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山为王 BY无射 文案 这是一个硝烟与激情并存的年代。 穷山恶水出匪患,被前来收编的救国军师长虞昆山的美貌吸引,匪首王栓儿起了“玩他一次”的邪念,岂料事态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看起来年轻精致的虞师长,却有着与长相截然相反的傲慢强势与杀伐决断。得罪他?挨鞭子。调戏他?挨枪子。甚至连近身,都要先过他的洁癖症这一关。 横行无忌的土匪头子终于踢到了块铁板上,不甘心的执念在一次次肖想与耍流氓中慢慢变了味,危机关头,竟肯为他豁出命去。 当流气遇上傲气、粗野遇上洁癖、死缠烂打遇上流水无意,只要贼心不改,总有占“山”为“王”的一天? 歌哭笑骂下的一卷风云戏作,烽火乱世中的一段兵匪奇缘。 内容标签: 强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王胡子,虞昆山 ┃ 配角:游挺 ┃ 其它:军阀土匪 第1章 穷山恶水出刁民 距岚水县城东北方五十里,有座狮头山远近闻名,倒不是因为风景有多好,而是山上盘踞了一伙以打家劫舍为生的土匪。 这伙土匪人数众多,约有五六千人——兵荒马乱的岁月,落草为寇对穷到活不下去的人来说,算是待遇不错的职业,因此这个数目还在持续增长中;配备先进——不论土的洋的有没有子弹开火会不会炸膛,至少做到大半人手有枪。 光是这两点,就让狮头寨成为省内数一数二的大匪帮,更何况狮头山山脉绵长,地势险要,又扼住南北交通要道,可攻可守可逃。 如此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全了,剿匪一事,对于划界而居的各军阀派系而言,就显得颇为棘手了。 剿伐不成就招安,反正自古兵匪不分家,服装一换就可以反串,比处女变少妇还快。 只是这狮头山的位置有些微妙,分水岭般正好夹在田琪升的救国军与谭麒任的卫民军之间。两边都瞅这几千人马忌惮,同时也都瞅这几千人马眼热。狮头山上的土匪寨子,不知什么时候成了一笼刚出锅的肉包子,虽说有点烫手,但油水十足,两边都抢着要。 先下手吃独食,后下手涮瓢碗是救国军司令田琪升的座右铭,此番也遵循了这一行动准则,早早就派特使与匪帮谈判,开出了相当优厚的招安条件。 不料狮头山的土匪们也知道如今身价不同以往了,便不急不缓地讨价还价,态度暧昧地坐山观望,似乎在等卫民军那边也开条件过来,好货比三家。 田司令气得大骂这伙土匪狡猾贪心,但也没打算跟他们真枪实弹干一场,免得被人渔翁得利。他斟酌了一支艳曲的时间,决定派出手下一员有文化的大将,去做没文化的土匪的思想工作。 于是,三师师长虞昆山就被赋予这个重任,带着一个四百人的警卫营,心不甘情不愿地坐汽车去了土匪窝。 老百姓管土匪叫胡子。狮头山匪首姓王,真名不详,因而外面就管他叫王胡子,寨内则喊他大当家的。 其实王胡子更喜欢将军、司令之类的称谓,听起来威风洋气,但手下弟兄喊了好几年大当家,改不了口,他只好带着遗憾作罢。 这年头土匪是个肥差,占山为王,靠一个抢字过得舒服自在,但风险高,名声也不好,随便哪个军打着剿匪的旗号,都可以光明正大地来抢他们。王胡子想起来还有些恨然:呸,还不都是抢,扒了那层兵皮,骨子里一样是土匪! 话虽如此,王胡子还是想给自己弄个名分。他固然是个粗人,却不是没脑子的,心想眼下是混得不错,但吃的是乱世饭,哪天天下太平,他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不如投靠个有前途的军阀,领人家的饷,干自己的活,多好。上战场也无妨,只要手下有人有枪,咱怕啥!再说,打仗,那不就是发财吗? 王胡子看似粗野,算盘却打得精,放出风声后,就坐等各家掌柜上门招揽。等来等去,等到了虞昆山虞师长。 因为事先收到通报,对方又是个大官,王胡子把自己收拾得平头正脸,带了一帮弟兄,在山下迎候。 谁知约定时间过了两个小时,还不见人影,王胡子在山脚茶棚白等半天,踢桌摔碗地发了顿脾气,骂骂咧咧准备回寨。 正在这时,远远的黄土线上卷起滚滚烟尘,一辆吉普车在大兵们的护卫下,晃晃悠悠,七扭八歪地朝这边开过来——倒不能怪司机技术差,实在是路太坏了,尽是坑洼沟壑。 吉普车在五十米开外停住,静了片刻,车门打开,下来一个高个子青年。 王胡子眯着眼,见他肩宽腰细腿长,身材挺拔,把一套宝蓝色军服穿得分外潇洒,心想这师长倒是年轻俊气,哄骗过不少大姑娘小媳妇吧? 他整了整别在腰后的手枪,带人迎上去,龇牙咧嘴地一笑:“虞师长,幸会幸会!” 青年军官板着脸,没有理睬他,朝敞开的车门邀舞似的伸出右手。 从车厢里探出一只雪白手套,松松地搭在他掌心,一个披着貂皮领军大衣的男人徐徐下车,扶了扶帽檐,很随意地环视一下左右,才朝王胡子点点头:“王大当家,久仰久仰。” 王胡子认错了人,有点尴尬,干笑两声:“幸会幸会,虞师长好气派。”他原本是按江湖规矩抱拳,又觉得不太合适,就犹豫着掏出右手,见虞师长根本没有握手的意思,顺势捋了把络腮胡后放下来,满心不痛快。 这位虞师长年纪不大,派头不小,背着双手,半张脸挡在帽檐与毛领后面,似乎总不拿正眼看人。连给他开车门的副官,也是面无表情。 王胡子按捺着性子,正要开口请他上山,忽然见他用手指遮住眼,微退半步,另一只手朝后伸去:“小孙,手帕。” 一个瘦瘦小小的勤务兵立刻蹿过来,伶俐地从挎包里抽出白棉手帕,放在他手里。 虞师长拿手帕不停揉眼睛。王胡子知道他是被风沙迷了眼,有些幸灾乐祸,嘴里说:“这鬼地方,就是风沙大,今天还算好了,有时吹得骡马都睁不开眼,师长一路辛苦。” 虞师长眼睛疼得厉害,泪花都出来了,边揉边想:指桑骂槐呢这是!果然穷山恶水出刁民,个王八蛋! 王胡子笑嘻嘻地道:“这儿风大,要不我们上山,到寨子里坐下来慢慢聊?” 虞师长终于捱到那股刺痛劲过去,把手绢往口袋里一揣,倨傲地抬起下巴,泪汪汪地剜了他一眼:“走吧!” 王胡子这才看清他的相貌,一时有些眼晕。他走南闯北半辈子,俊俏女人见多了,却头一回见到这么俊俏的男人,眉眼比年画上的还精致,皮肤一色儿的白。 他端详着虞师长的脸,很想找个什么东西来打比方,想到水豆腐,不是那样颤巍巍的软,想到细瓷瓶,又不是那样滑擦擦的硬,思来想去,只有剥了壳的水煮蛋还有那么点意思。 虞师长被他盯得有些恼火,眉毛一挑:“王大当家这是叫我带路呢,还是要给我的警卫营押后?” 王胡子回过神,觉得脑子里跑马跑得太荒唐,居然生出往虞师长脸上掐一把的念头,真是鬼迷心窍了,连忙道:“哪里的话,师长可是贵客,请吧。” 吉普车上不了山,虞师长和副官弃车换马,与王胡子一行人在山道上走,警卫营排成长龙,在他们身后蜿蜒。 进了山寨大堂,王胡子指着八仙桌旁边一把掉了漆的太师椅,很热情地说:“师长,坐,坐,我叫人沏茶。” 虞师长低头,瞥一眼椅面上不知哪朝哪代留下的遗迹,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勤务兵小孙看起来又蔫又愣,跟风干的瓜蒌子似的,实际上很会察言观色,知道虞师长的洁癖犯了,立刻又抽出条白棉手帕,在椅面上卖力地擦。 王胡子见他捣腾个不停,笑着说:“小兵蛋子真逗趣,这椅子天天有人坐,干净着呢,擦什么。” 虞师长一听,啊,这椅子不知多少个屁股坐过,更是不肯入座了。 王胡子大咧咧地窝在虎皮椅上,见虞师长还站得笔直,纳闷道:“坐啊,师长,这么杵着说话不难受?” 虞师长冷冰冰地回答:“我不爱坐,就站着说。” 王胡子只好推了推桌上的茶杯:“那喝茶。” 虞师长见茶杯边沿一圈洗不去的水锈,嫌恶地皱眉,“不必了,我不渴。” 王胡子也有点憋火,心想这人模样生得好,怎么脾气这么驴?爱嘛嘛去,老子又不是伺候人的! 两人心情都不好,说起话来自然也不怎么投契。 王胡子以退为进,痛说之前被各路军剿捕时的惨重损失,激动起来就扯着大嗓门拍桌子骂娘。 虞师长根本不搭他的腔,只插空把田司令的话一字不落地转述一遍。他说话时轻声细气,很显教养,但语调生硬,带着一贯的颐指气使,像丝雨里夹了冰雹,敲得人脑门生疼。 如此勉强谈了半个小时,实在是无话可说了,王胡子端起茶,举在嘴边要喝不喝,很想喊送客。虞师长就等他发信号,当即毫不犹豫地告辞,也不管田司令交代的任务有无落到实处。 两人客客气气地分手,王胡子送虞师长到寨门口,叫几个头目陪同下山,算尽了礼数。 警卫营刚爬上山,一口气还没歇回来,又追着虞师长的马屁股爬下山去了。 山脚下,十几个大兵留守看车。虞师长见吉普车上一层黄尘积得越发厚,忍不住骂了句“什么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悻悻地上了车。 换了副新手套,倚在洁净柔软的大棉垫上,虞师长终于可以透口气,扭一把发酸的腰。副官游挺从保温壶里倒了杯茶给他。 虞师长接过专用杯子,灌了一大口,哼哼唧唧地说:“这帮土匪,不讲人话,疯狗似的乱吠,住的也是狗窝。回头叫司令换人当说客,谁爱去谁去,反正我是死也不去了——哎,帮我揉揉腰,可累死我了。” 游副官微微一笑,把手伸进大衣绕到他背后,时轻时重地为他按摩腰身,手法非常之纯熟。 虞师长吐了长气,舒服得差点呻吟出来。 突然前方不远处一阵蹦豆似的枪响,吉普车一个急刹,虞师长的杯子从手里飞出去,泼了满身茶水。 他随即抓起常备手绢在身上大擦,怒道:“怎么回事!” 游副官打开车门,一个大兵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报告师长,前头队伍遇袭了!” “对方什么来头?多少人马?”虞师长挺冷静地问。 “看行头应该是卫民军,大概有一个团,跟我们迎面撞上,妈的一句话不说就开枪,弟兄们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撂倒了好几个!” 虞师长面色发白。 田司令之前派人与狮头匪帮谈判过几次,气氛友好,对方也确有投诚的意思,因而他这次出来,认为危险系数不高,就只带了个四百人的警卫营。哪知会这么凑巧,碰上同样来招安的卫民军,而且还是一个团!余大年的二师不是正囤在岚水吗,这么大一队人马,又不是耗子,怎么无声无息地从县城外溜过来的? 容不得虞师长仔细思考了,游副官沉声道:“师座,怎么办?” “敌我悬殊,还能怎么办!叫弟兄们拼命,只要能冲过去,进了岚水就没事,谁敢带头逃跑,当场枪毙!”虞师长雪白的脸上飘过一抹狰狞的色彩,“卫民军,哼,还有背后给我使绊子的人,这个仇我是迟早要报的!” 第2章 一个没头没脑的弘愿 王胡子回到大堂继续喝茶,一边想着这田琪升已经派人来好几趟了,卫民军那边怎么还没动静?听说救国军一个师堵在岚水,该不会是为了拦着他们奔山吧? 正琢磨着,管站岗放哨的头目——匪帮里叫“水香”——跑过来叫道:“大当家的,巡风的弟兄回来,说山下打起来啦!就刚走那师长,出了不上十里地,跟另一伙冷子交壳,打得正热乎呢!” “另一伙冷子,难道是卫民军?”王胡子挠了挠乱糟糟的短发,“有多少人?” “灰压压一片,我看怎么着也有八九百吧。” 姓虞的警卫只有四百多,嘿,这小子要倒大霉了,不死也得脱层皮,叫你眼睛长头顶上!王胡子端起那杯虞师长一个指头也没动过的茶,吱溜一声吸光,觉得出了一大口恶气。 这口气出过之后,他又莫明地心烦意乱起来。 “叫崽子们继续盯着,腿脚勤快点。” 水香刘鹞子应了声,又问:“大当家的,咱就按兵不动地干看着,不打点秋风?我看那师长的警卫营,清一色的好枪,还有手雷,另一边的装备也不差,咱们多派些弟兄,给他吃下来!” “吃吃吃,撑死你!趁火打劫也要看天色,个没脑子的,以为就你会嘬肉,别人都是吃素的?两头得罪光,咱狮头寨能有好果子吃?” 刘鹞子被他骂得抬不起头,“是是,我眼皮子浅,就看跟前了,大当家的教训的对!” “少给老子出馊主意,下去吧。” 王胡子挥挥手,屋里重新静下来。他用满是茧的指头摩挲着白瓷茶杯,发了会儿呆,忽然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干他娘,姓虞的要是不死,老子就找机会干他一次。” 先不提王胡子这边发了个没头没脑的弘愿,虞师长那边的情况堪称险象丛生。 在警卫营的掩护下,司机踩着油门只管往前冲,车轱辘都快跑散架了。子弹就在窗外嗖嗖地飞,玻璃碎了好几块,时不时还有流弹射进车厢,游副官拿自己当挡箭牌,把虞师长死死压在座位下面。 满天的子弹,竟无一颗打爆油箱、轮胎或司机的脑袋,不得不说虞师长这次得到了上天的眷顾,说通俗点,就是走了狗屎运。吉普车狂冲三四十里,眼见就要到县城了,游副官才松了口气,把虞师长从身下扒拉出来。 两个多小时后,大兵们陆陆续续逃回来,点了点人数,包括挂彩的只剩下八十九个。虞师长那个心疼啊,这四百人可都是他的亲兵,平时好吃好喝养着,配备师里最好的枪支弹药,操练时也格外用心,为的就是训练出一批死忠之士,没料到一顿饭的工夫,就全盘覆没了! 他气得直磨牙,连岚水县城也没进,领着稀稀拉拉的残兵直接回驻地去了。 到了梓平县,虞师长径直回府邸,叫人烧了一大桶热水抬进卧室,从头到脚洗得清洁溜溜,换了一套浆洗得干干净净的军服,又吃了顿指定菜色的便饭。 按部就班地处理完这一切后,他觉得精气神恢复得差不多了,就骑了匹健马,去拜访司令田琪升。 田司令五十出头,生得是天庭饱满没有毛,地阔方圆双下巴,弥勒肚子相当有福气。 其时他刚用过晚膳,正同转业做九姨太的梨园小花旦找乐子,扯着半截水袖玩十八摸,见虞师长拉着脸进来,直直地站在大厅,只好扫兴地把醉酒的贵妃哄回后院去了。 “昆山哪,”田司令很和蔼地叫着虞师长的名字,“刚从狮头山回来?坐,用过饭没有,叫厨子再给你弄一份?” 虞师长挑了张看起来顶干净的椅子坐下,“用过了,不麻烦司令。” 田司令也坐下来,点了杆烟枪,“怎么,狮头山的土匪头子还咬着师长军衔不松口?你得把他给我说明白咯,师长是不可能的,毕竟是新投诚,又不是清白出身,就算我这当司令的宽厚他,其他师长也是不服的。告诉他心气别太高,慢慢来,先当个团长,等立了军功再提拔不就名正言顺了嘛。” “司令这些话,我都已经转告过了,这个王胡子就是根墙头草,拿谈条件拖延时间,其实仍在观望风向,看我们和谭麒任哪边给的好处大,就倒向哪边。” 田司令吞云吐雾地说:“所以才要你虞师长出马嘛。你是武备学堂出身,有墨水的文化人,还怕说服不了区区一个土匪?我知道你不乐意去土匪窝,嫌那里脏乱,不过既然是打仗期间,吃穿住行之类也就别太讲究了,你说是不是?” 虞师长没有应答,心想:打仗也是我们去卖命,你成天居豪宅享美食听粉戏,唯二的工作就是糊弄手下和娶姨太太,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自己享福当土皇帝,还不许我过得舒服一点,什么奏性! 田司令见他不吭声,心里有些不快,面上却依旧风和日丽:“昆山哪,反正这些天你也闲着,不如抽个空再去趟狮头山,把那个王胡子搞定。你的能力,我还是很相信的嘛。” 这活儿我干不了,你还是另请高明吧!这句话在虞师长嘴边滚了一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他将上半身往前倾了倾,摆出一副郑重而严肃的神色:“司令,有件军情我得禀报你。” 田司令被他的神情感染了似的,有些紧张地也往前倾身:“什么军情?” “……二师师长余大年,跟卫民军勾搭上了。” 田司令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不可能!”他定了定心神,皱着散淡的眉毛,三角眼眯缝起来,像口深井似的幽幽地透着冷气,“说这种话,是要有证据的,否则就是诽谤同僚,要按军规处置。” “证据?我就是证据!刚从狮头山下来,就迎头撞上了卫民军的两个团,妈的两千号人呐,我那警卫营才几百人,要不是弟兄们肯拼命,冲出一条血路,就要劳烦司令替我收尸了。可怜我那些弟兄,全都殉国了!” 田司令见他说得惨切,不由缓和了表情,“这该死的谭麒任,总有一天,老子要把他的队伍轰个稀八烂,彻底干掉——不过,这跟大年有什么关系?” “那岚水县外边的葫芦沟不是他派兵守着?他要不肯放行,那两个团又没长翅膀,能从天上飞过来?再说,就算他一时疏忽,没有拦住,派人给我送个信通个气儿总是应该的吧。结果呢,故意把我推到敌军枪口上,自己倒躲在县城看热闹,说没猫腻谁信啊!” 虞师长满脸悲愤,不轻不重地一拍桌面:“司令,你可得给我主持公道哇!” “这个……”田司令沉吟着,摸了摸两撇小胡子,“我觉得嘛,大年虽然脾气躁了点,说话冲了点,但对我们救国军还是忠诚的,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虞师长变了脸色:“司令的意思,是不相信我虞某人了?” 田司令连忙说:“怎么会,我当然相信昆山你,也相信大年。你们都是我的老部下,跟了我好几年,我自然是一视同仁的。只不过,你说的毕竟是一面之词,要不这样吧,改天我把大年叫来,咱把事情摊开来说说,说清楚了,误会自然就消了嘛。” 虞师长轻哼了声,脸色似乎好看了一点:“那好,我就等他给我解释清楚!狮头山的事情,我想缓几天再说,一来谭麒任那边肯定是派人拜山去了,二来我们若是太殷勤,就显得掉价了,王胡子肯定是要择一而投的,不如晾他一晾,让他来联系我们。” 田司令觉得也有道理,就点头说:“按你说的,先晾他几天看看。” 虞师长起身准备告辞,忽然想起什么,说:“对了司令,这回我可损失了不少人马,得再招兵。” 田司令痛快点头:“行,招吧。” “上次军饷还有一部分没到位,这回得补齐咯,再拨些枪械子弹给我。” 因为觉得有点亏欠了虞师长,田司令勉强点头:“让参谋部安排一下。” 虞师长走了几步,又停住回头。田司令烦了:“还有什么事?” “没事,前阵子我从商队那里弄到些上好的烟土,一会儿叫人给司令送过来。” 田司令满意地挥手:“好,好,去吧。” 虞师长出了田府大门,脸色就像那马上要下冰霰子的云层,瞬间阴沉下来。 田琪升,老王八,揣着明白装糊涂,表面上和稀泥,其实吝啬苛刻得很,对手下心怀忌讳,生怕军权被人分了去,时不时拉拢这个,打压那个,翻来覆去,就是想把所有人都捏在掌心里。虞师长恼恨地想,救国军司令的位置,总有一天我是要取而代之的。 一回到府邸,虞师长就命人通知手下几个团长即刻过来开会。 在等人到齐的这段间隙里,他抽空拐到前院厢房,看望替他挡了枪子的游副官。 游副官身中两枪,一颗子弹嵌在肩胛骨下面,另一颗贯穿左上臂,带走了整团血肉。虞师长进屋时,他已动过手术,正扎着厚绷带,后背用一叠棉被垫着,半坐半躺地靠在床头,由勤务兵端着碗喂米粥。 虞师长看他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憔悴的脸色,说不感动那是假的,同时还觉得欣慰。 在四个副官里,他最看中游挺,这名青年有能力有魄力,被他从通讯兵一路提拔上来,是个脚踏实地的实干派,最重要的是,对他忠心耿耿。与这些优点相较,闷葫芦和扑克脸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虞师长走到床边,小孙立刻搬张椅子过来,用白手绢擦了一遍。虞师长坐下来,表情关切,语声绵软:“感觉如何,还疼不?” 游副官挥退喂粥的勤务兵,摇头道:“许医生给我打了杜冷丁,现在没什么感觉。” “好好养伤,这些事我会记得的。”虞师长盯着绷带看了一会儿,不知接下来该怎么说。比起安慰人,他更擅长发号施令,于是就转了话头:“待会儿师里要开个会,你就不要参加了。过后我打算带兵出去一阵子,你也不用跟着,就留在这里。” 游副官英俊而平板的脸上,情绪隐隐浮动了一下,“师座是要去报仇?” “废话,难道这么大个亏就白吃啦!”虞师长抿着嘴角冷笑,“我压根就没指望过田司令,自己的仇,当然还得自己报。” 第3章 土匪头子的心事 半个多小时后,几个团长来齐了,师参谋部、副官们也在场,互相打着招呼,嘤嘤嗡嗡一片。 虞师长起身,用马鞭敲了敲桌面,屋内很快安静下来。 “开会。”他清了清嗓子,“我知道诸位各有各的忙活,时间宝贵,咱就开门见山地说。诸位应该也听到消息了,我的警卫营从狮头山下来,被卫民军堵着干了一仗,死了不少弟兄。我想从你们每个团中,各挑出两百号人,重新编个警卫加强营,要精壮汉子,别拿歪瓜裂枣糊弄我。” 虞师长停了一下,喝口茶润嗓,同时听见下面叽叽喳喳地吵起来,不外乎什么人手吃紧、编制不足之类的。他把茶杯往桌上一顿:“我知道你们爱惜羽毛,但要弄清楚,没了我这个鹰头,你们羽毛三尺也飞不上天去!再说,又不亏了你们,司令同意了,三师可以再招兵,各团都积极着点,把人马好好扩充一番,补发的军饷和枪弹用不了多久就到。我们师的兵力,本来就比一师二师少,你们要不抓住机会,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我在司令那边可是卖了不少面子,从你们手下抽个把人,不过分吧?” 骑兵团团长周存率先响应:“没的说,不就两三百号人,师座尽管挑!编制不足怕什么,又不是大白菜割完一茬就没了,随便一个大点的村子,都能拉上几十个壮丁,只要上头肯发饷,多少人我都招得到!” 虞师长奖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 他这么一说,其他几个团长也纷纷表态,给足了虞师长面子。 虞师长觉得这些手下很上道,就对他们说了点心里话:“其实我这回窝火,倒不止是心疼折了个警卫营,而是有人借刀杀人地打压咱们三师,往我这个师长脸上抽耳光。这口气,我无论如何也咽不下!俗话说,有仇不报非君子,卫民军那边,我是非出这口气不可,背后那个使绊子耍阴的,我也不会轻饶!诸位应该了解我这人,没好处的事情我不做,得了利我也不会亏待大家。这回招兵,你们尽管下力气,咱不怕超编,军饷和枪弹要是不够,就去卫民军那边抢!他妈的,居然欺负到老子头上来了!以为就他们会搞偷袭?咱三师也不是好惹的,不给那些王八蛋点厉害瞧瞧,还拿老虎当病猫!” 这番话煽得各个团长摩拳擦掌,就差没跟胡狼似的嗷嗷叫,好像卫民军是块肥嘟嘟的五花肉摆在面前,只要肯动牙口,就能吃个满嘴流油。 讨论了些比较具体的军务部署后,会就散了。 虞师长回到自己房间,觉得很是疲倦。这疲倦不是来自肉体,而是精神上的。这些天,他不是跟胡搅蛮缠的土匪胡子打交道,就是跟粗鲁不堪的老兵油子磨牙花,被逼着满嘴冒粗,这对有严重洁癖且自视甚高的虞师长而言,无疑是种精神上的折磨。 刚进军队时,虞师长说起话还文绉绉的,一股子书生气。但他很快就发现,这群带兵打仗的长官,十有六七都是胸无点墨的大老粗,堪堪只会写家信,剩下的三四个中,还有一半连字都不识,这令他很是失望。 虞师长自认为与这群丘八不同,他是有学识才华、有雄心壮志的,虽然还没到保国安民的高度,但着实想创一番大业,成为一代高官名将,可没料到,连跟人交流都有困难。 这种别扭维持了一年多,在他学会骂粗、抽人、砸东西之后,慢慢也就与大环境同步了。 不过,他骨子里仍是骄傲的,顾及着风度,很少歇斯底里地发作。可一但发作起来,就像要把平时欠缺的份都补回来似的,颇具雷霆万均之势、众马奔腾之威。 方才发言的时候,他为了表达愤怒激烈的情绪,声量调得太大,这会儿就觉嗓子疼得厉害,像吞了块炭火似的,只剩下嘶哑的喉音。 他想倒点茶水,发觉茶壶里空空如也,喊了几声小孙,也没人应,那股无明火就从喉咙口烧到头顶,抄起茶壶就往门板上砸。 小孙还在院子里同一班勤务兵闲磕牙,听到一声脆响,才知道不妙,火急火燎地冲回屋。一开门,迎头挨了个茶杯,他顾不得额头上剧痛,惶然地问:“师长有什么吩咐?” 吩咐个鬼!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虞师长还想继续发飙,嗓子眼里却有把锉刀一下一下磨着,扯不出声音,只好用手一指地上的碎瓷片,做了个口型:茶! 小孙马上反应过来:“是!茶水,我这就去拿!”说着转身就跑。 虞师长吐了口气,忍着咽喉的灼痛,坐在椅子上,反省自己最近是不是对这兔崽子太过宽容,才使得他越发偷懒怠工。 没过多久,小孙又一阵风地跑回来,将一套新的茶壶茶杯放在桌面,小心翼翼地倒好茶水。 虞师长呷了一口,温度刚刚好,连灌三四杯,喉咙里舒服了些,心火也逐渐敛了。这才注意到小孙额角的大块血迹,勉强发出点声音:“刚才砸的?” 小孙低头看鞋,点了一下脑袋。 “瞧你这小样儿,受了天大委屈似的。”虞师长声若游丝地说,“不想在这儿干就直说,我放你去,想扛枪打仗,还是跟着哪个团长继续做勤务兵,都随便你。” “别,师长,我哪儿也不去,就伺候你!”小孙惊慌失措地叫起来,意识到失礼,马上扑通一声跪下,哀求道:“师长,我做得不好,你打我骂我都成,可千万别赶我走。我这辈子就认定师长一个,谁也不跟。” 他心里清楚得很,在虞师长身边其实是最轻松的。师长发起脾气来固然骇人,但最多也只是摔摔东西、抽抽鞭子,平日里还是比较温和的,要是跟着那些团长,恐怕要不了几天,就要被折腾得褪层皮。 虞师长看着他蜷缩在地上,十六岁的半大小子,单薄瘦小得像是只有十二三,跟长不大的猫崽子似的,又觉得有点可怜,就记起他的种种好处来,发现到目前为止,把自己伺候得还算满意的,也就只有他了。于是松了口,说:“起来吧。去洗洗干净,脏死了。” 小孙获得了赦免,精乖的神色又回到眼中,起身躬着腰:“师长,我以后一定好好伺候你,绝不偷懒,不然你拿马鞭把我抽到芝麻开花。” “就你这芦柴杆儿,还想节节高不成?”虞师长笑骂,“滚。” 小孙迅速把地板上的碎瓷片收拾起来,用衣摆一兜,很听话地滚出去了。 虞师长看着他的小身板儿,越发觉得他像那大户人家厨房里养的土猫,毛色杂,品种贱,高兴时丢块腌鱼,不高兴就一脚踢飞,狠砸在墙壁,翻着骨碌掉下来,还能连滚带爬地逃走,第二天又挨挨蹭蹭地过来讨吃的。 ——虽然赖皮滑头,却也不十分惹人厌,算了,随便养着吧。 第二天,从各团抽调的两百好汉就集中到了师部,个别团长本着拍上峰马屁的宗旨,还额外附赠了些名额。虞师长叫副官点齐人头,共有九百二十七,加上原警卫营残留的几十个,凑成整千,达到一个团的标准了。 虞师长暗自满意,将原定的警卫加强营改为警卫团,训过话之后,好好犒劳了一番,把这些大兵吃得心花怒放,觉得顶头上峰从团长变成师长,自己也随之升了一级,就算再叫他们回去也不乐意了。 虞师长的酒肉自然不是白给的,他要把这些人训练成亲卫与尖兵,要做到指哪打哪,绝对服从命令,且口风严密。为了鼓舞士气,虞师长甚至亲身下训练场,给他们示范枪法。 一群大兵眼睁睁见他百步穿杨,连枝头蹦达的麻雀也一枪打了下来,又惊叹又敬佩,瞅他的眼神都变了——幸而这位师长示范的不是肉搏,否则随便哪个兵都能把他掀翻在地。 警卫团忙着操练,各个团长忙着招兵,虞师长反而变得无所事事。但闲的只是他的人,心却始终被复仇的念头驱使,连带着表情也郁郁寡欢起来。 副官方金水看不下去了,拼命撺掇着虞师长去大街上逛逛。 方副官个头不高,四肢匀称,稍大的脑袋上,五官生得圆润讨喜,两片薄嘴皮子能说会道,插科打诨更是拿手。他是个过不了清净日子的,对吃酒楼、淘商铺和溜窑子充满无与伦比的热情。当然,在上峰面前还是要收敛一点,借过生日请客之名,合着其他副官与参谋一起,把虞师长拉到县城最豪华的裕丰酒楼里去了。 时甫入冬,狮头山寨开始大规模地活跃起来。 其实土匪们开差是不分季节的,但王胡子出于一种动物本能,总觉得要多打点储备粮过冬,于是整了三四千人马,把方圆百里好好翻筛了一遍。 有驻兵的县城,像岚水和梓平他是不会去碰的,其他的大村庄与小县城就在劫难逃了。 照惯例,穷人家不抢——也没什么可抢,还坏名声,有能力与职业道德的土匪一般只砸响窑。所有大户毫无遗漏地被他们光顾过,钱粮一车一车地运回山,还缴获不少县警与地主护院的枪械子弹。 半个多月的频繁扫荡,最后在邵宁县画下圆满句号。县长跑得快没逮着,就绑了老婆孩子,叫人通知限期交钱赎票。 这一趟算是满载而归,王胡子押着几十辆大车,心满意足地班师回山。途中路过梓平县,他忽然想起件事,心底咯噔响了一下,叫来刘鹞子问道:“你上次说,姓虞的坐吉普车冲出去了,没死?” 刘鹞子回答:“是啊,是冲出去了,不过人有没死可不好说,我看子弹尽追着那车跑呐。” 王胡子自言自语道:“要还活着,怎么最近救国军那边没声了?田司令送来的信里,不是说收编一事由他负责?” 刘鹞子搔了搔头发,“这个……大概是贴金挂彩了,忙着治——” “治个屁治!”王胡子打断他的话,破口大骂,“乌鸦嘴!不吭声你会死啊!” 刘鹞子很委屈,不是你问的我嘛! 乌鸦不叫了,王胡子的火气却上来了,黑着张脸,横挑鼻子竖挑嘴,瞧谁都不顺眼。 刘鹞子见势不妙,就去找“翻垛的”搬救兵:“军师,大当家的不知在闹什么脾气,我是应付不了啦,你去给哄哄?” 翻垛的叫陈良义,原本是个风水先生,寨里有什么动作之前,都要找他卜个黄道吉日,平日还管写写文书、出出主意,算是参谋长一级的人物。 陈良义也看出王胡子这是魂不守舍、借题发挥了,就凑过去说:“大当家的,有心事呢吧?说出来,让鄙人为你分分忧?” 王胡子粗声粗气道:“什么心事?老子能有什么心事!” “我看出来了,大当家的这是心里不痛快呢,有疙瘩。有疙瘩就要解呀,老憋着,还不把人给憋出病来?” 王胡子心里一动,也觉得自己是憋着了,上次睡女人是大半个月前的事,这种积多了不及时撒出去,难怪全身都不得劲。 想到这里,他勒住马缰,转头去眺梓平县的城墙。 陈军师不知是揣摩出了当家的心意,还是自己起了淫兴,一脸笑嘻嘻地出谋划策:“要不,让儿郎们先押车回山,咱几个去县城里开开荤,乐和乐和?” 王胡子想了想,点头说:“成。” 第4章 县城相逢 方副官上了大街,睃着两侧琳琅的店铺招牌,嗅着姑娘头上的桂花油味儿,简直是如鱼得水,快活得直想撒野。 但他不敢真的撒野,虞师长还在边上坐镇呢。 方副官知道虞师长在某些方面,是相当洁身自好的——要是能想法子,将他也拉下水去,有了一起花天胡地的交情,以后寻乐子就方便多了。 方副官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想趁酒酣耳热之际,用丰乳肥臀的糖衣炮弹,把虞师长这座高山堡垒给攻克咯,因而筵席之上,格外殷勤地劝起酒来。 虞师长酒量再好,也禁不起几个人推杯换盏、轮番上阵,不多时就喝出了六七分醉意。 “不能再喝,再喝要醉了……”虞师长白手套支着额角,酒气上涌,那叫一个眼横秋水,脸泛桃花。 方副官不依不饶:“再喝一杯,就一杯。” “寿星公最大!”众副官与参谋起哄。 虞师长只得顺应民意地又灌了一杯,站起身,脚底有些虚浮,小孙赶忙过来扶住。 “你们接着,我出去透透气。” 方才走了几步,门口进来一伙匪气十足的汉子,与他迎面对上。为首那人三十来岁,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络腮胡遮去半张脸,一股子草莽剽悍之气。 虞师长眯起眼,朦朦胧胧地端详片刻,开口道:“哼,王胡子。” 王胡子进门第一眼就看见了虞师长,还真是全须全羽,一点油皮也没蹭破,依旧光滑白嫩得像剥了壳的水煮蛋。 只是这回白中透出桃花瓣似的粉色,合着微微的热气晕出来,直把人熏得神魂飘荡,骨头缝都酥了。王胡子想起自己发的那个愿,百爪挠心地痒起来:果然是该我得的! ——可他毕竟是个师长,手下好几个团呢,要真翻起脸来,头疼的还是老子。不能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得好好盘算一下……能赚得他心甘情愿,那是千好万好,他要死活不肯,老子就用强,不过,得想清楚怎么善后…… 王胡子一面翻江倒海地意淫着,一面火辣辣地盯着虞师长看。 虞师长被他看得有些起毛,皱眉道:“你,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来酒楼,当然是喝酒吃饭,还能做什么。”王胡子心不在焉地说。 虞师长推开小孙,酝酿情绪似的,长筒马靴在地板上踩了两圈,而后指着王胡子的鼻子骂起来:“这是我的地盘,是你们这些强盗土匪想来就来的地方?狗胆包天的混帐!野蛮无礼的东西!” 由于前几天倒过嗓,又刚喝了酒,虞师长放不开声,气势方面自然有所欠缺,但胜在用词刻薄。狮头寨的头目们当惯了太岁,一身横气,听着脸色就变了,碍于虞师长手下的近万人马与救国军这座大山,是敢怒不敢言。 王胡子倒没生气,非但不生气,还觉得虞师长这么温柔地发火,很有些打情骂俏的意思,内心一激动,就上前几步挨近,“虞师长嗳,你县城门口的布告栏上,又没贴着禁止土匪入内吃饭。再说,狮头寨很快就要投军了,到时咱就是一家人,这么说话多伤人呐。” “谁跟你一家人!”虞师长横眉怒目,醉醺醺地说,“王胡子,你个墙头草,两边倒,老子在山脚跟卫民军拼命,你他妈的在山顶看热闹,还有脸说什么一家人?” 他恨极了似的磨磨牙,陡然从腰间拔出手枪,拨开保险,抵住王胡子的太阳穴——这一连串动作可称得上是迅雷不及掩耳,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已紧压在扳机上,随时可能扣下去! 王胡子冷汗噌地就下来了。他想虞师长这是喝醉了,撒酒风呢!要是他脑子里一下没转过来,或者手指一个打滑——自己这大好头颅就跟洒了红糖的豆花似的,白的红的一起喷出来了! 他僵着不敢动,手下的大小土匪不敢动,连副官与参谋们也屏息不动,就怕一个不小心,刺激虞师长体内的酒精加速发挥效用,敌我不分、一枪一个地把在场的人全崩了。 虞师长歪着头,嘴角带了点微笑的影子:“大当家的,”他一字一字说,“你是打算投救国军呢,还是投卫民军?” 王胡子有点懵,这虞师长究竟是醉了呢,还是醒着的? 似醉非醉、似醒非醒的虞师长很没耐性,动了动手指:“还是我来替你拿主意吧——” 一瞬间,王胡子像嗅到危险气息的野兽,浑身的毛都炸了:“救国军!当然是救国军!” 虞师长斜睨他,“你说话算数不?” “算数!这么多人证,赖都赖不掉,你放心!” 虞师长环视一圈,好像真放心了似的,枪口慢慢垂落,整个人就这么软下去了。 王胡子这回反应快了,一把抱住腰身,说道:“师长喝醉啦,扶他去躺会儿。” 扶虞师长去躺会儿的任务,王胡子是一百个愿意承担的,可惜勤务兵和副官们都在,怎么也轮不到他。 在方副官的大力怂恿下,虞师长没被送回家,而是安置在酒楼最好的客房里。按他的话说,今儿这日子,喝一半就散场不吉利,要折寿的。寿星公开口了,其他人也不好推辞,筵席又重新开了张。 王胡子因为当众表明了立场,兵匪之间很自然拉起交情,借着讨杯寿酒喝的名头,两下半就混到一桌去了。 方副官喝得舌头打结,一个劲地长吁短叹:“唉,这左手斟右手喝,没意思,真他妈的没意思!” 陈军师听出他话中之意,笑眯眯地说:“要不,找几个姐儿来陪陪酒?” 提议立刻全票通过,并迅速实施,不多时,进来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窑姐,屋内顿时阴阳调和起来。 王胡子把个顶丰满的搂在大腿上,噙口酒就要接皮杯,忽然听方副官叹息:“咱们只顾自己快活,把师座一个人孤零零丢在冷床板上,太不够义气了吧?”那口酒猛地岔在喉咙口,噗的一声咳出来。 众人附和起来,王胡子说:“虞师长都醉成那样了,还能玩女人?” 方副官手揣在姐儿怀里,不以为然:“会揪着棉被叽叽咕咕地抱怨,又嫌褥子不够软,可见还没醉透呢,怎么玩不了?那个,就你——”他喷着酒气,指了个年纪小的秀气姑娘,“上去房间里伺候,多使点功夫,要是把我们师座伺候舒服了,说不定给你个姨太太当,那你可就熬出头啦!” 哄堂大笑中,小姑娘忸忸怩怩地上楼。王胡子盯着她款摆的细腰,心里很不是滋味:老子还没睡过呢,倒叫你给先睡了!他窝着股邪火,手下没了轻重,捏得姐儿哎哟叫着乱捶。 也就过了十来分钟,那姑娘衣衫不整,噔噔地冲下楼,方副官吓了一跳:“完事了?这么快?” 小姑娘没理他,一头扎进另一个窑姐怀里,委屈地哭起来:“阿姐,他打我……” 王胡子起身把她扯出来一看,脸蛋果然红肿了。“你干啥啦,惹师长这么生气?” 小姑娘抽抽噎噎地说:“没干啥呀,就先帮他脱衣服,人都已经上马了,不知怎的,忽然睁眼问我是谁,然后就甩了一巴掌把我攘开,还骂我脏……” 方副官被她哭得心烦,摆摆手说:“算啦算啦,你个没福气的,还是伺候我们吧。” 王胡子笑嘻嘻地把她拉过来:“可怜的小东西,师长不疼你,老子疼你,啊。” 其时酒宴也喝到尾声,在座的兵大爷与匪大爷各自揽了窑姐找地方鬼混。王胡子把那小姑娘带到屋里,扒了衣衫往炕头上一按,二话不说就干起来。 小姑娘开始还哭疼,没多久就亲哥亲肉地浪叫,王胡子捣住她的嘴,恶狠狠地问:“你把虞师长剥光了?他白不白?嫩不嫩?屁股圆不圆?” 小姑娘呜呜着只管点头。 王胡子狠命冲刺,活似要将她戳个对穿,又松开手掌问:“他那下面什么样?” 小姑娘不敢再乱叫,只好上气不接下气地哼哼,“不大不小,很直,粉红粉红的……” 王胡子脐下三寸一紧,没把持住,一泄千里。 虞师长一觉醒来,发现已回到自己房间,身下是厚软熟悉的被褥,窗外天色黑透了。他按着隐隐作痛的额头,坐起身朝外屋喊:“小孙,茶。” 喝着滚热的酽茶,他觉得抽痛的脑神经一根根舒展开来,缓缓吐了口气,咕哝道:“方金水这混蛋,一肚子坏水,给我找个千人骑万人睡的妓女,他妈的。” 小孙哧地笑了一声,见虞师长脸色不善,连忙补救道:“师长昨天在酒楼里真是神勇,拿枪往那王胡子脑袋上一顶,‘你是打算投救国军呢,还是投卫民军?’亏他还是个大土匪头子,脸刷的就白了,冷汗都出来啦。” 虞师长冷哼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一个字:贱。不给他来点颜色,还当我这里开的是豆腐店。” 小孙问:“师长,你说他回去后要是反悔咋办?” “他敢!当着那么多手下,就算他这个大当家的甘愿威信扫地,也得考虑我虞昆山的脸面。他要敢出尔反尔,我就说服田司令,带兵把狮头寨给洗了!” 小孙捧着茶杯,朝后缩了缩身子。虞师长发狠的时候,固然也很好看,可总觉得美中带了煞气,就像他腰间那把枪,随时都会顶到哪个倒霉鬼的头上。这让他很想远远逃开,找个地方把自己藏好,等雨过天晴了再回来。 “去给我打热水,我要洗澡。”虞师长吩咐。 小孙松了口气,撒丫子就跑。 泡在热气腾腾的大木桶里,虞师长懒洋洋地不想动,脑子却没有停摆,分析着目前的内外形势。 果然是拳头大的打死人啊,他暗叹一声,打定主意,要把那帮悍匪整编了收入麾下,将自己的人马扩充到超越一师二师的数目。狮头匪帮是根大筒骨,虽然硬梆梆不好下口,但只要敲开了,里面的骨髓还是很补很美味的。 于是他打算好好笼络笼络这个粗鲁不堪的王胡子。且他认为,四肢发达的人,大多头脑简单,凭他大将之才,收服区区一个土匪头子,还不是探囊取物? 想到这里,虞师长很放心地把土匪搁在一边,开始专心致志地思索起如何复仇的问题来。 第5章 老子什么也没干 救国军的委任状很快就送到了狮头山寨,王胡子瞪着“团长”俩字看了半晌,还是觉得自己吃亏了。 老子从不做亏本买卖,这回怎么就老老实实地被人套嚼子了呢?王胡子百思不得其解,最后把原因归结到虞师长的枪上:被一把盒子炮顶着脑袋,别说是套嚼子,就是骑上背也得忍着。 识时务者为俊杰,王胡子记起陈军师的话,那个“俊杰”,说的应该就是自己了,他如此安慰道。 团长就团长,先凑合着用吧。他把委任状揉成团丢到角落,忽然又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既然是团长,就要归师长管,救国军有三个师,一师师长没见过,是圆是扁都不晓得,凭什么管老子。二师的余大年见过一面,长得又黑又矬,也配管老子?至于虞昆山嘛……生的是没话说,可老子是要在他上面的,更没有被他管的道理。 王胡子抓耳挠腮想了半天,终于脑醒窍开,一捶掌心:“对了,独立团!老子顶不了师长的头衔,至少也得跟师级平起平坐!” 他兴致勃勃地叫来陈军师,给田司令写回信。除了独立团的名分之外,还要求给一个月的整理时间。 ——要整理的东西多了,寨里的金银、存粮、枪弹,不能白白落在田琪升手里,该藏匿的藏匿,该转移的转移。土匪们的家口,那些老的小的女的也都得安顿好。还有几桩未了结的买卖,得叫花舌子催苦主拿钱领票,要是水头实在太低,干脆撕票算了。 王胡子盘算来盘算去,觉得没什么遗漏了,封好信皮叫跑腿的崽子送去梓平县城。 正舒了口气,忽然听到院子里吭里哐啷地闹起来。王胡子眉头一拧,大步走出大堂,往台阶上一站,叉着腰喝道:“鸡猫子鬼叫的,瞎吵吵什么?” 院子里几十个土匪松开拉拉扯扯的架势,站到一边,“大当家的……” 人群散开,中间就露出了个年轻姑娘,宽袖斜襟的蓝布上衣,百褶黑布裙,白袜子黑皮鞋,剪着齐耳短发,双手被麻绳反绑,秀丽白净的脸上写着惊恐与绝望。 王胡子一愣:“他娘的,哪儿来的女学生?” 秧子房邱掌柜回答:“打邵宁县的时候,不是绑了县长的老婆孩子?这娘们儿当时护着小崽子,弟兄们就给一起绑来了。关在秧子房里还不安分,想逃跑,被我手下给逮回来了。” 王胡子走下台阶,踱到女学生面前,不怀好意地问:“你是那县长的姨太太,还是姘头?” 女学生涨红了脸,猛地抬头,脆生生地说:“我是他们请的家庭教师!” 王胡子笑起来,弯下腰仔细审视她的脸,“哟嗬,小姑娘胆儿挺大的啊。” 邱掌柜接口道:“国有国法,寨有寨规,肉票私逃,要穿花挂甲。大当家的,这可是归我管,这几个没规没矩的——”他用长烟杆儿一指对面,“斜插一杆,想从我手上抢人!” “干你娘!”炮头马遛说话的时候,面上的刀疤扭曲起来,显得异常狰狞,“水灵灵的娘们儿,落在你手上就剩张皮,糟蹋!你他娘的自己屌软,还不许别人硬了是不是?” 眼见几拨人又吵嚷起来,王胡子从后腰拽出手枪,对天连放三响。 院子里霎时安静下来。王胡子黑沉着脸,用枪口点着一个个脑袋:“这娘们儿,你们谁动过了?” “一个指头都没动!