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的吕纬甫》作者:大风不是木偶   文案   是耽美文!网文圈背景,双cp:耽美作者攻x言情作者受;暴躁总裁x性别认知障碍者   抄袭的和被抄袭的搞在一起了?英俊多金的霸道总裁搞骨科了?   本文无原型!人物观点不代表作者观点!欢迎理性讨论但不要对号入座不要骂街!   日更,每天晚上更新。如有请假在微博。   “所以我这一夜虽然饱胀得睡不稳,又做了一大串恶梦,也还是祝赞她一生幸福,愿世界为她变好。”   ——鲁迅《在酒楼上》   标签:近代现代 职场风云 甜宠 热血 情投意合 第一章   2017年3月,上海。   上周一场阴雨绵绵的倒春寒放倒了会议室里的一大半人,在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和擤鼻涕声中,徐以寒长吁一口气,接着又翻了个白眼。   总助张姐侧身轻声问:“徐总,您看要不咱先休息会儿,让大家去吃个午饭?”   “没事,”徐以寒把手里的碳素笔扔在桌上,“让他说完吧。”   会议室前方,一个年近四十的秃顶男人正对着PPT喋喋不休,徐以寒知道他说的都是屁话,可还是得让他说完——这人好像是邱阿姨的什么亲戚。表哥?堂弟?忘记了。   邱阿姨是老徐的现任妻子,老徐是徐以寒的爹。   坐在一旁的版权部部长又在擤鼻涕,徐以寒忍不住皱眉,心想这女的擤鼻涕也太使劲儿了吧?不怕鼻涕从卫生纸里喷出来?这么一想,似乎空气中密密麻麻挤满了细菌和病毒。   徐以寒看向自己的手腕,十一点五十二分,他决定再忍八分钟,如果十二点整秃顶男还没讲完,他就打断他。   十二点五十三,总助也擤鼻涕了。   十二点五十四,不知道是谁放了个响屁。   十二点五十五,市场部副部长低头玩手机。   十二点五十六,徐以寒打了个哈欠。   十二点五十七,全体鼓掌——终于讲完了?!   徐以寒精神一震,立刻跟着众人鼓起掌来,力度大到掌心都微微发麻。总算!总算完事儿了!下午可以直接安排工作了!入职近一周,徐以寒听了不知多少场工作汇报,现在总算,总算都他妈完事儿了。   “谢谢大家,谢谢大家,”秃顶男脸色红润,面带得色,“我也是咱们公司的老员工了呀,我陪着公司一路走来,看着它不断壮大、不断发展……我真是自豪!现在咱们公司又有了新的领导,咱们徐总,海归高材生!我相信在徐总的领导下,咱们公司一定能再创辉煌!”   众人纷纷看向徐以寒,再次鼓起掌来。徐以寒只好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同时崩溃地想,有完没完了,别逼逼了,快散了吧。   “最后,我想用一张照片作为结束,这是今年过年我在莫干山拍到的!我希望咱们公司就像这只雄鸡一样,展翅高飞!”   徐以寒甚至没反应过来秃顶男说了什么,只见屏幕一闪,眼前霍然出现一只黑色大公鸡!   这公鸡身形健硕,羽毛黑亮,鸡冠鲜红,正展翅腾空,鸡目圆睁,鸡喙大张!   不知是谁“哇”了一声,版权部部长刚要抬手鼓掌,却见徐总整个人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我操啊!!!”徐以寒不受控制地抓起水杯,抬手就砸向屏幕!   “啊!!!”   “快断电!”   “老邱你快出去!”   “徐总您怎么了?您没事吧徐总?您别生气啊徐总,老邱这人干活是差了点儿但他也算为公司尽心尽力了!”   “是啊徐总,老邱刚来公司的时候还扎了个马尾呢!您看他现在!”   “徐总……”   “……闭嘴!”徐以寒双手发抖,颈上青筋暴起,他用力低喝道,“散会!都出去!”   二十分钟后,徐以寒办公室。   “哎呀,徐总,您看这事儿……完全是误会,”张姐拍拍徐以寒的肩膀,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大家也不知道您有恐……哎恐什么来着——这个病嘛。”   徐以寒冷冷地说:“恐鸟症,Ornithophobi。”   “哦哦,恐鸟症,不瞒您说,我活了四十多年这还是第一次听说呢……”   “行了,我没事,你去给我叫杯咖啡,什么都不加。”   “您不吃饭呀?中午不吃饭可不行,胃受不了!现在是没事,岁数大了毛病就出来啦!”   “叫杯咖啡,”徐以寒的后脑勺一抖一抖地疼,“现在,快。”   张姐一步三叹气地走了,徐以寒仰头倒在办公椅里,疲倦地闭上眼。   恐鸟症,指对鸟类不正常的、不合理的恐惧。尤其体现在对鸟的喙,爪,头,以及去毛后的皮肤等部位。这种心理疾病极难纠正,很多时候会伴随病人一生。   徐以寒倒不怎么怕鸟,在英国留学的时候,他偶尔还会撒些面包屑在窗台上喂麻雀。   徐以寒只怕鸡。   一切褪尽绒毛长出羽毛的鸡,无论公鸡母鸡,黑鸡白鸡,活鸡死鸡,他都怕。   并且不是一般的怕,是只要脑海中浮现出鸡的画面就会手心冒汗,不自觉蜷起脚趾的,这种怕。   好在只要不主动去生禽市场,城市里几乎见不到鸡。   但千算万算,徐以寒没想到,他会在述职会议上看到鸡的图片。   他妈的!   堂堂空降总裁,徐氏企业大少爷,英俊多金名校海归,竟然,怕鸡?   这事儿传出去,他徐以寒威严何在?   想到这徐以寒的后脑勺更疼了,疼得简直像要裂开。咖啡,怎么咖啡还没到?不是楼下就有咖啡厅吗?!   这时手机又响起来,丁丁零零的铃声仿佛在催命,徐以寒暴躁地瞟一眼屏幕,整个人更加暴躁了。   “喂?!你要是参赛就直说,不是参赛的事我挂了!”   “你怎么这么暴躁。”电话那头是一个略微低沉、从容不迫的男声。   “少废话,这么快就传到你这了?”   “嗯,今天中午你爸和邱阿姨来我家吃饭,饭桌上邱阿姨那亲戚就打来电话了。”   徐以寒破口大骂:“我他妈服了,没断奶么这是,除了告状不会别的?!再说我给他解释了,我那是恐鸟症,恐鸟症是种病!我当时控制不住我自己!”   “这话说出去谁信。”   “我真的有病啊,”徐以寒欲哭无泪,“一会儿老徐又要给我打电话了……行,你这电话没白打,我起码有点心理准备。”   “不客气,祝你早日康复。”   “等等你先别挂——赵辛!”   “嗯?”   “我再问你一遍,你真不参赛?”   “我和你说得很清楚了,”赵辛淡淡道,“我不想和那些人比赛。”   “我今天早晨才从编辑那儿听到的消息,”徐以寒顿了顿,低声说,“罐头带鱼要参赛。”   赵辛:“……”   “怎么样?你再考虑考虑?”   赵辛沉默几秒,嗤道:“你们找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什么‘什么人’?罐头带鱼是我们蔚蓝的当家写手你知不知道?”徐以寒又有点暴躁了,“我跟你说,你再看不起人家,人家写个几百字的小段子就有上万的转发,不服不行!”   “……哦。”   “啧!不是有人说他抄袭你吗!你不好奇他是个什么人?啊?”   “不好奇。”   “……你就不好奇,你就死鸭子嘴硬!我看你忍到什么时候!”   徐以寒挂掉电话,在办公室里来来回回地踱步。   赵辛怎么就这么固执?!蔚蓝和豪盛两家公司吵了将近一个月的架,才总算策划出这场比赛,从宣传到组织再到后续运营,全都按照业内最高标准来做。对于网文作者来说,只要参加了这场比赛,无论结果如何,一定都能获得一波绝好的宣传。   听说言情那边已经有几个作者为了争夺参赛资格而互爆黑料,他赵辛可好,别人求着他参赛,他看不上!   徐以寒用力坐回椅子里,拨了总助的电话:“张姐,咖啡呢?!”   “我也催着呢!我给您订的是养生咖啡,可以清热去火的!徐总您别急,我刚给快递员打了电话,说是到五角场啦!”   徐以寒:“……”   他人在徐家汇,咖啡,刚到五角场。   “张姐,你去楼下给我买杯黑咖啡——不,你去便利店给我买袋雀巢速溶就行,张姐,就现在,麻烦你快去。”   张姐尴尬地笑了笑:“哎!那好吧……”   徐以寒仰天长叹,他真不知道这倒霉催的网文公司是怎么坚持到今天的:一线编辑人均27.21岁,管理层人均42.33岁,更别提还有一个接一个的关系户。徐以寒一直记得他第一天来上班时的情景,编辑部的编辑们在讨论一部耽美小说的大纲,编辑部部长——邱阿姨她亲哥——将近五十岁的男人,在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姑娘中间,臊得耳红面赤。   早知道老徐让他接手的是这么个烂摊子,他宁愿继续在英国读博,水硬头秃也认了。   张姐敲门:“徐总,咖啡来啦。”   “嗯,进来。”   徐以寒看见自己从英国带回的古董骨瓷杯里,盛着热气腾腾的雀巢速溶。   行吧。   “徐总,那您看,那杯养生咖啡……”   徐以寒烦躁道:“你喝吧。”   张姐连连摇头:“这怎么行,两百多一杯呢!”   “……多少钱?”   “二百二十五!这还是免了配送费……”   徐以寒的太阳穴抽搐了一下。   “咱们公司餐费报销是有限额的吧?两百多一杯,不会超出额度吗?”   “小事小事,您刚来不了解情况……我们这些人有限额,您还能有限额吗?”   徐以寒咬牙切齿地问:“之前徐以倩在这儿的时候,她一天报销多少钱?”徐以倩是徐以寒同父异母的妹妹,徐以寒回国之前,徐以倩担任这家公司的总裁。   张姐咧了咧嘴,表情有些尴尬:“这……这我还真不太清楚,我也不是财务的……不过咱们也就报销餐费和交通费,能有多少钱呢?”   徐以寒冷笑:“我以前可经常看她发朋友圈,隔三差五吃松露呢。”   张姐:“……”   “算了,我就随便问问,你去休息吧。”徐以寒转念一想,张姐确实就是个打杂的,她能管得了什么事?没必要难为她。   “哎!那您也好好休息!”   “对了,”徐以寒说,“等那个养生咖啡到了,你还是送过来吧。”他倒想看看两百多一杯的养生咖啡,是个什么收智商税的玩意儿。   张姐殷勤道:“好的好的,没问题。” 第二章   下午两点,午休结束。   徐以寒的养生咖啡还是没到。   中午那通逼问可能把张姐吓着了,这次她没敢往徐以寒身边凑,而是和几个部长坐在一起。   “那咱们就开始吧,”徐以寒中午睡得不错,这会儿精神恢复了,整个人就显得气势汹汹,“今天下午讨论的内容是我们马上要和豪盛一起举办的比赛,这个比赛呢我们前前后后策划了一个月,相信大家都很熟悉了。你们做出的策划案我也看了,很不错,但是还有一些地方需要改,我就直接说了。”   徐以寒手指交叉,双臂半立在桌上,呈现出一个极富攻击性的姿势:“第一,关于赛制。策划案里我们这个比赛的时长是四个月,这个时间太长了,读者会疲倦的,我认为缩短到不超过两个月是最合适的时长。第二,每个作者的——”   “徐总,”编辑部部长邱海皱起眉,“一共有六个作者参赛,接龙写,一周也才轮完一遍——”   徐以寒微微一笑,打断邱海:“让我说完,在我允许你们发言之前,不要抢话。”   邱海讪讪地点头,表情不怎么好看。   “第二,每个作者的单次更新字数必须保证在一万字以上,我们算算这笔账,六个作者接龙写作,每周一无更新,也就是说每个作者一周只需要写一次,一万字的要求并不算高。”   “第三,当比赛进行一个月之后,这六位作者要从线上讨论转移到线下讨论,但是要继续保持匿名的状态。我们把他们的讨论过程拍下来,做成一种类似真人秀的短片——真人秀你们看过吧?”   “第四,读者的投票、打赏在作者最终评分里所占的比例要再提高一些,现在的40%太低了,最少提到55%。”   “好了,目前需要改动的就是这些,大家有什么不理解的但说无妨,邱部长,你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邱海僵硬地笑了笑:“……徐总,两个月只有八周,也就是说每个作者只能写八次更新,八万字。但现在的网文您是知道的,像这种剧情流小说,随随便便都是几十万起步,如果每个作者只写八万字,很可能这些作者还没写出自己擅长的内容,就没机会了。”   徐以寒点点头:“你说的对,但这是我们需要考虑的问题吗?大家注意了,在这个比赛里,六个作者最终是要排出一二三四五六名的,所以,怎么在八万字的篇幅里写出擅长的东西,应该是作者去考虑的事情。我们该想的,是当我们投入了大量的资源来宣传这个比赛,这个比赛的热度被炒起来了,但我们该怎么维持热度?首先,比赛时间不能太长,时间越长我们的热度就越可能被分流,我们的目标是爆红,不是成为经典;其次,要不断提供吸引读者的点,大家看够了文字的东西,那我们就给他们看视频,让他们看到自己喜欢的作者是怎么构思、怎么抓耳挠腮地写文——真人秀,最吸引人的地方就在一个‘真’。最后,我们提高读者投票打赏的比例,这就能直接提高读者的参与热情,你们知道现在流行‘养成偶像’吗?读者花钱给作者打赏,作者排名提高,获得更高的人气和更好的资源,这也是一种养成,这样读者就有了参与感和责任感,才会产生更大的热情——我说的这些,大家听懂了吗?”   一时间,会议室里的众人全都屏息凝神,像是被徐以寒的一席话震住了。   过了好几秒,邱海才攥紧拳头,用力摇头:“徐总,我确实没看过您说的那些综艺节目,但是……作者和艺人,本来就是不一样的,您不能用造星的方式,来对待这些以文字为生的人,这是不一样的。”   徐以寒在心里暗哂,他记得这个邱海是中文系毕业——和赵辛一样——是不是中文系的人都这个德性,固执得像蠢驴?   徐以寒端起杯子抿一口水,轻松地笑了:“邱部长,你说得这个问题太形而上了,咱们可以约个时间私下讨论。现在我们需要做的,是根据我的想法去和豪盛协商,同时继续向作者们征集参赛申请,”徐以寒瞟邱海一眼,似有所指地说,“我们的赛制是会明明白白公布出来的,作者们也都看得见,这是两厢情愿的事情,可不存在什么侮辱和欺骗啊。”   “大家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会议室一片寂静,好一会儿,编辑部耽美组副组长,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女人,抬了抬手。   “徐总,对一个网文作者来说,一周写一万字,确实不是什么难事。但是您看,作者们接龙写作,一天一位作者,这就意味着每个作者要等前一个作者写完了,才能开始写自己的内容。也就是说,作者们要在24小时之内写够一万字。”   徐以寒:“他们会提前讨论大纲。”   “大纲只是一个主线,作者们平时写文也会打大纲,但即便这样,要他们一天写一万字,还是有点……难为他们了。”   “OK,咱们这么算,”徐以寒耸肩,“如果我们把每个作者每次更新的字数降到六千,每人写八次更新,这才五万字不到——你觉得这个篇幅够吗?”   “我们可以把比赛时间延长……”   徐以寒直接忽略她的反驳,继续说:“而且据我所知,现在的专职作者,每天更新五六千字也不是问题吧?我们是在办一场规模很大的比赛,这场比赛要达到的效果是爆红,要足够吸引人——每天给读者看五六千字,和普通更新有什么区别?再说六千字能写什么?主角吃了顿饭,主角打了场架,这就六千字写完了。内容这么少,怎么刺激读者追更?”   组长沉默片刻,点头道:“您说得对,还是一万字吧。”   徐以寒笑了笑:“我是个学经济的,文学的事我不懂,要让我们的小说好看、吸引人,还得靠你们。我只能尽力做营销,让我们的小说被更多人看到——咱们各司其职,劲儿往一处使,是吧。”   “OK,散会。”   走出会议室的时候徐以寒和邱海对视了一眼,邱海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清清楚楚落尽徐以寒的眼睛。   但徐以寒并不把他当回事,邱阿姨的亲哥又怎么样?真正的大boss是老徐。徐以寒虽是总裁,但真正持有股份的人是老徐,徐以寒明白,老徐才是最艰难的一道坎儿。   如果老徐只是个满脑肥肠的商人就好了,可惜,老徐是个明白人,他虽然不直接管理蔚蓝,却对蔚蓝的财务情况一清二楚,之所以把徐以寒召回国接手蔚蓝,就是因为老徐发现徐以倩在蔚蓝黑了不少钱。而这场比赛是网文界从未有过的模式,说白了,模仿娱乐圈的造星模式。徐以寒有信心能通过这场比赛狠赚一笔,同时培养出更多新读者,但他不敢保证老徐会支持他的尝试。老徐是精明的商人,他做的每一个决定背后,都有缜密的风险评估做支撑。   要说服老徐相信他,难度很大。这也是为什么徐以寒大力邀请赵辛参赛——老徐和赵辛他爸赵教授是多年至交,如果赵辛参赛了,或许老徐会对他多一些信任和倚重。   可问题是,徐以寒叹了口气,赵辛也是块难啃的骨头。   赵辛这块骨头有多难啃?这么说吧,当下网文领域里最大的两家公司,便是蔚蓝和豪盛。赵辛大三的时候凭借一部历史正剧风小说崭露头角,蔚蓝和豪盛都向他投去了橄榄枝。按正常人的思路,那肯定得选蔚蓝吧?就算那时主事蔚蓝的人不是徐以寒,但总归是徐家人,赵辛签了蔚蓝,要什么资源没有?可他赵辛偏不,他不稀罕这层关系和特权,他要的,恰恰是公平磊落的竞争——于是他签了豪盛。   什么人啊这是?!   还有更绝的。签约豪盛之后,赵辛竟然写起了耽美,一个男的,写耽美,这和出柜有什么区别?行,写耽美也行,那好歹低调点吧?人家赵辛偏不。徐以寒永远记得那个冬天的深夜,他结束了期末考试和同学出去狂欢,同学搂着洋妞载歌载舞,他醉醺醺地躺在沙发上刷朋友圈,手一哆嗦,手机差点把鼻梁砸骨折。   他看见,赵辛在朋友圈,分享了豪盛文学公众号的推文。   推荐的正是赵辛的小说,作者:唐纳森,名称:《楼上的人》,类别:耽美。   在朋友圈分享自己写的耽美文——赵辛就是这么刚。   总之,徐以寒是越想越头大,他该怎么劝赵辛参赛?威逼?赵辛又不是蔚蓝的作者。利诱?赵辛不缺钱。   “唉……”徐以寒一天中第二次仰天长叹。   没过几分钟,徐以寒忽然听见张姐的声音。   “你自己说说这还能喝?小伙子,你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吗?”   “我中午下的单你现在才送到,开什么玩笑!我不管你是出了什么事儿,做什么工作就承担什么责任是不是?你给我退钱,别的没商量!”   养生咖啡到了么。   这时已经下午三点过,徐以寒早就对那杯诡异的咖啡没了兴趣。   “你别和我在这磨时间了好吧,小伙子,我还要上班,没空和你耗,你赔钱,咱们这事儿就完了!”   “没钱!你这么大个人,掏不出200块钱?!你糊弄谁呢!”   徐以寒一阵心烦,一杯咖啡怎么能折腾这么半天?!办公室不像办公室,像个菜市场!   门外,张姐仍在喋喋不休。徐以寒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拉开门,大步走上前去。   “张姐,咖啡就算了!这么吵来吵去,别人怎么办公?!”   “哎,徐总……”张姐看向徐以寒,愤愤不平,“不是我要打扰您啊,是这个小伙子太难缠了!我说让他赔钱,他竟然说没钱,还给我编理由哪,什么路上出车祸——他好好地站在这儿,哪有出车祸的样子?!”   徐以寒抱着手臂,一脸烦躁,他看向距离自己两步之遥的外卖员,是个男人,一身黄色冲锋衣,戴个黑色头盔,瘦弱,垮肩,低着头。   “……算了,”徐以寒冷漠道,“花钱买教训,下次不要点什么养生咖啡。”   “哎,那……算了算了,我们领导都发话啦,你走吧!”   外卖员立即如蒙大赦般冲徐以寒扬起脸:“谢谢您!我是真的——”   话没说完,两个人都愣住。   一秒,两秒,三秒——徐以寒愣愣看着外卖员,外卖员愣愣看着徐以寒,好像周围一切人和物都隐去了,他们回到那个湖北荆州的小村庄,天很蓝,房子很破,春风暖洋洋。   三秒后徐以寒脱口而出:“姐姐?” 第三章   同一天,武汉。   从书房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一大片粉白如雾的梅花。三月初的武汉还是寒风夹冷雨,但梅花开了,总归能让人的心情变明朗一些。   “赵辛,”送走徐叔和邱阿姨,赵教授走进书房,“这几天膝盖怎么样?”   赵辛拍拍自己的膝盖:“挺好的。”   “看来上次的针灸还是有效果?天气预报说这段时间武汉都要下雨,要不咱们再去一次吧,明天我打个电话预约一下。”   “没事,爸,实在约不到时间就算了……我这段时间也不用出门,家里又不潮。”   “我是想着……”赵教授话没说完,笑了笑,“有点醉了,我去睡会儿,下午学院里开会。”   赵教授刚走,尹教授又进来,手里端着一壶茶:“这是红茶泡的水果茶,啊,你写更新的时候多喝点,红茶驱寒呢。”   赵辛掀开壶盖,盯着一壶红褐色的液体沉默了:“……妈你别忙了,去睡会儿吧。”   “记得喝啊!一写东西就什么都顾不上,每次说你你都不听!”   “嗯嗯,我记着呢。”   爸妈都回屋睡下了,在这个安静而温暖的午后,赵辛也有些犯困。   他平时不住这边,而是住在隔壁单元的另一套房子里——倒也和爸妈离得很近。但尽管他不住这儿,爸妈还是把这套房子收拾得足够暖和:学校的家属楼是老房子,不带暖气,他们便在每个房间里都放上电暖气。武汉潮湿,家里便一个冬天都开着空调、挂着大大小小的除湿袋。赵辛一来,爸妈先给他的膝盖贴上暖宝宝,再往他怀里塞一个热水袋,末了,还要给他身上披一条毛茸茸的垫子。   生怕他冻着,或者寒气湿气进了膝盖。   赵辛伸手捏捏自己的膝盖,隔着厚厚的绒裤,他仍然能触到自己凸起的膝盖骨。他的膝盖比常人削瘦,但和那两条细弱的小腿比起来,还是显得正常多了。   他膝盖下面的小腿和双脚,是没有知觉的。   他出生的时候爸妈正在农村调研,那是湖北的某个山区,一整个村子只有一位赤脚医生。爸妈说,他们那时实在太忙——也有心存侥幸的成分,总觉得这农村山清水秀,人也少,应该没什么传染病吧。   赵辛没有吃脊髓灰质炎糖丸,差一个月满一岁的时候,他被传染了脊髓灰质炎,也就是小儿麻痹症。这使他失去了膝盖以下的知觉。   赵辛活动活动脖子,打开平板,登录微博。   这是第四天了,在微博上,他收到越来越多的。他粗略估计了一下,他的人有一半是他的粉丝,有一半是罐头带鱼的粉丝——其实赵辛不大喜欢用“粉丝”这个词描述那些人,他总觉得自己和他们只是作者与读者的关系,而“粉丝”则带有太多的崇拜和信赖。可话又说回来,当他们已经为了他或罐头带鱼公然对骂,他们如果不是粉丝,又是什么呢?   嘤嘤Q:真的服气了哈,调色盘都甩脸上了还说我们碰瓷,罐头带鱼 您的粉丝是选择性眼瞎吗?   dilemma:吃瓜路人。首先唐纳森和罐头带鱼的文我都没看过,但是我想说,从调色盘来看,那俩人设确实是太像了吧(。   南方云雨:唐纳森 抱抱太太!!!太太每天辛苦写文还被这种疯狗咬上,心疼T.T   小啊不是小阿:合着你家唐纳森写过的残疾人男主别人就不能写了呗?那豪盛的文都是抄袭的吧?霸道总裁抄霸道总裁,忠犬抄忠犬,大家都是抄的呗~   东边日影:说带鱼抄袭的也动动脑子好吧,他就算真的抄,也不会傻到去抄一个当红作者吧?讲点逻辑好不好?ps.原蛋圈老人表示,你家唐纳森那本《楼上的人》也不是没有黑料,悠着点吧小朋友们。pps.别问我黑料是什么,自己搜。   赵辛打开私信,新消息的红点一行接着一行。不少粉丝都在催促他,罐头带鱼抄袭您的文,您知道这事吗?知道的话就表个态吧。   也有罐头带鱼的粉丝发来的私信:你能不能管管你的粉丝?你也是作者,你肯定知道抄袭对一个作者的名誉是多大伤害吧?装死有意思吗?   罐头带鱼是蔚蓝的言情作者,这两年很火——火到他一个写耽美的,都知道了这个人。上个月罐头带鱼开了新文,叫《总裁我真的错了》,男主是一个英俊倜傥的残疾人,15岁时为了救女主,在车祸中失去小腿,十年后女主应聘到男主的公司,却忘了男主这个人。   这部小说刚开始连载时就很火,赵辛甚至几次在微博首页看见别的耽美作者在追这部小说。但火着火着,问题就出来了。   抄袭。   越来越多的人说,这部小说的男主设定,抄袭了《楼上的人》的男主。   赵辛还没看这小说,先看了调色盘,确实有不少重合的内容:男主都是残疾人,都因残疾而性格阴沉,都时常感到自卑,都对自己喜欢的人冷酷无情,都喜欢一个人看电影……   可单单这样一个调色盘并不能说明问题,粉丝们也许不明白,赵辛却清清楚楚地知道:是否抄袭,网友们可以你来我往打嘴仗甩调色盘,但如果真到了专业鉴定的层面,这根本不构成抄袭。别说有意或无意地撞人设,很多直接洗稿扒大纲的抄袭文,不都改编电视剧电影,大红大紫了吗?   更别说什么“抄袭是作者最大的污点”,对很多作者来说人民币比名誉重要,正如对很多读者来说,好看比原创重要。是非黑白——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分辨是非黑白,更何况有时候,他们根本不在意。   所以吵来吵去也吵不出结果,人们只会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   赵辛喝几口水果茶,关掉微博页面,面无表情。   在网站官方介入之前,他不打算理会这件事。他一直觉得对于一个作者来说,最重要的不是人气,甚至也不是声誉——而是文字。   在这个年代,文字似乎是非常廉价的东西,网络小说泛滥了,庞大的作者群犹如海洋,每位作者只是其中的一颗水滴。几十万字上百万字篇幅的小说随处可见,文字像海绵里的水,挤一挤总是有的——但正因如此,文字就不那么值得珍视了。   残酷吗?但换个角度来想,在古代,要使一首诗消匿于人世,或许只需要一场大火。而现在,发表在网络上的小说起码能久久流传——哪怕被锁文、被删文、被有关部门封杀,它也能暗中流转于盘。   网络时代,一个作者写下的每一个文字,都会被互联网所记忆,无论有没有人看、有多少人看,这些文字始终在那儿。   所以赵辛想,即便他的文字不被读者所珍视,但至少这些文字值得他自己珍视——每一个字,都是他作为作者的凭证和记忆,他要对自己的每一个字负责。而正因如此,身为作者,他所能做的,无非是一件事:写。   唐纳森写,故唐纳森在。   两天后,赵辛看到了那场比赛的内部通知。   由蔚蓝网络合作举办的2017年度最盛大赛事,网文界前所未有的比赛模式——简单来说,两家公司将分别派出三位作者,共六位作者,进行接龙写作。这六位作者里,有四位老牌作者和两位新晋作者,有趣的是,在比赛过程中,他们全部匿名。   作者们共同完成一个故事,每天有一位作者更新,一周更新六天,周一无更新。作者们更新的次序将由抽签决定,每周变更,周一抽签。   接龙小说采取付费阅读的模式,比赛结束后,两家网站将计算作者们八次更新的平均订阅数,再加上作者们得到的读者打赏金额,以及资深编辑、专业学者的评分,得出六位作者的总分。其中,订阅数和打赏金额占总分数的65%,编辑和学者的评分占35%。第一名将获得60万人民币的奖励和诸多网站宣传福利,第二名有10万人民币奖励,第三名5万,余下三名各1万。   这是一场足够刺激的比赛,赵辛已经预想到比赛过程中的盛况:狂热的粉丝们会为作者疯狂打赏,也会有数不清的新号被注册,用以增加订阅量。作者们被置于艺人的处境,他们所要做的,就是用文字讨好读者。   手机连震两下,徐以寒发来微信。   看见我们的赛制了吧?怎么样,有兴趣么?   罐头带鱼到底抄没抄?现在撕得很凶啊,罐头带鱼的新文一直被刷负分。   赵辛干脆地回复他的第一个问题:看了,没兴趣。   至于第二个问题,他确实没法回答,因为他没看罐头带鱼的文——准确来说是看了几页就关了。罐头带鱼的文字很流畅,语言也灵动,但同为作者,他一眼就看出那文字背后的态度是多么戏谑和讨巧:女主因为欠钱被黑社会堵在公司门口,英俊的红X代总裁坐在轮椅上,不动声色叫来家族势力为女主解决困难,却又在之后将女主羞辱一番——多么戏谑和讨巧的故事。   正出神,手机又震了一下。   不是徐以寒,竟然是龙莉——蔚蓝网络文学耽美组副组长。   微信聊天框显示这是龙莉发来的第一条微信,实际上,赵辛已经记不清他们上一次联系是什么时候。   龙莉说:你真的不回应吗?现在网上已经有人在扒……那件事了。 第四章   那件事。   四年过去了,那件事仍宛在昨日。那是关于夏天的记忆,暑气蒸腾,夕阳斜斜的余晖落在笔记本电脑的键盘上,凝神看,微小的灰尘在余晖中飞舞。那个夏天混乱如飞舞的灰尘。   后来时间久了,那些记忆就如灰尘般渐渐沉积,隐藏在生命的某个角落里。   但赵辛知道它们一直在——不然他和龙莉也不会像两个畏罪潜逃的人一样,心照不宣地,从此断掉联系。是的他想起来了,他和龙莉已经四年没有联系过。四年前的夏末,龙莉给他发了最后一条QQ消息:我签到蔚蓝当编辑了,和您不在一个公司,以后应该没有交集了,这个QQ我也不用了。   而他什么都没有回复。   赵辛回复龙莉:我看见了。   对方秒回:那怎么办?   赵辛:你把提到那件事的微博发给我看一下。   很快,龙莉发来一张微博截图。   东边日影:“惹,竟然这么多人私信我吃瓜……那就给你们科普一下。《楼上的人》是唐纳森签约豪盛之后写的第一本小说,那会儿唐纳森刚有一点名气,粉丝不算多,四五百个?我记得当时他还有个读者群,他时不时会在群里冒泡,可不像现在这么高冷哟~~~现在你们去看他专栏,会发现《楼上的人》已经被锁了,当然文被锁了并不影响大家看,网上一搜就有资源。但是!为啥这文会被锁呢?客观地说,唐纳森是个对自己的文很用心的人,净网的时候他有些老文因为敏感词被锁,他都一点一点去修改解锁,但是《楼上的人》一直都锁着,为什么?因为这个文他压根没写完。是的你没看错,这个文,他压根没写完!!!具体的聊天记录我已经找不着了,但当时唐纳森是亲自在读者群说过的,他说生活上遇到一些问题,没有精力继续写《楼上的人》了,给大家道歉。   但是现在我们看到的《楼上的人》,是有结局的(虽然结局很仓促),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们,这个文是被别人续写的,大概续写了一半吧,就是从男主割腕那里开始,后面的内容,都不是唐纳森写的。”   东边日影的爆料到这里戛然而止,像是写着写着忽然手机关机了一样。赵辛在微博上搜索“东边日影”,点进这人的主页。   她主页上的最新一条微博便是这条爆料,是半小时前发的,评论数已经超过两千。有人说博主在胡扯,《楼上的人》前后文文风一致,显然是同一个人写的。也有人说博主没有证据,纯属信口开河。还有人截出了《楼上的人》前后文中的两段话,认真分析说从动词、虚词、句式等等几个方面来看,这两段文字绝对出自同一人之手。   但也有两三个人说,当年唐纳森确实在读者群说过《楼上的人》要断更,后来不知为何又在贴吧里写完了——怎么又成别人续写了?看着不像啊,后面的H戏都和前文里的差不多呢。   甚至有人直接破口大骂:博主你说你.妈呢?证据没有随口胡说可还行?要点脸?某人的粉丝你们是疯狗吗?   评论区里一片混乱,但这个叫东边日影的人仿佛凭空消失了,没有任何回复,也没有再发新的爆料。   赵辛看一眼微博私信,果不其然,更多了。   龙莉问:看完了吗?   赵辛:看完了。   龙莉:怎么办?   赵辛:这个人说的都是真话。   龙莉:她应该是粉丝群里的人,所以知道你断更的事。当时生在贴吧只发了文,别的什么都没说,所以大家都以为那个发文的人就是你……除了咱们两个,应该没人知道生不是你。但是这个东边日影好像话没说完,我总感觉她还要继续说点什么,怎么办?   不待赵辛回复,龙莉又发来一条消息:之所以有人扒这件事,还是因为他们说罐头带鱼抄袭《楼上的人》,我觉得你得尽快回复这件事,把重点转移到抄袭的问题上。现在调色盘也做了,你和罐头带鱼又都不回复,大家看不到新的东西,才会去关注关于你的爆料。   赵辛直直盯着屏幕上那个“生”字,没有回龙莉的消息。   那个男孩的真名叫刘语生,网名叫生。赵辛记得他是1993年出生的,比赵辛小两岁。赵辛看过他的照片,一张手机自拍,眉眼青涩,有些模糊。是怎么看到他的照片的呢?当时,他在赵辛的粉丝群里,某一天凌晨,三点或许四点,赵辛写完更新,一时间没有睡意。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在群里问道:还有人没睡吗?更新了。   他以为所有人都睡了,却没想到有个人秒回:“大大辛苦了!现在就去看!”   也许是太无聊,也许是好奇这人怎么这个点还不睡,赵辛点开了他的资料。资料上显示,性别男。   男生?看耽美小说的男生?   房间里黑漆漆的,只有手机屏幕亮着幽幽蓝光,赵辛鬼使神差地私聊他,问:“怎么还不睡?”   对方立即回复:“太想看今天的更新了,知道大大总是凌晨发文,就订了个闹钟。”   赵辛对着屏幕扬扬眉毛,于是话题转到一个奇怪的方向:“你是男生?”   这次对方迟迟未回,聊天框里显示的状态却一直是“输入中……”,足过了好几分钟,他才发来两个字:“是的。”   赵辛笑了笑,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男生追耽美文,别是小姑娘装的吧?   如果是现在的赵辛,那么他一定早已习以为常了,然而当时的赵辛也只是个刚刚大四的学生,他有点好奇又有点兴奋,说:“我没见过男生看耽美的,要不你发张照片证明一下?”   其实他并没有指望对方真的发照片过来,毕竟他们才说了短短几句话,这样的请求未免有些冒犯。   然而对方又不说话了,这次连“输入中……”的状态都没有出现。   过了很久,久到赵辛已经退出聊天框打开阅读器看书,手机左上角突然跳出一条QQ消息。   他发来了照片。   的确,的确是一个男生。   后来他们渐渐熟起来,他告诉赵辛他的真名叫刘语生,所以网名叫生。   刘语生——   一条语音消息弹出来,龙莉语气焦急,焦急中又带一点昂然:“你快看微博!罐头带鱼回应了!”   罐头带鱼回应了,只五个字:   “我没抄,谢谢。”   另一边,徐以寒暴躁地灌一口咖啡。   屏幕上的网页版微信不断弹出新消息,言情组组长说,徐总,罐头带鱼从签约就是我在带,他要抄袭早抄了,也不会等到现在啊!   法务部部长说,徐总,罐头带鱼的事情您看需要走法律程序吗?这件事现在闹得很大,我觉得咱们可以发个律师函吓唬吓唬那些造谣的人。   张姐说,徐总,刚才豪盛的人打电话来说比赛第一名的宣传福利要做一点变动,他们想和您约个时间面谈。   耽美组组长说,徐总,您看这个耽美组内定名单……   宣传部部长说,徐总,我们联系了两家营销公司……   徐以寒感到一阵头大,所有事儿约好似的赶到一起,比赛的宣传,豪盛的屁事,罐头带鱼和赵辛的笔墨官司……他已经连续五天没有在凌晨两点前睡觉了,而缺觉引起的直接后果就是脾气暴躁,徐以寒真想伸手进屏幕把这些人挨个薅过来,一顿拳打脚踢解解气。   然而他不能,这偌大的公司如今都是他在管,他在这个位置就要负这个责任,他明白。   更何况,他还要做给老徐看。   徐以寒抬了抬眼镜,深深换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他想,先从哪条消息回起呢?   他一条一条地扫视,每一条的开头都是两个字:徐总。就像他不叫徐以寒而姓徐名总。徐以寒忽然感到几分滑稽,他想起来,不久前徐以倩坐在这个位置的时候也被人称为“徐总”,老徐曾对他说,如果你在这个公司做不好,就让徐以鹏来试试——徐以鹏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如果徐以鹏来了,也会被称为“徐总”。徐以倩可以是“徐总”,徐以鹏也可以是“徐总”,“徐总”像一个模具谁都能套进去——那么此时此刻正在办公的他,到底是徐以寒,还是“徐总”?如果他是“徐总”,那他和徐以倩徐以鹏有什么区别?如果他是徐以寒,那他为什么身在此处?   徐以寒觉得自己的灵魂好像悄无声息地抽离了身体,浮在办公室的正上方。从这间还算宽敞的办公室望出去,可以看见一小片阴郁的天空,和楼下蚂蚁般的行人。办公室的装潢是冷硬的铅灰色,天空也是冷硬的铅灰色,“徐总”的西装也是冷硬的铅灰色,在一片灰茫之中,他的灵魂漠然凝视“徐总”的身躯。   徐总徐总徐总——徐以寒视野一晃,回过神来。   屏幕上,一个用水红色山茶花做头像的人发来消息:“以寒,上次真的太谢谢你了,我明天发工资就还你钱,请问你的支付宝账号是多少?”   一片灰茫之中,那朵水红色山茶花像一簇小小的火苗,摇曳在徐以寒的瞳孔里。   是邓远。   徐以寒摸摸自己的嘴角,他回国前已经戒烟了,但此时此刻他突然有些手痒,很想捏点什么在手里——他想起那天下午,他陪邓远去医院,上楼梯的时候邓远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捏住他的肩膀。那么薄的一片肩膀。   那天邓远没说谎,他的确出了车祸,右臂被一辆满载废品的电三轮刮伤了。   想到这,徐以寒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大夫给邓远包扎伤口的时候他不得不脱下外卖服,露出一件浅粉色毛衣——没错浅粉色,他穿了一件浅粉色毛衣,领口有流苏状花纹。   当然,抱有性别刻板印象是不对的,男人穿件浅粉色毛衣怎么了?穿浅粉色衬衫上班的男人也大有人在呢。   可邓远是不一样的。   徐以寒早就知道,邓远是不一样的。当他在英国读高中,第一次听到“gender identity disorder”这个词时,他就意识到,邓远是不一样的。   很多年以前,邓远曾亲口对他说:“以寒,没人的时候,你可以叫我……姐姐。” 第五章   那是徐以寒11岁的时候,老徐和邓秀丽——徐以寒生母——闹离婚闹得正凶,徐以寒便被邓秀丽送回老家暂住。   荆州离武汉很近,坐高铁只需要一小时十几分钟,那个年头没有高铁,邓秀丽带着徐以寒乘坐大巴车,徐以寒在车上睡了一觉,到他醒来时,就已经身在荆州了。   然后他们又打车,一路颠簸,终于到达邓秀丽的娘家,邓村。   前一天晚上邓秀丽还和老徐吵了半宿的架,徐以寒缩在自己的房间里支着耳朵听,吵骂声,摔砸声,噼里啪啦。而第二天的黄昏时分,他和邓秀丽走下出租车,眼前是掩盖在暮色中的村庄,几只灰喜鹊从他头顶飞过,扑动翅膀的声音清晰可闻。   邓秀丽的娘家亲戚们早已等候在村口,乌泱泱一群人,其中几个甚至还扛着锄头背着扁担。他们涌向邓秀丽和徐以寒娘俩,口中说着徐以寒半懂半不懂的方言。就是在这群人之中,徐以寒第一次见到邓远。和务农打扮的村民们不同,邓远穿一身深绿色校服,寸头,面容白净得显出几分腼腆。邓秀丽带徐以寒向亲戚长辈们打招呼,一一告诉他,这是三姨,这是表叔……到邓远,邓秀丽说,寒寒,叫哥哥,这是你宁姨的儿子,徐以寒便乖巧地说,哥哥好。邓远摸摸徐以寒的头说,你好呀。徐以寒低头看邓远的鞋,那是一双黑色运动鞋,鞋的外侧有白色对勾,对勾上方四个大写字母:NLKE。   想到这些,徐以寒咧了咧嘴角。   他回复邓远:不用还了,跟我还客气什么。   紧接着,手指畅快地敲下两个字:姐姐。“啪”地一击回车键,“姐姐”就被他发送出去。   徐以寒通体舒畅,每一个毛孔都神清气爽,他说不上为什么。   而邓远没有回复。   徐以寒处理起一桩桩公务,倒也不在乎邓远回不回复。这天下午他的效率出奇地高,甚至在下班前做完了工作。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两家公司的参赛名单全部确定下来,六位作者风格各异,有实力型也有人气型,更不乏丰富的爆点。徐以寒可以想象到比赛时各路神仙显灵的盛况。   下班后他没开车,而是选择乘地铁去一家以前听说过的酒吧。今天他想喝两杯。   这是一家gay吧。   徐以寒是双.性恋,在英国时男女朋友都谈过。回国之后他倒格外老实,一次酒吧都没去,更别提找人过夜。一是工作忙,二是他怕被别人抓住把柄。   但今天他想放松放松。   徐以寒有一米八五的个子,骨架宽大,肩宽腿长。他穿的是修身西服,衬衫领口解开一颗扣子,领带则直接团成一团放在吧台上。   很快就有一个脸上带妆的男孩凑过来,眉眼细细看着像个学生。他冲徐以寒眨眨眼:“一个人来玩?”   徐以寒笑着点头:“你也是吗?”   “我和同学一起来的,”男孩挺坦荡,“结果他去约会了。”   “还在读大学?”   “嗯,学舞蹈的。”   徐以寒想起去年在巴黎旅行时约过的一个华裔男孩儿,也是学舞蹈的,花样很多。   身体蠢蠢欲动起来,徐以寒问男孩:“喝点什么?我请你。”话音刚落,手机却响起来。徐以寒在男孩的手臂上轻轻拍一下:“稍等。”此时此刻他根本不想接电话,但这电话是赵辛打来的,还是得接。   男孩笑盈盈地点头。   “徐以寒。”赵辛的声音似乎格外凝重。   “……怎么了?”   “我有件事儿要请你帮个忙。”   “这么郑重?”徐以寒随口说道,“不会是要参赛吧。”   赵辛:“对,我要参赛。”   徐以寒:“……”   “我要参赛,你能给我个名额吗?”   徐以寒:“……”   赵辛叹气:“这件事对我来说很重要,一时半会说不清楚,如果你一定需要我解释,我也可以——”   “大爷,我叫你大爷了,”徐以寒顾不上一旁的小美男,崩溃道,“我之前劝你那么久你都说不参加,现在名单刚定下来你要参加了,你让我怎么办?你说我换掉谁让你顶上?我怎么给别人解释?”   “您不是搞严肃文学吗?不是看不上那些作者吗?我简直了,”徐以寒暴躁道,“服气。”   赵辛低声说:“我也是刚看了他的文。”   徐以寒却根本没兴趣问“他”是谁,他一把抓起领带,抛下小美男,径直走出酒吧。   “行,你要是真的想参加,我也能帮你想办法,但是我有条件。”   赵辛:“什么条件?”   “你和豪盛的合约快到期了对吧?”徐以寒一边说一边往前走。   “……今年十月到期。”   “到期之后和蔚蓝签约,最少五年,”徐以寒狞笑,“就这个条件。”   赵辛无奈道:“有这么大区别吗?豪盛不也被你们家收购了。”   徐以寒自知捏住了赵辛的把柄,咄咄逼人地反问:“你说呢?我和徐以则一样吗?哦对,你怎么不去找徐以则给你弄名额?现在他才是你老板啊。”   赵辛沉默几秒,说:“因为我需要保密,这事儿我不想让徐以则参与。”   徐以寒昧着良心提醒:“本来就是匿名写作。”   “得了吧,你们那点算盘,”赵辛说,“匿名只是个噱头,作者们只要写了文,就迟早会被读者认出来。如果真的能从头到尾保持匿名,这比赛的热度起码会减少一半。而你们要的,不就是粉丝乱战的效果么?并且,我猜,参赛的作者们应该都知道彼此是谁吧。”   徐以寒笑了:“挺机灵啊。那你的意思是,你要让大家一直都不知道你是谁?可你的读者也会通过文字认出来你啊。”   “我会改变文风的,而且最重要的是,如果其他作者问起来……你不要说是我。”   徐以寒来了兴致:“干嘛跟做贼似的?怎么,又想要奖金,又不想坏了你严肃文学作者的美誉啊?”   赵辛叹气:“你别笑话我了,我是真的……这件事一言两语说不清楚,你什么时候回武汉,我们可以当面说。”   “行吧,那你记住了,我的条件。”   “好,说到做到。”   挂掉电话,徐以寒停下脚步,细细回味起赵辛的话。   豪盛确实也是徐家的——前年老徐收购了豪盛,交给徐以则管理。徐以则是徐以寒的大哥,同样地,同父异母。想到这些,徐以寒忍不住觉得老徐也挺搞笑,他这一辈子不停地结婚离婚,四个孩子四个妈,貌合心不合。当然也许老徐并不在意子辈之间的关系如何,但他在意什么,徐以寒也不知道。   这次赵辛也真有意思,徐以寒从小就认识赵辛,赵辛一向是个干脆果决、说一不二的人,之前他说不参赛,徐以寒劝了很久,也依旧不参赛。   怎么就突然变卦了,还要求向其他参赛作者匿名?其他参赛作者——对了,罐头带鱼。今天下午已经有编辑来问这事儿怎么处理,毕竟罐头带鱼是他们内定的参赛选手,这个节骨眼闹出“抄袭”的嘴仗,实在不怎么好看。徐以寒倒是毫不在意,甚至有些高兴:撕逼么?好啊,正好给他们的比赛炒炒热度。这年头,有热度才能吸引眼球,才能赚钱——至于热度是怎么来的,恕他直言,谁在意谁是傻子。   难道赵辛是因为罐头带鱼才参赛?这俩人是不是有什么猫腻?   徐以寒越想越兴奋,心说后天回武汉给老徐过生日,一定要逮住赵辛问个清楚。如果能借他俩炒作一把,就更好了。   想到这些,徐以寒那点调情被打断的怒气也没有了,他环视四周,才发现自己边打电话边走路,已经走到了不知什么地方。脚边是一条窄窄的马路,路两旁都是弄堂,前方不远处挤满小摊小车,卖灌汤包的,卖橙子的,卖烧腊的……是个小小的菜市场。   徐以寒突然有点儿饿,走到卖灌汤包的小摊前,问:“阿姨,包子怎么卖啊?”   “包儿涩块情以笼,以笼掰个。(包子十块钱一笼,一笼八个。)”   “什么?”   “以笼掰个!”   “……”   徐以寒实在听不懂她的话,刚想放弃询问直接要上两笼,肩膀却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   “以寒?”   徐以寒扭头,愣一下,然后笑了:“姐姐——你怎么在这儿?”   邓远的目光闪了闪,像有些不好意思:“我就住这边。”和微信里一样,没有否认徐以寒叫他“姐姐”。   买好灌汤包,徐以寒和邓远并肩走在人行道上。   灌汤包的味道很好,但包子皮比武汉灌汤包稍厚一些。徐以寒咬一口小小的包子,汤水瞬间涌进口腔,鲜香十足。   “还不错吧?”邓远问。   “好吃,就是那个阿姨说上海话,我实在听不懂。”   “不是上海话,她是泰州的,江苏泰州。”   “噢……”   徐以寒侧脸打量邓远,邓远留着略长的短发,耳朵被遮住了,只露出一个白生生的、圆润的耳垂。今天他没穿外卖服,而是穿了件咖啡色灯芯绒外套,牛角扣,窄窄的圆领,衬得他的脸有些稚气。他下身穿一条白色棉质运动裤,阔腿,走起路来一双白色帆布鞋半隐半现。   徐以寒问:“你在这边住多久了?”   “两年了。”   “那你……什么时候来的上海?”   “13年,”邓远笑笑,“之前住得更偏一些。”   徐以寒暗自计算,邓远大他五岁,2013年时应该是26岁。他26岁来上海,那26岁之前呢?   徐以寒在邓村住了一年,从11岁到12岁。后来老徐和邓秀丽离婚,他被判给老徐。那时老徐的事业重心从武汉转移到深圳,他便在深圳读了三年私立初中,16岁去英国读高中。高中两年,大学本科三年,21岁他大学毕业,gap year两年环游世界,又回英国读两年硕士,然后回国。   从12岁到25岁,其间十三年,徐以寒没回过荆州,甚至连回湖北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徐以寒忽然有些好奇,这十三年,邓远都在做什么?   为什么他看上去好像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女孩子气,那么腼腆、柔和、温顺。   徐以寒好奇,但没有问。十三年实在太长了。   徐以寒停下脚步:“就到这里吧,我打个车回去了。”   邓远点头:“这边路窄,不好打车,往前走到交叉路口就好了。”   “嗯,行,你快回家吧,”徐以寒笑了一下,“今天还是挺冷的。”   “好,那我就先回去了……”邓远转身将走。   徐以寒脑子一闪,却又伸手拦住他:“留个电话吧,姐姐。” 第七章   徐以寒到家时已经九点过,汤包没吃完,凉了,被他扔进圾桶。他冲了个澡,然后去冰箱里拿啤酒喝,路过垃圾桶,又看到那一袋汤包。   盛汤包的塑料袋已经变得油腻浑浊,黏黏地皱成一团。徐以寒盯着那塑料袋看了几秒,想到那个小小的菜市场,以及两边蜿蜒曲折的弄堂。他看过一篇文章,讲上海很多老弄堂是居民们共用公共厕所的,每天早上住户们拎着尿壶,排长队倾倒排泄物。   不知道邓远租的房子情况怎么样,送外卖,勤快些的话收入应该还可以吧。   邓远这个人真是有意思,明明他只是徐以寒的远房表哥,甚至可以说是一个陌生人——但徐以寒一想起他,就觉得心里痒痒的,总想做点什么。   于是徐以寒拿来手机给邓远打电话,很快就通了。   “喂?以寒?”   “嗯,是我,我刚到家。”   “哦……你家很远吗?”   “离你住的地方挺远,”徐以寒笑了笑,决定单刀直入,“姐姐——在老家那段时间我叫你姐姐,你还记得啊?”   邓远咳了咳,声音有点慌乱:“记得的。”   “我就猜你会记得,你让我这么叫的嘛。”   “我……”   “姐姐,你怎么会跑到上海来?你平时做什么工作,送外卖?”   “啊,是,送外卖……”邓远磕磕巴巴的,“来上海打工,这边、这边工资高一些。”   “噢,你结婚了吗?”   “……”   “姐姐?”   “没有,没结。”   徐以寒无声地弯起嘴角:“你是什么学历?我看能不能帮你安排个轻松点的工作。”   “我……高中毕业。不用,不麻烦你了以寒——我觉得送外卖也挺好的。”   “好什么呀,太辛苦了,又不安全。咱们好歹是亲戚,又都在上海混,应该互相多帮忙,对不对?”徐以寒振振有词,“你看上次,你把钱借给朋友了,自己出车祸受伤连去医院的钱都没有。钱这玩意还是越多越好,姐,我帮你找份好点的工作吧。”   “这……”邓远顿了顿,叹口气,“真是谢谢你了,以寒。不过找不到也没事的。”   “我尽量。”   “好……”   挂掉电话,徐以寒又不想喝酒了。这种情况已经出现过两次:和邓远联系之后,他就通体舒泰神清气爽,什么性.高.潮,什么ASMR,通通比不上这感觉。他小时候看哆啦A梦,最羡慕那扇任意门。打开门,就可以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觉得邓远对他来说,就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在这地方他可以叫一个男人“姐姐”,而那男人竟会温柔回应,多神奇啊,是不是两个神经病相遇了?   徐以寒决定多和邓远联系,这段时间他睡眠质量也不好,食欲也不比以前,他觉得是因为工作压力太大了——他得给自己减减压。   徐以寒越想越开心,躺到床上连手机都不玩,早早入睡。   然而在武汉,有人辗转难眠。   今天晚上,一向21:30准时更新的《管送别》,断更了。   熟悉唐纳森的读者都知道,这位大大绝对是业内劳模。只要他开文,那么必定是日更五千字以上,风雨无阻。更有传言说,曾有一天晚上,豪盛文学APP由于升级更新而瘫痪,作者们全都无法更文。而唐纳森为了不断更,凭一己之力,鏖战一夜,修复了APP程序中的诸多bug,从而保持了日更的记录。   网站崩溃尚且不能阻止唐纳森更新,何况别的原因。过生日?约会?旅游?不存在的。   而今天晚上,唐纳森竟然,断更了。   更离奇的是,他没有发请假条。   读者们炸开了锅,纷纷真情实感地担忧起来,不少人在微博上豪盛文学,恐慌道唐纳森大大是不是得了重病?出了意外?甚至有人平安武汉,直呼武汉市民唐纳森一定遇到了不测!   读者们群情沸腾的时候,赵辛正在打电话。   龙莉苦口婆心地劝说道:“你怎么这么固执?他没有主动找上你,你何必自己给自己找事……是我承认,当时咱们都有错,都对不起他,但你看他既然没有来找你,不就证明这事儿已经过了吗?”   赵辛冷静回答:“没过,我做了什么,我一直记得。”   “但是他都没提,你干嘛主动凑上去?你这不是给自己找事儿吗?现在的网友你也知道,芝麻大点的事儿能揪着不放骂死你,你写个有约过炮的男主角他们都能骂,如果那件事被公开……何必呢,你现在人气正高,不要给自己招黑。”   赵辛一字一句道:“他写了那部小说,又写了那样一个人物……你不觉得,他已经提起那件事了?   ”   龙莉:“你甚至还没确定他是不是刘语生!你只不过看了他几万字小说,就咬死了他是刘语生,万一不是呢?”   赵辛:“所以我要去核实。”   “就算他是刘语生,你要怎么样?公开道歉?还是你能他让有大学读?”   “……我不知道,这取决于他。”   “唐纳森,我真的,真的——说实话,当年那事儿是我做的,我就是个小编辑,我不怕被别人扒出来。那件事要是被曝光,受影响最大的肯定是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不是担心我自己,我是担心你,就算你对他有愧疚,你也没必要,自己往上凑。人都是会变的,如果罐头带鱼真的是他,那他现在已经出名了赚钱了,他未必需要你的补偿,他已经不是你的粉丝了他根本不在乎——”   “别说了,”赵辛打断龙莉,“我已经想清楚了,你不用劝我。”   几秒后,龙莉长长地叹了口气:“你怎么这么固执。”   赵辛把手机扔开,然后整个人重重倒在床上。   没开灯,房间里黑漆漆的,只有窗外透进来几缕奶白灯光。这画面赵辛已经看了八年,从他18岁搬进这间房子,到今年26岁,八年。时间可以改变太多,他18岁的时候多么意气风发,以全系最高分的成绩考入这所大学,读中文,老师们都是他从小就认识的叔叔阿姨。他参加诗社,参加校媒,甚至参加健身社团,锻炼出修长有力的臂膀。没人因为他的残疾而歧视他,甚至有几个女孩子,偷偷向他表白。而他也不认为身体的残疾会成为人生中一道跨不过的坎儿,他信心满满,他把凯撒大帝的名言引为座右铭:我来,我见,我征服。   而事到如今,他已经无所谓地承认,他确实只是个残疾人,不能跑不能跳,连独自出远门都费劲。曾有读者赞叹道唐纳森真是被上天眷顾,是文字选择了他。而他自己明白,不是文字选择了他,是他选择了文字——因为除此之外他别无选择,他只能坐在轮椅上,面对电脑,敲下一个个方块字,以此慰藉自己无用而孤独的灵魂。   大四那年是他人生的低谷,他原本有保研名额,但主动放弃了。因为那时候他早就和三位朋友约好,毕业后一起办杂志。他们四个人,有会设计排版的,有会插画配图的,更重要的是都能写——写小说,写时评,写人物专访。   他们计划了很久,甚至把半年内杂志的每一期主题都想好了,却没想到越来越临近毕业,有人沉不住气签了工作。是那个云南男生,喜欢写浪漫的长诗,他签了北京的一家外企。赵辛一直记得那次争吵,他们三个轮番质问那男生,我们说好的一起办杂志,你他妈怎么扭头就找工作?你说话当放屁吗?   男生起先还小声辩解,我没反悔,现在都什么时代了,我在北京远程和你们一起做杂志。   吵着吵着,男生终于忍不住,指着他们三个大吼道,我家没钱!不像你们这些富二代吃喝不愁的!办杂志能赚钱吗?啊?我妹上学需要钱,我得给她赚钱!文学有个屁用,现在这社会有几个人能靠文学活着?!操,你们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哦对了,还有个站不起来的,赵辛你自己说,你这样能干什么?办杂志要出去跑采访,跑印刷厂,活儿多着呢!你除了写点东西你还能干什么?   他走了。剩下他们三个心灰意冷,最终另外两个人也走了,一个出国留学,一个考上老家的公务员,回家去了。   云南男生的话像一段紧箍咒,死死缠绕在赵辛的大脑里——赵辛你自己说,你这样能干什么?你除了写点东西你还能干什么?文学有个屁用,现在这社会有几个人能靠文学活着?!   现在想来他说的都没错,但那时的赵辛才22岁,从小到大因为残疾被格外保护和重视,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这些话,那感觉真像一个个耳光抽在脸上,痛得天崩地裂。那段时间他过得不知日夜,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抽烟喝酒,一遍遍翻看他们为杂志打下的草稿。正在连载的小说也停更了,他在读者群里抱歉地说,因为生活上的一些事,写不下去了。   那部被他断更的小说叫《楼上的人》,男主角和他自己一样是个残疾人,他安排他受了各种磨难:残疾,贫穷,失恋,绝望……按照他原本的设想,男主角最终会走向振作,重新找到人生的方向和目标。可他发现自己写不下去了,他失去了人生的方向和目标,有什么资格赋予别人方向和目标?   那个读者群里,很多读者都热心地询问他,大大您怎么了?生活上遇到什么困难了吗?有我们能帮忙的吗?他通通视而不见,他心想,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而是生命本身就是困难,绕不开,跨不过。   而那个叫刘语生的男孩——那时他们已经很熟了——也小心翼翼地问他,大大怎么不写了?还说,我虽然不知道您遇见了什么困难,但我会等您回来写的,大大加油!   加油。赵辛对着这两个字冷笑,那些幸运者不会明白,有些人的人生,连“加油”都是奢侈。他心中升起一阵没有名目的怒火,他回复刘语生:你知道吗,这个小说的结局就是男主自.杀了。我不会再写这个小说了,但可以告诉你结局。   刘语生诧异地问,为什么?他难道就……一生都那么可怜吗?   赵辛回答,对,他就是一生都这么可怜,是个废物,这本来就不是一个鼓舞人的故事。   刘语生急切地争辩,可您这样安排,是不是对他太不公平了?他就是再倒霉,也有留恋的东西,比如他的朋友……难道他的生命就是这么为了倒霉而倒霉?就没有别的意义了?   ……   赵辛疲惫地搓了搓脸,又拿起手机来,点开“蔚蓝文学”APP。他的收藏夹里只有一本小说,正是罐头带鱼的《总裁我真的错了》。罐头带鱼每天晚上18:00更新,今天的更新赵辛已经看过。可他还是忍不住点开小说,不知第多少遍,重头看起。   如果罐头带鱼真的是刘语生,那么,他确实没有抄袭。   ——他不过是时隔四年之后,重写了四年前他续写过的部分。 第八章   龙莉虽然没能阻止赵辛,却还是一语中的说出了那个令赵辛害怕的问题。   是的四年过去了,也许刘语生已经不在乎那件事了呢?不是愤恨,不是委屈,而是不在乎。他已经迈入当红作者的行列,再也不是那个给赵辛发QQ消息都小心翼翼的男孩——很可能他已经不在乎那件事了。   两天前那个叫“东边日影”的博主又发了微博,这次倒不是爆料,而是轻描淡写地说:“你们别再问了,我说的就是我知道的,至于《楼上的他》是谁续写的,我真不清楚。并且说白了,这都是陈年老瓜,也没什么意思。”   赵辛又点进罐头带鱼的微博。他最早的一条微博发于2015年5月22号,内容是蔚蓝文学自动生成的链接,点进去,是他的第一篇小说,一篇一万字出头的言情小说。如果他确实是刘语生,那就是说,那件事发生两年之后,他才又开始写文——想到这赵辛有些胆战心惊,这两年里,他都经历了什么?   赵辛继续浏览罐头带鱼的微博。他时常在微博上发一些小段子,写的往往是有趣好玩儿的梗。最开始这些段子的转发评论都很少,渐渐地,转发评论多起来,甚至有几个段子获得了近十万转发。赵辛将这些段子一一看完,心里更是五味杂陈。他第一次看到刘语生的文字,就是刘语生披马甲续写的《楼上的人》。那时候他虽然竭力模仿着赵辛的文风,但当赵辛阅读时,还是看出许多笨拙和用力过猛。尤其是在故事后期,当他描写残疾男主的心态变化,总是一不小心就带出过多的个人生活经验——那么用力,那么笨拙。   而罐头带鱼写的段子,则完全看不见那种青涩的真诚,反而带着浓浓的戏谑和讨巧。段子这种东西,几百字讲完一个故事,最突出的特点便是“节奏快”——但如果节奏太快,当然就要在别的方面做出牺牲,比如,故事的意义。赵辛不得不承认,罐头带鱼的段子乃至小说,虽然广受欢迎,但确实并不追求深刻的意义,他只是在取悦读者,就像他写天生怪异的女主角,一旦动情,头上便会冒出一对软软的猫耳。女主角会因自己的异常而恐惧吗?会因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人而痛苦吗?这些问题他不写,一定是因为他知道,读者们不想看,也不关心。他畅快地安排女主角暗恋男主角,见到男主角便忍不住露出一对猫耳。他一定清清楚楚地明白,太多太多所谓的“萌点”,不过是把人变得不那么像人罢了。   随着读者越来越多,罐头带鱼开始在微博上发一些日常生活的内容,可惜他从未露过脸,甚至从未提起过自己的所在地。而这些日常生活微博也总是差不多的内容:节日祝福,攒稿,天气。甚至连配图都是差不多的:一张暗棕色陈旧书桌,和一台看不出用了多久的联想笔记本电脑。想到这个人很可能是刘语生,赵辛心里更不是滋味,他退学回家之后,是不是一直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就像微博里呈现出来的样子,每日面对一张陈旧书桌,发一些“刚才下了很大的雨”之类的感慨。   是,刘语生是退学的。四年前,当赵辛发现刘语生悄悄续写《楼上的人》,并且给这个故事安排了一个美满明亮的结局时,他极度的混乱失望瞬间转化成怒火:那个和他一样残疾的、绝望的男主角,竟然因为一份新的爱情而从此振作。多可笑,生活顺利的人总能把“振作”想得那么理所当然,在他们眼中,一切痛苦都只是“感伤”。那时赵辛认为,这种不负责任的续写,根本是对他的故事的亵渎、对他的痛苦的亵渎。而更令他愤怒的是,刘语生披着马甲在贴吧续写《楼上的人》,不少读者都以为他是唐纳森,而他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那时候,龙莉是唐纳森读者群的群主——她也是赵辛最早、最铁杆的粉丝。也许是因为对文字的敏感,也许是因为太过热爱赵辛的小说,她私下问赵辛,贴吧上那个写文的人,是你吗?   然后她知道了一切,她告诉赵辛,大大你放心,这件事交给我。   她很聪明地没有在网络上声讨刘语生,她知道网络太虚幻,拔了网线便谁都不认识谁。她直接把刘语生续写的小说寄到了他的学校,并附信说,贵系学生刘语生抄袭。其实抄袭并不会引起轰动,令人咂舌的是刘语生写的内容:耽美,两个男人的激情戏。   再后来,龙莉告诉赵辛,刘语生退学了。至于他去了哪,她也不知道。   他们谁都没想到,刘语生竟然会退学。   赵辛继续翻看罐头带鱼的微博,他看到一条2016年2月份的微博,罐头带鱼说:“过年了,打算给自己买件羽绒服做新年礼物。”评论区里是一连串的调侃,有人说“赚那么多稿费咋就买件羽绒服”,也有人说“太可怜了要不我们众筹送大大件加拿大鹅吧”,罐头带鱼语气轻松地回复:“怎么不能买羽绒服,我都好几年没买新衣服了!”读者们又回复,大大可真是铁打的直男哈哈哈哈!   赵辛看着看着就忍不住捏紧拳头,四年前刘语生曾在闲聊时提起,家里条件不好,读大学一个月生活费只有800块,想找个兼职。   后来呢?他赚了不少稿费,怎么还是几年不买衣服?所有人都当他开玩笑,只有赵辛觉得,他说的就是事实。   赵辛深深叹出一口气,他打开蔚蓝APP,给那篇《总裁我真的错了》打赏了一些钱。   他在评论区留言道:去买羽绒服。   反正用的是小号,倒也不怕被认出来。   两小时后,甘城。   刘语生有些失眠,因为饿。吃晚饭的时候妈和王叔吵架,他夹在中间尴尬得难受,便飞速刨干净碗里的米饭下桌了,根本没吃几口菜。这会儿他饿得肚子咕咕叫,想去厨房找点吃的,又怕把妈和王叔吵醒,只好忍着。   他想拿起手机刷刷微博,但转念一想,无论刷大号还是小号,都会不可避免地看到那些骂战:在他发了那条说自己没有抄袭的微博之后,两边粉丝骂战更激烈了,他的大号已经收到不知多少条私信,或阴阳怪气地质问,或直接破口大骂,比比皆是。而他的小号又关注了一些扫文博主和八卦博主,首页上也是骂战满天飞——更重要的是他的小号还关注了唐纳森,虽然以他对唐纳森的了解,唐纳森很可能根本不会回复这件事,但他还是一言难尽地,有些心虚。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写那个故事,他现在有几十万读者,也有很多吸引眼球的脑洞,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冒险写那个故事——只要写了,就很可能被认定成抄袭,正如现在这样。   是意难平吗?也许是,时隔四年,他仍然没有放下那个故事,他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他想无耻地告诉别人,虽然四年前我确实做错了事,但错的是我,不是故事,故事里的那个男人,他本该有权利幸福,残疾又怎么样,绝望又怎么样,没有人生来该死。   但是告诉谁呢?他也不知道他能告诉谁。   肚子又响了,刘语生感觉自己的胃在空荡荡地蠕动。他饿得睡意全无,还是拿起了手机,打算来两把吃鸡。   然而当他摁亮屏幕,看到的是一连串微信消息。   有编辑发的,有相熟的作者发的,有后援会会长发的。   编辑:“大大,你快去看一下《总裁我真的错了》,有个人给你打赏了两万块钱!!!而且貌似这个人是……唐纳森……”   作者垆边月:“喵喵喵?你和唐纳森什么情况???”   后援会会长直接发来两张图,第一张是APP里的读者打赏榜截图,一个叫“Z金刚”的人忽然出现在排行榜榜首,而一向出手大方的后援会会长,则被挤到了第二名。   第二张图是唐纳森微博的截图,那是一条发于2015年的微博,当时他参加一个微博荐书活动,推荐的九部小说里恰好有一部是在蔚蓝连载的,而他又直接发了个人收藏夹截图——于是他在蔚蓝,便在截图里露出去了。   那个露出来的id,正是“Z金刚”。   刘语生一个哆嗦,差点把手机掉到地上。   这时是凌晨一点过,他打开微博,看见#唐纳森打赏罐头带鱼#的tag已经上了热搜。小号的首页上一片混乱,有人说唐纳森的打赏是在侮辱罐头带鱼,有人说唐纳森也许是用打赏示好以此平息骂战,然而更多的人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姿态,他们兴高采烈地八卦着,唐纳森不仅打赏了两万块钱,还留了一句“去买羽绒服”,怎么个意思呢?这是个梗吗?   刘语生心如鼓擂,几分钟后,他刷到一条新微博:   圆蛋圈八一八:耽美男作者唐纳森给言情男作者罐头带鱼打赏两万巨款,留言“去买羽绒服”,这事怎么说???某位要求给名字打码的路人表示,2016年2月3号罐头带鱼发微博说打算给自己买件羽绒服作为新年礼物!!!截图↓↓↓   配图果然是刘语生那条微博的截图。   评论区群魔乱舞。   s:姐妹牛批啊,这么久远的微博都给翻出来了……   粘粘:难道不是唐纳森牛批吗??他是不是把我家带鱼的微博都视.奸完了??啥意思啊这人!   hhs是谁:我想这就是爱情吧……   风送竹:这他妈什么偶像剧剧情?爱情+1   蜜粉蜜粉蜜粉:戴森cp我入坑了!!!   一块柠檬蛋糕:戴森cp??你们确定是戴森??反正我站唐纳森攻!   刘语生:…… 第九章   两天后,老徐生日,徐以寒回到武汉。   上次回武汉还是他大三的暑假,一晃竟然四年过去了。生日宴会之后,徐以寒双手撑在窗台上,安静打量眼前的城市。   这城市和他记忆里一样,还是破破烂烂的——他知道这么说自己的家乡不太厚道,但他又不得不承认,正是这破破烂烂的景象才给他熟悉感。他无法想象如果有一天武汉的每条街道都变得平整干净,如果有一天武汉的高楼大厦之间不再夹杂黑乎乎的老旧居民楼,那么当他回到这里,他该何去何从。   身后响起滚轮的声音,徐以寒转过身,背靠墙壁。   “以为你今天不来呢。”徐以寒对坐在轮椅上的赵辛说。   “本来不想来,”赵辛笑了笑,“但一想你也在,就来见个面吧——好久没见了。”   徐以寒懒洋洋地翻白眼:“得了吧,别跟我肉麻,你不就是想来打听比赛的事?”   “对,”赵辛倒也不客气,“还有两天就公布参赛名单了,你说给我一个名额,怎么样了?”   “这事儿很麻烦的,之前蔚蓝内定的三个作者,一个是罐头带鱼,你的目标,那肯定不能动他。一个是欢久,也是人气很高的老作者,换掉她不合适。另一个是新晋作者,如果换掉了,这违反我们自己定的赛制了。”   赵辛皱眉:“那怎么办?如果实在没办法……就算了,我自己去问他。”   “你怎么这么固执?哎,我实话告诉你,我查了罐头带鱼的合同了,他就是你找的那个刘语生。”   赵辛猛地扬起脸:“你确定?”   “确定啊!”徐以寒关上门,压低声音说,“他确实是刘语生,你猜对了。不过我不知道你们两个有什么恩怨,搞得你跟做贼似的,想尽办法要参加比赛,又还要匿名。”   “我——”   “总之你运气好,我昨天接到的消息,欢久预产期提前,生孩子去了,”徐以寒向前一步,拍拍赵辛的肩膀,“空出来一个名额。”   赵辛有些难以置信:“……真的?这么巧?”   “你能不能跟上时代的脚步,”徐以寒叹气,“昨天人家刚发的微博,母女平安。”   “……我昨天没注意看微博。”   “那是,你光打赏去了,打赏两万,蔚蓝赚四千,我谨代表蔚蓝感谢您的惠顾。”   赵辛:“……”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就是这个道理。他是真的忘了自己曾无意泄露过id,更没想到读者们都拿着放大镜上网——他一条2015年的微博配图,也能被人翻出来。   徐以寒在赵辛身旁的沙发上坐下,悠闲地翘起二郎腿:“说说,你和罐头带鱼是什么奸情?”   赵辛纠正道:“不是奸情。”   “你知道现在已经有写手给你俩写同人了么?”   赵辛:“……”   “网络呀,”徐以寒悠悠叹道,“真是刺激。”   2017年3月15日,第一届“蓝盛文学接龙大赛”正式启动。   蔚蓝网络派出三位作者,这六位作者均以新笔名参加比赛,且在比赛过程中不能以任何方式透露自己的真实笔名。   蔚蓝文学的三位作者:吕纬甫,病忘,雨声。   豪盛文学的三位作者:fire,粉色喵喵,第二年的云。   3月15号当天,#蓝盛文学接龙大赛#的话题就被炒到微博热搜榜第二,无论是沉迷文圈多年的读者还是吃瓜路人,都兴致勃勃地讨论起这六位作者究竟是谁。更有好几个百万粉丝的娱乐博主搞起转发抽奖,只要在评论区猜测六位作者的身份,就有机会获得五千元红包。一时间,网文圈热闹得好像过年,甚至已经有粉丝吵起架来——你家作者也配参加比赛?做梦呢吧?——你家就配吗?别搞笑了,那种不动脑子的傻白甜也只有你们喜欢看。   从上午十点赛事公布到下午两点半,短短几个小时之间,“蓝盛文学接龙大赛”的官微涨了近十万粉丝。而蔚蓝文学公司内部则是一片忙乱,技术部在为晚上的直播做准备,新媒体部在联系营销号继续炒作,编辑部则一遍遍核对检查着小说的框架——大框架由两家公司的编辑部共同给出,而具体内容则由作者们在晚上的直播中现场构思。   徐以寒坐在办公室里,门半敞着,他清晰地听见众人忙碌的声音:交谈声,脚步声,敲键盘声,电话铃声……他慢慢抿一口咖啡,满意地想,最快明年——不——元旦之前,蔚蓝就能把这栋办公楼的22层也租下来。一步一步来,他会让老徐看见他的成就和能力。   前几天在老徐的生日宴会上,他见到了徐以倩。徐以倩还是那作天作地的大小姐德性,也不怕冷,穿一条长度未及膝盖的小礼服,抓着老徐的手软软撒娇,爸爸,这个包别人都有了就我没有,今天你收了这么多礼物,也给我个礼物好不好嘛?见了他,却又摆出一副嫉恶如仇的表情,挖苦道,高材生不是心气儿高得不行吗?怎么看得上蔚蓝那样的小公司?那公司呀,我玩腻了的,没什么意思。   徐以寒微微一笑:“爸既然让我接手蔚蓝,不管这公司是大是小,我都要好好做。”   徐以倩嗤笑:“装什么装。”   老徐温柔地拍拍女儿肩膀:“行啦,女孩子家家不要这么凶……来,这块石头你拿去,里面有好玉,能卖大价钱的,你拿去买包。”   徐以倩一把搂住老徐:“谢谢爸爸!”   然后兴高采烈、蹦蹦跳跳地走了。   徐以寒暗想,女人就是女人,给个包就这么开心,还是好糊弄啊。   老徐收起笑容,看向徐以寒:“你也回来一段时间了,感觉怎么样?”   “公司里的事情比我想象中麻烦一点,”徐以寒斟酌着回答,“以倩说蔚蓝是小公司,但其实网络小说的发展前景很好,这片市场有非常大的潜力……虽然现在蔚蓝的规模还小,但要不断为扩张做准备,所以要处理的事情其实很多。”   老徐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书没白读。你在蔚蓝你哥在豪盛,其实都屈才了。但商业这东西的原理在哪都一样,你们现在年轻,重在积累经验,不用操之过急。”   徐以寒谦卑地点头:“我明白您的用心,爸。”   老徐的用心他当然明白——偌大个徐家,估计也只有徐以倩和刚读大学的徐以鹏不懂。老徐今年62了,虽然他一身西装一头黑发,看上去潇洒又年轻,但毕竟他已经步入老年。谁知道老徐还能领导徐氏集团多久呢?在四个孩子里选接班人是迟早的事。而徐以倩是女的,徐以鹏太小,可选的接班人其实只有老大徐以则和老二徐以寒。老徐把徐以寒徐以则都安排进网文公司,也许的确有让他们先练练手的用意,但更加重要的目的当然是,让他们两个较量一番。在业内,蔚蓝和豪盛是体量最公司,但和徐氏集团的房地产、金融、医疗企业比起来,就显得不值一提了。让两个儿子以较小的代价较量,既能分辨出谁的能力更强,又可以避免折损徐氏集团的利益。   徐以寒又想起徐以倩嘲讽他的话,“高材生不是心气儿高得不行吗?怎么看得上蔚蓝那样的小公司?”他在心里冷笑,他还真看不上这小公司,他的目标,从来不只是蔚蓝,也不只是网络文学市场。女人确实难有识大体的。不过么,这也正好,他又少一个竞争对手。   想到女人,徐以寒便忍不住拿起手机,拨了邓远电话。   下属都在忙,他起身关上办公室的门,等待电话接通。比赛开始了,热度有,爆点有,一切都很顺利。这几天他累得够呛,此时此刻,他允许自己歇一会儿。   打开任意门,歇一会儿。   足足等了半分钟,电话才接通。   “姐姐,干什么呢?”   “……送外卖啊,”邓远气喘吁吁,“怎么啦,以寒?”   徐以寒笑了笑,信口胡诌:“之前不是说给你介绍工作么,我有个同学的公司在招人,我给他打了个招呼。”   “啊?公司?”邓远那边一片嘈杂,“现在的公司都招大学生,别人哪儿能要我……”   “没事,我先打个招呼,看他帮不帮忙了,”徐以寒顿了顿,略微压低声音,“其实我还有个朋友,开淘宝店的,店里正在招女模特。我觉得你可以去试试,你说呢?”   “女模特?我、我怎么能应聘女模特,我是——”   “你比女人漂亮多了,姐姐。”   邓远:“……”   徐以寒爽快道:“那你先忙,我这边有消息了再联系你。”   邓远:“……好的。”   挂掉电话,徐以寒心满意足地长长吁出一口气。姐姐,只是这两个字从唇齿间滑出,都能令他万分愉悦。他的世界里全都是算计、防备、周旋,而邓远不一样,邓远本来就不属于他的世界。一个自认为是女人的男人,他温柔、软弱、腼腆。多有意思。   徐以寒把媒体部部长叫到办公室:“今天晚上的工作都安排好了吗?”   “徐总您放心,早就安排好了。只要直播一结束,我们联系好的八卦号就会发文猜测作者们的身份,然后水军会在评论区跟着带节奏。”中年男人面带笑意地说。   “嗯,注意带节奏的方向,这个阶段还是少提黑料,多八卦,引导大家去猜那六个作者到底是谁,再八卦八卦作者,比如唐纳森和罐头带鱼的关系,病忘的家庭背景,第二年的云的网红女朋友……这都可以说嘛,比赛刚开始,吵架不要吵得太激烈,娱乐性强一点,明白我的意思吗?”   男人连连点头:“明白明白,您放心!” 第十章   3月15日晚上,七点。   距离蓝盛文学接龙大赛的第一次线上直播还有一个小时,官方已经开好直播间。刘语生用小号进入直播间,有些紧张地观望着屏幕上飞过的弹幕。虽然距离直播开始还有一个小时,但直播间的评论区里,早已经有各家粉丝刷起了屏。   这其间当然也有刘语生的粉丝,但刘语生关注的重点却并不在此。他艰难地眯起眼,在一条条飞速刷过的评论里,寻找那三个字。   他寻找的是“唐纳森”。   网文圈都知道,论起作者们的低调程度,唐纳森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这个人低调到什么程度呢?他从不发任何与小说无关的微博,也不加入任何粉丝群,更不参加粉丝们举办的线上活动,甚至,他的小说的“作者有话说”部分永远空空如也。唐纳森的读者都知道,他们的大大唯一一次在“作者有话说”留言,内容是“请不要在与我无关的地方提起我,谢谢”。   因此,自然没有唐纳森的粉丝在直播间刷屏。   刘语生几乎有些眼花了,评论实在刷得太快,有几次他好不容易瞥到“唐纳森”一闪而过,急忙倒回去寻找,可鼠标的滚轮滚来滚去,怎么都找不到。   他心里知道就算看见关于唐纳森的评论也求证不了什么,大家都是在猜测。但他还是忍不住寻觅他的名字,好像多看见一点,心里就能舒服一点。他不知道唐纳森为什么突然给他打赏那么一大笔钱——打赏之后,唐纳森依然悄无声息。而他当然不敢去问。   手机响了,是垆边月打来的。垆边月也是蔚蓝的言情作者,一个去年刚读研的小姑娘。   “带鱼!”她兴奋地说,“一会儿你们直播,开视频吗?”   “当然不开,并且还要用变音软件。”   “……啊,好吧,”垆边月叹气,“我还想听我女神的声音呢。”   “谁?”   “黑黑啊!”   “她?你怎么知道里面有她?”   垆边月诧异道:“你还不知道么?六个作者到底是谁,作者们早就传开了。”   刘语生一愣:“我真不知道。”这两天他连QQ都没上,也和编辑联系得很少,寥寥几句谈的都是今晚直播的事儿。   “服了,你是不是……”她低声笑了笑,“你是不是被唐纳森吓坏了。”   刘语生:“……差不多吧。那其他五个作者都是谁?”他觉得自己有些紧张。   “fire就是black,我家黑黑。第二年的云是不见高轩,豪盛写言情的,你知道不?这男的挺红的,老在微博发照片儿,长得——哎——我觉得也就那么回事吧。”   black是豪盛言情区一姐,以文笔流畅爱写虐文著称,她虽然并不算高产作者,但实力过硬,拥有一大批忠实粉丝。   不见高轩,一位去年火起来的男作者,刘语生没看过他的小说,但听说还不错。不见高轩最大的特点是长得好看,常常在微博上发照片——是个单眼皮尖下巴的男生,相貌有些韩式。   刘语生无意识地捏捏自己的衣摆:“嗯,那其他的呢?”   “粉色喵喵是羊小橙,写耽美的,这人我不太了解,不过也很火吧,微博四十万粉呢。蔚蓝这边儿,病忘是十度千千,吕纬甫是无心爱良夜。”   刘语生沉默几秒,问:“你确定就是这些人?”   “哎?是吧?据说这名单是编辑部流出来的,应该挺准的。”   “无心爱良夜不是封笔好几年了吗?”刘语生有些不甘心地说,“还有十度千千,我看过她的文,也没有……特别好,耽美区比她写得好的大有人在。”   “我也不知道无心爱良夜怎么回来了,可能是为了网站为了吸引大家,特意把她请回来的?至于十度千千嘛,人家虽然写得不怎么样,但是有热度啊,不服不行咯。”   紧接着垆边月话锋一转:“你看过十度千千的文?你看耽美?你是不是弯了?”   刘语生被噎了一下:“我就是随便看看……”正说着,母亲从门前走过,他立即补充道,“我直的。”   “啧,你和唐纳森现在都有cp了你知道不?戴森cp,你还在前面呢哈哈哈哈!他们说,就喜欢唐纳森那种高冷小受,口嫌体正直。”   刘语生:“……先不聊了,我准备准备,一会儿开始直播了。”   “OK,你忙着,直播我会看哦。”   刘语生挂掉电话,又朝屋外望了几眼。见母亲正在厨房整理橱柜,他才暗暗松了口气。其实他知道自己打电话时并没说什么“不正常”的话,母亲就算听见了,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但他还是感到一阵紧张。退学回家之后,他曾跪在母亲面前发誓自己是“正常的”,可母亲并不相信他。四年来他一直活在母亲审视的目光中,为了维护自己脆弱的谎言,他必须时刻小心翼翼。   刘语生退出直播间,登陆QQ。他这才看到,他们六个作者被比赛直接负责人拉进了同一个QQ群,此时负责人正在群里交待一会儿语音直播的注意事项。   刘语生偷偷点开豪盛的三位作者的QQ资料,fire,性别女,网名black;粉色喵喵,性别女,网名YXC,正是“羊小橙”三个字的拼音缩写;第二年的云,性别男,网名如果云知道,QQ签名:真的太谢谢大家的打赏了>.   看来前两位确实是black和羊小橙,至于第三位——显然唐纳森不是那种会在QQ签名里感谢读者打赏的人——他连微博都不发的。   但刘语生还是不死心,他干脆打开豪盛“南思”。   排在第一的检索结果,正是不见高轩的言情小说,《南思》。   刘语生关掉网页。   他觉得自己有点可笑,明明马上就要开始直播了,他却还在偷偷摸摸地做这些事——何必?唐纳森知道他是谁吗?在唐纳森眼里,他只是个无耻的抄袭者。   没错他是抄袭,他抄他自己,但他又不能说出来。   他只能掩耳盗铃似的喊一句“我没抄袭”,甚至,当他发送那条“我没抄,谢谢”的微博的时候,心里几乎涌起一阵诡异的快感——   他不仅要让唐纳森看到故事里那个残疾男人获得幸福,他还要无耻地以“抄袭”的方式实现这件事。他想,就算第二次让唐纳森觉得他无耻也值了,反正就算唐纳森知道他是刘语生,他也不会原谅他。   可唐纳森的两万块钱像一记闷棍敲在头上。被抄袭的给抄袭的打赏!这是什么逻辑!买羽绒服?这算什么理由?唐纳森大大方方打赏,除了“去买羽绒服”五个字以外却又不发一言。眼看网上骂战和同人文齐飞,刘语生吓得战战兢兢。   他只好不断安慰自己说,大概他们有钱人表达愤怒的方式,比较奇特? 第十一章   八点整,直播正式开始,这时直播间里已经有近八万观众,而人数还在不断增加。   主持人一男一女,据说是花了不少钱请来的专业电台主播。六位作者还没上麦,主持人正一边介绍比赛赛制一边和评论互动,气氛很热烈。   刘语生打开变音软件,随便选了个机器人声音。   女主持:“是的,今天的直播内容很丰富哦,六位作者大大会向大家打招呼,然后根据大赛编辑部给出的框架现场讨论大纲,最后抽签决定本周的更新次序。”   男主持:“大家都迫不及待了,那咱们就赶快请大大们上麦吧!”   作者们id前面的麦克风标志依次亮起,刘语生抿抿嘴唇,也打开麦克风。   女主持:“诶,有一位大大还没开麦——吕纬甫大大,大大听得到吗?请开一下麦克风哦!”   其他五位作者都已经打开麦克风,只有这个吕纬甫没动静。   女主持:“呃,这样吧,我们先请五位大大给大家打个招呼。助理正在联系吕纬甫大大——”   她话音未落,直播间里忽然响起一声娇娇软软的“听见了吗”,刘语生本来有点走神,被这声音吓得一个哆嗦。   女主持:“啊?这是……哪位大大呀?”显然有点懵。   那娇娇软软的声音回答:“吕纬甫啊。”   女主持:“……”   刘语生:“……”   这人的语气十分冷淡,然而又选了个萌系萝莉音,两者搭配起来违和至极。评论区已经笑疯了,23333333疯狂刷屏。   男主持连忙打圆场:“哦哦,是吕纬甫大大,哈哈,我们正要联系您开麦呢!”   “刚才耳麦出了点问题。”还是冷淡的语气,娇艳欲滴的声音。   男主持尴尬地笑笑:“哦,这样啊!好的,现在六位大大都开麦了,我们开始吧!嗯……既然吕纬甫大大已经开口说话了,那咱们就从吕纬甫大大开始,大家说好不好?”   评论区:   “好!!!”   “23333请吕纬甫大大多说点话!!!”   “这是什么迷之变声器啊??”   女主持:“嗯,其实啊我最好奇的是大大的笔名,吕纬甫,很像真名呢。大大您姓吕吗?”   刘语生暗想这女主持问的什么是问题,怎么还问起真名来了?   吕纬甫冷冷道:“不姓吕。”   男主持接过话头:“哦?那这个笔名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是您自己取的,还是某位重要的人给您取的呢?纬度的纬,杜甫的甫,真的很难理解呢,哈哈哈。”   刘语生:???   评论区:???   几秒后,萝莉音回答:“鲁迅起的。”   男主持:“啊?谁?”   吕纬甫一字一句道:“鲁迅,写《从》的鲁迅。吕纬甫出自他的小说《在酒楼上》。”这声音又冷漠又娇艳,简直像聊斋里夺命的女鬼。   男主持:“……”   这时评论区已经一片哗然,刘语生憋笑憋得紧紧捂住嘴,却还是忍不住从嗓子里泄出一声“哼”的气音。   男主持干巴巴道:“噢,是这样啊……我读……”   吕纬甫:“刚才我怎么听到猪叫了?”   刘语生:!!!   这人耳朵怎么这么尖?!还猪叫?!你个软萌萝莉音有什么资格说我猪叫?!   女主持是个实在人,竟还跟着问道:“猪叫?没有呀,我们在专门为直播准备的隔音室里,怎么会有猪叫呢?”   刘语生捂住眼睛,心想豁出去了:“是我,我刚才……打了个嗝。”他选的机器人声音是冷冰冰的金属质感,配上他有些委屈的语气,也是违和极了。   萝莉音:“哦。”   评论区:   这直播能承包劳资一年的笑点……   性感作者在线猪叫!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球球这两位换一下声音好吗???   刘语生硬着头皮说:“不好意思,你们继续。”   女主持大概实在看不下去了,强行扭转话题道:“好的,那请吕纬甫大大给大家打个招呼吧?”   吕纬甫:“大家好。”   女主持:“雨声大大也打个招呼吧!”   刘语生:“大家好,我是雨声。”   男主持:“嗯嗯,谢谢两位大大!那我们就按照大大们的上麦次序来,请粉色喵喵大大给大家打个招呼!”   粉色喵喵咳了咳,是个轻柔的女声:“大家好哦,我是粉色喵喵,谢谢大家的支持哦!”   ……   很快,剩下四位作者依次向观众打了招呼。   女主持兴奋道:“现在就是大家最期待的环节啦!我们已经把故事的架构贴在屏幕上了,大家看见了吗?接下来六位大大将根据大赛给出的架构自由讨论大纲,讨论的全过程都会直播哦!”   男主持:“OK,那我们废话少说,直接请大大们开始讨论!我们俩先下麦了哟!”   男女主持下麦了,直播间里只剩下六位作者。手机屏幕上显示出小说的框架。   时间:2017年   地点:中国S城   主角及主要配角:萧张(男,18岁)、龙催刃(男,27岁)白七(男,30岁)、萧晗(女,18岁)、R(女,22岁)   故事背景:萧张是S城一所重点中学的高三学生,他相貌英俊、成绩平平,喜欢打羽毛球和看动漫。在一次体育课上,他偶然被篮球砸中,在此之后,他发现自己拥有了一项与位移有关的超能力,身边也出现了一系列怪事……   刘语生很快把这个比他想象中简单的框架看完了,平凡男主角忽然获得超能力,倒是个挺常见的故事设定。他想编辑部大概是故意给出这样的设定,足够常见足够简单,但正因如此,要把故事写得吸人眼球,才格外考验作者们的想象力和表达力。   一时间,作者们沉默不语,评论区也是众说纷纭。有吐槽“被篮球砸中”就获得超能力这个设定的,有疑惑到底哪些人是主角哪些人是主要配角的,也有催促作者们赶快讨论的。   粉色喵喵率先开口道:“大家都看完了吗?那……咱们聊一聊?”   第二年的云,一个低沉磁性的男声:“看完了,我先提一个我想到的问题,男主角为什么叫‘萧张’?是在暗示他的性格很萧张吗?”   粉色喵喵“噗嗤”笑出声:“这个设定可以有。那我也说一个我的问题,哦,我看到弹幕也有宝宝问了:这五个人物,谁是主角谁是配角啊?”   病忘,淡淡的女声:“这部小说里至少要有一对bg情侣和一对bl情侣吧。”   粉色喵喵:“嗯嗯是的……根据故事背景来看,萧张应该是男主角了,那他……他是bg还是bl?”   fire,御姐音:“我都行。”   只剩下刘语生和吕纬甫还没开口,刘语生等了几秒,见对方没有接话的意思,便说道:“要不咱们抽一个在场的读者来决定?”   fire:“这怎么抽?”   刘语生:“呃,打个比方,我们大家一起定一个数字,假设是6吧,然后请主持人从1读到6,到6的时候主持人截图,截图里的第一个id就是幸运读者,可以决定主角的……性向。”   第二年的云朗声道:“这办法好!可以的可以的。”   粉色喵喵也附和:“哇,雨声大大好聪明!”   病忘:“可以。”   fire:“可以。”   刘语生暗暗松了一口气,六位作者里三位写言情三位写耽美,要真是由他们来决定,不得当场呛起来?毕竟谁不希望自己写的cp是主角呢。   可是紧接着,他看见吕纬甫的麦克风标志闪了闪。   娇软萝莉音冷淡地说:“你们对自己的主角,就这么草率吗?” 第十二章   直播间里一片寂静。虽然面对的是电脑,又开了变音器,但刘语生还是被这一句话问得两颊通红。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对方并不是唐纳森,但这句话令刘语生瞬间想起他来。   当年唐纳森发现他在贴吧里续写《楼上的人》,也问过一句:“你对自己喜欢的作品,就是这样的态度吗?”   那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他好像什么都不敢说,只是不停不停地道歉。然而唐纳森说,你不要道歉了,你把我的小说写成这样,怎么道歉都没用。紧接着又说,你最让我恶心的地方并不是你故意遮掩自己的身份,让大家误以为你是我,而是,你把这个故事写得这么烂。   字里行间,都是横眉冷对的厌恶。   尽管四年过去了,但想起这些刘语生还是会控制不住地心惊,唐纳森的每一个字,都像烙印烙在他身上,永远指责着他是罪人。写作者像扇贝,而作品是写作者用血肉和痛苦的泥沙一点一点打磨出来的珍珠,对一个视文字至高无上的写作者而言,糟蹋他的文字是比污蔑他本人更大的罪过。   “呃,大大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草率诶,”粉色喵喵出来打圆场,笑着说,“大大你有什么想法吗?”   “投票吧。”吕纬甫说。   刘语生的脸颊红得像要滴血,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那也可以。”   九点二十,蓝盛文学接龙大赛的第一次线上直播结束。   晚上徐以寒陪老徐赴了场宴会,喝的是据说两万多一瓶的白酒,也不知什么牌子。老徐这几年讲究养生,烟酒不沾,别人敬来的酒都得由徐以寒代为应下。喝的时候还好,宴会结束走出酒店,冷风一吹,徐以寒就觉得有点上头了。   到家,先是跪在马桶前哇哇吐了一阵,胃里才舒服些。   吐过了,徐以寒冲个澡,摇摇晃晃地坐到床上。晚上的直播他还没看,只收到助理的消息说,大体上顺利,但出了点小状况,作者之间的沟通不太顺畅。   徐以寒点开直播回放,上来就被主持人逗笑了,吕纬甫这名字谁给您取的?鲁迅。估计这俩主持人以后都得对鲁迅有阴影了。不错,虽然主持人是笨了点,但还挺有节目效果的。   徐以寒把手掌覆在胃部,继续看回放。很快他就听到了吕纬甫那句“你们对自己的主角,就这么草率吗”,他心中暗哂,赵辛这人真的脑子有病。   他给赵辛打电话,电话接通却先被赵辛劈头盖脸一顿骂:“徐以寒你是不是芍?你出的什么鬼主意!”(芍,武汉话中指傻)   徐以寒哈哈大笑:“我觉得你这个萝莉音不错呀,你不是怕被他认出来吗?装妹子最保险。哎我看你才是芍,你怎么能说你家带鱼是猪叫?”   赵辛懊恼道:“我不知道是他!我以为是那两个主持人在搞幺蛾子。”   “哦,那后面呢?你怎么当场就呛人家?”   这下赵辛不说话了。   “赵辛,你是真的芍,”徐以寒诚恳道,“你不是想接近他给他道歉吗?你有愧于人家呢,还这个态度,我看你这辈子别想被原谅了。”   赵辛低声说:“我没忍住,他怎么能这么草率地对他的要写的人物?他怎么能——这么——无所谓?”   “是你太认真了,”徐以寒叹气,“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认真的,写小说嘛,别人轻轻松松写也能火也能赚钱,那别人干嘛要折腾自己?人和人不一样,想开点。”   “这不是人和人不一样的问题,一个作者,先不说是不是作家,只要是作者,就应该摆出严肃的态度对待自己写的东西,你知道我的意思吗?这和作者写什么是没关系的。”   “你这话说的——咱们不是搞网络我说白了,就是给读者消遣用的。网络小说这么多,有几本进入学术研究了?大家心知肚明嘛,这东西不值当。我知道你严肃,知道你写得好,但是你不要对别人也要求那么高,毕竟网络文学和严肃文学还是不一样——”   “我从来不认为严肃文学的载体定义的,而严肃文学——‘严肃’是一个形容词。这两种文学本来就不是一个层面。在我的标准里,严肃文学的‘严肃’是指作者的态度,只要是诚恳、认真、严肃地写出来的作品,就算发表在网上,就算小说类型是耽美是言情是同人,也可以是严肃以被大众认为是劣质的,就是因为有太多和你想法一样的作者,自轻自贱地创作。”   徐以寒无语。他突然反应过来,干嘛要和赵辛讨论文学?有病吧?他不是来吃瓜的吗?   “好,你说得对,我错了,”徐以寒转移话题,“那罐头带鱼是不是生气啦?你也是太冲动了,当着十来万人让他下不来台,你道歉了没有?”   “……没,我不知道怎么说。”   徐以寒幸灾乐祸道:“如果我是你,我也不知道怎么说,罐头带鱼肯定气死了。不过你说你吧,要是这点道歉你都说不出口,你还怎么去给当年的事儿道歉?人家都被你整得退学了,好惨哦。”   赵辛沉默几秒,说:“我挂了。”   徐以寒也不和他墨迹:“拜拜,祝你成功哈。”   嘲讽一顿赵辛,徐以寒心里舒坦多了,继续看直播。六位作者投票决定男主的性向,徐以寒本以为肯定是三比三平,却没想到粉色喵喵一个写耽美的,投了言情向。这样一来就是二比四,男主是直男了。   他们六个没有讨论太久,讨论过程中也只有粉色喵喵和第二年的云比较活跃,其他四个人,赵辛就那个谁都看不上的狗德性,自然不怎么说话;罐头带鱼呢,大概是被赵辛噎着了,尴尬到不说话;至于病忘和fire——这俩人不知是客气还是真的无所谓,从头到尾没发表过反对意见。   到最后,他们定下来的大纲是:男主的超能力是被一个与极端高科技有关的神秘组织赋予的,而女主R正是这个神秘组织的首领。这种超能力是神秘组织的试验品,他们选择男主作为试验标本,在男主身边制造出一系列需要他运用超能力才能解决的奇怪事件,然后神秘组织通过观察男主运用超能力的情况,来对这种超能力做出修改和调整。简单来说,男主是一个可怜的试验品,这个故事,就是男主不断进化、变强,最终击溃神秘组织,同时和女主相爱相杀的故事。   徐以寒颔首,这故事有点像《楚门的世界》,还挺刺激。   比赛第一周,六位作者的更新次序是:第二年的云,吕纬甫,粉色喵喵,病忘,罐头带鱼,fire。 第十三章   看完直播就将近十二点了,徐以寒胃疼,捂了半天也没什么用,虽不是疼得死去活来,但足以让他睡意全无。   他住在徐家汇的一栋高级公寓里,16层,从房间落地窗望出去,可以看见辉煌的灯火与不息的车流。这场景让他想起很多很多城市,北京,深圳,东京,纽约……说实话,如果是从这种高高在上的角度一眼望去,这些城市都是差不多的样子。   今天在宴会上,路叔说,我家闺女回国啦,以寒什么时候有空?你们年轻人见个面,以后多联系。   其实他都不知道这个路叔是谁——但不待他开口,老徐已经笑呵呵应下,好啊,现在的小孩儿天天玩手机,哎,是该多交交朋友!   路叔的女儿——路姑娘?徐以寒笑了笑。   他又拿起手机来,点了扩音。   “喂?以寒?”这么晚了,邓远的声音倒还很清醒,轻轻回荡在徐以寒空而大的房间里。   “姐姐,”徐以寒懒洋洋地叫他,“你在干什么?”   “我……我在外面。”   “这么晚了还在外面?”徐以寒的心像被捏了一把。   “嗯……我……”   徐以寒坐起来:“你在干什么?”   “没什么,在外面玩儿。”   “玩儿?”徐以寒起身,“我也过来玩儿,位置发给我。”   “以寒,我……不了吧,我马上就回去了……”   徐以寒从衣柜里翻出一条干净T恤:“我想见你一面,有点事给你说。”   “啊?要不你就现在说吧?”   徐以寒接着扯出一条牛仔裤:“不,当面说。你到底在哪?”   半小时后,徐以寒在一家小诊所里见到了邓远。   如果不是邓远,他大概这辈子都不会走进这种诊所——开在弄堂里、墙壁发黄、弥漫着一股发酸发苦的消毒水味儿的私人诊所。邓远躺在露出海绵的沙发上,徐以寒不知道他怎么躺得下去。   徐以寒没坐,直接在邓远身边蹲下,邓远的右脸上粘着一块纱布,下巴紫了,左手手臂上有一片蹭伤。他正在输液,扭着身子想要坐起来,被徐以寒轻轻摁下:“你躺着。”   “以寒,我……”   “谁打的?”   “……”   徐以寒打量邓远,在这个气温不到十度的深夜里,他只穿了件灰色一字领线衣,看得出这衣服已经穿了很久,领口松松垮垮的。他下身穿的仍是那条白色运动裤,没穿袜子,露出一双白皙得不像外卖员的脚,而他那双白色帆布鞋规规矩矩摆在沙发下面,可惜,已经变得黑乎乎的。   “你发烧了?”徐以寒摸摸邓远的额头,似乎有些烫。   “温度已经降下来了,”邓远小声说,“就是有点感冒。”   徐以寒的手却没有收回,他的指尖从邓远的额头慢慢向下滑动,经过眉心,越过鼻梁,在距离那块白纱布一厘米的位置停下。   “怎么弄的?”他轻声问。   “……跟人打架,被他戒指上的花纹划了一下。”   “跟谁打架?”   “以寒,”邓远难堪地闭上眼,“别问了行吗。”   徐以寒不应,他的指尖继续向下,来到邓远紫了的下巴。不是指尖摁在上面,而是——如果一定需要一个动词,那应该是浮在上面。他的指尖像一朵柔软的云,浮在邓远受伤的下巴上。   诊所大夫在隔壁房间看电视,不知是什么电视剧,男男女女吵成一团。   徐以寒忽然凑近邓远,近得嘴唇快要碰到他鼻尖,问:“你想变性,是不是?”   邓远哆嗦了一下:“你不是早就知道吗。”   “回答我,是不是?”徐以寒忽然有些烦躁,“我大半夜跑这么远过来,不是听你讲反问句的。”   “……是。”   “你有没有男朋友?”   “……有。”   “男朋友打的?”   “嗯。”   “为什么打你?”   “……”   “你可以告诉我的,姐姐,”徐以寒认真凝视邓远的眼睛,“你记不记得我11岁的时候,刚和我妈回邓村,基本上家家户户都养鸡,我怕鸡,你就一直护着我,帮我把鸡赶开。那时候你简直是……我的神。”   邓远小声说:“我记得。”   “所以你可以告诉我,我不会看不起你的,明白吗?”   “……”邓远沉默,好一会儿,他说,“因为我在用药。”   “什么药?”   “增加身体里雌激素的药,可以……”邓远的声音越来越轻,“让胸变大,让我看上去更像女人。他不让我吃药,他说那太恶心了。”   徐以寒笑了一下,摇头道:“不恶心。”   “他们都说我恶心,我爸妈,我同事,还有他……没事,我已经习惯了。我这种人确实是,挺变态的。”   “你和你男朋友同居?”   “嗯。”   徐以寒俯身,在邓远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别回去了,跟我回我家住。”   凌晨一点过,徐以寒和邓远走出诊所。他们两个站在马路边上等网约车,邓远身上穿着徐以寒的风衣。很快网约车到了,这个时间已经不堵车,没过多久,徐以寒的高级公寓出现在眼前。邓远跟在徐以寒身后乘电梯,进门,像一只乖巧的流浪狗。   徐以寒找出一身干净衣服递给邓远:“你自己能洗澡吗?”   邓远点头:“可以的,胳膊上那点伤不碍事。”   “好,那你先洗。”   邓远去洗澡了,徐以寒又站在落地窗前,灯火还是那样的灯火,车流还是那样的车流。他去了太多城市,所以上海在他眼里也就没什么特殊,既不是张爱玲写的风情摇曳,也不是王安忆写的弄堂和少女。   但此时此刻浴室里传出的哗哗水声总算令这个城市有了些许不同,在这个城市里他遇到了邓远——他的亲人——更准确地说,他的姐姐。他不知道在诊所里他为什么会吻邓远,是被消毒水味熏晕了吗?是太过可怜他想给他点安慰吗?也许还是可怜他吧。像《在酒楼上》里吕纬甫为给顺姑买一朵绢花辗转多地,人总是会有一些不合时宜的柔情。   客厅忽然响起一阵陌生的歌声,徐以寒走过去,发现是邓远的手机上有来电。   来电人:老公   徐以寒盯着“老公”两个字,十几秒之后,他干脆地挂掉了这个电话。他忽然有些好奇,邓远给他的备注是什么?于是他拨了邓远的号码,手机屏幕上显示,来电人以寒。以寒。徐以寒对这个备注很满意,不是表弟,不是徐总,是以寒。以寒只是一个名字,无法表示他们的关系,正如无论兄弟还是姐弟,都不足以涵盖他们的关系。徐以寒把邓远的手机关机。   又过一会儿,邓远穿着睡衣走出来。徐以寒扫视他平坦的身体:“你不是在丰胸吗?”   邓远磕绊道:“我……我,缠了,绷带。”   “摘掉吧,没事的。”   邓远转身回到浴室,很快又出来,这一次,在徐以寒穿过的浅蓝色T恤的胸口部位,有两团小小的隆起。雾气从浴室里涌出来,弥漫在邓远身边,他的脸线条柔和,嘴唇的形状也是圆圆的,像在索吻。徐以寒的心重重一跳,猛地站起来。   在邓远慌乱的目光中他大步向前一把搂住邓远。很细的腰,很软的胸脯,很温暖的皮肤,湿漉漉的发丝,都在他怀里。   “以寒?你——”   “你别怕,姐姐,”徐以寒深深换了一口气,然后拍拍邓远的肩膀,“书房有紫药水,你去擦一点吧。”   他松开手,冲邓远温和地笑了笑。   这一晚,邓远睡在书房,徐以寒睡在卧室,什么都没有发生。 第十四章   3月16号,蓝盛文学接龙大赛正式开始。   赛制要求作者必须在晚上九点之前更新,每次更新至少一万字。按昨天的抽签顺序,第一个更新的作者是第二年的云。   吃过晚饭才六点四十,刘语生恹恹地坐在书桌前,他刷了刷蔚蓝APP,第二年的云还没贴出更新。   他又登陆手机银行,卡里的余额还有两千八百块。编辑早就通知过他,比赛进行到下个月时,作者们必须到上海参加比赛过程的录制。虽然交通费和住宿费都由公司报销,但一去一个月,两千八肯定是不够的。这个月的稿费要下个月十多号才能到账,不知道能不能赶在他去上海之前。他想了想,给垆边月发微信问:你最近有钱吗?   垆边月:???   刘语生:我想借你点钱,不用很多,一两千就够了。   垆边月:你遇到什么急事了吗?我这有两万三,要不你都拿去?我最近也没啥要用钱的地方。   她的回答令刘语生既感动又尴尬,感动的是有这么真心相待的朋友,尴尬的是他一个已经24岁的成年男人,还要向读大学的小姑娘借钱。其实他每个月的稿费收入并不低—— 甚至可以说很高,但他几乎把所有收入都交给了母亲。   该怎么说呢?他没法告诉垆边月这其中的曲折因果: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得病去世了,母亲一个人打工赚钱供他读书,小学,初中,高中,高考他只考上了一所二本学校,母亲再婚了,但还是继续供他——直到他被退学回家。从小到大都是他亏欠母亲,母亲操劳了半辈子,本以为儿子大学毕业以后能出人头地,但是,他儿子竟然被退学了。   因为写了男人和男人的淫.秽.色.情内容。   刘语生只能尽他所能地弥补母亲,每个月除了留下一两千零花钱,其他稿费都交给母亲。反正他天天蜗居在房间里,生活中连朋友都没有,不大需要出门。   可这些他没法说出口。   他只好回复:没事的,两千就够,不够的话我再和你说。   垆边月:好啊,现在转给你?   刘语生:下个月一号,可以吗?   垆边月:没问题~   解决了钱的问题,刘语生又去APP看一眼,第二年的云还是没更新。倒是评论区里出现不少新评论,都在安慰第二年的云:   “大大不要着急啊,没事的,我们等您!”   “抽到第一个更新确实会压力很大诶,理解大大,加油!”   “摸摸大大T.T 身体重要啊。”   他们六个作者都开了新的微博账号,看这情况,估计是第二年的云发微博诉苦了。刘语生本想去看看,手指都移到微博图标上了,又硬生生收回来。   打开微博,他一定会忍不住搜索“唐纳森”的关键词。   今天早上八点多,唐纳森的后援会又制作了一张更精细的调色盘。在那张调色盘上,他们从人物设定、情节发展、内在逻辑三个方面细致地对比了《楼上的人》和《总裁我真的错了》,得出的结论是:《总裁我真的错了》这部小说,虽然没有直接抄袭《楼上的人》,但采取了更为隐蔽的抄袭方式:洗稿。即抄袭原文的主要矛盾和情节发展逻辑,同时更换一些次要设定,糅合出新的小说。在中国,洗稿几乎不可能得到公正判决,原因一言以蔽之,法律保护表达,不保护思想。在最后,调色盘的制作者讽刺道,法律不保护思想,但你罐头带鱼写得写不出这样的思想,心里没点B数么?   这调色盘一出,两家粉丝之间又是一番新的血雨腥风。唐纳森虽然给罐头带鱼打赏过两万块钱,但他不表态,粉丝便直接将那两万块钱理解成对罐头带鱼的羞辱。而罐头带鱼的粉丝也不甘示弱,很快发出了反驳的长文,洋洋洒洒五千字,对唐纳森明嘲暗讽到极致:“是,罐头带鱼写不出唐纳森的深刻思想,太深刻了,简直是耽美小说里的严肃文学啊!不评个鲁迅文学奖真是委屈死了!唐纳森的《公路与相册》,婊.子都是被逼良为娼的,反倒是良家妇女一个个刻薄阴毒~唐纳森的《大年初三》,gay滥.交得了艾滋,真是好可怜哦!社会应该原谅他!唐纳森的《青青子衿》,gay当了小三还去求同妻的原谅,同妻真的散发着圣母光环呢!你家唐纳森干脆别写耽美了,耽美容不下他,去宝通寺出家超度亡灵吧!……”   由于经常在微博上发小段子小萌文的缘故,刘语生的粉丝数量比唐纳森多出几十万。很快地,粉丝们的反击上升到新的高度:他们开始辱骂唐纳森仇女。   网络就是这么神奇,当现实生活中的大部分同性恋还处在战战兢兢的深柜状态,网络上的同性恋已经大张旗鼓成了社交宠儿,甚至,支持同性恋成为某种网络主流话语。然而与此同时,一种新的幻觉油然而生:似乎同性恋,尤其是gay,天生便应该与女性站在同一战线。gay应该尊重女性,gay应该支持女权,gay应该是女性最亲密最信任的姐妹,女权主义者也说,支持平权和支持女权是一致的。   所以当唐纳森被冠上“仇女”的罪名,网民对他的谩骂便铺天盖地而来,一个曾坦白性向的gay,一个耽美作者,他怎么能塑造出那么多或低贱或刻薄或软弱的女性形象?他对女性有没有一丁点善意和尊重?他不仅是三观不正,他还仇女!他不配做gay!   顺理成章地,在#唐纳森仇女#之后,又出现了#唐纳森不配做gay#和#唐纳森滚出耽美#的tag。一天之内,声势愈演愈烈,甚至有好几个百万粉丝的营销号打着这些tag转发了两边粉丝的骂战微博。   