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众 作者:常叁思 文案 小时候我们喜欢与众不同,长大后却害怕和别人不一样。 攻是个妈癌晚期的搬砖总裁,受是个有记忆障碍的手账boy,两个患者每天在钢筋水泥里相互嫌弃,最终找到了人生的真谛→_→ 主角:邵博闻,常远 ┃ 配角:何义城、邵乐成、谢承、詹蓉 第1章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不见,十分想念!这篇应该蛮难看的,施工背景,轻度悬疑。 感觉蓝翔驾校出来的老司机估计都开不动这篇文里的挖土机,犹豫了很久还是想写hhh,大家看不下去不要硬撑,等我越过了这座山,去山清水秀的世界里约起~~ 努力的查漏补缺了,但不可避免会有bug,大家普通的提起我积极的改起,没有存稿,慎重跳坑,谢谢女神们一直以来的宽容美丽大度才华,mua! 危言耸听一直在继续。 邵博闻无动于衷的扔掉烟头,敲了敲车身,打断了穿耳的魔音:“卡。” 他在问自己人要钱的时候,就特别像个霸道总裁。 邵老板的右手中指有些畸形,第一指节向后翘得厉害,敲在车厢上几乎没什么声音,可是喋喋不休地司机谢承心里咯噔一响,满脸肉痛的捂住裤兜,开始做最后的挣扎。 “亲哥!老大!作为你兼职会计的项目经理,我很负责的告诉你,咱们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能不能遵纪守法的干工程,只拍马屁不送礼?” 邵博闻摁下安全扣,只当他在放屁:“那亲哥以后只夸你不发工资,行不行?” “我操良心呢,”手边要是有砖,谢承估计得拍他头上:“我为了谁!” 想他一个造价专业的高材生,不能跟几亿几千万一起玩耍,却天天为保住几千块的购物卡操碎老心,也是出息得够呛。更可怕的是这么窝囊的日子过了小三年,他竟然从没想过撂挑子走人。 如果不是邵老板怎么看怎么没有的人格魅力在作祟,那就只能解释成他自己是个抖M。 毕业那年他只想进世界500强,如今满脑子都是如何保住兜里的余粮,谢朗台没工夫细思恐极,因为亲哥接了句话,让他心虚得只想跪下。 “良心,”邵博闻想了想,表情有些似笑非笑:“应该是被你们拿去揍总包了吧。” 揍人一时爽、要钱火葬场,他们背着邵博闻把上一个项目的总包殴成了猪头,然后这猪头让他们半年的辛苦成了海市蜃楼。 因为近年农民工的话题敏感,这一架打下来他们还上了新闻,坊间传言凌云建工的员工全是地痞流氓,邵博闻伏低做小打开的市场于是一朝回到了解放前,这半年以来他们都在坐吃山空。 谢承噎了半秒,不由得心虚得别开了目光,乖乖掏出购物卡双手奉上,谄媚道:boss,您要的购物卡,一打,5000、1000、500各4张,从上往下,请您一定要……” 邵博闻抽掉卡,嫌弃地在他后脑勺上打了一巴掌:“知道了,见机行贿,念了八百遍你烦不烦。” 打完他就下车了,站直的背影肩宽腿长,也难怪去建材市场扛袋水泥都能碰上人请他去当模特。 谢承留在车里嚎:“诶!!!说了几百遍,别摸我头!” 他发量不多,难得烫出个效果满意的韩式卷发,臭美得不得了,一天到晚见了镜子就照,车玻璃也不放过。 邵博闻懒得理他,自顾自走到拦住去路的蓝铁皮大门前停了下来,摁了门铃,透过供人进出的栅栏门,P19一期的工地现场便露出了冰山一角。 如今S市CBD里的地是拿一块少一块,P19地块虽然位处边缘,但胜在面积可观,按功能分了商业、住宅和办公三期。 午时阳光强烈,邵博闻得眯着眼睛才看得清,一期在建的五层商业楼对着货道,汽车吊正伸着长臂往楼顶运材料,如同蚁穴的脚手架后的外墙看似已经接近封顶,但是不经看,一细看他就惆怅。 如果说幕墙是建筑的时尚外衣,那么一期穿的应该是1959年的洞洞装。 整理好发型的谢承溜达过来,见他严肃就生理性的忐忑:“闻哥,这活咱干得了吗?7月28号竣工,咱现在还没进场,别到时候泰兴的屁股没擦干净,还把自己撂台上了。” 泰兴是P19一期装饰工程中的劳务分包,不久前刚因为施工质量严重不达标被勒令退场,经朋友牵线搭桥,凌云介入了这个项目。 事后便宜会计比对完商务经费和工程款,得出了一个大逆不道的结论:邵总他穷疯了。 邵博闻心想好干还有你屁事,但作为老板,他必须深藏忧伤:“你不干多的是单位来干,别人能干,你凭什么干不了?” “不是!”谢承苦着脸:“工期紧得投胎都他妈来不及,再怎么抢一天也只有24小时,说能干的肯定都是草台班子,闭着眼睛瞎干,我们可是有素质的队伍,对吧邵总。” 这年头不赶工期就是烧钱,邵博闻当然知道紧张,但他还知道谢承不知道的,那就是华汇背后的投资商荣京置业,是个很少拖欠工程款的真土豪。一般遇到这种业主,哪怕只建一个厕所,也有得是单位争到头破血流。 门房里出来一个大爷,看见他俩挤在门口,眯着眼睛朝这边走了过来。 邵博闻朝人笑笑,无情的说:“没钱还谈什么队伍。” 谢承张了张嘴,半天没能反驳:“瞎说什么大实话!” 说明来意后两人在门卫处登了记,接着直奔项目部。 距离项目例会还有一个小时,这段时间是邵博闻故意来找总承包驻现场的项目经理王岳“叙旧”的,这大腿得抱好了,干起活来才能顺利。 至于业主那边,凌云就是搭上这班车进的P19,该买的票早就打点好了。 王岳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脸膛幽黑、面相严肃,对他们虽然冷漠,但还不至于趾高气昂,就是身高比邵博闻更不友好,两人一站起来,谢承立刻心塞的退了出去。 接下来是领导说话时间,因为板房搭就的会议室空调还没开,王岳说外头热,让他先去隔壁的监理办公室“凉快”一会儿。 这好意难能可贵,邵博闻给了个眼神,让项目经理自己去体会。 谢承心神领会,比了个V告退,移步隔壁敲了半天门,才浪费感情地发现监理办公室里根本没人。他不敢随便进去,就给邵博闻发了条短信,说他到现场学习去了。 项经办里的邵博闻跟王岳握完手,落座后感觉手机在兜里震了震,他翻出来看了一眼,边扯皮边回了条消息。 [回来我发现你那几根毛要是没贴在头皮上,工资扣5000。] 这么扣可不得了,谢承吓得赶紧去门卫那里借了个安全帽。 一期的商业楼在平面上是个接近C形的建筑,谢承沿着道路拐了个弯没走多远,就一头扎进了小路上。 小路是人为踩踏出来的,宽约半米、垃圾遍布,加上新生的地皮,路况十分复杂,但因为这里有些小树荫,所以大家走得坚定不移。 凌云没活干的时候跑了项目经理,谢承才被填上来,他之前做的成本这块,上现场的经验不多,很多血泪史都不懂,只顾着东张西望,浑然不觉脚下危机重重。 过了休息时间,走动的人逐渐多了起来,谢承游荡到拐弯处,正逢两个大哥抬着一捆钢筋迎面而来,路窄得无处可让,他只能横向发展,左边是杂草堆,右边是生土泥巴。 前几天刚下过雨,土质还带着水痕,一脚下去能吃二两土,谢承下意识就要往左边去,谁知道才蹭了一步半,左边肩膀忽然被人从背后扣住了,一股朝右的推力平稳袭来。 “这边,”推他的人在身后说,声音不大,沙哑得厉害:“草里有钉子。” 这人出现得突兀,谢承被吓了一跳,他目光从草堆里飞快涮过,就见地里半露半藏的躺着一些废弃的木模板,带没带钉子看不清,但绝对有地雷。 他瞬间放弃抵抗,顺从的下到坑里去了,前头抬钢筋的工人朝他感激的笑笑,接着视线一偏,边走边说:“常工,吴总满场子找你呐。” 谢承扭过头,就见身边站了个白头盔,青年的模样,树荫里的光斑落了些在他脸上,眼底微微透着亮。 —— 常远从设备井里爬出来没走多久,就发现小道上晃着个陌生面孔。 这个工地上多的时候四五百来号人,他不可能每一个都记得,但这小青年一副垫着脚脖子到处瞎看的架势,很明显是个新手,他尾随了一阵,觉得很有必要把他清出去。 结果他还没来得及打清场牌,别人就抬脚准备往草里踩了,他只能快步上来摁住了他。 他知道这个吴总在找他,但也不会辜负别人的好意,嗓子眼灼痒,常远用力咳了两声,说:“知道了,他们在哪一块?” “在西北角那个大门口。” “行,忙去吧。” 工人笑了笑,抬着钢筋走了,常远视线一偏,就和那小青年对了个正着,娃娃脸,看起来像刚毕业。他边打量边问:“你哪个单位的?” 一对上正脸,谢承心底蹭蹭就冒出三个字来,文化人。 这白帽子看着比他大不了多少,就目前并不水平的基准来看,貌似也比自己高。肤色偏白,眼神雪亮,安全帽扣在头上看着也不显得丑,可见颜值经得起考验。 一般工地上只有技术人员才称为工,白色安全帽在这个工地属于监理层,但现场的帽子几乎都乱戴一气,不能作为依据。 他的肤色跟常驻现场的黑皮一看就不是同款,斯文的像个白领,谢承一时拿不准他的身份,只能客气客气再客气。 他熟练的摸出烟盒抖出一根递过去,堆出一脸真诚:“谢谢常总,我是凌云的小谢,王总叫我们来开会,来,您抽根烟。” “小事,客气了,”常远没接,朝自己的耳朵指了指,说:“叫常工就行。” “凌云”这个字眼有些耳熟,他想了想很快反应过来,这就是那家忽然冒出来、要接替泰兴做后续的黑马单位。 谢承见他耳根上左右开弓,只能感叹人不可貌相,看着如此环保的一个人,谁知道是个老烟鬼。他把烟收回口袋,从善如流的叫了声常工。 既然是接头单位熟悉现场,那就不能往外赶了,常远沉默到钢筋从面前走完,率先踏上了路面,说:“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水泥路上,三楼的屋面上就探出个人头,朝这边叫道:“常工,这儿——” 常远不方便扯嗓子,挥了挥手示意他知道了,谢承见状说了声“您忙”,一溜烟沿着水泥路往东去了。 边坡的土台阶早被踩平了,常远拽着锈铁管爬上一层地面,钻进楼里习惯性的摸出手机做记录:[5月12,13:26,一期南,小树林,遇凌云/小……] “谢”还没打完,屏幕就切成了来电显示,电话是王岳打来的,他在听筒那头问他人在哪,就快要开会了。 近来因为凌云中标,业主代表、总包、监理之间气场不和,相互都秉持着看着一派和气、其实谁也不理谁的立场。 离开会还有一段时间,王岳却忽然用这么愉悦的语气给他打电话,这简直就像明目张胆的对他说“小常啊,我刚给你挖了一个大坑,你快回来跳”一样。 但是常远还是得回去,大家虽然已经相看两厌了,但是离项目竣工还遥遥无期,所以该装的孙子一个都不能少。 挂断之后他给楼上的负责人去了通电话,点名了是蒙总包召唤,那边抱怨连天,但也不敢真撒泼打滚的留他。 回去的路上正好遇到公司的小郭,被晒得受不了,正举着不知道哪儿顺来的草帽当蒲扇,见了他一溜烟小跑过来,大喘气的告状:“啊——这群傻逼……要气死我!” 燥热的空气蒸得常远也是汗流浃背,但是他晒了皮肤不红,所以看着相对清爽。他自己也是这么气过来的,并不觉得这算个事:“不要紧,他们一会儿就能把你气活。干什么去?” 小郭一脸抗拒:“吴总呗,把我手机都快打爆了,催我去给他验收,常工你上午去哪了?别人连你是不是故意在躲他这种话都问出来了。” “我躲他干什么,”常远一本正经:“上午在设备井里,手机没信号。” 这还不叫躲!小郭抹掉下巴上的汗,一瞬间十分气馁,监理大爷被一个小小的施工队长逼到井里一蹲就是半天,想想都觉得怂。 常远以为他是晒蔫了,又有点在意那个小谢惹乱子,于是说:“现在西边热,吴总那儿晾一晾,你沿着路往东边绕一圈,看见一个穿白衬衫的小黄帽,跟着他,不乱跑就随他去,一点五十五之前回办公室。” 小郭乐得不晒太阳,颠颠的追到东边去了,常远嗓子冒烟的回到项目部,没敲门,先从拉着钢筋的窗户口往里看了一眼。 屋里十分和谐,非常授受得亲,两人坐得老远,王岳这么爱摆架子的人,这会却笑得畅快淋漓。 背对着门坐着个男人,肩挺背直,不论他在说什么,能把准备好下马威给他看的王岳捧得这么开心,这人做得那就已经相当不简单了。 常远敲了三声门,听办公室里王岳说了声“进”,手腕一沉,进去了。 屋里的人先听见的动静转过头来,下一秒四目相对,对方眼睛一瞪跟活见了鬼似的,震惊得站了起来。 板房外蝉声活跃,绿叶流金,这一瞬间的对视,仿佛变成了一个定格的长镜头。 邵博闻眨了眨眼,门口的人还在,条正盘顺的一个青年,青涩褪尽,化成灰了他一定不认得,但人生头17年的比邻而居,足够自己仍然能一眼认出他来。 他激动地往前踏了一步:“小远……” 第2章 比起邵博闻的喜形于色,常远的表现就冷淡得多,他面无表情,直接懵了。 他听人说起过凌云的老板姓邵,却从没往邵博闻身上想,这个人脱离他的生活实在太久了,久到跟他有关的所有人和事,都一年一年的断掉了联系。 那时他到处找邵博闻,却总是毫无音讯,等到黄花菜都凉透了,才没什么卵用的冒出来。 常远心里一阵恍惚,他盯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心里冒出两个斩钉截铁的大字:叛徒! 他如今以成年人的眼光回头看过往,那些恶语相向不过是小事一桩,只是当年这个人对他来说与众不同,所以他的恶意堪比原子弹。 都说相逢一笑泯恩仇,邵博闻就在笑,可是常远笑不出来,他郁结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的心胸大概真的只有鸡蛋那么大。 “你们……”王岳正准备介绍,就见邵博闻跳了起来,听口气和看模样都像是见到了老朋友,他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眼底逐渐多了些耐人寻味:“认识啊?” 凌云建工是业主的关系户,那么他和监理公司都是输家,职业压制他无话可说,可要是凌云和监理之间也不单纯,那整场再次招标的戏码里,就只有他总包是跳梁小丑了。这个假设王岳光是想想,心里就非常不是滋味。 邵博闻起来的时候急,腿将椅子撞得飞了出去,磕到常远扶着的门框才停下来,“哐”的响了一声。 细微的震动沿着门板传到掌心,常远稳住心神,卡在门板上的手指特别用力,他没什么诚意的抿了抿嘴角,说:“邵博闻,好久不见。” 很快他转过头看向王岳,一边进来反手将们关上了,温和地解释道:“初中同学,十几年没见了,跟不认识也没什么两样。” 要不是那张脸,邵博闻根本不敢认他,常远的性格像变了一个人,他以前说话轻声细语,对自己也特别亲近,眼下即使是因为工作需要避嫌,也冷淡得让邵博闻挠心挠肺地不爽。 他穿开裆裤的样子自己都见过,什么叫“跟不认识也没什么两样”! 邵博闻正要反驳,忽然见这人侧过身抽出一张纸,按在了靠近王岳的那半边脸上,借这遮挡看了他一眼,口型微动吐出两个无声字来:闭嘴! 他这道眼神甚是犀利,可以说是史无前例地杀气四溢,邵博闻一时被震慑到,竟然真的闭了嘴。 他注意到这人嗓子哑了,鼻尖也有些泛红,就猜他大概是感冒了。常远打小身体就差,成年了似乎也不见好转。 “这么巧,那正好,我连介绍都可以省了,”王岳笑着喝了口水,有些感叹:“不过啊,要是我的初中同学现在站我跟前,自报姓名我都不一定想得起来,看来你俩初中关系,挺铁啊。” 王岳这人比较多疑,没事就在办公室里琢磨来琢磨去,在他眼里这现场上的很多人都是刁民。常远作为他头号刁民罗坤的得力干将,自然备受试探。 “不铁,”常远烦这些拐弯抹角,脸上却一点没露出来,他坐下来慢悠悠的擦起了汗:“初二那年他弟弟偷了我的自行车,让他背黑锅,闹得差点被退学,换了我也忘不了。” 偷车这件事当时闹得确实沸沸扬扬,不过无法释怀的人只有邵博闻的弟弟邵乐成,邵博闻见他睁着眼睛胡说八道,极力在淡化关系,便配合道:“过去的事儿咱就别提了吧。” 常远脊背一僵,这句话霎时在脑子里滚了好几遍,总觉得他似乎话里有话,他作势弯腰去拿瓶装水,趁机对着地面露了一个冷笑,说:“那当我没说,你也没听到。” 邵博闻:…… “我可听到了啊,”王岳笑着插进来,道:“既然这么多年没见,看来还少不了我这两句了。” “邵总,小常是咱P19的专业监理工程师,不过他们罗总监交代过了,他不在现场的时候,一切监督工作他说了算,所以你得跟小常把关系处好咯。” 年纪相当,他称自己为总,一边介绍常远是监理驻现场的老大,一边却叫他小常,邵博闻心思敏锐,看得出这个总包似乎并不太把常远放在眼里。 邵博闻心想这话说的,一面却诧异于常远的职位。他到这一刻还有些无法置信,文科见长的常远竟然成了扯皮背锅的工程监理。 他脑子里装的还是十年前的相关数据,那时常远在他母亲池玫防护罩一样的教育方式之下,除了会考试,生活都不太能自理,而且几乎不会拒绝人。对于他主控现场的画面,邵博闻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过对于总包的指点,私底下不用他说,但明面上巴结监理这种事可不能干,邵博闻不要脸的说:“那肯定的,我们都按规范干活,跟监理的关系都融洽的不得了。” 常远低头喝水,只听声音和语气也能感受到这人的变化,不止在那身看起来十分名贵的西装上。 他莫名有些抵触这种陌生的世故,同时却更深刻的意识到,十年断离,他们真的已经连普通朋友的程度都算不上了。 邵博闻等了两秒没见他接话,一副无法苟同的样子,也不觉得下不来台。他见了这人高兴,琢磨着一会儿下班了拉他出去喝酒。 屋里静下来,气氛就有些尴尬,这里是王岳的地盘,常远也是他叫回来的,所以打圆场的事自然得落在他头上。 “按规范好啊,现在市场上缺的就是这种单位,到处都是投机取巧走后门的,做出来的工程质量,”他说着说着心头火起,忽然冷笑了一声,骂道:“真他妈一塌糊涂!” 在座都是明白人,知道他明夸暗讽的都是凌云。 凌云中标是这个项目里最不美丽地意外,天知道建方几大领导都揪长了脖子在等,等他们背地里推上来的施工单位中标,结果一个凌云打乱了整盘计划,王岳无可避免地是翻盘中的一个。 常远不参与施工,事不关己地拨着手机,在备忘录上幸灾乐祸地写感想:[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进入P19并不是邵博闻的本意,但这事说来话长,如今结果摆在他面前,虽然少不了招人嫉妒和刁难,但是遇见了常远,他觉得这笔买卖做得很划算。 他捡前半句顺耳的听了,后半句直接当成了耳旁风,作谦虚状:“谢谢王总,凌云上下不会让建方失望的。” 王岳指桑骂槐完,理智就上线了,他情商低不到哪里去,否则也做不到项目经理的位子上,是非利弊他看得清晰,只是有时候人一生气,智商也会跟着着急。 凌云是个不值一提的小公司,但这个邵博闻不好对付,他属于那种人不傻钱不多、却偏偏还能很慷慨的人,这种人穷死和发达的可能性各占一半,但是合作起来绝对省心,不点都通。 因此虽然邵博闻目前只是一个下九流的小包工头,但要没有利益冲突,王岳也不会去得罪他。 项目人变脸的功力都堪称一流,王岳敛去怒气,对上常远,就换了副语重心长的口气:“小常,邵总是咱P19接下来的分包之一,应该不止一期,你自己的老同学,多少也要给点照顾吧?” 他这心操得有点不合规范,上赶着分包和监理兄友弟恭,真要是团结起来,他估计又要说影响不好了。 不过4个月磨合下来,常远已经习惯他这种作风了,他坐得笔直,表现出了一个监理应有的正义:“邵总按规范施工,我们按规范验收,还就是最好的相互照顾,对吧邵总?” “邵总”两个字激得邵博闻浑身别扭,他还没习惯常远用这种公事公办的态度跟他说话,但又不好让常远直接叫他,不然会驳王岳的面子。于是他干笑两声,说了声对。 现在的年轻人不像以前那么乖了,王岳一连吃了两个国家规范的套路,见介绍的初衷也已经达到,也就懒得搭理他们了,委婉的开始送客:“你们老同学见面也不容易,我就不打扰你们叙旧了。” 常远不想叙,出了办公室就准备进隔壁,他刚晒了大太阳,这会儿泛起了困,离例会还有半小时,他打算眯一会儿,顺便收拾收拾对邵博闻的敌意。 他不是不懂这种情绪幼稚,但是感情有理智无法解释的理由。 可是邵博闻想叙,他现在就是一本人形的十万个为什么。他亦步亦趋的跟着常远,很自然就把胳膊往对方肩膀上搭去,违和的高差让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的小邻居已经长成了一个男人。 他像十几年前经常搂着常远说话那样,习惯性地做起了决定:“下班了一起出去吃饭吧,十年不见了,怪想你的。” 常远没料到他会忽然来搂自己,没来得及挣脱就听见了最后那句,按在门把上的顿时手抖了抖,胸腔里陡然迸出一股愤怒,他心想:你他妈什么都不知道,却总要来惹我! 他恶向胆边生的扣住了邵博闻的手腕,哥俩好似的挂着他进了办公室。 邵博闻被他紧拽着了往屋里拖,心口砰砰直跳,总算是感受到了发小的亲近,他侧过头,只能看见目不斜视的常远的侧脸。 这小子从小就秀气,岁月没能把他杀残,反而还添了股让人眼前一亮的锐气,邵博闻心里五味陈杂,一边欣慰,一边后悔。 常远眼神凶狠地把人驮进门,一进去就一脚将门踹上了,接着他的胳膊肘直奔邵博闻的腹部,将人捣成了一个90度鞠躬的姿势,咄咄逼人的质问道:“跟神经病一起吃饭,不怕别人笑你吗?一个废物而已,有什么可想的?” “邵博闻,把你在生意场上那套虚伪的作风收好了,有事说事,没事别跟我说话,做得到这两点,你基本按要求干活,我不为难凌云和你。” 邵博闻被他一肘子捅得岔了气,闷哼了半声咳得昏天暗地,“神经病”和“废物”这两个字眼穿越了10年重现在耳边,让他终于能确信常远的病是真的好了。 弯着腰正好方便,于是他姿势感人地搂住了常远的腰,老眼一阵发热:“对不起小远,我为当年的口不择言,向你道歉。” 第3章 常远一下就心软了,这人的安抚即使隔了10年,对他来说依旧有毒,不过他还是把邵博闻按着打了一顿。 病是他自己得的,人是他自己要靠的,靠的人跑了他摔了一跤,跌得头破血流。他用了十年来挣扎站起,才终于明白最该反省的人是自己。 他17岁患上记忆障碍,记不住题写不出公式,从天之骄子变成了白痴。 当成饭吃的药片治不好他,不眠不休的做题也不见好转,失眠和焦虑让他逐渐崩溃,他在池玫租来陪他伴读的民居里打算削个苹果,然而忘了果箱已空,于是赤脚提着把刀站在屋里发呆。 邵博闻跨越半个城市过来看他,他说没想自杀可邵博闻不信,他不敢放自己一个人呆着,于是生拉硬拽的带他出门,看了一下午的蚂蚁搬家。 那个下午阳光灿烂,抠门地邵博闻给他买了许多盒饼干,他就坐在旁边不停的吃,直到发现落在地上的碎屑被觅食的蚂蚁寻到,严重超载的负在了背上。 它搬运着是它身体四五倍的碎饼干在地上爬行,悬殊地体型差异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常远蹲下去用小木棍搞破坏,蚂蚁却总是锲而不舍,半个下午他入了魔一样都在干这件事,邵博闻让他别玩了他也假装没听到。 蚂蚁没能坚持到底,它绕过木枝的瞬间,常远忽然觉得喘不过来气,他已经努力到了极限,连睡眠都可以完全牺牲,然而希望就像小蚂蚁的碎饼干,只是一道以为能获得的幻影。 池玫从小教他要注重形象和仪表,可那天他蹲在路上哭到崩溃。 学生时代的他当惯了榜样,错把成绩和试卷当成了全世界,他的近事记忆已经恶化到了一个小时前刻意做过的题都不记得,抗争的结果都是白忙活,他不想放弃,可希望遥遥无期。 他哭得越来越狠,邵博闻的眉头越皱越深,看着似乎想说点什么,终究什么也没说。 这人只是站起来,将自己拆得七零八落的饼干送给了掏垃圾桶的老乞丐,然后去了不远处的小超市。 没有安慰,没有同情,没有拥抱,邵博闻只给他买了一包纸。 从那天起常远开始写日记,不过远不到如今事无巨细的程度,遇到开心的事才会记一笔。 为了避免忘记,隔一阵子他就要看一遍,越往前的记录里总是越没重点,啰里吧嗦地带着一股让人牙酸的感情色彩,雷得他这些年从项目上拿走了十几卷丁基胶带。 前两年的笔记本已经被他糟蹋得一片狼藉,但因为“那个下午的阳光灿烂”,是他最早的本子里的开门篇,所以最后一排即使被他连划带贴,折腾得连鬼都不认识,他却鬼使神差的记得,落笔时那种枰然心动的感觉。 [邵博闻给了我一包纸,牌子是心相印,在我恢复之前,希望他一直在身边。] 他从小就被池玫保护过头,接着又无法自拔的对邵博闻过度依赖,活得越来越没有骨头。可惜邵博闻是大哥是朋友,但他不是心相印。 常远模糊间想起那时的自己,都觉得简直是一个歇斯底里的神经病,邵博闻受不了他表示一万个能理解,可是陷入绝境的他无法理解。 有一段时间他觉得变成傻子也不错,记忆力愈发溃散,他干脆放弃了治疗,天天逃课去工地上看邵博闻搬砖,他宁愿来吸灰吃土,也不想坐在教室里听到自己又没考及格。 邵博闻成了他的救命稻草,然而这种不堪重负又毫无血缘的单向寄托,将别人的生活搅成了一团糟,他们开始有了争吵,并且越演越烈。 五月会考前两天,邵博闻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忽然变得特别暴躁,常远吵完架也记不了多久,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黏上去,登时就撞了火枪口。 那时他骂得太难听了,傻子、神经、累赘、废物,都是刀枪棍棒一样的字眼,常远气得两眼一翻,心想死了算了,他直挺挺的栽倒,又昏昏沉沉的烧了几天,醒来才发现邵博闻去了S市认亲。 邵博闻是隔壁老邵家捡的孩子,从小被议论大,所以常远喜欢跟着他,邵博闻身上有灰有泥巴,但是没有怜悯和同情。 那时乡里谈起他的亲生父母,说如何有钱有势之前都要先加个语气助词,仿佛多大一个亿万富翁,大家都说如果顺利,这孩子会一步登天,大概再也不会回桐城这种巴掌大地小地方了。 常远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出去寻仇,结果扑了个空,他当时万念俱灰,特别痛恨邵博闻,凭什么踩完他,就飞上枝头成了凤凰。 他把自己锁在房里拼命的做题,心想有朝一日一定要邵博闻好看,他母亲急得团团转,噩梦一样的高考结束后,果然的带着他迁离了老家。 那时通讯还不发达,手机也不是寻常物件,要找一个人千里迢迢,他没有钱也记不住东西,根本没有能力出门找人。 等他独自跨过人生的大坎,读了无数碗教育他要感谢伤害、欺骗他的人的鸡汤,然后常远拉开门,骤然撞见了邵博闻。 这些年他不是没有想过,要是邵博闻当年中个邪,一直陪在他身边,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寄生虫?吸血鬼? 或许真的是邵博闻造就了现在的他,可是经年的怨气要上天,常远一边恶狠狠地把邵博闻的背当鼓锤,一边在心里踩鼓点:打、完、就、散,绝、不、纠、缠! 平心而论邵博闻没有对不起他,可他是个直男,所以他挨一顿打,还他的一厢情愿。 然后他们就像普通的监理和施工单位一样正直的工作,等到项目竣工,连朋友也别做,像合同一样一拍两散。 他今年27,要不是记性不好,孩子估计都被逼出来,到了打酱油的年纪。 邵博闻抱着他的腰疼得龇牙咧嘴,因为不知道这是绝交架,所以没有挣扎。 他背上痛意很浓,心里却有一股变态般的放下心来,常远瘦归瘦,力气却比以前大了十几倍,对上冲动的施工单位,至少不至于只会挨打。 常远一改昔年的温软,起效快、见效更快地捶完了人,推着邵博闻的肩膀准备让他撒手,然而办公室的门在这一刻被推开,郭子君像龙卷风似的旋了进来,一抬头登时吓了个趔趄,他搞不清状况的结巴起来:“常工,出……不,你、你们这是,在干啥?” 他本来以为现场上的事已经够大了,谁知道办公室好像也变成了斗殴现场,今天也不知是刮哪门子妖风,一个一个的出状况。 “啥也不干,撒手!”常远推着邵博闻,敛去一脸低气压:“出什么?” 邵博闻识相地站了起来,不用这小孩回答都知道是出了问题,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就是项目部存在的意义,他秉着一种果皮瓜子下马扎已就位心态旁观起来,想见识总监代表的控场能力。 郭子君一边偷窥这个眼生的男人,在想他是谁,看着如此像个压轴的大领导,一边噼里啪啦的说:“西大门打起来了,见血了都……” 常远眼皮一跳,抄起安全帽撒腿就走:“走,边走边说,去把王总也叫上。” 郭子君燥得浑身是汗,“诶”了一声,一下从门口闪没了影。 常远出了门,下了项目部的一级台阶,发现邵博闻紧跟在屁股后面,头顶上光风霁月的,看着就不顺眼,他站住了方便说话,指了指监理办公室的门。 “你还没进场就别来添乱了,办公室门后边有矿泉水,随便喝。” 郭子君带着王岳从隔壁出来,三个人飞速地凑成了小分队,邵博闻暂时不想喝水,没说话直接跟上了。 郭子君的语速堪比机关枪:“泰兴说华源的工人偷了他们的材料,我到西大门的时候已经吵起来了,好家伙,扳手都抄在手里。” 常远以他十年备忘录下来赋予的威严,去其糟粕、直奔重点:“谁先动手?谁动的手?哪边伤了?伤得有多重?” 他心里有些疑惑,才不到半小时他应该没记错,他明明让郭子去跟着那个小谢,走的是东边,怎么又到西边去了,不过这个暂时不重要。 这个作风可谓是十分的雷厉风行,邵博闻愣了一下,心里不知怎么就有种将会被管成狗的错觉。 王岳系好安全带,骂道:“这群屌人,干活拖三拖四,找茬惹麻烦倒是一个比一个牛逼,还打出血了,草!” “泰兴先动的手,吴总那个脾气很冲的项目经理,叫什么来着忘了,两边都是轻伤,不过……” 他咽了口唾沫,有点心虚的去瞥常远,正好汽车吊开到这里要收臂转向,几个人连忙退到路边,话题一时断了。 邵博闻再安静他也不是空气,存在感强得无视不掉,他的影子投在面前的水泥地上,头顶上空无一物,常远忍了两次,终于事不过三的憋不住了。他转过头,说:“邵总,你能不能……去借个安全帽戴着?” 他见了谁不戴都要说,王岳习惯了他的职业病,因为离门房又挺远了,他要卖邵博闻人情,就朝不远处的一个工人招了招手,准备让他去门房拿个安全帽送过来。 郭子君根本顾不上邵总的安全帽,他嗫嚅道:“那个……常工,你让我跟着的小黄帽,他头……被打破了。” 王岳和邵博闻都有点茫然,然而常远心里一跳,看了一眼邵博闻,心想难怪他下午看见这破孩子就觉得倒霉。 王岳正在指使工人,邵博闻在客套说不用,他自己去拿就好。 常远忽然说:“邵博闻,被打破头的好像是你公司的小谢。” 正在推脱的邵博闻抬了下眼皮,一改立场和矜持,对那工人笑了起来:“大哥贵姓?您这帽子先借我用一下呗?我记一下您电话,一会儿就还回来。” 第4章 他身边一溜儿主管,工人就是不想借也难,借了还没敢留电话,只是让他用完了放到会议室。 邵博闻谢过之后,抬手把安全帽往头上一扣,脑洞中旁观的小马扎登时就坐不住了,因为着急,一时也没能注意到常远这次没叫他邵总。 谢承虽然看着不太靠谱,也很能给他惹事,但他自己挑出来打算培养的项目经理,就是再差也不至于傻到连一毛钱的利益纷争都还没有,就被现场上单位给揍开了瓢,这其中一定是有误会。 他从兜里摸出手机,边拨边一眼从常远看到王岳,说:“不好意思啊王总,我先走一步,过去看看。” 工地是干活的地方,打架伤人都是大事,王岳向外送着手,说:“去吧去吧,这样,小郭,你带邵总从楼里进去,快。” 郭子君下意识就“好”了一声,好完觉得不对,连忙又去看常远,这才是他的顶头上司,而且楼道里的天花板还没验收,按理不应该在里面乱穿。 常远轻微地点了下头,点完又想起东西向虽然是建筑的短边,但五六十米的进深基本跟走夜路也没什么两样,便又补了一句:“7#楼梯间的消火栓里有个手电,打着过去,注意安全。” 郭子君的手机被他玩得快没电了,他跑来跑去的没工夫充电,因此特别珍惜余下的电量,听到这话喜笑颜开:“知道了知道了,邵总,咱这就走?” 邵博闻在得到王岳的首肯之后,就走到一边打电话去了,嘟了没两声那边就接通了,谢承叽叽歪歪的声音传过来:“首长,我为组织,也算是抛头颅洒热血了。” 邵博闻见他还有心思胡说八道,就知道伤得并不严重,他心里松了口气,嘴上就开始骂:“少放屁,伤哪样?” 谢承对首长这个一点都不温暖的反应很不满意:“拜托,我头顶上又没长眼睛,看不到啊,不过应该没流血了,有个大哥给我按着呢。” “行了,呆着吧,我马上过来,”邵博闻挂掉电话,正好听见郭子君叫他,不该客气的时候他从来不瞎客气,他瞥了一眼常远,见他不知道在看哪里,于是二话没说的跟着走了。 他个子高,步子迈开了比郭子君快不少,后者以为他心急如焚,作为一个合格地带路者,不得不小跑起来,邵博闻见他走得这么快,比自己还着急,不由也加快了步伐。 这两人健步如飞,匆匆走出老远,一副赶着要去投胎的架势。 常远的右手塞在裤兜里,捏着手机摩挲,手心里热得起了汗,他也不肯拿出来,这小方块让他觉得安心。其实他随身还有笔,但无疑是手机更随大流,到处都是低头族,谁也不会注意他总在记东西。 邵博闻打电话时的表情让他有些难堪,当年他猪油蒙心,就是错把这种操心当了情意,事实证明这人或许只是天性宽厚,对身边的人都一视同仁。 汽车吊慢吞吞调好面向,蜗牛似的地开走了,王岳看来对邵博闻印象不赖,随口夸了一句:“小邵人这领导当得不错啊,心疼下头人。” 常远猝不及防的挨了一刀,垂眼笑了笑自己终于也成了明白人,他把手拿出来在裤子上蹭了一下,朝西大门走去:“走吧王总。” 那边邵博闻跟着郭子君,已经进军神速的钻进了楼里。地上的积灰有半个厘米厚,每一脚下去都能带起一阵土,两人腾土驾雾的在荒凉地毛坯里穿行。 邵博闻刚刚走得急,忘了问常远要手机号,不过也不用后悔,他如今官拜总监代表,自己随便在这里拉住一个工人,就能顺藤摸瓜的要到他的号码,眼前正好就有十分根正苗红地一根。 来路上他跟郭子君聊了两句,已经大概了解了对方的身份,他知道这小监理姓郭,是常远手底下一个新人,而郭子君也知道他是凌云的负责人,并且在他的言语误导下,成了他领导焦不离孟的发小。 郭子君答应得爽快,结果沿途扒了两个消火栓还没见着手电,楼梯间都长一个模样,不看图纸他也忘了哪个是7#,邵博闻还在旁边等,他登时就有点尴尬。 邵博闻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一般不出问题,现场上谁也不爱看图,有那功夫还不如找个角落斗两盘地主,所以不熟悉建筑图也很正常,反而是常远张嘴就是7#比较怪异。 他见又没有,干脆也不打算浪费时间,直接岔开了话题,边走边往自己在意的点上旁敲侧击,笑得十分和蔼:“小郭,你们常工记性是不是挺好?” 郭子君尾随上去,见他完全没有看笑话的意思,慢慢不那么忐忑了,很崇拜的说:“嗯,半个月之前的会议记录,提一句他就知道在哪张通知单里,很厉害的。” 这差不多就是常远少年时期记忆力的巅峰状态了,而他状态最差的时候,邵博闻想想就觉得有点影响重逢的喜悦,连忙从脑子里摈去,开了一个回忆杀:“是吧,他从小就这样,背东西特别快,记的时间也长。” 他比常远大两岁,小学比他高一级,那时候老师教课漫不经心,语文课又多是背诵默写,老师便抓住小孩爱玩的天性,给出一个极具诱惑力又很能偷懒的办法,就是先完成任务的出去玩。 邵博闻记不清有多少个日子,一开小差往窗外看,就能看到常远在杉树林里无所事事地撵狗,然而等放学后大家开始疯跑,他却又乖乖地回家写作业去了。 他母亲池玫不喜欢他跟镇上的小孩一起到处疯跑,总是替他拒绝掉小伙伴的邀请,让他在家里写作业,他也很听话。 久而久之,他成了一个形单影只的小书呆子,下雨天在路上遇见蹦跶的癞蛤蟆,都能把自己吓成一道电线杆子。 邵博闻住在他隔壁,隔三差五就能看见他眼里露骨的羡慕,因为他自家弟弟是个熊孩子,因此对乖巧地常远很有好感。 早些年他出去玩,还会过去问他要不要一起,然而总是还没等到回答,池玫就来拒绝了,常远自己也不吭气,邵博闻觉得他是个真的妈宝,也就不管他了。 他们像大宝一样天天见,却几乎不怎么说话。直到98年洪水,家长都被派去防洪,常远的妈也不能例外,没能赶回来给他准备晚饭。 邵博闻自力更生的揣着几个甜瓜经过常远家的窗口,这闷不吭声的小孩忽然从桌子上蹿起来,扒着铁条犹豫了半天,才问他能不能给他一个,他说他有点饿。 常远患上记忆障碍的时候还没褪去婴儿肥,眼神也无辜,装起可怜来很有杀伤力,特别小声的一个请求,差点没把邵博闻的心给请化了,他“啊”了一声还没回过神,就把手塞进了窗户口,说:给你两个。 常远一手一个瓜,懵了好几秒才嘿嘿嘿的笑起来,朝他说谢谢。他从小被他妈收拾得像个少爷,谁知道区区两个瓜就能让他笑成这样,邵博闻觉得他傻乎乎的。 从那之后他要是有,就会偷偷地给常远塞东西吃。 这都是大几十年前的事了,邵博闻记忆力不怎么样,当年一篇马踏飞燕背得死去活来,这些事他平时想不起来,却又好像从来没忘记过,只是被压在了记忆的箱底里。 就是不知道男大十八变的常远,还能记得多少。 郭子君觉得他这语气有点怪异,跟王婆卖瓜似的,不过这也能说明他跟常工关系铁,不把自己当外人。 邵博闻没什么架子,郭子君放松下来,笑着说:“怪不得,原来从小就是个学霸。” 邵博闻又问:“你觉得常工人怎么样?凶不凶?咱现场上的人都服他管吗?” “不凶,常工人很好,特别细,也没什么脾气,”郭子君撇了撇嘴,有点怨气四溢:“哪有全听监理话的施工单位啊,这样得挣不到钱了。不过他们对常工的态度算好的了,到目前为止还没起过冲突。” 邵博闻猛然想起自己就是个施工单位,心里有预感这次得亏本。 他揣着一裤兜“小意思”,准备来跟监理联络联络感情,方便日后好办事,谁知道撞上的监理是常远,他巴不得常远正直的像陶渊明,自然也不可能给他送礼。但如果他不想跟常远有冲突,那他就真得按规矩施工,本来就是低价中标,强行摆阔的下场就是公司会穷得愈发揭不开锅。 邵博闻觉得心情有点沉重,他不想跟常远闹得不愉快,但钱和朋友真是天生劲敌。 走道里的光线灰暗到如同黄昏以后,郭子君天天被常远耳提面命,不情愿还是打开了手机上的手电,举着一把锥形的光线带着邵博闻匆匆穿过了走廊。 西边的主入口五层挑空,天然的光线充足,足以让邵博闻还没走出这栋建筑,就看见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的谢承,白衬衫上有点血迹,看情况当时出血量还挺急,不过处理得及时,看起来流得不多。 顺便还有在门口推推搡搡的两队人马,打了他的项目经理,结果到现在还吵得面红耳赤。 邵博闻眉心一紧,带着两裤管灰走了过去,那边无人问津的谢承本来在东张西望,结果一看见自家老板,立刻垮下脸作头痛欲裂状,准攻心为上的弄个工伤补偿。 他爬起来,向他身边站在的一个工人说了句什么,然后朝这边跑过来,对上邵博闻明显发黑的表情,他一张嘴,忽然就有点委屈,他说:“老大,我被人打了。” 他其实希望老板能霸气侧漏的问谁打得他,结果邵博闻只是揭开他包头的毛巾看了看,说:“谁给你包的?毛巾挺干净的。” 谢承大喘了一口气,控制住想要殴打他的冲动,反手指了指:“那个,华源的林哥。” 他伤得不严重,只是擦破了头皮,邵博闻看向他指的林哥,正好那工人也在看他,是个四十左右的中年男人,邵博闻朝他点头笑了笑,预备一会儿过去道谢。 接着他转回来看谢承,推了一把他的头,语气像个老大哥:“好好谢谢人林哥,现场能找到这么干净的毛巾不容易。” “不要觉得委屈,我很早就告诉过你,这里很危险,保护不好自己,你也有责任,现在跟我说说,你都干了些傻才被别人打?” 第5章 他就知道邵博闻拿他当惹事精,但是这锅他不背! 谢承抑扬顿挫地往外蹦字:“我人毛都人不认识,能干什么呀!” 邵博闻明知道他性子咋呼,却还在火上浇油:“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你长得欠揍。” 谢承一句“放屁”都到了嗓子眼,猛然想起这里不是公司,他旁边还有个外人,他得给老板留点面子,连忙又咽了回去。他想了想,特别心酸的说:“我这顿打挨得真比窦娥还冤。” 他边说边拿手比划:“大概半小时以前吧,我快走到这里对面大门口,看见一个大哥提着个蛇皮袋,急匆匆的往坡上爬。他那袋子在护栏上拉了个豁,漏了个金属件儿出来,他没发现,我喊了一声,说他东西掉了,正常人不得回头捡么,结果他嗖一下就蹿进楼里去了,这潜台词跟‘快来追我呀’有什么两样!” “我就上去看了看,结果发现地上掉的是个石材挂件,本来他要是不跑吧,我顶多当他是个安装工人,可是他跑得那叫一个快,我当时就想,这么心虚,八成是个外面溜进来偷建材的偷子。” 邵博闻知道他的尿性,整个就一好奇心害死猫的典型代表。 郭子君听得眼皮一跳,霎时也很心虚,他确实按常远的吩咐跟着这人,但跟得并不是很称职。 中间有一阵子他都低着头在大学的室友群里抢红包玩,好不容易抢到个运气王2块5,志得意满的抬起头,才发现这小黄帽在东大门的门洞里那么一闪,跟着就不见了。 等他匆匆跑进楼道里准备把他薅出来,结果迎面而来就是一声惨叫。 光线昏暗他也看不清是谁打了谁,只知道新一轮的扯皮撕逼已经就绪,一个头有两个大的跟过去,登时就变成了三个大,因为被打的居然是小黄帽。 他到的时候,这人还夹在两家施工单位的项目经理的大嗓门中间,捂着头被推来推去,嘴里说着什么,但因为声音相对而言过于微弱,被无视得特别彻底。 郭子君冲上去调停,结果火冒三丈的人们谁也没把他当根葱,连带着被波及的挨了两下,他听出些来龙去脉,觉得这场面他是hold不住了,这才火烧屁股地回去请常远。 谢承还不知道自己被尾随的事情,继续道:“我他妈最讨厌这种人了,就想看看他跑什么跑啊。那石材挂件儿掉得跟指路标似的,我跟着跑到那条长廊里,看见他蹲在地上瞎摸,估计是豁口越跑越大,兜不住了。我拿手机电筒照他,问他是哪个单位的,他一听就蹿进了楼梯间,东西不要了,人也没影儿了。” “我就去看他偷了什么啊,结果一看发现这家伙还挺识货,挂件啊背栓啊都挑的进口的,值点小钱。” “我本来准备把那破袋子提回项目部,谁知道往回走了没两分钟,迎面呼啦啦来了一大票人,指着我大喊小偷,二话没说就冲上来给我摁地上一顿胖揍,日!” 他日完了仍然没能发泄出心中的愤怒,又开始发散思维:“这现场的管理估计也挺惨的,工人比土匪还流氓,管了得挨多少揍啊。” 一旁的郭子君实力证明,他管得并不少,隔三差五就吵,却并没挨过打,这会儿他看着破了头的谢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工人大概不是不敢打他,而是每次常工都出现得恰到好处。 谢承这个口无遮拦的毛病邵博闻是真没办法,他不赞成的训斥道:“没的别扯,监理来了一个,另一个也在路上了。” 他肯定不希望常远挨揍,但他要是为了自保玩忽职守,作为监理却真是能一不小心就玩进牢里去,这自然也不行。 对于接下来的发展,邵博闻因为心里实在没谱,竟然滋生出一种诡异的期待,他指了指郭子君,对谢承说:“这是东联监理公司的郭工,好好谢谢别人管过你,小郭啊,这是我公司的项目经理谢承,年纪轻能力有限,你以后多担待点儿。” 谢承基本听他指挥,指哪打哪的开始道谢,他对这个白帽子的小哥也有点印象,刚刚过来劝架来着。 邵博闻再没架子也是个总,郭子君工作时间不长,还没受到过这种尊重,连忙摆着手说:“不用不用,应该的。” 刚毕业的年轻人脸皮子薄,也站不住自己该有的地位,邵博闻垂下眼笑了笑,心想常远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畏畏缩缩的。 谢承是个自来熟,郭子君也不内向,两人年纪差不到一个代沟,瞬间就勾搭上了,凑在一起热议这吵架的是谁谁谁。 邵博闻旁听了两句,大概摸清了哪几个是领导,逮住他们话题的一个间隙,捏着谢承的后颈就提了过去。 挨了打的小项目经理知道老板这是要给自己讨公道了,连忙闭了喋喋不休地嘴,打算做一个安静的伤患,坐等赔偿。 邵博闻直奔战场,往两个吵得面红耳赤的项目经理中心线以后那么一站,然后就……开始看热闹。 他个子高,衣着正式,整个人看着很有气势,在场大多数人从他出大门口就注意到了,十几双眼睛看着他走到争斗正酣的两人跟前,都以为他要干点什么,结果发现他站着就不动了。 他站得太近了,吵嚷的两人分了心,发挥不出百分之百的实力,继续吵了不到两分钟,终于有一个先压制不住心中怪异的洪荒之力,忍无可忍转过头来问他:“你哪位?” 他口气十分地冲,大概顾忌邵博闻一看就不太好惹,所以克制着没推他。 邵博闻与他画风相反,他从容的说:“李经理,你好,我是凌云建工的邵博闻。” 这个李经理就是泰兴的项目经理,在这个工程里积了一肚子怒气,凌云作为他们的替换单位,简直就是自带仇恨光环,他一下就恨上了这个邵博闻。 之前那挨打的小子说他是凌云的,可当时他在气头上,先入为主的认定这小子就是华源的小工,根本没听进去,后来跟华源的孙胖子一吵起来,翻旧账翻到现在都停不下来,这事儿也忘得一干二净。 这会儿又冒出这个邵博闻,李经理心里明白是打错了人,但他现在忙着跟华源争辩,这个暂时顾不上,于是他开始装傻:“哦邵经理,我现在有点忙,有什么事儿一会再说好吧?” 有点忙是工地上的口头禅推辞,潜台词就是我现在没工夫理你,有功夫我也懒得搭理你。 邵博闻是经理那他是什么?谢承阴测测的在旁边说:“不好意思经理在这里,邵总是我们老板。” 这下不仅李经理愣了一下,那边华源的孙胖子都来上下打量他。 项目经理说穿了就是老板的防弹衣,替他挡刀拉仇恨,而谢承目前横看竖看都只是个不堪一击地小马甲的样子。 谢承被看得肝火虚旺,但也自知理亏,知道自己目前是没本事,被人打了还要找老板帮忙,干脆闭了嘴。 李经理反应过来,扯了扯嘴角似乎也笑不出来,他干巴巴地说:“诶,那个……邵总,你看我现在真的很忙,要不你先回项目部,我这边收拾完了就去找你,好吧?” 他对面的胖子闻言非常不客气的嘲笑了一声,这使得他两眼一瞪,差点又扑过去。 邵博闻被下了个逐客令,但是没一点先行告退的自觉。这种缓兵之计他也没少干,等看热闹的人一散,他要找这姓李的,就跟猫捉老鼠差不多了,工地上整天这事那事,问题拖着拖着就只能那么算了。 他心里一清二楚,嘴上却不点破,很好说话道:“不要紧,你先忙,我就两句话的事,不值得你再跑一趟。” 华源的胖经理巴不得多个帮手来攻击泰兴,听到这话立刻老奸巨猾地向邵博闻卖了个人情,他说:“老李,我俩这事儿没完,一时半会儿扯不清,我看邵总赶时间,也没几分钟,你们先聊吧,我等得起。” 项目人就是这副嘴脸,说变就变,李经理张了张嘴,看样子是想破口大骂,额头上的青筋起起伏伏,粗粝的脸上忽然闪过一抹浓到化不开的疲惫。 这是一种邵博闻烂熟于心的神色,无奈到了极致却只能忍耐,经年如一日的出现在他那个老实巴交的养父脸上。 他心思敏锐,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没道理施暴的人能比挨了打的还委屈……但是P19一期这滩浑水他还没摸清,邵博闻存下疑虑,准备当个借口回去问常远。 既然对方还有个场子,他就打算长话短说,首先他得弄明白,就算凌云还没入场,现场也还有很多其他单位,可为什么他们就偏偏将谢承错认成了华源的技术工人? 他摆了摆手腕,谢承会意,像上前觐见皇上似的一步迈到了他身边,邵博闻刚准备说话,没料到泰兴的李经理忽然爆发了。 他转过身朝主楼冲过去,一脚踹在本来就有裂缝的石材柱脚上,吼道:“你们这些鸟人,都他妈欺人太甚!” 柱脚应力而裂,他用了十分力道,五成还没卸掉,半脚踩空从碎块里刮过,脚脖子登时就见了红。 但他没觉到痛似的,兀自声嘶力竭:“不想让我们干活,直说这钱我不想给你赚、滚蛋就行了,犯得着背地里捅这种阴刀子吗?你、华源,你们总包、建林,还有你……” 郭子君忽然成了他指的目标,他正愕然,就听泰兴这个轴得没法要的项目经理冷笑道:“你们东联,全他妈是一群……” “哟,老李,叫我呢,”一道声音忽然插进来,除了那个“哟”字有些高亢,后面的音量归于正常,尾音里似乎还带了点笑意:“来了。” 邵博闻循声望去,就见常远从边坡下面露出个头来,环顾了一周围观党,笑着说:“都没事儿干了是吧,那工期再往前提两天?” 霎时嘘声顿起,这空挡里常远上了地坪,飞快的朝这边走了过来:“负责人留下,其他人该开会、开工去做准备,散了吧。” 邵博闻简直被他这一身挥斥方遒的霸气吓了一跳。 王岳跟在常远身后出现,那一脸乌云盖顶的低气压,看眼神都是奔着李经理去的。 本分些的民工开始撤离,起那个带头作用的,就是给谢承毛巾的林哥。常远从他身边经过,邵博闻叫了声小远没拉住人,怕他被打,自动跟上了。 然而他跟上也没什么用,因为这个发疯的李经理莫名其妙又冷静了下来,他看着小他十几岁的常远,叹了一口长气,说:“常工,你看,他们都指使人来偷我的材料了。” 第6章 他们? 邵博闻若无其事的竖起了耳朵,别人找他吐槽他嫌烦,但是吐给其他人他只做旁听,那还是可以一起玩耍的。 工地上的槽点都是信息炸弹,有时候一句埋怨就能拆出一道关系网,他是一个半路出家的队伍,P19里谁是朋友谁最不该得罪,这些对于他开展工作都至关重要。 可他没料到常远会和他对着干。 邵博闻只见他把手腕抬起来往李经理肩膀上那么一落,背对着王岳很细微的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很快又睁开了,带点压制意味的小声道:“赌气的话就别说了,没人听,谁是他们?有本事拿着真凭实据来找我。” 也是个双眼皮,右边的眼皮线上有个笔尖误点似的小痣,眼睛睁开会被遮起来,垂着眼的时候也并不明显,不过邵博闻知道他这个微不足察的小特征。 他小时候想出去玩,又不太敢违背他妈的意愿,睫毛往下一搭不肯说话。邵博闻从小就有主意,见他这个逆来顺受的德行就来气,恨不得用牙签去撑他的眼皮子,自然也就就注意到了这颗痣。 重逢的常远对他而言有些陌生,可就是这无意间的一个眨眼,他的福禄痣没长没消,还是老样子藏在那里,邵博闻忽然又觉得他没变。 可是不管变没变,他们还能再次遇见,这本身就是一种幸运了。 不过也没人在意他怎么觉得,李经理点着头抹了把老脸,那点诉苦的表情也没能被敛尽,这个时候王岳跟孙经理已经来到了这边。 王岳皮笑肉不笑的道:“老李,不是我说,咱们工地上就你事儿最多,又怎么了?” 李经理意有所指的讥讽道:“那有人专门要整我,我能有什么办法!” 总包负责人的笑脸登时就没了,别开眼换了一副“老子真是懒得跟你废话”的表情。 邵博闻眼神一动,顿时有些了然,这个李经理说好听点是心直口快,说难听点就是太不会做人。 分包请进度款得经过一道总包签字程序,站在孙子的立场上甩大爷的脸,这就是360°的想不开,出来混的人不牛逼,就不能先有脾气。 而常远夹在中间,王岳并不太把他放在眼里,李经理又一副要找他说理的样子,说明他跟哪边都不是一伙,而且立场也十分难做。 邵博闻饶有兴致地又往前挤了一步,打算看他怎么办。 谁知道他一靠近,常远就捂着嘴咳了起来,他咳起来有点吓人,一口气不带停的就是六七声,仿佛肺里炸了个二踢脚,不过没有带痰的气音。 邵博闻吓了一跳,立刻就去扶着肩膀给他拍背。 他做起这事来得心应手,力道和频率都控制得不错,只是一掌下去碰到硬到硌手的脊梁骨,才惊觉这小子青春期没抽条时威逼利诱养出来的那点肉,如今也随个子拔高而抽没了。 邵博闻动作微妙的顿了一下,然而谁也没注意到,常远已经咳成了一只啄木鸟,他只好专心地给他顺气。 常远已经这样好几天了,胸腔扩张的过于频繁,深吸气的时候胸口都会有些闷痛,咳嗽迫使他弓起上身,清瘦的肩胛骨便从衬衫下透出了轮廓。 肺热于他比姑娘家的经期还准,每个月中来袭,下旬再匆匆退去,去做检查又根本没什么问题。 中医询过情况,猜他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池玫当年怀上他的时候精神还不太正常,狂喜急怒或多或少影响到了他的体质,打小就体虚易燥,中医劝他好好休养、少做思虑。 然而工地上天天扯皮,常远也不可能为了个没法治的咳嗽辞职去过老干部的退休生活,再说他也不愿意回家,他妈比扯皮闹心十倍,干脆破罐子破摔随支气管去沸腾了。 背上忽然传来的重量让他浑身一僵,然而他等的这一拍迟到了十年,常远眼眶微微发热,但还是一意孤行地认为是咳嗽引发的生理反应。 很快他稳住了想咳的欲望,火烧屁股似的就往旁边挪了一步,这才侧过头,目光在邵博闻脸上打了个插边球,平平常常地道了声谢。 他这明显是在躲,邵博闻两手骤然落空,心想打了一顿这这小混蛋心里还在记恨,可见记性是真好了。他道貌岸然地回了句不客气,态度也挺路人甲。 常远本来只是身体有点不舒服,被他这么一顺,心理上莫名其妙地也烦起来了。 说实话他平时也挺烦这个李经理,不会说漂亮话还没眼色,把人都得罪光了自己还委屈得要上天,平白糟蹋了他们那一手超高水准的安装水平,换了他是施工队,他也绕着这人走。 但他作为监理,均衡化解各单位的矛盾和冲突是应尽的责任,常远烦归烦,但是不管也不行。 他作势看了眼手表,直接打断道:“老李,还剩15分钟开会,我跟王总人也过来了,你有问题赶紧提,不提就是没问题,没有咱们就转移阵地,回会议室喝口水准备开会。” 李经理满腹牢骚,还没开始倾吐就被截了流,他虽然不满意,到底是不敢放弃这个机会,因为也只有常远会管管他了。 他开始拿华源的工人上个月偷了他的钢件下脚料去卖的事情往今天谢承这事儿上扣锅,因为谢承踩了狗屎运,在门房随手借的帽子正好属于华源。 旁边的孙经理听得横眉冷对还觉得不够,一会儿还要回他一个“放屁”以示不屑。 基本交代完之后,李经理转向邵博闻,讪笑道:“邵总,打错了你公司的小……项目经理,真是对不住,但我们这边真不是故意的,不好意思啊。” 谢承心理阴暗的觉得他那个“小”后面的原话应该是“朋友”,心里对这老大哥可谓是恶意满满。 邵博闻波澜不惊地“嗯”了一声,似乎表示他能理解。 但常远眼皮一跳,以自己对这人整个童年和青春期的印象打赌,附加李经理很抠门这个认知做加注,买定这事没完。邵博闻不是个计较的人,但他护起短来也挺不是人的。 谢承作为第一受害者,殷切地等了等,结果发现没了下文,他惊讶的拔高了尾音:“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王岳看着热闹出来捅刀,不嫌事大的戏谑道:“小帅哥我跟你说,我们这个李经理啊,可会为他们吴总精打细算了。” “上星期他们的后置埋板做现场拉拔,找不到检测单位,我替他们找的,结果你猜怎么着?别人满头大汗的忙了一天,完了我一问,连晚饭都没摸着,嗨,真是提起就来气!所以你头上这个伤啊,就跟你们邵总报个工伤算了。” 这话虽然夹枪带棒,但没有明确的攻击字眼,况且泰兴是真抠门,投起票来常远也要加个一,所以他只是象征性的咳了两声,没出来打圆场。 谢承瞠目结舌的看了李经理几眼,他虽然整天嫌邵总乱花钱,但今天看到了这个李经理,便决定以后都让邵总自由的挥洒了。没有钱固然很可怕,但是能办事的朋友们显然更为重要。 李经理有了些赧然,他犹豫地争辩道:“那是……那不是没来得及吗?” 王岳想必是忍这个忍了很久,竟然破天荒地替谢承出起了头,他冷笑起来:“不要紧,反正别人以后也来不及帮你了,过去的事再提也没什么意思。我就替邵总问你一句,这小帅哥的头,你今天是不是就打算动动嘴皮子就算过了?” 他音量越拔越高,隐隐有了点要打起来的势头,不过常远心知这是干打雷不下雨,王岳精明得很,只有在他自己的利益受到威胁的时候才会真正动怒。 而邵博闻跟他根本不熟,也知道自己没这么大面子,他感激道:“谢谢王总,有话好说,别激动。” 李经理却是个较真的人,一看王岳的表情就怂了,他气弱下来,飞快的摸出了手机,边说:“哪能啊,邵总,这样吧,你晚上要是不赶时间,我请你们吃个饭,就当是赔礼道歉。” 常远真的是无言以对了,这人永远分不清轻重,别人是伤了头,不是饿了肚子。平时他都会给李经理点个方向,但因为这次的对象是邵博闻,他不太想说话。 他又把手插进了兜里,打定主意只要邵博闻不礼尚往来地拿扳手也给李经理头上敲个洞,他就不管。 邵博闻老半天不吭声,也就身高有点存在感,这会儿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他脸上还有笑意,但是神色却没之前那么和稀泥了。 他跟老邵家的人不同,五官硬朗深刻,从小就显得老成,如今西装革履的,不管他实际成不成功,当他沉下眼神盯着一个人的时候,压迫感却是真的有了。 李经理被他看得老想后退,邵博闻看着根本没生气,他却莫名觉得这小子比王岳还想打他。不过长辈的面子压在这里,他站着没动。 邵博闻擅长打心理战,见他眼神开始躲闪,便收起逼格切入了话题,沉声道:“李经理,我们第一次上现场,大家不认识也很正常,趁着领导们都在,我正式做个介绍吧。” 他忽然压住谢承的肩膀,纯靠武力值把人推到了跟前,让他和李经理面对面。谢承开始扭了两下,后来放弃了治疗,转为跟李经理干瞪眼。 常远在一旁见他两眼瞪得像个铜铃,虚张声势的模样虽然有些可笑,但对邵博闻却是真的忠心耿耿,就像十年前的他一样。 说不嫉妒那是骗鬼,但嫉妒之余也有庆幸,他学会了真正地独立,等他心平气和的时候,他会感谢这个人在正确的时间走出了他的生命。 还不知道自己被点了个蜡烛邵博闻环顾了一周,说:“这个虽然看着不像,但确实是我的项目经理,叫谢承,以后他在这里,跟您和孙经理一样,代表的就是自家公司,有全部的发言权,所以……” 他瞥了一眼谢承头上的上口,似笑非笑的说:“这个伤的事,你们项目经理谈吧。” 谢承目光贼亮的转过头,跟他窃窃私语:“我们不吃饭,打他行不行?” 邵博闻其实是个“慈禧”,给的都是假自由,他垂帘听政的低声道:“不行,吃,而且必须让他带上监理。” 说着他目光直有所指,谢承顺着一瞟,发现那个清场的白帽子小哥正在看这边。 第7章 有猫腻! 谢承还想问“这谁?”,邵博闻却在他后背一推,教训道:“别人在等你说话,尊重点。” 于是他只能转过头,叫了声李经理,一边绞尽脑汁的开始想辙,怎么才能机智吃上饭并且保证这个常工也能在场。然而他一时也没什么好对策,只能硬着头皮瞎扯。 “我听明白了,这是误伤,你这边呢也是受害方,不过咱们干项目的都是实在人,讲究丁是丁卯是卯,我还没为公司做上贡献呢,就让领导批工伤也不好意思,这样吧李经理,公平起见这个医疗费呢还得你出。至于这顿饭吧,我看就由我代表凌云来请,初次登门,拜个场子,以后请大家多多照顾。” 他话头起得慢了些,不过越往后就越流利。 常远不由得重新去审视这小黄帽,只见他年纪轻,装出来的老成也有些拙劣,不过就这个应对能力虽然亏了本,但是不卑不亢的意思还是有,难怪邵博闻会选他当项目经理。 “啧,这脾气,对我胃口!”王岳被抠门弄怕了,见了舍得的人他都顺眼,另一方面也是看谢承年纪轻,习惯性认定他是邵博闻不知哪门子的亲戚,没当他有什么能耐。 结果谢承吐出来的虽然不是象牙,但也不是汪汪汪,这落差让王岳诧异而惊喜,他有些服了似的转头对邵博闻笑道:“邵总,我忽然发现,你们公司有点真人不露相的意思,一个两个的都很年轻有为嘛。” 邵博闻向来都很谦虚:“王总别提我的伤心事,年轻占了,有为还不知道在哪。” 他的余光总是无意识跟着常远,匆匆一瞥也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他感觉这人好像翻了个白眼。 不过他也来不及确认,因为王岳举着食指一下一下的点着他调侃道:“行了,过度谦虚就是虚伪啊。” 邵博闻知道适可而止该怎么写,识相的笑笑不说话了。领导不再打岔,关注于是又回到了谢承两人身上,对于谢承的建议,李经理虽然难为情,但仍然是求之不得。 泰兴因为施工质量差的原因先被扣了15万罚款,这个月的进度又没结到手,一分钱掰成八瓣花还嫌浪费,本着钱比脸重要的原则,这顿饭他都想能省则省,扣下来的拿几张发票顶一顶,那就都是自己的了。 但是这个小子众目睽睽的问他要起了医疗费,李经理是真有点下不了台了,他心里凄苦的点头道:“应该的,应该的。” “我、的天、哪老李,我说你也真好意思,”一直没发话的孙胖子明知道他是这种人,还是忍不住要刺他一句。 谢承怕这两老油条一激动吵起来又没完没了,坏了老板交代的任务,嬉皮笑脸道:“没事没事,我今天本来也是带着我们邵总布置的任务来的,请大家吃个便饭,喝了酒才是朋友,王总、常工,孙、李二位经理,今天晚上咱早点儿收工呗?” 饭局常远向来是能推就推,先不说吃人的嘴短,酒桌上的车轱辘话是现场的几次方,他白天说得已经够烦了,下班了就想六根清净,在家往本子上誊记录,完事了往前翻上半个月再去看电视,或者换上运动服,去夜色里走到睡意降临。 更别说这些施工队为了让领导尽兴而归,吃完了少不了还要去消遣,高级会所洗脚城,胡来倒是不至于,就是真醉假醉的都放浪形骸,荤段子频开的调戏店里的小姑娘。 他暗恋过邵博闻,所以觉得这些行为都很无聊,当然,他更抵触这些越过寻常握手拍肩的接触。 常远等了十来秒,见那三位似乎还没打定主意,就只表了自己的态,他抿着嘴笑道:“我这个人交朋友不用靠酒,之前也已经跟邵总在办公室达成了共识,相信凌云是干实事的公司。我们这边早点儿收工没问题,不过我家里有点私事,今天必须早点走,不好意思,心意领了。” 他的语气其实很平和,但是态度却能意外的让人感觉不必再劝,也不知道是不是管人管多了,无形中附加了一股不容置喙的隐形气场。 邵博闻不露声色的瞥了他一眼,心里就知道会这样,不过他拿不准常远是更不愿意跟他一起吃饭,还是更不愿意凑饭局。 谢承心里油然而生一股危机感,他其实挺怕这种看着脾气不错但又很果断的人,总觉得一发火得风云变色。 不过好在老板的淫威占了上风,他垮下脸做为难状:“常工你真的不能不去,哪怕只喝杯茶就走也行。之前在小路上的事我还没谢谢你呢,而且有件事我觉得应该跟你详细说说。” 接着他把自己跟进楼里的起因和经过三言两语的带了一遍,这次不用他再多说,常远就明白他的意思了。 泰兴的材料被偷了,损失不见得有多大,严重的是偷东西的人对工地熟得跟自己家似的,而且容器已经上升到了蛇皮袋。 比起谢承的猜测,常远更倾向于偷窃者本身就是这里的工人。 人都有占小便宜的劣根性,眼睛也容易红,建材说实话又是到处堆放的东西,管理薄弱一些的工地上,以吨计的钢管不翼而飞的事情都不是什么稀奇事。 工地外面盘旋着一些低价收购散件的材料商,他早上在门口的手抓饼摊子上还碰见一个。 市场决定供需,有买就有卖,哪些工人夹带螺丝销钉售卖的事情常远的笔记本上都能查到踪迹,不过都是揣在兜里藏得住的数量,施工队自己都发现不了,他也就视而不见了。 世上有很多的灰色地带,就像他心里也有一道,没人看得见他曾有过痴心妄想,他也不能确定这些人有多故意或是不得已。疾病摧毁了他引以为傲的记忆力,但是他在医院进进出出的两年里,也学会了不再以片面所见的言行来断定一个人的全部。 小偷小摸确实不应该,但管理不当毕竟是施工单位自己的问题,而且损失也没人提,对此常远只是让郭子君在门口的公告栏上贴了条通知单,警告所有人要安全文明的施工,把偷窃罚款放在了第一条。 严格来说就是再偷一蛇皮袋也不算多大个事,让这件事过不去的是有人见了血,建设单位对这种消息的敏感度非同一般,处理不好就会被扣上一顶不作为的帽子。 常远沉默地摸了会儿手机,这功夫里谢承已经征得了其他三家的同意,王岳也帮腔说这事儿不能马虎,他才点了头。 谢承暗戳戳的朝老板比了个OK,结果邵博闻没看见,因为他的手机铃声忽然响了起来,他翻开手机一看,发现,发现来电人是刘欢,于是接通电话就走开了,这兄弟嗓门太大,跟自带了一个扩音器似的。 他走得并不快,常远听力十级,耳朵里飘进一句中气十足的“闻哥我听说你上工地去了”,自己连忙说起话来:“差不多1点50了,这里的事会后再说,王总,回去开会吧。” 王岳没什么意见,他是领导不怕迟到,便用下巴指了指坡边缘的邵博闻:“等邵总打完电话吧。” 邵博闻耳听八方,反正刘欢找他也没什么正经事,他速度挂了电话,一行人顶着大太阳回了会议室。 P19一期的周例会是周五下午2点开始,王岳推开门,里头已经乌央乌央地坐满了人,只剩下门对面的几个主位空着。 邵博闻一路跟在常远身后,预备一会儿开会的时候跟他坐到一起,可是他没料到常远明明一只脚都进了门,却忽然转了个身,一脸严肃地从他和门框之间的缝隙里穿过去了。 邵博闻杵在门口,见他飞快的进了隔壁的监理办公室,已经在主位上坐下的王岳招呼他过去坐,作为生面孔的他和谢承也基本承包了在座的注目礼,他朝会议室里点了点头,走到长桌空余最靠后的一个位子上坐下了。 他坐下之后就只剩3个位子,李、孙占了两张靠近他的两张,剩下顶头那个是常远的,没有谢承的座,郭子君拍了拍他的肩膀,拉着他挤进了墙边坐着的人群里。 不到一分钟常远就进来了,安全帽卸了,耳朵上的两根烟也不见了。他右手捏着一个不锈钢的杯子,横在胸前的小臂夹着一个挡住了大半个胸口的黑色笔记本和一个蓝色的文件夹,他坐下之后把本子平放在桌面上就开始看,文件夹里一大沓资料放在了一边。 王岳开始说场面话,先感谢大家辛苦工作,再说这周的工作量没达到预期。会议主持本来是甲方的项目负责人张立伟的工作,不过这人上午去了质监站,今天又是周五,铁板钉钉的不会回工地了。 会议的内容跟邵博闻真是没什么关系,他看着听得十分专注,其实也就是费心记了个人名,他的目光有时候瞥到常远,就见他低着头一直在奋笔疾书。 设备专业开始汇报的时候,门被敲了几声接着就被推开了,一个留着齐肩直发的女人出现在门口,她抱歉的笑了笑,进来带上了门,环顾之后发现没了空位,还是朝桌子对面走了过来。 王岳指着门口的一个人说:“去给詹工搬个椅子来。” 不到一分钟,那个椅子被加在了王岳和常远之间的桌子角上,然后常远就开始开小差,跟那模样挺温柔的姑娘低声说话,在纸上写写画画,态度比打他的时候温和不知道几百倍。 邵博闻看了3眼,忽然靠向孙胖子:“孙经理,刚进来这女士是哪个单位的?” 孙经理正在桌子底下玩消消乐,猛不防被他吓一跳,他拿稳了手机头也没抬的说:“设计院的。” 邵博闻谢过之后就一直没再说话,等各专业基本都转了一圈才轮到常远做总结,他把笔往桌上一放,嘴角微微的翘了起来。 “我发现我每周这个时候要说的话都差不多,各位听得耳根子起茧,我也觉得自己啰嗦。为了节约时间,今天我就不当复读机了,我每次跟大家说要罚款,最后都觉得大家不容易没罚,但是照目前这个进度,我是真心疼不起各位了,我希望大家也能抽个空来心疼心疼我。” 说着常远指了指文件夹:“从下周起咱们不来虚的了,我拟了个周进度奖惩标准,提议已经报到甲方的刘总那里去了,他觉得可行咱们下周就开始执行,纸质版我打了20份,发给大家先消化一下,下周五刘总会过来,到时候我们讨论一下,我没什么要说……” 他卡了一下,忽然看到了邵博闻,王岳和自己都忘了介绍他,使得他在这里坐了将近2个小时,也没人知道他是谁。 常远捏着文件夹的手腕抖了一下,他嗓子其实不痒,但他还是神经质的咳了两声,说:“我,给大伙介绍一个……” 门“哐”的一声跟踹没两样的再次被推开了,这次换了个五大三粗的糙汉子,他扫描似的在屋里看了半圈,粗犷的脸上忽然就堆满了笑意。 常远懵了一秒,王岳比他反应快,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把位子让了:“刘总,您过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这刘总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也没理他,几个大步绕过了桌头,往站起来的邵博闻左肩上擂了非常实在的一拳:“闻哥,啥时候回来的?也不说一声,不够意思!” 邵博闻觉得他来的时机真是讨嫌。 第8章 荣京是民营股份公司,主营商业地产、连锁百货等,总资产近2500亿,置业公司也就是集团的地产板块,这个刘欢在其间担任东北区的副总经理,是个相当有分量的角色。 从P19动土到一期完工85%,他到现场来的次数一只手指都数得尽,今天闷不吭声地从天而降,瞎子都看得出是冲这个高个子来的,而且看他这个久别重逢的态度,这男人还不像是单纯有求于他的关系户。 邵博闻提起椅子往后挪了半寸,落地的椅子脚发出的声音很轻。 他从桌子跟前退开的间隙里,目光已经在会议室里转了一圈,有些人在看他,另一些在面面相觑,很多人大概都不知道他们外露的表情有多明显,当然,他的谢姓项目经理也好不到哪里去。 常远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邵博闻是个有点本事的人,认识两个有地位的朋友也不奇怪。不过刘欢这一打岔他才反应过来,他刚刚是在多此一举,这觉悟让他有些郁闷。 王岳面上一副见多不怪的样子,心里却没面上那么平静。他本来以为邵博闻是张立伟的同学或亲戚,谁知道是这位刘总的。 他回想了一下自己对邵博闻的态度,觉得尺度把握得应该还可以,就是裤兜里的购物卡似乎变得沉重了不少。 邵博闻心知肚明这些人在猜他是何方神圣,这会儿能把他猜成王思聪的爹,散了会他就是一个后门专业户。 有实力才能有地位,不然攀住再高的枝,别人心里仍然是鄙视。他并不特别在意这些言论,目前的处境他很坦然,他是凌云的老板,而凌云是一家去年从3级资质升为2级的建筑装饰公司。 刘欢有一肚子话要跟他说,捞着邵博闻的肩膀就往外带,示意大家继续开会,不用在意他。 邵博闻任他拉扯,经过常远跟前的时候想拍他的肩膀,一想很多人都盯着自己,这一拍又得把他的身份也拍复杂,便把这个念头打消了。转弯之前他跟设计院的詹工对上了目光,被回了个得体的微笑。 刘欢把人带回了甲方办公室,瞎摸半天才找到遥控器,开了空调之后给邵博闻拉了个椅子,自己也勾了一个来坐,不满的说:“你是打定主意不跟我们来往了还是咋地?要不是我心血来潮翻了下P19的投标资料看见您那证件大照,说不定再过几年都见不到你大爷的。” 板房被太阳烤了大半天已经成了一个蒸笼,邵博闻一坐下就蹦出一层汗,他稍微松了松领带,笑着打量这个曾经一起打拼的兄弟,刘欢虽然还没走样,到底是多了些藏不住的虚胖。 “冤枉,我刚回来,都不知道荣京的建设这块现在归你负责了,要是知道我也就不来P19掺和了,”邵博闻苦笑不得:“本来是帮朋友一个小忙来替他围标,结果弄成了我在背后捅他刀,现在闹僵了。” 刘欢没料到历史的剧本居然是这样,挑起两条粗眉毛幸灾乐祸:“所以这怪我咯?要废个标不?” “不用,我现在穷得很,”邵博闻答得很快,但语速平缓,他眼底有种发自内心的喜悦,使得脸上的笑意都温柔起来:“不怪你,还得好好谢你。” 刘欢觉得他笑得有点邪门,翘了个二郎腿,说:“客气啥,你那朋友的公司叫什么,后面我给他找点事做。” 邵博闻一直都不赞成关系嫁接了用:“算了,关系能少用就少用,弄好了是人情,搞砸了是把柄,你别管了。” 刘欢反正是看他的面子,见他说不用,也就懒得替路人甲费心了,他看过凌云的资料,就目前的扩张速度来说,他觉得这小公司是在浪费邵博闻的时间。 正好荣京现在是用人之际,刘欢其实很想邀他回来,但是一想起那间在深夜无人的时候被砸得稀巴烂的办公室和剪成渣的工作牌,他想说的话就成了卡在嗓子眼的鱼刺,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扪心自问,他觉得对不起这个人。但如今的地位又告诉刘欢,他当年的选择是对的。 他东拉西扯的问邵博闻这几年在哪里潇洒哪里发达,绝口不提荣京这边的一个字,邵博闻领他的心意,配合的问什么答什么。 刘欢一拍大腿要拖邵博闻去吃螃蟹,后者有他的醉翁之意,拒绝得又坚决又无情。 刘总天天忙得脚不沾地,要不是在附近开会,他再想见邵博闻也分身乏术,其实他晚上还有个会,邵博闻不跟他吃饭,他就只能凄凉地去开会了。 邵博闻把他送上车,折回来发现例会已经开完了,监理办公室里只有两个小弟和铺得无处下脚的白纸,邵博闻踩在门框上更高一层楼,俯视蹲在地上的郭子君和谢承:“小……常工人呢?” 谢承把纸往地上一摔,回了一个大钝角仰视:“跟美女一起去屋面上看风景了,是吧郭子?” 短短不到半天,这两个半罐子就已经绰号相称了,郭子君很认真的在找东西,只嗯了一声。 邵博闻也不可能跑去屋面上找常远,因为漏水跟他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他在门口站了两秒,觉得无事可干,于是交代谢承定好饭店,转身去了工地食堂和小卖部,晃了一圈又买了几根火腿肠,去大门口喂狗。 看门的是一条成人大腿高的狼狗,拴在堆木头的工棚边上,热得舌头吐出来老长,它吃了邵博闻扔过去的剥皮火腿肠,默许了他的靠近,邵博闻捡起脏兮兮的碗,又去小卖部接了碗水。 彼时已经日头西斜,常远从坡上下来,老远就见邵博闻端着什么慢悠悠地在往狗窝走。 工地的大门朝西,他挡住了身后的阳光,穿过来的光束裹在他周身,使他看起来像个发光体,影子从他脚下生出来十几米,就快到了自己脚底下。常远从那一人一狗处收回目光,最后一步从坡上跳下来,健步如飞地回了办公室。 邵博闻给完水,去小卖部洗了个手,见天色隐约开始泛昏,估计常远也该回来了。 小卖部就在门卫房后面,离项目办也近的很,他从遮阳的纤维布后钻出来,就见办公室侧面的钢楼梯口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常远,一个不认识。 那人给常远递了个东西,他很自然的接过来捏在手里,薄薄的一个卡片,他看也没看就塞进了裤兜里,然后不认识那个就点头哈腰的笑着跑了。 这熟悉的配方和味道他下午才干过一次,邵博闻额角的青筋一跳,心窝里登时就来了一股火气,他心想社会这狗日的真是个染缸,这小王八蛋不仅耳朵上夹满了烟,竟然还学会了收礼! 常远伸手去摁门把手,才沉下去将们推开一条缝,就被人从身后连退带挤的塞进了办公室,郭子君跟谢承不知道跑哪去了,他一脚下去就踩在满地的资料上。 常远做笔记辛苦,因此对文件连带着也挺珍惜,他低头一看几个脚印,转头又见推他的人邵博闻,原地转了个身恨不得直接给他一拳,但是老揍他又显得很在意,他忍了忍,面如寒霜从牙缝里挤出3个字:“干什么?” 邵博闻离他不到一尺,见他凶巴巴的德行,莫名其妙的像是被抢了火气,有点横不起来了。他随口就瞎编了一个人:“刚在楼梯口跟你说话的是不是华源的小罗?” 常远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一点面子也没给他留:“华源没有小罗。” 小百家姓对邵博闻都不重要,他只是想委婉的告诉常远他看见了,接着他打开天窗,盯着常远严肃的说:“小远,你是不是收他东西了。” 常远像是被迎面扇了一巴掌,这人从前看不起他,现在变成更加看不起了。不过好在以前他得要死要活,现在他可以让他看不惯滚蛋。 他勾了勾嘴角,用一种近乎挑衅的语气说:“收了,怎么,有问题?” 邵博闻心想完蛋,只有老油条才会在被戳穿的时候还这么淡定,他有点发愁,浑然忘了自己裤兜里也有为监理备下的高额度购物卡。 拿人手短是耳熟能详的道理,常远不傻所以他懂,邵博闻不想对他说教,就直接跳过了论据:“把卡还回去吧。” 常远觉得聊下去他能得内伤,明明一句话就能解释清,可他就是要跟邵博闻对着干,他先在心里骂了一句关你屁事,然后指了指门:“我现在很忙很忙。” 说完他就蹲下去准备收拾一下满地的狼藉,结果才弯腰就被人抱住了。 熟悉的体温让他打了激灵,常远反应过来,发现邵博闻半抱单手锁着他两只手臂,正低着头将右手从后腰穿进了自己的右边口袋,快如闪电的摸出了一张……名发世家的会员卡。 邵博闻把黑卡原路放回去,忽然卸掉左臂的力度却把右手补了上去,将常远抱了个满怀,一副也得了记忆障碍的语气:“诶刚说到哪来着,哦对,收工,该去吃饭了。” 常远僵了几秒,耳廓像是起了火,他斗殴似的把邵博闻推出去,又追上去掏出理发卡狠狠的拍在了对方的手心里:“拿去还,还给小罗!” 第9章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要胡说八道了,试着给大家解释一下这个那个单位吧hhhh 投资商:思聪的爸爸决定在S市建一座万达广场,除了出钱他什么都不管 开发商(业主/甲方):万达有自己的地产公司,接到思聪爸爸的指令,地产公司就会介入S市着手拿地开发的流程 勘察、设计院:地产公司找到这两家单位,合作出建筑施工图 总承包:施工图报审过后开始施工,业主招标找到具有施工资质的总承包公司,负责万达广场从能不能建→建成的施工。 但是建筑需要的设备和技工太多了,不想租挖土机、运输车、风机等等的总包有钱任性(其实不),就会把这些分项工程承包给挖土、运输、内装、外装等小公司,负责看着进度给钱。 分包商:专业挖土、设备、暖通、给排水、内装、外装……就是挺多的 5个人里面暂时的配置大概是这样 业主:刘欢,张立伟 设计院:詹蓉 监理:常远、郭子君 总承包:王岳 分包商:邵博闻、李经理、孙经理 邵博闻的手一下就麻了,根据力的相互作用原则,可见常远气得不轻。 自尊心是柄双刃剑,它能促人上进,也会让人更加敏感,长袖善舞的邵老板难得觉得自己的嘴有点欠。 他被粗暴地推出门外,手心里摊着那张罪魁祸首,只觉哭笑不得,这场重逢兵荒马乱,又打又吵的折腾下来,到现在都没能好好说上两句话,真是造孽。 邵博闻空余那只手看似在找平衡,实则非常鸡贼的扣住了常远的肩膀,借助拉拉扯扯的混乱将人也带出了出来,避免一个不慎吃上闭门羹,地上的资料上脚印交叠,痕迹说深不浅,却让人无法忽略。 他一点身为老板该端不该端都得端着的尊严都没有,从善如流就低下了姿态,退让道:“诶诶诶别急,我错了,你知道我眼神不……” 他说到这里忽然卡住了,因为常远踩在门槛上来了个急刹车,没再继续推他,邵博闻愕然之余,就见他表情一空,像个精分患者一样冷静了下来。 常远的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对上邵博闻他的整个精神状态总是像个濒临爆发的火山,但他毕竟是个该有也有些自制力的成年人了,而且摈除主观的情绪来看,他说得也没什么错。 这瞬间他后背上掠过一阵寒意,他平时很少想这些,因为记住日常已经费去了他的全部心力。今天被邵博闻骤然撞破,这毋庸置疑是一个误会,但这些年下来,他真的能问心无愧吗? 常远的气忽然就泄没了,当一个人站不住底气,越硬撑只会越无力。他耷拉下眼皮,手指微动,默默地从邵博闻手心捡起了自己借出去的理发卡,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失落:“算了,这事儿过了。” 可他的表情不太像能过的样子,他踩在门槛上跟自己差不多高,邵博闻却总想摸他的头,但是他现在没这个贼胆,便很识相的转移了话题,笑道:“小远,你晚上想吃什么?” 常远不太敢理他,理智又叫嚣着对待他要像对待路人甲一样平常,脑中一阵纠结,他吸了吸肺热根本没有的鼻涕,硬邦邦地说:“随便。” 说完可能是觉得自己太不平常,又瞟了邵博闻一眼,态度稍微软化了一点,指了指旁边的办公室:“你去问王总想吃什么菜,我都行。” 邵博闻才不管王总爱吃什么菜,他见常远转过身蹲在门口收纸,就杵在后面看这人头顶的两个发旋。 他本来有很多话,静下来又不知从何说起,他道过歉,而常远没做回应,这是一个无法释怀的信号,识时务如邵老板,也明白往事休提的道理,至少不该在他敌意正浓的时候来找罪受。 常远人瘦手指也细长,从地上抄纸的速度飞快,有种手起刀落的利落感,不到两分钟地面就露出了一半。 他做事的时候有种很认真的专注感,邵博闻没有帮忙的打算,常远不见得愿意跟他挤在一起收拾东西,他也不知道这些资料哪些是一堆。 就是这人一会儿就要咳两声,偏偏又没一点自觉的样子让他听得十分闹心,邵博闻提了提裤子蹲了下来,目光在办公室转了一圈,问道:“小郭和谢承人呢?我刚来的时候他俩还在这。” 常远把收好的纸竖起来在地上怼齐,被他一提才想起来,说:“小谢站起来直打晃,说头晕,我让郭子带他去诊所了。” 顿了顿他还是觉得这样不太妥当,这次不情愿也回了个头,视线往高了瞟没对上人,压下来才发现邵博闻在他背后毫无形象地蹲着,看起来既不精英也不成功,有点像他家里养的…… 常远眨了眨眼把这股魔性的错觉给眨没了,面色严肃的说:“脑袋上的问题不要大意,过后就没人会认账了,这样吧,今天这饭局就往后挪,你带小谢去照个CT。” 邵博闻是见过是非的人,蝴蝶效应他没少经历,知道常远不是危言耸听,他立刻打了个电话,谢承接得很快,语速像赶着投胎:“老大我在外面,你坐郭子的工位斗两盘地主,我马上就回,十分钟!” “还斗什么地主,你在没在诊所?”邵博闻不太相信他,说:“医生怎么说?电话给他我问问。” “我们已经出来了,看过了,就是低血糖,”谢承嘴里含着什么东西,说话吐字不清的:“连葡萄糖都不给挂,让郭子买了盒巧克力给我打发了,啧。” “真挂上了你又是另一套坏话了,”邵博闻太了解他了,他叮嘱道:“那你俩先回来吧。” 他挂断之后把常远的话放在心里滚了两遍,盯着自己外翘的中指琢磨了一会儿,起身下台阶打了个电话。 常远听见他在外面叫人,一叫就是俩,就知道今晚这顿饭跑不了,邵博闻不喜欢拖延,而且轻易不会推翻自己的决定,这种人装得再民主和善,都改不了强势的本质。 等那边差不多收了线,常远的资料也收得差不多了,他把满手的灰往裤腿上一蹭,摸出手机把自己让郭子君带谢承去诊所的事两笔记了上去,他大概扫了一眼今天发生的事,觉得最大的一件就是谢承因为追偷东西的人被打,其次就是刘欢空降现场。 对于邵博闻这些年的经历,他眼观鼻鼻观心的掐死了那点危险的好奇心。 邵博闻在门上象征性的敲了一声,抬脚就进去就坐下了,被他咳得听不下去:“小远,你是感冒了还是上火?一直在咳。” 常远习惯了没觉得,他点开微信,看见他妈下午四点左右发来的一条消息,问他要不要回家吃饭,他一边回“有应酬,不回”,一边惜字如金的说:“上火。” 邵博闻管得有点越界了:“吃药了吗?” 常远敷衍的应了一声,看见他妈瞬间就回了一条消息,问他在跟谁一起吃饭,他皱了皱眉,把屏幕摁黑了,藏在工位后面假装自己不在。 白天机械声连绵不绝的后果就是衬得收工后的工地别样安静,邵博闻靠在椅背上,拿起手机发了条短信,发完之后看不见常远,就有点不甘寂寞:“小远,你对周边熟不熟悉,过几天进场,我打算就近租套房子用来办公和住宿,方便的话你带我转一转吧。” P19里面虽然围得像个废墟,但CBD内没有白菜地段,先不说此举任不任性,常远其实就住在附近,不过他不想跟邵博闻牵扯不清,再说现在租房app遍地开花,哪里用得着来问他这种蜗居在一个疙瘩里,只会绕这一亩三分地团团转的健忘症。 他一口回绝道:“不熟,你去问中介吧。” 邵博闻碰了一鼻子灰,但很奸诈的推断出他就住在附近,他话锋一转直接抛弃了这个话题:“你明天在不在?我把进场资料拿过来给你审。” “在,可以,”常远觉得这个“我”应该是代指,其他单位的老板十天半个月都不乐意来现场一趟,满目疮痍和糙老爷们,邵博闻要是不缺土吃,应该也不会愿意来。 邵博闻见他把自己当空气,心里有个来日方长,便不再继续讨嫌,摸出手机开始安分的逐个刷招投标网站。 常远一开始有些不自在,不断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么相处还没膈应到邵博闻,自己估计先被呕死了,而且针对别人的人不管有理没理,总是显得不够大气。 谁知道过了一会儿,他技术性的把邵博闻在这里的事给忘了,一门心思的整理起了电子文件,谢承和郭子君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办公室的和谐气氛。 往返的路上他已经从郭子君的嘴里知道,自己老板和他家常工在办公室疑似打架的事迹,对此很有些惴惴不安,生怕施工过程里被监理收拾成狗,现在一看这小气氛,又觉得自己大概是想多了。 他从门口探进一颗头,脑门上贴了块白纱布,阳光灿烂地笑道:“二位老总,时间差不多了,咱们现在去饭店吗?” 邵博闻转着椅子抬起头,见他爱惜的韩式卷发被贴成了炸毛鸡,显得有些滑稽,嘴角一勾又厚道的压了回去,示意他过来坐:“去,不过你就不用去了。” 谢承心中闪过一阵窃喜,年轻人视加班为洪水猛兽,现在走他赶得及回家组团去刷副本,也不用喝到半夜跟马桶倾诉“衷肠”。然而他脸上却表现得像个尽职的项目经理,惊讶道:“为什么?今天不是我代表公司请客吗?” “临时换成我当代表了,”邵博闻知道他爱演,不过没拆穿。 他对郭子君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去常远旁边的位子上坐,又点了点自己对面的椅子,对谢承伸了个尔康手,说:“老曹一会儿来接你去照CT。” 谢承一愣,老实巴交地坐下来,从兜里掏出个小铁盒递给了邵博闻,心里一边感动,一边又觉得他小题大做,嘴硬道:“哪儿那么金贵,别麻烦曹哥了。” “已经麻烦完了,”邵博闻接过铁盒子,手在裤兜里溜了一圈,看向常远,说:“你现在好好想想,下午在东门看到偷东西的人有什么特征,跟常工交接一下。” 常远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跟他对了一眼,目光沉静有力,知道邵博闻晚上是要揪着这事不放了。他下午在别人面前表现完了大度,一会儿就该展现他其实没有那么好说话了。 邵博闻被他看得心跳漏了一拍,这种黑白分明的力度让他移不开眼,他这辈子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晰的意识到,这个人再也不需要他照顾了。万念交织而过,却又像个错觉一样,什么都没能在脑子里留下。 常远什么都没看出来,因为邵博闻什么都没表现出来,接着他目光一转,落在了即将发言的人身上。 “特质啊,嗯……”谢承瞪着双眼,绞尽脑汁的回忆起来:“黑裤子,白色短袖T恤,个子170出头……吧,看着挺壮的,黄色的安全帽,哪个的公司没看见,全程背对着我呢……没了。” 这些信息都太笼统,几乎都不算特征,比对着去工地上找人的话,一手下去估计能抓出十好几个,常远单手在草稿纸上潦草速记,心里其实没抱什么希望。 这不是他第一次在工地抓贼,也绝不可能是最后一次,之前的经验告诉他这回很可能也是瞎忙活,但是不管结果如何,监理不是摆设的姿态还是得有。 他勾下“色”的最后一笔,抬头对谢承笑了笑,开始询问细节,他记录多年,因为时效有限,练得重点和条理都非常分明,从时间问道到地点再到经过,语调不疾不徐,加上模样温和,谢承被他问得放松下来,脑子里竟然重组出了一些画面感。 他循循善诱的像个心理咨询师,如果没有记忆障碍,这类高端整洁的工作或许才是他该从事的行业。邵博闻打开相机,调成静音对着他按了下拍摄键,凝固在镜头里的人显得十分从容。 谢承越来越觉得哪里不对,他眉头紧锁的思索着,屋里谁也没有说话,一种呼之欲的感觉在他心底积攒,就在他觉得他能说出点什么的瞬间,一道忽如其来的男声忽然打破了沉默。 “常工啊,我那个4月份的进度……额,那个,邵总也在啊。” 第10章 就像一个喷嚏明明到了鼻尖上,却又突兀的失去踪迹一样,谢承被这声音打断,聚拢的感觉溃不成军,像个屁一样嗖的放没了。 他拧着眉头恼火的回头怒瞪来人,就见门外的李经理扶着门框,有些惊讶的笑着,被他一瞪还有些莫名其妙。 谢承眼神一跳的瞬间面上有茫然稍纵即逝,常远就知道他肯定想不起来了,这种细微的挣扎等同于忘记,他比很多人都感受深刻,记忆这东西有多强求不来。 于是他在右手边的文件夹里翻了两下,抽出几张纸来,看向门口道:“李经理,4月份的进度款是吗?进来说吧。” 为了方便对话,邵博闻跟谢承都没有正儿八经的坐在办公桌前,左前右后的斜坐着,加上支出来的四条腿,基本就把过道承包了,李经理要进来,就先得他俩让开。 邵博闻十分自觉,脚一蹬地就连人带椅子退开了,谢承反应慢一些,隔了两秒也依样画了个瓢。 李经理从过道里匆匆进来,根本没看邵博闻,他停在常远的办公桌前,着急忙慌地说:“是啊,请款报告上星期就递上去了,现在还没音讯,我们这边实在是没钱垫付这一批的材料款了。我刚去问王总,他说验收请审监理这边没通过,他没有字可以签,让我来问你。” 后几句赫然有了埋怨的意思,但是这个锅常远不背,他把纸递给李经理,笑得一脸正直:“来问我也没用,验收是没过,次天我就给你出了整改通知,期间还让小郭去催了两……” 他皱了皱眉,停顿并不明显:“不止两次,他回来跟我说没人理他。我看咱们这姿态似乎并不缺钱,后来也就没让小郭继续去讨嫌了,记录都在这里,你自己看吧。” 施工单位懒得理监理再正常没有了,现场乱七八糟的事儿又多又杂,碰上监理爱挑刺,不打起来就已经是万幸了。不过这个情况不一样,看着像常远尽了本职,而李经理这边无视了他的管理,所以他也不管了。 就如今监理行业的风气来说他已经做得很好了,起码还不厌其烦地催了几次,但是邵博闻总觉得他应该能做得更好。人对于认同或重视的人,要求总是比陌生人理所应当的高。 郭子君毕竟年轻,加上平时总受气,常远替他撑个腰,立刻就喘上了,他抿着嘴角不让自己看起来太幸灾乐祸,没什么诚意的忏悔道:“我也觉得自己好讨嫌啊。” 要论监理日志的细致程度,整个S市都难找得出像常远这么变态的,白纸黑字的铁证就在眼前,李经理还没翻阅就率先感觉到了一种理亏,他讪讪的要辩解,常远却抢了先机来安慰自己公司的小新人。 他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很光棍地对郭子君说:“还行,我不嫌弃你,我管得更多,肯定比你更讨人嫌。” 郭子君笑意这下挡不住了,恨不得跨越年龄的代沟,当场给总监代表比个心。 邵博闻见他拿自己开玩笑,觉得他好像幽默开朗了不少。 谢承喝了口水砸巴了一下嘴,默默为自己的直觉点了32个赞,他就知道这个常工只是长得温柔,瞧这几句话既不吹鼻子也不瞪眼,就给人堵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作为一个机智的项目经理,他决定以后要克服视网膜上的错觉,对他恭敬一点。 李经理就有些尴尬了,他确实很嫌弃这个郭子君,年纪轻轻的没见识,什么事情在他这里都过不去,他见了就头大,但是常远他还是不敢嫌弃的。别的不说,就冲他每次需要找人帮忙头一个想起的就是这人,他就不敢跟常远大声嚷嚷。 他说这之间肯定有误会,又说回去要训斥不理郭子君的工人,最后看了一眼邵博闻,说:“常工你也知道我在P19待不了多久了,以前有得罪的地方你多担待,我明天就叫他们着手整改,完了还得麻烦你们尽快做个验收,早点收拾完了,也好让邵总这边进场。” 他急着用钱,却拿自己来当借口了,邵博闻动了动手指,笑道:“谢谢李经理替我考虑,不过我已经在王总面下撂下话了,在P19跟质量挂钩的一切行动都听小……咱们常工指挥,他表态了我才敢进。” 常远闲闲地瞥了他一眼,这种场面话他听得耳朵起茧,真到了他验不过的坎上,个个都急得恨不得套麻袋来揍他,所以这句话他不会往心里去。 李经理被邵博闻堵了一嘴,到底是老江湖,皮糙肉厚的表示一颗红心也向着监理了,他抖了抖记录单,说自己先回去看一看。 常远点了点头,邵博闻却叫住了他:“李经理你这边收工了吗?饭店订好了,咱们6点走?” “我没什么问题,”李经理想起什么似的,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发现已经快5点40了,说:“不过我不久前看见孙经理跟詹工去楼顶了,不知道6点前回不回得来。” 邵博闻说他问问,等人出门了转头就问常远要孙经理的手机号,常远觉得他完全可以问郭子君要,到底还是报给他了。 孙经理在电话里打了个包票,说6点之前一定回来,果然不到十分钟,他就跟女设计师一起出现在了监理办公室门口。 詹蓉从现场回来,帆布鞋上全是灰尘,头发也被安全帽压得紧贴在头皮上,她随手拨了拨看进常远的办公室,就见那个神秘的邵总也在这里,她其实有些好奇这人的身份,但是出于礼貌她只是对他点头笑了笑,隔着门问常远:“你现在走不走?” 常远很自然的说:“有点事,没法带你了。” “没事,那你们忙吧,我先走了,”詹蓉对着办公室挥了一圈手,“拜拜。” 这几句短短的对话里似乎蕴含了不少的信息量,谢承揪着头对郭子君贼眉鼠眼的使眼色,接着转到邵老板这边,却见他正盯着这女人看,谢承浑身的八卦细胞登时就苏醒了,他跟着老邵奔波3年,还从没见他对哪个女性特别留意过。 他眨了眨眼更待细看,却见老板却已经恢复了风度翩翩,面色如常的站起来留人:“詹工晚上没事的话,一起去吃个饭吧,我是邵博闻,即将进场的施工单位,虽然不想打扰,但以后肯定少不了要麻烦设计院。” 詹蓉愣了一下,都不知道这男人是干什么的,自然也不会稀里糊涂就吃他的饭,她委婉的拒绝道:“邵总你好,我是合一建筑的詹蓉,谢谢,不过晚上有点私事,你们去吧,现场有需要我们会尽力配合的。” 邵博闻就是客套一下,知道她不会去,詹蓉前脚一走,他的手机后脚就响了起来。邵博闻低头一看,发现来电人是老曹,说他跟周绎已经到了工地门口,邵博闻见人都到了,就招呼大家往饭店走。 老曹其实不老,三十五六的样子,看着像有点高龄的个技术员,他接了谢承塞进后座就走了,而作为替补,他给邵博闻留下个沉默寡言、脸有些圆的年青人来当司机。 因为吃饭要喝酒,所以车能少开就少开,替补周绎开公司的破奥迪,带着邵博闻和常远跟郭子君,王岳开他的宝马X6,带孙、李二人。 郭子君本着纯洁的领导坐后座的初衷,利索的钻进了副驾驶,跟司机打招呼。 邵博闻拉着车门问道:“小远你坐哪边?” 哪边都是坐在一起,常远觉得无所谓,说着“都行”就绕着车屁股走到另一边去了。一行7人来到温泉酒庄,被服务员引到包厢,大厅里的室内景观很显档次,又是假山又是流水。 王岳走在马赛克拼砖的小径上,顺手从路旁的吊篮里掐下一朵山茶来,闻了闻陶醉道:“邵总真是会选地方,这儿消费可不低,太破费了。” 邵博闻说:“一顿便饭,说破费就伤感情了,地方是谢承选的,大家要是能吃好喝好,那说明他眼光还不错。” 常远前不久跟着罗坤因为另一个项目来过这里,他虽然记不住包厢的名字,但对消费额度还有点印象,他低着头往备忘录里敲字:[5月12,18:09,邵博闻请客,温泉酒庄,1109#,土豪。] 王岳觉得这人是真会说话,转念一想更加觉得李经理小气,忍不住又想酸他两句:“老李啊,你看邵总这气度,你打伤了他的项目经理,他还以德报怨的请你吃饭,够意思了啊。” 李经理想起下午大领导那个熟稔地态度,再看这顿“便饭”,心里就有点发憷,生怕邵博闻从中作个梗,自己又拿不到钱了。但是他也没权利把手一挥,说今天这顿算他的,便只能人穷志短:“邵总大人有大量,一会儿我一定得多敬你几杯。” 邵博闻连忙谦虚不敢,谢承早就通过电话订好了菜,招牌的、贵的一通乱点,现在问个酒水就能上菜。 常远还在此起彼伏地咳,他自己又不说不喝酒,邵博闻暗自叹了口气,自作主张地让周绎加了两壶鲜榨梨汁。菜品上得飞快,酒水被提进来之后用量杯分成小份,红的白的每人面前摆了一份,等服务员倒上果汁,准备就齐活了。 邵博闻站起来就是三杯:“今天甲方不在,下次齐了我再请大家出来聚一聚。第一次见面,第一次合作,套话不敢多说,等实际成绩出来了,希望能让咱们P19的参建方都觉得凌云这公司小是小,但还是不错的,我这边先干了。” 除去他走了关系进P19这件事,王岳还是挺欣赏他的,活儿还没干过不好评判,不过在打交道的层次上已经没什么可挑的了,反正现在他要进场了,能多一个朋友谁都不想做敌人。 王岳一站起来,孙、李跟着也起来了,郭子君觉得自己不该坐着,周绎早就跟着邵博闻站直了,剩下常远一个光棍,他也只好站了起来,大家各自在桌面上磕了一下仰头灌了,表示接纳了凌云的意思。 酒局总是沸腾得很快,常远从来不主动参与拼酒游戏,但监理的职业又让他无法避免会被敬来敬去。 邵博闻装出一派高冷不太勾搭他,耐不住孙、李两位经理指望他开方便之门,敬得那叫一个勤快。 他自己要管好王岳的酒,周绎又是个不会扯皮的技术流,一个人hold不住两个老油条,郭子君还是个小雏鸟,中规中矩的坐在那里,根本不会给常远挡酒。 常远是越喝脸越白那种人,加上谢承点的酒精锅又多,七八个轮流打转,开着空调都给他熏出了一身的汗,他又不怎么说话,乍一看就跟得了病一样。 李经理又要去敬他,邵博闻捏着筷子夹了好几下才从干锅里夹出颗油汪汪的西蓝花来,放下菜就朝周绎靠了过去,低声道:“周老师,你天天纠结的那些技术问题,可以跟常工交流交流,他在项目上好些年了,懂得东西肯定不少。” 周绎绰号老师、教授,是谢承嗤之以鼻的那种钻牛角尖钻得不肯回头的轴技术,他不像谢承那样没大没小,非常尊敬邵博闻,他说什么就信,闻言心花怒放,看着常远的目光仿佛看着一个答案。 常远的酒量还行,严格来说他喝得也不多,周绎凑过来说“常工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的时候他还觉得自己很清醒,结果这小哥一张嘴满口的深基坑筏板,他又以为自己喝多了。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邵博闻这个员工很有意思,他看着比较木讷,说起专业问题来却滔滔不绝,而且他挖得很深,这种人有钻研精神,好好培养肯定是个高工的料子。 最重要的是他跟被打破头的谢承一样,对邵博闻十分死心塌地,常远愣了一会儿,心想邵博闻的个人魅力,或许就是让人觉得可以信赖。 周绎跟常远小声讨论,连烟盒都撕开来当草稿纸了,这种求知欲望让别人都不好意思找他们吃吃喝喝。饭局明显分成了两拨,2个研究4个客套,剩下一个郭子君,左顾右盼的打酱油。 谢承照完CT来了通电话,说没什么问题,邵博闻挂掉后借着这阵巧妙的东风,把窃贼的事情引到了饭桌上。 “谢承运气好,只是皮外伤,谢谢王总关心,这事不能全怪李经理,要不是有人偷东西,这起意外也就不会有,所以归根结底还是得找到这个窃贼,不然这一回逃脱了他心存侥幸,下一次作案惹出更大的乱子就不好了。” 耽误一天工的损失比被偷那点材料钱大了不知道多少,李经理现在冷静下来,自己都懒得追究了,可是他没想到邵博闻会揪着不放。要是下午刘欢没忽然跑过来,这话根本没人会听,但是刘总不仅来了,还兴高采烈地当场叫了他一声哥,分量一下就沉了。 李经理故作大方的说算了,邵博闻坚持说这种事情不能姑息,王岳给刘欢面子,暂时是跟他统一了立场,一副“作为总包,我也不能容忍P19有这种不文明的现象存在”的态度。 酒过三巡之后醉意上来了,话题就开始天南海北的跑火车,从某个工地的灵异事件,说到媳妇所在的肿瘤科的病房占有率,一直吹到接近9点才散。 王岳的代驾先来,打的的也走得差不多了,就剩下刚把郭子君和周绎分别塞进出租车的邵博闻和常远。 夜色漆黑,常远低头打车,手机的荧光照在他脸上,也只有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邵博闻看着常远,其实特别想送他回家,却也知道他肯定拒绝,两人静默良久,却是谁也没有说话。 很快代驾骑着折叠自行车姗姗来迟,邵博闻扬了下手机,带着对方回到车边之前,下手快准狠的朝常远裤兜里塞了个东西。 常远伸手去掏,头顶就被摸了一下,他听见邵博闻比平常略微低沉的声音在空气里逐渐散开:“你咳得烦死我了。” 手指其实才碰到硬物,常远却一瞬间就猜那是什么了,他不该收邵博闻的东西,但是这一刻他只想离这人越远越好。 邵博闻离开得很快,他在黑暗里没鼻子没眼的对常远说:“小远,明天见。” 第11章 出租车里的光线昏暗,铁盒上的“潘高寿”三个字却在光学反射下显得十分清晰。 当年吵完绝了交,十年没见又成了没事人,他可以不把年少的口角当回事,自己也可以跟他和平共处,但是这个好丽友的架势真是莫名其妙,常远盯着润喉糖发了半天的呆,昧着良心都没法把这举动当成是讨好。 邵博闻根本不需要讨好他,他在P19上想干什么,只要不是太过分,都是刘欢一句话的事情,那他到底想干什么? 常远没由来的一阵心烦,丢了幼稚,可还回去也不叫事,总共不到10块钱弄得太复杂也不好看。他纠结了半天干脆把盒子往口袋里一塞,决定下次见面了还他一包烟,然后他就开始专心的想他的狗到现在还没吃饭。 大款果然已经饿疯了,常远拧钥匙的时候就听见它在里面刨门,一拉开门缝里就钻出个狗嘴,急不可耐地吐着舌头冲他喘气。哈士奇以蠢萌闻名,大款虽然越长越奸诈,但扛不住天性老当益萌,它在门缝里挤得嘴脸变形,样子丑得常远一看就没了脾气。 常远压着大款的头将狗推进门,撸了撸它颈上的毛,无视它在腿上撞来撞去的干扰,去厨房倒了半碗狗粮。大款一头扎进盆里,嚼得嘎嘣作响,常远看它吃饭的样子,觉得自己大概是脑抽了才觉得邵博闻像它。 很快他神情一震,又觉得动不动想起邵博闻貌似才是症结所在。 —— 谢承嘴里嚷着要工伤假,第二天还是准点出现在了公司,就是头上扣了顶鸭舌帽,乍一看有点像个街头少年。他吃完油盐酱醋一样不比平常少的重口味豆腐脑,拢了拢桌上进场的资料,装进档案袋去了老板的办公室。 邵博闻正在打电话,他每天差不多有四分之一的时间都在干这件事,从早打到晚。谢承在等待的时间里无所事事,就用喷壶把他窗台上所有的植物都喷了一遍。 背后邵博闻挂了电话,有点怕这个大蒜和水仙都分不清的家伙:“我有劳你给我瞎浇水,过来说事。” 在不养绿植的人看来,所有的植物都跟仙人掌一样坚强,浇一浇死不了,谢承接着享受了两把水枪的爽感,转身回到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了。他把档案袋推过去,说:“老大,这是咱们的进场资料,你看看,没什么问题的话,一会儿我就送到现场去了。” 邵博闻拿起来的同时看了他一眼:“难得啊,这么积极,开窍了?” “曹哥昨天又给我上课了,”谢承曲起指背擦了擦鼻尖,目光瞥向一边,“他说过阵子咱们的施工资质收购成功了,你会越来越忙,让我们不要总指望着你,我得有点项目经理的样子。” 邵博闻估计他愁得一夜没睡好,有点啼笑皆非:“项目经理的样子还真不是你得有就能有的,不过这个觉悟值得加薪。你曹哥他是搞法律的说话比较犀利,你别太有压力也别没有压力,P19是你第一次上前线的项目,水比较深,我也不放心让你出去瞎胡闹,所以这个项目我带着你做。” “谁瞎胡闹了!”谢承拍拍小心脏,感觉一口气吐出了一个泰山,老曹昨天真的给了他很大的压力,当然前提是他也知道自己那几斤斤两,还有P19工地上那几个没把他当根葱的老家伙。 邵博闻嗖嗖地翻了翻进场资料,大问题没有,挑了一些格式问题如公章盖糊了不清晰、正文的首行缩进格式不对这些让谢承检查了重打。 谢承经常给他订出差往返票,知道他身份证上的日期不是处女座,就只能心想干大事的人都这样……吹毛求疵。 等他弄完找邵博闻签了字,周绎又非要跟去现场,还美其名曰是理论结合实际,邵老板向来欣赏周老师自学成才的精神,没有拒绝的道理。 十一点左右三人抵达工地门口,照例喊大爷开了门,直奔项目部,结果到了发现办公室里都没人,谢承拦住一个工人问了问,得知王岳和常远都来了,不在的话估计是上现场去了。 至于甲方的项目负责人张立伟,他总是不在,这会儿肯定也没来。 凌云进驻P19纯粹是靠刘欢,张立伟作为他的下属,倒是给邵博闻打过一次电话,昨天过来就是张立伟给的通知,但是这个人邵博闻目前还没见过。 干等连坐的地方都没有,还不如去熟悉下现场,谢承以受伤为由拒绝跑腿,周绎鄙视的看了他一眼去门房提了3个头盔回来。 3人沿着水泥路走了不到10分钟,就见郭子君像道小旋风似的刮了过来,慌慌张张地模样。 谢承颠颠地迎上去将他拦下来,郭子君叉着腰喘气跟他说了两句,捂着头转身就往现场的土坡边跑,谢承折回来一脸懵逼地转述道:“郭子说,填土方的跟常工在场地上干起来了。” 邵博闻眉心一皱,倒是没动,只是问道:“在哪?为什么吵?” 谢承耸了耸肩:“在南门,为什么这个不知道诶,郭子没说,哦不对!是我没问。” “走,”邵博闻抬脚就走:“现在那边什么情况?郭子上主楼干什么去了?” 谢承就差跟着跑了:“回填的施工队都在,监理这边就常工一个人在,郭子要找王总去劝架,打电话一直占线,我说他不在办公室,他要去现场找找。” 一时三刻估计难得找到人,倒不是阴谋论说王岳故意躲事,邵博闻很清楚一通电话能东拉西扯多久,要是郭子君打不进电话,瞎猫式的找法就真得靠缘分了。 邵博闻想起常远江里白条的瘦身板,步幅不由得快了一倍。拐到第二个弯道口,远远就能听见吵架的动静了。 一道特别高亢愤怒的吼声传了过来:“什么狗屁测试!从来没听过!小子诶,老子挖过填过的楼比你吃得盐都多,随便拿个国标来匡我想吃拿卡要,好好说我也就给了,但是今天就你这态度吧!我他妈告诉你,不吃!你这!套!” 邵博闻抬眼望去,就见南边压得平整的场地上站了一堆人,常远侧对着自己站在半弧形的包围圈里,离他不远的地方有台黄色的压路机缓慢推着滚轮。 这一阵安静下来,因为离得远,常远声音平平,邵博闻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倒是谢承的鬼扯挡不住的往耳朵里钻。 “卧槽,这个有点厉害!请无所不知的周老师科普一下,挖过的楼比吃过的盐还多是个什么概念?” 周绎是个奇葩,除了撩妹和恋爱技能堪忧,其他领域都很求知若渴,堪当一个移动的科普。经过昨晚的探讨,他对常远怀了些敬意,闻言较真地打起了比方:“在假设常工不是重口味的前提下,全国的土方开挖和回填都是这位大哥承包的,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谢承笑点很低,立刻开始“哈哈哈”:“我一时有点不知道,咱们这几年到底在哪搬的砖了。” 邵博闻忙着下坡,一时顾不上教育他,像他这种关注重点和嘲讽度,上了工地只能让事态火上浇油。 可是别说谢承,连周绎这么不会来事的人都这施工队说话难听,换了年少轻狂地郭子君在这里,现在估计已经打起来了,可是常远既没有挨打,也没见着激动,模样冷静得简直像是没有血性。 血性是好秉性,但是这里不需要理智尽失的硬气,常远八方不动地站在原地,抬手做了个下压的手势,示意对方冷静一点。 他的眼中既无挑衅也无敌意:“张工,你现在100%不信,那我也得告诉你,首先这个测试不是我让你做的,对应的GB50202条文说明6.3.3,查不到你来找我,我开大会向你道歉,至于你挖过的那些工地,跟我没关系,我也管不着。其次,我也不想吃、喝、拿你的任何东西,我只需要一套符合要求的检测报告,入档用。” 距离飞快的在拉近,邵博闻已经能很清楚的听见他在说什么了,他隔着两个人头,听见常远蓦然松了口风:“当然,这东西也不是没有就不行。” 他对面脖子上戴着金链子的中年人立刻露出一副警惕且怀疑的表情来。 常远无害的笑了笑,接着说:“要么,你去找我的上司罗坤,让他同意并且以书面文件给我下发通知,说P19这个压实度不用做,出了问题他负责;要么,你给我写书面文件加盖公章,保证这栋楼在使用年限内基础梁柱不会变形,拿到这其中的任何一份文件,我保证以后见着你的压路机绕道走。” 这两个建议跟反向施压没两样,罗坤是总监而这个常远是他的代表,老的只能比小的更难缠。再说自己是嫌麻烦又浪费钱才不肯做测验,要是按第二个“要么”签字画押,接下来50年都得挂在这小楼上,那还不如麻烦一点花点钱。 但是自己以前都没花过钱,凭什么碰到这个看着风吹都能倒地小白脸,就得破例放血呢? “听不懂你在扯些什么玩意儿,也没你这样当监理的,你走走走!”金链子把手一挥,直接开启了“我不听”模式,他忽然发作的把常远往场地边上推,一边声震四野的指挥:“还他妈看什么看,干活去!” 干活的人都有两把力气,常远不跟他硬碰硬,拿胳膊挡了挡朝斜后方退了两步,离开了他的攻击范围。 包工头对于工人还是很有威慑力的,围观的人拖着工具开始散开,压路机的引擎声也再度响了起来。 常远心知这块场地要是就这么压过去了,剩下来的就更没什么可说的了。当理说不通的时候,他也是会耍流氓的。 邵博闻见他杵在旁边脸色沉沉的,正打算上去劝他从长计议,就见常远先不知道给谁打了通电话,接着脚步如飞的……走到了压路机直行的轨道上。 邵博闻心里陡然跟踢翻了油罐又落了点火星似的,全是岂有此理,他觉得常远真是越活越叛逆了,压路机它开得再慢,那他妈不还是辆车吗! 常远本来淡定得不像话,司机不会撞他,退一万步讲就算他敢,就这1.5米/秒的速度自己早就跑了,换了15米/秒的他也不敢拦。 他往这儿一站,本来气场上占尽了上风,谁知道邵博闻忽然发神经的跳出来,拉着他就走,力气大得他死活没挣掉。 拉拉扯扯得太难看了,常远被他牵到场地边上,发现几乎所有人都在往这看,脸色也是黑得没法看,他克制着心里的火气,说:“邵总,你找我有什么,急、事?” 邵博闻对他向来退让,这回却沉了脸色,显得有点凶:“常远,你都27了,做事情能不能别这么冲动!一份压实度报告而已,怎么不能拿到手,瞎拦什么压路机,慢它也危险呐。” 常远脸色白了一阵,有一瞬间他特别想揪着邵博闻的衣领咆哮,什么叫“一份报告而已”!又要怎么拿?可是吼了也没用,因为这人也觉得他是多此一举。 “邵博闻,我不像你这么会说话,也……没你这么聪明,”常远推掉了他的手,说:“更没有刘总这种朋友,我只能想到这种途径,如果我没有转行,57岁了我还是这种态度。现在还没对上你,你要是看不惯,那就忍着吧。” 第12章 鸿安建设刚被荣京集团并购的第一年,开工的第一个项目就出了事,就是这些看起来慢如蜗牛的压路机,活生生将一个成年人的脑袋碾成了烂西瓜。 邵博闻并没亲眼看到那惨烈地一幕,可事后满地的鲜血和脑浆也足够触目惊心,他不仅不敢忘,甚至还要经常去想,贪欲使人无所不为,只有恐惧能消其气焰。 退一万步讲,哪怕此刻压路机里的司机持证上岗,但是谁又能保证他能在常远反常的举动里仍然镇定如常? 监理的工作围绕安全展开,常远的行为却很不安全,邵博闻拉开他的时候有一万点底气,可真正站到这人对面,听他无赖地强词夺理,顿时就没了道理。 正是因为不像自己,所以他才能做监理,邵博闻做不了,因为这工作要是一直想做就赚不到钱,要是想捞钱,那也做不了几年。 常远正拧着眉心看他,眼神清醒,瞳孔里映着自己米粒大小的投影,邵博闻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肃然起敬。 这个童年被他母亲夹在咯吱窝下面生活、最需要成绩来证明自己的青春期又被疾病突袭得一败涂地的青年,现在又为了没人在乎的土压得结不结实在拦压路机,他不是不聪明,而是他坚持的东西站在利益的对立面。 而自己所谓的“拿法”也还是站在施工单位的立场,以应付验收为前提,跟常远要的不是一个东西。 邵博闻冷静下来,很快就为自己的失态找了一个借口,比如常远要是真想一直做监理,那就更不该拦压路机,然而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现在陷入了一个怎样的怪圈。 那个让常远曾经的崩溃的记忆障碍,大概也给他留了点不可磨灭地后遗症,他一看见常远干危险的事情,脑子里就仿佛有两个字在往外弹:自残。 十年的断层果然威力无穷,邵博闻苦笑了一下,觉得自己该回去洗洗脑,然后冷静一段时间。 “小远,话不能这么说,我是个生意人,耍得都是套路和小聪明,跟你这种实事求是的觉悟不能比,我尊敬你的职业道德,绝对没有看不惯的意思。” 大概是他翻脸有点快,语气也温柔,常远把眼皮眯深了一点,一脸有诈的表情。 他以前比春哥还信自己,邵博闻觉得自己的权威到了头,哭笑不得:“我就是担心这个司机没有特种作业证,慌里慌张的撞到你,压路机还是很危……算了,对不起坏了你的事,你去吧,别站车跟前。” 被他一提常远才反应过来他说得有点道理,不过就算有证也有可能是借的,而且就算是借的又怎么样,他只是一个人、只有一颗记性还不怎么样脑袋,顾得了这头就顾不了那头了。 倒是邵博闻的担心比较让他发憷,常远生怕自己意志不坚定被糖衣炮弹击中,便高冷的高抬贵手,也就是什么反应都没有的立刻回场地中间去了。 邵博闻还是忌惮压路机,跟在他后背看着也不像个跟班,金链子大声骂了句脏话,觉得这两人简直是神经病。 压路机里司机频频看金链子,被他一挥手一个“开”弄得不敢停车,保持着老牛拉车的速度缓慢地朝两人碾过来,不断拉近的距离和沉默在空气里逼出一种一触即发的硝烟。 谢承环顾半周,发现被驱散的工人们又停了下来,仍旧散乱围观,人机大战他肯定选老板,而且郭子的领导需要支援,他抹掉额头上晒出来的汗,拉着周绎去给常远助声势。 周绎作为钻研狂魔,平时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可一到他的重点就会变成另外一种画风。他被谢承拉得有点踉跄,却对着金链子愤愤不平,从土不填实说到整体结构变形,各种裂缝各种漏水,正好站到常远身边,嘴里假设了一个4、5级的地震,楼就塌了。 邵博闻和谢承早就习惯了,常远却被他唬得一愣,他对这圆脸的印象还停留在昨晚的饭局上,说话细声细气的,有些羞涩也挺有礼貌,不像现在嗓门直追刘欢。 对理论挖得越深的人就越危言耸听,金链子跟不上周绎的专业知识,还没整明白他填个土能把楼填塌,就见他们4个人聚成了一窝,这是要打的节奏。 距离只剩五六米,压路司机因为怕出事,半个身子都从车里探了出来,一直用方言问金链子停不停。金链子觉得常远是虚张声势,到跟前了他不躲开才怪,而且这么多人看着,这个面子他丢不起,于是他把头一哽,吼道:“开!” 邵博闻看着就觉得危险,迎着压路机大步而去,一边勒令师傅停车。 谢承跟周绎对视一眼,都觉得这包工头太嚣张,不过这种态度从不会空穴来风,谢承小声赌一毛道:“老师,你猜,这又是谁家的王霸亲戚?” 他好歹来会上打了个酱油,可周绎连工地上的领导都没认全,皱着眉道:“我怎么知道!” 谢承一瞥旁边,愈发小声:“常工知道,我的妈他简直没脾气。” 常远怎么可能没脾气,只是明白发了也没什么卵用之后,懒得浪费感情了。再早几年,他现在已经指着对方的鼻子要停他的工了,后来他发现停不停工其实不归监理说了算,就不再下这种名存实亡的命令了。 常远其实很讨厌告状,但是有时候不用这种行为,整个环节根本进行不下去。他摸出手机拍了两张照片,用短信发给了张立伟,然后用手指磨手机边,看见几米远开外,邵博闻不知道说了什么,整得司机停了车,直接从里头跳了出来。 邵博闻其实也没说什么,就说了12年那场事故里,司机被要求赔偿95万。这边金链子一看我方出了个叛徒,气得七窍生烟,他作势要冲过来的时候,常远的手机就响了。 来电人是张立伟,常远接通了,听见张立伟在那边说他五分钟就到,让常远别跟农民一般见识。 结果五分钟里他还没到,王岳倒是先赶了过来。无论是年纪还是地位他都比常远显得有权威,金链子对他倒是勉强客气,就是语气有点冲。 王岳听完来龙去脉,立刻就把常远拉到了一边,笑着说他:“小常啊,你也是!填个土,巴掌大的事闹这么难看,好多工程它就是没测试,跟P19怎么较上真了。我也看不上这个姓张的,可人家是张立伟的亲老舅,你不看僧面也要看个佛面嘛。” 他已经先入为主的认定自己跟姓张的有矛盾,那就怎么解释都有掩饰的意味了,常远思索了一秒,把周绎喊了过来。周老师作为科普专员,很快就用他的专业知识……把不太专业的王岳绕晕了。 常远听得懂,觉得周绎讲得还挺好,可是尾随而来的谢承已经懵逼了,邵博闻只好拍了拍老师的肩膀,强行让他下了课:“王总,我打个比方,你随便听一听。比如P19的地质条件是一块海绵,5斤的商场先放在上面,紧接着旁边很近的位置再放一个150斤的办公楼,你说商场歪不歪?” 所谓隔行隔如山,其实就是专业难说,因此能说明白的人,他不仅得懂而且得透。 邵博闻这一个比方让常远忍不住认真的看了他一眼,这不该是一心N用的生意人能懂的深度,他一时拿不准他是真懂行,还是就是脑子灵光加上表达能力超强。 要是这比方打得得当,听起来填土还真是不能马虎,王岳开始做沉思状,回想他们公司之前干过的这种大型综合体,到底有没有专门做过压实度这种破测试。 “妈的,就会给我惹事!” 邵博闻听声抬头,就见一个飞机头匆匆而来,正是甲方的张立伟,只见他模样奔三,打扮比谢承还潮,右肩上挎着个包,上来二话不说,劈头盖脸的把金链子骂了一顿。 接着才慢悠悠的迎过来笑道:“常工,真是不好意思,一个土八丘,你别跟他一般见识。诶,王总也来了,好一阵子没见了,最近怎么样啊?” 然后他就跟王岳哥俩好上了,把王岳说常远小题大做那几句几乎原封不动的照搬上来。邵博闻这次长了记性,当了个安静的美男子。 张立伟就是怕打起来,才赶过来看一眼,车跟朋友都在工地外面,等着送机场。现在一看王岳在这里,心知肚明打不起来,连常远为什么揪着填土不放的理由也不问,让总包看着办,转身就要开溜。 邵博闻连忙拦住了他,这甲方总是见不着人,他作为施工单位进场,起码得经他口头同意。张立伟一听他的名字,神色一变倒是客气了许多,他似乎真的特别赶时间,主动跟邵博闻换了名片,顶着太阳小跑着走了。 既然交给王岳处理,他根据套路两边各打了一板子,常远就是口头得了句批评,十分的无所谓,金链子因为多了道检测程序,对王岳也没能摆出好脸色。 这件事眼下就这么过了,一行人开始往回走,王岳还要回现场,在前面跟常远说屋面变形缝的问题。 邵博闻抬头不经意看见远方不知道哪个工地上的塔吊,眼皮一跳,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他转头问郭子君:“小郭,我问你个事情。” 郭子君:“诶,邵总您说。” 邵博闻觉得自己想得有点多:“你跟着常工一年,跟施工队闹得最厉害的一次是什么情况?” 郭子君想起来还有点心有余悸:“有人违拆塔吊。” 邵博闻看他的表情就觉得不太好:“最后呢?” “常工在混凝土墩子上暴晒了一天,怕施工队夜里偷偷拆,还说他夜里也要在那里睡觉,让我去给他拿铺盖,施工单位怕了他,吐血的等了两天。” 邵博闻又心疼又好笑,好好一个别人家的孩子,硬是在工地上学成了赖皮,还有这个安全意识,真是差得没法要了。 赖皮跟王岳在水泥路上分了道,邵博闻两步加急跟他并肩而行,正准备苦口婆心,常远却先开了口,很和气的跟对向的来人打起了招呼:“林哥,注意看路。” 低头看纸的人抬起头,正是昨天给谢承包头的那位大哥,此刻他戴了副无框镜,黑皮糙脸的显得有些怪异。他扬了扬手里的资料,一副跟常远很熟的语气:“南边和东边有几块玻璃爆了,我去看一看。” 第13章 玻璃有容许的3‰自爆率,每个工地都得爆上一些,常远比较关心的是玻璃雨的后果:“具体有几块?有没有伤到人?” 钢化玻璃碎裂后,会自解成指节大小的散粒,远比成块的玻璃安全,但是高空坠落另说。 后方的邵博闻在向郭子君低声询问:“小郭,这是哪位?” 郭子君回以窃窃私语:“这是华源的林帆,是孙胖子那边唯一一个不阳奉阴违的技术员。” 邵博闻自动过滤了他话里的怨气,应了一声打量这人,见他皮肤黑黑的一脸老实相,便侧头去跟谢承交代:“记得给林工递包烟,谢谢别人帮过你。” 谢承心里正有此意,应付道:“知道知道!” 这工夫里,前面的林帆已经回答完常远的问题,爆了6块,运气好没一点损伤,他问常远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常远摆摆手,让他自己看着办。 他不能什么都不管,但也不能鸡毛蒜皮都往上赶,没有侧重点的工作就像乱撞的无头苍蝇,费时累心不见成效。 林帆笑了笑,边走着又低下头去看文件,谢承脚尖一转笑着跟了上去,周绎因为对玻璃自爆的原因感兴趣,尾随上去求教。 邵博闻正要快步追平常远,郭子君忽然一拍脑门,炸声道:“诶哟我这破记性!泰兴的老李昨天叫我今天上午看他的隐蔽工程来着,常工、邵总,那个我先走了啊。” 记性更破的常远中了一枪,撑了下眼皮没说话。 火速而成功销掉一包烟的谢承溜达回来,想起自己正在发愤图强,熟悉现场有现成的师父,连忙招着个尔康手:“郭子等我,一起一起。” 周绎见他俩都跑了,感觉这里没自己的容声之地,不假思索地随大溜去了。 转眼就只剩自己和邵博闻,常远不太愿意跟他独处,但也不能明目张胆地赶人,他沉默了几秒开始往回走,准备早点审完资料让这位爷早点撤。 难得有独处的时机,邵博闻有心跟他缓和关系,侧头笑道:“小远,你当监理有几年了?” 常远盯着水泥路面,因为这会儿没有其他干扰,不能装作没听到,但是不回也不太不礼貌,于是他敷衍道:“5年。” 邵博闻察言观色的技能选择阵亡,他推了推时间线,常远本科毕业应该6年了,这中间还差了一年:“那差不多毕业就来当监理了,这行业挺难的,你怎么想起入这行了?” 5年前的小事情得去问他的笔记本,他做工程干完就散,也没人会问他好几年前的事情,关于“入行”常远脑子里十分空白,他特别想说“关你屁事”,理智却告诉他不要激动。他顺了顺心气,摸出手机来记填土和玻璃自爆的事情,没抬头的说:“没想,监理公司通知上班,就来了。” 邵博闻继续当剃头挑子:“你这些年好不好?你爸妈身体怎么样?” 常远的步幅忍不住快了起来,好一会儿才说:“都挺好的。” 邵博闻觉得自己像狗啃刺猬,有种黔驴技穷,换个人是这态度他掉头就走,可是常远不一样,无论是那个永远都在窗口写作业的男孩,还是面前这个总爱玩手机的青年,他都希望这人总是开心的。 他猛然面对面的拦住了常远的去路,目光略微向下,大概是站了长相的便宜,显得诚信而有压迫感:“小远,见到你我真的特别高兴,我昨天向你道歉的姿势虽然有点滑稽,但诚意没打折扣。这些话你当狡辩来听也行,你以前跟我亲,现在比陌生人还不如,我有点受不了。” “你病重那会儿,我的精神状态也不怎么样,在老邵家活了年19年,忽然来了对爹妈等着认,心里慌得很。按道理我不该迁怒到你身上,但事实它就是发生了,就我这个年纪,也不好意思拿年纪小来当借口了。我去S市认亲,回来你家就迁走了,之后找你,也没你的消息。” “见面不容易,道歉你不收,补偿你估计也不稀罕,小远,你现在说句心里话,是不是看见我就不舒坦?是的话今天之后我尽量少到现场来,来的话……也尽量避开你。” 最后一句他叹了口气,常远心头一酸,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应该放下了。 哪怕他的大脑只是个摆设,有两件事常远都忘不了,一件是他小时候活得像个囚犯,一件是邵博闻是邻居家捡来的大儿子。他嫉妒邵博闻没人管,而邵博闻羡慕他有个把他裹成蚕茧的妈。 难兄难弟不该相互为难,为难的是他起了非分之想,妄图更多而一无所获,所以才要揪着几句恶语小题大做,压住求而不得的真面目。常远清楚自己是劣根性,但人总是愿意找一万个借口来获得心安理得,让万事趋向大吉。 然而此刻邵博闻的逼问让这种假象无所遁形,常远像被窥破了秘密一样觉得难堪,他垂下眼帘装出一脸冷漠,沉默了一分多钟才散掉情绪,抬眼直视邵博闻,嗓子有些发哑,语气有些嘲讽:“是不舒坦,看不惯你那副小心翼翼的德行,我知道你什么本性。” 邵博闻被骂表里不一也不生气,这是常远的真情绪,而说真话就是和解的预兆。 常远还没说完:“不过工作归工作,你该来得来,该找我就找。再说我也没那么小气,道歉我收了,以后好好合作。” 预兆一句话就实现了,邵博闻怔了两秒,恨不得给这份干脆点个赞,他笑呵呵的伸出手,说:“来,小远,合作愉快。” 合作就得拿出点样子,常远小有停顿,还是把手覆了上去,示意性的摇一下就要收回,不料邵博闻手指一拢,扯着手带动他身体前倾,自己也用肩膀撞了上来。 右边肩头冲劲来袭,同时后背受了两下不轻不重的拍击,常远被迫跟邵博闻以一个久别重逢式的姿势搂成了一团,声源离他很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温热的气流仿佛在他的耳廓上盘旋。 “男大十八变,常远都快成工地一霸了。” 常远头皮一炸,半边耳朵都麻了,差点没把邵博闻掀出去,他秉着呼吸忍了几秒,说:“你热不热?” 邵博闻虽然热得够呛,但还是觉得他有点煞风景。 两人回到办公室,常远先看了一遍自己今天的工作事项,确定上午只有郭子君刚刚说的隐蔽需要检查后,才开始阅览邵博闻公司的资料。 很快他发现凌云是个财力磕碜的小公司,不过值得一提的是人员配备,按照邵博闻提供的团队名单,管理层目前就他一个人,而且他也身兼技术,可以说是100%的技术配比,肯德基超值豪华套餐也不过如此。 要说邵博闻没点长远的打算他都不信,但他具体要多长远,那就跟自己没关系了。 邵博闻的资料很齐全,常远又检查一遍之后拿出公章盖了,让他去找王岳盖章。眼看着就要到饭点了,王岳估计下了现场会直接上食堂,邵博闻也不急在这一时,就跟常远打听道:“小远,关于二期商业办公楼的消息,你知道多少?” 常远在电脑上玩填字游戏,聚精会神得厉害:“我不太清楚,王总应该清楚,刘总肯定清楚。” 形势倒是摸得挺清楚,邵博闻哭笑不得:“我跟王总不熟,找刘总也不合适。” 不合适是吊人胃口的半截话,不过常远也不感兴趣,他用鼠标擦掉填好的2,眼珠来回转动:“那我也不清楚,谁干活对我来说都没区别。” 这倒是大实话,邵博闻自然有消息渠道,没再接着问。谢承3人满头大汗的回来嚎饿,5人又去了工地食堂。常远和郭子君饱经荼毒,吃得淡定从容,跟着邵博闻从没少过肉吃的同胞们都有点受不了。 谢承习惯不好,把铁盘里的菜挑来拣去没见着肉末,大惊失色:“当牛、吃草,还这么贵!人干事!” 郭子君比了个“嘘”的手势:“你小点声儿,这食堂是王岳的老表哥承包的。” 谢承立刻谄媚的转向邵博闻:“老板,我们能不能不吃食堂,选择自力更生?” 周绎说:“附议。” 常远:…… 郭子君:…… 邵博闻夹着一筷子豆芽菜:“近处找得到房子的话一切都好说,远了就没办法了。” “常工、郭子救命,求推荐物美价廉的房子!” 郭子君心直口快:“我住在三环外,不过常工好像就住旁边的怀里社区。” 邵博闻看了常远一眼,对谢承说:“那你去看看吧。” 第14章 张立伟风风火火地跑出工地,还没钻进车里就开始赔笑,老同学跟着荣京的未来董事长何义城做事,说是日理万机都不为过,难得空下来跟他约个午饭,工地上却来瞎捣乱。 “对不住对不住啊,大助理,这帮孙子真是太他妈能折腾了,一会儿我自罚三杯给你赔罪。” 副驾上的人被墨镜遮着双眼,薄嘴唇尖下巴,笑起来显得有些刻薄:“工程不就得这么干么,有事儿嚷嚷着要钱,没事儿也找点事儿出来要钱。” 他邵乐成一个高管,对工地这点小名堂倒是心知肚明,张立伟也不吃惊,他来荣京的时机虽然晚,但老一批员工不彻底更新换代,八卦和舆论就会生生不息。 张立伟模糊的听到过一些流言,荣京目前的CEO何义城就是工程出生,有自己的公司鸿安建设,2011年并购人荣京,邵乐成和他的直系领导刘欢,都是从鸿安一起过来的老人,发展也让人格外眼红。 张立伟一脸不堪回首:“别提了,我还宁愿花点钱买清净呢。” 接着他把由填土引发的战争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遍,他跟常远不熟,都是监理监理的叫他,说着又想起结构封顶时塔吊拆卸的事情,一时觉得这病秧子简直是无法无天。 邵乐成不看眼神都知道是个没什么同学爱的人,他不耐烦听张立伟抱怨,直接打断道:“行了,你以为这年头还能找出几个肯管事的监理,他不管你看看,你夜里敢不敢睡觉?” 这语气有些居高临下了,张立伟脸色有片刻僵硬,一眨眼却又恢复如常:“是是是,我身在福中不知福,对了我刚在……咱吃哪个菜系?” 他本来想说刚在现场碰到刘欢的关系户了,跟你一个姓,转念想起邵乐成跟刘欢私交平平,系统又隔着十万八千里,估计对他不感兴趣,便临时换了话题。 因此这天上午邵乐成在P19门口停留片刻,既不知道他这辈子最讨厌的常远在这里当监理,也不知道他那个吃里扒外的大哥跟自己只有一墙之隔。 —— 吃过午饭邵博闻就离开了,凌云正处于上升阶段,虽然目前看似只有P19一个项目,但他其实非常忙碌,他有心跟常远多待一会儿,但扛不住常远不待见他。 他从王岳办公室盖了章回来,分明透过玻璃看见常远躺在折叠床上玩手机,手指在屏幕上连连敲击,结果敲个门的工夫他就“睡着”了,邵博闻哭笑不得,只能在门外喊了一声他走了。 露脸和递交资料都是场面活,接下来才是真刀真枪的准备阶段,一连好几天邵博闻都在质监站和劳务市场间来回奔波,提前打点不可或缺,而工人得保证随叫随到。 谢承和周绎则在现场花样测量,常远来来回回的看见他们,没见着邵博闻他都会松口气,但每次看见这俩又忍不住到处打量,回过神总是要生闷气,找谁! 周三相对来说是监理最清闲的时期,这天常远叫上孙、李经理去了王岳的办公室,打算为偷窃事件找个切入点,结果主意一个比一个馊。 王岳说直接去搜员工宿舍;孙胖子建议引蛇出洞,刻意提供机会引偷子上钩;李经理仇视华源,每一句都在影射就是孙胖子的工人偷的,两人眼见着又要吵,常远赶紧散了会。 下班之前谢承来了趟办公室,把统计的工作余量做成了报告交给了常远。 他浑身都是土,但求人的时候还是有些少年的腼腆:“常工,我们邵总托您帮个忙,劳您吩咐一下李经理,确定一下完工范围,这周哪天有时间,我们想跟泰兴交个底,这样我们也能尽快开工。” 典型地邵式行事风格,多付出一些来把握主动权,而不是只会抱怨时间太紧,即使常远带着偏见也会承认,这种性格让人羡慕。他粗略翻了翻,笑意浅而温和:“可以,明天一来我跟他说,定了时间给你电话。” 谢承眉眼弯得更加厉害:“谢谢常工,邵总就说你特别好说话!对了,我们已经在怀里2号楼租好了房子,这周六晚上开伙,曹哥做菜秒杀特级厨师,我叫了郭子,常工来不来?” 他没给常远回答的机会,立刻接着道:“来吧来吧,人多热闹就这么定了,常工我周六给你打电话我还有事先走了啊。” 他连珠带炮的还说完就跑,常远平时是个慢性子,有些招架不住,他虽然没机会拒绝,但到时应该也不会去。这些年除了父母家,他只去一个人家里做客,就是他曾经的主治医生的关门徒弟许惠来。然而许医生出国研修去了,半载一年的回不来。 常远到底是低估了世事难料的威力,这周六白天热得反常,傍晚却刮起了北风,注定是不寻常的一天。 先是周四下午李经理答复他周六下午交底,接着就是周六下午,他母亲池玫一声不吭的出现在了他独居的小公寓。 邵博闻两点左右来得现场,常远刚睡醒没什么精神,听见敲门声打了个呵欠,头也没抬就让进来。 他刚刚日有所思的在梦里得了个灵感,觉得窃贼的事情或许可以去找外面的收购商探一探,具体怎么办还没细想,就听见门响之后是邵博闻的声音,他爬起来喝了口水,怕忘记又在手机上记了收购商的点子,才跟邵博闻一起去了会议室。 几天没见,他觉得自己慢慢可以对这个人等闲视之了。 交底就是界定凌云需要做的工作,邵博闻求快不计较,所以会议简单高效,不到四点就散了。 接着邵博闻在常远办公室磨了一个多小时,东拉西扯的问他最不能容忍的偷工减料、施工违规行为等,还道貌岸然的说:“我好事先提醒工人规避你的强条。” 常远似笑非笑的说:“你都跟我保证会按规范施工了,这个我不担心。” 按规范谢承得穷得哭出声来,不过邵博闻说这么多其实是在等他下班,顺道一起回去,要是不能把常远架上楼去吃饭,至少也能知道他住哪里,他看时间差不多便开始遵纪守法:“当然。” 常远一直在琢磨收购商,却一直被他打断,反正这事也是因谢承被打而起,他干脆把难题也抛给了邵博闻,他复述了一下其他几方的建议,最后才说自己的:“你要是有更好的办法,也提给我吧。” 邵博闻不料他实在成这样,真就追查起来了,想了一会儿才说:“没什么好办法,工地的环境没条件大面积调查,你的主意听着可以,但能成的概率也不高,找个人假装偷东西的工人去卖给外头的材料商,机灵一点或许能套出几个惯犯来。” 常远不知道他莫名其妙的在笑什么,但他确实是这个打算:“没人可选,那几个收购商天天蹲在外面,很多人估计都有印象,很多人不会套话。” 邵博闻将身体往前倾了一个小角度,笑得有点阴谋:“要不要我给你提个人选?” 常远挑了挑眉毛,直觉有诈:“你说。” “我”,邵博闻自卖自夸道:“我们还没进场,而且我应该能套出几句话来。” 这是多闲的老板才干得出来的事……常远只当他讲了个冷笑话,绷着脸道:“你是个总,我不敢劳驾你,方便的话把小谢借我用几天,不耽误正点上班。” “总有什么用,我现在连带整个队伍都归你管,随便使唤,”邵博闻摊了下左手,作无奈状:“下班时间我管不了他们,不过给你当义工我估计谢承还是愿意的,晚上吃饭你问问他。” 常远没打算去,这几天也没专门记这件事,被他一提登时有点懵,以为自己忘了哪个饭局,脱口而出道:“吃什么饭?” 邵博闻以为他是不愿意去故意装蒜,听见谢承在外面叫着要走,直接起身去拉他:“走吧,吃个饭又不要你的命,这么抗拒干什么。老曹八百年难得掌次勺,外地出差的伙计羡慕得嗷嗷叫,你碰上了还不积极。” 常远被他扯起来,想看下备忘录又怕被他看见,问多了也得露馅,绞尽脑汁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的时候,已经被邵博闻塞进了副驾驶并扣上了安全带,跟绑架似的请去吃饭。 后座三个年轻人在狭小的空间里扭曲而坚韧的斗着地主,周绎腿上盖着个象棋盘当桌面,谢承牌烂艺差,输得受不了,缠着常远给他当参谋。 他本来有些不高兴,不过或许是年轻人的情绪高亢有感染力,而邵博闻屈尊绛贵,纵容的当着安静的司机,常远终于在总是突然爆起的哄笑声里渐渐放松下来,松了安全扣认真的给小孩当狗头军师。 当谢承不需要他的时候,他就坐直了看前方的车屁股,昏暗的天色突显了城市的灯光,常远心里忽然就弹出一个字眼:人间烟火。 空气里的燥热被风刮散,他其实不太记得有多少年没有参加过这种闹哄哄的聚会了,亦或是参加了也忘了。 奥迪在红灯前慢慢减速,常远搭在左腿上的手背骤然一暖,热度瞬息就散,他听见邵博闻说:“窗户摇上去吧,别咳嗽没好又发烧了。” 第15章 常远被电流打到似的缩回手,因为清楚自己的体质,老实的把车窗摇了下来,他不知道说什么,便什么也没说。 空气中的汽油味里掺着些若有似无的香味,透过逐渐升高变窄的窗缝,道旁盛极始败的槐花跃入了眼帘。 他认得这种花树,桐城别名小槐乡,常远虽然不太能记事,也离开那里很久了,不过有些东西浸入骨髓,刻意不会想起却也很难忘记,比如故乡和感情。 邵博闻发现他看得是洋槐,想起晚上的大餐来:“老曹做了槐花蒸鱼,我记得你爱吃这个。” 常远喜欢吃鱼,尤其是鱼籽,但他母亲池玫受不了鱼腥味,闻见就吐,所以他小时候吃这道菜都是来自于百家宴席。而S市的槐花不多,也不干净,几乎不会入菜,这算得上桐城的地方菜,他很久没听过,一时还有些惊讶:“曹工也是桐城人吗?” 绿灯亮起,邵博闻踩下离合器,笑呵呵的说:“他是K市人,不过进了厨房就是中国人了。” 常远“哦”了一声,又没了然后。 后座吵得能掀翻车顶,邵博闻却兀自开得四平八稳,常远不期然瞟了他侧脸一眼,恍惚想起他从前特别烦有人在他身边吵闹,所以才对自己比邵乐成好,现在脾气似乎温厚了不少。 社区离工地也就一刻钟的车程,2#楼都是两梯四户的大户型,一出电梯满走廊都是火锅味,常远被邵博闻领到7-103#,大门正开,他们却进不去,因为门正中央摆了个小马扎,凳子上坐着个不开心的宝宝。 这男孩大概五六岁,肤色发黄,看着并不是特别健康,一行5个人他大概只看见了最高的邵博闻,拿眼睛瞪着他,怨气冲天的说:“哼,说话不算话的大人。” 邵博闻提着一堆别人送的山珍礼盒,准备回来泡上下火锅,根本没把他当回事,赶小鸡仔似的:“胡闹,椅子挪开,请你远叔进门。” “哪个远叔啊?”小孩不会认领导,偏着头在常远和郭子君之间来回瞟,但屁股还是从椅子上起来了,开始搬凳子。 邵博闻说:“我旁边这个。” 那小孩视线就定住了,常远跟他大眼瞪小眼,发现他跟邵博闻没一样相似的五官,但是语气如此亲密,常远心里有点发凉,心想这孩子面相可能是随他妈,而且这女人可能就在屋里,他有点后悔过来了。 小孩咬着嘴唇,过了好几秒才念书似的说:“远叔好,我是虎子,欢迎你到我家里来做客。” 常远没养过孩子,不知道如今的小孩都很会甜言蜜语,又因为自带天真让人难以抗拒,他有些不知所措:“谢谢。” 虎子让大家都进来了,邵博闻把常远安置在沙发上,谢承跟周绎大包小包的去厨房交差,郭子君也帮忙提着东西,顺道一起被留在那里给老曹做牛做马。 邵博闻要去厨房放东西,虎子搬着小板凳跟在他屁股后面碎碎念:“我作业写不完了,都怪你回来得这么晚,你每天都这样。” 邵博闻嫌他碍事,便转身曲起膝盖顶住了他的板凳腿,他本来想说“你一个幼儿园的没写就没写吧”,结果不小心看见客厅里就常远一个人,立刻就改了口风,蹲下来诱拐儿童。 “你远叔成绩好,家里四面墙贴满大红花那种,十佳宝宝啊三好学生什么的他全都得过,你去问问他,愿不愿意教你写。” 虎子立刻转头去看常远,发现他不像其他人一样进屋就开始找wifi,而是笔直的坐在沙发上,似乎在看他放在茶几上的作业本。 他看起来犹豫,这就是动心了,邵博闻放下手提绳,摸了摸他刚剃成秃瓢的青皮光头,将他摸得摇来晃去,继续安利:“而且他的名字跟你也像,他叫常远,你叫路遥知,遥远遥远,都是一个意思。” 十佳宝宝的吸引力太大,虎子终于搬着凳子去了沙发。他把凳子放在常远脚边,一屁股坐在了他对面,眨着他的单眼皮:“教我写作业。” 常远没看见疑似孩子他妈的迹象,诡异的松了口气,这小孩忽然冒出来让他有点做贼心虚,便也没顾上计较他的祈使句,说:“……如果我会的话,可以,你今年上几年级?” 加上郭子君厨房就不缺帮手了,邵博闻从厨房里出来,看见虎子趴在沙发上咬笔杆,常远侧坐着在他作业本上指点,这画面温暖得让他不想动弹。 一墙之隔的郭子君蹲在地上剥青豆,跟谢承窃窃私语:“承子,我真没想到邵总儿子都这么大了,虽然长得不太像。” 谢承在削藕皮:“是啊,不过后半句别让虎子听见,他会跳起来打你的膝盖。” 郭子君有点莫名其妙,谁规定儿子就得长得像爸爸,这孩子真孤僻。 老曹大刀阔斧的弄了一桌子菜外加一个火锅,菜多人少,只有虎子是生面孔,邵博闻公司其他人据说都外派了,喝酒也随意,爱喝不喝。 常远一开始十分拘谨,但拜谢承这几个没大没小的所赐,桌面上气氛一直很轻松,除了邵博闻老是让他尝这个吃那个以外,其他都挺自在。 老曹手艺一绝,鱼肚子被邵博闻两筷子分赃,一半给了虎子,一半进了常远的碗里,他觉得邵博闻有点招摇,在外面吃饭要懂得退让,而他跟一个娃娃在吃独食,于是他挡了一筷子:“谢谢,我都够得到,自己来。” 邵博闻哑然失笑,反应过来自己还把他当孩子来着,他筷子一转落到了虎子碗里,指了指蒸鱼对常远说:“喜欢就多吃点,他们平时都吃够了。” 当年池玫对他的约束很多,餐桌礼仪就是其中的一项,每次街道上办喜事,桌上从来不会有常远的一席之地。 孩子们不懂事,看见爱吃的就想独占,池玫不允许这种占便宜的行为,所以常远都坐在她旁边的小板凳上,看不见桌面,自然也不知道上得是什么,池玫按人头给他夹菜,而且不许他浪费。 这导致常远对饭局毫无热情,只要是出门吃饭,他的筷子永远只在面前那几盘上做顺时针运动。 常远端着碗说好,其实也没怎么行动。 虎子还小,邵博闻给他围了块胸兜,让他自己吃得到处是米也不管,脸上全是酱汤。常远受池玫影响,有点看不下去,等邵博闻去添饭,也忍着冲动没去给他擦脸,他心想:这是邵博闻的儿子。 虎子吃到一半犯困,澡不也没洗被邵博闻单手捞进房里去睡了,常远又是一阵无语。 不得不说年轻人的战斗力可怕,下席的时候杯碗狼藉,硬是没剩下多少。郭子君酒量还没练好,喝得偏偏又多,走路已经不行直线了,他醉醺醺的说“邵总,谢谢不用送了”,殊不知邵博闻只是顺便送送他。 等郭子君进了出租,常远也得回去了,他往社区里走了一段路,发现邵博闻一直跟在后面,就停了下来:“有事吗?” 黑暗里看不清邵博闻的脸,但语气听起来似乎很愉快,他说:“我说在散步,你也不会信。” 常远心想神经,大几十岁的人了,还来少男少女那一套,他站着不动了,说:“我信,你散吧。” “散得差不多了,”邵博闻正经起来:“没什么事,就是,想送送你。” 常远一下没明白,听他继续说:“当年你离开老家,没能送你一段,觉得后悔。” 常远想起虎子叫他爸爸,就想让他走远一点:“没送就没送,你有自己的事要忙,现在也不用送,我就在家门口。” “行吧,”邵博闻也不强求,只是话题跳跃,忽然就转到了虎子身上:“小远,你有没有认识的中医,推荐一两个给我,虎子跟你差不多,肝脏排毒不行。” 那小孩皮肤黄得反常,常远自己就是个药罐子,叹了口气摸出了手机:“有,你记下电话。” 他报着手机号,邵博闻也凑过去看,两人就差头抵头,常远立刻将头往后仰了仰。 屏幕光都映在脸上,邵博闻边记边说:“小远你要是有空,多来7层走动走动,我看虎子挺喜欢你的,他性格有点不合群,跟你小时候一样,喜欢写作业。” 谁喜欢写作业!常远忍了忍,在心里骂他是傻逼,他见邵博闻点了保存,放下手机就打算走了:“有空再说吧。” 邵博闻看得出他态度敷衍,没多说什么,只给他拨了个号。 常远走了没几步手机铃声响了,是个135开头的陌生号码,他接通后说:“喂,您好。” 然而听筒内外都是邵博闻的声音:“小远,是我,这是我的私人号,目前只有虎子知道,你以后有急事找我,就打这个号。” 常远真想掉头去质问他凭什么对自己搞特殊化,虎子是他儿子,可自己呢? 不过他还是头也不回的走了,这晚上喧闹至极,他本来以为回家能清静一会儿,结果打开门发现灯火通明,大款没扑上来,在阳台玻璃门后面望眼欲穿,他那个贵妇人模样母亲正蹲在地上用毛巾给他擦地板。 地板已经油光噌亮了,一根狗毛都看不见,常远不知道是不敢还是不想下脚,刚在邵博闻那里喝的一点小酒像火一样在身体里燃烧,让他克制不住的心烦意乱。 他用力抽掉领带,过度的摩擦力带来的压迫让他冷静下来,他莫名其妙的咳了一声,走进玄关去换鞋:“妈,过来怎么也不说一声?” 池玫拿着毛巾站起来,她已年近半百,却因为天生丽质,看起来比实际年轻许多,瓜子脸、眉目温雅,头发盘起来露出细长的脖颈,身上有一股大家闺秀的气质。 她朝常远走过来,笑容半嗔半怒:“还不都是你,不回去看我跟你爸,我就只能过来了,你不是不喜欢我老给你打电话嘛,我怕你又在忙,就直接等你回来再说。天,你这是喝了多少酒,你不是还在咳嗽吗?” 常远避开她凑过来闻的动作,拿了毛巾将她往沙发那边推,有点无奈:“没喝,吃了几口拿酒做的菜。我没有嫌你烦,只是上班时间不方便老说家长里短。再忙你过来也得告诉我,万一我换了锁,临时又有事赶不回来,你是白跑呢,还是干等?” 池玫坐在沙发上,说:“好好的换锁干什么?” 常远知道自己打错了比方:“没要换,我说万一,被小偷撬了,或是它自己坏了,谁也说不准。” “所以我说让你回家住吧,外面租房的年轻人,今天这样明天那样的上新闻,我跟你爸担心死了。” “太远了,我起不来,”常远早就放弃拿“他是有行事能力的成年人”这个理由来跟她讲道理了。 他起身去把大款从阳台上放进来,发现他的狗四只脚上都被包上了医用棉布,走路七拐八弯的,呜呜的朝他撒娇,他蹲下来,抱了抱大款,苦中作乐的想到,真是如假包换的管成狗。 池玫见他跟狗抱成一团,登时就有点急:“诶!它晚上出去在地上滚了半天,身上脏得很。” 常远一使力,将大款抱了起来,应付道:“行行行,我带它去洗澡。” 大款洗完不用裹脚,湿漉漉的出来又成了一条好汉,它不亲近池玫,见她坐在沙发上,就跑去厨房里抖毛。池玫见狗去了厨房,她把洗好的桑葚晾在料理台上控水,怕这条什么都不挑剔的傻狗偷吃,连忙也去了厨房。 常远收拾好出来,看见他妈在沙发上打电话,说桑葚很甜,改天让常远亲自去道谢什么的。 挂了电话还不及他去问,池玫就喜上眉梢的不打自招了,她拍了拍身旁的沙发,说:“来,这桑葚是小蓉晚上送来的,她老家叔叔跑车带过来的,给你尝个鲜。” 詹蓉也住这个小区,养了一条小博美,池玫陪他遛狗的时候遇到了,后来她就老爱请詹蓉到家里来坐,这也是常远不希望他妈过来的主要原因。 他的脸色冷下来,池玫管着他高兴的话,养育之恩大于天,过得去的事情他都可以随她去,可要是她以男大当婚的理由把另一个人牵扯进来,那就太过分了,她不是不知道,他得的是终身病。再说,也根本不是女方嫌不嫌弃他的问题。 池玫被他看得心慌,忍不住往沙发上坐了坐,试图转移话题:“来,很甜的。” 常远截住她送过来的手,从她指尖取下那颗桑葚放了回去,因为知道会伤她的心,便非常的温情的捏了捏她的手指:“妈,我是你的儿子,不是傀儡。我孝顺你,就该顺着你,不惹你生气,但一味的顺着你,我自己不开心。” 池玫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为之付出一切的小儿子,觉得他没良心,她推开常远开始抹泪,提着自己的手提包就要走。 常远这次没有留她,他们每次谈话都进行不下去,她回回都哭,他次次心软,这样怎么跨出新的一步?池玫冲出住宅,常远紧跟着她,他会把她送到家,然后再回来。 过了9点社区里就只剩下几盏地灯亮着,只有正门口有一盏灯。 池玫有点累了,步幅渐渐慢了下来,她的注意力其实在身后的脚步上,但是因为面朝着前方,门外的行人都在她眼里。 有个高个子从门口一晃而过,池玫浑身一震,她觉得她好像看到了邵博闻。 第16章 常远不知道他妈怎么忽然又想通了,向他保证以后不保媒拉纤。 他只知道他问邵博闻借谢承来用,结果这小子脑筋活泛,第二天就卓有成效的从第一个零件收购商嘴里套出了几个惯犯。比对工人资料之后得到姓名,带谢承去认他又说都不是,要么是身高体型对不上,要么是背影感觉不对。 就这么顺藤摸瓜的找了几天,蹲点的商贩连骗带吓的打听完了,还是没找到谢承眼熟的那道170。不过根据他得来的小道消息,马路对面的茶馆老板,其实也收工地上的零散件。 邵博闻找好了施工班组,周四下午在常远和王岳的见证下跟泰兴交了底,正式入驻了现场。 凌云要开工得先有材料,而材料第一关就得经过监理,谢承毕竟是第一次担项目,总觉得处处是大坑、秒秒得亏本。他想起常远填个土都不放过的监理精神,不知怎么就忐忑得不行。 他交叉着腿,没骨头似的靠在钢材堆上,举着检测报告遥望青天,心里老没底:“老大,你跟常工是发小吧?关系不差吧?他不会卡咱们吧?我要不要去给他‘小意思’一下啊?” 邵博闻正在签下料单,觉得他有点哪壶不开提哪壶,于是没理他。 谢承没得到肯定的回复,做了个手持仪器靠近钢材的动作,苦中作乐的说:“你说待会儿他带着测厚仪来往这儿,一怼!发现锌层厚度跟报告差了那么一点儿,会不会直接叫一辆货车来,给咱遣送回原籍啊。” 邵博闻翻了一页继续签,有点拉走就拉走的无动于衷:“你想得挺美,货车跑一趟不要钱?” 谢承腆着老脸道:“听您老这意思,我还得……再准备一辆货车?” 邵博闻刷刷写完了大名,合上单子往他胸口上一拍,他知道这是玩笑话,但谢承不会无缘无故的这么烦人,他看他一脸怂样就好笑:“别人没有产品合格证的一样上墙干了,你原厂原证的有什么好怕的?” 他只要不发飙,谢承怕他还不及常远的1/3,嘀咕道:“原厂原证它不也……不也弄虚作假了嘛。” 按理来说老板都不爱听实话,可是邵博闻却笑了起来,他看中的就是谢承胆子小,希望以后他能锻炼好胆量,但也怕他练得太好。 “别把专家当傻逼,学术派聪明的地方你是看不见的,也别把产商当罪犯,大家的目的是赚钱,但谁都想这个钱源源不断。” 他不知想起什么来,目光里有意味深长:“国内的行情是这样,要求质量100%,层层打点下来,达到80%就了不得了。那些动动嘴皮子能拿到最多的钱,而真正出力的人只剩了点成本底子,谁会做亏本的买卖?不弄虚作假,成本怎么压得下来?” “这些套路专家都知道,所以他们在编规范的时候留了空子,百分之六七十是他们的强条和底线,市面上只要是大批量的现行产品,就是这些空子下面默认的利益最大化产物,既能赚到钱,楼也不会塌,你别太紧张。小远当了5年监理,他心里……” 常远过来的时机不好,正赶上邵博闻在宣扬“投机取巧”,这论调让他一口老血梗在嗓子眼,喘了口气都没能压下去。 经验积少成多,无论好坏,侥幸的心理同样是一种经验,得逞会让它膨胀,在越来越丰厚里的利益中丧心病狂。因此法规才要求必须有监理,可惜监理的决心松懈起来,也是一种经验。 即使他厌恶邵博闻,他也不希望这人走上利益至上的钢丝绳。 常远不想露出刻意针对的敌意,但心里实在是有点生气,语气就好不起来:“他心里知道‘我这些偷工减料,都是有理有据有水平的’,所以他什么都不会说,对么?” 他忽然冒出来,给谢承怵得一愣。 邵博闻转过头,见他站在两米开外,不太明显但能看出是动了怒,就觉得自己有点倒霉,他只是想夸夸他而已。 他朝常远走过去,笑着给他戴高帽子:“没有没有,我是说你心里有杆秤,合格不合格出厂证说明不了什么,你是权威你说了算。” 常远讨厌他这种哄儿子似的态度,他过来检验钢材的防腐层,边走边掀起嘴皮子冷笑了一下,查也没查就说:“你自己说是要严格按照规范施工,那么对你我就不能按市场上的压底线来要求了。” 谢承隐约嗅到了火药味,侧着头假装去看风景,眼角余光却一直密切关注这俩人的互动。 他见常远把文件夹进臂弯里,接着打开测厚仪走过来往往银色的钢管壁上一靠,不出意外不达标的抬起来亮给邵博闻看,说:“规范要求是局部最薄不低于55。” 邵博闻对着手指宽的电子屏上的52.29,眼睛都没眨一下,还在笑:“小远,这个防腐层厚度应对50年绰绰有余了,而且也不是主体结构的构件,不会出问题的。” 几个厚的常远都见过,这个厚度说实话还属于良心范畴,只是他跟邵博闻对峙了一会儿,见他竟然还敢振振有词,不由得就有些失望。他不知道邵博闻是真的明白什么叫底线,还是纯粹这样的事干多之后习惯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头在钢管不同的位置测来测去,不知道自己跟邵博闻说这些有什么用。 “这里的每个人和每道环节,都觉得欠点少点不要紧。分开来看确实不要紧,可是一个建筑会累积多少个专业的多少误差?你预测得出来吗?” 邵博闻预测不出来,有条件他也想让常远放一百个心,但事实上他穷得叮当响,手底下还有一堆人要养,而工程拿下来的时候,合同款连成本价都没包住。偷工减料就是行业的惯例,他不顺应潮流,那就只能破产了。 可是他不能破产,他要扩大凌云,重新回到房地产行业上去。等那天来了,他就请常远去当他的监理,然后用事实告诉何义城,这就是他邵博闻走出来的路。 “小远,你有你的全局,我也有我的顾虑,”邵博闻摘掉安全帽,说:“不要紧,有安全隐患你就提,你提什么我都认真考虑。” 常远测足了检验批,发现均值基本都在50以上,慢慢放下心来,一言不发的在进场单上签了字。 下午詹蓉过来了,是邵博闻请来的,有些很不起眼的边边角角建筑图没表达到,他需要设计院给定个方案。 詹蓉是个逻辑很清晰人,从沟通的角度上来说邵博闻觉得跟她合作很愉快,但合作完她就往常远的办公室跑,他就有点想跟她谈点关于年纪和对象的八卦。 不过他一大老爷们,贸然打听陌生女性的婚恋情况多少有些猥琐,便打算找郭子君旁敲侧击了。 常远不在办公室,詹蓉没有顺风车可坐,出了工地自己走了。邵博闻找了一圈没看见谢承,就知道他跟常远又“钓鱼”去了。 他在第一个红绿灯路口看见了詹蓉,本来是客套问要不要捎她一段,结果詹蓉摆着手,往前面一指,说:“不用,我就住在前面的社区,走路十几分钟就到了。” 她指得方向就是怀里,邵博闻眼皮一跳,说:“顺路,带你吧。” 詹蓉在路口右边上了车,瞪着眼睛发笑:“幸运日,又多了一辆可以蹭的顺风车。” 邵博闻看她应该跟常远差不多大,说:“詹工平时不开车吗?” 詹蓉耸了耸肩:“我没驾照,我有方向盘恐惧症。” 邵博闻第一次听见这种病,希望她找常远只是想蹭车。他不像谢承话那么多,也不爱捕风捉影,所以一路沉默,詹蓉也比较安静,轿车无声前行,两首歌的时间后,奥迪停在了社区的地下车库入口。 詹蓉推门下车,朝他道谢,邵博闻说客气,准备去挂挡,结果手还没伸下去铃声先响了。他开车的时候耳朵上都带着蓝牙耳机,见来电人是谢承,而詹蓉已经在关门了,就直接外放了,不料那边连珠带炮就是一声长嚎。 “老大!月光茶馆快快……诶草……嘟——” 背景杂音嘈杂,邵博闻只听他怪叫一声就断了线,情况似乎十分紧急。不止他的表情凝重起来,连准备关车门的詹蓉都从窗户里将头伸进来,眼神里带着关心,她等了一会儿,说:“需要帮忙吗?” 邵博闻心思如电,谢承跟常远去查流动商贩了,肯定就在工地几个门周围,而詹蓉出入P19差不多半年了,希望知道些什么。他立刻问道:“工地附近的月光茶馆,你知道在哪吗?” 詹蓉作为打的专业户,平时也不太看路,她摇了摇头,立刻解锁手机开始搜索,十几秒之后表情复杂的对邵博闻说:“应该在P19南门马路对面,是个……那个,嗯,不太正经的茶馆。” 邵博闻几乎是秒懂,饶是这姑娘口德不错,他还是觉得事态发展让他有点崩溃,常远跟谢承去摸窃贼,结果贼没摸到自己羊入虎口了,差不离是不小心摸进工地附近的卖淫窝点里去了。 他俩都是小身板,而那种地方从来不缺彪形大汉,邵博闻怕这两个直肠子吃亏,将油门踩到飞起的往那边赶。 —— 所谓关系则乱,邵博闻这次错怪了直肠子,坏事的不是常远也不是谢承,而是华源传说中脾气最好的林帆。 下午收工之后,谢承跟常远就前后脚的离开了工地,谢承根据小道消息,贼眉鼠眼的钻进了茶馆。 门面窄小,屋里还有一股说不清的香味,浑浊而且难闻,谢承进门就打了个喷嚏,惊动了前台电脑屏幕后面的大姐。 这大姐看起来年纪不小,穿得很有些没羞没躁,那对画得跟熊猫眼似的眼睛里闪着异样的热情,一出前台就袭了他的胸,问他要不要服务。 谢承猝不及防被吓一大跳,一袋子金属差点没砸她胸上,不过他带着任务而来,躲躲闪闪的问这里收不收零件。 老大姐打了个电话,很快珠帘滚动,后面的门从里面开了之后走出一个看起来能上相扑台的汉子,他抖了抖谢承的蛇皮袋,说他的货都不值钱,谢承心里一喜,问他哪些值钱,他下次拿那些。 外面有几个女人进来,很直接就走进帘子后面去了,也有人出来,谢承一抬眼,两人都懵了。 邵博闻从来都是散财交友,谢承在现场见人就发烟,时间不长却也认了不少脸,有的人也记得他,这人是华源的一个工人。 等这人慌忙结账走了之后,谢承拒绝了大姐的服务,跑出来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常远,出来之后发现那大哥倒霉,已经被常远拦了个正着。 常远在门口等谢承,因为模样不错,先后被两个女人搭了讪,拒绝之后见她俩进了茶馆,就明白过来这是什么地方。 他去小卖部买了瓶水,落实了之后不放心谢承,就准备让他先出来,结果华源这大哥先出来了。他见了常远很慌,常远一问,发现里头还有好几个工人。 谢承小跑过来,接过常远递给他的水猛灌两口,见他脸色不太好看,就说:“常工,要、报警吗?” 这是对工人来说是嫖娼,对茶馆来说是卖淫,说严重一些甚至还可以冠上聚众的头衔,性质不可谓不恶劣。可是红灯区跟着工地走也是很普遍的情况,新闻报了又报,它们依然是火烧的春草。 常远摸了半天手机,很轻的摇了下头:“先别乱动,也不清楚情况。” 说完他给孙胖子打了个电话,他是华源的负责人,底下的工人都归他管,不管怎么样,让他先把人叫回去。孙胖子一听七窍生烟,他走得早,说会让林帆去抓人。 常远跟谢承都不知道,做这种生意的人谨慎而且狡猾,电线杆上装了摄像头,他们站了老半天又打电话的举动都在对方的监视器上,而且看起来像是在报警。 所以很快他俩跑得没人快,被请进了店里面,不过这个时候对方还算客气,只是拦着不许他们走,没有上手来擒拿。 他们强行翻看了他的手机,发现不是110,又问了常远二人的身份。谢承老实交代了,常远也说自己是凌云的技术员,手头紧,想弄点饭钱。 茶馆的大汉手里举着西瓜刀吓唬他们,让他们不许出去叽歪,两人都作吓尿状,本来有惊无险都要走了,帘子后面这次扑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性。 为了防止他们沿门逃窜,两人被堵在帘子门附近,这女人出来的急,而且没什么动静,常远背对着她,根本就没看见,于是被她箍了个正着。 他只见面前的人脸色齐齐一变,接着就感觉到了身上的束缚,那股瑟瑟发着抖的力量向他传达出一种极致恐惧的感觉,他听见一个沙哑但是仍然稚嫩的女声在背后颤抖而急迫的响起。 “救、我…救救我!” 作者有话要说:  邵博闻:从众的是常远,认怂的是我。 第17章 拉上门帘后的店面里拥挤不堪,不过因为开着灯,亮度倒是足够。 常远低下头,看见环扣在他腰上的手指有些胖,此刻正以一种用力到不自觉发抖的力道锁在一起,指节处泛着青白,尖端却淤满了血。紧接着他背心一热,一股如芒在背的感觉登时笼罩了他。 这时他对面的男人朝他身后使了个眼神,目光里似乎带着某种暗示,跟他脖子上纹的狼一样凶狠。 两个大汉伺机而动,上前一步就扯住了常远背上女孩的头发,开始往后拖。常远猝不及防,连带着往后跌了一步,那女孩被前后的力量夹击,顷刻就抱不住他了。 但她屈起的手指想抓住什么,刮擦着在常远的衬衫上刨出八道深深的指痕,她的指甲应该很长,抠得他腰腹上一阵火辣辣的疼。 然后桎梏一松,常远听见她凄惨的叫了一声,他转过身,看见一个微胖的女孩被一个魁梧的男人绕过脖子捂着嘴,扯着头发只能以下巴对着他,脸上全是泪水,腿脚乱蹬的呜咽挣扎着。 另一个男人瞬间蹲下去把持住了她的腿,等他再站起来,两人对视一眼,打横抬着她就开始往门里退。 这里不是什么正经地方,使得这一切看起来更像是逼良为娼,常远下意识就往前跟了一步,眼疾手快的抓住了女孩鞋子都没穿的脚。 谢承本来懵着,见他一动回过神来,连忙去兜里摸电话,他已经养成了一种条件反射,有事就想找邵博闻。 但是他一动就失败了,因为他近处一个砍刀男朝他抖了抖刀身,传达出一种“不撂手机就削你”的意思。谢承竖起双手摆了个投降的姿势,心里一句一句的飙着脏话。 抬着女孩上半身的男人凶神恶煞的瞪着常远,喝道:“放手!” 常远没放,那位吃过谢承豆腐的前台大姐跑过来拉他,讪笑道:“小哥,小哥啊,你别误会。” 常远用胳膊挡了一下,见她不退反进,居然凑上去给那女孩拨起了头发,表情哀戚的说:“这是我亲闺女水香,小时候被车撞坏了脑子,人就疯疯癫癫的。水香……你看,她现在连我都不认识了,你放手,让我这兄弟带她去吃药吧。” 然而“亲闺女”目前唯一能动的头对她的抚摸表现出了十足的抗拒,谢承觉得这大姐是把他跟常远当智障了。 这屋里有对方7个男人,有4个手里有武器,制住他俩应该很容易。但常远知道他只要一放手,让这小姑娘进了那道门,即使他立刻报警,等警察来的时候她肯定就不见了。 那女孩拼命看着他流泪的模样让他于心不忍,她眼底的希望和寄托像一块大石一样压在了他心上,这画面熟悉非常,要是安静能再持续几秒,他或许就能想起些什么。 然而那个纹着狼头的管事的男人失去了耐性,他直接扔掉了伪善的茶馆老板面目,不耐烦的吼道:“傻逼!还他妈不把那丫头片子弄走!” 两人得令开始发力后退,常远立刻就被拽了个趔趄,没站稳跟着就被人从后面摁到了地上,也有人去追谢承,他到处乱窜着给邵博闻通风报信,结果没拨通手机就被拍飞了出去。 场面乱成了一锅粥,拉扯推搡间谁也没注意那个被抬着的女孩动了动头,一口咬住了因为要跟常远拔河而捂歪的手指。 男人剧痛之下,直接将她的上半身扔了出去,由于腿脚还在另一个人臂弯里,她瞬间以一个倒栽葱的姿势落下来,她砸到地上或许只需要一秒,可这一幕在常远眼中变成了一个诡异的长镜头。 他脑中弹出了一个奇怪的画面,好像是什么东西从上空落了下来。 常远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然后那女孩的头就砸到了地上,“咚”的一声沉闷异常,额头点地的位置很快就有血迹晕来,她短促的呼了声痛,面色痛苦却连标点都不带停顿的喊了起来。 “大哥我不认识他们他们在骗你,我、我叫王思雨,就住在前面拆迁的小区他们为了逼我们搬走把我绑到这里来想威胁我爸签字,大哥你帮…唔……” 被咬到手的男人慌忙蹲下去再次捂住了她的嘴,他又气又怕,还单手抽了她一耳刮子。 谢承艰难的跟着她超快的语速,被新一波的神发展弄得目瞪口呆。凌云之前在K市发展,做得都是小工程,没接触过拆迁,他并不知道这里的水有多混多深。 常远也吃了一惊,前面在拆迁的小区……只有P19的二期商业和办公。他皱起眉毛,心想怪不得明明一期都已经收尾了,二期却至今没有动静,原来是卡在了拆迁上。 拆迁历来都是强拆,拆到钉子户那里的手段有的能用残忍来形容,不过常远对拆迁的认知也仅限于流言和新闻,往往是拆迁彻底完成之后有了现场,监理才会出现在工地上。 狼头男人脸色阴沉,他收了朋友几万块钱,替他吓唬吓唬这小胖妞。谁知道偷鸡不成蚀了把米,人没吓好事情先败露了,开茶馆做皮肉生意只是违法,但上升到绑架威胁就是犯罪了。 他有老有小、生活滋润,断然不能为了狐朋狗友去吃牢饭,他得封住这两人的嘴,他当然不至于去杀人,因为做他们这种生意的,向来最会留人的把柄—— 结果他刚准备打手势,门口陡起一声闷响,动静并不大,接着哗啦啦的像是下起了冰雹,这声音实在诡异,以至于所有人都去看门口。 一阵风将帘子刮起来,半扇门碎成了一地玻璃渣,一个人站在门外,手里举着把扳手,正是华源的林帆。他往屋里一看,登时急了眼,叫了声常工抄起扳手就冲了进来。 —— 邵博闻一路过来只用了十分钟,将今年的驾照分扣成了精光。 茶馆门口的玻璃渣已经扫净了,剩下半扇呈开启状态,粗心的人很难注意到少了半扇门,邵博闻因为担心,也没注意到。 方才的厮打痕迹经过粉饰,基本看不出来了,店里只剩下前台那位大姐,邵博闻敲了敲台面,发现她低着头电脑跟前抠指甲,听见声响一惊,吓了一跳似的。 邵博闻看得出这女人有些焦虑,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那道珠帘门,意味深长的笑了起来:“美女,棋牌室还有吗?” 他进门之前又打了一遍常远和谢承手机,提示仍然是关机,不管他们还在不在这茶馆里,反正是没有通话的自由。 进出这里的大都是比较沧桑的农民工,很少有他这样身高和气势的,不过好在邵博闻今天跑现场,不仅穿得随便,连腕表都卸了。 虽然看着四不像,但乞丐里还能出个犀利哥呢,前台被他叫了声美女,心里虽然揣着忐忑,仍然控制不住的心花怒放,她撩了下刘海斜着眼笑道:“不好意思,最后一间刚被人订了。” “不可能,”邵博闻朝帘子走去:“你们这么大一个茶馆,8点不到就没包间了?” 大姐吓得弹了起来,追上去张开胳膊去拦他:“诶先生!今天打牌的人多,真的都订了,你想我们哪有往外推生意的道理。” 论速度她根本追不上邵博闻,眼见着他一把挥开帘子去拧门把手,登时心都慌到了嗓子眼,也忘了门从里面上了锁,故意大声喊道:“诶你这个人是不是有病啊,都说满了你还想怎样……呃!” 这个反应无疑是此地无银,邵博闻知道常远和谢承还在这里,稍微松了口气,他猛地转过身,因为她穿得少没什么可揪的,便单手卡住了她的喉咙,将人半拎到了跟前,面无表情的说:“十分钟之前在你店里的两个男人,现在后面的哪个房间?” 大姐被他勒得难以呼吸,她被迫凑近这个轮廓锋利的男人,被他眼底的杀气激得暗自心惊。这人真的敢掐死她……这念头从意识里浮起,吓得她魂飞魄散,她激烈的捶打着邵博闻的手臂和肩膀,嘴唇张合却发不出声音。 邵博闻并没有立即松手,他又掐了五秒,等她翻了第一个白眼,才卸掉了力道。大姐咳得死去活来,深深的呼着新鲜空气,断续又急迫的报了3个房间号。 很快周绎和老曹带着出差回来的一大票同事呼啦啦的挤进了茶馆,邵博闻还没牛逼到单枪匹马就闯窝点的狂妄,他离开小区就叫了人,让他们堵车跑也得尽快过来。 他带着一群人奔向那3个房间号,第一个摸到的是谢承,他被扔在床上灌了点液态迷药,人还清醒就是肢体无力,茶馆的人正在扒他的衣服,准备给他留点裸照当纪念品,他就一刻不停的在问候别人的老祖宗。 男人露个屁股不算什么损失,邵博闻让周绎留下来给他室友穿裤子,焦急的破开了第二道门,这次是常远,他也被灌了药,也没昏迷,只是他跟谢承画风不同。 谢承是光着屁股发射精神污染,而他是衬衫扣子都严严实实,却在床上吐了个昏天暗地,两个按着他打算给他脱衣服的人都被呕吐物恶心得退避三舍,。 邵博闻吓了一跳,开门的瞬间他看见常远自己抠着嗓子眼,又呕了出一口黄水,神智也不知道还清不清醒,认出是他来了,居然对他招了招手。 “邵博闻,他们给我吃了三……呕!三唑仑……带我、去洗胃。” 他此刻非常虚弱,对自己的状态也十分信赖,邵博闻不希望常远冷脸对他,然而他也欣喜不起来,因为常远对三唑仑过敏。 凌云几乎全员出动,邵博闻带得人多,场面由他说了算,他让老曹看着办,自己则从对面房里扯了条床单,将满身狼藉的常远裹着背上了车。 他肝肾功能都不太好,很快体温就上来了,松懈下来神智也开始迷糊。常远闭着眼睛,动不动就拿手往嘴里塞,邵博闻知道他是想催吐,但是这样也太不雅观了,他干脆捉住了他的手。 常远浑身酸臭,邵博闻也不嫌弃,让他枕在腿上,举着纸抽给他擦脸和脖子,黏糊糊的擦不掉,他又开了瓶水,倒在手心里给他洗脸。 洗脸避不开嘴,常远发着烧,嘴唇柔软发烫,邵博闻用指腹碾了碾,眼神骤然幽暗下来,十年了,他的小邻居第一次离他这样近,近到自己想吻他,只需要简单的低个头。 可是周绎在前面开车。 作者有话要说:  下次一定要阻止我写暗恋梗hhh拙计! 过了本章进入二期,感情应该会多那么一点点。 备注:三唑仑是迷药的主要成分,副作用中有暂时性记忆缺失。 第18章 常远觉得自己的脑子变成了一台不断窜屏的电视机。 明明是那个姓王的姑娘在向自己求助,可一眨眼就不对了,自己站了她的位置,看得人竟然变成了邵博闻。 这种感觉很像是在看自导自演的无声电影,他看见了自己所有狼狈的言行,哭诉、哀求、拉扯,而镜头里的邵博闻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常远心里隐约有数,知道等这人抬起眼皮,就会吐出嘲讽和侮辱,可是在这个“电影”里那一幕久久未至,他只是一直看着自己,眼底敛着几乎不会反光的情绪。 就像反复写上一百遍,会有种不认识这个字的错觉一样,常远盯着邵博闻的眼神,心口刺痛之余又好像从他眼底捕捉到了一些厌恶之外的神色。 王思雨带给他的压迫感还缠在心上,常远鬼使神差的一个闪念,心想不知道邵博闻当年被自己抓来当救命稻草的时候,是不是也有过这样的心理负担? 接着又不知怎么切换了一个镜头,他发现自己在一个主体建成了的核心筒子楼下,下脚处全是建筑垃圾,背着个斜挎包,被池玫刷得雪白的鞋面上沾了些泥巴。 邵博闻正朝他走来,热得受不了脱了外衫,黑色的运动员背心扎在裤腰里,露出来的大臂上有点肱家肌群的痕迹。他上学那会儿是体校生,体魄有点过人的资本。 常远看了一眼,又入魔似的去看他露出的一点前胸,若有似无的一线浅槽的滑进背心里,让他觉得脸皮发热,他有点不好意思看邵博闻的脸和眼睛,于是盯着他的安全帽打了个招呼。 邵博闻朝他小跑过来,走到中途神色剧变,动作夸张地朝他挥手呐喊,可是常远听不见他在喊什么。灵犀似乎有感不祥,他抬头看了一眼,就见一道黑影从天而降…… 常远额头上全是汗,直接从床上弹了起来,这些事他都没有印象,但要是做梦,这感觉就真实得可怕了。 平白无故的他也不会梦到人坠楼,常远怔了几秒,觉得应该是因为吞服了三唑仑产生的幻觉,这让他脸色刷一下就白了。 邵博闻见他昏睡中还在表演变脸,一下失落一下发笑,觉得有趣便往前凑了一点,准备拍他看醒不醒。谁料常远诈尸一样的坐了起来,上迎下送的脑门与鼻梁相逢,霎时两败俱伤。 周绎刚好在这个时候进来,握着门把的手给吓得一抖,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那两人就跟在晚睡前亲额头似的。 他平时不抠理论,就跟谢承一起打游戏,游戏里基腐扎堆,他耳濡目染之下好歹知道什么叫CP。 虎子虽然在邵博闻的户口本上,他也不许人说,但公司的人都知道虎子这个“路”并不是随母姓,更清楚的周绎没刨根问底,只知道虎子的亲爹叫路昭,是邵博闻服义务兵役时的队友,几年前喝醉酒从楼上掉下来,没了,这孩子就归他收养了。 从周绎进公司起,他就没见过邵博闻有女伴,因为公司小,也请不起女秘书,作为一个正值盛年、虽然财力不够王老五、但模样足够钻石的男人,这种现状不可谓不诡异。 大家私底下没有恶意,赌过五毛的玩笑局,90%都压他爱的是虎子的妈,剩下10%一半说他是工作狂,还有一半大逆不道,说他是个性冷淡。 但是这一刻周绎脑子里陡然蹦出了一个新的可能性,他心想有没有可能,他老板是个深藏不露的……同志? 但是这个猜测还没发散就被否定了,邵博闻闷哼一声后捂住了鼻子,而常远没能弹起来,直挺挺的倒了回去。 常远本来就眩晕,被他一撞眼前直冒金星,缓了几秒等发黑的迹象散去,闭着眼睛急忙追问道:“给我洗胃了吗?” 按理来说洗了胃有人会恶心难受,但他就是一路吐过来的,现在头昏眼花,这种不适感几乎不值一提。 邵博闻的酸痛难当,他捏着擤了擤,有点痛苦的说:“没洗,医生说你自己都吐得差不多了。” 确实是吐光了,他的裤腿上还有一大滩半干不干的胆汁,因此才让周绎出去买点吃的和能换的衣服。 常远一下就急眼了,他不怕过敏,但是三唑仑的副作用让他闻风丧胆,差不多不行,得吐个一干二净,于是他掀起了被子开始往外爬。邵博闻立刻放弃了鼻子来摁他,一叠声道:“诶诶诶,干什么去?” 常远觉得他在拖延自己的拯救时间,不耐烦地挥着手说:“去吐!” 邵博闻不是他肚里的蛔虫,从普通病人的舒适度来考虑,立刻用脚从病床底下勾出了一个套着袋的垃圾桶,拍着他的脊背往桶口带:“来,先吐这。” 垃圾桶飞了出来,第一下没停下好,邵博闻又用手拽了拽。 常远低下头,盯着那个被挪到正下方的黑色圆圈,心里忽然涌起了一股无法压抑的烦躁,他想冲邵博闻吼让他别多管闲事,他想吐哪都跟他没关系,吐哪儿他也不记得…… 然而他一抬头看见了靠近的周绎,他似乎是要对自己笑,对上眼之后脸上却忽然露出了惊讶,常远非常敏感,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的表情估计不好看。 没有镜面的时候,人是看不见自己的表情的,可愤怒悲伤的时刻也不会有人去照镜子,大多数人一生都不知道自己生气的表情有多狰狞,能一针见血的伤掉自己人的心,又让陌生人觉得刻薄。 好在,邵博闻不是自己人。 常远舔了舔嘴唇,胆汁的浓苦沾住了舌尖,这才想起自己忘了队友,他抓住邵博闻的手臂问道:“小谢和林哥呢?都怎么样了?” “都没事,在你隔壁病房睡觉,还有个头上受了伤的小姑娘,老曹也送过来了,别担心。” 谢承看不出明显的外伤,林帆糟糕一些,身上有几处不深的刀伤,不过都是皮外伤,就是那姑娘有点脑震荡,具体情况醒了才知道。 邵博闻嗓音温沉,带着一种莫名地可信度,常远放下心来,下意识的要用手机记录这个兵荒马乱的傍晚,可他摸了两边口袋都没有,以为是掉在了床上,结果床上也没有。他心里咯噔一响,不死心的问邵博闻:“你看见我手机了吗?” “啧忘了,在我这儿,”邵博闻往左边裤兜摸去,解释道:“之前医生来检查,你手机一直响,我就给你收起来了,给,你妈找你。” 常远摁了下唤醒键,发现有17通未接来电,他在昏迷期间铃声估计就没断过。 邵博闻比谁都清楚从前池玫的控制欲,但是他没想到常远都成人而且独立了,她看起来似乎还是那么偏执。 常远直接把手机收起来了,他觉得有点难堪,或许十年过去了,在邵博闻看来他还是个妈宝,只不过这年龄愈发的不要脸了,不过这都无所谓了。 邵博闻倒是没觉得他还没断奶,常远特别孝顺,总是生怕池玫替她担心,这次有点反常了,于是他问道:“不回电话?万一她那边有急事,就得耽误了。” 常远一百个操心,可他前几天才下定决心要对她冷淡一点,被邵博闻一怂恿,怕真有事,曲线救国的给他爸打了个电话。 常钟山退居二线之前是个采油队的干部,一年300天不着家,这几年身体吃不消了才退下来,在科室里当个没实权的老干部,常远跟他爸比较亲。他撒了个谎,说在外头跟朋友吃饭,让二老别担心,常钟山巴不得他多出去跟人交流,笑呵呵的挂了电话。 邵博闻去卫生间换了套运动服,回来将剩下的塑料袋递给了常远:“去换了吧,你身上都馊了。” 常远撩起下摆闻了一下,入鼻确实有股酸味,他接过袋子准备下床,邵博闻却忽然说:“你这肋排上是怎么了?” 常远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低头掀起来又看了一眼,才发现两边胸口跟被梅超风刨过一遍似的,印着8道淤血的爪痕,就当时疼了一阵,后来他给忘了。 “没怎么,”他说着就去了卫生间,在里面做完记录才出来,出来发现邵博闻在他刚躺过的床上吃包子,而周绎已经没人影了。 邵博闻拍了拍旁边的空位,说:“过来吃东西,谢承还没醒,你们晚上在茶馆里遇到了什么事,跟我说说吧。” 要不是自己问他借谢承来用,他也不至于遭遇迷药门,常远有点愧疚,叹了口气过去了,还没张嘴先被塞了杯豆浆,他拿在手里没喝,简单跟邵博闻描述了经过。 “……王思雨的头砸破之后,林哥就来了,他看地上有血,小谢还被剪着手按在地上,以为我们被黑店绑架了,冲进来一通乱砸,伤了两个人,把那管事的惹毛了。他说我们知道了他的交易,还伤了他的兄弟,不留点东西他不放心放人走。” 要不是自己吐得没个人样,估计早就被扒光了,他从小就是个好少年,这辈子还没出过这种糗,常远不说话了。 邵博闻将强拆的事在心里勾了一笔,刘欢是建方的主管事,这事儿他八成还不知道,不过自己会跟他提一句,至于是消极还是积极处理,那就是刘欢自己的事了。 他想起谢承的光屁股,见常远面色紧绷,嘴就有点犯贱:“什么东西,裸照?” 常远额头上青筋直跳:“你无不无聊?茶馆又不是照相馆,还裸照?别人要留床照!” 邵博闻撩闲不成吃了口玻璃渣,拿包子去堵常远的嘴:“年青人,那灌得就不是迷药了。” 常远晚上回家,给许惠来发了封邮件,三唑仑让他如鲠在喉,每次记忆出一轮问题,他就得适应很久。 许惠来忙得脚不沾地,隔了几乎一夜才回了张照片,上面是一个啃了一口的汉堡包,下面附了一段谴责:在流浪人民吃上米之前,请你闭嘴! 老曹虽然其貌不扬,但办事能力不容小觑,次天月光茶馆就强关了。王思雨的脑震荡还要观察,邵博闻这边垫了医院费,联系上她家人之后就撤了。 常远去查盗窃,结果扯出了强拆,这事儿他誊进了笔记本里,本来以为会就此沉淀,谁料没几天,二期强拆的事情就上了新闻。 帖子最先发在专业论坛上,并不起眼,很快被人转至微博和贴吧,相关人士又爆了一起十年前的强拆事件,这两件拆迁相互牵扯到一个人身上,关注和传播速度立刻变得如火如荼。 甚至还有些小报推专题,标题差不多都是一个套路:商业巨贾何义城,前身发家竟靠非法拆迁。 这东西肯定有对头在炒作,何义城作为本市最年轻有为的企业家,很快就承包了各大板条,此时正逢荣京在跟国外的奢侈品牌连线合作,因为影响实在算不上正面,集团派了人下去压制。 邵乐成接到通知的时候,常远也没闲着,拆迁那块又闹了起来,张立伟平时不爱来,刘欢找他的时候他离工地几百公里,又不敢明说自己擅离职守,王岳他使唤不动,只能来拜托常远。 “远哥,江湖救急帮个忙!二期拆迁上好像有状况,你帮兄弟去看一眼中不中?” “不中,”常远跟他不熟,单手举着手机玩智力游戏:“我不懂拆迁,谁要迁谁被迁,我一个都不认识,他们也不认识我。” 张立伟真急了:“我老舅认识,我让他带你过去。” 常远不想去惹一身骚,他说:“张总,让你舅舅去看吧,我觉得他比我有气势多了。” 张立伟想起填土那破事,心里叫苦不迭:“诶别呀,他那个情商哪够啊。” 第19章 接到刘欢电话的时候,邵博闻正在开家长会,狗熊绣花似的坐在一张儿童椅上,屁股只有一半着了陆,两条腿无处安放,被奶奶、妈妈们围成了一个众星拱月。 这是他回到S市之后第一次参加儿子的家长会,作为目前教室里唯一的成年男人,自然备受瞩目。左邻右舍的大姐、少妇都对他表示出了极大的好奇心,有夸他爸爸当得好的,也有问他怎么不是媳妇儿来的。 可怜他明明是个孤家寡人,又不得不顾忌儿子的少年心,只能微笑着背下“已婚”的锅,贤夫良父的说:“一直都是我参加的。” 女性们眼神窃窃交流,无声中传递的八卦密码也不知是“他家里八成娶了个母老虎”,还是“没想到这身高模样竟然是个吃软饭的”。 邵博闻有意误导,对这效果也算满意,虽然纸包不住火,但他实在烦透了孩子因为被问妈妈相关的问题而不肯上学,说完他低头去看虎子的大作。 全班的儿童都在画画,虎子喜欢画老虎,虽然画得应该是火星品种,但他给自己打了一百分,彩铅往桌上一拍,转头得意的对邵博闻说:“看!” 邵博闻满眼都是乱线,但他很给面子,做了几秒的欣赏状,昧着良心说:“挺像的。” 虎子笑得前俯后仰,咯咯地动静弄得老师都侧目不已,这小孩转学过来有点孤僻,没想到还有这么活泼的一面。 虎子的画瘾大发,飘飘然又拿起了笔,对邵博闻说:“你别动,我再画一个你。” 邵博闻于是不动了,只有胸膛被笑意震得微动:“行,你画吧,帅的话给你10块钱。” 虎子埋头就画了个歪七扭八的椭圆,邵博闻嘴角一抽,接着就见他自信地在椭圆上方画了两条毛毛虫,看位置应该是眉毛。 这10块钱他已经不想给了,邵博闻趁他在下面画了竖弯钩的间隙去摸手机,结果还没伸进裤兜它就先震了起来,虎子特别机警,立刻就抬起了头。 他这个风吹草动的毛病有点像小时候跟他偷偷溜出去玩的常远,生怕被他妈抓个正着。邵博闻微微一笑,揉了揉他的头,稍微压了压示意他继续画,然后他拿出手机,发现来电人是刘欢。 