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莽夫 作者:欧俊呈 文案: 乱世中,军阀、土匪、特务、毒贩子的故事。 本文纯粹是作者的YY,暗黑,慎入。 内容标签:强强 民国旧影 强取豪夺 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主角:梁皓 ┃ 配角:罗武,王全,宋浩源 ┃ 其它:美人攻 ◇◆◇ 编辑评价: 李景玉路过柴房,撞见了冒充短工的黑风寨头子正和人行苟且之事。 喜欢男人的他,一眼就看上了那头子。而后,有枪有兵的李景玉被于司令拉扰做了师长, 趁黑风寨众人被剿的落荒而逃之时出击,将念了很久的头子王全强扣在身边。 自从,王全便开始了地狱般的生活,直到李景玉战场上中了流弹…… 此时日本开始频繁活动,李景玉却摇摆不定。而大哥李祟玉的及时提点,让他生活有了改变…… 民国乱世,军阀混战,这是一个纷乱的年代。 作者将人物性格刻画的十分到位,王全匪气十足,大哥鬼畜腹黑,让人过目不忘。 作为第一人称主攻文,本文塑造了一个强势攻,强攻强受,激情碰撞,令人十分期待故事的后续发展。 第1章 后院的舞会里放着唱片,哼哼唧唧,乌烟瘴气。 “景玉别走!齐三小姐也来了,快去请人家跳个舞!” “头昏,我出去吹风。” 身后的呼喊渐渐远去,夜色下我捡了僻静处走。 “二少爷。” 丫鬟春红穿过庭院,向我行礼,我微一颔首,她在月色下便羞红了脸,一溜小跑了,小腰左左右右的晃。姨有意把她送进我房里,但我没兴趣。 很奇怪,我也算年轻潇洒,周围亦不乏名媛淑女,但对女人一事上却始终乏善可陈。 曾经与同学一道去别墅,那还是上讲武堂时候的事了,女人白花花的胸脯从衣服里一弹出来,露出两只坠着红头的大奶子,我便觉倒尽胃口。 于司令说,让我过完中秋就去他那里,他给我个师长当,这件事我还在考虑……凉县那个地方,民风彪悍了些,油水没多少不说,还到处是山贼,缴上来的粮食和烟土,交了于司令的份子后,估计刚够养手下那群兵……而且说是师长,手下也就一个团的编制。 正暗自盘算着去还是不去,一片黑暗中却断断续续传来细微的声响。 这声音…… 仔细辨认,似乎是柴房方向。 本不想打扰这对野鸳鸯,毕竟现在婚姻都提倡自由了,但那声音有些奇怪…… “二……二狗子……你快点……” 收回了离开的脚步,循着碎石路轻轻走过去。 木质的门里哼哼唧唧,不断传出呻吟。 我鬼使神差地在门外听了半晌。 总算明白了奇怪之处——那娇喘,竟是个男声! “小贱货!再浪点……哥哥疼你……” “……嗯……啊……” 我伸手推开了门。 忽然跳进我眼中的图画,将我的全身的血全部提到了颅顶。 只见昏黄的烛光下,一个遒劲的脊背上流满了汗水,麦黄色的健康肌肤在暗色下泛着光,精壮的腰身上缠着一双羸弱的腿。 听到开门声,原本纠缠在一起的两具赤裸躯体,狼狈向两边滚去。 就在那一霎那,我感到热血喷张。 他们全身上下裹满了滚开时沾上的稻草。我认出来了,那个瘦小的是大哥的小厮,另一个引起我兴趣的健壮男人,我却不认得。 “二……二少爷……”小厮扑通的跪了,声音颤的不成样子。粘液从他一丝不挂的细瘦腿上流下,不停地发抖着,就连那玩意儿也软软的悬在了半空跟着一块儿轻颤。 我转头看另一名男子,他的东西还微抬着头,沾满了污渍,他头埋的低低的,什么话也不说,大腿跪在地上的肌肉也紧致结实。 我叹了口气:“阿源,是不是这人强迫你?说出来爷给你做主。” 阿源偷偷瞥了旁一眼,咬着嘴唇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是我哥身边的奴才,平时也是个乖巧听话的,想你也不会做出这等苟且之事。” 他们两人同时抬眼看我,阿源眼中惊疑。我却第一次看清了男人的面容,剑眉大眼,挺鼻薄唇,倒是个英俊的好相貌。 我抬了抬下巴:“你还不快滚?” 阿源咬了咬牙,捡起旁的裤子,飞一样的冲了出去。 我走过去,掩上柴房的门。 回过头,男人已经站了起来,健壮遒劲,我目测了一下,跟我身长相当。只不过我的劲儿都长在里面,看起来颀长些,他却一身肉长在外面。 他挑眉看着我,张扬的笑,露出一口白齿,完全不似刚才的顺服:“呦,这位小爷原来是看上俺了……” 说着就贴了过来,我从后腰抽出鞭子,抵住他胸口。 不错,我是看上他了。 “你叫什么名字?”我虚着眼,轻声问。 “俺叫二狗,来你家做短工的。你是这家公子?”他的呼吸粗重了些,赤裸着下身,站着直勾勾地看我。 我往下轻瞟,知道自己容貌出众,却没想到引得这个男人又硬了起来。 “你以为呢?” “嘿嘿,”他脸上出现恍惚的神情:“俺就没看过你这么周正俊俏的……” 他还没说完,忽然一声惨嚎。 我看着手里带血的鞭子,以前打过讲武堂的学生,但没下这么重的手。满意地看着他胸口的皮肉翻出来,渐渐涌上血渍。 “你喊什么?想把人引来么?”抖抖鞭子,我朝他微笑。 鞭子打在皮肉上的声音接二连三的噼里啪啦响起,他拼命在柴房有限的空间里躲避着,乱窜着,狼狈的像一只受伤的猩猩。 “妈了个巴子,你个小爷下手真狠……”他叫唤着又挨了一鞭。 “谬赞,只是身手好。” 他乱跳着朝门口跑去,我在后面道:“光屁股出去,你想被放天灯?”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僵硬地转过身来:“操……那你打吧。” 我摸着手上的鞭子,微微勾唇。 他不躲了,咬牙站在那里,我就不客气地把他抽了个血肉模糊,他居然一声都没哼。 停下手,丢了鞭子把他推到在碎柴上。 他吸了口凉气,背后粘稠的血粘红柴草。 他四平八稳地大八叉躺在那里,直嚷嚷着:“现在让老子干你,你以为老子兄弟还有劲?” 不知不觉中,他把自称从俺,换成了老子。 我压在他的身上,他居然还皱着眉头忍痛笑出声来:“真浪,还骑着玩儿?” 双手掰开他的双腿,他自然地张开,赤裸地袒露着。我欣赏了片刻,就那里有一片好肉,我下手的时候可是特别注意了。 他伸手撸了撸:“你还不快脱了裤子,用你那屁股蛋儿把老子喂饱了?也不妄老子挨这一顿打。” 我看着他,用鞭梢磨搓着那里周围。 “你别把宝贝给磨坏了。”他煞有其事的叮嘱。 我笑了笑。 他刚才还皱眉笑着的表情,瞬间僵直了。 因为我把鞭子捅进了他的后面。 “你……” 他抽了口气。 “别动,仔细把你屁眼滑烂了。”我微笑,他一挣扎就发出压抑的惨叫,那鞭子上是有倒钩的。 “你说的不错,爷看上你了。”见他僵直着身子不敢动了,我将鞭子一点点探了进去。 “妈了个巴子!老子……今天真他妈倒了血霉……”他大口地抽气:“你他妈小心点,别搞的老子以后拉屎都不好使。” 我闲适地看着他,直到他那里顺着鞭子流出鲜红的血。 “王八蛋!弄出去……”他声音沙哑了,声音第一次开始发颤:“你要废了老子啊……” 我用手指轻轻地环着鞭子撑开那里,这才小心翼翼地把鞭子取了出来,他大气不出地观摩着全过程,刚松了一口气,我就迅速用抽出的鞭子绑住他的手,自己撞了进去。 “嘶……” 他僵硬的脸上,眼珠都快瞪了出来。 紧绷的身躯上,稠血沾起了落下的柴草。 他很快咬牙闭眼了:“操,你他妈原来是想上老子……” 我吐出一口叹息,笑道:“刚进门……就看上你了……” 从看到那布满汗水,上下耸动的脊背开始……它勾起了我女人的酮体都不曾打开的,觉醒的感觉。 第2章 “阿源。” “二少爷。”阿源走过中庭的时候被我叫上,他马上低下头:“昨天,谢二少爷放了奴才……” 我和蔼地微笑:“后来他怎样了?” 阿源像惊吓的小鸟一样退了一步:“二狗他一直养伤,连门都不曾出。” 昨天着实惊动了些人。 参加舞会的一群客人,远远瞧见着我拿着春红递的白色手绢擦去手上的污血,又用递来的茶洗了鞭子。 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躺在架子上,被一块布盖着,被小厮们抬着向门口走。 齐老爷从那天晚上开始,就再也决口不提结亲的事了。 我那个没主意的爹颠颠的跑来:“景玉啊,这是怎么回事?” 阿源站在人群里发抖。 我微微地笑了笑,将洗好的鞭子重新别在后腰上:“一个下人犯了忌讳,稍微教训了下。” 遣走了阿源又回想起那滋味……一开始他嘴里还兀自谩骂不休,到了后面只能随着我的动作呜呜的闷哼。想着我就有点热了起来。 打听了他的住处,便动身前往,带了枪、匕首、鞭子。 一个破败的土屋,却远远地看见有个鬼头鬼脑的人守在门口。 我一愣,便拐了个弯,从后面绕了过去,是后窗的方向。 走近了只听里面压抑着声音:“……军师让小的传话,大当家安心养病,寨子那边一切都好……” 哐当一声,杯子碎在地上的声音,里面响起昨天跟我抵死缠绵的男人的低吼声:“妈了个巴子,要不是老子遭人暗算……于老鳖那边老子早杀回去!” “那是,谁厉害的过咱们大当家……” “军师让小的问大当家一声,这几天在县城可探到什么富户没有……” “全县城就李家最富!”咬牙切齿的声音。 “大当家的……” “恩?” “小的说句不该说的……李家连护院都这么厉害,把大当家的伤成这样,这……” “你懂个屁!没钱请的起好护院么!再说到时候咱有枪,再好的功夫也要屁滚尿流!” “是……是……” 我挑了挑眉,听了个大概就往回走,好巧不巧,回了宅子就听说于司令正好路过县城。摆了桌宴请了我爹,说是请,其实是让我爹捐钱出军饷。 我从家里拉了匹马就去赴宴了,于司令看见我便站起来亲热地拉着我的手:“贤侄啊……” 说实话,要不是要吃这口乱世饭,我还真不太看得上他。但在南边的那些经历总归让我看清了,主义什么的都是狗屁,枪杆硬才是正理。 “于老总。”我从上到下扫视着裹在他臃肿身体上的军服,打着哈哈:“于老总今天这身真利索!我们小辈儿看了忒羡慕了。” “贤侄,你要你肯来,我订一套一模一样的给你!” “于老总客气……我怎么敢跟老总穿一身衣服?……唉……不瞒于老总,我这几年在外面野惯了,怕规矩大啊……” “谁敢拿规矩压贤侄你?你爹,还是大哥?” 我爹在旁边傻不愣登的凑趣赔笑:“我在家里从来不敢管他,崇玉也不敢!” 于司令拍拍我爹的肩膀哈哈一笑,又对我道:“你爹都管不了你,那我也不管你!跟着我,就上个份子就好!”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于是我笑道:“于老总爽快!现在这个世道,打仗就是发财!于老总这是提携我发财啊!” “贤侄,你这可是答应了?”于司令眼睛里都能放光,指不定想着把哪个难啃的愣山头扔给我。 “哎,我早就仰慕司令您的风采!” “来来来,贤侄,啊不,李师长,咱们喝一杯。” 见他改了称呼,我也顺便改了:“以后还望司令多多提携。” “哈哈,好说!” “司令今天气色好,莫不是有什么喜事。” “不愧是景玉!你消息真灵!前几天西凉山那伙土匪居然到我的地盘上撒野,老子便打了他个痛快,真他妈解气!上次周县老子还没去,他们倒先给洗了一遍,老子毛都没吃到!这次可算一举得擒!” “喔?那匪首可曾抓到?” 于司令一拍大腿,兴奋了起来:“老子那个计策,本是万全,却不想那贼首居然化装成挑夫跑了!王八蛋!老子这不是带兵来搜么!前面五个县,鸡巴都没给老子搜出来……” ———— 于司令仍是什么都没搜到就开向下一城了,不过他倒一点也不惋惜,因为借着搜补的名义,他又收走许多治安费。于司令前脚刚走,后脚我就叫人煨了碗鸡汤提着过去了。 这次果然他是单独一个人。 我推了木门就进去,对着床上的人影笑道:“爷来看你了。” 他一听见我的声音就翻身坐了起来,看着他瞪大的眼睛,我把汤放在床头:“我让人给你杀了一只老母鸡,趁热喝。” 他满脸的黑气:“真把老子当娘们了怎地!”说着他一骨碌的爬起来,抄起被窝里藏的刀子就跳下床砍我,满身都是刚愈合的血疤:“昨天老子被迷你的七晕八素的着了道,今天非把你个小兔崽子宰了不可!” 说着他便一刀朝我砍来,我侧身避过,他刀子挑下墙上的土灰。 “刀不得劲儿啊,你这是舍不得我?”我轻巧地侧身躲开,嬉笑道。 到底是受伤了,行动渐渐不利索起来,砍了半晌他便扶在墙上喘气,背后的伤口都挣开了,流着鲜红的血:“你是练过家子的?” “你昨天不就知道了么?”当年的身手,在讲武堂排不上第一,也是前五。 “王八蛋!小心以后别落在老子手上!叫你五马分尸!” “还五马?你这做短工的,上天入地可买得起一匹?” “操……”他又踢刀砍了过来:“别说五马,老子让一百匹马给你踏过去!” “呦!看爷纵着你就无法无天了还!嘴都不把门儿啊。” “阿呸!老子今天就把你这颗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出城!” 我迅速地从腰后抽出鞭子,一鞭挥过去,就卷住了他的刀;他倒也机灵,一刀剁下去把我的鞭子砍进土墙里,就这么赤手空拳飞扑了过来。 我被他压在床上,他伸手狠狠地撸翻我长马褂儿:“老子今天干不死你!” 说着他就扒了我的裤子握了我的那个,用膝盖去支开我的腿。 我冷眼看着他忙活,大约是他终于认清了形势,于是全身僵在那里了。 因为他的头被枪顶住了。 “继续啊。”我道。 他咬牙切齿地:“你……你会用枪么?””我会不会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他脸上的冷汗顺着额头滑下,我支着身子坐起来,拿手揪住他的头发,枪顶住他脑门:“来,用嘴给爷含着!” 他没动,我道:“快点儿啊。” “你不怕我把你命根子咬断了?” “只要你敢。” 他嘴里喃喃地骂了一句,气恼着便低头含住了我的。 我指示着他的吞吐和力道,他大约知道了学不好我不放他,终于认真了起来,猛吸深吞。 粘腻的声音响起,我浑身燥热…… 餍足过后,我用枪指着他:“咽下去。” 他一脸吃瘪的咽了下去,却舔了舔嘴唇。 “裤子脱了。” 他这回怒了:“你禽兽啊!老子还没好呢!今天早上拉屎都是红的!” “嚷嚷什么,给你带了药。”说着我把小瓶子掏出来扔给他,他一把接住了。 “擦后面的。” “操,公子哥玩意儿真多。” “那也是爷疼你,手指可要扣进去涂啊。” “妈了个巴子……遇见你老子是倒了血霉。” 我笑了笑,站起身收了枪,又到墙上去取了鞭子:“好好养伤,明天爷再来看你。” 他在我身后扔过来他喝水的壶:“滚你妈的蛋!” “你把爷伺候好了,以后爷在外面给你置处院子。” “老子稀罕你?”他从鼻子中挤出一声嗤笑:“别一副玩兔儿爷的嘴脸!” “你怎么是兔儿爷!你是雏儿啊!” 他怒吼道:“放屁!” 我笑:“是,是,现在不是雏儿了!这可不是昨天被爷开了苞么?” 他一口气抽在那里,一副就要冲下来找我拼命的模样,我忙一步钻出了半边门:“记得把汤喝了!” “拿走!都他妈娘们的东西!”我忙关上门,隔断了身后响起的咆哮。 走了一半又折回去在窗口偷看他,只见他一路小跑到床边,一手掀开了汤盖子,狠狠地吸了一口气,伸手就捞出来一根鸡腿油光满面的吃了。 第3章 我站在门口直到他吃完打了个饱嗝,又等了一炷香的时候,这才推门进去,他一愣,就去摸刀:“你怎么又来了?” 我坐到他身边,轻轻摸上他的脸:“是不是感觉浑身酸软没劲儿?” 他用手去掰我抚在他脸上的腕子,却怎么也掰不动。 半晌,红着脖子喘气儿,眼睛里都能喷火:“你个阴险小人,给老子下了什么?” 我一把将他推在床上,居高临下地看他。英挺的面貌上都是伤痕,如今这伤痕上又染上了红晕,满脸扭曲忍耐的样子,我心下就是一动:“爷是喜欢你,要不然何必对你费心思?” 缓缓地解开他的衣服,将吻落在他的胸膛上,舔出咸咸的血味。 于司令走了,他也不会久留,我终究是舍不得。 他双手狠命地扯着我的发,我咬住他的胳膊舔舐着。 他呻吟了一声。 药效到了。 不仅有软经散,还有很大分量的春药。 他气喘吁吁地看着我,全身遒劲的肌肉在情欲下颤动,健康麦色的肌肤上布满了红痕,渗着鲜红的血,剑眉死死地皱着,似乎在极力忍耐,又好像厌恶,又好像欢愉。 俯下身子,跟他交缠着深吻。 我想,我这是真看上他了,以前那些女人,从没勾的我花这么多心思…… 最后在退出来的时候,他下面还是出了血。 也许是因为药效的原因,他似乎一点儿也不觉得疼似地,情欲后爬起来慵懒的靠在墙上,浑身肌肉一块一块地凸起,强壮却毫无还手之力的样子,让我着迷。 “我还一直不知道,你究竟叫什么……”我注视着他,轻声问道。虽然昨天于司令已经向我透露了匪帮首领的姓名,但我想听他亲口说。 他气喘嘘嘘:“你也配知道?” 面上勾了勾嘴角,心下却有些不悦。 撑起身子到他身边靠着,温柔地摸着他的全身上下,叹了口气:“跟了爷吧,别再做以前的营生了,爷会一辈子护着你,对你好。” “呸!” 他一口口水吐在了我脸上,我抹了下来,在唇边舔掉了,看着发愣的样子,我那起他的手摸在我脸上:“……跟爷回去?” “你个畜生。”他看着我:“猪狗不如。” 我笑:“刚才这畜生上你,你还浪叫呢。” 一直陪着他直到他恢复了体力。 刚下床的时候他摔了一跤,骂骂咧咧的穿好衣服拿了刀,本来他想扛在肩膀上,却没抗上去,最后拖着刀就往外走。 “二狗!” 明明只是化名,他却顿下了脚步,扶住门框站好:“大爷,你上也上完了,还有什么事?” 我下床,全身赤裸地走到他面前:“爷……我……这辈子没喜欢什么人,就你入了我的眼了。我晚上做梦都想着你……”说着我轻轻拉起他的手:“跟了我?好吗?” 他抽出手,鄙视地看着我:“你屁眼儿没长错地方吧,怎么喷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臭呢。” 后背微微僵硬,我放开他的手。 他头也不回的推门而出,消失在夜色中。 又过了两天还是忍不住去找他,早已人去楼空了,想也是,县城守卫自从于司令走了就弱,出城也方便。 回家就进了大哥的房间,一阵墨香扑鼻。 绕过一个松竹梅的屏风,只见大哥正坐在主座上,和和气气地跟三姨太说话呢,一副举案齐眉的温馨场面。抬眼一见我,大哥脸上便浮起一个儒雅的笑,缓声道:“景玉怎么来了,也不敲个门。”说着他示意三姨太出去。 大哥跟我是一母所出,小时候虽然不分彼此,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性子和相貌却变得大不相同。 他一张脸周正端方,眉目四平八稳,是远近闻名的君子。我则从小不服管教,在外面野惯了,四处闯祸。 大哥本是立志要走童生秀才这一条路,直通金銮殿,奈何时运不济,读了没两年书,皇帝就下了龙庭,但他孝悌忠义的性子却一直没变。 爹常说,景玉要是像崇玉那般稳重就好了。 在他对面落座,跟他说了我的打算。 一言不发地听完,大哥叹了口气,摸着手上的玉扳指温和地道:“景玉啊,以后这个家就靠你了,你上过新学,又带过兵,哥是读书人,这乱世里却是一点忙也帮不上。” 我欠了欠身子:“哥,你过谦了。” 大哥微微一笑,年轻的眉目间隐约透出些慈祥的影子。 见他笑,我不自觉也笑了。 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景玉长大了……你出门念书的时候,才到我胸口呢,一晃就是这么多年。” 说着,他的神情忽然显得有些忧伤:“你一出门,我就担心你……唉……上次你把一个做短工的打的柴房里都是血,哥就想,你这不着天不着地的性子……” “哥,你放心,不过是一个下人。” 大哥摇头苦笑,却将我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你看你,都不知道爱惜自己,手上这么多厚茧。只摸你的手,还以为你是哪家做长工的。” 我反手把他的手压在下面:“这是男儿本色,你呢?手怎么这么软,倒像女子。” 大哥皱了眉头,似乎并不喜欢我的玩笑,弄得我有些羞觍。 他淡淡地道:“我哪像你,每天舞刀弄枪的。” 抽回了手,缩进袖子里:“你这些年一直在外面奔波,家里没个暖床,你要是看上哪个,别说宅子里,就是县城里的,哥都给你办好了。” “这事儿大哥不用操心,我自己看上一个,这次出去也顺便找他。” “难怪齐家小姐你看不上眼……哥只问你一句,这人可是良家?” 我一怔,良家……算么?打家劫舍,似乎算不得良家; 但他身子是干净的,又似乎算良家。 “反正不是烟花之人了。” 大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就好。景玉,男人在外面,逢场作戏是难免,但万万不能做有辱门风之事。” 我沉默地点了点头。 大哥看着我神色,又道:“你看上的那人……以后……若是……收进房里也可以,但若身份不够,万不可娶为正妻。” “可这么些年,我就看上他一人。” “看上是看上,娶是娶。就像你三嫂,我看上她了,远近闻名的漂亮姑娘,纳了她这么些年,我们也算情深意笃,但我不会让她成为李家的主母,你懂吗?” 我低下头,转道:“我想在家支点钱。” 大哥叹了口气:“可以,回来把账报给我。” “是。” 那天收拾了一下又跟爹打了个招呼,我就出门了,先在县城里用一锅锅白米饭召了五百壮丁,添在我那只亲兵里,又用家里囤的大烟找于司令换了些土枪,一只部队就七零八落的差不多了。 于司令之前跟我说的凉县,夹在于司令的卫国军和薛司令的保民军之间,穷山僻壤,净出刁民。 我带着兵一路过去扫了周围好几个县,到了目的地终于把这个月的粮饷都补齐了。 刚到凉县县太爷就识相的把自己的四合院让出来给我做了指挥所;我也就搬了进去。 练兵也练了一个月了,之前招来的壮丁都有了兵样儿。不是我吹嘘,这十里八方的,没几个真会练新兵,也没几个是规矩带兵的,都是些吃喝嫖赌的主儿,除了我。这个月中,西凉山上的土匪和薛司令的保民军都来挑衅过几次,每次我都是闭门不战,送帖请和。 几个副官和团长跟着我好几年了,都是我在讲武堂时的学生和后辈。以前在南方闹革命的时候,我有过化名叫梁皓,后来军旅中我也没改,他们直到今天也习惯叫我粱师长,而不提原本的李姓。 自从我明白了自己,看他们的眼光也不怎么相同了,总是会想象他们军服下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方团长敲门进来:“师座,咱们饷就够发到下个月了。” 看来真得下手了。 “周围都是穷县,就算有油水也早给那群土匪扫光了……您说我们这从哪里去找啊。” “找西凉山的土匪和薛司令,他们树大根深,有存粮。” 召了几个团长和参谋副官开了会,一个作战计划就浮出了水面。 过了没多久,就听说保民军的薛司令那儿,一整车的大烟和茶叶都被一群土匪打扮的人抢了。薛司令什么时候受了这个气,再加上之前早累计了矛盾,说着便要整军围攻西凉山黑风寨,派了个得力的师长。 我这边则偷偷的把抢来的大烟和茶叶拖到于司令的地盘上无声无息的卖了,换了三个月的军饷。 正穿戴好于司令给我定制的军装,方团长就跟在我屁股后面笑道:“师座,您这派头都能赶上司令了,真是英俊潇洒。刚才我见刘七他们几个副官都看直了眼。” 刘七也从方团长后面伸出脑袋:“可不是么,这身宝蓝军服,这金丝边儿手套,这锃亮儿皮靴,师座又是万里挑一的好相貌,一溜儿的宽肩窄腰,真就像招贴画里走出来的大元帅呢。” 我将雪白的手套拉好,笑道:“等本座当了司令,可就不只是套宝蓝军服了。” 这边闲云野鹤的,那边却打的火热。 西凉山寨子上的土匪硬仗不会,但善于逃跑,东躲西藏的,再加上薛司令那个保民军的师长估计也知道寨子没什么油水,出工不出力,一时间倒没分出胜负。 保民军千把人屁也没逮着就骂骂咧咧地回去了,扬言下次报复个狠的。 黑风寨则在撤军那会儿,庆祝了半宿,喝得是人仰马翻。没想到保民军也不是吃素的,一个回马枪杀的山寨猝不及防,连滚带爬连老窝也不要了,一阵疯逃。 副官给我报告这些的时候,我正站在西凉山下拿着望远镜眺望。 山里一片火光,据说是保民军放火把土匪寨子烧了。 我坐上吉普车,带着人马各就各位。果然不久就在出山的必经之路上看见一群泥腿子跑在后面气喘吁吁的,跟着三匹瘸腿的瘦马,为首的一个人满脸的黑烟,但我还是认出了他。 第4章 埋伏好的人马像雨后春笋一样从山头上冒出来,都端着枪瞄准了,我坐在吉普车里看着惊慌失措的土匪。 “你们是什么人?”骑在马上的一个瘦子摔下来,颤抖地问道。 “这是梁师长的卫国军,你是黑风寨的吧。”方团长骑在高头大马上,冷声问道。这时一群兵蜂拥而上,给这伙人缴了械。 那瘦子见被识破了身份,脸上绽开一个卑微的谄笑:“都是自己人,自己人,我们从来都敬仰粱师长,小的是黑风寨的军师陈二。” 为首的那人被枪指着下了马,摆摆手止住了陈军师的话,朝着问话的方团长用我思念入骨的声音道:“要杀要剐,就一句话。” 方团长冷冷地打量着他,陈二忙躬身颠颠地介绍:“这是我们大当家。” 方团长这才微微颔首:“原来是大当家的。既然大当家说话了,那我也不绕弯子,若是愿意降,大当家的就上马跟着那辆吉普车,以后唯我们粱师长之命是从,从今以后天下再没有黑风寨;如果大当家要撑这口骨气……” 周围的枪都上了趟,那瘦子军师双腿都抖了,扯着嘴角道:“大当家的,我看……” 那大当家的吐了口痰,抽了抽鼻子,便牵着马往我的吉普车这个方向走来。 夜色很黑,副官们先给他搜了身,又将他的马头拴在吉普车屁股上。 他跨上了马,车就开了。 月色浓的连他的面色都看不清,黑暗中只听见他用那副大嗓门自以为轻声地问一样骑马的方团长:“车里坐的是梁师长?” “是。” “派头还挺大……” 一路上黑黢黢的,直到回了指挥部,才有些灯光,众人都下了马,车也停了。 副官拉开车门,我慢悠悠地下车,抬头,这次倒是看得清他的脸了。 见他愣在那里,副官皱眉:“愣着做什么,这是我们师座,还不快行礼。” “这是你们师座?” 副官点头。 他脸色变的精彩,先是惊讶,再是羞愤,最后只身便扑了上来,被周围的人用枪止住了头。 我抬抬下巴,勾唇:“教训一下就算了。” 说着我便回了房洗漱,一身清爽的坐在里屋,问副官:“那王二狗怎么样了?” 副官愣了一下:“王二狗?” “就是王全,黑风寨的大当家。” “喔,打了个半死扔柴房了。” “给他洗洗带过来,我问问他。” “还要洗啊?”副官惊讶。 “我闻不得他身上那味儿。” “是。” 他满脸带彩地前脚踏进来,门还没关严实,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顶着一张变形了的脸奄奄一息地说:“原来你就是梁师长,你不姓李?” “恩。” 他一身干净的新军服还算整齐,发梢上还滴着水:“就他妈栽你这儿了,你想怎么样?” 我一把拎起他的后衣领拖到床上,跨坐上去:”我想上你。“撕扯着他的军服,他挣扎着:“你是个畜生……” “为什么?”我摸着他带血的唇角:“我就是想跟你好,怎么成畜生了?” 他冷哼了一声,看着我的眼中满是鄙薄:“老子以前上人,哪次不是把人伺候的舒舒服服的?你这也叫爷们么?每次都要先打人,不用你上,先就被你打死了,还往死里折腾……你说你不是畜生是什么?” 我换了话题:“上次鸡汤好喝吗?” “……” 我缓缓地道:“你有没有发现,伤口好的特别慢?” “你……你还加了什么药?” 我笑了笑没回答他的话,摸着他的脸转道:“你别这么跟我扭着,外面都是我的人,对你没好处。” 他全身僵硬地闭上了眼睛:“早知道是你,老子就是死了也不会降。姓薛的烟土是你抢的吧,老子毛都没动过……” 我俯身去咬着他的颈子:“是。” ———— 小鸟儿在枝头叫,我抱着他一宿没睡着。 昨天我比上次更温柔,把重新学来的龙阳式都在他身上实践了一番,绿油膏,流香引,都是些勾栏院用在小官儿身上的药,我用在他身上,倒又看到了另一番风情。 被打的像猪头似的脸上涨得通红,也不似第一次杀猪似的叫了,哼哼唧唧的声音嘶哑低沉,又带着一骨子销魂,全身肌肉成块儿,一抖一抖地颤着,引着我上了他一次又一次,差点让我交代在上面。 几次差点睡过去,又怕他摸到了我枕头下面的枪。撑了一夜,正考虑着要不要让人把他手经脚经都给挑断算了,就听见他在下面哑的没形儿的说:“重的像头猪,太阳都照屁股了,你要压到什么时候?” 我笑了笑,起身,从温暖的地方退出,带出身下的粘腻,他抽了口气。 正准备喊副官叫水,却见他忽然抓住了我的手,满脸疲惫:“屋里你怎么折腾是你的事儿,别喊人。” 我亲了他的脸一下:“都依你。” 对外,我给了他安了一个副官的身份,他手下的跟着逃出来的那些人都被我发了饷打发走了。 我除了出门巡视,其他的时间基本上都和他腻歪在床上。 不分白天黑夜,我们自然地接吻,交媾。 这是我自从青年时代以来,最初和唯一的放纵。 每天赤裸相见着,他有时会看着我的脸发呆,我喜欢他看着我时候有些恍惚的样子。 在我靠进的时,他渐渐学会了自然地张开腿,还会告诉我,让我轻点。 心情就好像飘上了云端。 就这样和他温存了十来天,我几乎都要以为这就是两情相悦了,可有天我从睡梦中睁开眼,却见他正拿枪指着我的头。 枕头有被翻动的痕迹,那是我的佩枪。 平静下来,我问道:“为什么?” 他扳起我的下巴,一个巴掌抽得我嘴角泛了腥,脑袋撞在床柱子上,却听他吼道:“少废话,你他妈还有脸问!”说着他拖着我向门外走去。 我抓住他的衣角,注视着他那双因为兴奋而变得赤红的双眸:“我只是想跟你好,我哪里配不上你?你为什么不满意?” 他嫌弃似地推开了我,抬起腿一脚踢上我的胸口:“有你这么好法儿么?” 胃部一阵痉挛,我苦笑。 “那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就当做是我死前……”我拽住他的裤脚。 他冷哼了一声:“你不是早知道了么?” “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 “还是那句话……你他妈不配!” 血液流进嘴中,是干涩的腥味:“……那你喜欢过我吗?哪怕只有一会儿也好……” “谁他妈会喜欢一个畜生!”他一边骂着一边从窗口窥伺外面的情况,似乎在判断以我为人质的胜算。 胸口有种撕裂的感觉。 猛然窜起身,使出擒拿术跟他缠斗,他对着我扣动了扳机。 然后他呆住了,在他发愣的一瞬间,我从身后制住了他的双手。 枪里,是没有子弹的。 第一天和他温存过后,子弹就被全部取出。但枪一直被我放在枕下,我觉得我真傻,居然想试探他。 他在县城的最后一夜,就明明白白告诉我了,他不愿意跟我。 即使我们有了这么多共同的记忆和床事,他还是不愿意接纳我。 将他绑了起来,一口咬上他背后遒劲的肌肉,他闷哼了一声,我忽然有种想哭感觉。这么多年来,血雨腥风和枪林弹雨都无法伤到我分毫,他却轻松做到了。 从那以后,他身上的伤,就没有好过。 先是溃烂,然后是发炎,发烧,人事不知,然后被冰水泼醒。 我一直留着他在房里照顾他,顺便喂他春药,上他。 不再给他提供有肉的饭食,而是天天给他喂流食,吃青菜,饭量少的可怜,他精神气儿变得越来越弱,虽然骨架子还在,但是完全没了之前那副匪气,看人的眼神都虚。 他用那副被春药陶干了的,破烂儿似的身子一共跑过两次,被抓回来后又当着下人们的面,用最恶毒的语言辱骂我。 作为教训,我亲手打断了他的腿,然后顺着断腿上他,就算用了过量的流香引也控不住他撕心裂肺的惨叫。骨头在第二天被接上,他疼得说不出那些伤人的话了。 只有在夜里,我与他温存时,他才会在我耳边漏出破碎的呻吟。 翻来覆去,称呼也就那么几样,王八蛋,畜生,婊子养的。 我变得粗暴,他骂的更凶,我笑他欠操。 本来只有相近的几个副官知道他是我的人,这么一折腾,倒是全军都知道了。 我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因为我喜欢他。 只有大哥的叮嘱,偶尔让我滋生一丝对家族的愧疚。 坏事传千里,好笑的是,保民军的薛司令知道后,给我送了一幅他从南边申请的嘉奖令,说我剿匪有功。我将嘉奖令贴在了卧室里。 他虽然没了戾气,但目光中对我的恨意却一点一点滋长了出来,后来即便养好了腿也没有消去,反而更浓了。 现在他不叫王全了,他叫王瘸子。走路一拐一拐的。我喜欢靠在阑干上看着他拐着去晒太阳,虽然他神情麻木,但我却常常有种错觉,这就是我的幸福。 我给过我们俩机会,但是他不愿意要。 既然他不愿意要,那我只能这么逼着给。 我有枪,有队伍,有地位,喜欢什么就要抢,这就是乱世的法则。 和他的恨意相反的是,他的身体对我越来越敏感,之前我强上他,他还会躺上几天。我给他用惯了流香引,现在他那小穴,一看见我的东西就张张合合不停。 我想我爱惨了他了,每天晚上都会在他的肌肉上咬出属于我的痕迹,让他在我身下忍耐,忍耐不住崩溃,带着极度的痛苦和极度的欢愉。 第5章 我有时晚上抱着他,能摸到他肚子上的骨头,膈应的让人心疼。 “怎么不好好吃东西?”完事了以后我趴在他身上轻声问。 他闷闷地道:“我喜欢吃肉,每天青菜萝卜,吃不饱。” 我温柔地摸着他的脸:“多吃流食和蔬菜,对你下面好……而且我怕,我怕你有劲了就拿枪指着我,我还怕你跑了,再也不回来……” 他忽然爆发似的吼道:“你以为我没劲儿就不跑?老子告诉你,只要老子有一口气在,你他妈就别想安生。” 我一愣。 他也愣了一下。 他很久没这么跟我说话了,大多数的时间,他都在沉默。 我几乎生出了他已默认事实的错觉。 将他从床上拽下来,我抄起鞭子,一鞭一鞭的抽他,血缓缓地渗出了他的脊背。 他靠在墙角里咬着嘴唇,我这才发现,他之前健康的麦色肌肤变成了蜡黄,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全身都是伤痕,新伤旧伤,交叠在一起,淌着血液。 在角落的阴暗里,他看着我不甘的眼神在黑暗中幽幽的发亮,带着野兽的气息,似乎随时能扑上来咬断我的咽喉。 我怔怔地望着他,有些忧伤的同时也被他的眼神深深迷住。 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我又在地上干了他。 他再一次气喘吁吁地骂我畜生。 在他体内解放的那一刻,我想,也许一辈子,我再也不会这样深爱一个人了。 那天之后,我将他关了三天的黑屋,没给饭吃,只给了水。 后来放出他来,整个人没了人样,只剩了一层皮,恹恹的,也不跟人说话。 只有在被上的时候,会呜呜的叫。 有天我忽然来了兴致,白天就要找他,却怎么也没找到。 四处寻着就发现他在厨房偷吃肉,蹲在地上啃羊腿的样子像一只饥饿的,虚弱的野兽。 那平时麻木无神的双眼,在一盘肉前迸发出狼一样的光芒。 我走了过去,他却没有动,仍然发疯一样地吞咽着。 他背对着我,我从后面抱住他,扒了他的裤子,吐了口水抹在他屁股丫子里就挺了进去,他全身的肌肉紧缩了一下,差点把我夹断了,他自己却仍然在前面埋头大嚼特嚼。 我在他身后抽送着自己,他则顺着我的顶撞将牙深深地嵌进羊肉里。 就连勃起了,高潮了,他的嘴还没有停,脸贴上那块肉啃嗜。我一个深顶,他把羊腿呕了出来,却又调整好咽了回去。 看着他被两种不同的欲望迷住的双眸,绽出夺目的光,我一个控制不住,便解放在他的体内。 “好吃吗?”喘着气,我趴在他背上温柔地问。 “好吃。”他老老实实地回答。 我将他吃了一半的羊腿夺走喂了狗。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只吃了一半的羊腿,没有说话。 狗趴在地上在吃他吃剩的骨头,他趴在地上看狗吃那只骨头,我趴在他身上上他。 那天晚上,可能是趴跪在冰地上受了凉,他发烧了,把早上吃的肉全吐了出来。 黏黏糊糊的一片,散发着酸臭。 我在他床前衣不解带地照料他。 他似乎烧昏了头,闭着眼睛握住我的手就喊胡话:“都他妈是些王八蛋!老子有了力气不崩了你!” 我轻轻地拥住他:“我在这儿呢,二狗,别怕。没人能欺负你。” 他全身滚烫的像火炉,眼睛挣开了却什么也看不见,嘶哑着嗓子跟我嚷。 从他小时候打猎,说到了邻居家阿黑,又说到了死了爹娘当了乞丐,最后说到落草为寇…… 最后他拉着我,眼角湿了:“俺被狗咬了,俺要出去,俺要回家……” 我将他抱在怀里:“这儿就是你的家。” 他在我怀里缓缓不动了,忽然伸出手,摸着我的脸:“……都以为……老子没机会宰了那王八蛋……” 侧脸,我吻上他的手。 他脸上缓缓地出现恍惚的表情:“可俺这辈子,没见过那么漂亮的人……第一次见,就他妈晕晕乎乎地着了道。后来被折腾紧了,老子却想,死在这尤物身上也值了……” 我的手微微颤抖着,一种喜极而泣的感觉弥漫在了我的全身。 “我喜欢你……”我在他耳边说。 “我好喜欢你……”我喃喃地道,将头埋在他胸口。 抬头,再看他,却见他已经在我怀里睡着了。 后来我高价买了长白山的人参,才把他一条命给抢了回来。 因为他,我都不怎么勤于练兵了。 有次我偶然听见副官跟方团长说,王全是祸水,我心下笑了笑。 祸水呵…… 他要真是祸水,我倒愿意为他亡国亡党。 那次生病以后,他身体更弱了。 肌肉都变了形,皮肤蜡黄带着黑气,晚上完事以后我将他搂在怀里。 我亲手给他剃了头,短发扎着我的脸怪舒服。 “你怎么不说话。”我抱着他,在烛光下抚摸着他的全身。 他闭上了眼睛,侧头,没理我。 用手抬起他的下巴,亲他的唇。 他避开了我的吻,睁着黑洞洞的眸子直直地望我,叹息般地嘶哑道:”你……完事儿了下去好么,我想一个人呆会儿。““我想跟你一处。”摸着他的发,我压抑着自己的脾气柔声道。 他粗鄙地抽了口鼻子,挖出一坨屎:“你身边漂亮姑娘小伙多的抓,怎么就……要是想尝新鲜也早该腻了。” 我温柔地吻他,他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喜欢他。 他别开脸,厌恶地冷哼了一声。 我垂下眼睛亲他,他却皱了眉头抿着唇。 我心下微涩。 那天生病……他到底听见没有? 他挣扎着想推开我。 我冷笑:“怎么,合着你正等着我腻了你?看上你不好么?” 他沉默了半晌,不知悔改的又跟我顶撞,闷声闷气地开口道:“我一大老爷们……你要是真在乎我,别做那些猪狗不如的事儿了……” 我一怔:“猪狗不如?你再说一遍,谁猪狗不如……” “除了你还有谁!” 刚刚亲吻了他的嘴角有些苦。 “那是谁在浪叫?是谁他妈每天在爷下面扭屁股?” “那都是你逼的!”他忽然大吼道。 这是皮痒,以为大病初愈,我就不敢跟他动手? 拽着他的头发拖下床就拖进了刑房,把他绑在老虎凳上卸了两条手臂的关节。 他全身都冒出虚汗,脸色变得苍白,却一声都没吭儿。 我抽出鞭子抵着他的胸膛:“还嘴贱么。” 他上下牙齿禁不住似的打颤。 最后憋出一句话,嘶哑得听不出个味儿,但到底是服了软。 “别打……下次不敢了。” 我叹了口气,收了鞭子,给他接上了关节。 松了绑将他抱回了床,心情已经平复了,好声好气的劝他:“这么多年了,我看对眼的也就你一个。我喜欢你,在乎你,难道你不明白我的心么?”说着我顿了一下,放柔了声音:“一辈子长着呢,我总能把你这颗心给磨软了,捂热了。你要愿意这么跟我扛着,你就扛。” 脸凑过去,这次他乖乖地张开嘴把舌头伸进来。 他不敢咬我,因为第一次咬我的时候,我卸了他的下巴。 刚才又受了教训,他柔顺的紧。全身的半萎缩的肌肉都依偎在我怀里。 和他交缠着身体,我想也许我对他太着迷,所以技术在他身上越练越好了。 他对我抗拒着,却又似乎喜欢看我的脸,见我注意到他的目光,又厌恶的转过头。 渐渐地,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变得即使没有流香引,只要闻到我的味道,就能勃起了。 作者有话要说:配角栏目前出现了两个人,过几张出现第三个人,就完全展开了。 第6章 我这边夜夜笙歌,但于司令的日子却越来越难过。 