的眼皮下飞速颤动,哪怕休息,也无法安稳。   温别玉不觉加快了车子的速度,快速地开完了最后一段距离,直至目的地前。   不知什么时候,车子停了,他被人轻轻推了下,温别玉关切的声音响起来:   “我们到了。”   俞适野重新睁开眼睛,睁眼的刹那,他突兀看见了那栋房子。   温别玉爷爷的房子。   被他关在记忆中的,血色的房屋破笼而出——   俞适野心跳陡然加速,全身过电似的麻痹之后,冰凉凉的触感侵袭了他,那是遍布全身的冷汗。   他一晃神的时间里,温别玉已经过来了,将他带出车子,走向前方的屋子。   “小野,你看着有点累,待会进屋了喝点水,先睡一觉吧……”   他们向着房子走去,越来越近,尘封着的东西也在挣扎,剧烈的,狂怒的,用尽全力在他心头挣扎着,每一下,都带出一阵沉闷的钝痛。   俞适野的脚步几乎迈不出去。   他的停顿引来了温别玉疑惑的眼神。   也是这个时候,俞适野陡然记起,这间房子除了藏有那件事的记忆之外,还藏着更多自己和温别玉共同的美好回忆。   如果我在这里表现出抗拒,那么别玉肯定会知道……他肯定就猜到了……   俞适野的脚步迟滞着。   无论向前还是后退,对他都是艰难。   他如同行走在平衡木上,向左要摔落,向右也要摔落,他只能维持着自己僵硬的步履继续向前——可前方依然不是生存之地。   那是一个能将他吞没的巢穴。   可是太迟了,他们已经跨过了最后距离,温别玉掏出钥匙,插入锁眼。   咔嚓一声。   俞适野无力地闭上眼睛。   闭合的眼睛阻拦不了任何东西。   记忆猖獗地活跃,阴影潜藏在流洒出来的光明之中,扑了他满身满脸。   “小野,要先洗个澡吗?你之前的衣服留在这里……或者,还是先休息?”   俞适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了一声。   他的全部精神和力量都用在抵抗这份记忆上,只本能地,亦步亦趋跟随着温别玉,被温别玉一路带进了房间,又来到床铺上。   房间的门虚掩了。   好像即将破碎的栅栏多加了一层松垮的阻拦,明知心理安慰多于实际作用,俞适野还是感觉紧绷到即将断裂的心弦松了松,濒死的病人又被吹入了□□气,得以再苟延残喘些许时间。   俞适野感觉好了不少,他不再不受控制地出冷汗,而有更多精神去注意别的了,他感觉到一杯温热的水塞入自己的掌心。   借着熨帖的温度,他鼓起勇气,抬抬眼睛,将目光从纹路扭曲的木地板上挪到温别玉脸上,他望着温别玉,不知道是不是不慎流露了些许脆弱,温别玉的手伸过来了,很安抚地碰了俞适野一下,对俞适野说:   “躺下吧。”   俞适野乖乖躺下去。   温别玉也跟着躺了上来,就在俞适野的身旁。   他瞧着俞适野的脸色,见俞适野神色好了不少,便探过去,趴在俞适野的身上,低低一笑:“和以前一样,我们睡在同张床上。”   俞适野也笑。   笑容能够冲淡内心的恐慌。   他被温别玉提醒了,目光在室内逡巡着,看见正对着床铺的书桌,书桌底下的杂物箱,陈旧的篮球在里头露出半个脑袋,照耀着自己过去和温别玉一同运动的时光;还有床铺旁边的两个床头柜,像床的两只耳朵,高三的下半学期,他几乎住在了这里,于是其中一个柜子连同半边床铺,都属于了他。   松动的栅栏好似又被加上了一层防护。   这层防护像层厚实的皮毛,裹住了俞适野,让他暂时从冰冷的环境中解脱出来。   “是和以前一样,哪里都一样。”他顿了下,看着自己睡着的位置,突然说,“不过我过去睡在另外一侧,这是你睡的位置。”   “不是。”   俞适野挑挑眉,略带疑惑。   “从你离开之后,就不是了。”温别玉敲敲床的另一边,轻巧回答,“从那一天开始,你的位置就被我占据了,它现在是我的位置了。而我原来的位置,还是我的位置,你已经没有位置的。