大当家的不发话,弟兄们哪个敢拔头筹。”刘鹞子赔着笑说,“女学生,稀罕着呢,长得又不赖,不如大当家的收了做压寨夫人?” “放屁!”王胡子怒骂,“老子不是你们这些下流坯!既然说到寨规,老子当年定下的规矩,‘不私吞公财、不祸害穷苦、不横推立压’,你们这些王八羔子都忘光了,啊?告诉你们,谁敢背着老子压花窑,老子把他的人头挂在寨门上!想睡女人,正儿八经娶一个,要不就去窑子里找,别他娘的糟蹋好人家的闺女!” 几个土匪头子被数落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邱掌柜吧唧吧唧抽着烟叶末,干瘦的脸上隐隐泛出得意之色,“大当家的,这花票还是交我处置吧。” “你整天不见血就睡不着觉?处置什么,既然是不相干的,放回去得了!”王胡子不耐烦地挥挥枪口,支使人过去把女学生手腕上绑的麻绳解了。 陈军师瞅着觉得挺可惜,就凑到王胡子耳边,低声说:“大当家的,就这么给放了?让咱弟兄几个跟她处处,指不定还能凑成对呢。” “处个屁。”王胡子也压下嗓门,“人家眼界高着呢,能看得上你们这些老粗?再说,女人管暖被窝生娃娃就行,念什么书。留个女学生在寨子里,万一迷了哪个弟兄的心窍,要兴风作浪的。别说了,弄走弄走!” 陈军师拗不过他,只得惋惜地叹口气。 王胡子把枪插回后腰,问:“会骑马不?” 女学生揉着手腕上的淤血,摇头,迟疑了一下,又拼命点头。 “行啦,别装了,摔死你。”王胡子叫人牵马过来,一把将那女学生扛上马,自己也翻身上去。他知道手下这些大小崽子都是饿昏头的狼,要是叫他们送,不到半山腰一准给吃得渣都不剩,还是得亲自跑一趟。 被个土匪搂在马背上,女学生慌乱地挣扎起来,王胡子扣着她的腰说:“瞎扑腾什么?惊了马摔下去,老子不捞你。” 女学生不敢使劲了,又感觉王胡子的手规规矩矩地搭在她腰侧,没有四处乱摸的迹象,僵硬的身躯一点点放松下来。 下山后马儿撒开蹄奔驰,她紧闭起双眼,觉得自己像要展翅飞起来,害怕又中掺杂了一丝莫明的兴奋。冷风扑打着单薄的衣衫,她瑟缩了一下,感到后背贴着土匪头子的胸膛,那股热意让她的脸颊辣辣地烧起来。 前方山坳里漫起阵阵烟尘,一辆重兵护卫的吉普车在不远处歪歪扭扭地开着,车前后的步兵与骑兵部队加起来,至少有三四个团。 王胡子眯起眼一望,心尖猛跳了好几下——竟然在这里碰上,他这是……去跟人干仗? 他下意识地扯住缰绳,吉普车很快开到他身侧停住,车窗摇下来,探出虞师长似笑非笑的脸:“真是巧遇,大当家的,就你一人?带着压寨夫人走娘家呢?” 王胡子向来活泛的脑子里乱哄哄一片,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不是,什么压寨夫人,就是个女学生,我送她回娘家,啊不,是回县城……他娘的,老子什么也没干!” 虞师长已经把即将成为王团长的王胡子当成自己部下了,因而比起之前,脸色和悦了不少,“不错嘛,还是个女学生,挺有眼光的。是该别干啦,金盆洗手好好过日子吧。” 他越是好声好气,王胡子越是心慌,心一慌就更解释不清楚了。“都说了跟老子没关系!咳,老子难得发一次善心,他娘的发成祸秧了……” 他一急之下,翻身下马,顺带把那女学生也拽下来,拉开吉普车门就往里塞,“老子不管了,你接个手,给她送回去吧。”说着又跳上马,狠抽一鞭,头也不回地飞奔而去。 奔出大几里地,他猛地勒马,脑子里这才转过弯:又不是勾搭小姨子被媳妇儿捉奸,老子瞎慌慌什么! 走到山脚下,他又反应过来:老子这是干啥?给他送个女人暖被窝?他看不上窑姐,难道还看不上女学生……干!老子给他保媒拉牵啊这是! 豁然惊醒的王胡子,无比痛恨起自己的一时糊涂,调马回头就追。 非把那女学生弄走不可!他恼羞成怒地想,姓虞的要舍不得,老子就一枪把她给崩了! 虞师长的车厢里,忽然多出个漂亮的女学生,还是被土匪头子硬塞进来的,这令他意外之余,烦恼顿生。 ——他这次领了大队人马,要去跟卫民军干仗,怎么可能带着个女人?把她丢下车不管吧,又觉得有些残忍。 虞师长没奈何,只好问:“你叫什么名字?要去哪里?” 女学生对陡然变化的新情况还有些愕然,但她很快就注意到对方熨得笔挺的宝蓝色军装和金灿灿的领章,知道这肯定是个高级军官,脸上一下子迸出了希望:“我叫叶瑜曼,从省城来找我表哥的,听说他在救国军里当参谋,就是不知驻扎在哪个县……哦,他叫崔尚如!” 虞师长听这名字耳生,又问方副官。 方副官摇头说:“各师各团参谋加起来几十上百号人,哪能都认得。” 女学生顿时就红了眼圈。 虞师长被迫接了个烫手山芋,丢不是,不丢也不是,头疼之下叫了几个勤务兵过来,吩咐他们把这女学生先送回梓平县安置,自己则继续领着人马,浩浩荡荡前去报仇血恨。 等到王胡子赶回来,部队早开出好几里外了。他不甘心地转悠了几圈,没有寻见,只得泄气地回山寨去。 虞师长打仗很有特色,一般是不轻易败的,因为也不轻易打。 他非常之爱惜羽毛,又是不肯吃亏的主,故而要先估摸好对方人数、配备等等,掏出纸笔来计算计算,感觉成功率在七成以上了,才点头下令出击。倘若觉得胜算不足,即使敌方从他眼皮子底下过去,他也看不见。 虞师长自言“不打没把握的仗”,他的手下则管这叫“柿子拣软的捏”。 田司令对此发过几次火,但又莫可奈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虞师长确实是常胜将军,而且关键时刻,他从不掉链子。 今次虞师长就禀持了一贯作风,专挑卫民军的落单部队、兵力薄弱的驻地偷袭,连打带抢,一得手就跑,换个地方接着打。同时把谭麒任辖下未设防的大村庄、小县城洗劫了个遍——这点跟土匪王胡子如出一辙。 如此隔三差五地骚扰,把卫民军各部闹得鸡犬不宁,甚至折损了一个倒霉的团长——恰恰就是在狮头山脚下,把虞师长的警卫营打得稀里哗啦的那个。 等到卫民军集结了大部队开始反扑,虞师长已经带着人马和战利品从葫芦沟撤回岚水县了。卫民军要想攻下县城,须得跟虞师长和余师长同时干上,且新投了救国军的狮头寨还在边上等着捡便宜呢。为了避免被两头夹击,卫民军的两个师只好自认倒霉,悻悻然退兵。 等敌军撤了,虞师长立刻拉着队伍和战利品走人,一根毛都没给余师长留下。 余大年那个气啊,早知道宁可被田司令责罚、跟三师彻底翻脸,也要把虞昆山拦在县城大墙外头,死活不让他进来! 在他找后悔药的工夫,虞师长回到了梓平县,把抢来的大洋进贡一部分给田司令,其他钱粮枪械分发给各团,超编的那部分也可自给自足了。 虞师长这趟差出了近一个月,把件事情给疏忽了。 ——那个被送回梓平的女学生,勤务兵不知她与虞师长究竟是什么关系,只好先安置在虞府后院里,又怕跑了没法交代,就派人看管着不让外出。 过了些日子,救国军上下就顺理成章地认为,虞师长有内室了。 虞师长一回县城,就面临一个尴尬的局面,不少人都在问他:虞师长/师座/昆山哪,啥时请大家喝喜酒呢? 第6章 为他人作嫁衣裳 喝什么喜酒,没这回事,瞎扯淡!虞师长把上前贺喜的人都轰散了,问勤务兵:“那女学生还在?你们怎么办事的?” 勤务兵挺委屈:“师长,您没交代呀,我们就给安置在后院了。” “赶紧给我打发走,老搁在家里算什么事。”虞师长边扯着白手套边说,“打热水,我要洗澡。” 刚进卧室,虞师长就愣住了。在尖叫声中,他后退两步,反手一关门,朝院子里怒吼:“是哪个王八蛋让她睡我的房间,用我的浴桶?!” 事实证明,只有小孙才是真正合虞师长心意的好兵。虞师长恨不得将他拆成两半使,一半带在身边,一半留在家里看门护院——如果小孙在家,是绝不会发生此类事情的!他咬牙切齿地,对这些不开窍的勤务兵们下令:“给我准备全新的被褥,还有一个新浴桶!” 叶瑜曼红着脸在房间里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下决心出来见人。 幸而虞师长被一个通知召去开会,已经出门去了,才免得两相尴尬。 虞师长骑马前往司令部,路上有点走神。那惊鸿一瞥的少女胴体的残影,还在他视网膜上晃荡,鲜嫩得跟带露花苞似的。 模样不错,又是女学生,看起来也干净,要不,就把她给娶了吧?虞师长开始考虑起这个念头的可行性,不知觉到了司令部。 田司令还未到场,大会议室里稀稀拉拉坐着各师师长和副官参谋。一师师长范武正与余大年拍桌胡侃,见虞师长进来,皮笑肉不笑地打起招呼:“哟,小虞来了,听说你这回跟卫民军玩躲猫猫,又立战功啦。” 虞师长素来不喜他阴阳怪气的样子,也不搭理,双手背负,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过去。 尾巴似的跟在后面的勤务兵小孙掏出手绢,可劲儿地擦师长指定的一张椅子。 余师长从鼻子里喷了一声。 从见面的第一天起,余师长跟虞师长就不对盘。 余师长很讨厌男人生得白净清秀,管那叫小白脸、兔相公,认为所谓斯文说穿了就是娘娘腔,纯爷儿们就该像他这样,雄赳赳气昂昂,大声说话大碗倒酒,走起路直甩膀子。像虞昆山,从头发丝讲究到靴子底,身上比窑姐还香,简直让人怀疑他有没有把儿。 余师长斜着眼,去瞟虞师长被干净笔挺的军装遮住的胯下,恶意地揣测那玩意儿的大小,同时幸灾乐祸地断定虞昆山不怎么玩女人,是因为那条蚕虫硬不起来。 就这么一个孬货,偏偏傲慢得跟开了屏的花孔雀似的,高扬着脑袋,从不拿正眼看人。 “什么破德行!还真把自己当皇帝了,看着就倒胃口!”余师长跟范师长咬耳朵,嗓门却大得整个会议室都听得清清楚楚。 “大年兄弟,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范师长直摇头,“怎么是皇帝呢,分明是正宫娘娘嘛。” “对对对,我口误,口误,哈哈!”余师长拍着大腿狂笑起来。 三师的副官与参谋脸色齐变,脾气火暴的李副官猛一拍桌面,正要不顾上下地开骂,被虞师长伸手按住。 虞师长转头望向另两个师长,眼瞳好似午夜深海,黑漆漆地不见半点光,忽然很明媚地笑了笑,从腰间抽出一对精致小巧的手枪。“这是兄弟我从卫民军那儿缴来的,美国造勃朗宁M1906手枪,二位觉得如何?” 余师长大笑:“我当是什么,原来是娘们儿用的掌心雷!也是,给你揣裤兜里刚刚好!” “的确袖珍了点,不过——”虞师长轻声细气地说,枪身在白手套里划出一圈优美的弧线,骤然左右手齐射,朝余师长与范师长同时开了两枪! “用来杀人,是足够了。”慢悠悠地把后半句说完,虞师长收回枪,很爱惜地摸了摸外壳,“好东西呀,精准度比日本造的高多了。” 范师长直挺挺坐着,脸上表情已经僵了。 余师长迟疑着摸了摸脑袋,猛地把军帽拽下来,蓝色呢料上黑而小的窟窿眼正吐出丝丝轻烟,差一寸就爆头了。他勃然大怒,伸手就往枪套里掏家伙:“虞昆山!你敢朝老子开枪?你他妈的活腻歪了!老子就在这宰了你——” “干什么干什么,动刀动枪的这是想干什么!”田司令从门口进来,皱着眉喝道,“越来越不像话,卫民军还在找机会报仇呢,你们就先自相残杀了?妈了个巴子,老子警告你们,谁要是搞窝里斗,老子饶不了他,按军法处置!” 余师长目中闪着凶光,像头被激怒的虎豹,一心想扑过去把虞师长撕个粉碎。范师长将他拖回来摁在座位上,低声说:“司令正看着呢,以后再想办法收拾他。” 余师长气烘烘地磨着后槽牙,腮帮子一抽一抽的,“总有一天,老子要亲手做了他!” “师座,这口恶气出得痛快!”方副官凑到虞师长耳边,眉飞色舞地说。 虞师长嘴角微微一翘,“还没完呢,等着瞧吧。” 三人各怀心思,倒把田司令的讲演自动过滤到耳后了,只依稀记得他骂了不下二十次“妈了个巴子”。 散会后,范师长担心余师长又当众扑过去咬虞昆山,连搂带拖地把他拉走了。 虞师长很从容地起身,掸了掸衣袖上看不见的灰尘,忽然想起个事,转头问方副官:“那个女学生,叫什么名字来着?” “好像叫……叶瑜曼。” 你去问问她,肯不肯嫁给我。虞师长话未出口,落在余师长那拨人最后、即将走出会议室的一名青年军官陡然回头,震惊地重复:“——叶瑜曼?” 崔尚如原本是省城的一名大学生。 一年前,省城里闹学潮,热血方刚的学生们纷纷走上街头,抗议请愿游行,闹腾得不亦乐乎。崔尚如为人低调,一向是独善其身的,那次也不例外,表面上答应了和同学齐去,队伍刚开拔,他就躲到队尾拎着书包打算开溜。 哪知道,警备军早就做了杀一儆百的准备,联合救国军,一股脑儿全给包抄了,又是高压水枪又是铁棍,毫不留情地把男女学生打得满头是血哎哎直叫,还逮了不少回去关牢子,逼他们写悔过书,准备贴在学校围墙上,打击学生们的嚣张气焰。 崔尚如很无辜地入狱了。 在狱中,他无需任何审问拷打,非常自觉主动地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万字悔过书,这份与众不同引起了警察局长的注意,并辗转流到田司令耳中。 田司令自己见书就头疼,却喜欢有文才的人,叫副官把悔过书声情并茂地念了一遍,不知怎的,就想起了中学时暗恋的同桌女生,险些滴下泪来,下令放作者出狱,却不肯让他回家,直接给押到了参谋部。 从此以后,省城里少了个崔同学,救国军里多了个崔参谋。 崔尚如阴差阳错地入了军,成了昔日瞧不起的丘八中的一员,觉得现实距离理想实在太遥远,可又没勇气、也没那个能耐当逃兵,只好在参谋部里过一天是一天的混日子。没料到,竟然还有人惦记着他,辗转数月寻到这里。 出了会议室,崔参谋寻隙从余师长身边溜出来,同虞师长絮絮叨叨地说了一路。 虞师长原本是很不耐烦听人话痨的,但这个崔参谋不同。他在军里才待了一年,浑身上下还透着股书卷气,说起话亦是温温吞吞,令吹惯了沙尘暴的虞师长,顿时生出春风拂面之感,仿佛自己也找回了点旧日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影子。 因而他异常和颜悦色地与崔参谋搭腔,连左右副官都诧异于他罕见的热情了。 这年轻人不错,虞师长满意地想,还是配当我大舅子的。 回到府邸,虞师长领着崔参谋往后院去,见他激动得脚底直趔趄、脸颊涨得通红,越发觉得这大舅子重情义,是个可以交心的。 其时叶瑜曼正端着勤务兵的喷壶,摆弄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蓦地抬头见到来人,喷壶哐啷一声就给掉地上了。 两个年轻男女执手相顾无语,唯有泪千行,最后缠缠绵绵地叫了声对方的名字,狠狠一个对扑,搂成一团。 像个局外人被晾在一旁的虞师长终于看明白了,这他妈的哪是什么表哥表妹,分明就是情哥情妹!自己深思熟虑半天,原来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给人家保媒拉牵来了! 虞师长第一次生出结婚的念头,刚萌发了点小芽尖儿,就被命运的大手嘲弄似的掐断了。这令他恼火尴尬之余,又感觉到莫名其妙的轻松。 仔细想想,他本就没到非卿不娶的地步,只是觉得这女学生还不错,应该挺适合自己——适合,仅此而已。 因而,这次迅速的失恋并未对虞师长造成多大打击,他那微薄的热情很快就流失一空,对两只抱头痛哭的小鸳鸯心不在焉地安慰了几句,叫人给送出府去,就懒洋洋地回房洗澡了。 近一个月来,王胡子在狮头山上待得很是憋闷,成天陀螺似的转悠,瞧手下一不顺眼就开骂。他心底堵着怒气怨气戾气,又没法去找当事人的麻烦,就只好一股脑发泄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打探消息的哨子三天两头地出山进山,被逼得腿都磨细了一圈。当听说虞师长要请喜酒,王胡子活像颗被一脚踩中要害的地雷,轰的一声就爆炸了。 姓虞的要真娶媳妇儿,老子就把新娘子绑上山来,片个零件寄给他,叫他不许带兵,一人来赎。他要是不在乎这女人,那老子就处理了拉倒,他要是真肯孤身上山,老子非把他按在炕上,干他个百十次不可!就算得罪救国军老子也不怕,大不了转投卫民军,再不行,就拔寨走人,另寻个风水宝地开山,反正老子有人有枪有钱,走到哪儿都活得美滋滋的! 王胡子气急败坏地拿定了主意,又听说虞师长的部队已回到县城,就挑选了一帮最强悍精干的狼崽子,一阵风似的飚下山,直奔梓平县去了。 第7章 谁抽谁 傍晚时分,一个小兵来传田司令的口信,说即刻要见虞师长。虞师长多问了几句,打听到二师的余师长半小时前去了司令府,心里顿时有了数:余大年这王八蛋,是恶人先告状去了! ——虞师长大约不记得了,若论去司令那里告黑状,他比余大年还早了一个多月。 既然姓余的要自讨没趣,虞师长觉得自己也无须客气了,骑马赶到田府。一进大厅,他就先发制人地对田司令说:“司令,你上回说要把余师长叫来给我个解释,我还担心贵人多忘事,原来司令还记着呢,倒是我多虑了。” 他往椅子上一坐,对着余师长就连珠炮似的开火了:“余师长,你倒给我说说,上回我的警卫营在狮头山下被卫民军偷袭,是怎么回事?你们二师不是驻扎在岚水?你的两个团不是把守着葫芦沟?那一队卫民军是怎么没声没息地溜进来的?就算你余师长下不了手,至少也该给兄弟我通个气儿,好让我防备防备呀,你这不是把兄弟我往枪口上推吗!” 余师长被他轰得有点愣神,很快就反应过来:“你小子说下不了手是什么意思?想诬告老子?呸,告诉你,这套阴人的把戏在老子这行不通!老子跟卫民军打了这么多年仗,连投降的都没给过活口,该杀杀该抢抢什么时候手软过?那天老子得到情报,说卫民军要攻打西边的石领子县,才临时把人马抽调过去的,你自己出门不看皇历撞太岁,关老子什么事!” “余师长手硬不硬我不清楚,但卫民军从葫芦沟大摇大摆进来总是实情,倘若余师长不是故意失职,就是对我虞某人已经不满到想借刀杀人的地步了。” 虞师长转向田司令,痛不欲生地说:“司令,你知道,我这人极少打败仗的,偏偏就是那次,整个警卫营被人吃个精光,险些把命也搭进去了!奇耻大辱啊!我可是一周没睡好觉,司令你看,我白头发都出来好几根了!” 田司令不怕虞师长发飙,却见不得他一副受天大委屈的样子,只好安抚道:“昆山哪,不怪你,这不是敌众我寡嘛,你才一个营,能从人家两个团的围歼里逃出来,实属不易了。” 余师长跟揪住狐狸尾巴似的跳起来:“司令,我就说这小白脸鬼话连篇不能信!他跟你怎么说的?两个团?狗屁!要真有那么多,他连皮带骨早给埋黄土里了!撑死了就八百号人!谎报军情啊这是!可见这人满嘴放炮,没一句打实的!” 田司令眯起眼,眉毛耷拉下来,下巴上的软肉抖了几下——这是他发怒的前兆。“虞师长,你这是诓我啊?” 虞师长笑起来,“哪能呢,这不是挖了个坑,等余师长自个儿跳进去吗。”他转头朝余师长阴凉凉地说道:“我说余大年,你这人也忒不厚道了,明明蹲在葫芦沟顶数人头呢,还蒙司令说去石领子县布防。”他摇头,很痛心地叹了口气:“陷害同僚,不厚道哇!” 余师长这时才明白过来,自己是叫虞昆山结结实实坑了一把,顿时脸也青了眼也红了,就要不顾一切地发作。 田司令重重一拍扶手:“好啦!都给我消停点!妈了个巴子,成天这么斗来斗去,还让不让老子安生了?” 他伸手一指余师长:“你,去给昆山赔个不是,要正正经经的、书面的,以后再见死不救,老子把你贬成团长!”又一指虞师长:“你,回去再交五万大洋过来,以后抢来的东西不许藏着掖着,人人都像你这么吃独食,我这司令部喝西北风去!” 田司令很英明地把双方各打了五十大板,然后轰出府去。 但像虞师长这般快要成精的,怎么会看不出,真正吃亏的人是自己。道歉声明算个屁,几张草纸而已,擦屁股都嫌粗。他要掏的五万大洋,可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这亏他妈的吃大了! 虞师长算是彻底明白了,田司令这杆跑偏的称,原本就短斤少两,如今更是连准星都歪到称盘里去了! 他揣着一颗凉透的心回到家,一言不发地坐在房中,勤务兵来请他用餐也不理会。 小孙进屋又叫了一次,见师长端坐不动,面色阴沉沉地能透出黑气来,心里打个突,不敢再出声。但他又不敢走开,只好用力缩紧干瘪的肚皮,站在门外候着。 虞师长向来以儒将自居,认为自己不仅文武双全,更兼魏晋风度,搁全军里何止鹤立鸡群,简直就是凤凰落草窝。可恨的是这些秃毛草鸡,不但有眼无珠,还联合着打压排挤他,真是可恶可鄙之极! 虞师长越想越火光,马鞭在白手套里攥得咯吱作响,一股子郁愤在胸腔里乱窜,非得找个出口发泄一番,才吃得下晚饭。 他猛地起身,叫勤务兵备马,准备去军营突击检查,抓几个违规违纪的杀鸡儆猴,顺道把这股恶气给撒出去。 虞师长下到军营,架势才刚摆开,一个勤务兵气喘咻咻跑来报告,说狮头山匪首王胡子带了百来人,从虞府后门闯进来,不顾警卫们的阻拦,在院子里大肆翻搜,见人就一枪杆顶着问:新娘子呢? 虞师长听了,脸上的黑气像满天阴霾一样拢成了形,怒不可遏地跳上马。他边策马急奔,边在心里大骂:丘八们挤兑我,连个土匪都蹬鼻子上脸欺负到我头上来!他妈的,今天不把这王胡子狠狠收拾一顿,这个师长老子不干了! 其时王胡子正满院子瞎转悠寻找肉票。 他虽拿着枪,却没有动子弹,加之收编通知已下达到全军,警卫们也不好跟这个名义上的王团长真刀真枪干上,只好追着他也满院子瞎转:“王大……团长哎,哪有什么新娘子,就住过一个女学生,昨天搬出去了。” “老子找的就是女学生!”王胡子恶形恶状地说,“谁不晓得那娘们儿在姓虞的屋里睡了大半个月,怎么老子一来,内室就变外宅了?别想忽悠老子,把她交出来,老子立马就走!” 陈副官很是为难。其余三名副官不在府里,他又是个有些口拙的老实人,应付不了这群土匪流氓,急得摘下帽子抹了把汗,“确实不在了……要不,等虞师长回来再说?” 王胡子就怕虞师长回来撞个正着,所以才力求速战速决,一把揪起陈副官的衣领,准备加强恐吓力度。 正在此时,院门被砰的一声推开,虞师长身披大衣,挟风带雪地快步走入,警卫兵自觉退开,为他让出道来。 王胡子手一松,用力拍打着陈副官的衣领,嘴里哈哈两声,“陈副官,你看你,一领子的灰……” 虞师长走到王胡子面前,声色不动,右手握马鞭,轻轻敲着左掌心,“王大当家,什么时候来的,也不提前知会一声,我好扫庭相待呀。” 王胡子本就心虚,被他冷静的眼神扫过,越发中气不足,干笑了声:“嘿,这个,也没啥事,就听说虞师长你讨媳妇儿了,过来道个喜。” 虞师长失恋的阴影早如夏冰一般极快地融光了,但面子上的小疮疤却是绝不容人触碰的,听了这话,疑心他有意讽刺,更是怒火中烧,马鞭一挥直指他鼻尖:“王胡子,你这是存心硌应我来了!当初把那女学生硬塞我车里时,你就没安好心是吧,啊?我就知道你个王八蛋还记恨着酒楼的事,告诉你,今天我照样可以一枪把你崩了,你信不信?” 王胡子越听越不是滋味,心想:老子什么时候记恨过你?被你当众用枪顶着脑袋,老子连句恶话都没有,要换了别人,早就摸黑往他家扔几箱手榴弹,直接把人轰上天了!这人啊,果然是惯不得的,你对他越好,他娘的他就越不领情,就像那倔头驴,狠狠抽几鞭子就老实了! 他心里一发狠,大嗓门就扯开了:“你想崩了老子?老子还想抽你呢!” “你想抽我?好,好哇!”虞师长怒极反笑,手上马鞭一抖,劈头盖脸就朝王胡子抽去。 王胡子没料到他真动了手,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着着实实挨了两鞭,隔着棉袄还能火辣辣地疼进皮肉里去。好在他从前是练过的,第三鞭抽下来时,立刻敏捷地闪开了,嘴里叫道:“他娘的,你还真打呀!” 虞师长冷笑:“难道你还指望我手下留情?” 王胡子想,你那情要真肯留给我,我又何必大老远的跑来绑个女学生。但这话他可说不出口,只好绕着圈儿地躲,一面朝掏家伙准备干架的土匪和警卫们喊:“这是我跟虞师长俩人的事,你们谁也不许插手!” 虞师长见抽他不着,马鞭往地上一摔,掏出那支在余师长军帽上开过洞的勃朗宁小手枪。 王胡子一看,要坏事了,扑过去施展擒拿手在他腕上一拧一压,就把枪收过来,顺手揣进自己怀里,赔着笑说:“又不是仇人,干吗非要拼个你死我活。我给你赔不是,赔不是还不行嘛。” 虞师长一通发作,消耗了不少体力,火气也渐退了,又见一群土匪与警卫看戏似的、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这才发觉刚才很是失态,恼悻悻地甩下众人就往自己房间走。 王胡子犹豫一下,对众人说:“我去劝劝虞师长,你们不要随便进来,枪子儿可是不长眼睛的。”说着,大步流星地追上去了。 虞师长前脚刚进屋,王胡子后脚就跟进来了。 虞师长皱眉,声音有些沙哑:“你跟进来做什么?” 王胡子嘻皮笑脸地说:“我这不是担心师长你还在生我的气嘛,气大伤身啊。” 虞师长脱了大衣往衣架子上一搭,坐到椅子上,拿起茶杯,发现已经空了。王胡子殷勤地拎起茶壶一摸,说:“冷了,我叫人给你换热的去。” “不用了,我就喝冷的。”虞师长撩起眼皮看他一眼,又解释了句:“嗓子烧得厉害。” 王胡子见他跟灭火似的连灌几杯,忍不住问:“你那嗓子——” 虞师长摆摆手,“老毛病了,大点声儿就倒嗓,不碍事。”话题一转:“我说王胡子,既然你对那女学生有意思,当初直接娶了多好,偏要塞我车里,这下好,你想娶也娶不成了。” 我啥时候对那女学生有意思了!王胡子正要反驳,忽然回过神来:“什么?你还真给娶了?!” 虞师长落落地笑了一下,“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啥意思?” “她早就许人了。” “咳!”王胡子窃喜,“早说呀,我要知道了,还能跑你这儿来闹?” 虞师长啜着冷茶,不知是不是与这土匪头子有了点同病相怜的意思,因而就觉得他没那么面目可憎了。“算了,你也算是个有情有义的,为了个女人,敢跑来得罪我。” 我那是为了个男人。王胡子没敢说出口,扭头看了眼渐黑的窗外,问:“师长,还没吃饭吧?” 第8章 色迷心窍 虞师长留王胡子吃晚饭,绝不是出于自愿。对方赖着不肯走,而他刚刚在人家身上动鞭动枪,现在火气既然消了,也不好翻下脸来赶人。 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他本想把王胡子的匪帮收入麾下,对方却支了个独立团的损招,让他的计划落了空——但好在,也没归入一师二师,情况还不算坏到极点。 如今只能想办法,把王胡子拉到自己这条船上,与他手下大半个师的力量联合起来,对抗一师二师。得把他当成——至少要让他认为是——自己人,光是卖人情不够,这土匪头子精滑着呢,不给他点实打实的好处,只怕还上不了钩……虞师长沉默地筹划着,筷子拈在手指上一动不动。 王胡子把一碗油淋淋的红烧肉扣在白米饭上,扒拉得正欢,抬头见到虞师长的手,忽然就觉得新奇。 虞师长的手长年累月裹在白手套里,难得拿出来见见天日,如今在灯光下看,一根根就像白玉雕成似的没有半点瑕疵,该尖的地方尖,该圆的地方圆,线条很是美好,有时从白而薄的皮肤下面,隐约透出点淡青的血管。 王胡子看着看着就发起了呆,就像对着成色极好的玉器,总想端在手上细细把玩,又怕被手汗锈蚀,被厚茧磨损了质地。 最后是虞师长先回过神,“发什么呆呢,吃啊。” 王胡子抹抹嘴,拿起酒瓶给虞师长斟满,“来,师长,喝酒。说起来,咱还没一起好好吃过饭,今儿是头一遭呢。” 入冬天冷,虞师长晚上也常喝点酒暖身,今天不知是因为心情郁闷,还是想借酒桌上的好气氛拉近拉近关系,就顺应地多喝了几杯。 “王大当家的,啊不,现在该叫王团长了。”虞师长说,“你这个独立团想得好啊,除了随时听候田司令的差遣,哪儿有缺往哪填,哪儿需要往哪安,发饷时耐心等一等,打起仗来盈亏自负,其他也就没什么不好的地方啦。难怪我们三师请你不来,这是庙小香火稀,供不起大菩萨呀。” 王胡子听着觉得这话不对味,只好嘿嘿一笑,“哪儿的话,是咱土匪当了这么多年,爱嘛嘛地野惯了,就怕头上有人管。既然定要被管,也巴不得这紧箍圈儿越少越好不是。” “也是,你平日里占山为王,随意惯了,入军毕竟不比落草自由,除了上峰的命令要听从,这同僚之间也得多相顾及,否则虽说不至于明目张胆地干仗,这扯后腿使绊子之类的可就防不胜防了。”虞师长似笑非笑地啜着酒,“一师和二师的师长见过没?有空不妨去拜访一下,送送礼,拉拉交情,以后处事也方便些——对了,那余师长脾气是冲了点,范师长说话也有些阴阳怪气,不过只要忍得一时,过去后也就没事了。” 王胡子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就算投军,老子也是单门独院,谁的气也不受。余矬子他们顶好别来招惹,否则老子也不是吃素的!” “话是这么说,一师二师足有两三万人呢。”虞师长夹了一筷冬菇笋尖,不紧不慢地说。 “光是人多有个屁用,尽是混军饷的老兵油子,打起仗来出工不出力。不是我自吹自擂,我手下那些崽子,又硬又狠一个顶仨,放出去那就是一群嗷嗷叫的狼!” 虞师长想,你要不是悍匪,我还看不上眼呢。于是又添了把火:“你放心,事情要真到那一步,我也不会坐视不理。三师好歹也有万把人,届时只要王团长招呼一声,我虞某人义不容辞。” 王胡子头一回听虞师长对自己说话如此温软——简直可以说是贴心窝了,又是感动又是激动,一激动就有些控制不住,筷子往桌面一搭,用力握住了他的手:“师长,你……你真好啊。” 虞师长垂下眼皮,盯着那只蒲扇似的糙手,微微蹙起眉,倒不是因为被抓得生疼,而是正在努力回忆:这王胡子吃饭前,到底洗过手没? 王胡子因为尝到了甜头,也就不计较虞师长拿话给他下套,反正他也乐得跟虞师长上同条船——要是能再上同张床,那就好到他姥姥家去了! 虞师长心底的一件事稍稍有了点着落,喝着酒,又想起那没有着落的五万大洋。抢来的钱粮作为军饷都发放到各团去了,难道还能向团长们要回来?就算团长们肯还,他也没这个脸收哇。 思来想去,也就眼前这个土匪头子有钱,拿个五万十万出来应该不成问题——但是,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一点虞师长是很清楚的,万一王胡子以此为要挟,或是提出什么苛刻条件,他虞昆山更是丢不起这个面子。 难哪!虞师长郁恨地长叹口气,边暗自骂着这群兵痞、丘八、蛮不讲理的东西,边一杯杯地灌闷酒,不多时,就有了七八分醉意。 ——若是平日,他是不会在外人面前喝这么多酒的,今天一来在自己家里,外面全是警卫兵,二来心情不好,因而酒劲也上得特别快。 虞师长喝得有些燥热,同时也觉得困乏,解开领口两粒扣子,起身走到脸盆边擦了把脸。回头见王胡子还赖在椅子上,手捏酒杯望着他发怔,就下了逐客令:“王团长,你看这么晚了,你那些兄弟还饿着肚子吧?” “这些崽子精着呢,自己会上街找食儿吃。” “要是夜深了,上山怕是不太安全。” “放心,咱个个身上带着家伙。” 虞师长忍无可忍,直截了当地说:“我要休息了!” “哦,哦。”王胡子如梦初醒地放下酒杯,“你歇着吧,我走了。” 虞师长大约是困得厉害了,一句客套话也不说,径直走进里屋去。 王胡子快出房门时,忍不住回望了一眼,正见虞师长解了腰带,把手枪搁在桌上,脱去蓝呢军服上衣,露出里面的白衬衫,又朝窗外喊了声“小孙”,就侧身歪倒在床沿。脚还挨在地上,人已抱着棉被睁不开眼了。 王胡子觉得心脏在腔子里狂蹦,节奏全乱套了,刚喝的酒一股脑涌到头顶,在耳朵里咕嘟咕嘟冒着泡。他挪了挪脚底,不是往外,而是往里走,边走边自我安慰:他这么睡要着凉的,我就过去帮他掖好被子…… 王胡子走到床边,已然出了一头细汗,他深吸几口气,平复一下悸动的心跳,蹲下身脱去虞师长的马靴,将双腿抱上床,又伸手去拉扯他胳膊里的棉被。 虞师长迷糊中受到了骚扰,翻个身,把棉被卷到身上,嘴里不明不白地嘟囔几声。 王胡子一惊,以为他要醒了,缩回动作等了一小会儿,发现他眼睛还闭着,睫毛在脸上拉出两道纤长的黑影,嘴角颇不安宁地轻抿着。 王胡子又伸出手指,在他雪白的脸颊上蜻蜓点水地碰了一下,浑身的血霎那间就烧起来了。 干脆就趁这个机会,把他睡了,至于怎么善后……他娘的,顾不了那么多了,先睡再说!王胡子把手插进棉被里,摸到挺括的衬衫,又从衣摆探进去,才算真真切切地触到了虞师长的肌肤。 虞师长的肌肤果然如他想象的一般,光滑细嫩好像煮熟的蛋白,却比想象中更结实和充满弹性,实在令人爱不释手。 他很想用力揉捏几下,又觉自己的手掌粗糙得像砂纸,要是把虞师长磨伤可就太不该了,便放轻力道,从腰腹到胸口来回摸了几遍,单膝往床板上一跪就要爬上去。 虞师长侧过身,双腿朝前蜷起来,又咕哝了几句呓语:“丘八……合着欺负我……没一个好东西……王八蛋……” 王胡子这回听清楚了,虞师长做梦还在骂人呢,忍不住笑起来,低头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句:“我给你报仇,别气了,啊。” 虞师长仿佛在睡梦中听到似的,哼唧一声作为回答。 王胡子正胡乱扯着自己的腰带,外屋的门被人敲起来。勤务兵小孙边敲门边喊:“师长,你叫我呢?” 像被当头泼了盆冷水,王胡子猛地清醒过来:外面院子里几十支枪,一声令下就能把他打成筛子,为了睡一次虞师长,连命都不要了? ——虞师长固然是要睡的,可要他拿命来换,而且还不一定能上手,那也太不值当了!又不是以后再没机会,找个稳操胜算的时候不好吗,何必急在今晚! 王胡子一面骂自己色迷心窍,一面急急跳下床整好衣服,大步往外走。 小孙正好推门进来,手里端了盆热水,白毛巾搭在肩膀上,见到王胡子很是吃惊:“王……团长还在哪?”他探头往里屋看,虞师长卷了一角被子,合着衬衫外裤躺在床上,又说:“哎,怎么就睡了?要是醒来发现没给他洗脚换衣服,又该发作了。” 他一头扎进里屋,“不送了啊,王团长,出去麻烦带上门。” 王胡子头也不回地说:“不用送不用送,叫外头弟兄把枪端稳点,别走火就行。” 第二天虞师长醒来,隐约记得夜里喝醉了酒,直接就倒床上了,然后有人对他说话来着。他扶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感觉那时应该把王胡子撵出去了,又感觉好像还在屋里,就叫小孙进来问道:“王胡子昨夜什么时候走的?” 小孙说:“师长喝醉了躺床上以后吧,我听见你喊我名字,就端水进来,王胡子正往外走呢。” 虞师长有点狐疑地嘀咕了一句:“他吃饱喝足了怎么还赖着不走,我这里又没啥可顺的。”说到顺字,他心里一动,忽然想起那对心爱的勃朗宁小手枪,转头往桌上一瞅,就剩单支孤零零地搁在上面,这才记起,另一支被王胡子夺下后,始终没还给他。 土匪!走到哪也改不了那贼手!虞师长很不齿地想,算了,一把枪而已,他爱拿就拿去吧,反正我现在不缺枪。我缺钱! 第9章 相好的标准 虞师长在为钱发愁。 他自己是有些积蓄,至少拿五万大洋出来不成问题——但没这道理呀,凭啥要我掏私房钱,补贴给田司令的不知第几房姨太太?门儿都没有!虞师长恨然地想,同时决心今后抓紧机会多捞点钱,以免哪天真陷进入不敷出的窘境。 他正盘算着要不要把队伍再拉出去打一仗,崔尚如就来登门拜访了。 自从女学生那事后,崔参谋私底下跟虞师长走得颇近,一是因为谈得来,二来他在余师长手下待得并不顺心,就起了琵琶别抱、改换门庭的念头。 虞师长与他相处时,找回了斯文人的感觉,且早把那点芥蒂丢到了脑后,因而也乐意见到他,当即叫小孙奉上茶水点心,两人在院子里的槐树下风花雪月地聊起来。 “学琛,”虞师长亲切地叫着崔参谋的台甫,“你们这对儿是破镜重圆、有情人终成眷属啊,干脆挑个好日子,把婚礼给办了吧。” 崔参谋笑得很是愉快:“是,等忙过这阵,我一定办个风风光光的婚礼。虞师长,你可是我们夫妻的大恩人,届时还请务必赏光啊。” “那是没问题。”虞师长啜了口茶,状似不经意地问:“最近各师都没什么仗打,你们还忙活什么呢?” “其实也并非什么大事,师长听说现在国际金价混乱,担心万一跌下去,缩水得厉害,便想运去大城市兑换成美圆英镑,储存起来也方便。俩仓库,足足装了五辆卡车,这些天我们尽忙着调派护送人手了。” 这话有些出乎虞师长的意料,他微愕,心想这崔尚如不像是个口无遮拦的人,怎么连余大年的隐秘家当都给兜出来了?莫非……这是在表心意? 轻搁下茶杯,虞师长笑了笑,“学琛,你觉得余大年此人,如何啊?” 崔参谋斟酌了一下,说:“妄议上峰,恐怕不妥——不过,既然是虞师长问起——师长他,我个人觉得,没什么不好的。” 哦,那就是说,也没什么好的了。虞师长点头,接着说:“我这师参谋部,还缺个参谋长,没人替我统筹把关,他们就老这事那事的来烦我。学琛,我是希望你能帮我挑挑大梁啊。” 崔参谋眼底一亮。他知道,自己在二师就算混到退役,也仍是个不受重视的低级参谋,此番既然虞师长如此慷慨,他要不抓住机会往上爬,那就是脑子进水了。当下起身,敬了个郑重的军礼,一脸感激到无以复加的表情:“多谢虞师长提拔!” 虞师长笑着起身,很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且先在二师耐心待几天。等你过来后,我不但给你们当主婚人,还要送你们夫妻一份大礼!” 崔参谋满面春风地走了。 虞师长重新坐下喝茶吃点心,同时消化新得到的消息,一个计划如璞石琢玉,在他脑中逐渐成型。不过,要挑选好适合的执行人——这一点非常重要,直接关系到整个计划的成败。 一箭双雕啊,但须得找个足够忠诚、沉稳,且有魄力的人。虞师长很快拿定了主意,吩咐小孙说:“叫游副官来见我。” 游副官因为上次枪伤入骨,休养了一个多月,现今已无大碍,听到虞师长的传唤,立刻赶到后院,“师座,你找我。” “伤口长好了吗。”虞师长握住他的胳膊,用手指轻揉了两下。他做这般小动作时,有种不动声色的暧昧,自己却并未觉察。 游副官露出一丝微笑,“没问题。” “新编的警卫团,操练得怎样了?” “刷掉了百来个,又从各团抽调尖子补上,现在总共一千二百人,武器配备齐全,指哪打哪,好用。” 虞师长就着这个姿势,把脸凑到他耳旁,低声说:“那我就试试看,是不是真好用……” 三天后,救国军发生了一件大事。 余大年的二师与王胡子的独立团,在狮头山脚真枪实弹地大干了一仗。 余师长兵多、配备精良,王胡子匪悍、地形有利,双方打了大半天,各有伤亡。若不是田司令收到消息,大发雷霆,派副官把两人骂个狗血喷头,同时严令双方即刻停火,二师退回岚水,独立团发往梓平,这场窝里斗非打到两败俱伤不可。 余师长接到军令后暴跳如雷,指着司令部副官的鼻子,大骂田司令偏心眼包庇土匪,没给他主持公道。王胡子倒没发大脾气,就把传令的副官硬押到阵前,让他亲身体验一下“自家人的炮火”,以便回去后对田司令汇报得更确切些。 余师长骂归骂,却不好公然违抗军令,稀稀拉拉又开了会儿枪,最后也只得衔恨撤兵。 王胡子回寨清点了一下损失,感觉还在可以承受的范围内,同时认定余大年此人就是一条疯狗,见人就咬,蛮不讲理,回头想想虞师长对他的评价仅仅是“脾气冲了点”,顿觉虞师长为人真是太厚道了。 先是余大年上门挑衅,接着又挨田司令臭骂,王胡子气冲冲带着人马回到梓平,逮了个参谋一问,才知道昨天夜里,余大年的运输车队在途中让一伙土匪给劫了,损失惨重。 方圆几百里,最大的匪帮就是狮头寨,其他都是些不入流的零散游匪。狮头匪帮虽说已挂了救国军的名号,但这一个月来仍窝在山里进行内部调整,还时不时出来干一票肥的——余师长由此推测,唯一有能力、有动机、有胆量的嫌犯,也就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巨匪王胡子了。 王胡子问清楚后,觉得一切简直狗屎混帐到莫名其妙。田司令用一贯的“误会论”安抚了半天,又命令他不许报复。他咽不下这口气,就想找人发牢骚吐苦水——跟余大年不对盘的虞师长自然是最佳选择。 王胡子直奔虞府,一进屋就扯开嗓门:“师长,你听说没?余大年的金条和烟土叫人给劫啦!那老小子愣说是我们狮头寨干的,调来整个师把山路围了,二话不说就开火,非逼我吐出来!干他娘,我那帮崽子最近比小羊羔还老实,顶多就抢抢商队和村子,啥时候动过他的运输车……” 虞师长架着长腿坐在太师椅上,正悠闲地喝茶,抬头瞥了一眼不速之客,郁秀的眉毛就皱起来了。 他自己打理得风度翩翩,也见不得别人邋里邋遢的样子。王胡子刚下战场,又骑马奔走半天,一身衣服沾泥带土,皱巴巴、灰扑扑,用小指尖一掸,就能簌簌地下霜。虞师长瞧着实在心堵,不耐烦地挥挥手:“先去收拾清楚再来见我。” 王胡子左瞅右瞅,拉了拉衣摆上的褶子,觉得自己挺清楚的,就没多理会,接着喷唾沫星子:“冤有头债有主,余矬子自己孬种找不到犯事的,就想让老子背黑锅,他娘的,老子还不能揍他了?我跟你说师长……” 虞师长忍无可忍地一拍扶手,起身叫:“小孙,准备热水,再拿套新军服!” 小孙在门外应了一声,啪嗒着鞋底跑了。 王胡子一愣,话头就转了,堆着笑说:“师长要洗澡?这个……下午洗澡好哇,你看日头这么大,也不容易着凉。师长行军打仗还这么爱干净,跟我们这帮粗人就是不一样。”边说眼睛直往他身上睃,心里有滋有味地臆想着:先反锁上门,松了皮带,解了扣子,把上衣裤子长筒马靴扒个精光,抱着白白嫩嫩的虞师长往热水桶里一坐…… 后面的镜头被呵斥震碎了:“不是我,是你!脏得像头猪,涮干净点!把那一脸大胡子也给我剃了!” 虞师长刚吼两句,就觉嗓子眼里热辣辣地疼,抄起杯子含了口冷茶,慢慢咽下去,这才救了火。 王胡子看他微仰着头,喉结在光滑的皮肤里一上一下的滑动,裤裆里的小王胡子也跟着一上一下点头,硬撅撅地撒起野来。 他干涩地吞了口唾沫,很想把虞师长手上的残茶拿过来喝一口,又立刻反应过来,自己穿着条薄棉裤,这要是当众撑起帐篷,洋相可就出大了,忙说:“那我就先洗去了啊。”一溜烟窜出门去。 虞师长见他走路塌肩含腰全无样子,很不屑地撇了撇嘴角:“土匪气!” 半小时后,王胡子神清气爽地回来了,穿着崭新的宝蓝色军服,别上校军衔的金领章,往虞师长面前一站:“师长,你瞧这行头还合身吧?” 虞师长撩起眼皮一看,很有些出乎意料:这土匪头子倒生了副好身材,平时不修边幅没觉着,一穿军服就虎背蜂腰地全撑起来了。又端详一下他刮得溜净的脸,“看不出来,收拾清楚了,还挺有模样的。” 王胡子得意洋洋地说:“那是,我娘年轻时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俏媳妇。天生坯子好,想不周正都难。” 虞师长哂笑起来。 