和薛司令争地盘,于司令连续打了几场硬仗,保民军三个师倾巢而出,直奔于司令的卫国军,据说先头部队清一色的日本装备。 于司令的部队这边节节败退,连带着我手下人马也伤亡不小。 其实这次冲突的导火线说起来也简单,就是薛司令被抢大烟的事,东窗事发了。 大烟都是在于司令的地盘上卖的,他抽了六成的份子。 薛司令不知为什么,倒真没怎么管我,直冲于司令一阵猛攻。我也就乐得在旁边坐山观虎斗,于司令给我的信先前还客气,见我无动于衷后开始连敲带打,最后连忘恩负义都骂了出来,不过我不以为意。 于司令有点兵败如山倒的味道,据说逃兵十之有四,三个师长都不听号令了。于司令自己在战场悲情的登高远眺,远远看了一眼薛司令保民军一排排日式大炮,回去一思量,果断就带了全军的军饷大烟金条,卷了铺盖带着小妾连夜逃了个没影儿。 这一下全盘打乱了我的布局,本来设了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计谋,埋伏着姓薛的呢,结果没想到于司令一跑,保国军大溃散,薛司令的一个师立即调转了枪口对准了梁师,我也在前线指挥的时候中了流弹。 被抬到指挥所的时候,血都流了一路,团长参谋们站了一屋都死气沉沉的,也是,我死了,哪有他们这帮人的荣华富贵? 军医都准备好了,马上就要布置一个急救室抢救,是死是活就看后面几个小时了。 我就着最后一口气跟团长参谋们布置了下一步,他们都应着了,是死是活,总得有个着落。 众人都出去了后我叫住副官,明明床单上都是血,殷红的一片,我却一点也不觉得疼:“我想见他……” 副官点点头,知道我说的是谁。 他被带到了我的眼前。 日光从他背后照过来,照出一瘸一拐的影子,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贪婪地看着他……注视他…… 他比我第一次见的时候要瘦了很多,背也不像之前那么挺直,而是有些驼,他不再放炮一样的说话,多数时间在沉默。 蹒跚而来的时候,看见我满身的血,他眼神似乎闪动了一下。 我费力地去拉他的手,却没有拉到:“你恨我吗?” 他没说话。 只是沉默地看着我。 那眼神好像要把我生吞活剥。 他平时是不敢这么看我的。 就连他……也知道我不行了。 不过无所谓,若是我死了,他得跟我陪葬。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挤出一个微笑:“若是我没了,你到了下面也要记得我,我叫景玉。高山景行的景,温雅如玉的玉。” &&&& “师座!姓薛的中计了!” 这是我醒来的时候听到的第一句话,我说的第一句话是:“王全呢?” “跑了。他腿脚好着呢,跑下山的时候蹬蹬儿的!” “你们怎么没把他看着?”我猛烈地咳嗽起来。 “本来确是准备给师座陪葬的,但前段时间来了个算命的,说师座犯了烂桃花有血光之灾,如果把王全放走,说不定师座就能转危为安。” 我叹了口气,既然我没死,他也不用死,放走了总比死了好,我们总有再见的一天。 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有种暖洋洋的感觉。 知觉渐渐回满了身躯,似乎满是鲜血的黑暗都被驱赶尽了一样。 将死之时对他刻骨铭心的思念,不知不觉,被重生的喜悦和胜利的战报冲淡了…… 但什么东西却在我身体里铭记了下来,就像烙印一样,藏在最深的地方。 我还是想他,但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我想,他也是想我的。 每个黑暗的夜里,他也一定会想我,即使带着恨意。 伤处还绑着绷带,我挣扎着坐起来,喝了一口副官递来的水,哑声道:“你刚才说……姓薛的怎么样了?” “师座果然神机妙算,姓薛的中了师座的诈死之计,以为我们是真投降,带人蹭的就进了我们布置的口袋,被逮了正着!” 我笑了:“看来我这次要当司令了。” 本来于司令跑了以后,整个队伍就如鸟兽散,好在我有存银,购置了许多大米,几锅饭就把他们招了回来,都收编了。 抽大烟的全部开除,余下整编进了梁师。同时于司令手下另一个师长来喝庆功酒的时候,我让人把他抓起来毙了,然后又把俘虏的保民军的师长也毙了,不久,我便成了雄踞半省的梁司令。 忙完了交接,分赃,等等一干,这才想起来薛司令还被我关着呢。 里三层外三层都是铁桶似的卫兵,我进门前还特地正了正帽沿,一推门就见一个梳着大背头,一脸汉奸相小白脸坐在角落,看见我蹭的站了起来,愣了一下就飞奔过来:“景玉!” 我也是一愣:“浩源,你怎么在这里?”说着我问周围的人:“你们抓错了人吧,这哪是薛司令?” 这人唇红齿白的一脸娘们相,薛司令领兵风格那狠辣劲儿,怎么说都是条汉子吧。再说讲武堂里当了那么长时间的同僚,要不就是我眼睛瞎了,他什么深浅我不知道?他叫宋浩源,就算换了名字,也真没本事当司令。 副官却站出来道:“军座,这就是薛司令,兄弟们抓他的时候,别人都这么喊。” 宋浩源猛地来抓我的手,还没近身就被副官一把拽开了,推搡在一边,宋浩源嘴里喃喃地道:“景玉快救我!你知道,我不是司令!我只是参谋!薛司令把衣服给我了让我打头阵,他自己藏在后面呢!” 我心下一惊,转向副官道:“其他俘虏呢?” “营级以上都还关着,其他的……都……都编进队伍了。” “去查一查最近有没有回乡省亲或者逃跑的。” “军座的意思是……” “还在这里磨叽什么?还不快去!” “是!!” 转过脸来却见他呆滞地看着我:“你……就是梁司令?” 我点点头。 他苦笑:“早知道是你,我早就投奔你了,李景玉和梁皓……到底哪个才是真名?” 我拍掉他肩膀上的灰尘,歉然道:“让你受苦了。”说着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和他一道往外走:“这几天委屈浩源,都怪我,也不知道你被关在这儿,我们出去喝几杯,算是为兄给你赔罪。” 他娘们似的脸又红了,衬印得小巧精致的五官说不出的别扭。 记得刚认识他的时候,他才从日本留学归来,在讲武堂任职现代战争讲师。 他从那时开始便总喜欢缠着我说话,看在同僚的份儿上,我才勉为其难的敷衍,否则看着他那张比戏子还要白的脸,我都能吐出来。 不过这会儿遇见了他,倒没那么恶心了。毕竟打了这么长时间仗,遇到个熟人,也有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而且经历了王全那件事,我总算知道了宋浩源当年的眼神。 有点兔死狐悲的感觉。 我还有伤在身,但晚上还是跟宋浩源谈着之前在讲武堂的往事,喝了一坛酒。 他洗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越发衬得面净如玉,唇红齿白。 离着我近的时候,总有一阵香气掠过鼻尖,我之前便知道,他似乎一直有体香。 “景玉,你可吓死我了,被关着的几天,我都绝望了,幸好是你。” “景玉,看见是你我真高兴,我知道上天没有抛弃我,要不然你怎么会在那里。” “人的际遇真的很奇妙,我们时隔多年又遇见,真算是缘分。” 喝了酒,他满面都是潮红,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打出暗色的阴影,就连说话都带着股柔软。 我有些醉了,恍惚间只看见他的红唇开开合合:“还记得咱们以前吗……讲武堂里面有个池子,夏天开满了荷花,你喜欢坐在旁边发呆。有天晚上你又坐在那里,我走过去跟你说话,你不理我……” 我“唔”了一声。 那不是发呆,那是在练目力。 “你从来都看不起我,我知道。”他忽然低下头靠了过来,嘴角微勾,带着些自嘲的味道。 感到他的样貌在我的视域中飘远了。 “所以你不知道,其实我的枪法比你好,身手也不错。” 他笑了,伸手摸着我的脸,指尖冰凉的触感让我几乎清醒过来,我却没有力气去拨开他。 身体动不了了,看来是被下了药。 “可我就是贱哪,你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他轻轻地说着,带着病态的面容,有些贪婪地抚摸着我的胸膛。 我看着他笑了:“就你这样还带兵打仗?你手下的兵别都睡了你吧?” “我不是那种人……” 手掌上移,他伸手掐住了我的喉管,另一只手去摸我的枪:“听说你在军里有个男宠?长什么样?” 我闭上了眼睛,淡淡地道:“你不是说要投奔我么?这是跟长官说话的态度?” 他一手打开了我腰间的皮套,拿出了枪,微笑:“景玉,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吗?” 我睁开眼睛看着他:“你不就是薛司令么……” 第7章 他一怔,这时外面的人马破门而入,他挟持着我大叫道:“别动。” 可我的部下们还是狼似虎的围过来,端着枪对准了他。 那一瞬间,他拿着枪,却没有扣动扳机。 他缓缓将抢放了下来,举起双手。 看着这一幕,我闭上了带着酒意,有些困倦的双眸。 他无法对着我开枪,就像我无法对着王全开枪一样。 再次相遇,他看我的眼神,我早已明白的一清二楚。 在一点上,他已然输了,就算袖子里藏了迷药,又有什么用? 本来我并不确定,只是有些怀疑,但没有想到,那个以前跟在我屁股后面哭哭啼啼娘们似的小子,居然真当上了司令! 本事倒还没什么……要不是那清一色的日本装备,他未必能打赢于司令的破铜烂铁。 只是……这日本装备,他拿什么买的呢? 那样的炮,那样的枪,不是几袋大烟就能换的。 而且薛师编制散漫得一冲即垮,他手下那群游手好闲的兵痞,凭什么服他? 就在我兀自思忖的时候,我派人去调查的另外一件事情有了结果。 抢薛司令大烟的事儿,原来是有心人专门报给保民军的。 报信的人叫陈二,是原来黑风寨的军师。 看来算命的说的不错,副官们说的也不错,王全的确是祸水。 但那又怎样? 我连阎王都不怕,难道还怕了个自己放在心尖上的人? 对了,我忘了,那个给我看相的算命先生,也是他黑风寨的人。 ———— 第二天起床,吃饭,晨训,巡视,打拳,练枪,然后去看再次被关押的宋浩源。 他一身白衫,坐在床上靠着墙,目光呆滞地凝视着对面的挂衣钩。 他的脸更白了,完全褪去了血色,如一只苍白瘦弱的艳鬼。 “浩源。”我迈过门槛走进去。 他昨天丰富的表情都好像不曾存在过一样消失的一干二净。我脱了鞋子坐到他的身边。 他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说:“梁司令有何贵干?” “浩源叫我景玉就好,不要见外。” “不敢。” 我笑了笑,顾而言他:“饭食还满意么?” “还行。” “我可是照着司令的规格给你配的。”说着我指着门口的卫兵道:“还有他们,要是谁欺负你,你跟我说,我都给你收拾了。” 他嘴角微弯,娇小的红唇弯勾出自嘲的苦笑:“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我看着他的眼睛:“你昨天为什么没开枪?” 他苍白的面庞僵住了,嘴唇颤抖起来,没说出话。 看着他狼狈的样子我撑着额头笑了,越笑越大声,他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你这个傻子。”我笑完了,奚落他道。 他忽然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我。 我愣了一下,却见他将头埋在了我胸口,再不动了。 维持着姿势,伸手轻轻地摸着他的发,我叹息道:“我有什么好?”我要是真好,为什么有人却偏要离我而去? 他没说话。 我又问:“你的日式装备从哪儿来的?” 他猛然抬起头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下巴几乎碰上他的鼻尖:“别跟我说是你买的。” 他撑起身子,跟我拉开一段距离:“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 如宋浩源所料,不久我的司令部便来了两位特别的客人. 一个是日本军部的人,一个是日文翻译,说要求我释放福山浩源中尉。 最近的日本驻军就在省城和铁路沿线…… 我按捺住心下的惊疑,面上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不过有个条件,缴获的日式装备你们派几个技师来教我用,然后再给我配三万发子弹和一千发炮弹。” “如果梁司令愿意和大日本帝国合作,我们对待朋友,都是友好和慷慨的。” 我点了头,让人带着两人去见宋浩源。 看着他们的背影,我心中的线被一条条穿了起来。 送走宋浩源的时候,我说我想单独跟他说几句话,他们答应了。这时宋浩源已经换上了日本传统的服装,我领着他来到一个僻静的屋子里。 只见他雪白的皮肤衬在淡色的和服中,粉色的红唇娇艳,得像瓷娃娃一般精致。 原本穿着灰黑的中山装怎么看都让人不舒服甚至恶心形象,在淡色的和服里却意外的搭调,几乎有种女性柔和优雅的美感。 苍白的面容,雪似的颈项,饱满的朱唇,柔软贴额的黑发……我心下微微诧异,服装的改变竟能让一个人的气质产生如此大的变化。 关了门,我开口道:“你到底姓宋,姓薛,还是姓福山?” 他嘴唇勾起,不知为什么,今天他的笑,让我联想到樱花的花瓣。 “薛司令是个子虚乌有的人,参谋部给了我钱和枪,让我拉一只队伍。我知道自己这张脸上不了台面,就找了一个长相威武的薛姓副官平日开会训话,不过他也就是个傀儡,拿主意的是我。” “你也是傀儡吧,拿主意的不是日本人么。”我嗤笑。 他抿唇,似乎并不想与我争论:“那你呢?你姓梁,还是姓李?” “我姓李,名景玉。”看着他疑惑的眼,我微笑:“你穿和服真漂亮,比穿中山装好看多了。” “我是中日混血,母亲是日本人,父亲是中国人,我在日本长大的。” “你是特务?” “我只是想为中日友好和大东亚共荣出一份力。” “你之前便知道我在县城?” “不,我失去你的消息很久了,在南边我听闻你辞了军差回老家休养……你提起过你的家乡,后来我申请调到这边,但没想到梁司令就是你。” “你就这么喜欢我么……” 他没说话,只是垂下了眼睛,看着我胸口的一枚扣。 我捧起他的脸:“但我的心已经给了别人。” 他仰起脸的眼神里掩不住落寞:“那又怎样,你以前没有心,我看不到;你现在有心了,我虽然现在得不到,但总还有希望,不是么。” “这次回去,你会受处罚么?” “我扯那三千人守在那里,本来任务就是和本地军人建立良好关系,奈何于司令和之前的王山头对日本人都不太友好,满脑子狭隘的民族主义。” “那就好。” “谢谢你担心我。”说着他忽然近身前来,在我脸上落下一吻:“后会有期。”他凝视了我片刻,转身走了。 我摸着脸,似乎胸口还留着他的体香,久久没有回神。 他从前似乎就是这样,大胆,直白,热情。 可是为什么以前,我从没发现他的好呢。 要是我喜欢的人是他……我是不是就不会那么伤心,吃那么多苦,心那么痛了? 可人的心只有一个,给出去了,又怎么收得回来? 第8章 “司令,有位叫李崇玉的乡绅说要见您,都在外面等了一天了。” 我心下一惊:“什么?你怎么不早说!” “您之前一直在接待日本客人……我就让他在偏厅……” “不长眼!还不快把他请进来。你们都到外面去候着。” 不过一会儿,堂外响起脚步声:“李先生,请。” 门开了,又关了。 我向站在门口的人看去,只见他穿着灰黑的长马褂儿,神色凛肃,一尘不染,手里拿着绸帽,一如既往地儒雅。 他身后跟着春红和阿源,两个下人背着包袱,满脸风尘仆仆,四处张望。 他将春红和阿源手中的包袱接过来,低声吩咐道:“你们先出去吧。” 春红和阿源躬身退出门外,大哥转身将门合好。我抢步过去帮他拿东西,笑道:“哥……你怎么来了?” 他的发上沾了灰尘,还是那张端方周正的脸:“听说你受伤了,我来看看你。” 我伸手去解衣服:“小事而已。已经缝针,快好了。” 他看了我一眼,缓缓地走到堂上的正位中,弹了弹袍子,坐了下来。 取出一副眼睛,架在鼻梁上,他轻声道:“你站过来。” 我敞开着衣襟依言走到他的身边,他伸手抚摸着我腹部缝合的伤口,就像小时候我在外面闯了祸,他为我处理患处一样。只是……他目光中的神色让我有些看不懂。 指腹贴上腰侧蜿蜒的蜈蚣纹,我不自觉往后退了一下——他的手指太冰了,简直不像是活人。 “把衣服放下来吧。”说着大哥取下了眼镜,从怀中收出一个盒子收好了。 “嗯。” 给他倒了一杯茶,递在他的面前,他看了一眼却没有理会,我只好放在他手边。 他淡淡地开口道:“怎么,现在当上司令了,连大哥见你,都要在外面等?” “哪里,都是副官们没长眼睛,我这里干没本的买卖,仇家多,没用真名,副官也不知道你是我哥;再说,我早上会了一批客人,来不及通报,都算我的不是,给大哥赔罪了。”我在一旁坐了下来,欠身道。 “客人?什么客人?”大哥直视着我。 “就是一些军务上的……” 大哥冷哼了一声,眉目间消散了往日的温和,渐渐透出股冷冽来。 “我看见了,是日本人吧……” 我怔了怔:“是。” 哐当,茶杯碎裂在地上。 “我不来还真不知道,你跟日本人有来往?” “哥……你这是怎么了?”看着地上散出的飘渺茶气,我笑了。 “你心里还有没有廉耻两个字?”他忽然站了起来,质问似地看着我。 我脸色也冷了下来,转动着自己的茶杯:“廉耻?乱世里廉耻值几个钱?人家敬我,不是因为我有廉耻,是因为我有枪,有人。” 他沉默了片刻:“景玉……原来你变成了这样。” 我抬眼:“我一直是这样,你不知道罢了。在家里,我敬你三分,因为你把爹和姨都照顾的好。但这里是军队,你不要这么幼稚!” 他叹了口气,转过身子:“景玉啊,枉我还日日夜夜为你操心。”说着他将包袱打开,递给我:“自己看吧。” 我打开一看,居然是写好的聘书,后面都是女孩的画像,门当户对的名媛淑女。 我皱眉:“我现在不想成亲。” 他缓缓地道:“我听说,你在军队里有个男宠,是真的吗?” 一口气闷在胸口:“说什么来看我都是放屁吧,你是为这个来的吧。” 大哥凝视着我:“你就说,有,还是没有!” “有!” “有辱门风。”他喃喃地道,说着起身,戴上了帽子,头也不回地要推门往外走。 我几步赶上前去,抵住门,冷笑:“你那个小厮阿源,还不是跟男人在柴房鬼混。要不是他,我还不知道自己喜欢男人呢……” 大哥微微虚了眼,推开我的手,去拉门,我拉住他的袖子。 推搡间另一个包裹散落出来,有许多我爱吃的东西,还有喜欢看的书。 抬眼,却见我哥淡淡地看了扫了一眼满地的狼藉,转身走了。 “哥!” 我忙叫了副官,给他安排院子里最好的住处。 ———— 晚上我想了又想,还是准备给他道歉。 没叫人,也没让人通报,一个人提了壶酒就悄悄过去了,是一处僻静的小院子。 守卫都在外面,只余我一个人细微的脚步声。 屋里点了蜡烛,立着模糊的人影,他在。 靠近了的时候,却听见细细的抽泣声。 我心下诧异,下意识地侧身隐蔽了自己,立在了门前。 靠进纸窗的细缝往里看,只见昏暗的烛光下,大哥上半身赤裸着,精致细长的玉烟斗衔在唇边,靠在床上吞云吐雾,白烟弥漫中他虚着眼,我看不太真切。 春红白花花的胸脯黏在他的大腿上。 我一阵反胃。 大哥伸手摸了摸春红的头:“你哭什么?带你来的确是准备把你送给老二,不过老二不要你了,跟了我,不好么?” 春红抬起哭红的眼,满脸都是恐惧地畏畏缩缩地看着大哥。 我这才看清大哥的面容……他在我眼中永远是……怎么说呢……即使是他最愤怒的时候,都带着股正气和温柔…… 但现在他的脸上却满是……冷漠,和一种更冰冷的彻骨的东西…… ——是凉薄,透着些戏谑的凉薄。 我哥抬起春红的下巴,轻声问:“你喜欢老二?” 春红忙低下了头:“没有。” 大哥的手缓缓地从她的乳线向下抚摸:“喜欢他,也是很好的,他是我的弟弟,我不怪你。回了宅子以后,我会把你抬成妾。” 春红咬着嘴唇没说话,大哥一边用手猥亵地摸着她的私处,揉捏着她的白臀,嘴里一边淡淡地道:“行了,你回去吧,把阿源给我叫来。” 春红抬起头:“阿源……阿源他身子已经不行了……求您饶了他吧……” 大哥温柔摸了摸她的头,眼中却是一片冰凉:“乖,去把他喊来。” 春红有些吃力地往床下爬,刚站起来我就发现了异常,她的双腿下夹着东西。是什么……却看不清。 春红蹲在地上捡散落的衣服,那东西却缓缓地滑了出来,这回我看清了,竟是一根长长的玉势。 春红有些艰难地想塞回去,大哥却忽然走下床来,一手抓起她的头发,粗暴地将她整个身子都提了起来。 “我说过,不要掉出来。”说着,大哥的另一只手伸到春红下面,把东西狠狠地捅了进去。 春红压抑着惨叫了一声,发着抖裹上了衣服,夹着腿夺门而出。 我早已隐在暗色中了。 她慌慌张张,自然没有看见我。 在望屋内望去,只见大哥转过了身子,从旁边拿出了一只小盒,打开,里面竟全都是大大小小长短不一的玉势。 他垂下眼,动作自然地将盒子关好。 我心下震惊。 望向大哥的腿间,果然……波澜不惊。 过了一炷香的时候,阿源来了。 他战战兢兢地推门进去,又弓着身子阖上了门,大哥声音温和地开口:“把衣服脱了。” 阿源颤抖地道:“大少爷……奴才……下面还没好呢……” 大哥温和地又重复了一遍:“把衣服脱了。” 阿源全身一僵,将衣服脱了,似乎是习惯性地趴跪在地上。 露出的穴口,有细小的伤疤。 大哥转身,从盒中拿出了一根最粗最长的玉势,对着那里,缓缓地打转。 “大……大少爷……” 不……那并不是玉…那是铁……或者别的什么金属…… 长粗的龟头上布满了小嘴似的突起,像一条黑色的大蛆。 阿源的全身痉挛了一下,大哥闲适地坐在后面,一手拿着烟斗吞吐,另一只手将那巨大的玩意儿渐渐往里面推。阿源似乎已经熟稔了般,边压抑着呜咽,边抬起屁股迎合着。 但那东西太大了……比婴儿的小臂还要粗……并不是常人能承受的。 直到整根都没入了,渗出血丝,大哥才缓缓地开口:“被二少爷看见过一次?没听你提过啊……” 阿源全身颤抖起来:“奴才错了……奴才错了……” “是不是柴房里那次?” “是……” 大哥忽然抽起一脚,踩上阿源的屁股:“你这个贱货!”又一脚踢上他的腰。 阿源发出惨叫,抱着屁股在地上打滚:“呜……大少爷,呜……别踩了……肠子要断了……” 说着,阿源嘴里冒出了鲜血。 然后在地上挣扎着,似乎在忍受什么难耐的苦痛。 大哥站起身子,走到门前,忽然将门推开。 眼神和我撞上,我正一手提着酒,僵立在面前。 大哥撩了撩额前的碎发,淡淡地道:“看够了?” 阿源抬头看着我,眼中满是怨恨,全身蜷曲成了一个奇怪的弧度:“……不是……答应我,不告诉……大少爷的么……” 说着,阿源不断扭曲的身体渐渐僵直了,不动了。 我怔然:“死了?” 大哥走到床边,赤裸着上半身坐下,抬头看着我,从细长的玉烟斗中吐出一口白烟,淡淡地道:“肠子破了,自然要死。” 我再看大哥的腿间,平平的长裤,没有突起。 原来如此…… 我勾唇:“怎么……你之前那两位如花似玉的姨太太,也是这么死的?” “喔,那破的不是肠子,是子宫。” “为什么……” “为什么?”大哥微笑地注视着我:“男人,总有点想隐藏的东西。” 我笑出声来:“你不算男人吧。” 大哥似乎不以为意,只是扫了一眼我的手:“提酒夜访,不是来赔罪的吗?” 我把酒放在案几上:“本来么,是准备给正人君子赔罪的。” 他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缓缓地道:“景玉,你说,要是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了我是天阉,会怎么样?” 我在他床头坐下:“他们会指着我们李家,笑话我们,背地里咒骂我们,我们在这儿以后一辈子抬不起头。” 大哥似乎事不关己地道:“我虽然是天阉,但李家却有钱有势,我也很有才华,他们不至于笑我吧。” “你怎么这么天真。”我嗤笑。 “天真的是你啊,景玉。”大哥微微勾唇,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人立身处世,就是靠这一张脸皮,就算骨子里都长了蛆,只要外面光鲜亮丽,就能开辟一番事业。天阉,汉奸,廉耻,大义,都是一张皮,你跟日本人来往,就是连这张皮都不要了。你在这儿当汉奸,就跟我告诉十里八方的乡亲说,我不是男人一样。李家有财有势,你也是个丰神俊朗的人物,但只要你落了汉奸这个名头,从此以后,我们都会变得为人耻笑,寸步难行。” 作者有话要说:诸君一眼就看穿了大哥,真是让我无比的欣慰。 第9章 我一怔,大哥站起身来,给自己赤裸的上身披了一个短褂,又坐回了我身边:“景玉,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低下头,我闷闷的道:“你……知道我今天要来?” 大哥缓缓滴吐出一口烟:“我什么时候不知道你?” 我发呆地看着他的腿间:“那……你……不在意我晓得你……” 大哥扫了我一眼:“正经劝你,你不愿听,可你若是掉进泥里,我也是要伤心的。” 我哼了一声:“我刚从外面回家那阵子,看你一副假仁假义的模样!” 大哥将烟灰扣在案台上:“你出门了那么长时间,我也不知道你近况,怕吓着你。没想到你比我还胡来。况且这怎么叫假仁假义,这就是仁义了。” 我向后倒在大哥的床上,仰躺成大字型:“可是,他们送我东西,给我给养,不要白不要。毕竟这是中国人的地盘,怎么着还不是我说了算。” “景玉,我就是担心你这一点。做什么事情都不过脑子。”大哥深吸了一口烟,缓缓的吐了出来,白烟很快聚了满屋:“你记着,你我兄弟要吃的,不是别人的残羹冷炙。臣服是一件可怕的事,你看阿源,你看春秀。她们过的比一般人家的孩子好,可以说是锦衣玉食,生活无忧,但下场又如何呢?让他们死,他们就得死。不要贪图一时之荣华富贵,我们要的是一世尊荣。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 说着大哥也在我身旁躺了下来,翻身侧对着我:“这段时间不太平,我准备把爹和姨都送到上海去,我在租借有朋友。若是这边有什么风吹草动,你也来上海。” “你是说……今后日本人会有异动?”我看着他,皱眉道。 大哥闭上了眼睛,似乎事不关己:“我看快了。你最好也做一些抵抗的举动,别贪人家一点枪炮。” 见我没说话,大哥睁开一只眼看着我,语气渐渐凝重起来:“大是大非上,你可一定要慎重。中国人杀中国人,那叫杀千人者成枭雄,屠万人者成帝业;帮日本人杀中国人,杀一人便是恶贯满盈,寡廉鲜耻,你别干傻事。” 我叹了口气:“可就凭这点人马,也打不过日本人,只怕他那边一开枪,我这边就全军覆没了。” 大哥哼了一声:“全军覆没又如何,这个世道,千金难买是名声。用手下人的命,换你‘精忠报国’的名声,怎么想,都是无本万利的买卖。” 我沉默了一下:“要不,我带着他们一起,去热河吧。” “人家地盘上早有主了,再说,打中国人多没出息,哪有打日本人扬名立万?” “不是你自己带出来的,自然不心疼。” “有了名号,队伍可以再带嘛。”大哥伸手摸摸我的头:“留几个团长师长就行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见我没说话,大哥又从上衣里取出一张银票给我。 “干嘛?” “军饷。”大哥微笑,我接了过来,金额大的却让我不由得张了嘴。 “怎么……”有这么多…… 大哥摸了摸我的头,慈祥地笑着:“你……以后就会知道了。” ———— 大哥走了没多久,我就听说,西历九月十八号那天,关东军在沈阳放炮了。 我也加大了和日本人的接触,不久,甚至见到了一位“军要”。 我自忖只是一个山窝子里自封的司令,占据的地方既不是要津,也非富饶之地,平时也甚为安分,想来想去实在不明白点名要见我这杂牌军帅的原因,难道真是为了“共荣”么。 “这位是佐久间大佐,关东军第十师团师长。”浩源为我介绍道。 我们在一家日本餐厅见面,为了这次会晤,我坐了一天的吉普赶到省会。而第十师团,正好沿着穿越省会的铁路驻扎。 佐久间宽额正脸,魁梧的身形倒有些日本武士的风范。浩源和佐久间都穿着和服,一人黑一人白,佐久间黑色的和服配着腰间的武士刀,乍看之下颇具气势。日本老板娘迎接佐久间的时候,头几乎贴在了木地板上。 在和风包厢中落座,浩源跪坐在两人之间,在中央的案几上给我们倒了酒,又顺便充当了翻译。 不太投机的互相寒暄后,便进入了正题。 【李先生,听说你和福山君从前是同学?】 我点点头:“是的,以前在陆军讲武堂共事过。” 【恕我孤陋,我从前并没有听说过李先生的名号,你似乎只是因为得到了我军的装备,才前些日子侥幸一战成名。】心下挑眉,这人真是来结交策反我的? “不敢。”我淡淡地道。 浩源有些为难地皱了眉头,叽里咕噜地跟佐久间说了什么。 【南方革命的时候,请问李先生参与过哪些战役?】 我无所谓地道:“我没怎么打过仗,都是些小打小闹。” 浩源惊讶地看着我,不愿意翻译。 我给自己倒上酒,丝毫不在意。 等浩源不情不愿地翻译过去,佐久间肃穆中带着些防备的目光慢慢变成了鄙视,最后在唇边凝成一个稍纵即逝的冷笑。 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佐久间和浩源,有股微妙的气息在。 虽然自从遇见了王全,我对这种事像开了窍般敏锐了许多,但心里还是有些拿不准,起身如厕,我拉开门退了出去。日本老板娘给我指了路附带一个九十度的鞠躬后转身离去。 看着脚下,阴暗的木质纹路…… 南边的革命呵…… 那时候年少无知,我曾经也热血过。 几乎立志了马革裹尸以身殉国,冒着枪林弹雨血雨腥风,以为能建立所谓新的世界,可到头来换了一班人马,还不是和以前一样抽大烟的抽大烟,养姨太太的养姨太太,进赌场的进赌场。少剩些尚存志气洁身自好的同僚,都开始用喊出各种‘主义’明争暗斗,暗杀夺权。 南边的事,我不想讲,也无心提。 首义门里,打了第一枪的英雄最后都被自己人枭首,所谓革命,现在想起来,也就是狗屁而已。 我正用我自己的行动,埋葬那段年少无知的鲁莽幼稚。 “景玉……”浩源忽然从后面叫住我,脚步声近,暗色中渐渐露出他苍白如鬼的面容。只有红色的唇一张一合,显得他像活人。 手指触碰到我的手腕,一片柔软温热。他的十指交缠上我的手臂。 “你是不是生气了?你怎么什么都不说?” “你让我来见他做什么?联络中国军官,不是你们参谋部的事情么。” 佐久间是个手里有兵的师长,根本也不会在乎我对日的态度吧。我若真的跟日本人起了冲突,他倒还有机会剿灭我立功了。 浩源柔柔地说:“不是我要你见他,是他想见你。” 我挑眉。 他的眼角在暗色闪出亮光,带着一丝魅惑:“因为……我总和他提起你……他就……” “这么说,是你的私事了。”我打断他,冷笑道。 他抬起眼睛看着我,轻声道:“我有什么不好,别人都稀罕上赶着,只有你总是这么对我……” “……” 黑暗将浩源的凝视罩上了一层厚重的深情,我却第一次觉得寒冷。 我喉咙里哼出一声:“不过是想上你罢了。” 浩源的脸僵硬下来,我将他拽着我袖子的纤手拉开:“既然有男人,那就别到处发骚。” 说着我拉上厕所的纸门。 再次进来的时候,佐久间和浩源似乎正在亲密地说话,直到我坐下了,佐久间的大手才缓缓从浩源的腰上离开。 我心下挑了挑眉,当做没看见。 后来说话越来越不投机,浩源勉为其难地翻译着,一顿饭就这么吃完了。浩源的脸色越来越不好,似乎总在观察我,佐久间倒是吃的满面的红光。 我一言不发的吃完,起身拿了帽子准备走。 “景玉!”浩源忽然叫我。 我回头,淡然地看着他。 原来他在和服中,是这么美。 这种美,一定是很吸引人的吧,我直到今天才有如此直观的意识。 他咬着红唇不说话,这时他身边的佐久间却笑出粗犷的一声,嘟哝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 我看了他们俩一眼,阖上了小间的纸门。 出了门,我给了日本小侍一个大洋,问佐久间最后到底说的是什么。 【你叫他做什么?不过是个懦夫罢了,丧家犬。】 我坐在吉普车里,缓缓闭上了眼睛。 胸口中有什么东西,渐渐明亮清晰起来。 第10章 收到了一封加急的电报,是大哥从上海拍来的:“与父安然抵沪,景玉莫要有顾忌,若有不测,万莫忘兄言。” 忖度间,我暗自下了决心。 我和大哥都不是屈居人下的人,奴颜媚骨的事情,的确做不了。就算一时做了,也做不长久。 自从沈阳放炮以来,几大城市的正规军秉持着“力避冲突”的政策一退再退,几乎要退出了东北全境,而同时,附近出现了另一股武装,打着‘抗日联合队’的旗号。我派人去打听,却只得到了一些零零星星的信息。 也许是直觉,我有些不安,却也有些期待,期待这些跟他有些关系。 亲自率军围剿了几次,总是被躲着不见踪影。我立在马上向深山远眺,意识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是多么悲哀。 想念,不分昼夜的想念,对那段共度时光反复咀嚼和回忆,我在无数次得幻想中握住自己的中心……一股急切的想要相见的心情,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盛…… 对于周围的这股零散武装,我渐渐也不围剿了,反而派人在路途上留下许多辎重粮草。 可即使有了这些,他还是没有出现,也没有与我开战。 而如今,宋浩源真彻头彻尾的成了日本人,中山装,长褂儿也不再穿,直接一身关东军的军服来拜访我。 瞧见他的着装,我便知道他是为了公事。若是私事,他定会穿和服。 我公事公办地接待了他,他的神情似乎有些落寞,我们谁也没有提上次的不愉快的会面。 他开口便称我是大日本帝国的朋友,愿意再给我的部队添加给养和武器,不过我也应该拿出诚意,现在邻省已经是日本人的天下了,他们希望我第一通电全国支持即将成立的满洲政府,第二主持军事工作肃清周围的反日武装,第三在满洲政府中担任军事专员。 “景玉你在担心什么?”浩源坐在对面,抚着自己的手背,语音和煦。 我没回答,只是将花生米推在他面前,笑道:“我们先看戏,看完戏再说。” 这天我为了迎接浩源请来了戏班,唱一出霸王别姬。 依依呀呀我听得不太清,倒是台上的扮相吸引了我。 当发现自己对扮虞姬的男孩没有兴趣,目光却总不知不觉停在霸王身上时,宋浩源正在旁边推我:“这孩子的扮相倒是不错。” 我可有可无的唔了一声。 “你倒是看的专心致志。”宋浩源的声音里似乎有些埋怨。 谢幕以后,唱过戏的来讨赏,一个个走在我和浩源面前,浩源似乎并不喜欢虞姬,几句话就把他打发走了,那小虞姬脸上也是松了口气的模样。 “台上看远远的还可以,下了台真是不能看,脸都是画上去的,长得根本不行。” 我心里还在念着那霸王跟梦中人一丝一毫的相似处,不经意地点点头附和:“嗯,你穿和服都比他好看。” 浩源眼睛闪动了一下,嘴里却哼了一声:“还以为今天那孩子回不去了呢。” “哪里,我是那种人么。”我淡淡地回应。 浩源看着我一会儿,忽然垂下眼睛,放低了声音:“那天……你……是不是一直在生我的气……其实,我并没有……” 闻言,我没说话。 既然他开口提了那件事,那也别怪我公私不分翻旧账。 我当然是生气的。 被人设计参加那样的会面,之前我还冥思苦想,要是日本人拉拢我跟我提条件该怎么搪塞,结果竟是个那样的事儿。 枉费我辗转反侧看了一夜月亮。 就在我不耐烦的思绪飘远时,浩源一句话将我拉了回来。 “我喜欢你,只要你开口,我就再也不理他。”浩源直视着我的眼。 我心想你爱理谁理谁去,可身体却不自觉先一步行动了,我把他按在塌上,亲了他的脸。他没闭上眼睛,反而睁大了,在他反应过来以前,我放开了他。 他一言不发地低着头在我身后坐好。一副小媳妇的样子。 我叫来了酒,一杯一杯灌着浩源喝,三巡过后浩源红着脸看着我的眼神越来越赤裸,凭着醉意开始纠缠着贴住我的身体,嘟起了嘴,我并不理解他的心境,但我还是吻了他。 这次他粘湿的舌头缠绕上来,明明是我俯下身子按着他,我却有种被他索求的窒息感。 他的眼睛像一汪水,几乎要流进我的心里。 看着他醉意的身体从我的肩头滑落,我冷静地将他抱上床,然后冷静地出门,上锁,冷静地调集军队,按着计划,对着隔县而望的日本关东军第十师团,开了炮。 &&&& 第二天在城墙被轰塌了一个角的时候,在炮声中我来到关押浩源的地方。 “景玉……你……你怎么反日……”他见我浑身沾满烟灰和鲜血迈进门来,就跌跌撞撞地冲过来质问道。 我冷眼看着他,看来,他醒后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发展和自己的状况。 “为什么……”他颤抖着出声,几乎站立不稳,紧紧地攒着我的袖子:“之前我们不是相处得很好么……”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灌进了喉咙。声音和知觉回来了一些。 “皇军对你恩宠有加……可你却……”他哆嗦着嘴唇。 我看着面前情绪激动的他,转道:“这里最多还能支撑一天,明天,我就要撤退了。” 他抓住我袖子的指尖出了血,抬脸,他满是伤痛地看着我,声音中都带了一丝凄然:“你要枪,我给你枪。你要炮,我给你炮。你要功名,我给你申请了军事专员的职位……荣华富贵,功名利禄……我都能给你,你为什么还要跟皇军作对,你为什么要以怨报德?!” 我自顾自地道:“我有个师长阵前被俘虏了,我打算拿你去换他。你说可能么?” 宋浩源惊异的张大了眼,似乎不认识我一般,颤抖着退了一步,抱着头蹲了下来。 我看着他不断颤抖的纤细脊背,俯下身子,伸手扳起他的下巴:“回去了,你会被杀么?” 他苍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瞳光涣散:“生死我已无挂心,但这是军人的耻辱,一辈子无法洗刷掉,是你让我蒙羞……“说着他涣散的眸光似乎对焦到了我的脸上:”可就算我死了,你在乎么?” 我点点头:“我在乎的。” “为什么?”他喃喃地道。 我抚上他的脸:“因为你喜欢我。” 宋浩源的表情僵住了:“你……杀了我吧,我不想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活下去……” 我困扰地笑了:“可是信已经送出去了,我说我想换。他们同意了。” 宋浩源睁大了眼睛:“你……” 我伸手,抚摸着他的背脊。他的脊背在我触碰的那一刻猛烈的颤抖。 “第十军团的佐久间护着你,你才从上次全军覆没中全身而退,是么?”我说出了我的推测。就连现在,那东洋傻子居然愿意用师长换一个死囚。 看着浩源渐渐灰败的脸,我想我多半是猜对了。 既然我猜对了,我就不会这么轻易地放宋浩源走。 我让人严密地把他看守起来。 “我不会让你回去的。”落锁,我勾了嘴角。 “景玉,你到底要做什么?”浩源冲了过来,双手握住已经关上的铁栅栏杆,撞出声响,哐哐当当。 我伸手过去,隔着冰冷的铁樫将他拉近,吻上他的唇,低声道:“跟着我吧,你不是喜欢我么,做我的人,就得听我的话。” 第11章 说来惭愧,我从凉县被打得一路跑到华县。 我并不算兵败如山倒,一夜之间跑了三个省的司令多了去了,我过了三个月,还跑在一个省里,几乎算是奇迹。 省里诸县那些城墙都是前清传下来的,日军炮弹一炸就坍。眼看着城外山上都架起了大炮,不一时便炸缺了圜垣一角。日军开来了五辆坦克,碾过火海向那缺口处冲去,几声便夷平了残壁。 我眼看着情形危急,刚要命人搬过掷弹筒,不想后方忽然挤上来几名排长,一个个胸前全绑着成捆的手榴弹,定睛细看,为首的却是我的副官刘七。 