这些内容看得刘语生头皮发麻,他没想到一个关于抄袭的嘴仗,竟然能扩大到如此程度。短短一天,唐纳森正在连载的新文《管送别》被刷大量负分,评论区里看不到任何和小说内容有关的讨论,全都是对唐纳森的讨伐:三观不正,仇女,给gay招黑……当然也有对他的小说的嘲讽:严肃耽美,严肃垃圾,耽美圈欠唐纳森一个诺奖……   事态的恶化超乎刘语生想象,连编辑都来私戳他,委婉地表示:您发条微博,请粉丝们冷静冷静吧。   可他想了很久也想不出该怎么说,他“抄”了他自己,而唐纳森不知道他是刘语生——但唐纳森一定看得出罐头带鱼确实“抄袭”了。如果这时候他再跳出来说,请大家不要人身攻击。那在唐纳森眼里,这和得了便宜卖乖、当婊.子还要立牌坊有什么区别?似乎他说什么,都显得过于无耻。虽然四年前他已经做过令唐纳森深深厌恶的事,但事到如今,他还是不想让唐纳森看不起他,不,唐纳森一定已经看不起他了,他只是不想让唐纳森那么、那么地看不起他。   所以他像鸵鸟一样,连微博都不敢点开。   就这样自欺欺人地躲到八点过,电话铃声响起,垆边月焦急地说:“带鱼!唐纳森又上热搜了!他……他……”   刘语生心里“咯噔”一下:“他说什么了?”   “他……”垆边月的声音忽然变得茫然,“他给你的文写了……八千字长评……” 第十六章   刘语生愣愣地问:“什么长评?”   “你的那个短篇!《恐龙纪事》!全文才三千字,我靠,他写了八千字的长评!你去看看吧都炸了!”   “……”   刘语生点进自己的专栏,向下翻许久,才翻到那篇《恐龙纪事》。这是他去年写的一个短篇故事,讲的是一段烂在肚子里的暗恋,人物只有一个女主,情节也简单至极,因为是发在杂志上的,所以字数只有三千出头。   在《恐龙纪事》的评论区,排在第一位的,便是一篇名叫《想象中的青春》的长评,作者:Z金刚。   刘语生哆哆嗦嗦地滑动鼠标滚筒,滑了好一会儿才到底,垆边月说,这篇长评有八千多字。   是原文的一倍还多。   刘语生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这篇长评。   “和罐头带鱼一贯的风格不同,这是一篇较为写实的短篇小说,外号‘恐龙’的女主角孔珑在高中时期经历了一段沉默却刻骨铭心的暗恋,她暗恋的男主角不知道她的感情,不知道她的名字,甚至不知道她的存在。孔珑和男主角之间从没发生过真实的接触,她只是远远地看着,独自进行青春的想象。可以说,男主角不是真实存在的,而是由孔珑以想象建构出的一场幻觉……时过境迁,当30岁的孔珑已经经历了诸多际遇起伏,她已经多年不曾想起高中时暗恋的男生,到这里,似乎这场幻觉早已消逝了。然而巧妙的是在孔珑的新婚之夜,男生的模糊身影再次降临在她的脑海,冥冥中又成为对‘幻觉’的反击——当其后的生命已经成为对那段暗恋的献祭,个人的记忆也终于可以为‘存在’证明,自圆其说,终成不朽。”   刘语生读完,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是:Z金刚不是唐纳森吧?   没错,这样就说得通了,Z金刚不是唐纳森,打赏的不是唐纳森,所以唐纳森一开始就没有回应。虽然唐纳森的截图里出现了“Z金刚”这个id,但也许,他用的是别人的账号呢?   刘语生越想越觉得有道理,释然之余,心里又升起一丝丝自嘲,他想他早该反应过来的,唐纳森怎么可能给他打赏,又怎么可能给他写长评。   他在这篇长评下回复:“谢谢长评!没想到这篇小说还能收到这么长的评论,很开心。”   他的评论刚发出去,对方秒回:“你写得很好。”   没有像别的读者一样叫他“带鱼”或是“大大”,这语气又令他想起唐纳森,他长吁一口气,捏了捏鼻梁。   没一会儿,编辑也打来电话。   “带鱼,你和唐纳森……你们什么情况?”   “没什么情况,”刘语生疲倦地回答,“那个Z金刚不是唐纳森。”   “啊?可是——”   “他不该恨死我了么,怎么可能给我打赏写长评?微博截图里露出id也证明不了那就是他,也许他用了别人的号呢?”   “可是,他刚才发微博说……Z金刚就是他。”   刘语生:“……”   刘语生觉得自己简直对微博图标产生阴影了。   他点开微博,手指都是颤抖的。粉丝涨了近两万,评论、和私信更是多得划不到尽头。   太多了,刘语生避无可避,点进唐纳森新发那条的微博。   二十分钟前发的。   唐纳森:“Z金刚是我在蔚蓝文学APP的id,打赏的是我,写长评的也是我。那篇《恐龙纪事》我很喜欢,写得非常棒。另外,我也在追《总裁我真的错了》,期待更新。”   才二十分钟,这条微博下面已经有超过五千条评论。然而最高赞评论是——   阿噻噜:呵呵哒了,这次不坚持高冷人设了?原耽严肃文学家也会服软了?您的气节呢?您原来知道这事儿啊?您的疯狗粉丝污蔑我家带鱼的时候您是聋了瞎了吗?您以为打赏几个钱写篇长评这事儿就过了?那我就把话放这儿了,这事儿没完,您这种装圣母的仇女垃圾gay应该上天爆炸。   热评第二,仍旧是差不多的内容——   慕容cq:绝了,什么年代了还在草无辜白莲的人设啊,指使粉丝给罐头带鱼泼污水,自己的黑料被扒出来了,怂了,又来示好啦?您的严肃文学文风倒是始终如一哈,跪舔还跪舔得挺高冷呢。   再往下,vvcis:粉转黑了,罐头带鱼抄没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但是你也太搞笑了吧,粉丝为你熬夜做调色盘还被那些sjb追着骂,你从背后给粉丝捅一刀。   刘语生看了足足半个小时,绝大部分评论都在骂唐纳森,骂他戏精,骂他无耻,骂他怂……偶尔有一两条欢呼“戴森cp又发糖了”的评论,连带着也被骂得狗血淋头。   刘语生已经完全懵了,他不知道他的读者们为什么会这样,有几个id甚至是他眼熟的,因为常常在他微博下评论。她们会体贴地说“大大辛苦啦晚上早点休息呀”,也会很可爱地撒娇说“555555您再写几个番外好不好嘛5555555”,她们热情又温柔,和在唐纳森评论区里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同样不知道唐纳森为什么会这样,他不相信那些“被扒出黑料所以认怂了”的说法,因为那根本不是黑料。凭什么耽美小说就不能塑造丑陋的女性形象?凭什么得了艾滋病的gay就罪该万死?凭什么怜悯和原谅成了圣母的标志?凭什么圣母成了一个侮辱性的词汇?凭什么三观不正就是错?凭什么——他凭什么遵守你们的三观?   挖“黑料”,道德批判,上纲上线,集体暴力,置之死地……那十年过去了,但那十年的思维模式几乎变成DNA,代代相传至今。   刘语生抬头凝视白晃晃的墙壁,半晌,他低下头,转发了唐纳森的微博。他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但更令他无法忍受的是唐纳森受到的暴力。这可是唐纳森——是纵使他因他而退学,却还是忍不住默默关注、的唐纳森。   罐头带鱼:谢谢唐纳森大大的打赏和长评,很荣幸~唐纳森大大是我非常喜欢和敬佩的作者,大大的每一篇文我都看了,现在正在追《管送别》,大大加油!(>ω?* )? 第十七章   刘语生掩耳盗铃地卸载了微博,他心想,就这样吧,骂就骂吧,谁还没个爱豆吗!   ——虽然时至今日,他对唐纳森的感情早已不再是单纯的、粉丝对偶像的崇拜。   他曾想,如果他能在遇到唐纳森之前就成为罐头带鱼,就好了。如果是这样,那么他和唐纳森就能稍微平等一些——稍微——这就够了。   当一个自卑的人,面对一个自己羡慕却注定无法成为的人,会做什么事?有些人会魔怔一般模仿对方:对方说话的语气,对方玩的游戏,对方读的书;有些人会竭尽全力打探对方的信息:对方的所在地,对方的八卦,甚至是把对方的照片放进淘宝识图,只不过是想看看对方穿什么品牌的衣服;有些人则会不厌其烦地浏览对方的微博主页,却并不敢光明正大地关注对方,更不敢点赞和评论……把这些行为逐条列出,似乎每一种都带着浓浓的卑琐气息,仿佛是阴沟中的蝼蚁,窥视着永远触不到的云朵。但其实,这一切的出发点,也许只是永远无法达成的向往。当18岁的刘语生在网络上遇见唐纳森,他无比惊讶地发现对方几乎符合他的一切想象:潇洒坦荡,才华横溢。他可以无所顾忌地在粉丝群里承认“天生就喜欢男生”,也可以凭借敲击出的文字令人神魂颠倒。而18岁的刘语生呢?他不过是个刚上大学的学生,在一所不知名的二本学校,每个月只有800块生活费。他知道自己喜欢男人,却从不敢表露出来——母亲甚至叮嘱他说,语生,上大学就好好学习,男孩子不用急着找对象,知道吗?妈妈供你可不容易。他的青春平庸到仿佛没有年轻过,而唐纳森是他触不可及的另一个世界,鸢飞鱼跃,波光潋滟。   他加入唐纳森的粉丝群,当唐纳森偶尔在群里说话时,他小心翼翼地接话——既不敢表现得太积极,也不敢表现得太冷淡。唐纳森不知道的是,这个粉丝群里不起眼的读者,曾无数次点开他的QQ资料,却每一次都不敢发送添加好友的申请。唐纳森同样不知道的是,在那个深夜,当他漫不经心地和刘语生聊起天来,刘语生有多么的激动——好像心脏变成一朵很亮很饱满的烟花,“嗤啦”一声在漆黑的夜空中爆裂开来,光芒摇曳。   一个人能悄悄喜欢另一个人到什么程度?为他花钱?为他骂街?为他成为更好的人?不,诚实地说,极致的情感总带着某些负面成分。对于刘语生来说,一个人悄悄喜欢另一个人时所能达到的最高程度,大概就是,因为喜欢他,而感到深深的自卑。那个上海女人说得对,低到尘埃里。可惜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在尘埃里开出花。   所以现在再想起那件事,刘语生觉得,如果他在遇见唐纳森之前已经成为罐头带鱼,就好了。如果是这样,那么当唐纳森宣布要停更的时候,他或许就能大大方方地挽留:继续写下去行不行?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你的小说,我也很喜欢你。而不是,不是像一只寄居蟹,在阴暗的缝隙里冒充他续写那个故事。为什么要冒充他?因为冒充他的时候会有一种自欺欺人的错觉:我可以靠近他,甚至,可以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当然了,现在再说什么,都没用了。   这样想着,刘语生倒是有几分释然,反正唐纳森不知道罐头带鱼是刘语生,他可以坦坦荡荡地表达自己的喜欢。至于在网上——他知道他会被骂得很惨。   刘语生卸载了微博,又把微信退出登录,最后,他干脆手机关机了。   八点一刻,第二年的云在蔚蓝文学和豪盛文学同步更新《我不要超能力》——因为抽签抽到更新第一章 ,所以小说的名字由第二年的云独自决定,算是对第一位更新作者的鼓励。   他的第一章 写得十分平稳,一万两千字内容,交待了男主的生活背景和获得超能力的过程:喜欢看《海贼王》的男高中生萧张,在体育课上不幸被篮球砸中,而在此之后,萧张渐渐察觉到自己似乎拥有了一种超能力:只要入睡前不断在脑海中重复想去的地方的画面,入睡后,他便会短暂地穿越到这个地方。   第二年的云着重描写了男主的帅——玉树临风顾盼神飞的帅,连睡梦中的穿越都如梦如幻。一个帅哥突然获得了超能力,还是很吸引人的。   评论区也如刘语生想象中热闹:读者们为男主的惊天颜值而欢呼,也有人猜测着第二年的云究竟哪位作者,当然也不乏各种吐槽……   明天更新的作者是吕纬甫,而刘语生要等到第五天才更新,其实这几天他倒没必要每天追着看。只是此时此刻,他急需找点什么事来做。可是一万多字的更新,半小时也就看完了。   刘语生关掉电脑,彻底断网。   “妈,”他探出头,小声对母亲说,“我睡了。”   母亲狐疑道:“怎么睡这么早?”   “我……今天也不知道为什么,挺困的。”   “困就睡吧,你呀,就是每天看电脑的时间太长了!叫你出去走走你也不去,年纪轻轻的,怎么也不见你谈女朋友?你……”   在母亲絮絮的抱怨声中,刘语生小心地关上门。   回想起那两万块钱打赏和八千字长评,他仍感到一阵巨大的迷茫——虽然冲动地转发了唐纳森的微博,但他心里明白,他和读者一样蒙在鼓里。唐纳森怎么会觉得他写得好呢?他明明只是写了一些虽然讨人喜欢、但其实很无聊的东西。连他自己都明白,他写下的文字无非是制造一种快乐的幻觉——或者直接说是意.淫也可以——讨人喜欢,其实很无聊。有时候他自己都厌恶自己,怎么还在写被男人宠幸的女人,怎么还在写完美无瑕的男人,这些东西,除了给大家一时快.感,还能有什么用呢?被阅读,被使用,然后被遗忘,简直像用后即弃的飞机.杯。   这种东西, 唐纳森怎么会喜欢? 第十八章   三月十六号晚上八点一刻,第二年的云在蔚蓝网同步更新了《我不要超能力》。   一万两千字的更新,徐以寒一会儿就看完了。他关掉网页,想了想,把负责比赛内容的的总编辑叫进办公室。这位总编辑是个三十出头的眼镜男,被徐以寒从一家青春杂志社挖过来,之前做过五六年青春小说,捧红了好几位作者。   “这名字是谁取的?”徐以寒问。   眼镜男微笑着回答:“第二年的云,这是咱们的赛制定下来的,抽到第一个更新的作者可以决定小说的名字——不过,他在决定之前,也问了我的意见。”   “哦……这人还挺懂事嘛,”徐以寒的食指轻点桌面,“明天更新的是吕纬甫,你联系他了吗?”   “刚刚给他发消息,他还没回复。”   “嗯,他这会儿估计正忙着,都撕他呢,”说到这,徐以寒笑了笑,“千万记得不要把吕纬甫的身份泄露出去。”   眼镜男连连点头:“这个您放心,我明白的。”   “好,你这边继续联系他,明天晚上九点之前必须把第二章 发出来——这段时间就辛苦你了,等比赛结束了,肯定要算功劳的。”   总编辑走了,徐以寒走出办公室晃一圈,这会儿又已经九点四十,只有技术部的两个程序员还再加班。他给这两人点了外卖,客套又亲切地慰问一番,然后回到办公室,关上门。   他拨了一个号码。   “喂?徐总?”电话被接起,是个甜滋滋的女声。   “准备好了吗?十点左右发。”徐以寒一边问,一边在电脑上刷微博。   “。山。与。氵。夕。”   “准备好啦,水军也联系好了,”对方笑吟吟道,“还有我的几个朋友,也都已经说好了,十点半左右他们会转发我那条微博的。”   “这就好,今晚肯定会很‘热闹’,就辛苦你们了。”   “不辛苦不辛苦,应该的,不过徐总——咱们费这么大力气炒作这件事儿,不会压了比赛的风头吗?”   徐以寒干脆地回答:“不会。”   “噢——那就好呀。”   事情都安排妥当,徐以寒长吁一口气,继续刷微博。   在微博上搜索“唐纳森”,便能看到一片血雨腥风:碰瓷,仇女,圣母,装.逼……好些个几十万上百万粉丝的大V亲自下场批.斗唐纳森,他们转发唐纳森小说的截图,或是直接概括唐纳森小说的情节,最终的结论都指向一个:唐纳森三观不正,是个人渣。   这场网络批.斗的规模远远超过了最初两家粉丝的骂战——连罐头带鱼的编辑都懵了,战战兢兢地向上打报告问,这件事我们需不需要干预一下?网上对唐纳森的污蔑似乎……有些严重了。   徐以寒大手一挥:干预什么?唐纳森又不是蔚蓝的作者!   天真。徐以寒心想,真以为这些抹黑唐纳森的内容都是罐头带鱼的粉丝搞出来的?一群年轻小姑娘,可没这么高的段位呢。   是徐以则。   赵辛占了蔚蓝的名额来参加比赛,也就表示出支持徐以寒的态度——这事儿徐以则已经知道了。他是怎么知道的?公司里上上下下百来号人,要泄露一个参赛作者的身份,实在太容易了。再说徐以寒是半路接手蔚蓝,他猜,或许早在他空降之前,蔚蓝就被徐以则安插了不少眼线。只是徐以寒真没想到徐以则竟然找人去黑赵辛。他这位大哥脑子是不傻的,可惜脾气太火爆。   不过没关系,黑红黑红,越黑越红,通过这场大批.斗为唐纳森和罐头带鱼提高知名度,过段时间他们的身份遮不住了,接龙比赛自然会受到更多关注。   十点二十,徐以寒走出小区车库,他没急着上电梯回家,而是点开了微博。   搜索“暹罗扫文推文”,出现的第一条微博便是十点零三分发的,一条长图微博。不到二十分钟,这条微博已经有六千多条转发。   暹罗扫文推文:   忍不下去了。   某些营销号、吃瓜号、娱乐号,某些不辨是非的读者和路人,你们要把原耽圈子毁掉么?   我是一个私人扫文推文博主,也是一个从初三就开始阅、至今已经阅十一年的老读者。我不敢说自己的文学素养有多高,不敢说自己的品鉴能力有多强,但我起码可以说,这十一年来,我参与、见证了原耽圈的变化。   我看着原耽圈一步步壮大,耽美小说拥有越来越多的读者,涌现出越来越多的作品,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我看着那些我敬佩和喜欢的大大,他们通过耽美小说赚钱,通过耽美小说获得更好的生活,他们也把更多精彩的作品回馈给读者们。这些都是原耽圈的好的变化,但我要说,原耽圈也有着越来越糟糕的一面——   这个圈子里,自由和关怀,已经越来越少。   要菊洁,要瓜洁,要两个主角从始至终身心只有彼此;要强大,要优秀,要男神和男神谈恋爱;要正直,要伟大,要完美无瑕的道德楷模……这些主角都很耀眼、很迷人、很光彩,可我越来越感到乏味,似乎我看的不是两个人在谈恋爱,而是两个模具在谈恋爱。唐纳森被喷了,因为他写《大年初三》,一个gay因滥交得了艾滋,可故事结尾这个gay还是获得了幸福。那些喷他的人说,这种人也配幸福?得艾滋是自作自受,应该下地狱。我想他们是不是看了太多“身心只有彼此”的故事,就顺理成章地认为耽美小说的男主角本该如此?可我要说不是的,不是所有人都能在情窦初开时就幸运遇见相伴终生的人,不是所有人都能在漫长的寂寞中抵抗快感的诱惑,不是所有人都明事理知对错清醒地对待生活,滥交是错吗?也许是。但凭什么因为一个错误,就否定这个人物的一生?而且,回到刚才的问题,滥交一定错吗?性工作者也滥交——在这里我称他们和她们为性工作者,我不想用“婊.子”“出来卖的”这样的词汇称呼他们。唐纳森的《公路与相册》写一个被人诱骗、最终沦为MB的男孩,这个人物也被骂了:“婊.子有什么可洗的?”我想不通这些人怎么能轻而易举用“婊.子”两个字就否定了一个人物的所有。他们不关心他受的诱骗、受的伤害、受的侮辱,他们也不在意他成为MB的原因、他对人生的想法、他的快乐和哀愁。因为他是“婊.子”,所以他不可原谅,不配幸福。但你们知不知道?有些人生来就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有些人只是做错了一件事但一步错步步错没法回头,有些人犯错的时候甚至不知道那是错——性工作者也不是生来就是性工作者的。   唐纳森的《青青子衿》里,一位同妻最终原谅了丈夫的男小三,于是有人骂唐纳森:为什么要写如此愚昧窝囊的女性角色?为什么把女性角色塑造成生母白莲花?于是又有人说,唐纳森仇女。可是说这些话的人,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个同妻一直爱着她的丈夫?她爱错了人,但爱本身没有错。她因爱而原谅,在你们口中就成了“圣母”,但宽容慈悲是错吗?甚至,“圣母”为什么就成了一个侮辱性的词汇?我还想问,塑造自立自强爱恨分明的女性人物就是尊重女性吗?塑造软弱无能刻薄残忍的女性形象就是仇视女性吗?《骆驼祥子》里虎妞暴虐放.荡,《金锁记》里曹七巧阴狠扭曲,《我爱比尔》里阿三自甘堕落,她们都不是正面积极的女性形象,可她们的存在有她们的独特意义,因为她们的存在,所以我们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女性的真善美,还有女性的愚昧、女性的煎熬、女性的自残,女性的扭曲——而这些女性,也是女性。   还有人讽刺唐纳森的作品是“耽美严肃文学”,诚然“严肃文学”未必是个好东西,有那么多人打着“严肃文学”的幌子夸夸其谈坑蒙拐骗,可凭什么在原耽圈“严肃文学”就成了个坏东西?难道原耽圈作品的平均水准已经高到可以随意嘲讽其他文学了?而那些由作者认真写出来的、有力量有深度的耽美作品,又凭什么不能被称为“严肃”?自轻自贱,不过如此。   ……   长图还没看完,徐以寒接起“暹罗扫文推文”的电话,仍旧是那个甜滋滋的女声:“徐总,这篇文章绝对会火的,您写得真是太好啦。”   一阵冷冽夜风掀起徐以寒的衣领,他耸耸肩膀,笑了一下:“瞎写的——能火起来最好,两边撕得越激烈,热度就越高嘛。”   “真的写得很好,徐总,您是学文学的?”   “得了,我哪是那块儿料,我学经济的。”   “啊,那您真是厉害,我……”   “钱已经转过去了,”徐以寒打断她,语气温和,“记得联系你那些大V朋友也转发一下哦。”   “没问题,”对方轻笑,“徐总,咱们合作愉快。”   挂掉电话,徐以寒站在电梯口愣了会儿神,这三月的夜晚仍是湿寒刺骨。然后他点开微信,给罐头带鱼的编辑发了一条消息:   “转告罐头带鱼,我和豪盛交涉过了,这段时间唐纳森的微博一直由编辑代管,他的长评和微博,全都是编辑写的。打赏的两万块钱是唐纳森出的,但也是在编辑的要求下。”   他不能让唐纳森和罐头带鱼相互示好,他需要他们的粉丝继续骂、继续撕,因为只有这样,当他们两个参加接龙比赛的消息被放出时,这场比赛才能有足够的爆点。   至于谁对谁错?   并不重要。 第十九章   电脑幽幽的白光映在赵辛脸上,他刚刚看完《我不要超能力》的第一章 ,就收到总编辑的消息,委婉地提示他要赶快写更新了。   一天一万字,确实不是可以轻轻松松完成的任务量,但眼下他心烦意乱,实在没什么写文的灵感。   徐以寒说,罐头带鱼发那条微博,是编辑的意思,也是网站的意思。   天知道他看见那条微博的时候有多激动,罐头带鱼是刘语生,而刘语生对唐纳森说,你是我非常敬佩和喜欢的作者,你的每一篇文我都看了。那句“大大加油”简直像一只软软的猫爪,轻轻踩在他心尖上。这内容这语气,和四年前的“生”严丝合缝地重叠,又令他想起那张照片,腼腆的男孩儿看着摄像头,看着他。   他险些就按捺不住给他发消息的冲动,他要郑重地道歉,要请求他的原谅,然后他还要说——没有然后了,徐以寒说,那条微博根本不是刘语生本人发的。   “罐头带鱼一直都这样嘛,”徐以寒补充道,“岁月静好的小可爱人设。”   赵辛下意识捏捏自己细瘦的小腿,没有任何痛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动作成了他的惯性,四年前他把约好一起办杂志的朋友送出国,在人来人往的天河机场他看着那人的背影越来越小,他坐在轮椅上,用力抓了抓自己的小腿。四年前他得知刘语生被逼到退学,辗转反侧的夜里他盯着“生”的黑白QQ头像,攥起拳砸向自己的小腿。而时至今日,刘语生近在咫尺,他只需发条私信或者打个电话就能联系到对方,可是咫尺天涯,他不能。他还是”只能,使劲捏住自己的小腿。   他的腿仿佛从来不是他的肢体,无论是暴虐地击打,还是温柔地轻抚,都不会给他任何回应,而生活有时候就像他的腿,令他感到一阵又一阵的无力。   刘语生已经忘记他了吗?像那些曾约好和他一起办杂志的人一样,已经忘记了他。凌晨一点二十七分,这个念头在脑海里一遍遍扩大,是的,或许对刘语生来说,他只是一个已经无关轻重的伤害过他的混蛋,就像对那些人来说,他只是一个偏执的曾经很想办杂志的瘸子。   赵辛狠狠攥住自己的小腿,力气大到手臂上青筋暴起,几秒钟后,他颓然地松开手。   他又点开微博,页面停留在罐头带鱼的微博主页,那条短短的微博被他翻来覆去读了不知多少遍——嗯?   赵辛凝神,他确定,大概一刻钟之前,罐头带鱼的置顶微博还是“《粉笔香水》开始预售啦”的宣传,而此时此刻,置顶微博变成了那条转发:   罐头带鱼:谢谢唐纳森大大的打赏和长评,很荣幸~唐纳森大大是我非常喜欢和敬佩的作者,大大的每一篇文我都看了,现在正在追《管送别》,大大加油!(>ω?* )?   赵辛的第一反应是,微博bug了。   他下拉页面刷新,来回刷新了五六次,置顶微博仍是那条转发。   他沉默几秒,干脆从电脑上登陆微博网页端,而罐头带鱼的微博主页上,置顶的仍是那条转发。   ……是编辑置顶的?可现在是凌晨一点过。   蔚蓝的编辑这么敬业吗?!   赵辛点进那条微博的评论区,评论已经过万了,除了骂罐头带鱼的、支持罐头带鱼的、兴奋吃瓜的,果真又多出很多新的评论:   蜜粉蜜粉蜜粉:喵喵喵???突然置顶???   一块柠檬蛋糕:置顶是什么骚操作啊!555555555妈妈我搞到真的了55555555   叽歪墨迹:#戴森cp#szd!!!!!!   钱也也也:啥也不说了,欢迎大家来#戴森cp#超话玩耍 →_→已经有粮了!!!   赵辛绷紧嘴唇,给徐以寒打电话。   电话很快被徐以寒接起,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暴躁:“你知道现在几点吗?!”   “那条微博也是你们让他置顶的?”   “什么置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徐以寒不耐烦道,“挂了挂了,有事明天再说。”然后就利落地挂了电话。   赵辛:“……”   能这么快地接起电话,声音也清醒,证明这人没在睡觉——那他急着干什么去?   徐以寒直接把手机调成静音,快步走回屋,对邓远笑了笑:“是公司的事……真麻烦。”   邓远盘着腿陷在懒人沙发里,房间没开灯,对面的墙壁上投影着一部电影,因为徐以寒出去接电话的缘故,电影被按了暂停。邓远摇头道:“没事,你要是有事儿就去忙,我自己看……也行。”   “这么晚了,能有什么忙的?没事咱们继续看。”徐以寒爬上懒人沙发,挨着邓远坐下。软绵绵的沙发陷下去一块,徐以寒的手臂蹭到了邓远的手臂——隔着邓远的纯棉睡衣。   电影继续播放,白蓝脆生生地喊:“路小路!”   邓远看得聚精会神,徐以寒却悄悄偏了视线,目光落在邓远的睡衣上。他穿着一套再正常不过的睡衣,长袖长裤亚麻色。可偏偏袖口处有一圈粉紫色的线,仔细看才能发现,那是一圈极细小的花边。   邓远背靠沙发,宽大的睡衣便遮不住他胸前的隆起,那线条柔和得让徐以寒想起淙淙水流。徐以寒知道他穿着女式内衣,也许是淡蓝色的那一件——昨天还挂在阳台上,今天不见了。其实在邓远住过来的一天前,徐以寒刚在淘宝下单了一台烘干机,这季节南方多雨水,衣服晾很久都未必干。可当他在阳台上看见邓远的衣服时,他鬼使神差地取消了订单。   客服说,亲亲,可我们这边已经发货了呢,您要退货的话,需要承担运费哦。   徐以寒说,没问题,但是这东西不要送到我家,千万不要。   烘干机没送来,于是邓远的衣服继续被晾在阳台上。宽松不收腰的白色针织衫,偏偏有卷着荷叶边的大翻领;黑色直筒牛仔裤,偏偏在裤缝尽头分出一道短衩,又被黑色哑光丝带系起;最平淡的反而是他的女式内衣,鹅黄色淡蓝色,没有花边没有系带规规矩矩像个青春期少女,可是,他的女式内衣,是他的,他。   电影进展到激情片段,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过后,路小路冲到白蓝家,然后他们做.爱。白蓝说,换个位置。她风情万种地跨在路小路身上起伏,路小路气喘吁吁,神魂颠倒。   白蓝比路小路年纪大,她是姐姐。徐以寒忽然有些口干舌燥,他在心里暗想,怎么就选了这部电影?   邓远动动身子,睡衣又蹭过徐以寒的手臂,徐以寒的肌肉骤然收紧,好在邓远没有感觉到。   “姐,”徐以寒开口,“你和那男的,已经说清楚了吧?”   “他……他这几天回老家了,”邓远小声说,“等他回来,我就去找他说清楚。”   徐以寒皱眉:“不用去找他,打个电话就行了。”   “这……”邓远犹豫道,“不太好吧?毕竟是说……分手的事。”   徐以寒抬手拍拍邓远的肩膀:“那我和你一起去,你一个人去,他再打你怎么办?”   邓远仍然犹疑不决,似乎不太情愿:“这太麻烦你了,以寒,他的脾气其实挺好的,那天只是——”   “姐姐,”徐以寒的手落在邓远肩上,手心包裹住他的肩头,“我真的不放心你,让我跟着去吧,好不好?”   在明暗恍惚的光线中,徐以寒满意地看见邓远点了点头:“……那好吧。”   另一边,赵辛被徐以寒挂了电话,心中反倒生出几分畅快。他真怕徐以寒说“是编辑让他置顶的”,结果徐以寒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凌晨一点过的时间,也许,也许是刘语生置顶了那条微博。   他为什么这么做?他不该恨唐纳森么?   赵辛登陆“吕纬甫”的QQ账号,他们六个作者和编辑有一个群。今天夜里武汉又在下雨,他关紧窗户隔绝了湿冷的空气,一杯热茶放在手边,热热的蒸气烘得他脸颊也有些热。他点开“雨声”的QQ资料,手指细微地抖了一下,添加好友的申请便发过去了。   一分二十五秒之后,对方通过了申请。   “吕纬甫”的好友列表里,除了智能机器人“babyQ”,总算出现第二个人。他的头像是一棵树,拍得很模糊。赵辛将那头像放大了,发现是一棵玉兰树,但没有开花。   吕纬甫:你好,雨声。   雨声:啊,大大你好!   赵辛的手指放在键盘上,迟迟没有敲击下去。   太像了,这情景实在太像了。四年前唐纳森第一次和刘语生私聊,也是在某个寂静的深夜,在电脑前。   雨声:大大,请问你有什么事情吗?   赵辛抿抿嘴唇:我想向你道歉。   雨声:啊?   吕纬甫:那天直播的时候,我不是想故意让你难堪,我是说话欠考虑了,对不起。   足足过了一分钟,对方才慢吞吞地回复:没关系的,大大,那天你说得对,我确实太草率了。   他的话令赵辛的心软软陷下去,赵辛忍不住想象着,那个男孩是用什么表情发出这句话的?平静的?委屈的?他一定很委屈吧,就像编辑要他发那条示好的微博一样,他一定很委屈吧。可此时此刻赵辛只能是吕纬甫,他只能说:   摸摸头,每个人有不同的写作方式。能和你一起写小说,我很期待。 第二十章   关门关灯躺在床上,刘语生还是忍不住打开手机。   在那条微博下面,有人骂他,有人支持他,而最高赞的热门评论竟然是“#戴森cp#是真的!!!”,他点击#戴森cp#,发现这个tag已经成了超话。   超话里还有不少他和唐纳森的同人文。   黑暗中,刘语生把手机扣在胸前,脸有点烫。说不上为什么,尽管编辑已经告诉他唐纳森的微博和长评都不是出自他本人,尽管他知道唐纳森一定对他厌恶至极,可他还是一口气读完了五篇同人文。   ……怎么这些同人文,尺度都这么大的?   刘语生搓搓脸,鬼使神差地再次点进#戴森cp#超话,这次他看见一条两分钟前的微博:   能和你睡觉伐:我哭惹,戴森cp的粮也太好吃了吧!!!!!!跪求蒸煮多发糖姐妹们多产量!!!!   蒸煮多发糖?   噢……是正主多发糖。   刘语生翻身侧躺在被窝里,蜷起双腿。他眯起眼看向手机屏幕,觉得心跳重重的,像在拷问他。几秒后,他置顶了那条微博。   他自欺欺人地想,反正唐纳森不知道罐头带鱼是刘语生。   三月十七号,下午五点整,《我不要超能力》第二章 更新。   仅仅二十分钟后,评论区炸了锅。   冉冉蘅皋暮:吕纬甫有点意思……   隋运:这文风我好喜欢啊啊啊!大大辛苦了!!么么哒!!!   可念不可说:这第一章 和第二章差别太大了吧……突然从校园轻喜剧变成纪实文学???   -sophia:心累,上一天班只想看点轻松愉快的文好么,这作者为啥要写得这么沉重,继续第一章 的风格不好吗T.T   你的钢笔:这灌水灌得太多了吧,写不出来内容也不要这么糊弄读者吧?现在的作者都这么硬气了?   ……   方总编敲敲门,在听到一声“进来”之后,面带难色地走进办公室。   “徐总,”他推了推眼镜,“有这么个情况,我得和您汇报一下。”   徐以寒转动椅子面向方总编:“怎么了?”   “《我不要超能力》的第二章 已经更新了,就是唐……吕纬甫写的那章,他的文风太独特了,我想读者们很快就能发现他是唐纳森。”   徐以寒挑眉:“很明显么?”   “我觉得他已经尽量收敛了自己的个人风格,但和其他作者的文风——比如昨天的第一章 ——比较起来的话,还是很明显。比如您看,昨天的更新里,第二年的云写男主角意外获得了超能力,他就很兴奋很激动,开始不断练习自己的超能力,这是比较常见的爽文路线,但在今天的更新里,吕纬甫写的男主角就不再激动了,他开始怀疑自己精神出了问题,还……去了医院的眼科和神经科。”   徐以寒太阳穴一抽:“还去了医院?”   “对,”方总编轻叹,“男主角在医院没检查出问题,还被票贩子骗了五百块钱。然后他又买了飞北京的机票,准备去宣武医院看神经科。”   徐以寒:“……”   “男主在鞋程网上买的飞机票,手机号泄露了,飞机起飞前一天骗子给他发短信说航班取消要退款……所以男主没去成北京,银行卡里的钱也被骗光了。”   徐以寒扶额:“唐纳森是不是脑子有病?我看是他该去看神经科吧?”   方总编正尴尬得不知接什么话,办公室的门又被敲响,这次进来的是蔚蓝的法务部部长。   “徐总,”法务部长冷冷地说,“刚才鞋程网打电话来,说吕纬甫侵害他们名誉权,要求吕纬甫删文,否则就起诉。”   徐以寒:“……”   同一时间,赵辛正捧着手机聊QQ。   吕纬甫:我看评论区了,很多人骂我。   雨声:呃,这样的人总会有的……   吕纬甫:雨声,你看更新了吗?   雨声:我看了,我觉得您写得很好啊,但是……   吕纬甫:?   刘语生斟酌着输入:但是您的情节安排,真的挺出乎我意料的。   吕纬甫:仔细说说?不用称“您”,叫我纬甫就行。   刘语生心想,看来即便是耽美圈神隐多年的大神,也很在意读者们的评价啊。   雨声:因为在我的构想里,这是一个男主角打怪升级的故事,他不断变强,应该是一个很痛快很爽的过程……我没想到你会把这个过程写得这么纠结和痛苦,男主在又一次穿越之后边哭边砸东西的那个情节,太有感染力了。但是这些内容或许会和很多读者的预期不符,他们想看的是爽文。   赵辛盯着对话框里刘语生发来的内容,一时间竟然有些欣喜又有些失落。   吕纬甫:但是,当我在写文的时候,总不能完全按照读者的预期来。如果我把男主写得一帆风顺,那他和其他爽文的男主有什么区别?一个人突然获得了超能力,最直接的情绪应该是惶恐不安,因为前十几年他都是个普通人,而现在他突然和别人不一样了,要接受这件事,是个很艰难的过程。   刘语生有些脸热,他想起自己去年写的一部重生小说,女主意外死亡后重生成一位富家千金,当时他是怎么写的?他写女主在重生第一天就意气风发地买了一只Gucci padlock。读者们在评论区大呼可爱大呼羡慕,但并没有人问,这女主怎么一下子就接受了“重生”这件事呢?一场车祸之后在另一具身体里醒来,这难道不是一件十分惊悚的事吗?   雨声:我明白你的想法,但是,我们写的毕竟是网络小说,读者也知道自己看的是网络小说,读者把这些故事当做消遣娱乐,所以也许他们并不想追究那么多,他们不是不知道,他们只是不想追究。   吕纬甫:所以作者也是类似的想法?比如获得超能力这件事,作者和读者都明白,如果放在现实生活中,突然获得超能力的人肯定会感到疑惑和恐慌,但是这件事如果放在网络小说里,主角就不必如此,不是大家不知道,而是大家都不想深究,就让主角高高兴兴地开个金手指,这样作者也省事,读者也开心。是吗?   雨声:我觉得是这样。   赵辛想,刘语生果然都明白。他,不,他们——他们不是写不出来,而是不想写。也许在他们决定把站上的那一刻,他们已经做好了所有心理准备:自己写下的文字将和更多糟糕的文字一起被冠以“网络小说”的称号,将被作为消遣娱乐的一种,将被一目十行地阅读,将被漫不经心地忘记。所以不必深究,不必严肃,不必较真,作者和读者可以相互娱乐。   艾略特写:我是拉撒路,来自死境/我回来告诉大家,把一切告诉大家。   一位女作者说:创作者就是这样一群无聊送死的人。   没错,创作者该是探寻死境的人,那些幽微难言的情感、可感不可说的处境,通通是创作者力图到达的死境,这件事本身也许很无聊,但必定很痛苦。而现在,越来越多的作者不再逼迫自己“送死”,既然可以开心有趣地写,读者也开心有趣地读,干嘛还要“送死”?自己所写下的文中的一瓢——放轻松点,别想太多。   刘语生忐忑地问:大大,你在吗?   赵辛回:我在,我只是在想,我是不是太较真了?   刘语生连忙回复道:不是你的问题,只是每个作者对自己的定位和要求不一样……我觉得是这样。   赵辛支起下巴沉默片刻,说:你能和我通一下语音吗?   晚上七点过,徐以寒打着电话匆匆冲出办公室。   “今天下午临时有事——你等着我,一定等着我和你一起去。”   “以寒你还没吃饭吧?”邓远轻声道,“你先吃饭吧,我自己过去,真的没事儿的,周围那么多邻居呢,他怎么敢打我?而且我已经提前和他说了,我们……”   “不行!”徐以寒狠狠关上车门,“我一会儿就到家了,你在家等着我。”   邓远:“……好吧。”   早上出门时说好了的,今晚徐以寒陪邓远回他的出租屋——准确来说是邓远和前男友同居的地方——再准确来说,那人目前还不是前男友。徐以寒能感觉得到,邓远不太想让他陪他一起回去。   想到这些徐以寒就十分暴躁,那天晚上邓远手机来电显示的“老公”二字也令他万分不爽。他倒要看看是个什么玩意儿,也配被邓远叫老公。   偏偏这个点儿又是晚高峰,徐以寒被堵在一眼望不到头的车流里,他忍无可忍,骂了句“操”。   将近八点,徐以寒总算到家。他本就憋着一肚子火,在见到邓远的这一刻,整个人就像二踢脚一样被引燃了。   ——邓远化妆了。   徐以寒看得出来,邓远化妆了。   不仅面色更加白皙,他还描了眉,画了眼影。他的眉毛是微微偏棕的黑色,弯成一个十分柔和的弧度,不见眉峰,眉尾略略下压,像拂晓时细细的月亮。他的眼尾是浅淡灰棕上浮着点点金朱,显得双目细长,如反射着夕阳余晖的蜿蜒河流。他把额前碎发用一枚黑色小卡子拢到一边,露出圆润的微微反着光的额头。   徐以寒看着邓远,一瞬间怒火没过理智,他一把抓住邓远的手,恶声道:“我今天如果不和你一起去,你是不是就不打算回来了?!” 第二十一章   邓远被徐以寒抓得“嘶”了一声,晃晃手臂没挣脱,一双弯眉拧成一团:“以寒,我……你先松手。”   “你去和那男的说分手,你还打扮成这样?”徐以寒充耳不闻,“你什么意思?!”   “我……”邓远张了张嘴仿佛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说出口,他扬起脸看着徐以寒,小声乞求道:“以寒,你别生气,要不我就……自己去,好吗?”   “不好,”徐以寒紧紧攥住邓远的手腕,咬牙切齿地说:“我和你一起去。”   徐以寒开车,邓远坐在副驾,两人一路无话。   从大路驶入小路,街道两旁又出现曲折拥挤的弄堂,徐以寒甚至还看到了那家诊所——就是那天晚上邓远被男朋友打伤之后,去包扎和输液的诊所。徐以寒越想越觉得憋屈,连摁喇叭时的力度都增大许多,他泄愤般砸下去,在宁静的小路上砸出一声尖厉的鸣笛。   邓远是不是贱?那男的都动手揍他了,他还化着妆回去见他?怎么,勾搭那男的和他复合吗?   就这么爱他吗?   “以寒,”邓远小声说,“就是前面那个路牌,在那儿停就好。”   徐以寒瞥邓远一眼,没说话。   下车,邓远走在前面,徐以寒一言不发地跟着。这是一条窄窄的小巷子,巷口有一盏路灯,巷子里则黑黢黢的。邓远打开手机上的手电,一边走一边解释道:“以前本来有个路灯的,被耍酒疯的砸了,就一直没人修。”   徐以寒低低“嗯”一声,心想这么个破地方邓远还挺熟,他在这儿住了多久了?   又过了十来分钟,转过两道弯,邓远说:“到了。”   眼前是两栋破败的居民楼,只有五层,楼道口窄小得像个洞穴。虽然楼上的窗户里亮着不同颜色的灯光,但一眼望去,整栋楼像浸在一层肮脏的地沟油里。   邓远扭头看向徐以寒:“以寒,要不你在楼下等我?我收拾点东西就下来。”   光是站在楼下,徐以寒就闻到了一股泔水的酸臭味道。   “一起上去。”徐以寒硬着头皮说。   楼道里堆满了杂物:高高一捆纸壳子,旧鞋架,甚至几双破拖鞋……徐以寒小心翼翼地闪挪着身体,总算上到四楼。   邓远掏出钥匙,开门。   发黄的白色铁门发出“吱呀”的响声,徐以寒跟在邓远身后进门,就看见一个肥硕的男人背对他们坐在椅子上。听见声响,男人扭头看他们一眼,又将头扭回去,神色漠然。   邓远有些尴尬地问:“文加,你吃饭了吗?”   男人答非所问:“你的东西我没碰,你自己收拾去吧。”   客厅没开灯,只开着电视,借着电视的光,徐以寒看见男人面前有一张塑料桌子,桌上除了一只烟灰缸,什么都没有。   邓远低着头,带徐以寒进屋。   屋子很小,徐以寒估计了一下,他大概六七步就能从屋门走到尽头。这房子不知有多少年历史了,墙上黑黑黄黄的,只有挨着床的那面墙被贴了墙纸。为数不多的家具挤在一起,床边是钢架和帆布支起来的简易衣柜,衣柜旁边是一张电脑桌,桌上放着台式电脑和主机——徐以寒简直觉得自己穿越了,这是什么年代了,还有人用带主机的电脑?而电脑桌的旁边是一张更小的塑料桌子,上面立着一块镜子,和一些瓶瓶罐罐。   房间的窗户开着,纱窗上的灰尘几乎把纱窗网格都塞满,玻璃上几道黄浊痕迹,不知是什么。   邓远俯身把地上乱七八糟的鞋子摆整齐,然后他拉开衣柜,抱出一团衣服。   徐以寒静静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整理那一件件衣服。白色T恤,白色吊带背心,浅粉色内衣,牛仔短裙,灰色打底裤,黑丝袜……徐以寒忍不住想象起邓远穿上这些衣服的画面,那该是什么样子?白色吊带背心配牛仔短裙,露出圆润的胳膊和细细的小腿,一定是生动又妩媚。可这样的邓远,竟然住在这样的房间里。   邓远把衣服装进随身带来的帆布包,又走到梳妆台前——如果那矮矮的塑料桌子能算作梳妆台的话。这次他只拿起一罐不知什么东西,放进包里。   这时屋门被推开,是那个肥硕的男人。徐以寒这才看清他的正脸,他看上去有三十多岁了,脸颊上坑坑洼洼满是痘印,由于太胖的缘故,他的眼睛被挤成两条细缝。   他手里攥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面无表情道:“你的药。”   说完把塑料袋往床上一扔,转身走了。   一只小药瓶从塑料袋里滚落到地上,徐以寒捡起来,看见上面写着三个小字:妈富隆   邓远抓起把那袋药,始终低着头,他说:“以寒,我收拾好了。”   徐以寒应道:“好。”   邓远走出房间,对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说:“文加,那我就……先走了,你……多注意身体。”   直到这时,男人总算有了些表情。他看看邓远,又抬眼看看徐以寒,脸上露出明显的嘲讽:“邓远,他能花钱给你做手术?”   邓远连忙摇头:“他只是我弟。”   “爱是什么是什么,”男人无所谓地说,“我早就和你说过,咱们这种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你还记得吧?”   “……”   “你不信我的,走着看吧——你这样的我见多了。”   徐以寒和邓远回家,返程路上邓远向徐以寒讲起文加的事。   文加经营一家小吃店,已经十多年了。他也是性别认知障碍,十七岁就开始吃药,攒钱手术,到29岁他终于做了丰胸手术,术后三年胶体出问题,又取出来了。   “我很多年前就认识他了,在网上,”邓远声音低低的,听不出情绪,“那时候他还很瘦,后来他胖起来了,是因为吃药,有些药会让人食欲增加。”   “他认识很多圈里的人,很多人都受过他的帮助,他……是个挺好的人,就是命不好,以前吃药吃得太凶,把身体弄坏了。”   徐以寒想问邓远是怎么和文加在一起的,想问邓远是不是也受过文加的帮助,想问邓远既然文加也是跨性别那他之前为什么打他,还想问邓远这些年到底都遇上了什么事儿——但当他看向邓远反着光的点点眼影,又问不出口了。   他已经明白邓远为什么要化妆。   因为他们要去的地方是那么破败、肮脏,而他,想尽量体面一些。化妆,也许是他为数不多的,能使自己体面一些的方法。   回到家,徐以寒帮邓远收拾东西。   他把塑料袋里的药瓶药盒一一拿出来:色谱龙,补佳乐,妈富隆,倍美力,琪宁黄体酮,达英35……有些只剩一两粒了,有些还有大半瓶。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奇异的情景,如果说男人穿女人的衣服已经并不值得惊讶,但一个男人竟然用这些药——避孕的,抑制性功能的,增加孕激素的……这场景令他心里袅袅缠缠,滋味一言难尽。每一只药瓶每一个药盒,都像一段沉默的沉重的述说。   徐以寒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到卫生间。邓远正拧开他带回的那罐不知什么化妆品。   徐以寒见他抠出一小块半透明的膏体放在手心,两手合起。   “这是什么?”徐以寒问。   “卸妆膏,”邓远冲他笑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似的,“先用手心融化一下,然后再卸妆。”   “……哦。”   没一会儿,膏体变成清亮的液体,邓远将手心贴在脸上,慢慢揉.搓。卫生间明亮的乳白色灯光落在他身上,仿佛圣光。   徐以寒定定看着邓远,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心就像那块卸妆膏,也在邓远温暖的手心里,缓缓融化了。 第二十二章   粉色喵喵更新了《我不要超能力》的第三章 。   “经过第二年的云的平淡开场、吕纬甫的画风突转,在粉色喵喵笔下,《我不要超能力》终于展露出都市软科幻小说的魅力,而明丽动人、气场全开的女主角R,更给这个故事增添了几分刺激和惊艳。实话实说,在我看来这三位作者,第二年的云不够认真,吕纬甫不合时宜,粉色喵喵最认真也最拿捏得准。我期待粉色喵喵的下一次更新。”   ——暹罗扫文推文   徐以寒和方总编、张部长开了个三人会议。方总编就是徐以寒从杂志社挖来的眼镜男,总管《我不要超能力》的更新内容,而张部长是蔚蓝文学策划部的部长——这策划部是前天才成立的,张部长是徐以寒亲自招来的高材生。   “我看网上对今天的更新评价不错啊,”徐以寒划拉着手机,看向方总编,“你觉得怎么样?”   方总编的表情带些疑惑:“只能说无功无过,节奏还可以,但语言比吕纬甫差太多了。”   “哦……”徐以寒点点头,“那怎么都夸她呢?”   张部长掩嘴笑了一下,她去年才从中戏硕士毕业,圆脸大眼睛,看上很活泼:“徐总,这三章我都追着看啦,我觉得可能是因为粉色喵喵是女生——女生写的东西,更贴近女读者的心理?”   徐以寒没说话,看向方总编,而方总干脆地摇头:“不是的,这和男女没关系,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是吗?”张部长眨眨眼,“那真是和我们这行不一样,我们讲的是受众嘛,同样一篇文章,也许对这个公众号的读者来说是不好,但对那个公众号的读者来说就很好,不同的人口味不一样。”   方总编仍是摇头:“读者看文也讲口味,有人喜欢感情戏戏,有人喜欢打怪升级……但无论是什么风格、什么类型,总能分出高下的。这个粉色喵喵有些偷懒了,比如她写男主角,说男主角是‘欧洲人’,还用了‘洪荒之力’……她用了太多网络流行语,这是写小说很忌讳的一点。”   张部长:“啊?”   徐以寒也被勾起兴趣:“为什么?”   “因为第一,网络流行语虽然红极一时,但很快就会过时,真正能被保留下来的、进入我们长期使用的基础词汇的流行语,其实很少很少。这样的话就带来一个问题:也许这些内容在现在看来很有意思,但过一段时间之后再看,就显得生硬了,因为后来的读者可能根本不知道那些流行语是什么意思。   “第二,流行语本身容易对作者产生限制,甚至是误导。比如她写‘萧张,一个欧洲人’这句,‘欧洲人’指的是运气好的人,但萧张显然不是运气好——他能得到超能力本来就是因为他被当做试验品,就算超能力本身是好的,但萧张在得到超能力之后也并没有很高兴,相反他觉得自己是异类,他开始怀疑自己。这里面有很多复杂的情绪和因果关系,不是一个‘欧洲人’能简单概括的,她用这个词,就把萧张这个人物的内涵变得单薄了,有些偷懒。而且更重要的是,她使用了这个词,那么在之后的写作里,她也给自己设下了限制,她开始有意无意地不断强化萧张‘运气好’,而忽视了把萧张写得更丰富立体的可能。”   徐以寒笑了:“语言的背后是思想,一种语言就有一种思想体系,不受限制是不可能的。”   “但是大多数流行语有太强的价值判断在里面,对作者来说,这是一种很强的限制,比如绿茶婊、白莲花……”   “是这样的,但是,”徐以寒的目光转向张部长,“粉色喵喵更新之后,我们的数据怎么样?”   “小说的收藏增加了八千三,官博粉丝增加了一万五,粉色喵喵个人微博的粉丝增加了近两万——这才过了三个多小时,徐总,”张部长推推眼镜,“数据这么好,主要是因为有几个推文号和营销号安利了粉色喵喵的更新。”   徐以寒:“我看到了。”   他点进暹罗扫文推文的微博主页,看见她安利《我不要超能力》第三章 的那条微博下面,已经有将近四千条评论了。   “她只推荐小说的某一章,能有这么多评论?”徐以寒自问自答道,“因为她不仅夸了粉色喵喵,还踩了第二年的云和吕纬甫,这样的话就有人和她吵架,吵得越厉害,热度就越高。”   张部长:“徐总,这次也是您让她……”   “不是,这次是她自己发的,”徐以寒顿了顿,若有所思,“我们肯定不能依赖她,这种营销,还是要自己来做……小张,你去想想类似的办法,把比赛的热度再提一提,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的,”张部长点头,“您放心,我有这方面的资源。”   同一时间,刘语生正在给吕纬甫发送语音通话的请求。   母亲和继父睡醒午觉之后就出门了,刘语生这才敢在家里和人通语音。昨晚他和吕纬甫聊天聊到快十一点,母亲已经紧张地凑过来盘问对方是谁。要不是吕纬甫是女生,家里大概又会是一番天崩地裂——母亲单方面的,但足够恐怖。   “纬甫,你醒了?”刘语生躺在床上,轻声问道。   “早就醒了,等你消息呢,顺便把今天的更新看了。”对方是一个略显低沉的女声。   “我……刚醒,”刘语生只好撒谎,“今天我家这边升温了,春困秋乏啊,吃完午饭就困了。”   吕纬甫笑了笑:“这个时候最舒服,不冷不热,下雨也下得少。”   “嗯……你家那边雨水很多?”   吕纬甫沉默两秒,说:“算是比较多吧,我家在武汉。”   刘语生一个激灵:“武汉。”   “……对,武汉的雨水还是挺多的,过几天又要到梅雨季了。”   刘语生一时愣怔。   他去过武汉,也是在这个时候——三月中,天气一天天地变暖,各种各样的花儿都开了。从他上大学的城市到武汉,那会儿还没有高铁,最快的T字头也得将近十一个小时。他买的是最便宜的硬座,十一个小时下来,即便是中途不断起身走动,到武昌站时,屁股和腿也僵麻如铁板。   那也是他第一次乘地铁,2号线。武汉的地铁票是小小的硬币形状,他把那枚地铁票攥在手心,生怕弄丢。可出站的时候还是出了糗,他以为出站和进站是一样的流程,把地铁票放在闸机上刷一下。可好几秒了,那两扇自动开合的挡板还是没有反应。最后还是站在他身后的小男孩儿说,哥哥,你得把地铁票投进去啊!   出了站,没想到还有ABCDEF六个出口,又是好大一圈兜兜转转,终于找到正确出口,走出地铁站,前行五十米,他来到那所大学。   就是唐纳森所在的,那所大学。   那年他才大一,混迹在唐纳森的粉丝群里,他看到唐纳森说自己是武汉人,就读于武汉的某所大学,看到唐纳森吐槽武汉的烈日和潮湿。于是他偷偷来了武汉。他不敢告诉唐纳森他来了,因为唐纳森甚至不知道他是谁——他只能偷偷地,来看一看这个地方。   那所大学里,有很多很多花。桃花开了满枝,樱花粉白如云,山茶花层层叠叠。他走在学校的小路上,头顶的天空完全被树荫遮盖了,空气中有干净的青草味道。他经过电影场,经过篮球场,经过食堂和小树林——那是个寻常的周五,校园里满是行色匆匆或悠游自在的学生,他看着他们,暗暗地想,会不会和唐纳森擦肩而过?   唐纳森也和他们一样吧?拎着电脑,步伐很快,或者,和几个同学在篮球场打篮球。   他把那所学校里里外外逛了一遍,吃一碗热干面,然后就该回去了。   他来过了,没有告诉唐纳森,没有告诉任何人。临走时,他拍了一张学校里的玉兰花,花枝纤细,花朵饱满,在蓝天白云之下,有淡淡的香气。那株玉兰花开在主教学楼旁边,他想,唐纳森应该每天都会经过它。   后来发生了那些事,他再也没登陆过那个QQ,再也没联系过唐纳森,再也没去过武汉。手里唯一剩下的,就是玉兰花的照片。   而这张照片,被他设成了QQ头像。这是他和武汉、和唐纳森的仅有的联系,是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   “雨声?”   “啊,走神了,”刘语生笑了一下,“我刚刚说到哪了?”   “是我说的,武汉快到梅雨季了,”吕纬甫语气温和,“一直没问你,你家在哪?”   “甘城,就是……呃,小地方,你可能没听说过。”   吕纬甫语气笃定:“我知道甘城的。以后如果有机会,来找你玩?”   刘语生欣然应允:“好啊。”   然而下一秒,吕纬甫又问:“你来过武汉吗?”   刘语生:“……”   不知是因为想起了那次去武汉的经历,是因为想起了关于唐纳森的往事,还是仅仅因为吕纬甫的声音语气都温柔可靠得刚好令他有一瞬间的倾诉欲。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他说:   “我去过,就去过一次。” 第二十三章   赵辛惊讶道:“你来过武汉?”   刘语生的声音低沉沉的:“嗯,我……大一的时候,去过武汉,就去了两天。”   大一?赵辛无意识地抓住自己的小腿,他知道刘语生在一个北方城市读大学,但在他印象里,那时刘语生从没提起他去过武汉。   “你来武汉干什么?旅游吗?”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好几秒,才说:“不是旅游,是——哎,”他无奈地笑了一下,“现在想起来太矫情了。”   赵辛的心跳有些快,他心里升起某种预感。   “那个时候我暗恋一个人,他在武汉,我就想,去看看他生活的地方吧。”刘语生说。   攥在小腿上的手越来越紧,赵辛轻声问:“你去了哪?”   刘语生大概是不好意思了,含含糊糊道:“坐二号线,到广埠屯那边……就那边,随便转了转。”   赵辛的手猛地泻下力气。   他听到“2号线”三个字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没错,坐2号线到广埠屯,珞喻路北有珞珈山南有桂子山,前一站是商厦林立的街道口,后两站就到光谷——那时候光谷的祖玛大转盘还未建好,一片尘飞土扬。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刘语生来过武汉,为了看看他生活的地方。   他还说,那时候他暗恋一个人。   是暗恋。   这时候连抓紧不痛不痒的小腿都没用了,赵辛深深换了两口气,他不断告诉自己这个时候要装得平静一些,但他根本忍不住。他急切地问:“你现在还喜欢他吗?”他几乎一瞬间就做好了准备:承认自己是唐纳森,向他道歉,请求他的原谅,告诉他自己有多后悔。   刘语生笑了笑:“我今年都25了……过了太久了,还有什么喜不喜欢的。”   “哦……”赵辛愣愣地说,“也是。”   挂掉电话,刘语生去洗了把凉水脸。   凉冰冰的水扑在脸上,令他狠狠打了个激灵,一下子就清醒许多。他开始觉得有些后悔,明明他和吕纬甫才认识两三天,他怎么就脑子一热把那些事都说出去了?   那些事已经在他心里埋藏了太久,像一块陈年的青砖被埋在土壤里,也许再过几年,青砖就会化为粉末与土壤混为一体,再不见踪影。没人知道他曾暗恋过唐纳森,没人知道在这场自导自演的暗恋里他卑微到去武汉看看武汉——他只敢看看武汉,不敢见他。   也许是因为吕纬甫太温柔了,垆边月说她就是那位叫“无心爱良夜”的大神,那么想必她的年龄比他大——她的音调有些低,语气沉缓如耳边呢喃,意外地令刘语生感到可靠。   是的,可靠。在家里他既要对母亲小心翼翼,又要对继父尊敬有加,他心里也有孤单有委屈有困惑,然而他必须扮演好一个听话乖巧的儿子,一个喜欢女人的男人,他那些复杂的情绪和念头,无人能诉说。   正想着,QQ上弹出一条消息,是吕纬甫发的:   你再来武汉,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刘语生弯起嘴角,回复:   都有什么好吃的?   吕纬甫:蟹脚热干面,蟹黄汤包,豆皮,小龙虾……很多的。   雨声:好啊,说得我都饿了T.T 中午没吃饱   吕纬甫:去找点吃的?   雨声:算了,懒得出门了……   吕纬甫:家里没吃的?   雨声:家里只有馒头和剩菜,哈哈。   第二天一大早,徐以寒和快递大哥同乘电梯。   “诶,你是这公司的?”快递大哥抹了把汗,豪爽道,“这箱东西就是你们公司的!”   徐以寒低头看向脚边的纸箱,这纸箱占去大半个电梯的面积,高到他大腿的位置——这是个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徐以寒认真回想了一下,“我最近没买电器啊?”   “喏,单子上填的是食品,”快递大哥感慨道,“你们这些年轻人真能吃啊。”   徐以寒:“……”   他警觉地想,什么吃的能用这么大一只箱子装?是不是公司买的电器?他昨天还听总助张姐说,看到楼下的公司都用扫地机器人了。   难道是张姐背着他给公司买了扫地机器人?但扫地机器人也没这么大吧?还有,他没点头同意,这么大一笔钱,怎么能批下来的?!这公司的风气真是被徐以倩那个草包带坏了……   出电梯,快递大哥弯腰推着纸箱往前,纸箱在地上缓缓挪动着。徐以寒心里一阵火大,这纸箱这么沉,里面起码得有十来个扫地机器人!   到了公司,徐以寒凶神恶煞道:“是谁买的东西?”   众人看看徐以寒,看看纸箱,都是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收件人填的是公司,”徐以寒冷笑,“我怎么不知道公司买了这么多东西?小王,你来拆一下。”   “哎,好的徐总……”小王一脸无辜,在徐以寒阴森的目光下,他操起小刀,颤悠悠地划开纸箱上的透明胶带。   “哇!!!”   “哎呀白色恋人!谁买的?我能吃一块吗?”   “还有这个!这个抹茶小饼我在微博上种草好久了!”   “我靠,这泡面!网上的测评说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五种泡面之一诶!”   “谁买的?等等这是在求婚吗我的天……”   徐以寒:“……”   这么大一箱,还真的,是食品。   各种各样的点心泡面零食……   “诶——这是什么?”小王从纸箱的侧边拈出一张卡片,念道,“请编辑把这箱零食转寄给罐头带鱼。”   下一秒,徐以寒的手机响起来。   赵辛:“那箱吃的寄到你们公司了吧?”   徐以寒:“……你寄的?”   赵辛:“嗯,你帮我寄给罐头带鱼,就说是读者匿名投喂的,邮费我一会儿转给你。”   徐以寒快步走进办公室,关上门,破口大骂:“你是不是有病!他没钱么用得着你给他买吃的!再说你匿名的话有个屁用!他又不知道是你!大哥!你能不能成熟点?!”   赵辛:“你不懂。”   徐以寒:“……”   赵辛:“你寄不寄?”   徐以寒心说我寄你大爷一会儿我就让员工分了吃了:“我不寄——”   “网上那些黑我的,还有那篇声援我的长文,”赵辛淡淡道,“哪个是你指使的?”   徐以寒语气一变:“这个嘛,我当然是支持你的。”   赵辛“哦”一声,说道:“你那篇长文写得不错。”   “一般般吧,”徐以寒心虚地笑了笑,“不平则鸣嘛,咱们这关系,我能看着你被黑?”   赵辛接着他的话:“对,不仅能帮我,还能炒热度,等到作者的身份公开了,就能给比赛增加热度了。”   徐以寒:“……你既然都明白,那别人骂你,你怎么不反驳一下?你是不是——我知道了,你这是故意在罐头带鱼面前装可怜呢吧?”   徐以寒暗骂赵辛这个心机男,果然是盘算好的!   赵辛却干脆地否认道:“不是装可怜,我没那么无聊。”   “那为什么不辩解?”   “因为没用,”赵辛语速很慢地说,“那些骂我的人放出了小说的截图,很多人看到截图,就相信了他们的话,这本来就是一种断章取义,和断章取义讲逻辑、讲道理,是没用的。人总会看见自己想看的东西,当他们已经下了判断,要凭我几句话就改变看法,也不太可能。”   “啧,”徐以寒感慨,“你原来这么悲观啊。”   “而且,”赵辛顿了顿,低声说,“我也想知道,当时他的感受。”   “什么意思?”   “我和你说过了,当初是我的一个读者,把他续写的小说,寄到了他的学校……里面有一些性描写。”   “嗯,所以?”   “他退学了。当时他的处境会是什么样的?”赵辛喉咙发颤,“一个男生,写了男人和男人发生性.关系的内容,被身边的同学老师都看到了……那些人该怎么看他,怎么对他?如果不是实在待不下去了,他也不会退学的,他给我说过他家条件不好,他妈妈供他上学很不容易。”   徐以寒叹气:“以国内高校的环境,对这种事,态度好不到哪里去吧。”   “他读的那所学校也不好,在一个小城市,会更闭塞……”赵辛自嘲地笑了笑,“我现在受的网络暴力,比起他当年在学校里受的冷暴力,根本算不了什么。我也不是用惩罚自己的方式还债,我只是想知道,当时他的感受。”   徐以寒走出办公室,问道:“谁是罐头带鱼的编辑?”   一个看上去刚刚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举起手:“徐总,是我。”   “这箱吃的是读者寄给罐头带鱼的,你去寄一下,走顺丰,邮费找我报销。”   “好的!”   看着那一大只纸箱,徐以寒心想,赵辛这次是动真格的了。他的目光落在纸箱里的一盒饼干上,白い恋人,日本的零食大多甜得腻人,他不喜欢。   倒是邓远——昨晚他看见邓远洗衣服,从换下的运动裤口袋里掏出一枚阿尔卑斯棒棒糖。他开玩笑地问邓远你这么大了还吃糖?邓远认真解释说,因为吃完药嘴里会有苦味,所以才吃糖。那枚棒棒糖在他兜里放了太久,剥开塑料纸时糖已有些化了,丝丝缕缕地黏在塑料纸上。   徐以寒说,扔了吧,都这样了。   邓远笑着说,还能吃呀,就是化了一点,这一支糖一块钱呢。   他低着头,眼睛张得圆圆的,慢慢把糖从塑料纸上揭下来。   “张姐,”徐以寒说,“你帮我照着这箱零食,也买一份吧。” 第二十四章   刘语生气喘吁吁,把箱子推进家门。   “你买的什么?”母亲走过来,皱着眉问道。   “编辑寄过来的,是读者送的……吃的。”刘语生用刀划开纸箱,果然是满满一箱子零食。   “这么多!”母亲伸手在箱子里翻了翻,“这得不少钱吧!”   “啊,是吧……”幸好之前就有读者投喂过零食,过年时编辑部也寄了礼物来,否则刘语生还真不知该如何向母亲解释。   母亲转身向厨房走去,没走几步,又折返回来。   她的眉头仍然拧着,一双手抓在身前的围裙上:“语生,这个读者是男的还是女的?”   刘语生尴尬道:“我也不知道,没留名字。”   “没留名字?花这么多钱给你买吃的,连名字都不留?”   “真的没留名字,”刘语生只好掏出手机,把自己和编辑的聊天记录展示给母亲,“编辑说,这个读者是匿名寄过来的,快递单上填的名字是‘糖果’。”   “‘糖果’?”母亲的眉头总算舒展了,“听这名儿,是个女孩儿吧?”   “可能吧……”   刘语生把纸箱拖进房间,坐在小板凳上,慢慢清点里面的零食。说出来挺不好意思的,他一个大男人,其实很喜欢吃零食。以前家里条件不好,他都上初中了,每周也只有十块钱的零花钱。这十块钱被他掰开揉碎了花,三块钱买笔芯本子之类的文具,剩下七块钱买吃的:可以买一瓶可乐,一包锅巴,两包干脆面。他总是把这七块钱留到周五晚上,第二天不上课,七块钱的零食够他饱餐一顿,像一场庆祝周五的盛宴。   退学回家之后吃零食的机会就很少了,他收到第一笔稿费的时候,曾很激动地买了三大包乐事薯片,他一包,母亲和继父一人一包。却没想到为此受了母亲的责骂,继父不在家时,母亲指着桌子上的薯片说:“你上大学那会儿家里穷,要不是你叔叔借钱给我们,你连学费都凑不够!好嘛,现在你赚钱啦,有钱啦,都吃得起这种东西了,那你怎么不把钱拿出来孝敬他?他当年可是给咱娘儿俩救了急的!”   刘语生懵了:“妈……我……就一千二的稿费,也不多……”他还想给自己买几件衣服,已经很久没买新衣服了。   母亲叹气:“既然钱不多,就别拿出来显摆!你叔叔,还有他那些亲戚,可都看着呢!这种浪费钱的玩意儿,”说着抓起薯片晃了晃,“你看看,这么一大包,一大半儿都是空气!这种浪费钱的东西,你就别买!真把自己当百万富翁了?”   “我……”刘语生想说自己不是在显摆,他在网上看到别人安利黄瓜味的薯片,早就想尝尝了,而且这三袋薯片也不是很贵……   可母亲接下来的话,把他完完全全地堵住了:   “语生,你想想,当年因为你退学那事儿,咱娘儿俩已经够被别人看不起了,这几年妈在别人面前都抬不起头!你赚钱了,妈也为你高兴,但是咱不能太张扬了,你明白吗?别人都等着看咱娘儿俩的笑话呢!”   刘语生垂着脑袋,低声说:“妈,我明白。”   这之后,他就没往家里买过零食了。   看着眼前的一大箱零食,刘语生心里已经泛起丝丝缕缕的猜测,昨天中午他和吕纬甫打电话时说自己饿了,今天就有读者投喂零食——这么巧?   可吕纬甫怎么知道他是罐头带鱼——也对,他都能听到关于作者身份的小道消息,吕纬甫自然也能听到。   等到母亲出门,刘语生才拨了吕纬甫的电话,对方很快接起。   “纬、纬甫,”他竟然有些磕绊,“我收到了一大箱零食……是你寄的吗?”   对方笑了笑,还是那个略略低沉的女声:“嗯,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乱七八糟地买了点。”   “这真是……太破费了,”刘语生脸颊发热,“很贵吧?”   “不贵的,”吕纬甫顿了顿,有些遗憾地说,“武汉的周黑鸭挺好吃的,但是真空包装的没有即食的味道好,我就没买周黑鸭……等你来武汉了,再尝尝吧。”   刘语生点头:“好,我一定来。”   吕纬甫没说话,刘语生也没说话,一时间,电话里竟是一片安静。好一会儿,刘语生开口道:“我能不能问一下,你怎么知道我是罐头带鱼的?”   “我听别人说的,”吕纬甫答得坦诚,“豪盛编辑部那边传出来的消息。”   “噢……”刘语生的目光转向电脑,屏幕上是《总裁我真的错了》的评论区。   “那你也,知道那些事吧?”刘语生抿了抿嘴唇,“就是网上说我抄袭的那些事。”   “嗯,我看到了,我觉得你现在写的那部小说,比唐纳森的《楼上的人》好。”   刘语生连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   “真的比《楼上的人》好,”吕纬甫语气认真,“《楼上的人》我也看了,我能感觉到你塑造了一个不一样的残疾男主角——这两部小说的男主角都挺倒霉的,遇见了很多挫折:残疾,别人嘲笑他,还有恋人的离开……《楼上的人》里面,他遇见的这所有挫折都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和消解,好像他天生就该那么惨。但是在你的文里,这个人物在不断质疑自己的命运,他也试图对抗这种不幸运,他……很有魅力。”   刘语生愣了好几秒,直白地问:“你不觉得我糟蹋了那个男主吗?”   “为什么?”   “我把他写得太……太耀眼了,他其实只是一个倒霉的残疾人,但我让他成了霸道总裁,他有权有钱……也许女主爱他,很大成分上只是爱他的权力和财富,我不是说女主拜金,我的意思是,因为他有权有钱,所以他更加吸引人,但如果去掉这些外在的设定,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残疾人,他就没那么吸引人了,那也许女主就不会爱上他,或者不那么爱他……”   “那为什么还要让他有权有钱?”   刘语生苦笑:“因为我知道,这样的人设,读者们喜欢。”   也不知道为什么,对着吕纬甫,他总是忍不住袒露自我:“如果只写一个普通的残疾人的故事,读者会觉得没意思的,有反差才有意思,就像残疾人在社会上通常属于弱者,但我让他有权利有地位;就像我之前写过一个天才女主,偏偏情商很低……反差越大越刺激。还有就是,其实我,我不相信我的能力,如果我让那个男主一无所有,那他还值得被爱吗?他还能被女主爱到那个程度吗?我怕我写不出一无所有还值得被爱的人物,所以我只能让他光鲜亮丽一点……”   听着这些话,赵辛的呼吸一下子收紧了:“如果权力和地位是外在的设定,那才华呢?才华是不是?思想是不是?如果你爱一个人,你会不会质疑自己爱的究竟是他这个人,还是他的才华?尤其是……尤其是,万一,这个人只是个有才华的残疾人呢?”   他的心跳砰砰作响,原来对那个人物,刘语生有着这么多怀疑和自我怀疑——那刘语生也会这样怀疑自己吗?如果他知道他喜欢过的唐纳森,不过是一个只能坐在房间里写小说的残疾人,他还会喜欢他吗?   唐纳森不能跑,不能跳,冬天要小心翼翼地御寒,夏天要小心翼翼地除潮,如果他有一个爱人,他甚至不能在春花烂漫的时候,陪他尽情散步。   他已经有一种沮丧的预感,十八.九岁的刘语生所喜欢的,也许只是一个幻影:那是个正常的唐纳森,他健康、自信、才华横溢。   却没想到刘语生笑了一下,语气变得轻松:“如果是我的话,这个问题不存在。”   “为什么?”   “如果我爱一个人,不会只爱他的某个侧面,我爱的是一个完整的人啊。”   “如果这个人比你想象中糟糕很多呢?”   “没关系,”刘语生说,“因为我爱他,所以在我眼里,他不会很糟糕的。”   赵辛无声地、长长呼出一口气。   他没有跑过步,此时此刻却有种刚刚完成了百米冲刺的感觉,身体好像不由自主地分泌出多巴胺,令他感到一阵具体的、真实的快乐。   赵辛说:“所以,即便你的男主有权有势,他也未必像你自己以为的那么光鲜亮丽,对不对?你说的那个问题,也许他自己就会这么怀疑,这种不自信,也算是他的缺点吧?”   刘语生:“但我有时候会觉得很矛盾,如果我把人物写得很真实,就没那么吸引人了……也许大家想看的是华美的袍子,而我把袍子上的虱子也写出来了。”   赵辛温声说:“我相信真实的力量。也许不那么光彩照人,但我觉得真实的东西,会有更强大和持久的力量,并且我相信读者也能感受到这种力量,虽然有时候幻觉确实是很美好的东西,但总得有一些文字,在读者不得不面对痛苦和真实的时候,和他们并肩而战。” 第二十五章   当天晚上七点半,病忘更新了《我不要超能力》的第四章 。   这次徐以寒倒没有守在办公室等更新——因为全都安排好了。   八点一刻,有十多万粉丝的天真圆蛋吃瓜 发了一条微博,只有短短一句话:   病忘是十度千千吧。   很快有其他扫文号和吃瓜号转发了这条微博,约好似的,说的都是:是她。   而《我不要超能力》的评论区里,也是差不多的内容:“这也太明显了,绝逼是十度千千啊”、“抱住我千!”、“啊啊啊啊千千辛苦了”、“23333333日更两千不能再多的千千也有日更一万的时候!”……   九点零三分,天真圆蛋吃瓜 又发一条微博,仍是短短一句话:   病忘的文笔真的欣赏不来,是我水平太低惹……   这条微博的评论区则不再像上条微博那么和谐:   千千家的可乐鸡翅:每个人的口味不一样,欣赏不来不必强求,也许下一本就get到千千的好了,姐妹有缘再见~比心~   天真圆蛋吃瓜 回复道:是滴!我真的太没文化惹哈哈哈哈哈哈!   这条评论被赞到了热评第一的位置,然而其后的评论就没有这么温和了——   晚风不见cr:知道自己水平太低你还说你妈呢?很骄傲吗?   鹤归云:作为读过千千所有文的读者,客观说一句,千千的文确实不那么通俗,千千自己也承认过,她在写文的时候总会不由自主地受到她的专业的影响(千千在芝大读艺术史的硕士),之前我们在群里给千千说她的文有时太深奥太艰涩,她也很坦荡地承认了。我想说,每个人的欣赏水平不一样(没有说自己欣赏水平很高的意思,千千的文我也会有读不懂的地方),既然发现自己欣赏水平低,难道不应该多读书思考,尽力提高自己的感悟力和理解力吗?为什么还要发这种阴阳怪气的微博?这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吧。   领领酱是あおにさい:早就想说了,耽美圈太太里学霸一抓一大把,白富美也多得是。毕竟大多数太太都在用爱发电,不是有钱有闲的谁天天码字啊?不知道十度千千的粉丝为啥天天强调她是学霸白富美,这有啥稀奇的?   十度千千今天开新文了吗: 我真滴迷茫了,为什么总有人像阴沟里的蛆一样诋毁别人呢?就是见不得别人好呗?那我还就实话实说哈,宝贝,你再黑她,她也照样是她,这个事实不会因为你的诋毁有一丝丝变化,而你却会变得越来越恶心哦。   猫不去Nanjing:原来我不是一个人……病忘的文是真的看不下去……   徐以寒一手拿着平板坐在沙发上,一手伸直了搭在沙发靠背上,见邓远从浴室走出来,他朝他扬扬下巴:“姐姐,过来坐。”   邓远便在他身旁坐下,身上还带着些温暖的水汽:“在看什么?”   徐以寒笑着说:“看他们吵架。”其实从邓远走出浴室的那一刻,他的目光就从平板转移到了邓远身上。这两天上海大幅升温,邓远只穿一件浅咖色长T恤做睡衣,T恤长到膝盖,露出白皙的小腿。这件T恤虽然宽大,但应该也是女式的——T恤在邓远的肩部略有些紧,男人的肩膀到底是要宽于女人的。   从徐以寒的角度看过去,他只要把搭在沙发靠背上的手向下挪动几厘米,就能牢牢揽住邓远圆润的肩头,而此刻即便他没有这么做,也还是会有一种邓远靠在他臂弯里的错觉。   “吵架?”邓远低头看屏幕,“这是……谁和谁吵架?”   徐以寒漫不经心地说:“傻子吵架。”   邓远的头发湿漉漉的——徐以寒发现他没有用吹风机的习惯,而是习惯用毛巾擦头发。徐以寒凝视邓远的发梢,那乌黑的发梢上挂着一颗水滴,摇摇欲坠。也许只需要几秒,这滴水就会落在邓远的锁骨上,然后向下,滑过他隆起的胸口和柔软的肚子。   徐以寒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揩掉那滴水。   他竟然在和一滴水较劲儿,他想,这滴水凭什么滑过邓远的身体?   “以寒,这些人是在为一个作家吵架?”邓远背对着徐以寒,“你们公司的?”   “嗯,一个白富美,也在参加比赛。”徐以寒盯着邓远小小的耳垂说。   邓远“啊”一声,语气变得焦急:“我看有些人说她写得不好?那她写得到底怎么样,会不会影响你们的比赛啊?”   “写得不好,但是营销做得好……好了,姐,”徐以寒俯身关掉平板,和邓远肩膀抵着肩膀,“不说这些无聊的事儿——零食你都喜欢吗?”   “我只吃了一块巧克力,特别好吃,别的我没吃过,”邓远不好意思道,“以寒,你不用这么……这一箱,很贵吧?”   徐以寒笑着摇头:“不贵,吃着玩儿嘛,而且你不是说吃药太苦?”   “那点儿苦味,我含块糖就行了,哪用得着这么多零食,”他的目光落在桌角那盒“妈富隆”上,“以前刚开始吃孕激素,胸部有了硬块,那真是吓死了,以为得了癌症。”   徐以寒:“然后呢?”   “然后就想去医院照CT啊,又不敢,怕医生发现我在吃药,”邓远弯起嘴角笑了一下,表情有些腼腆,“我就在网上问,还好那些人都不错,他们告诉我有硬块是正常的。”   “那些人也是……想变性的人?”   “嗯,当时贴吧还没被封,也有QQ群。”   “现在硬块还在吗?”   “不在了,又吃了一段时间药,就没了。然后胸部就……长大了一些。”   徐以寒无声地,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这个夜晚如此柔和,没有加班,没有老徐,没有寒风凛冽。傍晚时下过一场雨,此时空气湿润而清透,窗外的夜空里,月亮浸润在湿漉漉的云朵之中,光辉半掩。徐以寒莫名其妙地想起那句诗,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想变成女人的?”徐以寒凑近邓远,问道。   “……初中吧,有一天上体育课,我感冒了留在教室,看见我同桌夹在数学书里面的卫生巾,露出来了。”   “然后?”   “那一瞬间,我竟然……很想试试那片卫生巾。”   “哦……这样。”   邓远转过头,一双圆圆的眼睛直望进徐以寒眼里:“以寒,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或者很——恶心?”   “不会,”徐以寒大大方方地回望他,“真的不会。”   徐以寒跟邓秀丽回老家的那一年,最常陪着他的,就是邓远。   外公外婆都要做农活,而邓秀丽则时时往县城跑,或者回武汉——徐以寒也不知道她在干什么。没人管徐以寒,只有一个表哥愿意陪他玩,便是邓远。那时邓远总穿着校服,个子不高,身材削瘦,表情温和,连说话都轻声细气的。他带徐以寒上山挖竹笋,给徐以寒煎鸡蛋当宵夜,在村间的小路上帮邓远赶鸡——所有大人都哈哈笑着说,你怕鸡?那可不行,在农村哪有怕鸡的哟。只有邓远走在他前面为他驱赶路上的鸡,牵着他的手安抚道,你别怕,有我在,鸡不敢过来。   “以寒,”邓远放慢语速,郑重地说,“这几天真的太谢谢你了。”   “客气什么?你是我姐嘛。”   “明天我就去找工作,然后我尽快找住处,好吗?但可能还得在这儿打扰你两三天。”那天受伤后,邓远就没去送外卖了。   徐以寒一愣:“什么?”   “我明天……”   “哎,我这记性,”徐以寒笑着,揽住邓远肩膀,“差点忘了跟你说,我帮你找了个活儿——给淘宝店当模特。” 第二十六章   邓远愣愣的,一副没听懂的表情:“模特?”   “对,我之前不是给你说过嘛,我朋友在开淘宝店,卖女装的。”   “可我——”邓远兀自摇头,“我这样,怎么能当模特?”   徐以寒心下了然,邓远想说的其实是,他虽然想变成女人,但到底是男人的身体,怎么做得了女装模特?   “你怎么就做不了模特?”徐以寒弯起眼笑了笑,声音越发柔和,“你看,很久以前大家喜欢丰满的女模特,简单来说就是要有女人味儿,大胸翘屁.股那种,后来有人说,这些女模特代表的不是女人,而是男人眼中的女人,是男人的审美观。所以就开始流行中性风,女模特要平胸,一脸性冷淡,衣服都宽宽大大地遮住身体线条,反对男权嘛。   “但是,仔细想想,当他们为了反抗男人的审美观而不断强调另一种审美观的时候,他们不恰恰是被男人的审美观束缚住了?他们要掩盖女人的特质,那这算不算承认男人的特质更高级呢?争来争去,都是被困在一套思维模式里。”   邓远直直看向徐以寒,云里雾里地“啊?”一声。   徐以寒知道邓远没听懂,这倒正合他意,他继续说:“所以那些看上去很高级的风格,其实也挺无聊的,我朋友说想尝试一些新的东西,他听说了你,就觉得你很合适,你身上既有女性的特征,又有男性的特征,在你这儿,性别问题被架空了。”   邓远皱眉:“我的性别……不就是最大的问题么,我想当女人,但是我……现在还是男人。”   “不,姐姐,”徐以寒稍稍收紧手臂,令邓远和自己挨得更紧,“正因为这个问题还没有答案,所以我们不去考虑它。”   邓远沉默了大约半分钟,抿着嘴唇,仍是一副不大确定的神情:“但我从没做过这行……我一点经验都没有。”   徐以寒微笑:“这样吧,我从他那儿拿几件衣服,先给你拍照片试试看,好吧?就在我家,我给你拍,没有外人的。”   “……那不得耽误你工作?”   “不耽误,”徐以寒扣着邓远的肩头,“我读大学的时候是摄影协会的,拍照我有经验。”   翌日,徐以寒招了一个助理。   张姐仍挂着总助的职位,但被徐以寒派去管后勤了,她看着新来的大学生,轻飘飘地感慨一句:“徐总,咱们可真是大换血喽。”   徐以寒面不改色道:“这行真不是人干的,你看看我们那些小编辑,哎,天天加班!我呢当然是要体量老员工,年轻人就多辛苦点,老员工少干点活。”   张姐冷冷地瞥徐以寒一眼,表情像在说,你怎么能这么不要脸。   徐以寒大坦坦荡荡接下她的眼神,还叮嘱道:“张姐,记得把办公桌收拾干净。”   这段时间以来,徐以寒基本上每隔几天就要“处理”一个人:管安保的邱阿姨的侄子,做总助的邱阿姨的闺蜜,管财务的堂叔的表妹……他简直有点同情徐以倩了,被这些废物围绕着,真是想励精图治都难。   然而新助理的第一份任务,却好像和“励精图治”也没什么关系。   “小彭,你去买几件女装。”   小彭作为一个资深宅男,脑内立即出现各种诡异画面,他战战兢兢道:“徐总,您……您放心,我绝对不说出去……”   他这么一说,徐以寒也跟着心虚起来:“……你知道什么了?”   小彭试探着问:“徐总您……想试试女装?”   徐以寒:“……”   小彭:“您放心,我绝对——”   “是我女朋友,”徐以寒正色道,“她学美术的,这几天要画女装,让我帮她随便买几件。”   “哦!”小彭长舒一口气,“好的好的,没问题。”   小彭安心了,总裁没有什么奇怪的癖好。而总裁本人却感到十分微妙,当他把“女朋友”三个字说出口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好像撒了一个弥天大谎。是的,和“女朋友”比起来,“画女装”根本不值一提,问题的关键所在是“女朋友”。他明明可以说“姐姐”,却说了“女朋友”,并且他确定,他没想背地里占邓远的便宜。   他突然意识到,原来他宁愿别人以为邓远是他的“女朋友”,也不希望别人知道,邓远是他的“姐姐”。   ——因为“姐姐”这个称呼,还意味着,他们有血缘关系。 第二十七章   徐以寒心想,我是不是有病?面对邓远的时候,一口一个“姐姐”喊得顺滑无比,而对于外人,则宁愿说邓远是“女朋友”,也不愿称他为“姐姐”。   姐姐。   徐以寒摸了摸下巴,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他把策划部张部长叫进办公室,这次只有他和张部长。   张部长全名张莉,今天她穿着卡其色格子风衣,九分阔腿牛仔裤,脚踩一双阿迪贝壳鞋,看着就像个还没毕业的大学生。她面带笑意地走进来,从衣兜里掏出两枚尖尖的好时巧克力:“我刚买的,徐总你吃吗?”   “嗯,我一会儿吃,”徐以寒已经调整好表情,“昨晚一晚上的打赏,比前三天加起来还多——那个‘天真圆蛋吃瓜’是你的号?”   “我自己弄着玩的,”张莉拢了拢头发,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没想到就派上用场了。”   徐以寒兴趣盎然:“我看有十多万粉丝呢,这号做了多久了?”   “今年一月才开始做的。”   “两个月,有十多万粉丝,很不错嘛。”   张莉笑了:哎,别其实很简单的。”   “哦?你具体说说?”   “先买一两万粉丝,这样看着好看,然后就蹭热度涨粉嘛,混什么圈子就蹭什么热度。”   “比如?”   “比如这段时间,罐头带鱼抄袭唐纳森那事儿,不是特别火吗?他们撕唐纳森仇女的时候,我就跟着一起撕咯,多在超话里发帖子,粉丝涨得很快的。”   徐以寒挑眉:“这倒是,不过,你也觉得唐纳森仇女吗?”   “这就不好说啦,”张莉耸肩,“我没看过他的小说诶,太虐了我不喜欢。”   徐以寒继续装傻充愣:“你都没看过他的小说,怎么蹭这个热度?”   “我三观正呀,”张莉爽朗道,“别人给他扣帽子,仇女啊圣母婊啊什么的,我就跟着指责他呗,我是不骂他的,我写那种讲道理的微博,比方说,他的小说不是有个同妻原谅男同丈夫的情节吗?我就发微博说他贬斥女性,说他把女性写成男权社会的牺牲品,再严重一点,说他写这种情节会对现实生活中的同妻群体造成伤害……语言写得有激情一些,别人都觉得我三观正,转发量很高的。”   “噢,这样,”徐以寒露出满意的神情,“不错,你真是挺有想法的。病忘那事儿现在怎么样了?”   “粉丝把她的更新和前三个作者的更新挨个比了一遍,”张莉笑道,“把前三个作者都嘲讽了,现在热闹着呢。”   “她本人回应了吗?”   “没,但是她的粉丝群传出了截图,她在群里说‘被理解的总是少数’,我觉得可以拿这个继续做文章,像唐纳森一样,就说耽美圈配不上她什么的……”   徐以寒摇头:“不着急,等六个作者都更新过了,我们就开始放消息,到时候作者的身份都被猜得八.九不离十,你再把这件事提起来——病忘的粉丝嘲讽过别的作者的文,对吧?到时候有的闹。”   “哈哈,也是。”   “让比赛保持热度就好,你先去忙吧。”   张莉用力点点头:“好的,您放心。”   另一边,赵辛正在针灸室外低声打电话。   这两天武汉降温又下雨,昨晚他抽完烟忘记关窗户,就着凉了。膝盖一阵一阵地抽痛,他觉得这膝盖简直有些可笑:小腿都没知觉,膝盖怎么反倒这么敏感?   他本想忍两天再说,甚至为此吞了一粒布洛芬。但上午爸妈突然拎了盒茶叶来他这儿,说是学生送的家乡特产,一进门,他们就看见了他膝盖上的两块鼓起。   那是两块暖宝宝。   于是下午就被扭送到中医院了。   “评论区里都是病忘的粉丝……你们三个在她之前更新的,都被黑了,”刘语生的声音透出几分愤怒,“这些人说话都不过脑子的么?”   赵辛忍不住笑了,这是从早上醒来到现在,他露出的第一个笑容:“嗯,我还没看更新,可能她写得确实好吧。”   “很一般,”刘语生说,“我给你读一句——‘而那极光映在高高楼宇不肯示人的背阴面,卑琐而未生根’——这写的是什么?”   赵辛:“呃……”   “我怎么就抽到她后面,”刘语生叹气,“写什么都得被嘲。”   他这轻轻一声叹,直落在赵辛的心窝里,赵辛想,刚才还是气鼓鼓的小河豚,现在放了气,蔫了。   “你就大胆写,”赵辛温声说,“之前怎么计划的,就怎么写。”   “之前我计划女主在暗中监视萧张的生活,萧张遇到意外差点死了,是女主救了他,也暴露了自己,”刘语生无奈道,“没想到病忘直接把女主写成在北欧旅游了,她的更新又停在女主去意大利看展览的路上,可我连飞机都没坐——”   他忽然停住,几秒后,尴尬地笑了:“哎,不对,这事儿不是人家的错,是我的错。”   他的话令赵辛胸口酸酸涩涩,赵辛说:“那就让女主改变主意回国。”   “病忘介绍女主要看的那场展览,写了一千多字呢,还有米兰的鸽子,西西里岛的落日……她描述了这么多,到我手里一个都没看成,我更得被她的粉丝骂了。”   赵辛沉默。他能理解刘语生的困顿:写作是需要经历的。有些内容可以想象,有些内容则需要实打实的经历和体会,就像一场艺术展览,看过的人才能写出所见所闻所感。没看过的人当然可以编,可以模仿,但这样创作出来的东西,不是东施效颦的乏味,就是捉襟见肘的狼狈。   所以赵辛从不写主角狂奔,他没狂奔过,他不想自欺欺人。   “19号,”护士从针灸室里探出头来,“19号在不在?”   “在。”   “准备进来啦。”   赵辛只好安慰刘语生:“没关系,你先按你的想法写……我这边有点事,晚点再联系你,好吗?”   刘语生连忙说:“那你先忙!我其实也没什么事。”   赵辛:“等我电话?”   刘语生暖融融地笑了:“嗯,好。”   赵辛进了针灸室。   为了他的腿,他已经尝试过不知多少种治疗方法。起初爸妈信赖西医,带着他跑了很多医院,都不见效。最后找到一个美国大夫,这人曾在美国国家体操队做医生,据说在复健方面很有经验。   美国人将他的腿检查一番,然后起身,摇了摇头。他说:Isorry that……   后面的话不必听了。   西医无效,只好寄希望于中医:中药,推拿,食疗……仍是竹篮打水。事到如今,他只在腿疼的时候做一做针灸,至于有用没用呢?赵辛想,能给爸妈一些心里安慰,也算有用吧。   纤细的、冰凉的银针,缓缓刺入他的皮肤。   “最近抽烟抽得多?”大夫问。   “比以前稍多一点。”   “可不能这样啊,”大夫和赵辛也算熟识了,“一定要健康饮食,保证休息时间——身体是你自己的,什么都没身体重要,是不是?”   赵辛点头。   身体是他自己的,连带着乏力而麻木的残疾,也是他自己的。   命运这东西不讲道理,遇上了,就得受着。但随着这段时间和刘语生的接触,他忍不住厌恶起自己的身体,如果不是残疾,当年他就不会伤害刘语生,就不会造成那样的后果。身体比什么都重要?不,健康的人大多是意识不到的,只有他这样的残疾人,才会因为残疾而对身体异常敏感。这种敏感是和身体融为一体的,成长改变不了,写作改变不了,哪怕是被众多读者追捧崇拜,也改变不了。   异常敏感,异常自厌。   做完针灸,赵辛没有给刘语生打电话。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顶着“吕纬甫”的笔名,以女声为伪装,装作一个健康的正常人——好像说什么都是谎言,都是自欺欺人。   而刘语生也没再打来电话,晚上八点四十五,他在蔚蓝不要超能力》的第五章 。   赵辛没看前两天的更新,不知道剧情发展到了什么阶段。然而他只是扫一眼评论区,心情就变得更加沉重了。   评论区里都是病忘的粉丝,在骂刘语生。   yanerer:服了,病忘写的情节那么精彩,现在变得好假啊,也太浮夸了吧。   夔小燕:感觉雨声太太不是很适合写这种内容- -有些尴尬哦,不过病忘的这个内容确实不太容易续写啦。   苜蓿给你你吃吗:女主进博物馆都不过安检的吗……这是常识好吧???讲真本千粉真的气死了,真的是狗尾续貂啊!!!   宣咕咕咕:这就是去过意大利和没去过意大利的区别吧,病忘能把一个车站一个店铺都描述得那么具体,更别提还有大量的对意大利历史文化的讲述。雨声的描写,说实话换了哪个城市都适用,有些无趣啊。   坏午:这写的是啥啊,R姐在街头喝咖啡,在沙滩晒太阳浴,在海里游泳……不是,咱能再土点吗?   ……   刘语生没有按照他自己的想法写,赵辛想。 第28章   在雨声贴出小说更新两小时之后,一个名叫“求你们放过十度千千”的tag被顶上了微博热搜。   公司里只剩寥寥几人还在加班,这时已将近十一点,正是大家将睡未睡刷微博的时候。方总编坐在办公室的电脑前,疲惫地捏了捏鼻梁,再次从微博热搜榜点进#求你们放过十度千千#。   这时张莉走过来,递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关东煮:“总编,你饿不饿?”   “……谢了,你怎么还不走?”   “我男朋友还在加班,一会儿他顺路过来接我,”张莉笑了笑,在方总编身旁坐下,“总编,你也看见这个了?”   “嗯,叫我方文就行,文化的文。”   张莉凑近了一些,看着屏幕:“那你叫我小张,也别叫张部长啦,我一个光杆司令。”   “好,今晚这个热搜……是我们买的?”   “不是,”张莉顿了顿,叹口气,“你也看出是有人故意买热搜了?”   方文咬一口虾丸,含含糊糊地说:“十度千千还没火到可以上热搜的程度吧。”   “诶,可她粉丝还挺多的?你看今天的评论区了吧?雨声被骂得那叫一个惨哦……其实我觉得他也没写得很烂吧?我读着还行啊,”说着笑了一下,“我是外行,随便说说啊。”   “十度千千还没进入到耽美作者的第一梯队,而且,耽美,”方文摇摇头,“现在耽美小说已经是一个很大的市场了,流量也大,但我觉得耽美小说本身是不可能发展到言情小说、男频小说的那种规模的,所以即便是一流的耽美作者,影响力也还是有限。”   “为什么?因为耽美市场的消费主体是女人?可现在那些男团什么的,这么火,不也是女粉丝捧起来的吗?”   方文看向张莉,她的眼睛挣得大大的,一脸认真至极的不解。   方文忽然感到有几分别扭,他今年33岁,在编辑行业里已经待了11年,这11年里,他带出过好几位优秀的作者,目睹他们从无人问津的小写手变成一呼百应的大神,却也见过更多中途放弃的人——学业,工作,家庭,都可能成为一个作者放弃写作的原因,然而更常见的原因是,坚持不下去了。   这个时代已经不相信“酒香不怕巷子深”,“出名要趁早”才是硬道理。而那些默默无名的作者,在忙于生计的间隙,每年挤出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字。可他们有多少读者?能赚多少钱?写作从来不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很多很多作者就这样来过,坚持过,最终因坚持不下去而离开,他们留下的文字,变成金字塔最底层的沉默的砖石。这不是一件耻辱的事,这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   所以在这个看似年轻有活力的行业从来不像想象中那么有趣,成名也从来不像想象中那么简单。   可是即便如此,还是有源源不断的作者扑向这个行业,在幸运的情况下,他们写一万字能赚两毛钱到三毛钱,其实如果把写作的时间精力投入到别的事情上,他们很可能会有更大的收益——但没办法,总有这些可爱的傻子,像献祭一样献上自己的思索和文字。   “但是,”方文语速很慢地说,“尽管有很多忠实的读者,尽管有很多热爱耽美的作者,尽管耽美小说的质量在不断不断地提高,尽管耽美小说已经不再小众了——   “在这个国家里,耽美永无出头之日。”   张莉愣了好几秒,才说:“你太悲观了吧?你看,观念的改变、制度的改变,都需要一个过程,我们只是还处于这个过程当中,对不对?别的国家能改变,也许我们也——”   方文:“你也说了,那是别的国家。而耽美,和我们的意.识.形.态,本来就是相互对立的。”   张莉沉默。   方文将关东煮的鲜汤一饮而尽,暖乎乎的汤水顺着食道进入身体,令他又有几分后悔了,小张好心买关东煮给他吃,他干嘛要把气氛搞得这么沉重?   “这关东煮还挺好吃,”方文冲张莉笑了笑,“你在哪买的?”   “呃,出公司门左转直走到丁字路口,右转直走,有一家寿司店,沿着寿司店旁边的小路往里走——算了,”张莉自暴自弃地撇嘴,“我分不清东南西北的,下次我去买的时候再给你带。”   “好啊,谢了,”方文又问,“这事儿你给徐总说了吗?”   “还没,打他电话他没接,微信也不回。”   “可能睡了吧。”   “哎,”张莉忽然趴到桌子上,侧脸看向方文,“雨声真的写得很差劲吗?”   “当然不是。”   “嗯?那为什么那么多人骂他?”   “因为他的风格和病忘差别太大,病忘的风格太晦涩了,晦涩得……”   张莉接着他的话:“有点做作。”   方文没有否认,继续说:“而雨声的风格是比较简洁明快的,他不会花几千字去讲一个博物馆的历史故事……所以病忘的粉丝会说他肤浅。其实,关键问题并不在于他到底去没去过意大利——病忘写女主角到意大利看艺术展,和雨声写女主角到意大利晒太阳,这两件事并没有高下之分,只不过艺术展看上去更高级一些罢了,但是,晒太阳也有晒太阳的意义。”   张莉:“然后呢?”   “病忘突然把女主写成在国外旅游,和男主的故事线没什么关系,我猜这是雨声没想到的,但他还是硬着头皮继续写了,因为你看,昨天的评论区里大都是病忘的粉丝在夸她,如果雨声直接写女主回了国,等于是病忘的那一章被中途腰斩,这肯定是她的读者不愿看到的。而雨声……他可能是想讨好那些读者,他可能觉得,他顺着病忘的情节写下去,那些读者才不会失望。”   “啊,”张莉咂咂嘴,“所以他就弄巧成拙了。”   方文淡淡道:“不至于,他写得还可以,是有人故意黑他。”   “哎——我再给徐总打个电话试试。”张莉拨了徐以寒的号码,几十秒后,又挂掉。   “还是没接啊,徐总睡这么早?”她盯着手机屏幕,疑惑地说。   徐总当然不会睡这么早。   他只是把手机静音了。   邓远已经换好衣服,此刻正在化妆。而徐以寒就坐在一旁的沙发上,静静看着他。   音箱里放着那首《Yesterday once more》,节奏如深夜海潮般温柔曼妙,这上世纪70年代的老歌干净得像一朵云,没有复杂的伴奏,没有含混的电音,歌声以十分直白的方式呈现出来,在这样的夜里,无比温存。   助理小彭买了两条裙子,此时邓远穿着的,便是其中一条浅杏色羊绒裙。这是一条修身款的连衣裙,衬衫领,长袖,垂坠的裙摆刚到膝盖。邓远系上了所有扣子,将窄窄的腰带在腰间打出一个蝴蝶结,这条并不宽松的裙子便略有些紧致地,包裹住了他的身体。   邓远背对着徐以寒化妆,这还是徐以寒第一次目睹化妆的全过程——以前倒也交过女朋友,只是他一向没有耐心和兴趣看她们化妆。   邓远正在画眼影,他的身体前倾,脸颊凑近镜子,举着一只小刷子在右眼皮上轻扫。从徐以寒的角度,正好能看见邓远因前倾和抬手而微微收紧的肩膀。邓远的肩膀线条是圆润的,而非削瘦。邓远说,他吃的那些药会导致食欲增加,而身体的激素被人为干扰了,也多少会造成体重的变化。邓远并不胖,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应该是,有一点点丰腴。徐以寒喜欢他圆圆的柔软的肩头。   “……好了,”邓远转身,语气有些不自信,“以寒,你看这样……行吗?”   大概是为了搭配裙子,他的眼影也是浅浅的杏仁色,只在眼尾处,有两团薄薄的棕色。他赤着脚,脚趾涂成水红色,更衬得皮肤白皙如瓷。   “哦,还有这个,我差点忘了,”不待徐以寒说话,邓远连忙又转过身去,仔细地把假发套在头上。假发是黑色大波浪卷,斜分,软软地垂在邓远肩头。   邓远忐忑地看向徐以寒:“可以吗?”   徐以寒喉结上下滚了滚,在暖黄色灯光下的邓远,简直像个还不敢穿得太妖冶、却又已经风情摇曳的小女人,她应该是翘了无聊的高数课,从教室后门溜出来,和她爱的男人约会。   “……还差一点。”徐以寒上前一步,目光沉沉地看着邓远,从邓远漆黑的眼珠里,他看见一个小小的自己。   邓远:“啊?”   徐以寒俯身,抬手,指尖一跃,解开了连衣裙最上面一颗扣子。衬衫领敞开来,露出一小块柔软的皮肤。   “你的胸口有点紧,这样就好了。”徐以寒说。   “噢……好,好的。”邓远偏了脸,不去看徐以寒,“那咱们开始拍吧?”   徐以寒却不应,他后退两步,目光像来自天花板的灯光一样,将邓远笼罩其中。音箱里的歌放完了,房间安静到徐以寒能清楚听见自己的呼吸,沉甸甸的呼吸。   “姐姐,”他听见自己低低的声音,“你这样很漂亮。” 第29章   给邓远拍完照就十二点多了,徐以寒没看手机,直接睡下。   所以当他看到那条热搜的时候,事态已经发展到超乎想象的程度:   一个自称“豪盛内部员工”的人在微博上爆料说,雨声就是罐头带鱼。紧接着就有十度千千的粉丝将雨声的一万字更新和罐头带鱼以往的小说做了对比,从分行到标点符号再到形容词虚词的使用,种种对比之后得出的结论是:雨声确实是罐头带鱼。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十度千千的粉丝们兴奋至极——罐头带鱼有什么黑历史?他抄袭过啊。   于是,当徐以寒拿起静音的手机时,他的微信上已经收到了张莉发来的调色盘:   十度千千宇宙后援会:#求你们放过十度千千#罐头带鱼(雨声)抄袭十度千千《南方的鲜花》调色盘!做出来了!罐头带鱼这位作者的人品我们不多说了,他抄袭唐纳森的调色盘随手就能搜到,没想到的是罐头带鱼参加比赛了还在抄,这位大哥,你一共才写了一万字,60%的情节都是抄的,你不心虚吗?你把读者都当傻子吗???不多废话了,大家自己看盘↓↓↓   一、人物行程对比   1.都在意大利喝咖啡:   《我不要超能力·第五章 》中,R在米兰的街头喝了一杯黑咖啡;《南方的鲜花》中,卢玉在米兰小巷深处的咖啡馆喝了一杯黑咖啡。   2.都在意大利看展:   《我不要超能力·第五章 》中,R在米兰参观了一场先锋艺术展;《南方的鲜花》中,卢玉意外受邀,出席了《索芙·巴特勒》艺术展。   3.都在意大利购物:   《我不要超能力·第五章 》中,R在米兰购买了新款GUCCI大衣;《南方的鲜花》中,卢玉为薛岩购买了一条私人手工制作皮带。   4.都在意大利入住酒店:   《我不要超能力·第五章 》中,R在米兰入住了提前订好的五星级酒店;《南方的鲜花》中,卢玉住在薛岩指定的五星级酒店。   二、故事细节对比   1.都描写了女*人员:   《我不要超能力·第五章 》中,给R送上咖啡的是一位女服务员;《南方的鲜花》中,卢玉入住酒店时,一位女服务员接过他的行李送到房间。   2.都描写了意大利的晴天:   《我不要超能力·第五章 》中,R走出艺术馆时,感到“阳光有些刺眼”;《南方的鲜花》中,卢玉对薛岩说“现在出太阳了,如果一小时之后阳光还是这么强烈,我就来找你”。   由于时间有限,整理得比较仓促,请大家见谅。我们知道,肯定有人会问,你们怎么确定雨声就是罐头带鱼?OK,十度千千后援会承诺,如果罐头带鱼能证明自己不是雨声,我们愿意道歉并对罐头带鱼进行经济赔偿。   这只是目前我们发现了的抄袭内容,后援会正在对罐头带鱼的文进行彻查,很明显罐头带鱼是个抄袭惯犯,期待我们更多的发现吧~   最后,附送一张罐头带鱼《总裁我真的错了》抄袭唐纳森《楼上的人》调色盘,祝食用愉快ヾ(????)?"   徐以寒迈进公司大门,最先迎上来的便是张莉。   “徐总,对不起对不起,真的是我失职,”她跟在徐以寒身后,连声道歉,“我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是我没做好准备工作,对不起,徐总,我……”   “行了,至于吗,”徐以寒走进办公室,坐下,冲她笑了笑,“别紧张,有困难我们共同面对嘛,来,你先说,这事儿是怎么被炒起来的?”   “昨天晚上那个‘求你们放过十度千千’的tag就上热搜了,当时我看了一下,虽然热搜榜肯定是买的,但打着这个tag的微博基本都是在吐槽雨声的更新,只是说他写得不如病忘好。然后,将近十二点的时候吧,方总编突然给我打电话,说罐头带鱼被扒出来了,”张莉攥着拳头,懊恼道,“是我大意了,我当时想,罐头带鱼这样的当红作者被读者认出来,是很正常的,况且昨晚那个tag都上热搜了,有人扒他,倒也合理……我没想到今天早上会有这一出,他怎么,怎么就抄袭了呢?”   徐以寒不慌不忙地问:“那个tag最初是谁发出来的?”   “技术部已经查到了,一个私人博主,有五万粉丝,”张莉把手机递到徐以寒面前,“就是这个人,她是混耽美圈的,会推文,也吃瓜,也撕逼……”   “噢,”徐以寒点头,“爆料雨声是罐头带鱼的又是谁?”   “一个小号,只有两个粉丝,自称是豪盛员工。但今天大一早豪盛就发声明了,说他们公司员工没有泄露比赛信息。”   徐以寒冷笑:“一大早?他们甩锅甩得挺快啊。”   “徐总,我觉得应该不是豪盛那边传出来的,如果那个人真是豪盛员工,怎么敢在微博里说自己是豪盛员工?”   “嗯,好了,大概情况我了解了,所以目前的情况是?”徐以寒心想,张莉到底是个刚进社会的学生,还不懂什么叫欲盖弥彰。   “现在不断有读者打电话过来,要求我们给个说法。”   “他们要什么说法?”   “他们说雨声抄袭是实锤了,要求……取消雨声的参赛资格。”   “实锤,”徐以寒淡淡道,“也真说得出口,不知道谁教的。”   同一时间,赵辛终于拨通了刘语生的电话。   “雨声,”他小心翼翼地问,“你是刚睡醒吗?”   “……我没睡,”刘语生嗓音沙哑,“那些微博你也看见了吧?”   赵辛沉默两秒,说:“看见了。”   刘语生苦笑:“我该听你的话的,逼着自己写完全不了解的东西,果然就……搞砸了。其实你也看出来了吧?我就是想讨好读者,我怕我写的不是他们想看的剧情。”   赵辛:“雨声,你……”   “但我真的没抄袭,”刘语生喃喃自语,“他们说我抄袭唐纳森,又说我抄袭十度千千,然后我就成了抄袭惯犯了……我没抄唐纳森,这件事……这件事没法说,但我真的没有抄他,十度千千也是,我都不知道他们怎么就能做出调色盘来。”   “我知道,”突然听见自己的笔名,赵辛有一阵恍惚,“我知道你没抄。”   “决定写《总裁我真的错了》之前,其实我纠结了很久,我真的很想写那个故事,那个残疾的男主,好几年了我还是放不下这个人物,他是残疾,他是倒霉,可他凭什么——凭什么就该一直倒霉呢?当时编辑还劝我说,别写这种不讨喜的角色了吧,现在的读者已经不吃这套了,大家都喜欢光鲜亮丽的人生赢家,但我没听她的话,我还是写了,然后你看,就成抄袭了。其实那两个人物是不一样的,虽然他们都是残疾,但他们不一样……”熬了一夜,刘语生说话颠三倒四,“他们真的不一样,没人在乎,那我写读者喜欢的吧,他们喜欢看女主角在意大利旅游,好,我就写,我看了很多介绍意大利的文章,还看了个纪录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写出来还是那么糟糕,无论是写想写的,还是写不想写的,都很糟糕。”   在这长长一段话中,赵辛听见他的哽咽声一闪而过。   “雨声,你听我说,”赵辛认真道,“我知道你没抄唐纳森,你昨天写的更新也没有很糟糕,知道吗?并不比病忘写得差,相信我。”   “你不用这样……”   “我说的是真话,你听我的,先去洗个脸,喝点水吃点东西,然后睡一觉,好不好?你先休息好了,我们才能想办法解决这件事。”   “我怎么睡得着,”刘语生哑声说,“估计一会儿编辑也该来找我了,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不,听我的,休息一会儿,好不好?”   “……好。”   “你别挂电话,等你睡着了,我来挂。”   “……嗯。”   刘语生不再说话,但他的呼吸就在赵辛耳边。也许是太累了,没过多久,他的呼吸变得平稳悠长,赵辛知道,他睡着了。   但赵辛没有如约挂掉电话,反而是打开免提,把手机音量调到最大。