你剩下的所有位置,就是我们现在这种姿势下的……”   温别玉难得冲俞适野扬扬眉。   “我身上的一点点。”   “这也不是不行。”俞适野弯起嘴角,伸出手臂,揽着人的腰,在对方耳旁喁喁细语,“不过,你还记得我为什么会睡那一头吧?因为我睡觉的时候习惯往左滚,如果直接睡在左侧,向旁边一滚,马上滚到了地板上,以前是我自己一个人滚下去,现在的话,很可能就是我们一起下去了,脑袋一起撞在地板上……”   “……”温别玉开始深思熟虑。   俞适野瞅着人的表情,看对方的神色渐渐往舍生取义的方向移动,顿觉好笑,连忙做了个打断:“当然,办法总比困难多。我们可以——”   他朝床的旁边一看,看见了床头柜,于是把它拖出来做临时道具。   “把这个往外挪一点,当个护栏,挡一挡,就掉不下去了。”   “就你办法多。”   温别玉轻哼一声,将床头柜推回墙边,可能力量一时用得大了些,将两个抽屉直接震得滑了开来。   俞适野顺势伸了把手,将第一个抽屉退回去,要推第二个的时候,才发现里头放了个白色的信封。   一众熟悉的物品之上,放置了份陌生的信封。   信封是纯白的,上边一个字也没有,只有泛黄的边角,昭示了些时间的痕迹。   俞适野颇感奇怪,上手一摸,就摸出里头收着封信:“怎么这里还有一封信?是我离开之后你放进去的吗?”   但温别玉也不认识这封信。   他摇摇头:“不是我的。”   说完了,他皱眉思索片刻,告诉俞适野:“我已经好久没有睡这边了,更不会去动柜子,有可能是我雇的阿姨,从地板上捡到了放进去的……也不对。”   他自己提出可能性,又自己将这个可能性否定。   “阿姨就算捡到了什么东西,也不会随便放进去的,也许是我爸妈放的?”   “你爸妈?”   俞适野依然觉得有点奇怪,他低声自语着,将手上的信翻来覆去地看。   “看着这封信也有些年头了,你爸妈是什么时候将信落到这里的,都没有来找找吗?”   自看见了这封信开始,他心里头就有模模糊糊的怀疑,但又搞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在怀疑些什么,封口没有封,他轻捏信封的两边,即刻将封口打了开来,看见收在里头的,微泛褶皱的信纸。   那是沾了水后的痕迹,斑斑点点印在信纸上,像极了人的泪眼……   心脏过电似的麻痹了一下,隐隐约约的预感,变成了真。   俞适野突然明白了手里的信是什么。   虚伪的,脆弱的防护在眨眼间崩碎,一直困在心中的东西倾泻而出。   他脸上血色在眨眼间褪个干净。   而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在意识到手中信件的同时,他还听见温别玉还在说话:“我怎么知道?也许这封信对他们来说不是特别重要,所以丢了也没有找,也许……”   还在举例的温别玉看见了俞适野来不及藏起来的表情。   他同样意识到了什么。   他嘴唇动了两下,真相没有经过大脑,而本能地,自行从口中吐露出来:   “也许这是和我有关的……”   最糟糕的情况,连梦中都恐惧的未来,还是出现在眼前了——   俞适野看见温别玉冲自己伸出手,他的目标是他手上的那封信。   而他仓惶地抽手,将信封藏在自己的身后,他的手肘重重撞到了木制床头,半边胳膊都是麻痹的,他还想要将东西藏起来,可麻木的手完成不了这一举动,而浮现在温别玉脸上的茫然和无措,也像束缚带一样,将俞适野死死捆在原地,让他一动不能动。   他听见温别玉的声音。   “这是爷爷的……”   这是爷爷的信。   “这是爷爷留下的……”   这是爷爷留下的遗书。   “你所知道的事情,你一直没有告诉我,是因为,爷爷是……”   温别玉的声音很轻,怯怯的,像个做错了的孩子,手足无措地看着他。   这一刻,他们似乎都在逃避真相。   