只见他大喊道:“文死谏,武死战,兄弟们,冲啊!” 这几人飞跑出城,趟着满地烈火直接冲向坦克。其中一人未到近前便被那坦克射出的炮弹炸成飞灰;其余几人立刻俯身趴进火里,此时那坦克也就滚滚的开过来了。 我眼看着这些人被碾入坦克履带之下,随即大团火焰从坦克底部向上爆开,其中两辆坦克当场就停止了前进。这时士兵们反应过来,开始密集的向余下那辆坦克投掷手榴弹,一时间那坦克周围轰轰的爆炸,最后竟也将它炸的没了动静。 这第一波的进攻算是被打回去了,城内外暂时安静下来。 看着眼前奋不顾身,灰飞烟灭的肉体,我忽然想起了大哥的话。 幸好,我还披着一张人皮。 否则他们今天对准的,不是日本人,就是我了,不仅是枪口,还有天下的悠悠众口。 原来在南边革命的时候,那些人之所以要又当婊子,又立牌坊,想必是为了这个吧。 真可笑,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居然现在才明白。 看来,我不该请辞回乡的。 正想着,城外日军就又开始了进攻。 坚持了三天三夜,我率残部再次撤退。 凭借着撤退时带走的那点粮食和山间的野菜,梁师勉强维持着生计。 我率部漫山遍野的跑着,遇见伪军就打几枪便走,也没真干,倒是后面一只日本正规军追的很紧。我胜在了解地形,可饶是如此,人还是越来越少,逃走的,受伤的,死去的…… 这天我坐在树下一处高高鼓起的老根上,用长刀插着烧了一只打来兔子。 方师长笑嘻嘻的走过来:“军座,开伙啦!” 我被他破衣烂衫的样子给逗笑了:“军座个屁,领着八百人能叫军座?” 方师长不以为意,指着兔子说:“分我一点吧。好几天没见肉了。” “不是给你吃的,你去把宋浩源叫来。” “操,给那兔子吃的啊。” “你懂个屁,把他叫来!” 宋浩源在急行军中也变得灰头土脸的,倒把他之前的好样貌遮了起来。 自从跟了我出逃,他就好像认命一般,话也变少了,总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把他放出来带到身边,他又总是看我,我被看的心里发毛,平日里只好让方师长找人看着他,我眼不见为净。 见他缓缓地走来了,之前好看的脸型瘦成了瓜子脸,愈发显得一双水灵的眼睛极大。 我把肉递给他:“过来,坐,吃吧。” 他在我身边坐下来,短发贴着额头,我轻轻地抚着他的脊背。 “冷么?”我问。 他往我身边靠了靠,摇着头,却在发抖。我这才发现我们正坐在上风口,于是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披在他身上。 “你也吃。”他低下头,接过烤兔子,掰了一小块给自己又把长刀还给我。 我摇摇头:“我不吃,留给你的。” 他看着我,又看看兔子肉,一双灵动的眼睛却带着些复杂和哀伤:“这些日子,你总是把肉留给我……那你自己怎么办。” 方师长他们就在不远处就地打伙,我丝毫没顾忌,侧过身子,亲了亲浩源的脸。他立即连耳根都红透了。 “你跟着我,挺苦的。”现在还不算,苦的在后面。 他靠进了我的怀里,一口咬上了兔子肉,忽然哭了起来。 我伸手拭去他的泪水:“怎么了?” 他抽噎着:“我抛弃了我的责任,我不做人了,来跟着你……我很任性,可你也对我很好,我知足了,我……我这辈子没有白活,我……我……” 我用手轻轻地给他顺气:“傻子……” 人真的很奇怪,不在意的时候,可以理性平和地判断,很容易猜到对方所想,但如果喜欢一个人,患得患失,反而看不透那颗心。如今,我觉得浩源很好懂……可是……王全,我完全就没有懂过。 “我喜欢你。”浩源哭着说。 “我知道。” 我摸着他的头:“多吃一点,你看你现在瘦成什么样了。” ———— 那天晚上我们在深山里找到了一个小村子,村民们似乎十分惧怕反日武装,村长见了我们双腿哆嗦着,几乎要在枪口下拔腿奔去日本人那里报信。 我命人用武力驱赶村民关在一间房子里,让卫兵守着他们。没顾村民的哭号,搜刮了所有鸡鸭鱼肉给梁师饱餐了一顿。 饭后我召集了所有余下的兵士:“我知道,你们跟着我,有的就是为了吃饭活命……如今,这仗打的吃不饱饭、活不了命;但这一仗却可以让我们去当英雄!明天就是决战了,冲得过去,就能到华北,我们就是英雄!” “干这个就是脑袋别上裤腰带,还管什么生死,军座说的对,男子汉生一回,便是要坐大事业的,抗日就是个大事业!” 动员的很顺利,也是,现在还能跟着我的,都是死一条心抗日的。不想抗的,都逃的逃跑的跑,外面说的好嘛,不抗日,给官做,给钱花,给饭吃。 晚上酒足饭饱,我也找了一处农家院子歇息,进了屋却发现宋浩源躺在我床上。 他下面可能没穿衣服,因为被褥下露出一条胳膊和一只光脚,雪白白的。 我走过去背对着他坐在床沿,他的手臂便环了过来,绕过我的腹部,十指交缠。 我不急不慢地开始解衣服,谁也没说话。 似乎达成了默契一样。不经意的温柔,就轻松能让他卸下防备。 很久以来,我们总是风餐露宿,没有住的地方。直到今天才好不容易找着了个带床的屋子。 想了想,我还是想再次确认一回,于是还是开口问了:“那个叫佐久间的,很中意你吧……”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我拉着他的手臂让他靠在我怀里。 闭上了眼睛,他依偎着我,伸手去帮我解扣子:“你不高兴?” “你说,是他喜欢你深一些,还是你喜欢我深一些?” 宋浩源垂下头,别开了脸:“我不知道。” 伸进被子,我的手掌温柔地抚摸着他赤裸的脊背。 宋浩源在“情”上,总是直白的,直白的让人安心。 那天晚上宋浩源用臣服和邀请的姿态对着我张开了双腿,要是平时我一定会拒绝,但那天不同。 因为是决战的前夜。 一直跟在我屁股后面的关东军,便是第十师团了。 没有冗长的亲吻,没有繁杂的前戏,我只是举起他的双腿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凝视着他。 他看着我和我的姿势,就开始变硬,颤抖,兴奋…… 然后我就上了他。 将自己缓缓探进浩源身体的那一刻,他哭了,泪流满面。 我问他问什么哭,他说他很幸福。 我想,这是他幸福的最后一天了。 有个词叫做抵死缠绵,我第一次深刻地明白了它的含义。 这对我来说几乎只是一个仪式,就像献祭之前给予祭品最后的装点,但浩源包裹住我的时候是那么紧致,柔软,即使嘶哑了嗓子也不愿意离开,我伸指划去他脸上的泪水。 第二天我天还没亮就起了,我一动浩源也醒了,他绕住我的手指,柔媚地叫住我:“景玉……” 我穿好衣服,拿开他的手,他有些撒娇地说:“吻我。” 我没有吻他,只是转身离去:“快把衣服穿好。” 他似乎有些生气地撅起嘴。 杀头酒,虽然美味,但只是喝到昨天而已。 刑期,便是今日。 推门而出,叫上副官:“进去把宋浩源捆起来,吊到高台上。” “啊?” “山坡上那个牌坊下面,不是有个台子么,把宋浩源吊上去。让大伙集合,把山上的地儿占好了,就跟对面喊话吧。” 山上布阵都完备了,宋浩源被捆着跌跌撞撞地走来,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景玉!景玉!” 我不自觉转开了目光。 被推上去,捆紧了,他一直没有挣扎,只有一双美丽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你……你……” 他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日军不敢夜里追击,因为摸不清山路,怕追击不成,反遭埋伏。 如今天一亮,双方就交了火。 这一仗断断续续的打到了中午,我们占据了有利的地势,居高临下,倒是没多少伤亡,双方暂时停了火。 我吩咐副官:“把宋浩源升上去吧。” 宋浩源被困了一早上,这会儿被吊了上去。 他嘴里被塞了布,无法说话,眼睛却直直地望着我流泪,我不禁想有的没的想,这泪水也流了一早上了,怎么还没流干呢? 找了个能说会道的副官向山下喊话:“佐久间师长,你看看,这是谁!要是想让他活命,就出来跟我们梁司令说几句话!” 这句话落下,整个山峰都似乎安静了下来。 第12章 这句话落下,整个山峰都似乎安静了下来。 下面日本营一阵骚动,但是还是没有动静。 我隐在暗处,早就准备了一台狙击用的射枪。 “我们梁司令说,你只是一个懦夫,连自己心爱的人都无法守护,你出来让我们梁司令教一教你,什么才叫男子汉的气概!” 这时忽然有个人站了出来,我看清了,的确是佐久间。不过他站的位置,是个死角。我没有完全的把握能击杀他。 我命令左右道:“把浩源嘴里布拿出开,开枪打他的腿。” “是。” 一颗子弹穿过宋浩源的大腿的同时,他被吊着摇晃着身体,发出一阵惨叫。 那个军官端着枪急速的上前了几步,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和宋浩源身上时,我趴在草丛里瞄准了目标,一发子弹,便穿透了佐久间的胸膛。 他的眼睛还望着宋浩源的方向,人却直直地倒了下去。我再回头看浩源,却见他嘴中流出了鲜红的血——浩源胸口也中弹了,染红了一片衣襟……但不是我开的枪。 既然不是我,那么…… 心下不禁苦笑。 原来,在我趴在草丛里狙击佐久间的时候,佐久间一心,想杀了浩源…… “兄弟们,冲啊!” 按照原定的计划,我的人马趁着日军丧帅混乱,端着枪便俯冲下山去。 凭着质量过硬的日式装备,我们这一冲便是不可收拾,正规军中都杀出了一条血路,伪军更不足道哉。 山路上,还有二百里就能闯出沦陷区了,回头看,只见剩下来的衣衫褴褛,一共五十六人军官,外加一个营的编制。 几匹瘦马跑在山道上,全身被烟灰笼罩着,却见前面的路中央,横挡着一个汉子,手握着一把开山刀,身后跟着一群弟兄。 我想,我一定是做梦了,多少次魂牵梦绕的希冀,居然在现实中画出一幅童话般的梦境。 他的气色很好,肌肉再次恢复了冷硬的线条,只是上面布满了曾经我留下的伤疤,看上去狰狞,证明了他曾经属于我。 他原本的面容是英气中带着匪气,如今却是尽是戾气,煞气,一身黑衣,像个修罗,他的眼神也不再嚣张,而是深沉,漆黑不见底。挺直的鼻梁上横着一道伤疤,为我亲手造就。 驻足,我在梦境中微笑,心下却有些羞觍…… 我知道的,他喜欢我的容貌,可我现在的样子怎么也称不上丰神俊朗,只是狼狈落魄罢了。 无论如何,我都想在他眼中,保持最好的那一面…… 忽然理解了那些未施粉黛而形容糟蹋的女子,遇见心上人时涌起的惊喜和懊悔…… 开口时低沉嘶哑得厉害,我很久没喝水了:“又见面了。” 对我来说,他更迷人了。可惜我现在的样子实在不能称好,面对这样意气风发而又阴鸷的他,我自惭形愧。 他策马过来,我吩咐左右不要开枪。自己也驾马走向前面。 他手里提着开山刀:“总让我等到了这一天。” “你要杀我么?”我问。 冰凉的刀刃比上了我的咽喉,我早就准备了千言万语想跟他说,但真正出口的,却只有一句:“我心里一直只有你。喜欢你,我一点也不后悔……你动手吧。” 重击落在我的腹部,我嘴里溢出鲜血,跌下马去,狼狈地摔在地上…… ……周围吵吵闹闹,我陷入了一阵黑暗…… ———— 睁眼,是刺目的阳光,我艰难地转着头,入目的却是一扇古雅的木窗,窗外,竟是满目的黄叶飘落。悠风轻轻地吹拂潜入,带着清凉和温柔。 那一瞬间,我不知身在何处,自己又是何人。 漫洒苍穹折射出叶的金光,黄橙的叶被秋风吹落,旋转着舞姿,我神志不清地想起一首诗——“离人心上秋,花空烟水流。” 身下是柔软精致的被褥,枕头散出好闻的香。 视域从窗外回过来,我扫视着房间。 神思渐渐回了过来…… 我记得…… 我…… 好像梦见了心上人了…… 吱吱呀呀的门声响起,铿锵的脚步声靠近,横卧的视域中,却见一人推门进来,只看得见胸膛以下,步伐沉稳,黄绿色的军服带着岁月的痕迹…… 呵,很久没有见过的颜色了……中央军哪…… 似乎已经沦落为上辈子的记忆。 我有些不明白。 时光穿梭,景象似乎再次重叠,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曾经的战场。 而我还乡时发生的放纵的一切,就好像一场荒诞的大戏。 那台戏里,没有人能约束我,没有道德和军令捆着我,那是一个自由自在的舞台。 “梁皓!!”来人俯身在床前看我,声音粗犷:“哈哈,你果然醒了。” 他把头伸到了我的面前,我这才看清楚了来人。 “是我啊,岳维仁。”他笑了,大大咧咧。 我搜寻着记忆……此人曾是北伐时的搭档,那时他是团长,我是团部参谋长,后来战斗中他升任了师长,在一次受伤后,他回粤疗养,我则成了代理师长…… “岳……咳咳……岳兄……”我挣扎着坐起来。 岳维仁忙将我扶了起来,给我端了杯水:“来,先喝水。” 我咽了下去,喉中清润,思绪也渐清明。 这才定睛看他,却见岳维仁还是脸上多肉,发福了不少,胡子倒是留长了一圈,一张天生老相的脸。 “这是哪儿?”我擦了擦嘴边的水渍,“我怎么在这儿?” 他神秘一笑:“你先别管这个……” 说着他从身后抽出一张报纸递在我面前:“你可躺了不少时候,我来给你个惊喜!” 我狐疑地接了过来,这才看清楚报纸头版的标题,几乎占了整面:《抗日骁将梁皓剿灭日本关东军第十师团,大振我中华军威》。 我一愣,火蹭的冒了出来:“剿灭个屁,能跑出来就是万难了,这帮人,一天到晚给自己脸上贴金,粉饰太平!” “你怎么还是这个臭脾气!”岳维仁晃晃手中的报纸:“这可不是中央报,是华北高校自己办的。” 我一愣,抢过来细细看了看:“也是……上面说了力避冲突,我还留在东北不执行政策,怎么也不会报道我了。” “攘外必先安内,本便是国策嘛……”岳维仁接过我手中的空杯,放在桌上。 作为同僚,他是个少见的正直军人。从北伐之初,我便从心里尊敬他。当年合作时尚不知觉,可他一旦养病离去,我立即变得力不从心起来。 攻城时得不到友军的支援,发出去的电报没有回音,陷落孤城却被责作战不利,血战后率部返回却见本该去接应我的人在城里办酒宴纳了第三房妾,嘴里高喊着“打到旧军阀”口号的人已经利用自己在军中的便利大运烟土,赚鸦片钱。 还记得突围归营,刚进城楼浑身是血的便冲了进去,却见赌坊里他们高声笑着,玩乐着,各自抱着美娇娘淫声浪语。 我喘着气,满脸漆黑的烟灰,全身僵硬地说不出话。 “梁师长,您换个衣服再来,看把人家吓成什么样了?”一人摸着怀中哆嗦的舞小姐,对我嬉笑。 我艰难地发出声音:“余率部攻城,牺牲者十之六七……尔等……” 他们露出同情却嘲笑的目光。 我被四周的目光刺得羞耻发烫,几乎无地自容。转身而走,却在廊上被一只纤手拉住了袖子:“阿皓……” 她手上戴着金光闪闪的镯子,似乎刚从赌桌上下来,她已是半老徐娘,却仍有风韵,别人都说,我和她年轻时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我多了阳刚和英气。 我看着这个涂抹着红唇,曾经生下我,如今已成为党国大员梁志远姨太太的女人。 我抽开了手:“滚!” 队伍行军到武汉的时候,整个都乱了。 北伐军打北伐军,一个派别攻击另一个派别。曾经一个战壕的战友,都对着对方大开杀戒。嘴里,都声称自己才是真正的接班人。 杀戮和鲜血,在高喊着各种主义的冠冕堂皇中持续着。 正当此时,梁志远下野。 而我被责不服军令,撤销师长之职。 “阿皓,我总会重振旗鼓的,你放安心些。”当时,梁志远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我冷笑:“你又要找人施舍你钱财么?江浙财团那些买办,提的要求不少吧。” “这都是为了革命。” 我冷漠地看着他:“小时候,你劝我参加革命,说这是潮流,我信了你的话,就来了。你又与我说,革命军人,最要洁身自好,我又信了你的话,这些年在军中,也算做到了。可又怎么样呢?会搞钱的,手段狠的,都成了大佬。你明天还要跟租借的人碰面,以为我不知道么?你自己权钱两重,要我做革命军人……” “阿皓……” “看着你的面子,我才自律自持,可折腾半天,我就是你的一颗棋罢了。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人?” 之后,我辞军回乡。 兜兜转转了这么久,原来,幼稚的人是我。只有我一个人异想天开。 我带着对自己的失望和荒度年华的悔恨,坐上了离去的火车。 有些人愿意跟着我,或者因了些老派的一臣不事二君的思想,或者钦佩于我的人格,或者无处可去,我都收留了他们。 本想回乡弥补那过往的青春,可到了最后,还是走上了抗日这条路。 就在我混沌地陷入回忆时,身边岳维仁却拍拍报纸开口了:“梁皓,说实话,这么多年军旅之中,我本颇看不惯你行事作风,总觉带一些旧军阀气,但这次知道你抗日义举,不禁自惭形愧……” 我抬起污浊的眼,看着他。 “你从前行事虽然也是说一不二,但我没想到,你心怀家国,早就有所准备,回乡又组织了一只抗日队伍。仅此一点,我便万不及你……” “但你这人,心肠太硬,思想又极端,下手武断,手腕又不太高明……”岳维仁说着忽然笑了,“你这性子,要是以后出了什么岔子,要帮忙,可记得叫我一声。”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我再次问道:“这里是哪儿?” “这是我家,以前不是跟你说过,我是北平人。” 我愣了一下。 “你抗日的举动上面都听说了,让我过来接应你。” “喔。”有些神思不属地点了点头。 “对了,去接应你的人,是我新招的副官。一开始他对任务还很有抵触,不过我跟你讲了许多你以前的英雄事迹,他可是惊讶极了,后来也就愿意去了。” 我睁大了眼。 “没想到,匪帮出身,但是觉悟很高啊。回北平的路上碰见的,知道我从过军,他就说他有一只队伍,也想参与抗日。”说着岳维仁叹了口气:“之前,上面说要派我去江西剿赤,本来都成行了,不知为什么,又改命让我来接应你。诶,你说……人民贫弱至此,又及强邻犯境,赤匪却谋乱国体,他们是想国亡种灭而后快么?真是……” 我干涸着嘴唇,打断道:“你……那个……副官,能让我见一面么……” 他一怔,半晌才回过神来:“喔……你说那个啊……我还以为你们已经见面了呢,你醒了还是他跑来告诉我的。这些日子你昏迷着,他可老坐在旁边看着你。听说他召集手下那只队伍的粮草辎重,都还是你送给他的。” 我心中忽然涌上一股无以名状的强烈感情…… 岳维仁忽然转头,对着外面暴喝一声:“王全儿!你给老子进来!” 第13章 一身中央军的军服熨熨帖帖,倒是把他的好身材撑了起来。 英挺的眉目中带着浅色的伤痕,更添了他的魅力。 时隔多日的相见,让我离不开眼…… 岳维仁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打打我的脸:“梁皓?” 我回过神:“岳兄,我想吃李子。” “成,那你们先聊,我去给你摘点儿,院子里的好些都熟了。” 岳维仁转身离去,门落下锁的那一刻,我再也克制不住地贪婪地看着他。 “我喜欢你……” 我喃喃地道。 “我好喜欢你……你走了……我想着你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好。” 他抽了抽鼻子,在桌边坐了下来,伸手倒了一壶茶。 我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姿势。 “你这种喜欢法儿,可没人承受的了。”他兀自喝了一口水,淡淡地道,声音不再是每每在我身下时蚀骨的销魂,却是冷淡低沉。 “我改……我改还不行么……”也只能改了,他现在不在我手里,我也管不住他。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呢……野蛮锋利,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直直地刺到人的心里。 “你还是恨我?” “恨你?” 他从喉咙里哼出一声嗤笑。 “你现在人都打没了,不过一个百人的营长,中央军认不认你,还是两说。你可知道我现在什么身家?” 我摇了摇头。 他嘴角渐渐勾出一个得意的冷笑:“我手下现在可有一千号人,都是中央军的编制。”说着他站起来,一步一步向床边走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如今,你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你凭什么让我恨?” 我抱住了他的身体,他胸口轻颤,身子却没动。 “我喜欢你……”不知为什么,人在心上人面前,总是会变得尤其笨拙。同样的话,我又说了一遍。 他声音带着沧桑和低哑:“现在你可没法儿折腾我了,把你打趴,也就是我动动指头的事。” 说着他忽然伸手轻轻抚上我的脊背,我一怔,随即几乎惊喜地颤抖了,却听他在我耳边道:“以前……看着你练兵,连人的步子都排排的分毫不差,一个号令下去,那些人也不管死活地往前冲,也没见你给他们多少铜钿……我就知道你这人不简单。虽然是个畜生,但治军上,我是万万比不了的。” 就在我沉寂在诉说的悸动中时,他忽然推开了我,我这才看清面前带着怜悯和玩味的面容。 退开一步,他抬手缓缓地整了整军装。 “不过,人算不如天算。”他眼神冷漠地看着我,我怔然地望着他。 “日本人来的真是时候。” “如今你垮了……”他缓缓勾唇笑了,带着叹息般的满足:“我却像修了三百年的泥鳅,终于越过了龙门……” 就在这时,屋外响起了岳维仁的声音,王全转身将门打开。 只见岳维仁抱了一筐李子进了屋来:“锁什么门哪,让梁皓透透气!”说着他走进来把手上的东西放下,拍了拍王全的肩膀:“对了,我还把他送到武备学堂去学习了一个月,你们之前就认识吧,你看他是不是很有变化?看着都像个军人了,之前那啊,真是一身匪气。” ———— 我坐在离开的火车上,伤势已经痊愈半个月了,虽然人还是没什么精神,但行动生活已经完全无恙。 不过是给北平一些大学的学生们编了一些他们喜欢听的抗日故事,报纸再次把我“轰轰烈烈”的事迹赞美了一下,当局就坐不住了,给了我一个荣誉称号便把我往南京调,是看不得我在这块是非之地上蹿下跳了。 之前在岳维仁家蜗居的时候,日军一路高歌猛进,三省全部得手,如今已然开到了热河。我也因此跟岳维仁发生了几次不大不小的争执。 “上面正待国联调停,你能消停点吗?” 我笑:“我怎么了我?我一没人,二没枪,三没钱。” 岳维仁一口气差点背过去:“那你跟我说,你养伤就养伤,干嘛整天出门,带着学生又是写请愿书又是集会演讲?” “喔,你说那个啊……” “梁皓!这次入关作战,关东军是没有得到日皇旨意的,跟之前情况不同。日本组阁关键时期,你这样大讲什么抗日英勇,这不是逼着人家鹰派上台么?” “我才多大能耐,能逼着人家鹰派上台?” “你还不知道那些学生?上战场不会,就会嚷嚷。你别跟着瞎凑和啊……不到最后关头,不轻言决战,不轻言牺牲。” “你知道有句话吗?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放屁,你就会吹。日本人来了,你还不是跑得像什么似地……算了……我不跟你说。” 我那些部下们这段时间也在北平的各个高校里带了一次又一次的红花,第一次体会了做英雄的滋味。迫于舆论压力,南京秉持着优抚的政策把他们都招了回去。 岳维仁正好要去上海办事,这次因国际调停华北平安,但淞沪一带却局面吃紧。 岳维仁出行,带着随行中便有副官王全。我也笑着答应了岳维仁同车的邀请,南京上海,离得也近。王全自从上次在岳宅一面之后,就完全不见踪影,据说是被岳维仁派去给前线运送补给去了。 一路上我都保持着相当的礼节,岳维仁倒是叫了几个副官一起捎上我搓了好几桌麻将。 这边岳维仁打的累了,便叫我:“梁皓,你过来帮我打一局,可别输了啊。” 我答应道好,一看牌就愣了,这是个什么烂手气。 王全本来一直坐在岳维仁的下家,我站在后面观战他便一脸不自在,弄得岳维仁几次问他是不是晕车,如今我跟他坐在一个桌子上,他的神色越发僵硬起来。 我却是愉悦地笑着:“来来,开局。” 不知是王全年打牌急躁了些,还是我与他太过熟悉的缘故,他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我几乎都能一眼看穿。 于是我不动声色地将他可能需要的牌打出去,就这样,他一连胡了五把。 另一个副官一边拿钱一边恨铁不成钢地叫道:“梁先生您会不会摸麻将啊,怎么出手都是些烂招。” 我歉意地笑笑:“抱歉,抱歉。” 王全却忽然推开了桌子,刷地站了起来:“我出去吹吹风。” “怎么赢了钱就想跑?” 甩掉后面的吆喝声,我跟着他来到了专列的吸烟室。 “别跟着我。”他冷冷地道。 我跟在他身后关上了吸烟室的门。 他瞪了我一眼:“你什么意思?” 说着他掏出一个火机点烟。似乎还用不惯,打了七八次,光听见哧哧的声音,却没火。 “邦——”的一声,火机被他扔了出去。 我在他愤怒的目光的注视下,走过去捡起了被他扔在地上的火机,唰的一声,点着了火。 将火递在他面前,他看了我一眼,低头将烟嘴对了上去,不一会儿,旱烟上就闪起了红火星。 在吐出烟雾中,他微微眯了眼:“你真可怜。” 我将他的火机小心翼翼地收在了自己的口袋里,靠着车壁勾唇看着他:“为什么?我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 “可我不喜欢你。” 我摇摇头,目光落在了他军服中一截露出的颈项上,轻轻地道:“你喜欢的,只是你不承认罢了。我们每次肌肤相亲,你都忘了你多热情……” 他忽然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打断我道:“……那……都是你逼的……” 我走近了一步:“你要是不喜欢我,接应时那一刀,你便能杀了我,我能活到现在,都是因为你舍不得……” 看见他动了手,我没躲。面上遭到他痛殴,我扶着车壁吐出嘴里的血,抬眼看着他。 却见他把烟头狠狠地朝我脸上丢过来:“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擦掉唇边的血,我走过去,用蛮力将他禁锢在车壁和我之间,他瞪眼和我对峙着。我带着爱意注视着他,等着他挣扎,或者开口。 沉默了半晌,他却没有推开我。 “从小,我就是个没爹没娘的……”他启唇,带着些自傲的神色:“可我一路行来,如今却在你之上。” “从前,我在路上乞讨时,被狗咬过。我去富人家做小工时,被主人吊起来打,不给饭吃……后来我年长力强了,当了匪,手里有了枪,占山为王,难道我还要千山万水把小时候咬过我的那条狗,还有打过我的秀才都找出来杀了么?好笑,我没这个精力,他们也不配。” “过去,就过去了。不舍弃过去,以后就没法儿越走越好。我不会因为我小时候是个乞儿,如今就不动当将军的主意;我也不会因为你之前怎么着我了,我就一心念着报仇。如今我前程大好,干嘛要纠结旧事?” 看着我发愣的样子,他一把推开了我:“这你总该明白了吧!” 他说着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吸烟室。 撞向后面的车壁,我闭上了眼睛,我想我终于知道自己喜欢他什么地方了…… 他有的,全是我早已丧失殆尽的。 我想把他拉着跟我一道堕入地狱,他却自己开辟出了一条去天堂的新路。 眼前忽然浮现初次相见时,那柴房中上下鲁动的脊背, 那以为能占着我便宜而甘心被鞭打的窘态; 第一次吃我送去鸡汤,那毫无防备的眼神; 还有被我囚禁时一瘸一拐地去晒阳光,眯起眼睛的模样…… 那是如野狗般本能而又旺盛的生命…… 第14章 刚到上海就有人在车站找到我,一副短工打扮:“李景玉先生吗?您的信。” 我打开一看,却是大哥留言和一张银票。我一边诧异他怎么知道我来了,一边把银票叠好放进了自己的衣兜。 不过倒没管留言中的住址,只跟着岳维仁走了。 现在还不想与大哥见面,否则他又得念叨我了。更何况,王全还在,我不想就这么放手。 定了和平饭店的房间,我换了一身白色西服洋装,头发抹了香油一字往后梳,配着西洋绅士帽,镜子里看起来还真有那么点招贴画的味道,满意地起身来到楼下,在岳维仁副官们一道开房的门前按了铃。 开门的却不是他,而是另一个副官:“这、这位先生……您……” 见他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我笑道:“我梁皓啊,怎么不认得了?王全呢?” 他张大了嘴:“对对,梁先生,恕我眼拙,您这身真气派啊……” 这是没见过更气派的,我之前一直躺在病床上,旅途中穿着也简单,能有什么人样? “王全跟我们怎么一样,他是外面带兵的出身,不惯副官的活计,一早就出门了。” “去哪儿了?”他一个土包子,来了大上海还出门? 副官摇头。 我致谢后又下到一楼去了门厅询问。 “刚来这黄浦滩还能去哪儿?法租界的万国园啊!里面漂亮妞多的抓,吃大烟都不要钱,三十六门轮盘赌台日夜不停转……诶,这位爷,您这是要去么……” 见我快步向门口走去,他几步跟上来:“给您叫个包车?” “多少钱?”我伸手去掏钱包。 “不要钱。万国园有定例,凡坐汽车去赌的,发司机五元饭费,有保镖再加五元,每辆车送三加仑汽油。坐黄包车的,发车夫两元,带太太去赌的,送法国香水。” 我愣了一下:“那拉我过去吧。” 招呼着坐上一辆黄包车,车夫一听去万国园便笑了,刚坐上车夫便边跑边开腔:“您是新到黄埔滩吧?这万国园可是人间天堂,您不去万国园就等于没来过大上海……抽吃喝嫖一律免费,只要您赌的开心……” 我心下还惦念着王全,有的没的应道:“全包?那费用可不少吧。” “可不是嘛,听说啊,烟泡每天都烧两千只……不过这对罗先生来说可不算什么。” “……罗先生?” “哟,您还不知道啊!黄浦滩烟赌两门生意,可都是罗先生门下的产业……” “……” “罗先生名罗武,是青帮‘天’字辈的大佬,法租界巡捕长罗永荣家大公子。小的过了年还想入门呢,排在四辈以后了,也不是说入就能入的……” 层峦叠障的洋楼前停了下来,刚一进门我就不禁睁大了眼,却见中央大厅雕栏玉砌,周围环绕的大小赌室豪华奢丽,面迷宫一般的陈设,麻将挖花,牌九铜旗,沙哈摇缸,中西赌具,一应俱全。 每桌随侍都是清一色的美貌少女,烧烟挑土,侍奉巾栉,莺啼燕语…… 的确是人间天堂…… 美中不足……就是女人多了些…… “客人,您想玩哪种?换筹码在这边……” 回过神:“我来找我一个朋友,约好的,叫王全。” “喔,您稍等。”那小侍领着我在一处柔然的皮沙发处坐下,便自己进了经理室,过了一会儿,他满面堆笑地出来:“您是来给王先生付赌债的吧?这边请……” “……” 这……这是个什么状况? 我沉默地跟着小侍穿过一道道回廊,一直到了最内面的一个小间…… 还没等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妈了个X的,再来一盘老子一定翻本!不就是三万块嘛,老子当年打个屁都不知这个数。别他妈狗眼看人低……” 我一推门进去,就僵在了那里。 却见王全只穿了短褂上衣,光着个屁股坐在椅子上,翘着老高的脚,那玩意儿就这么晃荡在腿间,他丝毫不在意地悠闲抽烟。 一看见我,他整张脸霎时就黑了,刷的别过了头去。 我心里也冒起一阵无名火,他怎么…… 明明只有我能看见的地方…… 带我来的小侍跑到另一个青年面前说了几句话。 青年笑了一声:“原来是王副官的朋友,您这边坐。” 我冷声问:“这是怎么回事?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青年不温不火地笑道:“这位先生,您别误会。规矩我们万国园是最懂的,没抵押谁家借钱?经理可是看在岳老总的面子上,先白白送了这位王副官三万大洋的筹码,后来玩儿没了,又找我们借了两万,可两万也收不住坏手气。他自己非要把裤子当给我们再借一万,我们经理也是恭敬不如从命啊……” 我从怀中掏出一张票子,递了过去:“先把三万还了,再换七万的筹码。” 青年的眼睛很快眯了起来。 是啊,七万是个大数,能在黄埔滩好地段买个公馆了。 这十万块是大哥托人在码头给我的,已经是我全部身家,但看见王全光着屁股坐在那里的模样,我又不由得想把这笔钱全部花出去。 王全骂骂咧咧地穿上了裤子,我把换好的七万筹码递给他,他劈手夺了过去,就从我的身边夺门而出。 我回身追赶到廊上抓住他的手,看了四周无人便贴近他的身体,温热的气息扑进我的鼻腔:“怎么……一句谢也不会说啊?” 王全被我禁锢在墙边,使劲推我,又怕掉了一手的筹码,究竟是没推开。 “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我轻声道:“我这儿……”说着我看着他的眼睛,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一直给你留着。不管你要不要。” 他皱了眉,我拿起西洋的帽子,侧面遮住了我和他的脸,在帽檐的阴影里凑过去亲了他一下,他瞬间涨红了脸,我退开一步,他抱着筹码像一阵风一样走了。 戴上帽子,我双手悠闲滴插在裤兜里,一步一踱地向赌场走去。 ———— 人声鼎沸,在“摇摊”的桌子边发现了他的身影。 却见他搂起了袖子,一脸全神贯注,完全没有发现我已走到了他的身后。 只见赌台上放一只摇缸,投入三颗骰子,赌场坐庄,赌客下注猜点。 我观察了一下发现,别的赌客都有输有赢。唯有王全连输数局,连战连输,我心下不禁诧异。 就在我诧异的当口,王全喃喃地开口:“老子今儿个算是撞见鬼了,可就是不晓得这鬼到底出在哪个节骨眼上!”两眼死死盯着庄家捧摇缸的双手。 “慢!”王全忽然暴喝一声,把庄家吓了一跳。 难道他看出了庄家作弊的破绽?却见王全单押“三”点,倾其所有,大约近两万大洋的筹码,全部推到“出宝”门上,意思是向庄家单挑。 这赌注下得大,招数也险,周围的观者和参赌的气氛骤然紧张。其他赌客都咋舌不语,退到一旁观战。 庄家抱着摇缸,连摇几下,只听骰子“哗哗”作响。 “开缸!”摇缸在赌台上放定,缸盖猛然掀开,赌客们都伸长脖子向缸内看去—— 三颗骰子,两颗四点,一颗二点。——这是“二”点,恰好落在“白虎”门上。 庄家统吃,王全输了。 “哎——”只听观战的赌客们齐齐地发出一声叹息。 “慢着!”庄家准备清账,王全却忽然道,“老兄,你输了。” 众多围观赌客一听,嘴角都包含了一丝心照不宣的笑意。 我一愣,一瞬间还没反应过来。 看着王全的神色,见他睁着赤红的眼……我这才明白了他想做什么…… 他……要硬吃! 按赌场规矩,一局揭晓,摇缸内摇出的点必须保持原状,然后清算赌资——赢的吃,输的赔。待台面赌资统统结清之后,才能将摇缸盖上,连摇数次,等骰子点色全部换过,方可重开下局。 而这次庄家打开缸盖,让所有人见证了缸中点数之后,不知是一时高兴忘乎所以,还是手忙脚乱粗心大意,不等清算赌账,便将摇缸盖上,连摇几下,放到了一边。 “少废话!”庄家说过之后,看看摇缸,似乎察觉自己出了大错,不由得一怔,软中带硬地道,“摇出来的是二,你押的是三,想耍赖么?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界!” “老兄,点子还在缸里,明明是三,这和谁的地界不生关系!”王全哈哈一笑。 现在谁也不敢保证摇缸里现在是“三”,但是“二”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我摇来的是‘二’,各位都看到的!”庄家说。 “是‘三’!”王全嗤笑了一声。 赌客们似乎存心看热闹,都默不作声。 我笑道:“是‘三’,我看的清清楚楚。” 王全这才发现我一直站在他身后,立即转头对庄家道:“看见没……都说是‘三’!” “你……”庄家诧异地瞪着我睁大眼,一咬牙:“开缸!” 掀开缸盖,我挑了挑眉,庄家傻眼了——竟然真是“三”! 王全朗笑一声: “看清了?赔钱吧!” “赔钱?”庄家火了:“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界,不信你小子敢硬吃!” 这时几个本来还凑在桌边的小姐都悄无声息地后退了,几个保镖走上前来。 王全大叫道:“老子是岳维仁岳将军的副官,你们干什么?” 一个管带走了过来,我这才发现是刚才在小室中的青年,跟那庄家嘀咕了几句。 就在这时,入口处忽然骚动起来,大批的赌客放下手中的赌具,一窝蜂地向门口涌去。 接着招呼声,问候声此起彼伏。 却见中间分出一条道,由十二个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开道,清一色的黑绸黑褂儿。整个赌场瞬时间嘈杂起来……就连刚才还跟王全计较着的庄家,也一脸惊异地看着门口。 赌客们擦身而过间就听见什么“来了……”“罗先生的……”“快去看……” 却见中间千拥万簇地走出来一个短褂打扮的青年,一双丹凤眼末梢上挑,相貌清越中带着狠厉。 青色的衫,青色的褂,料子一看便是江南手工织造,面上勾唇带着笑意,双手上却青筋突起,行步下盘及稳,一风不漏。 我悄声问身边的人:“这位就是罗先生?” 那人一愣,随即好笑道:“怎么可能……这是罗先生的大弟子金贵,罗先生为人谦和,深居简出,来赌场都是极少的。” 就在我说话的这一会儿,那个之前在小室中的青年却恭敬地上前几步,悄声在那个叫金贵的青衫者身侧说了几句话,那青衫的青年的眼神像开刃的刀锋般向王全投了过去。 那人边走边笑,露出最深处一颗金色的虎牙:“不就是十万块钱么?就当我金某人资助岳老总军需了。” 说着他刷的签了一张支票递给王全,王全愣住了,没接。 我走上前去,淡淡地道:“金先生,您话可不能这么说。照您这么算计,赢了钱算资助军需;那我们在这儿输了钱是不是算你挪用军款哪?” 这时周围的马仔吆喝了起来:“怎么回事你们自己心里不清楚么?金哥是看在岳老总的面子上,别给脸不要脸……” 我走上前一步,一掌就抽得刚才说话那个人摔地上了。 几个马仔蠢蠢欲动,就在我以为要动手了的时候,叫金贵的青衫青年仍是面带微笑,眼里却透出寒光:“这位先生说的对,是金某失言。” 王全似乎回过了神,一把夺过了支票,揣在自己兜里。 我对王全道:“走吧。” 见他还呆滞着,便一把拽了他的胳膊往外走。 经过金贵身边的时候,那双上挑的凤目却毫不忌讳地直直盯着我,带着掂量和探究…… 心下疑惑,面上仍是一脸坦然地带着王全,离开了赌场。 第15章 【王全番外】 他从小就是个野孩子,在一个黑黢黢的山窝子里,讨口饭。 虽然年幼,但冬天的时候他会将稻草铺好,自己钻进草堆里睡觉,如果还是冷,他会在身上压上一些柴,然后安然入眠。 他的生活在旁人看来几近暗淡无光,可他自己并不这么认为。 别人怜他没有衣来伸手的衣穿,他却早已习惯了天为衣衫地为床。 别人怜他没有饭来张口的饭吃,他却早便自通了四海之物皆我物,他人之食乃我食。 他砍过柴,下过矿,做过工,行过乞,不是被人发现了“取物”的行迹而遭毒打,就是被赶出一行在也无法入手。 幼小的他,四处漂泊,一身破衣烂衫,鲁直天真,下手无情。 年纪渐增的他,见稠识广,一口市井粗俚,豪迈不羁,铁刀大马。 自然而然搭帮结伙,行事自谓盗亦有道。 多少次一瞥而过,他总会怔怔地望着那些和自己完全不同的生物。 那些人语言文雅,口若悬河,高高在上。 