刘语生起起伏伏的呼吸声,瞬间填满了整个房间。然后,赵辛打开电脑,登陆了“唐纳森”的微博账号。   唐纳森的最新一条微博,还是很多天之前的那条——“Z金刚是我在蔚蓝文学APP的id,打赏的是我,写长评的也是我。那篇《恐龙纪事》我很喜欢,写得非常棒。另外,我也在追《总裁我真的错了》,期待更新。”这条微博下的评论已经过万,乱七八糟说什么的都有。   赵辛很快写好一条新微博:   “再次重申,罐头带鱼《总裁我真的错了》没有抄袭《楼上的人》,文字可贵,请勿造谣。”发出后,他又将这条微博置顶。   紧接着,他私信了罐头带鱼后援会 :罐头带鱼抄袭十度千千的反盘,你们做了吗?   很快对方回应:正……正在做,您有什么事吗?   显然是看到了他刚发的微博,懵了。   赵辛干脆地回复:拉我进群,我和你们一起做。 第30章   刘语生是被母亲叫醒的。   她刚从菜市场回来,略微发凉的手掌覆上刘语生额头:“语生,你发烧了?”   “啊,”刘语生模模糊糊地睁开眼,“妈,我没事,就是有点困。”   “怎么大白天犯困,你要是不舒服就说,我陪你去医院。”   “妈,我真没事,”刘语生揉揉眼睛,“昨晚睡得晚了点。”   “叫你早睡你不听,”母亲起身走向厨房,“我买了苹果,你想吃就自己洗。”   “嗯,好。”   刘语生摁亮手机,才看见这时已是中午十一点过了,他以为自己睡不着,没想到一口气睡了三个多小时。   更令他惊讶的是,手机上竟然只有两个垆边月的未接来电,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消息和电话。   刘语生破罐破摔地想,难道编辑已经对他放弃希望了?   他给垆边月回电话,对方刚一接起,就是一声粗犷的吼叫:“啊!!!!”   刘语生吓了一跳:“小垆?”   “带鱼!!!”垆边月的声音在发抖,“你告诉我,我们戴森cp是不是搞到真的了?!”   刘语生不明所以:“什么?”   “别装了,言情圈和耽美圈都疯球了!”垆边月激动道,“你们这和官宣有什么区别?啊?!”   “等等,到底怎么了,”刘语生一头雾水地说,“我刚醒……什么官宣?”   十分钟后,刘语生打开微博。   他看见了唐纳森的置顶微博。   这条置顶微博下的评论已经将近两万,唐纳森的粉丝、十度千千的粉丝、刘语生的粉丝、吃瓜路人……五花八门的评论充斥其下。更令刘语生目瞪口呆的是,唐纳森竟然在这评论区,和人吵架了。   吵架了。   唐纳森,一个连“作者有话说”都空着的男人,竟然和人在评论区吵架了。   erer:服了,两个大男人欺负千千一个小女生,能要点脸吗?[微笑]   唐纳森 回复:能要点脸吗?   苜蓿给你你吃吗:你是想火想疯了吧?蹭千千的热度蹭到这个份儿上?   唐纳森 回复:我比她火。   坏午:真的很失望了,您是我很喜欢的作者,您也说了“文字可贵”,您对得起自己说的话吗?   唐纳森 回复:对得起。   报纸汤普:woc老唐牛逼!!十度千千家那个辣鸡调色盘也好意思放出来???老唐教他们做人~~   唐纳森 回复:谢谢。   头发不足1cm:啊啊啊啊啊戴森cp粉抱紧我!!!这次真的搞到真的了!!!是真的!!!姐妹们是真的啊!!!!!!!!!   唐纳森 回复:乖。   ……   刘语生双颊发烫。唐纳森那一个“乖”字,莫名地,像化作实体在他耳边低低回环。   如果说之前的微博是编辑发的,长评是编辑写的,那编辑总不可能用唐纳森的微博号和网友吵架吧?就算编辑愿意,唐纳森会愿意?   可唐纳森——他为什么?   刘语生完全懵了,恍恍惚惚地往下翻,翻过置顶微博,突然又看见一条上午十点整的微博。   唐纳森转发了罐头带鱼后援会 制作的反盘,说道:这张调色盘的制作全程我都参与了,我为这张调色盘负责。   刘语生:???   怎么反盘都做出来了?!   怎么唐纳森给他做反盘了?!   他就睡了一觉,到底发生了什么?!   刘语生深吸一口气,点开那张调色盘:   驳十度千千宇宙后援会所制调色盘的反盘如下,本反盘由罐头带鱼后援会 和唐纳森 共同完成,唐纳森 负责文字内容的撰写与整理,罐头带鱼后援会 负责排版、制图、发布,唐纳森 对本反盘的全部内容负责。   一、关于人物行程   1.在意大利喝咖啡:意大利人素有饮用咖啡的习惯,咖啡亦是意大利文化中的重要元素,主角作为游客于意大利观光游玩,喝咖啡是十分常见、合理的情节。   2.在意大利看展:此情节在病忘(十度千千)的更新内容中已有提及。   3.在意大利购物:在病忘(失十度千千)的更新内容中,女主角R在瑞典购买诸多奢侈品,为该人物塑造了“喜欢购物”的特征,雨声(罐头带鱼)所写的购买新款GUCCI大衣情节是在这一特征的基础上出现的。   4.在意大利入住酒店:游客入住酒店,十分正常、合理。   二、关于故事细节   1.描写女性.服务人员:一般来说,服务人员只有两种性别,即女性、男性。   2.描写意大利的晴天:意大利米兰属于地中海气候,夏季炎热干燥。小说中女主角R于7月9日到达意大利,正值夏季,多晴天,故“阳光有些刺眼”的情节十分正常、合理。   最后,希望十度千千后援会 参与制作调色盘的诸位,健康饮食,规律作息,促进大脑发育。   ——唐纳森   言情圈和耽美圈都疯球了!   刘语生终于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这条反盘微博的转发量已经超过一万,好几个扫文号和吃瓜号带着#戴森cp#的tag发了微博:罐头带鱼和唐纳森你们怎么站?这不是我搞cp这是cp搞我!搞到真的了姐妹们!……甚至有几个大神作者也喜闻乐见磕起cp,敲碗等粮道:文呢?五分钟之内我要看见戴森cp的文!高冷霸气攻x娇弱可怜受那种!   粉丝怒骂:你们还好意思问!你们不产粮谁产粮?!   垆边月直接发微博说:今天不更新了哦,作者去磕戴森的糖了,啾咪~   刘语生崩溃地给编辑打电话:“这是什么情况?怎么没人告诉我?”   编辑战战兢兢道:“是……是唐纳森大大,不让我们说,他说你……呃,在睡觉。”   刘语生:“你为什么听唐纳森的话?”   编辑沉默几秒,迷惑道:“是啊……我为什么要听他的话?”   刘语生:“……”   他又给后援会会长发消息:为什么唐纳森和你们一起做反盘???   会长:他发了那条微博,然后私戳我们说要和我们一起做……他当时可生气了,超恐怖,我们都不敢拒绝 >   刘语生硬着头皮继续问:那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会长:他不让我们找你!他说你在睡觉!   直到这时,刘语生才突然反应过来——唐纳森怎么会知道他在睡觉?!   唯一一个知道他在睡觉的人,明明是吕纬甫。   是吕纬甫。 第31章   刘语生觉得脑子不够用了。   比赛还没开始的时候垆边月就把其他五位作者的真实身份告诉了他,第二年的云是不见高轩,粉色喵喵是羊小橙,病忘是十度千千,fire是black,而吕纬甫,是无心爱良夜。垆边月说,这个消息是编辑部传出来的,应该准确。   后来他在六个作者的QQ群简单核实过,也觉得这消息没问题,比如,fire的QQ名就是black。而现在已经能确定病忘就是十度千千了,更说明这份名单基本上没问题。   无心爱良夜是隐退多年的大神,性别女,而在电话里吕纬甫也是女声。   那么,吕纬甫真的是无心爱良夜?   可唐纳森怎么会知道他刚刚在睡觉的?   不,更关键的问题是,唐纳森为什么会这样……袒护他?   刘语生的脑海中翻起千头万绪,混乱如台风过境。   这时后援会会长又发来消息:大大,我能不能问一下,唐纳森大大为什么突然……呃,突然这么热心?   刘语生使劲搓搓脸,回复道:我真的不知道。   ——其实心里也隐隐升起了某个念头。   假如,假如唐纳森知道罐头带鱼是刘语生呢?   不行,打住——他无法抑制地想起四年前的画面,辅导员表情玩味地把他叫进办公室里,办公室里有好多人,两个其他年级的辅导员,三个值班学生,和沉着脸的学生会主席。   他们都坐着,辅导员也坐下,只有刘语生站在办公桌前。   “是你写的?”辅导员从抽屉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啪”地甩到桌子上。   刘语生大脑一片空白,只见那牛皮纸袋厚厚的,愣了小半分钟,他突然想起来,唐纳森后援群的群主,那个经常在群里找人打游戏的、总是很开朗的女生,曾恶狠狠地对他说,走着看吧,你自己找死。   辅导员吩咐道:“王盛宇,你来打开给他看看。”   王盛宇就是学生会会长,刘语生已经记不住他的相貌了,只记得他的面色阴沉至极,他粗暴地扯开牛皮纸袋,抓出厚厚一沓A4纸,每一页上,都是密密麻麻的文字。   那是被打印出来的、刘语生续写的《楼上的人》,小说的署名,正是刘语生偷偷申请的贴吧新id。   “我们已经看过了。”辅导员淡淡道。   刘语生垂在身侧的手臂都在颤抖,“我们”?“我们”都有谁?   “本来呢,要是只有我看了,也就算了,”辅导员的语气有些遗憾,“但是这个……嗯,黄色小说……这个黄色小说的收件人填的是我们学院,值班的同学就给拆了,这就比较麻烦了呀,刘语生。”   学生会会长猛地把那沓A4纸掷到地上,动作大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狠揍刘语生两拳,他粗声吼道:“刘语生!你是变态吧?!你怎么写这种恶心的东西?!”   雪白的纸散落一地,落在刘语生脚下的一页,刚好是文字朝上。   “他伸手抹掉周絮脸上的泪,指腹湿漉漉地贴在周絮的嘴唇上,下一秒,他揽住周絮的腰,轻轻吻住他……”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映在刘语生眼里,没错,是他写的。   “哎,好啦好啦,盛宇你也别太难受,”辅导员安抚道,“因为这事,你们年级评不成先进集体了,我也觉得没道理……不过既然出了这种事,就证明我们的工作还是没有做到位,是不是?这样,咱们先想想怎么解决这件事?刘语生?”   刘语生愣愣地,甚至反应不过来辅导员的话:“老师,我——”   “这样吧,我们先把你家长叫过来商量商量,你看你这个事情,确实造成了比较恶劣的影响,这几天我们团委正在做评选先进集体的工作,正赶上这个节骨眼,哎……”   后来的记忆,就是断断续续的了。   母亲赶到学校时忐忑不安的神情,母亲歇斯底里的哭闹声,退学时室友如视怪胎的目光,火车上母亲狠狠甩来的一巴掌……那时候他才不到二十岁,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他不该未经同意就续写唐纳森的小说,更不该在别人把他误认为是唐纳森的时候选择暧昧地沉默。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但是从没想到,代价竟然这么大。   甚至,时至今日,四年过去了,可当他再回想起那一幕幕,后背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层冷汗,那些记忆像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他身体的每个角落。   也正因如此,他可以躲在罐头带鱼的壳子里和唐纳森互动、向唐纳森示好,然而一旦刘语生被袒露于唐纳森面前,则所有欣喜和雀跃都烟消云散,他还是那个犯错的、付出代价的、不被任何人原谅的男孩。   手机忽然响起来,来电显示:吕纬甫。   刘语生真真切切地打了个哆嗦。动听的《卡农》铃声在这一刻变成炸弹爆炸的倒计时。   他紧紧盯着手机屏幕,心如鼓擂。   一分零两秒后,电话被挂断。   然而紧接着又一个电话打进来,仍是吕纬甫。   在吕纬甫打来第六个电话时,刘语生终于缓缓伸出手,拿起了手机。他的手掌一片湿汗,手指在屏幕上点击两次,才把电话接通。   “喂。”一个简单的音节,突然变得滞重凝涩。   “语生,”电话里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低沉而温和,“是我,吕纬甫。”   sheng?他叫的是“雨声”还是“语生”?   他——是他——不是她。   刘语生恍惚道:“你是谁?”   对方沉默,半晌,他说:“我是唐纳森。”   中午十一点,徐以寒准时走出办公室。他知道网上已经撕成一团糟,起因便是徐以则那孙子拿罐头带鱼炒作,徐以寒幸灾乐祸地想,等赵辛知道这事儿是徐以则干的,场面肯定很刺激吧?   徐以寒先去香奈儿随便挑了个包,然后向老徐家驶去。今天是邱阿姨的生日,老徐在新买的别墅里大宴宾客,他们几个晚辈自然也要去。邱阿姨今年四十出头,保养得当,风姿绰约,可惜漂亮归漂亮,还是暴发户心理——什么都喜欢贵的。徐以寒一向觉得,奢侈品这种东西,偶尔穿戴一个还行,如果满身都是logo,那到底是人在穿奢侈品,还是奢侈品在穿人?真是又土又俗。   不过,邱阿姨生日,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到,毕竟这几年老徐很是宝贝邱阿姨。   徐以寒到时,别墅的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邱阿姨穿一条黑色鱼尾裙,颈上戴一串莹白珍珠项链,头发高高挽起,显得很贵气。她微笑着面向众人,整个人端庄又优雅。   徐以寒却暗哂,过个生日而已,要不要搞得这么母仪天下——土。   他换上一副笑脸,向认识的不认识的客人打过招呼,拎着袋子走向邱阿姨:“阿姨,我来晚啦?”   “不晚不晚,”邱阿姨亲热地拍拍徐以寒肩膀,“以倩还没到,咱们等会儿再开饭。”   “好,”徐以寒微笑着说,“我也不知道您喜欢什么,就买了个包,您别嫌弃。”   “怎么会呢?呀,真是巧了,前天我才和老徐说,想去逛街买个挎包呢——对了,老徐让你去找他,他在书房。”   徐以寒把袋子交给一旁的佣人:“好的,我这就去。”   进屋,上楼,徐以寒正了正领带,抬手敲门。   “进来。”   推开厚重的木门,就见老徐端坐在书桌后。   “爸,阿姨说您找我?”   “你先坐吧,”老徐正签写着不知什么文件,好一会儿,才合上笔,抬头问道,“在公司干得怎么样?”   “目前的情况挺稳定的。”徐以寒谨慎道。   老徐加重语气:“不是问公司,是问你。”   “我……”徐以寒有了几分预感,“我也是刚接手公司,各方面都在学。”   “你也知道你是刚接手?”老徐严厉道,“上任不到一个月,就把干了好几年的人赶走了,你可真行啊。”   妈的,那群孙子,徐以寒在心里骂道。   “还都是你邱阿姨的亲戚朋友,你这是做给谁看呢?”   “爸,他们那些人……确实影响公司的效率。”   “不管影响不影响,事儿不是你这么办的!你让我和你邱阿姨脸上怎么过得去?我让你接手这个公司,只是为了锻炼你,没指望你真在这个公司里干出什么大事儿!你倒好,为这么点蝇头小利,把人都得罪了!”   “爸,我确实……”   “哎呀,”书房的门被推开,邱阿姨款款走进来,“老徐,你这是干嘛呀。”   老徐怒气冲冲道:“我教他怎么为人处世!”   “你看你这人,”邱阿姨面带无奈,推推老徐的肩膀,“我那几个亲戚不争气,能力不行被淘汰了,还要跑到咱们这儿卖惨,你理他们干什么?咱们和以寒才是一家人,怎么能因为外人伤自家人的和气?”   徐以寒语气很真诚地说:“阿姨,您看,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真是不好意思,让您为难了,我给您道个歉,好吗?”   “不行不行,哪有这样的,”邱阿姨连连摇头,“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以寒。”   徐以寒便不说话了,脸上浮现一个带着歉意的微笑。   他心想,我去你.妈的一家人。 第32章   午餐是在院子里吃烧烤。这顿饭来的大都是亲戚,据说老徐还要在邱阿姨阴历生日时办一场更盛大的宴会,邀请来各界名流。徐以寒坐在椅子上,看着不远处邱阿姨攀住老徐的肩膀,两人十分亲昵地说着什么。   他知道老徐根本不喜欢烧烤之类的东西,这几年老徐讲养生,白米饭都很少吃了。这场露天烧烤,大概是邱阿姨的主意,毕竟邱阿姨才四十出头,可喜欢赶时髦呢。而老徐今年已经六十二了。徐以寒有时候会忍不住揣测,老徐之所以一茬接一茬地换老婆,是不是因为他不服老?好像和年轻人在一起,他自己也跟着年轻了一样。   希望邱阿姨是最后一任——倒不是因为徐以寒对她多满意,而是她子宫有毛病,不能怀孕。   “哥,”徐以鹏用胳膊肘顶顶徐以寒,“你吃不吃菠萝?我给你夹两块。”   不远处,厨师正在用黄油烤菠萝,味道醇厚而清新。   “不用,我吃饱了,”徐以寒冲徐以鹏笑笑,“怎么这么殷勤?”   徐以鹏笑嘻嘻道:“好久没见你了嘛。”   “别,可别跟我肉麻。”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算是同辈人里和他关系最好的。   “借我点钱,”徐以鹏压低声音,“这不是快到清明假期了么,我女朋友一直想去日本玩儿。”   “你的零花钱呢?”徐以寒扫他一眼,“我记得爸过生日的时候给了你十万?”   “唉,别提了,”徐以鹏撇嘴,“被大哥借走了。”   “他?他用得着找你借钱?”   “真的,不信我给你看转账记录,我刚买了车嘛,卡里就剩二十来万,他全借走了。”   徐以寒挑眉:“他借了干什么?”   “说是搞什么直播公司……我也不清楚。”   “直播公司?”徐以寒顿了顿说,“行吧,明天给你转十万,够不够?”   徐以鹏连连点头:“够了够了,哥还是你好,我问徐以倩借,她还让我给她写借条!”   “那是因为她知道你不还,”徐以寒笑着拍拍徐以鹏肩膀,又叮嘱道,“不够就说啊,和女孩儿出去玩别抠门。”   “嗯嗯嗯,你放心。”   徐以鹏高高兴兴地溜了,徐以寒盯着盘子里冷透的烤牛,在心里琢磨:徐以则投资了个直播公司了?资金还挺紧张?都到了找徐以鹏借钱的地步了?有点意思。   他们兄妹几个都还没参与进老徐的生意,但各有各的投资,比如据他所知徐以倩投资了两家火锅店,徐以鹏投资了同学开的网店,而他自己则投资了一家科技公司。   按说徐以则不该缺钱缺到这个程度。   “哎呦,徐总!”   徐以寒正出神,被重重拍了肩膀。   来人身高体胖,黝黑的脖子上挂着一串明晃晃的金链子。   “哦,是……”是邱阿姨的侄子,前不久刚被徐以寒“请”出蔚蓝的那个安保主任,可他姓什么来着?印象里好像不姓邱。   “是你啊。”徐以寒只好把没说完的话含糊过去,冲他笑了笑。   “徐总,可是好几天没见啦,我有点事儿想问问你,可以不?”   “可以啊,没问题。”徐以寒本想找个理由直接走人,但老徐刚敲打过他,他只好假惺惺地同意了。   徐以寒被这黑胖子热情地拖进屋,两人在客厅坐下。   “是这样的徐总,我最近在搞炒股,炒股你知道的嘛,躺着赚钱呀……”   徐以寒笑着点头,心想,这人是不是被拉进传销了?   “我们公司刚推出一款理财,这还没对外发售呢,咱可是一家人是不是?我先给你介绍介绍这款产品……”   原来是在卖保险。   黑胖子凑在徐以寒耳边喋喋不休,徐以寒保持微笑连连点头,但其实早就听不进他的话了。午后的阳光格外充沛,透过落地窗落在他的腿上,暖融融的晒得他有些犯困。   午餐过后,老徐和几个男客在院子里下棋,其他来客在一楼聊天打牌,一片喧闹。更要命的是还有三个小孩儿,都是四五岁的样子,精力充沛得像多动症,在客厅里上蹿下跳。   徐以寒打了个哈欠,黑胖子还在推销保险。   又过一会儿,其中一个小孩被他老妈抱起来坐在腿上。   “浩浩,玩累了啊?别跑了,妈妈带你看看照片。”原来是邱阿姨把徐家的相册拿出来了。   “看,这个是谁?”   小男孩摇头:“不认识。”   “这就是二姨呀,”邱阿姨笑着摸摸男孩的头,“这是阿姨好几年前拍的照片了,这人呀老得真快。”   小男孩听不懂她的感慨,将相册翻过一页,指着一张照片问:“这是谁?”   “这是你以倩姐姐,嗳,以倩姐姐记不记得?上次给你买拼图的以倩姐姐。”   “记得……”小男孩歪着头,指向令一处,“这是谁?”   “这是以寒哥哥。”   “这个人,像以寒哥哥,”小男孩又指一处,兴奋地尖叫,“这是姨夫!”   邱阿姨表情一变,连忙将食指竖在唇边:“浩浩小声点,乖,这是爷爷。”   然而小男孩“嗯?”了一声,仍旧尖声道:“二姨,你认错啦!不是爷爷,是姨夫!”   这一次,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打麻将的停了动作,聊天的停了声音,黑胖子住了嘴,连端着果盘正往屋里来的佣人,都不知所措地停下脚步。   一秒,两秒——短暂的片刻里,所有人心照不宣地,安静下来。   那个和徐以寒十分相像的男人,确实不是老徐,而是徐以寒的爷爷。   “这孩子和他爷爷真像啊!”类似这样的话,徐以寒童年时曾听了又听。   直到什么时候呢?直到邓秀丽和老徐离婚,终于再没人敢说徐以寒和爷爷长得像。因为徐家传出流言,徐以寒不是老徐的种。   是邓秀丽和她公公生的!   “浩浩,吃不吃草莓?”邱阿姨合起相册,极迅速地瞟徐以寒一眼,然后她搂住小男孩,往他嘴里喂了颗大大的草莓。   “哎唷,差点没看见,”麻将桌上,一位女客配合地大笑,“我胡啦!”   众人恢复喧闹,仿佛刚才安静的片刻只是错觉。   徐以寒起身,冲黑胖子笑笑:“我还有点事,这样吧,你去联系一下我的秘书?”   “没问题没问题,”黑胖子从善如流,“徐总你先忙。”   徐以寒走向邱阿姨,脸上仍挂着堪称亲切的笑:“阿姨,公司还有事,我就先过去了。”   “哎——以寒,”邱阿姨站起身,表情有些慌张,“我送你出去。”   徐以寒温声道:“不麻烦了,阿姨。”   然而邱阿姨还是把徐以寒送到门口,四下无人,她皱着眉,目光很真挚:“以寒,刚才……刚才是浩浩乱说的,童言无忌啊,你别放在心上。”   “怎么会呢?”徐以寒摇头,“您别多想——小孩子么。”   “是的,是的,小孩子……”   “那我去公司了,您回屋吧。”   徐以寒坐进驾驶位,在邱阿姨的目送下,平稳地开出小区。   他想,在场所有的人都知道那件事——听说徐以寒是邓秀丽和她公公的种哦——就连黑胖子都知道。黑胖子还在蔚蓝上过班,他会不会早就把那件事讲给其他员工了呢?总裁的八卦,大概员工们都会感兴趣。   徐以寒在一家便利店门口停下,进去买瓶冰镇矿泉水,仰头猛灌。   走出便利店,一个卖花小姑娘迎上来,大概十四五岁吧,胳膊上别着“XX志愿服务队”的红袖标。   “您买花吗?”小姑娘笑眯眯地问,“上午刚摘的康乃馨,您看,多新鲜……”   “不买。”徐以寒微笑道。   “买一枝吧,一枝才五块钱,”小姑娘紧跟徐以寒,大概觉得这帅哥是个好说话的,“回家插到瓶子里,能开十来天呢……”   徐以寒停下脚步。   “你有多少支?”   小姑娘眼睛一亮:“有四十二支。”   “我都买了,”徐以寒从钱包里摸出三张百元钞票,“不用找钱,不用包装,直接把花给我。”   小姑娘把一大捧康乃馨抱给徐以寒,粉白相间,清香扑鼻:“真的不用帮您包装——啊!!!”   徐以寒将康乃馨狠狠摔在地上!   冷硬的水泥地上满是花瓣和枝叶。   徐以寒脸上甚至还挂着笑,他又从钱包摸出三张百元钞票:“帮我清理一下?”   小姑娘像看见一个怪物,扭头就跑。   下午一点来钟,邓远正在午睡,忽然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   他睡眼朦胧地坐起来,就看见徐以寒抱着一捧花走进来。   “以寒?”邓远疑惑道,“怎么这个点儿回来?”   徐以寒没说话,脸上也没有表情,把花放在床头柜上。   下一秒他半跪在床前。   邓远吓了一跳:“以寒?”   徐以寒张开双臂,就搂住邓远的腰,他的声音很轻很轻,但邓远还是听见了。   他说:“姐姐。”   “……嗯,怎么了?”   徐以寒没说话,只是收紧了手臂,邓远坐着,他半跪,他就这样把脸埋进了邓远柔软的胸脯。他的鼻尖贴在邓远鹅黄色的睡衣上,能闻到淡淡的洗衣粉味道。   邓远愣愣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抬手,抚了抚徐以寒的头发。   “姐姐,”徐以寒闭上眼,“让我抱抱你。” 第33章   徐以寒用力搂着邓远,他的手箍在邓远腰上,触感细细软软。邓远的呼吸就在他头顶,轻得像羽毛,而邓远的胸口贴在他脸颊上,也是轻轻地,一起一伏。   “以寒,”邓远小声问,“你怎么了?”   徐以寒深深嗅着他身上的洗衣粉清香,阳光落在他们身上,使徐以寒禁不住想起在湖北荆州的那段日子,夏天出大太阳,家家户户把衣服晾在竹竿上。邓远家的竹竿上晾着邓远的夏季校服,那是一件白T恤,风吹过时白T恤翻飞在青山碧野间,如误入凡尘的白鸽。   “没什么事,”徐以寒的声音闷闷的,“就是有点累。”   “噢……”   邓远没再说话了。   又过了一会儿,徐以寒起身,坐在邓远床边。他的头发在邓远怀里蹭乱了,后脑勺一撮呆毛支棱着。   邓远伸手为他理了理头发:“要睡会儿吗?”   徐以寒却伸手抓住邓远的手,邓远的手和他的腰一样,细细的,但是很柔软。   “姐姐,我想问个问题。”   “啊?”   “你和文加在一起的时候,你是把他当男人,还是当女人?”   “我们……”邓远偏过头,好像有点儿尴尬,“我们没想那么多,只是搭伴儿过日子。”   “好吧,”徐以寒笑笑,“那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邓远小声说:“男人。”   “什么样的男人?”   “我……我没想这么多。”   “总得有个大概的标准吧,比如身高——是不是得比你高?”   “嗯。”   “长得好看?”   “……都可以。”   “会做饭?”   “……”   “有腹肌?”   “……”   邓远的耳朵渐渐红了,圆圆的耳垂像一枚红通通的樱桃。   徐以寒笑着,俯身在邓远脸上亲了一口。   “我去上班了,姐姐。”   下午两点,徐以寒准时出现在办公室。   也是在同一时间,十度千千发了微博:“一个回应:首先,我确实是病忘。其次,后援会做的调色盘有失公正客观,我已请求后援会删除那条微博。她们都是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出于维护我的目的做了这个调色盘,主要问题在于我没有及时回应(事实上一个小时前我还在参加研讨会),恳请大家多批评我,多包容她们。最后,祝大家春日愉快。”   “徐总,”张莉凑过来,表情夸张,“这女的也太……太避重就轻了吧。”   徐以寒:“这人还挺有意思。”   “粉丝更有意思呢,你看这些评论,”张莉念道,“‘心疼千千,真的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这年头的作者还得因为自己写得好而道歉?开眼了开眼了’,‘无话可说,罐头带鱼和唐纳森这两个SB永远上黑名单了哈’,‘抄袭犯和仇女gay能不能滚出网文圈’……就这还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呢?现在的小女孩都这么暴躁吗?”   “没关系,让他们撕吧,”徐以寒满不在乎,“越撕越火。”   张莉边看边摇头:“明天又要直播了,诶,到时候得多尴尬。”   “这两天你在网上强调一下作者们的评分体系,”徐以寒叮嘱道,“一定要强调,读者的打赏直接影响作者的分数。”   “我明白,徐总放心。”张莉笑着说。   张莉走了,徐以寒在办公室高高兴兴地吃起瓜来:这边罐头带鱼的粉丝骂十度千千绿茶婊,那边唐纳森的粉丝质问十度千千为什么不道歉,中间还有夹杂着一群“戴森cp”粉热闹得像过年。而十度千千的粉丝也不占下风,微博、贴吧、网站……到处都能见到他们维护自己偶像的发言。   徐以寒觉得这些孩子们几乎已经衍生出一套独特的网络语言体系,就像他们吵架时骂的“唐纳森怎么还没死妈”——徐以寒知道他们在现实生活中是绝不会如此说话的,可在网络上,他们却能用这套语言肆无忌惮地散发恶意。敢爱敢恨当然酷,直言不讳当然爽,但在不受约束的网络上,也许“酷”、“爽”和“面目可憎”之间,已经失去了原有的界限:多少蛮横的暴力,不过是披着“我行我素”的皮?   也许要过很久很久,这些孩子才会长大,才会明白何谓“爱惜羽毛”。   徐以寒翘起二郎腿,悠哉悠哉地给赵辛打电话。   “你就不能再忍忍,”徐以寒懒洋洋道,“这下罐头带鱼知道你是谁了吧?”   “嗯。”   “他说什么了?”   赵辛的声音平平的,听不出喜怒:“他求我,别再提以前那件事了。”   “为什么啊,那事儿不是你对不起他吗?”   赵辛沉默几秒,说:“我想是因为那件事,对他伤害太大了。”   “哦,明白了……”徐以寒想了想,又说,“十度千千的微博你看了吗?”   “看了。”   “你看十度千千的粉丝有多狂热……说实话,赵辛,那个为了给你出头就把刘语生写的小说寄到他学校的粉丝,当时是不是也这么狂热?而你其实也挺享受这种感觉吧?不,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很难有人能拒绝这种感觉,这种不理智的、盲目的追捧和喜欢,确实很诱人吧。”   他这话说得尖锐又刻薄,但直指重点:谁不希望被喜欢被追捧被崇拜?谁不着迷于支配他人喜怒哀乐的权力?更何况赵辛——赵辛是个残疾人,或许粉丝的狂热追捧恰恰弥补了现实的无力,所以四年前的那么一刻,他鬼使神差地默认那个粉丝去伤害刘语生,他残酷地运用了一个偶像的支配权。他一点都不无辜。而事到如今,他也要付出代价。   “你说得对,”赵辛的声音很沉很沉,“我才是始作俑者。”   “更重要的是那时候刘语生也是那么……迷恋你,对吧?他也崇拜你信任你,你是别人的神,也是他的神。所以他是被自己的偶像伤害了,这比被陌生人伤害更令人难以接受。”   赵辛不语。   过了大概半分钟,他才自言自语般问道:“他是不是不会原谅我了?”   徐以寒诚恳地回答:“我不知道。”   当狂欢般的追逐和迷恋被用来施加伤害,暴虐便由此而生。而当终有一天这些追逐和迷恋都烟消云散,留给当事者的,就只剩下坑坑洼洼的忏悔了。 第34章   这一轮的最后一次更新,是由fire来写的。这一次,评论区总算不再是腥风血雨:fire既没写男主,也没写女主,而是把另一位配角龙催刃引入了故事。   徐以寒闲闲地翻看着评论,已经有一些读者在猜测fire是不是black了。   “她写得不错啊,”徐以寒摸着下巴,对方文说,“读起来挺流畅。”   方文点头:“老黑也是圈子里的老作者了,写了有七八年了。”   “这么久了?我去她专栏看看。”   果然,在black的专栏里,最早一部小说发表在2009年。八年来,她已经写了四百多万字。   徐以寒皱眉:“怎么读者收藏这么少,才七千多——十度千千写了两年,都三万多收藏了。”   方文无奈道:“也不是写得好就能火的。”   徐以寒:“怎么说?”   “就拿十度千千来说,她的很多粉丝不是冲她的小说喜欢她,而是冲她那个人喜欢她,白富美女神当然容易吸粉——徐总,很多读者是不太在意小说的质量的,反正是把小说当消遣,写得好点坏点,对他们来说无所谓。相比之下,白富美多吸引人,再加上白富美还会写文,有才华,又比一般白富美更高级了。”   徐以寒笑了:“你这话要是被十度千千的粉丝听见,咱们公司得被踏平了。”   方文继续说道:“而且,现在的网络小说太多了,一个作者火不火,很多时候也是机遇问题,你看粉色喵喵——就是羊小橙——她的水平也就是中等,但她从第一部 小说开始就被扫文号推荐,很容易就火了。”   “嗯,这个我知道,暹罗扫文推文是吧?我见过这个号推荐羊小橙的小说。”   “一个扫文号推了,其他扫文号看见,也去看了这篇文,就很可能跟着推。而且只要扫文号关注到这个作者,那么很可能这个作者的每一部小说,扫文号都会推荐,这就是非常大的流量。”   “你这话说的,”徐以寒顿了顿,“就像作者等着扫文号的宠幸。”   “对某些作者来说确实是。black就属于比较倒霉的,她这些年虽然一直在稳定更文,但没有写出爆红的题材,也没有惹上争议,所以一直……没进到一流作者的行列。”   “行,我知道这事了,”徐以寒说,“有机会帮她炒一炒。”   方文却没接话,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   徐以寒:“怎么了?”   方文摇头:“没什么,徐总,那我先去和编辑开小会了。”   “OK,去吧。”   方文走了,徐以寒望着电脑屏幕上black的专栏,心想,方文大概不太愿意black被“炒”起来。的确,一个已经写了八年、写了四百多万字小说的作者来说,如果最终她红起来的方式是故意为之的炒作,这未免太讽刺了。可其实,徐以寒也只是嘴上那么应和一下,他对这位叫black的作者还真没太大兴趣:没爆点,没亮点,没争议,这有什么可捧的?他要通过这场比赛来做的事情是造神,他要制造出一呼百应、令粉丝唯命是从的偶像,唯有如此,才能带来利益。而造神这个过程,总是需要有人来做陪衬的——谁有空管你写了多少年写了多少字,红才是硬道理。   这一天,fire四平八稳地写完了本周最后一次更新。而因为那个可笑的调色盘,赵辛不得不向刘语生坦白:吕纬甫就是唐纳森,唐纳森知道罐头带鱼是刘语生。   电话里刘语生的嗓音有些哑,一个字一个字像是被他用力挤出喉咙的:“唐纳森,当年的事,我真的没有恶意……”   赵辛连忙说:“我知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是想给你道——”   “既然你不怪我,”刘语生打断他,“那咱们就当不认识,好吗?”   因为刘语生这句话,赵辛不敢再在网络上做出任何回应。而刘语生的微博则一直悄无声息。   这一天竟然意外地风平浪静。   徐以寒早早下班回家,一进门就看见客厅桌子上的花。那些他摔在地上又弯腰拾起的康乃馨,被邓远插在一只透明的塑料小桶里,捅沿缠绕一条亮绿丝带,打了个小巧的蝴蝶结。   徐以寒走到桌前,弯腰看着花:“这花瓶还挺……别致。”   邓远不好意思地笑:“不是花瓶,是前几天你买的零食,里面有一桶饼干,我看这个饼干桶挺合适的,就拿来插花了。”   他这么一说,徐以寒才注意到,塑料小桶上还残留着些黑印,是撕商标时留下的胶印。   “去买个花瓶吧,”徐以寒伸手揽住邓远的肩膀,低声说,“随便挑,我给你报销。”   “不了吧?我觉得这样还可以……主要是这个塑料桶好好的,放着也是放着。”   “什么叫放着也是放着,”徐以寒失笑,“扔了就行啊。”   邓远看向徐以寒,认真地说:“这东西能卖钱的。”   徐以寒:“……”   邓远的脸有些红了:“以寒,你可能不知道,像这些废纸盒,废塑料,都能卖钱。就是要攒一攒……呃,”说着说着,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一下子脸更红了,“不,你家这么干净,也没地方攒这些东西——我明天就扔了。”   看着邓远这副模样,徐以寒却是觉得心里软绵绵的,好像自己又成了邓远手心的化妆膏,被他慢慢慢慢地捂化了。   “可以留着,这个桶是透明的,插了花还挺好看,”徐以寒缓慢地露出一个笑,“但我有个条件。”   邓远:“啊?”   徐以寒俯身,凑近邓远。   他小声说:“姐姐,你亲我一口吧。”   邓远眼睛睁得圆圆的,看上去很惊愕。   徐以寒嘴角还带着笑,他把左脸微微转向邓远,故意闭上眼等待。   他在心里默数,一秒,两秒,三秒——他等着邓远亲他的脸颊。   四秒,五秒,六秒——两片软软的温暖的嘴唇,忽然落在了徐以寒的嘴唇上。 第35章   快得像一刹那的错觉,邓远的嘴唇在徐以寒嘴唇上一触即收。   下一秒,徐以寒一把攥住邓远的胳膊,稍一用力就把他拉进自己怀里。   “跑什么。”他随口说道,然后俯身贴上了邓远的嘴唇。邓远的嘴唇和他的肩头一样,都是软软的。徐以寒用舌尖摩挲邓远唇上细细的纹路,同时抬起另一只手扣在邓远的后脑勺上,把邓远的嘴唇摁向自己。邓远“嗯”地闷哼一声,徐以寒趁机深入,勾了勾他的舌尖。邓远的口腔里有一股水果的香味儿,徐以寒逗弄邓远的舌尖,觉得自己的舌尖上像是顶着一块甜滋滋的软糖。   徐以寒松手,邓远呼呼喘粗气,胸脯起起伏伏。   “吃了什么?”徐以寒低声说,“是甜的。”   邓远软塌塌地看着徐以寒:“……就是,就是草莓糖。”   徐以寒露出一个笑:“明天吃橙子的,我喜欢橙子味儿。”   他这话直白得近乎露骨,邓远却像被吻傻了,跟着重复道:“明天?”   徐以寒仍是笑着,伸手摸了摸邓远的脸:“那就今晚,姐姐。”   晚餐是邓远提前做好的,鲜笋片炒肉,娃娃菜鱼丸汤,凉拌海带丝。之前徐以寒给了邓远一张五千块钱的超市消费卡,让邓远去超市随便买,想做什么菜就做什么菜。邓远做菜很好吃,但有意思的是尽管他拿着五千块钱的卡,仍是只买一些家常食材,牛肉猪肉西红柿洋葱,买过最贵的,不一过是一条鳕鱼。“太贵了,这超市太宰人了,”当时邓远认真地皱起眉头,“这么一条鱼,就三百多?”   笋片炒肉和娃娃菜鱼丸汤都被两人消灭干净了,只剩一小撮海带丝没吃完。尽管这顿饭邓远吃得默不作声脸颊通红,但他看着剩下的海带丝,还是小声问:“以寒,你还吃吗?”   徐以寒摇头:“我吃饱了。”   邓远便把已经放下的筷子又拿起来,将没吃完的海带丝夹进碗里,埋头吃起来。   徐以寒有些好笑地看着邓远,对于他来说,邓远的生活方式简直太有意思了。他住在徐以寒家里,几乎什么都听徐以寒的:徐以寒说点外卖就点外卖,徐以寒说换张地毯就换张地毯,徐以寒说买个新电视就买个新电视。对于徐以寒的生活方式和消费方式,邓远没有表达过任何反对或不满,但是——但是他又总有一些自己的小小的原则。比如,他一定会把盘子里的菜吃光,而不是倒掉;比如,他一定会把徐以寒倒茶叶时洒落的茶叶一一拈起,再放进自己的杯子;比如,他总是把洗衣服时过的最后一道水留下,用来涮拖把。他像李白说的抽断水水更流,没错,刀锋可以斩进流水的任何位置,但不能改变流水的方向和形态。可是流水——当我平躺下来你便成了河——又那么温柔。   吃完饭,徐以寒和邓远出门散步。徐以寒本是个不喜欢散步的人,准确来说,他不喜欢一切无聊又浪费时间的事情。可这个三月末的夜晚轻盈得像一片羽毛,夜风徐徐拂过脸颊,路灯映亮嫩绿的树叶,这样的夜晚令人忍不住想做一些不用动脑子就能熏熏然的事情,而饭后的散步当然正合此意。   徐以寒和邓远来到附近的一个小公园,公园中心的广场上,有大叔大妈们在跳交际舞,就是那种随处可见的、放着颇具动感的音乐的交际舞,大叔大妈两人一组,牵手揽腰,一方前进则一方后退,一方俯下面庞则一方弯下腰肢,一对对舞伴在广场上旋转,像被春风扬起的陀螺。   不少人站在旁边围观,徐以寒和邓远也在围观者之中。在某个节奏忽然高高升起的瞬间,大妈们的裙摆划出圆满的曲线,夜风吹散云朵露出一弯明月,栀子花的香味隐隐飘荡,这个良辰美景赏心乐事的瞬间,徐以寒牵住邓远的手。   邓远没有拒绝。   然后他们就一直牵着手在公园里散步。邓远穿了条修身款针织连衣裙,灰绿相间的竖条纹使他的身体看上去纤长有致,三月底的夜晚还有些冷,连衣裙又是无袖吊带,所以邓远还披着件薄薄的白色长披肩,披肩的边缘有细碎流苏,在夜风里轻轻摇晃。徐以寒和邓远牵着手,两人和公园里其他的情侣一样,慢慢走路,轻声说话。   “姐姐,”徐以寒晃了晃两人牵着的手,“明天晚上也出来溜达溜达吧?”   邓远小声应道:“好啊。”   徐以寒的手指穿过邓远的指缝,两人的手就紧紧扣在一起。走到僻静处,在一株高大银杏树的掩映下,邓远说:“以寒。”   徐以寒看向他。   “我们……”邓远的嘴唇动了动,没说话,过了好几秒,他说,“我们现在……”   又说不下去了。徐以寒明白他的为难,他们现在是什么?是生理学上的兄弟,也是病理学上的姐弟,不知不觉,又快成恋人了。这是什么关系?一言难尽,未免太复杂。   可是徐以寒知道邓远不会拒绝,也许那天晚上邓远跟他回家的时候他心里就有了预感,邓远不会拒绝他。就像很多很多年前邓远没有拒绝帮他赶走公鸡,此时此刻邓远也不会拒绝他的亲吻和触碰。   “我知道你的意思,姐姐,现在咱们的关系,不太好用一个明确的词汇来定义,”徐以寒了然道,“但是我觉得我们也不需要一个精准的定义,因为只要下定义就离不开语言,但语言不是自由的,每一种语言都有它的逻辑体系和思维习惯,语言是不自由的,或者说连文字都是不自由的……定义越精准,束缚就越多,咱们干脆不下这个定义,好不好?”   徐以寒说完,有些心虚地看向邓远,邓远的瞳孔里映着两盏明亮路灯,他一双圆圆的眼睛亮晶晶的,看上去就像满脸期待的神色。一时间徐以寒竟有些不忍,又别开目光。   “我不是这个意思,”邓远温声说,“我只是想问,咱们现在是不是就算……在一起了?”   对,在一起,这是个状态,不是个定义。   “嗯,嗯,对,”徐以寒用力点头,“咱们当然在一起了。”   邓远笑着说:“好的,以寒。”   回家的路上两人还是牵着手,直到路过一家便利店,徐以寒松开手说:“我去买包烟。”   邓远就乖乖站在门口等他,果然没几分钟,他就回来了。   “烟呢?”邓远疑惑道。   徐以寒笑了笑,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两颗糖,放进邓远手心:“橙子味儿的。” 第36章   新的一周开始,比赛的第二次直播将在晚上八点进行。   显然,这将是一场无比尴尬的直播:十度千千的粉丝污蔑罐头带鱼抄袭,又被唐纳森做的调色盘狠狠打脸,而十度千千却没有向罐头带鱼郑重地道歉。另一方面,上周罐头带鱼跟在十度千千后面更新,情节文笔眼界都被她的粉丝嘲了个够,十度千千和罐头带鱼都没有对此做出任何回应。   因此,这比赛的第二次直播不仅吸引来十度千千和罐头带鱼的粉丝,更吸引来众多兴致勃勃的吃瓜路人——“我靠这是什么处刑现场啊!朋友们今晚八点不见不散!!!”   刘语生的粉丝们磨刀霍霍,早就在后援群里为晚上的直播做准备,一个个都是义愤填膺:这次不能再让带鱼受委屈了!有条件的鱼粉给id带上“爱带鱼的”前缀在直播间打赏,其他鱼粉也尽量去直播间发言,注意,不要爆粗,不要强行安利,理智发言!   然而令他们没想到的是,晚上七点半,当一切准备就绪就等直播开始的时候,罐头带鱼突然在群里说:“谢谢大家,我知道你们是好心,但是关于我和十度千千、唐纳森的事情,请大家别再提了。”   粉丝:???   刘语生硬着头皮解释:“我不想让这些事情影响到其他作者,毕竟直播是我们六个作者共同参与的,如果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到我和十度千千这里,我觉得不好。”   他都这样说了,粉丝们只好连连安慰他,也都乖乖表示,那就不在直播间说话了。   “好,真的谢谢大家支持。”   敲下这行字,刘语生逃避似的,飞快关掉了对话框。   不想影响其他作者的确是原因之一,但他自己心里明白,更直接的原因是他不想再让自己和唐纳森有任何牵连,他已经懦弱到这个程度——连在网上看到并列的“罐头带鱼”和“唐纳森”,都会感到一阵火辣辣的难堪。那些黑暗的记忆虽然已经成为过去,但从来、从来没有远离他。   人是多么矛盾。他之所以会写《总裁我真的错了》就是因为不甘心,他知道自己心底一直叫嚣着某些声音,那是一个写作者对文字的不甘心:四年前他对那个残疾男主角付诸了自己的心血,却也为此付出了超出想象的残酷代价,可是凭什么?他唐纳森凭什么说“你把这个故事写得这么烂”——凭什么他用心血敲下的文字,只值得起唐纳森一个冷漠的“烂”字。   像赌气一样,当他开始在蔚蓝写言情小说的时候,他写出了和唐纳森截然不同的风格,不,这不是风格的问题,而是态度的问题。唐纳森的小说不是很严肃吗?那他就轻佻吧,既然他只值得起一个“烂”,那干脆就“烂”到底,他迎合,他讨巧,他嘻嘻哈哈——意外的是竟然有那么多人喜欢,他真的没想到。   他不得不承认,决定写《总裁我真的错了》的那一刻,他心里甚至是得意的:唐纳森你看得见吗?你那么看不起的文字,竟然也能火,在你眼里我就算是个跳梁小丑,也还是有人喜欢有人追捧,你看得见吗?你看见了吗?   唐纳森看见了。   他却像个被戳了一针的气球,陡然瘪下去。   晚上八点,直播准时开始。   这一次的主持人不再是那一男一女,而是两位编辑,豪盛派出了一位姓谢的女编辑,蔚蓝这边派出的是方文。   “大家好,大家好!欢迎大家在晚上八点准时来到我们的直播间……”女编辑语气活泼,“大大们上周的更新大家都看了吧?哈哈,反正我是一直追着看的哦,方方你看了吗?”   忽然被叫“方方”,方文愣了一下,才说:“嗯,我也是追着看的。”   “真的太精彩了,感觉一天一万字根本看不够啊!”女编辑笑道。   “是的,作者们也非常辛苦……”方文扫一眼互动区,果然看见不少十度千千的粉丝在说话:雨声抄袭病忘官方不给个说法吗?官方是不是眼瞎?……   “是的,一天一万字的任务量还是有难度的……OKOK,你们的表白大大们会看到的!那咱们就赶快把六位大大抱上麦吧!”   六位作者上麦,同一时间,互动区里又是暴风骤雨。   十度千千的粉丝应该是提前商量好了的,整齐划一地刷起“雨声抄袭了解一下”和“罐头带鱼抄袭了解一下”,数量之大速度之多,几乎使互动区里看不见别的发言内容。偶尔有一条声援罐头带鱼的发言,也只是一闪而过。   一瞬间,主持人和作者们,都是一言不发。   过了好几秒,女编辑才生硬地笑了笑:“大大们晚上好,上周辛苦啦!”   粉色喵喵连忙应道:“谢仔和方方晚上好!哈哈,轮到我更新的那天真的超级紧张,就怕没法赶在deadline之前写完!”   女编辑:“还好大家都按时写完啦!更新的质量也都很高哦!”   第二年的云笑道:“谢谢。”是个挺温柔的男声。   方文:“嗯,那我们就步入正——”   “评论区,”一个冷冷清清的女声忽然打断方文,“不要再刷了。”   是病忘。   安静的直播室里,方文和女编辑对视一眼,都有些惊讶。   “给大家说声抱歉,因为我的事情,影响了直播间的秩序,”病忘继续说道,“我没想到会这样……我代表粉丝向其他读者道歉,影响了你们看直播的体验,十分抱歉。”   她的声音冷淡而严肃,听上去很是不快。   女编辑尴尬道:“呃,请各位小伙伴互相尊重哦……病忘大大也不要生气哈……好,那咱们开始第二次大纲讨论会吧?”   却没料到一个语气肃杀的娇软萝莉音问道:“你不给雨声道个歉吗?”   女编辑:“……”   方文:“……”   赵辛捂住麦克风,低声骂了句“”。   足足有十来秒,病忘才开口:“我和雨声的事情,我已经在微博上道过歉了,我——”   “你道过歉了?需要我把你那条微博念一遍吗?”赵辛攥紧拳头,难以克制地质问道,“你那条微博里哪句话是给雨声道的歉?你提他的名字了吗?”   “这是我和雨声的事情,我们——”   “你一直在避重就轻,”赵辛打断她,“雨声没有抄袭你,那个调色盘大家也都看见了,纯粹是对雨声的污蔑。如果你真的想道歉,早就应该约束你的粉丝,现在这个直播间有二十万观众,你放任你的粉丝在二十万观众面前污蔑雨声。”   “在微博上也是,虽然反盘已经足够确凿了,但你的粉丝还在四处污蔑雨声抄袭,在微博上搜‘罐头带鱼’的关键词,每条微博下面都有你的粉丝在说他抄袭。”   女编辑崩溃地朝方文做口型:怎!么!办!   方文摇头。   他也不知道怎么办。   “我已经尽力约束粉丝了,我问心无愧,”病忘平静道,“我不可能控制别人的思想和行动,我也不想禁止别人不许说什么话——文圈的潜规则是很多,我知道,但我希望我的粉丝是自由的。就像你也可以不相信我,也可以不同意我的观点。”   直播室的门被打开,为了避免脚步声,张莉穿着袜子走进来。她向方文举起手机屏幕,神色焦急地指了指方文。   屏幕上是备忘录:“关于大家的争议,我们已经在处理当中了,一定会给大家一个公正的结果,请大家放心。大家稍安勿躁,我们现在还是继续讨论大纲,好吗?”   方文照着这段文字念出来,吕纬甫和病忘谁都没说话。   张莉又匆匆输入四个字给方文看:回顾剧情   方文点头,拿出准备好的材料:“好的,那现在我们先来梳理一下情节的发展……”   四十多分钟后,直播结束。   这次讨论情节的时间比上次缩短很多,因为参与讨论的作者少了三位:吕纬甫、雨声、病忘一句话没说。而剩下的三位作者里,fire又是个话很少的,整场讨论下来,只有粉色喵喵和第二年的云两人在构思情节,fire则只是说几句“可以”“好的”。   方文走出直播室,扯了扯毛衣的领子,身上出汗了,却不是因为热。他向来不擅长应对人际交往,没想到第一次做直播主持人就碰上如此剑拔弩张的场面。   张莉就等在门口,递给方文一瓶可乐:“没事吧?”   方文摇头:“还好今天你来了,太谢谢你了,我……我这人不适合做这种事的,我还是去找徐总说一下,换别人主持吧。”   “你主持得挺好呀,碰上这种场面,搁谁身上谁都尴尬,你反应得够快了,”张莉熟稔地拍拍方文肩膀,“走,我给你买了关东煮,先吃点东西再说。”   方文轻叹一口气:“这个比赛……”话没说完,跟着张莉去吃关东煮了。   同一时间,赵辛关了电脑,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他已经答应了刘语生不再对这些事做任何回应,但在直播间里他还是没忍住。抄袭。他曾纵容粉丝打着“反抄袭”的名号伤害刘语生,事到如今又有人以“抄袭”污蔑刘语生,他怎么可能忍得了?他知道网络是什么样子的:就算刘语生根本没有抄袭十度千千,就算他们已经做出了足够有说服力的反盘,但“抄袭”这两个字一旦和“罐头带鱼”连在一起,污蔑的脏水就再也洗不清了。不是所有人都有耐心去看反盘,不是所有人都会在乎一个作者的名声,更常见的情况往往是,当风波渐渐平静,不知此事的人提起“罐头带鱼”时,便会有人神神秘秘地说,他好像抄袭过诶……追问一句:啊?是吗?具体怎么回事啊?抄袭有实锤吗?对方则无辜地说,我没有说他一定抄袭哦,只是以前听说过这方面的传言,实锤没有,我只是听说哈听说!   总有人能把没发生的事说得像发生过一样,也总有人听之信之,就此给罐头带鱼打上“有抄袭的黑历史”的标签。   犹豫很久,赵辛还是拨了刘语生的电话,没等一会儿,电话就通了。   和直播间里那个严厉质问的萝莉音不同,赵辛的声音沉沉的,同时又透着小心翼翼:   “语生,对不起,”他说,“我没忍住。”   刘语生沉默。   赵辛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像罪犯在等待审判一样。   “谢谢你,”好一会儿,刘语生轻声说,“谢谢你替我说那些话。” 第37章   赵辛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他几乎做好了被刘语生恶言相对的准备,毕竟他已经答应过刘语生不再对网络上的事情做任何回应,就像今天,如果他没有说那番话,那么病忘在直播的所做所言,也未尝不能视为对刘语生的示好。   但是他没忍住,因为他清楚地知道那根本不是示好。   其实直播的时候最让他紧张的不是病忘粉丝的疯狂刷屏,而是刘语生的沉默,从头到尾的沉默。他一想到那个不好意思地给他发照片的男孩、那个因为喜欢他而偷偷跑来武汉的男孩、那个哽咽着说“无论是想写的还是不想写的都很糟糕”的男孩正在默默承受着屏幕上的暴力而一言不发的时候,他的心就像被狠狠掐住了。   为什么总会有那么多无缘由的恶意。   “语生,”赵辛的声音轻得小心,“如果需要我帮忙的话,就来找我,好不好?”   刘语生苦笑:“不用了,这些事……过段时间热度下去了,就好了吧。”   还是被拒绝了。   赵辛捏了捏自己无知觉的小腿,只好说:“嗯,你别有太大压力。”   刘语生:“好,谢谢你……那我挂电话了。”   赵辛:“挂吧。”   第二天一大早,徐以寒精神抖擞地走进办公室,方文、张莉和小彭已经在门口等他了。   “徐总,”小彭谄媚道,“您最近精神真好。”   徐以寒背对着他,漫不经心地问:“是吗?”   “真的,感觉您精神头特别足!”   没人看见徐以寒勾了勾嘴角。他也觉得最近精神不错——更准确地说是心情不错,原因无他,和邓远在一起,实在太舒服了。   “行了,小彭你先去忙 ,我和方总编张部长开个会。”   “好嘞。”   小彭带上门,徐以寒对方文说:“昨天的直播情况怎么样?我还没来得及看回放。”   方文面露难色:“不太好,吕纬甫和病忘……当场呛起来了。”   徐以寒点头:“这事儿小张已经跟我说了,没关系,这不是挺有节目效果的?”他笑了笑,“这事儿咱们不参与,就让他们折腾。”   方文看看徐以寒,又看看张莉,继续说:“抽签结果是,病忘今天更新,然后是fire、第二年的云、雨声、吕纬甫、粉色喵喵。”   “诶,”徐以寒挑眉,“这签抽得,真有水平。”   方文:“……”   张莉掩嘴轻笑:“是啊,病忘怎么就抽到第一个了?”   方文愣愣地问:“她抽到第一个怎么了?”   徐以寒心情好,格外有耐心地解释说:“上周病忘第四个更新,她和雨声出了事儿之后,她的粉丝连带着把前面三个作者都黑了一遍。”   方文:“啊?我……我没看见。”   徐以寒笑道:“他们在粉丝群里说的,我们手上有截图。”   这下方文反应过来了:“所以您的意思是,这次病忘排到第一个,后面的五个作者很可能都要被她的粉丝……黑?”   张莉撇撇嘴:“对啊,其他作者都是狗尾续貂嘛。”   方文:“那……”   “小张,这些内容该放就放。”徐以寒说。   “我明白的,”张莉点头,“我觉得这周也可以开始强调赛制了,鼓励读者打赏——他们都撕起来了,读者肯定很好煽动的,徐总您觉得呢?”   徐以寒屈起食指敲了敲桌面:“行,就按你的思路来吧,第二年的云这个作者你注意一下,要曝光作者身份就从他开始,反正也不是我们的作者。”   张莉了然道:“好的,徐总。”   张莉先走了,徐以寒看向方文,方文的表情十分一言难尽。   “方总编,我记得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来着?”徐以寒亲切地问,“我记得是个很出名的学校?”   方文低声说:“中科大。”   “噢,对,中科大——诶,那你怎么来当编辑了?中科大有中文系吗?”   “没有中文系,”方文尴尬道,“我喜欢看小说,毕业之后就来做编辑了。”   “哦,那真是有魄力,我能把你挖过来,运气好啊,”徐以寒笑道,“这段时间辛苦了,等开工资了,给你涨奖金。”   方文愣了一下:“那……谢谢徐总。”   “客气什么。”   徐以寒其实都知道,方文是中科大自动化专业的,可惜大学四年下来拿到的不是毕业证书,而是结业证书——据说是挂科挂太多了。当初有人向徐以寒推荐方文时就说了,方文这个人是真的喜欢看小说,这不是看小说看得没能从中科大毕业?不过徐总,这个人办事很负责的,工作能力也强,年轻时虽然轴了点,现在都三十多啦,已经圆滑多啦。   徐以寒心想,方文其实也没圆滑到哪去,这不还看不惯他和张莉的那些营销手段吗?但好在他钱给得够多,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小小的方总编。   手机一振,邓远发来微信:以寒,超市有红菜苔!中午我做好给你送来吧?   徐以寒摸摸下巴。   今天的早饭是邓远下的西红柿鸡蛋面,配着他早起现炒的荷兰豆和两个煎蛋。餐桌上徐以寒随口夸邓远说,姐姐你炒的菜一尝就是湖北口味儿,好吃。   湖北口味儿,没想到这么一句话就被邓远记下了,要给他炒红菜苔吃,这道菜是武汉特色。   徐以寒心想这就是和姐姐在一起么?邓远真把他当个小孩一样照顾呢,在一起的第一天,早晨牙膏挤好,漱口的温水倒好,早饭做好,连他的剃须刀,都已经摆在趁手的位置。   徐以寒挺不好意思,说:“姐姐你不用这样……这得起很早吧?”   邓远笑得憨憨的:“没事的,我动作快,小时候在家做农活,早晨起得比现在早多了。”   他身上围一条粉色围裙,上面写着“海鲜酱油”四个字,看上去朴实又娇俏。徐以寒没忍住,就把他拽进怀里,搂着肩膀亲了又亲。   看着手机上的微信,徐以寒又想起邓远的脸颊的触感,软软的像他小时候躲在被窝里偷吃的棉花糖。他真想让邓远现在就来,不炒菜苔了,现在就来他的办公室,陪着他上班——坐在他身边,就好。他想起第一次和邓远聊微信的情景,那天是阴天,天空是灰色办公室也是灰色,只有邓远的头像是水红的山茶花,像一簇小小的火苗。而现在仍是这间办公室,桌子是硬的椅子是硬的,徐以寒觉得在这里时自己的心也是硬的,如果邓远来了,他就是这间办公室里唯一的柔软。水红色,柔软的,徐以寒想所谓温柔乡就是如此吧。   但是不行。   先不说公司里还有邱阿姨的亲戚,单说邓远,虽然从外表来看邓远几乎就是女人,但他的嗓音还是男人的嗓音,一开口就听出来了。这样的邓远当然不适合来公司,更不适合来公司找他。   徐以寒回复邓远:姐姐,今天特别忙,晚上再炒,好不好?   邓远很快发来一个熊猫点头的表情,说:好呀,那晚上等你回来吃。   紧接着又说:以寒,中午多睡会儿,也别太累了。   徐以寒盯着屏幕笑起来,这次是一个真心真意的笑。   十分钟后,他给邓远的卡上转了五万块钱。   这次,他直接给邓远发了条语音:“姐姐,你去买衣服吧,我喜欢你穿女装。” 第38章   下午四点多,病忘把更新贴出来了,还是她一贯的晦涩风格。得益于她的更新时间,方文能在五点半之前下班。   五点二十,张莉在门上轻敲两下,不等方文回答,便脚步轻快地走进来。她已经穿好外套背好包,笑眯眯地说:“你这边好了吗?”   方文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马上。”说着,把word文档保存,然后关掉电脑。   两人走出办公楼时,张莉才说:“我已经叫车啦。”   方文有些不好意思,按理说这种事该男人来做吧?他笨拙地说:“谢谢。”   张莉“哎呀”一声:“咱俩还客气什么?”随即低下头看手机。   她穿着一条淡紫色棉布连衣裙,外套一件白色牛仔外套,一阵晚风吹过来,轻轻掀起她百褶裙的一角,方文看着她,想起蓝紫色的鸢尾花,他小时候,农村的外公曾在家门口种了一小片鸢尾花。   “我跟你说,”张莉忽然抬头,和方文的视线直直撞上,然后她愣了一下,“那个……”   方文连忙收回视线:“什么?”   “那家火锅……特别好吃,关系一般的朋友我都不带去吃!”   方文笑了:“好,谢谢你。”   同样的夜晚,徐以寒没有回家吃饭。   下午五点来钟他接到老徐的电话,叫他晚上六点半之前到某家私房菜馆,记得准备点上档次的礼物。徐以寒连连应下,挂了电话,手机屏幕上还是他和邓远的聊天框。   他问邓远:姐姐咱们今晚吃什么?   过了十来分钟邓远才回复说:刚才在打整鱼,没看手机。   徐以寒:什么鱼?   邓远发来张照片,是两条扁扁的鱼,已经被收拾干净了。   武昌鱼,邓远说。   徐以寒觉得新奇:你还会收拾鱼?   邓远:这有什么的,你记不记得以前你在老家的时候,我家有只白色的公鸡?冠子特别红。   说实话徐以寒已经没印象了,但他还是说:嗯,怎么了?   邓远:后来你回武汉了不知道,过年的时候那只鸡就是我杀的。   徐以寒:……   他有些好笑地说:别告诉我你还会杀猪。   邓远老实回答:我不敢。   紧接着又说:先不聊了,你今天大概几点到家?我去洗菜。   徐以寒笑着回复:六点半之前能到家。   再看这段聊天记录,徐以寒还是想笑。邓远啊,穿上裙子就是个软绵绵的小女人的邓远,竟然会剖鱼杀鸡。更有意思的是想想这个画面,他竟然丝毫不觉得违和。或许因为邓远是农村出来的吧?他自己也说过,以前在家干农活呢。   徐以寒喜欢这样的邓远,在这个以精致闻名的城市里,在徐以寒精装修的高级公寓里,他身上仍带着一股清新的格格不入。和邓远在一起的时候,徐以寒总忍不住把邓远和他的前女友们比较。那些女孩子都是漂漂亮亮的,皮肤细腻如绵滑的白巧克力,她们大都家庭富裕,读过很多书,精于化妆和穿搭。   和她们在一起的时候,徐以寒总是一掷千金,好像一掷千金才配得上她们:他带她们去昂贵的餐厅,看着她们吃得很少但拍照很多;他和她们去度假,到北欧看极光到瑞士滑雪到红海潜水;有时他也和她们吵架,她们都是独立潇洒的女孩儿,说走就走了,对徐以寒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印象最深的是和一个学社会学的北京女孩儿吵架,起因是一起逛街的时候徐以寒看到一个混血小孩儿,随口夸了句“真可爱”,但北京女孩儿说,我最讨厌小孩子。徐以寒说,你讨厌小孩,但你不能否认那个小孩真的很可爱。北京女孩儿猛地怒了,质问道凭什么你说可爱就是可爱?我凭什么服从你的审美?就因为你是男人吗徐以寒?!当天她就提了分手。   但是邓远,邓远不一样。他没读过很多书,没懂很多道理,没有很多钱,甚至没什么鲜明的个性。和那些女孩儿比起来,他一点都不“高级”,他擅长的无非是做饭做家务。可是在他身上徐以寒感受到某些倍感陌生却又熟悉得一言难尽的品质,比如节俭,比如吃苦耐劳,甚至他对这个世界的卑微,都成了一种令人着迷的温柔。   徐以寒给邓远打电话:“姐姐,今晚我得在外面吃饭了。”   邓远:“啊。”语气透着显而易见的失落。   徐以寒诚恳地说:“对不起,我以为今天能按时下班的,没想到……”   而邓远已经收起刚才的失落,柔声道:“没关系啊,正好我也饿了,我一会儿就吃饭,”随即又叮嘱徐以寒,“在外面也好好吃饭哦,别因为工作忙就将就了。”   徐以寒真想直接回家,但不行,是老徐叫他。   “放心吧,姐姐,晚上等我回来,”徐以寒压低声音,“记得换上你的小裙子。”   晚上, 徐以寒见到了老徐的朋友,杨明。他早就听老徐提过很多次,几十年前杨明和老徐都在东北某林场插队,一起在森林里迷过路,是过命的交情,后来知.青返程,改革开放,杨明把生意做到了国外,近两年才回国。   饭桌上老徐和杨明吃吃谈谈,看上去很是尽兴。徐以寒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懂老徐为什么非要把他叫过来。   吃完饭,杨明拍拍徐以寒的肩膀,朗声道:“以寒,过几天咱们两家再聚哪!”   徐以寒连连点头:“没问题没问题!杨叔,下次我给您带瓶好酒来!”   杨明的车开走了,老徐才悠悠道:“下周老杨他女儿回国,再吃饭时,你好好准备一下。”   徐以寒一下就明白了,徐以则有未婚妻,徐以鹏年纪太小,所以轮到他,原来是这样。   “好的,爸,”徐以寒微笑,“您放心。”   而就在徐以寒回家的路上,他接到公司财务的电话。   “徐总,”财务为难道,“作者们在比赛里的收益,现在可以提现吗?”   徐以寒有些没反应过来:“收益?”   “对……就是,那位叫‘雨声’的作者,他说有急事要用钱,想提现,但按照咱们比赛的规定,作者的收益是在比赛结束后统一结算的……”   徐以寒疑惑道:“他有什么急事?”   财务:“他也没说得太清楚,好像是家里人生病?”   徐以寒沉吟几秒,说:“不能给他提现,规定就是规定。”   财务:“那……”   “好了,这事我来处理,你不用管了。”   紧接着,徐以寒给赵辛发了条微信:你家小朋友急用钱,好像是家里人生病,你快去献殷勤,逾期不候。   这一晚,是刘语生家兵荒马乱的一晚。   平时,吃过晚饭后母亲会和刘叔一起出门溜圈,但今天她却说不去了,胃不舒服。刘语生知道母亲以前犯过胃炎,登时有些紧张,问她是怎么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   母亲说没事儿,是晚饭吃撑了,歇一会儿就好。   到晚上九点半,她已经疼得弓起身,吃了胃药也没用,因为这时才确定了,疼的不是胃,是肚子。   “妈,”刘语生慌乱地说,“还是去医院吧!我叫个车去!”   “不行!”母亲却摇头,“这么晚了哪有医院开门?我没事!”   王叔也看不下去了:“有急诊啊!”   母亲仍是摇头:“急诊那么贵!用不着!我不去!”   王叔无奈道:“你这人!”   刘语生他母亲是个倔脾气,谁都劝不动。一直都十点整,刘语生不顾她反对,背起她坐上出租车往医院赶。到急诊,再进住院部,检查结果是要立即手术,不仅要割阑尾,还要割一截大肠。   母亲进手术室了,护士过来提醒说:“明天一大早得交钱。”   刘语生手头只有两千来块钱,而他的稿费被母亲存在卡上,他不知道密码。他问王叔有没有钱,王叔支支吾吾道,有一千多现金。他怎么可能只有一千多现金?刘语生没空追问。医生说手术做完了,麻药劲儿也得第二天中午才能过去,而止痛泵是病人出手术室就要用的,这东西现买现给。   母亲还在手术,刘语生焦躁地抓了抓头发,财务说不能提现,这么晚了他不知道找谁去借钱:亲戚们是借不出钱的,而垆边月,她还只是个学生。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   赵辛直白地问:“你是不是需要钱?我这有,我先转给你好不好?”   刘语生下意识想拒绝,他不想再让赵辛看见自己难堪的一面了。可话到嘴边,想起护士的叮嘱,医生说的止痛泵,和王叔躲闪的目光,拒绝的话又说不出口。   “语生?”赵辛小心地问。   “……先转我两万,好吗。”   赵辛没再说多余的话:“好,把卡号发过来。”   刘语生把卡号发给他,很快,手机上收到银行的短信。   赵辛给他转了四万块钱,附言:不够再说,有别的困难也可以跟我说,我今晚不睡觉。 第39章   徐以寒到家时已经十点多了,好在小区旁边的花店还开着。他挑了一大束白色洋桔梗,这种花盛开时是白色,但花苞是青翠的绿,花瓣边缘微微卷曲,让他一下子就想起邓远衣服上细细的荷叶边。洋桔梗开得饱满,他用指尖戳一戳,觉得这花柔软白净,像邓远的身体。   出电梯,他身上带着钥匙,却不想自己开门。   他敲敲门,很快就听见“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这是邓远的独特的脚步声——他给自己买了双便宜人字拖,不太跟脚,走起路来就啪嗒啪嗒的。   “咔”一声门被打开,邓远后退一步,小声说:“你回来啦。”   徐以寒听得出,他有些不好意思。   因为他穿了裙子。   是一条黑底白点的蛋糕群,从腰部到小腿,层层叠叠地垂坠着。这条裙子的上半部分是紧绷绷的吊带,使得他肩头和胸部的曲线一览无遗。他脱下人字拖,急忙换上一双水粉红的绒面高跟鞋,圆头粗跟,脚背上一条细细窄窄的蝴蝶结。   徐以寒登时喉头发紧,关上门,打量着邓远,轻声说:“这条裙子很衬你,姐姐,显得很白。”   邓远抿抿嘴唇,看向徐以寒怀里的花:“这是什么花?”语气有些雀跃,一双眼睛也睁得圆圆的。   徐以寒换鞋,笑着把花递给邓远:“洋桔梗。”   邓远双手抱花,徐以寒便趁人之危地圈住了他的肩膀,打进门起他的目光就黏在邓远的肩膀上,那肩头白皙圆润,皮肤微微泛着光泽。   邓远的裙子是低领,徐以寒从他的肩头一路吻到锁骨再到胸口,能感觉到他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快。   “姐姐,”徐以寒抬头,碰了碰邓远的嘴唇,声音柔得像呢喃,“你这样真的很漂亮。”   邓远有点儿喘:“你……你吃饱了吗?”   徐以寒:“嗯?”   “厨房还有……没吃完的菜。”   徐以寒“噗嗤”笑出来,上一秒他还以为邓远会说“没吃饱可以吃我”之类的调情的话,敢情是真的在问他晚饭吃没吃饱。   徐以寒有些稀奇地问:“怎么有剩菜?你不是从不剩菜的吗?”   邓远像是有些委屈:“本来做了你的菜,结果你没回来吃饭,我一个人实在吃不完。”   他怀里还抱着徐以寒送的花,这语气简直是撒娇。徐以寒不过脑子地点头:“那我吃了吧。”   几分钟之后他才反应过来,他不是一向不吃剩菜剩饭的吗?   而邓远已经在厨房为他热菜了。   徐以寒坐在餐桌前看着邓远,看他蛋糕裙的一层层裙摆在他转身时轻轻晃动,他像只小蜜蜂快要飞起来。徐以寒突然觉得那黑底白点的花色真好看,怎么以前会觉得土呢?这简直是风情万种。   没一会儿菜就热好了,半条清蒸武昌鱼,一碗炒菜苔,一碗紫菜蛋花汤,还有一个圆溜溜的红糖小馒头。   邓远在徐以寒对面坐下,双手捧着脸朝他笑,憨憨的,一副邀功等表扬的表情。   徐以寒才发现,邓远把武昌鱼鱼肚子的那一面留给了他。   徐以寒把所有菜都吃完了,这一顿夜宵把他撑得够呛,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有很多年没这么吃撑过了。洗过澡,更是睡意全无。   而邓远已经捂着嘴打起哈欠,打完了还无辜地问:“以寒,你不困吗?”   徐以寒上前抓住邓远的手,胡诌说:“最近有点失眠。”   “啊?严不严重?怎么突然失眠了?”   “姐姐,要不今晚你来我屋睡吧,”徐以寒面不改色道,“你陪我说说话,也许我能早点睡着。”   凌晨一点半,当邓远已经困得熬不住、栽进徐以寒怀里的时候,刘语生的母亲被推出手术室。医生割掉了她的阑尾和一截大肠,所幸做的是微创手术,没有开刀。   手术是全麻,母亲还没醒,护士为她打上点滴,连接好仪器,叮嘱刘语生要按时为她翻身,点滴瓶也得一直看着,液体输完了及时叫护士来换。刘语生一一记下。   护士走了,这医院的夜晚陡然变得寂静。母亲住在三人病房,另外两张床上的病人都睡着了,陪床家属各自撑一张折叠床睡在走廊里。病房里还有张空折叠床,刘语生叫王叔先去歇着,他来照看母亲。王叔便点点头走过去躺下了,没一会儿就响起鼾声。   母亲虽然闭着眼,但睡得很不踏实,一会儿动动嘴唇,一会儿皱皱眉,刘语生按护士说的,用棉签沾了水为她轻擦嘴唇。他俯下.身看母亲,突然才反应过来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仔细地打量她,好像从那件事——退学——之后,他就不太敢和母亲对视了,他对母亲总是很愧疚,同时也怕她一再提起那件事。   原来她已经有这么深的法令纹和抬头纹。   她今年51岁,丈夫早亡,独自拉扯儿子长大,她的人生已经过去一大半,却还是因为舍不得花钱看急诊而强忍痛苦。为了供刘语生上学,她向很多亲戚借过钱,她的亲戚,王叔的亲戚……后来又因为刘语生退学,她彻底颜面扫地。以至于——以至于今天晚上,竟然险些连应急的钱都借不到。   刘语生用力捏了捏鼻梁。   直到早上五点多,王叔醒了,揉揉眼睛,有些尴尬地说:“语生啊,你怎么不叫我起来换你去睡觉?”   刘语生的眼睛里满是红血丝,摇头道:“没事,我不累。”   王叔来换班照顾母亲,刘语生慢慢走出空气混浊的住院部大楼。折腾了一夜,他反而回光返照似的不困了,只是累,想在长椅上一坐不起,坐成一尊雕像。   刘语生慢腾腾地掏出手机,拨了赵辛的电话。   刚响两声,他突然反应过来此时才清晨五点多,连忙要挂掉,而就在指尖将将触及屏幕的那一瞬,电话通了。   “语生?”赵辛的声音很清醒。   “忘了时间,”刘语生觉得自己的大脑不甚清醒,说话都是一句句往外蹦,“不好意思。”   赵辛低低地笑了一声:“没事,我没睡,一直在等你电话——你家人生病了?”   “嗯,我妈,阑尾炎。”   “做手术了吗?情况怎么样?”   “做了,没事。”   “那你一晚上都没睡吧?”   “嗯。”   “你现在在哪?”   “我在,”刘语生愣愣地说,“椅子上。”   赵辛:“……我是说,你还在医院吗?”   “啊,是。”   “有人和你一起照顾阿姨吗?”   “王……我继父。”   “语生,”赵辛的语气温柔得像哄小孩,“那你回家睡一会儿,你不放心的话就少睡几个小时。”   “我……”刘语生按了按太阳穴,总算想起这通电话的目的,“我是想跟你说,钱我明天就还——不,最快今天下午就能还。”   “钱不着急,你先回去休息一会儿,买点东西吃,好不好?”   “那是你不着急,”刘语生鼻子一酸,也不知为什么,眼泪簌簌就流下来了,“我如果没退学,现在也不用着急。”   赵辛沉默。   刘语生捂住眼睛,哽咽道:“对不起,我……我不是怪你,当年是我自作自受……我太累了脑子不清醒,不说了……”   然后他逃命似的,飞速挂了电话。 第40章   刘语生慌张冲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使劲儿往脸上拍水。三月底的清晨,凉水激得他一个激灵,混沌的大脑总算清醒了一些。他直起身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头发乱糟糟的,双眼布满血丝,胡茬都冒出来了。   他抹了把脸上的水,又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调整好表情,回到病房。   母亲还没醒,王叔叫刘语生回家睡一会儿,下午再过来。   “我正好从家收拾点东西带过来,”刘语生疲惫地点头,“叔,您要是有什么事儿就给我打电话。”   “行啦,别操心啦,”王叔拍了拍刘语生的肩膀,“你妈醒了我给你打电话。”   “哎,好。”   刘语生晃晃悠悠地走出医院时,天已经亮了,有两个环卫工人正在医院门口打扫卫生,长长的扫把“哗——”地扫来又扫去。刘语生在这规律而缓慢的声音里愣了半分钟,才想起来他应该看看现在几点了,有没有公交车。   他拿出手机,便看见一连串的短信,都是赵辛发来的。   “语生,我知道现在说这个不太合适,但我还是想郑重地给你道歉,为了当年的事,和四年来我懦弱的逃避。”   “我不知道该怎么补偿你,也许我根本没法补偿你,但我还是想通过我的努力让你生活得更好,无论是通过哪种方式,我恳求你给我这个机会。”   “对不起。如果可以的话,给我打个电话,好吗?”   一阵凉凉的晨风里,刘语生又拨了赵辛的电话,只一声“嘟”,电话就被接通了。   这一瞬间两人谁都没说话,刘语生发现自己的心脏竟然重重一跳,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语生,”还是赵辛先开口,小心翼翼地问他,“你……好点了吗?”   刘语生下意识地点头,然后才想起赵辛看不见,清了清嗓子说:“我没事了,刚才……情绪不好,熬了一晚上,太累了。”他已经开始后悔了,也不知道刚才怎么就没控制住,像在对赵辛兴师问罪,他不想这样。   “没关系,没关系,”赵辛温声道,“你现在在哪?要回家休息一会儿吗?”   “嗯,现在……现在几点?”   “五点三十一。”   “我打个车。”   “好,医院旁边应该好打车吧?”   “有,前面就有……”刘语生一边说着一边往前走,拉开出租车门,向司机报了地址。   电话还没挂,赵辛又说:“医院离你家远不远?”   “不远,一刻钟就到了。”   “嗯,那就好,回家吃点东西再睡,家里有吃的么?”   “……有,你寄来的零食,”刘语生脸热了一下,“还剩好多没吃完。”   “吃点暖和的,语生,你家附近有没有卖早餐的?”   刘语生想了想:“有个卖煎饼果子的,不知道这个点出摊了没。”   “那一会儿到家了去看看吧。”   “嗯,好。”   似乎能说的都说完了,可一时间,谁都没说要挂电话。   两人就这么听着彼此的呼吸声,仿佛有某种心照不宣,通过电磁波轻轻浮动着。手机有些发烫,刘语生的耳朵也有些发烫,他想应该是被手机传染的。   出租车在清晨五点半的公路上畅行无阻,只用十多分钟就到了小区门口。   刘语生付钱下车,这时赵辛问:“到了?”   “嗯,”刘语生笑了一下,“我看见煎饼果子摊了。”   “好。”赵辛也笑了笑。   刘语生走过去,对大妈说:“阿姨,摊个煎饼果子。”   “好嘞,带鸡蛋了不?”   “没。”   “那鸡蛋两块一个啊。”   “嗯好。”   大妈麻利地动作起来,刷油倒面糊打蛋。   这边赵辛好奇地问:“还能自己带鸡蛋?”   “能啊,”刘语生说,“人多了还能用鸡蛋排队……”   赵辛愣了两秒,朗声笑起来:“我第一次听说,”紧接着又问,“你吃几个鸡蛋?”   “呃,一个。”   “再加一个,这顿饭吃完又到中午了。”   “我……”刘语生有些不好意思地大妈说,“阿姨,再加个鸡蛋吧。”   没一会儿煎饼果子摊好了,刘语生付了钱接过煎饼果子,刚要走,大妈忽然笑了一下,看着刘语生的手机问:“女朋友啊?”   刘语生吓了一跳,连忙摇头:“不是!我……同事。”   回家的路上手机更烫,耳朵也更烫,赵辛又不说话了。   刘语生上楼,开门,换鞋,把煎饼果子放在桌上,尴尬地说:“我到家了。”   赵辛慢慢地“嗯”一声,说:“那你赶快吃饭,然后睡一觉。”   “好的……赵辛。”   “嗯?”   “昨晚谢谢你了。”   “别向我道谢,”赵辛认真地说,“你知道为什么。”   吃完早饭,洗个澡,刘语生身体沉沉地躺到床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和赵辛说了这么多话,以至于现在脑子里一遍遍回放着那些话,令他几乎没什么睡意。   他打算刷刷微博再睡,却没想到一点刷新,就在首页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阿莲w:#戴森cp#发糖了!!!发糖了!!!又发糖了啊啊啊啊!!!!首页姐妹抱紧我!!!!!!!!   挽挽:什么煎饼果子加蛋???这是什么夫妻私房话????哪位姐妹给我解释下_(:ι∠)_   选择性话痨:大清早被姐妹喊醒来吃糖……今天也是有糖吃的一天!呜呜呜呜!![图片]   刘语生点开图片。   这是一张拼接起来的长图——全是Z金刚给罐头带鱼打赏的截图。   刘语生迷茫地打开APP,在《总裁我真的错了》的评论区,他看见赵辛长达5页的打赏记录。   最新的一次打赏记录就在两分钟前,赵辛留言说:   “承包带鱼大大的煎饼果子加蛋。”   刘语生:“……”   关键是……他也吃不了这么多煎饼果子吧?   早晨七点半,徐以寒在邓远怀里醒来。说实话刚睁眼的时候他愣了好一会儿,以为自己穿越了——怎么眼前一片鹅黄色?还有股淡淡的洗衣粉香味儿?   兀自缓了几秒,才想起来,昨晚邓远在他床上睡的。   对了,其实昨晚他有些想入非非,打算发生点什么,却不料邓远坐在床上没一会儿就犯困了,眼睛眯起来,一下一下地点头。他的声音也拖得很长:“以寒……你……困了吗……”   徐以寒好笑又无奈,一把将人捞在怀里:“睡吧,姐姐。”   只是也不知怎么睡着睡着,他就凑到邓远怀里了。   邓远的身体近在咫尺,近得只要他稍微动一动,鼻尖就能蹭到邓远小小的胸脯。这样想着,徐以寒就动了动,脸颊埋在邓远胸前,手也搂住邓远的腰。   邓远醒了,在他头顶,小声叫道:“以寒,你醒啦?”   “醒了,”这清晨凉凉爽爽,而邓远的身体又是温热的,舒服得徐以寒想这么躺到天荒地老。   他格外好心情地问:“姐姐,今天准备干什么?还去超市吗?”   “出……出去逛逛吧,”邓远说,“你不是让我……呃,买裙子吗?”   徐以寒闷闷地笑了:“嗯,对。”邓远没拒绝他给的钱,令他心情更好。   “以寒,工作是不是很累?”邓远轻轻捋着徐以寒的头发,“昨晚又失眠了?”   “……啊,”徐以寒含糊道,“昨晚还行。”   邓远:“那……”   徐以寒:“那你以后能不能睡我这儿?”   邓远:“……”   几秒后,他轻声说:“好啊。”   徐以寒到公司,财务已经统计出上周的作者收益排名。   收益从高到低依次是:   1.病忘   2.罐头带鱼   3.粉色喵喵   4.第二年的云   5.吕纬甫   6.fire   “徐总,作者们的订阅收益差距不大,”财务拿着表单,解释道,“差距大在打赏上,您看,病忘比罐头带鱼的打赏收益多了一万三,罐头带鱼又比第三名粉色喵喵多了八千二,后面几名就更不用说了……”   徐以寒摸摸下巴:“这曝光了身份的就是不一样啊。”   财务:“……是的。”   “行,你把这个发给张莉。”   “好的。”   财务走了,徐以寒起身,关紧门。   然后他拨了一个电话号码,这是一个香港号码。   “那边怎么样了?”   “……好,所以五月份上市,应该不成问题?”   “……好的,我知道了。”   “……保持联系。”   挂了电话,徐以寒又把小彭叫进来。   “这周日之内吧,你去帮我买幅画,送年轻女孩儿的。再找个合适的小剧场,我要包场。”   “好的,徐总,画……大概多少钱合适?”   徐以寒想了想:“十万以内吧。”杨叔赚钱不比老徐少,送他女儿礼物,倒不必送太贵重的——娇生惯养的独生女,要什么东西没有?心意到了就行。   “好的徐总,”小彭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挑好之后拍照发给您看一下,好吧?这些艺术品什么的……我也不懂。”   徐以寒也笑:“没问题。你看着挑就行,不用太紧张——其实都是很无聊的东西,越怕被发现无聊,才越故作高深。”   小鹏似懂非懂:“好的。”   徐以寒和气地点头:“那你去忙吧。” 第41章   周三晚上,在距离截止时间还有四分钟的时候,fire更新了《我不要超能力》。   四十分钟后,天真圆蛋吃瓜 发布了一条匿名投稿:   【投稿】十度千千粉丝群盛况:这群辣鸡也配和我家千千一起写文???   投稿的五张截图按时间由近到远排序,公布了十度千千后援会“千千的独立国”里的部分聊天记录,并且全都没有打码。   第一张截图的聊天记录就是十几分钟之前的:   千千的牛奶糖:有姐妹看那个fire的更新了吗?   千千的榆~钱钱:刚看完……就……emmmm……   千千的牛奶糖:凭什么要让R姐救男主啊,男主自己作死……这作者是故意的吧,昨天千千刚写了R姐对男主特别高冷的5555555我爱高冷R姐!   千千的小肯:感觉这个fire故意针对千千,这人谁啊,糊逼作者我都没听说过哈。   “。山。与。氵。夕。”   千千的榆~钱钱:没听说过+1   千千的牛奶糖:评论区有人说fire就是豪盛的black,我刚去看了下,专栏收藏才七千多……   千千的小肯:我千今年是犯小人么????咋什么妖魔鬼怪都蹦出来了???   千千的榆~钱钱:糊逼作者永远拉入黑名单了~   ……   剩下的五张截图里也是类似的内容,只不过嘲讽的对象从fire变成了罐头带鱼、吕纬甫、粉色喵喵和第二年的云。   邓远在厨房做宵夜,徐以寒悠哉悠哉地靠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刷微博。这些截图一发出来,果然,网文圈又炸了。   张莉发来微信:徐总,微博已经发了。   徐以寒回:看见了,效果挺好,辛苦你了。   张莉:不辛苦^_^我这还有一些别的截图,比如粉丝在群里分享txt、骂扫文号什么的,您看这些需要发吗?   徐以寒:不能发,我们是要炒热度,不是为了撕十度千千,她可是我们的作者。   张莉:啊,好的,我明白了。   徐以寒退出微博,随手把手机丢到一边。公布这些聊天记录,等于是让十度千千把其他五个作者得罪了个遍。先不说热度平平的fire和已经撕过的吕纬甫和雨声,单说剩下两位:粉色喵喵还没公开身份,就已经被好几个扫文号安利过;第二年的云则早就被读者们猜测是近两年红起来的不见高轩,而他本人也直接默认。   一个是扫文号看好的新晋作者,一个是英俊有才的网红作者,徐以寒很期待,这两个人能有多大号召力?   他越来越觉得这场比赛简直就是一个有趣至极的游戏,这些作者要么勤勤恳恳写文,要么费尽心思出位,说白了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忽然想看一看,最终胜利的究竟是勤恳和才华,还是营销和运作?   邓远一手端一只碗,垂着眼从厨房慢慢走出来:“以寒,接一下——慢点哦,太满了。”   徐以寒接过碗,笑了:“怎么想起来做这个?”   邓远小心地把碗放在桌子上:“今天在超市看见有干桂花卖,就买了点,你尝尝?”   碗里是晶莹剔透的桂花米酒,糯米软软白白,云朵般一团一团地浮在米酒中。碗底有一些细碎的干桂花沫,散发出淡淡的桂花香。徐以寒低头深吸一口氤氲的热气,熟悉的、温暖的桂花香味缓缓充满整个鼻腔。   他记得外公家就种了两颗桂花树,邓村那地方的丘陵高低起伏,田地都是一小块一小块的,桂花树便被见缝插针地栽在两块水稻田之间的空地上,意外的是那两棵树虽然枝干细瘦,但秋天时开花却开得繁盛,在邓村的那个秋天,有一段时间,每天早晨他都在桂花的香味中醒来。桂花开了不久,邓秀丽就采下许多,晒干泡桂花茶,或者做桂花糕、桂花米酒,再或者把干桂花储存起来,正月十五包元宵时和进元宵馅儿里。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他第一次在元宵里尝到那种奇特的香味,他问邓秀丽,妈,这里面是什么?那晚是格外热闹忙碌的一晚,村里有舞狮队伴着锣鼓喧天,邓秀丽把煮好的元宵分给舞狮的村民们,屋里屋外进进出出,身上有股鞭炮的硫石味儿,她刮刮徐以寒的鼻梁,匆忙道:“是桂花呀以寒。”   “怎么样?会不会有点甜了?”邓远问。   “不,很好喝。”   徐以寒说完,又慢慢慢慢地啜饮一口,不像喝米酒,反倒像喝茶了。邓远看着他笑了笑:“喝得这么斯文。”   不,不是因为斯文,徐以寒的指尖被碗烫得有些发红,他想,这个味道,和那个正月十五的夜晚,他几乎已经忘记了。原来有时候比忘记更艰难的,是想起。   他忽然有些神叨叨地问:“外公家那两棵桂花树,还在吗?”   话音刚落就后悔了,多少年过去了,一定不在了吧。再说就算还在——邓远也不一定知道。   “在啊,”邓远的语气却那么理所当然,“长得很粗了。”   “你是说……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两棵吗?是他家房子后面,顺着小路往下走,然后……”   “走过竹林,外公家田边那两棵,是吧?”   徐以寒愣道:“……对。”   邓远笑着说:“就是那两棵,现在很粗了。”   “……哦。”   邓远收了碗拿去洗,然后又洗澡,直到他从雾气腾腾的浴室走出来时,徐以寒还保持着十二分钟前的姿势坐在沙发上,目光有些放空。   “以寒?”邓远叫他,“想什么呢?这么认真。”   “……没什么。”   徐以寒起身,走向邓远。邓远穿着条短短的睡裙,缎面哑光石榴红,细吊带,不收腰,未及膝的裙摆镶一圈碎碎的蕾丝花边。   徐以寒轻轻拢住邓远的腰:“新买的?”   “……嗯,”邓远弯起嘴角,不大好意思,“淘宝买的,正好……正好在打折。”   这一晚邓远仍睡在徐以寒的床上,徐以寒早就想和邓远把该做的都做了,但这一晚,他竟然毫无欲.念。   关了灯,徐以寒顺着桂花想起外公,那个对他几乎是溺爱的老人。他知道当年邓秀丽和老徐离婚后回到荆州,四年后查出宫颈癌,没几个月就不在了。但外公呢?不知道外公还在不在世,如果不在了,又是怎么走的?他有点想问邓远,又怕这个话题打开了就收不住,便只好忍住,什么都没说。   黑暗中,徐以寒轻轻凑近搂住邓远,他看不清邓远的脸,只感受得到他的身体,柔软的,温暖的,像一片模糊而遥远的记忆。   在fire之后更新的,是第二年的云。   《我不要超能力》的评论区从没这么热闹过:不再只是罐头带鱼和十度千千的粉丝在吵架,这次变成了四家粉丝的乱战——病忘、雨声、fire、第二年的云。fire已经被粉丝确认是black,但她一向热度平平,徐以寒估计她的粉丝没什么战斗力。出乎意料的是,以“暹罗扫文推文”为首的几个扫文号,突然声援起fire。用她们的话说,fire是言情圈的老作者,兢兢业业写文多年,不该被一个操.人设走红的耽美作者欺负——这将是耽美圈的耻辱。并且更重要的是,每一个诚恳写文的作者都应该受到尊重——糊逼作者?哪个网文作者不是从糊逼作者熬出来的?哦对,十度千千不是,她是操人设操出来的。   这一番声援过后,fire的支持者数量大大增加,有闻风赶来的言情读者,更有不少自认为有义务主持公道耽美读者。   除去这四家粉丝,还有奋袖下场的吃瓜路人:有人说十度千千在粉丝群里却不约束粉丝的言行,实属纵容粉丝对其他作者人身攻击;有人说粉丝有言论自由,再说粉丝那么多哪是她一个人管得过来的?有人说言论自由可以但你要为自己说的每一个字负责;有人说他们大都是十几岁念中学的孩子还是宽容点吧;有人说可别这么讲这锅中学生不背……   一时间众说纷纭,六位作者的打赏收益倒是蹭蹭上涨。   刘语生走出医院,插上耳机,没一会儿,赵辛的电话便打了过来。   这是母亲住院的第三天,从前天晚上送她来医院,到今天她能喝一些小米粥,这三天来,赵辛给刘语生打了四次电话。   第一次是昨天早晨,刘语生从医院回家的路上。   第二次是昨天中午,赵辛问刘语生:“我能不能给你点外卖?刚睡醒还没吃午饭吧?”   刘语生迷迷糊糊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哪?”   赵辛倒是坦荡:“早晨你上出租车的时候给司机报地址,我听见了,但如果你不愿意,我就当没听见。”   这伏低做小的姿态令刘语生一阵语塞,只好干巴巴说:“那你点吧,但是下次不用了。”   第三次是今天早晨刘语生去医院的路上,赵辛竟然提醒他:“这两天甘城会降温,你早晨出门的时候温度低,多穿点衣服。”早晨温度低么?刘语生倒是觉得脸颊有些热。   第四次就是现在,刘语生怕赵辛要给他点外卖,又怕赵辛问他有没有加衣服,只好先发制人地问:“你在干什么?”   “在看文。”   “啊?”   赵辛温声道:“在看《总裁我真的错了》。”   刘语生立马紧张起来:“你……你看就看,别打赏了!”   “啊,”赵辛顿了顿,语气疑惑,“为什么?我只是给我喜欢的文打赏。”   刘语生心想你根本不喜欢吧,但也不好直说,只能拐弯抹角道:“但大家也没见过你给别的文打赏……”   赵辛沉默几秒:“我刚给别的文打赏了。”   “……啊,是吗。”刘语生松了口气,又觉得自己好像自作多情了?原来赵辛也会给别的文打赏的。   “……嗯。”   “公交车来了,”刘语生说,“那我先挂了。”   “好,明天联系?”   “嗯……好。”   上公交,铃声又响起来,刘语生第一反应是赵辛不是刚说了明天联系吗?一看,是垆边月。   “小卢?”   “带、带鱼,”垆边月的声音在颤抖,“刚刚唐纳森给我打赏了!!!”   刘语生:“……啊?”   “打赏的那篇,是我写的戴森同人文!” 第42章   刘语生:“……”   垆边月异常兴奋地问:“你俩是不是在一起了?我是说,真的在一起了。”   刘语生:“……不是。”   “可他都这样了——”   “真的不是,”刘语生叹气,“这事一言两语说不清,以后有机会再和你说。”   其实刘语生是不想面对这件事的,当他还不知道吕纬甫就是赵辛的时候,曾无意中告诉吕纬甫他去过武汉,因为想去看看喜欢的人生活的地方。可吕纬甫竟然就是赵辛——刘语生实在想不到,蔚蓝会同意赵辛占用他们的比赛名额。   也就是说,现在,赵辛知道他喜欢过他。   赵辛知道。   如果说赵辛在网络上对他的维护是出于愧疚,那现在呢?现在这又算什么?没必要维护他到给同人文打赏的程度吧?想到这些刘语生便心烦意乱,他焦躁地抓了抓兜里的手机,不知道明天赵辛再打电话来的时候,他该怎么面对他。   回到家,洗澡洗衣服拖地,直到肚子已经咕噜噜叫过两轮,刘语生才硬着头皮打开冰箱。   冰箱里,赵辛给他点的卤鸭和饺子外卖,还剩一大半。   怎么哪都是他。   刘语生把卤鸭和饺子蒸上,在等待的时间里,他决定给赵辛打个电话。厨房里响着抽油烟机的“嗡——”的声音,不错,像是在给他壮胆。   反正……缩头伸头都是这一刀。他迟早要问清楚赵辛是什么意思。   赵辛接电话接得很快,就像一直守着手机似的。   “赵辛,”刘语生抿了抿嘴唇,“我看到你给垆边月的打赏了。”   赵辛答非所问:“一个小时二十七分钟,”他笑了一下,“我差点就忍不住先给你打电话了。”   刘语生攥了攥拳,单刀直入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辛:“你还喜欢我吗?”   “我——”   赵辛:“如果你还喜欢我,那我就是在回应你。如果你已经不喜欢我了,那我就是在追你。”   刘语生:“……”   “语生,”他的语气忽然和缓下来,“你也可以不急着给我答案,但是给我个机会,好不好?”   这一刻来得太突然,以至于刘语生觉得自己的大脑好像宕机了,他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而是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不好。   他不可能和他在一起。   “不,赵辛,你……”刘语生艰难地开口,“你别这样。”   “我让你为难了吗?”   “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我已经,已经不恨你了。”刘语生想,我在说谎。   他继续说:“所以你不需要用这种方式向我道歉,我以前是喜欢过你,但那已经是好几年前了,那会儿我不懂事,你也知道的那会儿我刚上大学,很自卑,没有朋友,当时我特别崇拜你,觉得你又有才华又潇洒还能被读者喜欢,你很厉害,你有的一切我都没有,”不知为什么他的语速越来越快,“虽然那时候我觉得我是喜欢你的,但现在再想想其实还是崇拜的成分更多吧?那心态就像追星一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赵辛沉默。   听着他浅浅的呼吸声,刘语生心如鼓擂。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开口:   “所以,你的意思是,现在的你已经不崇拜我了——你已经不再需要一个‘偶像’了,是吗?”   “对,”刘语生咬牙回答,“那时候我把你当偶像。”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又笑了一下,声音却是涩的,“我给你添麻烦了。”   “没关系,”刘语生说,“就这样吧。”   赵辛:“好……那就这样吧。”   刘语生挂掉电话,觉得胸腔里像凭空生出一粒坚硬石子,硌得他五脏六腑都疼。   撒个谎至于么?   崇拜,是的他曾经无比崇拜赵辛——其实现在也是崇拜的。这与赵辛对他的态度无关,与他和赵辛的距离无关,这是一个写作者对另一个写作者的心悦诚服,是一个灵魂和一些文字“砰”地撞在一起激出的灼热火花,这是比“喜欢”纯粹一百倍的向往。   他撒谎。说什么“那时候我把你当偶像”?明明现在你的文字还是令我神魂摇荡。   这世界上的感情千奇百怪,为什么带着崇拜的喜欢就不是喜欢。是的,是喜欢的。就算有崇拜,就算有不平等,也还是喜欢的。   而他撒的另一个谎,是说“我已经不恨你了”。   也还恨,还埋怨。   他喜欢赵辛,但赵辛偏偏用这喜欢击碎过他,何止击碎了他,是他、母亲、他的生活,一并被击碎了。现在四年过去,好不容易生活又被他勉强搭建起来,他不能也不敢再靠近赵辛。不说母亲那一关该怎么过,单说四年前的自己,如果他和赵辛在一起了,那他该怎么向四年前那个在众人的横眉冷对中退学回家的男孩交待?即便今天他已经成了罐头带鱼,受人追捧一呼百应,但他还是没法回到四年前,拉起那个无助到迷茫的男孩的手,对他说一声“没事了”。   他不能。   所以对于赵辛,他宁愿就远远地看,远远地崇拜,远远地喜欢。   第二天,轮到刘语生更新《我不要超能力》。   母亲恢复得不错,王叔在医院照顾她。   家里安静至极,连楼下总是练小提琴的女孩儿都没有拉琴。刘语生浑浑噩噩得坐在电脑前,却是每一个字都写得艰难无比。他甚至宁愿周围喧闹一些,这样他的耳畔就不至于总是赵辛的声音。赵辛说,我让你为难了吗?赵辛说,你已经不再需要一个偶像了是吗?赵辛说,那就这样吧——他的声音怎么能那么沮丧?   到下午六点过,刘语生总算勉强写完了一万字的更新内容,粗略检查一遍,他便匆忙把更新发上去,赶往医院。   从昨晚到现在都是王叔在医院,他得赶快去换班。   而另一边,赵辛接到了徐以寒的电话。   “你可以啊,”徐以寒懒洋洋地调侃道,“都给同人文打赏了。”   赵辛的声音淡淡的:“你都知道了。”   “可不是,早上一来公司就听见几个小姑娘尖叫。”   “……” 第43章   “怎么,追到手了?”徐以寒问,“这算是公开了么?”   “没,”赵辛低声道,“他拒绝了。”   “嗯?拒绝公开?”   “拒绝接受我。”   徐以寒愣了一下:“哦……那你再接再厉吧。”   “不,就这样了。”   “为什么?”   “你知道么,”赵辛的语气很平静,但却怎么听都泛着股惨淡,“他说他之前把我当偶像,觉得我是个非常……完美的人。”   徐以寒一下子明白了,但嘴上还是配合地问:“然后呢?”   “如果17岁的他知道我是个残疾人,肯定很失望吧?更何况是现在的他,现在他已经对我没有任何想法了,他也不再需要一个自己幻想出来的偶像。”   徐以寒:“……”   “就算他愿意和我试一试,又怎么样?他早晚会发现我比他想象的唐纳森糟糕多了,我只是个残疾人,因为残疾才写为生,我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他会失望,会厌恶我……就这样。”   徐以寒不知怎么开口,他知道自己该安慰安慰赵辛——毕竟他们是多少年的朋友了。但安慰,安慰什么呢?赵辛听过的安慰还少吗?安慰有用吗?   “我知道了,”徐以寒只好实话实说,“那你在比赛里就低调点吧,我估计他也不想再在比赛里和你扯上什么关系,你们那戴森cp够他难受的了。”   赵辛沉声说:“我知道。”   “哦,对,还有,”徐以寒顿了顿,问道,“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赵辛:“怎么了?”   “帮我跟你爸那儿打听打听,老徐是不是给徐以则的直播公司投了钱。”   “你们家的事儿,你自己打听不着?”   “我们家的事儿,你又不是不知道,”徐以寒冷笑,“一个个防我跟防贼似的。”   “……那我帮你问问,但我爸不一定知道。”   “嗯,没事,你问吧,问不出来我再想别的办法。”   “徐以寒,”赵辛忽然说,“就算老徐给徐以则投了钱,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但我心里得有个数儿。”   “你……算了,我帮你问问。”   “嗯,好,谢了。”   徐以寒知道赵辛想说什么,无非是,你就非要和他们计较吗?当年他从哲学转经济的时候,赵辛也这么问过一句。   也许在赵辛看来他只是为了抢股份,抢一些他这辈子花不完也用不上的钱。   徐以寒正正领带,对着穿衣镜里西装革履的自己,漠然地笑了一下。   是,他就是要和他们计较。   晚上七点半,宴会开始。   这是杨明回国以来举办的第一场正式晚宴,老徐和邱阿姨来了,徐以则、徐以倩、徐以鹏也都来了,可见老徐对这次宴会十分重视。宴会厅里铺了一层厚重的牡丹花纹地毯,听说是由几个印度手艺人连日连夜赶制。水晶灯在地毯上投映着繁复光影,清澈的明黄色如水流般笼罩着牡丹花纹,似乎是花开在水底。   徐以寒将这一地绚丽踏在脚下,器宇轩昂地走向杨明和老徐。   “哈哈,老徐,”杨明笑道,“你家这三个儿子,要让我说实话,还是以寒最帅气啊。”   老徐瞥一眼徐以寒,也是笑着说:“算了吧,这三个没一个是成器的。”   “哪儿的话,诶,以寒,你在这儿等一会儿,小秋就要到了。”   “好的,杨叔,”徐以寒彬彬有礼道,“正好我给立秋准备的礼物也送来了。”   杨明的独生女,杨立秋,也就是徐以寒的相亲对象。   对此徐以寒是有些疑惑的,老徐和杨明关系这么好,按说杨明应该知道他的身世的传言……杨明怎么会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和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徐家少爷相亲?但既然杨明有这个意思,他当然欣然接受。   这一等就等了二十分钟,杨立秋终于姗姗来迟。   与其他穿着小礼服的女孩儿不同,她竟然只穿了条简简单单的格子连衣裙,白色亚麻质地,衬衫领把锁骨都遮住。她脸上的妆也是淡淡的,眼下甚至还有些不明显的黑眼圈。   但即便如此,徐以寒还是一眼就看出,她是个美人。   更准确地说,她不仅美,还给徐以寒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尤其是她鼻梁右侧的那颗痣。   “立秋,”徐以寒伸出手,“你好,我是徐以寒。”   杨立秋同徐以寒握手,她的手很凉也很细腻,她微笑道:“以寒哥,你好。”   徐以寒在脑海中飞速搜索这张脸,这个鼻梁右侧有痣的漂亮女孩,他在哪见过?可他想了又想,实在想不起来。并且他能肯定,杨立秋这个名字,也是他近来才知道的。老徐虽然和杨明关系好,但也是近一年才频繁联系——据说杨明当年在国外发家,靠的是某位潜逃到当地的高.官,而近几年他才把自己彻底洗白。   到底在哪见过她?   “好啦,你们年轻人聊吧,”杨明搂了搂杨立秋的肩膀,在她耳边叮嘱道,“记得吃点东西,减肥也不能不吃晚饭,知不知道?”   “嗯嗯嗯,”杨立秋点头,“知道了。”   杨明和老徐走了,徐以寒挂上一个温和的笑脸:“立秋,想吃点什么?我去帮你取。”   杨立秋却耸耸肩,干脆道:“不想在这吃,咱们走吧。”   “走?”徐以寒挑眉,“你走了,杨叔办这场宴会还有什么看头?”   杨立秋嘴角一勾,像是被徐以寒的话取悦了:“没关系的,我想出去转转,好吗以寒哥?”   “好啊,”徐以寒侧身,做出个“女士优先”的姿势,“那咱们走吧。”   酒店的不远处便是外滩,中午下过一场大雨,此时地面还是微微润湿的,夜风也有些凉。杨立秋的连衣裙是无袖的,露出两条纤细苍白的手臂。   “立秋,冷不冷?”徐以寒问,“要不用我的外套披一下?”   “可以吗?”杨立秋眨眨眼,“如果你有女朋友,就别了吧。”   徐以寒笑着摇头:“哪来的女朋友。”说着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递给杨立秋。   杨立秋把外套披在身上,没系扣子。她脚步轻快地走在徐以寒身侧,任夜风把外套吹得鼓起来,像生出一对饱满羽翼,徐以寒看得出来,她心情不错。   “很久没回国了吗?”徐以寒说,“看你挺开心的。”   “开心啊,当然开心,之前回国没人陪我玩么,都是和家里的长辈在一起,很无聊的。”   “这次有我陪你了。”   杨立秋侧过脸来看向徐以寒:“可以吗?”   徐以寒笑道:“再好不过。” 第44章   两人慢步到江边,黄浦江水被对岸高耸连绵的建筑映得五光十色,连夜空也泛着些蓝蓝紫紫。徐以寒到上海也有一段时间了,这倒是第一次来外滩。繁华盛景他已经见过太多,外滩没什么可稀罕的,他只觉得这地方到处是游客,熙熙攘攘的惹人心烦。   徐以寒打量身旁的游客,一对母子亲热地搂在一起自拍,一对情侣拥抱在一起喃喃细语。他突然想起邓远来,不合时宜地,就想起了他。不知道邓远来过外滩吗?应该来过了吧。他来了这儿会做什么?也和人一起自拍么?应该会吧。   “有点饿了,”杨立秋对外滩也是兴致缺缺,“咱们去吃点东西吧,我同学给我推荐了一家餐厅,离这不远,走着就能到。”   “嗯,好。”   去餐厅的路上,徐以寒暗想,这女孩儿看上去还是挺简单的,说话也算直白,大概是个被过度保护和宠爱的小公主。如果能和她结婚,相当于手里多一张有分量的筹码,至少看在杨明的份上,老徐会对他多一些重视。只是——徐以寒还是觉得杨立秋有些眼熟,到底在哪里见过她呢?   “以寒哥,”杨立秋轻声问,“我听说你现在在蔚蓝做总裁啊?”   “总裁不至于,”徐以寒开玩笑道,“就是给我爸打工。”   “能管理蔚蓝这么大个公司,很厉害啦。”   徐以寒顺着她的话找话题:“你平时在蔚蓝看吗?”   “我?”杨立秋笑吟吟地,“我不只看,我还写呢。”   徐以寒猛地停下脚步,看向杨立秋的脸:   “……你的笔名是什么?”   杨立秋还是笑着:“十度千千。”   夜十二点,徐以寒到家。   邓远已经睡下了,听见他敲门,小跑着来开门。他仍穿着那双不跟脚的人字拖,石榴红睡裙被压皱了。他接过徐以寒的外套,睡眼朦胧地问:“以寒,你喝酒了?”   徐以寒声音浑浊:“嗯。”   他独自去了一家酒吧,喝了些五花八门的酒,此刻身体沉甸甸的,头脑也昏沉。   “喝多了?”见徐以寒站着不动,邓远提醒他,“先换鞋,以寒。”   徐以寒蹬掉皮鞋,径直走进屋,倒在沙发上。   他闭上眼,随手从沙发靠背上抓来件不知什么衣服,总之是邓远的吧,薄薄的纱质,有洗衣粉的清香味。徐以寒紧紧攥着那薄纱,用力到手臂上凸起青筋。   “我去给你弄点醒酒的好不好?”邓远蹲下,在他耳边轻声问。   徐以寒嗓子里咕哝一声,没说话。   邓远起身走了,很快又回来,用温水打湿的毛巾在徐以寒脸上轻轻擦拭,抚平他皱起的眉头。然后他摸摸徐以寒脸:“你先躺一会儿啊,醒酒汤很快就好,喝了就舒服了。”   厨房里响起菜刀剁在菜板上的声音,这声音让徐以寒想起小时候,几乎每一个要上学的清晨,他都是被邓秀丽在厨房叮叮当当的做饭声吵醒的。   徐以寒猛地坐起来,快步冲进卫生间。   他对着马桶一阵狂吐,好像软绵绵的脏器也跟着被吐了出来。