但血色淋漓的真相,依然迫近他们。   于是温别玉最终说出了这两个字。   “自杀……”   飞旋着的晕眩击中了俞适野,铺天盖地的血液再度淹没过来,它们流动,攀爬,凝固,最终环绕着俞适野,合成一栋红色的房子。   没有窗户也没有门的,暗沉沉,冷冰冰的囚室。   俞适野觉得自己只是轻轻用了力,可不知怎么的,掌心被指甲划破,手上的血洒在了白色的信封上,他恍惚着拿手去擦,没有用,只将血迹越擦越多……   突地,他看见温别玉抓住自己的手掌。   但眼睛所见的图像似乎不能被大脑解读,俞适野依然连着挣扎几下,实在动弹不了,才慢慢停下来。   他望着温别玉。   温别玉嘴唇在动,对方在说话。   对方在说什么?   俞适野思考着,他的耳朵似乎失去了作用,完全听不见来自对方的声音,也有可能是关着他的红房子——它是一个合格的看守,屏蔽着他和外界的接触,他能看见温别玉,但无法听见,无法感觉。   他很想抓住温别玉。   但是,但是……   俞适野看着自己的手,他拼命地想让手指动一动,可意志和身躯是两样东西,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温别玉将收在他掌心的信封拿走。   泛黄的白信封染了血,血液在上边涂出扭曲的图案。   俞适野眼前出现了重影,一道影子是现在,一道影子是从前。   现在和从前反复交叠着,把他的视线变得花花绿绿,又在毫无预兆的时候齐齐转变,转变为黯淡冷酷的血光……   空气似乎变得稀薄了。   俞适野很用力地呼吸,依然只能吸取到少量的氧气。   他开始感觉晕眩,但在晕眩到达顶峰之前,他的身体蓦然一抖,从坐在床上变成站在地上,他被人撑着,温别玉撑着他。   他看见对方脸上有些湿痕,正急切地望着自己,说了一长串话。   他依然听不见,但是下一刻,温别玉就用肩膀顶着他,扶着他向外走去。   他们马上要到房间的门口。   他看见温别玉的双手空空如也,除了用力扶住自己,里头什么也没有。   信呢?   别玉爷爷写的信呢?   俞适野茫然地想,不觉微微转动脑袋,寻找着本该出现在温别玉手上的信件,很快,他在房间的桌子上看见了那封刺目的信。   信如此显眼,但温别玉却像看不见,撑着俞适野,很快穿过房门。   两人距离信件越来越远。   俞适野惧怕着这封信,如同他惧怕过去的事情。   可都到了这个时间,温别玉应该知道了,信中也许写着别玉爷爷对别玉的心……   不能这样子。   我要做点反应,什么反应都好。   他极力地撞击着困住自己的红色房间,一阵阵宛如地震的动荡之中,他仿佛听见温别玉的声音:   “小野,这不是你的错,不要难过,我们先离开这里……这不是你的错,我们先离开这里……”   温别玉反反复复地念着同样的话,他惶恐得无以复加,不止因为爷爷,更因为俞适野。   无论如何,先带小野离开这里再说。   他撑着人走到半路,突然有道相反的力量牵扯住他,他转头一看,看见俞适野的一只手撑在门框上。   俞适野闭着眼睛,无止境的晕眩和麻木中,他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信。”   “信先放着,我先带你离开这里。”温别玉慌乱回应,他还想用力,但又得到了俞适野的一声拒绝。   “……不。”   连着说了两句话,封闭的囚笼露出了一丝缝隙,如同堤坝被冲开一道水口。   俞适野逐步恢复对身体的控制,他用力地抓着门框,能够感觉到身体的颤抖,战栗在他身上泛起之后就消不下去了,但这已经不能控制住他。   他面向温别玉,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   他还虚弱,又强硬。   “拿着信,那里头肯定有爷爷想要对你说的话,还有……”他的声音支离破碎,但他努力将它们拼凑出来,“我告诉你,当年发生了什么,我们去饭厅……”   这间三室两厅的房子,南北通透。   自进门以来,一眼能望见饭厅所在。   他们在饭厅的餐桌旁坐下,俞适野的双手握成拳头,好像这样能够支撑住自己,他对温别玉说:   “我单独回来的那个周末……”   那个周末,温别玉因为一项推不掉的学生会活动,无法回来老家看望爷爷。   俞适野自告奋勇,单独回来。   他熟门熟路地来到家中,看见坐在窗前晒太阳的爷爷,明明阳光照了他满身,但却不让人感觉到温度,也许是因为窗户后的老人脸上平板呆滞的表情,掩盖了太阳所能带来的活力。   但这个表情很快收敛,爷爷看见了他,对他的回来分外惊讶。   他以为这是一项惊喜。   他像往常一样,快快乐乐地和老人分享自己的生活,说大城市的风光,说大学的生活,说的最多的,还是温别玉。只要是关于温别玉的,哪怕一点点琐碎的小事,都能让老人开怀大笑。   呆滞从老人身上消失了,老人又恢复了他最初认识时候的风趣爽朗,会拍着他的肩膀,会拿出一小罐啤酒来偷偷分享给他,还会和他说温别玉小时候的趣事。   他们坐在一起,就像两个偷偷摸摸交换着秘密的好酒友。   唯一的一点不愉快,就是在老人想要喝一口的时候,他将瓶子捂得死死的,怎么也不让老人碰酒,这东西对瘫痪病人可不友好!   他们谈了许久,意犹未尽,俞适野帮助老人洗澡换衣服,这些事情本该由护工完成,但是在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护工并不在,他问了爷爷,爷爷轻描淡写地告诉他,护工家里有点事,放他回家处理去了,等到晚上,护工就会过来,再照顾自己。   于是他提议,把买好的车票改签到护工回来为止,等护工到了,他再离开。   这个提议被爷爷否决了,他冷冷问:   “只是几个小时而已,我都不能自己呆着了吗?小野,虽然我已经这样了,但我还想要自己做点事情。”   这个质问让俞适野一阵紧张,他感觉自己说错了话,但没等他说点什么挽回一下,爷爷又开了腔:   “你买了什么时候的车票?”   老人问得很详细,哪一个班次,什么时间发车,什么时间到达,他逐一询问了解,了解完了,又催促他早早去车站,别误了班次。   因为之前爷爷已经生过了气,这回俞适野不敢反驳,依照着老人的想法,早早出门,准备去车站。   爷爷一路把他送出了房子。   他往前走了两步,背后传来老人的声音。   “小野。”   他回头。   “麻烦你照顾别玉了。”   爷爷对他微笑,脸上的皱纹在这一笑容中和缓地舒展开来。   “一点也不麻烦。”俞适野告诉爷爷,他又往回走了两步,想和爷爷再说说话,“不是我照顾别玉,是别玉照顾我。”   但爷爷连连摆手。   “好了,去吧,去吧,别误了车,路上小心。”   “那我走了……”   俞适野说着,又往前走,等走到路的尽头,他再回过头。   长长的路已望不清人的脸,但他能够看见,爷爷还等在房子前,面向着他,朝他挥手。   接下来的一路上,不知为什么,回头所见的一眼,始终在俞适野脑海回荡。   他越走越有些后悔。他突然觉得,在刚才喝酒的时候,自己还是应该让爷爷喝一口的,只是一口,尝尝味道而已,应该不会有什么,要是因为生病,就连过去最喜欢的东西也不能碰一下的话,就太……太让人沮丧了。   于是他半途折了道,先去买了个很漂亮的小酒壶,又去爷爷最喜欢的酒庄,买了几口的量,他就这样,晃着装了个底儿的小酒壶,溜溜达达,悄咪咪回到房子前。   房子面前已经没有了爷爷。   爷爷肯定进屋休息了。   现在的时间是他原本买的班车的发车时间,但这又没有关系,他在决定替爷爷买酒的时候,就改签了下个班次。   他站在门口,掏出钥匙,插入锁孔,脑袋里转悠的都是待会儿爷爷看见酒壶,闻到酒香,会有多少惊喜。   