或者在车驾间一闪而过,或者在官道上趾高气昂。 每每低头看自己的手,厚茧,黑垢。 抽抽鼻子,他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带着艳羡嫉妒和憧憬。 那天他刚化装成挑夫进了县城,四处探寻着城中富户,就见一青年纵马而过。 连面容都没瞧清,恍惚间只见一抹挺拔潇洒的背影,马蹄声便已然远去。 他想,这便是所谓‘富家公子’罢。 循着蹄声,他寻了过去。 “李宅”两字笔法巍峨遒劲,但他自然看不出,只知那青石板接缝密合,宅前石狮雕工精致,显皆新铸,蒸蒸日上的旺富之家。 他托人找了城中相识的旧友,便入了李家做短工。 看见那小厮左顾右盼的扭捏神情,他心中一笑。 这样妮子似的小子,他见过不少。 以前他还全身黑灰的时候,一见到那白花花的小屁股瓣儿,便能来精神。如今他略一小示,那小厮便一副笑模样跟他入了柴房。 上那小厮的时候他不禁想,这小子下面也太松了,莫不是早被别人用旧了吧。 不知为什么,他脑中忽然浮现出几天前从他身边纵马而过的那个潇洒身影。 那个人…… 便是这小厮的少爷么……? 正沉寂在满足中时,门扉大开。 月光带着烂漫的星辉瞬间占满了整个柴房,却见门口一个人影长身玉立。 玉色的长衫,玉色的挂配,玉色的面容…… 人净如玉。 夜中的夏风有些凉,掀起青年额前的发,他几乎看见了那门前的柳絮,落在青年的肩头。 青年的眼睛在月辉中泛着亮光,如深山中的鬼魅精灵。 颀长的身姿,潇洒的风度,骑马的时候不羁,如今静立,却更加神秘。 只是一瞥,便惊为天人。 夜风虽凉,却凉的他心中沁润酥软。 就连气息都不稳起来,回过神,青年却已然赶走了小厮,回身关上了房门。 青年回首注视着他的眼神,似有情谊。 心绪不定,他不愿落了下乘,故意张扬出神采:“呦,这位小爷原来是看上俺了……” 他脚下发虚地走了过去,带着梦幻般的错觉,青年抽出鞭子,抵住了他的胸口。 出声,如天籁般缓慢醇厚:“你叫什么名字?” 他舔了舔嘴唇,早忘了请教书先生帮他起的“人中之王”的大号,却将幼时之名脱口而出:“俺……叫二狗……你……是这家公子么?” 青年的嘴唇微微勾起,在隔绝了光的暗色中,尤为耀眼。 “你以为呢?” 听见青年的笑,他的脚都快软了,分毫没见那长鞭如何出鞘,自己身上却已多了一道血痕。 青年的笑意更盛了,目光中也带了爱意。 他大脑一团浆糊地东躲西藏,早忘了许多年没被人如此折打过……早忘了许多年没有这么狼狈了…… 等鞭意渐渐消散,青年却倏然近身,带着好闻的香,一把,就把他推到了柴草上。 青年抚摸着他胸膛的样子,让他恍惚起来。 全身抽着似地疼,他却不以为意。 面前的青年,便如仙境中走出的,他一生都不曾触碰的高贵。 青年的眼神,如摄人心魄的鬼魅。 他不禁想,和画皮同寝,便要承受被吸干精气,吃心掏肺的后果…… 和这青年同寝,被打得血肉模糊似乎便也寻常了…… 就在他陶醉在自己描画的梦境中时…… 青年却撞进了自己的身体…… 抬眼,却见青年目中泛着混沌的冷光, 嘴角挂着一抹满足逞然的笑意。 如脑中受了重击, 他一时间清醒过来,追悔莫及。 ———— 回到自己的住处,看着乌漆的天花板,全身的血疤凝结成块,他一时间自怨自艾,不能断绝。 是自己太糊涂了。 方吃了败仗,被人追赶至此,便又想云雨欢乐…… 现在何等机要之时,怎么容得他嬉笑怒骂,游戏人生…… 追兵,就在不远吧。 要不是追兵, 要不是形势受制于人, 要不是不敢大动干戈, ……他又何至于此。 可他忘了呢…… 世情,今况,早抛到九霄云外。 一看见那人,他便乱了方寸。 他忽然痛切地了解到,那些话本里被鬼魅撩去心神的人痴相毕现、窘情迭出的丑态。 听故事的时候,他方一笑而过。如今身临其境,才知鬼魅的厉害。 他几乎有些恨自己了。 他恨自己丢了面子,塌了台,损了……身。 门扉转动,自己最不想见到的身影忽然出现在门前。 “爷来看你了。”青年带着笑意,和眼中高高在上的征服,对他言道。 他一骨碌的爬起来,抄起被窝子旁的长刀就跳下床去砍青年,似乎想用威武的刀锋,抹去昨日丑态毕现的自己。 青年步法变幻地躲避着,丝毫没被他伤及,口里还撩拨:“刀不得劲儿啊,你这是舍不得我?” 他几乎气得一口血喷出,便要在心中立绝此人于刀下。 可真制服了他,按在榻上,青年深深凝视他的眼,那俊美的容貌,高贵的气质,带着青年身上好闻的香,让他一下子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忘了想要雪耻见血的初衷,他猛然掀翻了青年的绸衫:“老子今天干不死你!” 他带着喷张的热血,勃发的激情,和灭顶的兴奋,撑开了青年的双腿,握住了青年的中心。 青年叹息般地吐出一口气,他几乎就在醉在青年的迷态中了,头颅边却顶上了一片冰凉。 是枪。 他这才幡然醒悟…… 原来此番自己又如话本中的主角般,被鬼怪迷住了心神…… 他再次追悔莫及。 青年也再次在他身上逞欢…… 完事以后,他只能用谩骂的词语,让自己不至于太过悲惨…… 和青年交换着语言,他竭力克制着自己说话的声调。 不想被人看扁,如果粗鲁的言语可以掩盖内心的羞耻…… 他拖着刀走了。 夜风吹凉了他的心,叹出一口气…… 自己一定不要再和这样的人,这样的事,扯上关系…… 青年动摇了他的,安身立命之本。 ———— 再次见到青年的时候,青年早已脱去了少爷的长衫绸褂,却一身笔挺军装,立领扣于颈上,冷萧肃然。 撞见鬼了…… 第三次毫无招架之力地躺在青年身下…… 事不过三,他渐渐怀着巨大的恐惧开始思考起来,这阴魂不散的孽缘,难道真是上天造就…… 他不相信…… 多年的生命告诉他,不能任由上天安置的命运。 他要改变。 第一次,他企图以青年为质。 第二次,他打算自己逃走。 都失败了。 因为两次都是没有经过策划的行动。 只要涉及到青年的事情,他总变得浑浑噩噩,不得要领。 他是愤懑的,也是不得志的。 他觉得青年糟蹋了他多年来好不容易累积的一切。 而他神志不清地就纵着青年这么糟蹋自己。 他开始恨青年,也恨无能为力的自己。 在和青年的肌肤相亲中,他一下子沉醉于自己的感官,一下子又懊恼得想把周围一切撕裂。 他时而沉默,时而放纵,时而顶撞。 他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 在青年出门练兵的时候,他歪着脚去晒太阳, 坐在阳光下,他眯起眼睛,几乎以为自己就要这么温暖地死去。 在他这样一个本该享受人生的年纪,在他这样一个本该笑傲江湖的性子,如今却难得地思考起人生来。 他问自己,为什么自己要在这里。 然后他又问,上天为什么要让自己在这里。 为什么…… 他一直没有找到答案。 直到有一天青年练兵的声音穿过了校场,他猛然一个激灵。 他一瘸一拐地去看,却见青年正站在高台上如大人物般训话,检阅着士兵,那些兵,一个个连走出的步子,都能不差两分。要他们向左,他们就整齐地向左,要他们向右,他们就整齐地向右,要他们跑,他们就整齐地排队跑,要他们端枪,他们就如一个人般,同时端起枪。 他一瞬间就明白了。 他觉得自己明白了老天置他于此的意义。 难道不是为了让他看见这些么? 让他……这个不懂带兵的,却又一直想带兵的男子汉,真正地见识了……真正的军队。 不仅如此,老天还让他知道了鬼魅的厉害。 历经此劫,他日后行走江湖,又有什么样的妖魔鬼怪能伤他?! 想明白这一点后,他镇定下来,和外面的部下取得了联系,做了一些部署。 老天果然是极其眷顾他的。 在他暗中将青年带兵的教条都一一记在心中后,青年便如老天安排好的般,中弹受伤了。 他不知道青年今后是死……还是活…… 但他知道……咒语就此解除。 从今以后,他不再会有犹豫,不再会有牵挂。 他的判断,确然是非常对的。 他从此,再也不会被云雨之事所困了。 因为当他回到了外面,再去上那些姑娘小子们时,自己的兄弟便如失了兴致般,站立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的留言和支持,鞠躬。 明天早上十点半左右开新章。 第16章 拉着王全的胳膊出了万国园,有汽车来接,开了半晌,他掰开了我的手。 我静静地道:“今天开心吗?” 他抽了抽鼻子,没说话。 “那十万块的支票,你回去以后交给岳维仁,就说是贡献军需。” “这是我赢来的,为什么给他?” 我叹了口气:“你不知道么?岳维仁治下极严,不允许属下出入赌场赌钱的。” 王全一副呆愣的样子,急忙掏出支票看了又看,几乎搓成了一团。 “二狗……”我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他触电似的躲开,警戒地看着开车的司机。 “没事,自己人,以前在梁师给我开吉普的。” 说着我倒下去,头枕在王全的腿上。 他避无可避,又似乎不愿意做出惊动人的反抗来,便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由着了。 上面忽然响起他的声音:“那十万……我不会还你……” 我叹息地圈住他的腰:“之前的军需,今日的大洋,都是我自己愿意给你的。我的就是你的,我要你还像什么话?” ———— 车刚停稳,王全推开我冲下车去,我看着他的背影闭上了眼睛。 对司机说了一串地址,是我刚来上海时大哥托人给我的。 车开到了地方,是一处非常僻静的小公馆,景色优美。 我敲了门,开门是姨,她一看见我就惊叫起来:“老头子,快看是谁来了!” 爹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黑发,颠颠地跑来:“哟,怎么是景玉啊!你什么时候来的?做火车还是坐船?怎么不叫我们去接你?” 我进门:“大哥没跟你们说么?我现在住饭店。” 爹年纪不大,却喜欢弓着背,闻言一脸不知情地笑了:“没有,崇玉来了上海,都不怎么回这儿,就是给钱!” 我皱了眉:“喔。那屋里还缺什么么?” 爹摇摇头:“不缺,不缺!就是想你们哥俩。” 姨在一边笑了:“那你们父子聊,我去给你们做饭。” 看着姨远去的背影:“哥没给你们派个佣人?” “派了,还派了好多保镖呢……我和你姨觉得用不上,就都打发走了。”爹走过去蜷在沙发里,打了个哈欠。 “大哥给你们留了多少钱?”我在爹对面坐下来。 “好多钱……” “好多是多少?” 爹挠了挠脑袋,随即起身,走一个像保险箱的物件边,手伸进去摸了半天:“景玉,有十万多呢……” 又是十万…… 出手还真是阔绰。 “你知道他这些钱都是从哪儿赚的?” 爹摇摇头:“不知道。这几年都是崇玉管家,我从不问他。” 我倒是被爹一问三不知的模样逗笑了:“你为什么不问?” “问了也听不懂嘛!”爹一拍大腿。 “那你就什么都不管啊?” 爹嘿嘿一笑:“你们能干嘛!我就靠着你们享福咯!” 吃饭的时候,爹嚼着嘴里的菜,一脸没心没肺地道:“最近,大姐来了一次。” 我放下筷子,神色冷了下来:“她来干什么?” 姨低下了头,爹看着我,疑惑地道:“景玉,那是你亲娘啊,你怎么一提着就不高兴?” “我姓李,是你的儿子,族谱上写的明明白白。” “可是大姐跟我说,你是梁志远的骨血,想让你认祖归宗,你不是还有个名字叫梁皓嘛!” 我冷笑:“现在认祖归宗,太晚了点吧。当年我和我哥流落街头,只有爹你肯收留我们兄弟俩。” “当年是当年嘛,当年梁志远是反清乱党,被朝廷抓住要杀头的,怎么敢认你?” “说得好听,梁志远是嫌弃我娘出身,说想嫁进梁家就不能带孩子。” “他真这么说啊?”爹愣了一下。 “你以为呢?要不然我娘怎么现在还是个姨太太,不是太太啊。” “好了好了……”一直没说话的姨却在一旁开口了:“景玉,你别听你爹瞎说,我可是一直把你当我亲生儿子。” “老糊涂。” 爹刚要开口反驳,便被姨揪了袖子。 姨边给我夹菜边笑道:“我那个侍女春红啊,看着模样不错,本来想留给你的,唉,没想到被崇玉那小子看上了,给要了过去。姨下次再给你物色个更好的……” 我把碗放了下来:“不用物色了,我吃饱了。” 说着我推椅起身。 “景玉!” 出门,风有些凉。 窥见周围守在暗处的保镖,来的时候就觉得奇怪了。 爹那个傻子,说什么打发走了,人家只是换了个地儿守而已。 忽然想起了大哥在临行前的话: “我在租借有朋友。” 看来,不是一般的朋友啊。 一时间,我心里说不出个滋味。 这么大个事儿,他从来没告诉过我。 回了饭店就去堵岳维仁,本来想给王全求个情,没想到岳维仁一提王全就冒了火气:“救国思想是有,一身土匪习气!你别说了!我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 “呵呵,岳兄人中之龙,何必为一个副官生气?”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岳维仁一脸愤然:“那个罗武你知道吧,上海的黑毒之流,政府下了许多次禁烟令,都是被这帮流氓给败坏了!党国就是烂在他们手里!王全倒好,居然去罗武的场子上去赌!呵,你看,罗武马上找人给我送了一副请帖,说什么多有得罪,要给我赔罪设宴。你要我的脸往哪里搁?” “这罗武倒是会为人,知道岳兄厉害。” “厉害个屁!这次调职来上海,说不定就接了在驻沪军的职。他们这是投石问路,要抱佛脚呢!” 我拍了拍岳维仁的肩膀。 他叹了口气,问身边副官道:“王全还在屋里反省呢?” 那副官却是答的流利:“王副官出门看戏去了。” 岳维仁一下子变了脸色:“哪家戏院?” “好像是……福满楼。” 岳维仁闭上了眼睛,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把他给我找回来。” “啊?” “快去啊!” “我……跟他同级,他……不见得听我的……” 岳维仁睁眼,猛然把腰枪啪的掏出来拍在桌子上:“那就把他就地正法了!” 那副官吓得一跳,忙瑟瑟缩缩地走过来,要把岳维仁的枪揣进怀里。 我按住抓枪的手,侧首对岳维仁道:“岳兄怎么发这么大的火?” 岳维仁站起来一脚踢翻了旁边的小几:“他去哪里不好!那福满楼是罗武的场子!” 我一愣,忙劝解道:“要真是罗武的场子,咱们自己人打自己人,平白给外人看笑话,那可更塌台了,不如我去一趟?保准把他拎回来给岳兄发落。” 岳维仁沉默了半晌,终究是叹了口气:“贤弟啊……” ———— 坐了汽车就往福满楼赶,刚进戏园子便见前台门柱上木刻一阳体朱漆镏金楹联:“或为君子小人,或为才子佳人,出场便见; 有时风平浪静,有时惊天动地,转眼皆空”。 随着戏园领路的小仆,朝着人声处走,一开里门,却听里面爆出阵阵喝彩。 却见戏台顶上,悬着红布幔织,露出半截朱漆描金的横匾:“声满歌楼”。 下面人山人海,早已座座客满。这才注意到台上花旦一张俊脸,身段清丽,水袖如花,一开口却是珠圆玉润的歌喉。 这孩子唱的不错。 “那是当然了。” 侧头看带我入园的小仆,一怔之下才发觉自己原来已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那小仆笑道:“不瞒爷说,这位柳小爷可是咱们福满楼的台柱子……” 再向台上细看去,只见台上花旦十四五岁的年纪,面容如烛色下印着月辉,不辨雌雄,一身水袖飘逸的艳色戏袍,贴着身段直垂于地,穗瓣儿细如轻丝,光下艳衣衬着冰肌。 又一段完了,叫好声此起彼伏中,我还没落座,便见忽然凌空而降了一个大绣球,竟在台上炸开,里面升出两枚烟火,直带着两条镶金的对联射向空中,写道:“人如天上珠星聚,春到宴前百酒香。” 小花旦退了一步,这时前几排同时鼓起掌来,带着整场欢声雷动,小花旦以袖掩面,眼睛却晶莹起来。 “这是怎么了?”我开口询问。 那领路的小仆道:“今日是柳小爷的生日,这便是罗先生给他一个惊喜了。” 见我一脸诧异的样子,那小仆便笑了:“这位爷您是刚到黄浦滩吧,谁不知道,柳小爷可是被罗先生一手捧红的。” 这时台上的花旦换了下去,又上来一个武生。 回过神来,满眼扫视着全场,却没看见王全的身影。 身后却传来一声冷哼:“今儿个又有不识相的。” 我朝着那小仆目光望去,只见灯光照射不到的暗处,一个背影正往那戏台后面的帷布冲。 “……” “上月有个无赖在这儿喝倒彩,柳小爷一晚上便唱走了好几个音,第二天一早那人便沉了黄浦江。这才没多久啊,怎么又有人不长眼。” 我明白是什么意思了:“罗先生倒是雷厉风行。” “爷您这回可猜错了,罗先生谦谦君子,怎会做如此下作之事?那是有人为了讨好罗先生做的。” 我闻言一愣,自己立了威,手上却连腥都不带沾,端的好手腕。 只是…… 那在暗处被扭住的背影,怎么……这么熟悉…… ……是王全。 我忙挤开全神看戏的人群,一点一点地靠了过去。 对着扭住王全的几个短褂打扮的青年,客客气气地道:“这位是岳维仁岳将军的副官,几位兄弟多多担待……” 那几个青年闻言,随即放开了手:“里面是演员休息的地方,这位先生怎么叫都不听,我们才……” 王全却气哼哼地道:“路给人修还不让人走啊?老子就是要进去看美人" 那几个青年脸色霎时不好了,我一把拽了王全的耳朵,在他的痛呼声中,就着最近的侧门把他给拎了出去。 刚出门就见一辆豪华的汽车停在门口,一个绝色的少年裹着一件纯白雍容的皮草,从身后的戏园子里跑了出来,脸上似乎还有残妆,带着一副笑模样坐进了了汽车,关上车门,汽车一瞬便绝尘而去。 对于驾驶室的人我一瞟而过,却见那人衣着体面,似乎是个青年,难道…… 放开了王全,走几步问戏院门口守卫,我指着汽车开走的方向:“汽车里的那位,便是罗先生?” 那守卫愣了一下:“不是,是司机。” “喔。” 第17章 把王全送回岳维仁那儿时,岳维仁正在房间里抽闷烟。 桌上的烟盒已经空了,岳维仁仰靠在太师椅中,伸手往烟灰缸中掐断了最后一只,一条白雾升腾起来,又散开,漫了满屋。 见我带着王全进来,岳维仁看都没看一眼,只是对身边的副官说:“再去给我拿一包。” “这……长官,现在天色这么晚,到处可都关门了,您就算要,我……这也没地方买去啊?” 岳维仁挑眉,语气骤然不好了:“你这副官怎么当的?你就不知道备着点儿?非要我开口你才去买啊!”说着岳维仁的目光转向王全:“你有么?” 王全忙抢上几步凑过去,乖乖将自己窝藏胸口一直掖着的一包新烟,给岳维仁双手孝敬了过去。 “看看人家是怎么当副官的。”岳维仁看也没看地接过王全的烟,鼻子里哼出一声。 王全闻言,咧开嘴嘿嘿笑了。 我面上不动,心中也勾唇。王全这是没看明白,岳岳维仁唱的哪出啊! 岳维仁拿着王全的烟便要拆封,动作下去却停住了,他扫了一眼包装:“这是你买的?” 他问王全。 王全一脸得意:“是。” 岳维仁忽然将烟揉成了一团向王全脸上扔了过去——正中他的脑门。 接着便响起岳维仁的怒斥声:“你买的?你买的?我叫你买!这他妈是英国烟!英国人销我鸦片,占我土地,杀我同胞,你还买英国烟?你嫌英国人在租借捞的不够啊!大街上到处都是国产烟,你不会买国产烟么?” “我……”王全被完全砸晕,彻底哑声了。 岳维仁指着一旁站着的副官:“买英国烟给我,还不如他什么都没有的好!中国军人,你心里到底有没有中国军人这四个字!你心里有没有大义!” 我走过去推了推王全:“还不快认个错?” “错……错了。” “你说什么?听不清!” “属下知错了!”王全大声道。 岳维仁叹了口气,拍了拍袖子,缓缓坐回了太师椅,取出一张什么放在案台上。灯光昏暗,我过了一会儿才看清,那是一张支票。 “这军需……”岳维仁清了清嗓子,声音低了许多:“你是立了大功的。如今军队最缺的就是装备,而装备,要钱买……” “但这钱的来路,真不如没有的好啊……”岳维仁注视着王全,语气凝重。 王全呆愣着,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王全摇摇头。 岳维仁轻叩着案台:“既然如此,这次就算你功过相抵,不过介于你思想作风不正,今天严重警告你,这军需我就收下了,你回去吧。” 王全直到走,似乎都没发觉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等王全被带走了以后,我在岳维仁身边坐了下来,笑道:“十万不是个小数啊,就算不升官,怎么也得给人个荣誉称号吧。” 岳维仁揉着额头,疲惫地看了我一眼:“那还要看他抬举的抬举不起来。” “岳兄哪里的话,你想抬举谁,那还不是伸伸手的事?” 岳维仁的身形,在暗色中看起来似乎苍老了很多:“老弟啊,有些事你心里清楚,我心里也清楚,我们两搭档了这么多年,不讲外面虚的那一套。我啊……是忧心哪。” “……” “山河凌乱,却还有人在此处醉生梦死。我要真当了驻沪军首,非把这里的烟赌二项都给禁了不可。” “……” “你想说什么?”岳维仁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岳兄,林则徐的下场可是不好啊。” 岳维仁拍了拍我的肩膀:“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避趋之。怕下场不好,还闹什么革命?” ———— 和岳维仁叙完了旧,回了房间却看见了一位不速之客。 他花白的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穿着西洋装,正坐在我房间的沙发上不知在想什么。 一看见我进门,他便抬起头:“阿皓回啦,我都等你好久了。” 关上门,我在他面前站定,这是我们时隔一年后的再会。 冷眼地打量着他,我尽力回想上次相见时他的模样,却已全然模糊了。 浮现在眼前的,只有许多许多年前,他还年轻时,斜倚栏杆的书生意气,风华正茂。 光辉和岁月在他脸上凿刻出了厚重的痕迹,年轻时硬朗的线条随着春秋变幻而渐趋圆滑。 我常常想,他从前也是算一个革命者的,就如现在的岳维仁一样;但如今他却已然蜕变成了投机家。 漠然地看了他一眼,我走到床前把外套脱了下来扔在床上。 “你来干什么?” 他笑了一声,不以为意:“我是你爸爸,怎么不能来。” “你也配。”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伸手解开束缚了自己一天的领带。 他的笑容更大了,牵出脸上丝丝笑纹:“说正经的啊,阿皓,明天我得参加一个聚会,你也知道,是很重要的聚会,我想你和我一起去。” “好。”我将领带抽下来,伸手挂在床头。 “答应的到挺爽快。” 我抬眼看着他:“既然都是军要,人家想也知道我是你什么人,你总要带我去增光,不会带我去丢脸吧。” “那是当然了”他靠进身后的沙发里,暗色遮蔽了他看不清的面容,带着语言都变得高深莫测起来:“这次……又进了一些德式装备,据说……准备给驻沪军配备上。”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现在还不确定……但我听到了一些风声,总之你明天去了就知道。” “嗯……”我站起身来,送他离开。 他单手戴上西洋的帽子,走到门口的时候却顿步下来看着我:“阿皓,你还没有原谅我么?” “我已经原谅你了。”我淡淡地道。 他沉默了,半晌,他叹了口气:“那你可别像之前那样,就跟我一言不合,便跑回老家,音讯全无……” 我打开门,做出请的姿势,他走出了门去,半掩着门,我靠在门上看他。 说起来真好笑,这种靠在门上看人的姿势,还是他教我的,小时候,在我和大哥还有娘住的院子里,总有个过路的风流浪子,斜倚在院子门口看我娘。 我微微一笑:“这次我回去想清楚一个道理。” 他双手插在兜里看着我,也许是晚灯昏暗,体态仪貌中,他似乎又浮现了年少时风流倜傥的影子。 “是什么?”他问。 “既然你能给我荣华富贵,我为什么不跟着你呢?” “啊……”他无奈地笑了笑:“你这种想法真不好。” 说着他压低声音靠近来:“就跟我年轻时一模一样。” ———— 送走了梁志远,我回房时不经意瞟过窗前,却在墨色树荫的遮蔽中,隐约看见一个人影快速地闪过楼下回廊。 天色已晚,路边早已灭了灯,在这样一个连月亮都没有的晚上…… 毕竟多年经验眼力,虽然只是一瞥,我还不至于看错。 那个带着矮帽,一身粗布短褂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脱了军装的王全…… 早在讲武堂时,跟踪与侦查便并非强项,但我还是被一股力量牵引着,借着夜色,如他一般地潜了出去。 隔着一段距离遥遥观察,前面的人影快步而熟稔地穿过一条条破旧的街巷。 夜风吹进我的袖口,霜寒风冷同时,脑中也渐渐清明起来…… 他终于停下了步子,回首再次看了四周,方低头钻进了一间破败的骰子室。 我不清楚里面的布局,也没贸然跟进。就在我隐在暗处盘算的当口,只见一个半老的女人蜷在一个浑身粗衣的男人怀里黏黏腻腻地走了出来…… 抬眼,注意到门口挂的红布条,原来这里不仅是低级赌室,还兼经营半掩门的炕头。 压抑下胸口泛起的恶心感,我推开了门,只见低矮的空间里已经挤满了人,乌烟瘴气,简陋的赌桌,大声的吆喝,灰暗的烛光,看不清人脸。 “小哥,要进来就先把门带上,风冷。”门口守着一个蜷起袖子打盹的中年人。 目光搜寻着全场,并没有看见他的身影,我径自挤过汗臭和烟味混杂的人群,穿过一个个陈设简陋的赌摊。 直走到尽头最后一扇虚掩着的门,我轻轻推开,刚要进去,一个伙计打扮的人蹬蹬跑了过来:“这位小哥,后面的包间进门要先交五钱,要请姑娘,还再另交。”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大洋交在他手里:“我不要姑娘,就想一个人静。” 等身后的门再一次关上,隔绝了门外的噪杂,我缓缓地行步向前,走过一间间小格,闭上眼睛凝神细听,辨别着门后传出的各种声音…… 在最深处的一扇门前停下,摒息静气地靠近,从门缝中看,却只模模糊糊地看到几只手。男人的,粗枝大叶的大手,不止一个人…… “大当家的……我看着姓岳的也欺人太甚了,要不……” 里面传来低沉的一声:“不必……反正他也活不长久。” 几个人笑了起来,王全的声音几乎要隐在笑声中:“听姓岳的说,这次请接驻沪军也悬。他自个儿么,是想到北边去抗日。到时候真要走到那一步,可就是咱们说的算了。” “就是,弟兄们对那地界儿,就像自家后院一样熟悉,别说中央军,当初就是日本人漫山遍野也逮不着咱。等他真到了地儿,便知道究竟得听谁的主意!” “再说抗日能抗出个屁啊!说的好听,光烧钱,没有入账,脑袋别上裤腰带图个什么呀,那姓岳的脑子是坏了罢!” “兄弟们说的都对。”王全开口了:“如今这套军装,算是挡灾招福。毕竟之前名不正言不顺,吃了多少暗亏大家心里都有数,但那群鸟人也太他妈操蛋了!多少次,老子为了这身衣,咬牙能忍都忍了,一声不吭,可这次他妈的是十万!本来是预备给兄弟们乐呵乐呵,也多给咱们团多买点枪炮,呵,就这么没了!今天他能拿我们十万,明天就能拿我们的命!” 我退了一步,转身,推开门,穿过嘈杂而难闻的人群,重新回到了冷萧的大街上。 仰头,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 打了一个哈欠,我百无聊赖地往回走了。 第18章 第二天睡到中午才起床,简单吃完饭后便开始收拾自己。 正在镜前调整着领带的长度,便从窗口看见楼下已停好了梁志远的汽车。 卷起带着花纹的窗帘,阳光立即铺满了卧室。 我站在百叶窗前,梁志远在楼下仰头看我。他笑了笑,向我挥手。 今天太阳很好,梁志远在这样明媚的日子里,人似乎也年轻了不少,几乎带了些许蓬勃的朝气。 不知为什么,看到这一幕,心中却盘踞了些物是人非的抑郁…… 拉上窗帘,我回到镜前,再次整理了仪容,确定镜中人的完美,这才起身下楼。 刚上车,梁志远便称赞道:“阿皓今天领带配得好,一表人才。” “嗯。”我靠在后座上,看着窗外渐快逝去的风景。 “下午这个会议,应该要宣布驻沪军三个师新任的师长的人选。已经确定了。” “喔?”见他一脸志得意满,我勾唇:“怎么,有你的人?” 梁志远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是。” “到时候别忘了叫他也提携提携我。” 梁志远笑了起来,没说话。 到了市政厅,来的人已经很多了,大家陆陆续续就坐。梁志远把我安排在了靠前的位置,他自己则到台上坐到了委员的位置上。回头,隔着几排座位,不经意和岳维仁目光相交。 “岳兄,你也来了?!” 岳维仁一愣:“啊,是啊。” 见他尴尬的神色,我才发觉有些不对劲,按说以我现在担任的虚职,是无法应邀出席此会的,不仅如此,我竟还比岳维仁座位靠前,真是有些说不过去了。 再看我周围坐着的人,都是早有建树的中央军军长,我更觉得不对劲儿了。 他们有的看也没看我一眼,有的礼貌地对我点点头,我也都一一回应了。 台上的话筒响了响,却见主持人已然准备好,正由一个助理调试着音量。 这种场面真是让我百无聊赖……宣布会议开始,鼓掌,念党训,鼓掌,唱党歌,鼓掌,然后一个个有头脸的人上台发言,鼓掌,又工商界人士捐资捐款,一个个请上台去表彰,再鼓掌。 就在我干坐了近一个小时神游天外的时候,回过神才发现原来已经轮到梁志远发言了:“……故余深知我国民之勇气与决心,早已丧失殆尽,徒凭一时之兴奋,不具长久坚持之计,若与日本帝国为战,不仅于国无益,而且反速其亡……” 早就知道他主张与日媾和,但这么在大会上说出来,回去岳维仁定然又要向我牢骚。 梁志远发完言,主持人恭恭敬敬地将他请了下去,说了一段串词,便又开了新腔:“现在我们有请一位嘉宾宣布新任驻沪军的长官人选。这位嘉宾大家都很熟悉,正是他倾其家产,捐款为驻沪军三个师添置了德式装备,让我们用掌声欢迎他!他就是上海商会理事长,罗武罗先生!有请罗先生!” 我心下一怔,忙聚集了精神。 只见中门大开,守卫的卫兵一齐敬礼,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门口投去。 日光的辉色从门扉中照耀进来,在来人的身周都镶上了一层金色。 一身中式长衫,全身仿佛沐浴在光中,看不清眉目。 耀目的夕日用自己的光辉给来人铺了一条金光大道,似乎在授予一份落日的光荣。 凉风吹过,低沉的足音回响,在这样安静的大厅里显得有些清冷。 来人斯文而含蓄,只是带着谦谨的微笑一一和在场的人打招呼。 直到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 全身都不由得僵硬起来。 周正端方,温润儒雅,一如初见。 “那……那……是谁……”我颤抖着声音问身边的人。 身边的人奇怪地看着我:“那是罗武罗先生啊,刚才主持人不是介绍了么。” 他的目光缓缓地扫过两列的与会代表,让人如沐春风。 我几乎觉得自己能跟他对视了,走过我身前的时候,他轻轻张合了唇,带着一点惯常的笑意,声音很轻,却仍落在我的耳边:“景玉。” 就在我呆滞的时候,他已经走上了主席台,留下全身无力,脑中一片空白的我。 他在台上,郑重地打开一个早已密封好的信封,对着话筒道:“承蒙各位首长厚爱,鄙人在此宣布,驻沪军第一师师长人选——梁皓!” 后面的会议我脑中混乱不堪,如失神智。 在掌声中机械地起身,机械地上台领衔。 对上梁志远满含期许的目光,还有大哥温润的笑意。 我只知道自己成为了三个机械化师长中的一人,据说是因为我抗日有功。 后面吵吵嚷嚷的,我也没注意。 似乎此次在会上受了表彰的人,都要一道参加晚上专门举办的宴会庆祝。 魂不守舍地在众人拥簇下进了酒会,我如得救了般开始独自痛饮。 眼前是不断穿梭的人群,还有觥筹交错的旖旎,带着欢声和笑语。 他们都很快乐,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如此。 但快乐都是他们的,并不属于我。 酒一杯一杯地下肚,烧着我胸口都炙热了起来,手脚却还是冰凉。 失神地站在那里,梁志远已经如交际花般和人笑作一团了。 颤抖着双手再去拿下一杯酒,却被身后一双更为冰凉的手按住。 那只手上,带着我早已见惯的玉扳指…… 回首,来人已然不经意地靠近了我,他伏在我耳边轻声道:“景玉,不要喝太多,注意形象。” 我睁着赤红的眼望着他,喷出酒气:“你……你明明说过我们永远是一家人。你为什么要去别家……你……” 他皱了眉头,绅士地挽着我进了一个幽暗的包间。 我仍然抓着他的袖子不放:“你……骗我。你就跟梁志远一样……你……不配做我大哥……” 他一进包间,温雅的神色便全消失了,变得面无表情,只有眼中一片蚀骨的凉薄。 他扯开了我攒住他衣襟的手,一股大力撞了过来,我被抵在了墙上。 他微微勾唇,带着些戏谑:“我就是骗了你,又怎么样?” 第19章 【罗武番外(上)】 幼时的记忆来自一片雪地,弟弟是在那个飘着大雪的夜里出生的,母亲说,弟弟是那个总是路过家门口,看着院子里笑的青年的孩子。 弟弟生下来是一个小粉团,他在母亲出门接客时小心翼翼地抱着。小东西的呼吸是那么微弱,他几乎以为怀中的生命就此化雪而去。 说来很奇怪,他本是没有名字的,但自弟弟出生后,他便有了一个称谓:“哥哥”。 其实一直以来,他并没有什么活着的感觉。 自己仿佛是一个幽灵,世人在过世人的生活,他在暗中看着世人如何生活。 没有人在意,没有人关心。他就躲在角落,暗暗地,隔岸观火般注视着一切。 他这样幼小的年纪,却从不玩耍,偶尔出门,也只是冷漠地看着那些朝自己扔石头的同龄人。 感觉不到疼痛,也没有愤怒,只是觉得可笑。 一群大人围在一起议论纷纷,互相交头接耳,张着嘴,眼睛却在看他。 他走过去想听清他们究竟在议论什么,大人们却都歪斜着嘴脸哄笑起来,他们的牙齿,全是白厉厉的排着,嘴角泛出未擦净的油光。 母亲忙赶上前,在更大的笑声中,硬把他拖回了家中。 有次竟连那路边游弋的野狗,也对着他狂吠,他抬头看了月色,反而一步一步向那野狗走去。 那野狗见状,却呜咽一声,转身跑了。 他的生活便是这样,没有乐趣,没有痛苦,也没有存在的意义。 直到弟弟的出生,他才第一次如此真切感受到自己活着这件事来。 母亲常夜不归宿,他径自和衣仰躺在床上,弟弟缩成一团,趴在他胸口熟睡,口水沾满了他的衣襟。 等弟弟长到了能跳能跑的年纪,每次出门总带回一身伤痕。弄脏的小脸上露出一双生气的眼。 “婊子养的……”弟弟低着头。 “谁?”他细心地帮弟弟处理着伤口。 “隔壁的,他说我婊子养的,他才婊子养的。”弟弟撅起嘴。 摸摸弟弟的头,第二日他提着小篮子出门买菜的时候,正看见了隔壁的孩子。 一颗石子砸中了头,鲜血顺着前额流了下来。 那孩子早跑得不见踪影,他用袖口擦擦脸,仍旧走他的路。 手里攒着买菜的钱,没去集市,又绕了好多地,停在了糖人摊子边。就连那做糖人的师傅,也都笑吟吟的睁着怪眼看他。 回家的路上,果然被守株待兔地再次扔了石头,他不以为意地晃晃手中物:“吃糖?” 孩子的眼睛骤然变大了。 他笑了,带着少年特有的稚气和诚恳:“陪我去河边玩。” 孩子舔了舔嘴唇,跟了过去。 到了河边,他左右看了没人,便把糖递给孩子,在那孩子如获至宝地舔着糖时,他从背后猛推了一把,孩子便直直栽进了河里。 孩子在水里挣扎,他蹲下来捣水洗净了脸上的血,站起身,河面上已空了。 看着渐渐平静的河水,他有些奇怪,这些笑话他和弟弟的人,这些各不相识的人,都结成一伙,仿佛互相劝勉,互相牵掣,非要看见有人死了才安心。 若无其事地回了家,弟弟一直眼巴巴望着他,他却径自爬上床睡觉了。 “饿……”弟弟跑到床边来跟他说。 他摸摸弟弟的头,词不达意:“以后不要吃别人给的糖。” 第二天的午饭,是母亲叫人送来的,一条蒸鱼。 鱼的眼睛,白而且硬,张着嘴,让他不禁想,这鱼是从河里捞上来的,也是吃了人肉,喝了人血的罢,一筷子戳下去,鱼眼弹了出来,他夹在弟弟碗里:“来,这个好吃。” 后来听说孩子的娘自戕了,那女人是解下腰带,挂在梁上,自己紧紧勒死了自己。 他想,婊子养的这样高深的词必定不是孩子自通的,是老子娘教的,那这女人死的也算合适。 大清早,去寻弟弟;却见弟弟一个人小小的,立在堂门外看天。 弟弟的神色很专注,见他来了,就说:“哥哥,天空好蓝,但我坐在屋里,觉得横梁和椽子都在头上发抖;抖了一会,就大起来,堆在我身上了,好重,我就动不了了。” 他把弟弟抱起来,直到太阳出来了,才问:“还重不重?” 弟弟笑了,在阳光下尤其明媚,撒娇地说:“哥哥抱我,就不重了。” 母亲正浓妆艳抹地从外面回来,正看见他们俩兄弟搂着晒日光,嘴里就喃喃地道:“又在发什么疯。” 弟弟眯起眼睛看太阳,似乎没听见母亲的话。 凝视着弟弟美丽如瓷娃娃般的侧颜,他不禁想,这种沉重到无法动弹的感觉,自己是永远无法体会了。 可为什么弟弟会有这种感觉呢? 他不明白。 反正他自己的世界里,原本就是黑沉沉的,没有一点光。 这种黑暗,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也不少。 ———— 【罗武番外(中)】 直到今天,他还记得梁志远来的那个晚上。 夜里,全然没有月光。 还是白天的时候,来了一个泼妇,指着门口骂了半晌,说她们村子里从前有个贱人,给大家打死了;几个女人便挖出她的心肝来,用油煎炒了吃,通红斩新,破邪辟蛊。 母亲躲在屋子里不敢出门,胭脂在手中一颤,便在唇边染出一条鲜红。 弟弟看了母亲一眼:“你流血啦?” 话音未落,那胭脂盒便正对着弟弟飞过去:“乌鸦嘴,晦气!别人欺负我,你个小杂种也不给我找好!” 弟弟的头被砸出一个大包,他起身去别房拿药。 路过院子,仰头,却见天空阴晦,飘着一朵黑云,冷风穿堂而过,呜呜的响。 拿药回来的时候,母亲已经妆容完毕了,边修着指甲,边张着血红的嘴对弟弟说:“等会儿你爹要来,你可要好好叫他。” 弟弟的小身影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母亲又交代了几句,他推开门,母亲便闭了嘴。 把弟弟拉到身边,他开始给弟弟额上的伤处上药。 等母亲走了,弟弟抬起小脑袋,眼睛里似乎进了沙子:“我……我……有爹爹?哥……我……” 弟弟拿着小手擦眼睛的样子,让他没由来的一阵烦躁。 他看着弟弟:“好了。” 弟弟摸摸头上的药膏,一阵风一样从他身边跑了出去,从门口朝外张望。 他立在廊上,冷眼只见苍灰的天底下,没有一丝缝隙,漏出半点光,门前横着几株败草。 弟弟站在败草中,只留下一个萧索的影子。 太阳下了山,他走过去喊弟弟:“回来睡觉。” 弟弟摇摇头。 拉起弟弟的袖子往屋子里拖,弟弟却一口咬上他的胳膊。 甩开弟弟,他自己回了房间。 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只好爬起来趴在窗栏。 后半夜月亮下去了,一片乌黑的天;除了夜游的东西,什么都睡着了。 弟弟就一直孤零零地坐在门口。 直到星星都暗淡了,一个醉醺醺的男人才搂着母亲撞进了门。 母亲看见了弟弟,推那怀中的人道:“志远,你看啊,他就是……” 男人笑了起来,也不知道那笑声中是什么意思,便搂着母亲进了房间。 他在屋里看弟弟,弟弟跟到母亲的卧室门口,隔着纸窗看着屋内青白交缠的人影。 第二天男人起得早,一推门差点踩着睡在门口的弟弟。 脸上出现无奈的笑:“小子,你怎么在这儿?” 弟弟怔怔地看着他,揉着没睡醒的眼:“爹爹。” 男人系着胸前长衫的扣,拿中指压在唇边,摸摸弟弟的头:“天地君亲,不可乱叫。” 说着男人便走了。 过了一会儿母亲推门出来,看见了弟弟:“志远呢?” 弟弟指了指门口。 母亲皱了眉头:“你叫过他没有?” 弟弟转身跑了。 