呕吐的时候胃部抽搐,耳朵也跟着鸣叫,可他脑海中竟然还能浮现出那碗蟹黄抄手。没错是杨立秋带他去吃的蟹黄抄手。黄橙橙的一大碗。点单的时候他问服务员,这有没有别的东西?服务员趾高气昂道,我们家只做蟹黄抄手,您放心吧,整个上海没有比我们家正宗的。正宗个蛋。杨立秋巧笑嫣然地说,以寒哥,我朋友说真的很好吃,你一定要尝尝。好吧,好,那就蟹黄抄手,为了杨大小姐,为了十度千千,为了相亲,为了一张有分量的筹码。蟹黄抄手。抄手。   徐以寒继续吐,甚至把手指伸进自己的喉咙,他想把那碗抄手一滴不漏地吐出来,他受不了那东西,连想都不能想。   “以寒!”不知什么时候邓远来了,扶着他的肩膀抓住他的手腕,“你在干什么?”   徐以寒的手指从喉咙里退出来,“哇”地一声又吐了,这次他什么东西都吐不出来,嘴里满是苦水儿。   “以寒,好点了吗?来,别吐了,先站起来。”   邓远打开花洒,小心解开徐以寒的衬衫扣子:“你自己能洗吗?”   “能。”   “那你自己洗一下,好吗?醒酒汤已经煮上了。”   “嗯。”   邓远皱眉看着徐以寒,还是一副不放心的表情:“你不会是酒精中毒了吧?”   “不是。”   “那怎么……吐这么严重?”   徐以寒摇摇头:“吃了抄手,我不喜欢吃那个,咱们永远别再吃了。”   邓远大概只当他说醉话,应道:“好,好,不吃了。”   徐以寒闭上眼,也不脱衣服,直接把花洒对准自己的脸。邓远又到厨房去了,徐以寒想,也许邓远——不——所有人,所有人都不会知道,他是真的,吃不下抄手。   那年他托人到荆州老家打听消息,那人回来后告诉他,邓秀丽已经去世了。好吧,去世就去世,癌症这种病么——可她很可怜的呀,那人又说,听说是家里老人岁数大了照顾不了她,她呢性格又要强,不肯找别的亲人来照顾她。听说,听说她走的时候只有一个护工在旁边,那时候她已经神志不清了,癌细胞扩散全身,吃不了饭只能输营养液。从那天下午起她就奇奇怪怪地念叨:“抄手”。是想吃抄手吧?但是她吃不了东西的呀。这两个字她硬是从下午念叨到晚上,九点二十一分,她断了气。   抄手,徐以寒想,我真的吃不下抄手。   他草草冲了个澡,头脑清明许多。走出卫生间,只见邓远正坐在餐桌前,用勺子轻轻翻舀醒酒汤。   “以寒,”他站起来,给徐以寒让出位置,“来喝了吧,喝了就舒服了——慢点哦,还没凉。”   徐以寒没动,看着邓远。   几秒后,他上前一步,紧紧扣住邓远的肩膀。   他说:“姐姐,我想做.爱。” 第45章   不待邓远回答,徐以寒的手指已经轻轻勾起他肩上的吊带,那吊带只是细细的一条绸带,好像他一用力就能扯断。而他的另一只手仍然扣着邓远温暖的肩头,触感柔软如水煮蛋,令他想要低头咬一口。   这么想着,他就真的一口咬上去,没太用力,但邓远的肩头还是颤了一下。   咬完了,留下一圈圆圆牙印。   “以寒……”邓远的脸颊是红的,鼻尖是红的,只有一双眼珠黑漉漉地看着徐以寒,“你是说……现在?”   徐以寒轻笑:“那不然呢?”然后便一把揽住邓远的腰,裹挟着他往卧室走。   [……]   第二天,徐以寒神清气爽地去上班,然而刚进公司大门就收到两个坏消息:第一个,昨晚雨声的更新内容的最后一句话是:R死了。第二个,杨立秋发微信说,晚上有空吗,一起喝咖啡。 第46章   这一次,是方文直接联系了刘语生。   手机响起来的时候刘语生刚刚走出医院食堂,手里端着盛满小米粥的饭盒,现在母亲只能喝小米粥。他匆匆把饭盒放在窗台上,指尖还被溢出的米汤烫了一下。   “雨声,我是方文, 就是这次比赛的总编辑,还记得我吧?”   “嗯,记得,记得,您好,”刘语生甩甩通红的指尖,“是有什么事吗?”   “对,这个,”方文清清嗓子,好像有点儿尴尬,“你看今天的评论了吗?”   “啊?还没看,这几天我家里有事儿……”   “那我就直说吧,”方文轻叹一声,“你把女主角R写死了——当然这是你个人的情节设置,我不反对,但是十度千千的粉丝们就,意见比较大。”   刘语生一头雾水:“我没把R写死啊?”在这次的更新里他确实写了R和男主并肩作战的情节,但结局是男主和R双双重伤昏迷,绝对没死——他怎么可能把主角写死?   “嗯?”方文也疑惑起来,“你的更新的最后一段,稍等,我给你读一下——‘倾盆大雨将操场上的血迹冲刷干净,狂风骤作,连那件T恤的碎片也被席卷到不知何处。夜色越来越深,空旷的操场上除了狂风暴雨的声音,就只有一阵阵断续的喘息……这一夜过后,旭日东升,阳光无遮无拦地洒向大地,然而在操场上,R的尸体已经僵硬了。”   方文:“这是你写的没错吧,我是照着网页上的更新读的。”   刘语生完全懵了。   他有印象他写过这段话,但他写死的,不是配角老N吗?   “我……这不是我写的,不,我的意思是我写死的不是R,”刘语生慌乱道,“最后一段我写死的是老N!就是R的手下,也参与了战斗的那个男的,你看见前面关于他的内容了吗?他也是重伤,他——”   “但你发上来的内容里死的就是R,”方文顿了顿,低声说,“稍等一下。”   然后他就不说话了,大概过了半分钟,他忽然开口:“我现在不在办公室了,在茶水间,这里就我一个人。”   刘语生还是懵的:“啊?”   “你是不是写错了,这种情况我以前也见过,就是作者笔误,心里想的是A写出来是B。”   “我想不起来了,”刘语生心急如焚,“我真的想不起来了,这几天我妈住院,事情太多……我回家看一眼行不行?你等我一小时——不——四十分钟就够了,我回家开电脑看一眼!”   方文却阻止道:“不用,现在看了也没用,赛制里写了的,作者一旦把更新发上去就不能更改。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在这儿,我是要告诉你,十度千千的粉丝已经在找你麻烦了,因为你写死了R,你知道……这个角色是十度千千花了不少笔墨来塑造的,粉丝说你这是针对十度千千。”   刘语生动了动嘴唇,说不出话。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法做任何解释。   “现在这个剧情只能继续往下写,看看其他作者能不能挽救一下。我是想告诉你,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刘语生愣愣地说:“好,我会的。”   方文“嗯”一声,无奈道:“比赛的情况比我想象中混乱多了……我只负责文字内容,只能提醒你到这儿。”   “好……谢谢您。”   回到病房,等母亲喝完粥,又洗了饭盒,刘语生才总算能打开蔚蓝APP,他直接点进自己的更新内容,最后一句话里——死的真的是R。   虽然他已经做了准备,但看见评论区里的留言的那一刻,他心底还是升起一阵巨大的恐慌。   一眼看去,全是骂他的。   客气一点的,质问他为什么要写死女主角R,为什么偏偏要写死这个十度千千所着重刻画的人物;不客气的,就直接粗口开骂——罐头带鱼今天司马了吗?罐头带鱼怎么还没暴毙?罐头带鱼这死.爹货什么时候滚出比赛?叹为观止,第一次见这么下作的玩意儿!自己写不好就把别人写得好的毁掉,还能再不要脸点吗?   他攥着手机的手在发颤,“死.爹货”三个字像大头针扎进他瞳孔里,骂这句话的人也许不会知道,他父亲确实在他很小的时就死了。   在他的构思里,死的确实是老N。可这几天他实在太累:在医院要不停地照顾母亲,为她翻身、捏腿、擦脸、倒尿、量体温、喊护士换药……而和赵辛的那通电话,又着实令他筋疲力竭。他不敢保证自己没有笔误,因为他知道这章更新写完之后他只草草检查一遍,便急着赶去医院了。   事已至此能怎么办?方文的意思他明白,内容是改不了了,显然,解释也没有意义。   没人会相信他。即便是告知他这件事的方文也只是说“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而不是“我相信你”。这个世界上没人会无条件相信他,哪怕是他母亲——这个道理在当初退学的时候他就明白了。他记得当时母亲赶到学校后,他曾哀哀地向母亲解释,我写的不是违法的东西,也不是不好的东西,妈,我写的只是……没用,母亲还是给他干脆的一巴掌。   “刘语生,”母亲嘶哑道,“你不想来医院,就喊你王叔过来。”   “妈,我没不想来,”刘语生连忙收起手机,“刚才编辑找我有点事……好了,现在没事了。我给你捏捏腿,啊?”   直到晚上十一点过,母亲终于输完液,沉沉睡去。刘语生掏出手机,大拇指在Home键上放了很久,终究没有摁下去。   他不敢看。   一次又一次,是从十度千千的粉丝说他抄袭开始的吗?不,是从四年前他续写的被寄到学校开始的。一次又一次,在密密麻麻的指责和谩骂中,他毫无还手之力。这一次呢,这一次他是什么?是毁掉别人心血的无耻之徒,其实这事他也早就做过了对不对?如唐纳森所言他续写《楼上的人》就是毁掉《楼上的人》。   刘语生真希望有条地缝让自己钻进去,自此不见天日。   但无论如何,这煎熬的一夜还是缓缓流走,天亮了。   早上六点多,刘语生在硬邦邦的折叠床上睡着了,他睡得极不安稳,在颠倒的梦境里他竟然回到了那所学校,同年级的学生都传遍了,3班的刘语生写的,喏你看,好恶心啊……我的天他怎么写这种东西?哈哈他是变态吗?男班长找到他,温和有礼地说,你能不能搬出去住?我们觉得你这样不适合住集体宿舍……还是这些同学的声音,他们说,你怎么能把R写死,你要不要脸啊怎么能这么下作,千千笔下的R那么好她又独立又坚强又美得惊艳你怎么能把她写死……   刘语生猛地睁开眼,他的手正紧紧压在胸口。   王叔已经到了,见刘语生醒来,笑呵呵地说:“语生快回家好好睡会儿吧!看你这几天,都瘦啦!”   刘语生恍惚起身:“王叔……现在几点了?”   “九点五分,”王叔笑道,“你睡得可真香,护士来好几趟都没把你吵醒。”   “……嗯,是吗,”刘语生搓搓脸,疲倦地笑,“还真不知道护士来过。”   刘语生洗了把脸,慢腾腾地走出病房。一路上,来来往往的医生护士和他擦肩而过,这会儿正是查房的时候。走出医院,到公交车站,也还能看见手里提着印有“甘城第二医院”字样的塑料袋的病人,或是病人家属。一切如常,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而这当然只是他一厢情愿。   事实上,从昨晚开始,十度千千的粉丝便在罐头带鱼的专栏里开始了又一次的疯狂刷负,同时,#罐头带鱼下作#的话题被买上微博热搜。甚至有一位不大知名的言情作者跳出来说:作为一位作者,我实在无法接受罐头带鱼这样的人继续写作,他的存在是对“作者”二字的侮辱,在此我以我的名义提出——罐头带鱼不配写文!此微博一出,便被十度千千的粉丝疯狂转发,他们众口一词地说:罐头带鱼不配写文!   这一切刘语生尚未看到,但早上一进公司,徐以寒就清清楚楚地知道了。   “徐总,这实在有点过分了吧?”张莉紧张道,“他们这是……这是要把罐头带鱼逼出网文圈啊?至于吗?”   徐以寒本来是没当回事的,但他忽然想起杨立秋竟然就是十度千千……杨立秋约他晚上喝咖啡,大概就为这件事?   “我知道了,”徐以寒沉吟片刻,“我们先不管这件事,就当没看见吧。”   张莉还没开口,方文却已焦急道:“徐总,我们至少能给读者一个正确的导向!罐头带鱼虽然写死了主角,但我们的比赛规则就是这样,作者有权利决定情节的发展,同时,也要承担其他作者带来的风险……如果他因为这件事被网络暴力,那作者还有没有一点自主权了?”   徐以寒颔首:“嗯,方总编,你说得对。”   方文:“那……”   “先不管这件事,好了,你们去忙吧。”   方文皱着眉好像还想说什么,却被张莉拽拽袖口:“走啦方总编,昨天不是说好帮我看文案吗?”   徐以寒顺着她的话点点头:“嗯,那你们去忙吧。”   然而他话音未落,手机就响起来。   赵辛的声音几乎是肃杀的:“徐以寒,我的更新发上去了。”   徐以寒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更新?”   “今天的更新,该我来写。”   徐以寒一愣:“这大清早的你就写完了?一万字?”   “你自己看。”   徐以寒放下手机,这边方文已经把赵辛的更新刷出来了。   方文快速浏览更新内容,翻到某一页时他眼睛一亮,旁边的张莉跟着惊呼:“死的那个不是真的R!”   “先不急,”方文语速很快,“罐头带鱼写的那场打斗里的R就是真的R,现在吕纬甫把这个情节推翻了,我看他怎么圆的。”   徐以寒明白过来,迅速拿起手机:“你怎么写的?我跟你说你要是圆不过来你也跟着挨骂。”   赵辛像是不屑地笑了一下:“大前天十度千千的更新里出了个错,桑德罗·波提切利的名画《春》里有九个人物,六女两男和一个丘比特,她写成八个了。”   徐以寒:“所以?”   “他把R被掉包的故事时间推到十度千千的更新里了,”方文紧紧盯着手机屏幕,解释道,“因为十度千千犯了这个错,所以吕纬甫就写……写十度千千的更新里的R,其实已经不是真正的R。”   “就凭这一条还是牵强——”   “徐总,不只这一条,吕纬甫他……抠出了别的作者的细节问题……逻辑能成立。”   徐以寒沉默几秒:“行,赵辛你行。”   从看到刘语生的更新,到重新细读和梳理之前几位作者的更新,到想尽方法圆一个“死去的R不是真的R”的反转,再到写完一万字内容,赵辛已经疲倦得连睡意都没有了,他喝了一整夜浓咖啡,现在口腔里满是苦味儿。他屈起食指用骨节摁了摁额头,认真道:“因为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是笔误。你们现在立刻发声明,谴责所有干预比赛的行为。”   “等等!”方文提高声音,“怎么萧张黑化了?还这么残忍?!吕纬甫——之前不是你写他又矛盾又害怕么?你把自己立起来的人设推翻了?”   听到这话,赵辛笑了笑。   徐以寒有种不祥的预感:“你笑什么?”   赵辛淡淡道:“我能立起来那样的人设,就能推翻它,只要合乎逻辑和情感,在我这根本没有‘人设崩了’一说。”   方文:“所以……”   “他们不是觉得罐头带鱼没资格把R写死么?那我就让他们看看,一个作者,到底能做什么。” 第47章   “你是不是脑子有病,他都拒……”想起方文和张莉还在一旁,徐以寒硬是吞下没说完的话,“行了行了,那先这样吧。”   “官方发微博,”这一次赵辛非常不依不饶,“谴责所有干预比赛、攻击作者的行为。”   “你干嘛这么较真?他们又不是针对你的!”徐以寒只好冲方文张莉点点头,做个“你们先去忙”的手势。   办公室只剩下徐以寒,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语气有些烦躁:“你也跟我讲点道理好吧,我知道刘语生是笔误,方文已经跟我提过了——但他确实是把R写死了对不对?那些粉丝骂两句怎么了?”   “他是作者,他有权决定自己写什么人物什么情节,就算十度千千在R身上用了很多笔墨,就算刘语生是故意写死R的,那又怎么样?归根结底这是他作为作者的权利,那些人没资格骂他,”赵辛几乎是咄咄逼人,“如果他像十度千千那样煽动粉丝,如果他真的抄袭,如果他造谣……那别人骂他,我没意见。但这些事他一件没做,他只是在写文。”   “算了吧赵辛,”徐以寒突然笑了,因为他想起张莉曾提起过的、一件关于刘语生的小事,“是,你说得对,本质上读者没资格决定的情节,没资格决定应该是悲剧还是喜剧,没资格决定主角活着还是死掉,那些人因为刘语生把R写死就去骂他,这没道理,但是……刘语生以前还让读者决定过他的结局呢,这事你知不知道?是他的第二本吧,有个土豪读者一口气打赏了五千块钱,快到结尾的时候,刘语生就让那个读者来决定女主和哪个男主在一起。”   徐以寒俯视楼下蚂蚁般的行人,继续说:“五千块钱。五千块钱就能让他放弃作为作者的自由,你看,他又比那些骂他的人清高到哪儿去了?你说那些人没资格骂他,可你想没想过这种风气是怎么起来的?不就是像他一样的作者们带起来的?作者就这么无辜?你们这些作者,写之前恨不得在文案里把故事情节都讲一遍,是不是喜剧结尾,主角是什么人设,是不是处男处女,甚至连生没生孩子都说……作者为什么要说这些?不就是想用这种预告来刺激读者吸引读者?不就是怕自己写的情节人物被读者骂?不就是因为读者不喜欢悲剧所以特意说明是喜剧?这难道——就不是献媚?然后有人来排雷的时候你们不高兴了,有人来骂情节骂人设的时候你们愤怒了,你们觉得这是不尊重作者的自由,那你们——就足够尊重自己吗?你们向读者献媚的时候,不就已经伤害自己的自由了?”   徐以寒一席话之后,赵辛哑口无言。   “……我不是骂你,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徐以寒轻叹,难得认真地解释道,“只不过这个圈子就是这样,你看不惯的读者是这样的,你同情的作者也是这样的,你不要太较真,因为较真也没用。”   赵辛脑子里却一直重复着徐以寒说的,五千块钱。   五千块钱就能决定他的的结局,对就是五千块钱,很轻贱是不是?什么作者的自由作者的权利,五千块钱罢了。   “你知道吗,”赵辛觉得自己的喉咙滞重如锈,“他上大学的时候,每个月的生活费只有八百,徐以寒,八百块人民币,不是英镑。后来他因为我退学回家,他写第二本的时候,我想也许,家里为了供他上学欠的债还没还清。”   他早就知道刘语生家里条件不好,穷,缺钱。可真正听徐以寒说出这五千块钱的事——“五千块钱”四个字凝成一滴灼热蜡泪,在他心脏上烧出一个黑漆漆的洞。   刘语生也不愿意这样,他知道,刘语生也不愿这样。   “哎,就这样吧,”徐以寒没对“八百块”做出任何反应,他只是安慰赵辛说,“刘语生也拒绝你了是不是,你就别……太勉强自己。”   赵辛没再说什么,挂了电话。   他坐在书桌前,从窗户望出去,可见一片葱茏绿意。这场景他已经太熟悉太熟悉。他住在这所大学的家属楼里,父母都是大学教授,他残疾,但从未因钱而窘迫,在他刚开始写的时候母亲甚至安慰他说,就算你不工作也没问题,不要给自己压力,也别太累了,好不好?而父亲说,写作是一件艰难的事,我们不要求你通过写作赚大钱,所以你可以写你想写的。   而刘语生,刘语生的处境不是这样的。   赵辛记得一位教当代文学的老师曾说,好的文字或许会令读者感到不适、不舒服、不痛快,但正因如此好的文字才被读者记住——或许不喜欢,但却不得不记住。而刘语生写了很多令读者舒服又痛快的故事,要甜得甜要宠得宠,可以说是满足了读者们的意淫吗,可以吧。诚然,徐以寒有理由说他写献媚的文字,有理由说他以献媚的姿态面对读者,但徐以寒不知道的是,献媚赚来的钱,对他来说很重要:他要养活自己,赡养母亲,支撑家庭。那个深夜当赵辛得知刘语生找编辑说想要提现时,他脑海中翻飞过千百个疑问,刘语生没有亲戚朋友可以借钱吗?没有自己的存款吗?还是过着那么拮据的生活吗?那一刻赵辛甚至庸俗而真诚地想,如果他能养刘语生就好了,他不会再让他这么窘迫。   更令赵辛痛苦的是他知道刘语生并不想这样——如果他的文字生来即献媚,那么他何必在自己已经成名之后,顶着抄袭的骂名,重新寻回《楼上的人》的男主角?他完全可以彻底遗忘那个残疾男人,继续写他的甜腻幻境。如果他这个人生来即献媚,那他何必选择文字?这世界上有太多以献媚获利的方式,而文字大概是最无用的一种。   心灵可自由,但写作不自由;理想有尊严,但生活无尊严。这其中的苦涩,也是因为刘语生,赵辛才恍然大悟。   他没法怪他,没资格蔑视他,他只是很想抱抱他,很想给他一些安慰。 第48章   方文快步回到办公室,几乎是有些兴奋地打开电脑。他再次吕纬甫的更新,同时调出之前几次更新的文档,每读到一处转折,他就让张莉帮忙在之前的文档里搜索关键词,对细节进行核对。   方文的语速越来越快,认真得鼻尖都快顶到屏幕上。二十分钟后,他关掉网页,冲张莉露出一个弧度很大的笑:“谢谢你了。”   “这么开心?”张莉笑着说,“吕纬甫的更新里没有bug吧?”   “没bug,他的逻辑很严密,我没想到……真是没想到,”方文抓起桌上的杯子猛灌一口凉水,“他竟然能把罐头带鱼的笔误硬生生扭回来。”   “唔,真厉害。”张莉点点头,看着方文。这男人戴一副镜片很厚的眼镜,身体瘦得像麻杆,面色倒是神采奕奕。她无端地想起孔乙己——回字有四种写法——她想如果方文穿一袭长袍,那就太像孔乙己了。   因为这奇怪的想法,张莉兀自笑了笑:“方文。”   “嗯?”   “我想跟你说……”张莉凑近他,把声音放得很轻,“以后,你还是不要和徐总争辩了吧。他毕竟是老板啊,对吧?”   方文看着张莉,脸上的兴奋一扫而光,几秒后他笑了一下。   这一笑,有点无奈又有点窘迫,似乎还带点害羞,总之不像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的笑容。方文轻叹一声:“我当时太着急了……确实不该反驳他的。”   “其实我觉得你是对的,”张莉诚恳道,“但毕竟……毕竟咱们就是个打工的么。徐总那个人,你别看他年纪轻没什么架子,其实手段多着呢,你和他对着干,吃力不讨好的。”   方文点头:“是,我知道……我这人,”他又笑了一下,语气满是嘲弄,“我这人就是记吃不记打,在上一家杂志社就是,因为版面的问题和主编大吵一架,然后才被朋友介绍到徐总这儿来的。”   张莉好奇地问:“什么版面问题?”   “每期杂志都有相对重要的版面位置,比如排在卷首语后面的第一篇,”方文说,“当时我带一个作者,主编带一个作者,我让主编给我的作者一期好位置,他不干……就吵起来了,差点动手。”   张莉:“然后你就辞职了?”   “嗯,待不下去了。”   “你……你真是够较真的,”张莉打量方文的办公桌,电脑,碳素笔,厚厚一沓草稿纸,一本包了书皮的书,“所以版面就是个位置嘛,就这么重要吗?”   “是啊,现在再想想,也没那么重要,至少没工作重要,”方文语气淡淡的,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但你知道,我是个编辑,我的工作就是看改……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我能判断得出来。我看着一篇,被另一篇比它差劲的挤在后面,我实在是忍不住。都是作者辛苦写出来的,都是千字五百的稿费,但它们是有高下之分的,凭什么坏的排在好的前面?”   张莉愣愣盯着方文,她这才注意到,在那两片厚重的镜片后面,方文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你这问题问得,”张莉喃喃道,“好愤青啊。”   一个严肃而无解的话题就这么被她用玩笑话带过了,轻飘飘的,气氛又明朗起来。她倒不是刻意避重就轻,她是没法回答方文的问题。她想,方文也只是抱怨一句。   方文耸肩:“已经不是青年了,愤中吧。”   张莉笑了:“不说了,我去干活了。”   “嗯,刚才在徐总办公室,还是谢谢你。”   “谢什么——”张莉起身欲走,忽然又扭过头,冲方文眨眨眼,“晚上一起吃饭吗,愤中?”   临近下班,徐以寒给邓远打电话。   “姐姐,我朋友有事找我,”徐以寒有些疲倦,“晚上要在外面吃饭,但我尽量早点回家,嗯?”   “好啊,”邓远柔声叮嘱,“但是少喝点酒。”   “嗯我知道……你身体怎么样,”徐以寒问,“有没有不舒服?”昨晚他半醉半醒把邓远推到床上,根本没收住力气,想必邓远被折腾得够呛。   “我没事,”邓远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声音变轻了,“以寒……晚上你回来的时候,能不能,买点避孕套?”   还是不太舒服吧,徐以寒想,毕竟是直接去了,肯定会不舒服的。   但邓远这幅模样又令他忍不住地使坏:“我不想买,姐姐,”他故意做出委屈巴巴的语气,“我不想用那个,不舒服。”   邓远沉默几秒,磕绊道:“那就……那就别买了。”   徐以寒觉得心脏被他轻轻捏了一下。   “晚上等我回家,”他说,“想看你穿裙子。”   邓远应允:“好啊。对了,以寒……”   “怎么了?”   “就是上次,咱们拍的照片,你朋友看了吗?”   徐以寒愣了一下,才想起来邓远说的是那些“模特照”。他随口编织的一个谎言,差点自己都忘了。   “啊,我都忘了和你说,”徐以寒面不改色地笑道,“他看了,说你挺合适,但是还缺一点镜头感……这东西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有的,我和他说好了,我先帮你拍拍照培养一下,然后你再穿他家的衣服拍,好不好?”   “是说我不合适的意思吗?”邓远犹豫道,“那就算了吧,以寒,正好我——”   “不是不合适,”徐以寒打断他,“只是你刚接触这行,需要练一练。这不是有我呢?我帮你拍啊。”他眼前浮现出邓远穿着女装的一幕幕,只是想想,竟然就觉得躁动。   没想到邓远说:“以寒,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我得赚钱呀。”   徐以寒:“我有钱啊。”今时不同往日,他和邓远在一起了,该做的也都做了,他有理由这么说。   “我知道你有钱,”邓远的声音还是轻柔柔的,像在和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讲道理,“但我有手有脚的,总不能一直花你的钱。”   徐以寒脑子里那点绮思瞬间就散干净了,他开始后悔自己怎么不直接说“照片可以用”,直接让小彭开家淘宝店就可以,无非是让邓远相信他的照片确实被用了——开家淘宝店也不是什么费劲的事。他还是大意了,邓远竟然还想出去上班赚钱,他能怎么赚钱?再去送外卖?还是送快递?还是让那个文加帮他找工作?徐以寒越想越烦躁,他觉得他都和邓远在一起了,那么邓远就该乖乖待在他身边,住在他的房子里,让他每天回家都能看得见——他不是想限制邓远的人身自由,他只是,怎么说,他只是觉得邓远已经属于他。   “先不着急吧,姐姐,”徐以寒按下情绪,还是摆出那副委屈的语气,“咱们才刚在一起多久啊。”   “我……”   “哦,对了,上次拍的照片有报酬的,”徐以寒信口胡诌,“两百一张,他选了五张,一千块钱已经转到我卡上了,我这几天太忙,忘了和你说这事儿。”   邓远疑惑道:“有报酬?不是说我缺……镜头感吗?”   “那不能让你白给他拍照啊,”徐以寒语气笃定,“就一千块钱,我还能骗你?”   邓远:“……那,那替我谢谢你朋友啊,以寒。”   “嗯,我俩关系铁得很,不用客气,”徐以寒瞟一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我还有点事,咱们晚上回家再说,姐姐。”   “好,路上慢点。”   “乖,放心吧。”   徐以寒有点暴躁地,把手机甩在桌子上。   其实早在老徐通知他去和杨立秋相亲的时候,他就考虑过,是不是不该再和邓远住在一起了。虽然除了邓远根本没人知道他这处房子的具体位置,但总和邓远同进同出的,万一就被什么人看见了呢?如果邓远是男人打扮也还好,实话实说“这是我表哥”就行,偏偏邓远又是女人打扮。真要解释起来,这就说不清。   而杨立秋——这女人显然不是善茬,想到这徐以寒越发暴躁。一会儿他就要和杨立秋见面了,而现在网络上正是腥风血雨:罐头带鱼的粉丝们总算反应过来,他家大大又被十度千千欺负了!证据也是确凿的——显然罐头带鱼和吕纬甫商量好了写个反转剧情,你十度千千的粉丝凭什么血口喷人说罐头带鱼故意写死女主?难道女主就成十度千千一个人的了?同时,也有读者注意到吕纬甫的更新——这个语气这个节奏,怎么和唐纳森有点像?老实说,徐以寒真怕杨立秋直接要求他“把吕纬甫和罐头带鱼逐出比赛”,再这么下去,他相信她做得出。   所以,所以他更不应该继续和邓远住在一起,杨立秋和赵辛他们的矛盾已经够他麻烦了,如果再被杨立秋知晓了邓远的存在,那根本是场灾难。   没错道理是这样,可矛盾之处就在于他根本不想让邓远搬走。邓远是一个和他的世界脱节的人,邓远什么都不知道,也很少问。他就那么安静地、温柔地等徐以寒回家,每天。这是什么样的温柔乡?徐以寒知道自己舍不得这个温柔乡,舍不得这个世外桃源般的人。他要应付的、对付的人太多了,他需要一些来自姐姐的安慰。   晚上七点整,徐以寒到达餐厅。这是一家主题火锅餐厅,杨立秋点名要来的。   杨立秋还没到,徐以寒先在预定的位置坐下。他身旁是一面纤尘不染的落地窗,此刻华灯初上,徐以寒从落地窗里看见自己,一个英俊的、衣冠楚楚的男人。他也看见不远处街上来往的行人,和LED屏上鲜妍多姿的女明星。这家火锅店据说就是某个女明星开的,以后现代艺术为主题,一进门便是一面黑墙,墙上挂着GUCCI大衣的碎片和一件完整的老头汗衫。   徐以寒想,这里的火锅一定很难吃。   他还是喜欢邓远在家煮的那种,从超市买来四川火锅底料,配好香油蒜蓉,想吃什么就往里涮什么:羊肉、毛肚、鲜虾、萝卜、热干面……奇怪也没什么珍奇食材,就是觉得好吃。   “以寒哥,”身后响起一道清脆女声,“不好意思,我迟到啦。”   杨立秋穿一件灰蓝色大衣,翩然入坐。 第49章   “我也是刚到,”徐以寒温和地笑笑,把菜单递给杨立秋,“你看看,想吃什么?”   “嗯,我看看哦……”   杨立秋低头看菜单,徐以寒默默打量她。今天的她是精心打扮过的,灰蓝大衣里穿一条V领黑裙,深碧的翡翠在她领口处若隐若现,流露出滑润的光泽。   “好啦,”杨立秋把菜单递给徐以寒,“你再看看?”   “不用,”徐以寒笑道,“这儿的火锅是单人单份,我吃和你一样的就行。”   “这么信任我?”杨立秋把细软的长发撩到耳后,“是因为上次的抄手很好吃么?”   “对,”徐以寒点头,“我很喜欢。”   杨立秋勾了勾嘴角,没说话。   这女人,徐以寒想,他在她脸上看不到丝毫愤怒或焦灼——仿佛网络上那些撕扯和争吵和她没有半毛钱关系。   火锅很快被送上来,腾腾的热气弥漫在两人之间,杨立秋慢条斯理地把牛肉片夹进锅里,她指尖上贴了不知什么东西,反着碎碎的光芒。   “以寒哥,”杨立秋说,“谢谢你送我的那幅画,很不错。”   “我不懂艺术,凭感觉挑的,”徐以寒笑,“还怕你不喜欢呢。”   杨立秋歪着脑袋看向徐以寒:“我也不懂啊,半瓶子水晃荡嘛。”   徐以寒:“别谦虚,你可是研究艺术——”   “你看,”杨立秋的语气仍是轻快的,“我把那幅画上的人物个数都记错啦,还被公开处刑哦。”   徐以寒动作一顿,心想,来了。   “吕纬甫这个作者,挺厉害的,”杨立秋笑呵呵地问,“他和罐头带鱼什么关系啊?”   徐以寒摇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朋友?”   “唔,这两个人蛮有意思。”   “蛮有意思”是怎么个有意思法?徐以寒盯着红通通的火锅,没有问。他突然觉得很累,觉得自己坐在这里和杨立秋你来我往打太极,像个傻.逼。   “以寒哥,你知道吗?”杨立秋放下筷子,认真道,“我爸这次回国,是来给你爸帮忙的。”   徐以寒镇定道:“是吗?这我还真不知道。”   “徐氏集团要到香港上市,中间有点问题,我爸正好认识一个……熟人,商务部的,你懂我的意思吧?我爸来帮你爸牵牵线。”   “哦,这样吗,那真是谢谢杨叔。”   “我的意思是,按目前这个状况,我爸对你家公司上市很重要。”   “是的,是的,”徐以寒点头,“很重要。”   “我的话好像不太准确,”杨立秋有点儿俏皮地,挑了下眉毛,“还不是你家公司,是你爸的公司。”   徐以寒:“……”   “以寒哥,咱们就直接一点,好不好?”杨立秋支起下巴慢悠悠道,“我觉得你需要我。”   徐以寒也放下筷子:“你的意思是……”   “你看——我就直接说了哦你别生气——你亲生父亲到底是谁呢?我不知道徐叔叔有没有带你去做亲子鉴定,我猜是没有吧?”   徐以寒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杨立秋说了什么。他喉咙里涌起一阵呕吐感,他没想到、没想到杨立秋会如此直接。   “毕竟你家这个情况太复杂了,如果是你妈和外面的男人生了你,那也没什么,可偏偏是你爷爷……这亲子鉴定做出来,如果你亲生父亲是徐叔叔,那最好;如果你亲生父亲是你爷爷,那就很麻烦,徐叔叔总不能报复自己的父亲,也不能把自己的兄弟逐出家门,是吧?”   头顶明亮的吊灯好像晃了一下,徐以寒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这一晃,灯光闪烁,把杨立秋白皙的脸映得像一只血盆大口。   “对,”徐以寒说,“是这样。”   “以寒哥,这明明不是你的错,却要你承担后果,太不公平了……你知不知道徐叔叔给徐以则的公司投资了两百万?而你呢,你就只能被踢来管这家小网站,你在这边为了蔚蓝的发展辛苦操劳,那边徐以则都把豪盛玩腻了,去开新的直播公司了,你说这凭什么?”   徐以寒说不出话。   “以寒哥,你就甘心被他们欺负?”杨立秋抱着双臂,食指指尖在自己的手臂上轻点两下,“我想帮你。”   徐以寒用力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他平静地问:“怎么帮?”   “和你相亲,是我主动给我爸提的。如果咱们在一起了,徐叔叔总得高看你,毕竟他有求于我爸呢,是不是?咱们可以直接让他把属于你的那份股份转给你。”   徐以寒机械道:“……是的。”   “你可能不相信我,但是情况就是这样,这几年观照徐氏集团的那个人——我听我爸说的——站队站错了,现在那个人要倒霉了,徐叔叔着急得很。”   徐以寒:“你要什么?”   “我?我能要什么,我不喜欢做生意,也对他们官场上那些你死我活没兴趣,”杨立秋笑了一下,“我只喜欢写。”   徐以寒:“你要热度?要更多粉丝?”   “不,”杨立秋端起茶杯浅浅抿一口,“我要成为这个行业里,最顶尖的作者。”   她的话令徐以寒有些迷茫,她绕了这么大弯子,许诺徐以寒这么多利益,竟然只为了,成为一个小众圈子里的最顶尖的作者?   “你已经在一流作者的行列里了,你看你有那么多粉丝。”   “不够,我要成为最顶尖的,最顶尖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杨立秋的表情总算有了变化,她微微皱起眉头,目光如炬地看着徐以寒,“我要他们像追星一样喜欢我、崇拜我、迷信我,他们要以我为偶像,为我而狂热。你看现在,一个罐头带鱼都敢和我对着干。”   徐以寒收回目光。   这火锅店的灯实在太亮了,以至于他越看杨立秋越感到一阵诡异的虚幻,似乎杨立秋不是杨立秋,而是个伪装成人样的怪物——简直是个怪物。   “那你需要我做什么?我又不能替你写文。”   “蔚蓝和豪盛加起来,就占了网络市场的一大半份额,”杨立秋的声音几乎透着隐隐兴奋,“我要你捧我,给我做营销,给我最好的资源。”   徐以寒忍不住问:“然后呢?你成了顶尖的作者,能赚多少钱?你缺这点钱吗?就像你的粉丝说的,你本来就是人生赢家了,你为什么非要和那些小作者争来争去?”他是真的无法理解,杨立秋要钱有钱,要美貌有美貌,要家世有家世,她费尽心思图什么?   杨立秋摇头:“你不懂。”   徐以寒只好说:“我确实不懂。”   “你只需要考虑我的提议就行,咱们的合作是双赢的,怎么样?”杨立秋靠在椅背上,又恢复了刚才的漫不经心,“其实你更需要我吧,徐氏集团这么大,又快要上市了,你如果拿到属于你的股份……你下辈子都挥霍不完。我记得你妈是农村出来的?好像是说她长得很漂亮,所以才被徐叔叔搞到手?结果呢,结果她又被徐叔叔踹了,一穷二白地回了农村。以寒哥,你妈为了钱愿意付出这么大代价,还竹篮打水一场空了,你现在可比她轻松多了。”   像是有丝丝凉意顺着脊背蔓延进大脑,像针扎,徐以寒摇了摇头:“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说,和我合作赚钱,可比你妈嫁给徐叔叔,多得多,也轻松得多。”   我妈妈……   好像有一根针刺进徐以寒大脑,在他头颅里肆虐戳刺,然后那根针滑到他唇边,提线木偶似的,提起他的嘴角。   徐以寒笑着说:“好的,合作愉快。”   杨立秋走了,徐以寒慢慢走出火锅店。不知什么时候,酒红色的夜空中飘起小雨,雨点细如薄雾,扑在徐以寒脸上。   徐以寒去便利店买了包烟,他回国前就把烟戒了,但此时此刻他根本忍不住,这里没有花给他狠狠摔在地上,如果不找点什么事做,他怕他控制不了自己。   他站在便利店门口抽烟,深吸慢吐,看着雨水把五光十色的夜晚打湿成另一幅模样,到处都是积水,都是扭曲了的灯光。像很多个世界缠绕在一起。   吸完四支烟,徐以寒看一眼手机,八点一刻。   脑子总算清醒一些,徐以寒回想起杨立秋的话——果然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天上掉馅儿饼。和杨立秋的合作里他看似占了便宜,但是,但是他要受侮辱。杨立秋以为他恨他妈妈么?也是恨的吧。当然也可能是杨立秋根本不在乎他恨不恨他妈妈,杨立秋想说就说了,因为他不重要,他的态度他的情绪都不重要,他这个人也不重要。   徐以寒觉得这是一个悖论,他被徐家人侮辱,所以他不甘心,他要争回属于他的那一份;可为了争回属于他的那一份,他又要被杨立秋侮辱。好像人活在世界上,就是不间断地、不可回避地受辱。他甚至想如果邓秀丽还活着就好了,他想问问邓秀丽,是这样么妈妈,人活着就是这样么。   徐以寒摁灭烟头,迎着细雨走入光影扭曲的黑夜。他带着一身烟味坐进车里,手还没放到方向盘上,忽然觉得眼前一闪,有个身影疾疾掠过眼角。   徐以寒探出头去,只看见一个背影:咖啡色灯芯绒外套,白色阔腿运动裤。外套把他的肩膀遮住了,但徐以寒知道他的肩膀是圆润柔软的。   他走得很快,几乎是小跑着冲到十字路口。在那里停着一辆出租车,他拉开车门一脚跨进去,快速地关上门。   徐以寒启动车子跟上那辆出租车,同时拨了邓远的电话,没几秒,电话就通了。   “姐姐,我这边事儿有点多,可能得十二点过才能回来了,”徐以寒说,“你不用等我,困了就先睡吧。”   “嗯,好的,”邓远的语气还是那么温柔,“晚上回来的时候,路上开慢点。”   但徐以寒还是听出来了,他的呼吸有点急促。   “姐姐,你在家呢?”   “对……我在家,看电视呢。”   徐以寒:“我刚吃完饭。那晚上回来再说。”   “好,以寒,”邓远温顺道,“我等你回家。”   徐以寒挂掉电话,面无表情地,继续跟着那辆出租车。   半个小时后,出租车在一家医院门口停了下来。 第50章   和邓远一起下车的是一个男人,这男人的背影高高瘦瘦,显然不是文加。徐以寒跟在他们身后,只见他们下了车就开始狂奔,一头冲进住院部大楼。   徐以寒连忙跟进去,但由于他们俩的速度实在太快,这个点儿住院部里的人也不少,徐以寒目光一晃,就把人跟丢了。   “妈的。”徐以寒低骂一句,直接拨了邓远的电话。   等待接通的十几秒里,他如焦躁的困兽般在楼梯口踱来踱去。所剩不多的理智告诉他,他不该跟来,他应该随便找个酒吧喝点酒,或者找个健身房打打拳,他应该发泄,应该等自己平静了再去问邓远,你为什么骗我。毕竟他的扭曲的怒火并不是因邓远而起。   但是他忍不住,他没法想象邓远怎么会骗他。这段时间里,当他上班或是赴宴的时候,邓远都在干什么?原来他不是乖乖地穿着裙子等他回家,他去干什么了?   电话接通,邓远惊讶道:“以寒?怎么了?”   “你在哪,几楼,”徐以寒直接跳过解释,“原地等着我!”   邓远像是懵了:“什么?以寒,我在……”   “我知道你在医院!几楼!”   “我……4楼,肿瘤科。”   徐以寒飞快上到四楼,果然迎面就看见邓远。邓远一脸错愕地看着他,声音有点发颤:“你怎么来了?我——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徐以寒有一百个问题想咆哮给邓远,但身体快于思维,他一把抓住了邓远的手腕。他抓得很紧,以至于邓远小幅度地哆嗦了一下。   医院的走廊里人来人往,徐以寒咬牙切齿道:“你来这干什么?和你一起的是谁?”   “我朋友……快不行了,”邓远紧皱眉头,“我们来看他。”   “那有必要冲我撒谎么?”   “以寒,我……”   “邓远,”一道音调略高的男声从徐以寒身后传来,“去看看他吧。”   这人便是和邓远同来的男人,他穿一件灰色冲锋衣,寸头,肤色白皙。   “好我去看看他——”邓远一用力,竟然挣开徐以寒的手,匆匆向走廊尽头的病房跑去。   走廊尽头的病房外.站了七八个人,有两鬓斑白的老人也有正值壮年的中年人。他们无一例外地,全都面色凝重,也不说话。   徐以寒逐个打量,发现其中一个中年女人正在默默流泪。   “你就是他表弟?”寸头男人率先开口。   “对,你是谁?”   “我是他朋友。”   朋友,又他妈是朋友,怎么这些朋友他一次没听邓远提起过?!   徐以寒强迫自己压制住怒火,冷淡地说:“你好。”   男人倒对他挺有兴趣似的:“贵姓?”   “徐。你贵姓?”   “倪,我叫倪玉。”   “哦。”   徐以寒紧紧盯着那间病房,邓远进去之后,病房里并没有传出徐以寒预料的哭声。   “邓远不告诉你,可能是怕你心里不舒服,”倪玉说,“毕竟是来医院,又是这种事。”   徐以寒问:“是谁快不行了?”   “史岩,我们的……朋友。”   就在这时,几个医生护士小跑着从他俩身旁经过,直冲进走廊尽头的病房。他们进去没一会儿,邓远就出来了。   这家医院的楼有些陈旧,走廊里的灯也是昏昏沉沉的,而邓远的脸却苍白得像是能反光。   邓远一步一步走向徐以寒,他走得不慢,但步伐沉重,给徐以寒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就在邓远距离徐以寒只有几步之遥的时候,他身后那间病房里,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嫣嫣啊——”   邓远身形一晃,直接朝徐以寒扑了过来。   雨越下越大,当徐以寒搂着邓远坐进车里,他们已被淋了半湿。   倪玉坐在副驾不说话,徐以寒紧紧搂住邓远,邓远温热的呼吸重重扑打在他领口。他知道邓远在哭。   “好了,好了,”徐以寒轻拍邓远的后背,“我……我吓着你了?姐姐,好了,对不起。”   “……以寒。”邓远的身体在徐以寒怀里轻轻打颤,像一块单薄的玉,徐以寒简直有种一用力就会把他摁碎的错觉。   “嗯,姐姐。”   “史岩,史岩死了。”他哽咽道。   徐以寒轻轻拢着邓远的头发,安抚道:“你见过他了,他的家人也在……你们都陪着他呢。”   邓远狠狠抽噎了一下,没说话。   这时倪玉开口道:“史岩也是跨性别,之前是女孩儿。”   徐以寒愣了一下:“……哦,那她,多大了?”   倪玉:“好像三十出头?”   邓远低声道:“还差两个月就满三十岁了。”   徐以寒:“……这么年轻。”   邓远忽然紧紧抱住徐以寒,湿热的脸颊贴在他胸口,他低低地唤:“以寒。”   徐以寒应:“嗯。”   邓远又唤他:“以寒。”   徐以寒又应:“嗯。”   雨下得更大,雨珠噼里啪啦砸在车窗上,滚落成雨幕。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被雨声掩盖,他们好像身处黑夜的海上,悬悬汲取着对方的体温而漂浮。   邓远捧住徐以寒的脸,也顾不上倪玉还在前座,仰头吻住徐以寒的嘴。   他吻得胡乱又用力,在徐以寒嘴唇上舔了又咬,像只惊慌失措的流浪狗。徐以寒扣住他湿润的后脑勺,同样用力地回吻。   “姐姐,”徐以寒气喘吁吁地说,“咱们先回家,好不好?”   “嗯。”   把倪玉送去地铁站,徐以寒和邓远到家时已是十点过。   两人都淋了雨,身上黏黏腻腻的不舒服,干脆就一起进浴室洗澡。昨晚做.爱的时候都关着灯,现在一起洗澡,倒是水到渠成一般。徐以寒打开浴霸,在明亮的光芒中凝视邓远的身体。红通通的眼睛,圆圆的肩头,隆起的胸部,和……明显是萎缩了的私.处。徐以寒手持花洒在邓远身上冲洗,温暖的水汽包裹住他们,邓远轻轻闭上了眼。   洗完澡换好睡衣,邓远的眼睛肿着,鼻尖也还有些红。这一晚发生了太多事,直到这时徐以寒才反应过来,原来他的怒意已经消散干净了。邓远侧躺,徐以寒和他面对面,伸手揽住他。他们彼此都不说话,身体陷在软绵绵的被褥里,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   “史岩是大学生,上外的,那是六年前……我在贴吧里认识了她。最开始我们只是普通网友,偶尔聊聊天,后来没过多久她大学毕业,自己赚钱,就开始吃药了。”   徐以寒温声道:“嗯,然后呢?”   “然后她改了名,她原名叫史嫣,嫣然一笑的嫣。改成了史岩,岩石的岩。她爸妈都是绍兴人,在设计院做工程师,挺有文化……她把医院的诊断结果拿去给爸妈看,没想到被赶走了。”   徐以寒:“赶走?”   邓远点头:“对,就是……不认她了,他们说,让她有病治病不要给家里丢人。”   徐以寒略略收紧手臂。   “她是学英语的,最开始在初中当老师,没过多久就辞职了。她又找了个国企的工作,也很好,但是……但是那些人说她有病,把她辞退了。”   “有病?是因为她想变性?”   “性别认知障碍。你知道吗?她读大学的时候就开始把自己打扮成男人,她的同学骂她是变态,后来她在医院确诊了性别认知障碍,她说,这下应该没人骂她变态了,因为她这是一种病……我们都没想到,就是因为这种病,她被辞退了,”邓远的眼睛张得圆圆的,透出一种不设防的疑惑,“以前他们说同性恋是病,而现在同性恋已经不是病了……那为什么我们这些人就要被诊断成有病?以寒,我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只是想改变,这只是一种愿望,不是一种病……”   徐以寒搂紧邓远,手掌轻轻抚摸他的后背,他想告诉邓远你说得对,其实早就有很多医生学者提出过,改变性别的欲求不应该被定义为疾病。但是,但是他们身处这个国家,对这个国家的多数跨性别者来说,连“这是一种病”的观念都已经弥足珍贵,因为当他们被视为“有病”,那么起码他们的欲求得到了承认——即便是被承认为一种疾病。   被误解总好过被忽视,至少误解意味着承认其存在。徐以寒想到自己,觉得自己好像也差不多,他的生父究竟是老徐呢还是爷爷?没有答案。过往的无数次他曾想,如果他的生父确实是爷爷那也好,如果是这样,起码他在受侮辱时有一个理由。   然而最终徐以寒什么都没说,他只是用力握了握邓远的手,温柔道:“睡吧,姐姐。”   第二天下午,第二年的云写完了比赛第二轮的最后一次更新。   而读者们并没有对更新内容流露出太大兴趣,因为就在第二年的云发出更新的两分钟后,圈内知名扫文号@暹罗扫文推文 发了一条微博:   @唐纳森 ,别装死了,吕纬甫就是你。比赛结束之后作者都要公布身份,你现在敢否认,有本事比赛结束了继续否认?   五分钟后她又发一条:   虽然十度千千写得也不咋样,但两个大男人一起欺负小姑娘未免太过分了吧?@唐纳森 你还记不记得之前你因为情节被撕的时候我是怎么支持你的?我觉得你是个很不错的作者,他们撕你不对,我才支持你。但现在你又是怎么做的?你真是来去自如啊,顶着蔚蓝的名额参加比赛,你还记得你是豪盛的作者吗?   这条微博一发出来便激起千层浪,首先是唐纳森的粉丝不相信:吕纬甫是无心爱良夜的说法早就众所周知,直播的时候吕纬甫虽然开了变声器,但也是用的女声;再说唐纳森从未欺负十度千千,明明是十度千千先挑起事端。而吃瓜群众也不相信:唐纳森虽然是一线作者,但也不至于让蔚蓝甘心送名额吧?蔚蓝是傻子么把名额送给豪盛的作者?   半小时后,@暹罗扫文推文 发出了第三条微博:   据不知名人士透露,你们@唐纳森 大大背景很硬的哦!这件事呢要从豪盛这个公司说起,大家也许不知道,两年前,豪盛经历了一次易主,被某家大型企业(具体不方便透露)收购了,而其实早在五六年前呢,蔚蓝就被这家企业收购了(不相信的可以自己去查,两家公司的老板都能查到)。所以豪盛和蔚蓝看似是对家,其实是一家哦~只能说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所以你们能理解“蔚蓝的名额让给豪盛的作者”这事儿了吧,反正都是一家,给谁不是给。但是,为什么给了@唐纳森?为什么不给别的作者?这就要说说你们@唐纳森 大大的三次元背景咯,具体信息我不能说得太细,但总之是,@唐纳森 家和收购了蔚蓝豪盛的那家公司,关系很好~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你们千千女神算个啥?在关系户面前还不是个搞笑的? 第51章   赵辛接到的第一个电话,是徐以则的。   坦白说,虽然赵教授和老徐私交甚好,但赵辛和徐以则并不熟。一是因为徐以则比赵辛大几岁,不是同龄人;二是因为赵辛并不是个热衷交际的人,老徐有事没事组织的聚会宴会之类,他极少参加。甚至两年前老徐收购豪盛的时候,他还有过和豪盛解约的念头——听说徐氏集团收购豪盛的手段很不光彩——但解约这想法最终还是被赵教授劝下了。   徐以则打来电话,先是和赵辛寒暄半天,身体怎么样?写文写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他能帮忙的?然后才步入正题,严肃地说:“小赵啊,网上那个人发的微博我看见了,这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   赵辛说:“没关系,徐哥,我知道不是你。”   徐以则叹了口气:“哥跟你说实话,豪盛这公司我早就没怎么管啦,请了个总经理来管的……我现在不是开了个直播公司吗?小赵,这事儿我是真没掺和。”   赵辛淡淡道:“我知道,没事儿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挂了徐以则的电话,徐以寒的电话立马打进来。   其实当徐以寒看见那些微博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杨立秋的动作也太快了吧?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奇怪,虽说公司里人多嘴杂,吕纬甫的真实身份或许早就被传出去了,但毕竟,毕竟是没有实锤的。如果是杨立秋指使推文号如此大张旗鼓地挑衅,那她就不怕自己判断错误被打脸?再说,杨立秋怎么会知道赵辛他爸和老徐关系不错?她能知道这么多?   更重要的是徐以寒觉得杨立秋没这么傻,她的粉丝才和罐头带鱼的粉丝掀起新一轮骂战,吕纬甫也刚刚在更新里把R起死回生,如果她选择这时候爆出吕纬甫的“黑料”,那也太刻意了——她不是要给自己立“无辜理智女作者”的人设吗?   徐以寒给赵辛打电话,电话接通的第一句:“这事儿真不是我干的。”   赵辛:“……”   “哎,真不是我!”徐以寒有些烦躁地解释,“我再想炒作也不敢把老徐和你爸拎出来炒啊!这要被老徐知道还能得了?”   “我只是在想为什么你和徐以则都这么急着把自己撇清,”赵辛说,“原来是怕老徐。”   徐以寒:“……所以你相信我了吧?真不是我。”   赵辛“嗯”一声,不紧不慢地问:“是十度千千吗?我觉得也不像,她不该知道这么多。”   徐以寒点头:“对,我觉得不是她,那三条微博明显是针对你的,和罐头带鱼没什么关系……但那还能是谁?你还得罪谁了?”   赵辛沉默几秒,却答非所问道:“其实那三条微博也没造谣,我确实是吕纬甫,也确实用了蔚蓝的名额。”   “没造谣,但是在黑你,字里行间都在暗示你有特权,并且还提到了你和十度千千的矛盾……你知道我的意思吧?你用蔚蓝的名额参赛,和你跟十度千千的矛盾,这两件事是没有关系的。但那个扫文号把这两件事连在一起说,就会给别人一种你人品不好故意欺负十度千千的误导。”   赵辛:“我知道。”   徐以寒:“那……”   “就这样吧,”赵辛说,“先别管他们了,让他们说。”   “你确定?”徐以寒讶然,“现在已经有人在扒皮了,我和徐以则的名字都被他们查出来了。继续这么下去……也许真能查到点关于你的什么。”   “没事,我心里有数。”   “……那行,”徐以寒只好说,“有事就联系。”   挂掉徐以寒的电话,赵辛再次在微博上搜索自己的笔名“唐纳森”,不出他所料,搜索出的实时微博全都是关于那些爆料内容的讨论。   @费小韵:emmmmm为啥我觉得暹罗说的是真的,她既然抖出唐纳森这么大的料,那肯定是有十足把握才敢说的吧?否则不就被啪啪打脸了?   @leofurrrrre:哦豁,你们唐纳森大大不是一向走清高人设的么,这不是人设崩啦?原来是牛逼关系户哦,怪不得那么多人吹他,怕不是请的高级水军?   @西红柿捞是我:弱弱说一句,你们记不记得唐纳森家刚开始撕罐头带鱼抄袭的时候,有个叫东边日影的人爆料说《楼上的人》不是唐纳森一个人写的……卧槽,突然感觉唐纳森这人水好深?之前一直觉得他是那种潜心写文不混圈的作者来着T.T(没有说混圈不好的意思)   @汝顷:如果唐纳森真的是所谓的关系户,那就太令我失望了……我真的真的非常厌恶这种凭特权欺负别人的人……唉。   赵辛退出微博。   之所以让徐以寒别管这件事,其实是因为他心里已经有了大概的答案。   能确切地知道他是吕纬甫,说明这个人很可能在豪盛或深蓝就职;能注意到豪盛和深蓝都被徐氏集团收购,说明这个人对两家公司都有足够的了解;最重要的,这个人还知道他家和徐家的关系很好——说明这个人知道很多有关他的情况。   同时满足这些条件的人寥寥无几,徐以则徐以寒排除了——他俩再想炒作也不至于把徐氏集团搬出来——那还有谁?   赵辛捏了捏自己细瘦的小腿。   还有一个人,满足这些条件。   龙莉。   龙莉,蔚蓝文学耽美组副组长,已经在蔚蓝工作了四年。而四年前,她是唐纳森后援会会长。也是四年前,她为了帮唐纳森出气,把刘语生续写的寄到了他的学校。   打开微信,还能找到赵辛和龙莉的聊天记录。在罐头带鱼新作《总裁我真的错了》刚被爆出抄袭时,龙莉曾忧心忡忡地劝说赵辛:不要回应这件事,否则逼急了罐头带鱼,他会把当年的事爆出来的!   赵辛知道她害怕,毕竟那是他们两个共同犯下的罪过。在那场单方面的欺侮中,他们两个都是刽子手。   赵辛给龙莉发了条微信,问得很直白:为什么这样做?   几分钟后,龙莉回:打电话说吧,我的号码是153XXXXXXXX。   赵辛拨过去,龙莉接起电话的第一句话是:“你没有录音吧?”   赵辛简直无奈了:“没有。你有必要这么紧张吗?”   龙莉沉默。   赵辛问:“为什么要找人发那些微博?”   龙莉却反问:“你和罐头带鱼在一起了?”   “怎么可能?”她的问题令赵辛觉得胸口被狠狠摁了一下,“他怎么可能原谅我?”   “那就对了,唐纳森,大大,我现在还是愿意这么叫你……”龙莉的嗓音低低的,似乎很疲倦,“我没办法了,我在帮你悬崖勒马你知道吗?你再继续帮罐头带鱼,你俩以前那些事儿早晚被扒出来,到时候所有人都知道罐头带鱼因为你而退学了,你怎么办?”   龙莉咳了咳,继续说:“你写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积攒起现在的人气和口碑。但现在圈子里的风气是鄙视举报的——当年罐头带鱼不就是被举报了吗?那件事如果爆出去,你肯定会被骂死。你看,现在只是让读者们知道你是关系户——我这么说你别生气——他们就已经很愤怒了。大大,我能理解你想道歉,能理解你对他的愧疚,但你也多少为自己考虑考虑吧?你舍得自己的人气和口碑都被这件事败光?”   龙莉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末了还加一句:“就算你忍心,我也不忍心,你是这么优秀的作者,我不希望当年那件事……影响你的创作。”   赵辛听着她的话,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一片安静中,他心里却有一个声音,沉入洪钟。   那个声音说:来了。   是的,这一刻,还是来了。   赵辛平静道:“也许你说的话,确实是你所作所为的一部分原因……但绝对不是全部,对吗?”   龙莉:“什么意思?”   “当年那件事是我和你一起做的,你说要让刘语生付出代价,而我默认了,然后你就往他学校寄了那部。后来我们都知道他因此退学了,但我们都没有站出来向他道歉——直到现在,也没有公开地、郑重地向他道歉。你害怕当年的事被爆出来,也是因为你怕你自己被牵扯进去,对吧?”   赵辛短促地笑了一下,像是自嘲:“我不是要审判你,我没那资格,因为我才是罪魁祸首,我才是罪孽深重的那一个。那时候你是我的粉丝,你是为了维护我才伤害他,说到底是我默许你去伤害他,是我以偶像的身份给了你伤害他的权利……是这样吧,归根结底错在我身上。”   说完这些话的刹那,赵辛竟有种释然的感觉。四年前得知刘语生退学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后悔了。他知道他做错了事,但他又怀着几分懦弱的侥幸:毕竟刘语生也不是全然无辜,对吧?刘语生没有找上门来,也许是他退学之后又有别的出路呢?也许他觉得自己是罪有应得吧?   时至今日,当赵辛再回想起这种侥幸,他终于能清晰坦诚地面对自己:这不过是自欺欺人,不过是知道自己对刘语生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伤害,所以掩耳盗铃地自己骗自己。   而事实证明刘语生仍然没有从那些伤害中走出来,刘语生一直是受害者,一直独自消化着那些苦果,他不甘心,所以他才会再一次拾起那个人物——那个残疾的男主角。而赵辛也终于不得不面对自己的罪行,他不能再自欺欺人,不能再懦弱地逃避,他想这一次他要为四年前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了,但他心甘情愿。   “你放心,”赵辛对龙莉说,“我不会把你牵扯进来,所有错都是我的。”   龙莉像是愣了,好一会儿她才低吼道:“你为什么一定这么较真?!罐头带鱼已经很火了!他已经是和你一样的大神了!他用得着你的道歉吗?!都四年了再道歉有用吗?!”   赵辛想,他需要我的道歉,他从来没有从那场灾难里走出来——但是这些龙莉是不会懂的。所以他只是说:“对,罐头带鱼已经很火了,我也根本弥补不了他,但我必须……必须正视我犯的错,不仅为他,也为我自己。”   “你现实点好不好?你不是已经帮他说了不少话了吗?既然你没法让他回到四年前继续上大学,你就别钻牛角尖了好不好?你看——这段时间你已经帮他帮得够多了。”   赵辛说:“不够。”   对,不够。打赏就行了吗?说一句“罐头带鱼没有抄袭”就行了吗?为他做反盘就行了吗?他做的这些事虽然确确实实帮助了刘语生,但根本和他犯的错无关。承认错误是一码事,补偿是另一码事。他没资格因为自己给了刘语生一些补偿,就否认自己曾对他做出的伤害。   龙莉颓然道:“唐纳森,你是真的不知好歹。”   赵辛笑了笑,他忽然觉得自己应该感谢龙莉,没有龙莉的这一出爆料,他或许还不能如此坚定。   赵辛认真地回答:“我只是不想继续懦弱下去了。”   这一刻还是来了,终于来了,赵辛知道,他将坦白地、彻底地承认自己的罪行,即便因此被谩骂,被鄙视,被批判。   他将承认一切,对刘语生,对所有人。 第52章   网络上发生的一切,刘语生自然都看见了。   天色已晚,王叔在医院陪夜,刘语生独自待在家里。这么多天过去,赵辛寄来的零食竟然还剩一多半。刘语生从那只大纸箱里拣出一包巧克力豆,一颗一颗往嘴里送。   他很想、很想给赵辛打个电话,他知道如果不是赵辛硬生生扭转了他的笔误,那么现在他一定还在被谩骂。   他一遍遍在微博上搜索“唐纳森”的关键词,各种各样的内容映入眼帘。每看到一条辱骂赵辛的微博,他的心脏都会狠狠跳一下,就好像挨骂的是他自己。至于吗?刘语生觉得自己有些过于紧张了,也许对赵辛来说,这些爆料也好辱骂也好,都只是不值一提的闲话。就像之前那么多人骂他仇女,他却毫不在乎似的,没做任何回应。   但刘语生又替赵辛咽不下这口气,尤其当他看到一条微博说:唐纳森就是凭着后台硬火起来的吧?这人又仇女又装逼的,哪有那么多人喜欢他的文啊……   刘语生险些就用自己的大号下场吵架了——他是赵辛的第一批粉丝,那时候赵辛还没这么火,而他见证了赵辛如何勤奋地写作,以至于常常写到凌晨三四点才贴出更新。他也见证了,赵辛的微博粉丝是如何从几千增长到几万,乃至几十万。记得以前有人做过统计,网络作者能不能火,一百万字是个重要的分界点:绝大多数籍籍无名的作者还没写够一百万字,就已经坚持不下去了。坚持不下去并不可耻,因为即使写够一百万字也未必能火起来,但是——但是那些仍在坚持的人,是值得尊重的。刘语生记得很清楚,当年在赵辛的读者群里,有人曾问他:大大你会一直写吗?感觉写文很辛苦呢。那时候赵辛只有三千多粉丝,而他已经写了八十多万字。他没有承诺什么,只是说:先写着吧。   这一写,就五六年过去了。   所以他们凭什么用一个张口就来“关系户”否定他的付出?他写了那么多、那么久,并且写得那么好。他值得已经拥有的一切。   最终,刘语生没有给赵辛打电话。他想既然自己已经对赵辛说过那些拒绝的话了,现在就实在没什么立场打这通电话。他只能自欺欺人地登上小号,在@暹罗扫文推文 那三条微博的评论区里,和人狠狠吵了几架。键盘侠就键盘侠吧,刘语生一面这样想,一面手指如飞地打字,然而当他不知第多少次点击“回复”的按钮时,他发现自己……被拉黑了。   竟然被@暹罗扫文推文 拉黑了?!   刘语生一阵无语,心想,那就算了吧?   然而十分钟后,他鬼使神差地,再次拿起手机。   反正是小号,也没人知道……刘语生在搜索框里输入“唐纳森”,给很多条支持唐纳森的微博点了赞。这是他第一次用小号这么干,当初注册这个小号只是为了刷微博方便,他从没这么疯狂地点赞评论过。   同一时间,徐以寒正低眉顺眼地站在老徐面前。   “以则跟我说,公司被你捅到网上了?”老徐的声音平平的,听不出喜怒。   “不是我捅到网上的,爸,”徐以寒暗骂徐以则狗.日的,“是几个作者的读者们在网上吵架……连带着把公司也骂进去了,就有人顺藤摸瓜,把家里的公司也查出来了。”   “家里的公司?”老徐轻笑一声,“你这主意倒是打得够远。”   “不是,爸,我不是那个意思,”徐以寒心里一紧,连忙换了说辞,“因为蔚蓝和豪盛都被徐氏收购了,所以才会牵扯到徐氏……其实不是针对徐氏的。”   老徐不说话,一双暗沉沉的眼睛打量着徐以寒,目光像刀片一样刮在他身上。好一会儿,老徐端起茶杯慢慢抿了一口,又慢慢放下。他坐在柔软的绸布沙发上,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情。这时邱阿姨又敲门进来,手里端了一盘水果:“今天买的青芒很好呀,你尝尝?”   老徐笑了笑,拈起牙签插了一块,慢悠悠送进嘴。而邱阿姨坐在沙发扶手上,语气很亲昵地问他:“是不是还不错?比上次王飞送的那箱好。”   “嗯,不错,在哪买的?”   “我从网上买的,还挺便宜呢!”邱阿姨笑了笑,又说,“燕姐也说好吃,我叫她带几个回家给孩子吃。”燕姐是徐家的保姆。   “嗯……昨天听你说,她家女儿生孩子了?”   “是呀,昨天下午生出来的,燕姐去医院看了一眼,就赶紧回来做饭了。我想着咱们也该给燕姐包个红包呢,燕姐干活真是不错。”   “你包吧,”老徐又笑了笑,“也亏你想得到这些,我是一点想不起来。”   “你能想得起来?”邱阿姨半是撒娇半是抱怨,“你呀就记得公司那些事儿。”   徐以寒站在一旁,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像一根木桩。   又过了好一会儿,待他们俩你一口我一口吃完那盘芒果,老徐才终于看向徐以寒,语气淡漠:“我知道你心里打什么算盘,我老了,早晚要找接班人。以鹏年纪小,以倩对做生意没兴趣,那就只剩下你和以则,你觉得把以则斗倒了,徐氏就是你的。”   “爸,我……”   “那你就真是想错了,”老徐没给徐以寒辩解的机会,“我还没老得神志不清,徐以寒,你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你是什么人我最清楚,你配不配得上徐氏,我也最清楚。”   毫无征兆地,徐以寒眉尾一跳。   “行了,你回去吧,这种事不要发生第二次。”   徐以寒点头:“好的,爸,您放心。”   开车回家的路上,徐以寒满脑子都是老徐那句“你配不配得上徐氏”,似乎比起这句话,被老徐和邱阿姨视而不见晾在一旁的羞辱也不算什么了。他想,什么才算配得上?什么才算配不上?他又是哪里配不上?因为邓秀丽么?   没错,是这样。邓秀丽是老徐历任妻子中唯一一个出身农村的,漂亮是漂亮,可惜徒有脸蛋。徐以寒一直记得自己的十八岁成人礼,他高高兴兴请了不少同学,其中有个女孩子竟然当众向他表白,支支吾吾了一大堆,大概是说他又好看又优秀,一直是她心里的男神,明年她要去美国读书了,她不奢求徐以寒和她在一起,只是想借这个机会把自己的心意讲出来……徐以寒至今还记得,那女孩穿了条明黄色百褶裙,马尾辫上一枚长长的墨绿色蝴蝶结,看上去清纯至极。那一刻他真的很感动,险些就要伸手去牵住她的手,说一句“不如咱们试一试”。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徐以倩在他身后大笑几声。   然后她以一个不高不低、但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男神?不就是个野种么。”   徐以寒刷卡,进电梯,出电梯,敲门。   邓远小跑着来开门,他今天没穿女装,只穿着简单的T恤和运动裤。   “姐姐,今晚吃什么?”徐以寒目光一顿,笑了,“买花了啊。”   之前他买回来的桔梗早就枯萎了,这次邓远买的是白色雏菊,小小一把,仍旧插在那只塑料饼干桶里。   “嗯,”邓远点头,接过徐以寒脱.下的外套,“你先去洗手,菜已经好了。”   徐以寒洗过手,走进餐厅的时候愣了一下。   桌子上三盘菜:一盘豆芽炒鸡蛋,一盘青团,一盘炒菜苔。   平时邓远做饭,每餐总有两三个荤菜——毕竟是两个成年人吃饭。徐以寒惊讶地挑了挑眉:“咱俩这是要减肥了么?”他甚至暗想,难道是因为史岩去世的缘故,邓远没心情做饭?那不如叫外卖好了,没必要勉强。   邓远看看菜,又看看徐以寒,有些为难似的:“以寒,我想着……咱们也没法回老家,只能这样意思一下了。”   徐以寒一头雾水:“回老家?”   “按说这个日子该回老家的,但是,”邓远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露出一个愧疚的笑,“起码咱们在这边就不吃大鱼大肉了吧。”   徐以寒皱眉:“到底什么意思?”   邓远看着徐以寒,表情是同样的疑惑:“今天不是三姨十周年忌日吗,我就想——”   他忽然收住声音。   徐以寒一字一句地问:“今天,是谁的十周年忌日?”   “……三姨,”邓远的表情变得很惊慌,“就是……就是你妈啊。”   “……”   “以寒。”邓远像是想抓住徐以寒的手,却被徐以寒的神情吓得动作顿住,一只手尴尬地悬在半空中。   “……哦,是我妈的十周年忌日,”徐以寒扭头看向那束白色雏菊,“我说呢,怪不得。”   “以寒——”   “姐姐,”徐以寒说,“我真的不知道是今天。”   他自顾自说下去:“我找人打听过的,只知道她走的时候想吃抄手,四月底五月初走的——但是具体哪一天,就不知道了。我还让人去找她的墓,我想墓碑上总是有个确切的日期吧?但是也没找着,邓村的墓地和几个公墓都找了,没找着。”   “邓村集体迁坟了,所以——”   “姐姐,”徐以寒平静地说,“谢谢你告诉我,原来是今天,三月二十九号,我记住了。”   邓远猛地站起身,绕过桌子紧紧搂住徐以寒。   徐以寒坐着,他站着,他一手摁在徐以寒后颈上,一手用力抚摸徐以寒的后脑勺,就好像徐以寒漆黑的发丝之下,有一道看不见的伤口。徐以寒的脸紧贴在邓远温暖的肚子上,他闭上眼,一动不动任由邓远搂着。在餐厅暖黄色的灯光下,他们俩搂成一尊静默的雕像。   过了很久,徐以寒轻轻笑了一下。   “姐姐,”他忽然说,“你会不会跳舞?”   “嗯?我……不会。”   “没关系,我退你进,跟着我的脚步来,很简单的。”   徐以寒拉着邓远的手来到客厅,关了灯,宽敞的客厅陷入一片漫漫黑暗。他右手揽住邓远的腰,左手架起邓远的手。没有音乐,他低声在邓远耳边数着街拍:“一二三——二二三——三二三——”他记起小时候,那还是他很小很小的时候,老徐和邓秀丽还没吵架,他们喜欢去舞厅跳舞,跳的就是这种国标。他们把徐以寒也带去,让他在一边坐着看,舞池里的人好多好多,徐以寒一不留神就花了眼,但又能很快找到老徐和邓秀丽。因为邓秀丽个子高身材好,总是身姿最标准的那一个。她微微下腰,身体形成一个柔韧又好看的弧度,就像一只初开的洁白的桔梗——   “一二三——二二三——三二三——”徐以寒低声数拍,他和邓远一进一退,不算很协调,但到底是舞起来了。他们缓缓进退,缓缓旋转,就像也是在舞池里,但现在的舞池怕是没人跳国标了吧?徐以寒想,那时邓秀丽跳得特别好看,他妈妈跳得特别好看,他是那么漂亮的女人的孩子,无论父亲是谁,他都不是野种!不是。   徐以寒轻声说:“姐姐,你跳得很好。”   他看不见邓远的表情,只听见邓远有些羞涩的声音:“我不会跳……”   徐以寒笑了:“跳得很好,真的。”   黑暗中,他流下满脸热泪。 第53章   刘语生顶着小号吵了架、点了赞,心里总算舒服一些。心里舒服了,写起文来也格外流畅,不到十一点,他就把《总裁我真的错了》的更新写完,贴到网上。   然后他冲个澡,连手机也不玩,直接上床睡觉。   ——明天一大早还要去医院和王叔换班。   这几天实在是太累了,家和医院两头跑,身累;要更文,更要面对网上的腥风血雨,心累。刘语生一沾枕头就睡着了,他的意识渐渐模糊,感觉像飘在柔缓的水流中,很是舒服。   所以,当刘语生被手机铃声惊醒的时候,他恍惚地把那铃声当做了起床的闹钟。   这么快?刘语生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向窗外看去。   怎么天还没亮呢?   铃声还在响,刘语生愣了几秒,猛地反应过来——不是闹钟!   屏幕上显示两个字:赵辛   刘语生一下子清醒了。   “语生,”赵辛的声音还是那样,沉沉的,“已经睡了吗?”   “啊……是,今天睡得早,怎么了?”   赵辛竟然笑了笑。   他笑得很轻,像燕子在湖面上轻巧地掠过。刘语生有点懵,之前赵辛给他打电话时总是小心翼翼的,被他拒绝了之后则变得更加凝重——怎么这大半夜的还笑起来了?而且,他不是刚被人“爆料”了么?还笑得出来?   “语生,”赵辛温声说,“‘香辣味’是你的小号么?”   刘语生:“……”   他觉得自己睡癔症了,在做梦。   “你这个小号,被他们扒出来了,”赵辛虽然没笑,但声音却是带着笑意的,“你看一下微信,我给你发了几张截图。”   “怎么可能?!”刘语生慌乱道,“我那个号上什么都没有!”   “不是刚和人吵了架吗?”   “今天才吵的!之前从来没——”刘语生一下子哽住,突然反应过来,他不是因为赵辛才又吵架又点赞的吗?!   “你的大号好像关注了这个小号?”   是吗?说实话刘语生一点印象也没有。但既然他顶着小号下场吵架被扒出来了,还被当事人找上门来了……或许也因为他还没完全清醒的缘故,他羞耻得说话都磕巴:   “那我……我去看看……”   “好,你先看。”   刘语生先打开了微信。未读消息哗哗哗涌到眼前:   垆边月:鱼哥你这是什么小学生操作???突然掉马可还行???你在卖萌吗???   后援会会长:啊啊啊大大您真的太刚了!我哭了!您和唐纳森大大真的是绝美爱情!!!   编辑:带鱼大大,那个号真的是您吗?   而赵辛,他没有说话,直接发来了好几张截图。   第一张截图便直击要害——“罐头带鱼”的关注人列表。   截图中,“香辣味”赫然在列。   第二张截图是一条带着“戴森cp”的tag的微博:   @钱也也也:#戴森cp#这是什么绝世大糖各位姐妹我求你们来品品!香辣味绝对是带鱼小号!!!第一,带鱼关注了香辣味!香辣味这个号上一条微博都没有!跟个僵尸号似的!带鱼为啥关注这个号?就算这号不是他小号,也肯定是他认识的人!不然他不会平白无故关注啊!第二,“香辣味罐头带鱼”没毛病吧!!!多通顺啊!!!原来带鱼喜欢吃香辣味带鱼(?)他要不要这么萌啊我一口老血当场喷涌!!!第三,姐妹们这是一个细节!香辣味也关注了垆边月!垆边月是个写言情的太太,和带鱼关系很好!而垆边月也关注了香辣味!综上所述香辣味如果不是带鱼的小号我今天跪榴莲!!!   刘语生:……   他想起来了,总算想起来了。   那时他刚开始写文,哪怕多了两三个收藏、一两条评论,他都能开心半天。但他又不好意思直接在“罐头带鱼”的号上表达自己的兴奋,于是便把这些小小的喜悦记录在小号上:今天收藏过500了!!!今天的评论好多啊^_^有读者给我写长评了!   ……诸如此类。   后来为了保密,他把这些微博全部设置成互关好友才能看的“好友圈”,又把自己的大号小号互关。这样一来,当他用“罐头带鱼”的大号刷微博时,就能很方便地看到小号上的内容。   为什么要反反复复看这些内容呢?因为对当时的他来说,这是生活中唯一的快乐了。退学回家之后,母亲对他的一举一动格外敏感,而因为退学的事,家里又总是笼罩在沉重的气氛中。面对母亲时他必须时刻小心,生怕一句话不注意惹母亲伤心,她便会低声呜咽起来。   而那些微博,每一条都记录着他的付出和进步,记录着他从默默无名变得小有人气……那是他生活中唯一的亮色。   刘语生继续看赵辛发来的截图,第三张是@暹罗扫文推文 发的微博:   @暹罗扫文推文:两位聚聚好厉害哦,一个装无辜网暴受害者,一个披皮下场撕逼,真是什么话都让您二位说啦!您二位不愧是文圈一流男作者哈!我服气!   第四张截图,是“戴森cp”的超话:   @钟爱深海里的余:我#戴森cp#总能在狂风暴雨中给粉丝发糖,这是怎样的绝美爱情T.T今天戴森搞我了吗?   @能和你睡觉伐:之前一直觉得唐纳森是高冷傲娇小0,但今天带鱼一顿操作猛如虎我实在不得不倒戈,dbq原来带鱼才是表面平静实则疯狂恋爱脑的痴情小0……#戴森cp#可以改成#糖罐cp#惹!   @头发不足1cm:#戴森cp#和#糖罐cp#我都可,嘻嘻嘻吃糖就完了管他们谁上谁下呢!!!   ……   在这四张截图之后,赵辛发了一条消息。   这条消息是:?   这是一个简单至极的问号,却像一枚小勾子,勾得刘语生头皮发麻。就着这一个问号,他已经脑补出一句又一句,赵辛的潜台词。   比如:这个真的是你小号吗?原来你跟人吵架还挺凶啊?   比如:为什么用小号帮我吵架?还点赞支持我的微博?你不是不想再和我有联系吗?   比如:那天你拒绝我是真心的吗?你是不是还对我有点意思?   刘语生越想越羞耻,简直想一甩手将手机丢出去。他心里只一个念头:冲动是魔鬼,是真的。   就在这时,赵辛的电话又打进来。   躲是躲不了了,刘语生接起电话,无比尴尬地说:“是我的小号。”   在寂静的深夜里,赵辛的声音非常清晰,像一阵的簌簌的夜风,轻轻擦过刘语生的耳廓。他说:“语生,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刘语生的心重重一跳:“……不用。”   “嗯?”   “我不是为了帮你而帮你,而是我知道他们说的是错的,”刘语生心想反正他吵架的截图赵辛都看了,干脆就豁出去了,“你刚开始写文的时候我就是你的粉——读者——了,虽然后来没再进过你的后援会,但你的我一直在看,我知道你不是靠什么关系火起来的,你的人气和读者都是你一点一点写文积攒下来的!”   这番话他说得又急又快,声音也不自觉拔高,像是怕自己说慢了就不敢说似的。   赵辛沉默了好一会儿,此时武汉夜雨淅沥,他手边一杯刚泡好的红茶升起袅袅水气,这水气好像跟着刘语生的话一起溢进他身体,莫名地胸口有些热。   刘语生掩饰般地咳了一声,继续说:“你已经写了这么久了,并且……并且你写得很好,从我看你的第一本我就觉得你写得真好,要不然那个时候我也不会……订凌晨三点的闹钟起来看你更新。”   他这一句“凌晨三点的闹钟”,终于把两人的记忆精准地拉回从前,拉回那个一切都还未发生、刘语生只是唐纳森的粉丝的时间点。   这是他们重逢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提起那个遥远的时间点。   他们分明都记得,那时候他们有过一段非常愉快的时光:一个作者,一个读者;一个偶像,一个粉丝。   那时候刘语生几乎每天晚上都会等唐纳森的更新,凌晨两三点,的评论区里,他总是第一个留言的。那时候的深夜就像现在的深夜一样寂静,刘语生看完更新之后会给赵辛发消息,掏心掏肺地讲自己的感受。   其实那时候他们聊过很多天说过很多话,也有过很多不必言语的默契和偷偷铭记的喜悦——但是。   但是重逢之后,他们谁都没提过。   原因很简单:一次伤害,就足以毁掉所有。   那实在是太沉重、太残酷的打击了,以至于每当刘语生回想起那段时光,总觉得记忆坑坑洼洼好像满是弹孔,所有愉快和喜悦都黯然无色,只有痛苦和耻辱历历在目。   而这一次他竟然主动提起了那个时间点,那个所有残酷都还未降临的时间点。   为什么呢?可能是因为这个夜晚和四年前的那些夜晚,太像了。   “我记得当时,”赵辛小心翼翼地顺着他的话回溯记忆,“我还想过,你每天半夜起来看,第二天上课不困吗?”   刘语生笑了笑:“也困啊,不过我们那学校,老师不怎么管。”   “刘语生。”   “啊?”赵辛这么连名带姓地喊,刘语生蓦地紧张起来。   “那次你来武汉,为什么不跟我说?”   刘语生一下子想起当他还不知道吕纬甫是赵辛的时候,曾傻乎乎地坦白自己曾经去过武汉,为了看看喜欢的人生活的地方。   他用力搓了搓发红的脸颊:“就……我不是说了吗。”   “因为暗恋我?”赵辛竟然大大方方把这件事说出来了,“那你也可以以读者的身份来找我,见一面又不过分。”   这也太羞耻了,刘语生攥了攥睡衣下摆,小声说:“因为那时候……太自卑了吧。就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你,你也完全不可能喜欢我,而我又心虚……我怎么敢去见你?”   “只来了两天,没怎么玩儿吧?”   “嗯,”刘语生老实回答,“武大的樱花都没看,黄鹤楼也没去——门票太贵了。”   赵辛轻叹一声。   春天的夜晚静悄悄的,两个人对着手机,忽然谁都不说话了。   刘语生想,我是不是太明显了?   赵辛想,他一定还喜欢我,只是没法说——他受了那么多伤害,怎么说?   夜风轻柔地吹过,天气逐渐变暖,在漆黑的夜里,树木的枝桠无声地吐出新芽,也许此时看不到,明天看不到,但总有一天,新芽会长成繁茂的绿叶。   最终是赵辛先开口:“语生,我等你再来武汉。”   刘语生支吾道:“嗯……以后……再来。”   好像什么都没答应,又好像答应了很多。   赵辛无声地笑了笑:“语生,晚安。”   “晚安。” 第54章   新的一周又开始了。周一晚上八点半,蓝盛文学接龙大赛将进行第三次线上直播。   这一次,豪盛甚至没有派编辑来做主持——看得出来徐以则确实对这比赛没有丝毫兴趣了。徐以寒也从徐以鹏那儿打听来消息:徐以则的直播公司已经拉到了五百多万的投资。   所以这次直播的主持人,是方文和张莉。   下午五点半,徐以寒刚走出办公室,就被匆匆冲过来的张莉拦住去路。   “徐总,”张莉左右看看,压低声音说,“十度千千说她不参加今晚的直播!”   徐以寒并不意外,但还是做出一副吃惊的表情:“为什么啊?”   “她说她生病了在输液,就这么巧吗?”张莉咬咬嘴唇,“我觉得是因为网上那些事儿,之前她的粉丝攻击罐头带鱼,又被吕纬甫打了脸……您知道的。”   徐以寒假惺惺道:“哦,那是粉丝之间的事儿嘛,她也不能因为这个就赌气不来吧?”   “是啊!”张莉焦急道,“您看这事儿怎么办!就让她请病假吗?”   “但是,作者要请病假,这也没办法……”徐以寒露出一个无奈的笑,“那晚上直播的时候你和方文就辛苦辛苦,给大家解释一下。”   张莉:“那……”   “行了,我先走了,”徐以寒冲张莉点点头,“晚上你俩主持完了记得点个夜宵,公司报销啊。”   徐以寒一点儿都不意外。   他已经问过赵辛那个爆料的人是谁,赵辛说,是当年往刘语生学校寄的后援会会长。但他只说是会长,没说具体是谁。   徐以寒当然不乐意:“把徐氏集团都牵扯进去了,到底是谁?”   赵辛仍旧没说,但他向徐以寒保证,此人不会再继续爆料了。他也解释得很明白:此人选择这时爆料,无非是被逼急了,她怕赵辛全盘承认当年的事,顺带着把她也拎出来。而赵辛已经向她表示,当年那件事,错都在他身上。   说是说得有道理。但问题是,徐以寒追问,你还真要承认啊?那你得被骂死,你混不混了?   赵辛只说,我做的事,我必须得承认。   行,徐以寒耸肩,我不管你。   而随着这出爆料,一时间,赵辛成了网友口诛笔伐的对象。虽然赵辛的粉丝们一直在竭力维护他,但他一个人的粉丝毕竟是少数。这年头,“特权”本就是舆论的敏.感.点,又加上“两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姑娘”的女权问题,赵辛不被骂才怪。而偏偏罐头带鱼那个傻子——徐以寒幸灾乐祸地想——又被扒出小号来,这下就更坐实了“两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姑娘”的骂名。   虽说,罐头带鱼反驳的,其实是那些污蔑赵辛凭背景上位的人。   但网友哪有功夫分辨“凭背景上位”和“大男人欺负小姑娘”这两件并无联系的事儿?反正是唐纳森人品烂嘛,骂就完了。   而就在这个风口浪尖上,作为事件的女主角,杨立秋她要称病请假。这太好理解了,徐以寒心说,杨立秋这又是生病又是不参加直播,不正摆明了自己是被两个男作者欺负成这样的?同时,又能刷一波“不淌这滩浑水”的清高矜贵人设。妙哉。   杨小姐要折腾,徐以寒就随她折腾,反正他们已经达成了合作。   今天下午,徐以寒有更重要的事。   ——不,其实也不能说“更重要”,客观上来讲这件事几乎没有重要性可言,但它就像一颗石子硌在脚底,令徐以寒很不舒服。   昨夜,一支舞毕,邓远柔声说:“以寒,拍照的那一千块钱,你可以转给我吗?”   当时他们两个的身体都热热的,徐以寒正要低头吻住邓远,脸上还挂着不甚明显的泪痕。   他愣了一下,没想到邓远会在这时候提起这件事,也因为,他早就给邓远转过五万块的“买裙子钱”,难道邓远还差这一千?但他转念一想,也许邓远觉得这钱是他自己劳动赚来的,和徐以寒送的,到底不一样。   于是徐以寒很痛快地把一千块钱转给邓远。   却没想到临入睡前,邓远蜷着腿缩在他怀里,有些不好意思似的问:“以寒,你能借我五千块钱么?”   徐以寒拢了拢邓远的头发,没提那五万块的事儿,只问:“姐姐,你有什么事急着用钱?五千够吗?”   邓远越发支支吾吾:“嗯……也不是很着急……我朋友要用钱……下个月就能还你,以寒。”   不着急么?明明是很着急的,急到连那一千块钱都开口要走了,急到之前的五万块钱都花光了。   当然,五万也好五千也罢,对徐以寒而言都是小事。他只是想问你的什么“朋友”急着用钱?除了去世的史岩,昨天见过面的倪玉,还有谁?你为什么不肯直接告诉我?   但他什么都没问。   他关掉床头灯光,房间陷入了黑暗。这黑暗也不是跳国标时漫漫的黑暗了,而是铁块一样,沉沉压在他们身上。   徐以寒在邓远额头上吻了一下,说:“明天就把钱转给你。”   邓远回吻徐以寒的嘴角,吻得细细密密如书页上的字。徐以寒几乎觉得邓远是在以此做心理准备,也许吻完,他就要说了。   吻完了,徐以寒嘴唇上一片温热。   “以寒,”邓远柔声说,“明天想不想吃鱼?我再去买条武昌鱼。”   车载导航里还能找到那个地址。   正值晚高峰,徐以寒在路上堵了将近一小时,终于把车开进那条破败的小路。这时小路两旁挤满摊贩,路面又坑坑洼洼,极难行进。   但徐以寒意外地有耐心,好不容易停好车,他打着手电走进那条小巷子。上次来时就坏了的路灯,仍旧坏着。   徐以寒见到了文加。   还是那间狭小的客厅,白炽灯黄得发暗,电视屏幕上,一个穿着小西装的女主持人正在喋喋不休地推销某种中药。   文加坐在塑料椅子上,也没请徐以寒坐,语气冷淡道:“你要问什么?”   徐以寒压下心中的不满,尽量平和地说:“我想问问邓远的事,可以吗?”   文加瞥徐以寒一眼,目光几乎是鄙夷的。   “我就知道,”他嗤笑,“你俩也就这么回事儿——还能怎么样呢?”   徐以寒不搭理他的嘲讽,直接问:“邓远是不是有一些朋友?史岩,倪玉……还有谁?是他们找邓远借钱么?”   “你都知道史岩了?”   “他走的那天晚上邓远去医院看他……我也在。”   “哦,”文加淡淡地应,“她死了?”   “……嗯。”   “那就先从史岩说起吧,她么,想当男人,又没钱做手术,工作也被辞了,就想不开,”文加语速很慢,“前几年她检查出胃有毛病,可能是没当回事,也可能是不想活了,反正她没好好治,继续吃她的变。很快,就确诊胃癌了。”   徐以寒怔了怔。   “其实史岩这人不错,大学生,有文化,性格也好,”文加又瞥徐以寒一眼,继续说,“不然,邓远也不会和她在一起。”   “你说什么——邓远和史岩在一起?”   “在一起过,”文加补充道,“邓远是因为她才来了上海,但是他们两个……谁也帮不了谁,后来就散了。”   徐以寒感到一阵实打实的错愕,不是错愕于邓远谈过恋爱,而是——那天晚上,邓远丝毫没有提及他和史岩曾是恋人的事。   是不想说?没必要说?还是故意瞒着他?   “至于你说的借钱,是另外一件事了。”文加道。   “什么?”   “邓远这个人,不,不只是他,还有倪玉、迟洋,他们三个,脑子有病。”   徐以寒:“什么意思?”   文加笑了笑:“我就知道他没告诉你,他不敢告诉你的,否则早被你赶走了。邓远、倪玉、迟洋,邓远是男变女,倪玉是女变男,迟洋是有个男变女的老婆,可惜死了好几年了。”   徐以寒脑海中猛地浮现出倪玉的脸,那是一张非常白净的脸,仔细想……确实轮廓是柔和的。而他说话的音调也偏高。   原来如此——原来倪玉也是跨性别者。   “他们三个做的事儿,我该怎么说呢,算是做公益?但你说做公益哪像他们一样,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文加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讥讽,“今年年初他们在嘉兴,联系到一个卖.淫的男孩儿,十七岁,男变女,听说吃药都吃了三年了。那男孩儿为了赚钱做手术出来卖,被人控制住了,不卖就往死里打。”   徐以寒:“……”   “他们三个就想办法救那男孩儿,先是报警,根本没用的,发廊老板和他们明说了,”文加点起一支烟夹在指间,没有吸,“明说了,派出所所长有事没事过来消费呢,他们几个外地人还报警?哈哈。”   房间的窗户紧闭着,灰蓝的烟雾很快弥漫在徐以寒和文加之间,这烟味莫名刺鼻,徐以寒狼狈地咳了几声。   “报警没用,也亏他们想得出来——他们租了辆车,想把那男孩儿直接带走。具体怎么弄的我不知道,反正最后邓远和倪玉带着男孩儿跑了,迟洋被抓了,扰乱治安罪拘留半个月,他们还交了四万块钱。”   文加狠狠吸了一口烟,慢慢地吐出来。从始至终,他脸上只有淡漠和嘲讽。   “我为什么敢把这些告诉你呢?因为我知道邓远就他妈是个神经病,没人能受得了他,你看他刚消停了几天,这不是开始找你借钱了?不知道又要去接济谁呢,他博爱,他觉得自己能拯救世界——我敢把这些告诉你,就是因为我知道,你俩早晚得完蛋,他早晚得回来,继续住在这儿。”   文加头也不回地,伸手指了指门口:“好了,大老板,其实也就是这些事儿,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走吧。” 第55章   徐以寒开车回家。   到了楼下,他没立即刷卡上楼,而是在花坛边的长椅上坐下。此时刚刚晚上八点过,夜空中亮着两颗黯淡的星星。徐以寒抬头仰视面前的高楼,这个时候,正是家家户户都亮着灯的时候。   徐以寒一户一户地向上看,十六楼,便是他家的窗户了。从这个角度,他能看见窗户里透出来的、明亮的灯光。他知道邓远在家。   徐以寒细想,他是什么时候再次遇见邓远的?是他到蔚蓝正式入职的那天,那时候邓远还在送外卖,总助张姐给他点了杯养生咖啡,二百多块的智商税。   这么想来也没多久——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竟然已经习惯了和邓远共居一室,甚至于此刻当他凝视他家那亮着灯的窗户,竟有种莫名的踏实感。   但是再仔细想想,他对邓远又了解多少呢?邓远是他的表哥,今年三十岁,湖北荆州人,性别认知障碍患者。二零一三年,邓远来到上海。   除此之外呢?邓远来上海之前在干什么?在上海的这四年里在干什么?对于以后他又是怎么打算的?   徐以寒通通不知道。   尽管他们朝夕相处,有过最亲密的接触。   听了文加的那些话,徐以寒竟然没什么怒意——他以为自己会愤怒的——但是没有。他只是感到一阵硬邦邦的荒谬,像喝水的时候被噎着,水是吞下去了,从喉咙到胸口还横亘着刀刮般的钝痛。   他突然意识到,他从来不了解邓远。   邓远,擅长做饭喜欢穿裙子的邓远,竟然会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解救失足少年?   开什么玩笑?就他那样——他打得过谁?   当时听文加说完这些事,徐以寒的第一反应是打电话给邓远:“你干过这些事?你干的?”但他总算还有理智,忍住了。   原来他从来不了解邓远,而邓远也没打算让他了解他。   那邓远为什么愿意跟他回家?为什么愿意和他在一起?徐以寒抬头凝视着十六楼的窗户,第一次觉得十六楼太高了,那扇窗户简直像遥不可及的月亮。而邓远,邓远也像。   过了很久,直到脖子都变得酸痛,徐以寒才缓缓起身,走进电梯。   另一边,蔚蓝文学接龙大赛的第三次直播已经开始。   张莉清清嗓子,从容不迫地解释道:“很可惜,病忘大大今天生病了,没法来参加我们的直播,她委托我们的方总编替她抽签——嗯嗯,大家的弹幕我都看见啦,一定转告你们的关心。”   直播间的互动区已经被病忘的粉丝占领了,他们刷屏刷得飞快,内容主要分成三类:第一类,骂唐纳森和罐头带鱼逼走了病忘,使得她只能以生病为理由缺席;第二类,质问蔚蓝和豪盛为什么允许抄袭犯罐头带鱼参赛;第三类,骂唐纳森凭关系上位,手段卑劣。   张莉和方文只能硬着头皮装瞎主持,所幸罐头带鱼和唐纳森虽然缄默少言,但还有粉色喵喵、第二年的云和fire三位作者能配合主持人。   “嗯,确实,经过两轮更新,萧张这个角色已经变得非常立体和丰富了,”方文说,“基本上每位大大都对他进行了塑造。”   “是呀,”粉色喵喵柔声笑道,“萧张肯定是人气最高的主角了……其实我很喜欢吕纬甫大大对萧张的描写。”   方文和张莉对视一眼。   张莉:“哦?为什么?”   粉色喵喵认真地回答:“我记得在第一轮的更新里,吕纬甫大大把萧张写得很……嗯,怎么说,很矛盾很惊恐,对吧?他刚获得超能力,对这件事是很怀疑的,他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件事。但是到了第二轮的更新,吕纬甫大大写出了萧张的巨大的转变,他竟然能干脆利索地杀死敌人了,甚至有点残酷……”   方文应道:“对,是这样。”   “我觉得这个转变很精彩,”粉色喵喵说,“给我一种很明显的变化感。但是对于作者来说,要写出这种前后矛盾的转变,同时又把它写好,真的很不容易呀。”   粉色喵喵这么一说,互动区里病忘的粉丝骂得更疯狂了,方文迅速瞟一眼屏幕,弹幕简直不忍直视。   “哈哈,恭喜吕纬甫大大收获一枚迷妹,”张莉倒是很兴奋,她冲方文眨眨眼,一副“我要搞事了”的表情,“既然是由六位大大一起完成的,那我真的很好奇其他几位大大的想法呢——雨声大大,你对萧张的这个性格转变有什么看法?”   刘语生还在回味粉色喵喵的那通话,突然被问到,愣了两秒。   “我……我觉得吕纬甫写得很好,”刘语生老实说,“我很喜欢。”   张莉:“嗯?是喜欢这个人物的转变,还是喜欢吕纬甫大大的文字,还是喜欢别的什么?”   刘语生没多想:“都喜欢啊。”   张莉和粉色喵喵都笑了,连一向寡言少语的fire也意味深长地笑了两声。   第二年的云装模作样道:“哎,怎么气氛突然变得奇怪……”   刘语生:“???”   这时,赵辛总算开了口,他没再用变声器,而是直接用自己的真实声音:“会写这个转变,也是因为我自己的一点困惑:写之前,作者一般都会把人物的设定交待给读者,比如耽美,有渣攻、忠犬攻,等等等等。但在写作的过程中,提前交待的人设可能会和作者塑造出的人物产生矛盾,因为对一个好的故事而言,人物是在不断变化的,那么有可能这个人物开篇还是忠犬,故事进行到一半,他就不是忠犬了。”   “……诶,”粉色喵喵应和道,“是的是的,是这样。每次出现这种情况就很为难呀,作者也许想把人物写得立体一些,但读者可能就会觉得,怎么写着写着不是我想看的人设了呢?这就很矛盾。”   方文:“那你找到解决矛盾的方法了吗,吕纬甫大大?”   赵辛低声说:“我想作为一个作者,必须以质量为最高追求,所以人物该变就要变,哪怕出现所谓的‘人设崩了’、‘剧情崩了’的情况……这个问题不是读者能决定的。但是,这种转变要写得合情合理,这很重要。”   “是的,”fire忽然接过话头,“你说得对。”   张莉笑道:“对啊,就像渣攻变忠犬……这个转变的过程真的非常吸引人。”   粉色喵喵打趣张莉:“原来我们的主持人也看耽美啊?”   主持人和作者之间的气氛总算轻快起来,然而互动区就不这么友好了。已经有病忘的粉丝反应过来:唐纳森是在影射罐头带鱼写死R的事儿吧?!怎么他还觉得罐头带鱼有理了?!怎么这么不要脸?!   刘语生看着屏幕上飞速滚动的弹幕,十条里面有九条都在骂唐纳森:无耻,狡辩,歧视女作者……   刘语生一方面想,赵辛何必如此?明明是说出来就要招骂的话题,何必非要说出来?另一方面,他又忍不住有些心旌摇荡:果然唐纳森还是他记忆里那个落拓又骄傲的唐纳森……好帅。 第56章   徐以寒是自己掏钥匙开的门。   虽然他知道邓远就在房间里,知道只要他敲敲门邓远就会小跑着来开门,像之前的很多很多次一样。   但是——他几乎有些神经质地想,会不会之前每一次他敲门时,邓远都急匆匆地披上另一幅面孔,变成一个娇软可人的邓远,才来为他开门?就像演员登台表演前匆匆化妆换戏服。   徐以寒知道自己这想法太夸张了,但他还是忍不住掏钥匙开了门,像是想给邓远一个措手不及似的。   “诶,以寒,”听见开门的声音,邓远快步迎上来,“吃晚饭了吗?”   他穿了一条牛油果绿的直筒衬衫裙,裙摆宽大,镶着一道窄窄的新绿色荷叶边。邓远凑过来接徐以寒的单肩包,徐以寒呼吸一滞,感觉像是一颗饱满多汁的青苹果凑到嘴边,令他忍不住想咬上两口。   “……没吃,”徐以寒说,“有饭吗?”   “有啊,说了做武昌鱼嘛,”邓远脚步轻快,“鱼已经收拾好了,我去蒸一下就行,很快的。”   徐以寒愣怔地跟着邓远,邓远走进厨房,他就站在厨房门口看着。邓远又围上了那条“海鲜酱油”的围裙,他低下头切姜丝,两片蝴蝶骨骨从衬衫裙下微微凸起来,这牛油果绿稍显暗沉,衬得邓远的后颈更加白皙。   徐以寒凝视邓远的背影,呼吸变得有些重。从邓远白皙的后颈,到他柔软的肩头——徐以寒不知道已经吻过咬过多少次了。有时候他还故意用胡茬去蹭邓远的肩膀,邓远会短短地哼两声:“嘶——别蹭了以寒——好痒。”   徐以寒用力压制住那股硬邦邦的荒谬感,他不断告诉自己:没关系的,无论邓远是什么样,无论邓远为什么和他在一起,都没关系的。反正他们只是萍水相逢,等等,萍水相逢的下一句该是什么?——各取所需,对,各取所需。   徐以寒总算想起来了。他冷静地问:“姐姐,五千块钱转给你了,你看到了吗?”   邓远动作一顿,但是没回头:“嗯,看到了……我朋友下个月就能还,以寒。”   “不着急,”徐以寒说,“但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你哪个朋友?他拿钱去干什么?”   “我——”   “你看,姐姐,咱们把钱借给朋友,总得知道这人拿去干什么吧,万一是骗钱的呢?现在这种骗局太多了,前几天我还听说有人借了钱拿去放高利贷,结果钱收不回来,跳楼了。”   邓远:“……”   邓远转过身来,直直地看向徐以寒。他的指尖还黏着一根的姜丝。   “姐姐?”   “……以寒,”邓远忽然低下头,语气颓然,“你回来之前,文加给我打电话了。”   “……哦,是么,”徐以寒的眼皮忽然跳了跳,说不上为什么,他竟然有些紧张,“他这人,怎么跟双面间谍似的。”   徐以寒笑了笑,上前几步,轻轻揽住邓远的肩膀。   “姐姐,咱们聊一聊,好吧?”   他拥着邓远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很难想象昨天晚上他们还在这里跳过舞。   “你和倪玉,还有个……他叫什么来着?我想不起来了。”   “迟洋。”   “哦,对,迟洋,你们三个是在做公益么?”   “不是公益,”邓远低声说,“就是……帮一些,和我们一样的人。”   “比如?”   “史岩……去年下半年,她已经病得很严重了,家里不管她,我们给她凑了两万块钱。”   “还有呢?”   邓远看徐以寒一眼,表情有些难堪,“去年年初在济南,有个女孩子被爸妈囚禁了,强迫她相亲结婚……我们把她从家里抢出来了。”   “抢?”徐以寒愣了一下,“你们的胆子还真大。”   “以寒,我……”邓远抿了抿嘴唇,“我不是故意想瞒你,我只是……只是没法说。”   “哦,没关系,”徐以寒拍拍邓远的肩膀,“那你们干这些事儿,钱是哪来的?”   “自己赚的,迟洋在辅导班上课,倪玉和朋友开了家小超市,我……之前一直送外卖。”   “哦,真不容易,”徐以寒很是稀奇,“你们这比做公益还厉害,做公益的要募捐呢,你们自己赚钱。”   邓远低垂眉眼,没说话。   “我能问一下为什么吗,姐姐,你们三个为什么要这样?”   邓远还是不说话。   徐以寒也不催他,耐心地等待着。他想起文加说的,邓远他们三个人脑子有病。脑子有病倒不至于——只是很稀奇,真的很稀奇。   良久,邓远终于开口:“因为那些人需要帮助……他们有些做手术失败,残疾了,有些为了赚钱或者是被骗,去卖.淫,有些被家里送到精神病院……他们,他们太可怜了。”   “可怜?因为他们可怜?”徐以寒感觉像听了个冷笑话,“可怜的人多了去了,你们帮得过来吗?”   “好了,咱们不讨论这个问题,”徐以寒话锋一转,“你们现在很需要钱?”   邓远点点头。   “为什么?出什么事了吗?”   “之前在嘉兴,为了救一个男孩儿,迟洋被拘留了……他出来之后,那家发廊的老板找人堵了他,把他打得很严重,现在还在住院。然后前几天有个女孩儿联系我们,她朋友是跨性别女变男,吃药把身体吃坏了……现在在医院。”   “这样啊,”徐以寒平静地说,“我知道了,你们还差多少钱?”   “……不差了,倪玉那儿还有点钱。”   徐以寒摇头:“跟我还客气什么,姐姐,来,”他掏出手机,当着邓远的面,利索地给他转了两万块,“我给你钱。”   邓远直愣愣地看着徐以寒,嘴唇竟然抖了抖:“以寒,你这是、这是干什么?”   “给你钱啊,你不是需要钱么,”徐以寒语气亲昵,“咱们不是在一起了吗?我给你点钱怎么了?这都是小钱——姐姐,别在意。”   说完,他又狎昵地掰过邓远的脸亲了一口:“好了,去做饭吧,饿死我了。”   邓远三步一回头地向厨房走去,徐以寒坐在沙发上看着他,脸上有款款笑意。他脸上在笑,心里也在笑,既笑邓远也笑他自己。   原来是因为钱。徐以寒想,怪不得邓远乖乖地跟他回家,怪不得邓远愿意为他洗手作羹汤,怪不得,原来因为他有钱,没错的确如此,赚他的钱可比送外卖轻松多了。也不是说邓远骗他吧——他相信邓远的温柔是真的,但邓远需要他的钱也是真的。这样挺好,他们各取所需,反而少了负担。   只是徐以寒还是不懂邓远做这些事,图个什么?做公益起码能得个美名呢。再说了那些跨性别者就真的值得帮助吗?就像那个被骗去卖.淫的男孩儿,怎么不骗别人就骗他?说到底是自作自受。   徐以寒无法理解邓远,但也就随他去吧,徐以寒想,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翌日,新一轮更新开始了。   这次的更新顺序是:病忘,雨声,fire,粉色喵喵,吕纬甫,第二年的云。   然而直到晚上八点五十五分,病忘仍然没有更新。   方文急得给徐以寒打电话:“徐总,我们联系不上病忘,她也一直没发文!”   而此时,杨立秋就坐在徐以寒对面,他们身处一家清冷的酒吧。   徐以寒面无表情道:“她不是生病了吗?”   “那也该给我们个消息吧?她这算什么?徐总,如果她还不发文——”   “没关系,”徐以寒打断方文,“我们又不是没有赛制。”   方文:“……那,那好。”   徐以寒挂掉电话,冲杨立秋笑了一下:“都找你呢。”   的确如此,不仅编辑急疯了,十度千千的粉丝也急疯了。她已经连续一周没有更新过微博,即便昨晚缺席直播,她也只是让主持人代为解释。   十度千千的粉丝们都炸了,他们越发相信十度千千是被逼走的,不然她怎么会连微博都不发一条?她一定有难言之隐!而现在,他们的女神连都写不下去了。   八点五十八分,杨立秋招来服务生:“唱首歌吧,”她看着台上的驻唱歌手,漫不经心道,“来首《勇气》。”   很快那男歌手便唱了起来,闭着眼,表情陶醉。他的声音不错,沉甸甸的很温柔:“爱真的需要勇气,去面对流言蜚语……”   杨立秋拈起酒杯,浅浅抿一口鸡尾酒,也跟着轻声哼唱。她脸上浮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身子靠在椅背上,长发散在胸前,整个人显得轻松又惬意。   徐以寒觉得这情景真讽刺,所有人都急疯了,而他竟然和杨立秋——十度千千——在这里喝酒听歌。他不知道杨立秋将要做什么,他只知道,他必须配合她。   今天上午他接到香港打来的电话,电话里的人说,徐氏集团上市的筹备工作十分顺利,多亏杨立秋他爸帮了徐氏的忙。   一曲毕,九点零三分。   “好啦,”杨立秋冲徐以寒笑笑,“咱们走吧,徐总。”   九点零三分,千呼万唤始出来,十度千千发了微博:   “实在写不出来,已经整整哭了四天。今天心理医生来了,但还是没办法,对不起,辜负了你们的等待。罐头带鱼的粉丝,我怕了,我向你们认错,放过我吧。在自己家收到这种东西,实在、实在太可怕了。”   配图是一个,骨灰盒。 第57章   这天晚上九点二十分,十度千千又发微博:   “可怕的是我甚至不知道对方是怎么拿到我的家庭地址的。26号早上快递员给我打电话,说有我的快递,当时我还很奇怪,因为最近我根本没买东西……很沉的一个纸箱,我想难道是基友寄的零食?……这几天我根本没法睡一个超过三小时的觉,因为一睡着就会做噩梦,不断梦见我拆开纸箱的那个瞬间……太可怕了,真的,找不到别的词汇,太可怕了。我爸妈都已经年近六十,我不知道如果这个快递被他们收到,他们将作何感想。现在唯一的庆幸是这段时间我正好回国,收快递的是我。”   十点整,两个粉丝过百万的自媒体账号转发了十度千千的微博,并冠以“网文女作家被粉丝寄骨灰盒”的标题。这之后,陆续有其他自媒体转发十度千千的微博,其中不乏网文作者和媒体人。   十点一刻,#网文女作家被寄骨灰盒#登上微博热搜榜第十二位,十度千千的两条微博转发量全部超过三万。   十点四十五,拥有五十二万粉丝的网文圈八卦博主@说给你圈 发出长文:“【投稿】拜拜网文——来自一个看了七年网络的读者。不敢用个人号发言,请圈圈打码。先就事论事,罐头带鱼和十度千千的瓜我是从一开始就跟着吃的,蔚蓝豪盛搞的这个鸟比赛我也是一开始就追着看的,不是千粉也不是鱼粉,纯路人。首先想说——罐头带鱼您能要点脸吗?罐头带鱼您能要点脸吗?罐头带鱼您能要点脸吗?没错重要的话要说三遍。您罐头带鱼遭到所谓‘网暴’的时候,一大票粉丝连带着唐纳森(这人后面说)都在谴责十度千千‘不约束粉丝行为’,那我想请问您约束了吗?您约束粉丝行为的结果就是粉丝把骨灰盒寄到十度千千家里?您的粉丝是不是人肉了十度千千呢?是不是恐吓了十度千千呢?这是被约束了的粉丝吗?其次,贵网文圈的粉丝是不是要把作者赶尽杀绝才痛快?网上满嘴喷粪不够还要做出这种恶毒至极的事?已经有多少作者被活生生骂到退圈了?你们骂人不用过脑子,是啊,毁掉一个用心写文的作者只需要一人骂一句不过脑子的话。最后,言情耽美圈都是女作者占大多数,这是有目共睹的——所以他妈的你们两个男作者就能为所欲为欺负女作者了?你们赚着妹子们的钱,扭头再去欺负妹子,要点脸?!对我就是说罐头带鱼和唐纳森,言情大大和耽美大大联手,又能搞死竞争对手又能炒cp赚热度,多爽啊,反正你圈男作者稀有嘛,甭管抄袭还是仇女,都是宝贝啊!!!最后,我就是个无名无姓的读者,你圈无脑粉丝遍地走,读者不缺我一个,我滚了,我不看网文了,看不起。”   十一点整,@蓝盛文学接龙大赛 官方发微博声明:“我们正在尽力安抚病忘大大,请大家相信我们。