王胡子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在虞师长面前卖弄长相,有关公门前耍大刀的嫌疑,嘿嘿一笑坐下来,一双眼睛黏在虞师长身上,心想要是能这样天天对着他,真金白银都不换。 看着粉堆玉砌的虞师长,王胡子忍不住手指发痒,又开始胡思乱想,想得口干舌燥了,就一把抓过虞师长面前的茶杯降火,心道还是先别打草惊蛇,这人是松糕裹炸弹,看着香,下口难,要是真翻了脸,一准拉出队伍开仗,老子难道还能像打余矬子那样跟他真干起来?以后的日子长着呢,不如多使些水磨工夫,慢慢儿哄上手。 虞师长不快地白了一眼,也懒得说他了,又取出个新茶杯。 王胡子有话在肚子里颠来倒去,不知怎么说才妥当,琢磨了许久,终于憋出一句:“虞师长,你觉得我这人咋样?” 虞师长一怔,“什么咋样?” “就是……”王胡子指头搓着杯沿,破天荒地忸怩起来,期期艾艾地说,“你觉得跟我这人,能不能处得来?” 虞师长想了想,说:“还行吧。” 王胡子觉得这答案不太令人满意,又换种问法:“假如说,让你在军中挑个相好的——我是说假如啊,你会挑谁?” 虞师长觉得莫名其妙:“我干吗要在一群大老爷们里头挑相好?” 王胡子急了:“那不是假如吗!横竖你就挑一个呗!” 这土匪头子今天吃错药了,莫不是在余大年和田琪升那里吃了排头,找我逗乐子解闷来了?虞师长不高兴了,哼了一声,“不知道!” 王胡子按捺着心急,循循善诱地引导他:“你看吧,这军中上下有头有脸的也就几个人,师长啊团长啊……” 虞师长见他一脸严肃认真,不像是逗趣,又觉得有点好笑,“我要不说出个丁卯来,你就赖这不走了是不是?” 王胡子点头,“不走了!” 虞师长叹口气,“那我想想。” “仔细想,想清楚了再说……”王胡子直勾勾盯着他,紧张得有点气短。 虞师长还真当回事去想了。先不管男女,这挑相好嘛,首先模样要过得去,脾气要好,说话要文雅,知情识趣,有共同语言,最重要的是,要爱干净、一尘不染……这么一一拆开分析,好像真有个各项条件都符合的。 “怎样?”王胡子支棱着耳朵问。 虞师长轻轻拉拔着白手套的手指尖儿,漫不经心地说:“崔尚如吧。” 王胡子脸色铁青,转眼又涨得血红,猛一拍桌面,就这么怒气冲天地走了。 虞师长瞪着他的背影,半晌吐出俩字:“有病!” 第10章 喝高了 内部火拼事件平息后几天,虞师长软硬兼施地把崔尚如从二师撬过来,任命他为三师参谋长。 一个小小的崔参谋,实在不是什么起眼人物,田司令懒得管,余师长不心疼,就是在放人的时候狠狠刁难了一把,虞师长也不跟他计较,拉了人就走。 王胡子听说这个消息,好容易消退了的火气,噌的又上来了。 好哇,原来就是这个崔尚如!为了把他弄到身边,虞昆山连挖人墙角的事也干,老子就去瞧瞧,这姓崔的到底是个什么货色!咱明着不好动他,暗地里还不能把他收拾得半点歪心思都不敢起? 王胡子捏紧拳头,骨节压得啪哒作响,门一踹就往三师参谋部去了。 三师参谋部里就剩两个勤务兵在做卫生。 “人呢?”王胡子问。 “给崔参谋长帮忙去了。”勤务兵答。 “姓崔的呢?” “准备结婚去了。” 王胡子心肝一颤:“跟哪个结?” “听说是个女学生,被虞师长从土匪窝里救出来的,跟崔参谋长是老相好了。” 王胡子觉得这世道真奇妙,绕来绕去跟转圈子似的,还是说,这就叫人和人之间的缘分?第一次思索如此深奥的哲学问题,土匪头子有点晕乎,就这么左脚起右脚落地迈出去了,也忘了替自己的名声辩白。 他在思考,老子跟虞昆山之间,究竟算什么缘? 崔参谋长的婚礼如期举行,虞师长有意为他造势,于是整个三师跟过节似的喜庆热闹。梓平县的街道上开了流水席,师参谋部也办了好几桌,副官参谋团长营长坐了满满一院。 王胡子居然也收到了请贴,是那女学生托人寄来的,上面用娟秀的笔迹,很郑重地写了几个字:大恩不言谢。 老子对她能有什么恩,不就把她从寨子里弄去出,要是留下来出了什么乱子,老子总有天会宰了她。王胡子想归想,还是忍不住去了,主要是想瞧瞧那个崔尚如究竟长得是圆是扁。 等见到真人了,他满脑子只剩仨字:小白脸。 虞昆山怎么会看上他?王胡子百思不得其解,自个儿已经是小白脸了,再找个一样的,跟照镜子似的,有什么意思!还又是贺词又是贺礼,人家已经有媳妇儿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他郁闷地只管喝酒,坐在旁边的方副官用肘尖捅捅他,一脸贼笑凑过来:“听说,新娘子是从你寨里弄出来的?说实话,尝过鲜没?” 王胡子瞪他一眼:“瞎扯什么,咱是那种人吗?姑娘家名节看得重,别胡说八道。” 方副官不以为然,“说说有什么打紧,人家不是还在师座屋里睡了大半月,也没见崔参谋长有什么意见。” 他不提这事还好,一提王胡子就想揍他,同时对虞师长招惹完母的又挂念公的非常之不满。好在方副官又被旁人拉走了注意力。 “这几天怎么不见游副官?” “好像带警卫团出去野练了。 “野练?我看是搂草打兔子,看着吧,等回来又是盆满钵满。这种好事咋就没落在咱头上?” “想师座也给你开小灶?”方副官戏谑道:“行啊,回去重新投个胎,把模样生标志咯,再为师座挡俩子弹,事一准成!” 几个副官参谋笑骂:“老油嘴!” 王胡子沉着脸,埋头喝酒吃菜,一句不搭腔。 虞师长主持完仪式,见他们吃得满桌狼籍,也不爱去凑热闹,趁新人一桌桌敬酒的工夫,就想出去透透气。刚走几步,一个大高个子摇摇晃晃地迎面过来,冲着他嬉笑:“师长,咋不入席呢?”说着脚底一个踉跄,就往他身上栽。 虞师长只得伸手扶住,“喝高了吧,王团长。” 王胡子顺势把脸埋进虞师长肩窝直蹭:“师长,你身上真香啊。” 醉成这德行了!虞师长皱眉,边推攘边叫:“来人,把他给我拉开!” 王胡子收拢手臂,搂个死紧,伸嘴就在虞师长脸上一顿狂啃乱亲。 理智上虞师长知道没必要跟个醉鬼较真,但这实在是太可气了——满口酒气,唾沫涂了他一脸,也不知平时有没有刷牙,个王八蛋! 他一把揪起王胡子的衣领,照着脸啪啪就是俩大耳刮子。因为戴着手套,响声不够爽脆,虞师长觉得不解气,还想多摔几个,被一群喝得脸红舌头大的手下拉开:“师座,大喜的日子,别发这么大火呀……” 王胡子摸着热辣辣的脸颊,眼神迷茫地环顾四周,破口大骂:“干他娘,哪个打的,给老子滚出来!” 虞师长冷笑:“我打的!怎么,你还想打回来不成?” “打你?”王胡子盯着他看了半晌,咧嘴一笑:“老子舍不得,老子要干你!” 众人一听,哟,这也醉得太不像话了,有这么冒犯上峰的嘛,就算真想,哪能当众说出来? 虞师长急赤白脸地掏他的勃朗宁小手枪:“你他妈的说什么?!老子毙了你……” 众人一看真要坏事,搞不好要在婚礼上闹出血光之灾,连忙隔开两人,连拉带扯地把王胡子哄回房里去醒酒。 虞师长气哼哼地回屋,叫小孙打来热水,用香皂反复洗了好几遍,总觉得脸上那股味道怎么也洗不干净,就把毛巾往脸盆里一砸:“土匪,混帐,什么东西!借酒装疯,胡说八道!妈的还想往我身上爬?借一百个胆我看他敢不敢!” 他用手背抹了把脸,放在鼻端嗅了嗅,又递到小孙面前:“闻闻,还有没有味儿?” 小孙晕乎乎地看着师长白皙的手背,挨过去像猎狗一样掀了掀鼻子:“……香皂味儿。” 虞师长稍稍放了心,叫小孙收拾脸盆毛巾,把饭菜端进屋里。 院子里的大兵吃完酒宴开始闹洞房,大约是久未经历这场面了,个个如狼似虎,折腾得新娘子眼泪汪汪,新郎面红耳赤。虞师长填饱肚子,又喝了杯茶,火气消了六七成,出来看手下们闹得太厉害,就给小两口解了围:“好啦好啦,差不多就行了,春宵一刻值千金,都散了吧。” 上峰发了话,意犹未尽的单身汉们只好说了一通恭喜之辞后,各回各家。 王胡子因为醉得不醒人事了,就给安排在参谋部的客房里歇下。虞师长想到他牙根还痒痒,很想用马鞭狠狠抽他一顿,陈副官劝道:“人都醉死了,抽他也不觉疼,等明天醒来后再抽吧。” 虞师长觉得有道理,就暂且忍下这口气,带着副官与勤务兵们回府了。 回到自己房间,虞师长又洗了个澡,躺在床上回想起游副官信上写的金条与烟土的数量,有种被飞来横财砸中的幸福感。 运输车队被伪装成土匪的三师警卫团接收后,就改姓了虞,正转道前往北平。烟土还是要卖的,虞师长想,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不卖也总有人卖,世道这么乱,有钱尽管赚,何必自命清高。至于金条,实在太占地方,又显眼,换成美圆英镑存瑞士银行去也好,以后走到哪儿都能提现。 勾画了一番未来的图景,虞师长困意上涌,迷迷糊糊地睡了不知多久,房门突然被人又急又响地拍起来,一个声音叫道:“师座,紧急军情!” 虞师长抱着棉被,痛苦万分地坐起身,眼皮还舍不得睁开:“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半夜三更来通报?” “卫民军勾结许晋一部,入夜突袭岚水,刚把县城打下来了!” 虞师长一个激灵,睡意全飞了,急匆匆穿戴起来,“你进来说话……岚水被攻陷,那余大年的二师呢?” 陈副官进门说:“对方用榴弹炮把城墙轰塌了,二师抵抗不住,向司令部发电求援后,被迫撤出岚水,至今还没联系上。田司令命令一师、三师及独立团即刻发兵,增援二师——师座,我看卫民军这次的大反扑是蓄谋已久,想彻底把我们解决咯!” “余大年这王八蛋,平时吹嘘放炮,关键时刻就他妈的屁事不顶!”虞师长咬牙说,“传令各团,全师紧急集合!” 他将几支手枪与弹匣扣在武装带上,一披军大衣,快步冲出门去,边走边吩咐:“去参谋部找王胡子,要是还醉着,给我一桶凉水泼醒了!告诉他,马上整顿好他那群狼崽子,跟二师一起开拔!” 陈副官应了一声,又有些问难地问:“师座,狮头匪帮新收编,王团长又是个刺儿头,这种关键时候,能听我们指挥吗?” “他凭什么不听指挥?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天底下有这么好的事?”虞师长猛地停住脚步,回过头,眼神黑凉凉的令人全身发毛:“他王胡子要是敢打临阵脱逃的主意,用不着田司令批示,我亲手处置了他!” 王胡子还没醉到要用凉水才能泼醒的程度。他被副官像摇骰子一样晃起来以后,抓条冷毛巾胡乱擦了把脸,彻底清醒过来,骑上马直奔驻营地。 要开打了,看样子还是场硬仗。王胡子在马背上使劲琢磨。琢磨的不是战况,而是虞师长的留言,觉得自尊心很受伤:他虞昆山就这么信不过老子,怀疑老子没胆量上战场? 王胡子又气又恼,憋闷得要吐血,心想像虞昆山这样细皮嫩肉、养尊处优的小白脸,也能打硬仗?到时还不是得靠老子护着!老子把他当自己人,他娘的,他不领情还嫌东嫌西,真是欠操!等这仗打完,不把他操服帖了,老子这王字倒过来写! 第11章 霸王上弓VS你情我愿 王胡子不是没发觉,王字倒过来写还是王。誓之所以发得进退两可,主要是因为他自己也在矛盾中,霸王上弓与你情我愿两个念头,在他心里扭股糖似的绞来绞去,各有占上风的时候——前者痛快一时,却要付出相当惨重的代价,后者安全系数是高了,可万一虞师长死不开窍,只怕一辈子也沾不到他的身。 王胡子对此很是烦恼,有时他会无奈地想,老子原本只想干他一次出出气,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副纠缠不清的状况? 他问自己到底喜欢虞昆山哪一点,穷讲究?拗脾气?眼高于顶?动不动就挥鞭掏枪?想来想去,也只有模样生得好一条了——可模样好的女人男人多得去了,他干吗非要对虞昆山念念不忘,难道真应了那句老话,高枝上攀折不到的果子,就让人觉得特别香甜? 这喜欢来得实在没来由,还时不时掺杂着恼火、心虚、忌惮等种种情绪,更是令两本书没念全的土匪头子稀里糊涂理不清楚,最后他得出个结论:人就是这样,吃不着才老惦记,一旦吃过,也就那么回事了。如此说来,他稀罕虞昆山,就是因为始终没找到干他一次的机会。 于是,王胡子拿定了主意——得尽快把这个心愿了了,省得像被条绳索绑住似的浑身不自在。 只是这“尽快”,看样子也得等到仗打完后了。 卫民军司令谭麒任这次摆出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态势,宁可元气大伤,也要把救国军这颗眼中钉彻底拔除,遂不惜代价地请来许晋这尊野佛,与他那个什么队伍都收编的杂牌军联合起来,打算一举击垮田琪升的老本,占领整个省份。 许晋刚俘虏收编来的一个炮兵营在攻城战中占了大便宜,十几门山炮、野炮轮着上,还有一门美制榴弹炮,把余大年的二师轰得六神无主,最后不得不弃城而逃。撤退中,余师长遇到了前来增援的一师师长范武,两人一合计,觉得敌众我寡,就算杀个回马枪,也不一定能重新夺回岚水,干脆先撤往梓平,与三师和独立团汇合之后,再全面反攻。 想法是好的,可惜没有实现。卫民军在通往梓平县的路上设了埋伏,一师二师在两头夹击下只得决战死拼。眼见战况逐渐有了转机,不料天意弄人,一发炮弹落在后方,将几个警卫兵炸成残肢四溅的碎瓶子。余师长本来堪堪在炮火波及范围外,谁知一片凌空飞来的头盖骨切过他的脖子,无巧不巧地割断了颈动脉,血箭喷出几尺远,连抢救都来不及,直接取义成仁了。 范师长痛失挚友,无心恋战,一面嚎啕着“兄弟替你报仇”,一面率残部冲出战圈,边打边逃,天色大亮时已溃退出三四十里。 谭麒任没有追歼,因己方损失也颇沉重,就想集中兵力,一口气打下梓平县,把田琪升的老窝给端了。 其时三师与独立团正行至半途,突然接到司令部急电,命他们即刻返回梓平。 “司令这是啥意思,耍咱们玩儿呢,还是岚水已经给打回来了?”王胡子问虞师长。 “不可能啊,就算一师增援,也没这么快……”虞师长心念陡转,脸色忽然一变,“二师完了!司令要放弃岚水,他这是要弃车保帅啊!”他攥着马鞭,长筒靴在坚实的黄土地上踏了两圈,发出沉而硬的闷响,“不止是二师,一师驻地离岚水不过两三小时路程,若及时增援后仍拿不下岚水,只怕连一师也有危险。” 他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看来这场仗,比我预料中还要麻烦……不,不是麻烦,是到千钧一发的时候了!” 王胡子凑过去,用胳膊拢住他的肩膀:“愁什么,不是还有我在嘛,放心,天塌下来老子给你扛着。” 虞师长因为在想心事,也没太在意,就用鞭稍在肩上一拨,转身回车,“传令,全师原地掉头,回梓平县城!” 王胡子盯着他的背影出神——大衣丢在车厢里,他只穿着一身宝蓝呢料的军服,武装带扎得很紧,因而越发显得背挺、腰细、臀翘、腿长,从上到下线条流畅一气呵成,体态非常风流潇洒,不由的心猿意马起来,就跟上前,车门一拉钻了进去。 虞师长刚端起茶杯,见王胡子也挤上来,有点诧异:“你不是坐不惯车?” “坐不惯也得坐,”王胡子在座垫上挪来挪去,直到找到个半靠半躺的舒服姿势,才算消停下来,“照你说的,估摸很快就有场恶仗要打,我得,那个啥,养精蓄锐,保存体力。” 虞师长朝他翻了个白眼。 刚进城门,又一道军情递到虞师长手中。 他扫一眼后搁在旁边,继续把手上的茶喝完,又拾过来逐字逐句看了,头往后一靠,闭上眼,语气冷淡:“余大年死了。” 王胡子一愣,顺口说:“死就死了呗——那一师呢?” “在回梓平的路上被伏击,伤亡过半,剩下的由范武领着向南突围了。” 王胡子一拍大腿:“向南?好小子,夹着尾巴逃跑啊这是!” 虞师长捏着茶杯,脸颊白得像要通透了,“他能逃到哪去?要是没了救国军这把伞,就他那点兵力,迟早被人吃了!我估计一师二师的残部混编后还能剩个万把人,范武不会跑远的,他在观风望火呢,让我们在阵前顶着,等到时机差不多,这老混蛋还会回来捡便宜,你看着吧!” 王胡子像狼似的眦着一口白牙笑,“那就等他回来。老子抽冷子给他一枪,这个大便宜就归咱们了,万把人呢,嘿嘿。” 虞师长听了,觉得这土匪头子很有点意思——有心计,也够狠,更难得的是,看得清形势,不过,倒并非文化素质使然,更像出自一种野兽般的本能。他不动声色地道:“万把人,那也是田司令的。” 王胡子毫不忌讳:“田琪升?他现在是光棍司令啦,余矬子死了,范武跑了,老子从来就不是他的人,难道你虞师长还愿意跟着他?” 虞师长压了压嘴角,“等打赢卫民军再说吧,你当许晋的炮兵营那么好下口?据说他手上有十几门山野炮,我们虽然也有,但大多是步兵炮迫击炮,要是任凭他对着城墙猛轰,就算梓平县也顶不住几小时。” “是有些麻烦。”王胡子为难地搓搓手,“得先想个办法,把他的炮兵营给灭了,可惜,这么大一块肥肉,要是能吃下来多好!” “吃得下才是肥肉,吃不下就是硬骨头,要卡喉咙口的。”虞师长重新披上大衣,开门下车,“我去见一下田司令,你准备布防吧。” 王胡子愣了愣:“老子是打过县城,可从来没守过,怎么布防?” 虞师长不耐烦地答:“当初各路军剿匪时,你那寨子是怎么守住的,如今就当升级一下,不会?” 王胡子恍然大悟,“不就鸟枪换炮?早说嘛,咱当然会。” 日头偏西,虞师长站在墙头哨塔上,拿着望远镜四下巡视,见城外依旧半点动静也无,心里直犯嘀咕:难道撤回去了?不打算攻城?不可能,谭麒任这次闹出这么大动静,断不会轻易罢手,不吃撑到吐出来,怎么舍得撤回去。 王胡子手搭凉棚看了看,说:“从昨天夜里折腾到现在,铁打的人也该累了,估计在休整呢。” 虞师长点头,想了想,吩咐副官:“叫邢大成一团出城,把小钢炮都带上,埋伏在西北边的林子里,等我信号行动,一定要把许晋的炮兵营给废了!” 方副官刚应了声,王胡子就笑起来:“迟啦,师长,我点了一千多崽子,正准备出发去占那片小树林,没你三师蹲的地儿啦。” 虞师长瞪着他,半晌哼了声:“脑子转那么快做什么!你那些土匪,打打枪还行,摸过几次炮,能使得清楚?老实在城里蹲着,换邢大成去。” 到了傍晚六点多钟,卫民军果然摸到梓平县外,开始攻城了。战况异常激烈,但基本上是两军炮火在对轰,比起有城墙做为掩体的救国军,平地上垒工事的卫民军显然吃亏不少。但许晋的炮兵营确实难缠,尤其是那门美制105毫米榴弹炮,打在城墙震得人脚底直抖,砖石落雨似的往下掉。 虞师长冒着性命危险在前线转了一圈,回头对副官说:“放信号,叫邢大成朝炮兵营开火,就算炸不飞他的重炮,也要把山炮野炮给我炸哑了!” 信号一发,埋伏的人马就从林子里悄悄出来,步兵炮、迫击炮对准后方的炮兵营就是一通狂轰滥炸。 卫民军没料到屁股后头被人点了火,顿时慌慌张张地乱起来,谭麒任更是惊得连声叫撤,被许晋派来的一个师长阻止了。那个姓薛的师长倒是个会打仗的,听出开炮的那边离得颇近,叫侦察兵找高点望了望发现人数不多,于是一面稳住军心,一面立刻抽出两个团,从两头包抄过去,很快就与背后放冷炮的邢团长交起火来。 虞师长在城里,见攻城的炮火刹时稀疏下来,知道方法奏效了,打算等对方的炮营哑得差不多了以后,就命全师冲出城反攻。 他两个晚上没睡,殚精竭虑,这会儿精神一放松,额角就一抽一抽地钝痛起来。副官们见他面色不好看,纷纷劝他回去歇息,虞师长一想也是,反正冲锋陷阵的又不是他,战术已定,接下来就是团长们的事了,便顺应民意地打道回府。 脱了外衣躺下没多久,院子里的勤务兵忽然叫起来:“王团长,师长歇下了,有事你跟我说,我进去传话。” “老子自己没腿不会走,要你传?”王胡子噔噔地推门进来,回头朝小孙吼:“出去出去!我跟你师长商量打仗的事儿呢,敢进来打扰老子一枪崩了你!” 小孙在门口缩了缩脑袋,左右为难地叫了声:“师长……” 虞师长坐起身,手指揉着太阳穴,头昏脑涨地说:“算了,你出去吧,让王团长进来说话。” 王胡子反手关紧门,掀了帘子走到里屋,对衣冠不整的虞师长很不合时宜地发了几秒钟的呆,然后一屁股在床边坐下来:“卫民军那边又开始放炮了!” 虞师长放下手,抬头吃惊地看他:“老邢没端掉炮兵营?” 王胡子有些躁恼,煞气腾腾地说:“差一点就成了,结果让人给包了饺子。咱人手还是太少,弹药也不足。” 虞师长眼里狠狠一红,脸色落霜似的粹白,手指抠紧被角:“外面什么状况?” “照这么下去,撑不了两三小时。”王胡子手撑床沿,屁股往里挪了挪,“要是实在顶不住,就巷战吧。” “不行!”虞师长决然道,“人马都拼光了,守座空城有什么用!三师是我的老本,绝不能折损在这里!好歹得保住大部分,以后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他猛一掀被子,探出腿来穿鞋,“实在不行,就冒险突围,冲出去!我派人去通知田琪升,他爱跟就跟,不跟拉倒……” 王胡子蓦地伸手,捞住他雪白裸露的脚,“叫个警卫营护着你从后面走可以,前面让几个团长顶着,想把队伍都带走不成,太显眼了。” 虞师长脚一蹬,没挣出来,咯吱咯吱地咬着牙:“那些是我的兵!我辛辛苦苦操练了四五年,几个团长也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凭什么拿去填卫民军的炮口!没了兵,我算什么,光棍师长?不行,我得把能带的都带走!” 王胡子抓着他的脚踝往床板上摁,整个人都快压到他身上了,恶狠狠地说:“你这人咋就这倔呢!没兵没权就不想活了是吧?好哇,既然不想活,死前也该让老子舒服舒服了!”说着两下半抽出腰间皮带,趁虞师长还没反应过来,麻利地将他的手腕绑在床头杆上。 虞师长愕然,闷痛不已的脑子里也像放炮似的,轰的一声响,震得他眼晕耳鸣,失声叫道:“你——” 王胡子怕惊动院子里的警卫,忙用手掌捣住他的嘴,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师长,你让我睡过这一回,我也就甘心了。” 第12章 虞师长霜白的脸上涌起一片潮红,奋力拉扯捆在手腕上的牛皮腰带,嘴被宽大有力的手紧紧捂着,喊不出声音,就挣扎着猛踢双腿。 王胡子用全身压制住他,空出一只手去解他衬衣的扣子,解了两粒,觉得自己的手抖索得厉害,干脆就用扯的,连长带短一路剥下来,裤管在右脚踝绕几圈后,绑在床尾的栏杆上。 虞师长这下终于是精赤白条地袒露在他眼前了。王胡子微微抽了口气,像把玩一尊异常名贵的玉器,顺着胸口到小腿的流畅线条,很小心珍爱地来回抚摩了几遍,最后略带好奇地拨弄着他双腿间浅色柔软的器官,“这儿粉嫩粉嫩的,没怎么用过吧?” 虞师长眼白都充血了,一双漆黑的瞳孔愤怒到极致,反而凝成刀锋般的冷厉,握拳的手背上青筋偾张。 王胡子觉得一阵阵热气直挠掌心,很想松手亲他,可又担心他叫嚷,只好低头吮住他的耳垂,含含糊糊地说:“师长,一会儿你可别太大声,把他们都叫进来参观就不好了。” 这句话直接击中了虞师长的软肋。 虞师长此人心高气傲且死要面子,宁可暗里吃亏,也不能在人前丢脸,要真让手下瞧见他被男人扒光了压在身下,就只剩一条路可走了——将在场的人杀个精光,绝不容一丝一毫风声泄露出去。但在目前受制的状况下,他并没有杀人灭口的全然把握,因而不得不向屈辱的现实暂时妥协。 权当被疯狗咬一口,闭眼忍忍就过去了!虞师长是当真恨入骨髓,阴鸷地想,个王八蛋,占我便宜,除非一气把我弄死,否则我定会十倍百倍报复回来!我要拔他的皮,抽他的筋,把每根骨头敲断,再用机枪射成筛子! 虞师长正咬牙切齿地发着狠,捂在口鼻上的手掌忽然一撒,冷空气瞬间倒灌进来,呛得他猛咳几声,随后一条舌头游鱼般溜进来,在嘴里胡绞乱缠,一股子生人味儿逼得他透不过气,甚至还咽了口对方的唾沫下去。 对于从不爱接吻的虞师长而言,这无疑是件要命的事——两个人的口水混来混去,舌头跟抽风似的搅和,脏!厌憎之下,上下牙关使劲一合。 王胡子一声闷叫弹起来,疼得头皮发麻,往舌头上一摸,涂了满指的血。他嘶嘶地抽着冷气,扯过被子揩了揩嘴角,回头在虞师长脸上泄愤似的咬了一口——不敢太重,怕嫩蛋白留下齿痕破了相,半是恼火半是无奈地说:“嗬,这新娘子还没破瓜呢,倒让新郎倌先见红了。” 虞师长眼里像要迸出怒箭来:“你他妈的说什么?!” 他这一嗓喊大了,王胡子只得再次用手捂住,“我的师长,你还真想叫人进来看啊!得了,我少说多干还不行吗。” 外面院子没什么动静,门口也无人敲门,警卫们与勤务兵听得平地一声春雷,以为师座又被王团长惹毛了,正训人呢,谁也不敢去触这个霉头。 虞师长不见人当头闯进,隐隐松了口气,又加倍地怨忿起来:一群白吃饭的废物!平日里在眼前晃得人心烦,关键时没一个机灵管用的! 王胡子被他一喝,也担心节外生枝,果然不再说话,埋头干正事。 先是在虞师长一身雪白皮肉上连舔带啃亲个遍,着着实实过了把嘴瘾,而后跪坐着抬起他的左腿架在自己肩头,另只手半褪下裤子,里面的物件就迫不及待地弹跳出来,紫红地怒涨勃发着,急切难耐想寻个去处。 虞师长四肢有三肢被绑在床栏杆上,一副任人摆布的姿势,视线从胸口朝前望去,正对上那粗如儿臂的狰狞之物,脸上因恨怒涌起的潮红又因恐惧退成煞白。 他刚才那声喊破了嗓,这会儿只剩沙哑的喉音,不受控制地微颤起来:“你,你敢……” 王胡子把他的大家伙在虞师长光滑的腿根内侧蹭了蹭,从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香油涂抹,安慰道:“别怕,我小小心心地弄,不会伤到你。” “滚你妈的——”虞师长刚骂了句,就觉后庭被个火热粗大的东西强制撑开,声音陡然变了调:“出去!你给我出去……” 王胡子轻而坚决地一点一点推进,喘着粗气说:“疼一下就不疼了,过会儿保准你快活……师长嗳,心肝儿,别夹这么紧,放松点。”他伸手在虞师长的屁股上一拍,发出一声猥亵的脆响。 虞师长羞愤交加,眼前一阵发黑,缓过气时,对方的孽根已尽根没入,缓慢有力地顶撞起来。后庭涨痛到像要裂开,那根肉杵在体内一下下捣着,他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戳穿了,忍不住冲出一声痛呼,随即不肯示弱地咬紧了牙。 王胡子边抽插运动着,边低头噙住他的嘴唇吮吸,舌尖撬开牙关探进去不停翻搅。 虞师长被他绞缠得透不过气,忽然感觉一只粗糙濡湿的手握住他的要害撸起来。结茧的指腹从顶端铃口擦过,他全身震颤一下,跟过电似的绷紧了肌肉,在钝痛的比对下,这快感来得迅速而刺激,令他几乎忽略了后方的不适。 王胡子灵活地套弄着,气喘咻咻地离开他的嘴唇,去端详手指里逐渐膨胀起来的一根,果然笔直得像玉柱一样,大小也恰倒好处,不由慨叹:“这屌生得漂亮!” 虞师长急促地喘息着,嗓子里焦灼得几乎发不出声,勉强扯出一句:“我操你妈……” “是我操你吧。”王胡子低笑一声,胯 下使了全力。虞师长像浪尖上的小舟被顶得摇来晃去,颠上倒下,有出气没进气,耳旁依稀听见外面炮火不时轰响,只觉自己在世界末日般的翻覆中,被化整为零地撞散了架。 前后不过一个多小时,虞师长给折腾得半死不活,连自己什么时候射的都没印象了,倒是记得王胡子在他体内泄了两次,精液热得像要把他的肠子灼出洞来。 王胡子恋恋不舍地抽出半软的家伙在被面上擦了擦,顺便也将虞师长河蟹词语揩干净,凑近仔细看了看,有点心疼:“红肿了哎,回头拿点药抹抹。” 虞师长头痛,手痛,脚痛,屁股痛,浑身没一块舒坦的地方,就剩刚泄过的性器心满意足地趴在腿间,整个人一动不动地摊着,生了场大病的光景。 王胡子拉上裤头,解开捆在他手腕上的皮带系回腰间,重新扣上军帽,转眼就衣冠楚楚,人模人样,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宰了你……”虞师长气若游丝地喃喃,“老子非亲手宰了你不可,王八蛋……” “不用你动手。”王胡子俯河蟹词语,拨开腻在他前额上的发丝,在光洁的皮肤上叭嗒狠亲了一口,“媳妇儿,我这就为你去死。” 他拉过棉被把虞师长裹紧,转身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我要真死啦,你得记着我三年,不许找别个人,三年以后,就随便你吧。”说完,不等虞师长回答,在远处接连不断的炮火声中大步流星地走出去。 虞师长纹丝不动地躺在床上,仿佛一尊汉白玉雕塑,形态完美,却是面无表情的冰冷。 半小时后,勤务兵小孙见虞师长走出房间,步履有点蹒跚,像是腿脚不太灵便的样子,连忙上前扶了一把,“师长,你腿疼?” 虞师长迁怒地瞪了他一眼,一脚踹过去:“滚开!” 走到院门口,迎头碰上脚步匆匆的崔参谋长,虞师长尽量平复了情绪,喑哑地问:“战况如何?守得住吗?” 崔尚如说:“城墙快顶不住了,随时要塌,不过敌方伤亡情况也不轻。范师长那边已经联系上了,说是正往这儿赶,我们要是能撑到最后,还是有希望的。师座,让王团长带兵冲出去反攻,是不是……太冒险了?” 虞师长铁青着脸,半晌不语,忽然狠狠吐出一句:“死了活该!” 崔尚如头一回见他这般阴冷神色,心底有点怵然,也不敢多问,请示了些军事部署方面的问题又匆匆赶回参谋部。 虞师长沉吟着在原地来回踱了几步,带上院子里一个班的警卫兵,不避风险地往阵前去。站在千疮百孔的城墙上,他在簌簌抖落的尘土中,用望远镜仔细审视乱成一锅粥的战场。双方激烈而胶着地拉锯着,他用一贯的方法计算胜率,得出四六开的结论——我四敌六,感觉很有些不妙。 他皱着眉头观望了一阵,忽然伸手一指,回头对炮兵说:“看到那处坳地了吗,山岗子旁边,瞄准点,把它给我轰平了!” 师长一声令下,炮弹就跟不要钱似的往他指定的方位飞,密集轰炸了十几分钟,战场上形势竟发生了逆转,卫民军似乎莫明地就失了军心,边打阵线边迅速后移,是全盘溃退的迹象。两个多小时后,梓平一役以救国军击退谭许联军守住县城,并追击残敌三十里而告终。 ——当然,虞师长也是事过境迁后才知道,自己朝“也许、可能、大约、估计是敌方指挥部所在”的那一指,非常戏剧性地,把许晋手下那个很有才的薛师长轰上了天。谭麒任没了他等于没了主心骨,禁不住救国军这边的凶猛攻势,兵败如山倒。 虞师长在付出了难以启齿的代价之后,如愿保住了梓平县与三师,总算是没有伤到根本。 不过有两件事在他意料之外,一件事,是田琪升这挂牌司令,听说梓平县即将被攻陷,就卷了细软带着家眷,在警卫营的掩护下,趁夜逃之夭夭。逃得好哇,虞师长想,逃了以后就彻底成光棍司令了,就算想回也回不来,你还能指挥得动谁? 另一件却令他恼恨不已——王胡子说是带着独立团去追敌,从此杳然不知所踪,连人带团都追没了。 他这是怕我报复,借机开溜,打算另立山头哇!虞师长恨意难平,夺过警卫兵的机枪,朝晨光熹微的茫茫远方射光了一梭子弹。逃,你给我使劲逃!总有天撞在我手里,到那时候——虞师长杀气腾腾地磨牙,老子非把你千刀万剐不可! 尘埃落定的午后,范师长带着一师二师混编后的余部增援梓平县。虞师长既热情且感激地隆重迎接了他,在自家府邸设下酒宴款待。 范师长感觉良好地前去赴宴,连同警卫连一起被缴了械,安上临阵脱逃、擅自退兵、违抗军令等数项罪名,军法处置了。 几天后,一封通电发至全国,宣布虞昆山继任救国军总司令。 第13章 伏击战 虞师长——现在该叫虞司令了——这一年来过得颇为舒坦。他现在是彻底摆脱了被人指挥、排挤、打压的日子,举动自如,随心所欲,连带着头顶的天空也觉得格外湛蓝高远起来。 扫清了竞争者的救国军如今已扩编至六七万人马,盘踞了整个省,虞司令也以军阀身份,政权军权一把抓,并将司令部从梓平县搬到了省城。 按理说,虞司令该是春风得意了,但服侍他的勤务兵与副官们却察觉到,虞司令与从前不太一样了,尤其当他神色恍惚、魂游天外之际,分明是有极大的心事。 虞司令自己也清楚,这心事就是个心结,见不得天日,更无人可寻慰藉,就像一枚毒蒺藜扎根在心底深处,时不时就要作祟。在脑子空闲时,在夜深人静时,恶意而尖锐地刺出来,把他从睡梦中汗涔涔地惊醒,总疑心身上压着个黑影,硬热的刑具顶入体内,打桩机似的要将他夯进床板里去。 为了能睡塌实,虞司令喝温牛奶听轻音乐,试了不少法子,仍收效甚微。他知道心结已长成了心魔,想要消除就只有一个办法——把那罪魁祸首给彻底解决了! 可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王胡子连同手下一窝土匪仿佛从空气中蒸发,自梓平一役后就销声匿迹。虞司令认为他是重操旧业,窝在哪座深山老林里继续当山大王去了,就组了支三万人的剿匪军,钉耙似的将整个省翻了好几遍,大尾巴狼没逮着,蛇鼠虫蚁倒是端出来不少。 虞司令恨难平,心不甘,简直把剿匪当成了本职工作兼兴趣爱好,坚定不移地贯彻到底。省内的大小匪帮过不下去,纷纷搬门挪户,出省去讨生活,以至于虞司令辖下治安出奇的好,颇有点乱世桃源的意思了。 直到十月底的一天,已升任三师师长的游挺发来封电报,说是发现了独立团的行踪。虞司令拍案而起,拿来地图一看,正位于与邻省交界的一个小县城附近,当下留崔参谋长与几个师长看家,亲率剿匪军浩浩荡荡前去公报私仇。 到了那个叫澄阳的小县城,虞司令方圆十里拉网式地搜查,就差没掘地三尺,果然发现了些狼毛狼爪印,只是仍未找到正身。 虞司令白激动一场,老大不痛快,连心爱的游师长也没给好脸色,“你不是说就在这儿,人呢?” 游师长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垂下眼睑道:“大概听到风声,逃往邻省了。” “逃逃逃,他又不是属兔子的,能逃这么快?你就不会盯紧点?” “属下失职,请总座责罚。” 虞司令对这个三棍子打不出个响屁来的游挺没辙了,总不能真为了这么点小事责罚他,只好缓和了语气说:“我估计他刚走不久,逃不远,寻着踪迹一定能追上,现在就出发。” 游师长略一犹豫,觉得虞司令在这点上很有些偏执倾向。王胡子带着独立团叛离固然可恼,但虞司令对他的追杀也未免过于执着——执着到简直可以称之为热衷,整整一年没有消停过,完全超出正常反应的范畴。 他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虞司令像是走火入魔了。 这其中似乎另有隐情,但他并未去仔细探究,一来怕犯了司令的忌讳,二来也不是这种性格,只沉默地听,安静地看,在心里拼凑着一块块碎片,等待真相显形的那天。 眼下他见虞司令执意要追,不得不做出让步:“再往北就是汤励闵的地盘了,此人声名狼藉,近来又与日本人走得颇近,总座孤军深入恐怕不妥,还是让我带兵去追吧。” 虞司令考虑了一下,觉得有道理,为了抓个叛徒,劳师动众到别人地盘上就已经够没面子了,倘若自己再出点什么闪失,岂不是要沦为笑柄?再说,游挺的能力他还是信得过的。便点头说:“也好,我在澄阳县城等你的捷报。” 于是,游师长领两万多人马继续追击,虞司令则带了一个师回澄阳。沿着条七弯八绕、凹凸不平的黄土沟走了个把小时,两边尽是光秃秃的土丘山冈,放眼望去一片荒凉,贫瘠得就像口被掏干的枯井,再怎么转轱辘也打不出水。 虞司令有如铁锅里的栗子,在吉普车内上下翻炒,用手绢捂着嘴防止自己吐出来,由于颠簸得过于厉害,只好倚在李副官身上。 李副官叫李魏,生得粗壮结实,一点就炸的爆竹脾气,当年敢指着余、范二师长的鼻尖操爹骂娘,是个桀骜不逊的愣头青,偏偏在虞司令手里野生变家养,一点火气也不敢乱发。这会儿见虞司令晃荡得厉害,后背直往他胸膛上磕,干脆揽着腰搂在怀里,当他的缓冲垫。 虞司令刚觉着舒服了点,车门就被人敲得啪啪响。他吩咐司机停车,指使副官摇下车窗,有气无力地问:“什么事?” 原先的骑兵团团长周存,如今已升任为新二师师长,在马背上俯身说:“总座,侦察兵发现北面有大部队正朝这条山坳过来。” “是哪路人马?” “太远了,看不清楚。” 虞司令琢磨起来,游师长刚走小半天,不可能这么快回头,这种鸟不拉屎的犄角旮旯,还能有什么部队?过了这条山沟就是澄阳县了,难道汤励闵想捞过界,把鼻子伸进他的地盘来? 他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一甩车门说:“走,上高处看看。” 周师长与李副官连拉带搀地将他弄到土岗子顶上。虞司令摸出德制望远镜,见远处烟尘弥漫,果然是有部队在行进,依稀辨认出对方穿黄色军服,几乎与四周土黄色背景融为一体,由于地势蜿蜒,前后拉得很长,活像条S形的大肥蚯蚓。 虞司令没看出对方的来头,放下望远镜说:“大约有三四千人,我猜八成是汤励闵想打澄阳的主意。” 李副官骂道:“这老不死端着自己的碗,还想到咱们锅里抢食吃,哪有这么便宜的事?狗娘养的,揍他!” 周师长也摩拳擦掌:“总座,咱不能叫人欺负到家门口来,我看就在这儿打场伏击战?” 虞司令习惯性地又开始盘算胜率:论兵力,自己是对方的两倍多;论火力配备,双方半斤八两;地形有利于伏击,就是时间紧了点。他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十拿九稳的,于是点头拍板:“打!” 半个多小时后,救国军的一个师潜伏进山丘土冈里,虞司令被警卫团保护在隐蔽的高处,手持望远镜静静等待,准备见到兔子再撒鹰。 开路的军用卡车在漫天尘土飞扬中进入虞司令的视野。车头上插两面旗帜,白底红圆,狗皮膏药似的醒目,虞司令一下子愣住了。 “操,日本兵?”李副官吃惊地压低嗓子。 周师长也有些愕然,“……总座,这还打不打?” 虞司令一双郁秀的眉毛慢慢拧起来,没有立刻回答。他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打,还是不打? 他从未跟日本兵干过仗,但也知道日军的火力配备与本国军队完全不是一个档次上的。中央军的正规野战部队对上日军二流辎重部队,在弹药充足、地形极为有利的情况下,也只堪堪打个平手,自己这场伏击战要真打下去,究竟有几分胜算? 虞司令左右为难。情感上,他是很想把这班跑到自家门口撒野的小日本狠揍一通,理智上,他又担心为一时的冲动付出惨重代价,因而迟迟下不了决定。 时间分秒流逝,日军部队已过去一半,虞司令抿着在朔风中消褪了血色的嘴唇,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石雕般沉吟着。 周师长迟疑地问了句:“总座?” 虞司令转头,漆黑的瞳仁里恍惚印出他的影子,自言自语似的咕哝:“弹药带少了……重机枪才八挺……手雷也不够……” 周师长见他面青唇白,也不知是冻的还是难为的,有些不忍心:“要不就别打了,确实是赔本买卖。” 李副官也说:“今天就便宜这群小鬼子,等回去备足兵力弹药,再跟他们大干一场!” 虞司令沉默着,忽然抬起右手。周师长以为他要下令取消伏击,不料却是从旁边的警卫兵手里夺过一支步枪,数秒瞄准后,裹在白手套里的手指断然扣动扳机。 一声枪响,一名身着黄呢军服、佩带中尉军衔的日本军官倒头从卡车上栽下来。 像在寂静中骤然撕开一道惊人的裂口,无数手雷从这裂口里落雨般飞出,掀起震耳欲聋的爆炸,战役终于还是打响了! 虞司令开了第一枪后,丢开武器,朝后靠在山石上,脱力似的闭上眼,神色却变得平静而坦然,在冲锋陷阵的喧嚣中,轻声骂了句:“放小日本大摇大摆地过去,老子还是看不过眼……今天这亏吃大了,他妈的。” 战斗业已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打得异常酷烈。虞司令的伏击战术基本上是正确的,山岗子就在道路两边,近距离正好发挥出手雷的威力,在爆炸的同时打一排枪,然后边投弹边冲锋,并辅之以至高点的机枪火力进行掩护,给敌人最大程度的火力杀伤,最后进行白刃战。要说吃亏,就亏在装备与弹药上了。 且这个四千人的日军联队,是训练有素的关东军,刚调进关内不久,战斗力相当强悍,在汤励闵那里还好吃好喝好拿地补给了一把——虞司令若早知道,一准不会这么感情用事。 虞司令带着个警卫连,蔽身在较为安全的土岗顶上,密切关注战况发展,越看心越凉,近万人的一个师,二比一的兵力,几乎打到弹尽人绝的地步,而日军仍有一千多战斗兵力,悍不畏死,嗷嗷叫着往前冲杀。 周师长见形势不妙,对虞司令说:“总座,撤吧!再打下去,怕是要全军覆没!” 虞司令脸色铁青,右手无意识地摸着腰间的手枪,万分不甘,又非常识时务地说:“撤!能剩多少算多少,把一个师埋在这破山沟里不值当——这是什么鬼子,整一群野兽,见血就眼红,连他妈的命都不要了!” 说话间,底下突然此起彼伏地吼起来。虞司令一听,是自己的兵们在叫:“援军来了!”“三师杀过来支援了!” 不远处的山丘果然出现了密密麻麻的人影,正朝沟底的日本兵开火。这增援就像一场大旱里的及时雨,把快烧成灰烬的新二师救出生天,战场上的形势几乎是瞬息间就被逆转了。 周师长惊喜地道:“是游师长!” 虞司令心弦一松,暗喜不已,嘴上却说:“才追了大半天,就回头了?违抗军令嘛这是,等仗打完,我得好好教训教训他。”拿望远镜一看,却是群没穿正规军服的,看那身打扮,不像军人,倒像……土匪! 啪的一声脆响,望远镜在岩石上摔散了架。周师长吓一跳,见虞司令苍白着脸,赤红着眼,大冷天里额上竟渗出一层细密的汗,指节在手套里攥得咯咯作响,连身躯也像站不稳似的晃了几晃。 “总座!”周师长叫了声,上前扶住他。 虞司令在他怀里僵硬得像座泥塑菩萨,突然爆发出莫明的力道,将他猛地顶开,从腰间抽出勃朗宁手枪,朝对面山丘上连开数枪。 周师长懵了,“来增援的不是三师?” 虞司令射光了一匣子弹,又从警卫兵手上抢过步枪,接着开火。 下方战局还未平定,周师长怕他暴露目标,招来敌方袭击,抱着腰身就往岩石后面拽,“总座,就算不是自己人,帮我们打日本兵,也算是友军,还是先弄清楚再说吧!” 虞司令被他半按半搂在怀里,挣了几下没挣出来,勃然大怒:“友个屁军!那是王胡子的土匪团!” 第14章 老子是你的人 独立团?不仅周师长诧异,李副官也探过来说:“这王胡子胆儿够大的啊,明知咱正剿他呢,还敢过来凑热闹!他这是啥意思,捡便宜?” 虞司令目光阴森,冷声道:“撒手!” 周师长心头一颤,不由泄了劲。 虞司令起身端起步枪,歪着头瞄准对面山坡,在重重人影中仔细寻觅,眼底幽光乍然一亮。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抑制不住地鼓噪着,将大量血液逼入他的大脑。扣动扳机的一瞬间,见那恨之入骨的人影应声而倒,他全身轻飘飘地几乎融化在复仇的快感中。 垂下枪,虞司令长长吁了口气,仿佛这一年来的愤恨与郁结都随之飘散一空——散得太快了,令他忽然有种不明所以的空虚感。他茫然地想:整整一年的不得安生,只不过手指一动,就这么轻易了结了? 茫然过后,他隐隐后悔起来,自己怎么就没沉住气,给了他个痛快!