他走过去,见弟弟蹲在角落,便伸手抚上弟弟的脊背。 弟弟推开他,自己拿脸对了墙壁。 他忽然开心起来,从背后把弟弟抱了满怀:“哥哥会永远在你身边,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 弟弟哭着扑住了他,涕泪擦了他一脸。 ———— 那之后又过了两年,弟弟长到七岁,已有了如玉少年的模样。母亲那样挑剔的人,也开始对弟弟的相貌赞不绝口,甚至还节省了脂粉钱,专门为弟弟购置衣物。 早些时候,母亲教了他们俩识字。他在家中没什么事,就是每日看书,画画。 弟弟的性子却随着年龄增长而渐冷了,对他也很少像幼时那般撒娇。 有次弟弟正要出门,却看见一个穿着土气的农村青年在门外探头探脑。 那青年紫红的圆脸,头戴一顶小毡帽,背着一只大包袱,怕羞地低着头。 弟弟语气颇为不好地迎了上去:“谁?” 青年如惊跳的小鸟一般退了一步,唯唯诺诺地搓着手:“我……我来找我大姐……” 弟弟冷笑:“这里只有找妹子的,没有找大姐的。” 青年几乎要哭了出来:“真的是我大姐……” 他在旁边看了半晌,这才迎了上去,好声好气地问青年:“你找你大姐有什么事?” 青年挠挠头,小心翼翼地窥伺着他和弟弟的脸色:“她离家许久,最近给我写信,让我过来看看……” 见两人沉默着,青年恍然大悟地从背上把包袱拎下来,蹲在地上打开了,一样一样地往外面摆:“你看,这都是我们家特产,大姐她小时候可喜欢吃了……” 他看着青年蹲在地上摆弄,遂笑道:“原来是舅舅,请进。我是哥哥,这个是弟弟。” 青年张了嘴,半晌终于找到了下一句话:“你们叫什么名字啊?” “没名字。”弟弟转身回了屋子。 青年咬着嘴唇“喔……”了一声,默默地跟在了弟弟身后。 收拾出来一间客房给青年,太阳下去了,青年的房里点起了油灯。 弟弟一脸不耐烦地进去:“油很贵的,你省着点用。” 青年慌慌张张吹熄了灯:“我……我下午翻了书,给你和你哥哥都起了名字……” 弟弟无言地看着他,青年涨红了脸:“是景玉两个字,高山景行的景,温雅如玉的玉!意思很好的!” 他走进门去,见弟弟和青年僵持着,就笑道:“那可谢谢舅舅了,饭做好了,出来一道吃。” 青年的嘴就像没把门似地,吃饭的时候就给他掏了个底。 原来青年是母亲老家中长房嫡子,可惜脑筋不太好,再加上人又有些痴气,居然就瞒着高堂,跑城里来寻早就被赶出家门的庶姐。 “权重望崇的崇,琼楼玉宇的玉,是崇玉两个字。”青年讨好地笑着,米粒沾在了嘴边。 门吱吱呀呀响了,是母亲回来了,她一见青年就道:“你来啦!进屋,我有话跟你说。” 母亲穿着时兴的旗袍穿过院子,瓦楞边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一片寂静。 他和弟弟跟了过去,母亲在房里点了烟,对着青年道:“该说的,我信上都说了。你来了,说明你还是个有良心的。” 青年一直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母亲叹了口气:“我不年轻了,也该安定了……” 他心中一怔,转眼看弟弟,却见弟弟睫毛的黑影闪在略显纤细的玉颜上,和廊外的天一样暗沉。 青年怔怔地“喔……”了一声。 母亲看了他俩一眼,藏着许多凄凉的神情:“可我舍不得这两个小的,毕竟不能带着他们入门……” 青年抬起脸:“让他们跟着我吧,我能把他们养大。” 母亲咳着烟笑起来:“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小子,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仔细太太揍不死你。” 作者有话要说:崇玉哥哥的番外,好长…… 第20章 【罗武番外(下)】 离别时候并无多少感伤,弟弟最后投向母亲的一眼,带着冷漠。 母亲衔着烟,看不清表情,夜的屋子里,燃了蜡烛,弥满了青白的光,没有一点暖。 离开生活许久的老屋,弟弟跨出门槛,被黑暗衬出一个灰色的影。 最后落在视域中的,只有舅舅提着大箱子,一路小跑地跟在一言不发的弟弟身后,亦步亦趋的滑稽模样。 看着厚重的大门关上,放佛隔绝了空间,形成了两个决然不同的世界,母亲便跪在门边哭了。 他淡淡地道:“这几日帮你收拾些东西,等你嫁进了门,我也该走了。” 母亲抬起花了妆的泪眼看他:“你为什么笑?” 他摸摸脸,自己仿佛是笑了,谁知道呢? 转身,他去整理母亲杂乱的衣物。 等出屋的时候,母亲已擦净了泪痕,一脸憔悴。 “我把你留下来,知道是为什么么?”母亲嘶哑地开口了。 “你说让弟弟先走,我留在这儿帮你收拾,随后跟去。” 母亲摇了摇头,有些失神地说:“那是假话,骗你弟弟的……不这么说,他又怎么会愿意跟你舅舅走……” “……” 母亲转过了脸,似乎不愿意对着他:“志远以后我会劝,是他的孩子,他总有一天会认……但是你……你爹之前跟我提过一次,我没愿意……想他左拥右抱,妻妾成群,你要真认了他,他也不得空管你。但前些日子,他十九姨太还是生了个女儿,都第五个了……就又给我提了。你弟弟回老家,也是过苦日子,老爷太太怎么会有好脸色?但我总归是有一日要把他接到身边来的……可我放不下你啊……我想给你找到个好归宿。” “喔。”他平静地应了一声。 母亲叹了口气:“去,换身衣服,我带你去见他……” “之前并没有听你说过。” 母亲苦笑:“说了,怕你想见他,可见了他,他有钱有势,我又怕你想跟着他,不想要我。” “不会。” 母亲把他拉近身边,惨白的手指摸了摸他的头,一片冰凉:“穿那套新买的。” 他点点头,便向屋里走去,忽然想到了什么,他转身道:“不过这件事,先别跟弟弟说。”见母亲怔怔地望着他,他微微勾唇:“如今,他只剩我一个人了。”说罢,他掀帘进屋。 换好了衣裳,随着母亲第一次踏进了租借。 黑漆漆的天中,闪着各式的光,不知是日是夜。 满目琳琅的珍奇,光怪陆离的喧嚣,目不暇接的繁华……在这样赏心悦目的街道上,母亲也渐渐焕发出了神采,甚至还生出些顾盼生姿的婀娜妖冶来。 路上几个行人,看着母亲的眼神,带着不怀好意的笑。 他跟在身后,脚步却飘忽,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这就是租借了,他想。 人都说十里洋场,人间天堂。 可不知为什么,面前那一座座亮着油灯的楼殿庙宇,在他眼中,却更像一座座飘着鬼火的荒草野冢,他几乎能闻到从深处吹出的尸气。 街道上行人步履匆匆,宛如一具具行尸走肉,弯着背,磨灭了精神和灵魂,只有眼中闪出贪婪的凶光。 明明是人来人往的一条街,但他却觉得没什么人气儿,浮华的背后,他都能看见剥蚀了琉璃的荒芜。 走进一家金碧辉煌的赌场,母亲领着他向最大桌的赌台走去,坐在正中的,是个眉目平和的中年人。 母亲恭恭敬敬地立在那中年人身旁了。 过了一会儿,那人出完了牌,母亲叫道:“罗老板。” 那人这才不经意把眼光转向母亲:“你怎么来了?” 母亲把他拉到面前,那人身边同桌的人见状,却笑了起来。 那人问道:“金老弟,你笑什么?” “嘿。跟你小时候长得一个样。今年多大了?” “这孩子上月已满了十一了。” 被母亲称作罗老板的中年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半晌:“他怎么这样安静,别不是被你这娘们养成个姑娘了吧?” 母亲弯着媚眼,拿手绢遮着嘴:“罗老板真会开玩笑,我怎么敢拿姑娘糊弄罗老板?” 中年人哼了一声,招了招手,他走了过去。 中年人指着牌局,问他:“你说这一局,该压多少?” “哎呀,他小呢,怎么会赌?”母亲在一旁赔笑。 “你懂什么?男人生来就会赌,他要连赌都不会,就不配当男人!” 他看着中年人,指了指筹码:“全压。” 中年人挑眉:“为什么?” 他淡淡地道:“男人生来就会赌,你要连筹码都不敢压,就不配当男人。” 中年人眯起了眼睛:“输了怎么办?” 他微微一笑:“你输不起啊?” 中年人看着他一怔,随即对着荷官点点头:“那就全压!” 荷官把所有的筹码全都推在了牌桌上。 然后……一局便输了个干净。 母亲在一旁,脸已经渐白了。 “你看,听你的,都输光了,可怎么办?”中年人说话的时候,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 他平静地回视,心中却思忖着,这人眼里倒没街上那般庸碌污浊的光,还算有点人气。 “千金散尽还复来。”他说。 中年人看着他嘿嘿笑了两声,随即变成更响亮的大笑。 那同桌的人也笑道:“大哥,今天可是大喜啊,老弟祝贺你。” 中年人的笑声渐小了,眼睛却看着他:“果然不愧是我罗某人的儿子。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罗公馆的大少爷,我罗永荣的长公子!” 当天晚上他就跟着中年人回了家,母亲在收钱的时候千恩万谢,眼睛却看着他,似乎有泪光。 他坐在中年人的车里,看着窗外,一言不发。中年人那个金姓的兄弟给两人赶马驾车。 中年人看着他沉思的模样,问道:“想什么呢?” 没找到适合的词语,他就选择了最简单的表达:“我觉得,你很好。” 中年人愣了一下:“你这小子说什么傻话?” 前面开车的人倒是笑了起来:“反了反了。” 中年人却不以为意地追问道:“我怎么个好法儿?” 他指着窗外在路上穿梭的人群:“他们的眼睛都是混沌的;你的眼睛不一样,我觉得这样很好。” 中年人闻言沉默了,倒是前面的人过了半晌转过头来:“大哥,你可收了个不得了的小子。” 到了家,从扎了辫子的一直介绍到还在襁褓中的五位罗家小姐,分别是招弟,念弟,引弟,迎弟,盼弟。 小姐们在前排,后排一共二十二位如花似玉的美娇娘,列成两排站满了整个厅,都是罗公馆的姨太太。 “以后这个家里,除了我,就是少爷最大,我不在,有事都问他,他拿主意。” 一个受宠的姨太太笑道:“这么小的男孩子,自己都管不好,还拿主意?” 中年人当下就皱了眉:“你说话注意点儿,叫少爷!” 他淡淡地看着这一幕,中年人转头问他道:“这屋子里的房间你随便挑,你要住哪间?” 他指着楼上最大的一间:“那间。” “少爷,那间是老爷的屋子。”有人提醒道。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中年人。 “你知道住那间屋子是什么意思吗?”中年人问道。 他点点头:“住那间屋子,意思就是把这整个家都扛在自己肩膀上。” 中年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那间不能让给你,我给你在旁边盖个小公馆。” 他点点头。 看出来中年人事事都喜欢观察他,试探他,他反正无所谓,他没什么可失去的,也没什么执念。 他只是觉得如此平淡而无味的人生,总得有些波折,让他费点心思才好。试探和观察,对他来说,聊胜于无,权当消遣。 他常常给弟弟写信,说自己在外求学,有时间了就去看他。 一年以后,他已经叫惯了中年人父亲,而这个被他称为父亲的人也真的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 他提出想去看看远在乡村的弟弟,父亲答应了,派了十个得力的好手跟着他。 苍天底下,远近横着一排排的鳞次栉比的村落,走向望族李家的宅院,却见到了颇具戏剧性的一幕。 李家的大门忽然中开,从里面飞出一个臃肿的身影,像一只圆球一样滚在了门外的青石板上,李家大门又“邦”的阖上。 那圆球从地上爬起,他这才看清,那原本紫红的圆脸一年来变瘦了不少。时值深冬,那人裹着厚厚的袄,全身却瑟瑟缩缩发抖。 一个小身影跑过去靠着那人,那人忙解开着衣衫,总想把那小身影也一道裹进怀里,嘴里还喃喃地问:“你冷不冷。” 孩子摇摇头:“我不冷。” 那人抽了抽早已冻得红彤彤的鼻,流出一长串儿的鼻涕:“猫……怎么就死了呢……唔……” 孩子皱眉:“它挠我,我就把它扔进沸水里了。” 那人闻言,立即哭丧了一张脸:“那是我娘养的猫啊,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现在我们没有饭吃了,你说怎么办?” 他并没有立即前去相认,却是暗暗看着两个一大一小的身影立在李宅外吹冷风。 过了一会儿,他便带着人转身走了。 然后他一直没有再现身,只是跟手下人布置了一些事情。 不久,就听说李家老爷太太出门的时候,遭了难。 山窝子里多得是羊肠山路,李家高堂两口子,坐着大骡子车正经过,就从山路上被炸弹崩了下来。 据说死状挺凄惨,人从车门横躺出来,脖子都歪了,车门车身溅的满是血。 村名们都议论,按说李家也没做什么失德的事,唯一一件能算上的,也是那不争气的庶女,本是当着大家闺秀养着的,却在外面跟男人私通。已经准备放天灯了,结果点火的前一晚上,那女的居然就跟着奸夫一起跑了个没踪没影儿。 合着报应却来了老两口身上了。老两口虽说有个儿子,文墨是不错,但人情世故却天生痴傻,门当户对的媳妇儿都不愿嫁他,到现在还是鳏夫,虽说一年前不知从哪里收养了一个儿子,但也还是不顶用的。 等葬礼,继承,宗族等等一干都过完,他才出现在弟弟的面前。 弟弟远远看见他就飞奔而来,拉着他的手就笑了:“你终于来啦?” 他点点头,也笑了:“你在这里过的好不好?” 弟弟哼了一声:“我好着呢,爹现在是族长,是李家的老爷,我是少爷,你说我过的好不好。前几天县令都来我们家吃饭呢!” 他当然没跟弟弟说,他的人拿着钱和刀子早去过了县令家了。 县令看着面前的亡命之徒,还有堆在桌上如小山般的金条,选了最聪明的一条路。 他跟着弟弟在李宅里住了三个月,弟弟就有些不舍地来找他:“娘给我写了信,说想让我上陆军武备小学堂,还说学费梁志远都出,去了以后,前程似锦。” 他没告诉弟弟,是他劝母亲这么做的,只是摸了摸弟弟的头:“你去吧。” “爹是个傻子,我不在家,你可要多护着他。” 他心里从来没拿那人当过爹,嘴中只是应道:“家里有我,你一切放心。” 弟弟现在还小,他希望弟弟能成长成一个真的男人。 不要像许多庸庸碌碌的蝼蚁,低微下贱、没有希望地度过一生。 那样的人,不配做他的弟弟,也无法陪他走完一生。 弟弟跟着梁志远派来接洽的人走了,这一走,就是十年。 而他常常往返于上海和老家之间,在老家,名义上他是李家经常出外游学,少有归家的大少爷,其实他只是将李家做了自己在北省卖大烟的据点。从此以后,他和政军两界都从往甚密,也再也没人能招惹李家了。 父亲见他如此上进,竟东奔西跑开拓了新的财路,也自然是倾力支持,倾囊相授。 第21章 他微微勾唇,带着些戏谑:“我就是骗了你,又怎么样?”。 我胸口一窒,揪着他的衣领便翻肠倒胃地吐了出来,他一动不动,看着污秽沾满了全身。 “你……你有没有把我当你弟弟!你有没有把我当一家人?!” 他无所谓地勾起唇角,眯起眼:“你现在这身军装,都是我花钱给你捐的,你说我不把你当一家人?” “……”胃隐隐作痛,我捂着胸口在他面前跪了下来,神智如蒙上了一层灰,思绪渐飘远去了,上面响起他的声音:“小金,你进来带梁师长去洗一洗。换身衣服,晚上就送回罗公馆。” 门开了,又关了。一阵脚步声靠近。 “是。” 被一股力量从地上扶了起来,面前出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上挑的凤目中闪着复杂的光。那青年架着我,向更深的幽静处走去,原来这会所千回百转,开了一个小门,里面又别有洞天,华丽的装潢,耀眼的灯饰,晃得我睁不开眼。 被安置坐在椅子上,那个叫金贵的青年朝我微一鞠躬,便起身退了出去。 同时几个穿着亮色旗袍的小姑娘从门里娉娉袅袅地进来,列成两排,有的跪在我脚边,有的站在侧面,伸手娴熟地帮我解衣服。等我全身赤裸了,其中一个领头的躬身对我道:“先生,浴池这边请。” 她们小心翼翼地搀起我,里面一股热的蒸汽扑面而来。推门,原来是一个金碧辉煌的小浴池,四周都站了侍者,正中冒着白色的雾。 我下了浴池,水很热,熏得我脑中如糊上了灰泥一般。 靠在池子沿上,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神思回了过来。 大脑还是昏,一下子想到过去,一下子想到现在,一下子又想到今后,纷纷扰扰,搅成一团乱麻,最后我的目光落在雾中,睁着眼看,却没了意识。 我怀疑了自己,又怀疑这个世界,但世界总是对的,我总是错的,是我看错了这一切。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声音从湿雾的另一边传来。 “你们都出去吧。”那人说道。 周围的侍者一个个放下手中的毛巾和洗浴品,恭敬地退了出去,仰头,却见他似乎从迷津雾气中走出,盯着看我的眼神,我一点也不懂。 他赤裸着身子,只留下体裹着一条毛巾,探着水一步步下了浴池。 骤然清醒许多,我闭上了眼睛:“这样好的宴会,怎么能少了罗先生?” 他没说话,只是在一片水雾里解开了腰间的毛巾,整个身子泡进水里。 水面荡起的波纹轻撞着胸口,我被酒意困着,全身酸软,几乎失去了和他争辩的力气。 “你说话啊……”眼睁开一条缝,我看着他。 他仍是不言,却在水里向我走来了。 到了我的面前,我这才看清,热气将他的脸色熏得白里透红,在这样一张端方周正的面容上,便显出志得意满来。 他轻轻地道:“你怎么这样不济,喝一点酒就吐得厉害?” 我自嘲地笑了:“我醉了,脑子里像一团浆。可笑的是我活了这许多年,今天见了,才知道以前的二十多年,全然是发昏。” 他忽然揪起我的头发,往水中便抻了下去。 一阵热流几乎冲破我的耳膜,我一动不动地溺在水里,以为自己就要在热水中窒息而死了,他却又拎着我的头发把我揪出了水面。潮湿的空气霎时间充满了我的鼻腔。 “呼……呼……”我大口地呼气,扶住浴池的边缘。 他看着我:“你酒醒了没有?还昏不昏?” “呵……你……你怎么……不多让我昏会儿……”喘完了气,我笑了起来:“醒了,我看着你心口疼。” “为什么?” “为什么?你说为什么?” “是因为我比你强,你看不入眼?还是觉得我瞒着你,你心里有气?” “……我,我不知道。” 他拿起一条毛巾沾了水,开始给我擦拭胸膛:“是么?那也不打紧,就疼一会儿,过去了,就好了。” “……你对我也是这样么?” “怎样?” 我靠在边沿,甩干了头上的水,看着他给我擦身:“就是……你对外人那样。” 他动作停住了:“景玉,你不要无理取闹。” “我无理取闹?” 他叹了口气:“转过去,我给你擦擦背。” 我转了过去,趴在浴池沿上闭上了眼睛。 “我把我一辈子赚来的钱,给你买了官,配了装备。倒不是钱算什么,只是从此以后,别人都能知道,你梁皓跟我罗武,有斩不断的联系。在白道上,你是我的人,在黑道上,我是你的人,就是这么个理。” 湿热的感觉黏在背上,一股温柔的力在脊上磨搓,我几乎陷在温热的感觉中,喉中哼出一声:“你这是通知我?没见你之前跟我商量过……” 他手上加重了力道:“我们之间,还要什么商量,不都是一家人么?” 我起身,酒意也走的差不多了:“我洗好了。” 他拉住了我的手:“陪我泡一下。” 我抽开手,没注意力道,他的胳膊滑了一下,蹭在了浴池的边缘,那细嫩柔软的掌心便出了血。 我看了他一眼,自己扯了毛巾,围了下面,就往上面走。 回头,脚腕却被握住了,他仰头看着我,湿发都贴在额前。 脚下一空,我被他拉了下去,脚肘撞在台阶上就破了皮。 伤处在水中染出一缕细的红,很快便消散的无影无踪了,他却抬起自己破了掌心的手,使劲将血挤了出来,一滴便落进了浴池里。 他看着我:“景玉,你看,我们的血都合在了一起。你别生我的气。” “我没有生气,我只是觉得,你算计我。” 我终于还是爬出了浴缸,站在岸上穿上了浴袍。 “你要走么?”他仰着头问我。 我没回答,只是自己起身去推了门。 “景玉!” 顿下步子,我转身,深深吸了一口气:“好,那你今天给我说清楚,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的?” 他在水中沉了下去,过了会儿自己又浮了出来:“以前的算么?” “算。” “你在姓于的地盘上卖过大烟?” “好像是。” 这才想起来我曾抢了浩源的大烟和茶叶,嫁祸给黑风寨的事。 “那大烟,是我收的。” “原来除了我,别人都知道。” 他在雾气中虚了眼睛,趴在池沿上,自顾自地开始舔他手掌上的伤口,看了我一眼。 “你么,总知道身后有我,但从没转过身来看过。” “什么意思?” 他舌尖上沾了血,淡淡地道:“你说我是你哥,却从没放进过心里。我面上虽然入了别家宗谱,但我把你这个弟弟放进心里了。你说,谁轻谁重?” 见我沉默着,他指了指旁边的小案几:“上面有杯醒酒汤,你喝了吧。” 我走了过去,一口灌进了喉咙。 第22章 一杯醒酒汤下肚,我走出去的时候便觉得不对劲儿,本已渐渐消散的酒意似乎回来了般,脚步都变得虚浮。 扶住墙壁,才走了几步,我就站立不稳。 伸指摸了自己脉搏,太快,手心冒出热汗,气短心慌。 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竭力稳住自己的神思。 不知道醒酒汤里面到底加了什么料…… 心里真有些凉。 他之前,便是个有心思的人。 但我从没想过,他这心思能用到我身上来。 自嘲地弯了弯嘴角,我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想怎么做。 若真栽在这上面,也算我这辈子白走一遭。 打定了主意,我靠在外间的沙发上,眯起了眼睛。 不久他走了出来,已穿戴好了,仍是一副温润儒雅的模样,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对周围吩咐道:“给他换身睡觉的衣裳,再披件大衣。 我被人裹进衣装里,一路出了会所,又被塞上了汽车。 在车上靠着窗子我都快睡过去,手脚已变得没了力气:“你……给我喝的什么……” 他摸了摸我的额头,眼睛却看着前路,轻轻地道:“我带你回家……” 我放松了身子,让自己的呼吸平和下来。 “你害怕么?”他忽然开口。 我摇摇头。 他笑了,窗外的灯影在他脸上跳跃,显得有些阴沉:“为什么?” 伸手覆住他伸出袖口的指尖,玉扳指在我手心留下一余温:“我怕什么……没什么可怕的……” 汽车缓缓地停在了罗公馆门口,是个富丽堂皇的三层洋楼。 他先下了车,亲自给我开了车门,又回身搀着我,刚进门,就见一个丽影在眼前一闪。 好不容易借着力,站稳了,撑着眼定了神,这才发现视域中靠近了一身精工雕织的华丽旗装。 “武哥哥,这是谁啊……”面前的人开口了。 我被扶着身子,脑筋有些混沌了,只觉得这音色婉转柔媚,如九霄中百荡千回,略有耳熟。 抬眼,一张绝色的面容出现在面前。 少年早已洗尽了台上的铅华,清隽秀丽,夜光中闪烁着一双媚若蚀骨的眼。 这才想起,此人不就是“福满楼”里唱戏的花旦么…… 大哥看了身前少年一眼,转头对金贵道:“把景玉送到我房里去。” “是。” 金贵扶着我上楼,教佣人铺好了床,服侍我躺下,站在床边有些拘谨地笑道:“梁先生,上次你们到底看出来没有?” 身体陷落在柔软的床垫,昏昏沉沉,本来就这么快要睡过去,听他说话,眼睛便开了一条眼缝:“……什么……看出来没有?” “那个时候,罗先生吩咐了,说要给王副官一点苦头吃,就在赌盘上下了手脚,他那天可不是一直输么。” “喔,他没看出来,只是觉得不对劲儿。” 金贵小心翼翼地给我盖上了被子:“当时可是多有得罪,还望您大人大量,我也是奉命行事罢了。” 我点点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帮我把门关好。” 他转身便要走,我忽然又想起来什么,于是叫住他:“那个柳什么……总这么来找罗先生?” 金贵一愣:“戏子嘛,总要人捧,得人砸钱,找人罩着。” “喔。” 随后便是轻轻的关门声。 我迷迷糊糊便要昏过去,也许是军旅中形成的习惯,睡得不深,一点响动就能让我警觉。 仔细辨认,原来是门外的仆人在悄声议论。 “刚才……进去的那位……长得可真是俊啊……” “是啊,大衣里面就裹了一个睡袍,那露出来半截身子就像玉似的,也难怪柳小爷看着就变了脸色,这会儿主子就让他直接睡屋里了,柳小爷来了多少回,连楼都没上过……” 门口两个仆人有的没的说了半天,声音越来越小,到后面还笑了起来,也不知在笑什么。 那笑声随着一阵脚步倏地就戛然而止了。 “三太太,您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 一个女子的声音道。 “这……呵呵……大少爷房里有人呢……” “我知道。” “这个……诶……您……您……” 一阵冷风灌入,我睁开了眼,却见一个穿着雍容华贵的女子站在了我面前。 换了衣装,却还是那张脸。 她怔怔地看着我。 见她身边赶来两个畏手畏脚,一脸尴尬的下人,我抬了抬下巴:“你们出去吧。” “这……” 那女子也道:“你们出去吧,我有话跟这位客人说。” “是……”全球华人的自由讨论天地 有种如坠梦中的感觉,我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看见了她,那曾经聚集了许多记忆的李家旧宅,仿佛也变得清晰起来…… 那个时候,他还是个总是儒雅笑着的寡言大哥…… 等门关上了,女子才缓缓一步一步向我走来,整张脸都是惨白,只有嘴是血红,她睁着不置信的眼:“是……是二少爷么?” 我看着她:“是春红啊……” 她走到我床边,白白的手指试探般,轻轻地拉起了我睡袍的袖子。 她没说话,我也没开口。 “二少爷,你都知道了?”她垂下眼睛,颤抖着问我。 我不明白她说的到底是哪件,但我想我还能有什么不知道的,于是就点了点头。 她忽然抽出帕子,捂着嘴哭了出来。 “我……” 她刚启了个音,便转身冲了出去,门都没来的及关。 只落下了一串悠长的足音…… 压低的声线再次从门缝中飘了进来…… “大少爷这可不是第一次带人回么……” “就把三太太气成这样……” “也是,她才刚进门哪……新人就变了旧人。” 我怔怔地勘着她离去的背影,却不知为什么,背后渗出了涔涔的冷汗。 再次醒来的时候,浑身燥热,却见大哥已坐在了我的床边。 阴影遮蔽了那捉摸不透的容颜,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仿佛已经凝结成了一座暗色的雕像。 我竭力出声,嗓子却不知怎么哑得厉害:“春……春红……刚才来过一次。” “喔。”他不在意地应了一声,那声音似乎从远方飘来,听不真切。 站起身,他俯过来伸手摸摸我的额头,黑暗里,只有一双瞳仁闪烁着亮光。 他喃喃地道:“差不多了……” 我想起身喝口水,却发现连手指都动不了了。 他面无表情地掀开我的被子。 我本来就只穿了浴衣,他熟稔地动手,很快便解开了我所有的衣物。 “你干什么?”我问道。 冰凉的指尖触上我滚烫的脸:“不会太久的,景玉,一会儿就好。” 说罢他转身在卧室里打开了一个暗门,里面居然是一条不知通向何处的长长甬道。 暗门中足音响起,夹着一阵风吹过,几乎让我以为,那是从地狱传出的呼啸…… 只见黑暗中走出来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 白皙的胴体…… 只有胸口一点红,阴部一撮黑…… 我从背脊都开始立起了汗毛,一瞬间便窜满了全身。 居然是……不久前起身离去的春红…… “大哥……你做什么……” 他不理我,只是走到春红的面前,仔细地摸了她的阴部,淡淡地问道:“喝了药了么?” 春红赤裸着身子,站着一动不动,木然而顺从地点点头。 大哥满意地收回了手,自己搬了张椅,在床对面坐了下来,对春红道:“开始吧。” 春红向着我的床走过来。 我睁大了眼睛。 却见她张开腿便跨坐在了我的身上,伸手握住了我下面。 我挣扎着想推开她,全身却像灌了铅一般沉重。 看着她坠在胸口晃荡的白皙,我抽了口冷气,下面却不争气地硬了起来。 恶心的感觉,胃是空的,抽地疼。 太奇怪了…… 喉节上下蠕动着,我压抑着自己要呕吐的触感。 春红闭了眼睛,咬了嘴,一声不吭地对着我的中心……坐了下去。 内脏绞在了一起,我全身都开始痉挛地抽搐。 不能自己地从喉中迸出压抑、痛苦的呻吟…… 春红在我身上,上上下下动着。 只能紧紧闭上眼睛……隔绝着视线…… 我全力去想象和我有肌肤之亲的那个身影,去减少这加在躯干上的痛苦,可那人的影像却全然模糊了…… 大哥坐在椅子上闲适地看着,语气中不带一丝情感:“本来想找机会跟你说的……” “但景玉啊,你今天太弱,让人有机可乘……” “我之前便劝过你,不要轻易喝醉……” “你不听我的话,也没有办法……” 身上的人不知动了多少时候,长得几乎让我窒息…… 那阴湿地方不停地揉搓着我,我觉得全身都腐烂、发霉…… 从皮囊,一直到骨子里。 就在我自我厌弃地陷入一股没顶的黑暗中时,就听见一个声音似乎从远处飘来,带着一些疑惑和焦躁。 “怎么还不射?”他问道。 包裹住我的地方更加紧致起来,动作也更快…… 冰冷的指尖抚上我的胸膛,不一样的柔软的触感……睁眼,却对上大哥的近在咫尺的脸…… 伸指夹住我一个乳头,他轻轻地揉搓着,温柔地问道:“舒服些了么?” “唔……” 他低下了头,将嘴贴了上去,轻轻地咬噬着。 我看着他若隐若现的舌尖,喘着粗气,一股热流从背上升了起来。 第23章 “嗯……” 我嘴中不禁泻出呻吟。 “有感觉了么……”大哥探究般地用舌尖变幻着角度扫着,又同时对春红道:“你不要停。” 说着他俯下身子趴在了我身上,床立即显得拥挤了起来,淫靡的舔舐声响起,冲击着我的耳膜…… “唔……”我艰难地出声。 春红也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坐在我身上不动了……交合的地方渗出些许粘稠。 大哥抬起脸,舔了舔嘴角:“射了?” 我颤抖着嘴唇:“下去……都给我下去。” 春红忙岔着腿要起身,却被大哥喝止了:“别动,等会儿再来一次。” “我要死了……” “乖,再来一次……” 后面的事情不断的重复,我在温软而冰冷的手指和嘴唇的爱抚下感到一些欢愉,但下体的中心却满是让人欲死的恶心感和痛苦,就在这痛苦和欢愉的交织中,不知道在那滑腻而温湿的地方射了多少次……我觉得自己的精气都被掏干了。 最后春红终于歪着大腿爬了起来,大哥打开了暗格低声吩咐道:“回去躺着好好休息,把床边的汤喝了,小心点,别让人看见。” “是。” 直到春红消失在暗格的另一边,我才嘶哑地出声:“你……你想弄死我?” 大哥扶着我靠在床垫上坐起来,低头,却见自己胸口上布满了红痕。 大哥在我床边跪了下来,抬头看着我的眼睛。 那瞳仁中漆黑一片,不知为什么,在黑夜中,却越发亮。 他轻声在我耳边道:“景玉,我想要个孩子……” “……关我屁事。” 他忽然笑了出来:“你不觉得么……这样的孩子生出来……”说着,他顿了一下,为我披上睡袍:“就像我们的孩子一样……” 整了整衣衫起身,他一脸满足地走了。 我靠在床上,累的筋疲力竭,以前自己乐在其中时尚不觉得,如今这种酷刑似的交合,却几乎消耗了我所有的力气。 又躺了一会儿,体内的药劲儿才都过完了,仰头看着镂金的天花板,闻到适才交欢的气味,我烦躁起来。 穿了拖鞋,批了件外袍,下床走了出去。 “景少爷……您这是去哪儿?”门外守着的仆人,恭敬地叫道。 皱眉,这是谁教的称呼。 我径自下楼了。 隐隐约约的暗处,传来悉悉索索的笑声。 “……看……腿都软了……” 夜风吹了过来,从领口窜进去,一直渗出了脚尖。伸手,我拉紧了身上的外袍。 顺着大理石的台阶往下走,见一楼一个房里亮着灯,刚要靠近,身后跟着的便凑上来陪笑:“景少爷,我们家主子跟人谈事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打扰。” 刚才也没见来什么人哪…… 喔,不对,来了个戏子…… “谈什么事儿?跟戏子谈事儿啊。”出声,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嘶的厉害。 那仆人面上出现古怪的苦笑:“哪里,都是罗先生生意上的朋友,才到的。您看,车还停在院子里呢。” “喔。” 转身,我往花园的方向走去。 立在廊上,抬起眼,却见天空并非纯的黑色,倒是黑中透出一片无垠的深蓝,一直伸向远处,几乎就要到天的尽头。 我怔怔地看着,视线几乎穿透这层黑幕。 我忽然想,如果现在这黑的天空撕裂开来,那我就能看见,这黑暗后又隐藏了什么。 漫步走在花园里,到处都是芳香和青新的气味。 以天为幕,以地为席,我倒下去,躺在了草地上。 冰凉的蓍草刺着我的神经,仰头看天,黑幕中,只有月发出一点惨白的光。 闭上眼睛,我呼吸着草中的香。 脚步声靠进,足音很轻,黑影遮住了月光。 “你挡着我了。”我淡淡地道。 他直勾勾地看着我,目光中带了怒意,落在我胸口的红斑上。 本来挺好看的一双眼,被嫉妒和不甘蒙上了灰,可惜了眼角那颗妩媚的泪痣。 “你是谁?”他一副质问的口气开了口。 我缓缓地侧了身子,让月的辉色能照亮我的瞳仁。 风吹开了我额前的发,却感不到一丝凉意。 “你又是什么人?”我眯起眼睛。 他哼地笑了一声,将长发向后撩起,月光下真有那么点绝代佳人的味道。 “谁不知道我,你就别装了。” “你姓柳,是个戏子。”我说。 “就是戏子,那也是罗先生亲手捧红的。你呢?名不见经传,只见你在罗公馆宽衣解带。” 我看着他笑了:“喔,那你以后可要记得,我叫景玉。” 见他一瞬的呆滞着,我又补充道:“良宵美景的景,玉人如画的玉。” 这时,廊上忽然传来声音,却见大哥快步地向这边走来:“景玉,你怎么不穿鞋子就跑出来。” “睡不着。” “回屋吧,我陪着你。”说着大哥径直走到我的面前,解下自己的外套裹在我身上:“担心着凉。” 那少年退了一步,凄然地看了大哥一眼。 我脚还是软,大哥便半搂着我,往屋内走去,上了回廊才吩咐道:“去把柳公子送回去。” 见少年失魂落魄地被人请走,我闭上了眼睛:“我不想回屋,我想坐在花园里,看看月亮。” “为什么?” “难受。” 大哥便牵着我在月光下坐了:“冷不冷。” 我摇摇头。 大哥叹息般地说:“你今天可真好看。” 我奇怪地看着他:“我一直不都这么好看么。” “刚才送走客人的时候,人家站在廊上远远看见你躺在草里,还问我,那是谁。” “你怎么说?” “我说啊,那是新任驻沪军新一师的师长,姓梁名皓,字景玉。” “喔,后来呢?” “那人一脸惊讶,连拍了我好几下肩膀。” 我和大哥看了半晌月光。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你那些下人……也太嘴碎了,一个比一个不懂规矩,真不像是大家出来的佣人。” “啊……那是我故意都挑了那样的。” “为什么?” 大哥笑了:“就是有这样的下人,我想藏着的,才藏得住。怎么,他们编排你了……?” “……你还真是……算无遗漏……” “等春红生了孩子,那才叫算无遗漏。” 大哥的眼睛看着远方,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嘴角挂起了一丝笑意。 我冷眼瞧着,风拂过脸颊,我闭上了眼。 反正,无论如何都无所谓了。 心里有根刺扎了进去,就算拔出来,肉也长不好了。 第24章 第二天早上,我被罗公馆的汽车送回了和平饭店。 晨光耀眼,我快步走进黑暗中。 吹了一夜冷风,后脑像灌了铅,正垂着眼等酒店的小侍为我开门,就见岳维仁正带着几个副官向这边走来。 岳维仁看也没看我一眼,径直从我身边穿过。 我随意地招呼道:“岳兄。” 他顿住了脚步,转身,眼神一片冰凉:“梁师长原来还记得在下,只是‘岳兄’二字,可万不敢当。” 我皱眉:“你这说的什么话?进房里来喝杯茶罢,我们说说话。” “我与梁师长,可没什么好谈。” 我一把拉起他的胳膊便拽进了房间,在他身后关上了门。 他丝毫没挣扎,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原来你跟罗武早就相识,他给了你多少钱?你答应了他什么条件?继续给他嫖赌毒放行?你们做了什么交易?” “你想到哪里去了,不是那样。” 岳维仁脸色霎时黑下来,抬起一脚带着风就往我肚子上踹,我忙侧身躲开了,惊讶地看着他。 “不是那样?” 他一步步靠近,伸手恶狠狠地指着我:“难道真像外面传的?你……” “我怎么了?” 岳维仁一脸羞愤:“你……人家都说你……那罗武才……” 我明白了,也沉默了。 明明只是一夜的事,没想到传的这么快。 “你倒是说话啊!” 我冷笑:“你就认定我不好了,是吧?” 岳维仁面孔扭曲地歪了嘴角:“那人家为什么平白无故给你捐钱捐官,打通关系?” 我看着他,淡淡地道:“你也知道,其实,梁志远是我的……” “梁志远?他一个媾和派,连军权都没有!就是这个搞政治的,除了资格老以外,说话能算数?!以前也就把你当杆枪使。你少蒙我!” 跟他一拉一扯间,领口的扣子便崩了出来,露出锁骨的一段。 岳维仁脸色僵住,倏地拉开了我的衣襟。 我叹了口气,胸膛上,是大哥昨天留下的痕迹。 他张了嘴,一脸不置信地望我:“梁皓……我本以为……你只是贪钱,跟罗武权钱交易……没想到……没想到传言竟是真的……你为了一个驻沪军师长的官儿!你……” 推开了他,我阖上前衫。 “岳兄,此事一时我也解释不清。” “解释不清?你是心里有鬼吧!你为什么不说?只要你说,我就信!” “我不能说。” 岳维仁闭了眼,又睁眼:“好……” 他立在门前,向我露出一个寂寥的背影:“你抗日的时候,想到有今天吗?” “……什么?” “当初与倭作战,你死且不惧,今日却做出这样苟且之事。你究竟是怎样思量,我不明白。” “……” “从前,有人说,你出身不好,我从来没放心上。能干革命的,出身不好,又算得了什么?可我今天却怀疑了……” “……” “你娘是从良了,你怎么不从良?” 看着空空的门扉,我从衣柜里拿了衬衫和大衣,穿戴好了,自己出门,往天台上走。 还记得很小的时候,家里暗沉沉的,我就喜欢立在堂门外看天。 天台高处,架着许多通讯的机械,写着“禁止进入”牌子,布满了铁丝网,我轻轻一跃,便翻了过去。 走到天台的尽头,坐在边缘的地方,将脚荡在空中。 我仰起脸,像一个少年一样地望向蓝天。 不知道坐了多少时候,身后却忽然掠过一阵窸窣的响动。 我回头,视域中却仍是空空如也,只有“禁止进入”铁牌在轻轻晃动。 “谁?” 没有人回答。 只留下风声。 我翻身下了露台,向那铁丝网密集的地方走去。 却见满是灰尘的地面上,印着一双轻轻的脚印。 有些疑惑地搜索了四周,还是没有人。 仰头看上面架好的发报天线,在一排排整齐的德国造中,却有一台隐在一旁,上面残着有意被刮糊的细小文字,让我睁大了眼…… 又在周围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那人留下的痕迹很多,应该不是第一次了,但我还是看不出头绪。 想了想,便坐电梯下了楼,一步一踱地走到岳维仁的房前,敲了门。 岳维仁开门一见是我,便别过脸要去关门,我将脚卡进去:“天台上,有根天线挺奇怪。日本造,还故意刮花了。” 岳维仁睁大了眼,衣服都来不及披,径自推开了我便要往电梯上冲,又在半路回头喊我:“去前台打电话!” “……” “军统上海站的电话,快啊!” 不久,特工人员都带着设备到了,岳维仁站在天台上,对着一片灰尘,只留下一个圆的形状,还有许多空的脚印,转头对我们说:“已经被撤走了。” 