他以为就是唠嗑,应该没几句就能完,所以没出教室,弯下腰捂住了话筒和嘴,像个接头的地下党:“我在开家长会,没急事先挂。” 刘欢标志性的大嗓门传过来:“比家长会急。” 他们从前几乎是两肋插刀的交情,刘欢也不是个慌张的人,邵博闻“嗯”了一声,站起来跟老师打了手势大步出去了。 他身后的虎子咬着笔杆,表情沮丧下来,他有预感他又要走了。 “说吧,”邵博闻带上门,低头看了眼表,十点还差几分钟。 “我长话短说了,一期南边在拆迁你知道吧,前几天闹得正high,妈的!今天又打起来了,情况还没扩散,拆迁队那群傻逼控了场。张立伟的老舅爷在二期拉建筑垃圾,抽钢筋和铝合金卖,事发的时候他正在那边,第一时间报给张立伟了。” “他跟我汇报,我让他去处理,但他太年轻了,我感觉他镇不住场,闻哥,你在这方面经验丰富,你帮我去看着点,别让事态恶化。荣……” 刘欢本来准备说“荣京现在是多事之秋”,但一想邵博闻根本看不上荣京,连忙刹住了嘴,急中生智地改口道:“打起来个个都成了神经病,我怕闹出人命,闻哥帮个忙。” 当年刘欢带头倒戈,使他成了个光杆司令,站在副总经理的位置上,连2万块钱的支配权都没有。但凡邵博闻胸襟狭窄一点,这会儿完全可以冷眼旁观。 然而正是因为有经验,他才比谁都明白,在强拆的现场上人命真的可以是个玩笑,大家都不想,然而冲动加上意外,惨剧便说来就来。 他匆匆回到教室,还没开口,就见虎子仰着头,毫无预兆的哭了起来。他哭起来也像常远,几乎没有声音,眼泪却滚滚而流,有种无声深处的伤心味道。 “爸爸,我不想上学了,呜呜……我要跟你去工地。”虎子对独处有种强烈的排斥感,尤其是邵博闻当众抛下他。 邵博闻记事起就知道自己是养子,他听过很多议论,也记得早期那种害怕被抛弃的惶惶不安。 所以比起因为劳累而对他时冷时热的养父母,永远都在窗口写作业的常远才是他的坐标,在所有的变数里,只有他是个定数。他一直看着这个小男孩,直到内心逐渐坚固。 能言善辩的邵总卡了一秒,蹲下去将他抱了起来,颠了颠,好笑地哄道:“学得上,不过爸爸今天可以带你去开挖机。” 挖机是儿童乐园新增的项目,几台微型的玩具挖掘机和一筐沙子,用操纵杆将沙子舀了倒进筐里,5块钱10分钟/人,虎子对这个游戏乐此不彼,他以为是子承父业。 他搂住邵博闻的脖子,现在对挖机没有一点兴趣,他只是不想一个人留在教室里。 邵博闻也就是随口一说,他不知道拆迁现场上真的有4台挖掘机在作业,但即使知道他也不敢让虎子开,时间紧急,他把孩子送到了一期的工地上,分秒必争的走了。 谢承和周绎灰头土脸的接过太子爷,两人左右手提溜着将他悬空吊着往项目办拎。拎到监理办公室门口,正逢常远要出去。 “叫人,”谢承小幅度的提了提虎子,说:“常工这是要去哪儿?” 虎子记得这个做得一手好作业的叔叔,将蜷起来的脚落了地,闷闷不乐地喊道:“远叔好。” 常远怔了一下,回了句“你好”,不知道这孩子来这儿干嘛,他急着要走,但也不方便透露,只说“出去一趟”,也脚不沾地的走了。 他要去二期的拆迁现场,他拒绝了张立伟,不多久却接到了罗坤的电话。 罗坤是他的顶头上司,同时也是张立伟的说客,不过人跟人的立场不同,说出来的道理也不一样,总监的说法他还可以接受。 罗坤一直觉得常远细心足够,但是很被动,他的工作方式都是生拉硬扛,连同他这个人,都像缩在壳子里似的,不够有威慑力。他不知道这年青人在顾忌什么,但好在他还年轻,还有很长的人生来找自己的路。 “小常啊,甲方毕竟是甲方,有要求也能满足的就答应他,你去不去,跟去了跟没去一样,这俩还是不一样的。你去看一眼,不要太靠近事中心,自己注意安全,有事儿只管给张立伟打电话,告诉他这场子你收拾不动,他不来,你让他找人来。” “还有,拆迁队都挺缺德的,钉子户再拧巴,说穿了还是弱势群体,等拆迁的铁了心要搞他们,他们才知道自己不堪一击。万一出了重大伤亡,查、审、拖的流程走下来,最后也只会扣到工期上来,对咱们管理也没什么好处。你去了要是见情况不对,还能尽早报个警。” 茶馆里那个摔破头的小姑娘这几天一直在他心头盘旋,常远沉默下来,他见过足够多不平的事,最后都不了了之了。遭遇不平的普通人想问世界要公平,但往往得到的都是不甘心。 —— 拆迁之地是名副其实的废墟,入眼都是完全的破坏,仍在坚守的钉子户所在地很容易找,它立在灰白碎块的世界里,残余着一点建筑的痕迹。 百米开外就能听见轰吵的动静,邵博闻还想往前走,两个穿着制服的男人冲过来拦住了他,手里挥着电棍。 “干什么干什么?没见门口插着牌子,拆迁危险,不得随便进入吗?滚滚滚,赶紧走!” 刘欢应该交代过了,邵博闻亮了亮手机屏,界面是跟刘欢的通话记录:“我姓邵,刘欢让我过来看看,给你们孙凯打过招呼了。” 孙凯是目前拆迁的头儿,两人被他直呼大名的气势所迫,猜忌起他的身份来。其中一个马上拨了个电话,挂掉后眼神有些变了,讪笑着给他指路。 邵博闻没急着走,反而问道:“现在里面是什么情况?怎么闹起来的?” 制服脸上挤出一种鄙夷的怨恨:“这群人真是太他妈贪心了。老总你看看,那些违建的窝棚、车库和阁楼,算面积快赶上总面积一半,不算他跟你吵吵个没完,现在更好,政府给的拆迁补偿标准都不管了,直接漫天要价!” 有便宜不占是傻瓜,拆迁地居民无孔不入的违建确有其实,但普通市民都怕事,一般被吓一吓歹心也就怂了。 走到钉子户这一步的,要么真的是拆迁欺人太甚,要么是想哄抬补偿,极少数故土难离,还有一个原因,有种人是专业被拆户,哪里要拆他就买哪里,然后掐着拆迁里的水分坐地起价。 这几天的新闻邵博闻随便看了看,媒体主吹的风向是前者,站在弱者的立场上,把名人何义城踩成了一个恶霸。 “早上我们来劝,他们这儿正是早市,劝不拢,有个老头找事,端起一碗豆腐脑就砸我们弟兄头上了,然后就打起来了,现在差不多控制下来了。” 人在辩解时从不会为敌人说话,邵博闻听完也没发言,大步流星的朝现场跑去。 他被堆起的建筑垃圾挡住没多久,常远带着张立伟的舅爷就出现了,这大爷有点良心,怕出命案报了信,心里踏实了点,就死活不肯来了,但是常远需要刷他这张老脸。 张家老舅天天在废墟里淘金,拆迁队的人他都认识,常远一路通行无阻,很快就看见了暴行后的现场,与制服的说法不符,这里并没被控制下来,仍然混乱而危险。 几个妇女和男人身上带伤,躺在墙边和地上呻吟,早市被践踏得如同猪圈,豆浆和血混在一起,浸在荒地上如同脑浆。 穿着制服的拆迁队聚集在一户楼下,更多的人扇形围在外圈,一台挖掘机伸着动臂悬在屋顶,在它铲斗的半米之内,平房屋顶的边缘上站着一个赤膊的中年男人,身材微胖。 常远看见他朝铲斗张开双臂,声嘶力竭的挑衅道:“狗娘养的!挖,有种你挖啊!” 他的情绪已然亢奋,叫喊间还在楼边上挪动,风吹带起裤腿摇摆,让他看起来摇摇欲坠,气氛剑拔弩张。 原先的街道牌半埋在垃圾里,覆土的蓝底上压印着白字,上面写着幸福路。 常远说不上来心里的滋味,他觉得凄凉,但世上的可怜人又太多了,他朝楼下靠近,一下就看见了天天在心里磨的那张脸,他狠狠一愣,觉得邵博闻出现在这里有点离奇。 邵博闻个头高,侧脸在人群里露出来,眉峰皱起来,脸上有着刀锋一样的冷意。他其实是个英俊的男人,只是平常没款没型,被中庸掩了些魅力,这一刻露出秉性,整个人犹如出了鞘的刀,显得强势逼人。 这才是他熟悉的邵博闻,常远有些移不开眼,他加快了靠近的步伐。 随着距离缩减,邵博闻的声音被他挑出来,常远听见他在勒令拆迁队停下挖土机,他对面的男人咬肌凸起,愤怒得不想合作,看那走位应该是拆迁队的头。 不过过了半分钟,他还是把手一挥,朝挖掘机里的作业人员喊了停,动臂带着铲斗,颤颤巍巍的垂到地上,像一道匍匐下来的脊梁。屋顶的大哥怔了怔,捂着脸失声痛哭。 常远见邵博闻抬起头,似乎是打算安抚他,然而眼角余光里人影窜动,他定睛一看,在骤起的喊声里吓得心脏漏了个拍子。 他看见了王思雨那个胖姑娘,额上贴着块纱布,端着一口不知道哪来的铁锅,作势朝邵博闻的方向泼去:“出尔反尔,王八蛋!去死吧!” 那锅里的东西必然滚烫,否则她不会边跑边露出痛楚锥心的扭曲表情。 常远头皮发麻,他想出声提醒,嗓子眼却像被堵上了,声音发直的叫了一声“邵博闻”,身体里猛然爆发出一种潜力,他身体差,体育常年不及格,这辈子大概第一次跑出这种速度。 这里闹哄哄的,邵博闻瞬间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他转过头的视线里,先看见的是泼水状的王思雨,接着才是常远。 他冲过来的姿态十分不顾一切,担心的感觉无法掩饰,邵博闻心里一喜,接着就急红了眼,他迎着跑过去,手臂一挥吼道:“滚,不许过来——” 常远充耳不闻,事实上他也没听见,他所有的注意力都王思雨身上,当她后撤着做出“泼”的动作时,邵博闻也到了他触手可及的距离。他心跳得仿佛要突破极限,手臂一收去抱邵博闻的脖子,紧接着他扭转身体准备挡住这个人。 邵博闻跟他意图相当,只是电光火石间手忙脚乱,两人乱七八糟的搂成一团,像一对鹌鹑一样蹲在了地上,鼻子捂在脖子和胸前,蹭得满腔都是对方的气息。 然而预料中可怕的热度没有来临,只听哐当一声响后,王思雨尖锐的叫了一声,接着密集的脚步声袭来,伴着警告的“不许动”。 常远惊魂落定,回过神来就有点尴尬,毕竟决定好不纠缠的,这会儿却差点没缠成八抓章鱼。他挣了挣却没脱开,只能说:“安全了,起来吧。” 邵博闻挺珍惜这一刻的,即使热得能捂出痱子,但他还是不要脸的说:“再蹲会儿,腿……额!” 常远艰难的从他胸前拱出头来,见他停顿突兀,忍不住接了句话:“腿怎……” 一个拔高不止八度的男声插了进来:“邵博闻?!!你他妈蹲这儿干什么?” 常远转过头,然后看见了他小时候的天敌。 第20章 社会像个二度轮回台,能让校草跌落尘埃,也能让丑小鸭重获新生。十年不见,天敌也从一个鼻涕虫变成了衣冠禽兽。 成年后的五官不会离青春期太远,只是胖瘦有改,邵乐成不知哪来的狗屎运,竟然瘦成了一道闪电。 他小时候是个胖子,现在却适合穿西装了,常远与他四目相对,触到他眼底大惊之后浮起的敌意,眼睛也忍不住眯了起来。 他轻易不跟人结怨,但跟邵博闻这个欠抽的便宜弟弟,大概真的是天生八字不合。 邵乐成也不愿意见到他,表情立刻变成了刻薄式。 然而现在不是横眉冷对的时候,王思雨叫完后人群里响起一片哗然,邵乐成带了十几好几个警察过来,楼顶上那位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大哥再度爆发了。 这是王思雨的爸爸,茶馆事件那天去过医院,不过只有老曹见过。大概是有人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心急如焚地叫了声“闺女”,在楼顶不要命的飞奔起来,这又引起了一阵惊呼。 围观的人完全没察觉自己是在帮倒忙,煽动着当事人的情绪,邵博闻驱赶小鸡似的对他弟弟摆了摆手,意思是现在不跟他聊,然后他朝人群走去,想看看那姑娘的情况。 常远紧随其后,待遮挡一消,就看见了一条……被烫得惨不忍睹的腿。 王思雨茫然地坐在水渍里,这么热的天气,都能看见隐隐的白气在她周围蒸腾,她脸上看不出痛苦,仿佛只是坐在冷水上。然而牛仔短裤下裸露的左腿肚处的皮肤直接裂开,破损的皮肤像一块胡乱揉过的抹布,皱巴巴的堆在她腿上。 没有出血也没有红肿,患处呈现出一种蜡白,邵博闻见过这种程度的烫伤,明白她的皮肤已经被烫熟了。这种情况绝对不能乱动,而且必须立刻去冲冷水。 但她刚刚还想泼自己来着,所以邵博闻很难保证凑过去不会吓得她到处乱爬。 常远的出现终于让王思雨回过神,她被腿上的异样吓坏了,但生理上却又毫无感觉,伤痛不离才是自然,受伤的人想远离痛苦,可失去痛苦也会让人惊慌。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可是左腿不听使唤,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指着腿对常远说:“大哥,我、我的腿……” 这些人一边喊停,一边又带来了一大批警察,两个月的拉锯战已经让他们彻底明白,并不是所有的警察,都是人民的。王思雨心疼她螳臂当车的爸爸,竟然被逼到去跳楼,一时冲动只想跟这些人同归于尽。 然而她端了热锅,常远却忽然扑了出来。没有不憧憬英雄的少女,更何况他还长得不赖,对于这个在她绝望时刻伸出过援手的男人,无论是出于良心还是本心,她都不敢泼他。 她稍一迟疑,脚底就绊住了,霎时锅飞人倒,在不幸中求万幸,那就是她的右腿搭在了左腿上。 她一动,小腿上的皮肤登时皱得更厉害了,那种视觉效果堪比剥皮,常远脸上瞬间就炸出一层鸡皮疙瘩,他加快了靠近的速度,扯了扯嘴角却没笑出来,但是他很温和的说:“没事,你别动。” 邵博闻慢了一步跟他并肩,低声道:“小远,她得冲冷水,刻不容缓,你跟她说,我来抱她。” 王思雨跟邵乐成青春期的体型相当,常远应该是被鄙视了,但他是个监理,只需要看人搬砖而已,力气小点也理直气壮,他看了某个包工头一眼,乐得让他去当苦力。 常远蹲下去解释了几句,很快邵博闻顶替了他的位置,打横将这姑娘抱离了地面,因为她左腿上体无完肤,所以邵博闻右手抱得很虚。 常远怕他一下起不来,半蹲着在底下给他当托。 两人闷头抬人,邵乐成带来警察后拆迁队跟居民又吵了起来,声浪一阵大过一阵,使得两人都没注意到背后的脚步声,邵博闻刚要站直,后背却忽然传来了一股野蛮的推力。 “我操你们全家,放下我闺女!” 他闺女的左腿立刻被推得从邵博闻手臂上脱了出去,邵博闻本来重心就前倾,这下失去平衡,径直朝常远倒去。 这要是摔实了,不止常远会被压得翻白眼,王思雨腿上的组织得压个稀巴烂。 常远反应很快,瞬间撑在王思雨身上后退了两步,像道斜撑杆一样临时抵住了他们。然而地上有水,他又穿着双不太抓地的休闲鞋,很快就在地上打了个滑。 他毕生不给人拖后腿,松手前奋力推了一把,接着整个人平砸到地上,掌心到大腿即刻全麻,然而他只是手快地捂住了头,怕邵博闻无区别的踩中他。 邵博闻有了这两道缓冲,晃来晃去最后竟然扎了个马步站稳了,有点恼火了。 他一会儿得好好问问这位爸爸,他到底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担心,才敢在自己抱着他女儿的时候从背后偷袭! 但是常远缴械投降的样子又让他没了脾气,他目光贪婪从人身上掠过,心想这人一定不知道,他的、腰有一半都露在外面。 王思雨颠三倒四的向他父亲解释,这两个都是前几天救她的人,背后危机暂时解除,邵博闻没回头,只是叫了常远一声,然后问王思雨水龙头在哪里。 自来水被切断过,好在眼下接通了,王思雨的腿被放在水流下冲,她这会儿后知后觉,仍然不觉得疼,但是被掉皮的腿吓得哭了起来,跟进来的除了她畏缩而后悔的父亲,还有荣京的钦差大臣。 外头吵成了养鸭场,根本没法沟通,邵乐成打算等他们闹熄火了再出面,比起这个,屋里那两个才让他在意得不行。 火星撞地球了还是世界末日了,邵博闻这个傻逼,怎么又跟那个妈宝搅到一块去了!什么时候的事?他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收到? 他一肚子火的跑进王家的院子,看见常远前半身糊满了泥巴,蹲在一个大红色的洗脸盆跟前,配他那张脸,真像个小媳妇。 不过最碍眼的还是他家户口本上那个没出息的大哥,他那是在干嘛? 邵博闻浑然不知道自己成了某人的眼中钉,暂时安顿好王思雨之后,他忙里偷闲的愉悦起来。 可喜可贺,这是重逢后常远第一次对他表露善意,他脑中翻来覆去的回放着这人惊慌的神色,有点心花怒放:“小远,刚才谢谢你,说实话,我有点……那个,受宠若惊。” 这词说出来真矫情,可是邵博闻犹豫了一秒,还是觉得它最适合。 常远尴尬得耳廓发热,他虽然看不见自己当时的表情,但想必也冷静不到哪里去,这跟不纠缠风马牛不相及,魂飞魄散还差不多。 他恨透了这种不干脆,偏偏心又不肯听话,他捧了点水扑在脸上郁闷的洗了又洗,口是心非道:“不客气,下意识反应,最后都没事。不过你在这儿干什么?” 邵博闻也正想问他:“刘欢不放心,让我来看看,你呢?” 他不放心是对的,张立伟总是不在现场,常远心里想着,把手又泡进了水里,说:“张总也不放心,让我来看看。” 可是看也看过了,警察也来了,然后呢……按照社会的规矩,像这些为温饱奔波的普通人,大都是没有然后的。 邵博闻一直在用余光瞥他,见他突兀的沉默下来,不难联想他在低落什么,牛头不对马嘴的说:“别这个脸,你救过后面的小姑娘。” 我什么脸了?常远腹诽着抖掉了他的咸猪手,有点懊恼:“扯淡,我自己都是你从茶馆里捞出来的。” “你想救她,我想救你,所以结果才能皆大欢喜,”邵博闻安慰道:“小远,很多事情确实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但它们一定是相互影响的,即使你今天在这儿洗完手就走了,你也帮过那姑娘了。退一万步讲,就算你不帮这些人,你也不欠他们什么。” 道理常远都懂,但他还是忍不住惦记,跟放不下邵博闻一样拖泥带水,常远用力地甩着手上水,破罐子破摔的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只是总在想,有一天我遇到了这种不公平,却没有人帮我,我是什么心情?” 邵博闻蓦然就被戳中了心底最软的地方,他喜欢的人虽然有些莽撞,却仍然善良。 “有人啊,”他勾住常远的脖子往胸前带,怒刷存在感:“在这儿。” —— 邵乐成出门没看黄历,一眼就看到了最瞎眼的一幕。 邵博闻跟某宝勾肩搭背、亲密非常,那副哥俩好的无知模样简直让人愤怒,所以他到这两人跟前的第一件事,就是踢了他一脚,气不打一处来:“你不是在K市修窝棚吗?怎么又到荣京的工地上来了?” 紧接着他换了个斜眼,阴阳怪气:“还有这谁啊,跟咱家小时候那个妈管严的邻居,长得可、真、像。” 邵博闻膝盖上挨了一下,力道却并不重,邵乐成一直都有病,中二病,所以他从不跟他一般见识,直接上手揍,他站起来作势要抽他:“你平时就是这么给何义城当助理的?” 邵乐成十分机警,眼疾脚快的弹开了,抱以一声嘲意十足的冷笑:“你能跟何义城比吗?” 常远以前是看邵博闻的面子故作大度,现在连邵博闻都揍,忍他也就没道理了。 他舀了一把水往胸前泼,想捋点那些沙子,就事论事的说:“那很巧,先生跟我以前的邻居长得也像,一个嘴馋的胖子。” 他受到的教养告诉他人得留点口德,但甄别留与不留的对象,也是人生的一门学问。 邵博闻打死邵乐成的心都有,公平起见至少也该叫常远少说两句,然而大概是色令智昏,他只想有点想友情提醒邵乐成:常远在P19当监理。 监理是什么概念?就是扯百家皮还得立于不败之地的队伍。而常远的等级,他已经够换个公司当总监了。 胖是邵乐成的黑历史,谁提他跟谁急,只是他没想到常远这个小公主竟然敢当面踩他的痛脚,惊讶碾压愤怒,他直接被气笑了,错觉认为这人好像牛逼了不少。 他仔细打量常远,见他除了身上脏点,模样和神情都很干净,挖苦起人来对仗得跟个排比句似的,分明是已经恢复了。 邵乐成挑起半边眉毛,语气仍然欠揍:“开个玩笑而已,以为你不记得我了,常远,十好几年没见了,你在哪儿高就?在这儿干嘛?” 常远心里一沉,但很快稳住了,他的记忆链是有问题,但是这么多年的训练下来,一两天的速记不靠笔记,他其实不至于忘记。 他看不出来的……常远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站起来握住了邵乐成伸过来的手,微笑得无懈可击:“知道你在开玩笑,所以我也开了一个,高就谈不上,混口饭吃,眼下在东联。” 邵乐成在集团总部给何义城当大助理,工程上的事他一窍不通,东联是干什么的他也不清楚,他假装恍然大悟的点了个头,打算回去查一查,摆着谱道:“这儿应该没你什么事儿,你走吧。” 警察天敌都配齐了,确实没他的事了,常远跟王思雨打了个招呼,在这女孩的挽留里头也不回的出了院门,前后没超过两分钟。 邵乐成有点呆滞,常远以前可不是这么利落的性子,他会像块吸铁石一样跟着邵博闻,仿佛无处可去。 等人都不见了,他才想起来有话忘了说,跟邵博闻说了声去留名片,追着出了院门。 常远被揪住背心的瞬间就知道是邵乐成,只是他来不及挣脱,一股香气先冲进了鼻腔,这个把自己捯饬的香喷喷的阶级敌人凑到他耳边,留下了一句振聋发聩的话。 “变态!邵博闻儿子都有了,我警告你,还有你那个心机一大把的妈,都离他远一点!” 第一个词让他有种五内俱焚的恐惧,但是听到最后,疑惑开始吞食常远的思绪,他妈?关他妈什么事?池玫带给他冲击力总是非比寻常,常远像吃了秤砣似的冷静下来,想诈一诈邵乐成的话。 “你告诉我怎么远离?”他如沐春风的转过头来,微笑:“他的宝贝儿子,现在正在变态的办公室里。” 邵乐成觉得自己要吐血了,只是一个春节没见而已,世界再见。 第21章 “怎么可能!”邵乐成无法置信,心里的第一反应就是“你妈她能准?” 他小时候觉得只有池玫这样的才能叫亲妈,后来年纪渐长,才惊觉还是野生的比较幸福。他有时候也会脑子抽筋,觉得常远这个人很可悲,活得束手束脚,但这份同情通常持续不了三秒。 一个人的生活如何,都是自己选择的结果。或许自我的改变永远无法撼动冰冷的现实,但不能保持微笑的时候,那就愤怒啊。 常远回过神来,自己都觉得那几秒的慌张十分可笑。是,他是喜欢邵博闻,可是邵乐成是怎么知道的? 他从来不是一个善于索取的人,他虽然不太记得,但能肯定自己绝对没有向人倾述过,他心里有事,只会一个人慢慢的磨。 然而过去的事都是常远的硬伤,没有记载的时间里,很多经历他都忘了。 但是邵乐成知道了也无所谓,现在要远离邵博闻的人是他自己,他要是去告状,让那人别动不动的来撩自己,常远对此求之不得。 他现在更想知道是的池玫背着他做过什么?对于他这个母亲,常远永远都是心惊胆战的。 他不动声色的吸了口气,反问道:“有什么不可能的?在今天之前,你不也没想过会重新遇到我?” 邵乐成是真把他给忘了,然而他连赞同都不能好好表达,冷笑着说:“谁他妈没事干专门去想你!我看你病好像好了,恭喜你啊常远,不过说实话,你这个样子还没有疯疯癫癫那会儿讨人喜欢呢,知道为什么吗?” 他说着挑衅的欺过来,凑出一个变态近的距离,刻意放慢的语速里充满了恶意:“……因为那个时候你还有点羞耻心,骂你两句还晓得要死要活,现在连儿子都不介意了,啧,你这脸皮是不锈钢做的吧?” 敌人的呼吸喷在脸上,怎么也不可能是个好的体验,常远铁打似的站着,瞳孔里塞满了一张脸,一动也没动。他心说我怎么可能不介意,嘴上却依葫芦画瓢的学起了对方,一字一顿地说:“关你屁事。” 邵乐成七分惊愕三分怒气,有点懵了,常远小时候窝囊,挨了打都不吭气那种,非要等到邵博闻偷偷跟踪他,才知道有混混在路上劫他的钱,邵乐成哪想得到,他现在能恶劣成这样。 他愣了两秒后怒从心起,揪紧常远的衣领威胁道:“要点脸吧!你妈差点了毁了我们家,你再敢搞一票,我就整死你。” 近到这种距离,怒气仿佛都变得有了实质,比起脖子上的不适,常远心里的震惊更甚,他茫然地瞪着眼睛,脑子卡壳似的回荡着那句“毁了我们家”,他明明对事情还一无所知,心理上却率先油然而生了一股压力。 他了解他的母亲,她识得人心,也会玩弄文字游戏,全世界试图教会他自主的人都是刁民,如果她愿意,她能把挑拨离间修饰成跟雪中送炭。但一想起她所有攻击性都源自于害怕他的离去,这又让常远两边不是人。 邵乐成火气正浓,等着常远来撞枪口,依照他记忆里对这人的印象,妈宝这会儿该叽叽歪歪的跳出来维护他妈了。可是他等了一秒又一秒,却只见对方在元神出窍,不知道看得哪里,神色间犹有惊意。 这傻逼不会被老子吓傻了吧……邵乐成自我膨胀的想着,不耐烦的拽着他摇了摇,嘲道:“哟,装无辜呐。” 晃动让常远回过神,他合起两手去掰邵乐成的手,状似是想挣脱,其实是怕他逃跑,他力气比不过邵博闻,但对付邵乐成这种纯白领没问题。 他住院那会儿有过很多病友,有一期邻床是个健身狂人,摔断了腿也不让手闲着,天天躺在铺位上练哑铃,并疯狂的向他卖安利,这能把肌肉练得多漂亮,常远闲得长草,也跟着举过一段时间,他练了会忘记,训练量因此大增。 而且自从他养了大款,体能蹭蹭的往上飙,这狗是个出门疯,下楼遛弯对它来说有毒,出了单元楼四条腿基本就不会同时落地了。 大款1个月大就来了他家,春去秋来的陪了5年,常远对它比儿子还纵容,因为后者根本没有,又怕它疯跑吓到人,基本是狗在前面跑他在后面追,拴狗绳保持在曲线上。 常远将邵乐成的手指从衣领上逐寸撕下来,最后扣在手心里押着,这阵对决自然地拉开了一点距离,他收起了学来的挑衅,用一点浅到几乎看不出来的忐忑问道:“我妈,她对你们做了什么?” 邵乐成指尖都搓红了,还是被常远占了上风,这种他从没料到小公主能有的蛮力让他觉得匪夷所思,他用尽全力抽了抽手,却只是拽得两人像连体婴儿似的挪了块地方。 邵乐成目光瞬间将常远从头涮到脚,见他照样瘦得跟个拉条似的,心里就越发呕得慌,“我竟然打不过他,这不科学”的念头争先恐后的冒出来。他忙着心塞,一时没察觉到常远神态的变化:“去问你妈啊,她什么不知道?” 常远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了,当他开始明白邵乐成的针对只是为了保护邵博闻,对于他话里的恶意就可以自动过滤几分,这与偏心无关,只是想起他们没有血缘,都能维护到这种地步,足够让他嫉妒了,他自嘲地笑了笑,然后松了手。 “邵乐成,你厌恶我,我对你也没什么好感,为什么会这样,因为邵博闻。延续以前的相处模式,见面就掐也没什么不行,但问题是有必要吗?我不是你,不懂你怎么想,我只说我自己,现在的我觉得没必要了。” “你讽刺我,我也长了嘴,我可以绞尽脑汁的给你嘲回去,但即使你在口头上占尽了上风,你只是爽了我无法反驳的那么一秒钟,用来跟吵架时间却比这多几十倍。完了你开心吗,只怕一肚子火。” “人得朝着让他觉得最舒服的方向去生活,我对你没有威胁,我希望哪怕只有一次,你能试着正常的跟我交谈,别翻白眼,也别打断,给我几分钟,关于我妈我有话问你,对于邵博闻,也可以向你解释。”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院子里,邵博闻刚与刘欢沟通完,出于降低影响的考虑,他不同意呼叫救护车,但是承诺会马上派人来接送入院。 邵博闻对此不可置否,刘欢的顾虑没错,这对父女也确实走投无路,他看到的、能做的都做了,能力有限,其他的就只能造化了。 王思雨有点反常,她先是捂着嘴盯着腿发呆,后来开始咬手指流泪,细看这些动作都没什么意识,她大概已经吓懵了。她的父亲在旁边愧疚得死去活来,沉浸在深刻的自我责怪里,根本没发现她不对劲。 邵博闻看着这一幕,忽然就想起了十年前的自己,那时常远疯起来要命,他也慌得很。 然而人的心一旦慌了,必将六神无主、干啥错啥,他当年少不经事就犯了这种原则性的错误,对于刚刚崭露头角的感情,没扛到花开结果,先当了一个逃兵。好在如今他回到常远身边,胸膛里的心已经足够老练了。 邵博闻半蹲下来,安慰起小姑娘来:“擦把脸,没你想得那么严重,好好配合治疗,连疤都不会留。刚刚出去那个男的,胸口挂着墨镜那个,他以前也被烫过,比你的面积还大,从脚脖子到大腿根,皮都熟透了,当时疗程两个月,不过那都是20年前的技术了,现在只会更快。不信?没事,一会儿他进来,我让他给你看看。” 伤心人总是越哄越崩溃,王思雨打了个泪嗝,满脸绝望:“好不了,我们没有钱,房子也要没了。” 她抓住邵博闻的手腕和就要往凳子下面蹿,一副要给他下跪的样子,邵博闻轻而易举就摁住了她,对上她求助的眼神,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摇了摇头。 这个动作让王思雨立刻就放弃了,她没入过社会,但女性天生还有一道直觉,她见他拒绝的时候眼底一丝心软也没有,跟茶馆那个大哥的犹豫完全不同,就知道不用白费力气了。 但是她的爸爸感觉不到,他怎么舍得让受了伤的女儿给人下跪,尤其是先听了她的话,一时心如刀绞,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他所求无门,所以也顾不上是否所托非人,嘴里全是哀求。 等到地面粉尘扬起,王思雨立刻飙出了两行热泪,再平凡的父亲也是女儿的靠山,这一幕对她来说堪称摧心折肺。 邵博闻并不意外,他拍了拍女孩的肩膀示意她坐稳,很快朝旁边走了好几个大步,离开了跪向的范围,在王思雨的爸爸试图用膝盖追他的行径里做了个阻止的手势:“很遗憾,我帮不了你们,我只是个传话的。” 就连他自己,都是荣京产业下的牺牲品。 邵乐成脸色古怪的回到院子里,满脑子都在盘算常远说的话能信几分,正好听见了这一句,忍不住在心里骂他作,要是当年不辞职,现在就还是大爷命。 “小邵,”他像个领导似的喊道:“走了,我们忙着哪。” 邵博闻哭笑不得的走出来,又听他鼻子不是鼻子的说:“你怎么那么事儿啊?捡了个儿子不够,还要捡个爸啊?也不看看自己,自己穷得跟个王八似的。” 这种人就是越理越来劲,邵博闻的经验是把他当个屁,放了就好,他放眼去找自己的重点,常远已经走远了,只剩下一杆标枪似的背影,风萧萧兮的赶着路,似乎有什么急事。 “你留的电话呢,”邵博闻把手一伸:“我看看。” 邵乐成出来就是挂羊头卖狗肉,早忘了电话这回事,他“切”了一声说:“看你自己的吧,你要是没他电话,我把银行卡密码都给你。” “我谢谢你,自己留着吧,欠一屁股债,懒得说你,”邵博闻从背后箍住他脖子,使上劲将人压得折了腰,拖着走:“又去找常远的茬,讨着好了没?我很早就跟你说过,他不是嘴拙,就是懒得跟你一般见识。” 邵乐成刚松懈的一口气登时又的提起来了,常远说他已经不喜欢邵博闻了,但是看他哥这个张口闭口不离某人的架势,这种城门失火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第22章 邵博闻还不知道他内心写满的拒绝,玩笑里有点莫名的正色:“你以后别针对他,无缘无故的,我看不过去。” 邵乐成只觉脑中的草泥马呼啸而过,险些脱口就骂:你个瞎逼,他不想搞你,我吃饱了撑的去针对他? 那个热得诡异的夏天里有过一个不该有的吻,不过当事人在睡午觉,所以到现在都还蒙在鼓里。 临时因中暑回家休息的邵乐成却目睹了这个瞬间,在老邵家多年生的葡萄藤下面,常远弯下腰,遮去了落在邵博闻脸上的光斑。 严格来说那画面美感不差,邵博闻侧脸比正面俊秀,而那时的常远比现在矮得多,顶头假发远距离cos个姑娘完全没压力。但是邵乐成的汗毛还是一瞬间炸了起来,中暑的眩晕仿佛塑料袋一样紧罩在他头顶,使得他根本没看见常远满脸都是泪水。 一道惊雷在他心中炸开,年少的邵乐成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他怎么看常远都不顺眼…… 或许是吓傻了,又或许是出于一种抓着把柄的心理,邵乐成并没有跳出去揍他,他只是忍着胃酸上涌的恶心感,悄无声息地缩进了墙角里。之后他也没有告诉邵博闻,他捂着这个让他浑身膈应的秘密,等着常远来招惹他。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常远的病情会忽然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他开始神志不清,会声嘶力竭地让池玫走开,却满大街的找邵博闻。 街道上窃窃私语的神经病猜测论,让邵乐成的砝码变得一无是处,他一面焦躁于常远肮脏的心思,一面又因为年轻不够铁石心肠,而忍不住的想要同情他,因为所有的人都在这样做。 而且人总是会厌倦的,决裂像必然一样来临,邵乐成的心里全是淡定,邵博闻再讲义气,毕竟也只是一个邻居。姓邵的才是一家人,将来他也会像得了记忆障碍一样,忘了常远和他那个让人怜悯的病。 这是自然应有的结局,如果没有池玫从中作梗的话……邵乐成终于肯相信小时候那些捕风捉影的谣言,这个云淡风轻的女人在疯癫之前,是那个年代稀罕得跟大熊猫有得一拼的心理医生。 这句劝阻让他心里警钟大作,邵乐成边推着他往人群那边走,脸色惨不忍睹:“拜托大哥,看不下去的人是我好吗?你们当年都吵成那渣样了,现在怎么好意思……” 说着他将手从邵博闻背上离开,歪着头两手环起,做了个梦幻少女拥抱虚空的动作,说:“抱成这样!你不觉得别扭吗?” 邵博闻老脸一红,心里莫名涌起一股甜蜜,他推散了邵乐成做作的表演,不由好笑:“得亏抱成了这样,不然那盆热水估计泼我身上了。” 邵乐成不知道有过这一出,闻言有点虚惊,追问出缘由后一口气没松下来,下一口立刻创了个新高,他心情复杂的想到,不喜欢都能豁出……脸去挡,那喜欢可怎么得了?他心里越琢磨,就越觉得邵博闻跟常远待在一个工地上不妥。 “反正你离他远点,我看见你俩凑一块,尴尬癌都要犯了。” 邵博闻心说,你这病得治,可他刚要开口,一道粗粝的男声却打破了他的措辞。 邵乐成闻声望去,见人群里又迅速吵嚷起来,一声盖过一声的操你妈,听着真是不可理喻。 作为何义城的助理,他平时接触的基本都是高层,道貌岸然惯了,不自觉也养成了一点斯文比天还高的德行,他眼底浮起鄙夷,觉得这些人实在是粗糙的厉害。 “来之前吧我还在想,拆迁补偿到底低得有多离谱,让这些人要死要活的。现在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给的也没比市价低,还想怎么样?这些钉子户不要太贪心。” 邵博闻心想房地产这么复杂的东西,要是能这么透明的做成比较,那还赚什么钱,再说谁不贪心?地产链上的每一环,越往上越贪。 “反过来想想你就明白了,”邵博闻说着,视线落在了那个光着膀子大吼大叫的被拆迁户身上。 他正朝着拆迁队的制服人员逼近,并且在不断挑衅,嘴里诉着他们无路可走的苦衷,引得共同抵抗的居民频频回应,这让他们有了种凝聚的感觉……这人不对劲,邵博闻心想。 邵乐成没发现他在盯着人看,听他的话想了想没明白,于是愕然道:“怎么反?” 邵博闻打了个比方:“假设你是开发商,我是购房者,我看中了你开发的楼盘,我要买,并且只能出等于或低于市价的钱,你不按我的来,我就断你的水电、挖你的路、找人恐吓你,要是你还是不卖,那我就弄台挖土机直接给你推倒了,其他的再说,你答不答应?” 邵乐成心想你咋不上天呢,然而这段反过来的歪理实在是简单粗暴到近乎直白,他半晌哑口无言,终于在维护己方的立场里气急败坏:“这是违法。” 邵博闻不仅不是法盲,懂得还不少,眼神锐利深邃:“从开始拿地到建筑落成,开发商也在到处钻空子。” 邵乐成就是不明白他脑子里装得都是啥,明明在开发商手底下讨生活,心却总操到对立面上,说他是圣母吧,仔细看看他又还是个该出手时就出手的奸商。 他瞪着眼道:“那能一样吗?这块地划入了拆迁,白纸黑字都是ZF盖了章的,国家都让拆了,他们不配合工作,这就是明目张胆的违法,说到底就是想讹钱。” “讹钱的人肯定有,”邵博闻抬手指了指人群,说:“比如说这个。” 通常被压迫上月余的、走投无路的普通人,会逻辑混乱而且激动异常,就像王思雨的爸爸,但是这个男的他很冷静。 邵博闻脑中灵光一闪,忽然对此有了些头绪,在拆迁里有一种人,原来的鸿安称他们为“老迁”。 所谓的“老迁”,就是深谙拆迁队拖不起和钉子户以命威胁之间的弹性空间,依此投机取巧的社会人士。 有些会来事的房主会找街头流氓来充当亲戚,也有人干了几年拆迁后转做“老迁”,他们专业而奸诈,煽动无知无助的居民来当枪使,利用媒体和舆论,摸索拆迁方能退让的极限,说是坐着数钱也不为过。 钉子户是拆迁里才有的产物,最开始是悲剧的代名词,但是利益足以驱使一切变质,有时候消费悲剧收获的好处,比正常途径要丰厚且快得多。 “但一棒子打死所有人就太武断了,”邵博闻眼底划过寂寥,快得无从捕捉。 有人真的故土难离,也有人失去这个居所,就再也负担不起同城的其他土地,可是这间房子值得与命同在吗? 没了房子邵博闻觉得自己能活,但他不敢替世界打包票,众生百态,这世上有些平凡人的生活本就已经沉重到了让想象都贫瘠的地步,任何变故都是最后一根稻草。 顺着他的指向,邵乐成看见了那个义愤填膺的被拆迁户身上,然而在看来这里所有钉子户都是一个样,势利、没文化、蛮不讲理,他什么都没看出来,只能茫然的说:“啊?” 邵博闻却推了他一把,同时大步朝那边走去,:“这人在煽动其他人的情绪,控制他。” 邵乐成满头雾水的跌出去,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在他和邵博闻扎入人群之前,一条污黄色的弧线划破长空,所到之处爆发出了连绵不断的惨叫,一股恶臭顺风而来,点滴液体似乎溅到了脸上,邵乐成被恶心得两腿一软,反酸瞬间飚至嗓子眼。 诡异的沉默在现场蔓延,萨特说,对于暴力,他只有一件武器,那就是暴力。 混乱的殴打和嘶吼中,风暴中心的人们谁也没注意到,光膀子男人也在搏斗,但他移动的轨迹却逐渐向外缘偏去。 场地中央屎尿成灾,邵乐成觉得睁开眼都是煎熬,他头昏脑涨地蹲在地上,无比想念荣京总部干净而飘满了香水尾调的办公室。 接着,他余光里只觉人影一闪,尔康手没能奏效,眼睁睁的看见邵博闻健步如飞的绕过人群,背后一记老黑脚,将之前慷慨激昂做演讲的男人踹得撅着屁股扑到了地上,然后他跪下去将人手臂背折着了压在了背心上,那动作训练有素得如同战斗兵种。 邵乐成被唬得一愣,恍惚间想起他在军队里留的照片,军装裹身直接帅出十倍,他其实挺适合当兵的,他也喜欢那群战友,他想,所以一切还是怪常远。 要不是他当年跑去工地找邵博闻,那个坠楼的汉子就不会砸到他,要是不砸他,邵博闻就不用救他,不救他,他的手指就不会断,不断就不用接,不接就不会存在没接好的问题。刚接好那一两年还看不出好歹来,现在却都快弯成畸形了。 可是救了他也不行,池玫用温言软语当刀子使,专门捅他内疚的心,因为她硕果仅存的宝贝儿子浑身都是血,哪怕都是别人的血也不行,他是她的瓷娃娃,连汗毛都不能断一根。 在他出神的同时,邵博闻俯下身,说:“告诉这里所有的人,赔偿还有商量的余地,说你愿意跟甲方刚来的人再谈一次。” 他的语气几乎都算不上威胁,但脸上没什么表情,而且手上的力气也开始增加,将男人被反剪起来的双臂一点一点的往上抬。 “不然,等赔偿款项下来,你大概得用脚来数钱了。” —— 常远仓皇的离开了拆迁现场,迎面而来的林帆跟他打招呼,他连问他来这里干什么的心力都没有,就脚不沾地的走了,他进入东联工作5年,这是第一次翘班。 邵乐成的话在他脑子里变成了复读加混响模式,一遍又一遍,回荡得他脸色白到发青,愤怒和愧疚难解难分。他恨邵博闻侮辱过自己,并且不能如他所愿的爱他,但这跟他妈做的事不是一码,在他这里,恨和愧疚不做加减乘除。 池玫挑拨了邵家微妙的养父子关系,她劝说邵家父母鼓励邵博闻去寻亲,转头又对邵博闻说,他的养父母还是觉得,他应该回到他血脉相连的家庭里去。 然而十年前S市的寻亲登报,一开始就是一场骗局,那是一种广撒网套冤大头的诈骗方式,只是阴差阳错和邵博闻的资料“门当户对”,当他找到那对“父母”的时候,他们给他的水里放了迷药。接着他在一个传销窝点里醒过来,每天经历洗脑,直到冬季征兵的队伍路过市里,他才像个难民一样回到了桐城。 常远半截血都是凉的,要是邵博闻运气差那么一点,遇到的是贩卖器官的人贩子,那他现在……大概就只剩一堆器官了。 他特别用力的吸了一口气,却驱不散心底那种冰冷,池玫只是说了几句话,就让邵家付出了如此惨痛的代价,那她真的想干点什么的时候,那后果会成什么样? 提建议的人似乎不用为采纳者的结局承担后果,但是常远心如刀绞的想到:她又将我推远了一点,或许有一天,我和她,得像陌生人一样才能共存。 他走的时候没带智商,直接冲进了地铁站,飞驰的车窗遇到黑暗的时候,常远就能看到映出来的男人,有双快要哭出来的脸,他抬起手指戳在它的眼睛上,心说:你为什么这么懦弱,为什么……什么都不敢说。 “先生,终点站到了,你……”大概是他的精神很差,工作人员犹豫了一下,补了个微笑:“您该下车了。” 常远回过神,发现地铁里已经人去座空,他坐过了站,很多很多站,然而返程的车在这一刻呼啸着到来,巧合和善意让他脑子里一空,有种豁然开朗的错觉,他也笑了起来:“额,我坐过了……十几站,谢谢,再见。” 他临时决定现在立刻回工地,等到下班准时回家,回他父母那个家。 第23章 常远白倒腾一趟地铁,回到工地已经过了饭点,他没什么胃口,便直接回了办公室。 经过总包板房的时候王岳叫住了他,常远站在门口,看他胳膊一动,从桌子的挡板后面推出了一个孩子,眼泪汪汪的,正是邵博闻家那个。 王岳露出一副吃瘪的表情:“来来来,孩子他爸的老同学,这娃你拿去哄吧,哭了半小时了。” 常远满腹心事,看见虎子更容易想起邵博闻,并不想接这差事,便问道:“谢承和周绎呢?” 王岳说:“现场去了,泰兴的老李不高兴了,闹呢,你们小郭也去了。” 常远的眉毛忍不住就想往一起凑:“又怎么了?” “邵总这公司蛮有意思,”王岳慢腾腾的仰靠到椅子上,笑呵呵的说:“吸人,哈哈哈,我听说是老李的工人不肯给他干了,要跳到凌云去。” 李经理有点抠巴,挣辛苦钱的工人简单直白,有更好的老板自然倒戈,按理说这不太可能,应该只是工人威胁工头尽快发工钱的小手段,不过这是施工单位自己内部的管理矛盾,常远是不管的,他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打算遁走,然后他的右边裤兜口被拉住了,他低下头,看见虎子抹着泪,似乎已经打定主意要跟爸爸的老同学走了。 常远这会儿特别消极,就想一个人待着,可是邵博闻的儿子眼神湿漉漉的,比他家那条想吃肉松的哈士奇还无辜,他叹了口气,将手覆在小孩头顶上,将他领进了隔壁。 他把虎子安置在郭子君的座位上,去门口给拿了瓶小号的矿泉水,帮他拧松了瓶盖,和抽纸盒一起放在了桌上,小孩霜打的茄子一般,对水和面纸都没有兴趣。 常远也没心思管他,自顾自的回了座位,对着卷尺发起了呆。当断则断、人离了谁都能活,条条鸡汤他都懂,狠不下心懂也白瞎。 作为朋友兼心理医生兼树洞,许惠来对此却很放松,他满屋子撵着他的狗试图变成一个兽医的时候,很不靠谱地说:等你谈恋爱的时候,心往对象身上一偏,想硬不起来都难。 没有人的心是一碗水,你的最爱只能是一个人,他出现了,其他人就得退居其次。 常远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仍然没有恋爱可谈,可心却诡异的平静了下来,那些混乱、委屈、怨恨和无奈寸寸沉淀的过程,让他一度有种石化的错觉。 “叔叔,我……” 常远回过神,发现邵博闻的儿子捂着肚子,巴掌大的脸皱成了一团,要是他白一点,就很像个包子了。 他看起来似乎不太舒服,挂钟哒哒的响着,常远一眼扫过,发现已经一点多了,他离开了椅背,朝对面伏过去,问道:“吃饭了没?” 虎子点了点头,幼儿园的老师一般都会接着问吃了什么,他已经养成了惯性,自觉地哭着补充起来:“吃的面条,刚刚的叔叔请我吃的、嗝……” 他突兀的打了嗝,生理性的逼出了两股泪痕,鼻尖和眼圈通红,脸上的表情可以翻译成“宝宝心里苦到不想哭都忍不住”。 常远本来不好受,但是跟他这可怜巴拉的模样一比,登时被秒成了渣,毕竟他怎么也不可能哭成这样。 他只养过狗,小时候也很乖,举家搬迁也没有亲戚的小孩可以逗,唯一的朋友许惠来又是个光棍,对小孩的秉性一窍不通,见孩子这样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只好打起精神在他座位前蹲了下来,表情是竭尽所能的和蔼:“怎么了?我给邵……你爸爸打个电话,让他现在就过来,好不好?” “不,不给他打!”虎子一急,就抻胳膊蹬腿的,他伤心地说:“他在工作……他要、嗝、要认真工作,才能养得起我呜呜呜……” 常远在他对面,那几脚全被他的衬衫笑纳了,力道不重,还不如大款爱的飞扑,可他心里却如遭拳击。 这就是生儿育女的意义的吧,他想,不只是为了传宗接代,他们如此可爱,又这样乖巧,全身心的依赖着你、比谁都需要你,被人需要带来的满足和存在感,大概就是恋情定格后的成年人追求的价值。 大众的价值观证明邵博闻的选择没错,而他与池玫的矛盾在于,他到了追求这种价值的年纪,但在池玫心里,他永远被定格成了在桐城上小学的那个孩子。 常远苦笑了一下,说:“行,不叫他,那你想让我干什么?” “我……”虎子扭扭捏捏地说:“我、我、我想拉粑粑。” 人生如戏,常远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在工地厕所外面的小树林里,被迫跟他暗恋的男人的光屁股儿子讨论“你喜欢爸爸还是妈妈”、“你爸爸养得起你吗”、“你爸爸有没有我爸爸帅”这些成人不宜的话题,造孽。 如果邵博闻在这里,他很轻易就能发现虎子的反常,他平时话不多,也总装作很嫌弃他的样子,但是常远不了解他的儿子,他喜欢邵博闻,觉得他担得起所有称赞。 最后,他只是把记录简写成了:7月20日,下午13:23,邵博闻的儿子在我办公室。 —— 此时,世界第一帅的爸爸正蹲在水泥碎块上洗手。 邵乐成发了癔症,觉得他浑身都沾了……巴不得他大庭广众的裤子都脱了过一遍水。 邵博闻受不了他这点,明明家里乱如狗窝,出个门他就有了洁癖,也是神奇,小时候在别人家花园里匍匐着偷草莓的时候,可真看不出来长大以后能讲究成这样。 他洗完手又洗了把脸,这个月忙得忘了理发,长度有点过界,沾了水总往眼睛上垂,他便拿手往后拢了拢,心里油然而生一个借口,他可以去问常远借理发卡。 顺着理发卡他又想起了“小罗”,那回常远拍得他手心发麻,现在的相处状态虽然离他的希望还很远,但总体是进步了,凌云干活很漂亮,基本挑不出什么问题,但就算是这样,他在监理办公室仍然刷足了存在感。 常远一开始还问他又来干嘛,听他浑身是汗的说了几回外头四十度,眼皮子往下一搭,忽然就忙到没时间说话了似的。 郭子君当他是领导,见他来了就爱让位,他好去找谢承蹭热点玩游戏,年轻人不怕热,就怕2G卡如便秘。 经过这阵子的观察,邵博闻肯定常远还是个单身狗。 每周郭子君会休一天,可作为领导,常远却7天都呆在工地上。一两周还可以归咎于忙碌,总是这样就很明显了,他不记挂家里,也没有人在等他,邵博闻脸厚心黑,简直不要太心花怒放。 他对目前看得到摸不着的和平还算比较满意,人虽然到了他眼皮子底下,但中间还隔着两个泰山一样的障碍,一个很聪明的女人,和一个很敏感的孩子,他不能重蹈覆辙,让曾经的逃避再发生一次,他需要时间,好在他的耐心已经练到了极限。 谢承不着调,周绎没孩子缘,虎子在工地上他并不是特别放心,邵博闻站起来,准备走了。 邵乐成跟那个“老迁”谈了一个小时,结果那男的说他做不了主,得回去问问老大,邵乐成忍住了破口大骂的冲动,冷着脸给了他一天,没回应就强推。 他满肚子火的抬起头,一下就看见了他哥的狗爬式的大背头,眼里霎时多了道重影,邵乐成心想:他还是这个样子比较顺眼。 柏瑞山仍然是业界顶级豪宅中无法超越的销售神话,水榭南里也经历了垃圾场、鬼楼到精尖住宅的逆向重生,然而这两个传奇的缔造者,却成了一个碌碌无为的小老板。 人生就逆流而上,而不是去走回头路,邵乐成不甘心,他本来可以是总经理的弟弟、副总经理或者分公司的总经理,如今却只能当总经理的助理。 每次想起他当年剪掉的工作牌,可能是自己这辈子都达不到的高度,邵乐成就特别恨他,他嫉妒这人自持天赋,却让它无处施展,恨他胳膊肘长不直,好不容易走了一个常远,结果又来了一个孩子,他们都只是……外人而已,不是吗? “你整那么小一个建筑公司,”邵乐成不自觉露出了讥诮,他加重了“建筑”两个字的语气,眉毛纠结的说:“成天东奔西跑、累死累活的,挣得有你原来坐办公室多吗?” 一般越挣越少的人会有羞愧心理,可是邵博闻没有,他很坦然地笑着道:“没有。” 创业期恨不得去抢钱,他所谓的工资也只是从公司账上取点生活费而已,银行卡基本张张挂空挡,穷得只剩下一个儿子。 邵乐成口干舌燥,他咽了口唾沫,愤慨的说:“我不明白,你在荣京受气,出了荣京受更多的气,以前刘欢可卖不起你的人情,我看你混的还不如在荣京那会儿呢,哥,你到底图什么?” 是啊,放弃高薪、放弃地位甚至放弃关系的他图什么?这是邵博闻一个人的心路,说给邵乐成听他也不能理解,他图得不多,却也比谁都多,他要白天能挣钱,夜里能睡觉。 说穿了就是四个字,无愧于心,很多当老板的,其实日夜不成眠。 邵博闻答非所问的走了:“乐成,我离开荣京快4年了,开那么小一个建筑公司,刘欢还肯卖我人情,冲这点我就该谢谢他。” 邵乐成在太阳底下愣了半天,心想换了是他,刘欢只会对他翻白眼。 诚信一开始都是要吃亏的,但时间会证明这种品格益处无穷……他大概是被晒昏了头,脑中不知怎么就冒出了这么句话,他又想了想,记得这话就是邵博闻说的,但具体在哪个会上,倒是不记得了。 —— 邵博闻回到工地,没借到理发卡,倒是猝不及防的吃了一口老陈醋。 詹蓉有一星期没来工地了,她休了年假,直到今天才回来,期间工地上已经在做竣工准备,作为立面的控制方,直到验收完成,期间她得勤跑工地,这天下午她就来了。 她沿着西南线游了一圈,整个人晒黑了一点,理了个短发,浓眉大眼很是精神。 旅游自然得有纪念品,她跟池玫一直在用社交软件聊天,受她所托,从当地给她带了些天然的活肤泉水。她下了飞机直奔设计院发礼物,完了立刻又赶到现场,顺路就带过来了。 虎子叫了声阿姨,立刻被发了一盒点心,他闻了一下,拿出一个自己啃了起来。 谢承来接太子爷,眼尖的看见这一幕,转头就对着周绎挤眉弄眼,周绎还在生李经理的气,无视了他的八卦,顺便向他丢了一对白眼。 常远下班正好要回家,既顺手又巧合,但他沉默了一会儿,当着詹蓉的面抽出了一张快递单。 “麻烦你了,谢谢。我妈跟我不住一起,我平时总在工地,也没时间回她那里,如果下次她再托你买东西,你直接从货源地发快递就好,也省得提来提去。” 池玫用的护肤品一直都是一个品牌,进口的、价格有些贵,这个泉水她肯定不会用,但是常远不会拆穿她,里子和面子他都给她留,这就是他们相似的外表下不一样的地方。 詹蓉提着一堆东西回来险些没累死,别说快递,她下次毛都不会带,闻言只觉朕心甚慰,她冲虎子笑了笑,说:“这谁家小宝贝?什么时候去检查,你跟我一起去,还是小郭?” 用邵博闻的话说,谢承眼力见儿是该足的时候不足,不该足的时候又溢出。 他上前一步就抓住了虎子的双肩,笑呵呵的推着往外走:“我们家的,小宝贝儿,哥哥带你去打地鼠。” 十分钟之后,邵博闻进来扑了个空,谢承接到电话传讯,抱着虎子前来接驾,抱怨完老李国家一级的矫情之后,忍不住把常远的桃色绯闻跟他分享了。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他非但没能博老板一笑,反而把他的脸弄黑了不少……好像。 常远带着詹蓉楼里楼外的钻,邵博闻想堵人并不现实,他的儿子还在啃完了一盒点心,拿着盒子对他说好吃,让他买。他一问是人设计远的姑娘送的,直接把虎子的嘴巴捏成了瓢,不过吃人的嘴短,他只能糟心的带着孩子先走了。 都给他妈带上化妆品了,这还得了,邵博闻心想,他也该去见见这位久未谋面的阿姨了。 说曹操曹操到,他还没定好日子,第二天手机就接到一个陌生来电,是他留给常远的那个私人号码。 听筒里的女声不见苍老,还是记忆里那种轻缓柔软的印调,邵博闻听见她在那边说:“博闻哪,还记得我吗?我是你池玫阿姨。” 邵博闻呼吸一紧,心里忽然有种沧海桑田的感觉,这个电话号码他十年前就给池玫了,一直都没有收到过来讯,无论是她的,还是常远。 第24章 CBD内圈的晚高峰是名副其实的“堵途”。 常远陷在车流里吸尾气,管住了上午最急迫那阵冲动,这会儿反倒老神在在了。 周遭的车主似乎都是低头族,有的在语音,有的在打字,这种时候孤家寡人的无所事事尤其无所遁形,常远伸手去开音乐,还差一截的时候手机忽然响了,他低头一看发现是邵博闻,用他那个儿子专用号打来的。 常远盯了两秒,接了,邵博闻在那边问他吃饭了没,意思是想请他吃个饭,谢谢他今天上午的抱头式救援。 常远想起那阵冲动就后悔,但他本来也有请邵博闻吃饭的打算,等他从父母家回来之后。 “说了是下意识反应,别再提了,吃饭可以,”他张着嘴就胡说八道:“不过我现在有点电话要接,晚点给你回过去。” 饭局都约上了,晚一点又有什么不行的,邵博闻说挂就挂,毫不纠缠。 常远有父母家的钥匙,但是他总不来,没带在身上,他爸常钟山给他开的门,进去后不出意外的发现池玫大张旗鼓地弄了一桌满汉全席。 这个女人爱他胜过一切,就是她的亲情太沉了,他扛不起。 吃饭的时候父母那边的氛围很愉快,常远捏着筷子,心说等吃完。吃完之后他爸又说营养过剩要刮油,翻出茶具来泡茶,开水在壶里咕噜咕噜的冒泡,泼出来可不得了,池玫激动起来毫无规律可循,常远也不敢冒这险。 终于等他爸的膀胱不堪重负,常远不动声色的把桌子上还残留的水汤全倒光了,这才去看池玫,说:“妈,我今天在工地遇到一个老乡,你猜是谁?” 池玫心里没来由地打了个突,大概是这阵子琢磨得太多了,“邵博闻”三个字一下就跳了出来。 自从那天晚上“疑似”看见这个人,她就一直心神不宁,当年为了顺利带走常远,她选择骗走了邵博闻。要说一点愧疚都没有那也不现实,所以当年她临走之前在邵家留了点钱,数额差不多正好是邵博闻寻亲的往返路费。 她没料到邵博闻之后的遭遇,使得她补偿的举动看起来像一个串通的阴谋,在与常远失去联系的前几年,邵博闻一直对他的养父母耿耿于怀。 如今她的儿子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池玫坚信她当年的选择是对的,这两个孩子绑在一起,只会毁了彼此。 这话题她并不想接,但是她的先生不跟她心有灵犀,立刻表达出了人之常情应有的好奇:“你也不看你妈多大年纪了,还猜呢,直接说吧。” 常远一眼不眨的盯着她,脸上强撑笑意,才不至于显得生硬,他没有错过他母亲眼睛微瞪的震惊,心里隐然明白过来邵乐成说得已经八成是真了,但他还是想问问她,跑到别人家去瞎提建议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引发大错。 “邵乐成。”这是实话。 池玫心弦紧绷,听见回答愣了好几秒,她脑子里残留的关于这个人的印象是个脾气不太好、体重超标的年轻人,最重要的是,他讨厌常远。 她暂时松了口气,这才发现常远一直在看她,她觉得有些怪异,却又说不上来,只能用手抹了抹面部,疑惑地问道:“我脸上有东西吗?” 常远摇了摇头,听见常钟山问道:“邵家老二跟你同行的话,那他家老大肯定也是搞建筑的,我记得你没毕业那会儿,他就在干这行了。” 常远刚要接话,又被池玫打断了,她抽了常钟山一把,表情十分严厉:“又瞎说什么!” 这是一句充满了“常家特色主义”的暗语,常远记性不行,池玫不想伤他的心,在家里不许提以前的事,尤其是他恢复稳定之前。 常远其实没有这么讳疾忌医,不然他这个好强的性格和那个要命的遗忘症简直无法共存,但凡事怕就怕在对方以为。 池玫坚信他心里苦只是不说,总想给他灌鸡汤,她学心理出身,引导起来一套一套的,简直没完没了,常远根本说不上话,后来也不跟她争了。 一般出了“特色”,话题就该被技术性的转移了,但是这次没有。 常远安抚地拍了拍池玫的胳膊,示意她别激动:“这个不知道,邵乐成没说,他挺忙的,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池玫生怕他们有了联系,便试探地问道:“乐成这孩子到你们工地上干嘛?你不说这个月就完工了吗?他给你留联系方式了吗?留了喊他过来吃个饭,好些年没见了。” “说要留,忙起来给忘了,”常远卯足了一个下午来准备,瞎编起来面不改色的:“对了妈,他说他代他哥向您问好,说他当年钻牛角尖,感谢你开导了他。” 常钟山那会儿还在外地,搬家的时候才回老家,他年纪大了之后刨根问底的毛病越来越严重,闻言还以为他老婆真的干过什么不留名的好事,疑惑的问上了。 池玫比他还茫然,她当年就是看了报纸临时起意,骗邵博闻暂时离开而已,不挨骂就好了,哪料得到还能被感激,她瞠目结舌的心想这也太巧了,一时松了心防。 “我、我没干什么啊,”她震惊的说:“老邵家两个年纪差不多的儿子,上学一起、结婚一起,那会儿邵家大哥又出了车祸,桂姐天天哭,说没活路。报纸上正好有寻亲启事,我就拿给她看了看,她打电话问过了,情况跟他们家老大基本全吻合,桂姐觉得这是天意。” 她口中的“桂姐”是邵博闻的养母李之桂,常远冷冷的想到:这只是一个骗局。 “她想让孩子去试试,运气好的话能寻回血缘,也能享福。可是老常,邵家老大你应该有印象,倔得很,他不肯去,他跟……我就劝了劝。” 池玫本来准备说“他跟咱们儿子关系好”,临到嘴边又忽然改了,这是她不希望看到的,她不想给常远造成任何提示性的误导。 常远低头听着,心里全是思虑,在他妈的说辞里,邵家的长辈一开始就倾向于将邵博闻送回亲生父母家,根本不需要她来劝,这跟邵乐成所谓的“挑拨”冲突了,那她到底劝是没劝? 常远铁了心,愣是又扯了个淡:“妈,我差点忘了,邵乐成还说他妈很记挂你,要不是你,她当年也下不了决心。” 池玫接二连三地被误导,还以为自己积了个德,既然结果是好的,那她也算是无心插柳了,她摆了摆手,谦虚地说:“是他们自己有福气,跟我没什么关系。” 常远的心仿佛变成了一个秤砣,他的母亲让他细思恐极,但是对于他爸常钟山来说,她仍然是一个大方的妻子,她的控制欲向来只会针对孩子。 常远噌一下站了起来,目光没看池玫,害怕自己露出敌意,他转过身一副急着要走的架势,不用他说,池玫立刻跟了上来,她总是恨不得将他送到他的租房里去,然后再回来。 声控灯亮了又熄,常远站在黑暗里,看着楼道口那道宛若少女的身影,心口觉得喘不上气,然而他还是把心一横:“妈,我刚骗你的。” “我确实遇到了邵乐成,但他并不感激你,他恨你,他跟我说当年那则寻亲启事是骗子集团发的,邵博闻千里迢迢的过去,被迷晕之后卖了。” 池玫倒吸了一口凉气,甚至抬起手捂住了嘴,昏暗里有一刻诡秘的寂静,她脑中如同开了一樘动力十足的走马灯,一会儿想着不可能,一会儿气愤常远骗他,一会儿又变成了那天夜里一晃而过的熟悉身影。 她失魂落魄得说:“怎么会这样?那、那博闻这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妈,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常远心如刀绞:“我想听听你当年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去邵家提那种建议。” 池玫眼皮一跳,被他冷漠的面部表情激怒了,因为生气声音不自觉抬了上去:“什么那种建议?你这是什么态度,怪我吗?哦,我建议别人买一种药,她买了吃了然后死了,那我是杀人犯,跟药店没关系?” “他们家本来就四分五裂的,我的建议不是一条出路吗?是他们自己要接受的,核实的事情是他们邵家自己做的,他们没甄别出对方是骗子,也放心让儿子一个人去,换成是你,我说什么也要陪你一起的。” “退一万步讲,他们要是真的把邵博闻当一家人,我提一百个建议他也不会被往外推。我没想到,我是有错,但是责任不是这么推的,这种结果邵家该负最大的责任。” “还有你,我的儿子,你听外人说两句就回来对我大呼小叫,我这下算是看清楚了,”池玫忽然哭了起来:“你还惦记他!有时我真恨不得、恨不得……” 恨不得你从来没好过! 这晚两人不欢而散,池玫辗转反侧,混沌间也不知道是做梦还是回忆,她看见了还是少年的邵博闻,身形撑不起个头,稍微显得有些单薄,他摊开掌心,藏在里面的小纸条慢慢地露了出来…… 她被电击了似的从床上弹起来,然而醒得时机不好,没能切断梦里的进度条,邵博闻的声音在脑子里做余音绕梁状。 阿姨,这是我的电话号码,小远要是有情况,您就给我打电话—— 十年前手机还很昂贵,一个普通家庭连大学都上不起的养子,却在临走前忽然就有了一部手机,这让她怎么相信对于她的儿子,他做的一切都只是出于道义? 半个早上池玫都浑浑噩噩的,她从箱子底翻出了那张小纸条,她从没打算给常远,却也一直没扔掉它。 这十年里它待过很多地方,收纳箱、饼干盒底、储蓄罐,折痕一道一道的,号码却仍然清晰,大概是怕沾水晕开,给她的人用胶带缠了好几遍,缝隙里填满了黑色的污痕。 这是少年的细心和情怀,池玫捏着这张纸片,心里有一种近乎肯定的直觉,能打通,也会有人接,但是她不敢,万一常远和邵博闻并无联系,那她就是引狼入室了。 这种纠结一直持续到早饭之后,她打开电脑准备写论文为止。 她总是担心常远在工地上会出事,已经习惯了每天上各类建筑论坛的施工板块看一看,她像往常一样开始浏览,一篇名为[CBD商圈暴力强拆再度升级,少女毁容、多人受伤]的帖子被置顶推送给了她。 约莫800字的文字叙述了拆迁方多么丧尽天良之后,第一幅图滚进了池玫的视线,两个男人以斗争状被凝固在了镜头里,脸朝黄土那个被压制得无法动弹,制服他的人低着头,池玫一眼扫上去,登时就浑身一震。 —— 谢承风一样地刮进办公室,看见邵博闻在给他儿子喂豆花,这画面是如此的星期天,使得他还以为自己记错了日子。 不过不打扰不行,邵老板的三次元挺岁月静好,但在网上他已经被喷成了筛子中的战斗机。 谢承顺走了虎子一个小笼包,塞在嘴里边嚼边扒拉手机:“闻总,你上头条了。 ” 强拆的信息昨天夜里就在自媒体里爆发了一次,今天一早就成了推送新闻,没有庞大是水军团伙达不到这种效果,邵博闻一早就看见了,底下的批评里不乏“白长了一副人模狗样”这种言论,他就当这些人是夸他长得帅了。 他只是恰好被抓拍得特别凶残,是个误入的炮灰,邵博闻并不觉得会有太久的存在感,但是新闻上露过脸,有心的人便能看见他。 接到池玫电话的时候,他正在思索把晚上跟常远去哪里吃饭。 第25章 “小远,”邵博闻在质监站的大厅里走了半圈,心里可惜得不行:“晚上临时来了点事儿,咱们约明天行么?” 常远的约他固然不想爽,但是池玫他一定得见,为了成年人的体面有些尴尬旧事本不该提,但是不提它如鲠在喉,其实有条件的话,他一开始就会去见见这位阔别已久的长辈。 有个细节让他十分在意,池玫打的是他的私人号,那么这号是常远给她的?还是自己十年前给的?那些年他等来等去没有消息,就骗自己是丢失了,毕竟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自己也能好受一些。 如果是前者那即使邵博闻不太乐意,但也不至于责怪常远,但要是后者,为什么他从没接到过来电? 一期已经进入了最后的回填,张立伟的舅舅仍然没有按规范夯实,但是常远要的报告他都提交了。 接到邵博闻电话的时候,常远正拿着一段不知道哪儿捡来的角钢废料蹲在地上挖泥巴,他的身体里既没有传感器,也没有压力计,但他还是挖得十分认真。 “你去忙吧,”邵乐成的出现着实给他心理上增加了不少负担,既然邵博闻也成了受害者,那么一味的敌视就是耍流氓了,常远还真不太在意时间,反正他俩天天见面:“方便的时候再说呗。” “明天不忙,”邵博闻强行打了个空头支票,犹豫了一秒,拖泥带水地问道:“小远,这些年你……有没有找过我?” 常远心里一惊,好不容易挖出来的标准圆登时就被撬了个豁,“邵乐成是不跟他说了什么”的念头像高能预警似的弹了出来,他因为心虚,声音十分轻:“我找你干什么?” 邵博闻一时竟然没找到理由,是啊,找他干什么,继续吵么?他停顿了一下把话题转移了:“那我明天给你电话。” 常远有些烦躁,把手机扔进了兜里,然后蛮不讲理地给手机扣了个黑锅,夏天用这玩意儿总是烫得要命,他在裤腿上蹭掉了手里的汗,心不在焉地继续挖坑。 张立伟的舅爷被他挖得压力很大,他上次跟常远对着干,当月的工钱就晚了一星期,去理论也没讨着好,反倒被数落到会上去了,这个产地没证明、那个砂砾没粗细比,按理都得拉回去,给他呕得一天没吃饭。 你他娘的早干什么去了?照你这话说碾进地里的石子儿,我还得刨起来了? 耗了几天,他发现监理这玩意儿虽然也就签字的时候才能顶个卵用,但是铁了心跟你对着干的时候真是膈应得人食不下咽,他们就靠嘴皮子吃饭,最会干的事情就举报,一通电话成本几毛钱,就够他们头疼好一阵子。 生意人惯常两张脸,张舅爷横不动他,只能换了套路开始顺毛撸。 他笑了笑,挤眉弄眼里全是一副“你懂”的意味:“常工,要报告咱交报告,要旁站也晒了这大半天了,有啥要求,你就提呗。” 其实他一直在等,等常远开口暗示他送钱,不拿他的钱他没底气,总觉得这小子攒着劲儿要作个大的。 常远明白他的意思,他哭笑不得地用废钢将土往回拨,说:“没什么要求。” 反正提也白提。 张家老舅还是不信,这已经是回填里的最后一个机会了,下次想挣点外快就得到二期了,他疑惑地问道:“那咱这次回填……是达到规范要求了?” 不提规范还好,一提常远想起个事来,然后又怕记错似的摸出发热的手机翻起了记录,过了几分钟才说:“二期的土方开挖和回填也是贵公司吧?” “是……倒是。” 常远将屏幕摁黑,叹了口气,张立伟的舅舅是带的是干活的队伍,对于技术的储备其实并不够,挖土也有挖土的讲究,就怕他到时候既不懂又不服管,于是他立刻改了口:“那我还是提点要求吧。” “……” “一期楼矮,地基面积也大,回填成这样可以了,但是二期不一样,楼太高了,地基承载太大,二期从基坑开挖起就得按规范验收,这话我说在前头了。” 张家老舅松了口气,他的原则就是干活拿钱,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而且打包票也不要钱,便信誓旦旦起来:“那必须的,这么大的合同本,我也不敢搞砸了你说是不?” 一看就没听进去,常远被晒得险些融化,站起来时眼前一阵飘黑:“天气预报说下个星期有降雨,该赶进度的就抓紧,免得一场雨下来白干一通。” 这些话张立伟的舅舅还是爱听的,常远就是个移动的天气预报,他点着头道:“晓得晓得。” 另一边邵博闻交完材料,坐在车里……照镜子。 其实他就照了两眼,但扛不住谢承眼尖,他像发现了一个新大陆似的揶揄道:“进了娱乐圈的男人就是不一样,这仪表注重的!啧,凌云的老板娘看来要上任了,谁啊闻总,透个口风~~” “老板娘”三个字莫名戳中了邵博闻的笑点,可惜他去见的是丈母娘,他把后视镜往外一掰,姿态十分坦荡:“想知道?晚上跟我一起去啊。” 知道太多不是好事,谢承只想当个傻白甜,他忙不迭地拒绝道:“下次吧呵呵呵,我晚上有约。” 邵博闻不用问都知道他约了人去打副本,便没再理他,过了会儿他开始纠结要不要回家换套衣服,他本来的行程是去找老曹,因此穿得比较随意。 半小时之后,谢承被无情的抛在了工地门口。 在他们都没太关注的网络上,暴力强拆事件仍在升级,骂邵博闻的人仍然兴致勃勃,但真正的主角已经慢慢浮出了水面。 下午4点20分13秒,某论坛上开始连载一篇旧事帖:荣京CEO何义城,系十年前强拆惨案真凶。 这篇帖子出现的时机正好,点击量瞬间破万,大家心急火燎的刷着后续,可帖主却吊人胃口的更新很慢。 若是旧事不重提,大概很多人都已经想不起,本市鼎鼎大名的柏瑞山豪宅群前址是一个破旧的城中村,名叫小溪堤。 这块地在成为柏瑞山之前几乎无人问津,鲜有的两次见报,一次是出了一个高空状元,第二次是这个状元一家六口在强拆中惨死,只剩下一个高中还没毕业的女儿。 当年这事故闹了很久,后来却不了了之了,那个幸存的姑娘早已经失联,悲剧过去十年以后,有人将它翻了出来。 —— 时间和地点都是池玫订的,CBD内圈的朝悦饭店,下午六点,邵博闻提前20分钟抵达,发现对方竟然比他还早。 池玫穿着藕色的衬衫,坐在靠窗的沙发间里看菜单,邵博闻从走道上只能看到她的上半身,身形和过去几乎没什么变化,可是当她抬起头的时候,邵博闻的第一反应还是她老了。 岁月对成年女性总是尤其残忍,平心而论池玫保养得很好了,但美好的东西总是难留,因为长久的归宿是平凡。 邵博闻谢过服务员,示意他不用引路,然后抬头对池玫露了个笑容,朝她那边走了过去。 池玫盯着走近的晚辈,第一眼竟然没敢打招呼,她明知道那张脸是邵博闻,但就是觉得不像,或许是衣装,又或许是别的东西让他显得很不一样。 从前桐城老邵家的养子,是个很懂事也很能忍的孩子,但现在站在她面前的却是个派头十足的成功人士了。 池玫抿着嘴角笑了笑,脑子里却仿佛听见了弦崩断的动静,那种难以控制的感觉让她觉得焦虑,她开始有些后悔约这个人见面了,但来都已经来了。 “阿姨,好久不见,您还是这么年轻漂亮,”邵博闻拍了个马屁,钻进卡座在她对面坐下了。 池玫一怔,感觉他世故不少,她抬高右手招来了服务员:“你这孩子,学得油嘴滑舌的,阿姨老了,那是你们年轻人的形容词,看看,喝点什么?” 邵博闻沉得住气,池玫不提常远,他也不主动说,不到一分钟他就点了杯苏打水:“钟叔最近在忙什么?我还以为他会跟您一起来。” 池玫表现得像个温柔的亲戚,将菜单推过去笑道:“忙着打牌,提起他我就生气,别说他了,说说你吧,阿姨对你现在的情况一点都不了解。” “我?我也没什么可说的,瞎忙,”邵博闻还真不是谦虚,要是他没从荣京辞职,这会儿还能虚荣两句,现在确实挺穷的,还是不强行摆阔了。 穷人抬眼直视池玫,一副挺高兴的模样:“这么多年都没有您家的消息,忽然接到您的电话,还担心了半天,现在看来大家都挺好的。” 池玫巴听得出他话里的意思,他在问她为什么早不联系晚不联系,偏偏在邵乐成遇到常远之后才联系。这不是她熟悉的邵博闻,面对他的这段时间里她一点主动权都没抢到,净听他在打太极。 她勉强的笑了笑,夸他从小就谦虚,两人接着东拉西扯到饭菜上桌,池玫已经把邵乐成婚配与否的话题都用完了,邵博闻越淡定,她就忍不住越焦虑。排骨汤上桌之后她主动给他盛了一碗,眉眼弯弯的道:“博闻,你也到了年纪,有家了吗?” 邵博闻眼皮一动,谢着接过了碗:“还没。” 池玫心里特别失望,脸上却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喜欢什么样的姑娘?阿姨叫人给你留意。” “谢谢阿姨,”邵博闻头也没抬的喝起了汤:“我有中意的人。” 池玫看不见邵博闻的表情,但揣测驱使她觉得他在冷笑,她提的“姑娘”他偏偏说“人”,那是哪个人?她心里一阵邪火,声音绷得发紧:“……是阿姨认识的人吗?” 邵博闻顾左右而言他:“这汤不错,您尝尝。” 池玫刚要催促,好死不死他手机又响了,邵博闻说了声抱歉,离开座位去了前厅,过了将近十分钟才回来。 池玫被晾了半天,耐心逐渐告罄,焦虑让她无法冷静,她终于意识到她上来就该开门见山,因为她曾经用来糊弄邵博闻的伎俩,他已经学得比她还好了。 邵博闻回到座位上,一抬头就愣了。 池玫取下捂着眼睛的湿巾,眼眶通红,迅速又积满了泪水,说着就淌下了两行:“你喜欢常远,对不对?” 邵博闻就是为此而来,他把自己这边没拆开的湿巾递给了她,他说:“对。” 池玫闭上眼睛,崩溃的哀求道:“可是你答应过我,他病没好之前,不会出现在他面前的。” 邵博闻神色一震,无法置信地结巴起来:“什、什么叫‘好、好之前’?” “他总是在手机上点来点去”、“他的笔记本堆得比蓝图还高”、“他不喜欢交新朋友”……这些念头像陀螺一样在他脑子里打转,让他只想拔腿就回工地里去。 如果常远一直都没好,那么他要活成如今的现状,背地里需要多少勇气和努力? “我后悔了,”邵博闻心如刀绞:“事实上我当年一答应你,立刻就后悔了。” “你后悔也没用!”池玫忽然激动起来:“要不是他去工地找你被砸到了头,他或许根本就不会病成那样。当年他只肯让你照顾,结果你也没有照顾好他,你竟然还把他弄丢了!” “邵博闻,我曾经也很相信你,是你辜负了我,小远恢复成如今这样不容易,你别来打扰他了,我求求你了。” “你求我也没用。” 那时的邵博闻肯定会愧疚得抬不起头,可他已经尝过了十年大海捞针的滋味,再说“要不是”这种言论已经吓不倒他了。 “我不是在推卸责任,我有责任,我也准备负责,但他去工地找我之前已经病了一个多月,你为什么不能更在意他生病的原因呢?” 邵博闻残忍地说:“医生说了他病情恶化是因为压力大,可是阿姨,他的压力源一直都是你。” “小远的哥哥溺水失踪了,你怕失去他,就把他用绳子拴着养,生理上他确实比我们这些父母不管的野孩子安全,可心理上呢,他压抑本性十几年。” “你希望他待在家里,他就不出去玩;你希望他好好学习,他就搬一堆奖回家,他也想出去玩,想长大了就好了,换了邵乐成分分钟叛逆给你看,你儿子懂事心疼你,可你看不见他的希望。” “但是我看得见,因为我一直都在看他。” 第26章 番外一 邵博闻 桐城年纪相当的一帮孩子里,邵博闻不是最惨的,常远也不是最幸福的,他们只是恰到好处的,拥有对方最羡慕的东西。 观望一开始只是出于年少时的嫉妒,那时邵博闻还无法自成依靠,没有血缘的薄弱亲情让他总是在梦里像高空坠落一样惊醒,孤独的他总忍不住偷窥在父母面前撒娇的孩子,他也会庸人自扰,害怕有一天无家可归。 他痛恨这种软弱,却也没办法一夕成熟,心路是世上没有的路,所以也最难走。 而隔壁这个小他两岁的男孩却正是他的反面,他出生在冬至,这个好节气带来了好运气,他长得可爱、家庭也美满。一日三餐蛋奶加肉、他妈从来不对他大呼小叫、也从来不需要拖欠学费,他的新衣服、新玩具甚至零花钱都让邵博闻十分眼红。 就像磁铁异极相吸,邵博闻无法控制自己投向他的目光,严格来说,在他察觉应该控制的时候,有些事态就已经到了失控的边缘,知道得越多,他就越不记得自己的初衷了。 他记得的是这个少年每到月初就要咳成狗、夏天痴迷于小布丁、冬天时手凉如冰。声音不错上音乐课却全是假唱,只动嘴皮子不出声,看着四体不勤,翻墙却又是一把好手。第一回两人在晚饭间翻墙逃出学校,蹲在路边吃烧烤,辣得满头大汗,邵博闻稍微有一点内疚自己是不是带坏了好学生,这小子上房揭瓦简直是自学成才,那手脚利落得令惯犯都咂舌。 常远第一次翻院墙,虽然有些做贼心虚,却有种“出狱”似的兴奋,传说中不卫生的路边烧烤也吃得十分开心,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嘴角沾着辣椒油,还一本正经地说这都怪他自己腿太长,随便那么一撩就过了墙顶。 当然这只是王婆卖瓜,邵博闻那会儿高他一截食指,踢起腿来也触不到墙顶,不过这冷笑话来得猝不及防,他没绷住直接把炒粉喷了常远一脸。 受害者拧着眉毛表情奇怪的看着他,邵博闻被他看了好几秒,才后知后觉自己大概还得管挖管埋,他哈哈哈的一通乱抹,顺道给常远揩去了辣油,顺便往下瞥了一眼,承认他的腿……确实也不短。 他对常远的感情复杂,不是一句简单的喜欢拧得清的,这个人陪了他太久,久到他的性格的成型都与这个人息息相关。他看着这人从男孩抽条成为一个少年,心里关于命运不公的愤怒才逐渐淡去,世上确实有极致的不公,但他不该算在其中。 他既没有流落街头,也能吃饱穿暖,想要过好一点,坚持早起两小时,改善或许微弱,但绝不会一成不变。再说,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他,有个宁可冒着大雨也要旷课去市里看他伤势的发小。 初三那年他代表学校去省会参加比赛,被人撞得脑震荡,在病房里看见这个落汤鸡的时候,劈头盖脸先把人训了一顿,脱了病号服让他去卫生间换,自己穿着条内裤躺在被子里反省,是不是有点不太识相,才觉得后悔,里头就连打了3个一气呵成的喷嚏,立刻就把他的脸打黑了,于是他扯着嗓子喊道:去去去,去找医生开板蓝根。 常远对他很好,不动声色的那种好,这大约是从池玫360°无死角的照料方式下自学成才的熨帖,他从不夸海口,但是找他帮忙的时候,从来都是二话不说,他长着一副书生的模样,性子里却也有点江湖义气。 邵博闻借钱有急用,买教材的钱也借;心情不好让他出来喝酒,院墙也能翻;被街上的二流子截了胡,照面之前还记得把像毛爷爷这种大头用假装擤鼻涕的方式裹在卫生纸里,扔进道旁垃圾成灾的草丛里,留下零钱不至于显得太假。 他在工地上的强势并不是空穴来风,他本来性格就这样,只是在学校和家庭里用不上这些而已。 邵博闻是个病毒难侵的糙汉子,就认得板蓝根与碘酒,后来因为常远生了病,才记住了三挫伦这种拗口的药名,可是这些东西给了他难以想象的压力。 常远一直不见好转,高考逐渐逼近,他困在自己的世界里,觉得每一个明天都是高考日,焦虑发疯的样子让邵博闻惊心又陌生,事实证明爱和耐心并不能发电,他付出越来越多的时间和精力来照顾常远,可是耐心却在与日消减。 那时邵博闻压力特别大,时不时会生出一些可怕的妄想,他想要是常远永远都这样了,那他……还是自己喜欢的人吗? 常远笑起来露出小虎牙的样子让他觉得很可爱,但是这个人整天神经兮兮的,似乎根本都不会笑了。 人会倾心于另一个人,身内身外总图一样,图的东西没了,仁义也就淡了。 这么说虽然很自私,但邵博闻的时感受就是如此,他无法控制那种焦躁和退却,他瞒不过自己,他欠常远一份底气,承诺永远爱他,生老病死都始终如一,所以在有机会的时候,他什么都没说。 邵博闻当年答应回去寻亲,其实并不是渴求血缘,只是想暂时逃离常远的记忆障碍给他带来的心理煎熬。他需要时间来冷静和理清,如果常远不会好,那么自己终究是会抛弃他?还是留下来陪他? 等着他的是一个骗局,他费了很大一番心机才逃离了那个跟集体群居没两样的窝点,身无分文地顺了12趟过路车、逃了一段火车、徒步了不知道多少公里才回到桐城,他挠心挠肺的记挂常远,可他仍然没有想好。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想象里笃定一万遍,临到头却还得看一个闪念,邵博闻在街道口稳住心神,决定破罐子破摔,走一步算一步,然而常远家却是人去楼空。 那天邵博闻在常家上了锁的大门口坐了一天,心里觉得后悔,他对亲生父母没兴趣,却非常非常想去找常远。 之后他找了十年,期间都杳无音信,可他总是抱着一点隐秘的希望,能在某个城市遇见常远。他这半辈子待人几乎都做到了言出必行,可唯独是对这个人,在他的病理面前,他成了一个懦夫。 很难说清和道明,这个人用17年的陪伴和忽然退场,变成了邵博闻心底的一个执念。 假设他当年没有搬家,邵博闻也想不出自己回来后的决心能坚持多久,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他既没有基础,也没有信心,他也不知道是能陪常远到痊愈,还是受不了煎熬而自己先消失。 再见面常远的姿态清醒而强势,以至于邵博闻一下就误会了。 不过幸好自己误会了,也得感谢池玫见他的时机巧妙,邵博闻心潮难平,却又不得不心酸地暗道一声好险,这段日子相处下来,要是早知道常远的病根本就没好,他根本做不到等闲对他,按照常远现在的脾气,他的小心翼翼就是同情,他估计还得挨揍! 局面似乎回到了十年前,他仍然没好,而自己仍然喜欢他,这很幸运。 邵博闻心口刺痛,他永远地错过了常远最需要他的时候,而这人活成的模样让他肃然起敬,他开始对这人有好感的时候,就觉得他像竹子,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却又坚韧到难以想象。 这一刻他坐在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堂里,忽然感觉到了归心似箭,他想见常远,哪怕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看也好。 第27章 “你给我闭嘴!” 一捧暗红劈头盖脸地浇来,邵博闻被迫用红酒洗了个脸。 池玫端着酒杯怔了一刻,有些无措,刚刚她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但是当她再次看向邵博闻的时候,心中却并没有歉意滋生。 她注定跟这个晚辈八字不合,她讨厌他,从他以襁褓之姿来到桐城来的那天开始。他来的那一年,她失去了她的大儿子常清,三伏数九,不过半年。 邵博闻到来之后邻居家的快乐刺伤了她的眼睛,她什么都恨,命运、自己、老公甚至邵博闻,凭什么他能这么幸运,而她的儿子却要成为江底的一堆白骨。她反复梦见一具埋在泥沙里的骷髅朝她伸手,用常清的声音朝她哭诉:为什么不带他回家,江底的水那么冷。 她哭着给江边的渔船大哥下跪,求人帮她找一找,可是前前后后捞了1个月,什么都没捞着,江水湍湍,也不知道流到哪里去了。 稚子何辜她其实是懂的,可是她也听说过善恶有报,她自认并非奸恶之人,却造了世上最诛心的报应,又要去向谁讲道理? 疯掉的岁月对池玫来说是一种解脱,街上的每个小男孩都是她的儿子,她抱着“他”夺路飞奔,将身后试图抢夺的人甩得老远,她的信念单一而且固执,就是带“他”回家。 常远是她的救赎,他的到来让她原谅了一切,她去寺庙还愿、给偏远山区的联络人捐钱、对每个人都微笑,她心里满是感激,每次胎动都要向它保证,她再也不会让它置身到危险的环境里。 她给他取名叫常远,希望他的人生很长,未来很远。 或许是冥冥中对她丧子的补偿,常远很听话,他的童年和青春初期池玫都非常幸福,坏就坏在这个邵博闻身上。 他从小就散漫得很,带着一群孩子上蹿下跳,树上、河边、屋顶,就没有他们不去的地方,他还总想把常远也带出去疯,池玫因此对他喜欢不起来,潜意识里她觉得这个男孩很危险,因为他那样自由——自由便是危险。 等到常远上初中,在校的时间直线飙升,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终于跟邵博闻混到一起去了。 不过那时她因为常远在校空闲下来,无所事事培养出了一点自己的小爱好,种得院子里百花齐放,街道上的妇女频频来讨教,她有了交际圈,心态也好转了不少。 知道他俩一起上、下学是因为学校门口有混混抢钱,还和颜悦色地对邵博闻道过谢,这种和平一直持续到高总生涯的开始。 青少年的荷尔蒙开始躁动,心细如发的她发现了儿子看邵博闻的眼神不对,专注又向往,池玫以她专业的眼光看来,那是一种……看恋人才会有的目光。 那时同性恋还是国内十分敏感的话题,池玫专攻心理,心里虽然明白这不是病,但涉及到自己的儿子她还是慌了。当然,她抵触的并不是同性或者邵博闻,她只是忽然意识到常远总有一天会离开她,以另一种方式。 她开始隔离这两个太过年轻的少年,然而总有意外打乱她的期望,比如十年前的记忆障碍,比如此刻面前的邵博闻。 池玫因为精神障碍,半辈子没被人这么责备过,作为母亲她也自以为没错,邵博闻噼里啪啦给她一顿数落,简直是强词夺理。 “我不想跟你做无谓的争执,咱们尽管各执一词,因为过了今天,我不打算再跟你有任、何接触。” 池玫刻意加重了“任何”两个字,近乎冷酷地盯着对面:“有件事你不能否认,跟你分开后小远他恢复了,但当时我答应让你照顾他的时候,他的情况却一直在走下坡路。” 潜台词不言而喻,她明面说着懒得争执,字里行间却还在攻击邵博闻:看,你和你的感情对他来说都是负担,现在你也离他远一点。 邵博闻心里有些难过,却没有表现出来,他顶着一头酒渍,面不改色地取了湿巾擦脸,回望她的眼神十分镇定,他微微地笑了起来:“我不否认你的说法,事实的走向确实是这样,但说实话,我现在想通了,不愧疚这个了。” 池玫脸色剧烈一变,下意识捏紧了手机,又听他继续道:“我当年照顾他,尽我所能了,就算换了别人也不会做得比更我好,这一点我对自己能交待,其他人屁都没干,谁他妈也别来比划我!” “我还真不怕被笑话,我在P19看见他清醒的时候,差点没蹦出泪来,我就屈居个第三好了,除了你和钟叔,这世上我最希望他好。看不见的人和事容易忘记吧,我举个例子,有了小远之后您就再没找过小远他哥,可是你看,我还在找他。” “别怪我说话刻薄,”邵博闻说话的时候特别平静:“阿姨,我心里记恨你。” 没有你当年的劝说,我或许根本没有机会退缩。 池玫瞬间想起了常远告诉她的结局,她眼神一颤,无法承受似的别开了目光。 话说到这里已经很不客气了,邵博闻站起来,觉得今天来一趟,吐个成年老槽也值了,他急着去见常远。 池玫见他一言不合就要走,不由急得也站了起来,追了两步,话如平地一声雷起:“小远他忘了,可我没忘,当时他每天都在哀求你,让你不要离开他,可你还是走了。我记得你那个时候的样子,你总是很嫌弃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摆脱他……” 邵博闻脚步一顿,背对着她的脸色霎时难看至极,这一点他特别讨厌池玫,她对行为和心理琢磨得太透。 池玫的声音忽然抽空了:“那么问题来了,小邵,我再告诉你一遍,我儿子他没好,科萨科夫综合征治愈的可能性很低,复发却只需要压力足够大,你确定要打破他平静的生活吗?要是你再像十年前一样骂他一顿之后消失,你想过后果吗?” 当年他就是想太多,把自己给想怂了,这次他决定不想了,邵博闻不想承诺,但什么也不说也很没诚意,他转过头直视池玫,不答反问:“那你想让我怎么样?好不容易找着人,看两眼就走?” 池玫哽了一下,自觉也不太可能,就这空挡里邵博闻转身就走了,他走得很快,一刻都不想多待的样子。 池玫盯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疯了似的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捂住了眼睛,泪水透过指缝,唰就到了下巴。 邵博闻边跑边想,当年自己走的时候常远的病还叫笼统的记忆障碍,如今名字都这么洋气了,既然分得细,说明科技也进步了,事情总会好起来的,他掏出手机,毫不犹豫地拨了个号。 —— 大款摊在瓷砖上,坳了个丑绝狗寰的姿势来纳凉。 墙上的挂机在放走近科学,沙发里的常远曲着一条腿,在刷手机。 他在刷挂着邵博闻照片的那条强拆新闻的评论,六度分离的原则在网络上尤其明显,类似“邵博闻是人渣”的差评里偶尔也有点人肉的成分。 有评论说真是人不可貌相,这男的是她家孩子一个同学的爸爸,平时看着挺温和的一个人,没想到这么丧心病狂,难怪他儿子那么孤僻,她得让她家宝宝离这位同学远一点。 楼下便开始热刷,他们单位也有个看起来很无害但其实很变态的人,孩子上学还有没有净土了,这种人的孩子长大了估计也不是好鸟云云。 有评论说这男的看着眼熟,一定在哪儿见过,就特么缺点灵光来闪,死活想不起来。 有两个id特别不合群,一直在替邵博闻花样开脱,这个说他不是拆迁的人,那个说他平时多么善良英武。反其道自然要挨掐,于是他俩先是被人单掐,后来联合起来掐人,到最后开始相互问你谁,然后双双失踪。 常远一看就是半小时,直觉这两个里肯定有谢承,自己都没发现今天的日记没复习。 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与他相关的一切都有兴趣了解,他其实早过了纯情的年纪,但是因为记忆障碍从中作梗,暗恋的水平还停留在十年前。 铃声起得突兀,邵博闻的名字像个想都想不得的曹操,突然造访得常远吓一跳。 “小远,来吃宵夜,大门口等你。” 没有“吗”,也没有“吧”,去掉了小心翼翼,直接就使唤上了。 常远觉得他的语气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来,他没有吃宵夜的习惯,而且狗也溜过了,理智总在劝自己离他远一点,于是他说:“不去了,刚吃完不久,没肚子,你们吃吧。” “烤串能占几个肚子,下来吧,有事儿找你,”邵博闻笑了笑,揶揄道:“实在饱的话,把你家款爷带上。” 大款是条很能吃的二哈,常远有两次下楼遛狗,碰上邵博闻的宝贝儿子在小花园提着小兜寂寞的发狗粮,愣是被他喂得暴露了食量。 邵博闻平时下班后就不会找他,常远养成了惯性思维,一听有事儿就以为是公事,最近工地上络绎不绝的来人,他又不瞎,知道都是想为P19二期添砖加瓦的材料商和施工单位。 邵博闻倒是没什么动作,常远不知道他是已经有了着落,还是关系够硬不慌,除开他那点隐晦的心思,他还是希望凌云能留在二期,起码干活漂亮。 要真是公事的话,来找他就说明棘手到没辙了,常远犹豫了几秒,一脚踩在人字拖上坐了起来:“行吧,我一会儿到。” 大款见他一动,立刻诈尸地从地上弹起来,尾巴欢快的摆动起来,这意思很耿直,它想出去浪。 第28章 大款一出单元楼就蹿得没影了,常远也不管它,反正过几分钟它会疯疯癫癫地跑回来撒娇。 天色很沉,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路灯下的蚊蚋成群结队,一人一狗分不清谁溜谁,十多分钟后来到了社区正门。 大排档里人满为患,常远找见人的时候,邵博闻正坐在沿街面神游天外,小两人的桌上,就他一个人。 常远的步伐莫名其妙就顿了一下,自打重逢,他已经习惯了这人身边热闹的阵仗,不是他可爱的儿子,就是开朗的谢承,几乎不会落单。 这架势看起来像是专门在等他,常远却不肯不自作多情,他低头警告了大款一眼,那意思大概是“敢去陌生人的桌子底下卖萌我就打断你的腿”,然而汪星人仗着自己有四条腿,有恃无恐地吐着舌头跑向了烤羊肉串的炭火架,坐下来将舌头伸得老长。 它的胆子只有绿豆那么一点,看见娃娃大的泰迪都要绕道走,根本不会跑远,常远懒得看它的蠢样子,只能去看邵博闻,这人倒是不蠢,就是看起来有点……忧伤? 他是那种经得住看的长相,忧郁起来有种陌生的魅力,常远将目光在他领口上遛了个弯儿之后急忙管好,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坐下了。 这时他还不知道等待着他的是什么,所以屁股着陆的姿态十分轻松。 余光里人影晃过,邵博闻回过神,瞳孔里慢慢印入一张脸,青年的神态平常,已然有了稳当的风范。 池玫逼问的那句“后果”在他脑子里冒出来,当时紧急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会儿看见人才忽然发现,这种假设本身就十分可笑。 一个已经独立的人有他的理智和尊严,就像不归他收的钱他不会收,同样不属于他的心,他既不会要,也不屑于留。 爱情应与角逐相当,实力相仿才能打成平手,而现在是他要追常远,决定权捏在对方手里,而且就算他病了又怎么样?记忆障碍当年势如洪水,连他自己都熬不住想退,可是刀山油锅里常远自己趟过来了,从这点上来说,他并不需要依靠自己。 邵博闻蓦然间福至心灵,过去纷纷扬扬地沉淀下来,他望过去的目光温柔而灼热,那些年迟到的话、难以启齿地动摇和逃避,甚至是离别这些年里他的经历的一切,这一刻都交给这人审判。 大排档里烟熏火燎的,环境也浮躁,邻桌的男人光着膀子在吹牛,嗓门不输刘欢,平心而论绝不是冰释前嫌的好地方,可是邵博闻有他的考量,“这”是他们十年前最后见面的地方。 那天夜里他假里搀真的将常远辱骂了一顿,他这辈子都没对谁说过这么刻薄的话,在意的人他不舍得,不在意的人他不理会。 邵博闻思来想去,都觉得如果要重新开始,那么就该回到“这里”。 他倒了杯凉茶放在常远面前,然后将封了塑料纸的菜单推过去,说不清是紧张还是激动,手竟然微微地有些哆嗦,他捏了捏手指冷静下来,温和地问道:“吃点什么?” 常远觉得他今天不对劲,那眼神古怪中透着诡异,像是欠了自己几千万、想要还钱又还不上似的,他直觉跟领口上的污迹脱不了干系。 邵博闻虽然不是特别讲究,但也收拾得人模狗样,那液体的原材料虽然不太明确,但走向很清楚,明显是从他脸上下去的,至于招呼他的人是谁,八成应该是关系不太单纯的女性,因为男的基本都会直接上老拳……呸,没男的! 他给自己挖了个坑,连忙喝了口凉茶,顿了顿,囧囧有神地说:“你看着点吧,我真不饿。” 不能怪他迟钝,主观上他一直以为邵博闻是孩子他爸,所以无论邵总怎么眉目传情,他都会想歪,要是他知道邵博闻是gay,那么横看竖看就都是暧昧了。所以人这一生,说白了只是围着自己的心在打转。 邵博闻也不客套,招手叫来服务员,这个那个一通地点。 常远跟他大眼瞪小眼,刚开始还以为他是出于礼貌在征求自己的意见,点了许多个头之后才发现不对劲。 他打着有事的名义找自己,来了却又成了个锯嘴葫芦,杂七杂八地点了一大堆,偏偏一筷子都不动,只一杯一杯的闷啤酒,他喝得很急,一副跪求速醉的架势,心事重得仿佛塔吊都救不了他。 常远下来一趟,看在凌云这个公司省心的份上,不是不能给他陪趟酒,但是这眼神是几个意思?盯着他风起云涌的,让他有种是自己牵住了这人心神的错觉,某些瞬间还和他母亲池玫有些类似。 他不露痕迹地皱了下眉毛,端起玻璃杯越过桌子跟邵博闻碰了一下,“叮”的一声脆响后他说:“不是有事儿吗?说吧。” 酒壮怂人胆,邵博闻当年决策改造柏瑞山的时候都没这么七上八下,他仰头灌了常远碰过的那杯酒,放下玻璃杯的时候,神色间蓦然就多了点孤注一掷的味道,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虎子是我儿子,但不是亲生的。” 不远处有个炸臭豆腐的摊位,刚好这时下了一锅,冷豆腐遇到热锅,油炸声登时大作。 常远的脑浆就跟这油锅似的,稀里哗啦地沸腾了一次,酒水泼脸的行为不算少见,也有很多种可能,但以他有限的观影和脑洞范围,这一刻他只想到了三角恋。 震惊之下他还没来得及想多,邵博闻却比他更害怕引人误会似的,忙不迭又解释上了,他摆着手道:“别别别多想,是这样。” 他似乎是陷入了回忆里,眉心微微地皱着,显得过往不如人意。 “虎子姓路,随父姓,他亲爸叫路昭,是我当兵时候的战友,参加抗洪他把我从水里捞出来的交情,转业之后到了荣京来帮我开车。水榭南里这个小区不知道你听过没?2011年,路昭在这个小区坠楼身亡,但是由于种种原因,几乎没有得到赔偿。” “那会儿我还在荣京就职,水榭是我负责的楼盘,路昭这这房子也是通过我拿到内部价买下来的。他坠亡追赔的官司打不赢,主要还是因为我。” “……2011年经济危机,给房地产带来的冲击太大了,土地市场冷清、楼市低迷,尤其是住宅类,一点负面影响就能毁掉一个好楼盘。水榭南里刚交完三期的房子,后面还有4到6期在建,路昭买的一期就出了问题,水榭主打精装房,贴得都是墙纸,粘纸的胶水报价用的是进口胶,施工的时候却不是这么回事。” “这个你最清楚,施工阶段挂羊头卖狗肉的事情多了去,量大项杂,有时回头去查,那些挂靠的单位都他妈倒闭了。” 所以他下海来干施工,以后有机会他还是要回到房地产上去的,但前提是他要有自己的技术队伍,真正懂行的、不能随便被忽悠住的那种。 常远一言不发,他卡在材料监督这一环,这些事他比邵博闻更清楚。 “胶里面掺了假货,游离醛超标很严重,水榭几个业主甲醛中毒,这事其实不大,坏就坏在那会儿楼市太不景气,新闻一但炒热,接下来的楼盘就白瞎了。所以水榭的房子绝对不能让人退,我们承诺扒了内装重修,直到各项检测都合格为止。” “但是业主也恐慌,非退不可,琢磨琢磨出了一个法子,暂时跟业主签换房协议,将比水榭还高档一点的住宅以水榭的房价卖给他们,等这边重装好了,愿意回购水榭的业主,送车位送绿化送配套商业铺面,就是能送的都送。” “路昭这人吧开车溜,住哪都是住,他给我面子,第一个签了协议,有人带头纷纷就同意了。结果协议刚签完没几天,还在荣京走流程,他就从楼上掉下去了,我相信这是他的命,荣京这边呢,以他签了退房协议为由,说他不是业主……随意进出,他平时也喝点小酒,这事儿就百口莫辩了。” 高档一些的小区,门房和出入口几乎挂有“非住户不得随意进出”的警示牌。 “他当场就没了,我也没能给他家里一个交代,后来就辞职南下了,期间我回来出差,发现虎子过得……不是很好。” 其实是很不好,路昭的媳妇儿家破人亡后被人拐带吸毒,将家底佘了个精光,她异常消沉,根本顾不上孩子,两岁的娃娃吃不饱饭,营养不良得话都不会说。 邵博闻说不出口,那天他看见路昭的儿子在翻垃圾桶,眼泪一下就下来了,他没法的控制的想起了常远,虎子很像他小时候,安安静静的小样子,远远的看你一眼,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我接管了监护权,他就是我的儿子了,有没有血缘都是,本来不是亲生的这种话,背着他我也不该说,总觉得这种话到处宣扬,就跟不想养他似的,万一被他听到了,就很伤心了。所以你第一次见路遥知,我什么都没说。” 常远满头雾水:不该说就别说咯,我又没问。 他且听且消化,因为实在是摸索无门,所以半天也没整明白邵博闻到底想干什么。 邵博闻抬起头,很郑重地说:“但是我得告诉你,因为只有在你清楚我是未婚、无对象的情况下,我才能说接下来的话。” 常远狐疑地盯着他,总觉得他下一句就是“所以你能不能帮我介绍一个靠谱的对象?”,类似的言论他被灌输过许多。 然而邵博闻却说:“我从小有个朋友,长得很好看,成绩也好得不得了,他母亲是我们街道上公认的亲妈,又温柔又大方,我那会儿特别嫉妒他……” 这中间没有一处停顿,径直从送瓜的少年讲到了高二结束。 邵博闻叙述得还十分友情,但是常远的脑子已经有点消极怠工了,他知道这个“朋友”是自己,但是忽然说起他干什么? 他自嘲的笑了起来:“我这人天生最不会干的事情,大概就是谈恋爱。” “我跟他在一起待了17年,光屁股、小jj老早就看了个遍,太熟悉也太习惯了,所以没觉出反常来。直到他得了病,开始对我表现出依赖来,我才发现我是愿意照顾他的,旷工也可以,没钱也不要紧。我很小就开始攒钱了,钱对我来说一直都挺重要的。” “他在葡萄藤子下面偷偷地亲我,肯定是趁我睡觉的时候揪葡萄吃了,嘴上酸巴巴的。我紧张得要命,没敢睁眼,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他那会儿就像个快爆炸的气球,我不敢碰他。另一方面,也是我不敢,我……” 邵博闻吸了口气才忍住没转开视线,仍旧盯着常远,眼眶上像画了红色的眼线:“我、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好,他让我陪着他,我就很想说好,可是我开不了口。24小时守着他对我来说不现实,可是就算他愿意,我也请不起阿姨。” “我那天骂他,心里也难过得不行,可就是因为知道里面有几分是真心话,所以也没资格追。我很后悔,可重来一次,我估计也仍然只能做到那一步,十年前的我,只有那点心智和能力。” “我知道伤害无法弥补,我只能说我还是很在乎他。我这辈子第一次喜欢谁,没经验,做的不好,希望他看在我找了他十年的份上,给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常远越听越震惊,脸色苍白心却越跳越快,不知道是激动还是愤怒,等到最后那句,轰隆一声大脑一片空白。 十年一梦,大梦初觉。 第29章 据说世界上最美好的感觉,是你暗恋的人正好也暗恋你。 可是常远没有这种感觉,他心神剧震,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五雷轰顶。 周遭的噪声慢慢淡去,潜意识将他与世界隔离开来,他本能的将桌子底下的手插进了口袋,手机还在。 如果把愿望比作馅饼,他现在应该被砸得自己都能去当馅儿了。千等万等、梦想成真,可他却觉得无法置信,那种感觉就像牢门已破,而久居桎梏的囚徒却不敢贸然踏出一步。 常远脸色发白的坐在那里,心里有种不干点什么就无以发泄的冲动,可歇斯底里早已透支,这辈子他最不想经历的事就是失控,那种恐惧比十个邵博闻一起骂他还可怕。 没有邵博闻,他还是常远,可是失去了理智,和疯子就没什么两样了。 这瞬间他想见许惠来的欲望比待在这里更加强烈,他想离开这里、想找人倾述,可是身体却不由自主。 大概没有人会像他这样怂,被暗恋者的告白吓到腿软。 常远拼命地握着手机,仿佛那是一块定心石,幸好他不是超人,手机完好无损,反而是疼痛让他集中了注意力,他看不见手心里的淤血,目光却慢慢地有了焦距。 爱恨都有惯性,并且余韵悠长,他做不到即刻释怀、瞬间想开,他的脑子里仍然混乱如战场,可好歹提炼出了一个清晰的念头。 可能这辈子只有这一次机会,他们能坐下来谈谈彼此,不冷静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他可以凭借一时意气,抛开顾忌和羞耻,什么都敢说。 他会亮出他心里的底牌,他的克制、惶恐、憎恨、委屈和疑惑,也想听听邵博闻的。 飘满调料香的空气里,有种凝胶似的压抑感。 邵博闻正提心吊胆,常远表现得十分反常,预料中的狂悲狂喜都没有发生,他甚至没说一句话,只是失魂落魄地坐在对面,脊背微微的有些驼。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在这张褪去了青涩的脸上,邵博闻再次看到了那种深不见底的忍耐力,当年的记忆障碍也是如此,常远一边日以继夜的复习,一边还要倒过来,假装平静的安慰池玫。 如果非要说一种心动的理由,那么邵博闻的答案很简单,心疼。 他心疼那个小男孩,所以想对他好一点,懂事或宽容的人,总是被人伤害了也没人发现,因为他不会表现出受伤的一面,邵博闻自从发现之后,就像中了毒一样没法视而不见。 沉默让邵博闻有些坐立不安,可他只是坐在那里,等常远自己回过神来。 两人各自心事重重,不知过了多久,常远忽然看向邵博闻,像是没听懂一样问道:“他是谁?” 邵博闻心里一突,好像倒退成了一个即将表白的愣头青,他叹了口气,有点磕巴地说:“是……是你。” 他的眼眸很深,复杂的漩涡在其中肆虐,一种难以言喻的分量压在常远心上,他能很清晰的感应到邵博闻并不是在逗他,可真是因为如此,那才更可悲。 他记不住事可以怪病,可“以为”竟然也是错的,他的自怨自艾、对邵博闻的敌意,持续了十年之后忽然绝地反击,变成了一场自导自演的闹剧,他的抵触竟然都是辜负,这也太颠倒是非了。 常远连声音都捋不平,克制地问道:“你再说一遍。” 邵博闻盯着他,眼神平静温柔,掏出了心里话之后他十分轻松,他说:“他姓常,叫常远。” 常远的脑子里顿时全是回音,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听起来这么心酸,他动作飞快的抬起左手扶住额头,声音哽咽地嘴硬道:“操你大爷,我不信。” 地心引力终究快他一步,水痕从他的指缝里像蜗牛一样爬出来,刺得邵博闻心如刀绞,很想过去搂住他,刚一动作却又顿住了,话还没说开,常远也正值激动,他不该刺激他。 于是他坐着没动,用一种王婆卖瓜的温柔语气哄道:“信吧,我说真的。” 捂着脸的常远想说“滚”,可眼泪像是不要钱,一张嘴就往里头灌,这种汹涌澎湃的流法把他自己都惊到了,他觉得十分神奇,此刻他并没有很伤心的感觉,然而本能先于意识一步,为这么多年压抑的情绪提前寻了一个出处。 哪怕没有邵博闻,这些年来,他过得也不容易。 常远很快手不离眼的趴到了桌上,仿佛不胜酒力,身边的人们醉态百出,谁也不会来注意他的肩膀是不是在发抖。 邵博闻将装着烤串的铁盘移到一边,知道他此刻没法反抗,便将手放在了常远的头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摸。 夜风徐徐,带着盛夏酷热的气息,水分是最呆不住的东西,奸商如邵博闻,知道坦白从宽之后得趁热打铁地装可怜,才能刷到好感度。 “小远,你有没注意到我给你那个私人号码,是桐城的区域号,这号是我十年前办的,上号时间5月15,尾号1190,倒腾一下,是你出生年的农历生日。” 他正在笑,当时急着走,随便选了个号,后来分开了才发现有这份眼缘,可能也是这些乱七八糟的联系,让他觉得他们还能再见面。 趴着的常远猛然抓住了他的手!碍于颜面他不能起来,但是青筋毕露的手背替他透露了耿耿于怀。 2006年的5月15号常远不记得,但是他记得5月16,那是他醒来之后,从邵乐成的嘴里得知的邵博闻离开老家的日期。 离开之前办卡可以解释成方便联系家人,倒腾完是他生日的电话号码也能说是巧合,说不通的地方在于为什么在今天这种情况下,忽然提起这个事? 按照邵博闻的暗示,如果他离开之前来找过自己,那么接触的人就只有…… 常远忽然想起那天邵博闻问他,有没有找过他,当时他想到邵乐成身上去了,现在一联系,邵博闻说的“找”,可能更偏向眼下的这个意思。 一旦涉及到池玫,他总是能获得一种违和的冷静,常远捞起衬衫下摆擦了把脸,很快坐了起来,眼圈明显很红,然而眼神和问题都很直接:“你是不是给我留过联系方式,当时我还在昏迷,于是给我妈了?” 没了记忆他仍然很聪明,邵博闻点了头,顾及长辈的颜面,关于这些年天南海北的大海捞针的艰苦和失望,愣是一句没提。 常远不知道他的难处,却毫不隐瞒地说出了自己的,反正秘密已经被捅破了,他抱稳了豁出去的决心,想说就说,想骂就骂。 “我不知道,”常远摇了下头,眼神有点自嘲:“不是忘记了,是真不知道,我醒来那会儿恨不得找你拼命,要是有你的电话,早就杀上门了,也不用等到不久前。” “现在呢,”邵博闻说:“还记恨我?” 常远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说:“……不敢了,我就是坐在井里的青蛙,很多事情不知道,知道的东西,也都是错的。” “别这样,小远,”邵博闻有点心疼,但又不好当着常远的面说池玫的不是,于是他说:“你以后想知道什么可以来问我,我保证我知道的,你也一定知道。” 常远怔了一秒,心里有些感动,他转头去看路上的车流,眼睛被灯火映得流光溢彩:“不用了,哪怕你告诉我了,我也记不住。” 他笑了笑,仿佛终于决定放下了一样,不经意的带着点自在地说:“邵博闻,我曾经非常喜欢你,现在仍然有点喜欢,你骂过我,我也揍过你,所以咱们扯平了。谢谢你今晚这顿饭,我挺高兴的,知道了一些事。” “我妈插手你们的家事,导致你在外面吃了很多苦,尽管道歉没什么实质性的作用,但好歹是个该有的态度,我代她向你道歉,对不起。” “至于重新开始,这话不对,我们没有开始过,我的病是终身的,病发的样子你也见过,你刚刚跟我说的话,不记在本子上,我过几天就忘了,我不适合跟人绑在一起。” 邵博闻也不急着反驳,从被泼红酒那一刻起,他就料到了常远会是这种反应,遗忘给他带来的阴影很大,但是总有一天他会走出来的。 “我曾经被你发病的样子吓退了,然后一后悔就是十年,”邵博闻笑了笑:“我知道记忆障碍很难治愈,可我不想再过那种后悔的日子了,适不适合,总得试一次才知道。我不逼你,你也别有压力,我们就顺其自然的处,当朋友舒服就当朋友,当对象合适就当对象,不管怎么样,都比孤零零的强,你说是不是?” 常远条件发射就想拒绝,邵博闻却一人一台戏,能在电视剧里活几百集地说:“你不说话那就是答应了,你今天回去睡个好觉,我从明天开始追你。” 常远:……追屁! 他无语了半晌,骂了句“神经病”。 半小时之后两人在小区道上分道扬镳,邵博闻说一不二,还真就从“明天”才开始追,根本没提送他回家的茬。 这天夜里,热搜榜上的强拆新闻,带着它庞大的点击和转发量,一夕之间人间蒸发了。 第30章 常远以为自己会失眠,结果他却没有,他回家就躺平了,没写日记,没看近期的记录,甚至连澡都没洗,就盯着床头的小帆船灯发呆。 他揣了这么多年的秘密,料以为是个深水炸弹,到头来竟来了个绝地反转,邵博闻的一切反应都是他始料未及的,他一时半刻仍然懵得厉害。 平时都是溜完回来冲爪子,然后陪它玩半小时,大款今晚被冷落,不甘寂寞地沿着床的三边溜了几圈,结果铲屎官完全不理他。 它出去疯跑完回来还没洗澡,不敢去扒床沿,于是舔了舔常远垂下来的手背,撒手不认人的跑出去了。 手背上黏糊地热流让常远心里一暖,他抓瞎似的撸了把狗头,迟钝地想起来,它陪自己已五年有余了。“哒哒”的动静消失后他才微微的笑了一下,情绪宛如一潭死水,因此想起以后心里竟然一片平静。 常远心想,等它寿终正寝了,他会再找一条小哈,仍然叫大款,把它从小养到老。 被扔在客厅沙发上的手机设置了消息静音,屏幕亮完又暗,而几栋楼之外,邵博闻正在安抚他闷闷不乐的儿子。 虎子最近没什么精神,问老师和阿姨也没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邵博闻问了半天也闷不吭声,只能把他夹在胳膊底下拧去洗澡。 不过他没有因此作罢,看着常远长大的他,深知看着像张白纸的孩子心里也藏很多的心思,他用水又浇又挠,总算赶在捞出来之前,让洗澡伴侣小黄鸭重新得到了它应有的宠幸。 虎子将鸭子捏得“叽叽”响:“爸爸,你很忙吗?” 临近竣工,邵博闻其实挺忙的,谢承在前头拦了一道,他才得了点空来琢磨人生大计,不过这些事不用对孩子说,他清洗着他身上的沐浴露,说:“不忙,怎么了?” “那我跟你去工地好不好?”虎子歪着头,想起阿姨吓唬他的那些话,不听话你爸爸就不喜欢你了之类的,眼神特别受伤:“你回来得好晚,我不想呆在家里,我想你。” 邵博闻手一滑,心里一瞬间愧疚难当。他今晚心潮起伏,从见完池玫的愤怒到说开后的轻松,回来之后都很愉快,在他思索该怎么追求常远的时候,他并没有想起过儿子。而诚然,他们对他来说,无法比较却同样重要。 这一晚他还没出师,就已经遇到了现实的阻碍,邵博闻沉默了一会儿,扳着虎子的头凑过去,亲了一嘴洗澡水,然后他说:“来,男子汉,爸爸跟你商量个事情。” 凌晨四点下了场暴雨。 常远睡够了7小时,在雨声里醒来后就怎么也睡不着了,他站在窗前,透过水迹斑斑的玻璃,外面的景物虚化得厉害,除了雷电的痕迹什么都看不见。 经过一夜修养的意识像是终于苏醒,常远心里弥漫着一股驱不散的悲哀。 他爱邵博闻,那人说也喜欢他,惊喜本该占领情绪的制高点,让他不管不顾的成全自己。 可是记忆障碍横在中间,那部常常握在掌心里、记满了日常的手机仿佛会发射超声波,强势地以钝痛告知他此生都将与笔记为伍。 医生的报告里写得很明确,建议他最好不要结婚,而邵博闻也毫无隐瞒地坦白他当年离开的原因,正是来自于他病时的压力,他从没好过,所以他拒绝所有人,尤其……是邵博闻。 可是姓邵的却说,明天开始追他,常远脑中回荡着那句“希望他看在我找了他十年的份上”,鼻腔酸得险些落下泪来。 十年是什么概念!他从什么都记不住到回到人群里工作和生活,也不过5年而已,而对于像邵博闻这种有点资本的人来说,这个社会充满了诱惑,金钱、美色、名望等,不是一句意志坚定就能扛得住的。 常远不明白,那么多的选择里邵博闻为什么愿意等他,他知道自己脾气还行,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崩溃了。 池玫过度保护的教养方式塑造了他耐力超凡的特性,但也在很早很早就扼杀了他表达的自由,而被动的人素来缺少自信。 十年前的决裂他不想再经历一次,所以即使有五成得到幸福的概率,他也不想尝试了。 —— P19二期强拆帖的关注度高得不可思议,在转帖博主发了条动态,愤怒的表示了无奈之后,网上又成了炸锅状态。 一大早就谴责纷纷,甚至扬言不把它再次顶上热搜就不罢休。 而在网络后的现实里,邵博闻俨然做到了追求者的最高境界,追跟没追一个样。 常远既没收到爱心早餐,也没有人“巧合”地来蹭他的顺风车上班,更绝的是,整个上午他都没见到邵博闻,倒是在工地门口发现了两个形迹可疑的人。 他在这里呆了将近半年,连门口卖包子的大姐泡沫箱里的包子馅儿种类都清楚,那俩在铁皮门前来来回回走不远的“路人”就别提多显眼了。 他怕是小偷或是其他,便在刷卡进门之后跟门卫打了招呼,让他留个心眼。 自从凌云进驻以后,郭子君成天往现场跑,转一圈就跑去找谢承扯淡,今早座位上照样没有他,常远在办公室坐着,总觉得邵博闻会从门口冒出来,因此门口每过一个人,他就要抬头看一下。 就这样呆到十点半,他先被自己的草木皆兵弄得受不了了,而且他也没搞懂自己为什么要这么紧张,便干脆戴上安全帽去了现场。 昨夜的暴雨时间短暂,已经渗入地底没了踪迹。 另一边邵博闻穿着亲子T恤,大清早带着他的同款儿子逛公园去了。 虎子已经放暑假了,邵博闻要工作,家里又没人,虽然有的保姆,但也不能一整天都把孩子抛给外人,他总得挤出时间来陪他,晚上不行那就早上,好在他自己当老板,迟到早退的事情干起来不至于那么为难。 逛完公园他将虎子送到兴趣班,换好衣服这才驱车去了工地,停好车往大门走的路上,被斜后里窜上来的两个人封住了去路,其中一个举着手机,一个举着录音笔,连标点符号都不带歇地介绍起来。 “先生您好,我们是YC晚报的记者,关于2期工地暴力强拆的事情有几个问题问您,希望你能配合,一……” 敏感的媒体人已经嗅到了这起新闻的价值,荣京与奢侈品牌GIVA的合作已经进入洽谈初期,如果双方合作成功,那将意味着荣京集团继房地产、商业、旅游文化之后,又打开了他们一直试图撬开发展的时尚板块。 荣京集团的曝光率眼下炙手可热,任何相关的独家消息都值得挖掘,采访邵博闻绝不是随机之举,作为热帖中的“打手”,这两人显然是专门蹲点在等他,必要的话他们张口就能报出他的姓名。 这是一个信息井喷的时代,大千世界的无奇不有颠倒着人们的世界观,使得每件事看起来都亦真又假、难以分辨。 邵博闻不是没跟媒体打过交道,知道他接受或拒绝其实结果都差不多,今天不答应明天肯定还能再见,离竣工没几天,他没时间跟这些人耗了。 “可以,”他很有风度地看了眼表,不忙也装忙:“不过我赶时间,只有5分钟。” 对方因为准备的问题不怎么友善,没料他这么配合,愣了一下才赶着投胎似的抛出了他们的问题:在荣京集团的暴力拆迁中,他扮演的角色以及想法?是什么给了他们底气,公然无视拆迁条例,暴力伤人、强行夺地等等。 邵博闻答完之后,记者果然不守信用,继续缠着他打听张立伟的行踪,甲方负责人的名字清清楚楚的挂在门口的项目信息牌上。邵博闻这次不说话了,三人干耗了一阵子,那俩脸上挂不住地告辞了。 邵博闻进了工地之后,先从门房借了个安全帽去了现场,工期还剩6天,得紧赶慢赶的节奏,而他要谈朋友,就更得先干好手头的工作,因为这活儿最后得交给朋友检查。 泰兴的李经理又在和谢承吵架,一副跟你小子没完的模样,远远瞥见邵博闻来了,放了句狠话转身忙走了。谢承到底是下头人,跟他一样躺枪用的,他不怕,但是这姓邵的他有点得罪不起,连刘欢都把他当哥叫。 谢承鼻子不是鼻子的“切”了一声,骂了句老不死。 邵博闻拎了瓶水给他消气,不用问都知道还是老矛盾,李经理的工人不愿意给他干了,想往他们这边发展,骂就骂吧,反正楼基本都是各方闹着别扭建出来的。 他问了下进度,觉得如期完成没什么问题,这才转头去找常远,他一路问过去,在西边的空地上看见了他。 常远正牵着一根水管在朝墙面上喷水,管口被他刻意捏着,扁化的口径加大了水压,水流如同箭簇一样激射,从邵博闻这个角度,看见他头顶有道彩虹。 他走过去,将谢承孝敬给他、挖了个洞用来套在安全帽上遮阳的草帽给了常远。 常远在测窗户的防水性能,从玻璃的镜面效果里他看见邵博闻过来了,安全帽上套着顶破草帽。 这混搭好像也就是近期的发明,创始人不知道是谁,凭着优秀的遮阳效果飞快的流行起来,但也丑出了喜感和境界。 即便是邵博闻戴着也一样丑,常远绷着没笑,转眼却见他来祸害自己,立刻把头往旁边歪:“我晒不黑,你自己戴吧。” 邵博闻一路丑过来,已经被它的实用性种了草,见他分不清是是嫌帽子丑还是嫌自己黑的样子,登时笑得不行,硬是扣在了他头上:“知道你白,可皮又不反光,太阳不一样刺眼么,戴着吧。” 其实没一两重,可常远就是觉得头盔变了个重量,滋出去的水流被他喷得到处都是,他看着邵博闻,这回倒真不用眯着眼睛了:“那你呢?” “我啊,”邵博闻说着就走进了背阳的角落:“我可以不晒太阳。” 常远顶着那顶无法两全的帽子,觉得他有点欠浇,闲逼,他心想。 第31章 事实证明邵博闻不但不闲,还十分日理万机,他刚一坐下来,还没说话手机就响了。 来电人是邵乐成,他在那边说要明天约个饭,邵博闻虽然内心拒绝,但扛不住这弟弟胡搅蛮缠,等他挂掉电话,人工降雨也停了。 窗户上的水珠折射出炫目的金光,常远蹲在水阀边上纠结。 窗户淋完水得等一二十分钟才能看得出漏不漏,这完美的摸鱼空挡里可以有活动,具体参考一个人磨洋工、两个人聊天、三人以上聊天或斗地主,根据眼下的形势,他应该去找邵博闻扯淡,可是他不太想。 他现在怕跟邵博闻独处,独处意味着空间,而空间又约等于发展,好的发展他展望不出来,坏的想想又扎心。 鸡汤们看他一定十分作死,是死是活、爱过再说,常远也觉得自己犯贱,求不得的时候不肯放下,不请自来了又杞人忧天,可是他没法战胜恐惧,他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没人走过他来时的路,没人懂他的感受。 邵博闻说追就来了,姑且不论他过来干什么,但这言出必行的架势就让人很有压力。常远怂出了境界,竟然破罐子破摔地想到:我干脆装作有事,走开好了。 他这么想着,站起来的时候还真不动声色地将朝向调了调,拿后脑勺对着邵博闻,什么都看不见。 邵博闻抬头就见他翻了一面,背影就差写上“说走就走”四个大字,心里登时又好气又好笑,他猜到这闷罐子会躲他,可这一言不合就开溜也是没谁了。 还能不能好好的当监理了,他来谈公事的好吗! “常工,”邵博闻忍着笑,公事公办地喊道:“西边和南边的石材已经挂完了,你什么时候方便,跟我去做个验收,完了我也好尽快打胶。” 分内之事常远不能装聋了,职业道德他还是有的,他转过来之前十指如飞,把淋水没检查的事记在了提醒上,免得一转头忘了:“现在就行,走吧。” 邵博闻不起来,朝他招手道:“不急这一会儿,等窗户渗透了,省得来回跑一趟。” 常远杵了几秒,感觉汗珠在衬衣下面横冲直撞,终于还是屈服在了太阳的威力下,他虽然天生丽质不怕晒,但神经元不肯高冷,一样热成狗崽。 荫蔽里的水泥地对屁股也不太友善,好在常远糙惯了不挑剔,他在邵博闻旁边坐下来,离他有半米远,曲着两条腿,将跟烫发机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安全帽取了下来,头发黏在头皮上,形象十分的不鲜肉。 邵博闻5.2的视力,看得见他鼻尖上冒出来的小汗滴,明知道他早就习惯了,但还是忍不住有点心疼,同人不同命,邵乐成三伏天还在办公室全副西装,常远却得热成这样,他正经历一样的感受,是真的热。 他心想来之前带两瓶冰红茶来就好了,然后他不知怎么又注意到了脖子,汗流直下全进了领口,锁骨露出冰山一角,汗渍增加了衬衫的透明度,胸口…… 常远盯着自己的安全帽,不看都觉得如芒在背,高温和沉默让他有点小烦躁,抹了把汗去看邵博闻,发现他的目光没等着他,而是在看他胸口,眼底有点十分暧昧的元素在里面,常远心头一跳,尴尬得耳根子霎时跟着了火一样。 要是他是姑娘家,对邵博闻也没意思,这会儿抱胸骂一声“臭流氓”都是轻的,可他一个男人,连胸肌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有,邵博闻自己的比他有看头多了,这他妈可怎么问责! 常远有点恼怒,却又找不到理由,耳朵上还在烧,他呕了几秒醍醐灌顶,忽然被自己气笑了,先拒绝了还一个劲的多想,这心态比邵博闻看他薄弱的胸肌还有问题。 别人他是左右不了的,他只能管好自己,不要回应,不要显得很在意,所有得不到回应的热情,都有冷却的一天。 他揉了把脸,待表情归位以后笑了笑,在重逢后少见的主动打破了沉默:“除了那两个立面的验收,你过来还有其他事吗?” 邵博闻回过神,对上他尽忠职守的正直视线,到底是隐隐察觉到了他的紧张。 虽然行动是在这么贯彻,但打死邵博闻也不敢耍“过来追你”这种流氓,一如交浅切忌言深,撩汉也得分清对象。常远不自信,因为前科对他也没信心,他唯一的助攻就是习惯,时间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身体力行就好。 目前关系才刚刚挑明,邵博闻也明白得给点时间让常远适应,他压抑住恋爱分子时时刻刻想秀或撩的酸腐冲动,尽量不让常远不自在:“还有两件事。一是85%请款的批复大概什么时候能下来?另一件是7月28号竣工那天,建设方这边有没有组饭局的打算?” 熟悉的内容让常远松了口气,他将邵博闻送的帽子从安全帽上抠下来扇风,轻松地答道:“请款明天下班之前应该会到账,没到的话再说。至于饭局怎么都会有一顿,谁请我没问过,怎么,你想请?” 要是没有二期和三期,一般都是总包买单。 邵博闻“嗯”了一声,并不掩饰他的野心。 常远犹豫了半天,才一横心说了:“我这么说可能有点不太合适,不中听你就当我在放屁。刘总和你弟都在荣京当高层,按现在市场上的潜规则,让你中个标段对他们来说其实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凌云也有技术实力,你……你其实不用把身段放这么低的。” 最后那点停顿让邵博闻心里一软:“不,很中听,谢谢你。” “有句话叫人贵有自知之明,其实跟你分开的这些年,我在关系上吃了许多亏,一步一个坑走到今天,总算是明白了得了便宜千万不能卖乖。其实谈不上放低,我认识刘欢,邵乐成是我弟弟,这些跟我的身价没关系,我的资产还是那么多,泰兴不甘心,变着法子给我找茬,总包对我表面客气,赶不上工期了照样被指着鼻子骂。” 他看着常远,话里有话似的:“刘欢给我提供了这个机会,我这辈子都感激他,但是天上不会掉馅饼,没有金刚钻揽一万个瓷器活也没用,无论是工作还是其他事情,我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这一刻常远几乎信了邵博闻的决心,可他对自己没有信心。 邵博闻看到了他眼底的挣扎,却坐着一动没动,跟他开玩笑道:“凌云目前的规模决定了我只能有这个身段,再高就是沐猴而冠了,以后我努力把逼格抬上去,你别鄙视我。” 常远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他羡慕邵博闻这种性格,拿得起、放的下,不管以后如何,起码身上带着能成功的气势,不像他,总是担心这个又害怕那个,只能活在原地踏步里。 常远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心说我有毛病啊,鄙视你还喜欢你。 他不过是看不得,邵博闻给人伏低做小的样子罢了。 谈起工作来常远倒是十分自然,邵博闻见他回答起来都不需要停顿的样子,心想要不是池玫说漏了嘴,他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发觉常远背着重担,这种念头划破脑海的时候,他才能暂时原谅池玫。 二十分钟很快就到了,该去检查窗户有没漏水了,两人一前一后去室内去扒窗框,这次比较随意的测试里窗户没有漏水,常远心情不错,主动招呼邵博闻换场地,一边将两边耳朵上被汗水几乎泡烂的烟取了下来,看都没看就塞进了兜里。 这烟已经没法抽了,而工地遍地都能当垃圾场,邵博闻不解其意,刚说:“你这是……” 常远闻言瞥他一眼,手上动作不停,麻利地从另一边兜里掏出烟盒来,抽出两根一左一右地挂在自己耳朵上了。 邵博闻:“……” 他这次总算弄明白谢承碎碎念叨的P19悬疑案之一了:像常工这种耳朵上随时随地都从没空挡、从不落单的老烟鬼,牙齿得他妈一年上医院洗几次,才能白的跟牙膏广告里一样灿烂。 搞了半天这些烟都是虚张声势,邵博闻哭笑不得地说:“你这是唱哪出?别跟我说烟还是你自己掏钱买的。” 常远一脸“你在逗我?”的表情,可他说出来的话却差点让邵博闻变成玻璃心。 “我不能抽烟,尼古丁对神经有抑制作用,但是大家太热情了。” 说着他斜睨着邵博闻,眼睛黑白分明:“我还用买烟?也不知道是哪个公司的项目经理,出手阔绰得很,第一次来,就给我搬了6条中南……” 邵博闻一瞬间打死谢承的心都有了,他第一次上工地看见常远,因为希望他高风亮节得跟陶渊明一样,便将揣来的大额购物卡又揣回去了,然后给了谢承,然后交代项目经理去买点实用的东西送去。 没想谢承看见总监代表耳朵上左右开弓,以为他就好烟这一口。事后他前来汇报,说买的是常工最喜欢的东西,邵博闻一听是烟,也没觉得有什么,常远作为监理,到处收别人的烟,自然也有要发的时候。 邵博闻的眼神很怜悯的样子,里头仿佛就写着“我忘了你有病了”,常远最怕的就是这个,拿他当病人,他本来轻松的状态霎时就不见了,只觉得尴尬和难以忍受:“额那个……你们破费了,走吧。” 邵博闻倒是反应快,在他转身之际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笑着道:“阔绰个屁,谢承回去就让我抽了一顿,预算超了一半,这不一直到现在,都没再给你送东西了么,穷得。” 常远回过头,看见他真在笑,才告诫自己不要反应过度,他想了想,好像后来确实是什么都没收到过了……不对,昨天请他吃了顿宵夜。 第32章 相对来说,常远喜欢这种不送东西的。 他当初来工地上来当监理,说穿了不过是为了躲避池玫,不然以常钟山半辈子的科室关系,最不济也能把他安插到地方的小设计院里去过养老生活。 工地上没有所谓的节假日,安全因素又决定了非工作人员不得入内,这就是他宁愿放弃高大上办公环境的原因。 起初他也嫌弃这里,鞋子从来没个干净的时候,成天晒得头昏眼花,与他打交道的人95%都没文化,但凡事都有两面性,习惯了这片天地之后,他发现这里的心灵大都很淳朴。 行业里认为监理很少有好东西,而潜规则使得施工单位不送礼就不成事,烟、酒、茶、卡投其所好才能皆大欢喜,可常远这个人最大的开销是买狗粮。 大款虽然有个很有钱的名字,但其实很好养活,以常远的工资再给它养几个老婆都没问题,就是大款不太近狗色。 科萨科夫综合征决定了他必须少沾烟酒,成天工地和家两点一线,实际也用不了什么钱,一天到晚的破事多得来不及记,添几笔谁谁谁送了什么他还不愿意。 古话说三省吾身、谓予无愆,常远天天都得回顾日记,看见自己总在贪便宜,就觉得自己可不是个东西。 再说拿人的手短,遇到问题不好意思不“通融”,有一必有二,通着通着底线就没了。 不过他处在监理这个职位上,拒绝得太彻底也不行,很多施工队的脑回路都是“是不是送得不够多?”,回头锲而不舍地整个更大的来。常远看矫枉过正,渐渐也收些烟酒礼盒,在工期里慢慢地还回去。 比如谢承送的六条中南海,除了少量他用来挂在耳朵上忽悠人,其他基本都在现场给周绎了,这年轻人够老实,他让周绎分给工人们抽,这小哥立刻就发下去了。但他就很少给谢承,因此这小子喜欢跟邵博闻搞小情报。 常远恢复如常,扭了下手腕看着邵博闻说:“总给我送东西的人,干活我就盯着他。” 这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威胁,邵博闻顺从地松开了手,憋着笑道:“那我以后多送你点儿东西。” 城市套路深,常远的眉毛登时皱了起来,他的本意是“好好干活、别整幺蛾子”,结果被邵博闻一曲解,好像就成一个愿送一个愿盯了…… “算了吧,”常远扯了扯嘴角,一副孩子他爸的模样:“穷就勤俭持家。” 邵博闻被嫌弃地直接笑出了声,他推了推常远的肩,示意他开始走,上嘴唇挨天,下嘴唇着地--没有脸地说:“再穷我也是个总啊。”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常远一时竟然无言以对,怔了两秒他反应过来,在心里说:那我还是个总监呢。 知了是热来疯,越热越闹腾,两人大步流星的走了半公里,拐弯的时候变了方向,地上的影子忽然转移到了常远的前方。 太阳将近中天,影子都是小矮人,跟着他的是个大头娃娃,另一个是小头爸爸,他往右一瞥,发现爸爸因为“不用晒太阳”,此刻正被晒得眼睛都快没了。 常远因为顶着那顶丑帽子,视野清晰得厉害,见他热成狗,不知怎么就笑了起来,这德行还总什么总--不过人心本恶,他竟然没起还回去的念头。 邵总已经被晒成了一个白内障,满眼金光灿烂,他忙着擦汗,一抬手把这个难得的笑给挡住了。 -- 工人大哥还在太阳底下拿榔头敲,哐哐哐。 毛坯室内的谢承灌了两杯水,将剩下的倒在头上,甩了甩之后往墙上一趴,痛心疾首地道:“我差不多就是条咸鱼了。” 周绎觉得他本来就是条咸鱼,因此没有回应,坐在唯一的小马扎上刷拆迁的后续新闻,他是个有始有终的年轻人。 项目经理不甘寂寞,唱起了妄想的小情歌:“冷冷的冰雨,在我脸上胡乱的拍……呀咿……呀……” 手机热得像颗炸弹,周绎被他吵得心烦意燥,只能跟他搭话,这时屏幕随着手指滚动,跳出一张图片,画面上的人看着有些似曾相识,周绎想了想,看向谢承说:“这妹子不是你上次英雄救美那个吗?” “哪个啊?我看看,”谢承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救过美,他把身体从墙壁上撕下来,溜达到周绎旁边,头一低登时吓出了声:“卧槽这个腿……” “什么腿?”邵博闻来得很是时候。 谢承回过头,一下看见了当事人。 常远站在门口逆光的位置,戴着一顶眼熟的帽子,再看他们家闻总,头上果然空了。谢承立刻就羡慕上了,别人家的好基友,真想来一打。 “就上次月光茶馆里头捞出来那个小胖妞,”谢承手贱地抄走了手机,亮给邵博闻看:“倒霉孩子,腿被烫得不成样子了,诺。” 图片的像素有点渣,但模糊导致伤势看着更加可怖,患处已然红肿溃烂,十分惨不忍睹。 谢承在旁边叽歪拆迁的都是禽兽,邵博闻跟常远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天拆迁,因为知道得多一点,心情都比较复杂。 当时是这女孩拿水泼来泼他,结果因为意外倒在了自己身上,她是始作俑者,若不是变成了受害者,那么就是迫害者。 事实和舆论中一面倒的猪狗不如并不相符,公正来讲她被绑架是事实,但是烫伤跟拆迁是两回事,笔者的呼吁让邵博闻看着觉得别扭,他这是做善事也就算了,要是有心往搅乱治安的方向上引,估计也是一带一大片。 几面之缘也算认识王思雨,常远有点在意,便也在旁边揪着头看,邵博闻察觉之后就把手机放在中间摆正。 这是那个被删文的博主新楼下的一个回复链接,点开后是一篇募捐帖,用真名叙述了王思雨被绑架和烫伤的经历,向社会大众求助。网页滑到最后,显示的捐款数量已经上了5位数。 不管怎么样,那姑娘的医药费是有了。 再返回主楼,重发的拆迁微博的关注度短短一个上午就累积了很高的关注度,对于这种不断传播的负面新闻,荣京集团的自媒体官方账号终于对此开始做出回应。 然而他们的公关不怎么样,一上来就否认了强拆,这种武断的语气十分傲慢,使得底下质疑的声音成群结队。 不过这些纠纷都是荣京集团的事,跟邵博闻没什么关系,他把手机递回去,装腔作势地说:“没大没小,监理都来了还坐在地上,起来验收,都通过了你们就去下馆子吧。” 谢承一下就活了过来,他倒是不稀罕下馆子,饭馆的厨师还不如老曹,他心花怒发的是验收过了的话,今天中午之前就可以去空调房里葛优躺了。于是他侧着脸对常远眨眼睛:“常工,赏个脸,验收完了一起吃饭呗。” 常远懂他的言下之意,活儿干完了,该发钱了,他抿着笑残忍地说:“不去,没钱给你。” “别啊,”谢承心碎地说:“没钱也请你吃,有钱了第一个给我们发好吗?” 常远还是拒绝,请了他不请王岳和张立伟的话也不好,拉帮结党似的:“可以,饭下次大家都在的时候再吃。” 邵博闻实在是瞧不上食堂的伙食,西红柿鸡蛋面没有鸡蛋,他巴不得天天拉常远入自己的伙,之前被拒绝了几次就没说了。但是这次不一样,他昨天说要追他,改变,得从伙食开始。 “吃饭耽误不了,一起去吧,你不去小郭也不好意思去,”邵博闻开始搞道德绑架:“人小伙子正长身体,大热天顿顿吃白菜馒头哪儿受得了。” 常远想想郭子君来了之后的体型,而王岳那边同期入职的大学生跟打了气似的蹭蹭胖,对比明显得他一阵惭愧,毕竟P19工地的饭确实很差,而他带小郭出去吃的也少。 邵博闻见他面露犹疑,凑过去跟他窃窃私语:“王岳和张立伟最近应酬满,今天中午也出去吃了,再说领导也不愿意跟一帮子工人一起喝酒,你不嫌弃工人们还高兴呢,去吧,验收通过了是好事,我高兴你肯定也高兴。” 这话就是一个坑了,不去就是嫌弃工人?纯粹是瞎扯淡,常远沉默了几秒还是答应了,既然大家高兴那他也不能扫兴,工人大哥确实辛苦,而且就当是给小弟加餐了。 谢承虽然想早点躺,但验收也花了不少时间,常远不愧是老生姜,检查得比郭子君细很多,他往人字梯上爬,邵博闻亲自在下面给他扶梯子,面子大得很。 等检查完这一次的工程范围差不多11点了,郭子君等在门口,兴高采烈的样子让常远感觉自己虐待了他似的。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出了栅栏门,过马路进了美食城。 然而常远怎么也没想到,他平时天天待在那里,一直都风平浪静,唯独这天午间不在,工地上就出了乱子。 他接到孙胖子的电话的时候,酒桌上气氛正酣,谢承负责管大家吃饱喝好,正到处东奔西跑,而邵博闻作为甩手掌柜,刚往他碗里丢了只虾。 7月是麻辣小龙虾的天下,常远虽然爱吃虾仁,但他更嫌麻烦,不愿意套着一次性手套啃得到处是油,因此一锅上来到去了一半,他就伸筷子夹了几块烂熟的蒜。 火红的虾在白米饭上摆了个贵妃醉酒的姿势,色彩衬得十分诱人,常远的目光追着缩回去的筷子,见它拐进虾盆又要往这边来,连忙把筷子横在碗前面,拒绝:“别给我,浪费。” 邵博闻还记得他以前的喜好,闻言眉毛一抬:“现在不爱吃这个了?” 常远也没说爱不爱吃:“太麻烦了。” 邵博闻把手里那只放进了谢承碗里,笑了起来:“吃还麻烦,下回老曹买虾我叫你,来看看什么叫真麻烦。” 常远刚要说不用了,手机就响了,他接起来,听见孙胖子在那边火烧屁股地喊:“常工你在哪儿啊?工地上出事儿了!操你妈这些流氓腿子,把咱们的外墙砸得稀巴烂了……” 邵博闻只见他脸色一变,弹起来转身就跑了,跑出几米远又急转回来,把自己给拉上了。 “邵博闻你先别吃了,跟我走。”他听见常远急匆匆地说。 第33章 常远走得飞快,邵博闻虽然不明就里,但也起来跟了上去。他的直觉告诉他工地上肯定又有问题,不过他不知道实际情况,还以为常远是觉得他靠谱,要带他去做“特邀嘉宾”。 谢承一瓶啤酒拼到一半,见桌上的大哥们眼神不对,转过去一看就见头顶的两座大山全跑了,不知道他们在玩什么:“闻总,常工!你俩干哈去?” 常远匆匆回身摆了下手:“有点事,你们吃好。” 说完他一掀帘子从门口消失了,邵博闻拉起被他撞得来回摇摆的帘子,回头嘱咐道:“给我打包三菜回去。” 谢承“哦”了一声,点菜按人头n+1嘛,他明白。 马路对面就是工地,深海蓝色的玻璃从铁皮围墙顶部冒出来,炫目的光污染从常远虹膜上划过,刺得他忽然有些不安。 工地上的鸡毛蒜皮都是日常,毕竟是利益冲突和文化断层都很大的地方,邵博闻问的时候还是一颗平常心:“怎么了?” 常远似乎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孙经理说现场的外墙被人砸了,闹事的人是幸福路那边的拆迁户,你……算了,先回去看看吧。” 他本来打算说“你最好也有个心理准备”,话到嘴边又像是不盼人好似的,就又咽下去了。 邵博闻干的就是外墙的一部分,闻言不敢懈怠,两人埋头赶路。 走到门口,碰到张立伟和王岳从小车里钻出来,双方都愣了一下,互觉对方队伍配置微妙,不过这会儿不是阴谋论的时候,四人马不停蹄,饶是有了心理准备,看到现场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一阵心寒。 西面的玻璃被砸得稀巴烂,石材遭逢连坐,位于橱窗两侧的也大都有了裂缝,满地的玻璃渣能硌疼脚底板。 张立伟瞧着外立面一溜儿的大缺口,第一反应就是玩完儿了,而王岳平时那种“我是总包,我不跟你一般计较”的姿态荡然无存,神色有点凶狠。 常远放眼望去,粗略估算破坏面积接近底商的1/6,哪怕是现在争分夺秒地去订货,也已经来不及了。 孙胖子的谩骂声从人群里飚出来,听起来已经有些哑了,常远下意识往旁边看了一眼,发现邵博闻脸上写着两个字:愁人。 这是凌云入场以来第一次出问题,过渡都没有,一出就是个大的,邵博闻没法不恼火,他的员工和工人们暴晒熬夜两个月的结果,一顿饭的功夫就没了。 如果隔壁街被拆迁的朋友们报复荣京的方式是用无辜的人来当炮灰,那他收回之前的同情。 圈里有两个没逃脱的肇事者,被尼龙绳捆着坐在地上,揍得鼻青脸肿的。他们从小门偷偷进来,午间工人们都去吃饭了,偌大的工地跟没锁门似的。 王岳发了很大一通脾气,让大家马上到会议室准备开紧急会议,接着他给刘欢去了电话,请他到现场来。 而对于被抓的两名肇事者,常远打了110,叫人解了绳子,带到食堂里去先看着,等警察来做笔录。孙胖子生怕这两人飞了,大材小用地让林帆来看着。 邵博闻在路上已经打电话把谢承一行人叫回来了。 十五分钟之后,一大帮子人坐在会议室里,气氛凝滞得谁都不肯抬头。王岳敲了敲桌子,冷声打破了沉默:“来个人说点什么,咱不是在开会么?” 张立伟一指孙胖子,接腔道:“你先说吧,事儿是你们发现的,受损最多的是你们。” 孙胖子站起来,义愤填膺地说了他的见闻,没提他们打人的事,常远伏在桌子上记录他说的关键词。 孙胖子说完之后,王岳和张立伟批评完工地的安全防卫,又查着排班表,把今天负责巡逻的技术叫来一通狗血淋头地骂。 常远听他俩一唱一和,虽然没指名道姓,但聋子都听得出来是在说监理的不是,不过他什么都没说。 接着,王岳要求各个单位去查自己的工程范围,统计损失量,今天下班之前提交进度计划。一阵交代之后,包括谢承在内的一大部分人都退了出去,剩下几个专门领钱的继续开会。 邵博闻低着头,在跟谢承发微信,让他找个人去查之前备货的余量。 常远实在没事干,自己在笔记本上画了个55方的填字格,出题给自己做,刚出完题王岳忽然凑了过来,眼神往邵博闻的方向一瞥,小声地道:“小常,你中午跟邵总出去干嘛了?” 常远笔尖一顿,总觉得这话听起来有问题,除了吃饭他们还能干嘛? 王岳平时懒得理他,才不会关心他中午做了什么,他忽然问这么一句,无非是为了提点他,不要向刘欢透露他中午出去吃饭了,还是和张立伟一起,因为他也出去了。 刘欢作为远程遥控的领导,很多询问撑死到孙胖子、谢承这一层,不会再深入了,只要他们串好口供,这个中午大家就都能“在”工地上。 “没出去啊,”常远十分上道地说,“我俩还在食堂看见你跟张总了。” 邵博闻低着头,心想常远还是蛮奸诈的。 王岳怔了一下,对这个回答意外的满意,于是也演了起来:“是么?我倒是没注意到你们。” 常远有点烦他,心说你怎么看得见?你眼神儿又不带X光。 刘欢来的时候是两点半,同行的人除了邵乐成,还有一个谁都没想到的人,荣京现任的CEO何义城。 何义城看着三十六七,大背头,国字脸,酷暑里也是长袖西装,派头十足,是随手拿起红酒的那种逼格。 张立伟的手机都差点吓掉,已经有点搞不清楚今天这事到底有多严重了,其他人因为不认识何义城,还在疑惑“您哪位”,只有邵博闻怔了怔。 何义城从最后一片阳光里踏进来,与他撞上目光,一瞬间都有种不认识对方的错觉,五年不见,对比触目惊心的明显,一个是甲方的领导的领导,一个是甲方的一个乙方。 何义城眼尾的纹路一动,眼里充满了轻视,如果这就是邵博闻离开荣京之后走出来的路,那实在是有点可悲了,这么寒酸和卑微。 邵博闻假装没看见,像一个真正的陌生人一样对他点了下头。 刘欢根本就没有介绍何义城和邵乐成,将这两尊大神安置在长会议桌尾的菜鸟专座上,摆明了是来围观工作的,接着刘欢开始住持会议。 “我先告诉大家一件事,咱们这个商场,7月28号哪怕是世界末日也得竣工,调试几天,8月2号必须正常运营,所以我现在没时间纠责,也别向我要钱!该修修该换换,谁的范围谁负责,到时拿不出东西我就算你们违约,有问题吗?” 常远觉得刘欢简直是在胡闹,不过他还不至于没眼力见儿到当场跟他抬杠,刘欢要是不主动问,他最好还是学王岳,一副自己不在这里的样子。 业主爹的要求下面人向来都是纵容政策,但这次的要求实在是强人所难,不出意外的工期就已经够紧张了,这么一闹差不多就回到了解放前。 不过同样是寒冬,像邵博闻这种习惯订货多预留5%的土财主会好过一点,可华源这边的情况不一样。 玻璃因为自爆的数量超出预计,首层又特别高,砸烂的位置根本没有替换板,现在返厂去定制差不多也就够运过来而已。 孙胖子焦头烂额的,就差叫刘欢祖宗了:“刘总,我也想满足您所有的要求,可我实在是做不到啊,你上现场看一眼,就知道根本就不现实。” 刘欢留意着何义城的脸色,因为怕他不高兴,自己也被反驳了也不太愉快,沉着脸说:“试都没试就知道不行,你们公司这种应变能力让我有点慌啊。我听立伟说石材那边儿破坏也挺严重的,闻……不是,那个……小邵啊,28号,你们凌云这边能交吗?” 他叫得别扭,邵博闻听着也出戏,一下没反应过来,还是常远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才恍然大悟,他这边问题不大,花高价请来的工人水平都不错,耗损降低使得余量足够。 孙胖子盯着他,脸色十分难看,邵博闻给他留了点面子,没有直接说可以,他打了个太极:“是这样,我们现场那边还在统计,十分钟之后给您一个肯定的答复,行就是行,不行我自己去打印违约函。” 邵博闻是个奸商,如果他知道自己要亏本,他才不会主动提赔偿,刘欢听出他这边是没问题了,就拍着桌子说:“等你十分钟,那你呢?” 他对着泰兴的李经理抬了抬下巴,后者喜形于色地说:“可以可以,绝对没问题!” 他当然没问题!出问题那些位置,泰兴因为凌云的空降,被迫转交过去了,结果最后的关头里他们竟然因此这个在甲方面前出了把风头,果然是苍天绕过谁。 孙胖子剜了李经理一眼,将手机放在桌子底下请外援,华源大部分的管理工作都是林帆在调配,那位也是技术负责人,或许能拿出补救措施。 结果他短信还没发完,会议室里忽然多了一道陌生的男中音:“下个月2号,GIVA品牌将正式入驻华汇商城,既然这位办不到,那就赶紧找个办得到的。” “邵博闻,5天时间,整改完所有的外墙损伤,你能做到吗?做得到的话,接下来二期、三期的外墙,就都承包给你。” 施工里有句话,叫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这是个充满了铜臭诱惑的条件,巨大的一张合同单,要是能成的话,邵博闻可以一步挤进千万富翁的行列里。 可是用他们施工的语言把这条件翻译一下,意思差不多就是:五天五夜不眠不休,还不一定干的完。 这个诱惑有毒,根本就是针对。 可是常远等了半天,却听见邵博闻说:“可以,不过玻璃之前不是我的工程范围,我要华源的保证金和尾款,条件是今天到账。” 何义城双手合十,一副给了颗大白菜的样子:“没问题。” 他想看一看,在底层里摸爬滚打的邵博闻,还有没有为人之所不能为的气魄。 何义城日理万机,来给邵博闻送完定时炸弹,十分愉快地走了。 邵乐成作为CEO的人形尾巴,在经过他哥身边的时候,差点没伸手抽他,他觉得这孩子疯了,为了跟姓何的赌气。 刘欢跟着去送,张立伟亦步亦趋,会议就是名存实亡了。王岳隔着桌子恭喜邵博闻,三句不离发了财别忘了老朋友。 常远听着辣耳朵,坐不住想走,他现在不想看见邵博闻,看着就心烦,花样作死得很。 说穿了就是……忍不住担心。 五分钟之后,邵博闻摆脱了王岳的祝福,跑进常远办公室,一屁股坐了下来,还将椅子滑着往他桌子这边来。 现在他的一秒钟换算下来差不多得按元来计,弥足珍贵不可浪费,常远盯着他说:“你不去争分夺秒,来我这儿干嘛?” 邵博闻看着他笑:“来问你借点钱。” 常远懵了一下,回过神后喝道:“滚!” 缺钱还装逼,那大背头一张口就是好几十万,干嘛不问他要? 第34章 这话放在相亲的队伍里九成就没有然后了,不过邵博闻已经打定主意要死皮赖脸,所以他不滚。 他好像没下过社会这大染缸一样,装腔作势地说:“唉,原来谈钱这么伤感情。” 这是何等欠揍的一句废话啊,可常远还是得理他,因为沉默意味着默认,可哪儿那么多感情?有句话在工地上烂大街,常远听多了顺口得他想都不用想,张嘴就来:“对,谈什么都行,就是不能谈钱。” 现在严格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可及时行乐也是是人生智慧,邵博闻忍着笑敲竹杠,仿佛做了个巨大的让步:“要是实在不能谈钱,那将就谈个朋友吧。” 常远的眼神一下就飘开了,他说:“……那还是谈钱吧。” 邵博闻不喜欢他这个沙里埋头的鸵鸟样子,大老爷们行的端做得正,干什么连人都不敢看。 常远手腕倏忽一热,就被他握住了,他听见邵博闻说:“常远,眼神别躲,看着我。” “你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看着我说,眼神不要飘来飘去的,这样显得心虚,说出来的话没人信,明白吗?来。” 常远转回视线,对上邵博闻包容的眼神,一时自尊心有些受伤。 他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弄了半天不过是掩耳盗铃,既然他演技拙劣到头号观众都要来友情提示,那就索性破罐子破摔,随他娘的便好了! 常远被那股恶气一激,捉住邵博闻的手撕下来朝他丢了回去,盯着他一眼不眨,语速快得像在吵架:“我不想借钱给你,也不想跟你谈朋友,明白了吗?” 邵博闻连空气都没借到一把,却还是笑着道:“明白了。” 常远逞完一时意气,有些不知所措,他记得好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这样随心所欲的发过火了。 对着池玫他不敢,因为他妈比他病得还正宗,而工作中胡搅蛮缠的人是外人,看在他的职位上也不至于让他太生气,唯独这个邵博闻,在他心里扎着根,又没病没灾、皮糙肉厚,所以骂两句……也不要紧。 常远心里陡然浮起一股诡异的轻松,这一定程度上带动了他的情绪,他趴到桌子上,智商上线了一点:“没人像你这么借钱的,你到底找我什么事?” 邵博闻被他目光笼罩,大爷病登时也好了,开始忧国忧民,他也趴住桌子角,跟他面对面:“借钱是开玩笑,不过是真的来求你帮忙的,有三件事……” 常远把他的话往心里听,这次表里如一得要命:“这么多?不帮。” “怎么想怎么说”还在余音绕梁,邵博闻差点没伸手推他的头,哭笑不得:“你能不能别这么上道。” “听完就赖不掉了。”常远一副料事如神脸:“这风口你肯定没好事找我。” “过了这风口,有好事第一个找你,”邵博闻给他画大饼:“中不中?” 常远还没想明白他准备怎么过这关:“说实话,我不知道你哪来的自信,五天之内可以搞定所有?就我看来,很难很难。” “我知道难,但跟不可能还是有区别。”邵博闻说:“机会难得,想争取一下。” 确实像他们这种层次的小公司,错过这次很可能就没有下次了,因为竞争力基本掌握在大公司手里,可也不能乱来啊。常远只要想想万一,就总觉得他下一秒要去当裤子。 而且看那个来历不明的大人物对邵博闻的态度,着实不算友善,他那饱含轻视的一眼正好被常远看见了,他惊愕于自己一瞬间爆发的敌意,自己重视的人,怎么能容得别人鄙夷? 常远暗自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在作孽:“说说你的施控计划,我听一下。” 当一个监理问起计划,就是要管的信号,邵博闻心口温热,笑了笑说:“当时时间紧,也没时间推敲,觉得应该扛得下来。” “单就凌云一家,如期肯定完不成,我的打算是说服华源合作,玻璃这边的供货和安装他们熟悉,还是他们来负责,至于孙经理在会上强调来不及的部分,我想办法协助他解决。石材修补我们没问题,泰兴范围里的破坏很少,工序跟我们也一样,他愿不愿意加入都可以。” 他的出发点是美好的,常远抬着眼皮,开始泼冷水:“凌云你自家的,不说了,泰兴这边的破损也可以忽略不计,所有的问题还是集中在孙胖子会上的条款里,然后到了你这里,比他还多一道障碍。” “你抢了人家二期的饭碗,还让人倒过来给你做牛做马,他现在恨不得找人拿麻袋套你,怎么可能同意帮你。” 他把情势分析得头头是道,要是可以,在未来的媳妇面前他也想只装逼不露怯,可残酷的现实是他得来抱常远的大腿,邵博闻的心里忍不住有点苦:“所以来劳驾你,帮我当和事老。” 常远为难得眉毛拧成倒八,他向来不偏不倚,即使出于私心想帮一回,可装哑巴功力深厚,劝人却是一把渣:“你去找王岳吧,他劝人老厉害了。” 邵博闻摇了摇头:“华源是王岳的关系户,你忘了吗?” 常远一哽,因为确实忘了,老半天才说:“我可以帮你将孙胖子约出来,地点给你,你琢磨好你愿意花多大代价收买他,自己去跟他谈吧。” 邵博闻见他不愿意,也确实不是跟谁都能称兄道弟的料,便也不再勉强,诚意十足地谢过之后,跳到了第二件事上。 “这次事故是人为的恶意破坏,不可抗力,纠纷的对象是二期拆迁的居民和开放商荣京,根据合同,损失不该由我们施工方来承担,你觉得呢?” 按理来说是这样,可很多工程都是两套合同,冠冕堂皇的一套入档,用不可言说地那套来执行,而私底下这套基本就是乙方的后妈了。 常远心说我同意没用:“索赔单你提吧,我第一时间给你递上去,能不能通过看甲方大爷的心情了。不过要钱的话应该能拧成一条绳子,泰兴和华源那边,你自己看怎么透个口风。” “嗯,还有一件事。”这一件因为纯属是私事,邵博闻自己都有点开不了口。 常远见他难得磨叽,就说:“要是你自己都觉得难以启齿,那就不用跟我说了,我肯定不会答应。” “别!”他难得有这么好说话的时候,邵博闻得趁热打铁,他一狠心,把儿子卖了。 “小远,未来这几天我肯定忙得晕头转向,全公司都得上,谢承和周绎不会比我好,老曹明天下午又得去K市谈合同,虎子没人照看了。保姆白天带带还行,夜里就没辙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妈给他留了什么阴影,他不肯跟女性在一个房间里睡觉,我要是实在顾不上他的时候,你能不能帮我带一带?” 前天才说要追,今天就让他帮忙带儿子,这发展……已经有点玄学的色彩了。 不过几分钟之后,常远盯着手机屏幕上刚走掉的邵博闻新添进来的联系人,觉得最捉摸不透的玩意儿大概是他胸口皮下蹦跶的那玩意儿。 无论是从他和邵博闻之间貌似形势所迫不得已而进步的关系,还是他生平只养过狗的育儿能力上来说,他都不该接下这个任务,可是邵博闻的话刺痛了他。 是不是他妈给他留了什么阴影…… 尽管不想承认,可是常远知道自己跟邵博闻这没血缘的儿子投缘,他们小时候都老在做作业,不是真的喜欢,只因为无事可干,并且他们对自己的母亲,都是畏远大于敬。 这天常远下班之前,都没再看见邵博闻,那人也没联系他,孩子今晚应该是寄宿在老曹那儿了。 他回到家,大款照旧兴高采烈的摆着尾巴,呼哧呼哧的吃完狗粮,又在他腿边蹭来蹭去,要下楼完成今天的疯跑计划,浑然不觉危机已经到了眼前,有人要来争它的宠了。 自从发现他连泰迪都怕,常远就不给他绑狗绳了,大款在马路上撒欢地跑,一会儿走S一会儿走直线,常远看它耽于享乐傻样,忽然就想起了邵博闻。 已经九点了,要是不顺利,他这会儿估计还在饭桌上,跟孙胖子做酒肉朋友。 第35章 邵博闻备下了满汉全席,可是这天晚上孙胖子却没有赴约。 因为待办的事太多,谢承和周绎各自有任务,邵博闻一个人从六点半等到八点半,在第十次电话没人接听之后,起身离开了饭店。 那些人嘴里称他为总,其实根本没把他当回事。 走之前邵博闻把无人问津的饭菜都打了包,在前台付账的时候心里不太好受,他心疼钱,却也为钱之外的东西。 老曹他们跟着他走南闯北,他却很少带他们上这里来,可像孙胖子这类屁贡献都没为他做过的人,他却将大把的资源往他们垒,最伤人心的是这些人并不稀罕。 社会的驱动链条就是亏待自己人,然后拿热脸去贴外人的冷屁股。 邵博闻把饭菜拧回了工地,路上他给刘欢打了电话,让他给常远的邮箱发了封邮件,以甲方的身份要求监理将玻璃的下料单发给凌云。 他回去正碰上谢承在嗑盒饭,见了他……手里的菜跟见了亲爹似的,直接抢来撂在地上开吃,得知孙胖子根本没去,登时饭也堵不住他的嘴了。 “闻总息怒,等我们干完下一票,也去开个房地产公司,专门邀请孙胖子来投标,看爸爸虐不死他!” 邵博闻觉得他在做白日梦,不管名牌西裤一屁股也坐在了地上,他倒是不太生气,跟凌云创业初期相比,这点无视不值一提,他只是比较发愁,孙胖子这条捷径行不通,他就得走迂回的路,自己照着品牌去进货。 “行,房地产公司靠你了。”邵博闻提着筷子挑芹菜杆吃,话题猛然一跳:“林帆林工的联系方式你有吧,给我。” 谢承鼓着腮帮子咀嚼:“你要挖孙胖子墙角啊?林工可是他的顶梁柱,他要疯的!” “现在不挖。”邵博闻见几个工人不好意思过来夹菜,就盖了几盒摞在一起朝那边递,说:“他业务熟,我问他拿些数据去进货。” 谢承一副嫌弃他脑回路曲折的表情:“他们下料单都在档案室,你问常工要不就完了么?” “明天他上班了会发给你,你注意查邮箱。”邵博闻没什么胃口,把筷子放下了:“具体还是林帆最熟,一楼那些非常规的大板块,我来想办法。” 最大的问题看样子有人管了,谢承瞬间轻松了不少,谄媚地说:“闻总英明。” 邵博闻又交代了些事,等他们吃完,他给林帆打了个电话,然后去了趟老曹家,将虎子哄睡了之后,连夜驱车离开了S市。 上高铁之前他本来想给常远打个电话,一看时间将近12点,想他应该睡了,就直接走了。 差不多也是这个时间,在博主“天行道”重发的强拆事件帖子下方,一则新的链接进入了网友的视野:被拆迁居民在P19一期工地遭暴打,强盗商场爱不起。 夜里正是网络活跃的时刻,众多网友在看了受伤者的照片之后,纷纷发言要抵制荣京新建的这个商场。 7月4号倒数第5天,常远一整天都没见到邵博闻,估计他已经忙得飞起来了,周绎在他的办公室进进出出,拿了许多的表单给他签,来去都带着风。 7月3号,工地上一夜之间凭空冒出了许多陌生面孔,都是凌云临时找来的工人,蚂蚁搬蛋糕似的在工地上穿行。邵博闻不在工地上,不知道干嘛去了,也没有来电拜托他带孩子。 倒数第3天还是老样子,邵博闻仍然没出现,也没有电话,郭子君从前天开始抛弃了监理大爷的尊严,去给谢承倒贴着当民工,这几天办公室都只有常远一个人,他情绪不高,有种说不上来的烦躁。 他端着架子不去问谢承和周绎,心里却时不时的在琢磨:老曹是不是不去出差了? 邵博闻不会卷着钱跑路了吧?应该不至于,小几十万工程款,跑了也太没出息了。 他忙成这样,说要追他这种言论,估计也就是说说而已。 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这天下班的时间,老曹终于把孩子送过来了,常远被自己脑壳里的弹幕吓了一跳,他一路上都在思索,为什么会“终于”? 虎子三天没见着他爸了,想得厉害,就有点话唠,见了谁都聊聊,他单手搂着他最爱的挖土机玩具,坐在常远家的沙发上瘪着嘴说:“远叔,我爸爸现在在干什么?他几时来接我?” 常远也不知道,他拆了盒儿童牛奶放在虎子跟前的茶几上,沉默了一会儿,说:“他在工作,很快,最多3天就来接你。” 大款从厨房钻出来,一下瞥见了楼下广场里的火腿肠小王子,登时就不能好了,嗖一下冲过来往沙发上扑。 虎子被久违的小伙伴扑个满怀,孩子心性立刻开心了一点,他抱着狗头叹息道:“诶,三天好长的啊,我好想他呀。” 常远一瞬间羡慕极了这种天真无邪,心口如一,毫无讳忌。放下他顾忌的一切,他确实有一点点想邵博闻,习惯了这人在身边打转,忽然蒸发了似的,便总是忍不住去想。 然而对于常远来说,要是没有大款的话,一个晚上都很漫长,因为他得去问百度:爸爸该如何带孩子? 虎子比他想象的要省心多了,一个飞盘他跟大款玩你扔我捡,能飞上一个小时,期间常远在书房做日常笔记,开着门,抬头就能看见客厅的情况。 洗澡对他来说是一个全新的体验,孩子皮肤光滑细腻,手感跟浑身是毛的大款完全不同,常远打着老曹细心赠送的包裹里的宝宝沐浴露,觉得自己像是在摸泥鳅。 冲完往出抱的时候,他总觉得孩子在往下出溜,心惊胆战地弄到床上,自己绷得心神俱疲,完了他洗完回来,一本花花绿绿的故事书躺在了他的枕头上。 邵博闻的儿子用孩童特有的、黑如点漆的无辜眼神望着他,说:“远叔可以给我讲故事吗?我爸在家都讲的,不听我睡不着。” 常远忽然就被这句童言无忌地“炫父”给震住了,不亲自带一次孩子,根本无法体会这种行为背后的辛苦,看着好像不用干什么,接手了才明白它的复杂之处丝毫不亚于一份工作。 可是邵博闻一个人,白天当老板,晚上又当爸又当妈,其中的辛苦他也是这个晚上才有一点体会。 谁都想过上更轻松的生活,如果邵博闻想的话,以他的综合条件要解放其实很容易,那他宁愿打光棍的原因…… 常远心想:真的,是因为我吗?可是为什么?他好像没为邵博闻做过什么。 第二天常远起了个大早,因为他没睡着,脑子里乱糟糟地闹腾了一宿,虎子有点鼻塞,打了一夜的小呼噜,常远干脆起来煮了锅粥。 老房子隔音不好,煎鸡蛋又怕噪音大,他弄了俩水煮蛋,下楼买了点包子油条,才把虎子挖起来,吃过早饭之后送去了兴趣班。 紧锣密鼓的付出显出了成效,凌云的工作效率让人惊叹,倒数第二天,西面远看除了首层那些巨大的空洞,其他位置看着都差不多了。 常远来得有点早,太阳还没有照过来,连夜赶工的人们都睡在地上,身下简单地垫着一张蛇皮袋,姿势各异、鼾声如雷。这样的夏天和室外,蚊虫凶猛得能吃人,可每一个人都睡得很沉。 这幅画面充满了一种沉甸甸的贫穷和坚韧的感觉,让人看一眼就忍不住在心里告诫自己:要知足。 然后常远一转身,看见了邵博闻,那人刚从楼南边转出来,想必也没想到他这么早就来了,隔得远看不清表情,常远只是见他顿了一下。 随即他就朝这边大步走来,色彩丰富、层次绚烂的朝霞在他背后铺开,给人一种充满希望的美感,晴天在上,他们又平安度过了一天的不可抗力。 三天三夜没见,常远却觉得他们好像很久没见了,或许是错觉,邵博闻好像瘦了一些。 邵博闻眼底全是红血丝,脸上的倦色强行打起精神都掩不住,只有笑意是温和的,他往常远身后瞅了一眼,声音很轻:“小远,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起早了。”常远没说是不习惯家里多了一个人,他想起昨晚一瞬间的闪念,又见邵博闻累得不成样子,心里有些不忍:“人都睡着,有事等睡醒了再说,吃过早饭了吗?没吃的话,一起吧。” 邵博闻怔了一瞬间,眼底跟炸了个小烟花似的:“还没。” 其实他刚进来的时候,因为饿得有点胃抽筋,在门口买了个灌饼吃了,进来打算带大家伙去过早。 那么红的眼睛里常远竟然看出了“一亮”的感觉,他盯着邵博闻胡子拉碴的脸,感觉他像是真的喜欢自己。 常远忍住想要别开眼的冲动,忽然想起自己好像还欠着他一顿饭,便说:“你想吃什么?我请你。” 邵博闻有点受宠若惊,他看着常远,觉得他好像有些不一样了,但是又说不出具体在哪儿。 第36章 出了铁皮大门常远就有点后悔了。 S市不像桐城老家,早市遍地开花,这里虽然是CBD圈内,但因为还在建设,东西向的大街要走出一段距离才能找到那种环境优雅的快餐店,但他也不能图省事,就近买俩煎饼果子让邵博闻蹲马路牙子上啃。 他在路上东张西望,琢磨着哪儿有不那么接地气的铺子,先前问的邵博闻没答,于是又问了一遍:“吃什么?” 别人请客邵博闻向来客随主便,但常远罕见的主动让他猪油蒙了心,他竟然认真地想了想,然后一脸怀念地说:“鳝鱼面吧,很久没吃了。” 常远没想到他这么任性,一下懵了。 鳝鱼面是桐城的特色早点,老家嵌在长河沿途,水产丰富,当地人日子悠闲,对早餐也重视,是以不厌其烦,耐得下心处理滑不溜秋、长得跟蛇似的鳝鱼。 可常远在S市这么多年,吃得最多是的工地的大锅饭,超市菜品区他都很少去,别说鳝鱼面了,他连鳝鱼都没见过。然而自己请的客,他只好拿出手机点开了大众,要是有,也不太远,还是可以满足的,毕竟自己有言在先。 可是大众点评里也没有这种面,常远在天南海北的面种里抬起头,说:“没有,换一种。” 邵博闻:“那财鱼面?” 这跟没换有什么两样!常远眼皮一窄,平静的眼神中夹带着威慑:“没有,放过河里的。” 邵博闻憋着笑,很识相地换了种地上跑的:“猪肝汤。” 这里八成也没有,城里的小贩不喜欢卖这种自己吃都嫌麻烦的吃食,常远有点觉出他在无理取闹了,他把手机往兜里一揣,推了一下对方的胳膊,说:“那行就猪肝汤,你带路,我结账,走。” 这反客为主的!邵博闻顿了一下,绷不住笑了起来。 他专捡着这里没有的东西吃,想当然也是没路可带,不过他也带不动路。两天两夜不眠不休,他困得只想找块平地那么一趴,要不是看在常远对他秀色可餐的份上,别人估计只有请他吃黄金他才会考虑来。 邵博闻困得脑筋打结,心里却很放松,事业是他追求的一半,这个人有着相同的分量,花在他身上的时间是另一种奋斗。 他笑完精神了一些,开始拍马屁:“你出钱,你是大爷,你说吃什么就吃什么。” 常远想了想,朝斑马线走去:“饺子吧。” 可怜他一个路边摊早饭党,饺子已经是他能想到的,工地附近能有的最豪华的早餐了。 马路对面的巷子里有一片卖早餐的,食堂不供早点,不少民工早上都在这里解决。 进巷子之前,常远不可避免地看见了月光茶馆。 作为一间不能描述的茶馆,这个时间点它的霓虹广告灯也亮着,映得玻璃门上都是骚气的五颜六色,十分显眼。 常远乍一眼瞥见它,那天的惊慌忽然在心里蹦跶了一下,那次要不是邵博闻来得及时,不说三挫伦,他起码得留下一个艳照门,对于这份人情,自己好像也还没还过。 自从邵乐成和池玫横插一杠之后,他似乎猛然成债主变成负债的了,邵博闻做什么都不再是应该的,因为他并不理亏,不愧疚又为他做这做那,就换他有心理负担了。 这种想两清的心态非常危险,万一哪天头脑发热,指不定能干出点什么来。常远比谁都清楚,珍爱清醒、远离邵博闻,然而他偏偏又无法自拔。 人之所以为人,区别于神和机器,就是大脑发出的无数指令中只有少数能被执行,人们会找无数的借口来说服自己,而借口总是取之不尽。 常远的借口冠冕堂皇,那就是工作,他斜觑着邵博闻疲倦的侧脸,心说:后两天还有得忙,按时吃饭就是奢望,有一顿是一顿,且吃且珍惜吧。 邵博闻困得人神共愤,并没发现他一脸慈祥。 常远挑了家铺面看起来最干净的进了,邵博闻这次没有作妖,很给面子地点了两斤最贵的水饺,撑着下巴跟常远说话,免得自己一不下心就睡过去了。 “这几天工地上没什么事吧?玻璃原片厂在郊区,设备又多,基本没什么信号,我还没来得及问小谢。” 他把隐晦地解释藏在话里,这几天为什么没有消息。 常远比较迟钝,没听出来,只是见他说着就打了一个呵欠,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没什么事,你们的效率比我想得要快,你那班子挺不赖的。” 他是那种别人家的小哥的长相,夸起人来显得尤为真诚。 邵博闻看着他,眼里有点藏不住的自豪,但谦虚还是要的:“还行吧,关键的时候不至于掉链子。” 常远视线在他勾起的嘴角逡巡,撇了撇嘴,觉得他装逼:“别矜持了,你嘴巴都咧到耳根子后面去了,想笑就笑吧,可以得意,我说的。” 他倒是没有故意吹捧,就凌云这种规模的公司能有这么高的执行效率,说实话挺让人意外的,起码他是没想到,今早能看到这种进度。 那种充实的视觉效果让他一瞬间有种“凌云说不定真的能干出点名堂来”的念头,然而凌云是邵博闻的,他大概也能走很远吧?常远也不清楚。 “既然领导都发话了,”邵博闻觉得他这个“我让你笑你就笑”的调调很有趣,恭敬不如从命地说,“那我就不装了。” 凌云是一家籍籍无名的小公司,可这是邵博闻的心血,他的精力、信任、财力以及希望都寄托在这里,拼搏的人都渴望成功,可是高地古往今来都寥寥无几,上面的人不下来,下面的人就上不去。 他是个普通人,耐心和毅力一样有限,被挫折消磨,被进步鼓励,在时光里此消彼长,维持一个走得下去的平衡。亲戚朋友都不看好,每次见面都要拿过去来做对比,邵博闻听了四、五年,面上能装得云淡风轻,心里多少已经不耐烦了。 反对的声音他听得足够多,万万没想到今天能在常远这儿领了颗糖。 常远跟其他人还不一样,于私邵博闻愿意在他这儿捡好听的入耳,于公他说话自带权威,双管齐下的结果就是他跟吃了炫迈一样笑得停不下来。 常远被他盯得莫名其妙,自我感觉说的话没什么笑点,就当邵博闻是抽疯了。 两盘饺子熊盘虎踞地占了半张桌子,他们其实都算吃过一顿了,请客的和赴宴的吃起饭来都没什么诚意,说话的频率比咀嚼高好几倍。 墙上的电视播了一段早间新闻,开始插播天气预报。 邵博闻提心吊胆地听完,得知明后两天都是晴天,开始有闲心地拨着饺子在醋拌辣子里打滚,他说:“前几天我跟你说的破坏赔偿那个事,现在定了谁赔偿吗?” 但凡降雨必定影响工期,常远中天气的毒也很深,听得一样认真,馆子里噪声又大,邵博闻说的前半句他险些没听见,不过他阅读理解满分,想起那事心情有些沉重,他叹了口气,说:“那也是一团乱账,应该还没理清楚。” 邵博闻有点疑惑:“怎么说?” 常远夹了个饺子扔进了醋碟里:“最新的动态我不是很清楚,那天警察把肇事的带走之后,去派出所接洽的人就只有张立伟。” “当天在食堂做笔录的时候林哥在场,我找他问过,他说那几个肇事者确实是二期的被拆户,没什么法律意识,又觉得自己被逼到绝路上了,凑在一起越聊越上火,要跟开发商鱼死网破。” 根据领导的前情提要,邵博闻直觉这事件不能如此单纯。 “不过昨天王岳来找我吐槽,说搞破坏这茬背后还有人指使,进来砸东西的人是拿钱顺便撒气,被律师一恐吓要赔偿,就吐出来了。” 常远停在这里,欲言又止了好几次:“王岳说的背后指使人,你跟我都见过,我要是不说,你肯定猜不到他是谁。” 见过的人多了去了,邵博闻不做这种小概率的挣扎,他说:“那就不猜了,你直接告诉我。” 常远抬起眼睛,像是要看他的反应:“是那个腿被烫伤的小姑娘的爸爸。” 是那天对着挖掘机要跳楼、后来又在院子里要给他下跪的大哥……邵博闻眼里精光一闪,很快反驳道:“不可能,他没有请打手的经济条件。” 常远也觉得不可置信,不过他知道的事实还是在继续告知:“昨天王岳回他办公室之后,我去晚上查看了记录,截止到昨天那会儿,募捐平台上的额度已经有五十多万了。” 这笔钱对于一个因为拆迁款不足以购置一套新房而宁死不搬的中年人来说,绝对是一笔巨款,假设他因为女儿的伤势忽然黑化,这个设定也符合逻辑。 邵博闻这次没再反驳,只是问道:“那他承认了吗?” 常远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用头皮屑想也不能承认啊,承认了就得赔钱,五十万对上一栋商场还能剩下几毛?更何况那钱他实际还没拿到手。 当欠债就是赔不起的时候结果往往只有一个,那就是拖,王思雨那个爸爸被逼急了也是个亡命之徒,邵博闻已经有预感这哑巴亏得自己吃了,虽然在形势上他还是会去业主那里挣扎一下。 常远见他垂着眼皮,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张了张嘴最后却没说话。 大家都是行里人,规则心里都明白,通常的损失最终都得落在施工单位头上,不过这点损失和委屈都受不了,那就不用来干工程了。 第37章 老曹明天夜里才能赶回来,这就意味着虎子还得在常远家待一天,邵博闻觉得自己要完。 他作为一个追求者,殷勤都还没献上就先给人送了个麻烦过去,这简直就是在自取灭亡。当然他不是对儿子没信心,只是孩子再乖毕竟需要人照顾,而常远从小就是个少爷。 这会儿邵博闻坐在饭馆里,心里忽然有些忐忑,他一边吃一边看常远,脑子里全是设想,他们昨晚怎么度过的?虎子听不听话?常远有没有不耐烦? 常远因为吃过了早饭,这会儿吃得相当敷衍,发现邵博闻在看他,等了半天也不见他说话,跟他面面相觑:“你是不是有话想说?” “我儿子……”邵博闻此刻的心情就像一个对着班主任的学生家长,“没给你添麻烦吧?” 常远对小孩感情不深,不过虎子怪听话的,除了老喜欢贴着人,给他热得睡不着,其他都比他想象得要好,起码大款乐成了叛徒。 它早上还追着小伙伴恋恋不舍,然后邵博闻的儿子背着小书包蹲在门槛上,十分响亮地亲了它鼻尖儿一口。那种毫不嫌弃的喜欢让常远的心一软,这是孩子独有的勇气,发于心、见与形,不需要遮遮掩掩。 常远不敢苟同地说:“你不觉得给我添麻烦的是你吗?” 邵博闻感觉他最近“嚣张”了不少,这种状态让他觉得愉悦,他往嘴里塞了个饺子,乐呵呵地说:“对,是我,我要怎么报答你?” 常远没想过,卡了一下,说:“不用了,就当还你上次在茶馆的人情。” “那不叫人情,”邵博闻话里有话,又笑了起来:“债多了不愁,我还得欠一个,虎子今天还得麻烦你,事了了再来谢你。” 常远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心说看在大款的份上,“嗯”了一声,邵博闻连忙给他夹了个饺子。他其实很饱了,不过出于礼貌还是吃了,咬开之后他发现里面有个虾仁。 肉馅儿让虾失去了鲜味,然而常远嚼了两口,脑子里却忽然想起了一些往事的碎片。邵博闻喜欢的肉类是地上跑的,牛、羊、猪肉,不肯放过河里的人好像是他自己。 小时候每到桐城的夏天,孩子们都会拉帮结伙的去摸蚌、摘莲蓬、钓龙虾,他不能出门,只能对着作业羡慕。 自从送瓜举动建立起友谊之后,邵博闻就会给他塞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吃,煮豌豆、酱河蚌、烤青蛙腿,甚至有一次是煮蛇肉,但是某人骗他是鸭脖子,那些都是他们在外面野餐的食物,不过最多的还是炒虾仁,配着不知道哪家菜地偷来的青豆和胡萝卜,在模糊的记忆深处里也显得色香味俱全。 常远咽下嘴里的东西,一瞬间悲从心来,要是没有长大就好了。 项目人吃饭都慢不下来,不到十分钟邵博闻就扫空了盘子,然后他打包了二十多分早饭,把常远也祸害成了一个送外卖的。两人盆满钵满地回到工地门口,却发现看门的大爷不在,只能自力更生。 邵博闻让塑料袋滑到手心,松开手指朝他伸了下手:“给我。” 常远会意,把左手里的东西挂他手上去了,他的手刚伸进兜里摸到门禁卡,背后忽然响起了一道声音。 “啧啧,邵总的人缘真是好到让人羡慕,连总监代表都甘愿给你当苦力,真是了不起!” 常远回过头,见孙胖子站在他背后两米开外,脸上挂着笑,然而每一个细胞都在向邵博闻喷射嘲讽,挖苦他抱得一手好大腿。 不过款项还没申请完,他不敢对监理摆太多脸色,目光转向这边的时候就见好就收地变成了平常那个笑呵呵的胖子:“这么早啊,常工。” 对着邵博闻常远因为拘谨,便总显得又闷又被动,但换了其他人就不同了,他从心到脑子都门儿清,而且跟这些人打了许久的交道。 常远将卡贴上感应区,将门推开90°用脚卡住了方便邵博闻进来,免得他动来动去将饺子、面条从一次性饭盒里洒出来。 接着他才抬了抬手里的食品袋,朝孙胖子笑道:“如果你是因为这个嫉妒他人缘好,那就没必要了,孙经理哪天想起来要给工人送爱心早餐,记得叫我,随叫随到。” 孙经胖子不是老板,就算是他也舍不得掏腰包给工人加餐,被常远用钱挡回来,为了不显得自己小气,只能佯夸实损地去骂邵博闻。 “我们公司那点紧巴巴的利润,哪儿能凌云比啊,邵总一出手就是上千万的大合同,他请得起,我可请不起。” 几千万的合同没白纸黑字的签定,不过只是一句空话,邵博闻现在还是个穷逼,不过他也不能直接嫌别人不慷慨,于是他笑着道:“孙哥,这笑话不好笑,你们华源要比穷去找远洋吧,上千万的那些手都是他们出的。” 远洋集团是外墙装饰行业的龙头老大,压倒性的权威在于高出500m的超高层,谁也别想从他们碗里分出一杯羹。 孙胖子所在的华源虽然实力排名能挤进前十,但跟远洋比还差一大截,邵博闻拿第一来比,其实是扇着吹捧的风,让他虚荣心爆棚,而人一旦飘起来了,反倒会变得大许多度。 远洋在各地竞标项目跟承包鱼塘似的,孙胖子想起这个让人憎恨又无可奈何的霸道集团,一时心里也苦了起来,项目里外,哪儿他妈都不是省油的灯。 —— 谢承是被饿醒的,醒来之前他觉得自己的梦怎么一股肉包子味儿?!紧接着他吸了吸鼻子,猛地睁开了眼睛。 “槽!老大,你想吓谁啊?” 邵博闻蹲在他旁边,手里提着……一大包半透明的塑料袋,肉馅儿的味道强势飘出。 谢承肚子里响了两声,他飞快地卸了袋小笼包往嘴里塞了一个,心里陡然松了口气,倒数第二天的清晨,消失了三天的老板自动出现了,那就说明他承诺的事情也做到了。 谢天谢地,阿弥陀佛! 上午十点,一辆长途大货来到了工地门口,正是邵博闻千里迢迢调回来的首层玻璃。 常远拿着材料检测报告回办公室存档和做完记录后,没事儿干就去了现场。 谢承那边的玻璃装的倒还算顺利,5m多高的玻璃,在吸盘的拉力下一寸寸竖了起来,折射的光芒使得它看起来像一片水晶。 这是建筑材料中最神秘莫测的一种材料,完全的非弹性体、典型的脆性材料,在肉眼不可见的精度上布满了裂纹,却又因独一无二的透明特性成为了建筑的宠儿。 在玻璃板投出的巨大阴影里,周绎像只小蚂蚁,在道上踱来踱去,常远放眼一望又没见着邵博闻。 “常工,”周绎见了他小跑过来,表情可谓纠结,“那个……额……” 他跟谢承不一样,十分不会告状,一句话吞吐半天,常远四处看了看,见现场没什么破坏或纠纷的样子,便问道:“怎么了?” 周绎回头往北边看了一眼:“林工被孙经理拉去挨批了。” 看得出他是急了,不然不会这么没头没尾,常远跟着他往北边看去,但是什么都没看到:“他为什么骂林工?” 周绎有点愧疚:“他刚刚在给我们工人指导,被孙经理撞见了,说他吃里扒外,骂着走的。” 怕不是普通的指导,要是只说了几句话孙胖子是不会原地爆炸的,林帆是他的技术倚仗,肚子里揣着真才实学,孙胖子不敢随着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汉奸,除非是不打算留他了。 常远试着想了想一期进度中这两人的冲突,不知道是他忘了还是怎么,他记得孙胖子对林帆还是挺尊重的。周绎的事件结果很明了,可是常远还是不知道原因,他说:“你别急,前因后果说一遍我听。” 周绎实在是个老实人,从背着孙胖子也叫他孙经理就能看出来,老实人心眼少,但是也喜欢背锅,出了事儿觉得什么都跟自己脱不开关系。 周绎不好意思地说:“那个,华源这几天不是停工了么,他们工人没上工,我们又缺人,我去劳务市场,正好碰见他们班长在蹲活儿,我就把人请回来了。” “不是故意挤兑华源啊,”他刻意解释了一句,接着说:“他们熟悉,手艺也统一,干起来肯定快,而我们时间确实来不及了,他们有空我肯定请他们,林工我没请啊,他是华源的正式工人,我们绝对没有挖墙脚。” “然后今天不是装大玻璃嘛,没有备用板,大家不得不谨慎一点,林工最懂玻璃,工人大哥就打电话让他来看看。我们也没想到孙胖……不是,孙经理今天会来现场,本来没什么,但是他对我们有成见,看见林工拿着我们的扳手,就错以为他这几天都在帮我们干活,一下就发火了。” “我跟谢承轮流解释,他嗓门儿太大了,根本不听,吼着林哥就走了。” 常远脑子转得飞快,从长远来考虑,林帆受点委屈,邵博闻挖走他会更容易,二期目前看起来是凌云的囊中之物,虽然可能的变数很多,但是人才遇到就该捉住,林帆给孙胖子当技术,发展感觉还不如谢承。 “你老板呢?” 周绎说:“他弟好像来了,他往项目办那里去了,常工你没碰见他吗?” “没,岔开了吧。”常远有点搞不懂了,邵乐成一个总裁助理,怎么又跑工地上来了,还是说他是不得不来,因为那个气场两米八的何总大驾光临? 常远在北大门找到了林帆,不过这会儿孙胖子还在骂他,声音虽然不大,但言辞并不客气,社会就是这样,纯粹的级别压制,美德和才华都靠边儿站。 他不想让林帆难堪,连忙将差点冲出拐角的步子收了回来,藏到了柱子后面,这里有个小走廊,直通室内,门都还没上锁,他准备先穿过室内回办公室看看,有哪些大人物来了工地,再来找林帆看看他的状态。 谁知道他刚钻进走廊,就见阴影里倚着个人,常远目光一跳,随即发现那是邵博闻,后者竖起一根手指,对他比了个禁声的手势。 他不是回项目办了么,为什么会躲在这儿当特务?还有周绎是什么眼神,他从南面来,邵博闻往北面走,前后脚的时间差,试问他们怎么才能碰见? 孙胖子的教训已经濒临收尾了,让林帆扪心自问,他和公司对他怎么样,反正常远看着一般般,但是像邵博闻这样不像老板的老板也确实不多。 四不像的老板悄悄地凑了过来,音量跟耳语似的:“小远,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他的呼吸喷到脸上,有点热也有点痒,常远瑟缩了一下,觉得这种幽暗的氛围有点暧昧,他刚想说跟你一样,一阵铃声猛然打断了他。 两人四目一对的愣了一下,墙外忽然也静了,只有邵博闻的手机铃声在响。 第38章 既然响都响了,掐了未免也显得太心虚了。 遇到这种情况,电视剧里的破解套路都是男主角的壁咚。 邵博闻倒是非常想来一个,不过重逢时被免费赠送的几个拳头让他没敢轻举妄动,他只是捂住了半边喇叭,以眼神示意道:怎么办? 事发突然,常远一瞬间真的有点着急,工地是个磨炼脸皮的好地方,遇强则强,项目经理都是二皮脸,他倒是不怕面对孙胖子,监理想整人太容易,想不开的人才敢无缘无故来招惹他,他主要是不想让林帆难堪。 