那些想象了无数次的酷刑、哀嚎与求饶,今后再无付诸实际的机会了! 见对面土岗上一阵骚乱,周师长无奈道:“总座,咱们撤吧,剩下的人手也不够跟独……土匪团干仗了。” 虞司令还在懊恼让王胡子死得太快太舒服,心不在焉地说:“撤就撤吧。”人却站在原地没挪步。 周师长急了,和李副官一人一边搀着他,连走带滑地下了土冈。 山坳里的战事已基本结束,关东军一个联队全军覆没,救国军新二师仅余两千多人,其中还有一部分伤兵。周师长眼下最担心没了领头狼的土匪们发疯撒野,一人一枪把虞司令打成蜂窝,拉着他直往藏车的地方奔去。 对坡人马潮水般倾泄下来,将虞司令与警卫连围成个囫囵圈儿,双方剑拔弩张地对峙,拉枪栓的声音哗啦啦响成一片。 虞司令掸开扯着他的周师长,负手而立,脸色苍白而冷静地对土匪们说:“现在主事的是哪位,我要跟他说话。” 一个大高个子排开人群走出来,腰间插着两把盒子炮,左胳膊上扎了几圈渗血的白布带,眯起眼睛望向虞司令,像要压抑某种情绪似的,嘴角似翘非翘:“好久没见了,师长,啊不,现在该叫司令了。” 虞司令出乎意料地保持了镇定的神色,语气平板冷漠:“王胡子,你怎么还不死。” 王胡子笑起来,“这不是司令手下留情嘛!依你的枪法,要真瞄准了打,老子现在还有命在?我就跟弟兄们说了,虞司令是个念旧情的人,虽说咱当初是擅自行动,可如今救了司令一回,也算将功补过了吧。” 虞司令咬碎牙也只能往肚里咽,无比讥诮地说:“你到我这儿邀功,难道还想回来不成?” “怎么不成,老子还顶着团长的头衔呐。司令,你可不能因为一年没见,就不把咱独立团当自家人了。”王胡子咧出一口明晃晃的白牙,“其实在救国军里待得好好的,我也不乐意走哇,可不走就该把命搭进去了,没法子,只能出去一阵避避风头,就想等你消气后再回来——司令,你的气消了没啊?” 虞司令越听越不对劲,最后竟有些惊心,惟恐这粗野的土匪头子口无遮拦,把他干的那不要脸的破事当众抖落出来,便想先将他按捺住再说。 他用手一指枪口:“你就打算这么着让我消气?这是什么意思,要造反吗!” 王胡子左右看了看,仿佛现在才发现情势之紧张,朝手下呼呼喝喝:“哎,放下放下,都给老子放下枪。我说你们几个新进团的没长眼睛是吧,这可是救国军的虞司令,是老子的人,谁的枪要不小心走火,老子扒了他的皮。” 虞司令像从苹果里吃出条恶心的虫子,大怒:“谁他妈是你的人?” 王胡子笑嘻嘻地说:“一时口快说错了,司令你可别放在心上,应该老子是你的人才对。” 虞司令听了,仍然觉得不妥,但又挑不出什么刺儿来——独立团的番号还未取消,名义上王胡子确实算是他的人。 个王八蛋,跟我耍嘴皮子!他恼火地想,也罢,王胡子想自投罗网,就成全他,等回到大本营,捏圆搓扁还不是由我说了算! 虞司令心念一定,语气神情缓和了不少,“既然王团长诚心诚意想要浪子回头,救国军还是本着既往不咎的态度。这样吧,你们独立团先在澄阳县落个脚,等三师调头后,一并回省城。” 王胡子头一点:“成。”又说:“等会儿,我先叫人把这里拾掇拾掇,小鬼子装备好着呢,不能白白浪费了。” 虞司令自然清楚三八式比汉阳造好了不止一截,怎么肯让他吃独食,当下说道:“枪支弹药你先拿着可以,但回去后要全部上缴归公。” 王胡子立刻回道:“那可不成,弟兄们出工出力,好歹得给些军饷。” 虞司令说:“那好,拨一成给独立团。” “一成?打发叫花子哪!” “新二师才是出大力的,且损失惨重,你们独立团也就最后开了几枪,那叫捡便宜——最多两成,不然一粒子弹也别想拿!” 一番讨价还价后,王胡子妥协了:“两成就两成,但步兵炮我得拿一半。” 虞司令三个月前跟许晋狠狠干了一仗,把他的杂牌部队打得落花流水后撵出省去,缴了不少山炮野炮,以及一门美制榴弹炮,也就不把这几门日本造的九二式步兵炮当成宝死抠不放了,大方地说:“行,给你三门。”心想等回去把这混蛋土匪给收拾了,东西还不都是我的? 王胡子不会读心术,觉得虞司令可能真是气消了,又觉得刚才那一枪只擦过胳膊,似乎也怀着下不去手的意思,如此看来,自己那份心思还是有想头的——这么一掂度,他喜上眉梢,几乎要从眼睛里放出热光来,忍不住挨近几步,激动而温存地叫了声:“司令——” “总座,这沟里风沙大,眼瞅着要变天了,还是先回澄阳再说吧,游师长那边我去通知。” 王胡子事先预设的、反复练习过好几遍的表白尚未出口,就这么被不识趣的李副官给搅黄了。 虞司令的大衣丢在山冈子上,这会儿被李副官一提醒,在冷风中打个激灵,只觉遍体生寒,就匆匆交代了周师长几句,打开车门钻进去。 王胡子的目光又黏又辣地钩在虞司令的背影上,见他抬起一条腿迈进车厢时,绷紧的军裤在臀部包裹出挺翘诱惑的线条,不禁回味起一年前在他身上尝过的好滋味。 他本以为,睡过虞昆山一次,心愿了结就完事了,没料到这颗高枝上的果子不仅香甜,还是有瘾头的。没尝过之前只是惦念,尝过后就跟抽大烟上了瘾似的,连做梦都想着那具白嫩美味的身体,再去干别个身子时,就有些恹恹地提不起劲,当时那种快活到极点的感觉再也找不着了。 老子这辈子怕是要在姓虞的这棵刺儿树上吊死了。王胡子不无遗憾、同时又很认命地想,既然横竖就是他了,老子也得为后半生的快活日子做打算。俗话说的好,烈女怕缠郎,只是这虞昆山要比烈女棘手得多,说是煞星也不为过,要缠得他心甘情愿还真不容易,那可是玩儿命的活计啊! 虞司令是真想要王胡子的命,可惜眼下有些力不从心。上车后不久,他就开始昏沉沉地靠在李副官怀里打盹儿,等回到澄阳县城,李副官唤了几声没反应,见他呼吸粗重、脸色潮红,一摸额头烧得烫手,连忙找地方安顿下来,派勤务兵小孙去叫军医。 小孙转悠了半小时才回来,对李副官说:“许医生在伏击战时被流弹打到肚子,正半死不活地昏着呢。” 李副官恼火道:“那你不会上街请个大夫?” 小孙很伶俐地从门外拽了个人过来:“我去过啦,这地方又小又穷,街上就一间药铺,我找到个草药子郎中,也不知管不管用。” 李副官一看,是个眼睛都快睁不开的佝偻老朽,还不时捣胸咳嗽,像是随时要断气,嫌恶地直挥手,“都这模样儿了还能治人?赶紧给我弄出去,别烧没退下来,又染上别的什么病!” 正说话间,王胡子带着人大大咧咧地闯进院子,后面追着一队阻拦未遂的警卫兵,一进门就拉开嗓门:“听说司令病啦,要紧不?得赶快找大夫给治治啊!” 大概因为臭味相投的原因,李副官对这位土匪出身的刺儿头团长并不排斥,见他伸长了脖子直往里屋瞅,似乎对虞司令的病情很是关切,便向他发起了牢骚:“你说这是什么鸟不拉屎的破县城,比稍大点的村子都不如,连个像样的大夫也没有!司令刚吃了退烧药,这会还烧得厉害,嘴角都起泡了,正用冷毛巾敷着,也不知能不能降下来。” 王胡子吓了一跳,“燎泡都烧出来啦!这可严重了。”他转头对陈良义说:“你赶紧进去瞧瞧,开点药先把烧降下来再说。” 陈良义痛快地应了声,掀起帘子就往里走。 李副官依稀记得这个陈参谋以前是当风水先生的,忙伸手一拦,“陈参谋,你到底会不会看病啊,可别把司令治出啥问题来!” 王胡子打包票说:“放心吧,以前寨中弟兄有什么头疼脑热,还不都是他给治好的。反正你也找不到大夫,就让他试试呗。再这么下去,难保不把脑子给烧坏了!” 被他这么一说,李副官也不好再拦,只得由着陈良义去治病抓药。 一大碗黑糊糊的药汁灌下去后,虞司令发了整宿的高烧竟真退了,神智也渐清醒过来。李副官大是松了口气,感激且亲热地拍起了王胡子的肩膀。 王胡子跟他称兄道弟地聊了一阵后说:“瞧你满眼血丝,久没合眼了吧?快去歇着,这儿有我和陈参谋守着呢,出不了岔子的,放心去吧。” 李副官从伏击战起,前后折腾了一天一夜没有休息,确实也觉得困乏难当,见王胡子如此热情地揽下了照顾虞司令的任务,也就顺水推舟地谢了一番,回自己屋里蒙头大睡。 陈军师早就看出其中苗头了,挤眉弄眼地笑着,打发小孙去熬药,又寻了个借口溜出去成全大当家的好事。 王胡子这下终于是如愿以偿地跟虞司令孤男寡男共处一室了。 第15章 土匪的逻辑 王胡子走进里屋,坐在床沿,低头看虞司令白里晕红、眉尖微蹙的脸,心想他咋就生得这么好呢,就算每时每刻对着也看不腻。 他着迷地端详了许久,忍不住在虞司令烧得起皮的嘴唇上亲了一口,自顾自地说:“媳妇儿,整一年没见,老子可想死你啦!晚上做梦都梦见你,醒来后胸口就憋得慌。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老子和你多睡几回,也就把后半辈子的恩爱都睡回来了,对吧?” 昏沉中的虞司令仿佛受到了骚扰,眉头蹙得更紧,浓长的睫毛抖动几下,缓缓睁开眼睛,目光迷离地做了个口型:水…… 王胡子起身到桌边取来茶水,噙了一口,俯身哺给他。虞司令醒归醒,人还有些懵憕,又渴得厉害,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咽下去了。 喝完一杯茶水,他的大脑总算开始正常运转起来,这才感觉一条湿滑的舌头在自己嘴里又舔又搅又吸,闹腾得正起劲,登时怒从心头起,费力推开,勉强从嘶哑的嗓子里逼出点声音:“王胡子,你找死!” 王胡子一手撑着床,一手按住他的肩膀,涎皮赖脸地笑:“老子可不能死,不然好容易才上手的媳妇儿就要守寡了。” 虞司令羞恨交加,挣扎着起身就要发作,却被王胡子轻巧而坚决地摁回被窝,重新堵住了嘴。 这一顿足足持续了盏茶工夫,虞司令被亲得晕头转向,险些背过气去。等他缓过劲,王胡子已经把自己扒了个精光,钻进被窝里。 虞司令又惊又怒:“你!你还敢……” “老子死里逃生好几回了,有什么不敢的。”王胡子将他圈制在身下,空出右手去剥他的睡衣。虞司令光溜溜地被他紧搂在怀里,反抗了片刻,就因体力不支而偃旗息鼓了。 当初绑在床栏杆上任其侵犯的景象迫入脑海,虞司令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愤怒、耻辱与极力抑制的惧意糅杂着,令他有些语无伦次起来:“给老子滚出去,你个下流货!混帐王八蛋!你他妈还想那事……那是人干的吗,俩男的,想想就恶心……滚开!不然老子一枪毙了你!” “好啦,知道你有枪,可老子的炮也不小哇。”王胡子下身一挺,虞司令就觉那硬梆梆的大家伙杵在腿根,随着他腰身摆动,前端一下一下戳着后庭入口,忍不住心惊肉跳。 “这事有啥不能干,管他男的女的,快活就行——司令嗳,你上回射了我一手,难道就没快活到?” 虞司令听了眼前直发黑。 王胡子趁势架起他的双腿盘在自己腰上,将抹了香油的家伙小心地顶进去。因为有了前次经验,他进两分退一分,缓缓使着水磨工夫,费不多大劲就全根尽入,只觉虞司令体内温度颇高,且十分柔嫩紧致,偶尔吮吸似的一阵痉挛,险些绞得他丢盔卸甲。 “昆山,你那儿可真热啊。”王胡子满足地叹息。 虞司令指尖把他的胳膊掐得见血,从紧咬的齿关里挤出一声细碎的呜咽,并不尽然是因为疼痛,“操你妈的,我还烧着呢……” “这不正好帮你发汗嘛。”王胡子说归说,倒不敢像上回那样使蛮劲,边轻轻款款地抽动着,边将双臂枕在他肩膀下托起来一点,怕他真被晃晕了头。 要说上次虞司令像是暴风骤雨中的小舟,这回就是和风细雨中的柳条了,在节奏舒缓的律动中轻晃。时间一长,精神便有些恍惚,不知怎的竟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自己正被爱惜呵护着,可以很安心地将身体交付出去似的。 对方的性器在他体内抽插、研磨,不时朝深处顶撞几下,最初的钝痛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奇特的酥麻,尤其是碰到某处地方时,简直可以说是快感了。 王胡子正尽量克制地动作着,听见耳边断断续续的喘息变得急促而强烈,偶尔掺杂了一两声低低的、刻意压抑的呻吟,意外地一愣,心头忽然大喜,在他微张的嘴唇上重重亲了一口,激动地说:“司令,昆山,心肝儿,你要觉着快活就出声……再叫声给我听听!” 虞司令抿紧嘴角,朦胧地剜了他一眼,鼻子里轻哼一声,别过脸去。 尽管没得到虞司令的配合,王胡子仍然跟受鼓励似的满心火热,动作也不由激烈起来。他将自己深深埋入虞司令体内,觉得连魂魄也一并填进去了,目眩神迷地想,老子今后就算死,也要死在他身上! 从大中午一直闹到日头西坠,王胡子没死在虞司令身上,倒是虞司令给折腾得死去活来。 王胡子从背后扣住虞司令的腰身,一记一记戗得起劲,气喘吁吁地要挟:“今天你要是不叫声好听的,就别想下这张床!” “滚、滚你的吧!”虞司令俯卧着,手指紧揪住床单。 王胡子耐心地哄他:“老子有名有姓的,你不能老是土匪、胡子地叫啊。” 虞司令骂:“你他妈的不是土匪胡子是什么?” “叫名字。”王胡子把他勃发到涨痛的要害掐在手里,堵着铃口不让出来。 虞司令很坚决地抵抗了几分钟,终于举了白旗,嘟囔一声。 “什么,听不清楚。” 虞司令被逼出一身热汗,咬着牙说:“王栓儿……王八蛋!” “后面那个就甭加了。”王胡子笑着亲了亲他汗湿的后颈,撒了手。 虞司令全身过电般猛地颤了几下,瘫在床上死寂不动了。 王胡子在他体内泄了三次,这会儿也觉得疲倦乏力,趴在他背上歇着气,心里很是平安喜乐,觉得要是能每天跟他干上这么一回,这辈子也就别无所求了。 两人一动不动地趴了十来分钟,似乎已经睡着,虞司令忽然长长地吐了口气。王胡子用泛着青茬的下巴蹭了蹭他的脸颊,厚颜无耻地邀功:“烧好像退了,你看,我就说要发发汗。” 虞司令白了他一眼,觉得浑身黏腻极不舒服,“出去,叫小孙打洗澡水。” “再躺会儿吧,”王胡子抱着他不想松手,“回头我给你洗。” “滚!”虞司令用胳膊肘顶开他,踹了一脚。 泡了两个小时热水澡,又喝了碗调砂糖的白米粥,虞司令神清气爽、四肢酸软地爬回床上。他现在迫切需要一场深沉的睡眠,来补充方才过度交合中榨干的体力,至于被他撵出去王胡子怎么处置,一切等睡醒后再说吧! 床单被褥都是新换的,他把自己埋进一片柔软舒适中,很快就神思模糊了。 小孙敲门进来,探头往里屋一瞧,见司令睡下了,蹑手蹑脚地朝外走。 “什么事?”虞司令闭着眼,虚飘飘地问。 “游师长回来了,说是要见你。” 虞司令迟疑一下,轻叹口气,“叫他进来吧。” 游师长掀帘子进来时,见虞司令正拥着被子,双目微阖,半梦半醒地坐在床头,连忙几步过去,顺手拎起椅背上的大衣,披在他身上裹好,仔细掖了掖领口,“我不知总座已经睡了。” “无妨,”虞司令拍了拍床沿,示意他坐下,“什么事,你说。” “我在密县地界跟汤励闵的人干了一仗,估计咱救国军今后要与汤部结下梁子了。” 虞司令不动如山,只撩了撩眼皮,“赢了输了?” “当然是赢了,我还顺道在密县补充了一把军备物资。” “打也打了,抢也抢了,他汤励闵能怎样?不服气的话让他来咬我!”虞司令不屑地说,同时拍了拍游师长的手背,“汉奸一个,没必要对他客气,姓汤的要是想干仗,咱们奉陪到底。” 游师长略一犹豫,又说:“听说独立团又回来了,还扩编到两万多人,总座,这个王胡子……朝三暮四的,可信吗?” 虞司令现在一听这名字就浑身不自在,就像卷入一团没头没尾的乱麻,他自己理不清,也不想费神去理清,更不愿被人提醒起这种浑噩的感觉,有些烦躁地答道:“这年头还有什么可信的,你看各省的大小匪帮,今天投靠这个军阀,明天加入那个派系,有奶就是娘,难道还指望他们忠心耿耿?先收编来当枪使就是了,能用就用,他要敢反水就处理掉。” 游师长见他不耐烦,就转了话锋:“这个澄阳县实在穷得要命,连弟兄们的口粮都供应不上,总座,你看是不是可以启程回省城了?” 虞司令也嫌这里穷乡僻壤,连他所住的全县城最气派的房子,也比梓平县的旧居简陋得多,便点头说:“回去,明早就开拔。” 说完正事,游师长起身告辞。虞司令脱了大衣想往椅背上甩,关节啪嗒拉动了一下,抱着肩膀闷哼起来。 游师长转身道:“怎么了,扭到筋了?” 虞司令边在心里大骂王胡子的花样百出,边模棱两可地唔了声。 “要不要我给按摩按摩?” 虞司令自觉浑身没一处好肉,连骨头缝里都塞满了运动过度后的酸痛,便将被子卷到一边,面朝下趴好,“帮我松松筋骨也好,全身都疼着呢。” 游师长走到去,单膝跪在床沿,弯腰将手搭在他肩背上,驾轻就熟地揉捏起来。 虞司令被他按得那叫痛并快乐着,吃疼的叫声与舒服的呻吟混在一起,听得游师长有些呼吸困难。虞司令在他手下犹如搁浅在水洼里的鱼,时不时要被刺激得弹跳一下,睡衣下摆翻起来,露出半截白皙劲瘦的腰身,以及两弯新月似的红印——分明是一圈很新鲜工整的咬痕。 游师长针刺火燎般缩回手,窒息了几秒钟后,深吸口气,将衣摆拉下来遮好,一言不发地继续手上的动作。 半小时后,虞司令在舒筋活络的畅快中不觉睡熟了,游师长为他盖好棉被,悄然退出房间。 一出门,他就逮住了蹲在院角落里嗑瓜子的勤务兵小孙,“司令生病的这两天,是谁在照顾?” 小孙平日里就不太愿意跟这位面无表情的师长打交道,这会更是觉着那张英俊而漠然的脸上,几乎要渗出一股阴沉沉的黑气,与虞司令怒极时的神色颇有几分类似,不由抖了个寒噤,忐忑地回答:“是我,和李副官……” 游师长的眼神刀锋似的在他脸上剐了一下,接着问:“还有谁?” 小孙说话都有些不利落了:“给司令治、治病的陈参谋,还有王、王团长。” “哪个王团长?” “独立团的。” 游师长嘴角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猛地转身走了。 小孙在他背后擦了把冷汗,嘀咕道:“干嘛呀,神神叨叨的。” 第16章 原来是你 虞司令带了三万人前去澄阳县剿匪,折损了万把人的一个师,回程时反而扩充到四五万之众。各师团长们私底下直犯嘀咕:剿了整年的匪,非得赶尽杀绝,搞得跟不共戴天似的,可真碰了面,两下半又给收编了,司令这唱的究竟是哪一出? 只有游师长始终沉着脸不发一言。他无意中窥到的真相一角,夜雾般在心底弥漫,将原本就隐隐不祥的预感,推向越发明朗的、郁结与愤懑的境地中去了。 虞司令这是叫人给占便宜了!那枚离奇的牙印令他在匪夷所思之后恍悟:王胡子算什么东西,一个野蛮粗鲁的土匪,虞司令何等人物,能瞧得上他?一准是病糊涂时被这狗胆包天的畜生趁火打了劫! 游师长眼中杀气闪现,下意识去扯枪套搭扣,手指握住枪柄时,心念陡转,动作便顿住了。 这件事虞司令还蒙在鼓里,倘若被知晓,依他的性子,恐怕要掀起一场惊涛骇浪——王胡子死不足惜,独立团两三万人马也成不了大患,可万一他临死前狗急跳墙、胡说八道,脸皮扫地的虞司令非气疯不可! 游师长越想,目光越森冷,内心起伏的情绪波动难以传递到面部肌肉,只好从一双黑幽幽的眼睛里泄露出来,荒郊鬼火似的明昧不定,看得旁边的副官直发瘆。 僵硬许久后,他缓缓吐出口恶气,重新扣上枪套,骑着马继续前行,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一路上,虞司令接到了不少投诉。原来王胡子的独立团在外晃荡一年,招降纳叛,吸收了不少新血,基本都是些素行不良的贼匪,尽管重新套回军服,总忍不住要干点老本行。他这边是独乐乐,其他团长们可就眼红脖子粗了,凭啥呀,同样顶着救国军的番号,你们土匪团可以明抢,我们出手就是违反军纪,只能干看着?一封封小报告直往虞司令手里拍。 王胡子自从趁人之危地帮虞司令“发过汗”,一连几天没见着他,心里跟猫爪子挠似的又疼又痒,就想借辩白的名义往他面前钻。 虞司令眼下正烦着呢。光是王栓这俩字出现在白纸黑字上,就像眼中钉肉中刺一样硌得他浑身不舒服,更别提本尊了。他冲前来通报的小孙发了顿脾气,叫警卫兵把人轰出去了事。 被撵过几次后,王胡子干脆由着手下们胡闹,心想弄出点动静也好,惹急了还不得来找我算帐? 不料虞司令是铁了心要将他拒之门外,把那叠小报告往废纸篓一丢,全然不予理会。 各团长没辙,只得眼睁睁看着土匪们吃独食,暗地里直发牢骚:都说收编部队是后娘养的,哪儿呀,简直比亲妈还亲! 如此大事不犯、小事不断地走了半个多月,终于回到省城。虞司令刚进屋,椅面还没坐热,崔参谋长就进来了,神情肃然:“总座,你可算是回来了!” 虞司令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急不徐地说:“放松,学琛。有我在呢,能出什么天的事。” 崔尚如一颗心被他拍回了肚子里,面色也舒缓了,说:“中央政府发了通告,指派个省主席来接管政务。三天前人就到了,说是要见总座,一直在打探您的消息。” 虞司令挑起眉峰:“嗬,咱就这点家私,也被人惦记上了?说接管就接管,当我虞昆山是冤大头哪!”他冷笑着掸了掸一尘不染的袖口,“不用等人找上门,咱这就去会会——叫什么名字来着?” “吴乾柯。” 虞司令说归说,却没急着动身,先调了一个团,把省部里三层外三层围个水泄不通,不许任何人出入。荷枪实弹地围了大半天,直把里面的一干人唬得胆战心惊,这才带着警卫,声势十足地排闼而入,直奔主席办公室。 门砰的被撞开,在窗前来回踱步的人影猛地转身,正对上一片黑洞洞的枪口。一惊之后,他伸手指着气势汹汹的大兵怒喝:“你们是哪个师哪个团的,这是想干什么?我是中央委任的省主席,你们这么做,等于向政府、向全国宣战!你们是想背着虞司令造反,还是想把救国军的前途砸在‘逆匪’两个字上?去报告你们的长官,马上把队伍撤回去,我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有话等虞司令回来再说!” “吴主席好大的口气!” 警卫兵纷纷让开条道,被他挂在嘴边当挡箭牌的虞司令背着手走出来,一脸倨傲地打量着面前之人,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的眼熟。 吴主席也在打量他——或者该称为端详了,仔仔细细地从头看到脚,嘴角慢慢攒出几许笑意:“怎么着,也比不上振玉你的派头大。” 虞司令被这多年未闻的名字叫得心头一震,眼光乍亮,脱口道:“孟为兄——好久不见,有十余年了吧!” “可不是,足足十三个年头了!看来你还没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啊,老同学。” 两人各自上前几步,握着对方的手热烈地摇个不停,嘴里嘘寒问暖,一副哥俩好的架势。瞬息变换的情形,把周围的警卫们看得直愣神。 虞司令笑着说:“一别经年,孟为兄发福了,瞧这红光满面的,想必仕途得意啊。” 吴主席也笑:“取笑了,要真说得意,当属振玉老弟,年方而立就已手握重兵、雄踞一省,我可是犹豫了不少日子,才勉强接下这份差事,提心吊胆地前来报道的。” “孟为兄此言,怎把我说得像个地头蛇?提心吊胆的该是我才对,都说树大招风,救国军不过是棵小树苗,哪禁得起上头风吹雨打。” “振玉太过谦了,贵军的战功,我远在南京亦有耳闻。羊曲沟一役,全歼日本关东军一个联队,大捷啊!连委员长都亲口下令,授予你陆军上将军衔,这不,我连嘉奖令都带来了。”吴主席兴奋地去办公桌旁翻抽屉,一回身险些撞在枪口上。 虞司令似乎这才反应过来,挥了挥手:“都退下,到外面等我。”转头对吴主席笑道:“一场误会,孟为兄,实在不好意思。” 吴主席半开玩笑地说:“幸亏振玉老弟肯念旧情,否则我这挂名主席的苦头可吃大了。” “这是哪里话。”虞司令面不改色地打着哈哈,“说来还是孟为兄的疏忽,什么时候改了大号,也不知会兄弟一声。” 吴主席略有些尴尬,“前几年结识了一位大师,说我名字欠佳,有破败之相,就给改了。” 改成个无前科,也不比无有为好到哪儿去。虞司令腹诽着,嘴里却说:“改得好,乾坤之乾,孟柯之柯,大气。”顿了顿又说:“你我兄弟多年不见,这回可要好好叙叙旧,今晚六点,小弟在悦仙楼设宴恭候大驾,孟为兄无论如何得给我这个面子。” “一定,一定。”吴主席满口应承。 出了省部大院,虞司令把围堵的一团人马全打发回去。副官方金水不甘心,在他身边唧唧咕咕:“总座,咱就这么撤兵了,不给他个下马威?万一他要不识相,真当自己是个角儿了呢?” 虞司令轻扯着白手套的指头尖,漫不经心地答:“中央政府打了张熟人牌,说明对咱们还是抱着安抚与拉拢的心态,我看事情不是一张嘉奖令这么简单,姑且静观其变。至于吴乾柯,他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审时度势,只要不把手伸过界,我们自然还是老同学、老朋友。” 方副官立刻心领神会,“明白,咱们供他吃喝玩乐,对他客客气气,让他做个甩手掌柜就行了,是吧?总座放心,这点我拿手。” 虞司令斜着眼角瞟他一眼,“错!不管他甩不甩手,我才是掌柜。” 这场以接风与叙旧为名的酒宴一直持续到夜里十点多,宾主双方都喝得很是尽兴,酒酣耳热之际,吴主席眼泪汪汪地回忆起初恋女友给虞司令递了小纸条,虞司令则感慨万千地提到吴主席曾经抄过他的国语作业,两人谈得动了感情,撇开众多手下,勾肩搭背地走进房间,也不知干了什么,半个小时后方才出来,各自打道回府。 虞司令脚底软飘飘地上了车,身子一歪,就往座位底下栽。坐在旁边的游师长眼疾手快地接住,抱在怀里。虞司令侧身躺着,脑袋在他大腿上枕得舒服了,闭着眼直哼哼,忽然轻声细气地说了句:“南京那边想收编我们。” 游师长微怔,以为是酒后呓语,仔细一听,却又仿佛在说要事。 “东三省沦陷了,日本人推进得很快,中央政府顶不住,就想把各派系统合起来抵抗……职务为上将军长兼绥靖公署主任,番号是三十七军……你说这买卖做不做得?” 游师长觉得这事太大了,仓促之下实在难以回答。虞司令仍在醉醺醺地追问:“你倒是说话啊!”游师长只好抚摸着他的后背,避重就轻地说:“总座喝多了,有什么事,等明天再商议不迟。” “我没醉,我清醒着呢。”虞司令嘟囔,“我拿别人当枪使,另些人也拿我当枪使……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胳膊拧不过大腿,瘦死骆驼比马大……他妈的这个世道……” 游师长听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自言自语,忽而咬牙切齿,忽而无可奈何,心底莫明地涌起一阵悲凉,俯身贴着虞司令的脸颊,低切耳语:“睡吧,什么都别想,好好睡一觉。” 如同被催眠曲轻柔地哄着,虞司令果然安静了下来,呼吸绵长地睡着了。 游师长一动不动地搂着他,直到车子停下,才小心翼翼地挪出车厢。 虞司令确是喝醉了,睡得异常深沉。游师长没打算叫醒他,也不让勤务兵接手,就这么一路抱进屋,安置在床上,又亲手为他脱去外衣、盖好被子,坐在床边沉默地看了片刻,才悄然走出房间。 “师座,现在送您回去?”司机问。 游师长说:“不用了,我就在副官处住一宿。”他仰头望向星子稀疏暗淡的墨空,迎着冰冷的夜风深吸了口气,“等明天总座醒后,司令部要开一场重要会议。” 第17章 救火 翌日,虞司令醒得出人意料的早,洗漱用餐后叫副官打电话,通知各师师长即刻至司令部开会。 游师长前夜歇在副官处,第一个就到了。其余几位师长陆陆续续进入会议室,因为昨晚酒宴上多喝了几瓶茅台,起早还有些睡眼惺忪。 虞司令坐在会议桌首位,扫了一眼精神不济的手下,叫勤务兵一人上了杯茶。 师长们正宿醉犯渴,对上峰的善解人意很是感动,端起杯就往嘴里灌,只有游挺端坐着不动。茶汤还未下肚,众人齐齐打了个激灵,浑身鸡皮疙瘩尽竖——三九天吞冰块,什么睡意都烟消云散了。 “醒了吧?醒了就开会。”虞司令淡淡地说。 参加这场机要会议的人不多:新一师师长杨以诚、新二师师长周存、三师师长游挺、四师师长李明锐,以及参谋长崔尚如。救国军的头头脑脑们围桌而坐,撒张渔网就能悉数打尽。 至于独立团的王胡子,虞司令压根就没考虑到他。 虽说此人有头脑有手段,是个可以商量事儿的,但在虞司令“自己人”的名单上,并没有他的位置。说到底,虞司令对这个半路收编来的土匪头子始终怀着戒备。 人心隔肚皮,平日里说的比唱的好听,谁知道关键时刻能不能同舟共济——这跟同床共枕不一样,在床上虞昆山可以把身体交给对方摆弄,但下了床,他仍是大权在握的救国军总司令。 想到“床”,虞司令不自觉失了神,恍惚被温暖有力的臂膀紧抱住,肌肤毫无间隙地贴合着,某种难耐的渴望在身体深处蠢蠢欲动,化做一股酥麻的热力,不安分地开始四下流窜…… 游师长用拳头堵着嘴,低促地咳了一声。 虞司令陡然清醒,在众人狐疑的目光中若有若无地红了红脸,随即开口道:“今天召集大家,是有件关乎我军兴衰存亡的大事,要与诸位商议……” 日头近午,救国军的大小头头们终于在七嘴八舌中达成了共识:宁为鸡头,不为牛后。 “不过,也不必一气拒绝,给南京那边的回复能拖就拖。时局朝夕万变,明天什么情形谁也不知道,咱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虞司令如此总结道。 散会后,游师长迟迟未起身。虞司令从那张漠无表情的脸上瞧出了欲言又止的光景,便问:“有事?” 游师长犹豫一下,垂着眼睑答:“不,没什么。”起身快步离开房间。 虞司令本想叫他陪着出去散散心,见他走得急,转眼就没了人影,只好作罢,随便换了套便装,披件大衣独自走出院子。 寒冬腊月毫无景致可言,只剩枯枝荒草在朔风中瑟瑟发抖。虞司令沿着河岸漫无目的地踱步,心底还在回味方才奇异的感觉。那股热流早已消退,却仿佛在身体里埋下了种子,只要稍加撩拨,就会簇簇地燃起火苗来。 虞司令对这种理智无法控制的冲动既不解又不安。他有些烦躁地自恼:又不是十七八岁的毛头小伙子,这把年纪了还起什么火! 喀嚓——身后一声脆响。 虞司令蓦地警醒,条件反射地从腰间拔出勃朗宁手枪,直指出声方向。 河岸缓坡的槐树下,一名青年抱着台相机,正惊惶失色地呆望着他,忽然磕磕巴巴地叫起来:“别、别开枪!” 虞司令微眯起眼睛,打量起这个穿着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冒失鬼——咖啡色呢绒猎骑装、马裤长靴、鲜艳的苏格兰格子围巾,歪戴一顶呢子圆帽,放在大都市里,正是摩登青年的打扮,但衬着荒坡秃树的背景,便显得有些扎眼了。 “你是什么人,在做什么?”虞司令向前走了几步,居高临下地盘问。 “对不起,我只是路过而已,并没有恶意。”青年定了定神,扬起手中的莱卡相机,“刚才看到一副画面,忍不住想拍下来,抱歉打扰到你了。” 虞司令走得近了,才看清对方的长相,一张线条明快的娃娃脸,说话时眉眼间仿佛跳跃着阳光,分明是个很俊朗洋气的大男孩。他觉得自己有点反应过度,把枪插回枪套中,语气缓和地搭起了腔:“什么画面?” 青年歪着头想了想,说:“是一种震撼人心的美,很难用言语形容。” 虞司令忍不住回头,只见一条结着冰渣的河旁几棵枝桠裸露的树,实在看不出半分美感来。 青年见他一脸的不认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这样是看不到的。” 为什么?虞司令没有问出口,因为他忽然意识到,在这种地方同一个大男孩子谈论美学问题,实在有些学生气——而学生年代早已离他遥远到模糊不清了。 虞司令拢了拢长大衣的衣襟,朝那青年一颔首,转身径直走开。 青年有点讶异于他的倨慢派头,愣了愣,朝他的背影扬声道:“照片洗出来后,我送你一张,你就看到啦——对了,怎么找你?” 虞司令脚步稍顿,回头微微一笑,“就送到公馆路一号来吧。” 这个小插曲似乎调剂了虞司令的心情,步行回府邸的路上,他觉得有胃口吃午餐了。 一辆黑色的别克轿车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在他身旁停住,车窗内探出张虞司令最不愿意见到的脸,冲他笑嘻嘻地打招呼:“司令,一个人溜达哪,还没吃饭吧?” 虞司令装聋作哑,加快步伐只顾往前走。 车子又滑行了几米,王胡子开门下来,揽住他的胳膊很热情地往车厢里推,“走走,我请你吃饭去。” 虞司令被他生拉硬扯地拽进车,在座垫上挑眉瞪眼地发火:“你这是绑架!是犯上作乱!马上给我停车,否则别怪老子对你不客气!” “哎,客气什么呀司令,咱俩谁跟谁……”王胡子见他往怀里掏枪,连忙伸手按住,趁势在腰身上摸了一把,乐滋滋地说:“不就顿饭,还怕我请不起不成。” 虞司令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前排还坐着司机与警卫兵呢,这土匪头子厚皮赖脸毫无顾忌,自己总不能也豁出脸皮去吧——司令与手下团长在车里扭打,传出去像什么话! 王胡子见他不挣了,恋恋不舍地抽回手。从他这角度看去,虞司令线条精致的侧脸上低垂着浓密的睫毛,不时忽闪一下,就跟那假芭蕉扇似的,扇得他口干舌燥欲火升腾。 他困难地咽了口唾沫,就想找点话题来转移注意,“听说,那新上任的什么主席是你的老同学?” 虞司令没好声气地唔了一声。 “你说好好的,南京那边派人来做什么,还特地找了个司令的旧相识来卖面子,该不会想打咱救国军的主意吧?” 虞司令警觉地看了他一眼。应该不是师长们与崔尚如那边走漏了风声,只能说这王胡子简直跟头野兽一样,嗅觉出奇的敏锐。 “谁知道。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虞司令不动声色地回答。 火锅蒸腾的白气把酒楼雅间熏得暖融融的,虞司令的大衣早就脱了,这会儿又解了领口两粒扣子,热晕依旧从面颊上逼出,粉红粉白地铺染开来,用艳若桃李来形容亦不为过。 王胡子一边拿眼睛在他身上来回睃着,一边拿汤勺使劲往他碗里舀,“吃啊,司令,多吃点。冬天吃羊肉好哇,开胃健脾,暖中祛寒,补肾壮阳……” 虞司令不怕羊肉的腥膻味,但被锅子热气熏得久了,有点血气上涌、头重脚轻。被殷勤劝着勉强又吃了几块,越发觉得饱暖犯困,便借口解手,起身去找冷毛巾擦脸,顺道乘机溜号。 虽说只是吃顿饭,但与王胡子独处一室,他有种别别扭扭的不自在感——总联想起某些令他羞愤交加、难以启齿的经历。有好几次,他按捺不住想直接掏出手枪,一枪把眼前的混蛋毙了,一了百了,但最终还是忍住了,留这土匪喜气洋洋地喝酒吃肉,对着他胡扯八道,说话间还顺带揩几把油。 为什么不干脆把他弄死算了?虞司令的心思太过复杂,有时连自己也绕不清楚,只得来个眼不见为净。 虞司令连挂在架子上的大衣都没顾得上拿,几乎可算是落荒而逃,不料刚出大堂,背后一把阴魂不散的声音唤道:“司令,这么快就吃好啦?再坐坐嘛。” 他无奈地转身,敷衍道:“还有些公务要处理,我就先回去了,你慢用。” 王胡子两三步迈过来,将长大衣披在他身上,顺势搂着他的肩头往外走,嘴里殷勤地说:“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多留。司令今天是走路吧,来,坐我的车回去。” 虞司令别扭地抖了抖肩膀,没挣开,也就由着他去了。 王胡子那辆别克轿车是花了大价钱新买的,远渡重洋地运回来,因而格外宝贝,不肯随便搁在人来人往的楼前空地上溅泥点子,就叫司机给开到后院里去停放。 虞司令被送上车,陷在软适的后座里,昨夜里未散尽的酒气与睡眠不足一并发作了出来,更是倦意丛生。他闭目养神了片刻,见汽车仍未发动,便开口:“怎么还不开车?” “司机不在。” 虞司令不满地抬了抬眼皮,“叫他快点来!你这些手下是怎么当差的。” 王胡子龇牙一笑,“他要真敢来,那是违抗军令,老子得毙了他。” 虞司令听着不对劲,心头猛跳,睁眼正迎上一道热得要烧起来的目光。他微微抽了口气,下意识地将手伸向门把,整个身体随即被扳转过来,斜按在靠垫上,一场暴风雨似的亲吻与爱抚就狂乱地降临了。 “……你,你又发什么疯!这还在车里!”虞司令在极为不利的地形里困难地挣扎,同时使出吃奶的力气狠踹对方大腿,也没能从后发制于人的劣势中扳回点胜券来。 “放心,我安排了俩崽子守院门呢……”王胡子火急火燎地撕扯着他的皮带,“小祖宗,你就甭管那么多了,先来帮我救个火吧!” 虞司令被他亲得像要窒息,不停转头闪躲,一阵扭动后忽然僵住,勾手吊在他脖子上,万分痛苦地嘶声道:“我的腰——腰折了!妈的你使这么大劲干嘛?扶我起来,快点!” 王胡子虽说欲火焚身,被他这么一叫,也有些慌了神,一手架背一手托腰地慢慢扶起,抱在大腿上,让他上身前倾趴在自己肩头,动也不敢动。直到听见一口长气舒出来,才讪讪地问:“好些了吧,还疼不?” 虞司令疼是不疼了,就觉得眼下自己这姿势很不妥当,叉开腿面对面跨坐不说,腿根硌着个硬梆梆的物件,顶得他浑身躁动,仿佛那股归于沉寂的热流又死灰复燃地蓬起火星,很快就烧得他呼吸急促、四肢发软,只一处地方渐次坚硬起来。 王胡子此刻跟他紧贴得就像串在一根签上的山楂,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变化,顿时一愣,乍惊还喜地叫:“司、司令!原来你——” 虞司令涨红了脸,想也不想就用手去堵他的嘴,随后便觉掌心湿漉漉的酥痒起来,意识到这土匪头子正隔着薄手套用舌尖舔弄,忙抽回手,恼羞成怒地甩了他一个耳光。 王胡子不痛不痒地挨了一下,目光却越发烫人,三两下剥去他的裤头,握着两片浑圆白嫩的臀瓣用力揉搓。 虞司令被他的糙手捏得生疼——又不尽然都是疼痛,似乎还混合着某种快感,这奇妙的感觉令他泪眼朦胧地向后仰起脖颈,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细长曲折的呻吟。 这声呻吟刚入耳,王胡子便觉脑袋里轰地开起了灿白烟花。他用抖抖索索的手指,从解了拉链的裤裆里掏出性器,急切而慌张地往虞司令臀缝里顶,好似迟一秒对方就会反悔拒绝。 其实虞司令大脑中只剩被欲望主宰的一片混沌,别说拒绝,连个微小的念头都转不过来了。被粗暴地侵入时,他蹙起眉尖,似乎清醒了些,挤出喑哑破碎的声音:“你妈的!轻点,想弄死我吗……王八蛋……” 王胡子一颤,打了针兴奋剂似的,托着他的腰身更加狠命地冲撞。 衣料互相摩擦中逐渐浮出了水滑的声响,虞司令被顶得一颠一颠,不小心头磕到车顶,闷哼一声,蓦地低头死死咬住王胡子的肩膀,紧绷的身体抽搐了一下,从高潮顶端整个瘫软下来,疲竭地喘息着。 他慢慢调匀了呼吸,有气无力地说:“出去……等下,先拿手帕,在大衣兜里……擦干净点,别把我衣服弄脏了。” 王胡子依言行事,边调谑道:“也就你一个,敢叫老子这么伺候着,要换个人,老子准赏他一匣枪子儿。” 虞司令不屑地撇了撇嘴角,“你当自己是皇帝太子爷?一个占山为王的土匪罢了。” 王胡子啪的一巴掌拍在他光裸的臀瓣上,洋洋自得地说:“土匪又怎样,还不是把你这一军之长给睡了?” 虞司令被踩中痛脚,大为恼火,翻身提上裤头扣紧皮带,就要推门下车。 王胡子探过身搂住:“玩笑,玩笑而已!别走啊,司令!” 虞司令脸色阴沉,冷冰冰地说:“留下做什么,让你再睡一次?” 王胡子一看,哟,真生气了,赶忙赔笑:“不不,是属下让司令再睡一次,是吧司令……长官……老总?” 虞司令狠狠剜了他一眼,拍掉身上不安分的手,“还不叫司机来!打算一直憋在车里吗?” “也是,车里的确不好办事,要不上我那儿吧,刚买的房子,家具摆设一应全新,保证干净得连一粒灰尘都没有。”王胡子凑过来耳语,忍不住又在虞司令屁股上揉了一把,“刚才赶得急了,没顾得上脱衣服,不过瘾啊……” 虞司令板着脸别过身去,不予理睬。 王胡子嘿嘿地笑起来。 第18章 浮想联翩 虞司令是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才回到府邸的。 他坚持在百米外的路口下了车,双手插进大衣兜里,很悠然地走着,一脸的容光焕发、气定神闲,如同冬日里吃饱后晒着太阳的波斯猫,透着一股懒洋洋的餍足。 崔参谋长在客厅里踱了个把小时,终于等来了上峰,忙迎上去,翻开手中的文件夹,递上一张薄纸:“总座,电报——澄阳那边出事了!” 虞司令的好心情顿时笼上了阴翳。他解开大衣丢给勤务兵小孙,走到沙发旁坐下,捏着白手套的指尖一根一根拉扯出来,沉声道:“是汤励闵?” “是。汤部两个师昨日攻下澄阳县,劫掠一空后屠城放火,目前正朝怿阳方向行军。” “好大的胃口,难道还想吃了我不成!一群乌合之众,仗着有日本人撑腰——”虞司令攥着手套用力摔在茶几上,尖锐地冷笑了一声,“日本人又怎样!老子不照样把他一个联队埋山沟里?” 他猛地起身,提高了音量:“姓汤的想干仗,老子奉陪到底!去给我拟一份军令,命新一师、新二师、四师即刻整部出发,五日内必须赶到怿阳,没收拾干净这群王八羔子就别回来见我!” “是!”崔参谋长敬了个军礼,上二楼书房忙活去了。 虞司令重新坐进沙发,取了桌面上的冷茶啜饮,慢慢浇熄喉咙里的碳火,同时在脑中盘策着内外形势。 汤励闵他是不太放在眼里的,他忌惮的是日本人——羊曲沟一役虽为他大争了口气,且赢得了额外的荣誉与名声,却付出了一个师的沉重代价,堪称惨胜。倘与进驻邻省的日军第十八师团正面交锋,只怕轻则损兵折将,重则全军覆没。 说到底,虞司令是将救国军当作私人家当了,只能自己用,不许外人磨耗分毫,不愿被收编的根本原因也正在于此。 别人要不来找他的麻烦,他也乐得自扫门前雪,不是还有中央、有政府嘛,轮不到他虞昆山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可谁若是踩了他的尾巴,他便露出悍然面目,爪牙并用地回击,非还以十二分颜色不可。 汤励闵这老王八是定要收拾的,都欺负到我头上来了!虞司令愤然地想。至于日本人,折了个联队在我手里,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他为自己当初的一时冲动隐隐懊恼起来。但既然打了,懊恼也无益,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 想得正入神,副官李魏风风火火地进了客厅,“总座回来啦?哟,气色挺好,看来多散散心是有好处。” 虞司令想起昨天的荒唐事——从午后起就没下过床,直到夜深才记得打电话给副官处,骗说外出散心歇在旅馆里。如今被李副官当面提起,难免有些尴尬,岔开话头道:“有事?” “今天早上有个小年轻在门口探头探脑,说有人给了他这个地址,又说不清楚找谁,弟兄们看他形迹可疑,就给抓了起来。” 虞司令心不在焉地答:“抓就抓呗,审清楚什么来历,不相干的轰出去,要是奸细就毙了。”他刚想转身走开,忽然省悟似的回过头:“你说那个年轻人,是什么模样?” “打扮得花里胡哨,像个留洋学生。”