岳维仁将手捅在裤兜里,往楼下走去,转身道:“走吧,下面交给专业人士,我们回去把报告写了。” “嗯。” 和他一起走下楼道,我站在高处,对着他的背影开口了:“……你不怀疑我?” 岳维仁踢走脚下一颗石子:“你要真跟日本人是一伙,我现在就崩了你。” “我不是。” “我知道。”他转身仰头望过来:“你虽然寡廉鲜耻,但也分得清大是大非。而且你从前不就是这样么,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看天。” “还是岳兄知道我。”我笑了笑。 “梁师长,别这么喊。”他眯起了眼睛:“还是那句话,只要你跟罗武混在一起一天,我们这朋友就没得做。哪天你跟他割袍断义了,再来找我。” 阳光从天台漏下来,在脚前形成一道亮光。 岳维仁从电梯里出去,已有副官在楼道里等着,给他开门。 他刚往门里走,正跟从里面冲出来的王全碰到一处,就被撞了一个蹑鞠。 王全忙退了一步,岳维仁竖起眉毛,边整着衣装边训斥道:“连走路都不上心,你还有什么事能办好!” 王全一个人站在走廊里,恭恭敬敬地等着岳维仁关了门,看也没看我一眼,就转身走了。 我几步跟上去,一直出了饭店。 在一个街边茶馆口子上,他停下来,回头一脸不耐烦地道:“你要跟到什么时候?” 我微微勾唇:“你去哪儿啊?我陪你。” 他走进茶馆捡了一个位置坐了,岔开双腿一副目无尊长的模样:“你管的太宽了吧……” 我也拉了椅子,翘着腿在他对面落座,他便扭头望着窗外了。 凝视着眼前的面容,只见阳光照在上面,曾经深刻的疤痕如今渐渐清淡了。这才发现,他就连穿着都变洋气许多,不似之前窝在山中一副土鳖样貌,早已焕然一新。 “我知道你要去哪儿……” 他看了我一眼。 伸手抚上他放在桌上的手背,他不着痕迹地缩回去:“你有完没完。” “别走那条路,不好走,也走不通。” 他这才拿正眼对了我。 我不经意地笑了:“谋害上峰可是重罪,军事法庭判你,都不需要证据,也就是我一句证词的事情。” 他脸色微微僵硬:“你在说什么?” 我再次握住了他的手,这次他倒是一动没动,起身,我伏在他耳边:“不过……就凭咱们俩的关系,我怎么也不能把你往绝路上赶,你说是不是?” 他的喉结上下动了一下,我放开了他,立直了身子,轻拍了他的肩:“陪我去吃个饭。” 说罢,我便往门口走去。 ———— 到了一家装潢华丽的饭店,要了包间,先点了些菜,又要了红酒,他神色暗沉地叼了根烟:“点这么多?你吃猪食啊,喝的酒也奇怪。” 我笑了笑:“我昨天晚上到今天,还什么都没吃。” 菜一上来,我便风卷残云地扫干净了,见他端着碗愣在那里,就又加了菜。 我已经吃饱,自己倒了酒一边喝一边看他,他神色专注地盯着菜盘,夹进嘴中的时候微微眯起眼,似乎在享受。 他细嚼慢咽着,我从沙发的另一侧探过去亲他的脸。 他往后一让,没躲开,就任我亲了一下。 “你怎么吃得这样慢?”我笑道。 “我之前已经吃过了。” “那你还吃?” 他继续嚼着嘴中食物:“这么多好菜,不吃浪费。再说不是你死乞白赖,非要请我吃的么?” “那等会儿,我们在楼上再定个房间罢。” “吃饭可以,滚床单不行。” “为什么?” 他哼出一声,将餐巾揉成团,像抹布一样擦了嘴:“怎么,你以为老子真怕了你啊!我来来去去,哪里不是一条汉子,姓岳的能怎么样,他还能逮我到天涯海角?” 说着他抬眼看我:“说起来,可怜那姓岳的还担心你被吃干抹净,他看人的眼光,还真不怎么样。” 我挑眉。 他带了些了然不屑的神色:“你要真怕外面怎么说,就趁早别做这档子事。怎么,如今你干也把人干完了,又得了好处,被说了几句便不舒爽,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 我闻言愣住:“你怎么这样说?” 他哼了一声:“我还不知道你?就你这性子,别说那姓罗的是个卖大烟的,就是天王老子,要真搬弄你,你也得弄死他不是?” 我勾起嘴角:“也是。” 他起身,披上外套就要走,我坐在椅子上看他,在他穿过我身边的时候,伸手便摸进了他的腿间。 “干嘛?” 我抬起脸,笑道:“搜搜身,我看你带了枪没有。” 他哼了一声,拍拍自己的裤裆:“老子带了枪,那也不是对你放的。” “我知道,你舍不得我嘛。” 抓住他的手腕,想把他拽进怀里,他却站着纹丝没动:“松开,别逼我动手。” “怎么,你就一点不想我?” 这时,外面忽然响起小侍的敲门声,王全扯开我的手,大着嗓门喊道:“进来。” 开门,一股清淡的花香扑鼻。 那小侍抱着一束折下的樱花枝,放在了我面前:“这是大厅里一位先生送给您的。” 我一愣。 “他叫什么?” “那位先生说,您看见这束花,就知道了。” 小侍退出去,关上门,我把裹着花柄的鲜纸打开,却见里面滚落出一个锃亮的子弹。 第25章 我推门出去追那小侍,终于在廊上赶着了:“刚才那位送花的先生在哪儿?” 小侍指着大厅:“刚才就在那儿。” 我望过去,却一个人也没瞧见。 “奇怪了,刚才还在的……” “他长什么样?” “挺瘦的,戴着帽子,脸看不清。啊……在那儿呢,对面街上那个穿灰大衣的,您看见了么。” 外面满是熙熙攘攘的行人与车马,在并不宽阔的街道上川流不息。 视域中飘过一抹灰暗的背影,我一怔,便推门赶了出去。 那身影似乎在等待我一般,在摩肩擦踵的人流冲,行步却并不快,又过了一个街道的转角,我离他越来越近了。 跨过一条道路上的铁轨,他的背影顿住,转头回来看我。 灰白的身形,在艳阳下显得愈发瘦弱,就好像日光下的霉点。 我拔出腰侧的射枪,一瞬间便举着对他瞄准了。 帽檐下的嘴角死死抿着,毫无表情。 这时一辆电车正鸣着汽笛,顺着铁轨飞快地开来。 我对着他扣动了扳机。 最后落在眼中的,只有浩源被帽檐遮住,看不见一点光的灰色的脸。 等列车带着和铁轨的撞击声轰隆隆地开走,枪中的弹壳儿落在地上,冒出一丝细长的青烟。 周围响起惊叫声,呼喝声,我皱了眉。 铁轨对面的街道,空无一人,他已然消失。 将枪别回了腰上的枪套,回身,却正对上王全凝视着我的双眼。 他双手正拿着樱花,百无聊赖地靠在一旁的电线杆边看我。 “谁啊?”他站在阳光下,似乎事不关己地问。 “敌特。” “怎么看着,像老相好啊。”说着,他咧开嘴笑了。 “瞎猜什么,那可是日本人……” “嘿,那盯着你的眼神,可不像敌人。”王全一把折断了花枝,丢在地上踩碎了。 “那像什么?”我缓缓走到他身边,侧着脸看他。 “像怨妇……”他勾了唇角:“你对枕边人,心思也忒狠毒了。” ———— 不久租借的警察赶到,我和王全就开枪一事,“协助调查”了一阵,王全先被放了出去,过了一会儿,便也有车来接着我走了。 我对司机道:“去和平饭店。” 那人回过头来道:“抱歉,梁师长,这车是去罗公馆的,罗先生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他非常担心您的安危。” 说着,车已经到了。 “梁师长,这边请。”仆人将我引导至一间室前。 一推门,便闻着一阵墨香扑鼻。 只见西洋的客厅正中却高挂“寰海尊亲”的匾额,左侧养着一株观景松,松下鱼缸中游着金鲤。 一道锦瑟瑶琴的屏风立着,后侧摆放着西洋的软皮沙发和报时钟,俨然中西结合的书香门第。 正中一道墨宝对联,道是: 超二十七重天以上, 度百千万亿劫之中。 横批是“三千大化”。 绕过屏风,见大哥正靠在身后的软榻上吞云吐雾,细长的玉烟斗拿在指间,他闭着眼,面上一片祥和。 那个姓柳的少年则身着艳装,跪在团蒲上,翘着兰花指轻柔地给他捶腿。 一听我进来,大哥闭着眼,吐出一道白雾,轻声道:“是景玉吧。” 那少年却变幻了面色,一双嵌着泪痣的桃花眼晦涩起来,不甚友好地瞪着我。 “如絮,你不要停。”大哥睁开一线眼,对少年吩咐道。 我在大哥对面坐了下来,少年哼了一声,好听地低声咕哝:“你怎么坐那里,那里是主座。” 大哥拿着烟斗轻敲了腿上玉纤手一下:“怎么跟梁师长说话呢。” 少年撅了嘴,摸着白手上的红印,撒手站起身来泪汪汪地看着大哥。 大哥见状,微微一笑,刚才还冰冷凝固的面容,霎时便似沐了春风般温文尔雅,他把少年拉近身前,柔声道:“好啦,去倒杯茶来。” 门哐当的关上了,我看着少年离去的背影:“你也太纵着他了。” “戏子嘛,总要捧一捧。真当下人使了,在台上可就少了风韵。” “你还懂什么叫风韵?” “怎么了,一脸不开心,不就是岳维仁那个老顽固么?你要是真在意,收服他,也就是我抬抬手的事。” 我笑出声来:“我在意他?他算个什么东西?我是看不惯你!” 大哥将玉烟斗的烟灰轻轻地扣在案台上:“景玉,别这么严肃嘛。” 这时那少年正端着茶,一步步娉娉袅袅地进来了,绕过屏风,先端到大哥面前一杯,又把剩下的一杯端给了我。 我没接,只是看着大哥道:“你家的东西,我不喝。” 大哥皱眉:“什么你家我家,我家不就是你家么。你这是信不过我?” “你说呢?” 大哥抬抬手,指着那茶杯道:“如絮,你喝了,让梁师长看看。” 那少年闻言一愣,面上一副傲人的媚态,声音却微微颤抖了:“这是给他上的茶,我为什么要喝?” 大哥站了起来,径自端了茶走到门前鱼缸边,把茶倒了进去。 不一会儿,眼见里面的鱼就全翻了白肚子。 少年睁大了流彩的瞳仁,咬着粉唇,脸色一片惨白:“武哥哥……我……” 大哥凝视了他半晌,忽然揪起他的长发,带到了屏风的另一边。 我靠在椅子上,撑着下巴,看见电灯在锦瑟瑶琴上,投上两人的黑影。 “你为什么这样做?”大哥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凝重。 少年身影婀娜,展现出以袖掩面的情态,似乎在徐徐流泪。 伸出纤手,少年抚上了大哥的衣襟,扬着仙鹤般细长的脖子,靠了过去。 “武哥哥,你误会我了,不是那样,你听我说……” “这件事查清楚之前,你不要登台了。” 少年闻言,一副凄弱的样子跪下,在地上拉起面前的裤腿絮絮地哭求起来…… 见少年梨花带雨地被人送去一处偏僻的公馆囚禁,我站在廊上:“这就完了?” 大哥走到我的身后,端着茶盅,吹开茶叶抿了一口,看着汽车中娇弱垂泪的身影,淡淡地道:“这才刚开始。他跟日本人搭上了线,被人撺掇了几下,就一心想毒死你,我正盘算着,把他身后那条大鱼揪出来。” 第26章 转身要走,大哥在后面道:“留下来吃个饭?” “吃过了。” “景玉……那天,春红没怀上。” “那又怎样?” 他看着我,笑了:“我们再来一次,好么?” 我皱眉:“不可能。” 这时有仆人走过来道:“罗先生,工会代表到了。” 大哥点点头:“请到书房去,让他稍待一会儿。” 那仆人领命离去,我奇怪地问:“你怎么还跟工会代表牵上线了?” 大哥穿过一道门,走道旁边的衣帽间,解开绸衣,换上一身朴素的棉质中式长衫:“财政部要收回英美烟草公司的免税权,烟草公司就直接从工人工资里扣了,说想要涨工资,就去找南京政府。” “那又关你什么事?” 他笑了笑,将手上的玉扳指也摘下来,放在案台上:“现在工人要闹罢工,我准备建立一个‘罢工后援会’筹款做协助,先支一笔钱给他们。” “为什么?” 大哥拍了拍我的肩膀:“做什么事都要为政府着想,那三四万人,没饭碗的时间要是长了,闹起来,怎么办。” “喔。”我事不关己地耸耸肩,披上了衣服:“你现在还真是日理万机……我走了。” 他抬手给我整了整呢子外套:“有时间就尽快去城外驻沪军报道吧,以后出门多带几个警卫员,别这么没头没脑就在街上走,现在日本人是想置你死地而后快,不要没有警觉。” 我拿开他的手:“不至于吧,他们闲啊,激进分子那么多,哪有什么功夫管我。” 大哥看了我一眼:“你还真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事?” 我皱了眉头:“你干嘛整天摆出一副无所不知的模样?岳维仁的事也是……你能消停下么?这些事从头至尾,你究竟懂多少?” 大哥闻言笑了,走到镜子前自顾自地瞧了一会儿,转过身来看着我:“其实吧……这些事儿我不太懂,平日也不太看得明白这个世界,但是我懂你。” 我转身走了,出了门,却见身后跟了两个保镖。 “罗先生吩咐我们,您带警卫员之前,由我们护卫。” 我直接让人驱车将我送到了驻沪军的营地,换了黄绿的中央军军服,便去报了道,又写了申请,准备把之前那些部下都调过来。 正在营中检查装备的时候,就听见有人在外高声喧喝。 从办事处的房中推门出去,循着声音望去,却见岳维仁正带着王全和几个副官在仓库里不知正跟什么人理论。 “……你这什么态度?!仔细我毙了你!”岳维仁枪都掏了出来,满脸怒容。 我走过去拉开了他们,其中一人原来是新一师师部参谋。 他见我便敬了一个礼:“师座。” 我笑道:“哟,这是怎么了?岳兄发了好大的火!” 岳维仁一见是我:“你来的正好!你过来看看,你自己的弹药库!报表上登记的明明是二十万发炮弹,怎么数来数去就只有十九箱?” 我伸手把单据接了过来:“喔,那也不关岳兄的事吧。” 岳维仁几乎要把脸上的胡渣都吹起来:“不关我的事?前几天日本军舰还来黄海游曳了一圈,备战二字事关国体,是中国人人人都能管得。” 王全在岳维仁身后站着,注意力却全然不在这边,尽往营中东张西望。 倒是岳维仁身边另一个副官恭敬地递给我一个本子:“梁师长,岳长官现在被任命为沪军备战监察官。” 我笑起来,伸手拍上岳维仁的肩膀:“真是大敌当前,人尽其才啊。岳兄说的在理,你看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岳维仁一瞪眼,打开我的手:“什么叫我看怎么处置,不是有军法么?你这个师长玩忽职守,量你新任不足三日,自己写检讨报告,罚一月薪水;但这批炮弹的经手人都要开除军籍,主要责任人交军事法庭。” “连我也要罚啊。”我笑了起来。 岳维仁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看着我:“事关重大,你能上点心么?以前那副冲劲儿到哪里去了?你现在每天有几个小时在这里练兵?” “不是我不想,这儿的人马编制,我还准备做一些调整,过段时间把自己人都安上。老话说得好么,新官上任得烧三把火,否则无威不立。” 岳维仁叹了口气,摆摆手道:“算了算了,我看你来了上海就被腐朽干净了。” 说着岳维仁伸手掏烟,叼在嘴里,副官忙给他上了火。 吐出一口气,他开腔道:“王全儿,你现在还抽英国烟?” 王全一愣,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国产南洋牌。 岳维仁满意地点点头:“现在倒是有点意识了。” 王全却是一脸不在乎地道:“街上英国烟早卖光了,想买也买不到。” 岳维仁开口刚要骂,却似乎意识到什么:“卖光了?” 我淡淡地道:“最近英国烟厂罢工么,市面上都脱销了。” “罢工好,整不死它,躲在租借不交税,还定高价,尽是帝国主义作风。”说着岳维仁似乎又想起什么:“听说警备司令部那边,抓了二十多个共产党?” “什么共产党,军统的人来看过了,就是一群莠民,一个通缉令上的也没有,带来认人的也没认出来。问了半天,就是群被歪理洗了脑的小年轻。” “写悔过书了么?” “没呢,写了的不都放出去了么。” 岳维仁皱眉看我:“你怎么一点危机意识也没有,这样的顽固分子,早就该毙了,放出去也要跑去赣南。如今国难当前,民族危亡,他们却谋乱国体,心无家国,共匪不死,内乱不止。” 我闻言好笑:“岳兄,言重了吧。不过是乌合之众,力单势微,能成什么气候?” 第27章 岳维仁写了一摞报告让王全送了过来,都是他眼中之备战大局之“纰漏”。 我一边百无聊赖地翻着报告,一边问站在办公室里送信的王全:“你觉得我这儿怎么样?” 他如今一身军装,整整齐齐,把那好身板捂得严实,却仍透出阳刚之气。英挺的眉目间早已逝去了嚣张的气息,透出些无赖麻木的样子,闻言只是抬了抬眼皮:“啊,还挺好的。” 我坐在办公桌后面看着他,窗外传来部队操练的声音,我道:“你要是过来,我给你一个团,怎么样?” 他冷眼看着我:“你开什么玩笑,当我傻啊。” 我笑了笑,没说话。 翻完了岳维仁的报告:“王副官,岳长官的意思我都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他一愣,似乎没料到我如此轻易地放过他,便应了一声“啊……”便转身阖门离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心下不禁阴沉地想:虽然自从回了原本的交际圈子,我行事作风都比在老家时收敛许多,确然像一个党国军人了;但王全怎么就能这样对我没有丝毫戒心呢? 他像不记得之前事情一般潇洒生活,可我却从来不曾忘怀过那段纵情的欢乐和痛苦,它们早已印刻在我心里,怎么抹也抹不去。 我已暗中盘算他很久了,之前一直没有找到地方下手……如今却渐渐摸到了门路。 想到大哥说过的话,我已经确定他自有手段,只是……我若是开口相求,必是拿自己的东西去换。 晚上我打电话到了罗公馆,说想去吃晚饭。 “你来吧,我吩咐人做你最喜欢吃的。”大哥在电话的另一端,带着一些胜利感地温柔笑了。 “嗯,我想跟你说点事。” “晚上住下来么?” “再说吧。” 去罗公馆之前,我先去了一趟爹和姨住的小屋子。一进门爹就颠儿颠儿跑过来:“景玉来啦!” 我把手中提着的东西都交给姨:“一些补品,以后有空多给爹炖着,养生的。” 爹嘿嘿地笑了:“来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 “梁志远最近找了你们么?”一边走进屋子,一边把大衣挂好,我问道。 爹点点头:“找了,前天还来过呢。” “啊,他怎么说?” 爹陷进沙发里,身体像一袋甩棉花上的洋山薯,歪着头想了想:“他问我考虑的怎么样了……” “你怎么说?” “我说我听景玉的。” 我沉默了半晌,看着爹的眼睛道:“这辈子……我只把你看成我爹。” 爹点点头:“我知道的。” 我沉吟着:“但以后,说不定……户籍上,还是得改到梁志远那边去……” 爹低下头:“我知道的。” 我闻言笑起来:“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爹睁着黑黑的眼,眼角已经布满了皱纹,瞳仁中却仍带着稚气和干净:“养着你的时候,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天。” 我一怔:“是么?” 爹忽然抬手擦了擦眼睛:“当时我牵着你的小手,外面好冷,我就想,你虽然这么粘我,但以后你长大了,还是要回你真的父亲那里去的。” 我站起身:“我走了。” 姨从里屋走出:“景玉,不留着吃个饭?” “不吃了,晚上有事。” 坐在车里,看着黯淡的夜色,只有浓雾中透出一点模糊的,路灯的光。 原来黑夜是这么黑,但是在这黑夜中,还是有那么干净的人。 有人我怕他沾上我的戾气,远远离开;有人我却想拉着他和我一道坠入黑暗。 我不禁想,哪一种算是爱呢? 到了罗公馆,大哥亲自在门外接了我:“景玉,快进里面来。” 我点点头,吃饭时满桌都摆上了珍肴:“梁志远在我的事上,还是出了力的,我想既然是他执意,我就归在他名下算了。” 大哥坐在我对面,指间夹着一对玉筷,淡淡地道:“就因为这个?” 我哼了一声:“也因为,日后我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我看不必。” 我从食材前抬眼:“为什么?” 大哥吩咐站在一边侍候的春红给我盛了一碗汤,又让下人都出去了,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梁志远一贯主张对日亲善,这一点,我是相当不看好。你说你用得着他,但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可用?小心别被他拉下水。” 我皱了眉:“对日亲善怎么了,这次淞沪平安,不就是国联调停么?” 大哥叹了口气:“景玉啊,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但我却是这样,只要胸怀利器,便杀心自起。我在这黄浦滩,吞了多少人,并了多少帮派,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当初许多次,我也是跟人家签了和解协议的,可到了最后,我还是连窝端了他。‘鲸吞蝉食’这四个字,我明白得最清楚不过。梁志远玩女人虽然风流,但是做起事情却没有决断。对日问题,可是亡国灭种的大事,伏软是条死路,这种时候,你不要跟他走的太近。” 我挑了挑眉,心里不以为然。我又不是什么好人,配着梁志远也并不算亏待了我。再说了,他还能怎么伤天害理?我又是那么容易就被拖下水的? 嘴上却说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景玉,你想说什么,直说就好。” 我看着他温润的眼,早已确定自己的猜测了:“福山浩源的事情,岳维仁的事情,梁志远的事情,你都好像亲眼所见,我还真不知道,原来青帮处处是眼线,事无巨细,你这个长老都一清二楚。” “喔?”大哥闻言,意味深长地笑了。 “英美烟草厂罢工,你说你要捐钱支持,这个还真蹊跷,你什么时候开了慈善堂了……这事……”我勾了勾嘴角:“……是得了授意的吧。” 大哥看着我笑起来:“你继续说。” “烟这玩意儿,喜欢抽的人,没一天能戒得掉。罢工能停产一个月,可抽烟的人,却没法儿一个月不抽烟。既然如此,那你说市面上都停了英美烟,只有国产烟了,这瘾头上来了,人是买呢,还是不买?” “那自然是买了。” “这一个月一停,等人习惯了国产烟,价格低廉,味道也不错,英美烟可就被挤出市场了,以后就是国产烟的天下。国产烟都是交税的啊,所有烟厂罢工工人加起来,一共是三万五千多人,给这三万五千人每人三天发一块钱,三十天也不过三十五万开支,但国产烟多交的税,可是十倍百倍不止。” “……不错。” 我笑了:“你这是跟财政部搭上线了?分了多少羹?” 大哥微微勾唇:“你猜呢?” “这笔钱,是给军统用了吧。” 大哥笑而不语。 我看着他:“我今天来,不为别的,就是为举报一个人。” 大哥抬眼看我:“谁?” “岳维仁的副官王全,是共产党。” “有证据么?” 我起身,走到大哥面前:“把他抓进去,拷打几天,证据自然就有了。军统的方法,比我们多得多……” 说着我伸手抚上他的肩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笑道:“你不是想要孩子么?我可以答应你。” 大哥抬眼看着我,目光深邃。 我轻扣着案台:“只要你能帮我办成这件事。” 第28章 伸手,大哥仰头抓住了我的衣襟:“那今晚就住下来?我安排一下。” 我拿开他的手,笑道:“这件事办妥了,我定然不食言。今天就算了,我先走了。” 大哥笑了,眼睛眯成一条缝:“怎么,你现在真是对我也不放心了。” 我耸耸肩:“你忘了你做了什么事么,真让我想吐。” 大哥从椅子上站了起,一身长衫儒雅和煦,面上透出温和与安详。 他伸手给我整着衣领:“那是因为你现在还年轻,许多年以后,你再回头看,便知道我都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我冷笑。 大哥转身把大衣递给我,轻轻地道:“这个世上,只有我最懂你。你现在心是浮的,在外面世界里迷花了眼,看不清,悟不透,但我知道,你总有一天是会回家的。” 我接过了大衣,自己扣了扣子,转身要走,却被大哥拉住了手腕。 “你现在玩的越凶,以后摔得就越狠,但你要知道,我一直在这里。” 我挑眉:“你什么意思?” 大哥微微一笑,不急不慢地说:“人不风流枉少年,但总要风流过了,才能知道喜笑悲哀都是假,贪求思慕尽是空,只有血脉相连,才是真。” 转身离开了罗公馆,夜色已经很深了。 黑暗中却有一个仆人鬼鬼祟祟跟了过来:“梁师长……” 我顿下步子看他,他谄笑着躬身跟我打了一个千:“梁师长能借一步说话么?” 我指了指我的汽车,大概能猜到是什么事:“上车说罢。” 他诚惶诚恐地坐上了汽车:“多谢梁师长……” “你有什么事就直说,不用绕弯子了。” 他一愣:“哎……还不是柳小公子的事儿……” “喔……” “柳小公子心里非常后悔,想跟您当面道个歉。” “跟我道歉?”我笑了,“他之前倒是很看不上我啊。” “哎呀,柳小公子那跟您可是一个珠玉,一个泥土,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怎么能比?哪里还轮的上他说话?您就是那天上的星星,他也就是天底下一颗小尘土,您动动手指头,他就能灰飞烟灭了。只是您是什么样的大人物,不跟他一般计较罢了。”说着那仆人嘿嘿地笑了起来。 “啊……是他这么说的?” “柳小公子如今,心里可是对您敬畏极了,只是嘴上不太会说。” “行,你去吧,我要是有空,就去看看他。” “多谢您,您真是海纳百川,大人大量。” ———— 不知不觉又过了半月,我的老部下们也都到上海了。我把他们编进了新的队伍,心事总算放下。接下来的时间倒是忙碌,每天不是练兵,就是巡防。 想既然自己在上海常住了,总是住饭店也不太方便,便着人帮我租了一处不错的公馆。 搬出饭店的时候,整理出来好几大箱衣物,都是新来上海以后添置的,搬运工正搬着呢,岳维仁却在我身后出现了。 许久不见,他脸上的胡子都浓密了许多,大着嗓门问道:“哟,梁皓,这是要搬到哪儿去啊?” 我看了他一眼:“岳兄不是早就与我梁某割袍断义了么?” 岳维仁嘿嘿笑了一声,浑不在意地拍了一下我肩膀:“怎么,还记恨着我呀?” 我奇怪地看着他:“我是怕岳兄还记恨我啊。” “现在有时间么?去我屋里吧,我想跟你说说话。” 我挑眉:“岳兄请。” 在屋里坐了下来,岳维仁搬出他那套茶具,给我有模有样地沏了一道茶,双手给捧着递给我:“请!” 我拿起来抿了一口。 “怎么样。” 我看着他:“苦的。” 岳维仁自己也端起来一杯:“这茶就是这样,入口的时候极苦,可喝到喉咙里,却润出一股甘甜来。有些东西,不能一下子就决断,要过段时间,再看才能看出真面。” “岳兄,这是在说谁呢?” 岳维仁腆着脸笑了一下,一拍大腿:“我这不是在说我自己嘛。” “呵呵,今天吹的是什么风?” 岳维仁把茶杯放下来,垂下头叹了口气:“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就是一根筋,平时呢,也是非黑即白……” “……” “我没想到,罗先生虽然做的那样的生意,但心中也是念着国家的。” “喔?” “这段时间英美烟草厂的事,我听说,罗先生自掏腰包,花了白白四十多万大洋支持罢工,还专门请了最好的律师,为工人给洋公司讨说法,打官司。因了这件事,他可把英法租界的总督都得罪了,抄了他好几处赌场,但罗先生还是登报说,为了工人利益,哪怕身败名裂倾家荡产,也是绝不会退让的。” “我听闻之后,就又去查了他之前的作为,才知道罗先生虽然在那样的行当里,为人却是一片赤诚。” “前几年清党,他便配合铲除了好几个大共头子,又自己组了一只市民队伍,给赤匪缴了械,才没让上海落在他们手里;就说去年,十九军不是在淞沪这边跟日本人交火了嘛,也是他号召社会各界,捐钱捐物,他自己,就捐了这个数。” 岳维仁伸了伸手指,又叹道:“我一介武人,如今比起他为国做的贡献来,还真有些自惭形遂。” “啊,原来如此。”我又喝了一口茶:“这茶喝到后面……喉里还真留着些甜味。” “我现在才知道,这个监察官的职位,也是当初罗先生为我美言的……” 我闻言挑眉笑了。 岳维仁忙摆手:“我可不是因为这个被他收买了啊!是我觉得吧,他明知道我看不惯他,他还推举我,这种高风亮节,在我们军人里面也是少有的。” “你去过罗公馆了?” “去过了,上次大会上我坐着后面,没瞧清楚,如今一见,才知道什么事君子风度,谦逊尔雅。” 我伸手拍了拍岳维仁的肩膀:“岳兄,既然如此,那我们可就算是尽释前嫌了。” 第29章 我伸手拍了拍岳维仁的肩膀:“岳兄,既然如此,那我们可就算是尽释前嫌了。” 说罢我站起身来便走,岳维仁跟在我身后送到了门口,却道:“那个……梁皓,我心里还有一事不明……” 我转头看着他。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试探似地开口:“外面传得沸沸扬扬……你跟罗武……真的是……那个……?” 我挑眉:“不是,你不要乱想。” 岳维仁舒了口气似地咧开了嘴角,脸上的肌肉都松懈下去:“果然……果然谣言不可尽信,当初我就是被人言左右,才对罗先生有了那样大的误解……如今调查拜访之后,才知道真伪善恶。” “喔?” “在罗公馆吃饭的时候,席间见罗先生对三位姨太太都十分体贴温和,我当时就想,说不定外面那些跟你什么的传言,也是假的……” 我笑了:“本来就没这回事儿,可惜众口铄金,积损销骨。” “唉……梁皓,不要打脸嘛!” ———— 正在新公馆中布置家俱,大哥便着人给我传信,说之前的事情办妥了,接洽的人是他多年的‘好友’,让我仔细应对。 看着信中确凿的消息我不禁愣了半晌,心下怀着许多雀跃和激动,便搭上停在门口的汽车。 后座的门刚关,车子便启动了,坐在副驾驶的人转头过来,中分黑发下是一张平凡的圆脸,对我笑道:“梁师长,鄙人军事统计局二处陈让,幸会。” 我笑着伸手过去握了握:“陈处长,久仰,我早听闻你们办事雷厉风行,一心为党,果然名不虚传。听说嫌疑犯是三天前逮捕的?” 那个叫陈让的男子面上浮现出憨厚的微笑:“过奖,倒是梁师长微查秋毫之末,能给我们提供这样确凿的情报。” 我叹了口气:“当年在东北的时候,我便知道他和共党有往,但念大局之重,同抗倭寇,我尚心怀侥幸,望他回头是岸,后来听闻他弃暗投明,成了岳将军副官,心中甚慰,竟不想他身任国军之职,却与人私自联通……” “梁师长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想了想:“他每当完公差后,总会去些秘密据点与人会面。当时我便怀疑了……” 陈让点点头:“我们派去跟踪的人,也发现了他的行迹,只是……” “只是什么?” 陈让淡淡地道:“只是审了这么久,他到现在还没招啊。” 我一愣,面上显出痛切的神色:“本以为他只是有投共之迹象,真没想到……他都已成为顽固分子了……” 说着,汽车开到了郊区一处两幢相连的大厦前停下了,楼前挂着“枫林桥”三字的门牌。 陈让领着我往里面走,外间是办公室,下到地下,水牢,审判厅,刑讯室,一应俱全。 正厅前方高悬青天白日,下书三排黑底白字标语: “聚全国文武青年之精英;复兴我中华民族之骨气。” “意志统一、纪律森严、坚强不屈。” “整肃腐败、唤醒民众、清理内乱,抵抗外侮,复兴中华。” 暗自观察,只见外间黑色的铁栅栏里关得满满都是人。再往里则是刑室,审判堂……其中夹棍,老虎凳,钉上铁,皮鞭,铁丝网,狼牙棒等刑具,黑铁中泛着亮光。 越往深处走,鼻中飘入的血腥味和铁锈味也越渐浓重起来。 在陈让示意下,守卫打开里面一间。 厚重的落锁声在四周刑室隐约透出的呻吟与嚎叫中,显得略微突兀。 陈让笑了笑,退了一步,对我道:“梁师长,请。” 我点点头,抬手整了整军装的立领,一进门,便注意到墙上新沾的血迹。 阴暗的房室里没有一点日光,只有电灯在头顶上照下黑影。 闭上眼睛,我深吸了一口气,不禁勾了嘴角。 那味道,是我熟悉的。 “梁师长?” 我睁眼,对上陈让凝视的目光。 他忙垂下眼掏出钥匙,打开前面第二道黑色铁栅栏,让开身,我跨过门槛走进去。 漆黑的屋中,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角落青苔边布满白黄的霉点和黑红的血痕。屋中角落缩着一团影,听到门响,似乎动了一下。 我走过去,却见那团影伸出一个头望了过来,黑乎乎的脸上,只剩一对惨白的眼。 我静静地看着他,那双眼倏地睁大了。 黑影终于聚成一个人形,扶着墙颤颤巍巍站起。 他手脚都带了厚重的镣铐,发出哐哐当当的声响,还没挺直背脊,便往前方栽了下去。 跌在地上,袒露出血肉模糊的脊背,我静静地看着他像一条巨大的蜥蜴一般,一点点摇摆着身子,朝着我爬来。 到了我脚前,他抬头看着我,我蹲下与他平视,伸手抚着他的脸:“还认得我吗?” 他木然地点点头,出声,嗓音已有些分辨不出了:“……认……认得……” 我笑了:“认得就好,我却有些不认得你了。” 除了鼻梁还是直,他整张脸已经扭曲得看不出原本眉目。 “……我……我……”他猛抓住了我的裤脚。 “什么?” “……我……我……不是……” “你不是共产党?” 他大力地点头,喘着气,额头几乎都要磕在地面上。 “这不是你说得算……”我勾了唇角:“你说自己不是,就不是么?” 他张口,嘴里都是血:“……你……我……都听你的……我什么……都听你的……” “嗯?我听不见……” “……你……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我……我都听你的……” 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俯视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的身影:“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第30章 这个世界上总是有这样那样的机会,让人去实现心中愿望,坐在去罗公馆的车上,我靠在后座看窗外的风景,如是想着。 虽然与预计不太相同,但只要结果是我所要,我不会在乎过程。 内心充溢着许多难掩的兴奋,我再次迈上了罗公馆的门槛。 本以为大哥会温和地笑着在门口迎接我,却不想他只面带严肃地瞥了我一眼,便转身进了门。 我跟在他身后笑道:“这件事,真让你费心了。” 天气并不冷,他却走到暖炉边坐了:“什么费心不费心,你先讲一讲,为什么和我们约好的不一样?” 我坐在他对面:“上次我答应你的事情,自然不会反悔。” 他不急不慢地从案台上端了杯热茶,放在唇边缓缓吹气,语气却是凉的:“不是那件事,我说的什么你心知肚明。我给你的信,你究竟认真看了没有?” “扫了一眼,知道个大概。”靠在柔软的皮沙发上,我打了一个哈欠。 “……” 无所谓地站起身来,我走到他养金鱼的青花瓷缸旁,看青色的鱼在青色的碗底游来游去。 过了一会儿,大哥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似乎是叹了一口气:“……陈让怎么说?” “他说既然审不出来,又没有什么切实的证据,干脆就写个坦白书,按了手印就放了算了。” 回首,正对上大哥从茶香中抬起的眼:“放了,人在哪?” “送回我新置办的公馆了。” 说着我从缸边的小几中拿起鱼食投进去,鱼儿都窜上来,翻滚着圆球般的躯体争抢而去。 大哥放下杯子,落在桌上哐的一响,嘴里却没应声儿。 “怎么了?你平白无故发什么火?”放下手中的鱼食,我百无聊赖地问道。 大哥走到我的面前,直视着我的眼:“这件事,不妥。” 我好笑:“能有什么不妥?” “当初没凭没据就把人抓进去,现在无缘无故就把人放出来,名不正,言不顺。让人置喙处太多,若是谁盯着你想找麻烦,这就是个漏洞。” 我哼了一声:“那个陈让不是你朋友么?这件事不是你办的么?你现在说我?” 大哥皱了眉:“按我的意思,抓进去怎么也得审出个先后,至少共党里谁介绍了他,他跟谁联络,任务是什么,就算是编也得弄一个模子出来,这样凭据不就都有了?再说放人,也该是供出几个,‘归顺’了,这才叫滴水不漏,我在信里不是都嘱咐过你了?” “你这法子太麻烦……再说,真要撞了煞挡也挡不住灾,真要行了运拦也拦不住财,你就是谨慎太过。那个陈让要真够意思,这点小事他能不帮你遮掩?要是不够意思,卖你也是迟早的事,不差这一件。” “景玉,你怎么就没听懂,我是在担心你。” “担心我?”走上前几步,与他近在咫尺了,我勾唇:“你对我什么心思,以为我不知道?” ———— 回到自己的小公馆,里面亮着灰暗的灯,打开门,就看见一个黑影蜷缩在沙发上。 “我回了。”伸手把客厅的吊灯全部打开,房间里霎时间明亮许多。 黑影裹在一团被子里,散发着酒精棉球与体惺味混合的气味,他缓慢而艰难地伸出一个发迹杂乱的脑袋,几乎要垂到地上,嘶哑出声:“你……回了。” 我坐过去,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笑了:“洗过没有?” 他点点头:“洗过。” 我伸手去掀他的被子:“让我看看。” “今……今天……不行……我……浑身疼……” 将包裹住躯体的被子完全翻开,不禁皱眉,这些血肉模糊又涂了药的伤口,有些还化脓了,分布和排列也丝毫美感没有。 目光上移,只有那深皱眉头的忍耐模样还有几分挠人心,将他抻在身下,我俯身朝他眉心亲了过去。 唇落处有些咸咸的触感,是男人的味道,顺着他挺直的鼻梁往下轻轻舔舐,他却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 什么溅在我脸上,擦下来放在眼前看,却是一摊红。 “怎么咳血了?” 将他抱起来,他紧闭双目一脸痛苦地便抽着气便闭上了眼:“别……别碰我伤口……” 我抱得更紧了:“嗯?” “求……求你……” 我稍稍放松了一点儿,就这么一直抱着他,心思有些不属。 不知过了多久,他喉咙里嘶哑迸出一句话,拉回了我的游思:“你……我……我一遇见你……就……就不得好……不……不想再见你……” 我闻言笑了,在灯光下温柔地看着他:“我却是一遇见你,就特别开心。你不在了,就特别想你。” 闭上眼,我轻轻摸着他颈项,想到了我和他的爱情。 这份爱情曾在初见的一瞥燃起,一把心火渐渐烧成了大火;又因为种种战事机缘,从大火烧成了熊熊烈火;又因日日肌肤相亲,温存日月,它便从熊熊烈火烧成燎原之火…… 可不知为什么,那燎原之火许是缺了风力,在那日日夜夜的最后渐渐小了,后来一桩事一桩事的接连发生,竟寥落成了原野上的荒火…… 我总是不断把自己的感情放进去,想作为这爱情的燃料,奈何他太禁不起折腾,我的爱也总得不到回答。 晚上,我还是上了他。 我早想与他共度良宵,这是久别的重逢,我心里存着许多期待,盼望着一如初见般如坠天国的快感。 但结果总是让人那样的措手不及。 在我进入他的时候,他睁着死鱼一般的眼看着天花板,厚重而破败的身体一动不动。 我动着,正努力地去追寻,他却忽然嚎哭出声,又在同时失禁了。 我忙抽出我自己,一瞬间,那黑黄的粘稀就从他体内流了满床。 只好去了浴室将自己洗干净,推门,却见他还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嘶哑地抽泣着,房间里已经弥漫了难闻的恶臭。 我皱了眉,自己披了外套,夺门而出。 冷风吹凉了我的意识,不知为什么,我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曾经那样的快乐和美好……却在不经意的时候,再也变不回以前的样子…… 第31章 漫步在街上,却见街角守着一个人影,竟还是个熟人。 他见我看见了他,便径自向我走来,一身青色短褂,黑夜中唯有一双凤目闪烁着夜光,下盘仍丝毫不露破绽,看着我恭恭敬敬鞠躬:“梁师长。” “罗先生让你来的?” “是。”