林帆是工地上比较少见的一类人,技术过关、为人谦逊,对民工也极其客气,他完全有实力走得更远,却一门心思屈居在华源的中低层上,常远虽然不知道他跟孙胖之间的人情,但这不影响他尊重林帆。 尊重别人的尊严,是一件十分干净美好的事。 他飞快地往后看了一眼,抬脚就往门口走,准备在孙胖子循声而来之前逃之夭夭,然而他的右手才落到把手上摇了一下,心里就弹出了两个字:不好! 门窗上墙之后存在一道调试流程,为了校正门窗打不开或者不好打开的情况,显然这樘单开的小门就中了“奖”。 今天的霉运未免也太集中了,他平时不这样,常远叹了口气,觉得应该是邵博闻有毒,他回过头,嘴皮子嗡动道:“打不开。” 林帆是别人家的技术,邵博闻跟他并不熟,但是对这人印象很好,他给谢承止过血,也去茶馆救过常远,今天还是因为周绎向他请教才挨骂,于公于私邵博闻都不该让他颜面扫地。 他无意躲在这里,只是孙胖子来得时候他觉得地上吵,去了地下室给虎子打电话,上来才知道闹了一场,追上来之后又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插入,孙胖子窝了一肚子火,又见林帆胳膊肘往外拐,每一句都不太好听。 成年人重面子,比挨骂更让人觉得屈辱的莫过于挨骂的时候还有人旁观,如果此路通畅,即使掉价邵博闻也选择溜走,于是他飞快地向常远靠了过去:“我看看。” 过道窄,没空间让他俩并排而站,他便将右手从常远的腰侧穿了过去,这样一来常远就几乎被他半搂在怀里了,不过邵博闻没有刻意贴紧,这个人拒绝了他,以他的自尊心不屑于占这种猥亵似的便宜。 他知道常远爱着他,但他想让这人主动说出来,自信是一种很迷人的魅力,他不希望这个人一辈子都在为别人将就。人生在世,除了自己,其他人都是别人。 邵博闻试了试,把手岿然不动,倒是常远想躲了。 邵博闻体温穿透薄薄的的空气层,存在感强得让他心惊肉跳,后背像贴了个火炉,有一刻常远甚至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重而悠长,是紧张的时候才会有的状态。 这人说话的气流也轻轻地从耳边拂过,毫末一样的动静,却让他痒得想揉耳朵。 这种蓦然敏锐起来的五感让常远无所适从,比起受这种煎熬他宁愿出去丢脸,他反手给了邵博闻一肘子,几乎没用什么力:“打不开就算了,人都过来了,直接出去吧。” 40s的铃声响到了头,忽如其来的安静让其他声音凸显出来,孙胖子走路时脚后跟习惯拖地,那动静不大不小,脚步声听起来逐渐在放大。 邵博闻显然也听见了,他往后让了一步,深谋远虑道:“你要不走吧,看见你孙经理又要告状,一时半会儿完不了。” 常远得空转过来,犹豫了一秒还是不好意思卖队友,便开始往外走:“告你的状要这么久,那你人缘可太差了。” 邵博闻哑然失笑道:“你早上还说我人缘好来着。” 常远头也没回:“孙胖说的。” “马上要怼我的也是孙胖子,”邵博闻学着常远的语气:“他这个人可太虚伪了。” 常远听得出他在开玩笑,便也跟着胡说八道:“怼你就对了,他总不能来怼我吧?” 他走得有点快,邵博闻不得不伸手搭住了他的肩膀,装腔作势地失望道:“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小远。” 这是谢承最近的口头禅,“没想到”的对象不是周绎就是郭子君,邵博闻平时基本走商界人士画风,骤然混搭的效果跟讲冷笑话似的,常远莫名被戳中笑点,一下笑了声,他说:“滚!”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邵博闻竟然真的就“滚”了。 “那我滚了。” 常远听见声音的时候,肩膀上传来的拉压力已经让他停下了脚步,他见邵博闻冲他笑了笑,冲他比了一系列手势,先指他再指地板,接着指自己然后指外面,最后比了一个6,意思是“你在这等一会儿,我先走了,一会儿给你打电话”,然后他将手机贴到耳朵上,走了两步转了个方向,大步流星地朝阳角走去。 “你不是出国开会去了吗?怎么忽然跑工地上来了?要来能不能提前发个通知?我要是这会儿不在这里,你就是急死也白搭……行了行了别催,我在往门口赶,你来找我什么事?……” 邵博闻不止冒出来得突然,关键语气还特别不满,一排问句铿锵有力,十分引人脑补。 孙胖子猛不丁被他吓一跳,又受他言论吸引,猜了半圈来找他的是谁,才反应过来那道零铃声属于邵博闻,然而打电话的人肩宽腿长,早就行色匆匆地朝他点了个头,从他和林帆旁边一阵风似的刮过去了。 孙胖子看着那道快速远去的背影,一瞬间有种有力气无处使的感觉,他都快被这个姓邵的抢懵逼了,项目给抢了,连话头也被掐了。 拐角后面的常远看完戏,觉得邵博闻当年就不该去打篮球,去学表演多好,这先下手为强的演技。 人只要自己不觉得尴尬,大概任何窘境都能泰然处之。 同一时间,直线距离不到两千米的项目部办公室门口,被晒得满头是汗的邵乐成对着手机崩溃地说:“……诶不是,我没急啊?……我催你了吗?没催啊?……邵博闻你是不是串线了?说的都他妈是些啥啊?” 他这暴脾气,发作起来亲大哥也吼成狗,然而这会儿却不太敢,因为苍天在上,苍天的头顶还压着一个老板。 何义城带着他GIVA的合作伙伴,在甲方的办公室里纳凉兼议事,刘欢在工地门口跟他们分道扬镳,说去见个朋友就回来,张立伟和王岳赶紧使唤人折腾上了,买水果、擦桌子、摆水什么的,邵乐成无所事事,便蹲在门口的阴凉里给邵博闻打电话。 要是何义城不来,打断他的腿邵乐成也不愿意来工地,这种荒秃秃又脏兮兮的地方只有抖M才爱得深沉,这次邵乐成来吃土,仍然觉得不可思议。邵博闻就算了,他从小就能吃苦,可是常远这种一条蛇就能吓哭的小少爷,怎么会走上这么一条糙汉的路。 是为了邵博闻?还是纯粹有缘分?还是……因为物极必反,他小时候太娇气了,所以长大了要接地气一点? 邵乐成第二次来这里吃土,忽然感觉常远没有记忆里那么讨厌了,现在的他眼神直接,音量也是男人掷地有声的样子了。 或许他从来都不是真的讨厌常远,而是瞧不上他一副与众不同的模样。 但是原则问题不能动摇,常远对邵博闻有非分之想,虽然他哥是捡来的,到底是吃他们老邵家的粮食长大的,不过目前他并不担心,其他的姑且不论,就说常远他妈那种画风清奇的杀伤力,一百对鸳鸯也得打散了。 邵博闻绕到东面,脚步就慢了下来,邵乐成的声音还在听筒里爆炸,他笑着直接给打断了:“别嚎了,我演完了。” 在他们还小的时候,出于嫉妒,邵博闻喜欢一边假装大度,一边看这弟弟抓狂,如今他有了成年人的包容,邵乐成也愿意看在钱的份上压抑暴躁,他们身上满是社会人士的痕迹,可有些东西也沉淀了下来,比如感情。 邵乐成嫌弃地说:“不知道你在搞什么,听起来怎么这么苦逼!何总跟他的朋友过来了,有几个关于GIVA广告棚子的构想找你们项目上的人配合,他们这些不食人间烟火的艺术家吧,脑子里装得都是黑洞,那架子模型把楼插得跟个刺猬一样,你心里有个数,别一会儿开会点你的名懵逼了,丢你那宝贝公司的脸。” 邵博闻被他嘲讽惯了,自动过滤了带颜色的语气和句子,将邵乐成这一长串归纳成了一句话:何义城纯粹是添乱来了,这活给谁谁哭。 不过搭棚子这事儿按理来说归总包,总包不干还有大分包,怎么也不该轮到他这个十八线小分包,邵博闻不喜欢艺术家,打心底抵制这个flag,他说:“你闭嘴。” 邵乐成摊了摊手,提醒的义务他尽到了,邵博闻最好是能当真,他跟了何义城这么多年,知道他对邵博闻的离职一直都耿耿于怀。 并不是邵博闻的能力有多超然卓绝,只是何义城这种控制型的上级,往往都很难接受下级过于锋芒毕露,而传奇柏瑞山和水榭南里,都是邵博闻一手造就的传奇,这两个地块的成功有它们的机缘性,但邵博闻比何义城有能力,这是荣京的董事长曾经亲口说过的话。 第39章 邵乐成想起什么似的,将食指和大拇指的距离拉到最大,说:“对了,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女的,长头发,穿这么高的高跟鞋。” “没,”邵博闻只看见了一大堆老爷们:“office lady来这儿干什么?” 跑过工地的女士都不会这么穿,而对衣着要求高的女白领即使来了也不会去现场。 邵乐成牙疼地说:“今天开会要翻译,那是何总的秘书,算是个美妞,城里人,没见过真实的工地,体察民情去了。要是她说话没那么嗲,我可能会考虑介绍给你。” 自己都还是个光棍就给别人保媒拉纤,邵博闻谢谢他了:“撮撺别人当同妻,你不觉得亏心吗?” 邵乐成明显受到了惊吓:“同妻是什么鬼!不是,常远亲口跟我说你俩没……诶草,忽悠老子,我也是脑残了才信他,你跟我说实话,你俩现在什么情况?” 邵博闻摊了摊手,一脸遗憾:“我倒是想有点情况,可惜他好像没忽悠你。” 邵乐成没想到竟然是他在倒贴,鄙视的同时竟然觉得有点匪夷所思。 当年他是离这两人最近的观察者,能感觉到常远对邵博闻有着很深的感情,如今主客倒置,他竟然说没戏就能拒绝,这意志堪称如钢似铁,人不会无缘无故地改变,邵乐成忽然有点好奇常远是怎么长成现在这样子的。 他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了常远,被邵博闻点破后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卡了好几秒才苦口婆心地说:“没情况最好,老大我跟你讲,咱家3票都是超级封建的人,接受无门,爸妈年纪大了,你别让他俩被人戳脊梁骨,这个不怕你再想想常远他妈,你跟她斗只有受虐的份。” 话虽然不如意,但姿态起码是善良的,邵博闻指了指心脏:“我尽量吧,管管它。” 邵乐成眼神一晃,张了张嘴又闭上了,身不由己,是进了社会的人都懂的道理。 邵博闻搭住他的肩膀拍了一下,心里却有些好笑,真要走到过家里人关卡的那一天,这弟弟肯定是最先被策反的敌方。 首先他是同辈人,其次他有点文化,最后见过世面,无奇不有的大千世界早就拓宽了他对事物的接受程度。 —— 谢承趴在栏杆上,拧着安全帽的扣带,忽然甩着让帽子去砸周绎,挤眉弄眼地说:“啧,美女!” 周绎顺势望去,就见有个打着太阳伞的女人在水泥道路上走,虽然脸被遮阳伞挡得一点不剩,但身材高挑婀娜,在这枯燥的工地上立刻就成了一道风景。 “风景”沿着道路朝这边走来,谢承眼尖地发现这竟然是个名副其实地美女,出于一种中二撩的心理,他准备吹个口哨。 然而他刚撅起嘴,头就被人按了一下,他脑袋往下一沉,回头时的眼神便充满了杀气,一触到人立刻变了副乖巧的表情:“常工,啥时候来哒~” 常远皮笑肉不笑,和蔼地说:“你脱帽子的时候。” 邵博闻离开后,被打断的孙胖子失去了训人的心情,挥退了林帆往东去了,林帆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掏出手机按了起来,时间间隔这么短,常远“路过”也不太好,便返回了西大门,一来就看见两个原生态的后脑勺。 谢承取下帽子都老半天了,一听常远这么说立刻训练有素地把帽子扣到头上,生怕被罚款,他自以为偷偷地踹了周绎一脚,讨好地说:“呵呵呵呵太热了,正准备戴上呢。” 常远摸了一手的汗,加上他俩平时听话,年纪也不大,没忍心教训,只是往外指了指:“要休息就离主楼远一点儿。” 谢承笑得没了眼睛,说他发4。 水泥路上的女人却以为常远在指他,身形一顿然后朝这边走了过来。 谢承两人是有帽子没戴,她是根本没有,常远一看这安全意识,别说让她靠近施工区,连在工地里瞎溜达都不该被允许,他摆着手让她别过来,自己从门口下来把她截住了。 这女人化着妆,看起来很漂亮,自称是何义城的秘书刘晓舟,因为何总在议事,没事干来工地上看看。甲方高层的人常远不好说什么,只是叮嘱她不要靠近楼体,想了想还是不放心,把自己的安全帽给她了。 常远失去了“保护层”,回项目部撞见邵乐成想必也不会太愉快,干脆跑到树荫下去乘凉,从远处看谢承他们忙活。 风很热,天很蓝,人在一栋楼下显得尤为渺小。 坐了差不多一刻钟,常远忽然接到了王岳的电话,让他回去开会,常远说好,电话那边的人忽然又变成了张立伟,麻烦他帮忙把刘秘书带回来,说一会儿翻译都指望着她。 常远只好又朝北走去,在东北角看见了那个刘秘书,她跟林帆站在一块,氛围剑拔弩张的,看见常远估计是不想被人看戏,掉头就走了。 常远不知道他俩发生了什么冲突,只是林帆刚被孙胖子骂过,心情铁定是雪上加霜,他问林帆怎么了,林帆低着头,说不小心撞到他了。 刘秘书穿高跟鞋走得飞快,根本不用常远等她,不过两人还是来得有点晚了,除了何义城和他的贵宾朋友,其他人都坐好了。 会议室里的画风不同以往,不仅桌子被擦得油光蹭亮,中轴线上还摆了水果和鲜花,投影仪开着,在幕布上投下了“GIVA”的字样。 张立伟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等在门口,等何义城一行人进来,才把门关上了。 看得出何义城非常重视这次的客户,他坐在了对着门的第一个位置上,把会议桌的主位让给了一位金发的中年女士,刘秘书站在她身后做同传,专业得出乎常远的意料。 这位女士叫艾玛,是GIVA驻华北的区域总监,说了些场面话就直奔主题,说她们要在临街面搭设广告和走秀的舞台,希望在座的单位能够配合。 GIVA在广告上是出了名的舍得花钱,舞台骨架惊人地复杂,而且因为面积太大,需要在商场的墙上做固定点,艾玛的活动策划汇报完他们的方案,剩下的就是跟外墙的交叉部分了。 王岳老奸巨猾,一句话就把总包摘了出去:“我们做主体工程的,对外墙那些精细的东西简直一窍不通,这事儿还得专业的来,孙经理,你说呢?” 他故意把话传给孙胖子,让他有先发言的机会。 专业的孙胖子觉得二期这鸭子已经飞进凌云的锅里了,也懒得再向甲方献无谓的殷勤,他笑呵呵地说:“现在底商基本都是邵总的公司在负责,他们最熟悉,我觉得交给凌云比较合适,对吧老李?” 只要不让他们泰兴来做,扣谁头上都是他都会火上浇油,便一副赞同的样子。 局势可谓是一面倒,不过这都在何义城的预料之中,而且他知道邵博闻只能接受,因为他有所求。他将双手扣在文件上,看向邵博闻的眼神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嘲弄。 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就能把你逼进套子里,失去了地位的你,即使有才又能怎么样呢? 邵博闻成了众矢之的,觉得邵乐成真是个乌鸦嘴,他不期然对上何义城的视线,不知怎么从他眼里察觉到了一丝敌意,这种感觉十分虚妄,事业有成如何义城,对他能有哪门子敌意? 说话之前他看了常远一眼,发现这人正专注地盯着广告骨架的图,脸色显得有些严肃,这个表情能说明问题一些问题,那就是常远觉得这么干不太妥当。 当然,邵博闻自己心里也是大大的没底,广告舞台向来都是自成体系,没事儿往外墙上瞎靠,这奢侈品公司的策划师明显就是个概念人士,问他要力学模型估计他能比你还懵逼。 说白了他们要求的固定点,最后只能靠施工自己猜,猜高了万事大吉,猜低了弄不好就是一场事故,风险大不说,他的员工都通宵了好几天,明天过后天塌了也得先休息,不然也会出问题。 换个人邵博闻估计就把锅往监理那边推了,要施工、问监理是行业里的规矩,但别的监理很可能也就跟王岳一样作壁上观了,常远只要有替他考虑的心,对于邵博闻来说就足够了。 他站起来,目光在会议室里转了一圈,朝艾玛致意,先欢迎她们来到这里,再谢谢诸位老大哥对他的信任,接着表现得万分荣幸,最后话锋一转,开始危言耸听。 “提供支撑没有问题,贵方的要求技术上但凡能实现,我们都可以保证尽全力配合,不过目前大家看到的外墙本来就是外挂结构,本身也得依靠主体工程着力,不具备额外的承压强度,直接受力的话隐患很大。这并不是我的推辞,国内报道过的很多新闻都能侧证这一点,就拿……” 他一口气举了4例比较有名的明星舞台塌陷事故,把在场的人唬得集体一愣,大伙的关注点都在伤亡和明星身上,倒是不太注意舞台。 艾玛的策划师满脸纠结,但他不可能放弃难得的创意,他用七拐八弯的中文说:“可是我们可以把结构做得很强,很强啊。” 邵博闻温和地解释道:“一般在建筑里,我们认为只有主体结构才能作为荷载的载体。” 策划师瞬间两眼发光:“那么我们可以在主体结构上固定吗?” 王岳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拉下了水,钢筋混凝土的尊严在这里,他能拒绝吗?不能…… 其实现在的外墙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实墙上湿贴面砖或是刷涂料了,如今肉眼能看到了石头、玻璃甚至金属板这些材料,都是用螺栓螺丝这些五金件挂在墙上的,所以容易坠落。 项目上谁都知道必然是从主体结构上支点固定,但接触钢混首先得穿透外墙,被破坏的外墙该由谁来出钱出力修复,才是他们在这里推三阻四的原因。 可是总包确实不会做外墙施工,王岳没法张口拒绝,这也说明孙胖子作为他的关系户,也跑不了。 常远不是施工单位,在这个会议上备受冷落,因此有闲心在备忘录上吐槽。 邵乐成因为无聊,一直在四处张望,他眼神儿该好的时候不上线,该瞎的时候又乱给力,中间隔着王岳和张立伟,愣是被他给瞄到了。 他看见常远十指如飞地打出了一行字:自己挖坑给自己跳。 常远怎么变得这么、这么表里不一了……邵乐成卡壳地想到。 接下来就是王岳、孙胖子和GIVA的事了,王岳这会儿想起有常远这号人了,拉着他强行旁听,其他人有事先散。邵博闻走出会议室,才下台阶就被他弟叫住了,说何总找他聊几句。 何义城翘着腿坐在张立伟的办公室里,秘书在给他泡茶,他看见邵博闻,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有件事情,最近我挺感兴趣的。” 邵博闻接过一次性纸杯:“请说。” “有一个叫‘天行道’的自媒体账号,你有印象吗?” 邵博闻想了想,“有一点。” 前阵子他在网上被骂得狗血淋头,貌似就是拜这id所赐。 “这个账号一直锁定二期拆迁的黑料,煽动舆论风向,说拆迁队暴力拆迁、荣京建设草菅人命、甚至是荣京集团无法无天,这些都说得过去,他们直接相关,而且目标也大,可是为什么我近来越来越觉得……” 何义城意味深长地说:“背后的推动者,是在针对我。” 邵博闻整天忙得焦头烂额,对这些事了解得不深,不过何义城这么一提他也觉出怪异来了,似乎每件事无论起因,到最后都会归到何义城身上,哪怕他曾经做拆迁起家,如今归位集团总部CEO,权贵都结交不来,哪来的美国时间跟拆迁队觊觎巴掌地大的民宅? 这个“天行道”显然是跟何义城有仇,但是何义城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邵博闻光棍地被他看了许久,目光一秒也没错开过:“何总有话直说吧。” 何义城低头去喝茶,表情和眼神便被遮住了,他说:“人微言轻。” 所以无权无势的普通人,就没有说话的权利是吗? 第40章 何义城放在古代就是个曹操,不过平白无故来嘲讽他人穷志短也很反常,邵博闻觉得他应该是受了什么刺激,结果还没问那边就接起不知道哪个总的电话,把他给无视了。 他是故意的,因此这种氛围会让人觉得更憋屈,邵博闻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想着何义城既然来者不善,应该也不会很介意他不告而辞。 邵乐成大部分的工作都是等待,此刻正闲得蛋疼,见他出来了就往这边凑,察言观色后见他一派平静,自动脑补成了暴风雨的前奏,便关怀道:“咋滴啦?” “没咋,”邵博闻以为邵乐成多少知道点蛛丝马迹,便掐掉不友善的片段把这事跟他说了。 邵乐成完全不知道这事,闻言震惊地说:“我怎么不知道你还在网上搅弄风云啊,那粉丝一摞一摞的,闻、闻、闻大神?” 邵博闻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做了一个向下压的手势,神神秘秘地说:“低调。” “你脸呢!”邵乐成嗤之以鼻:“‘天行道’这个账号我关注过,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威武不能屈、富国不能淫’的气质,不是自己人要说大实话,这个您老真没有。” 邵博闻没太关注,不过从何义城的阴谋论里感受到了这个人的某种偏执,他摸着下巴做忧伤状:“问题是你老板觉得我浑身都是那种气质。” 邵乐成为了挤兑他也是够拼,连老板都敢诋毁,他窒息地说:“他眼神儿不好,你不要当真。” 邵博闻很有自知之明:“不会,我脑子没问题。” 这时会议室的门口走出来一个人,邵乐成用眼角的余光瞥见后,就完全不想夸他机智了,他眯着眼睛看门口,心里觉得常远真是个小白脸,嘴上却攻击道:“不,我觉得你的脑子和眼神都很有问题。” 邵博闻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正好撞见常远立在阳光和阴影的交界线上,漫反射隐约有些柔肤的效果,使得他看起来非常清隽,工地上这么白的人可不多见。 邵博闻有些移不开眼,一击必杀地说:“其实我觉得你长大之后比小时候好看多了,不过照你这么说……” 邵乐成向来自恋,对于颜值类的攻击简直孰不可忍,他从牙缝里飞快地往外挤字:“邵博闻我操你大爷!” 邵博闻爬了一级台阶向常远靠近,言简意赅地划重点:“我大爷是男的,快六十了。” 邵乐成一口老血梗在心头:“我……” 他还想比个中指,结果邵博闻已经拿后脑勺对着他了,重色轻弟不要紧,要命的是这个“色”他妈是男色,邵乐成有点着急,准备去打岔,结果还没动腿先被点名了。 甲方办公室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何义城就冷酷地站在那樘半开的门中间,脸色阴晴不定。他不喜欢他的下属们,助理也好、分公司总经理也罢,都跟邵博闻这个人不清不楚。 听说邵博闻空降P19是托刘欢开了方便之门,这个人口口声声声瞧不起荣京、瞧不起他,背地里又偷鸡摸狗、拾人牙慧,他明明是一个两面三刀的人,可是集团那些老不死的却总是拿他来当标杆,这不是很可笑吗? 邵乐成被吓一跳,说过坏话有点心虚,便殷勤地往门口走去:“何总,您的事情处理完了吗?” 何义城没答,只是面无表情地吩咐道:“你去看看艾玛那边还要多久?” 邵乐成应下后从常远身边擦过,见他俩站这么近就慌得很,于是非常刻意地刷了一把存在感:“我说你们,别挡着门。” 邵博闻眉毛一抬,看样子胳膊肘早就拐了家门,常远却配合地让开了,他虽然察觉到了挑衅,但首先意识到的还是自己站得位置不对。 很多时候施工队图方便,建材到处乱堆,小到影响通行,大到出安全事故,常远为此为此开出的罚单都有上百张了,他比一般人的觉悟要深刻一些,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不该遮挡通道,这是尊重,也是另一种安全。 邵乐成却没料到他这么顺从,怔了一瞬忽然觉得无聊,生平第一次他对上常远,竟然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别人好好的,针对他干什么呢,但是他跟邵博闻啊…… 很多时候,如果是小事的话,认个怂的效果似乎往往比针尖对麦芒要好。 邵乐成纠结地进去了,常远心里仅有的一点不悦因为失去了操作对象,也只能随它去了。 邵博闻马后炮地批评道:“他中二期,你别理他。” 常远:“……” 其实可以选的话,他宁愿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是中二青年,邵博闻让他有压力。 邵博闻其实找他没什么事,就是看见他了就想说两句,哪怕是废话也行。 然后他就真的扯了一堆废话,问常远晚上跟虎子准备怎么吃、吃完都干什么,常远觉得他实在有点啰嗦,就把他给赶走了。 这么忙,扯什么淡! 午饭之前何义城带着他的大部队撤退了,去见朋友的刘欢却一直没出现,走了之后邵乐成才想起来,在会所停好车,给他哥发了条消息,说“天行道”的事他会回去打听一下。 常远想起自己的安全帽,去了趟门房,大爷说没见着有人还白帽子,回到办公室却发现帽子已经在桌上了。 他脑子里莫名其妙就想起了一个细节,那个刘秘书跟他一起回来的时候,手里只拎着她的包来着。 中午常远去食堂用餐,果然没看见邵博闻众人,不过想想也是,这种劳度下自然该大鱼大肉地把工人供好,才有力气坚持干活。 项目即将投产,监理单位必须整理好从合同到日记的所有文件报质监站,郭子君有着年轻人特有的毛躁,丢三落四的,档案柜里也完全无章可循。 常远翻翻理理半个下午,对着笔记本上的日期才差不多找齐了,不过缺了一张通知单,就是刚开始回填那会儿,张立伟的舅舅拿压路机恐吓他那次。 检测报告后来他们补了,这则通知单也就变成了一次监理记录,换个人可能根本想不起来这件小事,可是常远有记东西的习惯,而且一翻记录他的印象还比较深刻,时过境迁之后他再次想起邵博闻当时的愤怒,便咂摸出了一点别的东西。 常远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心想:原来他当时,只是有点担心我。 郭子君说去巡视现场,结果一去就不回来了,常远肯定他在西面,因为还有几天才验收,便也没立刻叫他回来。 结果到了7点多,郭子君还没回来准备下班,常远也有点惦记邵博闻那边的进度,便没打电话传唤,而是直接去了趟现场。 此时正是天边夕照最绚丽的时候,视野有些发暗,远处看人只有轮廓清晰,面目就糊成了一片暗影,常远从南拐到西,立刻被声浪的余韵扑了个正着。 西大门看起来很热闹,几束电灯的光纵横交错,有束打在了玻璃上,晕成了一个光圈,一堆人坐在地上,有个人跳起来挥着手,哈哈哈地叫着“来一个”,那嗓门一听就属于谢承。 起哄是最不缺人,而且感染性极强,闹声嘈杂,郭子君的声音居然也从中冒了出来,这里简陋气氛却很high,常远愣了一下,心底那点隐秘又别扭的担心忽然就被冲散了。 邵博闻是个有主心骨的人,用不着他来担心,这么多年,有限的条件里他也挺自得其乐的。 夏季的晚风也和凉爽不搭边,背部有一阵很微弱的推力,不过常远没有走进那个圈子,他靠近了一些,离得不近不远,看见他很熟悉的身影被人架起来,笑着拒绝却收获了更高亢的嘘声,最后被推到人群中间的地上,被人递了一样东西。 接着灯光转动,参次不齐地打在邵博闻身上,他抛了一下时手里的东西,棍状物旋转间闪闪发光,常远定睛一看登时哭笑不得,那竟然是一柄不锈钢扳手。 起哄声渐渐地停了,邵博闻说了句感谢兄弟们,周围的人就“啪啪”地鼓掌,接下来的话常远愣是一句也没听清,等那边重新安静下来,音乐就忽然响了起来。 那旋律耳熟能详,是一首红遍大江南北的老歌,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不过常远倒是看明白了,他们在让邵老板露天献唱。 常远其实没正经听过邵博闻唱歌,有伴奏还有话筒那种,桐城的设施比较落后,即使市里有ktv,那时也不是他们学生党能去的地方,大学是解放天性、开始用才艺吸引恋人的时期,可是他们已经分开了。 邵博闻要唱歌?能听吗? 抱着这种疑问,常远着了魔似的朝那边又靠近了一段距离,他站在夜幕下柱子的阴影里,看着浑身落满了光的邵博闻,觉得这一幕竟然很抽象,那时他暗恋这个人,可不就是这种见不得光的样子么? 前奏走到尾声,邵博闻将那个犀利的“话筒”举到嘴边,开始卖艺,他出口是一句粤语歌,不知道有没有刻意练过,听起来倒是很有感觉。 常远脑中灵光一闪,歌名像只小跳蚤似的从思维里蹦了出来。 在你身边,路虽远未疲倦, 伴你漫行,一段接一段 越过高峰…… 作者有话要说:  歌是邓美人的《漫漫人生路》。 第41章 这首歌不是唱给常远听的,邵博闻没有火眼金睛,不知道他在几十米开外,选它的原因是在网络还没普及的年代里它承包过全国各地的广播电台,工人大哥们多数应该都听过。 想要跟一类人打成一片,总得有些共同语言,他倒是有心唱荷塘月色,就是歌词没记全。 以前在荣京时为工作所迫,一年中有一半的夜晚都在应酬,请人吃饭再带人消遣,没一两首压轴的都不好意思出门,加上国字号的大佬们都偏年长,所以这首歌邵博闻也算专门练过。 只是很久没唱了,开始有些生涩,几句过后才渐渐找到了感觉。 邵博闻的表现欲不强,没有舞姿,也没有炫技的花式,他只是举着那柄搞笑的“话筒”,安安分分的往下唱,期间唯一挥手的动作也怎么看怎么像在驱赶蚊子,不过他嗓音醇厚,加上有脸有身材,台风倒也不算磕碜。 但在常远看来,这男人已经足够瞩目了,他默默地站在原地,任缱绻又温柔的歌声将他穿透,在他残存不多的记忆里,除却父母之外,他想要的、陪他最久的,一直都是这个人。 这个夜晚他仿佛才忽然意识到,如果中间真的没有其他人,邵博闻天南海北的找了他十年,那确实是当得起“路虽远,未疲倦”了。 常远有些心潮起伏,但是这点微末悸动的波澜,还不足以将他推出往事与自卑的囹圄。 助兴重在参与,唱到一半邵博闻从人群里拉出一个了老大哥,因为见这人伴唱伴得比他唱得还投入,当即决定甩锅。 邵老板人高马大,伙计们看热闹又不嫌事大,那大哥最后被迫立在人群中央,局促得将工服的裤腿揉成了一朵老菊花,邵博闻则一屁股坐回了原位。 谢承拿着手机,正在用4G网cos智能音响,是以他虽然听不懂粤语,但都看在了眼里,这歌词实在是情意绵绵,被他老板唱得也深情款款,幸好他不是妹子,不然怎么也得小鹿乱撞,不撞的话也不行,那么问题来了。 他们闻总是条单身狗,那他是想在谁的身边不知疲倦呢? 八卦之心雄起项目经理思索半晌,再次惊觉他老板身边竟然没有桃花,比下有余,他老板怎么也算个钻石王老九,谢承家里没有妹子,这辈子是没有当老板姐夫的命了,但是周绎还有机会。 于是他转过头,心塞地问道:“老周,你妹妹谈朋友了没有?” 周绎的妹妹还在上大学,正是花一样的年纪,看他的眼神立刻变得跟审嫌疑犯似的。 谢承感觉到一阵鄙视扑面而来,伸手要去揍他:“你特么这是什么眼神?” 邵博闻不知道谢承的好意,还以为他是想给自己争取幸福,经理同志虽然看着跳脱,但骨子里还算靠谱,要是能有这个缘分那再好不过,毕竟做施工的人找对象的节奏也只有相亲这个途径了。 邵博闻难得媒婆一次,语气十分七老八十:“都是单身、也同城的话,年轻人嘛,我觉得可以认识认识。” 谁的基友谁嫌弃,看在老板的份上,周绎已经尽量委婉了,他说:“我妹口味重,喜欢老男人。” 时下流行大叔潮,谢承旁敲侧击推出他妹妹是个韩系少女,但现实里的大叔都是很骨感的,他在心里嗤之以鼻道。 他对周家妹妹没有非分之想,只是恨周绎不上道,气得用手抽他的头……发,边抽边跟他窃窃私语:“看,你右边有老男人。” 周绎朝将头朝右边一转,一溜儿大老爷们里只有他家老板能看,但是闻总年纪一枝花,他妹妹只能他叫欧巴,不过组织上的意思他好歹领悟到了。 周绎觉得谢承就是在瞎胡闹,他妹妹跟自家老板简直八十杆子都打不着,但是什么样的才打的着呢? 两人对视一眼,瞬间狼狈为奸。 谢承痛心疾首地说:“本经理要吐血了,年轻是本钱,我潜力股啊,这也被嫌!看来我只能去搅基了。” 然后他话锋一转,搭住邵博闻的肩膀一脸嫉妒:“但是老大你不一样,你是资产阶级,你还可以有妹子,来吧,你喜欢什么样的,我们留意一下,发展发展未来的老板娘。” 周绎说:“附议。” 这圈子绕了半天原来是想拉皮条,邵博闻啼笑皆非,心说没老板娘了,但目前他跟常远的进度条卡成了ppt,外界的支持或歧视都可能弄巧成拙,远不到能揭开的时候。 于是他把两人各看一眼,似笑非笑地说:“工资奖金都还没发,你俩当着我的面一口一个老的,真的好吗?” 谢承讨好地补充:“哎这你就不懂了吧,老男人现在是褒义词,黄金单身汉的意思。” 邵博闻报以怀疑的眼神:“我上网少,你别骗我。” 谢承嬉皮笑脸:“真的,来来来回归正题,咱们老板娘大概是个什么画风,高冷?美艳?温柔?贤惠?聪明?大方?天真无邪?前凸后翘?” 邵博闻依照他提供的标准逐条对了对,不高冷,不美艳,不太温柔,应该也不太贤惠,天真无邪可算了吧,前凸后翘也没有,这么看来常远简直一无是处,邵博闻护短,忍不住做了点补充:“都不用,我觉得看着顺眼就行了。” 周绎觉得这次套话得黄,在心里吐槽:那你还不如都用呢,没要求才是最难办的要求! 谢承垂死挣扎道:“问题是大佬啊,你这个顺眼的概率,是不是……有点小啊?” “大概吧,看来……”邵博闻顿了顿,说,“我也只能去搅基了。” “噗!咳、咳咳!” 谢承被自己的口水呛得乱咳一气,周绎瞪圆的双眼也表示他受到了惊吓,自家老板虽然一直都包容着各种没大没小,但他是个出淤……呸,是个哪怕假正经都能装得一本正经的正经人哪。 谢承顺了口气,开始反省是不是自己整天胡说八道把,他给带坏了。 邵博闻语不惊人死不休,惊完将他俩的反应尽收眼底,见惊讶居多,便笑呵呵地听人唱歌去了。 说实话这大哥唱得不怎么样,可是所有人都在大声叫好。 粤语里掺满了普通话的味儿,大伙放开了,有些也跟着唱出了声来,常远身在局外,见那些面容沧桑、身上永远挑着家庭重担的民工们此刻带着笑容,参差不齐地唱道:还愿相信,美景良辰在脚边…… 要是你也相信,常远离开前看了眼心情似乎不错的邵博闻,在心里对自己说:那该多好。 —— 虎子今晚有些没精神,可这孩子不吭声,常远以大人省心的视角觉得这是乖巧的表现,便也没太在意,他洗了些水果放在茶几上,让大款陪他玩,自己进卧室忙自己的去了。 他翻了家里誊写的笔记,也有记载显示压实性测验的纸质通知单下发过,常远在次天的备忘录上记了一笔,提醒自己要记得让郭子君去找。 然后他给孩子和狗洗澡,又在客厅收收捡捡,等自己洗完出来,一晚上就快过完了,他一边感叹养孩子简直是个大麻烦,一边又不得不再费一点时间给这个乖巧的麻烦讲故事,好不容易哄睡,他也累得到头就睡了。 等他半夜被活生生地热醒,才终于迟钝地察觉到了异常,虎子浑身燥热,明显是发烧了,被他一碰估计是难受,一边往旁边滚一边哼哼唧唧的叫爸爸。 常远自己也不太清醒,虎子叫一声他就“诶”一声,反应过来后莫名其妙地闹了个大红脸,去卫生间往脸上泼了好几把冷水,边泼边在心里骂:你诶个屁。 凌晨两点半,常远开着车带虎子去医院挂急诊,常远尽管十分愧疚,但也没有给邵博闻打电话。 离完工时间只剩最后半个凌晨和一个白天,时间紧凑得要命,这会儿凌云所有人肯定还在通宵赶进度。 但孩子也不是吃素的,虎子平时只敢在邵博闻面前耍小脾气,可是病了就不一样了,他又难受又委屈,跟他爸爸的约法三章就是狗屁了,倔强得不得了,又哭又闹非要他爸不可。 常远能跟一个小屁孩子说什么道理?只能耐着性子给他挖坑,等这瓶点滴打完了,就带他去见邵博闻。 凌晨五点的夏天已经有些亮了,常远依照约定带着虎子去找他爸,他故意将车开得很慢,虎子一夜没睡,颠了一会儿在后座睡着了。 此举正中他下怀,他用薄毯将孩子裹好抱进了工地,楼顶的大灯亮着,但听不到作业声,这意味着赶工的人可能在稍作休息。 常远抱着虎子沿着昨晚的路过去,入目的场景比昨天还壮观,地上横七竖八的躺满了人,鼾声不小他怕孩子被吵醒,也不敢靠得太近,远远地在人群里找见邵博闻,就特别想过去给他点个蚊香。 邵博闻招蚊子,这也是从前每逢夏天,常远爱跟在他屁股后头的原因之一。 过了会儿常远悄无声息地走了,走之前他去值班室,把照明灯给关了。 第42章 六点的闹钟才响了一声,邵博闻就坐起来将它掐掉了,不管是当兵还是养孩子都需要十分警醒。 周围躺倒一片,光线半昏不明让人困意难消,他在人群里坐了一会儿,起来去水阀边洗了把脸,回头的时候才发现到照明灯已经关了。 这玩意儿功率大,发热量自然惊人,不宜经太阳再照射,一般天亮了值班的人就会将它关掉,虽然此刻天还没大亮,不过邵博闻也没在意,以为是值班的人巡逻见他们没作业,就把灯关了。 他去谢承裤兜里掏了临时办公室的钥匙,打了盆冷水冲掉汗气,换了套衣服去买早饭,最后一天了,希望一切顺利。 虎子没见着爸爸,早上醒来时颇为哀怨,不过他打完一针没那么难受了,虽然对于大款的早安吻兴趣缺缺,但是没吵没闹,常远喂饭他也配合,就是都没吃几口,再喂就把头摇成了拨浪鼓,用小狗似的眼神表示他食不下咽。 常远放下碗,轻轻地掐了下他的脸蛋,觉得这孩子真的,挺乖的。然后他就把乖宝送到兴趣班去了,今天他也没空,他得准备好所有材料,以备明天的验收。 送去上课之前,常远把老曹送来的衣服全带上了,又从施工单位送的、罗坤给的茶叶里挑了几套体面些,给老师们各送了一套,麻烦她们今天多注意一下路遥知,有情况就给他打电话。 然后他回到工地,发现邵博闻那边已经忙得热火朝天了。 因为还有景观的一些项目需要检查,常远在西大门来来去去,安全帽上顶着邵博闻送的那顶没芯的草帽,看样子是戴出习惯和好处来了,不再嫌它丑了。 邵博闻好歹是老板,忙得跟工人不是一个概念,他做控场,负责调配材料,因为谢承忙不过来,做资料的活便也归他了,一上午都蹲在台阶上算账。 偶尔他抬眼,看见常远在眼皮底下乱晃,那种触目可及的感觉让他觉得窝心。 常远就没这么想看见他了,虎子给他带病了,虽然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孩子都是父母的心头肉,这让他有些心虚,然而邵博闻已经够糟心了,所以这件事在他心里磨赖磨去,最终还是决定收工了再说。 郭子君把档案室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那张通知单,常远也不能让他凭空生出一张来,只能庆幸不是什么很重要的材料,叹了口气让他以后更细心一些。 凌云的效率出人意料,下午四点多竟然就提前收了工,大伙激动得把工具当锣鼓敲,谢承高兴得恨不得在地上打滚,跑了几步忽然跪下做振臂一呼状,吼道:“此处应有鲜花和掌声。” 周绎觉得他丢人,抓了把腻子扔他:“给你。” 邵博闻厚道一些,不仅给了掌声,自己留下来扫尾,并且还许了一顿大餐。 工人们虽然累得够呛,但难得遇到这么慷慨又尊重人的老板,都不好意思拂他的意。 谢承有福同享,自然不会忘了兄弟,郭子君是个饭搭子,一喊就应,既然他去了,那么自然得问到他领导头上,邵博闻十分愿意效这个犬马之劳,扫尾自然而然就从无人的甲方和总包办公室扫进了它们的隔壁。 走向大门的路上他们碰到了林帆,华源的工人没剩几个,就他一个技术人员满场子操心,谢承念及前几天曾经害他挨过骂,心里过意不去,想请他一道去吃饭,却被林帆拒绝了,只是恭喜他们。 谢承的热情像一把火,还待再劝却被邵博闻阻止了,林帆是孙胖子的人,面上确实不该跟他们走得太近,私底下没人看得见,可以单请。 一期完工了,二期自然就不远了,新一轮的施工计划已经排上了日程,但拆迁那边的后事还是一地鸡毛。 张立伟若还想做二期的甲方负责人,就得表现自己的处事能力,而王岳作为总包,为了不至于因为拆迁延迟而压缩他们自己的建设工期,也得积极推进,他俩都不在,于是邵博闻愉快而直接地去找了他的常监理。 他带着一身疲倦而来,想跟常远分享自己平静的外表之下的喜悦,来了才发现小郭不在,而某人正趴在桌子上睡大觉。 常远应该是无意识睡过去的,脸压在摊开的笔记本上,右手虎口还虚握着笔,像个困到崩溃的学生一样。 他当年病重备战高考,很多个凌晨都是这幅模样,但重逢以后白天精神百倍的,工作时间连个呵欠也没见着打,邵博闻凑过去摸了摸他的脸,老老实实的给自己扣了个锅,猜该是孩子惹的祸,想当年他开始带虎子,也是鸡飞狗跳、不堪回首。 常远睡得很沉,对于他的揩油无动于衷,邵博闻连摸带戳,感觉手感不如他儿子,但比他自己的好多了。 吃饭的事有谢承张罗,虎子也还没下课,他不急着走,空闲也来之不易,就想在这里待会儿,郭子君的椅子滚轮坏了,随便动动就跟老爷车似的嘎嘎作响,邵博闻干脆倚坐在桌子角上,看常远、看办公桌、看他的笔记。 一本一本叠得整整齐齐,一条一条记得清清楚楚,虽说是记忆障碍所迫,但人的记性会随着年纪越长而越来越差,能简单明了地记下一切,谁说这不是一项本事呢? 一刻钟之后常远还没有醒来的迹象,邵博闻光看不能耍流氓,不太利于身心健康,就离开去了兴趣班,走之前他抽走了常远手里的笔,给他放在了桌子上。 虎子感觉自己都快不认识他爸了,看见他热泪盈眶,用撒丫飞奔来形容也毫不过分:“爸……阿嚏……爸!” 他跑得太快,一个喷嚏打得自己一个跄踉,差点将自己绊倒,十分憨态可掬。 邵博闻笑得不行,将他连人带书包从地上抄起来,臂膀有力地将他拎在半空中:“行啊,打个喷嚏都能把自己打飞了,我掂一掂,看瘦了多少?” 虎子眼睛一瞪,应该是想反驳,结果一张嘴眼睛一翻,出口又是两个喷嚏,给他爸浇了一脸唾沫星子,他乱七八糟地替他抹了抹,委屈地去搂脖子:“爸爸,你忙完了吗?” 邵博闻脖子被他用脸一贴,霎时奶爸附身感觉体温有些不对劲,他“嗯”了一声,又用嘴唇和额头试了试,果然有点偏高,便柔声问道:“发烧了?难受吗?” 虎子屁股落在他手臂上,满足地直晃脚,牛头不对马嘴地哼哼:“回家回家。” 邵博闻本来准备带他去聚餐,现在一看开始把主意往医院上打了。 女老师提着行李来到跟前,那一大包看得邵博闻莫名其妙,连深秋的衣服都有,他一问发现这事儿是常远干的,脑子里就跟他瞌睡的原因挂上勾了。 邵博闻问虎子什么时候病的,怎么不给他打电话,有没有去医院,虎子趁机卖惨,举起手上的针眼给他看:“远叔说打完针就带我去看你,结果我在路上睡着了。” 邵博闻虽然不知道他凌晨来过,虎子不记得时间,他只是大概了解常远夜里奔波过,见了他却吭也没吭一声,心里霎时就起了一把无名火。 等价交换、此消彼长,没有无缘无故,一个人但凡付出,必定是有所求。 常远凭什么答应替他看孩子?又为什么带他去医院?哪怕是个瞎子也看得出他的心思,他到底什么时候才敢光明正大的承认! 感情要挣,付出要看对象,默默半天别人什么都不知道,那还付出个屁。 常远是个傻的,邵博闻七窍生烟地想到:去你妈的慢慢来…… —— 谢承要讹顿大的,这是他第一次担项目,人品爆发如此顺利,接着他们马上就要有几千万了,不差这点小钱,他发起疯来把一众民工大哥们拉进了温泉酒庄,点了一堆海鲜大餐胡吃海塞。 大家松懈下来,称兄道弟地闹得没了人样。 邵博闻不跟他们同流合污,他带着挡酒符,一会儿还要去干大事,敬酒的只喝一口,灌他的一律不约,独善其身地在旁边架了把儿童椅,故意一刻都不空闲地当他的24孝好爸爸。 虎子使唤起他来也毫不客气,看到自己喜欢吃的就戳戳邵博闻让他捡来放盘子里,不一会儿虾、蟹堆出了一座小山,邵博闻觉得他感冒了吃不了,本着不能浪费的原则,让他不要再抢食了。 虎子抱着半截玉米,振振有词:“我带回去给大款吃的啊。” 完全没有想起他,邵博闻逗他玩:“这些都给大款,那爸爸和你远叔吃什么?” 虎子理所当然地说:“你自己吃,再给远叔带啊,大款是我的朋友,远叔是你的朋友。” 邵博闻觉得他人小道理不小,十分满意地敲了敲螃蟹壳:“那你的朋友能吃螃蟹吗?” 虎子鼓着腮帮子咀嚼道:“能啊,我吃什么它就吃什么,我昨天还喂它吃了开心果、咪咪条、苹果和酸奶呢。” 乐于分享是好事,但邵博闻开始有点怕他把常远的狗给祸害死了,但他转念又想起那天晚上大款守着别人的烧烤摊不肯走,就觉得常远可能本来就养了条吃货。 虎子吃得差不多邵博闻就带着他退席了,输液一般都要连续三、四天,他得先去找常远,拿昨天的问诊信息然后再去医院。 他其实老早就知道常远家的楼号了,只是一直觉得他不愿意就没来串门,这个晚上他被虎子引着第一次站在了常远的家门口,敲门的时候心想这要是在回家,那可真是别无所求了。 门很快就开了,缝里先钻出一颗头,大款吐着舌头猛嗅,一看就是闻到了肉味,眼神和尾巴一样欢乐。 常远从门边后露出来,见邵博闻左手拎着个盒子、右手牵着个孩子,笑容满面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来兴师问罪的,他有点疑惑地说:“你们今晚不是聚餐吗?” “聚完了,”邵博闻睁着眼睛蒙内行人,笑着抬了抬手里的盒子:“吃饭了吗?给你带了点儿。” 虎子拍着盒子仰头对他笑,接着画了个太极大西瓜的手势,得意地说:“小远叔叔,给你带了这么……大的螃蟹。” “吃了,”常远摸了摸虎子的头,见他活蹦乱跳才松了口气,夸道:“这么厉害,谢谢。” “不用谢,”虎子急着给他的朋友分享美食,直接从常远的腿旁边钻进了屋里。 邵博闻瞥见他轻车熟路地把小书包扔上了沙发,心想你可真不把自己当外人,不过挺好的。 大款跟在小王子屁股后头跑了,门框内外就剩下两男人,常远犹豫了一下,耿直地说:“对不住,你儿子病了。” “嗯,他底子不太好,跟你小时候差不多,”邵博闻轻描淡写地将这个话题一笔带过,眼底有些灼热的光,他说:“我来登门道谢,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常远有点糊涂了,心想儿子病了他来道谢? 还有他觉得有点不太好,说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怎么还登堂入室起来了—— 第43章 池玫礼仪周到,对常远的影响深入骨髓,除非老死不相往来,他们家没有给人吃闭门羹的传统。 常远往门边贴了贴,但眼皮怀疑地眯在了一起:“谢我?” “嗯,”邵博闻虽然是黄鼠狼来给鸡拜年,但是谢意是发自内心,他走进玄关,转过身指了指虎子,眼神一片温柔:“谢谢你半夜带他去医院。” 常远受不了这种眼神,目光瞥向一边,淡淡地说:“应该的,在我这儿感冒的。” 邵博闻觉得跟他说不通,便换了一副无害的客人模样:“我需要换鞋吗?” 他要是有那么多讲究,那大款一年四季都得裸奔了,常远无所谓地说:“不用,进吧。” 邵博闻眼角的笑纹一下就深了,然后居心叵测地进了门。 他在常远前头,视线畅通无阻,客厅的格局尽收眼底,这是个两室一厅的户型,布置素得很,邵博闻愉快地从门口踱进客厅,目光移动间撞到一小块东西,不由自主就僵在了原地。 那是一张小便签纸,因为与墙面同色,又贴在侧面上,不注意便极易被忽略,上面有些黑色的字迹,邵博闻眯了眯眼却也没看清楚,定睛一扫他发现在成年人视线的高度上,客厅的隐蔽处贴了不少这种纸片。 气流交换的痕迹在轻微的东西上一览无余,那些翘起来的薄片随风轻摆,末端的颤动细微得如同一朵花开的动静一样温柔,邵博闻却仿佛遭遇了大风刮过,某些受常识和先入为主覆盖的认知陡然被掀翻,一种惭愧的酸涩忽然涨满了他的心。 重逢以来,他从来没有这么清晰认识到常远的病从未离去,哪怕是他亲口承认的那个夜晚。 人将苦痛埋于内心,外表才会显得坚强,这种魅力引人靠近,却也会让人忽视他们消极的一面,邵博闻就忽视了,没有相似或者共同经历,感同身受全是胡扯。 在他看来,记忆障碍就是一种疾病和一个结论,在试过种种治疗和努力之后,虽然不能长久的记事但依靠记录仍然能活得像个普通人,而对于常远,他生命里的每一天、每件事,都在印证和与之抗衡。 这一刻邵博闻忽然醍醐灌顶,隐约有些窥到了自己这种不仅倒贴、还买一赠一的超值诱惑套餐会被果断拒绝的原因,普通人可以选择性忘记生活中的小事,而记住对他意义非凡的片段,可是对于常远来说,没了笔记本这些都是一个下场,他记不住,那怕是他的保证和誓言。 一别十年,他连常远的生活细节都不了解,就大言不惭地觉得能陪他一辈子,信誓旦旦地行动一个没有,常远生的出信心才见鬼了…… 邵博闻自嘲地笑了笑,他并不了解现在的常远,也没有向他传递过自己的决心,他选择等待是出于尊重,但是换个角度来想,光靠站着干瞪眼,他要了解到猴年马月去? “干站着干嘛?”常远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冒了出来,“自己找地方坐。” 邵博闻走到虎子旁边坐下了,顺手在虎子头上撸了一把,他家那位小爷正撅着屁股乐颠颠地喂狗,脑门一摆甩出一副“不要烦我”的架势来,他有点寂寞,见常远没有过来的意思,就笑着说:“你在忙什么,要不要我帮你?” 邵老板一打定主意要强势插入,正常的寒暄礼仪说弃就弃,绝口不提有没有打扰到别人,开场就把谈话基调开成了“毫不见外”模式。 常远以为他的主要目的是来接他儿子回家,就打算去打包,他指了指茶几说:“没什么可忙的,桌上有水,你想喝就自己倒。” 邵博闻喝了不少酒,被他一说觉出渴来,自给自足地喝上了,常远则在他抬头的间隙里进了卧室。 小孩的东西比较杂,衣服玩具还有读物,常远倒腾半天,又想了想觉得应该没有遗漏才提着袋子出来,结果他一出房门就看见邵博闻站在窗台那里,手指搭在他贴的纸条上,神情专注,明显是在看上面的字。 内容倒没什么不能让人看的,记得都是前后几天的琐事,可是正常的男人不会在家里到处贴这些零碎…… 常远心里突得一跳,骤然萌生出一股被窥破隐私地怒气,以及一种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恐惧,他的语气冷得十分突然:“看够了吗?” 常远怕别人觉得他不正常,亦或以为他生活难以自理,所以这个家除了池玫和许惠来,平时基本无人光顾,他生性好强,无法忍受别人的同情和刻意照顾,曾经花了巨大的努力来走进人群和伪装自己。 这张纸上只有两个日期,应该是植物的浇水日期和下一次,邵博闻听得出他生气了,却没试图掩饰,他侧过头来与常远对上目光,既温和又理直气壮:“没有。” 非礼勿视,这是为人客者应有的自觉,常远脸上开始有点挂霜飘雪了:“有意思吗?要不要继续参观?” “好啊,”邵博闻痛快地过滤了他话里的嘲讽,回头用手指压住了翘角的便签,牛头不对马嘴地笑道:“小远,你写字真好看。” 常远:“……” 邵博闻却并没有继续“参观”,万事过犹不及,他只是想让常远明白,他的这种状态自己已经知道了,并且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他走回常远跟前,瞥了眼袋子里的东西,抬起眼皮说:“是虎子的东西吗?给我吧。” 常远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邵博闻就光明磊落地任他看,笑意盎然的模样,没有丝毫常远预料中的惊讶或怜悯,他慢慢放松下来,摆了下手说:“等会儿,没收完。” 剩下的是洗漱用品,邵博闻回头看了眼客厅,见他儿子喂得依然忘我,就像个跟屁虫一样进了卫生间。 “小远,昨天在医院的缴费单还在不在?”邵博闻倚在门框上当陪聊,“可以顺道找给我吗?” 常远弯着腰在洗脸台上一通地装,牙刷、沐浴露、洗澡伴侣小黄鸭什么的,眼皮一抬就能从镜子里看见他,“可以。” 邵博闻:“你家茶几上的苹果,我一会儿可以带一个走吗?” 常远头也没抬:“可以。” “虎子很喜欢大款,”邵博闻征求道,“他下次可以来找它玩吗?” 大款也爱这小伙伴,常远说:“可以。” 邵博闻语速如常、不带停顿地接着问:“那我可以一起过来吗?” 常远答顺口了,脑子还没上线嘴皮子就先上阵了,“可以。” 说完他又往塑料袋里塞了一只喷水枪,这才动作一顿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掉进了一个语言陷阱。 他看着邵博闻,对他这种削尖了脑袋往自己家钻的行为表示不能理解,他有些无奈地放下了东西,碰开水龙头冲着手,他说:“邵博闻邵总,你到底想干……” “嘛”字没出口,说那迟那时快,邵博闻忽然靠过来,猝不及防捧住了他的脸,头像在常远的虹膜上的影象越来越大,最终凝固成一双深如寒潭的眉眼上。 常远没料他会忽然耍流氓,脑子里一片空白,看他越来越近,最后嘴上一热,竟是在自己唇上落了一个吻。 邵博闻根本没给他反应的时间,简答粗暴直接碾压,舌头一挑直接往他唇缝里钻。 可怜常远作为一个全身心不懈于同病魔做斗争的患者,即使曾经见过猪跑不常复习也忘了,水声哗哗作响,带得他的思绪也乱七八糟,感仿佛合并归一只剩了触感和嗅觉,他甚至都看不清贴在眼前邵博闻的脸了,只觉得鼻尖充斥着酒精的气味,而侵犯口中的柔软异物如同带着电流,让他的心率瞬间被引爆。 很久之前他在葡萄架下偷亲这个人,觉得自己是一个会被他厌恶的变态,而且那时邵博闻在“睡觉”,他的贼胆也只够他在这人嘴上胡乱的蹭几下,虽然那时也激动,但和这次的程度不能同日而语。 常远还处在发懵的状态,邵博闻却步步紧逼,他虽然占据着主导地位,但是心里也没比常远淡定多少,含住的嘴唇柔软,舌头也Q弹,翻搅摩擦间唾液充盈,感觉妙不可言,如果荷尔蒙有声音,此刻大概在他脑子里炸成了一挂鞭炮。 他认识这个人二十多年了,却是第一次与他如此深入的亲密,其实邵博闻也说不上来,他们既没亲也没睡过,可就是想要找他,想照顾他,大概世间的爱情有千万种姿态,他的是在依靠里萌发的那一种。 理智快感里挣扎求生,但强烈的情绪往往具有极强的震慑性,常远回不过神,加上接吻的时间确实也短,便被亲了个七荤八素,胸腔里极度缺氧,呼吸也急促得像是刚跑完两千米。 “爸爸,”虎子煞风景地声音忽然炸了,“我、我要尿尿,憋不住啦!” 他的声音越来越近也越响亮,脚步声也哒哒作响,像是快了到门口。 常远陡然从旖旎中惊醒,一睁眼透过邵博闻的肩膀,正好和夹着腿往这边蹦跶的虎子对了个正着,这小破孩子歪了歪头,小样儿茫然无辜得不得了,一边继续蹦一边张嘴作势要发问,这瞬间常远什么感觉都给吓没了,心里只有一串回音。 少儿不宜……不宜……宜…… 第44章 思想污了,世界才会污。 以虎子天真无邪的认知能力,这会儿亲眼看见他俩在亲嘴,小脑袋里也是一片纯洁。 亲个嘴嘛,不要以为他什么都不懂,他上午还看见兴趣班的男同学偷亲小女生来着,再说他日常要亲他爸好多遍,早起嫌弃他嘴边都是胡茬,都不愿意亲那里,亲的人都不嫌弃,那他有什么好说的呢…… 他就是觉得这两位大爷挡住了他的去路,流水声声催发尿意,他已经急得快要一泻千里了。 虎子也顾不上看常远了,改为盯着邵博闻的腿和门框的间隙,准备冲到跟前了当个狗洞钻过去。 孩子内心纯净,可咫尺之外的常远就是成年人复杂的心思了。 窘迫和羞赧在他脑中交织,在工作里的稳重此刻完全派不上用场,他的感情经历少,应对零经验,在这方面脸皮子薄,强迫他的和他喜欢的又是同一个人,理智不回笼,潜意识根本是向往的,这种矛盾本来就让他恼羞成怒,偏偏撞见他沉迷的人还是邵博闻最亲的人。 他从脸一下红到了脖子根,手足无措地想道:虎子会……怎么看我? 人似乎总是无法不在意他人的看法,而他人多是闲来无事,随便说说。 挣脱纯粹是肢体反应,常远猛地抬起胳膊,凑在水龙头下方的手指先是切过水流,重重地磕在了出水口,钝痛炸开之后他触到了邵博闻衬衣下的身体,一发力将人推了出去。 砰—— 邵博闻头脑发热,导致警觉性严重下降,没能察觉到儿子的接近,不过他盼星星盼月亮才啃上这么一口,不陶醉简直枉为男人。 他们这姿势确实有点带坏小朋友,不过邵博闻是个坚定的行动派,向来想得开。 看见就看见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他的亲身经历证明,性向有它先天、后天复杂的成因,不是几幅画、几句话就能撼动的东西,而且他爱着常远,孩子跟他一起生活,总有一天是要知道的。 不过他的小宝贝这一声嚷嚷,也可谓是把风景都煞光了,此刻常远浑身都散发着一种气息,那就是迷之尴尬。 这屋里3个人,也就他尴尬得恨不得钻进地缝,人一旦要脸,果然步步皆输,邵博闻就满满的都是意犹未尽。 碍于儿子半路杀出,他不得不退了开来,但仍然捧着常远的脸,这些年他已经练出来了,什么情况下都该不慌不忙,这样正面时候显得自信从容,困难的时候也仿佛毫不心虚,有时间反应。 掌中的温度急速攀升,邵博闻一边回味一边可惜,一边还在想怎么跟孩子交代,因为没有防备,被常远骤然一推,登时跌了出去。 苍天绕过谁。 他偷袭的时候常远在洗手,这会儿推他便带出了一捧水,洒在瓷砖上打滑,成年男人情急之下的推力不可小觑,他挣扎了一下仍然没能站稳,脚底一抽后脑勺直奔门框,一眨眼就进行了一次力的相互作用。 木质的门套内部大概有些空腔,发出了一声巨响,那动静听得常远都牙根一酸,刚准备起跑的虎子也被吓一跳,惴惴地站在原地浑身一颤,继而打了一阵哆嗦。 这还不算完,很快邵博闻屁股也着了地,对于卫生间来说过长的腿跐溜出去,又踹倒了几个套在一起的塑料盆,盆子咣当咣当地散开,车轮似的滚向好几个方向,一个带倒了洗衣液,一个撞到了常远的腿,简直就像一场灾难。 肇事者弯成一只大虾半躺在地上,低着头,用手捂着后脑,另一只手撑在地上,不知道是撞狠了还是怎么,半分钟里一动没动。 常远立在风暴中心,有些目瞪口呆,像是没料到蝴蝶效应这么可怕,又像是有些担心,不过他终于意识到了水资源的浪费,伸手把开关压了一下。 关了水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下巴瞅了瞅邵博闻捂住头的手,见指缝里没有血,才用鞋尖踢了踢他的大腿,说:“起来。” 邵博闻还是不动,发出了一声压抑的抽气声。 头上不是闹着玩的,因为那一声着实有点太响,常远心里咯噔一响,脑子里弹出“脑震荡”,他蹲下来扶了邵博闻的肩膀,问他怎么了。 这就是强行扭瓜的报应,邵博闻不是装的,是真的不太好。 他个子高,体重不轻,惯性自然也大,撞得地方又还是头部,那一下过后眼前都是黑的,虽然很快缓了过来,但还是晕头转向,他晃了晃头,声音有些沙哑:“没事,你别动我,坐会儿的,晕。” 他的五官皱在一起,忍痛的表情不似作假,常远干站了一会儿,心里隐隐的开始后悔,不该随便推他,浴室格局狭小,又到处都是构件,这儿一根拖把那儿一座马桶,想想也确实危险。 他被池玫教得四讲五美,道歉霎时到了嘴边,又反应过来是姓邵的活该,忽然凑过来吻他,便连忙住了嘴,可是自己嘴上拒绝,心里又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这么看来也不是东西。 手指上的剧痛过去之后,变成了钝炖的灼胀,常远无意识地捏了捏手指,患处皮肤紧绷,俨然已经肿了,不过他没在意,眼睛不知道在看哪里,这种婆婆妈妈的心态让他非常焦躁。 他平时不这样,甚至称得上干脆,拿詹蓉来说,他看得出这姑娘对自己有好感,所以工作里也十分注意,从来不过度照顾她,给人一种殷勤的错觉。再说他妈池玫,他最近狠下心,便也一个电话都没去,那边风平浪静,看样子也过得不错。 唯独对于邵博闻和他的感情,他天天拧巴得像个麻花,放不下,又不敢上,憋屈得连对话都不知道怎么接。 人这一辈子能遇见一个让自己如此患得患失的人,其实也不容易,有那么一瞬间常远恶向胆边生,心想邵博闻非要强求,那就如他所愿算了。 等到有一天,邵博闻切身体会到照顾一个终身病人的艰难险阻,不需要自己躲闪,他就会自动知难而退了。 可是这样又何必呢?他喜欢这个人,希望他能被善待,不想伤害他,或者被他伤到。 沉默在小小的空间里蔓延。 常远满腹心事,邵博闻却趁火打劫,往他身上一歪,直接倚上了。 他可不是能小鸟依人的体格,常远单膝蹲着,重心并不太稳,被他一靠差点歪出去,撑着洗脸台的墩子才稳住平衡,心里乱得长草,他的初衷可不是蹲在这里跟邵博闻相依相偎,而是跟他形同路人啊—— 他捅了捅邵博闻,说:“你屁股又没伤着,坐好了,别靠着我。” 邵博闻嗓音低沉:“我晕。” 常远拿不准他话里有几分真,但这么难兄难弟地靠在一起显然不妥,距离太近,再被突袭仍然连个反应时间都没有,最重要的是,他已经快被虎子泫然欲泣的目光看得想就地消失了。 “换个地方晕,你儿子要尿裤子了,”常远没有同情心的将他的胳膊架到了自己的脖子上,准备拖去客厅里算账。 邵博闻这么一撞把虎子的三急给忘记了,被他一提才想起来,小孩的膀胱娇贵,他竖起头来对着客厅一看,发现儿子离哭就差一个眨眼了,连忙招了招手,哄道:“乖儿子,过来。” 虎子两手拽着背带裤的边缘,被冷落了半天,终于受到重视,嘴巴一扁,豆大的眼泪忽然滚了下来,看着受了天大的委屈。 邵博闻一愣,虽然不明就里,但是忽然也不晕了,自己站起来不说,还顺带把常远给扯了起来。 常远被他一扯,看他的眼神都是斜的。 刚起立那会儿,他感觉后脑勺一股压力袭来,逼得他头往前一垂,正好落在了邵博闻的肩头上,仿佛一个两厢情愿的拥抱,可等到常远站起来才发现,自己的腿与洗脸台的碗口边挤得难分难解。邵博闻那一下,其实是为了护住他的头,这让他当即怔在了原地。 对他这么好的人,这辈子上哪儿找第二个去,可就是因为如此,所以他不能没有良心。 邵博闻还得顾孩子,等他站稳就出了卫生间。 常远对着他高大的背影在心里说:邵博闻,不要回头,不要看我,不要再对我好了,一点都不要。 今晚这恋爱注定是谈不成了,虎子尿了裤子,被他那一撞吓的,大概是因为弄脏了别人家的地板,自尊心受了重创,他哭得十分凄惨。 邵博闻只好箍着他的腰,拧一捆柴火似的将他抱到马桶圈上“与世隔绝”,顺便换裤子。 常远独自坐在客厅里,因为邵博闻突袭生出的那点出离愤怒,被这些鸡毛蒜皮没完没了地打断,终于再而衰、三而竭了。 倒是卫生间那边你一言我一语,让他人闲了耳朵也没能闲下来。 虎子进去一会儿就没哭了,哭过后声音软软的,像个小丫头,他正是好奇旺盛的年纪,对一切不合他逻辑的事物有刨根问底的决心,常远听见他问道:“爸爸,你们干嘛要在厕所里亲嘴巴?” 常远一个激灵,忍不住支起了耳朵,这个话题可太难答了,一个不慎会给祖国未来的花朵留下阴影,他不知道邵博闻会怎么答,但却觉得自己应该现在、立刻、马上把厕所里的两个扔出去,应该还来得及。 下一刻邵博闻说:“因为你和大款把客厅霸占了啊。” 这是他哄孩子才会用的语气,缓慢的、带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最后还会加一个柔软的“啊”字。 虎子理所当然地说:“那你们到房里去呗。” “……你远叔不让。” “为什么不让?我就可以。” “你长得比较可爱。” “哈哈哈哈也是,那你怎么办?” “所以我只能在厕所里亲他。” “爸爸你真可怜。” 常远:…… 去个屁!这是老子的家,你俩赶紧给我滚蛋! 几分钟后邵博闻回到客厅,虎子有些不好意思,叫常远的声音比平时小一倍,八抓章鱼似的粘着他爸爸,让他根本找不到找这位先生单独谈谈的机会。 常远心想稍后打电话说也差不多,便开始下逐客令:“不早了,输两瓶液,最快也得十点多了,你们趁早走吧。” 邵博闻今晚反正是赚了,闻言不再留恋,他拍了拍儿子的头,让他自己去门口换鞋,人为制造出了一个两人世界。 没了孩子做调剂,常远立刻察觉出他看自己的眼神不一样了,那种露骨的目光带着一种侵略的威力,这个人和他的心都在逼他,四面八方却根本无路可走。 常远塌下肩膀,疲倦地说:“邵博闻,别再浪费感情了,真的。” 邵博闻捞住常远的头,强行掰过来在额头上印了一下,恶劣地挑衅道:“拒绝!” 常远觉得自己额头上被亲的那块地方青筋直跳。 一言不合就吃豆腐的优点是亲测好用,缺点是续航性差,被常远扔出来之后,邵博闻叫了一名代驾,带着虎子去医院输液。 这天夜里,他在输液室里碰见了那个被烫伤的菇凉。 王思雨独自一个人杵着拐杖推着挂杆进来,瘦了不少,轮廓里隐约透出了一点“每个胖子都是潜力股”迹象,邵博闻跟她不熟,还是姑娘家跟他打招呼,主动靠过来聊天他才认出来。 依靠捐款的帮助,她的治疗和恢复都不错,王思雨三句不离感谢,邵博闻被谢得满头雾水,追问之下才弄明白,他曾经让谢承走公司的账目给他们捐过一笔爱心款,其实项目上不少人都出过心意。 只是谢承是个网络活跃分子,后期在拉动捐款的事上帮了不少忙,王思雨主要是在谢他。 第45章 天色泛蓝,云层如絮,是个好天气。 项目上的负责人很久没有聚得这么全了,大清早常远看见张立伟出现在办公室,觉得很不习惯。 竣工在即,不管赚多赚少,P19这篇要翻过去了,大家穿得比平时讲究,脸色多少都带着点喜色。各个单位参差不齐地到来,在会议室里坐着等待,常远抱着部分资料走到门口,抬头就见邵博闻对自己笑了笑。 他后背所对的墙体上正好有一樘窗,隔着纱网,一株不知道是什么植物的叶片边缘缀着水滴,被太阳光一打,折射出了钻石一样的光。 常远眯起眼皮,像是被刺到了一样,太亮了,他心想。 一刻钟后詹蓉来了。 验收预定10点钟开始,结果质检和消防一方各迟到半小时,张立伟代为迎接,逐个发烟寒暄了一会儿,还没移步往现场就已经中午了,总不能让机关领导们饿着肚子检查,便先去吃了顿“便饭”。 王岳和常远被拉去作陪,一行人一点半回到工地,这才开始做验收。 第一道流程是介绍整个工程的施工概况,由监理单位主持,常远跟张立伟换了位置,往电脑上连了一个U盘,拿起激光笔开始做总结。 和以前开会并无区别,他的音量和语速中等,偶尔也会低下头去看笔记本,但嘴里从无停顿,这是一种对内容了然于胸的从容。 邵博闻静静地看着他发挥,心想这里除了自己,还有谁知道他这种速度多么来之不易,但是撇开感情因素,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他看过的相当简明清晰的一次汇报,归类齐全清晰、段落文字从不超过两排,没有千锤百炼的概括功底绝对做不到这种程度。 常远的报告精简,叙述起来也快,接下来翻检资料,现场的资料其实都做得很杂乱,质检绝不可能逐张检查,没人发现通知单缺了一张完全在常远的意料之中。 看完资料后,一大批人浩浩荡荡地去了现场,开始围着楼体绕圈。 即使是最良心工程也有它“不良心”的地方,质检单位无法随叫随到,待验的建筑又不止一家,而房子没建远景早早画好,开放商完全等不起,这就要求逢验比过。 为力求省工省时,前期开放商会做好铺垫,验收过程中哪怕真有问题,只要不威胁结构安全,质检也就先签字口头要求整改,至于最后改没改,那就看开放商的意思了。 外立面其实没什么好验的,不合格的条目一半在图纸上消化掉了,一半用钱打通了,一行人兜了一圈就往室内去了。 常远自问还算负责,验收进度也比较顺利,就是走到内庭时忽然“啪”地响了一声,动静不大,但因为声源很近,大家都听见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视线前方的一块玻璃,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从内部撕裂,猛然绽出蜘蛛网似的白色裂纹,破碎声此起彼伏,纹路不断向外扩散,一两秒就吞噬到了玻璃的短边上,但玻璃碎而不裂,仍然固定在金属框上,仿佛只是有人在其上画了一幅张牙舞爪的辐射图样。 玻璃是一种任性的建筑材料,它的力学性能规律难以捉摸,强度虽然极高,但说破就破无法监测,专家们忌惮它的不稳定,又苦于找不到替代产品,因此对它的使用设下了层层关卡。 国标允许建筑用玻璃有3‰以内的自爆率,眼下破了一片,远远不到概率,但正好被质检单位“逮”个正着,气氛登时尴尬起来。 质监站那个夹着手包的中年人虽然在笑,但目光满庭院在打转:“这怪吓人的嘞。” 张立伟立刻狠狠地瞪了常远一眼,他不管这是谁提供的玻璃和谁安装的,只知道最后是常远在分项工程上签了字,他才去请了质检。 内庭的玻璃归孙胖子负责,他们的玻璃前阵子噼里啪啦爆得比今天厉害多了,加上今天这片概率仍然没超,但是也得有个解释,毕竟猛不丁的破一片,看得人心里瘆得慌。 这种裂纹已经没有围护功能了,估计伸出指头戳一下,这层“墙”就得分崩离析,室内的人可能掉下去,室外的行人可能会被砸到,十分的不安全。 他们提供的检测报告没问题,常远认这个,至于私底下的选场事宜就离他太远了,家丑不外扬,他只能先打了个圆场:“抱歉,惊到诸位了,但这是个例,玻璃厂家的检测报告齐全,显示是合格产品,再说自爆这个问题无法避免,号称玻璃癌,各位领导见多识广,我就不多说了。” 邵博闻发现他只有对着自己时爱答不理,对着别人不仅能言善道,而且措辞还非常严密。 常远说的是报告显示合格,而没说他认为合格,这样的话就是假设检测报告造了假,那就是检测机构的问题,他只是依照客观在签认材料,主观没发表过任何意见。 工程上掐字眼的人都是老奸巨猾的高级工程师,来自血泪史赐予的严谨和警惕,而常远年纪轻轻,应该纯粹是文字里摸出来的敏锐,因为他的日常几乎都落在了书面上,这使得他的口语也难免正式。 不知道为什么,邵博闻有种很强烈的直觉,未来他将会因为这种能力大受裨益。 中年人点了点头,用手包指了指破玻璃,问道:“好好地忽然就破了,会不会是你们安装过程中有问题?其他的哪天会不会也忽然来这么一下?” 林帆前阵子跟他解释过,常远能答,但是他不会帮忙,谁安装就由谁来答,于是他看向孙胖子,说:“孙经理,请你解释一下吧。” 孙胖子老脸通红,脸上有点挂不住,但他就会吆喝人,哪儿懂什么材料原理,他扯了扯身后的林帆,将他往自己前面推:“让我们的技术人员跟领导讲吧,他懂这个。” 众人的视线于是移到了林帆身上。 林帆似乎有点局促,左右看了看才走到那破玻璃跟前,伸出手在裂纹上的一个点上指了指,说:“有蝴蝶斑,能肯定这玻璃是自爆,不是外力破坏,所以可以排除安装中的磕碰撞击。” 他指尖所指之处的4个不规则闭合图形,连起来确实像一只蝴蝶。 蝴蝶斑这个说法,最早是国内第一个玻璃专家姜伟教授所提,前些年自爆问题刚刚出现的时候还广为工程人所知,两年下来法规约定3‰之后的容许后,便又被大家忽视了。 有路就走、有阴便乘,管他东家还是西家,真正有钻研精神的人其实少之又少。 中年人似乎对他的技术储备比较满意,点了点头没再多问,带着人往前走了。 检查完室内的防火就没外墙什么事儿了,甲方、监理和总包跟着质检查看室内消防,邵博闻、孙胖子、李经理则变成了酱油党。 上上下下转来钻去,走到那个熟悉的楼梯口时,谢承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愤恨,开始跟邵博闻讲小话:“害我被打破头那贼肯定是这项目上的,我都观察快俩月了,愣是没见着这狗日的影儿,稀了大奇了。” 邵博闻正在听质检那中年人提问题,吸取别人的失误也是自己的经验,以后他们自己做总包,雷同的问题就可以避免了。 他不料谢承能记这么久,事情不了了之以后,也没再起偷窃事件,邵博闻敷衍地安慰道:“可能时候没到吧。” 谢承见他看眼睛盯在常远那一边,斜都没往自己这儿斜一下,登时翻了个白眼,时候是个什么玩意儿? 后来谢承自己也明白了,这世上的生老病死、荣华富贵,虽然玄乎,但都用这一句话来概括,却也似乎合理得挑不出错。 下午四点半,验收全程结束,张立伟殷勤地将质检们迎走了,并吩咐王岳组织一个饭局,请各个单位吃顿饭。 王岳即是个老油子,也有撮合姻缘的闲事心态,他像往常一样请詹蓉去坐常远的车,这次却有人横插一杠,邵博闻放着自己的奥迪不开,非要来蹭常远的车。 常远简直一个头两个大,某些人醉翁之意不在坐车,但任他予取予求,那自己的立场岂不是跟放屁一样? 于是他扶着方向盘,从车里自下而外往上看,用提问来婉拒:“你的车就坐满了?” 詹蓉坐在副驾上看着他微笑,邵博闻倒不是怕他们独处,毕竟在他出现之前,都处了好几个月了,他只是昨天刚下了决定,要勤勤恳恳地刷存在感。 下班之后就开始纠缠,长此以往,常远不习惯也得就范。 邵博闻一手撑在车顶上,风马牛不相及地说:“小郭在那边。” 郭子君作为工地青年,已经深刻领悟到妹子的不可及性,他是那种每次看见詹蓉来办公室,都要各种茶遁、尿遁,还跟他俩共处一车?可更拉倒吧! 常远知道他肚里的算盘,可看见这厮就恶意满满,他一边觉得自己像个小学生一样幼稚,另一边却控制不出地哼了一声,跟邵博闻昨晚那声“拒绝”差不多恶劣,说:“那也不至于坐不下。” 邵博闻感觉他忘了一组规律,好的难学坏的快,这小子离习惯他还早得很,冷嘲热讽对着干倒是跟自己一副很熟的样子,真是愁人。 他卡着车窗,死皮赖脸地要上车,他说:“我昨晚失眠,困得晕头转向,借你后座躺一躺。” 常远的手忽然一滑,差点没把方向盘打个转儿,他昨天一晚上没睡好,早上起来更生气,连枕头都拆下来,一起扔进洗衣机了。 还想躺?窗都没有! 第46章 “去王总的后座上躺。”常远强烈推荐道,“宝马x3,坐得直、躺得开,起步稳如泰山,头晕的首选,再见。” 这韵脚仿佛有魔性,邵博闻趴在车窗边越笑越high,心想文科出身的就是不一样,卖起安利来不同凡响,他“不识好歹”地说:“跟王总没那么熟,坐着都拘束,快点,总监同志,解锁,咱们堵着路了。” 常远往后一看,发现他的车果然是扼住了交通的咽喉,后面4辆等着走。 适逢王岳从车里探出头,对着他俩喊道:“你俩磨叽啥呢?走走走,赶紧的,邵总,上车。” 常远嘴角细微地一弯,把邵博闻的手从车窗上捡起来再扔下去:“王总喊你上他的车。” “你的阅读理解是怎么考满分的啊。”邵博闻嫌弃地对他比了个大拇指,眼角眉梢却带着纵容,虽然只有一瞬,但是他看见常远在偷笑,那种类似奸诈的愉悦让他看起来平易近人了许多,这个人单指他自己。 阅读理解在不堪回首的往事里,常远不愿意提,选择性的聋了,把他往外赶:“去吧,不要让王总久等,起开,我要启动了。” “真不带我?”邵博闻叹气说,“这可伤了老心了,我晚上得去找你谈谈。” 一提晚上常远就想起了昨夜那个旖旎得不像话的梦境,脸皮底下开始起火,因为心虚,他一下把车玻璃全升上去了,恼羞成怒地喝道:“滚,鬼跟你谈!” 车徐徐启动,被映在后视镜里的邵博闻越过宝马,往自己的奥迪上去了。虽然拌嘴是乐趣,但毕竟耽误到其他人了,不打扰别人的自由才不会被打折扣,他也拒绝宝马,因为王岳最近热衷于将他中意的材料商“引荐”给他。 常远目不斜视的开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车里还有个妹子。 道路破损,可能是路边喷淋的水管爆了,积了一些水坑,他减了速,抽空往旁边看了一眼,然后发现詹蓉正在看他,正笑着,眼底宛如水波的注视让他有种立刻扭头的冲动。她是个好姑娘,性格好,工作也好,满工地跑从不抱怨,可惜自己和邵博闻都配不上她。 车里有些过于安静了,常远没话找话:“笑什么呢?” 詹蓉整个人靠在椅背上,只有头侧了过来,眉眼弯弯的模样:“羡慕你,有邵总这种聊得来的朋友。” 常远悚然一惊,差点没脱口而出“你哪只眼睛看出来的?”,他平时对邵博闻不说横眉冷对,但绝对够得上强行爱搭不理了,几乎能忍住不聊就不聊,怎么会“得来”? 然而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速很慢,目光有些发虚,像是真的嫉妒,又有些寂寞,据说同类之间有一种可察的气息,常远孤独惯了,直觉同步到了那种微妙的波段。 可是像她这样一个性格好、家庭中上、自己挣得也不算少的体面姑娘,难道也会缺朋友吗?詹蓉平时爱笑,这一刻看起来却并不太快乐。 常远心里浮起一种匪夷所思的感觉,在他刻意扼杀交际、并且不断对心理加以暗示的生活里,“正常”两个字就足以让他羡慕不已,然而这个不止正常还算优秀的姑娘却说羡慕他,他值得被羡慕吗?因为有邵博闻那种“朋友”?要是没有呢? 常远咽了口唾沫,心跳急得莫名其妙,他盯着詹蓉的眼睛,一瞬间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套出什么话:“我跟他关系……一般吧,总在吵架,严格没有你说的那么好。” “好才经得住吵,不然早八百年不联系了,”詹蓉轻声笑道:“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像我,儿时的玩伴、小学到硕士毕业的同学,走的走、结婚的结婚,慢慢都失去了联系,工作5年后还有联系的老朋友,一个都不剩。你们分开了十几年,还整天焦不离孟的,这很不容易了。” 常远大学毕业后就没朋友,对无人陪伴感受不深,让他听不下去是那个过于亲密的成语,他想:我什么时候跟邵博闻整天捆在一起了? 然后他一想近几天的日程,顿时有点细思恐极,自从邵博闻声明“拒绝”之后,他就明显黏糊得多了,问题是自己还没察觉,这可绝不是个好兆头。 常远连忙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暗自列举道:不要跟邵博闻废话、眼神也要少给他、他利用儿子卖萌卖惨的套路要严厉地批评拒绝、不能给他开门…… 这车开得不太专心,连詹蓉都看出来了,因为这次压过大水坑,常远明显没有减速,说来她第一次对这个男人产生好感时,根本没看见他的脸。 那天夜里暴雨过后,她加完班回怀里,快到社区门口的时候被一辆飞驰而过的车溅了半身水,长期累积的疲劳加上一瞬间的怨愤爆发,逼得她差点破口大骂。 紧随其后的灯光飞速靠近,而前一辆车已经叫不住了,她怀着一腔怒火,准备一旦被溅到就骂他个歇斯底里,然而那辆黑色的东风标致忽然就减了速,从她身边安安稳稳地驶了过去。 教养是什么?对于车主来说,就是遇到水坑旁边有行人,记得减速。 她对这个车牌号印象深刻,看见这车进了社区,几天后上P19去开碰头会,散会后打的出租车正好跟在这辆车后面,她去车库里等,看见出来的人那么眼熟,心里便涌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期待,那时她有些羞涩地想,这是她在等的缘分吧……可惜并不是。 詹蓉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常远摆明了对她没意思,她也得就此止步,她一直在努力将他从有好感变成普通朋友,可是池阿姨又有意撮合他们,并且似乎挺喜欢自己,昨天还叫自己去陪她说说话。 詹蓉为此摇摆不定,今天一看常远沉默的态度,立刻又清醒了,她一边心想是时候该拉开距离了,一边又要去揣摩常远为什么看不上自己?又会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这会儿没人打扰,天时地利又人和,詹蓉忍了又忍,终于还是问了,她目光灼灼地说:“常远,我问你一个私人的问题,你要是觉得冒犯,不回答也可以,我就是……想问问。” 常远脑内还在列举,答的有些不太经意:“你问吧。” “你……”詹蓉犹豫了好几秒,“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常远差点被问得灵魂出窍,他惯常抠字眼,听她说“人”,而不是女生,稍微再联系上一问,臆测一发不可收拾了。他心里“咯噔”一响,心想她是不是看出或知道了什么,不然怎么会这么问? 他将詹蓉的表情、眼神、小动作全都尽收眼底,见一切并无恶意的痕迹,尽管心里还是有点慌,那是他的秘密,也事关他和邵博闻的名誉,但表面上好歹强装了一份不动声色出来,他以平静的反问答道:“为什么这么问?” 詹蓉苦笑了一下,说开的时候反而不如预想的尴尬了,她说:“大家都是成年人,别装傻,我毕竟是姑娘家,给我留点面子,咱们以后是普通朋友,不过在此之前我想跟你确认一下,是我没魅力?还是我的魅力在为你的心有所属背锅?事关我以后找朋友的自信,请你认真地想想、再摸着良心回答我。” 她说着说着从容起来,完了微笑着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浑身气质宽容,一星半点的危险感都让人察觉不到。 常远半辈子接触最多的女性就是他妈,其次是小时候邵博闻的养母,再就是眼前的这个设计师了。 他对他妈又爱又恨,对邵博闻那个心肠好而性子急的妈是敬而远之,对于詹蓉则是油然而生一股敬意了。或许是他见的世面太少,能豁达磊落到这个地步的女性,她是常远遇见的第一个。 将心比心,面对詹蓉的坦诚常远不能说谎,这一刻他甚至觉得即使他据实以告,詹蓉也不会有多惊讶,这个念头让他感觉到一阵轻松,如果他将有新的朋友,那么就该是这个样子。 “有,”他将车停在路边,转头去看詹蓉的眼睛,一本正经地说:“你很好,魅力十足。” “骗子!”詹蓉瞪了他一眼,又有点好奇,“你喜欢的人,是不是跟我完全不是一种性格?” 不是,脾气倒是有点像,讲道理……不过常远觉得暂时还是不要告诉她太多比较好,他心说:只是跟你完全不是一个性别。 他不说话,詹蓉就当他默认了,她又躺了回去,一言不发地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很久忽然来了一句:“你母亲昨天跟我聊了几句,说很想你,你有时间的时候,我建议你就回去看看她。” 常远下意识就阴暗地觉得,他亲妈一定又不声不响地干了点什么。 —— 邵博闻回到自己的座驾,发现那三个在隔空斗地主,谢承趴在驾驶席的头枕上,一把牌甩出去跟飞镖似的,见他回来才偃旗息鼓。 谢承的嘴巴和手闲一样都难受,他两手转着方向盘,嘴巴又贱上了,教育他的老板:“我说让你别去当电灯泡,被人轰回来了吧。” 邵博闻拿出手机刷招标网,为了清净只能搭理他,不理他会更来劲,他一心二用道:“谁跟你说我是电灯泡?” 谢承眉毛一挑,“哟呵”了一声,作出了大吃一惊的样子:“听闻总您的口气,感情电灯泡是咱们常工咯?” 邵博闻百刷之中忽然抬头一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就是笑得谢承脊背忽然一凉,完全忘了发挥想象力的小翅膀,其实世界上还有一个种可能性,连忙闭了嘴。 邵博闻翻遍新动态,想想又给老曹去了个电话,彼时谢承已经跟后座两位扯上了蛋,见他开始电话,便默默地减小了背景音量,等邵博闻跟老曹说完,就听车里的说话声已经成了窃窃私语。 “卧槽!”郭子君一记刻意压低的惊讶响起,头也没抬地用悄悄话播报道:“承子,‘天行道’又有新动态了,他转发了一个账号发起的投票,统计咱P19一期的商场开业那天的客流量,是门庭若市、门可罗雀、去还是不去?可怕的是,目前投票的都说不去。” 第47章 又是“天行道”。 邵博闻平时不太关注网络,他每天要完成3件人生大事,开公司、养儿子、找对象,在这些都步入正轨之前他没余力关注太细。 但是何义城上次专门同他提起这个账号的用意,他到现在还有些耿耿于怀,因为想不明白。 做任何事情都需要动机,那句“人微言轻”不管是警告还是宣示,按理来说都应该对“天行道”说,跟他说是几个意思? 最通顺的解释就是何义城怀疑这场舆论讨伐是他发起的……邵博闻心里倏忽滑过这样一个念头,随即又觉得十分可笑,何总认定背后推手是他的原因是什么呢? 在鸿安被荣京并购之前,他跟何义城还是合得来的工作伙伴,后来天地一下子大了,人也就变了。 高处是一个没有人情味的地方,金钱对良心的腐蚀程度超乎想象,他们越来越冷酷,一边对别人的苦难一回生、二回熟最后麻木,一边收钱收到毫无概念。 直到有一天,一个工人从楼顶跳了下来,然后砸死了另外一个,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让邵博闻在三伏天里如坠冰窖。 那几天他只要一闭眼就会做噩梦,梦见那时浑身是血的常远,梦里的他不像现实里这般安然无恙,他被扑倒了,然后再也没有坐起来……邵博闻大口喘息着醒过来,那种由惊悸引发的尖锐痛苦还在胸口徘徊不去。 好像就是从那阵子开始,他逐渐开始在工程进度阶段干涉何义城的很多决策。 所以他的动机是想揭何总的黑底,来发泄自己当年在他手底下受的窝囊气? 可是这根本就说不通,自己在最愤怒的时候按兵不动,十年以后再来挂他何义城,他脑子又没毛病! 再说纠纷从网络上发起,邵博闻不信现在的追踪技术查不到ip,即使这个神秘的“天行道”用的是公共网络,那么只要想查总有其他信息可以辅证,证明此事和他无关。 当然,考虑舆论的影响力热度有限、不成气候,何总那边很有可能根本没有花费人力、物力去做调查,就是任凭喜好给他扣了顶帽子。 邵博闻举着手机开始反思:他跟何义城什么时候结了这么深的梁子?当年他离开荣京的时候,也没干什么让人下不来台的事,就是实在气不过,夜里砸了套桌子,可是那也没几个钱啊。 谢承一听就来了劲,一边开车一边嚷嚷:“快投快投!门可罗雀加不去。” 他是“天行道”的迷弟,顺便强行安利给了周绎和郭子君,邵博闻和老曹这俩因为看完新闻不肯愤愤而被他划入了中老年无网络组别。 谢承一看就是语文不及格的队伍,他打了一个比喻用来形容“天行道”,叫做“弱者的喇叭”。 当初这个id爆火之后,后续一直在披露房建行业的黑幕现象,如房屋被强占、开发商卷款出逃、民工无处讨薪、黑心豆腐渣工程等,虽然实质性的帮助不大,但更多生活安稳不曾接触这些黑暗面的人了解情况后,发出了批评和祝福的声音,这也是不失为一种温暖传递。 郭子君还没完全抛开领导包袱,不敢太放肆,他的手指悬在手机屏上,看了一眼邵总的斜侧面,犹犹豫豫地说:“真投啊?这商场还是咱们自己督、建的呢?” 周绎点开了微博,低头刷着评论,里面分成了三种模式:说理的、跟风的、跟风的怼着说理的。 谢承“切”了一声,教育他:“你是不是傻?督了建了盈利又没你一毛,而且一想起我他妈建了这么多楼,最后连一户都买不起,就特别想报社,投起来!” 郭子君吓得看了邵博闻一眼,心说人心难测,你确定你老大不会将这句话解读成“买不起,是因为我给你发的工地太低”吗? 邵老板却是安静如鸡,他关了招标网,进微博搜索了关键词“天行道”往下浏览,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 何义城说的没错,这个人确实是在针对他,这个账号出现在二期的拆迁事件之后,又爆出了十年前的小溪堤的拆迁重大事故,邵博闻无意识地敲击着手指,心想一件两件,都是拆迁。 刘欢现在负责的荣京建设分公司,前身是何义城的鸿安建设,而鸿安则是做拆迁起家,所以何义城才能这么心如铁石吧。 —— 张立伟让他请客,王岳自然不会跟他客气,拿甲方的钱刷他的好感度,何乐而不为呢?于是常远一马当先,直接往温泉酒庄去了。 他运气好,赶上有个车位刚空出来,跟詹蓉被引到包间坐了好一会儿,后面的人都还没出现。 池玫是他的肉中刺,一提就难以忽视,静谧助长胡思乱想,常远坐了会儿,终于忍不住问起了她的近况:“詹蓉,我妈她……是哪里不舒服吗?” 詹蓉的第一反应是你怎么不自己打电话去问,在她看来池玫是一名温柔宽容的长辈,而且深爱着她的儿子,常远脾气好,听池玫的描述也很孝顺,她想不到他们之间能有什么尖锐的矛盾,以至于隔阂到相互之间互不联系,明明不久前还挺和睦的。 不过这是别人的家事,她不方便打听,她想了想说:“具体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就是阿姨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她说她失眠,头晕得很,很想你。” 常远一瞬间头大如斗,睡不好容易神经衰弱,而精神差了就容易崩溃。 温泉酒庄内部四季如春,不知什么时候他们换了装修,吊挂的植物下面挂着宫殿风格的拱形纱帐,视野变得极不通畅。 常远停在一颗罗马柱旁边,对着手机当起了雕像,他担心池玫,又有点抵触探听她的近况,把手机翻来覆去地颠了半天,才给常钟山打了个电话。 “远啊,咋啦?”常钟山隔着线路跟他玩耳语。 常远满头雾水,“爸,你干什么,声音这么小?” “你妈刚睡着,”常钟山这次恢复了正常的音量,“行了,我出来了,打电话啥事儿啊?” 常远心疼他爸,就有点怪他,“妈身体不舒服,你怎么也不跟我说。” 说完他就哑巴了,他自己知道这话有多虚伪,他其实非常不想知道,谁知道谁就不好受。 “跟你说干啥子啊,”常钟山反问道:“她又没病,就是不爱吃饭,那谁管得了,再说我还在家呢,你不要瞎担心,还忙不忙了?” “真的不用我回家么?”以常远亲眼目睹的种种经验,常钟山嘴上随她的便,背地里肯定在家里花样伏低做小,求姑奶奶吃饭睡觉,最后无计可施,再来向他求援。 有时常远特别羡慕他爸的包容和良心,他记着池玫的好,所以风风雨雨三十年也没有离她而去,可是一种背景造就一种性格,一种性格就是一种人生,都是求不来的东西。 他们桐城盛产痴汉,他爸是,邵博闻是,他也是,可惜了,常远心想,我的性格随了我妈。 常钟山没有立刻否定,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先不用回,需要的话我再叫你,你……你是不是……是不是……” 他爸是个直性子,很少这么支支吾吾,常远感觉他要问一个非常纠结的问题,就“嗯”了一声,等他往外挤。 常钟山迟疑了半天,说了一段让常远终身难忘的话,很多年后他想起这次谈心,每处停顿和语气仍然清晰得仿佛昨天才发生。 “算了,这无所谓了,在爸这里,没什么比能让你高兴更重要的条件,这么多年苦了你了,我都看在眼里,总想找机会跟你说两句心里话,又可怜你妈开不了口,你是个好孩子,就是太好了,什么都不说,我就把你遭的罪给忽视了,爸对不起你。” “这几天我也一直在琢磨咱们家的情况,你妈呢,她是爸的媳妇儿,是我的债和责任,你是她的儿子,尽孝就够了,你很孝顺了,爸希望你能找到自己想过的日子,跟谁一起过、怎么过、去哪儿过,你要是有自信能过得好,自私一点儿,爸不会怪你……” 最后他嘟囔了一句,因为声音实在太低,常远的思绪又沸如油锅,一下没听清,再问那边又说没什么,不过他也没有心力去追问了,常钟山的画外音他听懂了,常远身上一阵冷热交替,脊背是凉的,心口是热的,他身体控制不住地战栗着,心里有道声音在说:他知道我和邵博闻的事了,并且说他不反对…… 常远浑浑噩噩地不知道要怎么形容他这瞬间的心情,像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又像是阴云尽头终于泄出了一抹天光,他爸给了他一道赦免和一个希望。 在他曾经的假想里,作为常家传宗接代的独子,和隔壁老邵家的大儿子搞在一起,他以为看着思想很传统的常钟山会以他为耻,并且打断他的狗腿,如今事实告诉他,他害怕的东西是莫须有。 如果事情的结局都比臆测中的要美好,那么他和邵博闻,是不是也不会走到让他畏惧的地步? 月朗星稀,工程顺利,据王岳讲,今晚的主题叫不醉不归。 第48章 大部队到齐之后常远才回来,还没上菜服务员就先分起了酒,王岳陷在沙发椅上,笑着说让常远自罚三杯,让他敢让佳人“独守空房”。 男人聚众时荤段子从来不少,满堂轰然大笑,有的是人性本污,有的纯粹是给王岳面子。 常远下意识朝邵博闻望了一眼,那人目光正在自己身上,一不小心就对了个正着,他在笑,眼底有些揶揄,看不出吃醋或不高兴,没人注意的手上却悄悄地比了把手枪的样子,对着王岳崩了一下。 常远感觉那一枪像是开在了自己心上似的,心脏砰砰地直跳。 他漫无边际地想到,如果他将与人共度一生,那么除了这个人,谁还会在知道一切后仍然愿意一直陪着他,未来在他这里,涉及到他人从来都只有消极地揣测,可是他爸刚刚给出了一道反证,那么是不是也会有这种可能,他跟邵博闻,会有一个不同于他所臆测的好结局…… 八卦话接了起哄,而解释又是掩饰,两个经验丰富的当事人什么都没说,果然没两句话题就歪出了十万八千里。 等到开始坐席,邵博闻眼疾腿快,自然坐在了常远旁边,不知道是不是眼神儿不对,他觉得常远今晚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太一样,那种深看又会走神的模样,有时会给他一种这个人正在挣扎的错觉。 王岳把持大局,气氛十分不错,菜往贵了点、酒往多了上,做工程的人其实喝酒都喝怕了,但前两年还能用开了车来挡一挡,如今有了代驾,便再也没有理由推辞了。 甲方不在总包就是老大,监理一管多,凌云又是荣京高层的关系户,三家简直被敬成了酒桶,平时可以找到的推辞理由竣工这天就全成了借口。 虽说领导都有挡酒预备役,但人多酒杂最终都会倒下,常远五行缺运气,他的小弟郭子君酒量一般,半场没到就扑进了卫生间好几次,于是他只好亲自顶上。 他今天也有但求一醉的意思,所以根本没挡酒。醉了才会扔掉克制,等他回家录上音,第二天就能知道自己心底最放肆时候,最想要的是什么了。 旁边的邵博闻见他一小会儿就去了半杯,脸色越喝越白,不经有些担心,根据他查找的关于科萨科夫综合征的信息来看,酒精对神经有麻痹作用,是常远应该远离的东西。 可又一想他自己工作这么多年,肯喝就是有分寸,自己去管他说不定还不高兴,就没多嘴,只是喊服务员加了壶凉白开,给他添了几次水。 后半场,邵博闻忽然变得处境堪忧。 孙胖子不知道是真醉还是装醉,过来像他敬酒,哥俩好到一半忽然带上了情绪,拐弯抹角地说凌云截了他的生意,又说眼下活儿难接,邵老弟要是不给他孙哥一口饭吃,那就是天大的不地道,还让王岳替他主持公道。 常远觉得他演技不错,一边忍不住在心里吐了个槽,王岳能主持出公道的可能性,跟他拉着邵博闻当场出柜的可能性一样微乎其微。 要是没人指使,当着监理的面,这种私相授受的话孙胖子是万万不敢说的,监理虽说大多时候是个摆设,可是投诉起来也够项目喝几壶了。 常远喝了酒口渴,空档里一直在喝水,这时他抽着玻璃杯喝水,眼皮稍微上抬了一点,视线便触到了王岳的脸。 只见总包似笑非笑的提着筷子,视线锁在自己右手边,一副等着敲竹杠的样子。 用头皮屑想都知道,这肯定是王岳趁着张立伟不在,协同孙胖子在向邵博闻施压,答应采纳他提供的某个供货商,以邵博闻的识相程度想来不会得罪总包的负责人,几十秒的工夫里他找不到妥当的说辞拒绝,那就少不了要出一次血。 一期这才完,二期就卯上了。 可是邵博闻要怎么妥当?二期的标都还没开始投,听着像是一条大鱼,可到底能赚几毛,不干完谁也不知道,天有不测风云,孙胖子的华源就是一个冒着热气的血淋淋的例子。 常远平时不参与这类“互帮互利”的讨论,他不收红包,也不开后门,不用巴结谁,也没人敢无缘无故来为难他。 这次却不知道怎么了,他看看孙胖子再看王岳,没忍住多看了几眼,就特别有发言的欲望,喝了两次水都没堵住自己的嘴,最后干脆把玻璃杯一搁,像是这两周都没去过工地现场似的,沉默在变成尴尬之前,被他忽然出声打断了。 “说起来凌云这次能如期完成任务,老同学你真的得好好感谢孙经理……” 常远又用那种古怪的眼神看着自己,说话没头没尾的,邵博闻正要以不解的眼神询问他,就见常远把面向调到了孙胖子那边,来了把回忆杀。 “修补之前我问过邵博闻,他到底能不能如期完成?毕竟咱们玻璃的原班人马都说够呛,他还要身兼多职,我让他干不了千万别吹牛,耽误了商场开业,甲方能整死他,他当时跟我说可以,因为他会去请你帮忙。” 然后他又把头转了回去,跟邵博闻大眼瞪小眼:“不敬孙经理一个吗?” 邵博闻听到一半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欲抑先扬地拆孙胖子那个关于“地道”的台,这胖子先不仁,还来问他要地道,简直就是没脸没皮。 常远扯皮的样子十分淡定,刚重逢那会儿邵博闻总觉得他干工程吃亏,因为模样生的秀气,如今看他话里藏锋,轻描淡写堵得人说不出话,才反应过来他不是不懂勾心斗角,他只是不愿意。 那他忽然把孙胖子推到话锋上,是不是在维护自己……这个假设让邵博闻心里浮起一阵暖意,他不是不能独过难关,万水千山他都过来了,只是常远的站队让他觉得新奇与惊喜,以己度人,这是在乎和绑在一起的意思。 邵博闻端起了酒杯,一副言听计从的样子,对孙胖子笑了起来:“来,孙经理。” 他没戳破,但有时点到为止的效果更加妙不可言,在座的各位都成天在工地上来来去去,华源跟凌云不仅全无合作,甚至这两天还因为某个技术人员帮忙做了指导而接受批评的事都早传遍了现场。 眼下众目睽睽,邵博闻给面子大度的敬而不语,孙胖子却打死也不好意思喝了,他讪讪地站起来,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杯口的高度降下来跟邵博闻的碰在一起,简单粗暴地翻篇儿道:“过去的事儿咱就不提了,来大兄弟,老哥敬你。” 谢承目瞪口呆地见他一下就变了态度,在桌子底下朝常远比大拇指,歪倒在周绎身上低声点赞:“卧槽杀人不见血啊!” 周绎耸肩将他的头抖了下去,严谨地更正道:“错了,这叫高端黑。” 谢承又去骚扰郭子君,真心实意地夸道:“厉害了你的哥。” 郭子君醉得趴在了桌上,神智倒还算清醒,闻言也不知道在自豪什么:“那必须的!不然你以为我们公司的总监代表那么好当的。” 谢承一边心说第一次见常工的时候我还以为他就是你的师兄,一边捧起了他的臭脚:“是是是。” 分蛋糕的预谋破裂之后,这一晚上都没再提,话题变成三五个一堆,各扯各的淡。 邵博闻心情不错,往常远身边凑,他本来说的是玩笑话:“小远,你刚刚是不是在维护我?” 结果没料到常远看着他,眼皮子一眨竟然很轻松自然的承认了:“是。” 邵博闻仔细地看了看他的眼神,虽然一点都不迷离,但他还是有点怀疑这人已经喝醉了,于是他求证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不是向来介意跟施工单位扯到一起吗?” 常远满脸都是“知道你他妈还来招惹我?!”,一脸冷漠的说:“得了便宜还卖乖,差不多行了。” “没卖乖,”邵博闻胳膊一撩搂了个肩,箍近来笑得嗓音一片低沉,“就是高兴,来,走一个?” 喜悦的情绪带着感染力,常远没想到他会这么大反应,怔了一秒去端酒杯,却见邵博闻不由分说地倒了两杯白水,往自己手里塞了一杯,接着端起自己的,轻轻地碰了一记,水在杯子里晃起来,痕迹温柔,再大的起伏都能归于平静。 常远忽然间心有所感,圈在玻璃杯外壁的手指紧了紧,说:“走一个就喝水吗?会不会显得没诚意。” “诚意还需要显吗?”邵博闻反问道:“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喝你的。” 常远想了想,觉得他说得还挺有道理,默默地走了杯水。 两人难得和谐共处,邵博闻似乎闲不住,又给他倒了一杯,说:“小远,一期完了你有假休吗?” “有,”常远正在考虑要不要去美帝找许惠来打击一下他蠢蠢欲动的心思。 邵博闻正中下怀地说:“我们也有,准备组团去漂流,去山里待几天,你要是没安排,要不要一起去?” “下次吧,”常远下意识就想答应,临到嘴边好险被理智咽了回去,这种不知道是发自内心还是酒精的渴望让他隐隐发憷,他觉得他需要一段时间来消化源自于常钟山忽如其来的鼓励。 “我要出趟远门,”常远听见自己平静地说,“大款的话,你帮我看十天半个月吧。” 当时他感兴趣的是常远要去那里,可是很久之后邵博闻翻着常远的笔记本,才忽然发现这好像是除了推开自己,常远第一次托他办事,这是一件小事,也似乎是一个开始。 第49章 王岳毕竟年长些许,斗酒拼不过年青人,加上他地位在这里,能不委屈就不会亏待自己,所以接近九点的时候他说散场,大伙就各找代驾、各回各家了。 邵博闻的酒量是中西合璧练过的,倒是醉得不深,不过他的挡酒小分队都牺牲了,等他跑了两趟将周绎和谢承分别弄下包厢,常远已经跑得没影儿了。 他登时大失所望,常远今晚喝了不少,他本来还指望来个酒后吐真言什么的。 夏季的夜风携带着温度,好像越吹心里越浮躁。 代驾的司机是个小年轻,外放的电台是伤痛青春,节目里的女孩有一副优美的好嗓子,在忧伤的bgm里声嘶力竭地喊着谁谁我爱你一辈子,常远本来就晕头转向,被她一嗓子嚎得脑子都懵了。 爱,和一辈子啊。 这两个字眼也不知道打开了什么开关,使得酒精仿佛开始在血脉里燃烧,常远感觉胸中有种空旷又磅礴的情绪正在滋生,也许是冲动,或许是勇气,不过管他呢。 他趴在窗户上看城市的夜灯,心说我都已经是喝醉的人了。 醉不如昏厥,起码不会不配合,堂堂凌云的老板像个老妈子一样把两个醉鬼分批次强行送回宿舍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他满身是汗地打开家门,只一眼就敏锐地发现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他在温泉酒庄门口没能拦住的监理大人,此刻躺在他家的沙发上,面容平静,眼皮下一片浅色的阴影,肢体放松,身体呈现微微地倾斜,像是睡着了。 邵博闻在门口狠狠地愣了几秒,一度以为这是因为欲求不满产生的幻觉,直到茶几上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动了动,跳起来的动作才将他惊醒。 虎子将手里抓的梨块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动着将其消灭,随即炸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他做了个撒腿起跑的架势,又想起什么似的蹑手蹑脚起来,一边靠近他爸爸,一边把食指竖起来比在嘴上示意邵博闻别出声。 邵博闻见他像个小贼,目光再放远一点,心里霎时变得即柔软又疑惑,虎子已经从最初一起生活时的畏畏缩缩变成了一个贴心的小马甲,而沙发上的这位爷也开始大驾光临,时间谁也不会亏待,只要努力的方向没错。 常远今晚确实有些不对劲,但这并不影响邵博闻的心情多云转晴。 他轻手轻脚地带上门,进了玄关后把鞋脱了,打着袜片儿进了客厅,邵博闻将冲过来的儿子捞到臂弯上,瞥着常远忍不住就想发笑,他愉快地低声道:“你远叔什么时候来的?” 今天没有常远提醒,虎子看电视看得忘了形,九点才想起作业来,一直着急忙慌地在赶,他凑在邵博闻耳边上嘀咕:“爸爸,我没看时间诶。” 小孩对吃喝玩乐情有独钟,没什么时间概念,这答案在意料之中,于是邵博闻又问:“他跟你说来干什么了没有?” 虎子到了该睡觉时间,打了个哈欠,眼泪汪汪地说:“跟阿姨说了,来找你的。” 邵博闻没再接着问,因为知道问也白问,出于长远计议的考虑他教唆道:“以后远叔来家里,爸爸要是不在,你就请他留下来陪你玩,他要是说先回家,你也可以向他提去他家跟大款玩,回头爸爸过去接你,听见了没?” 后一个提议简直正中虎子的下怀,他捂着嘴小声窃喜:“好的爸爸,是的爸爸。” 邵博闻父心甚慰,一边深感儿童与狗真是绝配,一边又在想谢承是不是该离他的儿子远一点。 刚睡着的人一碰就容易醒,幸好天气也不冷,没有盖毯子的必要,邵博闻抱着儿子没离手,才忍住了不去手贱的冲动,让常远在沙发上自由地睡眠,反正眼下又是阿姨又是孩子的,常远就是睡成了睡美人他又能干什么呢。 当务之急就是人为制造一个二人世界,时间确实不早了,邵博闻先去了客房请阿姨回家,又把虎子拎去浴室擦澡。 泡澡程序被省略的虎子很快就发现,他的睡前小启蒙故事环节也被剪切了,他有点不开心,不过邵博闻套路十足,一句话就把儿子给打发了,他把手一伸比了个三,说:“我明天给你讲3个。” 虎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躺下了。 邵博闻好笑地熄掉日光灯,关上门回到客厅,为了让孩子好好睡觉,沿途把灯都关了,只留了客厅靠近入口门那边的一管。 常远就在那个光源里安静地睡着,上身歪成了比萨尔斜塔,模样低眉顺眼的,半边脖子毫无遮挡,锁骨窝里盛了一团阴影,气质说纯洁一点是斯文无害,说猥琐一点是任君采撷。 屋里寂静无声,视野半边明半边暗,一种宁静的氛围在空气里流淌,这几米的路邵博闻走得很快,一改他当年从这个城市徒步回到桐城家门口时的近乡情怯。 十年前他就是走慢了,所以常远走了,如今风水轮流转,他紧赶慢赶,常远却一直掉链子。 邵博闻坐在茶几上,歪着的常远触手可及,酒精挥发殆尽,空气里剩一些被体温烘过的醇度,美色当前,天时加酒后,这一刻常远也毫无反抗能力,邵博闻却硬是柳下惠地坐了半天,为这难得的和平。 中间他实在忍不住掐了常远的脸,哭笑不得:“谁给的你勇气跑到老子家里来睡大觉?” 常远也是有点厉害,在对他居心叵测的人家里竟然一觉睡到了凌晨一点半。 他独自生活惯了,这段时间带虎子夜里几乎只能浅眠,白天的午觉也总被各路人马打断,本来就缺觉,又喝了不少酒,准备过来等邵博闻聊几句,结果人没等到,竟然看他儿子抄ABC抄得睡着了。 先不论这睡意邪门,常远醒来的时候腰酸、头晕、脖子痛,眼前一片漆黑,他甚至不太清醒地打了个呵欠,睡眼惺忪地对着窗户,夜间的照明灯光从室外投射进来,两扇窗都没关……等等,他住的那个小户型墙上根本就没这么大的窗,这是…… 这他妈是邵博闻住的地方,自己怎么睡在这里了! 常远惊得猛然坐来,正要去摸手机打灯,窸窣地摩擦声响后很快一个重物将他连手带手机全压在了裤兜里。 夏装西裤的料子格不住体温,常远惊了个透心凉的清醒,眼睛也略微适应了昏暗,看得出压在他大腿上的是一颗人头,是谁的自然不言而喻。 按情境推测上下文,常远头痛欲裂地想到,他来找邵博闻说话,结果跟这人难解难分地挤在沙发上睡起了觉,不过幸好不是床上,这一点必须给邵博闻的人品点个赞。 他才刚打算开始想,根本毫无准备,没有酒后乱性这种意外,他的步子才不会被打乱。 邵博闻似乎完全没被砸醒,不过常远知道他是装的,这么大的动静都整不醒,那还独自养个屁的孩子? 常远抖了抖腿,说:“我知道你醒的,别装了,起来。” 邵博闻想跟他说话,于是只能醒了,他闭着眼睛笑着说:“就你知道的多。” 常远见他选择性瘫痪,就直接上手将他撬了起来,邵博闻坐起来弯下腰不知道在哪里摸了一下,一盏不算明亮的小灯泡就亮了起来。 这是一个插头式的小照明灯,虎子缺乏安全感,怕黑怕得屁滚尿流,家里到处都是这种小灯。 对方的脸都映在了各自的瞳孔里,两个人相顾无言,邵博闻顿了顿,说:“来找我肯定有事,说吧,不说的话接着睡也行。” 常远斜了他一眼,那眼神跟看傻子似的,他没搭理这句调戏,慢腾腾地靠在了沙发上,一本正经地自黑:“没什么事,就是忽然想跟你聊聊,有种人喝了酒会变成话唠,我就是。” 邵博闻:“……” 特别欢迎,可你倒是给我言出必行哪! 邵博闻因为常远只是在开玩笑,接着才发现他是来真的,常远虽然表现得不太像个话唠,却是真的对他说了重逢以后史无前例多的话。 常远主动说起了他的大学生活、住院生涯以及工作初期的手忙脚乱,他这次一反常态的坦白,讨厌同学、憎恨医生、不愿意工作之类的埋怨一点都没掩饰,通过他的话语,邵博闻看见了一个孤独敏感自卑的年轻人。 接着常远又问起他的经历,聊到他当年去寻亲被骗的过程,邵博闻不想让他愧疚,并没有详谈,他们东拉西扯,十年光阴里的鸡毛蒜皮竟然也足够扯到天光大亮,邵博闻请他下楼吃饭,常远没有答应。 这个点正好是美国那边的下班时间,他得赶在许惠来出去浪之前把旅行的事谈好,然而谁知道他没找许惠来,那边却心有灵犀先给他发了消息。 许惠来这个月中会回国一趟,常远的美帝之旅就此泡汤,另一个计划却在他心里盘旋不去,他睡了小半天,起来后空着肚子回了父母家。 池玫是预料中的有气无力,她躺在床上,因为本来就瘦,所以也看不太出来消减了多少,听见常钟山问到他没吃饭也没起来,明显是心里对他有气。 她总是这样,用折磨自己来让他们于心难安,最后过意不去而选择妥协,这一招从前对他百试百灵,可是现在要变了。 常钟山听到他中午饭没吃,才四点就扎进厨房一通忙活,换做之前厨房得江山易主,是池玫在里面大展身手。 她爱自己毋庸置疑,可是自己也想跟邵博闻在一起,常远在池玫的床边坐下来,将手搭在她臂弯上,很温柔地哄道:“妈,吃饭了。” “你最近挺忙的,”池玫不应反问,嗓音有些嘶哑,“忙什么呢?” 常远知道她一定会问起邵博闻,因为有点准备,这次没有不耐烦,接着好脾气,“忙竣工的事,才没回来看你,别生气,吃完饭,我陪你出去走走好不好?” “以前竣工也没见你忙成这样,”池玫明显意有所指,“这次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常远沉默了好一会儿,“妈,咱能不这么拐弯抹角地说话吗?” “好啊,”池玫开始显露出怒气来,“你最近是不是忙着跟邵博闻在一起,所以连你妈病了都顾不上?” “没有,你先别生气,”常远跟她摆事实,“你病了这个事,我准备过请假条,爸说有他寸步不离地伺候你,我才没回来,确实在忙工作。至于邵博闻,我目前还没跟他在一起。” 池玫善于咬文嚼字,声音一下提了好几度,“什么叫‘目前、还没’?” 常远感觉到她身体瞬间紧绷,心里十分不忍,出于惯性一下没做声。 池玫惊骇地翻过来,眼里的血丝浸着泪水,红得触目惊心,她失控地拍着床板叫道:“我让你说话!!!” 常远因为从来没试过,所以不知道要对这个女人狠下心,竟然会艰难到这个地步,五脏六腑仿佛都在痉挛,让他对于说话都心怀恐惧。 好在常钟山忽然出现在门口催了一嗓子。 常远这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忽然平静起来,“目前没有的意思就是你刚猜的都不对,至于以后,那谁知道呢……毕竟我活到17岁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会患上这种病,所以说不定有一天,我连自己姓什么都会忘,邵博闻也不是问……” “别说了!”池玫厉声打断了他,眼泪同时也下来了,和常清的溺水一样,常远的病也是她不堪回首的痛苦记忆。 命令自相矛盾,常远于是住了嘴,单手搂住她在后背拍了拍,好声好气地说:“不说,去吃饭吧,啊?我早中饭都没吃,饿了。” 池玫虽然讨厌邵博闻,却也不敢忘了医嘱,许医生千叮呤万嘱咐,这种患者得均衡饮食、适当运动,最重要的是要保持心情愉快。 于是,客厅里的常钟山刚装好床前饭,就见他媳妇儿被他儿子搀到了饭桌上,他用饭勺末端捅了捅常远,有点嫉妒:“不是,这儿子跟老公的差别待遇是不是有点忒大了?你才来了几分钟,你妈就肯下来吃饭了,来教教你爸,你干了点啥?” 除了以毒攻毒、相互伤害,他还能干啥?不过这种剜心的套路,只有他们这些纠结的人才懂,他爸和邵博闻都是学不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常远:我出去旅游升个级,回来就不纠结了。 第50章 常远没有留宿,走之前他妈在门口说了句话,他假装没听见。 池玫说她是不会同意的,态度淡淡的,可只有了解她的人知道她坚决起来有多么九牛不回。 筒子楼的走道黑是硬伤,声控灯得跺一脚才亮,常远脚步一顿,终究是克制住了回头的欲望,安静地走进了前方的黑暗里。 这是我的事,他在心里说,取舍权在不是在我吗? 华汇P19商场后天开业,荣京总部灯火通明,各种报表、计划反复排查,对于邵乐成来说,这注定是一个不眠的夜晚。 他忙得险些上天,一通始料未及的电话又让他落了地,邵乐成左手报表右手电话,等听筒里的人报完姓名,脸上就差写满四个大字:稀了奇了。 常远这厮怎么会有自己的电话?他找自己干嘛? 邵乐成回过神,立刻武断地把第一个锅扣给了邵博闻,这个死基佬,叛徒!至于第二个问题他也很有先见之明,肯定没好事。 “常大总监屈尊来电,”邵乐成觉得自己得了一种“看见常远就想喷”的病,语气十分的鼻子不是眼睛,“我有点慌啊。” “你别慌,”常远像是在大马路上,声音混在一堆汽笛声里,“是我有几个问题,想请邵大助理屈尊告诉我。” 邵乐成心里一阵无名暗爽,既然是有求于自己,那就先一边儿待着去吧,他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腕表,嘴角一直往上飘,“太不巧了,我今天通宵,没时间,这样,等我有空再聊吧。” 按照正常人求帮忙的态度,这个时候怎么也该好言好语争取几句,只是邵乐成没想到常远不走寻常路,居然十分配合地挂了,然后就再也没有打过来。 邵乐成觉得这人可真是讨厌,这他妈哪是求人的态度?然而他确实忙碌,过了凌晨也就把这事儿给忘了,等过了几天忽然想起来有机会能在天敌面前秀秀优越感,常远的电话却是一打一个关机的状态了。 事实上不止邵乐成打不通,邵博闻也是一样,自从8月1号那天早上常远把狗和用具送过来之后,一连半个月,他就没能再联系上这个人。 常远像是人间蒸发了。 要不是他走之前刻意交代过他想好好散散心,不会看手机,邵博闻说不定会考虑去报警,只不过他有时会想,常远现在散到哪里去了?天南海北,还是其实就在这个城市周边打转? 都说哈士奇有奶就是娘,大款却是一条良心汪,它有些食欲不振,晚上出去溜弯儿还总跑回自己家,在门口呜呜地叫门,浑身都散发着一种信号:常远走的第n天,想他。 虎子每天费尽心思的讨好它的小伙伴,邵博闻让他吃饭,他就歪着身子拿个勺子先去伺候大款,爸爸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心想真是人不如狗。 常远也是这样,走之前蹲在地上对这只汪又亲又抱,对他却连个屁也没有,一嘴毛,有什么好亲的! 邵博闻用筷子敲了敲虎子的手,以威严的眼神示意他好好吃饭,然后用拖鞋尖儿戳了戳大款的屁股,出于嫉妒地恐吓道:“去,吃饭!不然晚上带你去翠花家玩儿。” 大款吓得裂开尖嘴,仿佛菊花一凉。 翠花是前面那栋楼里的一只泰迪,争强好胜、秉性风流,最近到了发情期,日天日地也日狗,大款怕它。 8月2号,华汇P19的商场开业,GIVA作为国际性的奢侈品,排场摆得十分轰动,单说那天专门去工地上讨论的广告架,布置完的效果俨然一个大型舞台,高端大气不言而喻,可即使这种档次加成,商场当天的客流量也是始料未及的惨淡。 这是所有人,荣京整个商场分部、GIVA,甚至包括在“天行道”的投票帖下点“门可罗雀+不去”的网民都没料到的结果。 网络上的大家就是无聊之余小小地愤慨一下,但是目前从表面看起来,这似乎是华汇P19客流惨淡是主要原因。 开幕半小时之后,相关新闻便被一种“人在做、天在看,21世纪,网络蜉蝣可撼大树”的论调横扫,上千万条评论洋洋自得,好像网络上的聚众效应已经有了改变世界的力量一样。 全程陪同合作伙伴GIVA的何义城在监控室里大发雷霆,商场是荣京产业中的高快盈利模块,被他捏在手里本来就有很多人不满,华汇P19不赚钱不是什么大事,问题是荣京监事会那帮狼子野心的东西有由头来兴风作浪了。 这个“天行道”,貌似非常深谙煽动网民那一套,跟当年邵博闻在水榭南里项目上的宣传有异曲同工之妙,有点意思…… 在媒体关注冷却下来的P19二期废墟上,拆迁的工作已经差不多接近尾声,二期的办公楼开建在即,设计院的外审图在快马加鞭的修改,总承包开始为平整场地做准备,而反观后期的队伍,凌云迎来了一小段假期。 在这段时间内,老曹凭借三寸不烂之舌顺利的收购了一家拥有建筑二级承包资质的公司,因为要的就是资质,所以骨干技术人员全部收编,凌云的规模凭空扩大了1/3,相应的邵博闻一下也穷了。 在常远出门的第14天,S市开始下大雨,天气预报称其为50年一遇的特大降雨,气势恢宏地瀑布式暴雨便席卷了整个城市整整一周。 伴随着大风天,S市的商场民居漏水漏的是遍地开花,地下水位起了又伏导致局部道路也产生了塌陷,截止到8月22日骤雨初歇的第一个清晨,华汇P19一期商场巡逻的保安惊恐地发现,褪去积水之后的室外地面,几乎是整体往下塌了成年人小腿那么深的高度。 楼体地下室的混凝土裸露出来,连同黑色的防水卷材都像是粥里的老鼠屎,由于沉降并不均匀,铺地石板翘得翘、塌得塌,整个商场的室外被糟蹋得如同月球表面。 情况火速层层传递,建筑公司的最高领导刘欢接到电话,脸色铁青半天没说一句话,压实过的地面平均沉降高度达到了40cm,这回填单位和监理都牛逼得很哪!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刘欢觉得P19这个项目有点邪门,从启动到现在幺蛾子一阵一阵的,简直是消停不下来。 还有何义城何总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让他去调查那什么“天行道”,他一个搞房建的土汉子,又他妈不是福尔摩斯,查个卵子! 刘欢命令张立伟,火速组织五方参加沉降讨论大会,次天所有负责人都回到了现场,除了监理这边的工程师常远。 常远的电话仍然无人接通,谁打都一样,不知道为什么,邵博闻心里总觉得不太踏实。 郭子君急得团团转,被甲方盯得毛骨悚然,只好一通电话请到了总监罗坤那里,然而这时期罗坤远在外地,所以分析责任所属的时候,监理方只有郭子君一个菜鸟在场。 出了问题从设计查起,一级一级往下捋,捋到最后就剩下回填,大家都知道问题在这里,就是走个流程让各方都见证,这事儿与我无关。 张立伟的舅舅心里早就虚了,但是他死鸭子嘴硬,要是不推卸责任,后果就得他来负了,于是他两眼一抹黑,说这是监理验收过了的东西,一边说一边翻出了常远签过字的验收单。 当初常远正面杠压路机的事不少人都还记得,可是他如今不在这里。 郭子君没经历过这种阵仗,又生气又害怕,还没有人给他撑腰,他有些不知所措,脑中毫无逻辑,简直不知道从何辩起。 甲方的代表张立伟肯定维护他舅舅,所以他无形中像郭子君施压,“小郭,你怎么说?” 郭子君嘴唇一抖,差点要哭:“我、我……” “别支支吾吾的,”张立伟板着脸训道,“又没问你什么技术问题,就问你这单子是不是常工签的,这都答不了?” 单子是常远签的,可是他们是对着检测报告签的啊,工程上那么多弄虚作假的东西,这里的人谁都比他懂,为什么现在都集体装得像不知道一样? 郭子君不经事,现场的气氛压得他心理上俨然有些崩溃,他到现在还不懂得该怎么用监理的身份保护自己,要是常远在这里,局面绝对不会如此一边倒。 而张立伟的目的,就是趁着难对付的人不在,把问题这屎盆子也扣在监理头上,他舅舅铁定拎不清了,但是多一方共同背锅,那压力和炮火会小一个次方。 王岳油滑,谁也不愿意得罪,比起监理他甲方才是他的合同人,而孙胖子、李经理在这场里完全是吃瓜群众,巴不得自己不在这里,要是邵博闻对常远只有同学之情,他也不会去逆整场的风向。 可惜转机就在常远是他的对象,他向这个人保证过,如果有一天他遇到不公平,其他人不论,至少邵博闻会帮他。 “白字黑字明摆着了,”邵博闻忽然出声道,“是小远签的。” 有时一个称呼,就能表明一种态度。 张立伟眼神一凛,有些狐疑和锐利在眼底,“邵总的意思我能不能理解为,常工签了字,代表他认可施工质量,现在出了问题,他作为专业的质量控制方,也有监督不到位的责任?” “我觉得问题不能这么一概而论,”邵博闻站起来,看向了王岳,“咱们总包肯定最清楚,回填土这东西压一个层次都是要做试验的,试验要有一大堆数值,这些都是专业检测机构干的事,常远又不是机器人,蹲在地上挖个洞,就能挖出一堆数据来。” “肯定是机构检测合格了,监理才敢签字,要按张总您这话说的,这问题第一个得去找质检单位,问问他们沉降这么多的压实土,当初是怎么检验通过的?” 这个问题可太刁难人了,当然了送了点钱,买来的合格检测。 张立伟说不出话,脸色明显阴沉下来,他老舅愤恨地剜了邵博闻一眼,平时的和颜悦色丁点儿不见,邵博闻这一个出头,是彻底把这两位给得罪了。 沉默持续了小片刻,可就是这时长显得难熬,铃声响起来的时候,目光一下就聚集了起来。 郭子君手忙脚乱地摸出手机,看见显示差点没飚出泪,他激动得声音都哆嗦起来,一低头躲到桌子底下去了,贴着话筒叫小声叫道:“领导!你可总算出现了,你在哪赶快来现场我跟你讲我要吓尿了,卧槽啊。” 常远:“……我在外地,怎么了?” 郭子君一瞬间心如死灰,颠三倒四又着急忙慌地跟常远说了一下概况,那边倒是很冷静,“你别急,跟咱们没什么太大的关系,邵博闻在不在?” “在在在,”郭子君说,“我把电话给他。” 邵博闻就知道是他,“哟常总,有事的时候就记起我了?” 常远似乎笑了笑,“没有,没事的时候也没忘了你,帮我拖半天,我四点之前到。” 很久没听见他的声音了,似乎变得……开心了一点,还有中间那句话,好像有点让人很难不自作多情? 第51章 邵博闻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老板,他能怎么拖? 常远心里清楚他只能去找刘欢,这种他曾经贴不上、也不愿意去巴结的关系网,然而事实确实会证明人立于社会,有时关系才是唯一能披荆斩棘的利器。 刘欢本来就够焦头烂额了,邵博闻明明事不关己却要强行出戏,他接到电话后简直是又烦又懵逼。 “大哥!我烦死了,你别搞我行不行?上头巴不得我明天就能把那烂摊子搞定,你还让我等半天?!老子一分钟都等不了,合着挨骂的不是你,你就以为so easy啊。” 邵博闻借口上厕所,站在小树林那里被蚊子咬得走来走去。 他一听刘欢还蹦出个英语单词,忍不住笑了一声,其实刘欢这种人更好说话,心直口快,说什么就是什么,不用费心思去猜,他顺毛撸道:“自然知道你不容易,容易我当年就不会走了。这回就当是帮我,我干完P19,就找你帮这一个忙,行吧?” 吧个屁! 刘欢对他这个陈述语气的疑问句相当不满,作为一个在社会染缸里泡了十来年的现实的男人,他早就不相信同学之间还有纯洁的友谊了,邵博闻这举动在他看来相当非奸即盗,毕竟比起欠人情,这厮更愿意欠钱。 刘欢满头都是黑人问号:“不是,老邵,这个监理的事,怎么换成你来找我了?” 说着他发挥起有限的想象力,脑补道:“不会是常远手里有你什么把柄吧?我滴个乖乖,这他妈得多大一个,才使得动你来说情哪?” 就是我敢说,你也不敢听……邵博闻对此很有自信,他觉得有些好笑,可是在这犄角疙瘩无人看到的笑意里又有些落寞,他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向朋友说起这糖炒玻璃渣一样的“把柄”。 “挺大的,”邵博闻真诚地说:“大到他都不用使唤,我就得先来替他分忧解难那种。” 刘欢还在异性恋的世界里扑腾,完全没察觉到异样,就觉得他说起兄弟什么的比自己耍个女朋友还肉麻,他“切”了一声:“他是皇上你是太监啊,监理那边的事让常远自己给我打电话,让你来出头他当缩头乌龟啊?这小责任逃避的也太没种了。” 邵博闻不知道常远那边的情况,不过郭子君接电话的时候他在听,知道常远不在本地,便替他打圆场:“别扯远了,常远在休假,走之前给各单位发过通知,不知道你看没看过邮件。” 刘欢有点哑然,邮箱里的很多邮件他都是一键标记为已读来着。 “他刚接到消息,直接去机场了,不方便联络才来托我跟你说一声,他正在往回赶,下午能到,说实话,我觉得这效率看得出诚意了。” “常远是个什么样的人、平时干不干实事、推不推诿责任?你虽然不怎么来现场,但心里肯定也有数,要是等他半天,回头能把这烂账理清,谁该负责、谁该挨骂,拿出谁都没法反驳的定论来,补救工作才好展开,不然你不服我不服,后面的工程还那么长,你说怎么往下干?” 邵博闻非常适合搞营销,他的言辞总是有种让人镇定地说服力,但是刘欢知道这是因为他说到了点上。 “再说,工程里的检测单有多少是货真价实的东西你我都心知肚明,监理认报告是市场决定的,有报告,也合格,那监理签字就属于“合法”。就因为常远不在,所以监理要背锅?这不公平。” 刘欢还没来得及让他别太天真,就听见他在那边说:“当然,这个世界确实不公平,但是不公平也是有限度的,张立伟要维护他的舅舅,那么我也会维护常远。” 邵博闻属于情绪控制能力不错的那种人,他也很少会空口许诺,可不知道为什么,刘欢觉得他这听似平常的一句话里有种毫无转圜的坚决。 就像他铁了心要替他的司机路昭追回赔偿款项一样,过了这么多年,混成这样竟然还这么任性,刘欢怔怔地想道,其实挺让人羡慕的…… 在邵博闻出去的时间里,常远一共打来了4通电话,都是速战速决、狂风过境一样的效率。 张立伟、王岳、张立伟的舅舅、郭子君依次接到他的电话,他跟前3个人说他下午四点前到,请大家备好资料他们监理提出要进行三方核查。 然后他让郭子君把跟回填相关的所有资料都提出来,至于那张遗失的通知单,因为隔了一段时间,加上事发突然他一时没想起来,也没跟郭子君交代。 邵博闻出去了一趟,回来后没多久张立伟就接到了推迟指令,瞎子都看得出来他刚刚那次尿遁有问题,再往从前稍作联想,便不难推出是他“从中作梗”了。 会议强行推迟到下午四点,会议室里的氛围是不能承受之古怪,不断有人借尿遁、水遁之故出去了就是不进来,宁愿在室外的台坎上站到会议重新启动。 随着人往室外不断转移,张立伟被这些小动静晃得满肚子火,他舅爷又一副天塌的神情在他旁边叨来叨去,出于亲戚和利益共享的关系张立伟要尽力保他,但这并不妨碍张立伟对他舅爷烦出新高度,他不胜其扰干脆一拍桌子喊了暂时解散,隐忍着怒气踢歪椅子出去了。 走之前他看了邵博闻一眼,那眼神里有挺浓的嘲讽和不耐烦,走后门的人要是不安静如鸡,就极容易让门里的人产生憎恶嫉妒的情绪。 王岳喝茶看戏,见主持人都走了,乐得揣着水杯也溜了,临走前不忘夸邵博闻和监理老同学情谊深厚。 邵博闻当之无愧地坦然接受了。 整个中午郭子君都在高度紧张地整理资料,谢承和周绎在给他打帮手,邵博闻坐在常远的工位上无所事事,常远大概真的上了飞机,手机再度陷入了无人接听的状态。 时如度日,下午三点四十九分,监理办公室的人终于被叩响了。 邵博闻抬起头,看见了一个“朝气蓬勃”的常远,这么说可能不太准确,因为他只是穿得比较运动。 常远站在门口,头上戴着顶有字母的鸭舌帽,身上穿的是白T恤和深色仔裤,脚踩白板鞋,右肩上还挎着一个黑色篮球包,运动装备让他身上多了些活力,神色却是一眼能见的难掩疲惫。 然而他却用那双因为血丝而不如往常清亮的眼睛对着自己,眼角眉梢飞快地染上了笑意。 邵博闻登时就愣了,这种深入眼底的、和睦的眼神接触一直是常远在刻意回避的东西,不止如此,肢体接触、直接间接的联系,他都不愿意。 声音通过空气徐徐传来,在邵博闻脑子里自成回音似的放了好几遍,等他终于“回放”到听出这人声音有些不对劲,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不是在做梦。 “邵博闻,”常远说,“我回来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叫完名字似乎还叹了口气,好像远行虽然很充实却也很累,而他兜兜转转终回于到了休憩之地。 邵博闻心尖上一抖,那种感觉像是缀着露水的叶片不堪负重的一次低头,摇摇摆摆最后落得轻装上阵,他站起来,鼻子酸得差点上手去揉,虽然只是一个眼神,可是他看得出来,回来得不只是一个人,好像还有他的信心和勇气。 他朝门口走去,常远向他迎来。 邵博闻忍了住众目睽睽伸手抱住他的冲动,愉快的情绪从他的每一个细胞里释放了出来:“出去玩得怎么样?虽然临时给你叫回来了。” 常远摊了下手,一副“你说呢”的样子,谁知道他这一动,不习惯背的长带子斜挎包里装着重物,登时从肩膀上滑了下来,他连忙去抢在了怀里,弯腰驼背地说:“没玩好。” 他没说客套话,邵博闻一下有点反应不过来,以为出什么事了,脱口就是:“怎么了?” 常远站起来,还抱着他的包,像那是一个宝,抿着嘴想笑又压着似的说:“没伴儿。” 邵博闻当即一个机灵,“伴儿看我啊草!居家旅行,必备伴侣”瞬间涌上心头,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后头一股蛮力给他掀开了。 郭子君拽着常远当救命稻草,开始嚎:“江、江、江湖救急,常工资料我都整好了,然后呢?” 常远平时只对邵博闻差别待遇,其他人感觉他还是原装的平易近人,他说:“我先看看,然后4点去开会,你歇会儿吧。” 郭子君像请老太爷一样把他请回了工位,服务周到的将资料放在了他桌上,常远拍了拍他的胳膊,让他别这么紧张,一回头发现邵博闻在看自己,就跟他面面相觑:“有话就说吧,别欲言又止的。” 邵博闻总感觉三两句说不完,这人出去了一趟,像是经历了什么豁然开朗的际遇一样,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散会了再说吧,想听听你的旅行见闻,不急,你先看你的资料。” 常远比了个ok的手势,他从室外进来,头上都是汗,便脱了帽子开始翻文件,一页一页速度惊人。 邵博闻靠在他桌子旁边看他忙活,发现他的头发有些长了,好像这阵子根本没修剪,皮肤也有些发黄,看着挺憔悴的。 他真的有点好奇,这是哪儿散心去了,怎么看着跟回到解放前去了似的? 第52章 四点很快就到了。 跟之前的例会一样,常远到得不早不晚,但是在P19项目的会议上他还是第一次这么受人瞩目,屋里的人不约而同地都抬起头来看他。 他们在看什么? 常远抱着笔记本和水杯,与不同的眼睛匆匆对视,心里觉得有些好笑,他想:是在看我慌没慌、气不气吗? 这瞬间他忽然有点理解许惠来那个古怪的爱好了,他的朋友休息时间喜欢扎进人堆里去观察路人的神态和表情,因为觉得个体在群体里的应激反应很有意思。 哪怕是一起无意的踩脚小事件,都能有成百上千个不同的结果,人跟人确实很不一样。 确实耐人寻味,常远一边朝会议桌靠近,脑中一边发散道:监理这边被人挖了坑,所以他跟郭子君的存在感瞬间拔高,而相应的要不是处于这风口浪尖,平时即使有人看他,他大概也不会留意吧。 关注度虚高是因为他们是关键人物,但自己的观察力怎么忽然变得这么敏锐了? 常远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眼下也不明白,过后还准备去问问许惠来,这是不是传说中的杏仁核受到刺激,产生了所谓的“高度注意”行为? 不过眼下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有时间心情来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就说明他的心很稳。 常远确实淡定,他有什么好慌的呢,在这个项目中真正受益的人都在看戏,他一个光脚的谁怕谁啊。 邵博闻跟在他身后,也是一副普通的大会普通的开的架势。 明摆着的事却非要搞栽赃主义,水平不够关系来凑,这种场面吓唬郭子君这种刚毕业的菜鸟还凑合,遇到有些经验的监理,分分钟爆炸给你看。 不过常远看起来似乎不太生气。 有两种会议几乎没人迟到,一是季度结款,二是问责,前面到晚了怕分不到钱,后面来晚了甲方逮谁看谁不顺眼,四点整,各方的负责人全数到齐。 有小弟在,邵博闻跟常远挤在一起不太像话,于是半个多月没见,他俩中间还有一个电灯泡。 即使常远老神在在,郭子君也显得有些坐立不安,他第一次经历这种踢皮球风波,对事态的走向毫无概念。 张立伟还坐在长桌靠门的那个方位,两手环胸地歪在椅子右边的扶手上,见大家都到齐了,便转头去看常远,笑得还挺热络,“常工,咱们现在开始吗?” 他的口吻很客气,含义却让气氛古怪起来,他是甲方,常远是乙方,哪有甲方像乙方请示的道理? 不过大家也明白张立伟是在讽刺这个局面,事态十万火急,可监理方的常工想让会议延到他出现,那就果然延后了。 常远肯定没有洪荒之力,那就只能是有关系了,至于是攀谁的关系,扒一扒就能知道。 常远不想在这种口舌上争胜负,便假装没听出深意来,他站起来道了一个歉,三两句解释了一下他在外地、临时赶回的事实。 他长得善良、态度又诚恳,平时对事对人都还算公正,无关的几方虽然没说话,但都给面子地点头表示可以理解。 接着常远目光一动,轻飘飘地落在了当事人的身上。 张立伟的舅舅是个大老粗,这境况下也不想避嫌了,证明他是靠实力吃饭的选手,只见他拽了把椅子坐在张立伟旁边的桌子角上,以便在不方便明说的时候与他外甥进行桌面下的小沟通,他见常远来看他,立刻强装镇定地对视回来。 那眼神带着些恼羞成怒的敌意,严格来说属于瞪视的范畴了。 上一次沟通那会儿,他还是一口一个“一切行动听指挥”,期间没有任何交集,然而沉降一出现,他对常远连表面上的客气都维持不住了,好像这问题是因监理监督不善而起,跟他们自己毫无关系似的。 这是最差的一种合作关系,因利而起,貌合神离,天下太平时称兄道弟,出了问题就纷纷闪避。 这么一对比,邵博闻应付上次商场被砸的后续处理就显得非常让人省心了,甲方闹心闹得油煎火燎,凌云便不去自讨没趣,他们闷头做事并且说到做到,最后刘欢心一宽,直接划了20万奖金给邵博闻。 鉴于他们之间称兄道弟的关系,张、王、孙、李私下都有微词,但是竣工会上也没敢说什么。 工程有奖有罚向来是惯例,当时孙胖子一口拒绝说无法完成,这个机会才会落到凌云头上,而别人确实也如期完成了。 换句话说,要是那次会议上邵博闻也说外墙是拆迁的人砸的,不属于工程本身的质量事故,他管不来,那么奖金和二期自然就没他什么事了。 所以有时问题也是机遇,就看接盘的人如何解题了。 建筑是实体,虚假的东西终将在时光中无所遁形,就比如今天新闻里推送的S市几大建筑漏水漏到歇业找整的地步,常远用眼角的余光去扫邵博闻,心想幸好这人不敢糊弄工程。 而张立伟的舅舅一开始就错了,他的回填压实程序确实有偷懒的嫌疑,但沉降到这种地步,并不能全都算在他头上。 常远敢肯定现状的原因里有暴雨作祟,这是一个绝对机智的说辞,因为暴雨不会说话,至于地质局那边如果甲方需要报告,能用钱解决的问题也从来都不是问题。 甲方也没想着让施工单位自己赔偿,因为这根本就不现实,小分包铁定也赔不起,他们要的就是迅速解决问题的队伍。 问题是张经理没领悟会议精神,他自己一慌,张立伟又是个外行,舅甥俩急吼吼地一合计,感觉世界都塌了,想不问原因速求结局,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倒先把他给得罪了。 常远因为想通了一些事,再见到邵博闻心情好,所以并不想太计较,但这并不表示他会对上午郭子君被围攻的事情装聋作哑,要不是邵博闻拦了一道,当他坐在这里的时候,可能就不是这种压力了。 他们监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柔弱可欺了? 出于礼貌常远对张立伟的舅舅点了点头,然后他迅速地绷起脸,面无表情地坐了下来。他平时很好说话,极少露出如此鲜明的个人情绪,看起来这回像是动怒了。 张立伟的舅舅登时有了一种“这小子要跟我没完”的错觉,毕竟那次他用压土机吓常远,这年青人都没有这么严厉过。 邵博闻坐在郭子君的下手位,就见常远左手一抬,指节轻柔地舒展开来,指尖朝着张立伟的舅舅,光影在他指缝间穿梭,不留指甲的指头干净柔和,生命线长而平缓。 “从接到通知起我就在想,小郭是不是在跟我开玩笑……” 邵博闻猛然想起了握住他手的触感,这人的手心柔软,主纹清晰次纹浅,新茧老茧通通没有,小时候算命的瞎子摸他的手相,说这孩子是富贵命,一辈子就一个大坎。 “回填土地面沉降40cm,这怎么可能呢?”常远无法理解地说,“可能是我见识太少了吧,我没见过这种状况……” 算命的大都捡好话说,邵博闻知道做不得数,不过他还是愿意听,毕竟这像是一种祝福,大富大贵倒是不用,就是希望这人过了记忆障碍这一坎,此去经年,都能一帆风顺。 常远不知道邵博闻脑内丰富,几秒之间从手指就到了命运,他结束了自言自语,问了第一个问题:“回填单位在工期内,都是按规范在施工,是吧,张经理?” 张立伟的舅舅有点答不上来,规不规范这个问题那真是十分一言难尽,谁施工谁知道,不过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否认,不然就是违法了。 可是常远的问题刁钻,他动了动嘴唇,只能答道:“那是当然。” 常远得到回答,又去看张立伟,后者心里猛地漏了一拍,生怕这厮又给自己伪戴高帽子深挖坑,说这个公司是甲方的张总大力推荐,毋庸置疑值得信赖什么的。 好在常远貌似还没有失去理智,记得他是甲方,没有大庭广众地让他难堪。 常远也没想对他怎么样,先不论这人是甲方,就他自己而言,羞辱别人无法让他获得乐趣,他长途跋涉地赶回来,只想速战速决,然后跟邵博闻一起回家去。 他的语速开始变快:“张经理按规范施工,我们按规范验收,相关的工程资料三方各持一份,有据可考,查查就知道了。小郭上午跟我说,有人对我们的工作有疑议,可是他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他是新人,表达能力不行,我已经批评过他了,各位领导多包涵,施工环节的问题我跟张经理大概还得从头再捋一遍,不会占用大家很长时间。张经理,你认为我们哪些工作没做到位,指点指点,我反省一下?” 谢承歪着头去看郭子君,眼神里滚动着一句话:我天,你们监理家的批评长得跟安抚可真是一模一样! 郭子君被黑得倒是很开心,一句表达能力不行相当于一键还原,他上午支支吾吾不是因为他们心虚,只是因为他是新人而已。 邵博闻当过高层管理,撇开私人因素,他觉得常远的措辞挑不出什么问题。 责任涉及多方参与的时候,有一点必须注意,那就是勿论人非,不要试图靠指责他人来逃脱责任,这样会显得非常不专业,毫无自省的诚意而且会给人一种不负责任的感觉。 提问是很好的反击手段,就是最后一句听着有些……欠揍。 张立伟的舅舅没想到他会问自己讨指教,一时竟然无言以对,监理有什么问题?他迅速地想了想,脑中的恶意简直策马奔腾:事儿多、管的宽、难以沟通、小题大做、给脸不要脸……可是这些他能说吗? 众目睽睽之下,他觉得难堪至极,愤怒使人冲动,某方面也能激发潜力,电光火石间张立伟的舅舅想起一个片段,灵机一动忽然有了主意,便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常工这话说得!我一个被使唤来使唤去的包工头,哪有资格指点监理啊,不过有一点我一定得说,说了得罪你,不说我委屈,所以常工,对不住了。” 常远的眉心略微皱在一起,显得十分茫然,大家也都纷纷竖起了耳朵。 “你们监理检查完,老是不能按时发通知单,你不通知我不知道嘛,等我接到通知的时候,工程赶进度早往前翻了篇了,你们要检查也来不及了,一来二去的有些土层没检查,可能就是这个原因导致的大深度沉降。” 说到这里他信心爆棚,还特地补了一句以示强调,“对!一定是这样!” 屋里的人开始隐秘地交流起来,轻摇头、小声说话,不知道信他的有多少。 郭子君却是被他这一记颠倒黑白给整懵了。 那么多个烈日骄阳下面跟着这群虎炸天的王八蛋暴晒、每个口头通告都得说八遍、次天绝对给电子文件通知、两天以内出书面单的记忆还历历在目,这狗日的却胡扯他们“不能按时发通知”,简直无耻至极。 “放你妈的狗屁!你不知道?你是假装不知道吧!我们哪次不是两天之内就给了你们书面通知的?” 郭子君年少气盛,受不得污蔑,在理智回笼之前,身体已经遵照本能拍着桌子对张立伟的舅舅吼了起来。 他这一嗓子颇有刘欢的风采,把屋里的人集体吓了一跳,连常远都没能幸免,郭子君在他看来就是个没脸没皮的大小伙子,没想到他本性是这么的嫉恶如仇。 郭子君吼完后收获了满室震惊,冲动一散,登时就脊背发凉,隐约感觉自己闯了祸,嘴唇不易察觉地有些抖,转头去看自家领导,却发现常远居然在笑。 这个单薄的男人在他小臂上拍了拍,嘴唇动了几下,郭子君的心一下跟入定了似的,猛然就冷静了下来,他坐下来,抖完M又开始觉得有点爽了,任性。 领导居然夸他干得好,郭子君头一次从这个地位尴尬的工作里咂摸出了一种像是成就感的东西。 张立伟的舅舅被骂完娘,回过神来气得七窍生烟,常远好歹是个领导,对他说话还要用“指点”呢,这姓郭的是个什么东西,居然也骑到他头上来拉屎,真是岂有此理。 于是他也弹起来,一拍桌子以吼回应:“哪次?我记得清楚着嘞,5月份我们在西边填第一个批次的土,你们的通知单就迟了……将近一个星期呢。” 常远四点前在办公室理了一边文件,知道这张单子,它正好是压路机那次之后补发的,后来被郭子君整没了,要是正好查这一张,确实是有点麻烦。 由于对方在怒视郭子君,常远不得不用手指敲了敲桌面,操着一口过来人的语气说:“年轻人不懂事,回头我教训他,老大哥别跟他一般见识,我们回到正题啊,对于您刚说的那个‘可能’,我不同意。” “第一个,每个通知从口头、电子档到纸质,都在两天之内,这是我们东联的规矩,办不到的人都被请辞了;第二,我们没检查你们就施工,这是你们的问题,施工控制手册里有,所有分项都得报监理审查,我要是没检查,那就是你们根本没报,这一项可以查报审单,你先不要打断我,听我说完!” “至于第三,这个你一说起,我也觉得很委屈,我们的通知单没有迟,电子档为证,事实是第一次发的书面通知被你撕了,你还用压路机跟我开了一个玩笑,次天我们重新补了一次,至于你们是几天后‘选择’收到的,我就不太清楚了。综上,我觉得你说‘沉降是因为我们不按时发通知单’这个‘可能性’不成立。” 自己说一句常远能说十句,而且他根本不停顿,这幅伶牙俐齿让张立伟的舅舅油然而生一股无力感,他脑子里塞满了一二三,已经累到无法思考了。 短暂的沉默无限拉高了监理这边的辩证优势,就在所有人都觉得这对峙可以收尾的时候,张立伟忽然发了话,他看着常远,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常工说得头头是道,让人不得不信,只是我有一个问题,你记的这些日期、事件什么的都准吗?我听人说你得了一种叫什么什么可夫的综合症,会记忆错乱的那种。” 邵博闻浑身一震,立刻去看常远的反应,这是他一直在努力淡化和隐藏的秘密,不愿意感受到与众不同的压力。 社会中的每个人,观念与行为都无法脱离群体的引导,假以时日人会变得越来越像,每个人,都将是我,这就是所谓的从众效应。 作者有话要说: 强行剧透:小远没事,不要担心,他即将成为一个爸爸。 第53章 你被人当众揭过短吗?那种被迫沦为小丑式焦点的感觉是尴尬还是恼怒? 你被人恶意揣度过吗?那些无中生有、扭曲是非的言论是否如跗骨之蛆? 你被人踩中过痛脚吗?深埋在心里的秘密被挖起,有没有让你方寸大乱? 在你的一生中,有没有陷入过这样一个境地,感觉所有人都在看你,而他们眼中毫无善意,你是一段猴戏、一个笑柄或者一个话题,而目所能及之处众叛亲离。 这些感觉,常远内心都经历过,那时他脑内有个脆弱的世界,世界中心的他不堪一击。 此刻他坐在会议室里,因为从来没想过张立伟会知道这件事,一听之下愣了个结结实实。 他皮肤白,此情此景也不知道是心理暗示还是其他,别人看他就觉得脸色苍白,神色间没有愤怒和疑惑,不像是遭遇了污蔑或被开了玩笑,就是一种很纯粹的、所料未及震惊。 会议室中的人开始交头接耳,那种被刻意压低、让人听不清却又不得不听见的交谈声如同某种无形的铰链,铺得空气里都是天罗地网。 从他们满脸新奇的表情中不难看出,他们此刻在想的不是“不可能,常工看着不像”,而是“我天他居然记忆错乱?” 在夺人视野的爆炸性信息面前,大众会暂时性地忘却理性的思考能力,选择将事件的浪潮推至逆向,越是违背常规,就越是让每天重复相同生活的普通人倍感新鲜和刺激。 有些事对于当事人重若千钧,于路人甲却不过是三两次茶余饭后,他们一定会忘记,并且未曾察觉流言蜚语甚于刀枪剑戟。 常远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这趟出行的火车上,万千思绪如同道旁的景色一样纷至沓来,瞬间进入又奔出视野,大都来不及看清,只有一些模糊的残影。他不知道这些念头纷纷涌起的意义,只是心里多了一种阅历似的基调,用以迎接来自远方的风雨飘摇。 张立伟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开,窗外落日熔金,离今天结束还很早,可是谁都知道新的一天会在之后开始。 常远垂下眼皮,心想这一刻终究还是来了。 沉默通常有两种导向,一是默认,二是要搞大事,邵博闻倒不怕他搞大事,他就是怕常远默认。 恐惧真正的来源从来不是别人,所以人们在面对同一种险境时才会有不同的反应,又如陈年的伤疤仍然会痛,从医学的角度它已经痊愈,痛的其实是伤者的心理。无论如何,世界给你和别人的没有差别,都是一个结局,而判定其是好是坏则各随人心,态度决定成败是一句返璞归真的哲言。 邵博闻没有体验过记忆障碍,所以他无法感同身受,他的一切思想套在常远身上都不合适,他知道的是这人非常介意这件事,介意到多年下来故意躲开社交,活成一只蜗牛。 独自生活也不是不能自得其乐,只是这份清净和自由难免单调,人终究是群居生物,需要抱团取暖。 至于张立伟从哪里得知的这件事,邵博闻目光冷肃地从这人身上掠过,心里一时十分生气,除了那谁,还能有谁这么能耐,知道常远八百年前的经历? 不过要算账或是教训都是会后的事,邵博闻此刻是真的有些紧张,常远的侧脸上看着风平浪静,可这种性格隐忍的人善于累积消极情绪,忍无可忍的时候牛角尖那是一钻一个准。 好比他明明能把工作完成得有条有理,对上感情却又对记忆障碍深信不疑,他拒绝哪怕一点点的尝试,因为心里先给自己上了枷锁。 十年前邵博闻领教过他的爆发,如今是不敢将他放养了,谁知道他刚要说话,常远却忽然动了,他的反应不走寻常路,一张嘴先惊天动地地打了一个喷嚏。 大概是生理冲动说来就来,常远自己也毫无防备,打完一个又接了俩,给自己打得前俯后仰的,可打完喷嚏他就像是元神归窍,用手将下巴一撑,抵在桌子上笑了起来。 “我记忆错乱吗?”邵博闻看见他直视着张立伟,目光清亮地笑着说:“我一直以为我记性不错来着。” 邵博闻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是塌了一座高墙,又像是炸了一道烟火,有生之年,他从未想过能从常远再次嘴里听见这句话。 旁边的谢承就见别人都聚精会神地去看监理和甲方对掐,只有他家老板像是中了邪,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谢承没能整明白:请问这里有笑点吗? —— 常远的淡定并不是外强中干。 张立伟肯定不知道,为了应付好这一刻,他身无分文地穿过了半个中国,该告别的他已经留在了路上,至于该交代的他也已经有了决定。 回到正事上,张立伟连科萨科夫的全名都念不全,他又知道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对于疾病一无所知,又是哪来的底气,单凭道听途说就来逼问自己错不错乱?要是自己小题大做一点,就该扬言要告他人身攻击了。 还有……常远飞快地往后斜睨了一眼,心想我跟张立伟又不熟,他是从谁那儿听说的?邵博闻?不可能。 邵博闻自然不可能告诉张立伟,这人选另有其人,是张立伟的同学兼同事邵乐成。 邵乐成讨厌常远,而常远又是张立伟的拦路财神,作为两人难得能有的共同话题,酒喝多了或是气不顺的时候出来就会背后议论几句,一来二去就说漏了。 当时邵乐成喝大了,舌头打结、故弄玄虚地说要告诉张立伟一件让他意想不到的事,后者根本没当真,可邵乐成说的有鼻子有眼,反正跟自己没关系,张立伟也就没下功夫去反驳一个醉鬼。 其实他心里也是爱信不信,只是见他舅舅被堵得无话可说,一时情急口不择言罢了。 张立伟冷静下来也恼火地不行,在心里把邵乐成涮成了孙子,他出离愤怒地想道:这他妈哪里有一丁点错乱的样子,净扯你妈的犊子?! 不过low就low吧,反正也是在撕逼,还要比谁更光明磊落不成? 张立伟心思活络,不然也当不上负责人这个职位,他用左右逢源的脑筋转念一想,又觉得这脏水虽然泼得有些气急败坏,但话题走向却很不错,至少他可以“顺便”要求监理将资料从头到尾对一遍。 之前他听常远“不会浪费大家太多时间”的意思是打算挑着说,挑着说那他舅舅更完蛋了。 常远错不错乱张立伟不敢说,但是他舅舅狗屎样的记性他是深有体会,男人一上三十五六脑子就跟打了麻醉药似的,更别提他舅舅都快四十五了,让他向常远提问题那就是自讨苦吃,但是不提眼下又没有其他借口,全部对一遍的好处在于项目上人来人往、资料繁多,不丢个三份两份那才稀奇,但凡监理那边随便缺点什么,他就能够借题发挥。 张立伟打定主意,脸上便堆起歉意,开始拌红脸:“我就觉得这是瞎扯淡,常工记性好,在咱项目上那是出了名的。” 郭子君上午被逼得高度紧张差点崩溃,这会儿被常远替到场外,才有了旁观和感受他们处境的机会,闻言公然朝张立伟翻了一个白眼,在心里唾骂他不要脸。 年轻人第一次遇挫,心里对工作和未来充满了迷茫和失望,这就是他往上奋斗需要面对的问题吗? 常远比他下属段数高,他不接张立伟的棒后枣,好脾气地反弹:“没有的事,张总谬赞了,我是看气氛有点紧张,开个玩笑缓和一下,我这人记性一般,不敢说什么都记得,但不记得和不确定的事肯定不敢胡说八道。” 张立伟顿觉一股嘲讽扑面而来,不过他脸皮子功夫深厚,没坡都能找个坡下,“常工就是谦虚,凡事确实该弄得一清二楚,责任才好划清楚,反正都到这份儿上了,既然扯不清,那索性就把所有资料从头到尾对一遍,麻烦是麻烦点儿,但是一劳永逸,常工、老张,你俩觉得呢?” 工程资料是跟踪记录,必要时候也是维权的最后手段,无论张立伟是否居心叵测,这建议相对来说十分公平。 张立伟的舅舅虽然不知道他外甥打什么主意,但念在他总归不会害自己,就满头雾水地答应了。 常远也没有异议,他一边翻开笔记本电脑,摁了开机键,一边指挥道:“小郭,把牛皮袋都拆掉,然后把投影打开。” 郭子君一下子白了脸。 3点55分的时候,办公室的打印机忽然嗡嗡地运作起来,由于打印机在郭子君工位的角落里,常远当时喊他递了一把,郭子君看得很清楚,那是一张通知单,尾编号-TF-03,意思是P19项目针对土方公司的第三张。 那会儿他才想起一件事来,竣工之前领导让他找过03未果,档案袋里这张单子是缺失状态,而好死不死张立伟那舅舅今天污蔑他们不按时发通知单的由头就是这一张。 郭子君当时就吓傻了,不过会议在即,他领导接过单子就抱着一沓出去了,他根本没机会问该怎么办。 要是待会儿土方那边发现了,打死不承认这张单子,那他妈可就尴尬了,郭子君心里像是揣了一只狂躁的兔子,偏偏他领导还在火上浇油。 常远登进邮箱,边输入边说:“针对张经理之前提的,我回复说次天必有电子邮件的事这次干脆也一并弄清楚,邮件我开投影大家都能看见,至于书面文件,张经理,你要是觉得有必要换了相互检查,我们也可以配合你。” 言下之意很明显,力证全部透明。 郭子君正在接投影的时候手一抖,接线口差点戳进键盘里去:领导你串线了吗?哪有这样玩的啊!上赶着给人送把柄!你这谜样的勇气让我看不穿啊! 通常话说到这份上,一般人都会知趣地拒绝,可是张立伟想挑的漏洞自家的资料里没法有,他给他舅舅丢了个眼神,后者心神领会,豁下老脸竟然答应了。 双方换了资料,开始跟着邮件的编号往下对。 郭子君两眼发直,一个劲儿地去看对面的自家资料,生怕那张刚打印的03出来造孽。他十分心不在焉,常远干脆将文件拉到了自己面前,一边操作电脑,一边翻文件。 眼见着再隔两张就要对到03号通知单,常远忽然拿起一张纸在空中抖了抖,他说:“张经理,贵方的资料员有点粗心了,03号通知单放到前面来了,哦对了,这就是第一次下单被你不小心撕了,隔天我们又重发的那张单子吧。” 张立伟的舅舅从桌子角上猛然抬起头,将一张纸用力地拍在了桌上,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张立伟斜着视线一看,监理这张03号上没有红章也没有签名,只是一张没有意义的打印白纸,这正是他想钻的空子。 可是他舅舅这边有效应的单子却被常远当着所有人的面捏在手里……釜底抽薪,真他妈有你的。 常远将视线从惊呆的郭子君跟前掠过,朝下狗头军师眨了眨眼,出办公室之前,邵博闻建议他先抄到对方的底,让他们无话可说。 他穿得年轻,眼里生机勃勃,邵博闻的心仿佛变成了正在融化的黄油,光阴褪尽、流年似火,而他等的人仿佛从未病过。 春天再不来,常远的狗都不答应! 第54章 核对继续。 哪怕对立如张立伟,都不得不承认监理的资料归档得完好,除了那张03#,其他东西一应俱全,所以在核对完成后,为了圆场他不得不嘴脸一变,夸奖常远工作出色。 常远笑都没笑,只是冷淡地与他碰了一下眼神。 张立伟眼底有讶异一闪而过,在他的印象里,这个监理似乎从没对他这么不客气过。 吃瓜群众邵博闻却觉得这是一个好现象。 会议再度陷入僵持,短暂的沉默过后,王岳跳出来当了和事佬,这老狐狸善于审时度势,跳出来和稀泥的时机精妙,会议总要推进,而张立伟一开始的立场就很明确,站在他舅舅那一边。 王岳此举无异于卖了张立伟一个人情,至于监理这边,他着实没太把常远当回事。 关于他的态度,邵博闻第一天来就看出来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好气愤的,处境是人习惯了的环境,王岳这么对常远,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常远待人处事上的习惯导致。 一个人看不起你,不可避免与他自身的教养和自大有关,不过最主要的原因还在自身,你在与人交流的过程中没能清晰有力地划出底线,对方理所当然会按照自己的喜好来与你接触,任你满腔厌恶,对方无知无觉。 监理的底线是规范,但死的规范对上活的人,那便到处都是空子,常远的职位是先天性气短,但每个行业都难逃此劫,也不乏优秀的人脱颖而出,在邵博闻看来,常远完全可以再强硬一点,如果他能自信一点。 有总包牵线,张立伟带着他舅舅忙不迭地就坡下了,二比一,常远要是纠缠的话没有重量级的友军替他撑腰也很难讨到好,索性给了王岳一个面子,当场要求另三方补签了他打印的03#通知单,后半段他作壁上观。 果然,满脑子不去想着推卸责任的张立伟的舅舅和总包你一言我一语,不止将暴雨推出来顶了锅,甚至连月前半里之外地面塌陷的新闻事故都没放过。 张立伟无条件附议,常远只想赶紧散会,四方统一完口径,他当场要求另三方补签了他打印的03#通知单,就一拍两散了。 全程打酱油的与会人员很快就溜了个一干二净,除了总包转战二期在做场地平整工作,其他单位目前都与P19项目暂时性脱离,忙的忙、休息的休息,才不愿意来这里听人扯皮。 很快,同属于脱离组的凌云三人在撤退上产生了分歧。 谢承坐着奥迪来的,理所当然也认为会坐着它走,他下了台阶觉得有些不对,扭头往回一看,发现周绎敷衍地跟在他后面,而邵姓车主的背影在监理办公室门口那么一晃,干脆就不见了。 谢承自以为他懂了:哦,他要问常工跟不跟咱们一起回。 邵博闻踏进门,看见郭子君正趴在常远桌上,一边往牛皮袋里塞文件,一边搞个人崇拜。 “领导,你刚刚那气场犀利了,不过我被吓得够呛,”郭子君心有余悸地叹了口气,“我有个问题不明白。” “通知单虽然是甲方、总包、监理、施工一式四份,咱的确实是弄丢了,可你怎么保证歪嘴他们就有呢?要是他们也丢了,那你往里面夹那么一张白纸,不就是提醒他咱们没有了吗?” 谢承不耐烦记缘分短暂的名字,到处按特征给人起代号,歪嘴指的就是张立伟的舅舅,郭子君背地里跟着喊得也很欢快。 常远在帮他归档,闻言头也没抬,自顾自地往铁环上缠线,“有这种可能,甚至假设最坏的情况下,甲方和监理那边的03也刚好丢了,那就要赶紧换一个说法。比如质问张经理,为什么会哪张都不丢,偏偏就丢了这张,还一丢就是四方,这巧合是不是有点不正常?你想我这么问,他会不会有点生气?” 郭子君有点傻眼了,在心里咋舌这跟怀疑是不是他们偷的有什么区别?不对,还是有点区别,没有说得那么直白。郭子君想了想,依张歪嘴这德行,他何止会“有点”生气,他能跳起来骂常远全家。 常远接着解释:“不管他说什么,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主动权在我手上,是我在干扰他,而不是被他先问得措手不及,这是一个经验和反应问题,先声夺人非常管用,你多经历几次就不会慌了。” 郭子君在心里画了道十字,心说不不不我不想经历,我只想跟在你屁股后边儿做个服从安排的傻白甜。 “然后情况变成了大家都没有书面文件,没有的东西不能当证据,那么退而求其次,查相关的邮件,这东西只要你自己不去删,过十年八年都不怕找不到,妥妥的还是我们这边占理。” 郭子君似懂非懂,“那也犯不着跟他们交叉检查啊?我就假装03没丢,编号一唱,土方那边也有,不就跟其他单子一样那么翻过去了吗,然后他都承认有这张单子了,散会了我们再去找他们补签一张存档不就好了吗?干嘛要整得这么提心吊胆的啊。” “其实我一开始是这么打算的,不过你问单子的事被邵博闻听见了,他建议我不用藏着掖着,丢了就是丢了,撑死了是内部保管不善的问题,我为什么敢直接告诉你?因为我问心无愧。这件事的重点不该是我方丢了资料,而是我发过、你也按时收到了,怎么证明呢?他们自己备份的资料肯定是最有说服力的。” “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常远伸手去拿下一个牛皮袋,撇了撇嘴,一本正经地说:“而且试完之后我忽然发现,这种打脸的感觉真的挺爽的。” 往常都是领导劝他别着急上火,郭子君看他那个疑似回味又一身轻松的样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顿了顿只好安慰自己是因为他的衣着跟平时不一样导致的错觉,他嘻嘻哈哈地说:“对,就是不能对这些孙子太客气,唉~得亏我们邵总威武机智。” 那个“我们”让常远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正好民间有句魔咒叫“说曹操,曹操到”,常远这一抬头,正好看见邵博闻的脑袋从工位的挡板上面冒出来,他愣了一秒,心里开闸泄洪似的,倾诉的欲望忽然变得无比强烈,关于他这一趟回家的路,和对于以后萌生的念想。 邵博闻见他桌上满是资料,以为他要收拾完才走,就问道:“要不要帮忙?” 谁知常远飞快地弯下腰将挎包袋子抄近了手里,“不要,小郭你辛苦一下把这些收拾好。” 然后他推开椅子站起来,朝邵博闻走了过去,“走吧,我想去街心公园转一转,没开车,你送我一趟?” 两人愉快地狼狈为奸,出门就把等待的谢、周二人给撂工地上了。 谢承看着两人恨不得没比肩继踵地扬长而去,目瞪口呆了:“卧槽什么意思,我还等着奥迪送我回家游戏呢!不行了,我心在滴血,总裁爱的人已经不是我了。” 周绎掏出手机开始滴滴打车:“总裁爱的人从来都不是你,谢谢。” 谢承撒完疯又开启了思考模式:“哎,你说都六点多了,总裁不回家奶孩子,跟常工俩人干啥去了?” 周绎很想送他一句话:关你屁事! 事实却证明,这件事跟他俩的联系是屁所不能承受的重量。 街心公园离工地不远,一刻钟的车程,他们又逆着下班的风潮,一路畅通无阻。路上邵博闻问常远去哪儿了,常远怕他开车分心,就说一会儿坐下再说。 等邵博闻停好车回来,常远已经在道旁的木质长椅上坐下了,霞光映在他背后,草丛里白花点点,暗香浮动、黄昏疏影,他靠在椅背上看起来平静而温暖,还有他注视着自己的目光让邵博闻心里有种呼之欲出的直觉,仿佛该来的终于要来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的片刻,气氛刚要旖旎,结果常远忽然打了一个喷嚏,大煞风景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常远吸了吸鼻子,一手搂着包,一手拍了拍身旁的空位,说:“过来。” 邵博闻从善如流地滚过去挨着他坐下了,问出了心中的半句疑惑:“这半个月去哪儿了?” 剩下半句是:怎么跟脱胎换骨了似的? 常远像滩稀泥似的歪在长椅上,两腿劈开伸直坐着,虽然坐没坐相,却显得非常放松,他说:“回老家了。” 邵博闻一下傻眼了,心里瞬间滚过好几个念头:怎么忽然想起回老家了?回去了半个月怎么也没听自家老娘打电话来说起?回去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诶,”常远歪腿撞了撞他的,“作为一个总裁,你是不是有点太惊讶了?” 邵博闻见他提起老家跟天气一样平常,放下心来,又有些哭笑不得:“你是不是被谢承传染了?” “可能是吧,”常远心情很好的样子,“你的员工有毒。” “胡扯,”邵博闻笑着骂完,“走之前你不是要去看世界么?怎么跑回老家去了?” 常远忽然就不笑了,“因为我想感受一下,当年被骗到这个城市寻亲的你,是怎么身无分文的回到桐城的?” 邵博闻心里登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常远不知道在看哪里,睫毛垂得很低,遮住了眼底沸腾的痛苦,他的音量低若呢喃。 “有没有逃过火车票、躲没躲进过厕所?在国道、省道、大马路上拦车,多少人拒绝之后,才会遇到一个好心人愿意带一带你?饿了吃什么、晚上睡哪里?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有没有滋生过去偷去抢的念头?千里迢迢的回到老家,却看见我家大门上落的锁,心里有没有、恨过我?” 邵博闻如遭五雷轰顶,理智的内存一下被占满了似的,心里明明已经意会到常远干了什么,脑子里却又得不出一个能用言语表达出来的结论,气得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常远不比他身强体健,他是个带着病根的病秧子! 可要说动容一点没有,那肯定是在骗鬼,那些都很久之前的事了,可是被提起的瞬间邵博闻还是觉得历历在目,虽然他从没跟谁诉过苦,可是因为年轻,那一路真的是他人生中很难很难的一段了。 这个人愿意为他感同身受,说明自己在他心里,分量应该不轻吧? 常远见他脸色铁青,心里忽然有些后怕,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抽了,张嘴就是一句:“你吃瓜吗?” 邵博闻彻底被他今天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发散思维给整懵了,茫然地应了一声,不知道这忽如其来的“瓜”是什么鬼。 常远却一下坐直了,他拉开挎包的拉链从里面掏出了一个绿皮香瓜,郑重其事地放在了邵博闻手上,“吃人的最短,我问你一个问题。” 香瓜压在手里沉甸甸的一团,邵博闻的心也被压得沉静了些,他定了定乱七八糟的心神,脸色仍然不太好看,“问吧。” 接着,邵博闻听见了他这辈子第一次、毫无防备、却也最不像话的告白。 常远的脸有些红,眼睛亮若晨星:“邵博闻,你儿子缺爸爸吗?” 邵博闻第一反应是无法置信,他看着常远,被猝不及防的惊喜吓结巴了,“你怎、怎么忽然……想通了?” “出去看了看世界,受到启发了,”常远笑着朝他竖起左手,“路边电线杆子上看到的,感觉是个大实话。” 这次他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带,出门在外没有笔也没有本子,便问人借了一支笔,临时找不到纸的时候就将事情先记在手臂上,等有了再誊写。 邵博闻定睛一看,只见他手心里有一行字,不知道是洗过还是蹭过,笔迹浅了许多,不过细看还是能看出来,写了八个字。 只此一生,何必从众。 —上篇/完— 第55章 短短八字,直达心底。 那种潇洒、豁达的冲击力直劈鸿蒙,邵博闻面上怔忪,心里却掀起了滔天巨浪,惊讶、犹疑、狂喜、赞同、难以置信交织在一起,让他伸出的手都有些颤抖。 他做好了八年抗战的准备,可幸福来得突然,让他一时措手不及了。 邵博闻心头浮起岩浆似的炙热动容,喉头一瞬间哽咽难言,他从来不知道,得偿所愿竟然也会让人觉得难过,或许幸福本就是笑中带泪,而世间没有十全十美。 “缺!”他激动地握住眼前那只掌心有字的手,嗓音低沉得几乎连成一片,“缺得他爸到现在都还没脱单。” 十年光棍,品质保障。 常远被他扯着手臂,很识相地放弃了抵抗,相迎着撞进邵博闻怀里,因为跑去cos流浪汉也确实也累惨了,便把头往对方肩头一搁,有所依靠让他全身心都放松了下来,他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说到一半自己先绷不住笑了,“单亲不利于儿童心理的健康发展,为了祖国的未来,我委屈一下,帮你养儿子吧。” 这样的常远初略感觉有些陌生,仔细想想却才是熟悉的配方,在分离和误会尚未来袭之前,这才是他们的相处模式,口无忌言、插科打诨。 邵博闻将那个出戏的香瓜放在腿上,腾出手去环他的后背,抱得有些紧,嘴角差点没翘到天上去,作为老板他习惯算总账,这种口头上的小便宜就随便常远去占了,他乐得简直找不着北,立刻盖棺定论,“那就委屈你了,爱国人士。” 爱国人士被勒得失去了自由,却因为力度之下的重视而忍着没动,口头一派大方,“是你的话,可以不委屈。” 温暖的皮肤或隔着衣料贴在一起,在盛夏空调房里都能汗如雨下的季节中很快便有了热意,邵博闻目光放远,像是忽然被相拥的温度烧得眼眶发热,而常远在他颈窝蹭了蹭,安分地缩着不动了。 草坪里的葱兰在晚风里摇晃,据说这种花的花语是初恋,象征纯洁无暇的爱。 公园既然在街心,三更半夜也不乏游客,即使是异性情侣抱成一团也难免引人瞩目,邵博闻搂完也就松开了,他克制力不差,心里明白影响不好,但刚被告白的甜蜜又让人心浮气躁,非要跟常远挤在一起坐,像个情窦初开的愣头青。 他从常远回来就一直懵到现在,这会儿心境平复之后,智商总算上了线。 要是一句话就能让人顿悟想通,那这世间的鸡汤就都成灵丹妙药了,同一则道理应时、应景、分人能有多种解读,能打动人心是因为时机到了,常远这一次出门,大概经历了很多事情。 常远给的瓜香味霸道,离了两尺都能闻着味儿,邵博闻拿在手里用西装袖子蹭,蹭完了递给他拿去啃,“回得这么急,是不是没吃饭?” “吃了,”常远挡了一下,拉开挎包给他看,有些无奈:“在机场帮了人一个小忙,送了我好些特产。” 邵博闻低头一看,发现露出的食品包装袋上的字体如同藏语,弯弯绕绕他一个都不认识,看图理解的话一包是什么果子、一包是巧克力,但进口加分量足以让他感受到这不是能随便赠给路人甲的东西。 除此之外,包里还有一堆那种路上随处可见的、叠在一起的宣传单,一支笔,机票存根,和一个绿皮香瓜,这就是流浪汉常远的全部财产。 “不只是小忙吧,这两袋东西加起来绝对上百,”常远赶回来时间紧急,应该没时间和心情去买东西,邵博闻疑惑地说:“这人还送了你俩瓜?” 常远想起中午那一幕就想笑,那人跟自己差不多年纪,在候机室里睡得昏天暗地,要不是自己拦了一道,等他醒来手机就不翼而飞了。不过他倒也警觉,自己刚跟小偷说上话他就醒了,别看长得没什么危害性,眉毛一皱脾气霎时原形毕露,气场竟然还不容小觑,把油滑的小偷都吓得够呛,屁滚尿流地挣脱着逃走了。 之后他为了感谢常远,非要送他点什么,常远说不用,问能不能借用一下剃须刀,结果这小哥把行李箱翻成了垃圾场,他带了不少dubai特产,乱糟糟地也装不回去了,常远只好拿了两大包。 “就是多了一句嘴,无所谓大忙小忙,”常远把剩下那个瓜也拿出来塞给了邵博闻,他小半辈子五讲四美,对于自己的行为有些汗颜,顿了好几秒才说:“瓜不是,这是我从老家的地里……偷的,给你的。” 邵博闻有点茫然,一下没懂他千里送瓜背后的深意。 常远用手指捏住他翘起来的畸形中指,心想茫茫人海里能再遇到这个人,上天待他确实不薄。 “很多事情我确实忘了,但有些我还记得,我们真正开始成为朋友,是98年那天傍晚我饿得受不了,你从窗口递来两个瓜的时候,中间这么多年我们都在错过,现在我也送你两个,是重新开始的礼物,谢谢你愿意等我……” 这么多年。 常远闭门造车度日,白天工作、晚上写日记,他不跟人谈恋爱,也不关注娱乐新闻,出了家门才发现,火车上有为分手哭得毫无形象的姑娘,餐厅里有相亲冷场、谈对象不如玩手机的适龄男女,街头巷尾不乏强买强卖的吻和拥抱,甚至连初中的小朋友们都已经成双入对了。 这个时代的任何节奏都和房价涨得一样快,路上的下班族行色匆匆,是这个城市快节奏的一个缩影,只有邵博闻这种傻子,才肯安分守己地等他想开。 邵博闻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事来,送瓜在常远看来是友谊的开始,可对于他来说却是一件微如毫末的小事,早在更久之前,他就一直关注着这个男孩,不过常远嘴里的“重新开始”让他心里一软,他爱着这个人,所以常远主动为他做的努力让他觉得非常心动。 他眼里浮起宽厚的温情,嗓音里有种莫名臭美的得意,“知道你喜欢我,才愿意等你的。” 常远心里噼里啪啦就炸了个电火花,心率蹭蹭地往上拔,他们自重逢以来三个多月了,搁许多人的生命里,足够闪婚孕子了,可是邵博闻几乎没露出过逼迫的意思,常远感激他的耐心,心里却也有些疑惑,他说:“前几个月我对你爱答不理,说实话,你心里不急吗?” 那次浴室里的吻严格不算强迫,因为常远自己没推开。 邵博闻笑着坦白,“有时不急,有时能急成太监,看心情了。” 常远挑了下半边眉毛,像在认真想事情,“我怎么没看见你急成太监?” “那我不能让你看出来,”夕阳映得邵博闻侧脸有些红光,眼窝鼻侧有了阴影,目光却暖如深海塔灯,“喜欢应该是一件很礼貌的事,我喜欢你,尊重你,哪怕以后你跟我在一起,我也尽量不会给你找不愉快。” 常远心口猛地悸动了几下,目光无法控制地往下滑,流过邵博闻窄而挺的鼻梁,落在了略薄的嘴唇上,他用余光在周围扫荡,心里忽然有些理解那些在室外旁若无人亲吻的开放人士了,但有贼心没贼胆说的也是他这种人,他低调惯了,许多冲动也被扼杀成习惯了。 常言道眼色,说明目光也分颜色,他俩刚接上波长,风吹草动的感觉都逃不过对方的法眼,邵博闻被他看得皮上发麻,有一个瞬间还以为常远会凑过来吻自己,结果他却一动不动,邵老板有一点小小的失望,不过来日方长,这个傍晚已经美得岁月静好了。 不过要是不准备亲,还是别含情脉脉地对着看了,邵博闻压下绮念问道:“回家吗?” 这里的气氛轻松自在,常远有些留恋,回家又是孩子又是狗,也没法好好说话,他用食指抵住邵博闻那只翘指,让它看起来与正常无异,很像开会时装腔作势的自己,他说:“再待会儿,下午开会张立伟说我记忆错乱,在你看来我表现得怎么样?” 虽然不知道他忽然问这干什么,但拍个幽默的马屁总是没错,邵博闻说:“你给了他一个王之蔑视。” “神经病!”常远果然被逗乐了,笑了半天才说:“我装的,其实那会儿我心里挺乱的,真是没想到张立伟会知道,也有点生气,换在我出门之前,说不定就不是一点了,可能会气疯,我都活得这么努力了你还在我伤口上撒盐,你还是不是人?” “不过我这次出门,跟很多借笔借纸的人说我记不住事情,有健忘症,结果他们都说我这不算啥,他们记性更差,我听了很多例子,觉得我的记性比他们要好,而且我日记还写得这么勤快,反正就是瞎洗脑、盲目自信,听完张立伟的话就只想骂他放屁。” 邵博闻笑得不行,“他本来就在放屁,下次直接骂他,自信的家伙从不会承认自己盲目,你这叫谦虚。” “甲方也骂?”常远用眼神斜觑他。 同行的恋人心里苦,逼格怎么装都会破格,邵博闻勾起挎包背带,拉着他站起来,说:“以后我们自己当甲方,想骂谁都不用住嘴。” 常远明显是信他在吹牛,“‘以后’是什么时候?” 邵博闻瞬间转移话题,“走走走,你儿子在家寂寞地玩狗,对了,明天没事的话,陪我去买辆车吧?” 常远:“买车?” 邵博闻牵着他一直走,“一个阶段一个配置,公司规模扩了些,得有辆像样的车。” 第56章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更新字数太少,贴到55章后半段了。 甲方什么都懂的感觉,我又要胡说八道了hhhh: 学校(施工成本)要收课本费(成本),5毛。 不老实的学生(施工单位)回家跟他爸(甲方)谎报:爸爸我要交课本费,5块。 爸爸A(不懂行):这么多?哎,拿去吧。 爸爸B(懂行):我给你班主任(材料商)打过电话,他说的是5毛,不过你那点小心思我也懂,给你5毛5,不能再多了。 道具:4块5毛5,get。 玩笑话,比例没这么多2333,菇凉们不要当真XD 邵博闻刚驱车上路,手机就响了,是他“儿管严”打来的,反正旁边就是自己人,他懒得找耳机索性就专心当老司机,常远受他眼神示意,接通后开了外放,虎子的声音在车里荡开来。 “饭好啦,爸爸,你怎么还没回来?” 常远的心一下就化了,乖巧的孩子本来就容易挑起人心里柔软的情绪,更美好的是有人等你回家的感觉,他想起虎子毛茸茸的圆脑袋和大款蓬松的尾巴,巧克力的丝滑的甜味便一路流进了心里。 他用舌头将零食从口腔右边推到了左边,然后将话筒对准自己,心情很好地逗孩子:“小朋友,叫谁爸爸?” 那人送的巧克力块儿有些大,常远又是一口闷,邵博闻匆匆一眼瞥去,就见他腮帮子上鼓了个突兀的包,感觉像只仓鼠,比起他平时一本正经的样子,看起来有种少见的萌点。 邵博闻悠闲地转了个弯道,这就是他等待的感觉,有些人你光是看着,心境都能十分光明。 听筒里传来一小声“啊?”,疑惑值满分,紧接着声音小了许多,虎子碎碎念了一句“没打错啊”,又过了几秒才恍然大悟地叫起来:“小远叔叔!” 他的叫声响亮,尾音拖得很长,那种毫不掩饰的开心正是理性克制的成年人吝于表达感情的方式,常远一面惊讶于自己今天的感动系数低得离谱,一面不自觉地弯了嘴角,眉眼温柔地捧他未来儿子的臭脚:“这都能猜出来是我,虎子真厉害。” 儿童不识谦虚滋味,夸他就上天,虎子乐得嘎嘎的:“那是当然的啦,远叔我爸爸呢?” 他是邵博闻独自带大的,三句两句离不开他爸,这瞬间常远福至心灵,忽然意识到他俩在一起需要面对的第一关不是他妈,而是凌云的小太子,他忍不住转头看了看,炯炯有神地想道:邵博闻要怎么跟孩子摊牌,儿子,我给你找了个新爸爸? 邵博闻见他满脸古怪,便有些莫名其妙,不过他不忍心冷落自家儿子,就自动解除了隐声状态,笑道:“爸爸在开车,一会儿就到,饿了你先自己吃饭。” 虎子“好”了一声,说着“拜拜”就利落地挂了。 常远有些惊讶,他驾龄3年出头,因为开车接电话交过两次罚款,都是对方明知他在开车的前提下,如今看来一些成年人的礼貌倒不如一个孩子,虎子还小,谈不上分寸两个字,这些小事上的态度必定源自于家长的言传身教。 常远想起自己,心里便有些感慨,父辈总是紧盯着校园里的成绩,却忽略了他们本身也是孩子学习的一个科目,起于出生,终于死亡,这个科目的名字是教养。 而教养又是什么,看邵博闻就知道,其实与家世无关,大概是一种本分,过了容许犯错的年纪,就不再去打扰别人。 说一句有些忘恩负义的话,他的母亲池玫就是一直在打扰他的生活,而这种父母不在少数,不过从今以后,他要以自己的意志来判断是非了。 风被车速切进来,扑近鼻腔的汽车尾气似乎都与平时不是一个味道,常远又往嘴里塞了一块巧克力,心里完全无法想象,邵博闻向他儿子出柜的场面。 包装袋一动就哗哗作响,邵博闻瞅了一眼蝌蚪文,疑惑道:“这么好吃?” “必须的,”常远往靠背上一躺,胡扯:“人情味的巧克力,来不来?” 虽然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不过邵博闻对甜食的兴趣为零,而且犯了妈癌:“不来,你吃两块就完了,我看你有点感冒的苗头了。” 常远两手一摊,对自己的体质也是很无奈,要不是嗓子痒镇咳用,他也不至于吃得停不下来:“不是苗头,是症状了。” 邵博闻腾出一只手横过来探他的额头,掌下温度正常,还没发烧来得及治疗,他说:“吃药没?” 常远前阵子忙着流浪,今天忙着扯皮,还没顾上买,不过他家里备了一堆,他挡开邵博闻的胳膊,一个哈欠打得泪眼朦胧:“回去吃,你看路,我眯会儿,困。” 邵博闻应了一声,没再管他。 心宽便是自在,他们之间还有许多隐患,不过眼下常远只想睡一觉,什么都不想和想太多都是病,他该学会找到一种平衡,来让日子继续,又不至于太难为自己。 行车自带催眠效果,没多久他就歪在一旁,呼吸匀称了,邵博闻带着笑,觉得一直开下去也很好。 回到小区停好车,天色已经昏暗下来,隔着灌木和鹅卵石小道,不远处羽毛球场里大姐们的广场舞已经开始了,即使关着车窗,《最炫民族风》的旋律仍然气势汹汹地往耳朵里灌。 邵博闻关掉大灯,在儿子的饭和媳妇的觉之间抉择了两秒,外面正好唱到“让爱卷走所有的尘埃”,他眼下想听的就是这种话,一听每个细胞都表示有道理,便毅然决然地探身凑近常远,伸手去推他的脸:“小远,醒醒。” 他因为别有心机,凑得十分之近。 常远被他一推,像是受了惊,浑身哆嗦了一下立刻就醒了过来,深沉的困意让他的神智宛如浆糊,但理智下沉之时,也是本能浮起之刻。 仪表盘成了车里唯一的光源,相对密闭的幽暗空间使得邵博闻罩在跟前的暗影带来的压迫感陡增,鼻尖仿佛能嗅到荷尔蒙撩人心弦的浓度,常远四肢酸痛、思维迟钝,然而心跳却遵从潜意识,一搏一动开始重若锤击。 心率变化直接影响呼吸,常远很清楚那不是错觉,他听见呼吸声在密闭的车里回荡,视线胶着在邵博闻幽如深潭的眼里,看着对方一寸一寸朝他逼近,鼻息搅成一团,在呼之欲出的心跳中触到了彼此温软的唇舌。 有那么一瞬间,两人谁也没动,保持着唇与唇轻触浅贴的力度与距离,离得近、视野黑,各自眼里都看不见对方全貌,只能看见彼此眼底的亮光,这点若有似无的温度,代价却是十年等待和十年寻找。 常远的嘴唇有点哆嗦,四不像的情绪在肺腑间游走,激动、冲动、心酸、满足,当年孤独和暗恋都没觉得有多苦,得到温暖和眷顾后才心生委屈,人心里的对比真是一刻都不肯停息,不过要是没有对比,幸福和痛苦的深度也无从量起吧。 他伸手抱住了邵博闻,痛不言、爱不语。 