此外,我们极力谴责一切非理性的网络暴力行为和人肉行为,必要时将诉诸法律。”同一时间,#网文女作家被寄骨灰盒#在微博热搜榜升至第九位。   十一点十分,徐以寒接到赵辛的电话。   赵辛咬牙切齿地问:“你们在搞什么?”徐以寒听得出,他的声音有隐隐颤抖。   徐以寒沉默,他知道赵辛是聪明人,不会看不出这其中多多少少的猫腻。   “赵辛,”徐以寒平静道,“徐氏要上市了。”   “所以呢?!”   “谁能想得到?十度千千她爸是老徐的兄弟,给徐氏上市帮了大忙。赵辛……这次我没办法。”   几秒后,赵辛不怒反笑:“你不觉得看不起自己么?”   徐以寒干脆地问:“这重要么?”   “重要么,你说重要么,你挤破脑袋和他们抢,你不就是为了让他们看得起你?!徐以寒——你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他们看得起你又有什么用?!”   “不,不对,”徐以寒低低地,笑了一声,“我不为我自己,赵辛,你这种父慈母爱的人不会懂的。我不为我自己……我为我妈,想象不了是吗?我妈都死了十年了——我为她。”   徐以寒挂掉电话,进电梯。   他直接把手机关机了,他知道对于赵辛、刘语生、杨立秋——乃至更多人——来说,这将是疯狂而混乱的一夜。而他只是这场轩然大波里,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邓远来开门,仍穿着那双人字拖,走起路来啪嗒啪嗒。   他的左边颧骨位置,高高肿起。   徐以寒愣住:“怎么弄的?”   邓远自己抬手碰了碰:“今天去医院看那个女孩儿,就是吃药吃坏身体的那个……结果她家里人也来了……”   “被她家人打的?”   “嗯,”邓远低声说,“她爸脾气很冲,骂我们带坏他女儿。”   “……”   徐以寒有点想笑,但是忍住了。他俯身在邓远的另一侧脸颊上亲了一口,漫不经心道:“你说你们,图什么。”   “我们——”   “好了,有没有宵夜?”徐以寒冲邓远笑笑,“饿死我了。”   第二天,轮到雨声更新。   徐以寒一进公司就被众人凝重的表情逗笑了,尤其是方文,眼袋大得酒瓶底镜片都遮不住。   张莉的嗓音也是沙哑的:“徐总,十度千千下周一补更新,然后咱们下周二上午再直播,您看这样行吗?”   “行啊,就这样,发声明吧,”徐以寒叫来助理小韶,“给大家一人叫一杯奶茶——怎么一个个都这么憔悴?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万恶资本家啊。”   方文把手机屏幕举到徐以寒面前:“徐总,罐头带鱼可能没法更新了。”   “嗯?”   “……你看。”   屏幕上,是@说给你圈 的微博主页。   昨晚的那条长文投稿已经有六千多转发,而今早七点二十三分,@说给你圈 又发布了一条投稿:   “【投稿】涉及三次元请圈圈厚码!就是,emmmmmmm罐头带鱼好像早就有抄袭黑历史。- -是这样的,15年他给粉丝抽奖寄过无料明信片,快递单上填了电话号码,昨晚有神通广大的小姐妹用电话号码查出了他的个人信息,他真名叫lys。我一时手贱(?)在百度搜了这个名字(因为这个名字不是很常见的那种),结果竟然在某高校的贴吧里看到了关于他的帖子- -13年的帖子了,在讨论他为啥退学,有好几个人说他抄袭,写淫.秽.色.情……emmmmm因为抄袭退学吗?所以他火起来之前就抄袭了?”   相隔不到二十分钟,@说给你圈 发了第三条投稿:   “【投稿】我类个去lys竟然是我师兄,惊了!!!当年lys这个人在我们全学院都很有名啊!抄袭被举报了嘛!而且不只是抄袭,还写yhsq内容了。。。我ex和他同年级的,住他隔壁寝室,当时ex还和我吐槽说他们年级有个男的写yhsq被退学了,贼鸡儿变态。。。我类个去这人竟然是罐头带鱼,我。。。ex说当年他们男生宿舍小范围流传过lys写的,由于内容过于恶心(到底有多恶心啊啊啊我好好奇),他没仔细看就扔了。不过说实话我不太清楚lys到底是因为写yhsq被退学,还是因为抄袭被退学,但是确实这两件事他都干了。”   饶是心里早有准备,徐以寒还是倒抽一口凉气。   “徐总,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但是——罐头带鱼的个人信息已经被爆出来了,”方文面沉如水,“他的名字、学校、所在地,都被扒出来了……这绝对是有人故意为之的。”   “……我考虑考虑,”徐以寒说,“你俩先回去。”   方文和张莉被打发走,徐以寒拨了杨立秋的电话。   他没想到杨立秋会做到这种程度,他以为杨立秋po个骨灰盒卖一波惨就完了——杨立秋这是要赶尽杀绝么。   “喂,以寒哥?”杨立秋的声音轻轻软软。   “你从哪拿到罐头带鱼的信息的?还有他退学的事,谁告诉你的?”   “没想到吧,”杨立秋笑笑,“我是不是很厉害?”   “——是不是之前那个爆料的人?那个人去找你了?”   “聪明。她胆子太小了,捏着那么多惊天大料,竟然不敢爆。反正匿名投稿嘛,谁知道投稿的人是谁?知道了也没证据嘛。”   “……唐纳森,”徐以寒一字一句地强调,“唐纳森的料不能爆,他的任何个人信息都不能爆……他爸和我爸是朋友。”   杨立秋轻笑,戏谑道:“他爸比我爸还重要?能帮你们家上市?”   “不——但是波及到唐纳森会更棘手。”   “好啦,你放心,”杨立秋说,“光是抄袭那事儿就够他们受了。”   听杨立秋的意思,她主要针对的是罐头带鱼,但徐以寒知道,针对罐头带鱼,一定会不可避免地波及赵辛。刘语生退学的事情被爆出来,这已经不可挽回了,徐以寒只能一再叮嘱杨立秋,不要曝光赵辛的个人信息。   比起退学,赵辛的残疾,才是更沉重的死穴。   徐以寒太了解残疾这件事对赵辛的桎梏了:从小到大,赵辛都极少参加家人朋友间的聚会,大学四年应该算是他人生中最积极明朗的四年,可惜大学一毕业,赵辛又过起深居简出的生活。他为什么不愿出门不愿见人?不就是因为他残疾,谁会想活在众人异样的注视中呢?而现在赵辛是当红作者,粉丝几十万,他又因为这几次风波受到更多人的关注——如果这时曝光他的残疾,绝对是当头一棒彻底击垮他。   那是折磨了他将近三十年的残疾,是他一生无法摆脱的桎梏,是他最深刻的自卑和自厌。   中午十一点,罐头带鱼退学事件已经被扒得七七八八,@说给你圈 发文总结道:“罐头带鱼,真名刘语生(不是皮下扒出来的哦),大二时因为抄袭某部被举报(时间久远,不知道他抄的是哪本),同时也写了yhsq内容。刘语生退学后回到甘城老家。两年后,刘语生开始以‘罐头带鱼’的笔名写作,并于今年在新文《总裁我真的错了》中抄袭唐纳森《楼上的人》。OK,这位哥是抄袭惯犯没跑了。值得一提的是唐纳森这位极品作者真是想红想疯了,哪怕自己的被抄袭也在所不惜。唐纳森和罐头带鱼通过组cp的方式炒热度,同时联手对作者十度千千进行网络暴力,甚至纵容粉丝人肉十度千千,往她家寄骨灰盒。真是好一对天造地设的极品男男。”   中午十二点,正是午休时间,张莉急匆匆地冲进徐以寒办公室:“徐总,有一家媒体联系我们,想采访十度千千被寄骨灰盒的事……”   徐以寒皱眉道:“拒了。”   “是,已经拒了,还有——您看,这,这评论区已经没法看了!”   在@蓝盛文学接龙大赛 的微博评论区里,被顶到最高赞的一条评论,是经过PS的,刘语生的遗照。   “既然您家这么喜欢和骨灰盒打交道,那就送您家带鱼早日升天咯,抄袭犯走好不送~”   “……操,”徐以寒低骂,“疯了吧他们。”   “十度千千的粉丝都……非常气愤,罐头带鱼的专栏已经被爆了,每部都被刷负分,评论区也全是骂他的,根本翻不到正常的评论……连《我不要超能力》的评论区里也全是骂他和唐纳森的。”   “我听说连罐头带鱼的朋友垆边月,也被骂得狗血喷头……特别夸张。还有之前那个‘罐头带鱼不配写文’的口号又被转起来了,他们说必须让罐头带鱼滚出网文圈……”   “罐头带鱼的粉丝呢?他的粉丝没有帮他说话的?”   “有帮他说话的,但他的粉丝给十度千千寄了骨灰盒……也是众矢之的,骂肯定骂不过别人,也不敢骂。”   “我知道了,”徐以寒长吁一口气,“有新情况再通知我。”   直到下午五点半,编辑们陆陆续续下班。徐以寒仍然坐在办公室里,他没开电脑,默默凝视着窗外的一小片天空。又是阴雨天,天空晦暗得像一幅掉色的油画。   徐以寒不想回家,不想在这种时候看见邓远那张被揍肿了的脸。他不明白为什么邓远会对那些人怀着一种——怎么说——无差别的善意?就像他也不知道,这世界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无差别的恶意。他低估了杨立秋的能量,准确地说,低估了那些狂热粉丝和“正义”路人的能量。   但事已至此。   晚上九点四十,公司里只剩下徐以寒、张莉、方文,和两个加班的程序员。网络上,除却对罐头带鱼的疯狂辱骂,也有人开始嘲讽罐头带鱼:“他不就是高中文凭?醉了,你圈门槛好低哦。”“2333333他之前还写过藤校毕业的大学教授男主,而他自己是一个被二本学校退学的……啧啧”“哈哈哈你们老是二本二本的,人家二本学校也不想要他好么~”   方文对徐以寒说:“唐纳森已经两天没有更新了,他之前是每天晚上九点半更新《管送别》的,昨晚今晚都没更。”   徐以寒疲惫地点头:“我知道了。”   同一时间,武汉。   赵辛正费力地为自己换上运动裤。他其实很少买裤子,因为他总是坐着,所以裤子磨损得很慢很慢。这条黑色运动裤是崭新的,他翻了将近半小时才从衣柜里翻出来。他抓起自己细瘦麻木的脚腕,将小腿送进裤腿里。小腿套上了,更费劲的是把裤子从膝盖提上去的过程。因为小腿没有知觉,所以他只能平躺在床上穿裤子。脚下没有支点,他必须侧过身子先提起半边的裤腰,然后再侧向另一边,提起另半边的裤腰。总算穿好裤子,赵辛坐回轮椅,仔细把裤子上的褶皱捋平了。然后他换上一件白色衬衫——也是平日里几乎不穿的。最后,赵辛俯身,为双脚套上擦得干干净净的黑色运动鞋。对他这样的人来说,运动鞋既像摆设也像讽刺,但这次,他认真地系好了鞋带。   做完这一切,他打开房间门。   “已经充好电了,”赵教授把相机调到录像模式,垫了两本书放在桌子上,“你就坐这儿,我试试这个高度合不合适。”   “嗯。”   “……稍微靠前一点吧。”赵教授盯着相机屏幕说。   赵辛转动轮椅,稍微前移。   “好——这个距离就正好。”   “嗯,那就这样,”赵辛平静道,“谢了,爸。”   “……”赵教授放下相机,看着赵辛。   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赵辛这个模样,表情郑重,衣冠严整,简直像要慷慨赴义。上一次见——还是赵辛到大学报到的第一天吧?   他心里七上八下的,总觉得赵辛要做什么大事。临出门时,他忍不住扭头问:“赵辛,你这是要干什么?”   赵辛看着赵教授,淡淡地笑了一下,他说:   “我要负责。” 第58章   周二,十度千千因“网文女作家被寄骨灰盒”停更。   周三,罐头带鱼因“抄袭惯犯被退学”停更。   到周四,几乎已经没有人关注文学接龙的赛事了。粉丝互撕,路人吃瓜,#网文女作家被寄骨灰盒#和#罐头带鱼不配写文#两个话题分别位列微博热搜第9位和第14位。   如某个言情推文号所言:“网文圈已经很多年没出过这么大的瓜了——这个瓜,它把言情圈耽美圈全都拉下水,涉及到近些年最敏感的女权问题、网暴问题、抄袭问题,又明里暗里地包含着举报、人肉、炒作、特权……只能说,蓝盛文学接龙大赛给我们最大的惊喜不是作品,而是它炸出了各种妖魔鬼怪,揭开了网文圈藏污纳垢的一面。诚然,有人的地方就有圈子,有圈子就有尔虞我诈,作者也是人,也有缺点和弱点。我们不要求作者们十全十美,但我们有理由问一句,作者们,你们对得起你们的文字吗?”   “你们对得起你们的文字吗,”张莉捧着手机念出这句话,兀自摇头,“方文,罐头带鱼是不是……完了?”   方文的头发乱糟糟的,下巴上冒出了胡茬,昨晚他甚至没有回家,就睡在办公室的沙发上。   “可能吧,”方文揉揉眼睛,声音透着疲倦,“我不知道这事会发酵到什么程度。”   “你说这事儿吧,说到底,罐头带鱼也没干什么——他没有直接攻击十度千千,也没抄袭十度千千,寄骨灰盒也未必就是他指使粉丝寄的,”张莉将下巴垫在椅背上,疑惑道,“虽然都说他因为抄袭被退学,但这事儿也没有实锤啊……那些网友怎么这么愤怒?用得着把人骂成那个样子吗?”   方文摇头:“骂他并不是最过分的。”   “哦,对,还给他的刷负,好像还有人举报他的淫.秽.色.情……”   “这些都无所谓,其实,无所谓,”方文将杯中的咖啡一饮而尽,皱眉道,“网上这些事,总是一阵一阵的……一个人能坚持骂罐头带鱼一个月,未必能坚持骂他一年,等他们骂够了,总会慢慢遗忘这些事。甚至,就算罐头带鱼真的抄袭了,只要他付出相应的代价,他也……也罪不至死。”   “诶,这话说的,”张莉挑眉,“不像你,像徐总。”   “最过分的是他们逼他封笔,”方文认真道,“一个写网络的作者……封笔了,就相当于死了。”   张莉:“……这么夸张?”   “举个例子,一个优秀的严肃文学家,假如他不写了,他还有其他很多方式继续参与文学,比如他可以去到大学里去讲写作课,可以写自己的创作谈,可以写文学评论,这些行为都是受到大众承认的……但是对于绝大多数网络作者来说,他们如果不写了,就和文学再也没关系了。”   “你……”张莉啧舌,“你说得也太极端了吧?”   方文:“换句话说,网络给了他们机会,让他们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通过文字,获得大家的关注和追捧。但如果他们不再写了……他们很快就会被遗忘,被遗忘,就是死了。”   “好吧,就算是这样,但那些抄袭的作者,他们封笔退圈不是活该吗?”   “不是,”方文竟然干脆地否认了,“他们应该付出代价,比如经济赔偿,比如道歉,比如锁文……这些都是合理的。再比如一个作者抄袭了,大家都骂他,他再写也没人看了,这也是合理的。但没人有权利剥夺别人的创作自由,哪怕这个人是抄袭者。因为我们不能用一个人已经写出来的东西,来否定他还未写出来的东西。”   “噢……所以你的意思是,他们最过分的是逼罐头带鱼封笔退圈?”   方文点头,几秒后,又自嘲般笑了一下:“但我说这些有什么用?众口铄金,我谁也拦不住。”   舆论仍在发酵,一整个上午,张莉不断接到各种媒体打来的电话,有些是想联系十度千千和罐头带鱼,有些退而求其次希望蔚蓝的负责人能接受采访。   这些采访张莉通通回绝了,然而到十一点四十下班时,一个独立新闻撰稿人忽然在微博上发布长文:《屏幕后的狂欢与暴虐|亲历“网文女作家被寄骨灰盒”事件的24小时》。   张莉和方文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目光中,听到来自心脏的“咯噔”一声响。   徐以寒看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黑字,面无表情。   “徐总,这都第三天了,咱们要不要出面公关一下?”张莉慌张道,“这篇报道写得也太详细、太有针对性了。”   他们谁都没想到,尽管事件的三位当事人没再做出任何回应,尽管蔚蓝拒绝了一切采访,但神通广大的媒体还是找到了突破口。   这篇长文采访了一个罐头带鱼的粉丝。   采访中,这位化名“小司”的粉丝声称,她围观了罐头带鱼的其他粉丝谋划并实施“给十度千千寄个骨灰盒”的全过程:首先,这个计划是由罐头带鱼后援会的一位核心成员提出的,“她说十度千千的粉丝太不要脸了,应该寄个骨灰盒吓唬一下她,让她知道我们带鱼也不是任人拿捏的……反正寄快递可以不留真实姓名。”其后,四位后援会成员决定一起实施这个计划,“要找十度千千的地址,其实并不难,十度千千以前收过粉丝寄的礼物,她的地址多打听打听就知道了。”……更重要的是,“小司”强调说,一切联络都是在罐头带鱼后援会小群里进行的,这个小群里只有十来位中坚粉丝,而罐头带鱼本人也在其中。   “……徐总,”张莉颤声说,“很多大V都转发了这篇报道,刚刚技术部说,罐头带鱼的专栏下面有太多人骂他,服务器都要被挤崩了,他们没办法,只能先关闭了罐头带鱼的专栏。”   方文喃喃道:“罐头带鱼这次真的完了。”   这篇报道一出,网民们更是群情激奋,罐头带鱼由之前的“不约束粉丝”罪加一等,变成“默认粉丝人肉恐吓”。仅仅十分钟之后,一个#罐头带鱼违法#的新tag被刷到热搜榜33位。此时,距离周二晚上九点零三分十度千千发微博称被寄骨灰盒,已经过去了近39个小时。   在将近39个小时里,这场突如其来的网络风波以病毒繁殖般的速度疯狂激化,而在周二晚上发出两条微博之后,十度千千再未有任何回应。另一边,同样处于漩涡中心的罐头带鱼和唐纳森,则从始至终保持沉默。但无可避免地,他们的沉默被网民视为逃避和默认。   十一点五十六分,@十度千千后援会 发出声明:“谢谢大家的支持,我们相信正义虽然会迟到,但绝对不会缺席。”   十二点整,令所有人意想不到、毫无准备地,@唐纳森 发布了一条视频。   视频的开头,是一个年轻男人坐在轮椅上。   他穿着款式简单的黑色运动鞋、黑色运动裤、白色衬衫,衬衫扣子颗颗紧扣,严整地延伸至喉结下方。   他有一张锋利的脸,肤色苍白,下颌尖得分明,鼻梁长而直,一双瞳仁黑漆漆地,即便隔了镜片,仍然逸出森森寒气。   他端坐在轮椅上,十指交叉放于小腹,脊背笔挺。   他的第一句话:“我是唐纳森。”   屏幕前所有人的呼吸都窒住了。   他的第二句话:“《楼上的人》从34章开始,都是罐头带鱼写的。”   龙莉的脸刷地白了。   他继续说:“四年来,由于懦弱和逃避,我一直不敢承认以下的事实,但今天,我必须坦白我的过错和罪行:四年前,也就是二零一三年,我开始在豪盛文学网上连载《楼上的人》,这部的男主人公是一个残疾人,而我也是一个残疾人,”说到这里时赵辛顿了一顿,他的双眼紧紧直视摄像头,目光如刀,“所以某种程度上,这部的男主人公是以我自己为原型的。二零一三年七月,由于生活中遭遇了某些挫折,我决定停止更新《楼上的人》。当时,罐头带鱼是我的读者,他请求我不要放弃这部,被我拒绝了。不久之后,他开始在贴吧里续写《楼上的人》,并完成了这部。所以现在网络上流传的冠着“唐纳森”三个字的《楼上的人》,其实是我和罐头带鱼共同完成的。四年来,我没有公开澄清这件事,抹杀了这部的另一位作者,这是我的第一项罪名。”   “我的第二项罪名,是二零一三年夏天,当我发现罐头带鱼悄悄写完了《楼上的人》之后,我非常、非常地愤怒,并把这种无能的怒火发泄到他身上,”赵辛的语气冷静至极,像解剖一般陈述着当年发生的事,“我授意我的后援会成员报复罐头带鱼,在我的默认下,某位后援会成员把罐头带鱼续写的《楼上的人》寄到了他的学校,同时还在包裹中附信,污蔑罐头带鱼抄袭。因为这件事,罐头带鱼从学校退学。”   张莉的两片嘴唇都在哆嗦:“他——竟然是他——”   “这是我背负了四年的、不可饶恕的罪行,我的所做所为给罐头带鱼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伤害。我愿意为此接受所有批评、指责或者谩骂。同时我要说明的是,罐头带鱼的《总裁我真的错了》并没有抄袭《楼上的人》,因为那部本就是他和我共同完成的。他只是重新塑造了他曾经塑造过的男主人公,并赋予他新的价值和意义。从始至终,罐头带鱼没有抄袭过任何人。”   “最后,我要说的是,”赵辛的表情总算露出一丝缝隙,他闭了闭眼,目光中流出几缕浓稠的痛苦,“我愿意以任何我力所能及的方式向罐头带鱼道歉,哪怕他要求我就此封笔、笔名自杀,只要我能做到,都可以。我不奢求他能原谅我,只希望他能给我一个向他道歉的机会。”   至此,视频结束。   所有人都默不作声,世界安静得仿佛变成真空。徐以寒、张莉、方文、龙莉……乃至格子间里的一位位编辑,所有人都默不作声。极度的震惊像一张大网,锁死了他们的言语。   而远在甘城的刘语生,同样地,默不作声。   他坐在电脑前,低着头,双肩颤抖。他用手掌紧紧捂住眼睛,但湿热的泪水还是从指缝间汩汩落下。   他不敢抬头看第二眼,但他已经再也忘不了,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的,平静而决然的脸。   他是唐纳森,这个念头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绪和情感,他竟然是唐纳森,那个残疾的男主角,他竟然是唐纳森。   二十三分钟后,也就是中午十二点二十三分,罐头带鱼发出了近40个小时以来的第一条微博——   @罐头带鱼:@唐纳森 封什么笔?!把《管送别》更新了好不好?小粉丝追到关键情节你不更了,很难受的T.T。 第59章   中午12:40,唐纳森发出道歉视频四十分钟后。   @蠢蠢萌233:是不是爱情?就问你们这是不是爱情??糖罐cp我锁一辈子!!!T.T   @照彼不自明:太难受了,无法想象那时带鱼的处境,唐纳森这种行为太卑鄙了……就算带鱼原谅他了,我也没法原谅。   @今年发财了吗吗:只有我一个人在意唐纳森的颜吗?我觉得他长得好像高野政宗啊(严正声明本人站戴森   @易爆少女颜君酱:@说给你圈 在吗圈圈?打脸疼不疼啊圈圈?是不是要为那些不实言论负责呢圈圈?   仅仅四十分钟,唐纳森道歉视频的转发量已经超过三万。   事态发展超出所有人的预料。辱骂罐头带鱼抄袭的人懵了——原来他没抄袭;支持唐纳森的粉丝懵了——竟然是他把罐头带鱼逼至退学;十度千千的粉丝也懵了——网上的爆料到底几分真几分假?甚至于罐头带鱼和唐纳森的cp粉也懵了——“看罐头带鱼那意思是原谅唐纳森了?他就这么原谅他了?这是什么渣贱剧情啊我的妈,搞不过搞不过。”   众生喧哗,刘语生关了电脑冲出家门。   阳光一泻万里,他脚步踉跄盯着自己的影子奔跑。一边跑一边流泪,湿漉漉的脸颊被风吹得刺痛。   他急切地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一个没有网络的地方,痛哭一场。   原来他是残疾人——原来他自己就是那个残疾的主角。   可他也是唐纳森,他那么骄傲以至于被误解栽赃了都不屑解释——别人骂他仇女的时候他不解释,别人讥讽他“严肃文学作家”的时候他不解释,别人栽赃他靠背景上位的时候他不解释。也许在他眼里他自己都是不重要的,肉身会随时间朽坏,名字会被众人遗忘,终有一日写字的人形神俱灭,而留下的文字却足够说明一切,流言肆虐一时,文字永远闪烁。   可是他拍了那个视频,他说,而我也是一个残疾人。他解释了他自己。   他说,封笔、笔名自杀,只要我能做到,都可以。他放弃了他的文字。   刘语生跌跌撞撞地坐进长椅,此时是下午一点,午后的公园一片宁静,只有几声断续的鸟鸣,听在刘语生耳中成了凄厉。   他知道自己没法痛痛快快地原谅赵辛,但此时此刻他已经丝毫提不起纠缠了四年的怨气,他只觉得自己一颗心脏被剖开了,风吹日晒于其上,又温暖,又战栗。   刘语生用力揩一把眼睛。   牛仔裤的兜里塞着钱包,钱包里是他的身份证,和有零有整527块钱。他连手机都没带,上身一件在家才穿的旧毛衫,领子松垮袖口冒出线头。下.身一条洗得泛白的牛仔裤,高中时买的,裤腿已经遮不住脚腕。   但他要去——他恨不得自己能瞬移去武汉。   幸运的是甘城到武汉的高铁线路正处在京广线上,每天都有十几趟高铁班次。两点过五分,刘语生冲进高铁站,步伐快得连门口的巡警都瞟了他几眼。   刘语生买到了两点二十二分发车的高铁,售票员说,这是最后一张票。   买了一等座,身上只剩五块五毛钱。刘语生匆匆在便利店给王叔打个电话。电话打完,只剩四块五毛钱。   他就揣着四块五毛钱和一张身份证,头脑发热地上了高铁。   也许是情绪过于起伏,也许是一路狂奔过于疲惫,刘语生竟然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还做起一个遥远的梦。梦里的他知道自己是25岁的刘语生,却有着20岁的身体,时间回到他第一次去武汉的那天,他坐慢车坐得从大腿到臀部都麻了,好不容易熬到下车进地铁站,他却不知道怎么刷地铁票。   学着其他乘客过闸机,上地铁,那枚圆圆的硬币状地铁票被他用力攥在手心,像是给自己壮胆。二号线是柔软的粉红色,每当报站声响起,他的心都会跟着跳一下,他知道,自己距离唐纳森越来越近。   ——尽管他不敢去见他。   到广埠屯,走下地铁,他循着指示牌上楼梯,来到出站口。   他捏着那枚圆圆的地铁票往闸机里投,却怎么投也投不进去,不是角度歪了,就是地铁票莫名变厚。他急得满头大汗,身后有其他乘客催促着,你在干什么?你怎么还不走啊?搞什么呢你?   刘语生睁开眼,满后背的虚汗。   连打两个喷嚏,他揉揉鼻子,迷茫地看向窗外。   窗外是连绵望不到边的平整农田,天色沉沉。仔细看,天空中悬着一弯极淡的月亮。   这时恰好有乘务员推着零食贩售车经过,刘语生轻声问:“您好,现在……到哪了?”   “到许昌了,”乘务员一口干脆的东北话,“饮料水果需不需要?”   “啊,不需要,谢谢。”   他得留着身上的四块五毛钱。   一个半小时后,高铁驶进武汉站。   在武汉站下车的乘客很多,站台上来来往往都是人。刘语生随着人流快步向前,浑浑噩噩地一晃眼,猛地看见“武汉站”三个鲜红大字悬在他正前方。和甘城不同,这里的空气是潮热的,浮着淡淡的雨水味道。两个女孩儿从刘语生身旁走过,她们一人拎一只周黑鸭的黄色袋子,身上都穿着薄薄的T恤。刘语生这才发现,他的厚毛衫是多么格格不入。   刘语生总算反应过来。   他已经到武汉了。   赵辛在这儿。   武汉站到广埠屯的地铁票,四块钱。   刚刚好——简直像全世界都给他让了路。   从四号线换乘到二号线,还是人挤人,还是粉色。此时已经晚上七点过,不知谁在地铁里吃起热干面,香味儿直直钻进刘语生鼻腔,他的肚子叫了两声。   洪山广场,宝通寺,街道口——肚子乱叫心脏乱跳,刘语生使劲儿搓搓自己的脸,觉得烫,不知道是手烫还是脸烫。   他竟然就这么来了。   他正在接近赵辛,一站一站,不知道武汉地铁怎么这么慢。不像一站一站,而像一厘米一厘米。他在接近他。   “本车开往金银潭。请往车厢中部走,列车运行时请站稳扶好。下一站广埠屯……”   这一次刘语生准确地把车票投入闸机,出A口,乘电梯,不到十分钟,他走进那所学校。   赵辛住在这里。   而到这时,刘语生才忽然反应过来:他不知道赵辛住在哪栋楼。   ……这么大个学校。   天空飘着小雨,把刘语生的毛衫沾湿了,沉甸甸地黏在身上。他觉得自己有点头重脚轻。   拦住一个男生:“同学,你们学校的家属楼在哪?”   “家属楼?”男生顿了顿,“好多呢,这边,就那儿你看见了吧?那儿有几栋,然后你一直沿着这条路往前走,再左拐,还有一大片。”   刘语生:“……”   “能不能借一下你的手机?”他狼狈道,“我手机没电了。”   “好啊。”男生大方地把手机递过来。   也是到这一刻,刘语生才意识到,他背得下赵辛的号码。   输入号码的时候他的指尖在发抖,明明也不是第一次给赵辛打电话了。他悄悄咬了咬下嘴唇,强迫自己镇定些。   六秒后,“喂?”   “……赵辛,是我。”   “语生?你还好——”   “你住在哪栋楼?”   “什么?”   “我在武汉,在你学校——你住在哪栋楼?”   夜雨仍在落,刘语生的衣服鞋子都湿透了。他像只陀螺在学校里这处问问那处问问,总算找到东区17栋。   夜色中,这栋有些老旧的家属楼亮着融融灯光。刘语生急促的脚步忽然停住,他跨越了八百多公里来到这里,此刻却停住了。   楼道口有个人影。坐着。   “……赵辛?”隔着两棵树,一片草丛,刘语生低声唤道。   “语生,”那人的声音也是隐隐颤抖的,“是我。” 第60章   赵辛坐在轮椅上,看着刘语生。   楼道里的声控灯有些昏沉,使得他们都没法把对方看得太清晰。刘语生只见自己面前的赵辛仰起脸,又唤一声:“语生。”   “……嗯。”刘语生感觉自己的耳朵脸颊连着脖子都热透了。   赵辛看着刘语生,几秒后,他慢慢地抬起手。   ——是慢慢地抬起手吗?刘语生混乱得抓不住时间,他只觉得赵辛的每一个动作都变得慢,非常慢,无比的慢,像是一帧一帧的动画呈现在他眼前。   赵辛轻轻攥住刘语生的左手。   他身上被淋透了,手背也是湿漉漉的,裹了一层夜雨的凉。而赵辛的手是干燥温暖的,他的手心贴在刘语生手背上,像一块刚烘过的棉布,把那些雨水揩去了。   “来,语生。”赵辛低声说。   他熟练地转动轮椅,带刘语生进了家门。   一进门灯光就明亮了。水白的光芒把刘语生照得无处遁形。他用力眨眨眼,有些惊慌地看向赵辛。   一张容长的脸,线条清晰又干净,和视频里一样。   但也有不一样的地方——那双眼睛不再森森逸出寒气,而是幽深又柔软,像海水。   “我、我来看看你,”刘语生头脑发热地解释,“应该提前和你说一下的……我忘带手机了。”   赵辛点点头,好像也有些无措:“嗯,没关系,你——你要换身衣服吗?”   话一说出口,两个人忽然更尴尬了。   哪有进了门就问换不换衣服的。   “我,呃,也行,”刘语生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我能冲个澡吗。”   “能,没问题……我给你找衣服。”   赵辛匆匆打开衣柜,他一向懒得叠衣服,洗好晒干之后就往柜子里随便一扔。这会儿他忽然不好意思起来,在小山般的衣服堆里刨来刨去,勉强刨出一件当初买小了的灰色T恤和一条黑色短裤。   赵辛尴尬道:“好像没有新内裤。”   刘语生:“……”他感觉自己热得冒烟,像颗被蒸过的番茄。   “先……先这样吧。”刘语生磕绊道。   “……嗯。我给你开水。”   直到温热的水从头顶哗啦啦淋下来,刘语生抹一把脸,还是觉得懵。   怎么就赶到今晚下雨?   怎么进门不到十分钟洗起来澡了?   没内裤怎么办?赵辛又不方便出门给他买条新的。   那总不能挂空挡吧?   ……穿,穿赵辛的?   刘语生一个哆嗦。   这不合适吧……   正走神,浴室的门忽然被“笃笃”敲了两下,紧接着赵辛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语生,你先洗,我去给你买点吃的,顺便买……几条内裤。”   “诶,不用!”刘语生连忙阻止,“我不穿也行!”   赵辛:“……”   “或者我穿你的也行,”刘语生硬着头皮说,“你别去。”   又是晚上,又是下雨,刘语生怎么能放心让赵辛转着轮椅出门。   赵辛:“那……好吧。”   他的声音不像视频里那样干脆冷硬,而是低低的,竟有些柔软。隔着淅沥的水声,像某种磨砂质感的布料,轻擦刘语生的脸颊。   刘语生偷偷打量这间浴室。   想来是为了方便轮椅进入,这间浴室很是宽敞,地面平整地铺着白色小瓷砖。墙上装了浴霸,浴霸下方是一个洁白的浴缸。这浴缸也和普通浴缸不一样,外侧开了个小门,应该是为了使残疾人可以直接拉开门坐进去。浴缸内侧有凸起的扶手,刘语生神差鬼使地,伸手攥住那扶手。   他没法想象赵辛会在怎样的情况下,以怎样的姿势,抓住这些扶手。   另一边是洗漱池,也比一般家里的洗漱池低上很多,刘语生不觉得奇怪,反倒觉得有几分可爱,像KFC里的儿童专用。洗漱池旁边的架子上立着几管洗漱用品,刘语生细细看去,是洗面奶、爽肤水、剃须啫喱。还有一包开了封的烟,一只打火机。   ……这人,在浴室里还要抽烟么?   刘语生甩甩脑袋,伸手把水温调得近乎凉水。   ……但是好像,没用。   他只要一想到赵辛也在这个位置洗澡,一想到赵辛用过那些洗面奶爽肤水,一想到赵辛坐在浴缸里——他就呼吸发颤。他忍不住唾弃起自己:大老远跑过来,而赵辛就在外面,你却在想这些东西?!   可我大老远跑过来是为什么?   赵辛就在外面。   刘语生草草冲掉身上的沐浴露,呼啦几下头发,一鼓作气关掉水龙头。   他想,我是个25岁的成年人了。   大老远跑过来肯定不只是为了看他几眼。   那还穿不穿衣服?!穿——还是要穿吧。刘语生胡乱套上赵辛的T恤和短裤,热气腾腾地走出浴室。   赵辛就坐在距浴室几步之遥的地方。   “我洗好了。”刘语生鼓起勇气说。   “嗯,头发……没擦干,你可以用浴室里那块蓝色毛巾擦。”   刘语生取来那块蓝色毛巾,顿了两秒,心一横,问道:“你之前说的话还算数么?”   赵辛:“什么?”不怪他翻脸不认人,只是他向刘语生说过太多话了。   “就是,那什么……如果我还喜欢你,你就……你记得么?”   赵辛一点就透,连忙点头:“记得,当然算数。”   刘语生飞快道:“我还是挺喜欢你的。”   赵辛:“!!!”   “我这算是,是……”他不断给自己鼓劲儿,伸头缩头都是一刀,赵辛——唐纳森——近在咫尺了,“千里送那什么,你知道吗?”   赵辛:“……”   刘语生狠狠扬了扬眉毛:“你要么?”   赵辛看着刘语生,几秒后喑哑道:“我要。”   这是说了什么跟什么啊!刘语生捏着毛巾感到一阵晕头转向。   然而赵辛却说:“过来。”   刘语生心跳砰砰,走上前去。   他的发梢湿漉漉地滴着水,赵辛没再说话,而他却无师自通地蹲下,半跪在赵辛面前。   赵辛从他手里接过毛巾,覆在他头顶,轻轻擦拭起来。   明明隔着一层毛巾,刘语生却感觉从头皮到脊椎都麻了,赵辛温暖的手抚弄着他的头发,唐纳森写字的手抚弄着他的头发。不,不是他的头发,简直是他战栗的灵魂。   刘语生把下巴凑到赵辛膝盖上,小心翼翼地问:“可以吗?”   “可以,我是……膝盖以下没有知觉。”   刘语生感觉到赵辛凸起的膝盖骨顶着他的下巴。   他无声地咽一口唾液,从胸腔到喉咙都热热的。   而从赵辛的角度,就能看见肤色白皙的青年乖顺地半跪在他脚边,他闭着眼,睫毛随着他为他擦水的动作轻轻颤抖。赵辛的目光顺着他乌黑的头发向下,到他小小的鼻尖,红通通的嘴唇,轻轻支在自己膝盖上的下巴。   赵辛毫不怀疑,如果这时他屈起食指蹭蹭他的脸颊他的嘴唇,他一定不会拒绝。   于是他就真的这么做了。   刘语生抖了一下。   但是没有动,没有作声。   赵辛把毛巾扔开,一把扣住刘语生的肩膀将他带进自己怀里。刘语生的额头险些撞上赵辛的喉结,他涨红着脸问:“我可以坐吗?”   “可以。”   刘语生哆嗦着抬起腿跨坐到赵辛大腿上,双手自觉地揽住他脖子。   赵辛用力搂住刘语生的腰,激动得心脏要飞出胸腔一般,从接到刘语生的电话——不,从发出视频——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给自己判了一半的死刑。他想,完了,刘语生知道了,赵辛不是他想象中潇洒倜傥的唐纳森,赵辛只是个坐在轮椅上这辈子都无法独自站立的残疾人。他会被厌恶吗,他会被厌恶吧。   ——他没想到那个曾偷跑来武汉的男孩会莽撞地冲进夜雨,第二次来到这里。   赵辛捧着刘语生热腾腾的脸:“刘语生,你确定?”   “确定,”刘语生闭着眼用力点头,“我确定。”   赵辛无声地长叹,随即狠狠吻住刘语生的嘴唇。   [……]   他们两个面对面一起喘粗气,呼吸叠着呼吸,目光融进目光。赵辛哑声说:“我记得我说的话,如果你还喜欢我,我就回应你。如果你不喜欢我了,我就追你。”   刘语生用力点头。   “现在呢,”赵辛攥住刘语生的手,手指插.进他的指缝,“我们现在呢?”“。山。与。氵。夕。”   他紧张又躲闪的神色落尽刘语生眼里,刘语生才想起从始至终,赵辛没有脱下他的运动裤。   他慢慢坐起身,执着赵辛的手问:“我可以看看你的腿吗?”   赵辛的表情变得更难堪:“我怕吓着你。”   “……那这样。”刘语生起身,关了灯。   房间黑下来,雨点落在窗户上滴滴答答。他们两个像躲在一只小小的纸盒里,与世隔绝,一天万年。   黑暗中,刘语生非常缓慢地褪.下赵辛的运动裤。   他看不见赵辛的腿,只能顺着他的膝盖向下轻抚,他能感觉到赵辛的膝盖在颤抖,轻得像蝴蝶展翅的刹那。他温暖的手心在赵辛小腿上摩挲,赵辛的小腿很细,给他一种脆弱的感觉,但并不惊骇。   刘语生小声问:“这样摸,有感觉吗?”   赵辛沉声回答:“没有……什么感觉都没有。”   可下一秒刘语生竟然轻轻抓住了赵辛的脚腕,然后他俯身,在赵辛细瘦的小腿上,落下一个吻。   这个吻好像透过皮肤直接吻在他血肉上,一瞬间,赵辛眼眶发酸。他还是感觉不到,但他知道刘语生在吻他——吻他的身体,吻他的残疾,吻他的自厌和自卑,吻他的糟糕的命运。   “赵辛,”刘语生说,“咱们在一起吧。”   “好,”赵辛哽咽道,“好的,语生。” 第61章   刘语生醒来的时候,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的脸,一时间有些恍惚。他们睡了……还在一起了……就这么,什么都做了?他不禁头脑发胀地怀疑,难道从昨晚到此时的一切都是白日做梦?   不对,不是——刘语生悄悄将手指探到身后,只轻碰一下,那地方就疼得他龇牙咧嘴。肯定是肿了。还有,还有屁股上已经干了的痕迹,硬硬的手指一搓就掉了,那是昨晚……赵辛射上来的。   是真的,都是真的。   赵辛还没醒,刘语生也不知道现在几点了。窗外天光大亮,有啾啾鸟鸣。刘语生看着赵辛恬静的睡颜,怔了怔,还是觉得像做梦。   这可是唐纳森啊,竟然就这么,这么躺在他身边。   好英气的一张脸,虽然眼睛闭着,可那斜飞向两鬓的眉毛已经引得刘语生蠢蠢欲动,还有他长而直的鼻梁,红润的薄薄的嘴唇——刘语生吞一口唾液,一面觉得自己没出息,一面暗搓搓地想,现在可以吻赵辛吗?   把他吻醒了怎么办?他会不会有起床气啊?这么一想还真有可能,赵辛这张帅得锐利的脸,和阴沉沉的起床气,似乎格外般配。   但是我们都在一起了——刘语生又给自己找理由——更亲密的事儿都做了,亲一口怎么了?   刘语生暗暗给自己鼓劲儿,用力伸长脖子,小心地向赵辛凑过去。   然而当他距离赵辛的嘴唇只有几厘米的时候,赵辛忽然睁开了双眼。不是那种睡醒时的迷蒙地睁眼,而是“刷”地一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直直对上刘语生。   刘语生一个哆嗦,险些脖子抽筋。   赵辛笑了一下,直接伸手揽住刘语生肩膀,把他搂到自己怀里。   “嗯……你,你醒了?”刘语生双颊通红。   “刚醒几分钟,”赵辛笑道,“看你还没醒,本来想继续睡会儿的。”   “……你怎么装睡啊。”刘语生十分心虚。   赵辛还是笑了笑,他的下巴就抵在刘语生头顶,低沉的笑声落在刘语生耳畔仿佛有回音,就像杳杳钟声。刘语生被他笑得脸红心跳,觉得自己真是太没出息了。   “刚才想干什么?”赵辛故意问。   都确定关系了,亲一口也没什么大不了。但这时候刘语生偏偏回想起昨晚的一切,细致地回想了起来——他和赵辛是怎么先在轮椅上又在床上,黑暗中他吻了他的小腿然后被抓过去做了又做……刘语生瞬间词穷,从脸颊红到耳垂。   “嗯?语生?”赵辛追问。   “我帮你看看……嘴唇有没有起皮。”   “……”   刘语生觉得自己可真是太机灵了了。   赵辛悠悠道:“那有没有?”   刘语生:“……没。”   “唔,”赵辛用下巴在刘语生头顶蹭了蹭,“你抬头,我也帮你看看。”   “啊?”   “我看你的嘴唇有没有起皮——这是斯坦福大学医学院的研究成果,人在……做.爱之后容易嘴唇干裂,因为体内水分损耗得比较大。”   刘语生惊讶,他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赵辛懂得这么多。于是他乖乖仰起脸,还略微撅起了嘴:“起皮了吗?”   毫无征兆地,赵辛一个吻堵上来。   刘语生双目圆睁,意识到自己被忽悠了!   赵辛把刘语生两片嘴唇吻得通红,带着笑意说:“挺湿润的,很好。”   这边赵辛和刘语生裹在棉被里温存,另一边,徐以寒和杨立秋并肩坐在柔软的皮质沙发上。显然杨立秋是特地打扮过的,她身穿一条荷叶绿的丝绸长袖连衣裙,裙摆长及小腿肚,丝绸质地幽幽地泛着冷光。她还穿了双裸色平底鞋,圆头带一枚小巧蝴蝶结,令她整个人显得贤淑又优雅。   杨立秋给邱阿姨和老徐都准备了礼物,给邱阿姨的是一条丝巾,纯天然蚕丝制成,据她说这丝巾是她一位朋友自己做的——从养蚕到上色,全部使用天然原料,对保养皮肤极好,有价无市。给老徐的则是一秉纸扇,扇面上画着竹林溪水,一位衣袂飘然的古人正躬身打铁——正是竹林七贤中的嵇康。而这幅画出自中央美院某位已经八十岁高龄的老画家,也是千金难求。   “立秋,你这孩子,”邱阿姨亲热道,“买这些东西要费很大力气吧?你呀,太客气啦。”   杨立秋摇摇头,语气温和:“不费劲的,阿姨,您和叔叔喜欢就好——其实我本来想从美国买两幅画回来,但是美国人的东西,我怕您和叔叔瞧不上。”   “怎么会呢?叔叔阿姨知道你的心意,你送什么我们都喜欢。”   老徐倒是点了点头,语气颇为赞赏:“国外的东西虽然好,但到底和我们老祖宗留下的文化不能比,立秋送这把扇子画得好,画出神韵了。”   “我听说叔叔这些年一直在给希望小学捐款,”杨立秋微笑着说,“我就想,叔叔和普通的生意人是不一样的,您有担当,讲道义。所以我就选了这幅嵇康打铁的画儿,这才配得上您。”   “哎唷,你这孩子真是太懂事了,”邱阿姨笑得合不拢嘴,“阿姨太喜欢你了。”   老徐也面带笑意:“以寒这孩子不成器,你们在一起,你多鞭策他。”   “没有呀,”杨立秋眨眨眼,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以寒很好的。”   就这么有来有往地寒暄一阵,徐以寒和杨立秋又在徐宅吃过午饭,才被邱阿姨亲自送出了门。   上了车,杨立秋坐在副驾,还是笑意盈盈地:“这样可以吗?”   “可以,”徐以寒目视前方,脸上没什么表情,“今天辛苦你了。”   “不辛苦啊,互相帮忙嘛,再过一段时间咱俩就把订婚宴办了,你和你爸要股份就有底气。”   “……嗯。”   “你爸还挺好说话的。”杨立秋漫不经心地说。   “是么,”徐以寒笑了笑,目光是漠然的,“你把他捧成那样,他当然好说话。”   “还给希望小学捐钱呢,”杨立秋似真似假地说,“比我爸天天嫖模特强多了。”   徐以寒还是笑了笑,没接话。   徐以寒把杨立秋送到她指定的咖啡厅,两人简单道别,然后徐以寒继续行进,在某个高架桥下停车。四下无人,只有头顶不断传来车流的行驶声和鸣笛声。   徐以寒点燃一支烟,慢慢抽起来。   他戒烟失败了。   他一边抽烟,一边回想小时候的事——就好像必须这么吞吞吐吐着,他才能保持平静。   捐希望小学?徐以寒嗤笑,他小时候,也就是上小学的时候吧,每周总有一两次,他放学回家,撞见邓秀丽在哭。原因不用问,不是挨了老徐的骂就是挨了老徐的打。那时候徐以寒不懂,为什么邓秀丽从不还手呢?鸡毛掸子都打折了,胳膊上青青紫紫像个死人,得多疼。他也不懂为什么在外人面前彬彬有礼的父亲,在家就变得那样暴虐和狰狞。他曾壮着胆子问过一次,爸,你能别打我妈了不?   他是犹豫了很久才问的,因为他怕自己也挨打——也许是从那时候开始,他怕鸡毛掸子,怕鸡毛,连带着怕鸡。出乎意料的是老徐不但没有打他,还摸着他的脑袋哈哈大笑:“以寒啊,你还小,你不知道吧,我们武汉男人就是脾气爆啊。”要过了很久很久,他才终于明白,不是武汉人的问题,是因为,老徐根本不把邓秀丽当人。她只是个玩物,农村来的,给钱就行。   就这么个东西,他捐希望小学,搞笑不搞笑,这年头强奸犯是985毕业,暴力狂捐款希望小学。   徐以寒把烟头摁灭了,满不在乎地想,而我又是什么东西呢?好啦,五十步笑百步,我们彼此彼此。 第62章   一直到肚子都响了,赵辛和刘语生才磨磨唧唧地从床上爬起来。刘语生的屁股肿了,走起路来十分不自然,像只一扭一扭的鸭子。他红着脸拧开浴室门:“我洗个澡啊。”   赵辛的目光落在刘语生身上,准确地说,刘语生小腹上。他认真地问:“用我进来帮你么?”   刘语生:“啊?不、不了吧。”他可不想洗着洗着再在浴室……昨晚做过头了,屁股好痛。   而赵辛作为一个资深耽美写手,自然一下子明白了刘语生在想什么,这不就是耽美的常见套路,打着“帮忙”的旗号,浴室里再来一发——天地可鉴,他只是想去帮忙。   “那好,”赵辛笑了笑,“你慢慢洗。”   刘语生洗完澡出来,就见赵辛正坐在厨房灶台前,空气里是噼里啪啦的声音——赵辛正向锅里倒油。刘语生暗自惊讶,赵辛竟然会做饭?看着可真不像。   紧接着他的目光一顿,又忍不住打量起赵辛的臂膊。赵辛下半身穿了运动裤,上半身却裸着,露出线条起伏的手臂和肩膀,不像小腿那样细瘦无力,他的手臂肌肉紧实,但由于长期伏案写作的原因,又不至于显得粗壮骇人,他的肩膀也是宽阔平整的,刘语生站着,恰好能看见他凸起的锁骨和下陷的颈窝。这一切落在刘语生眼中,简直像出自米开朗基罗之手的完美雕像。   完美雕像扭头说:“乖,桌子上有红霉素软膏,你抹一点,这个能消肿。”   刘语生瞬间尴尬到想钻地缝:“好……好的。”   待他热着耳朵在自己身后涂好软膏,赵辛已经把两碗苕粉端上了桌,甚至还在桌前的一把椅子上,放了个软软的坐垫。   “疼得厉害吗?”赵辛小心地问,“一会儿去校医院看看?很近的。”   “不用!”刘语生连忙摇头,“只有一点儿肿……没事的,真的。”   赵辛还是一副不放心的样子:“没关系的,语生,校医院的医生我都认识——”   “真的不用!赵辛,”刘语生简直要把脸埋进碗里了,“我很皮实的,没那么娇气。”   赵辛捏着筷子愣了几秒,忽然说:“在我这儿你可以娇气。”   刘语生抬头看向赵辛,一时语塞。   “咱们已经在一起了,我应该对你好,对你负责,这都是我该做的,你也可以要求我,可以向我索取——任何,我能给的东西。”   他知道刘语生对他总带着几分自卑,不,不只是对他,而是对这个世界都带着几分自卑,就像那天早上他无意在电话里说“钱不着急”,刘语生回呛他一句“那是你不着急”,紧接着却又匆匆道歉。   而也是这个人,昨天夜里轻轻吻过赵辛残疾的小腿,小心翼翼得连鼻息都收敛住。他不知道自己已经给出了多少,他也不知道,他理应得到所有不带标价的馈赠。   “真的么……”刘语生小声说,“那我能不能……提个请求?”   赵辛颔首:“当然可以。”同时又在心里猜测,刘语生会想要什么呢?他是不是想读大学?那可以让他跟着赵教授的研究生一起上课。他是不是想出去旅游?那可以陪他去,但可惜不能爬山。他是不是想……   “你能不能告诉我,”刘语生轻声说,“当年你是因为什么事,停更了《楼上的人》?”   赵辛一愣。   “我没别的意思!”刘语生慌张解释,“我就是……想多了解你一点,你不想说就算了,没关系的。”   他嘴上这么说,却紧张得用力捏紧筷子以至于指尖泛白。赵辛盯着刘语生的指尖,半晌,伸出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赵辛握到一手心的汗。   时隔四年,赵辛明白刘语生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因为那件事——那件刘语生不知道的事——是一切的开始。因为那件事赵辛才心灰意冷地停更,而因为赵辛停更,刘语生才按捺不住地续写,于是赵辛有了扭曲的怒火,于是有了……有了所有不可挽回的伤害。   “那年夏天我大学毕业,”赵辛缓缓开口,“我和三个朋友约好了一起办杂志——现在想起来是很幼稚的想法,但当时我们确实约好了,也计划了很久。临近毕业,其中一个云南男生突然找了工作,去北京。我们三个和他大吵一架,就……绝交了。剩下的两个人,一个回家一个出国。”   刘语生迟疑道:“所以他们没有履行承诺,是吗?”   赵辛摇头:“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刘语生:“嗯?”   赵辛看着刘语生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有了底气。四年来爸妈曾或直接或迂回地问过他很多次,那个夏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而他从来没有回答过。因为那不只是一个失败,更是,一个耻辱。   “那个最先在北京找工作的云南男生,和我……在一起过,”他终于、终于说出来了,“甚至吵架的时候我们还是在一起的,我是指,谈恋爱。”   刘语生猛地睁大双眼:“那他怎么能——”   “对,他怎么能什么都不跟我说,就跑到北京找工作了?”赵辛平静地笑了一下,“其实吵架的时候我就在后悔了,可能是我把他逼得太急了,我们本来说好毕业之后就向家里出柜的。我想,我可能把他逼得太急了,其实他不想办杂志也可以不办,他不想在武汉工作也没关系……但是我们四个吵完架之后,他又单独回来找了我。”   即便他不屑道“文学顶个屁用”,即便他讥讽道“你除了写点东西你还能干什么”,但赵辛还是决定体谅他——他家里的条件确实紧张,父母在外打工,有个妹妹还在念书。   “他跟我说,分手吧。他说他早晚要和女人结婚,不然他没法给家里交待。他还说——还说和我在一起只是一时糊涂,因为我暗恋了他两年,又是个残疾人,他觉得我太可怜了才会和我在一起,然后,他后悔了。”   刘语生蓦地攥紧赵辛的手。   赵辛垂着眼笑了笑:“这事我从来没和别人说过,太丢人了。”   过了至少半分钟刘语生才开口,语气又小心又懊恼:“对不起,我不该问……是他的错,赵辛,是他的错。”   赵辛捏捏刘语生的手心:“道什么歉?就算你不问,以后我也会告诉你。是我该道歉,当时我看见你续写的《楼上的人》,心里就……非常不平衡,我看到那个男主角有了一个很圆满的结局,我就想他凭什么呢?我的人生这么差劲他凭什么就能轻而易举地被爱?所以后来我才会对你……那么愤怒,才会把我自己的痛苦发泄到你身上,这是很,”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很卑鄙的。”   刘语生觉得胸口酸塌塌的,像挤进了苦涩过期的醋。他既嫉妒那人可以早他好几年就认识赵辛还被赵辛所爱,又憎恨那人将这份真诚的爱意弃之不顾。如果是他,如果是他的话,一定会视若珍宝,好好护在心尖上。   但是此时此刻他又嘴拙地不知该怎么说,罐头带鱼日更五千的文思才情都奇怪地枯竭了,他只能紧紧攥住赵辛的手,笨拙道:“我会好好和你在一起的。”   赵辛笑笑,执起刘语生的手,在他指尖吻了一下。然后他郑重地回答:“我也是。”   吃过一碗热气腾腾的苕粉和一个略微有点糊的煎蛋,刘语生又要出发去高铁站了。毕竟他来得太仓促,而母亲还要再过一两天才能出院。   刘语生心里有些憋闷,他们才刚在一起24小时不到,又要分别了。而赵辛倒是摸摸他的脸,温声哄道:“很快就能见面的。”   是吗?刘语生笑着点头称是,心里却忍不住想,回到甘城该怎么向母亲解释这趟“一时兴起”的外出?又该怎么解释以后的频繁的外出?继续撒谎还是实话实说?不,母亲刚做完手术,肯定不能实话实说。   直到上了高铁,刘语生仍然忧心忡忡地想着这些问题。他不想让赵辛掺和进来——赵辛已经被那个云南男生以“家庭”的理由伤害过一次,他不想赵辛再被他的家庭伤害第二次。他已经和赵辛在一起了,他想保护他,正如他也决定独自解决网络上的那些纷争。   ——所幸已经有了解决方法。   当天晚上,刘语生回到甘城。他先去医院和王叔换了班,勉强以“高中同学突然生病”的理由解释了自己的行程,但仍然免不了被母亲盘问许久。   第二天上午,九点整,刘语生发了一条微博:   “@艾露独立新闻 您的报道我已经看了,纯属一派胡言,因为我根本没有加入过报道中所提到的“小群”。请问您敢不敢请那位被采访的‘小司’与我当面对质?看看我们谁在说谎。”   这条微博发出不到半分钟,刘语生就接到了赵辛的电话。   “我看见你的微博了,”赵辛匆忙道,“语生,这是什么意思?”   “……你怎么这么快就看见了?”刘语生却抓不住重点似的,疑惑道,“昨晚咱俩聊天聊到三点多,你这么早就醒了?”   赵辛:“我把你设成特别关注了啊。”   刘语生心里一软,忍不住笑了:“唔,好。”   “你说的当面对质是什么意思?”   “昨天光顾着激动了,忘了和你说,”刘语生有点不好意思,解释道,“别的我不能确定,但至少这篇报道是假的,我就加了一个后援会的群,里面一千多个人,我根本没加什么小群。”   赵辛沉默几秒,想起徐以寒的话——十度千千的父亲是徐家的贵人。   再加上刘语生的话,他心里隐约浮起一个想法:   这一切,也许都是刻意为之的。 第63章   当天中午,罐头带鱼发微博要求当面对质的三个小时后,徐以寒办公室的门被敲响。   “进来。”   走进办公室的不是小彭也不是方文,而是龙莉。她一头长发乱糟糟地束在脑后,脸色有几分蜡黄。   “徐总。”龙莉硬邦邦地叫道。   “唔,坐吧,”徐以寒冲她扬扬下巴,“咱们随便聊聊啊。”   龙莉在徐以寒对面坐下,垂着眼不说话。   徐以寒笑了笑,手指间颇为悠哉地转着笔:“我没想到是你——给暹罗扫文爆料的就是你,对吧?”   “……对。”   “我就说嘛,对公司这么熟……我还以为是徐以则那边的人干的,”徐以寒漫不经心道,“还干了什么?你直接说,咱们别浪费时间。”   龙莉抬眼看看徐以寒,眉头蹙起来,低声道:“给‘说给你圈’的投稿是我投的,还有艾露的那篇报道……是我联系她写的。”   “嗯,没错,除了赵辛,就只有你知道刘语生退学的事儿,”徐以寒点头,“你干这些,十度千千给你多少钱?”   “不给钱。”   “糊弄谁呢,不给钱你这么卖命?”   龙莉垂着头沉默,约摸十秒钟后,她忽然扬起脸。她的表情变了——她紧紧盯着徐以寒,几乎是恶狠狠的。   “徐总,你根本不懂。”龙莉说。   徐以寒饶有兴致道:“不懂什么?”   “你不懂我为他付出了多少——你这样的人一定没有崇拜过偶像吧。当年我给唐纳森的后援会当会长,你知道我为他做了多少吗?我天天在贴吧在微博推荐他的,有人骂他写的东西三观不正,我一个人申请十多个账号帮他吵架。还有打赏,那时候我上大学,兼职赚的钱几乎全都打赏给他。最后,最后我还帮他收拾了刘语生——对,现在刘语生是受害者,他唐纳森承认错误获得原谅,那我呢,只有我是个万恶不赦的坏人?!”   “哎,”徐以寒笑了,“这我还真不懂,你们追星追得也太真诚了……不过,唐纳森不是道歉了么?我不太懂你的逻辑——唐纳森没推脱责任啊,他道歉了,还说了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但是他能付出什么代价?!你没看见刘语生的微博?!”龙莉猛地提高音量,尖厉道,“他们两个好着呢!他们都要在一起了!”   徐以寒真情实感地费解道:“……那人家两个你情我愿,和你也没什么关系啊?”   “对,这不就是我说的么,”龙莉冷笑,“他们你情我愿,和我没关系,只有我是万恶不赦的坏人……但是凭什么?我为唐纳森付出那么多,他要杀人我替他拿刀,凭什么到头来他和刘语生在一起了?那我呢我算什么?!”   徐以寒轻轻把笔扔在桌子上。   “我明白了。”徐以寒说。   龙莉再次垂下头,不说话了。   “嗯,虽然我知道我跟你说这些根本没用,但我还是想说——咱们随便聊聊嘛,”徐以寒看着龙莉,故意把语速放得很慢,“你究竟是崇拜他,还是爱他?”   “你看,唐纳森和刘语生,他们就算真的在一起了,那也是出于爱情,对吧?唐纳森是gay,这你知道,那么他和刘语生在一起没什么问题啊,谁还不谈恋爱呢。所以你的这种质疑是不成立的,”徐以寒慢条斯理地说,“你和唐纳森是粉丝和偶像的关系,刘语生和唐纳森是恋人和恋人的关系,就算刘语生以前是唐纳森的粉丝,但他现在已经是唐纳森的恋人了,你和他已经失去了相互比较的基础,你们根本没有可比性。”   徐以寒顿了顿,语气越发笃定:“除非你承认你喜欢唐纳森,嗯,当然了你说他是你性幻想的对象也行——总之你得承认你对他的感情已经超出了单纯的崇拜,你才能和刘语生比较——你才有理由嫉妒刘语生。”   他这一席话像一只箭矢,把龙莉死死地钉在原地。   “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因为这不是件丢人的事儿,”徐以寒翘起二郎腿,身体舒舒服服地陷在座椅里,“崇拜和喜欢本来就不是能轻易分清楚的事儿,对吧?你看那些女团的男粉丝挤破脑袋去参加什么握手会,你能说他们对女明星就没有丁点性幻想?还有些女学生嫁给大自己十几二十岁的男老师,这种爱情肯定是起源于崇拜嘛。喜欢和崇拜不矛盾,你崇拜唐纳森,然后你喜欢他,这很正常。”   “你胡说,我根本没有——”   “别嘴硬,”徐以寒打断龙莉,“你知道你的错在哪吗?第一,你喜欢唐纳森却不敢直接告诉他,但你又嫉妒心太强。第二,你嫉妒心太强也就罢了,你还傻,想整人也找不对方法。第三,这是最重要的一点,我告诉你——”   徐以寒直起身子正襟危坐,像法官在宣读最终审判:   “把崇拜上升到爱情,这是非常、非常愚蠢的。”   下午两点整,罐头带鱼发布微博的六个小时之后,一个名为@LL0779 的微博账号,发出一条长图微博。   这是一封道歉信。   “她把错都揽了,是她公开罐头带鱼被退学的事,也是她假造了那篇新闻报道,因为她想趁这个机会继续报复罐头带鱼,让他身败名裂,”徐以寒退出微博,冲杨立秋温和地笑,“这样可以吧?你还是受害者,骨灰盒还是罐头带鱼的粉丝寄的——这种事,查不出来的。”   杨立秋捧着咖啡耸耸肩:“真没想到唐纳森和罐头带鱼还有这么一段。”   “而且他还出来道歉了,”徐以寒假惺惺地叹了口气,“龙莉这人就是做事做得太绝,她太急着把罐头带鱼置之死地了,没想到唐纳森真的敢出来道歉。”   “以寒哥,”杨立秋笑笑,“这人不会鱼死网破,把我供出来吧?”   “怎么会呢?给了她封口费的。”   “给了多少?”杨立秋像是有些惊讶,“我把钱转给你。”   “好了,和我还客气么,”徐以寒摇头,“总之你没事就好,这样一来你的热度也有了,现在大家的注意力都在他们三个身上,也不会怀疑你。”   “嗯,”杨立秋勾起嘴角,“谢谢以寒哥啦。”   徐以寒在回公司的路上接到赵辛的电话。   “开不开心?”他懒洋洋地说,“坏人被打倒了,你和你家带鱼也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别告诉我你俩还没在一起。”   赵辛无视他的调侃,直白地问:“那个骨灰盒是不是她自导自演?”   徐以寒:“我怎么知道?”   “龙莉就是个替罪羊。”   “唉,”徐以寒揉揉太阳穴,“我夹在你们中间也很为难的好吧,就这样吧,赵辛,龙莉能承认错误不是挺好的?你要说十度千千自导自演,你找得着证据吗?罐头带鱼的粉丝那么多,你能保证他们谁都没寄骨灰盒?就这样吧,现在大家皆大欢喜不是很好?”   “谁他妈和你们皆大欢喜,”赵辛竟然难得的爆了粗口,“你知道刘语生为什么一直不敢回应骨灰盒的事?因为当年他就是被我的粉丝伤害的,而现在他的粉丝又去伤害别人——如果真的是他的粉丝做的,他比十度千千更痛苦。”   徐以寒沉默片刻,干脆道:“这样吧,你看你参加这个比赛是为了罐头带鱼,现在你的目标达成了。而罐头带鱼——我给他好资源,帮他做推广,行不行?你们两个就别在这里面搅和了,有害无利的。”   赵辛简直气笑了:“你让我们退赛?”   “只是一个建议——把你当朋友才这么说的。”   “不可能,”赵辛厉声道,“你以为什么都能一手操纵,徐以寒,你把这个圈子看得太轻了。”他说完,利落地挂了电话。   “……火气这么大,”徐以寒看着手机屏幕,无奈地笑了笑,“爱情使人盲目啊。”   车已经开到公司楼下,徐以寒却忽然不想进公司了。他可以想象公司里的鸡飞狗跳:张莉忙着草拟声明,也许方文还得在一旁帮忙;而其他编辑则兴奋地吃起瓜来——谁能想到一向低调的耽美组副组长,竟有如此一副蛇蝎心肠?   当然他们更不会想到,如此一副蛇蝎心肠,向徐以寒要了十五万封口费。认个错就能拿十五万,多爽啊,蔚蓝里一个小编辑一年的收入也就这个数了——这还是税前。   过不了多久,网络上就会有新的热点吸引人们的眼球,人们总会遗忘龙莉这个人,这只是时间问题。如此想来,龙莉还是赚了。   徐以寒心想,我简直是个慈善家。   慈善家开车回家,还自认为心情很好地,买了一杯奶茶和一块黑森林蛋糕。他觉得自己有点累了,这么多天了,他可以适当翘个班,回家找他的温柔乡。   邓远还在午睡。   他穿着条奶油白的睡裙,裹着棉被,圆润的肩头半遮半露。徐以寒轻轻走上前去,俯身在邓远肩头亲了一口:“姐姐?”   邓远缓缓睁开眼,迷迷糊糊的:“以寒?你怎么回来了?”   “想你了就回来了,”徐以寒也不知自己哪来的满腔柔情,“给你买了蛋糕奶茶。”   “……诶,”邓远撑着胳膊坐起来,带几分腼腆地笑了,“你怎么知道我想喝奶茶?”   “心灵感应嘛。”   “……”   “姐姐,”徐以寒在邓远身旁坐下,鼻尖不住地蹭着他的脸颊,“我想做。”   邓远小声说:“晚上回来再做好不好?”   “嗯?”   “一会儿……我要去医院看小空。”   “小空?”   “就是那个吃药把身体吃坏的女孩子。”   “唔,好吧,”徐以寒在邓远嘴唇上吻了一下,动作轻得几乎可说是柔情似水,“我陪你去。”   其实他根本不想去医院,但此时此刻他迫切地想要和邓远待在一起。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第64章   邓远的头发已经有些长了,能在脑后抓起一个短短的马尾。   他换上一条天蓝色的棉布裙子,上身是宽大的纯白卫衣,脚上一双白色帆布鞋。   “姐姐,”徐以寒忍不住盯着邓远光洁的小腿,“你这样就跟高中生似的。”   “嗳,”邓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解释道,“小空年纪还小,我就……穿得年轻点。”   “嗯,走吧。”徐以寒把那块黑森林蛋糕放进冰箱。   上车,邓远坐在副驾,手里捧着那杯奶茶咕嘟咕嘟地喝,腮帮子微微鼓起来。一路上徐以寒都在用余光打量邓远,感觉自己的胸腔好像也随着他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燥热难耐。   下车时,邓远已经把一大杯奶茶喝完了。   徐以寒笑着问:“这么喜欢?”   邓远点头,嘴唇上还沾着一点浅绿色的抹茶奶盖,看上去有些憨气:“喜欢啊,我记得我刚来上海的时候……”他顿了两秒,然后才继续说,“当时史岩就给我买了一杯奶茶,COCO的,好好喝呀。以前我在老家也喝过奶茶,四五块钱一杯,就是个甜味儿。来了上海我才知道,原来奶茶能卖得这么贵,但是这么好喝。”   他说完,举起手里的空纸杯看了看,又说:“还包装得这么好看。”   徐以寒听得愣住:“你早说,我天天给你买。”   “不啦,”邓远笑道,“天天喝也太奢侈了。”   “我有钱啊。”   “钱不是这么花的,”邓远攥了攥徐以寒的手,“咱们走吧,以寒。”   徐以寒跟着邓远走进医院,一路上都在愣神。他那随着邓远腮帮子鼓起来的胸腔,此时此刻好像瘪掉了,核桃似的皱巴巴缩成一团。说是心疼么?也不至于,他活了这么多年,当然见过比邓远更贫穷更拮据的人——在英国时留学生圈子里有个男孩儿,穷得天天去和流浪汉排队领救济餐。而且再说了,没钱喝奶茶,也根本算不得“贫穷拮据”。   但是,但是这种滋味儿准确来说是,他竟感到几分愧疚。邓远和他有血缘关系,邓远是他哥——或者说姐姐。他想他如果能早点碰到邓远就好了,他要天天给邓远买奶茶,把那些网红款人气款通通买一遍,发胖也没关系。   “以寒,你要进去吗?”邓远轻声问。   他们已经来到住院部三楼,徐以寒抬头,看到“消化科”三个大字。放在平时他是一定不进去的,他又不认识那个什么小空。但刚刚邓远那句“史岩就给我买了一杯奶茶”又令他有些微妙地不爽,一杯奶茶能记这么久?   “进去吧,”徐以寒说,“慰问下小朋友。”   他便跟着邓远进了病房,是一间很大的四人病房,小空躺在靠窗的病床上。她瘦得两个眼窝都凹陷下去,头发枯黄似荒草,人倒是挺精神,见邓远进来就立马扬声道:“青姐!你来了!”   青姐?徐以寒疑惑,但没问。   “嗯,今天怎么样?头还晕吗?”   “不晕了,李大夫开的药挺管用,”小空看看徐以寒,低声问,“这是?”   “……我弟,”邓远说,“就是他借钱给咱们。”   “啊,”小空的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对徐以寒说,“谢谢您啊。”   徐以寒摇头:“不客气。”   小空看起来并不像男孩儿——除了胸部过分平坦之外。不是徐以寒故意去看她的胸,而是她实在太瘦了,又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像块窄小的木板。   邓远:“昨天李大夫跟我说你恢复得挺好,下周也许就能喝点粥了。”   “唔,好啊,”小空笑笑,“我昨晚还梦见吃火锅呢,虾滑——那么大一块!”   “等你出院了我带你去吃。”   小空眨眨眼:“那你要排队喽。”   “嗯?”   “昨晚她来了,翘了晚自习来的,”小空语气得意,“哭得呀,怎么哄都哄不住,我们说好了,出院了就去吃九宫格!”   “还九宫格呢,”邓远伸手在她脑门上点了点,“你只能吃清汤的。”   “不是吧——”   邓远坐在病床边上,徐以寒站在距病床几步之遥的位置。他看着邓远俯身和小空聊天,两个人说说笑笑的。没一会儿,小空忽然朝徐以寒瞥一眼,然后很轻很轻地在邓远耳边说了句什么。   邓远先是摇头,然后又点头,表情有些无奈。   又过了十来分钟,邓远起身:“那我先走啦?明天迟洋来看你。”   “嗯,”小空笑得贼兮兮的,“约会去啊?”   “……差不多吧,”邓远也笑,“晚上睡觉盖好被子啊。”   “知道了知道了。”   两人走出病房,邓远去护士站询问小空的情况,护士们都挺和气,一再让邓远放心,说她们会照顾好这个小孩儿。   “她家人呢?”站在三楼的楼梯口,徐以寒好奇地问。   “她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她家在安徽。”   “跑出来?离家出走?”   “差不多,”邓远叹气,“她想变性的事儿被家里发现了,她家在一个小县城……家里接受不了,不让她上学了,要让她嫁人。”   “嫁人?”徐以寒惊讶道,“她多大了?”   “今年十七。”   “……”   “她有个小女朋友,在上海,”邓远笑了一下,语气变得柔软,“她就跑来上海了——这两人还是网恋。”   “哦,就是那个翘了晚自习来看她的?”   “对,我听她说成绩很好的。”   走廊里人来人往,护士推着车从他俩身边经过,几个医生匆匆走过,还有扶着老太太的年轻人,牵着老婆的中年男人……徐以寒也笑了:“现在的小孩儿这么浪漫啊。对了,她为什么叫你青姐?”   邓远:“她知道我真名,但是在外面都这么叫,为了……安全。”   徐以寒皱眉,刚想追问那你到底遇见过什么危险,却见邓远猛地瞪大了眼睛。   “怎么了?”徐以寒扭头随着邓远的目光看过去。   “……那三个人走过去的时候,”邓远一边说一边抬腿跟上去,“他们在说小空的名字。”   徐以寒心头一震,连忙也跟上去——而邓远已经跑起来了。两男一女直冲小空的病房,隔着五六米,徐以寒听见他们进门时把门撞得“嘭”一声巨响。   “你们干什么!”邓远尖叫着扑上去,一个男人竟然已经狠狠摁住小空瘦弱的身体,而她挣扎得像条案板上待宰的鱼。   “我干什么!你他妈骗我女儿你还敢问我!”男人一脚揣上邓远的肚子,大手一扯就把针头从小空手臂上扯出来,纤细的针尖竟带出一连串透明药液向空中飞溅。   小空嘶哑道:“爸!爸你放开我!”   而另一个男人一把抓住邓远的领子将他从地上拎起来:“就是你们把孩子骗——嘶!”   他话没说完,已经被徐以寒一拳打倒在地!   徐以寒什么都没想,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们敢打邓远!他死死地把男人摁在地上,一手用力卡着他脖子一手奋力挥拳,揍得那男人连连粗吼。而那中年女人则扑到徐以寒身上抓他的头发,被邓远用力拖开了,两人也撕扯起来。   直到医院保安赶来,这场混战才总算结束。小空脸色煞白,不住地咳嗽着,而徐以寒堪堪和那两个男人打成平手,鼻血流得满领口都是,脖子上还被女人的指甲抓出了鲜红的伤痕。   病房里一片狼藉,小空的输液架被撞倒,被子枕头都滚到地上。其他三个病人的家属连声尖叫:“黑社会打架啦!快报警!快——”   “这是我女儿!他们这些骗子把我女儿骗到这儿!”拔了小空针头的男人恶声道,“你们报警啊!报警啊!我不信上海都没有王法了!”   “爸——爸我自己来的!跟他们没关系!”小空跪在病床上抓着男人的胳膊,“他们是来帮我的!”   “你给我闭嘴!”男人一巴掌抽在小空脸上,“你的账老子回去再跟你算!妈的。”   “大夫啊,你看看,这是我们家户口本!”女人从腰包里掏出户口本,凑到闻声赶来的主治医生面前,“你看我们是一家啊,这是我,我老公,我家孩子!这孩子被人骗到上海来,我们好不容易才找来的呀,这——”   邓远急切道:“李大夫,他们不管孩子的病,要逼她嫁人!”   “什么病?你说什么病?”女人指着邓远又要扑上去,被保安拦住了,“我家孩子好好的,就是被你们骗了才有病!”   邓远不甘示弱:“她是性别认知障碍!”   “放你妈个屁!”女人啐一口,“小孩就是被你们这些男不男女不女的玩意带坏的!”   徐以寒抹一把脸上的血,脑仁一裂一裂地感觉要炸开了。   “好了好了,你家小孩的情况我们也知道,”李大夫连忙打圆场,“这个,咱先不说你家小孩有没有性别认知障碍,她现在可是刚洗了胃,性激素也是失调的,啊,这个肯定要治,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吧?”   “治啊,治病可以啊,我家小孩我们带着治病,他们俩是什么东西?!孩子从家跑的时候还好好的,这才多久就成这个样子了?!”   “行了行了,”李大夫拽着邓远和徐以寒,硬是把他俩拽出病房,“你们先回去,我知道你们是——献爱心——但是这孩子家里既然来人了,你们就回避一下,啊。”   邓远急得脸都涨红了:“他们要把她带回家!那就完了!”   “小姑娘还没成年,他家要是真的报警,你们吃不了兜着走!”李大夫拍拍邓远的肩膀,“要交涉也起码等到明天,你们都冷静冷静,啊?你们这一见面就打架,能交涉什么?”   “我——”   “你们这样闹下去,其他病人怎么办?”李大夫皱眉,“我们不能派几个保安守在病房里吧?这样,你等着,我去和他们沟通一下。”   李大夫转身回到病房,把邓远和徐以寒留在原地。   鼻血还在流,路过的护士好心递给徐以寒几片纱布。   没一会儿李大夫又出来:“和他们说好了,孩子今晚得继续治疗——而且这个点也办不了出院手续了。你们明天一大早再来,好吧?都冷静冷静,明天再说。”   邓远用力咬着嘴唇,看向病房。病房的门上有一块玻璃,透过玻璃,徐以寒看见那个女人正掰着小空的肩膀痛骂,而小空垂着脑袋一动不动。   邓远说:“起码让我进去看看小空,她肯定吓坏了。”   李大夫:“哎——”   最终邓远还是进了病房,两男一女如临大敌地看着他,而他只是看向小空。   小空的脸有些肿,脸颊上还有泪痕,但她没有哭,反而冲邓远点点头:“你们先回去吧,明天……明天再来。”   邓远沉默,几秒后他开口,嗓音是哑的:“保护好自己,有事找李大夫,知不知道?”   小空点头:“我知道。”   没有去逛街,没有去看电影,徐以寒和邓远直接回家。   路上下起雨——似乎上海总是在黄昏时下雨。进家门,两个人均是狼狈不堪,身上到处是血渍污渍。   “以寒,”沉默一路,这时邓远终于开口,“对不起。”   “……”   “我没想到会这样……”   “没关系,姐姐,”徐以寒从冰箱里取出那块黑森林,“没法出去玩了,吃蛋糕吧。”   邓远便用勺子挖着蛋糕,小口小口地吃。他低垂着眼睛,脸上脏兮兮的,样子像只流浪猫。徐以寒看着他,回想起他冲进病房扑向那男人的一幕,感觉有些恍惚——原来邓远还有如此凶猛的一面。   蛋糕吃完了,徐以寒问:“喜不喜欢?明天再给你买?”   邓远牵强地笑了一下:“喜欢。”   紧接着说:“以寒,谢谢你……谢谢你帮我们。”   没错,如果今天徐以寒不在,那么一个邓远一个小空,哪是那三个人的对手?   但是徐以寒也不知道当时自己怎么就脑子一热挥拳冲上去了,现在想想其实这场架完全不必打——因为打了也没用,他们根本阻止不了小空的父母。   “我最看不起打女人的男人。”徐以寒说。   邓远点点头。   这天晚上,他们也没像中午说好的那样做.爱,而是两个人躺在床上轻声说话。   “你们准备怎么办?”徐以寒问。   “……肯定不能让小空被带回去。”   “可她还没成年,她爸妈要带她走,你们一点办法没有。”   “……”   “她爸妈要是真的报警了,更麻烦。”   “……”   “姐姐,”徐以寒轻叹,“你们也算尽力了。”   邓远忽然捂住眼睛:“我不能看着她被毁掉。”   他哭了。   徐以寒抬手想要搂一搂他,手臂却迟迟放不下去。他忽然想,他能给邓远买奶茶买蛋糕,能给邓远钱,但除此之外呢?邓远所做的事情简直像精卫填海——没用的。他帮不了邓远。   这一晚,徐以寒和邓远默然相对,都不知道彼此是何时入睡的。小空的事像一只不可撼动的铁笼子,牢牢压在他们身上。   凌晨四点过,邓远放在枕边的手机忽然铃声大作,凄厉地划破这沉默的夜。   李大夫说,小空跳楼了。 第65章   徐以寒甚至不记得自己和邓远是怎么冲出家门的,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打着方向盘疾速驶进凌晨四点的夜色。   原来公路上的车可以这么少,一盏一盏的路灯延伸至远处,四下里安静得好像世界末日,而他们永远到不了终点。   ——有一瞬间徐以寒甚至真的希望,他们永远到不了终点。   他想起入睡前躺在床上时他对邓远说的话,他说,你们一点办法也没有。他说,她爸妈要是真的报警了,更麻烦。他说,姐姐,你们也算尽力了。这些话是他说出口的,没说出口的还有更多,比如,你们帮得了她一个,帮得了所有人吗?帮是帮不完的。比如,姐姐我知道你善良,但你得知道过分的理想主义等同于飞蛾扑火,非但不浪漫而且很惨烈。   他可以说出一百句一千句话来劝阻邓远,当时可以,此刻也可以。但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不仅说不出来,还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愧疚——他发现和邓远在一起时他常常感到愧疚。小空跳楼不是他造成的,他没错,甚至他还间接地为小空打了一架,可愧疚感还是泉水似的涌上来,他想如果他没说那些话就好了,尽管那些话并不会产生任何实质性的伤害,但如果他没说那些话就好了。   “姐姐,”徐以寒艰难地开口,“你别怕,李大夫不是说小空……问题不算很大吗?”   邓远的目光直直的,像是呆愣了,从上车到此刻他一直是这副模样。   徐以寒继续说:“姐姐,我能不能告诉你一件事?除了你我没人可说了。”   “……什么?”邓远总算有了点反应。   “我今天——不,昨天——开除了一个女员工,她泄露了公司机密,还恶意攻击我们的作者,总之是犯了错,”徐以寒皱眉,闯了个红灯,“但她手上又还有一些公司机密,我开除她的时候怕她出去乱说,就恐吓了她。”   “我跟她说,豪盛——另一家文学网站——是怎么被徐家买下来的呢?最开始豪盛的创始人坚决不卖网站,那是很年轻的两口子。后来徐家就找了两个商人,这两个商人和豪盛男当家关系不错,介绍给他一些投资项目。起初这些项目很赚钱,豪盛男当家赚翻了,开始把越来越多的资金投进去,没多久,他就亏了,还欠了三百多万的债。”   “高利贷的债是越滚越多的,当时网文公司的盈利情况也不像现在这么好,那两口子没办法,就把豪盛卖给了徐家。其实从头到尾这都是徐家设的局——就是我大哥徐以则设的。”   邓远:“你……”   “我就把这个故事讲给那个女员工,我告诉她,徐家连豪盛的老板都能收拾,要想收拾她一个外地女孩儿,还不简单?徐家能让她再也找不到工作,甚至能把她送进监狱——然后我给了她一点钱,要求她必须离开上海并且再也不踏入这个圈子。她吓坏了,同意了。”   徐以寒利落地拐弯,他把车窗闪开一条缝隙,让冰凉的夜风刺在自己脸上。   “姐姐,我是不是很卑鄙?现在我有点后悔,”他说,“我不想欺负女人,尤其不想用权势金钱这种东西……欺负女人。”   邓远的眉头紧紧拧在一起,也许是因为他正为小空而焦急,也许是因为他无话可说,总之他没有给徐以寒任何回答。   徐以寒问:“姐姐,你会看不起我吗?”他知道眼下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但他实在忍不住了——李大夫说小空问题不大,但谁知道医生嘴里的“问题不大”是什么鬼样子?!他真怕看见个血肉模糊的小空,明明昨天下午见面时小空还嚷嚷着要吃火锅呢。若是果真如此,那么入睡前他说的那些话就会变成刀刀入骨的讥讽。他不想这样。   所以他只能坦白他对龙莉说的话,话说完有点后悔是真的,但远不到担心自己被“看不起”的程度,他承认他只是需要一个借口,他竟然懦弱到需要一个借口来获得邓远的原谅——姐姐你快说,说你不会看不起我——你说。   “以寒,先……先别说了好吗,”邓远痛苦地捏紧拳头,“我什么都听不进去。”   “嗯,好,”徐以寒顿了顿,低声道,“但其实如果你看不起我,你可以讲出来,没关系。”   邓远没说话,直直地看向前方。   徐以寒加速,汽车行驶在空旷的公路上好像一头扎进黑暗的海雾,他把车窗开得更大,头发被吹得倒向脑后,从脸颊到身子都是冷飕飕的。导航屏幽幽地亮着,显示他们距离医院只有8.7公里了。   徐以寒觉得胸腔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一寸一寸地坍塌了,哎对了——如果小空没事我就能获得原谅吗?不,不会的,我不会被原谅的,从——从很多很多年前我抛下邓秀丽跟老徐回武汉的那一刻起,我就不会被原谅了。她们再也不会原谅我。再也。   到医院,小空还在手术室。   “锁骨骨折,这孩子命大,她从三楼跳下去,正好被二楼的雨棚接住,滚了几圈才又落到一楼,”李大夫沉声道,“你们一定要冷静,别再和她家长起冲突了。”   邓远颤声问:“她怎么会跳楼?她自己跳的?!”   李大夫看看邓远又看看徐以寒,起身关上值班室的门。   “她妈和她舅都睡了,她爸去上厕所,她瞄准了这个时机想跑,结果被她爸逮住了,”李大夫沉沉叹气,“两个人在走廊扭打好一阵,她应该是急了,咬她爸一口,转身就跳下去了——太快了,我差点就能抓住她,但她跳得太干脆了。”   “她肯定害怕……她没办法……”邓远嗫嚅半天,眼睛通红。   徐以寒想搂一搂邓远的肩膀,但听着他小兽般的哽咽声,又怎么也抬不起手。   一个多小时后,小空被推出手术室。她本就瘦弱,现在又被纱布绷带裹得严严实实,简直像具木乃伊。看见邓远,小空动了动嘴唇,没说出话来。   “你来干什么?!我们家好好的孩子给你骗得要自杀了啊!你来干什么?!”小空的母亲坐在病房门口高声哭喊,“你们都看看都看看,我家孩子被他们骗成什么样啊!”   邓远紧紧绷着嘴唇,被她挡在病房门口。   十多分钟后倪玉来了。他身后跟着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看上去三十出头,右手还吊着石膏。还有一个年轻女人,扎马尾,个子小小的,背个黑色双肩包。   “小邓,”戴眼镜的男人走上前来用力拍拍邓远的肩膀,好似安慰,“乌记者来了。”   倪玉向徐以寒轻声介绍:“他是迟洋。乌记者是我们之前认识的一个记者,一直想采访我们。”   徐以寒后退几步,问倪玉:“为什么叫记者来?”   “我们想把这件事曝光,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曝光?”徐以寒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曝光有用?他们是小空的法定监护人,真要曝光了你们反倒变成违法的——非法社会组织,知不知道?!”   “没别的办法了!”倪玉朝病房里瞥一眼,表情难堪,“小空真要是被带回老家,我们恐怕找都找不到她!她爸妈还要逼她嫁人!她一个人怎么可能反抗得了——我们只能曝光这件事,也许还有别的组织能救她! ”   “曝光个屁,”徐以寒恶声道,“你以为现在的媒体敢发么?”   “万一呢?万一能发呢?现在还有那么多自媒体——我们总得帮她试试!”   然而倪玉话音刚落,小空的母亲突然扑向乌记者,推得她一个趔趄险些坐倒在地,手里的录音笔也噼里啪啦甩出好几米。   “你是干什么的你!”小空母亲尖叫。   “您冷静点我是记者,这是我的记者证——”   而小空母亲狠狠一挥手,乌记者的记者证也飞了出去。邓远连忙扶住乌记者,几个护士也冲上来拦住小空母亲。这时小空父亲冲出来,朝护士吼道:“我们要出院!现在就出!你们这医院害死人!”   倪玉咬牙对徐以寒说:“我们还能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何不就此作罢。现状就是这样法律就是这样你们还能怎么办,服个软吧你们这群以卵击石的理想主义者。   但是——但是那个女孩子要被带走了,带到一个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嫁给一个她见都没见过的男人——这不是嫁人这是强奸。   ——没有什么理想主义,只有无助的人绝望的战斗。   眼前一片混乱,徐以寒感觉自己的眉骨跳了跳,后脑勺传来一阵隐隐的“嗡——”,好像金石相撞的声音。   他走上前去,拨开众人,对小空父亲说:“你跟我过来。”   男人站着不动,神色狐疑:“你干什么?”   “亏不了你们。”   转过两个弯,在配药室门口,徐以寒说:“你们把她嫁出去能收多少彩礼?我再多给十万。”   早上六点半,天色大亮,医院渐渐热闹起来。   小空的父母和舅舅已经走了。   徐以寒在住院部楼下一口一口地吸烟,漠然看着来往的病人医生。   “以寒!”邓远的声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你给了他多少钱?!”   徐以寒缓缓转过身,笑了:“姐姐,你知道的,我有钱。”   邓远:“但是我们——”   “真的没关系,”徐以寒伸手为邓远理了理头发,温声道,“好了,我去上班了,你们再陪陪那孩子。”   邓远像是要说什么,喉咙动了动,没有说出口。   来医院的路上,那场徐以寒单方面的坦白,好像已经随着夜色消散干净了。他感到一阵久违的轻松,因为他放弃得到原谅了。胸腔好像彻底塌陷掉,胸廓软塌塌的,肺叶也萎缩成一团。他匆忙在早餐摊上买了杯热豆浆,大口大口吞下喉,好像才勉强把身体撑起来。   徐以寒到公司听到的第一个消息是:昨天晚上,吕纬甫一口气更新了两万字,打赏金额创下比赛开始以来的新纪录。   第二个消息是,老徐带徐以则出席了某个商业论坛。   徐以寒攥着手机呆坐片刻,然后给邓远发了条微信:   姐姐,你去下载“蟹脚直播”这个APP,然后注册一个主播账号。   十八万,他给了那对夫妻十八万,不其实不是给那对夫妻的,是给邓远的。邓远不会拒绝他,也不能。 第66章   “他写了两万字?一天?”徐以寒滑动鼠标,上下翻看着昨天的更新,“他是有病吗?”   张莉站在旁边,一脸“听不懂徐总在说什么但又不敢反驳”的尴尬表情。   “这还……挺好的?”方文也有点懵,但还是尽力顺着徐以寒一贯的思维方式说,“昨天吕纬甫又在微博上火了一把,您看,就是这个tag,‘唐纳森单身手速’——这也给我们的比赛做宣传了。”   手机屏幕上,是一条接一条打着#唐纳森单身手速#tag的微博。   @HelenLvLi猫在墙角:#唐纳森单身手速#日更两万,大哥不睡觉的吗???大哥是不是已经单身三十年了???   @挽挽:#唐纳森单身手速#@蔚蓝-Kilo 太太在吗,太太进来看一看好吗,别人家太太日更两万了,我家太太什么时候能周更?   @绕岸横斜:#唐纳森单身手速#怎么就单身手速了?!你们问问罐头带鱼,唐纳森是单身么?   @斩尽春风未肯归:#唐纳森单身手速#他有一双苍白的手,手指细而长,指腹柔软,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罐头带鱼愣愣地看着这双手,这双手曾在键盘上翻飞跳跃如芭蕾舞者的足尖,而此时,这双手正用力按压在他身体上,从喉结,到小腹,再到身后……罐头带鱼难耐地抓住唐纳森的手腕,乞求道:“慢……慢点……”   @火柴火柴123:#唐纳森单身手速#@罐头带鱼 啊啊啊啊啊太太进来看文!!!   “您看,宣传效果特别好,昨天一晚上收藏涨了四千多个,”张莉笑着感叹道,“日更两万,唐纳森太拼了。”   徐以寒却笑不出来,他想起唐纳森在电话里那句咬牙切齿的“你把这个圈子看得太轻了”,脑海中浮现一个诡异的念头:赵辛想用这种办法反击?   开什么玩笑?   “而且他的更新质量也很高——非常高,”方文继续说,“其实唐纳森不是一个走剧情流的作者,他之前的主要以思辨和情感取胜,但是这次的更新有了变化。”   徐以寒:“什么变化?”   “变得偏重剧情了,简单来说就是他把情节写得很精彩,之前其他作者埋的伏笔或者bug,他都给圆回来了。再比如你看这儿,女主不小心看了男主的裸.体,‘萧张轻咬嘴唇,别过脸去沉默不语,半晌他低声道,R,我脏了。’很搞笑是不是?以前唐纳森不会写这种幽默的情节的。你看,评论区都在刷那句‘我脏了’。”   徐以寒:“……”   虽然杨立秋那事儿办得着实有些恶毒——罐头带鱼没法证明骨灰盒不是他粉丝寄的,只能吃个哑巴亏。但是,但是赵辛这人未免过于幼稚了,他以为他努力写文就能击败十度千千,击败她那些狂热的粉丝和他徐总亲自下场的营销?   写文把脑子写傻了吧。   徐以寒漠然道:“行了,我知道了。”   方文又说:“这周病忘和雨声没有更新,我们已经发了声明,安排他们俩在下周一更新,病忘中午十二点之前,雨声晚上十二点之前。”   徐以寒点头:“可以。”   他开始觉得接手蔚蓝是个错误。   他要争回属于他的股份,方法有很多,而他偏偏在老徐召他回国管理蔚蓝时选择了接受——那会儿他还真以为老徐是要他和徐以则同台竞争。而现在呢,徐以则直接把日常事务交给几个专业经理人打理,基本上不管豪盛了。显然,只有他傻.逼兮兮地围着这个公司打转。眼下又来个杨立秋,更让他想走不能走,被套牢在公司里。   徐以寒烦躁地捏了捏眉心,他想他必须抓住杨立秋这个机会。当然,徐以则也别想好过。   当徐以寒正为自己的处境暗自谋划时,微博上已然开始另一场狂欢。   起因是,唐纳森修改了《管送别》的文案。   唐纳森的文案一向简洁至极,他既不预告剧情也不介绍人设,而是从里节选出一句话作为文案——甚至这句话都像是他随意选出来的。此前,《管送别》的文案是:   “吴春抓一把钢镚揣进裤兜,走起路来,裤腰有些垮。”   就这么孤零零的一句话,跟猜灯谜似的令人摸不着头脑。正如一位读者曾经说过:每次读唐纳森的都像一场冒险,你不知道他的文案是什么鬼东西,你不知道他会写什么毁你三观的故事,你不知道你追了40万字被虐得泪洒长江之后他会不会写个BE咣咣砸你脸上——铁子们,咱们都是真的勇士。   而这天早晨,当某个睡眼惺忪的读者点进《管送别》打算补一补这几天的更新时,她愣了。   她眨眨眼睛,以为自己误点了罐头带鱼的,但她随即反应过来,不对啊,罐头带鱼是蔚蓝的作者,这可是豪盛的APP啊!   她难以置信地刷新页面,甚至退出APP再重新进入。   然而《管送别》的文案还是没变——   “推荐罐头带鱼新文《总裁我真的错了》,深情隐忍总裁男主x善良二逼新人女主,暖心都市职场小甜饼,愿与诸君共赏。网址:https:///novel-18453.html”   读者:啥?   继续往下看,竟然还没完——   “另,目前《总裁我真的错了》收藏量为84112。每当该文收藏量在此基础上增加1万,《管送别》加更一章(三千字以上)。”   读者:你在说啥?!   还没完——   “@罐头带鱼,比心。”   读者已经说不出话了。   他们久久凝视《管送别》的文案,然后沉默地退出豪盛,打开蔚蓝,在搜索框输入“总裁我真的错了”。   半小时之内,《总裁我真的错了》收藏量突破十万。   而唐纳森和罐头带鱼的微博评论区,更是群魔乱舞锣鼓喧天。   唐纳森微博:   @久光微澜:这是什么神仙爱情?!这谁受得了?!我就问这谁受得了?!我唐哥不骚则已一骚惊人!!!   @薇络云绯:大大,目前为止你已经要加更一章了,而今天才刚刚开始……千言万语化成一句话:肾还好吗?   @嫅娥:已把《总裁我真的错了》分享进家族群。   @江可橘斯:结婚吧!!!我求求你俩结婚吧!!!5555555别搞我们了!!!   罐头带鱼微博:   @今夜弯得佛:你老公好骚啊。   @陶:你老公好骚啊。   @脆皮小秋天:你老公好骚啊。   @周不昼:你老公好骚啊。   甚至连豪盛的官方微博@豪盛文学 都截图了唐纳森的文案:猜猜今天唐纳森大大要加更几章?   刘语生哆哆嗦嗦地拨了赵辛的电话:   “你……你这是干什么?”   赵辛理直气壮:“帮你推文啊,那些关系好的作者不都这样吗?”   “那也没你这样推文的啊!”刘语生真的急了,“写不完怎么办?!”   “嗯,两个问题,”赵辛低低地笑一声,“第一,我推文当然不能像他们一样,因为咱们的关系和他们不一样啊。第二,我写得完,乖。”   刘语生心里酸胀得难受,昨天赵辛更新了两万字,从前天晚上十点一直写到昨天下午六点过,其间只睡了五个多小时。而今天,赵辛又要加更多少?!他的身体能吃得消?!   这是第一次,刘语生希望收藏量不要再增加了。   “真的没事,不过,”赵辛顿了顿,“你也可以鼓励一下我。”   刘语生:“啊?”   “比如发条微博什么的。”   “……”   赵辛能想象到刘语生那副抱着手机脸红心跳的样子,忍不住得寸进尺地逗他:“不发微博也行,给我发张自拍。”   刘语生:“你又不是没见过我……”   赵辛:“可以不拍脸。”   刘语生:“那还能拍哪儿?”话音刚落自己就反应过来了,整个人像掉进热水的豆腐,咕嘟咕嘟冒起气泡。   这人看上去那么高冷正经,怎么是这样的……   赵辛笑了笑:“好了,不逗你了,语生,说件正事。”   刘语生竭力做出镇定的语气:“嗯?什么?”   “骨灰盒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刘语生沉默好几秒,无奈道,“其实我在后援群里问了,但是没人承认——这种事,就算做了也不会承认吧。”   “也许不是你的读者做的呢?”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刘语生低声说,“但我们也没法调查,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我能感觉到她在针对我,之前就……但我也没惹她啊,哎。”   赵辛了然道:“因为你和她人气相当,这个比赛主要根据订阅打赏来评分,说得直白一些就是比作者的人气。目前看来,你是她最强劲的竞争对手。”   “是,我知道……”刘语生抿抿嘴唇,忽然问,“当时你为什么要参加这个比赛?”   赵辛:“你觉得呢?”   刘语生心中已经隐约有了猜测,但是又不敢确定,他试探着说:“那时候刚刚爆出来我抄袭你……”   “然后我就觉得,罐头带鱼是你,”赵辛接过他的话,“蔚蓝的人告诉我罐头带鱼确实是你,可我还是没办法接近你,正好有这个比赛,我就参加了。”   “……就因为这个?”   “嗯。”   果然如此。   然而当自己的猜测被确认了,刘语生却并不觉得有多激动。因为他知道,赵辛的行文风格根本不适合这个比赛——在此之前赵辛从未写过带有奇幻元素的故事。并且,老实说,赵辛的人气也并不占优势,虽然他有一众铁杆粉丝,但粉丝数量还是比不过十度千千。   ——也比不过罐头带鱼。   这是很好理解的一件事:赵辛的风格比较沉郁,内容也往往由于过分真实而显得残酷,像天寒地冻时的铁锈,又冷又涩。这样的文字注定需要读者的耐心。而耐心——既然是网络,又能奢求多少耐心呢?   也许是粉丝滤镜,也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刘语生总觉得这个比赛是配不上赵辛的——匿名接龙写,这不就是为了娱乐吗?说得更直白一点,他自己也不值得——不值得赵辛为了接近他而参加这个比赛。   某种程度上,他珍视赵辛的文字,甚至超过珍视他自己。   “好了,你快睡会儿吧,”刘语生担忧道,“昨天都没好好睡。”   赵辛微笑:“嗯,就睡一会儿,醒了给你发消息。”   赵辛确实累了,虽然对于网络写手来说熬夜已是家常便饭,但这两天他不仅熬夜少眠,还在写文时着实焦头烂额了一把。他不仅写了足足两万字更新,更是费尽心思地改变了自己的写作习惯:那些牵动人心、回旋起伏的情节,比他想象中难写。他不得不一遍遍细致梳理故事情节的发展脉络,不漏下每一个伏笔和转折,甚至有几次他已经写出大段细腻的心理描写,又强迫自己将它们删除掉。   他不得不这样,因为这场比赛里他唯一能控制的,只有自己的文字。   赵辛是被赵教授叫醒的。   “睡这么熟?”赵教授盯着赵辛的脸,皱了眉,“你是不是熬夜了?”   “嗯,有点事……”赵辛含糊道,“几点了?”   “三点过了。”   “噢。”赵辛缓缓坐起来,脑子里第一个念头是,《总裁我真的错了》的收藏量到多少了?   他抓起手机,映入眼帘的却是一连串消息和推送——   设为特别关注的@罐头带鱼发了微博。   刘语生发来一张图片。   赵辛的心狠狠跳了一下,他只是开玩笑,难道刘语生真的……   @罐头带鱼:@唐纳森 谢谢哥哥。   赵辛的脸一下子就热了,这句“谢谢哥哥”简直像是刘语生凑到他耳边说出来的。谢谢哥哥——怎么那天晚上他没叫哥哥?   赵辛有些尴尬地说:“爸,你能去帮我倒杯水吗?”   赵教授:“哦,行啊。”   赵教授起身去倒水,赵辛做贼似的点进微信。他改文案的时候都是光明磊落理直气壮的,此时却忍不住心虚起来,难道刘语生真的拍了——   刘语生拍了自己的侧腰。在那片白皙的皮肤上,有一圈淡淡的牙印。   是那天晚上,赵辛留下的。   “爸,”赵辛扬声道,“我要出趟门。” 第67章   赵教授不紧不慢地问:“你要去哪?”   “我去找——”   “去找刘语生?”赵教授顿了一顿,平静道,“或者说,去找你的男朋友,是吗?”   “……是。”   赵辛刚读大学不久就向父母出了柜,和别人家的鸡飞狗跳天崩地裂不同,他的父母都是大学教师,接受过优良的教育,很自然地就认同了儿子的性向。   令赵辛惊讶的是赵教授知道“刘语生”这个名字——他知道多少?   “网上那些事儿我都看到了,”赵教授提来一把椅子,在赵辛对面坐下,“全部。”   赵辛有些懵,他知道这半年来赵教授一直在主持一个国家重点项目,可说是忙得团团转,怎么他竟然有时间理这些闲事?但随即赵辛又想起自己发的微博录的视频改的文案,对着父亲,他虽然不至于心虚恐慌,但多少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嗯,那我就不跟你介绍了,”赵辛笑了一下,“你都知道了?我妈也知道吗?其实前几天他刚来过武汉,但他家还有事,他就急匆匆走了。”   赵教授却绷着一张脸,兀自摇了摇头。   “赵辛,”他说,“你先别去找他。”   “……为什么?”也许是由于腿疾的缘故,从小到大,他们夫妻俩对赵辛的放任远多于管束。赵辛出柜,他们支持;赵辛写网络,他们支持;赵辛大学毕业后成为全职作者,他们仍然支持。所以此时此刻,赵辛有些茫然。   “我问你几个问题,好吗?”赵教授的语气异常认真,“我坦白地问,希望你也坦白地回答——咱们也有很久没好好聊过天了。”   “……行,”赵辛点头,“爸,你问。”   “你是刘语生的偶像,我可以这么说吗?”   “可以……可以吧,他一直是我的读者。”   “他崇拜你,是不是?”   “……我觉得是。”   “你是他的偶像,他崇拜你的——才华,或者说作品。赵辛,是这样吧。”   “嗯。”   赵教授蹙起眉头,像在犹豫着什么。   而聪明如赵辛,已经隐约有了预感。他坦然道:“爸,你想说什么就说。”   “这只是个假设,赵辛,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没有写那些,那么刘语生还会不会喜欢你?当然我知道我这个问题问得没道理,因为那些是你实打实写出来的,你这个人是完整的不可分割的主体,但是,”赵教授忽然加重了语气,“但是你觉得,如果你不是那个令他崇拜的唐纳森,他还会喜欢你吗?”   果然如此,这是赵教授会问的问题。   “爸,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担心刘语生只是把对我的崇拜误认为是喜欢,对吗?”赵辛胸有成竹地反驳父亲,“可你不能把这两种感情分得那么清楚,可能他把崇拜当成了喜欢,但也有可能他是先崇拜我才喜欢我——他的喜欢产生于他的崇拜,而你不能因此就否认他的喜欢是虚假的。就像……就像《在酒楼上》,吕纬甫喜欢顺姑么?喜欢吧?不然他也不会为了给她买一朵剪绒花而跑那么多地方,可他对顺姑的喜欢来自他对她的怜悯,是不是?他看见顺姑眼巴巴等着他喝下那碗荞麦粉,他就忍不住怜悯她了——爸,你不能把这些感情分得那么清楚,我也不能。”   这一串话赵辛说得又快又急,脸颊都微微发红了。   他已经认定了,刘语生对他是仰慕也好崇拜也罢,都少不了喜欢他的成分——不然那天晚上刘语生不会亲吻他麻木的小腿。那是喜欢,他确凿无疑。   “对,他可以既崇拜你又喜欢你,但是你自己也说了,他对你的喜欢来源于对你的崇拜,是吗?”赵教授再次摇了摇头,然后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赵辛,他崇拜你的文字,这很好,没问题。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你不写了呢?”   赵辛:“你说什么?”   “当初你要写耽美,我和你妈没说什么,但这并不是因为我们认同耽美,而是因为那时候你还很年轻——当然你现在也很年轻。可是有一种可能性我必须告诉你,”赵教授忽然话锋一转,“你给我一支烟。”   赵辛默默递去烟和打火机。   他已经记得不上一次见到父亲抽烟是什么时候。   赵教授把烟点燃了,缓缓吸两口,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是因为热爱才会从事这个职业,写这个题材,可这就是你要面临的风险——假如你做的是一份不热爱的工作,那么你只需要靠它赚钱,你可以一辈子都靠它赚钱,你没有任何情感上的风险。可现在你从事的是一份你热爱的职业,你写的是你热爱的题材,你反倒面临着有一天你不再爱它的风险——不只是耽美,甚至也许有一天你根本不想再写作了,怎么办?”   赵教授语速缓慢,咬字却极其清晰:“我不是在怀疑你的能力,赵辛,你是我和你妈妈的骄傲,一直都是。我只是想告诉你一种潜在的风险,你看有些歌手再也不唱歌了,有些作家再也不写作了。其实唱歌和写作其实都是他们和这个世界沟通的方式,古人说诗言志歌咏言,他们通过写文、唱歌来表达他们的思想和情感,我知道你也一样。但是很可能有一天——也许是几十年后也许就是明年——你已经对这个世界没什么想说的了,你已经不再需要表达你自己了,这未必是一种失败和妥协,这也许只是一种改变。”   他弹了弹烟灰,继续道:“现在对你说这种可能性也许为时尚早,那我再说另一种可能性——你还想表达,你还能写,但是耽美这个形式已经不适合你了。你想过这个问题吗?你看,耽美,它是唯美的,是耽于美色、耽于肉体的,这一点你不能否认——我想你也没看过哪本耽美写的是两个七十岁老头的爱情故事吧?美色是美的,肉体是美的,青春是美的,爱也是美的,我不否认这种美,但我想说,它太局限了。也许等你到了四十岁,你就已经不再想写年轻人,你也不再想写爱情,因为你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青春和爱情还有其他更多值得去写的东西,更重要的是青春啊爱情啊肉体啊这些现在能打动你的东西,也许到了那时候,就没法再打动你了。到那个时候耽美已经不适合你了,到那个时候会有新的作者和新的读者,耽美是他们的。”   “也许有一天你不再写耽美,也许有一天你不再写作,甚至,我说得残酷一点,有一天你和文学没有关系了,那些崇拜你的读者们会淡忘你,或者那些读者也不再读耽美了,这都是有可能发生的,而到了那时候你只是个……只是个残疾人,”赵教授将手里的烟摁灭了,露出一个罕见的苦笑,“到那时候刘语生还会崇拜你吗?他还会喜欢你吗?他会继续陪着你吗?别怪爸爸,赵辛,我和你妈是这个世界上最怕你受伤害的人。”   赵辛被钉在轮椅上,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腿那么沉——沉得他连指尖都动不了。   父亲的话不是一针见血,而简直是一柄长枪,在他心脏上戳出个血窟窿。   对,他说得都对。他说的那些可能性都对。   赵辛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是,我原来如此软弱。   是软弱么?是软弱的。他没有足够的底气宣告自己将毕生与文字为伍——什么“唐纳森写故唐纳森在”,越是一无所有才越会抓住个什么东西就不想放手。文学是他抓住了的,过往近三十年他拖着残疾的身体,除了文学一无所有。   如果他什么都没有,那他就可以一直写下去,可是偏偏因爱生怖,他爱上了刘语生,所以他不得不承认父亲描摹的那种可能性:也许有一天他不写了,或者他不再写耽美了,那么刘语生还会崇拜他吗?   也许有一天“唐纳森”销迹于网络——当一个网络作者不写了这个id就死了——他回到生活中,回到一个普通的残疾的赵辛,那么刘语生还会喜欢他吗?刘语生可以在涌动时吻他的小腿,可刘语生愿意在往后几十年都与他的残疾相伴么?   “我不是说他对你不够真心,”赵教授低哑地补充道,“可是无论是你还是我,咱们都得承认,以后当我和你妈老了,我们没法再像现在这样照顾你,我们连你的轮椅都抬不动……那时候你需要刘语生的照顾。等你们也老了,你会更需要他,你们没有孩子,你们的关系不受约束和承认,你们只有彼此……到那时候,他还会继续爱你、继续陪着你么?赵辛,这是需要很深的爱的。”   赵辛胸中忽然涌起一阵巨大的酸楚,他甚至想给刘语生打电话,现在立刻马上,他想问刘语生,你会一直爱我吗?   他怕了,他竟然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击败,原来世间好物不坚固彩云易碎琉璃脆是这个意思——表达欲是脆弱的,书写欲是脆弱的,崇拜是脆弱的,或许爱也是脆弱的。他又害怕又委屈,他不是那个潇洒落拓才华横溢的唐纳森,他只是一个渴望被爱被陪伴的无助的赵辛。他不仅这么无助,他还这么贪心,他是残疾的,是残缺的,可他还想要充沛的恒久的爱。   他想问刘语生,你会一直爱我吗?   但是他不能问,他忽然意识到,他不敢。 第68章   周一中午11:40,病忘补上了《我不要超能力》的更新。当天晚上八点半,新一周的直播开始了。   此次直播仍然由方文和张莉共同主持,六位作者也齐齐到场,令人意外的是,直播进行得非常顺利:没有粉丝成群结队地刷屏吵架,没有作者之间的相互质问,甚至连一向惜字如金的唐纳森都忽然积极起来——在商定大纲时,唐纳森非常主动地提出了他的想法。   粉色喵喵又笑又啧舌:“大大一口气更了两万字,对故事情节的把握比我们深刻多了哦。”   第二年的云接过话头,开玩笑道:“男人就得肾好啊。”   在一片其乐融融的气氛中,直播结束了。   张莉关掉麦克风,冲方文耸肩:“唐纳森有两把刷子啊,弹幕里好多人吹他——这风向变得也太快了吧?”   隔音室里只有他俩,方文便伸手摸了摸张莉的头顶:“你说会不会是水军?”   “我觉得不像,噫,方主编都知道请水军啦?”   “逗你的,”方文温声解释,“唐纳森那两万字写得好,读者也是心里有数的,当然吹他了。”   “再写得好能有多好,还不是网文,”张莉撇嘴,“他之前都把罐头带鱼搞到退学了,就冲这个我不能原谅他。”   “这个圈子就是这样,看上去很容易被带节奏,被炒作,但其实最重要的还是作品……而且既然罐头带鱼原谅他了……是吧。”   张莉感慨:“罐头带鱼也真行,这都能原谅。”   方文笑道:“因为爱情么。”   “这也行?那要是,”张莉忽然凑近方文,扣住了他的手,“那要是哪天我也干了这种坏事,你原谅我吗?”   “原谅原谅原谅,”方文笑着举起两人的手晃了晃,“你要干什么坏事?偷偷把我关东煮的汤喝掉么?”   “哎你还说——”   两人关掉隔音室的灯,然后在即将出门时分开了牵着的手。   张莉后退一步,敛起笑容:“方主编。”   方文十分配合地点点头:“唔,张部长。”   几秒后两人又脸对着脸,“噗嗤”笑了出来。   同一时间,徐以寒和邓远肩挨肩坐在沙发上。   “你就走这个路线,”徐以寒把ipad屏幕转向邓远,“男扮女装,现在流行这个。”   