金贵在我面前站定了,又指了指暗处,“罗先生派了人守在这里保护您。” “小题大做了吧。” “梁师长,能借一步说话么?”他笑了笑,漏出那对金色的虎牙。不知为什么,和大哥在一处时,他总是如影子般跟在身后,并不起眼,可每次单独出现,却总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闻言,我挑了挑眉。 “不知道梁师长还记不记得,上次柳如絮托人给您求情的事儿,您还答应了去看他的。” 我在风中笑出声来:“怎么,你也是他的说客?他给你了什么好处,是让你睡了还是……” “梁师长真会开玩笑,罗先生的人,做弟子的怎么敢碰?” “喔,是么?姓柳的现在在哪儿?带我去吧。” ———— 汽车开了很久,才来到一个市郊偏远而破败的小屋,里面听到敲门声,骂骂咧咧地出来一个神情尖酸的老妇人,一看见金贵就睁大了眼,立即换上了谄笑的眉眼:“金爷……今天这是吹的什么风?哎呦,居然把金爷吹来我们这儿……真是蓬荜生辉啊!” 金贵在我身旁一摆手:“让如絮收拾一下。” 那老妇忙把门打开,将金贵和我迎了进去,转身就朝里屋大喊道:“如絮!快出来!你多少辈子修来的福气,快看谁来了!” 只见破败的庭院中飘着一株枯草,唯一的黑屋中亮起烛光,响起一声尖细的呼喝:“滚!谁NND大半夜来?!” 内房门吱吱呀呀的响了,夜色中出现一张苍白消瘦的脸,一看见我的眼睛就睁大了,冷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个贱人!” 我一愣,那金贵却上前几步揪着少年的长发将他拖到了我的面前,我冷冷地看着他因为挣扎而扭曲了美丽面孔。 金贵一脚踢在他的膝盖处,他对着我就四肢朝地跪了下来,膝盖磕在青石板上一响,乌黑发丝垂地。 啊,是谁说他想向我道歉来着? 伸脚,我踩上他伏在地上的手:“这双手挺好看啊,我要是这么踩下去,会不会就这么废了?” 他抬眼恶狠狠地望着我,见我加重了力道,却叫道:“你踩!你踩!你便踩死我好了!” 我笑了,今夜真是出乎意料,抬起脚松开他的手:“还挺硬气。” 今晚来本是想看看笑话,转换一下郁闷的心情,没想到居然发现了有趣的事。 我转眼望着金贵:“跟你说的不一样啊……” 金贵眉头一皱,走过去一脚踢上柳如絮的肚子,把他身子踢了一个翻滚:“梁师长来看你是抬举你,臭婊子,看你还嘴不嘴贱!” 我止住了金贵:“你出去。”又对那个一旁傻站着的老妈子道:“你也出去。” “愣着做什么?叫你们都出去!” “是。” 看着门关了,柳如絮从地上爬起来,擦了唇边的血迹,像一只被挠了痛处的猫般敌意地看着我:“跟一个戏子抢男人,你生得真贱!你还来做什么?” 我走过去,像提小鸡似的把他扛在肩膀上,他回过神猛烈地捶打我的后背,上了台阶,推开里屋的门,我将他扔在了床上。 他睁着一副不置信的眼,看着我脱掉了外套。 我爬上了床,他忽然大叫起来向床后面缩去,在他不绝于耳的谩骂中,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制服在身下。 少年羸弱纤细的身形在烛光下发出珠玉般的光,他手脚都被我制住,丝毫不能动弹,看着他琉璃般的桃花眼,还有那喋喋不休如泼妇般动着的娇唇,我丝毫不在意地撕开他的衣服,掰开他的双腿,露出最隐秘的地方。 “你……”他叫骂的声音止住了,似乎是冷笑,又似乎是虚张声势,不过听在我耳中倒更像是勾引:“你……你会么……?” 他抬起娇俏的下巴,挑衅地看着我。 我居高临下俯视他,伸手开始动作,淡淡地道:“你要真跪在地上给我道歉,我还有点看不上。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调调?” “唔……”他喉中漏出压抑的喘息。 拿出了手指,身下桃花眼满是不甘和惊愕,后面却在我的触碰下湿了,还真是个难得的尤物。感觉得到,那里是经常接受男人的处所…… 勾勒唇角,顺着角度……我换上了自己。 “嗯……啊……啊啊……”他呻吟着乱叫起来。 闭上眼,刚才在小公馆半途而废的热情渐渐回炉,我带着泄愤的情绪,在他身上驰骋到尽兴。 他一开始还抗拒着,喘息间偶尔迸出些污言秽语,后来却淫荡地扭动着自己。 直到我放开了他,他才气喘吁吁消停下来。 拉上裤子,我坐起来穿上外衣:“你这个道歉,我可就收下了。” 转身,却见他的眼睛直直望着天花板,似乎还没有回神。 “你……”一条白皙的胳膊从被褥中伸出,拉住我的衣角,他的嗓音早在刚才激烈的交欢中嘶哑了:“罗先生……是……在下面,还是在上面?” 我笑了,粗鲁地摸摸他的脸:“你猜呢。” 他闭上了眼,放开我的衣角,翻过身去。 “他没碰过你吧。”看了他一眼,我打了一个哈欠,转身推门走了。 外面吹来一阵凉风,我动了动脖子,越发感到神清气爽起来。 继续往前面走着,金贵跟了过来:“梁师长……实在是对不住……” “那戏子登台的钱,是谁出的?” 金贵一怔,垂眼道:“映画公司出人,罗先生出场子,份子罗先生不收。” 我笑了一声:“喔,你收了不少钱吧,人家等着他开伙,可惜那小戏子自己不开悟啊。” 金贵尴尬地赔笑着。 我上了车:“你把我送到前面的街口就行。” 看着窗外渐渐翻了鱼肚白的夜,我很久没有过这样舒畅的夜晚了。 到了街口金贵从驾驶座上回过头来:“真不用送您到公馆门口么?”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转道:“今天的事,天知地知。” “是。” 下了车,我沿着街道向前走,不知为什么,离我的小公馆越近,我越有些心烦意乱,不由得放缓了脚步。 街上已经出现了零零星星的行人,我将双手插在兜里,一步一踱地向前走着。 早起的人借着微亮的天色渐渐开始沿街叫卖,我走到一个冰糖葫芦摊前,心血来潮地买了一串糖葫芦。 “不用找了。” 卖糖葫芦的小贩双手捧着钱,千恩万谢地给我挑了一串最大的。 竹签拿在手上,继续朝街道向白徜徉,咬下了一个含在嘴里,我顿住脚步,对着前面有些发愣。 酸涩和甜腻的感觉一股脑混杂在口腔中,显得又廉价,又没有回味。 低头看看手中糖葫芦,这才发现,原来和自己一身西洋装是那样的不搭调。 几个人力车夫拉着车跑过我身边,带着好奇望过来。 走了几步,我扔掉了糖葫芦。 心中却不由得想……明明是小时候那么喜欢的味道,明明还记得那味道的美妙,现在入口的触感又说不出不同,但酸酸甜甜化在嘴里……却再也不觉得多好吃了……人,真是奇怪。 第32章 风并不烈,我将双手揣在兜里,路上浮尘早已刮净,剩下一条洁白大道,我也快到家了。 身后远远传来汽车引擎的轰声,我单手按住自己的西洋帽,一辆黑色的三菱轿车便从我身侧快速地疾驰而去,白色的大衣在车体带出的劲风中被掀了起来。 直到车声杳然远去了,我才发觉,一晃而过间,车中坐人似乎有些面善,可模糊的影像我又不甚记得。 回到家门口,一开钥匙就闻到难闻的气味,我快步走到电话机前,给罗公馆打了电话,让大哥借我几个仆人打扫屋子。 放下电话,这才推开卧室的门,只见床上蜷缩着一个黑影,在一股比客厅更加浓厚的恶臭中一动不动。 我慢慢走了过去:“二狗……?” 他全身颤了一下,接着猛烈咳嗽起来,那声音捂在被褥里闷响,听着几乎在呕血掏肺,我走过去掀开黏糊的遮盖物,只见前几日还强壮的身躯,在并不怎么明媚的房间中,已经明显地突出了腹下一排排细骨,交叠着血色丑陋的伤口。 “我……我不行,你……你别过来。”他往里艰难地缩了一下,嘶声喊道。 我好笑:“你就这模样还能给人操?照照镜子吧,美得你。等会我约了清洁的工人,你自己先到浴室里去收拾收拾自己。” “有……有人要来?” “嗯,你把床弄脏成这样,不收拾我怎么睡。” “别让人进来……别……” 我径自脱了外套挂在柜子里,却见里面一颗靠近颈上的扣,扣错了一颗。 “……我……我不要被人看见……”身后又传来声音。 我掩着鼻息走过去打横抱起他,他似乎惊恐起来,面上也带了哀求的神色。 一脚踢开淋浴室的门,把他的身体扔进满水的浴池里,是我离开的时候洗过的那缸水。 扑通一声,他栽了进去,呛了好几口水后又抱着浴池边缘稳住了自己的身体。 “……嘶……好凉……” 水一直漫到他的腋下,露出水面的脸庞被冻成了青紫。 我转身出门,把床单扯了出来,塞进铁质的垃圾篓子里点了火,又把所有的门窗都打开。 等雪白的床单都烧成了一摞黑布,我才提了桶水把火浇熄了。 把水桶放回浴室,却见他在水里上下撞击着牙齿,张着没有血色的唇:“有……有热水么……” 这时外面响起了门铃声,我摸了摸他的脸:“呆在这儿别动。” 出去开门,原来是罗公馆的五个仆人带着清洁用具来了,恭恭敬敬地进了门,我吩咐道:“都打扫干净,弄完了以后,门给我带上,不用招呼我了,自己走吧。” “是。” 再次回到浴室,一把将他拉了起来靠在我身上:“小心脚下滑。” 水从他身体上唰的落下去,留下波浪迭起的浴缸中一片浑浊。 乌黑的、血红的,黄褐的……我周身被他赤裸的身体沾得透湿,仍用臂弯搀着他,低眼看去,面前的这副肉体都因浸泡而肿胀了伤口,布满了带着血紫的暗红,只有一双唇冻得惨白。 我拿出淋浴的喷头给他从上到下洗了一遍。 “……有……有热点的水么……” 没有回答他的话,我沉默地帮他洗着破败的躯体。他一脸木讷颓废地垂着眼,瞳光几乎找不到焦距。 给他的身体全部打上了泡,我不经意地问道:“你……究竟怎么看我?” “……” “说罢,我不怪你,我想听真话,” 他抬起被迷雾侵蚀了暗淡的双瞳:“……你……衣冠禽兽……” 我浅笑,轻声道:“还会用成语了,你懂衣冠禽兽是什么意思么?” “就是……长得好……心忒黑……” 我侧着脸想了想,勾唇,继续帮他洗身体:“有么,你杀人放火,比我好不了多少吧。” 他忽然提高了声音,几乎吼出来:“我……我是杀了你爹还是强了你娘你这么对我还罢了……可你……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 这时外面响起关门声,挑起窗帘,那几个清洁工人上了罗公馆的汽车,汽车开走了。 抽出一条大浴巾,给王全周身裹好了,再次打横抱起他,走出了浴室。 整个房间焕然一新,床褥已经换了清爽的床单,地上也干干净净,屋里飘着花香。 这才抱着他踏上卧室的地毯,将他放在床上,拉上干净的毛毯盖好了,我自己也脱光了衣服爬了上去,和他钻进一个被子里。 他浑身如冰窟窿一般,却往离我更远的床另一头靠过去,我伸臂把他拽了回来,揽在怀里。 “暖和么?”我温柔地轻声问道,双腿夹住他的身体。 “暖和……” 我轻吻上他的额头:“暖和,就别动,靠在我怀里歇会儿。” 困意袭来,我模模糊糊地看见,窗台的花瓶上,似乎……插着一束樱花。 一根弦在我脑中绷的断了,快进家门时擦身而过的黑色三菱轿车再次出现在脑海中…… 我想起来了……那个坐在汽车里的人不是别人,是……浩源……福山浩源…… 忙起身下床,去拨罗公馆的电话,可听筒中的提示声却似乎和从前不太一样…… 响了几声之后,终于接通了。 一个熟悉的而又陌生的声音,在电话的另一头笑了:“景玉么。” 握着听筒的手攒紧了。 我是熟悉这个声音的……但从前他总是温柔的,甚至带着些许揣测惊惶与我说话,可如今,他却在用我不曾知道的一张脸在笑着。 “原来是浩源啊……” 那边阴测测地轻声道:“我们很久没见了,虽说我一直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还是想亲口问你。” “什么?” “景玉,你……后悔过么?” 我沉默了一下,终是叹了口气,学着岳维仁的腔调,淡淡地道:“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避趋之。” “好。” 他慢悠悠地说完最后一个字,电话‘啪’的,就挂断了。 我使劲拔出电话线,只见上面有被割断和重接的痕迹…… 呵,就在我刚回来的时候,还能拨通罗公馆的电话……没想到就这么一会儿…… 仰起脸,我望着天花板,勾起了唇角。 如果说之前只算挑衅,那么这次,就是宣战。 第33章 我交叉着双臂靠在墙上,看着特课的工作人员带着雪白的手套,在我的住所中修复电话线,探查窃听器,收集指纹…… 大哥站在我身边,环视着四周,面色难得阴沉。 “怎么了?”我挑眉笑了:“多大个事儿……” 大哥转过头来看我:“的确不是什么大事儿,但你得上点心。” 这时只见陈让穿着纯黑的大衣,快步从外面的小花园一路上了台阶进门:“刚才来过的几个人都死了在车上,连着司机一起遭了炸弹,五具尸体分辨不出面目。” 大哥冷笑:“这么说,别说是谁了,连是几个人干的,我们都不知道。活着死的,我们也不知道。” 陈让叹了口气:“这不也是事出突然么,梁师长下次小心防备就是了。” 过了一会儿都检查完了,除了那根被重接的电话线,还有那只被插在花瓶中的樱花,似乎并没有其他异常,那根电话线也被修好了。 大哥亲自送陈让上了离去的汽车,才对我道:“这几天,你不要出门。” “就为了这事?” 大哥的目光凝重起来:“你在家自己好好想,他为什么这么做。既然有重接电话线的能耐,怎么不直接安炸弹?” 我认真思忖了半晌,淡淡地道:“可能他是觉得,就这么让我死了,出不了心里那口气吧。” “那你就安分点儿。” “我怕他?” “景玉,你脑袋里怎么就一根筋?” 我耸了耸肩:“千回百转那还叫男人么。” ———— 送走了大哥,我这才从地下室里把裹着毛毯的王全抱出来,两人重新窝在了床上。 将呼吸埋入带着伤痕的颈项中,深闻着他身上的气息:“你知道么,刚才,有人想杀我……” 他微微睁开眼,闷声道:“喔……” 我去咬他的脸,轻轻地道:“你呢,你想杀我么?” 他看了我一眼,又重新合上:“想……” 我笑了起来,将他抱得更紧了:“我这么喜欢你……”我温柔地吻上他的唇:“你怎么就不喜欢我呢?” 我捧起他的脸深吻,分开时他气喘吁吁皱眉:“重……你别压着我……” 他别过了头去,我又亲了他一下,便继续抱着他睡了。 睡到下午,醒来有些饿,叫人从外面送了饭菜。我端着碗准备喂他吃,他却鼓着被子背过身去。我绕到床的另一边,夹了一块肉放在他嘴边:“来。” 他摇摇头,哼了一声:“不吃。” “你不饿么?” “谁知道放了什么。” 我自己吃了一口:“你看,没事。” 他还是摇头。 我掀开他的被子,去拉他的腿,他呼吸急促起来:“你……干……干什么?” “我看你后面长的怎么样了,帮你上点药。” “我不上药……” “你怎么跟个女人似的,扭扭捏捏。” “……” 心下一阵烦躁,我将准备好的药和没吃完的饭放在桌子上,自己穿戴好了衣服就出门了。 拦下一辆人力车坐上,车夫问我:“您上哪儿?” “名字不知道,不过我知道路,你先直走……” 不知道过了多久,青石的街道向晚,渐渐有了颠簸的寒意,到了那条僻静而偏远的小道,我让车夫停下,付了钱就沿着长了青苔的湿地走过去。落日余晖中,老旧的木门上一道道黑污斑驳。 伸手敲了门,出来的还是那个老妇,掩住了半面尖刻的老脸:“这位先生,如絮现在不太方便。” 我不耐烦地一把推开了她便迈进门,眼见守在街角暗处的几个人没动。那老妈子却急急地跑了过去。 抬眼,只见一个美艳的少年站在一丛破败的庭院里,好像整个世界都是灰败,只有他一抹浮华。 他穿着炫目的艳装,长发随风,只有一株枯草立在边上。 仰起脖子,他抬起娇俏的俊颜,原来是施了粉黛:“景爷,您又来啦?”他假笑着,做作地斜着细腰。 我也笑了,言不由衷地道:“这不是想你了么。” 他迈着戏台上小莲花碎步子朝我走来,伸手抚上我胸前的上襟:“那你也不能白想我啊,送我个坠子吧。” “你要什么坠子?” “金的玉的都行,品质要上乘,拿得出手的那种。”他侧着头,让长发包裹住半张脸,越发趁得那颗泪痣楚楚可怜。 “你跟罗先生也这么多要求?” “你是想睡我,我是想被他睡,那能一样么?” “今天可没有。” 他还泛着笑的面容瞬时冷了下来,好像从一张假脸上瞬间揭下层面具:“空着手?景爷……空着手你好意思来?上次我都没收你钱呢!” 我好笑,从怀中拿出一个锈迹有些斑驳的怀表:“以前罗先生送我的,你看怎么样?” 他一愣,又重新戴上了笑脸,粘过来,柔柔地说:“景爷,我们进屋吧。” 我于是就搂着他进了房间。 门一关,他伸出玉臂便绕住我的脖子缠上来:“表那样旧……你和罗先生早就认识了?” “嗯……” 他像一条水蛇一样钻进了欲隐还现的被褥中:“那你们……就是青梅竹马了?” “不算。” “难怪……有你这么个人物天天在他眼前晃荡,他不动心都难……” “你说什么傻话?” 他虚起柔腻腻的桃花眼:“可惜啊,你根本不懂他,也配不上他。他不能总这么迁就你,终有一日会分道扬镳的……” “你把腿张开了。” “你好不讲风情。” 我笑道:“我跟你讲什么风情?” 完事以后,我趴在床上才发现床头摆放了一只精巧烟灰缸,不经意地问道:“小小年纪,抽烟那?” 他拿自己的长发挠我的胸口,像一只猫一样蜷着:“那是给罗先生备着的。” 我翻起身:“再来一次……” 他以手掩笑,咯咯地推我:“景爷~” 我过去压住他,他就钻进被子里嘻嘻哈哈地躲着,终于捉住了,他挣扎着咬着唇涨红了脸,一颗泪痣让人浮想联翩。 刚把自己送进了去,他便用纤细的双腿盘住我的腰…… 正我得了趣的时候,外面忽然响起脚步声…… 抬眼,正和破门而入的大哥眼神对上。 第34章 抬眼,正和破门而入的大哥眼神对上。 我按住柳如絮猛烈挣扎起来的双臂,压住他赤裸的娇臀,看着门口的人笑了一下,将自己更深的嵌入。 身下的少年却撕心裂肺地叫起来:“不……不……武哥哥……武哥哥……救我!” 大哥上前几步,拽着柳如絮就甩下了床去。 少年连光着白玉似的身子,连滚带爬地跌在地上噗通一响。他忙抓着墙边的案几角儿站稳了,侧着长发遮住半面脸,哭得梨花带雨。 踏着小碎步扭到大哥身前,他翘着兰花便去抓大哥的衣角,凄凄弱弱抽泣:“他……他……梁师长他……” 大哥皱了眉头,带着冷意的目光向我投过来,我挑了了挑眉,摊手。 他的目光扫视了一周,最后落在了少年白皙的锁骨上:“你脖子上的……从哪儿来的?” 少年闻言一愣,睫毛轻颤,眼神瞬时变得凄然,咬着粉唇欲言又止,泪痕衬在泪痣上。 “呜……” 柳如絮带着哭腔惊叫,手捂着颈项一道红痕:“武哥哥……” “拉出去。”断链在大哥掌心晃荡了几下。 金贵破门而入,拽着柳如絮的细腰,便把他提到门外。 门“砰”的关上,大哥缓缓转过身来,阴沉地注视着我,瞳光深邃。 我扫兴地冷着一张脸,望着别处,一言不发。 “你……” 闭上眼睛,伸手握住自己的中心,尽力回想之前欢好的情形,过了一会儿,我终将未尽的热情都倾洒出去。 纾缓地叹出一口气,睁眼,对上大哥凝视的双目,我皱眉:“你干嘛这么看着我……不就是个戏子么……怎么,扫了你面子?” 他将怀表放在靠近的床案上,落着台叮咚一响:“这个……怎么在他身上?” “送他的,都旧了,我不要了。” “……既然旧了,我回头再送你个新的。” 我翻身趴在床边,伸手捞起地上衣服,一件件往身上套:“可以,送到我府上就好。” 大哥在我床边坐下,为我扣好领上的圆扣。 站起身,我整理好了衣衫便往外走。 “景玉。” 推开门,正看见柳如絮披着一条毯,被几个大汉驱赶在破败小花园角落里缩瑟着。 适才还春潮涌动的面庞如今一片灰暗,仿佛融入了这个败落的小院一般。 我不耐烦地回头:“又怎么了?” 大哥走到房门口,立在我身侧:“你知道……自己刚才在做什么?我不是跟你说过,他与日本人有染……” “我在做什么,你没看见么。他染了日本人又如何,没染花柳便好……” 大哥面色阴霾,径自穿过我身侧走到院子里:“把梁师长送回罗公馆……” 金贵等微一颔首,迈着虎步便前进了几步:“梁师长,请!” 我心情抑郁:“今天我回自己家……不用你们送……” 金贵却挡在了我身前,竟摆开格斗的架势,抱拳道:“梁师长,还请您去罗公馆一叙。” 这时几个大汉也从我四周围了上来。 我望向站在一旁似乎事不关己的大哥:“你要做什么?!” 他不言。 伸手去后腰去摸枪套,心下一惊,竟是空的。 大哥面无表情地从怀中取出一支枪,苍白的指尖把玩着漆黑的枪体,缓缓地道:“连枪都忘床上……要我对你如何能放心?” “……” 大哥收起枪:“给我制住他。” 金贵猛一倾身,倏然欺掌就向我攻了过来。 我一愣,连退了几步,险险避过前几招,才从震惊中回神,却见周围几个大汉已然越围越紧了。 金贵脚下步步生风,其他几个人配合着映着八卦阵法,踏着圈子。 透过层层叠叠的人影,隐约看见柳如絮裹着身子立在远处,脸上恢复了血色,嘴角勾出幸灾乐祸的弧度。 那几个大汉离得稍远,我凝神聚气,金贵突然发力,扑上来手刀便削向我的右肩,我换了步子,侧身避过,他一击不中,也立即跃开。 这般斗了十多个回合,金贵陡然一记重击劈向我的颈项。 手刀来势劲急之极,眼见难以闪避。 我翻身往地下一滚,顺手勾起地面上的碎石,便向他双目打去。 他连跳开避过,横过右臂,右手拇指与食指勾出爪形,再次近前。 我体力渐渐已有不济,金贵气息间却丝毫不乱。 起初八十多招,没分出上下,我后面却落了颓势。 他守得紧密异常,我每出手,四面连环进取,却奈何不得他半点。 掌法一变,我出手全是硬劈硬斫。 “走!” 金贵大喝一声,几个大汉忽然同时向我扑了过来。 瞅住了我身后的空隙,便团团把我压在了地上。 双手叠在背后,我被拖着身子,跪在大哥面前,双膝触到青石板透出寒意。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面上早消逝了适才冷冽萧然,已满溢了平日中温和儒雅。 “景玉……世道险恶,你又如此不济,还是跟我回家罢……”说着他轻轻笑了,“上次我们约好的事,也一直没兑现……” 我愤恨地瞪着他。 “武哥哥……”这时柳如絮裹着襟布跑过来,伸出半截赤裸的玉臂,抓着领口不让襟布落下。 “我……”他带着温柔而善解人意的微笑,深情地看着大哥。 大哥也转头看着他。 柳如絮稍松了一些外面的裹巾,露出小巧玉白的双肩,便向大哥胸口依偎而去:“谢谢武哥哥为我出气……” 大哥侧身避开,却对金贵道:“送他去‘月容’。” 温柔的表情凝固在少年的脸上。 “什……什么……” 月之容华,据说是罗氏门下,一处招待贵宾的好去处。 “武哥哥……” “武哥哥,我……” “武哥哥,如絮知错了……” 他挣扎着娇小的身躯还想扑过来,却被身后的金贵制住,长发凌乱。 我被塞上罗公馆的汽车,柳如絮双目一直落在大哥身上,他凄然地看着大哥向我走来,凄然地看着他随我之后上了汽车。 “武哥哥!!”柳如絮忽然撕心裂肺地叫道:“天地可鉴,如絮从未负过你!” “开车。”大哥坐在我身旁,淡淡地吩咐。 车启动,少年和那破败的小屋,也在视域中渐行渐远。 第35章 车启动,少年和那破败的小屋,也在视域中渐行渐远。 就在呆滞的一刹,忽觉一阵刺痛,回过头,只见被绑缚着的双臂上裸露出的一段皮肤,正扎着一个细小的针头。神经瞬间便绷紧了。 和我一起挤在车后座的金贵,手上不松,面无表情地微一颔首:“梁师长,得罪。” 大哥从前面侧过头来,瞟了一眼我的手臂,淡淡地道:“景玉,你放松一些,别让钢针断在你肉里。” 手臂从针扎处酸麻起来,眼前阵阵眩晕,景物都远远近近地有些晃悠了。 早知道有这一着,再遇见,心里还是膈应。 模糊的视域中,大哥看着注射的针管:“都打进去一半了,你这么给我杠着也是多受罪。” 憋着气息,针似乎被绷紧的肌肉弄弯了。 金贵一手不动,另一手却从身后的包中又麻利地拆出另一只。 “景玉,你这是何必。”大哥的声音中透着凉薄,响在耳边,却好像有回音。 对肌肉的控制力正在渐渐变弱,我卯足了力整个身体朝着金贵肋下猛撞过去,车身微微一歪,金贵扭曲着表情,咬着牙拿第二只针管去插我的背。 针没扎进去,针头废了。 大哥不咸不淡地对司机道:“你好好开,不要晃。”又转过头来对我道:“景玉,其实我一直对你客客气气的,对不对?你非要我拿外面那套狠的对你?我不太习惯。” “滚!” 大哥沉默了一下,半晌轻轻开口:“你是没忘了吧,那个小公馆外面,守着的可都是我的人。” 我一愣,被插着断针的地方微一痉挛。 “你……你什么意思?我们当时不是讲好的么!你别动他……”随着药性的蔓延,身体渐渐麻痹,似乎思维也同时被麻痹了,我终于反应过来。 大哥笑了一下,对金贵道:“打针吧。” “这药专门让人给你配的,药性温和,你放安心些。” 景色飞逝,我瘫在后座上,心中想忖度着局面,脑中却昏昏沉沉一片暗。 大哥之后的路途都一言不发,汽车驶进罗公馆花园,他这才转过正脸来:“景玉,等会儿好好下车,人多,你仔细着,我扶你。” 闭上眼睛,我没理他。 大哥吩咐金贵:“把梁师长手上的绳子解开。” 车门开了,大哥半搂着我也就上了楼,进了卧室被扶到床边,我就仰面栽上去起不来了。 大哥背过身子锁好门,我手脚都残着知觉,就是头昏没劲儿。这次的药……还真跟上次药效不太一样…… 伸手摸索着身上的衣衫,闭上眼睛,忍着眩晕感一颗一颗开始解扣子。 落锁声音响起,脚步声近,在头前停住。 睁开眼,见大哥立在床边,面无表情地默然看我。 扯开领子,把领带贯在床上,露出胸膛:“你……你妈逼看什么看!把春红叫过来啊!” 大哥缓缓伸出手,冰冷的指尖抚在我额头上,淡淡地道:“不急。” “不急?!”我冷笑,“这个不就是你想要的么?” “我只想要你以后多珍惜自己,别尽往身上揽幺蛾子,蹚浑水。” “放屁……我自己的事儿我自己管……用不着你操心,上次答应你的我也不赖,今儿就给你办妥了……以后别老管我闲事!” “闲事?”大哥的手在我颈项上停了下来,指节顶住我的喉骨,眯起眼睛,“外面都知道我因为柳如絮对你不敬就把他给雪藏了,台都没让他再登,你再过去睡他,真要传出去,又把我置于何地?” 我用力笑出声来:“还不是你搞不动,我才帮你过道手,也不枉你在那婊子身上花那么多钱!” 大哥移开手,面无表情地开始解我的裤子。 “这种小事,罗先生还要亲自动手?”我看着他,皱眉。 他不说话,却猛地握住了我暴露在空气里的中心。 “唔……” 俯下身子,他靠在我的耳边:“我知道……你不喜欢女人,对她们感觉不太好。上次你跟春红,似乎很不舒服。这次你舒服了,指不定就能怀上。” 说罢他一手握着我的,另一手单着解开了外套,只剩一件净色中式亵衣,侧身便上了床。 视线发昏,只见他一身白——纯白的衣衫,玉白的皮肤,苍白的唇色。 只余一双黑得不见底的瞳仁,和额前黑色碎发凌乱。 “……你……干什么?” 他整个身体靠过来,带着淡淡的墨香,贴着我身侧躺下。 冰凉而柔软的嘴唇触到我的额头,手却娴熟地顺着我的上上下下起来。 “你……住手……” “为什么?你不是对女人不行么?我帮你……” 我喘着气,自己那玩意儿却在他手里服帖。 “我不喜欢……你下去……” “是么?”他睁着漆黑的眼看着我笑了,深如镜湖的眸中映出我狼狈的倒影:“可你……比春红那时候,站得快多了。” “奇……奇怪……你不觉得奇怪么……” 大哥撑起身子,白色的亵衣里透着洁白的胸膛,趴着望我:“这有什么奇怪?我们小时候,一起扒窗棱,不是经常瞧见娘这样给人做?” “唔……” 他加快了力度,我喘着气闭上眼睛。 “放……放手……” 气息靠的更近了,他隔着一件薄衣贴着我的胸膛,眯起眼睛笑。 “嗯……嗯……” 他低下头,细碎的黑发扫在我的脸上,我别过脸,颈项上满是湿滑黏腻的触感。 “别舔……” 他用大腿勾住我的,轻轻摩擦……在勾住的唇角中,恍惚间只看见若隐若现的红唇。 羞耻……带着羞耻的罪恶感……还有带着羞耻和罪恶的快感渐渐把我淹没了…… 另一双带了暖意的手摸了上来,这才发觉,原来暗格的门已经开了,春红未施粉黛,竟剃着男孩的平头,一块白布把胸口裹得严实,她背对着我,只露了一个秃脊秃瓢,便朝我身上坐了下去。 她的影子又很快被大哥挡住了。 下巴被抬起,唇边落下轻轻的吻:“看着我,不要看她。” 目光对上面前被细微的汗水沾湿的额头,黑发沾在额前,我一瞬间恍惚。 下面早已被包入一个温暖的场所,不断地刺激着我的神经。 面前的脸越来越近,交换着呼吸,他伸出舌头舔着我的嘴唇,我们自然而然地接吻了。 他的吻技似乎尤其高超,在接吻中,我便在那个温暖的地方达到了巅峰。 不知是这次的药太狠,还是人太疯狂,这样的过程不知道持续了多少次,我在后面渴求的吻中,渐渐陷入了迷幻…… 第36章 睁眼,一片白光眩目,只听一个声音在不远处说:“醒了?” 定神,却见大哥穿着白衫,迎着日光坐在窗前看报,一脸和蔼地望我:“看你睡的,都已经中午了。” “嗯……”我坐起来,伸手抓乱了头发,前夜的记忆模糊,似乎只剩了个轮廓。 他放下报纸,又把许久不见戴的眼镜也取下收好,端起桌上矮圆茶壶,倒了杯水向我走来。 我愣看眼前的虚空,兀自搜寻了一阵,些许细节才渐渐清晰,不知为什么,胃却有些难受的反呕感。 抬头,他已经来到了我身边,一身干净的竹色长衫,发际平整丝毫不乱,面上带着无懈可击的微笑,轻声问我:“中午想吃点什么?我让人做。” 推开他递过的水杯,我皱眉:“我不想喝水,你先下去,我穿好衣服,过会儿就走。” 大哥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又转身从衣柜中取出一套崭新的长衫和内衣。 我接过来抖开衫料,见他还立在那儿看我:“我不是说叫你先下去么?” “你好像心情不太好?”他问。 “我不想说这个,你先下去。” 他却走近了一步:“这次因为你,我做了很多调整,后来你也没有觉得不适,舒服了大半夜,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 我把衣服朝他扔过去:“我不满意的就是你!” 大哥一怔,衣服从他面上落下去,他足下一动不动,面上却勾起了嘴角,从竹色袖口中露出指尖抚上玉色的扳指,笑了:“怎么会?我技术很好的,你昨天也一脸舒服的样子。” “你少给我扯这些,这次不管春红怀没怀上,我不干了!” 穿好内衣,我把外衫往头上套。 “你上次答应的,可是怀上才算。”他坐回了看报的椅子里,撑着下巴淡淡地道。 “我原先是答应你怀上才算,但我没答应你这么两次三番拿药折腾我。” “景玉,这么多年,你说我对你怎样?” 我从他脚下捡起外套穿上,活动了下肩膀:“以前装样的时候么,还行。自从成了罗先生,你对我的好,可不就只剩钱了么,还老管着我。” “你这样看?” 走到镜前,我对着镜子整理着衣衫,又将头发梳好了,又抹了点香油:“嗯。” 回过身,习惯性地用摩登的舞步转了一个圈:“行么?” 他一怔,随即笑了笑:“英俊潇洒。” “这个自然。” “下楼一起吃饭吧。”大哥从椅子上起身。 “嗯。” 刚起床的气儿似乎渐渐顺过来了,忽然想起什么,我走过去靠着窗棱看他:“对了,我听佣人喊你少爷,那还有个老爷吧,怎么从来不见人,江湖上也他的传闻也少。” 窗外的阳光将我们罩了起来,他微微眯起眼。 “七年前,他老人家烧烟泡中了毒,后来卧床不起,不能说话不能动。我不愿他在人前折了面,就送去一处僻静地方休养了。忌讳的事儿,大家自然都不愿讲。” 看着他淡漠的神情,我不禁勾唇:“是你不让人讲吧。” “这是罗家的丑事……家丑不外扬。” “呵,可都以为是罗家的仇家……”说着我顿了顿,轻声道,“你下手还真狠。” 他在阳光下淡淡地笑了,有些飘渺的味道。 “其实,我也就对你一人好。” 楼下厅上用完了中饭,在罗公馆下人们探究的神色中,我坐上汽车,大哥亲自送到门口:“景玉。” “又怎么了?” 他在车窗边俯下身子:“世道沉浮,长点心,别让人有可乘之机。” “行了行了。” 我摆了摆手,踩下油门,汽车便轰的一声,开走了。 ———— 回到家,见走的时留在案台上的药膏瓶子里少了一半,饭倒是全没了。 转到厅上不禁一愣,映入目中的竟是鲜艳的旗袍,暗色的红唇,时兴的卷发……鼻尖还飘着一股淡雅的女士香水味……只见她正侧着身子靠在沙发上,交叠着双腿显出曲线凹凸,拿一个首饰挑着指甲。 抬头看见我,她眯起眼,拉出几条细细的鱼尾纹,目光却发亮:“阿浩你回了!” “你怎么来了?”我淡淡地道。 “哎,之前志远都说你忙,不让我来,可今天我一定想与你说几句话!” “喔。” 将外套脱下来,她忙起身帮我拿过去挂。 我没顾她便径自去推卧室的门,只见床上鼓起一个大包,里面的人一听见声响,伸出一个脑袋看了看我,又缩了回去。 回头,却见她耳坠子都蹭上我背了,正伸着脑袋往里面看。 “你看什么?” 她倒是一愣:“哎呀,阿皓,你跟他睡一张床啊!” 我也是一愣,顺手关上门:“是啊,他是我相好。” 她扭着腰身咯咯地笑起来,拿兰花指虚掩了嘴:“阿皓你看你说岔了吧,你骗谁呢骗你娘!我早问过这位了,他说是你战友,负伤了在你府上休养的!你这孩子,真是,从小就喜欢跟娘胡闹。” 我失笑,伸手揽起她的腰,把她一路带到厅里:“来我这儿是什么事儿?” “你猜。” “我哪里猜得到。” 其实一进门见了她,我心理就有底了,我如今这个身家,这也是迟早的事儿。 之前梁志远不愿我们见面,就是怕横生枝节。 我年少时总与她争执。 我看不惯她给人做小,更看不惯梁志远这么对她。我宁愿做乡下李二少,也不愿做大都市的梁公子。 那时她每每教训我要听梁志远的话,指着我就说我一身少爷的行头都是她的卖身钱,多亏梁志远供着我。我不知感恩回报也罢了,还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就是个小畜生。 倒是梁志远不急不慢,看着我们吵,吵完了他就笑,说阿皓有自己的想法,我供阿皓读书是我自己愿意,希望他日后能成才。 那时我一看梁志远就来气,却又找不出破绽,不得不服他。后来长大了,方知道梁志远那点深浅也就那么回事。也渐渐明白了她的难处,但隔阂早已种下。 “阿浩啊……”她看着我,有些得意:“我要当太太了。” 我拉着她坐下来:“其实早该这样,当年进门的时候,梁志远就该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如今扶正,倒是有些晚了。” “你这孩子又来!” “什么时候办喜酒?” 她笑了笑:“都老夫老妻,办什么喜酒,明天让几个姐妹给我敬了茶,礼数到了就行,几个家里人在便好了。明儿一早,你来梁府上陪我罢。” “不行。喜酒要办。” “阿皓,我来特地来告诉你是想让你开心,你别再惹你爸生气……” “我惹他生气?” “你不懂……我年纪长了,他又纳了好几房小,这事儿……我不想他为难……” “他敢!” “你这么风急火燎逼他,让我以后在梁家日子怎么过?” “有我跟我哥在外面,你想怎么过怎么过。” “志远要是跟我离心,我要这些虚名又有什么用?” 第37章 最后这次不算太长的会面虽然不欢而散,可我还是答应了娘,明天早上去梁府。 推开卧室的门,伸手解了衣服,我掀开被子躺下,瞥了身旁像根木头似的王全一眼,却见他往墙边缩了缩,连后脑门儿上都是刚愈合结痂的伤疤。我知道他醒着,闷闷只地拿背对着我。 “我躺会儿……没力气干你。你放心。”我舒了口气,放松自己的躺在柔软的床褥上,思绪却烦杂。 绕来绕去尽是梁府那些破事儿。 伸臂将他揽了过来,让他与我面对面地窝着。他身体顺从地靠过来,闭着眼,过了一会儿就像凝固了似的纹丝不动了。 继续盘算自己的事儿,可不知不觉,怀中温暖的触感却渐渐勾起了些许昨夜的回忆…… 狂乱而又痛苦,却又夹杂着些许欢愉…… 有种说不出的空虚感渐渐弥漫上来,直到浸满了全身。 心下有股烦躁的小苗,我又一把推开了怀中人。 王全张开眼,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又别过头,重新挪回了床角。 我躺着看天花板,半晌不合眼皮,睡不着只好坐起来发呆。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意识里忽上忽下的跳,却又四处摸不住边际,唯一知道的,就是有股恶藏在心里,一点点地滋生,内在的那个世界,似乎连黑都黑得不纯净了…… “景玉。” 回神,发现竟是王全在喊我。 我一愣:“你……你叫我什么?” 他翻过身来,对着我低着头:“景玉,我想问你件事……” 还真是新鲜:“好。” 他声音还是哑,带着点低沉:“你能不能不生气,也不动粗?” 我都有点被他逗乐了:“可以,你问吧。” 他这才抬起脸看我。我倏地发觉,才不过一周时日,他脸上肿胀淤血都基本消了个干净,疤痕也正在蜕皮,又隐约显出英挺的模样来。 他问道:“你这几天晚上……都是在外面过夜的吧?” 我好笑:“我回没回你不知道么。” “你每次早上回,都带回来不一样的味儿……” “……” “要不……你就让我出去行么……以后你要是想找我,我来就是了……你只要叫我,我就来。我都听你的……” 我沉默了半晌:“你什么意思?” 他低下头,又叫道: “景玉……” “景玉……” 我一把掀开他的被子:“你别他妈叫我景玉!!你第一次叫我景玉你就跟我谈这个?!” “你……你说过不生气!” 他忙夺回被子把头捂住了。 看着他我在里面瑟缩的模样,我举起来的手又放了回去。 真是一团乱,大哥的事儿,王全的事儿,梁志远的事儿,都绞在一处。 我揉了揉额头,径自穿了衣服,出门了。 外面的风还是清冷。 叫了一辆人力车,我说了地址。 刚才我也想过了,娘的大日子,总不能就这么草草了了。 明天去梁府的时候,当着众人的面,怎么说也得送她些能撑得起门面的玩意儿,把没办喜酒的寒酸气给压下去。 先走了几家珠宝店,不是红宝钻石颈链就是钻石耳环戒指,跑了一圈,却没有看中意的。 无意在橱窗里看见一枚漂亮的挂饰,倒有点惊艳的感觉。 如火焰般燃烧的形状,波光流转,在日光下如一枚永不落下的图腾。 让售卖小姐拿给我看,戴着手套细细观察,才发现上面用的钻还没到五卡,眉丝细眼,就算红宝石是足瓣,也不值什么,可标的却是天价。 一问,果然是欧洲那边顶级设计师的单品,只是十多万买个名气与镶工,我就算有这个品位,这配饰明天估计也镇不住梁志远那群爱攀比的姨太太。 娘从前也同我说,珠宝镶工最无,一颗宝石要有色有质有彩有重,方才完美。 放在手中掂量了一会儿,还是放下了。 “那个盒子里是什么?” “那个是本店的镇店之宝,不卖的。” “你让我看看。” 装首饰的锦盒一打开,我就睁大了眼。 我从未如此晶莹剔透翡翠! 它被雕琢成耳环和挂坠的套件,透着通体晶亮、薄如蝉翼的翠色,就那么静卧在锦盒中。 我心中立即就属意它了:“多少钱。” “先生,这套不卖。” “你开个价。” “先生,这套真的不卖。” 我出了店拨了一通电话:“哥,有件事儿想找你办。” “……你说。” “娘明天办酒,与你说过么?” 大哥似乎自从过继给了罗家,就没跟娘来往了。好像是之前罗老爷怕这种出身影响他的名誉,一直讳莫如深。当时我刚来上海,也着实被蒙了一阵。 “是么。我不知道。” “我看中一款首饰,店家不卖。说什么镇店之宝……” 那边沉默了一下:“你先回去,过会儿我让金贵过去。” “好,我等你消息。” 第二天到了梁府,没太早。去的时候屋子里坐满了人了,只见梁府大小姨太太六人,个个都如花似玉。我瞟了一眼就皱了眉,今天什么日子,比美似的。 那最小的比我还年少几岁,似乎是第一次见。瞧我进来了便好奇地望过来,见我看她,就又扭着细脖子别开脸。 倒是二姨太一见我就笑了:“皓哥儿来啦!” 我点点头,去到在空空的主座后面站了。 “哎呀,大奶奶端的好福气,瞧皓哥儿长得,真真是一表人才,跟老爷年轻时候的风流气韵,那可是一模一样……” “当然了,我听说啊,人家现在是梁师长。比老爷官还大呢。” 我只是笑,也没搭腔。 她们见我不睬,也不在意,就自己聊起来:“听说啊,聚祥的镇店的那套翡翠首饰,昨日居然给人强买走了!闹出了好大的动静。” “真有这种事吗?” “可不是么?