后背的压力像是压垮理智这匹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邵博闻的君子风度彻底欠费,唇间似有电流炸开,沿着神经元直奔大脑中枢,正好常远睫毛一动,像是在闭眼,特定情形下有种任君采撷的意思,邵博闻肝战胆颤,终于一手去捧脸一手去箍后脑勺,一边将常远推向自己,一边朝他碾压过去。 车外球场里一舞过后,换了一首新歌继续,画风十分清奇,竟然是旋律哀伤又温暖的,鸿雁-- 五毛亲爹回到家的时候,儿子已经饿得自己吃上了。 邵博闻对此司空见惯,无动于衷地接过常远的挎包放茶几上去了,常远则非常尴尬,他俩在车里少儿不宜,少儿在家一碗饭都快见了底。 不过虎子心思纯洁,以为他俩是堵在路上了,抱着吃饭的架势不动如山。 阿姨做完饭一直等着走,邵博闻过去交代了两句,阿姨跟常远错身而过,打了个招呼就走了,常远则被大款截了胡,俩货在客厅中央上演人狗情深。 大款看见常远,兴奋地像个炮弹一样,又弹又跳地冲过来扑在他身上爪子乱扒,常远也很想它,蹲在地上抱着摸了半天狗头,大款要给他来个爱的洗脸,常远看见舌头就头皮发麻,耳根子红了半边天,眼疾手快地捏住了大款的狗嘴,将它往外推。 这不是熟悉的配方,大款伤心得两条后腿在地上直蹦跶。 常远很久没安分正经地吃过饭了,邵博闻心里有数,二话不说先上饭桌,给他一通狂夹,两人边吃边说话。 热汤对嗓子痒有奇效,常远捧着汤碗,说:“今天气氛不好,没跟王岳和张立伟问情况,二期目前进度怎么样了?” 他没问郭子君,因为知道问了也白问,在他还是新人的时候,也是风平浪静就不闻不问,其实这样很被动,就像今天的情况一样。 “还有几家不肯迁走……”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沉默,钱和房子哪个重要他们说不好,拆迁和强占土地是亘古难题,无非也只能希望最后妥协一方,不至于造成什么大的伤亡。 邵博闻接着说:“不过王岳那边在平场,已经推平了1/4左右,我估计最迟到九月上旬,你们就该进场开始挖基坑了。” 常远点点头:“你那边呢,何总承诺给你的外墙启动最快也是明年了,这中间的空档你有什么打算没有?” “C市有个住宅要招标,本来打算去试试,不过今天会前王岳找我,意思是想让我接下基坑施工里面钢筋分项工程的劳务分包。” 劳务分包大都是民工团,每天暴晒起早贪黑、连合同都不签的那种,常远尊敬这个群体吃苦耐劳的能力,没有瞧不起的意思,但凌云再不济怎么也是向国家按时缴税的,王岳这个行为脱离一切阴谋诡计,看起来就是在鄙视邵博闻。 再有,钢筋和混凝土是建筑的核心骨架,楼塌不塌主要就靠这俩了,施工强度高、周期长、技巧不好那点蝇头小利还打不住耗损,十分地吃力不讨好,但以常远对邵博闻的了解,他也不傻。 监理大人抬起眼皮,眉心里夹满了无法理解:“你想接?原因呢?” “想接,”邵博闻自导自演,“不接那我刚处对象就异地了,惨不惨?惨。” 戏真多…… 常远没有被他的思维带走,不肯当蓝颜祸水,有些无语:“你拉倒吧,会前是几点?那会儿我在哪?你哪儿来的对象?不考虑当场就会拒绝,你现在还在说,就是有意思,说实话吧,你想干什么?” 邵博闻仍然抿着嘴笑,不过口吻正经了起来:“外墙毕竟是小分项,用咱们的话说叫牙签肉,而且没有话语权,我不可能一直做这个,其实我的目的一直都很明确,就是当甲方,不过没有资产和技术,这个慢慢来,也要看机遇。” “不过我想摸个底,工程款项的每一笔钱的流向都是从哪去哪了,开发商的资金运作我有点谱,施工环节参与单位就太多了,王岳的提议是一个机会,我向总包学习学习。” 就没见过这么爱学习的施工技术队伍,常远有点懵了:“然后呢?” 邵博闻理所当然地说:“当甲方。” 野心勃勃的感觉扑面而来,精通技术和流程的甲方,那就太可怕了,常远内心咂舌道:邵博闻要是当了甲方,王岳和我都得下岗…… 饭后邵博闻去了厨房,常远回了客厅。 不同于他那个只有一只狗的租房,这个客厅热闹非凡,汤米和杰瑞在电视机里你追我赶,虎子坐在五颜六色的拼图地板上哈哈大笑,他的笑点很低,汤米一叫唤他就像是被摁了发条,而大款守在他旁边,也是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 常远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越看越觉得它好像看得懂,邵博闻正好洗了碗出来,见他一脸稀奇,就笑着过来坐下了,“见鬼了?” “我离开半个月,”常远指了指大款,啧啧称奇:“它都学会看动画片了。” 还看得,如此不可自拔。 “这叫共同爱好,挺好的,”邵博闻对于这怪现状已经习惯了,虎子超级爱看电视,不过同龄的小朋友都这样,作为他的腿部挂件,大款可能学到了新技能。 邵博闻没个正形地搭住了常远的肩膀,说:“小的看动画片,老的谈情说爱,分工明确,谁也不打扰谁。” 哪怕他真的没有开玩笑,常远的脸皮也忽视不了这俩灯泡,他把邵博闻的胳膊扯了下来,说:“我还年轻,您老自己谈吧。” “年轻人,”邵博闻笑呵呵地叹着气,“下午可是你要给我儿子当爸爸的。” “这不是革命尚未成功么,”常远去拍他的头,拍到一半打了个哈欠,吃也吃了,话也说了,再不走就只能睡了,但这室内的隔墙监理看一眼就知道是石膏板,隔音效果打个呼噜都拦不住,还是不要考验意志了。 “等我当上了再来跟你一起慢慢变老,我累了,回去睡了,大款……”常远顿了顿,说:“大款就在你这儿呆着吧。” 说完他提起包,准备走了。 无论男女,对于生命中将忽然多出一个人,将心比心,常远觉得孩子肯定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然而邵博闻却忽然站起来卸了他的包。 “你也在这儿呆着吧,”邵博闻明白常远的顾虑,不过他有自己的打算,他好笑地将人往浴室推,“你家里连热水都没有,别给我闹心了,我去给你拿衣服,你睡我房间,我去跟虎子睡。” 常远只挣扎了一秒钟就妥协了,这里满是人气,而他的租房却很冷清。 然后他在浴室里洗漱,听见邵博闻在客厅里骗孩子,说他忘了带钥匙,没地方住了,虎子并不知道他爸的胳膊肘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了,十分慷慨地捐出了自己的半壁江山,邵博闻夸他乖。 常远从浴室出来,头发都没干就说晚安,邵博闻提着吹风机追进卧室,还没数落他没有感冒人士的自觉,先被常远嘲笑了半天。 邵博闻的床是房东配的,不是什么kingsize,床单被罩竟然也很不符合他总裁的身份,常远穿着他的背心大裤衩,提着蓝色海洋主题的喜洋洋空调被笑得东倒西歪,“你确定这不是你儿子的床吗?” 当一个男人的杂物房被猪猪侠、阿童木和奥特曼堆满的时候,就意味着精致小资的生活早已离他而去,作为一个过来人,邵博闻觉得常远太天真,可是他的告诫又不是那么回事,因为笑意太多,“我希望你不要笑得太早,小远爸爸,等他下次尿床的时候你就能确定了。” 常远看他越走越近,又是一通笑,“爸爸听起来怎么这么惨。” 邵博闻将他的湿漉漉的头发搓成了鸡窝,“因为你们一个两个都是大爷,坐。” 常远坐在床沿上,吹风机呜呜作响,头顶热气氤氲,他往门口瞟了一眼,见没有可疑的人影或狗影,便伸手抱住了邵博闻的腰。 然而没等两人腻歪到脸对脸,门外的不稳定因素就爆发了,虎子喊着他的电视看完了可以洗了,常远被吓一跳,缱绻的气氛荡然无存,邵博闻只好熄了灯,出去给小爷洗澡,大爷则四肢一展,盖上了那床充满童趣的空调被。 常远入睡的时候,还依稀听见虎子在叽叽歪歪的唱歌,所以隔壁的父子俩鬼鬼祟祟的夜半谈心,他也一并错过了。 虎子洗完就到了平时的生物钟,抱着邵博闻的胳膊,声音里有了明显的睡意,“爸爸,讲故事。” 邵博闻居心叵测地捏了捏他的脸蛋,“明天再讲,今天问你几个问题,行不行?” “行,”虎子把腿搭到他肚子上,像个树袋熊,“你问啦。” 邵博闻说:“你喜不喜欢大款?” 虎子喜欢用强调句:“当然喜欢啦!!!” 邵博闻不动声色地挖着坑,“可是大款是远叔家的,他回来了,大款就得跟他回家。” 虎子扭扭捏捏地抗拒着,摄于他爸的淫威,声音像蚊子哼哼,“我不要。” “那前阵子我送你去远叔家,大款舍不得你,远叔要是不让你跟爸爸回家,你愿不愿意?” 虎子都快哭了,“不愿意。” “那明天大款跟远叔回家,你不能闹,听见没?” 虎子用鼻子吸着气,听起来十分委屈,“那我……我不想让远叔回家。” 小孩不用想那么多,他的重点简单粗暴,反正大款必须跟着常远。 这话简直正中邵博闻下怀,黑暗里虎子也看不见他爸的表情,只能听见他道貌岸然的声音,“这事你明天得问问远叔同不同意?” 虎子亲近常远,对自己有种迷之自信,忙不迭地抢着说:“远叔会的。” 邵博闻欣慰地摸了摸他的头,心想幸好他还小,没到中二期。 常远一觉醒来,骇然发现变了天,虎子在饭桌上藏了半张脸,似乎对于自己的要求很不好意思,一双眼珠子滴溜溜地打转。 阴转多云,也太莫名其妙了。 他当然不会懂,要求自己的留下来的深意,常远转头跟邵博闻窃窃私语,完了看看他再虎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便低头给大款夹了个荷包蛋。 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有坑爹的,有坑娃的,还有的爱犬能当媒人。 早饭过后,两人领着孩子带着狗,去了楼下的临时办公室兼宿舍,一来是把虎子和大款放在这里,二来是公司要买车,得提前告知下核心骨干。 谢承激动坏了,保时捷、卡宴、英菲迪尼高配不要钱地建议,邵总的奥迪A4当年亮相时虽然也属于中高端轿车,但问题是它本身就是一辆二手,听老曹说,这是虎子亲生爸爸路昭的车,他坠亡过户后,邵博闻从路昭老婆手里买的。 第57章 老曹不在,邵博闻又独裁,所以直到两人走了之后谢承才想起来,他们凌云买车,陪同的人怎么成了隔壁老常? 常远想起谢承那副“新郎结婚,新娘不是我”的表情就好笑,他说:“又不是坐不下,他想去就带着呗。” 谢承是真的想去,而且后座空着也是空着。 “不能带,”邵博闻摆着手,一副想起来就头疼的表情,“他能纠结死。” 截止到目前为止因为私交有限,常远严格没看出来。 “那周绎呢?”老曹约了业主谈事情,孩子和狗有一个人看着就够了。 “周绎,”邵博闻明明对现状满意得不得了,却非要装得好像是无奈使然,他说:“周绎是个车盲,觉得东风标致跟法拉利的logo长一个样的那种。” 常远:…… 周绎看起来是个好同志,说得少做得多,爱岗好学而且知识面渊博,没想到薄弱环节竟然这么的,有个性。 “所以说,这是天意,”邵博闻鸡贼地总结道:“凌云要买车的时候,你就跟我在一起了。” 风马牛不相及也能凑成逻辑,常远服了他了。 4S店位于城北外环,路上途经柏瑞山项目,这个象征着S市顶尖名流聚居地的豪宅群盘踞在人工堆土的假山上,无声地昭示着一种优越和等级。 作为本市有钱都不一定买得到的天价楼盘,谁还记得它的前身不过是一片老旧残破的城中村,可是常远不会忘记,这是邵博闻寻亲的终点,淹没在岁月洪荒里的小溪堤。 以前因为不想跟他有所牵扯,有些话便也探听,如今他们在一起,就该有什么说什么了,常远忽然没头没尾地问道:“邵博闻,你当年来寻亲的地址,就在这一片儿吧,我一直没问,你还在找你的亲人吗?” 邵博闻愣了一下,似乎在措辞,“是这儿,没找了,我和他们的缘分从我去给你当邻居那天就断了,爸妈待我不差,其实我当年来这里,就是为了躲你,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上次说起他还是满脸懊悔,如今云淡风轻多了,常远本来想说对不起,临到嘴边又觉得往事不用再提。 “我听刘总说,柏瑞山是你做的项目,业界对它的评价相当高,说柏瑞山之后荣京再无别墅群,我在想,如果你还惦记着血亲,那当年是抱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在做这个项目。” “抱着一种每天都暴跳如雷的心情,你懂的,”邵博闻说着一改戏谑,腾出一只手来去握常远的,说:“弃我去者不可留,没找了,我有家人,你和虎子就是我的家人。” 由于他要看路,手只能抓瞎,一把过来差点摸到不该摸的地方,常远连忙给他捉住,十指相扣地握住了,对于戳心窝子话这项技能,他才刚处上对象,还有些讷于言,不过人生还长,他可以学习。 邵博闻只开德系车,奔驰保养贵,Q7奢华却太低调,途锐刚上市,问题还没能凸显,他带着目标而来,不到下午一点就定下了一辆太空灰的宝马X5,这车虽然如今满街跑神格不再,但驾驶体验确实一流。 过程中常远也不试驾也不插嘴,在他身边当跟班,邵博闻平时没个老板的样子,可是在他刷卡的瞬间,常远才忽然反应过来,这个人可能真的只是比较低调。 一个愿意放弃半百万年薪的人,即使目前似乎捉襟见肘,但他不可能永远是这种处境,邵博闻说了要做甲方,以后指不定能走到什么地步。 那自己呢,一个半只眼睁半只眼闭、不管项目怎么样只求保护好公司和自己的监理,即使做到东联的总监,不也是得过且过么?当他和邵博闻的差距越来越大的时候,不说这个人是否仍然爱他,从平视到仰视,自己又能昂着头看多久? 他是个俗人,做不到不比较,也有矫情的自尊心,希望爱他的人也敬他,而不是像养了个孩子或是宠物那样只有来自高处的宠溺,有人说最牢固的爱情是势均力敌,那怎样才能算势均力敌? 工作5年,常远第一次跳出每天忙忙记记的状态,对自己的工作有所动摇和怀疑。 他心里有些沮丧,怕邵博闻过问,因为自己都很茫然,被问了也无从答起,就推脱说吃了感冒药犯困,闭上眼脑子里全是灰烬,一会儿觉得浪费了该努力的时间,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无能,可能不适合干这行,转念想想适合干什么,却又觉得还不如老本行。 面由心生,邵博闻其实看见他脸色不对劲了,不过以为他头晕,就没去烦他。 下了二环的匝道,第字路口的交通特别混乱,非机动车和行人都是属螃蟹的,不管什么灯都过马路,常远不得不“醒”来的原因,是他们遇到了碰瓷的。 “嘭”的一声巨响过后,伴随着震动,外面有人惨叫了一声。 常远脑子里一团浆糊,根本没注意到车是不是行驶状态,闻声吓了一跳,还以为邵博闻撞到了人,他弹起来,发现邵博闻正从车窗里探出头往外看。 常远虚坐起来,由于车门和前身挡住了视线,只能看见一个兀自旋转的电动车轮,他有点担心,解了安全带就准备,却被听见动静的邵博闻一把拽住了。 邵博闻边说边拨了110和保险,“碰瓷的,人没事,没出血。” 常远应完,两人从左右门分别下去了,外围的群众聚拢得很快。 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侧躺在地上,侧向蜷着身体,将左腿抱在怀里不停地喊痛,皮肤上的挫伤面积有些触目惊心,电动车摔在一旁,外壳烂地蓄电池和线路都露了出来,“看”起来撞得不轻。 邵博闻把电动车从他脚上挪了下去,问他伤哪儿了,他也不说话,就是痛不可言,不过坚持打了电话,然后他的家属来的比交警快多了,一个是媳妇儿一个是大舅哥,二话不说就推推搡搡地闹上了。 保险和交警差不多到,交警不主动调解,就问经过,邵博闻说他的车没动,中年人又一口咬定是邵博闻撞他,保险建议私了,赔几百块钱,免得车被扣损失更多。 碰瓷的大都是捏准车主怕车被拖走宁愿私了的心态,邵博闻问常远:“咱们缺车用吗?” 常远难得高调,说:“不缺吧,家里还有一辆,今天定的宝马下星期也能提了。” 邵博闻忍着笑去拍照留电话,让交警把车开走了,正好路口不远就有地铁站,没车的两人干脆去坐了地铁,邵博闻看见有人用小车拖着菜,就非要拉着常远去逛超市。 这个时间里地铁里人不算少,但两人上的那节车厢竟然还有空位。 空位一边是一位民工,局促浑身冒烟,他身上其实没有灰土,只是放在脚边的工具箱和上面的切割机上沾了不少固化的砂浆,他上车的站点没有人,等现在想让位,又因为东西太多怕碰到更多的人,便缩在扶手上一副犯错的卑微样子,工具箱近处也没有人站,小空间里弥漫着一股强烈的尴尬。 常远有点心酸,衣着整洁是一种约定俗成的礼貌,尊重别人也是一种礼貌,眼前的画面无法解释。很多人歧视民工,觉得他们是愚昧、劳累和脏乱的代名词,可是没有民工,也就没有高楼大厦了,衣服脏了其实并不难洗。 在他发呆的空荡里,邵博闻已经一屁股占领了高地,民工立刻很紧张地又往扶手的方向挤了挤,竭力不碰着他。 “够了够了,”邵博闻连忙制止了他试图缩成空气的行为,“我坐得下,谢谢兄弟。” 兄弟被他笑得有点懵了,邵博闻假装没看到,低头去问他的切割机型号,说家装需要买一个。 常远扯着拉环,见那兄弟慢慢跟他谈了起来,从职业说到工地的片儿名,心口一片柔软,让人觉得舒服是一种顶级的人格魅力,而他爱慕的人就有这种温厚的样子。 下了地铁两人不方便牵手腻歪,邵博闻就哥俩好似的搭着他的肩膀往超市走。 常远边走边问:“你哪个家要装?” “你这样拆台很不给力啊年轻人,”邵博闻捏着他后颈的软肉,说:“善意的谎言你也拿来开玩笑。” “笑你又无所谓,”常远有恃无恐地把手一摊,“我就随便笑笑。” 邵博闻喜欢逛超市,他喜欢这里满到溢出的生活气息,旁边有个推车和提意见的,小日子简直完美了。 而常远一看就不够热爱生活,进了超市各种无动于衷,只会走主干道,问他的话就这也凑合那也可以,邵博闻拉着车头的架势犹如牵着一匹马,从调料转到生鲜区,肉奶蛋菜一个劲儿往车里扔。 常远看他那架势,还以为是多大一个厨,事实证明他想多了,邵博闻一年做不到十顿饭,他本身应该是个川厨子,为了他儿子硬生生的掰弯成粤系,结果惨不忍睹,厨艺倒是能势均力敌,常远比较满意。 吃完饭两人本来准备去遛狗,常远家里却来了不速之客。 “这位朋友,我正在你家门口,”许惠来在电话那边说一句话要打两哈欠,“吃闭门羹。” 他来的时机虽然欠揍,不过半年没见,常远到底还是高兴的,他心情好,也就乐意开玩笑:“好吃吗?” “好吃你大爷!”许惠来困到昏厥,“你赶紧回来给我开门。” 第58章 这年头,有人性没基情的人已经不多见了。 常远在玄关换鞋,赫然发现邵博闻捡起钥匙,也是一副出门的架势,他以为这人要随同,心里登时有点不忍,便求证道:“你要跟我一起?” 通常许惠来过来都是来睡大觉的,而他累极的时候脾气就很不是东西,十分的阴阳怪气,虽然基友和男友终有一会,但选个大家都心情愉快的时候见面无疑才是明智的选择。 邵博闻一边踢了虎子的屁股让他别玩了,去涂宝宝驱蚊液,一边问常远:“许医生知道我要去吗?” 刚常远说他要回去见朋友,三言两语介绍了一下许惠来,邵博闻就知道许惠来是恩人级别,他虽然很想去娘家人面前刷存在感,但还不至于不分场合,要是对方有事而来,那他过去就是去给自己刷负分了。 许惠来嗖嗖地挂了电话,以至于邵博闻根本没有出镜的机会,常远据实以告地说:“不知道。” “那我这么过去,不成倒贴的了,”邵博闻“斤斤计较”起来,义正言辞地说:“我不能去。” “够矜持,我喜欢,”常远知道他在扯淡,配合地对他比了个大拇指,完了一盆冷水就笑着泼了下来,“不过你要去我也不会带你。” 许惠来看着人模狗样,实则属于脱缰之流,因为半个职业的需求练得看人的眼光过分歹毒,对陌生人和熟人都很好,而介于两者之间的对象却毫无耐心,比如他对自己的妈就十分不客气,不过这也是当初心态逆反的自己愿意选他当辅导医师的原因。 许惠来是他的树洞,在误会没有解开之前,狭隘的自己可能在他面前对邵博闻有诸多埋怨,常远暂时记不清楚了,不过保险起见,介绍之前他得跟许惠来解释下来龙去脉,免得他先入为主,对邵博闻难得有好印象。 “很嚣张啊你,”邵博闻去揪他的耳朵,其实是觊觎耳垂处无骨又细腻的手感。 常远被他揉来捏去弄的有点痒,头一直往后仰,杠着道:“是啊我这么嚣张,你想怎么样?” “我?”邵博闻很会审时度势,想也没想就说:“从互补才能长久的角度来看,我认怂。” 常远笑得肩膀轻轻地抖,夸他:“认得好,能屈能伸,是条好汉。” “好汉问你个问题,”邵博闻眨了下一边眼睛,意味深长地压低了声音,“需要夜间等门服务吗?” 电眼这玩意儿大概是真的有,那点转瞬被收在眼皮下的浮光从常远虹膜上掠过,使得他心头骤然酥软,像是触到了微弱的电流,又像是脚底平白踩空,心动原来是被忽如其来的幸福吓倒。 普通人不会这么盯着他看,常远被看得手足无措,有些羞涩却又很满足,虽然等不等都是各睡各,但是有人等,和形单影只绝不是一种体验。 然而他还没学会互撩的精髓,只能杵在玄关一个劲儿地笑。 邵博闻看他那个不知道在美什么的傻样子,就抓紧时机干了件机智的事情,他朝人欺压过去,直逼得常远贴在了门板上。 虎子仍然在这个空间里,不过这次常远没有表露抗拒,他甚至主动抱住了邵博闻的腰,在这人凑到吻他的距离,用鼻翼亲昵地蹭了蹭对方的脸,他的理智并非时刻建在,时机到了它一样可以装聋作哑,他的心意、他的付出,也想让这个人能感受到。 纯情的人一点回应,就足够老司机惊喜,触碰轻而温柔,浅含轻吮过后,邵博闻挑开了常远已然湿润的唇缝,切入横扫翻搅,恋人的唇舌间有世间最美的滋味,缱绻余温、流连忘返。 感谢不用偷面积的20年代末的建筑设计,玄关的隔墙挡住两个人毫无压力。 过了会儿虎子从屋里跳出来,转了360°再转回来,也没看见人影,疑惑地自言自语起来:“咦,人呢?” 很快,他那个心机深沉的爸爸比平时略为低沉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过来:“你猜我躲在哪?” 虎子蹑手蹑脚地朝门口猫了过去,捉迷藏对所有的儿童都有毒,更何况邵博闻在家陪他玩的时间少,以至于该游戏在他心里的地位异常虚高,一撩就上钩。 当虎子叉着腰得意兮兮地出现在他俩面前时,常远的心情有点复杂,作为骗子的同伙,他心里是虚的。 —— 常远料事如神,许惠来果然是来蹭地儿睡觉的。 行李箱被当成了临时凳子,他就坐在上面一边打哈欠一边打游戏,困得常远都看不下去,寒暄都没有就直接去开门。 许医生是典型的太子爷的出身乞丐的命,放着家里的别墅不回,每次急需补觉必然要上常远的住址窝着,常远虽然不打听,但想也知道有钱人家是非多,这人爱来就来吧,反正之前他也是一个人。 许惠来则对他上心得多,盯着他从头到脚地打量,外人看许医生妙手仁心,自己人却深知他是个偏执的怪咖,常远把他推进屋,顺道将他的箱子拎进了门,说:“你能不能别一直对着我打哈欠?” “这是我的自由,你管不着,”许惠来说着横到了沙发上,四下看了看没找见大款,目光再一动,忽然伸手从茶几上划了一道,积灰不深,落痕却很容易了,明显主人多日不在。 “远啊,”许惠来眼皮一抬,一双勾桃花的吊梢眼精光四射,困意俨然已被八卦之魂烧成了灰烬,他招了招手,说:“过来。” “不来,”经验告诉常远过去就是坑,他准备去倒杯水给这位朋友喝。 许惠来摸到一个靠枕抱在怀里,朝旁边一歪,说:“不来拉倒,我的灰姑娘呢?” 他管大款叫灰姑娘,潜台词就是他是一个后妈,许医生十分不喜欢狗毛的味道,幼稚地用女性代称来侮辱大款的尊严。 “在楼下,”常远走到饮水机跟前接满了才想起来,这桶水已经过期了。 “哦~~”许惠来发出了一阵恍然大悟地长调,话锋一转忽然说:“你有没有闻到一种味道?” 常远放下玻璃杯闻了闻,结果什么都没闻到,他因为感冒钝化了嗅觉,不敢随便断定许惠来是在放屁,只好很认真地问他:“什么味道?” 要是大款走之前在哪里偷偷地撒了泡尿,捂半个月确实会有味道。 许惠来摇头晃脑地念叨着,眼里满是戏谑,“春风沉醉的傍晚,恋爱的酸腐味呐,来来来,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看看是何方神圣,竟然撬得动你这颗铁石心肠。” 说到正事常远也顾不上许惠来渴不渴了,搬了把椅子在沙发对面坐着,严阵以待地说:“不是什么神圣,名字你很熟,我以前暗恋的那个。” 尽管渣男浪女狗血故事听过几百箩筐,许医生仍然惊呆了,他俨然不习惯常远眼含笑意的模样,良久才干巴巴地说:“你、你妈是不是刺激你了?” 常远哭笑不得地说:“不能好好聊我就把你赶出去了啊。” “不是不是,”许惠来拒绝地摆着手,一副消受不了的德行,“你这猛药下得太不婉约了,我有点慌,你让我消化一会儿。” “那你消化吧,”常远丢下他,准备弹弹家里的灰,反正也没什么事干。 然后这个混日子的念头从思绪里那么一划,又如小勾子似的挑起了下午关于人生和职业的纠结,他提着浸水的抹布,一时竟有些不知何去何从,除了茫然,就是漫无目标。 原来不是有努力的心就能变好,方向才是至关重要,要往哪里走?想成如何事? 许惠来智商高,在找借口安慰自己上尤其灵光,他贵妃醉酒地侧卧在沙发上琢磨了一小会儿,很快就找到了重点,姑且不论邵博闻渣不渣,常远的状态平常自然就是最有分量的证明,解铃换需系铃人。 他想见见这个邵姓的系铃人,择日不如撞日,看常远回来的速度,就现在吧。 邵博闻接到常远电话的时候,正在小区里挨批,大款横冲直撞,把别家主人放在灌木丛上的饼干盒撞翻了,泼得满地狼藉,完了它还像条没事狗似的,闻了闻不感兴趣,摇着尾巴小碎步就溜了。 活该邵博闻天生没有好印象留给许惠来,狗饼干主人是位得理不饶人的大姐,对大款来去如风的野性子积怨已久,上来就给他一顿谴责。 听筒里的背景音喧宾夺主,许惠来揪着耳朵,听见对面俨然是一个江湖,大姐攻击力惊人,拿电话的人基本不吭声,还有个小孩哼哼唧唧,也就是一句“小远,我稍后给你回过去好吗?”清晰一点。 许惠来一脸沉思,听声音还凑合,不过一般声音好听的男人不是大帅比就是胖子,帅比出门就是森林,应该不至于吃回头草。 常远“嗯”了一声,大概知道了是大款的烂摊子,还没放下手机,就遭到了来自许惠来的惊吓。 只听许医生概括能力感人地问道:“……你喜欢那姓邵的,是不是一个很窝囊的胖子?” 因为这人过去给常远带来的伤害,让他很难公平公正地将他往好形象上脑补。 常远愣了好几秒,心里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再这么下去,许惠来要被吊销心理治疗师资格证了,他捂住额头,说:“绝交吧。” 第59章 邵“胖子”接到通知,左边一个娃、右边一条狗,气势很居家地上门去了。 会晤来得比他想得还快,可见常远的朋友不是急性子就是比较强势,他本来打算把虎子送去老曹那,转念一想又觉得折腾,他的小宝贝如此可爱,见谁不是佛挡杀佛?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用游乐园一日游收买了小可爱,一会儿要给他十二成面子。 他在路上的时间里,许惠来作为一个光棍,正在恬不知耻地装过来人盘问常远,他在自己人面前爱臭贫两句,不过一颗红心还是向着党的。 “啧啧啧,还恼羞成怒了,行了不刺激你,来谈点正经的,请问这个在我耳根子上活得不厌其烦的人在哪高就?” 常远没驳回窝囊和胖子,让他往歪了处随便脑补,只说:“做房建的。” 许惠来家里也有地产生意,对这行并不是一无所知,闻言拖着调子说:“房建啊……” 该医生长这么大估计连一块砖都没搬过,还敢一副万分感叹的样子,常远敬谢不敏地问道:“嗯,房建怎么了?” 许惠来有点替他发愁,“建房的老板,唉,不如炒房的太太团。” 他倒是说了句大实话,近些年的房价越渐疯魔,闹得是人心惶惶,买不起仿佛就没了容身之地,于是砸锅卖铁地付了首付,再吃糠咽菜、从长计议地还一辈子。 房子虽然是好东西,安身立命、归根之所,可没有的人也没见着去睡大街,只是仍然不停焦虑,因为别人都在买、别人都买了,别人…… 有心人利用从众的焦虑在水下疯炒,刚需人群看见数据唉声叹气,房价甩开薪酬十八条街,建房的人建完一个城市也买不起一间。 大家着急买的或许不是房,而是想消掉那抹心慌。 这是一个虚拟经济横行的时代,国家去产能的铁腕强势,以至于诸多实业一夕之间无路可走。 常远心想,邵博闻以前在荣京算半个炒房的,如今却选了一条赚钱不如它的路,长短利弊他必然有所考量,他是有主意的人,魅力也正在于此,不像自己,得过且过混沌度日,未来、职业、人生好像从没好好想过,吃饱穿暖之外,还有什么渴求? 连自己适合干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时间长了,邵博闻会不会觉得他傻和无趣。 “诶!”许惠来见他垂下眉眼,神色若有所思间倏忽就裹上了郁色,似乎有些闷闷不乐,明明刚刚还挺高兴的,他有些奇怪,就打断了问道:“怎么了这是,脸色忽然多云转阴了?” 常远回过神,想起过去好些年都是许惠来在帮他疏导情绪,这是他曾经的医生和后半生的朋友,来得时机也正好,可以聊聊他的彷徨和迷惑。 他蜷起左膝用胳膊圈住了,将下巴搁在上面,有些难以启齿地看着许惠来说:“惠来,你有没有觉得,我……我不适合做监理。” 许惠来心里登时警铃大作,早些年常远死活要赖在工地上,并不是因为他抖M喜欢吃土,而是这里的人际关系最简单和浅薄,主流都是大量流动的农民工,加上工地全年无休,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实现零社交,最关键的是成功的隔离了池玫对他生活的介入。 这种心态虽然鸵鸟,看起来像是某种社恐,却是一年中常远在尝试过不少工作后最终选择的职业,而且他也成功地干了5年,现在正是得心应手的时候,他却开始怀疑人生了,诱因是什么?那个邵博闻吗? 根据硬币的两面原则,这情况是好是坏,许惠来竟然一时判断不出来,他心思如电,短短一瞬间就猜想了许多,不过光想也没用,他还是得先求证原因。 许惠来眯起眼皮,语气终于微不可查地正经起来,他推了推镜框,玩笑的语气消失殆尽,变得循循善诱起来,他轻轻地反问道:“摸头,最近工作上是不是遇到了很多傻逼?” 许医生不愧是心理医师界的一股泥石流,能精分得把“傻逼”说出“好人”的效果。 要不是常远习惯了他的套路,恐怕会以为自己耳背了,他本来有些自卑和低落,一听就成了哭笑不得,“没有,跟之前一样轻松,扯扯皮、签签假报告。” “那怎么会忽然产生这种感觉?”许惠来职业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 “没什么,”常远无声地叹了口气,看起来挫败十足,他说:“就是觉得没意思,每天干一样的事,面对一样的人……吵吵嚷嚷回头就是一年,有时看着台历忽然都会觉得害怕,怕下一眼就是好多年以后,这辈子就这么混完了。” “能这么混完不好吗?很多人还没机会混到头呢,”许惠来笑着道:“你看,我们平时祝贺别人,都喜欢说一切顺利,从某种意义上看顺利就是安稳,而安稳就是一成不变,日复一日,万能的太阳都要遵照相同的作息,远啊,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可能吧,我该是太久没遭遇变故,忘了该知足常乐,惠来,我表达有问题,我不是在抱怨这个工作不好,我是……” 常远心里堵得厉害,接着说:“……我是对自己不满意,觉得自己挺没用的,连个监理都当不好。” 同行也有人做得很好,只是他没做好,却又不知道什么才能做得好,所以才会这么挫败。 “我不是很懂你们监理行,没办法帮你判断你的结论对不对,或许一会儿我可以问问你那刚上任的对象,”许惠来眼里装着一排“坐等年度大戏”的戏谑,说:“问他眼里的常工是个什么样的监理。” 常远弱弱地横了他一眼,“别闹了行么,我正儿八经地跟你谈职业。” “谁闹了?我这儿专业着呢,”许惠来三秒现形,完了又恢复道貌岸然,看他的眼神跟看着儿子似的,“其实我觉得你干得挺好的,我当年建议你参加工作,实话说没想到你能做到这样的地步,真的,我以你为荣。” “再有,你那公司不肯让你走,说明对公司来说你是有用并且值得培养的,所以你一直在升职,虽然我觉得你们公司的晋升很迷,但你头顶就剩下一个总监了,把技术层面跟地位横着比,你如今都已经官拜副董事长了,厉害了我的远。” “事业是男人的一大半,你能察觉到自己的不足已经比平均水平觉悟高太多了,慢慢摸索吧,不要急,咱还这么年轻。” 他边说还边学三胖鼓掌,并且装出了一脸崇拜。 常远的惆怅彻底被他搅成了渣,虽然没有被他治愈,但确实也受到了一点安慰。他整顿了下情绪,强行恢复了平常心态,他跟许惠来之间从不谢来谢去,于是转移了话题,“对了,你吃饭了吗?” “半年不见,你还是一样好安慰,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原因,懂事!”许惠来给他点完赞,说:“没吃。” “想吃什么?我给你点。”常远一副立刻给他点外卖的架势。 许惠来拒绝,“不要你点,我要宰邵博闻一顿大餐。” 常远揉了揉太阳穴,又来了! 许惠来有个胞妹叫许娴,小姑娘什么都好就是运气差,遇见的男人都挺渣,为此许惠来使出浑身解数来试探男方,积累的经验之丰富恐怕万年媒婆都要甘拜下风。 套路简单粗暴,他妹妹负责貌美如花,而他负责凶神恶煞,不过依邵博闻的城府,他俩该是半斤八两,常远并不担心。 许惠来还没打听完男方的情况,接着道:“搞房建的话,他是老板还是技术还是管理啊?” 老板应酬太多,技术灰里来土里去,管理更惨,又要应酬又要吃土,总归都不够高大上。 常远说:“都算吧。” 许惠来立刻就知道了,能者多劳,邵博闻是个小公司的老板,虽然不是很牛,但好歹在他的公司是个鸡头,还能怎么样呢,回头见了人再说,接着是家庭情况。 这正是常远要跟他强调的重点,他只用几句话带过了父辈和平辈的兄弟,刚要嘱咐他一会儿别嘴上没把门,“他家里有个5岁的小男……。” 许惠来的老心肝哆嗦了一下,抬手就把抱枕扔了过来:“他还离过婚?!!” 常远接住抱枕,也被他一句话问得有点发懵,不可思议地说:“原来在你眼里我这么没下限。” 许惠来在心里痛骂了开放的美帝人民一秒钟,干笑道:“我跟你开玩笑呢,你这人生任务进展神速啊,一谈就喜当爹,娃儿哪来的?” 常远简单说了下路昭的事,许惠来听完后在心里默默又给邵博闻盖了个戳,老好人。 许惠来又问:“你家里呢,知道你的近况吗?” 常远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爸应该算知道吧。” 最难搞的人他却刻意没提,一股不妙的感觉扑面而来,许惠来本来想问他俩有什么打算,一想那姓邵的还待考察,就没替他说话,不过从他目前的感觉来说,这邵博闻完全不是常远妈的对手,那他妈还怎么得到祝福? 许惠来刚要问常远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门铃就响了起来,常远起身去开门。 许惠来也不躺了,坐起来揪着脖子往门口看,他眼睛尖,门打开后还没见人进来,倒是先看见自家基友笑了。 许惠来从没见过常远露出过这种笑法,很浅的一点,眼底却宛如焦金流石,仿佛门外是他的全世界,浑身弥漫着一种画龙点睛的神采,而他心眼所向的人,就在许医生怔忪的瞬间踏了进来。 许惠来第一反应就是不胖,然后觉出高大来,最后一对上脸,脑子里登时弹出了一个√。 让直男夸他好友的陌生男人帅可能比较艰难,但是感觉自生自查,并不需要说出来,许惠来万万没想到,跟他预料中的“窝囊胖子”截然不同,无论是模样还是气质,常远这对象都担得起大气两个字。 这样的第一印象,本来应该算很不错了,只是没想到,大气的邵博闻屁股后头还跟了个一门心思要给他爸十二分面子的小不点。 虎子作为男子汉,说到就要做到,他在生人面前孤僻,但是为了他爸爸,他可以强行克服一次羞耻。 常远见他从邵博闻裤腿后面探出一颗头,很小声地叫了他一声,然后眼珠子提溜一转,锁定了沙发上的许惠来,一张嘴,登时跪了叁。 喊完他因为不好意思,瞬间又藏回他爸从西装裤后面去了。 许惠来简直怀疑自己得了癔症,他看着门口那对狗男男,难以置信地说:“他、他叫我……啥?” 常远跟邵博闻对视一眼,眼里写着“你完了”。 邵博闻的手往后面探了探,摸到一颗青皮茬有些扎手的脑袋,心里也是没了脾气,如果这就是他儿的十二分面子,那……以后还是不要了吧。 常远幸灾乐祸地看着许惠来,字正腔圆地笑他:“他叫你美女姐姐。” 第60章 许惠来被雷懵了。 他不知道现在的小孩多有主意和伶俐,心理阴暗之下便老要想是邵博闻在教唆,不过他心里也明白这是偏见,但凡长了脑袋,首次见“家长”级别如他,就是匹狼也该装一装绵羊。 还姐姐? 许惠来不冷不热地盯着邵博闻,在心里打定主意要胡搅蛮缠,他要看看这人平时待人处事的态度。 小不小年龄说了不算,许惠来天生脸嫩,又是时下流行的鲜肉款,五官秀气精致,乍一眼也难怪慌慌张张的虎子会认错,也是苍天绕过谁。 不认识的时候各是各的人模狗样,一会师全成了妖魔鬼怪,又是“胖子”又是“妹子”,作为仅剩的原滋原味,常远觉得自己的笑点也是见了鬼,明明不想落井下石地侮辱基友的尊严,却又乐得满客厅只听得见他一个人在笑。 或许是爱情、友情齐聚一堂,让他忽然间有了种并未察觉的意气风发,人生快事,需佐以酣畅淋漓。 “胖子”和“美女”先是各自看了他一眼,心里都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在开心什么,随后四目相对,各自将打量和心思敛藏,只剩下成年人间彬彬有礼的互相点头。 娘家人惹不起,邵博闻率先伸出了友谊之手,温和地起头,“许医生,幸会,我是邵博闻。” 说完他又指了指自己藏头露尾的腿部挂件,坦荡地说:“这是我儿子路遥知,小名叫虎子,有点怕生,许医生不要见怪,他刚刚可能有点慌,叫错了,不好意思,虎子,给叔叔道个歉,行不行?” 许惠来目光一动,心里不由对他产生了一些好感。 态度磊落,是个爽快人,事关孩子还会征求意见,这是一个不足为道的小细节,但在青少年心理问题越渐严重的今天却是心理医生会关注的点,他粗略推测这人在家里应该也不会很独断。 这点真的是蹭蹭地加分,心理医生就是这么任性。 虎子从他爸腿后边露出半张脸,用一只眼睛很仔细地看许惠来,似乎还不太相信自己看错了性别,但邵博闻既然下了要求,他只好瓮声瓮气地给自己擦屁股。 一般做错了事,老师都会问什么,让他们自我反省,潜移默化间虎子已经习惯了带上解释,他说:“叔叔对不起,因为你太帅了,跟我远叔一样帅。” 许惠来可能不懂他的标准,但常远和邵博闻都知道,为了道歉他简直是做出了巨大的牺牲。 现在的小孩都特别臭美,虎子寄养那几天常远才算深有体会,趁他不注意的时候这熊孩子会背着手,假装从镜子前面走来走去,其实是被自己帅得神魂颠倒,甚至有一次常远还听见他在自言自语,问镜子他为什么长得这么帅。 虎子有一套自己的颜值划分标准,这也是他对人亲近的依据,他认为身边的纯爷们里属他自己最好看,邵博闻顺着他的时候可以比他帅一点,平时跟他平分秋色,再就是肯偷偷帮他写作业的常远。 偏偏许医生并不领情。 一样帅,那还他是叔我是姐? 许惠来虽然无法接受这个狗屁不通的解释,却也不生气,他感受最深的还是惊奇,心想这娃要是长大了去撩妹那还了得,甜言蜜语先糊你一脸,那么问题来了,这嘴炮功夫他是从哪儿学来的? “没事,你远叔是帅哥,谢谢小宝贝这么抬举我。” 虎子听不懂抬举,但看见他在笑,就知道他没生自己的气,就抱着大腿晃了晃,示意他已经完成了任务,然后他爸给了他一个爱的摸光头。 许惠来谦虚完,跟着站了起来,他骨架不宽,坐着看不出高,腰挺腿直了竟然不比邵博闻矮,伸出手来摇握,细长的眼里精光四溢,似是复杂又是愉悦,他说:“邵总,久仰大名。” 此“大名”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邵博闻不敢当,便机智地逼了锋芒,心有灵犀地接了他对象的嘘寒问暖,“正是饭点,不知道许医生吃饭了吗?” 许惠来正等着宰他,闻言就喘上了,摇着头玩笑似的推了推常远,“我过来蹭饭呢,西餐吃够了,连我远的垃圾手艺都开始怀念了。” 交浅勿言深,情深不刻薄,这种调侃严格不适合出现在初逢其会的场合,轻则冷场,重则惹人不快。 常远知道他是故意的,对他故作亲密,造成邵博闻被冷落的错觉,平时这厮才不会我远他远的,都是连名带姓地对他大呼小叫。 不止如此,常远觉得他后面可能还得兴风作浪,这是作为陌生人的许惠来对邵博闻的试探,他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来久见邵博闻的人心,又怕自己吃亏,意在快准狠地弄清楚对方的为人。 常远拿他没办法,许惠来坚信一恋傻三年,觉得自己这情人眼里是看花非花,他要亲自来摸深浅,这种心态跟嫁姑娘的亲妈大概是同一种思想,可恼却也可敬。 作为夹在中间的人,常远不喜欢这样拐弯抹角,却又不得不心怀感激,他们都是社会机器下旋转不休的小齿轮,忙得顾头难顾腚,有人肯作天作地来替他甄别,虽然会叫他为难,但他承这份情,今晚不会帮邵博闻说话了。 要是邵博闻不高兴,他可以回去替他儿子写作业赎罪。 “真是闻者落泪,”常远毫无诚意,只有嘴皮子在动,“等着,我现在去给你做点垃圾吃。” 许惠来吃山空的计划遇到阻碍,立刻不动声色地给了他一个眼刀:你闭嘴! 邵博闻怎么可能让“大舅子”吃垃圾,就说:“要不出去吃吧,小远刚回来,冰箱里还是清仓,现在马上去采购弄完也挺晚了,你们看呢?” 还是询问,话锋也没有喧宾夺主的嫌疑,许惠来在心里给他在民主上+了个1,常远是个挺犟的家伙,对方要是太大男子那就尴尬了。 常远没什么好看的,许惠来说了算,然而许医生的打算他也满心了然,只好故意去问许惠来:“那就出去?你刚下飞机,胃又不好,到了点就吃吧,要是实在惦记我的厨艺,回来我们去趟超市,晚上我给你开小灶。” 许惠来可不稀罕他的垃圾,但这才是给力的好基友,他沿着常远铺好的康庄大道“为难”地下台了,“那……行吧。” 这一行就行到了朝悦饭店,附近叫得上名号的饭点都是湘川系,而经常远不动声色透露的消息,许医生胃不好,最好饮食清淡。 大款成了留守二哈,邵博闻的车被拖走了,借的是常远的标致,许惠来一看他连车都没有,整个人又躁动了。 小孩不能坐前排,许惠来说他“晕”车,常远觉得他今天是戏精,善解人意地抱着虎子到后座玩抽纸牌去了。 虎子虽然怕生,但耐不住许惠来长得好看,他就偷偷摸摸地往前瞥,常远觉得这小模样挺好玩,就去逗他,“喜欢许叔叔?今晚跟他回去吧。” 孩子真是虎躯一震,吓得马屁直往外溜,“不要!我更喜欢你。” 常远听得可开心了,嗓音又缓又柔和,“那我跟你爸爸比呢?” 要是虎子再大一点,说不定会问他你跟我爸怎么比,可他现在还是地主家的傻儿子,纲常伦理舆论于他都还是浮云。 邵博闻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但是常远会帮他写作业啊,也有点不可取代,暑假眼看着要完了,真是想想都害怕,爸爸和玩耍,虎子苦大仇深地思考了起来。 常远没想到自己的地位已经高到让他难以取舍的地步了,一时给愣住了。 同一空间内,前排的许惠来又跟邵博闻聊起了车,他说:“邵总对车了解吗?” 邵博闻今天走得是谦虚路线,答道:“了解谈不上,就是知道新闻页推送的热门车的程度。” “那也比我懂,”许惠来给他戴高帽子,“我能问问邵总的车型么?” 邵博闻是个老实人,不吹牛不装逼,说车是旧车、也是公车,下午被碰瓷还被拖走了。 许惠来已经知道了他是小老板,见他这么诚实心里其实有些讶异,时下攀比成风,敢真正掂着自己的分量示人是一种境界,许惠来开始有些领悟到常远无法放弃这个男人的原因了,他身上有种脚踏实地的厚重气质。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邵总有换车的打算吗?” 邵博闻也没提已经换了的事,只是笑着说:“有。” “那正好,我回来也得买辆代步车,”许惠来庆幸地说,“不过懒得打听,不如邵总帮忙推荐推荐?” 自己的事都不上心的人叫伸手党,邵博闻主动不会选择这类人结交,但是许惠来是常远的朋友,他得给这个面子,而且他也不傻,能感受到许惠来地试探。 “许医生别这么客气,跟小远一样叫我邵博闻就行,推荐没问题,力所能及的话,你列好要求,回头我让懂车的朋友给你列一份清单。” 许惠来谢过了,又去跟他扯社会、军事和民生,他的姿态略微有点愤青,十分容易引起男人们的共鸣。 邵博闻却是只听不附和,侃侃空谈的人太多,然而他们对这个国家和世界真的了解吗?谁又知道看得见的消息是不是筛选后的有意引导,看不见的黑手却在暗流下拨弄风云,所以不如沉默。 许惠来碰了几个软钉子,觉得邵博闻虽然没什么锋芒,却是意外的低调。 朝悦门口有泊车服务,四个人一起进了大厅,二层应该是有人在办宴会,入口有西式小点任人自取,乐器合奏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 许惠来狮子大开口,专挑量少价高的点,然而邵博闻作为施工队都敢往温泉酒庄请的人,付他一个人的饭钱还失不了风度。 托.富勒说过,金钱是爱情的基础,也是战争的基础,邵博闻心里明白,常远的朋友也不会天天来吃他的,一顿饭不过是买个安心,看他以常远的名义花钱,心里愿不愿意。 等许惠来将菜单递给他,他虽然不饿也配合,先给了常远,常远点了杯果汁,又翻开小食去问虎子,最后菜单才回到他手里。 这些许惠来都看在眼里,他出自商人家庭,对于钱的影响比常人要敏感,万事只要涉及到利益,变质就会来得十分容易,一顿饭钱是小事,但小中见大,古老的相亲套路自有它长存的道理。 自作孽不可活,桌上只有他一个弱鸡战斗力,菜终究是点多了。 常远怕他剩太多下不来台,只好舍胃奉陪,吃着吃着两人开始发微信吐槽,许惠来嫌弃常远不给力,常远嘲笑他点太多。 这两货一看就是在私相授受,邵博闻笑笑不说话,也不管他们,牵着虎子去上厕所。 他一走,许惠来登时卸下了伪装,往椅背上一撅,开始居功,“我为了你,也算是千千万万遍了。” 该医生浑身都娇贵,常远万万不敢虐待他的胃,连忙阻止道:“别吃了。” 许惠来自知理亏,叹了口气又把筷子提了起来,“浪费是罪,唉,我再吃点吧。” 常远把盘子拖得离他老远,说:“不浪费,我让邵博闻打包带走,行了吧?” 许惠来被惊到了,“你让他打他就打啊。” 朝悦作为内环唯一的四星级饭店,吃排场的意味大于饭,打包说实话有点掉面子,至少打死许惠来他也干不出来。 “是啊,我说了算,”常远看着他,眼底有些揶揄,“天也聊了、饭也吃了,不知道许教授满意了没有?” 第一印象其实还不错,但许惠来不想让他太得意,就说:“凑合吧,诶哟天,你别傻笑了,阶级敌人还一个都没搞定。” 虎子就算了,他还是个孩子,但提起池玫常远就如鲠在喉,她确实是一道高山,不过这两天他过得比较滋润,思想积极、心境也光明,他将杯子在桌上转了一圈,换了一个角度去看问题,常远笑着说:“不是说人生最大的敌人是自己么?我都答应了,我妈也会答应的。” 饭店的灯火辉煌,映得他满眼都是金光,许惠来恍惚觉得那是两点希望。 另一边,邵博闻冤家路窄,在卫生间里碰见了邵乐成,原来何义城的白富美老婆今天生日,在二楼办生日宴。 邵乐成喝得没了人样,见了他哥爷俩本来就没好气,一听来意是请常远的朋友吃饭,登时更不愉快了,洗了脸就准备眼不见为净。 不过邵博闻有账找他算,用武力值硬拉到露台上去吹风,问道:“常远有记忆障碍的事是不是你告诉张立伟的?” 邵乐成还以为他找自己是有什么事,一听是这点屁事,就特别不耐烦:“不是我还能是谁?你认识的人里同时认识他俩的人不只有我么?没别的事我走了。” “走什么走?”邵博闻见他伤人还这么理直气壮,心里就十分窝火,声音一下降了八度,“话都没说清楚。” 邵乐成小时候没少挨他闷揍,心底有些怕他,虽然脚步不急着走了,面上仍然不肯示弱,他往栏杆上一靠,道:“那说吧,我不记得了,不过应该是我说的,怎么了?” 邵博闻简单提了下沉降问责会场的情况,又说了常远的病情,邵乐成一直都把他当痊愈了在看,闻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他永远没有办法理解常远的心理负担,仍然嘴硬:“哦,说也说不得,他是苏联老大哥啊。” 常远哪有那么脆弱,邵博闻哭笑不得,“你在背后说别人坏话还挺光荣,张立伟这个人以后还是少来往。” 邵乐成心想我他妈就随口吐个槽而已,什么背后说坏话?常远在老子心里还没那么多的戏份呢,至于张立伟…… 邵乐成不爱受他管,一脸不耐烦地说:“你还是操心操心自己吧,满脑门官司还管我呢,何义城找刘欢在调查你,我听见他俩在谈什么‘天行道’、谢承啊,乱七八糟的搞不清楚,你长点心吧,别天天常远常近的,有消息我再通知你,走了。” 第61章 邵博闻回到桌位,许惠来却又不见了。 常远指了指楼板,觉得许惠来也是点子背,“他爸的秘书下来送人,结果看见他在这里浪费粮食,就逮(dei)上去了。” 该医生胸无大志,不涉政不从商,不过好死不死到了适婚之年,揪上去的目的不言而喻,常远也是在他挣扎的瞬间才恍然顿悟,他长途跋涉后不肯回家的原因。 天下的父母都是一样的,到了他们认为的年纪,心里就只有结婚大法好。 许惠来走之前警告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抛弃队友,不然他一会儿找什么借口不回家?于是两人加一个孩子,只好吃饱了撑的在桌位上苦等。 “他平时不这样的,”趁着人不在,常远赶紧替基友发好人卡,对邵博闻有点抱歉地说,“你……多担待吧。” “不算担待,”邵博闻根本没放在心上,倒是替他高兴的成分多一点,“许医生是值得交的朋友,有机会认识他是我的荣幸。” 常远撑着下巴笑道:“那我需要替他感谢邵总的宽宏大量吗?” “不需要,”邵博闻一脸昏君做派,低沉地笑了起来,“没办法,我爱屋及乌。” 常远看了虎子一眼,说:“我也很喜欢虎子,对不对,小帅哥?” 虎子正在果盘里取水果吃,闻言茫然地“啊”了一声,他还是幼儿园的文盲,听不懂这种藏头露尾的情义,他只是觉得他爸爸傻了,没事忽然笑那么欢。 这一趟是鸿门宴,许惠来上去了两小时才脱离苦海,他跟着人潮里从楼上下来,可能是觉得让人等得久了,小跑着过来的,一来还没有好消息。 “远啊,我家里有点事,我得回去一趟,”许惠来瞥见桌上的打包盒,叹为观止地对他比了个“算你厉害”的大拇指,又说:“东西先搁你那儿,我得空了去找你。” 常远见他还有心情转移注意力,就知道大概是些琐事,很好说话地点了头,站起来压低了声音说:“可以,走吧。” 虎子已经困成了小鸡啄米,邵博闻将他抱起来,他就像条毛毛虫一样在邵博闻脖子根上拱来拱去,估计是找不到舒服的睡姿,邵博闻只好拍着背轻轻地哄。 他爸认识的人都是大老板,面子得给满分,许惠来在上面应酬,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知会常远先走,他也没想到邵博闻会陪着常远干等两小时,对这人好感倍增的同时,心里又对困成狗的小孩有些过意不去。 他伸出手,这次用了正经的本色出演,笑道:“抱歉,我今晚的话有些多,有点失礼,以后不这样了,别介意。” 邵博闻腾出一只手来握住了,“不敢,谢谢你这些年来对小远的照顾。” 许惠来摇着头,说:“邵哥是明白人,我也喜欢把人情分得很清,这声谢是常远欠我的,跟你没关系,不过我也受了他很多照顾,我俩扯得平平的。至于你跟常远之间的事,我不会对你指手画脚,要求你照顾好他、对他好一点什么的,因为这是你该做的,都不容易,且行且珍惜吧。” 邵博闻欣赏这种条分缕析的人,说不言谢但心里仍然感激他,没有许惠来,可能就没有今天的常远,他回答着许惠来的问题,眼神却去看常远,“我会的。” 许惠来看起来不像是在包庇常远,挺真诚地感叹道:“恭喜你,捡了个国宝级的漏儿。” 常远心头暖流涌动,觉得自己看人的目光还是挺一致的,这两人性格天差地别,却也有一个共同点,不喜欢打口头的包票,都是实干主义者。 许惠来跟邵博闻相互换了名片就离开了,常远三人将他送到门口,很快一辆大众停在跟前,许惠来拉开车门钻进后座,从车窗里朝常远挥手,示意他赶紧回。 靠左边的后座上还坐着一个中年人,邵博闻不期然看见脸,登时大吃一惊,他记人面相的功夫还不赖,认得这是方兴融创的高级管理之一许崇礼。 而许惠来也姓许,这关系就不是一般的明显了。 许医生虽然名不见经传,但许崇礼却不属于芸芸众生之流,邵博闻还在荣京的时候,曾在几个重大项目的签约仪式里见过这位作风霸道的老总。 华北地区拿地两大家,一家是地产魁首金茂集团,另一家就是商业霸主方兴融创。 金茂近期放出确切消息,拟在华中打造最大规模的整体定向开发的金融产业功能区,冠名环球金融城,已正式启动设计招标,邵博闻虽然很想去分一块蛋糕,但凌云眼下的实力远远跟不上如此大体量的需求,而且资质也不允许。 但好也好在全世界不止金融城一个大项目,据说不甘示弱的融创也在酝酿大招,小道消息说他们擘画夺下华中的天空城,选址和运作都还是迷,时间轴上有让凌云扩张的空间。 邵博闻离开荣京之前,这位许总还是华北总部不可或缺的骨干,而他今年5月回到S市的时候却发现许崇礼已经在融创在这边的置业公司驻扎一年多了,江湖传言他是被剥了部分股权,下调来养老了。 以前邵博闻跟这人离十万八千里,所以没有研究过他的动向,但这一刻他忽然福至心灵,S市正好地处华中,他是不是可以大胆猜测,未来的天空城项目,就在这个城市的某一个角落? 如果是…… 人只有入了社会才会发现,阶级分离是多么残酷的一种存在,穷人、富人、精英、弱势群体……高阶圈子的壁垒是普通人奋斗一生也无法打破的屏障,绝大部分的实力和努力,在阶级面前不堪一击。 有人说世上最不可靠的就是关系,但反过来有时候微末到一句话的关系,也能让人抓住机遇的尾巴。 邵博闻扪心自问,有那么一瞬间,他心里无法克制地因为常远的这个朋友而感到机会将临,但是这个念头瞬间就被他在心底碾碎了,回过神来一阵羞愧在他心头盘旋不去。 感情和利益无法共存,这是像他这种不甘于现状的野心家必须长记心间的道理,人心不止难测,而且也难控,欲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无法控制的欲望。 许惠来不来横插一脚,常远自然就被邵博闻请回了家,虎子到家已经睡得天昏地暗了,简单擦洗后扔上床,滚了一圈趴着不动了。 小灯泡暂时灭了,本来是个胡作非为的好时机,常远先去洗了,邵博闻坐在客厅里,在这相对安静的环境里想起邵乐成的话,心里没由来地有些发憷,也不是担心项目会丢,也不觉得谢承是天行道,就是隐约地觉得不太安宁。 常远洗完出来,一眼就看见邵博闻在沙发上发呆,心事很重的模样,他在这人对面坐下道:“琢磨什么呢,苦大仇深的?” 家里人可不是用来商量的么,而且常远长得就很聪明的样子,邵博闻说:“你知不知道‘天行道’这个账号?” 常远已经忘了王思雨烫伤那次,邵博闻被抓拍到恶相挂到网上挨骂的时候他在家里搜相关信息搜得停不下来的事,只说:“有点印象,听郭子跟小谢说过几次,说他给普通人带盐什么的,这个账号有什么问题?” “我也不太清楚,晚上我带虎子去厕所,在卫生间碰见了乐成,他提醒我何义城怀疑我是‘天行道’背后的操控者,让我注意一点。” 何义城目前是他下一个项目的衣食父母,一句话决定凌云去留的效力,常远重视起来,头发也不擦了,顶着一条毛巾问道:“他怀疑你的理由是什么?” 邵博闻觉得他捂着脸的样子嫩萌嫩萌的,“还不清楚,提到了刘欢和谢承,我找时间问问他俩。” 常远是个刨根问底的人,盘着腿,一低头毛巾将脸几乎遮尽了,摸出最信赖的手机,打开微博搜索出“天行道”的账号点了进去,“你去洗吧,我先看看,是什么给了何义城这种错觉。” 邵博闻惦记这事儿,本来不太想洗,转念一想洗完再看、跟看完再洗,都是今晚的事,涉事的人这么晚也不便联系,最快都是明天的事儿,所以同样的洗和看两件事,沙发和床,他当然闭着眼睛也选床了。 第62章 邵博闻洗澡的效率很高,他蹭蹭地洗完出来,沙发上却已经没人了。 他循着灯光摸进主卧,发现常远蹲在床头柜跟前刷手机,睡衣加凉拖,不够优雅却很生活,大款守在他身后,尾巴铺在地上慢慢地扫,像个尽忠职守的带刀侍卫。 邵博闻靠过去,弯腰将大款提着平移了一个单位,大款哈哈地吐着气,回头来舔他的手背,和平地移交了主权。 邵博闻霸占了常远的正后位置,看见柜上铺着一沓纸,是他堆在客厅角落以前的工程图纸里的一本,而常远在空白位置上新涂下的内容正是“天行道”相关。 他家监理划重点的功力炉火纯青,邵博闻见他已经把关键词串成了二叉树,“天行道”下一级的两个分叉是“转发”和“自发”,“转发”下面有拆迁、违法侵占、豆腐渣、贪污等字眼,而“自发”下面却只有四个字,平凡的世界。 旁边独树一帜地拉出了一条引线,框里写的是何义城,“拆迁”和它相连,后面写着“小溪堤x9”的字样。 阴影让常远回过神,他抬起头,发现邵博闻罩在头顶上,就朝他勾了下嘴角,是晓得他已洗完的意思。 然而他虽然在笑,看起来却并不太高兴。 自己进浴室前他还一副兴致勃勃的柯南脸,邵博闻不知道他是怎么了,但私心作祟,他看这人的后脑勺都觉得比别人好看,自下而上的角度尤显眉清目秀,他心猿意马地喉结一动,不敢再让常远这么盯下去,连忙伸手将他拉了起来,跟着打破了沉默,“看出什么来了?” “不管天行道是谁,”常远沉吟着,慢腾腾地在在床沿坐下来,将闲置的ipad递给了邵博闻,说:“我要是政府和开发商,我也不会待见他,你先看个大概。” 邵博闻纳闷地接过来,开始刷微博,翻了两页就明白了常远的意思。 “天行道”的转发内容全是建拆相关的普通民众被压迫事件,每一条末尾他都会不厌其烦@当地和法律在线等许多账号,请相关方积极处理,结果可想而知,对方装聋作哑,事情不了了之。 鲜少有好的后续,扩散度也异常低迷,可谓是连篇连页的负能量,不过也有真正的支持者,粗略翻来经常被评论置顶地那个叫“承道业”的id就活跃非常,几乎是逢转必跟。 不了解情况的前提下邵博闻不会轻易发言,所以虽然常远只说让他看大概,他还是一条条的将“天行道”的微博快速阅览了一遍。 常远也不催他,低着头刷了刷动态,接着将“天行道”近期的微博全部转发了一遍。 他自己的id昵称叫“记忆格式化”,是注册的时候随便取的,后来一直没改过,现在看来有些中二,关注了一些建筑论坛、设计官博以及寥寥几个人。 “天行道”的始发动态为7月20号,至今不满两个月,粉丝数量上百万,发博的数量高达数千条,账号背后的人要是个体,光是搜索这些新闻信息就需耗费大量的心神和时间,光是这点诉求公平的执着就值得人三分敬意。 而且这个账号很少发心情或生活状态,完全没有个人信息的蛛丝马迹,官方得令人发指,神秘之余也昭示出背后的人有着克制而冷静的个性。 那些坍塌的废墟和惨烈的遭打压图片再次从眼底掠过,常远心头逐渐堆起了一种无形的重量。 记住山河不迷路,遵守规章防事故……这是他们工地上的安全标语,常远心里一阵心虚弥漫,规章制度,他遵守了吗? 规则所指,并不全是,他亦然,邵博闻亦然,所有的人都是如此。 事不关己才能高高挂起,这些却与他们息息相关,他和邵博闻都处于工程一线,看多了死亡和重伤事件,心里难免会滋生杞人忧天的恐惧,对于不可预料的未来和意外,因为没能遵从本心的原则和坚守。 万籁俱寂,是扪心自问的好时机。 他沉思良久,其实也不过十多分钟,常远重新唤醒手机,默默地将昵称改成了“常理”。 通常的道理,姓常的监理,如果他未来他还在这行,他将重新审视他的职业与操守。 快到十点的时候,邵博闻终于从各种转发的塌方、裂缝、安全事故中看到了“天行道”自发的唯一一条微博。 [人们宁愿去关心一个蹩脚电影演员的吃喝拉撒和鸡毛蒜皮,也不愿去了解一个普通人波涛汹涌的内心世界……] 邵博闻虽然长期浸淫在工地上,但也不是纯粹的文盲,经过常远的记录提醒,他想起这是《平凡的世界》中广为人知的一句话,放在这个事故集锦的账号下,不知道为什么竟让人觉得如鲠在喉。 普通人平时知足常乐,并不需要人们来关心,有这种反常的希望应该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关卡,当命运遭逢伤害性的巨变,伤痛和损失却终究只有时间来抚平。 两人对视一眼,心里都有着一种相似的感觉,“天行道”这个神秘的账号背后必然有一段伤心的故事。 “你怎么看?”常远无声地叹了口气,抬眼去问邵博闻。 邵博闻的心情也不复洗澡之前的蠢蠢欲动,他说:“我看不出这个账号跟我有什么标志性的关联,没有个人信息,没有私人动态,可能是何义城先入为主,‘觉得’是我。” 为了方便与他面对面,常远脱了鞋盘腿坐到了床上,疑惑道:“无缘无故的,我觉得像他这种等级的大老板应该不会联想到你,肯定有什么提醒了他。” 他想起何义城,脑子里还剩一些模糊的印象,关于这人盛气凌人的气场、以及他在工地会议上对邵博闻的当众为难,总之是架子很大的一个人,不过大老板基本都这样,除开以前同事的关系,邵博闻受得其实也就是一般的委屈,自己站好立场就行。 常远比较感兴趣的是:“你是不是跟他有什么过节?” 邵博闻想了想,刚想摇头又顿住斟酌了一下措辞,然后才说:“我只能说我认为没有,就算当初路昭的赔偿我不满意,个人情绪比较严重,但我针对的也是荣京全体,并不是单独对他有意见。” 但跟他接触的人无疑是何义城了。 真正能只就事论事的人太少,有人大度,自然就有人小气,自认为和对方认为的结论有时天差地别,但被成年人的面子掩盖,看起来就能相安无事。 常远对这个答案不可置否,又不能当面问何义城来考究,只好换了个话题,道:“那谢承呢?” “他啊,”邵博闻无奈地笑了笑,一副“这小子就是惹事精”的表情,平板一歪给常远看,“这个脑残粉我看着像他,一看还真是。” 屏幕上是“承道业”的主页,看字面意思,可能是要继承“天行道”正义的大业的意思,邵博闻上次瞥见谢承刷微博的时候,他还不叫这个。 邵博闻等了两秒,接着拉到底直接翻到了第五页,印入常远眼帘的照片是一张建筑主体结构远拍图,配的文字是“这楼不错,就是工期爱不起,赔钱干活,我家大佬真牛逼”。 虽然距离土建封顶已经三四个月了,但工地的图纸和实体常远天天见,短期能也很难忘记,这是P19商场立面,吐槽的口吻也像谢承的风格,再说项目上能被随便嫌弃的大佬,除了邵博闻也没谁了。 常远自己往上翻了翻,看见“承道业”拍了从钢筋缝里伸出来的盛开蒲公英、下雨时玻璃上的水珠、黄昏时候正好吊着重物将落日一分为二的塔吊……不引人注目的型材美纹纸、塔吊标语等等小细节,都是P19一期工地上常见的东西。 还有在他的动态里戏份不少的郭子说、老周说,都侧面印证了他的身份。 但即使谢承是“天行道”的铁杆粉,直接说邵博闻就是此人也未免太武断了,肯定还有其他的原因,但要证明邵博闻不是,最简单粗暴的办法就是找出谁才是。 但通篇微博浏览下来,就算常远知道是谁,他也不会告诉何义城。 常远侧身拿过那沓废弃的白图,摊在膝盖上,说:“我觉得,‘天行道’可能是P19项目上的人。” 邵博闻没有这种感觉,他问道:“怎么说?” 常远把图转了180°,同时又开了手机备忘录来核对,他说:“你看,‘天行道’的第一条微博是P19二期的强拆事件,事发是7月20号中午,他的发布时间是当天晚上。” “第二条,‘小溪堤强拆事件’,事发在十年前,帖子发布时间7月21号早上8点半。” “这是何义城第一次出现在他的微博里,也是跟何义城关系最大的一件事,也是你被挂到网上骂那次,也是‘天行道’转发的微博里次数最多的一条,前前后后总共9次,我感觉他可能是以前小溪堤村的人……” 他说着说着慢下来,盯着邵博闻一通打量,后者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忍不住笑道:“看什么看?” 常远忽然说:“柏瑞山,就是以前的小溪堤吧。” 邵博闻愣了一下,倒是没往这边想,他至今不知道血缘上的祖坟姓甚名谁,然而当年那张结果是骗局的寻亲启事显示他的祖籍可能就是这个地方,说不定这就是何义城往他身上想的其中一道引线。 邵博闻赞叹地捏了捏常远的腮帮子,说:“有道理,那项目上的说法呢,又是怎么得出来的?” “之后,‘天行道’的粉丝量猛增,他开始大量转发各地的建筑行业事件,我搜了下关键词荣京、何义城,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特点,那就是跟P19一期有关的事故,比如前面提过的拆迁、玻璃自爆、王思雨烫伤、商场被砸等等,他获得消息的速度快得不正常,越往后越接近事故时间,你看。” 邵博闻第一次看见他记事本里的内容,事无巨细地整齐罗列,时间、地点、人物和事件,心里忽然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这些零散而又鸡毛蒜皮的时间碎片,也只有这样独特的常远才能拼凑出来。 邵博闻心疼他曾这样孤独的生活,却又佩服他眼下能找到的结论,他伸手搂住常远,诚恳地夸道:“我的监理真是明察秋毫。” 常远不过是对了下时间,被他夸得满头雾水,被力道压到对方的胸膛上,他放松下来,心却开始瞎打鼓。 邵博闻真不是一个心机老板,他早些年在行伍,后来要带孩子,睡袍睡衣都不方便,夏天就一直是背心大裤衩,长胳膊长腿大半裸露,两人的皮肤一经接触,登时犹如无形的火花碰撞,空气一瞬间变得稠密起来。 大款跟着常远,成了一只夜狗子,仅此千金一刻,因为无聊还在床边上瞪视空气,邵博闻没有暴露癖,挥挥手它不肯走,只好下床把他掳了出去。 邵博闻关了门,往回走了两步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折回去落了锁。 常远看他越走越近,少量的衣料下肌理起伏,即使不刻意显摆,力量与性感也在沸腾的荷尔蒙下变得咄咄逼人。 真是难得清静,的一个夜晚。 第63章 一个人的多样性,最先从眼神泄露,人还是那个人,感觉却是截然不同了。 邵博闻大部分时间都是宽厚温和的,然而这个夜晚的这个房间内,某种幽深的掠夺意味从他的目光里浮现出来,使得他看起来带上了一种布裹刀锋的侵略性。 温柔是种水滴石穿的魅力,强势却不同,它在瞬间让猎物折服。 常远血脉沸腾,他是成年人,对接下来的事情心知肚明并且抱有期待,但什么事情没有经验都是白扯,跟邵博闻重逢之前他没机会有,现在只好新手上阵穷紧张,捂得手心里全是躁汗。 为了显得淡定,他只好以不变应万变,像个攻一样盘坐得四平八稳,对于一个即将步入和谐的人来说,这姿态看着着实有些性冷淡了。 邵博闻本来也有点紧张,激动或是亢奋,他也分不清,不过这都临门一脚了他要是还有心思分辨,那就是不务正业。 但常远的强行镇定让他瞬间破功,他一开口,嗓音沉得自己都觉得有些含糊不清,他笑得不行,“你觉没觉得,你坐得有点太……正人君子了。” 自古情欲不分家,邵博闻的爱也不是柏拉图,无论是哪种感情,亲密接触都是所有表达中最直接有效的一种,虎子可爱的时候他都忍不住会亲两口,常远是他爱情的归属,他对这个人,只有多加几倍耐力才能将他视如平常。 常远脸上烟熏火燎,被戳破伪装索性也破罐破摔地不要脸了,立志从今天起,做一个诚实的人,坦白,从宽,尽说大实话。 “没办法,”他将腰杆塌下去两手一摊,说:“破天荒头一回,我紧张。” 邵博闻的膝盖碰到床沿,人也终于停了下来,他乐得都出了声,嘴上却还要装模作样地解围,他稍微弯下腰捧住常远的脸,在眉心落了一个吻,动作和缓,气息却灼热得仿佛要将空气都点燃。 台灯近距离的侧向光源打在他俩身上,在背光面投下了一道弧形的阴影。 常远不期然瞥见光影,心念怦然一动,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C市的小三居。 小三居是国内名动建筑界的双曲经典案例,监理单位就是东联,那时常远刚进公司,无缘跟进传说中的建模放线过程,只来得及跟着领导罗坤去一窥建成后的全貌。 建筑横跨工程技术和人文艺术,实用之外还得兼具展示作用,有些建筑会引发人们的膜拜,觉得它美和震撼,却又说不出所以然。 常远不知道小三居的概念设计师是从哪里得来的灵感,他只记得第一眼看到那个如同水波起伏一样的入口,心里就有一种非常温柔的感觉。 如今他从自己的领悟里为它找到了一抹很贴合的具象,那道起伏处的曲线,跟邵博闻弯下来的脊梁简直一模一样。 两人鼻尖相抵,邵博闻用右手摸到常远的一只手摁在心口上,笑着说:“半斤八两,你看,我也紧张。” 常远连摸都不屑于摸,就在他胸口打了一拳,“骗子。” “啊,我的心,”邵博闻却仿佛遭受重创,搂着他往床上倒去,“嗯,我以身骗你的色。” 这他妈还怎么紧张?常远哭笑不得地说:“哦,听起来好像是我赚了。” “没有没有,”邵博闻谦虚地凑过来吻他,“这是双赢。” 没有误会、没有距离、没有孩子,甚至连狗都没有,这一刻在这里,除了他们谁也不参与。 心跳重若鼓擂,邵博闻伸手摩尼着常远的脸和耳廓,胸口仿佛有个不断扩大的黑色漩涡,呼吸和血流里有火,理智和欲望竞相追逐,他的脑海里战火喧嚣,千言万语汇在心头,触手可及不够、耳鬓厮磨不够,他贪心不足要得太多,想以最具效率地动作来抚平渴求。 无所不在的亲密和旖旎让常远感觉有些缺氧,当轻柔的啄吻在嘴角试探流连,他竟然感觉腿都在发软,不是疲劳引发的不适酸软,而是自皮肤下、骨子里释放出来的微度战栗。 他抱住邵博闻的腰,将头往后撤了一两公分,侧了些角度去迎合,他的眼神很亮,凝视如影随形,看起来别具深情。 邵博闻错不开眼,强烈的感觉直奔下路,心神领会地将他搂紧,唇角蹭过睫毛,又在鼻翼上留下若有似无的踪迹,最后唇与唇相贴,濡湿轻舔后将舌头划了进去。 夏蝉不知疲倦,夜深仍在嘶鸣。 ——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邵博闻只是去上了个厕所,卧室里就摊上事了。 因为他两三分钟内就会回来,所以根本没锁门,可他没想到他的赖床宝今天居然难得勤奋地醒了个大早,于是他走到主卧门口的时候,就看到了一幕他能笑一年的画面。 虎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溜了进来,撅着屁股趴在床边,单手撑着他那藏着双层的小下巴,皱着鼻子东张西望地吸气,似乎问道了什么异味。 房东看起来是爱睡懒觉的人,窗帘选的是带有反射涂层的风琴帘,阳光透过比低得日山三竿了屋里都能有黄昏的效果,光线不算明亮,乱糟糟的床铺也没有那么明显,常远还在睡觉。 大概是感觉到有人侵入安全距离,他很快就睁开了眼睛。 接着可能还不到三秒,远在门口的邵博闻就见他猛地扯过空调被披在了上身,那速度用快如闪电来形容都不为过,盯着虎子脸上窘迫和狼狈交加。 虎子明显被他吓了一跳,但他的小脑袋里还没什么逻辑可言,十分有一出是一出,瞬间忘了异味的事,驴头不对马嘴地打了个哈欠,说:“远叔,你这么捂着不热吗?” 虽然空调是个伟大的发明,但这个密不透风的造型显然也不适合汗如雨下的时节,然而熊孩子冷不丁地来搞突袭,他今天完全没有光膀子的勇气。 常远只好虚伪地给自己找借口,他笑得有点勉强,说:“不热,远叔感冒了,你不要离我这么近。” 虎子将他的双眼皮眯成了三层,似乎觉得他有些可怜,“啊”了一声,不退反进地开始往床上爬,想学邵博闻每次对他那样去摸他的额头,看他有没有发烧。 常远下意识往后避了些许,没料到牵一发动全身,疼痛猛然从身后蹿起,让他脸色诡异地僵了一瞬。 昨夜一路狂飙的心率和疯狂燃爆的感官还留有余温,刚开荤没节制,忘了隔壁还睡着个小伙子,隐私和尴尬作为一丘之貉,使得常远总觉得床上的气味非常浓厚,他可不想让这个纯洁的小宝贝在这里沾一身腥气,只好去转移他的注意力。 “我嗓子有点疼,虎子帮我倒杯热水过来,好不好?” 每次生病邵博闻几乎都对他百依百顺,虎子也有为人民服务的觉悟,很爽快地跳下床,一阵风地从邵博闻腿边溜了出去,留下一声敷衍的“爸爸”。 常远的目光追随者小灯泡,视线跟到门口才看见了杵在那里的邵博闻,罪魁祸首脸上笑吟吟的,一副看戏看得很称心的模样。 常远警告地瞪了他一眼,把被子一掀飞快得光着脚跳下床去翻衣柜,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找到一件就往身上套,有些气急败坏指了指自己,“我说,你能不能给我盖个被子再放孩子进来?这成什么样子!” 邵博闻顺着他的指向一看,见他的胸口和腰腹上离散的分布着暧昧的暗红色痕迹,登时呼吸一窒,大清早的鼻腔就有些上火。但这锅他不能背,不然以后得没完没了,邵博闻说:“冤枉,是他自己溜进来的,我就出去上了个厕所。” 常远一边穿裤子一边囧得不行,“要是虎子这么溜来溜去,你、我以后,这个……还是注意点吧。” 这是要么去他家过夜,要么自己还和虎子睡的意思,那也太扯了,邵博闻向他保证,“这种情况没有下次了。” 常远明显没信,然而早饭过后,他懵逼地坐在沙发上,看对面的邵博闻让他儿子展现画技。 该爸爸先让虎子画了个火柴人似的自画像,又画了一条只可意会的大款,接着画了个房门,在上面用红色的蜡笔打上了一个大大的叉,最后指使他儿子将大作成排贴在了主卧门口,教他看图识字。 儿童和狗,不得随意入内。 第64章 冥冥之中自有灯泡,九点的时候老曹来电话骚扰,说是本市另一个项目的前期需要他贡献一份力量,邵博闻就西装革履地出去了,走前他问常远午饭想吃什么,他到了时间来订外卖,常远自己有手,让他赶紧走。 虎子乐得有人陪,垫着板凳去冰箱里偷了两块常远从机场带回来的巧克力,扑到电视机前看起了“动物世界”。 常远陪他看了几分钟,因为这期看过而没多大兴趣,于是站起来在屋里转了几圈,闲到只能去做家务。 他扫了地、丢了垃圾、晾完床单被套,又拿着灯泡状的水壶把邵博闻的花花草草给喷了个遍,最后终于感觉到了无事可干。 他以前不肯休假,马不停蹄地在不同的工地上切换,这次因为邵博闻决定正常抽离,形影不离了两天,别人刚刚也出门了。 人们无法真正的清闲下来,身体和思维必有一方忙碌在线。 近几天的事情他其实能记得,只是习惯了要去翻记录,他感觉除了陪同买车,自己基本无所事事,都说人在闲暇时间内做的事决定了他实现梦想的速度,邵博闻即使休息整天电话也不断,可以说他的追求是做大凌云,这是事业,关乎成功和荣耀,那么自己呢? 他,他没有追求。 如果没有跟邵博闻重逢,常远心想,再过一个十年,他是不是仍然盯着日记本在工地上过一日是一日? 这个念头尖锐得厉害,让他心头骤然一片荒芜和空旷,常远在窗边的藤椅上挫败了好一会儿,连大款过来刷存在感他都懒得动弹去满足一下它。 有句话很符合他眼下的心境,叫最怕此生一事无成,还要回头来赞美平凡是真。 他是一个普通人,没有很大的野心,他要的成就很小,心安理得、不至于成天忧虑就好。 大款扭腰摆臀地蹭在他腿边撒了个娇,没有得到回应,只好轻脚轻脚地跑了出去。 消极情绪能让日光增个灰度,不知道坐了多久,常远无处安放的目光才透过窗户捕捉到了楼下绿化区里的一个老大爷在耍棍,挑刺勾撇,虎虎生风的架势有种与他的年龄即视感不相符的敏捷,常远自问做不到像他那样一脚踢过头顶。 而与他隔着一个灌木坛的空地上,另一位大妈刚放下她的录音机,一身宽松的练功服,接着起手练起了太极。 这时已经将近十点,而年到黄昏的老人们仍然运动得很活跃,兴之所至,并不存在为时已晚。 所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动也……常远脑中灵光一闪,像是忽然觉察到了骨子里生锈的惰性,仰躺着闭上眼笑了起来,敬生生不息,笑忧虑的自己。 他现在确实很茫然,但好在相对而言,他还年轻。 世上最幸运的事情之一,是遇到一个人,让你从日复一日的循环中惊醒,然后发现,这样度日不行。 因为体力消耗和隐形内伤,常远犯了懒癌,真的点了外卖,他喝稀的,看虎子在他对面吃香的喝辣的,还很不吝与他分享,只能笑着婉拒。 邵博闻中午没有音讯,吃完常远找出凉席,决定先睡饱了再说,他昨夜严肃地没睡好。 他找了块风水宝地,将竹条卷席铺在了邵博闻的绿植窗台下,拉着小伙子一起睡了个午觉,虎子惦记着玩儿,躺下了还在扭变形金刚,常远吃饱了犯困,很快就眯了过去。 醒来时日光掠过窗台,将他的腿脚都笼在了光芒里,耀眼的金色带着一种振奋人心的能量。 虎子睡觉的轨迹很迷,已经滚到了地板上,小孩火气旺,辐射带来的能量让他睡得满头大汗,常远将竹席往后拖了两米,准备把他抱上去,结果一动他就醒了,不讲卫生地趴在瓷砖上,蔫唧唧地说他要吃雪糕,常远将他捞到竹席上,然后冷酷地拒绝了他。 清醒过后,他给虎子扣了顶鸭舌帽,然后一起去了书店。他觉得应该吸收些新东西,但又不知道从何学起,去书店逛逛说不定会有意外的启发。 书店他学生时代最常去的落脚点,那时他可以在那里避开池玫,书中百折不挠的勇气和遥远的风景也让他沉迷,他年少的梦想是要当一名旅行家,紧抱远行的自由生活,而后大病一场,这个梦想也悄然不知所踪。 慢慢有了卓越、当当,自打踏出大学校园一晃这么多年,他就没再进过书店,离社区4公里左右有个图书大厦,这天常远牵着孩子站在入口,竟然感觉到了恍如隔世。 时过境迁,书店也不像以前那么安静了,人多嘈杂还播放着流行音乐,头顶吊挂着五花八门的推荐和促销广告,十个购物车里有5个装着小朋友,有点像邵博闻爱逛的超市,为了避免磕碰,常远也推了一辆将虎子塞了进去。 “你平时喜欢看什么?”常远推着车,在书架中与陌生人擦肩而过,作为陪他来逛的回礼,打算给爱作画的虎子买点绘本。 塑料坐板有些硌屁股,虎子用手扶着两边的不锈钢圆管,耿直地说:“我喜欢看电视。” “这里没有电视,”常远将他往儿童区推去,想起卧室门口的“儿童与狗”就想笑,“你上午画得挺好的,怎么练的?” 虎子特别喜欢别人夸他会画画,闻言得意地笑了起来,“嗯?我不知道诶。” 他其实没有特别练过,只是幼儿园有涂鸦课,他爸对上他就成了审美瞎,极大地助长了他的自信和绘画热情,反正有人夸,不画白不画。 “那你最喜欢画什么?”常远推车转了个弯,“人物,动物,还是花草树木?” “我喜欢画老虎!”虎子说着,自以为凶狠地学了声嚎叫,腮帮子鼓得像塞了两小笼包,“嗷~呜~” 旁边几个人都转头来看活宝,常远被他吓一跳,看他一脸天真又不忍心说教他,只好故作神秘地弯下腰去,低声说:“老虎真厉害,不过不能在外面这么叫。” 小孩特别吃这套,虎子被他唬得一愣,一脸的求甚解,“为什么啊?” 常远用食指在他额头上划了个“王”,继续忽悠,“因为老虎是大王,一叫大家就吓跑了。” 虎子想起上午的动物世界,老虎叫起来碾得羚羊屁滚尿流,登时觉得很有道理,用比常远更小的声音说:“好。” 常远欣慰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乖。” 两人用窃窃私语的音量买完老虎绘本,转战到建筑分区,这里的人不多,常远推着车也很畅通,他走过几排书架才看到监理的分类,他才选了一本就碰到了熟人。 “常工,”詹蓉提着个购物篮站在这一排的走道口,眉眼弯弯地同他打招呼,“还有小虎子,巧了啊。” 因为大款青睐貌美的小博美,虎子对这个乐于分享狗饼干的女主人也没什么抵抗力,他乖巧地叫道:“小詹姐姐好。” 常远是叔詹蓉是姐,他的辈分虽然乱七八糟,却从来没有得罪过人,因为他爸爸教过他,要谨记“不能随便叫女性阿姨”的原则不动摇。 詹蓉夸他乖,又往旁边看了看,还以为邵博闻也来了,不过没见着人,她也没多问。 常远瞥见她的篮子里装了好些本,看白皮就知道是规范,尽管池玫乱点鸳鸯谱让他们有过尴尬,但说开之后詹蓉很坦然地没再表示,常远欣赏她的爽快,认为这个朋友交得起。 他笑了笑,说:“巧,这么敬业,休息时间还在为工作充电。” 詹蓉为此也很心累,拎了拎篮子看起来一肚子槽点,“举头三尺有领导,他是工作狂魔,觉得全世界都该以工作为生活,我这种、连新规都没摆上桌的,属于不知上进。” 常远的“头顶”罗坤总监是个放羊的,少教导他们该怎么做,罗坤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子,迷惑只是时候没到,很难比较这两种领导那种更好,只是常远上午刚开窍,正好缺个人来指导,他有些羡慕地说:“挺好的,你加油。” 詹蓉叹了口气,沉重地拎着书继续加油去了,“你俩慢慢看,我还有几本书要找。” 她走后没多久,常远的手机又震了起来,他拿出来一看是邵博闻,听他在那边说:“我在往回走,你晚上想吃什么?我顺道带点菜了。” 常远好养活得很,而且书都没买上,愁得更顾不上吃,就说:“你问你儿子吧。” 虎子接过电话就是一句:“爸爸我想你!” 他今天在家里忙得不可开交,看电视折腾玩具,连吃饭都不安生,常远忍不住看了这个小骗子一眼。 邵博闻自然知道他是什么德行,“得了吧你,晚上想吃啥?” 虎子乐颠颠地试探道:“肯……德、基?” 邵博闻自动汉化了菜单,“宝贝儿你越来越会点菜了,一个顶三,爸爸知道了,生菜、鸡腿和馒头。” 虎子大概被坑习惯了,只发出了一声嫌弃的、长长的“噫”,为了报复邵博闻,他开始卖关子,“爸爸我跟远叔在外面玩,你肯定不知道我们在哪。” 邵博闻还以为按常远的尿性会窝在家里,对此他心里是高兴的,嘴上却顺着他儿子,说:“是啊,你俩去哪儿了呢?” 虎子说:“你猜呀!” 邵博闻愿意陪他演戏,“我猜不到啊。” 虎子端不住三秒,得意的不行,“哈哈哈我就知道你猜不到,跟你讲,我跟远叔在书店里。” 书店真是个出乎意料的去处,邵博闻问道:“哪个书店?” 虎子大字不识几个,只好把手机还给常远,常远说:“我们在成化图书大厦。” “在我们回去的路上,你接着逛,我一会儿来接你俩。” 常远说了好,对面就收了线,他在书架里没看到自己想买的书,就取了那本《建筑工程质量问题图解分析》,慢悠悠地朝收银台逛去。 大厅里全是推荐位,常远在这里又遇到了詹蓉,她往框里又扔了两本,拎着要去结账,常远跟在她后面,朝入口左侧的收银台走去。 再过一个小时书店就要关门,结账的人很多,队伍从台前排到入口,拐了个钝角路线又开始往收银台走。 詹蓉正好站在拐角处,常远站在她后面,脸大概朝着门,看见门的半扇被人从外面推开,进来了一个低头看着手机青年男人。 他进来后没继续走,而是用脚卡着门的90°开启状态,紧接着开着的门口进来了一个穿着公主裙的小姑娘,比虎子矮半个头,看起来像是刚学会走路。 就在她走到门扇对着的中间位置时,电光火石间任谁也没想到的一幕发生了,那半扇被脚卡住、频繁启闭的书店大门,带着它高格调的高度和庞大的重量,轰然倒塌了。 一瞬生悲,卡着门的男人还没回过神来,门扇已经将小姑娘和他的脚一起拍平在了地上,玻璃应声而裂,潮涌似的白色放射纹绽满面板,将下面的情形掩成了模糊的阴影。 紧急间分泌的肾上腺素让常远的心像是被东西扯出了胸膛,“危险”在他脑海里叫嚣,那个短短的瞬间,他只来得及将靠近门的詹蓉朝后一扯。 没有防备的詹蓉跌倒在购物车上,与虎子撞了个脑门儿红,她的书蓝掉在地上,撒得乱七八糟。 暗红色的血如同蚯蚓从玻璃下面钻出来,染红了跟前的《社交红利》和《大数据时代》。 凄惨的嚎叫终于响了起来。 第65章 原来这个小姑娘叫乐乐。 男人神态癫狂,试图拼命去抬门框,然而他被压住了脚,重压纹丝不动,他抬起头已是满脸热泪,眼神绝望中饱含着狂热的哀求,哽咽而声嘶力竭。 “帮帮我!乐乐不要吓爸爸,乐乐,天哪,谁来帮帮我啊……” 人们大都处于极度震惊的状态,他这一求仿佛打破了某种凝滞,惊慌开始大在厅中发酵。 常远心脏紧缩,工地是作业一线,他见过的事故不少比这里残酷太多,然而伤者中却从来没有这么小的孩子,她一定跟虎子一样可爱,笑起来春光灿烂。 他往前冲了两步,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却从脑中忽然闪过,让他心里一阵发寒,不敢这么丢下邵博闻的儿子,正好詹蓉捂着头站起来撞入了他的视线,他不及过脑便对着詹蓉匆忙喊道:“詹蓉,顾好我儿子。” 詹蓉撞得晕头转向,思绪卡着壳,一下没能反应过来“儿子”是多么地细思恐极,只是“好”了一句母性作祟下意识的做了个护雏的动作,将虎子揽向了怀里。 虎子完全被吓傻了,认定靠山又忽然离开了他,他急得站起来就要往购物车外爬去追常远,这举动有些危险,可是他害怕得厉害,语无伦次地一通乱叫,又是远叔又是爸爸。 詹蓉生怕他掉到地上,只能禁锢似的将他按在了车里,然后焦头烂额地摸出手机打了120和110。 虎子受她启发,终于眼泪暴流地安分下来,想起了要给邵博闻打电话。 跟常远一起冲过去的还有两个体型彪悍的大哥。 一半顾客带着揪心的表情散去,另一半则慢慢聚拢过来形成了一个包围圈,不再靠近也不远离,有的观望,有的举着手机在拍照。 门沉得超乎预料,三个人抬得额头上青筋暴露,才将它移开了原地,受伤的情形暴露出来,不幸中的万幸,是没预料中的那么血腥。 男人的脚被压得变了形,漫流出来的血基本全部来自于他脚踝处无法弹性恢复的凹陷创口,小姑娘身上还算干净,不见血迹和明显的骨骼变形,只是左边的脸颊因直接接触过玻璃,被压出了一种块诡异的平整度。 男人顾不上道谢,手忙脚乱地爬过去将她抱进怀里,一边摇晃一边急切呼唤。 小女孩左脸渐渐淤紫,翻着白眼、鼻尖有血,后垂的胳膊软趴趴的,俨然已经失去了意识。 跌落的手机不知被谁踢到了角落,触屏碎满了密集的放射纹,这会儿无人问津了。 书店的管理人员满脸焦急地奔跑过来,蹲到男子身边去询问情况,随后而来的四名保安堵在这里,引导离开的人们从另外一边的门走。 管理劝这位先生冷静,先让小姑娘就医,而理智尽失的男人痛哭着将管理一把推在地上,让人把女儿还给他,管理倒是好脾气,承受着唾骂没去刺激他。 门高3米、单扇宽1米有余,粗略估计有150公斤,三个大男人要将它挪开并不难,难就难在不能只是一鼓作气,而要持续平稳。 一起抬门的一个大哥有副媲美刘欢的大嗓门,看眼神就知道是个热情耿直的纯爷们,他在常远的肩膀上拍了两把,努努嘴好心地提醒道:“哥们儿你那个手啊,处理一下,还有你那裤子,也去洗洗吧。” 因为用力过度,常远手臂上的肌肉在生理性地发抖,专注会让人忽略其他,他愣了一下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左手无名指上根部被剌了一道豁,伤口在压力下崩大了许多,像戴歪了一个暗红色的戒指,血聚成滴直往下掉。 泡在血里的肉和筋脉翻出来,十分倒人胃口,痛感并不明显,有些发热和涨麻,常远看得有些恶心,索性用右手捂住了。 裤腿上也是一片狼藉,当时中途有些脱力,差点让门再砸下去,情急之下他用膝盖塞在门框下垫了一下,当时没觉得,这会儿隐痛逐渐锐化,想来该是青了,问题是一跪正中核心,牛仔裤上一膝盖头的血,看着比那小女孩要吓人。 常远谢过大哥,却没有动弹的意思。 那扇门和这个小姑娘都让他没法分心去想其他,他想知道好好的门为什么会倒,小姑娘又是不是安好。 等待救护的时间难熬,让人心焦意躁。 詹蓉不愧是经常参加消防演习的姑娘,很有危机意识,她推着车里的虎子离开了门口的位置,站到大厅靠后的墙那边去了,那里没什么人,也不在出口的路径上。 常远的目光寻到她俩,见虎子在墙边对他翘首以盼,见自己看他就隔空伸手要抱,眼泪汪汪的,常远纠结了一下要不要过去“吓”他,目光转动间不经意瞥见了被倒下的门扇掀起的暗色地坑,神色不由一凛。 门是地弹门,靠天地轴支撑,他刚抬了门上框,看见天轴完好,而头顶上穿天轴的横梁也没见拉豁撕裂的迹象,那么问题应该在地轴或者它的支撑上了。 地轴也叫地弹簧,是一个比方形饭盒略长一些的黑色物件,主要用来做门的承重和旋转轴承,它被埋下地面以下,正常情况下是不可见的。 然而此刻地轴掀开了水泥和瓷砖,连在移开的门下端,壳体局部已经有了变形,常远过去用左手拨了拨这个沉甸甸的不锈钢坨,粉化的水泥黏在他手上,让他直觉有些不对劲,却又没想起来。 地弹簧仍然转动自如,这样粗略能判断它并没有失去功能,然后常远走到坑边上,蹲下去用手探进坑里摸了摸,触手粉末化严重,没有高等级水泥固化后那种能劈裂指甲的凝结度,这让他心里登时咯噔一响。 几乎是下意识的,常远站起来去看剩下半扇没倒的门上方,那里本该只有5到10mm的缝隙,此刻已经扩大到了三个指头并起的宽度。 当缝隙再扩大1公分或许还不到,随便来一阵风,或是类似该受伤男子一个卡脚的力度,这半拉门也要报废了。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闪现,他头皮发麻地心想,是局部沉降! 施工单位肯定一家,这边的沉降了,那么另外一边的门呢? “都离门远一点!” 这是常远平生第二次在大众场合高声喧哗,上一次还是10年前的夜里,他跟邵博闻决裂那次,他一边喊一边拔腿朝另一边的门冲去,“还有那边的大门,先不要走人!” 他的举动突兀而怪异,霎时目光汇聚,茫然、怔忪、新奇、怀疑,因为不知所云,保安面面相觑,看他的表情像是在看神经病。 这时,警笛声划破耳膜,抱着孩子的男人猛地抬起头,仿佛看到了一个逐渐靠近的希望。 大厦外的香樟树开始簌簌作响,气象台预报今天是偏北风4~5级,起风了。 —— 如今通过网络,信息几乎能实时传播,#成华书店门倒塌事故#风驰电掣地爬上了热门话题。 书店们忽然倒下,女童被砸伤。 买书,还是买惊吓?成化今日对话。 一日之内两个入口门倒塌,谁是今日悲剧之源? 有图有真相,十年老书店成化,原是豆腐渣。 书店惊现帅气工程师,为顾客免去第二个悲剧。 …… 这些热点在沸腾的时候,邵博闻正心急如焚地缩在小电瓶的后座往书店赶,恨不得电动车有8个轮子。 虎子是他一手拉扯大的,真哭还是装哭他一耳了然,那边哭得一句话打三个泪嗝,话也说不清楚,“门倒啦”、“我害怕”、“远叔他”等神停顿简直是想坑死爸爸。 不怪老曹开车不给力,只是上了书店这条路后,因为要给救护车让路,他们被迫在非机动车道上停下来了。 联系不到常远的人,邵博闻快了急成被害妄想症,直接丢下老曹翻过绿化带,在非机动车道上打劫了一辆小电瓶,给了大哥100块钱让人将他载到书店。 他到的时候救护车刚要走,110在事故点的门口拉上了警戒线,看起来书店今天是要歇业封锁了。 邵博闻想进去,结果在门口碰了个钉子,不让进。 常远的电话还是没人接,邵博闻只好打了虎子的电话,那边接起来抽抽搭搭的,像是刚哭过劲儿暂时冷静了,语气可怜巴巴的,“爸爸你来了没有?你在哪儿?” “爸爸在门口,正在找你俩,别怕,你远叔呢?” 虎子是个小矮子,站在地上视线只有10米,他嘀嘀咕咕地说:“远叔、远叔……爸爸,我没看到他。”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邵博闻又开始操心儿子,如果他看不到常远,那他能看到谁?别大的没事、小的却被拐跑了。 他问完发现詹蓉也在,才略微放了心,大人说事总是比小孩要清晰,他便叮嘱虎子把手机表给了詹蓉。 “邵总,是我,詹蓉……我们很好……常工啊,他也没事,你别担心……他在哪?他在你右手边的入口门那边,跟警察做口录去了。” 无与伦比的采光性让公建的首层基本都是玻璃,通透性一览无余,邵博闻跑到另一边,隔着玻璃看见了常远,正在跟警察旁边的人说话。 邵博闻没看见他的衣服,一百个心放下来,拦住一个刚从里面出来的大姐开始打听情况。 大姐在里面受了惊吓,出来跟竹筒倒豆子似的,边拍着胸脯压惊边说:“吓死个人了,我就住在这附近,这书店逛得还蛮多,好几年了都没啥事,今天倒血霉啦,门一倒倒俩!!!那边那个先倒了,把个小女娃塌下面了,然后那边就不走人了,从这边走,结果哪里想得到,这边跟着又倒了一个。” “幸好有个小伙子拦在门口不让走,说这边的门也有问题,这才没再砸到人,之前那保安还推他来着,说他制造恐慌。你是不知道喔,那门‘哐’、的一下倒下来,地都在震啰,真不知道压到人身上会咋样,唉哟,真是可怜了那小闺女可怜,才那么大一点儿。我说你也赶紧走吧,我现在就老感觉这楼都要散架了,渗得慌!” 邵博闻感激地请人慢走,接着去趴玻璃,同时给詹蓉打了个电话,让她把虎子带出来给他就好。 虎子撒丫子跑的时候很有趣,用力地甩起胳膊和腿,整个人跑出了腾空的效果,邵博闻蹲下去将他捞起来,听他搂着脖子大放厥词,要抛弃常远。 “爸爸,我要回家,走。” “远叔还没出来,”邵博闻指着玻璃内侧,询问道:“不要他了?” 购物车的仇可以委屈一年,虎子还记得当时没拉住常远的凄惨心情,瘪着嘴一副晴转小雨的表情,抽着邵博闻的肩膀责备他瞎站队,“你不要替他说话!是他不要我先的。” 邵博闻去看詹蓉,以眼神示意发生了什么,詹蓉说起经过,说到一半忽然卡了壳,盯着邵博闻的眼神诡异而寂静。 邵博闻看见她状态不对,出于礼貌而没开口问,等她自己反应过来。 詹蓉心乱如麻,如果她没领会错的话,那么这……就是常远喜欢的人了。明明性别完全不对,可怕的是她竟然并不觉得有多违和,大概是因为知道他们都是很好的人,而且一直都那么亲密吧。 她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想求证心里又明知没有必要,最后终于没说,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地跳过“儿子”叙述了一遍。 邵博闻听完大呼常远“过分”,虎子看见他站在自己这边,嘴硬心软地消了气,大发慈悲愿意等等常远。 詹蓉吃不下这拐弯抹角撒下来的狗粮,眼不见为净地告辞了。 抗逼婚联盟又剩她一个了,詹蓉一边失落,一边拿手机给闺蜜打电话:“舟儿,你要的书没买成,明天我去公司那边的书店给你买。” 邵博闻等了十多分钟,常远才终于解脱了,看了消息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提着一个印着书店logo的袋子,衣服血糊拉碴的,给邵博闻吓了一跳。 他接过袋子立在腿边,众目睽睽地拉完老手,又去摸常远的膝盖,见他眉眼一动不动,又回到了手上来,捏着无名指看起来很糟心的样子,“走吧,带你去医院。” 常远觉得他小题大做,而且他揪着自己的指头的动作跟要戴戒指似的,虽然正经不是但挡不住浮想联翩,他把手抽下来背到了屁股后面,心里有些累,“又没什么大事,累成灰,回家吧。” “去吧,”夕阳照在邵博闻的眼睛里,让他眸底有种温暖的烟火味,他笑着劝道:“处理完伤口,正好去看看那个小姑娘的情况,吉人自有天相,她会没事的。” 常远神情一顿,顺从地点了点头,他这一下午都忘不了门倒下的动态。 说起今天的事故,物业维护不周有责任,然而谁会注意一道公共建筑的门头缝变大了? 追溯门缝变大的原因,是施工队作业的时候不负责任、贪图省工,没有在地轴下面的水泥垫块中布置钢筋增加刚度,素水泥块长期受重压,皲裂坍塌,使得门扇整体下沉。而对应的天轴因为要实现180°的转动,只在横梁上转了个配套的孔,当沉降的高度长于天轴,它从孔里脱出来,悬殊的力矩使得它只需要很小的力就能倾倒。 再往前看,施工单位能够省下这道工,也就只有监管不力了。 纵观他短短的监理生涯,可能他监管还算及格,可能他遇到的施工单位还算有谱,工程竣工后的灾难离他太远,他从来没有经历过一刻,像今天这样让人恐惧、发人深省。 医院是一个压抑的地方,邵博闻抱着虎子跑前跑后地挂号缴费,常远跟在后面拾人牙慧,这就是有人陪伴的优势,大爷得心安理得。 常远缝完针,在医院食堂点了小炒,又去附近的河边走了一圈又一圈,急救室的大门才开了。 女孩浑身多处骨折,小鸥右侧额骨、颞骨和枕骨等,颅内也有淤血,手术比较成功,暂时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 这天夜里,常远公然在床上作业,他不避讳邵博闻,小日记写地飞起。 邵博闻将虎子哄睡了提着袋子进来,忙到现在才有空看看他白天买了什么书,他把袋子一拉开,登时就是一句“卧槽”,只见袋子里三本书,两本都糊着血。 “……你买的这是什么异端?”邵博闻纳闷地扯开袋子筛豆子似的,让书在里面倒来倒去,他一边胡扯一边笑道:“社交红利、大数据时代,远啊,你打算改行做网红了?” “红你大爷,”他不说常远都忘了这事,连忙在行缝里补了一条,“这是詹蓉要买的书,我当时推了她一把,这两本掉到血堆里,糟蹋了,我有点不好意思,就说掏钱买了,书店非要送我,就收下了,诶你手咋这么贱呢,提出去!” 邵博闻接过他砸过来的日记本,很不见外地翻过来一看,见末尾一笔一划地写着一行字。 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第66章 凌晨一点半,矗立在P19二期中最后的拆字房终于在烟尘滚滚中沦为废墟了,世界兀自沉睡。 一个小时后,未眠的“天行道”发了一篇图文长帖,叫《我希望拆迁之下,再无家破人亡》,图中所附的照片是楼被推倒的实时瞬间,有人的泪光被机械灯照得雪亮。 然而截止到翌日工作时间,这则消息的热度还不如昨天成华书店门事故的万分之一。 网络消息如浪涌沙滩,前浪已死、后浪不休,因为事不关己,一眼或几眼的关注过后,不管事情后续如何,跟风的人们都已经失去了兴趣,新的事件正在占据他们的视线。 这世上能通过大众的关注来获得的救赎屈指可数,而经过一夜的发酵,成化大厦过往的大小事故纷纷被抖出,它在网络上俨然已经成了一座可怕的危楼。 没有刷自媒体习惯的邵博闻并不知道这些跌宕起伏,他只知道他下楼买了个早饭,回来发现常远在浴室里搞事情。 因为只有右手在孤军奋战,他对象洗得是耳朵、脖子上全是泡沫,这阵仗看着待会还得顺便洗个澡。 邵博闻有些看不下去,就开始教育他,“要洗头,等我回来不就完了。” 常远已经洗得差不多了,不以为意地说:“又没严重到生活不能自理,虎子刚在客厅里喊了半天说他饿了,你去给他弄吃的吧。” 邵博闻的目光在客厅一寻,瞥见儿子正用屁股对着他,蹲在电视柜旁边啃火腿肠,大款在他旁边垂涎地摇尾巴,邵博闻好笑地进了浴室,说:“人家自己吃上了,比你不知道利索多少,行了看你都费劲,我来。” 话音刚落常远就感觉前额被人捞住,发根上多了股揉搓的力度,邵博闻不留指甲,大概平常给虎子洗得多,手劲习惯了放轻放柔,弱得有些发痒,绵痒在经络里传递,汇到心里聚成一团温柔。 洗发液混在水里淌下来,常远不得已闭上眼睛,弯腰在力学模型里是个悬挑结构,弯久了脊椎负担大,他便一伸手用左臂环住了邵博闻的腰,随着头上均匀的力度,纷乱的心终于慢慢沉淀下来。 他早上起来的时候精神其实不太好,昨晚手上麻药的效果渐褪,疼醒了好几次,邵博闻有时翻身也会碰到他的腿,膝盖上晕开了碗口大的淤青,不碰不疼,一疼却就让他想起伤从何来。 夜里噪声稀少,杂思乱绪犹如湖底积沙,一粒石子就能搅混一池清水。 监理是一个职业,常远一直认为与其他能挣钱的工作并无区别,或许,是他一直会错了这份工作的重量。 录入员输错一个字、资料员遗失一份清单、快递员送错一个货物……所有的这些是失误,不是事故。 可成华书店门下的隐蔽工程差点终结一段刚开始的人生,而且类似的事件在全国各地绝不是个例,常远不知道那些项目的参与者在接到警方传训的时候是惊慌还是愧疚,他只知道他虽然可以像之前一样,独善其身地将自己和公司摘出责任方,却承担不起这种心理上的罪孽了。 监理于他,从此不再只是一个职业和一份工作了,进一步无路可走,退一步昨天就是前车之鉴,那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虎子早上说想去游乐园,”邵博闻一边冲洗一边觉得亲子游可以有,“一会儿吃完饭,能不能赏个脸?” 常远沉默了一小会儿,说:“你带他去吧,我要去趟公司。” 邵总虽然喜欢主动加班的员工,却不待见工作狂对象,而且该休息就休息,他不喜欢无谓而无效率的加班,他关了水,摸索着用毛巾替常远擦了眼睛,然后用毛巾将他的头发包了起来,“公司有什么事吗?” “没事,”常远顺着他的力道站起来,漆黑的眼睛里有些难过,他说:“我一直在想昨天书店的事故,假如我是大厦的监理,甲方同样是荣京这种姿态,那昨天的事故该怎么避免?你看,法律明明规定监理把关,实际上都是出钱的说了算,然后他们除了怎么省钱之外,什么都听不进去。” “我不知道你有过没有这种感觉,就是觉得自己挺失败的,这明明是我的专业领域,我却没有一点话语权,我说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抵不过甲方一句就这样吧,所以后来我也懒得折腾了,反正坚持也没用。” “今天早上我一直在琢磨一件事,就是如果我确定做不好这份工作,那还是早点辞职算了,免得……”常远动了动嘴唇,一瞬间悲从心来,“祸害人。” “知道反思是好事,”邵博闻看他的眼神里笑意堆积,最后眼尾甚至折出了细纹,“但这么没自信的话我不爱听。” 在他心目中,常远是一个不屈不挠的灵魂,受他迷恋,被他敬仰。 常远情绪低落,闻言从善如流地道:“那不说了。” 邵博闻笑着将他的头发揉成了杂草堆,“晚了,我已经听见了,并且还对你有点意见。” 常远眼皮一抬,对这通控告可谓是莫名其妙,他干什么了? 邵博闻慢慢地说:“我又不是神,还大你两岁,生平遇到的挫败感比你只多不少,举个我现在还印象深刻的例子吧。” “当年我自创凌云,因为在荣京呆惯了,习惯了现成的资源,不知道民营小企的地位那么低,第一个项目为了贷款,堵了银行分行的行长整整一个月。事先他已经承诺要借贷给我,中途因为政策影响而一拖再拖,我急着用钱,天天去分行堵他,他不见我,我都看见他在办公室了,他的下属还睁着眼睛说瞎话,说他出去了。他从后门上下班、甚至不上班,后来还是没贷下来,我就跟第一桶金失之交臂了。” 能逼得别人不上班来躲,可见当时他有多死缠烂打,常远简直无法想象他拉下脸皮求人,孤注一掷后却失望的样子。 邵博闻现在谈起这些,已经不太当回事了,他的神色放松而宽容,屈辱对他已成过眼云烟,“我当时特别恨他,因为忙很快就忘了,现在都不太记得他和那时候自己是什么样子了,不过我忘不了我在银行门口等他那一个月里的大太阳,差点把我的自信都烤焦了,就跟你现在差不多。” “来,”常远难兄难弟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说:“同病相怜走一个。” 邵博闻拒绝跟他一起玩,“这种打击信心的事情时不时就要来一出,不过都是一时半刻的事,很快就会平复的。你现在是局里人,看不清形势很正常,但你看我是包工头你是监理,职业天生对立我还稀罕你,除了真爱没其他解释了。” “我可不是什么人都会喜欢的,”邵博闻像个大哥一样抱住他,一字一句地说:“常远目前还不是一个好监理,但是他很负责,就凭这一点,已经胜出大部分同行很多了,这不是包庇。” 常远在他颈侧蹭出个舒服的位置,卡着不动了,鼻尖飘荡着有些清冷的须后水气味,他眯着眼睛说:“你的意思是,不赞成我离开监理的路子吗?” 邵博闻侧头在他湿漉漉的鬓角亲了一下,道:“不是,小远,你是成年人,我不想、也不会干涉你的任何决定,不然我俩总归会闹矛盾。我只是在我觉得你不够冷静的时候,告诉你一些我的看法,希望你不至于钻进牛角尖里,因为通常这种时候干的事情,事后基本都会觉得不妥。” 常远心绪有些焦躁,意识里知道邵博闻说得没错,嘴上却很想反驳他自己很冷静,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压下这种针锋相对的无聊欲望,说:“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邵博闻摊了摊手,“自己的事情还问我?” 常远念着电视剧里的台词,“传说中我的事不是你的事吗?” “你赢了,”邵博闻推了推他的肩膀,当起了人形备忘录,“你要去公司。” 常远抱着他不撒手,因为准备去公司“大放厥词”心里有些忐忑,罗坤对他说不上好,但也绝对说不上坏,他说:“朋友,给点鼓励。” “小意思,”邵博闻将他的头托起来,欺过去含住嘴唇往他吹了一口气,说:“给你一口仙气,神挡杀神。” 常远笑了起来,偏着头将唇反覆过去,吮到口腔黏膜,滑腻温暖触感绝佳,他流连地用舌头刮着舔,嘴里含糊不清地道:“我要是怂了那就赖你,假大仙。” 水滴落进邵博闻的锁骨窝,不凉却有些痒,感觉常远跟猫似的,舔地他浑身发麻,他心想,就你废话多。 虎子在客厅里啃完了火腿肠,惦记着出去玩不能没有装备,就跑去杂物间翻出了他的小滑板,轮子咕噜咕噜地把两大人给闹出了浴室。 虎子无所谓常远去不去,只要邵博闻陪同就行,早饭过后,3个人兵分两路,常远开着车去了东联总部,虎子坐着滑板车在去游乐场的路上,至于邵博闻,为了满足他儿子不会滑却非要玩的精神,干脆找了根跳绳系在滑板前面的轮轴上,牵着他虎子一路往地铁站口溜去。 滑轮哒哒哒地响,拉风值101。 第67章 东联总部是个六层高的老楼,前面自带一个兼做停车场的院子,看起来有点像七十年代的机关大楼。 老建筑设施陈旧,采光也不好,同事们年年都在起哄要换进高楼大厦里去办公,常远却很喜欢这里。 他这个人骨子里可能就比较保守,喜欢老东西,当然,邵博闻除外。 办公楼东面有半面墙的爬山虎、砖缝里嵌着枯荣复生的青藓、木窗框的红漆锈蚀,没有现代建筑笔挺或透亮的高端感,它们显得要温和许多,没有新生代建筑那么的锋芒毕露与……危险。 罗坤作为总监,每天找他签字或办事的人不计其数。 常远刚上5层,就听见行政特别无奈地说,“我们罗总真的、不在……干嘛去了?那我哪敢问啊,不信您自己去办公室里找吧。” 由此说明办公室是个flag。 常远当机立断,下了楼直奔后院的宾客房,领导果然在这里,晃着躺椅正闭着眼睛戴着耳机在听戏。这里是他的避难所,他一不想见谁,就会技术性的“不在办公室”,这点常远学不来。 罗坤是个面相儒雅的中年人,不睁眼、不说话的时候看着像个教授,骂人的时候就是资深老流氓,他在波澜横生的工程界已经横行了二十多年,而常远工作才六年,至今已觉身心俱疲、举步维艰了。 门开着,像是在等他,常远在玻璃上敲了几下,罗坤睁开眼,目光精敛有力,笑眯眯地招呼道:“来了,坐。” 常远在他对面坐下来,见他一边用盘着手串的左手泡起了茶,一边还在把玩核桃,这两样表层都泛着一层厚厚的油光,不是便宜东西。 “你小子轻易不来公司,忽然要来看我,无事不登三宝殿吧,”罗坤举着水壶从盖碗上浇过,沸水滚进茶盘,飘起一层浅薄的白雾,“说吧,找我干什么?” 虽然来之前打了诸多腹稿,但要否定自己过去且唯一的工作并不容易,常远抿着嘴笑了一下,出于一种辜负或是失败的情愫,使得他将目光投到了鞋尖上,他垂着眼皮说:“总监,我想跟你聊聊工作。” 罗坤一愣,看他的眼神立刻蓄满了打量,这是常远第一次主动来找他谈起行业和自己。 常远低着头,没看见他复杂闪烁的目光,自顾自地比了个高度,说:“昨天市中心一书店的大门倒了,压伤了一个才这么高的小姑娘,颅骨多处骨折,不知道您知不知道这事儿?” 罗坤插话道:“我看见推送新闻了,写稿子的人一看就是个外行,什么事故原因是门质量低劣什么什么的,一听就是在胡扯,调查组肯定都还没进场,他就知道了?” “原因是地轴下面的刚性支撑没做,门往下沉,天轴从框里脱出来了。” “妈的,”罗坤瞠目结舌地说,“一栋楼都盖了,那么几个门支撑能费几块钱、几个小时?傻逼!不知所谓!哟不对,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我当时,”常远摸了摸左手食指上的纱布,伤口忽然疼得十分剧烈,“就在那扇门跟前,看着它就那么塌下来,特别特别快,孩子吭都没吭一声一下就不见了,后来我们把门板抬起来,我还以为……还以为她救不过来了。” “那个时候我就有点怕了,书店项目的监理是没注意到这个局部的验收?还是根本就没把这点小东西放在眼里?回家我就一直在想这些年,我有没有忽视没顾到的细节?有没有心里不同意最后却让它通过的材料?会不会哪一天,我之前负责的楼也会出问题?” “反正就是,越想越怕,我跟家里人商量了一下,他说我勉强还算负责,但不是一个好监理,于是我就在想,我说的话没人听,我做的决定没人理会,我觉得项目上并不需要我这样没有效力的监理,”常远终于抬起头,说,“总监,我想……我该走了。” 挽留或同意都没有,罗坤不说话,只是眯着眼睛严肃地盯着他,宴会厅里一阵沉默。 常远被他看得不自在,偷偷瞥了眼腕表,准备再过五分钟还是沉默的话,他就打破。 倒计时还差一分半左右的时候,罗坤忽然笑了,他是王岳痛恨的老狐狸,笑起来总是皮笑肉不动,这瞬间却堪称慈祥,满脸都露出了皱纹的端倪。 罗坤说:“常远,我今天跟你说说心里话吧。” “你来公司的时候,一打小伙子里,我最不看好的就是你,不爱说话、离群、过于谨慎、不够圆滑,工程上都是油奸耍滑的人,你只有吃亏的份,我跟老成打赌你干不过一年。” 老成是东联的总经理,各路头衔加身,常远见他的次数很少,不太记得长什么样子了。 “后来呢,我看好的孩子跳槽的跳槽、转行的装行,好像忽然就只剩下你了,你还是老样子,没发胖、不收礼、不会哥哥长弟弟短,我觉得你不上进,有时却又觉得白活几年不退不进,也不失为一种牛逼。” “你这个年青人呢说奇怪也蛮怪的,不提薪酬、不挑项目、不爱放假,几乎满足了一个公司对劳动力的随意剥削条件,我跟老成又觉得白捡了一个干得多、吃得少的,一直也没想给你加薪。” 常远:…… 他开始觉得这心里话有点难听了。 “不要觉得你老板缺德,你自己都没意见,他为什么要多花钱?你想要什么,就得自己争取,不然大家都那么忙,没人注意得到你涨没涨工资。太过任劳任怨的人老板都喜欢,但是这种人通常都没什么主见,扛不起事情,你懂我的意思吗?” 常远无法反驳,尤其今天离昨天只隔了一夜,很多画面他想忘记都不容易。 罗坤见他不生气,欣慰地接着说:“我年纪大了,身体吃不消了,每天都想退休,又舍不得目前的薪酬,扯巴两年也差不多了,牛逼的人太贵,老成说找不到接班人就不许我走,我就想自己培养,你本来是我提交的名单里,最不争气的一个。可是我今天看你,觉得你可以排倒数第二。” 常远是一个很好用的“打手”,却不是一个合适的接班人,他缺乏撕破脸的气魄,也没找到让他笃定“这事儿老子说了算”的东西,罗坤感觉他的注意力一直都不在本职工作上,整天心不在焉地,不过这个经历对他来说应该算是好事,知道害怕,也就知道那些东西决不能妥协了。 前脚才说要走,后脚就成了预备役,这担子压得常远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职场上要进一步很难,他感激领导有心提拔,总监的位子却也诱惑不了他,他跟邵博闻不一样,本身没什么追求,记得事情、无愧于心就行了。 常远摇了下头,说:“谢谢总监,我可能辜负您的寄望了。因为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业主的种种无理要求,特别是当他们拿‘解除合同’来威胁我的时候,我不能害公司违约,又不能让自己良心不安,请您理解。” 罗坤心想等你知道了,你就无敌了,但是这个策略因人而异,不是我不想教你,而是你跟我不是一类人,我的方式你学不来,也不会想学。 段位高的领导遇到抉择不会直接回绝,于是罗坤退了一步,说:“你也别这么为难,辞职也是需要时间的,这样吧,你有始有终,把P19二期给我跟完了,不然我还要安排人重新熟悉人事物,太麻烦了,期间有任何让你为难的地方,字都不用你签,我来,行了吧?完了你还是要走,我不留你,好不好?” 常远知道这是缓兵之计,但他沉默了半晌,终于还是答应了,一来他不是撂了挑子就走的性格,二来邵博闻在P19上,何义城又总针对他,换了别的监理,他很难放心。 而站在罗坤的思维上,他觉得此一时、彼一时,小事故、大事故,常远总有一天会练得,面不改色。 —— 因为谈话费时比预料少,时间还早,常远决定去游乐园接邵家父子。 游乐场五彩斑斓,又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常远站在树荫下看票背面的地图,在这个垃圾桶都是小城堡模样的地方心情忽然好了一些。 眼底忽然撞来一个东西,常远吓了一跳,还没回过神那玩意儿就被扣到了耳朵上,他眼前一暗,一抬头看见邵博闻脖子上架着虎子,两人各自戴着一副夸张的卡通眼镜,想来自己鼻梁上就是那玩意儿。 “想吓死谁?”常远取下来一看,发现是个螃蟹眼镜,张牙舞爪的还挺可爱,但应该不适合他。 邵博闻也把他那副Q版辛巴取了下来,“怎么就成吓了?撩你来着。” 常远给了他一个→_→的眼神。 邵博闻热得够呛,把虎子提下来,对他说:“帅哥,你还想玩什么,我俩请你啊。” 虎子抱着把现买的水枪,正眯着眼睛到处瞄准,他暂时聋了,忘我地配着音往地上滋水,试图画出个蛋,“biubiubiubiu~” 邵博闻给了常远一个“不鸟我”的眼神,一手拎一个一手牵一个,去了冰淇淋店门口的小圆桌,常远的决定在他的意料之中。 常远喝了口水,觉得自己太不利落,“我是不是有点,太不坚定了?” “一个小时就不坚定了?”邵博闻一副“乖,别闹”的表情,“我那会儿离开荣京,从有念头到真走,中间跨了半年,那叫什么,反复无常?不舍就是值得,不值得掉头就走了,你要知道一点,你没走不是他多会劝,而是你心里还不想走,别整天琢磨着诽谤我媳妇儿。” 常远笑起来有一点点眼袋,它们在脸上堆了一小会儿,然后被螃蟹眼镜遮住了,“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考虑考虑。” 三个人开始在场里晃荡,虎子是这个也想玩那个也想玩,可是他都不敢,于是一行人在气垫水池里傻钓了半天塑料鱼虾,又跑去涂白陶。 常远曾经是个课间画手,画得书本空白里全是图案,这点手艺还记在骨子里,上色飞快,虎子一脸膜拜地在他身边惊叹,看他的眼神里就差没有星星在打转。 常远来之前,邵博闻已经带着虎子在打气球的摊上扫荡了一次,老板看见他就表示拒绝,不做这个人的生意,三人只好又去钓鱼,只有虎子一边失忆一边乐此不彼。 中途常远忽然接到一通电话,是他爸常钟山打来的,问他回来了没?常远避而不答,问他是不是有事,常钟山说池玫想他了,让他回来就回家去让他妈看看。 常远说好,却没有立刻回去的打算,就当他自私和逃避,不想打破眼下平静的生活。 晚上他刻意没有记这条,可一连好几天都有些心不在焉,明显挂念父母,邵博闻跟他一起生活了一段日子,慢慢发现了一个有点意思的现象。 常远的记性比他起码是好了不知道几倍,可他自己好像,一点自觉都没有。 第68章 池枚中途来给常远收拾过一次屋子,彼时他在医院里输液,双方完美错过,日子平静无波,时间流逝的速度仿佛变快了。 一周后常远的手拆了线,缝合的伤口像个被拉变形的“王”字,丑陋不至于,却也算不上好看。幸好他是个糙汉,这点伤疤没放心上,有时间就抱着那本厚厚的工程质量翻得十分起劲。 可惜书里关于案例的详细介绍太少,只说人员伤亡,让人很难有触目惊心的印象,于是他对着电脑开始搜罗各大事故,主要看引发的原因,提醒自己注意。 邵博闻却觉得有些可惜,这人从小娇生惯养,工作之后不怎么做饭也不洗碗,手还是怪好看的。 期间碰瓷的可能是认识到遇到了真正不怕麻烦的货色,主动放弃了追究的权利,两人去交警大队提了奥迪,次天新车也到了,谢承兴奋得找不着北,鬼哭狼嚎地求到钥匙,载着宿舍的几个小年轻出去炫了一趟外环。 浪极必衰,回来就把左边的车灯给刮掉了一点漆,没敢跟邵博闻说。过两天偷偷地看,发现那地儿神奇地完好如初了。 时维九月,该开学的开学,该开工的开工,虎子今天报道,常远也接到通知,要去荣京建设也就是刘欢的公司参加P19二期项目启动会。 “远叔拜拜!”虎子撅着屁股在玄关换鞋,他爸提着小书包在他后面。 “拜拜,”常远从卧室出来,手臂上挂了一打领带,其中大半打都是邵博闻的,他看向主人问道:“我戴哪个?” 邵博闻动了动手指将他勾过来,一条一条取了在他脖子上比,比到第五条撑开了往他头上一套,“这个。” 常远挂着剩下的去照镜子,打好结多看了几眼,也没看出什么气质上的差别。 邵博闻有点好奇,本来都要走了,这会儿又跟了回来,拐着弯地夸他:“你们今天开会的内容是不是比帅?” “去你的,”常远不习惯这么穿,被他一说顿了一下,说,“我这样,会不会有点太正式了?” 工地上开会穿人字拖的都有,去业主那里倒不至于这么随便,但施工的人通常都不会备正装,因为不实用。 邵博闻哭笑不得,“你这顶多就是职场入门级,挺好的,精神。” 常远看着镜子里的人,有些单薄,威严的气场似乎也没有,只有衣着不同以往,昭示着他在试着改变的心迹。 这会一开就是一整天,大计划、小计划、反复强调各种时间节点。 邵博闻将虎子送进教室后回了家,他有一阵子没有落单,这会儿在安静地室内有些百无聊赖,思绪漫无边际,悠悠荡荡就落在了他在意却总不想去深究的地方,他在阳台上坐了会儿,接着拨通了许慧来的电话。 许医生闲得长草,不想跟那群昼夜颠倒的发小们玩,跑去给他导师带义务讲座,在这个看脸的世界,即使他只是照本宣科就座率仍然是褒义的感人。 会堂里乌央乌央的人头,极大的满足了他的虚荣心。 “我们每个人,都是情绪的奴隶。” 许慧来一身看起来很亲肤的休闲装,靠在讲台上一板一眼地念讲义,边念边吐槽导师的现任弟子课题写得一股子鸡汤味。 手机嗡嗡地响起来,他没看就掐了,接着嫌弃。 “当交通堵塞时你会不自觉的想摁喇叭、群情激奋的时候忍不住跟着起哄、诸事不顺会莫名其妙地想发火,这些都是大脑已经控制了你的情绪……情绪化对我们的影响非常负面,正确的控制情绪能让我们的生活更加美好,那么我们该怎样控制情绪呢?总所周知,我们对事态的反应基础来源于有意或无意识的记忆,记忆又是如何形成的呢,它是……” 教材,鸡汤,鸡汤。 他讲完后有外向的女生来找他合照,许慧来配合完将手机翻个面,发现来电的人十分稀客,是他基友的男人。 “邵哥,”许慧来走出嘈杂的大厅,回拨了过去,“刚在忙,没耽误你事儿吧?” 除非十万火急,邵博闻不会重拨被拒掉的电话,他笑着道:“不会,我就是有个关于常远的记忆障碍的问题想咨询下你,不急,你有事先忙你的。” 许慧来将U盘在手里抛着玩,“事儿哪有我远重要,当然我也没事,你说。” “谢谢,”邵博闻开门见山道,“我想问问小远的病情。” 许慧来眼睛细微地一眯,他见过太多精神疾病的家属不堪重负的样子,而揣度永远都带着恶意,他差点没脱口而出“你问这干什么?”,好在理智及时刹车,他只是舔了舔嘴唇,“嗯”了一声。 “我跟他住一起也有些时间了,最大的感觉就是我的记性还不如他,他每天都在写写记记,家里也到处贴得是小纸条,但很多次了,我问他东西放哪儿了、哪天干了什么,他张嘴就能说得特别清楚,根本没有翻过记录。” “记忆障碍肯定不是我想的这么简单,但小远的情况主要就是记不住事,现在他这样,是不是可以说痊愈了?” 许慧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如果不是你希望的答案,你会不会很失望?” “当然会,”邵博闻态度光明地说:“哪个人不希望家人平安健康呢。没好就没好,那我平时有需要注意的事项吗?” 时间就是金钱,麻烦谁都不好,哪怕是亲朋好友,邵博闻紧接着解释道:“我其实搜过资料,不过这个病网上资料少,只好来问你了。” 许慧来脑子里蓦然闪过一句话: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无论富贵还是贫穷,都爱他,照顾他,尊重他,接纳他。 看在邵博闻的回答不虚伪的份上,许慧来愿意相信常远还是有点狗屎运的,课上他刚复习了一遍记忆的原理,这会儿简直倒背如流,他没头没脑地问道:“你知道海马体和杏仁核吗?” “知道,”邵博闻线下没少做功课。 “科学界有种说法,人的大脑目前的开发度只有10%左右,对于大脑机能的研究成果也还差得远,换成人话呢,就是你老公会近事失忆的原因呢,目前的医疗水平下也不清楚,常远的记忆区检测结果是完好,一直都是。” “因此我们只能根据它表现出来的症状,采取类比加排除的方法,诊断它是科萨科夫综合征里的非乙醇类记忆障碍,而这种病症的普遍案例表明,它属于终生不愈型。” 邵博闻沉默了一下,忍不住还是找了个反驳的点,“要是有个例呢?” “如果有,”许慧来温和地说,“那我希望个例里有我的好基友。” “我上大二那年认识常远,到现在8年了,看着他一步一步恢复到今天的状态,这在我们科室里已经是个例了,放眼全市也找不出几例。病人的心态大部分都很消极,乐观派非常少,不过那种颠颠儿的性格常远也没有,他只是比较……能忍。” 这个“忍”字用得深得邵博闻的心。 许慧来接着说:“他现在的记忆水平,我说句实话,绝对碾压你我,但要诊断为痊愈还是不可能的,病例都是长期观察的结果,而且记忆这个东西受心理的影响太重了,压力大到某种程度,他可能又会断片儿,这都是说不好的事情。” “但你要说锻炼心理素质,让它强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那不就行了么?醒醒吧哥,这是三次元。” “所以我认为,让他带着这种熟悉的压力去生活,也没什么不好,现代人谁没个点心理上的轻度毛病,常远跟他们其实没什么本质区别。” “习惯性的用文字来代替记忆,高频的记录和回顾对巩固记忆非常有效,就好比瞎子走路,即使什么都看不见,一条路反复走十年二十年,他对地上的每一块砖都能了如指掌,这就是记忆的弹性,它能在锻炼中无限扩张,所以他的记忆力不是恢复了,而是被锻炼强化了。” “但再好的记性也抵不住衰老的后遗症,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历史以文字形式传承为证,妥妥地错不了,至于你需要注意什么,”许慧来灌起鸡汤来也是自己都害怕,“就是在他低落的时候想法设法地替他打个气,不要老觉得自己是一个人在战斗。” “许医生,谢谢你,”邵博闻由衷地感他,“他不是一个人。” 常远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满脚满腿都是泥巴,虎子吃饱喝足在客厅里撵狗,温着的饭菜在桌上,口味一如既往地……重,但有得吃已经很让人嫉妒了。 邵博闻坐在对面陪吃,“一个启动会怎么会弄到这么晚?还有你这裤子,会是坐在地上开的?” 常远一边扒饭,一边吐槽:“张立伟请了个风水先生来参会,我服了。” “大师掐指一算二期的地底下住着个千年老王八,说第一根桩基是定海神针,不找准位置打不下去,就举着个罗盘满场子念经地跑,还现场跳了段大神。我本来准备拍张照给你涨姿势的,大师不让。” 工程上这种乌龙很多,有的玄乎却还真的是那么回事,邵博闻不予置否,笑笑道:“哪天动土?” “9月9号,下午14点17,不过我明天开始就得开始上班了,王岳叫你负责基坑的钢筋分项,我估计最快也得11月了,你提前找他碰一下,尽量别吃空挡。” 邵博闻点了下头,示意他知道了,“一会儿你洗完了,陪我看个电影吧。” 常远没意见,“看什么?” 邵博闻选了部两人其实都看过的,《勇敢的心》。 勇敢的心,无所畏惧,不断成长,永不言败。 第69章 挖掘机都上现场挖泥浆池了,常远要是还没回来,那就太不像话了,他独自回了趟父母家,池玫高兴坏了,非要拉着他去超市,是个菜就要买,她前脚往购物车里放,常远后脚跟着往外拿。 她上次病后一直没好,憔悴得有些无精打采,见了他才像是打了管鸡血,兴致勃勃地问东问西:“儿子,你都去了哪儿?好玩吗?” 母子俩挽着胳膊,看背影亲密无间,仿佛隔阂从没存在过。 常远说:“沿着高铁线往南在走,旅游嘛就那样,路过老家,回去看了看。” 池玫惊讶地转过头,心底莫名有些不安,“怎么,忽然想起回那里了?” 桐城是她的伤心地,最好忘记,后会无期。 常远心念电转,终于还是不忍扫她的兴,没提邵博闻,他笑了笑,开始转移话题,“就是临时起意,妈,我想吃这个。” 常钟山在后面打酱油,闻言也插进来说:“买菜买菜,赶紧的。” 池玫到底心疼他,难得听见一个他想吃的,登时上心起来。 她低头的角度正好白发暴露,银色亮得刺眼,常远目光一震,她老了的念头在心底振聋发聩。 人越老越固执,父母毕生所求是你结婚生子,如果所走的路不合他们的期望,你要如何自处?一味逃避,还是束手无策? 谈了恋爱状态必然会有所改变,至少看手机的次数会变勤快,邵博闻一条消息都没有,常远却担心错过什么。 池玫看他一会儿解锁了点几下,忍不住说:“工作很忙吗?你看你瘦的!” 邵博闻爱超市,逛着逛着就会想起他,常远对也有亏欠,有一瞬间他差点没坦白从宽,但超市的广播及时惊醒了他,这是在外面,他摇了下头,心想下一次,在家里,她心情更好的时候再提。 归根到底纸包不住火,但他还是不想说,比起坦白后的矛盾,这种良心上的煎熬不值一提,说句忘恩负义的话,成年之后面对父母的时间远比伴侣要少太多。 —— 邵博闻也没闲着,他把虎子送去老曹那里后,去找了一趟王岳。 项目的临时办公室还没搭建,王岳在家办公,他跟邵博闻约在他家不远的一家咖啡厅,来得刚刚踩点。 王岳气场依旧,笑着跟他寒暄,“邵总有阵子不见了,在哪发财啊?” 邵博闻还没点单,边把菜单递给他边道:“王总又说笑,应了您的活,没拿到时间节点哪敢动弹,喝点什么?” 王岳显然很受用这种不露声色的吹捧,愉悦地往沙发上一躺,翻着饮品说:“大计划是明年6月份基坑完工,但施工它是门玄学啊,就没个赶上计划的时候。” 邵博闻跟着笑,“也是。” “张总的老舅你也认识,像二期的深基坑这么大量的土方,”王岳笑里有点隐秘的嘲讽,“且得挖呢。” 挖苦张老舅其实是间接地挤兑张立伟,于是邵博闻就知道了,甲方和总包眼下有利益的火花在碰撞。 但这两方都是他头顶的大山,邵博闻虽然也有同感,但是他不接话。 王岳不止对张家老舅颇有微词,又似笑非笑地说:“而且啊,咱们常监理放了个假回来,好像长了脾气,上来就把丑话说在了前头,这次他会从严监检,谁跳过他没同意的东西施工他就报警,那架势看着不像是吓唬谁。小邵啊,你这个老同学,可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邵博闻不知道常远还干过这种事,吐槽的王岳还在等他附和,但他却是有些想笑。 他们常远,也是耿直得让人陶醉。 除非有天国内监理的地位能达到国外的高度,或者业主对监理言听计从,否则此路不通,邵博闻笑的并不是他不知道天高地厚,而是欣慰他在改变,哪怕是狐假虎威、强作声势。 站在甲方的角度考虑,常远这样就是找虐,一个打工的还敢给老板摆脸色?想从中获利的人也高兴不起来,王岳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人之一,常远这也不同意、那也不同意,那还搞个屁? 邵博闻作为总包下面的分包,本来该是王岳一伙的,可惜常远在他家有一半的否决权,加上他自己的底线,足够反对无效了。 邵博闻咳了一声,将幸灾乐祸的欲望震散,开玩笑地说:“他要是不从严,没有不同意的东西,您和咱甲方,也不能放心啊。” 常远虽然是头倔驴,但验收的质量还是值得信赖的,要真换了个虎大哥,那提心吊胆也够喝一壶了,王岳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他就是年纪压在这里,见不得小辈对他不毕恭毕敬,他消了火气,就开始打趣,“你这人可真有意思,护他跟护犊子似的,你这兄弟,够可以了。” 邵博闻顺势接了句歌词,“有今生,没来世嘛。” 王岳似乎有些感慨,在他毕业之前也是有很多兄弟的,只是后来走着走着就散了,他大概是没有这种缘分,所以就连他亲生的弟弟王巍,也跟他和家里也生分了。 —— 常远快十点才回来,玄关留了灯,暖融融的色调,让他不自觉地舒了口气。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回他妈的家已经成了一种负担,这种心情让他十分难受,他并不想显得如此薄情和不孝,却又更为无可奈何。 亲人相亲是最牢的靠山,背离是最无解的难题。 邵博闻从书房出来,西服还在身上,显然还在忙碌,他说:“我还以为你今天不回来了。” 邵博闻没打电话问他,可能是怕被池玫发现,常远明白他是不想让自己为难,可他一个大男人,总不能委屈比他还高的邵博闻一直藏在台面下,常远在心里唾弃自己:你就逃到他受不了吧! 体谅是相互的,你退一步、我就为你退一步,不然失衡日久,就会质变成委屈。 “回,”常远打起精神,说,“家都不回我能去哪?你在忙什么,这么晚了还不洗?” 对于有孩子的老夫夫,十点就嫌晚了。 “朋友之前介绍了一个活,国税局的大堂翻新,怕跟P19二期撞上一直没接,今天我去找王岳,听他的意思还得有一阵子,就想把这大堂捡起来。” 政府机关大楼不差钱,出品都是面子工程,这相当于收钱做广告,施工单位削尖了脑袋地想参与,邵博闻真是一股猜不透的清流。 常远说:“你是不是傻,王岳那点劳务分包能干什么?这样的朋友还不赶紧多来一打。” 邵博闻好笑道:“王岳他不是省油的灯,我要是放了他的鸽子,后面的外墙他来挤兑我,那我就没法过了。再来,朋友知道我言而无信,以后估计就没朋友了,我没有明确回绝他,跟他说先确认时间来着。” 他可能就是不浮躁,所以才显得让人信赖,常远对他比大拇指:“赞!要是施工队都像你,我就省心了。” “我这个人吧,”邵博闻自吹自擂,“就你一家,别无分号了。” “嘚瑟!”常远撇完嘴,又回到正事上来,“所以大堂捡起来没有?” “你当是捡垃圾,低头就有,”邵博闻说,“我明天去拜访他,再接触一下他们的设计师和图纸看看。” 邵博闻比他稳妥得多,常远羡慕总是不慌不忙的气魄,他就没有,他“嗯”了一声,继而沉默下来。 他安静得十分突兀,邵博闻就猜是跟他妈有关,他轻轻地问道:“你妈又给你介绍对象了?” 常远蔫叽叽地说:“介绍倒好了,这样我就可以跟她说,不用了,我有。” 邵博闻捏着他的下巴左摇右晃,“你说起我的时候,能不能自豪一点?你这样好像显得我很拿不出手。” 常远被他晃得视野不停切换,不耐烦地把他的手打掉,“那我下次对她吼着说,我喜欢的人是个盖世英雄,好不好啊?” “不太好吧,”邵博闻忍着笑,“这么假。” 常远伤感的情绪被他搅得一团糟,他笑出来又觉得自己庸人自扰,顶天了也不过是池玫让邵博闻滚,他也不是被骂过。 他想了想,张开手臂像道箍筋一样箍住了邵博闻,诚恳地反省道:“对不住你,我今天没有带你回去,也没说起你,我妈情况比较特殊,你等等我,我会跟她摊牌的,你心里不要不舒服。” 邵博闻愣了下,一边觉得他想得有点多,一边又对这种被捧在心里的感觉飘飘然,他被箍成了钢筋笼,两手无法动弹,只好强行增高,将下巴垫在常远的头顶上,笑呵呵的模样,“我有什么好不舒服的,我都见不着你妈的面,夹在中间的是你,她能影响的人也是你,你不高兴了才会影响到我,你别不舒服就行。” 常远跟他身高差没那么大,顶着他的头贼费劲,就岔开腿往下溜了一点,挂在他身上拍马屁:“邵博闻是个好人,好人有好报,我爱他两辈子。” “那他可真是荣幸,”邵博闻挣了下胳膊,说,“起来,别撒娇,王岳今天跟我指控你,说你在启动会上横行霸道,一言不合就要报警。” 常远的原话是实在没办法的情况下不介意请司法介入,而且语气还很客气,谁知道听在王岳耳朵里就成了这种意味,张立伟应该也差不离,他无语地说:“是啊,我还要只手遮天呢。” 邵博闻笑道:“你先遮一个给我看看。” 常远腾出一只手,上来给他把眼睛糊住了。 邵博闻笑了一会儿,正色起来:“他俩毕竟是业主和总包,地位比你高,你别跟他们起冲突,被动的人是你。” “我知道,”常远愁得要死,“可能是我跟他们打交道的方式有问题,我看你跟王岳聊得就挺好的,也没听张立伟说你多少坏话,邵老师,带带我。” 邵博闻被盖着眼睛,从常远无名指根部散发出来的云南白药的味道飘进鼻腔,如同惬意的山风在肺腑里撩拨,因为书店的门事故,常远低沉了好几天,邵老板跟着同喜同悲,持斋把素了好几天。 虎子已经睡了,两人又贴得这样近,岁不我与,时不我待,老司机道貌岸然地道:“好说,跟着邵老师有肉吃。” 什么肉?肉欲的肉。 基坑已经破土,常远开始频繁地跑现场,邵博闻也顺利地接下了国税局的大堂,开始深化图纸和提料,两人白天基本见不着面,就打打电话问吃饭了没有,有时邵博闻回来得早,会开车去接他。 要不是有虎子这个烟雾弹,八卦之星谢承肯定早就看出了猫腻,他们闻总已非单身狗。 邵博闻巴不得他们自己看出来,省得自己费口舌主动去提,可惜谢承拉着周绎沉迷游戏,对他的私生活并不关心,而老曹身陷相亲门,自身都难保。 P19二期的旧痕迹已经荡然无存,围挡已经立起,挖掘机勤恳地在泥土上作业,地坑逐渐显出雏形,地下水开始冒出来。 常远的处境并没有因为声明要报警而有所改善,施工单位因为工期紧张,仍然习惯性地敷衍他,嘴里一百个答应,背地里还是照样蛮干。 这种情况持续到九月末,第一场雨落下的时候,P19二期挖成泥巴海洋的现场终于出了第一次事故。 东边的围护桩折断了5根,坑外的土滑坡了,不过幸好滑坡是在夜间,没有人员伤亡和机械损失。 次天还在落雨,做好紧急停工措施后,甲方召集涉事单位在已经搭建好的项目办召开分析会议。 桩基工程的负责人暴跳如雷,他不敢怪业主、总包或是监理,只好挖苦开挖单位。 张立伟的舅舅又气又急,有些口不择言,“也不是我要这么拼命的挖啊,我还巴不得休息两天呢,可是工期就排这么紧,我有什么办法?” 滑坡的原因显而易见,他们为了抢进度,超量挖土,支撑架设跟不上,导致护坡桩变形了,毁坏的需要重新计算打桩,遗留的问题是剩下的桩基是否仍然可靠,本来该报安监局介入调查,但是张立伟不赞成,作为甲方他有工期上的考量。 “我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张立伟在会议室里环顾了一周,说,“安监局介入期间要停工,他们机关出报告又慢,我们根本等不起,王总觉得呢?” 王岳把问题踢给了常远,“常工是监理,我觉得应该听他的意见。” 常远从出现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他以前一定会反驳,今天却很沉默,甚至还在气氛这么严肃的会上玩手机。 郭子君觉得他今天很奇怪,可他却不知道,他的领导只是在想,要怎么视线不跟张立伟起冲突、却又让他听自己的这个自相矛盾的命题? 如果是邵博闻,常远心想,他会怎么办? 第70章 “暂时休会十分钟,我去准备点东西,郭子,请大家喝点饮料。” 常远说完起身出去了,郭子君备受瞩目地生扛了两秒,舔着脸问大家喝什么,得到的回答自然是随便,于是他火烧屁股地跟着跑了。 随即,郭子君跑出围栏去最近的小超市买了五花八门的冷饮,回来轮着会议桌转了个圈,等屁股重新落座,常远也搬着电脑和文件回来了。 他坐回原位,将电脑接上了投影,幕布上预热的信号闪过后,逐渐变亮的屏幕上定格在一行字上:深基坑工程事故详细分析。 大家面面相觑,王岳和张立伟对视一眼,不知道他在弄什么玄虚,詹蓉则翻开了笔记本,一副开写的架势。 常远拿起激光笔,让红点在“事故”两字上游移,为了让氛围显得轻松一些,他甚至还笑了笑。 “我先说点题外话,也是真心话,可能东拉西扯得很厉害,因为我认为深基坑真的非常、非常、非常重要。” 他连说三遍来强调,一边说视线一边环顾,接着拿起带进来的白纸,在空中扬了扬,纸张发出窸窣的碎响,像是他内心的控诉,微不可听,却又无法不提。 “在住建部发布的《危险性较大的分部分项工程安全管理办法》中,它属于其中的一项。开挖之前,我们的甲方为此还组织过专家论证,当时论证和提出的注意事项长达15页之多,喏,在这里,可是从目前来看,它似乎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 桩基的负责人连忙趁机瞪了挖土方好几眼来表示自己重视了却没有效果,张立伟的舅舅则是眼神闪躲,心里涌起怒而不言的憋屈和恼火,感觉这小子又要怼他了。 谁知常远只是目光平静地从他跟前掠过,接着说:“针对和惩罚哪家,从来都不是我的目的,我针对谁,谁就会看我不爽,我罚的款也都上交了甲方,这对我都没有一点好处。” “我希望在座的各位想一想,我和小郭,推三阻四不签你们的复工申请,在验收批次上摆架子、玩消失,在明知道机械养护费贵得惊人的情况下,连仅剩最后一桶混凝土也非要拖到隔天搅拌等等,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以权谋私,吃拿卡要?这种可能看他的体型就知道不能成立。 詹蓉坐得腰挺背直,目光认真地笼罩着常远。 她并不喜欢生活中爱长篇大论的男人,却觉得常远此刻的样子很有说服力,温和中不缺包容,多看几眼竟然会让她产生一种很科幻的错觉,好像那里坐的是邵博闻。 常远看着不温不火,其实还是挺容易受激的一个人,詹蓉就见过好几次,他在现场跟施工队吵得脸红脖子粗,邵博闻却不一样,他身上有种很稳的气场,从不跟人在纠缠上浪费时间。 有句话叫夫妻间相处久了会越来越像,詹蓉心烦意乱地在纸上画了几条直线,心里油然而生一股吃不到葡萄的醋意:全世界的好男人是都去搅基了吗?阿西巴! 可惜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她这么偏向常远。 张立伟和他舅舅不期然对上了眼,一个摊手一个苦笑,显然是不太吃这种“我是为你好”牌,他座旁老辣的王岳抱着胳膊,眼神空旷地落在常远的头顶上方,像是在听,又像是在摸鱼。 有人在点头,有人不知所云,有人撑着下巴呵欠连天,也有人低着头在手机上忙碌。 书店的门在记忆中再次倒了下来,抒发的欲望一瞬间变得十分强烈,他们听不听都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他想说出来,常远从来不知道,原来他是个话唠。 “为什么?为了让我的脚能站在坚实的基础上,让我的头抬起来的时候不会看到一团黑影扑面而来,我能全须全尾地来、再完完整整地离开……” 很多年后郭子君都还记得,他的第一任领导话间那种由希望和拜托交织而成的郑重其事,掷到地上,隔着岁月的钟声仿佛都能听到回音。 “我要的是安全,而且不只是暂时的安全,这个安全下面有我,有你们,也有竣工以后来楼里工作和生活的所有人。” 有那么一瞬间会场里鸦雀无声,或许正义本身就有种让人安静的力量。 然而寂静只维持了几秒,因为常远将十指扣在一起撑住下巴,眉眼弯弯地笑道:“所以接下来,我可能会更加讨嫌,也不想请大家多担待了,因为跟大家伙处不好的话,就是我为人出事的能力不行,不行我就走人,换个行的来。” 郭子君的笔转到一半,一哆嗦滑了出去,在会议桌上咕噜咕噜滚,他却顾不上捡,心里全是卧槽:讨嫌还不请人担待,这是耍流氓还是威胁?不会被套麻袋打吗? 王岳眯着眼瞥了常远一眼,扫过之后先是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然后意义不明地、飞快地动了动嘴角,也许是笑,也许是嘲笑。 张立伟懵了一下,终于后知后觉地隐约察觉,常远今天似乎跟以往不太一样,至于是怎么个差异法,他拨开了刘海仔细打量过后,唯一的感觉就是常远的领带有点眼熟,在哪看过,却又死活想不起来。 好在张总很会善待自己,想不起来就立刻忘记,他打着圆场道:“常工可不能走,你的能力是大家都有目共睹的,品行也没得说,换个人我夜里得睡不着觉了,是吧王总?” 王岳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威严架子,抿着嘴“嗯”了一声,附和道:“可不是,好些工地上的监理有跟没有似的,让人心里没底得很,从严监督是好事,我们总包肯定无条件支持监理的工作。” 反正承诺不要钱,再说此一时彼一时,张立伟也咬文爵字地表了个态,“我们甲方当然也义不容辞。” 工地上最有分量的两位发了话,下面的施工队登时也承诺跟白给似的。 常远听过的许诺没有成千也有上百,但实践证明基本不可信,他以后都不会当真了,嘴上却说:“谢谢大家的配合和理解……” 他到底是不太习惯说场面话,顿了顿,把展望和一帆风顺等寄望给省掉了,正经起来开始给大家放深基坑的质量事故和视频,图片里的泥泞和断桩,切身让人体会到什么损失惨重。 常远心想,多看看松懈乱来的悲剧和惨痛,就会把教训和警钟刻在心底吧。 在伤亡程度惨烈的前车之鉴的下,散会之前,张立伟和王岳沉默地同意了请安监局的申请,常远趁热打铁,当场就手写了会议纪要,让这两人和需要请鉴定科的张立伟的舅舅签了字才准别人离场。 他对自己今天的处理方法和收效都比较满意,鉴于基坑的桩基加固还需要方案和时间,他便很早就下班了,先去接了虎子放学,又去超市买了点菜,对着买来的菜谱在厨房里现学现卖。 等到晚上邵博闻回来,常远忍不住在饭桌上得意了一番,邵三胖狗腿地在桌子对面连连鼓掌。 虎子作为听不懂的吃瓜儿童,只能忙着吃和喂狗,等他俩爸相互捧完臭脚,盘里煮熟的鸡翅膀全不翼而飞了。 根据生活跌宕起伏的尿性,常远的得意没能超过4天。 世上能吃掉良心的“狗”太多,金钱、权利、时间、习惯,乃至于耐心。 安监局的人不是你想请就能请,张立伟的舅舅跑了3天,机关的人外出、有事、排号等说辞层出不穷,所有机械按兵不动,开销高得他嘴角全是燥火激出来的燎泡,眼睛红得吓人。 第4天,仍然没有人答应来检测,张立伟的舅舅恶向胆边生,跳过常远请了张立伟和王岳吃午饭,下午挖掘机就悄悄地驶向了坑里,郭子君满头大汗地跑来报告的时候,常远被王岳堵在了办公室。 “小常,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王岳自己端着杯子,喝了口茶,过来只为转达,“检测的人请不来,基坑暴露的时间越短越好,桩基那边老杨已经做好加固了,所以我跟张总已经同意继续开挖了,至于检测,同步进行也是可以的嘛,先就这样,好吧。” “好吧”不是疑问句,而且都已经挖上了,又何必来问他?万一挖着挖着又滑坡了,你们他妈就去做伤亡检测吧!!! 郭子君见领导脸色越来越难看,缩在椅子上不敢说话,王岳则像个没事人似的走了。 无能为力,刚以为脱离却又陷入,这种感觉极度糟糕,常远的心脏像是被塞满了棉花,有些喘不上来气,远处挖掘机橙黄色的力臂在动作,机械声也让人烦躁不堪,常远看了几眼,赶在想摔东西的念头强烈起来之前离开了工地。 人们喜欢呆在让自己轻松的人身边,常远翘班去了国税局,想看看邵博闻降降火,谁知道这边却更让他火冒三丈。 邵博闻被骂得狗血淋头,骂他的人是个趾高气扬的小年轻,穿着西装打着领带,一看就是坐办公室的人。 常远差点没气炸了,一边想着这厮还没王岳看着有指手画脚的资格,一边又乱七八糟地想起,自己最生气的时候,都没舍得这么对邵博闻,这路人甲算哪根葱? 邵博闻五行多直觉,一抬头就看见了他对象朝这边大步而来,,走路带杀气。 第71章 以往宽阔整洁的国税局大厅如今乱七八糟,脚手架将视线切割成三角格,建材四处堆砌,厚厚的粉尘扬在空中,像一层蒙蒙的雾。 谢承不在,周绎拿着卷尺站在东北角,隔着钢管常远看不全他脸上的表情,剩下十来个工人,有一个离邵博闻很近,两手握着,剩下则散在四角,或者蹲在头顶的脚手架上,神色无一例外都很拘谨。 常远来得突然,看着还一脸不爽,邵博闻虽然疑惑他出现的原因,但心里刚闪过一点不好的预感,就听他旁边的白衬衫火冒三丈地对自己吼道:“不想干就给我滚……” 微弱的回音在空间里激荡,然而不等他这句话说完,一道更为严厉的声音插了进来。 “邵博闻旁边那个谁,不戴安全帽在施工区嚷什么嚷!活够了是吧?” 如果用档位来衡量,常远这会儿的嗓门应该挂的是5档,好些人都被吓了一跳,包括正在训人的白衬衫,惊吓和疑惑让他住了嘴,一脸低气压地侧过头来看暴起的声源。 周绎闻言,让视线越过锈迹斑斑的脚手架钢管,就看见了一个面无表情的监理。 常远杵在门口,没有插兜也没有两手环胸,简单来说没有任何造型,唯一的亮点就是眼神足够不善良。 邵博闻作为体育生,打小语文成绩就着急,因此这会儿脑子里也没能想出个优雅的比喻,只觉得他对象活脱脱一个炸了毛的公鸡。 白衬衫不由地眯起了眼睛,他将常远上下打量,见这人穿得不像工人却又叫了一个名字,年纪不大却很有点凶,就错以为是这帮工人的领导。 但工人的领导不还是个工人么,捧高踩低是人骨子里的习性,而且在民工的尊重问题上大半个社会都做得不太好,白衬衫也不例外,他不耐烦地问道:“你谁啊?” “关你屁事!”常远正值怒火中烧,在不客气上更是遇强则强,他转向邵博闻,虽然也是骂,但气势就有点外强中干了,“你先出来,他没有安全帽你跟他废什么话!万一掉下点什么来,小心别人倒打一耙,说是你拉他说话。” 邵博闻见他气得够呛,跟白衬衫点了个头就朝门口去了,走得近了看见常远眼球上层层叠叠的红血丝,看起来竟然十分疲倦,他心里疑惑起来,心想这位爷早上出门还活蹦乱跳的,说今天安监局要来检查,他要备资料。 邵博闻满手都是水泥灰,蹭也蹭不干净,只好稍微弯腰凑到跟前,温柔地说悄悄话:“咋了这是?” 他倒是胸怀似海,这样还笑得出来,常远两眼一抹黑连他也怼,瞥着后头可能是怕被砸而火烧屁股跟过来的白衬衫,说:“这问题该我问你吧,这不是朋友介绍的活吗?怎么随便来个人都能让你滚。” “朋友牵线是情分,把活干好是本分,两回事,”邵博闻小声地哄,“消消气,他哪使唤得动我,只有你和钱可以。” 他就是因为穷才在现场沦为孙子,难为自己还排在罪魁祸首的前面,常远有点平衡了,至少他还有跟钱并驾齐驱的时候,他本来抿直的嘴角有回弧的迹象,有人却不肯识相。 只见白衬衫走出了门外又回身站住,桀骜地盯着常远质问道:“你特么到底谁啊?来这儿来干什么?” 常远心底的火气登时成了星火燎原,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冷,“那你又是谁?是什么没想开,光着脑袋跑到施工现场大呼小叫?” 他本来是在替邵博闻生气,说着说着又因为安全帽导致职业病发作,觉得这人P19工地上的人一样不知所谓,戾气一生更加咄咄逼人,“你知道今年因为高空坠物伤亡的案例有多少起吗?你以为像你这种未经允许进入现场的外人,万一出了事谁能赔你个几百万吗?告诉你,一毛都没有。” “我不管你是谁,但是到了施工现场就是负责人说了算,我跟你讲,就你这样的装备,在我的现场你连大门都进不去。” 邵博闻知道他在吹牛,但是他不说,6月份的时候在P19一期上,常远还因为不戴安全帽罚了好几个款。 白衬衫被常远偏快的语速轰得思路溃散,听到最后一句不知怎么就感觉他在这施工队是很大一个官,气焰稍微矮了一点,沾了灰的皮鞋在地皮上泄愤似的踢了一脚,崩溃地说:“我他妈……你以为我想进来啊,脏得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草啊!大中午的吵死人,我在后门喊了半天也没人听见,没办法我才进来的。” 切割机、电焊、搅拌机在相对密闭的空间里同时作业,确实能让顺风耳变成聋子。 常远看不惯他嫌脏的样子,好像他这个人就有多高贵似的,他冷冷地说:“没有办法也不能找死,非施工人员不能进,没有帽子的不能进,对这有意见可以去建设局投诉我。” 白衬衫噎了一下,没说话。 邵博闻在旁边当绿叶,眼底有点笑意,觉得这样凶残的常远有种新颖的魅力。 人会被另外一个人吸引进而滋生好感喜爱,是因为他(她)人性或皮囊上的真善美,但与一个人一起生活,时间会像剥洋葱一样剐去层层隐忍和潜藏,露出最真实完整的个性全貌。人无完人,不可能时刻到处都讨人喜欢,每个人都是七情六欲的集合体,喜怒哀乐惊恐思,串联起来,就是我们漫长而又短暂的一生。 流光易老,人不用永远美丽帅气,但必须永远有趣,方不至于厌倦。 有趣的常远此刻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目光走斜视路线,“现在你倒是可以说了,你进去干什么?” 白衬衫主观上已经将他当成邵博闻的老大了,绷着脸开始告状:“不是我说,你们这施工真的太、太、太吵了,人都搞成神经衰弱了!我们领导,被‘嗡’了一星期,好不容易睡个午觉,又被你们‘笃笃笃笃笃笃’地敲醒了,能不能消停一会儿,啊?!” 常远觉得自己大概是有病,被他一长串的拟声词弄得直想冷笑,他心想嫌吵,你别翻新不就得了。 “还有,”白衬衫一脸“最崩溃的来了”的表情,他将右手的大拇指朝天一指,声音一抬八个度,“你们是不是正规的施工队啊?就这,一爬老高的活儿,还敢喝着小酒干起来,你们不怕死我们还怕以后地儿晦气呢?” 他不说常远还没注意到,大厅里除了新开封水泥特有的腈腥气,好像是还有些酒味。他愣一下,用胳膊肘往旁边捅了捅,问道:“谁喝小酒了?” 邵博闻也是倒霉,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被常远截了胡,到这时才能又续上,“没人喝,是这位专管员误会了。” 白衬衫再奋斗个三四年才够专管员的年龄线,不过他没说破,人性虚荣,所以遍地是老总,他眉毛一挑就开始反驳:“哪来的误会?我亲眼看见他在往嘴里灌二锅头。” 他说完往屋里一指,指向在他刚站的地方,之前离邵博闻不到一米的工人被他指头戳了个正着。 站在那里的是一位看起来有些年纪的大哥,衣裤裹灰、背有些驼、左手握着右手,在几人的注视之下显得很不自在,他看了一下白衬衫,眼神里有些难堪,像是想说什么,却又垂下眼闭了嘴,一副认罪的模样。 卸了瓶盖儿的白牛二还立在他脚边,无声地挥发着酒精。 白衬衫不依不饶地喝道:“你说,你刚是不是喝酒了?” “我说了,是误会。”邵博闻忽然打断道,当他的视线从那根手指上扫过,语气便猛然重了不少,“你要是想听,就听我说完,要是不想听,那我也就不用跟你说了,我等你的领导来找我谈话。” “至于吵这个问题,”邵博闻像是觉得好笑,朝周绎招了下手,“小周,切割机拿过来,再来一块废掉的瓷砖,罗师傅,您也过来一下。” 白衬衫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只好茫然地看着两个不认识的人咣当咣当地往这边抬东西。 周绎拎着切割机过来,放在邵博闻用手点的地方,离门口不到两米,邵博闻不动声色地将常远往旁边挤了挤,让他躲在门框后面少吃土,然后让罗师傅给白衬衫表演了一次现场切砖。 带着细齿的金属切刀在让人眼花的高速旋转下将瓷砖切成两半,切线上被碾成粉的碎末激射出来,在附近的空间里翻云搅雾,尖锐刺耳的摩擦声时刻在拷打着人的耐性。 切割声甫停,霎时衬得万籁俱寂。 “这才能叫太、太、太吵,”邵博闻学着他连顿三次,接着笑道,“您那二楼的办公室,充其量只是有点儿吵。‘嗡’了一星期你就受不了,可我这师傅们一年至少得被‘嗡’个300天,你觉得要是有能降噪的手段,我们会不愿意用?” 分贝既是正义,白衬衫刚刚受不了捂住了一只耳朵,这会儿无话可说,只好沉默。 邵博闻回到酒的误会上,说:“再说喝酒这个事,你是看见那师傅在灌牛二,可是你没看全,事实是之前切砖崩飞了一块,弹到他右边虎口了,人没防备,又不小心咬到舌头了。白酒是我十多分钟以前在你们院子里的小超市买来洗伤口和漱口用的,那边应该有录像。” 吱—— 刮耳的刹车声过后,一辆三蹦子在门口刹停,紧接着后屁股跳出个人来,头也没抬就开始嚷:“纱布来……额……” 跳下来的人是谢承,只见他左手、右手一个塑料袋,嘴里还叼着根牺牲过半的棒冰,一抬头发现去路被堵,而且门口居然还有新面孔。他一根公款冷饮吃得透心凉,一上来就惊讶道:“常工怎么来了啊?” 常远这时已经知道了前因后果,邵博闻介入后他没机会插话,晾在一边也冷静了许多,他对谢承勾唇笑了笑,“路过,来看看。” “哦,”谢承活力十足,又去看白衬衫,笑着招呼:“这位是?” 既然纱布都来了,那受伤就该不假了,白衬衫发了一通站不住脚的火,只觉得脸上无光,但是面子大于天,更何况他对民工有些轻蔑,开不了道歉的口,就说:“我去看看。” 说完朝院子的超市去了,之后一去不回。 谢承因为毛手毛脚,被取消替人疗伤的资格,只好去发老冰棍,这种一块钱一根的东西,入不了00后孩子的法眼,却能将六七十年代的工人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自从开工以来,每天正午不是冷饮就是冰棍,有时晚上还聚餐,他们出生的年代的艰苦,对点滴的馈赠都分外珍惜,一瓶水、一句问候,都代表一份尊重,就足以获得他们超出报酬的回报。 这是谢承第二个监工的项目,到这里他才知道,这些经验丰富的老技术人员如果内心偏向你,他们能用丰富的作业技巧为你省去多少损耗,这些都是钱,相对的要是他们跟你使绊子,你却绝对看不出来。 很快厅里就偃旗息鼓,全部都跑到门口吃冰棍去了。 常远是个本分的同志,没事不会迟到早退,因此邵博闻需要两人世界,他在水管下洗了手就带着常远“私奔”到了对面的花坛,顺手还拎走了两根冰棍。 花坛里种得不是花,而是一颗年岁苍苍的老松,挺拔巍峨、掖下成荫,坛里坛外落满了松针。 邵博闻撕开包装袋揣进口袋,把棍儿给了常远,自己又开了一根。 常远捏着棍子有些心不在焉,冷静下来的他便觉得自己冲动过头,邵博闻能处理得,他并不生气,只有自己在怒火中烧,他心想:我就会发火的样子大概很蠢。 理智总是这样,需要的时候一概没有,后悔却每每只迟来一步。 常远在冰棍角上咬了一口,让牙酸倒的凉意从舌根滚进气管还不肯回温,然后他就像是被这点寒冷给冻住了似的,心里又冷又酸,他盯着地上的光斑,声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是不是帮你把业主给得罪了?” “没有,”邵博闻胡说八道,“我麻袋都找人备好了,你要是没来,可能都已经套他头上了。” 常远差点被气笑了,他板着脸说:“我现在挺严肃的,你别给我瞎扯淡。” “好好好,”邵博闻对着老冰棒发誓,“我这就严肃起来。” 常远:…… 邵博闻怕他炸毛,撸了把他的头发,侧着头问他:“小远,为什么你会觉得,这个人可以代表业主?” 常远脑中灵光一闪,像是忽然捕捉到了一条道路的方向,他像刚出井口的青蛙一样想到,张立伟和王岳不也只是甲方和总包里的一个人吗?这么多年,他竟然从没想过要越过这些拒绝与他协调人,去跟更上层、愿意讲道理的人沟通。 他一直觉得这种行为像是告状,但这一刻看来,难道告个状会比拦压路机更困难吗?说到底,还是他太死板了吧。 “我问错了,那,”常远有点担心,“他会不会找你麻烦?” “让他找,等他没话说,就说明我的工作无可挑剔了,”邵博闻比了个手势,说,“完美。” 就这心态想不无敌都不行了,常远的心情好了一点,开始像仓鼠一样啃冰棒,他反省道:“我脾气是不是越来越差了?” 根据越有本事的人越没脾气的准则,他感觉自己快要完蛋了。 邵博闻却牛头不对马嘴地庆幸起来:“幸好我发脾气那几年,把你完美闪避了,不然得把你吓跑了。” 常远吃冷地就咳嗽,他咳了两声,给了邵博闻一脸“你在骗鬼”的表情。 邵博闻想起他的弱鸡体质,把自己吃得只剩一根棍子的给塞在嘴里叼着玩儿,又将这人剩下的接了盘,他没有常远这么好的记性,想起以前,总感觉十分遥远了。 “没骗你,”邵博闻慢慢地说,“我刚工作那会儿,有问题不敢提,当然也没什么问题,什么都不知道,哪能有什么问题?慢慢有了一点经验,到了自己操心的阶段,又发现让人配合自己的工作真是全世界最难的事情,怎么会有这么多奇葩、这么磨蹭、这么不负责任、这么不讲道理,处在极度不愉快的环境里,再好的脾气也磨没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看谁都不顺眼,但是不说,那时觉得不打破平衡还能继续维持,直到有一天实在没忍住骂了一个人,之后就像上瘾了逮谁骂谁,事后也后悔,但是忍不住,结果是挨骂的又挨习惯了,自己倒是脾气迎风暴涨。” “我只是举个例子,并不是说脾气是好还是坏,行业不同需要的人也不一样,这个不能一概而论,我的大意是,如果一种改变的方式它不适合你,你很快就会发现你的处境一点改善都没有,这个时候你就得想其他的办法。但是如果你害怕尝试,那就永远是这样了。” 沉默、忍耐、爆发、收敛,基本是职场人都该走过的心路。 常远安静地听完,又将他的话在心里磨了几遍,其实可能是歪理,但他只是想记住有人愿意为他当人生导师的心意,这种感觉非常可靠,他将棍子从嘴上取下来,眼底重新又染了笑意,“听邵老师的,我回去发火了。” 邵博闻举着常远那根化得不成样子的冰棍说:“稍安勿躁,等邵老师吃完了再走。” 常远走的时候是下午三点,他先去了一趟安监局,常年打交道他也认识几个人,只是都不熟,他在应酬上是个生手,约一顿饭磨叽半天,对方看他比较诚恳,倒是没摆架子。 这天常远才真正的认识到人脉指得并不是光认识这个人就行,你有所求、同时对人有用,才能链接为脉,他想了想自己的脉,一时有些悲从中来。 路上有些堵,回到P19已经快5点了,常远本来已经想好了找张立伟的舅舅谈一谈,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一对年轻的夫妻拦住了他进门的路。 “您是这工地里的人吗?我是旁边蓝景小区的业主,你们施工影响到我们的房子了,我们家地上、墙上都是裂缝儿,连楼道里都有,楼上楼下问过了,大家都有这种情况,我想找你们负责人谈谈,您能不能帮我叫一下?” 第72章 高层施工、邻里遭殃,在高度大于100m的城市超高层附近,这个预言早已成为必然,百挖百裂。 城市用地的紧张性使得建筑工地离居住区越来越近,垂直开挖的深基坑使得地下水下降,反馈到地面就是各种沉降导致的地面墙面裂缝、房屋倾斜。 P19二期有150多米,常远早知道未来会有一场关于裂缝的纠纷,就是没想到它来得这样早,目前基坑挖出的深度明明才到设计的一半。 但避开麻烦不说,站在发现问题的角度,永远宜早不宜迟。 而且这个事如果得到相关重视,在基坑的加固和开挖的进度上他也能多一点话语权,毕竟损失摆在眼前。 常远蹙着眉头在门口头脑风暴了一会儿,接着抬眼看向找来的男人,这人身材偏矮胖、眼神直接,像是个善于打交道的人,常远对他点了下头,说:“你好,这里的负责人很多,请问你想找哪一个?” 这问题乍听整个一句废话,知道还用问你?但其实有它的心机,属于一句话摸清底细系列。 常远并不需要这对夫妻指名道姓,只需要限定单位就好,而在场是谁出钱谁说了算,所以正确答案是建设方的负责人。 但如果这两人说不知道,那就说明他们对于自己想要的交涉也是稀里糊涂,要是连人都不知道该找谁,就更不用说假设对方不认账的后续了。而根据常远对张立伟的了解,他认了才有鬼。 胖哥眨了两眼,跟他老婆碰了个眼神,然后说:“找最大的那个。” 果然,常远沉默了一秒,给了他一个不动声色的友情提醒,“明白了,你找的是我们甲方的领导。不过这个点他应该不在里面了,你明天再来吧。” 胖子见他穿着和言辞都比较文明,比门卫那个一问他找谁没答上来就赶地跟小鸡儿似的老头好说话太多,不想放他走,便麻利地摸出烟盒抖出一根递过来,笑道:“这样,谢了哥们儿,来。” 常远一改两个耳根子都塞满的“烟鬼”做派,摆了下手拒绝道:“谢谢,我不抽烟。” 二期还不成规模,工地里没几个人,他不需要装作“很有烟”的样子,加上邵博闻家里有个狗鼻孩子,闻见烟味儿就捏着鼻子喊臭,真狗大款都没嫌过他,反正不知不觉他是越来越环保了。 有一方面可能也是脱单以后心情好,不需要烟熏火燎来陪衬寂寞,他每天忙成漩涡,因为工作和狗之外又多了个男人和孩子。 胖子的目的并不是派烟,他只是有事打听,闻言从善如流得将烟拍了回去,笑着说:“不抽烟好啊,我正要戒。哥们儿你看,我家房子裂了,不管怎样我都得找那个、你们甲方的领导谈赔偿,我下午跟这儿等好几个小时了,我媳妇儿都快晒晕了,你能不能把他的电话给我一下?” 要是常远刚工作那会儿,一个电话号码说给也就给了,但是人工作越久也越知道什么叫工作,他虽然跟张立伟不对盘,但这人是他的甲方,他不能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泄露张立伟的隐私。虽然他的账户可能早被公用平台卖了好几轮。 “我没有他的联系方式,”为求简单,常远用一种“我等屁民”的表情撒了个小谎。 胖子难掩失望,不过灵机一动很快又有了主意,他说:“那这样行不行?兄弟你给我留个联系方式,我明天来的时候给你电话,你帮个忙把我弄进去,我自己去找你们领导,完事儿了哥请你吃饭。” 真是不信抬头看,两小时前他才说了“非施工人员不能进”,苍天立马就来考验他了,常远心里有点苦,他道:“电话可以给你,但给了我也不能带你进去,我们有制度,而且里面不是公园,真的不是很安全。” 这次胖子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媳妇儿的火爆脾气先炸了,常远只见这姑娘将脸一绷,质问道:“不想给就不想给呗,还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感情裂的不是你家房子无所谓是吧?!做人要有点同理心好不啦,谁没个请人帮忙的时候!” 常远接触的女性少,没有这么泼辣的,登时被骂得一愣。 他不是没有同理心,只是不觉得满口答应就是善良,好心办坏事的例子不胜枚举,帮与不帮不能只靠同情滋生的一点愤怒来决定,而且他的话还没说完。 常远刚要劝她冷静,胖子忽然说话了。 虽然他不肯帮忙但是态度不错,胖子对他很有好感,他拉着媳妇“眉来眼去”地交流了几秒,以女声的一记冷哼收场,然后他不好意思地赔笑道:“哥们儿对不住,我媳妇儿怀孕了,被房子闹得特别情绪化,一天到晚觉得要塌,其实平时人可好了,不然我也不揽这个事了,你别往心里去,耽误你时间了。” “没事,我能理解,要是我找人帮个小忙三推四阻的,我也会觉得很失望,”常远给了个不太真心的台阶,他向来能不能找就不找人帮忙,别人不帮也可以理解,毕竟自己也没帮过对方。他笑了笑转移了话题,“你有裂缝的照片吗?我能不能看看?” “有,”胖子飞快地掏出手机,解锁翻到了给他看。 屏幕上是一面白色的隔墙,看方位应该是轻质那种,这类墙不承担受力,只起区域划分作用,以轻钢外糊石膏板,本身变形能力就很耿直,就是裂成蜘蛛网也很难怪别的因素,没什么参考价值。 常远想看看其他的,又不好随便翻别人的手机,就边往回递边说:“有地面吗?” 胖子接过蹭蹭翻了几下,地面这道缝在角上,从楼的边缘往屋里延伸,缝隙俨然有了一点厚度和深度,十分明显的一条黑色伏在地上,比发丝缝高几个数量级,看着着实会让普通人觉得触目惊心。 但是对于长期在工地泡着的人来说,这种程度的裂缝不算大事,常远曾经见过一站地铁施工,导致周围小区的墙壁裂缝足以塞进一个拳头,连他都心惊胆战的视觉效果,检测报告却表明不影响结构安全,砂浆一填补抹平又接着住人。 由此可见按照建筑设计要求来施工的建筑主体有多稳固,可惜真正能按图交底的楼是凤毛麟角。 “你们不要太担心,”常远安抚道,“看起来暂时没什么大问题……” 胖子媳妇儿想起那裂缝便满脑子全是灾难片,听了这话下意识就当成是在推卸责任,她眉毛一挑就要挑衅,常远忙不迭抬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她先听完。 “但这个事肯定尽早解决了好,如果确实是这里施工导致的,那么说明施工手法不合理,因为通常在这个阶段是不会出现这种结果的,我们施工也不是儿戏,随随便便叫来两台挖土机就开始刨坑,我们前期有计划,全程有监测的。” 微妙的是监测仪器目前并未显示出异常,所以沉降的原因可能比想象的复杂。 常远耐着性子解释,“有问题负责人不会不重视,我说得难听一点,哪怕他不想赔你们的损失,这个工地是他们自己的利益,真有问题叫停绝地比紧急刹车还快,这样你们房子的缝隙至少不会继续扩大。但问题是,你要怎么证明裂缝跟这里施工有关系?” 胖子哪知道怎么证明,他一个普通老百姓,在这个城市办个居住证的手续都觉得用尽了洪荒之力,更别提这跟他本行风马牛不相及的行业,要不是物业这么说,他这会儿估计还在小区的物业里死磕。所以他听完想反驳,然后发现自己真的是人云亦云、没有根据。 不过他仍然在做最后的辩解:“但我在这儿住了两年,房子都好好的,就你们这坑越挖越大,缝才开始出现的,再说周围就你们一个工地在活动,也没其他什么了。” “你们其实是对的,”出乎胖子意料,常远很坦然地承认了,他正色道:“但依据不能是‘谁说’、‘我觉得’、‘我认为’,你得拿出具有法律效力的东西来。” 要知道即使有,开发商有时都会选择装聋作哑,或者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更遑论没有。 胖子就像被迫打开了一个浑然看不懂的新世界,满头雾水地叫苦,“那这玩意儿我得去找谁弄?都需要哪些东西诶?” 这个时代有个平价通用且博学多才的智囊,日常生活中的大部分问题都从中能找到答案,部分不日常的也已经有了现成的集思广益,可惜很多人没有自食其力的习惯,常远说着掏出门禁卡“滴”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问百度吧,”他说着走了几步,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身朝大门左边指了指,“要是有查不到的东西,你可以打第二个投诉电话。” 施工铭牌上有两个投诉电话,第一个项目负责人是王岳,第二个监督员是他,但是基本上没因为投诉响过,人们平时不会注意,一出事也就直接打政府部门电话了。 张立伟果然没影儿,王岳还在办公室,正打算走,见了常远就失忆,还笑着跟他打招呼,“小常,都下班了怎么还回来了?” 常远被邵老师哄得心平气和,他刚上完课,暂时不打算委屈自己,关系差就差,就像邵博闻说的,等他“年轻”够了,自然就老成了,至于现在,就先爱咋咋地吧。于是他随心所欲地回了一句高冷的“嗯”,然后感受着一股放肆却幼稚的舒爽,越过王岳直奔坑里去了。 他明天约了安监局的人吃饭,这事儿是张立伟舅舅该做的,既然他做不到,常远可以帮他一把,但是他拒绝买单,因为他没钱。 王岳看这小样儿从自己跟前掠过,像是出去吃了熊心豹子胆,连假和平都不屑于维持了,还笑着的嘴角忍不住神经质地抽了两下,他心想小狗日的,给脸不要脸! 隔了小半座城,邵博闻不知道有个刁民在骂他是狗,像他这种八面玲珑的人,一般是不会让问题以不了了之作为结局的。 白衬衫上去之后没再下来,他只好去就山,上去谈谈,他有个很好的习惯,就是车里永远备有一套正装,随时能人模狗样。 谢承见他大佬提着袋子出去没多会儿,回来就变成了一个老板,不知道去了就近哪家旅馆的钟点房,头发还没干透,少了点毛躁多了些一丝不苟,从刺眼的日光下走来,半小时之前接地气全然褪去,看起来十分衣冠楚楚。 要是他有这身材这脸,还有随时从民工变成大款的技能,那还搬什么砖啊,谢承嫉妒地在脚手架下面走“猫步”,就是猫着腰走路,他摸到门口没大没小,“帅比,干什么去?” 帅比拉开车屁股将换下来的脏衣服放了进去,不吝告知道:“去给你争取一个尽量清净的工作环境。” 谢承理解能力超强,感觉他要去局里领导面前认(gao)怂(zhuang)了,登时来劲得不行,他两眼放光地叫道:“带上我!” 邵博闻拉下车厢,温文尔雅地说:“好,你先回去换身衣服,我上去等你。” 说完他毫无等待诚意的绕进了院子,谢承对他比了个中指,实在无聊便又去骚扰周绎,想起一处是一处,他说:“你昨天说你在论坛上认识那牛逼前辈是熟人,我一大战就忘了问了,是哪个,我熟不熟?” 周绎一直坐在地上魂游天外,被他一脚踢醒,表情有些纠结和诡异,他深沉地看着谢承莫名其妙地说:“这个一会儿说,我先问你一个问题。” 谢承很好说话,“来。” “如果我吃东西剩下一半给你……” 周绎想起花坛下那个自然到不能再自然的画面,整个人都有些不太好,他不小心看见的,本来没什么,但是他一直没忘记那次去茶馆捞人的夜里,后座那个看起来暧昧过头的低头,而且老板一直是光棍。 说“给”也不对,是他老板自己拿的,完了还把自己啃干净的给别人叼着玩儿,哪一对天杀的直男干得出这种事! 周绎大喘了一口气,停了足足有三秒才接着说:“你吃不吃?” 谢承人糙心大,没能领会他备受折磨的内心精神,只是一听这问题就成了一只炸毛。那些年老曹勺下不计其数的大餐还历历在目,他心里简直要滴出血来,谢承吼道:“过了你嘴的东西,能他妈剩下啥?滚!去干活!再偷懒扣你工资!” 虽然看着不像,但周绎是个大胃王,谢承一鬼嚎他就深感这问题提得太不机智,只是已经晚了,这世上有种人叫气氛杀手。 他心里的怪异被吼得七零八落,再想攒起来就力不从心了,很多事过了这村就没那店了,感觉也一样,周绎顿了两秒,只好心累地切回了原话题,“刚说到哪儿了,啊前辈,他你比我熟,就华源的林工,还给你包过头来着。” 谢承的嘴型登时成了一个“O”。 周绎看他的表情莫名不爽,他眯着眼说:“怎么?” 谢承合上嘴,吧唧了两下老冰棍留下的余味,一脸的消化不良,他浮夸地叹息道:“三次元啊,真是个让人幻灭的小妖精。你天天说我还以为牛逼上天,就是一套到人身上,怎么感觉这么、这么……平凡呢。” 周绎差点没动手抽他,他是非常尊师重道的人,林帆在抖落马甲之后暂时晋升成他膜拜的人了,但这种好学的精神谢承这种学渣不懂,他只好轻蔑地说:“你懂个屁!” 谢承很谦虚地说:“这么过奖,其实我连屁都不懂。来吧,跟我讲讲你跟前辈的故事,那会儿一期天天在一起,怎么没见你稀罕人家?” 周绎不悦地瞪了他一眼,意思是大胆,谢承为了听故事,只好八颗牙微笑装太监。 原来,林帆是周绎长期混迹的那个建筑论坛ABBS-1里的一个早期大神,他几乎隐没、积分也不高,就是发布过的一些力学模型简化算法常年标红置顶,比教科书还实用。 论坛里还有一个跟他同属神级的计算大咖,叫CXAN,这两人都是周绎的目标。 本来这种消失的传说周绎是勾搭不到的,但机缘的巧妙之处就在这里,他们论坛每年都置办一次小范围研讨会,周绎作为菜鸟虽然没资格参与,但是版主是个叹时间如杀猪刀的大龄文青,他在水区发了一张聚会照片,被那几天正闲的周绎给瞄个正着,他看照片里那人像是林帆,不抱希望去给林帆发私信,对方竟然回复了。 谢承只混游戏论坛,对于学霸没有一丝敬畏,溜溜达达地走了。 楼下有个喜相逢,说巧不巧楼上也有。 邵博闻一上楼,竟然发现刘欢也在,这并不稀奇,荣京作为综合型开发商,跟市内各局各分部都有着和平友好的关系,刘欢在这里的潜台词不言而喻。 “天行道”那事之后邵博闻说要找他,一来二去给忘了,在这猛不丁碰上,一根烟的功夫就聊了起来。 “嗨!”刘欢满不在乎地说,“我就肯定不是你,你有那功夫去当网红,还不如来跟我一起奋斗呢。就是老何不知道撒什么疯,非要让我查你,我他妈都忙成八条腿了,查个卵子。不过‘天行道’这狗日的真挺狡猾的,ip地址到处打转,不过无所谓了,他现在转荣京的东西热度都不行,没人看,老何看数据又舒坦了,没再折腾。但是他这最近是越来越神经了,还请了尊菩萨回办公室,估计是亏心事干多了。” 邵博闻赶紧堵他的大嘴,“行了你去忙吧,有时间来我家吃饭。” 刘欢敬谢不敏地说:“得了吧就你那厨艺,我要上外边儿吃。” 邵博闻最近的厨艺突飞猛进,因为常远在墙上贴了一本菜谱,但是刘欢不吃拉倒。 “对了哥,”刘欢忽然想起来说,“这周六我有个楼开盘,要找一些‘热场’的,你的人要是得空,去给我捧个场,省得我去找了。” “热场”就是找一些托,制造本楼盘被抢得“如火如荼”的错觉,这是开发商最爱的一种促销途径。 找些附近工地或劳务市场上的农民工,发西服还租车接送,去售楼处打酱油,装大款要买房,一天管吃管喝管零食,一天还有百十来块钱,因为轻松,很多工人都趋之若鹜,根本不用去找,这是刘欢在照顾他。 邵博闻承兄弟的情,给师傅放一天假也没什么不好,而且他跟常远也不能一直租房子住,因为别人的房子不能乱动。 目前他们住的地方有个很尴尬和迫切的问题,隔音不好。 第73章 张立伟的舅舅倒是不小气,他只是怀疑常远在吹牛逼,没道理他跑了3天都没人理,他常远一出面就搞定了。 常远乍听他絮絮叨叨的鄙夷语气心里有些不耐烦,这种人真是不知好歹,自己替他做工作还要听他叽歪,他张嘴刚要讽刺几句,脑子里却不知道怎么想起了邵博闻下午的姿态,便又忽然住了嘴。 被人质疑绝不是什么好体验,但是一听就炸毛未免也有失稳重,人一生会遭遇的误解和否定不计其数,冲动只会让矛盾升级、愤怒增长,许多的交流,摒弃掉人身攻击和喊冤之后,几乎就什么也不剩下了。 而常远的来意并不是吵架,而是转达,既然目的已经达成了,关于自己是怎么拿下安监局的饭局,他有必要跟这人汇报吗? 吵架有如捧哏,没人接腔必然会冷场,常远留下一句“明天见”脚底抹油地溜了,等他再练练忍气的功夫,以后笑着跟这些人周旋。 夕阳西下,邵博闻在家坑娃。 该总裁毫无形象地蹲在茶几和沙发的走道缝里,胳膊随意搭在两边,像个孵蛋的老母鸡,笑得十分不怀好意。虎子在他跟前蹲着,因为矮就露了半个脑袋,但这半遮琵琶不影响常远看见他的忧伤。 “我不要,”虎子的嘴巴撅成了个瓢,委屈地说,“这是我的私房钱。” 常远忍俊不禁地勾了勾嘴角,他第一次知道小光棍竟然还能有私房钱。 邵博闻听见门响回头对他笑了笑,完了接着逗,他忍着笑说:“你的钱不都是我给的吗?我现在需要用钱,你不能给个友情赞助?” 虎子回以满脸拒绝。 邵博闻装腔作势地说:“你现在一毛钱都不给我,以后就没地方住了,儿子,你可怎么办?” 他说话间常远已经换上了拖鞋往这边走来,他对邵博闻逮着孩子就瞎撩的臭毛病十分无语,但是也不否认儿童拿什么都当真的反应很可爱,让人上瘾,至少他有点近墨者黑的意思,他选择冷眼旁观。 常远居高临下看得清楚,路遥知同学抱着一个玻璃罐坐在地上,罐子里全是他攒下来的菊花硬币。 这是少主的小金库,他像个小仓鼠似的将它藏在沙发缝里,每天偷偷摸摸地往里面塞一块,自以为干得天衣无缝,其实连大款都知道那里有东西,碍于分量没扒出来,后被常远悄悄推了回去。 虎子看起来是很想给他爸一点赞助,但是他攒点硬币不容易,这是要留给他的好朋友们的,他憋了几秒忽然语出惊人道:“你找远叔嘛,远叔是你的朋友,他有好多好多钱的!” 常远被迫成为“土豪”,好笑又莫名其妙,他说:“你怎么会知道我有很多钱?” 学龄前“文盲”不大识字,小脑袋里都是想当然,“你每天都在记账啊,记好长时间,应该花了很多钱吧。” 幼儿园开学之后他就又开始写作业了,常远心说等你上九年义务教育了你可以比我更有“钱”,但是这个深意宝宝不懂,那就只能去看他爸。 邵博闻接到常远横着扔过来的一眼,不仅不打住,还唯恐天下不乱地说:“有道理,你远叔可是大款的爸爸,常总监,求赞助。” 大款是条穷狗,它的爸爸自然也富有不到哪里去,常远心想一把年纪了还发疯,嘴上却问道:“什么鬼?” 邵博闻撂下虎子,撑起了坐上了沙发,在旁边拍了拍,“荣京跟当地政府合资,在东二环的遗址公园旁边拿了块地,这周末开盘。” 说着他轻轻地将头朝卧室一偏,意味深长地说:“咱们也不能总租别人的房子住,嗯……不太方便,那个地段可以,户型从刚需到高档都有,我觉得可以去看看,问你的意思?” 常远一开始被他那点停顿弄得有些尴尬,前天早饭的时候虎子忽然问他是不是受伤了,说夜里听见他在哼,还熊了吧唧地学了一声。 常远当时正在喝粥,被吓得直接呛进鼻子去了,咳了个死去活来,他们其实已经很注意了,都是孩子睡着之后才开始不可描述,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虎子会起来上厕所,并且竟然还不迷糊。 他窘迫地差点没原地自燃,邵博闻这个却傻逼不以为然,饭后才想起来问要不要买隔音棉回来贴,常远说贴你大爷。 然而等邵博闻说到户型那里,他脑中的杂思瞬间清空,一时竟然怔在了原地。 工地上的职工买房有时会有优惠,付不出的工程款开放商会用房产做抵押,公司为了留住人才会奖励性的转让,常远曾经有机会买房,只是他主动放弃了,因为说起家这个概念,他着实没什么好的念想。 可能有人会觉得他无病呻吟,明明不缺吃喝,但他相信在这世上,找不到一个绝对幸福的家庭。即使是他和邵博闻,以后也会有难关和争吵,没有人能永远同步,未来亦不可预料。 池玫扭曲的占有欲让父母的家变成了一座“监狱”,因为工作总在不同的工地上辗转,常远总是居无定所,一直不觉得房子有什么必要。 他本来以为这一生将长伴笔记和狗,佐以迁移和孤独,谁知道山重水复天意终究待他宽厚,有个人竟然来向他拉买房赞助了。 邵博闻业下有一个公司,眼下也没有大笔的垫资,再不济也至于付不起首付,他需要求自己的赞助吗?常远心里明白,这只是他表达尊重的一种方式而已。 作为男人,常远感激邵博闻没有忽然拿出一个房本。 常远的脑子里全是卡和余额再逐个相加,数据成型的瞬间他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慌,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他之前最大的开销就是狗粮,饿不到也不管余额,结果一到买房这里瞬间裸奔,勉强只能包住一个两居的首付。钱到用时方恨少,要是邵博闻想买个大的,那他就傻了。 “买房我没意见,”常远咬了下嘴唇,“需要多少?” “那谁知道,”邵博闻欠身将他拉过来,说,“周六空出来一起去看看样板吧,我不喜欢太大的房子,收拾起来麻烦,八九十平,你觉得怎么样?” “特别好,”常远站着正好顺手摸他的头,他松了口气地说,“再大我就得去给惠来打欠条了。” 邵博闻对许惠来没有敌意,他就是嘴欠,“你为什么不给我打?” 常远配合地说:“你连你儿子的存钱罐都不放过,我不忍心。” 邵博闻扬眉笑了笑,似乎有点阴谋不便明说,后来常远才知道,要是以资产来排家里的地位,那么他们家的称呼将是路总、邵副和小常。 邵博闻曾经是建设甲方,常远简单描述了下班前的见闻,然后说:“你遇到过周边住宅裂缝的情况吗?站在甲方的立场,影响到什么程度了他们才会介入赔偿?” “裂缝挺普遍的,不过那会儿还早,建筑没有这么密集,也不会建这么高,普通人的维权意识也比较弱,基本拖一拖也就糊弄过去了,”邵博闻想了一会儿,说,“到什么程度才介入很难说,看负责人觉得事态有多严重吧。” 常远想起张立伟就头疼,他将后背往后一砸,掏出手机说:“不说工作了,我看看你说那楼盘。” 虎子藏好他的存钱罐,扑倒常远腿上往上爬,是个热闹他就要凑,“什么啊?我也要看。” 邵博闻一伸胳膊,抄住咯吱窝将他截了胡,放在腿上挠痒痒肉,心说你别再给我添乱了。 第二天两人各有一场饭局,经过协商安监局的人同意先到现场去做个安全性估测,但是流程限制没有报告,邵博闻则将国税局的领导全拉到了一个以鹿为主题的特色农庄去消遣了半天,吃人的最短,别人就是嫌吵也得对他客气两分。 检测显示基坑周围的土体有些变形,需要加强支护,安监局的人走后常远想了半天该怎么让张立伟同意这项“额外”的支出,午休过后他交代郭子君看好现场,独自带了相机去了蓝景小区。 他跟在进出的业主后面进了小区,在这个单体住宅群里面盲人摸象地转了半天,到处找裂缝。 裂缝无处不在,很难分辨是自然沉降还是施工影响,他便又坐在干涸地喷水池台上百度和记录,折腾到天黑才回家。 等到周五下午例会,他将整理好的文件抄送了每一方,决定要是下周一张立伟没有回应,他下午再强调一遍,如果对方还是置之不理,那他就要干一件以前没干过的事了,他会将整理的裂缝和安监局的建议条目电子档发给刘欢。 预约看房的周六睁眼既至,邵博闻三人抵达售楼处的时候,谢承率领的工人师傅们已经扮上了,加上前来看房的顾客,一次性的盛水纸杯扔的到处都是,小盘里的糖果盒瓜子也只剩鸡零狗碎,楼中广播不断、销售人员忙得人仰马翻,大厅里已经开启了菜市场模式。 来接待三人的是一位扎着马尾辫的年轻女孩,她上来就渲染户型如何畅销、迟疑一秒后悔一年,不停催促他们做决定。 这都是邵博闻玩过的套路,煽动起人心里的焦灼,房子基本就卖出了一半,而常远看着不同的楼一点一滴地立起,对于偷面积、压尺寸、修改户型的事了然于胸,也不信她鬼扯,两人实力淡定,提出想看看样板间。 虽然开发商的样板间和实体交付基本都是卖家秀和买家秀的区别,但卖家秀的颜值若是太低也就没人买了。 loft样板间里人挤人,常远进去后很快就发现了两个问题,一是层高不对劲,二是…… 从二层下来的女人越走越慢,最后干脆顿在了阶梯上,四目相交之际,她眼底的震惊和无法置信丝毫不比他少。 第74章 样板间人来人往,一米来宽的轻钢楼梯上站定一个人,立刻就造成了交通阻碍。 身后的中年女人在前头那个肩上轻轻推了一把,这个动作仿佛按下了某个开关,让震惊造成的静止重新流动起来。怔忪过后,只见那人脸上的轻松飞快褪去,变成了冰雕似的面无表情,这瞬息的转换将那种精神脆弱人群特有的神经质展现得淋漓尽致。 台阶上的女人正是池玫,她踩着上下阶,拉长的腿部线条让她看起来十分优雅,可是她眼神里的温度正在急速下降,仿佛此刻她看的不是儿子,而是一个叛徒。 常远心里没来由地“突”了一下,或许是冷气开得有些过,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说来荒唐,他一个奔三的大老爷们,不怕血肉模糊的事故伤口,不怕高空俯瞰的坠落感,甚至不惧与邵博闻十年别离,可他怕这个外表柔弱的女人,怕她食不下咽、怕她辗转难眠。 他自池玫的血脉中来,又在她的呵护下成长,千丝万缕的恩情本该让他能忍受一切,他也忍了这么多年,可是……他也有追求爱情的自由啊。 因为人多怕被挤散,邵博闻单手抱着虎子,剩下那只从后背绕过去搭在自己另一边肩头上,看起来是实打实的左拥右抱,这对池玫来说无疑是一种刺激。 那只手在撞见池玫之后就离开了他的肩膀,失去那点带有温度重量的常远忽然有点心慌,他头昏脑涨地顿了一秒,身体比理智更快地用手往后腰处一抄,连找寻也不需要,恰好心有灵犀地掐住了邵博闻的手腕,然后他胆大包天地往肩头一带,又将邵博闻的手放了回去。 邵博闻见他坚持,便收拢手指在他肩上捏了一把,然后将他往怀里带了一点点,也许只有一公分,但已经足够当事人聊以慰藉,常远侧头看了他一眼,强装镇定地对他动了动嘴皮子,他说:莫慌。 邵博闻无声地“好”了一句,身上镇定的气场全开。 然而在有心人眼里那一记“搭肩”就是挑衅,池玫眼神一颤,行将就木似的在胸口抓了一把,垂感十足的衬衫皱出破碎狰狞的纹路,然后她好像真的被开膛破肚似的感受到了钻入骨髓的痛楚,她浑身发起了抖,脑子里全是锥心的魔音。 常远骗了她!在骗她!一直都在撒谎! 过往如同后视镜里高速倒退的景色,来不及看清便已消失,她含辛茹苦带大的小儿子,那么听话那么乖巧,是她的骄傲和小棉袄,她教他礼义仁信、给他温饱教育,换来的竟然是这种结局,他要跟那个捡来的小流氓跑了。 自从常清离去之后,记忆中的桐江再也没有平静的汛期,池玫走投无路地想道:她的常远,也留不住了……吗? 震惊、突然、怒不可遏、失望、心痛、惶恐交织融合,使这位母亲的眼底飞快地蓄满了一层摇摇欲坠的水光。 这瞬间她看起来脆弱又伤心欲绝,可常远知道她心底有风暴在酝酿,她的愤怒就像无定向的风,让人猜不透会从哪边袭来,常远心乱如麻地替自己和邵博闻点了根蜡,然后硬着头皮迎了上去,有生之年,这一战无可避免。 邵博闻倒是没他这么消极,他一路经历、沉淀而来,能让他大惊失色的人事物或许仍然很多,但这里面不包括池玫,在乎才是伤人的利器,她是常远的肉中刺,却不是他邵博闻的。 所以当这个长辈以睥睨和厌恶的目光来审视他的时候,邵博闻只是轻轻地一点头,回了个无可挑剔的温和笑容,然后抱着虎子无声地退到了柱子旁边。 他很识趣,没有尾随常远,心里也担心爱人,却也自私的希望他能坚定一点,人是视觉动物,他再大度,也受不了常远当面否定他们的关系,即使是为了安抚池玫。 样板间气氛火热依旧,少有人注意到这几个普通人的激流暗涌,虎子更不会懂,他只是疑惑地看着常远走向楼梯,一边吸溜着蹭来的棒棒糖。 常远走到楼梯前,听见上面要下来的人已经开了骂,他尽力不去刺激她,脸上挂着自己能摆出来的最温柔的笑意,他轻轻地唤道:“妈,先下来吧,上面有人要下来。” 池玫一动不动,她只觉耳蜗轰鸣,晕得天旋地转,声音时近时远,需要集中注意力去听,但她越努力去辨听却又越听不见,一股憋屈到无处发泄的怒火登时在心里爆开。 她根本无法思考,但本能却很想咆哮,用最歇斯底里的态度,指责常远忘恩负义、不知廉耻,然而就在她刚要开口的瞬间,楼梯上不知道是谁骂了一声,突兀的惊叫声过后,池玫忽然感到后背一股力道推来,她站得不稳,加上又穿着中高跟,猝不及防之下整个人竟然朝下栽倒而去。 坠落的过程很快,动静也惊人,大厅里的喧嚣好像忽然被截断了一样,惊讶、惊吓的目光都往楼梯上汇集。 常远吓得心脏都停了一拍,他扑过去接,可是英雄救美基本都是传说,他的反应加上动作还是慢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池玫从楼梯半截上滚下来,一路没发出一声叫喊,摔到撞到他的小腿才停下来。 常远仓促地蹲下去,捧起她的头边用目光检查,边用手在她后脑上轻按轻压,他焦急地问道:“妈,妈!你还好吗?说句话。” 池玫不说话,她脸色苍白,像是已经陷入了昏迷,但是汹涌的眼泪从她眼角往耳侧滑落,一下打湿了常远的手指。 常远愣了一下,差点没被愧疚淹死,他用拇指刮去流往她耳窝的泪水,没再往下问,准备直接带她去医院,至于肇事者他一时担心给忘了。 这时邵博闻已经来到了跟前,他动作飞快地将虎子放在地上,扯出衬衫一角给孩子拽住,虎子有些怕地上躺着个人,非要像膏药一样糊在他背上。 邵博闻挂3个他都没有压力,就随他去了,接着他看了地上泪流满面的女人一眼,目光里有一丝幽黑深沉的思绪,池玫脚上掉了一只皮鞋,头发凌乱、衣服皱巴,一点也没有记忆中的气质和体面了。 她很可怜,也很可恨。 邵博闻沉默了一瞬,摸着虎子的额头指了指不远处落单的女士皮鞋,虎子会意溜过去捡了回来,邵博闻拿衬衫边角跟他换,移过去给池玫套上了。 常远瞥见这一幕,心里莫名一软,他自己都没给池玫穿过鞋,相信找任何女朋友也难以像他这样体贴,他妈到底是哪来这么大仇? 邵博闻发现常远在看他,就轻声说:“走吧,去医院。” 常远点了下头,“谢谢”到了嗓子眼又被他卡了回去,世上他要道谢的人有太多,父母亲人、朋友、服务生,只有这一个不缺。 他刚将池玫打横抱起,楼梯上咋起一声“天哪”,紧接着皮鞋“咚咚”作响地来到身边,常远抬眼一眼,发现是他妈广场舞那圈子里的一个老姐妹,她们住在同一个小区,有年龄相当的未婚儿女,有说不完的话题。 看见她常远心里就转过弯来了,他妈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不是在给自己看预备婚房,就是在帮她姐们儿做参谋。 “常儿,你妈咋样了?这位是?”阿姨刚刚吓懵了,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心里十分后悔,一边觉得今天不宜出门,一边恼火背后推人那厮,她泼辣地回头骂道:“刚刚哪个孙子推的我?出来!” 常远经她一提醒,才想起池玫会摔倒的原因。 这一嗓子的功夫,售楼处的大堂经理已经闻讯匆匆而来,他看见常远胳膊上垂头耸脑的中年女人,心里登时叫苦连天,他们卖房子最怕出这种小破事,小打小闹其实根本撕不起来,就是会全部歪楼,好不容易聚焦到房子上面的注意力,一下全给转移了。要是众目睽睽之下他处理不好,留了不讲道理的把柄给对手,那网上的好评就得纷纷重新改写了。 大堂经理心里苦,但还是得微笑,他八颗牙地征询道:“请推人的先生站出来吧,我们这里有监控,但这个事真的严重到需要调监控才能承认的地步了吗?” 楼梯上的人你看我我看你,目光击鼓传花似的落在一个啤酒肚有点显赫的西装男身上,他满脸油光,一看脾气就燥得慌。 此人果然是个炮仗脾气,那女人先挡了路,所以他并不觉得自己有错,听见质问就十分不耐烦,他很冲地反驳道:“臭娘们,说谁孙子呢!好狗不挡道懂不懂?再说我还没使劲儿,她就咕噜咕噜滚下去了,想碰我瓷吧?” 池玫也不知道摔没摔着,常远急着带她去检查,本来不想一般见识,但听见这种不思悔改还倒打一耙的厥词却真是没法忍,他脸上一冷,觉得这态度起码值两般见识。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将池玫移交给邵博闻,阿姨先被气了个脑门冒烟,她鄙夷而愤怒地叫道:“诶你这人可真不要脸!你也不看看你那样儿,我们就是碰瓷,起码也得找个,找个这种气派的。” 她目光迟疑着在大厅里转了一圈,因为四周都是人挤人,衣服和包都看不清全貌,就随手指了个刚刚问过的。 邵博闻的衬衫角还被虎子拽在手里,就这么衣衫不整地躺了枪。 常远真是谢谢阿姨肯定他择偶的眼光,他这会儿心情不好,嘲讽的技能无形中大增,他面无表情地笑了一声,接着腔道:“就是,我们碰瓷的也是要看脸的,请你不要侮辱我们!” 人们发出跟风的哄笑,啤酒肚被他当着大家嫌弃长得丑,吃这一招激将法,气势汹汹地冲下来要揍他,反正这小子抱着那女的,要反抗也难。 可惜他要揍常远,邵博闻不能同意。 啤酒肚就感觉自己都要揪住这小白脸的领带了,一股大力忽然将他扯了回去,紧接着两手被反剪的感觉从明显到疼痛,他难受地左右横甩试图挣脱,可是桎梏却稳如泰山。 “别太过分,”他听见一道男声在身后低声说,“我们在跟你讲道理,希望你别跟我比暴力,想给你留点面子,不过如果你不想要的话,那我们就把碰瓷的事坐实了,这样,我们给你一个碰瓷的机会,我把你从这二楼扔下来,伤了医疗费多少钱,我赔你。” 第75章 耍横谁不会呢,克制怒火难,任其肆虐却容易得如同水流自东向西。 对于好勇斗狠的男性来说,被人挟制就是对男性尊严的羞辱,啤酒肚眉毛夸张地一扬,怒目圆嗔地骂道:“呵!威胁老子!找死吧你?你今天敢动我一根汗毛,改天我他妈让你竖着出门横着回……嘶、啊——” 潜台词就是老子的面子你还给不起! 邵博闻闻言,面色如常地将手里押住的两条胳膊的交点往上推了推,厅里登时响起一声哀嚎。 秀才遇上兵这种沟通他是拒绝的,而且他已经跳过了放狠话能让心里痛快的阶段,耍得一手少说多做、直奔主题的流氓,力求一击震场。 使劲的同时,邵博闻对着人群将头往楼梯轻轻一偏,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谢承已经钻到了包围内圈,他们凌云有着丰富的“协同作战”经验,大佬一个眼神他就能领会,谢承转身往旁边将手一挥,周绎、阿永以及茫然的“伪装者”师傅们全都靠了过来。 拜刘欢所赐的统一服装,新形成的小圈很有冲击力,统一西装扮相的糙老爷们,像极了警匪片里时常出境的某组织,围观的群众见状,纷纷脸色惊疑地往后退了退。 大堂经理差点没抓出手机报警,他看这男人像个精英,想着文化人都有点“君子动口不动手”的清高,应该好讲道理,还以为难办的是那大肚子,谁知道人呼啦啦就包抄了过来,粗略一看占满了视线。 如今都是社会主义社会了,试想谁家买房会带十几个跟班?再说这一个个糙皮黑脸的,横看竖看也不像坐办公室的,一旦带上点心理色彩,谢承那带笑的娃娃脸都好像戾气十足。 大堂经理准备上去拉架的动作迟疑了一下,将蓄满劲的手指松懈,改为在邵博闻小臂上拍了拍,他将眼睛笑成了一条眯缝,好声好气地道:“先生,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不用劝我,只有我好说有什么用?”邵博闻温和地反问着,便侧头去看常远,示意他急的话先走。 常远跟他碰完眼神,露出一些犹豫,他不可能不想讨个公道,但是又担心池玫,她眼泪流得那样汹涌,他却无法确定她到底有没有昏迷,他的母亲思维异于常人,有时玻璃心、有时偏执症,哪样都能爆发出巨大的能量。 昏了倒是少点痛苦,就怕她神志清醒却又固执的不肯睁眼,忍痛憋出个好歹来。 大堂经理无法反驳,一个巴掌拍不响,便又转头去跟啤酒肚好说歹说:“您也是,少说两句,本来就是你的不是,别人家都伤到人了你还这态度,就是我们也不能接受啊。行了行了,您肯定也不是故意的,何必闹得收不了场呢,大家各退一步好吧?” 啤酒肚从鼻子里喷出一口火热的气息,像是竭尽全力在忍耐,他又不是瞎子,两只眼睛都看出这带孩子的家伙是块铁板。但像他们这种火爆脾气,生活圈子里面对的人大都是忍气吞声型,无形中助长了他们嚣张的气焰,他们像螃蟹一样横习惯了,再想改成直立行走,真不是一时半刻矫得过来。 啤酒肚心里气得要掀桌,又被憋屈压得无法动弹,他粗声粗气地昧着良心说:“可不是,不小心的嘛,心里一急说错两句话,有必要玩儿得这么大,要把我从上面扔下来么!” 常远清晰用力地冷笑了一声,觉得这种人真是不可理喻,再纠缠下去除了气死自己于其他无益,便将池玫往上抬了抬,转身准备走,他对邵博闻说:“我先去医院了,有事电话联系。” 邵博闻两手不得空,问道:“要不要周绎跟去帮你搭把手?” 常远摇了摇头,这是他和池玫的事,猜想结局也不会太好看,还是不用给人看家丑了,他抬脚就走,然而心里终归是意难平,连邵博闻都没想到他会突然去而复返,猛然折回来往啤酒肚腹部踹了一脚。 邵总不防备自己人,差点没被常远一脚隔空踹翻,连忙撤了一只脚刹在身后才稳住平衡,他看着常远冷冰冰的眉眼,心里余韵悠长地感悟道:他好像真是涨了点儿脾气。 啤酒肚浑身就属肚子最突出,里头不知装了多少油脂十分大腹便便,每天挺着自己都累得慌,更别提附加点不容小觑的外力,他疼得蜷缩着喊了一声,心里那点忌惮却也随着疼痛流产了。等他扛过了那阵剧痛,接着疯狂地挣扎起来,只见他两眼赤红地吼道:“我草你妈!” 常远面如寒霜地收回脚,接着不温不火地说:“我也是不小心,心里一急就踹了你一脚,就像你说的,别太介意。” 说完他也不看啤酒肚,立刻将目光转向邵博闻,叮嘱道:“后面你处理吧,道歉不要,赔偿不能少,完事儿了帮我把阿姨送回家,我走了。” 然后他真的不带走一片云彩的请开人群走了,任国骂在背后声声不息。 大厅外的阳光灿烂得刺眼,这样的好天气本该有份好心情,常远抱着他妈往停车位上走,一路走一路泄气,可惜…… 他很少愿意拿池玫去跟别人的母亲对比,在他心里她本身就是一个特殊而脆弱的存在,这是他的妈,跟世上任何的女性都不一样,千百年来的孝道告诉他这人做什么他都该谅解和背负,要是他忤逆了池玫的要求,或者向她提让她伤心的要求,那么他就是不孝子。 不孝子是一架沉重的道德枷锁,能让只是听说过你的陌生人都对你的德行退避三舍。 然而反过来,父母的要求如果让孩子为难,那么普遍的价值观也认为他该听从安排,因为父辈是过来人,走过的路比孩子吃过的盐还多,他们看人不会错、做决定更稳妥,他们总是对的。 可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父辈怎么可能绝对正确?只是一旦你的主意与他们相左,他们大多即使错了也不会承认,只会动则拿孝道来压你就范罢了。 常远出生在常清之后,就失去了童年结交与玩耍的自由,言听计从地活到如今这个岁数,终于跟他妈产生了无法调和的矛盾。 他爱着邵博闻,呆在他身边高兴,人一辈子追求的平安喜乐,至少目前都维系在这个男人和他的孩子身上;而反观他母亲,让常远想起来就忧心忡忡、见了面又如履薄冰,如果本该温暖的亲情让他如此痛苦,如同身体患处上不断溃烂的腐肉。 今天出门开的是邵博闻的车,常远解开车锁,凑近去用手指划拉车门的时候,从贴了膜的车玻璃上看见了自己的脸,他顿了一下仔细照了照,觉得自己看起来像是要去奔丧。 呸……这念头不太吉利,他便又绞尽脑汁地在心里把自己改成了丧家之犬。 常远用脚拨开车门,将池玫放进后座,他钻进去将她摆平放好,退出来的时候不小心让头撞到了车顶,发出一声肉痛的闷响,他两眼黑了一瞬,在他抱头闭眼的同时,池玫紧闭的双眼终于睁开了。 她一直都是清醒的,只是不想看见邵博闻。她对这小辈充满了敌意,或许是很早就感知到了常远会被他带走。 池玫的眼泪蓄谋已久,睁眼便滚滚而落,她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泣,看常远的眼神里有痛心也有心疼,她哽咽地质问道:“你瞒着我这样,有多久了?” 撞晕的人都知道,眼前一黑的黑暗将退未退的时候,会慢慢变成雪亮的小白点,像是希望的碎片,常远从撞击中缓过来,弯着腰头猫在后座里,骨架子委屈得像个卑微的小太监,他定了定神,艰难地坦白道:“……旅游回来之后。” 池玫非常敏锐,忽然问道:“你哪天回来的?” 常远动了动嘴唇,终于感受到了一个谎言需要一万个来补的教训,他苦笑了一下,“8月14。” 池玫愣了好几秒,过了会儿才少见地对他冷笑道:“骗了我跟你爸半个多月,说你在外面,我诚实的好儿子!” 常远心里一疼,像是被扎了一针,但骗了就是骗了,他不想狡辩。 池玫在售楼处里受了刺激,精神处于紧绷的攻击状态,见他不吭声就觉得自己更有道理,她口不择言地说:“你真是被那姓邵的带坏了,今天对我撒谎,明天就要学他斗殴是吗?光天化日的他竟然说要把人从二楼丢下来,这是亡命徒,我不许你跟他接……” “你可以骂他,随便抹黑他,”常远忽然而严厉地打断了她,感觉怒火像是蠕虫一样在心里乱拱,他眼底有着倔强的锋芒,语速连珠带炮,“但是不要当着我的面,妈,我这次没撒谎,我非常非常非常不喜欢听这些!还有,他要丢人下楼也是因为你,你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只会让我对你多失望一次。至于接触,我是成年人,腿也长在我身上,跟你许不许关系不大,得看我愿不愿意!” 池玫第一次遭到他这么不假辞色的警告,整个人都有点懵,她捂住眼睛嗫嚅地哭了起来,她说:“常远,你没良心吗?你为了那个姓邵的,要逼死我!” 怎么就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了?世上有无数和平共处的机会,常远无法理解她,因为他不是她。 换到以前他就该怂了,生死即使只是在嘴上念叨都会引起人强烈的不安,他的母亲又是个脆玻璃,可是这回他吃了秤砣铁了心,沉默了很久很久,腰部的疲劳被排在了感知之外。 每一口空气都宛如利刃,将他的心剐得支离破碎,常远咽了口唾沫,一张嘴还没说话,先感觉唇角有些发痒,他不自觉用舌头舔了舔,一股带着暖意的咸味弥漫开来,他将心一横,捅了池玫的死穴:“妈,那你呢?你因为我哥我溺水,也快让我没活路了……” 池玫尖叫一声,扑起来撕打他,恐惧已经完全占据了她。 —— 售楼处大厅里,在常远走后,啤酒肚越骂越气,越气就愈发骂个不停,没人能劝他听一句,就是死磕着碰瓷和常远打人指控邵博闻,还说不会向恶势力低头。 骂人的人再惨看久了也凶,邵博闻等他独角戏唱渴了,才大发慈悲地接了腔,他说:“我的家人现在情况不明,说实话真不想在这里耽搁。但是这位撞人的先生却坚持说我们想碰他的瓷,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穷到需要靠亲友自残去挣钱了。” “谁摊上这种事要是觉得无所谓,那我佩服他的肚量,反正我没有,他必须道歉、也必须赔偿。如果这位先生不能理解我为什么这么‘斤斤计较’,我不介意花钱让他感受一下被恶人先告状的心情。” 邵博闻的语气并不盛气凌人,不过淡定本来就是比蛮横更有控制力的一种强势。 啤酒肚心里有点打鼓,但还是相信众目睽睽之下这些人不能无法无天,他梗着脖子守着最后的面子,接着耍赖。 谢承挤在人堆里有点热,这时刚好在捋袖子,动作于是正好配上了他大佬的音,让人倍感他们是多么地说一不二。 邵博闻在心里给小弟点了个赞,对他扬了扬下巴,说:“过来。” 谢承乐颠颠就过去了,顺便还拉上了好基友,两人一左一右接了闻总的班,二话不说抬起啤酒肚就要去爬楼。 大堂经理在心里已经给邵博闻安上了黑社会的设定,唯恐今天真的开个瓢,那他就真不用混了,他拉着邵博闻打圆场,又拽着啤酒肚不让他被抬走,忙得不可开交。 邵博闻像个真正的大佬一样无动于衷,大堂经理要打110,也被他无情地拦下了。 年轻人力气惊人,谢承和周绎很快就把骂骂咧咧的啤酒肚拖上了二楼,两人将他的头往栏杆上一压,抬着腰就往上抽,他们套过不少麻袋,很有先声夺人的觉悟。啤酒肚眼见自己慢慢脚悬空头朝下,这才终于慌了,歉道得语无伦次,钱说要赔,身上却没带现金。 他慌张地打了通电话,很快有人骑着小电驴赶过来给他送钱,送钱的人是他们熟悉的民工装扮,带来了2000块钱,啤酒肚承诺不够再补,邵博闻摆摆手,让谢承记了他的手机号和卡号,多退少补。 民工扶着啤酒肚溜也似的走了,邵博闻抱起虎子准备撤退,发现谢承摸着下巴对着门口一个劲儿地猛看。 “啧,闻总,”他没头没脑地说,“我怎么感觉那送钱大哥的背影,那么像当初在工地害我被开瓢的偷子呢?” 时隔已久,毕竟也只有一个背影,邵博闻觉得是同一个人的可能性很小,不过他笑道:“有多像?” 谢承因为开瓢对这背影十分念念不忘,惦记多的事想起也容易,他很肯定地说:“一模一样。” 第76章 这个世界从古至今,有无数人在年轻的时候也面临过真爱和亲情的抉择,无法定论选谁是对还是错,往往都只有后悔的人,才会追忆未曾踏足的另一种可能。 常远已经没法跟他的母亲继续沟通了,她只是哭,这是她无能为力的表现,也是对“敌”无形的杀手锏,她的眼泪像是利刃一样在常远心里翻搅,有一次他的手差一丁点就搭上了她的后背,最后却像是被火烫到似的瑟缩了回去。 他选了一条少有人走的路,就失去了劝她不要伤心的资格。 池枚问他:“我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你就这么回报我?” 常远无言以对,求救似的给他爸打了电话,常钟山风驰电掣地赶过来,将常远骂了个狗血淋头,他虽然默许了儿子的选择,但看见媳妇凄惨的样子,还是觉得常远太狠心。 常远生扛了一顿抽心剥肺的责骂,总算是等到他爸将池枚哄走了。 常钟山搂住池枚的背影已经掩不住的有些佝偻了,常远目送他俩钻进车厢离开,脑子里不知道怎么冒出一句忘了在哪看到的话。 你走了也好,不然总担心你要走。 虎子今天没睡午觉,在车上一颠,已经挂在邵博闻肩膀上睡成了树懒。邵博闻做好了孤独的晚餐的准备,开门却发现常远已经在家里了,他在躺尸。 “尸体”见他俩回来,没事人似的坐起来,小声问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背着我买房去了?” 邵博闻心里十分惊讶,他对池枚不存幻想,连常远会被关起来这种设定都不会意外,所以常远的平常心更显诡异,这是一种摊上大事的感觉,不过他没露出来。邵博闻将购物袋放在茶几上,又抱着虎子往他的小房间去,他边走边压低声音说:“没大爷赞助我怎么买?我还没说你呢,回来得早为什么不去接我跟你儿子?” 常远动了动嘴唇,笑容已经有些挂不住了,他老实地说:“不好意思,我忘了。” 他不想将悬而未决的问题和负面情绪带回家里来,但心里有事却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他而言着实有些难。 这一笑足够邵博闻读出他的难处了,他用下巴点了点沙发说“等我一下”,然后进了虎子的房间,不到一分钟他就出来了,带门的动作很轻,配他的身高有种铁汉柔情。 常远摊在沙发上,莫名其妙又有了倾诉的欲望,如果不是被许慧来撵了出来,他这会儿应该是在许医生的别墅里伤春悲秋。 父母离开之后常远在停车场发了会儿呆,印随反应使得依赖性地想去找许慧来,结果刚结束代教生涯正在家里心安理得当咸鱼的许医生听明来意后,放下咖啡杯就把他赶了出来。 “大哥,这是你的家务事 ,你就这么直接跳过你家那位来跟我说合适吗?他要是不乐意听,你倒是可以过来抱怨,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呢你这就是不够坦诚,你回去辣他的耳朵,好吧?” 常远吃了个带指标的闭门羹,只好回来了。 邵博闻想看着他的眼睛说话,就坐到了常远对面,他向前微微探出上身,将一个信封掏出来放在茶几上说:“在售楼处等了一会儿,就回来晚了,这是对方给的赔偿。” 常远兴趣缺缺地从信封上扫过,他不是对钱高冷,只是这钱跟池枚有关,这联系让他没法不想起他母亲崩溃的哭相,他移开目光,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邵博闻顺势将两只胳膊肘随意地撑在膝盖上,十指交叉起来,很浅地微笑道:“你那边呢?你妈检查怎么样?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这个动作他做起来很有味道,浑身冒着一种乐意倾听的气场,常远无声地吐了一口气,小幅度地摆了下头,“我没带她去检查,我俩……在车里就吵起来了。” 他顿了顿,心里跳过了死那句话,也不知道是在安慰邵博闻还是自己,说:“她早十几年就知道我俩不对劲,倒是没说什么太难听的话,就是无法接受,问我为什么骗她什么的。” 邵博闻一看就知道他在撒谎,不过他没戳破,只是温和地说:“然后呢?” “然后我俩不欢而散,她被我爸接走,我去找慧来树洞,被他给赶回来了,”常远说到这里脸上才有了一点真实而无奈的笑意,“他说他不听,让我回来辣你的耳朵。” “许惠来这个医生不厚道,”邵博闻笑着说,“太辣的我也不听,不过这个还好,婆媳关系不要太普遍,起来,跟我做饭去,吃饱了我们从长计议一下,怎么对付你妈。” 先不说常远高端黑,也不论邵博闻有没有机会屈尊降贵地成为“媳妇”,常远觉得他妈可不是普通的婆婆,她太情绪化了。他白了邵博闻一眼,告饶似的说:“别搞事,她不搭理我们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这句话信誉为零,任何一种感情没有连根斩断的时候怎么可能没有联系,邵博闻见他不动弹,开始亲自动手去抓壮丁,“那就计议怎么无视咱们。” 你怎么着都有话说……常远被他一通插科打诨,情绪略微明朗了一丁点,他对邵博闻张开胳膊说:“再议吧,先给大爷抱一个。” 邵博闻哭笑不得,仗着腿长直接跨过茶几,让他拦腰给搂了。 常远将头埋在他衬衫下的腹肌里,过了会儿闷头闷脑地说:“邵博闻,我现在有点神经,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乱七八糟地你听听就完了。我妈对你成见很深,跟你关系不大,有些事情上她本来就很偏执,要是她背着我找你,我说万一,你不用去见她,也跟我说一声,行不行?” 逃避不能解决问题,虽然面对似乎也是无解,邵博闻好笑地说:“这不现实,除非我们马上从这里搬走,这有什么,见就见吧,她还能揍我不成?反正迟早得见一面。不管怎么样,我很高兴今天回来能看见你,虽然你看起来不太高兴。” 常远本来想反驳,话到嘴边只是抿着嘴角笑了笑,但是不说话又有点对不起邵博闻,于是给他补偿了一个温情脉脉的吻。 他现在看未来简直是漆黑一片,可是这种感觉以前也有过很多次。 吃饭的时候谢承打来电话,说他已经套完了近乎并且预约了一个子虚乌有的劳务工程,得出的结论是那送钱的以前就是荣京一期工地上,华源孙胖子底下的工人,说完他大表惊奇。 “孙胖子当时气炸天,搞半天还真是他班子里有贼,你说他知道不知道?而且最让人生气的是,这哥们儿在孙胖儿班组里呆到了最后,常工当时那么查竟然都没揪出他来,运气简直了!” 这应该不太现实,当时常远查的时候还挺大张旗鼓的,工地也不是什么上演宫心计的地方,基层干活的人大多没那么多花花肠子,要是当时这人确实在现场,找到他其实并不难,最有可能的是那天上交的工人出工名单不对,查之前就把人排除在外了。 邵博闻挂完电话,听见常远问道:“一期怎么了?” 常远怕他在一期的工程范围出什么问题,一般施工队干完活是没时间回忆过去的,只是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个工程。 “下午你走之后,给那位非暴力不合作的先生送钱来的人,谢承看见说是我们刚进场害他被开瓢的小偷,本来事情早过去了,谢承你也知道,有点孩子气,非要刨根问底,他跟着别人屁股头跑了。刚跟我说确认了,就是偷挂件的人,就这个,没什么事儿。” 谢承都不追究,时隔已久常远也不可能去问一个非工程范围里的路人的罪,而且说实话,5月份的事他就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了。 常远对于这种狗屎运的缘分有些叹为观止,“那小谢准备怎么办?” “他本来打算报警,又因为嘴巴太长,打听到别人家里去了,发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又决定算了。” 这段小插曲水波也不曾溅起地过去了,常远亲情场里失意,职场找平衡似的忽然得意起来,张立伟不知道吃了什么忽然好说话起来,不仅通过了关于检测的提议,甚至来工地的频率也高了许多,近期的工作都很顺利。 邵博闻那边也有条不紊地收了尾,很快就接了个L市的项目,是一个十分高大上的临时售楼处,密集的格栅挂在玻璃外侧,对安装池水平要求极高。 邵博闻念叨着要招一个懂管理的技术,招聘发出去没两天,周绎忽然拉了个人上门,出乎邵博闻意料的是个老熟人,林帆。 原来,林帆从孙胖子那里离开之后,辗转了好几个公司都没下定决心去,周绎在论坛跟他认亲之后,便一直有联系,得知他在找工作,忙不迭地卖起了安利。 林帆的面试很顺利,周绎跟谢承都挺开心的,邵博闻略一思索,决定在家里煮火锅。 常远近来一直心神不宁,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他心里明白池枚不好过,就像是要赔给她似的不敢高兴起来。邵博闻看在眼里,也不敢说什么,道理别人心里都懂,只是缺了那段经历和感受,心理上扛不起目前的境况。 为了让常远高兴,许慧来也偷偷地被邵博闻叫来了,谢承那边正好三缺一,许慧来没能拒绝他热情的邀请,上去给他们来了个一扫光。 林帆提着水果篮导航过来,敲开门被满屋子飘荡的火锅味儿和搓麻将声响吓一跳,他可能从没见过这种请员工吃饭是在家里海底捞的总裁,愣在门口不敢进。 环境和氛围对人情绪的影响很大,那天常远酩酊大醉,半夜不知道是醒着还是在说梦话,抱着邵博闻流泪,说他对不起他爸妈。 邵博闻也一直在等,然而池枚那边一直风平浪静,碍于L市的项目计划年底竣工,他就带着队伍过去了。 这是常远乐于见到的结果,可真的来了,他却总有一种如履薄冰的平静感,什么事都有它必经的过程和结果,循序渐进地磨出一颗平静的心,跳过任何一步,都无法心安理得。 池枚要是每天对他哭诉,或许他还不至于觉得如此不安。 人总是这样,内心的纷扰时刻不断,这也是呼吸一样不可或缺,常远心里有一根弦绷着不敢放,他偷偷给常钟山打电话,那边只说一切都好,他去老房子楼下观望,也看不见人影出门,常远很明显能感觉到他的父亲在竭尽全力地维持这个山雨欲来地局面。 等到11月份,S市落了该年的第一场雪,工地上忙碌起来,开始进入冬施,随着这场寒流一起涌来的噩耗,就是池枚住院的消息。 第77章 S市每年都有一场鹅毛大雪,但每次都下得意兴阑珊,可是这一次的雪花,常远觉得大半像是落在了他爸的头顶上。 行人穿梭的住院部外廊上,常钟山鬓角的白色痕迹,离了些距离都能让常远觉得分外刺眼。 他也老了……常远差点没掉头逃走,他眼眶发热地想道:而且有个不孝子。 走廊外侧的白茫纷纷落下,急急缓缓都悄无声息,大音希声,不言不语。 常钟山正举着手机在照雪景,池枚出生在冬季,她名字里的“枚”也有“梅”的含义,她喜欢梅花和大雪,自己也很讲究,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上市场去买新鲜的腊梅回来插瓶,然后专等大雪纷飞的时候出门买菜,还不肯打伞。 常钟山是个糙皮汉子,觉得她是吃饱了没事干,不过他也不能昧着良心否认,他媳妇在雪中穿行的样子很美,这个时候她是池枚,为了附庸风雅的爱好而任性,而不是一个痛失爱子的母亲。 常远并不知道父母这点小情趣,他只是朝他爸走过去,心里像揣了一柄上得过紧的发条,他不知道开门之后看到的情景会不会将他击倒,所以步步都在想邵博闻。 L市气温骤降,工地又处于连信号都爱不起的高新区,邵博闻让他别担心,说他们网购了一批军大衣,好不容易发来一张图还是裂的,气得常远发表情包给他都觉得浪费。 后来重新收到了,又觉得丑绝人寰,由此证明光有脸和身材还不行,衣装对于人来说还是很重要的。 他想邵博闻了,人在情绪起伏的事情,喜悦也好失望也罢,倾诉的欲望会变得强烈,一生平凡,得意与失意的时候不说,那就真没什么可说的了。 常钟山不喜欢束缚和臃肿,隆冬也总是穿得单薄,常远绕过他去挡今天的西北风,心酸又温柔地叫了一声:“爸。” 常钟山擎着手机侧过头,对他笑了笑又转回去抓拍,嘶哑道:“来了啊,你先进屋去,我这张拍好就来。” 常远将他细细打量,见他虽然疲惫,但能说能笑,精气神也还不错,这才稍稍放下心,咬着嘴唇内侧问道:“妈怎么了?为什么直到住院才告诉我?” “安定服用过量了……” 常远心里咯噔一响,眼睛瞪起来,脸色一下寡白,脑子里一瞬间闪过千头万绪的消极联想。 常钟山见他忽然就吓傻了,便雪也不拍了,面向他摆着手解释道:“不不不,常儿你别误会,你妈她不是,不是……那什么,就是这阵子精神不好,恍惚得跟个老太太似的,忘东忘西,多吃了好几遍药自己都没反应,半夜又吐又叫折腾到休克,送来洗了个胃,现在已经不要紧了。” 常远心里内疚得油浇火燎,红着眼半天都没说话,亲人之间的矛盾无解,不想妥协的结果就是不停地相互伤害,直到一方偃旗息鼓。 这一次池枚的身体先倒下,没有大碍,那以后呢?要是,有个万一呢? 常远惶惶不安地想道:类似的坏消息他扛得住几次?是他不够坚定?亦或是不够冷血?这样患得患失和优柔寡断,是不是太不像个男人了? “其实,我有时也忍不住想反悔,当初应承你,说只要你高兴就好……” 常钟山仍然在用手机聚焦,粗壮的手指在屏上点了又点,目光没看常远,忽然说了起来。 “你看,你妈这样,弄得我心惊胆战的,夜里都不敢合眼,这日子过得不叫日子。你个小崽子又这么狠心,不跟我联系,我这么大年纪了,就你一个儿子,孤独寂寞得很,你不来陪我唠唠嗑打打球,我每天跟一群老头子混,那广场舞再有节奏,我也不能一天跳24小时啊。有时候我一心烦,见你还不打电话来,就会想当初要是没生下你就好了,反正我没人养老,没你还清净。” 他的声音在这冰天雪地里,让人越听越凄凉,常远哑口无言,对上他爸,是他一百个有错在先,所以他说什么都对。从苦中作乐的角度来想,如果常钟山要跟他断绝关系,倒是省去了他开口时剜心的为难。 西风里的鹅毛雪飘飘卷卷,落了些在常远的睫毛和眼角,被体温一烘瞬间融化,水汽围在眼圈周围,看起来竟然像是热泪盈眶。 “可是啊,”常钟山忽然轻笑一声,语气转为浓浓地无奈:“邵博闻那小子背地里一直在给我发骚扰短信,说你今天夜里又哭了,明天吃不下饭又瘦了,对着我跟你妈的手机号一看就是半宿,哎什么病啦、在工地上被人骂了、在路上不小心被自行车剐了……这啥那啥的,一天天儿的比新闻联播还积极,我看广告短信抬头都比他顺眼,可是我舍不得拉黑他,为啥啊?常远啊,没有你,爸的心里缺一块儿,你过得不好,我也受不了。” 常远大吃一惊,心想邵博闻看着一本正经,怎么能这么危言耸听? 他什么时候夜里哭了?他情绪是不怎么高,但因为体重本身就是个下限,根本也没瘦!再说剐他那自行车,就是邵某人的爱子在家里咕噜来去的儿童版,蹭掉了一点角质层而已,他也好意思拿去吓唬人,真是服了。 不过让他最惊讶的,还是邵博闻背着他做过的事,发条短信而已,每个月发满也才3块1毛,贵重的是心意。在他为了爱情与父母渐行渐远的时候,这个人愿意放下脸面来当调和剂,常远心头霎时滚烫,混乱摇摆的决定仿佛又重回正位,他这样虽然很像墙头草,但人生本来就是一场彻头彻尾地挣扎。 常钟山侧头来看儿子的眼睛,他说:“你说这人没脸吧,又确实看得出对你是上了心的,你爸我是个老古板,吃这一套嘘寒问暖。我好多年没见他了,不知道他变成什么样了,长残了没有?” “上个月他给我打了通电话,说他要出远门,短期内都不在你身边,没法看见你全部的状态,让我不要等消息。你妈那会儿不太舒服,我心情也差,觉得他是故意在秀给我看,我当时还cei他来着,说我想知道自己儿子怎么样还需要经过你吗?他就给我蹬鼻子上脸,说是是是,是他不放心你,求我偷偷给他打报告,反了他还!” 常远有预感他爸肯定是打了,这老头越老越爱吃激将法。 “然后我俩敞开聊了聊,我说一句他怼一句,给我气得差点厥过去,但是后来想想,还是挺在理的。” “我说你妈因为你不听话,哭得眼睛都快瞎了,我也心惊胆战的,所以你俩的事没门儿。结果他说没有生你的时候,你妈哭得更厉害,还上街去抢孩子,我更后怕,兔崽子哪里听来的瞎话!他说老常家有了你才过上正常日子,你是福星,我们是合家安乐的日子过久了,忘了你在这个家的贡献。” “为了开导你妈,我也看了很多两辈人关系的东西,有天看到毛姆说的一句话,我跟你妈转述,大概意思是父母指责孩子忘恩负义很可笑,因为不管他们为孩子做了什么,都是因为这样做能让自己心里快乐——我说完你妈莫名其妙也愣了半天,完了我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是那种感觉,好像我们拿生养的恩情来压你确实错了。” “但你也别指望一句话就能让人改变,你妈能忍住不给你打电话、发短信甚至去你小区偷看,已经是这句名言劳苦功高了。小远,我不用你理解你妈,因为我也不能,她是个病人,需要治疗,我也带她在治,但是我希望你能学学邵博闻,十天半个月的亲自给我卖个惨,人嘛,都是吃软不吃硬的,而且世事难料,我们能活到哪一天谁也不知……” 常远猛然打断了他:“您跟我妈能长命百岁,别瞎扯。” 常钟山心想真百岁了能折腾死你,嘴上却说:“行行行不说这个,接着说你的邵博闻。” 常远一下被他说红了脸,语气有点重地说:“爸!” “看你这脸皮就吃亏,”常钟山不满意地说,“其实我今天叫你来,就是想见你,想你了,也让你看看我们,没别的意思。你肯定不知道,你妈这阵子吓傻了,你从没这坚决地跟她斗过气,她以为你来真的,心被邵博闻这个奸臣带成了铁坨子,不要她了,惶恐得很。” 外地的“奸臣”裹着军大衣在吸溜面条,看着捡来的小奶狗依偎在他脚边发抖,末了他收完面汤,秉着爱狗之心他家人皆有之的原则,去本来就带少了的衣服里刨了两件最便宜的,围巴围巴在他办公室团了个狗窝。 邵博闻也是有点丧心病狂,常远的狗叫大款,他也不看这土狗是雄性,非要给它取个情侣名,叫富婆。至此他们家的画风仍旧高度统一,赚钱养家的名字都很励志,吃白食的名字都很贵气。 “你看你怕的东西,敌人也怕,大家都半斤八两,所以认定了自己是对的话就坚持吧,以后后悔了也别想老头会安慰你,”常钟山说,“去看看你妈,趁她还睡着,现在这样就挺好,她不主动找你,你也,唉……别回家了,咱爷俩呢辛苦一点,以后就是地下党了。” 常远眼睛差点都笑没了,说完转身就跑了,“谢谢首长!” 池枚跟他一样,在更瘦上没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就是非常憔悴,整个人气色有些发枯,即使是这样病态常远看了也高兴,他虽然处于半被父母抛弃状态,但神态却像一个劫后余生的罪人,长了虱子一样停不下来,给他妈掖了被子又削水果,烧好水又拖地。做完一切劳务活,他就坐在床前看着池枚,等到她动了动像是快要醒了,又不舍地溜走了。 出医院的时候雪下得更大了,常远不顾手露在外面被冻到麻木,雪化得满手湿漉漉,特别想给邵博闻拨电话,那地方的破信号又来作乱,他打了9个才被接通。 地上积了雪,脚印被留在他身后,一步一步。 常远一张嘴吃了一口飞雪,“村里人,我明天去看你。” 只有很垃圾的2G的网络的人懵逼而高兴地说:“好啊,快来暖被窝,冻得我晚上都睡不着觉!不是,明天周四啊,二期工地停工了还是怎么?” “没停,没怎么,”常远抿着嘴角笑,“就是想你了。” 邵博闻吃素吃得只能做梦开荤,闻言心里打了个突,特别想白日宣淫。 第78章 黄河上覆满了冰层,裂出了哥窑瓷上的纹,无论春夏秋冬,大自然神秘和美丽。 这班高铁落座稀疏,乘客大半都是差旅,行到中途已纷纷瞌睡,常远沐浴着微弱的日光,缩在窗户边上困顿地查收短信。 邵博闻:临时知会我下午需要参会,不能去车站接你,自己去酒店入住,弄好了给我条短信,散会了我去找你。 常远打了个哈欠,慢腾腾地回了个“好”,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正青春的时候打光棍,快而立之年了却开始玩漂洋过海来看你,人生真是出人预料。 L市果然能将人冷成狗,一下高铁常远就打了个哆嗦,他打车直奔酒店,办完入住不到三点,便窝在床上看电视打发时间,结果看着看着就眯过去了。 另一边,散会的谢承都蹿进了老板的座驾,很快被无情地驱赶下来,他不依不饶地扒着车门八卦,因为他家大佬笑得真是太不商务套餐了,那小……不,老样儿一看就是有成人之约的那种猫腻,他欢乐地想到了大新闻! “再不放手扣你工资,”邵博闻急着走,用眼神示意他撒手。 谢承早就摸透了他的德行,跟工作无关的威胁全当放屁,他有恃无恐地将车门抓得更紧,谄媚地笑道:“接谁呀?去哪儿接?我帮你接,这会儿哪里都老堵老堵了,闻总的时间太值钱了,我愿意自我牺牲。” 邵博闻笑着骂道:“滚蛋,你少给我添乱!周绎,把他拉开。” 周绎对他基本言听计从,二话不说就上来撸谢承的膀子,气得谢承回头直抽他,“干嘛啊,你个叛徒!” 林帆在旁边看他们胡闹,脸上挂着长辈式的无奈和好笑,凌云是个画风清奇的公司,领导跟下属都十分没款没型,他来的时间不长,薪酬也就那样,可是却意外的觉得这里不错,有着大公司没有的温暖,也有小公司没有的较为完善的体制。 他很喜欢这里,就是不知道能在这里呆上多久,他上次进华源的时候,也曾以为自己这辈子就交代给那个公司了。 粉尘似的雪末又开始飘撒,邵博闻成功摆脱狗皮膏药,开着车直奔酒店。工地暂时还很偏僻,沿途的路灯稀稀拉拉,构不成万家灯火,可是他心里有一点勾连着家的盼望,常远离他越来越近了。 邵博闻有时也会觉得十分奇妙,诱惑无处不在,世上那么多人 ,比常远好看的、有才的、有钱的、更有气质的一抓一大把,其中不乏对他有点好感的,终究都没能溅起点水花,只有这个普通的邻居,在他心里占着最不寻常的地位。 心意是种无迹可寻的东西,对谁动心、为何坚持、又因何放弃,很难用三言两语和别人的经验来说清。不过想不通也不要紧,世上有英雄、有恶徒、有普通人,每个人都不一样,那么有个莫名其妙迷恋小邻居的邵博闻,又有什么不可以? 用最简单粗暴的逻辑来解答,他能一直喜欢常远,就是这个人做的事,他都不讨厌,仅此而已。 面对母亲的反对和刁难常远选择一肩扛起,对于他托付的儿子也二话不说地教养,异地从不抱怨家里长短,说想他风风雨雨地就来了……这些付出看起来像是在一起本来就应该做的,但是谁这么说邵博闻就要说他是傻逼,他不觉得有任何应该,只有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 邵博闻在雪夜的马路上感恩有你,他对象却没良心地在酒店里睡得昏天暗地。 常钟山话里的信息太多,常远昨晚反复在心里揣摩,凌晨两点忽然想起怕忘记,又爬起来开灯记进了本子,折腾回去又开始想邵博闻,在心里比对自己替这人做过什么,完了发现啥也没有,慌了很久才睡着。他在高铁上就犯困,结果邵博闻一会儿一条信息,给他闹得没法打瞌睡。 醒来时手机嗡嗡地在震,翻开一看果然是邵博闻,最早的一通是一刻钟之前,常远感觉自己大概是睡成了猪,连忙跳起来裹上了羽绒服。 下楼的时候他都没觉得有什么,然而等到电梯门在一层打开的瞬间,心里不知为何充斥起一股迫不及待,一路小跑着从走道溜进了大堂。 大堂空旷而视野通透,足够他几眼就能找到邵博闻,此人捂着军大衣坐在大堂的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在低头翻免费提供的报纸。 常远心口“突”了一下,像是心花怒放,又像是脚踏到了实地,只顾盯着邵博闻的侧面猛看,他放轻脚步走过去,准备将人的头往下按,给他一个带着惊吓的惊喜,谁知道刚触到发丝就被人截了胡。 邵博闻逮住一只冷成冰块还想蠢蠢欲动的手,用手指摩尼着从头顶拉下来,皱着眉毛揣进了腋窝,抬头笑了起来,说:“干什么,想搞事啊?” 常远月余没摸到热乎的对象,心里有种满溢的幸福感,他跟邵博闻对视着傻笑,一边将人往起拉,一边斯文地否认道:“不想不想,我是老实人。” 邵博闻本来想反驳,但他是外貌看着的确老实,就没说话,顺从地站起来去前台登记了证件,两人大步流星地回了房间,在走道里压制着洪荒之力假装清白。 常远走路不看前面,去看邵博闻的脸,吸了吸鼻子啰嗦道:“你早说这边冷成这样,我就顺道给小谢他们也把冬衣带过来了。” “寄来就完了,还要你大包小包地扛来?”邵博闻暴露了他的狼子野心,老气横秋地道,“让你送羽绒服就是个见你的借口,年轻人,不要懂装不懂。” 年轻人笑着骂他:“毛病!反正也是顺便,还可以让他们少冻两天。” “习惯了就不冷了,”邵博闻确实是冻皮实了,恶人先告状地说,“你先把你自己操心好,看你那爪子,一会儿先别摸我。” 常远老脸一红,连忙将手抄进了裤兜,他体质虚手便尤其凉,秋裤都挡不住上面的寒气,他无语地说:“一会儿还轮不到你,我要先摸碗。” 他中午在车上没吃饭,晚饭又想等这位爷一起,现在饥肠辘辘,计划是邵博闻换完衣服就直奔饭馆。然而邵老司机心里全是污秽,心说先摸个蛋。 计划赶不上变化实在太正常,等到房门一关,常远猛不丁地被邵博闻往门板上一按,假饥饿登时摇身一变,竟然质变成了黄色思想。 房卡还在常远手里,屋里黑灯瞎火的,房门“咔哒”完两人就搂在了一起,因为都穿得像熊,胳膊凭空短了一截、人一下胖了两圈,连人都搂不全乎,然而兴奋和愉悦却好像不受环境不适影响似的在心里沸腾起来。 常远一路都在心里磨着邵博闻背着他向常钟山告状的用心良苦,思念和感激变为主动,难得先下嘴为强,毫无章法地摸黑啃了两口,因为瞎激动,一次亲到了鼻尖,一次吻到了嘴角,就是不肯正中红心。 他带着郑重其事的道谢而来,这一刻“病”入膏肓,忘了个一干二净。 邵博闻上来就被他糊了半脸口水,心率不受控制地躁动,呼吸慢慢加急,感觉冬天真他妈太费事了。 常远磨磨蹭蹭地在嘴角厮磨,舌头软暖弹滑,触感像是他捡来的那条连饭碗都找不到的小奶狗,不同之处在于爱人的亲近带着一种妙不可言的奇妙电流。 许久不见,邵博闻忍不了这么温情的慢节奏,还没亲就有被他撩起反应的趋势,连忙扣住了常远的腮骨和下巴将脸对正,凑过去在他唇上碾了几下后含住下唇,正好常远张了嘴,他就趁机将舌头见缝插针地塞了进去。 常远略微仰着头,任他在口腔里扫荡,唾液急剧分泌,舌苔自舌苔上摩擦而过带来的触电感潜入四肢百骸,他的腰腿开始发软,分不清是缺氧还是亢奋,心跳变成了脱缰的野马,气息跟着紊乱起来。 邵博闻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忙里偷闲地腾出双手取过了门卡,先摸索着将带着荧光线条的开关全摁了个遍,保证插上门卡后不会骤然亮起灯光来打破气氛,然后投入门卡,撤开相贴的身体三下五除二地脱掉大衣反手塞进了左手边的行李架中,揽着常远往内部退去。 常远歪七扭八被他带着走,脑子缺氧已经热得有点晕乎了,五脏庙发出了虚弱地抗议,被情欲强势压制,他恍惚间察觉自己好像忘了点什么计划,但下一刻就被人压在了床榻上,喉结骤然被温暖包裹,他生理性地抖了一下,无法抑制地喘了起来,脑浆就这么熬成了浆糊。 算了,正事要紧。 第79章 事后一支烟的传统,在他们家因为儿童早已被扼杀。 酒店窗帘有着混淆昼夜的遮光性,手机塞在裤兜里被一起扔在床尾,屋里昏暗得如同凌晨两点,只有门口墙角贴的夜光指示标漫反着一点绿色的光线,思完淫欲的两人也不知道几点几分,只是静静地贴躺在一起,不撩也不作。 一生中真正属于恋人自己的时光少之又少,成年之前为成长活着,成家之后为老幼奔波,能全心全意留给爱人的时间,其实只有对上眼到组成家庭那几年。 他们家情况稍微特殊一点,连这么几年都没有,孩子不同于猫猫狗狗,要教育、要陪伴、好玩儿还总生病,是消耗时间的集大成品。 事前常远就饿了,事后消耗过大,肚子里“咕噜”得厚重的被子都捂不住。 邵博闻听了两声,见那动静抑扬顿挫的,总算是良心发现地想起他之前要“先摸碗”,便准备起来去给他弄吃的,然而他腰腹刚才蓄上力,就被常远用胳膊和腿分别压住了上下盘。 “干嘛去?”明明体温相差只有零点几度,常远却总觉得像是搂着人形暖宝,冬天抱着不愿意撒手。 被单下面是光杆两条,邵博闻伸手从他肋条分明的腹腔往下摸,此刻立意一本正经,便也不酥麻也不带起电流,只将手最后停在柔软的肚皮上按了按,笑得没个正形着表扬道:“你这个腹语练得不错。” 常远觉得他真幽默,在昏暗里翻了个白的,“你赶紧闭嘴吧!要不是你色诱我,这会儿我已经吃出了一块腹肌你信不信?” 邵博闻像是第一次发现他肚皮软得不像话,在被子底下揉来捏去,笑呵呵地嫌弃道:“就一块啊,哈哈哈也行!那大爷想吃什么?我去给你端回来练腹肌。” 常远不受鄙视地说:“饿过了,先不吃,说会儿话。” 邵博闻爽快地躺回去,看不清鼻子眼睛地跟他对视道:“行,说什么?” 黑暗能掩盖人的视野,却能让其他的东西凸显出来,比如压抑的情感,或者聚众时无法静下心来的思考。 常远感觉到邵博闻的呼吸清浅地扑在自己脸上,他看不清对象的五官,可是脑子里有他清晰的轮廓,这个男人别人怎么评论他管不着,但对他来说帅到飞起,每次想起这人被他自己给捡着了,他就会有种自己应该也不至于太差的错觉,不然不就显得邵博闻瞎吗。 只是这种自信或者说膨胀感无法长久,池枚出现一次,它就萎缩一点,最后零星不剩,开始怀疑自己。 常远心想,要是我也能有一颗不那么受人事物影响的心就好了。 可惜性格由前半生点滴铸就,一年半载难以颠覆,不过有邵博闻也很好。没希望了这人就给一点,便又能满血复活,只是常远不知道,这样邵博闻累不累? 常远用横搭的胳膊将邵博闻搂紧,挂在别人身上说:“我妈前天夜里进医院了……” 邵博闻心里一惊,心道难怪忽然跑了过来,但他反应很快,回忆常远的状态还算欢乐,便猜测结果应该还好,便又安分地躺好了,听他往下说。 常远感觉邵博闻似乎动了动,没察觉到什么,接着转述常钟山的心里话,说到那句“要是没生下你就好了”还是忍不住沉默了几秒,虽然有后面的转折,但假设也是人心底真实的渴望,没有实现,不代表并无此意。 他跟池枚的对抗,确确实实是伤害了全世界最好的父亲。 邵博闻不知道后续,用下巴蹭了下他的头顶,傻傻地劝道:“你爸疼你比别人家富养闺女还夸张,过两天肯定要来跟你道歉的,你看着吧。” 常远用头将他的下巴拱开,心说吐槽他把虎子养成了太上皇竟然还有脸说自己的爸,嘴上却笑了起来,嘚瑟地说:“还用两天?我爸当时就跟我道歉了。” 邵博闻扬了扬眉毛,连忙给他老岳丈戴高帽子,“你爸思想觉悟真高。” “那是当然!”常远将脸往他脖子根一埋,用嘴叼住他颈侧的一点皮肉,在牙缝里轻轻地搓磨,心里眷恋得要命,捂得声音嗡嗡的,像是蓄满了某种情绪,他说:“主要还是你会通风报信。” 邵博闻被他闹得有些痒,被他的鼻音直接说楞了,他没想到常钟山会替自己刷好感,常远爸小时候对他挺好的,给儿子带的特产里都有他和邵乐成一小份,偷偷叮嘱他们要多带常远出去玩,问题在于他把人儿子给拐了,这是弥天大罪。 世上开明的父母不少,可是不开明的更多,传统婚姻观下活了一辈子的人,对他没好气也可以理解。 也许等到了他们这一代甚至再往后推一代为父为母的时候,对于性别的意见才会逐渐放松,不过社会风向变得太快而且莫测,邵博闻也说不好,同性被普世价值观接受是好是坏,每个时代都有它的文明和苦难。 但是听常远的意思,常钟山的觉悟里还有自己一份功劳,这可真是峰回路转,邵博闻好奇地问道:“你爸跟你说我了?说没说我坏话?” “说了,”常远危言耸听,“问你长残了没有?” 邵博闻登时放心了,说:“等我哪天有时间,下个美颜相机,让谢承帮我拍几张,完了你帮我发给咱爸,打个九十分应该没问题。” 他眨眼就多了个爸,常远哭笑不得,“你别闹了行不行?” 常钟山是个人不可貌相的美颜相机粉,拍景都要加特效,美过没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而且常远猪油蒙了心,认为邵博闻素颜也有九十分。 邵博闻本来也就是在哄他,听指挥地说:“行。” 常远不跟他臭贫,躺了会儿酝酿好感情,发自肺腑地说:“虽然这么客气有点生分,但我还是想告诉你,真的真的很感谢你。” “接到我爸通知的时候,我还以为我要完蛋了,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在去的路上想的特别阴暗,比如我妈故意诈我、绝食抗议、以死相逼啊什么的,针对每种情况我都想过对策,当然,一个都没想出来,我特别内疚,但是不肯后悔。结果去了之后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更让我没想到的是,我妈……我爸说我妈也吓到了,生怕我这回来真的,为了你死活要跟她断绝关系,我以为她不想见我,其实她也怕我烦她。” “那一瞬间我才反应过来,原来我妈除了盲目的固执,也会患得患失,我以前从没考虑过这个,只觉得全世界只有自己没有选择,其实不是这样,她是病人,但也是我妈,她没有那么脆弱,只是我这么以为,我以后不一边惯着她,还一边觉得苦哈哈了。” “可能不止是我,很多人都一样,习惯把事情往糟糕了想,”常远惩罚似的拍了拍自己的头,叹着气说,“我也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这脑袋遇事了就是不听使唤,跟中邪了一样。” “凉拌,”邵博闻和稀泥巴,“大家都这样,我们自然也是这样了,不然不就不合群了么?” “你不一样,”常远反驳道,“你不一样,你对事情就比我来得冷静和妥当。” 邵博闻怔了一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想好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说:“远啊,你跟我比干什么呢?我记得是《晏子》里吧,有这么一句话,叫‘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人也是一样的,环境不同性格不同,我是老邵家的养子,可能从小就想的……比较多吧。” 常远心里像是被蝎子尾巴蛰了一下。 “别拉脸啊,虽然我看不见,”邵博闻没等到他说话,便将他捞着压在了自己身上,轻快地笑着道,“我虽然不迷信,但还是有一丁点儿信因果的,人的得失基本都是平衡的,忙碌的人单纯、闲散的人多思虑、天才命短、傻人有福,你小时候太听你妈的话,现在天天被我怂恿着搞逆反,我呢小时候爱琢磨,现在心里稳点儿也不为过,你说对不对?” 常远还是心酸的不行,一边发誓要对他好,一边搂着他表忠心,“邵老师说什么都对。” 邵博闻给他顺了顺毛,说:“邵老师还说过五分钟起来出门吃饭。” 常远一万个怕冷还不想动弹,立刻就打自己的脸,他装聋道:“啊?你说什么?” 邵博闻只好在他屁股上拍了一掌,闷在被子里一点也不响亮,然后将他掀在一边,自己钻出被子穿衣服出门去找吃的,外卖需要的时间太久,他宁愿自己动手。 常远在L市呆了三天,一看下雪他就不想出门,在酒店里赖了两天半,邵博闻陪吃陪睡还包送,第三天下午将他送进火车站,两人大庭广众地拥抱了一下,别后再见就要到春节放假了。 虎子留守了三天,白天交给阿姨、晚上跟着老曹混,看不见人还好,一见常远就哭得稀里哗啦,老曹简直莫名其妙,他是外人,常远难得不是外人么?小兔崽子托管难不成还要看脸?这就岂有此理了! 遍地开花的4G也挡不住邵博闻没网,常远只好倒退几年,跟他一起回到电话时代,12月份他的话费猛增,与此同时,春运的抢票大战也在各地拉开了序幕。 为了赶上明年3月积雪化冻和地下水回涌的时间节点,进入冬施后二期的土方、支护桩、设备和排水工程也没停过,滞留在现场的工人不在少数。 即使是现在网上购票占主流市场,农民工购票的途径大多仍然是窗口和代售点排队,而且他们只会选择最便宜的硬座或者无座。 对此常远本来已经司空见惯,二十多个小时的无座票对他来说原本只是一个数字,但他今年8月份旅行站过一趟11个小时的绿皮火车,下车时腿都肿了。他知道其中的不容易,随口问到还没买到票的工人,就坐在办公室里用手机帮人刷票,瞎猫碰死老鼠还买到了几张。 一来二去找他的人多起来,他一个人买不过来,只好把这些人婉拒了。 寒冷的12月又往后跃了几天,有群举着录像机的记者忽然来到了工地的大门前,说是要采访见义勇为的民工兄弟,等人一叫出来,常远发现正是还没买到回家票的人里的两个。 原来,这两位兄弟一大一小,请假出工地去车站买票,在地铁站台上看见有人拎一个老太太的包,拎了就跑,老太太又急又气,血压一上来喊了两声直翻白眼。当时他俩就在附近,便撒腿将包追了回来,因为追回挺容易,还了就走了,谁知道这老太太是市委书记的妈,便有了这一出采访。 记者来得时机巧妙,正赶上张立伟和王岳也在,两人上镜出了些风头,被记者表扬工地治理得好、工人素质高,心情十分地好,下午开会表彰之前,喊常远去办公室商讨奖励。 常远天天被人拉着刷火车票,闻言提议奖励二位一张回家的飞机票,反正是意外所得,给钱他们也是存起来,不如送张机票让人轻松一点回家过年,既是一种新鲜的体验,还能多点时间与家人团聚。 提到回家过年,他的问题也迫在眉睫,他今年回不回去?不回去哪儿?回的话是光杆还是带家属? 第80章 年尾会多,何义城不太好过,邵乐成作为池鱼被殃及妥妥的,他本身的心情就很糟糕,没想到他的便宜大哥还要来踩一脚。 他跟邵博闻平时一点都不亲,几个月想不起来打一个电话,不过心里还是有这人,有事会替他顶。 在第四次接到他妈偷偷摸摸的、欲言又止的关于询问邵博闻的对象的电话时候,邵乐成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烦躁给邵博闻去了通电话。 “我的哥啊,你到底跟妈说什么了?她这几天问我八百遍,我快烦死了!”邵乐成说着画风一变,掐着嗓子学了起来,“他对象谁啊?什么时候找的?你认不认识啊?诶你怎么能不认识啊?不认识赶紧打听啊……日,她为什么不直接问你!” 要不是他妈有风湿性心脏病,受不得刺激,不然他早就把这对狗男男卖到大山的另一边去了。 邵博闻还有脸笑,一边喂狗一边回话:“没说什么,就是跟妈道了个歉,说我找了个对象,不过她跟爸肯定接受不了,我就先不去惹他二老生气了,等春节那拨介绍相亲的散了再回。” 邵乐成:“……”你有本事别欲扬先抑! “你赶紧给我把炮火引回去,”邵乐成心特别累,“我最近自身都难保,管不了你的屁事,我本来也不待见你那对象,不使坏已经很不错了,还想让我帮你对付我妈?” 邵博闻别有心机地想导开话题,“你最近又怎么了?” “什么叫又?不是我好吧!”邵乐成说着就来气,“何总最近被董事会怼得风生水起,他心情不好,我就好过不了。” 邵博闻可以说是秒懂,荣京家大业大,要做出成绩要么靠机遇、要么靠创新,可惜这几年经济愈见萎靡,从荣京旗下产品的扩张速度大概能看出效益不太理想,这年头谁都不容易,大公司好歹有它的品牌效应维持,而每年倒闭的中小企业在商界连灰尘都没扬起一颗。 资本是纯粹的弱肉强食,没有利益便不存情义,而且董事会的老一辈本来看不上何义城,这个靠着老婆平步青云的年轻人,如果他能提升集团的利益,那么尊他为商界奇才也未尝不可,如果不能,那么他就只是一个吃软饭的男人。 阶级也讲究门当户对,王子爱上灰姑娘然后幸福生活的故事只能存在于童话里。 邵博闻对他的暴躁不以为然,“你靠何总拿高薪,他给你气受的时候就想想钱,消消气。” “打住!感恩的心我有,”邵乐成敬谢不敏地说,“工作情绪我自己能消化,不用你开导,你别让妈来残害我就谢天谢地了。你给我一句准话,你那个烟雾弹到底想放到什么时候?” 邵博闻的语气正经起来,“等春节过后街道上的人少了,我跟常远回去看她。” 这兄弟说一不二,邵乐成“啧”了一声,怨气四溢地道:“要我说,就您在咱家这自高无上地位,你就是直接把常远拉回去,我妈除了躲着哭,连哼都不敢哼一声,你真用不着这样。” 取款机一样神圣的地位…… 邵乐成虽然工资不低,但他的工作对生活有品质上诱惑,所以工作后也没存下几个钱,然而父母渐渐年纪大了无法劳作,这病那痛也都需要真金白银,零零碎碎按年头加起来也不是小数,这些钱名义上是两儿子各摊一半,实际上全是邵博闻一手包办。 邵乐成耿直,不稀罕占他哥这点便宜,没瞒过他妈,老人在家没事,总有说漏嘴的时候,因此他爸也知道了。加上邵博闻低调,搞得老太太以为他把老婆本都掏出来贴了家用,对他愧疚得不得了。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他们家早就是邵博闻说了算,看看虎子就知道了。 比起常远那个妈,他们老邵家简直是战五渣,邵乐成想起来就觉得自己不争气。 邵博闻不搞独裁,也不赞成他的言论,“既然我这么有地位,那你接几个电话也别哼了,你就说你忙聋了,不知道我最近怎么样。” 邵乐成咋呼道:“我要是真不知道那还清净了!我说你别讨好常远,把我爹妈气出好歹来。” “玩什么玩!”邵博闻拿出大哥的威严道,“那不也是我爹妈么。” 邵乐成懒得管他,在他看来邵博闻搞这么迂回完全没必要,他的父母对于这个捡来的儿子给予的回报或多或少有点惶恐,即使是为人父母觉得不妥,也不敢有很多要求。 “随你随你,”邵乐成不平衡地说,“你这么折腾我妈,那常远都干了些啥?” 邵博闻有心吓唬他玩,就断章取义地说:“前些日子他跟家里断了往来,一个多月没回家了。” 邵乐成忍不住爆出一声“握草”,被这匪夷所思的现实给惊呆了。在他眼里,常远是个活到九十都扣着“妈宝”头衔的软弱之辈,就算是之前见过几面还像是人魔狗样,但别人不都不是池枚么? 常远竟然会跟他妈翻脸,还是为了邵博闻……邵乐成想来想去都觉得他哥没有这么洗脑的魅力,于是他激动而怀疑地反问道:“你逗我吧?这不可能,就常远?能跟他妈那个大魔王,断绝关系?” 邵博闻貌似心情挺好地秒回道:“对啊,逗你的。” 邵乐成一口气没吸进去闻言又想喘,咳得话都说不利索了,“邵博、咳、闻,你这…噗…个贱人!” 邵博闻的权威被他挑衅惯了,眉毛都没抬一下地说:“没事挂了。” 他还有别的电话要打。 邵乐成知道这厮挂得快,连忙顺着气抢答,“先别!你春节不回家,那是要去常远家里了?你会不会被打出来?” 常远还没跟他谈春节的事,邵博闻说,“等我知道我春节要去哪了,我再告诉你。” 邵乐成登时觉得他哥真是个窝里怂,从前被孩子骑在头上,现在连个行程都要问妈宝。 日有所思、心有灵犀,晚上常远就来问他过年的事了,不过在这之前,还有另外一件事。 工作日他们家的快递都是楼下物业代收,下午常远接到电话,说是有邵博闻的快递,下班后他去小饭桌接了虎子回到社区,按流程是取了快递带上楼,可是到了物业门口,他才发现他错得有点离谱,那快递就是10个他,一次也扛不回去。 十来个半米长宽高见方的箱子将物业办公室堆了个半满,很有些壮观。最后还是物业的人帮忙跑了两趟,才将东西搬回去堆在了客厅里。 虎子对此也十分好奇,他又不认识几个字,还在箱子上敲敲听听,趴在复印过后更加模糊的快递单上假模假样地认。大款本来在他屁股后头打转,没两秒不知道闻到了什么,跑到一个箱子地下猛嗅。 常远已经摸清了跟虎子交流的套路,孩子需要很多肯定,而且喜欢回答问题,常远便学着去扔掉大人的一切经验主义和自以为是,假装很好奇地问他,“宝贝儿,你爸是不是发财了?买这么多东西。” “不会吧,”虎子可能潜意识里觉得他爸是个穷逼,他推了推手边的一个箱子,很了解似的说,“爸爸更喜欢扔东西。” 常远觉得他说的有道理,邵博闻是商家最讨厌的一种人,向来只买他需要的东西,打折和购物氛围都无法煽动他,他有时会为了好玩买一些家用工具回来鼓捣,比如小型电钻、手提式抹光机什么的,都是些小件,这些到底是什么?隔音棉?不对,没这么沉。 常远心有余悸地拨了他的电话。 “邵总,你的快递到家了,现在在我对面,纸箱子就有4个多立方米,”常远搬了会儿重物,两手热得发红,他不惮以最大的机智猜测道,“你是网购了一台拆成零件的挖掘机吗?” “什么?”邵博闻满头雾水地说,“我这阵子没买东西回家啊。” 常远吓一跳,生怕自己搬错了件,连忙切出去跟物业确认了一遍,核实好是收件人的名字和手机号码都是邵博闻,又给他拨了回去。 寄件单看不出什么来,最后常远查了一个单号,发现揽收地址是西南地区的Y县,邵博闻这才恍然大悟地应了一声,说是朋友寄来的山特产,让常远拆箱看,有想吃的就吃,顺便帮他挑点寄给两边的父母,剩下的等他回去了分给谢承他们。 常远拆了一箱,里面的东西跟杏仁很像,但是大一些,他还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虎子就手快地抓了一把塞进了嘴里,边吃边在屋里蹦跶,说这是好朋友寄的妃子。 “好朋友是谁?”这一大一下都有朋友,搞得跟秘密似的,常远努了努嘴角,有种被排斥的错觉。 不过问虎子就是白问,他的逻辑很天真,“好朋友就是小超啊,远叔快点,我要吃那个。” 常远既不认识小超,也不知道他要吃哪个,虎子又说不出吃的名字来,常远只好挨箱地拆,全是吃的和煮着吃的,拆到第8箱的时候他发现了一沓装在透明塑料盒里的信纸,和一封额外的、中规中矩的白色信封,两边的笔记明显不是出自一人。 信封上手写着“邵总亲启”,塑料盒里的信息相对明确一些,最上面一张纸上用楷书写着:尊敬的路先生,希望您收到信的时候不会觉得冒犯。非常感谢您这几年来无私的帮助,托袁老板转赠而来的书和衣物,大家都非常喜欢,鼓足勇气给您留…… 剩下的内容被折叠掩盖了起来,常远压抑着自己的好奇心,不去偷看邵博闻的隐私,但是这逻辑乱得简直犯规,一会儿是“邵博闻”,一会儿又是“路先生”。 “路先生”是指虎子的亲爸吗?“袁老板”又是哪一位? 第81章 掉马甲的危机来得简直是猝不及防。 半客厅的吃食让常远没法忽视,他有点想问,又不好意思穷追猛打,毕竟刚挂电话,好在邵博闻十点多的时候来“自投罗网”,因为他捡的那只小土狗拉稀。 彼时常远刚给虎子讲完故事把他哄睡,正在客厅里仓促地赶日记,大款挨着他的腿打呵欠,屋里寂静得一如往昔,可他的心里没有那么多思绪,一种心态一种人生,之前他单身,写点记录就是一晚上,现在同样是夜晚,加上谈恋爱顺便带孩子,还能剩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 那个“尊敬的路先生”,笔迹不可谓不端正娟秀,而且措辞的口吻有点成熟……当常远惊觉这点若有似无的醋意,并且觉得自己好笑的时候,电话就在这时响了起来。 那边还能听到小狗虚弱的叫声,估计是邵博闻在拍它,哼唧出了一停一续的节奏,常远作为养狗的老司机,在建议完他对象买点乳酶生试试后,跟他说了信的事,“这些重要吗?重要的话我明早就给你寄过去。” 这对邵博闻来说也是突发状况,往年没这么巨量的年货,东西里也只有吃的,没有私信夹带,他琢磨了一会儿觉得应该是没这个必要,就说:“别寄了,省钱,你帮我瞅一眼,完了跟我说说大概就行。” 信毕竟是私人物件,常远觉得他的重点偏了,只好哭笑不得地骂他,“省屁,别人寄这么多都没心疼。不急的话就算了,你自己回来看吧,我跟你讲不了大概,人都不认识,袁老板是哪个?还有路先生,是指虎子还是他亲爸?” 邵博闻将狗揣回窝里,又用毛衣盖住,常远不知道他在乐什么,只听见从电话那端传来的笑声低而愉悦。 “那我跟你讲大概,老袁是我当兵那会儿的战友,叫袁何苦,是个好吃佬厨子,在C市开餐馆,天天想挖走我的老曹,至于‘路先生’,应该指得是我吧。” 老曹是一个不想当厨子的好律师,要是知道邵博闻这么叫他,得抖落一身鸡皮疙瘩,常远为他笑了一秒,紧接着就被后一句话糊了满头雾水,他疑惑地道:“你什么时候改姓了?” 个中经历其实很有意思,是个“美丽的误会”,充满了始料未及的意外和来自远方的惊喜,但因为说来话长,几里拐弯能听得人昏昏欲睡,邵博闻便从来没跟人提起过,反正他不是爱嘚瑟的人。 但是这一晚常远忽然问起,电光火石间不知道勾动了哪根神经,万千感慨忽然蓄在了邵博闻心头,他目标明确追求的事业一直没什么起色,然而忘了是过去哪一天的无心插柳,却回馈了意外之喜。 既然是喜事,便免不了有分享的欲望,就是邵博闻不知道该说它是善有善报,还是纯粹是狗屎运,他只知道有个人安静地在等在信号的另一边,兴致盎然地想听他鸡毛蒜皮的往事。 邵博闻的声线偏低,加上也许是在回忆,叙述的语调缓慢,听筒里流泻出来的男音便多了种娓娓道来的味道,平淡而温暖。 “领养虎子那年,我们刚走完凌云的注册流程,他比现在的大款高不了多少,整天鼻涕壳糊得满袖子都是,腿短个子矮,我想牵着他,还得勾下腰。你刚脱单不久,应该能理解我当时的感受,本来是个自己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有钱潇洒点、没钱悠着点,大老爷们有手有脚,基本不担心日子过不下去。有一天忽然多出个小不点,好,完蛋了。” 常远心想他的语气可一点都不完蛋,带着点轻松的笑意,能听出他对虎子有着很多的爱。 “记不起买什么了,卡里就没钱了。那会儿看见育婴店就心烦,觉得它比抢钱的还厉害,一顶帽子没巴掌大,三十没了,买的裤子没穿两回,脚脖子盖不住了,我小时……算了没法比,年代不一样了。” “我忙得要死,他待在屋里跟身上长了虱子一样,带出门放个风,回来就感冒了,然后针、药、吊瓶得折腾一个来月,好不了两天就开始重复昨天的故事,钱和时间是一回事,你看着他整天哭唧唧的,根本没法工作。” “有时我想把他扔到福利院去算了,不过没舍得。那会儿我妈不赞成我养他,没人给我搭把手,真心体会到了当妈的不容易,尤其是职业女性,说句公道话,挺累的。” “凌云因为没有其他人入股,除开运营费用和工资福利,剩下的利润按理来说都是我的,不过也因为这样,养虎子之前我卡里没多少钱,都扔在公司里了。他来的第二个年头,有天下班我想给他买个遥控飞机,刷了卡才发现余额不够,整个人都傻了,真没想过自己能穷成这样。” 邵博闻生性豁达,过去的伤疤都能当笑话,说着说着自己笑翻了,哈哈哈哈的,常远却笑不出来,他有点心疼。 “然后我就在想,公司盈亏是不能预测的事情,我得给他留一笔成长的费用。年底我就没把奖金补贴到公司账上,开了一张新卡,本来准备存死期,又因为钱越存越不值钱,就选了个理财做滚动,就当给他赚点零花,然后‘改名’的事儿就来了。” “老袁转业之后回了C市,开那种学校旁边的小饭馆,开一个倒一个,倒了4个还不放弃,我出差去那边他请我吃饭,聊到他的第5个饭馆的计划,万事俱备就差钱,他没问我借,我当时也没理他,他这人爱好做点小公益,爱心泛滥过头了,吃糠咽菜也要做,坚持了很多年,挺好的一个人,就是旁人看着会觉得他傻。” “我隔了几个月过去,发现他还在借钱,那会儿凌云的合同量还可以,我就把虎子的钱借了他一半,他不肯欠我人情,非要跟我合伙,还找老曹拟了个合伙人协议,盈利怎么分、每年捐出去多少、超出的再用多少比例来捐,乱七八糟的我都没管,餐厅八字还没一撇,一看就不太靠谱,谁知道他的财运就这么来了。” “老袁不肯还我的钱,非要跟我平分利润,我不想占他的便宜,就让他给我留一成,其他如果他有去处就捐掉。然后他可能是觉得我有点慈悲,没事就来措撺我跟他一起下山去发东西,这我真去不了,而且因为不是主观意愿上想做这些事,也不想被谁感谢,不过特产我还是收,不然老袁更来劲。” 最后邵博闻盖棺定论,“老袁给我套了个假姓,到处瞎说我比天使还善良,写信的应该就是被蒙在鼓里的吃瓜群众。” 常远很久都没有说话,只是听着另一端的呼吸声,因为脑子里一时很乱,只好遵从本心问了最清晰的一个问题,钱是亘古的诱惑和难题,他记得这个人曾经在蚊虫最盛的季节夜宿工地,也记得他说为了贷款被人躲如瘟疫,并且他至今仍然不算富有,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放弃那份唾手可得的合法所得? “邵博闻,我问你个问题,你为什么只留一成?既然合同摆在那里,用餐厅所得的利润来发展凌云或者养孩子,不是挺好的吗?” 这个问题老曹也问过,不过有人比老曹更先提问,那就是邵博闻自己,人心不足蛇吞象,这是他要一直警记于心的教训。 “一成也挺多了,当时借钱就是纯借钱,原因的原因不是原因,餐厅是老袁自己开起来的,所得也该是他的。虽然他是拟了合同,不过我是当玩笑在看,真拿了,总有一天得跟他翻脸,都是他在出力,次数多了他会觉得委屈,友情跟利益扯在一起,就没有不变质的。至于我,现在还年轻,不敢让自己太贪心。” 他说不敢,常远霎时肃然起敬,他喜欢这份畏惧和不越界的克制,“虽然这样挺傻,但我觉得你是对的。” 这有褒有贬的,让邵博闻有点难以回答。常远解决了想多了造成的小心思,跟他洽商了下过年事宜,既然邵博闻不回家,那他就杀要回父母家打探军情了。 第二天化雪,冷出了新境界,常远战战兢兢地溜回家,发现他妈比医院里气色看着好多了,见了他风轻云淡的,不复往日的殷勤,也没有歇斯底里,只是十分淡漠,让他难受得几乎坐不下去。 只是当他提起问他带人回来行不行的时候,屋里的暖气有一瞬间失去了作用,池枚最后没说什么,还是常钟山揣摩着她的意思点了下头,常远得到了超出预想的好结果,却一点开心不起来。 12月渐近尾声,意味着这一个自然年即将过去,那么最重要的问题就迫在眉睫了:讨钱。 并不是所有的业主都像荣京,凌云在L市那个售楼处的活儿快料理完了合同还没签,业主方忙着年底统计、结算、开会、检讨,谁也不敢虎口拔牙地问上层领导要钱,于是款项一直没结,工程还是继续干。 谢承每天跟在邵博闻屁股后面,一散会就蹿得像只兔子,在电梯口或楼下跟业主假装顺路,听邵博闻欲言又止地卖穷,甲方一边表示理解一边表示抱歉,因为他说了不算。 而荣京工地上这一年的关门事件,是收到了隔壁小区的一张法院传单,因为基坑施工对周围建筑物造成的破坏。 作者有话要说:  原因的原因不是原因——悉尼.胡克。 第82章 工程上的万能对策“拖字诀”,在蓝景小区的裂缝问题上似乎踢到了铁板。 张立伟混迹项目多年,万万没想到世上还有这种不遵守规则的贱人,连皮都不扯,二话不说就上法庭。 不过这似乎才是正确的解决纠纷之道,谁也别浪费时间你掰我扯还不认账,有话尽管对簿公堂。 值此年底清算、职位变动之际,张立伟恍惚想起常远似乎整理过一册隔壁小区的现场照片和建议,登时哭的心都有,然而事已至此,工地里的小问题他还能只手遮天的盖一盖,这都快吃上官司了,只能向上据实已报。 刘欢毕竟有经验,对着传票面不改色,他曾经收到过常远的联系函,只是诸事繁杂又没人来纠缠,见怪不怪地搁置了。事到跟前他虽然有些头大,但也有条不紊地组织了项目部开会。 由于王岳对裂缝的事一问三不知,常远被动成为一手资料人,整个会议刘欢的问题都围着他在打转,监理在决策上向来人微言轻,常远有些不习惯这种存在感。 此时他并没有察觉到这种陌生是一种潜移默化的改变,意味着他曾经因不敢掉以轻心的付出,慢慢将他推到了工程会议的前方。 刘欢问他怎么办,常远心眼实诚,觉得蓝景小区那胖哥看着也是个明白讲道理的人,就顺从良心地说:“要是刘总认可裂缝有我们施工的原因的话,我觉得隔壁小区的要求不过分,咱们要么赔,要么去替人修补。” 刘欢面不改色,用手指敲着桌面,似乎陷入了思考。 王岳用指节刮了刮鼻侧,看常远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傻子,想从业主的口里抠出预算之外的钱来,跟水中捞月差不多。 张立伟最烦他爱揽事的德行,立刻反驳道:“常工可能是没当过甲方,不知道公司对散户有多麻烦!说赔谁不会,动动嘴皮子而已,可是问题是这个钱从哪儿出,我们公司的每一笔款项都有很严格的指标,要是我们领导问,裂缝这种谁都看不出是怎么形成的玩意儿,凭什么算在我们头上?你让我们怎么回答?这不是找骂么?” 常远忍他很久了,不过相对来说张立伟大概也正有此意,以前忍而不发是因为在池枚那里憋习惯了,然而前阵子跟着邵博闻厮混,池枚他都敢对着呛,更可况只是一个工作联系人。 最主要的是他跟池枚正在冷战,心情不太好,有点攻击性,虽然不至于去打架斗殴,但口头上的赢面总想占一占,大概潜意识中觉得这样能显得自己有理。 天塌下来之前,何必去想它塌下之后会怎样。 而且少了点顾虑,就会多一分理智,常远虚抬起眼皮,福禄痣在其间若隐若现,他语气平稳坚定地说:“我确实没有当过甲方,但我在每一个工地上面对的领导、负责人、技术、工人,也并不是一个两个,在我看来麻烦不能成为拒绝的理由,比如干工程,它就不麻烦吗?我就算了,我只是个打酱油的角色,就说从你张总的角度,大概比对散户麻烦得多,因为还要对政府。” “指标严格我觉得是好事啊,”常远似笑非笑地说,“保证支出都能尽量落到实处。至于怎么向大领导证明裂缝的形成是二期基坑的原因,这个应该去问索赔人了,他给不出有理有据的证明,你就有理由不赔偿,但人要是给得出你还是不肯赔,那这个事动嘴就解决不了了。” 张立伟噎了一下,因为无法反驳,只好去看领导刘欢,这些道理他心里都明白,只是出于维护公司的利益而先站了队,坚持不想赔的原则不动摇。 刘欢还在那不紧不慢地敲桌子。 会议室里有一瞬的静谧,然而很快被王岳打破,他十分轻松地插进来笑道:“要是对方都像常工这么讲道理,我觉得是该赔,早赔早了事,但事实上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么高的素质,我举两个例子,说起来还挺好笑的,正好放松下气氛。” “第一个,四五年前我们有个项目,在经济开发区替业主建厂房,货车进出要经过一老太太的菜地,她搬板凳儿坐中间不让走车,说这菜是她的活命钱,我们看她年纪大了,就把她的菜全买了,本来以为事儿能了,结果你们猜怎么着?没几天那路上又飘了绿,她又坐在路中间了。” “第二个,我有个兄弟跑运输,有回给我的工地拉石子儿。车在路上颠来颠去,把石头撒了些在路边的水稻田里,没几天有人找上门来理论。咱们施工的人心里清楚,赔点钱不知道多省事,机械费租赁的费用更贵,我们想赔钱,别人还不要,特别坚决,那我问他想怎么解决,常工,你能想得到吗?他让我们去他田里把石头一颗一颗地捞起来,这他妈是人干事?” 王岳语气故作悲愤,面上却在笑,张立伟的舅舅跑了接近一辈子运输,也遇到过这种事,登时一拍大腿附和起来,十分英雄所见略同。 王岳接着说:“最后还是赔钱,就是跟之前打算的不是一个数了。在此我真心实意地奉劝一句,千万千万不要看轻乡下老少和没文化的,别人精明得很。” “这两个例子正好对应常工的两个提议,主动赔和主动修补,那我问一句,要是就遇到这么一两个不本分老实的,把其他人都带得贪得无厌了,那该怎么办?” 这话听着像是顾全大局,但长篇大论下来只有讨好张立伟的嫌疑,你根本都没打算要赔,就开始替为什么不赔找冠冕堂皇的借口,这不是在说服人,而是在忽悠自己。 常远摊了下右手,不可置否地说:“没有那么多假设,其实就一个问题,该不该赔、想不想赔。” “二期的拆迁该比勾填几个裂缝难多了,王总你俩亲自处理的,都知道有挖掘机上墙了还不肯下房顶的人,拆迁之前,那拆之前怎么就没想想,会有那么一两个房在人在的,不拆算了呢?话说的难听一点,这叫对我有利的才是正义。” 常远以前没这么伶牙俐齿,王岳没想到他这么会举一反三,一时被他给问倒了。倒是刘欢似乎提起了一点兴致,盯着他的眼睛在听。 常远就顺势望着他,微笑了一下,“其实我知道刘总的立场肯定也是不以费用增加为前提,但如果您是在问我的建议,那我还说据实赔偿,我希望诸位能以己度人,想一想如果你家的房子正好就在蓝景小区,这个时候你站哪边?差点忘了强调一句,我在蓝景没有房子。” “还有一点,就是咱们的基坑施工竟然能造成周边这么大的裂缝成型,不用推脱,就是我们施工有问题,我之前提过不止一次,为什么没人提起注意,我想或许是不花钱的教训涨不了记性。我、我……” 常远欲言又止了两次,最后心一横脱口而出道:“我希望建方能出一次血,引起足够的重视,对后续的施工抓得紧一点,深基坑是危险施工项目,一出问题,就是大面积的非死即伤。” 刘欢敲桌子的手指一顿,并不是受到了常远的恐吓,也不是打算采取他实诚到有些傻气的建议,而是忽然觉得这个在眼皮子底下晃了挺久的人,好像不止是话多了一点,精神上似乎也有了些不同。 可惜他并不是一个感性的人,概况不出一句传神的话,只是隐约能意会到为什么邵博闻跟这人做了二十多年的朋友也还未曾远离。当然他没意会到的更多。 事实上,刘欢有更商业便捷的解决之道,但他看清了常远的态度,有责任心、有危机意识,他记住了。 刘欢先请了律师出庭,在表明施工误差不可控的情况下承认隔壁小区裂缝可能、或许、大概跟基坑施工有关,诚恳请求给予时间调查磋商,然后这么一磋就是半个月。 背地里荣京方面在质监站做了疏通,请对方保持一致的口风,工地今天在施工,不具备检测条件,明天受风、雨、地下水影响,检测结果不能保证准确,不管怎样就是检测结果死也出不来。 光有承诺没有成果,蓝景的住户并不傻,很快感受到了荣京这边的示出的诚意只是一个幌子,他们按捺不住开始竞相闹事。 接下来的半个月常远都在扯皮,他又见到了蓝景小区那胖哥,带人拉着横幅在工地门口抗议,甚至阻拦物料货车进出。 这事上了新闻网页,但很快就被新的信息洪流冲走,热衷于转发“荣京工地”、“何义城”、“强拆”等关键词事件的“天行道”大V忽然销声匿迹。 就这么吵吵闹闹的,雪下过了几场,肇事的人也慢慢失去了耐性,农历的新年逐渐逼近。 凌云的队伍回来那天,因为人多东西杂,便租了辆大客,高速上天寒地冻,车里却暖的穿不住棉服。谢承总是闲不住,将装水的箱子垒了几个当成桌子,洗了牌吆喝众人来扎金花。 邵博闻既要威望又要亲和力,抱着狗都难逃此劫,长路漫漫被炸得输光了兜里的零钱,他正要被逼着开始打欠条,大客越过收费站,他忽然就看见了常远。 天色蓝而白云高远,那人就靠在停在道旁的车外面,身后是一望无际的绿色旷野,两手抄着毛呢大衣的口袋,面朝收费站张望。 那种等人的姿态温柔和顺,让邵博闻的心忽然剧烈地怦动了一下。 因为讨款未遂被刻意压下的郁闷骤然一扫而空,平时想念是真想,但忙也是真忙,所以没有特别深刻的体验,多久没见这人了,他是胖了还是瘦了,搂在怀里心里是宁静还是居心叵测。 常远似乎没胖没瘦,邵博闻却恍惚察觉到了传说中的如隔三秋。 三秋又是哪三个春秋?或许只这跟前相距的百十米路远而已。 谢承起哄起得正带劲,就见他老板朝车门处跑,像是债多压身了畏罪潜逃,嗖嗖的就消失在了车门口。 那边虎子扒着车窗望穿秋水,一边还要吃点零食,数来他有两个月没摸着热乎的爸爸,眼泪都已经备好了,只等见人开嚎,大款在他身后扒肩,乍看就像是他顶着个狗头,合体竟然还挺萌。 常远笑完了,又觉得大款有点放肆,正要低头去摁它,就见虎子的眼皮朝上一瞪,里头瞬间被狂喜和委屈塞满。 他猛地一转头,还没来得及转过去,就被人拦腰从背后抱着提了一下,像是小时候闹着玩那样,脚离地就放,腰上的手却还在,接着常远感觉脸侧贴来一丝热源,耳边灌进一句带着温度的悄悄话。 “劫色。” 第83章 光天化日的,常远就是有色也不能给他劫,不过这“打劫的”让他心花怒放。 他将邵博闻的手拍开,愉快地玩笑道:“我用不用配合你大喊一声‘非礼’?” 邵博闻的闷笑隔着前胸后背传递过来,如果幸福有频率,或许这就是其中一种。 他知道分寸,过了冲动的干瘾便不再扰人视听,用力地箍着常远搂了一把然后放开了,等这人转过来与自己四目相对,“这招过时了,咱们不用。” 常远纯粹是消极反抗,说不用就不用,他转过身让邵博闻映入虹膜,眉眼弯弯地打量自己的对象。 邵博闻从工地回来,形象自然不如平时在家讲究,他还没来得及理发,头发有些长,因为北方气候干燥,嘴唇边缘起了层碎碎的白皮,看得出在外十分忙碌。 忙是踏实和付出的表现,常远并不心疼,他只是高兴小别重逢,对上眼了也没什么寤寐思服的言论,就看看。 他的目光安静又仔细,像是藏着深厚的感情,邵博闻心头一软,特别想跟他抵个额头,最好有条件亲个嘴就更完美,可惜没有,亲密的念头只好化成一句交代,“常总监,不是让你别来接……” 他的口是心非到此为止,全家最有钱的和名字最土豪的不干了,异口同声地嚎上了。 爸爸们见面就强行二人世界,视线里只有等高线,身高不足的儿童要抱的手都伸出来了,却发现无人响应,他以前不是这样的!虎子左看右看觉得自己像是要失宠,不由心塞地哭了起来。 大款则是老汪见小汪,两嘴汪汪汪。 富婆是只狼狗和田园杂交幼犬,目前虽然腿短毛软,但尖尖的小耳朵还是让大款嗅到了某种类似于未来霸主的气息,而且这来路不明的小豆丁为了跟上它的狗粮官,狗不停蹄蹿成了一道溜烟,根据三岁见老的原则,大了不会好惹。 大款岔开搭在窗口的两条腿,张嘴就是一声恐吓,富婆处在野狗和家养的过渡期,有些敏感和攻击性,不甘示弱地对着干,重逢现场霎时鸡飞狗跳,属于成年人的旖旎氛围荡然无存。 凌云那辆靠向路边的大客的车玻璃上糊满了围观群众的脸,常远轻轻瞟了一眼,就开始后悔一时心软将大款带出来了,太拉风了不好,解释起来很烦。 邵博闻倒是没太注意,因为他的小宝贝哭得涕泪交加,他侧身将手落到儿子刚剃的圆寸上,摸着短而扎手的硬茬,直接将虎子从窗户洞里拧了出来。 常远当爹的时间不久,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觉得他很是有点虎,可孩子却破涕为笑,他正是扛摔耐打、好奇心旺盛的年纪,钟爱踩边线和钻洞这类疑似冒险的行为。 和常远一样,邵博闻热爱蹭他儿子滑嫩的脸蛋,他指使虎子自己侧脸上亲了个带响儿的,然后心知肚明地问道:“儿子,想我吗?” 虎子搂着他的脖子眼泪唰唰的,嚎着说:“想你想你!爸爸我、我以后不要你去外地了。” 邵博闻逗他玩儿,“不去外地没有钱,饿死了怎么办?” 虎子赌气道:“那就饿死算了!” 常远:“……” 邵博闻手臂上松了些力道,让他挂在自己脖子上,装得好像马上就要饿歇菜了,他说:“饿死之前先会没力气,完了完了,我抱不住你了,你自己搂好别掉下去。” 虎子那两小胳膊根本撑不住自己,他一边往下溜一边用腿缠着试图将他爸当成一根电线杆往上爬,口不择言地胡说:“饿不死的,你有钱,远叔也有。” 邵博闻很有心机地无视了中间那句,憋着笑故作正经道:“远叔的钱是他自己挣的,凭什么养你跟我?” 虎子理所当然又猝不及防地说:“为什么不养?远叔不是你的女朋友吗?” 这实在是一句过于早熟的质问,自带“威武肃静大胆刁民”的效果,两个大人被冲击得面面相觑,各自在对方眼里看见了吃惊,邵博闻觉得别有趣味,常远干脆是平地一声雷,两人兀自地沉默了几秒,不约而同地开口问道。 邵博闻:“你跟他说什么了吗?” 常远:“……你什么时候跟他说了?” 问完两人都觉得啼笑皆非,年纪老大不小却被小毛孩子给唬懵了。 虎子同学不知道他以身作则,特别深刻地给这两个见色忘子的爸爸上了一课,名字叫:不要以为我们小孩什么都不懂。 在他那个幼儿园的点点班上,小男生的女同桌就是女朋友,牵手玩耍、吃饭上厕所,午休的小床还要挨在一起,就像他爸和远叔这样形影不离的。 常远刚在想要怎么欲盖弥彰地解释一下,邵博闻却机智地抢占了先机,常远看见他一本正经地掰正了虎子的脸,然后辩解道:“胡说,你远叔不是我的女朋友。” 虎子一脸不信,“哦。” 这事儿远远没完,邵博闻拍了拍他的小脸蛋,又说:“他是我的男朋友,别记错了。” 虎子斜着看了他爸一眼,在他看来这没什么两样,于是他变成了一个复读机,“哦。” 常远万万没想到,世上竟然有如此通情达理的“柜门”,他在池枚那里不停受挫,然而换到邵博闻这边,这人身后的一切都让人觉得不足畏惧。 爷俩一个拐骗一个天真,聊起来没完没了,常远敛眉笑了笑,蹲下去召唤邵博闻的狗,一条半尺来高的小黄毛,靠过来却不贴紧,停在他手外的一臂之遥处,点漆似的黑眼睛盯着他看。 观望和等待是所有生物应对陌生和未知的反应,他曾经也是这样,一边渴望温暖热闹,一边假装和邵博闻形同陌路,而今现状终于证明对的人就是对的,和时间无关,而他要努力的方向,就是让自己对自己满意。 “欢迎你,新成员。” 谢承在大巴玻璃上越贴越觉得自己眼神可能不对,不然怎么能越看越觉得路边那三人两狗集体浑身飘着一条弹幕,叫幸福快乐的一家人呢?! 他转头去找周绎吐槽,后者却十分不领情,脸色古怪又阴晴不定地拉上了帽兜窝着装睡,竟是连金花都不肯炸了。 旅途劳顿,邵博闻宣布将饭局往后推一天,让大家先回去休息好。他回家的第一顿饭,是常远亲自……从饭店里叫的外卖,他觉得他的菜做得稀烂,邵博闻刚回来得吃顿好的,就不荼毒人了。 三菜一汤,换了家用的餐具勉强能伪装成一顿爱心大餐,三个人其乐融融地吃了顿凑齐人头的晚饭,地上那两只偷偷在搞食盆争夺战。饭后虎子将桌上的骨头收进一个盘子里跑去喂狗,剩下两人吃饱喝足地窝进沙发,聊着近况和打算。 常远:“售楼处的钱收回来了吗?” 邵博闻:“没。” 常远:“打算呢?今年不指望了?” 邵博闻:“要是不打算违反乱纪,那就只能张着嘴巴勤催、闭着眼睛瞎等了。” 常远的安慰道:“那就催着等吧,年后行业的资金开始回笼了,情况会好起来的。” 邵博闻应了一声,“你这边呢,裂缝的事什么时候能过?” 常远:“损方的索赔额度高了,说实话是有一点高,刘总不同意,双方达不成协议,闹得正凶,跟菜市场一样,你改天有时间去感受一下。” 纠纷最怕误伤,邵博闻想起他曾经睡过塔吊基台就不放心,叮嘱道:“除了报警,其他不管什么事你都往后站一点,听见没?” 常远如今拖家带口的,不再是光棍一条了,比着“OK”请他放心。 等开年栈桥搭好,邵博闻的钢筋劳务也得进场了,在年前他得去项目部张立伟和王岳那里活动活动。工地大门果然被堵和砸过,被撕烂还没清理干净的布条在风里飘扬,新的人群就又堵上了门。 邵博闻进不了门,打电话问常远要小偏位置,他其实理解这种无奈之举,因为他就是这么从L市回来的,但作为旁观者来看,又觉得它是如此无力。 法律能够保证公平公道吗?不尽然。如果不能又该怎么办? 邵博闻没想过这个边缘问题,他这半生虽然有艰有险,却并没走到过真正的绝路,就是那种以自身能力难以撼动的,压倒性的灭顶之灾。 邵博闻在工地遇见了前来处理的刘欢,他在刘欢的办公室坐了会儿,得知了何义城被董事会降职、将于春节过后接管荣京建设一个自然年的工作计划的决定。 这时的邵博闻并不知道荣京的这一个决议将会给他带来的命运巨变,他只知道他该请他重视的几位元老去家里吃火锅了,因为凌云内部的气氛有些诡异,尤其是周绎,见了他跟活见鬼似的,溜得十分不自然。 第84章 做工程靠年终吃饭,忙了一整年,邵老板终于不再东奔西跑,安分地坐在办公室里落实大伙最关心的问题:年终奖。 因此这必然有很多的会议,他向人发问,或者下边的人向他汇报。 周绎也算是大半个元老,以前虽然他也干坐着不怎么发话,今年却连眼神都舍不得奉陪了,其他人的感受可能不明显,可他针对的对象根据事不过三的原则来看,觉得很有问题。 只是邵博闻每天杂事成堆,一边忙着签字划钱,一边还得垂死挣扎地向甲方要钱,还有荣京工地上的纠纷让他挂心着常远,担心他倔起来在那边胡来,邵博闻因为没有读心术,不太清楚周绎在闹什么别扭,一时顾不上元老的心理健康,让他自己消化去。 周绎那边却是如鲠在喉。 虎子那所私立幼儿园因为流感而提前放了寒假,荣京二期的工地最近又闹得像混混约架,常远不敢带孩子去那么危险的地方,所以不管邵博闻在不在公司,路总却总是在的。 路总在公司屁事儿没有,就在走道里溜来溜去,用果盘接水到处灌盆景。 谢承身兼便宜会计,虽然忙得飞起,但这不妨碍他苦中作乐,有事没事就逗逗少主,当他临时、立刻得去干活的时候,就将好基友推上来顶起。 周绎对着近在咫尺、而且分分钟就能骗走的当事人之一,用尽了克制版的洪荒之力都没能忍住,终于他逆着发根将虎子的光头撸了个强行抬起,有点笑不出来地问道:“小虎子,叔问你个问题。” 虎子正在用ipad玩保卫萝卜,怪物一波接一波,他的头眼见着就往下栽,眼皮没离触屏地“嗯”了一声。 周绎问了四个问题,他问得艰难,停停顿顿欲言又止,虎子却是因为邵博闻从没交代他隐瞒什么,每一句都是百分百的真实可靠,他的心神在游戏上,是以根本没注意到身侧大人的脸色变化。 周绎心里五味杂陈,情绪都成了四不像,说震惊太过了,他的潜意识早就有了答案,说愤怒又关他屁事,但要直白地说恶心,他又……又不太敢。 他跟着邵博闻工作三年,因为住得近,时不时帮他带下孩子,工作生活一直没能完全分开,某种程度上他们不只是普通的上下级,更像是漂泊在城市里的家人。 周绎见过老板的许多面,严厉的、宽厚的、坚决的、幽默的、隐私的,他尊敬这个男人,一直认定只要自己不曾失望,那凌云在哪他在哪。这次破天荒头一回,没有一点提醒,就是一记与众不同的性向重锤,周绎心里的标榜有些崩毁了。 他不知道有多少直男能毫无心理障碍地接受身边的大活人是gay,说他矫情也好封建也罢,他就是十分地……适应不了。 他一直以为老板和常工就像自己和谢承,是关系铁的好兄弟,而且除了他因为先入为主而疑为亲密的感觉,这俩人看着也挺正常的——是真的挺正常的! 没有老曹年轻谈朋友那会儿的早起楼下送餐的奉献精神,也不像谢承异地恋的时候一个劲儿捏着手机微信对方多喝水,更不像郭子君暗恋詹蓉那样偷看和眼底带光,这两位总是话说完了并不多看一眼,转头开始各忙各。 可谁能料得到,他俩白天光明磊落,晚上却是回一屋、躺一床、盖一被……两个男的啊,怎么想都不对! 他最近尤其不能正视“兄弟”这个词,谢承每次因为不想换床单而回家就在他的床上躺平这种行为已经被完全杜绝了,一个想歪的直男,对死党最残酷。 再说,既然老板跟常工是一对,他们在家里相处也这么冷淡吗? 从周绎察觉到不对劲的几个瞬间来看,显然不是,那两人挺亲昵的感觉,既然如此在外面为什么又要表现得那么平常?装的么,为了瞒住其他人,自己这群人,不可信任么? 这念头倏忽一起,他也想不起自己是不是能接受基佬了,只是感觉到了一点寒心。 不瞒是冲击,瞒是不信任,周绎自己都觉得自己精分,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些纷至沓来的念头在他脑子里不停歇地活蹦乱跳,他根本就控制不了,但是扪心自问,他想辞职吗?非常不想。 那就在心里捂着吧! —— 涉及到奖金,就得分析成果和付出,会议桌上资料成灾,谢承理得口舌生疮,压根顾不上好基友凄风苦雨的内心戏,倒是林帆初来乍到,注意到了周绎情绪不高。 林帆喜欢周绎,这年青人愿意学习和钻研,有时能勾起他一些久远而稀薄的回忆,好像曾经有段时间,他也是这样自得其乐的书呆子一个。 只可惜生活不肯成全赤子之心,爱将人的追求碾得支离破碎,让他随波逐流,使他同于大众。 求知欲是世界能保持趣味性的武器,而他早就手无寸铁了,只是看见这样的小辈会忍不住多一份关怀,希望他的心无旁骛能更久一点。 周绎一脸报社地进了茶水间,他最近干什么都有点生无可恋的意思。 林帆顿了顿,端起水杯跟着也过去了,他在周绎后面排着队,和气地问道:“小周,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他脾气好又有耐心,对周绎而言更是小半个师长,在倾听上有很多加分项,再加上周绎憋了好几天,还跟让他暴躁的源头天天见,已经快到闭口禅的极限了。 当一个人掖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又不是心甘情愿为它打掩护的时候,倾诉的欲望就会强到灭顶,周绎心念电转间起了好些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可他结结巴巴,隐约听见邵博闻的声音从会议室传出来,终究没说一句实话。 “……谢谢林哥,没什么,跟哥们儿闹了点误会,过几天自然就和好了,不用管我。” 他到底是向着邵博闻,即使自己心里别扭成弹簧,也不肯背地里议论他老板,但是当面去找邵博闻聊聊,他又没那个胆。 只是他不就山,山很快就来就他了。 邵博闻一上午都在开会,快到饭点的时候却忽然接到刘欢来电,那边闹哄哄的,像是起了冲突,而刘欢他的气息也有点喘。 刘欢不知道是吃了什么炸药,张嘴就连珠带炮地问道:“老邵,你在你那公司吧?你跟常远关系好是吧,你管不管他?管就来把他给我揪走!操,我他妈算是怕了他了,就一搅屎棍子。” 最后那句邵博闻不爱听,但听了也能推出一点苗头来,估计常远是又夹在甲方和它的对立面中间了,邵博闻立刻休了会,去工作区就近找了台座机,一边回话一边拨号,“我管,现在就过去,你先大概说下怎么回事。” 刘欢气得不知道一脚踹翻了个什么,火气直往上蹿,“还是那裂缝的破事!旁边那小区的住户今天又来闹,搞大的,把门卫打了、栅栏也卸了,进工地到处搞破坏,材料都砸得要不了了。110估计是被叫烦了,磨磨蹭蹭也他妈不来!” “问题最大的还是你那好兄弟,他跟我们啊不是一条心,我的场子都被搞成这德行了,他还说是有误会,揪着自家工地上的工人来问话,几巴误会!你有本事赶紧来把他弄走,没本事我就只能驳了东联面子,这么牛逼的监理,请不起了。” 座机“嘟”完时限,自动挂了,邵博闻也不再尝试,安抚了一下刘欢,抓起大衣大步流星地走了,出门的时候觉得人多势众总是好的,又把常备队伍给带上了。 第85章 大门被卸的时候常远正在坑里,监督未来的栈桥入口下桩,这在术语里叫旁站,但因为气冷风急,他的动作其实是旁蹲,扯着被不停掀翻的衣帽两边,冻成了一团卷心菜。 常远是个白皮,鼻尖上的冻痕尤其明显,鼻头既冷又热,他总感觉两行清涕在里面蓄势待发。 看体质虎子倒更像是常远亲生的,为了避免带病邵博闻的爱子,他这两天特意在碗筷上贴了标记,专碗专用专洗,完了还不跟其他人放在一起。 邵博闻身体强健,不懂弱鸡的未雨绸缪,他觉得没必要,便搂着他的儿子喂着他的狗,妖言惑众地用手指戳大款的头,说你爸想在家里搞分裂。 常远已经适应了他的臭德行,拉着吸尘器东游西逛地收狗毛,闻言专门回头眯着眼睛笑了一下,然后阴森地说:“分裂算什么,我连你都没放过。” 邵博闻捏了捏鼻梁骨,感觉小常是越来越调戏不动了,把“分裂”换成“他”,那不就是臭流氓么。 阵风从坑里掠过,发出类似来自山谷的回音。 今年冬天更冷些,却再也没有池枚关于白领不当、非要喝西北风的关怀与唠叨,回家后也没有变着花样煲好送来的热汤,常远跟邵博闻都有工作,谁也没工夫每天花三四个小时在家里撇油沫和文慢火交替,属于喝汤就找高压锅的不讲究货色。 有得有失,这是他为爱情付出的代价,目前为止并不惨痛,只是十分催心。根据他爸常钟山的通风报信,他妈没哭没闹,一切都挺好的。 这是典型的报喜不报忧,其实上次常远来过后,池枚大部分时间都闭着眼躺在床上,话少吃得也少,常钟山生怕她闹起来让常远堵心,可安分了他又忍不住换了个方向操心,怕她憋出病来。 常远对饮食的要求不高,没汤只喝白水都行,就是冷战开始以后,生活里微不足道的细节一件一件地提醒他母亲参与后留下的反应,过了愤恨冲动的劲头,常远仍然念着池枚的好,怅然若失和良心受谴的感觉总是挥之不去,但是不可否认,眼下的生活要比以前好过。 这就足以说明不管世俗怎么评论,他的选择没错。 人只要活着,就得不断习惯,常远慢慢变得没有那么担心,他不会真正的远离父母,但是该拒绝就不沉默,他照样打电话寒暄、周常回家探望,吃完0.5个冷板凳,再回家喝总裁的鸡汤。 而且随着心境的变化,常远的性格似乎外向了一点,他对人不再是空洞的客气,他笑起来真心,拒绝也释出理由和诚意,工人们相对另二位更喜欢他一些,作业的时候要是无聊,也乐意找他闲侃或抱怨。 水含量高的深层土被冻得硬如石头,褐黄里夹着白霜,挖铲舀下去的动静有些像刨冰机。 碍于机械声大,操作室里的技工只好无可奈何地从上面往下吼,“常工啊,俺们得这么挖,也不是个办法啊。” 冻土对施工不利,效率低不说还磨损器械,操作人员更加辛苦,光是寒冷就让人待不住。 郭子君抄着个迷彩色的暖宝宝,在领导右边难兄难弟地蹲着,自顾自深以为然地点头,他平时觉得施工最怂最苦,这一刻却十分羡慕谢承,在暖气旺盛的室内加减乘除。 他也不是没有同行的同学,每次聚会也不知道是不是对方在吹牛,说冬暖夏凉出门横着走、嘛事儿不管还有回扣,郭子君将手往暖宝里捅了捅,无力的吐槽道:他领导也许是个假监理。 常远比普通人更畏寒,自然理解他们的难处,但虽然任务颁布跟他无关,签字划勾却有他一份,人道主义比不过安全,这么庞大的地坑少暴露一天,就能少一分变数,地下水、降雨雪、车载、沉降等综合因素太过复杂,即使有监控他也不放心。 张立伟和王岳也不太放心,深基坑是人为对稳定地表的强行迅速破坏,而大自然的灾难性让人闻风丧胆,所以外忧内患的情况下,施工仍然在继续。 “我知道,”常远站起身来,一张嘴白气蒸腾,“这活儿不讨好,天气不适宜施工,大家都很辛苦。但施工组织计划这么排也有一段时间了,没几天了,我想大伙再坚持坚持,不过身体实在扛不住的要早点跟老板打报告,在城里病一场几天就白干了。” “另外,我不是大伙的老板,工钱的问题作为监理我不方便说,不过伙食上的改善倒是可以争取,过两天例会我提一嘴,让王总的老表给大伙炖个羊腿。” 挖机里的师傅们轰然笑起来,有人嗤之以鼻地说:“常工别折腾了,就是王总点头,他老表也不能答应啊!” 众所周知,王岳的老表掌管着工地上下的三顿饭,却抠门到挂面里都舍不得加蛋花。 常远霎时被勾起些往事来,5月份凌云进场的情形他现在想起来竟然都历历在目,当时就是因为叼嘴货们打死也不肯吃工地食堂,邵博闻才住到怀里去,他莫名其妙地翘起嘴角,很好说话地改口,“不答应算了,那就请王总点头,去下馆子。” 工人们接着笑,一致觉得这个好像可以有,王岳虽然有心机,但他并不小气。 大概曹操果然是不能说,坑里的氛围好不容易融洽,坑头却猛然跃出一个人头,小伙子东张西望焦点都没有,就喊起来了,“常工!常工!!” 蹲着的郭子君看是王岳下面一个施工员,脸上挂着十万火急,就也扯着嗓子喊:“这儿呢。” 常远像个首长一样,举手晃了晃。 —— 冲突要是不能停息,就只能升级了。 围在二期门外的蓝景业主终于发现,工地不像落成的小区,到处都可以造门,他们堵了这道,那边又偷摸地开了个豁,货进车出,施工“哐当哐当”地照干不误。 从周围的高楼下往工地里看,基坑的雏形俨然已经有了,等供给运输的栈桥通道搭建好,只等来年开春,基础筏板就该投建了。 因为旷日持久的围堵不见成效,工作生活都耽误得一塌糊涂,几个脾气火爆的蓝景业主气得眼珠子发红,这天三四级的西北风,和着冬天零下的温度,一阵就将人刮得心肝脾肺全部冰透,可心头的躁火却越演越烈。 本来沟通就费力,大家立场不同,个执理由、互不相让,从试图理以服人到对着卖惨、再到吵到个别动手动脚、再被同伴劝导为死循环,几轮下来忍无可忍,争吵中也不知道是那句勾动了神经火线,蓝景的一个业主忽然从人群里冲到前面,抡起大扳手就朝栅栏上的门锁砸去。 沉闷而厚重地金属交击声在每个人耳膜上炸开,门内门外都被震懵了。 铁皮对实钢必然惨败,没几下方形的栅栏就开始变形翻卷,工地大门外也是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在敲击的动静下,忽然绷出了一种破门而入的压迫感。 因为刘欢的拖延计划,目前裂缝的真正成因还不清楚,从少一事的原则来看,作为乙方的总包绝不会想不开,主动掺和到这滩浑水里来。但事实却是张立伟撂了挑子没管,每一天的扯皮都是王岳亲自带人在顶上。 他也并不是一开始就在第一线上,只是后期下头人招架不住了,喊他来扛大旗而已。为此王岳做梦都在骂张立伟,但合同压制在前,作为乙方,公司不说话,他根本拒绝不了甲方的哪怕是无理的要求。 王岳的跟班率平时就机灵,他率先回过神来,面对铁器也不太敢上前,只好用手指着砸门的男人,对他凶神恶煞地吼道:“停下来啊!你这是破坏公物。” 王岳被他一喊,跟着反应过来,他一边捏着手机迅速拨警报电话,一边向旁边的技术员交代了几句,技术员点着头,叫上三四个人匆匆跑开了。 对方没理他,用一声响亮的砸门盖住了后半句。 跟班从中感受到了无言的挑衅,年少气盛让他破口大骂,“干什么你他妈,找死啊?停下!聋子啊你个傻逼,让你停你没听见吗?” 砸锁的男人动作一顿,就维持着往下抡的姿势掀起眼皮来看他,透过方条的栅栏格,能看见这人眼球充血,有点泛红的眼睛里煞气十足,跟班只觉脊背一寒,跟着耳朵里灌进一声巨响,愤怒和紧张让他有些耳鸣,他晕乎了两秒,在对方不要命的气场下瑟缩了。 王岳试着有话好说,但是毫无效果,门锁被砸得面目全非之前,溜走的技术员又带着一帮人回来了,手里还带着工具当器械,当即就在大门上效率感人地打了个大规格脚手架才用得上的剪刀撑。 剪刀撑就是用钢管转接的大叉,作用是防护,但对于外行人来说,它此刻的意味更像是拒绝。 门外蓝景的业主一看,对方又是钢管又是胶枪的,他们却两手空空! 在群情激奋的躁动氛围下,蓝景那边也派人去搜罗工具,很快棒球棍、金属钓竿、木榔头、哑铃就都来了。 这些东西日常,用做武器十分可笑,可是现场没有人笑得出来,维权的路这样曲折,或许他们举起的只是失望。 做工程的人都知道,大门是工地最坚固的地方,那些高高的围挡其实都是铁皮或是夹层挡,一锤就能凿穿,甚至你围着它绕一圈,兴许能找到不止一个用错开的板材做伪装的门洞。 工地不能随便停车,小车电驴自行车都不行,但作业车可以,常远坐着挖机赶来的时候,蓝景的业主已经在劈铁皮墙了。 郭子君在后面用两条腿狂追,他被邵博闻糊了许多糖衣炮弹,记得有事不能让领导落单。剩下的师傅们想看热闹偷懒,便仗着自己有车,跑得比郭子君还快。 常远半个身体都挂在车外面张望,因为视线高很容易就看见了被人围在中间的王岳,他似乎还有点理智,大喊着不要伤人。 但工人似乎打了鸡血,对他的交代置若罔闻,有几个举着角钢在破洞口挥来挥去,见了血也不停下来,常远一急就从车上跳了下来,不过他没看脚底,忘了作业车的驾驶舱较高,下来跌了个二拜天地,膝盖以下全是灰。 常远本来想挤到王岳身边去问情况,但门口那两工人骂得难听武力却不怎么样,一下就被人按在地上胖揍起来。 这一让墙就被撕裂了,蓝景的男性业主冲进来,上去就把载常远来的挖掘机窗户砸烂了,司机在里面破口大骂,但是没挨打。王岳指挥人去拦,但是不知道是不是他先要求不伤人,十分地溃不成军。 鉴于自己不是街头混混,再有勇气也不能傻到白挨打,常远后退到一半,被赶来的郭子君护着往安全处开溜。 郭子君跑得飞快,跑着跑着感觉阻力越来越大,都有点拉不动,他在地上溜了一脚,回头看见他领导看着斗殴中心,眉毛皱得飞起。 郭子君心里警铃大作,感觉他又要去多管闲事了,他有点怕,“咋啦?” 常远盯着那几个挨打的工人看了一遍又一遍,从犹疑到确信地否定掉自己没记清的可能,指了指大概方位,很轻地说:“那里,穿土黄色外套的、蓝色羽绒服正在打的,还有那个穿灰裤子的,我没见过,好像不是我们工地上的人。” 郭子君看着看着就懵圈了,他青年痴呆,“啊,是么?不是吗?不是的话替咱们挨揍干嘛?” 常远也没想通,但他感觉自己没记错,说他能记住工地人所有的工人太夸张了,但要说记住王岳的队伍他不谦虚,因为早上正好就整理过一遍,各项请款,往往都得以总包最优先。 第86章 施暴能助长人心里的戾气,眼见着那几个眼生的被打趴在地,对于这几个凭空冒出来扛伤害的人常远并不觉得感激,只是越想越觉得诡异。 不过他的脑子没开金手指,洞察不清其中的深意,当然目前的首要并不是深究缘由,而是停止争执和斗殴。 挨打的人目前看起来归属王岳管辖,常远就得找他,找之前他转头交代道:“郭子,去把总包今天的上工名单和职工档案拿来,在文件柜最上边。” 郭子君虽然不知道这乱七八糟的关头他要总包的资料干什么,但还是撒腿就跑了。 常远费力地挤到王岳身边,场面混乱得他只能垫着脚冲王岳喊:“王总,王总!你看,让你这边儿那三个回项目部待着去吧,这么挨打会出问题的——” 王岳被踩了好几脚,叫谁谁都不鸟他,也气得要死,支着食指也不知道唾沫横飞地在骂谁,闻言来跟常远靠吼沟通,“你喊得动你来啊!谁他妈听?都聋了!” 就是刘欢的嗓门也hold不住,常远心里一动,不自量力地说:“那我来,他们三叫什么,我怎么称呼?” 王岳一愣,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我要能记住就不在这儿遭罪了,我手底下上百号人。” 这话没毛病,常远又侧头去问他信赖的施工员,“那你记不记得?” 施工员眯着眼睛,盯着风暴中心把头先摇后点,最后迟疑地说不清楚,看样子自己都有点糊涂了。 常远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因为没名没姓他来不了,只好回头对王岳喊:“不要紧,我记住他们的面相了,回办公室就能翻出姓名,等这风波过去了,会上我提倡表扬这三位,尽力在维护工地安全和声誉。” 三夫挡关、任踢任打,可谁知道维护的是什么? 这波还汹涌得很,王岳就很不爱听未来式,一脸不耐烦,“以后的事现在说有屁用,先把这群吃了炸药的给我弄走!” 常远稍微撑了下眼皮,显得有些无辜地问道:“王总想怎么弄?” 王岳本来是想将烂摊子踢给他,谁知道常远给他来了一招反弹,听这意思是“你是老大你说了算”,但要是他有办法,就不会闹成这样了。 王岳用两手糊住眼睛用力地揉了揉,用破罐子破摔地语气说:“等警察来吧。” 监理是工地上斗殴最不讨好的职业,小弟半只手能数得过来,更别提郭子君这会儿还不在,常远深知自己冲出去劝架可能有两种结果,被蓝景的人打,或是被“自己人”误伤,所以量力而行,他只是沉默了下来。 平心而论,工地的事故比白领职业多不少,只要不出人命,其实打架也没什么,上亿的工程都拿下了,医药费在材料中掐一笔都绰绰有余,就是这一场算什么呢? 个人恩怨?利益牵扯?都不是,隔壁的业主和这里的总包,本来无冤无仇,现在却打得脸红脖子粗,似乎都忘了他们的连桥荣京集团。 电光石火间常远脑子里仿佛划过一丝抓到诀窍的感觉,但忽然响起的惊叫将它惊成了碎片,常远抬起头,就见那三个人中间穿灰裤子的男人痛苦地捂住了头,然后血迹从他指缝间彪流而下,很快就染出了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而他对面那个拿扳手的也怔住了,似乎这结果是一个意外,要是常远一开场就在,可能会留意到这是蓝景那边开始砸锁的男人。 见血就是事故了,因为这厮打也有一瞬的停歇,常远见王岳还没反应,只好声音一沉斥道:“还愣!再愣出人命了!赶紧把人弄走,从后门送医院去。” 总包的施工员也怕,情急之下被他一吼竟然没注意到是监理在发号施令,怂恿着同伴往前灰溜溜地钻,常远就在后头撵,虽然他没什么威慑力,但置身事外地观望也是一种煎熬。 好不容易等他们靠近一线,流血那位却是身残志坚,他不肯走,揪着对方的扳手再指自己的太阳穴,叫嚣对方要是有种就照他那儿再来一下。 虽然他是伤者,但是语气中咄咄逼人的锋芒十分尖锐,拿扳手的那位被他挑衅得手都在发抖,接着双方亲友加入口舌大战,王岳的施工员被一个又一个不耐烦的耸肩给掀出老远。 常远试图插入对骂,但出离愤怒的双方没人搭理他,可见舌灿莲花在这种场合根本就没用,必须先有威慑力能控场,可是110迟迟不来,公司又没给他配备保安。 推推搡搡里常远忽然跟那个来反映裂缝的胖哥对上了眼神,这人正在对面搓手跺脚,显得十分焦虑。 同是天涯沦落人,胖哥看见他眼神一亮,艰难地挤过来苦哈哈地打招呼:“哥们儿又见面了,没想到会是在这种情况下,真几把操蛋!” 肇事的是他们,受损的也是他们,怨恨和同情都不对,常远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没说话,不过他单方面附议最后一句。 胖哥拉架也是没拉住,心累地抽了根烟给常远,已经忘了他不抽烟的谎言,他有点理亏但又没办法地对常远说:“那个……你能不能劝劝你们那几个嘴巴不饶人的,不是我剜德心,真的句句都是挑衅,不发毛都不行。” 就他说话这功夫,灰裤子还在用脑门求扳手,常远私心不喜欢这种“求速死”的言行举止,但对方伤了人却也是事实,于是他将胖哥往前轻轻地推了一把,说:“那你能不能先劝劝那位冲动的扳手哥,让他先放下手里的东西。” 胖哥被这位同伴凶残的砸门举动吓得够呛,连忙刹稳脚拒绝,“干不了干不了,那个……我、我不认识这位大哥。” 常远自觉有病,就觉得全世界智商正常的成年人的记性至少都应该比他好,他奇怪地问道:“你们在工地门口示威了个把月,还不认识?” 胖哥一脸笃定,“真的没印象,身材这么块、脾气又这么燥的,那我也忘不了啊。” 常远陡然有了一种十年怕井绳的错觉,又不认识? 这时,控场的终于姗姗来迟,刘欢的大嗓门劈开喧闹的环境后,110的警报声后脚就响起了。等警察撕开不肯罢休的双方前锋,刘欢听了来龙去脉,气得七窍生烟,他中气十足,言语就像是尤其有分量。 “隔壁小区的业主们哪,你们真是可以!我他妈天天为了量化赔偿的事跑断腿,你们就这么拖我的后腿,您家房子裂缝了,我们在积极处理啊,可是诸位呢,这干的是叫什么事?还讲不讲道理了?不讲的话那我也不用讲了,不赔你们了好不好?……” 常远有点听不下去,一边觉得刘欢是影帝,一边在翻郭子君拿来的名目表,他现在能确定了,那三人要不是总包刚招聘、调任还没来得及入档的,那就是项目无关人员。 他并不想猜测这是谁的阴谋诡计,常远只知道他有义务提醒业主,他作为监理对现场察觉到的一切危机,但这话又不能当众挑明,于是在胖哥解释的空挡里,不耐烦听的刘欢被常远拉到了一边。 刘欢听过后惊讶的神色不假,这让常远有些动摇一开始怀疑他的念头,但刘欢的表情很快就恢复如常了,他看着常远的眼神有些压迫,沉默几秒后看了看左右,小声警告道:“那是总包新聘的施工员,你的……猜测,我希望到此为止。” “裂缝的事情已经拖得够久了,何总很有意见,觉得相关人员的工作能力都有待考证,再说,我这个人不喜欢节外生枝,你是聪明人,懂我的意思?” 常远忽然有些喘不过气,居安思危,他也是个普通人,难保有朝一日不会同样沦为被搓扁揉圆的棋子,这是利益游戏下亘古不变的潜规则,不管他懂不懂刘欢的意思,结果都不会是他乐见其成的局面,明知是枉费口舌,确实是该学会缄口不言。 沉默通常能代表默许,刘欢还有皮要扯,见他不做声就准备走,对于邵博闻交代了三四遍要照顾的这位监理大爷,刘总觉得自己已经够给面子和客气了。 只是他千算万算,没想到邵博闻能有这种把耿直当乐趣的兄弟,当他听见常远的声音再度从背后响起的瞬间,真的天真地期待过他是个俊杰,谁料那竟是一把刀。 常远像是才反应过来,一副悔不当初地语气,“刘总,那个……您先别夸我,我到现在都还没想通这中间的门道,所以您没来之前,在跟蓝景的人沟通的过程中,说这是误会,可能透露了那几个不是咱们工地上人的……” 刘欢感觉额角的筋开始抽搐了,他心想邵博闻是瞎了吗,草!怎么会找这么棒槌的人当死党? 他转身就把常远撂在了原地,走了两步怕一会儿擦屁股看见了碍眼,又气疯了地让邵博闻来把他叉走。 常远被糊了一脸怒气,心里却并不怎么恼火,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地跟着刘欢,希望他看在胖子“捏着”一点不能说的把柄的份上,敲竹杠不要太心狠手辣。别到最后弄的蓝景那边获得的裂缝赔偿款,还盖不住今天在工地闹一天被索赔的数额,赔了夫人又折兵。 刘欢给他戴高帽子也不管用,常远目前还真的没懂,那三个人到底是谁请来拉蓝景下水的?要是蓝景那边的业主都比较理智,那这三个不是白请了么? 在邵博闻往这边来的时间里,在工地门口围观的人群渐渐退散了,刘欢现在对他意见一大把,吩咐点什么事都不找他,常远抄着裤兜在旁边打酱油,闲得长草的时候在之前剩下的围观人群后方看见了一个女孩。 她跟以前比变化挺大的,常远又多看了好几眼,才敢确认那是当时拆迁那个小胖妞王思雨,她瘦了挺多,以前是胖,现在勉强才能称得上壮,站在那里平静地流泪。 他们也算是有过革命友情,常远朝她走过去,温和地笑了笑,“怎么了,还好吗?” 王思雨用袖子擦了下眼泪,又吸了吸鼻子,故作乐观地回了个笑容,莫名其妙地说:“挺好的,有生之年看到狗咬狗,高兴闹的,谢谢大哥。” 常远虽然满头雾水,但不想戳她的伤心事,就说:“那就好,没事儿去忙吧,这儿没什么好看的。” 荣京是狗可以意会,蓝景小区也是狗? 第87章 邵博闻来的时候,黄花菜本来已经凉了。 砸烂的钢板用焊铁暂时接住,凹凸的裂缝像疤痕一样烙在上方,透过开着的栅栏门能看见警方将纠纷的双方隔在两边,正在盘问记录。 根据扯皮的必然趋势,飙武力值的阶段结束了,现在是斗嘴皮子的时刻。 刘欢的嗓门不止大,先声夺人也很厉害,仍然是那套他在奔波、蓝景在搞事的说辞,然而当人站在“受害者”的立场上,他说的一切都似乎会变得更为“可信”。 蓝景的业主气得吐血,但围挡被砸已经是既成事实了,如果工地死磕着要较真,他们就即是原告也是另一场官司的被告。 就邵博闻这身高,他在门外也很难看清里面的人头,他找了一圈没看见常远,门口的警察又说什么也不让他进去,因为他身后那一队看起来就像是来给群架添砖加瓦的。 邵博闻给刘欢打电话,很快这个大领导架着电话拨开人群亲自来将他接了进去,骗警察说邵博闻是他领导。 刘欢只是让他来叉个人,没想到他弄了个八抬大轿的配置,工地的闲杂人等已经够多了,刘欢目前连友军都不太欢迎,他边走边说:“你带这么多人来啥?” 他在电话里暴跳如雷,邵博闻还以为现场是锅大乱炖,到这一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以为常远还在人堆里,就一边跟着刘欢往那里扎,一边冠冕堂皇地说:“怕你需要帮忙,有备无患,常远人呢?” 谢承在他右后方东张西望,林帆跟在最后,视线在人群里漫游,只有左后方的周绎眼角忽然抽了一下,像是被什么酸到了。 刘欢脚步不停,张立伟比邵博闻先到十多分钟,在旁边给他开道,刘欢畅通无阻地回到警察跟前,一边随手往项目部的方向指,一边生气地说:“应该在他办公室,你们从小门那边走,免得蓝景这群人看见他又不得了,跟苍蝇叮臭蛋似的!” 邵博闻有点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在心里想了一遍刘欢语文常年不及格才肯让这个比喻过去,然后偏心地偷换了概念,“他又不是香饽饽,蓝景的人找他干什么?” 刘欢想起常远走漏的风声就心烦,挥了挥手一副不想多谈的架势,“那我怎么知道?你跟他穿一条裤子,你去问他吧。” 邵博闻跟常远盖一条被子,二话不说就准备走,就是没想到一抬头,居然看见了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他仔细地打量了几遍,发现其中3个站在荣京那边,1个在他们对面,很明显分属两个阵营。 邵博闻脚步一顿,记忆的湖底仿佛落了一颗石子,霎时泥动沙涌。 就在这时,警察忽然严厉地斥道:“我问你话呢你用眼睛瞪他干什么?啊!你打人还有理了是吧?” 蓝景那边拿扳手的男人有些沉默寡言,被骂了也不辩解,只是面色沉沉地把眼皮一垂,去瞪地皮。 蓝景的业主叫苦不迭,虽然不认识这位大爷,但是看在同一阵线的份上只得去扮红脸,这时他们心里的感觉虽然微弱,但后悔开始在心底滋生了。 当时被气氛一煽动,觉得有这么一个先锋跟争取权利的主心骨似的,纷纷揭竿而起,等到事过需要面对后果的这一刻,就醒悟过来冲动是魔鬼了。 打铁趁热,刘欢连忙插进去添油加醋,假亦真时真亦假地指责蓝景的人不讲道理,争辩再度进入了白热化。 话过耳却不入,邵博闻的注意力聚在另一个地方。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他见过这4个人,在一种极度不友好到让人难以释怀的场合下……就是那次会面的时候,这4个人还是一伙儿的。 —— 监理办公室的大门紧闭,门口的台阶上一溜儿蹲了3个青年。 郭子君趴在桌子上装死,长吁短叹地抱怨,“奇了怪了,大冬天的,别人吹冷风我吹暖气,按理来说我该很满足才对啊?” 常远躺在椅背上玩拼图游戏,语速跟手速差不多成对比,“这么不知足常乐?等门口总包的队伍走了,你可以每天去外头吹满9个小时,我不管你。” 郭子君摆出一副苦瓜脸,“领导别玩我了,你明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总包的人好了不起哟,管天管地还管起不是他家的监理了,我要出去还得他们同意?笑话!” 常远拼完一关,抬起眼皮对他笑了笑,“当然不需要,文件柜底下有工具箱,郭师傅是拆螺丝的好手,几个门窗卸不掉?这破板房不是小意思么。” 郭子君努了努嘴,明嘲暗讽地说:“我不敢,怕刘总找我赔。” 常远又开了一关,温和地劝道:“行了,还在刘总这边干活的时候,就少说两句。这会儿没人跟你争网,你不是喜欢吸什么屁股么,玩去吧。” 游戏丧志,郭子君有点动心了,但瞥见外头那几股扶摇而上的烟气还是一肚子火,他枕着胳膊说:“常工你不生气么?他们这算是限制咱们的人身自由了吧?” 原来,半小时前警察介入后,刘欢代表荣京强烈要求起诉蓝景,后者辩解打人搞破坏是不对,但是荣京挑衅在先,然后警察在求证的过程中,从刘欢到张立伟的舅舅都一口咬定是对方打人在前,只有常远含糊其辞,说他站得远不太清楚。 胖哥觉得这个面善的小哥似乎还有点良心,就盯上他了,希望他能结合来龙去脉说句公道话。 而刘欢一不知道常远到底了解几分内情,二没把握他这胳膊肘会拐向哪儿,不太敢让他在外头蹦跶,一看胖子亦步亦趋地跟着常远就焦虑,干脆让王岳差人把监理送回办公室去暖和暖和。 胖子好不容易找到一根疑似的稻草,当然不允许,就上来阻拦,于是推的推、拉的拉,一言不合差点又打起来,常远怕他们真的另起一场,又不好公然拂了甲方的意,就回来了。 常远转了下眼珠子,挺轻松地说:“应该不算,你坚决要出去的话,他们应该不会给你用胶带捆回来,但是你出去干什么呢?” 除了干看热闹,又帮不上什么忙,反而看多了更糟心。 郭子君就是逆反心理,“不干什么,腿长在我身上,不违法我爱去哪儿去哪儿!” 常远刚要顺毛摸,就在打叉的玻璃上看见了一张脸,“劫狱”的来了。 邵博闻来接班之后,门口蹲着冻成冰棍的人很快就溜了,应该是接到了领导的电话。 他携着的寒气依稀扫到了常远跟前,玩游戏的人从怔忪里回过神来,掐掉游戏坐直了,“你、额……们怎么来了?刘总让你来帮忙的么?” 邵博闻取下手套揣进兜里,走到他的办公桌跟前道:“嗯,他叫我来接你。” 郭子君连忙起身给他让座,邵博闻摆摆手,示意他别折腾,因为办公室面积有限,凌云一帮子人还在外头等。 周绎倚在门口,从带着别扭和芥蒂的眼睛里看常远,就总觉得他过分秀气,而且一旦加上常远在家庭地位上应该是妻子的设定,这种秀气就变成了一种诡异的、疑似娘娘腔的感觉。 这种臆想的直接后果,就是常远让他和谢承帮忙去不同的地方贴下临时停工通知单的时候,他因为胡思乱想而没接住纸。 当时邵博闻正在看他,周绎又下意识去看他老板,两人四目交汇的一瞬间,常远还一无所察地弯着腰在地上捡文件,邵博闻不知怎么福至心灵,隐约觉察到了他别扭的原因。 加上郭子君一共11个人,两辆车不够用,邵博闻就借口说找刘欢还有事让他们先开车走了,然后跟常远两人打了个车回家。 路上他问常远工地的事和刘欢的态度,常远一五一十地说了。 “我肯定那3个不是总包的施工员,王岳说他不记得,那就不记得好了,我疑神疑鬼也挺可笑的。不过刘总的态度很有意思,他要是不跟我聊那两句,以我这个死脑筋,可能转不过那个弯儿,猜到那3个人是荣京这边请来闹事的托儿。” “我就有一点没明白,咱们甲方怎么确保请来这3人不是白搭,打不起来呢?” 邵博闻听完经过基本心里就明白了,他忽然牛头不对马嘴地说:“去接你之前,我跟刘欢去过现场,你说那3个挨打的,和隔壁小区那个拿扳手的,其实我以前都见过。” 常远侧过头来挑了下眉,不知道这句是什么意思,不过很快他就明白了。 “小远,月光茶馆你还记得吧?那回你跟姓王那小姑娘陷在里面,我去带你们出来,就见过这4个,2个在那小姑娘的套间里,2个拦着不让我进去。” 常远脑子里陡然飘过那句“狗咬狗”,如果他这次没猜错的话,那原来是他意会错了。 这下就打得起来了,双簧都是自己人在唱,不明就里的观众热烈鼓掌。 社会黑暗吗?不,从古到今它都是这个亮度,是人的眼睛不够亮,或是太亮了。 第88章 晚饭常远有些缺胃口,一小碗饭用筷子戳了半天也不见底。 今天工地的事还不至于在他心上留阴影,只是他一个中规中矩的普通人,生平第一次觉得“阴谋诡计”离自己这样近。 不用嘲讽他孤陋寡闻,听闻中的人间惨剧,根本痛不过自身指尖上的小伤口。 鉴于富婆是一只来者不拒的流浪狗,虎子最近喂狗有瘾,草草扒完饭顺便攒了一碗骨头就溜下了桌,此刻正蹲在阳台上左一句宝宝右一句乖,语调里有种天真的得意和轻松。 话语随夜风吹进常远耳里,让他心里顿生一种羡慕,在时间的长河里,人其实什么都留不住,年轻、健康、勇气、斗志、善良甚至声音。 白天当他以工作为由而什么都没说的时候,其实常远已经察觉到了自己初现端倪的冷漠,人之初的婴儿努力牙牙学语,却不知能言善辩的成年人中哑巴最多。 邵博闻见这瘦子一副厌食相,感觉自己要是不抽打抽打,他屁股上仅剩的两块肉也保不住了,为了自己幸福着想,他不由分说就给常远夹了块土豆,然后戳到他嘴唇上问道:“怎么,还在想白天的事?” 常远猝不及防被糊了一嘴汤,不得不马上张嘴消灭了这口,然后他摆出一副拒绝的姿态,歪向一旁使上身远离邵博闻,用左手撑住下巴“嗯”了一声。 快乐和烦恼都需要时间来冷却,他正在消化。 邵博闻假装没看见他的小动作,仗着自己胳膊长故技重施,笑了笑温和道:“想聊聊吗?” 奔三的老男人消受不起路总的皇帝待遇,考虑到邵博闻喂饭的经验之丰富,总能不厌其烦地端着碗从客厅跟到阳台,常远只好表了愿意自己动手的态,先扒了几口为敬,等嚼完了才点着头说:“想。” 他喜欢跟邵博闻聊天,这人的观点通常客观,也没有不该有的指点。 “你知道,我一直不是很有自信,也不会来事,所以羡慕那种哪里都吃得开的性格,比如刘欢和王岳,刘欢看起来更直爽,我的建议他虽然不太采纳但还是会听,我一直觉得他是一个不错的甲方,可是今天的事让我忽然发现,我看人的眼光不行。” 常远说着用筷子朝把自己一指,然后把眼睛一闭,十分自暴自弃地说:“看不准人,半瞎,看不透事,半瞎,完了老邵,我怎么这么年轻就瞎了。” 邵博闻哭笑不得,又觉得常远这样有些可爱,他调转了筷子的方向,用大头那边将那位戳了个脑勺后仰,打趣道:“那眼光毒辣的我是看上了一个年轻的瞎子了?” “你毒辣个屁,”常远觉得有点乐,用筷子给他敲开了,“梆”的一声细响里他睁开了眼睛,胡思乱想有些不着边际,但他多少有些担心邵博闻,所以他犹豫了一秒还是说:“你也瞎,你跟刘欢是朋友。” 只有同一个层次上的人才能对话,常远不会傻到认为邵博闻只有在家里展现出来的这一面,有野心的人手腕是铁的。 于是他认真地说:“我知道赚钱不容易,也知道资本的毛孔里都是血肉,我对别人提不了要求,但是我对你可以有,我希望不管凌云以后能走多远,你和你下头的员工都不要参与这种事,我不喜欢,我的境界和胆子就这么一点,你别来吓我。” 邵博闻心头一悸,无端被这种同类的味道给戳中了,喜悦让他的眉眼温柔下来,眸色像是洒在湖面上的碎光,他像是承诺一样郑重地道:“我的胆子跟你是情侣款,你的要求很好,我记住了。” 他要是喜欢,如今在荣京应该有跟何义城相当的职位了,这跟清高没关系,就好比晕车,有人多搭几趟能习惯,有人却始终吐得死去活来,他就是那个晕不习惯的,在何义城眼里这是没能力和气魄的表现,所以他们道不同。 常远对他还是放心的,只是今天的事让他看见谁都觉得不单纯,他回过神来觉得自己神经,便将心丢回肚子里准备继续吃饭,却没料到邵博闻会忽然凑过来用手捏他的下巴。 “至于瞎没瞎,来我看看,”邵博闻煞有介事地掰着常远的下巴,将他的头从左边摆到右边、又从右边推到左边,然后露出一副看见疑难杂症的模样,眯着眼睛越凑越近。 常远一开始准备看他能弄出什么玄虚,等呼吸都冲到脸皮上了才醒悟过来这狗日的是想趁机吃他豆腐,他一飘眼神在阳台门口捕捉到两个狗屁股,吓得立刻扔掉筷子用手掌糊住了邵博闻的脸推远,一边警告道:“再乱来抽你!” 虎子长这么大了还不知道“害臊”两个字怎么写,看见老阿姨扭腰歌他有心情的话会去配舞扭屁股,上大号从客厅就开始垮裤子,最重要的是猛然看见他俩在撩闲也不会避嫌,还要穷追猛打地问在干什么,弄得常远在卧室以外的场合硬是将心理年龄调到了70岁,决定无欲无求。 邵博闻却是没脸没皮,将逗他和孩子当乐趣,他看常远炸了一身恼羞成怒的毛,有了点活蹦乱跳的意思,这才安分下来,说:“是有点瞎。” 如果这也能算安慰……常远卡了下壳,被他气笑了,“没法聊了,不聊了,吃你的饭吧。” “我说的是实话,”邵博闻不动声色地牵走了话题,“你可不就是没发现周绎不对劲么。” 常远可以说是毫无察觉,他满头雾水地跳进了坑里,说:“啊?周绎?我没注意,他怎么了?” 邵博闻轻描淡写地说:“我觉得他看出咱俩的关系了,整天心不在焉的,看我跟你的眼神都直虚晃,所以我在想,明天晚上喊他们过来吃火锅。” 这可真是祸不单行,一波又起,常远直接懵了,他家后院一把大火经久不息,邵博闻的前门这就着火了,听起来就让人焦虑。 —— 半夜里落了些雪子,打在窗台上哗哗作响,常远断续失眠,睁眼闭眼折腾了一夜,同样在这个城市里,有人跟他一样辗转难眠。 第二天供早高峰出行人群打发时间的热搜新闻里,赫然出现了沉寂已久的“天行道”的踪影。 这次他一改长篇大论的呼吁和谴责,什么都没写,只是贴了4张角度看起来像是偷拍的照片。不算清晰的镜头里始终有四个人,前两张一个打三个躲,后两张这四人上了同一张饭桌。在他庞大的粉丝群下,很快就有知情的人将问题挑了出来,开始向涉事的人缓缓靠近。 这些暗流暂时被隔离在了工地之外,因为张立伟和王岳谁也不在,常远不负责任地猜测他俩应该是到隔壁小区协商去了。 然后这两人一整天都没回来,鉴于家里还有一个烂摊子要收拾,常远就假装很忙地在办公室练字练到邵博闻来催才开始往回走,虽然传说中没有火锅解决不了的事,但他心里还是忐忑。 那种紧张感没头没脑,常远生平第一次朝朋友出柜,也弄不明白这其中的所以然。然后这种忐忑一直持续到他提着肉卷和丸子拧开大门,抬头看见独占沙发半壁江山的许惠来才醍醐灌顶地醒悟过来,他紧张的原因也许是身后没人。 常远不知道他在,而许医生虽然叫“惠来”可事实上很多饭局他都不“会来”,唯一的解释就只有邵博闻背地里请过了,这人…… 家里的氛围似乎一如往常,打牌的打牌,没牌打的wifi,老曹在厨房切菜,只有周绎刚狼狈地挪开视线。 常远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将肉卷放进冰箱,去厨房露了把脸,然后就像个客人一样坐到许惠来旁边等白食,虎子习惯性地蹭了过来,让他帮这帮那。 常远一边揭布丁的封纸,一边问道:“你怎么来了?前天喊你过来吃饭不还忙得飞起么?” 许惠来老大不情愿地说:“老邵说你俩今天结婚,让我过来随份子钱,你说我来不来?” “我谢谢你了,睁眼说瞎话,”常远将眼神往牌桌那边一扫,“那边一群还是吃瓜群众,有一个开了点窍,估计正在怀疑人生。” 许惠来将周绎来回打量,然后露出一副同情的嘴脸,“可怜孩子,内心估计都纠结成天津大麻花了。” 常远失笑道:“附议,我有点怕这可怜孩子一个想不开,撂下辞职信跑了。” 许惠来撑着下巴一副坐等看戏的模样,“其实我就是来看这个的,血淋淋的出柜现场。” 常远嘴角一抽,用手指着门一脸冷漠,“出去!” 第89章 许慧来当然不会出去,他可是邵博闻请来捧哏的,出场费贵到让邵博闻去给他爸“卖身”,常远到底懂不懂啊。 常远不是很懂,他只是听见厨房里“哗啦”碎了个盘子,然后倒忙专业户虎子让他爸给拧了出来,嬉皮笑脸地扔给了常远。 孩子有着旺盛的模仿能力,却又力不足地总是闯祸,本来就害怕若是家长再训斥,久而久之他就不会再敢尝试了,这点体悟常远深有体会,他不知道自己如今的性格有几分归根于家庭教育,但可以肯定绝对关系匪浅。 不过邵博闻在这点上做得够有耐心了,很少会嫌他的虎子碍手碍脚,也不介意花点小小的代价来成全儿子磕磕绊绊的成长。 比如现在,他们就从厨房到沙发的一路上都在讨价还价,邵博闻让他赔,虎子说他没钱,邵博闻让他用零食来抵,虎子不愿意,问能不能用扫地代替,邵博闻说可以是可以,就是…… 许慧来饶有趣味地盯着父子俩没完没了的口水互动,感觉得出邵博闻是真正分得清好脾气该用来对待谁的那种人,能成为他的朋友其实是一件幸事,他感慨道:“老邵脾气不错。” 反正比自己的好,常远谦虚地笑了笑,“还行吧。” 许惠来心里不喜欢乱秀恩爱的朋友,可他嘴上却愁人地说:“你是不是不会撒狗粮?” “你看我像不会的样子吗?”常远用事实说话地指了指大款和富婆,然后一本正经地说:“就是在你面前我不能夸他,我怕你吃醋。” 许慧来瞪了瞪眼睛,心里有些触动,他用手比了把枪对着常远说:“冰~友(朋友)你很识相哦。” 他祖籍是闽南沿海那边的人,跟熟透的朋友才会用方言开玩笑,常远搭住他的肩膀笑着回道:“病友你也是。” 虽然个人有表现自由,快乐也该与人分享,但一次两次就好,不要跟人频频提起他目前没有的东西,也别将一个单方面感兴趣的话题反复提起,朋友之间求同存异,谈论的话题要是不共同,慢慢就会陷入无话可说的境地。 一室之内有人生百态,常远这边是兄友弟恭,邵博闻在给老曹做牛做马,谢承输得鬼哭狼嚎,阿永和老顾喜笑颜开,林帆拿着牌面劝谢承稍安勿躁,那边周绎的思维却在水深火热里煎熬。 他觉得常远跟许慧来在邵博闻的家里勾肩搭背的是不是不太好?还是,许慧来其实也是……周绎刨了刨头发,感觉自己的头快要炸了,他的脑子里不该充斥着公式和模型吗,现在装的都是什么鬼啊?! 在周绎的直觉里今晚应该是有事要发生的样子,但到目前为止他没有看到一点不同寻常的信号,这种孤独的茫然让他焦躁。 常远一直在关注周绎,不过他“偷窥”的技能没点好,许慧来觉得他还不如明目张胆地看,他受不了地挑起话题道:“远啊,要是有些直男的灵魂特别顽固,接受不了你们这种‘异端’,那你怎么办?” 因为对象是许慧来,常远说话没有顾忌,他给了基友一个“你才是异端”的眼神,想了想觉得好像只能凉拌, “我没什么办法,只能随便。” “这么豁达?”经得住友情的最高考验,许慧来打起他的脸来毫不手软,他幸灾乐祸地往厨房瞥了一眼,说,“可是老邵跟我讲,你担心你纠结你唉声叹气,白天走神晚上失眠,我一听这么严重?这才来的。” 常远听他夸张放大,无语地问道:“讲真,你是在说我吗?” 许慧来一个轱辘爬了起来,“心里话说不说?不说就是你家老邵忽悠我,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常远伸手将他摁了回去,看向许慧来的目光里有种特别珍惜的色彩,他腼腆地笑了起来,说:“本来是有点忐忑,怕被人歧视,怕失去朋友,也怕对邵博闻影响不好,不过看到你的时候,忽然就觉得无所谓了。” 说到这里常远抬起眼皮,秀气的脸上忽然添了些风轻云淡的豪气,“我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让每个人都对我满意?朋友中我最在乎你,你都没说什么,我也该知足了。至于凌云这群人,他们可以……只是邵博闻的朋友。” 假设最坏的结果,他们仅仅因为性向跟邵博闻散伙的话,常远虽然觉得不忍心,也会有些愧疚,但真要是这样的朋友,留不住也是迟早的事。 许慧来欣慰地摸了摸他的头,“要的就是这种觉悟,把心都丢给老邵去操吧,他是干大事的人,心理素质好。” 厨房里的邵博闻猛地打了两个喷嚏,窝里要反了。 —— 老曹不愧是厨师界遗失的人才,爆的锅底香出了境界,底料都沸腾了,火锅还会远吗? 谢承因为今天手气奇烂,就无耻地选择了菜遁,他一走牌局就散了,大家只好开始向饭桌靠拢,五六分钟后配菜上桌,各就各位地进入了就餐环节。 时近年关第二天不出工,邵博闻不反对大家喝夜酒,甚至还别有心机地有些怂恿,他沿着桌子倒了一圈,爱喝啤的倒啤的,不喝啤的倒白的,虎子就给了杯鲜榨橙汁,忙完了集体先敬曹大厨一杯。他们吃饭一直是朋友的氛围,谢完大厨就开始厮杀抢肉。 人多吃火锅就讲究一个眼明手快、单兵作战,肉卷在红油里翻腾变色,挥筷间带起的刀光剑影将气氛推上了宾主尽欢的高度,连周绎都不自觉放松了下来。 几杯酒碰下来话匣子应声而开,因为在座除了许慧来和虎子,其他的都是工程人士,所以话题一路从工地破事趣事扯到了昨天二期工地的事故和疑点。 谢承就爬完了“天行道”楼下的评论,看得差点精神分裂,深感网友的脑洞和阴谋论让人叹为观止,他向来不肯一个人瞎,就嘚吧嘚吧地往众人耳朵里灌。 经过层层转发和信息整合,基本的事实已经被拼凑出来了,成了万千评论猜测中的一种,信与怀疑的人都有,他们相互对立却又隐隐达成了一种共识,就是真相已经越来越难以看清了。 蓝景小区的业主们派代表申请了一个公众号,发表声明艾特了一长串的警方公众号,联名请求深入调查。迫于密集的舆论压力,荣京集团的官博作出回应,网上猜测都不属实,请大家克制不负责任的臆测,他们会一边积极配合警方,一边追究造谣人士的法律责任。 谢承在等肉熟的间隙里刷了下微博,有点愤慨了,“荣京也太不要脸了,只准自己作妖,别人说就是造谣,绝了。” 老曹这人比较理性,听了谢承的转播不太赞同地说:“没证据之前我觉得还是不要下定论的好。” 谢承觉得老曹有点冷漠,就捅了捅周绎示意他附议自己,“荣京有关系,警察不去查,怎么会有证据?” 周绎的脑子里现在装的是浆糊,没理他。 谢承是个站队欲望很强的人,又去问看着跟老曹同为理性款的林帆,“林哥,你难道不觉得这是荣京这边策划的吗?” 然而林帆是个和稀泥的,“根据你说的看着像,不过最终的结果还得警方的调查结果说了算。” 谢承觉得这群人真是话不投机,常远跟许医生在搞小团体,不知道在说什么,邵博闻在喂他的儿子,谢承干脆埋头吃肉。 鉴于常远是个典型的上桌就饱,所以自打他来了以后就不愁没人下菜,服务赛过海底捞。大伙都爱这个眉清目秀的温柔小哥,总是一边狂捞一边虚伪地劝常远也多吃点。 “你们吃,不用管我,”常远一边用漏勺捞丸子,一边在心里说:能吃是福。 吃到下菜的时候节奏慢下来,酒量浅的人也有些晕了,酒足饭饱人的大脑也迟钝,正适合吓人。 邵博闻在桌子底下握了握常远的手指,然后给自己满了一杯,他站起来十分高大,却不会给人居高临下的感觉,他端着玻璃杯说:“马上过年了,这应该是咱们今年的最后的一顿饭,熟人面前不说客套话,我想对你们说的话都在年终奖里,希望你们都能满意。” 谢承只喜欢这种用钱说话的老板,而且作为会计他知道自己有多少奖金,于是他开始高兴地起哄,“好!!!” 然后傻傻的掌声响了一阵。 邵博闻不动声色地将话往他今天请客的初衷上引,“非常感谢所有人的付出,大家都很辛苦,忙得个人问题都顾不上,今年春招,我尽量给你们多招几个女生。” 这是工地佬梦寐以求的心声,谢承和阿永几个乐得恨不得用手臂在头顶给大佬比个心。 老曹被感情伤害过,无动于衷地在啃着玉米。 许慧来和林帆都是第一次经历这样随便的年终致辞,觉得十分新奇。 虎子见老曹在吃玉米,以为是熟的拿起来就吃,啃了两口才被常远发现,讲小话让他吐出来。 只有周绎虎躯一震,被奖金激发的喜悦迅速淡去,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来了。 接着邵博闻将酒仰头闷完,笑着说:“然后今天我喊大家过来,主要是想聊聊,我的个人问题。” 这句话对凌云的人来说有种“平地一声雷”的效果,大家不同的表情在一瞬间都变成了惊疑。 常远听见自己咽唾沫的动静了,大得他感觉满屋的人都听见了。 第90章 邵博闻最大的个人问题,就是身边一直没有动静,他因为脱单向来不积极,导致这次主动变得十分稀奇。 谢承上来就是一声始料未及的“卧槽”,他还准备在总裁尚未婚配的锅盖下多当几年宝宝,今天才发现那锅盖根本是假的,这叛徒!闷声脱单!简直可耻! 但是从身边那一亩三分地的八卦轶事的可谈性来看,这一桩还算是挺有热度的,谢承抖着眉毛形容猥琐地说:“容小的斗胆问一句,个人问题,嗯~~是指老板娘吗?” 周绎隐晦地往旁边看了一眼,见常远坐得四平八稳就只想仰天长叹,心里槽点满满:还娘呢,起码比你更像个纯爷们! 从个人身上所带的时代感来看,常远和邵博闻一致认为谢承应该是这里除了许慧来以外,最能接受真基友的同志,面对谢承时常远更放松一些,而邵博闻纯粹就是柿子挑软的捏了。 他似笑非笑地道:“你说是就是。” 反正他没说。 这屋里不知道造什么孽,连狗都全是雄性,光靠想象是无法确定老板娘的画风的,谢承刚要说无图无真相,就被旁边的老曹捅了一拐子,顺便奉送了两句警告,“你闭嘴,别打岔。” 为了美食,谢承愿意当大丈夫。 而老曹被邵博闻坑出了第六感,条件反射就觉得不对劲,只可惜这时他还没有看见新世界,只是好奇能让邵博闻开窍的理由,便难得地对别人的隐私摆出一副坐等春晚小品地期待脸,用律师井井有条的逻辑批评道:“老邵你继续,不要玩文字游戏,你自己的事,要他说什么说?” “行行行,我来说,”邵博闻对老曹是真爱,十分知错就改,他正经起来,忽然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不过在谈我的个人问题之前,我想先问问咱们自己人,在你们眼里我是个怎样的人?” 常远下菜的动作一顿,如果疑问有形状,他脑门上这会儿大概会有排扇形的问号,他心想不是要说“老板娘”么?怎么又征集起自己在群众心里的印象来了?难不成是想铺垫铺垫,完了搞个友情绑架? 许慧来的内心没有他基友这么阴暗,他只是公然无视出柜现场的纪律,凑到常远肩膀上小声嘀咕:“我要是没耳背的话,这话风怎么那么像我爸。” 常远回以悄悄话:“你爸什么画风?” 许慧来赞美道:“拐弯抹角,到处挖坑。” 常远:…… 他们理工男平时是不思索人生的,因此这话题正儿八经地摆出来,给不知情的众人整了个面面相觑。 朝夕相对并且最有权威的老曹对邵博闻的闻人没有兴趣,他用一种类似于裤子都脱了却没看见不可描述的不爽抢答道:“你是个很会吊人胃口的人。” 邵博闻挑了下半边眉毛,笑着问老曹走了杯啤酒,“老曹不愧是我老搭档,上来就夸我,好奇心让人充满激情嘛,后面我希望保持这种良好的趋势不要停,不过你们还是得摸着良心说话。项目经理到你了,别笑了,严肃一点。” 谢承试图认真而精辟地总结出两个最能代表大佬特色的词,但这气氛实在是不够公事公办,他只是被文艺得笑个不停,炯炯有神地说:“哈哈哈这是干嘛啊,要是早知道是来给你打tag的,这顿饭我就遁了好伐?” 邵博闻十分地明察秋毫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天天到处给人刷好评,淘宝的店主、京东的店主还有外卖师傅,这个人好那个脾气火爆的,怎么到我这儿就变成不可说了?” 好评专业户谢承哑口无言两秒,继续嬉皮笑脸,“咱们这么熟,谈人生多别扭啊。” “熟啊,”邵博闻意味声长地重复了一遍,又道:“那你跟谁谈才不会别扭?” “陌生人啊,”谢承在二次元谈出了经验,“装逼没人打脸,不认识也不用顾忌伤感情,玩得来就一起耍,玩不来就拜拜了您咧,可以畅所欲言。” 邵博闻的内心是欣慰的,因为这就是他拐弯抹角地原因,他替谢承作总结道:“所以你对陌生人更容易掏心窝子,对熟人就像对我这样,是这个意思吗?” 理是这个理,就是这个“这样”听起来太扎心了,谢承不满地说:“我对你哪样了?我对你是爱在心口难开好不好?” 邵博闻连忙摆着手乐道:“你别爱我,我对象会吃醋的。” 他这恩爱秀得毫无预兆,似乎他对象就在唇边心上,那种珍视的感觉让常远心头没由来地一跳,像是被小时候打火机里拆出来的电子打火器电了一下,不痛不痒心里却会“咯噔”一响,这瞬间他才有了双脚落地的感觉,自己正在跟邵博闻的一切建立联系。 不管结果是否能够如意,至少他们的世界正在扩张,会有更多人知道他们真实的模样,人活一世不过求一个本色出演,扪心自问这种感觉不赖,常远不吃谢承的醋,也说不上幸福,但嘴边确实挂了微笑。 许慧来觉得他这样看着有点傻,让人很有调侃的兴趣,于是他怪腔怪调地说:“对象哦……” 常远的脸“腾”一下就热了半边,好在大伙的注意力都在邵博闻身上,除了周绎没人发现他的异常。 谢承因为邵博闻忽然带走话题,一腔敬爱登时化成了一个中指,他无语地说:“醋毛线,你对象连我的头发丝都没见过,知道世上有这样英俊潇洒的一个我吗?” 周绎揉着太阳穴,觉得这孩子以后肯定是傻死的,怎么就夸起自己来了!重点难道不该是你对同性爱来爱去而且毫无心理障碍吗?! 邵博闻心说他连你的工资条都见过,嘴上却说:“扯远了,我在问你觉得我人怎么样?” 谢承憋了俩词儿觉得说什么都好笑,就到处打岔,“闻总你忽然问这干什么?这话题多不接地气。” 邵博闻去看周绎,温和地说:“也不是很突然,只是最近在有件事上我跟一个朋友产生了原则性的分歧,双方的气氛都不太对劲,这种问题肯定要及时疏通,但另一方面我也在想,我是不是有些太自我了,以为我喜欢的人和事,我的朋友就都能接受?” 谢承黑他是张嘴就来,但维护起来也是出头鸟,他说:“闻总你可别黑自我了,你是奇葩见得少不知道什么叫自我?自我的人那叫一个自私,世界里就根本没有‘反省’这俩字。” 老曹也表示难以苟同,“朋友又不是你的复印件,凭什么要跟你喜欢一样的人事物?当然前提是你不能违反乱纪。还有,朋友不能接受你就怀疑自己了?邵博闻你可拉倒吧,你平时要是不那么霸道,这么装一装我可能就信了,就你这说话那当口,心里指不定在埋汰谁呢。” 邵博闻被戳破了也不生气,说“还是老曹你懂我”,大家都是玩笑性质,只有周绎独自陷在困境里,任无可名状的难过和孤独感将他淹没。 周绎的症结在于明知道老板是个好人,普世的价值观又让他下意识就抵触这个人的性向,然而即使是这样,邵博闻也没说过自己一句不是,他同样在反思和困扰,到底是谁错了? 又或者对错真的有那么重要?能重得过他们这些年的公私交杂的情分吗?周绎觉得迷茫,但寻觅和拉锯是越过痛苦成长的必经之路,他只能承受和经历。 “其实我前面啰嗦这么多,想说的也就是小谢那几句,如果有些事情我没有一早就告诉你们,只是因为在熟人面前摊不开,怕观念冲突了伤感情。” “然后我既然有秘密,就说明你们看见和了解到的我,只是我表现出来的一部分,我有你们无法想象的一面,我的爱人呢,也不是你们想象中的样子。他你们也都认识,就是……” 邵博闻将手往常远面前一放,刚准备将他拉起来,门铃就不合时宜地闹腾了起来。 常远手都抬起来了,愣是被风吹草动吓得缩了回去,门一开他发现按铃的人比声音更加棒槌,正是他的万年冤家邵乐成。 上次强拆和这次的裂缝事件,似乎在荣京集团的对外合作上掀起了一股蝴蝶效应。 当邵博闻在家策划虐狗的时候,邵乐成刚结束公司的电视电话会议,憋屈和忽如其来的空闲让他在门厅发了会儿呆,然后毅然决然去骚扰他哥,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这一空降,好死不死踩到了他哥蓄谋半天的出柜现场上。 新愁旧恨叠加在一起,窝囊半天没处发泄的邵乐成总算是找到了释放点,他一听来龙去脉差点没爆炸,特别见不得邵博闻说到口干舌燥、常远却还是一副屁股粘在板凳上坐享其成的样子,就端着个板凳就横插进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说:“某人不是在这儿么,他又不是没长嘴,自己不会站起来说啊!” 常远不知怎么忽然想起早上看过挂历,今天是黄历的12月17,白纸黑字显示着不宜嫁娶。 第91章 不用多说,“在这儿”等于剧透所有。 总有一天他得把邵乐成揍一顿,但不是现在,时间在这瞬间仿佛慢了下来,空气中隐约浮起一层诡异,然后常远亲眼目睹了一系列目瞪口呆。 众生百态,周绎因为早知道,所以这一刻显得很平静,阿永还在懵逼,老顾是倒吸一口凉气,林帆可能是跟老板没那么熟而没敢有什么表示。谢承嘴里塞个鸡蛋没问题,不过他向来情绪外露,因此并不能显得这消息有多么震撼,反倒是平时花式无动于衷的老曹此刻最不淡定。 老曹的脸上仿佛被装上了一个慢镜头,表情都被拉成了一帧一帧,瞪眼、扬眉、张嘴、吸气、激灵等,最后组合定格成了一个毛孔里都散发着“天打雷劈”信号的蜡像。 换在平时,这么难得的精彩瞬间可能已经被谢承拍下来做成了表情包,不过这时即使心有余他也没那个胆子,玩笑开对了是幽默,开过了就显得情商低。 邵博闻觉得老曹的反应有点过了,怕他伤了常远的心,就敲着桌子一边招魂一边窃窃私语,“老曹稳重一点,你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 老曹的心都快被草泥马踏成渣了,哪里还顾得上会不会刺激常远,震惊临时粉碎了他的理智,他也拎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是丁是卯,似乎纯粹是本能驱使着他指着邵博闻骂道:“你给老子闭嘴!” 他认识邵博闻比周绎更久,在年纪上也长这人一点,虽然邵博闻是他的上级,但要不是情谊在这里,他老曹去哪里不能当法务呢?他认同邵博闻的理念和作风,同时不能免俗有着一些过来人的长辈情怀,他当然希望邵博闻能够找到另一半,只是没想到当这一天来临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不是祝福和鼓掌,而是吓尿。 邵博闻和常工……他、他和常远…… 醉意适时涌上心头,老曹茫然而眩晕地想道:那男的,他怎么会喜欢上男的呢?这是什么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啊?他们、他们要怎么过日子?虽然孩子已经有……不对这他妈不是孩子是问题,男的又不能结婚,那户口怎么上?还有他俩的家长就能同意? 当别人不想听你解释的时候,他的心情比你的解释重要,邵博闻深谙交流的精髓,他立刻变成了一个哑巴。 然而老曹这是气话,看见邵博闻挖了坑还不让埋,难道让他们一票人回家去问周公解梦吗!于是他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动静和他的情绪一样激昂,也不知道是在训谁,“说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邵乐成偷偷地勾起了嘴角,唯恐天下不乱地嚷道:“诶诶诶,常远。” 常远没有准备也毫无防备,被邵乐成横插一杠扔到台上,本来该措手不及,但实力懵逼的老曹及时给了他一种疑似“友军”的底气,他这才意识到原来大家都一样慌乱,一样普通,一样是应对生手。 人们钟爱合群而畏惧孤独,带着相似频率的念头让常远冷静下来,然后他不知怎么漫无边际地想起一晃这么多年,从暗恋到同居,他似乎从没大声地向邵博闻明示过心意。 年轻人张口闭口喜欢将爱挂在嘴边,然而等到了他们这个年纪就习惯少说多做,是年长的人不喜欢听情话吗?不是,只是爱情在时间里淡化了,可是他们不一样,他们重逢得太晚了,晚到浮生过半了才刚刚开始。 常远能感觉自己的心跳在慢慢加快,他心想这是一道关卡,也是一次机会,他爱邵博闻毋庸置疑,如果能让他高兴,说两句又有什么不敢的?心里话他有一大堆,谁怕谁! 在这种正面杆上的心态下,常远看了挑事的邵乐成一眼,然后在目光汇聚处站了起来,他的嗓音晴朗沉静,仿佛无所畏惧,“那我来说吧。”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邵乐成觉得他在妈宝眼底看见了一闪而过的蔑视,尼玛! 谢承混在二次元的反射弧比较短,他倒是没什么抵触的感觉,就是越看常远和他家大佬他就越玄幻,人生中认识的第一对活基佬,看起来似乎跟网络上泾渭分明的强攻弱受不在一个世界,喝下去的酒冲得他口干舌燥,他结巴道:“说、说啥啊?” 常远偏过头在邵博闻肩膀上拍了拍,动作和力度都像介绍朋友给大家认识一样平常,他戏谑道:“说我和你老板的那些年啊。” 他笑起来有种腼腆的温柔感,是本来就容易靠皮相获得好感的类型,反观邵博闻笑得就有点不太英俊了,他没想过今天的主役会是常远,而这人的坦荡让他欣喜,被喜欢的人当众表白的机会可遇不可求,他大概要记到老了。 邵乐成觉得他看起来像个傻逼。 他们看起来真的很开心,老曹眼皮一跳,即便是心里无法理解这种不合常规的感情,却也对他俩厌恶不起来,他对邵博闻偏心,也喜欢常远那条逗比的狗。 周绎的感觉大同小异,要是他真的恶心得不行,早就化身键盘侠或者口帝到处发泄,也不至于给自己憋得魂不守舍了,和年轻无关,他只是见得太少了。 谢承的心思没他们这么复杂,他此刻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这世界确实看脸和气质,换两个邋遢的抠脚大叔在这里含情脉脉,这画面就不会这么友好了。 常远舒了口气,压下了心底那点紧张或是兴奋,他移动着目光去直视每一个人,拿出了自己最大的诚意,他被赶驴上架,本以为自己会语无伦次,可事实上他说起来滔滔不绝,似乎这些早在心里经过千锤百炼,或许是因为他试图说服的人,比这里所有人加起来都难搞。 “那我接着邵博闻的话说,先坦白你们最关心的问题,”常远的态度郑重得像是在见家长,“他那个就在这里的爱人是我,我俩认识的时候还没穿开裆裤,在一起的时间是今年8月14,从事情的开端到结果横跨二十来年了,不是儿戏,吓到你们的话不好意思,确实有点唐突,不过再多的道歉不会有了,我没有伤害谁的利益,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邵乐成心想这还像句人话,不过他是帅哥来找茬,轻易不能会让这事儿过去,便又打断道:“立场这么端正你咋早不说呢?你俩凑一块儿都快小半年了。” “这是我的私生活,不是公投也不是ppt,”对上别人可能不行,但跟邵乐成针尖对麦芒赢不了至少也不会输,常远不留情面地说,“我没有打扰你,说不说、以及什么时候说都是我的自由,你要是有这么多意见的话,那我有一句话送给你,关你屁事。” 许慧来撑着下巴看戏,觉得也许人逢出柜勇气倍增,常远今天能言善辩得很,非要提些不足的话,那就是最后一句的语气弱了点。 周绎心头一憷,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他觉得常远是在说他,顺着想想也有道理,那自己是在郁闷什么呢? 邵乐成不受攻击,甚至还嘲讽地说:“笑话!我哥的事还跟我没关系了?” 邵博闻感受着他弟难得一见的兄弟情谊,心说你只会给我添堵,不过看在他坏心办好事的份上没揭他的底。 “是有关系,但他不归你管,他比你年长,也不是没脑子,事业小有所成,还是一个孩子的爸爸,”常远意有所指地说,“我一直认为不管是谁,要是想对别人提意见,那么他在这件事上至少得是成功过的。” 言下之意就是单身狗没有资格说话,邵乐成一口老血哽在心里,有点无法反驳了。 老曹莫名其妙有点庆幸自己没说话,他的小半辈子已经过去了,但似乎没有深刻难忘地爱过谁,这让他忽然有些感伤,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常远没有乘胜追击,他收回目光的同时敛掉了咄咄逼人的气场,自黑地调侃道:“我刚说的这些,有没有给你们一种没把你们当盘菜、你们怎么想我都无所谓的感觉?其实不是这样的,我很珍惜大家。” “我和邵博闻,没想过要刻意瞒你们,大家每次来这里吃饭,我在,我的狗也在,我的生活用品也没收起来,但是也没有挑明,我希望你们能自己发现,又不想打破现在的状态。原因除了小谢说的那个,另一个是我个人的性格问题,我没有那种觉得自己有本事影响大家判断的自信,一直也很惶恐会破坏你们跟邵博闻的关系,可是我刚刚站起来的时候,我忽然又不这么想了。” “人是会变的,每一天都可能有新的想法,小时候打死不吃的菜长大就吃了,二十岁不喜欢的审美可能三十又喜欢了。让人心里不舒服的关系没办法维持长久,所以有什么咱们就说清楚,别放在心里瞎琢磨,正好邵博闻说的那个产生分歧的朋友也在这里,就是小周。” 谢承懵上加懵,连忙去捅周绎,“你怎么了?” 周绎没想到常远耿直起来这么可怕,猝不及防被点了名,加上大伙都来看他,登时整个人僵成了石头。 “小周这几天状态不太对,”常远将视线锁定在周绎身上,温和地说,“全都是我在讲,也说说你心里的疙瘩吧,能不能接受都无所谓,反正过了今天,邵博闻和我,跟你们的关系怎么都不可能跟以前一样了,我要是不知道你的想法,就没法把握跟你相处的分寸,这样会很尴尬。” 周绎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表达能力为零,心里的话说不出来,他被围观着越发语无伦次,单“我我我”就卡了半天。 老曹看着都急,直接把他的话给抢了,他生气地说:“疙个屁的瘩啊!就是没见过、不适应、不习惯!你给狗换个窝它还得适应几天,更可况你俩他妈是给老子换了个世界观啊……呸!” 说到最后他仿佛才反应过来自己给自己比成狗了,“呸”得有些用力,唾沫星子隔着桌子都扫到了对面的许慧来手上。 许医生虽然没有洁癖,但口水毕竟是非常私人的东西,眼看柜门常远也推开了,火锅近几天可能都吃不出滋味了,他就有点坐不住了。 “需要适应不要太正常,想当年我也经历过,常远这个死基佬简直吓我一跳,”许慧来说谎不打草稿,闲闲地数落道:“然后适应适应着我就发现了,我某些性向正常的朋友们,既不欢迎我去他们家蹭饭,也不会在凌晨三点爬起来去机场捡我,我一借钱他们就穷,我刚说完心情不好他们转头就在群里哈哈哈,我好心劝他呢他反过来质问你懂不懂,最现实的问题是,出去吃饭我在说话他们在对面低头玩手机,噫……” 许慧来嫌弃地将手一摊,“对比下来我远虽然性向不正常,好歹脑子没问题,人无完人嘛,我勉强可以将就一下,谁怼他我就怼谁。” 邵乐成霎时感受到了对方汹涌的恶意,这还叫勉强?这他妈都护短成带刀侍卫了好吗! 第92章 谁敢怼他啊,光是那张脸就让人客气三分了。 而且真让他俩吵起来那就太抢戏了,两个人都喜欢占口头便宜,在他弟的眉毛还没挑上去之前,邵博闻当机立断决定三比一。 “我也觉得是这个理,”邵博闻端起酒杯就近在砂锅上碰了一下,磊落地笑道,“比起性格、爱好、性向这些方面上的差异来说,我可能会更在意朋友能不能尊重我,不管你们最后能不能接受小远和我的事,我也尊重你们。” 老曹心说你尊重个屁!连他妈个好感度和感情牌的努力都不付诸!比如说说怎么勾搭上的、过程多艰难、爱得死去活来什么的,大家伙对同性恋的认知一片空白,这要怎么理解? 不过他这个人比较闷骚,有意见他也不说。 谢承缓过了最初的那阵冲击,这会儿已经又是一条好汉了,他其实对老板不走寻常路的感情史很感兴趣,只是左看右看大家都十分沉默,就不敢放肆,决定下次再问。 周绎在偷偷地用手机搜索过“我的老板/朋友是gay”后,被网上那些披着受害者羊皮的写手狼们的一言不合就在一起的套路整懵了,这让他油然而生一种挫败,好像大家对这个都无所谓,就他一个人很介意? 邵博闻说完就冷场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迷之尴尬,林帆想着这么干坐着也不是事儿,就善解人意地说:“时间也不早了,要么咱们今天就到这里吧?你看孩子也困了。” 虎子立刻给面子地打了个巨大的哈欠,往邵博闻身上一靠,眼皮开始打架,他爸说大人说话小孩不能插嘴,不过他就是想说他也听不懂。 吃也吃饱了,淡也不扯了,还杵在这里就有点傻了,老曹带头应了一声,准备回家重整三观,大家纷纷附议,除了许慧来跟邵乐成,他俩各自有事找邵博闻两口子。 邵博闻将众人送到电梯口,在箱门关上之前忽然说:“我希望下次在我家约饭的时候,咱们还是原班人马,不过这是朋友聚餐,不想来的绝不勉强,再下次我心里就有数了,不该去打扰谁,总之看破不说破,还是好朋友,喝了酒,路上都注意安全。” 老曹重重地用手指戳了闭门键,让邵博闻消失在缩小的门缝里。 有时他在气头上,就会觉得那些过于冷静的朋友没有人情味,此刻他就有这种感觉,对于邵博闻来说好像比起常远,他们属于深思熟虑后可以抛弃的一类,归根到底,这是朋友的醋意。 另一边邵博闻前脚刚出门,后脚邵乐成就兴风作浪,他吃饱喝足了在沙发上翘二郎腿,开始对常远指手画脚道:“饭也吃完了,你是不是该收碗了?” 邵博闻惯着常远的少爷毛病,他可惯不来! 许慧来憋不住地笑出了声,旁观者清地插进来跟常远感叹,“你小舅子管得真宽,有点儿婆婆风范。” 这娘娘腔的话实在是越品越有恶意,毛线的小舅子,还讥讽他八婆,他最不济也是个小叔……妈的!谁要给常远当小叔子!邵乐成恼火地说:“那也比某些人好,跟把肉麻当有趣,当着别人对象我啥长我啥短的。” 许慧来记性好,依葫芦画瓢也像那么回事,“笑话!我哥的事跟我还没关系了?我哥是我们家老大,他要结……” 邵乐成:“……” 常远对许慧来在嘴炮方面的自信还是有的,然而邵乐成的战斗力也不是弱鸡,他怕这俩吵起来没完,就强行打断道:“邵总,局也搅完了,你是不是该走了?” 虎子困到昏厥,窝在常远怀里用脑袋表演小鸡啄米,浑身冒着三个字:逐客令。 邵乐成跟焊在沙发上一样,翘起大拇指往许慧来那边扳,“你怎么不叫他走?” “你要是没打断我,我就要叫了,”常远转向许慧来,春风般温暖地说,“你回哪儿?我给你叫个车。” 这待遇未免也差太多,邵乐成心里有个小人在掀桌,他觉得常远故意在气他。 许慧来玩够了就收了玩笑的神色,摆了摆手说:“先不回,我有点事找你家老邵。” 常远也不问,刚准备让他等等,邵博闻就推门进来了,见了他弟还神与媳妇儿同步地补了一刀,“你怎么还在,不说最近忙到飞起么?回去休息。” 连个征求意见的“吧”都没有!邵乐成心里大骂谈朋友的哥是泼出去的水,用鼻孔出气地说:“回不了,我有点事找你……不是,找常远。” 常远登时露出了一种看见太阳打西边升起的诧异,直觉不是什么好事。 邵乐成见他一脸嫌弃,便也气不打一处来,他一边心想我管他干嘛呢,我对他的意见有月球那么大,一边又犯了烟瘾起身往阳台走去。 常远沉吟两秒,还是跟了出去,邵博闻接了他的班,抱着虎子坐到了许慧来对面。 原来,许慧来他爸有个政府里的朋友,在柏瑞山的西南角买了套别墅送给“女性朋友”,没想到女性朋友还挺有想法,对中式的风格不满意想大改装修,官员朋友就问许崇礼要个口风严的队伍改建。 可是许崇礼脱离建设一线时间久了,没有合适的队伍推荐,经过很多层关系去问的话又不保险,许慧来见他整天不知道在琢磨什么就问了一嘴,然后脑子里第一时间就想起了邵博闻。 这是一次由媳妇带来的狗屎运,是一个比国税局的大堂还值得倒贴的项目,邵博闻用脚趾头想,都认为许崇礼这种大佬不会随便交朋友。 至于邵乐成带来的消息,就不这么让人喜闻乐见了。 —— 常远冬天捂不热被窝,每天都不肯先洗澡,总要等邵博闻给他暖被子。 今天大概是心情好,邵博闻隐约在水声里听见他在哼歌,等像风一样刮上床缩在被子里掏枕头下的笔记本的时候还偷笑,邵博闻就有点莫名其妙了,他疑惑地说:“乐什么你,跟邵乐成终于握手言和了?” 常远埋在被子里翻笔记本,将签字笔按的吧嗒作响,一边泼他的冷水,“早得很,你弟跟我还处在相互嘲讽模式。” 邵博闻摆出一副大开眼界的样子,“嘲讽你还这么开心?” “跟他有什么关系?”常远抬头看他,眼底有种活泼的欢喜,这让他显得很有朝气,“我高兴的是今天这顿晚饭,怎么样啊老板?我的表现你还满意吗?” 如果今天之内有一件事令人特别欣喜,那么鸡毛蒜皮的糟心事也就不值一提了。 “满意,”邵博闻语气像是在哄孩子,头却低下去往常远的嘴唇上盖,逐渐交融的气息使得他的嗓音有些模糊,听起来有种发自肺腑的感觉。 “说实话我没想到你会站起来,你肯定不知道,”邵博闻笑声低沉地说,“你说‘再多的道歉不会有’的时候表情特别坚定,我当时就在想,是什么让一个对别人说‘不’都会脸红的人变得这么气势汹汹?如果这其中有我的功劳,那我对他来说一定很重要。” 常远在他嘴边啄了一下,然后温情地抱住了自己的对象,他轻笑着说:“比我的面子和名声重要……一点点吧。” 重要是重要,只是有些分量用语言来表达还嫌太轻,如果没有这个人,他还只是池枚的儿子,一个沉默的囚徒,走着他母亲铺好的路。 常远不知道他今天的选择会让以后面临的是宽容还是难堪,他只知道有些人不可辜负,有些话不能借他人之口,如果连说真话的勇气都没有,又有什么资格期待别人的真诚。 “那我可真是太荣幸了,”邵博闻揽着他,心猿意马地往被子里摸,他还陷在常远爆发的伶牙俐齿中,并为那种锋利的气质陶醉不已,一边却要假装正经,不走心地随便问道,“乐成跟你说什么了?” 触手的皮肤比他的掌心凉,刺激着抚动的本能,常远心里开始敲锣打鼓,痒和软的霸道感官下又窜起微麻的信号,有时他觉得自己总是喘得莫名其妙并且听着十分不正经,就习惯性地绷着嗓子,尽量不让自己发出某些奇怪的动静。 他痒得恨不得来个咸鱼翻身,只好一口气不敢停地说:“没什么他说前几天二期工地上蓝景业主闹事还有内幕明天何总可能会亲自上现场让我心里有点准备!” 邵博闻已经半个溜进了被子里,此刻他弟弟说什么都不重要了,他也根本没听常远嘚吧嘚吧地在说什么,只是觉得常远像是被什么掐住了嗓子,平平的声调里透着克制,让他很有看常远破功的兴致。 今夜的穹顶星斗漫天,无尽的夜幕里铺开着宇宙和银河,星光隐约闪烁,光明与黑暗并存。 不管怎么样关系总算是说开了,这天当常远沉入昏睡之前,他马后炮的觉得,让他害怕的出柜也不过如此。 第93章 常远知道蓝景的业主不会善罢甘休,但是没想到他们这次竟然直接将工地的每个出入口都堵上了。 今天细雨绵密,落在皮肤上有种深深的寒意。 常远因为迟到了一会儿,有幸看到了围观外层的壮观景象,东北角的入口被围得水泄不通,工人、技术员、张立伟、王岳等只要是个人都可以自由出入,就是车不行,庞大的渣土车在转向之后被人为截住,差不多将城市支路上的车流切断了。 交通堵塞在所难免,走不动的车主有的留在车里骂,有的下来围观着骂,虽然下着雨,但空气里飘着一种似乎随时都会引爆的火药味。 蓝景的业主这次却一改暴躁,十分地骂不还口,只是集中站在渣土车道上,任凭张立伟磨破嘴皮子也不走开,一副大家相互伤害的姿态,我不问你要赔偿了,但是你们也别干活了。 常远拨开人群,瞥见横在路中央的人们脸上带着冷漠的表情,那可能是一种以牙还牙的决心,在这个阴沉的天气里显出了一点凄凉的底色。 张立伟在前边苦口婆心,“你们能不能讲点道理,一码归一码,赔偿是我们集团跟你们小区之间的事,扯到我们全工地那就很不道义了兄弟,这项目上很多人靠工时吃饭的,跟你们也无冤无仇,你们这样对他们不公……” 台词翻来覆去地听着总是有些熟悉,使得脑海里泛起零星一点回忆,常远蓦然觉得可笑,因为半个月之前这还是蓝景业主的台词。 谁对谁错?一个逃避责任,一个以暴制暴,可是因为道理无处可讲,只能说是荣京有错在先。 常远挤到王岳身边,发现这人平静无波地站在一边,并没有去给张立伟帮腔,甚至察觉他来了,还偏头与常远对视了一眼,然后沉默地递过来一根烟。 这不是王岳平时的气场,常远可能是眼神出了问题,感觉王岳今天好像多了点人情味道,他接了烟却没点,抬手挂到了耳朵边,因为跟王岳之间鲜少有这么平等的时刻,想了想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单纯地问了声“早”。 王岳立刻用实际行动验证了常远的直觉敏锐,他一反常态地打回了招呼,然后主动攀谈起来,他用夹着烟的手在人群方向划了一下,接着询问道:“小常,你觉得他们这样又是堵门又是截车的,能坚持多久?” 常远误以为王岳是在嘲讽蓝景的住户不自量力,就说:“有些人妥协得快,有的人一条道走到黑,我又不是他们,没法说。” 王岳愣了两秒,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道:“你说的也对。” 他兄弟王巍就是典型的后一种人,十分可恨。 常远并不信任他,还以为他想对蓝景的业主干点什么,就试探地说:“王总觉得呢?” 王岳有些感慨地猜道:“三五天左右吧。” 常远潜意识觉得他是想早点摆脱麻烦,并且认为他有些盲目乐观,可事实上这次是他小人之心了。 “你别不信,”王岳用一副过来人的姿态说,“小时候在我老家,也有件事跟这个差不多,乡亲家的坟地和林地被干部私下卖了,我家老爷子带着大伙走街窜巷地上访、抵制,开始声势浩大得很,后来也没什么结果,大家都是讨生活的,不工作就等于断米断狼,谁都耗不起。你一个普通家庭,拿鸡蛋撞石头破了,还不信邪还要拿,这不是什么追求公平和正义,这是傻。” 常远左边肩膀上忽然落了只手掌,在它拍动的间隙里王岳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 “我看蓝景小区有个带头的胖子对你比我们客气一点,有机会我希望你能劝劝他,人这一辈子,没有咽不下去的委屈,只有换不回来的平安。” 扒掉情景和语气的话最后几句听着像是威胁,可实际上常远完全没有这种感觉,他听得出这是劝告,来自王岳的、莫名其妙的善意让他觉得诡异,常远不解地说:“王总怎么会……忽然想起跟我说这些?” 其实他更想用“谈人生”这个词眼。 王岳弹了弹烟灰,目光慢慢地融进了雨里,“可能是人年纪大了容易感性,像我,十好几年前根本没刻意记的事,有时会忽然从脑子里冒出来,细节还特别清晰。” 常远还年轻,并不能理解这种恍如隔世、或者说类似于天命的感觉,不过如果可以,他希望王岳能越来越感性。 工人大都蹲在马路牙子上,他们大多都没有带伞,树叶又秃得失去了遮挡功能,拢袖缩手的显得有些冷。 天儿太冷起不来,郭子君好的不学偏学他领导迟到,撑着条纹伞啃着煎饼果子从人堆里挤进来,恰好碰见张立伟因为独角戏演不下去正大踏步走过来,因为心里满是火气,撞见他公然迟到,迁怒性地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怎么不到了下班的点再过来呢?” 虽然迟到不对,但他也就晚到了半小时,而且也没耽误什么大事,这么刻薄实在是小题大做,郭子君心里不服,脸上却表里不一地怂了下来。 常远自己都迟到了,而且又护着自家孩子,就动了动脑袋,将埋进邵博闻围巾里的嘴唇又露了出来,睁着眼睛胡扯道:“张总不怪他,赖我,是我昨天让他今早上班的时候去书店给我买几本房屋质量鉴定的国标,郭子我书呢?” 买标准么,还是用来鉴定裂缝的评判的书籍,这样就不是玩忽职守了。 郭子君懵了一瞬,很快就跟领导心有灵犀了,他忽然就一脸特别可惜的样子,“没买到,成化大厦的建筑资料超级不全,不然我给你用京东下个单吧?” 常远摆了摆手,“不用,我自己下。” 张立伟也不知道看没看出他俩在演戏,反正是没说破,只是冷哼一声,心里烦躁得要死,大领导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过来,到时候叫何义城看见这么一锅粥的局面,要让他年终无奖无非是一句话的事,可惜他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叫得动公安请得动黑帮,这场面让他也很绝望。 王岳比他老道,张立伟本来是想请这人帮忙出个主意,被常远不咸不淡地态度一刺,心里火苗到处乱蹿,只想将他摁进浑水里,他用甲方那种习惯性的命令口吻不悦地道:“这么下去没法展开工作了,说不好又得重排施组计划,那他妈得耗到何年何月去?常远你也想想办法。” 常远虽然不爱搭理张立伟,但也忍住了到了嘴边的一句“这事跟我没关系”,进了二期工地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管是工人还是王岳,P19的工期和质量都和自己息息相关,如果遇到问题就摘清自己,那共享利益的时候也不该有你的份。 常远没有嘲讽的意思,他只是很认真地问道:“计划我可以重排,加个班的事,可这不一样。张总,蓝景业主想要的东西很明确,就是据实赔偿,我也很明确,我做不了主,我想不出办法。” 张立伟差点没气出一句“我他妈也做不了主,不也顶头在上吗?”,不过他还有点理智,咬了咬后槽牙把冲动摁了回去,铁青着脸指着人群说:“那什么都让能做主的人干,还有你什么事儿?我也没让你去承诺什么,就是个协调的事。” 常远就是不想协调,他推诿道:“我这人嘴笨,没什么说服力,有时说着说着还会觉得可能别人才是对……” “既然你这么没自信,口头表达又不行,那我对你的工作能力得表示怀疑了,毕竟监理在五方责任制里面占着很重要的位置。” 常远回过头,眼帘里忽然塞进了两个人,一个人走路带风像个大佬的何义城,还有他旁边替他撑伞的邵乐成。 神他妈的来者不善……这是常远心里窜起的信号。 第94章 就是何义城想站着训常远的话,张立伟也没那个胆子,所以虽然这烂摊子还没拾净,他还是鼓起了勇气申请让领导绕行。 何义城显然是到哪里都坐惯了,面无表情地点了头,留下一句话走了,让他赶紧把门面收拾干净,张立伟头大如斗地点头称是,只希望这尊大神立刻消失。 他留下来处理,王岳就挑起了向导的担子,何义城随后,刘欢与邵乐成并驾跟在其后,常远落在最后当尾巴,他向来没什么步步高升的宏图大志,也不是荣京小罗罗里的一员,所以并不怕何义城的架子,只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走起来有些心浮气躁,仿佛潜意识里明了前方有不好的事在等他。 