屏幕上是一位正在热舞的男人——尽管看上去完全就是个女人——他穿一条荧光橙的超短裙,上身一件纯白露脐T恤,耳后一对柔顺的双马尾,显得性感又清纯。舞毕,男主播气喘吁吁地坐回电脑前,他看看屏幕,然后翻了个娇俏的白眼:“你们烦不烦呀,这个舞我练了很久的……什么喘就够了,走开走开。”   邓远直愣愣地看着屏幕上的男人,其实他的眉眼算不上精致,但他脸上的妆却画得美艳动人:细长眉眼,小巧鼻梁,一抹偏暗宫墙红的嘴唇。他的声音也是细细软软的,像一只毫无防备之力的小猫。   “他是……变性人?”邓远的目光滑到男主播的胸部,他的胸部是隆起的。   “不是啊,就是男扮女装,”徐以寒反问,“你见过变性人主播?”   “……没。”   “对咯,这些平台不收变性人的。”徐以寒笑了笑。   邓远却没笑,还是一副憨憨的惊讶表情:“那他是异装癖?”   “他就是个正常男人,”徐以寒扣着邓远柔软的肩头,“他靠这个赚钱,你可能不知道,姐姐,现在男扮女装很火的。”   邓远一脸茫然:“有人喜欢看?他们不会觉得……很奇怪么?”   “姐姐,我跟你说啊,”徐以寒凑到邓远耳边,轻声说道,“做主播就要开得起玩笑,你看这个主播,他天天强调自己是直男,天天被观众骂‘变态’,他不还是嘻嘻哈哈的?那些骂他的人也一样,一边骂他,一边高高兴兴看他直播。你说他为什么穿女装?没有那么多原因的,就是有意思,好玩儿,给大家图个新鲜。”   徐以寒捏了一下邓远的肩膀,为了提示他集中注意力似的:“反倒是,如果你一上来就特别严肃地给大家解释你穿女装的原因,性别认知障碍啊、异装癖啊什么的,大家就对你不感兴趣了,因为看直播么,图的就是个放松,你越认真,大家越觉得没意思——你听懂我的话了吗?”   邓远扭过头来看向徐以寒,嘴唇抿成一条线,眉头也皱成一团。   “以寒,可我不是他这样的男扮女装……我就是想变成女人啊,我的情况和他不一样的。”   “你不说,谁知道你是真想当女人?你看他也有胸,只不过他的胸是假的,你的是真的。诶,他的看上去还比你的大呢。”   “但是我……”   徐以寒别过目光,刻意不去看邓远的脸:“我知道你有你自己的想法,但是姐姐,我需要你的帮助——只有你能帮我了,真的。”这句话徐以寒自认为没有说谎,他找不出第二个像邓远一样合适的人:欠着他的钱,温柔听话,心眼少,漂亮。   反正也不会被原谅,那就做个彻底的渣滓,徐以寒略微用力地揽住邓远,语气亲昵:“我跟你说一下怎么帮我啊,姐姐,我需要你在这个平台上做一个男扮女装的主播,你这么漂亮一定能火起来,当然我也会花钱捧你的,然后——”   手机铃声响起,硬生生堵住徐以寒的话。   是杨立秋。   “喂,立秋?”徐以寒本想走到阳台上去接电话,可偏偏臂弯还环着邓远,莫名其妙地,他不想放开。   “以寒哥,你看更新了吗?”杨立秋开门见山道,“唐纳森的两万字,还有今晚罐头带鱼的一万五千字。”   “哦?我还没看,怎么啦?”   “我不能在数量和质量上输给他们,你知道吧?现在网上已经有人在带节奏了。”   “是么,”徐以寒懒得和她绕圈子,“那你想怎么办?”   “我最近忙着写论文,没精力更那么多啊,”杨立秋轻叹,“要不你找个人帮我润色润色?”   “……”   “我可以付钱的,以寒哥。”   “这还用得着你付钱么?”徐以寒笑道,“这事儿交给我,你放心吧。”   挂了电话,徐以寒没急着继续刚才的话,而是打开微博。   @暹罗扫文推文:OK虽然本人骂过唐纳森,但还是要自打自脸地说一句:唐纳森的更新真好看!!!(不过话说回来,你严肃文学作者唐纳森大大也开始走这种刺激讨喜的剧情流文风啦?!)   @可怜少女在线养生:只有我觉得唐纳森和罐头带鱼宛如互换了账号在更新么- -唐纳森开始走剧情流了,然后今晚罐头带鱼的更新反倒和他的一贯风格不太一样?突然细腻了起来……   @西瓜呱兮兮:#糖罐cp#我想这就是情趣吧。   @killlllme:醉了,唐纳森粉丝能要点碧莲么?现在又开始吹唐纳森的情节引人入胜了?你家大大不是以深刻的严肃文学著称么?怎么屈尊纡贵来学我们垃圾原耽的文风哦。又当又立可还行?   @糖果派你吃吗:唐纳森这作者真的绝了,换一种风格依然吊打十度千千啊~~~   徐以寒想起方文说的,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怪不得杨立秋急了。   明天是新一轮更新开始的第一天,好巧不巧,这次唐纳森抽到第一个更新。徐以寒生出几分看戏似的期待:这次唐纳森要怎么写?继续“屈尊纡贵”走剧情流?继续日更两万?这样他的人气能就超过十度千千?徐以寒不相信。诚然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但并不是所有读者都有方主编那样的判断力。   饶是如此,徐以寒还是按照杨立秋的意思,拨了一个号码。   “方主编啊。”徐以寒看向邓远,邓远也正看向他。邓远的眼睛张得圆圆的,看上去又疑惑又无辜。一阵晚风从窗户吹进来,轻轻掀起他的几缕碎发,露出他白皙饱满的额头。   徐以寒笑了笑,几乎是眉目温柔地望着邓远,却对电话那头的方文说:“我这有个任务要派给你,钱肯定少不了……嗯,是这样……”   第二天,唐纳森更新了两万五千字。   也是在这一天,《我不要超能力》的单日收藏涨幅创下新纪录。 第69章   “你考虑好了吗?”徐以寒闲闲翻阅着桌上的文件,笑了笑,“没这么难抉择吧?哎,只是给她帮个小忙。”   方文坐在徐以寒对面,一手攥着手机,一手紧扣在自己的膝盖上。   徐以寒扫他一眼,淡淡道:“我是这么想的,方主编,这个比赛结束之后呢你就留在蔚蓝,做个——编辑部部长,你觉得怎么样?”   “徐总,”方文停顿两秒,艰难地说,“这已经不只是营销或者炒作了,这是……这是作假。”   徐以寒暗骂这书呆子怎么这么不识抬举,脸上还是笑眯眯的:“病忘她也是没办法,太忙了,而且因为网上那些事儿,她心里状态也不好。你就当帮她个忙,回头你做了部长,她就是你捧出来的作者,这多好?”徐以寒略略提高声音,“而且,她肯定不会白让你帮忙,懂我意思吧?”   方文垂着眼,低声道:“我明白。”   “嗯,那你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   如果放在几年前,方文根本不会给徐以寒问出这句话的机会——最大的可能性是拍案走人老子不干了。可也许是年岁渐增的缘故,生活总逼着人向利益看齐,尤其是,当方文看着那些顺利毕业的老同学一个个有车有房家庭美满,当方文过年回家时发现自己要给出的压岁钱越来越多,当方文听张莉抱怨她租的房子总是下水道堵塞——这是个很好的机会,能赚外块,能获得一个很好的职位,而他需要付出的,不过是写写。   但这是作假,这就是作假,方文又想起其他作者们,唐纳森一天之内写了两万五千字,还有bck——她已经写了几百万字可还是没火起来。方文想起他们,心脏像是被扼住了,他纵然活得不算顺风顺水,可又有几个人是不劳而获的呢?他在这个圈子里,他知道甚至更多人是劳而不获的。   “方主编?”徐以寒慢悠悠道,“考虑好了吗?诶,你也不要太紧张啊。”   方文手心出了汗,他挺起腰抬起头直视徐以寒,“我写不了”四个字在他唇边横冲直撞,险些就要被他吐出口。   然而手机一震。   张莉发来一条微信:呜呜呜,房东突然说要卖房子,让我这周之内搬走,这什么人啊!!!   “……”   方文呼吸一滞,忽然就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他脑子里都是张莉的事,张莉要搬家了,张莉想租个新一些的房子,张莉无意中说想和他住一起,张莉硕士毕业今年25,而他已经三十多岁一无所有,张莉竟然愿意和他在一起……   好像有一只晦暗的幽灵潜入他身体,神不知鬼不觉就代他点了头:“没问题的,徐总。”   徐以寒微笑颔首:“这就对了嘛,待会儿我就把这周的钱转给你,啊。”   方文走出办公室,他站在一个无人经过的角落里,回了张莉的微信:“别着急,我租个大一点的房子,你搬来和我住。”   同一时间,赵辛合上笔记本电脑。   两万五千字他写了一整夜,速度比上次快得多——只因他运气好抽到第一个更新,不用大量的其他作者的更新内容。   更新完他也没急着去睡觉,而是守在电脑前一遍遍刷新的评论区。虽然他平时也会看评论,但总是略略扫一眼——他已经习惯了那些褒扬和诋毁,早就无所谓了。   老实说,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在乎过读者的评论。   “辛辛,来吃点东西。”母亲端着个水果盘走进房间,盘子里有一只苹果和一捧樱桃,都是已经洗干净了的。   赵辛拈起一只樱桃送进嘴,冲母亲笑笑:“好甜啊。”   “四十一斤,能不甜吗?”母亲也笑,“准备睡啦?”   “嗯。”   “哦,睡前是不是要打个电话什么的?用我回避吗?”   赵辛有些无奈地看向母亲:“妈,你也都知道了?”   “你爸跟我说的,”母亲顿了顿,收起笑意认真道,“其实你爸一直很关心你的,他还看过你的……只不过这些他从来没给你说过。”   赵辛低声说:“我知道他关心我。”   “昨天我都批评他啦,哪有说话这么难听的?”母亲放下果盘,摇了摇头,“我儿子就是写童话也能写得好。”   赵辛:“妈——你不用这样,我也有错。”   赵辛原本兴冲冲想去甘城找刘语生,却被父亲一席话质问得心灰意冷——然后父子俩就吵了一架。说来有些好笑,他年近三十,赵教授五十有余,两个男人竟然吵得脸红脖子粗,最后以赵教授甩门离开告终。   再回想当时的情景,赵辛承认自己过于气急败坏了——或者说是慌不择言。父亲的一席话精准地戳中了他的软肋:他心里隐隐怀疑的,正是刘语生是否能接受与一个残疾人相伴。离开网络和文字,这个残疾人不是一呼百应的唐纳森,他只是一个残疾人。   越是被戳中软肋,他便越是嘴硬地不承认,以至于最终对父亲恶语相向:“那当年你们为什么不给我打疫苗?!”话一说出口赵辛就后悔了,但是为时已晚,赵教授脸色大变,整个人神情灰败下去。半晌,他用力关上门,离开了赵辛家。   “哎,一家人哪有那么多错不错的?”母亲拍拍赵辛的肩膀,“你爸也是着急了,你才和那个男孩在一起几天,你就要去找他——你一个人去外地,我们不放心啊。再说了,你对那男孩了解多少?他家里是什么情况,你清楚吗?”   “……”   “你爸主要是怕你受伤害,我也是——总有一天我们没法陪着你了,到时候你得一个人面对所有的事。”   赵辛苦笑:“妈,我都快三十了。”   “知道你快三十啦,可当父母的总觉得孩子还小呢。尤其是你的身体又不方便,甘城那种小城市,残障设施肯定比不上武汉,我们能不担心吗?”母亲话锋一转,又笑了,“也可能是我们太紧张了……年轻人谈恋爱做点冲动的事儿也正常。哦对,我看了你那个小朋友的微博,蛮可爱啊。”   赵辛低笑:“对,他很可爱。”   “叫他来武汉嘛,让我们也见见?你爸那人心思重,你让他和小朋友见个面,也许他就放心了呢。”   赵辛当然想叫刘语生来武汉,他甚至都计划好了带刘语生去哪玩、去哪过早、去哪宵夜。他比谁都盼着刘语生来武汉,住在他家,睡在他的床上——然而他知道现在不是时候,刘语生的母亲还在住院,并且即便她出了院,刘语生也不能说来就来。   “再说吧,妈。”   母亲去上课,赵辛拨了刘语生的电话。   刘语生很快接起,声音是轻快的:“赵辛。”   “干什么呢?”只是被他叫一声名字,赵辛都忍不住勾起嘴角。   “拖地,”刘语生的气息有些急促,“我妈明天出院了,我得提前把家里收拾干净。”   “这么乖。”   “嗯,”刘语生笑着应道,“是吗。”   “语生,”赵辛压低声音,“再叫一声。”   “什么?”   “你在微博里叫的那句。”   刘语生一哽:“不……不了吧。”   赵辛坚持:“我想听。”   “……”   “乖,”赵辛柔声哄他,“就一声。”   刘语生沉默,浅浅的呼吸透过手机,落在赵辛耳畔。   半晌,他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唤道:“……哥哥。”   赵辛怔了怔,感觉有一股热流在胸口融融荡开。他险些脱口而出“你来武汉吧”,但是硬生生忍住了。这种情绪他知道该怎么称呼:患得患失。他可以确认主权似的哄刘语生叫哥哥,但不能再予取予求刘语生来武汉,因为他知道这会让刘语生为难,也因为他知道,刘语生不会拒绝。   他决心去找刘语生,如果现在不行,他可以再等等。他知道自己没资格要求刘语生为他抛下一切,更没资格要求刘语生有足够的勇气陪伴他一生。   他没资格,但是他愿意为此努力。   他要去找他,哪怕是坐着不愿示人的轮椅。 第70章   根据抽签结果,这周的更新次序是吕纬甫、fire、病忘、第二年的云、罐头带鱼、粉色喵喵。   周二,吕纬甫一口气更新两万五千字,创下比赛开始以来单次更新量最多的记录,与此同时,也创下单日收藏量涨幅最高的记录。如果说在此之前吃瓜群众们对这场比赛的评价是“娱乐局”“蓝盛黑料接龙大赛”之类的戏谑之语,那么在吕纬甫更新之后,他们的评价一致变成了:神仙打架。   据传,甚至有热心读者给豪盛编辑部寄了五盒肾宝,恳请编辑转交唐纳森。   周三,fire更新。   周四,病忘更新。   一直到晚上七点,方文才堪堪写完更新。公司里只剩下方文和徐以寒,一万块人民币已经在下午四点过转到了方文的账户上。   徐以寒端着一杯咖啡走进方文办公室,优哉游哉地问:“方主编,写得怎么样了?”   方文面向电脑没有看徐以寒,低声回答:“一万两千字了,还在修改。”   “唔,真是辛苦了。”   老实说,徐以寒没想到杨立秋能胆大到如此地步——她只写了三千字,便发来让方文续写。不过,方文写了将近一万字,得了一万块钱,一字一元,这稿费在业内算是很高了。更重要的是杨立秋还承诺把70%的打赏收入分给方文,这又是一大笔钱。   徐以寒抿着咖啡,有些戏谑地想,最近十度千千的死忠粉丝们正在疯狂打赏,听说她的后援会定下的目标是,无论外界怎么评价,无论别的作者更新多少字,他们要让十度千千始终排在打赏榜第一位。   他们怎么会想到自己打赏的钱流进了方主编的账户?   这些小姑娘的钱真是好赚。   徐以寒慢悠悠地啜饮着咖啡,约摸二十分钟后,方文说:“徐总,我已经把稿子发给病忘了。”   “不错不错,效率真高,”徐以寒笑道,“我就知道方主编你在圈子里混了这么多年,绝对是个能写的。”   方文低低地“嗯”一声,没说别的话。   徐以寒倒是心情不错——昨天他到杨立秋家拜访了杨明,一切顺利,杨明甚至问他们想什么时候订婚,还说过几天他要和老徐见个面,聊聊两个孩子的事儿。   “你看你也挺能写,”徐以寒随口说,“干脆以后转行当作者吧,公司捧一捧你,能火的。”   方文抬眼看向徐以寒,电脑屏幕黑了,办公室里只亮着一盏惨白的台灯,映着方文的半边脸,他的脸半晦半明,显得严肃而冷酷。   “徐总,”方文说,“我如果也去写文,‘润色’的事会被扒出来的。”   徐以寒无所谓地耸肩:“这件事只有咱们三个人知道,谁都不承认,他们能怎么扒?没证据的。”   方文沉默几秒,说:“也是。”   “好了,下班,这事儿弄完我也就放心了,”徐以寒顿了顿,又问,“你真的不想当作者?”   他的确是有些好奇,再加上心情好,就漫不经心地追问了这一句。他觉得方文应该是想要写文的,毕竟这人可是因为看连大学毕业证都没有拿到,这得多大瘾?而且方文也在圈子里混了这么多年,他既然能指导作者写文,肯定也能自己写。   方文背起他那皱巴巴的双肩包,忽然直视徐以寒:“徐总,我不想写。”   徐以寒挑眉:“为什么?”   “因为我写不好,”方文站在徐以寒面前,神情肃然,“您知道那种感觉吗?就是,当你看到某部作品,你意识到自己这辈子都写不出这样的东西——你确凿无疑地知道,自己写不出来。”   徐以寒笑笑:“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挺沮丧的。”   “这不是文笔的问题,也不是遣词造句的问题,这是——就像我第一次读无心爱良夜的《Ten》,看到她写那些地下乐队,你知道她是怎么写的吗,‘烟火般的生命’——我怎么也忘不了这个比喻,也可能是那会儿我读书太少吧,”方文的声音越来越重,“那些文学作品拓展了我的生命,很多我生命里存在的东西是我读了书才意识到的,有时候我觉得不是我读文字,而是文字在塑造我启蒙我——所以我没法写,我写不出有价值的意义,我不想浪费文字。”   徐以寒愣了片刻,说:“你看网络看得这么真情实感啊。”   方文笑了笑,没有回答。   两人一同乘电梯下楼,一楼的自动贩售机上有一块LED屏,上面正播放着蟹脚直播的广告,身穿红色波点超短裙的漂亮女孩儿蹦蹦跳跳:“好吃好看又好玩,蟹脚直播等你来!”   徐以寒盯着LED屏看了几秒,心想是时候和邓远摊牌了。   机不可失。   走出写字楼,方文乘地铁,徐以寒开车,两人就此分别。徐以寒坐进车里没急着启动,而是点开美团搜索“奈雪的茶”。今天下午他听几个女编辑讨论奶茶,说是喜茶好喝但是排队排得太久了,奈雪的茶也不错,还能顺便买块面包。   徐以寒打算去给邓远买奶茶和面包,他记得邓远喜欢喝奶茶。他希望尽量把气氛营造得轻松愉快一些。   导航显示距离奈雪的茶门店还有3公里的时候,徐以寒的手机响起来。   杨立秋轻软的声音填满车厢:“以寒哥,方主编写得很不错,谢谢你啦。”   “那就好。”徐以寒笑了笑。   “那之后几次的更新也要拜托他咯。”   “没问题。”   停好车,徐以寒刚刚踏上门店的台阶,手机又响起来。   这一刹那他心里升起一阵厌恶,杨立秋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然而这次,是邓远。   想通了?前天晚上徐以寒给邓远提了做主播的事儿,还叫他走男扮女装的路线,看得出邓远不太乐意。徐以寒想着给邓远一点接受时间,昨天就没再提。   他接起电话,语气温柔:“姐姐?”   “以寒!”邓远发颤道,“小空——小空走了!”   小空揣着她自己的身份证走了。   徐以寒赶到医院时,邓远、倪玉、迟洋都在,还有个穿校服的短发女孩儿,坐在病床上捂着脸抽噎。   徐以寒看见邓远的手悬在女孩儿肩膀上,像是想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却迟迟没有落下。   “她找小安借了五百块钱,”倪玉低声说,“小安是小空的女朋友。”   “噢,”徐以寒点头,“还有呢?”   “她还给小安发了条消息,说她有事要回安徽老家,之后QQ就下线了,手机也关机。”   徐以寒:“她不是锁骨骨折么,还能走?”   迟洋眉头紧锁:“能走……护士说小空昨天请护士帮忙买了一盒止疼药。今天下午她自己办了出院。”   “嚯,”徐以寒感慨,“这孩子身残志坚啊。”   “你什么意思?!”名叫小安的女孩儿忽然站起身,直勾勾瞪着徐以寒,眼眶里还蓄着眼泪。   “我什么意思?应该说你女朋友什么意思吧,”徐以寒心平气和道,“我给了她爸妈十八万——十八万人民币——然后她爸妈回去了,然后她也溜了,回老家了。”   满室静默,连隔壁床的病人和家属也都噤了声,竖起耳朵听。   “你们觉得她是什么意思?”徐以寒环视四周,最终目光落在邓远的脸上,邓远抿紧嘴唇双手绞在一起,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她在骗钱,懂吗?”   徐以寒感到一阵嘲讽,为邓远,也为他自己。几天之前他还为自己劝说邓远的那些话而愧疚,他还战战兢兢地请求邓远的原谅,可是原来——原来他根本就是对的!   他没错,看见了吗他没错,那个小空根本就是个骗子,只有他傻乎乎的姐姐会相信人间有真情,会相信自己真的能救人。   老徐有句名言:良心是最没用的东西。   事实证明老徐是对的,老徐牛逼啊。   徐以寒走上前去,轻轻拢住邓远的肩膀:“好了,别难受,啊?”   邓远垂着头不说话,但是肩膀在打颤。   “十八万我还负担得起,”徐以寒对众人说,“就是那女孩儿骗了你们,实在可恶。下次再献爱心拯救苍生,记得留点心眼啊。”   所有人都沉默,高中女孩还在哭,但是没有反驳徐以寒。   徐以寒开车回家,邓远坐在副驾。   这情景似曾相识,只不过这次徐以寒是踌躇满志的,他不再纠结不再忐忑不再愧疚,心情轻快得想哼歌。   邓远一路上都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到家,下车,两人一前一后进电梯。徐以寒暗想要不然今晚还是别和邓远摊牌了,邓远的心情实在不美好,而他也没有买奶茶。   干脆明天带邓远出去吃个饭,买买衣服,把他哄得高兴一点,然后再说。   徐以寒暗自做下决定,心里也莫名地松了口气。电梯里只有他和邓远,邓远还是穿着那件宽松的白色卫衣,衬得他整个人小小的。   徐以寒正想伸手去楼他,他忽然抬起头。   两个人目光对目光撞在一起。   邓远的眼睛里有些红血丝,他的目光是悲伤的,可是悲伤中又带一些圆圆的天真,好像在控诉,怎么能这样?说不清是控诉谁,小空也好徐以寒也好这个世界也好,他只是控诉,怎么能这样?   “叮”一声,16楼到了,徐以寒和邓远走出电梯。   “以寒,”邓远的声音很低很低,收紧了,不是控诉只是认输,“我会去直播的,我会赚钱……还给你。” 第71章   徐以寒当即笑了,搂着邓远的肩膀开了门,又把人搂到沙发上坐下,两人身子贴着身子。   “不用你还钱啊,姐姐,”徐以寒亲昵地说,“只是想请你帮个忙,你知道么,除了你没人能帮我了。”   邓远低头盯着自己的膝盖:“帮什么忙?”   “明天再说,好吧?今天你也累了,”徐以寒俯身在邓远脸上亲了一口,“好久没看电影了,我去开投影。”   这天晚上,徐以寒和邓远看的是贾樟柯的《山河故人》,文艺片总是有些闷,到Mia和张到乐的床戏部分时,徐以寒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我去抽支烟。”   他把邓远留在黑漆漆的房间里,独自走到阳台上,推开窗户。   进入四月,天气越来越暖和,夜晚的天幕低低的,月光模糊得暧昧。徐以寒心想怪不得诗人都说“四月早天的云烟”,四月是个好时候。他叼着烟刷起微博,入眼第一条就是@暹罗扫文推文 发的:   “十度千千的更新你们看了吗?这个nc比赛越来越神奇了,不仅唐纳森日更两万五改走剧情流,连你圈千千女神都变啦!今天的更新里千千女神竟然没聊艺术!没聊历史!没写金句!我呜呜呜呜服气了,唐纳森牛逼!”   徐以寒点开评论区,不出他所料,已经撕得血雨腥风:   @有昵称ing:唐纳森,一个凭一己之力改变其他作者文风的男人,一个肾好腰好日更两万五的男人,我跪了。   @想要做旺仔:你圈千千女神怎么不秀自己的艺术素养啦?唐纳森变文风就是又当又立,到你千千女神这儿了就不是?太双标了吧。   @沙子浸:唐纳森写再好也是垃圾仇女gay啊,你圈真是不挑人哈   @鸦鹊_:十度千千是不是急了~ps暹罗真的是有啥说啥从不站队,我爱了!!!   徐以寒嗤笑,从不站队?这取决于给没给钱。徐以寒拨了@暹罗扫文推文 的电话。   “哇,徐总,”还是那个甜软的女声,“好久没联系啦。”   “嗯,最近业务不错?”   “哪呀,我都穷得去接电动牙刷的广告喽。”   徐以寒直白道:“我这儿有个业务给你,做不做?”   “做啊做啊,徐总您说。”   “别骂十度千千了,带一带节奏,夸她写得好。”   “您这是不是有点难为我了,”女人笑道,“我刚骂了十度千千……这样吧,我把那条微博删了,让我别的小姐妹帮你带带节奏,怎么样?”   徐以寒沉吟片刻,说:“也可以,记住重点要夸十度千千写得好,但是也别黑唐纳森。”   “明白。价格就还按上次的,行吗?”   “没问题。”   挂掉电话,徐以寒把烟抽完,再点进@暹罗扫文推文 的主页,已经看不到刚刚那条微博了。   徐以寒仍然不太放心,又搜了“唐纳森”的关键词,这一搜,把他吓了一跳。   @-阿哈vio-:本人宣布唐纳森是耽美圈肾最好的男人!别问,问就是肾好。   @说给你圈:【投稿】糖罐cp暴躁发言:搞到真的了!!!罐头带鱼《总裁我真的错了》收藏量已经超过十五万,唐纳森目前已经加更了整整六章,每章字数都在5K以上!!!这他妈不是爱情是什么!!!   @我才不吃姜:对唐纳森路人转粉了,首页有看不惯唐纳森的朋友请立即双我,自便,别给我发私信哈。转粉原因很简单:唐纳森坑品好。我就是个纯读者,不想参与你们的口水仗,唐纳森写得好还勤劳,我粉了。   @挽挽:我就悄咪咪问一句,还有戴森党吗……ORZ你们幻想一哈唐纳森对罐头带鱼是受追攻疯狂倒贴,罐头带鱼一边叫哥哥一边把唐纳森压在身下这个那个……是不是很刺激嘻嘻嘻……   徐以寒十分用力地叹了口气。   这都什么跟什么。   虽然赵辛是他朋友——如果赵辛还认的话——但他还是感到一阵失望,都说互联网有记忆,但这记忆是他妈鱼的记忆吧?就七秒?之前赵辛发布道歉视频的时候他还被骂得狗血喷头,这才过多久,就一片欢声笑语了?   实话实说,徐以寒虽然不至于主动抹黑赵辛,但他确实希望赵辛的黑粉多一些、黑料多一些,因为只有这样,杨立秋才能占领道德上的优势,从而也在比赛中获得优势。杨立秋要赢,他就必须帮她赢,而赵辛——赵辛的人气已经够高了,他又对第一名没什么执念,何必费这么大劲争来争去?这是得不偿失的事。   徐以寒犹豫几分钟,还是决定给赵辛打个电话,再劝劝。   电话是通的,几秒后,被挂了。   徐以寒:?   赵辛已经气到不接他电话了?至于吗?他是偏袒了杨立秋,但也没有抹黑赵辛啊?   徐以寒挑眉,又拨过去。   这次只响了一声“嘟”,电话又被挂了。   徐以寒心中暗骂,这个苕货!   ——其实,倒不是赵辛故意不接徐以寒的电话。   他正在和刘语生打电话,徐以寒两个电话切进来,自然是要挂断的。   “怎么啦?”刘语生问,“有什么事吗?”   “没,骚扰电话,”赵辛温声道,“你继续说——几点才方便?”   “我给我妈说我在健身房报了个班,晚上八点到九点去……我想好了,这段时间我就开个钟点房和你打电话,行不行?”   刘语生小心翼翼的语气令赵辛胸口有些酸:“怎么还要开个钟点房呢?”   “小区里肯定不行,都是熟人。公园里又有跳广场舞的,晚上那会儿散步的人也多,我怕碰到熟人……我们这小地方,出个门到处都是熟人。”   “……开钟点房也行,”赵辛顿了顿,又有些不舍地说,“也不是非得每天打电话,发微信也行啊。”其实他恨不得每天24小时和刘语生通视频,哪怕什么都不聊,只是看着彼此,也好。然而刘语生的母亲已经出院回家,刘语生又得照顾母亲,在家时自然不能和赵辛通话了。   刘语生:“真的?”随即又自问自答,“不行,我想听你说话,还想看你。”   赵辛咬了下嘴唇,低声问:“你现在在哪?”   刘语生:“宾馆啊。”   “……语生。”   “嗯?”   赵辛的声音是平静的,实际上心跳已经乱了:“你从武汉回家之后……有没有自己解决过?”   刘语生:!!!   赵辛:“嗯?”   他这一声音调上扬的“嗯”像猫科动物翘起的尾巴尖,在刘语生脸颊上轻轻划过。刘语生的脸瞬间就红透了。   “……解决过一次,”刘语生闭上眼,“想着你弄的。”   “是么,”赵辛说,“我没解决过。”   “啊?”   “光更文了,没那个心思,”赵辛故意说,“他们还给我送肾宝,你看见了吗?都觉得我肾虚。”   刘语生小声说:“你确实写得太多了,不能再这样了,身体耗不住的……”   “我好着呢,”赵辛低笑,“要试试吗?”   刘语生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赵辛是什么意思。   这也太……   “好、好的……”   [……]   刘语生慢慢地踱出房间,退房时恨不得把脸埋进衣领中。出宾馆,夜风一阵阵吹在脸上,总算降了些温。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忘了好好和赵辛说——不能再写那么多了,身体吃不消。他是真的担心赵辛的身体,一想到赵辛独自坐在电脑前通宵通宵地写文,没人给他做宵夜也没人帮他捏捏肩膀……一想到这些刘语生就心里软塌塌的,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儿。   刘语生恍恍惚惚地往家走,踏进小区大门的时候手机一震,是赵辛发微信问:到家了吗?   刘语生答非所问:我好想来找你。   过了十几秒,赵辛回:乖,再等等。 第72章   上午,徐以寒带邓远出门逛街。邓远没有穿女装,而是穿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但他的头发有些长了,软软地散在脖颈间,显得整个人雌雄莫辩。   徐以寒带邓远去买裙子,Gucci的连衣裙邓远死活不要,太贵。后来两人逛到一家中古店,买下几条Jane Marple的裙子,据介绍这个品牌在lo娘群体中大受欢迎,徐以寒想起他的某一任前女友,那姑娘就是个lo娘,喜欢买各种蓬蓬裙——那些裙子在徐以寒眼里就是蓬蓬裙——打扮得光鲜亮丽去和小姐妹喝下午茶、拍照。谈了没一个月,徐以寒就提出分手。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徐以寒看都不看一眼。   徐以寒不喜欢“可爱”的东西,可爱的衣服,可爱的相貌,可爱的人,统统不喜欢。他坚持认为人们关于“可爱”的审美总是和某些阴暗的欲望有关,比如对童贞的渴求,比如对弱者的玩弄。   ——不过,既然现在流行这种审美,那也只好让邓远穿这些裙子了。   邓远拧开门走出房间,他换上了其中一条裙子,浅V衬衫领,短短的灯笼袖,饱满的裙摆。这条裙子底色亮白,裙身绣满红通通的草莓和绒球大丽花,衬衫领边缘有一圈细小的荷叶褶皱。   徐以寒看着邓远,有那么一刹那的后悔,他不应该给邓远买条裙子,他穿上太漂亮了。   “以寒。”邓远低声唤他。   “好漂亮,姐姐,”徐以寒笑着说,“来,你坐过来。”   邓远站在原地,像是犹豫了两秒,然后才向徐以寒走来。但他没有坐到徐以寒身边,而是在徐以寒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徐以寒心中暗笑,这是要谈判吗?倒也差不多。   徐以寒给邓远倒一杯果汁,也是今天出门时买的,鲜榨草莓汁,甜滋滋。   “姐姐,咱们聊一聊,”徐以寒说,“我很早之前就想和你聊一聊了。”   邓远捧着那杯草莓汁,点点头。   “是这样的,徐氏集团要上市了,这事儿你知道吗?哦对,徐氏集团就是我爸的公司。”   邓远皱了皱眉:“我不知道。”   “不知道没关系,现在知道了, ”徐以寒笑笑,“咱们是亲戚,你应该多少知道我家的情况……我还有个哥,徐以则,是我爸和第一任妻子生的。”   邓远:“……嗯。”   “我就直说了吧,以后徐氏交给我还是交给徐以则,现在还没定论,徐以则是我最大的竞争对手。而现在徐氏在筹备上市,正是对舆论很敏感的时候……这是个好机会。”   邓远的表情变了:“什么意思?”   “我需要你,姐姐,”徐以寒看着的邓远的眼睛,“只需要你帮我个忙。”   不待邓远回答,徐以寒继续说:“蟹脚直播就是徐以则搞的,刚起步,但是投了很多钱。我需要你去蟹脚直播做主播,我会捧你,把你捧红——相信我,很快的。你红了之后……你知不知道以前一些主播被封杀的事儿?因为他们在直播间里发表一些,嗯,不好的言论,比如辱.华啊,侮辱先烈啊,之类的。”   邓远睁圆了眼睛。   “我需要你做类似的事儿,等你有了足够的影响力,徐氏也快要上市,你就在直播间里说几句话——我会提前给你剧本。然后会有自媒体曝光你和徐以则的关系,你和徐以则关系暧昧,他们也会怀疑徐以则反.华,再然后会有人曝光徐氏集团和一个境外企业家联系密切,这个境外企业家在十一年前接受过某个反.华集团的资助。”   徐以寒平静道:“当然了,这些小风小浪不足以阻止徐氏上市,但只要能造成舆论压力就够了,这样一来我爸和董事会都会认为徐以则抹黑了徐氏,就算我爸还看好徐以则,董事会也不会相信他了。”   “姐姐,大概就是这样。我弟徐以鹏偶尔会借徐以则的车开,到时候我找个机会把你送上徐以则的车,拍两张照,就行了。”   邓远直直地看着徐以寒,双手紧攥裙摆,用力得指尖都变成青白色。   他问:“以寒,你在……开玩笑吗?”   徐以寒摇头,心中有些遗憾:“不,姐姐,不是玩笑。”   他知道问题出在哪了:他不该在邓远穿着裙子的时候和他说这些话,这令他多少有几分欺负女人的错觉。穿着裙子的邓远过于柔软和无辜了。   但是,好在邓远终究是个男人。   见邓远迟迟不说话,徐以寒又解释道:“你和徐以则关系暧昧,拍几张你在他车上的照片就行了,不用你俩真的发生什么……他有未婚妻的,姐姐,你别担心。”   邓远脸色煞白。   徐以寒真诚地问:“可以吗,姐姐?”   他想邓远不会拒绝他,因为他是他姐姐,因为他花了他很多钱。   “……徐以寒,你这是污蔑别人。”   “不,”徐以寒摇头,“只是一些非常规的手段。”   “非常规?”邓远忽然提高声音,“你要和你哥竞争,为什么不能用一个光明磊落的方法?你这就是——”   徐以寒:“是什么?”   “……卑鄙。”   徐以寒笑了,脸上没有表情:“姐姐,想说什么就直说,你看,我已经对你很坦白了。”   “你怎么能让我做这种事……”那种目光又来了,徐以寒想,受伤的天真,控诉着,“就算我是无所谓的,那别人呢?你通过你弟弟让我上徐以则的车,你不会伤害你弟弟吗?还有你哥的未婚妻,到时候她看到你哥和我有暧昧关系,她该多难受?!还有那些网民、你爸、董事会的人……他们都被骗了。”   邓远的胸脯用力起伏着,嘴唇都在发抖。   “姐姐,你是真的还是装的,”徐以寒语气无奈,“我要是想对得起所有人,那我该去做慈善——像你一样,是不是?”   邓远猛地站起来:“你至少别用这么卑鄙的方法!”   “卑鄙么,是很卑鄙,”徐以寒也站起来,居高临下地、冷冷地看着邓远,“如果不是徐家人都看不起我,我用得着想这个办法?嗯?你知道徐家人为什么看不起我吗?我觉得你知道——姐姐,来,告诉我,我是我妈和谁生的?”   邓远后退一步,表情仿佛是在看一个怪物。   “所有人,所有人都知道我妈说过我是她和我爷爷生的孩子,我就不可怜吗?怎么没见有人可怜可怜我?”徐以寒阴惨惨地说,“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英国留学?因为那年我想回荆州找我妈,火车票被我爸发现了……他把我狠狠打了一顿,骂我贱,骂我是野种,他不想再看见我才会把我扔到英国,当时我才十四五岁一下飞机什么都被偷了差点死在伦敦——”   “你还替徐家人抱不平,你他妈真是说得出口,”徐以寒嗤笑,“你知不知道我妈被徐家人弄得有多惨?老徐打她打坏了两根鸡毛掸子,所有人都看不起她,就当没她这个人——我妈到底是哪天死的我都不知道。”   徐以寒上前两步,用力扣住邓远的肩膀,那只在他身体里蛰伏十多年的野兽终于咆哮而出,带起阵阵腥冷的风呼啸在他唇边,他说:“姐姐,他们都是杂种,他们该下地狱。”   邓远却没有害怕,而是一把抓住徐以寒的领子,两个人几乎贴在一起:“以寒,你心疼你妈妈对吗?”   “这很难理解吗?”   “可你怎么能为了给你妈报仇,再向伤害她的人……卑躬屈膝,”邓远咬牙道,“是你爸伤害她,而你要争的是你爸的公司,你抹黑你哥为的就是让你爸看好你,你就这样给你妈报仇?!”   “不是报仇,姐姐,傻子才去报仇,”徐以寒摇头,“他们看不起我,我要证明他们是错的,就这样。”   “你都说了他们是杂种,为什么还需要一群杂种看得起你?”   徐以寒反问:“除了他们还有谁呢?”   “你还有我——我们是亲人。”邓远几乎要凑到徐以寒脸上。   “不,”徐以寒稍稍后倾,拉开和邓远之间的距离,“我妈死之后我就没有亲人了。姐姐,你看不起我也没关系,但起码我给你帮了很多忙,对吧?我前前后后给你花了三十多万,就为这三十多万,我让你帮我这个忙,不过分吧?当然如果你觉得不够我还能再加钱,你和我在一起不就是因为钱——”   “你说他们是杂种,你看不起他们,”邓远打断徐以寒,哽咽道,“那你是什么?”徐以寒心想他竟然哭了,他有什么可哭的?该哭的人早在十年前把眼泪流尽了,妈妈走的时候想吃抄手——   “我也是杂种啊,”徐以寒笑着说,“姐姐。”   邓远忽然松了手,连退几步栽进沙发里,愣愣地一动不动。他无声地流着泪,脸色苍白,简直像一团被随手丢在角落的废纸。   徐以寒什么声音都听不见,耳畔里只有自己疯狂的心跳,他说出来了,终于说出来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无路可退了,他彻底、彻底失去了被原谅的机会。早该如此,徐以寒对自己说。   他的人生就是个悖论,为了不再受辱而受辱,为了反击卑劣而卑劣,他想原因在于:他就是侮辱的一部分,他就是卑劣的一部分。妈妈为什么被虐待被看不起?因为妈妈生下了他,一个说不清父亲是谁的孩子——他也是这个世界给妈妈的侮辱的一部分,对不对?而他生在徐家,他就注定要以徐家人的方式反击,他永远不可能像邓远那样对这个世界抱以无差别的善意,他是徐家人,在侮辱和恶意中长成一只怪物,他做不到的。   徐以寒走上前去,在邓远面前默默地跪了下来——不是道歉,他只是很疲惫。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像一只陶瓷罐子,说不定哪天就爆裂开来——嘭!他轻轻地把脸贴在邓远的膝盖上,闭了眼睛。这感觉让他想起小时候,他坐一只矮板凳,邓秀丽坐一只高板凳,他把脸放在邓秀丽膝盖上,邓秀丽为他掏耳朵。每到这个时候邓秀丽总会柔声嘱咐他:“以寒,别动哦。”妈妈的膝盖总是温暖的。妈妈也有一条差不多的裙子,白底红花,是大朵大朵的芍药花,他记得很清楚,那条裙子是在江汉路上的一家裁缝店做的。   “姐姐,”徐以寒哑声道,“谢谢你。”   他知道邓远不会拒绝他。   第二天中午,邓远开始在蟹脚APP直播。 第73章   在此轮更新结束时,打赏榜排名第一的作者从病忘变成吕纬甫。周日晚上徐以寒出席了杨家家宴,老徐和邱阿姨也去了。宴会上,杨立秋穿一袭简约大方的黑色晚礼服,亲热地挽住了徐以寒的手臂。   杨明看着徐以寒和杨立秋,笑呵呵地对老徐说:“这孩子谈了恋爱就是不一样,长大了呀!以前我带她参加个什么活动,嚯,人家宁愿穿一身西装也不穿礼服,非说穿着礼服不自在——现在愿意乖乖穿礼服啦?”   老徐点点头,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他说:“咱们这些老家伙都过时喽,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这一代孩子真是长在蜜罐里,你看他们这个精神气,和咱们年轻那会儿完全不一样。”   杨明颔首:“是不一样,当然不一样……咱们这么大的时候还不知道在哪儿混生活,哪里像他们?一出生什么都有了,给他们最好的教育,给他们股份……做家长的真是恨不得什么都给他们呀。”   徐以寒正和杨立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但他心不在焉,竖起耳朵捕捉老徐的话——   “哈哈,是啊,”老徐慢悠悠地说,“你说咱们这么辛苦一辈子,到头来,攒下的家业都是孩子们的——谁知道以后他们能搞成什么样?”   杨明笑了笑,意味深长道:“我看以寒这孩子挺稳当,没问题的,你就放心吧。”   老徐也笑了笑, 举起茶杯:“来,我就以茶代酒啦,咱们碰一个。”   杨明和老徐聊起故人故事,徐以寒则暗自回味他们的对话,显然,刚才杨明在旁敲侧击地试探老徐会不会把家业交给徐以寒,如此看来杨明对他应该是基本满意的——正因为满意,才会在意他能不能接手徐氏。那么老徐的意思呢?老徐含含糊糊地应付过去了,虽然没明说把徐氏交给徐以寒,但也表示“攒下的家业都是孩子们的”,只是这“孩子们”包不包括徐以寒,又不好说了。   “以寒哥,”杨立秋忽然凑近徐以寒,两人的手臂都贴在一起,“想什么呢?”   她身上有股浓郁的香水味,像玫瑰花的香,萦绕在徐以寒周围。徐以寒有些熏然,按了按太阳穴,说:“在想比赛。”   杨立秋低头凝视自己手腕上的白金手镯,有些漫不经心:“有什么可想的,方主编写得挺好啊。”   徐以寒不知她是真傻还是装傻,只能委婉道:“这周唐纳森是第一名。”   千千女神竟然在打赏榜上被唐纳森反超了,不仅徐以寒有些惊讶,十度千千的粉丝们更是义愤填膺:“服了服了,你圈真的变成娱乐圈了哈,不管写得怎么样,不管人品怎么样,会炒作就成了!我就问唐纳森和罐头带鱼这俩狗男男什么时候原地爆炸?”——类似的言论徐以寒已经见到不少。然而这一次,更多的人偏向唐纳森。毕竟相比于整个网文圈读者群体,十度千千的粉丝只是少数,而那些大多数的、原本只是吃吃瓜看看文的读者,竟然出乎意料徐以寒意料地,站出来维护了唐纳森:   “@能一直看到看不到:sdqq粉丝够了吧,就算唐纳森确实炒cp,但人家也确实写得好啊。[摊手]不知道酸个什么劲,原耽圈只有你家女神是实力派?别搞笑了。”   “@想要做旺仔:年度最佳笑话之sdqq粉丝说唐纳森打赏榜第一是因为炒作。不说唐纳森到底炒没炒,你家千千没少草人设吧?原耽圈知名白富美可还行?”   “@饮水机旁的菇凉:#糖罐cp#你才炒cp你全家都炒cp!!!我们糖罐cp是真的!!!是!!!真!!!的!!!唐纳森已经为带鱼加更了整整十章了!!!!!!这他妈不是爱情是什么!!!!!!”   “@愀愀愀:讲真你们到底有没有仔细看赛制……打赏收入是包括了订阅收入的,唐纳森一次更新两万五千字,光是订阅收入就能远超其他作者了吧,他排第一很正常啊。- -”   诸如此类的言论越来越多,徐以寒不禁有些惊讶,他突然意识到,或许之前那些风生水起的粉丝骂战只是网络舆论的冰山一角——当越来越多原本沉默的读者选择发声,他心中逐渐浮现出一丝失力感。   方文那句“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不断回荡在他耳边。   杨立秋抿一口红酒,仔细地擦干净嘴角,才说:“以寒哥你怕什么?这周让他排第一,下周就反超了嘛。”   徐以寒低声问:“你怎么确定下周就能反超?”   杨立秋笑了笑,慢条斯理地回答:“打赏榜就是比谁的读者花钱多啊,说到底是钱的问题,很难解决吗?”   徐以寒扭头看向杨立秋,杨立秋向他露出一个妩媚的笑:“怎么啦?”   “如果大多数人都认为唐纳森比你写得好——或者说唐纳森比方文写得好——那么即便我们砸钱把你送到第一名,也没用。”   话一说完徐以寒就有点后悔,他不是一贯认为网络的读者缺乏判断力么?况且现在这个关头,他不该对杨立秋说这种话。   “不,不是这样的,”杨立秋摇头,“现在《我不要超能力》的收藏量也只有二十多万,我猜,订阅量最多只有十万吧?我们就算这十万人里有三万人认为唐纳森比我写得好,但是三万人里呢,最多有五千人会提出质疑——相信我,大多数人要么分辨不出好坏,要么分辨得出但是并不在意。”   听着这些话,徐以寒感到一阵荒谬。杨立秋是一个作者,他能理解杨立秋对“红”的渴望——哪个作者不希望自己有更多的读者、受更多的追捧?但如果杨立秋已经到了这种全然不在意自己的创作水平的程度,那么她又何必非要以一个作者的身份走红?她这么漂亮,完全可以去做个网红,做个主播,或者美妆博主——这样岂不是吸粉更多更快?   “更重要的是第一名,就像这场比赛给第一名那么丰厚的奖励,这不就是个噱头吗?拿第一名才是重要的,方法不重要,以寒哥,你也知道,这年头有几个比赛是真的拼实力的?”   徐以寒忍不住反问:“你拿了第一名就会更红,或者说,封神——总之你会有更多的读者。但这些读者要读的还是你的,最后还是落在你的上,不是吗?”   杨立秋有些神秘地眨眨眼:“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徐以寒只好冲她笑了笑:“好,立秋……只要你没意见,打赏榜排名当然是小事。”   徐以寒觉得自己已经渐渐摸清了杨立秋的心思:她想要的不是更多读者,而是更多追捧。可是追捧这种东西可靠吗?那些倾国倾城的明星艺人,尚且有大批大批的粉丝今天入坑明天脱粉——她杨立秋一个网络作者,创作水平又不怎么样,能承得起那些追捧么?   粉丝对偶像的喜欢,大概是最昙花一现的感情。   不过管她呢,徐以寒开导自己,他和杨立秋交易成功就行了。   第二天,周一,新一次直播开始了。   方文和张莉仍是主持人——只不过这一次方主编有些乱了阵脚,他不仅几次记错剧情,甚至还叫错了作者的名字:直接把“吕纬甫”叫成“唐纳森”。   张莉连连给方文打圆场,但还是拦不住弹幕里的吐槽:“方主编今晚怎么没带脑子”“能不能别一直提唐纳森啊”“蔚蓝越来越不走心了”……   而唐纳森还非常和气地说:“叫什么都行,反正大家也都知道了。”   方文更加心虚。   其实他在为十度千千“润色”稿子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紧张,也许是因为语音直播的缘故,当他听着唐纳森认真地和其他作者讨论剧情和人设,心里的负罪感一层浓过一层。他忍不住想,这是一个双腿残疾的作者,他以写文为生,每天都坐在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打字。也许这是他不得不选择的谋生手段,没错,不是爱好,而是谋生手段。他方文即便不当编辑了也可以从事其他行业,哪怕去送快递,可唐纳森不是,他是残疾人,他需要靠写文谋生。   而他自己呢?他为了利益去当枪手,他代替十度千千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是对这些辛劳写文的作者的伤害。十年前当他还在读大学的时候,他总是在无趣至极又怎么听也听不懂的线性代数课上看,那时他曾暗暗下定决心,有朝一日他要成为最厉害的编辑,他要让他看好的作者都能发光发亮——可那是十年前了。   直播结束,新一轮作者更新的次序是:fire、粉色喵喵、雨声、第二年的云、病忘、吕纬甫。   关闭麦克风,张莉懒洋洋地靠在方文肩上,伸出食指勾勾他的下巴:“今天怎么啦?感觉你心不在焉的。”   “……有点头疼,”方文说,“昨晚没睡好。”   “诶,你还认床么?换了新床失眠啦?”   方文笑笑,温声回答:“不是认床,是以前没睡过那么软的床垫。”   张莉也笑了,语气是甜蜜的:“其实我也不太适应呢,那个床垫睡着也太舒服了,怪不得那么贵呀。”   在开始同居生活的第一天,方文到家居城买了一张8588块的丝涟牌床垫。   用的就是徐以寒转给他的“润笔费”。 第74章   四月份,武汉的石楠开了。没人知道这个城市为什么把石楠作为市花,整个四五月份,学生都要在掩鼻屏息中快步走过一棵棵石楠树。   而这也使赵辛久违地羡慕起那些健康的人。   他羡慕过那些健康的人,当然羡慕过。小学的体育课上其他同学在操场踢球,而他独自坐在教室里聆听他们的呼喊声;初中的运动会上全班同学都去参加拔河比赛,而他只能坐在远处远远地看;到了高中——到了高中他已经不再羡慕了,因为再羡慕也得不到,有什么用呢?徒增苦闷。   可是这一次他还是忍不住羡慕起那些从他面前匆匆经过的学生,也许是因为石楠花的味道实在太过腥臭。他拄着双拐在路上很慢很慢地前行,鼻腔里全是石楠的味道。偶尔会有几个学生向他投以目光,或是好奇的打量,或是善意的怜悯,而他只是低下头,看着自己额头上的汗珠“啪嗒”一下,滴落在地上。   以往赵辛是不怎么使用双拐的。小学中学的时候,他上下学都由父母开车接送,轮椅就足够;到了读大学,他家就住在学校的家属楼里,自然更用不着双拐。他几乎不出远门,成年后仅有过的两次旅行都由父母陪同,去的也是设施便利的大城市,乘轮椅出行完全没有问题。   汗珠顺着他的笔尖向下滴落,T恤的领口已经润湿了,这两天武汉的空气潮得能拧出水来,天空阴郁,是将要迎来几场大雨的征兆。   “辛辛,今天先到这吧?”母亲推着轮椅赶上来,语气担忧,“回家把衣服换了,你本来就感冒。”   “嗯,走完这段,”赵辛歪了下脑袋,把左脸的汗水蹭到肩膀上,“走到食堂门口,我再折回来。”   母亲亦步亦趋跟着他,紧皱眉头没有说话。   回到家,T恤已经湿了大半。赵辛坐在浴缸里,长长吁了一口气。   使用双拐比他想象中更难:他需要有足够的臂力,才能持久地撑住拐杖的横栏;他的肩膀必须时刻紧绷——用医生的说法是肩带肌用力——才能避免在拄拐时耸肩;他的腰背、腹肌也必须足够有力,才能带动他的盆骨和双腿。如果说坐在轮椅上的时候他无知无觉的小腿像是身体多余的一部分,那么拄拐前行的时候,小腿则成为了某种残酷的惩罚:这一双小腿没有任何知觉也没有任何用处,但他的整个身体都得为了带动它们而精疲力竭。   温热的水缓缓漫过赵辛的身体,他的手臂疼,小腹疼,甚至连腋窝也疼——即便顶在腋窝下的腋托是具有优良适用性的人造热可塑性弹性体TPR材质,但事实证明这一串貌似高端的广告词并不能解决什么实际问题,双拐的腋托在腋窝里顶得久了,他还是会疼。肌肉绷得太紧了,好像筋脉将要从中裂开。   ——但是没关系。他都可以忍受。   他必须站立着去找刘语生,他知道刘语生所住小区的地址,他偷偷在二手房网站上查询了那个小区的情况:一个兴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小区,楼道逼仄,没有电梯。就为这,他也要站立着去找刘语生,他要独自跨上他家的楼梯,去见他。   洗漱台上的手机响起来,赵辛挑了挑眉。这是他给刘语生设置的专属他的铃声。   “语生?”赵辛忍不住勾起嘴角,“怎么这会儿打电话?”这些天他都是和刘语生在晚上八点到九点之间电话联系。   “我妈能下楼了,去楼下晒太阳啦。”   “嗯,她恢复得还好吧?”   “挺好的——你怎么了?感冒了?”   “嗯,算是吧……”赵辛含糊道。   刘语生陡然紧张起来:“怎么弄的?严重不严重?”   “就是着凉了,鼻子有点堵,别的没事,”赵辛笑了笑,“别担心。”   其实是他前天晚上在家举哑铃举出一身大汗,衣服都没换又开始更文,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脑袋已经昏昏沉沉了。   “那你好好休息,知道吗?别再加更了,你去把文案换了,”刘语生竟然强硬起来,“不准再写了。”   “今天只加更一章就可以,”赵辛说,“没关系的。”   刘语生干脆道:“不行。”   “好好好,”赵辛乖巧地答应下来,又起了些坏心思,“你现在在干什么?”   刘语生:“躺着呢。”   赵辛压低声音:“穿的哪条内裤?”   刘语生:“你怎么还——哎不说了!我妈回来了!”说完就匆匆挂了电话。   赵辛握着手机,既有些懵,又有些委屈,他和刘语生好不容易能在白天通个电话,而不必等到晚上才偷情般联系彼此——结果没说几句,就这么挂断了。   手机又响起来,这次是徐以寒。   赵辛完全不想接,但看在他和刘语生还在参加比赛的份上,接了。   “赵辛,”徐以寒语带笑意,“我听说你更新更得很勤快啊。”   赵辛:“怎么了?”   “没怎么,慰问一下你,我不是怕你累着么。没有耕坏的地只有累死的牛,写是写不完的,你还是悠着点,注意身体嘛。”   “你有什么事?没事我挂了。”   “哎别——有正事找你,你知不知道蔚蓝正在策划的北极星系列?我们会在今年七月份选出两到三位当红作者,对这些作者的作品进行全面开发,从有声书到影视剧,还有游戏啊、漫画啊、商业代言啊……都会涉及,到时候这些作者的影响力会提升到一个新高度,收入也很可观,作品都是大IP。我看你家带鱼就挺合适的,你觉得呢?”   赵辛:“你到底想说什么?”   “到时候我们把罐头带鱼作为北极星系列的第一位作者推出去,让他步入顶级作者的行列,怎么样?你不相信的话咱们也可以签合约。但是么,现在这场比赛,你们两个就放放水吧。”   赵辛嗤笑:“徐以寒,你怕了?”   “怕——我有什么好怕的?我这是站在朋友的角度替你考虑啊,你想想,这个比赛的第一名肯定是十度千千,因为人家有钱啊,几十万几百万砸进去都不是事儿,你们谁能拼得过她?你现在写那么多写那么累,到头来最多是个第二名,多憋屈。不如及时止损,后面多得是好机会给你们……对吧?”   赵辛不说话。   徐以寒停顿几秒,问:“赵辛?在听吗?”   赵辛直接挂了电话。   “操!”   徐以寒将手机用力甩在桌子上,“嘭”地一声响。   他给张莉打电话:“你过来。”   很快张莉就敲敲门走了进来,跟在她身后的还有方文。徐以寒此时暴躁至极,甚至没觉得方文跟过来有什么不对。   “你今晚就回去带节奏,刺激十度千千的粉丝给她打赏,会操作么?”   也许是被徐以寒这幅疾言厉色的样子吓着了,张莉小声说:“会、会的。”   “另外再去开小号给十度千千打赏,我先转你五万,不够再跟我说——必须把她打赏到第一名。”   张莉咬了咬嘴唇:“徐总,这……她还没写这周的更新,突然就被打赏到第一名,这是不是有点……”   “你自己想办法。”   “啊,好的。”   徐以寒冷漠地看向张莉,她一脸欲言又止的犹豫表情。   徐以寒:“怎么了?”   “徐总,我是想……这个,现在网上对唐纳森的评价很不错,要不然我们先等一等?我知道这点钱对您来说不算什么,可是那些更新内容读者们也是看着的,我们现在给十度千千炒作,我怕会适得其反……资本的力量虽然大,也要考虑舆论呀……徐总。”   徐以寒露出一个阴冷的笑:“你跟我谈资本的力量?”   张莉抓紧了手里的碳素笔。   “我告诉你什么是资本的力量——等那些读者看见了土豪给十度千千打赏,他们只会羡慕和崇拜,你明不明白?大家都觉得有钱人的选择就是好的,有钱人的品味就是好的,有钱人永远是对的,能赚钱的东西就是好东西——这才是资本的力量。”   徐以寒抱着双臂,继续说:“你知不知道豪盛是怎么被徐家接手的?当年徐以则刚大学毕业,他想用豪盛练练手,就拿三百万设了个局,把那个男当家——他叫什么我忘记了——套牢进去,最后豪盛那两口子欠了高利贷,只能把豪盛卖给徐以则还债。当时这事儿在豪盛闹得挺大,有几个作者支持那两口子,坚决要和豪盛解约,还说要到网上曝光这件事,然后呢?徐以则给他们一人五万,他们就乖乖闭嘴了。五万块钱他们就能闭嘴,你说什么是资本的力量?”   徐以寒在漆黑的电脑屏幕中看见自己的脸,几乎可说是一张狰狞的脸,像只目眦欲裂的狼。   他收回目光,冲张莉挥挥手:“行了,你回去吧。”   张莉和方文兔子似的逃出办公室。   徐以寒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他知道和赵辛的那通电话只是一簇火苗,而真正埋在他身体里的炸弹是邓远。中午午休时他回了一趟家,说不上为什么,他忽然觉得自己必须回去看看,中午是邓远的直播时间。当然他也可以直接通过蟹脚APP看邓远的直播,可他鬼使神差不能自已地,回了家。   原本用来放投影的房间被改造成了邓远的直播室,是徐以寒专门联系了某个室内设计师来改造的——可那玩意改的是个东西?他们软绵绵的懒人沙发被扔掉了,他们细腻轻柔的羊毛地毯被扔掉了,洁白平整的墙壁被贴上粉色壁纸和亮闪闪的银色花纹,一派恶俗。   摄像头拍不到门的位置,但再往前走几步就会入镜,所以徐以寒只能站在门口看着邓远。邓远穿的正是那条白底红花的lo裙,脑袋上戴了一对毛茸茸的猫耳,颈上一串白色蕾丝chocker,坠着枚小小的铃铛。随着他的动作,那枚铃铛清脆地响着。   徐以寒看着邓远笨拙地将拳头举至颊边,冲摄像头甜腻道:“谢谢‘胯.下有蛇’哥哥赠送的小曲奇,喵~”他像那些女主播一样娇媚地笑,即便开了变音器也还是捏着嗓子说话:“咦,我不是变性人呀!为什么穿女装?因为女装好看嘛,穿女装也很好玩嘛,你们不喜欢吗?”   这些都是徐以寒专门请来的主播培训公司的人教邓远的,那个所谓的指导师给他的定位是聊天型主播,所以徐以寒对此时的所见所闻早有心理准备。可当他看见一颗小小的汗珠从邓远侧脸滑落时,他还是忍无可忍地心疼了一下。邓远画着很漂亮的妆:白皙发光的肌肤,暖橙色眼影,小巧的鼻梁,还有颧骨位置星星点点的亮片,多漂亮。可那颗汗珠就这样滑过他的脸,像是对他的妩媚动人的嘲讽。他感到心疼。妈妈过世之后他就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了,但他知道这就是心疼,心脏好像被人拽了一把,殷殷地渗出些鲜血。心疼。   邓远娇声说:“大家稍等哦,我去喝点水~”然后他起身向徐以寒走来。那两三秒的时间里徐以寒翻飞过无数念头,所有念头都指向同一个动作:抱住他,不播了,姐姐我们不播了。只要邓远叫他一声“以寒”,或者哪怕邓远看他一眼,他都会紧紧抱住他,姐姐我们不播了,对不起。   但是邓远旁若无人地经过了徐以寒。他真的端起杯子喝了两口水,又对着镜子补了补口红,然后他旁若无人地坐回到电脑前。   从始至终,他没有看徐以寒一眼。 第75章   这周六轮到病忘更新。   第二天就是杨明的生日,徐以寒下班后直接去了某家玉器行,打算为杨明选个玉摆件。临近六点时,办公室里只剩下方文。气象台预报夜间有大雨,此时天空中已经积聚起层层乌云,厚重得仿佛要坠在地面上。方文叫张莉先回家了,他说徐总临时给他安排了工作,得加班。张莉也没多问,只说那她先去菜市场买点菜,晚上给方文做顿大餐。   张莉是湖南人,做菜口味略重,但是味道很不错。窗外的天色越发暗下来,已经有细小的雨点飘到玻璃上。方文透过满是水痕的玻璃望出去,窗外光影氤氲,行人们步履匆匆,显然都是急着往家赶。   病忘的稿子只写了七千多字,但方文忽然不想继续待在办公室了。他吃了两块饼干,肚子倒是不太饿,却十足想念张莉做的菜,今晚她会做什么呢?青椒小炒肉?还是口味虾?还是凉拌豆腐皮蛋?方文决定把稿子带回家去写,避开张莉就是了,反正张莉是很懂事的,在家时他如果要处理工作上的事,张莉就会自己戴着耳机到隔壁房间去追剧。   方文掏钥匙开门,门刚打开,张莉就整个人扑了上来,撞得他险些把拎着的笔记本电脑脱了手。一股辣辣的味道刺进鼻腔,方文顾不上换鞋,笑着问:“在炝锅?”   “今晚吃爆炒牛肚,”张莉为方文接过电脑,语气抱怨,“这天气也太潮了,得吃点辣的祛湿。”   “太好了,”方文在张莉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活没干完,我先去加班啊。”   “饭好了叫你。”张莉小跑回厨房。   晚上八点整,病忘更新了《我不要超能力》。   方文洗好碗,掏出手机,看见这次的“润笔费”已经打到了他的卡上。   回到房间,只见张莉坐在说桌前噼里啪啦地打字。方文走过去:“你也加班?”张莉回头看她一眼,有些无奈地说:“你忘了么,徐总让我……带节奏。”   方文愣了愣:“……啊,我想起来了。”   晚上十点整,原耽圈大V@天真圆蛋吃瓜 发布了名为《唐纳森,我对你很失望》的长文:   刚看了病忘的更新,想心平气和地说说自己的想法。先说唐纳森,其实他是我挺喜欢的作者,为什么呢?因为他足够独特。读他的,我能感觉到他不是一个会主动讨好读者的人,他甚至不是一个在意读者的人,他有一种很潇洒的劲儿,类似于“我不惯着你们”“看不懂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但与此同时,他的每一个故事又都那么凌厉、那么有力、那么动人。一直以来我都和身边看耽美的朋友们说,唐纳森是我的宝藏作者,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他还不是那么红——当然他已经够红了,在读者之中的口碑也非常好,但他还没有红到超一线作者的程度,我想这是因为他的门槛比较高(没有说其他不好的意思),就是说读者要理解他的,是需要一定的生活阅历和思想积淀的。但是最近的一些事,让我对唐纳森,坦白讲,比较失望。最近的两次更新,唐纳森都写了超过两万字,显而易见的是他也改变了自己的风格,他开始迎合更多读者,举个例子,之前那个“我脏了”的梗大家都觉得很好玩儿,但唐纳森的老读者们肯定知道,在他以往的里,是绝对不会出现这种轻松愉快的、以性为噱头的俏皮话的。唐纳森的这种改变为他带来了更多读者和收益,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在上周《管送别》的收藏突破了20W。作者要赚钱要生活,唐纳森做这种迎合大众的改变,我肯定不会骂他,但实话实说我是有些失望的,因为我一直相信唐纳森如果坚持原来的风格写下去,他一定能把原耽的文学性思想性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可惜他没有。   即便我略感失望,但我没有资格因此批判他。而最令我失望、愤怒的事情其实是,唐纳森对罐头带鱼的大力推销。我不想和cp粉们争论他们两个究竟是什么关系,真实恋情也好网络营销也罢,我想说的是,唐纳森采取种种极端的方式推销罐头带鱼(最极端的就是疯狂加更),这种行为非常、非常不负责任。   大家都在网文圈混了这么多年,而唐纳森自己更是一位优秀的作者,我就想问唐纳森,你真的分辨不出罐头带鱼的水平吗?你一次次向你的读者们推销罐头带鱼,甚至以加更的方式刺激他们去看罐头带鱼的,说到底你利用的是读者们对你的信任和喜爱,而你推销给读者们的真的是好作品吗?你扪心自问,罐头带鱼的作品值得这样推销吗?话说到这我相信一定会有罐头带鱼的粉丝来骂我,我想说你们骂吧,你们再怎么骂我也要说:罐头带鱼的创作水平根本配不上唐纳森的推销,配不上就是配不上,不好就是不好。   我知道现在正是唐纳森和罐头带鱼疯狂涨粉的时候,这篇文我犹豫了很久,发,会被骂死;不发,我于心难忍:他们越是涨粉,也就意味着越多读者被唐纳森的疯狂推销所蒙蔽。你们可以说唐纳森就是愿意推销罐头带鱼关你屁事?我想说,就当我不希望在圈子里看到劣币驱逐良币的现象吧。   最后,我把唐纳森《管送别》里的一句话送给诸位:   “理性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仅20分钟后,@暹罗扫文推文 转发了这篇长文,紧接着,诸多大大小小的吃瓜号推文号纷纷转发。他们未必明说支持长文作者,但却给这篇长文打上了“理性探讨”的标签,诸如:“@绿绿扫文:转给大家看一看这篇文章,文章写得挺理性的,虽然说得未必对,但可以作为另一种观点,为大家提供一些反思的空间。”   而这篇长文自然也被转发进十度千千后援会的大群,一时间,粉丝们欢欣鼓舞,倍感扬眉吐气。   千千のHoHo:总算有个明白人出来说话了,姐妹们我去给这篇文打赏了!   千千の小软:啊,在哪打赏啊,我也想打赏……   千千のHoHo:微博长文章可以直接打赏哒~你绑个支付宝就好惹~   千千の阿芙:已打赏。顺便也给千千打了赏,唐纳森这么垃圾一作者凭什么在打赏榜排第一?   千千の阿芙:嘻嘻,排到千千读者打赏榜的第三名啦~   张莉面无表情地,把截图发到群里。她刚给十度千千打赏了两万块,正好趁这个大家拍手称快的时候带一带打赏的节奏。   果然,十度千千的众多读者纷纷冒头,表示一定要让千千反超唐纳森。   张莉关掉电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方文把切好的菠萝端过来,两个人你一片我一片慢慢地咀嚼着,一时间谁都没说话。窗外的夜雨下得正急。   抬手抹掉嘴角的菠萝汁,张莉苦笑了一下:“那篇长文你看了吗?”   方文点头。   “方文……”张莉轻轻靠着方文的手臂,“我是不是很糟糕?”   “莉莉,其实……”   “你看,”张莉自顾自地说,“我好歹也是中戏的硕士毕业呢,之前来应聘的时候,我还真以为自己能做点和新媒体有关的工作,我甚至都做好准备了,哪怕徐总天天让我给微信公众号排版,也行。”   “可是呢?原来我的工作就是在网上炒作、带节奏,做一些根本没有意义的事情……我真羡慕你,我觉得你的工作起码是有意义的,你能帮那些作者写得更好……我呢?我就想流水线上的工人,我做着完全没意义的工作,也不会有人知道我、记住我。”   刚才,方文险些回答“其实我也很糟糕”,也许张莉顺着他的话多问几句,他就会忍不住把自己当枪手的事告诉她。他实在太过煎熬。   可张莉一句“我真羡慕你”,又让他说不出那些话了,他心中升起一阵隐隐约约的恐惧:如果张莉知道他做枪手,该对他多么失望?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方文攥住张莉的手,低声说,“为了挣钱,没办法。我知道你也不想这样,莉莉。”   张莉沉默片刻,小声问:“你会看不起我吗?”她一只手轻轻环着方文的手臂,姿态仿佛在乞求。   “怎么可能?”方文扭头,吻了吻张莉的嘴唇,“别想太多了,咱们早点睡吧。”   到晚上十一点半,这篇长文的转发量已经超过两万,这要得益于多个推文号、十度千千粉丝、一小部分水军的共同努力。   雨水公平地落在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把湿漉漉的潮气通过管道、窗户的缝隙以及各种各样的裂缝,送进千家万户。当方文和张莉齐齐陷入沉睡时,徐以寒独自站在阳台上抽烟。雨下得很急,似乎那潮气也透过他身体的某些裂缝,悄无声息地漫进他的胸腔。他感觉自己焦躁得难受,铁石心肠也生了锈,湿哒哒地透出些腐朽味道。他深深地吸一口烟,希望能把温暖的烟气吸进五脏六腑。   吸完烟,徐以寒收敛着脚步,走到书房门口。   今晚邓远下播得挺早,因为这两天他有些咳嗽。主播培训公司的人说,很正常,刚做主播都这样,话说多了嘛。   因为咳嗽,邓远搬去书房的床上睡觉——徐以寒从没说过他打扰了他,可邓远自己抱着枕头被子就走了。徐以寒忍不住想,以后他是不是就打算一直睡书房了?   徐以寒站在书房门口,即便隔着紧闭的木门,也能听见邓远难耐的咳声。今天邓远和蟹脚APP签了约,邓远说告诉徐以寒:“蟹脚的分区经理夸我直播效果好,男扮女装得很逼真。”能不逼真吗?他就是想变成女人啊。徐以寒以为邓远是故意说出来嘲讽他的,可邓远脸上一派认真,只是目光有些黯然。徐以寒一下子就说不出话了,他知道邓远就是这样的人,有点憨憨的,徐以寒说什么他都认真听认真信,即便到了这个地步,他也是有一说一,并不会恶意地讽刺。   邓远还在咳,徐以寒忍不住去接来一杯热水,轻敲书房的门:“姐姐,我进来了。”他拧开门,走上前去,打开床头壁灯。   暖黄的灯光一照,徐以寒才发现邓远的嘴唇和脸颊都红得不自然,一双圆圆的眼睛也半眯着,有些迷茫的样子。   徐以寒连忙扶起邓远,把水杯凑到他唇边:“来,姐姐,先喝点水。”   邓远便就着他的手咕嘟咕嘟喝水,竟然一口气把大半杯水喝完了。他的嘴唇湿润了,反一层亮亮的光,他的头发睡得乱糟糟的,脑袋无力地歪向徐以寒肩膀。这模样让徐以寒想起邓远跟他回家的第一天晚上,发着烧受了伤,像条乖巧的流浪狗。   徐以寒摸摸邓远的额头,心道不好,邓远在低烧。他把邓远小心放下,为他盖好薄被,又取来体温计。   “姐姐,来,量个体温,”徐以寒轻声哄他,抬起他的左臂,“夹着别动,啊?”   邓远听话地夹紧水银体温计,呢喃一声:“好凉。”   “嗯,听话,凉才测得出体温。”徐以寒又去把毛巾用凉水润湿,拧干了,俯身说:“姐姐,我给你擦擦汗啊?”   邓远闭着眼,咕哝了一声什么,徐以寒没有听清。   他小心地为邓远擦拭额头上的汗水,接着是耳后——徐以寒动作一顿,忽然在邓远耳后看见一枚圆圆的红印子,像是什么东西压出来的。   另一边耳后也有。   他皱着眉为邓远把汗水擦干净,看时间到了,便抽出体温计:37.8度,确实发烧了,但还没到需要吃退烧药的地步。徐以寒又接来一盆温水,将毛巾在温水里浸湿了,擦拭起邓远的手弯、腋下、腿弯和脚心。擦着擦着徐以寒忽然想起来,那两枚红印子是邓远的猫耳发卡压出来的。   箍得很紧吧?下播这么久了印子还没消。他抿着唇凝视邓远,邓远咳嗽,发烧,耳后两块红印,都是因为直播。再打量,他发现邓远瘦了,原本圆润的肩头,似乎变得单薄许多。   徐以寒忍不住以手心覆上邓远的手背,现在只有这个时候他能做这件事。他心中的铁锈好像片片剥落了,密密麻麻堆积在他心尖上,压得他透不过气。   邓远动动嘴唇,又咕哝一声。   徐以寒俯,耳朵几乎要贴在他嘴唇上。   他听见邓远含糊地说:“我想回家。” 第76章   徐以寒抚了抚邓远汗湿的头发:“姐姐,咱们现在就在家呢。”   邓远仍旧闭着眼,皱了皱鼻子,含糊道:“回荆……荆州。”   徐以寒就不说话了,涮一把毛巾继续为邓远物理降温。就这样折腾了一个多小时,邓远的体温降到37.5度,徐以寒才蹑手蹑脚爬上了床。邓远似乎又睡过去了,眉头舒展,呼吸平稳。   徐以寒知道他应该关掉壁灯,可又贪心地想要多看看邓远。自从邓远开始直播,似乎就总是留给他一个坐在电脑前的背影,带着猫耳,带着耳麦。   徐以寒伸出手,将手掌悬在邓远眼睛的上方,这一块不算大的阴影恰好能为他的眼睛遮住灯光。徐以寒保持这个姿势,目光软软地打量着邓远,这一刻他是愧疚的。   记不清多久之前,他和邓远一起看某档纪录片,讲述的是贵州山区里的农民。其中有对老人,多年前儿子外出打工失踪了,留下个三岁半的孙子,两位老人为了抚养孙子,七十多岁了还在艰辛地打零工。当时邓远看得泪眼汪汪,徐以寒心里也不大好受,可还不至于哭成这样,他奇怪地问:“姐姐,这么难过吗?”   当时邓远是怎么说的?他有点同情心泛滥的样子,哽咽道:“他们太惨了……而我过得这么好。”   徐以寒一头雾水,他不知道邓远有什么可愧疚的,老两口的惨境又不是邓远造成的。当时他腹诽了片刻,想,邓远未免太圣母了吧。他还想,邓远这样的圣母心放到网络里,得被骂死。   对徐以寒来说愧疚是一种极少出现的情绪,他自认为还是这个世界欠他的比较多。他是受害者,他愧疚个什么劲呢?   可是邓远说他想回家,想回荆州。这让徐以寒感到一阵结结实实的愧疚,是因为这个繁华的大城市不好么,姐姐?是因为我对你不好么,姐姐?他突然意识到,如果说这个世界给了邓远很多伤害,就像这个世界也给了他很多伤害,那么他应该是这伤害的一部分。就算邓远跟他在一起是因为他有钱,就算邓远未必真的爱他,可他还是伤害了邓远。   为什么?为什么伤害他?徐以寒回想起他领邓远回家的那一晚,那时候他还没有这些谋划和打算,他甚至没有多想,就把邓远领回家了。可是现在再仔细想想,为什么就把邓远领回家了?他可不像邓远有献爱心的习惯。   哦对,因为邓远是他——哥哥也好姐姐也罢——的亲人。邓远是他母亲的姐姐的孩子。他的父亲是不确定的,但他的母亲确凿无疑,所以邓远也确凿无疑。他像一块被丢弃的太空垃圾漂浮在茫茫宇宙中,他去过很多地方,做过一些爱,对一些人动过心,可是还是漂浮着,像太空垃圾经过一个又一个星体。直到遇见邓远——邓远确凿无疑是他姐姐,邓远是一个确凿无疑的坐标。   徐以寒收回有些酸痛的手,关灯,在邓远的脸上吻了一下。到了这个地步,他自知已经没资格吻邓远,所以这个吻很轻很轻,轻得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第二天上午,病忘重回打赏榜第一名。与此同时,唐纳森回应了@天真圆蛋吃瓜 的那篇长文。   他并没有直接发微博回应,而是直接把刚撤下的《管送别》的文案又被挂了上去:   罐头带鱼《总裁我真的错了》收藏量每增加一万,《管送别》加更一章(三千字以上)。   赵教授坐在一旁,看着妻子为儿子换药。   昨晚赵辛独自在楼下练习双拐时忽然右手抽筋,整个人直直扑在地上。他的双脚使不上力,摔倒的瞬间只能用双手支撑——这导致他的右臂从手肘到手腕,被粗粝的地面擦蹭出一大片伤口。赵辛说当时没觉得有多疼,可赵教授知道儿子在说谎,那么一大片汩汩渗血的擦伤,怎么可能不疼?   楼下黑漆漆的,赵辛狼狈地趴在地上,竟然没有第一时间给父母打电话。他先是抓住两根拐杖,然后借着手掌和膝盖的力量将身体缓缓挪动到不远处的石凳旁。因为下过一场雨的缘故,地面还是半湿的,所以当赵教授和妻子赶到时,看见的是满身泥水和血迹的赵辛。他坐在石凳上,两根拐杖并排靠放于一旁的石桌,伤口渗出的鲜血在地上汇成小小的一片殷红。他甚至冲父母轻松地笑了一下:“我有点饿,妈,你能顺便给我炒个饭么?”   “还疼不疼了?”母亲为赵辛上好紫药水,仍旧盯着他的伤口不放,担忧地问。   赵辛扬扬眉毛,表情有些无奈:“真不疼,你俩用得着这么紧张?”今天上午父母过来,竟然提了一篮土鸡蛋、两只猪脚、一条鲈鱼,“我感觉我不是摔了一跤,是坐月子。”   母亲却没被他逗笑,反而表情凝重地说:“赵辛,欲速则不达,知道吗?”   “知道知道,”赵辛冲她笑,“你们别担心。”   好不容易哄走父母,赵辛连忙拿起手机。刚才刘语生给他发了微信,他还没看。   语生:   我看到那条微博了,我觉得她说得也有道理……   语生:   别给我推文了吧?   赵辛皱眉,回复:有什么道理,那就是徐以寒找人做的营销,你别理他们。   而刘语生竟然把电话打了过来,赵辛有些惊讶:“不是白天不方面打电话吗?”   “我跟我妈说我出去给手机贴摸,”刘语生的声音闷闷的,“赵辛,你别给我推文了,行吗?”   赵辛:“那些鬼话你也信?乖,都是故意带节奏的,我不是和你说了吗,十度千千和蔚蓝老板的关系不一般……”   刘语生打断赵辛:“不,不是带节奏的问题,是那个人说得确实有道理,我写的那些……不值得你那么费劲地推荐,真的,我自己心里也有数。就算你的读者真的去看我的,也是为了你而去,其实和我没关系……”   “什么叫‘不值得’?”赵辛略微提高声音,“咱们在谈恋爱,你是我男朋友,我推荐你的文怎么了?就算网上那些人不知道咱们的关系,但咱们自己都清楚啊。”赵辛从没正面承认过他和刘语生的关系,正是因为刘语生在网上被曝光了真实姓名,他怕承认关系会给刘语生带来麻烦。但其实他恨不得告诉所有人唐纳森和罐头带鱼在谈恋爱,不是网恋,是已经奔现了那种——睡过一晚上也算奔现——而且过不了多久他就要去找刘语生。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写得不好,”刘语生顿了顿,“我不是翻旧账啊……你记不记得以前你刚刚发现我续写《楼上的人》的时候,你说最让你生气的不是我披马甲续写,而是我把这个故事写得那么烂。”   赵辛喉头一哽,他说过的话他当然记得,可那时候他怒火攻心,说话多少带着恶意,他没想到这句话会被刘语生记这么多年……   “其实你现在也觉得我写得不好,对不对?”刘语生鼓起勇气说道,“我写的那些故事,就……用那些骂我的人的话说,无脑傻白甜,对吧?我知道你推我的文是因为喜欢我,但是我不希望你因为我而勉强自己。”   刘语生攥住T恤的下摆,仿佛给自己壮胆,“还有这个比赛,无论十度千千有没有黑我,我其实都不是那么在意……咱们也没必要非和她争个第一名,真的。他们都说你转变了风格,说你开始讨好读者,我知道你也不想这样,赵辛,其实真的没必要这样,你只要写你想写的就行了,你不用为了我而改变。”   那篇长文准确无误地踩中了刘语生的心思,他眼看着赵辛疯狂更新、逼迫自己转变文风,甚至为此被谩骂,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可他也是一个作者,他知道这个过程有多痛苦,更重要的是,他珍惜唐纳森的声誉。   而因为刘语生这番话,赵辛却感到另一种诅咒应验般的惊恐。赵教授的质问犹在耳畔:也许有一天你不再写耽美,也许有一天你不再写作……到那个时候刘语生还会崇拜你吗?他还会喜欢你吗?他还会继续陪着你吗?   就像现在,无论那些人再怎么嘲讽他“又当又立唐纳森”“严肃文学作家也会跪.舔读者”……他都可以不以为意。但刘语生一番话,直接应验了他的恐惧。   “所以你只喜欢之前的唐纳森是吗?”赵辛低头盯着自己紫紫红红的手臂,低声说,“如果我不再是唐纳森,或者唐纳森不再写之前的那些东西,就像现在这样……你就不喜欢唐纳森了是吗?”   刘语生被他问得发懵:“什么意思?什么叫‘之前的唐纳森’——你就是唐纳森,哪来什么之前之后?”   “比如说,如果哪天我也写傻白甜了呢?”   “你为什么要写那种东西?”   “总有原因,就像你看现在我的人气增长很快,我不再走以前那种风格就立马有了更多读者,我就算是为了赚钱也可以去写你说的‘那种东西’是不是?”赵辛越说越快,几乎在逼问刘语生,“‘那种东西’就配不上你的唐纳森吗?如果我真的写了呢?”   刘语生被赵辛问得又委屈又窝火:“你假设这么多,说到底不还是看不起我写的?对,我写的是傻白甜,是意.淫,读者看我的不用动脑子,就像——就像用飞机杯一样爽就够了,”他难过得鼻子发酸,一股眼泪涌上眼眶,又被他硬生生憋住了,“可我写的时候是快乐的,我不像你那么勇敢那么坚定,我就是个普通人,我过得不开心还不能自己安慰自己吗?前两年我待在家里天天被我妈骂,最难的时候我简直想我要是能一觉睡死过去就好了——我写点安慰自己的东西,就算是幻想,起码能安慰我——它们就这么糟糕吗,赵辛?”   刘语生挂掉电话电话,用力抹一把眼睛,眼泪还是流出来了。   他虽然没有读完大学,可也在网络上听了很多公开课,也读了很多谈论文学的书籍。他知道好的文学会带来痛苦:作者痛苦,读者痛苦,哪怕不痛苦,至少也不愉快。   可是他的的确确需要安慰,他要忍受母亲的指责、控诉和泪水,要不断为自己的“罪行”向母亲忏悔,要一遍遍违心地发毒誓证明自己是异性恋。他又不是个木头人,他也会难过地无所适从,他也会需要一点安慰哪怕只是虚假的梦境——他抱着他的一个个甜蜜的故事入睡,这些故事无法帮他解决现实的困境,但起码能给他一个无关痛苦的虚构的角落。   在赵辛面前他忍不住为自己的文字而自惭形秽,可那些文字的的确确慰藉过他,甚至保护过他免遭崩溃。   赵辛为什么不懂。 第77章   赵辛是下午两点半到达甘城的。走出高铁站,北方干燥的阳光和空气扑面而来,四五个黑车司机守在高铁站门外,口中不停吆喝着赵辛听不懂的方言。也许是因为他拄着双拐、行动迟缓,一个穿着豹纹T恤的中年女人凑上来,问了句“XX走不走?”   赵辛听不懂“XX”是什么地方,只勉强分辨出“走不走”三个字,他便摇头:“不走。”   “看你不是甘城人吧?”中年女人切换成普通话,“你去哪啊?打的吗?我这儿也能打的!”   “……华光家属院,”赵辛说,“你知道在哪吗?”   女人眉开眼笑:“知道知道——这可是个老院了,你等着啊,我叫我姐把车开过来!”   不到十分钟,赵辛坐上了一辆墨绿色出租车的后座。   开车的女司机和她妹妹一样热情,不住地从后视镜打量着赵辛。赵辛倒也知道自己有些奇怪:一个拄着双拐的、南方口音的男人,所有的行李就是一只双肩包,来到甘城,要去一个老旧的家属院。   “您是哪儿人啊?南方人吧?”司机热络道。   “武汉人。”   “哈哈,我就说嘛,南方人都是您这样,细皮嫩肉的!”   赵辛笑了笑,问她:“华光家属院很远吗?”   “可不!在最东头呢,我们这儿是东穷西富北修路,西边北边都是有钱人!东边就不行啦,以前那些棉纺厂啊化工厂啊的家属院都在东边,后来这些厂子慢慢都倒闭了嘛。”   赵辛点点头,又问:“还要多久能到?”   “三十分钟吧!这个点儿不堵车——您着急吗?”   “……不急。”   急当然是急的,要不然他也不会一股脑地从武汉赶过来。他好不容易才和刘语生在一起了,又因为残疾的缘故忍不住患得患失。也是在刘语生挂掉电话之后他才反应过来:他太过患得患失,因此也太过急迫。   他心里明白自己没资格要求刘语生——凭什么刘语生就得爱他的残疾爱他的全部?但是心里明白是一回事,真到了那一刻他还是忍不住对刘语生步步紧逼,贪婪地索要一个关于爱的枷锁。   急当然是急的,可是急也没用。   因为刘语生关机了。   刘语生不仅关机了,还在关机前给他发了条微信,只有五个字:咱们都静静。   这怎么静得下来?从武汉到甘城,一路上赵辛都在胆战心惊地想,刘语生对他说的下一句话会不会是“咱们分手吧”,不,刘语生不是这么冷酷干脆的人,他如果想分手,大概也是委婉地表示“我觉得咱们不太合适”……赵辛不知第多少次拨了刘语生的号码,仍是关机。   出租车终于停在了华光家属院门口,赵辛付了钱,艰难地下车。他穿了件长袖T恤,以此遮住手臂上红红紫紫的伤口。   他才练习几天,远不到能拄着双拐行动自如的程度,但勉勉强强,他能站立着来找刘语生了。午后阳光正烈,赵辛站在华光家属院门口,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确实是个老旧的家属院,一眼望去,五层高的居民楼灰扑扑的,楼下的垃圾堆成小山,即便隔着很远的距离,赵辛仍能闻到酸臭的气味。   家属院门口有个值班室,敞着门,保安正躺在椅子上听广播。尽管围墙上挂了块“来客请登记”的牌子,但赵辛缓缓挪进家属院,保安也毫无反应。   赵辛在微博上给刘语生发私信:语生,我到甘城了。   他只能寄希望于刘语生虽然手机关机,但还是会用电脑刷一刷微博。   赵辛在家属院里缓缓前行。幸好这时是下午三点过,人们要么外出工作要么在睡午觉,只有几个疯跑的小孩儿多看了他几眼。   从大门走进家属院,顺着主干道,赵辛途径一栋接一栋的居民楼,都是灰黑颜色,楼道口窄窄的。家属院里的树大多长得很高,是北方常见的杨树,树干粗壮。拐个弯,一个小小的广场出现在赵辛面前。广场上有一些简单的健身设施,单杠、双杠、乒乓球台……赵辛走到单杠旁,一个小男孩正双手扒着单杠,整个身子吊在上面前后晃悠。这单杠掉了漆,斑斑驳驳非常陈旧。赵辛忍不住想,刘语生小时候会不会也在这儿玩过?也这么前后晃悠着,像只顽皮的小猴子。   就是在这个时候,兜里的手机响起来。   赵辛心头一颤,连忙将身子靠在单杠的柱子上,这样他只需一边拐杖就能立住身体。掏出手机,来电人正是刘语生。   赵辛的心脏狂跳起来,一时间他竟然紧张得迟疑了,刘语生会不会要和他提分手?那他该怎么办?求他吗?怎么求?对——对了,先道歉。   “语生!”赵辛急切道,“对不起,今天上午我不该说那些话,我不是看不起你写的东西,我——”   “你在哪?”刘语生打断他。   赵辛的脑子竟然一时短路了:“在单杠上。”   刘语生:“……什么?”   “我在,”赵辛吞下一口唾液,紧张道,“在你家小区广场的单杠这儿。”   刘语生:“等着。”   赵辛飞速抓起拐杖,两手紧紧地攥住横梁,整个人站得笔直。   小孩儿看看赵辛,表情有些疑惑,随即跑走了。   广场上只剩下赵辛,他微微扬起下巴,目光不住地逡巡着,心如鼓擂。他不知道迎接自己的将是什么,但是既然他来了——   一个穿着拖鞋、短裤、灰色背心的身影,朝他直直冲过来。   “赵辛!!!”刘语生像一只渡河的非洲角马,跑得头发都向后飞起来。他险些一头撞进赵辛怀里,硬生生刹住了。   “你、你怎么来了?!”刘语生喘着粗气,说完又自己摇头,“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你就这么来了?”   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赵辛。   黑T恤,牛仔裤,球鞋,一张白皙而锐利的脸落满阳光,尽管拄着双拐,但他肩宽背挺,宛如负伤凯旋的神色昂扬的勇士。   “嗯,”赵辛说,“我来了。”   两个人都愣愣看着对方,好像第一次见面——确实是第一次,在阳光下的见面。   “……我是不是太唐突了?”赵辛率先开口,小心翼翼地解释,“我太着急了,语生,我怕你……”   刘语生:“怕我什么?”   赵辛垂下眼:“怕你和我分手。”   刘语生的表情变了又变,先是一脸莫名其妙,随后蹙起眉头抿起嘴唇,他伸出手,将自己的手掌轻轻搭在赵辛的拐杖上。尽管他的手并没有碰到赵辛,可赵辛还是有种被他牵住了手的错觉。   “不可能的。”刘语生说。   刘语生带赵辛回家,上楼的时候他走在赵辛身后,忍不住微微抬起双臂,他真怕赵辛手一滑就向后栽倒,又怕自己动作太大伤了赵辛的自尊。赵辛挪得慢,他像只小尾巴跟在后面连连提醒:“小心点啊,慢点……这个楼梯太窄了。”   终于到了家,刘语生心里暗暗松口气,一边开门一边小声向赵辛解释:“今天我妈不在家,去店里了……我继父开了个小吃店。”   “嗯。”赵辛忍不住打量起刘语生的家,客厅很小,仅放得下一张茶几和一摞矮矮的塑料板凳。沿着墙根,堆满了食用油和包装好的一次性餐具。   “呃,就是,我继父开小吃店嘛,”刘语生有些窘迫,“这些东西家里就很多。”   赵辛收回目光,“哪个是你的房间?”   “这边。”   刘语生的房间比客厅更小,单人床对面是一张书桌,下床走两步就能坐到书桌前。没有书柜,书桌旁边摞着两只整理箱,里面放满了书。书桌的另一边是一只纸箱,赵辛忽然反应过来,那是他寄给刘语生的零食。   这么久了还没吃完?   书桌上是一台笔记本电脑、半杯水、一包开了封的饼干、一支笔、一个本子。看得出笔记本电脑用了很久了,键盘上的字母已经不甚清晰。   刘语生笑笑:“我这屋……太乱了。”   房间的窗户也是小小的,和赵辛家的落地窗完全没法比。从赵辛的位置望出去,只能看到灰黑的居民楼和窄窄的天空。   “诶,来,你先坐,”刘语生把椅子推到赵辛身边,“我去给你倒杯水喝。”刘语生慌乱地走出房间,他实在没想到赵辛会来找他——他什么准备都没有,这最难堪的一面就全被赵辛撞见了。他觉得赵辛肯定没见过这么小的房间,赵辛家的卫生间都比他的房间大了许多。赵辛家也不像他家这么逼仄、拥挤、陈旧,赵辛家很宽敞,很亮堂,木质书柜反着幽幽的光泽,那么好。   刘语生把水递给赵辛,既窘迫,又因为两人在电话里吵了架,有些尴尬。但他又隐隐地开心,因为赵辛竟然来找他了。   刘语生坐在床上,赵辛坐在椅子上,两个人离得很近。   “语生,”赵辛问,“你……退学之后,就一直在家吗?”   “嗯,还没开始写文的时候也想过出去打工,我妈不让,”刘语生低声道,“她怀疑我是同性恋嘛,怕我出去了她更管不住我。”   “你说,她经常骂你?”   “……前两年是这样,我开始赚钱之后就好多了,”刘语生暗暗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而后悔,“其实也没什么,我都退学了,她骂两句也正常。”   四年,赵辛难以想象刘语生就在这样一方狭小的房间里度过了四年时间,他是最大的受害者,却无法为自己澄清和解释,只能默然承受母亲的指责、失望和怀疑。   赵辛突然明白了刘语生那句“就算是幻想,起码能安慰我”。不是刘语生软弱,而是他实在太痛苦、太需要安慰了。   赵辛动了动嘴唇,他想为自己之前说的话道歉,可是又觉得如果道歉,就等于承认了刘语生的处境的不堪,仿佛高高在上地怜悯刘语生——他不想这样伤害刘语生的自尊,同样地,他也不想这样否认刘语生的文字。虽然他确实看不起那种文字,但是……但是这毕竟是刘语生。   “赵辛,”刘语生双手撑着床,看看赵辛,又偏过头去,“我当时太着急了,才会挂电话……后来我想了很多,我想的可能不对,但是……但是我能和你说说吗?”   赵辛点头:“你说。”   “就是,关于我的……”刘语生顿了顿,垂下头去,一副很不自信的神情,“我写的那些是傻白甜,我知道,很多人都批评这种……如果只能给人安慰和快乐,那就很糟糕,对吗?其实我也明白,所以我,怎么说呢,我很自卑,尤其是在你面前,我一边写,一边觉得自己在写很糟糕的东西。   “可是这种糟糕的东西又能带给我一些安慰,有时候我甚至感觉如果没有它们,我就坚持不下去了。挂了电话之后我就一直在想,最后我得出的结论是就算它们很糟糕,它们也不是没有价值、没有意义的。因为……你听过那句话吧?幸福的人总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我觉得这句话的意思是,幸福是不需要被理解的,如果一个人很幸福,那他不需要别人理解他为什么幸福,他也不需要别人理解那种幸福的感觉。只有一个人很不幸,很痛苦,那么他才会需要别人理解他的感觉,他才会需要别人的感同身受,所以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不幸和痛苦,寻求着理解。”   刘语生抿了抿嘴唇,继续说:“文学是不幸和痛苦的人寻求理解的方式,伟大的作品之所以伟大,就是因为这些作品展示了很多很多人共同的痛苦,或者共同的困境。但是就像我写的那些,它们没有展示什么痛苦和困境,它们有什么意义?我觉得,它们的意义在于……被痛苦的人看到。就像,‘红烛昏罗帐’是很快乐的,但是这种快乐建立在那个诗人已经老了的基础上,他已经‘鬓已星星也’了,所以他回忆起这种快乐,他才会缅怀,或者向往,或者更痛苦。快乐的人感受不到快乐的美好,只有痛苦的人才能感受到快乐的美好,快乐本身不是意义,痛苦的人眼中的快乐才是意义。所以如果我的那些傻白甜被痛苦的人看到了,哪怕他们也知道那只是一种幻想一种意.淫,但是他们因此追悼起自己曾经感受过的快乐,或者他们因此向往这种快乐,或者哪怕他们更痛苦了,这就是有意义的。”   赵辛怔怔地听着刘语生的话,直到刘语生说完了,他还没有反应过来。   刘语生怯怯地叫他:“赵辛?”   赵辛猛地睁大眼睛,忽然有种醍醐灌顶之感。原来是这样吗?那些他一向视为鸦片般提供精神快.感的,原来并不只是“快乐”,也并不只是“安慰”。当“快乐”落在痛苦的人的眼中,或许就是哀悼,是缅怀,是得不到,是更深的痛苦。   “所以最终还是痛苦,快乐也是痛苦,语生,你的意思是文学——或者说生命——就是这样的?”   “……嗯。”   赵辛忍不住轻轻攥住刘语生的手,这一刻他有一种窥破秘密的预感,他和刘语生,两个作者,两个人,将要窥破某种秘密。既然生命的本质就是痛苦,是得不到、放不下、忘不掉、逃不开,是最终必然的分离和死亡——   “既然生命的本质就是痛苦,那为什么还需要文学让我们更痛苦?”既然文学最终不能给人纯粹的快乐,那些作者、那些读者,又何必不断把自己的生命献祭给文学受刑?“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自信是快乐的,落在平庸者眼里成了痛苦;“一日看尽长安花”的腾达是快乐的,落在失意者眼里成了痛苦;“卷上珠帘总不如”的年轻是快乐的, 落在苍老者眼里成了痛苦……原来每一行快乐的文字,都有着痛苦的注脚。   刘语生想了想,回答:“因为我们需要被理解,也想去理解别人的痛苦,就算……就算理解本身没有用,对吗?这是一种不合时宜的柔情,我觉得,写书的人、读书的人,都是靠这么一种柔情撑着吧。”因为柔情,所以怜悯,怜悯是一切慈悲、理解、同情……的开始。写书的人和读书的人,因为各自怀着的柔情而相逢,然后一种痛苦看见另一种痛苦,一种痛苦抚慰另一种痛苦,一种痛苦理解另一种痛苦,原来写作本身就是意义。   赵辛沉默,良久,良久。直到他和刘语生的手心都黏黏腻腻地汗湿,他抬起刘语生的手,郑重地,吻在他的手背上。   这一刻赵辛有种被拯救的感觉,因为他已经相信,他会一直写下去。就算他不写耽美,他也会写别的,就算他不写,他也会写散文和诗歌,就算他失去写作的权利,那么哪怕写只能藏在抽屉里的日记,他也会写。因为他确定了,他对这个世界永远怀有柔情,也对眼前这个男孩儿永远怀有柔情。   刘语生的脸有些红,赵辛认真地说:“我觉得我简直配不上你。”   刘语生摇头:“不可能的,”他难得坚决地说,“在我这儿,你是最好的,方方面面都,最好。” 第78章   从刘语生口中听见“最好”两个字,赵辛忽然就卸了力气。从上午九点过他走出家门,到他乘地铁、乘高铁、乘出租,见到刘语生,六个多小时过去了,他的嘴唇没沾过一滴水。原因说出来有些难堪:喝了水就会想去卫生间,而他独自一人拄着双拐,太不方便。赵辛很渴很饿,手臂上的伤口被T恤捂着,传来阵阵瘙痒。他不得不一直绷着股劲儿,才能令自己显得不至太狼狈。   可是刘语生说,“最好”。他的手还被赵辛攥在手里,脸颊和耳垂都发红,只有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赵辛,鼓足勇气似的,他说,“最好”。他这副样子,简直像是在说,“我愿意”。   赵辛觉得自己的心是一枚加热过的泡芙,不仅软绵绵,并且由里到外都是甜蜜的。他的身体也软绵绵的,卸了力气,一动都不想动了。   但赵辛还是说:“你确定吗?和我在一起比你想象中麻烦多了,你看,我这个样子,出门是很不方便的,别说陪你旅游,如果以后咱们住在一起,我连家务都做不了。我这个人也很没意思,每天待在家里,除了写文之外就没什么爱好了,时间久了你可能会觉得乏味……这些还只是很小一部分麻烦。”他有些虚张声势地,把“麻烦“两个字咬得很重。   刘语生想都不想就说:“这算什么?人无完人,两个人在一起不就得互相包容和帮助吗?”又皱皱眉,“我怎么说得像小学生作文似的……赵辛,如果我说我就是喜欢你这个人,好像太抽象了,那这么说吧,你看,你长得帅,还对我很温柔,还会做饭,还会写,还……”   赵辛:“还什么?”   刘语生双唇轻启:“很大。”   赵辛:“……”   “你的好处太多了,我也只是列举了很小一部分,但是跟这很小一部分比起来,你刚才说的‘麻烦’是更小更小的,小得可以忽略不计了。”   赵辛沉默了好几分钟,心里不断有声音回应着刘语生的话,譬如,过几年你就不这么想了;譬如,我怎么配?譬如,真的吗?每一句话都在反驳和质疑,他不是不相信刘语生,他只是——老实说——不相信自己的运气。   他突然想起那句被说滥了的话:所有命运的馈赠,早已暗中标好了价码。这一刻他脑子里生出一个奇异的念头:也许这句话反过来也成立,所有命运标好的价码,都能暗中得到馈赠。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他被当时的恋人弃如敝履,那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命运真是没道理地糟糕,像打扑克时抓了手烂牌,没道理,运气就是如此。所以他写《楼上的人》,让那个残疾的男主角一惨再惨直至想要自.杀。而他竟然遇见了刘语生,他竟然能被刘语生赤诚地爱——原来命运也有待他不薄的时候,正如刘语生续写的《楼上的人》,一惨再惨的男主最终还是被拯救了。命定的价码,能得到命定的馈赠。   赵辛摇摇头,将那些反驳和质疑通通抛在脑后,语气轻松地说:“你也太容易满足了吧。”   刘语生笑了笑,起身弯腰,双手捧住赵辛的脸颊:“不是容易满足,是在你面前,才容易满足。”   刘语生穿着件紧巴巴的灰色背心,赵辛的眼睛就正对着他的胸口。他的锁骨将一小片皮肤撑起来,显得紧致而光滑。赵辛口干舌燥:‘“从家出来我就一直没喝水。”   “啊?!”刘语生一愣,“我给你把水拿来——”   赵辛一把抓住他手腕,将人拽了回来:“你看我的嘴唇干不干?我觉得好干啊。”   刘语生:“……”   刘语生低头,含住了赵辛的嘴唇。他伸出舌尖在赵辛嘴唇上来来回回地舔舐,模糊地想,确实是有点干的。   赵辛靠在椅子上放松了身体,闭了眼,感受着刘语生暖乎乎的气息绕在自己嘴唇间。   几分钟之后,刘语生问:“……可以了吗?”   “乖,真聪明。”   “你别把我当傻子,”刘语生捏了捏眼前这张好看的脸,“嘴唇干不干那个桥段是我写在里的。”   赵辛笑了:“嗯,我当时看的时候还在想,这个女主真是笨,连暗示都看不出来……你比她聪明多了。”   刘语生镇定地问:“还有什么?”其实他的心跳已经隆隆作响,这种把自己写的桥段付诸实践的行为,实在是……太刺激了。   “还有一个,也是你写的,在《楼上的人》里面。”赵辛决定把“很大”的流氓耍回来。   刘语生:“……什么?”   赵辛的手掌覆上刘语生的后颈,将他的脑袋缓缓按到自己的小腹位置,低声道:   “自己动。” 第79章   刘语生温顺地“嗯”了一声,紧接着就伸手去抠赵辛牛仔裤的纽扣,赵辛吓了一跳,连忙抓住他的手:“我开玩笑的。”他当然是开玩笑的,这是他第一次来刘语生家,身上也是风尘仆仆的,怎么可能做那档子事?   刘语生扬起脸,小声说:“我妈和我继父得晚上才回来呢。”   “不……语生,”赵辛倍感艰难地摇了摇头,“你家附近有酒店么?我的意思是——咱们可以先说说话,晚上再去酒店。呃,我也不是说一定要晚上做……”   刘语生:“有,现在就去吧。”   赵辛:“嗯?”   刘语生:“我想做。”   二十分钟后,两人刷开酒店房间的门。   在前台付钱的时候赵辛就起反应了,牛仔裤的裆.部鼓起十分明显的一团,刘语生倒是穿着条肥大的运动短裤,什么也看不出来。所幸他们从前台乘电梯到房间的一路上,并没有遇见其他人。   进房间,刘语生转身锁门,上好锁之后他背靠在门板上看着赵辛,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   赵辛坐在床沿上,轻声说:“语生,过来。”   [……]   两小时后,刘语生为赵辛洗了澡,又把自己冲洗干净,重新钻进赵辛臂弯。激情过后两个人都懒洋洋的,空调开到26度,身上盖着棉被。尽管已经是下午五点过了,但窗外还是明亮的,偶尔有麻雀的叫声落进两人的耳畔。刘语生枕着赵辛的手臂,赵辛举着手机刷微博。刘语生忍不住从这个角度打量赵辛的侧脸,赵辛的侧脸也真好看,额头饱满,鼻梁长而直,鼻尖微微下佝。刘语生看着赵辛,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一件事。   刘语生慌乱道:“赵辛!”   赵辛:“嗯?”   “你今天还没更文是不是?而且你今天还得加更一章!”   赵辛倏然瞪圆眼睛,前一秒的“搂着老婆玩手机”的惬意荡然无存。   “……我走得急,”赵辛凝重道,“没带电脑。”   “那怎么办?要不我回去把我的电脑拿过来?”刘语生说着就要起身。   赵辛连忙摁下刘语生,想了想:“要不今天……请个假?”同时给自己找起理由,“今天折腾了一天,我又被你榨干了,现在脑子完全是空的,什么也写不出来……”   他说的都是事实,可“榨干了”三个字令刘语生顿时愧疚起来,就好像,今天赵辛的读者没有更新可看,都怪刘语生……   “就这样吧,语生,”赵辛凑到刘语生身边,鼻尖蹭了蹭他的脸,“今天你也累着了,你也请个假别更了——这段时间咱们两个更得够勤快了。”   刘语生:“这倒也是……”   赵辛“呵呵”笑了两声,语气莫名有些冷酷:“他们不是担心我写多了肾虚么?那今天就不写了。”   刘语生心说,赵辛一点都不肾虚!他的肾好着呢!转而又觉得赵辛的读者有些可怜,他们天天担心唐纳森肾虚,但他们一定想不到,他们的唐纳森大大正是因为肾好才请假的……   于是两个作者决定今天都不更新了——毕竟再勤快的作者也需要性.生活。刘语生拿起手机刷微博,赵辛和他头抵着头一起看。微博上仍是众声喧哗,刷着刷着,@天真圆蛋吃瓜 的那篇长文又出现在首页上。   只过了不到24小时,刘语生和赵辛的心境却完全不一样了。他们已经达成和解——或者说达成一致:既然写作本身就是意义,那么管他什么风格什么题材,他们自认为对得起自己的文字就足够了。   刘语生轻松地划过那条微博,下一条,是一个视频。   @熊熊今天瘦了吗:#男孩子到底有多可爱#啊啊啊啊啊啊我zqsg硬了!这是男的?这是男的?你们快来打醒我告诉我这是妹子啊啊啊啊啊!!!!   视频中,一个“女”主播正在摄像头前撑着下巴微笑,“她”黑发黑眸,皮肤白嫩,戴了美瞳的眼睛又大又圆似乎泛着盈盈水光。“她”穿着条咖啡色的格子连衣裙,胸部凹凸有致。   刘语生啧舌:“这是男扮女装?这也……太像了。”   赵辛也十分惊讶:“根本看不出是个男人。”   这个视频的转发量已经超过五万,评论区里,几乎所有人都在惊叹:这就是个女人吧?太可爱了太漂亮了!然而也有一些不堪入目的内容:恶心,变态,肯定是卖屁.眼的……   男主播的名字叫阿青,他是蟹脚直播的签约主播,近些天来,风头正盛。 第80章   在邓远即将开始直播的时候,主播培训公司的培训师曾为他拟了不少艺名,有些简单易记,有些娇俏可爱,有些独特少见。培训师见邓远一脸为难的表情,便笑着说:“实在不行你抓阄吧。”   然而邓远摇摇头:“我已经想好名字了。”   一旁的徐以寒问:“什么名字?”   “阿青,”邓远的声音很低,“青春的青。”   “哎呀,这个不行,这名字一听就是上个世纪的风格好吧,你是五十岁阿姨吗?”培训师一口否决,“我觉得小原不错,叫小原怎么样?”   邓远摇头:“就叫阿青。”   徐以寒和培训师对视一眼,都有点惊讶。   因为邓远实在是太过百依百顺了——或者说他带着些“我不在乎你们随便”的意味——培训师让他走性感可爱路线,他不拒绝;培训师让他戴上猫耳,他不拒绝;培训师让他学几支搔首弄姿的舞,他仍然不拒绝。似乎只要他们提出要求,邓远就会绝对服从。   徐以寒没想到邓远会为一个艺名如此固执,培训师讪讪说了句“怎么不配合啦”,有些不爽的样子。   徐以寒笑了笑:“名字的事儿明天再说,咱们先说别的啊。”   待培训师走了,徐以寒才轻声问邓远:“姐姐,为什么非得叫阿青?”这名字确实有些土气了。   邓远正低头喝粥,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用筷子把米粒赶成一撮,再小心赶进嘴里。粥喝完了,邓远放下筷子,淡淡道:“我挺喜欢这个名字的。”   “但是不太合适,”徐以寒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不能换一个吗?他给你拟了那么多,里面有没有你喜欢的?”   “没有。”   “哎,姐姐,”徐以寒貌似漫不经心,实则小心地说,“小高老师不太高兴的样子,要不你就迁就迁就他吧,他也是为了让你红,对吧。”   邓远终于抬起脸看向徐以寒。他的目光十分平静,语气也平静:   “我以前有个朋友很喜欢看《白蛇传》,他说他想演白蛇,让我演青蛇,后来他死了,很年轻,很可惜。我想我直播的叫阿青,也像演戏了,就当满足他一个愿望吧。”   徐以寒:“……”   于是,“阿青”就成了邓远的艺名。   徐以寒几次想问邓远他那位“朋友”的事,却又无从开口——邓远提起他时的语气那么平静,似乎他只是个不大重要的人。渐渐地,徐以寒就对这事儿没什么兴趣了,他想,毕竟邓远是个相当博爱的人,一个不大重要的朋友的遗愿被他记在心头,倒也正常。   邓远低烧了一整夜,第二天徐以寒带他去医院,医生说,用嗓过度导致的咽炎,得挂水,得少言。   天光大亮,徐以寒那些愧疚的旖旎的心思全都含羞草似的收了回去,他代邓远询问医生:“您能不能给我们开点别的药?他做主播的,得天天用嗓子。”邓远戴着只蓝色口罩,垂着脑袋咳了咳,没说话。   医生向徐以寒隐隐翻了个白眼,语气不善:“嗓子重要还是赚钱重要?!我告诉你,以前就有个主播来我这里看病,我说得禁声一个月,人家不听——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哦,现在说话像个老太婆!”   徐以寒有些烦躁地点头:“好,我知道了。”   他拢着邓远的肩膀走出诊室,低声问:“姐姐,咱们再去别的医院看看,好吗?”   邓远还是那副样子,也不知是不愿理他,还是发烧烧蔫儿了,还是二者兼而有之。他点了点头,甚至没有说话。   两人于是向楼梯口走去,医院里人来人往,徐以寒和一个高大的胖子擦肩而过。   两秒后,胖子喊道:“邓远!”   文加仍是满脸的痘坑痘印,只不过脸上的神情由冷漠变成了显而易见的嘲讽。见邓远转过身来,他便哈哈大笑道:“哎,阿青,是你吧?大主播啊。”   邓远虽然戴了口罩,但文加这么一喊,还是免不了被众人围观。   徐以寒当即抓住邓远的手臂:“姐姐咱们走。”   邓远站着没动,垂下眼睫,看不出表情。他穿着极为朴素的灰T恤和运动裤,因为这段时间日渐消瘦的缘故,胸部似乎也不那么明显了。   “邓远,怎么着,学聪明了,开始捞钱啦?”文加满不在乎他人的打量,继续嘲弄道,“小莹跟我说你在搞直播,我还不相信呢,打开一看,真是你!你算是想开了——以前我不是就给你说过?有些人没本事,只有卖屁.股能赚钱,人家自己愿意,你还傻乎乎去救他们,现在呢,你也开始卖了?”   徐以寒一把将文加摁到墙上,险些就挥拳揍了上去,被邓远用力拽住:“以寒!”   文加毫不畏惧,甚至看也不看徐以寒,只是直直盯着邓远的脸:“就你那个德性,搔首弄姿的,你又比那些卖屁.股的好到哪去了?你也就是程度轻一点,他们卖.身,你卖笑,本质都一样,邓远。”   徐以寒和邓远坐在车里,邓远捧着手机飞快地打字。   “姐姐,”徐以寒作出很随意的语气,“在聊天吗?”   邓远仍然盯着手机:“这个人昨天打赏了五千块钱。”   地下停车场阴凉而安静,徐以寒低头就看到邓远苍白的指尖。他有点想攥一攥邓远的手,也想吻一吻邓远的嘴唇,哪怕隔着口罩也没关系。他知道文加说得对,邓远的直播就是在卖笑,甚至,也卖.身。当然这并不是说邓远和哪个金主上了床,而是徐以寒知道,从邓远戴上猫耳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在卖.身了。只不过卖的不是肉身,是人身。   可爱,得了吧,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可爱其实只是,把人变得不那么像人。邓远戴上猫耳,出卖人身,化成一只柔弱娇软的猫咪,看客们喜欢,然后付钱,这不是卖.身吗?   从医院门诊部到停车场,一路上徐以寒都在组织语言,他该怎么劝说邓远?该怎么反驳文加的话?他可是学过很多高深复杂的理论,出口便可成章。