李副官从口袋里摸出个信封,“这是他送来的东西,说是要交给照片上的人,又不晓得那人的名字。我一看,嗬,这不是总座你嘛。” 虞司令接过来打开,抽出一张相片,照的果然是自己。照片上,自己身披黑色长大衣,负手立在结了雪白冰层的河边,微仰了头,去望身旁清瘦苍劲、虬龙般刺向远茫天空的灰色枝杈,脚边的枯草丛里,颤巍巍地探出一朵小小的、细长梗的火红色野花。 大概是极少从客观角度看自身的缘故,虞司令忽然生出了难以言喻的感触——他知道自己样貌标致,但镜子照多了也没在意,如今看这张照片时,就好像在观赏一个陌生人,有一种令人惊心的美好。 他捏着相片端详了许久,翻到背面,看到黑色钢笔字写的几行行楷,诗句似的错落排列着:“你站在岸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岸下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虞司令细细读了几遍,觉得很有些韵味在其中,却又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那名青年的微笑浮现在脑中,他忽然感觉心底有根尘封已久的丝弦被轻轻触拨了一下,发出一声清澈的微响…… “总座?总座?”李副官疑惑地叫了好几声,终于把虞司令飘走的魂给唤回来了。 他如梦初醒地清咳一声,顺手把照片揣进兜里,“你刚才说,把人给抓起来了?有没有动粗?” “那倒没。我看他细皮嫩肉的,怕是挨不住几棍,只拿根麻绳捆个结实,关在车库旁边的格子间里。” “你个愣头青!”虞司令笑骂,用力拍了下他的后颈,“快去松绑,把人给我请过来,客气点!” 李副官摸了摸麻辣辣的脖子,很受用似的嘿嘿傻笑着走出客厅,不多时,就领了名青年进来。 虞司令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一番,“还好,没破皮。这些当兵的都是粗人,憨头愣脑的,你别跟他们计较。” 青年一脸惊疑地看着他,无法置信地说:“你,你是救国军司令?” 虞司令翘了翘嘴角表示承认。“怎么,不像?” 青年掩去眼底的失落,笑了笑,“我以为军阀个个飞扬跋扈、老气横秋、粗鄙无知、面目可憎。” 虞司令微皱眉,还未及开口,便听楼梯上一声喝:“启明!” 崔尚如面沉如水,快步下了楼梯,冲那青年恼怒地压低嗓子:“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又转头对虞司令道:“总座,这是家表弟杜启明。他这人向来不务正业,又口无遮拦,您别放在心上。” “什么叫正业!”杜启明立即反驳,“难道非得当个世俗的商贾或肮脏的政客之流才算是正业?我用摄影的方式追求美与理想,有什么不对?” “没人阻止你追求理想,但又何必非要放弃早稻田大学的文凭!你只差一年就可以毕业了!” 面对表兄恨铁不成钢的神情,杜启明很明亮地笑了一下:“可惜吗?不,我不觉得,一个人可以做自己想做之事的时间实在太少,禁不起再一年的浪费。” 虞司令拍了拍面色难看的崔参谋长的肩膀,打圆场道:“好啦学琛,人各有志,勉强也勉强不来,自个儿心里舒坦就好。” 崔尚如叹了口气,对杜启明说:“世道不太平,你也别满世界乱跑了,安安分分地在这里呆一阵子吧。” 崔参谋长把他那“不务正业”的表弟领回参谋部去。临出客厅前,杜启明忽然回身,略一犹豫,不太自然地叫了声“司令”。 “那张照片你看过了吗?”他问。 虞司令点点头。 “感觉怎样?” 虞司令想了想,朝他微笑了一下:“很好。” 杜启明眼中放出亮光来:“如果你愿意,做我的model吧,我可以——”后半句话被黑着脸的崔参谋长硬拖出门去了。 虞司令站在原地眨了眨长而翘的眼睫,转头问一旁的李副官:“摸斗是什么?” 李副官摸着脑后剃得太短的青茬,“不晓得,倒斗我倒是清楚。” 正拿块白布使劲擦茶几的小孙停下手,很肯定地答:“我知道,就是毛豆。这人口音太重,说得不地道。” 夜里,虞司令躺在他那张洁净舒适的大床上,辗转反侧地难以入睡。 人一睡不着觉,可琢磨的东西就多了,似乎白日里没空考虑或是考虑不到的东西,一股脑儿的就涌了出来,搁在虞司令这里,就可称得上是天马行空、浮想联翩了。 他想了许多,大都是经历过的人与事,于是三番两次地在脑袋里冒出某个土匪的嘴脸。 心头忽然跳出一对很陌生的字眼:爱情。虞司令对爱情的需求虽然较同龄人淡漠,但他自认为并不缺乏应有的热情,只是总也遇不到可以给予这份热情的理想对象。 他曾经因看见叶瑜曼的裸体而心动,但那是个有主的女人,他向来对不能专属于自己的东西有种不洁感,因而也便作罢。后来被迫与一个几无好感的男人发生了关系,他本可以将王胡子当作条咬人的疯狗处理掉,却又鬼使神差地跟他搅和到了一起——或许是肉体的快乐过于强大的缘故,即使努力排斥,终免不了沉沦上瘾。 但也只限肉体,在精神上,虞司令仍然顽强地保留着一份隐秘的期待。他曾将这份期待朦胧地指向温文尔雅、一尘不染的崔尚如,可惜与肉体上的初恋同时挫败了。如今,这期待隐隐又有了点破土的迹象——虞司令蓦然翻身坐起,拧亮床头灯,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照片。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他喃喃道,“‘别人’是谁?” 照片里的虞司令萧杀而冷艳地沉默着,照片外的虞司令忽然忆起,有人对他形容过这幅画面。 那人说:是一种震撼人心的美,很难用言语形容。 虞司令缓缓抿起嘴角,有些讶然,又有些怡然地想:这个杜启明……该不是对我有意思吧? 第19章 柏拉图式 省主席吴乾柯登门造访时,虞司令正斜倚在沙发上,用一块热毛巾敷额头。 勤务兵小孙扶着盆热水蹲在沙发边伺候,手里拧着一把替换的毛巾,像只随时准备将主人扔的飞盘叼回来的叭儿狗。 自从三天前的接风宴上,吴主席挑明中央政府的意图后,就一直在等虞司令“考虑考虑”完毕。哪知虞司令似乎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半点回音也无,他只得亲自上门来要答复。 眼见虞司令抱恙在身,一副神思郁郁、目光迷离的模样,他也不好意思开口催促,只好先握着老同学的手嘘寒问暖一番。 虞司令哼哼唧唧地答腔:“也没什么,就是头疼……风寒?大概吧……事事操心啊,哪能不操心……是出动了部队没错,姓汤的欺人太甚,把我辖下的县城烧了,你说我能不自卫嘛……中央?鞭长莫及呀。再说,我现在哪有这个精神头……” 吴主席见虞司令说着说着就闭上了眼,蹙眉轻轻呻吟了一声,雪白俊美的脸上流露出痛楚之色。他顿时生出一丝罪恶感,觉得自己催逼太过,很不怜香惜玉似的,便抛开主题,真心实意地安慰几句后告辞了。 吴主席的汽车刚走,虞司令一下子不晕乎了,拎起额头上的毛巾往小孙怀里一丢,气完神足地从沙发上起身。 吃了顿营养丰富的早餐,百无聊赖的虞司令准备出门溜达。临出门时,他踌躇了一下,又转回房间,脱去军服,换上一套做工精致的白色西装,这才叫上司机,坐车前往参谋部。 崔参谋长不知上峰莅临视察,正在家哄孕吐的太太吃东西,虞司令也不以为意,他本就不是为崔尚如而来。 随便逛了一圈,他隐隐遗憾地出了院子,正要上车,忽然听背后不太确定地一声唤:“……司令?” 虞司令弯了弯嘴角,翩然转身,语调中带着股不经意的和气:“是启明啊,怎么,又出去取景了?” 王胡子这几天闲得发慌。 开拔去怿阳没有独立团的份——虞司令不放心他手下那群野惯了的狼崽子,怕打起仗来不听指挥,惹是生非倒是一把好手,决定先圈在栏里养熟点再说。 王胡子自然是没意见。他与虞司令一年没见,这会儿刚尝到甜头,很有种久旱逢甘露的感觉,恨不得天天厮混做一块。 谁知连跑了几天虞府,都被告知“司令不在,出门散心去了”。他纳闷起来:以前没发现虞司令喜欢到处闲逛呀,再说,这寒天冻地的,要风景没风景,他又不爱去戏院茶楼凑热闹,顶多坐在车里转来转去,散个什么心? 王胡子越琢磨越觉不对劲,便打着请客吃饭的名号,把虞司令的副官们统统请来。 副官们跟他是老相识了。方金水吃过他敬的寿酒;李魏平日里与他称兄道弟;陈国邦是个随大流的老实人,当初被他揪着衣领恐吓过,至今看到他还有点惴惴,因而很给面子地一个不拉都去了。 酒酣耳热之际,他如愿地打听到了内幕消息,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副官们与陪酒的窑姐玩得正开心,王胡子借口撒尿走出包间,在过道里点了颗洋烟,抽了两口,又把烟头碾死在墙壁上,火冒三丈地想:干他娘,又是姓崔的这一家子!早知当初在寨子里直接把那女学生弄死多好,哪来后面这么多破事!这个杜启明是什么东西,摄……影师?跟戏子差不多,就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昆山怎么老跟这种货色纠缠不清呢!不行,老子要是由着他的性子胡来,总有天要戴绿帽的!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姓杜的宰了,他虞昆山能怎样,顶多跟我呕一阵子气,难道还能为了个玩艺儿动真格? 王胡子一发狠,便好似得不到供奉的凶神恶煞,从骨子里透出一股暴戾之气来。 其时,虞司令与他的新朋友坐在车里,风花雪月美学哲理谈得正投契。 杜启明在发表对人生理想的长篇阔论。虞司令本不是个多话的人,不知是同伴太有趣,还是氛围太融洽,时不时插上几句感慨,一路上竟也说了许多。 说到忘形大笑之处,杜启明似乎忘记了对方身份,径直拍起了虞司令的肩膀。 虞司令微怔后,既没有发难,也不嫌他唐突,只笑了笑,觉得这大男孩子很是率真可爱。 回到参谋部,杜启明下了车正要道别,忽然想起什么,弯腰凑近车窗,对虞司令说:“上次照的那几张相片已经洗出来了,你等一下啊,我这就回房间拿去。” 虞司令想了想,开门下车:“我跟你进去拿。” 杜启明的目光如星子般粲然而闪动,愉快地笑起来:“好。” 客厅里,虞司令环顾四周,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墙壁上充满异国风情的各种装饰品。杜启明尴尬地把一堆衣服挪开,空出半个沙发,“你先坐,我去工作室取照片。” “工作室?我去参观参观。” 杜启明脸上掠过一抹近乎惊慌的神色,“不不——我是说,工作室还没来得及整理,乱七八糟的,我先去收拾一下,你坐这等一会儿,马上就好。” 虞司令显然不是个会轻易接受别人意见的人,杜启明前脚刚进工作室,他后脚就跟进去了。 灯光亮起的瞬间,虞司令被刺激到视觉,不禁眯了眯眼睛。 顷刻后,他愣住了。 整面白墙上,贴得密密麻麻都是照片,这成百上千张照片只有一个主角—— 虞昆山。 表情冷淡的虞昆山,低头沉思的虞昆山,轻颦浅笑的虞昆山,说话的虞昆山,走路的虞昆山,戎装的虞昆山,便服的虞昆山……无数浮光掠影汇作一股洪流,铺天盖地朝虞司令席卷而来,令他陡然感觉没顶般的窒息。 满墙照片散发出一种强烈的、令人心悸的气息,将始料未及的虞司令彻底震慑住了。他发出一声呼吸不畅的鼻音,脚下不由后退了半步。 杜启明别过脸,似乎不敢看他的表情,片刻沉默后,局促不安地说:“我,我没别的意思,就是……” “——你偷拍我!”虞司令终于反应过来,声色俱厉地挑起了眉。 “不!”杜启明抬起眼睛,诚挚地望着他,“我只想用相机捕捉住每个令人感动的瞬间。虞司令,不,虞先生,我想还原最真实的你、不设防的你。” 虞司令抿了抿嘴唇,神情缓和下来,语气却寒意未消:“你好大的胆子!明知道我的身份,还敢这样对我说话!” “我知道你的身份,但我从未将你当成一个拥兵自重的军阀、土皇帝、刽子手。”杜启明面色有些苍白,仍然坚持说道,“在我眼中看到的不是救国军司令,而是一个叫虞昆山的人,这个人,是我在这世间所见过的最美的风景。” 多么的罗曼蒂克!有一个英俊的年轻人,在自家墙壁上贴满了他的照片,然后柔情蜜意地告诉他:“你是我在这世间见过的最美的风景。”如果是看电影,虞司令大概会对此嗤之以鼻,但这样的事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水到渠成,自然而然,毫无一丝勉强,面前这个大男孩热烈而坚定的目光投注在他身上,明亮得令他有些眩晕。 “你……胡说八道!”虞司令心慌意乱地喝止。 杜启明豁出去似的笑了,“许多人说我胡说八道,其中包括我的表哥,但我知道,正是因为这些‘胡说八道’并不圆滑与虚伪,所以与世俗格格不入。而且我知道,你是可以理解这些的人。” “我不是!”虞司令不假思索地反驳,并未意识到这有多么的孩子气。 “你已经理解了。”杜启明微笑着上前几步,大胆握了握他的手。 虞司令没有抽回手,他觉得头晕目眩得厉害,很想找张桌子什么的靠一下。这个念头似乎从交握的手上传递过去,杜启明扶住了他的肩膀,并用另一只手轻轻环过他的腰身。 温暖与轻柔的触感包围了虞司令,他将拥抱他的这名青年套入理想对象的模子中,发现两者竟是如此惊人的吻合。 于是虞司令想:我终于可以真正谈一场恋爱了! 得到默许的杜启明激动了,注视着近在咫尺的美丽的脸,他缓缓凑过去,想亲吻那双微抿的嘴唇。 虞司令毫不犹豫地推开他。 这份恋情应该是纯净的、圣洁的,是精神层面上的交流与融合,绝不该带有任何肉欲色彩!虞司令恼火地想。 他深吸口气,冷淡地说:“我要走了。” 杜启明对骤然冷却的气氛有点措手不及,但仍表示理解地笑了笑,“我送你。” “不必了,我认得路。”虞司令转身离开工作室。 杜启明尾随他出来,送到了参谋部大门外,欲言又止,一脸忐忑。 虞司令见他这副模样,心软了,停下脚步:“回去吧,照片等我下次再来拿。” 杜启明眼中一亮,阳光般晴朗跳跃的神采又回到了脸上,他用力抓住车窗的边框,轻快地说:“明天,明天我带你去一处奇妙的地方,你一定会喜欢的!” 虞司令拍了拍他的手指,点了下头,汽车就开动了。 杜启明关于“明天”的计划最终没有实现,因为在当天夜里发生了一起恶性治安事件,使得他一只脚踩进鬼门关,险些送了性命。 虞司令听闻消息,第一时间赶到了参谋部。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谁给我把情况说清楚!”望着床上头缠绷带、昏迷不醒的杜启明,虞司令出离愤怒了。 既然已将杜启明定位在“恋人”的位置上,他觉得自己有责任保护对方的人身安全。然而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在参谋部附近的街道上,他的恋人险遭谋杀,这简直是对他这个救国军总司令莫大的挑衅与侮辱! 在几个警察词不达意的叙述中,虞司令大体弄明白了事情经过。 杜启明是在入夜时分、回参谋部途中,被一伙不明身份的蒙面匪徒堵在巷子里的。这伙匪徒似乎不打算干脆地杀了他,而是先按在地上痛殴一顿——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保住了条小命。 等到这伙人揍痛快了,掏家伙准备送他归西,恰巧被巡警发现,呼喝着边冲过来边朝天鸣枪。其中一人在逃走时,很不甘心似的,又回过身朝地上的杜启明连射两枪。幸亏这小伙子脑子机灵,反应也敏捷,早一步忍着剧痛就地滚了几圈,总算是死里逃生。 虞司令听完,脸都气白了。他在参谋部的院子里扯着嗓子咆哮,把警察局长、治安队长一干相关人等骂得狗血淋漓、灰头土脸,勒令他们须在一周内找出行凶团伙,严惩不贷。 副官们对虞司令的这般表现有些疑惑,不过事不关己,没人傻到在上峰盛怒的时候去触霉头。倒是崔参谋长震惊了,他从未见风度翩翩的虞司令发如此之大的火过。 司令这是为了启明,为了我表弟呀!崔参谋长异常感动地想,同时盘算着,是不是该趁这个机会,把杜启明也拉入救国军高层来——近来师长们的权力是越来越大了,尤其是三师的游挺,平日里总板着张死人脸谁也不爱搭理,可一旦说话,虞司令十有八九要听他的——这个苗头不好,很不好!崔参谋长的思路已经从受伤的表弟身上,严重偏离到自己的仕途上去了。 这顿火虞司令发作了足有半个多小时,直至声嘶力竭,堪称近年来杀伤力最广、规模最宏大的一次。 第20章 大危机 救国军的三个师在怿阳打仗,虞司令的新恋人杜启明在参谋部养伤,虞司令本人则在家治疗嗓子。 别看虞司令平时说话没什么气力,很吝惜嗓音似的,一旦开始雷霆咆哮,就说明他的怒火已经上升到一个非常具有杀伤力,且波及面颇广的高度了。只可惜,持久力欠缺,吼不了几句就要破声,严重时说不出话,休息三五日才能恢复过来。 几个军医治治刀创骨折之类的外伤还可以,对虞司令的嗓子就不在行了,每次都是开几片消炎药,泡点菊花胖大海了事。 方副官私底下认为虞司令的喉咙大有问题。但这问题实在不受人关注,又不是唱戏的,要一把脆嗓子做什么,虞司令自己也不以为意,因而他提过一两次也就抛诸脑后。 可这回事态严重了,虞司令足足三天说不出一个字,吞了大把的药片也不管用。痛苦之余,他有些后悔起来:杜启明反正已经那样了,发这么大火管啥用呢?白白折腾了自己,就为了对众人表个态?还是为了对两人的关系有个交代? 虞司令认真考虑了一番,决定今后要更加爱惜自己,不能再这么感情用事了。 王胡子拎着袋罗汉果上门探病时,见虞司令手捧一杯菊花茶,正坐在沙发上发呆。 他左右瞅瞅没人,一屁股紧挨着坐下来,伸手搂住虞司令,“听说你把嗓子吼哑啦,怎么样,不碍事吧?” 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你说碍不碍事?虞司令冲他翻了个白眼,继续喝茶。 王胡子笑嘻嘻地在他脸上狠亲一口,“我的乖乖,这么安静还真不习惯。” 虞司令把茶杯往桌上用力一顿,凶狠地瞪他:你他妈来干吗的,消遣老子? “哟,生气啦?早劝过你气大伤身嘛,你看这下可好,为了个兔相公把自己弄的都没声儿了,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呐……” 虞司令懒得听他恶语中伤杜启明,觉得跟这个粗鲁的土匪头子没话可说,从他胳膊里挣出来,满面寒霜地径自上楼了。 王胡子皮厚耐冻,颠颠儿地跟上,在虞司令关上卧室门的前一刻及时顶住,从门缝里硬挤进去。 半小时后,小孙来叫司令下楼用午餐,敲了好阵子,门底下塞出张纸条,上书潦草的一字:滚! 直到下午三点多,虞司令才懒洋洋地下楼,抽掉了骨头似的窝在沙发上闭目养神,脸颊上红晕尚未褪尽,显得气色非常之好。 王胡子跑到勤务室门口探了探头,朝盘腿坐在床沿嗑瓜子的小孙叫:“哎,叫厨子给你们司令弄点吃的去。” 小孙吓一跳,噌地跳下地敬礼:“王团长!还在呀?” 王胡子不高兴了,“你个小兔崽子,巴不得我早点走是不是!” “哪敢哪敢!”小孙连忙赔笑,“这一中午我是真没看见您,还以为您走了呢。” 他趿着鞋往厨房去,王胡子想了想,在背后又补了一句:“弄点软的,好下咽的。” 虞司令又保养了四五天,喉咙渐渐歇过劲来,勉强可以说话了,只不过音量比蚊子叫大不了多少,一般是由副官把耳朵凑到他嘴边聆听,而后当传声筒的。 期间尽管王胡子纠缠不休,他仍抽空去看望了几次杜启明。毕竟是年轻人,伤得虽然不轻,但身体底子还是好的,恢复也快,已经可以扶着家具在房间里慢慢踱步了。 只是警察局那边一直没法将犯人擒拿归案。那伙动机不明的匪徒仿佛来无影去无踪的迷雾,一夜之间散得干干净净,没留下半点蛛丝马迹。虞司令觉得委屈了自己的恋人,想找点什么做为补偿。 杜启明握住他的手:“你多陪陪我就够了。” 虞司令感动之余,在他床边坐了一下午。 杜启明把虞司令的手拉到脸颊边蹭了蹭,叹口气说:“当时我被打到吐血,疼得不行,看到那些人腰里别着手枪,我就想完了,怕是凶多吉少。一想到可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黑巷子里,我很害怕,同时也很后悔。” “后悔什么?”虞司令用另一只手拂了拂他饱满前额上的刘海,声若游丝地问。 “后悔有句话没有及时对你说。万一我就这么死了,那句话永远也没机会说出口了。” 杜启明深吸口气,直视虞司令的眼睛,一字一字清晰地道:“我爱你,昆山。” “……你说什么?” “我爱你。你呢,你也爱我吗?” 虞司令愣怔地看着他,似乎有些难以消化。 我爱你。这三个字虽然直白且大众化,却从未有人对他如此深情款款地说过,他如同突然间得到一样只闻其名、不谋真面的宝物,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 杜启明目不交睫地凝视着他,坚持要等到回答。 虞司令迟疑,思考,觉得自己理应爱他——既然他们两个是恋人,如果自己不爱他的话,还能爱谁去呢?于是他点点头。 杜启明却不满足于他的默认,“我想听你说出来。” “我爱你。”虞司令平静轻细地说,像把听到的三个字在身体里复制一遍,再原样奉还回去。 杜启明非常幸福地笑了,“过几天,等我再好一些,就带你去那处地方——我们约好了的,记得吗。” “记得。”虞司令微微一笑,“我有点累了,你也好好休息吧。”他轻拍了下杜启明的肩膀,起身走出房间。 在院子里,他遇到了崔参谋长。 崔尚如问候过上峰的病情后,感激地说:“启明这混小子太不省事,让总座操心了。” 虞司令摆了摆手,“他不错。” “总座若觉得还有可造之处,我去跟他说说,叫他留下来为救国军效力,省得一年到头四处乱跑。唉,启明是遗腹子,自从姨妈过世后,就没人能管得了他了——” 感慨尚未发完,就被虞司令断然截住:“不必了。” 崔尚如有些吃惊:“为什么?” “他不适合从军或从政。”虞司令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慢慢蜷起,用力握了一下,随后大步离开。 只留崔尚如站在原地,遗憾而费解地琢磨着这句话的意思。 半个多月后,虞司令接到电报,得知他的部队在怿阳附近连打了几场胜仗,把汤励闵的两个师撵得四下溃逃。这个消息极大地鼓舞了全军的士气,也令他在报复的快感中心情焕然起来。 杜启明的伤势大有好转,身上的绷带已拆除,只在额角留了一小块纱布。他在园子里走了十来分钟,觉得无甚大碍了,就对陪同散步的虞司令说:“昆山,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想出门走走,老闷在屋里太难受了。” 虞司令停下脚步,伸手轻触他的额角:“真没事了?” 杜启明将他的手指拉到嘴唇边,隔着白手套缠绵地亲吻了一下,“没事了。明天,我们出门去,与你的约定没有兑现,心里总觉不安。” 虞司令不经意地抽回手,淡淡一笑,“好。” 第二天上午,一辆被擦洗得锃亮的吉普车在卫兵们的注目礼下从城门口扬尘而出。车上除了一对爱情鸟之外,只有司机一名,并未带上多余的警卫,显然电灯泡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不受欢迎的。 当天深夜,虞司令未归家,杜启明也未回到参谋部。李副官朝陈副官念叨:“你说司令不会散心散过了头,又住到哪家旅馆去了吧。有没有接到司令打来的电话?” 陈副官摇头:“没有啊。” “你说咱们要不要派人找找去?” 方金水闻言凑过来,掩不住的一脸痞笑:“找什么找,自家地盘上能出啥事?再说,司令又不是孤身出去,知道啥叫花前月下?就是要到天黑野地里才有那感觉……哎,我跟俩木头说什么,总之,你们要是搅黄了司令的好事,可别拉上我!” 被他这么一掺和,另两个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指派警卫兵守在电话机前,各自回屋睡觉。 到了次日傍晚,眼见天色擦黑,虞司令那边还没有半点消息传回,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副官们也有些心慌了,商量着要不要通知崔参谋长与游师长——其他几个师长还在前线打仗,远水救不了近火。 正准备往参谋部打电话,外面风火火地进来个人,门也不敲就这么闯入客厅,见方副官手里提着话筒,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一把扯过话筒扣回去,劈头就问:“除了你们仨,还有谁知道这事?” 方副官愣愣地看着面色铁青的独立团团长:“什么事?” 王胡子恨不得一巴掌扣他脸上:“除了伺候司令,你们还能有什么屁事?!” 方副官的脑子这才转过弯来,登时生出一种很不祥的预感,“没有,还没来得及通知其他人……” “给老子听清楚!”王胡子狼一样朝他恶狠狠地龇着白牙,“这事谁都不能说,不管是参谋部还是别的什么人,不许泄露半分!否则,救国军就要出大乱子了!” 方副官呆了大约有七八秒钟,突然张大了嘴,从喉咙里逼出了句尖细变调的声音:“你的意思是,司、司令他——” 军靴在地板上踏出急促有力的节奏,又一人大步迈进客厅,随即将门砰然甩上。 游师长黑沉沉的眼神钢刀似的从在场每一个人脸上刮过,语气冷硬异常:“司令被绑架了!” 房间里一片死寂,王胡子盯着游师长,慢慢眯起了眼:“你怎么知道的?” “司令同崔尚如的表弟杜启明昨天上午九点三十五分出城,迄今失踪了三十四个小时零二十七分,音信全无,被劫持的可能性最大。另外,”游师长面无表情地说,“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派人盯梢虞司令,是为了防止自己绿云罩顶——这个原因王胡子是死活不肯招认的。他本还想趁虞司令疏忽的时候,把那个命大的小白脸杜启明彻底收拾掉,可还没来得及实施,就横生出一场大危机。 派去盯梢的崽子,原本是匪帮里专精巡风放哨的,尾随虞司令的吉普车出了百里地,见车子一连几个小时不停不歇,朝东北方向飞驰,很机灵地意识到情况不对劲,便自作主张地一路跟下去。骑在马上追了大半日之后,可能是车里的人有所察觉,冷不丁被放了一枪,打中了腰侧,他从马背上翻身摔下去,昏迷了一整夜,马也惊跑了,于是拖到次日傍晚才回到省城向长官汇报。 王胡子挑枝去叶地叙述一番后,空气显得越发凝重起来。 “现在咋办?”陈副官六神无主地问。 王胡子拔出腰间的大盒子炮,猛拍在桌面上,一脸的煞气腾腾:“我带独立团去追司令,你们要稳住局面。扣住崔尚如,别让他溜了,这事跟他表弟脱不了干系,难保他没在里面参一脚。总之,在司令回来之前,这事儿你们得给我死死瞒住,决不能见光!谁要敢动歪心思,看清楚老子这把枪,叫你变成个筛子的就是它了!” 第21章 上杉启明 虞司令朦胧转醒,只觉大脑嗡嗡作响,仿佛从内部被无数铁锤敲打,奇痛无比。他用双手紧抱住脑袋,向前蜷起身子,忍不住低低地呻吟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剧痛渐次缓解,思路也一点点清晰——想明白这件事之后,他宁可自己就这么疼傻过去了,永远也不要想明白! 可那些记忆画面是如此鲜明而残酷地在脑中翻涌,折磨得他几乎要呕吐! 杜启明,这个有着阳光明朗的娃娃脸、眼神干净的大男孩,直至将针头刺进他脖子的前一刻,还在含情脉脉地微笑,在他手背上一笔一画地描摹出三个字:我爱你。 虞司令真吐了出来,麻醉药的副作用与被欺骗的极致愤怒在身体里嘶咬,令他如坠炼狱。额头抵在个冷硬的物体上——他猜是床头栏杆,同时很想用脑袋在上面重重磕几下。 这个疯狂的念头还未及实施,房门被推开,一个人走进来,尽管已放轻脚步,靴底依旧敲击地板发出沉闷声响。 虞司令从趴在床边的狼狈姿势中迅速调整过来,起身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冷冷望向来人。 他调用一切意志力,来镇压体内翻涌的疼痛与情绪,同时在脸上形成了一面全无血色、无懈可击的冰冷盾牌,朝面前这个身着黄呢军服的青年军官漠然道:“你是谁?” “失礼了,容本人重新做个自我介绍——大日本帝国陆军第十八军团下属少佐参谋,上杉启明。” 虞司令尖锐地嗬了一声:“换了个姓,连人皮也扒去了!” “司令现在的心情我能理解,换做是我,也会火冒三丈的。”上杉启明并未被这句刻薄话激怒,依旧好声好气地解释:“但您也知道,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我们是真心诚意地想与您会晤,可惜总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说实话,羊曲沟一役,我们损失了一个精锐联队,宇美中将虽然发怒,对您的军事才华却是佩服的,希望能与您合作。但我们知道,您和汤励闵不一样,光靠金钱权势打动不了您,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还请见谅。” 虞司令恶毒地一撇嘴:“下策,派你像个戏子一样来勾引我?” 上杉启明露出了个类似苦笑的表情,“该算是个意外么,我没想到会变成那个样子的。原本我是打算通过表哥崔尚如的引见结交您,恰当的时候向您表达合作的诚意,如果您提出什么条件,我们可以尽量满足。但我看出来了,您想要的不是那些世俗的东西。” 虞司令的手指在膝盖上一根根攥起来,面上不动声色地问:“哦?你说我想要什么?” 上杉启明柔和地吐出两个字:“爱情。”他很轻缓地往前走了两步,“您渴望一个可以在精神上交流共鸣的人、一个心有灵犀的知音,这是您对爱情的定义。” “你自以为很了解我?”虞司令冷笑。 上杉启明笑了笑,“不敢说很了解,但我在早稻田大学修的是心理学,对于揣测一个人的想法还是有点经验的。就说司令吧,您在生活中有洁癖,其实那更多的是一种心理上的投射,您瞧不起身边的人,觉得跟他们不是同一层次上的,您甚至对整个世道怀着不认同感,觉得到处污秽杂乱,所以您下意识地在那些初出校园、或是涉世未深的年轻人中寻找爱情,因为他们‘干净’、‘未受污染’。您过分地追求这种干净,令我不由地产生了种想法——您是不是在寻找过去的影子呢,或者说,您觉得如今的自己,已经不再干净了吗?” 虞司令面色煞白如雪,越发衬得郁秀的双眉黑而幽长,仿佛要从中散发出一股寒气。他的一只手不经意地垂落下来,抚过大衣口袋,似乎想攫取什么东西,结束这段令他如芒在背的对话。 他摸了个空,蓦地意识到,身上的武器肯定早被清空了。 上杉启明装作没看到,转了话锋:“一谈到这些我就多话了,司令听厌烦了吧。言归正传,您应该知道日本国致力于建立东亚永久和平新秩序,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您是个看得清形势的人,与我们合作,对您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有一个最大的坏处,我会被全中国的人戳着脊梁骨骂汉奸。”虞司令冷淡地说。 上杉启明摇头叹气,“有些中国人,把我们日本人妖魔化了,这样很不好。你看,我有一半的中国血统,我的母亲就是个中国人,我对她与对父亲一样充满感情,谁说日、满、华三国不能共存共荣呢?我相信假以时日,这种错误的看法一定会改变的。” 虞司令不耐烦地回答:“能不能共存共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家务事用不着别人指手画脚,日本也好,满蒙也好,都给我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 上杉启明被他顶得有点噎气,想了想又劝道:“中国有句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事到如今,司令就算不为自己打算,也该为群龙无首的救国军考虑考虑。” 威胁我?小王八蛋,老子带兵时你还穿开裆裤呢!虞司令眉梢一剔,因为疼痛而黯淡的眼神忽然爆出一点淬亮的光。 上杉启明见他坐在椅子上沉吟不语,像是内心正挣扎彷徨,觉得应该再添把火,或是打张温情牌。他略一犹豫,选择了后者,走上前去。 “昆山……”他小心地唤了一声,见对方没有不良反应,就用一种诚恳中带着亲密的姿势,握住了虞司令的手,“刚才,我是以一个军人的立场对你说了那些话。现在,我就只是你的启明,有些事虽然在计划之外,但它毕竟自然而然发生了,这种感觉很美好,值得珍惜……难道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虞司令抬头,“……有。”他轻声细气地答。 上杉启明眼中掠过一抹喜色,“你说,我听着。” “你弄脏了我的手套。“虞司令脸色漠然,语气不屑:“滚出去。” 王胡子带着两万多人的独立团,浩浩荡荡地疾驰在原野上。没过多久,后面追上来一队全副武装的骑兵,领头的正是游挺。 王胡子一看不高兴了,心想老子去救媳妇儿你小子凑什么热闹,就没好声气地说:“游师长,你们三师不是该留守吗,跟出来干什么?” 游师长硬梆梆地回答:“我带的是司令的警卫团。” 既然省城还有三万人马驻守,王胡子也就不担心窝里乱了。这姓游的棺材脸虽说跟他不投契,但人都出来了,没有往回赶的道理,再说多个帮手多份力,这么一想也便释然了。 两支队伍并做一处,披星戴月地朝东北方向奔去。 省城里的崔尚如有种奇怪的感觉,用文艺点的话说,就叫“山雨欲来风满楼”,如今这股阴风似乎吹到了他身上,令他不论在家还是参谋部,总觉被人暗中监视着,就连想要外出,也被城门口的卫兵客客气气地拦回去。 变相的软禁啊这是!崔尚如恼火了,三师下属的一个团长而已,有什么资格限制他这个司令部参谋长的人身自由!无奈手无兵权,连跟人耍横的本钱都没有,只得带着一股委屈憋闷之气,去找虞司令告状。谁料面都没见着,就被几个副官以“总座在养病,吩咐不要让人来打扰”为由,很坚决地请了出去。 崔参谋长连着几次拜访未遂,大起了疑心,回家琢磨片刻,突然一拍桌面:“他们这是要造反啊!” 叶瑜曼抚着隆起的肚子,好奇地问:“什么造反?” “司令已经五天没有露面了,副官们只推说他在养病,也不肯人探望,你不觉得其中有蹊跷?现在整个省城,都由游挺的亲信把守着,三师的权利什么时候变这么大了?”崔尚如异常严肃地说,“还有,启明前阵子不是总跟司令在一起的么,这几天怎么也忽然不见了踪影?” 叶瑜曼仔细想了想,说:“确实奇怪……” “何止奇怪,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崔尚如烦闷地皱起眉,在光滑的前额形成几道纵深的纹路,“三师和几个副官不会合谋着想……篡权吧!” 叶瑜曼吓了一跳,“你是说,他们要叛变?” “很有可能,其他三个师都在与汤部打仗,如果要反水的话眼下正是机会。” “那怎么办?”叶瑜曼也焦急起来,“……司令呢?司令会不会有事?” “我估计司令是被软禁了,下毒手应该不至于。这批人都是虞司令一手拉拔上来的,多年恩威尤存,要对司令动真格,他们暂时还没那个胆子。 “我们不能就这么干坐着!”叶瑜曼扶腰从椅子上起身,走到丈夫身边,“得想办法联系上司令,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崔尚如凝重地点点头。 房门被敲了几声,崔尚如走过去开门,一个小勤务兵双手捏着张信封递过来:“长官,刚才有人从后门塞进来,说是表少爷给您的信。” 崔尚如接过信封,重新关上门,边抽出信纸抖开,边埋怨道:“我这个表弟,就是不让人省心,不知又野到哪里去了。”说着低头扫视了几行,面上猝然变色。 叶瑜曼见他一脸震惊骇然,活像白日见鬼,顿时紧张起来,也过来拿信看,嘴里急急问道:“上面写什么?” 崔尚如一张脸青白交加,仿佛连嘴唇都褪了血色,朝后蹬蹬退了几步,跌落在椅子上。“启明说虞司令与他一起……前去会晤日军第十八师团了!”他茫然地望着妻子,“这是怎么回事……启明,启明怎么会跟日本人扯上关系?” 叶瑜曼也是面色苍白,神情倒还算冷静,“司令一向在大原则大立场上毫不含糊,救国军前不久还与日军打了一仗,他怎么可能去私会日本人?这其中一定有问题,我们拿这封信去找几个副官与团长商量商量!” 崔尚如做梦般盯着地面发呆,在她准备开门的时候,突然跳起来,抓住了她的手腕:“不行!”他重重喘了几口气,“启明可是我的表弟!要是别人看了这封信会怎么想?他们肯定会认为,我们与日本人也有不明不白的关系,到时就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再说,以前司令是不待见日本人,可如今被人扣在手里,难保不会磨得他改变心意,届时他要真投靠了日本人,回过头还不怨我多事?既然眼下形势未明,我们何必去做那只出头鸟?” 叶瑜曼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的丈夫:“你为了自保,就全然不顾虞司令的安危?” 崔尚如把视线从她脸上迅速移开,十分艰难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阿瑜,你看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一起,现在孩子也快出世了,何必平白去招惹风波呢。救国军是反日也好,亲日也罢,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唯今之计,是先坐稳参谋长的位子,等司令回来再说。” 叶瑜曼失望地看着他,目光一分分冷下来,悒愤而凄然地说:“我早该看出来的……当年闹学潮的时候,你就只独善其身,从未对国家、对时事投入半分热情,被警察抓了后,也是你第一个写了悔过书。你知不知道,当我看见那张白纸黑字贴在学校墙上人人围睹痛骂,是种什么样的心情?我以为那时你还年轻,难免有些自私、软弱、不成熟,总以为其实你还是个正直善良的人,可如今看来,却是我自己有眼无珠!” 崔尚如被她一番话说得面红耳赤,尴尬得恨不得立刻消失。他很惶然与神经质的,像是被人戳指似的左右看了看,吐了口长气,语调忽然变得严厉起来:“那种陈年旧事你还翻出来做什么!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和孩子、为了我们这个家好!你要拿着这封信到处宣扬我也没办法,但你别忘了,我们可是一家人,你牵连我没关系,可要千万要顾着肚子里的孩子!” 叶瑜曼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崔尚如连忙冲过去扶住她。 叶瑜曼极力站定,眼里充满了痛苦的泪水,“我不认识你,你走开……”她甩脱丈夫的手,伶仃地朝卧室走去。 崔尚如望着她的背影,神色复杂以极。 第22章 以检查之名 上杉启明又一次灰头土脸地走出房间,挫败之余,对虞司令的软硬不吃、油盐难进非常之头痛。 倘若换个人,严刑拷打之下势必要屈服,偏偏十八师团的宇美中将对拉拢救国军这股颇强大的势力志在必得,又听闻虞昆山此人一向自扫门前雪,并非反日狂热分子,于是命他以劝服为要,暂且不要使用过激手段,先把人安全带回总部再说。 软了不管用,硬又硬不得,眼见任务完成无望,上杉启明不免焦躁起来,屡次被人讥刺谩骂,更是让他觉得难堪而恼火。 真想让这个傲慢的男人吃点皮肉之苦……这个念头在他脑中闪过,很快就被仅存的耐心暂时按捺住了,至于这点耐心磨完之后会是什么情况,他并不刻意去想象。 “上杉君,在发愁呐?” 上杉启明转身,正对上阪本渡川瘦长乏味的马脸。 阪本所率的联队是在汤励闵大张旗鼓进军的同时潜入的,趁汤部与救国军的三个师打得不可开交之际拿下了宁次县,就驻扎在县城,准备以此为据点,向外辐射扩张。上杉启明劫持了虞司令,从省城一路驾车狂奔出来,便是得到了他的接应。 这位中佐军衔的联队长自身颇有优越感,因而对非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的同僚鲜少假以辞色,对上杉启明倒还算客气,大约觉得对方是名牌大学毕业生,并不辱没自己的身份。 上杉启明并不想与他攀太多交情,笑了笑说:“没什么,只是看天色不好,估计要下大雨。” “是心情不好吧。听说那个支那人还是那么强硬?”阪本渡川不以为然地说,“上杉君毕竟是太年轻了,不拿出点魄力与手段来,是成不了真正的帝国军人的。” 上杉启明眼底掠过一丝阴翳。 他不喜欢“支那人”这个称呼,仿佛自己的一半血统也受到了玷污似的,但对阪本的后半句话却产生了认同感。 自己确有心软的嫌疑,尤其是在对待虞司令的态度上。 “阪本君指的是,用刑?可上面的意思……” “使人屈服的手段,未必只有用刑一种。一个骄傲之人倘被剥光了自尊心,还能骄傲得起来么?”阪本渡川盯着他的脸色,满意地压了压嘴角,用指导后辈的口吻说:“别忘了找个好点的借口,这样上面问起来,也有个交代。”言罢拍了拍他的肩膀,掉头走了。 上杉启明缓缓吐出口气,吩咐卫兵:“去把小林北军医请来。” 虞司令刚刚骂跑了前任恋人——确切地说,是反目为仇的伪恋人,正烦闷地在屋子里踱步,边思索着脱困的办法。旁边其实是有沙发的,但虞司令嫌其弹簧松懈,且边角磨得有些起毛,总觉得坐不下去。 听到开门声,他心头厌烦涌起,头也不抬地说:“不是叫你滚出去?别在老子面前晃悠,看了倒胃口!” 上杉启明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再好的修养也抑制不住往虞司令脸上抽耳光的冲动。 他强忍着怒气跨进房间,决定给彼此最后一次和解的机会:“昆山,你看眼下的情势已成定局,又何必做无谓的坚持,自讨苦吃呢?只要你同意合作,发个通告,我这就送你回去,否则到了师团总部,即使我想帮忙,也无能为力了。我说服不了你,自然有人能用其他手段压服你,既然结果都是一样,何苦平白多遭份罪。” 虞司令慢慢抬头,用一种惊奇而嘲弄的目光望向他:“合着你还觉得自己温柔体贴了是不?”他嗤笑起来,似乎还想再讥讽几句,忽然又觉得兴味索然,收敛了表情,驱赶蚊蝇似的挥了挥手,“滚吧。” 