走到工地大门口的时候,不紧不慢的王岳忽然停了下来,他的侧脸上有惊讶,常远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在栅栏门右边看到了一个男人。 那人三十出头的样子,看着斯文白净,戴着眼框、提着公文包,从腿上挺括的西裤来猜,上身的羽绒服里面应该套着正装。 其实门口的人不少,不少蓝景的业主就在这儿望风,可是这人有些不同,他脚边有个还贴着行李条的旅行箱,身上也有种跟工地不符的气质,常远久居工地,见过各阶层的白领来来去去,这种区别虽然细微但对他来说却有些微妙,那是衣着和环境给人镀过的金,从肤色举止等细枝末节里渗透出来的精英。 就像邵博闻虽然在工地趟来趟去,再忙开会却都会换正装,这是在等级森严的大公司待过的一种证明。 显然王岳跟这人认识,因为他冲王岳笑了一下,不过王岳没理他,像愣是没看见他似的刷了门禁走了,那人也没继续打招呼,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 会议室里空旷阴冷,冻到领导就罪过了,加上甲方办公室钥匙在张立伟那儿,王岳干脆将人请进了自己那间,屋里一共三位子,何义城、刘欢各一座,剩下一个何义城让王岳坐了。 邵乐成勾着腰在饮水机前面用带来的铁壶泡茶,瞥着孤零零站着的常远,按照他们之间的仇恨他本来该幸灾乐祸,可惜等水哗啦啦接满了他的心情也没酝酿好,只是觉得这种疑似“会审”的画面有点恶意,就像何义城平时训他那样。 何义城接过分装出来的茶水,慢悠悠地吹起了热气,人的攻击性通常只存在于愤怒的顶峰,是一种锋利却不太持久的情绪,他没接着兴师问罪,倒是脑子里勾画着复杂的心计,使得冷峻的表情缓和了下来,常远只听他风马牛不相及地问道:“小常你平时,有看新闻、刷微博之类的习惯吗?” 是个男的多少都会看点时事,至于微博,为了能隔三差五接接郭子君的梗他闲得无聊也会刷几把,常远也没必要瞒他,“有。” 何义城意料之中地点了点头,说:“那你知道最近蓝景小区跟我们工地在微博上一直冲突不断吗?” 昨天吃火锅的时候听谢承他们聊起过,常远自己没亲自看过,不过领导都了解的情况你不知道也有点不太像话,于是他一笔带过地“嗯”了一声。 何义城眸底有暗色一划而过,他接着道:“我听刘欢说,你跟邵博闻是二十几年的铁哥们,是这样吗?” 常远眉心皱起,满头雾水地心想怎么又扯到邵博闻了? P19工地上最虾米的包工头都知道何总对邵博闻充满意见,识相的、想在这里一帆风顺的人都知道该举疏远牌,可惜常远跟着邵博闻混得更开心,说谎他不是不会,他就是不乐意,于是他棒槌地说:“是。” 邵乐成细不可查地抽了下眼尾,像是无法直视这个傻缺,又像是不愿意承认妈宝这会儿有那么一丁点爷们气概。 王岳盯着窗户口在发呆,这里的谈话俨然一句都没听进去,而刘欢正身在曹营心在汉地偷偷回张立伟的夺命连环求救微信。 “那以你对你哥们二十多年的了解来看,”何义城撩起眼皮,用手指敲了敲杯壁,勾着嘴角问道:“你觉得他会是那个,在网上替弱势群体打抱不平、声张正义的‘天行道’吗?” 他脸上挂了点意义不明地笑意,可是锁在常远身上的眼神鹰顾狼视,给人一种侵犯和审视的感觉。 这话题的跨度堪比海沟,常远愣了一下,没明白他这个逆天的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他几乎不跟何义城打交道,所以对这个“污蔑”的影响感触不深,王岳也只是觉得惊讶,可是刘欢和邵乐成就不一样了。 何义城话音刚落,两人心里不约而同地咯噔一响,可谓是平地一声雷起。 邵乐成急切地辩驳道:“不不不!何总,不是我……” 刘欢同时也在抢话,“何总那个不是还没调查出……” 何义城就在这时猛地将嗓音一抬,冷声道:“我问的是你们吗?” 他身上确实有种威严的气场,就是十分盛气凌人,刘欢一个“来”卡在唇边,讪讪地住了嘴,邵乐成剩下那“哥”也戛然而止,有心平反却不敢踩雷,只能忧愁地看着常远,希望常远别给自家男人招黑。 何义城又看了过来,并且摆出了一副等待的姿态。 常远终于从邵乐成少见的、没有敌意的表情中觉察到了事态并不单纯,一瞬间他心念如电:为什么何义城会觉得是邵博闻?他自己知道不是,看刘欢和邵乐成的样子应该也觉得邵博闻不是,误会是可以解释的,那他们在担心什么?还有,何义城如果有根据的话,为什么要来问他…… 他毕竟不是工藤新一,没有抽丝剥茧的技能,只能让一个又一个费解的问题,将何义城的初衷缠得越发不怀好意。 “我知道‘天行道’,工地上小郭那个年纪的技术好像都关注了这个号,据说粉丝好像还不少,三不知(偶尔)能听见他们在聊,不过何总的说法我是第一次听说,我并不认识网上那个‘天行道’……” 常远有点新鲜地笑了起来,他的目光清朗直接,看起来有种五讲四美的纯洁,“邵博闻么?他人是不错,可声张正义什么的我觉得不太像他的性格,不过也有人在网上跟生活中是两种样子,何总,我一会儿问问他吧,有结果就告诉您。” 何义城面无表情地听完了,将右边手肘往桌上一搁,眼神忽然就凌厉了起来,他沉声道:“不用一会儿,现在就说!” “你们也知道,搞工程是一股绳的合作,拧不到一起去迟早要完,现在有个人,他跟我们就不是一条心,所以这项目腌囋不断,这种人多容一分钟说不定就多一桩事故,今天我专门为处理这件事过来的,我希望你们能积极配合,早点把场子肃清了,容我提醒各位一句,二期的工期已经滞后了两个多月了,再拖下去……” 何义城停在这里摊了摊手,示意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然后他开始发号施令:“邵儿,你给邵博闻打电话,让他11点之前,带着他公司那个谢承出现在这里,过了点他不来,我就不接受私了了。刘欢,小舟一会儿会送资料过来,需要投影,会议室你去整出来。然后王岳和常远,一会儿我要求你俩参会,完了签会议记录,所以会上你们注意听,ok?” 常远眯着眼睛,觉得何义城有些不可理喻,这人想干什么?由他来证明邵博闻是“天行道”,然后让他们确认画押么?还想私了? 邵乐成站着不动弹,还试图说情,他两眼一抹黑地坦白道:“何总我保证!真的!!!邵博闻不是那什么‘天行道’,这号我也关注呢,发博的时间跟我哥完全对不……” 何义城以前就痛恨谁给邵博闻说情,脸色果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刘欢连忙在背后揪住邵乐成的毛呢大衣将他扯了个趔趄,让这傻逼别火上浇油,邵乐成却不领情,他挣了挣,铁了心要当个护哥狂魔。 谁知这回他还没来得及张嘴,常远先将话茬截走了,这不先来后到也不太礼貌,但管不了,他现在心里忍不住十分搓火。 上次因为何义城的怀疑,二期的外墙工程到底给谁眼下还没人提起,反正他娘的是不姓邵,是他们先承诺的,结果中途又无理地反悔,鉴于人缘也是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凌云在荣京二期上没这个运气那是硬伤,谁也怪不得。邵博闻被摆了一道都没计较,脚踏实地拓展业务他碍着谁了?怎么就还盯上了呢? 常远进入了凌云老板娘的模式还不自知,一心一意地恼火,他心想:老子是你的乙方么,呼之则来挥之即去的,还11点?滚!!! 邵博闻为人怎样他知道,要是一两句抹黑或是诽谤,无关痛痒也就无视了,可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因此牵连工作,这就有点龌蹉了,他是个闷葫芦,可胆大妄为的事他也不是没干过,常远隐约记得他病重那会儿,发起疯来连他妈都不认识的。 他这半生干的最大胆的事,就是在最容易动摇的青春里爱慕一个男生,如今他连池枚都不怕了,何义城又算哪根葱? “乐成,你去打电话吧,”常远难得温柔地对他笑了笑,安抚道,“没事,你哥本来就不是,清者自清不亏心,不露面怎么澄清误会?” 邵乐成被他叫得一哆嗦,整个人差点魔幻了,他盯常远靠瞪交流:捣几把乱!何义城要是讲道理的话他能姓何? 常远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挥挥手赶小鸡一样地赶邵乐成走,他又不天真,肯定知道无耻的人不会要脸的道理,邵乐成那个智商怎么猜得到,他开口的时候,就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如果何义城非要强行给邵博闻扣黑锅,那他就去给“天行道”发私信,毕竟地震不倒的房子不多见,偷工减料的楼盘却是幢幢难免,他也没有别的威慑手段,只能赌在荣京经历三番四次的负面消息后,何义城有多在意这根稻草。 除了郁闷之外,常远也很想知道,他何义城凭什么总是怀疑邵博闻—— 第95章 女秘书刘小舟来得很快,刘欢联系完没半小时,高跟鞋的动静就在王岳办公室门口响了起来,她有副不错的皮囊,打扮又非常时尚,在这不讲究的工地上让人十分地眼前一亮。 常远还记得这姑娘,并且可能是无意识的记性好,对她的眉眼还觉得挺熟悉,像是刚见过没多久。 跟她的效率一比,邵博闻的响应就十分地消极了,在第十三次无人接听后邵乐成只觉眼前一黑,在心里给他哥下跪求这位大爷靠点谱。 三堂会审,只欠嫌疑人,你说过分不过分! 邵乐成没有凌云员工的电话,当场问常远要又不合适,只能做贼似的准备给常远发短信,谁知道刘小舟要喊他去接投影,家伙什都在会议室,一行人登时又往那边转,等一切就绪了,何义城的耐心似乎也耗尽了,他重重地敲着桌面说:“人呢?” 邵乐成的电话连影子都没摸着,便气短地找补道:“估计,估计是在开会,静音了,没听……见吧。” 何义城眉心皱出了一道川,声音陡沉几度,“那你的意思是,我一个甲方组织开会,还要等他一个乙方有时间了?” 是不用等,可你也得提前通知啊,可不管是无理取闹还是强人所难,现在他是甲方就是他有理,邵乐成身份敏感,不敢说话,刘欢知道自己开口也是火上浇油,同样没吭气。 王岳看邵博闻还算顺眼,但也没到为了他得罪大boss的交情,于是就只剩常远敢凭基情顶风上了。 他工作这些年下来基本是个单机党,不收好处也不抱团,说起客套话来别人没觉得不妥,他自己先觉得别扭了,嫌自己没必要这样低声下气,可屈辱也得说,因为无所畏惧的光棍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常远业务不熟练地打起了圆场,他说着违心的话,面由心生便笑得有些僵硬,“何总,一般咱们开会,不得提前通知到个人么,这次确实是稍显仓促,邵博闻不知道,在忙他自己的那也情有可原,据我对他这么多年的了解,他不是这么没分寸的人,荣京这么大的主顾,您这么大的领导,他要是接到通知了,不可能不过来的。” 千穿万穿,带上邵博闻的马屁尤其不会穿,何义城板着脸冷冷地道:“他有事,我也不闲哪,那你说怎么办?这事儿先往旁边放放,以后再说是么?” 常远不喜欢吃隔夜饭,如果可以,他还是希望事情越早明了越好,但邵博闻干什么去了他也不知道,就只好先使缓兵之计,他想着邵博闻再忙也得吃饭,中午的时候联系上了下午就知道该怎么办了,顿了顿后他说:“要么这样,您看也快到饭点了,邵博闻即使现在就来,说不了几句会议也得中断,完了还影响吃饭的心情。” 邵乐成偷瞟了常远一眼,心想这句话没有主语,真是太双标了。 常远接着说:“不如索性就推到下午一鼓作气地处理,咱们工地上还有其他迫切有待解决的问题,就拿眼下的蓝景小区这个事来说,对工程的延误性不可预计,我觉得比网上那个‘天行道’造成的影响更直接更恶劣,趁上午还有点时间,我希望您能考虑一下眼下的、堵在门口的、蓝景的问题,给大家一条拍板性的指导意见,您想要这个事情怎么处理?是就这么耗着,看谁先顶不住经济损失犯怂,还是……” 常远到底是意难平,你可以说他年轻,也可以说他不识抬举,他心里有种积压的愤懑,穿过神经路过嗓门,变成了一句危险的质问,他横下心抬眼直视着何义城道:“还是……重复昨天的故事,像上次那样,再找几个流氓,一半假装蓝景一半假装我们工地,打个头破血流了再去报警?” 他的嗓音平而稳,直到最后一句才忽然拔高些许,仿佛带着一种正义凛然的锐气。 该与不该,有些话不吐不快。 这不是他熟悉的妈宝,邵乐成职业性地畏惧何义城,他瞠目结舌地看着常远实力顶撞,心想邵博闻平时都喂他吃是什么了,熊心豹子胆? 刘欢眼神一震,没想到常远竟然有胆将这篓子捅成对穿,他问过张立伟了,上次那几个流氓是他找来的,不过张立伟怕挨骂,还支支吾吾地多了句嘴,他说他去集团开会,在电梯里碰见何总了,潜台词不言而喻,这主意是何义城提点的。 可就算是何义城授意的,又哪有你常远质问的份?你还在人手底下讨饭吃呢监理同志—— 刘欢有些薄怒,怕变成被殃及的池鱼,可心底又诡异地生出了一丝羡慕,混到他这个不上不下的位子,已经没了豁出去的勇气,人有所求,道路就多曲折,或许是因为这种气魄不多见,所以看着才畅快。 何义城有些喜怒无常,刘欢怕常远玩脱了,赶紧轻推了他一把,低声教训道:“怎么跟何总说话呢你!快道歉。” 何义城却不怒反笑,他晃了把手让刘欢闭嘴,然后往前倾了倾身体,一脸虚心求教地模样道:“你觉得这样做不对?那依你的意思,怎么处理才算妥当?” 涉及利益拉锯,兄弟分家都能闹得鸡飞狗跳,更何况是这么多人掺和在一起,常远心里其实明白不存在双赢的结局,只是同情心这碗水惯于流向弱势,这次换了蓝景的业主分外彪悍,他现在肯定也站荣京,说一千到一万,他还是个看戏的立场。 常远沉默了一会儿,“何总折煞我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一个监理,只会对标准和看合格证,不会做管理,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我只会看结局,见对工地没什么好处,那它肯定就是错了。” 何义城脸色稍缓,整了整大衣袖口,然后说:“常远,你是个明白人,也很实在,适合干监理这种专业性强的工种,其实我很尊重你们这种搞技术的人,因为你懂,遇到问题了我不听你的都不行,但超出你的专业之外,那就得听我的。你刚刚说话很刺,这在职场里是大忌,不过这次我不跟计较,你们搞技术的多少都有点一根筋,再有下次,我开会的时候你就躲开吧,互相都留点面子。” 上班就是来受各种各样的鸟气的,常远心说顺耳的话你不听那我能怎么办,嘴上却跟着回了句“明白”。 何义城对他的态度还算满意,似乎意犹未尽,还想教他做人,“然后我现在跟你理一理,‘天行道’和蓝景的问题哪个更严重,以及,我对蓝景问题的指导性意见。” “解决蓝景撑死了也就几百万,可‘天行道’在网上招来的舆论,现在影响到我们跟GIVA的合作了,国际品牌的战略性合作,你知道那是什么概念吗?” 常远心说这不是鸡生蛋么,你早点下决心撑死,积极解决不就不影响了? 何义城要是知道他的心声估计会气死,就是不知道他都一副噎住的样子懒得说,过了好一会儿直接跳过了,接着说:“至于蓝景的业主,典型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们小区的裂缝数量和长度有统计,就按他们的来,接近4000道,长度折中,平均算3米,你们都是内行,知道腻子和胶的成本价,均上人工,每道顶天200也打住了,合计下来维修费用不会超过100w。可他们问我要多少,小区内部800多户,每户要求赔偿1-2w不等,我们的赔偿瞬间就变成了原来的10倍多,P19总造价才多少钱,我上哪弄1000多w的指标赔给他们?外加我还得问句凭什么?工地四周全是小区和商场,为什么只有它蓝景裂成这样?这很明显,因为它是豆腐渣,我们施工有原因,那我给你赔、给你修,可现在是什么情况?是你的不是你的原因都归我负责,我付不起。” “我不是真心赔偿吗?我是。那为什么还是显得这么吃人不吐骨头,因为真的超出了我的负担水平。世上哪那么多的对错可分?利益纠纷、讨价还价罢了。” “道理讲不通,那就只能上拳头,上次不厚道归不厚道,但至少没伤人,常工我就把话放这儿,”何义城指着常远,一字一句地说,“人是特别特别会得寸进尺的一种生物,你那个昨天的故事已经不管用了,有恃无恐,这次要能镇住他们,就得是真刀真枪的伤亡了。” 话音在会议室若有似无地回荡,众人只觉脊背齐齐一凉。 长发遮住了秘书的半边脸,在垂下的、长长的假睫毛之下,有种淬如寒冰的仇恨一闪而过。 —— 手机刚在桌上“嗡”起来,邵博闻就飞快地翻开看了一眼,见来电是邵乐成,便又扣下了,可见他平时不念着他弟的好,先入为主地觉得邵乐成没什么要事启奏。 鹿粪的臭味丝丝缕缕,早上常远走后他接到一个陌生电话,两个半小时内从许崇礼家附近的万豪酒店大堂咖啡厅辗转到这里,此刻正在离市区三十多公里的南部农业区的一座以鹿为主题的农庄观景台上。 脱了梅花斑的鹿在院子里瞎跑,北方的鹿运到东部来供人观赏,活成了生无可恋的病弱模样,一眼下去看不见大点的鹿茸,都被锯下来按支卖掉了。 明前的龙井到年尾已经有了陈茶的灰度,许崇礼精瞿儒雅,就坐在邵博闻斜对面的沙发上品茶,边喝边向人介绍他,“老陶啊,这是博闻,我那不成器的儿子的哥们,小伙子人稳得很,我就给你推过来了,你自己再把把关,行的话就他了。” 前前后后他找邵博闻喝三回茶了,并且每次都不给钱,喝到最后都不太敢相信,许惠来能交这种做生意的朋友,倒不是邵博闻做的有多好,只是许惠来天生烦这类人,他说商人有铜臭,无利不起早。 还是邵博闻主动交代,他是常远的亲戚,许崇礼自然知道常远,这年轻人被许惠来赶鸭子似的抓回家吃过几顿饭,有点腼腆,跟他夫人的猫狗投缘。 邵博闻没认出这是那尊大神,连忙谦逊地朝人笑了笑,“陶老,您好。” 这位陶老看着五十出头,身材和胖瘦都是中等,头顶有些秃,圈儿杂着些白发,眼睛小内敛精光,笑眯眯地回着招呼,“老许你这人办事不得劲儿,我都托你找了,你还让我把关?你说行就行了,还让我费那心……小邵啊,你好你好,年轻人就坐那儿不说话,也藏不住派头哪,肯定是干过大工程的,老许啊,你找小邵来给我改那小楼,不会屈才了吧?” 邵博闻只是笑,被人夸他就听着,陌生人面前少说少错才是硬道理,手机又开始震动,但这里的谈话正到关键,于是他摁了静音。 当官的就这样,疑心重,不敢用树大招风的队伍,许崇礼老神在在地撇着茶沫,正话反说道:“屈得狠啰,我一早问过了,就柏瑞山那一整个山头,当年建设的时候人小邵是负责人,所以你那一个独栋,交给他就放一百个心吧。” 老陶“嚯”一声,露出了兴致勃勃的表情,够着身体拍了拍打了一下许崇礼,笑着道:“老许,你这是给我找了个行家啊。那个小邵,我听说柏瑞山当时在售房前期其实卖得很一般,倒是它对面的楼盘一路疯涨,比现在一线的学区房也不差,就是中间出了岔子,楼盘崩了柏瑞山才涨起来,你知道那个内幕么?” 邵博闻愣了愣,他知道是知道,可陶老问这干什么? 许崇礼感受到了他的疑惑,笑着解释起来,“小邵你要是知道什么,就跟他讲讲好了,他这人是蚂蟥听不得水响,当年听见有这么个事,又刨不到根底,念念不忘呢。” 邵博闻脸上的笑意不太明显地淡了下去,时隔几年,再提起那桩事故,他还是能感受到心底那股对于生和死的战栗,这是他跟何义城分道的起点。 生命真的像极了玻璃,放在稳定的地方又脆又硬,可一旦失去立足之地,就会碎的比什么都彻底。 邵博闻喝了口茶,看着地面说:“当时对面的小区叫与梅苑,售卖期间出了命案……” “人为的。” 第96章 只有这种时候,邵乐成才会觉得穷点也好,俗话说心不狠、站不稳,邵博闻那副居委大妈的德行其实挺好的。 人命关天,王岳总算是不发呆了。 何义城这么高阶的领导,没必要跟在座的放狠话,这话他既然出了口,那足以说明他就是这么打算的,这人年纪轻轻,提起人命来却不眨眼睛,王岳心说不怪别人混得好,就这份狠辣你就比不了。 不过话说回来,还有一句叫人为恶,祸虽未至,福已远离。 王岳迅速敛去脸上炸出来的惊愕,换成了一副讨好的嘴脸,他往下压着手心,像在赶苍蝇似的说:“何总何总,那啊,就是一群刁民,咱跟他们一般见识那成什么人了?您消消气。” 何义城冷笑一声,“你自己都说他们是刁民,不一般见识你想怎么办?约个馆子坐下了,你一杯我一杯地敬着见识?” 王岳面不改色地腆着笑道:“我不是这意……” “我看你就是这意思!”何义城眼神冷酷地打断道,“不止你,是你们。蓝景的事闹了大半个月还没有解决,他们堵你们躲,处得还挺和谐?猫捉老鼠好玩是么?我不来你们打算就这么耗着了?” 老板的问题多半无解,结果不如人意的时候他才有问题,但实际上他又拒绝聆听原因,但忍字头上一把刀,怂总没错,王岳头大如斗地解释道:“没有没有,张总、我还有常工也一直在想办法,不过,啧……确实是使不上力,蓝景的业主对赔偿不满,可最关键的这个钱,那我们也没有话语权,是吧常工?” 常远还在看何义城,这男人刷新了他日常对人心的体会,用一个字来形容,那就是黑。 阴谋诡计、生杀予夺那是小说里的故事,普通人的生活里没有这些,重复和安稳是多数人的一切,在常远有限的认知里,王岳这种都算是比较讨厌的了,独善其身、老奸巨猾,但要拿坏人的帽子往他头上戴,他还真当不起。何义城却不一样,他是那种带着霸道总裁的光环活到现实里来的人,强硬、自我而且冷酷,你对上他,就真感觉是在用鸡蛋撞石头。 可石头又怎么样?工地上随处可见的石板,哪块不是被钻刀切得水平如镜?这人未免也太目无法纪了,谈不拢就想造人命?跟他瞎搀和,那不是缺德么? “可不,”常远笑了笑,把脸一翻还委屈上了,“我们目前跟荣京绑在一起,一荣俱损,每天进自己的工地像做贼,进度施展不开,计划一拖再拖,蓝景给我们造成的困扰的也不小,要是有辙,别人也就算了,谁愿意跟自己过不去呢?” 王岳赞同地点着头。 这话说得好听,要不是场面这么难看,何义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信了,这些人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什么做贼啊、计划拖啊顶多是麻烦,绕点路、多开两会的事,误工费、因为这种不可抗力导致的延期责任都归荣京,“损”什么了?要他说,他们就是因为无亏要吃、无利可图,所以无所谓。 何义城没点破,他勾了勾嘴角道:“办法好说,众人拾柴火焰高,多想想多问问,总有一个是能解决问题的,我觉得关键的是执行力,你就是有一万个办法,不实施那也是白搭。” 王岳预感前方有坑,但还是强颜欢笑地跳了,因为他要是等常远来捧哏,那气氛铁定冷透了,他接腔道:“您说的是。” 何义城转了转手里的杯子,表情似笑非笑,“你们执行力,说实话让我很失望,办法我现在给你们,年前蓝景要是还没消停,年后你俩就不用来了。” 这次出乎王岳的预料,木头人常远竟然主动滚上了这条扎心的道,他看见常远屈辱地笑着说:“……请何总指导工作。” —— 时过境迁后邵博闻提起往事,已经平淡的像是在说别人的经历了。 “时间有点长了,我可能东一句西一句的,事情主要是围着几位老人,我就从他们说起,这是我的角度,可能有失偏颇,您二位多担待。” 陶老点头示意无妨。 “柏瑞山那块地,以前并不值钱,2006年拆迁闹出全国轰动的重大安全事故,一平的安置费也不到4000块钱,结果拆出来后挂牌那开发商的资金链出了问题,就那么闲置了。2009年荣京买入的时候,那儿又搭上窝棚住上了人,就是原来城中村的几个老头老太太,都是……” 邵博闻顿了顿,垂下眼帘笑了笑,眼底有些悲凉的色彩,“是被家人抛弃的,人老了,得依赖儿女,儿女又失去了安身的地方,安置费勉强在城里买个巴掌大的房子,容不下老的,他们就自己摸回来了,也没人给往回接。” “当时我们不是要投建别墅群么,又得拆,不过这次不用赔偿,因为都是违建,但也不敢拆,用老人家自己的话说,他们是老不死,活着害人,让我们用推土机随便碾,那谁敢啊?你跟他们谈吧,不听,半截身子入黄土了,没什么可求的,找他们儿女做工作,给点钱,让接去敬老院,老头老太又倔,不去,花那钱,敬老院哪有老家自在。” 邵博闻到现在还记得为首那老头的声音,他说那块属于开发商的荒地是老家,可哪有家啊,早就没了。 许惠来的爹和这位陶老一看就是透视眼,所以邵博闻在他们面前也不遮掩,该露怯露怯,他做了些心理建设,难以启齿的事也说。 “我那会儿年轻,特别功利,就想做出点成绩,什么脸都豁得出去,没事儿我就去跟老头老太套近乎,打牌、唠嗑、捎鲜花水果,另一边,远处的推土机也没停过。我当时的领导教训我费力不讨好,说夜里直接派人绑了开车拉走,第二天回来地上就平了,打赌他们死不了,我怕真出事了后悔,就没听。” “等到除了窝棚、周边的地都被翻成了黄的,老人这边我也哄好了,我承诺说就他们住的这块地,到时修出来的房子归他们,既不挪窝,也不用受那酷暑寒冬,暂时呢,请他们去养老院落落脚,为了让他们放心,我还打了保证条,老人家……心软,也答应了。” 人老了怀旧,邵博闻因此被灌了很多小溪堤的事迹,知道他们的书记姓池,为了拆迁的事鞠躬尽瘁了,知道他们引以为傲的状元家被拆得支离破碎了,知道那些拆迁的人有多可恨,那时邵博闻心里想他也可恨,后来才感觉到人心复杂,每个人都有取舍。 柏瑞山现在今非昔比,是出了名的有市无价,陶老那栋别人不孝敬他还买不到,他咂舌地感慨道:“你可真大方,柏瑞山的别墅,送给别人家的老头老太太。” 邵博闻好笑道:“那会儿房子不值钱,卖不卖的出去都是未知数。” 这是实话,房价在09、10年刚处于初生阶段,苗头弱如烛火,一点政策的微风就摇摇晃晃,谁也没想过几年之后会呈爆炸状态稳居GDP支柱产业,如今分蛋糕的人太多了,地王一天能拍几个,传奇却没有了,因为投入和产出再也无法拉出鸿沟一样的差距。 许崇礼干这个出身,本着向传奇致敬的心情追问道:“然后呢?” “柏瑞山项目顺利动工,附近差不多时间,也有个别墅区开盘,叫山河城,由于定位都是私家豪宅,距离又过于靠近,可以说谁后开盘谁就倒霉,所以竞争非常激烈,关系越来越差,最后直接连底线都不要了。请水军在网上刷对方的负面消息、公然在对方的售楼处抢客户等等,都是些乌烟瘴气的东西。” “柏瑞山还是先开盘,山河城通过他们的特殊渠道,在当天把那几个老人里的两个给请出来了,后面还跟着他们儿子媳妇儿一大堆人,到售楼处指责我,拿着我写的保证条,说我骗走了原本属于老人的土地,也控诉我的领导,大肆宣扬他是几年前轰动的拆迁惨案元凶,有图有真相,于是当天来签约的人全吓跑了。” “接着一个多月,柏瑞山的房子一套都没卖出去,我跟我领导里外不是人,”邵博闻跳过了何义城暴跳如雷的模样,“那两老人私下找过我,说是儿女磕头求了,让他们说我几句坏话,希望我能原谅他们,我知道是山河城的人在他们儿女身上动了脑筋,但我在气头上,就没理他俩。” “5天后山河城开盘,加上从柏瑞山过去的购房者,场面据说是人声鼎沸,”邵博闻终于说到了他前半生第二后悔的事,“然后那两老人,从山河城售楼处三层的阳台上……跳下来了,身上还带着对柏瑞山的道歉信。” 血光之灾是最狠的毁盘手段,山河城的预约合同全部被拒签了。 如果说是单纯的求解脱,犯不着刻意跑去山河城的售楼处,尤其还不约而同地带着台词意味很浓的遗书,邵博闻有种目标性的直觉,但他并不愿意深入去想,柏瑞山绝处逢生,这喜出望外的结果竟然意外的让他高兴不起来了。 邵博闻一直很忙,然而忙碌的报酬也碾不平他心里的褶皱,想起老人他会心绪不宁,愧疚和后悔不肯轻易散去,再见何义城,就神经质地觉得这人变了,眉眼变了,气质变了,越看越陌生。 “山河城塌了,”邵博闻低沉地总结道,“柏瑞山就这么起来了。” 他没说全,老陶也不知道听懂了几分,摇头晃脑地吟了句诗,“天下纷纷,皆为利来呀。” 利益之下蝇营狗苟,所以他喜欢一眼就能看透的人,邵博闻心有灵犀地抽出手机,发现常远的来电正在屏幕上亮着,他连忙侧过脸,将手机贴到了耳朵边,悄悄地说:“远啊,怎么了?” “没怎么,”常远的声音冒了过来,“何义城让我买凶杀人呢。” 邵博闻刚说完相关事故,被他唬得心口一紧,但听他语气比较随便,就知道这事不紧张,“那你买不买?” 常远答得飞快:“没钱!” 邵博闻向他伸出友爱之手,“我有。” “不要你的臭钱,”常远嫌他不是日常的音量,交代完立刻挂了电话,“你忙你的,时间方便了看下邵乐成给你留的言,我吃饭去了。” 第97章 在谈话和应酬中,频繁摆弄手机是对别人的不尊重,既然有事,那就应该提前将时间错开。 邵博闻借口上卫生间,到内廊把邵乐成的十八通来电提醒和短信消息给看了,因为何义城开会的时候邵乐成就是个打字机,所以他有时间讲来龙去脉,鉴于这位是个擅长用“!”的夸张派,邵博闻看完心里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他心想他要是不养儿子,可能还有点时间来当当“天行道”,当然,前提是他有那么嫉恶如仇。 不过以邵博闻对何义城的了解,这人肯定是搜罗到了一些足以导致误会的东西,才会点名道姓地叫自己去工地,何义城虽然疑心病重,但并不听风就是雨,不然也不会叫他11点之前去对证了。 邵博闻倒不是怕赴这“鸿门宴”,只是凡事讲究先来后到,都是老板都是人物,许崇礼这个引荐局千金难求,他不可能中途退场,于是他连个挣扎都没有,就给他弟拨了回去。 邵乐成的男高音很快就彪了过来。 —— “什么?你不来???” 会议室里的气压莫名变得很低,常远说他尿急,邵乐成便也跟出来透了口气,他还念着替邵博闻张罗荣京这笔生意,谁知道正主竟然这样不成器,他不来那还搞屁? 邵乐成是个外行,他没太懂何义城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只知道常远请教完,何义城答完,然后在座除了他和刘小舟,其他人的表情就微妙了起来。 相对来说他比较了解常远,邵乐成心说自己要是没看错,常远那样子简直像是被人逼着在跳油锅,可他想了想,觉得何义城也没说什么啊。 在他绞尽脑汁的空档里,邵博闻的电话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邵乐成不满地一接通,就被意料之外了,他不知道邵博闻在接待谁,就以为他是有意见不肯来,因为凌云再小他也是个头,还是有点特事特办、来去如风的自由的。 邵乐成苦口婆心,“别啊,老大一项目,跟谁过不去也别跟钱哪,来呗,再说他还冤枉你了,来洗刷刷啊。” 邵博闻笑道:“你别抬举我,离视金钱为粪土的境界至少还有一辈子,我有正事呢,脱不开身,这样,我让林帆跟周绎代我先去听个响儿,我这边完事了要是赶得及就立刻过去,来不及那就再说。” 邵乐成基本劝不动他,但他跟林帆不熟,觉得老曹更靠谱,于是他建议道:“你让老曹来啊。” 邵博闻:“在我们公司,我们是协同作战,老曹是单枪匹马,你觉得他能比我有空?” “切!”邵乐成差点又没忍住要嘲他穷酸,给老曹招个助理不就万事大吉了么,可千钧一发想起何义城那句“真刀真枪的伤亡”又卡住了,他顿了顿改口道:“你是当事人你说了算,随你,反正我通知到了,合同砸了你别赖我。” 邵博闻不记得自己赖过他,他见邵乐成要断线,连忙抢了一句,“不慌挂,有事问你,刚小远跟我开玩笑,说何义城让他‘买凶杀人’,是什么情况?” 邵乐成是一问三不知,他眉眼里装着疑惑道:“啥时候让的,我怎么不知道?早上也没见他们单独聊过。” 邵博闻:“那你们一伙人早上在谈什么?” 邵乐成发挥起助理的概括能力,长话短说地道:“谈之所以不能按蓝景方索赔的额度来赔付的原因,额,还有针对目前情况的解决办法。” 邵博闻问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有了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不过他不能想当然,他求证道:“谁提议的?什么办法?谁来执行?” “何总提的,不过我觉得他说的东西不切实际,他扯了半天什么大货车的危险性,让你对象最好是拿着喇叭沿着工地像搞跳楼大甩卖一样的去吆喝,务必让蓝景人尽皆知,其他没了。所以我没懂他这办法,是觉得那句口号有洗脑的效果还是咋的,喊喊别人就退散了?” 邵博闻服役的时候当过运输兵,加上做项目也跟货车、挂车打交道,他心思如电,来回转几圈就get到了何义城的用意,老瓶装新酒,还是在规则的夹缝里动歪脑筋。 可是邵乐成不知道那是情有可原,他是个纯粹的白领,连大货车长几米都不知道,更不可能知道这行里的内幕。 比如市面上的大货车,原装是前后轮两套刹车,可实际上只有一套后刹,因为惯性大的时候刹车会很“硬”,前轮刹住了后轮才开始,后轮会推着抱死的前轮往前,使得前刹变成鸡肋和猪队友。再比如很多跑急活的长途运输师傅都急需用钱,是拿命挣钱,都带着出事赔不起就坐牢的觉悟。 邵乐成没等到回应,不甘寂寞又在那边嘀咕,“办公室的人都站起来了,像是要去吃饭,诶常远怎么还不回来?他是不是肾虚?” 邵博闻教训他没大没小,“同志,这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还有,一个人张口闭口就提到的东西,一般他自己应该也有体会。” 邵乐成大逆不道地掐了线,“邵博闻我操你……” 厕所檐口上挂的冰勾,看起来像是一柄柄倒悬的剑。 常远给邵博闻打电话,本意是想吐槽或是抱怨几句,可那边的声音那样小,一听就是在开小差,他不想让邵博闻分心,只好强装镇定地挂了电话,走到厕所对面的洗碗池,洗手的欲望莫名其妙变得特别强烈。 冬天的自来水带着冰冷的恶意,剐过皮肤的痛感十足,常远的指尖很快从通红变成了乌紫,他使劲搓了搓,几乎没了知觉。如果邵博闻在这里,恐怕又该叨上了,先训一通说了冷水别沾,再夹到胳肢窝下面搞热传递。 在给何义城套上人渣的设定后,对于这人的言行,常远因为有了防备已经不会觉得震惊了,他可以翻来覆去地谴责何义城没有人性,可这有什么用?他都不敢明目张胆地表现出来,对方更是不以为杵。所以某一方面也可以说,是他们这种敢怒不敢言的人加重了何义城的肆无忌惮,反对的声音太少人就容易膨胀。 然后说完了何义城,那么他自己呢? 常远认真地在反省:王岳和我应该都是反对的,可他选择了沉默,而我离开了办公室?为什么?就因为工作?何义城足以让罗坤辞退我吗?即使可以,离开东联我会饿死吗?如果我保持沉默,良心会继续不安,还是忙会儿其他的就忘了? 可是说到忘,何义城的工作指导又开始在常远的脑海里回放。 “你们也别觉得我说话重,等上头不肯拨钱下来,你们就知道我不是在危言耸听了。上点心吧诸位,甲方乙方都是P19这条船上的人,共同克服共同进步,我的方法其实很简单,不需要你们付出多少,就是一天三五遍的,劝劝蓝景那群业主……有事没事的,别在大货车跟前瞎凑,不安全。” 理是正理,可居心叵测啊。 大货车基本都超载,这种吃满货的大家伙的质量决定了它只能横冲直撞,而且因为车身高,内轮差范围内的视角差,转弯看不见人是常有的事,加上夜间、疲劳驾驶的情况普遍,谁也说不好死神会在什么时候降临,所以上路跑的大货身上基本都有100w的第三险。 何义城的言下之意,就是这个无法预料的万一,伤了人是“意外”,只有个别伤亡的话光是保险就包的住了,他确实冷血,也很狡猾,没有明说他的目的,让别人连把柄都无从抓起。 常远在心里问自己,如果他站出来,他又能做什么?对上双方,一方有钱有权,一方人多势众,他其实都是螳臂当车。可冷眼旁观让人坐立难安。 贴在腿侧的手机忽然震了起来,常远摸出来接通,然后听见了邵博闻正常的声音,那边笑着道:“正扎心吧?来,给邵老师告告状。” 常远没想到他能一秒变闲,疑惑道:“你就忙完了?” 邵博闻拧得清,“忙也要分轻重缓急,愿意挤时间给你,事情我大概听乐成说了,你有什么想法可以跟我说说,要是想搞事,我也没意见。” 常远登时哭笑不得,“想搞没主见,你给我提点建议来。” 邵博闻温柔地说:“我建议你好好想想,想到有主见了,继续琢磨它还是不变,跟着做就行了,慌里慌张地做不了合适的决定,别急。” 背后有人的感觉就是稳当,常远“嗯”了一声,还真就没那么焦躁了,这就是人和人的区别,有人能让你毛骨悚然,自然也有人让你如沐春风。 这瞬间常远忽然觉察到了一个认知上的误区,何义城也许不是东西,但既然远离大货车是常识里的一个,蓝景的人维权归维权,却也是自己将自己置于了危险的境地下,双方都在豪赌,赌对方不敢越雷池一步。 人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因为他有知情权,所以事态的责任包袱他担了,但不能是全部。 常远感觉自己有点抓住该如何处理的方向了。 第98章 由于何义城看见外头乱糟糟的场面就糟心,王岳只好订了朝悦饭店的外卖,午饭就是在会议室里吃的,对于这简陋的用餐环境,何义城倒是面露嫌弃。 王岳请客他不能走,剩下全是何义城的小弟,常远就是再消化不良也不能光杆地说他要去吃食堂,因此吃饭的气氛压抑而安静,好在何义城吃饭快,大家紧跟着就撂了筷子。 林帆和周绎来的时候,会议室的残羹剩饭才收拾完没多久,散味需要所以门没关,他的指节敲完第一下,就见正对着门的男人就抬了眼皮,那目光阴沉且冷厉,仿佛如临大敌,但在看见他们后眉峰轻微地一松,眸底闪出了一种不悦的情绪。 还有他旁边的女人,本来就大的眼睛瞪了瞪,似乎是记起他来了,抱起胳膊做冷眼旁观状。 一种不自在的心慌霎时将林帆裹住了,他敲门的手顿了顿,摆出一副僵硬的笑脸道:“领导们好,我是凌云的林帆,我们邵总在赶来的路上,稍后就到,怕让领导等太久,让我们先来报道。” 他是个老实巴交的性子,有一说一,这套打马虎眼的说辞不用想都知道是邵博闻教的。 何义城愣了愣,接着面如寒霜地往椅背上一仰,冷笑道:“你们邵总是大忙人,我得感谢他,愿意抽出时间来赶我的会场。” 林帆讪讪地赔着笑,尽职地当着复读机,“领导这话严重了,我们邵总大清早就去了西郊,接到通知连做东的饭局都推了,这会儿正在高速上,他很抱歉耽误了领导的时间,让我跟小周赶来接大家去吃顿便饭,我在朝悦已经订好包间了,领导您看……” 姑且不论事实如何,但这套说辞厉害了,又占了道理又站了队,意思是你搅了我的正事我还对你高度重视,不仅如此我还要花钱请客让你吃人的最短,可以说是十分的邵博闻。 何义城被他每句“邵总”前面那个“我们”给刺到了,好像全世界都拥护着那谁,他就是个来找茬的反派,何义城冷漠地说:“不用,吃过了,邵博闻让你们来不止是请客的吧,怎么,他说了你们能代表他做决定是么?” 他还真说了! 林帆:“领导是这样,我们邵总说,你提的哪个‘天行道’是他这件事,他也是第一次听说,他微博刷得不多,来了估计也只能反驳,就事论事的话他可能还没有小周了解情况,因为我们的企业账号都是年轻人在打理,为了避免让您等,他让我们先来向您介绍情况。” 何义城心想我就看你们能玩出什么花样,他说:“介绍情况,然后呢?” 林帆说到这里就松了口气,他没那么局促地笑道:“然后我们邵总就来了。” 何义城心累地吐了口气,没继续追问“你们邵总要是没来”的问题,他有他的身份,狠话轻易不会放给小虾米听,倒是邵乐成在心里吐槽他哥,又不是拯救地球的奥特曼,还说来就来。 林帆见何义城扬了扬手指,连忙带着周绎进了会议室,他可能是觉得缺了点底气,放着靠门那边整排空的位置不坐,众目睽睽地绕了个大圈,最后挨着常远坐下了。 常远不愧是自己人,立刻给了他俩一人一个“老司机在这里”的安抚眼神。 这时何义城侧头看了看刘小舟,秘书接上投影,试了试激光笔,小红点落在还在连接的蓝屏上,像是一点星星之火,昭示着“三堂会审”正式开始。 刘小舟点开桌面上那个命名为“天行道”的文件夹,操作着鼠标点开了“天行道-荣京分析表”的excel文件,展开的.xsls里有着长长的数列,因为投影的原因内容并不能看得很清楚,乍一眼全是密密麻麻的字。 考虑到这个问题,刘小舟边说着,边从袋子里拿出几份彩印的版本,给何义城、王岳、常远以及林帆一人发了一份。 “我们今天的议题是落实谁是网络上这个‘天行道’的真实身份,并且针对他不实的发帖和转载,对荣京集团造成的名誉损失进行责任讨论,下面开始。大家请看这个表第一、二列,是我们对‘天行道’的历条动态的统计,标红是跟荣京相关的内容。” 常远觉得这个疑似“专案组”的会议走向真是可笑,什么不实发帖造成的名誉损失,真要那么委屈和损失惨重,有什么理由不直接报警?连指名道姓都不敢,自己做了亏心事,还要在这里虚张声势,以为能唬住谁,要不是有俩臭…… 不,钱不臭,它是硬道理,它让话有分量、人有气场。 可分量和气场也镇不住他心里有人,邵博闻回的电话里交代了他在柏瑞山陪许惠来的爹,常远有心替他拖延时间,就故意在这里装小白,他道:“既然对咱甲方造成了这么严重的影响,为什么不报警?警方要是介入了,他不发帖么,不有ip么,这个‘天行道’不是分分钟就现出原形了?” 刘小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何义城让她整理的讲义里没有,她只好停下来,去看领导的神色。 何义城让死寂在会议室里周旋了几秒,才道貌岸然地说:“我说过了,工期滞后太多了,警方介入的话,你们也没有时间配合调查,懂了吗?” 说完他也没给常远回应的机会,马不停蹄地命令道:“小刘,继续。” 刘小舟点点头,续上了她的讲义。她的表达能力和形象都不错,吐字清晰、不慌不忙,配合展示需要还用ctrl+滚轮放大了局部,等待了几秒后她用激光笔比划道:“根据第一列的内容,我们不难看出‘天行道’关注的重点,施工事故、强拆、违建、潜规则科普等,几乎全部集中在房屋建设上,并且有着强烈的甲方、承建方是第一事故责任人的倾向,所以我们推测,他应该是个行内人,并且不是五方责任制里的受益人。” 常远继续着他的拖延大业,给林帆的椅子腿送去一脚,将对方的目光引到了自己的本子上,然后他凭着记录多年、下笔如飞的本领,眨眼间就划拉出了一条草到飞起的“密报”。 说 快了 反应不及 慢点讲。 林帆心里也打鼓,怕邵博闻赶不来,他秒懂而突兀地清了两声嗓子,然后畏畏缩缩地提问能不能先看看材料。 刘小舟又去看何义城,后者不耐烦地用鼻音“嗯”了一声,邵乐成连忙机智地凑上来转移注意力,小声问他是喝普洱还是老白茶。 林帆只好装腔作势地跟周绎研究起“天行道”的红字微博,但其实两人没一个走心,过了约莫有个十分钟,就是小学生查着字典也该看完了,他们才忐忑地安静下来。 刘小舟又说起来,一边对表格做了筛选,于是纵列里黑色的内容全部隐藏了,“然后请大家着重看标红,第一列是‘天行道’的帖子源发布时间,第三列是事件发生的实际时间,第四列是两者的时间差,很明显,都是当天发生当天发布,甚至有几件的时差在两小时之内,信息获取的速度太快了,所以我们觉得,他就是P19工地内部的人,有第一时间接触事件的条件。” 常远又踢了椅子一脚,林帆尴尬地老脸发红,但碍于老板娘的淫威,只得故技重施。 何义城气得半天没说话,再开口语气却十分冷静,显然对他们的算盘心知肚明,“看吧,反正时间还早。” 时间确实还早,不过一来二去三打岔,积攒起来也争取到了不少。 刘小舟三番两次被打断,语速仍然沉静非常,她挽了挽刘海,接着说:“再加上‘小溪堤’相关微博对何总表现出来的针对性和攻击性,有恶意诽谤和泄露个人隐私的嫌疑,因此我们找人查了‘天行道’的关注和ip地址,试图找出这个人的身份。” 常远注意到刘小舟露出来的右后耳根处有一团指甲盖大小的褐色胎记,周绎则是叹为观止地咧着嘴,觉得这女人简直是在侮辱他学过的C++和java。 小说和电视里总是有很多的天才黑客,动动手指就能扒出犯罪分子的祖宗十八代,但现实并非如此。ip地址由动态分配,这次和下一次登录都会不同,更别说多人共享一个端口,想根据一个或几个ip地址查出使用人的具体信息根本不可能,顶多到市到区,要是没有明确的隐私信息,再要进一步就必须得在公安和电信里有人。 但刘小舟代表的何义城是认真的,她所谓的查ip,并不是查它的具体到户的所属地,在得到何义城的点头同意之后,她点开了另一个名为“LY”的子文件夹,一张张截图的缩略像多米诺骨牌一样铺陈开来。 “你们看,‘天行道’关注账号基本是链接过他的大V以及蓝V,有助于他热点的扩散,他关注的个人不多,不过有个别很耐人寻味,我们关注‘天行道’以后,在微博的‘你关注的人还关注’推送里找到了‘承道业’,也就是贵公司的谢承的账号,他在微博上的个人信息很多,照片、毕业院校、跟qq相同的个性签名等等,可以直接确定是他。我们可以看到,‘天行道’的每一条微博他都有参与转发、点赞,并且评论有强烈的崇拜色彩。” 她这话是看着林帆和周绎说的,何义城也盯着他俩。 邵乐成对此一无所知,只好惊讶地盯着这对总是故意支开他的老男女,他一直以为这俩人是在办公室里偷搞暧昧,毕竟总裁和女秘是套路职业,而且摸着良心说话,他们确实也有颜值。 被盯的那边,林帆忙着搞“地下工作”,在桌子地下既要偷偷地给邵博闻发录音,还要时刻注意查收老板的消息,一时有些顾不上台面。 周绎却被那种“糊你一脸”的蔑视眼神看得大为光火,他们多少都被邵博闻惯坏了,可以低声下气但不能失了骨气,到了被刁难和侮辱的界限,那就滚你妈的自己玩去。 鉴于邵博闻早就打过招呼,P19二期这一大桶金是煮熟的鸭子,反正一期的款到账了,剩下那么一点零头的报销不要也罢,周绎不满地质问道:“美女你什么意思?谢承的微博崇拜‘天行道’,生活里他是邵总的狗腿子,所以‘天行道’是我们老板,是要这么推理么?” 常远一瞬间就原谅了他对于自己掰弯他老板的种种强烈的眼神谴责。 刘小舟看周绎的眼神如同关爱智障,她翻了翻手里的讲义,好笑地道:“怎么可能呢?你先不要激动,听我说完。” 周绎不服气地点了点头,一副“你说我听着”的不逊模样。 “单个粉丝是随机的,不具备参考性,于是我们用‘粉丝管理大师’查了‘天行道’的关注人,巧合就来了。诸位请看截图,他关注的人里有5个,经筛选查证是贵公司的,除了‘承道业’,还有‘隔壁老邵’、‘追技术的人’、‘会出庭的好厨子’和‘木已成舟’。” 刘小舟笑了笑,客气地道:“追技术的周绎先生,和成舟的林帆先生,请你们告诉我们,如果真的毫无关系,那么素不相识、有百万粉丝、完全看不出个人兴趣所在的‘天行道’,为什么会关注你们这几个兴趣天差地别、粉丝寥寥、甚至在网上交集也不密切的个人账号?而且恰巧你们都在同一个公司?” 林帆和周绎都是一愣,他们不像谢承那么有表达欲望,跟他们老板一样微博也用的不多,个人资料基本没填,也没发过照片,林帆甚至都不知道其他几个id是具体人是谁,那么这个女人,或者说何义城,是怎么知道这个账号背后的人是他的? 是客户端出卖了他们的实名信息?还是他们买通了公安系统,又或者,是网络巨大的阴影里有一只无所不在的监视器?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用在告诫别做坏事上是正经道理,但在网络上发一些合理合法的言论都让人有迹可循,那就十分可怕了,你知道,都有谁知道你是谁吗? 被窥探隐私的不安全感如同裸奔,就在周绎刚要沉不住气质问原因的时候,门陡然被敲响了,三声连绵不断,然后没等屋里的人喊进,门兀自被从外推开了,跟仓促的敲门声不同,说话的人有副低沉徐缓的嗓子。 “原因得问‘天行道’本人了,不过刘秘书要是知道,隔壁的邵博闻也想了解一下个中原因,不知道行不行?” 门缝在话音里敞开来,邵博闻笑着站在前面,后面跟着耸头搭脑的谢承。 常远跟他们在一起也有半年了,一看见谢承用头顶那个发旋对着他们,就知道这小二百五肯定又犯了错误。 第99章 你想过吗,你在网络上肆无忌惮享受的言论自由,有天会和现实挂钩? 因为邵博闻要陪许崇礼和陶老侃大山,他的手机消息就是谢承在听在看,林帆的录音逐条传过来,在他心湖上丢了一颗震惊的石子,慌乱像水波一样层层荡开。 谢承六神无主地想道,怪不得荣京二期的单子凭白就没了,整了半天是因为我在网上瞎扑腾,现在他们说闻总是“天行道”,还要追究责任,那…… 年轻人动不动就觉得天要塌,谢承当时骂得多凶,现在就有多内疚,他是不太注重隐私,发个美过颜的自拍或定位图片都是常有的事,被从屏幕后面拉出来无可厚非,可其他人很注意,尤其老曹最不相信网络,连支付宝密码都要用一次登一次的,还有林哥才到公司来……谢承渐渐听不清饭局上的声音了。 “就是那儿!”聊得正嗨的陶老没注意这小年轻,惊讶地将身体往桌面上又凑了凑,看着邵博闻的眼睛笑的都快没有了,“你小子要得啊,那旮沓都去过?” 他的表情和肢体语言都透露出对交谈的兴致高涨,许崇礼悠哉地拿湿巾擦了擦手,心想这“皮条”可真是一拉就稳。 要替别人办事,最基本和最高等的要求,都是聊得来,能在各式各样的人跟前不冷场,脚下没路程、眼里没世界是行不通的,马屁和奉承固然动听,可耐不住它翻来覆去也就那几句。 就比如这陶老的话路天马行空,说着说着忽然讲起了伟大的祖国在西南深山里给人民造福利闹的笑话,他说早些年,他还没这么老的时候,跟着书记下乡去考察,车子在山上盘过某侧的弯时,看见对面山腰上到处挂着五星红旗。 书记还跟他打趣,说党深入了人民的心,过去一看好家伙,屋里屋外到处摊着人,汉子多些婆娘也不少,个个精神不足举止懒散,见了他们却蜂拥而起,围成圈了伸手要补给,那丐帮的架势将他们都吓一跳,打听完了哭笑不得,可笑着笑着又觉得悲哀。 原来,那里土地自古贫瘠,人们看天吃饭,后来改革的春风吹到这里,见没什么条件可改只好进行救济,来救济的干部不免会喊口号,同时为了博得新闻版面,头几次要求过人们挂红旗表示感恩。春去秋来,当地人习惯了大鸟(飞机)盘旋而来的时候会带来食物,愚昧和惰性使他们逐渐放弃了劳动,知道自己饿不死就一门心思等救济,权把红旗当了粮票。 落后和愚昧,让人的思维定势里连追求和改变的觉悟都不会有。 一般人听到这些轶事,差不多也就是回以惊讶和唏嘘,可是邵博闻接得住,他问老陶,如果说的是西南偏北邢龙江河谷的山村,那他去过。 邵博闻当年在山沟里苦哈哈地搞训练,对那疙瘩是见怪不怪,他笑着道:“08年我在西南军区服役,当时泰、柬为了争夺一个刚升为世界遗产古寺的主权,好像是叫柏威夏,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一直在发生武装冲突,出于维稳的需要,我们在边防跑运输,碰巧路过几次。那里的人跟我们很不一样,纹脸、打赤脚、信神拜鬼,说话也听不懂,所以印象挺深刻的。” 陶老一拍大腿,不知道在那里吃过什么哑巴亏,大声笑道:“诶,对!老许,你是不知道,你说那边的人懒吧,但他们又特别好客,可是语言不通,我又不能把翻译绑在裤腰带上,一落单哪,整个人就像到了那个,那个火星一样,吃的用的都分不清,天天闹笑话,哈哈哈……” 这就叫一个共同话题拉近陌生人的距离,许崇礼是不知道“到火星”是什么感觉,可他清楚老陶喜欢这后生,懂事、踏实、有见识,这种人谁不喜欢?所以机遇会与他相互找寻。 陶师贤,S市7位副市长之一,分管杂事多且无人问津的卫生版块,平时低调到极容易被忽略,但有一点需要特别注意,他跟分管土地房产的原副市长,那是同一个政工口上来的官员。 要是有幸能从这位陶老嘴里获得一个远期土地划批的口风,这年轻人最不济也能小赚一笔,没背景、没财力拿不下地没关系,提前以低价购置未来拆迁区域的房子等待拆改赔偿,产投比相较于全民炒房,简直可以说是空手套白狼。 邵博闻目前对这老头的身份一无所知,他只是说起那个古怪的少数民族,就跟着想起了路昭。 虎子这亲爹入伍前在中专学汽修,新兵训练结束后因为技术特长被挑进了关系兵遍地走的汽车连,邵博闻托他帮衬开小班补习,也跟着进了那个香饽饽兵种,开过解放141,盘过天堑川藏线,也运过风车跟弹头,这才有了今天的这句“要得”。 你看,你走过的路、经过的事、见过的人,都是未来路上的灯。 陶老高谈阔论的功夫了得,所以直到半小时后邵博闻转过头,才发现谢承的脸色不对劲,他碰了碰项目经理的胳膊,小声问道:“怎么了,不舒服?” 谢承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油煎火燎的感觉霎时就涌到嗓子眼,可他一扫见许崇礼也关切的看着自己,到底是将冲动随着唾沫咽了下去,要冷静,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要总是坏事,他喉结哽了又哽,只说不小心吃了块姜。 度日如年,天可怜见,老干部腻歪消遣,下午要回家睡养生觉,许崇礼多的是事要忙,乐得早点溜之大吉。 这发展也正合邵博闻的意,他将二老的人和车相继送出农庄,转头就见谢承一个急刹摆尾,火烧屁股地将车停在了自己面前,就那档位和走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要接马子去夜场飙车的傻逼。 邵博闻还没问他哪根筋抽了,谢承就拍着方向盘在车里跺离合器,“快点快点!我去跟何总解释,来得及的。” 邵博闻目送的时候已经听了语音,没了生意他也肉疼,这种忧愁没十几包烟和几个不眠的夜晚销不掉,接合同很难,接大单难上加难,荣京二期这一单,都足够他们开张吃两个三年了,但另一方面,他觉得荣京侵犯了他们整个公司的隐私。 邵博闻好整以暇道:“你要跟他解释什么?” 谢承的表情十分后悔,他语速飞快,俨然有些口不择言了,“说你不是‘天行道’啊!要不是我每次转发都成串的@你们,不仅拉你们帮我继续扩散,还用凌云的官博转,还总在群里谈你们,‘天行道’也不会回粉你们。你怎么可能是我爱豆,ta在群里说话的时候,你不是在小区楼下陪常工遛狗、就在厨房给老曹打下手,你就是有那粉丝你也没闲工夫啊。” 邵博闻坐进后座,有点没听懂,“你等等,什么群?” 谢承虚晃着眼神,有点英雄气短,“‘天行道’的……额、那个,粉丝群。” 邵博闻有预感他肯定是越描越黑的典型代表,进群是个人自由,可是,他有所强调地疑惑道:“你在别人的粉丝群里,‘总’、谈我们干什么?” 谢承也不是要故意卖队友,他只是自豪又心直口快,他蚊子嗡似的说:“那群是给‘天行道’建的,进的人基本也都是搞土建的,话题总是强拆啊、哪个官员收地产商的钱啊、总包打人啊什么的,聊着是让人很愤慨,可也很消极啊。所以大家特别喜欢在后头来一句,幸好我老板、领导、甲方不这样,他们怎样怎样……” 他偷偷地瞟了自家大佬一眼又移开了,在马腿上拍马屁,“不是我爱说,是我一比,觉得他们的领导都没你们好。” 他这句话发自真心,尤其总是听着全国各地的压迫和惨剧,就会更加庆幸自己遇到的人,面相和心肠都很和善。 邵博闻简直啼笑皆非,“那我以后对你差点儿。” 谢承内心本来就煎熬,一听这话里还带着笑,眼圈霎时灼红了,他扭着头看着后座说:“闻哥对不起,真的!我也不知道会变成这样,我不该在网上瞎说,更不该拉上你们,现在怎么办?” 邵博闻看了眼手机,见老曹又发来了一段录音,就推他的头去目视前方,“凉拌,开车。” 谢承是根导火索,这结果有他掺和的因素,但不能全怪他,对于这个结果邵博闻可惜却不意外,早先何义城影射他是“天行道”的时候,他就知道天上掉的馅饼可能是陨石了。 老司机谢承平时爱将宝马当火箭开,这回是欲速则不达,硬是开成了老驴拉车,一个路口起步熄3次火,堵得后面公交车司机伸出头来破口大骂,傻逼回家骑自行车去。 然后他俩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堪堪踩在了cos神兵天降的点上。 —— “太行了,”何义城勾着左边嘴角,话里有话地笑道,“等的就是你。” 气氛剑拔弩张,可商场那套虚与委蛇还得维持,邵博闻面色如常地说:“不好意思,太仓促了,来得有点迟,领导们见谅。” 站着的刘小舟视线最高,跟他的目光在虚空碰了碰,点头露出八颗牙的微笑,轻轻地朝室内伸了下手掌,意思是请他入座。 桌子对面差不多满了,邵博闻挑在常远面对面的位置坐下了。两人四目相接,常远本来低迷的心情忽然就转晴了,他苦中作乐地想道,这都是些什么破事啊,难兄难弟扎堆。 难弟之一的谢承鼓足勇气去看何义城,刚打算站起来为他大佬和凌云带盐辩驳,就见何义城冲刘小舟发令道:“小刘,继续。” 刘小舟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无奈,随即她看向邵博闻,语气平静地审判道:“个中原因就是,‘天行道’在你们公司里。” 愤怒让霜打的茄子谢承一秒回春,他急眼地骂道:“放你妈的屁!” 刘小舟正双手下压做安抚状,就见邵博闻抢了她的台词,这位穷困的总裁在他下属的后颈窝糊了一巴掌,训猫训狗似的就是不像在训人,声音不抬语气不沉,“听人说完,不许插嘴,不好意思啊刘秘书,他是个急性子,谢承,道歉。” 谢承很听他的话,凶巴巴地说:“对不起!” 挑衅和不服的感觉扑面而来,刘小舟暗自叹了口气,说:“不用了,回到正题,我们并不是空口无凭,请大家看这几张截图和上面IP地址,第一张图是‘天行道’近期在微博发贴的ip地址,此人非常狡猾,一直在切换ip,让人摸不到把柄,可百密一疏,他也有懈怠的时候。第二张是知情人士透露的,他在其个人的粉丝群‘替天行道’里发言所附带的ip,这个ip地址在群里出现的概率比较高,应该是他常待的地方之一。” 谢承一瞬间如坠冰窖,群里一共没几个人,他没想过大家每天嘻嘻哈哈,竟然有“间谍”不动声色地混在里面。尽管不知道屏幕对面的人是什么样子,但是几个月交流给他带来的感觉是“天行道”低调寡言,早先不熟那会儿,一星期都见不着ta露一次面,后来才渐渐地说几句,谁料得到也是这种支持,让荣京有了可趁之机。 “然后我们找专业人员分析了一下这个ip地址,反复筛选链接,具体地址就缩小了你们所居住的怀里社区,我们以抽查的方式,通过破解贵公司在怀里社区租赁的两间房子的wifi,根据连接的设备的MAC地址反查ip地址,对应找到了这台本机名称为‘Lenovo-2009102613’的PC设备。” 何义城的目光像鹰隼一样在会议室里逡巡。 刘小舟继续说:“我们能找到这些信息,就能追溯到个人,虽然手段不太光明,但现在查隐私的皮包公司遍地开花,我们其实已经拿到了‘天行道’的账号绑定手机号码以及真实姓名。现在我们何总的意思是,看在邵总过去是同事的情份上,‘天行道’要是能主动站住来道歉,那他可以既往不咎。” 邵博闻不是学霸,也不懂代码,ipip绕得他头昏脑涨,好在他会摘重点,最后几句他听明白了,这姑娘滔滔不绝地绕了半天,其实说不定也还不知道“天行道”是谁,有可能是诈他,为什么呢?因为他跟何义城没情分。 “你们,”邵博闻看了眼谢承又去看常远的旁边,正经地问道,“有没有要站起来的?” 被问的3人面面相觑,倒是常远笑着插嘴道:“我也住在怀里社区,笔记本、手机啥的也连着邵博闻租的那间房子的wifi,还有我电脑也是联想的,但我没注意主机名,从我买电脑起就没看过那个。刘秘书这范围划的我都有点害怕了,嫌疑那么大。” 谢承和周绎用一个鼻孔出气,就是! 他跟邵博闻是“好兄弟”,有时拧着电脑下班去串门逻辑勉强也通,已婚的何义城没多想,他淡淡地说:“清者自清,你有什么好怕的。” 常远受教地点点头,接着朝桌子对面甩眼神,“听见没,邵博闻?” “听见了,”邵博闻笑着应完,看向何义城然后敛了笑意,脸上开始有了郑重而严肃的意味,他沉声道,“何总,你看见了,这就是我们的答案,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然后我们公司的wifi密码和登陆的设备什么的,希望贵集团也不要再来刺探了,我跟人情味浓、朋友多多的何总不一样,我们遇事没人可靠,所以特别喜欢报警。” 他抖了抖手腕将表收进袖子里,然后一撑桌面站了起来,“没别的事的话,小谢、小周、林哥,我们走。” 被点名的3人当即收拾本子笔站起来,加入了凌云皮皮虾套餐。 何义城喜怒难测地笑道:“对我真是不客气,没意向做二期的外墙了是吗?” 邵博闻气派不过3秒,又和气地笑了起来,他站起来很高,可目光里没有俯视的感觉,他实话说:“想做,但心里明白不适合,不好做。很多事从开头就能看到结尾,纠结的反复纠结,顺利的一直顺利,我们跟二期感觉没什么缘分,所以也不强求,再会。” 有何总在,这次委屈扛下了,指不定很快又会有别的为难,总是揣着这种日狗的心情,那还干什么活? 他们走的太坦荡了,坦荡到让何义城觉得他真是对自己惹不起就躲,那如果他不是“天行道”,那凌云还有谁跟自己有过不去的梁子? 常远将他似乎陷入了沉思,连忙将本子一翻,笔夹在中间顶出个楔形的豁口,他压着空隙将本子抄起来,小声地尿遁,“不好意思,我去个厕所。” 邵博闻还没走远,一个人一伙,手抄着兜,背影十分光棍,另一伙的谢承被周绎和林帆架着胳膊,拖得离他老远,谢承在痛呈自己的错误,周绎边听边揍他,林帆手忙脚乱地在劝架。 常远夹着本子追上去,邵博闻听见动静,回头见是他,就停下来等了等,另外三人有点眼力,移动的速度以肉眼可见地加快了。 邵博闻轻声道:“这么快就散会了?” 常远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对,但换位思考,又是被冤枉又是砸生意的,谁的心情也好不了,他可能做不了什么,但想陪陪他。他推了推邵博闻的腰让他继续走,自己在旁边搞肩并肩,“没什么可开的,我送送你。” 邵博闻见他眼里的情绪柔软,忽然就特别想跟他抵个额头,他心里觉得温暖,便住常远的肩膀往前带,忍不住笑了起来,“干送送不远,这样,你送我去请你吃个饭。” 常远像答应求婚一样正经,“我愿意。” 说完他自己觉得像傻逼,绷不住也笑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常远边走边想,他以后不轴了,多发展发展人脉,给邵博闻介绍更厉害的业主。 第100章 也许是有眼缘,常远没能忽视他的存在,那人还在门口,只是被哄闹的人群赶得往墙根贴近了一些。 要是不用陪邵博闻去吃饭,于公于私常远都会去找这人聊两句,有事带入、没事请退,反正不建议有人带着行李在乱糟糟的工地外面逗留。 渣土车还被堵在原地,常远进去之前它还只是辆货车,可开完会出来再看见它,就忽然有了种这是一只狰狞巨兽的感觉,这让他一边心生警惕,一边又觉得自己这变幻莫测的心理活动有些可笑。 心态有时比时间更为强势,它能让世界在一瞬间水天倒悬。 ……别瞎凑,不安全……何义城的话在脑子里频频倒带,常远有点了陷入杞人忧天的泥潭,于是邵博闻走着走着,发现他对象怎么往狼狗的窝棚里去了。 由于最近工地门口乱如热锅,大家一致觉得看门的狼狗整天乱吠又吵又不安全,怕它被人下药毒死,合计完圈到厕所旁边的小树林里去了。 这会儿汪星人家里空仓,邵博闻见常远一弯腰,轻而易举地窃取了狗搁食盆的两块板砖。这年头的人对于板砖的认识大都来自于表情包,拧这玩意儿就是要去干架,而且外头闹得乌烟瘴气,就是常远真要去捶谁那也不奇怪,毕竟没脾气是个以退为进的假命题。 邵博闻虽然看不穿,但未知正是有趣的前兆,他倒没有“拎包”癖,只是习惯了分担,便笑着伸手去接,“代总监亲自干这种小事有失威严,来,给我。” 又不是百十来斤,常远屈起胳膊往旁边避了避,给了他一个的“闪开”眼神,“代总监没有威严,失不了,你别离我这么近。” 邵总今天出门应酬了,穿得十分人模狗样,露出大衣的衬衫袖口白的晃眼,让他搬砖常远的荷包可能会痛。 邵博闻听从指挥地往后退了一小步,开玩笑道:“这是要去拍谁?” “谁也不拍,”常远觉得自己可能有点听风就是雨,但谨慎点多少能安心一些,他让邵博闻等等,然后拧着砖爬上了大货车,出来的时候两手空空,只剩一点残泥,砖强行奉献给司机垫油门了,反正大门口的也不需要彪高速。 邵博闻看着他从车上跳下来,高差使得细软的头发在震动里颠簸,眉清目秀,模样和少年时候一样干净,他的爱人心很软,却也敢跟甲方叫板。 他想想又忍不住失笑,何义城说要“注意”大货车的安全,他这就鸡毛令箭地操办上了。 两人去了经营中的一期商场,现在挂牌叫华汇,马路对面开始整改商铺,原来针对农名工特殊需求存在的月光茶馆已经消失了,彻底的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常远和邵博闻都不愿意等饭,于是选了家角落里的湘菜馆,他俩已经过了大献殷勤的时期,因此各捧着各的碗,然后常远很快发现,邵某人嘴上说请他吃饭,其实吃的比谁都欢。 这人吃饭的速度一直慢不下来,他这半生都是劳碌命,小时候要带邵乐成、后来当兵、现在有虎子,出去应酬都在外边装斯文,这里没有别人,邵博闻就露出了本来的面目,没有切牛排的刀叉,动作也不缓慢优雅,就挽着袖口、抄着筷子,在盘碗上碰得叮当响,那是饿了该有的样子,眼睛看着食物,好吃就多挑几口。 你看他这样,根本没法想象他刚被人一顿好搓。 常远有副渣做的胃口,平时心情好也是猫食量,今天心里梗着事,翻来覆去地琢磨着怎么安慰下邵博闻,吃得就更让人着急了。就是没想到这位爷吃嘛嘛香,让他不得不暂时忘了那个糟心的会,改为好奇,“你是请惠来他爸喝西北风去了么?怎么跟没吃饭一样?” 邵博闻嘴里还没嚼完,就先摆了摆筷子,做了个“不是那么回事”的动作,过了会儿他咽掉了食物,才道:“没顾得上,再说我也不敢吃那东西,鹿肉太燥,吃了夜里……睡不着。” 常远忍着笑,怜悯地用筷子末端将邵博闻夹的勤的几个菜往对面推了推,转移了这个自己谈着也伤心的话题,“你上午跟许老那边的朋友聊得怎么样?” 路总最近尿频尿急,那房子的隔音实在是个大问题,他俩每次想或正在图谋不轨,小拖拉板和冲水马桶的魔音就开始穿耳,再火热的心思都能被浇灭,可年纪和血气在这里,邵总的换房计划已经上升到了要不要换个loft。 邵博闻喝了口大麦茶,笑道:“托你的福,感觉还可以,许老的朋友姓陶,挺和气一老头。” 陶老的派头和谈吐让人很难想象这么个长辈竟然会有小三,不过这种闲话邵博闻不会跟常远说,他向来不在背后议论谁,哪怕是专门挑刺的何义城。 “那就好,”常远咬着筷子将自己往外摘,“托惠来的福,别扯上我,他自愿给你介绍的,我不知道这个事。” 人心易碎、裂痕难修,不能对朋友提过分的要求,常远可以让许惠来半夜去机场接他,因为他也接过,但他不会让许惠来去借他父亲的东风照顾邵博闻的生意。 邵博闻看着他笑,目光温和而平静,“惠来总归是你的朋友。” 常远记性好,随口就翻了本旧账,他笑着说:“行了,原因的原因不是原因还是你自己说的,不过你要是盲目的感激我,我也没什么意见。” 邵博闻没接话,就是忽然盯着他一通地看,常远被他沉默的注视整得莫名其妙,敛了些笑意疑惑道:“看什么你?” “没什么,你脸上没东西,别摸,”邵博闻定视的眼神柔软下来,伸手去当常远往自己脸上去的手,他发现自己有些轻松和欣慰,“小远,我感觉你变了,比我刚见你的时候稳重了不少,那会儿有事没事你都木着脸,看起来不高兴。可现在就是这种情况下,你也很镇定,我很喜欢看你现在的样子。” 气氛简直是说煽情就煽情,可茶米油盐之外有风花雪月,肉麻的话偶尔说几句,能给枯燥的生活添糖加蜜。 常远飞快地捉住他的手在指尖握了握,这人身上一年四季都有暖意,他其实没察觉自己有什么变化,但看见邵博闻笑起来心里就舒坦,他哪有什么镇定?只是在厕所门口生过了气,然后为了照顾伴侣的情绪,将负面心思都藏起了罢了。 等他尝到了顾虑的滋味,就明白邵博闻的宽厚和豁达背后,或许也有着许多的伤口,所以他哪能有事只想着往这人身上靠?他需要邵博闻,也得保护他。 常远心底有种温柔和守护的情愫,此刻要是在家里,他会抱住邵博闻,并且给他一个吻。 “也托你的福,”常远轻轻地说着,然后挑了两根油麦菜放进邵博闻的盘子里,用筷子“叮叮叮”地扒拉出一个爱心的模样,他打起精神笑道,“给你比个心,顺便问你个问题,马上放假了,你们明年的工程量指标攒了多少?” 邵博闻看着那颗绿色的、歪七扭八的心渐渐成型,有些没听清地“啊”了一声,他那会儿整天不要脸的时候,没想过老实腼腆的常远有天会反过来撩他。 可怜一个吃饭从不拍照的人,当下正在思索着要不要解锁手机了留张底,免得此景后会无期。 不过爱情让人愚昧,他最后还是干了这个事,常远在对面笑话他纯情,一不正经话题飞了,等出了餐厅也没想起来,不过邵博闻的智商倒是回来了,送来送去没玩没了,常远自己回工地了,他前脚一走,邵博闻后脚就拨了老曹的电话。 “老曹,你在不在办公室?在就好,帮我办点事,目前开着的电脑你记一下,都是谁的,在我回去之前不许让人开新的电脑,私人的也包括,我很快就回来。” 他可以无视何义城的黑锅,因为不要荣京那二期他们就没关系,但邵博闻不能接受自己的公司被人放在网络上做挡箭牌。 常远回到工地也有新发现,渣土车还在原地,可拉行李箱那哥们不在门口了,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不知道从哪搬了把椅子,背对门坐着用笔记本电脑在写ppt。 常远透过窗户,看见他敲了几个字然后进了个文件夹,滚轮滑了滑接着从铺满的图片里点开了一张,那是一个不知道是三棱还是四棱锥模样的建筑的一角,立面被密密麻麻的乱草纹挤满,远看能让强迫症一秒犯病。 第101章 常远敲了敲门,推开进去了,郭子君不在办公室,也不知道是谁放这人进到这里的。 屋里的人听到动静回过头,正好跟常远对上视线,他礼貌地笑了笑,询问道:“你好,您是?” 常远回了个微笑,抬手指了指墙角的座位,“你好,我在这儿工作。” 那人立刻放下鼠标站了起来,“不好意思,贸然就进来了,詹蓉说我可以在这里等,我就非请而入了,请您见谅。” 没了那层扬满灰的玻璃的遮挡,常远已经能比较清楚地瞥见他电脑上的图片了,那是一个三角棱锥角面的效果图,渲染精细、棱角硬挺、体量朴素纹路却复杂,专业人士看一眼,就知道围着它打转的甲方和大乙方都很有钱、设计团队很牛逼。 接触效果图的人一般都是地产相关人员,业主、建筑设计师、3D建模渲染、房地产销售及策划人员等,这人来找王岳,却对詹蓉直呼其名,可见并不是普通的材料推销商。 严格来说,监理的办公室是不让路人随便进的,资料太多容易被碰乱或找不着,可常远对这人有好感,主观上认定他有分寸,因此也没什么见谅不见谅的,他朝椅子扬了下手心,客气地说:“没关系,坐吧,詹工呢?” “谢谢,她说去趟卫生间,有些时间了,还没回来,”那人伸出手来,笑着道,“我是王巍,您贵姓?” 二期即将扎钢筋、灌混凝土浇筑主体了,形形色色的推销商蜂拥而来,“王”又是大姓,上周就来了好几个,常远一时没往亲戚的方向想,他握住对方的手摇晃了3下,“别这么客气,我是常远。” 他不像邵博闻那么能聊,也不爱打听,王巍看着也非常含蓄,两人互通姓名后常远客套了两句,说詹蓉很快就会回来,让王巍稍微等等,他给对方倒了杯水,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开始琢磨怎么预防大货车这个危险的flag。 常远想起王岳和张立伟的舅舅,觉得这两人是亦正亦邪,虽然十分趋利,但心眼没有那么坏,这念头让这两人在他心头活了起来,觉得这两人没那么讨厌了。 邵博闻说得对,高薪无法养廉,也只有高薪才能养廉,常远终将放下分文不取的清高,来与不同的人打成一片。 过了几分钟,常远忽然醒悟过来,中午吃饭的时候他决定以后要给邵博闻拉皮条来着,拉皮条就得开通全国畅聊套餐,这是他的死穴,他得好好学习。 常远歪倒上身,从立起来的文件夹旁边探出头去,他想了想,克服了搭讪的心理障碍起了个保险的话头,“王先生,你吃饭了吗?” 素不相识他不可能热情过头地请人去搓一顿,但可以提供下用餐地点。 王巍正在选图做汇报文件,他是国际建筑事务所GMP的设计师,刚结束了B市金茂集团环球金融城项目的概设投标,作为胜出的组别在年前得给全公司做次汇报,本来这裹脚布的差事不归他管,可惜该发言的人刚出院,这锅自然就砸在他头上了。 他没多久之前才在门口见过常远,又在这儿等了詹蓉一小会儿,没有时间去吃饭,可跟陌生人说实话也不合适,像是让别人请吃饭的口吻,王巍停下手里的操作笑道:“早饭吃得晚,现在还不显饿。” 只是他话音刚落,打脸的人就来了,窗户口的人影一闪而过,紧接着门被轻轻地踢了两下随即就开了,詹蓉人还未至声先到了。 她的声音听着有些雀跃,显得十分开心,“巍哥,我随便给你包了俩菜,你先垫垫肚……呀常远,你回来了啊。” 王巍摸了摸鼻子,站起来接了妹子的好意,詹蓉则为擅自带人进入跟常远解释起来,“对不起啊,巍哥是我师兄的朋友,我在门口看见他,就把他带进来了,他找王总有点事,可王总陪领导出去吃饭了,会议室里有甲方的东西也锁了,当时你跟小郭都不在,他东西又有点多,我就自作主张把他放你办公室了。” 常远将椅子滑向过道,说了声不要紧。 詹蓉忙活着将餐盒在另一边的空桌上摊开,一边笑了起来:“我给你俩介绍一下,说不定以后有机会合作呢。巍哥,常远东联的代总监,我师兄参与的小三居,就是他们公司做的监理,常远,巍哥是GMP的主设,国内很多大型的高端项目都是他们做的方案设计。” 常远心说果然是设计师,王巍却心想这人细皮嫩肉的,看着一点也不像是带着安全帽整天在太阳底下转悠的监理。 —— 不能开电脑意味着没法上班,谢承带着一点疑虑,热火朝天地玩着梦幻西游,他是典型的好了伤疤忘记疼的代表,火气来去如风,十分不肯难为自己。 周绎就比他“小气”多了,他一时三刻忘不了何义城的刻薄,也对邵博闻授意下老曹的行为满腹牢骚,这让他感觉自己在被怀疑,于是他两腿大岔地质问道:“曹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曹简单粗暴地拉了电闸,至少阻止了台式机的开启,然后他将所有人集中在了客厅,搬出麻将与纸牌供人消遣,可惜知情的人胡思乱想,不太知情的人满头雾水,没能真正凑成牌局。 “我一个厨子能有什么意思,都是你们老板的意思,他一会儿就回,你冲他嚷嚷去。” 林帆按了按他的胳膊,示意他不要冲动,周绎想想也是,于是闭了嘴。 阿永和老顾等没去参会,又好奇地来问他们,三人只好你添油我加醋的将大概过程复述了一遍,等他们说完邵博闻也回来了,可是周绎不敢冲他嚷,他觉得有些委屈。 “老板,你信那女的话,觉得‘天行道’真的在我们中间吗?” 邵博闻放下包,拉了把椅子在坐下了,他没坐中间,眼神也很直接,他说:“我没觉得,会上我问你们,你们说不是,那就不是,我跟那刘秘书又不熟,为什么要信她不信你们?” “那你这是?”周绎不信他,还说起了气话,“假设我是‘天行道’,我不想让身边的人知道我在网上做的事,又有什么不行的?你这样……这样跟何义城有什么区别,不也刺探个人的隐私么?” 谢承虽然是道粉,有义务维护爱豆,可大佬也是他的心头肉,他不玩游戏了蹦起来,用手机怼了周绎一下,“你瞎激动个啥啊,闻总都说信你了,还隐私?别人的女秘书都知道了你还是懵的,合着你保护隐私的方式就是装聋作哑啊。” 周绎第一次觉得谢承这么傻的人,自己竟然都有点辩不过他了,这让他十分堵心。 项目经理这次是神助攻,邵博闻赞许地看了他一眼,目光环顾着道:“我就是谢承这个意思,就网上的表现来看,‘天行道’是个可敬的人,如果他在咱们公司,我会以保护员工的守则保护他的权益,但前提是我们相互了解和信任,可我并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我并不在乎‘天行道’是谁,也不是很在乎有谁在针对他,甚至说他想隐瞒在网上的身份,当一个低调的普通人,畅所欲言地发声,这都可以,但是周绎,他不该把无关的人牵扯进来。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你们和我共同组成的凌云,被‘天行道’不管是有意还是误伤,拖到荣京的枪口上了,我们因此损失了一个合同,我追究一下也有错吗?” 周绎可以接受他的说法,可这种调查就是充斥着一股不信任的味道,他低落地说:“可你明知道我们都不是。” “我知道,”邵博闻安抚地说,“可荣京的人不知道,周绎,这件事情并没有结束,我必须在他们下次来找的时候,知道怎么证明我们不是。” 周绎气愤地说:“可是老子们凭什么要向他们证明啊?” 邵博闻眼神顿了顿,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只有一种本能的直觉,ip地址不是偶然才出现在自家的路由器上,可这种虚无缥缈的理由他无法拿来作为解释,因此他只是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放了个自老祖宗处学来的烟雾弹,他深沉地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众人一想也是,他们明明要发财了,却出门踩狗屎、放屁砸了脚后跟,真是无妄之灾扑上身。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对ip和mac,却真的出了问题。 ip地址因为动态分配没什么信服力,可没开机连伪装都做不到的mac地址却是板上钉钉,邵博闻从P19二期会上用手机拍下来的地址和主机名,好死不死,跟林帆私人台式机的数据丝毫不差。 这台正主是对到的第27台私人电脑,之前的气氛偏向嬉笑和自嘲,对完一台就有人作怪,谢天谢地不是他,可这一刻玩笑的气氛陡然冷却,如同盛夏里砸下的冰雹,让怀疑的寒气悄然侵入。 林帆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的电脑,脸上的表情是五雷轰顶,他看了看周围的人,瞬间被汇聚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给刺伤了。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这样不堪一击吗? “‘天行道’,”林帆忍着波澜起伏的心潮,低落却一字千钧地说,“不是我。” 在他的意识中过了大概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后,化成雕像的邵博闻“苏醒”了过来,他拍了拍林帆的肩膀,神情平静如水,“我了解也信任你,所以林哥,我相信你。” 林帆霎时怔在了当场,他从来不知道别人的信任,能让一个人热泪盈眶。 第102章 王岳回来的时候刚过一点半,跟他同行的人只有邵乐成,何义城懒得多踩一趟稀泥巴,干脆在外头的车里等。 领导不在这里就属王岳最大,因此他一看见监理办公室里跟常远相谈甚欢的男人,立刻就不加掩饰地黑了脸,他兄弟王巍,一个他见了就心烦的人。 邵乐成在会议室风卷残云地收拾,猛不防听见外头一声低喝,就知道常远挨了批。 王岳严厉地批评道:“小常,你不是不懂规矩,为什么闲杂人等随便就进来了?” 常远还没来得及反驳,詹蓉先被吼得挑了下眉毛,站起来承认道:“王总,不好意思,人是我带进来的,巍哥是我的前辈。” 设计院掌控着施工中的修改和增补权,是不得得罪的单位,王岳收了收怒气,敷衍地说:“哦,这样啊。” 说完他也不为自己的唐突和误伤道歉,转身就要走,谁知道过来凑热闹的邵乐成正好杵在他身后,毫无防备的王岳被吓了一跳,他有些生气可是不得不保持微笑,“邵助理有什么事吗?” 邵乐成不嫌事大地笑道:“没有没有,我就来看看,常远这厮又整什么幺蛾子了。” 他的语气十分亲密,容易让人误会两人关系匪浅,王岳不看僧面看佛面,只好解释道:“是我误会了,小……常工没干什么。” 邵乐成努努嘴,露出一副“我不信,你一定是看我的面子才这么说”的表情朝常远招了招手,然后肉麻地喊道:“远哥,过来,何总有几句话,托你转告我哥。” 平时这位爷走的是横眉冷对风,这阵忽如其来的温暖吹得常远有点想起鸡皮疙瘩,不过他还是买账地微笑着出去了。 邵乐成这精分的姿态明显是做给王岳看的,可能是想让这位总包记得何义城身边有他邵博闻的同性兄弟,如果王总认可助理不是空气职业的话,希望他多少能客气一点。 走着走着常远忽然察觉到自己最近的心态大概是中了邪,连邵乐成这种货色都想感谢。可是感恩比愤恨要好太多,至少心态光明,愉快的时候玩笑多,常远鬼使神差地搭住了天敌的肩膀,像个老大哥一样正经地说:“走吧,乐乐。” 邵乐成被喊得膝盖一软,脑海中徐徐升起了一排大字:乐你麻痹!蹬鼻子上脸。 他俩玩笑的功夫里王巍已经到了门口,他站到王岳跟前,在对方充满敌意的目光里摸出烟盒抖出了一根,平常地笑道:“来一根?” 王岳一动不动,冷冷地看着他说:“你来干什么?” “几年不见了,我来看看你,”王巍在心里叹了口气,袅袅白雾自他唇边升起,让他显得有些忧郁,“大哥。” 熟悉的称呼勾起了王岳的情绪,怨恨、心酸、怜悯、可惜纷至沓来,使得这个圆滑的老油条一瞬间迷茫起来,他们是骨肉至亲,本该在父母过世后相依为命,可怎么,就走到这样生分的地步了? 时间确实可以涤净恨意,可是感情也没了啊。 詹蓉一看氛围有哀怨化的趋势,赶紧脚底抹油地溜走了,虽然工地现在只有一个坑,可是她也忙得很。 邵乐成一进会议室就翻脸了,嫌弃地将常远的友谊之手从肩膀上往下抖,“常远,你现在说话怎么这么恶心了?” 常远鹦鹉学舌道:“远哥。” 邵乐成杀敌八百自伤了一千,哽了一下觉得常远好像变得没皮没脸了,他赶时间,无意义地斗嘴就不继续了,邵乐成三两步跑到桌子边开始叠文件,看常远闲得长草,又忍不住使唤道:“帮忙啊哥,远哥!” 远哥是个勤快人,而且擅长整资料,便不计前嫌地过来了。 邵乐成不挤兑他两句就觉得缺点什么,又吃饱了撑的交代说:“别瞎看,都是商业机密。” 常远一边摞文件,一边心想邵乐成要是去当间谍,至少也能混个最会泄密奖。 由于开会的时候何义城坐在门口,接线板又在长桌中央,刘小舟带来的笔记本电脑的线跨越了半个桌面,插线板又有些卡,邵乐成预判失误,一下没拔出头来,第二次就用过了力,使得躺在桌面上的线猛提,一下扫到了正低头摞文件的常远。 常远眼帘里陡然蹿进一条逼近的黑影,身体本能驱使他去躲,这一脚撤开就绊到了刘小舟上午坐的椅子,然后连锁反应地砰翻了立在椅子旁边的一个纸质手提袋,那袋子里的纸张登时冲了一小截出来。 工地的积灰清了扬、扬了清,总之就是扫不干净,这里的人习惯了也就不讲究了,只要没垃圾,水泥地三五天才扫上一回,加上最近地上有积雪,难免会带些水汽进来,白纸沾了地,再提起来可能就黑了。 常远连忙蹲下去将文件抄了起来,浮尘有些湿度,但还没没到泥的程度,于是他将东西提上桌面摊倒,对邵乐成说:“你们的机密粘上灰了。” 邵乐成也就是开个玩笑,真要是机密何义城就会派刘小舟来取了,他见没有抽到常远的眼睛,就低头缠起了电源线,“灰不灰的你抖抖不就完了么,快点,我得走了!” 抖是抖不干净了,常远欠身抽了张纸,将文件斜提着用纸抽,他抽了没两下,夹在A4纸里面的A5就掉出了两张,那是一个人的身份证复印件,当常远的目光落在上面,他惊讶地发现这人看着竟然有些眼熟。 证件照虽然是照片里的买家秀,可中年人的模样不会有太大的变化,相貌加上名字,足以确认是不是接触过的人了。 复印件上的这个人叫刘富,1966年出生,户籍地址是S市红井区新兴街道。 常远使劲想了想,依稀记得10月份的工地上是有这么一个工人,像是华源孙胖子手下的,不过去时好几个月了,工地的人员出入量也大,他可能会记串单位,但基本能确定见过这个人。 世界既大也小,不然他也重新遇不到邵博闻,在这里看见认识的人的资料也不奇怪,常远随便翻开一页准备将复印件往里嵌,一瞥却又被抬头一行大字闪瞎刚需性质的狗眼。 2020年世纪庄园.商品房认购协议书,乙方的空白上写的是刘富,下面留了联系地址和电话,手机号的尾号属于普通人会刻意规避的那种丧号,常远纯属是无意识地多看了一眼,xxx xxxx 8424。 只是为什么这人的购房合同在荣京的“机密”里,他是个简单的人,倒是没想那么多,邵乐成又在催催催,常远于是将文件一合,塞进手提袋里递给他了。 邵乐成来去匆匆以后,常远回到办公室门口,发现已是人去楼空,总包的办公室里倒是动静不小,王岳的声音是那种克制过却又没压住的,时停时起,像是单方面地在找茬。 听墙角是要付出代价的,常远不可避免地听见了一句“没你这么狠心的弟弟”,赶紧转身回了办公室,百无聊赖之下他想起了刚刚的刘富,就在档案柜里翻了翻。 他喜欢存放和查找的感觉,记录比记忆可靠,他不会忘记人生中无数的细小片段,不出常远所料,刘富果然在华源5月到11月的出工表上,就是断断续续的,并不是总在。 不过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关上柜门后,常远去几个入口兜了一圈,在东门碰见了巡逻的郭子君,南门遇到了接电话的詹蓉。 工地目前就一个坑,严格来讲施工中没设计师什么事,詹蓉确实也无所事事,她走完过场早该走了,可因为记挂着王巍,怕他对S市不熟悉,硬是留在这儿准备当地陪。可是领导让她尽快回公司,设计院从来都是多线并行,一次搞好几个项目,她不宜久留,只好把锅甩给了常远,这里她只跟常远相熟。 举手之劳他向来能帮就帮,常远说完好,詹蓉就摁着包跑了。他既然答应了要照顾王巍,就得回到办公室去,以防别人什么时候走了自己都不知道,走前他交代的郭子君,下午勤快些巡逻,年底给他加奖金。 郭子君是个正直的小年轻,屁股上长跳蚤办公室也坐不住,乐得在外面晃荡,偶尔还能听见一些胡搅蛮缠、脏话十级的对骂,可谓是让人大开眼界。 回办公室后他坐了会儿,忽然来了通电话,是他爸常钟山打来的,他这爹就是省心的代名词,没有要事不会来闹他的心,常远叹了口气,心里知道是谁在找他了,他强颜欢笑道:“诶爸,方便,有事儿您说。” “没事儿,”常钟山的铜锣嗓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带上慈父的韵味,有些老龄的嘶哑了,“就问你晚上有空没,要不要回来吃个饭?” 常远不想回那里,他每次回去都是不得不回,可是这样逃避除了加深他母亲的怨怼,到底能逃过什么?时光不许人回头,他又能陪父母多少个年头,多少天,多少个小时? “有空,”常远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试探,像是怕电话对面的人受到惊吓,“邵博闻也有,我能……能带他蹭个饭吗?” 他本来准备等到腊月二十九,带着邵博闻父子回去团一个哪怕是世界大战的圆,可现在择日不如撞日,去了拉倒! 半晌常钟山才搭话,显然是在偷偷征求“领导”的意见,圣意常远是闭着眼睛都能揣摩出来,但是他老头很善良,笑起来也很爽朗。 “能啊,怎么不能?欢迎欢迎!” 常远说着“谢谢爸”挂完电话,又心怀歉意地去给邵博闻打电话,那边接了就听他说:“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 “我都不听,”邵博闻专破套路十级,“过会儿你自己受不了,就会主动把紧要的东西先往外倒了。” 常远:“……” 第103章 这是要去出柜,不是吗? 邵博闻断然没有不去的道理,他那语气简直像他才是常钟山的亲儿子,“去啊,怎么不去?有饭不吃王八蛋。” 常远哽了一秒,心说谁也不服,就服你。 邵博闻听他没说话,就礼尚往来地说:“我也告诉你一个目前还分不清好坏的消息,刚我们在公司核完了电脑,何义城的秘书在会上锁定的ip和mac地址,是林哥的笔记本。” 话题跳跃的有些快,常远反应了一秒,然后被切实地震惊到了,“你的意思是……可是,林哥在会上否认了。” 邵博闻“嗯”了一声,“他在公司也说了,他不是。” 常远感觉十分奇妙,就像忽然在平层圈子里发现了一个土豪,以他对林帆的了解他愿意相信对方,可是别人就很难说了,于是他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邵博闻笑道:“从主观上来说我倾向于相信他,哪能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但从客观上来讲,真诚的人也会说谎,就像他当年对常远口出恶言,那是本意吗?不是,他只是有些目的无法明说。 荣京要是卯足了劲一查到底,林帆的电脑想必也不会是秘密,到时候凌云就会很被动了,常远说:“那你有什么打算?” 邵博闻一副没打算的语气,“先让林哥自己去整明白吧,为什么别人发的帖子地址却是他的电脑,其他等结果出来再说。” 常远心想也是,自己都说不清楚的事要怎么跟别人解释,沉默的空隙他又听邵博闻说:“咱们怎么过去?是我去接你下班,还是你先回家再过去?” 下班回去堵成狗,常远让他过来算了,临挂前扫见自己脏兮兮的皮鞋,忽然提了个要求,“对了,帮我带套衣服和鞋过来。” 邵博闻霎时感受到了一种重视,他好笑地问道:“要哪套?” “随你,”常远不太臭美,觉得自己穿什么都差不多,而且工地上乌烟瘴气的他穿给混凝土看吗?他说,“你觉得哪件精神就带哪件。” 邵当家可以不费吹飞之力地把他儿子打扮得“花枝招展”,这任务对他来说不难。常远说完一抬头,发现王巍杵在门口,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那儿的,人最怕自己吓自己,他发现自己有些心虚。 王巍斯文地笑了笑,解释自己无意偷听,“见你在通话,就没敲门。” 常远示意没关系,请他进来寒暄道:“聊完了?这么快。” 话不投机自然快,王巍早知道是这种结果,便也没什么落差,只是他过来的时候无意间听见了一句“出个屁的柜”,看常远的眼神便有些深,他神色自如地坐下来开始关机,“嗯,本来也没什么事。” 很快王巍将电脑塞进行李箱,站起来准备走了,他又过来跟常远握手,笑着道:“常工谢谢,打扰你工作了,希望咱们以后有缘,项目上见。” 常远身负詹蓉的重托,连忙从桌角摸了钥匙,出来握住了对方的手,“我们工地上的人不兴这么客气,詹蓉公司有事先走了,交代我务必要关照你,我送送你。” 对不同的人得有不同的态度,这是他第二次说别客气,王巍也就不坚持了,率先提着箱子走了出去。走到仍然混乱的工地入口,略微加深的熟悉感使得他问出了心里的疑惑,他道:“这是在干什么?” 常远简单地解释了来龙去脉,他不站荣京的队,这种对业主无所谓的态度让王巍想起了一个人,就是詹蓉的师兄陈西安的同性伴侣,名字叫钱心一。 王巍心想他是真喜欢这些幸运的小基佬,谈着不被人祝福的恋爱,看起来竟然还能挺幸福,身上没有标签的影子,眉眼温良,活蹦乱跳,其实命运待多数人都还算公平。 王巍走后,常远在人堆里看见了夹着公文包的孙胖子,好久不见这老熟人,他愣了下很快明白过来,P19的二期眼看着不归凌云了,消息“灵通”的竞争者很快就要往这里云集了。 可是这里要死人了——常远知道自己可能有点悲观,他看着围着张立伟喜笑颜开的孙胖子,心说你知道吗? 他往回走去了王岳的办公室,这人坐在办公椅上盘他那对油润的核桃,有些灵魂出窍,见了常远才回过神,有些茫然地问道:“有事吗?” 常远带上门,自己拽了把椅子坐了下来,邵博闻让他左思右想完了再下决心,可是现在他已经想好了,他搓了搓自己冷冰冰的手指,说:“来找王总聊聊上午何总的建议。” 王岳简直是不爱听这个话题,他有置身事外的盘算,因为何义城既然这么说,暗地里自然会有操作,他没接到任何邀请和通知,乐得假装一无所知,再退一步说,谁最不放心谁就会管,他笃定常远必然会跳出来阻止,心理上的负罪感就渐渐消失了,不是有人管着了么。 这大概就是很多人能将事情置之不顾的底气来源。 王巍的到来让他提不起精神,王岳皮笑肉不笑地说:“我觉得没什么可聊的,领导怎么说,我们就怎么贯彻呗。” 常远厌恶这种踢皮球的态度,在心里念了三遍“拉皮条”才保住人畜无害的笑脸,“那当然,你和张总也是我的领导。” 王岳虽然喜欢被捧的虚荣,可这顶高帽子他拒绝,他摆着手狡诈地道:“代总监,话可不能这么说,按照监督原则我和张总都得听你的,不过现在是甲方市场,张总可以不听,那我不行,我得听你的。” 一秒内官升3级的感觉分外酸爽,常远不再跟他啰嗦,他严肃起来,开门见山地说:“王总,你要是这种态度,那确实没什么可聊的,明早我会请半天假去趟东联总部,申请调职。” 王岳觉得他可能是被人命给吓到了,没指望他来真的,就敷衍地给常远发小红花表扬他,“你看你,我态度怎么了就要调职?工地不能没有你啊,那得乱套了,这样,明天上午张总要是有空,咱们专门为蓝景堵门的事开个会,不落实谁负责就不散会,好不好?” 常远没吭声,站起来回办公室去了,肯定是他负责,所以他决定明天上午不来,不过这件事不用提前知会王岳,他是监理公司驻这的头头,也有权利像张立伟和王岳一样“临时”有事。 他们六点下班,五点半的时候常远骑着郭子君的自行车,想让全工地入口的货车司机下班,可是近车情怯使得他终究是没有过去,一来别人不归他管,别人的老板也不服管,二来没了他,工地还能成坟场了?爱管是病,他得克制,他用腿撑着自行车观望了一会儿,邵博闻就抱着虎子从人群里进入了他的视线。 路总今天非常鲜艳,戴着一顶长刺的绿帽子,脑袋看起来像是一个黄瓤绿芒的简笔画太阳,脑子有坑的人才会拿成年人的现象来嘲笑孩子,亮色显得肤白,虎子这样穿戴十分可爱。 常远看见这样的路总,心情都明朗了好几个度,他将自行车给了郭子君,直接从门口下班了,他今晚还有一场仗要打。 常远要换衣服和鞋,就跟虎子一起坐到后座去了,邵博闻给他带了件休闲款的卡其色加绒大衣,帽子上有层贼厚的毛,衬得人脸小又年轻。 虎子脱了鞋坐在后座上玩得不亦乐乎,左手拿着个塑料螃蟹,右手捏着小龙虾,叽叽咕咕地模拟着打架,常远摸了摸他因为天冷许久没剃的小脑袋,希望池枚能看在孩子的份上收收脾气,可是他知道这是一种奢望,他是池枚最重视的人,但也没见她为自己有过退让。 走到半路,邵博闻忽然笑了起来,“小远,你知道你现在的表情什么样吗?” 常远扯回杂乱的思绪,用虎子的塑料小龙虾想都知道不太阳光,他破罐子破摔地说:“你黑吧,我听着呢。” “不黑不吹,我们实事求是,”邵博闻使唤道,“儿子,学下你远叔。” 虎子埋头用龙虾猛敲螃蟹的头,“哐哐哐”地说:“远叔什么样子啊?” 邵博闻:“就你那个新表情包的样子。” 路总闻言马上丢了玩具,训练有素地将两手的小拇指塞进嘴角往两边扯开,同时眼珠子朝上一翻,自以为很有威慑力地吼道:“哇呜~~~” 这是一个傻乎乎的鬼脸,打死常远也不信自己的表情能夸张成这样,只是邵博闻跟孩子逗他用的,一种温暖在他心里升起来,他将虎子的手指从嘴里带出来,低头对他说:“还有表情包?你爸是个傻子,以后不许听他的,你老这样扯,嘴巴会变得比河马还大。” 虎子觉得河马不可爱,并且一骗就上当,无师自通地将嘴巴嘟了起来,不记仇只护短,他拍着常远的大腿说:“我爸爸不傻,他最聪明。” 常远看着他那跟小黄鸡如出一辙的撅嘴巴,伸手捏住了笑道:“你别说话。” 闹了会儿常远心情就好多了,他开始跟邵博闻闲聊,从王巍说到孙胖子,他说他不管工地了,邵博闻也说挺好,常远就给他翻白眼,说邵博闻只会花言巧语,阻碍他进步。 到家刚过七点一刻,开门的人是池枚,她裹着披肩有些不修边幅,整体看起来竟然有了苍老的感觉,鬓角的白色似乎又往后延伸了一截,常远眼皮一闪,难受的有些不敢看她,他只好盯着她的颧骨说:“妈,我们回来了。” 邵博闻在他后面,跟着叫了声阿姨,虎子在他怀里怯生生地叫奶奶。 池枚将常远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眼神里有怜爱和痛心,然后她看向邵博闻和虎子,泪水就这么忽如其来地涌了出来,她沙哑地说:“进来吧。” 常远霎时感觉空气里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大耳刮子劈头盖脸地扇来,如果连情绪都不能控制,那么叫他回来的意义是什么?看看自己让她有多痛苦吗?现在他看到了,却只想掉头就走,以前自己不是这样的,那时他满心只想着安慰她,可是现在他想的是他母亲这样表现,会让他身后的邵博闻有多难堪。 常远恍惚地想道:我真自私,更可怕的是,我并不觉得羞愧。 今天可以不欢而散,但常远会向池枚表明他的态度,请她不要难为邵博闻,因为他会记恨她。 常远背住一只手,在身后摸到邵博闻的胳膊安抚地捏了捏,然后他强行打起笑脸,上前捧住了池枚的脸飞快地用拇指挂掉了泪水,温柔地哄道:“妈,你再这样我就不进去了,我回家。” 池枚立刻用手指拽住常远的大衣将他往里拉,她的嗓音明显变尖了,边说边哭:“你要回哪儿?小远,这里就是你的家啊。” 常远抗拒着她的力气,铁石心肠地站在原地,他心如刀绞,可脸上还得挂着虚伪的笑容,用温和的语气来伤害她,“是我的家,可我总不能打一辈子光棍,跟父母住在一起吧?” 池枚丝毫拉不动她的儿子,惶恐的洪流冲进脑海,她无比怀念常远还是一个小男孩的时候,她单手就可以抱起他,到任何她想去的地方去,可是现在…… 这一瞬间,她想到了死亡。 第104章 “哟,都站在门口干什么?” 抄着锅铲的常钟山从厨房出来,猛然看见儿子身后的男人,一时还有些不敢认,他记忆里的邵博闻还是个短袖T恤配工装裤的小年轻,比起常远算少年老成,但在长辈的眼里成熟到底是强撑,毕竟不经事磨,何来沉稳。 可现在的邵博闻,看起来已经是个坚毅的成年男人了。 常钟山可以摸着良心说,那些在他科室门口接办公室里的姑娘下班相亲男士们,形象和气质都比不上这位,可惜这种国民女婿的条件无法让他欢喜,因为如果不以常远的意志为转移,他真正缺的是一个媳妇儿。 他很快就发现人心真是经不住考验,嘴上说着是一回事,心里想的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常钟山一方面希望只要常远过得好就行,另一方面却无法直视邵博闻跟他打招呼的从容眼神,万事开头难,他看见这俩个孩子站在一块儿,心里到底是有些别扭。 不过这都是能习惯的东西,毕竟心口都松了,眼睛又有什么不习惯的呢,他俩站一块儿又不是丑。 常钟山忍住复杂的心情,假装没看见玄关处的凄风苦雨,他上前来招准备将他老婆牵走,一边笑着道:“是博闻吧?老久不见,变得你常叔都快不认识了,还有这小宝儿长得可真好,来,进来坐。常远别跟你妈肉麻了,这么大个人了还捧脸,她还得到厨房去下调料。” 池枚被他的声音打断,不得已从消失的噩梦里惊醒,一点点愧疚反扑上来,让她心里又多了些牵挂式的活气,都说老夫老妻、难舍难弃,常钟山这么粗糙的老头子,她要是走了,既没个孝子孙子的,儿子是同性恋估计也找不到老伴,那他要怎么过呢? 在她沉思的功夫里,邵博闻已经绅士地拍了个马屁,“钟山叔,是我,您倒是没怎么变,看着就康健,阿姨也是,气质越来越好了。这是我儿子路遥知,小名叫虎子,宝宝,叫人。” 路总顶着个蠢萌的太阳帽,被他聪明的爸暗地里拍了下屁股,立刻训练有素地乖巧起来,他有些害羞但是非常大声地喊道:“爷爷晚上好,奶奶晚上也好。” 喊完他痛心疾首地从自己的豚鼠手捂里抽出右手,手里抓着3个漂亮的星空棒棒糖,他本来只想拿两个,便愣了下又飞快地塞回去一个,这才举给池枚说:“给。” 池枚心神巨震,差点没习惯性地伸手去抱这个孩子,她愣愣地从棒棒糖上看到虎子肉嘟嘟的脸上,天知道她盼孙子已经到了盼得能望穿钢板的阶段,因此虽然这孩子带着邵博闻的阴霾,她却无法克制本能里的母性。她可以不介意形象对邵博闻大吼大叫,可不愿意吓到这个小宝宝。 两分钟后,他们进了门,邵博闻欣慰地亲了亲他的小助攻,他也曾后悔监护这个孩子,如今却因为坚持而沾到了他的光。 为了不让常远难堪,常钟山生拉硬拽地将池枚弄进了厨房,虽然今晚固有一吵,但一会儿还要吃饭,必须宜晚不宜早。 池枚知道这个叛徒心里的算盘,非常没好气地甩开了老公的手,杵在旁边流泪,她实力冷漠起来连小葱都不会帮常钟山切一根,另一方面也生自己的气,为自己这样轻易就被邵博闻孩子的糖衣炮弹给迷惑了。 常远爸在锅碗瓢盆之间忙活,语气有一点不走心地埋怨,他和稀泥道:“让你别激动、别激动,吃饱了再战斗的嘛。” 路总的威力持续不了多久,池枚的执念根深蒂固,再度席卷而来,她森冷地说:“吃!你们常家都断子绝孙了你还吃得下去!” 常钟山切小料的手一抖,锋利的刀刃从食指外侧挂过,好在只蹭掉了一点白皮,他看着池枚的目光里有沉痛,也有愤怒——他不难受吗?怎么可能,他儿子姓常啊。 有时常钟山也会想,要是池枚开明一点,或许他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接受常远的性向,父母分饰红白脸,然而池枚的白脸唱得太过了,尽管考虑她情况特殊,那也不能因为这样,把那个好的也逼疯吧?他能怎么办? 说实话常钟山今晚看见常远穿得既时尚、眼神又亮堂,心里的天平早就歪了,一个人过得好不好,了解他的过去的人不是很容易看出来么?光凭这一点,邵博闻在常钟山眼里就能凭空顺眼两分,就说今天这屋里的通过率,都变成压倒性的4:1了,池枚怎么就不能稍微有一点点自觉,她没有那么正确呢? “那……” 常钟山激动地起了个响亮的高腔,本来说“断的也是我老常家的种!”,可一看池枚似乎被吓到的样子,又不忍心地将语气以光速衰减下来,他在心里叹着气说:“那也要吃饭啊。” 池枚没说话,只是用力地捡起一条黏在瓷砖上的黄瓜皮摔进了垃圾桶里,吃不下去! 常远在沙发上坐下,眼前又是一盆玻璃渣。 茶几上有果盘,五花八门的水果整齐的切开摆好,都是池枚细心的手艺,她对常远生活上的照料事无巨细,可惜就是人无完人。他叹了口气,趁着没人抓住了邵博闻的手,搁在手心揉了揉,跟他开玩笑,“如坐针毡不?” 邵博闻剩下那只手圈着虎子,闻言把下巴搁儿子头顶上,低声笑着道:“还行,我保镖比我想还厉害。” 厉害的保镖将自己挂在他爸的手臂上,正对着果盘垂涎三尺,有种儿童叫出门就饿,并且还有个本命叫五颜六色。 常远一看见他那个没出息的好吃佬样子,登时满心的丧气都变成了无可奈何,他慢慢开始明白养孩子的乐趣了,虎子心无旁骛的快乐能让他少忧虑一秒,他将虎子的后背往前推了推,溺爱地哄道:“想吃什么自己拿。” 虎子往前进了一小步,又大转弯回了个头,用充满渴望地眼神去征求大老板的许可。 邵博闻戳着他的额头提问:“我在家里交代你的话记住没?” 虎子猛点头,“记住了!” 邵博闻磨了两圈光头,批准道:“去吧,别乱扒。” 虎子立刻笑开了花,别人家的屁都是香的,他撅着屁股开始在果盘里精挑细选,专门捡车厘子的小尾巴捻,避开插着火龙果的小牙签,十分讲究。 爷俩还卖起关子来了,常远有点好奇,“你交代了啥?” “我跟你讲,是……”邵博闻有心逗他笑,就故弄玄虚地吊了会儿胃口,然后才压低了嗓音道:“优雅离席的一百零八种方法。” 常远想也知道是什么鬼,不过看在对方心意的份上,还是没有诚意地赞美了他,“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然后说完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为什么他还要捧这么白痴的场子? —— 池枚端着汤碗走出厨房,一眼就看见常远在笑,不是什么特别开心的笑法,可就是这么浅的喜悦,自己也很久没见他露出过了。这瞬间她忽然就顿悟了,常远不是过得不开心,他只是在自己的跟前,高兴不起来。 是我,让他觉得痛苦的人竟然是我吗? 这念头如同带着电的芒刺,扎得的太阳穴突突的疼的同时,仿佛还向脑海深处传递了一些什么,池枚想不起来,但是不详的预感开始在她心头闪烁,她不得不罔顾礼貌地将手指扎进白雾滚滚的汤里,借助火辣的烫伤感来平复这种熟悉而可怕的躁动。 叮! 陶瓷磕碰的动静让常远和邵博闻回过神,他们循声望去,发现汤碗以一种被扔掉的姿态倒在桌上,汤料顺着惯性越过小方桌正往桌沿另一边滴落,而站在开放式饭厅桌子旁边的池枚捏着耳朵,像是被烫到了。 常远怕她烫出个好歹来,连忙跳起来往那边冲,“妈!” 他语气里那种迫切的关怀还跟以前一样,池枚看着他担心的表情,心头忽然有种挽回败局的感觉,她心想:看,我的儿子,怎么可能不关心我? 她没什么大碍,被常远送进卫生间冲了五分钟冷水,手上局部通红,常钟山啰嗦她笨手笨脚,池枚心情好转,只白了他一眼但没埋汰他,专心盘算着一会儿怎么劝常远脱gay保平安。 汤都上了,坐席就不会远了,很快4个大人各占一方,虎子因为身高不足1.3m没座位,挤在邵博闻旁边算半带。 虽然有人执反对意见,但气氛开始的时候并不沉默,主要是常钟山一直在问邵博闻这些年干什么去了,这是个拖延时间的好话题,因为邵博闻去过不少地方。 常远忙着给虎子夹吃的,虎子一边吃一边还不忘给他爸留点儿,老借常远的菜献佛,4个男人自成一国的忙活,眼见着她都吃饱了邵博闻还才说到2014年,池枚便十分强烈地意识到,她被孤立了,这让她多沉默一秒就多一分恼火。 其实这全是她的错觉,她本来就不饿,不吃也觉得饱,时间其实才过去了十分钟多一点。 千忍万等到了2016年5月,池枚盯着邵博闻,发现说着说着忽然侧头去看常远,眼神带笑地说:“……我就这么回到S市,进了荣京的工地,然后才发现小远也在那里。” 常钟山喝了口小糊涂仙,在心里感叹命运神奇,都十年了,谁能想到这么大个中国,他俩竟然还能光棍碰着光棍? 池枚却只觉得造化弄人,要是她再狠心一点,早一点点将常远和詹蓉送作对,他和邵博闻就不可能了。她心里的偏见让她看不见邵博闻的优点,心里对他只有诋毁,这让她也泯灭了愧疚,并且魔怔地认定邵博闻会给常远带来更大的伤害,她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池枚忽然打断道:“这么说,你们在一起也没多长时间吧?” 老岳丈认女婿的融洽气氛到此为止了,空气为之一肃,只有虎子目前还傻乎乎有抗体。 因为她看的是自己,邵博闻就笑着道:“嗯,小半年。” 池枚魔怔起来什么都敢说,她像个高冷的阔太太质问草根女孩一样说:“这么短的时间内,我们小远应该没犯病吧?” 常远心头像是被下了一刀一样,也许是他太多心了,他怎么听这句话的意思,都像是以他有病为荣。 这话常钟山也听不得,他难得亮了脾气一巴掌糊在了桌子上,吼道:“池枚!你说话给我注意点。” 虎子被吓得一抖,筷子上的酥肉卷登时掉了,他将身体往邵博闻怀里塞去,像头受惊的小动物一样咕噜乱看,不过混乱上谁也注意不到他这个小不点。 池枚寸步不让地回瞪过去,模样娇弱气势也一点都不输,或许母爱能赐予她强大的勇气,只可惜努力的方向大错特错,她也将筷子摔在了桌上,愤怒地说:“我注意什么?啊?!!我说的要不是实话,你发什么火啊?常钟山,你别这么伪善,要你儿子是正常人,你能让他喜欢男人?” 常钟山无法容忍这种好像只能退而求其次的说法,气急攻心使得酒很快上了脸,他又吼道:“我儿子怎么就不正常了?我今天还就跟你讲了,他爱喜欢谁喜欢谁去,我都认他。” “你混蛋!”池枚骂人还是六十年代的腔调,她嗓子哑了一直没好过,哭起来有些撕心裂肺的感觉,她歇斯底里地说,“你就会装好人,有没有替他想过以后?别人不知道,你跟我还不清楚吗?柯萨可夫综合征,首都最好的医院里的神经科都说无法根治,有一就有二,邵博闻现在可以贪图常远年轻,可等他老了,或是病了呢?那时候我要是已经死了,你来替我照顾他吗?你吗?常钟山,你他妈……你他妈连自己都照顾不清……小远!你要去哪?” 池枚忽然尖叫起来,因为她看见常远站了起来,她也弹起来去拽他,生怕他这一走就不回头了,她说了些难以入耳的扎心的话,并且自己比他——更不正常。 所以她明白,哪有陌生人会愿意跟她长久地待在一起呢?要是在他们结婚之前她就疯了,就连常钟山这种念旧情的男人一样会离他而去,这是人性。 常远只是想去捡个碎片,以防谁一激动踩到脚底,他根本没想过这个举动会刺激到池枚,他花了一会儿才让她冷静下来。这时常钟山也因为后怕而从酒精里吓清醒了,他挪了凳子去搂住池枚,时不时要去她背上拍一拍。 虎子早就吓懵逼了,饭也不吃了,把自己揣在邵博闻怀里当袋鼠宝宝,他没懂刚刚发生了什么,不过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地方他下次不想来了。 邵博闻在桌子底下握着常远的手,心里十分震惊,靠想象和听说根本拼凑不出真相的十分之一,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切身见识到池枚的病情,应该还不算真正发作的状态,已然觉得让人崩溃,想想十年二十年,需要有多少耐心、底线和感情才能足够消耗? “阿姨您的问题我回答不了,自己的身体只有自己最清楚,”邵博闻转过去面对着常远问道,“小远,你告诉我?” 这大概非常软弱,常远想也没想、也从没想过,他会在这里落下眼泪,这一刻他心里其实并不苦,只是当他开口的时候,他再深刻也没有地意识到,这是一场忽如其来的告别。 “妈,我老了,邵博闻也会老,就是我再病了,也不是头一回,我能好,你不要整天拿臆想吓自己,他凭什么抛弃我?我……我这人挺好的。” 他笑着说:“我请求你放下成见,试着接受他,实在不行,就慢慢接受我来离开你吧。” 第105章 池枚脑中轰鸣一声巨响,她从没想过她最后面临的选择会是双输。 通常子女不听话,结局都是由父母来斩断关系,他们占据着孝道的制高点,子女要是不从,便会遭受千夫所指。 她们小区有个老姐妹就是,闺女不听话,铁了心要跟一个大她20岁的老男人,可闺女选的女婿跟自己年纪差不多,都是白发人,谁送谁走都难料,二老打死不同意,偏偏闺女也是牛脾气,最后二老只当没生过这个讨债孩子。可是这么多年桥归桥路归路,小区里都还有老人在背后议论,说起这姑娘就不是东西。 虽然池枚平时不会发表意见,但她心里也这么觉得,因为大家都这么觉得,天高水远又不沾亲带故,谁真正关心你最后过得幸不幸福?有时就连父母也会说出“你这样让别人怎么看我”的类似言语,好像别人怎么看,他们就必须那么生活。 你有过这种委屈吗,自己的快乐,不如父母的颜面重要? 事实多半并非如此,只是与众不同让人恐慌,他人的目光是一柄双刃剑,它驱使人们用相同的模式过完此生,别无差距才能让人平衡,生存环境因此安稳,但求同去异,许多鲜明的天性也会慢慢消失,追求自由、敢爱敢恨、及时行乐,都是在生命线上渐行渐远的人心底的奢望。归于大众的人不该有棱角,最自由的人必定最孤独。 池枚不明白常远忤逆的底气从何而来,她生他养他付出了一切,无论如何不会害他,难道听她的话,不是他该付出的报答吗? “你就……”池枚哀求地看着常远,声音颤抖地十分厉害,“你就、就这么孝顺我吗?” 到了伤心处,膝下有钻石都不行,常远的眼泪来得突然,他擦得也迅速,然后这种痛苦和快乐都会出现的表象好像将他心头的负担也一并冲去了些许,开弓没有回头箭,常远越往后说,就越来越感觉自己冷静地有些狼心狗肺了。 “妈,我非常爱你,也很想让你满意,我不是没有考虑过你的感受,你不能接受、你会难过,甚至我和爸最害怕的,会严重影响你的情绪,我都担心过。可你也要知道,你一口一个终生不愈的儿子,也想在一些人的身边,过正常的生活,你常常唠叨让我注意形象、出去走走、多交朋友,我现在都做到了,这真的不能让你觉得,我过得比以前好吗?” 池枚是过来人,如果让她去回想青春时热恋的甜蜜,很多事她已经模糊的记不清了,她说:“可是爱情的保质期有多久呢?常远,你要是指望靠这两个字撑一辈子,那就大错特错了。” 常远:“有人三五天,有人一辈子,不合适就不合适,什么保质期?” 可你不是别人啊,我的儿子,池枚悲痛地想到,她指向邵博闻说:“那你怎么知道这个就合适了?” 常远觉得她在胡搅蛮缠,他沉声道:“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不过下去谁都不知道!妈,你不要整天在脑子里瞎想,把我想的全世界最惨,你知道你每次这样我是什么感觉吗?我觉得你是全世界最瞧不起我的……” 啪! 池枚两眼赤红,一股戾气刺激得她想也没想就提起一巴掌朝常远脸上扇了过去,在她心里谁都可以指责她,但他常远不可以。好在专注旁听的邵博闻忽然伸出手,将那她的手心拦在了自己的小臂上。 虎子短促地“啊”了一声,直接将脸拱进了他爸怀里,好了,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常远感觉眼前黑影一闪,脸上有种没反应过来的怔忪。 常钟山也没想到池枚会这样,他立刻伸手按住了她的另外半只胳膊,劝阻道:“你这是干什么啊?” 邵博闻捏住池枚消瘦的腕骨,半抱着虎子站起来将它轻轻地放回到她面前的桌上,他不想让池枚觉得他在耀武扬威,因此一直很沉默,但这种顾虑即将失效,因为冷静对池枚来说成了浮云。 “阿姨,你冷静一点。虎子每次不听话,我抽完他的屁股立刻就会后悔,将心比心,您肯定也是一样的心情,咱有话好好说行么?” “没法说了,”要不是邵博闻手上的温度池枚可能还察觉不到自己竟然这样冷,她打了个寒颤,然后边哭边笑,“他的心偏向你了,我说什么都错,算了我老了,也累了,管不动他了,小邵,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邵博闻做洗耳恭听状:“您说。” 池枚:“我猜,你们还没见过你的父母吧?” 埋着头的路总揪着耳朵,闻言在心里说:爸爸,已经是第二个问题了诶。 邵博闻数学不好地说:“还没有。” 池枚:“那你有没有考虑过?你的父母很可能也会像我一样,坚决不同意,并且视我的儿子为妖魔鬼怪。” 邵博闻以上层建筑的尊严说:“阿姨你放心,不会有这种情况,我保证。” 池枚摆着手,用一副“你别逗我”的模样大笑起来,可笑着笑着涕泪横流,她泣不成声、高一句低一句地说:“你的保证可能只对你自己有效,事到临头你谁也把控不了,人哪,人多善变啊,就像我,我呵哈哈……你们来之前,我跟老常发誓,要放过常远,放过你,放……放过我自己,可是你看啊,我一看见你,我就恨你!!!” 邵博闻安抚道:“我爸妈都是老实人,也好面子,就是有赌气话也不会冲小远说,再说要是他们反对的情绪很强烈,我也不会让他们见小远。” 池枚嗤笑道:“老实人?钱钟书先生说,老实人的恶毒,才会给人最意想不到的伤痛。还有,你说不见就不见么?等你的父母听到了风声,要死要活地要挟你,你敢拿他们的命来赌吗?又或者说……” 池枚知道自己这样很恶毒,可她忍不住报复的快感,她尖锐地说:“因为你是老邵家的养子,你们相互之间的感情没那么深,所以他们没那么有所谓,你也不太在乎他们?” 常远陡然感觉他的平静之上有层火苗烧了起来,勿论人非勿论人非,她怎么就非要一而再地挑邵博闻的伤疤,还挑拨别人家的关系!他喘了口带响儿的愤怒的气息,刚要说话,就被邵博闻拍了拍后背,常远转过头去,发现这人神色平静,并没有被激怒。 邵博闻的神情很郑重,他说:“阿姨,不是这样,我这辈子即使活到死去那天,最幸运的事也不是爱情,是亲情,没有我爸妈,我可能是任何人,唯独不会是邵博闻,我珍惜他们,他们对我也是如此,这世上有很多没有血缘的亲人,血缘只是一种条件,亲人的实质是感情,而所有的感情都有共性,相互尊重。” “您刚质问小远就这么孝顺您,在我看来他确实做得不好。一味听从父母的意见就是孝顺吗?我觉得不是,那是没主见,孟子是说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他还说过‘亲之过大而不怨,是愈疏也,愈疏,不孝也’,这句也是戳心窝的道理,可是为什么没人提倡?我也是个当父亲的人,我能理解父母都希望孩子听话的心情,在他们还小的时候这是引导和保护,可等他们成人了,只要不违法乱纪,就不该再干涉了,自己的人生自己负责,不然要他们长大干什么呢?当巨婴?” 池枚呼吸急促,邵博闻的歪理仿佛有毒,她并不想听,可它们蚯蚓似的一直顺着耳蜗往脑子里钻,她想反驳,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开不了口,也许是灵窍中仅剩的一丁点理智与“巨婴”共鸣,她看着她的宝贝儿子,一瞬间竟然产生了一种错觉,常远身上全是锁链,而锁链的尽头,连着她的手。 她像是扔掉一条毒蛇一样,狠狠而突兀地甩了很多下手。 也许除了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这二十多年,池枚从未真正清醒过。 深入骨髓的恐惧淹没了她,放声尖叫地欲望无比强烈,可千钧一发池枚忽然将声音卡在了嗓子眼,她深深地盯着常远,泪水汹涌,声线抖得一塌糊涂,“巨婴?常远你也这么想吗?我……我无话可说,你们滚,要是没分开,就别来给我添堵了。” 邵博闻没料到话题会戛然而止,去跟常远面面相觑,常远却没接到他的眼神,池枚的注视让他心慌,他往前蹭了蹭,想要安抚一下她。可他没想到池枚会忽然发作,将跟前的碗碟猛然扫落在地,然后她跳起来,一阵风一样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卧室。 如果许惠来在这里,他就会发现池枚表情僵化,眼球转动迟缓,有些反常。 今夜过后,邵博闻将会发现这个女人最后的尊严,还是维护她作为母亲的身份,她尽管不对,却也让人钦佩。 可是今晚的恶意满满,他们的心情和注意力都很糟糕,于是在被常钟山苦笑着送走以后,为了活跃气氛,邵博闻不得不劳驾路总讲了个冷笑话,他指着自己左边的眉毛问道:“儿子,这是什么?” 虎子拿着个临走前常钟山塞给他玩的熟鸭蛋在空气里摆来摆去,心里盘算着一会儿冷透了,就可以回家用小黄鸡孵小鸭子了,他抬起眼皮,一脸“这么简单你还问什么问”的表情说:“毛眉啊。” 冬天的深夜寒气透体,常钟山站在楼上,抹开玻璃上反复成型的雾气,目送路灯下的人慢慢消失,然后他不知怎么忽然意识到,他好像总在看他走远的背影,从小时候上学到后来工作,又到现在。 第106章 常远从没见过他的哥哥,可这天夜里窗外飘着鹅毛雪,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然后梦见了夏天的桐江,和穿着短裤的常清。 常清有着和他自己少时很像的面孔,可常远知道那不是他,气质是一个人的精髓,他那么小的时候一直都被关在屋里写作业,也没有那么张扬和开心。梦里没有他自己,也没有被捡回来的邵博闻,可常远的“眼睛”无处不在,他看见常清没羞没躁地扒掉裤子,抡起脚边的游泳圈往身上一套,哈哈大笑着地跳进了水里。 池枚推着二八大杠出现在视角边缘,她来接贪玩的儿子回家吃饭。那时候她风华正茂,扎着长及腰的麻花辫,眼角没有细纹,笑容灿烂又温柔。 然后水面忽然恢复了平静,没有泡沫群,没有游泳圈,也没有常清。 可是池枚还是站在沙滩上笑,江水里空无一物,她的瞳孔漆黑空旷,像是被永远定格在了那里。 常远猛然惊醒过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占领了他的意识,他在床上烙了N张饼,看了看身旁的邵博闻,终于忍不住爬出被窝去了客厅。 今天……不,昨天的结局已经很好了,互不打扰是彼此唯一的出路,他这样希望,也这样实现了,可是心里这么难受又是为什么?常远问自己还想要什么?他心想别人也像他这么难以满足吗,刚跨过一道坎马上就想一步登天,希望万事都如他所愿? 常远走出卧室后邵博闻立刻翻了个身,从床上坐了起来,但过了会儿又躺了回去,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说多了口渴,对方也烦,不如让他自己扛着消化完。 池枚在凌晨犯了病,她这次复发异常平静,平静得像是烧尽的蜡烛,无声无息地灭了火光,任凭常钟山怎么急切地叫她,她都是一副反应不过来的表情。 常钟山在慌乱之中翻出了她药盒深处常备的欧兰宁,抽开却发现里面装的不是药片,而是一沓叠起来的信。他很多年没碰过她的药盒了,都是她自己拿,所以常钟山不知道这些是什么时候开始存在的。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了,时间是十年前。 那时候的知青都写得一手好字,池枚也不例外,她只用英雄钢笔写正楷,字迹娟秀整齐,有种内秀的张力,常钟山看了没几行就受不了,扎心,他用写信的材料纸捂住脸,浑身脱力地软下双膝,跌坐在冰冷的瓷砖上。 泛黄的纸张掉在地上散开,里面一字一行什么都有,有留给他的话,也有他们年轻时互递的情书,还有常远小时候写的作文,题目是我的妈妈,还有一沓保单和一张银行卡。 她在信封上写道:常钟山同志/亲启。 当你看到这个的时候,我或许疯了,或许死了,都是你所不愿见,而是我所期望的。 这一生欠你良多,身为人妻,未尽其职,身为人母,痛失爱子,对不起,我很软弱,试过,但站不起来。 自从常清走后,我憎恶清净、畏惧独处,脑子也一塌糊涂,一想事情就痛。 医生总劝我想开,我问他怎样才能想开?他说得靠我自己,可我要是靠得住,又何必花钱去问他? 我待业多年,希望你还记得我的学业,谁也治不了我,我也不想好,我必须记住这种痛苦,我的常清才不会离我而去。 小远出生以后,你就很少提起他了,去年,你甚至还忘了他的忌日。 …… 我头脑清醒的时刻很少,趁着此刻,跟你讲几句心里话,免得下次又不知道是几年以后了。 小远是我的一切,可他和博闻的朋友之情过了界,我知道同性恋不是疾病,如果他能一直在我身边,我可以假装什么都没发现。 可是老天对我这么残忍,他病了,精神状态越来越……像我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这会是遗传。 上周他又从家里跑出去找博闻,砸到了头,我必须让他们分开,小远会恨我吧?我不该问你,我看了他的日记,知道他恨我。 要是,要是我能替他生病就好了,我什么都不记得,而他好好的,那该有多好。 此生蒙你照顾,作为妻子我很骄傲,没什么回报你,为你买了几份养老商险,又存了一点活期,别乱花,也别太抠。 钟山,我的头很痛,要是我睡了,求你不要叫醒我。 顺便帮我告诉小远,他想要的自由,我一直一直都很想满足他,妈尽力了,就是没做到。 妻:池枚 2006.5.20 她早就知道这一天会到来了吗?常钟山眼球干涩毫无泪意,他茫然地想到,这到底是噩耗还是解脱?他也说不好。 许惠来比常远早一步知道情况,因为常钟山一大早托他的关系插了个队。 池枚病怏怏的,目光发直,像个被抽去了灵魂的空壳子,她的情感出现了倒错,认识常钟山,也没有自虐倾向,但意识自我封闭,显得十分冷漠。 诊断还在进行,许惠来不放心,在过道里陪常钟山,这个乐观的大爷塌着肩膀,像是被生活压垮了。 常远要是知道,早就焊在科室门口了,明显是被常钟山没告诉他,许惠来叹了口气,心疼人的人总是报喜不报忧,可生老病死是人生大事,常远知道得越晚,他就会越愧疚。 在许惠来的劝说下,常钟山终于给常远发了条短信,他没有选择通话,害怕在孩子面前失态。 常远将车在东联大院里停好,下车才看见他爸的短信,路上开车太吵,淹没了提醒的声音。 常钟山的措辞十分简洁,简洁到常远都不需要解锁,就能看见信息的全貌:你妈在安臻三院,有时间过来看她。 安臻三院是市内的三甲医院,神经内科国内闻名,常远眼前一黑,终于追溯到了一直缠在心头那阵不安的源头,无缝衔接的时间差给了他一种强烈的既视感,是他昨天的所作所为刺激到了池枚,虽然事实上这只是原因之一。 后悔山崩海啸地扑来,这瞬间常远感觉天旋地转,他暂时忘记了立场和邵博闻,只想承认自己错了。 一直到他闯了两个红灯,并且还差半米就啃到前车的屁股之后,那种无处发泄地绝望才淡去了一些,他是过来人,知道病可以治疗,池枚以前也有过复发的征兆,只要命还在就好。 然后他揣着自己马后炮的淡定,忐忑不安地走进了对他来说犹如地狱的大门。 还有一个幸好,许惠来等在门口。 许惠来上来勾肩搭背,活跃气氛道:“你别这么丧,不吉利,笑一个,你妈情况挺稳定,我带你去看。” 常远被他抄着胳肢窝,干脆将重量挂他身上了,他缓过了劲,被不吉利刺地心突地一跳,连忙强行挤了个笑。 偶尔有人喊许医生,许惠来一边回应,一边有些心疼,常远属于地雷一踩就要踩个九连环的霉运体质,他这阵子有得熬了。 池枚作为存档的病人,又有许惠来的加成,很快就办好了住院手续。 神内科在住院部的顶层,常远推开房门,看见他母亲疲倦地躺在床上,正和隔壁床位上躺着的少年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坐在少年床头念书的女人,她念的是《小王子》,节奏充满了朗诵的韵味。 “因为忘记自己的朋友是一件悲哀的事情,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朋友,如果我忘记了小王子,那我就会变得和那些除了对数字感兴趣,对其他事都漠不关心的大人们一样了。” 常远心里跟挨了千刀万剐一样,池枚也忘了她的小王子,变得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了。 邵博闻接到通知的时候大吃一惊,这是他没想过的局面,他担心常远,准备旷了会准备去接人,可是泄密的许惠来告诉他,常远刚刚洗了把脸,自己回公司去了。 生活永远,也必须要继续。 第107章 年底罗坤正忙,对常远的态度有些敷衍,他说今年总共没剩几天,让常远盯得勤快点,扛到春节,说不定歇过那口气,对面小区的业主也倦怠了。 常远强行打起的精神被这冷水一泼,立刻又蔫了。 罗坤说的不是没有可能,时间能解决一切,如果事情没有解决,那一定是时机未到。 可是当人掉入情绪的陷阱之后,看待事情的角度就只剩下井口那么大,常远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心里的那种冷漠,他不赞成,也想辩论,可他终究什么都没说,有谁会听呢?池枚都听不进去。 工地门口还是乱糟糟的,堵的堵,吵的吵,常远安静地从那里穿过,他心力交瘁,已经没有余力再来关心这些人在为什么争执了。 回到办公室,静悄悄地正适合胡思乱想,常远在座位上发了小半天呆,他看见张立伟和王岳都在,可是没人来找他开会,他也提不起精神去找对方,脑子里一直在循环池枚呆滞的表情,这种锥心的记忆如同毒品,他想摁住不去想,可根本控制不住,心里焦虑而压抑。 常远想着他的父母,想他和邵博闻,想出路,想以后,可大脑像是一台超了负荷的cpu,转起来简直是慢卡顿,他没得出任何建设性的结论,只是觉得生活这么难,难到让他崩溃。 —— 邵博闻也在发呆,他有些担心常远,不过手机拿起了好几次,还是放下了,如果常远想找他,他可以秒接电话。 然后他没等来电话,倒是林帆先推开了他办公室的门,谢承和周绎估计是想看热闹,在门口做观望风景状。 邵博闻猜林帆是为ip而来,敛了心神扬手让他坐。 林帆在他对面坐下,眼球上缠满了红血丝,他抱歉地说:“邵总,我找了找原因,网上有跟我类似的情况,说是电脑中了远程木马,可我没杀出木马来,小周比我懂,你能不能让他看看的我电脑?” 其实网友还提供了一种可能,那就是有人在这里用过他的电脑,但是林帆觉得不现实,他也不想挑拨离间。 他以前在华源上班的时候,这台笔记本老是拿到工地去看图,孙经理不客气地将它征为公用,有时会在上面做账,就让他设了个很长的密码,他一开始都得靠笔头来记,林帆不认为这里有谁能开他的机,再说这些年轻人的电脑都比他的配置高,也没人借去用过。 所以就当是木马吧,那么问题来了,公司这么多人,这个木马怎么偏偏就出现在他的电脑上了? 周绎作为公司内部最懂计算机的人,在门口忍不住插嘴:“高级木马有隐藏性,一般杀不出来,林哥你用什么杀的,avk那个杀软用过没?” 林帆也不会二般的杀法,他侧过身子说:“用了,就网上推荐的杀毒软件,360、金山、卡巴斯基、小红伞之类的,我都试了试。” 谢承多嘴道:“林哥你是不是杀一晚上了?我早上4点起来尿尿,看见楼下灯还亮着呢。” 林帆确实一夜没睡,他当了一晚上的下遍杀软无敌手,不过他没说实话,只是文不对题地说:“不好意思,吵到你休息了吧?” 谢承一通摆手:“没没没,我睡起来炸雷都打不醒。” 林帆对他感激地笑了笑,仍然忧心忡忡,他喜欢这个公司和组成它的人,所以不想连累他们,如果这是连累的话。 邵博闻将跑走的话题带回来,他心想要是查不出来,没有证据,那提出的可能就不成立,于是他转头去问周绎:“有杀不出来的木马吗?” 周绎说:“理论上来说没有,但实际上很多,不过木马的本质还是代码,顺着某种路径入侵的电脑,查的人要是和植入的人水平差不多,基本还是一找一个准。” 邵博闻也不知道他的水平有多高,他询问道:“你去帮你林哥看看?” 周绎用一种“求你不要抬举我”的表情说:“别介,我就装个系统盘、修复个cad的水平,不过你要是需要电脑高手,我可以负责去找,但有两个问题。第一,别人是收费的,第二,就算我们找出来有远控木马,某些人也不一定会信,他说你贼喊捉贼,自己装了个木马,那更没法说了。” 某些人特指何义城,林帆一听有点急了,他环顾着几人问道:“那、那我不是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怎么会呢,”周绎安慰道,“木马什么的都是技术层面的手段,碰上公安系统就什么都不是,就比方我披一千个马甲,警察也知道它们有个共同的名字叫周绎,放心吧。” 谢承也向他打包票:“林哥你别急,闻总既然说信你了,保你就跟老母鸡护小鸡儿一样,他报警可厉害了,妥妥的!” 邵博闻虽然爱听别人夸他,但这个比喻也太有母爱了,他糟心地说:“不妥,别对老母鸡这么有信心。” 林帆又发愁又想笑,表情憋得有点扭曲。 周绎看热闹不嫌事大,落井下石地说:“要的要的。” 谢承一边在背后捶他,一边拍着马屁开溜:“社会我闻哥,最厉害的哥!你们聊,我去做表。” 周绎嗅到了一种单独谈话的氛围正在形成,跟着也跑了:“我去、去、去提升自己。” 酱油党走后,林帆心里的温暖还没散去,他是真的发愁:“邵总,我不知道该拿我的电脑怎么办。” “最厉害的哥”淡定地说:“就当不知道这个事,正常用吧。” 林帆也是个老妈子,他担忧地说:“不用解释吗?我们主动去说清楚,肯定比被查出来要好,毕竟何总还没提二期外墙要另外找单位的话,我们还有机会,我知道他对你有成见,你要是不好开口,我……我可以去。” 邵博闻摆了摆手,说:“林哥,真不用,我们凌云没有推下属顶锅的传统,我说了信你,这事儿就是我的。我不是拉不下脸,我是了解何总,他是那种你越求他,他就越觉得你有问题的人,这个时候凑上去,白的都成黑的了。” 林帆难受地说:“可那二期的合同就这么没了,你不会觉得可惜吗?邵总,要想再接一个这么大的单,很难了。” 他在“很难”两个字上咬得特别重,给人一种超级强调的感觉。 邵博闻看得挺开的:“可惜啊,不过二期的外墙本来就是个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来去都是何义城的一句话,也没什么好委屈的。” 林帆愣了下神,像是不认识这人似的,定定地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笑起来说:“邵总,你这人,跟我见过的老板都不一样。” 邵博闻开玩笑说:“希望特点不是人穷志短。” 林帆摇着头,目光非常诚恳,他在心里说:不是,你很仁慈。 —— 常远没去吃午饭,因为他神游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食堂收碗的时间,不过他也不饿,有点万念俱灰的意思。 过了会儿郭子君从外头蹦进来,扯下档案柜顶上的抹布就开始用它抽裤腿,抽一下就配一句“操”,像是气坏了。 常远看他两裤管的脚印和灰,像是被人按在地上无情地践踏过,这才分出了一些心神,沙哑地问道:“怎么弄成这样了?” 郭子君不是仔细人,没注意到他的神态低迷,义愤填膺就开始骂:“哎哟我就操了!西门的人都是傻逼!隔壁的业主不想说了,咱们工地的也没个好东西,我他妈一拉架的,被打成这狗样了。” 迸发的危机意识暂时驱散了池枚的阴影,常远用力捏了捏眉心骨让自己集中注意力,然后才站起来靠近郭子君,将他浑身看了看,见对方只有裤腿狼狈才放下心来,问道:“什么情况?谁先挑的事?总包和业主都有谁在?” 郭子君噼里啪啦地往外倒:“也没什么情况,他们日常那么暴躁,打起来我真的一点也不意外。要说导火索吧,就咱那大货司机早上没得及吃饭,在货车上呼噜呼噜吃面,那车盘比我头还高,底下人看他就跟看直播似的。隔壁业主觉得这是在挑衅,就让他下来或别吃,司机吃个饭都不踏实,也很不开心。” “常工你也知道,光头张手底下那些人,口气跟吃了屎没两样,口角没多会儿就升级了,蓝景有个业主也不知道是不是准备砍人来的,身上带着把折叠刀,给货车把胎扎了,司机气得爆炸,抄着扳手下来就要揍他。日,他俩都有武器,撞上会死人的,两边人都怕,各拉各的傻逼。就那司机,太不识好歹了,我拉他还踹我。业主的人没看见,王总的助理过去了我才回来的。” 常远“嗯”了一声,说:“让总包去处理吧,你怎么样,没伤吧?” 郭子君摇了摇头,欲言又止地说:“常工,有个事,也许是我想多了,但我觉得还是应该跟你说一下。” 常远:“你说。” 郭子君眯着眼睛,像是犹豫又像是害怕地说:“我不是拉那司机么,听见他嘀嘀咕咕地放了句狠话,说、说……说他要弄死蓝景那个业主狗日的,语气挺,那个啥的。” 常远心头猛地一跳,这下不需要捏鼻梁骨,彻底被吓清醒了,他怔了几秒,忽然捞起大衣就走:“走,司机在哪儿?” 第108章 司机在驾驶席上生闷气。 常远来的时候王岳的助理刚走,因此司机一看见他脸就又黑了一层,以为他是来接班搞批评的。 司机心里火气腾腾,却又因为嘴笨又表达不出来,他只知道这群小年轻们自己都没活明白,却能仗着读过书的地位对他吹鼻子瞪眼,读书真他妈好啊,所以他就是累死也要把孩子送进大学,好叫他以后不至于混成他爹这样。 常远拉着杆爬进副驾驶,还没开口就被人将了军,司机看也没看他,冲着窗外弹烟灰,语气无奈中带着横:“常工,我敬你平时把我们当个人,你要是来训话的,那就回吧。” 常远出师未捷,当即被“当个人”给扎了一下,池枚把他当心肝当宝贝,就是没当过成年人,这点微弱的联系让他心酸,这瞬间常远忽然从司机的无奈里感受到了自己的武断,就像池枚试图替他的人生做主的、那种先入为主的武断。 一个巴掌拍不响,他凭什么要带着责问来到这里,就因为司机是“自己人”吗? 可别人的态度这么明显,甚至还用“人”来分界,表示从没把他常远当成一路人。 当然,他们本来也不是,就像他和他的母亲池枚,只有邵博闻才是他的自己人,那自己有对邵博闻亲则不敬吗? 应该有吧,常远心口隐隐作痛,他从早上到现在都在刻意避免想起这个人,他对未来有种畏惧,怕邵博闻看见他那个易碎且已经破碎的家,和无法将情绪开关拨到积极那面的自己,像他这种浑身贴满“麻烦”的人,只能给别人带去烦恼和糟心。 这是他的“先入为主”,不想给对方看到他软弱的一面,常远心想那邵博闻他自己的立场呢? 他会担心我…… 这念头迅速地从他脑海深处蹦出来,如同黑空中忽然爆开的烟火,给了他一种“眼前一亮”的感觉,常远鼻子一酸,猝不及防有了种泪奔的感动,可是旁边还有个老爷们看着他,常远哭不出来,又觉得自己多愁善感的有些可笑,悔恨仍然如影随形,可他思绪上裂了道口子,邵老师强势来袭。 常远深深地吸了口气,像是空气里含有勇气似的,然后他摸出手机发了条短信:世界上最会劝人的邵老师,我妈发病了,我现在很难受,你发个功,劝劝我。 他花了会功夫删删打打,才心如刀绞地将“我妈发病了”连成一句,打完以后他将食指往上一递按下发送,不等它发完就将手机揣进了兜里,根本不敢多看。 短信发送成功的“嘟”音轻微地从空中划过,常远没给给自己空隙多想,连忙摸了烟盒抖出两根,递了一根给司机,剩下那根塞进了自己嘴里。 司机没等来训斥和苦口婆心,楞楞地地接了烟,脸上清楚地写着“这是要干啥”。 常远平时不怎么抽烟,可那种有些呛的烟熏感在咽喉里缭绕的时候,他才感觉精神有些被提起来了,他笑不出来,便嘴角也懒得提,只是违心地说:“我不训话,我来了解下情况,你别这么紧绷。” 司机将眼睛瞪成了铜铃:“情况就是狗日的扎了老子的胎,欠揍!” 这时手机“叮”的响一声,送来一条短信,常远打开后,看见邵老师在信息里说:摸头,距离太远功力不够,晚上给你“家访”。 他回得很快,连句万能金句“别难过”都没有,显得十分没诚意,可是常远蓦然松了口气,他不需要邵博闻像他一样扭捏,发条短信都犹犹豫豫,那人一切如常就好,最好完全不受自己的影响,这样自己看着他,才有“之前多美好”的恢复动力。 常远吐了口烟卷,心里万水千山地感谢有邵老师,这个人即使什么都不干,就答应他几声,都能让他感觉到背后好像有靠山,凭空会生出一种“倒不下去”的盲目自信。 靠山让他安心了不少,常远回了条短信:谢谢老师,我晚上去趟医院再回,别等我吃饭了。 邵博闻又回道:不用谢,老师爱你。 常远盯着这一行字,从早上得到通知到现在,嘴边才终于露了个上钩的弧度,他把这条信息看了有一百遍,才收起来开始找司机谈话,他说:“你不是揍过他了吗?” 司机心理作祟,已经严重到了感觉车身都是斜的,他冷笑道:“那不叫揍,那叫摸!他扎了我的车,这事儿没完。” 常远诚心和稀泥,他劝道:“没完没了越亏越多,换胎的钱我一会儿去问他们要,这个事到此为止了,行么?” 司机往方向盘上捶了一拳,咬牙切齿地说:“行不通!这些人自家的墙裂了,跑来这儿堵门,钱没要到,倒堵了我们的生计,我正常一天400,现在呢,就150!我家里老的小的都等着用钱,他们再这么搞下去,我是真受不了了!常工,你凭良心说,我是犯了什么错,不止赔钱,还要被人扎胎?” 常远叹了口气,一时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司机、他自己、邵博闻甚至王岳,都是P19这棵树上依附的菟丝子,有人要是来砍树,先劈到的肯定是附属物,非要说他们错在什么地方,只能跟的业主太招人恨。 司机见他没反驳,就更加愤懑了,他冷笑了两声,看向货车前方的目光满是冷漠,他说:“我之前吧,还挺同情这些人的,觉得他们可怜,现在想想真是傻,他们多可恨哪,有时我脾气上来了,真想把油门当刹……” 常远吓一跳,连忙严厉地打断了他:“邓师傅,你最好想都不要想!” 司机没想到他会忽然发火,被唬得一怔,反应过来也是自己魔怔了,就讪讪地说:“没想没想,诶我就是……我他妈就是被逼急眼了,但我脚上有数的,我还得攒钱供我儿上大学呢,这个你放心。” 常远放个屁的心,冲动的魔鬼撒起欢来,哪是喊停就能停的?摩擦总是这么易燃易爆,这回这个司机可以忍,那下回,别的司机呢? 常远没敢走,又不知道该怎么下手,就坐在原地发愁。 这里比办公室呆着舒服,吵得让人很难长时间集中注意力,也就什么都想不深了,他将视线越过挡风玻璃,看见货车前方东一窝西一捧的蓝景业主们,说话的说话、喝水的喝水,连吃零食的都有,不闹的时候看着也挺欢乐的。 常远还记得这些人刚开始堵门的场景,一个个出离愤怒,横幅、喇叭、口号喊得训练有素,再看看现在,就知道人要善待自己其实很容易。 所以同样的,总有一天他也会消化掉池枚复发带来的冲击,然后习惯她安安静静躺在床上听书、看风景的样子。 办法不是你光想就能有的,它需要条件和灵感,常远两者都没有,只能明天再继续发愁,下班后他直接去了三院。 常远不敢刺激他妈,到了就藏在门口搞偷窥,这会儿第二眼他才有勇气直视她的神态,池枚还是那副待机的样子,看不出喜怒,却比暴跳如雷的时候更让常远难过。 他给常钟山带了饭,却不肯送进去,给他爸打的电话。 常钟山出来取,父子两隔着一份外卖相对无言,半晌常钟山才用一只胳膊搂了搂他不中留的儿子,说:“你早点回去吧,明天还要上班。” 他爸年纪大了,常远不忍心让他一个人陪床,他有自己的打算但没跟常钟山说,只是回手抱住他爸,用力地搂了好一会儿。 “爸,对不起。” 常远回到家的时候刚过九点,这是虎子的睡觉时间,所以客厅有灯没人,饭菜扣在餐厅的桌上。他轻手轻脚地放包换鞋,没什么胃口就直接进了浴室,等洗完澡出来,沙发上就多个人。 邵博闻坐在那里,脸上有点近似打招呼那么浅的笑意,见自己看见了他,就拍了拍身边的坐垫。 常远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忽然就特别想放声痛哭,或许这世上有种委屈,叫唯独见不得你。 这是他的家,并且再也没人会管他了,常远压抑了一整天的情绪终于爆发,仅存的理智让他没敢真的放声,他只是往地上一蹲,没声没息的,也不肯起来。 邵博闻没说话,只是很快就过来了,往他屁股下强行塞了个小马扎。 常远实在没忍住打了一嗝,他伤心到变形,可是又有点想笑,觉得自己不该坐下。然后邵博闻的棉拖音效渐行渐远,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屋里静悄悄的,半晌常远收拾好情绪,客厅里很体贴地没见着人,他自己叠起小马扎,爬起来把饭吃了。洗了碗推开卧室,发现邵博闻在卧室玩手机。 卧室里只开了一盏床头灯,光线有些昏,让常远刚崩溃过的不好意思没那么明显,他吸了吸鼻子,走到床边将自己整个呈大字砸了上去,然后用脸糊着被子说:“请开始你的家访。” 邵博闻力大无穷,直接将他整个人翻了过来,然后他捧住脸亲了亲常远的眉心,悬在上方看着他说:“小远,时间紧任务重,我可不可以请个外援?” 常远以为是许惠来,就点了点头。 谁知道邵博闻拿起手机点了个语音通话,“嘟”了两声那边接了,紧接着一道浑厚的男声扑了过来:“哈哈哈那什么,邵博闻他媳妇儿吧?你好你好,我是他兄弟老袁。” 常远还记得老袁,就是C市那个人好钱少、开餐馆的老板,可这是哪门子的“外援”啊?常远虽然满头雾水,但招呼还是要打的,他接过手机说:“你好,我……” “噗!!!” 那边先是传来了一记存在感8级的喷水声,然后是石破天惊地怒吼:“邵博闻你在不在?我操你妈啊!你媳……屁,你他妈没说你、你、你这个朋友,是男的啊!” 这老袁可能是学过千里传音,常远有种隔着信号他的耳朵里都有风在往里灌的感觉。 邵博闻凑过来笑道:“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常远:…… 老袁的音量这次正常了一些:“喜你麻痹!那个……常远是吧?我就说不太像姑娘家的名字。” 常远继续茫然:“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他没告诉你。” 老袁的心一看就是论磅称的那种:“不打紧,我就是没准备,有点小小地吃惊,不过是兄弟更好说话,姑娘家我总感觉在挖墙脚,来,咱俩唠唠。” 常远回头看了眼邵博闻,十分搞不懂他们在整什么幺蛾子,不过他还是对着手机说:“好。” 邵博闻忽然就挤了过来:“我去看看虎子有没有掀被子,你们聊。” 常远终于反应过来邵老师发的是假功,这老袁不是外援,他可能是个主教练。 果然,邵博闻出去以后,袁何苦的第一句话就是:“兄弟,老邵跟我说了你家里的事,想让我跟你谈谈心,他知道自己劝不了你,他不懂那种感觉,不过我有点懂。咱俩经历有点像,这样,我先给你讲讲我那个稀巴烂的老家,好不好?” 第109章 “老东西名字取的挺好,叫袁初生,嘿,姓袁的畜生。” 常远的眼睛立刻瞪大了一圈,他惊异于老袁的措辞,以及说起他父亲时语气里的满不在乎,仿佛那就是个肮脏的乞丐,连恨也不屑于给他。 “我也不是要编排自己有多惨,但我小时候……” 老袁在那头笑了笑,接下来有几秒钟没说话,只有一阵略重的呼吸声,像是一口烟抽到肺里又吐了出来的感觉,然后他才说:“过的确实挺j8难的。” 常远在床上翻了个身,他总觉得下面的话不能随便地当成一个故事来听,于是蹬掉拖鞋正襟危坐了起来。 这个时候,他仍然觉得邵博闻请老袁来开导他的做法不对,伤疤纵然不会再痛,却是一个不会磨灭的、代表伤害的记号,回忆是它的后遗症,可他又不能免俗地被天性里的自私禁锢,希望看看别人的痛苦,然后从中汲取出一种“没什么大不了,他也是这样”的从众感受来抱团取暖。 老袁不知道他心里的羞愧,他只是在对面平静地讲述,经历沉痛,可常远觉得他已经抛弃了那些,所以语态没什么激烈的起伏,倒是有些冷眼旁观的鄙夷。 “我老娘跟袁初生吧,有生育问题,一直没孩子,在我们那巴掌大的小地方,这也是个能议论很多年的话题,让人抬不起头。那时候医疗没这么高的水平,乡镇医院也很难查出什么来,我们那旮沓妇女又没地位,所以外边都传,是我妈不孕不育。” “可就是没人质疑他的男性尊严,老东西还是完了,因为他心里有病,知道不争气的是自己的前列腺。” “我没出生之前,他在外头打工,背着我老娘在外头搞小姐,据说专捡屁股大的挑,还加钱不许别人戴套,承诺怀了就娶。一起打工那些老爷们都会帮他打掩护,因为觉得他倒霉,娶了个子宫就是摆设的老婆,可这事儿既然干了,就总有被捅穿的时候。” “然后小姐换了好几个也都没怀上,他差不多心里有数,一自卑就扭曲了,慢慢科技发达了,一查还真是,精子存活率低,回家干什么都气不顺,好吃懒做,没几年就染了一身的瘾。” “我娘生我的时候三十六,我和我妹子还是龙凤胎,天大的好事,就是来迟了。” “那老东西早就没了人样,酗酒、赌博,还打人,事后又总是后悔得一跪就是半天,痛哭流涕好像悔得恨不得去死,眼泪一干再接着喝。” “不过他有一点特牛逼,就是醉得方向都分不清了还知道重男轻女,打我的时候只要手里有家伙,从不往我胯那儿去,生怕断了种,可我妹子没有小鸡鸡护身,被踩坏了子宫,最后只能嫁了个同样不育的卖卤菜的瘸子。” 老袁在这里停下来,打火机的动静响了一声,应该是又点了一根烟。 常远一边震惊于竟然有父亲能狠毒到这个地步,另一边又忽然觉得比较真是衡量幸福指数的度量尺,比起老袁和那些跟他经历相当的人,他自己在池枚那儿受到的约束像是无病呻吟,这让他觉得他受不起老袁的开导。 于是他向老袁道了个歉:“对不起,邵博闻和我都不该让你跟我谈这些往事,咱们换个话题唠吧。” 老袁嘿嘿一笑,嗓音温暖而有力量,他说:“别,哥想拉你一把,如果你想上来的话。” 常远一瞬间感觉邵博闻简直是请了个神助攻,不然怎么能一针见血就戳中了池枚对他来说就是个沼泽天坑这种大逆不道的心思? 这就是邵博闻劝不了他的原因,那人或许懂得很多道理,也能预见许多结局,但他对父母没有恨意,孟子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他就做到了,他胸襟坦荡,甚至不会说池枚一句坏话,所以没法平息自己早已扭曲的爱恨交加。 可是老袁不一样,这人把他的经历往你面前一摆,那种削骨销肉的气魄就能让你跪下,你没他恨得深,你横不过他。 老袁又说:“我平时不跟人说这个,老子可是餐饮界的王健林,数钱数到手抽筋,哪有功夫提这些破事给人当人生导师?可邵博闻是个连钱都不要的傻缺,我就知道他要不是真没辙,是不会来找我的,而且你这个、这个老……额……男、男人?操,叫着怎么都这么别扭!” 像他这么劝人迟早要完,重点偏到了太平洋,可常远还是笑了,并且不明白自己就是说句人话,怎么心里还像有点甜似的,他说:“叫对象吧。” 老袁心想对象好啊,听起来、说出去都能雌雄莫辩,然后他语气里全是幸灾乐祸:“你这个对象蛮傲娇咧,就那种,穷穷的大佬风,贼厉害!老子想给他送点资本还得求着他,所以他今天一打电话来,我当时就想,哈哈哈,剐层皮都得让你丫欠老子一人情。” 常远脑中立刻强势地给老袁打了个标签:逗比。 然而逗比话锋一转,忽然又沧桑了起来,常远听见他用浑厚的声音慢慢地说:“可等他给我讲了点你的事,就没他什么事了,是我想跟你聊聊。咱们同病相怜,作为一个过来人,我他妈一定得给你点什么!鼓励、支持能有当然最好了,或者你把我当成一个正面的例子都行。” 常远喉头梗涩,舌头上仿佛有块黄莲,可是那种化不掉的苦闷淌进心里,又被感动冲散了一些,真正的朋友,敢于直面队友一言不合就为你挖坑,托邵老师的福,他现在不觉得自己非常惨淡了。 为回敬老袁的善意,常远卸下了他的难堪和防备,他扯了个笑,说:“谢谢袁哥。” “诶,”老袁叹了口气,稀奇道,“你怎么这么客气啊,邵博闻不是个流氓吗?比较能装那种,你们是不是刚才谈起啊?” 这位哥打岔的功力一流,再来几次常远感觉自己能失忆,忘记他们本来在唠什么,可是这样正好,他的注意力被搅成了八瓣,不会那么专注于池枚了,也许老袁是个大智若愚的高人。 为了不辜负高人的指点,常远顺口接了个玩笑,他为邵博闻开脱道:“不是,我暗恋他十好几年了,我、我也是个流氓,比较客气那种。” “卧槽这毅力,可以的!”老袁震惊地说完,随即爆出一阵笑,特别爽朗,有种潇洒豁达的感觉在里面,“哈哈哈,客气的流氓?没法想象是个啥样,有时间来C市哥请你喝酒,现在言归正传啊。” 常远等了几秒,对面没动静,他以为老袁有事在忙,毕竟别人是餐饮界的爸爸,于是就没催。 谁知道又过了几秒,老袁忽然在对面笑了起来,他气道:“日!忘了刚说到哪儿了。” 这真是个不走寻常路的外援,常远渐渐习惯了,他友情提示道:“说到你妹子嫁人了。” “啊对!”老袁一秒治好了老年痴呆,接着说:“你也别觉得我妹子可怜,我妹夫吧人还不错,虽然没孩子,但小两口日子也挺美,我们全家唯一值得可怜的人,就是我老娘。” “其实挨打也没什么,我出来混以后,才发现世上这种烂人太多了,有好多小孩干脆被打死了。” “但你只要没被打死,就会越来越适应那种暴力,你会摸索出保护自己的套路,知道姿势怎么摆,受的伤害最低,知道露出什么表情,能让王八蛋打得心满意足。真正让我觉得难以忍受的是,我心里明明想干翻他,可是我不敢,我长得比他还高了,我还是不敢,我发誓这次不是他死就是我亡,然后下次我还在发那个誓。” “那时候我一直在想,可总也不明白,他老得那么快,越缩越矮,我他妈怎么就是不敢揍他呢?” 常远心里泛起一种共鸣,他太懂那种感觉了,生养的名义可以为父母的一切赋予一种想当然的正义,他们是不可侵犯的权威,苍天在上,五千年的道德规范看着你。 “我老娘更可悲,她一个被打得最惨的,开脱的话却全是她说的,什么‘你不听话你爸才打你的’、‘他也不想,他就是心情不好’、‘不管怎么样他都是你爸’、‘别人会说你不孝顺’……之类的。” “就冲她这句孝顺,我9岁就抄搬砖进过袁初生的屋子,可是直到18岁才把摁着他的头往墙上砸,他把我上大学的钱拿去输了,还欠了一笔高利贷,我当时就崩溃了,就是感觉唯一一条名正言顺离这个……这些人远远的路子断了,我这辈子完了。” “我当时把他的头往墙上一撞,他脑袋就像个熟炸的西瓜,砰’了一声,然后就开始翻白眼,流血,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种感觉,你肯定猜得到,我是什么感觉?” 常远知道那种感觉,昨天池枚让他滚并且说不想再见他的时候,那种情绪就在他心里奔腾,可是它现在无影无踪了,常远悲哀地说:“解脱。” 老袁打了个响指,说:“对头!可也就爽了几秒钟,几秒之后我就慌了。” 常远闭上眼睛,心想那可不就是昨天的他自己吗,坚定就跟放屁似的,就响那么一刻,立刻就没了。 “我怕他死了我得进少管所,怕他醒了又会接着揍我,我怕得要死,一晚上给自己急出了好多根白头发,人到底可以给自己增加多少压力啊。最后我实在是受不了,趁他躺医院里没回来,偷了点我老娘压箱底的私房钱,爬上了装油的油罐车,我想老子就是死,也要死在外面。” “我后来在外头,当过搬运工,做过臭皮鞋,被人打过被人骗过,睡过天桥、饿过肚子,有次还在火车上道卧轨,准备一死了之。可就是我想死的时候,也没想过要回去。” “我出来了,跳上油罐车就成了我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可当时我要是没忍住,在离家没那么远的地方跳下去了,那我现在没法给你打这个电话,我也不知道我能活成个什么样子,一念天堂一念地狱,还真是。” “你别做梦了,想着等你妈好了再好好沟通,那都是医生骗子没辙了给你打的马虎眼,能沟通早都通了,不能要死要活这么久。” “常远,你要是不想走你妈给你安排好的路,就得证明自己的路可行。怎么证明?别回头啊!” “去他妈的公平,去他妈的孝顺,真的,你羡慕不来的,有些人就是有福,生下来爸妈就比咱的好。” “这个月,我在这边的307医院见过一对你们这样的,床上躺一男的,每天早晚来看他的也是一男的,不黏糊,但我知道他俩不是兄弟,没那么当兄弟的,还管探病的能不能多睡一会儿。剩下还有俩妇女,应该是各自的妈,一个管饭一个管唠嗑,唠嗑那个就贼开明,两个都当亲儿子似的,搁你就想不到,世上还能有这么好的妈。” “你不能跟别人比这个,你生来就输了,可你也有东西,是别人一辈子都没有的。我呢,一个是我妹子,捡破烂给我偷偷地寄钱用,一个是你对象,他救过我的命,没他我就死在那铁轨上了,你好好想想。” 常远没说话,他不用想都有人选,一个是他爸,一个也是他对象。 “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可不难你怎么重新开始呢?不破不立啊兄弟,你当自由是捡来的啊,扛着吧,别怂。我把话放这儿,你心里不舒服,随时找我聊天都行,但……” 老袁的语气忽然变得特别正经,出于某种原因他压低了声音,但警告的意味仍然明显,他说:“我劝你啊,别顾此失彼,只惦记你妈,伤了我兄弟,我不了解你,回不回头都随你,但他我还是了解的,他不会的。” 常远头皮一炸,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了一种从心底漫出来的威胁,邵博闻这个人脾气太好了,有时会给你一种能包容一切的错觉,可老袁说得对,他不也是个人么,被骂了会生气,被冷落了会沉默。 接着,电话里那边有人大喊,老板谁谁谁的发票怎么还没开,余额只剩消费的一半了可别人急着要,老袁的嗓门离开话筒,嚎了声“瞎几把乱催什么”,让他就先开一半,改天去国税取了发票,补给他不就完了吗。 可他怠工太久,又有人来反应问题,老袁气得够呛,连一直盘算的在这场语音通话的结尾换个开个视频,看看邵博闻的品味是个什么模样的计划都只能泡汤,他急吼吼地挂了通话,一定要下次再聊。 老袁开票的对话情节在常远耳朵里过了一遍,直到第二天上班才泛起波澜,变成了以防大货车撞人的灵感。 这时他捏着手机,只想去邵老师面前刷个存在感,顾此失彼,还真是他一不注意就会干的事。 虎子睡姿奔放,已经差不多滚成了一个“卍”字型,邵博闻给他重新拉好被子,回到客厅,发现卧室的房门都挡不住老袁魔性的“哈哈哈”,他跟着笑了笑,三更半夜的只想敬兄弟一杯,他没指望老袁能劝出朵花来,只是觉得这人看得开,也很乐观,跟他扯淡能换个心情。 邵博闻起身来到冰箱前,发现里面没有啤酒,只有一瓶开了的二锅头,还是常远买来兑饺子醋的。他脑中浮起了惋惜,很淡,很快就会消散,邵博闻叹了口气,池枚一直状况频发,他可以理解,并且也习惯了,鉴于他已经洗过澡了,二锅头就算了。 可谁知道一股略急的气流从背后扑过来,一只胳膊先从侧面绕过来搂住了他的腰,脖子上缠来一只,剩下的就是后背上砸来的力量,然后常远像个树懒一样,挂在他身上不动了。 这个姿势很亲密,邵博闻感觉他像是好些了,冰箱门口阴风阵阵,不适合冬天的夜晚,他背着常远后退有点费力,因为对方的腿会绊他,邵博闻就拍了拍他的腿,示意他自己给点力,不要在地上划水,然后他问道:“唠完了?我的外援怎么样?” 常远不使劲,学老袁的东北口音说:“贼厉害。” 他不配合,邵博闻只好稍微勾下腰,两手往他大腿根一抄,猛地将人背了起来,他阴险地笑道:“怎么厉害了?” 常远被吓一跳,连忙将围邵博闻腰上那只手的劲松了,他惊讶的骂了声“草”,然后用手攀住这人的肩膀,腾空了再去想袁老师的教导,脑子便也有点空,只记得一句一句脏话,以及那句“别回头”,他将脑袋搁在对方颈侧,立刻看见了冰箱里的酒。 他来的时候,邵博闻的脸就是对着这个方向。 常远心口一疼,像是被蝎子尾巴扎了一下,他一边在心里说我不回头,一边在邵博闻背上趴稳了,用脸在这人颈侧的皮肤上蹭,拍马屁说:“就是厉害,不过比起邵老师还是略逊一筹。” 邵博闻用肩膀撞关了冰箱门,一脸“此处有坑”的表情,虽然背着常远不算轻,但气氛和对方的语气让他心理上觉得轻松,他好笑道:“你这样让我有点慌。” “别慌,”常远睁着眼睛胡说,“博闻博闻,博学多闻,阅遍鸡汤、出口成章。” 邵博闻先是被那口号震了震,然后才感觉不对劲,他将常远往上颠了颠,说:“老袁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嗯,”常远语气挺乖,“他夸你了,说你牛逼、傲娇,是个穷大佬,然后我忽然良心发现,我好像很少夸你。” 邵博闻挑了挑半边眉毛,笑道:“就夸几句,没点儿奖励什么的?” 常远安静了两秒,然后说:“脸来,我亲你两下。” 邵博闻得寸进尺:“能亲嘴吗?” 那有什么不可以的,常远心想,我怎么说,也是个客气的流氓啊。 第110章 长夜漫漫、天时地利,但两人没有勾搭太久,因为常远还要出门,而且就他目前的处境而言,要是还有耍流氓的心思,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尽管这么多年都是常钟山独自在照顾池枚,自己就是去了也帮不上忙,可常远还是想去医院待着,他必须付出点什么,时间或是钱财,才能减轻内心的愧疚。 邵博闻知道他于心难安,爽快地批准了常远的“夜不归宿”申请,其他的话没多说,只是给他整了整围得没款没型的围巾,让他注意行车安全。 常远“嗯”了一声,走出几米后才回过神来,这个人没有试图向他提供任何帮助,一副觉得他自己就能搞定一切的样子,这种信心或许连常远自己都没有,但这瞬间他还是被点燃了。 世上多数的温暖都是这样悄无声息,没有初衷,也最让人感动。 常远猛然回过头,看见门还没关,而邵博闻还站在门口,那种触动使得他什么都没想,只想高兴地向这人道个别。 像邵博闻这种闷不吭声的老爷们一不小心就会被忽略,但是常远不敢,他记性好,老袁的警告还在脑海里飘,常远猛然抬起右手在唇上贴了下,然后飞快朝对方一甩,闭上一只眼睛说:“晚安,记得想我。” 他明天没请假,也不知道医院的情况怎么样,预计最早也是明天下班才能见面了,越是这种时候意志越薄弱,常远说让邵博闻想他,其实是他自己会想这个人。 邵博闻愣了一下,一方面觉得他声音有点大,另一方面,觉得这位真是不该撩的时候瞎撩的代表,他笑了两秒,然后像是练了读心术一样说:“明晚常远如果仍然不回家,我很怨,但是不想怪他,因为没有怪他的理由。” 世上肯定有很多比邵博闻更通情达理的人,但不认识,就约等于没有了。 常远不舍地转过身,心说就是因为我不能回头,所以我才愧疚,我背后有人,他即使不叫我,我也知道他在等我。 —— 夜里的住院部本该沉寂,可三院的顶层却截然相反,夜晚也热闹。 灯光无法驱散黑夜,人心底晦暗的东西被静谧和黑暗勾起来,常远一路穿过走廊,好几个行为失常的人就在他旁边游荡。 封满防护铁条的玻璃窗前面有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大哥,用手比了个6押在耳朵和嘴边,正在“打电话”,他一个人自导自演,时不时哈哈大笑。 前面的路中央有个身材纤细的女人正在跳舞,常远上来的时候看见她把床单系在身上转圈,这会儿床单被转掉了,但她还在旋转,起跳的姿态很美,但跳的时间和地点都不对,有个男人贴墙跟着,伸手作着保护的动作。 还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马尾辫有些耸拉,独自坐在地漏旁边还有污水的地上睡觉,身上的衣服穿得乱七八糟,胸口的扣子没扣,被胳膊一撑,没穿内衣的大半拉胸部全在外面,裤子也没拉到应有的高度,她竟然也不觉得冷,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这要是在外面,不少危险的目光或许已经盯上了她,可是在这里……常远举目四望,这里是硬币的另一面,是人群的边缘,你可以往好处想,她在这里相对安全。 她或许不怕冷,也无所谓裸体,可常远还是捡了那层单薄的床单,打了个结,尽量轻柔地挂在了她的脖子上面。 这是为人的尊严,他也曾经丢失过。 他刚一离开,垂着头的女孩就猛地睁开了双眼,她眼里全是红血丝,神经质地盯着常远的背影,被床单盖住的右手青筋暴露,正抓着地漏的堵头,那玩意儿的材质是坚硬的pvc,经过刻意打磨的话,锐角堪比凶器。 和机遇一样,危机也是无处不在。 应对池枚的状况,常钟山比常远想的要得心应手。 他爸不知道从哪儿借了台那种办公室午休用的小折叠床,还有一床薄毯子,支在床脚躺着跟临床的家属在小声地聊天,说着说着还会笑起来,作为长期生病的人的家属,他们懂得怎么苦中作乐。 池枚躺在床上,安静的如同一截木头。 她醒着的时候自己总是在逃,而她在后面穷追不舍,常远没想到他们之间的和平竟然会以这种方式到来,但他左思右想,却悲哀地发现这也是唯一的方式。 许惠来建议他最好别出现,常远也就没进病房,他在走道的塑料椅上面坐,时不时去条窗那儿往病房里看看,池枚几乎不动弹,也没什么突发情况。 十一点多的时候,出来抽烟的常钟山逮到了他,一脸卧槽地问他怎么还在这里。 常远的手指被寒气浸得冰凉,他心里也很凄苦,可有些无形的东西支撑着他,强迫他必须坐在这里,去习惯他听闻的一切,他轻轻地跺了跺脚,说:“我睡不着,过来看看,爸你饿不饿?我去给你打份宵夜。” 常钟山叹了老大一口气,没再赶他,很多年前池枚刚犯病那会儿,他也是担心的整宿睡不着,后来习惯和疲倦抵消了恐惧,到如今已经能随口开起玩笑,这不是别人能劝好的,虽然人总会朝着别人劝告的方向去改变,但折磨必不能少,鸡汤或许不能成为铠甲,但是伤疤一定可以。 不过对于常远的偷摸前来,常钟山发现自己心里还是高兴的,爱有私,人就喜欢看见别人的付出,才能感觉受到了重视、没有被忘记,才有回报的动力。 好一会儿常钟山才捶了捶儿子的肩膀,说:“别忙了,我晚饭吃的饱得很。我没精力叨叨你,你是成年人了,自己的身体自己注意,不然祸害的不只是你一人,行了,不是惦记么?进去看看你妈吧,她睡了。” 常远心里一阵发暖,他觉得庆幸,起码比父母都是糊涂虫的老袁幸运。 他第二次看池枚穿病服,已经没有上午那么扎心了,也许是光线昏暗,她显得虚弱了很多,连同她身上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场都不见了,常远感觉自己好像有很多年都没有这样肆无忌惮地看过她的模样了。 这天常远站在病床前仔细端详,忽然发现他妈虽然老了,但睡着的时候,仍然是这间病房里最好看的中年妇女。 也许疾病并非一无是处,某些程度上它能打破敌对的家庭关系,让渐行渐远的亲人重新靠近。 常钟山年纪大了,对于现状也没常远那么紧绷,躺了会儿就睡了,睡前他叮嘱常远务必趁早离开。 常远点点头,他不觉得困,只觉得时间难熬,想找邵博闻聊聊天,又怕耽误对方睡觉或是那边已经睡了,后来他实在是无聊,就在网上搜段子看,结果也没怎么笑。 最后他干脆靠在墙上发呆,脑子里天马行空,一会儿觉得现在的情况无路可走,一会儿又假想到池枚恢复到之前的状态了,变着法儿地逼他跟邵博闻分开,那还不如…… 还不如就维持现状! 常远猛地坐直了,心里砰砰直跳,虽然老袁说去他妈的孝顺,但一时半刻他的思想还转换不过来,循序渐进才是事物发展的道理,即使是愿望,达成得过快也会失去应有的期待,在孝顺与否的观点上,他还需要时间来改变。 感觉上像是过了很久很久,天才蒙蒙亮了。 常远在人们逐渐醒来的时间段离开了顶层,下楼买了早餐,拍了照片发给邵博闻,请他吃jpg,对面过了会儿才有反应,也是一张照片,但段位比常远高几级,是个模具摊出来的心形鸡蛋。 而且这还不算完,鸡蛋后面还扔来了一张表情包,是个丑出风格的蘑菇头胡子哥抱着头做扭动呐喊状,配的文字是“想你想你很想你,只想打电话给你”。 常远阴暗了一晚上,这会儿却猛然觉察到了自己的喜怒无常,他没忍住笑了场,然后郁气离他匆匆而去,他心境陡然一变,只觉得邵博闻完全被谢承带坏了,不仅失去了总裁的矜持,还有一点,蠢。 不过常远无所畏惧,因为许惠来也是个表情包爱好者,砸向自己的表情流量没有1个G也有半个了,有时为了节约时间,常远会挑一些有万能意思的做备用。他跟邵博闻相互扔了一堆鸡同鸭讲的表情,主动打了电话过去。 “邵总,你今天早上怎么这么无聊?” 邵博闻应该是在厨房里忙活,说话的背景里有锅铲擦锅的动静,他低笑道:“谁无聊了,我在办正事。” 常远想起那堆表情包,就觉得自己也是傻了,他无语地说:“鬼的正事。” “不是鬼的,是你的,”邵博闻用公事公办地语气说,“你昨天不是让我想你么,我想完了,来跟你汇报。” 邵博闻话音刚落,常远正好走进医院的大厅,光剑似的日芒陡然透过玻璃顶从他眼前划过,让他一瞬间被晃得眩晕,细小的喜悦在意识深处探出头来,让常远盲目地感觉他可以坚持下去。 风和日丽,让人想永远活下去。 —— 工地门口仍然稀稀拉拉地堵着人,常远回到办公室,一看手机发现有人加他微信,id十分老袁,就叫“你袁大爷”。 常远点了“接受”,老袁估计在忙,一直没来打招呼,常远退出app,摸出笔记本补了补昨晚上没写的日记,通常他回忆起来很快,还原度也很高,发票的对话再度掠过他脑海,常远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 他刷刷地落了笔,裹起围巾带上门出去了,经过玻璃的时候透过反光看见自己的德行,忍不住想起了邵博闻昨晚给自己整围巾的样子,简直是暖出光环,然后常远一抬眼,发现玻璃镜面里的人影居然在笑,他愣了一下,然后笑意更深地用手朝玻璃开了一枪。 想他五分钟,高兴两小时。 常远带着这点微弱却持久的积极情绪,东西南北地对被堵在门口的大货车进行了访谈,在得到意料中一边倒的答案以后,他又去找张立伟的舅舅。 张老板一听,九分心动一分担忧地说:“这……不太可能吧,我是一百个愿意,可甲方怎么甘心出钱啊?他不扣我钱已经很不错了。” 常远怂恿他:“就是真不能,你也没损失,这本来就是你想要的,我现在提议的意思,就是我不仅投你一票,还要尽力帮你说话。” 张立伟的舅舅还是更习惯挑刺的监理,他满头雾水地说:“可、可你怎么忽然想帮我了?” “我不是帮你,”常远盯着他的眼睛说,“我是不想让你们被人当枪使,不想自己心里有负担,你别装傻,我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 张立伟的舅舅眼神一震,忽然有些手足无措,他知道工地上的某些流言,因此这几天心里总是崩得很紧,已经对师傅们耳提面命过了,不许冲动、不许跟人干架,他是小人物,有点贪财,但对生命充满敬畏,可这世道早就让他明白了,什么叫做不该管的别管。 “我去提就是了,可……” 张立伟的舅舅到底是没说完,可他神色里分明有种早知结局的无奈。 邵博闻可以发250个誓,说他没有借公务来看常远的意思,过了春节基坑差不多就要浇筏板了,王岳喊他来谈劳务分工。 劳务分工通常都不会签合同,所以王岳不担心他会跟何义城撞上,只是本着想要省心的原则,顺便卖他一个人情。 他来的时候,常远已经接近胜利了,邵博闻看见王岳将手里的纸质文件卷起来,面如寒霜地在手心打了两下,说他没意见,张立伟则是怒极反笑,先是指着常远说你厉害,然后又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瞪他舅舅,一掀椅子出来了。 会议跟着散了,王岳出来看见邵博闻,因为没心情,就跟他打马虎眼,说他还有点事,让邵博闻等一等。这话正中邵博闻下怀,他说好好好,完了转头就跟常远跑了,他边走边问情况:“怎么回事?” “还是蓝景索赔的事,上次你也听见了,何义城要杀鸡儆猴,其实我知道他们都不想出事故,可谁都不管,我也不想管,我很烦。” “所以我今天早上建议张老板申请误工费,额度摊下来,正好能补上师傅们被耽误的工资缺口,这样拿一样的钱,还能坐在大门口抽烟,我想应该没人会急得撞人了,蓝景闹得越久他们合该越高兴。” 邵博闻:“可是一般这种申请,100%都会被驳回,甲方会说没指标。” 常远两大步迈到邵博闻正前面,倒过来面对着他走,他嗤笑道:“甲方是没指标,可是张总、王总的回扣里有啊,他们做的每一次变更我都签过字,也都有记录,里面的猫腻就是哑巴骗聋子、说瞎子见到鬼了,荣京一查就清楚了。我给了他们那么多方便,要一点小小的回报应该不过分吧?” 放在平时,常远不敢这样放肆,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能不得罪人就不得罪,可这两天池枚出了事,他心情不好,除了重要的人,不想迁就闲杂人等。 也许他从前,就是缺了这么一点破釜沉舟的气魄,做事就做事,指望跟谁和和气气、天下大同呢? 可就是不惜闹得跟王岳和张立伟翻了脸,货车还是出了问题,三天后的夜晚九点多,“天行道”忽然发了一条微博,有图有视频,北京就在P19二期的西门,有双男人的腿从货车的轮子侧面伸出来,周围鲜血满地,惨不忍睹。 热度增的飞快,半小时后就上了热搜,网上铺天盖地全是谴责言论。 常远并不知道这些,他去三院给他爸送宵夜,在走廊里又看见那个袒胸露乳的姑娘在地漏旁边睡觉,这次没有跳舞的人贡献床单了,但她身边有家属,是个中年大哥。 那大哥一站起来,常远就想起他来了,是原来孙胖子手下的工人刘富,那天何义城来开会,他帮邵乐成收拾文件时看见过这人的身份资料。 常钟山已经把这里摸得熟熟的了,他本来在吸溜皮蛋粥,发现常远在看那边,就说:“你别盯着人老看,这里的病人和家属都挺敏感的。” 常远收回目光,给他夹了个窝窝头:“没看,就是那大哥是我以前工地上的工人,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 常钟山惊讶地张大了嘴,唏嘘道:“世界这么小啊,那人挺不容易的,我听人说,他们家房子早些年被拆了,闺女也疯了,家里没别人了,他既得看闺女,又得赚钱治病,他那女娃,都是亏着病房这个那个家属帮着带过来的。” 常远忍不住想起了那张购房认购书,世纪庄园是高级豪宅,这刘富要是像他爸说的这么困难,又是哪来的钱付首付? 别人的问题常远肯定想不通,因为他自己身上的问题都像割不死的韭菜,他回到家,发现家里挤满了人,凌云的朋友们带着电脑像是在他家开会。 邵博闻见了他还挺惊讶,上来就问:“小远,你们工地不是出事了么,你怎么回来了?” 常远顶着满身的注目礼,一问三不知地说:“……啊?” 第111章 如果工地出了问题,最先通知的责任人肯定是驻现场的所有领导,可常远并没有接到通知,他打电话给郭子君,那位正在热火朝天地玩手游,手机同样安静如鸡。 张立伟和王岳的手机都打不通,常远只好连夜赶回了现场,他这样连轴转,忙碌归忙碌,可所谓负负得正,也正好少了胡思乱想的机会。 虎子已经睡了,邵博闻即使再不要脸,也不能留老曹在自己家看孩子,而自己跑去跟常远凑热闹。 为了避嫌,从查出ip后林帆的私人电脑就保持在关机状态,他连电脑都没用过,这次的地址自然也不是他的。 谢承等人连夜过来,就是为了向邵博闻说明这个情况,大家都为此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气,好像强权压得过问心无愧,就像人们宁愿相信西装革履的人群中小偷更少一样。 这则消息是谢承最先发现的,凌云、林帆相继被搅入局中让他愤慨不已,因此这会儿说什么也要跟常远一起去。他一掺和周绎就不甘寂寞,林帆又是当事人,四个人就结伴去了。 常远去三院之前事故就发生了,这会儿黄花菜都凉透了,工地西门的大货车还在,可是除了地上那滩触目惊心的血迹,当事人基本都走光了,偶尔路过的人看见血会驻足几秒,然后加快脚步离去,毕竟这地方晦气。 那滩夜色都盖不住的暗红刺得常远双眼生疼,他心口冷热交加,愤怒不如心寒强烈,感觉自己明明尽了全力,可结果还是不如人意,何义城却能说到做到,他心寒地想如果钱和权势的威力真的如此不可阻挡,那么法律和法规到底是在约束谁呢? 万年话痨谢承这次都没吭声,只是悄悄捅了捅周绎,感觉有些毛骨悚然。周绎也后悔不该来了,他没想到拿掉那层屏幕以后,再看感觉会差那么多,这现场让人揪心。 林帆皱着五官,眼睛都不太敢往地上看,分散的目光让他发现了常远难看的脸色,安慰的话涌到嗓子眼,却始终没说出来,都说人命关天,事实上,却并不值钱。 常远进了工地,里面有他熟悉的大片漆黑,却找不到一个涉事人员,值班的技术人员告诉常远,两个多小时以前张总和王总都来过,后来控制好现场就离开了。又联系张立伟和王岳,可两个人的通话频道不是忙音,就是没人接。 常远总觉得工地上似乎少了点什么,一时却愣是想不起来,这天晚上他无功而返,回家之后跟邵博闻商量,两人都觉得这新闻惨烈之下有种诡异的不对劲,可他俩谁也没有开天眼,自然也说不明白。 直到第二天早上,这件事里的谜团才被揭开。 照常是王岳比张立伟先来,这人精神抖擞,一点没有彻夜未眠的感觉,看见常远手抄口袋靠在他的办公室门上,就跟他打招呼:“早啊,常工。” 有些人就是欠点儿态度,自从4天前常远给他列了张以变更偷回扣的单子,他就不再叫“小常”了,他的态度跟以前有了很大的不同,从明面上的轻视质变成了暗地里的记恨。 常远应了声“早”,盯着他不说话,他的目光没什么压迫力,可非常时间的平静,就意味着非常不平静。 也许是心虚让王岳感觉到了不自在,他主动问道:“你找我有事啊?” 常远真想喷他一脸气势磅礴的“你说呢?”,可他忍住了这种对沟通无益的冲动,只是语气寻常地问道:“有个问题想请教王总。” 王岳抬了抬眼皮,有点意外地说:“什么问题?” 常远说:“我是被P19单方面开除了吗?” 王岳像是被他问懵了:“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有点儿没明白。” 常远从兜里抽出左手,指了指太阳升起的背对面:“昨天晚上西门出了事故,我作为管理现场秩序的监理,到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这么失职,不被开除也该引咎辞职了。” 王岳恍然大悟地说:“嗨!你把话说得这么严重,我当是出了什么大事呢,西门昨晚上是有点混乱,不过事儿太小了,听小郭说你家人生病了,我跟张总就没好意思惊动你。” 常远的右手立刻在口袋里拽成了拳头,声线稳得出奇:“撞死了人还叫‘事儿太小’?” 王岳像是听了个荒谬的笑话一样笑了起来,反问道:“你听谁说的?卧槽,哪儿撞死人了?我昨晚就在西门,怎么就不知道呢?” 常远被他笑得一愣。 王岳觉得他有点傻,又追问道:“我问你呢,谁跟你说的?” 常远还被蒙在鼓里,不过没关系,没人出事的好消息足以压过被人欺骗的郁闷,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飞快地说:“网上。” 王岳一脸受不了地说:“别听风就是雨了,天真!网上能有几句真话、几件真事啊,瞎几把乱造的还少么?” 常远没急着辩解,虽然那些照片和视频的灾难既视感强到如有实质,可他更想先知道真相,于是他问道:“昨晚西门那儿到底怎么了?” 王岳叹了口气,开口之前目光不由自主地朝小树林瞟去。 常远心里漏了一拍,脑内刹那间就串起了昨晚的缺失感,他知道少了点什么了,看门的大狼狗,不见了。 “最近蓝景的业主不是疲了么,晚上整夜守的人变少了,张老板那边也趁机能多拉几车土,可是工地门开得太他妈多了,巡逻的人顾头难顾腚,就把狗配去看西门,正好今晚罗师傅出车,快到门口说那狗疯了一样乱叫,值班的就解了绳子准备给拉走。可谁知道啊,那畜生扯着绳子就跑,横着冲出来,正好把自己作到货车轮子底下去了,诶……养了这么久,也是可怜,值班的被它拽一跟头,也扑到了地上。” “万幸的是,咱们最近停了几天工,工人有点磨洋工,又是晚上效率低,车只装了个半满,不然,啧,不一定刹得住。” 常远乍一听觉得逻辑没什么问题,回办公室跟着万幸去了,可过了那阵“人没事就好”的道德感,接着又想起了狗。 邵博闻喜欢那条威风凛凛的大狗,常远还依稀记得这人蹲在落日的余晖里给它喂火腿肠的画面,温暖得让他挪不开眼,因为对大款的爱屋及乌,常远本身就喜欢狗,那大片的血让他心头发堵,不知道它死去的时候遭受了多少痛苦。 接到常远的电话,邵博闻的第一感觉是始料未及,网上传得有鼻子有眼,谁知道“真相”的背后竟然是真正的狗血,他也为那条狼狗惋惜了几秒,然后才觉得荒谬。 荣京在网上被攻击的很惨,可他们愣是含冤受屈地一直没给出解释,是不在意,又或者是有什么目的,邵博闻总觉得这事儿还没完。 常远虽然情绪化,但也不傻,他心里的疑问在冷静下来之后,也相继浮了出来,他说:“有一点我挺在意的,你看,王岳跟张立伟,都不是什么爱岗敬业的第一名,我不是自夸啊,是真的很少有我走了他们还没走,或是他们比我先赶来的情况,昨天他俩估计是集体吃饱了撑的,‘事儿太小’还都来了。” “不过也挺可笑的,我找他们谈过,也叫郭子提喇叭喊过,珍爱生命、远离货车,隔壁的业主们都没当回事,可昨晚这事儿一出,威慑效果简直超群了,工地门口一个堵门的都没有了。” 