可是,徐以寒只能目视前方,问邓远:“姐姐,等这件事儿做完了,你准备干什么?”   邓远像是没反应过来:“什么事儿?”   “就是……直播的事儿。”   邓远“哦”一声,说:“不知道。”   徐以寒清了清嗓子:“想去做手术吗?我是指,把你彻底变成女人的那种手术。就近的话可以去泰国,当然如果你不放心泰国的医疗条件,去美国也是可以的。”   邓远终于看向徐以寒,他眼睛里有血丝,但还是那么一双圆圆的眼睛,只不过,目光中再没有控诉或是惊讶的意味了。   “你给我钱?”邓远问。   “当然了,姐姐,我给你钱。”徐以寒感觉胸腔隆隆作响,铁石心肠落了地,变得踏实许多。   邓远忽然笑了:“好,以寒。”   徐以寒似乎听到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不是噼里啪啦碎成一瓣瓣,是瞬间化为齑粉,散在空气里了。只是一刹那的事,徐以寒落在地上的铁石心肠又颤了一下。   很久之后,回想起这一幕,徐以寒才明白,那一颤,是来自血缘关系的共振。 第81章   刘语生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小别胜新婚”——虽然他和赵辛还没“新婚”过。从下午进房间到晚上九点半,刘语生和赵辛一直腻歪在酒店的大床上,做累了就搂抱着玩手机或者聊天,然后再做,再搂成一团耳鬓厮磨,再做——走出酒店的时候刘语生是夹着腿的,身后那处火辣辣地疼。所幸大晚上的,也没人注意他奇怪的走路姿势。   回到家,刘语生忍着疼匆忙拖地抹屋,甚至连鞋架上的鞋子都重新摆放了一遍。待到十点多母亲和王叔回家后,母亲到厨房烧了壶水,走出厨房便问:“家里来人了?”   刘语生差点就当着她的面打个哆嗦,硬生生忍住了,他镇定地点点头:“我同学。”   “同学?你有哪个同学?”母亲细细的眉头皱起来,脸略微拉长了,显出两道深深的法令纹。   “高中同学,妈,你不认识他……他来这边开会,就上来坐了几分钟。”   “你还有关系这么好的同学?”母亲追问,“到底叫什么啊?”   刘语生笑了笑:“赵辛,辛苦的辛。”   母亲仍旧皱着眉,一副正在努力回忆的样子,然而她必然是无法从记忆中搜寻出关于“赵辛”的印象的。对峙般的几秒钟里,刘语生甚至做好了被继续追问的准备。   好在母亲没再问别的。   刘语生回了房间,心脏还在咚咚跳,但是隐隐约约地又有一种畅快的感觉。他退学回家已经四年了,这四年里他时不时就要向母亲表明自己“真的”是个异性恋:发毒誓,口头保证,故意透露自己在写言情,甚至是,故意让母亲看见他电脑里的A片截图。   刘语生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性向:他是个gay,天生就是。可他也明白自己的退学已经给了母亲太大打击,如果母亲再知道他是个同性恋,岂不得更加歇斯底里?刘语生装了四年异性恋,不为说服自己,只为母亲。   就像今天,按照他一贯的做法,他会告诉母亲是快递员来送快递,天气热,他请人进门喝了杯水;或者他也可以说是上门推销保健品的推销员,由于对方过于热情,他稍一动摇,就把人让进了家门。他可以编出很多更合理、更简单、更安全的理由——而不是把“赵辛”这个名字报出来。   可是在那短短的十几秒里,他不想这样。   他不想用一个随口编出的谎言抹杀掉他的恋人千里迢迢来找他的事实,所以即便他不能说来的是“恋人”,他也要说来的是“朋友”;即便他不能坦白“赵辛”的身份,但他起码要让母亲知道“赵辛”这个名字。   也许在今天下午他见到赵辛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早晚有一天他得和母亲摊牌。到时候是狂风骤雨也好,是一片死灰也罢,他都得扛着——既然赵辛可以拄着双拐独自来见他,那么他也得为了赵辛面对自己逃不开的困境。   就让母亲记住“赵辛”这个名字,就让母亲怀疑他在撒谎——刘语生知道总有一天,他要亲自戳破自己的谎言。   第二天轮到赵辛更新,母亲没去店里,刘语生只好打着出门修电脑的幌子,把笔记本电脑送到酒店。他手里还抱着电脑,整个人已经被赵辛紧紧勒进怀里,赵辛像只亲昵的大狗,鼻尖在他颈间蹭来蹭去。   “诶,今天我妈不出门,”刘语生被他亲得气喘吁吁,“你写完我再来拿回去……”   “唔,好啊,”赵辛勾着刘语生的脖子,笑道,“怎么像中学生早恋似的?”   他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刘语生睫毛抖了抖,小声说:“再坚持一下,好吗?我妈实在是……”   “当然好,我说着玩的,”赵辛摸摸刘语生的头发,“乖,不着急,你看反正我就是写文,在哪写都一样——而且过几天咱们不是要去上海了?”   “嗯,”刘语生点头,“那我晚上再来。”   赵辛攥着刘语生的手:“晚上几点?”   “六七点吧……”   “那还有十个小时左右,”赵辛笑道,“我等着。”   两人异地的时候尚能每天发微信通视频地排解相思,现在分明已经同城,甚至直线距离不超过两公里,却还是只能分时段地短暂地相会,这望眼欲穿的滋味实在令人不好受。   下午五点过,吕纬甫更新了《我不要超能力》,依旧是超额的更新量:两万两千字。也依旧是“讨好读者”的新风格:情节饱满且极具刺激性。似乎,那篇在原耽圈引起诸多讨论和争吵的长文,没有对吕纬甫的写作造成丝毫影响。   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吕纬甫在“作者有话说”里留了言:   出门在外没带电脑,借了别人的电脑用,颇不适应,手速变慢,见谅。   紧接着,@唐纳森 发微博说:《管送别》今天还需请假,因为晚上他要用电脑更文,请大家谅解。   读者们:?   @安森的森林:@唐纳森 您穷到连个平板都没有吗?不应该吧?为啥出门不带电脑啊啊啊啊啊啊!!!   @风吹啊吹我停原地不动: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老唐在故意强调“借了别人的电脑用”吗???“他”就是那个“别人”吧???而且“他”也是写手???   @选择性话痨:@罐头带鱼 太太在吗?太太可以解释一下吗?^_^   @一夕七月上弦月:理性分析!昨天老唐和带鱼都请了假!而且都说“有事”!有啥事不能明说?这tm肯定是有奸.情啊!而且老唐的请假微博是16:21发的,带鱼的请假微博是16:24发的,我不信这是巧合!!姐妹们再看今天,老唐各种暗示自己出门在外没带电脑要借某人的电脑用,但是某人今晚要更文所以他今晚更不了《管送别》,如果某人就是带鱼,那咱们拭目以待——@罐头带鱼 今晚您更新吗???   @春花一笑:#糖罐cp#我仿佛看见一辆车从眼前飞驰而过……而且是真的那种……   刘语生:……   晚上九点整,刘语生灰溜溜地贴出《总裁我真的错了》的更新,由于过分心虚,他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把更新通知一键分享到微博。   然而戴着放大镜上网的读者们还是发现了:   @选择性话痨:@罐头带鱼 带鱼大大请照顾好我们老唐哦!啾咪!   @暴打名单:@唐纳森 所以昨天你把带鱼怎么了???文都更不了了?二位是不是有点儿太刺激了呢???   @春花一笑:#糖罐cp#我真的看见有辆车从眼前飞驰而过……   刘语生:……   刘语生给赵辛发微信:他们好像都看出来了……   赵辛秒回:看出来什么了?我来找你?还是,我千里送?   刘语生的脸蓦地发红,赵辛又开始翻旧账了——他去武汉找赵辛的那天晚上,曾向赵辛直愣愣地表明“我这是千里送”……   刘语生慢腾腾地回复:……他们好像都看出来了。   赵辛竟然发来一个表情包:一只圆头圆脑大眼睛的黑白奶牛猫从沙发后慢慢探出头,眼神无辜而小心,令人看着就想揉上两把。   赵辛:我就想偷偷秀个恩爱,可以吗,语生?   这小心翼翼的语气,也像表情包里那只小猫似的。   刘语生瞬间就缴械投降,“可他们说咱俩炒作”的顾虑也烟消云散了,他想,我男朋友这么帅这么可爱,我秀一秀怎么了?不秀他们都不知道我俩来真的。   刘语生回复赵辛:当然可以,随便秀。   随即,@罐头带鱼 发微博:   @唐纳森 电脑用得顺手吗?   不到半分钟,@唐纳森 就在评论区回复道:不太顺手,要不然下次你来帮我?   刘语生知道赵辛在开玩笑,可是鬼使神差地,他也有了秀恩爱的冲动。并且,也许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缘故,刘语生被赵辛撩拨得多了,调情也调得越发熟练:干嘛,用我的电脑不顺手,用我就顺手了?   这条回复发送出去之后,足足四分钟,刘语生都在揣测赵辛的回应。他甚至感到些微后悔:赵辛不会情难自禁,说出什么限制级的话吧?!这可是微博,几十万粉丝看着呢!   四分钟后,赵辛回复了刘语生。   只有三个字,但语气格外凶狠冷酷:   你等着。   刘语生倒在床上,脸埋进棉被里,吭哧吭哧地笑了很久。 第82章   四月已经过去大半,蓝盛文学接龙大赛也终于进入了最为激动人心的环节——作者们相聚上海,将在官方拍摄的比赛花絮中真人出镜。一时间群情沸腾,除了因几场网络纷争而名声大噪的十度千千、唐纳森、罐头带鱼外,其余三位作者的粉丝们也按捺不住,纷纷声援起自己心爱的大大。短短两天内,#蓝盛文学接龙大赛#再次登上微博热搜榜。   刘语生和赵辛从甘城出发,临行前,刘语生为赵辛买了一张轮椅。赵辛起先是拒绝的,别的不说,他和刘语生都是参赛作者,刘语生却得不厌其烦地处处推着他、照顾他,似乎太不合适。刘语生却一面为赵辛揉捏肩膀,一面反驳道:“有什么不合适,比赛规定里也没写参赛选手不能谈恋爱啊。”   赵辛犹豫片刻,还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语生,我不想让他们觉得我……是你的累赘。”   刘语生半蹲在赵辛腿边,认真地说:“咱们不是已经说好了吗?既然在一起,就要互相照顾,你怎么就是我的累赘了?这才是咱俩第一次一起出门呢,以后每次出门,无论去哪去干什么,我都会推着你去的。”刘语生已经渐渐感觉到,赵辛的内心并不像表面上那么自信和镇定,因为残疾,他一直处在一种自我怀疑之中,换句话说,就是对他们的关系缺乏安全感。   “而且我也需要练习的机会,对不对?”刘语生耐心地解释,“我还没有和你一起出门的经验,路上哪里没照顾好你,你要告诉我,我下次就记住了。”   赵辛低头看刘语生,刘语生的神情几乎可以说是虔诚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地望着赵辛,右手轻轻扣在赵辛的膝盖上,他的锁骨处,还有一枚隐约的赵辛留下的牙印儿。   赵辛忐忑的心微微放下,生出几分踏实感。这次去上海,他必定得和很多陌生人打交道,出席大大小小的宴会,更要被摄像头直接拍摄下自己的残疾,从屏幕后来到屏幕前,这是他以往近三十年生命中未曾经历过的。   不过既然有刘语生在——赵辛摸了摸刘语生的脸,温声说:“那这一趟你要辛苦了。”   刘语生笑道:“是我的荣幸,唐纳森大大。”   新的一周开始,周一下午四点过,徐以寒接到小彭的微信:“徐总,吕纬甫、雨声、粉色喵喵、第二年的云四位作者已经入住酒店,金社长那边也联系好了。”   徐以寒回复:“好,晚上的宴会按时举行,通知作者们了吧?”   小彭:“都通知了。”   六位作者中,fire和病忘住在上海,吕纬甫和雨声从甘城乘高铁来,第二年的云从成都乘飞机来,粉色喵喵从沈阳乘飞机来。作者们远道而来,徐以寒代表蓝盛文学接龙大赛的官方,为他们举办了一场接风宴。   接风宴定在黄浦江边的一家沪味餐厅,受邀的除了六位作者,还有一家知名出版社的社长、一家游戏公司的负责人、一家漫画公司的经理。   徐以寒作为东道主,自然最先到达预定的包间。服务生主动走过来,礼貌地问:“需要给您上茶吗?”   “再等等,等人齐了。”徐以寒环视包间,圆桌上铺着平整雪白的桌布,桌旁立有一扇古色古香的木质屏风,屏风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副装裱精致的《兰亭集序》帖。徐以寒心想,这地方倒是装潢得够风雅,又转念一想,自己什么时候和老徐一样了?竟也喜欢上这些附庸风雅的东西。   不过,附庸风雅就附庸风雅吧,徐以寒无所谓地想。   近来徐以寒心情很不错,首先,他通过朋友介绍找到了一位老中医,八十多岁的老太太,据说年轻时给上海市长治过病。老太太看了邓远的嗓子,开出几副中药,笃定道:“不用禁声,按时吃药就没问题。”徐以寒大喜,给老太太包了个厚实的红包。于是邓远照常直播,虽然他仍在咳嗽,但吃了两天中药,似乎咳声轻一些了。   此外,杨徐两家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徐以寒和杨立秋的订婚宴,杨立秋是杨明的独女,这订婚宴自然要办得风风光光,当然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前天晚上徐以寒接到老徐的电话,老徐直白地警告他,好好和杨立秋订婚,不许出幺蛾子。这说明什么?说明老徐也紧张起来了,徐氏集团上市在即,杨明的助力非常关键。   一切都按徐以寒的计划进行着,并且,都很顺利。   包间的门被服务生推开,徐以寒扭头,就见一个年轻男人推着赵辛走进来。赵辛脸上没什么表情,和徐以寒对视,目光中甚至显出几分不屑。   徐以寒皮笑肉不笑地打招呼:“好久没见了,赵辛。”   赵辛完全不想搭理他,只冷淡地“嗯”一声。   徐以寒知道赵辛不爽自己,也不自讨没趣,转而问年轻男人:“您是?”他以为这是赵辛的朋友,或是跟来照顾赵辛的亲戚之类。   “我是罐头带鱼。”刘语生笑了笑。   “哦,罐头带鱼呀,你好你好,”徐以寒热情地握住刘语生的手,目光在刘语生和赵辛之间转了转,心下了然,“来,快请坐。”   作者和公司领导陆续到达,出版社社长姓金,五十出头,瘦高身材,穿了件儒雅的盘扣白衬衫。游戏公司负责人是个满脸青春痘的男人,姓贾,看上去三十岁不到。漫画公司的吴经理怀着孕,小腹略微鼓起来,但她扎马尾穿西装,显得很干练。   杨立秋依旧光彩照人,粉色喵喵是个小个子女孩儿,长相还算可爱。第二年的云则是闻名圈内的高颜值男作者,有一双颇具风情的丹凤眼。而最后一个被服务生领进门的,是fire。   她背个双肩包,穿的竟然是冲锋衣和牛仔裤,脚上一双黑色高帮运动鞋。一进门,她便对众人抱歉道:“不好意思,今天正赶上加班。”   徐以寒愣住,紧紧盯着fire的脸,他忽然明白了fire的另一个笔名为什么叫作bck,因为,她本人姓乌。乌,即是黑,即是bck。   她正是那天在医院,由倪玉和迟洋带来的乌记者。   徐以寒和乌记者对视几秒,都认出彼此来。徐以寒想,这个世界未免小得有些扯淡了。   “人到齐了,”徐以寒站起身,微笑着说,“那咱们开始吧。”   这注定是一场有些憋闷的接风宴,六位作者中,唐纳森、雨声和病忘早有龃龉,从始至终都不怎么说话,而其他三位作者也并不相熟。徐以寒甚至能感觉到,乌记者——也就是fire——似乎一直在打量他,有几次他和fire的目光撞上,对方都是一脸复杂的神情。   所幸出版社的金社长和游戏公司的小贾能说会道,再加上徐以寒,气氛也不算尴尬。   “徐总这个比赛办得太成功了,太成功了,我媳妇天天追着看呢!”小贾举起手中的酒杯,“来,徐总,我敬你一杯,希望咱们合作顺利!”   徐以寒便也举起酒杯,笑道:“这不都是我们的作者写得好嘛,好作品就该有好运作,干了干了。”   金社长环视众人,举起酒杯:“今天咱们这儿可是高朋满座啊,你们都是有才华有能力的年轻人,我呢,希望咱们精诚合作,把这本开发成一个大IP,人人都赚大钱!我敬大家一杯,你们随意。”说完,将杯中白酒一饮而尽。   徐以寒连忙为自己倒满酒:“金社长,怎么你这前辈还敬起我们晚辈来了,赶紧让我回敬你一杯……”   桌上,徐以寒、金社长、小贾、第二年的云喝酒,其他人均是以茶代酒。小贾正好坐在刘语生身旁,十分热情地劝刘语生和他们“来两杯”,被赵辛冷着脸回绝:“雨声还要送我回酒店,不能喝。”赵辛坐在轮椅上说出这话,小贾自然也就不好意思再劝酒了。   酒过三巡,吴经理率先道:“那我就先回去了,这一怀了孕,每天早早就犯困——徐总,明天我派人登门拜访。”   徐以寒已经半醉,便想趁此结束酒席,连忙应道:“好的好的,那咱们今天就到这儿吧?作者们路上也辛苦,今天就早点休息。”金社长和小贾实在太能喝了,徐以寒有些招架不住。更重要的是,他被fire盯得难受。   徐以寒不喜欢这种感觉——具体说,他不喜欢邓远忽然和他的生活发生联系。当然这并不是说邓远与他的生活无关,邓远是他姐姐,为他的计划而直播,自然与他的生活有关。但是,徐以寒心里明白,如果把他的生活比作一张网,那么邓远是在这张网之外的,邓远是孤零零的。说得再具体一些,徐以寒身边的亲戚也好朋友也好下属也好,没人知道邓远的存在,他和邓远之间的联系,仅仅靠他来维系。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乌记者竟然就是fire,而乌记者又是邓远的朋友,这样一来,邓远以另一种方式进入了他的生活。   ——温柔乡之所以是温柔乡,就是因为,温柔乡与其他的一切都没有关系。温柔乡是自成一体的,是独立于生活之外的,像一个桃源梦境。   “这样嘛,你们累了的就先回去,咱们再聊聊天,”金社长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哦,对了,小乌你先别走,咱俩正好谈谈你那本书——去年要出版的那本。”   乌记者一怔:“啊?《影花记》吗?”   “嗯,这本不是因为题材的原因,去年没出成吗?”金社长浑浊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滑动,“今年有希望能出,咱们谈一谈。” 第83章   徐以寒暗骂,个老不死的!他早听说这位金社长在出版社“手脚不干净”,但奈何他资历老背景硬,没人敢去查他。原来这老不死的不仅贪财,还贪色?   其他作者都离席了,只剩乌记者——她的真名叫乌妍——还没走。   “小妍,你的我是看过的,”金社长笑得眯起眼睛,“很不错。你知道的,我们这几年都在出版网络,我也是读了不少,我嘛跟你们年轻人比起来是落伍了,但是辨别能力还是有的,哈哈。”   乌妍手里攥着筷子,笑得有些不知所措:“谢谢您……《影花记》今年能出版吗?我真是、真是没想到。”   金社长端起茶杯浅浅抿一口,摇头道:“这个嘛,不好说。”   乌妍:“啊?您的意思是……”   “在座的都是自己人,小妍啊,我就和你直说啦,”金社长的目光依次从徐以寒、吴经理、小贾的脸上滑过,最终落在乌妍的胸脯上,像一条湿哒哒的吐着信子的蛇,“《影花记》的题材呢,确实比较敏感,你说你也是,天下职业三百六十行,你怎么就非得把女主人公写成个独立记者呢?”   乌妍:“我……”   “你这部呢,虽然是爱情,但是里面涉及了很多社会民生的内容,批判性太强咯,”金社长的语气有些惋惜,浑浊的眼睛仍然紧盯乌妍的胸脯,“今年很可能还是出不了。”   一时间,众人都默不作声。吴经理低头摆弄手机,小贾专心致志啃排骨,徐以寒打量墙上的《兰亭集序》。   乌妍皱眉,略显窘迫地笑了一下:“社长,那,出不了的话,就算了吧……”   “唉,你这孩子,”金社长的语气忽然变得亲昵,“怎么这么老实?要是完全没希望,我还和你提这事做什么?来,咱俩干一杯,我慢慢和你说。”   乌妍像是犹豫了两秒,随即为自己斟满酒,举起酒杯:“那我敬您一杯。”   金社长笑道:“来,你坐过来,省得我还得扯着嗓子说话。”   就在这时,吴经理忽然把手机屏幕凑到乌妍面前:“我这个孕妇就先撤啦,你们继续——小乌,咱们加个微信?有机会合作哦。”   乌妍垂眸看向屏幕:“好的,吴经理。”   吴经理拎包告辞,偌大的包厢里只剩下金社长、徐以寒、小贾和乌妍。乌妍坐在金社长身旁,金社长为她斟了今晚的第三杯酒。   乌妍晃晃脑袋,声音已经有些粗哑:“我酒量不好,喝醉了就记不住……您说的事儿了,咱们还是……先说事儿吧。”   金社长高深莫测地摇头:“急什么?来,最后一杯最后一杯,我跟你说啊,你那本的版权已经被我们买了,要是我们一直压着不出版,你一点办法也没有,多可惜啊,是不是?”   乌妍被金社长喷出的酒气熏得偏了偏头:“是……是可惜。”   “时间拖得越久,就越难出版,因为读者慢慢就忘了这个故事了嘛,出版社也要考虑经济效益的,”金社长笑着,伸手拍了拍乌妍的肩膀,“所以我给你出的第一条主意呢,就是这本书要尽快出版,不能再拖了。”   乌妍小幅度地向后闪了子,点点头。   一旁游戏公司的小贾却接过话头:“金老师您说得对啊,我们做游戏的不也是这样?哪怕咱不说经济效益的问题,单说现在的政.策——现在的政.策是越收越紧啦,什么东西都得赶早出!说不定明天一个新通知发下来,就出不了喽。”   金社长点头:“对啊,我就是这意思,小贾是个明白人,来,徐总,小妍,小贾,咱们几个干一杯。”   乌妍摇头:“我真的不能再喝了——”   “来吧,小妍,”小贾笑嘻嘻地凑过来,为乌妍满上酒,“我这个粗人,今天可是第一次和你们作家一起喝酒,给个面子嘛,来来来,走着!”   四杯高度数白酒下肚,乌妍面色通红,捏着筷子的手微微发抖。   “你那本,真要出版,也能出,无非是做些修改嘛,”金社长凑近乌妍,竟然亲热地揽了揽她,“重点是拿到出版社今年的指标,小姑娘。”   乌妍挣开金社长的手:“我知道了,谢谢您……我回去找编辑沟通沟通……”   “哎呀,”金社长大笑,手臂就搭在乌妍身后的椅背上,“你这小姑娘,长得这么漂亮,怎么脑子一根筋的?你找编辑有什么用啊,小编辑,哪能管得了指标的事。”他说着说着,竟是慢慢转过身子,另一只手搭上了乌妍的大腿!   乌妍猛地站起来,因为醉酒的缘故身形有些摇晃:“我去问问编辑,就这样吧……我得走了,我明天还要上班……”   “急什么?”金社长伸手拉住她的手腕,“这才不到十点,小妍,咱们……”   “金老师,她确实工作忙,”徐以寒忽然走过来,攥住乌妍的手臂,强硬地把乌妍拽到自己身后,“我送她回去,哎,明天一大早他们几个作者还要开会呢,喝多了可不行。”   小贾起身,嘻嘻哈哈地劝说:“徐总,现在还早嘛,再说咱们这不谈正事呢?坐下坐下,咱再喝两杯!”“。山。与。氵。夕。”   徐以寒笑着摇头:“这样吧,小贾,你陪金社长喝着,我先送她回家——你们别跟我客气,想喝什么想吃什么再让他们上,啊。”说完也不待小贾和金社长回应,拽着乌妍快步走出包间。   乌妍踉踉跄跄地跟着徐以寒,两人刚出酒店,一辆停在门口的奥迪忽然启动向他们驶来。车窗降下,吴经理坐在副驾上问:“小乌,需要我送你回家吗?”   “不麻烦您了,”徐以寒冷淡道,“我送她。”   “徐总,其实是我还想和小乌聊聊,她正在连载的那部我很感兴趣。”   “她喝多了,”徐以寒叹气,“我到其他作者入住的酒店给她开间房,然后我就走——就是前面那个酒店,看见了吗?或者你要是实在不放心,跟我俩一起过去也行。”   乌妍拧着眉头,对吴经理说:“我和徐总早就认识……您放心。”   吴经理看看徐以寒,又看看乌妍,最终也叹了口气:“女孩儿自己一个人,就怕碰见这种事,徐总,今天是我多管闲事,你别介意。”   徐以寒应道:“我知道。”   奥迪开走了,徐以寒松开攥着乌妍的手,问道:“你俩加微信的时候她说什么了?”   “她在屏幕上打字说,让我别喝酒了,小心你们,她在楼下等我。”   徐以寒点头:“这人还不错,”紧接着又不爽道,“你喝什么酒?你没看出来那老头什么意思?”   乌妍醉醺醺地,干脆在路边坐下。   “我看出来了,《影花记》拖了三年没出版,他突然提这事儿……本来就……很奇怪。”   “奇怪你还往上凑!”徐以寒怒道,“现在好了,不仅你把他得罪了,蔚蓝也把他得罪了,以后麻烦事儿多了!”   其实徐以寒心里明白,他的暴躁并不全是因为得罪了金社长,更大一部分来自乌妍,酒桌上她那幅又傻又柔弱的样子令他无可避免地,想起了邓远。   “我是知道他,没安好心,”乌妍垂着头,将额头抵在自己的膝盖上,“但是万一他真能帮我把《影花记》出版呢?”   “他能帮你出版你就陪他睡?!”   “徐总,”乌妍闷闷地笑了,徐以寒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觉她的笑声有些凄然,“说实话,睡我是不会和他睡的,但如果真能出版,让他占占便宜,也行啊。”   徐以寒:“……”   “那个故事,我构思了半年,写了半年,加起来整整一年……哦当然,我理解,在你们这些大人物眼里,我这一年也不算什么,几十万字也不算什么,谁叫我不红呢?”乌妍喃喃道,“但它对我来说不一样,它是我的心血,它的每一个字我都知道是怎么来的……合同也签了,因为题材的缘故就是不能出版,我甘心吗?肯定不甘心啊。”   “你写的是敏感题材,你怨谁?”徐以寒漠然道,“怨体.制么?但是怨体.制有什么用?这不是你能改变的。”   “是,我怨谁也没用,这个故事已经被写成这样了,确实没法出版,”乌妍打了个酒嗝,含混道,“但是我会不甘心啊,哦,你觉得‘不甘心’是没意义的对吧?你只看现实,只看结果,你不在意我们甘不甘心……就像邓远,你也觉得他做的那些事屁用没有,是不是?你不在意他的原因,也不在意他是怎么想的,因为他做的那些事并不能改变什么,所以是没有意义的……”   徐以寒暴躁地打断乌妍:“别说了,起来,我送你去酒店。”他已经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和一个喝醉的女作者讲道理?既讲不过,也没道理可讲。   乌妍坐着不动:“我认识邓远他们……四年了……有时候我觉得我做的事和他们做的事是一样的,写写,献献爱心……我们做这些事,并没有让我们变成富翁,变成名人,甚至还不断给我们带来痛苦……”   徐以寒的耐心彻底耗尽:“你走不走?不走的话我走了,你就在这儿坐着吧。”说完也不等乌妍,独自迈步向前走去。   “徐总,你,你想不想知道,”乌妍却在徐以寒身后,缓声问道,“邓远为什么和你在一起?”   徐以寒脚步顿住,心脏似乎在胸腔里颤了一下,他语气平静地问:“为什么?”   “因为……”乌妍的声音很低,低得几乎要被公路上汽车的行驶声掩盖住。   “他已经很多很多年,没见过家人了。” 第84章   这天晚上的空气格外潮热,后半夜,上海开始下雨。雨点越来越急促,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徐以寒闭着眼,听见两声若有若无的雷鸣。   接着雨越下越大,哗哗雨声掩盖掉其他一切声音,这个雨夜竟然难得的安静。   徐以寒躺在酒店的床上,雨水像一块透明的泥巴,将房间整个包裹住。而他的手机又在电量耗尽后自动关机了。此时此刻,徐以寒仿佛与世隔绝,耳畔中除了雨声,便是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很规律的心跳。   徐以寒觉得自己足够冷静,他小心地回忆乌妍的话,像一只谨慎的猎豹,缓缓地、缓缓地接近他的猎物。   乌妍说,因为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家人了。   徐以寒觉得这话不对,首先,邓远真的很久很久没见过家人了吗?可是不久之前的某天,他分明还向徐以寒讲起村里那两棵桂花树。好吧,再退一步,就算他确实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家人了,但这件事足以构成他和徐以寒在一起的原因吗?   乌妍又说,你知不知道那种机构?戒网瘾,戒毒瘾,戒赌瘾,戒同性恋……总之,什么都能戒。   徐以寒:“你说什么?”   “之前已经有媒体报道过山东的戒网瘾学校,”乌妍的声音在发颤,夜空一闪,几秒后雷声从云层后传来——轰隆!“山西河南也有……你知道吗?戒瘾的时候把人往死里打,还用电击。”   徐以寒转身,他站着,乌妍坐着,他居高临下地打量乌妍。远处似有人声,急促道,要下雨喽。   “你没说谎?”   “我没说谎,”乌妍仍用额头抵着膝盖,闭了眼,“邓远被送去的那家机构就在河南。”   “他戒什么瘾?”   “北方话叫‘二倚子’,就是……不男不女。16595.com”   “什么时候?”   “二零……二零一零年。”   “谁送他去的?”轰隆——又打雷了。   “他爸妈给他说有个亲戚在郑州开厂,把他骗过去,”乌妍顿了顿,“那种地方进了就出不来。”   “我知道——我知道,”徐以寒原地踱了几步,忽然转身按住乌妍的肩膀,厉声道,“你能不能站起来说话?你能不能大声点?”   乌妍起身,脚步不太稳。   徐以寒自言自语道:“他被送进去是二零一零年,二十三岁,嗯那是七年前,”他侧脸看向乌妍,目光如刀,“他什么时候出来的?”   “也是二零一零年……他只在里面待了两个月。”   “为什么?”   “因为……”   轰隆——春雷滚滚,仿佛某种开场的预告。乌妍眨眨眼,平摊开手心,喃喃道:“下雨了。”   “嗯,”徐以寒站着没动,“他是怎么出来的?”   细密雨点落在徐以寒的睫毛上,视野变得有些模糊,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光影团块,黄的一块,红的一块,黑的一块……他什么都看不清。   “邓远在里面认识了一个朋友,叫程小白,也是性别认知障碍。后来程小白跳楼了,他跳楼那天晚上,邓远就趁乱跑了。”   “嗯,程小白。他是不是很想演《白蛇传》?他演白蛇,邓远演青蛇?”   “对……程小白有轻微的臆想症,时好时坏。”   徐以寒抹一把脸上的水,平静地说:“好,我知道了,我送你去酒店。”   就是这么简短的几句话,一句一句默念,不多久也念完了。徐以寒直勾勾盯着房间的雪白吊顶,试图从这几句话中推断出某个结论。有点像在做数学题,因为,所以,因为,所以,证得……证得什么?邓远的人生被他揭开一角,证得一团鲜血淋漓。   徐以寒不敢给手机充电,他知道一旦手机开机,他便忍不住给邓远打电话,或者点进邓远的直播间——功亏一篑,不外如此。这个时候他只需坚持一个“忍”字,他最擅长这个“忍”,忍看母亲挨打,忍野种传言和轻蔑目光,忍各种各样的耻辱,现在不外多忍一份,姐姐——他在心里低低地唤道,你的那一份我也代你忍了,好不好?捱过这道坎,从此我扬眉吐气,你远走高飞,姐姐,我们再忍一忍。   渐渐地,雨停了,夜空变得清澈透亮。又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鸟鸣,天亮了。徐以寒就这么睁了一整夜的眼。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疲倦,反而清醒极了。   徐以寒正欲起身,房间的门忽然一声巨响!嘭!紧接着门外传来赵辛的声音:“徐以寒!开门!徐以寒!”又是两拳,嘭!嘭!   徐以寒开门:“怎么了?”   赵辛:“你爸出事了!徐以则打你电话打不通!”   “我爸?”徐以寒愣了愣,“他怎么了?”   赵辛盯着徐以寒,两秒后沉声道:“中风了,还在昏迷。”   徐以寒还没到医院,Peter已经打来电话——Peter人在香港,帮徐以寒监视着徐氏集团筹备上市的进程。   “徐以寒,我和你说,现在是好机会!”Peter兴奋道,“你爸怎么样?醒了没?最好是不要醒,做个植物人。董事会已经急疯啦,刚刚才吵过一架,就为你和你哥吵的。”   “吵什么?”   “有的支持你哥,有的支持你,我看你还占些优势,去年你哥搞蟹脚直播,用了公司不少钱——之前他们一声不吭,哈哈,现在都讲出来了。”   “我马上就到医院,”徐以寒匆忙道,“过会联系你。”   在重症监护室门口,徐以寒见到徐以则和徐以鹏。   徐以则冷笑:“你他妈现在来干什么?奔丧啊?”   徐以鹏连忙制止他:“哎,哥,你别生气了……”转而看着徐以寒,“哥,你昨天去哪了?打你电话打了一晚上!”   “手机没电关机了,”徐以寒扫一眼重症监护室的门,门关着,什么也看不见,“爸醒了没?”   徐以鹏摇头:“没……医生说……”   “说什么?”   “醒了也很可能,很可能不认人了。”   徐以寒沉默几秒,在走廊的椅子上坐下:“邱阿姨呢?”   “倩姐陪她回家休息了。”   徐以寒点头,给张莉发微信:“家有急事,未来几天我不在公司。今天是作者们真人出镜的第一次拍摄,你务必好好主持。”   很快张莉回复:“好的,徐总,您放心。”   这时徐以则转身向外走,徐以鹏连忙问:“哥你去哪?”   “抽烟。”   重症监护室外只剩下徐以寒和徐以鹏,这孩子像是被吓坏了,也不说话,只直愣愣地盯着那扇门。   徐以寒编辑好一条微信消息:“这两天继续炒作邓远,务必把影响力提高,价钱好说。”然而他的指尖在“发送”键上方停留许久,最终没有按下。   徐以寒删了这条消息,把手机揣进兜,起身坐到徐以鹏身旁,拍拍他的肩膀:“以鹏,你没事吧?吓着了?”   徐以鹏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哥,我……我没想到……太突然了。”   徐以寒又拍拍他的肩膀。   “太突然了,昨天我和我同学吃晚饭的时候,爸还给我打电话,他问我暑假有没有安排,说带我去滑雪……怎么就……”   徐以寒轻轻叹了一口气,望着那扇门,低声道:“确实是,太突然了。” 第85章   昨夜的一场大雨将天空冲刷得清澈透亮,太阳升起之后,便是个风清日朗的好天气。九点整,六位作者已经各自端坐于会议室中。这是他们齐聚上海之后的第一场讨论会,虽不是直播,但有摄像机全程拍摄,其后,经过剪辑的视频将以比赛花絮的形式放出。   在来上海的高铁上,赵辛已经向刘语生解释过徐以寒和十度千千的关系,也包括他父亲赵教授和徐家的交情,赵辛说,徐家已经在为徐以寒和十度千千筹备订婚宴了,众人都说,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佳人。   早上在酒店的餐厅吃早餐时,隔着一面竹制卷帘,刘语生又听见两个人的对话。第二年的云语气揶揄:“你说咱们还来这干嘛?我看就拍他们三个得了。”粉色喵喵轻笑道:“他们神仙打架,咱们菜鸡互啄。”说罢,两人都笑起来。   刘语生和赵辛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此时的打赏榜上,杨立秋稳居第一,打赏收入超赵辛四万多元。赵辛第二,刘语生第三,其后依次是第二年的云、粉色喵喵、fire。在这场以打赏数目定胜负的比赛里,杨立秋几乎已经提前获得了冠军。   “大家好,我是今天的讨论会的主持人,大家叫我小莉就好,”张莉微笑道,“我代表蓝盛文学接龙大赛的全体工作人员欢迎各位大大的到来……”   讨论会正式开始,乌妍昨晚大醉一场,此时仍不大清醒;赵辛想着昨晚老徐中风的事,刘语生想着徐总和十度千千的关系,两人各怀心事,也都不怎么发言;而一向热情活泼的粉色喵喵和第二年的云,也不知为何,忽然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唯有杨立秋,她穿了件咖啡色绸质衬衫,精心打理过的栗色长发软软垂在肩头,她一手托腮,侃侃而谈,从的世界观设定谈到文中提及的某处欧洲艺术史细节,语调温柔又风趣。   杨立秋端起手边的咖啡轻抿一口,忽然看向赵辛,温声道:“我很佩服唐纳森大大,真的,他设计的情节太精彩了,我自愧不如呀。”紧接着,她冲赵辛微微一笑。16595.com   赵辛:“哦,谢谢。”   “要是有机会和唐纳森大大合作就好了,”杨立秋继续说,“和唐纳森大大合写一部。”   张莉疑惑道:“诶,你们现在不就是合写一部吗?”   杨立秋轻轻瞥刘语生一眼:“我是指,只有我和唐纳森大大,我们两个合写一部。”   张莉:“……”   赵辛:“……”   众人:“……”   杨立秋笑着摆手:“我随口一说啊,带鱼大大不要生气,我站糖罐cp哟。”   刘语生尴尬道:“不会的,你们……呃,大家有机会合作的话,当然好。”   桌子下面,赵辛忽然攥住刘语生的手,食指在刘语生手心挠了挠。   刘语生便任他攥着。   讨论会结束,当天中午,蓝盛文学接龙大赛的官方微博发布了第一条比赛花絮,一个多小时的讨论会被剪辑成二十一分钟,时间虽然不长,但已经足够激起粉丝们的狂热——仅仅十分钟后,#十度千千磕cp#和#十度千千 好美#的tag同时出现在刘语生的微博首页上。   @天真圆蛋吃瓜:#十度千千 好美#那些说十度千千的照片是高P的人去哪啦?出来看看视频呢?这个颜是高P出来的吗?   @暹罗扫文推文:#十度千千 好美#别的不评价,但这颜值真的可以去做艺人了吧……单方面宣布她是原耽圈最美了。   @千千の阿梦梦:#十度千千磕cp#姐你怎么回事!当场磕cp可还行!哈哈哈哈哈哈我们千千real耿直!!!   @抹茶樱花味甜筒:#十度千千磕cp#我以为千千会完全不搭理那俩男的,没想到突然磕cp?讲真,千千其实是在主动向他们示好吧?从官方花絮来看,那俩男的根本没有给千千打招呼……哎,我千千老婆也太温柔太善良了T.T 我爱老婆!!!   赵辛捏捏刘语生的肩膀:“看什么呢?”   “也没什么……”刘语生放下手机,顿了顿,“你觉得十度千千这个人怎么样?”   赵辛干脆道:“不怎么样。”   “好多人说,她在向咱俩示好……我觉得主要是向你示好?”   赵辛漫不经心:“向我示好不就是像向咱俩示好,一个意思。”反正他和刘语生本就是共同体,各种意义上的。   刘语生却忍不住回想起十度千千望向赵辛的神情,那模样简直是顾盼生辉,一时间,刘语生觉得自己有点吃味,小声说:“人家还想和你合作呢。”   赵辛扭头看向刘语生,目光中带点惊奇,又带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刘语生被他看得不自在,也知道自己小题大做了,连忙起身:“我去,呃,我去洗个脸。”   赵辛一把揽住刘语生:“你知道的。”   刘语生:“什么?”   赵辛笑了笑:“我只和你合写,只有你。”   他这话令刘语生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刘语生知道他的潜台词:因为只有他们两个,陪着那个残疾的男人一路走来。   刘语生靠在赵辛肩膀上,有点儿泄气:“十度千千肯定是第一名了吧。”   赵辛:“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是的。”   “那咱们……”   他们当然不会因为“得不了第一”就自暴自弃地退赛,但刘语生还是会忍不住地沮丧,四万多块,哪是那么容易追上去的?作为作者,刘语生心里清楚,他们没资格要求读者为自己打赏;但作为读者,刘语生又觉得,他的唐纳森值得那个第一名。   “没关系,”赵辛呼啦呼啦刘语生的头发,“第几名都无所谓,我问心无愧了就行。”   “问心无愧……”刘语生直起身子,认真地问,“你不会觉得不公平吗?十度千千写得不如你,就因为她的打赏多,她能拿第一名。你写得那么认真还那么累,也只是第二。”   赵辛反问刘语生:“那按照你的思路,还有更多比我更冤的人,是不是?从古至今,多少作者写了一辈子都籍籍无名,现在又有多少作者写的是垃圾,但凭借炒作走红?跟他们一比,那些认真写作但不出名的,都得气死了。”   刘语生点头:“所以我不希望你……和他们一样。”   赵辛沉默片刻:“其实我已经比他们幸运太多了,你看,起码我已经有不少读者……语生,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个比赛里我拿不了第一名也好,有些作者一辈子都籍籍无名也好,其实都是得不偿失的事情,对吧?”   “是……吧?也许写文付出的心血和获得的利益与追捧,这两者不能完全量化地比较,但总是有个收支的,就像,”刘语生低声说,“我刚开始写文的时候,一篇十多万字的完结了,只有不超过二十条评论,那种感觉真是……还好这种情况只持续了一段时间,但有些作者,他们一辈子都是这样,也许情况比我好一点,也许比我更差,总之他们写下的文章就像扔进外太空一样,没有反馈,甚至连个回音都没有……”   “对,所以有时候我在想,为什么还要写呢?”赵辛仿佛自言自语,“为什么还要继续写?我想,可能是,克制不住自己的表达欲吧……之前我爸对我说,也许有一天,我对这个世界再也没什么想说的了,到那一天我就不写了。”   刘语生抓住赵辛的手,说:“是的……会不会有这一天?比如说,赵辛,比如说有一天我发现那些所谓的‘萌点’和‘梗’已经没法再激起我的写作的冲动了,我已经对‘讲故事’这件事没有冲动了……到了那一天,就是封笔的时候,对吗?”   赵辛的另一只手覆上刘语生的手,缓声道:“后来我明白了,也许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他们根本克制不住自己的表达欲,比如那些写了一辈子都不出名的作者,比如我,”他笑了笑,“我对这个世界也好,对我自己也好,总不可能达到完全的理解或是麻木,我总有不满,有疑惑,或者其他什么情绪……憋不住,只好写出来,只好一直写。我想,如果写作本身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出口,那也没必要去和自己得到的利益做比较了,对不对?”   赵辛说完,又自己笑了:“我太理想化了,反正我的意思是……参加这个比赛,写这个,对我来说都是有意义的,语生,即便我得不了第一名,但我能确定,我没有在浪费自己。” 第86章   四天后,老徐转出ICU,转入普通单人病房,这样一来,探视时间便变得宽松许多。于是亲戚朋友们蜂拥而至,四十多平的宽敞病房硬是被各种礼品塞得满满当当。   老徐一出事,邱阿姨也跟着病倒了,竟是突发胃出血,这些天,徐以倩在二楼消化科病房守着邱阿姨,徐家三个儿子则轮流待在六楼特护病房里接待来客。到第五天晚上,徐以鹏趴在一盒金光闪闪的燕窝上,嗓子已经哑了:   “哥,我觉得他们不是来看咱爸的,是来看咱们的。”   徐以寒看着徐以鹏的后背,短短几天,这孩子瘦得脊椎骨都从衬衫下面凸起来了。   “别想那么多……就是些人情来往,以前你又不是没见过。”   “我知道,但是,”徐以鹏闷闷地叹一口气,“我就是心里别扭……哎,哥我饿了,咱叫个外卖吧。”   徐以寒心想,徐以鹏大概是这家里唯一一个真心实意地为老徐难过的人。他和徐以则自然不必说,就连老徐一向宠爱的徐以倩,也不过是象征性地哭了两嗓子——昨天徐以寒下楼去探望邱阿姨,听见徐以倩站在走廊讲电话:“哎哟我也不知道我爸能不能醒啊,要是醒不了的话,下个月肯定没人管他啦,请护工就OK……嗯嗯没问题,行程不变,还是买下个月五号的机票吧。”   至于邱阿姨呢,邱阿姨大概根本不想参与徐家的事,反正她在徐家是无儿无女孤身一人。无论徐以寒什么时候去探望,她都恹恹地闭着眼。   第七天夜里,老徐醒了,正逢徐以寒和徐以鹏在场,可惜老徐只是睁了睁眼,目光混沌,喉咙中发出几声短促的“嗬”,有点像咳痰的声音。然后,他甚至没撑到徐以则赶来医院,便再次昏迷过去。   徐以鹏激动得热泪滂沱,紧紧握住主治医师的手:“我爸是不是在好转?您看他是不是快清醒了?”主治医师礼貌而平静地回答:“我们也希望徐总尽快恢复,但您作为家属,得有足够的耐心和心理准备。”   其实徐以寒已经私下问过主治医师,得到的答案是,这次中风对他的大脑造成了不可逆的损害,即便人能醒,也多半神志不清了。末了那医生还轻叹一口气,意味深长道,处在这样的状态,病人也是很痛苦的。   所以?徐以寒险些问出口:您觉得多久之后拔管子才比较合适?但他到底忍住了,因为这是个比较复杂的问题,拔早了不合适,显得像他们扼杀了老徐的生命;拔晚了更牵扯到一系列问题,公司上市,职位变动,财产分割……真是各有各的麻烦。   徐以鹏回学校了,病房里只剩下徐以寒,他给自己兑了杯速溶咖啡,慢悠悠地啜饮起来,也就在这时,杨立秋打来电话。   “以寒哥,”杨立秋的声音轻柔似水,“这几天很辛苦吧?”   “唔,还好,”徐以寒笑道,“杨叔送的参片很不错啊,我今天含了两片,感觉精神好多了。”   杨立秋也笑:“那就好……真是太突然了,我记得上次和徐叔叔一起吃饭,他连酒都不喝的,真是……”   “是啊,戒烟戒酒搞养生,”徐以寒耸肩,“到年纪了吧。”   杨立秋款款道:“总之还是恭喜你,以寒哥,徐氏不久就有新的接班人了吧?”   徐以寒:“可能吧,也未必是我。”   “我觉得你没问题。”杨立秋笑着说。   徐以寒挂掉电话,忽然觉得这场景真是讽刺,今天一天他接了两个道喜电话,一个来自Peter,一个来自杨立秋,就像他家出了什么大喜事似的。嗯,不过呢,徐以寒又想,老徐这岁数虽然算不上喜丧,也算死得其所了——不论有几分真心吧,总之是儿女在侧亲朋如云,所有人都围着他,所有人都时刻关心着他的死活。若是他真的挺不过这一关,那么也会有一场盛大葬礼作为他人生的收束,他徐董事长活着的时候威风八面,死也死得掷地有声,这也算是喜事一桩吧?   早晨徐以则来换班,两人打个照面,均是面无表情。徐以寒开车回家,路上经过一家COCO奶茶店,思绪停顿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注意到这家奶茶店。电台播完一首歌,徐以寒想起来了,因为邓远说他来上海喝的第一杯奶茶,就是COCO的。   徐以寒折回去,打包了一杯法式奶霜红茶,全糖加珍珠,他觉得邓远会喜欢甜口。其实徐以寒已经在医院旁边的酒店住了许多天,生活用品都叫小彭买齐了,今天他没有任何回家的必要。甚至他都不用担心邓远会不会偷偷溜走,因为每天晚上他只要打开蟹脚直播的APP,点进“小青的小巢”直播间,就能立刻看见邓远,邓远坐在那间被改造得温馨而恶俗的房间里,巧笑嫣然。   那今天为什么要回家?徐以寒想不出个所以然。   到家时邓远睡得正熟——他每天都会直播到凌晨两三点。徐以寒提着奶茶蹑手蹑脚走进书房,在邓远的床边半蹲下来,轻声唤道:“姐姐?”   空调开到23度,邓远整个人缩在棉被里,只露出小小的脸和尖尖的下巴,徐以寒才发现他竟然瘦了那么多。徐以寒又唤他:“姐姐。”   邓远睁眼看向徐以寒,仿佛有些愣怔:“你怎么来了?”   徐以寒笑了笑,把他的手从棉被里捉出来,奶茶送进他手心:“我很久没回来了吗?来,给你带了COCO。”   邓远接过奶茶,然而紧接着,就把奶茶放在床头柜上。   “不能喝,”他摇头,“观众说我胖,得减肥。”   “胖?你都这样了还胖?”徐以寒虚虚攥住邓远的手腕,“你最近瘦得太厉害了,要不我请个阿姨来家里给你做饭?”   邓远起身:“不用。”   他去卫生间洗脸,徐以寒便跟到卫生间门口,低声说:“我爸病了,这几天我都在医院陪床,就没回来。”   “嗯,”邓远将脸埋进毛巾,“病得严重吗?”   “……算是严重吧。”   “哦。”   徐以寒看着邓远用毛巾擦水,目光又转到梳妆台上——因为直播的缘故,梳妆台上出现越来越多的化妆品。邓远直播的固定节目之一便是化妆,徐以寒见过他涂抹靛蓝色眼影的样子,令他不禁想起某种来自热带深海的鱼类,跃出海面时,窄窄的背脊会把月光反射成一道泛蓝的银色。   邓远的化妆品越来越多,而他却仍然用毛巾擦拭脸上的水,据徐以寒从某任前女友那里得到的经验,用毛巾擦水是很不卫生的,最好用一次性的洗脸巾,或者化妆棉。   “怎么还用毛巾?”徐以寒就这么问出来了,似乎是个无关痛痒又十分突兀的问题,“你怎么……不用擦脸巾?不是说那个对皮肤更好吗?”   邓远动作一顿,竟然反问:“我必须要用吗?如果你觉得必须用,也可以。”   “不,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徐以寒说,“我只是好奇。”   邓远瞥徐以寒一眼,平静道:“因为我觉得那东西太浪费——那么一大张,擦一下水就扔了。”   “噢,是,”徐以寒心中一震,“是有点浪费。”   他心中竟然生出几缕踏实和满足,看来邓远还是邓远,哪怕走到这一步,邓远也还是会在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上,和最初那个刚住进他家时的邓远重叠起来。邓远从不剩菜,邓远总把清衣服的最后一道水留着拖地,邓远舍不得用一次性擦脸巾。这些放在以前会令徐以寒有些新奇又有些无奈的生活习惯,竟然在这一刻,成为他的支点。   邓远洗漱完毕向外走,被徐以寒一把搂住。徐以寒把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手心贴在他的鹅黄色睡衣上。   “姐姐,”徐以寒只觉得疲惫,“我爸可能快不行了。”   几秒后,邓远问:“你还好吧?”   “好,很好,”徐以寒闭上眼,在邓远柔软的发丝间轻嗅,“他要死了,我好得不能再好了,我高兴得很……但是我又忍不住想,他死得也太痛快了吧?脑子一昏,人就这么过去了,这也太舒服了……姐姐,我是不是很过分?”   “……不然你希望他怎么死?”   “我希望?我希望他像我妈一样,高烧,腹腔水肿,浑身剧痛……他凭什么死得那么舒服?他妈的他就是个人渣,他凭什么死得那么舒服?”   邓远不说话了,任徐以寒紧紧抱着。徐以寒把积郁在心中的话一倾而出,感觉怀里的邓远像一片温暖的湖泊,他的愤怒则像水纹一样轻轻漾开,不知不觉地,全都溶解在湖泊里了。   愤怒过后,一股更加深切的迷茫弥漫上来,人都是人——他学了那么多理论,人生而平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那为什么,有人死得重于泰山也有人死得轻如鸿毛?他不是说伟大或卑琐,他是说,有人像老徐一样死得人尽皆知,有人像他的妈妈和那个程小白一样,他们的死亡如石子入海,听不到任何回响。   徐以寒松开怀抱,他直视着邓远,问出了第二个无关痛痒又十分突兀的问题:   “姐姐,你能和我讲讲程小白的事吗?” 第87章   “程小白?他有什么好讲的。”邓远稀松平常道。这语气与那句“我以前有个朋友很喜欢看《白蛇传》”如出一辙。   “乌妍告诉我,你们是……朋友?”徐以寒顿了顿,小心打量着邓远的脸色,“挺巧的,乌记者是我们举办的比赛的参赛作者。”   邓远点头:“她给我说了。”   “那你能给我讲讲程小白的事情吗?姐姐,我记得之前小空管你叫‘青姐’,你又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阿青’——这两个名字都和程小白有关吗?”   “你问这个干什么?”邓远没回答徐以寒的问题,而是后退两步,肩膀靠在墙上,“程小白这人没什么好说的,而且乌妍不也告诉你了?他脑子不太正常,后来跳楼了,就这样。”   徐以寒定定看着邓远,忽然意识到,邓远不想告诉他。   程小白也好,他自己的过往经历也好,他全都不想告诉徐以寒。可是分明几分钟之前他还捧着毛巾把脸埋进去,他还说觉得擦脸巾太浪费,他还温顺地被徐以寒搂在怀里。怎么会这样呢?忽然他就离徐以寒这么远了,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失散的十三年横亘其间,活生生是四个字:咫尺天涯。   有那么一瞬间徐以寒简直想冲过去紧紧箍住邓远的身体,全身的血液倒流几秒,天崩地裂,他想放出那只猛兽——就是那只他留给徐家的猛兽,老徐,徐以则,徐以倩……他们一个都别想跑。但是此刻他竟想放出那只猛兽,对姐姐,咬住他柔软的肩头——你怎么能这样?你过来,离我近一点,不要离开我,过来!   “好,姐姐,你不想说就算了……”徐以寒似乎耗尽全身的力气,才把自己钉在原地,“但是还有一件事,我想问你。”   邓远防备地看向他:“什么事?”   徐以寒竟然出了满后背的汗:“就是,你为什么愿意,和我在一起?”   其实徐以寒已经给过自己答案:因为钱。他在邓远身上花了那么多钱。这是一场交易,有来有往清清白白,不存在谁欺骗谁谁辜负谁。   “不是因为钱吗?”邓远笑了一下,“我现在直播,不也是为了还你的钱?”   “……”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姐姐,我……”徐以寒噤了声。   他感觉自己简直要流下泪来,以前,当他说服自己“邓远是为了钱”的时候,他感到如释重负的畅快,既然邓远和他在一起是为了钱,那么他对邓远也就不存在辜负了。但是到了这一刻,他又多希望邓远说“因为是你”,因为你是徐以寒,因为我们是亲人,因为我们有血缘关系。徐以寒想到很久之前他差小彭去给邓远买女装,他告诉小彭,那是我女朋友。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在做贼心虚,“姐姐”意味着血缘关系,血缘关系意味着母亲。没错,他越是不敢承认的他就越是否认。他最怕的便是辜负,辜负母亲,又辜负姐姐。   “就因为我的钱?没有别的原因了?”徐以寒近乎绝望地凝视邓远,他以目光无声地乞求,他像一个囚徒乞求着法官,再说点别的什么吧,姐姐。   邓远摇头:“没了。”   徐以寒夺门而出。   老徐昏迷的第十天,刘语生推着赵辛去看望了他。他的食管被切开,插入一条管子,护工就通过这条管子把食物送进他的胃里。仅仅十天时间,老徐已经从神采奕奕的徐总变成苍老脆弱的“21床”,他扎着针的手背上,原来早就长出了老人斑。   赵辛在病房里沉默片刻,便和刘语生退了出来。   徐以寒就坐在门口的椅子上,身上还披着中午参加酒局时的西装外套,他垮着肩垂着头,似乎整个人都缩在外套下面。赵辛从病房出来,徐以寒头也不抬,只淡淡地说:“看完了吧,就这样,快死了。”   “徐以寒,”赵辛打量他,“你也快死了?”   刘语生:“……”   “我?”徐以寒摸摸自己的脸,抬手时,衣服上的酒味儿涌入鼻腔,“我好着呢,现在就盼他死了。”   赵辛:“他死了,你好继承徐氏?”   “差不多就这意思吧,”徐以寒漠然地笑起来,肩膀也跟着一耸一耸的,“亏我当初还真来了蔚蓝,费这么大劲跟你们过家家。早知道老徐有这么一出,我干脆等着就好了。”   徐以寒说完,总算掀起眼皮看了看赵辛和刘语生,他眼中满是血丝,眼角也显而易见地发黑。   赵辛:“咱们走吧,语生。”   直到走出住院部的大楼,刘语生才有些担忧地开口:“那个……徐总,他不会出什么事吧?我感觉他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赵辛捏捏刘语生的指尖,温声说:“不管他。”   然后又补一句:“他可能快疯了。”   然而事实证明徐以寒没疯,不仅没疯,还格外精神抖擞意气风发,赵辛去医院看望老徐的第二天,徐以寒向诸位参赛作者宣布:《我不要超能力》已经同时签约了简体、繁体书籍的出版,同时,从下周开始,著名漫画作者“水花鸟”将在微博连载《我不要超能力》同名漫画。这部完结后,还会出现一系列衍生作品,包括电视剧、手游、广播剧,等等。   “我们有能力把这部打造成未来五年内,网文圈里最成功的大IP,”徐以寒仍穿着昨天那件西装外套,笔挺地站在会议室正前方,“所以我想告诉大家的是,无论你们在这次比赛里取得第几名,获得什么奖励,你们实际得到的利益都一定远超过这些奖励,你们是最优秀的作者,我希望你们用心写好这部,这样你们名利双收,我们也打造出成功的IP,咱们皆大欢喜!是不是?”   也许是由于徐以寒的语气过分激昂,一时间,会议室里竟然无人响应,仿佛大家都听懵了。足足过了三四秒,张莉才猛地鼓起掌来,众人连忙也跟着她鼓掌。   散会回到酒店,刘语生关好房门,小声向赵辛嘀咕:“今天像传.销组织开会似的……”   赵辛摇了摇头:“你看徐以寒像不像那种青蛙——我不知道你玩过没有——屁股后面有个发条,拧几圈,青蛙就能在地上哒哒哒地蹦。”   刘语生:“呃,你这么一说……”   另一边,蔚蓝茶水间里,张莉冲方文皱皱鼻子,压低声音道:“我的天,刚才我坐第一排,离徐总最近,他身上那个酒味儿啊……差点给我熏吐了。”   方文爱惜地摸摸张莉的头发:“我也觉得他这几天有点奇怪。”   张莉:“对啊,他今天凌晨四点给我传文件!凌晨四点!他精力这么好?!我怎么感觉他好像……”   张莉看着方文,方文也看着张莉,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半晌,方文轻声说:“好像回光返照一样。”   张莉:“……哎!还真是。”   话音刚落,张莉的手机振动起来,瞥见“徐总”两个字的一瞬,她吓得险些把手机扔出去。   刚讲了老板坏话的张莉万分心虚:“徐总?”   “你来我办公室,”徐以寒的声音是沙哑的,“现在就来,我有事交待你。” 第88章   “我这几天有别的事儿,比赛就交给你了。”徐以寒仍穿着那件满身酒气的外套,动作倒是很利索,他合上笔记本电脑,钥匙揣进兜,拎起公文包便起身欲走。   “等等,徐总,我?”张莉一时反应不过来,“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这段时间里比赛你说了算,”徐以寒脚步一顿,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十度千千必须得第一名,而且要赢得好看。”   “徐总,那唐纳森……”张莉为难道,“他的更新量比十度千千多太多了,而且他又长得好看,粉丝也越来越多,我怕……”   徐以寒:“那就继续给十度千千刷钱,需要钱的时候你给我打电——不,你直接找财务拨钱,一会儿我去给财务说一声。”   张莉的眼皮跳了一下,她看着徐以寒,不知哪来的勇气:“徐总,你真的不怕被发现吗?这么夸张地……作假。”   徐以寒一心想着徐家和邓远,烦躁道:“你怎么和方文似的净问这种问题?不是已经给她打赏几万块钱了么,被人看出来了?!”   “倒也没有……”   “那不就是了?你打赏得越多,其他人就越觉得十度千千写得好,因为大家崇拜有钱人——就这么简单。还有我跟你明说了,这个比赛的唯一目的就是捧红十度千千,让她成为圈子里最一流最顶尖的作者,明白吗?”   张莉低下头,迅速地弯了弯嘴角,随即磕绊地说:“好、好的,徐总,我知道了……您放心。”   “嗯,回来给你发奖金。”徐以寒说完,转身匆匆离开办公室。   他甚至忘了锁上办公室的门。   不过办公室里也没什么公司机密,这一天的午休时间,张莉以“帮徐总找文件”为理由,正大光明地把徐以寒的办公室翻了个遍。除了几张《我不要超能力》的合同复印件,便什么都没有了。   张莉坐在徐以寒的座位上,手里捏着那几张单薄的复印件。她知道,眼下正是蓝盛文学接龙大赛声势最热的时候,她不得不承认徐以寒的营销手段是成功的——她甚至觉得,如果没有那些事,她或许真的会留在蔚蓝。   不过,张莉笑了笑,就这样吧。   翌日凌晨五点十分,赵辛接到徐以寒的电话。这是一个舒适而宁静的清晨,天色泛白,刘语生的温暖的呼吸近在耳侧。   赵辛:“喂?”   “帮我给你爸说一声,”徐以寒的声音是平静的,“老徐不行了,估计明天运回武汉火化。”   赵辛:“……什么?”他着实愣住,这么快就不行了?   “昨天上午就不太好了,刚刚拉去抢救,人是救回来了,但意思不大,”徐以寒那边传来“咔哒”一声,他继续说,“医生的意思是呼吸机一撤人就没了,徐以则找了个神棍过来,算出今天中午十一点四十二分撤呼吸机,能保佑徐家步步高升,哈哈。”   赵辛无言以对。   徐以寒:“拜拜,我挂了。”   刘语生眯着眼,含糊地问:“谁啊?”   “徐以寒,”赵辛搂了搂他的腰,“再睡会儿吧,还早。”   “嗯……”刘语生用鼻尖在赵辛颈侧蹭了蹭,手臂搭在他腰上,又睡过去了。   赵辛把空调温度调高两度,一时间却是睡意全无。徐以寒和十度千千即将订婚,徐以寒他爸快要不行了,接龙比赛热度大增形势大好……这一件件看似无关的事情累积起来,总让他有些说不上来的慌乱。他知道事情发展到现在,他们六个人再也不是纯粹的作者,真人出镜也好,说不出幕后推手是谁的炒作也罢,在作者的身份之上,他们又被包装塑造成新的——新的什么呢?偶像吗?   他当过别人的偶像,享受过狂热的追捧,甚至也凭恃自己的偶像身份伤害过别人……他有一种隐约的失控感,这场造神比赛进行到最后,他们究竟会变成什么?   赵辛攥了攥刘语生的手,闭上眼。   同一时间,徐以寒坐在住院部的楼下,默默地吸烟。   他知道医院是禁烟的,但他实在忍不住要来两支烟,从昨天上午离开公司到现在,他只靠在椅子上短暂地睡了四十分钟,他迫切地需要烟味来提神。他知道再过几个小时,前来吊唁的、哭丧的、表孝心的……各种各样的人将蜂拥而至。甚至就在十来分钟前,老徐的秘书告诉他,已经有人听到风声、提前准备起花圈了。   徐以寒可以料想到那场盛大的葬礼:花圈一个接一个排列在灵堂两侧,来者均穿着肃穆黑衣、手持白花,司仪沉痛地讲述徐董事长的光辉人生,甚至会有财经杂志的记者前来采访……老徐面目严肃的遗照悬挂在灵堂正前方,仿佛他并没有死去,而是以另一种方式活在了遗照里,当徐以寒与他的遗照对视,他严肃的面目便诡异地,透出几分讥讽:徐以寒,你又能怎么样?   尽管徐董事长殴打、凌辱、虐待他,尽管徐董事长殴打、凌辱、虐待他的母亲,他又能拿徐董事长怎样?他还不是得老老实实地对徐董事长的遗体磕上三个头,哪怕在这最后一刻,也毕恭毕敬忍辱负重?他还不是得眼睁睁看着这个暴力狂、施虐狂、渣滓在鲜花和赞扬中离世,死也死得掷地有声?   而这个世界上的另一部分人——像他的妈妈——他们受过的屈辱和伤害,将永远得不到注解,不,别说注解,他们受过的屈辱和伤害甚至得不到记录,没人知道他们的痛苦,没人知道他们如何死亡,他们的生命那么那么轻,像一团透明的蒲公英,风一吹,就消散在这个疮痍的世界上。   徐以寒心头一紧,再次想起邓远。那么邓远也是如此吗?有一天邓远完成了他的“直播任务”,他会得到一笔钱,然后离开——他或许会做手术变成女人,或许不会;他或许会离开上海,或许不会;他或许会继续做那些在徐以寒看来没有意义的事,或许不会。总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将隐秘地消失在徐以寒的生命里,带着那些徐以寒并不知晓的经历与苦难。   就像他的妈妈一样。   指尖传来灼热的痛感,是那支烟燃尽了,但徐以寒仍旧紧紧捏着烟头。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火星将从指尖烧到手臂,然后是肩膀,然后是他的整个身体。再然后他将被烈火吞没,肉身化成一把热灰,就像徐董事长被火化——可不就像徐董事长?他伤害姐姐,就像徐董事长伤害妈妈,真是虎父无犬子——他不过是另一个暴力狂、施虐狂、渣滓,罢了。   “以寒?”一道孱弱的女声将徐以寒惊醒,他手一抖,烟头就落在地上。指尖已经麻木了。   “哎,你这孩子,”邱阿姨在徐以寒身旁坐下,语气惊讶,“你怎么躲这儿偷偷哭起来了?”   徐以寒抹了把脸,语气平平:“哦,是吗。”   邱阿姨叹了口气,这几天她消瘦了一大圈,身穿病号服,再没有之前那种雍容华贵的气质了。   “以寒啊,我知道你们心里难过,我不也是吗?我这几天,只要一闭上眼就开始做梦,我就梦见老徐呀,一会儿是他带我去美国玩儿,一会儿是我过生日的……”   徐以寒打断她:“你想说什么,直说。”   邱阿姨又叹一口气,她看着徐以寒,目光有些伤感:   “我没给你们徐家生孩子,我知道,你们徐家的事情轮不到我来插手,但是以寒,这么多年,这家里的情况我也是看着的……你是这个家里,过得最难受的孩子。”   徐以寒看向她:“所以呢?”   “咱们就明说了,你看,现在唯一能和你竞争的就是徐以则,是吧?”   徐以寒点头。   “我这有点关于徐以则的东西,”邱阿姨轻声道,“对你有好处的。”   徐以寒沉默片刻,问:“你要什么?”   “我都这岁数了,还能要什么?”邱阿姨向后瞥一眼,见四下无人,才开口道,“我就要点养老钱,五百万——和你们徐家的产业比起来,这算什么钱?”   徐以寒看着邱阿姨。   “我不骗你,以寒,我知道你在徐家受欺负,除了我,徐家也没人帮你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徐以寒虽然面上淡定,心中却已然惊涛骇浪,如果她手里真有徐以则的把柄,那徐以寒岂不是能轻而易举地击倒徐以则?   “五百万不是小数目,短时间内筹这么多钱,很困难,”徐以寒缓声道,“你先告诉我你那儿有什么东西,我才能考虑它值不值这个价,阿姨。”   邱阿姨摇头,有些无奈似的:“你这孩子,也是个人精……倒是告诉你也没关系:当年徐以则收购的那个公司,叫‘豪盛’是吧——是两口子经营的,那个男的为了求徐以则放过豪盛,把他老婆送到了徐以则床.上。”   徐以寒一愣,他只知道徐以则收购豪盛用了“特殊”手段,真不知道还有这一桩插曲。   “然后呢?”   “后来徐以则说他是被人下了药,谁知道究竟怎么回事?总之那个女的到派出所报案,身体里检测出了徐以则的……徐以则当时也是年轻,吓懵了,哭着来找老徐帮忙,最后是老徐帮他把这事儿摆平了,被那两口子讹了一百万。”   徐以寒足足消化了半分钟,才质疑道:“不对,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你不怕我直接去找那对夫妻?我直接联合他们,你手上的把柄就没用了。”   邱阿姨轻飘飘道:“傻孩子,我还没说完——那女的已经死了好几年了,那男的收了徐以则的钱,早就出国喽。” 第89章   中午十一点四十二分,在老徐的三儿一女和邱阿姨的注视下,护士撤下了他的呼吸机。老徐仍处于昏迷中,只是他原本剧烈起伏的胸腔变得悄无声息——终于又回到了胸腔该有的样子。病房门紧闭着,徐以则和徐以倩站在病床左侧,徐以寒和徐以鹏站在病床右侧,除了低声抽噎的徐以鹏,其余三人均是沉默不语。而邱阿姨则将病房的遮光窗帘缓缓拉开,浅金色阳光一泻而入,落在心电图机的屏幕上,也落在老徐细瘦的手臂上。   邱阿姨站在床尾,闭了眼,口中轻声吟念祷词,徐以寒模糊地听到“天主”“赦免”和几声“阿门”——据他所知,邱阿姨年轻时曾在某所教堂工作。另一边,徐以鹏终于忍不住地号啕起来,年轻有力的抽噎声充溢了整间病房。   徐以寒不知道时间是如何前进的,或快或慢,一分钟还是三十秒,他感觉不到。他只觉得阳光落在后背上格外温暖,邱阿姨的祈祷声和徐以鹏的哭声形成某种毫无违和的共鸣,他凝视老徐的脸,脑海中轻缓地浮动着一个问题,仿佛冰块轻缓地浮在海面上。   徐以寒想:老徐的灵魂将去往何处呢?   邱阿姨是基督徒,但老徐似乎是个无神论者——也对,老徐这辈子上山入林场下海入商场,喊过革.命的口号也趁过改.革的春风,他最该是不信命的人。那么,老徐的灵魂大概是去不了天堂或黄泉的。   那么他的灵魂会飘回武汉吗?如果飘回武汉,会不会碰到邓秀丽?邓秀丽死在荆州,不知她的灵魂会不会到武汉去,和这个毁了她的人生的男人大打出手?   两只灵魂撕扯在武汉的天空中……倒是有些喜感。   “爸——”徐以倩惊呼。   心电图机的屏幕上,出现一条笔直绿线。   他死了。   “老徐啊——”邱阿姨扑向老徐,紧紧攥住他的手,“老徐啊你怎么就丢下我了!你让我怎么办啊!老徐你——”邱阿姨痛哭起来,声嘶力竭。   徐以鹏号啕,徐以倩捂着脸流下眼泪,甚至连徐以则,也沉默地转过身去,似在擦泪。   徐以寒却十分怪异地想要摸一摸老徐的手腕。   还有脉搏吗?没了?真的死了?   他就这么死了?   不,不行——他徐以寒预设过那么多场景,继承徐氏的,击败徐以则的,甚至是拿到亲子鉴定结果的……所有这些场景,全部指向一个结局:他将打倒老徐。他将让老徐亲眼看着徐氏落在他手里,他将让老徐为曾经的暴行追悔莫及,他将让老徐生不如死、痛不欲生。   可是现在呢?老徐就这么死了?他还什么都没报复、什么都没清算,老徐就这么死了?简直像在打拳皇,打着打着发现屏幕上只剩自己一个人。   老徐就这么死了?可是——可是受害者死了,他徐以寒尚且能揪着施暴者不放,因为施暴者还在那么罪行就还在。但现在不仅受害者死了,甚至连施暴者也死了,那些罪行就像一阵雾,风一吹便消散干净,再也没有凭证可言。有人闹哄哄地冲进病房,好像是医生和护士,也好像还有徐家的亲戚……哭声四起,徐以寒却什么都听不到,他仿佛置身世界尽头的荒原中,头顶是灰蓝的天,脚下是灰绿的地,真是天苍苍野茫茫,除了混沌还是混沌。   妈。   妈妈?   妈,你在吗?   当天下午,载着老徐遗体的救护车从上海出发,驶向武汉。按照提前的安排,一众家眷乘飞机返汉。   徐以寒就在浦东机场的麦当劳里和Peter见了面。   “怎么在这里?”徐以寒一身黑衣,手臂上别着个“孝”,“人这么多。”   Peter推一推眼镜,笑得神采奕奕:“人越多越安全嘛,再说你家其他人总不会来麦当劳休息……你们乘几点的飞机?”   徐以寒沉默几秒:“六点一刻。”   Peter一瞥手表:“唔,还有时间……我跟你说啊,咱们真是撞大运!你哥那事儿我找关系打听过了,是真的,”Peter略略压低了声音,但语气极兴奋,“咱们之前安排的那些媒体,全都能派上用场!”   徐以寒:“她很可能也去找徐以则了,如果徐以则出的钱比我多……”   “她找你要五百万,那得找徐以则要多少?”Peter摇头,“我看未必,她找你是因为知道你恨徐家人。她去找徐以则,怕是要被徐以则直接收拾了——徐以则那个脾气,是心甘情愿被人要挟的?”   “我都想好了,这次直接让徐以则完蛋——本来董事会那帮人也没多看好他,”Peter笑道,“你不是在蟹脚捧了个主播吗?就按原计划来,主播先出事,让网民注意到蟹脚直播这个公司,然后我们趁热打铁,用联系好的媒体直接曝光徐以则强.奸的事。你爸刚死,到处都盯着徐氏,董事会不敢在这个风口浪尖把徐以则扶上去。”   徐以寒再度开始走神,Peter的话令他想起邓远,这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呢?老徐伤害邓秀丽,他伤害邓远,然后有一天邓远退出他的生命一如母亲从这个世界消失,他们的耻辱和苦难不为众人所知,最终也被时间所抹杀……   “徐以寒?”Peter又道,“你那的钱够不够?你那个网络公司,叫什么来着……能提多少钱出来?”   徐以寒皱眉:“既然这样,我们可以不让他——那个主播——掺和这件事了,直接曝光徐以则强.奸就够了。”   “不不不,我们需要那个主播,”Peter凑近徐以寒,“如果媒体突然曝光徐以则,这就太假了,很明显是冲着徐以则去的。再说网民哪知道徐以则是谁?这样子炒不出热度的。”   “我们联系了那么多——”   “哎,听我说完啦,”Peter拍拍徐以寒肩膀,“主播就不一样了,主播很火的呀,我们拿块国.旗给叫他当抹胸围在身上,再说几个黄段子,OK,热度就有了,绝对,非常,热。这个时候媒体再曝光徐以则就顺理成章多了,是不是?”   徐以寒的眉尾跳了跳,也许是麦当劳里的人太多,邻座的小孩又过于喧闹,他竟有种反胃的感觉。   “那个主播,”徐以寒忍着反胃感开口,“我现在不想让他做这件事了。”   Peter愣了愣:“什么意思?这不是咱们早就商量好的?还是……出什么事了?”   徐以寒低声道:“我还没跟你说过,他是我姐。”   “你姐……”Peter眼珠子一转,“你老爹和谁生的?他真是够可以啊。”   “不是,他是我妈那边的表哥。”   “你妈那边的?等等,”Peter的语气有些迷茫,“怎么一会是你姐一会是你表哥,搞什么?”   徐以寒烦躁道:“总之他是我家人,有血缘关系的,我不想让他掺和这件事。”   Peter便不说话了,默默地看着徐以寒。他有一双精光外露的三角眼,打量起人来,总显得十分意味深长。   “徐以寒,”好一会儿,Peter才开口,“你和那个主播,啊,你姐……不会是,那种关系吧?”   徐以寒:“……哪种关系?”   “有奸.情咯——你连你姐都搞啊,还是有血缘关系的,你们徐家人是牛逼。”   徐以寒听到这话,竟然嗤笑一声。   Peter是第二个询问过他和邓远的关系的人。第一个询问的人,则是邓远。当时他是怎么说的?他很轻松便搪塞过去了——姐姐,语言是不自由的,我们就不下定义了好吧?而邓远就那么痛快地同意了。他们都不去定义他们的关系,只用一个“在一起”的状态来形容这段关系。   那当时邓远在想什么呢?他真的被徐以寒糊弄住了吗?还是……还是他其实也不大在意。乌妍说邓远已经很多年没见家人了,那么会不会,邓远不在意他们的关系的原因正是,他们是家人?这个世界上恋人会分手朋友会绝交,唯一无法更改的关系,只有血缘关系。   就像妈妈,就像姐姐。   邓远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和他在一起的吗?而最初相遇时,他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带邓远回家的吗?那夜的上海格外庞大也格外光怪陆离,像一片极光笼罩下的干冷的沙漠,而他们是两条濒死的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鱼,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他们用彼此的水汽拯救彼此,那水汽都来自同一片湖泊,那是妈妈长大的地方。   是这样吗,邓远?   徐以寒不懂,也没有答案。他所剩不多的真心一抽一抽地,被这个滚烫念头鞭打得无处遁形。他没有答案。   “行啦,就算是你姐,就算你们有点什么……”Peter暧昧地笑笑,“大不了你再补偿他嘛,钱给够了什么不好说?”   就在这一刻,周围是嘈杂人声,眼前是Peter漫不经心的脸,徐以寒下了一个决定。妈妈的耻辱和痛苦已经无人知晓,他不能,不能再让姐姐经此命运——姐姐遭遇过什么,姐姐为什么而来,姐姐为什么和他在一起,他要一个答案。   徐以寒一把扯下“孝”徽,起身道:“徐家的事以后再说,我得走了。”   Peter:“这才几点——飞机起飞还早啊?”   徐以寒:“我去郑州。” 第90章   接到赵教授的电话时,赵辛和刘语生正在复旦大学的中央草坪上。难得的,今天他们都没有更新任务,天气又晴朗。赵辛坐着,刘语生枕在他的大腿上。原本刘语生是不好意思这样的,但一眼望去,草坪上的学生歪七扭八,刘语生也就无所谓了。   赵教授问:“赵辛,你能不能联系得上徐以寒?”   “他不是回武汉给他……给徐叔办葬礼了吗?”   “他没回,现在徐家没人能联系上他。”   “……那我就不知道了,”赵辛拢了拢刘语生的头发,“这几天也没在公司见他。”   “好,”赵教授轻叹,“如果你联系到他了,还是给徐家说一声。”   “嗯,我知道。”   父子两人同时沉默,几秒后,赵教授又问:“你和那孩子在一起呢?”   “对,我们在复旦……我有个同学在这儿,正好聚一下。”   “这段时间身体还好吧?”   “挺好的,爸,”赵辛顿了顿,“语生一直在照顾我,你和我妈别担心。”   赵教授笑了笑,有些无奈似的:“我们担心也没用,总有这么一天,你得自己……”他话锋一转,“什么时候回武汉?能不能把那孩子带回来?让我们也见个面。”   “下个月吧,”赵辛看向刘语生,“如果他愿意的话。”   “好,”赵教授温声道,“希望他愿意。”   赵辛挂了电话,刘语生一双眼睛睁得圆溜溜的,看着他。   “你爸?”   “嗯,问你愿不愿意和我回武汉,”赵辛笑道,“他和我妈早就想见你了。”   “我……愿意当然是愿意,”刘语生翻了个身,下巴抵在赵辛的大腿上,“但我带什么礼物见他们去呢?你爸妈肯定来过上海吧?不知道上海的东西他们喜不喜欢?而且甘城好像没什么特产……要不咱们去趟苏州?我听他们说苏州的……”   “哎,”赵辛忍不住捏住刘语生一鼓一鼓的脸颊,“用不着带礼物,人跟我回去就行。”   “那增么行——”刘语生被捏着脸,有些口齿不清,“这是我们第一翅见面!”   赵辛笑出声来,松了手,俯身在刘语生额头上吻了一下。   “赵辛!”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女声。   “社长,”赵辛向她招手,“好久没见了。”   “真是好久没见……”吕悠然在赵辛对面坐下,镜片后,一双细长的眼睛瞟来瞟去,“这是家属?”   “是啊。16595.com”赵辛道。   刘语生没想到她来得这么快——不是说还有四十分钟才下课吗?她是不是看见赵辛低头亲他了?肯定是,否则也不会这样问。   “你好,”刘语生小声说,“我叫刘语生……你可以叫我语生。”   吕悠然正色道:“弟妹你好,我在追《总裁我真的错了》哦,”转而又冲赵辛挑挑眉,“是弟妹吗?还是……”   赵辛搭上刘语生的肩:“你说呢?”   吕悠然哈哈大笑。   她是笑了,刘语生却忍不住战战兢兢——来复旦之前赵辛告诉过他,这位吕悠然是他的大学同学,前校园诗社社长,现中文系在读博士,小有名气的青年文学评论家。   她在追《总裁我真的错了》?是说客套话,还是真的在追?   “还有《我不要超能力》,我也在追,”吕悠然又道,“你们这比赛真是够刺激的。”   赵辛点头,开玩笑地问:“你打赏了吗?”   “本来想给你打赏的,写得挺好看,”吕悠然十分坦荡,“一看你和第一名,嚯,差出好几万……那我就没办法了。”   赵辛笑了笑:“嗯,没关系。”   几天前,在张莉的授意下,蔚蓝文学网首页和蔚蓝文学APP首页同时挂出一个打赏榜,实时公布六位作者的打赏收入,每半小时更新一次。此举一出,六位作者的你追我赶更加激烈了,再加上排在前三名的病忘、吕纬甫、雨声之间早有龃龉,读者们吃瓜看戏,不亦乐乎。   而作者们的粉丝则没这么愉快了。病忘的粉丝分成两类:一类热衷于四处嘲讽其他作者,尤其是吕纬甫和雨声——“狗男男炒cp 炒到这个程度还是比不过我们千千噢?”“@唐纳森 @罐头带鱼 我要是您二位就赶紧退赛退圈了哈,丢不起这个人”……另一类,则异常狂热地关注着打赏榜的实时更新,为了使病忘保持第一名的领先优势,他们不仅倾其所有地打赏,甚至还大力鼓动网络上、现实中的朋友们给病忘打赏,以至于就在昨天,@天真圆蛋吃瓜 爆料说,十度千千的某位小粉丝竟把三千块学费全部打赏,之后又在十度千千粉丝群中四处借钱交学费。   赵辛和刘语生发微博呼吁读者:请务必量力打赏。而这又成了十度千千粉丝们的笑柄——“又开始表演了哈,真这么清高为森么要每次更新两万字呢?这好像不是您的一贯风格哦严肃文学大大@唐纳森”“唐纳森装清高也就算啦,毕竟人家一直搞严肃文学嘛,超有气节的是不是~~你罐头带鱼觍着脸凑什么热闹,忘了自己五千块改结局的壮举啦?”   随着实时打赏榜的推出,文学接龙大赛的热度再上一层楼,粉丝之间的厮杀也更加激烈,有吃瓜群众调侃:“这他妈就是网文圈的produce101啊!”   “其实我挺好奇的,”吕悠然带赵辛和刘语生去吃食堂,“语生的风格和这个比赛还是蛮一致的,就是……通俗性很强。但是你呢,赵辛?”   赵辛:“我也是写网文的啊。”   “哎,我早就和你说过,你那种风格,”吕悠然直言不讳道,“还是不够通俗……你应该去写同志文学嘛。”   赵辛:“写同志文学更赚不着钱。”   吕悠然:“你要是真想赚钱也不至于在网上被骂成那样,仇女哦,我都看见了。”   赵辛:“……”   “对吧,语生?”吕悠然看向刘语生,“他这人就是别扭,你说他放着家里的资源不用……他要是愿意搞搞严肃文学,凭他爸的关系,占多大便宜啊,他爸能把苏童请来给他写打广告……真是。”   赵辛和刘语生对视一眼。   赵辛:“严肃文学。”   刘语生:“苏童?!”   “啊,是啊,赵老师和苏童不是关系很好么。”吕悠然吸一口绿豆汤。   “算了吧,”赵辛无奈道,“天天有人拿‘严肃文学’讽刺我,你不知道?”   吕悠然:“我知道啊,我就是知道才这么说的,你看,你们那个圈子里,‘严肃文学’都能拿来骂人了。当然我也不是说这东西有多好,可是起码,不该变成句骂人的话……赵辛,你说实话,你不难受?你通过一篇表达某个想法,发表在文学期刊上,也许有人会正儿八经地评论解读,发表在网上,他们反倒捏着这骂你‘严肃文学作家’,你不难受?”   刘语生被吕悠然的一席话说愣了,捏着筷子,看着她。   “还有,现在这个比赛,什么狗屁玩意,”吕悠然的语速越来越快,“这不就是比谁有钱比谁脑残么,你,哦还有语生,你们干嘛蹚这滩浑水呢。”   赵辛:“你别激动。”   “气死我了!”吕悠然把手里的绿豆汤重重放下,“刚才一见面就想说的,忍到现在。”   “消消火,”赵辛慢条斯理道,“参加比赛之前我们也没想到这比赛会办成这样,现在又不好退赛,而且……”   吕悠然:“而且什么?”   “而且这比赛不是还没结束吗?万一最后我赢了呢?”赵辛笑着说。   赵辛坐在轮椅上,刘语生推着他,慢慢地走在复旦校园里。   “怎么不说话了?”赵辛问。   “我在想……赵辛,以现在的差距,你觉得你有希望超过十度千千?”   “不太可能。”   “那你为什么说……”   “因为我说的‘赢了’,不是指得了第一名,”赵辛向后靠,后脑勺抵在刘语生的指关节上,“我只要把这个故事写完,就能赢了十度千千。”   刘语生:“嗯?”   “因为我写得比她好啊,”赵辛笑了笑,“你说呢?”   刘语生心中一动,他最着迷的就是赵辛的骄傲,那种明白了一切但仍然不服输的骄傲。   “也许我在名次上没法超过她,但我想,只要我确实写得比她好,读者——大多数读者——会明白的,”赵辛扭头看刘语生一眼,继续道,“这段时间我也一直在想,最初,我为什么写耽美?就像社长问的问题……我觉得我得承认,最初我就是被耽美这个题材吸引了,尽管有人说它轻浮、幼稚、局限……但我就是被耽美吸引了,我不是在表达思想的时候随便选了耽美,而是耽美本身就是特别的,我写的那些故事,真换成什么同志文学风格,我也许就写不出来了。而现在的这个故事,虽然是几个人一起写,但它对我来说不只是一个接近你的途径,它也是有意义的、特别的。”   刘语生:“接近我的什么?”   赵辛:“……”   刘语生:“接近我的途径?”   赵辛只得老实说:“之前认出你来了,又不敢直接和你联系,就……想通过这个比赛接近你。”   刘语生:“……”   赵辛继续说:“所以我要把《我不要超能力》写完,无论得第几名我都要把它写完,我写完,我就能赢——因为我比十度千千写得好,是不是?”   刘语生笃定道:“是。”   赵辛:“我好像太自信了,但是其实……我怀疑自己的时候,想到还有你喜欢我写的东西,就觉得,他们怎么骂都无所谓了。”   刘语生一愣,怎么聊着聊着又突然表白啊?   “语生,你改变了我的很多……很多,包括我对网络的看法,包括我对自己的看法,你对我来说,非常、非常重要。”   刘语生:“啊,我……我知道了。”   赵辛:“那比赛完了跟我回家吧?你家那边不着急,我家这边,可以见个面喝喝茶,你放心,我爸妈都很和气的。”   赵辛的语气既认真又自然,以至于刘语生一时间大脑空白,直接点了头:“好啊。”   赵辛悄悄弯起嘴角:“乖。” 第91章   比赛的声势越发高昂,在徐以寒失联的第三天,《我不要超能力》漫画开始连载,同时,豪盛文学网和蔚蓝文学网上,这部的收藏量之合已经超过了五十万。   每一天,官方都会放出一段或长或短的比赛花絮,内容既包括作者们的会议和创作,也包括作者们的私人生活——于是有眼尖的读者发现,怎么罐头带鱼的房间那么整洁?不像有人住着的样子啊?紧接着,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官方拍摄了唐纳森的房间,在洗漱台上,明晃晃立着两只漱口杯。   再比如,张莉亲自带队到十度千千的别墅去拍摄了她的衣帽间和书房。二十平的衣帽间被网友们戏称为“奢侈品大赏”,而书房中整整一面墙的英文原版书籍,又被十度千千的粉丝逐个罗列出来,骄傲地称之为“千千留的英语作业”。   此外,第二年的云和网红女友的恋爱狗粮,粉色喵喵的上海探店之旅,fire的粉丝见面会……也都令他们的人气水涨船高。   这一天的黄昏,同事们都已陆陆续续下班了,张莉仍和视频剪辑员一起商量着新一期视频的内容。方文敲了敲门,张莉便走出来,关上门,冲他笑笑。   “还没弄完吗?”方文问道。   “还有个小问题……要不你先回去?”张莉小声说,“而且待会儿摄像要过来,我们开个小会。你先回去买菜好不好?”   方文点头:“想吃什么?要不今晚烧个肘子?”这些天他总觉得张莉瘦了,想来一定是因为工作太辛苦。   “好呀,那就辛苦你啦,要是八点我还没回,你就先吃,”张莉说完,见四下无人,便伸出食指在方文的手心挠了挠。   “嗯,”方文无声地笑了笑,“晚了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   “OK。”   方文便转身向外走,张莉看着他的背影,只见他还背着她送的黑色双肩包——那天他们一起逛街,张莉一眼就看中这只双肩包,纯牛皮的,要八百块出头。方文忙说不要,淘宝上五十块一只的帆布包能背很久了。但最终张莉还是把那只黑色双肩包买了下来,贵是贵,但样子好看,方文背上之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真是贵有贵的道理啊,肩膀舒服多了。   “方文。”张莉唤道。   方文刚要推开公司的玻璃门,闻声转身:“怎么了?”   他双手攥着双肩包的两条背带,看向她,一脸不设防的温柔表情。张莉险些就要问,你之前说过的话还做数吗?但她知道方文一定记不得他说过的那句话了,她还知道,方文急着赶回家,为十度千千代写。   “……没什么,”张莉冲他眨眨眼,有些俏皮地,“烧肘子记得多放辣椒哦。”   方文笑道:“没问题。”   这天晚上,张莉走出公司时,给徐以寒打了电话。   徐家已经派人来公司找过徐以寒,当然,没找着。但徐以寒总不至于完全失联,起码张莉和小彭都能联系上他。   “徐总,”张莉平静地汇报,“比赛都挺顺利的,十度千千也一直是第一名。”   徐以寒那边一片嘈杂:“好,我知道了,还有事吗?”   “还有,有人来找过您,两拨,”不知不觉,张莉的另一只手已经紧攥成拳,“第一拨说是您大哥徐以则找您,第二拨说是邱……邱阿姨?她说她是邱阿姨。”   “他们说什么了?”   “说如果您回来了,请您联系他们……别的就没什么了。”   “好,我知道了,”徐以寒咳了咳,“不用理他们,就这样吧。”   “等等,徐总……”   “怎么?”   “那个……十度千千也找过您,”张莉的手心出了汗,“她联系上您了吗?”   “她没给我打过电话,”徐以寒似乎有些疑惑,“你把我这个号码给她了?”   张莉松了拳头,手心的汗被街边广告牌映成一片亮光:“没给她,但是她私下来问我两次了,问您去哪了去干什么了……徐总,她,呃,她是您女朋友吗?她好像挺着急的。”   徐以寒那边传来几声模糊的吆喝,他匆忙道:“她是我未婚妻,再问你你就还说不知道,好了先这样,我还有事。”   “好的,”张莉半垂眼睫,“您先忙。”   徐以寒把手机揣回兜里,紧了紧身上的外套。初夏已至,但这两天郑州刚下过几场大雨,竟只有二十多度。北方与南方不同,几场雨过后,空气变得凉爽许多,而他又身处郊区,实在有些冷。   眼前是一扇对开铁门,和一扇接一扇高高立起的广告牌。广告牌围成一个很大的圆圈,其中正是灯火通明的建筑工地。这工地位于郑州远郊,旁边便是车来车往的国道,距离最近的小镇也有开车十分钟的距离。   徐以寒手提五条软中华,兜里揣了两千块钱现金,他已经准备好了,如果烟不行,就给钱。   这个时间既没有小偷又没有上级检查,工人们都在加班干活,徐以寒顺利地拉开铁门走进去,进了保卫室。保卫室只是两间简陋的铁皮房,两鬓斑白的男人抱着收音机,似睡非睡地躺在长椅上。   徐以寒一推门,他便惊醒过来,见是一副生面孔:“你干嘛的?”   “您是王永国吗?”徐以寒走进屋。   “……干嘛?”男人站起来,面带防备,“你找谁?”   “哎唷,可找着您了,大哥——是这样的,我叫徐博,博士的博,”徐以寒一把握住男人的手,用力晃了晃,“我是郑州大学医学院的研究生,您叫我小徐就行。我们现在在做一个关于治疗网瘾的调查——你看,这是我的学生证。”   徐以寒把郑州大学学生证塞进王永国手里,这是他今天下午在天桥上花五十块钱办的。   王永国迟疑了两秒才翻开学生证,很快又还给徐以寒:“你找我有事?”   “哥,我听几个学生家长说,你以前在‘正心’当门卫啊?”徐以寒把烟放在桌子上,“不知道能不能向你了解点儿‘正心’的情况?哎,都说‘正心’戒网瘾戒得好嘛。”   王永国瞟一眼烟,顿了顿,别过脸去:“‘正心’倒闭两三年了,还有什么可了解的?再说我就是个门卫,我能知道什么?”   “哥,我就简单了解一下情况,你有啥说啥就行,”徐以寒叹气,“这不是导师催得紧?要不我就明天来找您啦,也不赶个大晚上的,这地方真是难找……”   王永国双手背后打量徐以寒,片刻后摇头:“我是真不知道,你们搞研究的该去找那些大夫,找我个门卫干什么?”   徐以寒看着他,笑呵呵道:“也去联系大夫了,我同学去的,我分到的任务是联系你啊,”说着把包好的一千块钱掏出来,捏在手里,“哥,我们这个研究是有劳务费的,你看你能配合一下不?钱也不算多,哎,导师太抠门……这一千块给你,行吗?”   王永国明显地愣了:“一千?”   “嗯,这是整一千,”徐以寒把钱放到桌子上,“就问你几个简单的问题。” 第92章   将近十一点时,徐以寒在一条坑洼的小路上停车熄火。这条小路的尽头,是一栋橙色老式教学楼,在不知多少年的风吹雨打之后,外墙斑驳成某种奇异的浅棕色。教学楼并不高大,但由于楼外荒草连绵,便显出几分幽深和诡异。   徐以寒和王永国下了车,站在正心网络成瘾治疗中心的旧址前。   徐以寒打开手电筒,冲教学楼晃了晃:“就是这儿?”实际上,他已经独自来过两次。   “哎,是这儿,”王永国站在徐以寒身后,“咱就在这儿说吧,小徐。”   “行,”徐以寒见他不敢上前,也不勉强,“那我问几个问题啊……‘正心’为什么关门啊?”   “这个么,呃,”王永国竟然结巴了一下,“这样吧小徐,咱们换个地方聊,这就是个旧楼,也没什么好看的……不是哥胆子小,是这地方啊,这地方邪乎……”   黑暗中,徐以寒目光冰冷地看着王永国:“怎么邪乎啊?”   “……咱先换个地方,啊,换个地方我给你讲。”   ‘正心’位于郑州近郊,但位置并不偏僻,开车不到十分钟,便能到达附近的集市——这地方聚集了一些工厂和村庄,自然也就有几条灯火通明的街。   “行吧,”徐以寒笑了笑,“那咱们先走。”   两人找了一家小餐馆,在乱哄哄的划拳声中,王永国吞下两口啤酒,缓缓道:“那个地方是真的邪乎啊,小徐,按我说,你们干脆就别做这个研究啦!”   “为什么?”   “嗨,我实话跟你说吧,”王永国压低声音,“你知道不?‘正心’死过人。”   徐以寒平静道:“听说过这事,好像是跳楼死的?”   “是啊,是跳楼死的,”王永国指间夹着烟,双手横竖比划了几下,“但你知道吗,‘正心’的窗户上都焊了铁丝网,每一扇都有——就怕他们想不开跳楼啊。”   徐以寒:“那他是……怎么跳下去的?”   “就是说哪,”王永国左右瞟了瞟,“铁丝网被他凿出个洞,按理说不应该,他们进‘正心’前可都搜了身的,根本不会让他们碰着锤子啊剪刀啊这类东西,后来吧,这人没了,家属就过来闹事,非说他是被人害死的。”   “为什么?他不是自.杀?”   “说不清喽,跳楼那小孩儿,脑子不太清楚,”王永国继续刚才的话,“家属就报案了,公.安.局也来了,那就查么,他凿开铁丝网总得有个工具吧?没有,就是找不着。”   “你说他脑子不清楚?”徐以寒作出惊讶的表情,“‘正心’不是戒网瘾的吗?”   “那不止,什么病都治,跳楼那个啊……”王永国眯起眼,“真是脑子不正常,一个男人,天天要穿裙子涂指甲油,愣说自己是女的!有一次教官人手不够了把我叫上去帮忙,诶,我们三个男的才把他摁住,脱他裤子的时候他就喊,‘你们别碰我我是女孩儿!’你说这不是脑子有病啊?’”   徐以寒握着啤酒瓶的手抖了一下:“为什么脱他的裤子啊?”   “通电么,像他这种人,大夫说,是因为那玩意儿不行,才会……想当女的,诶,‘正心’可是有几个这样的。”   “通电?”徐以寒的身体猛地紧绷住,“往哪儿通?”   “能往哪儿?”王永国意味深长道,“哪儿有问题就给哪儿通电,你别说,我还真见过他们的……那真的一看就有病啊,那玩意儿小得不行,跟个孩子似的……”   “哦,还有,我听大夫说,他们这是吃药吃出来的,你说哪个正常男人这么折腾自己?”   徐以寒灵魂出窍般,想起邓远的身体。   在他和邓远为数不多的几次性.事中,他们从来都是关着灯、在黑暗中进行一切。灯是徐以寒主动关的,他知道邓远因为服用药物的缘故,生.殖.器难免有些异常——他不想看,而邓远似乎也不想被他看,每次关灯,邓远都没有提出过异议。他曾在黑暗中抚摸邓远的身体,从他柔软的肩头,到隆起的胸脯,到平坦的腹部,然后他的手绕过邓远的私.处,流连在他背脊或者大腿。   现在想来,尽管他们已经做过最亲密的事,可他竟然连邓远的身体都没有完全地打量过。那么每一次,当他不动声色地关灯时,邓远在想什么呢?他会暗自希望被爱抚吗?他会一次次满怀希望又失望吗?他会难过吗?   徐以寒突然好想给邓远打个电话,哪怕不说什么。   他好想听听他的声音。   “那他为什么跳楼,你们知道吗?”徐以寒问。   “这话说的,”王永国夹起两片炒猪肝,边嚼边说,“他脑子不正常,我们哪能知道他为啥跳楼?那小孩儿也是怪可怜,家里开矿的,少说衬了五千万吧?结果呢,一得病,爹妈就把他扔过来,再也不管咯。”   “那他就这么死了?连一个知道他死因的人都没有?”   “可不吗?”   “‘正心’里那么多人,那么多医生,他还有父母亲人,就是没人知道他的死因?没人去查么?”徐以寒兀自摇头,“这不可能。”   王永国叹了口气:“其实要我说,就‘正心’这地方,正常人进去也该疯喽——我那会儿当门岗啊,我就天天听见楼里面的人又哭又喊的,有的叫爸妈,有的叫警.察……时不时就有教官把人拖下楼,罚跑圈,不跑就拿脚踹……你想想,几百号人,就天天关在那栋楼里,吃喝拉撒都在里面……这谁受得了?”   徐以寒的心脏的,有种上不来气的窒息感:“就没人报警?这是违法的——”   “这怎么报警,都是家里人骗过来的,一进门手机就被收走了,”王永国理直气壮道,“而且我听说,就是这一片儿,有个派出所所长把自己家孩子都送进‘正心’了——报.警了也没人管。”   徐以寒垂下头,久久无语。   他胸腔里像是凝了一口血,吐不出来又散不开,就那么梗在心头。他不敢想象那两个月里邓远都经历过什么,他也不敢想象,邓远和程小白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其实他都知道,他知道这个国家有着大大小小的戒网瘾中心,有着各种各样的冷血和愚昧,有着更多更多,不为人所知的受难和死亡。他也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这个时代留下自己的名字,或者说,在这个人间留下自己的痕迹。   就是有一些人,他们会无声地、以我们不知道的原因和方式,告别这个世界,像长江边无人认领的尸体,像不知为何跳楼的程小白。   这些道理他都知道,可当他亲身来到这里、亲眼看见那栋楼、亲耳听见王永国的话时,他还是恐惧得仿佛即将溺死,他想,在他还没有和邓远重逢的时候,是不是有很多个瞬间,他险些永远失去他?   又凭什么,凭什么有些人就要以那样静默的姿态离开这个世界?他们也来过、爱过、哭过,既然生命鲜活,凭什么死亡无声?不那简直不是死亡,那是被遗忘,被虐杀,被清除。   到凌晨两点半,一群穿着工作服的年轻男女涌入小餐馆,原来是附近工厂的工人下了夜班。徐以寒默然地坐在他们之中,听他们操着河南口音聊天嬉闹,一派生机勃勃。   徐以寒好想给邓远打个电话。   “行啦,小徐,”王永国翘着二郎腿,样子很悠闲,“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就这样吧?”   “嗯,就这样吧。”   王永国笑了笑:“其实你不是学生吧?”   徐以寒看向他。   “早就有记者来调查过‘正心’,闹来闹去,最后‘正心’就关门了,”王永国道,“不过也有人说‘正心’是因为得罪了上面的领导才关门的……谁知道呢,说是关门,估计就是换个地方开呗。”   徐以寒的指尖陷进手心,摁出四道红印。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徐,哥收了你的钱,告诉你的都是真话,但是哥劝你两句,这人还是别钻牛角尖,你说,就算它‘正心’干的是没良心的事儿,但也和你没关系,对不?现在‘正心’关门了,你再揪着不放,有啥用呢?”   徐以寒:“你觉得没用,是吗?”   王永国摆摆手,笑道:“得了,我没文化,不和你争这个。”   徐以寒一字一句地说:“有用,我告诉你,有用。”   徐以寒站在橙黄的路灯下,独自抽了很久的烟。灯光像一层细细的油水笼罩了他的身体,他站着,像个神经病一样注视来往的行人。他们大都是工人,也有几个推着三轮车卖宵夜的小贩。他想起很多新闻报道,很多读过的,也有他亲眼所见:去药厂以身试药的人,东南沿海流水线上的打工者,被拐卖到农村的智力障碍女孩,为稀释血液混着啤酒吞下烟灰的职业卖血者……还有他可爱的、想变成女人的姐姐,还有程小白,还有迟洋、倪玉、小空……当然,也有他的妈妈。   他想起这些人,感觉自己虽然站在地面上,身体却好像要被那些漆黑沉默的苦难淹没了,那是他们的苦难,没有名字,没有由来,没有记录。因为在这个滚滚向前、庞大繁复的时代语境里,他们实在太渺小了,渺小到他们的苦难可以忽略不计。   王永国说,再揪着不放,有啥用呢?   徐以寒承认,他那一字一句的“有用”只是一时意气,他承认,揪着不放或许是没用的。   可他要为姐姐的苦难树碑立传,不仅是姐姐,还有程小白,还有很多他不知道名字的、在“正心”遭受过凌虐的人,他要为他们的苦难树碑立传。   因为,没有人应该被遗忘,没有人应该被抹杀。 第93章   徐以寒在一间墙面发黄的钟点房里待了五个小时。其中,四个小时用于睡眠,一个小时用于写写画画。   到早上八点多钟,他洗一把脸,手里捏着几张写满字的A4纸,拨了邓远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邓远才接起,声音有些模糊:“喂?”   “姐姐,是我……徐以寒。”   “怎么了?”   邓远这样一问,徐以寒便觉得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我在郑州。”他说。   “……你要干什么?”   “‘正心’已经不开了。”   “……”   大概半分钟过去,邓远才低声说:“我知道。”   徐以寒:“你别直播了。”   邓远再次沉默,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徐以寒默然地等着。窗外,太阳在肮脏的街道上铺起一层金灿灿的黄,又是新的一天。   “为什么?”邓远问。   “因为我不想报复徐以则了。”   “昨天有个叫Peter的人找过来,他跟我说了很多你以前的事情,他说你在徐家一直被欺负,很可怜,而这次是你最好的机会。”   徐以寒一愣:“他找你了?!”   “他把你们的计划大概跟我说了说,挺好的,”邓远平静道,“你准备了那么多,这就放弃了,多可惜?反正我也花了你的钱,该我还你的。”   “姐姐,”徐以寒急切道,“对不起,我那是说浑话,我不用你还……”   “没什么可对不起的。”   “不,我才明白,你做的那些事……也让我为你做些事好不好?姐姐,我不报复徐以则了,我现在只想为你做些事。”   “做什么?”   “姐姐,”徐以寒沉默几秒,声音变得轻柔,“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么做有没有用,但你给我点时间,让我试一试,好吗?”   最终,邓远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仿佛他已经对徐以寒的一切决定都不甚在意了。徐以寒也没有问程小白的事,他希望有一天,邓远愿意说的时候,再亲口告诉他。   八点半,徐以寒喝下一碗胡辣汤,开着租来的车,向某家报社驶去。   当天晚上七点一刻,他乘高铁去了许昌,在那里他见到一个胖胖的女孩儿,网名叫“小汤圆”。小汤圆的本职工作是小学老师,同时,她也是一个拥有三十多万粉丝的微博大V,平日里会分享一些与日本动漫相关的资讯。   她三十一岁,已婚,无名指上一枚绿宝石戒指。   徐以寒和她聊起网瘾,她笑得眯起眼,模样憨厚:“那时候啊,那时候刚接触电脑嘛,一下子就栽进去了,其实现在想想,就是小孩儿图新鲜呗。”   “后来呢?”徐以寒问。   小汤圆还是笑着说:“后来我戒了瘾,就回去读书啦,不过留了一级,还挺不好意思的……”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徐以寒注视着她的眼睛,“现在你还在玩微博,还在看动漫,这些都离不开电脑……你家人同意吗?”   小汤圆神色一滞,不说话了,只是低头转动着无名指上的戒指。   徐以寒也不催,只坐着等她。   半晌,小汤圆扬起脸,神色灰败:   “后来我爸病死了,我妈再嫁到山西,我才重新开始用电脑,”她望向窗外,“从十七岁到二十五岁,中间八年,我没碰过电脑……是真的没碰过。”   通过小汤圆的介绍,徐以寒又陆续联系上几个进过“正心”的“患者”——原来这么多年过去,出于某些复杂的原因,他们还保持着联络。   他们之中,年龄最大的33岁,在苏州开民宿,和徐以寒通电话聊了一个多小时,热情又机敏。年龄最小的二十三岁,刚刚收到太原理工的硕士录取通知。他们的职业也是五花八门,有做公务员的,有开网吧的,甚至有一位女士是心理咨询师。   徐以寒和他们见面或者通电话,沟通顺畅,有很多个愣神的瞬间他都在想,如果不是他提前知道一切,他一定看不出,他们曾在“正心”受到各种各样的凌虐。开民宿那位因为网瘾在“正心”关了五个月,小腿骨折;做公务员那位因为早恋在“正心”关了半年,从此成为无性恋;而那位温文尔雅、一看就很可靠的心理咨询师,在离开“正心”之后,她接受了长达三年的心理治疗。   如果他们不说,那么他们所受过的凌虐,将最终销迹于时间之中,无人为之付出代价,无人为之做出解释。   在徐以寒来到郑州的第五天中午,当他正和谭记坐在兰州拉面馆里呼啦呼啦吃面,兜里的手机响起来。   邓远:“你在哪?”   徐以寒嘴里还塞着一口面,有些烫:“我在郑州。”   “郑州哪里,”邓远说,“我也在郑州。”   徐以寒放下筷子:“你在哪?”   “高铁站。”   徐以寒霍然起身:“等着我。”   他甚至来不及向谭记解释,只把车钥匙扣到桌上:“谭哥下午你自己去见她……”   徐以寒冲进街边的出租车,高声道:“师傅去高铁站!”   这些天他和许许多多的陌生人接触:“患者”,门岗,厨师,记者,医生,甚至是殡仪馆的员工……对这些人,他无一不是理智而克制,他不得不一次次压抑着心中的悔恨和痛苦,与他们平静地交谈。   这句“师傅去高铁站”,是这么多天,徐以寒唯一一次感到畅快,心中憋闷的种种情绪泄洪般涌出,几乎轰然击溃他。他坐在出租车上,双手扣着膝盖,竟是心跳加速,手臂发软。他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   下车付钱,徐以寒一进高铁站大门就看见邓远,邓远背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双肩包,就守在门口。   他把头发扎成一个低低的马尾,身穿天蓝色圆领T恤和黑色阔腿牛仔裤,露出一截白皙的脚腕,他脚上穿着的,是那双徐以寒十分熟悉的白色帆布鞋。   邓远也看见徐以寒了,徐以寒走向他,两人对视着,距离逐渐拉进。   高铁站人来人往,徐以寒很想抱住邓远,但是不敢。他只能站在他面前,一副如在梦中的表情,唤道:“姐姐。”   邓远说:“你瘦了好多。”   徐以寒:“……是吗?”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和腿,看不出来。   “你在调查‘正心’的事?”   “嗯。”   邓远点了点头:“走吧。”   他也不等徐以寒,径自向门外走去。徐以寒愣了好几秒,才猛地回过神,快步追赶。   人来人往,管不了了——徐以寒从背后一把抱住邓远,双手牢牢箍在他腰上,脸颊紧贴住他的头发。   他整个人像片扇贝,把邓远包裹其中。   “姐姐,”他鼻子一酸,“对不起。”   邓远任他抱着,没说话,也没动。   徐以寒的泪水沾湿邓远的头发,天光明亮,在众人的目光中,徐以寒抱着邓远抽噎,他想说姐姐我爱你,喉咙粗粝得说不出口,他想用力吻邓远,知道自己没资格,他想——他想道歉,再一次道歉,不仅代表他自己,也代表这个世界。   邓远艰难地转过身,脸和徐以寒贴得很近。   “哭什么?”他说。   “我……”徐以寒攥住邓远的手。   邓远轻叹:“别哭了,我不是来了么。”   一直走出很远,徐以寒才止住眼泪,但声音还是哑的:“我还是你的亲人吗?”