上杉启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脸上已全无善意。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杀一杀虞司令的威风,一吐胸口积压的恶气。 “小林医生。”他朝门外唤道,随即进来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身后跟着两名背医药器械箱的士兵。 “虞司令近来身体不适,你给他做个详细的全身检查,看看有什么问题。” 小林北嗨了一声,身后两个士兵卸下箱子,就过来一左一右地挟住了虞司令,将他往床垫上摁。 虞司令一惊之下迅速反应过来,挣扎着想要摆脱钳制。 小林北把双手揣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冷漠地说:“衣服必须全部脱掉,请阁下配合。” “配你妈的合!”虞司令奋力甩开拉扯他衣襟的手,一肘顶在对方的鼻梁骨上,顿时血染衣袖,“滚开,别碰我!” 那人捂住鼻子嗷叫着倒退了几步,又有个士兵上前接替了他的工作。 虞司令的军服上衣被剥了下来,皱巴巴地丢在地板上。 不就是想要当众羞辱我,妈的这群畜生!他目光凶狠地射向一旁静观其变的上杉启明,以及站在门口窃笑着看好戏的卫兵们,怒火燃烧到极处,反而结成冷硬的坚冰。 “——松手!”虞司令一声厉喝,用尽全力将压制着他胳膊的士兵撞开。喉咙里火炭烧灼,他深吸了口气,“用不着你们服侍,我自己来!” 衬衫的扣子已经掉了两粒,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胸膛,虞司令双手抓着衣襟往两边一撕,直接把衬衫扯下来,丢在床单上,又脱去马靴、解开皮带、褪下长裤。 除去贴身底裤后,虞司令便如初生的婴儿般一丝不挂了。 他面上落霜似的白,却毫无半丝屈辱、窘迫与畏缩之色,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这么旁若无人地坐在床沿,架起二郎腿,朝小林北轻蔑地仰起下颌:“我的脚不太舒服,你就从脚底开始检查起吧!” 小林北怔住了,不禁转头看了上杉启明一眼,像是在等待他的示意。 上杉启明没有留意到他的眼色。他正因心底的震撼而陷入短暂的思维空白,虞司令赤裸而骄傲的身躯仿佛反射出日光的雪地,刺痛双目般令他无法直视。 他撇开视线,听见身后传来几声粗重的呼吸,莫明的一丝厌憎令他有种反胃的感觉。 他突然觉得在这个房间里一秒也待不下去了,对小林北丢下一句“检查完向我报告”,带着卫兵匆匆离去。 王胡子一抹额头上几颗豆大的水珠,抬头看了看阴霾密布的天色,嘀咕道:“他娘的,这雨要下大发了。” 游师长用望远镜眺了一番远处的路口,“你那情报可靠吗?” “那小子的命是我救的,他要敢瞎忽悠,老子把他的头拧下来!” 王胡子口中的“那小子”,正是这一带的匪首刘黑。 虞司令的吉普车汽油耗光被遗弃在半路,追踪的线索也随之断了。王胡子当了半辈子土匪,自然知道这些生人来去、风吹草动的事情,问地头蛇是最清楚不过了,便带着独立团前往地界内的匪帮拜山,心想要是对方不上道,就来个先礼后兵。 一见之下赫然发现,本地匪帮扛把子竟是个熟人——虞司令可劲儿地剿匪的时候,王胡子在省内流窜了一整年,与他有过不浅的交情。 刘黑拉着王胡子喝酒,把酒碗磕得砰砰作响,一边义薄云天地拍胸脯:“放一百颗心,不就查几个人,包在兄弟身上!” 没过多久,放出去的哨子就传来消息,前两天,几个外县来的青年在一队鬼子的接送下进入宁次县城,估计就是贵客要找的人。 王胡子一听就掀了碗,横眉竖眼地问刘黑:“老子要打宁次县城,你干不干?” 刘黑犹豫道:“鬼子的一个联队驻着,火力拼不过啊。” 王胡子扭头就走。 刘黑连忙拉住:“哥哥哎,咱再想个法子,混进去把人救出来不就得了,打草惊蛇有什么好处?” 王胡子考虑了一下,觉得有道理,两人就头凑头合计起来。正巧一个大商队即将路过,事先已经差人带着买路钱拜山借道过了,刘黑思来想去,决定拼着坏江湖规矩的恶名,也要帮兄弟一把,就建议王胡子将那商队劫了,伪装一番,混进县城去。 王胡子觉得这主意不错,回头跟游师长一说,也得到了认同,不过要求由警卫团改装混进去,独立团在外接应。 “不成!”王胡子坚决反对,“就你这张小白脸,怎么看也不像跑马走商的,混在戏班子里还行。我进去,你在外头接应。” 游师长阴恻恻地看了他一眼,不再吭声了。 这几天,省城里的崔尚如可说是寝食难安,那封信上的内容如磐石般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偏还砸不碎丢不得,只能生生受着,眼见脸色憔悴不少,像平白老了好几岁。 叶瑜曼冷着脸不睬他,整天在卧室与肚子里的孩子说话。 崔尚如待在家觉得尴尬,到参谋部又觉得心虚,一时间觉得人生无趣之极。 天色阴沉的午后,他在街巷中胡乱漫步,云层中的雨霰就没头没脑地抛洒下来了。他没带伞,忙就近找了家民居的屋檐躲雨。 “变天啦。” 背后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说,崔尚如心事重重地唔了声。 “救国军也该变天了。” 崔尚如又唔了声,心头突然凛凛一跳,下意识地想要转身,却被一把攥住胳膊。那个压低的声音在他身后说:“有人盯梢,别引人注意。” “你是谁?”崔尚如手心冷汗直冒。 “我是表少爷的人。”那人说。 崔尚如隐隐松了口气,问:“启明在哪?那封信上写的都是真的?” “是真的,表少爷有个不为人知的身份——你可知那位素未谋面的姨丈老爷是什么人?” 崔尚如茫然地摇了摇头。 那人凑到他脑后耳语了几句,崔尚如惊得险些跳起来。他只知道那个被人称为密斯新派的姨妈上过女校、留过洋,回来时怀着身孕,说是在国外结婚后丈夫病逝,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内幕! “现在你明白了吧。” 崔尚如脸色发白,不知该不该点这个头,在沉默中急促地呼吸着。片刻后忽然又问:“你说救国军也该变天了,是什么意思?” 屋檐外大雨瓢泼,悬天垂地。那人轻笑一声,“虞昆山是个傲慢、固执的人,如果他再这么不识时务下去,救国军总司令的位子,就该易主了。” 第23章 土匪的爱情观 在宁次县城逗留了两天,上杉启明觉得该起程回师团了。 汤部与救国军的三个师正打得热火朝天,但从前线传回的情报看,已现力有不逮之迹象,照着情形下去,只怕胜算寥寥。 想要扫清障碍,胁迫拉拢救国军的关键,还得在这个傲慢顽固的虞昆山身上,除非……救国军内部出了问题,大权旁落……上杉启明沉思着,手指无意识地轻叩桌面,直到卫兵的报告声将他唤醒。 小林北军医走进来。 “怎样?”上杉启明随口问。对检查结果他其实并不太在意,虞昆山不过而立之年,能出什么大问题,所谓身体检查,只不过是为了给当众羞辱他出出气找个借口而已。 “身体状态基本良好,咽喉部位有器质性病变。经喉镜检查,初步诊断是喉白斑。” 上杉启明漫不经心地点头,“他的喉咙确实不太好,经常倒嗓。其他没什么了吧?” “没有。” “好,辛苦你了。” 小林北在准备离开前,职业性地问了一句:“请问需要进行治疗吗?放任不管的话,有可能发生癌变。” “……癌?你说癌症?”上杉启明猛抬起头,吃惊地道。 小林北一板一眼地答:“是,喉白斑是癌前期病变。” 上杉启明似乎有些发懵。“怎么会……”他喃喃自语,脸上一片茫然之色。片刻沉默后,他皱眉问:“能否治好?” “可以用药物先控制,手术切除病灶,以防癌变。不过此地医疗条件低下,要动手术得去大城市。” 上杉启明从椅子上起身,在房间里慢慢踱了一圈,走到小林北面前,“你去把这些跟他说清楚,告诉他如果愿意的话,我们可以送他去日本最好的医院治疗。我就不信了,他再目空一切,自己的命还能不看重?” 几分钟后,小林北回来了。 上杉启明望着他颧骨上老大一块乌青的肿包,把涌到嘴边的“这么快”换成“刺激到他了?” “我刚进门,杯子就飞过来了。”小林北说话时牵动了痛处,阴沉的脸上掠过一抹怨愤,“没等我话说完,他又操起凳子砸过来,说我危言耸听,是不是还想再扒一次衣服。” 上杉启明听了,恼火之余又觉得有点无奈,摇头道:“他正在气头上,记恨着呢。算了,我准备明早动身回去,这事以后再说。” 傍晚时分,一支远道而来的商队风尘仆仆地进了宁次县城。在城关的骡马大店安置下来后,商队为首人称掌柜的汉子顾不上歇脚打尖,孤身拐进了错落的街巷,熟门熟路地敲开一家民房的门。 开门的是个矮小的年轻人,看清访客的面目后讶然叫道:“大当家的!” 来人一闪身,游鱼似的溜进来,反手关上门,说:“小伍,瞧你皮光水滑,养得不错嘛,县长家的油水没少吃吧?” “大当家的打趣我呢,就给大厨打下手,混口饭吃而已。对了,不是听说大当家的又回救国军去了,怎么在这里?” “说来话长,咱先不谈这个,眼下我要办件事,想让你搭把手,你干不干?” “干!我的仇是大当家给报的,大当家说干啥就干啥,杀人放火绝不手软!” 来人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兄弟,老子没看错你。听说,鬼子联队的总部设在县大院?” “可不是,鬼子来时,县长把自个家的房子腾出来,一路点头哈腰地把那什么阪本联队长给迎进去了,比伺候亲爹还殷勤。”罗小伍一脸鄙薄地说。 “前两天是不是来客了?” “大当家的这都知道?那客人娇贵着呢,饭菜须单独另做,碗筷要全新专用,还要放开水里煮过。他奶奶的,太子爷都没他讲究!” 来人龇着一口白森森的牙笑起来:“你们厨房缺伙夫不?” 卫兵端饭进来的时候,虞司令还悻悻然没缓过情绪,连带着食欲也降到谷底。 晚餐其实颇丰盛,三荤两素一汤,虞司令干坐了十来分钟,觉得除了吃饭也没旁的事可做了,就拈起竹筷,懒洋洋地戳了戳荷叶鸡,不料筷尖一顿,倒像是捅在铁板上。 这是哪门子的鸡,硬成这样?虞司令眉峰一抬,用筷子叉着荷叶上扎的细绳,晃悠悠地挑起来。 荷叶包看着不大,却异乎寻常地有分量,细绳嘣一下就断了,油光金黄的烧鸡掉在地上滚了两圈,从肚子里孵出一个紧实的油纸包。 虞司令眼底猝然发亮,迅速解开纸包,内中赫然是一支乌黑的小手枪。他一眼就认出,可不就是自己随身带的伯朗宁,之前被日本人搜去,现在却以如此诡秘的方式送回,莫非…… 他沉吟起来,指间摩挲着手枪,忽然觉得异样——枪把底座有些凹凸不平的触感,仔细一看,却是两个字,用刀尖歪歪斜斜地刻上去,末了还打了个不太圆的圈,把这俩字滴水不漏地兜起来。 一个“王”字,一个“山”字。 虞司令出乎意料地愣住了。 翻来覆去地端详许久,他终于确定,这不是被日本人搜缴走的佩枪,而是更早之前,被王胡子摸走后就没还给他的那一把。 虞司令觉得有些胸闷气短。这几天以来,他不是没考虑过群龙无首的救国军的情况,也对手下势必来营救抱有极大信心,只是始终没有想到,第一个联系上自己的人,竟然是这个满口跑马没一句正经话的土匪头子。 他忽然有种把枪砸在墙壁上破口大骂的冲动,却不知为何没能实施,只怔怔地坐在椅子上,指尖无意识地沿着凹陷的字痕一下一下划着。 王。山。一个圈。 那王八蛋连“虞”都不会写呢!虞司令摸着字,有点怨恼,有点无奈,又有点委屈:文盲、粗野、不修边幅,还是个土匪…… ——但他对自己是真的好。 虞司令深深地叹了口气,把枪仔细地揣进兜里,决定在脱险之前不再纠结这个令他头痛万分的问题。 武器是有了,但不能就这么没头没脑地冲出去,须得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虞司令冷静地坐下来,重新开始吃已经冷掉的晚餐。 夜里,上杉启明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随手披了件大衣走过去开门:“什么事?” 敲门的卫兵急道:“少佐阁下,失火了!快随我们出去!” 上杉启明一望四下里的火光烟气:“怎么会失火的!有人纵火?值夜的警卫没发觉?” “警卫像是被下了药,昏睡过去了。阁下,火势很大,快走吧!” 上杉启明返身取了外衣裤便匆匆跑出院子,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忙吩咐卫兵:“快去把虞昆山弄出来!得保证他的性命,绝不能出任何差错!” 卫兵们敬了个军礼,又冲进火场里去,片刻后安全地出来了,却不见虞司令的人影。 “人呢?”上杉启明上前揪住一人衣领,惊怒地问。 “不见了……”卫兵答,“门口有两具尸体,是我们的人。” 上杉启明神色数变,线条明朗的娃娃脸在暗夜火光中跃动着浮昧不定的阴影,仿佛蒙着一层残缺不全的面具。他手上用力一攘,厉声道:“立刻封锁城门,全城戒严,一定要把虞昆山搜出来!阪本中佐在哪里?我要见他!” 其时,虞司令正被一个套着日军军服的男子连拖带拽着,身不由己地在晦暗僻静的小巷子里东奔西拐。回头不见追兵,他心弦一松,皱眉道:“你要带我去哪?弄出这么大动静,城门定然戒严,怎么出得去!” 男子四顾无人,悄然推开一户人家破败的柴门,把虞司令拉进去,反手关门后,转身一把将他按在门板上,刻意压低嗓子:“谁说要出城?” 虞司令道:“不出城难道等日本人挨家挨户搜?你要不说清楚,我自己想办法!放手!” “不放。”那人学着鬼子的腔调,流里流气地说:“花姑娘地,落在皇军手上,一律劫财劫色,先奸后杀,死啦死啦地。” 虞司令大怒,扬手要甩他耳光,却被他抓住手腕压在门板上,另只手一掀日军士兵帽,兜头盖脸就是一顿猛亲。 虞司令正要说话,冷不防被他堵住了唇舌,险些岔气,只发出了几声含混的鼻音。 一口气憋到快断,王胡子才放开他的嘴唇,抱着他的腰身气喘吁吁地说:“媳妇儿,老子可想死你了!怎么样,没被日本人欺负吧?” “没……”虞司令蓦地想起被当众扒光衣服的那幕,恨然咬牙:“妈的这群王八蛋……此仇不报非君子!” “什么,还真被欺负啦?!”王胡子挑眉竖眼地叫起来,神情顿时显得有些狰狞,“哪个畜生?是不是那个杜启明?” “他叫上杉启明,是个日军参谋。”虞司令面上一片漠然,心底却感到自尊受创的痛苦——这么一个心怀鬼胎的间谍、奸细,自己当初怎么就没看出来,居然还想正而八经地跟他谈场恋爱呢?真是眼睛里糊牛粪了!一想到对方的深情告白,与自己正中他下怀的回应,虞司令恨不得把曾经说过的那三个字,连同当时声带的每一下震动一起挫骨扬灰。 “咋了,脸色这么难看,不舒服?”王胡子用两根指头托起他的下巴使劲瞅。 虞司令不知哪来的一股冲动与戾气,冷声说:“那个上杉启明跟我——我们曾经——好过,你知道不?” “怎么不知道,”王胡子顺势用指头在他脸颊上蹭了几下,“之前你哄着那小白脸,就跟有钱人家的少爷捧戏子似的。” 虞司令皱了皱眉,胸口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懊闷与烦躁,“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跟他……谈过恋爱!” 王胡子这下终于吓了一跳,“啥?你跟他睡过了?!干他娘,老子非把那兔崽子剁碎了喂狗不可!” “放屁!”虞司令恼火又无力地骂道,“你以为谁都像你,一说这个就只想到上床!” 王胡子大松了口气,“没睡过不就得了!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呢,你们在一起不睡觉,腻腻歪歪些风啊月啊、情啊爱啊的空话,算个屁。嘴上说百千遍,不如真枪真炮干一场,你说对吧?”他邪笑着一拍虞司令的屁股,忍不住使劲抓揉了几把。 虞司令明白与这土匪头子是没法用言语沟通了,但与此同时,又有种彻底卸下包袱的轻松感。这样也好,世俗、简单,考虑得太多,有时反而把事情弄复杂了。想通之后,他长长地舒了口气。 “你打算怎么出城?” “咱不急着出去。阪本手下的一个大队正追着我那帮放火的弟兄往野地里跑呢,只要给引到埋伏圈里,两万人的独立团,够他们喝一壶的。然后扯虎皮做大旗装出一副要开仗的模样,等鬼子们把注意力转到外头,城里的戒备自然就松了,咱再乘机溜出去。” 虞司令点了点头,“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这主意不错。” 前半句话王胡子听不太懂,但好在后半句意思明显,于是很得意地咧嘴笑起来,也就压根不提在外头接应的游师长的功劳了。 虞司令稍微放了点心,开始打量起所处的这座破屋烂院,嫌弃地撇了撇嘴角,“就窝这儿?” “外头看是脏点旧点,其实里面还是挺干净的。”王胡子解释道,“反正就两三天时间,委屈司令凑合凑合?” 虞司令不满归不满,这种非常情况下也没那么讲究挑剔,只问了句:“有没有洗澡的地方?” “有,”王胡子乐滋滋地说,“我这就给你烧水去。” 第24章 游师长的心念 屋里摆设有些简陋,但还算干净,让虞司令颇为满意的是那个硕大崭新的浴桶,散发着新鲜松木的清香。 泡在雾气蒸腾的热水里,感觉全身百窍尽开,他满足地呻吟了一声。耳边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响,虞司令撩起眼皮一看,王胡子把自己扒个精光,翻进了浴桶里。他顿时皱眉:“你进来做什么!讲点卫生行不行?” 王胡子肩搭毛巾,摊开双臂,背倚桶沿,“我这不正洗澡吗,怎么就不讲卫生了?” “你就不能等我洗完,另外打水?” 王胡子嬉皮笑脸地答:“我的司令嗳,你的枪我都舔过了,用用洗澡水又咋地。” 虞司令脸红了,也不知是热气熏的,还是被流氓话给臊的,恼羞成怒之下,哗啦一声站起来就要跨出桶去。 王胡子手臂一舒,扣住他的腰身拉回来,另只手就直接摸到他两腿间去了,“这么快就洗好啦?我瞧瞧,洗干净了没啊。” 虞司令要害被人热情地掐着,有技巧地套弄着,顷刻就有了反应。他仰起头,神色迷离地微闭双眼,朝后靠在土匪头子宽阔结实的胸膛上,放任自己随快感的波浪沉浮。 王胡子撸了片刻,自个儿胯下也胀得生疼,实在憋不住了,就把左手悄悄伸进水底,试探性地往他后庭塞了根手指。 虞司令猛地睁眼,拨开他的手:“别在这儿!” 王胡子笑道:“好,咱换个地方,到床上去……”他搂着虞司令起身,胳膊一使力,把整个人抱起,背朝天扛在肩上,大剌剌地迈出浴桶直奔炕头。 虞司令只觉身体倏地腾空,光溜溜的脊背与屁股上飕飕地吹着小冷风,愕然后曲膝去顶他肚子:“放我下来!我自己不会走?” 王胡子没搭理,就这么一路扛进里屋,不轻不重地将虞司令摔在铺厚褥的大炕上,湿漉漉地压了上来。 虞司令心怀不甘地推他:“凭什么又是老子在下面!把我当女人使?你个王八蛋!” 王胡子见他挣扎得厉害,担心这么抵抗下去,和奸要变强奸了,只得做了让步,翻过身四仰八叉、一柱擎天地平躺着,对虞司令说:“好好,你在上面。想上就上吧,反正老子不在乎被你当女人使,就怕你嫌脏呢。” 虞司令已然骑到他肚子上,听了这话,忽然就想到将要进去的确实不是什么清白干净的地方,顿时意兴阑珊。 王胡子嘿嘿一笑,抓着他的两片臀瓣托起来,将勃发的性器凑到他后庭:“可对准了啊,当心把你男人坐折了。” “折了活该!”虞司令没好声气地说,同时小心地坐了下去——下面折了固然不关他的事,上面倘若撑裂可就有苦头吃了。 “怎么能活该呢,媳妇儿,这可是自家兄弟,得多爱护着点用。”王胡子连挤带压地把“自家兄弟”顶进虞司令身体里,生理与心理上一齐快活得要升仙。他一手扶着虞司令白皙劲瘦的腰身,另只手握住对方搁在他肚皮上的漂亮家伙,畅通无阻地套弄着,同时催促道:“是你动,还是我动?” 虞司令手指撑在床褥上,正闭了眼仰头喘息,连唇齿间也塞满快感,匀不出空间来运动舌头了,就曲转曼妙地发出一声鼻音作为指示。 王胡子险些被这声颤音叫得血不归经,统统朝鼠蹊处涌去了,兴发如火地掐着虞司令的髋部使劲往上顶撞。 虞司令神智飘忽中觉得自己像在马背上,为了驾御这匹生龙活虎的烈马而不被甩下去,本能地随着起伏的力度摆动腰腿,调整自己的节奏。 在被快感的高潮吞没之前,他自我安慰地想:虽然反攻未遂,但好歹是在上面,也算老子控制了主动权。 在这座破落院子里有惊无险地藏匿了三天,城里的搜查果然懈怠许多,大约是外头风声鹤唳地起了战事,亦或者上杉启明认为虞司令八成已被送出城,便将搜查的方向转移到了城外。 于是第四天午后,大日头晒得人暖洋洋犯冬困的时候,王胡子带着化了装的虞司令,混在一伙小贩里从县城门口顺顺当当地混了出去。 两人一分钟也不敢耽搁,骑马直奔郊野。在约定的碰头地点,虞司令见到了等候多日的游师长,颇感意外:“你怎么也来了?三师呢?” “在省城,已安排妥当,暂时由林应龙代管。我只带了警卫团来。” “胡闹!你是一师之长,怎么能擅离部队?”虞司令骂归骂,语气与表情并不十分严厉。 “我担心总座的安全。等回去后,总座尽管按军法处置。”游师长波澜不惊地答。 虞司令无话可说了,只好冷哼一句“回去再处置你”,翻身下马。游师长条件反射地上前扶住,虞司令拍了拍他的胳膊,很受用地批评道:“你这身副官气什么时候才能改改?” 游师长从头到脚飞快验视了一遍虞司令,对其胡乱搭配的粗糙衣物与抹了烟灰的脸蛋有种强烈的违和感。让司令忍受不修边幅,比忍受伤病更痛苦,他对此深有体会,转头命令卫兵:“马上打盆净水过来。” 虞司令目光含笑地望着面前这个沉稳能干又善解己意的年轻军官,欣慰且得意地想:这可是我一手培养出来的呢。 因为没有洗澡的时间与条件,只得委屈自己用湿毛巾擦过头脸,又换了身干净的军服,戴上不可或缺的白手套。 王胡子也换了衣物,迎面对上从行军帐篷里钻出来的虞司令,瞧着那头沾了水梳理得一丝不乱的乌发,有感而发:“咱媳妇儿可真是个漂亮人,不管打不打理都好看。” 虞司令立即警觉地看了看周围,板着脸说:“要是给旁人听见,我一枪毙了你。” 王胡子笑嘻嘻地答:“那我以后在没旁人的地方说。” 虞司令想骂他,又觉得这土匪脸皮一向比城墙拐角还厚,骂了也是浪费口水,干脆装作没听到,扭头走了。 王胡子追上前,跟他并肩而行,回归正题道:“一会儿你就跟警卫团先走,我带独立团断后,得防着鬼子联队追上来。” 虞司令想了想,说:“我就带一个连,轻骑快马抄小道走,尽量缩小目标。叫游挺带警卫团留下来帮你,万一交火,你们不要恋战,尽快脱身回来。” “这事交给独立团就够了……”王胡子忽然愣了一下,有些受宠若惊:“哟,司令,你这、这是在担心我呀?” 虞司令觉得耳根有点热,一边加快脚步,一边硬声硬气地说:“这是军事部署,你敢违抗军令?” 王胡子嘿嘿一笑,“不敢不敢,媳妇儿——啊不,长官说啥就是啥。” “……满嘴放炮!”虞司令狠狠瞪了他一眼。 对于上峰的“军事部署”,游师长打心眼里是不情愿接受的。独立团两万人,还用得着两千人的警卫团帮忙?再说,司令自己也说了,收编这些土匪是用来当枪使的,如今对这把枪也未免太过看重!他心底虽不满,脸上却未露滴水,沉默地执行了命令。 虞司令在警卫连的护卫下匆匆踏上归途,由当地匪首刘黑派来的向导引路,百来人抄山野近道快马加鞭,不多时便已出十几里外。 而独立团的大部人马从隐蔽处钻出来一开拔,果然就引起了日军联队的注意。 由于虞昆山是在联队总部重重守卫中被救走的,追究起来肯定少不了自己的责任,阪本中佐想起宇美中将那张结霜挂雪的老脸也有些惶惶然,又被上杉启明连劝带催,于是倾巢出动,豁出本去地全力追捕。 不到一个小时,两军就边缘对接开起了火。王胡子与游师长因为此行的目的已然达到,并不以消灭对方的有生力量为主旨,指挥部下边打边退,将战线越拉越长,想把这根牛皮筋扯断后迅速撤离。 阪本联队也知道自己全无后援,不宜深入敌方腹地,加之救国军的三个师在邻近县市跟汤励闵部打得正热闹,万一闻风赶来,让人一锅包圆可就有去无回了,于是发动了极为猛烈的火力攻势,力求将后撤的独立团死死咬住吃掉,宁可把虞昆山湮灭在炮灰中,也不能纵虎归山。 天色渐渐黑透,野地里不见人家灯火,只有枪炮喷吐的焰光在轰响中乍明乍暗,隐约映出一条黑黝黝的长河与细长的桥影。 王胡子一边催促着手下尽快渡河,一边指使几个崽子搬炸药包,准备给他来个过河拆桥。忙得正得劲,转头见游师长就跟桥柱上的石狮子似的,直挺挺站在那里,望着天发呆。 王胡子顺着他的视线看,除了一钩猫爪子月,没看出什么花头来,心想这小子该不会被炮声震傻了吧?管他呢,昆山也没交代要把他全胳膊全腿地带回去,万一中了流弹,算他倒霉。 看似躯体僵硬的游师长,头脑里其实是在活络地思考——过分活络了,就变得有些光怪陆离——那弯弦月在他眼中水波倒影般晃荡,上下对称地晕开来,分明是一圈很新鲜工整的咬痕! 游师长像被摁上烙铁似的,肩膀抽搐了一下,埋藏在心底的某个念头,在电光石火的瞬间里,在疯狂炮火的刺激下,就这么毫无预兆而又蓄谋已久地跳了出来。 一个披着兵皮的土匪跑过来:“大当家的,炸药弄好了,现在就点火?” 王胡子见人都撤差不多了,点头说:“大伙儿都避一下,这洋炸药威力大着呢。” 那个兵回头去点燃引线,王胡子左右瞅瞅,找了个不大不小的土坳,勉强可以当掩体,不想游师长从雕塑状态中恢复,也窝了进来。 王胡子有点意外,用胳膊肘挤了挤他,“找别的地儿蹲去。” 游师长漠然看着他,非常突兀地问了句:“你动过司令了?” 王胡子一怔,随即笑得流气而悍横:“动了又咋的,难道你想跟老子抢人?” 话锋撞击过后,是极短的死寂。 在微弱的光线中,游师长脸上一双黑魆魆的眼睛,如同陡然复活的石兽,铮亮得瘆人。王胡子倏地生出一丝寒毛尽竖的危险感,左手钩指猛朝他咽喉抓去,同时右手急探向腰间枪把。 游师长一直揣在衣兜里的手指扣下扳机。 轰然巨响掀起火光与气浪,将枪声彻底吞没。 大大小小的土坷石块漫天砸落,劈里啪啦有如一场来势汹汹的雹子雨。一条人影从坳里翻滚而出,眨眼间就从河岸边落下,只听一声入水时不甚清晰的闷响,夹杂在无数落石的余音中转瞬即逝。 爆炸的余烟散尽,游师长起身,拍了拍军服上的黄尘,慢慢走到岸边,低头去看夜色中墨汁似的一带河水。 河面上波流不止,将牙印似的月影扯成无数支离破碎的光点。 游师长忽然就笑了。 一种发自心底的鲜活生动,从他的眉梢眼角迸发出来,将他从内到外焕然地洗了一新似的。 然这昙花一现的光华在维持了几秒钟后,又重新归于习惯性表情——没有表情。游师长转身,对络绎钻出隐蔽物的大小土匪们很冷静地说:“王团长被对岸射来的流弹击中,落水了。” 第25章 过程激昂,结局窘然 崔尚如一连大半个月没有去参谋部,多数时间坐在家中的椅子上,魂不守舍地想着心事。 这心事实在太大,令他经历了最初的激动兴奋之后,开始感到异常的惶恐与不安。 启明留下的那个联络人,许给他的前景是美好诱人的,却是建立在虞司令倒台的基础上,总令他觉得有些遥不可及。且不说那些师长团长们对虞司令究竟有几分忠诚,一旦群龙无首,这批各不服管的军大爷们一准拉杆作旗、自立山头,他区区一个无兵无权的参谋长算个什么,还不是给人当炮灰的份? 可这总归是个飞黄腾达的机遇。看样子日本人是要在救国军内扶持一个合作对象,自己不干,有的是人愿意干,要是因为优柔寡断而错过,日后再懊悔可就来不及了! 崔尚如本就是个遇到大事拿不定主意的人,如今反反复复地把两种可能在脑海里比对,掂量着轻重,权衡着利弊,愁得简直连头发都要白了。 虞司令到底回不回得来呀!他抱着脑袋,苦闷万分地想。只要虞司令能回来,不,只要有虞司令的确切消息,他就有主心骨了。 等来等去,虞司令仍然没有回来,不仅如此,前去营救的独立团与警卫团也杳无音讯。 崔尚如终于等不下去了。他想把司令失踪、副官们勾结起来欺上瞒下的消息放出去,先在救国军内造一场大的混乱。 三师师长游挺是虞司令的心腹死忠,但他目前不在,未必管得了下面的几个团长;新一师、新二师与四师又在前线,听到这消息就算立马回来,也只能赶个晚场,想要浑水摸鱼的话,这可是个顶好的机会。同时联系启明,催他给出实质性的助力,怎么说也有层表兄弟的关系,肥水还能落到外人田去? 崔尚如下定了决心,顿觉热血上涌、眼前豁朗。他一拍扶手,起身就要出门。 “你要去哪里?” 崔尚如回头,见妻子挺着肚子靠在门框定定看他,脸色暗淡,眼里布满血丝,觉得很是心疼,就温声和气地安抚道:“你放心,我不去做什么危险事,出去逛几圈透透气就回来。” 叶瑜曼半信半疑地看了他片刻,声音里没什么力气地说:“算了,该做的我劝不动,不该做的我也拦不住,随你吧。”转身便回卧室去了。 崔尚如松了口气,稍微整理了下军容,匆匆出门前往参谋部。 他身为总参谋长,在救国军内苦心经营了几年,也累积了不少势力与人脉,若是铆足了劲搞政治斗争,口诛笔伐,那战斗力也是颇为强悍的,不出一日,总司令失踪的消息已然震惊全军。 近一个月足不出户养病的虞司令,与语焉不详从不让人探病的副官处,这么一联想,阴谋论的味道顷刻间就浓厚起来。 请求面见虞司令的军官接二连三吃了闭门羹,阴云在人心浮动中飞快聚集,只需一点恰倒好处的煽动,便能立刻转化为暴风骤雨。 这正是崔参谋长最拿手的本事。 于是群情激愤的团长营长们带了手下人马,冲破卫兵的阻拦闯入司令部,高声嚷嚷着:“今天见不着司令,老子就睡在这儿不走了!” 副官们慌了神,急得直跳脚。 三师本是虞司令的嫡系部队,最为精锐骄悍,大小头目都是老兵油子,平日除游师长没人能镇得住这头猛虎,如今撒泼发起性子来,连暂代师长林应龙也压制不住。 “妈的这个土匪王胡子,叫我们留下来顶场面,自己带独立团溜之大吉!”副官方金水在客厅里转着圈骂骂咧咧,“这么大个事,怎么可能瞒得住!三师要是真发起疯,我们几个都要完蛋!” 陈国邦嗫嚅地接了句:“不至于吧,游师长临行前给三师留了指令的。” 方副官说:“人不在,指令算个屁!我可告诉你们,外头要是动了真格,我也管不了那么多,该咋说咋说了啊,虞司令跟情人私奔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话音未落,李魏一脚猛踢在他肚子上,把他整个儿踹飞出去,把茶几都砸翻了。 方副官摔个七荤八素,直痛得头皮紧抽眼前发黑,半声也喊不出来。 李魏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拎起来,暴怒地连甩了几个耳光:“操你个狗娘养的,老子之前就看你不顺眼了!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想要舌头了是吧,老子帮你剁下来喂狗!” 陈副官见势不妙过来劝架,被李副官一胳膊挥到柜角磕了腰眼,于是很顺理成章地站那里眼观手勿动了。 方金水喉咙里含含糊糊地咕噜着大约是讨饶的话,嘴角淌下血沫来。李魏轻蔑地呸了声,揪着衣领拖过客厅地板,把他丢进楼梯下的储藏室,锁上门。 “……现在怎么办?”陈副官小声问。 李魏瞟了他一眼,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拖,等。等到虞司令回来。” 万一等不及呢?陈副官把这句话烂在肚子里,没敢吭声。 虞司令这一路日夜兼程地往回赶,惟恐中途又横生什么枝节。终于遥遥见到省城的轮廓,他精神一松,累得险些从马背上滑下来。 警卫们见他一脸倦容,忍不住劝道:“总座,下马歇会儿吧,喝点水吃点东西。” 虞司令点头,找了块干净草地,让警卫给他铺好坐垫。 刚喝了几口水,一骑快马从黄土路上飙驰而来,片刻近前,一个黝黑瘦小的身影在大兵们的枪口包围圈下连翻带滚地下了马,连声叫:“司令!司令!” “小孙?”虞司令放下水壶,挑眉道:“你不在司令部好好待着,跑出城做什么?” 小孙气喘吁吁地说:“我是司令的勤务兵,司令走哪我跟哪,您不在我伺候谁去?我在城门的哨楼上窝了半个月啦,天天拿望远镜瞅着路,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了,可叫我给盼到了!” 虞司令轻笑,心里知道小鬼滑头,这话虽说半真半假,也没必要戳破,就用马鞭在他腰侧轻抽了一下:“一会儿回去,要是让我发现家里沾了灰,你小子死定了。” 小孙假意龇牙咧嘴做了个忍痛的表情,边笑边说:“家里干净着呢,我一天卫生都没落下——就是太挤,那些团长啊营长啊带着兵都赖在院子里不肯走,吵吵嚷嚷挥拳擦枪的,非要见司令你不可。对了,今早还差点冲进房里来,被副官和警卫死死拦住,两边都动了家伙,幸好没死人,就是李副官的腿被枪托打伤了。” 虞司令蹭地从草地上一跃而起,脸色霍然变了,反手一鞭用力抽在小孙背上:“这么重要的事,怎不早说!” 他是很想把这个不知是无意还是故意为之的小王八羔子狠狠收拾一通,可惜事态紧迫,没有惩戒的时间,只得暂时压住火气,带了警卫匆匆上马。 小孙再次龇牙咧嘴地跟在后面——这一鞭是实打实抽的,等晚上脱了衣服,准能看到一条乌青血肿的鞭痕。叫你嘴欠!他懊丧得想给自己一嘴巴子。 虞司令府邸兼救国军司令部的院子里,弥漫一片夹杂着刀光剑影的乌烟瘴气。 在满院闹哄哄的激浪涌动中,崔参谋长简直就是那中流砥柱,不但站在和事佬的立场把团长们安抚得暴跳如雷,更对虞司令的人身安全表现出极度的担忧,并进一步做出了大胆的推测—— “司令这都病得一个月没见天光了,就算真有什么不好,”崔参谋长站在台阶上,红着眼圈对李副官与陈副官说,“也得让大伙儿瞻仰瞻仰啊!” 底下一院子东歪西斜、或站或坐的大兵们紧跟着哄闹起来,有几个因为嘴里还叼着午饭时尚未啃完的鸡爪,显得有些口齿不清。 “他奶奶的,这都两天了,连司令的毛都没见到一根,还有什么好说!”终于有个团长忍不住暴起,飞起一脚踢翻了花盆,拔出枪来直指死守着房门的副官,“弟兄们,把这俩狗崽子捆起来,咱先进去找司令。要是司令真出了什么三长两短,看老子不扒他们的皮点天灯!” 僵持不下的局面被这番咆哮打破,两边的大兵们纷纷举枪拉拴,战势一触即发,只是副官身后的警卫不过寥寥数十人,力量实在是悬殊得很,结果毫无悬念可言。 处于两军阵前危险地带的崔参谋长,悄然地把自己挪到院子角落里去,准备坐山观虎斗了。 院子里几百号人端着枪,洪流般往台阶上涌去,眼见要将副官与警卫们吞没,白色洋楼紧闭的大门骤然打开,猛磕在墙壁上发出一声震响。 前一秒还乱哄哄的场中刹时肃静,众人愕然望向出现在门口的身人影—— 一身宝蓝色戎装,肩披黑色长大衣,白手套里捏着根漆黑马鞭,虞司令不急不徐地从房内迈出,在台阶顶端站定。 他将双手别在身后,检阅三军似的缓缓扫视过众生百态,雪白的脸上带着种漫不经心的嘲弄之色,开口道:“你们——这是想做什么?” 这句话说得又轻又细,连带语气中也透着一丝恹恹的慵懒,却没有哪个人敢接腔。 虞司令的目光从人群中筛过,很快就落在几张熟面孔上:“哟嗬,赵团长。” 众人不自觉地让出条路,虞司令往前几步,走到方才吼了一嗓子的团长面前,似笑非笑地说:“你找我有事?” “没,也没啥要紧事……有阵子不见,就想着来看看总座……”赵团长在料峭的二月天里赚了一手的冷汗,连眼睛都没处放,慌乱中低头对上虞司令锃亮的马靴,便将视线死死钉在上面不动了。 虞司令笑了,用鞭梢在他肩膀上很和蔼地敲了一下,“原来是想念我了,嗯?” 赵团长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一时之间,他觉得自己就跟中了魇似的,昏头昏脑地干了件傻事,在上峰面前出了丑,很是尴尬与惶惭。 虞司令的目光在满院荷枪实弹的大兵们身上兜了一圈,很随意地问另几位团长:“你们也是来看我的?” 无有一人吭声,团长们勉强点头,一致别过脸转开眼睛,备受煎熬地看草地看石阶,看踢翻了的花盆。 “弟兄们惦念着我,这份心意我虞某人收下了,但这里是司令部,是我的私邸,三师各团加起来足有三万余人,都在这儿安营扎寨,恐怕容不下吧。”虞司令稍微提高了点音量:“要不,我搬出去,把地儿腾给你们?” 这话仿佛一柄锤子擂在胸口,赵团长连忙大声说:“是小的们犯混了!总座,我这就把人都撤回去!” 既然虞司令肯息事宁人,其余几个团长营长巴不得顺竿下树,很自咎地口头检讨一番,拉了各自的队伍,急切地想要从这件过程激昂、结局窘然的荒唐事中摆脱出去。 李副官见这场几乎可算是犯上作乱的暴动竟草草地处理了,连惩治也没有一个,顿时大急,刚叫了声:“总座,不能就这么算了——”就被虞司令狠狠瞪一眼,打个激灵,把后半句噎回嗓子里。 “立正——敬礼!”不知道谁起头一喊,满院的兵们提枪正容,齐刷刷朝虞司令行了个庄重的军礼,而后迅速而井然地离去。 虞司令暗自吁了口气,这才将目光投到角落里脸色惨白的崔尚如身上,冷笑道:“崔参谋长,你是真有能耐啊,看来是我大材小用了!” 崔尚如自知一脚踏错,眼下是在劫难逃了,惶恐、懊恨与绝望之余,又隐隐生出一股如释重负的轻松。这令他异常矛盾地混乱起来,既想拔枪开火,再不用见虞司令眼中的轻鄙与失望;又想听虞司令再亲热地叫他一声“学琛”,然后自己便可以带点委屈意味地抱怨:“总座,您怎么就不能早点回来呢?哪怕早一两天也好啊!” 无数念头纷至沓来,杂乱无章地在头脑中碰撞冲击,他觉得疼痛难忍,用双手抱住脑袋,慢慢地蹲在地上,发出了一声长而凄楚的呜咽。 虞司令走下台阶,在他面前停下脚步,低头,看见一团颤抖蜷缩的身躯。 他沉默地看了片刻,觉得连愤怒的情绪都懒得去调动了。 他欣赏与提拔过这个青年,在对方潦倒到几乎混不下去的时候。他所有的一切,地位、财富,甚至破镜重圆的妻子,都是拜自己所赐,可回报的又是什么呢? 虞司令仰头看天,苍穹灰蒙蒙地将暗,惟有天际一片彤云烈烈地烧着,仿佛火焰般野性而融暖。他怔怔地久望着,忽然叹息似的说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尽是读书人……崔尚如,你连个土匪都不如。” 夜色沉沉地笼罩,崔尚如脚步僵硬地走过阴暗潮湿的小巷,一脸麻木,幽魂般飘向家门。 解除军内一切职务、没收全部家产、限期驱逐出省……他已无法再思考,虞司令最后肯放他一条生路,是为了平定军心的政治需要,是对取他性命根本不屑一顾,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现在他只迫切地想回家,抱一抱妻子与尚未出世的孩子——这是一无所有的自己仅剩的东西了。 家中静悄悄的,客厅、卧室……四下里阒无一人。 崔尚如被无边的恐惧淹没,疯狂地奔跑在每个房间,大声呼喊妻子的名字。 折腾到筋疲力尽后,他委顿地瘫倒在书房的椅子上,发现桌面上用小石块压着的几张信纸——他与启明留下的那个联系人的通信。 另一张单独放置于旁的信封,封面上是叶瑜曼的字迹。 崔尚如用颤抖的手指拆开妻子留下的信,“离婚合约”四个字跃然眼底,如同一道致命的雷电击中了他的神经,在脑中炸裂成一片尖锐的空茫。 他万念俱灰地呆滞许久,拉开书桌抽屉,取出一支上了膛的手枪。 枪口抵住太阳穴,手指却迟迟扣不下扳机。 终于明白自己连自杀的勇气都没有后,崔尚如无力地垂下胳膊,起身拖着颓败的脚步,慢慢走进门外的黑夜中。 第26章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客厅里,虞司令换了身新装,从勤务兵小孙手上接过茶盏抿了几口,窝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总算是赶在事态一发不可收拾之前摆平了,他疲倦地想,但也不能掉以轻心,三师虽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可谁知道像崔尚如、方金水那样吃里爬外的货色还有多少!等其余几个师打完仗回来,内部怕是要好好洗一洗牌…… 听到硬物敲击地板的轻微声响,虞司令抬起眼皮,见李副官拄了根拐杖,正试图蹑手蹑脚地穿过客厅。 “魏子,你过来。”虞司令懒洋洋地开口。 李副官回头,很不好意思地朝虞司令傻笑了一下:“总座,吵醒你啦?” “我没睡着。”虞司令瞅他这一副粗粗拉拉的模样,不知为何就觉特别顺眼,于是挪了挪身,伸手一拍旁边的坐垫,“过来,坐这里。” 李副官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在指定的位置坐下来。 “腿伤怎么样了?”虞司令顺手从茶几上拿起一杯茶递过去,又仔细看了看对方的腿——裹在军裤里,自然看不出什么端倪,当然他也没有撩起裤管去检查的意思。 李副官接过茶一口倒光,痛快地抹了抹嘴角,“没事,就骨头裂了条缝,过十天半个月的就长好了。” “没事就好。”虞司令抚慰地拍了拍他的胳膊,“我在想,你给我当了多久的副官了?有六年了吧,怎么样,有没有意思当个团长什么的?” 李副官把茶杯往桌上一搁,说:“我不行。我没游挺那小子有能耐,干不了。” 虞司令知道他直来直去惯了,也就不计较言语上的不当,又劝道:“总不能当一辈子的副官吧!人往高处走,如今有这机会,不试试怎么知道干不了?” 李副官摇头,“我就乐意当副官。再说,我弄不清人来人往的那一套。就说今天吧,我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一群上蹿下跳想造反的狗崽子,枪毙都算轻,总座怎么就肚里撑船、心慈手软了呢?” 虞司令照他后颈呼啦扇了一巴掌,恨铁不成钢地骂:“你个愣头青!把团长营长们都枪毙光了,谁给我带兵打仗?他们是围了我的司令部,但那是不知内情受人挑拨,这种事可大可小。我今天越是宽容,他们就越感激,我越是不发作,他们就越琢磨不透。一个人琢磨不透的时候,往往不敢轻举妄动,可万一真被逼上绝路了,家养的狗也是要咬主人的!” 李副官被他轰得晕头转向,想不通干脆就不想了,直统统地说:“反正以后总座叫我干啥,我就干啥,叫我怎么干,我就怎么干,这样行不?” 虞司令烦虑地皱眉,心想除了游挺,如今自己身边还真没一个称心合手、可堪重任的人物了!这个念头刚转过,一个身影不期然地跃上心头。 他不耐地拂了拂前额发丝,很想将擅闯脑海的不速之客一并拂走,却没能如愿,情绪顿时低落下来。 原本计划好的两小时泡澡时间被缩减了一半,虞司令换了纯棉睡衣,没什么精神地爬上那张极宽敞舒适的大床。 