邵博闻心里的预感登时强烈了一倍。 到次天下班之前,这种预感变成了现实,邵博闻接到了何义城的电话,请他第二天务必带着林帆,去他荣京的办公室会面,否则后果自负。 —— 现阶段林帆是个敏感人物,这个要求的言下之意很明显,就是会议跟“天行道”有关。 谢承非要跟去,邵博闻没让,这不是去干架,不需要人多势众。 常远也接到了开会的通知,他跟邵博闻目的地一致,干脆蹭了趟车。该讨论的和不该谈论的,他俩昨晚在被窝里都讨论过了,一路上为了不至于加深林帆的紧张感,就一直在聊德乙和之后3月的欧冠。 林帆坐在后座上,显得有些忐忑,两只手不时地搓着,他大概知道等在前方的是什么,可他猜不到结局。 一个普通人遭到了意想不到的栽赃和压迫,第一反应肯定是手足无措。 邵博闻也不知道,他只是猜测何义城那边肯定采取了什么措施,得知了ip地址的发出路径里有林帆的电脑。 他们到的不迟不早,正好是白领准备上班的时间,三人在前台登完记后去了被告知的楼层和会议室,门还没开,走廊里站了些荣京的员工,来来去去地接着咖啡或是分着顶替早餐的小饼干。 过了会儿,王岳和张立伟相继出现,紧跟着何义城也来了,看得出他很忙碌,走路中途还有人找他签文件。 很快,相关人员在会议室落座,仍然是刘小舟在主持会议,这位女士作风干练,是个控场的好人选。众人只见她一边有条不紊地操作着电脑,一边请何总先讲两句。 会议桌很长,头尾都有投影仪,何义城坐在正对着门那边的长桌中间,面前有个可调节的迷你麦,他拉过话筒派头十足地环顾了一周,最后把目光定格在了邵博闻和林帆的方向,喜怒难辨地说:“今天喊大家过来,还是为了继续上次不了了之的会,谁是‘天行道’?” “前几天的微博污蔑事件想必大家都看到了,无中生有,带节奏,对我们集团的名誉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失,我今天要做的,就是揪出这个人,并且让他为他的抹黑和攻击付出代价,小刘,开始吧。” 刘小舟点了下头,她点击着鼠标,在图片打开之前说道:“前天晚上九点十二分,‘天行道’发布了一系列对我们集团不利的图文,在查清事实之前,我们保持了理性的沉默。随后事实证明,‘天行道’的行为属于报复性抹黑和污蔑,涉嫌侵犯我方名誉权,对此我们法务的建议是向法院提起诉讼。” “但是我们的对手狡猾地藏在网络后面,我们根本不知道该起诉谁,所以昨天我们向公安局报了案,请求警方协助,大家请看这张图,是警方提供的‘天行道’微博的注册信息,其中有实名和手机号……” 刘小舟说话比动作快,图还没打开,可邵博闻脑中灵光一闪,忽然产生了一个险恶的猜测,他惊疑地看向何义城,却发现对方正在看他,表情似笑非笑,有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桀骜在里面。 鉴于“天行道”以往的每一次揭发和报道,都是基于客观事实,已然代表荣京的何义城就是想查这个账号,他也没有正当理由报警,所以上一次他在工地上虚张声势,被自己针对了一顿也没证据计较,可这次的性质变了。 前天夜里,P19二期的西门那边确实没有伤人事故,事后常远问了蓝景那胖哥,证明的确只是碾死了自家工地养的看门狗,所以不管“天行道”的消息从何而来,他就是发布了不实的动态,并且因为其庞大的粉丝量造成了具有攻击性的影响,达到了民事纠纷起诉的标准。 简单来说,就是这一条微博过后,“天行道”从一个为弱势群体鸣不平的正直博主变成了诽谤者,而何义城得到了合法调查“天行道”个人隐私的权利。 邵博闻就是觉得,事情的发展未免对何义城太过于有利了,而通常天平无条件地偏向某一方,一定是因为那边下的砝码更重。 这些瞎猜乱测暂时无凭无据,形成的原因纯粹是邵博闻主观上对何义城的不待见,可是不管这次微博后面的水是浑浊还是澄澈,邵博闻都觉得,何义城这个人,以后一定会有报应。 念头刚在脑海成型,幕布上的图片猛地打开了。 林帆的双眼骤然瞪大,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屏幕上那张[帐号与安全]的截图上面,微博昵称为“天行道”下方的证件信息栏目对应的名字竟然是“*帆”。 怎么会这样—— 邵博闻显然也没想到“天行道”的实名人信息会是林帆,被冲击地愣住了,常远也是一副夫唱夫随脸。 刘小舟趁热打铁,又往后翻了两张截图,一张是绑定的手机号为xxx******424,还有一张是证件信息的展开栏目,写着*帆,身份证,x****************x。 等大家都看清以后,她看向林帆和蔼地笑道:“所以林先生,能麻烦你出示下身份证吗?” 荣京的办公室人员大都不认识他,这会儿刘小舟的视线将大家的目光都引了过来,林帆看着直射过来的道道目光,他平生没被这么多怀疑的眼神看过,一时难堪又愤怒,桌子底下的手都有些发抖,他还没开始说,可是感觉自己好像就说不清了。可是尽管如此,林帆还是竭尽全力稳住了自己的尊严,他配合地掏出钱夹里的证件,让人传递给了刘小舟。 其他人光是看他的神情,就知道截图上正是他的证件了。 刘小舟看了看正面,点着头递给了何义城,何义城的目光从林帆扫到邵博闻,然后又折了回去,他捏着那张小卡片,用一种审判的口吻说:“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林帆去看邵博闻,后者对他轻微地点了点头,脸上没有恼怒,还是寻常那副让人安心的冷静模样,林帆强迫自己也冷静下来,他站起来说:“有,我……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那证件信息是我的,可‘天行道’不是我,那手机号也不是我的。” “我们的证据直指是你,”何义城冷笑道,“可你的回答很没说服力。” 刘小舟义正言辞地附和道:“那不一定是你的手机号,也可能是你填的别人的号码。” 常远有点听不下去,他在“天行道”和荣京的瓜葛中间是个路人,而且最近也有点跟全工地的领导阶级为敌的意思,所以有话他就说了,他笑着掺和进来:“刘秘书真是聪明,提供了另一种可能性,说不定是别人盗用了林工的身份证信息呢?毕竟现在隐私泄露一大把。” 刘小舟也不生气,反问道:“那像你这样猜测,我们获得的证据不是什么用处都没有了?” 常远:“怎么会呢?你们的证据结合林工的实际情况,至少可以排除他不是你们要找的人,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动机针对你们。” 何义城饶有趣味地看着常远,意有所指地说:“他是没有,可不保证其他人没有,说不定他是被人卖了还在替人数钱。” 邵博闻陡然插了进来,他温和地说:“‘其他人’是在特指我么?” 何义城的摊了摊手,一脸无辜地说:“没这么说过。” 邵博闻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说:“那就好,我感觉就贵方拿到的截图,还不足以揪出‘天行道’究竟是谁。相反,我们因为看见了你们的截图,倒是更觉得我们公司员工的隐私遭到了泄露甚至利用,跟你们追究‘天行道’一样,这件事我们也会追究到底。” “顺便说句题外话,我个人对‘天行道’3天前微博信息的来源很感兴趣,想知道是他亲自拍摄的,还是热心的网友发给他的,像他这么谨慎的人,上千条微博都能基本保证实事求是,唯一出错的一条,却错到了颠倒是非的地步,如果贵方能找到‘天行道’,希望能帮我问一问这个问题。” 何义城的眼神陡然一沉,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好啊,那就一起追究吧。” 第112章 何义城的追究异常高效,快到邵博闻怀疑他早有预谋,林帆在荣京的门禁系统前被警方带走了。 众目睽睽之下,林帆的黑黄的脸皮上多了两团违和的铜红,仿佛是一种怒急攻心的屈辱,他徒劳地向警方解释不关他的事,可对方的态度也和蔼,让他放松,说他们就是例行询问,然后林帆就没再努力了。 他只是握紧了电脑包的提带,勉强地笑着对邵博闻说:“那邵总,我……我今天上午先请个假。” 邵博闻面沉如水地说:“好,下午记得准时回公司。” 林帆忙不迭地点了好几下头,好像上班是多幸福的事一样。 邵博闻对他笑了笑,然后转过身,朝跟下来却落在后面十几米的何义城走去。 他脸上没有怒容,可常远知道他生气了,邵博闻生气或发愁的时候会用右手的大拇指磨他那根外翻的中指,好像他的伤处还在疼一样,这是一个很细微的小动作,可如果你决定与一个人共度一生,那就必须发现这些信号。常远连忙拍着林帆的肩膀说了句“林哥下午见”,抬脚跟上了自己对象。 鉴于邵博闻走得很快,心理作用让常远错觉他的背影有些杀气腾腾,他想也没想就伸手去捞,准备劝他冷静一点,可惜没估准距离,右手探出去没抓住手腕,倒是直接抓住了对方的手掌。 谁知道邵博闻手指忽然一拢,直接拖着他往前走了好几米,脚步这才逐渐慢下来,从牵改为放开。 双方在大厅中间狭路相逢,各自的表情都很冷静,没有电影场景中宿怨已久的大佬碰头的剑拔弩张。 何义城要赶飞机出差,他目光里没有小人得志,从远些的林帆的背影上收回来的瞬间还像是有些恍惚,等回到邵博闻身上的时候就恢复了冷漠,他问道:“你还有事吗?” 邵博闻直截了当地说:“有点事想请教,想问何总这么忙,为什么揪着‘天行道’不放?” 何义城很轻地哂笑了一声,恨意莫名瞬间爆发,他在心里轻蔑地说:邵博闻,像你这种自诩正直、不屑于跟我同流合污的两面派,当然不明白! 过去永远如影随形,到了特定的时刻,人会想起曾经的所作所为。 “因为他损害了我们公司的名誉,”可何义城冠冕堂皇地这么说完,准备越过邵博闻出门。 邵博闻跟着朝左边拦,情绪外露地冷笑了一声:“损害贵公司名誉的人还少吗?在信访局告到连鸿安这个公司都找不到了的小溪堤原住户、在柏瑞山地皮上搭窝棚住的老人、在水榭南里醉酒知足的路昭的妻子等等,这些人给荣京带来的麻烦比网上挂一挂严重得多,当时也没见你何总这么上心,为什么?” 何义城心里接连咯噔了两下,一次为“小溪堤”,一次为“老人”,这让他压制不住地烦躁起来。 这就是他最厌恶邵博闻的地方,他何义城也不过是利益链条上的一颗小齿轮,他是碾碎了卡在他这一节上的障碍,别的齿轮必然也做着同样的事,否则链条无以为继,只要它持续转动,这种压迫就不可避免,他是有错,可整个根链条都是帮凶,坏人从来不是单独一个。可惜邵博闻老大不小了,还只会张口闭口谴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呵,为什么? 有能力的人太多太多了,他想飞黄腾达,只有这条路可走,机会,说不定此生老死都遇不到一次,而理解根本也不可能,这世间资源有限,能和解平分的东西,必定无足轻重。 这就是现实和平衡,对一些人有利,对另一些人残忍。 何义城猛然想起自己还有差旅,就一秒钟也不想跟邵博闻在这里干耗,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挑衅和碾压,恶劣地拉长了音调说:“你可以理解成,我就是在针对你。” 常远霎时感觉到恶意滚滚而来。 如果何义城跟邵博闻对换身份地位,这么说话一定浑身都是不要脸的气息,要遭人鄙视或是收中指的,可荣京总经理带来的利益效应让大家只是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风暴中心转到了别处。 只有刘小舟盯着地板飞快地笑了笑,她可以不这么理解,因为她知道,自从“天行道”出现以后,何义城的失眠日渐严重,现在已经到了必须服用药物来压制头痛的程度。 邵博闻沉默了几秒,冷冷地说:“既然是针对我,牵连林帆干什么呢?” 何义城看了眼腕表,要走得不行了,他侧头跟邵乐成耳语了两句,然后看向邵博闻,边往旁边走边说:“我不管他在微博的事上参与了多少,我只知道他不无辜,因为用的是他的证件。” 邵博闻还要阻拦,邵乐成的胳膊却忽然兜成一个未闭合的圈,将他哥围在了里面。 邵博闻皱起眉心看了他一眼,邵乐成眼神有些瑟缩,可他没松手,他不想看他哥被羞辱,他一边将邵博闻朝外推,一边小声劝道:“哥,回吧,啊?等警方出调查结果,别跟这儿了,常远,来,拉他走。” 可是常远不配合,他一步横跨过去,接了邵博闻的班,拦住了何义城,他说:“何总再耽误您两分钟,我也有个问题。” 因为习惯,上级的压迫已经不能让常远义愤填膺了,可其他东西可以,邵博闻在会议末尾提到“天行道”微博的图片和视频来自何处的时候,他看见张立伟转过头去喝了口水,不知道为什么,常远觉得他脸上贴着两个字:心虚。 常远可以接受王岳的说法,是不小心撞死了狼狗,狗拽翻了人,可那些图片和视频给人的误导性太过强烈,但凡镜头再往前推进半米,或许都不会造成误会。 “天行道”要是在现场,他不会拍这种自杀式的东西,那照片和视频就是别人传给他的,可是谁传的呢? 唯恐天下不乱的谣言制造者?希望工地名誉扫地的蓝景的业主?又或者,是其他人? 还有一点,张立伟就是荣京的员工,作为情况的第一时间发现和处理人,这么爱惜自己公司的名誉,怎么不立刻就澄清?别说什么没及时看见消息这种没有智商的借口了,大公司的官博都是专人专职打理,他不会信的。 常远更愿意相信,是有人指使他们装聋作哑,等事态发酵,甚至、甚至故意不接他的电话—— 像他这种胸无大志又有些心软的人,眼神总是更清澈一些,浑身的气场也温和,更容易让人卸下防备,何义城顿住脚,耐着性子说:“就两分钟。” 常远立刻说:“您是什么时候知道‘天行道’微博的事的?” 何义城不知道他忽然问这个干什么:“昨天早上。” 常远问题跟得很快:“不是前天晚上吗?或者……更早之前?” 何义城眯起眼皮,气场十足的睨着他说:“你什么意思?” 常远看向张立伟和王岳,含糊其辞地诈他们:“我昨天晚上打电话慰问邓师傅,他喝高了,说了些……” 他顿在这里,祭出自己全部的演技,摆出一副“我已经知道了”的表情,眼神陡然尖锐起来,嗓音压得十分悬疑:“不该说的话。” 邓师傅就是“天行道”发的那些视频和照片里那双腿的主人,也是前几天扬言要弄死隔壁业主的司机。 张立伟和王岳自己不会给民工打电话,可常远在他们印象里是会的,这人什么都爱管,所以常远猛不丁这么一说,他们就信了,不然他怎么会这么问呢? 张立伟意识到自己好像把事搞砸了,大领导又在跟前看着,他一时间脑子空白,没过脑就脱口而出了一句:“他跟你说什么了?” 何义城眸色一暗,两分钟已经到了,可他又不想走了,他心想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常远睫毛一颤,感觉自己的猜测像是被坐实了,他心里翻腾出一股怒气,不明白都是同样的构造,别人的肠子里的弯弯绕绕怎么就是比你多,他气自己看不清,也为林帆鸣不平,他拒不回答问题,只是大脑疯狂运转,讥讽地反问道:“说了什么,张总会不知道吗?” 张立伟讪讪地避开目光,瞪了王岳一眼,在心里怪他找人不靠谱,找谁不好找个酒鬼。 “不管这主意是谁出的,我都觉得真他妈厉害!以最小的损失获得了最大的利益,一举两得,又引出了林帆,又吓退了蓝景的业主,”常远抬眼去看何义城,目光里有种越来越藏不住的敌意,他直言不讳道:“何总,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 “先在工地上放个作风很像黑社会的烟雾弹,让它传到‘天行道’的耳朵里去,觉得你会这么做。然后弄只鸡啊狗啊什么的,用大货车碾一碾,找个人躺上去装尸体,骗‘天行道’掉进局里,他侵权了,他的祖宗十八代就都不是秘密了,是么?” 何义城为人高傲,也有资本,除了看不惯邵博闻,工地上的人他都觉得是平庸之辈,可这个监理在这里表现出来的敏锐让他刮目相看,即便是敌非友,聪明人也更讨人喜欢。 比何义城肚子里坏水更多的大有人在,可有的还不如他遭人嫌,症结在于他不太爱说谎,他是做决定的人,没必要在下级身上浪费脑筋。 反正被被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何义城也懒得拽那块遮羞布,他承认的一派坦然:“没错,有这么简单的办法,说几句话就能达到目的,我动别人干什么呢,这是不太光明,但我告诉你,这绝对是伤害最低、而且最有效的办法。” 常远被他的理直气壮噎了一下,可他心里也知道伤害最低这句是对的,他无言了两秒,说:“可你这样误导别人,是违法的。” 何义城像看珍稀动物一样看了他一会儿,才凑近他低声说了一句话。 刘小舟离他很近,话音入耳那一瞬间她头皮发麻,感觉全世界都是震耳欲聋的回音,有一瞬间她想痛哭,可这种冲动同来时一样去也匆匆,她行尸走肉地跟上何义城,感觉总算是为自己和家人惨痛的人生找到了原因。 “法律是无所谓的,重要的是判决。” 刘小舟听见自己高跟鞋敲在地上的声音,节奏跟以往似乎没什么区别,可她迟钝地想道:我已经不记得公平是什么了。 种种迹象似乎都预示着新一年的命途多舛,可当下毫无警示,一切如常。 林帆顶着“嫌疑人”的头衔在警局来来去去,现实中的调查举步维艰,“天行道”的保密措施做得很好,没有私人信息,绑定的手机号也总是关机,没什么振奋精神的进展。 谢承等人老早就抢了春运票,归心似箭地拖鞋行李箱回家了。 池枚的状态也没有好转,常远每天夜里都偷偷地去看她,他不看心里不安,可看了心情又好不起来,亲人受着磨难,你过得太开心,就是没心肝了。 另一方面,常远对邵博闻又以身作则地重视了起来,有时间就拉人去超市买买买,油盐酱醋多得简直没处放,没时间就在回家路上的地铁口,临时下车带一小把花。 鉴于他带回来的都是菊花,那种朵儿挺小,跟茼蒿花的样子有些像的那种,邵博闻无功不受禄地收了几天,忐忑到脑子里都产生了黄色思想,觉得风吹蛋蛋凉,这样下去不行,常远要是有心上位,就是一句话的事情,于是邵博闻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了一句:“这么喜欢这种小菊花,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常远比他纯洁一万倍不止,他用鼻音“嗯”了一声,又补充道:“喜欢它的名字。” 那天他看买花的大姐就剩下这么一把,就买了,然后听那大姐介绍名字和花语,当时觉得就适合送给邵博闻。 邵博闻已经默认它叫小菊花了,闻言诧异地说:“什么名字?” 常远将花塞进他手里,虹膜被映上了五颜六色,仿佛有种生机在里面,他温柔而腼腆地笑着说:“扶郎。” 花语是有毅力,不怕艰难,追求丰富的人生。 虽然后来邵博闻偷偷一查,发现这文艺过头的花的学名就叫非洲菊,可当时他还是心口怦然一动,被那个名字给撩倒了。他用裂羽状的花瓣边缘扫了扫常远的下巴,另一只胳膊往常远肩上一搭,压住对方笑呵呵说:“给你扶。” 常远谢主隆恩地给他扶住了,过了会儿改成搂,抱了会儿忽然说:“咱们出去旅游吧。” 他要拔出池枚复发的阴影,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开一段时间。 邵博闻愣了一小下,差点没笑成谢承附身,他知道这样不稳重,可没办法,没有父母梗在中间的日子,才该是他们的生活。 “好,我带着你,你带着路总,路总是个股东,去吃老袁的,可以说走就走。” 作者有话要说:  “法律是无所谓的,重要的是判决。”--加缪尔 第113章 出发那天,常远让邵博闻改道去了趟三院。 这是池枚发病以后常远第一次带他来探望,常远没进去,也没惊动他爸,他就在邵博闻和虎子的陪同下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然后悄悄地离开了。 这也他第一次跟邵博闻一起去旅行,第一次去见这人的亲朋,很多事都是第一次,常远在尝试着让自己学会过上一种不动摇的生活。 因为这点耽搁,他们直到夜幕降临才抵达C市。 餐饮一般都要坚持到最后才放假,邵博闻没给老袁通气,直接拧着家属杀过去,常远一个不慎就看见了一个原汁原味的老袁。 老袁虽然满口卧槽,店名却很文艺,叫“缘来”,门口服务台的小妹不是特别肤白貌美,可笑容灿烂,有种让人不自觉想回以微笑的感染力。 姑娘认识邵博闻,见了他就热情地喊“邵哥”,叫他儿子“虎砸”,常远的待遇就高级多了,他是“帅哥”。 虎子对这里很熟悉,简直跟到了自己的地盘一样,哈哈哈地撒开短腿就往里冲,门口右边有个儿童区,滑梯的颜色都是路总的最爱,反正是他自己挑的。 常远怕他撞到,追着他屁股后头跑,他进了店面,才发现里头的空间比外头看着的还大,有他在外面看不见的场景,比如大厅中间有人在挑事。 那里站着三个人,两个是服务员打扮的女生和一个穿着迷彩色系的中长棉袄的男人,也坐着三个,衣着单薄得不应季、显得有些流里流气的顾客。 常远看见中间那个年轻的服务员将黑色的餐盘像个盾牌一样抱在胸前,用一副着急哭的表情拉扯着迷彩服。 那男人侧对着常远,五官并不出众,面相看着有些凶,理着小平头,个子目测跟邵博闻差不多,只是体型更宽厚一些,他完全没被服务员的力道影响,晃都没晃地摆了摆手,然后猛地朝前方伸出,将坐着用餐那人的右手摁在了餐桌上。 餐厅里自带的BGM和噪音都没压住那一声“砰”,蹦起来的餐具侧面透露出他使了多大的力气。 “摸,摸你妈了个逼!吃饭就老老实实吃饭,不想吃就给老子滚蛋,向人姑娘道歉!” 常远虽然不明就里,可他一听那嗓门就知道小平头就是老袁。 坐着的那位顾客满脸通红,明显是喝多了,他疼得在椅子里打了个摆子,挣了两把没能抽出手来,便龇牙咧嘴地吼道:“道你妈,老子就摸她屁股了,摸了!怎么着了?” 动口的同时他还不忘动手,挥起另一只手要去袭击老袁的脸。 餐饮行业女服务员被人占便宜的事屡见不鲜,有些人是平时就不是东西,还有些是衣冠禽兽,喝醉了就原形毕露,要求陪酒、摸手摸屁股,什么妖魔鬼怪都有。 抱盘子的姑娘直接哭了,一方面是被人骚扰了屈辱和委屈,另一方面是被老板在公共场合挑开了觉得颜面尽失,她的表情难堪至极,用盘子挡住了脸一副抬不起来的样子,不停哀求老袁算了。 这种行为直接助长了顾客得寸进尺的气焰,让他忍着痛苦都要叽歪:“就是,关你妈屁事,傻逼!再不放手当心老子对你不客气……啊!艹,嗷……疼疼疼疼……嘶……” “不怎么,摸了就他妈揍你,”老袁冷笑着说完,身体几乎没动,但不知道干了什么,常远就见那醉汉就瞬间塌下肩膀,七拐八弯地“嗷”成了一首歌,高低起伏,充满了伤痛的情感。 跟醉汉同桌的另外两人蹿起来,用食指对着老袁,上手要来阻止或者揍他。 老袁没吭声,拧人胳膊的手劲加重,剩下那只手在桌上一挑,透明的空啤酒瓶在空中转了两圈接着被他抓住细颈,在空气中警告性十足地晃了晃。 摸人那个惨叫一声,食指的主人吓了一跳,可能是觉得就这么收回去有点弱怂,顿了两秒,生硬地往上去撩了个刘海。 常远觉得这画面莫名有种喜感,他笑了笑,发现自己对老袁的第一次实体印象竟然是人狠话不多。 很快,那三个顾客在老袁的大流氓杀气下被迫道了歉,第一次声音小了,老袁不满意,又用酒瓶逼着别人嚎着来了一遍,二流子们觉得折了面子,扔下现金连零钱都不要了,恶狠狠地瞪着老袁东倒西歪地离开了。 服务员的委屈这算是到了顶,只能走下坡路,她哭得更加厉害,老袁在旁边嘀嘀咕咕地劝,弯着腰,脸上堆着笑,又神奇看不出凶了,反而有些憨厚。 邵博闻后来居上地逮住了虎子,抱着用肩膀撞了下常远,心情不错地说:“帅哥,你去下问问老板,那桌有人没有。” 常远看了他一眼,满足了他想给老袁一个惊……吓的愿望,他走上前去问道:“你好,我们能坐在这里吗?” “可以可以,坐吧,我马上叫人来收……收……收……” 老袁没有听出常远的声音,他心比较大,每天接触的人也多,由于他是边说边回头,话到这里他将将转过来,入眼的先是一个年青的男人,比自己矮,眼神温和、脸上带着笑,皮肤有点白,模样用时下流行的词来夸算得上是一枚鲜肉了。 长得好看的他走南闯北地没少见,而且还是个男的,直男老袁当时任何想法,只当他是个普通的顾客,可等他的目光再往后延伸一点,眼睛霎时瞪成了一对铜铃,震惊到结巴了。 他又惊又喜,心里埋汰邵博闻这狗日的来了都不说一声,一边又注意到常远跟他兄弟明显是一伙来的,那这人…… 老袁的大脑被这次突袭搞得有些卡机,他的眼珠子对面三人脸上转来转去,重点打量常远。视觉上还没习惯这一家三口都是纯爷们的组合,脑筋却又开始拐弯,心想邵博闻还挺会挑,找的对象别说还怪有气质的,这玄乎玩意儿难得,有钱有才都不一定能有。 虎子坐在他爸的胳膊上,见老袁看到了自己,就把头一歪,装可爱、装乖双管齐下,笑得苹果肌嘟成了一团,说:“大伯(bai)好。” 老袁“好”了一叠声,没工夫看他,就随手就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薄荷糖抬到他跟前,他最近肺热上火,被医生耳提面命地在克制抽烟,临时养成了到处在店里顺糖的坏习惯。 结果虎子鸡贼地瞟了瞟,把嘴一瘪,不要,像他这种童子军级的股东,只有奶糖和巧克力才配得上他的身份。 老袁鄙视了他的小合伙人一眼,将糖塞了回去,魂也终于归了位,他在邵博闻肩膀上捶了一拳,同时看着两成年人笑道:“你们大爷的,来了也不吭声,坐屁啊坐,没你们的位子,去,门口取票排号去!” 可他一边这么说,一边又口是心非地招手叫来服务员,让人去收拾个靠里的小包间。 常远第一次见老袁,大概是掏过了心窝子,心里没有刚认识的隔阂感,感觉亲切而熟悉,他主动伸出手笑道:“袁哥,我来蹭吃蹭喝了。” 袁何苦一巴掌拍过来,力道十足跟常远握了手,一副老大哥今天真开心的样子说:“可拉几把倒吧,你可是我们路总的爸爸诶,尊老爱幼,我只有给你们当服务生的资格,走走走,坐着说去。” 四个人穿过走廊进了一个六人小包厢,对着坐下来,没有点菜程序可是菜上得飞快,嘈杂声被隔绝掉许多,氛围变得适合喝酒谈心了。 老袁先问了邵博闻过来干什么,得知他纯粹是过来玩,登时猛倒醋油瓶,控诉同样是老板,凭什么姓邵的又是家属又是休假,他老袁就得寂寞地与加班为舞。 邵博闻长途过来饿得够呛,只有一根筋在听他说话,剩下的心神三分在喂虎子、三分在给常远夹菜,还有三分留给自己在扒饭,忙得不可开交,于是特别敷衍地一句给老袁打发了,他说:“你还小。” 老袁作为在座里最老的一个,气得把凉拌木耳上面那坨绿油油的芥末直接搅和了。 邵博闻不怕辣无所谓,常远留意了也跳过了这盘地雷,只有虎子挑一勺漏一半吃得自顾不暇,邵博闻一小会儿没注意到,他自己筷子戳了块木耳的边,三抖两抖地塞进嘴里,直接辣哭了。 然后老袁为自己的手贱道了十分钟的歉。 虎子不能原谅他,邵博闻就学着之前老袁在大厅嫌弃二流子的样子,一直让他大点声,老袁看在虎子眼泪汪汪地份上忍了他两次,第三次实在觉得丧权辱国,管不住那张臭嘴,把邵博闻日来又日去。 常远觉得邵博闻真是够了,可那种跟朋友待在一起放松而无所顾忌的感觉又很愉快,他挑着花生米边吃边看戏,心里觉得既平静又开心。 日到一半,老袁才忽然想起常远是邵博闻对象的事来,男的对象他总是动不动就忘了“对象”这茬,基佬的心思他不猜,老袁是个直肠子,他顿了顿,用一副便秘十年的诡异表情看着常远,犹豫地说:“我说那个、那个‘日’啊,就是习惯了,说说而已,你听着应该不介意吧?” 常远感觉自己可能错看了老袁,这人有时候挺……心细如发的,他没绷住笑了出来,把邵博闻当根草似的开玩笑:“不介意,反正我又不日,闲着也是闲着。” 老袁吓得三秒钟没敢说话,在心里努力克服视觉障碍,告诉自己对面确实坐着个流氓,很客气的那种。 第114章 有朋自远方来悦得老袁有点放飞自我,他喝高了,本来就多的话变得箩筐都装不下了。 他毋庸置疑是个好朋友,直爽、掏心掏肺,可人无完人,老袁心直口快,爆起邵博闻的黑历史十分地666。 他状告邵博闻当年在部队是个收割狂,路边的野狗、老乡的鸡都逃不过这人的魔爪,用剥皮的电线绑骨头,再连到炊事班的电闸上电狗,用鱼钩穿米粒钓老母鸡,弄回来偷偷地打牙祭,啧啧啧,有心机的好吃佬简直可怕。 邵博闻站在事实的巅峰上用谴责智障的目光看他,说:“别的牛逼也就装了,可好吃佬的头衔是真不敢当,毕竟您老在就在跟前。” 老袁作为立志吃遍天下美食的男人,一时为了梦想没忍心反驳。 常远不用问都知道个中肯定有文章,老母鸡还靠点谱,但鉴于邵博闻不吃狗肉,尤其是流浪狗,可能跟他自己被抛弃的身世有关系,这人对流浪动物有种莫名的善意,小时候邵乐成在路上用石头赶流浪狗,都要偷偷挨他一顿揍,因此老袁的谣言可信度很低。 邵博闻要是去当解说,一定能当个金牌那种,因为他知道别人的需求,他像是读到了常远的心思,转头向他笑着解释起来。 “你别听他胡扯,那会儿他睡我上铺,噩梦。有阵子可能他在发育吧,我也搞不懂,馋肉馋得走火入魔了,我们都馋,就是没他病的那么重,睡觉睡得口水直流,夜里做梦就鬼嚎‘放他出去,他要吃肉’。大家都睡不着,就集体起来殴他,被指导员逮到几次,说我们精力这么旺盛的话,就再去跑个操。” 以前他这么黑邵博闻的时候,这人都懒得跟他计较,今天可能是要在常远面前保住面子,老袁没有防备地在阴沟里翻了船,他恼羞成怒地操起餐巾布去抽邵博闻,色力荏苒地叫道:“有种你再说!” 邵博闻有的是种,他笑着往常远那边躲了躲,呼吸几乎都喷到对方脸上去了,幸灾乐祸地继续:“折腾了差不多有一个月,回回测试成绩最差,班长最后累得投降了,主动带我们去偷鸡摸狗。这是不对的,不过当时没想那么多,大家的积极性都很高,但是弄出太大动静被抓到是要挨处分的,我跟路昭被逼得出了不少这种馊主意。” 他看常远听得很认真,一副被逗到的样子,就没及时止损,接着对老袁进行人生攻击,笑着说:“小远,你知道我认识老袁十年,最服他的一点是什么吗?” 常远摇了摇头,有预感下一句不是好话,可老袁太老实了,又或许是很享受邵博闻的崇拜,一脸当真地安静下来了。 邵博闻在一片宁静的氛围里说:“老袁啃出来的骨头比谁都干净,晒干了能直接拿去当标本。” 老袁污蔑不成自己变成了黑人,一生气又要操他的大爷。邵博闻觉得这个词出现的频率太高了,让老袁悠着点,说自己大爷就是钢筋铁骨,也经不住他这么造。 常远一边什么都不想干,只想哈哈哈,另一边又不由得担心起茫然的虎子来,路总还小,好的不学,坏得却学的很快。 一顿饭吃到十点多,虎子困得歪在儿童高脚凳上打起了盹,邵博闻动作很轻地把他提溜到怀里,拍了没两下虎子就睡着了,邵博闻用膝盖碰了碰常远的,常远立刻会意,起身去沙发上拿来自己的羽绒服,给虎子当被子用。 那是一种以家为概念的小团体的默契,老袁看他们眉来眼去,心里忽然一阵羡慕。 人作为群居动物,对于孤独有着深厚的畏惧,最常见普通的例子就是一个人在家玩手机,会觉得索然无味、虚度光阴,可要是两个或是一堆人聚在一起当低头党,分别的时候他可能会发个朋友圈,诚心诚意地说今天真是开心的一天。 老袁不仅不恐婚,反而还很想找个人过日子,可惜没遇见合适的,可什么叫合适的?这会儿他看见邵博闻和常远,就觉得是“合适”的一种,别人都不看好却也能过得挺好,至少他们知道自己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子。 父母那辈人喜欢把“感情是需要培养的”这种言论挂在嘴边,可现在的人文化程度高、走得远、看得多,更有主见、更爱享受、更崇尚自由,看重物资也看重精神,为了生子而结婚的观念已经开始动荡不安了。 越来越多的单身人士在大城市集结,恋爱形式的多样性也浮出了水面,追求他们所谓的自由,不过这种自由是好是坏,终究还是需要时间来验证。 孩子睡了,不方面再谈那种容易激动的话题,于是三人话题的节奏明显慢了下来。 老袁觉得有些寂寞,他想抽烟现在又不具备条件,只好往嘴里塞了三颗薄荷糖,祝福又感慨地说:“又少了一个单身狗啊。” 邵博闻好笑地纠正道:“什么单身狗,你不是钻石王老六吗?” 王老六就是王老五的弟弟,只比老五差一丢丢。 邵博闻这个人一直都有那种狂妄和自信,从不觉得一个人可耻,情人节、七夕节、520或者其他日子,有合适的动画片上映都会扛着虎子去看电影。 他真没有那么大的舞台意识,觉得会有那么多人会注意他,就是注意到也觉得无所谓,一个路人甲而已,邵博闻分分钟就能抛诸脑后,他没权力缝住别人的嘴,可给自己找点事做的能力还是有的,世上不是除了爱情就一无所有。 一个人凭本事自力更生,不触碰法律和道德,不打扰别人,不说有多牛逼,起码比啃老族要优秀,而这种人恰好太多了,多到他定睛看一看,就能滋生出用不完的自信。 那些一直喋喋不休地议论或者试图干涉他决定的人,在邵博闻看来一样为生活所困,他们轻视他单身、认为他要孤独终老、无所依靠,他看对方也是同样,踩着父母的脚印,被这个时代的房贷和奶粉钱压榨得精疲力尽,时常为生活里的鸡毛蒜皮发牢骚,问自己这么辛苦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呢?也许是为了一点非我所愿的不甘心。像他追着常远这么多年,就从来不敢抱怨,因为是自找的,没人可怪,怪自己又舍不得,只好生扛。 没有人的生活完美无瑕,所以邵博闻跟他们扯平了,他谁也不依靠,所以对谁都不用求着。 老袁一听气笑了,从低落里蹦了出来,他说:“六个毛啊。” 邵博闻一副长辈嘴脸:“好好发展事业,要是遇到目光雪亮的姑娘,我跟小远会帮你留意的。” 老袁怀疑这两基佬到底懂不懂看妹子的正确方式,他鄙视地说:“屁!你们工地上有没有妹子都是问题,还给老子雪亮?我谢谢你们,不用了。” 常远第一个想起的竟然是詹蓉,他实力认证道:“我们工地上有妹子,谢谢。” 老袁相亲的道路坎坷,已经不抱希望了,他当没听见,沉默地挑了几颗花生米吃了,忽然问道:“常远,你跟你妈的关系,现在怎么样了?” 其实他见这一家三口来到这里,心里就有了点谱,知道常远多少走出来了一些,可老袁还是想让听他自己说出来。 感觉是不靠谱的,关在脑子里谁也看不见你有没有在想,或是想了些什么,可是语言不一样,想不清楚、没整明白的人,是说不出个所以然的。 邵博闻喝到第三口,就提醒过老袁常远有记忆障碍的隐患,不宜饮酒过多,所以常远没喝两口,反而是老袁生怕他喝多了,让员工一壶接一壶地上鲜榨玉米汁,之后常远跟虎子就一直在喝那个。 常远头脑清醒,心里暖融融的,十分感激这愿意让他看伤口的人,他笑了笑,目光明亮而直接:“挺好的,她在医院休养,情绪……还算稳定。” 虽然常远心里仍然愧疚和介意池枚还躺在医院里,但有常钟山陪着她,而他自己也要抽时间陪陪自己的爱人。 老袁没再说什么,只是提起五粮液,跟他碰了个玉米汁。 人要是没走到特定的境界,再有用的道理都是狗屁,深度不够,就理解不了。 承包了“说走就走”的老袁必须包吃包住,他在和平桥攒了套面积不小的房子,四室二厅,本来是为了娶媳妇用,一直没用上,只能便宜兄弟。 邵博闻拖家带口的一来就占两间,比老袁还像户主,对此老袁也没有怨言,除了没事就要日他两遍,连车位都让闲了。 C市在北方,冬天有暖气,常远洗完澡,很潇洒地穿睡衣晃回了客卧,盘腿坐在床中央,撑着下巴思索人生。 邵博闻洗完回来,见他那小样子挺有追求,就坐过来笑道:“琢磨什么呢?” 床垫在新增的重量下有些下沉,常远感受到这种细微的变化,心里霎时软得不像话,他说:“我还在想老袁,和工地上的妹子。” 他想的不是保媒拉纤,只是很纯粹地在想他们都是很好的人,身上却被盖上了“剩”字戳,而这个时代最悲哀的事,就是像他们这样的人一抓一大把,优秀,不肯轻易将就。 工地上还有些资料员是女生,邵博闻不知道他说的是谁:“哪个妹子?” 常远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詹蓉。” 邵博闻忽然将眉毛一挑,觉得可以考虑考虑,詹蓉的目光够雪亮了,毕竟一开始看上的就是常远,性格也落落大方,知道他跟常远的关系了也跟没事人似的,他笑着道:“那你这几天360°无死角的观察下老袁,回头问问詹工,吃不吃老袁这种类型的菜。” 常远自己才脱团,没干过给人介绍对象的事,一听就拒绝:“老袁是你老铁,怎么不是你去问?” 邵博闻主要是跟詹蓉交流不多,而介绍对象这种事最好是熟人牵线,不过他一本正经地胡扯道:“老铁扎心你不知道啊,你看我先吃饭黑老袁,可出了门我就只想美化他,我去介绍的话,含水率估计得有80%。” 常远翻了个白眼,很严肃地说起了异地的问题,邵博闻看他在床上叨个不停的样子,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常远开始关心新的人事物了。 你是什么样的人,有时候取决于你身边的人是什么样子。 第115章 常远在C市醒来的第一个早上,就听见客厅里有种嘀嘀咕咕的噪音。 他凝了会儿神,费老大劲才听出那是老袁在背单词,嗓音有被刻意压低,可发音却硬得像是要戳穿老美的耳蜗。 老袁长得憨厚、打扮也糙,跟邵博闻一样没上过多少学,不像是会自学英语的人,可现在他的背诵穿过门和隔墙真实地传进耳中,让常远凭空滋生了一种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念头。 窗帘带遮光,屋里还暗着,可两帘中间那条缝上的一线亮昭示着外头阳光灿烂,是个晴天。 常远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特别想伸个懒腰,他跟邵博闻挤成一团,为了避免吵醒对方,就折中地决定只解放胳膊。谁料他的右手一撑出去,就打到了邵博闻的左手肘,常远小惊吓地抬起头,发现这人目光炯炯,显然是早就醒了。 邵博闻的生物钟向来反骨,上班的时候需要闹钟,一到放假就升国旗,常远打到他的时候,他正用后脑勺枕着左手在想要不要起来,然后被常远无心一扫,干脆将就坡下头地凑到对方面前笑道:“一醒就这么大动静,造反呢?” 这人刚醒来时分的声音最好听,有些低哑,语速带着股懒散的缓慢,说什么都像是在哄人。 “造了,怎么的?” 常远说到一半打了个哈欠,之后又光明正大地撑了个几秒长的懒腰,使得对呛不仅气势全无,反而还有点像葛优瘫的大款,一本满足,随搓随揉。 邵博闻善于把握机会,立刻将掌心贴上了常远因为伸展从睡衣里露出来的小臂内侧,有一搭没一搭地磨蹭,一边感受那块细腻的手感,一边没脾气没原则地笑道:“不怎么,封你当皇上呗。” 常远拉醒了浑身的懒筋,翻过来跟他面对面,习惯性地蜷腿让他的膝盖不小心蹭到了不该瞎蹭的地方,然后发现那块不太老实,在老袁地盘上的潜意识让常远本能地缩了下腿,瞬间有些害羞,但很快又觉得反应有些过了。 晨勃是正常现象,常远不时也有这状况,邵博闻正用看好戏的眼神看他,常远只好拽着里子补面子,强行霸道地说:“那朕封你当大太监。” 邵博闻没忍住笑出了声,他现在很纯洁,而且来了老袁的家,就做好了清心寡欲的准备,因此也不恼怒,只是笑呵呵地说:“起么皇上?我伺候你。” 常远得寸进尺地将左腿架到他身上,感受着被子里舒适温暖的召唤,堕落地说:“再过半小时。” 邵博闻也想赖个床,跟常远一拍即合,他笑着说:“那我再练会儿听力。” 常远一下没反应过来,眯着眼睛说:“什么听力?” 邵博闻往房门口丢了个眼神,门外老袁干巴又结巴的跟读声立刻杀了进来。 “bu—buffer,I—I like you as a buffer。” 不能怪别人比你成功,天道酬勤,勤奋本身就是一种本事。 吃人的嘴短,早饭过后邵博闻和常远还不知道要去哪里玩,老袁忙得团团转,一口价,请他俩去店里玩了。 路上常远给他爸去了电话,得到那边一切都好的回复,又问了很多池枚的日常和作息,才肯挂了电话。 昨天被骚扰那个服务员抹不开面子,今天请假不肯来,高峰期老袁亲自上了人手还是周转不开,邵博闻只好抄起围裙进了大厅当服务员,那个点菜宝他用得很溜,看起来没少被老袁奴役。 常远不知道有没有妹子偷拍他男人,他只知道为了防止路总去给邵博闻当腿部挂件,他带着这熊孩子把水池里的鱼虾都用网兜舀了个遍。 老袁的餐厅人来人往,时间在这里流逝的好像尤其快,跑来跑去一天就这么没有了。 这天下午,网络上发生了两件跟他们有关的事情,一件是“天行道”公开为货车碾人的微博向荣京道歉,另一件就是老袁被人挂了。 “天行道”的信息是谢承传来的,谢经理像个喇叭一样在群里吆五喝六,夸他爱豆敢作敢当,虽然评论区褒少贬多,但邵博闻跟常远上线看了“天行道”的道歉声明之后,一人点了个赞。 林帆仍然在配合警方的询问,并且已经不知道是第几轮了,他明显感觉到警方的提问方式开始变了,不再问他怎么怎么样,而是问他认识的熟人里有没有对电脑很熟悉的家伙,不过这些事林帆在群里没提,他不想耽误大家休假的心情。 老袁忙到天黑回到家,才被员工知会挨挂的事,他大马金刀地坐在另一边沙发上刷着手机看别人断章取义地骂自己,作为老板在餐厅里用啤酒瓶指着顾客,上帝何在,消费者的权益何在云云,看得俩眉毛都成了倒八。 更让老袁生气的是,“缘来”在各大app上瞬间多了几个差评。 被夸不容易,抹黑却是分分钟,老袁气到连虎子都顾忌不上了,一边转发、一边打字、一边破口大骂,挂他的人自己就是傻逼,骂他的人没长眼睛,黑白不分。 常远有句“别生气”,因为太虚没劝出口,结果被邵博闻抢了先机,这位爷非但不劝老袁息怒,还在旁边煽风点火,他自己不骂人,也不说混混的坏话,只是频频附和,一会儿点个头,不时再来一句“对”。 常远一开始觉得他是火上浇油,但碍于老袁骂得噼里啪啦,没好意思插嘴,他偷偷踩了邵博闻好几脚,对方愣是假装没被踩到,常远没办法,只好旁观,可他看了一会儿发现老袁从盛怒到词穷,奇迹般地没那么暴躁了。 于是常远忽然想起池枚病发那次,邵博闻也是这样的话不多,不说教也不讲道理,给人一种很安全舒适的陪伴感,不过那会儿常远作为局中人,没有这么抽离地观察过。 人在难过的时候,想让别人劝却往往被越劝越烦,而劝人的人希望对方冷静,而被劝的多半做不到,前者只好就此作罢。 可冲动的时候只有魔鬼,没有道理,像邵博闻这样也许才是上策,顺着老袁,让他尽情地抱怨和骂街,如果他谴责的人让你挑不出错,那么给他一点耐心,外加一只耳朵就好。 发泄确实不能解决实际问题,但一定程度上能辅助带出负面情绪,但如果对方一开口就被各路道理和鸡汤挡回,出发点固然好,却很容易让对方觉得不被理解、认同和接受,在负面中产生一种更消极的错觉,你在否定他,一直不停地否定。 而无论老袁这时骂得多脸红脖子粗,等他冷静下来,还是那个憨厚善良的老袁,可冷静的途径是什么呢?情绪就像活火山,要么以沉默为假象地酝酿着爆发,要么就是快刀斩乱麻,先爆炸再冷却。 但问题就在于很多人,包括常远自己在内,都没有这份倾听的本事,能耐得下心听人抱怨不休,还能不被消极的节奏带走。 爱情活着的证据之一,就是在一起再多年也能从对方身上发现新的优点。 他喜欢的人不仅是个好爸爸、好伴侣,还是别人的好兄弟,总之跟着邵老师过日子,不仅没毛病,偶尔还让常远倍感荣幸。 晚上两人关了房门关了灯,常远还没忘记要给邵老师比心这一茬,他毕其功于一役地献了个吻,然后心满意足地躺平了拍马屁,说诺贝尔欠他一个倾听奖。 邵博闻不稀罕这个莫须有的奖,他唯一的要求就是谁踩了拖鞋谁就去刷。 常远强烈鄙视他的出息,但第二天早起还是认踩服洗地给他刷了鞋。 他们在C市一共呆了10天,有一半时间都耗在了老袁的餐厅里,旅游的乐趣各有不同,对于邵博闻来说,就是看看老袁,顺便带常远散心。 而在常远看来,比起外出跋山涉水,他更喜欢那种待在邵博闻和老袁插科打诨的氛围里面,以后他会有很多时间看山看水,可摇摆不定的这一阶段,他想待在更坚定努力的人周围。 只有虎子最天真最单纯,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吃饱、喝足、玩好、疯跑和睡觉。 到了腊月二十七,本来的计划是回桐城过年,但邵乐成打来电话,说他爹血压今年高得离谱,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展开那个该死的铺垫工作,让邵博闻别带着常远回来吓人。 常远一听,立刻怂了吧唧地松了口气,他还不太坚定,邵博闻看他最近状态还成,并不太想让他回S市,伙同老袁在左边劝、虎子在右边卖萌,成功地拐骗了常远去西南旅行。 路途比常远和虎子的名字加起来还遥远,加上山路又多,车就放在老袁这里了,火车和机票早就卖完了,邵博闻也不知道钻了什么缝子,弄到了两张时长让人崩溃的绿皮火车票。 常远感觉这是要去穷游,还怕虎子受不了,结果这光头孩子见识少,被新鲜得活蹦乱跳,三人踏上旅途,在路上“哐当哐当”了两天两夜。 三人终点是一个开敞式的古老站台,窗外看得见白色的雪线,等候上车的人很多,大包小包、围巾帽子全副武装。 他们混在人流里往外走,车外的人混在人群里往里钻,门窄人挤行李多,车门处立刻就堵塞了,跟常远和邵博闻相继对向插肩而过的,是两个围巾用裹了半张脸,看眼神年纪应该和他们相当的青年。 常远这半生头一次横跨半个中国,一路目睹和抛下了无数风景,他终于开始有些明白,走得越远,就没那么想念了。 命运驱动着未知的缘分开始在他们身边盘旋,每一个步伐、每一个决定、每一次相遇和错过,都是连绵的多米诺骨牌上倒下的其中的一张。 春节是所有节日中最光阴似箭的一个,常远稀里糊涂就过完了。 2017年工作日开始的第一天,荣京官博忽然宣布要以诽谤罪的名义,追究“天行道”的刑事责任,根据他们在网上公布的律师函电子档来看,收件人是:刘富先生。 同一时间,凌云的邮箱里也受到了一份来自荣京的工作邮件,发件人刘小舟女士,在邮件中代表何义城对凌云的误解致以了深切的歉意,并表示之后若是有机会,会当面表达歉意。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春节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而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刘富又是谁。 但是不管怎么样,这像是一个今年开门大吉的信号。 第116章 回到S市,常远立刻就发现他的春节之旅,说白了就是一场软弱的逃避,当他回到这块土地的时候,池枚依然病着。 可相同的情况下,他带着某种新鲜的生命力回来了,最明显的变化莫过于他回来那天晚上去看池枚,心里装的不是抵触,而是想念。 这种稀缺而久违的情感让常远觉得他什么都能扛下来,可事实上他妈也没什么需要他扛的,都给常钟山扛了。 而他自己亲身经历了这个春节的挂念和煎熬之后,回来看见没有恶化的现状,才算是真正把“这个世界没有谁真正离不开谁”刻进心里去了。 所以面对也好,逃避也罢,都是解决问题的一种办法,真的勇士才敢直面惨淡的人生,而你我不过是凡夫俗子,风暴所到之处,要记得放自己一条生路。 常远心情好,笑容就多,邵博闻整天夸他帅得发光,夸得常远不好意思去照镜子,完了骇然发现邵博闻说的竟然是大实话。 赠人玫瑰手有余香,邵博闻被他那个演技为零的浮夸表情给逗得直笑,这让他觉得有些大事不妙。 常远这个春节在外头,好像被三教九流如老袁,和自己砸过去的二次元表情包传染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臭毛病,比如自恋、斗嘴,还忽然多了个让气氛结成冰的冷笑话习惯,但占长得好看的便宜,嘚瑟起来也不讨人厌。 人生得意须尽欢嘛,反正他是挺喜欢。 春节归来第一天,工作的动力全无,“天行道”自然成了凌云办公室里的热点。 谢承从家里带来不少核桃,分下去之后顺了文件柜上拳头大小的洞石样品回来当锤子,边砸边怠工:“我爱豆原来叫刘富啊,是一期项目上的人吗?我怎么都没听过。” 林帆拨弄核桃的手指霎时一顿,这个忽如其来地话题让他感觉一阵悲哀。 周绎有个厚重的玻璃笔筒,这会儿为了吃也用上了,他说:“看把你能的,一期全程来去有多少人你知道吗?就是常工说他没听过,那也很正常。” “也是,”谢承瘪瘪嘴,往嘴里扔了颗核桃仁,但人性本八卦,作为一个脑残粉,他还是希望过去和未来能跟偶像有点交集,于是他挣扎道:“常工说不定还真晓得,你也知道他那记性,真是鄙人平生所见之最牛逼。” “谁又牛逼了?”邵博闻的声音先传来,跟着身影才晃进了开间,手里提着喷水壶。 谢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在心里槽他大佬会选时间出现,喊他来分核桃他不来,一夸他男朋友他就冒头。 他是不知道闻总跟常远春节上哪儿度蜜月去了,只知道俩人回来之后那个恋爱的酸臭味啊,浓得他都不爱去吃火锅了。 倒不是说两人不要脸,在公共场合卿卿我我,可就是感觉不一样,这两位对眼那么一笑,谢承就觉得他们两眼之间最短那条直线上有电流,活将他激成了一个电灯泡。 他们以前很克制的,眉来眼去悄悄的,现在变得有点明目张胆了,谁说着话,剩下那个就紧盯着看。当然,有一方面是谢承知道这两人是一对了,潜意识里也老在看, 还有笑笑也就算了,老笑就不像话了,他们那么多大活人在场,不知道小电怡情,大电伤人吗,真是! 谢承酸溜溜地说:“你家代总监呗。” 邵博闻好笑地说:“比你还牛逼啊?” 有些人说话就是有技巧,夸人不动声色地一把抓,谢承爱听,心花怒放地从桌子底下拧出两大包核桃递过去,开始投桃报李地扮谦虚:“一点点吧。” 邵博闻接过来道了声谢,假装没看见大开间变成了茶话会现场,一辈子上班那么久,谁还没个两天无心上班呢,而且目前工作确实也没展开,反正他也没务什么正业,准备回办公室浇花,不过他走之前叫上了林帆。 林帆愣了下,站起来跟着走了,他有预感自己知道老板要跟自己谈什么。 在他身后,周绎和谢承凭着嫌弃多年的默契将断了的话茬无缝衔接上了,探讨着要不要去骚扰常远帮忙打听。 林帆一进门,就发现邵博闻的桌上多了个七八寸的小摆台,他坐下之前看到了照片。 景里没有人脸,只有三道人影,两个高一左一右提着中间那个蜷着腿腾空的小孩,拉得老长之后投在了渡口还是码头的木头走道上,再往前方就是海,日落时拍到的天空色彩绚烂,有点春暖花开的意境。 林帆当时就想,不管是福气还是凭自己努力,这都是一个让人羡慕的家庭。 可有些不是坏人,活得也很努力,却只能让人同情,也不知道幸福或噩运选择降临的原理是什么。 邵博闻请他坐下后问道:“林哥,警方的调查是不是给你造成困扰了?我看你情绪不怎么高。” 林帆摇了摇头,笑容有些苦涩,他谨慎地说:“没,就问了几遭话,没什么,我就是没想到……刘富会是‘天行道’,有点震惊。” 邵博闻温和地说:“愿意聊聊吗?” “天行道”跟凌云有牵连,老板过问细节合情合理,他其实不用这么客气,可是林帆知道他的为人就是这样,藏锋敛芒,对谁都能比较客气,是一种很难得的性格魅力,林帆笑了笑,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 然后他停下来想了想,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又重复了一遍:“就是没想到。” 是真没想到。 没想到粉丝百万的“天行道”拨开迷雾之后,会是那么平凡的一个农民工,没想到靠苦力吃饭的中年人,竟然玩得一手好电脑,没想到传奇和平凡的距离,竟然只有一线wifi之隔,没想到……感触太多,有些无从说起了。 邵博闻什么信息都听到也照样点头,这是谈话的技巧,表示洗耳恭听。 林帆叹了口长气,沉默地酝酿了半天才开口。 “刘富这个人我认识,我原来在华源的时候,他是孙经理手底下的一个挂石材工人,上十来个的一拨人里我对他印象最深,话很少的一个老大哥,干活利索,很拼也很节俭,平时作业现场废弃的小铁片、落在地上的下脚料,甚至……甚至空矿泉水瓶都会捡起来卖掉,这一点跟我父母一个样。” “我是农村出身,小时候家里姊妹多,每一个书都读的不错,父母希望谁都不要走他们的老路回家种地,学费里的边边角角也是这么攒起来的,所以我对刘富比较关照,他跟我关系不错,这也导致我纵容了他的一些不得当的行为。” 说到这里林帆忽然站起来,郑重其事地说:“邵总,有件事我放在心里挺长时间了,一直没好意思开口,今天既然说到这份上,我向你和谢承道个歉吧。” 邵博闻被他唬得一愣,无奈地笑道:“没头没尾的道歉我们不收,你先说是怎么回事吧。” 林帆吸了吸鼻子,眼底有点愧疚:“去年5月份,你们刚到现场那会儿,不是有人偷挂件,害谢承被砸破了头么。” 他顿在这里,不过邵博闻已经意会了,他说:“你的意思是,那天偷挂件的小偷就是刘富?” 林发点了下头,目光躲闪了一下,又直视了过来,他迟疑地说:“我知道他偶尔会偷一些零件去卖,但是出于个人原因,我没有举报他。在我看来他很勤恳,偷东西肯定是逼不得已了,那天他在地下室消失,是……是……是我指的路,我当时就是想帮帮他,没想到会闹起来,真的很对不起。” 因为这件事,林帆私下里一直无法控制地对凌云十分关注,看多了他就有些羡慕谢承等人,所以离开华源之后,他就来了这个小公司。 林帆不提这茬,邵博闻都想不起来发生过这件事,他跟谢承都不太会记仇,而且林帆也不是诚心的,邵博闻觉得没什么,就不介意地摆了摆手,他一边说“没事”,一边却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就是那次他跟常远去刘欢请托的售楼处看房那天,谢承最后说送钱来的人跟那小偷的背影一模一样,邵博闻仔细想了想,不太能记起那大哥长什么样了,但根据他的理解能力来看,那个人应该就是刘富。 不过虽然忘了长相,留在邵博闻印象里的刘富平平无奇,就是这么个人将何义城逼得乱了马脚,要不是凌云被搅进了浑水里,邵博闻说不定还会夸他有本事。 但是此时邵博闻暂时没心思感慨民间自有高手在,有一点让他想不通,他说:“林哥,我这个问题可能有点怀疑人的意思,你别多想,我就是想弄明白,ok?” 林帆说“好”,邵博闻又道:“刘富是‘天行道’,他的帖子ip怎么会出现你的电脑上,微博后台用为什么又用的是你证件?” 林帆瞬间沉默下来,他的神色里没有冤屈,倒像是有种沉重的悲悯,他又顿了好一会儿,才掏出手机解了锁,点了两下翻开一个界面递给了邵博闻。 那是一条短信,号码显示没存,尾号是8424,邵博闻看到起头的“对不起”,就猜到了未知的来信人是谁。 刘富的措辞简洁而有条理,不像是个民工的笔触,他在短信里向林帆道了许多次歉,并且解释了利用他的理由。 他说他是2006年全国轰动的小溪堤村强拆事件的受害人之一,曾任村主任,协助村支部彭书记全力为不法强拆东奔西走,结果书记突发心梗在路上去世,而他落了个妻亡女疯。 多年维权之路打水漂,他因为无心注册了“天行道”而获得关注,之后对何义城穷追猛打,在以为会得到相关重视的时候,微博第一次被盗了号。 刘富说他又慌又气,出于下意识地想保护自己的目的,拿了林帆的身份证做掩护,来提升账户的安全等级,当时林帆在华源虽然只是个技术人员,有时却要掺和财务的事,身份证复印件就在临时办公室的资料堆里,很容易获得。 而何义城和凌云三言两语的儿戏就让华源没了二期,他因此也丢了饭碗,他痛恨这些拉帮结伙的人渣,在得知凌云的老板和何义城结怨已久,而何义城正好也在怀疑对方的时候,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木马插进了进入凌云工作的林帆的私人电脑。他并没有想很多,只觉得谁都可恨。 在短信的最后,他说谢谢林帆。 邵博闻看完之后也只有沉默,他有理由责怪刘富,却意外地没有心情。 而头一天上班的常远也被包围在了“天行道”相关的口水话题里面,张立伟以一种活久见的兴奋,将他从荣京总部听来的信息无私地分享了,内容里多了些添油加醋的唏嘘,可中心思想跟邵博闻看见的也差不多。 荣京将以诽谤罪起诉“天行道”,而听张立伟说,如果官司打赢了,刘富会被判几年,常远当时就在想:那三院里那个小姑娘要怎么办呢? 可当天下班后他去看池枚,却在那小姑娘的身边看见了另一个人。 还是那个地漏旁边,刘小舟正在给刘富的女儿扣胸前的扣子,边扣边哭,情绪有点失控。 第117章 “年轻人,我注意你已经很久了。” 许惠来的声音凭空冒出来,将站在楼梯口的常远吓了一跳,他迅速回过神,给了基友一句“滚”。 然后他发现许惠来也是个神人,别人春节贴镖长肉,他却是肉眼可见地瘦,常远皱了皱眉,决定晚上不由分说要拉他回家入伙,如果许惠来不值班的话。 许惠来偏不滚,他将下巴戳在常远肩膀上,从他脑袋旁边看世界地问道:“看什么呢,如此入迷?” 常远看着刘小舟的方向,平静地说:“看见同事了。” 可他心里却远比面上波涛汹涌,记忆中相关的丝茧在脑海中剥离出来,在会上总是咄咄逼人的刘秘书、高档公寓的认购书、以及此刻面前这个哭到形象尽失的女性,常远心中充斥着一股不对劲的感觉,前科累累,他那颗想象力匮乏的脑子里忽然就蹦出了一个念头,觉得这是何义城耍的另一个阴谋。 可随即他又猛然意识到刘富和刘小舟都姓刘,那…… 一种让人发慌的感觉忽然袭来,常远心跳漏了一拍,他眨了眨眼,强迫自己中断了疑神疑鬼。 许惠来住了嘴,他有着比普通人更敏锐的心理,知道什么时候该停止追究和比较,他继续用尖下巴戳着常远的肩膀,换了个轻松的话题说:“过年跟你家老板上哪儿浪去了,容光焕发啊?” 常远天天挨夸,在发光的问题上已经麻木了,他好笑道:“去C市他兄弟老袁的餐厅里洗了一星期的盘子,这也能焕发啊?” 许惠来脑中有个小人瞬间撅倒。 他不认识老袁,也不知道这位开的是什么餐厅,只是隐隐觉得这老袁应该牛逼坏了,不仅好意思指使他兄弟的媳妇儿洗盘子,洗完还能跟二傻子似的一样乐呵,有机会一定得去久仰一下。 他呵呵了两声,不怎么真诚地说:“你俩度蜜月的方式有点厉害。” 常远抖着肩膀让他起开:“厉害吗?那下次带上你,一起焕发。” “谢了您,不用了,我颜值很高,再发要上天了,”许惠来自个撑起下巴,一脸不忍,“还有你这是要逼老邵跟我友尽,他已经够没有两人世界的了。” “不会,”常远笑得不行,并且语出惊人,“你去了正好带孩子。” 许惠来像是被他的笑容闪花了眼似的呆了一瞬,无论是从朋友还是专业的角度来看,他隐约嗅到了一种向上的改变,其实无论去哪里浪,只要陪伴的人是那一个,去哪里都能收获快乐。 许惠来其实很欣慰,可耐不住爱占口头便宜,他表里不一地大发雷霆,掐着常远的脖子装模作样地晃道:“老子一个土豪被你当老妈子用,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痛,”常远演技上线地跟着喊,“所以为了弥补你,今晚没事请你去家里吃饭。” 许惠来想了想排班,于是两分钟后,邵博闻收到了一串菜单,名字可以叫做不是厨师别装逼系列,邵老板看了看冰箱又审判了一下自己的手艺,毅然决定坚持原则,没看到。 虎子最近再度迷上了《爱探险的朵拉》,常远推开门,就见他坐在电视机前面“豌、秃、四瑞、佛”。 大款也像是要学英语似的,头也不回地坐在虎子身边,富婆就比它上道许多,滴溜溜地跑过来迎接家主之一。 常远弯腰在富婆头和脖子上摸了摸,然后朝客厅打了个响指,富婆孺狗可教,一回头看见邵爸爸端着汤碗出现在厨房门口,为了鼻子前方的棒子骨,立刻过去献殷勤了。 许惠来不喜欢长毛宠物,一脸嫌弃地贴着墙根换鞋。 邵博闻捆着围裙从厨房钻出来,一身贤夫光环,见了两人就是一声笑:“两位客官真会挑时间,洗手吃饭。” 许惠来上桌之前先瞟了一眼,就发现标准被降得不成样子了,家常的不能再家常的五个菜,不过他没敢有什么怨言,毕竟饿了的肚子是大爷。 许崇礼大年初二就回到工作岗位上去了,许惠来一个人在家吃饭不香,每天瞎对付,这会儿有了饭搭子,一边在心里嫌弃色香味不全,一边用筷子横扫千军,活像饿死鬼投胎。 常远有些心疼,不停地给他夹菜,邵博闻见状就不给常远夹了,因为争风吃醋不大度。 三个大人东一句西一句,上一句还在春节,下一句就进了医院,把小的和狗给无视了。 虎子每天在家吃饭都要争第一,两个大人明目张胆地让他路总也傻不楞登地看不出来,自以为有多厉害。许惠来的饭碗让他危机感爆棚,菜也不吃了,眼巴巴地盯着医生的碗扒饭,飞得到处都是米粒。 许惠来以为是自己秀色可餐,就没管那道执拗的小眼神。 在他即将干掉最后一口饭的时候,虎子终于按捺不住了,他使出了绝招,对许惠来天真无邪地放起了电,他举起双手一副投降的样子说:“许叔叔,你再添十碗好不好?” 许惠来哭笑不得地说:“你想撑死我啊。” “不是!”虎子撅着嘴,嘟嘟囔囔地说,“我就是想得吃饭第一名。” 许惠来无言以对,这么小的心愿可以满足,可他就是有心添十碗,邵博闻也没备那么多饭,于是他只好自己去冰箱里刨了瓶长城干红出来,说:“宝贝儿叔还要跟你爸喝酒,你慢慢吃好不好?” 虎子知道喝起酒来没玩没了,这才笑容灿烂地开始用勺子舀菜。 常远在他拿酒之后就去摸来了玻璃杯,许惠来倒了三个半杯,邵博闻识相地取走了自己那份,他有预感许惠来会发表一点感慨。 果然,三人走了没两杯,许惠来就单独来敬了,他笑着说:“邵哥,我这人对人性没什么信心,所以从不祝谁永远幸福,你俩也一样,我祝你们幸福,并且我希望十年、五十年以后,我还能用今晚这种心情,祝福你们。” 邵博闻先提起杯子对磕了一下,然后才听见许惠来的话,他心口一热,仰头喝光了杯子里的酒,然后除了道谢,多一句都没说。 这是属于邵博闻的自信,不用承诺做保证,信不信的你们都可以看着。 许惠来是个抖M,十分地吃这套高冷,他满意了又转向常远,正儿八经瞬间从他脸上脱落,他用手勾住了基友的肩,嬉皮笑脸地说:“跟你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罩你呢,走一个。” 常远回搂住许惠来,一种怡然很美满的感觉在心里发酵,使得他笑容里满是真诚,他说:“感谢大佬。” 气氛安宁祥和,有一瞬间常远觉得活到这里也就不枉此生了,可马上又感觉好日子才刚开始,他要长命百岁,而邵博闻要陪着他,许惠来呢,得先找个人忍他。 许惠来是个讨人喜欢的大佬,吃饱喝足就溜了。 常远携全家老小将他送出社区大门,回来的路上因为心情愉快,就硬是顶着老北风跟邵博闻在小区里散了个步。 自从富婆来了以后,虎子就更加热爱遛狗了,他因为年纪小,所以一点也不掩饰虚荣。 大款外强中干,虽然威风但很怂,富婆却短小凶悍,两只牵着齐头并进,慑狗力简直无敌,路总十分享受那种人仗狗势的感觉,甩着小短腿在前头走得牛逼哄哄。 阳历的二月没有春风,只有寒风飒飒,常远没有狗绳可牵,只好趁没人的时候牵他的爸爸找补。 冬天还没离去,天色黑得很早,照明路灯大概是用得久了,亮度辐射很低,两人挤在一起在碎石小路上晃了两圈也没人注意,常远干脆将左手塞进了邵博闻右边的口袋,后者三两下握起来,用手心去捂。 他们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天行道”这个沉重的共同话题,只捡些工作上的鸡毛蒜皮来交谈,转着转着邵博闻忽然说:“今天下班之前,王岳给我打过电话,问我基坑钢筋组的劳务分包考虑的怎么样了?” 常远吃饱了犯懒,声音有些软:“你怎么回他的?” 邵博闻的声音在夜色里坚定的像是要去炸碉堡:“我说,为了常工,我愿意入坑。” 常远轻笑了一声:“朋友,对我你可以多一点真诚,真的。” 邵博闻立刻就改正了错误:“为了钱。” 常远眯了下眼皮,不讲信用地反悔了,他谴责道:“你这样有点伤人。” 黑灯瞎火的邵博闻在他身上一顿乱摸,占着便宜卖乖:“伤哪儿了?我看看。” 常远:“……” 他怕痒,隔着衣服也被挠得东倒西歪,他弓着身子当了几秒钟虾米,忽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王岳问的是劳务分包,是支蚊子腿,那么之前何义城承诺的二期的外墙工程呢?证明跟“天行道”毫无关系了,那项目还能归凌云吗? 常远心想,也许他该主动去问问何义城。 第118章 时间能淡化一切,狗血事件之后蓝景的业主就没再来了,和荣京的纠纷隐居书面,现场恢复了久违的清净。 上班第二天,邵博闻开始电话约谈走访照顾他生意的业主,常远受他身上忙碌的氛围感染,也绞尽脑汁地思索着怎么走他的职场之路。 如果不出意外,邵博闻很快就会进入现场,这事让常远心头无端多了一份危机感,他不能只看着邵博闻凭努力步步高升,而自己一直原地踏步,他不想仰望邵博闻,他要站在这人身边。 邵博闻发现一连好几天的晚上,每当他想干点什么,一回头旁边那位却已经睡得天昏地暗,有几秒钟他是有意见的,但很快就释然了,睡得着是一种福气,而且睡得早也醒得早,他可以早上再…… 这是一个学习资源唾手可得的时代,常远花了好几天在网上取经,搜索怎么做一个好监理,答案基本千篇一律,好好做人+好好做事。他能管得住自己的手,不去吃拿卡要,可怎么做好P19的工作,却仍然是狗啃刺猬、无处下嘴。 于是他的搜索开始细化,基坑开挖期间需要注意什么、地表水该如何有效监测、支护桩失效前有哪些特征等等,他都记录下来,可除非是重大隐患,不再动不动就给其他四方发通知了。 视觉上有一个悖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最难发现对方的变化,他以后要提,就要提最有分量的建议。 虎子不开心地上学去了,跟着许惠来也出国了。 在常远将专业论坛刷遍之前,他在建筑论坛上看见了一个自荐帖,名字叫“下沉广场方案设计”。 设计跟他监理中间差了几个招标流程,常远点开这个帖子完全是因为鼠标用久了出了抖动问题,他本来要点的是再下两行的“甲方、总包、监理,项目上的三国演义”,结果鼠标突发羊癫疯,蹿开了上面那个。 标题下面有几行文字,可是常远第一眼看见的却是文字下面的模型图,那是一个有着两个大翅膀的桥式设计,骨架轻巧灵动,在渲染的高楼大厦前宛如一个工艺品。 常远下意识往下翻了翻,惊艳于那几个角度的截图和平立面,说不上为什么,就是很喜欢这个设计里的那种飞翔的感觉,他回头看了看文字描述,发现它叫“小蝴蝶”,发帖人说灵感来源就是破茧成蝶。 第四行里有设计师的名字,叫钱心一。 也许是常远正好处于这个人生阶段,对这个概念特别有共鸣,他愣在当场,被那种在不知名的地方,有个同行跟他一样经历过迷茫,然后找到了方向的感觉激励得耳朵里都是真空,像是找到了一个同类。 常远看了发帖的原因之后,心里的可惜几乎漫了出来,这么新颖的概念就这么被政策扼杀掉了。 他在下方留了言,说喜欢楼主的设计,然后将链接收藏了起来。 张立伟的舅舅开年忽然给力了起来,挖坑的速度一日千里,渣土车进进出出,节后上班的第一个星期五,邵博闻带着林帆出现在了例会上,以钢筋组劳务分包的身份来碰施工节点。 林帆是结构出身,在看设计院满堂基础的图纸上专业得让合一院的结构师刮目相看,甚至拉着他到旁边去讲小话,他们纸上的军师看见搞实践的,总有问题要请教。 林帆知无不言,他的技术实力让设计院的结构很开心,当场就给他拷了筏板的配筋图。 邵博闻当然不会空手来,兜里塞着一打购物卡,只有常远没有份。 那天常远跟他一起下班,在自己的小标致里朝他伸手,说:“我看见你给王岳和张立伟‘拜年’了,我的呢?” 邵博闻没怎么用力地在他手里抽了一下,笑着说:“补贴家用了。” 常远“哦”了一声,觉得这个理由比秉公办事还让人无法反驳。 两人先去接虎子放学,然后一起去医院看池枚,她最近愿意下床了,不过跟常钟山亦步亦趋。 常远还是在门口偷窥,他不想打破目前的平衡,虽然在池枚小区的老姐妹的口头上,他已经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不孝子,这些谴责让他不太好受,可他心里也明白,他不再愿意戴起那顶所谓“孝子”的高帽子了。父母的恩情重于泰阿,可有些人确实不适合成为父母, 正如莎翁所说,因为天造地设,要让他成为这样的人。 凌云还没开工,周末休息。 以往常远节一周七天待在工地上,因为不工作也没事干,现在他忽然想要这两天的自由时间了,他已经过了职场新人期,有享受国家法定假日的权利。 邵博闻本来要带着谢承一起去劳务市场找箍筋工人,P19的深基坑体量很大,需要的人手比较多,要不早点寻摸好,临门一脚容易找不齐人。 可谢承一看老板是全家出动,登时就“病”了,他没正形地歪倒在沙发上,笑着捧心:“拒绝加班,拒绝狗粮,我要在家打麻将。” 邵博闻见他如此识相,也不再强求,不来拉倒,他乐得没有灯泡,将公事造成了家庭娱乐活动。 鉴于他们常去的劳务市场就在一个两线交叉的地铁站附近,路况因混乱时常陷入拥堵,三人干脆弃了车,坐了地铁过去。 说是劳务市场,其实连个标牌都没有,就是出站口不远处草皮被踩得最秃的那块人行道,闲散的工人每天早上约定俗成地来到这里,坐在马路牙子边看行人路过,或是三五扎堆凑个牌局,有老板过来吆喝一声,他们就跳起来过去报名,没有就一直坐到下午,然后直接回家。 阶段性目标和人生规划是这些人想都不会想的词组,可社会中多数的感动都是由这群人谱写的,耐受力强,朴实且善良。 常远第一次来到招工现场,一眼下去全是肤色年纪差不多的大哥们,刚过春节,闲着的工人尤其多,他捅了捅邵博闻,说:“怎么招啊?吆喝?挨个问?” “那多费事,”邵博闻指了块空地说,“那边等我。” 常远于是牵着虎子站在路边,看邵博闻在地铁口的小卖部买了箱水,又问老板借了只马克笔,走过来将水全部拿出来放在地上,将纸箱撕成了四个碎面。 一条窄边给虎子,两条自己留着,最大那两面当中的一面给常远,都用来垫屁股,剩下那面大的用处常远就明白了,用来打广告。 邵博闻刷刷地写了两排:招钢筋工人、薪资日结。 虎子用手像朵花似的捧着下巴,边看边瘪嘴,他再度开始了跟着远叔写作业的学习生涯,看惯了常远的字和幼儿园那些画比字多的表达方式,就有点瞧不起他亲爸爸了。 邵博闻抬头看到这嫌弃的小眼神就心里痒,戳着路总的腮帮子说:“你是不是有什么意见?” 虎子一边往后躲一边叽歪:“爸爸,你写的这个不好看。” “哦,”邵博闻心说你连名字都不会写还嫌我,又接着逗道,“为什么不好看?” 虎子俨然是个权威,嚷嚷道:“只有字,连个花边都没有。” 常远在旁边愉快地喝水看戏,从小学生的审美来看,邵博闻输得毫无悬念。 邵博闻好笑地捏了捏小肥脸,说实话:“你爸不会画花边。” 虎子头也不回地往后一指:“远叔会啊,他什么都会画。” 这也是他喜欢跟着远叔写作业的原因之一,常远有些简笔画功底,画个乌龟兔子随手就来,虎子吃这一套,觉得他厉害到爆炸。 邵博闻一听觉得有道理,立刻去看常远,递出笔,笑得眼睛都成了细长条,他促狭地说:“来,常大师,给画个花边,好看一点的。” 常远前一秒还在笑,后一秒就上了戏台,他无语了两秒,在爷俩或期待或作弄的目光下拿过破纸板和笔,先亲了虎子一口,又没什么威慑力地看了邵博闻一眼,意思是让他等着,然后低下了头。 虎子离常远近,一颗大头挡住了邵博闻半壁视线江山,他干脆不看了,给常远的花边保持一点神秘感。 虎子很好地继承了他“有事没事夸夸你”的优点,没两分钟就崇拜兮兮地“哇塞”了起来,然后像个狗腿子一样将纸板举到邵博闻面前炫耀:“爸爸,可不可爱?” 他们幼儿园学生对可爱的标准的最低评审标准,就是不管三七一十五,都得先画满。 邵博闻捏住被他摇头晃脑带着动来动去的纸板下边,看了一眼,先是发现没花边,然后才觉得是挺可爱的。 常远在字的左下方加了个Q版的戴着安全帽的小人,五短的胖子西装革履,正对着字的方向举着个大喇叭,在文字周边打了个带揪的线框,剩下的空地上加了些马路和房屋,小人后面还有个地铁站牌,看起来还挺像他现在坐的地方。 邵博闻又欣赏了几秒,忽然往常远那边一歪,小声地笑着说:“家暴咯,打脸咯,诶哟我对象真有才。” 常远觉得他是个神经病,但也忍不住跟着笑,他还保持着画画时候盘着腿的动作,这时用笔端将邵博闻一指,笑着说:“远哥专治各种调戏,服不服?” “服!”邵博闻笑着说完,开始“卖画”。 在一起,鸡毛蒜皮也是故事。 上午过来问的人挺多的,邵博闻挨个说明情况,工期、地点和待遇,他开的是市场价,可有的介意不是马上开工,有的人是邵博闻聊两句了之后觉得油滑,反正是没留下几个联系方式。 虽然天冷,但水送出去了不少,来问的人他们基本都送水,反正也不好带走,而工人基本都是整天蹲点,白送的就会接下。 偶尔也有其他班组的人过来蹭水喝,邵博闻照样给,然后就跟人扯淡,别人问老板贵姓,他就问师傅哪行。 中午他们在不远处一个商场里解决了肚子上的问题,又在超市给虎子买了点彩虹糖、山楂片之类占地面积小的零食,然后回到了秃草皮那里,在小卖部里取了“板凳”和“画”,接着摆地摊。 下午也是问询不断,又留了一些联系方式,下午工人基本就不会等了,一片一片地离开,两点左右他们正准备回家,一道气喘吁吁的声音拦住了他们。 “老……板,你……你们这儿还缺人吗? ” 常远跟邵博闻抬起头就对上了一个略显局促的笑容,他们不约而同地觉得这人有点面熟。 是他们刚在一起不久,去买车回来被碰瓷,没代步只能坐地铁回家的路上在地铁上碰见的,那个不好意思坐下的民工兄弟。 第119章 善于沟通的人记脸和名字的能力都不赖,邵博闻想了会儿想了起来,笑着朝对方递了根烟,得知他叫李炎,当师傅的工龄差不多有十年。 邵博闻对他印象不错,表象憨厚,不善交际,留了他的联系方式,约定一周半左后联系他出工。 3月是二建的报名时间,邵老师喜欢爱学习的年轻人,所以凌云有“利诱”的报名传统,去年周绎过了二建,他亲自给找的挂靠单位,费用比市场价高20%,零零整整算一笔小钱。 谢承羡慕嫉妒恨,去年发誓今年不报不是人,可到了时间却忘得一干二净,被大佬的公告提醒以后,觉得自己就坚持不下来,在报与不报的岔路上纠结。 邵博闻联合有证之士集体刺激他:“不行你报个班,让老师拽拽你,你是我们的项目经理,要走在职称的最前沿,对不对?” 林帆今年准备申报高工,鼓励道:“报吧,我跟你相互监督,每天看个把小时,五六个月呢,怎么也能过了。” 周绎鄙视他:“去年让你跟我一起报吧。” 老曹不用考这个,边吃瓜子边看戏:“报,不报不行!你看咱们公司谁头上能没两个证啊,也就你,人也光棍,证也光棍。” 谢承半天没插上一句话,被嫌弃得体无完肤,气得唱起了歌:“我……找啊找啊找工作,找到一群妈妈桑……” 常远下班早,接了虎子过来接邵博闻下班,正好赶上这一段,被歌词雷得外焦里嫩,笑得不行:“唱得不错,继续。” 大家起着哄,稀稀拉拉地跟着鼓掌。 虎子觉得谢承唱的还没自己好,不懂这有什么值得拍手的,他背着小书包去抱他爸的大腿。 邵博闻圈住儿子,低头跟他耳语了两秒,虎子于是将脸往他爸爸怀里一埋,开始尬歌:“世上只有爸……啊不,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 众人哄堂大笑,谢承寡不敌众,倒地不起:“我日公司有毒!除我以外,全是坏人。” 常远撇清道:“我跟虎子不是你们公司的。” 谢承心酸不已:“那还不简单,污染源是闻总呗,你跟虎子受他荼毒最深,我怀念刚认识你的时候,辣么正直。” 常远喜欢逗谢承,因为这人不会生气,他摇了摇头,指着邵博闻笑:“受之有愧,并不太直。” 谢承心想你们这对狗男男,一个逼我热爱学习,一个猝不及防就塞我狗粮,不要脸! —— 受邵博闻的“花边”启发,常远在工地的安全标语上加了些漫画元素,给各类隐患配上简图。 太靠近护坡施工的人被滑土淹没、作业距离过近的挖掘机长臂打架、晴天的水坑下地表水正长着吃人的大嘴……大家习惯了无视标语,可蹦跶的小胖人却很新鲜,多少会看一眼。 王岳都在会上打趣,说这个可以拿去评安全文明工地,张立伟却惊讶于常远还有这么可爱的绝技,让他给自己画了个Q版头像,一般工程顺利的时候,他们三方关系都处得不错。 年后何义城没再出现,常远就是想拐弯抹角地问也没有机会,不过他不来更好,能让人获得一种不止是工作环境意义上的清净。 孙胖子往这儿跑得依然勤奋,二期的外墙一天不定标,他们就还有机会。 常远这星期第四次看见他的时候,忽然就不想问了,结果就只是结果,患得患失、焦虑甚至试探,并不能真的改变什么,只能让自己做事的时间变少。 学着并习惯掐断杂念,将全部的时间投入行动,然后坦然接受该来的一切,这是他从邵博闻身上学来的品质。 这个星期,邵博闻去拜会了陶师贤及其女性朋友,然后被引荐给了设计师,是个50多的美国华裔,基本不会说中文,工作风格也很老美,聊创意和灵感的时候就没停过嘴。 邵博闻的口语还凑合,他还在荣京的时候接触过外国工程师,有点交流基础,老袁的app还是他给下的。 谢承根本听不懂,只好专心地吃吃吃喝。 豪宅的施工繁琐,因为设计周期贯穿始终,而“老板娘”个人拥有绝对的表决权,点子爆发的时机又很随性,所以需要开很多很多的会。这对基坑钢筋的分包工作有些影响,不过常远说了,现场他能帮忙盯着一点。 忙忙碌碌中,基坑的土方和边坡维护工作就接近了尾声,邵博闻带着谢承和林帆,以及他们扒出来的施工简图和钢筋配料表上了现场。 2月27日,凌云开了2017年的第一张。 第一天上工本来跟柏瑞山的讨论有些冲突,可邵博闻觉得开始必须慎重,就请陶老的女友将会议推到了下午。 当找来的50名工人在工地集合,统一定做的安全帽上都挂着凌云的标,谢承心里忽然涌出了一种豪情壮志,觉得他们能干出点成绩来。他掐了掐手心,一脸梦幻地说:“闻哥,我怎么感觉,我们要发财了。” 周绎比较社会,只是觉得这下即使打群架,也连总包都不用怕了。 邵博闻心想这才哪跟哪,可为了不打击他的热情,只是笑了笑说:“我也觉得,走吧。” 常远在坑里等他们,带着监理的白帽子,小弟郭子君不在身边,更加显得没有大佬的气场。 邵博闻将他介绍给工人们,大家都副不太信、不靠谱、什么鬼的样子,这监理的头儿……未免也太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了。 常远将一切目光尽收眼底,不说话,只是对上眼神就对人点头微笑,然后转头就让郭子君印了一打警告标语,将钢筋加工棚贴了个四面八方。 钢筋由总包负责采购,凌云只负责出苦力加工,所以虽然没有回扣,好在闷头干活就行。 柏瑞山的会还是天天开,不是今天上午就是明天下午,邵博闻一周有一半的时间到不了现场,就是林帆辅助谢承盯着,有冲突就让常远搭把手。 东一班西一个临时凑成的班组相互不熟悉,一开始磨合不太好,但也因此凸显个人,林帆是第一个发现李炎很厉害的人。 长的钢筋一根能有60米,钢筋卷调直的过程里最少需要3个人,一个守开关,两个轮流拉着调直的端头往前走,可李炎牛逼到什么程度?他一个人就可以。 还有他脚边的钢筋头比同工棚其他人少好几倍,这就意味着他的损耗率低,用个流行的词来形容,就是节能环保。 常远跟谢承随即也注意到了,人才难求,他回家跟邵博闻反映,两人都觉得走了狗屎运,大马路上捡到老技工。 没几天,邵博闻亲自考察后也觉得很震撼,他找李炎谈了次话,问对方愿不愿意受聘成为凌云的技术指导人员,在拿固定工资的情况下叠加出工薪水,当公司没有钢筋作业的时候,他可以自由找活干。 李炎没有拒绝的理由,他只有小学学历,技工什么的根本想都没想过,忽如其来的幸福砸得他晕头转向。 常远甚至还在厕所旁边不小心听见了他跟谁在打电话,傻呵呵地笑着,有一点点嘚瑟,说他遇到了贵人,可邵博闻只是花钱买技术。 像他们这种平头百姓,感恩起来都是掏心掏肺级。 钢筋箍成的铁笼如同蜘蛛织网一样在基坑上铺开,密密麻麻的生铁让人震撼,一秒钟逼疯强迫症。那真正是属于劳动者的力量,将埋在密不透光的混凝土里,成为无人知晓的未来大厦的骨架。 3月中旬,天上炸起春雷,阵雨忽如其来,雨点砰砰地砸在常远座位后面的玻璃上,邵博闻今天不开会,正在坑里流窜,跟着老技工涨姿势。 最近是感冒高峰期,虎子已经有点鼻子不通气了,常远当时是老伴儿思维,跳起来抄着伞就冲了出去,到了坑边上才想起来,那么一大帮子人他就只给邵博闻送雨具,他就是好意思送出手,邵博闻也不敢拿着走啊。 很快常远就发现自己想多了,邵博闻脸皮的延展性比工地上的铝板还好。 一群人还挺有才,用钢筋和箍丝搭了个水平挠度看起来有点可怕的棚架,揭了点防雨布用箍丝固定,折腾出一个老绿色的窝棚,全部坐在里面悠闲地吹牛逼。 磨合了一段时间,师傅们已经知道代总监不如面上看着那么客气,但为人还不错,有事说事,没事就笑,不收烟也不吹毛求疵,跟他们临时的邵姓老板关系也不一般,平时见了他就基本都是招呼加笑。 “常工来啦,下着雨呢,怎么还往这里跑啊?” 最靠门口那老师傅一招呼打得注意力全聚了过来,常远撑着伞,目光往棚里钻去,一边道貌岸然地笑着回道:“瞎操心,来看看,怕人走得急,事儿没收利索。” 谢承有火眼金睛,一眼瞥见他手里还有一把伞,登时斜觑着邵博闻“啧”个不停,林帆比他内敛,只是笑而不语。 邵博闻坐在一捆钢筋的中段上,心里有些感动,这时节依旧寒冷,草枯树秃,雨天一点也不美,可不是有首歌这么唱么,最美的不是下雨天,是曾与你躲过雨的屋檐。 反正眼下无事可忙,邵博闻于是站起来笑道:“我也去。” 去干什么呢?找个屋檐躲雨。 3月的总结会上,凌云扎钢筋笼的用钢量数据性价比很高,七八吨简直是玩着省下来的,卖了又是一笔钱,王岳很高兴,在会上大肆表扬凌云。 4月1号愚人节,处理完“天行道”的何义城忽然出现在了工地上,过来了解项目进度,不巧跟邵博闻碰了个面对面。 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的是何义城不仅没生气,反而面无表情地向邵博闻为误解道了声歉,就在大庭广众之下,也就只有这一瞬间,常远觉得他还是有老板该有的气魄,敢作敢当。 接下来的一个月过得顺风顺水,顺到常远几乎都忘了,还有平地起波澜这回事。 底板基础的铺筋工作已接近完成,因为天气提示下周有汛期,所以凌云日以继夜地开始加班加点,木工组和混凝土搅拌组也已经整装待发,所有人都试图在雨水落下之前,将底板用混凝土封住。 5月17日晚上十点多,从L市传来的余震来得太过突然,突然到常远前一秒还在打瞌睡,下一秒就觉得桌子椅子全在自由摇摆,头也莫名其妙晕得十分厉害,他站起来,立刻就感觉自己像喝醉了酒,左腿长右腿短,他整个人在歪着站。 紧接着,震耳欲聋地巨响传来,真正让地面颤抖的震动撕裂了窗玻璃,常远被那超频的噪声激得耳膜生疼,他翁合着嘴唇跑出门外,发现那比夜色更黑的基坑深处,扬起了沙尘暴一样的粉尘。 常远当即就打了个哆嗦,刹那间面如白纸,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口就开始疼得要命。 邵博闻、邵博闻、邵博闻…… 他一抬脚要往前冲,结果膝盖一软,直接跪到了地上。 第120章 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谁先到来。 在这场持续不到30s的震动中,基坑的筏板基础坍塌了。 常远的心率已然超标,耳膜里有种高频尖锐的声音在呼啸,他头痛欲裂,余震的眩晕还笼罩在头顶,膝盖在水泥地上擦破了,可他感觉不到伤口,只觉得慌,慌得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邵博闻不接电话,电子女声不停地告诉他对方已关机,谢承和林帆的手机无人接听,再往下还有谁可以联系,他一时想不起来了。 郭子君从睡梦中被活活晕醒,浑浑噩噩地揉着眼睛来到门外,骇然发现他的领导正跪坐在地上东张西望,神色痛苦得像是受了什么伤。 郭子君有点懵,他叫了一声“常工”冲下台阶,准备先去扶住常远,然后问他什么状况。谁知道他刚叫完脚才下了一坎台阶,常远就像被电打了似的爬起来,他回过头看了自己一眼,两眼赤红却放空,接着投胎一样朝现场狂奔而去。 月光和照明下空中的粉尘,痕迹比日光下明显几倍,那些自他脚底扬起的灰烟让郭子君瞬间清醒过来,不祥的预感在脑海里滋生,谢承他们在坑里! 郭子君于是也撒腿跟上。 王岳是被坍塌声吵醒的,他们像玩接力赛似的,跟郭子君一样在门口愣了几秒,然后也跟着跑。 两个办公室的门都大开大敞,可这节骨眼谁也顾不上了。 现场混乱得一塌糊涂,基坑附近已经有了些人,但是离边缘都有些远,谁也不敢冒险,生怕坑沿也忽然坍落,大家的表情一样惊慌失措,都在呐喊和吼叫,呼唤着认识却此刻不在身边的人。 常远冲过来,也跟着徒劳地大喊邵博闻的名字,可他的声音混入人群和噪声里,根本不可能得到回应。 震后的基坑随着距离逐渐在他眼里出现,坍塌的程度吓得他瞬间爆了一身冷汗。 因为混凝土浇筑才刚刚开始,没有那么多粉尘和土,所以基坑里并没有多狼藉,可是你能想象坚硬笔直的钢筋,竟然能看起来如同绳索一样柔软吗? 反常既是妖,这种既视感让人毛骨悚然。锈色的方形钢筋网充斥着视野,断茬的钢筋头垂成了珠帘,被撕裂的混凝土板被拧成了水波状的起伏,那么多人日以继夜的劳动成果,在大自然恐怖的摧毁力下不堪一击。 损失惨重,让人连怀抱希望的勇气都不敢提起太多。 常远的呼吸快赶上哮喘了,他告诉自己要冷静,可是身体不肯服从,他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那些被狮子、狼或蟒蛇追赶的噩梦里,越想拼命地跑却越跑不动,可实际上他跑得比兔子还快,将在后面追赶的郭子君甩出了一大截。 空气流进气管,带着刃口一样刮得胸口生疼,邵博闻的到来为他的生活平添了许多东西,爱情、亲情、快乐和勇气,常远一直在获得,从没想到过失去这个词。 当它忽然强势侵入,常远才猛然他时至今日的人格独立,或许根本就在邵博闻的支撑上,要是没有这个人……他忽然一个踉跄,感觉脚下如履的平地上有一个看不见的深渊,他的身体没有摔倒,可理智或许已经掉了下去。 记忆障碍在这瞬间难得显露仁慈,给了他一个喘息的机会,常远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忘了如果、以后甚至谢承和工人,只知道贪婪地四处扫视,希望下一秒邵博闻就能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可是,这边没有,那边也没有。 眼睛酸涩刺痛,冷热交替刺激同时刺激鼻腔,常远几乎没在清醒的时候这样狼狈过,他连哭都想不起来了,可也许是体力逞了一时之勇,生理性的眼泪和清鼻涕汹涌而出,他只好一边跑一边用袖子擦。 张立伟的舅舅这时正好在坑边上。 震动来临的时候他正沿着斜土坡往下走,准备去抽查有没有师傅偷懒,结果整个世界忽然摇晃,他没站稳摔了一跤,从长坡半道滚到了底部,万幸坍塌是从中部开始往边缘辐射的,钢筋笼子骨架倒到他附近的时候,已经是多米诺骨牌的最后一张了。 张老板连滚带爬地上到地面,一回头骇然发现摊上大事了,草他妈,他的设备、他的师傅们,都还在下面! 他退到大家默认的安全距离,急得满脸油光迸发,团团乱转着跟闻讯凑过来的自家公司的员工碰了头,还没问清都有谁谁在下面,余光里就见常远冲了过来。 惊魂未定使得张立伟的舅舅并没有多看常远的脸色,只是下意识以为监理是来救场的,他抢上去的功夫里连问题都备好了,就是不知所措的“怎么办?”,可是常远毫无留步的迹象,在他跟前留了阵气旋,再一眨眼就掠到他前头去了,他一怔忪,紧接着背后有呼声传来。 “老张老张,快把常工拦下来!前边儿危险!” 就像这场谁也没想到的地震一样,谁也料不到还有没有二次、三次坍塌的可能。 郭子君快要跑吐血了,他使出了洪荒之力,可他那个文质彬彬的领导今天堪比飞人,郭子君知道他是担心邵老板,就像自己担心谢承一样,可常远的焦虑明显能秒杀他的朋友之情,因已经为越过了大家不约而同停留的安全地界,常远却还没有减速。 是个人都知道现在不能下去,张立伟的舅舅不知道常远发什么疯,可就是一个陌生人在他附近,他想的起来的话也会阻拦,他立刻往前扑了一把,可是常远的速度让他扑了个空,他并不敢追出去太远,只好在后头喊他回来,可是常远充耳不闻。 郭子君一看大事不好,危机本能使得他在人群聚集处来了个急刹车,他比担心谢承更担心常远,可是他没有再往前的勇气了,他喜欢这些和气、幽默、好相处的朋友们,可人生来更爱自己也无可厚非。 一切都离常远很远,只有越来越近的邵博闻,下坡路给了常远一种加速度,他只需要保持脚不打滑腿不软,就能轻松地往下冲。 这天夜里,众目睽睽之下的常远像个勇气可嘉地孤胆英雄,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走这条路,也许就叫穷途末路。 钢筋织就的废墟带着一种金属特有的森冷感,那种扎穿木板和固化混凝土的硬度让常远浑身发冷,他在这些东西脚边仰望,根本不知道该何去何从,这么大的坍落地,就算他用尽所有的力气去喊邵博闻,对方也不一定听得见。 可他还是在喊,因为除了这个,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找到人。 邵博闻在哪里,有没有受伤,伤得重不重,附近又有没有人……这些念头纷至沓来,逼得他根本站不住,常远边喊边沿着钢筋森林的周围跑,一定有一个点是离邵博闻最近的地方,他奢望能得到一声回应,哪怕不复温柔和平静。 漫漫此生,愿你平凡健康,家庭完整。 怕什么就来什么,这个由余震制造的、暂时堆砌成稳定状态的、毫无结构可言的废墟,终于在它内部的断裂和重组上迎来了二次坍塌。 响声传来的时候,虽然动静不是很大,可是郭子君瞬间就抱着头蹲到了地,一切信息不明,常远福大命大,也许坍塌离他十万八千里,可郭子君仍然为自己本该是正确的自保选择感到惭愧。 因为他知道就算下面再坍一次甚至N次,他仍然只敢蹲在这里受良心谴责,每个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他的奋不顾身只能留给最重要的人。 可是对于有的人,常远也可以最重要。 “小郭,你蹲在这儿干什么?常工呢?” 郭子君第一反应是幻听,他傻了一样猛然抬起头,视线还没扫到脸,就着急忙慌地问了句:“邵总?” 邵博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的脸色很急,可眼神和气质都还算镇定:“嗯。” 郭子君惊喜不已,他心想邵老板在上面,那谢承他们……可他往邵博闻身后一看却没看见一个熟人,他猛然用力地抓住了搭邵博闻肩膀的手臂,语无伦次地说:“我……不是,他……常工他、他、他下去找你们了。” 邵博闻脸色一紧,一面气常远瞎给他添乱,另一面却也心知肚明等他一会儿将常远捡回来了,也不敢狼心狗肺地怪他不知好歹。 反正常远跑下去,不能是为了泥巴裹满裤腿或是春回大雁归,这傻子。 他身上那种郭子君习惯了的包容感瞬间不见了,他这才发现谢承的老板面相其实偏冷峻,平时全靠温和加成,忽然不苟言笑了让他不仅觉得别扭,还有点不敢说话。 好在邵博闻没有追问他“为什么没有拦着常远”,救灾的首要就是争分夺秒,人都不知道在哪,他哪有那个美国时间来争口舌。 邵博闻在郭子君肩膀上捏了两把,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谁,他定了定神,盯着郭子君的眼睛尽量镇定温和地问道:“郭子,他下去多久了?你看见他往哪边跑了吗?” 郭子君本来以为要挨骂,预料中的冷脸却并没有出现,他愣了几秒忽然就觉得心里委屈,忍住了想揩眼睛的动作拼命地想了想,然后飞快地说:“没多久,差不多十来分钟,他、他往那边去了。” 邵博闻扶住他的肩膀,一脸严肃地交代道:“好,我去找他。郭子你听好,你马上报警、报消防、报120、报市政府,不要管谁报没报了,你都再报一遍,记住一定、一定要跟消防讲清楚,事发现场是建筑工地,需要破拆和切割工具。” “还有,警察来之前,不要让人往基坑里去。去门卫那里拿喇叭,沿着基坑喊话,尽量让埋在下面的人听见,方便配合救援。大门那边也派人去引导,门要开着,救援一来就往现场引。最后,让每个专业的负责人立刻把还留在下面的人清点出来,统计好等着交给救援,快去!” 他说完就要跑,郭子君急得一把拽住,脑子里全是浆糊,他结巴道:“我……邵总太多了,我记不住。” 邵博闻心里急得不行,将手一摊说:“手机给我。” 郭子君摸出来递给他,邵博闻点开他的微信随便找个人开始发语音,他说得很快,郭子君一边旁听一边在心里赞他机智。 眼看着邵博闻即将说完了,郭子君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却发现对方却像是想到了什么,住了嘴开始在屏幕上点拨,完了他将手机贴在耳朵上,在地上踱来踱去。 可这次换常远不接电话了。 第121章 常远沿着坍塌地周边跑了大约1000米,在废墟里找到了第一个人,更确切的说,是一只脚。 这突然插入的画面十分吓人,常远的心跳重得像是要击穿胸膛,他定了定神,第一反应是庆幸那鞋不属于邵博闻,值此非常状况时刻,这种将安心建立在别人痛苦上的念头无法让他羞愧。 那只脚从钢筋断茬的边缘伸出来,昏暗的光线阻碍着目光的深入,从可见的部分来看它并没有被钢筋穿刺,但被压在内部的情况就不得而知了,也许这人运气爆棚,只是毫发无伤地被卡在了里面,又或许他已经…… 常远两腿发软,焦急和本能在他心头奋战,无论如何他至少应该试着去救救这个人,可谁又会第一时间去救邵博闻呢? 孰轻孰重常远根本不需要掂量,内心的激战让他的速度慢下来过,可他没有停留,他经过那人脚边的时候不敢看、不敢喊,甚至不敢让脚步太重,生怕对方听见了来质问他为什么不肯相救。 他像一个窃贼一样越过了那只暂时不知道属于谁的脚,眼睛刺得闭上就痛,无助和悲哀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心想邵博闻要是知道我这样,肯定会瞧不起我吧。 基坑里因为地势相对低,自发形成了一层隔音护壁,让地面上的喧闹混沌而遥远,可其内部哪怕是微小的动静都被放大了。 常远又跑了两分钟,忽然在这死水一样的寂静里听到了石块连续敲打金属的声音,铛……哐当……哗…… 起初是微弱的单音,慢慢连绵不绝,分贝也聚沙成塔,最后变得震耳欲聋,乃至带来了地动山摇。 常远惯性似的还在往前跑,一边不自觉地侧耳倾听,在那些响动彻底密集起来之前,危机意识先一步苏醒,他瞪大了眼睛顿在当场,以为这是又一次余震。 惊惶让他在原地转了个圈,摞成山的基坑造物很快开始高频颤动,使得常远眼里的景物全部带上了重影,那瞬间他的脑子已经糊了,肾上腺素一瞬飙升,身体先于意识蹿了出去。 基坑的护坡桩是现有结构中最强悍的骨架,更加幸运的是在邵博闻带领队伍介入工地之前,常远强行要求支护专业在桩基上加固了一道斜撑,形成了垂直于边坡的三角形空间。 斜撑用的工字梁比他的脸还宽,常远跌跌撞撞地冲到后面蹲下,坡上的泥土被震得扑扑下落,他拉上羽绒服的帽子,用力地捂住耳朵遮挡那些让人崩溃的刮擦声,然后护着头从手臂下方往前看,钢筋水泥板组成的山峰像加了粉尘版的美国大片的大厦崩毁场景一样,再一次分崩离析。 强烈的金属撞击使得火花四溅,扭曲的钢筋再度扭曲、断裂,那些笼状的钢筋、板状的混凝土和片状的模板如同泥石流一样从高处倾泻下来,威力碎山崩石,撕裂一切撞到的障碍,废墟的高度被压扁,面积理所当然往周围辐射了一圈。 常远眼睁睁地看着一块混凝土板飞速朝他的方位拍过来,死亡的恐惧瞬间吞没了一切,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根斜撑不复存在,眼里只剩那个高速逼近的怪物,而脑中也只剩下自己短暂却虚度过的这个半生。 别人的目光、父母的期待、成功与失败、选择和放弃、得到和失去,快乐短暂而痛苦绵长,他曾执着的种种真的重要吗? 你经历过死亡吗? 如果我今天死在这里,常远蜷着缩进角落,心想我可能会死不瞑目,后悔如果这就是结局,那他刚刚至少该试着去救那只脚的主人,后悔没有让池枚见见自己,后悔回办公室打什么瞌睡,他就应该跟邵博闻待在一…… “哐当”一声巨响在他跟前炸开,距离近得让常远耳蜗轰鸣,小碎块雨点一样落下来,还有一块大的直接将他砸得趴在了地上,手机悄然从裤兜里挤得落在了地上,常远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后背闷痛不已,左边的小腿上有些阴冷。紧接着,恍惚间他听见了一声喊叫,开始他以为是自己无意间发出的,可叫声没停,一直在叫救命。 常远的睫毛上落满了灰,视野黏糊不清,袖子脏得连当抹布的资格都没有,他只好拼命的眨眼,让泪水将视野重新涤荡。 斜撑与混凝土板搭救了一个逼仄的空间,一排钢筋断口刺破固化的水泥,寒气逼人地晾在他跟前不到一尺的地方,要不是那块板材的阻力,常远不敢深想,他脱力地靠在护坡上用拳头敲击着心口,借力道去淡化那里重得让他心慌意乱的搏动。 过了会儿他换过神来,外头的崩塌已经重归了和平,某人的呼救声中气十足,听起来还算健全。 混凝土板跟护坡留下的缝隙很窄,常远上身脱得只剩秋衣,然后又捡了个长条水泥块在边坡壁上刨下一层土才钻了出去,他捡衣服穿的功夫里发现呼救的人,正是他刚刚无视的那只脚。 这次他被人抓了个正着,再也不好随便开溜了,但这时常远的心态已经变了,他刚刚后悔过,现在神经质地觉得这是天意,这个人还能活蹦乱跳,那邵博闻一定也可以! 常远披上羽绒服,揩了把脸立刻折返,他的左腿有些使不上力可他没太在意,满心思都在找借口,他心说:我就去问问他,有没有看见邵博闻。 这人是张立伟舅舅手下的一名司机,福大命大,本来只是组织挫伤地晕过去了,被埋在横七竖八的钢筋下面,10个常远也将他拽不出来。 可二次坍塌为他制造了生路,他所处位置的堆积物裂了道口子,正好将他暴露了出来,而且一根箍丝还是别的什么细物刺进了他的手指甲,然后连心的剧痛唤醒了他。 司机没受什么重伤,只是脚卡在了变形的钢筋笼子里拉不出来,见常远过来,虽然也还慌张,但还是很感激地冲他笑。 常远难堪地别开眼,跪下去上手帮他掰扯,一边连珠带炮地问他:“师傅你有没有看见其他人?你的工友,还有钢筋组的那些人,就那个给你们发过烟和饮料的邵老板,你帮我想想他们大概在什么位置?” 司机的脑筋还稀里糊涂的,他“啊”了一声,像是听不懂人话一样。 常远耐着想走的性子又问了一遍,司机这才清醒了一点,煞有介事地回忆起来:“工友不清楚,反正我周围没有,不过钢筋组那班人有点印象,好像在那一块儿。” 他说着就用手朝基坑中央指,现场塌得设计师对着图纸都认不出来,常远也不知道他具体指得是哪里,他只明白越往中间废材堆得越高,危险性就越高,他心里陡然一凉,手指就开始使不上力。 司机也很着急,见他用力到哆嗦还没有成效,不停地问他“咋整”。 除非是大力水手来了,否则靠徒手在短时间内根本撼不动这笼子,常远觉得自己待在这里也没用,况且他还得去找邵博闻,他想打电话叫人送工具来,然后他这才发现手机不在身上。 常远有些心灰意冷,那玩意平时不离手,可需要它的时候却谁也找不到,不在就不在吧。他心不在焉,并且也不知道是不是发自肺腑地说:“我回去取工具,你在这里等我,不要乱动,好吗?” 司机也许看出了他隐藏的去意,满脸哀求地对他摇头,他不想一个人待在这个残破而安静的地方。 常远心如刀绞,内心经受着巨大的折磨,他抱了抱这个不怎么熟悉的司机,然后不顾他的拉扯,转头一瘸一拐地狂奔起来,他确实在往回走,可方向也有很多,因为在回去的半路上有个位置,离司机指的邵博闻等人所在的地方,直线距离最近。 来时的路已经变了样,新生的障碍需要更多的“翻山越岭”,有一截最夸张,倒塌的护坡桩搭在了废墟上,滑坡的土为其添砖加瓦,临时在道上造了一座只比地面略低一点山坡,不过都是松土,谁也不知道下面是不是个空巢。 常远一路摸爬滚打,身上已经脏得不能看了,起初没什么感觉,可越走左边小腿上的痛感越强烈,低头去看又只能看见外裤上有个长条的破洞,毕竟像他这种怕冷的祖宗,除了西裤和标配的内裤和秋裤,腿上还有两条棉裤。 邵博闻一边吐槽他的老年人配置,一边却又托老袁给寄来薄厚不一好几条的纯羊毛棉裤,老袁乐善好施,这种原生态的东西多得是人要送给他。 常远在松土上攀爬,溜一步进两步,费老大劲才在坡顶摸索着抓住一截感觉像是工字钢翼板的东西,喘着气心想到了顶上他就爬到地上去,像他这种体能渣,再来这么一个坡,估计就上不去了。 可他到底是一口气松早了,右脚临门一脚踩空,左腿又没续上力,身体猛地往下一沉,糊满干土的双手摩擦力不够,没能扒住那截片状的受力点,登时指节青白、不受控制地往下溜去。 他要是在纯土坡上这么滑下去,顶多也就是韧带挫伤,可上来的地方被他踩出一段一段的突出的落脚点,刮个那么一下两下,运气差得能开膛破肚。 常远心惊肉跳,感觉背上的汗毛仿佛都立了起来。 千钧一发之际,对面神鬼莫觉地冒出一只手,扣住了他因为攀爬而露在空气里的手腕,常远的手腕在爷们堆里偏细,对方的手也够大,正好掐了个容易受力的大拇指碰上余下四根。 常远一愣,下意识很上道的借力再次扒住了钢翼板,就听对面气急败坏地骂了起来。 “常远你是要气死我,还是吓死我?” 常远一下连踩脚都忘了,只觉得两眼一黑,紧接着光斑炸开,变成了五颜六色、注入血脉地狂喜,他不可置信地叫了一声:“邵博闻?” “是我,你别乱动,”邵博闻一手拉着他,一手协同双脚爬上坡顶,蹲在工字梁上低头看他。 常远见他浑身比自己干净几倍,不像是从废墟里爬出来的样子,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他终于敢卸下恐惧,浑身脱力地将自己像尸体一样挂在半空中,声嘶力竭地骂道:“邵博闻我操你妈!老子已经被你吓死了!” 邵博闻看他状态崩溃,愣是怂得没敢多话,他小心地将常远拉上来,还不敢就地搂上,又提心吊胆地牵着爬上地面往前溜了十几米才停下,常远精疲力尽,稀泥一样往地上滑,搂着他腰身的力气却很大,他一言不发地收拾着情绪,窃喜和感激姗姗迟来。 邵博闻为了将就他,也盘着腿坐到了地上,他摸了摸常远的头发弄了满手泥沙,要亲他的脸也是无处下嘴,常远脏得像个地老鼠,连脖子都是黑的,唯一白的就剩脸上那些线状的痕迹了,脸侧的是汗,眼睛下面的是泪水。 邵博闻有良心,他不敢生气,只好不嫌弃地去吻常远,他也很害怕常远有个三长两短。 常远的五感有些迟钝,他已经顾不上这里是工地,远处有人、他嘴上有沙,平常的顾忌不适合这个失而复得的时刻,他没有办法拒绝这种慰藉和温暖。 他用舌尖在邵博闻的上牙板一通乱磨,想借刺痛来告诉自己不是做梦,邵博闻的舌头被晾了半晌,牙床也酸,心想这哪是接吻,拔牙还差不多。 很快常远平静下来,不祸害他一口老牙了,两人才正经抓紧亲了两口,不得已稳定心神爬起来办正事,司机还在等工具,还有谢承他们。 常远的左腿越疼越狠,走路一瘸一拐,邵博闻想看他的伤势,可是双层棉裤加秋裤的阻力不容小觑,撸不上去。常远又不肯脱裤子,时间紧急,有命在就是幸运了。 邵博闻觉得他走路太慢,就背着他往大部队那里跑。 常远趴在他背上在夜风里问道:“你怎么来的那么巧?还知道对面就是我?” 邵博闻心道我总不能说听得出你喘气的声音来吧,就说:“我准备翻过去的时候看见你的手了,怕吓到你,就在对面等了一会儿。” 常远“哦”了一声,又问:“你之前去哪儿了?手机怎么关机了?” 邵博闻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嗓音沉沉地说:“没电了,谢承说他饿断了腿,我就……出去给大家买宵夜去了。” 他也是因为这个,才逃过了一劫。但是宵夜被他半道上又扔了,因为跑起来能快一点。 常远心头大患的刚解,立刻陷入了新的忧虑,他想安慰一句“他们不会有事的”,却又感觉太过苍白,只好将脸紧贴在邵博闻脖子上,心想我拖了他的后腿。 第122章 来不及了! 人力扎成的钢筋丛林在剧烈地摇晃,水泥碎块如乱石崩云,林帆猛然刹住这没有意义的飞奔,在惯性的作用下前蹿着将身体转了一圈,满目仓皇,让人心头滋生起一种阴冷逼人的负面情绪。 林帆的脑子里一片浆糊,死亡和危机总是比幸福快乐更能带来启发,一刹那就让他抓住了生命中最重要的点,那些他无意或刻意忘记的东西被震荡浮起,谁是最重要的人?哪些事最难以忘记?他得到过什么?又失去了哪些? 谢承到底年轻,跑起来一马当先,可这年轻人善良,都这种时候了还惦记着别人,扭着上身回头声嘶力竭地吆喝,让大家快点跑。 周绎感冒得正是时候,喷嚏鼻涕交替刷着存在感,露天里风又大,因此刚到下班的点就被邵博闻赶回去了,因此余震袭来的时候,他正饭也没吃地倒在宿舍睡大觉。 林帆在兵荒马乱间跟谢承对上视线,被他眼底那种纯粹明亮的细芒所感染,心口猝然又热又痛,他不明白这么好的小伙子为什么要经历这些也许根本跨不过去的大风大浪,而自己又是做错了什么,才要遭遇这种噩运。 怨恨忽然魔化了林帆的心,生活从来不曾如他所愿,他往前回顾,只记得坏人享福命长,好人清苦早夭。 谢承又惊又怕,回头一看公司的重点保护技术对象林帆越跑越慢,登时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他平时就爱多管闲事,而林帆亦师亦友不是路人,于是他想也没想就打了个旋回来拽人。 “走啊林哥!快!” 林帆比较冷静也更消极,他目测了距离,拿准了没个十分八分钟的他们跑不出去,因此当即放弃了努力,准备听天由命,他都找好了犄角疙瘩准备过去缩成鹌鹑,可是谢承非要来拉他的手。 林帆一愣,不妨被这个火苗一样耀眼的小伙子扯成了脚没离地的风筝,钢筋水泥在他眼里慢慢倒退,可前方的黑暗忽然异样,似乎在变形和倾斜,可是黑暗哪里会有形状? 那一瞬的时间被拉长,林帆看着眼睛慢慢瞪成铜铃的谢承,那种似曾相识的绝望让他的脑筋铮然一断,感觉自己的血液都燃烧了起来。 岁月一直在让他不停失去,野心、自信、兴趣、时间、希望,那些激励人心的东西慢慢都熄灭了,只剩一种平平无奇的、活着的惯性,他本来以为他会这样麻木地活到垂垂老矣,可这点混吃等死的追求也成了奢望。 保护欲和不甘心让林帆的四肢忽然蓄满了爆发力,那瞬间他的视力、听力、嗅觉乃至智力都放大到了极致,目光里血丝荟萃、表情专注到空洞,似乎什么都在看,又什么都没看到。 林帆根本来不及理清他脑子里都闪过了些什么,身体就在潜意识的领导下开始行动,他突兀而粗鲁地用刚刚还在空中随身体晃动的右手搂住谢承,发力让他的额角青筋暴露,然后他箍着已然吓呆的谢承拼命朝核心筒的钢筋笼子拖去,他边跑边嘶吼:“过来!都过来!李炎……李炎别他妈跑了,来!!!” 谢承被他拖了两步,跟着回过神来,他是个聪明人,知道他们跑不了了,因为四周开始坍塌了。 他生平第一次在生死边缘穿梭,害怕得直哆嗦,恐惧让他下意识去找最镇定的人依靠,可惜这次大佬不在这里,他焦灼了两秒,心情比垃圾场还复杂,他希望邵博闻在这里,他已经习惯了在老板带领下解决问题,可又特别庆幸他不在,那么温暖的人,你不希望生活伤害他。 没有邵博闻,林帆很快成了逃窜大军里的主心骨,谢承挣扎着自己站好了,跟着林帆没头没脑地狂奔,林帆逢人就喊,可过来的人却不多。李炎倒是还算听话,只是他有些小农意识,逃命期间还不肯扔掉他的切割机,工具箱在屁股后头哗啦响。 三人连滚带爬地跑到核心筒的钢筋骨架旁蹲下,坠块十分厉害,好在如今是冬天,衣服的防护作用比没有要强,林帆将棉服脱下来全裹在了头上,谢承和李炎有样学样,然后三人一起蹲在那里喊。 不知道是他们画风清奇,还是坍落愈发剧烈,之前不听劝的工人们慢慢竟然折回来不少,一群人像锅贴似的围着核心筒惊慌失措,每个人眼里的其他人都是灰头土脸地绝望模样。 这是一个奇妙而陌生的世界,本该成为日后人们踏足的建筑材料纷纷离岗,碎石不断落下,火星在黑暗里滋生又湮灭,钢筋扭曲成任意的形状,混凝土板折断、露筋,沙灰比毛毛雨还密集,共奏着一曲名为灾难的挽歌。 谢承现在已经顾不上什么爷们的尊严了,他像八爪章鱼一样搂着林帆,被砸得左一句“哎哟”右一句“操”,间隙里他瑟瑟发抖地问了林帆好几遍:“林哥,我们能活着出去吗?” 可一来嘈杂声太大,二来林帆有些魂不守舍,没有听见自然也不会回答他的问题。坍塌的速度愈发摧枯拉朽,巨响在耳边连绵轰炸,大家都不敢抬头,怕被落物砸中头部。 时间一秒一秒流逝,可很少会像这样难熬,没有得到回应的谢承越来越不安,他抬起头想看看林帆在干什么,可视野刚从臂膀间解放,庞然大物就侵占了他的瞳孔,他短促地“啊”了一声,因为惊吓到极致,只有一点像被掐着嗓子的气音,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逃走,可他浑身僵硬,并且无处可逃。 要是我死了,我爸妈收到的赔偿,够不够养老? 闻哥给我买没意外险来着? 诶我老婆……操你妈我还没老婆! …… 随着混凝土板越欺越近,谢承支哇乱跳的心却意外地平静了下来,他盯着那些从裂缝中透进来的、不知道是月光还是灯光的亮色,一瞬间仿佛成长为了一个有担当的男人,他心想还好还好,还没遇到我老婆。 谢承的气音有些像濒死的喘息,林帆浑身剧烈一震,他受不了这种苟延残喘的动静,他头皮发麻,周身入坠地狱,那瞬间他表情狠厉,顺应着内心的渴求和双手的自主驱动,拼尽全力将谢承推了出去。 谢承朝后摔滚而去,他目眦尽裂,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林哥,于是同时只听一计轰鸣,四野尘嚣四起。 —— 常远和邵博闻回到大部队,发现有人已经取来了图纸,王岳正大声询问着施工节点记录在哪里,见了两人,难得没有先发制人的颐指气使。 郭子君不在这里,也许奔走调度去了。 王岳眼带关怀地问常远:“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 邵博闻蹲着将他放到地上,常远摇了摇头,立刻凑过去看蓝图,平时挺爱惜的存档文件这会儿随便就铺在了地上,常远满手是土也上手就点,他指着一个地方说:“这里有个张老板公司的司机,没怎么受伤,脚被卡在钢筋里了。” 这事他在邵博闻背上的路程里已经跟这人交代过了,邵博闻的建议是看着人等救援,不是专业人士现在谁都不该贸然下去,免得增加新的受困。 常远感觉他在说自己,他说对不起,邵博闻托着他的大腿根狂奔,没理他这茬,只是有点喘地说:“小远你别停下来,随便跟我说点什么,我心里慌。” 对与错现在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都还在。 他这是在后怕,常远哽咽着“好”了一声,一时也不知道能说什么,过了几秒他悲从中来,说:“我唱歌给你听。” 常远平时不太肯开嗓子,歌唱得也不怎么样,荒腔走板的邵博闻一开始根本没听出他在唱什么,到了高潮才反应过来,他唱得是2008年大地震的一首纪念曲。 生死不离你的梦落在哪里, 想着生活继续。 …… 我看不到你却牵挂在心里, 你的目光是我全部的意义, 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要找到你。 …… 记不住歌词的地方常远就哼,唱着唱着他就原因不明地热泪盈眶,只好默默地擦了接着唱。 邵博闻眼眶一热,忽然有种落泪的冲动,他平时不信鬼不也信神,现在能做的却只剩祈求满天神佛开恩。 —— 王岳闻言松了一口大气,听见有人健全的消息让人十分开心,他提笔在图上画了个圈,然后期待地看常远:“还有其他人吗?” 常远摇了摇头:“不清楚,没再往前走了。” 王岳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作为现有年纪最大的人,主动扛起了指挥大任,他不敢也不能搞独裁,博采众长地让大家为下一步动作提意见。 邵博闻已经提过了,这时干脆趴在了图纸上,在找他们作业的地方比划,猜测谢承他们可能会在的路径。常远见他侧脸的线条绷得死紧,心想他一定急得要命,他能做的就是协同其他专业的负责人也来圈点,搜索范围尽量越小越精确。 同时,有人骑着不知道哪儿弄来的单车,举着喇叭沿着基坑周围开始吆喝,让听见的人不要妄动,但尽量大声的回应。天灾面前,大家不约而同地摈弃了成见和嫌隙,十五分钟之后,郭子君领着消防车队伍冲进现场。 余震或多或少让S市的一些老旧建筑蒙受了损失,每个人的损失对他自己来说都比天还大,119已然持续被占线,警力不得已分散的结果就是来救援的人手严重不够,邵博闻心急如焚,主动要求跟着官兵一起下去,他有参与抗洪和震后抢救的经验,而对方也需要了解情况的专业人士,在告知了风险后同意了他的加入。 常远不想让他去,手都伸出去拽他裤腿了,又因为没人看见而悄悄地塞回了兜里,握成了一个掰都掰不开的拳头。 邵博闻见他脸色惨白、浑身冷汗,一边蹲下来摸他的小腿,一边压低了声音问道:“小远,疼吧?抗不扛得住?” “一点点,不要紧,”常远单手摆了摆,为了增加可信度,还强迫自己笑了笑。 邵博闻看他那个强颜欢笑的表情心里就发疼,可他不能陪着常远,这一刻有人更需要他,他很自然地给常远抹掉额头上的汗,向他交代:“我保证跟在部队屁股后头,你在这里帮王总,我很快就回来,可以吗?” 常远用力地掐着手心,不想让自己显得那么离不开他,他说:“我没问题,你不要赶时间!不要快!要安全!我就在这里,你找到谢承他们了回来接我。” 说完他猛地松开,朝旁边的人伸手说:“劳驾,借个能用的时间越长越好的手机,最好是砖头机。” 一般工头会额外配个砖头机来打电话,张立伟的舅舅略一犹豫,很快将自己滑动解锁的国产金立递了过来,常远认真地朝他道了谢,拨了一遍周绎的号码,然后将手机交给邵博闻,他说:“你拿好,等我电话,我用小郭手机跟你联系,一会儿我把你那边今晚参加作业的人的电话号码全发给你。” 邵博闻接过来,疲倦而温柔地笑着抱了他一下,很小很小声地说谢谢,谢谢理解,谢谢支持,谢谢不挽留。 熟悉的体温扑过来,捂得常远直想反悔,可是他没有,他刚决定要独当一面了,于是他用力地回抱住邵博闻,郑重其事地说:“不谢,我以你为荣,非常非常爱你,加油,大家都会没事的!” 邵博闻“嗯”了一声,站起来转身跑了,常远目送了几步,将视线从他背影上撕下来,去问王岳:“王总,匀点事儿给我。” 王岳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邵博闻刚刚求他帮忙了,说是120一来,马上请医生替常远看看腿。 2017年5月18日,整个工地彻夜未休,早晨十分还有得知消息后的路人,无偿为大家送水和食物。抢救工作一直持续到当天下午六点,目前所知的被困人员基本全部脱离废墟。 7人死亡15人重伤,被困人员基本全有不同程度的轻伤,其中凌云3个工人死亡,6个重伤。 林帆头部受到重创,因失血过多昏迷,谢承上半身问题不大,只是右腿的膝盖被一根钢筋刺了个对穿,也是昏迷着被抬出来的。常远因为小腿被重物强力压砸,韧带断了。 在抢救期间里,基坑坍塌的情况还未经调查,就已经被各路吃流量饭的无良媒体过度揣测了几个轮回,俨然已经铁证如山,荣京的P19二期工程就是个偷工减料、良心的坟头已多年长草的豆腐渣工程。 流言恶意满满,荣京集团为了早日肃清影响,在伤的伤、死的死、哀鸿遍野的情况下,迅速组建了专家评审会,邀请各参建方前来调查原因。 第123章 4#核心筒的受困人员较多,所有优先救援,清晨接近8点时分人员被送出基坑,直接上担架,由警车开道引进了医院。 周绎是被老曹摇醒的,迷糊着一张臭脸,起床气还没来得及发,先被老曹蛮力拉下了床。 “走走走,去三院!谢承他们出事了。” 坏消息让周绎凝固了几秒,随即就是一阵心惊肉跳,他红着眼睛,不可置信地心想我一定是在做梦,但梦跟现实是反的,等我醒了就好了。可他一路被老曹牵到ICU门口,都没能成功地醒过来。 林帆在里面,只有邵博闻一个人在外面,坐在贴墙的蓝色塑料椅上,岔着双腿,上半身用手肘撑着压在膝盖上打电话。 “我兄弟啊,你没事吧,啊?听你声儿咋不对呢?”来电的是老袁,他本来准备L市的救援告一段落后,来邻市看看兄弟和他媳妇。 L市的地震损失惨重,老袁热心公益,自然坐不住,人已经到了灾区,捆着红袖章在物资去用喇叭指挥,忙里偷闲给邵博闻打电话问好。 按理邵博闻该客气一句“没事”,可眼下实在是有点丧,一点面子都不想要,他“啊”了一声,说:“余震把工地震塌了,我好几个员工被压在下面了。” 老袁倒吸了一口气,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正经地说:“……缺钱不缺?有需要跟我说。” 手术都没做完,赔偿的程序还早得很,而且基坑的伤亡跟灾区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邵博闻心里发暖,说:“先谢了,要钱的时候给你电话,你去忙吧,帮我们都积点德,保佑大家都平平安安的。” 老袁应了一声,挂掉电话后低头去募捐渠道上又捐了6666块钱,留的姓名是邵博闻,他信佛,觉得付出是有愿力的。 准备输密码的老袁没看路,一个年青人斜里冲过来他没看见,那兔崽子跑得飞快,扛的方便面箱子将自己手机带翻了也没留步,老袁气得要死抬头怒目而视,却发现那人蹿到了另一个人面前放下东西就给人来了个熊抱,还说让你别来别来。 高个那男的西装革履,商务的有点像邵博闻,老袁见他低头笑着对瘦子说了点什么,然后瘦子蹭蹭跑回来给他捡手机,估计是瞥见了留言框里的名字误会了,对老袁说“不好意思邵先生”。 春节前老袁其实在医院见过这俩,还跟常远打比方说人的妈生来就好,可时间一长他忘记了,因为是陌生人,他也没费心解释,摆摆手示意没关系,转头捐完钱就忙去了。 同一时间,医院这边邵博闻刚收线,就听见了周绎有些变调的声音:“老大,谢承呢?” 邵博闻用那个砖头机指了指楼下,说在手术,郭子君帮忙看着在,周绎于是拔腿就跑了。 老曹心里除了倒血霉,再没其他的感慨想发了,无论是作为同事还是朋友,他都心疼邵博闻,他过去捏了捏对方的肩膀,小声地说:“回去休息会儿吧,后面的事情只会更多,还都只有你能干,可千万不能开始就熬倒了,你尽管交代,我跟周绎先看着。” 邵博闻脸色差得都白出了一个色度,可这一点都不能让他看起来更帅一点,他胡子拉碴、眼底血丝密布,扭头静静地看了老曹一会儿,才忽然露了个很浅的笑,点头说“好”。 事态的基本走向他心里都有数,马上家属会云集过来,建设方也得组织会议,时间和钱的问题会变成他身上的两个黑洞,多少都不够吞,可邵博闻顺着老曹的好意离开了手术层,却不想回家去,常远还在医院里,他身心都累得要命,也想找个人靠一靠。 常远一个人在照影室,被抬着进去、推着出来,他的前三叉韧带被重物砸断了,接下来少说也得跛三个月,这让他觉得匪夷所思,从肉眼来看他腿上其实就一大块淤青,谁知道就严重到要杵拐了。 那要是我走路岂不是还还要人扶了?常远心烦意乱,正纠结床杆忽然就被敲响了,护士拿着他的病历,疲惫地问他家属呢。 常远琢磨着要怎么扯个谎,邵博闻沙哑的声音就冒了出来:“来了来了,不好意思。” 护士责怪他玩忽职守,交代了术前的种种注意事项就走了,邵博闻在床头坐下来,看他的脸和脖子上还沾着灰土,胸口登时一阵紧缩,他这家属未免当的太不称职。 常远见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又不说话,眼神极度压抑,心里就一阵不安,他搓着邵博闻的手臂,放慢了语速说:“怎么了嘛?你别不说话,是不是林哥的手术……” “失败”两个字都到了牙关,愣是被他反应神速地咬住了,呸呸呸,越是这种时候他越要注意不能往邵博闻心上插刀,于是他连忙改了口,温柔地说:“还没做完,让你担心了?” 邵博闻摇了摇头,将手插进被子里摸到了常远的左膝盖,用大拇指轻轻地刮着说:“在楼上的时候担心林哥、大家和你,到这里就只想担心你了。” 比较来说常远伤得不算重,他稀奇地说:“我这活蹦乱跳的,有什么好担心的。” 邵博闻心说你还蹦跳个屁,嘴上却揶揄地说:“你看我顾不上管你,你还没大款干净,你说气不气人?” 常远跳出由林帆引发的惊吓,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是在自责没能照顾自己。 人一生病就智商短路、无理取闹,在独自检查的过程里常远确实吃过飞醋,别人的家属前呼后拥,他的家属却守着别人,这种空荡荡的落差没法不让人委屈,可过了那几分钟,他又会觉得可以理解。 谁都不是铁打的,邵博闻的压力比他大,自己受了外伤,他受了内伤,伤患何苦为难伤患,再说他不心疼,谁还会来帮这个人减负呢? 他想要的重视对方已经给了,常远迅速整顿好情绪,想让邵博闻笑一笑,他将食指立在面前摇来晃去,有意逗他:“NO NO NO,不气人,应该是色诱。” 这是虎子平时的否定伴随动作,要将眼睛眯得像个小老头,小脸挂上王之蔑视,是跟着汤姆猫学来的,邵博闻估计是想起了他可爱的儿子,总算阳光穿透云层地笑了笑,不解道:“为什么?” 常远一伸手指,将他微微上翘的嘴角摁在了脸上,逗人的大计还没成功,自己先被不要脸给雷笑了:“你看我就是没大款干净,那我还是比它帅。” 他在病床上轻轻地抖肩,眉开眼笑的好像疼痛从未降落,邵博闻给面子地笑了起来,吐槽他没出息:“你别跟大款比,谁知道它在哈界排第几?” 常远见他双眼皮缝里都夹着一线灰色,连忙用袖子给他揩了翻给他看,一脸无敌地说:“那我跟谁比,你?看着吧,你比我还脏,是要被我秒杀的队伍。” 邵博闻被秒得只想笑,笑过之后他才感觉那种无形的压迫似乎破了个洞,消毒水的味道扑进鼻腔,视野仿佛都清晰了不少,于是他放松下来趴在了床沿上,吐了口气说:“草,困死我了。” 常远顺着他的头发,语气轻柔地用反话激他:“别睡,起来high啊。” 邵博闻眼皮沉得像是挂了铅块,一边说“好”,一边从兜里掏了一个又一个手机放在了床头柜上。 一个是他自己的,没电了,一个张立伟舅舅的板砖机,邵博闻暂时将自己的手机卡放在了SIM2上面,还有两个是谢承和林帆的,他跟常远说来电话了就叫他,然后以秒计地昏睡了过去。 期间,林帆的手机因为设置了静音,响了好几次常远才发现亮着,他接通“喂”了一声,那边立刻就挂了,过了一会儿又打过来,是个嗲嗲的年轻女声,说是林帆的堂妹,想问上次问他借钱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常远见林帆连堂妹的号码都没存,认为他们关系应该一般,就说林帆现在不方便接电话,稍后给她回过去就挂了,那边锲而不舍地又打了两次,常远都没再接。 不过这好歹是林帆的家事,该跟他说一声,常远怕自己过后忘了,就用邵博闻的号码给自己发了一条短信,记下了堂妹和她的电话号码,159****0181。 没多久,邵乐成的电话也来了,上来就问邵博闻,常远说他睡了,又给他听了呼吸声,邵乐成才肯挂电话。 常远没有手机,怕常钟山担心,用邵博闻的号打了个电话去报平安,说他们一切都好。 两个小时后,郭子君下来汇报,还没进门说谢承的手术很成功,就见他领导弯着上身,用纱布在给趴着睡着的邵老板擦脸,那种姿态和感觉过分亲密了,让他觉得有些别扭,可是他也没多想,因为这两天以来就没有一件事情正常。 常远听了高兴,可因为不知道谢承什么时候醒,他也就没叫邵博闻,小声让郭子君回家休息,又过了一个多小时,邵博闻自己醒了过来,去借了把刮胡刀洗了脸,然后去借了辆轮椅,推着常远去看谢承,年轻人还昏迷着,两人又转道去icu,老曹守在外面,而林帆还在里面。 开颅手术一直持续了10个小时,林帆被推出来的时候,面部已经浮肿得有些认不出原样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 谢承在凌晨两点醒来,呻吟着要喝水,周绎一个咕噜滚起来,紧张地在他眼前比剪刀手,问谢承这是几,谢承气得差点又昏过去,捶他的手却一点力气都没有。 邵博闻闻讯赶来,谢承见了他忽然清醒过来,水都没喝就哭了,问他林哥呢。 邵博闻顿了顿,骗他说林帆在楼上休息,都好,谢承对他很信任,不疑有他,麻药的效果开始减退,他疼得头都抬不起来,一直问“闻哥我的腿还在不在”,邵博闻看他被子下明显隆起许多的右腿,心如刀绞地说还在。 第二天林帆还是没有醒,刘欢、张立伟和刘小舟倒是出现了,代表甲方过来探望情况,楼上楼下地走了一整圈之后,大家各有偏心,刘欢夹着公文包拉着邵博闻去抽烟,张立伟摸去找他舅舅,只有常远注意到刘小舟,径直往楼上去了,可能是去看刘富家那个小姑娘了。 邵博闻着手开始通知家属,每个人都在公司留了紧急联系人,部分没人接,林帆的干脆是个空号,常远想起他那个堂妹,让邵博闻联系她看看,结果那边说他家里早就没人了。 周绎当时在一旁,心里觉得有些困惑,他记得林帆曾经跟他说,家里兄弟姐妹不少,读书还都不错,就算父母去得早,那也不能没人哪? 远近的家属们渐渐来到,病房里一片哭天抢地,虎子几天都不怎么能见着家长,小情绪闹得飞起,邵博闻里外不好受,烟就抽得特别凶。 常远做完韧带修复手术,腿上开了个5公分的刀口,插着导流管,24小时不能离床,12小时内不能吃饭,工作就更别谈了,公司就暂时派了一个新的监理去接管现场,罗坤让他安心养伤。 常远疼得觉都睡不着,就在网上看糗事百科和段子分散注意力,气氛轻松的时候,也会信手拈两个笑话讲给邵博闻听,他这样安分乐观的状态无形中给了邵博闻一些鼓励,他一天到晚在病人、家属和责任中打转,只有回到对象的病床身边,才能有片刻清闲。 熬过去就好了。 林帆还是不醒,谢承恢复了一些,在大伙遮掩的态度下嗅到了谎言的气息,非要去看林帆,可真看到了又十分崩溃,说是都是因为自己,幸好林帆没有家属,不然他得挨揍。 常远做完韧带修复手术的第二天,邵博闻接到了发自荣京的会议通知,拟定5月21日上午9点半,召开基坑坍塌事故的原因和后续工作的会议,所有单位必须准时到场,不到视为主动放弃解释权利。 次天,各方都到得非常准时,事故当前,何义城也露了面,协同5个专家坐在前排,开始审查从设计到监理的存档文件,设计富有余量、施工监理资料一应俱全,一直扒到晚上八点,都没有发现天灾之外的人为因素。 纠责甲方倒是很积极,到了赔偿商议环境就马虎眼重重了,一拖再拖、不愿表态,最后也没给出个子丑寅卯来。 不过散会之后,那个头发花白、看着年纪最大的专家在卫生间的洗手池边叫住了邵博闻,他挤着洗手液说:“我看你们记录上的用钢量比平均低了10个点,为什么会这样啊,年轻人?10个点,很可观的量了。” 邵博闻蓦然间感受到了一种来者不善,但他又不心虚,被怀疑也无所谓,于是他不卑不亢地笑了笑,说:“老教授,您是怀疑我们偷工减料吗?” 老头哗哗地洗完手,笑呵呵地说:“你看我像老糊涂吗?” 邵博闻就没见过接地气的专家,愣了下然后摇头说:“您老很精神,不过我没明白你的意思。” 老头揪了一张纸,擦着手走了:“我的意思很简单啊,就是你们平时闲的时候,可以试着研究个专利什么的,就是没有10个点,6、7个点的节余都够专利局把你们当宝贝了。” 邵博闻怔在了当场,这是李炎的手艺,可李炎没文化,不能创造机会,邵博闻自认境界也不够高,没发现手艺背后的价值,今天有人提醒他,邵博闻却并不觉得多高兴,他心里只有一种感觉:祸福相依。 常远和谢承以及其他人都回家养伤了,而林帆一直没有醒来。 工地开始进行清理,陶师贤的别墅也动了工,6月中旬的一个深夜零点,随着刘富入狱而陷入沉寂的“天行道”再次出现在了网友的微博上,图文并茂地谴责荣京不守承诺,拒绝对死伤者进行赔偿。 同一时间,何义城的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内容是:你为什么不去死。 第124章 后半夜,詹蓉的小公寓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刘小舟喝得烂醉,蹲在她的门口发酒疯,乱吐瞎笑,詹蓉的瞌睡立刻吓没了,连拖带拽地将她弄进门,折腾到三点才洗干净。 卸了妆、又被塞进小熊睡衣的刘小舟和平时很不一样,一点女强人的气场都没有,普通的清秀,甚至还显得有些软弱,抱着枕头就埋脑袋。 詹蓉已经不会问“为什么”了,刘小舟是个闭口的蚌,她应该是个有故事的人,可是从来不说。 说来她们能成为朋友,也是缘分神奇。 詹蓉本科就开始读建筑,而刘小舟大一是法院……有名的女神,那会儿女孩都朴素,就她特立独行,低胸、热裤、假睫毛什么都敢穿戴,在各院的男生堆里激起了广泛的关注和追求,女孩们或嫉妒或不屑,也都听闻过这个骚气的狐狸精。 詹蓉第一次接触刘小舟,是在大一的秋季运动会上,她在路上走,腰忽然就被人从后面围住了,詹蓉吓得差点尖叫,还没来得及挣扎,就听人在耳边说“别动,你姨妈漏了”,她尴尬成了麻辣小龙虾,一回头发现是刘小舟,那是詹蓉第一次发现这人还不错。 第二次是大二,学校外面的堕落一条街里有个露阴癖,总在路上吓小姑娘,詹蓉去药店买感冒药,运气不好撞上了。 当时她边走边在吃酱肉包,听见一声口哨转头去看,就见路边的自行车上坐着个瘦猴样的中年男人,对她殷勤地笑着将手往下指,詹蓉的目光下意识跟着往下一偏,登时就看见了黑乎乎大敞的裤裆口,她恶心地嗓子眼一翻,立刻就吐了。 害怕让她拔腿就跑,可那猥琐男蹬着车如影随形,还嚣张地抖着家伙喊:妹妹快看看我的小可……啊!!!…… 一个苹果像离弦的箭一样射中了他的裆部,刘小舟踩着恨天高,抱着一个刺头狰狞的大榴莲,风驰电掣地追着自行车跑了几百米,也鬼哭狼嚎的:妹妹来看了,你他妈别跑! 几个苹果还在路上滚,个别已经摔成了稀巴烂,道牙上还有一堆扔着的水果,詹蓉哭着给她捡回来了。再后来,有段时间詹蓉因为神经衰弱,看见校园论坛里刘小舟的合租帖,就搬出去跟这个画风一天变N次的女孩住到了一起。 一晃这么多年,詹蓉还是不知道,强硬的刘小舟为什么还是总在哭。 可是今天有些反常,刘小舟哭完以后,忽然没头没脑地问她:“蓉儿,你相信恶有恶报吗?” 这个问题有些哲学和超纲,詹蓉想了一会儿,才七拼八凑地随感而发:“我应该是信的。” “我跟你讲过没有,我有个小舅,家里做生意的,年轻的时候撞死过一个孕妇,其实别人还有气,可他怕半死不活赔得更多,就回头把人碾死了,碾了3遍才断气。后来他结了婚,媳妇生了个男孩,平安优秀地长到20岁,结果也被人撞死了,就在他肇事的那个路口,他整个人就垮了,没多久也查出得了癌症,逢人就说是报应。” “这叫报应吗?”刘小舟的表情冷得过分,“他继续家庭美满地生活了20年,可别人孕妇那个家庭,说不定早都绝望地死光了。” “也没有多美满,”詹蓉皱着眉说,“他心里应该还是有负罪感的,到了夜晚就不敢自己开车,比我妈小7岁,却比他姐还显老。” “光负罪有什么用?那是他活该,这种人就该立刻赔命!” 詹蓉跟她小舅因为家庭条件有差距,所以并不亲近,她并不是维护她亲戚,只是觉得刘小舟过于激愤了,她轻声问道:“小舟,你今天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刘小舟看着天花板,眼神空洞地说:“没有,就是……就是,工作压力太大了。” 施工单位的索赔文件已经提催了不知道几次,邵乐成不敢拿这碗冷饭去烦何义城,刘小舟帮他送进去,结果何义城看了一眼就扔进了垃圾桶。 别人等着救命的钱,他却一秒当成垃圾,那种视人命如草芥的态度气得刘小舟当时就眼冒金星,要不是还有人需要她照顾,她难保自己不会做出什么来。 根据调查个人每天面临死亡的概率是1/28000,可是有人曾经对她说,正确答案是1/2,而假设一个人带着杀机,那么概率将会变成100%。 这人是她的哥哥刘缘,小溪堤的第一个省状元,是她以不算低的智商看来还能算个天才的家伙,刘小舟觉得他又在炫标新立异,然后半个暑假她都跟在兄长的屁股后头抓老鼠,然后看着它们一只一只被他准确地整死。 从二楼恰到好处落下来的陶花盆、设定过速度的遥控小车、改装过的电线,砸到、撞到和电到的概率说满分就满分。 老鼠因为不胜其扰,倒不至于让人有罪恶感,可刘小舟记得那种命运被掌控的毛骨悚然。 虽然她至今都不知道,那种神乎其技其实就是个小把戏,用强力胶在老鼠腿内侧各粘一小块加强的小磁铁,再把另一极粘在需要的地方。 所以杀死其实很容易,难的是掩盖杀戮的罪行,不是么,何义城…… —— 邵乐成最近过得有些水深火热,因为他老板心情不好。 那条来路不明的短信像一根扎进肉里的刺,杀伤力低微可存在感强烈,一想起就会让何义城莫名惊悸,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只是一个开始。 果不其然。 工作更糟心,何义城没时间也没兴趣看偶像剧,可他老婆喜欢,共同生活他有时会扫一两眼,然后全然不明白剧里那些连法定结婚年龄都不到的霸总们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 他可以负责任的说,他认识的老总圈基本全是老大爷,并且个个都忙得像陀螺,日上三竿了才开着玛莎拉蒂在畅通的马路上飙往公司、然后车门一开先露皮鞋的那都不是什么总,而是地主家富不过三代的傻儿子。 更有钱就意味着更多责任,要保证员工的饭碗不断粮、要做手下人都做不到的事,建工险就是这其中的一件。 大型建筑在发标之前,都会根据建设资金购买建工险以应付突发事件,而P19基坑的体量和人员伤亡意味着这笔赔付属于巨额,刘欢作为何义城手下的第一把刀,已经跟保险公司打了一个月的交道,可结果并不乐观,对方的马虎眼打的十分溜。 拜老丈人所赐,何义城比刘欢有更多的资源,保险的事他亲自接手,可涉及到钱,他就是个屁了。 其实荣京内部也在努力,可从外人的眼里看来,荣京集团耍流氓,该给工人的赔偿一毛不拔,还恬不知耻地要求各方积极整顿,重新进入作业。 对这一拖延行为,最抵触的人莫过于谢承。 他们所有人包括工人的医疗费用,目前都是邵博闻以公司的名义垫着,谢承其实并不缺钱看病,可却比谁都义愤填膺,并不是为了他自己,他欠林帆一……半条命,他在为林帆鸣不平。 昏迷31天,没有家属来看过林帆,要不是他们大佬有点能力,人又比较地道,到了这种该赔偿的不赔钱处理,林帆可能就被遗弃在医院了。 医生说林帆最坏的情况是变成植物人,这坏消息像是打断了谢承的拐杖,他不敢去看林帆,膝痛也逼得他发疯,以前挺乐观的一个小青年,因为还没走出阴影和愧疚,动不动就情绪失控。 这晚上好好地聚着餐,气氛好不容易才勉强恢复到以前欢乐水准的一半,大家推杯换盏、说说笑笑,可谢承忽然就发作了。 “闻哥你去告!告他们啊,你怕何义城是不是?我不怕,我去告好不好?我要他们赔我腿的钱,你都、都拿去给林哥治病,让医院用最好的药啊,你让他醒啊……操!他们为什么不赔钱,为什么不告他们!!!” 这问题讨论过八百遍,早就成了鸡生蛋,邵博闻不能刺激病人,就跟老曹狼狈为奸,说马上就去起草去诉讼文件。 穷是第一生产力,邵博闻急需用钱,所以对老教授的建议分外上心,他们开始抽所有空闲时间来准备专利,林帆不在周绎来顶,加上李炎三个人,有事没事就蹲在办公室里研究和打电话。 作为一个不用坐班的二瘸子,常远只能担起“贤妻”的重担,每天在家里跳来跳去,一日三餐、孩子和狗都归他包揽,因为过于融入生活和实在无聊,新技能蹭蹭地点开。 邵博闻养在阳台上的鲜花们集体遭殃,还是祖国的花骨头,就被人辣手摧掉了,左一支右一枝地插在花瓶里,不仅不怎么美,还貌似有点招蚊子。 虎子再也没嚷嚷过肯德基,因为常远三天两头在家给他炸鸡块和薯条,黄的吃掉,糊的扔掉。 不仅如此,为了让家里有点新鲜感,常远还把狗弄去搞了个美容,偏心不是一点两点,大款帅气依旧,只修了个指甲,富婆却被剃成了一只羊驼,邵博闻回来一看,硬是坐在鞋柜上笑了半天。 有时邵博闻凌晨回家,常远也不等门,就用纸画个小人比着心,穿上绳子挂在开着的台灯上,肉麻兮兮地写上“这是我的灵魂,等你一起睡觉”。然后邵博闻一开房门,某人睡得四仰八叉,根本没意思给他留酣睡之地。 还有一回,常远周末带虎子出去玩,晚上带回一块硬纸板,虎子一进门就开始炫耀:“爸爸看看看!这是我跟远叔送你的礼物,你喜不喜欢?” 邵博闻定睛一看,发现上面全是歪扭笨拙、错漏百出的字迹,什么“我受爸爸”、“I LOVE V Dad”、“邵老帅我爱你”、“找爱邵老师”…… 还有一个最胆大包天,写的竟然是“邵老师是我的受”。 这些错别字简直了,“爱”写成了“受”,“U”变成了“V”,“师”和“帅”分不清,“我”一言不合就瞎“找”。 邵老师要是实事求是,就不该喜欢颠倒的是非,可这签名如此天真神秘,他只好啼笑皆非地问道:“哪儿来的这是?” 虎子激动起来就会有点结巴,可结巴也挡不住他的嘚瑟和骄傲,他说远叔带他去公园的填图区玩彩笔,他要涂老虎,而老板阿姨没有,远叔就用纸板照着百度勾了一个,他很开心,而别的小朋友很羡慕。远叔就画了很多小鸽子、小兔子送给他们,小朋友爸妈要给他好吃的,他不要,远叔就说让小朋友写几个字送给他。 虎子一边拍马屁一边拉踩:“爸爸我最爱你,我就让他们写这个,哈哈哈他们真的好笨哪,以为远叔姓常,都写成你的名字了。” 他还小,不太懂,邵博闻好笑地转过头:“是挺笨的,一个都没写对,为什么啊常老师?” 常远坦白从宽,用右腿的膝盖撑着下巴,笑得眉眼弯弯:“因为我也最爱你,我也让他们写这个。” 邵博闻心里一阵甜蜜和松软,他最近很累,可是特别享受回家的感觉,每天都会有一点微不足道的小惊喜等着他,让人不由觉得生活永远可以充满期待。 他有时觉得常远变了,好像稳重了一些,尤其是最近,给了他很多支撑的感觉,可常远越发没个威严的样子。这人跟许惠来隔着太平洋,表情包越砸越多,人也有点被感染了,爱学表情包说话,有时忽然来一句,让人十分没有防备。 邵博闻转念一想,这人年少就是他的定心丸,并不是震后才忽然坚强起来的。 变来变去,我还是我。 第125章 因为保险迟迟没到位,P19二期的基坑在清理出来之后,项目进入了短暂的停滞,其实这种非自然的巨型地坑自然裸露十分危险,可是没有钱什么都是白说,政府急都没用,只好搁置了。 陶师贤的别墅这边却是一路高歌猛进,敲定了内、外装方案开始进入了备料施工的环节。 邵博闻昨天下午接到开会的通知,吃早饭的时候就问常远:“今天除了棒子骨,你还想吃什么?我带菜回来。” 民间传说吃什么补什么,邵博闻天天买猪腿骨,常远喝汤喝到吐,已经十分受不了了,连忙说:“饶了砂锅吧,炖穿了都快,大哥我是韧带有问题,没伤着骨头。” 邵博闻对他的伤情比他自己还上心,闻言道:“小远乖,你大哥家附近超市它不争气,不卖牛蹄筋,只能买骨头凑合了,好歹都是腿上的。” 常远哭笑不得,调侃他迷信:“那你有没有跟别人说,咱们只要左边的棒子骨,右边的一概不要。” 邵博闻做出一副震惊的样子,一秒就变成了生鲜区的工作人员,笑着骂道:“神经病,爱买不买。” 常远笑呵呵地对虎子说:“儿啊,你爸疯……不是,你在干什么?” 虎子被问得虎躯一震,闻言连忙吐舌头装可爱,歪着头笑成眯眯眼:“没,干什么呀。” 他正在一心一意地浪费粮食,手心里抠着荷包蛋的黄,好不容易一厘米一厘米地挪到桌子边上,还差个“塞”的动作就能大功告成。 大款跟路总默契已深,早就不要脸地仗着身高优势引颈就位了,富婆因为腿短,一脸冷漠地坐在旁边,假装自己就是一只吃草的羊驼。 邵博闻挑了挑眉毛,虎子就怂了吧唧地将拳头松开往嘴边送,一边送还一边嘴硬:“我最不喜欢吃蛋黄了。” 这孩子有点扯淡,一天变三十个爱好,邵博闻早就习惯了,上来就以毒攻毒:“那别吃了,我呢,最不喜欢的是给你买玩具,以后也不会勉强自己了。” 玩耍是他现在生命的1/3,那必须得勉强啊,路总能屈能伸,一着急就把蛋黄整个吞了,鼓着腮帮子反悔:“喜欢喜欢,爸爸我骗你的。” 邵博闻感觉他以后一定是个大叛徒,但当下还是摸了摸他的头赞他乖,回头续上了买菜的话题。 常远觉得他俩可真有意思,每天还要斗智斗勇,他笑着说:“罗总觉得我太健步如飞了,拉我跟他出去开会,菜你别管了,我回来看什么顺眼就带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才刚拆了石膏就要出去蹦跶,要是看工地什么的还没有电梯,邵博闻有点不放心:“开什么会?走路多不多?没听你说过啊?” 常远摇头:“不知道,罗总昨晚十点多忽然来电话说的,挂得也快,没来得及问,不过他知道我什么情况,不会去很偏的地方,你别瞎操心了。” 邵博闻妈癌晚期,还在问:“要不我让阿永送你?” 常远正要说话,郭子君的电话就来了,小弟在话筒对面说:“常工我快到你小区了,我在门口等你行么?” 邵博闻一看他还有专职司机,也就不说什么了,两人分头出门,一个半小时之后却在同一个会场碰了头。 陶师贤的别墅需要一个监理,外国设计说他有个监理朋友,今天一看世界真小,就是常远的上司罗坤同志,总监目光如炬,一看常远和郭子君的表情,登时挑着眉毛稀奇道:“哟,熟人哪?” 常远总不能说是我对象,就在脑中飞快地筛选,最后选了个温和的说辞,指着邵博闻笑着说:“我邻居。” 邵博闻觉得这身份也还算名正言顺,小时候是家旁边那户的邻居,现在是床上的邻居,他站起来点头微笑,一边给瘸子和他的老领导让位子,一边抽出名片双手往外递:“您好,我是凌云的邵博闻。” 他知道罗坤姓罗,可在工作中还是稳重些好,不要随便套近乎。罗坤也表现得一般客气,回赠了他一张名片,然后经外国设计师的引荐,跟陶师贤握了个手。 别墅体量小,精度要求又高,加上还有邵博闻入阵,可以说是目前无事一身轻、行动又略微不方便的常远最好的工作选择。 施工前期主要还是说图纸的问题,领导和大佬们很快就进入了热烈的探讨中,听不太懂的周绎和郭子君只好坐在旁边当绿叶。 这里一如谢承的描述,到处都是绿植和食物,周绎心里一阵难过,趁人不注意抽纸包了几块饼干塞进了电脑包里,谢承不止一次地赞扬过这老外的曲奇饼干就是好吃,给他带点儿回去。 回去的路上郭子君就成了弃子,常远要回家,邵博闻要回公司,怎么都顺路,于是领导跟着别的男人跑了。 路上两人还觉得有些巧得没边,不过都很高兴就是了,常远身心愉悦,伸手要跟邵博闻“give me 5”,他说:“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邵博闻笑着跟他击了个掌,然后要扶着他往副驾里钻,常远挥手赶他,示意朕自己来。 没人理周绎,灯泡自己爬进后座里去了,心想别墅只是改建内外装,施工单位只有他们,监理又是自家人,这都不愉快那还有天理吗? —— 何义城却过得不怎么滋润。 继“去死”短信之后,他陆续又收到了一些别的东西,谩骂短信、无声电话以及传真文件。 电话号码刻意被隐藏过,有时随机,有时直接显示无号码,查不到此人,强行理解成无聊人士的误发也可以,但传真就有些针对性了,都是报纸版面或照片的扫描件。 有挖掘机正在作业而人还在屋顶的,有制服拧着棍子打人的,还有人在横幅下小纸板,因为版面有限而且又是扫描件,看不清纸板上写的什么……可何义城的记忆深处藏着这些东西,他或许忘记了,但是经过这些线索的提醒,他立刻就想起了这是当年小溪堤的报导。 何义城也许冷酷,也许功利,但他也心虚,这也是他为什么要一直针对邵博闻的原因。 路昭坠亡后不久,邵博闻每天都在为兄弟的赔偿奔波,那种姿态让何义城莫名不安,有天夜里他做了个梦。 梦里他正在跟小溪堤那个立排拆迁、顽固不化的老书记争辩,说着说着那老头愤怒的脸细细变样,最后竟然变成了邵博闻的样子,然后那个脸庞年轻、身体却苍老的怪物指着他说“我看着你呢,我看你能得意到什么时候”……何义城从梦里惊醒。 自那以后就没法再将邵博闻平常视之了,他越看就越觉得邵博闻像那个老头,身上带着一种让他厌恶的、无用的、虚伪的正气。 你他妈凭什么用那种眼神看我?还要看到什么时候? 邵博闻离开荣京以后,何义城才渐渐忘了那种无缘无故的愤怒,直到再遇到这个人,以及这些随之而来的破事。 何义城表情森冷地笑着想道:刘富不是“天行道”,那谁才是?给他发这些东西的人吗?可是这有什么意义?想让他忽然良心发现,痛哭流涕地求电话对面的原谅吗?真是可笑! 一个巴掌拍不响,当年别人都妥协了,就个别愚民非要抵抗,出了人命他也不想,事后他该赔偿也赔了,一晃这么多年了,这个“天行道”有大把的时间过新生活,可他非要炒冷饭硬杠。 何义城慢条斯理地将文件撕成碎片,心说我就跟你玩,他随机从短信里抽了一条回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很快,显示为另外一个新的陌生号码的短信传了进来:不怎样,想让你死。 何义城被气笑了,随手回复后就把手机扔在了桌上:那就不好意思,要让你失望了,邵博闻。 其实他一点都不确定,中国这么多人,当年的小溪堤也有那么多人,他知道的太过有限,骚扰者对他来说就是海底的针,可何义城总得锁定一个对象,才能让漫无目的的怀疑有个地方生根,方不至于胡思乱想。 而且他的怀疑也不是没有一点根据,邵博闻出现以后“天行道”也出现了,有他公司的ip地址,还有他员工的身份信息,现在凌云是基坑坍塌中死伤比例最高的单位,他们要不到保险,于是“天行道”再次浮出了水面。不可否认,每件事都跟邵博闻似粘若黏,脱不了干系。 同一时间,站在三院走廊上的女人紧握着手机,面无表情地看着楼外远处的夜色,越远越暗沉,不知道为什么,她脑子里闪过了尼采的一句话。 当你凝视深渊,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 陶师贤身份特殊,大家都拼上了十二分的干劲。 有一方面也是刚从基坑的事故中走出来,迫切希望生活回到正轨,以往厌倦的工作一时也成了值得珍惜的机会,各自都很投入。 别墅干起来也确实顺利,大家齐心协力,拆起来倒是很快,三天就拆得比废墟还烂。 动工之前邵博闻到临近的几家贴了公告,采集了别人白昼大概的休息时间,道了歉,尽量不在这些时段施工。他们肯定避不开五花八门的生活作息,可这是一种尊重,提前通知,大家多少能多些容忍。 陶师贤在隔壁的隔壁的门口看到了这张纸,努努嘴没说什么,背着手像个老太爷一样晃悠走了。隔了两天许崇礼打电话来,问他推荐的人怎么样,陶师贤唇边隐隐有点笑,说还可以。 独栋别墅都带着小花园,里面有木头搭的花架子,这会儿被葡萄叶子缠满,独辟一方阴凉,邵博闻叫人收拾掉杂草又面了层木板,摆了张桌子和几把椅子,将它当成工作室。 常远的腿不便久站,白天多半的时间都待在里面,看看图、整整记录、切切西瓜什么的,比邵博闻还像个包工头。 工人们过来歇会儿,常远就开始分西瓜,他们家西瓜多的放不下,都是老袁特别赞助,简直是随便吃,大家张口闭口就谢谢常工,导致他人气飞涨,邵博闻还装模作样地吃飞醋:“这好像是老袁送我的,怎么都还谢起你来了?” “吃你的吧,”常远说到一半,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好乐的,“你儿子都是我的了,还计较几个瓜。” 隔壁老太太家的大金毛也爱吃西瓜,每天溜过去都不爱走,尾巴甩得飞起,常远喜欢它,每次都给它吃西瓜块尖上最甜的一块,那狗也贼爱他,出门就往他葡萄架子下面跑,张着嘴看着很像傻笑,有点逗人。但它不喜欢邵博闻,见人过来就呼噜呼噜地从嗓子眼里低吼。 邵博闻又没惹它,莫名其妙之下只好给它取了个外号,叫大款的情敌,简称大敌,结果叫着叫着就成大帝了。 常远心里有一万个槽点:“你可真是个亲爹,给别人的狗取这么霸气的名字,管自己的狗叫富婆。” 邵博闻当初只是为了配上大款,临时也想不起什么动人的id来,现在被常远一说还真有点惭愧,大帝不仅比富婆富有很多,关键一样是大字辈,听着更像一家子,于是他笑得东倒西歪,说:“要霸气那就改呗。” 可惜已经迟了,作为一只“羊驼”,它就要叫富婆,邵博闻没办法,只好将“大帝”留给家里的下一位萌新,无论雌雄。 谢承最近的精神面貌好多了,在邵博闻的授意下被老曹冷嘲热讽地赶到柏瑞山这边来打酱油,他不能干活,只能跟着常远当监工,两人在葡萄藤下面乘凉,看邵博闻顶着草帽在不远处指挥,阳光下的空气炙热,他不到三分钟就要擦一次汗,辛苦不言而喻。 谢承的道歉来得十分突然,他看着常远,眼底忽然多了份让人陌生的担当,声音也不如以前活泼了,他说:“远哥,前阵子我脑子不太清醒,让闻哥为难了,我现在有点不好意思面对他,你先帮我传句话,跟他说声对不起。” 常远心口一紧,没想到自己有天会被别人的成长刺痛,他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谢承的头,温和地说:“好。” 谢承就知道他脾气好,可惜他一口气还没舒完,就听常远扯着嗓子喊了起来:“邵博闻,来,我有话跟你讲。” 邵博闻挥挥手,示意马上就来,谢承却两眼一黑,想跑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扣了手腕,恼羞成怒到想吐血,他感觉吐槽之神又重新赐予了他新的力量,坑爹呢!我是让你传话!不是击鼓传花!!! “小谢,你刚醒那几天,晚上我每次醒来,你闻哥都蹲在阳台上抽烟,他说平时看你整天叽歪,总怕你长不大、不沉稳,可你不说话了,他又巴不得你永远都是个话痨,这种心情应该有点像家长吧。他很担心你,你就这样疏远他,不太道德吧?” 常远的眼睛黑白分明,正经看人的时候有种穿透力,谢承转过头去倔强道:“谁疏远他了,我就是……” 就是心里压着林帆的事,开心不起来,怕一开口就把负面情绪传给别人,所以就不如沉默了,可他亏欠的只有林帆吗?远远不止,要是没有某个人,他连在这里伤春悲秋的时间都不会有。 谢承抬起头,邵博闻已经近到几步开外了,他眼眶一红,张嘴就告状:“闻哥你老婆他骂我不道德。” 邵博闻一脸黑人问号地蹙起了眉头,但很快就被谢承久违的不靠谱给乐开了怀,他捧场地说:“胡扯,我哪有什么老婆?” 谢承:“……” 说好的要姓霸道、名总裁,梦想呢?志气呢?尊严呢? 第126章 如今竞地的标价水涨船高,开发商拿地难,7月中旬,荣京集团不得已做出决策,重启了P19二期的建设计划。 7月20日,凌云的公邮收到了张立伟发来的邮件,要求各方上项目开新的启动会,常远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邵博闻却是另有打算,他决定退出P19的劳务分包。 常远有点愕然,但并不觉得意外,因为邵博闻在劳务上那点利润还不如它在基坑事故中垫付的费用多,得不偿失了。 而且今时不同往日,专利的研发和陶师贤的别墅都上了轨道,这俩随便拧出一个,都比基坑的钢筋项目重要N倍。 这份由十八线小乙方发起的解约合同无疑是触犯了甲方的权威,扒开那些冠冕堂皇地官话套话,简单粗暴地概括起来,意思就是老子不想跟你们这些不讲信用的傻逼玩了。 何义城看到这份合同的时候好一通发愣,他对邵博闻目前着手在进行的事一无所知,只是觉得这个人真是骄傲到了幼稚的地步,不过他虽然皱着眉头,但还是签上大名盖了公章。天道好轮回,荣京拒绝赔付在先,没有起诉对方违约的资格。 只是何义城还持续受着骚扰,心态极端危险,他心想你越不想跟我打交道,我就越不能让你如意。 说白了,就是犯贱。 —— P19二期重启以后,常远就开始两边跑,他也只是个偏心的普通人,显然是对陶师贤的别墅更上心。 邵博闻也不是火眼金睛,见个人都能目光如炬,个别工人乖觉懒散,开始装成一把好手,可时间一长,浑水摸鱼的性子就暴露了出来。邵博闻并不能时刻都盯在现场,谢承也不懂那些工人慢悠悠的动作是不是因为活儿要求精细,反正因为没人告状,便宜了偷乖耍滑的家伙。 李炎对老板充满了感激,邵博闻说一他就做一,他看不过去,又碍于性格老实厚道,又不好意思跟谁告状,只好能者多劳,可惜这种自虐式的善良,只会让对方更猖狂。 这天邵博闻带着周绎和专利的草稿去拜访那个老教授了,常远过来的时候是下午一点半,这会儿太阳正毒,是午休时间,施工偃旗息鼓,没有晃来晃去的人头,所以常远一眼就看见了踩着梯子在墙壁上画的李炎。 “老李,你在干什么?” 常远的声音忽然冒出来,将梯子上的李炎吓了一跳,他抖了一下看过来,满头大汗地笑道:“常工啊,我、我做个标记。” 常远往墙上扫了一眼,乍一看没什么问题,就说:“做标记干什么?” 李炎动了动嘴,似乎有话想说,最后却将眼神往旁边一扫,说没什么,常远皱了下眉,没接着追问,只说让他去休息,等太阳小点了再来标,李炎生怕他接着问,立刻收了梯子,去室内大堂铺着的防雨布上找了个空地躺下了。 下午常远就盯上了那片标记墙,他将椅子搬到二楼对着墙的房间里,感谢陶师贤财大气粗,玻璃也全要换,窗口砸成了大风口,常远支起耳朵,外头说话就都能听个门儿清。 他听见李炎跟人说这儿太糙,要重装,对方却对李炎说,又不是你家的房子,老板都没说话要你管?你他妈以为你是谁? 然后李炎就没说话了,过了会儿常远将头往下一探,就见他将梯子支在标记墙跟前,正一块一块地将石头往下卸,他旁边的梯子上还有两个工人,一个在看手机,一个在仰头灌水。 常远有点生气,又坐了回去,下午四点多邵博闻回来,打了电话才找到他。 邵博闻从楼梯间摸上来,臂弯里夹着半个西瓜,上面插着个勺,是不会用筷子星人的路总为了旅行必备的餐具,被俩老的从车里翻出来,放在葡萄架子的文件箱子里专门挖西瓜。 “怎么坐这儿来了?”邵博闻伸手将西瓜递给他,因为没地方坐,只好靠坐在椅子扶手上,“灰扑扑的。” 常远单手托住西瓜,熟练地用勺子在正中间转了个圈,挖起一块红色的半球往高处送,笑着说:“坐这儿好听墙角啊。” 邵博闻张嘴接了,边嚼边笑:“什么墙角?我也要听。” 常远坐了半天渴了,挖个不停:“发现你这儿有两个工人,磨洋工挺厉害。” 邵博闻:“哪两个?我观察一下。” 常远报了两个名字,又给他挖了一勺,他挺喜欢邵博闻这一点,不会人云亦云,什么事都会自己核实一遍。 两人很快就掏空了半个西瓜,常远喜欢吃西瓜皮,清热解暑,于是红壤都没了还用勺子在壁上刮,他忙着忙着想起专利的事,又问:“对了,你那草稿怎么样了?教授怎么说?” 邵博闻像个抖M一样笑着说:“被批得一文不值。” 常远抬了下眼皮,眼里笑意连绵:“不错不错,你们现在也算是有专家指导了,要事半功倍了。” “借你吉言,”邵博闻屈指弹了弹他的空瓜皮,说,“给我一口。” 他以前觉得常远这么干好像没吃的一样,可自从知道西瓜皮还有个鲜为人知的功效以后,就不再管这抠搜的小样子了。 西瓜皮,别名西瓜翠,清热生津、利尿解暑,还……壮阳。 邵博闻观察了两天,发现那两人果然不太厚道,就将两人单独分到一块,给他俩按面积计工资,还戴高帽子说是别人干得好,结日薪是亏待了,会被其他浑水摸鱼的人拖后腿。 那两人简直是无fuck说,李炎高兴地抿着嘴,偷偷笑了一整天。 邵博闻要是不在呢,常远就会去嘘寒问暖,问那两师傅累不累。 可谁上班不累啊?别人一点头,常远就撸着跑来找他玩的大金毛,转头对谢承说:“如果你每天都觉得自己累得像狗一样,那你就错了,其实狗没有你这么累,对不对,小金?” 不管他说什么,金毛都是要狂摇大尾巴的。 谢承皱着脸,敌视地看着金毛:“常工,我怎么感觉你在骂我呢,人不如狗是吧?” 常远笑了笑,意有所指地说:“谁骂你了?你又没整天喊累。” 俩工人这下明白自己是被监理挤兑了,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面子有些挂不住。 谢承刚想回我喊了啊,转念一想觉得有些不对劲,常远这明显就是小心眼地针对,可他平时很好说话,所以这反常可以理解为这两人有问题,他悬疑地瞅了两眼,凑到常远耳朵边上说:“咋的啦?” 常远跟他窃窃私语:“队伍不好带了,要裁员。” 谢承跟着邵博闻就没过二心,闻言愣了两秒,弯弯绕绕地反应过来,这两人可能不太老实,可他作为项目经理却毫无察觉,这是失职。 常远见他不说话,莫名其妙地走起了神,就怼了他一肘子,低声交代道:“承啊,这几天多关注关注这俩师傅,要是两尊大神呢就趁早请走吧。” 谢承唯他大佬马首是瞻惯了,一不小心就回了句嘴:“这是闻总的意思么?” 常远没有篡权夺位的志向,只是在家跟邵博闻商量过,对象正好不在,他转达一下而已,闻言奇怪地说:“啊,不然还是能我的意思啊?” “诶别喊,来了来了……” 根本就没人叫他,谢承自导自演给自己加戏,八百里加急地溜了,边跑边在脑子里给了自己的小人代表一巴掌,心说让你嘴贱,敢质疑老板……娘,娘个瘠薄啊! 谢承真是不想脑补大佬和他媳妇儿关上门在家里是什么体位和play,可作为二次元爱好界的扛把子,也为了泡妹子,他承受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睿智,知道的有点太尼玛多了。 那两个工人未必是没有能力,只是摸鱼摸惯了,效率和质量都不好看,干了两天受不了到手的钱比别人少,第三天干脆招呼都不打,直接不来了。 邵博闻又趁热打铁地开了个会,说他没有亏待过大家,也希望大家别把他当傻子。 陶师贤的别墅有些漏水,个别位置的管线也老化了,邵博闻叫工人顺便都帮他修了,他这么做的确有讨好副市长的嫌疑,不过陶师贤并不知道,因为邵博闻没跟他居功,只等他日后住进来,什么问题都没有,那才是真的做了一个好项目。 别墅整整装了两个月,砸够了钱,验收的效果差不了,外观典雅朴素,内里低调奢华,平时陶师贤不来,邵博闻就不找他,双方都挺冷淡,可收工这天握手道别,陶师贤忽然说:“小邵晚上有事吗?没有的话,一起吃顿饭吧。” 副市长的饭局多少人求之不得,邵博闻自然不会拒绝,就他们两人,去了家私房菜馆,陶师贤明明没喝多少,可稀里糊涂就醉了,甚至还起了个高调,问邵博闻处对象没有。 邵博闻说有了,陶师贤还有点讶异,这年青人挺事业的,他笑呵呵地说:“那你天天在我那房子上连轴转,你对象没跟你闹啊?” 陶师贤是50年代生人,女友、老婆、老伴儿都能喊做对象,误打误撞到常远这里不用解释也行,邵博闻心说他也在您房子上连轴转,嘴上只道:“没闹,他脾气好。” 陶师贤的婚姻带着政治性,不是特别幸福,他演了多年的恩爱夫妻,只有一类表情做不出来,就是这种自然的、不想炫耀、但没提就先笑起来的模样,他心里受到了触动,蓦然觉得自己有些晚年凄凉,笑意不自觉便淡了,轻轻地说:“那挺好,贤内助啊,难得。” 邵博闻代常远敬他酒,提着杯子在心里找补,心说他在外头也挺能干的。 做媒的话题由此终结,接着陶师贤接了个电话,是他老友许崇礼打来的,陶师贤说他在饭局上,那边立刻就挂了,陶师贤却觉得许崇礼真是烦人,大晚上还来骚扰他,撂下手机就开始调侃对方。 “我这老朋友啊,精明了一辈子,却感觉越老越糊涂,”陶师贤一脸无法苟同地摇着头,提着筷子在菜盘里挑野山椒,眼睛并没有看邵博闻,模样十分漫不经心。 “最近啊,他老往北四环外边跑,那块都是原来的老工业区,荒得人烟都没有了,房子送都没人要,就这破环境,他还邀我一起去那疙瘩里泡温泉呢,你说他是不是发神经?” 像陶师贤这种级别的人,不是老熟人一句废话都不会多说,邵博闻自认跟这位长辈还没到喝酒谈心的交情,加上他还是有些商业嗅觉的,心脏像是灌了碗铅似的往下沉。 北四环以外的老工业区?都是破烂的废弃厂房,哪儿有什么能送人的房子? 邵博闻抬起头,眼底掩不住地浮起了震惊,再看陶师贤低着头,从他的角度看去嘴角和眼角都显得上翘,像个似笑非笑的老狐狸。 邵博闻蓦然间有种错觉,感觉自己好像抓住了某个秘密的裙角。 第127章 陶老到底,到底是什么意思? 邵博闻怕自己忘了只言片语,就趁着记忆还新鲜,学他对象将陶师贤的话只字不差地记在了备忘录上,然后心神恍惚地驱车回了家。 常远跟他生活了这么久,一看就知道他今晚有三魂出窍,可问了饭局得到答复后,也被震得愣在了当场。那种感觉真的像是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给砸晕了,常远看了他的备忘录一眼,又一眼,然后有些结巴地说:“那块,是……是要开发吗?” 邵博闻的心到现在还无法恢复平静,英雄都是时势造就,也许他也能碰到一个,他语气十分笃定地说:“我感觉是。” 常远犹豫了一会儿,说:“我也觉得是,可实际要不是呢?” 邵博闻显然思索过各种可能,轻笑道:“不是就不是吧,还能把它气成否定不成。” 常远听着想笑,赌博哪能稳赢不输,想起这人比自己有主意,就也不替他瞎操心了,他又道:“那你有什么打算?” “还没仔细想,”邵博闻往床上一倒,说着说着就笑了:“我现在有点小激动。” 他的激动跟别人画风可能不同,就是瘫在床上傻笑,可常远知道他有多内敛,他蹭蹭挪挪地压到邵博闻身上,捧着对方的脸从上往下看。 这个角度的邵博闻看着比站着瘦,锁骨也更凸出,有点易推倒的性感,可是常远冲动全无,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忽然有点酸。 那个为了贷款豁开脸皮、在蚊子泛滥的夏夜露天的地上都能沉沉睡去、被别人一句话就否定掉付出和努力、为难到深夜还在阳台偷偷抽烟、在台灯下对着账本愁眉不展的邵博闻,在他记忆里变成了一张又一张的剪影,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苦楚,可只有这个人的艰难最叫他不忍。 常远知道自己很可能高兴得过早了,可就是空欢喜又怎么样呢,至少也欢喜过,而且他们现在过得也挺好,一种傲娇的骄傲在他心口发酵,常远将头一直往下低,直到触碰上熟悉的温软,他将戏谑含在唇齿之间,笑着往邵博闻嘴里调侃:“我也有点慌,因为一不小心,我可能就会成为一个货真价实的大款爸爸。” 邵博闻躺得平平的,任由笑意在胸腔里微微回荡,他耐心地等着那个吻落下来,心里却有一万个号角在鼓吹,吹得他豪情万丈、热泪盈眶,野心藏在他的骨子里,从不喧嚣、也不曾忘记。 从始至终,他的立场都是甲方,哪怕别人和合同称他为乙方,他做自己的选择,坚持别人会嘲笑的原则,竭尽全力地逼自己不背离无愧于心、脚踏实地,不以利益为所有前提。 人间有许多条正道,邵博闻要走诚信这一条,也许他将终生碌碌无为,可他要叫这世上能绑架自己的东西,唯有他的良心。 他离开荣京、做赚得不如别人钱多的买卖、垫付所有员工的医疗费,何义城觉得他是傻子,可老袁是傻子,常远也是傻子,身边和远方还有更多的傻子,他们傻子挺好的,有一生那么长的耐心等待,等一尘一土筑高台,百水千滴汇成海。 是邵博闻走过的每一步,将他送到了人生的这个岔道口。 如果真的是新区开发,那么陶师贤的顺水人情就送得很有些大了,可这种说不定能改变别人命运的人情,也不过是高层的一句话。常远不想深究这种落差,他只是在心里想:邵博闻拼了这么多年,也该赢一把了。 邵博闻本来以为自己会失眠,他想起来去看地图、查新规划新闻,可洗完回来一躺,什么时候迷糊过去的都忘了,只知道做了一个有点恶心人的梦,醒来后还有种身临其境的异样感。 他梦见腿上钻进了很多水蛭,没有虎子没有常远,就他自己,盘着腿逐条逐条往外撕扯,清理完左边去清右边,清完右腿左腿又有了,没见血,也不疼,而他也淡定的像只是在撕死皮,就这么斗争了一晚上。 邵博闻搓了搓大腿,也不知道无端端地怎么会梦见这玩意。 要是他去问问老袁,喜欢做梦更喜欢解梦的老袁可能搜搜后会告诉他,对于做生意的人来说,这意味着近期财运亨通。 —— 林帆还在医院里躺着,面部消了肿,就显得人更瘦了,他黝黑的肤色完全是阳光里晒出来的,不见光的蓄了近3个月,白了好几个度,所谓一白遮三丑,大家这才发现林哥其实没有那么老,修修边幅模样应该还会不错。 谢承的网瘾没那么重了,没事就来跟林帆说话,因为医生说要跟病人多交流,林帆也有生理反应,动眼睛、会流泪、偶尔也会笑,可是他不醒。 有时谢承忽然会想,过年的时候林哥怎么办?自己留下来陪他吗?可要是他一辈子都这样,那自己怎么办? 不过通常这种绝望不会太持久,因为常远的母亲住在顶楼,远哥每次来看他妈,都会下来探望林帆,然后陪他聊一聊。 池枚的病情开始好转,看见常远却又情绪起伏,清醒的时候就说反对和威胁的话,让常远跟邵博闻分开。 放在L市的余震以前,这种话常远一听就要暴躁,可听过死亡的风声以后,这些就成了小儿科,他将池枚的话当耳旁风,当面好好好、背面搞另一套,油滑地让人无可奈何。 老袁来劝他那会儿,常远觉得老袁真是个勇士,敢于直面过往淋漓的鲜血,可这天他坐在医院的走道里,跟萎靡的谢承说起自己的往事,才发现回忆和说出口都很容易, 常远笑着说:“如果现在我告诉你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什么的,你该听听该谢谢,完了根本记不住我说的一个字。” 只有回过头的人才有本事告诉自己,一切都会过去,因为这就是事实。 “不过有个朋友教会了我,安慰人最好的办法,其实就是比惨。我也不会安慰人,不该这办法我感受过,真有用,所以也给你试试。” “我当时比你哀怨得多,可听朋友一讲,心里就想卧槽,跟他的经历比起来我的简直小打小闹,就特别想反过来安慰他,你有这种感觉吗?” 青春期的虐恋可以说是不成熟,可谢承压根不知道,记忆力开挂的常远曾经会转头就忘掉做过十遍的选择题,还有一个保护欲扭曲到有精神障碍的母亲,这让谢承有些无法置信,尤其是常远还能平平静静地讲出这一切。 可这个人在他生活里积累的公信力又让谢承深信不疑,这不是在编故事,谢承笑不出来,只好难过地点头如蒜。 常远揉了揉他的头,总觉得他是个需要人照顾的小兄弟,可谢承早就老大不小了,常远继续说:“我不跟你比,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现在的心情我曾经有过,而我像你这样不知所措的时候,也有人扒开他的伤口给我看过,你的难过、愤怒、憋屈、绝望都很正常,有你就发泄吧。” “但是小谢,发泄完了,你看看我,定定神,记得提醒自己,这不是什么死局,你现在为以后设想的所有,其实都不成立,因为明天、后天,和今天都不是一个样。” 这个初次见面强装严肃、熟了却会笑得像个腼腆少年的男人身上已经隐隐有了一种不动如山的气场,跟他对象正好凑个夫夫相,谢承一时恍惚地想不起来,是什么让他远哥有了这种变化,变得这么攻气十足了? 要是问常远,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不喝感谢困难论调的种种鸡汤,去他妈的感谢委屈和不公平,他还不如感谢身边的人和自己。 郭子君明显能感觉到,他们在工地上的底气变稳了,P19二期重启之后,他再也没见过常远在工地上动过怒。 嗓门大不是权威,面目狰狞吓唬不了谁,甲方不急、总包不急,常远也就不急了,他开始明白凭他一人之力,别说妄想去撬动地球,其实连一个项目都撼动不了分毫,他做着他的本分,然后等待和挑选着值得合作的甲方出现。 邵博闻停下了手头的所有工作,将专利交给了周绎联络,有时就他自己,有时会带上常远一起,对北四环的老工业区,重点是水城周边,进行了为期一个月的考察。 俗话讲要致富先修路,他亲自轧遍了那片地图,遇到当地的人就会上前交谈,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叫他有了些蛛丝马迹的发现,有人,或者是公司规模的组织,在低调地大面积收购南七家一路附近的锅炉房和厂区。 邵博闻耐着性子又等了半个月,再调查发现被收购的面积以龟裂状向南快速在扩散,机会不等人,邵博闻当机立断,让谢承清了次账,又问老袁抽了他在餐厅的占比,孤注一掷地截下了一大片拆到一半的烂尾楼,占地投影面积将近4万平方。 拿到集体户房产证和土地证那天,邵博闻神经质地觉得那两本小证书沉得压手,这是一次豪赌,赌赢了可能平步青云,输了,输了就只有从头再来了。 常远问邵博闻:“怕不怕穷成狗?” 邵博闻还是有点怕的,不过死鸭子嘴硬地笑着说:“还行,最差还有大款的爸爸养我。” 常远其实没多少存款,但当个家中的顶梁柱还凑合,闻言比用了飘柔还自信地说:“就是,大款的爸爸给你撑着腰呢。” 话音未落,邵博闻就感觉老腰后心有一把小力气顶了上来,他侧头一看常远的手掌就怼在那儿,登时哭笑不得,好家伙这腰撑的,腰杆子没硬起来,就先被摸软了。 同年11月,S市拟将成为国家新中心的红头文件从中央下发,荒废的南七家一举跃入了人们的视线,身价像坐着火箭一样上窜,一时有人欢喜有人愁。 方兴融创的许崇礼许总,最近的心情比被喂了翔还臭。 华中的天空城项目他们前年就开始擘画了,高度决定了它的位置只能设在这里,南七家的地质条件相当稳固。 早在几年前,他们公司的高层就跟政府打过招呼,要拍下这块地皮,早先他们将收购化整为零,一是不想引人注意,二是拿下大片主体以后,等运营拿下土地权,根据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拆迁起来也会更经济方便,可惜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南七家那一大片面积吓人的烂尾楼,竟然早就被人下了手。 而且他一查接手的人是邵博闻,就必须、只能、没有第二选项地认定透露风声的人非陶师贤莫属,除了这个闲逼,其他市长没人会搭理邵博闻了。 陶副市长根本就不怕他兴师问罪,接了电话老神在在:“你们这些老前辈,给年青人留点机会嘛,你们年轻的时候,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嘛。” 许崇礼直接被气笑了,儒雅都不扮了,直接就撕:“滚犊子吧你!你的年青人量可不小,抓住的机会不是一点,那是一把!” 4万平,按平均价都他妈要收不起了,要是邵博闻漫天要个价,那就让人头疼了。 陶师贤跟他半辈子朋友了,被骂了不疼不痒,还有心思琢磨邵博闻,后续陶师贤没打听,不知道年青人这么舍得孩子,他笑了笑,只想夸一句后生可畏。 许崇礼往往气不过三秒,说完自己又好了,跟陶师贤好商好量,问他为什么会帮邵博闻,陶师贤说:“办事还行,作风也不讨人嫌,随手拉一把呗。” 其实他没说实话,今年5月L市地震,陶师贤给募捐平台捐钱的时候,在一堆捐款人里看到了邵博闻的名字。陶师贤是L市人,十一年前从那边降职调过来的。 心好,命就好吧。 第128章 新闻媒体极尽煽风点火之能,各路消息真假难辨、层出不穷,让南七家在人们的视野里一次又一次的曝光,那些破烂的房子也不负有心人的厚望,每天都在涨。 文件下来的头几天,凌云的众人都无心工作,亢奋、自豪、浮躁、窃喜等情绪在办公室蔓延,一个个有事没事就刷房屋交易APP,看他们今天离世界500强又近了一步没有。 人生真是跌宕起伏,谢承感觉过得跟做梦似的,他现在有点能理解常远说的“明天、后天,都和今天不是一个样”了,等公司做大了,他就会比现在有钱,逢年过节可以请人24小时照看林帆。 钱不是万能,但它可以让人有更多的选择和自由。 邵博闻也是真高兴,办公室里怠工怠得飞起他也不批评,有人吹牛皮他就跟着笑,开心的时候不要当头泼冷水,可他见过大世面,心里也知道南七家的一笔横财只是给了他一个新的起点,而不是什么人生巅峰。 他从办公室出来接开水,听见谢承眉飞色舞地说:“涨涨涨,不要停!再这么涨个小半年,哈哈哈哈,我们就可以上市了。” 邵博闻啼笑皆非地想道:还上市?我先送你们去上学。 他以前在荣京的时候,荣京就有为人才提供学历深造的福利,MBA、MEM、GCT等等。 人要往上走,需要的知识面就越广,不一定非要有名牌学历和证书,但一定不能比同阶层的人知道的少,他自己也到了要充电的时候。 因为最近S市有新闻,关注社会动向的男人们纷纷发来贺电,先是老袁,后是许惠来。 老袁十点多发了个视频请求过来,光着膀子在挥老蒲扇,还是热得满头大汗,这边的人一出现,他就激动的跟什么似的,用一张大脸将摄像头塞满了,说:“老邵我问你,你上次管我要钱去买房,买的是他妈南七家吧,啊?是吧?” 邵博闻要钱,老袁就给了,跟以前邵博闻支援他一样,也没多问,等他在C市听到那边规划的风声,才感觉那地名怎么有点耳熟。 邵博闻说是,然后不等他追问,主动交代了4万平,老袁登时在心里卧槽了半天,4万平的话,一层可以给他开60多个餐馆,那数量让老袁心花怒放,他一拍大腿哈哈哈地说:“狗日的,你他妈这是要飞黄腾达了啊,请吃饭跑不了啊?”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在L市地震现场的一次捐款,为他兄弟铺了块踏板。 “不请不是人,”邵博闻笑了笑,本来也有这打算,他道:“上次你不是说要出门试菜么,来这边试,过来吃顿饭。” S市老袁以前来过,有点嫌弃:“不去,你们那儿人就知道上班上班上班,吃也不会、玩也不会,没意思。” “可我们有别地儿没有的曹大厨,来!”邵博闻笑着往身后指了指,甩锅说:“小远叫你来。” 说着他将摄像头一转,让坐在背景板里的常远变成主角,常远盘着腿,手里正拿着一截小腿长的不锈钢圆管往一堆白纱里穿,穿到一半挥手对老袁笑了笑。 老袁仔细打量了两眼,看出那是一个蚊帐来了,邵博闻在他的余光里挠腿,兄弟迷不迷人老袁不清楚,可迷蚊子那是要死要活的,这也是老袁当年坚持要睡他上铺的原因。 也许是年纪到了,别人不撒狗粮也能被虐到,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就是叫人羡慕,还“我们”呢,老袁藏住那点心塞问道:“叫我啥事儿?” 常远停下手里的动作,开门见山地笑道:“叫你来相亲。” 上次地震老袁说忙完了过来,常远就琢磨着让他和詹蓉见一见,喊上大家一起来吃饭,将他俩混在里面,先不做什么介绍,认识有这么个人了再问问,有点意思就撮合,没戏就当是单纯的朋友大杂烩,谁知道老袁直接回C市去了。 前几天常远看詹蓉的朋友圈,转载了一篇关于结婚到底是为了谁的文章,大概知道她又被逼婚了。 詹蓉是个好姑娘,从不说三道四,风里来雨里去也能吃苦,老袁有邵博闻老铁的buff加成,已经好的不用说了。两个人都好,虽然看起来似乎不太搭调,可别人看他和邵博闻更不合适,所以常远觉得结局难料,值得一试。 老袁没料下面是个做媒梗,表情一愣,脸上忽然露出了一种意想不到的拘谨,好像他还是个小学生,而常远叫他去见班主任。他张嘴就想拒绝,因为失败过数次的相亲没什么好体验,可刚刚那点羡慕还在心里流连,又让他没有立刻拒绝,不就吃个饭嘛,怕个蛋哪。 常远等了两秒,骗老袁说:“来吧,我都跟人姑娘说好了,你不来别人面子就没地儿放了。” 老袁念他妹妹的恩情,对女性十分尊重,受不了这种猛药,他想打听,又觉得这是对兄弟的不信任,干脆将一切疑问憋到了会师现场,两眼一抹黑地说:“那……那行吧。” 也幸好他没问,要是知道常远给他找了个硕士当相亲对象,老袁摸着自己高中学历,叫他背一百万现金他也不敢去,知识就是力量,他跟人差了2个数量级。 解决了老袁,就已经快12点了,也不知道今晚中什么邪,在邵博闻洗澡的空挡里,常远挂着蚊帐,又接到了许惠来的视频。 隔着时差,许医生那边是阳光灿烂,不过没他的脸灿烂,这位盛世美颜往镜头里凑了凑,接着就笑翻了:“小公举啊你们,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在用蚊帐。” 常远身上一个包都没有,可架不住邵博闻是个“香妃”,蚊子会绕着他翩翩起舞得厉害,半夜里总听他哗哗地挠皮肤,常远有点受影响,于是在网上买了个蚊帐,他反驳道:“又不跟你睡,你管我用什么。现在你那边不是早上,正忙么,怎么想起给我发视频了?” 许惠来随手往旁边一摸,用纸卷了个圆筒抵在嘴下方,没个正形地说:“我来采访一下时来运转的人们,心情澎不澎湃?” 常远反应了一下,猜测是许崇礼跟他说了什么,觉得好笑:“澎湃啊,你没看我浪到现在还没睡么。” “别动不动就对单身狗开黄腔,”许惠来不赞成地摇着竖起来的食指说,“你爷们儿人呢,不会现在就开始忙得夜不归宿了吧?” “没那么日理万机,”常远朝卧室的房门处一指,“洗澡去了。” 许惠来“哦”了一声,跟常远唠了些闲话,说他自己的近况是忙忙忙,又问常远的韧带和池枚的情况,最后话题又转回来,作为一个让人羡慕的富二代,许惠来有他的感触和寂寞。 如果时间可以倒退,许惠来宁愿他爸可以穷一点,然后居家一点,不过他也知道,不管许崇礼是穷还有富有,他都不会觉得满足,他必然会肖想着跟现实对立的可能,因为得不到的永远最好。 许惠来慢悠悠地说:“远啊,你希望邵博闻越来越有钱吗?” 常远眯了下眼睛:“你不觉得拿这种问题来问一个穷人,很残忍吗?” “是啊我怎么这么残忍,”许惠来刚准备说常远没出息,就在那边的卧室门口看见了一道身影,于是他电光火石间改了主意,声音超大地说:“钱多,并不意味着幸福感就高。” “他会越来越忙,越来越膨胀,为了赚更多的钱,被权力和责任压得身不由己。没时间陪你生活,缺席你的生日,让你生病的时候可以住豪华单间,但是床边没有人,你想跟他聊个天,可刚开头他就接了个电话,变成你看着他跟合作伙伴说半天,家会越变越大,然后越来越空……林林总总,不胜枚举,总之我爸就是这么对我的,妈的,都是泪,不说了。” 许惠来向来利落,说挂就挂了。 常远开着外放,邵博闻从门口溜达进来,他听完了全程,反应过来许惠来这是在指鹿为马,提醒他不要变成第二个许崇礼。 说一千道一万,邵博闻现在还是穷,常远没法切身体会许惠来的警示,只好隔着蚊帐问他:“你以后膨不膨胀的?” 邵博闻边靠近床边装傻:“膨胀什么?” 常远:“野心、欲望什么的。” 