突然,一声重物碰撞的声音自门内闷闷响起。   他奇怪地打开了门。   一扇门的间隔,一秒钟的差距。   南北通透的格局让他一眼就看见饭厅处,面向流理台,背对着他的爷爷。   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脑袋歪斜着垂下去,连带露出轮椅的半边身体,也绵软的垂坠着。   他还听见了水滴的声音,像是哪里的管道漏了孔。   滴答,滴答,滴答……   天入黄昏,光暗分了层,白日的光在上边,只剩下星烛似的亮,照了老人垂落的发丝,剩余的暗,则自地面涌上来,老人的双脚之下,阴影化成实质,蜿蜒着铺洒开来。   “爷……爷爷?”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呢喃。   可这一声惊动了前方的老人,本来已瘫软的老人极力扭过身体,回头望向他,他看见对方瞪大的双眼,血丝在一瞬间布满瞳孔,扭曲了老人原本安然的表情。   随后,老人跌倒在地。   他手里的酒壶,和跌倒的老人一同落地,摔碎了。   迸溅的液体中,他发了疯地冲上去,用力按住爷爷的胸口,可是没有用,大量的鲜血渗透他的手指,依然流淌,他的双手,他的衣服,全浸没入这股滚烫的鲜血之中。   “爷爷,爷爷,爷爷——”   他一直在叫,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叫什么。   爷爷看着他,抬起手,哆嗦着嘴唇,想和他说什么,但极力上扬的手没能够到他,破碎的音节也没能组成字句,爷爷的呼吸,停止了。   一滴泪水,自爷爷眼角滑下。   那双眼睛浸没于血色,淌着泪,永远凝望他。   “别玉,你说不是我的错……”俞适野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只好对温别玉笑了,“可这真的是我的错,我挑了一个最糟糕的时间过去,如果早上一秒钟,我能救下爷爷;如果迟了一秒钟,我能让他没有挂碍,安然离去……”   “可我就在那一秒钟进去了。我让他,连走,都走得不安心……”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完结! 第六十三章   光在尘埃里孤零零亮着。   当俞适野说出过往真相的时候, 温别玉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做了一件事。   他冲上前,抱住俞适野,抬手遮住俞适野的眼睛。   他喃喃着:“别看, 不要看,不要看……”   不要看那些画面, 不要看会让你痛苦的所有事情——   他心中有无数急迫想要告诉俞适野,可话到了嘴里, 就只剩下单薄苍白的重复。   冰凉的冷意笼罩着他的身体,骨头咯吱咯吱地响,泛酸泛疼, 一如高烧时候的症状。   但有些时候, 越痛苦,越清醒。   当知道真相的刹那,他不受控制的抬手遮住俞适野眼睛的同时, 温别玉就理解了俞适野多年来的隐瞒。   我想保护小野。   小野也想保护我。   面对这样的真相, 他不知道是直面现场,始终将秘密埋藏在心中的俞适野更可怜,还是远在他方,连真相也不能得知的自己更加可怜。   但他更加清晰地明白,这九年里, 俞适野究竟为自己做了什么。   哪怕在最无助崩溃的时光中, 哪怕误会让两人相隔千万里,对方的爱始终在。   在他面前, 伫成一堵无言的墙,为他遮风挡雨。   “小野,”他向俞适野索求,“抱抱我,好不好?我有点冷,我很冷,我需要你,需要你抱住我……”   俞适野的回答是环绕在温别玉身上的双臂。   他用力将人抱住,牢牢地,似乎要将温别玉嵌入自己的身体中,也好同生共死。   