翻了三五次身仍未入睡,他觉得是床头灯太亮的缘故,便起身拧掉,躺下重新酝酿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虞司令将手臂横在空荡荡的大枕头上,在寂静的黑暗中无声地叹了口气:个王八蛋,在磨蹭什么,怎么还不回来呢! 两天后,游师长回来了。 他没急着见虞司令,先找林应龙了解过情况,而后满面寒霜地把手下团长统统召集到师部,门一关就是两个钟头。连警卫兵也不晓得里头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团长们提心吊胆地进去,一脸哭丧地出来,二话没说直接去禁闭室报道了。 游师长把满腔怒火发泄得差不多了,想起刚解决掉一个麻烦人物,心情略有好转,整理过军容后就去司令部。 其时,虞司令正穿着一身便装——藏青色的哔叽上衣,配上灰色法兰绒裤子,很写意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喝药茶。 近来他觉得嗓子越发不好,吃个火锅也会肿痛,连说话都没法大声,仿佛喉咙里是一台生锈的机器,不拿胖大海、罗汉果之类当润滑油天天泡着就运转不了似的。 虞司令对这类小毛病本不太在意,可如今发作的次数与疼痛度都在加剧,便回忆起鬼子军医那天说了半截的话,琢磨了几遍,觉得或许不是忽悠,还是要防范于未然的。 游师长就在他考虑要不要去一趟天津或者上海的当口走进来,在他面前站定:“总座,我回来了。” 虞司令脸上掠过喜色,放下茶杯起身道:“好。路上还顺利吧?” 游师长说:“我们边打边撤,阪本联队一路追到岗平县地界,大概怕深入敌后被围剿,也就回头了。警卫团损失不大,连伤员一共三百多人。” 虞司令点了点头,又问:“独立团呢?” 游师长波澜不兴地答:“伤亡两千多,有五六千人散去继续做土匪,其余的都跟我回来了。” 虞司令惊诧地挑眉,怒道:“怎么回事!死了也就算了,怎么还有逃兵!这王胡子脑子进水了,自家崽子也不管啦?!” “王团长阵亡了。” 虞司令一愣,似乎没听清楚,“什么?” “王团长阵亡了。”游师长又重复了一遍。 虞司令神情有些茫然:“王团长,哪个王团长?” “王胡子,王栓。” 虞司令哦了一声,低头,看见茶几上的杯子,端起来凑到嘴边,一口将剩下的药茶喝完,“你叫他滚进来见我,个王八蛋,以为躲着就没事啦?” 游师长觉得不对劲了——虞司令脸色是平静的,瞳孔里却无一丝神采,梦游般自顾自说着话:“怎么,他不敢来见我?放屁,他狗胆大着呢,有什么不敢的……” “总座?总座?”游师长叫了两声,见虞司令眼神都涣散了,一惊之下握住他的肩膀用力一搡。 虞司令半个身子都晃了晃,茶杯从指间跌落,在地板上摔成青花瓷片。 这声脆响似乎唤回了他的神志,也将血色从脸颊与嘴唇上迅速抽离,他蓦然抓住游师长的胳膊:“——死了?” 游师长默然点头,同时心里感到非常的讶异与莫明的不安:一个收编来的土匪而已,虞司令平日里也不怎么待见他,如今听到死讯,怎么会有这样近乎精神失常的反应! “怎么死的?”虞司令面色煞白地追问。 游师长目光闪烁了一下,垂下眼睑说:“被日军流弹击中的。” “尸体呢?” “落进河里了。几百号人捞了半个多小时,没找着,估计是被水流冲走了。” 虞司令陡然爆发出极大的力量,一把将游师长推了个趔趄,随即抬腿将整个茶几踢飞了出去! 茶壶、杯子、水果托盘哐啷啷碎了满地,虞司令站在一地残片中,打摆子似的全身发抖,嘶哑而尖厉地咆哮起来:“没找着?什么叫没找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妈的一句没找着就完事了?” 游师长惊怔地看着他,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 虞司令这一声,仿佛连同肺叶也喊了出去,头昏目眩地吸着气,感觉体内充斥着一股烈焰,不尽快宣泄出去的话,就要将五脏六腑都焚化了。 他猛地掀翻了沙发,像是忽然找到了释放的渠道,紧接着如同暴风过境一般,推倒立柜、摔碎花瓶、扯破壁挂……狂乱地将整个客厅砸了个稀巴烂。 游师长终于反应过来——虞司令这是要发疯!不,是已然发疯了! “总座,你冷静点!”他冲上前去,合臂抱住虞司令,遭到对方的强烈抵抗后,两人一同摔倒在地。 发狂的虞司令力道极大,游师长用腿绞缠他的腿,胳膊锁着他的肩膀,竭尽全力才将他压制住,任凭如何撕打挣扎,死活不撒手。 虞司令扑腾了小半个钟头,终于耗光力气,躺在地板上直喘气。 游师长也累得够呛,又等了一会儿,才谨慎地松了劲,试探地叫了声:“总座?” 虞司令闭上眼睛,筋疲力尽地吐了口气,“……我头疼。” 游师长听见他异常虚弱与喑哑的声音,心底凛然一颤,盘桓许久的疑问几乎脱口:总座,你真对那土匪上心了?但终究忍住了,说道:“去床上躺吧,我给你拿药。” 虞司令沉默片刻,吃力地爬起来,游师长怕他摇摇晃晃撞到墙壁,就把他的一只胳膊绕在自己颈后,半挟半抱地扶上楼梯,进入卧室,安置在床上。 一沾到床垫,虞司令就昏沉沉地没了动静。游师长从抽屉里找出药片,倒了杯水,喂他喝下去,又帮他脱去外衣外裤,盖好棉被。 虞司令安静了几分钟,忽然一声接一声地咳嗽起来,游师长连忙将他上身扶起,轻摸着背给他顺气,低声问:“呛到了?” 虞司令慢慢止了咳,重新躺下,声如细丝地说:“疼。” “头?还是哪儿疼?我叫医生过来。” 虞司令摇头,“哪儿都疼……我想睡了,你出去吧。” 游师长走出卧室,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门板,隐隐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好像自己真做了什么不可挽回的错事一样。 虞司令这一觉,足足睡了三天,房门也反锁了三天。 期间勤务兵小孙想送饮食进来,敲了半晌没有反应,担心房间里出什么事,便联合了两个副官想撬门进来,结果被里面一枪打穿门板,险些在肚子上也留个洞,后怕之下不敢再动强行进入的念头。 可司令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的也不是个事儿啊。小孙思来想去,也只有向游师长求助了。 游师长听到消息,即刻赶了过来。几个人刚走上楼梯,卧室的门倏地开了,虞司令从内走出来,一身洁净笔挺的军装,眼神坚硬,脸色青白,两腮有些陷进去,下颌便显得格外尖削,气色看着憔悴,精神却仿佛还是饱满的。 “给我弄点吃的。”他对小孙说,“派人去把吴主席请来,就说我要给他一个答复。” 小孙呆愣愣地说:“司令,你的嗓子……” 虞司令知道自己的声音像吞了红铜汁一般低黯沙哑、粗砺难闻,且可能再无法恢复了,但他并不以为意,又转向游师长:“老周他们快回来了吧。” 游师长望着他淬亮到要烬燃起来的目光,心头忽然涌起巨大的酸楚,口中仍例行公事地答道:“怿阳大捷,汤部两个师伤亡过半,仓皇北逃,新一师、新二师与四师正在回程途中,预计七日后可抵。” “不用等他们回来商议了。”虞司令果断地吩咐,“我已决定接受南京政府收编,改救国军番号为中央第三十七军。” 这个决定来得突兀,却并非在游师长意料之外,他几乎是瞬间就明白过来:虞司令要抛弃拥兵自重、割据一方的军阀身份,将救国军与自身一并投入到战火中去。 这是虞司令对日本人的复仇。 倘若有天,他知道了王胡子的真正死因……在全身泛起的凉意中,游师长无声地笑了一下:就任凭他怎么处置吧。但在那之前,我将会一直站在他身旁。 第27章 世事难料 一辆擦得锃亮的德国产汽车顶着午后骄阳驶来,停在一幢青灰色砖房的铁门外,第八行政区专员兼保安部司令何惟新下了车,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抹了抹汗涔涔的脖子。 时值九月,大日头下还是颇炎热的,刚擦过的皮肤转眼又渗出汗水来。何惟新不厌其烦地抹着短胖的脖子,一边示意随从尽快上前去,向卫兵自报家门。 “原来是保安部的何司令,等等啊,我这就进去通报。”一个卫兵说着就进了院子。 何司令在烈日下苦苦等了二十多分钟,期间忍不住钻回汽车——因为吸了热,车厢内更是像蒸笼一般。两旁又没有树阴,他实在是无处可躲了,叫警卫兵脱了外套撑在头顶,觉得自己就快中暑昏厥过去了。 那个去通报的卫兵终于姗姗而来,带着一脸儿笑,很殷勤地对他说:“叫何司令久等了,军座眼下正好有空,您这边请。” 何司令被太阳晒出了火,很想骂娘,可惜这儿不是自己的地盘,加之此番是抱着和平解决的愿望,总不好一来就把人得罪了,只得把气憋回肚里,用手绢使劲擦了把脸,一路头重脚轻地跟进去。 进了客厅,迎面吹来一阵凉风,他才觉着从休克的边缘被拉了回来,同时眼前有点发黑,摸索着在沙发上坐下,大口喘起了气。 约莫两三分钟后,他稍稍恢复过来,看清坐在对面沙发上穿将服的青年——其实按年龄已不能算青年了,但白皙光洁的皮肤却给人一种错觉,好像怎么也不见老似的。 何司令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开口道:“虞军长,冒昧打扰,实在不好意思。” 虞军长用指尖钩着杯耳,啜一口加了蜜的冰镇青梅汁,“大热天儿的,何司令有事找我可以打电话,何苦顶着日头奔波。” 何司令偷偷皱了皱眉。虞军长相貌是一等一的,堪称赏心悦目,可一开口,声音嘶哑得叫人牙酸,与他面对面说话,如同身处甘爽与痛苦的夹缝,久了怕要精神分裂,还是把事情尽快解决的好。 于是何司令打消了讨要冰梅汁的念头,胡乱喝口茶水就直奔主题:“这事电话里讲不清楚——就昨天,保安大队跟七十师一同围剿藏在棋坪峪里的一支赤匪野战旅,按计划该两翼齐进,打个包围战,结果呢?我们这边都开打两小时了,七十师那边一枪没放,等弟兄们都撤回来了,半道才联系上师长游挺,居然说、”何司令说到气愤处,汗如雨下,“说队伍在山里迷了路!这叫什么借口!他这是畏战啊,自己躲在后方凉快,倒把我的保安队当枪使了!虞军长,你说说看,天底下有、有这种道理的吗?” 虞军长见他气得说话都不利索了,便放下杯子安抚道:“原来是这个事,游师长回来向我汇报过了。畏战绝无可能,游师长带兵多年,立过不少战功,连委员长也称他是员骁将;再说棋坪峪一带地势确实复杂,不熟悉地形的话,出点意外也是难免。” 意外?意外怎么尽他妈的出在你们头上!何司令火冒三丈地腹诽——也仅止于腹诽,虞军长护短是众所周知的,犯不着为了个游挺与他撕破脸皮。 况且,虽说两年前编入中央军序列,虞昆山部所辖四个师仍透着一股自成体系的军阀味,像这种有分量的刺儿头,能不得罪,还是尽量不要得罪的好。 想到这里何司令觉得有点泄气,同时对虞军长一贯以来的消极怠工很是不满,不甘心地又劝了句:“委员长已下了第五次围剿令,别处都打得热火朝天,难道虞军长就不想多立战绩军功,为晋升累积资本吗?” 虞军长向后靠在沙发背上,不以为然地翘起了腿,“有啊,怎么没打,我不是照样该派兵的派兵,该围剿的围剿嘛。” 你那是出工不出力!何司令怨怼且沉痛地想。既然虞昆山此人指望不上了,不如找机会去南京那边狠狠告他一状,叫他尽快挪窝,换个勤快点的来! 他拿定了主意,悻悻然地开口告辞。 虞军长也没有挽留的意思,就叫勤务兵送客。临出门前,他忽然想起什么,半咸不淡地说:“对了,有件事何司令大概还不知道——赤匪那个野战旅,旅长叫蒋后雨,是黄浦军校一期生,委员长的高足。委员长曾说过,倘若他肯回头,至少也要给个师长当的。哦,没别的意思,就给何司令通个气儿,有道是世事难料,哪天寇敌变上峰也不无可能。” 何司令心头一震,脚下绊到个突起,险些从台阶上滚下去,幸亏被候在门边的警卫兵一把揪住衣袖。 外面明晃晃的日头暴晒着,他越发觉得晕眩,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回去——开车,开车!” 客厅中,耳根得到了清净的虞军长,叫小孙过来替他脱去军服外套,露出里面的长袖白衬衫,翻个身趴在沙发上给濡湿的背部透气。 刚刚被投诉了的游师长从里间走出,坐在沙发边上,拿了把蒲扇给他扇风。 午后炎热而宁静,只有生了锈的电风扇在头顶上慢条斯理地转动。 虞军长忽然开口骂道:“操他妈的,什么破事!日本兵进华北,中央军百万人马在后方打一帮吃不饱饭的泥腿子!” 游师长保持沉默,专心地打着扇子,看他的肩头在急促的呼吸中起伏。 这两句话耗尽了虞军长仅有的声量,他吐了口郁气,把脸埋进臂弯里。 游师长放下扇子,从保温瓶里倒了杯药茶递给他:“军座,小声说话,嗓子要紧。” 虞军长一动不动地趴了片刻,抬头接过药茶喝完,问游师长:“上次军械被劫,找到主了没有?” 因为声如蚊蚋,游师长不得不弯腰将耳朵凑到他嘴边,而后回答:“是蒋旅下面的一个独立团干的。据说那个团去年刚整编出来,多半是土匪草寇出身,行事忒没品。伏击、摸营、挖陷阱、打闷棍,什么手段都用;穷疯了似的,逮啥都要、见啥就抢。虽然人不多,也就四五千,折腾起来还挺烦人。” 虞军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杀鸡懒用牛刀而已,还以为咱们怂了?你去仓库里搬几车弹药做诱饵,弄个辎重大队引他们上钩,把这个下九流的独立团给我收拾掉。” 游师长奉命去收拾“下九流的独立团”,虞军长就闲在临时指挥部里避暑热。 一周后下了场大雨,眼见着天气凉快下来,虞军长正好在室内闷得慌,便挑个舒适的黄昏,带着警卫出门去河边吹风透气。 沿着芦苇荡子没走几步,一个通讯兵骑马送了封急电过来。他拆开一看,是南京那边的来电,用近乎斥责的口吻,命三十七军即刻向南推进,务必全力攻占赤匪根据地。 军令如山,虞军长纵然万般不情愿,也不得不匆匆回梨水县城,整顿队伍准备开拔。 七十师不在城里。游师长让一个团伪装成辎重部队,在山路间走走停停,趁夜歇在个小村子里,其余人马隐在暗处当黄雀。 螳螂果然在后半夜摸黑来了,想用老办法将这只肥蝉一口吃下。等到两边一接火,顿觉大事不妙,倚仗地势悍不畏死地回击,想从包围中撕开一道突破口,最后还真被他们冲出千余人去。 七十师的两个团紧咬在后,这伙残兵被追击得夺命而逃,极为倒霉地撞上进行中的三十七军先头部队。 虞军长在渐明的晨光中,拿望远镜观望前方兵力悬殊得有些好笑的遭遇战,转头对李副官说:“叫人喊话,投降不杀。老子还没抓过共军俘虏呢。” 这场小规模冲突于十五分钟后尘埃落定,虞军长命全军原地休息两个小时,等待七十师清点人数、整理归队。 附近的开阔地上搭了顶大的行军帐篷,以供长官稍作休憩。虞军长翻身下马,见大兵们押了长长的一队俘虏从边上走过,眼皮突然猛跳好几下,就跟拧了发条似的,一把扯过李副官的衣襟,指着队伍中的一人说:“那个——大高个子的那个,你去把他给我拎过来!” 李副官上前去执行命令,俘虏队伍中立刻起了骚动,抵触情绪强烈到被大兵们用枪托猛砸才勉强平息的地步。李副官叫两个兵把那人双手反绑了带过来,笑着说:“军座好眼力,这小子就是他们的团长。” “团长?”虞军长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狠命盯着眼前人,像要将他的满脸络腮胡子连同灰扑扑脏兮兮的粗布军装一并撕下来。 那团长肆无忌惮地瞅了他一眼,又瞅了两三眼,从灰头土脸里露出一排白牙,“瞧这身打扮,得是个大官儿啊,旅长?师长?这是准备抓去领赏,还是要咱弟兄归顺呐?” 押解的大兵用枪托在他膝盖后弯狠敲了一下,叱道:“你妈的老实点,这是我们军座!” 团长打了个趔趄,最后还是站稳了,朝虞军长皮笑肉不笑地说:“老子就听说三十七军的军长是个小白脸,原来还真不是瞎掰,水灵的跟个娘们儿似的,可惜生了副公鸭嗓。” 虞军长的脸本是雪白,如今就跟没熟遭霜的果子似的白里透了铁青,使劲咬着后槽牙,走开几步从卫兵的步枪顶端拔下一柄刺刀,又杀气腾腾地转回来。 陈副官连忙阻了一阻:“军座,这种事交代给下面人做就行,别脏了您的衣服。” 虞军长顺势把刺刀往他手里一塞:“你去!” “我?”陈副官顿时后悔起自己的多事。他平日连鸡脖子都割不清楚,更何况是亲手杀人,便畏畏缩缩地不肯上前。 虞军长攘了他一下:“去把他那脸大胡子给我剃干净了!” 陈副官恍然大悟,一下子就有了底气,拎着刀很雄壮地走过去,在两个大兵的襄助下费力地把那团长的脸给剃光溜了。 刺刀哐啷落地,陈副官后退了两步,伸手一指,大惊失色:“王……王胡子!” 李副官听了一愣,探过身来仔细端详,“嗬,这要不是王胡子,就是跟他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团长下巴上被刀锋割出好几道口子,嘶嘶抽着气,骂骂咧咧道:“都被你们剃光了,还胡子个毛!” 虞军长满面森寒地推开两个副官,一手紧攥马鞭,另一手拽着他身上的麻绳就往帐篷里拖。 “军座——”李副官刚叫起来,便被上峰恶狠狠瞪了一眼。 “没我的命令,谁都不许进来,否则我毙了他!”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勤务兵小孙安然地开了口:“军长这是要动私刑呢,你们还是不要参观的好。” 第28章 眼熟耳生 “下九流独立团”的团长由于胳膊反绑着,使不上劲,就这么磕磕绊绊地被虞军长给拖进帐篷里,嘴里一边说:“军长,既然不杀我,就把绳子解了,咱俩谈谈?其实要归顺也成,你得给弟兄们发饷……” 虞军长怒从心头起,使劲推了他一把,很想雷霆咆哮,可惜声量上不配合,听起来倒像在哼哼:“个王八蛋,就给我装傻充愣!” 团长被推得坐在地上,仰头看他:“你要不是招降,单独把老子拽进来做什么?” 虞军长捏紧马鞭,很想往他脸上猛抽一记,咬牙忍住了,“王胡子,你到底想怎样!” 对方怔了一下,笑起来,同时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我要说想走,你肯放人不?” “你还想走?”虞军长沉下脸,“有种你再说一遍。” 老子不想走才有傻!团长心里却不知为何打了个突,硬生生把这句话从嘴边咽回去。他想了想,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又说不出问题在哪,感觉就跟隔着层捅不破的窗户纸,模模糊糊看得见影子,可就是看不清样子。 他把方才的对话又努力想了一遍,终于逮住了不对劲的尾巴:“……你叫我王胡子?咱俩认识?” 虞军长倒吸了口凉气,俯下身,用马鞭顶住了他的下颌,一字一字问:“我是谁?” “你?白匪第三十七军军长呗。”团长满不在乎地说,眼神却直勾勾黏在虞军长的脸上——这张脸近在眼前,眉睫瞳孔浓黑,嘴唇粉红,其余一色儿的雪白,很具有视觉上的冲击力。 他使劲咽了口唾沫,想起剥了壳的水煮蛋,同时很想在那脸颊上痛快地掐一把。又晕忽忽地觉得自己已然掐过了,不止是脸蛋,虞军长全身的皮肤都是白嫩光滑的,摸上去手感顶好,抱着干起来也十分得趣…… 脑子里乱哄哄飞掠着无数闪念,他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我瞅你眼熟——就是听着耳生。” 虞军长听他又一次提起不开的那壶,一时间怒气怨气郁气夹杂着委屈之气,简直要把胸口撑爆,扬起马鞭劈头盖脸地抽了下去:“老子叫你眼熟!叫你耳生!” 团长哎哎叫着从地面上蹿起来,被绑的双臂没法挡抗,只好满帐篷活蹦乱跳地躲鞭子。 虞军长气势如虹地追打,每结结实实地抽到一鞭,就觉胸中郁积了两年的恶气散去一点,抽了二三十鞭后,手也酸了劲头也弱了,只是脸皮上还挂不住,气喘吁吁地说:“你他妈的给我站住!” “你先把鞭子放下,老子就站住。”团长同样气喘吁吁地回头说道。 虞军长气冲冲地一掷,马鞭跟暗器似的直朝他门面飞去。 团长情急之下侧身闪避,不料失去平衡栽倒在地,把临时架设的行军床压得哗啦一声塌下去。 虞军长见他一头磕在铁床脚,摔得狠了,心里生出点后悔的意思,几步跨进烂摊子里去扶,却见他缩着脖子,很痛苦似的侧身蜷成一团。 从刚才见面起就有些愣头呆脑的,这下可别真摔出什么问题!虞军长慌了,连忙解开捆绑的绳索,又不敢随意搬动,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摸索他的脑袋,没找到破皮出血的地方,还是不放心:万一伤到脑子里面了呢? 他越想越觉不好,决定叫军医过来看看,正起身时,斜刺里突然探过来一只手,飞快地从他腰间枪套里拔走佩枪。 虞军长心头一震。 团长忍着满脑子钝痛与嗡嗡作响的余音,扯开嘴角笑起来:“要说你也是个军长,咋就这么轻敌呢。老子只要扣住你,还怕走不了?” 这话并未传入虞军长耳中,他正低头怔然地看那支顶在腰眼上的手枪,勃朗宁牌子,乌黑小巧的枪身,底座上用刀歪歪斜斜地刻着字:王,山,一个圈——如今枪把握在另个人手里,字是全然看不见了。 慢慢抬起头,虞军长脸上仿佛笼了层霜青色的朔气:“你拿枪指我——你竟然拿枪指我?!” 他没有叫嚷,也没有叫嚷的资本,团长握着枪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如同在雪地里一脚踩上颗地雷,有种令人惊心的凛冽感。 虞军长指着他的鼻子,因为近在咫尺,白手套的尖儿几乎戳到他脸上:“长出息了啊,敢对我动家伙了!光顶着算什么本事,有种你射啊!开枪!” 团长被戳得有点儿愣神。他本就没打算开枪,外面几万大军,这跟自杀有什么区别,只是想把虞军长扣在手里当人质,弄辆车,再不济也得弄匹马,先逃出去再说。可是被虞军长这么一闹,他又有些发懵了,同时产生了恍惚的记忆,觉得自己也曾被对方毫不客气地拿枪顶过,且还是当众顶在了脑门上…… “怎么,不敢开枪?”怒不可遏的虞军长并不给他回味的时间,一把夺回手枪,“那就给我老老实实滚回去当俘虏吧!” 他起身大步走出帐篷,命令卫兵:“进去把那王八蛋重新捆上!” 副官们与勤务兵小孙正凑在一旁私语,见虞军长出来,互相使了个眼色。李副官勇挑重担地上前问:“军座,那是王胡子没错吧?” 虞军长余怒未消地瞪了他一眼,“不是!” “不是?”李副官费解地挠了挠头发,“那真是像到家了,可不止我一人这么觉得……” 虞军长照他脖子后面就是一巴掌:“眼睛长脚底下去啦?敌军俘虏都能认成自己人?” 李副官莫名其妙地挨了骂,有点憋屈,还想再犟两句嘴,被上峰一个命令砸过来。 “你去抽调一个营,把俘虏押解回去,牢里要是关不下,就辟个空仓库出来。那个匪首,”虞军长停顿了一下,“要单独关押,看紧点别让他跑了。另外,你就先留在梨水县城,等我消息。” 李副官只管点头:“我这就去办。” 他刚走几步,虞军长又开口:“等等,把许医生也带上。” 李副官奇怪道:“没病没痛的,我带他干嘛?” “你没病,”虞军长回头,见卫兵正推搡着个五花大绑的家伙从帐篷门口出来,便伸手一指:“有病的是他,回去叫医生给他治治脑子!” 李副官领命回城去了。 虞军长站在原地,深深呼吸着山间清冷的湿气。 极力按捺住满腹的情绪,他下令全军继续开拔,转身见陈副官与小孙还傻杵着,就走过去说:“这事儿还有谁知道?” 陈副官没反应过来:“啥事?” 倒是小孙先转过弯儿,接口道:“没了,就我们仨。” 虞军长微一点头,丢下一句话后走了:“不要再有第四个。” 这场“务必攻占赤匪根据地”的围剿持续半个月后,游师长明显觉察出上峰的不对劲——倘若说,之前的战事是抱着不以为然的消极心态,此番则变成了一种异常焦躁的魂游天外。 一次军事会议结束,游师长有意多留了片刻。等人都散光,他对坐在椅子上发怔的虞军长试探性地问道:“军座,你看这仗接下来怎么打?” 虞军长抻着马鞭鞭梢,在手指上绕来绕去,心不在焉地答:“怎么打?委员长不是已下了指示,‘行军所至,立建碉堡’,‘节节推进,层层包围,步步进逼’,照他说的做就是了。” 游师长唔了一声,又说:“从各地传来的战况看,此战略倒是卓有成效,照这情形下去,离战争结束应该不会太久了。” 虞军长叹口气,“我也希望早点结束。说是‘抗日必先剿匪’,但愿日军会磨蹭到匪清完的那天!” 游师长知道他的心结所在,沉默片刻,转开了话锋:“军座最近没有休息好,这里条件确实太简陋,等打下登林县城,我叫他们找栋好房子,先整个临时指挥部。” 虞军长无不可地点了头,鞭梢忽然抻脱了手,抽在腿上啪的一声,在窄小的空间里分外响亮,他便像挨了火烫似的噌地站起来。 游师长忙跨过去扶,并伸手在他大腿上揉了揉:“抽疼了?” 这一下确实抽疼了虞军长,但也把某种恍惚低迷的状态抽散了,他将马鞭往桌面一甩:“三天,三天内攻下登林!然后我要回一趟梨水。” “军座回梨水做什么?”游师长问。 虞军长笑了笑,“去瞧一个缺心眼的王八蛋。” 李副官追尾猫似的在屋里转着圈儿。 他奶奶的,到底要在这破地方待到什么时候!他一脸烦闷地想,军座应该都到登林了吧,老子当了八年副官,还从没离他这么远过呢! 门外传来一连沓的脚步声,一个大兵敲开门:“报告李副官,军长回来了!” “可回来了!”李副官大喜过望地冲出去,迎面碰上脚步匆匆的虞军长。 一个月没见,他是很想跟虞军长叙叙旧,可惜对方没有叙旧的心情,进了屋,水也没喝就直截了当地问:“战俘呢?” “都关着呢。”李副官答,“有几个伤太重没撑过去,其他都好好的。” “你去把他们移交给保安部的何司令,就说算他的功绩。他妈的,几百个吃货,留着也是浪费我的军饷。” 李副官应了一声,虞军长又问:“那个匪首呢?” “关在院子后面的库房里,按军座的吩咐,好吃好喝伺候着,许医生也常去看他。” 虞军长挥挥手:“行了,你去吧。” 李副官一出门,虞军长就把警卫兵撇在院子里,独自前去库房。 第29章 激流勇退 此刻天色已擦黑,库房里没有拉电,就点了盏不太亮的油灯,从窗口透出昏黄的光线。 虞军长赶走了守卫,手里攥着库房钥匙,在门外踌躇——赶几百里路回来,就为了见他,可马上要见面了,却又萌发了去意。 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打开了铁锁。 团长正在吃饭,塞了满口的梗米和红烧肉,有点噎住,端起汤碗就往嘴里灌。眼角瞥见进来的人影,那口汤就噗的一声,连白带红全喷桌子上了。 虞军长一阵反胃地别过脸去,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动起来。 团长似乎也有些尴尬,抹了抹嘴角,手忙脚乱地清理起桌面。仓促间哪里收拾得清楚,干脆丢了,拎起茶壶倒了两杯茶,一杯自己漱了口,另一杯递过去给虞军长。 “军长,有阵子没见——得有一个月了吧,今儿怎么有空过来?” 虞军长接过茶杯,没喝,左右看了看,想找个可供落脚的地方。 团长似乎看出了他的意图,跑到床边,把被子往墙壁推了推,“坐这儿,这儿干净。” 虞军长皱眉仔细检查了一番,勉勉强强挨着床沿坐下来。 团长也坐到床边,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时都好像不知该说什么。 最后是虞军长先开了口:“怎么样?” “挺好的。” 问的没头没脑,答的倒还挺顺口。一问一答完了,又是一片安静。 团长挠了挠一头乱发,有些坐立不安:“那个,茶冷了,我给你烧热的去。” 他溜下床,急巴巴地走开。虞军长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背影,突然叫了声:“王胡子——” “啊?”团长下意识地回头,随后全身都僵住了。 虞军长面色铁青地一步步逼近,右手捏着马鞭,鞭梢抖落在左手掌心,啪啪直响。 团长张口结舌地看他,眼见鞭子扬起来了,飞身一扑,将虞军长死死抱住,嚎起来:“媳妇儿嗳,我错了!我前两天想起来了,就是觉得没脸见你……” 虞军长眼眶狠狠一红,喉咙口就堵住了,随即仰头去看屋顶,努力将那股盈眶的酸热感吸回去。 片刻后,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丢了马鞭,回手抱住,低声说:“王栓儿,你个王八蛋!” “那时给爆炸的石块砸到,脑袋上破了洞,差点没命,幸亏遇到个草药郎中,用偏方硬是给救回来了——就这儿,好大一疤呢。”王胡子坐在床沿,扒拉开头发,把脑袋往虞军长面前凑。 虞军长与他并肩坐着,歪了头,还真仔细去研究那块旧伤疤了,看来看去,觉得挺像被硬物砸的。他用戴了白手套的食指,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疤痕,语带讽刺地说:“就这个洞,让你在床上一躺两年,连个消息也递不得了?” 王胡子讪讪地缩回脖子,“就躺了两个月……之后好像脑子出了问题,有点不太好使。” “傻了?” “也不全是……刚开始是稀里糊涂,过半年多才慢慢好起来。后来说话走路干活都利索了,可一想以前的事儿就晕忽。” 虞军长斜着眼睛瞧他,冷笑道:“明白了,能吃能睡能玩女人,就想不起我了是吧。” “怎么会呢!这不就想起来了嘛。”王胡子见他眼里跳动着阴火,便有种后背发毛的感觉,低声下气地哄道,“要不是伤了脑袋,我一早就回来了,还能在外头风吹日晒地游荡?” 虞军长想来想去,挑不出什么刺儿,脸色也好看了些,“接着说,被刘黑的手下发现了之后呢?” “之后就给接上山去养伤了。大概有过了半年吧,刘黑出门找肥羊时撞上日本兵,险些去了半条命,凑巧被一支游击队救了,那队长就撺掇着他加入红军打鬼子。这小子也觉着当土匪没奔头,不如投军混个长官当当,我俩商量了一下,就带弟兄们投军了。后来东奔西跑的,也不知怎么回事给算在蒋后雨的野战旅下面,被整编成独立团。几个月前,刘黑被颗子弹打中膝盖,没医好,我就当了团长。再后来,就落在你手上了。” 王胡子说着,忽然笑了起来,“你说这世道也真怪,老子土匪出身,当了救国军的团长,回头再做土匪,又当了红军的团长——转来转去跟兜圈子似的。”他伸过手来,用力握了一下虞军长的白手套:“老子是真不想折腾啦,就想跟你好好过日子。” 虞军长微微低了头,望着自己沾了黄尘的马靴底子,“到处都在打仗,哪有什么好日子过。” 王胡子闷声说:“谁跟谁打?你跟我?” 虞军长沉默片刻,叹道:“我有什么办法。你以为我乐意在穷山恶水里追着一伙泥腿子?日军第十八军团跑察哈尔去了,我倒是想把上杉启明那小子的脑袋拧下来,可也得南京那边首肯啊!” “给人卖命还得瞧人脸色,你这军长当得真他娘的憋屈!”王胡子一把揽住虞军长的肩膀,“大不了咱不干了,找个好地方舒舒服服住下来,老子养得起你。” “我要靠你养?”虞军长乜睨他一眼,“一个土匪,也好意思在我面前摆阔气。” 王胡子凑过去在他脸颊上吧嗒亲了一口,笑嘻嘻地说:“媳妇儿,还不知道你男人的家底吧——光是黄金银洋,就堆了一山洞,够你花到下辈子。” 虞军长对他的山洞没兴趣,不过倒是被说动了心思:看看眼下什么局面?想打的不让我打,不想打的又逼着我打,乱七八糟污水横流,还真不如挂职下野,甩手落个清闲,自己也趁这机会,去彻底治治嗓子。唯一不舍的,就是带了多年的救国军——如今改叫中央军第三十七军,名义上成了别人的部队,骨子里仍然姓的是虞。但好在,还有一个游挺,倘能把军队交给他,也算是后继有人,可以放心且宽慰了。 这厢虞军长入神地想着心事,那厢王胡子把手搁在他腰腹,来来回回摸了半晌,得不到回应,觉得很是没趣,脑子里就胡思乱想地跑起了马:这两年老子不在,难道有人把他喂饱了?该不会是那个姓游的吧! 新仇旧恨一并涌上心头,王胡子咬牙切齿、一脸狰狞地发誓:干他娘,那小白脸当初下阴手,在老子肚子上穿了个洞,如今老子非把他射成个蜂窝不可! 一念至此,他问虞军长:“那个游挺还在你手下吧?” 虞军长心不在焉地答:“是啊,怎么了?” “没啥,”王胡子龇着牙,狼一样地笑:“老子要宰了他,事先跟你打个招呼,省得回头生我的气。” 虞军长惊诧地转头:“你——要杀他?为什么?!” “一报还一报。他开枪杀我的时候,也没说为什么。” 虞军长刷一下站起身,连珠炮似的追问:“他开枪杀你?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王胡子也站起来,扯开了嗓门:“要不是他开枪,我能滚下河去?能叫石头砸了脑袋?” 这内幕消息太过出乎意料,虞军长内心震撼过后,很快便冷静下来,手一挥说:“这事儿要是真的,我饶不了他。你先别动,他好歹也是个师长,能轻易叫你得手?” 王胡子不以为然:“他会打黑枪,老子就不会?” 虞军长皱眉,一惯发号施令的神色浮现出来:“好啦,你就别添乱了,一切交给我处理。” “哟嗬,我这还没动手,你就心疼了?胳膊肘往外拐啊!”王胡子十分不是滋味地哼了一声,越发觉得他与游挺之间很有可疑。 虞军长瞪了他一眼:“胡说什么!我说了这事由我处理,你信不过还是怎的?” 王胡子盯着他,从上到下很入骨地打量一番,从眼里放出热光来:“要我信得过,你得让我检查检查。” 虞军长从他的眼神里感觉出一股子邪气,警惕地挪了挪脚步,“你少来这一套。天晚了,我先回去,有话明天再说。”说着匆忙往外走。 王胡子从背后将他拦腰抱住,因为占着身强体壮的优势,且知道对方嗓子不中用,也不怕他嚷嚷,直接就往床上按。 虞军长很不配合地踢打起来。王胡子边压制住他的手脚,边威胁道:“你再乱动,我可拿绳子绑上了。” “你敢!反了你了!”虞军长气得变了脸色。 王胡子抓住他的手腕扣在头顶,空出一只手去解他的武装带,放软了声调:“媳妇儿,两年没见,你就一点不想我?” 虞军长在他的哀怨中心软了一下,犹豫间军裤就被扯了下来,不由心慌意乱,哑着嗓子说:“这是办事的地方吗,门没锁,外面院子里可都是人!” 王胡子继续剥他的底裤,“没你的命令,谅他们也不敢进来。” 虞军长的下身颤巍巍地弹出来,已经半硬了,饱满的顶端泛着湿润的光泽。他急促地呼吸着,勉强从喉咙里挤出点声音:“好歹也得洗洗……” 王胡子按捺着欲火说:“我帮你洗。”低头便含住了他的性器,由顶至根用口水仔仔细细地清洗了一遍,然后手口并用地舔弄起来。他没打算在这里做足全套,也是怕万一哪个不长眼的闯进来,弄得众人皆知,真要把昆山气出毛病。 虞军长已发不出声,只是喘息,脸上一片潮红,眼神迷蒙得像春水一般要化开去。 王胡子柔和地舔吮片刻后,将整根吞进喉中挤压吐纳。虞军长被刺激得弓起腰身,一手攥着被角,一手揪住了他的头发,动作激烈地将下身更深入对方口腔,张开嘴唇发出无声的快乐的叫喊。 进出的次数多了,王胡子也觉得喉间不舒服,便取巧地用牙齿在顶端轻轻磨咬,然后用力一吸,同时感到虞军长的身体一个紧绷抽搐,一股接一股地迸发出腥热的精液,满满当当地灌了他一嘴。 王胡子撤出来,把精液吐在手掌上,牛乳似的又白又稠,掌心盛不下,淅淅沥沥直往下流。他甩了甩手,从虞军长的外衣口袋中摸出手绢来擦,满意地笑道:“量挺足,看来是积久了。” “去你妈的。”虞军长闭着眼,有气无力地骂了一声,衣衫不整地躺着不想动。 王胡子顺道把他的下身也揩干净了,帮他拉上裤子,扣好皮带,尽量把衣褶拉平,俯身亲了亲他的眼皮,“依你。我先不动那小子,交给你处理。” 第30章 游师长的大冒险 历经数日的长途奔波后,虞军长于夜里八点多抵达了登林县城。 三十七军临时指挥部是一栋苏联风格的灰色尖顶小楼,外面看着颇有些陈旧,里头却是游师长着人用心布置过的,虽然难免仓促,该有的家具还是一样不少,在战时算是不错的条件了。 虞军长进去后,头件事就是找洗澡的地方。等他把自己冲洗得像雨后绿叶一样新鲜干净,换了套军服,坐在沙发上喝完药茶,才从容地叫人去传游师长过来。 没多久,游师长走进客厅,往沙发前一站:“军座,您找我?” 虞军长没有立即开口,如同初次见面一般,眯起眼睛打量他。 瘦高个儿,宽肩长腿,身段挺拔;皮肤晒得有些黑了,但全然无损五官的英俊——分明是个很体面的大好青年,撇开面无表情的习惯不说,还真挑不出什么毛病。 虞军长在灯光下,满怀怜爱地端详完他的老部下兼心腹,对王胡子说的事不太置信。 战场上乱着呢,流弹满天飞,或许是个误会。再说,俩人无冤无仇的,小游干吗要突然间对他下毒手?这么一想,他的心神定了几分,开门见山地说:“王胡子回来了,你知道不?” 游师长肩膀微震,脸上掠过一丝惊诧的影子,翕动了一下嘴唇。 虞军长继续道:“当初给爆炸的石块砸到头了,脑子出了点问题,现在才刚恢复过来。那时你在当场吧,再给我说说,他是怎么落水的?” 游师长沉默地垂下眼睑,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袖口下紧攥成拳。 虞军长挑起眉:“说话。到底是什么情况?” 游师长艰涩地答:“爆炸的同时,他腹部中了一枪,翻出掩体,落下河岸。” 虞军长听完,脸色阴沉下来,“他在掩体后面,子弹怎么能击中腹部?” 游师长面上惟有的一点儿表情也隐没了。他像雕塑般一派木然地道:“因为枪是我开的。” 长久的寂静中,虞军长苍白着脸,一根一根拉扯着手套的指尖慢慢脱下来,将手套揉成团,甩在地上。 然后他站起身,狠狠抽了游师长一个耳光! 虞军长并不是个孔武有力之人,但这一巴掌凝聚了他全部的愤怒,因而爆发出来的气势就格外惊心动魄。 游师长的脸被摔得偏到一边,嘴角立即就见了血,眼见着半个脸颊高高地红肿起来。熬过眼前发黑的十几秒后,他转回脸,一言不发地重新站好军姿,像棵准备迎接暴风雨的小树一样笔直与倔强。 虞军长目光严厉地审视他,在愤怒的同时,感到非常的失望:他怎么能背着我做这种事! 在虞军长看来,“做这种事”固然不可饶恕,但更关键的在于“背着”,前者是动机问题,后者则是忠诚与背叛的原则问题了。倘是别人,他还不至于如此心寒,可这人是游挺!从一个小通讯兵,到副官,到团长,再到师长,一步一步被他提携上来,他简直不知道,除了这个不避风雨陪伴他近十年的青年,他还能把自己的信任与军队托付给谁! 虞军长知道自己对游挺的感情,是远超过上峰对下属的,正因为如此,他觉得自己被这道反射回来的感情利刃深深地伤害了。 他没有再度爆发,而是有些颓然地坐回沙发上,轻而沙哑地说了一句:“你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想法?” 游师长目光惊疑地望向他。 “今天你就干脆给我说清楚,是想另立门户呢,还是想直接取代我?” 游师长如梦初醒似的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意思,身躯晃动了一下。然后他做了件令虞军长始料未及之事——膝盖一并跪了下去! 虞军长愣住了,随即冷笑:“这是什么意思,表忠心?” 游师长紧抿嘴角,从腰间拔出手枪,枪把朝着对方,放在沙发上。 虞军长挑起手枪在指间转了一圈,将枪口稳稳当当地抵在他眉心,“别以为我舍不得,三十七军上下几万人,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会听话能办事的更是满把抓,我为什么非要留个起异心的手下?”他很不屑地撤回枪,丢在身旁,随口说:“要是真忠心,这时就该自行解决,还用得着我亲自动手?” 游师长低着头静默了。 虞军长脸上露出了嘲弄与落漠之色。 仿佛自片刻的静默中汲取了足够的能量后陡然迸发出来,游师长倏地抄起手枪,枪口顶在下颚,手指扣动了扳机。 虞军长震惊之下,只来得及弹起脚,靴尖堪堪踢到他的手腕。 一声枪响。 虞军长扑下沙发,胡乱抓起地上的白手套,去堵游师长半边脸上流淌的鲜血。 子弹只是擦过额际,没有伤到关键部位,虞军长在心里庆幸自己那一脚使准头偏离,同时更加恼火于对方的沉默与死心眼。 他将猩红浸透的手套狠摔在游师长脸上,怒叱道:“你哑巴了?连解释一句都不会?叫你死还真开枪,你他妈是我的孝子贤孙啊?你个犟种!” 游师长用袖口抹了一下糊在眼皮上的血,平静地开口:“军座把我从通讯兵提拔为副官没几天,之前我所在的那个排全部阵亡。本来我该是那些尸体其中的一具,这条命是军座救的,您有权取回去。” 虞军长怔了怔。他没想到,如今的年代,竟还有人抱着这种类似古代侠士的道义观念,实在有些与世道不搭调的违和感。但这也没什么不好,他对自己说,反正只要对我真正忠诚,出于什么原因都无所谓。 这么一想,虞军长释然了。横竖就只有这个还算靠谱的继承人,要真对他动手,说实话还是舍不得。 “瞧你这副德行,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虞军长坐回到沙发上,动作弧度远大于力度地踢了他一脚,“起来!去找军医包扎一下伤口。” 游师长站起来,迟疑着,有点不情愿离开的意思。 虞军长对自己满是血污的手直皱眉,抬眼见游师长还杵着不动,仿佛执着地在等待一句原谅,但因脑袋像个血葫芦,视觉效果很是惊悚,只好打发道:“还不走?留着给我添堵是吧?别以为这就没事儿了,回头该怎么罚怎么罚,按军规处置!” 游师长这才放下心似的,敬了个军礼后转身走出客厅。他知道自己已然逃过一劫,并再次获得了虞军长的全部信任——这份信任对他而言,是无比珍贵之物,哪怕为此冒一次大风险也是值得的。 王胡子进来的时候,虞军长刚洗净手上的血迹,换了双新手套。 小孙端着水盆出去,王胡子直接走到沙发边,挨着虞军长坐下来,一手就搂上了他的肩膀,“我见那小子满头是血地走了,嘿,看着那叫一个解气!老子差点没忍住,往他肚子上再补一枪。” 虞军长白了他一眼,“他刚才几乎把命搭这儿了,你还想怎么样,真杀了他?” “杀他你就掉块肉了?说来说去,还是舍不得。”王胡子酸溜溜地说。 “少给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虞军长拍掉了他的手,“说真的,你真想跟我过日子?” “想啊!怎么不想?做梦都想!”王胡子喜上眉梢地看他,“媳妇儿,你这是答应啦?” 虞军长耳根微热,避开对方火辣辣的眼神,“那就别打歪主意了,三十七军要是出事,我可脱不开身。” 王胡子遂了愿,因而就特别好说话:“你放心,他要是不瞎搅和,我还懒得在他身上动心思呢!”说着,淫心与手脚一起不安分地蠢动起来,便将虞军长关于避人耳目的训条丢到耳后,直接把人压在沙发上一顿好亲。 虞军长恼羞成怒地咬了他的嘴,推搡道:“疯了你!不看这是什么地方!” “怕啥?你是军长,谁敢胡说八道直接枪毙。再说,你还真以为世上有不透风的墙啊?” 