邵博闻撩开蚊帐,觉得今晚肯定能睡个无蚊打扰的好觉了,他钻进去,眼眸的颜色蓦然加深,嗓音也被压得又慢又沉:“欲望啊?不是一直都挺膨胀的么。” 常远被他不怎么用力地一推,就条件反射地倒了下去,他感觉贴上来的皮肤热得仿佛能擦出火花,对方自胯中央恶意顶蹭而来的东西更是蓄势待发,他笑着“操”了一声,放弃抵抗地将自己当个煎饼摊在了竹席上。 惠来可能想多了,就这精虫上脑的臭德行,干不了什么大事了。 —— 以上次坍塌为分界线,P19二期的建设像是忽然转了运,小问题不断、大问题没有,筏板、地下室、结构出±0,严格踩着施工计划在进行。 晴天的时候平均一天能浇一层,以这个进度往下推,不出4个月主体结构就能封顶,外墙的招标计划迫在眉睫,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何义城要进行邀请招标,并且他给的第一家单位,就是凌云。 会上不止常远,连张立伟和王岳都错愕了,这4个月以来孙胖子的不懈“努力”已经打动了他们,他们都准备好黑箱了。 晚上常远回家,将这一劲爆的消息透露给邵博闻,邵博闻也懵,想不通何义城为什么善心大发,找不到理由的他只好将自己夸了一通,说他们实力征服天下。 然后,更尴尬的情况出现了,荣京以公邮的形式发出邀请知会以后,竟然收到了凌云不假思索的婉拒,除了常远自己人,P19二期的领导们全都惊呆了。 刘欢一度以为邵博闻因为要不到赔偿气得不正常了,专门打电话去问,才知道兄弟现在另有出路,无暇兼顾荣京的这块大饼,这样也好,他夹在上司和朋友中间,时常两头为难。 刘欢替邵博闻高兴,王岳和张立伟因为“茶钱”到手而开心,孙胖子因为失而复得欣喜,只有何义城因为被打了脸,被邵博闻的不识抬举气得彻夜难眠。 他已经习惯了跟“天行道”私下进行的交流,在许多个不为人知的夜里,那些带着“邵博闻”名字的短信被他以回复的形式发出。这天夜里也不例外,何义城发了条指名道姓的短信。 [不是想让我死么,给你靠近下手的机会,又不敢要了?邵博闻,你他妈没种,是个懦夫。] 起初“天行道”会矢口否认,但何义城嘲笑他此地无银,后来就没见着解释了,这次何义城没有收到回复。 不同于何总的心事重重,邵博闻这边是好事成双,11月份天气寒冷下来之前,在老教授的帮助下,他们申请的钢筋切割一体机专利过了初审。 同时,省级规划文件高调亮相,特批南七家为未来高新中心城,计划5年之内完成80%的规划目标,言下之意就是5年之后,这里会有8成的土地被挂名,然后投入建设。 至此,南七家的拆迁已是铁打的事实,很快政府就会派人下来通知、做工作、商议赔偿细节,然后将赎回的土地重新挂回政府的土地拍卖市场。 而通常下来做拆迁工作的人,不是政府,而是接盘人。 邵博闻买下的烂尾楼,正好就踩在了方兴融创提前看中的CP08-0400-0019地块上,而且建设用地面积占去了19地块的60%,他这大头要是不让步,其他零散户同意了也没用,以户为单位才能叫钉子户,这他妈都成钉子林了。 而且作为同行,陶师贤可以算他半个靠山,邵博闻还有没有更多的人脉许崇礼并不清楚,他不敢来硬的,只好去跟邵博闻谈。 这谈话简直要人的命,邵博闻是个聪明人,而且眼界不低,对于许崇礼抛出的拆迁补偿,这人每次都说要回去好好想想,然后一回去就没了消息,他明显是在用拖字诀,可是许崇礼不敢动他。 一个月他们喝了11回茶,邵博闻没有被诱惑到,许崇礼却感觉自己有点沉不住气了。 到了元旦节,老袁终于腾出时间,肯过来相亲了。 他嘴上不热络,打扮地却还挺讲究,新理了头发,喷了香水盖油烟味儿,拉开棉袄里面是西服套装,他有身材,看着贼拉气派,就是运气赛狗屎,没能酷到兄弟家,一身衣服因为做了件好事,交代在了小区门口。 詹蓉快疯了。 刘小舟喝得七荤八素,虽然很瘦,可也是小百来斤的重量,天冷地上又结了些地霜,她穿着雪地靴也是一脚一打滑,差点没把刘小舟摔到地上去,幸好有个好心的路人甲及时伸出了友爱之手,扶住了她也捞住了刘小舟。 可尴尬的是她还没来得及道谢,刘小舟拐着弯地“唔”了一声,软趴趴的身体猛然一弹,偏过头就是一口,直冲……好人的胸口。 詹蓉心里“咯噔”一下,她缩了下脖子,感觉药丸。 第129章 从食道里还回来的东西气味销魂,混着水和胃酸往下滴,就是自己都很嫌弃。 詹蓉三下五除二地掀开挎包,手忙脚乱地从里面翻出纸包:“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们不是故意的,真的对不起。” 她抬起头,看见了一张粗犷的男人的脸,右边的嘴角叼着烟,不是很帅但也不凶,只是对视过来的表情也有点懵,大概没想到日行一善会是这种下场。 詹蓉生无可恋地朝天翻了下眼球,打死刘小舟的心都有,这妮子低沉有一阵子了,不见振作,情绪却是越来越糟糕了,姑且先不论她,目前比较迫切的是这下怎么办? 天寒地冻的,她就是想给人拿去干洗,气候条件也不允许,可糟蹋成这样,嘴炮两句就开溜她良心上也不太过得去。 可她实在是没辙,只好一边抽纸去擦一边道歉,道着道着发现刘小舟还是别人在扶着,又说她来,可扶了刘小舟又没余力给人擦衣服,差点为难成不倒翁。 老袁回过神,倒是没太当回事,他做公益这些年,去过很多深山老林,那里有些老人老到了生活不能自理,浑身褥疮、臭气熏天,他碰见了都会擦擦洗洗,脏乱差他不怕,洗洗就干净了,他就怕他那个死去的爸。 可这姑娘急成了窜天猴,东一拳西一脚地什么都没干好,老袁挡了挡她来给自己擦棉袄的手腕,说:“诶诶诶你别急,你扶吧,来张纸,我自己擦。” 詹蓉愣了下,没从对方语气里听出火气,莫名就松了口气,她点点头,将用过的废纸迅速捏成一团扔进敞开的包里,然后抽了张干净的纸,集毕生之甜美地笑着递过去,等对方接了,立刻伸手去捞刘小舟,让她撑在自己身上。 那些废纸有的吸饱了水、有的裹着秽物,老袁的目光在她将随身的背包当垃圾桶的行为上一闪,掀起嘴角笑了笑,他低下头发现衣服上已经没什么可擦的了,就随便掸了掸。 碍于成年人的教养,詹蓉做着最后的、虚伪的客套:“先生,实在不好意思,您要是不赶时间,前头30米远有个干洗店,我带您过去收拾一下。” 老袁开了一天的车,饿得前胸贴后背,现在只想坐下来扒饭,他刚要摆手,手机就响了,他摸出来发现是邵博闻,问他到没到,老袁说到了下来接我,因为这边还有人等着他说话便立刻就挂了,他将手机塞进兜里,夹着烟指了指刘小舟,问道:“不了,麻烦,这个,你要帮……” 说到一半老袁反应过来,这是大晚上,他们也不认识,太热情容易让人误会,老袁哽了一了下,道:“没什么了,你有事就忙去吧。” “谢谢,不好意思,”詹蓉往上耸了耸挂包的肩膀,将刘小舟的胳膊从脖子后面绕过来牵住,艰难地搀着走了。 老袁用嘴抖掉弯曲的烟灰,闲着没事瞥见詹蓉慢慢走远,心说这姑娘劲儿还挺大。 十分钟之后,邵博闻带着虎子出现了,小孩儿靴子里有灯,踩一脚就亮一下,蹦蹦跳跳地十分快活,老袁喜欢他,隔着老远就开始敞开怀抱,等虎子前来会师了就将膝盖一弯,准备将他抄住抛起来。 虎子的热情也像一把火,他嚎叫着“大伯”一头扎过来,按照他们的老规矩,下两秒他就能飞起来,小孩对这种两脚腾空的游戏向来乐此不彼。 可这次没了规矩,虎子的鼻子随大款,小脸一贴到老袁的衣摆,就被熏得龇牙咧嘴,他受不了,于是转身拔腿又往他爸那儿跑。 别看他人小,可反应和动作都非常敏捷,虎子三岁的时候喜欢在地上捡瓜子壳嚼味儿,动作那叫一个快如闪电,邵博闻才注意到他正图谋不轨,警告才吼到“虎子不许……”,地上那位的手就已经进了嘴。 老袁扑了个空,有点失落,就用脚尖去踢矮子的屁股:“拿屁股对我,我生气了啊。” 虎子一炮将自己发射到他爸腿上抱着,回头瘪嘴:“大伯,你身上好臭。” 老袁刚一高兴,就将呕吐物的事给忘了,这会被他提起来就不打算抱他了,可抱不到可以撩一撩,于是老袁伸着手,假装要去捉他地说:“稀奇了,你自己挖鼻屎吃还嫌弃我,来不来!” 虎子一点都不嫌弃自己,不以为耻地张着手在地上蹦,朝邵博闻撒娇:“不要哈哈哈,爸爸抱。” 人越多他就越娇气,邵博闻反省自己是不是把他给惯得太狠了,导致没有男子气概了,他将虎子抱起来,领着老袁往家里走,边走边问是什么臭,老袁三言两语交代了始末,邵博闻赞他好人会有好报。 常远在家里热菜,六点就做好了,结果老袁堵车堵到九点才到,除了虎子和狗开过小灶,三个大人都饿得够呛,小酒都顾不上喝,一顿风卷残云。 晚上老袁跟虎子睡,隔壁房间里,常远又跟詹蓉确认了一次,这个元旦她有时间。 詹蓉很快回了个勾,实际上却正费着九牛二虎之力将刘小舟收拾干净,她累得头晕,只想倒头就睡。 谁知道刘小舟洗完像是酒醒了,忽然开启了聊天模式,她今晚十分感性,用半边脸枕着一只手掌,没头没脑地说:“蓉儿,我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家啊?” 刘小舟父母双亡,似乎也没什么亲戚,不像詹蓉有被催婚的压力,她在事业上一直很拼,从不谈起儿女情长,这话一出,联想她这段时间的消沉,詹蓉肤浅的大脑里就冒出了一种狗血的可能,她犹豫地说:“小舟,你是不是……失恋了?” 刘小舟怔了怔,然后像听了个今日最佳一样笑了起来,可心里却是一片黑暗,她暗道:我心里只有恨,怎么爱人? “没,”她眼眶忽然湿润,指着大脑一脸悲凉,“我还剩一个亲人,这里有问题,不能给我回应,蓉儿,我讨厌过年,我……我没家人可聚。” 詹蓉心疼地抱着她拍了拍背,安慰道:“别这样,我陪你过年,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刘小舟抽噎了一声,泪如泉涌地用被子蒙住头,然后一通地摇,她走不开了,她也不想走开,罪恶宛如毒品,沾上也会有瘾。 刘小舟是个大忙人,按照以往的习惯,詹蓉本来以为她第二天上午就要走,可是刘小舟一觉赖到将近中午才起来,起来之后心血来潮,非要拉着詹蓉自拍。 詹蓉不知道她在抽什么疯,但十年了,刘小舟是大学时代唯一还剩下的好朋友,她对刘小舟的容忍度很高,要拍就拍,带着好基友去了采光好的书房。 詹蓉的书房很壮观,1米8高的文竹书架占了一面墙,摆得满满当当,她不是每本都看过,只是喜欢买。 刘小舟将镜头对着书架,把脸跟她凑在一起,微笑、大笑、傻笑、扮丑脸,咔咔咔地按,詹蓉配合乱七八糟地凹造型。 刘小舟兴高采烈地玩了十来分钟,目光忽然一凝,盯着手机屏幕不动了,她脸上笑容尽失,焦距所落之处是两本并在一起的书脊,《社交红利》和《大数据时代》。 这是她去年让詹蓉帮忙买的书,詹蓉那天跟她说没买成,第二天再去买,刘小舟等着用,当天下班自己去了趟24小时书店,可忘了跟詹蓉说,这人就买重了。 可是买再多也没用,书没有改变她的命运,她还是沉冤如海,甚至孑然一身。 詹蓉比着剪刀手,勾着嘴角笑道僵硬了还没听见“咔”的一声,她疑惑地转过头,发现刘小舟在发呆,她用手肘碰了碰,刘小舟就回了魂,摸着肚子跑了:“一会儿再战啊,我去趟厕所。” 可不等她从厕所出来,门铃又响了,詹蓉拉开门,发现外头站着个快递小哥,提着俩个仿木质的纸盒,一个方一个长,问她是不是詹蓉女士,詹蓉满头雾水地签收了,不记得自己有买过什么。 她将东西放在桌上,没敢立刻就拆,刘小舟从卫生间出来,见她对着快递发呆就催促道:“怎么不拆?” 詹蓉斜着眼看她:“你买的啊?” 刘小舟“嗯”了一声,詹蓉就不客气了,她们有时会给对方带点合适的东西,你来我往地早就算不清了,可这次不是化妆品、香水、丝巾,而是一块方形的丝绒蛋糕,和一束有25朵的红玫瑰,花里还有一张卡片,上写的是“祝我亲爱的女朋友,早日找到幸福。” 詹蓉开心且疑惑,问她这是哪一出,刘小舟趴在椅背上坐下来,含笑的目光里藏着深沉的不舍:“今年8月份我要去欧洲,不在这里,提前给你过个生日。” 詹蓉以为她是要去旅游,很久之后才知道,这是一次后会无期的道别。 吃过晚饭刘小舟就走了,詹蓉被常远拉近了聚会群,刷屏的就是凌云的众人和郭子君,以及个别家属。家属之一是老袁,另外还有两个姑娘,是邵博闻怕詹蓉尴尬,强行让员工带的女朋友。 邵乐成节前跟着何义城去外地出差,节日懒得回来,直接在那边旅游。 众口难调、唯有火锅,年青人好吃不要脸,直接在群里点起了菜。 元旦佳节的第二天晚上,四面八方的人汇聚到邵博闻家里,老曹这次不肯当苦力了,将袁何苦按在厨房里切菜。 家里开了空调,老袁忙得直冒汗,C市有暖气,他又是个光棍,光膀子光成习惯了,加上他关在厨房里,邵博闻全家都是男的,客人也不会进来,于是他就把衬衫脱了,然后里面就没了,老袁身强体壮不怕冷,冬天都是两件套。 6点半左右,詹蓉拧着她的小博美,提着个果篮过来了。 大款喜欢博美人,蹭在别狗身边用鼻子触,可是富婆估计是个弯的,将大款的心肝追得满屋子乱窜,斯文的博美慌不择路,跨过客厅和饭厅,从虚掩的厨房门里钻了进去。 詹蓉赶过去,听见里面爆出一声受了惊的“操”,她推开门,就看见了一个左手拿着菜刀、右手托着她的狗的……裸男。 邵博闻本来蹲在角落里择菜,门一开就有种不好的预感。 常远放了果篮,转头就见詹蓉直奔厨房,他暗戳戳地跟过来,想看看有没有爱情的火花出现,谁知道画面更像是一个暴露狂想吃狗,他不忍直视地转过头,感觉有一排蜡烛在心里手拉手。 这时詹蓉忽然笑出了声,她伸手去接博美,说:“是你啊。” 聚会群里有好几个妹子,老袁当时不知道这是他的相亲对象,只觉得这小狗有点傻,差点冲到他的菜刀上,无知让他裸得无所畏惧,将狗一还蹲回去,接着杀财鱼。 常远的视线穿过闲杂人等,在邵博闻的眼里会师,他眨了眨眼,笑得有一点点贼:有戏。 这顿饭吃的皆大欢喜,有谢承在就不会冷场,常远没有刻意安排老袁和詹蓉坐在一起,可老袁看另两个姑娘名花有主了,也就明白了过来。他早就过了靠炫技、吹牛逼来吸引异性目光的年纪,因为出口就爱带脏话,在饭局上表现得就很沉默,再看詹蓉本来话就不多,别人说她就笑,两人便一句话也没说。 散场以后,邵博闻组织开大会,问老袁感受他说挺好的,可介绍完詹蓉的情况,老袁又不同意了,他说别人学历太高,现实的问题一大堆。 常远的媒也就随便做做,老袁不从他就算了,只是聚会群他没删,背地里给詹蓉和老袁之外的人们发了消息,请别人退群随意。 老袁回了C市以后,新一年的阳历就开始了,常远翻着他的笔记本回首2017年,感觉有些恍如隔世,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包括林帆。 林帆进来的小动作多了起来,手指时常去抠床单,嘴唇也不时无声地嗡合,像是在叫谁。 春节在望,谢承当真请了两个护工,倒着班24小时照顾林帆,这个钱他非要自己出,邵博闻也就随他去了。 常钟山带着池枚回了家,那天常远去接他们,特意在那个女孩的病房门口看了看,却没见着人。常钟山回到自己的家,舒坦得哼起了甜蜜蜜,他问问常远过年有什么打算,大过年的常远不想跟他母亲当面置气,就说他准备跟邵博闻回趟老家。 去见他公……啊呸!岳父老泰山嘛,常钟山没有阻拦的理由。 这一年的最后一件意外,大概就是邵博闻带着大部队去医院看林帆,却发现林帆的隔壁病床换了人,新的病人他们都认识,就是何义城的秘书刘小舟。 何义城办公室的监控时断时续,设备专业过来检修,牵得到处都是线,刘小舟穿着高跟鞋,一跤下去脚腕就脱臼了。 那时她代表何义城针对他们和林帆,咄咄逼人的样子谢承现在还记得一清二楚,可别的病人都争相回家过年,她却在这个时候住进来,床头冷冷清清,连个水杯都没有,谢承又有些于心不忍。 他削了个苹果问刘小舟吃不吃,刘小舟摇头,他就自己啃,边吃边跟林帆絮叨,他每次来都要跟林帆絮叨半天。 谢承说他要回家过年,又说他们那儿有个很灵的寺庙,等他回去拜拜,保佑林帆早点醒来云云,最后走的时候,每个人都跟林帆说了一句“狗年大吉”。 刘小舟没事干,就侧着身体看他们,林帆被人包围着,仿佛很受重视,十几年前她生病的时候也能享受这个待遇,现在都成妄想了,刘小舟痛苦地蜷起身体,也随大溜地说了一句“狗年大吉”。 有这么多人祝福你,你就醒吧。 第130章 小年那天大清早,天色漆黑,空气中有点薄雾,常远跟邵博闻轮流开车,踏上了回老家的路。 邵乐成还得一星期才放假,他这人虽然嘴欠但十分孝顺,生怕这俩基佬在家里亲亲我我吓到他爹妈,直到两人走的前天晚上还在发视频“炫富”。 “我们家独栋别墅知道么?房间海了去,常远你过去了就睡我房里,注意别动手动脚的啊,我爸高血压,气到了你俩完蛋了我跟你讲,笑笑笑,笑你妈个屁!” 常远还是笑,感觉自己的爱屋及乌有点过分,自从天敌变成了小叔子,邵乐成的人设就仿佛加了个滤镜,滤掉了冷嘲热讽,变得关怀备至了起来,不过越是这样他就越喜欢调戏对方,因为邵乐成炸毛的样子让他有种君子报仇的快感。 常远感激涕零地恶心他:“谢谢乐乐,我现在才发现你人真好。” 邵博闻在旁边给他对象打辅助,闲闲地附和道:“我就是透过现象看本质,发现他嘴硬心软,才痛下决心,忍了他这么多年。” 说忍其实是玩笑话,邵家对邵博闻不止有恩情,也有感情,常远觉得能他遇到这一家人,其实是他的幸运。 邵乐成才是忍了又忍,比了个中指又化作一指禅,留下一句话,将视频戳挂了:“两个贱人,滚!” “贱人”们如他所愿,第二天就从善如流地滚了回去。 一路景物飞纵,这时节草木枯槁,可是常远第一次注意到他们途经的一些地方,竟然有着诗意盎然的名字,泱泱华夏、山川河海,他活了28年,知道和看见的还是太少。 在高速上的时间还很长,常远就坐在旁边浪费流量,看到一个中意的地名就百度一番,看它的历史、景点和美食,然后科普给邵博闻听。邵博闻逮着一个听过或是去过的地方,就也卖弄一下见多识广,俗称装逼。 虎子一个人在后面拼奇奇蛋里的恐龙碎片,拼半天一条腿朝天一条腿朝地,一生气砸成还原,扒拉散了继续干。 在离跨省界的告诉收费站不远的地方,他们遇到了一场已经发生的车祸,一辆卡车从后方追尾了正前方的半挂牵引车,导致牵引车货位上捆绑的型材散满了三条车道,为了保护现场的原始状态,车流暂时不能往前走了。 邵博闻三人抵达的时候,事故刚发生不久,他们停得比较靠前,反正走不了,虎子又要撒尿,两人干脆锁了车,下来透透气。 然而气没透到就先发现司机受了外伤,又回车里翻出急救箱,将纱布、医用酒精、胶布等用来消毒的东西一股脑地送了人。 说来也巧,这半挂拉的全都是高精尖进口的型材,品牌“Analysis”就是昂贵的代名词,国内的市场无力采购,只有富豪老板的私人别墅,或者型材厂买来翻模研究山寨版才会选用,属于稀罕东西。 此刻这少见的东西到处横得像垃圾,常远闲着没事就当涨姿势,蹲在一旁边看边拍。 邵博闻对材料不如监理了解,他只管大的品牌和资金,采购和下料都是底下人在操劳,就抱着虎子在常远后面当保镖。走了几米远,他忽然听常远“咦”了一声,然后从一堆钢铁里挑出了一件300mm长的型材封样。 所谓封样,既是施工单位提前将材料样品报送至甲方,经业主和设计师确认色板和材质,以保证实际施工不至于偏离业主的需求,另一方面,要是施工方或材料商挂羊头卖狗肉,封样也是维权的证据。 型材的封样随处可见,让常远惊讶的是A家型材的天衣无缝的构造,明明两块铝材拼接,可要不是车祸使得它开裂变了形,从外表看起来根本就是一体。 常远跟邵博闻说:“这个工艺太厉害了,你看这缝,完全隐形了。” 邵博闻单手抱着虎子,也翻来覆去地看了看,表示赞同。 跟车而来的有个工程师,怕被人捡漏就一直在盯梢,听见他俩的对话感觉是识货的朋友,就过来搭腔说:“厉害的不是是隐形缝,还有这涂层处理,是我们的新工艺,你拿带尖角的金属比如钥匙小刀什么的刮刮看,不会留痕的。” 常远用车钥匙试了下,果然名不虚传。他跟人又聊了一会儿,路就通了。 下午5点多,邵博闻朝右拐了个弯,小镇欢迎你的横幅就跃入了眼帘,虎子将自己糊在车窗上看外面的大片的麦田,是高楼林立的城市里不会有的风景,平坦宽广、天地无垠。 他们就住在老街尽头马路商铺的后面,挂着青苔的老宅大都拆了建新,唯独除了常远的家,还是二十多年前的老平房,嵌在一堆楼房中间,平白就比别家矮一截。 这里打发时间的东西单一,白天打牌、傍晚侃大山,邵博闻的车压过颠簸的小路往里开,就在他们这一排房屋差不多中间的位置上看见了一群坐着的人。 大家远远看着车开进来,近些发现是辆“别摸我”,就开始热切的猜测是谁家的亲戚,等邵博闻将车窗降下来打招呼,就开始咋咋呼呼地问候他。 “哟,邵家老大回来啦。” “博闻哪,今年挣了大钱吧,瞧这车,真带劲儿。” “回来啦,回来好啊,你爸妈享福哦。” …… “博闻,今年带人回来没有啊?” 他几乎每年都会被大同小异的问题洗涮一遍,都靠打哈哈应付,今年却一改敷衍,笑容满面地说:“带了。” 后座上的常远听得虎躯一震。 中老年们不明真相,开始起哄,问他:“姑娘呢,给我们大家看看啊。” 常远响应号召,不得不放下车玻璃跟长辈们打招呼,高三那年发病之前的记忆都很模糊了,记得的人不多,但两三个还是叫得出来。 出来个男的本来就够让人发懵了,不过这种小地方就是同性恋也不会敢跟人说,所以人们的思维里还没有基佬脑洞储备,大家第一反应是奇怪这男人是谁。 去年8月份常远是偷偷回来的,那时节又正农忙,几乎没人注意到这个路人甲,可这次被邵博闻领回来,存在感就不一样了。 被叫的那几个人满头雾水,又跟左右交换眼神,过了好几秒才有人试探地问道:“这……是常远不?” 这话一出,大伙登时越看越像,常家的小儿子离开这里的时候都16了,五官基本定了型,如今成熟稳重了,可眉眼脱不了那个样。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么些年过去了,有时忽然提起常家,都会引起一片同情和唏嘘,在人们的讨论里常远的下场往往都随他妈,可他猛不丁地冒出来,模样斯文、言笑晏晏,看起来不只清醒,似乎过得还不错。 常远没料到自己这么块就被认出来了,他的目光里在这些老去的面孔里逡巡,岁月的浮光在他心头匆匆掠过,最后定格在一种难以言表的怀念里,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乡愁。 十年漂泊、落叶归根,常远不自觉地看向他家的老房子,像是隔着岁月在对迷失的自己说:“诶,是我,我回来了。” 小镇里的人就是嘴碎一些,可心都不坏,大伙见他一表人才都为他感到开心,作为新选手,邵博闻身上的八卦炮火立刻就转嫁到了他身上,这个问常远在哪发财、那个问他有对象没。 常远说有,再被追问就拒绝回答,指着邵博闻一语双关地笑:“不想让他太尴尬。” 阿姨们纷纷被带到了歪路上,以为他是不想欺负邵博闻这个光棍。 邵家二老就没这么美好的联想了,俩老的杵在大门口,面对面地发愁,邵博闻翅膀太硬了,爱飞不飞他们都管不了,再说十几年没管过他了,都不知道“教训”这两个怎么写了。 邵博闻将车停在自家门口,下车喊人,他妈没理他,只是直愣愣地去盯常远。 常远对上她的目光,站在原地大方地叫了声“大妈”。 邵博闻的妈眼圈红红的,表情也十分僵硬,可对他的待遇比儿子要好,好歹应了一声。 池枚的儿子没长歪,模样还是俊,眉清目秀的,打小像个姑娘,现在看不出那种柔弱的秀气了,可跟她的养子混在一起,邵妈本来该觉得恶心,可想起噩运不断的邻居一家,又难以控制内心的同情,脑中过去和现在窜屏,觉得这孩子可怜的比重一时竟然比抵触要大。 常远被她客气弄得有些忐忑,他是带着心虚来的,而且路上邵博闻说他提前交代干净了,池枚让常远对天下的父母都产生了阴影,感觉基佬的事绝不能善罢甘休,可邵博闻的妈竟然对她儿子的男朋友挺客气。 在常远的印象里,她不是这么好说话的人,偏心得紧,生气的时候也没少对邵博闻嘶喊“我凭什么要养你啊,你这个捡来的讨债鬼”,可十多年过去了,她老了,气势似乎也弱了。 邵博闻的爸为人厚道,这辈子没跟外人吵过几回,捡来的孩子他都能含辛茹苦地养这么大,性向问题在心里磨了半年,逐渐也就放任了,他虽然没读多少书,可心里有种近乎本能的自知之明,他一个看天吃饭的庄稼人,能知道什么是对是错呢? “别杵着了,外边儿冷,进去吧。” 常远有些无法置信,老邵家的防线竟然会不攻自破,放东西的时候他还百思不得其解,问邵博闻道:“你怎么跟你爸妈说的?他们的态度怎么会这么的……的……开明。” 邵博闻坐在床上,正在将路总的睡衣、奶瓶、玩具等往外掏,闻言抬起头看他,将手掌横在脖子上比做大刀,正义凛然地说:“我威胁他们说,不同意我跟你搞对象的话,我就去死。” 说完他将手掌一拉,上身后仰着砸在了床上。 常远没用力地踹了他小腿一脚,无视了他的胡说八道:“说实话,饶你不死。” 邵博闻躺着看他,还是嘻嘻哈哈的:“我忽悠他们说,我拟了一份合同,我在凌云的法人产权收益的50%属于你,你要是走了,我的公司就要倒闭了。” 常远心口忽然蹦了一下,他莫名其妙就有种直觉,这并不是忽悠,如果是真的那就非常不合适,可他不知道怎么开口问,因为邵博闻肯定会否认。 起草人老曹作证,这合同确有其事,那天许惠来挂掉视频之后,邵博闻认真想过膨胀的问题,他从来不为以后打包票,因为他的一言一行都足以让身边的人觉得安心。 不就是谈钱伤感情么?那就先伤钱,无论在哪种关系里,利益永远是最牢固的纽带。 常远老实去了邵乐成的卧室,真不是他要偷看邵乐成的隐私,他只是趴在床头腾日记,笔不小心滚进了被子和床头的交界处,他去翻笔,结果垫絮才拉开一点,压在下头的纸就露了出来。 常远万万没想到11年过去了,他还能看到当年误导邵博闻去S市的寻亲启示。 池树青,男,1986年出生,1岁,S市红井区小溪堤村4组13号,于1987年1月22日上午11点在红井集市被人偷走。走失时着白底红色小碎花棉布襁褓,体重11公斤,如有人知其下落,请好心人致电:xxx-xxxxxxxx,池先生,跪谢。 第131章 “看什么呢?” 房门虚带着没关,邵博闻就直接进来了,手里端着盘刚出锅的关东糖,虎子在灶台那儿搞糖果DIY,不肯跟他上来。 虽然邵博闻表现得无所谓,可常远从来不想提起他是捡来的这件事,他将启示往床上一按,又顺了块糖塞进嘴里,说:“你自己看呗。” 邵博闻将盘子放在床头,将正面朝下的纸翻过来,因为不在意,又实在过去了太久,要不是寻亲启示就在眼前,邵博闻都想不起上面的内容了,所以他的重点立刻跑偏了,一脸稀奇地说:“这可遇不可求的老古董,你从哪儿翻出来的?” 确实是可遇不可求了,当年的报社都停了刊,又不像现在都有信息存档,要查找可谓是难于登天。 常远揭开被子的边角,说:“这儿。” 邵博闻怔了下,表情一下变得柔软起来,他不知道邵乐成保留这东西干什么,可当年他失去音讯后回来,全家就属弟弟哭得最惨,那种鼻滴眼泪一把刷的真情流露太有穿透力,也许就是从那一刻起,邵博闻决定无论血缘,这就是他的家人了,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他不觉得伤感,只是被那个熟悉的地名弄得有些感慨,感觉小溪堤像个不祥之地,频频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却一件好事都没有。 至于寻亲启示为什么会出现在邵乐成的床头,就有点用心良苦了。 邵博闻自己出柜,却要他来当马前卒,邵乐成嘴里说滚可身体很诚实,去年春节回家,在这床上绞尽脑汁地想了108种开场白,都觉得我方没有气势,必然会挨打。 最后因为要找小扳手在收纳盒里翻出这玩意儿,蓦然就感觉是个极有力的武器,因为要使人退让,就得先让他愧疚。 不得不说,这次邵家二老不支持却也不反对的现状,弟弟也贡献了一份力量。 儿子弯了,里子不愿面子难看,二老高兴不起来,常远他们就不总在家里碍眼,早起就出门,去鸡飞狗跳的集市里过早,然后到处闲逛。 常远家的老房子就是第一站,他们没有钥匙,可院墙也就两米来高,邵博闻从家里搬了把椅子,踩着就翻了进去,看得出是个翻墙的老司机,然后他从里面开了门,常远踏进出生地,仅剩的回忆登时直往心头翻。 到处都是蜘蛛网和积灰,大堂中央贴着张毛主席,左边是他的房间,右边的父母的,大门对面是个过道,再往后就是厨房和院子。 当年池枚带着他走得急,很多东西都没带走,小学初中的课本和作业还排在柜子上,被潮气、老鼠、蛀虫祸害得霉烂霉烂,还有他对着窗的书桌,常远往那儿一站,就有种少年的邵博闻马上会在外面敲铁条叫他的错觉,可是皮鞋声在身后轻响,他一回头,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早就没有什么铁条了,那些隔开他们的桎梏,比如摸得到的钢铁和门、看不见的约束和桎梏,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无端端的,邵博闻不知道他在乐什么,一边说他傻,一边笑得很纵容。 院里的桃树老死了,腐得只剩一截粗壮的根,常远想起有一年,树上结了7个桃子,因为池枚不肯用农药,烂得只剩一个,他舍不得吃,用毛巾偷偷包着从窗口塞给路过的邵博闻。 结果跟屁虫邵乐成看见了伸手就要,邵博闻不给,扒开就让常远先咬一口,然后才要拱手相让,可天敌的口水是有毒的,邵乐成不吃,气得满地打滚,但又不得不看着他俩你一口我一口的吃给自己看。 从院子里也能看见邵博闻家的爬上屋顶葡萄藤,很多年前就在隔壁的院子里,常远献出了他的初吻。 桐城没什么历史古迹,也没多大变化,但日子过得慵懒,随处都能看见支在太阳下的麻将桌,和桌角用来泡茶的暖水瓶,要是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以后回来养老倒是很不错。 有些地方常远还有印象,比如决裂那天夜晚他们说话的烧烤摊,如今还在营业,就是业务扩展了,一道还卖烧烤和水果。还有邵博闻当年做小工的那个粮管所,不知道哪年种上了一棵桂花,这寒冬腊月的竟然也有花期,阵阵香气袭人。 虎子使劲说香,想要一根,四下无人邵博闻也就当了回贼,爬上花坛去折了一枝,右手的中指翘得厉害,常远心里灵光一闪,忽然回头看了看,当年的砖块就是从靠西边三层的阳台上落下来的,邵博闻用手挡了一下,指头就慢慢变成畸形了。 虽然无伤大雅,可到底没有原型好看,常远有些心疼和可惜,从粮管所出来就非要拉着邵博闻的右手走路。 他们还去了田野和小河边,田荒河水枯,没什么可看的,就这样东游西荡了几天,邵乐成回来了,老弟还是坚持不许那对睡一屋,常远在心里说他作,可还是老实地跟路总混。 三十那天的团圆饭气氛有些冷,可还算和气,邵博闻给每个人都发了红包。晚上就热闹多了,不像城里有禁烟令,这里到处都在放烟火,将黑夜渲染得五彩缤纷。 谢承他们在群里疯狂的发、抢红包,都是口令那种,凌云凌云壮志凌云、都不许抢让我先来、闻哥发完远哥发、远哥发完闻哥再发、林哥明天就醒…… 老袁豪爽,到处发红包,元旦聚会那个微信群里也不例外,他扔了个“新年快乐”,邵博闻跟常远假装没看见,过了十几分钟消息提示詹蓉领了,然后立刻回了个“给有钱人下跪”的表情,于是他俩也跟着下跪。 在这样阖家欢乐的节日里,S市三院的病房里的电视里也播着联欢晚会,刘小舟没有看节目,侧躺着像是睡着了,手机黑了又亮,不知道是谁在给她发消息,新年倒计时开始数的时候她忽然睁开了眼睛,在心里跟着默数。 十、九……三、二、一! 狗年到来了,对床的林帆没有醒,而她还是一个人。 —— 常远三人和邵乐成在大年初四开始返程。 谢承比他们早回一天,一回就上医院去看了林帆,他带了一堆家里的年货大菜,可惜林帆无福消受,仍然睡着,邻床的刘小舟却不见了,他闲来无事问了护士一嘴,才知道秘书昨天刚出院。 法定的上班时间是正月初七,大伙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上班前天晚上在外头饭馆聚了个餐,互道今年开门红。 这愿望许得够有缘分,上班第一天上午,就有好消息前来响应。 许崇礼代表的方兴融创发来邮件,同意了邵博闻去年提的条件,约他跨过本周末,下周一26日上午10点去融创办事处签合约。 与此同时,由于去年的房地产市场低迷,而开发商竞争拿地的价格却越来越高,互相伤害的成本太大,老板们不约而同地寻思着合作互利的可能性。 2018年伊始,作为华中地区最大的综合性产业集团公司,荣京率先下水,发起了一个名为“未来房地产市场的发展畅想”沙龙活动,意在着手联名其他开发商建立互惠互利的战略合作协议,不加杠杆,不以抬价为目的参与土地规模和土储竞赛。 而融创作为华北地区的霸主,入驻华中也是劲敌一个,为此何义城亲自约见了许崇礼,递出了第一根橄榄枝。 可是许崇礼先约了邵博闻,就问时间能不能换到下午,不巧何义城下午还有个会,就客气地说许总抽出一点时间就好,许崇礼雷厉风行,下午也不是没事,说着委屈何总的话,把电话挂了。 周一这天上午,邵博闻带着谢承和老曹,提前20分钟来到融创的办事处,被领进会议室等了一刻钟,许崇礼准时到来,跟邵博闻握了手,坐下后递来一份合同。 邵博闻双手接过来,转手给了老曹,老曹开始仔细地在旁边对合同条款,共同遵守的第一条就让他感觉万箭穿心。 乙方(凌云)将以市场最低指导价8600元/㎡的价格,向甲方(融创)转让南七家疃其路11号院1#~27#楼的土地使用权,共计40168㎡。经甲方同意,日后在资格、资质满足条件的前提下,享有甲方“天空城”项目的优先合作权。 用1/3的价格转让,来换取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开始的世界第一高楼的、可能的参建权,老曹心疼他们的钱,将合同对了一遍又一遍,谢承也要看,边看边在脑内开小剧场,自己对着摞成山的人命币痛哭流涕,撕心裂肺地说“儿子,爸爸对不起你们”。 许崇礼省了一笔巨款心情十分愉快,笑着跟邵博闻说话:“我倚老卖个老,叫你一声小邵,我也不知道你是傻,还是目光远大,反正我们董事会基本全票通过了你的条件,希望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合作愉快。” “天空城”由于过高,建设的难度和投入都决定了鸡蛋不该放在一个篮子里,融创本来就有意寻找合作伙伴,多一个凌云不足为道,他们并不吃亏。 邵博闻比较有总裁的气魄,一脸平静和谦逊:“谢谢许总,对那一天翘首以盼。” 老曹和谢承加起来,耽误了许崇礼一点时间,他们从会议室出来的时候,前来送VIP请柬的何义城已经等在了休息区,当他看见许崇礼送出来的人竟然是邵博闻,心情一下就糟了起来。 许崇礼这老不死的,就为了这么个小虾米让他等着,也不知道图什么。 何义城临时起意,决定也邀请邵博闻代表的凌云参会,不为什么,就是年前他邀请凌云招标被拒绝了,到这一刻才发现心气还没顺,十分不爽。 荣京举办的沙龙看立意就知道层次不会低,到时候出席的都是大佬,去混眼熟对邵博闻只有好处,当着许崇礼的面,他更加不会拒绝,便一派和气地接下了,道了谢后离开了。 第132章 大佬不愧是大佬,巨款拱手相让那是眼都不眨,谢承知道啰嗦他没用,只好曲线救国,去跟常远发牢骚。 “4个亿啊爸爸,不要这么爽快好吗?合作权什么的都是画大饼,只有钱才是硬道理啊!!!” 常远见他都快嚎成马景涛了,只好笑着安抚道:“你说的都对,回头我教训他。” 他说话时邵博闻正有恃无恐地蹲在大款的豪宅旁边,悠闲地放了两把狗粮。 谢承感受到了他们的糊弄,只想翻白眼,也不知道这两人是不是陶渊明转世,一个比一个淡泊名利。 可实际上淡定的两人都要比他世故,因为许惠来,常远大概知道许崇礼的资产是什么指数增长的,而邵博闻才从荣京的高层下来,最深刻的体会就是富人越富、穷人越穷,钱只有花出去了才真正是自己的,不然还是银行的。 即使按照最低价,这一趟中转下来,烂尾楼仍然给凌云创造了接近2000万的利润。以往他们忙碌一整年,都赶不上陶师贤提前透露的这几句,所以在有实力的前提下,资源比成本要重要。 邵博闻的算盘打得很长远,他最初和最后的目的都是插入“天空城”项目,这样一方面能为凌云镀个9999级别的金,另一面越高级的项目,管理和技术手段都是顶尖,经历一次绝对受益终身,他是在花钱蹭经验。 但一开始就揭开底牌的话,就成了他们上赶着求融创合作,条件会被无限打压,所以邵博闻才佯装狮子大开口,一边逼转让价不停飙升,一边还表现得似乎还不满意。 这是射击的技巧,射箭人必须把箭指向比目标更高的地方,抵消完重力后它才能正中靶心,但要是指得太高了,就会越靶。 现在他的目标达到了,下步计划就是,成为甲方。 于是这天夜里,邵博闻做了他这辈子最昂贵的一个决定。 “小远,你有想过离开东联?去别的公司发展吗?” 常远没想过这个,大环境如此,其实去哪儿都差不多,但是被问到他临时想了想,然后说:“没,罗坤对我不错,我也没打听过下家。” 这么说有点没追求,特别是邵博闻刚实现了一个小目标,常远沉默了两秒,自尊心作祟地补充道:“不过前阵子我有在琢磨,作为监理,我在项目上起到的作用到底有多少?” 说到这里他开始抿嘴笑,因为答案大家心里都懂,叫聊胜于无。 这是市场的悲哀,也是时代的趋势,利益至上、偷工减料,如果再来一场地震,常远觉得他可能就会永远离开这个行业了,他的笔记本知道得太多,还叫他忘不了,他受不了那种良心上的拷问。 然后他去干什么呢?常远觉得他也许会转行去当个画手或美工,那种即使犯了错误,也不会威胁到别人人身安全的工作。 邵博闻发自内心地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常远笑了笑,显然对这句无法苟同。 邵博闻忽然就乐了,他没头没脑地说:“以前没想过也好,那么我,就是第一个撬你的下家了。” 常远愣了一下,像是没听懂,邵博闻又接着说:“小远,我想请你到凌云来当总工,特权独岗,不参与项目的设计和推进,只监督和管理质量,你是甲方的监理,我不能许诺你凌云会有多大的发展,但我会在劳动合同里写明,你有对项目叫停的权利,你考虑一下,来不来?” 常远一下子变得呆若木鸡,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他这样一刻的感受,那就只有怦然心动,想管理就需要权力,而且上次他也决定了以后只会挑真正觉得监理有用的业主合作,理论上来说他无法拒绝邵博闻的橄榄枝,可常远还是用尽全力按捺住了想点头的冲动,他结巴地摆着手,说:“我……我,我不够格。” 他确实不够,年限不够,连个高工证都没有,经验也有限,可能会误判很多情况。 可是这些都是可以积累和争取的条件,唯有良心和责任心不能折减,邵博闻目光里都是信赖,他朝常远伸出手,温和地笑道:“可是我需要你。” 那只手常远一天摸百八十遍,可很少会这么商务地来握,常远坐成了一个木雕,可心里掀起一阵“士为知己者死”的风暴,他知道自己拒绝不了,心头起伏半晌才将手小心翼翼地放进了邵博闻的手心里,心里酸涩又激动:“要是没有时间限制的话,等P19竣工了,我就来。” 邵博闻作为老板,也不喜欢半路撒手的员工,他早料到结局会是这样,劳动合同也早就让老曹准备好了,就是春节他在桐城跟父母说的那份,他跟常远平分他的所得。 公司的体制需要优化,转型也迫在眉睫,凌云将从纯施工单位变成自主开发建设企业。 这年4月17日,邵博闻故技重施,看中了市中心地段一栋前身为网吧、洗浴城和KTV性质的烂尾楼,他们会进行收购,然后学SOHO国际的操盘模式对其进行改造与包装,然后溢价销售。 烂尾楼最大的优势就是不需要进行报建和打地基,有资金和施工力量就可以直接开工,以融创的分批汇款为成本,和他们本身的施工队伍,雷厉风行的邵博闻立刻找了一家颇有名气的外立面方案公司来为烂尾楼量体裁衣。 P19二期的主体结构已经建到了37层,梅雨季节即将到来,工地日夜赶工,常远的建议被忽视得更加彻底,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也让他忍不住浮躁起来,迫切地想要离开这个习以为常的沼泽,然后投入新的环境工作。 另一边,荣京的沙龙也已经准备就绪,4月30日在荣京总部的大礼堂召开。为了这一次盛会,荣京集团专门请了蜘蛛人对总部大厦的玻璃进行了彻底地清洗。 那几天邵乐成被吓了一跳又一跳,一不小心抬起头,18层的窗户外面就扒了个人。 这天预报有阵雨,气温稍稍有点凉,穿西装正好,邵博闻跟常远在停车场分道,英俊潇洒地去赴了会。 荣京集团总部的正门脸被布置得十分气派,上百条横幅从六楼挂下来,上面全是预祝成功的话,门口左右摆满了花篮。这算一场盛事,所以嘉宾名单里不只有专家,还有建设处和城规处的个别领导。 这次邵博闻带的是老曹,两人刷了请柬进门,然后跟着鲜花和路标的指引上了二楼的大礼堂,以前的同事正四处晃荡,跟邵博闻插肩而过之后才会回头,然后像见了鬼似的返来拍他的肩膀,一问他是嘉宾的身份,不免就是几份羡慕。 外人看谁,都只能看见别人身上那种自己没有的光鲜亮丽,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何义城从楼上的办公室下来,身后跟着邵乐成和刘小舟,他一眼就见下属们围在邵博闻身边有说有笑,可这些人平时在自己跟前那叫一个一板一眼,何义城眉心一皱,心想什么意思呢? 何义城平时脾气不好,低气压遍布全球,员工们一见他就开始不动声色地四处开溜,邵博闻也准备避其锋芒,可惜没避过去,因为对方直接冲他过来了。 就在今天凌晨,何义城收到了一张很有意思的扫描件,这照片让他豁然开朗,之前他针对邵博闻纯属是直觉,没有证据可言,可这份扫描件出现以后,他骤然感觉自己抓住了症结的核心。 他们需要谈一谈,何义城迫不及待想看邵博闻被戳穿时候的慌张模样了,出于礼仪,他勾唇笑了笑,说:“下午活动开始之前,你来我办公室一趟吧,你还有点东西在我那里。” 邵博闻当年走得两手空空,有东西这话肯定不假,可他6年了都没用着,现在拿了也没用,可何义城“好心”要给他,邵博闻也不能太不识相,他点了下头,说:“好。” 结果何义城刚走,老曹就生气了,他斜眼瞪人的时候别有一番闲杂人等学不来的嘲讽:“什么玩意儿?跟谁说话呢这一口的命令腔?叫你去你就去啊,不去,荣京的垃圾有什么好要的。” 邵博闻笑了笑没说话,可后来他就后悔了,老曹说的这么有道理,怎么就没听他的呢。 沙龙上午的节目是两场演讲,第一场是着名经济学家关于房价跌涨的走势、趋势和判断,第二场就是荣京的高管代表公司总结这些年在竞地、拿地上的成就和血泪史。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不听讲的人有很多,比如何义城和他的男助理、女秘书,三位一体地低着头在玩手机,而许崇礼跟他旁边的城规处长在讲小话。 曹律师最牛逼,这不是他们律师的舞台,干脆两手一趴光速睡着了。 邵博闻居家一点,只是抽空给常远发微信,让他记得打伞。这位爷身体弱鸡却不改任性,瞧不起毛毛雨嫌打伞麻烦,然后每次回来都要流鼻涕。 上午的活动顺利结束,午宴跟礼堂只有一墙之隔,人们乌央乌央地移过去,都捡认识的凑桌,老板吃饭跟小喽啰不相干邵乐成一早就占了位子,挥着手呼唤他哥。然后邵博闻带着老曹过来,发现刘小舟也在这桌上。 邵博闻在外面吃不好,不爱闻餐馆菜的味儿,当然真爱老袁除外,加上他早上吃的饱,公文包里还有常远塞的虎子的高糖零食,随便对付了几个荷叶薄饼就出去了。 走廊靠栏杆那边是甜食和水果区,他捡了几瓣橙子端着,就溜溜达达地往4层的东南角去了,那里有个休息区,有他正需要的沙发。 下午还有两场演讲,像他这种时间长了不上课的人听起来十分痛苦,睡个午觉会好一点。邵博闻坐上沙发之后,订了个1点半的闹钟,又给老曹留了个言,然后将公文包压在身下眯了一觉。 午间忽然下起了雷阵雨,伴随着一阵强劲的妖风,整个世界全是骤雨的喧嚣。 邵博闻被这动静吵醒,翻开手机发现才一点出头,于是给常远去了通电话,发现他在办公室里玩填字游戏,这才放了心,去卫生间洗了把脸,然后下到一层跟前台说约了何义城。 楼上的电话是刘小舟接的,因为何义城事先交代过,让邵博闻来了之后直接进,而且这位领导十分不喜欢别人没事进他的办公室,刘小舟也就没通知,指了指门口,又回去忙她自己的了。 邵博闻敲了敲门,可是里头没人应,也许是还在午休,于是他掉头就走了。 直到下午的活动时间开始了,何义城还没出现,倒是标志性的警笛穿透了隔音的大礼堂,带来了疑似有人坠亡的风声,一时猜测万千。 活动当天有人死亡,出于对公司形象的维护,荣京的高层第一时间封锁了消息,可现在是信息时代,一个微博或一个朋友圈就能让秘密无所遁形。 最先发到网上的是一张照片,全玻璃的背景上破了一块落地的大玻璃,细看还能看见窗外的雨水正在往里飘,博主留下的文字是:天惹,玻璃幕墙真可怕,我们总经理……掉下去了。 认识博主的网友在评论里你一句我一句,很快就放出了死者的身份:本市优秀青年企业家,何义城。 第133章 虽然说生死无常,可邵乐成站在封锁警戒线之外,看着自己日常进出的办公室被警察占据,心里只觉得玄幻。 中午吃饭的时候他领导还器宇轩昂的,谁知道不到两小时就成了一具……对于认识的人,他更不想说出那个残忍的词。 再侧头看看站在自己身边的刘小舟,俨然已经吓傻了,她化了妆,白肤红唇,脸色跟寻常区别不是很大,可是表情和眼神发自内心,内含和外露的情绪都十分强烈,明显超越了同事的界限,对比之下邵乐成竟然有种美女画皮的诡异感觉。 震惊、茫然、慌张、呆愣,或者还有其他情绪混合在脸上,刘小舟直挺挺地盯着那块玻璃破碎以后留下的洞口,风猛烈地倒灌进来,雨却弱如细丝,阵雨将尽,可她却感觉永远都不会放晴。 警察到来之前,作为跟在邵乐成后面,第二个进入案发现场的人,她到玻璃洞口边看过几眼,四层的露台上趴着一个人,离楼体不远,仰面朝下,两腿微蜷微张,左臂收在身侧,右臂伸向前方,泡在一汪颜色发暗、深浅不同的雨水里,像在污水里匍匐爬行。 从这么高的地方落下去,刘小舟不知道何义城是死是活,可这种卑微的姿态却是她一直期盼的,然而当它真的在眼底展现,最先涌上刘小舟心头的却不是设想中的解脱和痛快,而是一阵更深的绝望。 这是何义城应有的报应,可她忽然就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 刘小舟觉得这种感觉可怕得要命,因为以命偿命都不能让她觉得公平,那么被迫害的家属们该怎么获得真正的安宁,时间吗?那怎么没有将她治愈呢? 警笛声响起之后,与会的人不再尊重专家,大半都跟风地跑了出来,楼梯脚上全是聚满了探头探脑、议论纷纷的人。 邵博闻一开始没出来,稳重地陪自黑“年纪大了跑不动”的许崇礼坐在原位,可过了四十多分钟,当凌云的八卦之星谢承同志的微博截图发过来之后,他忽然就坐不住了。 [卧槽卧槽,闻哥,出大事了!!!你在现场吧,这是真的吗???] 两张截图,一张是经理掉下去那条微博,还有一张是评论区被赞到顶部的优秀企业家那条。 是不是真的,邵博闻不知道,他心里充斥着怀疑,更倾向于相信这是网上万千博人眼球的、无聊的不实消息中的一条,邵博闻一路往上,然后被拦在了午间无人应答的办公室门口。 死亡也不能让八卦胆怯,走道被糊得水泄不通,空气中嗡动着一种窃窃私语的共振,邵博闻仗着个子高,视线越过人头,先看见了那个自地面而起宽约1.3米、高有2.8米的大破洞,然后才是在里头走动的天蓝色制服,这让他心头一沉,意识里里头怕是真的出了事。 刘小舟惊魂未定,整个人十分迟钝,一问三不知,警方只好将询问聚焦在邵乐成身上。弟弟中午睡得人事不省,座机声都没能将他吵醒,也是个无头苍蝇,回答千篇一律,挠头、皱脸、不知道。 做笔录的警察一无所获,倒是刘小舟忽然将上身一躬,面如金纸地冲地上剧烈呕吐起来,并且身体还往下栽,软得像根煮烂的面条。有的人受了惊吓会出现这种情况,大家都吓一跳,民警赶紧抱着她去空旷的地方透气,邵乐成正在接受询问,就一同跟了出来。 在即将推开人潮的时候,邵乐成抬头看见了他哥,邵博闻站在人群之外,脸上有些不自觉的担忧。 他跟何义城八字不合,可不融洽和你死我亡之间差了一条命,而悲天悯人是人的本能。 虽然不是亲兄弟,可二十几年的相处也足以产生默契,邵博闻朝办公室瞟了一眼,眼里带着询问的底色,这种情况之下,疑惑也不做他想,邵乐成点点头,然后对他哥像外推了推手背,意思是让他该干嘛干嘛去,别在这里凑死人热闹,不应该,也不吉利。 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雨天的气压有些低,邵博闻不知怎么的觉得呼吸有些压抑,他最后垫着脚看了何义城的办公室一眼,然后从这个遭逢不幸的大厦里悄悄退了出去。 有时候,不闻不问也是一种尊重。 —— 搅拌好的混凝土必须一次性浇筑,不然阶梯的凝固时间会为裂缝埋下隐患,上午那砼搅得有些多,为了干完,工人和旁站的监理错过了午饭。 快要浇完的时候,暴雨来得猛烈而突然,饥肠辘辘的人们不讲究地满地就坐,抽着烟欣赏从上层楼板处掉下来的人造瀑布。 为了融入群体,常远叼着根没点的烟,坐在离边缘两米的空心砖上吹风,没有栏杆,他因为习惯了,也不怕掉下去。 栏杆总是后立的,或者立个假的后期再拆,规范不允许无实墙区不设栏杆,要么就花昂贵的代价做夹胶玻璃,但很多业主都拆着干,因为从美学上来讲不好看,从里或从外看都是密集的竖杠。 常远不赞成这样做,十分危险,楼宇越建越通透,玻璃也越爆越多,扯掉栏杆就像给习惯坐靠背椅的人硬换成凳子,他有后栽的风险,而且这一栽就相当于跳楼。可他的反对向来没效力,在钱和侥幸之间,业主们往往都会选择后者,当然私人别墅除外。 常远暂时不去想那些让人失望的事情,他只是头脑放空,任人间四月天中冷热适中的穿堂风将自己穿透,这是脏兮兮的建筑工地上最舒服的时候,四面皆是旷野,目光且长也远。 雨雾让视野有些朦胧,让常远忍不住做起了白日梦,他希望有一天他能坐在比这还高更多的钢混毛坯上,丑也不撤栏杆,贵也要夹胶片,因为姓邵的业主会对别人说,这里由他说了算。 这个梦的牛皮能直接将他吹醒,可是常远笑了笑,自娱自乐地给自己灌了碗鸡汤,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郭子君不知道他领导在发什么神经,一个人坐在楼边上发阴笑,反正就郭子君刚刚的发现,他是有点笑不出来。他跟谢承一个德行,闲下来就要玩手机,好不容易忙完让屁股落了地,郭子君刷了会儿微博,然后被其中一条吸引了视线。 一个他关注过的账号在@“天行道”,转发的原博就是经理掉下去那位,而账号配的文字是“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然后评论区褒贬不一,有的让积德,有的说活该。 “天行道”没做回应。 媒体说得有鼻子有眼,郭子君越看越真实,迫切想找到一个人来确认同感,于是他蹭到常远旁边,欲言又止地将手机递了过去:“常工,咱们工地好像又黑洞了,你看。” 常远愕然地接过来,低下头,发现活在各路媒体文字里的“何义城”已经死得透透的了,而他死亡的方式骇然就是他刚刚所想的危险,这种巧合非但没能带给他一种料事如神的快感,或我就说会这样的冷漠,反而让他觉得莫名悲哀。 要是荣京那个高档的大厦有栏杆的话,除非是一心寻死,否则人基本掉不下去。 虽然确实有坠楼者的远景照片,可并不能确定那就是何义城,倒是那种断章取义、消费死者、幸灾乐祸的作风让常远频频皱眉,他将手机还给郭子君,当时并没有特别信地说:“网上现在没什么能信的了,别看了,雨小了,回去吃饭吧。” 可又过了两个小时,不仅凌云的亲友群里炸开了锅,连邵乐成和张立伟的朋友圈都是一排蜡烛,穿针引线地向常远昭示了隐而未揭的真相。 因为下雨,常远踩点下了班,邵博闻跟虎子已经在家了,他显得比平时沉默一点点,而常远大概知道原因。 一个认识的人忽然就没了,连他这种约等于路人甲的相识度都感觉到了生命的脆弱,你活在这世间,并非安然无恙,忽然惊觉噩运无时不刻悬在头顶,就会想好好珍惜眼前。 常远裤腿湿了半截,没顾上换就先去沙发上给邵博闻来了个盖中盖,没有特别不正经的非分之想,就想黏糊一下。 也许无厘头,也许像个玩笑,可何义城就是死了。 何义城的办公室里有监控,固定在他座椅斜后方的的玻璃框架上,摄像头从头到尾对着门,显示这天中午12点半何义城回到办公室,然后直到下午两点十分左右,除了率先拨通110的邵乐成,再也没有人进过何义城的办公室。 他的办公室里也没什么异常,就是打印机的出口里有一张墨迹糊得到处都是寻人启事。 也许是这位何总在做公益呢,一些有钱人还是挺喜欢为社会做贡献的,民警这么想着,将启示塞进了证物袋。 而对于何义城坠楼的过程摄像头也有记录,虽然角度是斜的,但在重播里看得还算清楚,每天午休醒来到窗前放松下视线是何义城的习惯,这天也不例外,他在玻璃跟前伸了个懒腰,腕表似乎碰到了玻璃,左右都是半人高的室内盆景。 谁也没料到意外会在下一刻到来,放射纹一样的线条忽然爬满了玻璃,然后它如碎冰一样爆开,个别角度刁钻,直冲何义城的脸面而来,他不得不用手臂去挡,恰逢此时室外的狂风骤雨倒刮进来,监控里只见他剧烈地一抖,仿佛被碎渣击伤了。 绿植的高瓷盆遮住了何义城的膝盖,下一秒谁也不知道他踩到了哪里,整个身体就失去平衡朝外跌了出去,玻璃碎掉以后外面一无所有,只是一瞬间,他就消失了。 下午三点左右,刑侦的技术民警对四层露台上的遗体进行了初步的侦查,坠落地点和伤口的出血情况都附和先坠楼后死亡的特征,除了落地接触面没有其他致命伤。 明察秋毫的刑侦注意到一个细节,就是何义城手腕上的名表有些延时,而且外侧沾了一层深色的沙状物,起初他们以为是沉淀的泥沙,可随后发现不是,而是铁屑和铁锈。 这说明手表带有磁性,可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因为何义城坠亡的正下方正好是裙房的设备间,里头有能供一整层3000多平米用的变压器,是它们磁化了含铁的金属。 因此,无论是根据现场留下的痕迹还是监控来判断,何义城都是意外坠楼身亡。 可是有人异常坚持地声称何义城是被杀,并且说她知道是谁所为,这个人就是何义城的白富美老婆荣欣。 第134章 缘分的事实在是说不好,像何义城这么冷酷的人,跟他那个白富美老婆的感情竟然十分融洽。 他这人比较传统,功利心也重,因为在年轻的时候就开了一步登天的外挂,内心里对于妻子有份类似于伯乐的感激,他从不在外头拈花惹草,对荣欣也很好,两人每年都会出去旅行,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分享心事。 而何义城最大的心病,就是11年前的小溪堤拆迁。 一个人犯了罪,即使能逃脱法律的制裁,良知也会给他定刑,让他的心流离失所、惶惶不安。 人们会根据自己的理解和感慨来表达事物,因此真相往往会迷失在口舌之中。 所以在荣欣的聆听里,“天行道”是一个死缠烂打、极尽无聊的偏执狂,此人利用网络对何义城口诛笔伐,败坏他所属公司的名誉,甚至锲而不舍地给他发恐吓短信。 官方的说法是何义城的石英表刮到了玻璃,导致玻璃忽然破碎,加上又没有栏杆,使得他在防护中失足坠楼。 青年丧偶对于谁都是毁灭性的打击,荣欣情绪激动,不肯接受意外身亡这一验证结果。 荣欣模样文弱,穿着素雅,就是价格低调奢华,她跟何义城不太有夫妻相,给人的感觉像林妹妹,因此哭起来更显楚楚可怜。 案发五天后,一张截屏于企业信息平台上的法人照片递到了前来取证的刑警面前,荣欣憔悴地说:“就是这个人,叫邵博闻,大概9年以前跟我老公一起合伙开公司,后来一起进的荣京,对了,他弟弟还是我老公的助理。” 她跟邵博闻其实是认识的,但是了解不深。 当年邵博闻跟何义城一起入职荣京,荣欣的父亲似乎更看好邵博闻,但何义城更会讨她欢心,而且这姓邵的对她总是一副避之不及的态度,荣欣高人一等的骄傲也不允许自己多看他一眼。 然后这么多年过去之后,邵博闻留给她的印象基本都成了何义城说辞里的样子。如今她痛恨臆想中的凶手,一心只想派遣胸中的悲愤。 刑侦科人手常年不足,时常会请派出所的民警增援,这位荣欣女士应该是直接联系的公安高层,架子很大,民警不要,两位刑警强行被工作的路上硬拨回来,心情都不是特别好。负责问话那个看了眼照片,胳膊肘登时有点外拐。 邵博闻长相端正,拍证件照就占便宜,而且他当过兵,别有一种挺拔之气,看着不像是作奸犯科的宵小之辈。 刑警:“为什么你觉得是这个人干的,他跟你老公有什么过节吗?说说吧。” 荣欣擦了下眼泪,说:“网上有个叫‘天行道’的人,一直都在对义城进行人身攻击,义城说他就是邵博闻。” 并不是每个人都对网络事件了如指掌,问话的刑警不知道去年频上热搜的“天行道”事件,更不知道账号背后的人已经落网,闻言他问道:“那你知道,‘天行道’对您家属进行人身攻击的原因是什么吗?” 荣欣点头:“知道,是因为十多年前柏瑞山那块地皮的前身,小溪堤村的拆迁问题留下的矛盾,当年我老公是拆迁公司的老板,然后拆迁的过程里出了些事故,义城说邵博闻就是当年伤亡者的家属,找他报仇来了。” 刑警简直槽多无口,感觉这位死者活得特别江湖,都法治社会了还搞报仇十年不晚那套:“谁的家属?知道姓名吗?” “他、他还没来得及告诉我,”荣欣忽然悲从中来,泪水不由漫了出来,她却没管,只是划开手机调出了中午跟何义城聊天的微信窗口。 …… 老公:[两点之前邵博闻会过来我办公室一趟,不知道我戳穿他身份的时候,他会是什么表情?] 欣欣向荣:[瘪嘴.jpg,他小妖精啊,还有两副面孔呢?] 老公:[冷笑.jpg,他比妖精可有心机多了,我收个邮件,晚上回去跟你说。] …… 荣京集团前台的访客记录里确实有这么个人,而且询问电话也接到过助理办公室,可死者办公室里的监控显示12点半到两点出头却无人造访,那此人为什么没有来? 刑警觉得这个线索值得留意,又继续问道:“那你能具体说说,都是什么样的人生攻击吗?” “骚扰短信,”荣欣露出了思索的神色,两秒之后答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大概是从去年5月份开始,有很多短信发进义城的手机里,时间基本都在半夜12点左右,总问他怎么不去……不去死什么的,还有一些当年跟强拆事件的相关的新闻图片。” 刑警:“能确定发送人就是这个‘邵博闻’吗?” 荣欣:“能,虽然他没有用自己实名制的手机号,但义城回复的时候点过他的名字,他没有反驳。” 发件人其实反驳过,可是何义城没有跟荣欣说。 两个刑警对视一眼,觉得有必要回去查证一下死者手机的短信箱。 谁知道顺着这个方向一查,还就真查出了一点扑朔迷离的味道。 从去年5月下旬起,那个在背后利用网络拨号平台给何义城发骚扰短信的人确实有作案动机,恨和愤怒难以言表,但就网监处得来的证据来讲,并不能确定就是这个邵博闻所为。 但是荣欣的坚持终归是起了作用,经过二次取证和调监控,警方锁定邵博闻是死者生前接触的最后一个人。 同时,案发当天,技术民警在何义城办公室的外侧门框的阴阳面上取下了4枚指纹,分别为阳面3枚、阴面一枚,明显是一个人用手撑过门框,比较特殊的是没有中指的指纹。 行得通的解释是要么此人的右手没有中指,要么因为特殊的动作习惯或是其他,导致中指脱离了门框。而根据何义城的助理,也就是这位邵博闻弟弟的口供来看,这个叫邵博闻的人的右手中指外翘,正好符合这个特征。 再有,何义城死前心心念念想揭开的邵博闻的“身份”,也成功地引起了警方的注意,一张死者办公室里的寻人启事复印件,和一个捡来的养子之间,似乎有种让人想一探究竟的关联。 —— 网络上更是暗流涌动,何义城的死亡视频不知道怎么流到微博上去了。 作为优秀企业家,企业蓝V和公众媒体关注他,作为小溪堤事故的酿造者,“天行道”的粉丝也关注他,一时@声四起,成千条评论念叨着恶有恶报,再次将他送上了热搜榜。 人多力量大,“天行道”的铁杆粉们专门给何义城开了个话题,搜集整理他的生平事件,从农民的儿子一路开扒,沸沸扬扬地累积到他一举成为凤凰男,之后跃入资产阶层的一些蝇营狗苟。 因为话题本身带着恶意,所以何义城做过的好事一概不提,你看着这些仍然在不停添砖加瓦的评论楼,对何义城的印象就会逐渐变成此人不是东西。 这样有失偏颇的信息,不该成为认识和判断一个人的依据,可是多数人都在这样做,并不多加搜索,盲目跟风唾骂、对时代失望、叹国家药丸,可实际上你不必如此忧心。 历史的长河中从来不缺考验人心的难题,暗无天日的奥斯维辛、易子而食的饥荒年代、罗马帝国的斗兽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到如今媒体主导舆论的社会,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时代的模样,但总能听到老去的人们,说着羡慕年轻人幸福的言论。 不知道这能不能说明我们比过去的人幸福,但有一点毋庸置疑,一如柏拉图所说,只有死人,才能见到战争的结束。 有关注事件的人在身边,邵博闻和常远都避不开这个视频,但关掉视频之后常远因为记忆力惊人,使得那些画面还在脑子里回放。 邵博闻给忽然扑过来的虎子剥完芒果,抬头准备让离抽纸近的常远给他一张,就见他对象在一脸严肃的神游天外,叫他也不应。邵博闻以为他的看见了死亡过程心里不舒服,就挪过去问他怎么了。 常远犹豫地说:“说不上来,就是觉得那个视频不太对劲。” 视频只有不到两分钟的长度,从何义城伸懒腰,到玻璃呈放射纹破裂,再到最后他不慎坠楼,评论里已经有剪辑大手鉴定过,画面流畅自然,没有二次人工的痕迹。 邵博闻不太想看第二遍,除了死者为大,他什么异常的感觉都没有,于是他揽住常远让人靠到自己的肩膀上,相依为命似地说:“别想了,去写你的日记吧。” 基本过一段时间,常远就会翻一下半年或一年的日记,以前是整天发癔症觉得自己会忘,跟邵博闻在一起后生活充实了,就很少去杞人忧天,但习惯已经养成了,就再也没中断过。 正是托这个习惯的福,这天深夜常远随便翻阅,看到2016年7月份,荣京一期商场的玻璃自爆的记录的时候,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意识到问题出在了哪里。 邵博闻就见常远复习得好好的,却猛然从床上翻了起来,脸上露出一种像怀疑又像顿悟的震惊,仿佛想起了什么了不得的事,邵博闻一脸吃瓜地问道:“小远,怎么了?” 常远丢下笔记本去摸手机解锁,他用了个问句,可语气却很笃定,毕竟他的记忆是专门练过的,常远喃喃道:“何义城那个视频的玻璃上面,是不是有蝴蝶斑?” 他当监理7年,对于玻璃自爆、保温棉起火、石材被风刮落等工地事故问题有种本能的观察感,因此跟普通人的重点可能不太一样。 邵博闻是总裁,不是技术岗,他压根就没注意玻璃是怎么裂的,于是两人翻出网上那段视频,然后发现虽然放大的画面有些模糊,但因为蝴蝶斑就像蜘蛛网的中心一样容易找寻,那个像一个∞的小图形凝固在画面上,让两人不约而同都有点懵。 只有自爆的玻璃,才会产生蝴蝶斑效应,而像何义城这种由石英表刮擦的冲击造成的破碎,爆裂点应该是一个闭合的多边形才对。 那现在这种情况,就有点诡异了。 常远想了想,歪头去问邵博闻:“你觉得一个人在伸懒腰,手表差1毫米就要碰到玻璃的时候,玻璃先自爆的概率有多高?” 邵博闻觉得巧得过分,可人都死了,概率摆在眼前,用事实告诉他是100%。 然而过了几天,事实就证明常远的直觉并不是空穴来风。 邵博闻浑然不知山雨欲来,他跟荣京已经没有合同纠葛了,不沾边地忙自己的,P19那边换了领导来顶岗,常远不爱说闲话,也没跟他说什么,因此对于何义城案件的后续,邵博闻是一无所知。 怀里这个办公室的租期快到了,碰上卫生间也坏了,谢经理就开始起哄,说这小庙已经配不上他们凌云的身份,于是小会一开,决定换个办公室。 另一边,钢筋一体机的专业也通过了,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封邀请函,是由知识产权局主办的省级第27届专利奖颁奖大会,时间定在5月25日,嘉奖那些为GDP增利的技术创新,凌云自然不可能得奖,但实业发展一年不如一年,政府此举意在营造一种重视和鼓励的氛围。 据说颁奖大会的现场会上电视,谢承做着出道的梦,说什么都要去凑热闹,邵博闻没准备带他,拒绝到第18遍的时候,公司的大门被敲响了,两个普通着装的男人站在门外,其中一个亮出了他的警察证。 邵博闻虽然不知道对方的来意,但还是客气地将人请进了会议室,谢承却不肯走,扒着门露出半个头在外面偷窥,琢磨着是不是他们公司偷税漏税被逮住了。 谁知道刑警开门见山地说:“打扰了,我们过来了解一些何义城案件的细节,希望你能配合。” 邵博闻立身清白,也不疑神疑鬼,笑着说:“应该的,您问吧。” 刑警:“4月30日中午在荣京二楼的餐厅,何义城是不是约你去他办公室,说有东西要给你。” 邵博闻点头说是。 刑警:“那你去了吗?” 邵博闻用了几秒来回忆细节,然后说:“去了,但是我敲门没人应,觉得他可能还在午休,就直接去了会场。” 这和刘小舟的口供对得上,刑警追问道:“你知道他要给你的东西是什么吗?” 邵博闻是真不知道:“不清楚,不过我猜应该是我以前在荣京工作时候没带走的私人物品,茶具、文件夹、书之类的。” 警方已经查过了何义城的短信箱,根据排除他办公室不属于他的个人物品,以及结合荣欣的聊天记录,警方判断他要给邵博闻的东西应该是那份寻人启事。 于是刑警亮出了寻人启事的取证照片:“他的办公室中没有你说的那些东西,只有这个,你看看,这则启示,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邵博闻结实地愣了一下,完全不知道何义城那里为什么会有这个东西,不过疑惑归疑惑,他还是配合地将自己是养子和寻亲被骗入传销组织的经历和盘托出了。 “这位池先生根本不是什么丢失了孩子的父亲,而是一个传销组织的小干部,4组13号这栋房子是他们行骗的一个据点,以招生、招聘等各种手段将人诓骗过来,然后用上药了送走。” 他的神色不似作假,跟他弟弟的说辞也吻合,刑警姑且认为这就是事实,那么何义城想揭穿的身份,到底是什么呢? 看来关键还是找到这个发表启示的池先生,刑警又问了他跟何义城的关系和矛盾,邵博闻都回答得一派诚恳。 半个小时以后两个警察离开了凌云,准备赶往当年小溪堤的移民区,红井区新兴街道打听情况。 进了电梯,做笔录那个往梯箱上一靠,就开始吐苦水:“物证也检了,尸也验了,妥妥的意外身亡,可人有钱的老婆几通电话,愣是叫意外变他杀,真他妈是上面一句话,下面跑断腿,我说哥儿几个还得这样到处瞎扑腾多久啊,操!” 问话那个也累得够呛,只好苦中作乐地说:“你就这么想吧。现场非常干净,比意外还像意外,找不到丝毫带着他杀信号的痕迹,假设这真的是一场谋杀,那么设局的人可以说是个精于设计的天才了。这样的设定能让你兴奋一点吗?” 做笔录的刑警露出了深思的表情:“我回去帮你问问,得了臆想症能不能申请休假。” 然后这两人改道新兴街,寻摸到当年从小溪堤村迁过来的一群正唠嗑的老大姐,一开口打听,差点没被骂出屎来。 “缺不缺德啊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乱说什么呀,谁干传销了?我们老池书记那是正儿八经的知青干部,官儿当得好着哪。” 在一片附和声里,两个刑警对视一眼,感觉有点兴奋起来了,对不上的信息,就是疑点。 第135章 常远下班回来,发现茶几上摊着本翻开的图纸,他在松领带的间隙里瞟了几眼,发现是邵博闻他们收购那个KTV烂尾楼的立面翻新方案。 厨房里煤气声哄哄作响,有人做饭他就偷懒,坐下来欣赏凌云作为业主的第一单。 全玻璃搭配铝板横竖线条的一栋楼,楼体方正,玻璃白底透点微点铜绿色,毫无规律、纵横交错的亮银色金属线条将其分隔开来,有点哥窑瓷器冰裂纹的意思,漂亮是漂亮,但无疑很烧钱。 邵博闻炒完菜,出来发现虎子还在小书桌上掰着手指算加减乘除,看样子还得算一会儿,便将围裙往文物架上一扔,过去挨着常远坐下了,作为一个喜欢集思广益的人,邵博闻问道:“你觉得这方案怎么样?” 常远又不做设计,只会说好看不好看,他边往后翻边说:“设计感挺强的,但施工看着就不好干。” 邵博闻也这么觉得,他道:“我看到这图的第一眼也是这顾虑,这乱七八糟的小线条,安装完了能不能看都是问题。” “这才哪到哪啊,”常远不由得想起了在王巍电脑上惊鸿一瞥的三棱锥效果图,那才是天马行空、逼死工人的真爸爸,他笑着比划道,“之前我看过一个设计,线条没什么规律,比你这个还密10倍不止,那种概念别人都敢用上,这个肯定也是有办法可想的。” 邵博闻用他贫瘠的想象力试着脑补了一下10倍密集的乱造物,能想到的只有虎子还不会写字那会儿,用铅笔将白色的墙壁霍霍成黑色的意识流大作,如今的建筑越造越奇形怪状,对于乱而美的美感邵博闻暂时持怀疑态度,但他从不会在无知的情况下批判别人,于是换了个问法:“哪个楼的设计?听起来很厉害,施工了吗?” 一般业主在考量设计方案的时候,因为图纸和效果的偏差性,会让设计师找些类似的工程实例先考察一番。 常远吹牛没打草稿,登时卡了一下,因为自己也不知道,不过他有王巍的微信号,时不时也会在对方的朋友圈下面点赞留言,而王巍也是见信就回,有时还会问他施工中的问题,评来回去的关系倒是不近不远,维持在一个相互都愿意搭理、又不需要刻意去经营的自然度上。 常远犹豫了两秒,然后将图纸合上了:“吃完饭我去问问吧。” 不过吃完饭后他没有立刻去问,建筑设计是加班狗的聚集行业,一年能忙364天,每一秒的休息时间都很关键。 常远急中生智地想起了公司官网这个神器,于是开电脑上了GMP的主页,然后发现那个酷炫的三棱锥果然在[作品案例]栏目里靠前蹲着,它的简称叫“鸡窝”,是B市金茂集团旗下环球金融城的展示区。 邵博闻看到效果图之后,不仅不怀疑了,还扒拉着设计师的名目在那儿看,他不一定请得起,但先了解一下供以后有备无患。 设计公司主页里不会有施工的内容,网上也没有那么细的东西,常远360°搜索下来一无所获,这才不得不敲开了王巍的微信窗口。 [巍哥,有点事想请教你,你方便的时候回我就好。] [我们有个项目,外装线条很密集,跟你们公司的“鸡窝”有点像,业主担心实际效果达不到,想参考下案例,我想问问“鸡窝”实际情况和效果,抱拳.jpg。] 王巍收到消息的时候,刚吃完公司的加班餐,他们K组忙得日月无光,可楼下的F组刚解脱,有个钱某某嫌家里锅冷灶冷,非不要脸地过来蹭饭。 他是施工出身的建筑师,又是“鸡窝”设计师陈西安的家里人,“鸡窝”模板的主意本来就是他出的,简直是讲解人的最佳人选,王巍飞快给常远敲了个“方便”,转头将闲人薅过来按在了自己的座位上。 常远浑然不知道对面的“王老师”其实不姓王,跟邵博闻两个像小学生一样在这边听讲。 —— 根据迁移户们口头的信息,池书记全名叫池浮筠,是原小溪堤村的村支部书记,隔了这么多年,还能从乡邻街坊们的嘴里听出对此人交口称赞的意味。 经过查证,寻人启事确实是池浮筠本人发的,提起这个人,有孩子的中老年妇女们最为唏嘘。 一个老太太说着说着就开始抹泪:“我们浮筠可怜哪,他是文化人,媳妇儿静好也能干,两人都伶俐,结婚没两年又生了个大胖小子,可好的一家子,就是命不好。” “是几几年来着,老了,忘了,反正也就那小孩儿出生第二个年头,过年不得办年货么,那时节贼最多,要过年么,都是一窝一窝地出动,静好抱着她儿子去赶集,撞上一个小偷在茶叶摊上掏一个生意人的腰包,有钢镚儿那么厚的一沓红绿票子,丢了那可了不得,静好这女人泼辣,就把她儿子给掐哭了。” “那些都是地痞流氓,报复心可强,没得手就盯上了这娘俩,好几个人撵着她走,偷她的钱也没偷成,就趁玩龙灯的过街人挤人那会儿,把她孩子给偷了。” “后来派出所逮住这几个小贼,这些杀千刀的说把孩子给卖了。那会儿哪儿像现在啊,到处都是拍照的,要报警捉起手机就能打,近的远的派出所,我们满村人到处打听了一个多月,十里八乡的喇叭天天放广播,让大家帮忙注意一岁多的娃。可丢了的孩子就是断了线的风筝,难找啊。” 另一个织毛线的女人接上话,道:“可不么?寒冬腊月的,静好姐揣着孩子抓周的小铜算盘去跳河,救上来冻伤了心肺,熬了几年病没了,该是没见到她的儿,眼睛都不肯闭上。池书记让她放心,说一定找到孩子去给她磕头,他就骑个二八大杠,贴了十几年寻人启事。” “我记得可清楚了,99年法轮功到处贴小报,上头专门开大会表扬我们预防得好,说就我们那儿电线杆子最干净,哎哟天,我这心里现在想起来都还有点受不了,爹妈都没了,也没人继续找他了,就希望那娃儿在哪儿享福吧。” 这些大姐大姨们说事不太能一语中的,喜欢感慨和跑题,刑警听了一下午的人间不平事,这才发现他们要找的池书记已经过世了,具体时间在2006年3月末,4月上旬户口就被注销了,这些派出所里有记录,一查就能知道真假。 “怎么死的?被那群拆迁的害死的呗,那群人可太坏了,我们在那儿住了一辈子,忽然就要赶我们走,赔的钱还那么少,傻子才愿意呢。开始他们还假模假样地来做工作,后来见没人肯签字,就变脸了。” “半夜偷偷你家杀鸡啊狗啊什么的,弄得满院子都是血,刘富的老婆胆子小,直接被吓死了,我还听说他闺女夜里起来上厕所,撞上那群烂流氓,被按在水池上衣服都扒光了。幸好刘缘儿他妹要参加高考,尖子生嘛,补课补得特别晚,听见动静在巷子口拿手电筒扫,才把女娃给保下来,可后来精神好像就有点问题了。” “请二流子来打人,见人就揍,那种软骨头懒汉打得最狠,回头这怂蛋们就上他们那儿签了同意书,可是我们跟不了风啊,穷得没活路。” “还偷偷给干部们送过红包,收了的人就闭嘴了,也有的没收,怕被人戳脊梁骨。池书记倒是收了,就是前脚收,后脚就召集大家去他家大门口开会,按人头分钱,还说什么时候分到的钱够大家搬家了,他就签字,拆迁的恨死他了。” “挖他老头老婆的坟,砸他家大门找他的印章,还在他去信访办的路上堵他,就是那回,他在路上发了心脏病,那些玩意儿还说签字了才送他去医院,然后就……医生说送晚了一步。” 坏人年年有,今年并没有特别多,刑警说实话已经麻木了,他心里存的疑问也就客观而冷静,拿出何义城的照片继续道:“那你们对这个人还有印象吗?他叫何义城。” 大家相互传阅,接着低声交谈起来,不多时一位大姐抬起头来,满脸憎恶地说:“有印象得很呢,这后生那会儿就是拆迁队的头,那些死人的缺德事都是他带的头,池书记就是他害死的。” 刑警眼前一亮,倾向性对这句话非常在意,怀疑一切可怀疑的对象是他们的职业嗅觉,如果邵博闻是这个池书记的儿子,那他就有足够的杀人动机了。 由此往下推,何义城那句“揭穿身份”和荣欣说的“伤亡者家属”与“报仇”,也就都说得通了。 但要是这样的话,邵博闻说他是当年6月份才抵达的S市,假设双方说的都是事实,那邵博闻见到的“池先生”不能是个鬼,又会是谁呢? 刑警:“请你们回忆一下,2006年6月份,池书记家里有人吗?” 一个大姐愤愤不平地说:“还能有什么人啊,除非是他儿子寻回来了。” 不少人开始摇头,表示这不可能,其中一个中年大哥不赞成道:“不知道就别瞎说,小心误导了警察同志,那个,老池没了以后,我们好些人就不敢在家里住着了,怕有个意外什么的,到了5月中,村里就空荡荡了,老池家有没有亲戚来串门,那就只有当时还不肯走的一些人知道了。” 刑警连忙拿出了小本子:“都有谁,联系方式有吗?说说。” 大哥:“我想想啊,有刘富、刘振心、孙立庆……” 但联系方式都没有,因为那些坚持不肯屈服的人最后都付出了家破人亡的惨痛代价,然后小溪堤村的人迁到新兴街道以后,他们渐渐在乡邻的视线里消失了。 然后刑警通过实名制信息铺开调查这几个人,才骇然发现这些人近期竟然都在何义城的身边出没,无形中像是有张铺天盖地的网,曾罩在这个死者的头上。 刘富,小溪堤村的村主任,妻子过世,女儿有精神病史,就在去年5月份,被查出因操纵网络账号“天行道”对何义城及其附属公司进行诬陷而被判有期徒刑3年。 刘振心,大名鼎鼎的高考状元之父,19年前和11年前,儿子刘缘和女儿刘小舟先后上榜。 从何义城短信箱的扫描图片中得知,此人一家7口,在拆迁公司无提前通知的情况下于深夜偷偷驱动挖掘机,造成刘家6死1伤,是这个旷日持久强拆过程中损失最惨重的一家。 他永远失去了接近何义城的机会,可他唯一的女儿刘小舟,经过核实,居然是何义城的翻译兼秘书。 最后这个孙立庆,就是P19一期的玻璃幕墙施工单位的项目经理,人称孙胖子。 这是偶然,还是偶然的对立面? 有嫌疑的人越来越多,可是找不到构成他杀的线索或证据全都是白搭,于是这要怎么查,刑侦的副支队长是一个头两个大,上头在向他们施压。 第136章 专利颁奖大会如约而至,时间是周六下午两点,在离成化书店不远的高档酒店里召开。 早饭之后,邵博闻在衣柜跟前选西装,边拨边笑:“真不去啊?谢承说会上电视,能出道。” 他问常远跟不跟他一起去专利会上打酱油,这邀请要是被谢承听见了估计要打他,想去的人里谢经理跳得最高,可大佬偏偏钟爱“原配”老曹,还骗他说只能带一个人。 上电视也不关观众的事,常远向来自知之明,好笑道:“不去,我去了拿什么出道,柜么?” “还用拿什么?脸啊,”邵博闻没料他会语出惊人,只好点赞,“不过你的主意不错,我们可以搞个组合嘛。” 这防不胜防的阿谀奉承!常远才不想跟他当众组cp,笑着说:“滚蛋,靠脸你叫惠来去吧,他的脸比较经得起考验。” 外人再好看他又不看,邵博闻威严不足、戏谑有余地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你别懂装不懂。” “我是情人我懂,”常远敷衍地点着头,觉得邵博闻大概是有点青光眼,因为有个成语叫青眼有加,像他就特别实在,没有任何加成,一直认为目前认识的人里许惠来就是长得最好的,不过常远好歹是道上的,他说:“你让我去,是颁奖有什么稀奇的吗?” 邵博闻笑容没收,语气却正经了起来:“你不是在找玻璃自爆和蝴蝶斑之间的必然性吗?这次大会上请了姜伟教授,他是国内第一个专项研究玻璃的老学者,你可以去向他请教请教。” 自从发现了何义城视频里的蝴蝶斑后,常远就莫名在意,说不清是为什么,但本能让他揪着这个点不放,闲着想起来他就在电脑上东搜西搜,希望能找到自爆没有蝴蝶斑的说法,来洗掉何义城坠楼的违和感。 可惜这种资料本身就过于小众和专项,发表和关注的人都少,能找到的东西也寥寥,常远是个一切随缘主义者,没准备发扬刻苦钻研的精神去到处求索,可邵博闻心细,替他留了意。 常远小愣小惊了一下,心里有些温柔,但他是纯技术流,不像邵博闻那么长袖善舞,不爱参加这些活动,便想也没想就说:“你帮我问吧,反正你也很清楚我的问题,我就不去了,对了,虎子不是要买教材书么?我下午带他去书店,正好蹭你车来回。” 邵博闻不可能有意见,他将要穿的西装拧出来,三人俩狗在客厅的电视机前5刷大圣归来打发上午的时间。 这是虎子最开心的时候,他爸和远叔真是两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大人,需要他不停地教学和解释,还好他不厌其烦。 孩子不能光指望他乖乖听话,你得陪他一起玩,看他爱看的幼稚动画、听他易学的口水儿歌、有时放任他哭闹和耍小性子,做最真实自然的人,因为这一生中自由的时间很短。 —— 何义城坠楼之后,立刻有人顶了他的岗位,邵乐成暂时被指派跟着新的总经理做事,刘小舟却是从案发后一直病着没好,发烧、咳嗽、头晕、低血糖,精神和气力都极度糟糕,拖了一星期,自己引咎提出了辞职。 她来签离职证明的时候,消瘦憔悴的样子简直将邵乐成吓了一跳,当年邵博闻寻亲寻到失踪,邵乐成虽然担心得饭都吃不香,但一共下来也没瘦二两,平心而论,作为无亲无故的上下级,刘小舟表现得有点太悲伤了。 但作为何义城的贴身助理,邵乐成又很确定何、刘的关系不是寻常套路的老总和小蜜,因为要是那样,何义城请刘小舟当助理秘书就完了,根本不用多发他一份工资。于是他只能猜测是刘小舟这个女人外强中干,平时作风彪悍,却被死亡吓破了胆。 可实际根本不是这样。 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刘小舟用了整整一个星期浑浑噩噩地来让自己接受,在她终于走投无路决定下手之前,何义城自己遭了报应掉下楼去摔死了。 可只是一声报应、一个痛苦了可能不到1分钟的死亡,抵消不了她这11年来的孤独和煎熬,但终归她还是盼到了一点点安慰,杀人者再也没法逍遥了,虽然他仍然还在法外。 大堂外面天高云阔,刘小舟从玻璃穹顶下走出来,立刻被阳光刺了个泪流满面。 她已经没有留在这里的意义了,何义城的死让她尝到了快意,但也带来了强烈的、无处可去的感觉,她的家没了、亲人没了,然后目标也没了。 刘小舟忽然回过头去看12层那个还被警方保持着原状、破了一块大洞的方位,强忍住悲痛欲绝的心情,在心里为这一切画了个句号,她心想离开这里吧,然后我能去哪儿呢? 这个问题让她魂不守舍地思索到停车场,然而比答案先到来的却是新的问题,来自警察的问题,两个看起来精悍男人将她拦在了荣京集团的车辆出口前。 “刘小舟是吧,我们是S市永昼区刑侦支队的,关于何义城坠楼案的一些问题,需要你配合调查。” 刘小舟看着人民的公仆,冷笑忍不住地挂在了脸上,真是讽刺,当年他们求爷爷告奶奶,行到绝路甚至到处给人下跪,可一个个却不是推诿就是敷衍,拒绝介入调查和审判,如今主角换成何义城,便就连意外死亡都能受到这样的重视了,都过去半个月了还在侦查。 有钱就是任性,没有不能驱使的东西,这就是世道的规则,不是么? 路边的停车位常年被占满,刘小舟将车随便停了个地方,涉嫌违章,可那两个警察怼在路肩上,竟然也没说什么。她从车上下来,一屁股坐在落有树叶和灰尘的花坛边,点了根烟,连基本的客气和礼貌都不想维持,冷淡地开门见山道:“你们想问什么?” 这俩刑警还是去找邵博闻的那对搭档,惯常问话的那个叫向阳,拿本子的叫陆文杰。 警察的心也是肉长的,查得深了,这个顽强、体面、善于忍耐的女人让向阳心生同情,他在对方右边坐下来,尽量温和地将旧报纸递了过去:“你对这篇新闻还有印象吗?” 刘小舟看了半眼就受不了地挪开了目光,眼眶发红地去看川流不息的车和行人,她喜欢这种成群结队的景象,接着她幽幽地反问道:“你说呢。” 报纸是200年10月26日的S城晚报,刻意折叠留出来的篇幅标题是放大加粗的小溪堤强拆案,共计13死32伤,何义城在里面被称为何某,但小溪堤的人却都是真名实姓。 向阳没有继续追问,换了个问题虚张声势道:“我们已经掌握了确切的证据,何义城是死于他杀,所以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们的问题。” 刘小舟猛地抬起了眼皮,意外导致她什么都没说。 谁也不会知道,她通过特殊渠道找了一个要钱不要命的酒驾司机,准备在4月30号,也就是何义城死的那天晚上撞死他,谁知道世事难料,她的动机永远只是动机,所以警察这话吓不到她,那还会有谁会去杀何义城? 刘富已经在牢子里了,不可能是他,难不成是孙立庆?不,也不是,刘小舟看过何义城死亡的视频,几秒之前她还坚信那是报应,现在也不知道何义城是怎么死的,孙立庆虽然是做玻璃幕墙的,可他绝对没有那个智商,那会是谁? 因为事不关己,刘小舟陡然感受到了一阵扭曲的大快人心,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同仇敌忾。 向阳看她的震惊不似作假,但考虑到这女人有忍常人所不能忍的可怕气魄,便忽视了视觉带来的感受,继续问道:“我们了解到,你是这起事故中死者刘振心的家属,按照你的履历,明明可以有很多选择,可是为什么要去给何义城当秘书?你不怕他发现你的身份吗? ” 刘小舟上大学的时候迁了户口,就业之前也做了微整形手术,她会去就是不怕,最后一个问题不需要回答,刘小舟凶残地挑开了言下之意:“听您的意思,是怀疑我是凶手了?” 至于为什么?那就很可悲了,起诉、上访、给市级领导写举报信、在法院门前拉横幅,能想到的办法他们一试就是7年,直到告得抱团的人逐渐山穷水尽放弃维权,不要说什么阴谋论,你去搜一搜看一看,就能知道有多少小势力就能只手遮天。 向阳笑了笑,说:“没有,我们只是在排除谁不是凶手。” 无论从个人恩怨还是作案条件来说,自己确实都有嫌疑,可不是就不是,刘小舟不可置否地挑了挑眉毛,眼底依稀又有点悲凉:“那可请你们务必要好好地查了,我已经不指望不放过一个坏人了,但不希望冤枉一个好人。” “至于我为什么偏偏要去给何义城当秘书,你们可以理解成我就是为了近距离来看他是怎么死的,我看见了,可是我……” 她算是报仇了吧?刘小舟双眼赤红,重重地哽咽了一声,然后情绪的大厦陡然崩塌,她折起半身将脸埋在膝盖上,而后痛哭失声:“可我还是觉得不解恨,凭什么他可以死得这么容易,我的父母兄妹却要被挖掘机铲成半截,我、我小……呃……” “我小弟才7岁,在我们那里,那么小、小的孩子是不用火化的,可他只有齐腰那么半截啊……天哪……我问他疼不疼,他说姐我腿上冷,我说姐给你吹吹就不疼了,可我当时不知道他的腿在哪啊……我恨何义城!每次给他倒咖啡都想往里面加点氰化钠!他那天中午要是不死,我、我也不会让他活过晚上,哈哈哈……” 刘小舟显然有点神志不清了,开始语无禁忌:“你们这些有钱人的好公仆就好好去查吧,查出是谁了,他就是我的恩人,我会给他磕头下跪,感激他做到了你们公正的法律,所不能给我的公平!” 陆文杰在旁边运笔如风,记到最后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每一笔里都有恻隐之心,他抬头跟向阳对视了一眼,在对方眼里也看见了不忍,他们不是什么少不经事、三观笔直的少年了,关于自己从事的职业也有很多苦恼和无奈。 法律的存在是为了维护正常的社会秩序,可不同阶层的人想要的秩序并不一样,执法要是成本太高,那就消灭受害者。 二十多分钟以后,刘小舟收拾好情绪,掏出纸巾擦了擦被眼线晕得一塌糊涂的眼睛。 向阳说了句节哀,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起来:“你刚说何义城要是中午不死,你也不会让他活过当天晚上,是什么意思?” 刘小舟咬着嘴唇不说话,她平时冷静,可因为压抑太久,也是第一次向人说起那段九死一生的惨痛经历,激愤之余不慎说漏了嘴,很难再圆回去了。她学的就是法律,知道自己构成了犯罪预备,按照刑法她会被追究刑事责任,可要是她被判了刑,那些需要她照顾的人没有自理能力,到时候该怎么办? 向阳的目光还算和蔼:“刘小姐,你应该知道,主动交代是可以从轻处罚的。” 刘小舟沉默了半晌还是交代了,她逃不过的,警察装瞎的时候是真瞎,铁了心睁开眼却又可以十分雪亮,在她看来是十分的双标了。 但她一口咬定跟孙立庆和刘富没关系,纯属偶遇,这个有待多面展开调查。 向阳叹了口气,那句“为什么不拿法律当做武器”的告诫根本说不出口,他说:“最后一个问题,2006年6月份,你们池浮筠池书记家还有人出没吗?” 这问题有点偏题,刘小舟不明所以地愣了会儿,说:“不知道,那年我参加高考,不在家,你们可以问问刘富,他跟浮筠叔是邻居。” 刘小舟离开以后,两人坐在原地对着抽烟,起身的时候经过垃圾桶,陆文杰忽然骂了声“操”,然后将写满的口供纸揉成一团撕了。 他重新又腾了一份,其他的只字不差,就是“活不过今晚”那个片段消失了,向阳皱着脸看他作弊,虽然满脸不赞成,但是什么都没说。 你说得清什么是对是错吗?越活,越不敢回答。 第137章 成化书店人流如织,倒门事件已经成为了被遗忘的历史,并没有多少人记得,可是常远没忘,进门之前他还神经质地停在门口,看了看地弹门顶上的天轴。 邵博闻有同性没人性,扔下老曹自己打车,吃过午饭就跟家属一起逛书店来了,常远的小动作落在他眼里,让他觉得对象真是认真又有点可爱。 他们肯定会犯错,但应该不至于太离谱,因为无法忘记不幸,良知就总会受到警醒。 常远发现邵博闻在笑他,就有些不好意思,他被老袁教了一口东北腔,打趣的时候就会来上一句,他说:“完了,这家伙给我整出阴影来了。” 邵博闻轻轻将他往里推了一把,心里有点恨老袁,都快把他好好一气质美男祸害得不伦不类了,他啼笑皆非地说:“阴影好啊,记住教训不会犯第二次错误。” 在他看来可能没什么是不好的,常远用一副受教的样子点点头,抬脚进去了。 他觉得自己是长教训了,牵着虎子都不敢松手,就是不知道那个被门压住的小女孩的爸爸长没长,还有那个小姑娘,现在也不知道完全恢复没有。 三人在书店里东逛西逛,即使什么都不买,来知识的殿堂里蹭冷气,也是初夏闷热天气里打发时间的好消遣。 买完虎子的教材,邵博闻就去酒店了,常远带着闲不住的虎子到地下一层的儿童早教区看学习机,下来的时候却在楼梯上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书店的踏步相当于小板凳,不上下楼梯的人基本都会贴墙坐着看书,惯常不会堵在台阶上影响交通。 因此那个杵在楼梯中段上半天不动脚的人就显得分外惹眼,不是别人,正是刘富那个在三院顶层住过的女儿。 她此刻衣服穿得还算得体,就是满脸漠然地在东张西望,不期然看见出现在楼梯脚上的常远,视线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然后定住不动了。 常远不知道她偷偷观察过自己,被她盯得莫名其妙,出于礼貌对她笑了笑,牵着虎子开始爬楼梯。 谁知道跟这姑娘擦肩而过的瞬间,对方忽然伸手拽住了他,然后常远猛然听见刘富的女儿说:“阿姨不见了。” 常远呆了两秒,因为知道她不是正常人士,所以没有计较她的没头没脑,他皱着眉毛自己解读,同时不经意看见了刘富女儿的手环。 那是一个样式有点像运动手环的东西,但质地不是橡胶,而是硬质的,铁黑色,泛点金属哑光,戴在她苍白的腕子上,有种不流于俗的酷炫感。 常远试探着问道:“你阿姨在这里,但是你找不到她了,是么?” 刘富的女儿直愣愣地看他,似乎觉得他说了句废话。 常远于是将她带到了服务台,她嘴里的阿姨听到广播后倒是很快就出现了,一脸地气急败坏,叨叨她不听话乱跑。 和刘富的女儿分开以后,虎子的脚步就在地上摩擦摩擦,耍赖说他走得腿疼,想让常远抱,时间虽说不早了,但还不到邵博闻散会,常远就自己带着儿子坐地铁回家了。 图书大厦那个地铁口是个老站,门口的收缩铁门锈得几乎看不见原色,进站的时候常远没注意到,等到上了车,为了抱稳孩子去拉吊环,才发现自己手表上不知怎么弄得特别脏。 手表上沾了一些黑色的小颗粒,用手去擦它们还不太肯掉,捻一捻碎成粉了才看出是铁屑。 常远就觉得奇了怪了,这表他戴了有两三年了,以前从没这样过,什么情况? —— 离开书店之后,邵博闻去了专利大会,酒店布置得富丽堂皇,颁奖和获奖致辞都是经典格式,他打完全程酱油的第一件事,就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嘉宾席上那位铭牌是姜伟的老头。 老教授估计有80了,体形消瘦、头发全白,穿得特别朴素,中老年套头T恤配西装裤,没杵拐走路缓慢,所以等人都退得七七八八了他才从座位上起来。 邵博闻凑上去提问题,老头儿眼神不好,又有为人师表的毛病,误以为他是个哪个学校的大龄学生,对他十分欢迎。 邵博闻半搀着老头,在交谈中得知蝴蝶斑基本可以确定就是自爆的绑定特征,这个结果邵博闻并不觉得惊讶,真正让他没想到的,却是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 当时他陪着姜伟在等电梯,老头虽然已经知道他是满身铜臭味的商人,但还是挺待见他,说邵博闻以后有学术问题还可以给他打电话,正掏出钱包来抽名片的时候,一个跑疯了的小孩儿忽然冲过来,将他撞了个趔趄,邵博闻手快地扶住了人,可对方手里的钱包却飞了出去。 老人走路都费劲,邵博闻自然会去给他捡钱包,就是钱包正好是正面摊开朝上,让他不可避免地看见了姜伟插在钱夹里的照片。 那应该是姜伟的师生照,里面4个人,他和一位老太太在中间,2个青年分别立在左右,年纪大的那个穿着学士服,小些的穿着便装,都看着镜头在笑。 邵博闻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学士服身上,这个人没有那个年轻的模样好,但一下就抓住了他的视线,因为眉眼跟他认识的一个人长得很有些像。 姜伟发现邵博闻在看,不仅没生气,竟然还像个小孩一样显摆起来,他笑呵呵地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两个学生。你不是做建筑的么,大的那个是无缘了,小的说不定你能碰上,叫陈西安,耳东陈,西安市的西安。” 邵博闻前几天才把陈西安这个名字加入”请不起也要备个份”的建筑师系列,闻言只觉得有缘,他笑着道:“陈西安我知道,B市金融城‘鸡窝’的设计师,他做结构的那个‘小三居’,还是我爱人的公司做的监理。” 姜伟的老脸上登时浮起了一种师长才会有的骄傲,他欣慰地说:“哟,这小子现在名气这么大了。” 邵博闻点了下头,顺便拍了马个屁:“应该也是老师教得好,对了,无缘这话您说的不对,您这大弟子我好像认识。” 姜伟怔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脸上的愉快一瞬就没了,他怅然若失地说:“啊,这么巧啊,你认识刘缘啊,那得认识有十几年了吧?” 刘缘是他教学生涯中最有资格称为天才的一个学生,可惜天妒英才,好像有很多年了,可又似乎不是很远的事,姜伟的记忆已经有些糊涂了,他就记得刘缘说老师我家里有事,然后就一去不回了,最后还是他在别的学院的老乡替他办的退学,说是家里遭了人祸,他也没能幸免。 好长一段时间里姜伟都无法置信,年轻人前程似锦,怎么能像个愚人节的玩笑一样说没就没了?如今提起这么个人,可惜的遗憾还在老师的心头不肯散去。 邵博闻却是愣得比姜伟还深沉,他心里全是疑惑:刘缘?刘缘这名字怎么那么耳熟?还有真是第一次见,两个陌生人长得这么相像。 —— 刘富被带进了审讯室,进来之前他还有些壮,现在却是连虚胖都算不上了。 上头追得紧,限定1周之内找到依据立案,向阳和陆文杰这两块砖便任劳任怨地将自己搬到了这里来,开始六目相对。 他们之前没有关注过刘富,但根据卷宗来看,“天行道”应该是个谨慎而且聪明绝顶的家伙,可请原谅他们这四只肤浅的眼睛,这个男人身上没有那种气息。 监狱里面的电视和广播都不能选台,最近也没有人来探视他,对于何义城“被杀”的消息,刘富先是震惊地瞪圆了眼睛,然后畅快地大笑起来,他说:“活该!真是活该!” 向阳跟陆文杰探讨过,先假设何义城他杀成立,再假设刘富有嫌疑,那么根据他入狱的时间来看,刘富应该在去年5月之前就进行犯罪准备,可去年年底何义城的办公室被监控设备公司动过,所以他不具备操作的条件,他们俩过来,只是为了确认邵博闻说话的可信度。 刘富:“是有那么一对男女,不知道哪儿来的,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忽然就在浮筠家住下了,也不知道在哪儿弄来的钥匙,我上门去问,那男的说他是浮筠的堂哥。” “他们经常把一些半大不小的孩子带进带出,我开始以为他们是给学生补课的老师,后来还是孙立庆跟我说,这两人是那种到处跑的职业骗子,会撬锁,专门在比较荒的地方行走,挑那种建得好的、没人住的好房子下手,不要钱嘛,然后在里面骗人。” 向阳还是挺相信自己的直觉的,虽然骗子的证件不会是真的,但有使用痕迹,通过筛查说不定能对上人,他问道:“那你知道那对男女的姓名吗?” 刘富摇头:“不知道,当时我女儿情况不好,我净顾着她了。” 向阳琢磨着孙立庆应该比他了解情况,就换了个问题,抽出邵博闻的照片给他看:“你仔细回忆一下,2006年6月初,这个人有没有到池浮筠家里去过?” 刘富还是一问三不知,但他是认识邵博闻的,他奇怪道:“咦,这不是凌云那个小老板吗?他为什么要到浮筠家里去?” 向阳:“他很有可能就是池浮筠丢失的儿子,所以你再仔细想想。” 刘富的眼神闪了闪,然后就露出了悲怆,当年池浮筠咽气前的最后一秒还在叫他儿子的小名冬生,他是为了替大家争取权益而死,群众都念他的好,刘富看邵博闻照片的目光立刻专注了几分,他在荣京一期干活的时候没注意,但要是带入了再细细地看,这年轻人眉宇间确实有点老大哥的影子。 他用戴着手铐的双手举着照片去对光,沧海桑田地感慨道:“想不起来了,时间太久了,可要真的是,那就太好了,别说,长得真是有点像。” 陆文杰停下笔,感觉这要是去做DNA鉴定,应该就是父子没跑了,可他却并不想见到那样的结果,别人即使是养子,看着过得也挺好,光明磊落的一个人,作什么非要将别人拖进这浑水里来共享悲惨世界呢。 离开审讯室之后,待调查名单上就只剩下一个人了,孙立庆。 孙胖子正在荣京二期的工地上干得热火朝天,警察忽然找上门来,吓得他说话时就直搓手。 这种每个毛孔都散发着心虚的样子很难让向、陆不误会,他能是个行得端、做得正的守法公民。然而经过询问之后,他俩才发现这只竟然是当年维权的后遗症。 事已至此,作为人民警察,向阳根本都不想去问当年小溪堤涉案机关的不作为,他只是问道:“你明知道这个公司和项目属于何义诚管辖,为什么还要削尖了脑袋往里面钻?” 孙胖子讪笑道:“为了钱,警官,我要吃饭的,手底下还有一堆工人要养活,不只是荣京的项目,其他招标的工程我也尽力往里钻过,这不是没空子么。” 何义诚的死亡录像以及走道的监控器纪已然替警方排除了凶手从室内进入的可能性,那发挥想象力,就只剩下室外能做手脚了,根据调查显示,案发前期擦玻璃的蜘蛛人就进入了向阳的新假设里。 向阳怀疑地看着他说:“我们得知你是做玻璃幕墙的,4月26~28日,荣京集团请过蜘蛛人擦玻璃,这事你知道吗?” 孙胖子摇了摇头,那几天他应邀去L市看石料了。 接着两人经过查证,发现孙立庆说的基本都是实话。 这些人都不是凶手l可他们还是不能终止这项无用功,因为来自社会和网络的关注,已经让意外坠亡这个结果下不来台了。 何义诚的话题轰轰烈烈地发展到现在,已经不止满足于diss 他个人的罪孽了。 有专业人士指出,他坠楼的根本原因就是行业不规范、高楼不设防护栏杆所致,一批网友登时大呼有理,开始谴责施工单位偷工减料。施工的友军们气得倒戈,提出该怪的是开发商,是他们非要取消栏杆。开发商们又引战监督机构,爆料、撕逼、暴跳如雷,使得房建一条龙下来竟然没一个白莲花,全都得为坠楼负责。 这就有点了不得,行业痼疾和潜规则不可说、不可破,因此这死亡的压力,还是甩给他杀最一劳永逸。 荣欣出生优渥,一路活得顺风顺水,从来没有一刻像如今这样感觉一无所有,丈夫没了,没人同情还要被踩一脚,警方办案的效率“感人”,都半个月了还迟迟没有立案。 如果他们不肯推动,那她就要用自己熟悉并且便利的方式,来还自己一个公道了。 虽然权力是一头固执的熊,可是金子可以拉着它的鼻子走。 厄运来得没有一点预兆,5月27号这天是KTV烂尾楼的动土大会,邵博闻一早就去了现场,可直到新闻联播放完了都还没回来。 第138章 以前要是晚归,常远都会接到通知,可这次什么都没有,打电话也没人接,他想凡事都有个万一,就频频看表地熬到十点多,终于忍不住去了凌云的办公室。 离得近就是这点好,5分钟后常远站在来开门的谢承面前,听见周绎在楼上喊,问是谁在敲门。 得知爱夫爱子狂魔还没回家,谢承也有点小惊讶,他嘀咕道:“没跟我们在一起啊,下午接了个电话,5点不到就走了……接谁的电话我想想啊,对了!好像说是去看房,就我们在网上看中的那个新办公室……房东电话啊?啊,我有。” 常远联系了房东,对方说邵博闻确实去看过,但六点半就走了,从这里开始常远的心里就有点乱了,他沿着回家的路走,打遍了联系簿里认识邵博闻的人的电话,连他妈池枚都没放过,可结果只是加重了他的不安。 无计可施之下,常远将虎子放在老曹那里,抹黑去了趟那个房东所属的单元楼,谢承也不踏实非要跟着去,只是那会儿已到深夜,他们连个能问的人都没找到,只好先回了社区,然后发现宿舍的人竟然都没有睡。 老曹平时10点就睡,这次过了凌晨还精神抖擞,他肯定也担心,但是为了安慰常远,只好说了一堆没事、放宽心的话。 虎子今晚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平时邵博闻出差,常远哄他睡得也挺甜,今天常远怼在床头当按头小分队都不行,刚以为这小子眯眼要睡了,下一秒又揪起脑袋来问他爸人呢。 常远本来就心烦意乱,反复了了N次之后没忍住吼了孩子一声,嗓门大概是很有些大,他自己没感觉,就见虎子整个人在床上弹了一下,像条刚下到油锅里的鱼一样,惊慌失措的小眼神上很快就有了一层油亮的泪光。 常远被他稚嫩的、仿佛受到暴击的表情扎得目光一闪,罪恶感油然而生,他怪自己没压住脾气,关孩子什么事呢?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想找最亲的人撒娇,自己这么烦躁不也是因为如此么。 愧疚和同病相怜暂时压倒了不安,常远伸手想摸摸儿子的头,然后跟他道个歉,谁知道路总对他心软的神情简直是明察秋毫,一见他叔的气势萎了,立刻就得寸进尺地嚎成了一只尖叫鸡。 “不要你!不要远叔了,我要爸爸,我爸爸,呜哇……” 虎子是个眼泪包,两眼一闭嘴一张,鼻涕眼泪就能滚滚而下,不知道能以为他受过多大的委屈。以前邵博闻给他报兴趣班的时候就打趣说要给他报个表演班,当时那人还边笑边竖大拇指,夸他儿子肯定星途坦荡,因为哭戏一级棒。 这一刻常远想起这个梗,心里就空得厉害,他从来不知道稳如靠山的邵博闻能搞出这种疑似失踪的情况来让自己担惊受怕,他强行将虎子扒进怀里,违心地暗道那就让你爸来吧,我还不愿意带你呢。 虎子伤心欲绝地哭了十几分钟,累得接二连三的呵欠都连成了哆嗦,很快就消停了,可是常远睡不着,他躺在虎子旁边强迫自己睡觉,最后差点将虎子都翻醒,只好去客厅带着耳机听歌。 朝夕相对的人不见了,无孔不入的臆想和恐慌最容易让人自乱阵脚。 —— 邵博闻在刑侦支队的留置室呆了一宿,手机早就被没收了。 有生之年、青天白日,他没想到自己会遭到这种待遇,被穿着便装的警察当众从大街上带走,理由竟然是他涉嫌刑事犯罪,有计划谋杀何义城。 邵博闻觉得荒谬又可笑,他行的端做得正自觉没什么可怕的,作为守法公民便配合地上车走了,以为还赶得及回家吃晚饭,就是没想到他虽然漂泊半生不再是少年,这次仍然是天真了。 审他的警察不是上次那两个,神态是同款的疲倦。 “4月30号这天,你是案发时间内唯一接近过死者的办公室和他坠亡那个4层露台的人,办公室的门框上有你的指纹,还有你那个时间去4层那个有监控死角的休息区干什么?我希望你能老实交代,因为现在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你。” 邵博闻平静地答道:“何义城约我两点之前去他帮公司一趟,我在他办公室门口敲过门,有指纹难道不是很正常吗?有谁规定等待的人只能立正站好吗?我以前在荣京上班,知道那里有个休息区,当时距离下午的会议开始还有一个半小时,我过去休息一会儿。” 他直觉来者不善,尽力控制着表情和语气,没露出不愉快的情绪,可这在警方眼里就变成了另一种解读,凶手是个滴水不漏、情商暂时不明但智商必定很高的人,这个邵博闻的自控力和临危不乱透出了那种相关的特性。而且他年纪轻轻、背景几乎为零,就能独自驱动一个企业并且逐渐做大,智商用脚趾想也不低了。 “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对荣京大厦的布局十分了解?” 荣京总部的地皮是买下的,建设时间在20年之内,前几年也只是对外墙和内装做了较大规模的翻新,没有动到结构,邵博闻据实以告道:“应该不能,我离开荣京7年了,像多功能大厅、宴会厅、休息区这种面积大、没有地方可换的位置我还有点印象,其他的就不清楚了。” 警察不可置否地点着头:“就当你说的是真的,那你想想,当时那里有什么人能证明在那一个半小时之内,你就只是在那里休息?” 邵博闻忍住了皱眉的冲动:“不好意思,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我是过去的目的是休息,不是侦查。” “那就坏了,我们核实过了,从那个休息区的窗户上可以爬进露台,要是没有人能给你做证明,你就有提前踩点的嫌疑。” 邵博闻:“……” 他到现在还没明白,为什么这口锅会扣在自己头上,他直截了当地表达了疑惑,然后刑警说:“因为凶手‘不存在’,无论是从作案条件还是动机上,你都是最有嫌疑的人。” 邵博闻吸了口气,忍字当头道:“嫌疑嫌疑,别总是嫌疑,拿出证据来好吗?请问我的动机是什么,因为六七年前当同事的时候闹的不愉快?” 要是有证据他们还通宵达旦地盘问个屁!刑警也累出了脾气,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证据会有的,”他用审判的语气说着,拿出了套在塑料袋内的寻人启事,“看看这个吧,有什么想说的吗?” 这是邵博闻第二次要求被看这张纸了,他将上次告诉向阳和陆文杰的话复述了一遍,这两个却明显对人类少了点信任,问话的那个说:“恐怕不是这样,根据我们的调查核实,发布寻人启事的‘池先生’应该就是你的亲生父亲池浮筠,别人都叫他池书记,而他的死亡当年有晚报报道,是何义城一手促成的,这件事你知情吗?” 邵博闻抬起眼帘,这次里面真真切切有着惊讶,他不知情,因为阴差阳错,他见到的“池先生”是一个骗子。 前阵子网上给何义城盖话题楼,“池姓书记被拦导致心脏病发,因拆迁人员阻拦导致送诊不及时去世”的新闻报道也在其中,虽然让人气愤,但分量远远比不上“状元们”,这些常远都给邵博闻看过。 他从没想过要找亲生父母,当年是因为常远逼不得已,自立之后就更不奢求重拾那份没有缘分的亲情了,可是这一刻警方却告诉他自己是这个什么书记的孩子,但又没说池浮筠夫妻找了他多少年。世事难料,邵博闻不觉得激动、心痛或是仇恨,这瞬间他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不真实。 求而不得,不求而得,这似乎才是追求的规则。 警方见他不回答,神色平静中又似乎带着悲凉的旋涡,像是无动于衷,亦或是被戳破或戳到了痛处,但人心隔肚皮,连书都不能尽信,除了本人,谁也不知道各自怀揣的心事,所以他们不会单纯去相信眼睛看到、耳朵听到的东西。 刑警递出一张发黄的照片,它来自于刘富家里的老相册,他们去取的时候,开门的是刘富那个可怜的女儿,她像只壁虎一样扒在门上,门开了她仍然不出来,神经兮兮地将自己藏在门和墙壁的夹缝里,披头散发的一个半大姑娘,身上唯一的饰品就是扒着门的那只手腕上的黑色手镯。 鉴于刘富反复叮嘱过她的病情,没有人刻意去招惹她,拿到的相片也在辗转之后,来到了嫌疑人的手里。 照片里有2个人,穿着八几年BEYOND带起的服饰风格,分别站在长城的好汉坡立碑的左右两边,年轻的面孔笑出了傻气。 刘富如今发了福,需要反复看才能发现左边那个是他,可右边那对没有比对的对象,邵博闻一眼下去,心里忽然就生出了一种淡薄到难以捉摸、但又会让鼻腔隐隐发涩的震动,或许是血缘隔着岁月来敲打他了,但邵博闻又没有觉得难过。 他过的很好,没有什么想说的,也不想找什么。 然后一个念头鬼使神差地从脑海里蹦出来,邵博闻心想何义城处处针对他,甚至还臆想他是“天行道”的原因,是不是就是因为,以为他是池浮筠的儿子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随着何义城的死亡一起消失了,可要是何义城还活着,他嘴上不会承认,但心里却正是如此,他就是心虚。 邵博闻自我感觉跟这个叫池浮筠的男人年轻的时候长得不怎么像,可是像不像这种话一般都是别人说的,至少刑侦支队的大部分人都投赞成票。 很快,邵博闻双手放下照片,目光坦荡地说:“我没见过他,也不认识他。” 从口供里可以得知,如果这句话只针对2006年6月份,那么他说的实话,但11年前他有寻根情节,之后生活条件变好了之后想必更不会放弃,很多走失的亲人都反反复复之后才找回来的。 假设他之后有过调查,要找到真正的答案其实并不难,因为他接触过小溪堤的人,最直接的莫过于柏瑞山项目初期,那些在地皮上搭窝棚住的老人家。而且从山水城的售楼处老人跳楼事件之后,他跟何义城的关系就急转直下,个中最真实的原因值得商榷。 而且邵博闻是做玻璃外墙的,对玻璃爆炸想必十分了解,正好在论坛会议的前几天,荣京对外墙做过清洗,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什么猫腻。 不过,不管他是有罪还是无辜,一个人能将所有的怀疑线索都集于一身,也可以说是非常厉害了。 第139章 “我们会做一个亲子鉴定,然后请正在本市的玻璃专家姜伟教授来协助调查,他是专业人士,应该能发现一些我们外行发现不了的东西,比如那个……” 刑警故弄玄虚地吊了会儿胃口,才愉快地说:“视频上的什么什么斑,哦对,蝴蝶斑。” 他们并不是真的一无所获,虽然骚扰何义城那个网络短信和电话的终端没有被挖出来,但如果是犯罪,越完美漏洞就越多,他们缺的是抓住那个能抽丝剥茧的线头。 邵博闻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他家里的电脑应该被警方监控了,并且网监还读取过他们的浏览数据,这让他陡然有了种危机感,自己和家人没有隐私可言了,他说:“我要联系我的家里人,免得他们担心。” “放心吧,问询结束以后,我们会通知你的家属的。” 然后邵博闻等了一晚上,再没有人进来跟他说过只言片语。 向阳坐在监听室里,满脸低气压地问他旁边仰着头假寐的陆文杰:“厉害了,用什么做亲子鉴定啊?池浮筠夫妻火化得一个比一个早,用骨灰?” 陆文杰不耐烦地往旁边一翻,背对着他继续装睡:“用遗传分析仪!” 前天他去找队长签材料,正好撞见支队在办公室打电话,内容他虽然只听了自己人这边的一半,但联系情景和语气还是能推出个一二三的,陆文杰不知道对方是那个大马,他只是听见支队说话根本不敢反驳。 ……这个,人已经带回来了,正问着呢。 我们是还在往下查,就是不知道怎么查啊…… 尸检报告啊?啊,家属不信任我们,要到他们相信的鉴定机构去做复查啊,没问题啊。 找两个机灵点儿?的人负责这个事,领导我没太明白…… 陆文杰心想这个邵博闻肯定要倒霉了,有人要整他,又或者是整死他,这都很难说,不过有一点他是确定的,就是像邵博闻这种情况的人,这不是第一回,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件。 不够“机灵”的向阳本来以为分析仪这是个今日最佳,谁知道它竟然成了个大实话。 常远次天没去上班,他大概是压力大过了头,连给罗坤和张立伟打招呼请假的事都忘了,9点就给派出所打电话,可是对方说不满24小时不能报案,他只好将虎子送进学校,又去了那个房东那边。 这天的太阳强烈,他拿着手机里邵博闻的照片从物业问到旁边的商铺,看见很多人对自己摇头,路上行走的人都热得满头大汗,可他却觉得浑身发冷。 人潮熙攘,常远感觉自己像在大海里捞针一样,预感越来越强,他觉得邵博闻肯定是出事了。 果不其然,这天下午7点之前,也就是邵博闻失踪后大概24小时的样子,常远接到了一个座机电话,来电人声称是永昼看守所,说他家属邵博闻涉嫌谋杀,暂时被刑事拘留,让他送换洗的衣服和生活费过去。 常远第一反应是对方是诈骗份子,这个恐吓太搞笑了,可邵博闻又确实不见了,于是他也没收衣服也没带钱,火烧屁股地将虎子送到宿舍就开车赶了过去。 老曹一听也是惊掉了大牙,于法上他是强项,出了门感觉落了点什么,又专门回头带上了自己的律师证。 事实证明老曹果然明智,作为未审判的犯罪嫌疑人,常远根本见不到邵博闻,并且看守所的民警见他口口声声说是家属,可衣服没有钱也没有,还一个劲儿想往后钻,就有种“你当我这里是酒店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槽点。 老曹进去之后,常远就堵在过道上揪着脖子张望,那民警觉得他态度不端正还碍事,就懒得容忍他,直接将常远使劲往外推。 常远没有防备被猛地一推,直接从台阶上倒惯了下去,他没怎么休息,又担心家属,脑子里像是装了只小蜜蜂,嗡得他头疼又烦躁,这时屁股落地没摔成八瓣,理智倒是被砸成了稀烂,他爬起来的时候眼睛都红了,冲过去的样子像是要找人拼命。 这不是天降横祸是什么?昨天明明还好好的。 警察不能怕刁民,推他的民警一边正面往上杠,一边厉声高喝“你想干什么”,很快常远就跟他扭在了一起,民警生气地说他要是不能冷静,那就以扰乱警察办案的罪名也送到看守所去。 这本来是个玩笑话,可非常时刻常远当真了,他面无表情地说:“那你也把我送进去啊,跟我家属关在一起最好。” 民警们冷笑一声,心想这孙子可能还以为他不敢,气氛正僵持,这时一个人忽然从拘留室的走廊里转了出来,看见大厅里两个人已经上了手就差舞动了,连忙过来准备帮自己人。可当他的目光穿过落在常远脸上就忽然眯了起来,愣了会儿神之后他笑起来,快步冲这边过来了。 他一边拉着同事的胳膊一边说:“这人给我,你吃点东西去。” 他倒是意外地对常远很客气,让常远坐在长椅上,自己还特地去接了杯水给他,常远不接,怀疑地盯着对方,那民警就将帽子一摘,指着自己的脸笑道:“兄弟,不记得啦,我啊,乐乐她爸爸,成化书店那个门,和那小丫头。” 常远愣了下就认出了对方,这时他不觉得相逢就是缘,而只是特别世俗地想立刻找乐乐他爸帮忙。 你看,关系就是这么可怕,人们唾弃它,却又逮着机会就要见缝插针地利用它。 但即使常远是闺女的救命恩人,乐乐的爸爸也不敢知法犯法,不是不能,而是不敢。邵博闻这个号有些特殊,他的犯罪资料残缺不全,却是刑警刻意送过来的,违反常规的操作从来不单纯,没有人会为了帮助别人而拿自己的前途冒险,不过偷偷地照料他应该问题不大。 常远见不到邵博闻,老曹倒是出来了,脸黑得像锅底,拉着常远就走。 “他状态还好,让我告诉你不要担心,”老曹走得头也不回,侧脸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地冰冷,“有人要他坐实谋杀何义城的罪行,常远,我们可能要做好,跟一个体制对抗的准备了。” 老曹当年在K市也算是有名的律师,他以为自己是一把剑,能劈开罪恶的保护伞,斩断人间不平事,可实际上他是一个身后连着线却不自知的木偶,不能畅所欲言、无法辩所欲辩,这么多年以来,他蜗居在邵博闻的小公司里,没有再接一个案子。 可他终于也被触到了底限,为所欲为的手已经伸到了他的头顶,老曹感觉自己似乎无处可逃,可他偏偏又有点逆反,不想坐以待毙。 谢承气得掀了桌子,但看大家都很难受,只好又自己收拾了烂摊子,将桌子扶了起来。 老曹说他们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主动找到真正的凶手,但这几乎不可能,专业的刑警都一无所获;二就是被动辩护,死死抓住没有证据这一点,而且需要足够的关注,才有可能打破有些人知法犯法的小黑屋。 为此,谢承亲自上何义城的话题楼里,盖了一层长图求助,因为措辞和叙事都是老曹拟的,所以条理清晰,而且说完了正事就开始卖惨,说他们老板三观正、当过兵救过援,还匿名做慈善,这种好人不应该被陷害云云,虽然基本都是事实,但也有点润色和带节奏的意思。 “承道业”作为“天行道”当时的死忠粉之一,也收获了不少粉丝量,而且谢承常年混迹网络,会买热度、会上头条,还知道哪些大V和媒体最爱蹦跶,他就专门艾特这些人,于是不到一个晚上,邵博闻被冤枉的事就开始爆炸性地发酵,如今的网友难以容忍这些明目张胆的黑暗。 然而到了晚上,谢承的微博忽然强制被删,他们虽然可以重发,但那种身在笼中的感觉让每个人都异常挫败。 这世上最悲哀的事情之一,就有一个清白的人,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虎子今天闹得更凶了,常远用上了全部的耐心才没对他发脾气,虎子睡了以后他吃了点安眠药,可也不知道是不是以前吃多了三挫伦,将它免疫掉了。 他不知道拘留室是什么样子,又担心邵博闻在里面被人为难,就在网上百度,看经历者在天涯或知乎上晒的体验,环境恶劣、臭、有的还挨打,越看越睡不着。 那些帖子常远从看守所回来以后就看过,没有刻意收藏,他就直接翻的浏览器的历史记录,翻着翻着他就看见了邵博闻的浏览记录,然后其中的一大排相似关键词引起了他的注意。 [刘缘] [刘缘,高考状元] [刘缘,高考状元,小溪堤村] [刘缘,高考状元,小溪堤村,刘小舟] 常远对这个罩着悲剧的名字印象深刻,他奇怪的是邵博闻忽然搜索这个已经去世的人干什么,常远逐个点开,最后在中间的一个链接中看见了一张照片。 常远直着眼,楞楞地问自己:这是刘缘,还是……林帆? 记忆的洪流汹涌而来,他能记住的东西其实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 林帆在工地和刘小舟争吵。 他第一个出现在自己和王思雨一起被抓的月光茶馆。 荣京二期拆迁那天,王思雨爸爸用身体去拦挖掘机,他在现场出现过,晚上“天行道”就发了微博。 蝴蝶斑的成因和学术名是他告诉大家的。 凌云的加入迫使孙胖子的华源被迫撤离P19二期,所以他来到了凌云。 听周绎炫耀说,他是计算大神、结构狂人,这似乎应该是天才刘缘的技能。 还有“天行道”的实名认证是他,IP曾经过他的电脑,他的用户名是……是…… 常远猛然弹起来去了卧室,他对笔记本了如指掌,提着翻动的时候瞥见某页里的个别字,差不多就能想起事情来,很快他就找到了林帆的电脑用户名。 Lenovo-2009102613。 常远感觉血管里有条冰冷的蛇在爬行,他又翻了翻笔记本,很快就发现2009年10月26日是小溪堤特大拆迁惨案发生的时间,而那个13,正好是死者的人数总和。 一年前昏迷,至今未醒,确实是一个,“不存在的凶手”。 一种灭顶的愤怒让常远气极反笑,他根本想不起来会不会冤枉到人,也想不起要核实,只是觉得谁也不可信任,他们扛住了何义城那边势力的压迫,却没想最致命的一刀出自背后。 林帆就不会觉得愧对邵博闻和大家吗?还是仇恨早就同化了他,也让他变成了,吃人的人。 第140章 过度号里很热,气味也难闻,但打人的事暂时没有。 邵博闻生平第一次穿囚服,黄色的无袖马甲,背后印着硕大的编号,当他从不锈钢的门框镜面里看见自己模糊的身影的时候,眼睛忽然就被刺痛了。 他是无辜的,所以这件衣服带着巨大的恶意,以及这短短两天内他经历的事情,都是对他接近30年来的人生中信奉遵守的法律和条例的强烈抨击。 邵博闻从没想过违法乱纪,因此也没有了解过办案的种种程序,然而他就是一无所知,都能感受到过程中的漏洞和不严谨。 就拿让他签审讯记录的事来说,警方问了好几个小时,记了有4张纸,可轮到让自己签字的时候,就一直在敲桌子催快点快点,邵博闻的工作里就有审合同这关,深刻明白文字陷阱疏忽不得,他必须逐字逐句地看,可对方不让他看,见催促不奏效,竟然直接抽了记录纸用纸来扇他的脸,威胁他说不签就不用睡觉。 扇脸比上拳头捣的侮辱性还强,邵博闻脾气好但不是没有,然而人在屋檐下,他什么都做不了。 但是这种不清不楚的东西怎么签?邵博闻大概明白妥协意味着什么,那就不睡了呗。 也许只有切身感受一下冤屈,人们才能知道安慰的话语有多轻。 邵博闻心里弥漫着一种消化不掉的愤怒,也许是对社会、也许是对警察、也许是对何义城,又或者是那个莫须有的凶手,但更多的却是忧心,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出去,不知道常远有没有急成热锅上的蚂蚁,而虎子又闹没闹,还有也不知道公司现在怎么样了。 但是不管内心怎么挣扎,他起码还有控制情绪的能力,不像那个比他晚进来半天的小诈骗犯,当天夜里就哭了好几趟。未决犯都不是妈,这样更让人看不起,会被整得更厉害。 监室的屋顶比外头高级公寓的净空还高,为的是防止有人上吊。睡觉是大通铺,新人没有地位,只有侧着睡的面积。吃的是馒头和“白菜游泳”,不用劳动但要坐板,就是盘腿上身挺直,两手放在膝盖上,对着门背监规,半小时一班,休息几分钟继续。 板坐不好会挨打,好在邵博闻不是娇生惯养的人,坐了几班就有人过来问他是不是当过兵,由于这里的消遣接近于无,话匣子一旦打开就说明你被接纳了。 这里形形色色的人都有,有的在外头叱咤风云、有的小偷小摸,到了这里却并不是一样,混得好的仍会混得好些,无论走到哪里,人都是分阶层的。 在这里宣扬“自己的无辜的”这种言论会遭到众人无情的嘲笑,所以邵博闻一般安静如鸡,有人无聊非要来问的时候,他就答一句“涉嫌谋杀”,然后不管对方是不是大吃一惊,都不会再往下说了。 但他身上又没有那种暴虐狠戾的狂徒气息,既不哭天抢地,也不唉声叹气,该干什么干什么,在这个自由人和刑拘人将从此分道扬镳的地方,倒是显得有些不一样。 邵博闻所在的这个5区34号的牢头是个经济罪犯,叫杨允,四十出头,长得也挺儒雅,据说是名校毕业,涉嫌的罪名是利用高息为诱饵设陷阱,伪造金融凭证诈骗储户金额上千万,是个准备逃出国却还差一脚的人。 聪明人喜欢聪明人,杨允有些自视甚高,不太瞧得起普通人,但是邵博闻的安之若素让他觉得有点意思,坐板的时候就将邵博闻安排在自己旁边,在休息的时候找他聊天。 杨允温和地问道:“怎么进来的?” 邵博闻:“涉嫌谋杀。” 谋杀就是谋杀,还刻意加个涉嫌,杨允处在社会里的小高层位置,见过的黑暗交易并不少,他感觉这年青人是无辜的,但也没差,乱扣罪名很容易,可要翻身却非常难,他努了下嘴,见怪不怪地换了话题:“有家吗?” 邵博闻一下就想起了前天中午在成化书店,常远牵着虎子对他挥手的画面,这让他心脏一沉,神色间蓦然就染上了些低落的意味,他点了下头,思念喷薄而出:“有。” 只有家庭美满的人才会对这个问题回答的这么慎重,杨允不是特别能理解,但他也没有落井下石,因为希望这东西就像小孩吹的那种泡泡,完好的时候感觉满世界都是希望,可第一个开始破了,后面的就会成群结队的尾随。 晚上6点半之后可以看会儿电视,不过节目都是特定的,红歌红剧、新闻联播之类的,不符合时下的娱乐时尚,但大家还是看得津津有味,因为真的是无聊透顶。 杨允不看这些东西,邵博闻没来之前,他就在最靠近电视的通铺上假寐,然后他发现邵博闻也不太看,就跟找到了共同话题一样,提邵博闻到前头去陪他扯淡解闷。 新闻联播里讲到这半年以来反腐工作取得的成绩,杨允就是搞腐败的进来的,对此特别不屑一顾,他说:“这些年贪污的大老虎一个个落马,对我、你、他们、GDP、基建有什么好处吗?” 邵博闻摇了下头,他离反腐很远,只能看到眼前,他没感受到什么变化。 杨允会读心术似的说:“没什么变化是吧?这就对了,那么问题来了,反腐的意义是什么?” 邵博闻还是不说话,杨允却压低声音笑了起来,有种嘲弄和报复的感觉在里面:“是贼喊捉贼。” 邵博闻并不想窥探高处的秘密,一个人知道的东西,应该和他身处的环境相容和匹配,这样才不至于无法承受,可是何义城的坠亡案偏偏让他看见了权势正逐渐以最肆无忌惮的方式亮出爪牙。 再遥想他被迫了解过甚多的,小溪堤强拆的维权之路,最后眼见着走上极端,他们能怎么反抗?又该怎么保护自己? 细思恐极。 —— 常远分不清东南西北地坐了许久,心里那股气劲才开始散去,乱七八糟的联想褪去之后,理智才肯姗姗迟来。 报道里说刘缘十年前就去世了,林帆跟他长得像,也不是不能用巧合来解释,毕竟世界很大。还有,一个人真的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假装昏迷一整年吗? 而且常远相信人与人相处的真情实意,如果没有这个相识度极高的照片和那种任何事都有他掺一脚的强烈既视感,在这之前,他还觉得林哥是个诲人不倦的好人,踏实、本分,还有对谢承舍身相救的善良。 可眼下邵博闻身陷囹吾,他只好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别人,哪怕对方本来是朋友。 夏日天幕露白早,常远好不熬到虎子上学的时间,老曹最近是主心骨,忙的脚不沾地,他不能再给他们添麻烦了。孩子有些无精打采,站在幼儿园门口不肯进去,但也不敢发小脾气,只是绞着手指怯生生地问他叔:“我爸爸今天回不回来?” 虽然没有结果,但虎子每天都要问一遍,常远太懂那种殷切的期盼了,他鼻子一酸,又折回去将小天使抱了起来,汲取力量似的说:“虎子乖,会的。” 离开幼儿园之后,常远在路边连抽了两根烟,才顶着一张要去直面淋漓的鲜血和惨淡人生的脸去了三院,然而迎接他的画面却是,林帆的病床上……空无一人! 那瞬间常远两眼一黑,所托非人和遭逢背叛的感官强烈到让人绝望,他的第一反应是林帆跑了,那邵博闻怎么办? 失重感陡然将他包围,常远感觉自己的心沉到了比脚板心还低的地方,他的大脑里什么都无法思考,只有肢体的本能驱使他掉头就跑,然而他刚起步,一个人就以对对碰的气势杠了上来。两人重重地撞到一起,然后被力的相互作用弹开,满心恼火地互相定睛一看,各自脸上就浮起了震惊。 撞到常远的人是刘小舟,地点是林帆的病房门口。 人脑的潜能无限,上一秒惊慌失措,下一秒却能被迸出的希望的火星点燃逻辑,常远脑子里一瞬间冒出了N个问题,他反应也快,先下手为强,严厉地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刘小舟生无可恋地躺了几天尸,一早才被在P19二期工作的孙立庆告知,何义城坠楼竟然是他杀的反转,常远连续失踪两天,项目办的人自然会询问他去了哪里,而张立伟来自甲方,流言蜚语在荣京满天飞,便也不吝告知。 虽然听说邵博闻已经被拘留了,但玻璃研究是她哥的强项,刘小舟担心他在其中有出谋划策,因为让何义城死她唯一的愿望。刘小舟忙不迭地就赶来了,谁知道人还没见着,倒是碰上了P19工地上的这个监理。 刘小舟顺了顺跳得过快地心口,对常远的质问态度十分不爽,她往回呛道:“关你什么事。” 常远为了诈她的话,问题和语速节奏都很快,他指了指房门,摆出一副洞察一切地冷脸说:“你要是来看你哥林帆的话,那就跟我有关了。” 刘小舟一瞬间就瞪大的眼睛,关心则乱,她扑过来按住了用力的掐住了常远的胳膊,口不择言地说:“他、他怎么了?” 这是常远期待的结果,可它的到来却让他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他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林帆……林帆果然就是刘缘。” 刘小舟觉察到不对,推开他冲到病房门口往里看,然而等待她目光汇聚的,却只有一个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空床位,她六神无主地回头大喊,嗓音里哭腔慢慢:“他人呢?” 常远冷漠地看着她,说话的时候心里寒意直冒:“畏罪潜逃了吧。” “你放屁!”刘小舟喷的很用力,说着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可笑的事,像个神经病一样呵呵地笑了几秒,才满眼泪光地说,“何义城要是被人杀的,那可能是我,是刘富,或者孙立庆,但不可能是我哥。” “他这个人太懦弱了!除了会死读书,什么都干不好,只会逃避。家里出了事以后,他连名字都不敢要,学业抛弃了,妹子的生计也不管。是我!上个大学像野鸡一样,到处勾搭人骗钱养活得他。我们打官司、游行、上信访,他从来不参加,他就是个没心没肺地窝囊废!” “你还记得荣京一期,看见我跟他在工地吵架的事吗?我要当‘天行道’,刘富和孙立庆是我的眼睛,他说他不同意,哈哈哈,可笑,他吃软饭,还这也不同意那也不同意,他有什么权利来管我?” “我瞧不起他,”刘小舟轻蔑地说,“你告诉我,一个能在凌云那个小破公司活得整天乐呵呵的人,他知道冤枉两个字该怎么写吗?!!” 网友就像打不死的小强,前脚给他连原po带评转赞删个精光,后脚去看就已经更上一层楼了,他们不疲,监管的都累了。 事情到这里,已经闹得有些大了,虽然民意可有可无,但让人称颂总归比唾骂来得舒坦,而且你永远不知道这些渺小的蝼蚁们,聚在一起能撼动哪颗大树。 荣欣接到电话,对方的语气严肃,让她点到为止。 可是她不愿意,荣欣深信何义城的被杀,也不得不说她的第六感很准,这天上午10点多,“天行道”在网上做了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 第141章 凌晨3点,老曹被一阵锲而不舍的手机震动声给震醒了,是一个尾号为0181的陌生来电,然而接通之后,他骇然发现来电的人却不陌生。 “老曹,是我,”声音沙哑到老曹听不出是谁来,好在对方很快自报了家门,“林帆。” 老曹的瞌睡登时被惊走了七分半,形势乌云密布之下这是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他弹起来高兴道:“你醒了啊,妈的!太好了,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谢承这小傻逼是不是已经乐得找不到北,冲到医院对面去了?” 对面给了他一阵短暂的沉默,老曹不解地用“喂”催了一声,林帆才虚弱地说:“还没告诉他,先不说这个,老曹,我求你一件事情,关乎邵总的清白,你答应我,在结果出来之前,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我醒了的事。” 老曹高兴不过三秒,立刻被撤回了冰冷的现实,他觉得十分奇怪,林帆一个昏迷一年的人,能知道什么关于邵博闻清白的秘密?但现在任何希望他们都要抓紧,老曹慎重地道:“好,你说。” 林帆气息不稳,说话有些费力:“我想知道邵总现在的情况,你了解多少,我就要知道多少。” 林帆不是家属,按理老曹不该把材料给他,但现在他们在撞南墙,抱着最好的希望等待最坏的结果,所以都无所谓了。老曹穿上拖鞋就去了厨房,他有点被害妄想症,公文包放在橱柜里,里面有他目前掌握的所有情况,老曹说:“你方便看图片吗?我拍给你。” 林帆应了声“方便”,然后就挂了电话。 而这边被挂的老曹,一边拍图一边怀疑,林帆一个穷技术能有什么福尔摩斯的技巧,但是管它的,先发了再说。 拿开教授的光环,姜伟只是个普通的老人,6点起床去公园打太极,7点半吃完早饭溜达回来开始忙碌。他退休很多年了,但一直保持着8小时的工作习惯,给学生群里的孩子们解答问题、画画工笔、看些生涩的古代孤本,不肯让自己闲下来。 向阳和陆文杰被使唤成司机过来接他的时候,老头儿已经忙完了一波,正在自己倒腾出来的小花园里摇躺椅。 向阳忽然就觉得,只有这种与世无争、深入浅出的人才当得起学者的称号,而那些满世界蹦跶、高谈阔论的家伙,他们真的有时间潜心研究吗? 两人恭恭敬敬地将老人接到了何义城坠亡的办公室,警戒线还在,因为上头高度重视,现场也被保护得很好,里头已经有人在等了。 姜伟杵着拐杖慢吞吞地走进去,他是一个搞学术的人,这里不是他该来的地方,可是人命关天,要是有他能帮忙的地方,他没有推诿的理由。 为了防止风雨侵入,玻璃破洞暂时被以不严密接触的方式用石膏板挡住了,这会儿姜伟来了,刑警连忙合伙将它移开,一股气流席卷进来,旁边的遮阳帘开始翻飞,制造出“哗哗”的动静,姜伟看着那个一下能塞进4、5个人的高空创口,忍不住就叹了口气。 二层以上配置不足,就必须加栏杆,这是他去哪儿都要老生常谈的东西,可是有些人就是不听,非要等闹出人命了,找谁负责找谁赔偿自己都觉得亏,因为生命不会重来。 “教授,这块就是案发时爆掉的双层玻璃,您看看。” 姜伟已经提前看过了视频,蝴蝶斑是自爆还是他提出来的,这种爆裂性无法控制,属于随即离散情况,只能根据自爆的统计推出一个较为普遍的规律,那就是温度高的夏天里,玻璃爆的概率比其他三季要高。 也许这块玻璃受热比较多,但具体是为什么,姜伟走到洞口前蹲下来,除了看见一些指甲盖大小的亮晶晶的玻璃碎粒和隔热条还嵌在框料里,其他一无所获。 这也是预料之中的结果,在警方刑侦手段如此厉害的今天,他们找不到丝毫异常,姜伟一个老花眼,自然也没有火眼金睛的功力。 副支大失所望,他叹了口气,说了两句鸡血话让大家不要气馁,洞口这边的姜伟却在怒其不争地当事后诸葛亮,他闹心地说:“这么不差钱,不想要那道碍眼的栏杆,当时做个夹胶玻璃,就不会有这种事了嘛。” 向阳要死要活供了个房子,因为没时间管装修,入的就是精装,谁知道这就是一个天坑,于是他就明白了,楼是建给别人用的,所以开发商都抠抠搜搜的,什么时候都差钱,他好学地蹲在旁边笑道:“老爷子,您从哪儿看出别人不差钱了?” 姜伟用手指在框中间点了点,又到框上敲了敲,说:“这隔热条和立框的精度和工艺,一看就知道是进口的,因为国产的这两种材料都比较……” 姜伟顿住措了下辞,才接着道:“比较省料,不能扛冲击,遭这么大块的玻璃自爆,框子上得被崩的全是划痕,而这个隔热条呢,也会变得歪七扭八、凹凸不平。你看,这个就不会,当然,这些都是用钱堆出来的。” 向阳以涨姿势的目的追问道:“用多少钱堆呢?” 姜伟也挺疑惑地说:“10倍于国产价吧,几乎没有业主会这么干。” 向阳陡然捕捉到了一抹难以言喻的灵光,他想业主不会这样干,那么凶手会不会呢? 他一直都是那种靠直觉办案的人,一半靠谱一半不靠谱,所以不是特别能得领导欢心,但这是向阳的长处,他的思路比较跳跃,向阳心想:假定这是谋杀,他们之所以找不到任何可疑物品,有没有可能,工具或手法,就藏在这些空心的金属框里呢? 他跟陆文杰咬了会儿耳朵,沉稳的搭档沉默半晌,最后目光沉沉地说:“有可能。” 很快他们向上级提出了申请,在没有其他方向可以挖掘的情况下,为了尽早破案,领导不得不同意了他们相当于拆掉别人一个房间外墙的垃圾提议和浩大工程。 当时他们并不知道,这个决定下发之后,警方离真相就已经近了一大步。 —— 上午10点半左右,荣欣在家中沙发上闭目养神,手机忽然响了,来电是一个尾号为0181的陌生电话。她接通以后,听见一个耳生的男声叫她“荣欣女士”,荣欣皱着眉心问道:“你好,你哪位?” 对方开门见山地说:“我是凌云邵博闻邵总公司的一名技术人员,我叫林帆。” 跟邵博闻相关的人事物让荣欣没有立刻挂掉电话,她不悦地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荣欣不认识林帆,所以没听出他的语气有种不同以往的冰冷,她听见林帆说:“您的丈夫死于他杀,不是意外,这一点我站在您这边,因为我知道何总是怎么死……” 荣欣呼吸一紧,忍不住打断道:“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你告诉我,我会好好酬谢你的!” 林帆表现得很平淡:“酬谢就不用了,这是一个知情人士应该做的,但告诉你之前,我希望你能回答我几个问题。” 警方给出的结果让人觉得她是无理取闹,可就是这样荣欣还是要坚持自己对的,现在希望出现了,她热泪盈眶地说:“当然,没问题,你问吧。” 林帆笑了一声:“你认定邵博闻是凶手的原因是什么?” 荣欣愤愤地说:“因为他就是!他跟我老公关系不好,案发时间只有他出现过,他是那个什么书记的儿子,找我老公报仇来了。” 林帆:“那他策划和杀人的证据呢?” 荣欣微妙地顿了一下,然后强硬道:“证据当然掌握在警察手里,开庭之前,我怎么可能告诉你。” 林帆:“那再见。” 荣欣抢着说话威胁他:“不许挂!我录音了!电信公司也有记录,警察会找到你的,你现在不告诉我,等查出来你就是知情不报同伙了。” 林帆好笑地说:“女士,我已经告诉你了,你先生是死于他杀,至于是谁,证据在警察手里,开庭之前,我也不可能告诉你。” 荣欣被摆了一道,恼火地说:“你……” 林帆:“荣欣,请你坦诚一点,我打电话不是来跟你玩绕口令的,这种没有诚意、遮遮掩掩的话要是有第二次,这个号码你就打不通了。” 荣欣憋屈地吸了口气,坚持讨价还价:“好,但是无凭无据的,我怎么能相信你是真的知道呢?” 林帆:“你先生的手表上沾有铁屑,皮带的扣饵上也有。” 荣欣浑身一震,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的?” 坠落瞬间的视频网上有,但是何义城落在四层露台上的照片都很模糊,这种细节别人根本不可能看见,就更别说皮带的扣饵被身体压在地上,属于不可见的部分,所以除了尸检和家属,就凶手及其同伙知道了。 林帆:“请先回答我的问题,邵博闻策划和杀人的证据呢?” 荣欣咬着嘴唇不说话,没有让她怎么说。 林帆没有难为她,替她挑开了:“根本没有邵博闻杀人的实质证据,就这么立案了,将他刑事拘留了,对吗?” 荣欣死鸭子嘴硬道:“他有杀人动机和作案条件!只有他有!” “不,他没有,”林帆坚定地反驳道,“你们这些有钱人,我没说全部,但是个别像何义城、像你这样的,永远都这么草率、这么自以为是,邵博闻没有杀人动机和作案条件,因为……” 林帆的讥讽到此为止,他的语气忽然平静了下来,他说:“真正的凶手,其实是我——” 他说完这句话的瞬间就挂掉了电话,荣欣被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惊呆了,举着手机满脑子都是回音。 凶手……是我……是我……我…… 和荣欣一样被震惊到的,还有关注“天行道”的粉丝们,林帆跟荣欣的电话虽然断了,但网络上的直播还在继续,一阵风暴正在酝酿之中。 上午10点26分,消失已久的“天行道”忽然在微博上发起了一个视频直播,屏幕一片漆黑,也没有字幕,显示大V此举完全是野生的,开播之后,漆黑的屏幕里很快就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大家好,我是‘天行道’,一直以来感谢大家的关注和支持,今天想要曝光的事情有些特殊,就是前两天刚上过热度的‘凌云邵博闻被冤枉杀人的求助贴’,我需要打一个电话,所以会用这种不熟悉的方式,如有打扰,抱歉。” 嘟音之后,荣欣的声音就进入了屏幕。 他们的每一句对话,都在无数网友的监听之下。 等“天行道”挂掉电话,视频才录到第8分钟,在最后一句之前话说出来之前,围观的直播的所有网友都知道邵博闻是被冤枉的,评论区疯狂滚动,各式各样的id怒喷何义城夫妇不要逼脸、官商勾结、滥用职权。 然而看完最后那几秒,评论区像是忽然被按了暂停键,谁也没想到他们视为正义代言人的“天行道”竟然会公开承认他是杀人凶手,这简直让粉丝目瞪口呆。 网友虽然狂热,但绝对不会崇拜犯罪分子这种边缘人士,他们大多数人都只认非黑即白,爱恨都是100%,所以短暂的凝固之后,评论区再起狂潮,风向基本朝一个方向在吹,全是炸裂的表情包和WTF。 一些人开始悔恨他们粉错了人,该自挖双眼,将曾经的男神骂成猪狗不如,成群结队的呼喊着110,艾特表现正派的公知和大V。一些人采取观望态度,还有些人在酸网友的傻白甜和善变。 林帆没看这些东西,他自由的时间不多,每一秒都不能浪费,他搓了搓脸打起精神,生平第一次开始谈起他人生中遭遇的巨变和不公。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林帆早就麻木了,他并没有想哭的冲动,但是眼泪彪流而下,那是烙印在心底的痛苦,不堪回首,不敢回首。 “是我杀了何义城,我认罪,直播结束之后,我会去公安机关自首,交代我做过的一切,但在这之前,我还有些话想说。” 谢承和常远等人,差不多都是这时才接到消息加入围观大队的,每个人都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机,心里交织着不可置信、狂喜和痛心。 林帆将他的故事娓娓道来。 “我叫林帆,曾用名刘缘,是11年前本市小溪堤村特大拆迁事故中死亡人数最多的家庭中,死亡名单上的一个。” 说到这里,他还轻轻地笑了笑:“其实我没死,我被埋在楼梯的死角里,两天以后才被平场的人发现,但抢热度的媒体等不及,没有核实就草率地宣布了我是死讯。我家人有的死无全尸,被媒体过多曝光的话影响不好,所以何义城和他的队伍第二天就强行替我妹妹办了火化,然后注销了我的户口。” “我获救之后,恨透了这些暴力强拆的流氓,尤其是何义城,我这辈子唯一不能放过的人就是他,因为26号那天夜里他们来拆房子的时候,我被狗的叫声吵醒,出来给它喂过一条鱼干。” “何义城等人当时就在院子外面,我听见有人问他,老大,屋里有人,要不先别开机了吧,可是何义城说,哪里有人……我开着厨房的灯,他却说哪里有人?我不接受他们的说法,那根本不是意外,不是!” “我的维权之路,经历过各位在微博里看到的一切,最后以这样极端的方式收了场,提起这些,我没有要卖惨的意思,因为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我也不接受洗白,因为我身上有血。我不无辜,我接受审判,但是我也不后悔。” “在强大的力量面前,我们往往除了服从别无选择,但是我不愿意。我要把那些人都拖上战场,我不一定能赢,但我会让他们觉得痛,让他们知道世上有十几、二十几个像我这样的亡命之徒,让他们觉得害怕,不敢那么肆无忌惮的胡作非为。” “有句话叫正义也许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我不相信这句话了,但我希望邵博闻还能信,那些和我遭遇想同的人都愿意相信。” “我知道不公和冤屈多难以下咽,所以我不能忍受邵博闻变成第二个我,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好到曾经让我觉得我可以放下过去,开始重新生活。” “可是我没有这样机会了,我恳求大家关注他的案子,直到法律还他公道为止。最后我想对那些用法律法规来约束别人,但是自己从不来不遵守的人说……” “这个世界是你们的,但是这次是我赢了。” “后会无期。” 作者有话要说: 在强大的力量面前……胡作非为。——改编自郝劲松律师的一句话 原句:在强大的力量面前人们往往除了服从别无选择,但是我不愿意,我要把他们拖上战场,我不一定能赢,但我会让他们觉得痛,让他们害怕有十几二十几个像我这样的人站出来,让他们因为害怕而迅速的改变。 第142章 掐掉直播之后,林帆垮下肩膀,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轻松和解脱。 何义城坠亡之后,良心的谴责和毁灭同类生命的罪恶感让他不得安宁,所以林帆永远不会明白,为什么何义城能背着小溪堤13条人命,活得平步青云、对人颐指气使。 他站出来自首,大部分不是为了邵博闻,而是为了他自己,林帆知道自己没有那种狠心和气魄,在抹杀掉一个人之后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地继续活着。 这本来就是他的计划,杀了何义城之后自己伏法,但设计的时候,本来没有这么早。 他们痛苦了整整11年,所以林帆不能便宜何义城,他要让何义城的家人尝够那种痛失所爱的痛苦,荣欣几乎疯狂,这是她对于她丈夫的罪恶视而不见应该承受的负担。 林帆本来打算要等到10月26日,在他的父母兄妹和“刘缘”的死期这天,也让自己得到解脱,可是他万万没想到邵博闻会被抛进这个旋涡之中。 不过现在也好,至少林帆觉得很平静,他只剩下最后一个秘密了。 因为很快就会用到,林帆只将电脑待了机,刚压下上盖,谢承的电话就过来了,林帆觉得谢承他们一定很恨自己,胆怯的情怀让他盯着它响到自动结束了。 这是他这辈子遇到的最大的善意,他永远祝福那群认真可爱的人,这一生顺风顺水。 然后林帆走出房间,打了一辆去永昼区派出所的出租车。 向阳一行人接到报案火速跟过来,坐在留置室里待审位置上的男人跟前搁着电脑,神态温良,比他老板邵博闻还不像犯罪分子,可人不可貌相,当他打开电脑,开始播放他隐藏起来的一段3D动画的时候,再没有一个人会怀疑他不是凶手了。 3dmax通常是建筑师将复杂或难以想象的二维图纸做成简单易懂的3d给业主展示用的,林帆却用它另辟蹊径,用来策划谋杀。 只见动画里,一个从数据库里选出来的男人代表着何义城,他走到玻璃前开始伸懒腰,当他的手表接近玻璃的时候,玻璃四周上的有一些额外标注的红点开始闪烁。 然后动画切近局部,贴近其中的一个红点,动画做出了切面,展示出红点是藏在管状隔热条内部,用一根极细的软管串起来的小圆球,紧接着小圆球被剖开,旁边慢慢出现了NaOH的水印,意思是里面装的是氢氧化钠。 然后镜头逐渐拉出去,汇聚在整体的玻璃上,绿点在玻璃右上角开始闪烁,再拉近,那里有个微型控制水箱,软管接在上面。一个开关的图标自动出现在旁边,自己按了按,然后水开始慢慢往下导,学过基础化学的人大概都知道,酸碱溶于水会放热。 产生的热量通过隔热条传进玻璃的中空层,然后在引发热膨胀,这就是逼得玻璃自爆的原理。 接着,隔热条里还藏着微小的链珠状的钕铁硼磁铁,和带遥控的微型放电装置,遥感器都藏在室外的金属装饰条里。 这种能提起自身重量640倍的超强力磁铁,在没了玻璃的阻隔之后,一击必达地吸上了何义城的皮带扣饵,通过放电和磁铁被弹回产生的蛮横拉力让他失去平衡,跌出楼外。 然后再通过注水释放强热,让磁铁迅速脱磁,然后进口的型材强度足以吃住这些热胀冷缩的冲击,让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而坠楼的何义城身上的金属被磁化了,带有粘铁屑的特性,这一点凶手也用楼下的设备房给完美的掩饰过去了。 或者说,也许正是基于这个设备房的存在,才让林帆选用了磁铁来作案。 这个精密到让队里的人都叹为观止的杀局,要不是荣欣的坚持、邵博闻的倒霉,以及姜伟正好出差到这里,他们警方查100遍大概仍然会是意外的结果。 你说有这种脑子的人,干什么不能够拿到成就,可他偏偏走了一条最不能回头的歪路。看过直播之后,大家即使同情可怜他,但还是只能将他作为犯人对待。 用纸扇邵博闻脸的那两个刑警去现场取证了,向阳和陆文杰负责问话,向阳说:“你是什么时候将这些作案工具,放到何义城办公室的窗户里的?” 林帆认了罪,问什么答什么:“上一次荣京翻新外墙的时候就放了,大概是3年前,何义城办公室的所有墙面材料,都是我替换成自己需要的材料之后,独自安装的。” 向阳:“那么早就放了,为什么到现在才下手?” 这个问题林帆不会如实作答,为了救谢承,他确实昏迷了很久,有时他听得见人说话,但想梦魇一样醒不过来,谁也不会知道,他挣扎着醒来的时间,是4月29号凌晨。 因为4月28日的夜里刘小舟偷偷来看他,哭得稀里哗啦,她说她受不了,要何义城死,最好的时机就是论坛大会那天晚上,何义城不得不喝很多酒,然后就可以出酒驾事故了。 林帆心急如焚,可是他叫不住他妹妹,所以他醒了。 他们只是想要公平,而已,林帆不许刘小舟走错路,也不许任何人说她错了,她本来是个好姑娘,现在和以后也得是,他虽然不合格,但终归是个长兄。 用一场谋杀来终结另外一场,是林帆能想到的唯一出路,仇恨会让人越来越扭曲,小舟变了很多,他不想再往下看了。 于是林帆违心地说:“因为我一直在等一个机会,让他死的人尽皆知。” 向阳的脑子里冒出了一个词,冷血变态高智商罪犯,他抵触地皱了下脸,沉声道:“别欺负我们读书少,碱不是吸水么,放个3年还能用?” 林帆:“中空玻璃是封闭的,一般只有漏气的时候,里面才会进水,而且隔热条里我装了很多干燥剂,足够保证它有效了。” 向阳又说:“那遥控开关什么的,不会出故障吗?” 林帆:“4月29号的半夜,我用那几天蜘蛛人清洗外墙的绳索设备,下来检查过。” 向阳问得差不多了,去看陆文杰,对方也摇头,于是他说:“林帆,你被捕了。” 林帆顺从地伸出了双手,却问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警官,请问邵博闻什么时候能被释放?” 向阳一句“跟你没关系”还没说出口,陆文杰就面无表情地替他答了:“等我们同事核实完你动画里的设备,报给领导给你立案,给他撤案,然后立刻就能释放了。” 林帆诚恳地笑了笑:“谢谢。” 向阳心想,这真是一个最不像犯人的罪犯。 一个小时之后,支队接到电话,林帆所供的一切属实,因为网上为邵博闻鸣不平的声音沸沸扬扬,局里的领导立刻就同意撤案,何义城假意外真谋杀的案子到此终于能告一段落了。 常远还认识看守所那个座机号码,拨过来的时候,他正坐在凌云的办公室里发呆,所有的人都在发呆,林哥杀人的消息一度比邵博闻重获清白还引人注意。 林帆拒接了谢承的电话,年青人没忍住,当场就哭了,就算林帆亲口承认他是杀人犯,谢承也偏心地觉得他没错,是社会错了,逼一个善良的人举起了屠刀。 谁也不讨论,谁也不抬头,办公室沉浸在一片哀悼式的氛围里,直到常远的铃声打破沉默。 “邵博闻今天释放,你们家属来办手续,接一下。” 悲剧还未离去,幸福就当头罩下了,常远欣喜若狂地站起来,动作有些猛带出了一阵低血糖的眩晕,可是这阵晕头转向也不能阻止他往外跑,他已经不记得虎子这会儿还在睡午觉了,摸起电话就打,那边还没接就开始语无伦次地自言自语。 “宝贝儿,虎子,你爸回来了,我带你去接……算了算了,我先去接他,再一起去接你。” 有舆论在背后推动,邵博闻的释放证明以光速传到了看守所,乐乐的爸爸亲自将人送出来,常远就怼在大门口,看见人的瞬间眼睛就红了。 邵博闻收拾得挺利索,没胡茬没异味,换回了原来的衣服,还跟以前一样是个大帅比,他也不按攻的套路出牌了,张开双臂等着常远扑过来之类的,自己大步流星地迎上去,当街就捧住脸亲了一口。 爱情可贵,自由价高,邵博闻还不知道林帆的事,他抱住常远,感激这人为他劳苦奔波:“对不起小远,让你担心了。” 常远被他的热情给烧傻了,他的头搁在邵博闻颈窝里,正好看见后面的乐乐他爸也是一脸懵逼,他们是会被人烧死的同性恋,这样高调影响不好,但是比起这两天经历的魔幻现实主义,风言风语又算个屁。 常远真的很想很想他了,他喉结哽了一下,觉得还是及时行乐吧,于是他抱紧了说:“帅哥,坐车吗?” 邵博闻麻溜地滚进去了,比起坐车,其实他更爱开车。 回家的路上,足够邵博闻看完林帆的直播,再沉默半天了,他没法用恨来形容这个人,林帆无意设计他,他只是一个倒霉的过客,等过些时间,大概能剩的还是感激。感激这个活在地狱里的人,仍然愿意保护别人。 虎子痛哭流涕,抱着邵博闻哭得打嗝,控诉爸爸抛弃他的日子里,他过得多么艰苦,还非要邵博闻摸他的肚子,说自己想爸想瘦了。 邵博闻的触感告诉自己,这是一个小骗子,他“嗯”了一声,说:“是瘦了,瘦成球。” 虎子也不懂,开始要吃这吃那,全是垃圾食品,常远挨着他对象差点坐成连体婴儿,闻言才闭上眼睛笑了笑,这才是他熟悉的生活。他好几天没敢睡,放松下来,就秒着了。 邵博闻却还是心有余悸,杨允劝他有机会出来,务必早移民早解脱,邵博闻现在出来了,他也不想离开这里,哪里都是一样的,他不能只望着黑暗过活,温暖的东西也在他左右,他被人陷害,也被拯救过。 从今往后,他还要和以前一样,心无旁骛地拼搏,然后随心而动,先去把荣欣告一波,成不成再另说。 艾略特说,这就是世界结束的方式,不是一声巨响,而是一声呜咽。 包括老曹在内,网上有很多正义感很强的律师愿意为林帆提供无偿辩护,可是他都拒绝了,他认罪认得很彻底,被判了死缓,跟他只有公安知道的犯罪手法一样成谜。 一周以后,邵博闻以侵犯名誉权起诉荣欣,有林帆删之不尽的直播做证据,这场官司打出了压倒性的胜利。 “隔壁老邵”也因为这场风波,收割了庞大的粉丝数量,凌云的名气也在这次事件中被打响,也许是时来运转,他们一连接了3个大单,足够忙到年底放假。 是年9月,P19二期竣工,常远坚决地提出了离职,然后火速正式加入了凌云,担任技术总监督,甲方用钱说话的控场力一流,KTV烂尾楼的改造十分顺利。 另一边,“天空城”的项目已经有了初设,邵博闻跟常远一起去融创谈优先合作权的问题,除了他们一起来的还有3家地产公司,都是业界前十的实力。 凌云在这里一比不太能看,邵博闻也聪明,知道争不赢面积,就转头去争名誉,他出资参加建设,买这栋高楼的署名权。然而名誉算个屁啊,这东西要改就改了,没人跟他争,他们用这种剑走偏锋的方式强行将自己插进了这个项目。 名字他早想好了,从他跟常远的名字里各抽一个字,闻+远=闻远,但是“闻”这个字门中有耳,寓意不太好,于是他干脆改成了谐音的“温”,温远读着顺一些,温字有水,远字带山,这样山水都有了。 邵博闻也不是傻出钱,一般高楼越高,烂尾的概率就越大,他的初衷有点歹意,但也是事实,反正以后随机应变就行,他们目前就缺经验。紧接着几位大佬定了个时间出去调研,一起去看看建筑上有什么新把式,也让自己的项目学习学习。 11月的时候,一行人来到S市,这里是融创的主场,许崇礼下面的人早就约好了合作设计师,8号这天,常远和邵博闻因为住得酒店就在附近,提前到了约定的GMP事务所,在大厅的作品区逛了一圈才上去。 两人被领进会议室,其他人都还没来,坐了会儿,就前后脚进来了两个穿西装的男人,瘦的那个跟常远差不多,手里还捏着根笔,高的那个跟邵博闻相当。 两人大概没料到这么早就有人来,进来的时候还在交头接耳。 瘦子说:“又没你事,你跟来干什么?” 高的说:“我来见证历史。” 瘦子:“滚蛋,谁知道来的是鬼是……” “神”字没出口,他扎进会议室用视线撞见两个人,登时就住了嘴,扯起嘴角笑了笑,带出两个小酒窝:“二位好,是来考察的业主吧?” “幸会,”他走过来,伸出手道:“你好,GMP,钱心一。” 邵博闻作为老板,得先接迎,他握住对方的手,摇起来笑道:“你好,凌云,邵博闻。” 剩下的两个也得寒暄,事务所的高个子说:“您好,GMP,陈西安。” 常远眨了眨眼睛,立刻就知道这是“鸡窝”的设计师了:“久仰大名,凌云,常远。” 这世界好坏共生,善恶共存,有你,有我,自信、沉稳,而后爱人。 作者有话要说: 自信,沉稳,而后爱人——亦舒。 正文到这里就结束了,非常非常感谢仙女们,对一个断了手的冷门写手的包容,鞠躬orz! 这大概是一篇……浩荡的毒鸡汤?(开个玩笑,够不上鸡汤的营养标准),不太像小说了2333,由于删删改改、中途工作不太顺利,写的也断断续续,节奏肯定有问题,蒙大家不抛弃不放弃,用拖拉机比心! 《从众》送给男神我爸,他是一个泥匠,在我出生的小镇上,街坊会喊他一声师傅,出了门别人叫他农民工。我大概了解他们这个职业辛酸苦累的皮毛,社会上好人居多,但我还是会担心他在外头受白眼和委屈。 在去年的4月开头,我跟领导去鸟不拉屎的工地检查,出大门的时候被一个不认识的中年大哥“扑通”一下冲过来跪了个正着,说真的,吓懵了。他是维权无果的,是个小包工头,被赖了账,走投无路了见人就求。害怕遇到这种场面,根本无能为力。 所以我也许是希望现实里能多些常远和邵博闻这样的人吧。 写疯我的是应该是人设,常远这个角色,我开始喜欢,中途嫌弃,后来又喜欢上了。人人都想成为钱心一,可大多数都是常远,软弱、自卑、不敢反抗,特别憋屈,不过反复无常这么多章,他身上应该有点挣脱束缚的变化……吧→_→ 最后朋友们,下篇不爱岗也不敬业,不写这么长、这么啰嗦了,争取来个轻松的傻白甜,等我准备好了再见~~ →_→然而并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愿意见我。 第143章 番外二 相逢正好:此刻相遇,对方有才华,他们事业起步,其实正好。 后来这4人小团体笑称这是一次世纪性的握手,民主的甲方和强硬的设计师从此将走上合作之路,但追根溯源,他们认识的时间其实比这要早。 俩俩握完了手,又组合着换了一下,有些陌生人你见过一次,隔很久再见依然会有印象,钱心一之于常远也许就是这种别有殊荣的家伙里的一个。 常远看着对方眼里的神采,既记得他是机场里的那个马大哈,又记得论坛里那个“小蝴蝶”的设计师,融创买了个关子,只说有个看中的方案,图纸概念一概婉拒透露,说是届时请大家自己看眼缘。 常远一边心想不会这么巧吧,一边却又几乎认定是同一个人,他有认识对方的想法和念头,便伸出手来愉快地说:“钱总,又见面了,我是常远。” 一般他们出门在外,不管对方在公司被叫什么,见了面都要给他升个职,一来显得尊重,二来满足对方的虚荣,可惜这个姓钱的他不混道,常远只听他大大咧咧地说:“我可不是什么总,叫我钱心一就行了。” 钱心一说完又把眼睛微微一眯,盯着常远猛看了几眼,却显然没看出个所以然,只好大方地笑了一声:“我这人忘性大,不记得咱在哪里见过了,不好意思啊。” 他笑起来感觉有点像虎子,这人其实不年轻了,但社会人多半或内敛或苦闷,而他的眼底和神色间却有种干净直接的精气神,常远对他好感很强,他笑着松了手,说:“没事,就是一面之缘,前年8月中旬,在T市铜陵机场,你送过我一包很好吃的巧克力。” 钱心一又不记笔记,以他五大三粗的尿性根本不记得这件小事,但好在这小事之前还有一件好人好事,而他是被人帮助的那个。 前年8月份和铜陵机场他有点印象,那会儿钱心一还处于GMP待招员工的考察之列,跟陈西安第一次小别,千里迢迢地去迪拜当苦力,为了看一眼对象项目刚收线就往回溜,溜到铜陵转机结果睡了过去,电脑都差点被人顺走,幸好有个好心的年青…… 钱心一露出惊讶的表情,将常远看了又看,就是很遗憾,他记人脸的功力是这基佬团里最差的,但这并不影响他“认出”常远,因为除了陈西安和朋友杨江,他也没给其他男的送过巧克力。 “想起来了,是你啊,”钱心一眉开眼笑地说,“没想到还能再见面,就这缘分!怎么都得搓一顿了。” “搓,”常远也不看名片了,摸出手机来笑道,“我留个你电话。” 钱心一就凑过去报:“xxxxxxxxxxx,钱心一,钱财的钱,一心一意的心一。” 常远拨过去就挂了,然后开始打姓名,公司栏目他没存,潜意识里默认这个是友军了。 钱心一的手机随即“嗡”了一声,他也开始存号,常远就在旁边做自我介绍:“常远,平常的常,远方的远。” 邵博闻和陈西安握着手,发现那二位说着说着竟然开心地约起饭来了,这就有点稀奇了。 应酬常远是能不去就不去,拒不掉的必须去的也不会这样雀跃。而钱心一是有时间就只想往自家那二居室里钻,作为资深的加班狗,上司也深受加班祸害,基本不会强求他。 两人将情况一问,各自都有些啼笑皆非,但相互也还看得顺眼,因为没办法,物以类聚,而他俩都是攻。 除掉隐而未揭的家里人带来的联系,邵博闻跟陈西安也有小话要讲,就是话题没有对象们那么明朗。 邵博闻见过陈西安跟林帆还有姜伟夫妇的合影,知道他是林帆的师弟,而林帆的亲友所剩无几,这人从此将失去自由,如果可以,邵博闻希望林帆的熟人都能去看看他。 另一边,林帆的自首直播上过各种头版头条,网络无界限,而陈西安拥有不少微博粉丝,遇到它几乎不可避免,师兄的“复活”和选择让他呆若木鸡,听完对方的自白之后却只觉得悲哀和压抑,一个正直的人被扭曲,远比干脆死在那场事故里要残忍得多。 不管刘缘如今是什么身份,结局都已经写好,他曾经是自己的学习榜样,陈西安惦记着有机会能去见他一面。 于是两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提起了同一个话题。 邵博闻:“陈工,我们公司有个叫林……” 陈西安:“邵总,贵公司有个叫林帆……” 两人先是愣了一下很快对视笑了笑,大家反应都不慢,说到这份上主题已经很明了了,正好办公室外头有笑声言语声逐渐靠近,邵博闻于是顺应时势和饭局笑道:“会下要是时间方便,一起吃个饭吧。” 他没圈定人数,陈西安本来以为也就他俩,没想到是一大帮。 9点半左右,5个开发商的代表和GMP的领导全数到齐,他们闲聊的时间到此为止,钱心一作为设计师,为“小蝴蝶”做了完整的汇报,这个被埋没了两年的设计,从灵感起源到建模,每一个细节他都烂熟于心。 跟他的偏向柔和的长相不同,钱心一的自信锋芒毕露,他的汇报简洁有力,几乎没什么套话,姿态也不肯放低,也许对他来说,“小蝴蝶”并不是一样等着被卖出去的商品,而是点在心上唯恐熄灭的梦想和追求。 业主考察他的作品,钱心一也要考察业主的实力,世界第一高楼固然瞩目而光荣,但它大放异彩的前提只能是先实现和存在。 他这个人名利心淡,吃穿用度也糙得厉害,优点是能吃苦和坚持,缺点就是棒槌和固执,不少人会觉得他太把自己当根葱,身居高位的人还会觉得受到了冒犯,可根据互补的原理,常远却羡慕且欣赏这种刺猬属性。 钱心一汇报完以后,5个开发商凑在一起,觉得其实还算满意,但都没有立刻亮出底牌,作品是需要背景和融入的,抽出来看不能说明问题,经过协商之后双方达成了协议,请钱心一参加“天空城”外立面方案最后一环的创改环节。 午饭是GMP以公司的名义做东,请业主们吃饭,那两对只好在餐桌上窃窃私语,将团伙饭改到了晚上,然后常远忽然提了一句,问他能不能叫上王巍。 王巍同属K组,陈西安都能去吃饭,他自然也有时间,别人请客王巍也许还推脱推脱,可这都是自己人,他根本不会客气。 钱、陈下午还要上班,于是5个人拉了个群交流,常远跟邵博闻两个闲人嫌室外热如蒸笼,只好晃去“缘来”避暑,顺便让老袁赏个豪华一点的包间。 老袁一看这两人不请自来,高兴得眉飞色舞,但还是忍不住嘴贱,先给两人骂了一顿:“行啊你俩,把我当外人!出了那么大事也没人通知我,快了了老子才知道,诶哟日他爹,邵博闻你个倒霉催的,还是有点狗屎运。” 邵博闻纠正道:“这不叫狗屎运,叫人品。” 常远跟在他屁股后头道歉:“袁哥对不住,是我忘了,当时恍惚得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老袁有些人活起来能有多憋屈和绝望,因此是真觉得幸运,他大人有大量,自然选择原谅他们,他在邵博闻身上杵了一拳头,非要给兄弟接风洗尘。 可谁知道他今天的生意异常兴隆,不仅没有亲自掌勺的机会,还害得邵博闻跟常远得去充服务员,在门口的等候区给顾客发小碟子装的妙脆角。 下午邵博闻在群里问过要不到他朋友的店里去吃,钱心一最不喜欢等饭,有这方便他求之不得,一来看见业主们竟然在“接客”,大概就明白餐厅的老板不是普通的朋友了。 他们来了之后就进了包间,老袁生怕招待不周,进来出去啰嗦个没完,又是推荐招牌菜,问有没有忌口,还要问菜够不够,陈西安请他一起吃他又不干,觉得跟文化人没共同话题。 包间里冷气很强,没留服务员,只有老袁时不时来蹿一遍,神速上来的菜将空气染上了一点烟火味,5个人上午都认全了,再见就有点朋友的意思了。 王巍作为这里年纪最大的哥,率先提起了他的苹果醋,作了个恶俗的开场白:“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咱们这也算是了,来,先走一个。” 那会儿他在P19二期的工地上羡慕这些基佬的时候,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不需要任何人引荐,这些同类自发寻摸到一块了。 现实的同志圈其实挺乱的,很多人都知道这辈子都没法和爱慕的人修成正果,所以分分合合随便而不留恋,但什么都有好有坏,也有一些人特别幸运和有勇气,能十年二十年的一路走下去,再要是能遇到志同道合的朋友,那就相当圆满了。 大伙碰完一个,提起筷子话匣子就开了。 王巍说常远是监理,钱心一开始不肯信,他跟陈西安虽然搭伙有几年了,但直男审美本性难移,生活里又不认识许惠来那种可以靠脸吃饭的人,就默认男的和天生丽质必然相互排斥。 王巍贴完面膜还不如常远白,而且就是总监级别的人,一个月只需要暴晒个一两天那种,也绝对奶油不起来。常远不得不撸起短袖给他看膀子,一般人都会有道黑白分界线,但他就没有。 钱心一还是无法想象常远戴个安全帽在工地溜来溜去、晒得满脸油光的样子,毕竟这小哥还挺有气质。 趁着他们在看脸,陈西安主动跟邵博闻碰了一杯啤酒,他笑了笑,放低音量说:“我师……林帆他还好吗?” 判决下来以后,他们还没能去探监,林帆目前是从严管理级别,一个月只能探视一次,一次只有20分钟,这月的次数被告知已经没了,猜测应该是被他家属占了。 邵博闻说明了情况,陈西安没再追问,他说替林帆谢谢他们,邵博闻摆了下手,林帆并不欠他们什么。 这个话题沉重,不适合眼下的场合,两人的注意力很快回到了群众的身上,钱心一正在回答常远“小蝴蝶”为什么没有投入使用的原因,陈西安一抬头,就被他的一指禅给戳了个正着。 “没他有才咯,我们去竞标‘金融城’,他给我刷下来了。” 陈西安觉得他不礼貌,提起筷子尾巴就给他手背敲了一下,一边解释道:“别听他胡扯,我运气比较好,开标前两天‘38号文’正好出台,纯玻璃的都不能过,只有我一个是罩了穿孔板的方案。” 常远性格敏感,立刻就感觉这动作有点说不清的亲密,但也还在好友的行为之中。 邵博闻更中意“鸡窝”那种霸气的棱角,闻言就变成了一个粉,他笑着道:“你太谦虚了,‘鸡窝’很有个性,我很喜欢,就是相逢恨晚,已经落地了。” 王巍不赞同地说:“晚什么晚?你们都还年轻,以后要是有心,合作的机会多了去。” 常远想起刚刚尘埃落定的那些经历,心里不由就给这句话点了个赞,太早还在挣扎、太晚时光易逝,此刻相遇,对方有才华,他们事业起步,其实正好。 第144章 番外三 林帆:那所监狱里仍然看不见天,但光在精妙的漫反射设计之下,能透进来。 虽然从何义城办公室拆下来的铝管锯开以后,内部精密连接的细钢索、强力磁、遥控开关等和林帆电脑里的模型相差无几,但警方不会只凭这一面之词就武断结案,他们仍然对林帆在作案节点内的所作所为进行了仔细的核查。 然而拜妹妹刘小舟所赐,林帆显然对所有情况都了如指掌。 2018的春节,刘小舟脚崴住院,胸中的痛苦和压抑无处排遣,就事无巨细地对他倾诉,关于她在何义城身边工作那种忍辱负重的心情、对网络卫士“天行道”能找到公平的坚定到怀疑最后到干脆放弃、对他以这种方式逃避的鄙夷和痛心,以及自己仅凭躲在信号背后骚扰何义城这种幼稚的报复,就能获得安慰的扭曲心理。 刑警盘问的第一个疑问,就是林帆跟“天行道”这个账号是什么关系。 这个id其实是刘小舟建的,意思是要替天行道,但成员不止有她一个,她负责编写,刘富和孙立庆为她提供工地的恶劣事件。同时,刘小舟为了不让刘富和孙立庆两人对林帆有怨怼,一直告诉他们帖子是她跟林帆分工写的。 因此当时“天行道”面临掉马危机的时候,刘小舟才会刻意设计针对林帆,好让何义城在停止对“天行道”的刨根问底的同时,也让林帆以受害者的姿态脱离这个旋涡。 那会儿她在事态脱出控制后自乱的阵脚里,是真的想让林帆远离这一切,尽管她的初衷是让他跟自己并肩作战。 刘富和孙立庆都是老一辈人,无论怎样开明和好学,都不可能和泡在网络里长大的年轻人一样精通,可刘小舟对新闻和网络有种执念,她悲惨的人生从这里被人所知,之后很多年,她也孜孜不倦地在那里寻找。 可是没有人再提起小溪堤的状元家,只有一波又一波的压迫前赴后继地死在自生自灭的沙滩上。当然也有很多美好的人事物,但是刘小舟看不见,她的眼界在家庭破碎那天就被锁死了。 可是林帆没有她这样偏执,或者也可以说是他懦弱,不想以最痛苦的方式继续生活,他更希望让自己像大多数承担苦难的普通人一样忘记和适应。 但他又不敢离刘小舟和孙立庆等人太远,他像一个冷眼旁观的路人,生怕这些人一时冲动、一步踏错。 刘小舟曾说她想在何义城的咖啡里下氰化钠,刘富曾在何义城巡视的工地里,握着榔头状似不经意地跟着领导大军走了半里路,孙立庆听完不说话,可他嵌在满是油光的脸上的双眼发红,十分阴暗。 林帆当时也在饭局上,心里就有种不祥的预感,隐隐知道总有一天,他们会在公平的求而不得之路上,变成跟何义城一样的人。 这就是为什么林帆三年前就在何义城的办公室里动手脚的原因,他在2006年失去了一切,家人、户口、智商和梦想,他再也没想过回学校继续研究,他活得逃避而备受苛责,但他心里还有底线。 然而到了2015年,有些患病的普通家庭在网上获得了捐款,有些农户当季大量滞销的瓜果蔬菜仰赖网友的支持找到了去处,有人举报披着人皮的知名某某,有同性恋、HIV患者大胆走上街头,被路人纷纷给予拥抱……有段时间刘小舟沉迷微博,就是因为这些仿佛闪着希望之光的消息。 反正他们无路可走,刘小舟忽然异想天开,觉得是不是也可以去收集关注,让更多的声音来帮她呐喊,让上面的、有能力的、正直的人听见。 然而,也许那些人都不上网吧。 “天行道”的粉丝爆炸不止是人们的同理心作祟的结果,背后还有刘小舟在做推手,她买过水军,自己也刷过评,这需要大量的时间和精力,那会儿邵博闻跟常远重逢不久,刘小舟穿着高跟鞋出现在工地,就是为了让林帆帮她一起打理账号。 可是林帆不愿意,所以常远才看见了他们不愉快的拉扯,要是常远再来早几分钟,兴许还能看见他们压抑却仍然剧烈的争吵。 实名验证是建号之后才被网站提出的新要求,那时网络环境相对干净,“微博治国”、“微博判案”的自嘲和调侃还很少,林帆知道账户和密码,他凭着一点要保护妹妹的直觉,率先将自己的身份证和账号绑定了。 他没有参与所有的图文编写和转发,所以那天他对邵博闻说他不是“天行道”,这句话千真万确。 可当被问到“天行道”中途怎么又会变成刘富的时候,林帆说是利益交换,他承诺替刘富的妻子报仇,给刘富一套不动产供女儿生活,并且答应会照顾刘敏,换刘富替他顶罪。 在林帆入职凌云之前,他租的小一居就在刘富租的群租房里,刘敏的医疗费也是林帆、刘小舟和孙立庆帮衬来的,多年的维权让他们的关系亦友亦亲,林帆说的基本都错,事实上刘富的房子是刘小舟供的,而主动提出要顶替“天行道”的人,却正是刘富。 这个昔日的村干部明白自己已经被时代的车轮抛远了,可他知道三十六计,会下象棋,知道什么叫弃車保帅。 在林帆决定动手之前,他溜出医院去找过刘敏,这姑娘不肯搬离那个跟父亲一起生活多年的、密集的电线几乎将天空网罗分割的群租房,陌生人会觉得她疯疯癫癫,可是林帆知道她很聪明,他们多年共处,有别人无法理解的交流方式。 他带刘敏看他的工具室,那是他一直续租却没住的房子里的一个没有窗的杂物间,门上被他用墙面漆抹了,又装了隐形的拨出型门锁,改造成了前几年在内装设计里很流行的一个概念,叫隐形空间。 室内被他切破胶皮接入几盏节能灯整得亮如白昼,开了灯之后,看起来像是一个木匠、铁匠的小作坊,切割机、角磨机、锤钻锯应有尽有,各种尺寸的圆钢方钢捆扎了码在角落里。 桌上的工具盒里,放着他曾经打磨过钕铁硼磁铁剩的角料,林帆当时买的磁铁是一个圆柱体,切磨雕琢,意外还剩下一个手腕粗细的同心环,刘敏不太能分清日常事物,套在手上像个护腕,可她非说是手镯,还说她喜欢。 林帆想想以后见她的机会渺茫,不忍心让她失落,就切了一截磨了磨,又上了一层蜡,刘敏爱不释手地戴走了,并保证自己记住了他的话,这周去看她爸爸,会记得告诉刘富,天行道,缘哥。 还有,她会记得说三遍。 刘敏走后,林帆将这个落满灰尘的小天地打扫得焕然一新,好像他不久前刚刚来过一样。 刘敏不是正常的姑娘,她基本不肯说话,什么事情要是连说三遍,对父亲刘富来说,那就是再怎么重视都不为过的情况了。 刘敏虽然不清不楚,可她答应了林帆只说这一句,任凭刘富怎么满头雾水地追问,她就会东倒西歪地怪笑。直到后来警方提审,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你为什么要隐瞒林帆才是‘天行道’主策划的事”,刘富才似懂非懂地恍然大悟他女儿说的是什么意思。 林帆这是请他不要将刘小舟拉下水的意思。 刑警的第二个疑问,就是上医院排查林帆是真昏还是假昏,因为根据谢承等人的反馈,何义城死后好几天,这个人还睡在床上。可“天行道”却一直在短信、电话骚扰何义城,并且还会给他发照片。 这个问题要考究就有些难了,林帆昏迷一年,医院的资源永远不足,早就撤了监控设备,改为定期查心率,护士有时忙得顾不上,就只会问问护工,而这年头很少能请到老实本分的护工,所以谢承请的那两个阿姨,也不是很清楚病人的情况。 林帆摸准护工打零工的规律,在夜里偷偷出去过2次,第一次是去荣京大厦用蜘蛛人,第二次是去找刘敏,他走的都是安全楼梯,运气好没被发现,可是被发现了也没什么,他一个昏迷的病人,在医院“醒了”更好,而在荣京大厦,那时谁也不会注意他。 这样的林帆,正好也符合每天半夜12点给何义城发骚扰短信者的特征,因为白天众目睽睽,他处于“昏迷”之中,没有条件。 还有0181这个被刘小舟暗中持有的手机号,是林帆花钱托渠道补办的,办号人他不认识,但这种非持有人所使用的、不正规手机号,专门办号的地方自然有手段获得注册人的身份证复印件,他花了钱,让人以探病的名义塞到了他的床垫下面。 林林总总的漏洞,在3d动画这样的铁证支撑下,林帆勉强都靠智商填补了。 而在荣欣的催促之下,他的案子判得很快,法庭出于考虑11年前的惨案的立场,最终给他判了死缓,这样的罪名,在犯人服刑态度良好并且有功的情况下,变成无期徒刑甚至减刑的可能性很大,荣欣不满足于这样的结果,她提出申诉但是被驳回,林帆飞快地拿掉了嫌疑人的帽子,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犯人。 刘小舟迫不及待等到能探视的日子,收拾好自己来看他,她花了妆,依旧武装得光鲜亮丽,就是粉底补得太多,厚出了劣质的感觉。 林帆穿着灰色的囚服从墙后面出现的时候,刘小舟捂着嘴哽了一声,那动静不像哭声,有点像哀嚎和求饶,她手忙脚乱地抓起电话,眼泪簌簌地往下掉,语无伦次地问林帆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懦弱的人,最后选了最凶残的路子。 她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温和地看着她笑,过了很久才说:“这些年我们都经历了很多,可是我还记得我口齿伶俐的小妹,在同龄人还在征求父母兄弟意见的时候,就自己在大学的志愿单里将所有学校的第一专业,都填了法学。” “小舟,我们失去的够多了,我希望最后的东西你永远都不要抛弃,”林帆严厉地盯着她,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心,说,“人性。” 他的语气很轻,可刘小舟仿若五雷轰顶,她忽然就不敢再追问了,关于林帆会一改本性,杀掉何义城的真正原因。她哭到探视的时间结束,看着林帆走进高墙,出门的时候又在台阶上崴了脚,趴在地上半天不肯起来。 谢承是第二个来探视林帆的人,邵博闻想来,常远想来,老曹想来,周绎也想来,最后大家协议抓阄,瞒着谢承给他开了个黑,谢二傻还以为自己才是林哥注定要见的人,高兴地抱着大款啃了几口狗毛。 大款疯狂地挣扎,自由之后立刻去地上打了几个滚,以示嫌弃和抗议路人的拥吻。 邵博闻一行人将他送到监狱门口,在指定的小商店给林帆买了很多东西,林帆不吃零食,谢承仍然买了很多,用他的话说要给林哥打点关系用。 林帆精神还不错,表情还是那副不温不火的长辈样子,像他这种人也很难再瘦了,可是谢承非要昧着5.2的眼神非说他瘦了。 尽管隔着铁条和玻璃,谢承仍然很开心,他们在外头知道的东西少之又少,当他小心翼翼地问起刘缘怎么会变成林帆的原因,林帆平静地说是被媒体给误了。 谢承心里不舒服,可是不想让林帆碍眼,就仍然嘻嘻哈哈地说:“造谣的一张嘴,辟谣的跑断腿,这些人可烦人人,哥我跟你讲个笑话。” “就我学驾照那次,路考,车上的妹子运气不好,被穿马路的大哥给整挂了嘛,我回家跟我妈说了,她出门又去给她老姐妹说,等晚上回来,村里就是漫天的谣言了,说我今天考试,车上一姑娘,把人过马路的大哥给活活撞死了,我、我就服了……” 这事谢承当年觉得可好笑了,可到林帆面前,不知道怎么就有点笑不出来,这就有点尴尬了,好在林帆给他面子,抿着嘴笑了半天。 谢承又才鸡血起来,说大家都想来,啰里啰嗦地问林帆缺什么、想吃什么、想要什么。 林帆好脾气地听他话痨,他在这里仍然不能获得平静,何义城死去的阴霾不肯散去,他常常非常愧疚,可这里的时间很多,日子又枯燥得让人非得干点什么,林帆思前想后,终于决定回到他放弃的学业上去,这是他未竞的念想,像是一点野火,被空旷的劳务生涯吹得生了起来。 “下次来,给我带点书进来吧,我给你列个单子,你收下信,可以吗?” 监狱里能看见天空和太阳的时间不多,窗也小,林帆蓦然想起了他曾经看过的一篇报道,有个很著名的、但他忘了名字的监狱,难忘之处在于设计师的慈悲和智慧,报道里说,那所监狱里仍然看不见天,但光在精妙的漫反射设计之下,能透进来。 我要是能设计出这样的建筑,林帆笑着想,那也算死而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