他似乎问了个可笑的问题,血缘关系是不会改变的。但他害怕邓远回一句“不是”,如果他们连亲人都不是了,那么他还有什么理由留在邓远身边?   “当然。”邓远回答。   徐以寒紧紧扣着邓远的手,他知道邓远才是受害者,可这一刻他难以自持地依赖着邓远,这种感觉十分复杂,他知道邓远才是受害者,但是他太害怕失去邓远了,他太害怕自己连弥补的、忏悔的机会都失去,就像他失去妈妈。   所以他由他受伤害的姐姐领着,在公路边走了很久,他们是两个彻底的异乡人,一对相依为命的姐弟。太阳晒着,他们的手心都出了汗,又湿又黏,但是徐以寒不放开,邓远也就任他扣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边是陌生的街景,邓远带着徐以寒在一条长椅上坐下。他有些无奈地问:“好了吗?不哭了?”   徐以寒眼睛红通通的:“好了。”   邓远低头看他们的手,意思是好了就把手松开。   徐以寒没动。   邓远垂眼盯着自己的鞋尖,半晌道:“这事你别管了。”   徐以寒:“为什么?”   “因为和你没关系,”邓远还是挣开了徐以寒的手,手心已经被闷红了,“以寒,程小白走了很多年……很多年了,‘正心’也关门了,你再来查这件事,能改变什么呢?而且这种敏感内容,正规媒体是不会轻易报道的,之前乌妍写过稿子,发不出去。”   他看向徐以寒,目光很温和:“说到底,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以寒。”   徐以寒抹了抹脸,却问:“那天晚上你跟我回家,因为我是你弟弟对吗?我们是亲人。”   邓远说:“是。”   “和我在一起也是因为我们是亲人。”   “对,我已经很久没回过荆州了,”邓远笑了一下,眯着眼,像在用力回忆,“上次煮米酒的时候说起桂花树,其实我撒谎了,我不知道那两棵桂花树还在不在。我从‘正心’逃出去之后就再也没回过家了。”   “那既然我们是亲人,你能不能相信我一次?就这一次,姐姐。”   “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做不了什么,就像你说的,那些发生了的已经没法改变,”徐以寒轻轻歪在邓远身上,脑袋靠着他柔软的肩头,“我只是想让别人知道……姐姐,你们受的苦,应该被知道。”   邓远不语,徐以寒扭头,隔着薄薄的T恤,嘴唇小心翼翼地,在邓远肩头吻了一下。   “我之前联系了一大批自媒体,还有水军,本来是用来对付徐家的,”徐以寒说,“我和他们说好了,等我收集够材料,他们来曝光‘正心’。” 第94章   《我不要超能力》的情节已经进展到后半部分,编辑们却忽然反应过来——他们的老板不见了。代替老板行使职权的人是他上任后不久招来的部长,说是部长,其实只是个光杆司令。   在徐以寒销声匿迹一周后,方文问张莉:“徐总去哪了?”   张莉耸肩:“我也不清楚啊。”   方文绷着嘴唇,有些不安的样子:“现在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他怎么这会儿不见了?”   张莉笑笑:“好啦,这不是都挺顺利的么。”   方文看着张莉,欲言又止。   也许张莉不知道,也许她知道了但并不在意——蔚蓝上上下下都流传着对她的费解与不满。消息最先是从财务室传出来的,张莉在财务那里提过两次钱,一次五万,一次十万。因为徐总的指令,她甚至只用一句“比赛经费支出”就能把提款原因糊弄过去。   此外,在六位作者真人出镜之后,张莉对比赛花絮视频投入了异常多的精力,她甚至为十度千千、第二年的云、粉色喵喵三位作者制作了一系列视频,从开会赶稿到日常生活,作者们的生活在视频中大白于网络。   粉丝们自然是欢呼沸腾的,尤其是十度千千的粉丝——在一期期视频中,他们的女神终于当之无愧地坐实了“女神”的称号:华美的别墅,随处可见的奢侈品,排满整面墙的书籍,地道自然的英语发音……当然最重要的,是她姣好的面容。   张莉甚至请方文作主持人,对十度千千进行了一次面对面访谈,很快,访谈视频被网文圈疯转。不仅是原耽读者,就连许多言情读者和热衷后宫文的男读者们,都知道了十度千千的存在——高颜值高学历家财万贯却仍兢兢业业创作,这是对文学的多么诚挚的热爱?紧接着蔚蓝文学网便惊现土豪读者,一连六天,每天给十度千千打赏一万元。十度千千的粉丝们激动得热泪盈眶,粉丝群里甚至兴起一项活动:每日打赏签到。   十度千千微博粉丝数超过百万,专栏收藏量超过五十万,打赏榜上,她也把其他六位作者远远甩在身后。   圈内众人心照不宣:十度千千封神了。   而这也是令众多编辑对张莉十分反感的原因。甚至有某个刚工作不久、性格直爽的女编辑向方文抱怨:“方主编,您怎么愿意去做那个访谈?”   方文尴尬道:“那个访谈怎么了?”   “不是访谈怎么了,是十度千千!”小编辑气冲冲地说,“作者靠作品说话,但她的作品,您自己说实话,她的作品有好到值得那样宣传的程度?”   方文不知如何回答,他手握水杯站在净水机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这样对其他作者也太不公平了,就因为长得漂亮、家里有钱,她就能得到那么多宣传?那我们干脆直接搞海选得了,所有想写文的白富美都来蔚蓝当作者,包装包装就火了。”   这话简直是刻薄了,虽然说的是十度千千,方文却感觉像锋利刀片刮在自己脸上。   最终他还是没回答什么,几乎狼狈地逃出茶水间。   张莉代徐以寒主持比赛,而张莉又是他的女朋友——有些话他实在说不出口。似乎是挺可笑的,他游击战似的在那么多网站编辑部、杂志社工作过,和同事或上级吵过不知多少次架,他也知道很多和他共事过的人都说:“哎方文啊……这人太较真啦。”但是这一次他竟然不再较真,不仅不较真,甚至还很卑鄙。   为什么呢?也许是因为他终于妥协了,他听说克扣作者稿费的某位前同事步步高升,看见自己带过的作者在跟了其他编辑后人气大涨,他还在前不久偶遇某位一直很欣赏的作者,那人写了三年多却没火起来,好他在学历高,现在从事金融行业,腕上戴着Burberry的手表。   方文与他闲聊,问他闲暇时还写不写?   他摆手大笑:“不写啦,没时间啊天天加班——再说写了图个什么?三年赚的稿费还没我三个月工资多呢。”   方文渐渐意识到他对这个行业有着过高的期待,真心错付倒不至于——他明白吸引他付出真心的作品都值得起他那份真心,只是他已经渐渐意识到,付出真心没错,可他付出得有些用力了。这无非是一个行业,大家要赚钱要竞争,必然就有不公平,必然就有失意离开的人和笑到最后的人。他的期望过高,才会倍感失望,套用当下流行的话说——文学不值得。   所以他想好好和张莉在一起,多么难得他爱她而她也爱他,虽然在某些理念上他们有分歧,可生活毕竟不是靠理念支撑的,生活是深夜里的温存,是灶台上煨着的鸭汤,是张莉靠在他怀里打游戏。方文觉得有这些东西在,便足够填补他们的分歧了。   也许爱情让他变成一个糟糕的人,但爱情本身很好,糟糕的是他自己罢了。   徐总失联的第九天,是个洋溢着假期的愉快气息的周五。方文正点下班,先去超市买了和田红枣,又去菜市场买可乐、生姜、肉馅儿和猴头菇。这两天张莉有些感冒,他打算煮个生姜可乐,再把红枣和米饭一起蒸,肉馅儿和猴头菇做成丸子汤。   然而直到晚上十点过张莉才到家,她垮着肩膀,看上去疲惫至极。   “怎么不叫我去接你?”方文接过她的包。   “开着会忘了看时间……”张莉整个人扑到他身上,长长吁了口气。   “你先歇会儿,我把菜热一下,啊?”   张莉笑笑,搂住他的脖子亲了一口:“你好贤惠啊。”   这一晚似乎和之前的许多个夜晚一样,他或她加班归来,他们吃饭或吃宵夜,然后洗澡,抱在一起聊聊天,玩玩手机。   唯一不同的是当张莉在浴室洗澡时,方文隐约听见她接了个电话。他惊讶于张莉为什么要把手机带进浴室,转念一想,她现在事情多,也许是怕错过重要的电话吧。   浴室里的水声哗啦啦的,方文听不清张莉的声音,只是模模糊糊地听见她说:“晚了。”   没一会儿张莉便裹着浴巾走出来,通常她会在浴室里换好睡衣,如果她没有换睡衣,那说明一会儿睡衣还要脱。   她满身水汽,亭亭玉立地站在方文面前,尽管她的黑眼圈有些重,但在方文看来她还是很漂亮。   “方主编,”她笑得有些古灵精怪,“别看电视啦?”   方文有些脸热:“……不是感冒了吗?”   “小感冒,都快好啦。”   于是他们一齐倒在床上。高.潮的瞬间方文搂着张莉,心里感到一阵浓郁的满足,他拥有一个可爱的女孩儿,他知道她的一切:三围,胸部的肤色,喜欢的姿势,睡梦中呓语的音调,清晨的默不作声的起床气……   他忘记了他不知道那通浴室里的电话。   电话是徐以寒打来的,徐以寒对张莉说,不必再给十度千千打赏,以后只把她当普通作者,和唐纳森粉色喵喵一样的普通作者。   张莉遗憾地说,徐总,晚了。 第95章   徐以寒觉得自己听见的是一声“晚了”,但又不敢确定——张莉那边有哗哗水声,且她的音量本就不高。徐以寒正欲追问,门口传来“滴”的声响。   是邓远回来了。   徐以寒立即挂掉电话,有些心虚地看向邓远。   邓远把饭盒放到桌子上:“我吃过了,你吃吧。”   “……嗯,好。”徐以寒以为邓远会打包回来和他一起吃晚饭,没想到他独自在饭馆吃完了。   今天晚上他们又去见了两个进过“正心”的“患者”,一个是因为青春期叛逆,一个是因为偷过两次钱。青春期叛逆的那位名叫周山,高中时和朋友逃课组乐队,没两个月就被爸妈骗进了“正心”,他在那里“治疗”四个月,“痊愈”之后再没回过家。偷钱的那位自称阿孔,他刚刚刑满释放两个月零十一天,入狱的原因正是盗窃。   当他们决定曝光“正心”,就不得不面临寻找受害者的问题,然而,并不是所有受害者都有勇气向公众揭开自己的伤疤,他们已经有了新的生活,尽管“正心”几乎毁灭他们,可毕竟,他们还是幸存下来了。   好在周山爽快地表示:“我没问题的,反正我孤家寡人啊。”阿孔则目光躲闪着说:“我可不敢再惹事啦,我都上了黑名单了。”总得来说,今天能找到一位愿意站出来作证的周山,已经算是很顺利了。   所以徐以寒本以为,邓远会因此高兴一些的。   可是没有。   这些天,邓远对他的态度虽不像之前那样漠然,可却始终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疏离,他说话邓远都会应,可就是语气淡淡的,表情也淡淡的。有时候他偷偷打量邓远,便发现邓远对着一团空气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徐以寒吃掉一碗臊子面,擦了嘴,就见邓远坐在距他不远的椅子上,正低头看手机。他一只手握着手机,另一只手随意地放在桌子上。徐以寒刚吃了一大份面,可还是眼巴巴地盯着邓远的手,像只饿蔫儿了的狼崽子。   他好想攥住邓远的手。   那天在高铁站他是攥了,然而全因他抱得用力哭得动情,邓远大概是可怜他。及至这两天,他只敢眼巴巴盯着邓远的手,并不敢伸手去碰。他忍不住回想起那天晚上,春风如水,月色如露,在小公园里他牵起邓远的手,邓远也回握住他。   也许是徐以寒的目光过于炽热,邓远扭头扫他一眼:“怎么了?”   “……没怎么。”   “我回房间了,明天上午和谭记者约的几点?”   “八点半。”   “好的,”邓远没走几步,又停下来,“今天下午Peter给我打电话了。”   徐以寒干脆道:“你别接——直接把他拉黑也行,省得他烦你。”这几天Peter一直在给邓远打电话,试图通过邓远劝说徐以寒。   “今天他倒没说别的……”邓远顿了顿,轻声道,“他只请我转告你,徐家现在一团乱,你继母正在找你大哥的麻烦。”   “……嗯,不管他们。”   邓远点点头,带上门出去了。   徐以寒明白Peter的意思:徐家正乱,便是他趁虚而入的好机会。他估计是邱阿姨心急了,直接用那些把柄去要挟徐以则,然而徐以则可不是个老老实实给钱的人,再说邱阿姨若真有什么要命的把柄,岂不得狠敲徐以则一笔?这也只会让徐以则更加不甘心被她要挟。   只是,徐以寒已经不想搭理乱七八糟的徐家,他曾对邓远嘴硬说,他从来不为报仇,只为徐家的钱。他当然说了谎,他就是要报仇,为妈妈也为他自己。然而现在老徐死了,他的仇恨像失去靶子的箭矢,连方向都没有了。   报不了仇,他只想把姐姐的苦难记录下来,冥冥中,似乎也为妈妈的苦难立一块碑。   翌日,周六。   清晨下过一场雨,到中午就出太阳了。初夏新晴,云影缓缓掠过游人的眼睛。这两天刘语生和赵辛都不用更新,他们先是在上海博物馆逛了一上午,吃过蟹黄汤包,打算下午去苏州。   十二点半,他们俩在地铁上,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都有些昏昏欲睡。其实赵辛是可以睡的,反正有刘语生在身边,他脑袋一歪就能靠在刘语生腰侧,踏实地睡过去。   刘语生也知道赵辛犯困了——这些天刘语生悄悄发现,赵辛其实很喜欢睡午觉。有一天中午他们出去玩,下午匆匆赶回蔚蓝开会,他便眼睁睁看着赵辛垂下眼睫。赵辛的头发有些长了,半遮半掩着眼睛,倒也看不出他是睁眼还是闭眼。散了会,刘语生听见两个编辑小声嘀咕,一个说,妈呀唐纳森真人比视频里还帅,就是太高冷了吧?怎么一句话不说。另一个表示赞同,对啊对啊真的很帅,但感觉好凶啊,头都不抬一下的……回到酒店,刘语生笑得险些岔气,赵辛老神在在地解释说,我就眯了一会儿。   “靠着我睡会儿?”想起这些,刘语生还有些想笑。   “不了吧,”赵辛端庄道,“也不是很困。”   紧接着他掏出手机:“我把酒店订了。”   刘语生默默俯视赵辛,从发旋到下巴尖,手指痒痒地想伸手去勾他的下巴。这样强装清醒的赵辛实在像只大猫,尾巴一晃一晃的,其实眼睛已经眯起来了。   大猫忽然抬头:“语生。”   “嗯?”   “你看。”他的声音变得凝重。   刘语生还没仔细屏幕上的内容,只看到加粗加黑的“大赛造假”四个字,笑容就凝住了。   周六的中午,正是微博流量高峰。刘语生和赵辛当即折返蔚蓝,甚至忘了退掉去苏州的高铁票。   那条微博的全文是:   @暹罗扫文推文:大家好,我是你们熟悉的推文博主暹罗,也是@天真圆蛋吃瓜 的皮下,同时,我还是蔚蓝网络文学公司策划部部长。我的真实姓名叫张莉,生于1992年7月19日,身份证号19920719XXXX。自今年三月入职蔚蓝至今,我作为总裁徐以寒直接任命、直接管理的员工,全程参与蓝盛文学接龙大赛的运营。经过长时间的矛盾和犹豫,我终于决定曝光蓝盛文学接龙大赛的种种黑幕。   一、t抹黑选手,恶性营销。   比赛期间,总裁徐以寒多次进行恶性营销。其中最令人发指的是他为了炒作比赛热度、捧红十度千千,与十度千千合作,自导自演了“骨灰盒事件”。   证据一:“骨灰盒事件”爆发当晚,十度千千发微博称自己受到极大伤害,精神状态不佳,甚至因此无法更新。实际上,当天晚上,十度千千与徐以寒在某酒吧共度良宵。照片及视频链接如下。   证据二:徐以寒与十度千千是恋人关系,且已经订婚,正因此,徐以寒才大力炒作十度千千。徐以寒曾在电话中向我亲口承认他和十度千千的关系。音频链接如下。   徐以寒和十度千千为炒作不惜牺牲其他作者的声誉,尤其是,他们公布罐头带鱼大量私人信息,并煽动不知情的网友对罐头带鱼和唐纳森进行疯狂的网络暴力。   二、t弄虚作假,雇人代写。   如果说恶性的营销炒作已经违背道德,那么,徐以寒及十度千千接下来的行为则直接违反比赛规定,触犯了作者与读者的底线。“骨灰盒事件”后,唐纳森更新量剧增至20000+字/次,且唐纳森转变文风,获得了读者们的大力赞扬和支持。这直接导致读者订阅其更新时花费金额增加,打赏金额增加,唐纳森在打赏榜上一跃成为第一名,而根据徐以寒亲自制定的排名计算公式,打赏收入直接决定作者最终排名。为增加十度千千更新量、提高十度千千更新质量,徐以寒高价雇佣编辑方文为十度千千代写。方文,业内资深编辑,拥有十余年从业经验。   证据一:通过“十度千千”前后更新内容对比,不难从细微之处发现,此“十度千千”已非彼“十度千千”。对比调色盘如下。   证据二:编辑方文于家中为十度千千代写,视频链接如下。   证据三:编辑方文开始代写后,每逢十度千千更新,方文的银行账户都会收到巨额转账,其中有来自徐以寒的转账,也有来自十度千千的转账。方文银行账户交易记录如下。   三、t自掏腰包,疯狂打赏。   为确保十度千千位列打赏榜首位,徐以寒自掏腰包,对十度千千进行打赏。我由于受到徐以寒的信任,多次在他的命令下打赏十度千千。   证据一:徐以寒对我直言“十度千千必须得第一名,而且要赢得好看”、“那就继续给十度千千刷钱”,等等。音频链接如下。   证据二:徐以寒个人银行账户向我转账的记录;在徐以寒要求下,蔚蓝财务室向我转账的记录。   证据三:我按照徐以寒要求打赏十度千千时,注册有多个账号:1.sherryonme 2.千千の鲜花花 3.石川旧歌 4.我永远爱十度千千啊啊啊 5.千千今天写论文了吗 以上五个账号均位于十度千千读者打赏榜前十名。注册账号时的截图如下。   徐以寒和十度千千的所做所为已经完全突破我的底线,我忍无可忍,终于选择将他们曝光。我知道,实名曝光将对我的生活产生难以预料的影响,尤其是,徐以寒背后有着声势强盛的徐氏集团。但既然已经做了这个决定,我便不会退缩。即便我知道我也会因自己过往的某些言论遭到谩骂和攻击,我也还是不会后悔。我爱耽美,也爱网络,我无法容忍徐以寒十度千千之流猖獗于网络,我无法容忍我喜爱的作者们遭到不公平的对待。我无所保留地曝光这一切,如果我失踪了,请你们记住,我不会主动退网,一定是我的人身安全受到了伤害。   ·   当天下午,当所有人都几近疯狂的时候,张莉独自一人拖着行李箱,回了北京。   下飞机,她先乘高铁,再乘公交,最后打车,终于到达一处位置偏僻的公墓。步行二十多分钟后,她在一方墓碑前站定。这墓处于背阴面,又在角落里,是最便宜的位置。   碑上贴着墓主的照片,是一位年轻女子,她和张莉长得并不太像,但都有一双漂亮的丹凤眼。   “姐,答应你的事儿我已经做成一半啦,”张莉语气轻松,“你放心吧,啊。”   没有人回应她,她只能从背包里取出一块手帕,轻轻擦拭起冰冷粗粝的墓碑。   ——这是豪盛网络文学公司前任副总裁、前任总裁夫人聂兰之墓。 第96章   小彭在电话里焦急道:“徐总,你真的,你先别回来……好几个粉丝找到公司来了……”   但徐以寒还是买了最近的班次飞回上海,邓远同他一道,全程没说一句话。   晚上八点零七分,他们走下出租车。小彭发微信告诉徐以寒那几个粉丝已经被劝走了,这个时间,整栋大楼灯火寥寥,但蔚蓝的那一层却明晃晃地,每一扇窗户都亮着光。   徐以寒走进大楼,直直与赵辛对视。赵辛坐在轮椅上,刘语生站在他身后。徐以寒脚步顿住,看着赵辛。在这里见到赵辛他并不意外,甚至可以说,意料之中。赵辛,包括刘语生,都是他所做所为的受害者,他们理应来讨个说法。   徐以寒不意外,但是无话可说。他能说什么呢?张莉的微博字字属实,他是个彻底的渣滓罢了,作恶多端,这四个字能精准地概括他,如果再加四个,万劫不复。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实在没什么可说的。   徐以寒绕开赵辛的目光,向电梯走去。而赵辛和他一样,什么都没说。   密闭的电梯里只有徐以寒和邓远,数字逐个变绿又变灰,清脆一声“叮”,蔚蓝到了。徐以寒先出电梯,邓远后出,电梯门关上了,徐以寒没从身后听见脚步声。   他扭头,见邓远站在电梯前,由于楼下无人摁键,所以电梯就停在此层,门开着。邓远只要转身跨一步,就能回到电梯里。   到这一刻,徐以寒才后知后觉自己的心脏像一只胀满水的气球,针一戳,气球如小型炸弹般爆开来,哗啦,酸涩的水溅满他胸腔,似乎带着某种腐蚀性。   他感到遗憾,不是后悔——因为人一旦意识到自己是个彻底的渣滓,其实也就无所谓后不后悔了。他只是感到遗憾,他想,如果张莉能早几天——也不用早很多——把那条长微博发出来,在他去郑州之前发出来,就好了。   在他去郑州之前,他就知道自己是个渣滓,他就知道自己没比老徐强到哪去,如果那时让邓远听闻他做的这些事,不过是一层墨上又添一层墨,再浓郁的黑也还是黑。可现在就有些不一样,他去了郑州,邓远还去郑州找他,假如邓远对他有一丝改观呢?假如邓远有某个瞬间觉得他是值得原谅的呢?然后张莉曝光了这些事,好了,邓远又失望了吧?这一次他会彻底失望吧?   徐以寒感到遗憾,老实说,在郑州的时候他甚至自己对自己产生了幻想,他想如果他能被原谅呢?如果他值得被原谅呢?对他来说这个念头已经是幻想之极,到尽头了,他的奢望止步于此。   然而现在,这个幻想、这个奢望也被打破了。   倒也是自作自受。   徐以寒冲邓远笑了一下,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还笑得出来:“姐姐,就到这了是吗?你要走了?”   邓远看着徐以寒,目光——徐以寒不知道怎么描述邓远的目光,他只是迎上那目光,心想,也许再也看不到了。   徐以寒不知道他笑得像哭,也不知道因为下出租车时淋了雨的缘故,他的几缕发丝粘在脸上,挺括衬衫塌了,整个人像条丧家之犬。   他甚至还轻松地对邓远说:“姐姐,不用担心我。”   邓远说:“那我走了,以寒。”   “嗯,到家了赶快换衣服,别感冒了。”   邓远便转身,跨一步,进了电梯。   这画面和徐以寒设想中的一模一样。   其实他不知道邓远会去哪儿,很可能根本不会回他家吧?他是故意那样说的,仿佛是给自己壮胆。   电梯门并不像电影里演的那样缓缓合上,而是很快地,绝对不超过三秒,就合上了。   徐以寒盯住那块小小的显示屏,上面的数字逐渐减小,最终,变成一个“1”。就到这儿,徐以寒想,他只能看姐姐到这儿,至于姐姐接下来会去哪,他就不知道了。姐姐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姐姐走了,那他就是众叛亲离。   倒也是自作自受。   徐以寒向公司大门走去,从电梯口到公司大门只需直走大概十米。他想不出答案的问题有很多,比如张莉为什么曝光他?比如他到底是不是另一个老徐?比如邓远会去哪?再比如——这十米怎么还没走完?怎么这么慢?   当他跨出第十一步时,他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叮”。他转身,好像这辈子迄今为止最快的速度,就在这一转身。   电梯门缓缓分开——合上的时候那么快怎么分开这么慢?总之,总之两扇电梯门是分开了。里面露出邓远的脸。   邓远走上前来,抓住徐以寒的手臂。   “姐姐?”徐以寒觉得自己在做梦,“你回来了?”   邓远垂着眼没看徐以寒,但是手上抓得很用力。   半晌,邓远轻声说:“我陪你进去吧。” 第97章   徐以寒的第一反应是:“为什么?”   邓远皱皱眉,不说话。   “姐姐,”徐以寒执起他的手,柔声道:“不用担心我,你先回去吧。”他承认他希望邓远不要走,但是他也明白,即便今天邓远留下来了又怎么样?不过就是可怜他,可怜一个沉到底的渣滓。   见邓远不说话,徐以寒又笑了笑,做出一副轻松的神情:“真没事,公司就是我家的,能有什么事。”说完他瞥了一眼公司大门,心中竟然生出几分迷茫,他不知道那扇玻璃门后面是什么,也不知道等着他的是什么。不过,这都没关系,他已经有过太多单打独斗的经验,成年之后,也没有哪一场灾难,残酷得过他十七岁时得知妈妈去世的那一晚。   邓远双手扣住徐以寒的肩膀,把徐以寒向自己拉近了。   “你知不知道?”邓远说,“你这种表情,我是第二次见到了。”   徐以寒愣了一下:“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程小白,”邓远直视徐以寒的眼睛,“他也是用你这种表情,对我说,‘小青你等我回来救你’——他有臆想症,一直觉得自己是白蛇,我是青蛇。”   徐以寒:“然后呢?”   “然后他就跳下去了,从‘正心’的教学楼跳下去了,”邓远扣着徐以寒的手越来越用力,“所以今天我绝对不走。”   徐以寒心中一松,:“姐姐,你放心,我不会跳楼的。”原来是因为程小白,他想,那么大可不必如此,他和程小白不一样。   “我不是怕你跳楼……”邓远顿了顿,低声道,“我是怕自己后悔。”   徐以寒就说不出话了,他默然凝视着邓远,目光有如实体。   半晌,他说:“那我们一起去吧,姐姐。”   徐以寒推开玻璃大门,就见蔚蓝的所有员工齐刷刷挤在编辑部里——编辑部直接连通大门。徐以寒走进编辑部的同一瞬间,所有人噤了声。他们全都看向徐以寒,目光各异。   徐以寒扫视众人,片刻后问:“方文呢?”   “……他在会议室。”小彭道。   “行,所有部长以上的,去会议室开会。”   邓远便跟着徐以寒进了会议室,在徐以寒身边坐下。到此时此刻,众人也没心思好奇邓远是什么人了。顶灯被调到最强档,惨白的光芒落在方文脸上,照得他的黑眼圈黑中泛青。   徐以寒第一个想问的人就是方文,他怎么被张莉拍到代笔视频的?张莉怎么得到他的账户明细的?他对张莉了解多少?但对于方文和张莉的关系,徐以寒已经有了大概的猜测,所以他犹豫几秒,并没有向方文发问。   他知道,如果他问了,方文一定会说实话,而实话就是他和张莉偷偷谈了恋爱,然后张莉出卖了他,或者说,张莉和他谈恋爱就是为了获得某些“证据”。徐以寒不想方文当着这么多人难堪,也许因为是他主动找方文代笔,也许因为,邓远坐在他身旁。   这是一场漫长而艰难的会议,从晚上八点半一直开到将近十二点,其间有嘲讽,有鄙夷,甚至有谩骂,徐以寒全盘接下。最后,当众人陆续离开,会议室里只剩下徐以寒、邓远和方文。   方文垂着眼一动不动,整个人宛如一尊石像,他的下嘴唇开裂了,透出殷红的血色。   徐以寒感到异常疲惫,甚至想倒在邓远身上睡一会儿。但他看着方文那模样,还是说:“抱歉。”   方文哑声道:“没什么好抱歉的,是我活该。”他已经三十多岁了,但平日里总被同事们夸奖年轻,都说他看起来只有二十六七岁的样子。而这一天,方文似乎突然就显出了疲态和老态,他已经三十多岁,在行业里摸爬滚打十年有余,但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法当编辑了。没有人会聘用一个代笔作假的编辑。   方文说得对,他确实是活该的,说一千道一万,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句“抵挡不住”——那些钱是那么现实的、丰盛的诱惑,正如他用代笔费买的那张高级床垫,舒服得令人一躺上去就不想起床了。这酸楚需得饱经生活磋磨的人才懂,有时候金钱的诱惑不在于数额巨大,而在于那诱惑过于具体,具体到一张床垫,一件不起球的羊毛大衣,一间干净的不需与室友共用的卫生间——实在是太具体了,所以真的难以拒绝。   难以拒绝诱惑是可耻的,但可耻并不意味着这件事不可理解。   所以徐以寒还是缓缓起身,再次对方文说:“抱歉。”   翌日,蔚蓝网络文学公司发布声明,除了诚惶诚恐的道歉,余下内容是:   一、t解除徐以寒、方文的一切职务。   二、t取消“病忘”参赛资格,其他五位选手继续比赛。   三、t对其他五位选手进行经济补偿,具体补偿金额将于稍后同选手协商决定。   当天下午,徐以寒上交了所有公司文件及印章,他的办公室也被迅速清空。徐以寒和邓远回到家,在客厅茶几上,他看到邓远直播时戴过的猫耳,上面已经积了一层薄灰。网络上,事件仍在发酵,而徐以寒已经和蔚蓝没有关系了,同时,他们找不到张莉,也联系不上杨立秋,这两人仿佛人间蒸发了。   徐以寒感到几分恍惚,之前的那段日子像一场大梦,复仇也好,铤而走险也罢,都是一场大梦。他忽然想起他曾向赵辛嘲讽刘语生,顺带嘲讽那些网络作者。他嘲讽他们为了钱更改结局,他嘲讽他们文案里的“避雷”不过是另一种献媚,而他最不屑的,则是他们愚蠢的执拗:痛苦着,写下来,被,最终被忘记。   可是事到如今他忽然羡慕起那些作者,他们起码写了,无论有多少人并记住,起码他们通过文字记录下某些生命的碎片,生命有限,记忆有限,但书写是可以长久留存的——不提永恒不永恒,起码,书写是长久的。而他自己才是虚无,仇恨也落空,计谋也落空,连他为了讨好杨立秋而生吞下的那碗蟹黄抄手,都是落空了的。原来他才是一无所有的那一个。   这一晚,徐以寒和邓远收拾了房间,他们决定明天就去郑州继续调查“正心”的事,大概短时间内不会回上海。他已经不再是徐总,一切关于比赛的事,都与他无关了。徐以寒决定,既然事事落空,那他偏要有所记录。他好像和命运卯上劲儿了,他要记录下“正心”,记录下姐姐的、程小白的、很多他不知道名字的人的苦难。他曾是这个残酷时代的一部分,现在他决心与这个残酷时代抗衡,以记录为方式。   徐以寒问邓远:“能不能给我讲讲程小白?”这一次邓远没有拒绝他,只是说:“到郑州再和你讲吧。”   然而第二天他们没有去郑州。   因为在早上八点整,人间蒸发的杨立秋突然更新了《我不要超能力》。同时,徐以寒收到她的短信:   “既然我不能写,那大家都别写了。”   在这章更新里,她写了五千多字的反.党内容。 第98章   大概所有网络作者、读者,乃至对网络或多或少有所了解的人,都不会对这句话感到陌生:“请所有用户务必严格遵守国家互联网信息管理办法及相关规定,任何色.情、暴力等违法违规内容本站均拒绝,一经发现,立即删除。”这句话往往被挂在网站首页的底部,有时,当作者更新时,这句话也会出现在文本框的底部。   这是一句很简洁的话,其中蕴含的信息量却是巨大的:众所周知,话说得越简单,可阐释的空间就越大。什么是色.情的?什么是暴力的?什么是违法违规的?似乎从没人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正如作者们永远猜不透网站究竟设置了哪些屏蔽词。更加黑色幽默的是,当网站按照某部门某规定宣布禁止用户发布色.情、暴力、违法违规内容时,“色.情”二字甚至也成为了作者们的屏蔽词——一边堂而皇之地禁止“色.情”,一边连“色.情”二字都屏蔽,这是怎样鞠躬尽瘁的精神?   不过俗话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爱情友情春花秋月固然值得歌颂,但总有一小部分轴蛋,宁愿背上“夹带私货”的骂名,也要固执地对“有关部门”的“相关规定”做出反击:凭什么网络不能描写性.活动?凭什么发表个人见解就是“夹带私货”?凭什么作者不能“夹带私货”?凭什么遵循他们的三观?……这一连串问题问出来,大概便是部令人惊骇的网络,有的读者会义愤填膺,有的读者会不屑一顾,有的读者会一头雾水。不过,无论读者的反馈多么千奇百怪,作者的只有一个结果,例如:您的作品《行行重行行》 章节(序号:56)因章节内容含有违规内容已被冻结。   然后呢?然后作者会一蹶不振一落千丈?绝非如此。有意思的是,当某位作者的因“违反相关规定”被封禁,这位作者不仅不会销声匿迹,反而很可能名声大噪,很可能有更多热血沸腾的读者成为这位作者的粉丝,原因很简单:违规意味着反抗,反抗意味着少数,少数意味着酷。   正如十度千千的某位粉丝所言:“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太难受了,就是……其实事情的真相我们都知道……但我们没法说,也没法调查……千千是外籍华人,又是出身优良的学霸,她从小到大接受的都是西式精英教育,她在自由开放的政治氛围里长大,所以当她看到我们的生存状态,一定觉得很悲哀、很愤怒吧……我们都在铁笼子里,而千千看过笼外的世界,她忍不住想做那个掀开铁笼子的人……可她实在太优秀、太锋芒毕露了,她被人盯上了,所以她才会遭遇这一切……短短两天,她被污蔑,被比赛除名,简直要被网文圈封杀,这一切显然都是有意为之的……”   十度千千突然发布更新,内容直指政治,大力宣扬西方自由,批判中式的暴虐和反人.道。尽管蔚蓝在第一时间删除了她的更新,但那一万多字的内容,还是被读者保存下来,立即流传于网络。一时间,所有人都懵了,他们等来的不是十度千千的解释,不是道歉,甚至一丝一毫的与那些爆料相关的内容都没有。在粉丝眼中,十度千千如一个真正的女神般高举自由大旗,以决绝的姿态,完成了她的最后一笔绝唱。   多么壮烈,多么刚强,真是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于是,出乎意料地,十度千千的粉丝们集体否认爆料内容,他们坚信她是被“上面”设计陷害的,她有口难言,所以只能用内容向读者们暗示。   刘语生盯着屏幕喃喃道:“她疯了吧……她写这些东西,还造成了这么大的影响……她这次真得被封杀了。”   “现在蔚蓝怎么说都说不清了——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法再写了,但用这个办法,起码能让她的粉丝继续相信她,”赵辛轻叹,“她很聪明,她知道无论宣扬还是反抗,只要足够极端狂热,就总会被某些人相信……”   正如赵辛所料,当天中午,#sdqq我们等你#的话题被粉丝们顶上微博热搜榜,粉丝们四处为十度千千辩解:控评,刷屏,买水军,上热门……所有能用的手段都被用了,十度千千凭借五千字反.党内容,,被粉丝冠以“自由女神”的称号,货真价实地红遍全网。   而另一边,蔚蓝和豪盛同时被上海某部门的“扫黄打非”网络工作组约谈,约谈结果只有一个:立即终止“蓝盛文学接龙大赛”。   徐以寒仍旧打不通杨立秋的电话,他又给她父亲杨明打电话,同样无人接听。最后,是杨明回国期间临时聘用的一位文秘告诉徐以寒,昨天,杨明和杨立秋已经回美国了。 第99章   距十度千千更新不到二十四小时,无论是“十度千千”还是“sdqq我们等你”,都彻底在网络上销声匿迹了。尽管粉丝数量庞大,但显然,在公权.力面前,他们的声音仍然不值一提。   十度千千被封杀,蓝盛文学接龙大赛因“财务问题”终止——所有人都知道,“财务问题”只是个幌子,真正的原因是这场比赛造成了过于恶劣的影响。   一时间,比赛成为了网文圈最火热的话题,愤怒的读者向两家公司讨要他们的订阅打赏费,粉丝则忙于疯狂的骂战:要么力挺十度千千,要么痛骂十度千千把其他作者拖下水。甚至有一个八卦号推出了《蓝盛文学接龙大赛撕逼始末》,以简笔画的形式细致梳理了比赛开始以来的种种黑料,转发量超过五万。   当然,被骂得最多的,还是徐以寒。   徐以寒被读者骂,被作者粉丝骂,被吃瓜群众骂,也被六位——现在只剩下五位——作者骂。官方宣布终止比赛之后,徐以寒在蔚蓝楼下的咖啡厅里见到了赵辛和刘语生。   赵辛的神情是倨傲的,眼角眉梢又带几分嘲讽,他说:“现在你要去继承徐氏了?”   徐以寒摇头:“我不去……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出这种事,我一直希望这个比赛能办下去,但是张莉……”   赵辛笑了笑,仿佛已经不在意他是否辩解了。   翌日下午,徐以寒和邓远又见了乌妍。应该说,乌妍是这场比赛里最为默默无闻的作者,所有黑料和骂战都与她无关,所有荣耀和赞美也与她无关。用某位读者的话说,她完全是这场比赛的背景板。   而这一次,她告诉邓远,她想休息了。   邓远紧张道:“你不写了?”   乌妍摇头笑了笑,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也不是说肯定不写了,就是……我有点累了,想停一停,也许过几个月我就忍不住又开始写了,也许以后都不写了。”   邓远:“这场比赛完全是不公平的,小乌,你别放弃,你肯定能……”   “哎,我知道,我知道别人火起来都是有原因的,”乌妍支起下巴,目光游离,“炒作营销也好,实力强也好,赶上了大热的题材也好……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写了这么多年,经常都在想,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火起来呢?我每年至少写两部,连载的时候日更三千,读者们的评价也都不错……”   她轻叹:“我真的很想火起来,想被更多人喜欢,被更多人追捧……其实我还挺能理解那个十度千千的,你想啊,成为最一流的作者,每一个故事都被读者反复品味,每一个还未写出的故事都被读者所期待……这是哪个作者都拒绝不了的吧?但是我现在真的觉得很累了,其实,参加这个比赛的机会是我向编辑争取了很久才争取到的,我想给自己最后一个机会,如果我能通过比赛火起来,那我就继续写,好好写……如果比赛结束了还是那副老样子,那说明,我确实不适合写文吧。”   邓远急声道:“但这个比赛是被强行结束的,你们都还没写完那个故事!”   “是,我知道,可是我累了,”乌妍垂下眼,目光落在桌面上,声音平平的听不出情绪,“我失望了,对网络,对我自己,对这个圈子,都失望了。”   乌妍拎起包走了,从她起身到她走出茶楼的大门,大概有十几秒时间——这十几秒里徐以寒几次想上前拦住她,对她说:“对不起。”   但是他没有去,不是他不想道歉,而是他突然意识到,道歉又有什么用呢?他想起那天的酒局上,乌妍为了出版而甘愿被老社长揩油。当时他怎么想的?他觉得乌妍实在太固执,她那部因内容敏感而无法出版,她却又想尽办法希望它出版,那为什么不干脆写个能过审的内容?何必自己和自己过不去?而直到这一刻徐以寒才意识到,她不是固执,她只是太珍重她的文字了。   可现在她决定“停一停”,也许是稍作休息,也许是就此封笔,徐以寒明白她的失望是长久累积起来的,而比赛只是最后一根稻草——可这最后一根稻草到底压垮了她。   徐以寒不禁想,他扼杀的是什么呢?是一个作者对文学最后的试探和希望吗?是更多尚未被写出的、精妙的文字吗?是乌妍对这个世界所剩无几的表达欲吗?   ——他扼杀的东西,远不是一句“对不起”能概括的。   乌妍走了,徐以寒眼看着邓远的眼眶渐渐红起来。这是这么多天以来,邓远第一次表现出如此激烈的情绪。邓远的手臂在发抖,半晌,他猛地抓起桌上的空杯,向徐以寒掷去。   徐以寒没有躲,那只冰冷的瓷杯砸在他胸膛上,痛只是一瞬间。可徐以寒感觉像巨石落进了幽深的洞穴,回音很重很长,久久震荡在他耳畔。   当网民们热火朝天地讨论着十度千千、徐以寒、比赛的种种黑料和八卦时,参加比赛的六位作者,只剩下两位。   十度千千匿迹于网络,粉色喵喵和第二年的云离开上海,乌妍宣布不限期休息。蔚蓝的官方微博号,也撤下了关于“蓝盛文学接龙大赛”的置顶微博。   上海进入五月,天气越发炎热起来,五月二号,劳动节假期的第三天,徐以寒被徐以则堵在小区楼下。当时他刚和邓远一起,与郑州的记者通过电话。   徐以则一把拽住徐以寒的领子,满头大汗,声如洪钟:   “张莉是不是聂兰的妹妹?”   徐以寒:“聂兰是谁?”   “聂兰!妈的,”徐以则骂道,“就他妈是豪盛之前的女老板!夫妻俩给我设局!”   徐以寒登时愣住:“张莉是……”   “她给我发短信了!”徐以则掏出手机,屏幕上黑白分明的一行字:   徐以则,你对我姐做的事,所有人都会知道。 第100章   如果把张莉的人生向前倒放,那么,呈现出来的将是完完全全另一种色调。   张莉生在湖南湘潭,有一个大她整十岁的姐姐。姐姐叫聂兰,跟父亲的姓,张莉则跟母亲的姓。姐姐从来都是他们家的骄傲,她学习好,一对丹凤眼仿佛自带家乡的湿气,总是水灵灵的。张莉八岁时,姐姐考上了北京的大学,那时她甚至记不住那所学校的名字,只听得家里亲戚重复道,我们家聂兰念的是重本!重本!其实那时张莉也不知道“重本”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姐姐考上了很好的学校,因为那年,是校长亲自把录取通知书送到她们家的。   姐姐出发去北京的前一晚,张莉抱着她哭了很久,她不懂“大学”是怎样一回事,但姐姐要走了,过年才回来。张莉搂着姐姐的手臂,把眼泪鼻涕都蹭到了她的旧睡裙上,这是张莉有记忆以来最惨烈的一晚,她哭得脸都热了嗓子都哑了,姐姐还是要走。   好在,姐姐去北京之后常常给家里打电话,那时候没有便捷的微信,长途电话是很昂贵的。张莉听到老爸嘱咐姐姐,没什么事的话就不用打这么勤哦。姐姐那边总是嘈杂的,她笑着说,妹儿想我啊。   就在这一通一通的长途电话中,四年过去,姐姐毕业了。谁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攒下那笔钱的,总之她用那笔钱,把爸妈和张莉都接到北京,玩了一个礼拜。那是张莉第一次坐地铁,第一次打着盹看升旗,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高楼大厦。一路上,姐姐都陪在她身边,姐姐给她买了一双粉色运动鞋,告诉她:“这是名牌哦,耐克的,耐克知不知道?”四年过去,姐姐的普通话已经十分标准了。张莉摇头,有点发怯:“……不知道。”   姐姐笑了:“穿着吧——你喜不喜欢北京?这儿有好多好看的衣服呢,冬天还能看雪,很大、很厚的雪。”   张莉在湖南也见过雪,只是印象里的雪都是薄薄一层,一夜过后就化了,有时好几年也不下一场。她没见过“很大很厚”的雪,听姐姐一说,心中既兴奋又好奇,便使劲儿点头:“喜欢北京。”   “那莉莉再等姐姐几年,姐姐就把你接过来,好吗?”姐姐牵着她的手,轻声问。   “好。”   于是,又过四年,张莉就真的被姐姐接到了北京。姐姐在北京开公司,和姐夫一起——姐夫来自宁夏,一个对全家人来说都很陌生的地方。姐姐对爸妈说,赚到钱了,让莉莉来北京吧。   那时张莉念高一,已经多多少少地懂事,她知道北京或许比湘潭好,但到底哪里好,她也说不出来。   姐姐给她找了一所教学质量很高的私立学校借读,两年之后再送她回湖南高考。在那所学校里,她第一次听了音乐剧,也第一次谈恋爱,和一个北京男孩儿。他们喜欢傍晚放学之后一起在北京城里乱逛,从窄小的胡同,到平整的长安街。那男孩儿是很文艺的,总给张莉讲他读过的,他们常坐在什刹海的长椅上,一人一根糖葫芦,男孩儿从《动物凶猛》讲到《三重门》,讲完了,张莉大着胆子向姐姐提出,她想去艺考。姐姐果然同意。   张莉知道姐姐的公司就是搞网络的,那几年网络还不像当下这样流行,张莉又要学习又要谈恋爱,自然没时间看网络。但她知道姐姐很喜欢看,她也去过姐姐的公司,那时候公司里除了姐姐和姐夫,只有四位编辑、一位会计,都是朝气蓬勃的年轻人。   张莉顺顺利利地考上了中戏——后来她再想起那段快乐的岁月,总觉得冥冥之中像是老天爷给的某种预兆,物极必衰,乐极生悲,她的日子过得太快乐了,以至于,灾难正渐渐靠近。   没错,她不知道灾难正渐渐靠近。当她知道的时候,一切都已太晚。她不知道某个家里很有势力的商人看上了姐姐的公司,也不知道这商人使了什么手段,更不知道姐夫是怎样悄然无声地消失的。她只知道有一天晚上,她好不容易赶在ddl前赶完论文,忽然接到姐姐的电话。   姐姐叫她:“莉莉啊。”姐姐的声音很浑浊,像是喝多了。张莉知道姐姐时常找网站的作者们喝酒吃饭,便问:“姐?你喝醉了?”   “莉莉啊,”姐姐的声音拖得很长,“你要好好学习,谁也不要相信,知道吗?”   张莉一头雾水:“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喝酒了?”   “我没事,”姐姐那边十分嘈杂,像是在大街上,“我就是想你了,想我们家莉莉咯,咱们什么时候回湘潭呢?”   “哎,你肯定喝醉了,你在哪?有人接你回家吗?”   姐姐忽然不说话了,呼吸格外粗重,足足过去十几秒,她才哑声道:“……我不回家,我只想回湘潭,莉莉,咱们什么时候回湘潭呢?”   张莉:“我……那下个月吧?下个月国庆假期咱们回去。”   姐姐笑了笑:“好啊,莉莉。那我早点挂了,你睡吧,啊。”   “哎等等,有人送你回家吗?要不我帮你给姐夫打电话叫他去接你?”   “不用了……有人送我。”   张莉挂掉电话,只当姐姐是想家想爸妈了,真是醉后吐真言。的确,这些年姐姐在北京打拼,只有过年时才回家待上五六天。   可奇怪的是,尽管张莉并没有想太多,可这一晚她一直在做梦,惊醒后也记不得做了什么梦,只是不断做梦,不断惊醒。   第二天上午,她接到网站的某个女作者的电话,那个女作者平日里和姐姐关系很好。女作者带着哭腔吼道:“聂兰出事了!”   于是张莉知道了一切,公司被姐夫卖给那个商人,姐姐被姐夫下了药,送到商人床.上,为了再从商人那里讹一笔钱。   张莉赶到医院的时候,姐姐正在输液,她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脸上没有表情。   半个月后,商人无罪释放,姐姐确诊肝癌中期。 第101章   “可是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找徐以则?”徐以寒不解道,“你绕这么大个圈子,也不过是把那件事公开了……甚至很可能根本改不了当年的调查结果。”   此时此刻,距离徐以则收到张莉的短信,已经过去了一天半;距离张莉在网络上实名揭发徐以则强暴聂兰,刚刚过去两个小时。徐以寒也想不到,他竟然会在此时和张莉见面——就在蔚蓝附近的某家茶馆里。   张莉十分平淡地笑了一下:“因为我怕被徐以则发现,我的档案,我的家庭关系,一查就查到了……很凑巧,你竟然接手了蔚蓝,我本来只是借这个机会接近徐家,”张莉又笑了一下,目光中有些嘲讽,“但没想到你直接给了我曝光他的机会。”   徐以寒沉默片刻,说:“所以你做了那么多事儿,也就是为了曝光他?你运营扫文号和八卦号,来蔚蓝上班,你甚至……和方文在一起,你做这些,就只是为了,曝光徐以则?”   “很夸张是吗?”张莉的目光重重落在徐以寒脸上,“徐总,在你看来,我做这些事儿是得不偿失吧?我能理解你的感受,就像你说那些较真的作者,他们也是得不偿失……但是我有什么办法?我告诉你,我姐刚出事的时候我就联系过记者和电视台,甚至有个学长在娱乐杂志做编辑,我都试着联系了。”   张莉放在桌上的拳头紧了紧,她继续说:“没用,完全没用,没人相信我——哦,那个学长说他相信我,但他帮不上忙。我爸妈也在老家想办法,到处找人、送礼,最后呢只联系上湘潭电视台的一个退休主持人,我爸妈在家天天哭,到了他家,还是笑眯眯的,还在低声下气求他帮忙——然后他劝了我爸妈很久,他说,反正我姐是病死的,人都走了,还计较这么多干什么呢?”   张莉露出一个阴冷的笑,攥紧的拳头似在颤抖:“难道她死了,她受的强暴就可以忽略不计了?她死了,那些暴行就能被忘记?不可能,我告诉你们,不可能!我就是改变不了什么我也要把那些事曝出来!至于你,”她顿了顿,“我本来没想针对你的,但你自己送上门来,徐总,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下定决心的吗?”   徐以寒喉头发紧,有种被审判的心惊胆战的错觉:“什么时候?”   “你让我去作假,你给我讲资本的力量有多大,举的就是徐以则收购豪盛的例子,你记不记得?”   “……记得。”   “我本来还有点愧疚呢,虽然你让我干的都是弄虚作假的事儿,但起码你挺信任我的,”张莉瞥徐以寒一眼,放慢语速,“可你跟我谈‘资本的力量’,哦,原来我姐在你眼里,只是个输给‘资本’的例子罢了,我立马就不愧疚了,你,徐以则,你们不都是一样的恶心东西么?”   徐以寒垂着眼沉默,他甚至不敢看张莉。他倍感悲哀和讽刺,原来绕了这么大的圈子,张莉所要做的,和他决定要做的,其实是一回事:他决定曝光“正心”,张莉要曝光的则是她姐受到的伤害,他们都知道也许“揭发”、“曝光”、“公之于众”并不能改变什么,但他们总想为那些不被铭记的伤害和耻辱,立一块碑。徐以寒眼眶发热,他惊讶于自己竟然有哭泣的冲动,也许是因为他太理解张莉的恨意和执念,也许是他为自己曾经的所做所为感到窒息般的后悔。他没有直接伤害聂兰和张莉,可他用他狂妄的语言侮辱过她们,他何尝不是“暴行”的一部分?   “……你说得对,我们很恶心,”徐以寒低声道,“对不起,张莉,我希望你得偿所愿,真的。”   “行了,用不着这样,我也是进了蔚蓝才知道你和徐以则是死对头,我曝光那些事,竟然反倒帮了你,”张莉耸肩,“那你帮我个忙,可以么?”   徐以寒:“什么?”   张莉:“把这个交给方文。”   提到“方文”两个字时,她的语气蓦地柔软许多。   张莉推来一张银.行卡,轻声说:“我知道他没工作了,这卡上是我攒的钱,给他吧,密码是他生日……他需要。”   徐以寒盯着那张卡,手没动:“他不会要的。”   “所以让你转交给他。”   徐以寒不说话,几秒后,他问:“你喜欢过他吗?一点儿也算,哪怕只有一点儿,他也能好受些。”   这时徐以寒总算抬起头,他愣了,因为他在张莉眼中看见两团用力收着的泪水。张莉紧紧绷着嘴唇,眼睫毛细微地颤抖着。   她霍然起身,一把抓住包,冲出了茶馆。   她几乎是小跑着,身影很快消失在徐以寒的视野中。   徐以寒想,她哭了。   徐以寒想,她大概爱过方文吧,哪怕只有一点儿。 第102章   蓝盛文学接龙大赛就在一片错愕中戛然而止。十度千千消失,徐以寒被免职,张莉曝光豪盛总裁徐以则曾强暴聂兰……事情一桩接着一桩,起初,众人还为了徐以寒和十度千千的恶行义愤填膺,而到此时,大家连愤怒都顾不上了,他们看着张莉声泪俱下的控诉视频,除了错愕,还是错愕。   剩下的五位作者同样错愕,因为十度千千那五千字反.党内容造成的恶劣影响,已连载了四十多万字的比赛被叫停了,bck宣布无限期封笔,粉色喵喵拿到稿费之后离开上海,第二年的云与蔚蓝某位部长大吵一架,随后也离开上海。而赵辛和刘语生则仍然住在蔚蓝为他们订的酒店里——只不过,他们得自己付房费了。   整整两天,他们都抱着手机一刻不停地刷新微博,张莉曝光的事情实在超出他们的想象,事态如野马般不受控制地发展,到了第三天,赵辛接到赵教授的电话,赵教授告诉他,徐氏内部可能要变天了。   赵辛问:“什么意思?”   赵教授:“老徐刚走没多久,徐以则又出了这事,你看到没有?已经有一些正规媒体在报道这件事了。”   赵辛沉吟片刻:“这么说,徐以寒是不是要上位了?”   “听说是这样的。”   赵辛“哦”一声,一时间无言以对。   赵教授又说:“我也看到网上的消息了,既然比赛不办了……你俩什么时候回武汉?”   赵辛笑了一下,扭头看向旁边的刘语生:“我爸问咱俩什么时候回武汉。”   电话还通着,刘语生紧张道:“我、我都可以……呃,听你的。”   赵辛便说:“再过几天吧,再看看这边的情况。”   “嗯,你俩想出去玩几天也行,但是注意身体,”赵教授顿了顿,语气又放缓许些,“赵辛,出了这些事,你们几个作者是最无辜的,问题不在你们,你和语生别想太多。”   赵辛应道:“我明白,你和妈不用担心。”   挂了电话,刘语生仍有些紧张:“叔叔问什么关于我的事儿了吗?”   “没,就说让你跟我回武汉,”赵辛摸了摸刘语生的脑袋,“他知道停赛的事儿了,让咱俩别多想。”   “哦……那就好。”   提起比赛,刘语生还是有些迷茫。尽管他已经知道了一系列事情的来龙去脉,可这些天来总有一些瞬间,他还是会感到恍惚。比赛就这么结束了?他们费尽心力地写了那么多字,获得了那么多意想不到的支持和攻击,然后——比赛就这么草率地结束了?十度千千造成的恶劣影响是真,可他们五个作者也是实打实写下了几十万字,那他们呢?他们的几十万字就不是真的吗?再退一步,不说几十万字是多是少,但至少,那个意外获得超能力的倒霉男主角已经自圆其说地活在了故事里,那男主角呢?男主角怎么办?   刘语生的脑袋靠在赵辛肩上,此时正是暮色四合的时候,刘语生抑制不住地有些沮丧。这几天他和赵辛常常有这样默然相对的时刻,像两个风暴中手足无措的小孩。   半晌,赵辛抚了抚刘语生的头发:“在想什么?”   “好多……赵辛,你和徐以寒,很熟吗?”   “算是吧,”赵辛说,“小时候经常一起玩,后来他出国了,联系也挺多。”   “那你现在恨他吗?”刘语生说完又连忙摇头,“啊,‘恨’好像太夸张了,我的意思是……你觉得他怎么样?”   赵辛想了两三分钟,才说:“我觉得他很可怜。”   “为什么?”   “他一直想继承他爸的企业,但其实他并不是为了钱或者权力才想继承……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嗯,你和我说过,因为他在家受过很多侮辱?”   “对,徐家人看不起他,有传言说他是他妈和他爷爷的孩子——而且他妈活着的时候就被他爸家暴,据说,下手很重。”   “那他……唔,他这样也说得过去,”刘语生喃喃道,“只有当他成了徐家最强大的人,别人才不敢看不起他,他也算给自己报仇了。”   “但是很多年前他告诉我,他不为他自己,他只想给他妈妈报仇。”   “他妈妈?”   “很奇怪是不是?他要复仇,并且为了复仇不择手段,但其实他的出发点……只是他妈,可他的复仇对象又是徐家,他要向徐家复仇,方法只能是成为徐家企业的继承人。”   刘语生愣愣地,接着赵辛的话说:“可徐家企业是他爸的,而他爸就是直接伤害他妈妈的人。”   “对,”赵辛轻叹,“有时候我在想,徐以寒这么不择手段地复仇,如果他真的继承了徐氏……真到了那一刻,他还会觉得自己是在为妈妈复仇么?所以我觉得他很可怜。”   “这样么……”   之前赵辛已经多多少少给刘语生讲过一些徐家的事情,刘语生只当豪门恩怨,听个热闹。他不认识徐以寒,却是徐以寒所作所为的受害者,他承认他做不到赵辛对徐以寒的“可怜”,他是憎恶徐以寒的。徐以寒掌管一整个蔚蓝,又是豪门之子,对他这样一个普通小作者来说,徐以寒简直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么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徐以寒,轻轻松松就操纵这场比赛,进而毁了这场比赛,怎么说呢?如果一定要描述这种感觉,那么就类似于他是一只蚂蚁,十分缓慢地行进了一小段路程,然而徐以寒是一阵狂风,风一吹,他又迷迷糊糊地滚回原地了。他,不,不只是他,还有其他四位作者,在这场比赛里,他们的付出竟是最不值一提的。   但是听了赵辛的话,刘语生心中又生出几分异样的情绪,这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徐以寒,却又要为了母亲复仇,他的母亲在徐家面前大概也是不值一提的,一个被家暴的女人,一个传闻和自己的公爹生了孩子的女人。   “语生。”   “嗯?”   赵辛轻轻揽着刘语生的腰:“接下来你想去哪?”   去哪?回家向母亲坦白?跟赵辛回武汉?这两件事都是他要做的,可一时间,他又觉得还差些什么。总还差些什么。   刘语生看向赵辛,他最喜欢赵辛的眼睛,薄薄的上眼睑,狭长的眼眶,只要他轻轻一抬眼,目光就能把刘语生钉在原地。   “赵辛,”刘语生迎着他的目光,“就这样回去……你愿意吗?”   赵辛的眼睛好像亮了一下:“不回去,待在这儿干什么?”   刘语生犹豫两秒,说:“我的意思是,那个故事就这样中途结束了,你愿意吗?” 第103章   赵辛凝视着刘语生,笑了。在刘语生看来,这是个极缓慢的笑容,他清晰地看到赵辛是怎样提起嘴角、眯起双眼,眼角弯下几丝细细的纹路。这是个了然通透的笑容,刘语生看得有些愣,感觉窗外的天都明亮起来,暮色褪去,朗月当空。   “你想把那个故事写完,是么?”赵辛问。   “……对,”刘语生组织了一下语言,“我知道继续写那个故事是费力不讨好的,但是,我总觉得它不能就这么停了……呃,虽然,说实话,最开始我参加比赛就是为了得奖出名赚钱,可是写着写着,我的感觉就变了。比如,那个男主角萧张,最开始我觉得他就是个升级打怪越来越强的人物么,可直到我写他想救一个小孩子,但是失败了,直到那时候我才突然觉得,我很喜欢他。”   赵辛笑了笑:“你喜欢他还让他失败?”   “我的意思是,直到那时候我好像才体会到他的痛苦——是你写的吧?”刘语生话锋一转,“对一个人如果只有崇拜,那根本不是爱,只有当你怜悯这个人了,才意味着你爱他了。”   赵辛扬了扬眉毛,语气有些微妙:“你这么喜欢萧张么?我都有点羡慕他了。”   刘语生:“……我只把他当儿子。”   赵辛捏了捏刘语生的脸颊,转身去拿桌上的水杯,他坐在轮椅上,咕嘟吞下几口水,才漫不经心地问:“那你也觉得我可怜吗?”   刘语生登时噎住,真是自己给自己挖坑跳!他忐忑地想,这该怎么回答呢?他自然是怜悯赵辛的,但赵辛那样心高气傲的人,受得了他怜悯他?   “我……”刘语生磕磕绊绊地,“有一点吧?”   赵辛:“哪一点?”   刘语生完全是懵的,刚刚不是在讨论的事儿么?怎么话题一拐就成这样了?!   赵辛放下水杯,语气仍是轻松的:“语生,没关系的,我知道我的身——”   “我可怜你,”刘语生横下心,赵辛背对着他,他看不到赵辛脸上的表情,是愤怒的,冰冷的,还是失落的?他只能咬牙走上前去,俯身搂住赵辛的肩膀,“我可怜你胆子太小,有话也不敢直说。”   他搂着赵辛的肩膀,脸颊蹭过赵辛茸茸的鬓角,然后赵辛的目光就撞进他视野里,果然,那目光惊慌失措,像被他用一汪水捧在手里的鱼,慌张地游摆着。   “……那我说了?”   “说吧。”   赵辛抿了一下嘴唇,低声道:“我能不能和你一起……续写那个故事?”   这还真令刘语生感到意外,他一直觉得那故事和赵辛的一贯风格相差甚远,赵辛大概是不怎么喜欢的——之前他疯狂更新,也只是为了赢过十度千千。   “为什么?”刘语生忍不住问,“是为了那个故事而续写,还是……为了我?”   赵辛干脆道:“都有。”   “你不用为了我勉强……”   “不,不是勉强——之前不断有人问我,为什么总写网络,为什么不试试别的类型?”赵辛抓着刘语生的手,指腹轻轻摩擦他的手心,“最近我才慢慢想明白,我写网络,写耽美,不是因为这样容易火,不是因为写这些东西赚钱多,也不是因为他们猜测的那些原因……而是因为我想写,网络也好,耽美也好,它们对我来说都是特别的,不是我选择它们,而是我选择它们的同时它们也选择了我……好吧,虽然我总是看不起这个圈子里的盲目和肤浅,但我还是离不开它。”   刘语生收紧赵辛的手:“所以你对你爸提的问题有答案了?”   赵辛点头:“这两天,有时候,我会忍不住想,bck封笔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呢?她就这么不写了,她不会觉得憋屈?我想了一下,如果让我封笔,我绝对受不了,可能是我的表达欲太强了。所以我觉得我能回答我爸的问题了:我会一直写的,写网文,写耽美——总之我会写的。”   “我和你一样,也还是放不下那个故事,我记得情节进展到萧张被抓了,女主把他倒挂在树枝上,”赵辛扬了一下嘴角,“我就想,不能让他就那么一直倒挂着吧,他和女主怎么办?他的超能力怎么办?这些事儿都还没帮他解决呢。”   刘语生错愕道:“你也这么喜欢他啊。”   赵辛理直气壮:“他是你儿子,也是我儿子啊。”   “……噢。”   “最开始我是挺抵触这个故事的,”赵辛坦白道,“但后来写着写着,我发现这个故事——就算是升级打怪——也有它特别的意义,每个故事都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它也是。”   刘语生心跳加快,是因为兴奋:“那咱们一起把它写完?”   赵辛:“你愿意和我一起写?”   “当然——呃。”   刘语生蓦地感到几分羞恼,他竟然这么后知后觉!赵辛为什么这么迂回小心?因为他想和他一起续写《我不要超能力》,而四年前,他续写《楼上的人》被赵辛发现,于是才有了后面一连串的……   原来赵辛是在害怕。   “语生?”赵辛怯怯地唤他,这时候也不是那个飞扬跋扈、潇洒利落的唐纳森了。   “嗯,是的,”刘语生回过神来,“我想和你一起写,我们把它写完,好吗?”   赵辛重重点头:“好。”   第二天,当刘语生和赵辛走进蔚蓝时,却意外撞见了方文。方文面对他们二人,一脸羞愧和尴尬交织的表情,他手里抱一只大纸箱,垂下眼说:“对不起。”   “……没事,”刘语生只好说,“我们去找人了。”   刘语生和赵辛找的是蔚蓝的版权部部长,见到二人,女部长努努嘴:“刚才你们碰着方文啦?”   “嗯,”刘语生低声问,“他是……辞职了?”   “辞什么职呀,徐总给他升官了呢,这不正在收拾办公室,要当副总咯。”   赵辛:“徐总?”   “诶,你们不知道吗?”部长并不知晓赵辛与徐以寒的交情,“徐总又回来啦!啊,没想到我们真能赶上里的豪门狗血剧情……徐总他哥,就豪盛的徐总,凉了呀,听说现在事情闹大了,警方已经重新开始调查当年那个案子了。”   赵辛和刘语生对视一眼。   赵辛:“所以徐总——徐以寒——他要接管徐氏集团了?”   “肯定的吧,网上不都说了么,能继承徐氏的除了他就是他哥,现在他哥出这么大的事儿,只有他了,”部长耸耸肩,“还好刚出事的时候我没骂他,听说之前有几个编辑当面骂他,现在都在准备辞职了。”   赵辛:“……”   刘语生咳了咳:“呃,我俩来是想问点事情……就是,从法律上讲,我们两个如果想继续写《我不要超能力》,可以吗?”   部长愣了几秒,随即一挑眉:“为什么啊?!”   “我们还是想把它写完……”   “怎么写?比赛的页面都被关了。”   “我们可以在自己的专栏里……”   “雨声啊!”部长看看刘语生,又看看赵辛,长叹一口气,“别折腾了,真的,我能理解你们作家对文学的……嗯,热爱……但是比赛的事儿闹这么大,你俩还想在专栏里续写,这不是往枪口上撞么?再说,大多数读者还是理智的,大家知道你们是受害者,也知道唐纳森应该是第一名,这还不够?你们想想,就这样保持一个受害者的身份,热度也有,对声誉也好,这简直完美是不是?”   赵辛皱眉:“我们续写这个故事又不是为了炒热度。”   “但是你们只要写了,就肯定要被骂,大大你懂我意思吧?肯定有人跳出来骂你们吃人血馒头,还有十度千千那帮脑.残粉,又该委屈起来了,你俩糟蹋他们千千女神的封笔神作……哎,就这么个意思。”   赵辛沉默片刻,道:“如果我们不在专栏里写呢?”   “啊?那在哪儿写?”部长紧张道,“你俩要一起跳槽啊?!”   “不是,我是说……比如,我们在贴吧里用小号写。”   “噢?那……那应该好一点吧,至少你们写文的大号不会受影响……到时候要是被认出来了,你们就啥都别回应……哎不对,你们还是别写这了吧!”   赵辛笑道:“好的,我知道了,谢谢你,”紧接着又看向刘语生,“那个号还找得回来吗?”   当他说出“在贴吧里”四个字时,刘语生就已然心如鼓擂,什么都不必说,他知道,赵辛问的是那个号。   那个,四年前,他用来偷偷续写《楼上的人》的账号。   此时此刻刘语生竟然比昨晚决定和赵辛一同续写时还要紧张,他软软地松开攥着轮椅的手,发现那黑色皮质扶手上,被他手心留下两圈湿润的汗印儿。   “找得回来,”刘语生虽然紧张,思维却出奇地清晰,“那个账号是用126邮箱注册的,之前我把邮箱的地址和密码发到我QQ邮箱里了。”   赵辛抬头看着刘语生,不说话,目光既惊讶又疼惜。以前当他们提起那次续写时,刘语生曾含糊地说,帖子删了,那个小号也早就找不回来了……原来他找得回来,他只是不敢登陆那个号,不敢面对那些残酷记忆。   刘语生冲赵辛笑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没想到那个号还有用。”   赵辛:“你介意用那个号写吗?”   刘语生:“当然,”顿了顿,“不介意。”   在人来人往众目睽睽的蔚蓝,赵辛一手转动轮椅向前,另一手被刘语生用力攥住。他们进电梯,下楼,仍旧牵着手,出了写字楼。   这是个阳光大好的上午,草坪上的月季开着,天很蓝,白云形状细长,从他们的头顶延伸到很远的地方。他们慢慢向前走,似乎是沿着长长的云的轨迹。微风暖洋洋地拂过他们的手,刘语生思绪漫漫,他想命运真是神奇,四年之后,那个带来了所有伤害和痛苦的账号,将以另一种方式,见证他们的爱情。   直到这一刻,他终于觉得,他可以释然了,不仅是原谅赵辛,同时也原谅自己——原谅这些年的怯懦、逃避、自卑,原谅那个受了伤害却什么都不敢说的男孩儿。   赵辛问:“在想什么?”蓝天白云之下,他的声音也是轻快的。   刘语生笑道:“在想什么时候和你回武汉。” 第104章   蔚蓝的员工们不约而同地关注起每天的财经新闻——虽然与徐氏有关的报道仍然少之又少,顶多是几句“上市推迟”“艰难抉择”之类不用说大家也知道的情况介绍。   不过,据某位已经从蔚蓝离职的、徐氏老总遗孀的亲戚透露,现在徐以寒可是得了势,她的原话是:“徐以则不争气啊,就这么栽到一个女人身上,还是个已经死了的女人!唉,徐家这一辈啊还是徐以寒最争气——虽然她也被那个姓张的小姑娘耍得团团转,不过总比徐以则强喽!我跟你们说,现在高层对这弟兄俩的态度呢,是六比一:六个支持徐以寒,一个支持徐以则,支持徐以则那个是徐以则的准岳父!哎呀你们说说,这人真是想不开,徐以则都这样了还敢把女儿嫁给他?”   也有不知哪来的传言说,徐以寒已经成为徐氏的继承人了——只是徐氏刚刚传出丑闻,为低调起见,徐以寒继承徐氏的消息还未正式公布。   更有人听说,徐以寒锐力改革,徐氏集团的高层已经经过了一次大换血……   流言四起,众说纷纭,而处于各种猜测中心的徐以寒,此刻确实坐在徐氏集团总部的会议室里。这是徐氏最大的会议室,雅致的竹帘被高高卷起来,阳光从落地窗射.进来,空调开到24度,迎着光也看不到飘扬的尘埃。   会议室里只有两个人:徐以寒和Peter。他们面对面坐着,谁都不说话。半晌,Peter长叹一口气,屈起食指揉了揉太阳穴:“好,你要曝光那个什么医院,没问题——这和你继承公司不矛盾啊!真的,你想想,你为这一天付出了多少代价?别的不说,你挨了你爸多少骂?你知不知道,那些得罪过你的人现在都吓死了,想着法找关系给你拍马屁呢!”   Peter又道:“以寒,这是最好的机会——以后不会有更好的机会了!你看,徐以则现在是有麻烦,但其实咱们都明白,翻案是几乎不可能的,无非就是闹上一段时间——等他们闹过了,大家把这事儿忘了,徐以则不就没事了!还有徐以鹏,徐以鹏也不小了吧?再过两年他也能和你竞争了!”   二十分钟后,Peter愤愤走出会议室。   他一出来,便被守在门口的邱阿姨拦住,压低声音问:“他说什么了?”   Peter烦躁道:“你自己去和他说!”   邱阿姨笑了笑:“徐家的事儿,你们这些外人,还是搞不明白啊。”   Peter不怒反笑:“我是外人,你就不是外人?”   邱阿姨抓紧单肩包的背带,一脸意味深长的表情。   她推开门,缓缓走进会议室,在徐以寒身边坐下。   “明天几点的飞机?”邱阿姨的声音是温柔的,“天气预报有雨,赶飞机的话,还是要早点出门。”   徐以寒:“你有什么事?”   “刚刚那小孩儿是劝你回来继承公司的吧?”邱阿姨绾了绾耳边碎发,“他们都说这是你的好机会,以寒啊,他们不明白,我是明白的——你才不稀罕这公司呢,对不对?”   徐以寒只想冷笑,不久之前她不是还想把徐以则的把柄卖给他么?这又“明白”他不稀罕公司了?   “阿姨还是那句话,这些年你在徐家受的苦,阿姨眼里都看着,心里都明白,”邱阿姨自顾自地分析道,“说到底,你恨徐家什么?你恨徐家对你不公平——都是孩子,凭什么徐以则徐以倩他们被老徐放手心儿里宠着,只有你,随便谁都能欺负两下?”   她的话自然而然地勾起了徐以寒的种种回忆,那些贯穿了他整个童年和青年的辱骂、嘲讽、漠视,又一一回放在眼前。不公平,邱阿姨倒是说得对,确实是不公平。   邱阿姨迎着徐以寒冰冷的目光,暗自鼓了鼓劲儿,继续道:“以寒,接下来我说的这些话肯定不好听,但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其实咱们都知道的——徐家为什么对你不公平呢?不就是因为……因为……老徐怀疑你不是他的孩子吗。”   徐以寒面无表情,甚至连眼睛都没有为此多眨一下,但邱阿姨确定,他听见了,并且听懂了。邱阿姨有些心惊肉跳,毕竟这是徐家最不堪的传闻,但随即她又安慰自己道,有什么的?不堪是不堪,可这些年徐家里里外外谁不知道这传闻?徐以寒也早就习惯了。   “阿姨明白,公司对你来说是不重要的,你和徐以则抢公司,无非是咽不下那口气——但说到底,以寒,你受的这些苦、做的那些事,源头都只在一个:你到底是不是老徐的儿子。”   话说到这个地步,徐以寒总算有了些反应,他皱起眉,沉声问:“你到底什么意思?”   “那阿姨就直说了。”邱阿姨忽然放轻了声音,她取下单肩包,拉开拉链,从中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巧锦盒。   “这公司你要不要都无所谓,但这东西,你一定需要。”邱阿姨语气笃定。   她小心地掀开锦盒的盖子,只见里面放着一只小小的透明密封袋,而密封袋里,竟是一撮半黑半白的头发!   “老徐住院那几天,我……留下来的,”邱阿姨说,“你看看,还带着毛囊,拿去化验DNA,很快就出结果了!以寒,你受了那么多苦,起码该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他儿子吧?”   徐以寒紧盯那撮头发,愣了几分钟。他真没想到邱阿姨会保留这东西。   “你要多少钱?”   邱阿姨抿了抿嘴,心中大喜。她想,果然,徐以寒说着是连徐氏企业都不稀罕了,够洒脱——他洒脱个屁!打蛇打三寸就是这个道理,正因为徐以寒在徐家受了那么多的苦,他才一定想知道,他到底是不是老徐的儿子!   毕竟,当年那个传闻,就是他一切痛苦的源头了。   “一百万,”邱阿姨温声道,“你本事大,不用我帮忙就把徐以则斗下去了,化验DNA只是了你自己一个念想,所以阿姨也不多要,一百万,就一百万。”   徐以寒仍盯着那撮头发,目光晦暗难测。   片刻后,他起身说:“行,账号给我,下午就给你打钱。” 第105章   邓远是看着徐以寒从邱阿姨手中接过那只锦盒的:黑缎面儿,金锁扣,方方正正立在徐以寒掌心。   这一刻连邱阿姨都不自觉地肃穆起来,她抿了抿嘴唇,低声说:“钱我收到了,那这东西……就给你了。”   徐以寒只点头,不说话。   待邱阿姨离开,徐以寒看向邓远,脸上才总算带些温和的神色。   “姐姐,买了这个,我就没钱啦。”他轻飘飘地说。   邓远只当他在开玩笑,盯着那只锦盒问:“这是什么?”   “你来看。”   邓远便在徐以寒身边坐下。   徐以寒冲他笑了笑,利落地掀开锦盒。   “头发,我爸的,”徐以寒说,“可以拿去做亲子鉴定。”   邓远:“那你——”   “嗯?”   邓远大概是想问“那你是不是要做亲子鉴定”,但话到嘴边又没问出口。也许是他觉得已经不必问了,东西在徐以寒手里,他能不去做吗?   徐以寒轻轻撕开密封袋的封口,将那一撮黑黑白白的头发捏在指间。他迎着阳光不断变换角度端量那头发,认真得像鉴定玉石的手艺人。   “姐姐,你知道吗,”徐以寒收回目光,“我小时候曾经特别、特别希望我爸带我去做亲子鉴定,甚至有一次,我还当面求过他。他呢,什么都没说,打了我一顿。”   邓远:“……”   徐以寒仍然捏着那撮头发:“那时候我太小了,不懂那些弯弯绕绕。后来我才明白,他怎么可能带我做亲子鉴定?如果我是我爷爷的孩子,那徐家就是乱伦,我就从他儿子变成了他弟——他怎么可能带我做亲子鉴定呢。”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恨他,也恨我妈,我总在想,如果我真是我爷爷的孩子,那我妈——她怎么做得出来这种事?我又想,他为什么就不能带我做个鉴定?他既然那么讨厌我,为什么不能给我个痛快?我在徐家,人人都看不起我,凭什么?这又不是我的错,我的身份又不是我决定的!再说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啊?”   徐以寒捏着头发的手在颤抖,他闭了闭眼,两行泪簌簌滑过脸颊。这是他第二次在邓远面前流泪,第一次是母亲的十周年忌日,他在黑暗中悄悄流了满脸的泪,而这次是青天白日,他在邓远的目光中,身体像一只烧开的、呜呜冒水的壶。   “姐姐,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希望我不是徐以寒,我如果是徐以则或者徐以倩就好了,总之是谁都行,只要不是徐以寒。我想如果我不是徐以寒,他们就不会那么对我了。直到——直到后来,后来我突然反应过来,我不是唯一一个,”徐以寒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声音却越发哽咽,“我不是唯一一个,和我一样不被他们当做人的,还有我妈。她从嫁进徐家那一刻起就被看不起,她被骂、被打,被强暴——如果我真的是她和我爷爷的孩子——她怎么会愿意和一个老头上.床?她是被强暴的。”   徐以寒浑身都在颤抖,只有食指和拇指紧紧捏住那撮头发,力气大得指尖都变成青白色。   “可我妈妈那么好,又温柔,又漂亮,又能干,过年的时候她带我回老家,她一个人,能做出那么一大盆鱼糕——她还会跳舞,会杀鸡,会编竹筐,我到现在还记得她说话的声音,她的嗓子有点粗,但是跟我说话的语气总是很温柔的。我妈这么好,他们凭什么说我是野种?他们凭什么那样对我?无论我爸是谁,邓秀丽都是我妈,其实我他妈早就不在乎我爸是谁了,我只在乎——他们竟然伤害我妈。”   徐以寒双眼通红地看向邓远:“有时候我觉得我完全就是个垃圾,我要报仇,就必须像条徐家的狗一样……但是姐姐,你知道吗,每一次我觉得我完全是个垃圾的时候,我都安慰自己,不是的,我不是垃圾,因为我做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妈妈,都是因为……因为我爱她。可是这话说得太多了,我就有点怀疑自己,我到底是为了我妈报仇呢,还是我只是给自己找理由?也许我就是和徐家人一样的烂东西,我就是想要徐家的家产,我只是打着为我妈报仇的幌子做狗?很多次我都这样怀疑自己,姐姐,直到有一天,老徐死了。他死的时候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我没法给我妈报仇了。”   “。山。与。氵。夕。”   “然后我才确定,我做那一切确实是为了我妈,我不在乎我是哪个狗.日的男人的儿子,我只要知道我是邓秀丽的儿子就够了,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道理,我竟然纠结了小半辈子才想通——所以我买了这撮头发,一百万,我可以拿这撮头发去做亲子鉴定,也可以不做,我买了这撮头发,做不做亲子鉴定就完全是我的选择了。”   “姐姐,我知道我被人看不起,从小到大,一直是。别人看不起我,因为我是‘野种’,我也看不起我自己,因为我恨透了徐家但还是当徐家的狗,”徐以寒把手伸进裤兜,从里面掏出一只黑色打火机,“‘野种’也好,狗也好,都是由不得我选的。只有这一次,姐姐,这一次我能自己选,选择权完全在我手里。”   “咔哒”一声,徐以寒摁下打火机,一簇笔直的火苗被他握在手中。火苗被徐以寒的呼吸拂得颤抖,映在邓远的瞳孔里,邓远的瞳孔也在颤抖。   徐以寒将老徐的发丝凑近火焰,越来越近——发丝燃了起来!   “这是我最后的机会,我可以选择去做亲子鉴定,也可以选择不去做,”徐以寒满脸泪痕,他将老徐的发丝全部送入火焰中,瞬间他的指尖被灼烧得通红,他一字一句道,“我选择不做,因为我知道我妈是谁,这就够了。”   他就这样烧了老徐的发丝,亲手断送了最后的、知晓父亲是谁的机会。 第106章   一个月后。   盛夏已至,这时的傍晚正是吃烧烤喝啤酒的好时候,招呼三两个好友,在冷气充足的小酒馆坐下,咬一口牛肉串,讲几句玩笑或八卦,是再惬意不过。   四人就坐在这样一家小酒馆里,周围尽是开玩笑讲八卦的声音,空气中浮动着的也的确是烧烤的孜然味和辛辣味。人声鼎沸,只有他们这角落里的一桌沉默不语,三男一女两两相对,气氛着实有些微妙。   事实上,隔壁桌的两个女学生已经偷瞟他们许多眼:一个清秀的男孩儿俯身为坐在轮椅里的男人倒酒,男人戴一副细黑框眼镜,眉眼英气。相比之下,另一侧的两人则显得有些疏远,高个男人穿衬衫长裤,面色带些肃穆,他身旁的女人穿款式简洁的墨绿连衣裙,双手捧着茶杯慢慢啜饮。   四个人谁都没说话,直到一盘蒜蓉茄子被送上来,赵辛才举起酒杯,他先是看向刘语生,继而看向徐以寒和邓远,说:“那就开始吧。”   徐以寒举起玻璃杯:“我先敬你,赵辛。”   赵辛看着他杯中绿汪汪的茶水:“你戒酒了?”他记得徐以寒在英国的时候常常酗酒。   “没,”徐以寒笑了一下,语气有些无奈,“今天我怎么敢喝酒?”   赵辛点点头表示明白了,伸手和徐以寒碰了杯,清脆一声响之后,两人一个饮茶,一个饮酒。   这之后,徐以寒又敬了刘语生,仍是以茶代酒。   邓远捏住杯子,看向赵刘二人:“那我也敬你们一杯,可以吗?”   赵辛摆摆手:“不用这么客气。”这一次,他的语气倒是温和许多。   刘语生跟着点头:“你们也……辛苦了。”   他们都知道徐以寒敬茶意味着什么——是道歉,也是道谢。   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徐以寒和邓远一直奔波在北方,从郑州到许昌,到保定,最后一路到了陕西。有些受害者拒绝提起一切关于“正心”的经历,有些受害者面对他们时声泪俱下却不敢面对摄像头,甚至有两个受害者张口便要二十万。最后出现在视频里的有五位受害者,两位直接露脸,三位放出采访录音。露脸的两位中,正有邓远。   他们终于做出了一个堪称粗糙的视频,由于时间仓促,被访者的某些方言用词甚至没有在字幕中转为普通话。但尽管粗糙,视频的时长却有整整102分钟——这还是极力压缩剪辑之后的时长——原片有150多分钟。   这部102分钟的纪录片名为《河南“正心疗养院”实录》,分为“‘正心疗养院’在郑州”、“‘正心疗养院’的病人们”、“‘现在的正心疗养院’”三个部分,旁白是一个略显沙哑的女声。   在今晚九点零三分,这部纪录片将被公布在微博上,随后,当初徐以寒花了大价钱联系的、用来对付徐以则的各路自媒体,将先后转发这部纪录片。   在这个关头,赵辛打电话给徐以寒:“需要我们帮忙么?”   于是就有了这场小酒馆里的会面。   这一个月里赵辛和刘语生都待在上海,两人一边谈恋爱一边写文,倒是没什么变化——但仔细看还是能发现,他们俩的脸颊都变圆润了。没办法,恋爱中的情侣总忍不住出门吃吃喝喝。而与之相反,徐以寒和邓远瘦了一圈,风吹日晒之下,也黑了一圈。尤其是徐以寒,回上海之后他换上以前的衬衫,发现两袖竟有些肥大。   他们点的烧烤陆续被送上来,各人动起筷子,气氛总算轻松了一些。赵辛问徐以寒:“之后呢?”   徐以寒:“我也不知道。”   他确实不知道。   虽然他们的本意只是想记录那些无名的苦难,但真到纪录片制作完毕的那一刻,他们都意识到,这部片子一定会带来某些现实的冲击——政府部门、医疗系统、少数群体……这部片子触碰到太多敏感的领域。这部片子被公布在网络之后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他们会被以某些罪名拘捕吗?这部片子会引起轩然大波然后被封杀吗?正如鲁迅“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徐以寒也做好了各种意义上的最坏的打算。只是当着邓远的面,他不想说。   赵辛没再追问,转而问:“徐以则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没怎么样,”徐以寒轻叹,“好几年前的事了,外加上当时是老徐亲自疏通的关系……能怎么样?我听徐以鹏说,徐以则让张莉开价,想要给钱了事。”   刘语生愣住:“张莉都做到这个地步了……他竟然还觉得给钱能摆平?”   “但目前来说这是对张莉最有利的解决方法,”徐以则摇了摇头,“张莉她姐去世了,那个姐夫又跑出国了,当年的事现在谁都说不清——徐以则说他是被下套讹钱的,张莉说她姐是被强暴的,那到底她姐是不是自愿?这已经没法调查了。虽然现在这事有一些热度,但也就是网文圈的人会关注,再过段时间,也许真就没人在意了。翻案很难,张莉一个人势单力薄,以后徐以则想报复她,有的是办法……”   徐以寒眼中竟流露出几分不忍,他饮一口茶水,低声道:“但张莉肯定不会要钱的,她就是豁出去了,我明白。”   徐以寒一句“我明白”里包藏了太多意味,赵辛心想,他和张莉一样,也是“豁出去了”——不然一个月前他不会亲手烧了老徐的头发,也不会在徐氏的几位高层找上门时回一句“老子不稀罕”。他们做的都是一些很可能没有结果的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其实这句话从来都不激昂不壮阔,反而显得有些悲凉。   八点过,徐以寒结过账,四人一齐走出酒馆。刘语生和赵辛去地铁站,徐以寒和邓远步行回家,恰好与他们顺路。路边的杨树已是葱郁繁茂,树影一层叠一层,密密麻麻地落在地面上。似乎夏夜总是这般轻盈。   赵辛和刘语生说,他们将用@罐头带鱼 和@唐纳森 两个微博号,转发那部纪录片。   徐以寒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他只是在沉默几分钟后说一声:“谢了。”   刘语生宽慰他们:“这种曝光以前也有过,最多就是……删微博吧。”   赵辛也说:“而且删是删不干净的,总有人会把你们的纪录片保存下来,就像……某些一样。”   徐以寒和邓远对视一眼,笑了笑:“是么?像某些,就算被锁了,还能活在网盘里。”   “没错,”刘语生笃定道,“总有人会看见的。” 第107章   当晚,一部名为《河南“正心疗养院”实录》的纪录片刷爆微博。从B站打开这部纪录片,可以看到弹幕密密麻麻地覆满屏幕:   “卧槽本网瘾中年要感谢爹妈不杀之恩……”   “所以监管部门到底收了正心疗养院多少红包???”   “真的烦那些张嘴闭嘴就骂zf的人,你对zf工作了解多少你就骂?其实连各个部门的职权都分不清吧。。。。”   “+1感觉有些人太盲目了,一上来就骂zf监管不力……正心疗养院都关了好几年了,怎么现在突然被提起来?感觉有阴谋诶……”   “感觉有阴谋+1”   “哈哈哈哈哈你国真的牛.逼哈,别人出钱出力冒着风险拍片子,在你们眼里就是针对zf的阴谋,啥也不说了,希望你们都是真的赵氏子孙吧~~”   “赵氏子孙永爱中华 赵氏子孙雄起!”   “弹幕恶臭,不过92分出场的小姐姐好美- -保护我方小姐姐!”   “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中国人。”   “小姐姐真的美,心疼哎”   “心疼小姐姐55555”   漆黑的房间像一只海底沉船,唯有电脑屏幕发出幽幽蓝光。徐以寒一言不发地坐在屏幕前,甚至连肢体都是凝固的。他紧盯着满屏的弹幕,半晌,他关掉视频。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将这部纪录片看了多少遍,从拍摄,到后期,再到今夜的发布,他无数次默然坐在电脑前,正如现在这样。他觉得自己简直可以复述出片子的每一个镜头,几乎可以背诵出受访者的每一句话。   可是无论看过多少遍,每到第92分33秒邓远出场时,他还是会格外地心惊肉跳。   纪录片里的邓远是女装打扮,身上正是今晚和赵刘二人会面时穿的墨绿色连衣裙,无袖圆领收腰,宽大的裙摆如同长长的、一层叠着一层的海浪。   他化了淡妆,长发束成一条马尾辫,额角垂下几缕碎发。   纪录片里,邓远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们可以叫我小青,就是《白蛇传》里那个小青。”   小青么?其实徐以寒觉得邓远不像小青,《白蛇传》里的小青是活泼的、爱恨分明的;而邓远的裙子也不像小青,小青的颜色大概更浅淡些,是翠绿而非墨绿。   可是邓远的表情实在太认真了,仿佛他说的是一件开天辟地以来便顺理成章的事情。   “第一个叫我‘小青’的人已经死了,死在‘正心’。出于对他的尊重,我不会公开他的真实姓名……我们可以叫他‘白娘娘’。”   邓远的声音很轻很慢,语调温柔得像在复述某段快乐回忆。   可他的声音越柔和,徐以寒的心跳就越剧烈。   因为他知道,邓远接下来要说的——   是一场灾难。 第108章   “我第一次见他,就是在‘正心’,他比我先到十八天。他每天都用牙刷在墙上刮一道印子,我见他那天,墙上已经有十八道印子了。我和他的床铺挨在一起,因为我们俩是同一种‘病’——嗯,用他们的话说就是,不男不女。”   “我被送进‘正心’的第一天就挨打了,我给那儿的大夫说,我这是性别认知障碍,我不是脑子有病。大夫说,性别认知障碍是美国人才有的,中国人没有。他说我就是脑子不正常,得电击,但那天他没有给我用电,只是拿一根很硬的木棍子把我打了一顿。”   镜头前,邓远在自己洁白的左臂上比了比:“从这里,到胳膊肘,全都肿了……当时我以为我骨折了,躺在床上动都不敢动,宿舍里的其他人也根本不搭理我。一直到半夜,别人都睡着了,白娘娘悄悄把我叫醒,他跟我说,没事儿的,他们不会把你打骨折的,要不然明天没法罚你了。他还说他第一天来的时候被打得更惨,尿尿都有血了……过了半个月,没事了。”   “后来我和白娘娘就成了朋友,我也渐渐和别的‘患者’熟起来了,他们劝我离白娘娘远一点,因为白娘娘脑子不太正常——白娘娘很喜欢《白蛇传》,经常一个人坐在那儿自言自语,念的就是《白蛇传》里的台词——赵雅芝那版白蛇传,”邓远轻轻歪了脑袋,他直视着镜头,目光既认真,又有些疑惑,“可我觉得他只是太无聊了吧,我们被关在‘正心’里,没有电视,连报纸杂志都没有,完全是与世隔绝的……并且白娘娘的家人从来不去看他,他告诉我,他家里人都忙,把他送到‘正心’,有人看着管着,反倒放心。”   此刻邓远就睡在隔壁的房间,没有关门。半小时前徐以寒驻足门口,听到了他悠长均匀的呼吸声。可是即便如此,徐以寒还是难以自持地感到一阵阵恐慌,以至于他默默收紧拳头,攥住了满手心的汗。这部纪录片他每看一次,便恐慌一次,程度有增无减。   ——此刻安详地睡在隔壁的邓远,险些永远走不出“正心”。   屏幕上,镜头一转,邓远站在一栋荒草丛生的旧楼前。他仍旧穿着那条墨绿色连衣裙。   摄影机跟在邓远身后,缓缓推进旧楼。墙皮色泽暗沉,外墙墙角甚至能看到裸.露的红色砖头。楼道里堆满垃圾,荒草从易拉罐和铁皮柜的缝隙里钻出来。邓远的脚步非常平稳,他一口气从一楼上到四楼,速度不快不慢,到四楼,左转,第三个房间,他走进去。   房间里空荡荡的,除了垃圾还是垃圾。邓远站在没有窗户的窗边,平静道:“‘正心’搬走之后我回来过一次,就是这个样子……听说是附近的废品站把垃圾扔过来的。这个房间,就是我和白娘娘的宿舍,那时候窗户外面都焊了铁丝网。”   邓远轻轻低下头,摆弄了两下裙摆:“从窗户望出去,隔着铁丝网,可以看到远处的镇上的灯光,其实那个镇子离这里也不远——我记得爸妈送我来的时候,我们还在镇上的餐馆吃了顿饭。但是那种感觉就是,你看得见,也知道它并不远……可你就是到不了。”   片子每到这里,徐以寒都有一种胸口被紧紧勒住的感觉,呼吸变得滞重,同时有反胃感。   “我和白娘娘就经常站在窗前往外看,时间久了,他说,我像他妹妹,他说,没人的时候想叫我‘小青’。我觉得挺奇怪的,但是在‘正心’,本来就没什么‘正常’可言——对吧?”邓远的声音很轻,几乎显得缥缈了,“他想叫,那就让他叫吧……所以我成了‘小青’。”   “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其实也就是两个月?但我觉得太久了,就像我一辈子都出不去了似的……我好像快疯了,最绝望的时候我告诉白娘娘,我想死。他问我,死了之后会怎么样?我说,也许会投胎吧?他又问,投胎能投成女人吗?”邓远笑了笑,“我说下辈子的事儿我哪知道,他说那你还是别死了。”   邓远把手臂搭在窗台上,转过头去看向窗外。镜头下的他突然不说话了,只把一个乌黑的后脑勺留给观众。他穿着裙子,穿着黑色低跟皮鞋,亭亭玉立在一片脏乱之中,简直像泥泞里凭空生出的一只白桔梗。   徐以寒想,邓远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不,不只是邓远,没有人该出现在这个地方,没有人。   “后来,有一天晚上,白娘娘唱《千年等一回》被大夫听见了,几个大夫就把他拉出去……我不知道那天晚上他们对他做了什么,直到十二点过他才回来,一回来,就倒在床上,继续唱《千年等一回》。其他人都睡了,我就给他说,你别唱了,快睡吧,明天还要出早操呢……我该问问他发生了什么,但是我没问,因为在‘正心’这太正常了,被拉出去打一顿,或者通几下电,太正常了……我叫他别唱了,他不听,还在唱。过了一会儿同宿舍两个人被他吵醒,骂了几句,警告他再唱就喊大夫过来,他就不唱了。”   说到这里,邓远声音一滞,他仍旧背对镜头,但徐以寒知道,他哭了。   “白娘娘不唱了,我们就都睡了……又过了……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把我晃醒,问我,小青,你想不想走?我迷糊地问走哪儿去?他说,走出去,离开这里……我当他又发疯,没理他。我又睡了,再醒来是被他们吵醒的……他们都在喊,跳楼了!跳楼了!我的床正对着窗户,我一坐起来就看见铁丝网破了一个洞——那个洞很小啊,我都不知道他是用什么东西凿了洞,又是怎么爬出去的……那天晚上‘正心’很混乱,大夫和教官都被110带走了,我就趁乱跑了……然后我就再也没回过家。我悄悄打听过白娘娘的事,但是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跳楼,也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凿开了铁丝网,白娘娘家里很有钱,听说他家人在‘正心’大闹过几次,外加上出了人命,‘正心’就关门了。”   邓远徐徐转过身,白净的脸颊上满是泪痕,他仍在流泪,但语气是平静的:“后来我总在想,如果那天晚上我没当他犯神经而是陪着他,是不是,他就不会跳楼了?如果我们没被送进‘正心’,我们一定都能活得好好的,我们怎么会是精神病呢?我们能工作,能谈恋爱,能交朋友,也没有伤害过谁,我们怎么会是精神病呢?可是你看,原来不仅别人把我们当精神病,我也不知不觉把他当精神病了……某种程度上,我也是‘正心’的共犯吧?”   直到这一刻,徐以寒似乎才终于能理解邓远了,原来他不是那个肩头很柔软的姐姐,不是那个卖弄风情的女主播,不是那个柔弱的、天真的、盲目献爱心的怪人。他是活在自责中的受害者,是一遍遍被滚下的巨石碾压血肉的西西弗斯,他是别人眼中的菩萨,是自己眼中的罪人。   “以前文加劝我说,白娘娘跳楼不怪我,他是被逼的,或者说是坚持不下去了……我没必要做这些事……来赎罪。但我真的只是赎罪吗?我像个傻子一样帮他们,只是为了赎罪?”邓远的神情满是悲怆, “我们这些人,有跳楼的,有抑郁症的,有彻底和家人断绝关系的,有为了做手术去卖.淫攒钱的,有吃药吃坏身体变成残疾的,有……有各种各样的惨。我们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只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其实即便到了今天我仍然不觉得这是一种病,虽然我们的社会甚至不承认‘性别认知障碍’,虽然很多跨性别者都希望社会承认这种病的存在,但我仍然,不觉得,这是一种病。这只是一种想改变的愿望,只是我们对自己的身体的掌控,就像如果一个男人吃壮阳药把阴.茎变大,人们就会觉得这很正常,那凭什么一个男人吃黄体酮把阴.茎变小,就成了变.态?我帮他们不是为了赎罪,而是因为我知道他们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太大了,代价实在太大了。”   “噢……这些事就和‘正心’没什么关系了,”邓远抹了把泪,几秒后,他指指窗台,重复道,“白娘娘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   到这里,关于邓远的内容便结束了。纪录片没能给出答案:“正心”是否为白娘娘的死付出代价?那天晚上大夫和教官对白娘娘做了什么?没有解释,没有真相。也许永远没有解释,永远没有真相。徐以寒既感到绝望,又感到庆幸,绝望的是或许白娘娘注定成为一个无名的受难者,庆幸的是起码他们记录下了他的苦难。   纪录片里关于邓远的最后一个镜头,是他站在白娘娘跳楼的窗边,他面前是灰白的天空,身后是狼藉的垃圾,这里除了荒芜还是荒芜,凌.虐和血泪皆不见踪影。   《白蛇传》的音乐便在这时响起,正是白娘娘跳楼前哼唱的那首歌。那天晚上就因为唱歌,他被大夫带走。他们再也没有机会知道白娘娘唱歌时是怎样的心情,只是这首歌唱得悠扬而执着,使他们能多少想象出白娘娘唱歌的情景。白蛇被关在雷峰塔,白娘娘被关在“正心”,大概他们的愿望是一样的:终有一日,山崩地裂,天降黄雨,雷峰塔倒,铁丝网破,他们冲出牢笼,迎来真正的自由——   千年等一回 等一回啊   千年等一回 我无悔啊   西湖的水 我的泪   我情愿 和你化作一团火焰   千年等一回 等一回啊   千年等一回 我无悔啊   …… 第109章   半个月后,上海。   赵辛和刘语生到达火锅店时,徐以寒已经坐在桌前了。他把头发剃成一个短短的寸头,身上穿件湖蓝色T恤,整个人显得年轻而干练。反倒是赵辛和刘语生,两人一齐挂着黑眼圈,头发也长了,有些精神不济的样子。   “你们……怎么了?”徐以寒诧异道,“晚上做贼去了么?”   赵辛连白眼都懒得翻,刘语生低声说:“我们完结了!”   “……《我不要超能力》完结了?”   “嗯!”刘语生把额前过长的碎发向后撸了撸,“昨晚完结的,我们一口气更了一万字。”   徐以寒:“一人五千?”   刘语生点头:“差不多吧。”   “那也还好吧,赵辛之前不是日更两万呢,”徐以寒挑眉,“现在这么虚啊?”   赵辛漠然道:“你懂个屁。”他全然是一副缓不过来的样子,脸上又是黑眼圈又是青色胡茬,神情恹恹的。   “哎,这个么……怎么说呢,”刘语生捏捏赵辛的手,像是在顺毛,“有竞争才有动力,我俩单独写呢,就没竞争了……一天能写出两千字都是好的。”   徐以寒:“这样么?但我记得你俩以前都是日更最少三千啊。”   “那是以前,我们没在一起,”赵辛反问,“你是没谈过恋爱吗?”   徐以寒摇头感叹:“所以说恋爱真的会影响工作效率啊。”   在经过了十度千千粉丝的谩骂、戴森cp粉的狂欢、读者路人的质疑与追捧之后,《我不要超能力》终于在刘语生多年前的小号上,连载至完结了。   虽然他们从未公开承认,但读者自然都明白:披着小号马甲更文的,正是罐头带鱼和唐纳森,而这小号,正是当年罐头带鱼续写《楼上的人》时所用的。   这显然已经超出了“炒cp”的范围——若真是为了炒作,当然不至于把黑历史都拽出来翻炒。似乎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别问,问就是爱情。可惜,cp粉们凭白嚎叫了近两个月,还是没能等来正主的承认。二位正主不仅不承认,连更文都是拖拖拉拉,每天两千字不能再多——后来据知情人士垆边月爆料,“写手都是死宅嘛,他俩又都N年没谈过恋爱了,你们懂的,老房子着火……”   @唐纳森 终于发了微博:你说谁老房子?   @罐头带鱼:着火倒也不至于……   垆边月:啧。   cp粉:啊啊啊嗷嗷嗷呜呜呜——   就这样,在热火朝天的追文和磕cp中,《我不要超能力》完结了。完结当晚赵辛和刘语生先后更新五千字,敲下“全文完”三字还有些意犹未尽,于是又让“老房子”着了长达两小时的火。以至于第二天中午当他们见到徐以寒时,便是顶着一副昨晚做了贼的神色。   “你……女朋友呢?”赵辛迟疑了一下,“散了?”   徐以寒:?   “你就不能盼我点好?”徐以寒说,“她去门口买奶茶了。”   赵辛:“哦,以为你没什么利用价值了,就被踹了。”   徐以寒:“……算了我不跟你计较。”   半个月前,《河南“正心疗养院”实录》刷爆网络,不出所料地,这部纪录片很快遭到了封杀。B站下架,微博撤热搜,徐以寒也被请去“喝茶”。他是在下楼倒垃圾时被带走的,那时邓远正在家里炒菜。   邓远再见到徐以寒,是整整一周之后。徐以寒瘦了一圈,嘴唇干裂,但目光还是明亮的。两人在派出所门口见面,人来人往,邓远只是紧紧盯着徐以寒,嘴唇在抖,但不说话。徐以寒连忙搂住他肩膀,嘶哑地安慰道:“姐姐,我没事,真的。”   这之后,郑州警方发布声明,称他们将对“正心疗养院”进行调查。不过这时徐以寒和邓远已经没什么不满或兴奋了,他们都明白,调查未必有结果,有结果也未必是他们满意的结果,再退一步讲,根本没有什么结果能令他们满意——那些发生过的伤害、死去的人,是再也无法挽回的。   但换个角度来说,那些苦难能被记录,一切便已值得。   邓远捧着杯奶茶款款走来,今天他化了个颇显年轻的妆,眼皮上是浅浅的红,两颊上也是浅浅的红。他穿露肩一字领白色短衫,配一条清爽的天蓝百褶裙,黑发软软垂在肩上。   三个人,六道目光,都落在邓远身上。   刘语生心想:真漂亮啊,男生竟然能这么漂亮……   徐以寒心想:姐姐穿得也太好看了,尤其是这条天蓝色的裙子,和我这蓝T恤很配……这不就是情侣装么?   赵辛心想:白菜都让猪拱了。   锅底还未烧开,刘语生和赵辛喝茶,邓远喝奶茶,徐以寒盯着邓远喝奶茶——同时一心二用地问:“你俩什么时候回武汉?”   “后天,”赵辛道,“ 早上的机票。   “巧了,我们也是后天早上回武汉——不过我们坐高铁,”徐以寒看着邓远笑了笑,“高铁票便宜一点儿,反正我们也不赶时间。”   赵辛:“……你们回武汉干什么?”   “我们在武汉住一晚上,然后回荆州,”邓远解释说,“回去……看看家人,我已经好多年没回去了。”   徐以寒:“我去给我妈上坟。”   赵辛手持茶杯愣了两秒,随即点头:“……那帮我给阿姨带一束花。”   徐以寒微笑:“没问题。”   坦白来说,赵辛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徐以寒平静地说“给我妈上坟”。他甚至觉得“我妈”这两个字永远不会从徐以寒嘴里吐出来,无论徐以寒会不会成为另一个老徐,无论徐以寒能不能为母亲复仇,“我妈”这两个字,将永远是他的禁区。   但是徐以寒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说出来了,他要回荆州给他妈上坟。一时间,赵辛竟有种千帆过尽的恍惚感。   “你们呢?”徐以寒问,“回武汉之后就不走了?”   “回武汉待一段时间,然后……回我家,”刘语生小声说,“见我妈妈。”他这模样明显是底气不足,徐以寒便明白了,这两人是要向刘语生的母亲出柜。   “唔,”徐以寒看看赵辛,扭头宽慰刘语生,“不用太担心,实在不行就让赵辛在你家门口跪半天赎罪得了。”   刘语生:“那怎么行?!”   赵辛:“你在你姐门口跪了半天么?”   邓远:“……”   徐以寒欠嗖嗖地笑了:“那当然没有,姐姐多疼我啊。”   赵辛刚要说些什么,服务生恰将一盘毛肚送上桌来,于是四人各自涮起毛肚,也顾不上说话了。   总之,这顿火锅吃得还算和谐。   唯一的意外是徐以寒去结账时,和一个短发女孩儿直直撞上。女孩儿身着火锅店制服,肩上搭一条毛巾,手里端着个空盘子。   徐以寒和女孩儿两两相对,表情都挺惊悚。   “小空?”   于是四人没走成,又点了些小吃,继续坐在火锅店里。   邓远直愣愣地看着小空在桌与桌之间穿梭,她的肩膀瘦窄如纸,又有些驼背,但是步伐很轻快。她向客人鞠躬道别、收拾桌子、再给新的客人添茶倒水,动作非常熟练。   直到下午两点火锅店打烊,小空换好衣服,垂着脑袋走出来:“……青姐。”她甚至不敢看邓远,声音蔫巴巴的。   邓远:“你这段时间……去哪了?”   “空空!”店门口忽然探出一张脸,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我的录取通知书到了!”   邓远:“……小安?”   “哎?”小安走进来,也睁大了眼睛,“青姐?”   在一家饮品店里,小安语速飞快地说:“她不是骗你们的钱,真的不是!是——是她爸妈觉得你们有钱,拿了那十八万之后,还想……还想来讹钱。”   小空还是耷拉着脑袋,坐在一旁。   “她没办法,只好先跑回家,这样她爸妈也没法来找你们了……她在家待到这个月初,满十八岁了,才又跑出来,”小安说着说着,眼圈有些泛红,“当时她不是锁骨骨折么,路上太折腾了,后来就留了后遗症——颈椎有点问题,一直驼背。还有,她这次从家跑出来之前被她爸打了,腰上,好大一个疤……”   小空用手肘碰碰小安,轻声道:“别说了。”   “……你回来了,怎么不找我们?”邓远皱眉,“我们带你去医院。”   小空沉默,好一会儿才说:“我不敢,你们肯定都觉得我是骗子……我想先赚点钱还给你们,才好让你们相信我,”说着她看向徐以寒,“我没法一下子赚到十八万,但我想尽量多还你们一些钱,真的,钱我都攒着呢——”她掏出手机,打开中国银行APP,把账户余额调出来,急切道:“看,已经攒了一千七了。”   “姐姐,我带她去医院看过了,”小安伸手在小空后颈点了点,动作很轻,“医生说,没办法,只能这样了。”   所有人都看着小空,这个从安徽离家出走到上海、因父母讹钱而回到安徽、又在成年后再度逃来上海的女孩子。徐以寒记得她也是跨性别,想变成男生。   他曾把她当做骗子,把她当做这个世界对邓远的天真的嘲讽。   原来她不是骗子,邓远也并非天真。   他们只是情深义重、无可奈何。   “不用还钱,”徐以寒说,“把你们自己照顾好,就行了。”   小空摇头:“不行,我……”   “真的不用,”徐以寒冲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你想不想上学?我给你找个高中去读书吧,你看你女朋友都考大学了。”   ·   两天后,飞机降落天河机场。   赵辛开机,习惯性地刷了刷朋友圈。   乌妍正在贵州铜仁采访某个自主创业的青年企业家,po了自己和企业家的合影;徐以倩接手徐氏后脱胎换骨般正经起来,每天在朋友圈分享徐氏集团新闻;方文发了个“北京西站”的定位,不知是不是去找张莉,也不知能不能找到;徐以寒则拍下小空伏案做卷子的背影,感慨道“孩子上学真辛苦”……就跟当了爹似的。   “想不到徐总是这种人,”刘语生摇头称奇,“真的跟换了个人似的,会不会他其实已经被别人魂穿了?”   赵辛笑着附和:“我也怀疑。”   直到他们搭上地铁二号线,一站一站地接近“广埠屯”时,赵辛才认真道:“徐以寒要去给他妈上坟了。”   “嗯,”刘语生说,“不容易。”   “他那个人,非常、非常嘴硬,”赵辛轻叹,“但他总算说出口了——他妈妈——你看他说得云淡风轻的,背地里不知道哭过多少次。”   刘语生点点头,牵起赵辛的手。   他一手牵着赵辛,一手抓住二号线的粉色栏杆,就这么一路从天河机场到达广埠屯。   推着赵辛进了学校,刘语生小声问:“你爸要是再问那个问题怎么办?”   赵辛:“哪个?”   “如果有一天,你不写了……”   赵辛语气笃定:“我会一直写的,不写耽美了也会写别的……所以你会一直喜欢我。”   刘语生补充道:“你不写了我也会一直喜欢你。”   赵辛:“我会写的。”   “你也嘴硬,”刘语生勾勾赵辛的手心,无奈道,“好吧,那我就告诉你爸,他的问题不成立,因为你会一直写。”   赵辛:“嗯。”   刘语生:“你确定吗?”   赵辛:“当然确定。”   于是两人都不再言语。   在遮天蔽日的树荫下,刘语生推着赵辛,缓缓前行。   在很久很久以前,一位格外丧气的作家曾写过一篇,男主人公名为吕纬甫。吕纬甫的人生经历过种种失败:启蒙也好,隔壁的顺姑也罢,全都未曾属于他。他漂泊半生返乡,辗转多地买到一朵顺姑想要的剪绒花,然后才得知,顺姑早已死了。   刘语生曾问赵辛,为什么以“吕纬甫”作为笔名参赛?赵辛沉默良久,回答,可能是因为我对这个世界,像吕纬甫一样,总还是有不被需要的柔情。   这句话是他从微信上发给刘语生的,他甚至不好意思说出口。   后来刘语生顺着“吕纬甫”三个字想起很多人很多事:徐以寒,邓远,纪录片,张莉,姐姐,强.暴,小空,赵辛,他自己,文字。   他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抗争过这个世界,可是说到底了,还是不可避免地爱它,还是不可避免地,对它怀着不被需要的柔情。也许他们都是失败者,正义不会到来,幸福不会到来,承认不会到来,连文字都难以为苦难立碑做注。他们终将成为一个又一个吕纬甫,对这个世界的万千情意都随着那一朵剪绒花而落空。   他们将永远活在矛盾、自责、质疑、嘲讽之中,永远爱,永远抗争,永远献上一腔真心然后被误解或是伤害。   旁观者并不在意“值不值得”,但他们自认为,值得。   ……你确定吗?   当然确定。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