许久许久,俞适野开了口,他已极力压抑,可心中的彷徨还是从声音里流泻出来:“你怪我吗?”   温别玉摇了头,并在俞适野再度开口之前明确告诉他:   “我不怪我,我从未怪你。”   从前是,现在也是。   我从未自你身上得到任何负面的东西,只有温暖,无穷无尽的温暖。   “我这九年,过得没有任何负罪。”   温别玉知道,这是俞适野最想听见的话。   “而现在,”他从口袋里拿出奶奶送给他的那枚勋章,或许是巧合,也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天意,这一趟回来时,他将这枚勋章带上了。他把勋章放在信纸上方,他告诉俞适野,“经过了安德烈和奶奶的事情,我多少能够读懂爷爷当时的想法……小野,是你让我明白了这些事情,是你让我能够支撑下去。”   “所以,”温别玉告诉俞适野,“不要一个人承担这些,把你身上的重担分我一半,我们一起去看爷爷的信,看爷爷最后想要说的话。”   俞适野紧绷的精神放松了,伴随着温别玉的话,他身上承担着的重压似乎真的分出去了一半,分在与他并肩站立的温别玉身上。   他们的关系如此亲密。   他能明白温别玉的所思所想,温别玉也能明白他的所思所想。   他们承担彼此的一半生命。   俞适野的目光则落到桌面的信件上,他正要如同温别玉所说的,打开信封,观看信件的时候,温别玉阻止了他。   温别玉告诉俞适野:“爷爷应该把信交给了我父母……这是一封被寄出去的信,我们不要在这里看。小野,我还有一样东西想给你看,我们去那里。”   他们拿着信,离开了这里。   俞适野不知道温别玉要带自己去哪里,他跟着温别玉向前,一路穿行过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一直来到小城的山脚,山水汇聚之处。   曾经写生的地方变了样。   原本的小池塘填成了个湖泊,湖泊边沿有个小小的码头,码头上拴着两支相依相偎的小木船。往远些的地方,有一株高大的桂花树,桂花树后,有道曲曲折折的紫藤长廊,长廊再后,是一栋小小的房子,红顶,黄墙,圆窗,拱门,还有一根细细长长的小烟囱,再搭配一个玻璃阳光房,像是童话故事中的住所。   这么独特的湖与房,是俞适野曾经的向往。   那些散碎在学生时代,在他和温别玉的交谈之中,他肆意地畅想着自己未来生活的地方,最初那些畅想全是属于自己的,后来渐渐加入了温别玉。   他们会在湖上钓鱼和划船,会走过开满紫藤的廊道,会在温暖的阳光下,坐在靠垫里打着盹看看书。   林林总总,还有许多许多。   许多连他自己都忘了的细小的愿望,也许只是聊天时候的只言片语,他才说出口便抛诸脑后的愿望,全被另外一个人清晰记录,一点点变成现实,最终呈现在他眼前。   温别玉走上前,也在将他带入其中。   他少年的梦。   他的理想园。   他们并肩坐在长廊底下,阳光抚过廊顶,一道道洒下来,洒在他们膝盖上。   两人将信展开。   阳光下,歪歪扭扭的字迹呈现视线,那些颤抖的笔画,将爷爷当年的痛苦与艰难,全数留存到如今。   笔画痛苦,文字却不。   这确实是封爷爷写给温别玉父母的信。   “……当你们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人世。半年前我曾向你们咨询过安乐死的情况,你们嘲笑我,说我的想法无比荒唐,还问我是不是小玉做错了什么。”   “小玉什么也没有做错,如果真的有错,错的人,也只会是你们和我。   “你们把本该自己负担的责任推到孩子身上,贪图自己的逍遥自在;而我,我辜负了小玉一直以来对我的悉心照料,我本该把事情告诉小玉,取得他的谅解,但我害怕在他脸上看见震惊和痛苦,我害怕他觉得我将他抛下,我更害怕他认为是自己有哪里做得不好,我才选用死亡来向他控诉。   “我懦弱地选择了逃避……身体上的痛苦还在其次……精神上的痛苦对我如影随形。   “我想要爬山,我想要运动,我想要和朋友出去喝酒玩乐,然而现实是,只要小玉和小野这两个孩子不在,我就只能望着窗外的世界,从天亮发呆到天黑。   “我的朋友们已经厌倦了和一个连话也说不清楚的人交往,我也厌倦,每一次听到自己含含糊糊的声音,看见自己僵硬不能动的手脚,我都发自内心的厌恶。   “我憎恨这具再也不受我控制的身躯,我这辈子都再也无法摆脱连在我身上的尿管,我所有的尊严,在这东西连上我身体的那一刻,就消失了。   “我受够了这样的日子,寂寞得让人发疯的日子。   “我想了很久,虽然我已经无法控制绝大多数的事情,但我至少现在,我还能控制我的生命。但如果我再度中风,也许一两年,也许一两天,那我就彻底瘫痪在床,连抖着手,写下结束这一切的话都不能。   “……   “我走了。我不在意你最后没有照顾我,我也不需要你的照顾,但如果你还认为我是你父亲,我给了你生命,我养你长大,那你就做一件事。   “告诉小玉和小野,爷爷爱他们。爷爷的离去只是一场意外,直到最后,爷爷都毫无保留地爱着他们。   “他们是最好,最好的孩子。”   两人看完了信。   迟了很久的道别终于出现在他们面前,薄薄的纸张于是有了生命的重量。   他们开始遗憾,浓烈的遗憾遮去了心头的彷徨,磕磕绊绊走到现在,再回头看去,他们最遗憾的,其实是没能在最后的时间里理解爷爷。   坚持生命和选择结束同样不易,无论在人深思熟虑后选择了哪一样,都应当尊重。   而后俞适野侧头看着温别玉。   他怔怔地凝视着人,直到温别玉问他:“怎么了?”   “我不知道……”俞适野慢慢说,“别玉,我能够理解安德烈,能够理解奶奶,也能够理解爷爷,可是如果我们碰到了这件事,我无法按下同意的按钮,不管有再有多的痛苦,我都会想要你留下来……我只会强求你……你已经把我宠坏了,我没有办法再像以前,对你放手……”   他知道这究竟有多痛苦。   他看了那么多的事例,照顾了那么多的老人。   他知道不停发烧的昏冥,知道不能动弹的麻木,知道躺在床上感觉着生命流逝的恐怖。   他真的能够理解所有寻求解脱的人。   除了温别玉。   他想要将温别玉留下来,无论有多痛苦,哪怕一次次的开刀做手术,哪怕已经完全丧失了一个人所能有的最微薄的自由,哪怕摘除内脏,哪怕机器维生,只要再多一分一秒,也是一分一秒。   他知道自己究竟有多自私。   他无法面对自己的自私。   “别玉,”他抬手遮住双眼,他恍惚地感觉到冰凉在掌心蔓延,“也许最后,给你带来无止境痛苦的不是别人,就是我,那时候,你会恨我吗?”   “……”   温别玉沉默许久,他拉开俞适野遮住眼睛的手,轻柔的抹去对方脸上的泪。   他冲俞适野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我愿意。”   “我之前就说过,我愿意。我在婚礼的殿堂上,同你发誓……”   “无论生老病死,我们永不分离。”   “小野,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   “……好。”俞适野说,“我们约好了,白头到老。”   光线里,闪闪的戒指并在一处,如同相互依靠的两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基本上也算把我比较喜欢的一个破镜重圆梗写出来了,谢谢大家的一路陪伴=3=   回头看有没有时间,把比较甜的番外放出来,也许会写写两人上学时候的事情,少年时代,意气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