虞军长一愣,看他嬉皮笑脸的样子,很警觉地问:“什么意思?” “没啥,我随口说的。”王胡子拉了他的手,往自己鼓胀硬梆的下身上按,“要不,咱们上楼去?” 虞军长目光往上飘,看到洋灰剥落的天花板,又透视了天花板看到铜脚雕花铺新褥子的床,白的脸上晕出酡然的红意,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 门框边,勤务兵小孙缩回半个脑袋,从捧着的水果盘里拣瓣蜜橘塞进嘴里,边走边嚼边乐滋滋地想:明天不用伺候早饭,可以睡个痛快觉了咧。 因病辞职的报告送上去之前,虞军长并未对游师长透露过风声——他自觉没必要征求对方的意见。 故而当南京那边的批复下来后,额头上还缠着绷带的游师长破天荒地变了脸色。他从通讯兵手上一把抓过文件,脚下生风地找到虞军长,东西往桌面上一压:“军座,这是什么意思?!” 虞军长拎起皱巴巴的纸张一看,撇了撇嘴:“代军长?他妈的还给我打折扣!”他安慰地拍了拍游师长的肩头:“别把这些官僚的话当真,什么资历尚浅、恐难服众,都是屁话!老子当上司令时,也才比你大个三两岁。好好打几场胜仗,代字很快就去掉了。” 游师长见他思维行进与自己不在同个方向上,也顾不得礼数了,硬生生地逼问道:“军座为什么突然要辞职?” 虞军长不以为忤地思考了一下,觉得原因诸多且挺复杂,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楚,就含糊笼统地说:“带兵打仗十几年,累了,想休息了。” 游师长认为这个理由不能接受,继续追问:“想休息可以告假,为什么要辞职?” 谁知道这假要告多久,那混蛋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非拉着我要‘偕老’,妈的,也不知道哪学来的,他知道这词儿什么意思?虞军长别扭地想着,同时也没抛弃掉游师长,找了个非常有说服力的理由:“我的嗓子——不行啦,再不治,真要成哑巴了!” 游师长忧心忡忡地沉默了。片刻后,他低声说:“军座放心去吧,三十七军我会好好带,等您病愈归来,我还给您打下手。” 虞军长听了这话,觉得这么多年没白疼他,就用双手握住他的肩膀给了最后的忠告:“攥紧兵权,保存实力。只要不是日本人,投靠哪边都无所谓,但不必为任何一个东家卖命。” 游师长像个受训的学生一样点了点头,知道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是不能再见到虞军长了。 只是他没有想到,这段时间竟会如此之漫长,长到几乎将他的希望消磨殆尽。 期间他不止一次派人联系虞军长,却始终未果,最后在上海一家医院问到消息,说是因喉病严重,国内医疗水平不足,建议其去英国治疗——究竟去没去,那医生也不清楚了。 第31章 尾声 时值隆冬,天寒地冻,木叶萧条,游挺站在自家府邸门口,仰望飞鸟绝翅的天空,呼出的白气像逝去的时光一样很快消散在风中。 副官从屋里出来,对他说:“军座,时间差不多了,再不动身,怕要赶不上飞机。” 游军长犹豫了一下,无声地叹口气:“叫司机把车开过来吧。” 汽车横穿城市,前往新津机场,游军长叫司令放慢车速,摇下车窗,望向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一间间商铺。 行人并不因为天冷而稀少,但兴致似乎不高,整座城市都透出一股即将更新换代的寥落与隐隐生机。 蓦地,他的目光定住,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停车!马上停车!”他大声喝道,视线紧追着拉开店门走进去的两个人。 司机一脚刹了车。副官疑惑地开口:“军座,什么事——”话未说完,便见游军长迅速打开车门,急冲冲地朝街边一家饭店奔去。 副官与警卫们立刻追上去,因为游军长撂下一句:“在外面等着!”不敢进门,只好候在门外,祈祷上峰只是借个厕所,而非突然胃口大开想大吃一顿。 游军长冲进饭馆,环视一圈,朝角落里的桌子走去。 那桌刚刚入座的两个人显然也看到了他,惊讶过后,其中一人朝他道:“——是你!” 游军长觉得满胸满喉咙里塞的都是动荡的热意,简直叫他不能呼吸了。他伸出手,似乎想触碰一下对方,忽然担心是自己的幻觉,一碰到就不见了,中途又缩回来,愣愣地站着。 与他相比,虞昆山要大方得多,起身走到他面前,拍了拍军大衣上绣着金线的肩章,调笑起来:“不错嘛,也当上中将了,没把我的老本折光吧?” 游军长说不出话,十分专注地看他,觉得他气色颇佳,人也胖了点儿;鬓角冒出星点白霜,五官却还与记忆中一般模样,瞧着仿佛比十六年前还更精神些。嗓音里没有了那种病态的沙哑,只是有些低沉,不复最初的清亮。 虞昆山见到久违的老部下,心情大好,很想与他畅谈一番,便说:“走,我们去楼上房间说话。” 游军长点头。他已将赶飞机的事暂时忘记了。 坐在桌边冷眼瞧着的另个人忍不住,用拳头堵着嘴,很用力地咳了一声。 虞昆山转头吩咐:“你先点菜,我一会儿就回来。” 游军长这才把视线落在王栓身上,乍一看感觉他变斯文了些,倒像个事业有成的体面人,仔细看后发现这全然是西装的效果,举止表情眼神仍是属于胡子的,匪气悍气流气一样没少。 撂下同伴,虞昆山饶有兴致地拉了游军长往楼上房间去,刚聊了三五句,从门缝探进个脑袋。 虞昆山瞪之:“做什么?” 王栓一脸的笑:“没事儿,就是问你一下,要牛扒还是猪扒?” “牛扒。”虞昆山随口说,走过去在他脑门上一推,把门关上。 过了不到五分钟,房门悄然开启,那颗脑袋又钻进来:“忘了问,牛扒要几成熟?” 虞昆山不耐烦地答:“七成!你就下面坐着等行不,让不让人说话了?” 王栓笑嘻嘻地道:“当然让,你们久别重逢,尽管说,我不打扰你们。”头一缩,自动把门带上了。 又过了三分钟,脑袋再度出现:“要番茄汁还是胡椒汁?” “妈的你还有完没完?!”虞昆山大怒,几步迈过去想要动手,那脑袋见势不妙,飞快地从门框处消失了。 “什么毛病这是,多少年了还改不掉!”他气呼呼地嘀咕了一句,转头继续话题:“小游,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游军长沉默片刻,开口道:“我要离开大陆了。” 虞昆山挑起眉:“跟国民政府那批人一起,去台湾?” 游军长点头,“您也跟我一起走吧。共军很快就要打来了,您毕竟曾是国军军长,万一他们——” 习惯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虞昆山笑起来:“放心,那毕竟是过去的事了。而且我在英国有家业,实在不行,还可以出去的嘛。” 游军长看着他的笑容,脑中像被只手掏摸了一下,把一个念头从深处翻了出来:他不再是我的上峰,而我也不再是他的下属,过去的关系已经结束了!如今我与他站在同样的高度,为什么不能平起平坐? 如是想着,游军长黑幽幽的眼睛里闪过烨然的亮光,仿佛十六年的霜尘一朝洗净,连带着整个人都显出了青春活泛的气息。他伸出双手,握住对方的胳膊,尝试性的、非常陌生地叫了声:“昆山……”再叫时,便流畅了许多:“昆山。” 虞昆山一怔,倒也没觉得不快,只是有种不适应的意外,且因对方靠得太近,连鼻息都能相互感受到,便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游军长随着他的动作前进了一步。 虞昆山想退也没得退——背后就是门板了。他忽然省悟过来:我为什么要退?登时甩掉对方的手,皱眉道:“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这么贴在一块?” 游军长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确有话要说,只是太多了,也放得太久了,这让惯于沉默的他找不到最开端、最恰当的那一句。 他感到异常的焦急与痛苦:时间这样快地过去,想说的话,却迟迟没能说出来! 他像要窒息一般急促地起伏着胸口,忽然伸出双臂拥抱虞昆山,将下颌压在对方的颈窝——他是有话要说的,只需再给他点时间—— 房门被人从外面推了几下,没推动,一把宏亮的嗓音隔着门板响起来:“就说一句:菜冷了,我叫他们重新做。没事儿,你们慢慢聊,不急啊。” 虞昆山无奈地暗叹,顺势在游军长背上安慰地拍了几下:“这就要走了?” 游军长缓缓吐出口气,松了手,“是,飞机在等了。” “去吧。人生何处不相逢,总有再见的一天。” 游军长紧抿嘴角,深深看他一眼,拉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望着弦窗外白茫茫的云雾,游军长一连几个钟头面无表情、纹丝不动。 副官们彼此交换着忧虑的眼神,终于忍不住上前询问:“军座,您有什么需要?” 游军长仿佛自一场长久的迷梦中醒来,轻声说:“结束了……” “是啊,都结束了。”副官遗憾而伤感地答道,“已到福建境内,过了前面那条海峡,我们就算与大陆彻底作别,此后不知何日是归期啊!” 游军长忽然说:“拿本书给我,随便什么。” 副官有些诧异地照办,见他仰头枕在椅背,将翻开的书本扣在脸上,似乎打算抓紧最后的时间打个盹,便识趣地退开了。 飞机平稳地滑过云层,机舱内一片静谧,没有人敢来打扰这位功勋卓著的将军,自然也不会有人知道,书页下的他,早已泪流满面。 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果还有什么东西,不曾被战火连天的岁月销毁,那么它已封存入心底最深处。 他将永守那句未曾说出的话,直至生命结束的那一天。 《全文完》 出书版番外 [1] 上海,仁济医院。 内科主任医师林岳收了喉镜,望着面前西装革履的俊美青年,脸色有些凝重。 在机关工作的一个朋友之前打电话给他,委婉地暗示对方是有来头的,让他治疗时多上点心。可问题是,这已经不是他上不上心能解决的了。他又翻了翻另外两家医院的病历,不太抱希望地问:“在其他医院治疗了两个月,感觉有好转吗?” 对方摇了摇头,陪同来的另一个男子插口:“要有好转,还能来你们这家?” 林岳觉得这人嗓门大,说话又不客气,实在很没有礼貌,不快地托了托眼镜,抬头去看——看了一眼,便把头转开了,只当作没听到,同时将他与兵痞、走黑道的一并归到不能招惹的那类人中去。 “虞先生,是这样的,这些治疗方案我都看了,没有什么问题。”林岳谨慎地选择着措辞,“您得的是喉白斑,由于长期没有得到有效治疗,角化增生已非常严重,从病理切片上看,局部细胞有变异分裂现象,恐有……癌变之虞。” 他停顿了一下,看了看两人——站着的那个似乎没怎么听明白,一脸云里雾里;患者的脸色倒是平静而冷淡,朝他抬了抬下颌,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口吻道:“继续说。” 林岳吐了口闷气,心里希望这两个同样没有礼貌的家伙快点走掉,连带着说话也干脆了:“您这病,我们没有治愈的把握,不光是我们,恐怕全上海的医院都没有。我建议您出国治疗,比如说日本福冈医科大学医院,对咽喉急症是很有研究的。” “就是把患喉病的蔡将军医死了的那家?”对方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 陪同的男人吓了一跳,立刻朝林岳扯开嗓子:“啥?就这种破医院你也敢推荐?拿鬼子什么好处了你!” 林岳紧捏钢笔,被狗咬吕洞宾的这两个人气得要吐血,恼火又无力地说:“那就去英国……” 回到旅馆已经是下午四点多,虞昆山脱去外衣往门后衣架上一搭,打服务铃叫人送壶热茶上来。 坐在沙发椅上等茶的工夫,他随手从桌上的烟盒里抽了根洋烟,又翻摸了几下,一时找不到打火机。平时他会喝点酒,但烟——不论洋烟还是土烟叶子,都是极少碰的,眼下由于心情不佳,就怀念起了烟草与酒精的辛辣味道。 虞昆山想不通,不就是倒嗓这点小毛病,几年来都好好的,怎么会演变到如此严重的地步,还要出国医治? 远渡重洋,去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国度,接受不知为期多久的治疗,也不知最后能不能治好……可要不去,万一真落个与蔡锷一样英年早逝的下场……他越想越郁结,叼着烟,烦恼地皱起眉。 王胡子——如今该叫王栓了——虽说他一贯觉着自己既是土匪又是军爷,如今大当家与团长两个身份都洗去了,便用回了本名。走到虞昆山跟前,他划了根火柴把烟点着,就在对方准备深吸口气之时,用两根指头一夹一抽,塞到自己嘴上,然后迅速退了回去,“抽烟坏嗓子,你还是等会儿喝茶吧。” 虞昆山不高兴地斜起眼,看他站没站相地靠在窗边,白牙咬着烟嘴,一面吞云吐雾,一面像端详整箱金条似的端详自己,眉梢眼角尽是满足的笑意,不知怎的,一腔迁怒便熄了火。 有些怏怏地起身,虞昆山边解开衬衫的扣子,边朝浴室走去,“我去洗澡,你帮我找一套干净衣服。” 王栓把半截烟往窗外一丢,两眼发亮地跟上去:“再帮你搓搓背?” “我没那兴头!”虞昆山很干脆地拒绝,砰一声关上浴室的门。 王栓在门板外搓了搓手,“你没有,我有。”他不满地嘀咕,转身去卧室的柜子里扒拉衣服,“自家的媳妇儿,老子想啥时候睡,就啥时候睡,还要批准?” 发过几句牢骚,那簇心火非但没有收敛,反而烧得他小腹发热,坐立不宁。他回到客厅,又抽了两根烟,听到敲门板的声音,便拎起衣服送去。 虞昆山开了条门缝,把衣服抄进去一看,是件旅馆自备的白色浴袍,穿法也简单,左右衣襟一合,在腰间绑条带子了事,走起路来脚底生风,能从小腿一路凉嗖到胯下去。 “我叫你拿套衣服,你怎么拿这个?” “我就找到这个,这不是衣服?” 妈的这王八蛋,一肚子坏水!虞昆山暗骂。总不能光溜溜地出去,没奈何地批好浴袍,他拉开门,三步并作两步去卧室里找衣服。 王栓抱着胳膊,背靠卧室的墙,眼神火热地盯着虞昆山合不拢的浴袍下摆——走动间隐约现出两条白皙的腿,从腰胯到脚踝线条流畅,有种一笔勾勒下来的感觉,越发显得下身修长。 腿看着细,摸起来可都是肉,结实着呢,盘在腰上的力道真要命……王栓砸吧着嘴,其乐无穷地回想。望着虞昆山的背影,他从心底一直痒到了指头尖,非常想将手从那开了叉的下摆缝隙中伸进去,自下而上,再自上而下地痛快摸几把。 虞昆山从衣柜里翻出长裤衬衫,正要再找条底裤,就觉得后背上热辣辣的一道视线,转头警告:“说了今天没那个兴致,你别来找没趣。” 王栓一屁股窝在床沿:“我不干啥,就坐这总行吧,你换你的衣服,不用管我。” 虞昆山白了他一眼,知道这人只要龌龊念头上来,说话就跟放屁似的半句都不能信,抱起一团衣物就往外走。 王栓痞笑地看他从自己面前过去,冷不丁地伸脚,把虞昆山绊了个趔趄,同时手指在他衣带上一勾,如愿地压了个满怀。 虞昆山用肘尖撞他:“滚边去!老子心情不好,别逼我翻脸!” 王栓一只手紧勒住对方腰身,另一只手从脚踝处一寸寸往上摸索,最后在圆滚滚白嫩嫩的臀瓣上很响亮地拍了一巴掌,口干舌燥地含住他的耳垂吮吸:“别发火嘛,这不正想着让你快活快活?一会儿把你操舒服了,心情自然就好了。” 虞昆山被拍得全身一颤,气血从心口直冲天灵盖,想骂娘又哑了声,一发狠就结结实实地咬了下去。 一声惨叫。王栓从扭皱的床单上弹起来,扒开衣襟检查伤处——肩颈上血糊糊的两排牙印,看着都觉疼。他脱了上衣摁住伤口,有些恼火:“还动真格了?难怪都说媳妇儿惯不得,该收拾的时候就得收拾!” “妈的你还想收拾我?”虞昆山大怒,下意识地摸向腰间,不料抓了个空。如今进出坐车,马鞭也用不上了,,没了称手武器,这让他感到一种骤然脱离戎马生涯的不适应,越发烦躁起来,脸白眼赤地伸长手臂去够床头的大羽绒枕。 王栓知道他长年累月在枕头底下藏着把手枪,连忙扑过去连胳膊带枪一并压住,“都金盆洗手了,怎么还动不动就掏枪?我那不就是随口说说,啥时候动过你一根头发……算我嘴欠还不成?” 虞昆山用力挣了几下,没挣开,狠狠瞪他:“就算下了野,老子也是你长官!” 王栓顺着他的心思哄道:“那是那是,你是司令,是军长,等治好病回去,兵啊权啊还不都是你的?” 虞昆山沉默了,许久后叹口气,“我想的不是这个。” “我明白。”王栓翻了个身,让虞昆山趴在他胸膛上,摸着他的后背,“别慌,天塌下来老子给你顶着。” “我没慌!”虞昆山立即反驳,“只是要多考虑清楚。” “不就是去那啥,英国吗,”王栓在他屁股上又拍了一记,“放心,有我陪着呢,啥事儿也出不了。” 虞昆山发出一声短促的冷哼:“这也是你能打包票的?万一真医不好呢?” “咱再去别个国,总有家医院能治好。” “要是我挨不及,死了呢?” “老子上阎王殿把你抢回来!” “抢不回来呢?” 王栓笑了,“那咱俩就在阴间做对鬼夫妻,也挺好的。” 虞昆山想了想,觉得确实挺好。 反正这王八蛋打不走骂不走地缠着他,死活不过隔层地皮的事,这么一想,也就心安神定了。 这才发觉,方才的对话实在傻得冒气,两人岁数加起来不止一旬了,倒像对十七八的小情侣,他顿时有些讪讪地不好意思起来,绷紧了脸皮:“胡说八道,逗小孩呢你!放我起来换衣服!” 王栓把手搁在他屁股上恋恋不舍地揉捏,“现在才五点,离吃饭还有一个多钟头——要不,咱们来一炮?” “……就知道干那码子事!”虞昆山骂归骂,却也没再挣扎。 [2] 王栓晓得这是默许了,心中大喜,凑过来跟他亲嘴。 虞昆山松了牙关,放他舌头溜进来肆意搅和,同时尝到一股血腥味——没觉得恶心,倒是有点后悔那一下咬重了。 就当是补偿吧。虞昆山抱着这样的念头,主动伸手去解自己的浴袍带子。 王栓按住了他的手,笑得一脸浪荡,“不用脱光,这么穿着也好看。”扶着对方坐起来,两条衣袖往下一扯,正好露出一片雪白胸口,和雪地红果似的两点乳头。 他低头噙住一边乳头,舌尖来回拨弄,牙齿轻轻磨咬,指尖捏住另一边乳头画着圈儿地搓着。 虞昆山觉察出两点尖细的疼痛,混杂在酥麻的快感中袭来——说是疼痛,更像是种催情的刺激,让他禁不住要呻吟。 呻吟也出不了声,只能在鼻音里直哼哼。王栓对他是稀罕到骨头缝里,因而觉得就算哼哼也非常之中听,连抖带颤一波三折的简直要把人一腔心血蒸沸了。 两三下扯掉裤子,他换了个跪坐的姿势,分开虞昆山的两条腿盘在自己腰身,用硬鼓鼓的家伙一下一下戳着对方胯下。 虞昆山被他无的放矢、过门不入地一阵乱顶,喘息不已,有气没声地骂:“要进不进痛快点,少他妈的折腾人!” 王栓饿狼似的舔着他胸口的白嫩皮肉,拉了他的手盖在自家兄弟上:“你来把它弄进去。” 虞昆山羞恼起来,手中那尺寸巨大的凶器,又叫他无端生出了丝惧意,但这一切都敌不过汹涌而来的欲潮。他觉得自己此时就像满弦上的箭,即便没有弓身的推动,也迫切地想要一射千里地飞出去。 怀着一股自暴自弃似的渴求,他握住对方的性器凑到后庭,刚挤进点儿龟头,就嘶地抽口冷气:“——疼!” 王栓握住他半硬的性器上下套弄,直到把他伺候舒服了,才气喘咻咻地说:“你那里太紧,自己用手指松松。” 虞昆山脸上涨红得要滴出血来,咬牙道:“你玩儿我?老子不做了!滚开!” 王栓一手掐住他的要害,一手搂着他的腰不让他抽身,恨不得再生出两只手做投降状,“我哪敢玩儿你,是指头上茧子又厚又硬,怕把你弄疼了……昆山,小祖宗,你就顺着我一回,弄给我看看?” 虞昆山急促地喘着气,胸膛在半开半掩的衣襟下起伏,过会儿朝后退了一退,曲膝大张着腿坐在床单上,左手撑在身后,仰头闭上眼睛,“想看是不?我让你看个够。” 王栓直勾勾地盯着两根洁白修长的手指探入后穴,辗转进出间,隐约带出点粉嫩的内壁,只觉欲火焚身,烧得心头战栗,眼白都作赤红色了。眼见他又加了根手指,再也按捺不住,慌速速地从床头柜里掏出瓶香油,胡乱抹了两把,挺着枪就朝那略微松开的后庭用力顶进去。 虞昆山又抽了口冷气,被他冲撞得险些从床沿滑落下去。 王栓抓住他的腰带,蛮横地拖回来继续大抽大干,兴发如火地卖力操弄,把床架子摇晃得嘎吱直响。 虞昆山揪了一把身下散乱的衣料,发觉使不上劲,就舍弃浴袍,合手搂着他的脖子,如同巴住一根水中浮木,放任自己随波逐流,在风口浪尖忘情癫狂。 仿佛死过一回般长长吁了口气,虞昆山闭着眼问:“几点了?” 王栓两只手忙在他身上四处摩玩,听不清话音,从口型中辨明意思,答道:“快七点了吧,要不咱们收拾收拾,下去吃饭?” 虞昆山也觉腹中饥饿,只是累得不想睁眼,声若游丝地说:“我要洗澡。” 王栓抱他到浴室,放了缸热水,两人坐进去简单清洗一番。让虞昆山趴在自己肩头,从对方后庭里抠出一点白浊的精液,他心满意足地拍了拍面前圆翘的屁股,“老子真想楔在里面不出来了!” “……什么奏性。”虞昆山咕哝道。 王栓嘿嘿地笑,想到这宝贝一辈子归他专用了,满心欢喜就跟水发似的膨胀起来,忍不住捧着他的脸叭叭猛亲。 虞昆山抡起胳膊扇了他一下,“亲够了没?穿衣服,吃饭!” 下了楼,天色已然黑透。 旅馆门口路边停着辆黑色别克汽车,一个十五六岁的黑瘦小子正蹲在轮胎前面,踩着一地瓜子壳,很专心地咵嚓咵嚓嗑个不停。 虞昆山走过去,冲他屁股半轻不重地踹了一脚:“起来。” 黑小子跳起来,正是蹿高了一截个头的小孙。拍掉手上的碎瓜子屑,他讨好地敬了个军礼:“司令下来啦!”司令这称呼,是他琢磨了半小时后确定的,反正笼统得很,叫起来又有面子,谁也不得罪。 车窗玻璃摇了下来,李魏从驾驶座探出脸:“现在是找地方吃饭去?” 虞昆山点头,拉开车门坐进去,没什么力气地说了句:“就近。” “就近是哪家?”李魏直愣愣地问。 虞昆山懒得在这种琐事上动脑子,最后王栓替他拿了主意:“去天然居吃羊肉锅。”看着身旁软绵绵瘫在坐垫上的人,他有感而发:“是该好好补一补了。” 吃过饭,虞昆山就着酒力振奋的劲头,宣布了不日出国的决定。 “你们要是想跟着我,就一起出去;要不想走,一人给笔安家费,好好过日子去吧。”他对李魏与小孙说。 李魏想也不想地答道:“我跟着军座,去哪儿都成。” 虞昆山说:“魏子,你跟了我八年,也够久的了,就不想成家立业,娶老婆生孩子?” 李魏摇头:“我光棍惯了。再说,离你远了,我晚上睡不着觉。” 王栓心里冒了个酸泡,但因跟他混得熟,也知道这话没别的意思——这愣头青就跟认床似的认准了虞府副官一职,至于服侍的是虞师长、虞司令、虞军长还是虞昆山,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区别。 小孙犹豫了一下。 虞昆山卸任时,本没打算带他出来。他也不像李魏,寻死觅活地非跟不可,心想反正咱就是个伺候人的,伺候谁都一样,给军长当勤务兵也算是个肥差。不料新上任的游军长根本就瞧不上他,冷冰冰瞥了一眼后说:“去步兵团报道。” 这下可把小孙吓得够呛——自己站起来跟枪杆子差不多细,脸盆大的靶子都瞄不住,上了战场那也是炮灰。为了保住小命,他骑马狂奔三十里,拦住了虞昆山的汽车,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磕头求收留。虞昆山念及他这几年来伺候得不错,心软了一下,也就带上了。 如今司令要出国,自己是跟还是不跟?他在小心眼儿里盘算起来。这年头,当个老百姓太受罪,就算有点钱,在怀里还没揣热就不知落谁手上了,跟着虞司令,至少人家吃肉,咱也能混点汤喝,亏不了。 想到这里,他一脸坚贞地搬出了口头禅:“我是司令的勤务兵,司令走哪我跟哪。” 见两人都表了态,虞昆山总结道:“既然想跟,那就跟着吧,横竖亏待不了你们。” [3] 十一月的伦敦。 由于刚下过一场瓢泼大雨,淅沥的尾声还在阴霾天色下飘荡,湿冷便渗透了层层衣料直钻骨髓。 虞昆山不禁打了个寒噤,把黑呢长大衣的领口捂得更紧一些。 小孙一下船就很伶俐地打了伞,高高地给他撑着,家鹅似的伸长脖子,把脑袋也拱进伞下借光。 王栓与李魏一人提着两口大皮箱,淋得头发一绺一绺地耷拉下来,顺着脸颊直淌水珠子。好在两人都是野生粗长惯了,没把这点冷雨放在眼里,打不打伞并无所谓。 从客轮下来的人流挨挨挤挤地涌出码头,虞昆山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转头问身后一个穿着西装的青年:“你叫的车怎么还不来?” 青年叫唐容生,长相偏于斯文清俊,戴着副黑框眼镜。他是教会学校毕业的,又在英国留了两年学,装了一肚子全无用处的文学评论回国,找了几个工作都干不长,最后在远房亲戚的引荐下,给虞昆山做了陪同兼翻译。 “应该……快到了吧。”唐容生磕磕巴巴地答道。英文他说得滑溜且地道,当个辩论赛选手都没问题,但一说起母语,便觉得舌头不够用,尤其是面对虞昆山的时候。 这大约是第一次见面落下的后遗症——当时虞昆山正站在院子里,准备拿树梢上的麻雀练练手。唐容生在门口整理了一下领带衣角,想给这位看起来年轻文雅的老板留个好印象,一只汤匙大的雏雀飞过来,欢快地落在他抹了生发油而香气缭绕的头顶。他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对方挑了挑眉,非常平淡自然地说了句:“别动。”随后抬手,对着他的脑袋就是一枪。 几根麻雀毛贴着鼻尖飘下来,唐容生脑中一片空白,耳鼓里充满风声尖啸似的剧烈杂音。 我中枪了?我死了?他在无法动弹的僵硬中反复问了自己好几遍,终于找回了点神志,惨白着脸,直挺挺摆出一副就义姿势。 虞昆山用白布抹着乌黑枪管,带着种漫不经心的倨傲与安抚,朝他点了点头,“还行,没有尿裤子。就你吧。” 唐容生满背冷汗这时才哗的一下倾泻而出。 打那以后,每当虞昆山跟他说话,他总不由自主地将那张雪白美丽的脸与上了膛的枪支、开了锋的刀刃之类的危险品联想在一起,心跳顿时加上,连带舌头也打结了。 又等了十来分钟,眼见天色越发黑沉阴冷,虞昆山打了个喷嚏,不耐烦地瞪了一眼新雇的翻译,很想要发火。 唐容生心急如焚地用手背擦了把湿漉漉的鬓角,忽然眼底一亮,刑满获释般欢呼:“来啦!车来啦!” 因为码头人多,汽车停远了点,一行人不得不从络绎的人群中穿过去。 “小兔崽子,干什么哪?!” 虞昆山猛地转身,看见一个细长条、双肩佝偻的洋小子,穿着有些邋遢,风帽下露出乱蓬蓬的红发和布满雀斑的脸。 他的右手被王栓扣住,拼尽全力想要抽出来,却像被铁镣铐套住般撼动不得,便用一双灰绿色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对方,嘴里叽里咕噜的一串串往外冒。 虽然语言不通,但天底下咒骂的架势大抵都一样,王栓根本不屑理会,对虞昆山说:“小毛贼一个,爪子掏你兜了。” 虞昆山不在乎口袋里那几张英镑,也懒得同这种鸡零狗碎的货色较真,随口道:“揍几下就算了,省得浪费时间。” 唐容生在旁边插嘴:“其实可以交给巡捕处——” 红发小子见他们分了神,左手从怀里掏了把匕首,闪电般朝王栓肚子上插去。 “理——啊!”唐容生的后半句转为一声尖叫,惊吓地瞪大了眼睛,只见锋刃的寒光闪了一下,他眼前一花,再度看清时,那把匕首变戏法似的到了王栓手里。 王栓拈着匕首,在粗糙的指间极灵巧熟溜地转出几圈花,皮笑肉不笑地龇了龇牙:“玩儿这个,我是你祖宗!没眼色的东西,今天老子就替祖师爷教训教训你。”说着手起刀落,将匕首整个扎进对方小臂,上下穿了个通透,从另一头露出一截血淋淋的刀尖。 唐容生的惊叫混在哀嚎声中,再一次响起来。 王栓撒了手,抬腿在抱着胳膊惨叫的红发小子身上一踹,“滚吧。” 那小子连滚带爬地逃走了。唐容生眼前还晃动着血腥的画面,饱受冲击地颤抖了嘴唇。从小到大,见血最多的一次,是同学上火流鼻血,如今脸色苍白地看着若无其事的王栓,他觉得此人简直就是个穿便衣的阎罗王。 王栓俯身拎了皮箱,见虞昆山新招的小白脸直眉楞眼地盯着自己,没好声气地催他:“走啊,发什么傻!” 唐容生望向其余三人:虞昆山已经坐进车里去了,李魏接过箱子正往后备厢里塞,小孙一边收伞一边嘀咕着肚子饿…… 所有人都如此神态自若、反应冷淡,仿佛这是件风吹树叶般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事……难道我的反应才是不正常的?唐容生愕然且茫然了。 迈着轻飘飘的步子上车,他生出种古怪的感觉,就好像乘坐的列车突然被扳了道,要开到另一条不明方向的铁轨上去了。 租来的汽车将他们连人带箱子运到一家旅馆的台阶下。 四季旅馆是维多利亚时代风格,外观看起来颇为豪华端庄,但因雨势又大了几分,虞昆山没有观赏的心情,直接进了大堂,一心想找个装满热水的浴缸把自己弄清爽。 唐容生到柜台办理登记手续,领了房间钥匙。 唐容生领先上了楼梯,结果在拐角处,与一个下楼的洋人狭路相逢。 那男人金发蓝眼,高鼻薄唇,五官挺拔端正,嘴角叼个烟斗,西装很随意地敞了几个扣,显得有些玩世不恭。 隔着两层台阶,他低头,虞昆山抬头,两人正正对了个眼。 三秒钟后,虞昆山收了目光,靠向楼梯右边——那人也往左手边挪了挪;他皱眉,转向左边,那人不知是故意还是凑巧,又挪向右手边,带着一脸做梦似的怔忡之色。 虞昆山按捺着恼火,冲口说了声:“借过!” 那人身体微震,像是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面上露出极端惋惜的表情,嘴里咕哝了一句。 虞昆山怒了。 就算不太在意嗓音问题,面子上也容不得旁人的小指尖碰一碰,更何况是个看不顺眼的洋鬼子。扬手就给了一巴掌,顺势推开他,噔噔地上楼。 那洋人捂着半边脸,因为太过震惊,站着动也不动。 小孙拖着个硕大的皮箱,尾巴似的跟在后面,一脸幸灾乐祸的笑。 走在最后的王栓很瞧不上眼地发表了一句评论:“好好的你非堵他路,这不找抽吗?” “夏尔——”老板娘从背后的酒瓶架上拎出一只烟斗,从柜台里探出头来,“你的宝贝飞过来把我的宝贝砸破了……那可是好酒啊,你不会不打算赔偿吧?” “别取笑我,苏茜,我已经够倒霉的了。”夏尔沮丧地走下楼梯,拖了张椅子坐在台边,“这一伙人哪儿来的?我看着像中国人。” 苏茜把额角卷曲的棕发掠到耳后,“猜对了,确实是中国人。” “为首的那个,我没见过比他更漂亮的东方人了。”夏尔感叹道,同时感觉脸颊上又辣辣地疼起来,“就是脾气太火暴。” “大概你在什么地方犯了他的忌讳——这些东方人,总是有很多忌讳的。”苏茜耸耸肩,忽然反应过来似的,朝他挑起细长的眉:“你的异国情调狂热症又发作了?哦不,我劝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这伙人,尤其是打头的,我保证他不是你愿意招惹的类型。” “为什么?又是女人的直觉?” “信不信随便你。”苏茜撅了一下猩红的嘴唇,忽然前倾上身,压低声音说:“我听见那个小跟班叫他‘司令’。” 最后一个词她用的是变了调的中文,夏尔更加变调地重复了一遍,问:“什么意思?” “大概是……军事指挥官、将军的意思,你知道的,我能听懂许多国家的语言。” 夏尔戏谑地笑起来:“是很多种,每种仅限‘住几天’、‘多少钱’之类,我知道。” 苏茜白了他一眼。 “他才多大,二十?二十一?将军,这怎么可能!” 苏茜翻了翻登记簿,朝他做出个胜利的表情,“三十二,亲爱的,他比你还大五岁呢。” 夏尔诧异地睁大了眼睛:“这不可能!他看起来——”好吧,不少东方人看起来确实要比实际年龄小一些,而这个更加特别——就像个精工细做、形态完美的白玉雕像,应该摆放在黄金与香木装饰的柜子里小心保管,无论如何也跟军队、战场之类的词汇扯不上关系! 夏尔沉浸在思绪中,抓起烟斗无意识地起来,走了几步,又转回来,有点难为情地问:“他叫什么名字?” 苏茜伸手:“赔偿费。” 夏尔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大面额的钞票,压在她掌心。 苏茜攥着钱,笑眯眯地将登记簿推过去:“我猜应该是第一行这个……你会看中国字吗?不会?我也不会。祝你的好奇心早日得到满足,男爵阁下。” 夏尔清点了一下这个月跑去四季旅馆的次数——没有一打也有十趟了,期间他见到那个中国人,发现他的脖颈缠着白纱绷带,也不知是否受了伤。对方出入间脚步如风,身边总伴着两名以上的随从,他找不到搭讪的机会。 这让他生出了一丝挫败感,但想要一探究竟的心情也随之越发浓烈。 好吧,被一个来自古老国度的神秘美人吸引,听上去也不算太丢脸的事……坐在柜台边喝着苏茜倒的酒,夏尔自我安慰道。 想买小道消息吗?这句话成了苏茜新近的口头禅,如愿地赚到钱后,还能附带个小小的取笑,这令她很是开心。 “前些天中国‘司令’去医院动了手术,这儿。”她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现在还说不了话。” 难怪他的声音那么粗噶嘶哑……那时我一定伤到了他的自尊心。夏尔内疚地想,连带挨的那一记耳光也觉得理所当然了。 “听说‘司令’想在市区买栋好房子,翻译官唐先生还托我帮忙打听房源。” 夏尔眼底一亮:“买房子?他要在这儿定居?” [4] “你那房子是什么情况,说说看。”王栓在沙发上架起腿,开门见山地问。 虞昆山很悠闲地坐在窗前的小圆桌边喝茶。因为手术后要禁声一段时间,与人交流全靠表情与纸笔,他嫌麻烦,干脆诸事不管,统统丢给王栓去打理。 夏尔一心两用,既要对出售的房子大加赞誉,又要控制视线不能太明显地滑向窗边—— 天气太冷,外面是冰天雪地,屋里燃起了壁炉,仍感觉到寒意。虞昆山嫌西装不够保暖,穿了件黑缎面的对襟袄子,下身是同色的棉裤,双腿交叠着翘出修长的线条。夏尔满怀感触地看他剪裁合度的腰身,与袖口上金线绣制的云龙纹,觉得这装束充满了异国风情,实在是漂亮。 王栓听着唐容生的同步翻译,就觉这洋鬼子表情不大对劲。他沿着蓝眼珠斜视的方向一望,脸色顿时阴沉下来,猛一拍茶几:“干你娘,你到底是来谈生意的还是来过眼瘾的?!” 这一喝可算是声若洪钟了,把正走神的夏尔震得一哆嗦。 他转头望向唐容生。可惜唐翻译官虽然敬业,脸皮却太薄,不能翻译出“干你娘”的精髓,只好含糊地说:“王先生希望你把注意力放在我们要谈的生意上。”想了想,觉得有些意思还没表达清楚,又补充了一句:“他不喜欢有人一直盯着虞先生看。” 为什么?这也是中国人的忌讳之一?对面这个看起来不像随从、更不像良民的男人,和“司令”是什么关系?夏尔压下种种疑惑,带着得体的微笑说:“再介绍下去就有自吹自夸的嫌疑了,如果先生们有时间的话,不妨去实地看一看?” 王栓听了翻译,觉得这洋鬼子罗嗦半晌,就这句话说得在理。 虞昆山放下热茶杯子,伸了个懒腰。他并不乐意在如此冷的天气外出,但买房又是比较迫切的事。旅馆人多嘴杂,住得也不舒服,还是花笔钱,先购买一处满意的房产——两人的家当有一半已折合成英镑存入银行,数额巨大到令一般富豪汗颜,因而并不为开销发愁。 长官点了头,下面的人就跑来跑去地忙碌起来,开车的开车,拿外套的拿外套。 虞昆山穿好大衣,裹上围巾,戴了顶黑色呢帽,长身玉立地出了旅馆,坐上新买的汽车。 王栓坐在他身旁,见他从台阶到车厢短短几分钟,一张白脸就在鼻尖冻出了红晕,忍不住伸手捏了一把,“记得以前你没这么怕冷,是不是体虚?最近好像又瘦了。” 虞昆山自己也感觉身体状况是不如从前了,回想一下,大约也就是从两年多前,以为王栓阵亡的那段时间开始,寝食不安,胸口始终堵着一口舒不出的气,以至于把自个儿身体都糟蹋坏了。 个王八蛋,还不都是你害的,现在倒像个没事人似的来说我!他无声地张了张口,恨恨然揪过对方的手掌,像要抠出血痕似的用力划拉:虚你妈个屁!嫌老子瘦? 王栓因为一双手皮糙茧厚,并不觉得特别疼,便任由他抓挠,嬉笑着答得顺溜:“哪儿能呢?看着瘦,抱起来还是挺有肉的——要是再胖点儿,那手感就更好了。” 虞昆山一贯认为自己的体形很匀称标准,被他这么一说,不由产生了动摇:难道真是偏瘦了?会不会影响到身体健康?嗓子已经闹得够呛,要是再弄出什么毛病来,有钱也没命享,白白便宜了这土匪王八蛋!不行,等打理完房子的事,还要聘俩手艺好的厨子,都说药补不如食补…… 王栓注视着他若有所思的侧脸,眉头微蹙,嘴角轻抿,指尖还紧扣在自己手上,忽然间生出了一股极大的庆幸——自己也没做过多少善事,老天怎么就把这么个人送到眼前了呢? 老子费了多少周折才把他弄到手。王栓心里热乎乎地想,不管以后有钱没钱、命长命短,这辈子也他娘的值了! 实地查看的结果,是从司令到勤务兵一致都很满意。当然,勤务兵的意见是忽略不计的。 房子确实好,一栋三层的洋楼带前后花园,刚盖没几年,内外装修都属上乘,地段繁华又不失幽静,住起来应该是非常之舒适的。价格虽然稍稍贵了一点,但总归物有所值。 在夏尔的极力游说下,虞昆山发挥雷厉风行的军人作风,当场签订合约,迅速完成了房产交割,又因做过卫生可以随时入住,一行人便准备回旅馆搬行李过来。 购房款则需等到翌日,银行营业后才好交易。 迟一天早一天收款夏尔倒不太在意,他出售这栋房子的原因,并非因为急需用钱——相邻的那栋也是他的房产,他目前就住在里面。 “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他满面春风地朝虞昆山伸出右手,“我是很想与您交个朋友的,还望您不要嫌弃。” 虞昆山从唐容生那里得知,这个年轻的洋鬼子在伦敦也算是有头脸的人物,继承了个贵族爵位,看着像纨绔子弟,却独自创办了一家轮运公司做跨洋买卖。 既然做了邻居,对方又热情有礼,虞昆山也不好揪着第一次见面时的小摩擦不放,伸手握住,表示友好地微笑了一下。 伦敦十二月的寒冷雪地里,爬满枯槁藤蔓的灰墙前,夏尔突然闯入花开的春野一般呆住,甚至忘了将握得太久的右手收回来。 虞昆山没耐心等他回神,抽出手转身走掉。 在回旅馆的路上,王栓使劲琢磨了一会儿,蓦地一拍大腿:“有问题!” 虞昆山投给他个疑问的眼神。 “那个洋鬼子,我怎么觉得他殷勤得过了头,面上笑模笑样的眼睛里却没半点老实……他娘的,该不是想打你的主意吧?要真是那样,老子一准找个机会把他给做了!” 虞昆山翻了个白眼,在他手背上写道:“胡说八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么下流?” 王栓从没觉得自己下流,因而绝不能认同这说法:“老子怎么就下流了?干那事还不都是你情我愿的,我哪次没把你伺候舒服?” “妈的你还好意思提!当初你个王八蛋是怎么趁火打劫用强的?”虞昆山大怒,“老子这辈子最失策的,就是没早把你一枪毙了拉倒!” 王栓回首了一下往事,很感慨地吁了口气:“那时要真给你毙啦,也就没后面那么多事了,你继续当你的师长,也许会娶个干净的女学生,再生几个娃娃。话说回来,当初老子要没遇上你来收编,指不定还在狮头寨当山大王呢——可咱俩偏偏就搅和到一起去了,扯也扯不开,拐了弯还能给绕回来。这是啥,这不就是命吗?所以不管你情不情愿,这辈子注定是我王栓的人。” 虞昆山愣住了。他是没想到这个土匪出身的大老粗,能说出这么一番长篇阔论来——几乎可算得上带有哲理性了。 只是那句“不管你情不情愿”,听起来很有些刺耳。 都到这地步了,他还觉得我不情不愿?妈的这狼心狗肺的东西!虞昆山自认为从未在任何人身上动用过这么大的心思,登时有种付诸东流的感觉,愤恨得简直要呕血,决定回旅馆后第一件事,先找马鞭狠抽他一顿。 王栓见他脸色黑沉,比车窗外夜色更阴冷,心想也不知道哪句话又招惹到他,回头还得花功夫去哄——哄了也不见得态度好转,直接把他干昏过去得了。 虞昆山搬了新家。因为人生地不熟的,也没搞什么庆祝仪式,就整了桌好酒好菜,五个人凑一起吃了顿丰盛的晚餐。 李魏如今不像副官,更像个管家。厨子、清洁工、园丁……要操心跑腿的事多了去,他忙前忙后干得倒挺乐呵。 唐容生的工作量也不小,上下就只有他一个人懂英文,天天跟传声筒似的说个不停。但因为薪酬很高,他并没有跳槽的打算,只是在虞府住下后,总有种惶惶然的忐忑感,就好像身边有个偌大的秘密,人人都知道,惟独就他一个蒙在鼓里似的。 直到一天拂晓,他因为失眠,在依稀的晨光中走到阳台呼吸新鲜空气。隔着数米远的距离,他看见一面向外凸出的飘窗敞开着,窗帘窸窸窣窣地动个不停。 他知道那是虞昆山住的主卧室。问题是眼下并没有风,窗帘怎么会抖成这样? 疑惑地盯着飘窗看了片刻,他觉得自己有些无聊,正要移开视线,陡然见一条光裸的手臂探出来,揪了一把窗帘,大约觉得借不上力,又曲肘扣住了窗台边沿,紧接着,是另一条手臂。 唐容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蹲下身,从栏杆缝隙中继续盯着看——看见了虞昆山的脸,在天蓝色窗帘的映衬下,像要泛出月白的微光。 虞昆山向上仰着头,有节律地晃动着,脖颈拉伸出诱人的弧度,嘴唇半启,眼睛半阖,全然是一脸迷离而动情的神态。 一只明显属于另个男人的手掌从他胸口处爬上来,摸到了他的嘴唇上。 唐容生如同被电击一般,腿一软向后跌坐在地板上,用拳头堵住了嘴,生怕自己会惊叫出声。 对方好像发觉有动静,侧过脸瞥了这边一眼。 他连滚带爬地进了房间,心脏像要从喉咙口蹦出来。将汗津津的额头抵在冷硬的墙壁上,他觉得自己陷入了个匪夷所思的幻觉,耳中闹哄哄地乱响,像那颗差点打爆了他脑袋的子弹出膛的声音。 这是做梦,是做梦……他催眠似的一遍遍重复,手脚并用地爬上床,决定把这个荒唐的梦一觉给睡过去。 虞昆山猛然往后一缩,重重地顶到了王栓的小腹。 王栓闷声痛呼,忙不迭地将自家兄弟抽出来撸了一把,还好,没折,直挺挺地怒胀发紫,这才松了口气,“媳妇儿,你想换个地儿还是咋的?” 虞昆山愤然扇了他一巴掌,急赤白脸地开口:“换……换个屁!叫你别开窗……被那姓唐的瞧见了!” 王栓惊喜交加:“嘿!你能说话啦?前两天拆了线,怎么都出不了声,我还以为——” “以为我哑了是不?”虞昆山说了几句,越发流畅起来,“妈的你就欺负我说不出话!” 王栓久没有听到他正常的声音,满心欢喜不已,一把抱住他的腰身转了几圈,往床垫上一扔,扑了上去:“这是天大的好事啊,要庆祝庆祝!” 虞昆山跟他扭麻花似的较着劲,喘气道:“老子要宰了你……把那姓唐的也宰了!” 王栓身体压着他身体,胳膊扳着他的双腿,只一张嘴暂时还有空闲,就顺风顺水地应承:“好好,都宰了——先等干完这一轮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