聚祥百年的老店,镇店自然是千金难买万金难求的稀罕物件。据说一对翡翠,是现今难得的玉种,来头大得不得了呢。听说李鸿章当年本是预备着献给慈禧太后,革命的时候,才辗转流传出去。我也就看过一眼,哎呀,闹得我几天都睡不好,真是此物只应天上有。” “我也瞧过那货色,真乃稀世珍宝,倒是谁这么大胆放肆?聚祥的老板也不是个简单人物呢,他女婿不是在政务局么。” “听说是个武生,姓金,开赌场的大混子。” “哎呀,那东西到了他手里可不是暴殄天物?” “你们这就不知道了吧,那人来头可不小!” “喔?” “那人姓金名贵,是青帮大佬罗先生开香堂收的第一个大徒弟!你说厉害不厉害……” 就在她们叽叽喳喳说个没完的时候,却见几个侍女开道,梁志远一身中式长衫,胳膊挽着娘,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就从正门里一道儿迈进来。 屋子里便一下子安静了,几个姨太太们都自觉地起了立。 梁志远脸上似乎还扑了香粉,磨了唇油,看上去尤其的白,倒是又让他年轻许多岁。 娘一副笑盈盈的模样,浓妆艳抹,虽然那张脸早比不得当年,但人却熠熠生辉得漂亮,似乎又有了年轻时顾盼生姿的味道。 两人在主座坐下了,梁志远对我道:“阿皓来的好早!” “哪里,是你走得慢,我觉着太晚。” 梁志远闻言呵呵笑起来。 娘忙在一旁道:“志远,今天来了许多人。你怎么就只顾着跟阿皓说话!” 梁志远点点头,家里也没什么长辈,他就抬了手,大家也就落座了。梁志远一副家长派头清清嗓子,又照例说了些样子话,接下来就让几个姨太太分别给我娘敬茶。 “我有件物什想给二位做贺礼。” 二姨太正端着茶准备跪,我开口道。 梁志远点点头。 我走到中堂,二姨太忙让开了。 我对着两位主座单膝跪下,从掌中抖出一个黄缎包裹锦盒,我一手拖住,一手缓缓解开黄缎,朝着前面轻轻打开。 娘期待眼神里含着的笑意,就在锦盒打开的那一瞬变成了惊诧,她捂着嘴站起身来。 我勾唇,不出意外地,耳边响起了阵阵惊叹声。 “阿皓……” 娘将目光投向梁志远。 我轻轻地哼唱道: 浮云散 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最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满人间 站起身,我将一对耳环和坠子给娘换上。 她一直激动地轻声念着:“志远,你看……志远……志远……” 梁志远看了我一眼,点点头:“阿皓有心了。” 第38章 后来再就是敬茶,说场面话,吃饭,等等一干。 娘的面容上始终洋溢着喜庆,算是终于跟梁志远坐到一张桌上。 后来完了事儿,娘下午就被几个姑婆撺掇着去买新衣裳,梁志远却把我单独的留下来,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 他说他先去解手,让我在房里等他,一进门,桌上还有小酒。 自己先酌了一小口,味道清淡得很,站起身靠在门上,手里夹着小杯,百无聊赖地透着阳光看瓷纹。 门外有人敲,我道:“进来。” 推门的是梁志远最小的姨太太,穿着鹅黄的褂子,似乎没想到只有我一个人:“老爷呢?” “可能在洗漱。” 她便点点头走了,关门前又看了我一眼。 正自饮自酌,便见梁志远进了房,一对上我的目光就笑了,眯起眼,让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阿皓。” “嗯。” 他先是抽出一张熏香的帕子仔仔细细地擦了手,又涂了润手霜。 “什么味道?”我问。 “马鞭草,法国进口的。要么?”说着他将小瓶子朝我扔过来。 我一把接住了。 他单手缕着头发,走到镜子面前,一边拿起小梳子梳着他花白的发,带着点一丝不苟的专注,嘴里却道:“阿皓,我老了。” “是么。” 他转身,目光中竟带了点顾影自怜的落寞。见我看他,他又潇洒地勾了勾嘴角,颇有气韵地叹道:“看见你,我就觉得自己老了。” “喔?” 他走过来,伸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一身香花膏的味道,只听他放轻了声音:“怎么,还不愿意叫我爸爸?” 手指间转着小酒杯,我又仰头喝了一口酒。 视域中的他,花白的发颇有型地梳在耳侧,面容上残着些我幼时崇拜且嫉妒的刚毅和风流,我笑道:“你这身衣服好看。” 梁志远微微一笑,眼中露出赞许的光:“专门请人设计的,样式还是旧例,只做了细微改动,这都被你发现,眼光倒是越来越好。” “哪里,不都是你以前教我的。” “喔?我教过你这个?”他似乎还很惊讶。 我又抿了一口酒:“你忘了,你还教过我步伐神态,教过我踏摩登步,教过我跳舞,教过我与人说话咬词吐字……” 梁志远看着我笑起来:“难怪你这么像我。” “……” “阿皓,我年纪大了,等不起了。”说着他看着我的眼睛,“一个称呼,我已经盼了二十多年……” 胸口不知道有什么在涌动,但并不是暖意。 他还是看着我。 “爸爸。”我道。 他一把把我抱住,我全身僵硬。 这时忽然有人敲门,梁志远又抱了我一会儿,这才放开,对门口道:“进来。” 推门一看,又是刚才的小姨太太,正端着不知什么汤在精致的碟子碗里冒着热气,微一福身:“老爷。” 梁志远一指案台:“放那儿吧,我跟少爷说话。给少爷也做一碗。” 门关了,我和梁志远坐下来,在案台上摆了杯子,倒了点酒。 他却忽然说:“阿皓,七太太好像挺喜欢你。” 我抬眼,见梁志远正凝视我,就淡淡地道:“我也挺喜欢她。” 梁志远闻言一愣,随即抬抬下巴:“那送给你要不要?” “不要……带回家多双筷子多张嘴,以后我来,你偶尔借我用用就好。” 梁志远闻言笑起来:“你胆子也忒大了,有这么跟父亲说话的么。” 我耸耸肩。 他叹了口气:“你跟我年轻时候的做派,真是一摸一样。多情寡义,这样不好。” 我望向他。 “我遇见你娘三十多年,才知道天下真情,千金不买。年少一时之快,却总留得如今时时的悔。” 闻言,我沉默了半晌,终是缓缓地道:“你这些年说了这么多话,也就这句中听点。” ———— 从梁府出来,满心都是压抑。不知为什么,梁志远这么一出,我还真有点不知道今后怎么对他。 一路就回了我的小公馆,手里提着饭菜就推开卧室的门。 “吃饭了。”我道。 日光从窗户照进来,窗帘全都被圈起,人被阳光刺的眯了眼,晒得懒洋洋的。 王全慢腾腾坐起身,我走过去,他木然从我手中接过筷子。一点点地开始进食。 我坐在一边等他吃饱了,便给他收拾了餐具。 见他又要躺下去睡,我道:“你等会儿。” 扶着他靠在床垫上坐好,他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 我坐在床沿上,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盒子:“打开看看。” 他没动。 用手轻覆在他的手上,我轻声道:“你打开看看。” 他这才笨拙地接过盒子。 打开盒子的那一瞬,他脸部的肌肉似乎牵动了一下,却又迅速回归寂静的模样。 我笑了笑:“昨天本来去给娘买首饰,在橱窗里看见了,怎么都觉得好看,就买了。” 卧在王全手中的,是一枚火红的挂饰,如火焰般燃烧的形状,好像一颗心。 “送给你的。”我道。 “你翻过来看看。” 他微微张着嘴,缓缓地将挂饰翻过来,只见金质的镂空中,雕着两个细小的字——景玉。 昨天我让人在后面加工了字,从梁府回来时顺道去取了。 他低着头,我欺身近前,用双臂揽住他,将头埋在他厚实的颈项上,闭上了眼睛:“我喜欢你。” 他没说话,我只感觉温热的气息吐在耳侧。 伸手摸摸他的短发,扎在手心里痒,顺着发往下,我抚上他的面容,用唇轻轻地触碰,回想着第一次遇见他的模样,那时的他,嚣张跋扈,野性难收。 捧起他的脸,对着唇吻下去,将他按倒在床上。 他睁着眼,任我摆弄着,像一具无声的木偶,只在我抚慰到他那里的时候,肌肉做出反应似的弹跳……但我今天兴致尤其的好……我花了大量的时间开拓他的后面,吻他,安抚他。 直到我进入的一刻,他终于在我一次次的顶撞下出呻吟,僵硬的肌肉颤抖起来,涣散的眼神也渐渐聚拢…… 面颊上的汗水顺着发梢滴上他的眼脸,他眨了一下眼,我吻上他的睫毛,在同一时刻在他体内攀上了巅峰。 餍足过后,我们四体交缠,分享着彼此的体温。 “我喜欢你……” 我低喃着,既是告诉他,也是告诫我自己。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的手臂仍然瘫在床上,许久没有搭上我的脊背…… 我却睡着了。 第39章 醒来的时候,见他正在看我。我一愣,他也是一愣。 我伸出赤裸的手臂,将他揽到怀里,微笑:“怎么,想杀我?” 他转过身去,拿背对我:“不杀。” 我笑出声,带着刚睡醒的温暖,整个人往他身上压过去,用双臂圈住他的身体:“舍不得么?” “杀了你,也出不去。”他直直地望着前面,面无表情:“外面不是有人守着么?我看见了,配枪的。” 我的手臂从他腋下穿过,一有一无地按压着他的乳头:“那你的人来过没有?你们以前就喜欢接头……” 他闻言忽然挣扎起来:“他们?不是全都被你们抓了么?都当共产党枪毙了!” 我一愣:“我不知道。” 他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表情,带着恨意和嘲笑,虚着眼:“呵,你……又知道什么?” 我伸手去摸他的脸,他避开了。 手停在半空,终究还是垂下去。 看着全身一丝不挂的他,仅咫尺可及。他双腿间还留着我的痕迹,我甚至能感到指尖残着肌肤相接的触感,可……他周身的气息,却让我感觉……他似乎离我好远。 正在这时,电话响了,我披了件衣服去接,里面响起岳维仁大大咧咧的声音:“梁浩,在干嘛呢!吃饭了没有?” 我一下子没回神:“我……刚起床。” “刚起床?今天没去练兵啊!” “啊,没……” “我看你是越来越懈怠了!哎!你快出来,我请你吃饭!正好有事情想跟你说!” “喔,在哪儿?” “六点,悦菊茶楼。你不要迟到了啊!” 我打了个哈欠:“知道。” 回过头,看见床上人再次陷入沉默,心里一阵烦躁,想出门转换心情也好。 试了几套时尚的西洋装,选了藏青的一款,直到把自己收拾得完美了,我这才前往赴约。 叫了人力车夫本要走大街,但他却说:“这位爷,大街上学生正在搞反日游行,过不去,不如拉您走小道吧。” 我点点头。 到了地儿只见岳维仁早已落座了,一见我进了茶楼就夸张地朝我挥手。 我走过去,将帽子挂在勾上,撩起西装坐在他对面。 岳维仁几天不见,眉目都带了厚重的严肃感,开口却说我:“你怎么一身戾气?” 我没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 岳维仁抽抽鼻子,摈退了侍者,自己给我倒了一杯茶:“女人顶着这么一张绝色脸蛋,倒是有些蛇蝎美人的意思;你个大老爷们,这样不好!”说着他拍拍自己的胸膛,“男人还是要有光明磊落的气魄。” “岳兄今天找我,不知是何事?” 岳维仁抽了口烟,对着空地儿吐了:“我听说,你怀疑王全是共产党?” 我将桌上碟中一粒花生米放进嘴里:“军统早办他了。你怎么现在才听说?” 岳维仁看着我的眼睛:“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和他的交情,比你深多了。我了解他。” 火星在烟头一明一暗的红,“是么……”岳维仁叹了口气:“前几天,军统也把我叫去了……” “喔?” “……” “你……没事吧?” 岳维仁笑了笑,一双大手搓了把脸:“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军统找谈话。” 见烟烧到了指尖,他一股脑按在烟灰缸里,我低头一看,还是国产南洋牌。 “他们跟我说,王全那时带着接头的几个部下,都审过了……” “……” 岳维仁低着头:“有两个是共产党……” 我一愣。居然……还真有…… “是谁?” “死了,扛不住大刑,就是个小人物。” “……” 岳维仁抬眼看我:“梁皓,你到底瞒了我什么?王全是我的部下,我却什么都不知道;我部下出了事,部下的部下出了事,我也要检讨,你说对不对?” “岳兄……” “梁皓,我们这么多年的兄弟,我想听你的真话。” “……” “其实……王全不是汉奸吧。” “为什么这么说?” “他要真是共产党,我可就不能坐在这儿与你一道喝茶了……” 我沉吟片刻。 “是不是……我说了你就信?” “只要你肯说。” 垂下眼,我看着烟灰缸里一片灰烬。 “我跟王全么……私仇。” 岳维仁没说话。 过了半晌,我拿了帽子,起身要走,却被他抓住了胳膊:“电话里讲好了的,要请你吃饭。” 我看着他。 岳维仁站起身,拍拍我的肩膀,先走了一步:“一起吧,去我家吃。” 和岳维仁一道沉默地出了茶馆,沉默地走过街道。 一眼望去,只见满街都是传单。街角处还有几个学生在跑。 青砖铺好的地面上,一片花花绿绿,倒是给了两侧西洋建筑带来许多新鲜。 尽尖形的拱门、大窗户落腰高、修长的束柱一溜望过去,斜道穿插着铁轨。 只见那传单上面赫然写着‘何梅协定是卖国条约!’‘还我华北!’‘“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反对防共自治运动!’‘停止内战!” “打倒卖国贼!” “反对军队南调!”“反对苛捐杂税!” 一阵风起,地上的纸片就随着风往前瓢落,道路的尽头,几个军警正拿着扫把往大垃圾堆里扫。 岳维仁一脚踩上一张“立即向日本宣战!”的传单,脸色已然很不好了,嘴里喃喃道:“国难……” 再往前面走,又隐隐约约传来阵阵歌调嬉笑,岳维仁顿住脚步。我抬起脸,只见尖肋拱顶下的花窗玻璃大开,带着蕾丝的窗帘露了半截,里面若隐若现一截身段窈窕。 这才蓦地发觉,原来已走到了“月容”开设的地段。 岳维仁皱眉:“商女不知亡国恨……” “……” “没受过教育,就是不知道国难家仇……” 岳维仁似乎在自言自语,下一刻目光却忽然转向我,带着些痛惜:“可你呢,梁皓?讲武堂出身,我们讲究的是文死谏,武死战。以后,我不想再听你说私仇不私……” 忽然,一个不知什么东西从高空坠落,眼前一晃,只依稀见得从上而下划过一道黑影,刮了一阵劲风,就听见“啪”的一声巨响…… “……仇。” 岳维仁反射性地退了一步,说出最后一个字。 只见就在我脚边不到咫尺的地方,黑红的鲜血顺着黑长的发流出来,透亮,一点点蔓延,沾上了我的皮鞋…… 那人一动不动,只有脖子上有暗色的光。 是一只怀表的残链。 斑斑驳驳,尚带着锈迹。 我认得,那是大哥从前送给我的。 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脑浆迸裂的尸体,几乎辨别不出…… 原来竟是他。 曾经那样的绝代风华的少年…… ——柳如絮。 仰头望向楼上,只见扶壁直上的窗边,帘后的身影一闪而过。 那嘴角还有笑意……灰色的衣衫,黑圆的墨镜。 我立在那里,静静地想,似乎自从那次之后,换下了和服,他总是这样灰沉沉地,看不见一点光,周身的死气。 围观的人渐渐聚拢起来,岳维仁拉着我手臂将我扯出人群,嘴里兀自道:“真晦气!早该把这儿禁了!” 第40章 再往回望,早人挤人看不见了,抬头,窗边也已消失了身影…… 吵吵嚷嚷的,围观的人群像鸭一般伸长了脖子去看。 只是……柳如絮不跟宋浩源一伙的么……怎么就忽然摔死在我身边了? 宋浩源虽然带着墨镜,可我却几乎看见了那镜片后隐藏的死寂。 岳维仁看我:“发什么呆呢?” “没什么,刚才楼上瞧见一熟人。” “怎么,要去找啊?” 我淡淡地道:“不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是,不谈这事了,哎,我家离这儿不远,再过两条街就是。” 见岳维仁一副执拗的样子,我便笑道:“怎么,你也在这里安定下来,不住饭店了?” “呵,你嫂子从南京来了,就帮我布置了不是?” “我可是第一次见嫂夫人,没准备什么礼物啊。”说着我打趣岳维仁道:“还真想瞧瞧嫂夫人长什么样,能得岳兄垂青。” “得了吧你,之前想请你喝杯喜酒都难……你回老家的那段日子,怎么都联系不上……” 又走了不到半个钟头,就到了岳维仁的家。我一怔,房子看着也太寒酸了。 岳维仁倒是浑然不觉地拿钥匙吱吱呀呀开了门,里面只亮了一盏灯,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子迎面走过来。 她剪着短发,穿着奶黄的旧绸衣,眼睛小小的,一张圆脸,笑起来眼神清澈。面貌倒是平庸,只是…… “这是我的好兄弟,梁皓,梁师长。”岳维仁重重地拍上我的肩膀。 她微一欠身,客气地将我往屋里请。 我心下却是一怔,面前的女子不算好看,也并不像见过大世面的,可看我的眼神中,竟无丝毫寻常女子的惊艳……就好像……在看一个在寻常不过的物件。 岳维仁一脸自豪地搂了搂她:“梁浩,这就是你嫂子。” 我微笑:“嫂夫人真是气韵不凡。岳兄好福气。” 她礼貌地对我微微颔首,沉静地道:“哪里,梁师长才是一表人才,维仁性子鲁莽,也多亏你平日里照顾了,还请多担待。” 岳维仁倒是笑了:“哎哎,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小溪,你快去做饭。我跟梁师长说说话。” “嗯。”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我心里总觉透着古怪,岳维仁怎么说也是军要了,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这种身材相貌的,实在是……不像一个官太太。 没有金银行头,没有绣花纹丝的开叉旗袍,没有时兴的卷发,嘴里没有烟,身上也不喷香水…… 岳维仁带着我在客厅坐下来,我问道:“去北平接我那时,你没带着嫂夫人?怎么不顺路回去看看?” 岳维仁翘起腿,在家似乎终于放松下来,窝进沙发里:“说来惭愧,小溪是我当兵以后认识的,当时她做报社记者。我们是自由恋爱好的,北平老家那边不是早给我定了门亲嘛,我不好意思把小溪带回去,怕老人们不认她。” 我笑了:“你定的那门亲,女的好看么?” 岳维仁摆摆手:“别提了,好看顶个屁的用,半句说不通。她家里爹娘都没了,自己守着一个祖传的宅子,扭得很。” “呵呵,岳兄真是不怜香惜玉。” “我也不怕给你说……”岳维仁自己点了根烟,岳夫人正走过来,洗了干净却又不甚精致的白瓷杯子,给我们两人倒上茶:“慢用。” “家里老一辈儿的,非把我给她配了,说她现在孤零零一个人在世上。我就去跟她说了,岳某已经结婚了,虽然之前有过婚约,但订婚是可以取消的嘛,你现在还年轻,才二十六岁,我们俩连手都没碰过……” “她怎么说?” “她什么都不说,就一直哭,哎,那凄惨样儿,好像一辈子都毁了似的。我都说了,我说你要是怕嫁不出去,我带你去南边,你看中哪个,人品能力我帮你考察,绝对都不比我差,还比我有钱多,我来给你们说和,嫁妆我岳维仁出。你看看我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 我笑起来,“后来呢?” 岳维仁一拍大腿:“你猜她怎么说?” “我可猜不到。” “她居然说什么活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她都等了我这么多年,可不能白等。我活活快被她气死!” “这事儿要慢慢来。” 岳维仁一个劲儿地吐烟圈:“我为这事儿不知道跑她那儿多少趟了,说了不下百八十遍!最后还给人用扫帚打出来……” 这时在一旁收拾的岳夫人却看了岳维仁一眼,轻轻地道:“这也都是礼教害人,女孩子有什么错,我看你啊,是太没有耐心了。” 岳维仁望我,眼神里带着满足和炫耀:“你看你看,她还说我。” 我笑了。 那天我和岳维仁聊天,一道喝了许多酒。 岳夫人在旁边把盏,岳维仁大着舌头直嚷:“梁皓……你知不知道我怎么看你?” “你怎么看我?” 岳维仁拿手指往我鼻尖一指:“你呀,你不是好人!” “喔……那你干嘛跟我交朋友?” “但是我欣赏你!”岳维仁抽抽鼻子,又灌了一口酒,“欣赏你,第一点,就是你是直爽!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喜欢谁,不喜欢谁,一目了然!这样好!这是真男人!” “……” “第二点……”岳维仁看着我,“你这人打仗出力,北伐的时候,多少缩头乌龟躲在后面,你顶上了!抗日的时候,多少人躲在大后方,你冲在最前面!我佩服你!” 我和岳维仁聊着聊着,后来不知道怎么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头昏脑胀的,却被一股大力摇醒。 面前出现的是岳维仁放大的面孔。 “梁皓,你快醒醒!” “怎……怎么了?” 我发现自己正躺在客床上,还穿着昨天的衣服。都皱皱巴巴窝在被子里成了一团了。 清晨单薄的日光透进来,好久没有这么早起。 岳维仁拿在我面前几份大报。 却见大标题上一份写着《国难当头,私怨未了》 另一份则写着《梁老总要面子不要脸》《一代名伶,香消玉损为哪般?》再往下看,竟是一张我的照片。拍得角度适当,大小精准。 照片中的我,正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柳如絮血肉模糊的尸体,双手插在西洋装的裤兜带中,西洋帽沿压得极低,眼睛被隐藏在帽檐黑色的阴影里,显得尤其阴翳。 照片边赫然写着四个个大字【狠毒】【残忍】 目光往下,去看那些报道的字里行间…… 上面写道,柳如絮在那之前,早已经被人轮奸。后来又被蓄谋推下窗去。而我则是一直围观这整个虐待过程的惨剧主使者。 报纸还采访了路人,文中都竭力描述我怎么在柳如絮死后,还拿脚踩他的手,踢他的身体…… 再下面,竟是我和柳如絮为了罗武“争宠”的各种猜测。 还说我曾因为这位昔日名伶的一句话,在罗公馆与他大打出手。 最后,报道得出的结论: 是谁打着抗日英雄的旗号,招摇撞骗?无恶不作? 是谁在愚弄公众? 末了竟还提出,暗示我庇护共产党。 “怎么回事?”对上岳维仁凝视我的目光,我皱眉:“不是我干的,你知道,昨天我们一直在一起……” “可你就算不在场也能……” “是你带我走的那条路!” 这时岳夫人推了客房的门进来:“梁师长,我出去看了一下,你家那边聚了些记者,他们都候在门口呢,你先不要回去……” 第41章 我冷静下来,掀开被子,整了整衣衫起身下床:“我要打个电话。” “啊?”岳维仁一愣。 “把你们家电话借我。” 半晌,终于接通了罗公馆的电话。 “是我。景玉。” 那边顿了一下,不急不慢地缓缓道:“你到哪里去了?家里一直没人……” 听他一副风淡云轻的口气,我气不打一处来,没之前自己造自己的谣,这些破事儿能折腾出来? “我在岳维仁家。报纸你看了么?”我皱眉。 他淡淡地道:“看了。我正让人在查这件事……” “查?”我冷笑一声:“你不是手眼通天么?之前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这种报道他妈就不该写出来!” 那边半晌没音,过了一会儿,听筒里还是温文尔雅的口气:“景玉啊……你不要慌,人家就是要看你这幅气急败坏的样子,不知道在哪里笑呢。你平心静气想一想,现在的报纸,连领袖都敢骂,你也不过是个师长罢了,平日里要是多听我劝,做事天衣无缝,谨言慎行,如今也不会让人有机可乘……这次他们是攻其不备,以后场子我们也迟早要找回来,你放安心……” “那我问你……这是谁做的?” “有个叫福山浩源的人,不知你认识不认识……” “……” 大哥在电话里叹了一口气:“认识就好。从前,梁志远欠的风流债,可从没拿命还过。你这又是何必?” 我啪的挂了电话。 岳维仁却在一旁关注地看着我:“哎,罗先生怎么说?” “说是日本人干的。” 岳维仁微微张了嘴,一副惊诧的样子。 岳太太走了过来,端上早食:“来,先吃饭。” 岳维仁却拉住她:“小溪,你还有心思吃饭?快帮梁浩想想办法。” 岳太太微微一笑,在藤条编的小椅子上坐下:“既然是日本人,那也是他们惯用伎俩了,我能想出什么办法?” “什么意思?”我问道。 岳太太看着我的眼睛,眸中静如深潭:“五年前……少帅不也是遭了这一招?” “……” “北平的报纸曾经到处说,少帅在九月十八号那天晚上放炮的时候,正在北平舞场里,跟蝴蝶跳舞,舆论一片哗然。但是其实呢,那时候少帅根本就还没见过蝴蝶,也不在北平。” “那又怎样?” 岳维仁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我,“就是想抗日的,日本人先把你搞臭呗。让你名声越坏越好!” 这时岳维仁家的房门忽然被敲响了。 岳维仁起身去开门,一见那人就惊道:“不是说完了么?该交代的我可都交代了!” 那人从头上摘下黑色圆帽,露出一张平凡的圆脸,却说:“我不是来找你的。”说着他推开岳维仁走进屋内。 我认出来了,他是那时帮我抓王全的军事统计局二处陈让。 “陈处长。”站起身来,我笑笑》“好久不见。” 他将手中黑帽放在桌上,转头对岳维仁道:“你们先出去,我想与梁师长单独说几句话。” 等门关严实了,陈让抬起眼,看着我:“我听说……有人对你包庇共产党的传言很感兴趣,要调查你。” 我一愣。 陈让又走近了些:“要是真出事儿了,你什么都不要说,先押过去,我和罗先生在外面会想办法……抖出来,可对谁都不好看。” “不过……”陈让意有所指地虚了眼,“现在他们正四处搜捕王全,你要小心。只有死人是不会说话的,我和罗先生,也就只能保你……” ———— 离开了岳宅,我急忙往小公馆赶去,也顾不上什么记者不记者了。 刚到门口,就看见金贵正守着呢,屋外一片清净,倒是一个闲杂人员也没有。 “梁师长……” 我没理他,径自快步上了花园的小楼梯,取出钥匙开了大门。 环顾四周,我快步穿过客厅,卧室,露台……整个房间都转了一遍,全是空的。 最后走进厨房,在圆桌下面摸到一个铁环,我用力掀起酒窖的木板,低头钻进地下室。 之前有人来维修电话线的时候,我就是让王全藏在里面。 一步步踏着向下的木梯…… 在一片带着湿气和霉味的黑暗里,我对上一双漆黑的眼。混沌,却又闪着亮光。 是他…… 心下松口气。 只见王全从一堆杂物里钻出,手里还捏着半个馒头,站到我面前。 我从后腰上,迅速抽出枪,瞄准了他。 看着他,我缓缓用拇指给枪上了膛。 他反应迟钝地注视着我的动作。 我扣动了扳机。 他也几乎在同一瞬,卧倒了自己的身体向后滚去。 子弹穿透了他背后储物的木箱,轻微的爆裂声“嚓”的一下,破碎成晶莹玻璃,流出鲜红的液体。 不一会儿,地窖里就飘满了酒香。 “景玉……” 他手上的馒头掉滚落在一边,眼睛圆圆地睁大了,嘴唇颤抖着:“你……你听我解释……” 我微微眯起眼,透过瞄准的膛线,看他。 给枪重新上了膛,我一步一步向他靠近。 血色的芬郁蔓延着,一直到沾上了他的手。 “一大早有人砸门,外面闹哄哄的,说什么要你出去说个清楚,我是怕他们冲进来……我没故意让你找不到我……”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陈让的意思,是说有人为了调查我,要把王全这个把柄抓在手里……我平日里得罪的人多,大哥也不是没有仇家……只是……既然他呆在这里总会被搜出来,被别人带走不论生死……还不如今天就死在我手上。 他伸手从胸口摸出一个红灿灿晶莹透亮的挂坠,捧在掌心:“景玉……你看你送我的……我都戴着……你别这样……” 他一步步膝行爬过来。 我扳机上的食指动了动。 “景玉……” 闭上眼,我将枪放下。 他却在同一瞬猛然窜起身,像野兽一样扑过来,抱紧了我。 枪落在地上,被他一脚踢开。我丝毫没避让,由着他用双臂圈住我的身体,让我不能动弹。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嗜血的光芒。 “我喜欢你……”我喃喃地道。 周身,只有他温热的气息。 “我喜欢你……”说着我轻轻勾唇,竭力去回忆那些自己一直不忍亵渎的美好时光,深山里的日光,带着朦胧的昏黄。 “这辈子,我只喜欢过你一个人,但我不知道怎么说。第一个……第一个有感觉的就是你,我不知道怎么说……” 闭上眼,我感受着他的触感。 拥有他,除非我足够强大。 终究,我还是不想他死的。 毕竟我还活在世上。 “他们说你是共产党……你不能呆在这儿了。你快上去吧,在我衣柜里找一套衣服穿好了……我送你走……” 他的表情僵硬在我脸前。 “快去吧,我送你走。” 他先怔怔地看着我,又一阵风一样蹬蹬地踩着木梯上楼了。 趁着王全在里屋穿衣服,我又给大哥去了电话,跟他交涉,希望能动用一切资源尽快让王全安全抵港。 本以为大哥会为难我,却没想到他在电话另一头轻飘飘地道:“可以。他早该走了。” 夜色朦胧,王全坐在汽车里,脸上画了简单的装,还带了假发,穿的是我最贵的一套公子哥儿派的定制西服。他一语不发地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金贵开车一直将我们送到了码头,一艘英格丽号的英国船正停在那里。 一步一步走下去,看着绑在桩上的缆绳早已腐败,我不由得发愣。王全立在我的身边,夜色中看不清神情。 伸手,我将身上的钱都搜出来,交在他手里。 他望着我,嘴角抿成一条线,他瘦了很多,脸上残着未退去的疤痕。 码头的海风好凉,一直吹进我的胸口。 漆黑的夜里,没有一点亮。只有水面上的粼粼波光,和他的眸子,透闪出微弱的亮。 “走吧,越远越好……”我轻声道。 “……” “你……”我拉起他的手,满是厚茧又粗糙又膈人,捂进自己的掌心:“如果……如果还有再相见的一天,你愿不愿意重新爱我?” 第42章 “你……”我拉起他的手,满是厚茧又粗糙又膈人,捂进自己的掌心:“如果……如果还有再相见的一天,你愿不愿意重新爱我?”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眼神转开,空洞地望向海。 轮船响起汽笛的声音,洪亮得似乎划破黑夜的天际。 船要起锚了。 他挣脱了一下,我看着他,就放了手。 他抿了抿唇,终是转身走了。 我的手指脱离了温暖,被夜风吹得冰凉。 他上了船,同时船也终于收起长长的铁索,烟囱上冒着烟,启动起来。 不一会儿,他便从楼梯一路走上甲板,缓缓地来到轮船船头那插着小旗的白色护栏边,我双手插回裤兜里,仰头望他。 夜色下,他面无表情。 船一点点开远,带着汽笛声。 忽然,他仰起脖子,露出伤痕累累的锁骨,手伸进衣服里,猛力扯下了一个月光下泛着暗红的挂坠,捏在掌中,用尽最大力气投入海里。 闪着红光的挂坠划过一条长长的抛物线,连扑通一声都不曾听见,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汽船渐行渐远时,尾翼划在水中的涟漪,一层一层,拍打着岸边。 他随即转身,头也不回地消失在甲板上。也消失在夜色中。 闭上眼,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梁师长,该走了。”站在我身后不远处的金贵,出声提醒。 我轻轻勾了嘴角。 我知道的,这乱世的法则。 我早就知道。 强者支配弱者,强大赢得臣服。 现在的我,又何德何能占有他,支配他? 坐上汽车,我一言不发。 正往回家的路上开,汽车却被迎面来的几个人拦了下来。 “梁师长!” 他们穿着和陈让一般的制服,深绿的料子,高筒的皮靴。其中一个为首的敲了敲我汽车的窗户。我摇下窗来:“怎么了?” 他向我出示了一张审查逮捕令。 我平静地问到:“为什么?” “包庇共产党。” “我没有。” “有人举报你在东北时,给联合游击队送过粮食和装备。” “那是为了国家,为了抗日。” “这个我们不管。带走!” 几个特务蜂拥而上,我推开他们站出汽车,伸出双手让他们拷上:“让开,我自己走。” “枫林桥”三个字,还是和几个月之前一样,静卧在郊区那处两幢相连的大厦门牌上。 上次一次来,是人制于我,这一次来,却是我制于人。 下到地下,仍然是水牢,审问厅,刑讯室……一次排着,我被带到一个稍显敞亮的审问室中。 白色的墙壁带着血污,白色的天花板带着霉点,灰黑的地砖带着乌亮。 鼻间上,飘荡出淡淡的血腥味。 被缚着双手,我被两个兵推搡着,绑在房间最角落处,木头的人形十字架上。 两个兵出去的同时,也进来了一个审判官。 那两个兵敬了个礼,便走了。 第一道黑色栅栏被重重地关上,上了重锁。 不久,第二道门被关的声音也重重落在耳边。 看着面前的人,军装熨帖,白色的手套一层不染。帽檐压得极低,却还是遮不住他疯狂的眼神。 我心下一惊,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地淡淡道:“……怎么是你?” 他摘下帽子,露出青白而消瘦的脸,将帽子拿在手中把玩。 他的头发留长了,刘海几乎遮住眼:“我们两国政府,在防共方面,有很密切的合作。” 我看着眼前曾经为我痴迷,如今已一片灰寂的瞳仁:“浩源……你恨我?” 他缓缓地从后腰抽出鞭子,带着锋利的倒钩,抵上我的胸口:“你说呢?” 我心下按压着见到他的惊疑,脑中飞快地转动着…… 记忆中却忽然闪过陈让的那句什么“先押过去……”一种不好的预感在胸口中蔓延,阴谋的味道渐渐浓厚…… 我面上一派轻松地微笑:“你还忘不了我么……千山万水地寻来,你究竟要怎样。” 努力整理着线索,搜索着疑点…… 不是…… 不是浩源,他现在的出现…… 我望向他。 几乎就像前台的小丑…… 不长进的家伙,总被人利用…… 只是……究竟是谁…… “啪!”的一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低头,只见我的外襟破裂,一道长长的鞭痕印在我胸前。 回过神,才觉得胸口火辣辣地疼,似乎浸出了血。 抬眼,见浩源眯起眼,带了怨毒地看我。 我一口痰吐在地上,吼道:“你打呀,小娘们就他妈这点本事……” 一个人在另一个人面前摆惯了大爷的时候,往往不容易改。 雨点般的鞭抽打下来,我咬着嘴唇,流下鲜红的血,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先开始还绷着肌肉硬挺,后面却调动肌肉的神经都似乎麻痹了,我只能咬着牙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不能出声。 最后我喘着气,被抽得血肉模糊了,整个人无力地从被绑着双手的木形十字上垮下来,双膝弯曲着,吊在空中,半跪不跪。 “我早就说过,我枪法比你好,武功也不错,从前,在学校的时候,就是这样。你却从来都不知道……”他轻轻地道:“我这套鞭法比起你的,如何?” 我吐出嘴里淤腥,张扬地笑了,露出一口血牙:“你……你是舍不得我怎地?给爷挠痒啊!” “嘴硬!”他又扬起手抽了一鞭。 我硬生生地接了,继续强撑着笑脸:“不过你现在的样子……倒是比之前好看许多……” 他一愣。 我看着他:“……你是为了想我,舍不得我,那一枪才没死的吧!” 他猛然欺身近前揪起我的衣襟:“我活着……因为我不甘心死了,我也要让你有今天!” 说着他就咳嗽起来,起伏着胸腔,手里放开了我的衣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撑着膝盖立着身子,背脊靠在木头柱子上:“你……怎么……烙下病根了还?” 他一拳猛捶向我的肚子。 弯下腰,我竭力压下涌上喉咙那胃中的酸水。 “怎么……不杀我?”我问。 “还是……留着我这条命,有别的用处?谁委派的你……”还没说完,就被他扇了一巴掌。 我别过脸,看着他:“真怀念……真怀念你在我身下嗷嗷叫的销魂模样。让人想干你!” 第43章 他闻言脸色一僵,止不住地咳嗽,一言不发。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只手帕擦了嘴,手中鞭子漂亮滴甩出一个花式,就要向我抽过来。 我竭力大声道:“浩源……你……就是想要我死么!” 他虚着眼:“我不是要你死,我是要你生不如死!” 我笑起来,胸口的肌肉被牵着生疼,笑末了我压低声音,“生不如死……你好狠的心哪……浩源……不过你现在这个样子,倒是与这张脸般配,真有点蛇蝎美人的意思……” “你还有心在这里说俏皮话?” “怎……怎么是俏皮话?我再见你时……就觉得……你比之前有韵味许多……第一次就包着个装子弹的包裹送我……可真都让我不禁怀念……那时和你翻云覆雨的日子……” “啪!”的一声,又一鞭抽上了我的胸膛。 “我真后悔,没……多……操你几次!” 他转身提起一桶盐水,就朝我身上泼来。 忍着一声没吭,全身一瞬便像伤口上爬满了蚂蚁。我颤抖着唇舔去上面的血,忍着浑身的剧痛,质问道:“浩源……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凭什么?”他扭曲了青白的面容,“你说凭什么?” “就因为……那次……我把你绑起来吊着?” 身上又受了浩源一鞭,发上的水珠顺着头颅的颤抖,滴在地上,一滴一滴。 “你是个懦夫……你是个傻子……你是个白痴……你……你根本不配当男人……” “你说什么?!”鞭子继续招呼在身上,划出一道道血迹。 我将喉咙里的血咽入胃里,用尽全力嘶声吼道:“我说你是傻子,是白痴!你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男人!” 他的脸变得更加僵硬,几乎能看见皮肤下隐藏的青色血管。 “你……”我看着他,“你根本就不知道我那时有多想打败佐久间!” 我提高了声音,厉声道:“他算什么破逼烂屌!” “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我在脸上勉强扯出一个冷笑:“你……你就不该把他介绍给我认识!敢抢我的人……他就算是天王老子,又能有几个头给我砍?” 他猛然欺身,双手掐住我的脖子。 “你当时让我们见面是什么意思?啊?你是让他践踏我么?是的……我没他职务高……我没他官大……我没他人多……你究竟是要我怎样?” 他一脚踢上我的肚子。 腹部不自觉地凹下去,我低下头,身体不由得痉挛:“我……从来就没想过要你死……可我也没想到佐久间会开枪打你,我太想赢他了……” “你根本就没在乎过我的生死!那个时候,你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我不敢看你啊……我怕看着你我就狠不下心!” 他伸手扒掉我前胸早已被抽得稀烂的衣襟,用指甲去挖上面翻出的血肉:“你再说一遍?” 我抽了口气:“怎么,你心里还不知道么?我到底对你怎样你心里不知道么?” “你自己想一想,我要真对你没有心思,又为什么一路上把什么吃的都让给你?因为我觉得亏欠你!” “十年同窗情谊……我又何曾把别人放在眼里过……那时也只有你愿意跟我说几句话……当年你战败,我也是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从没有为难过你……你扪心想一想!” “梁浩……”他抬起眼睛幽深地看着我,忽然一个抬手巴掌甩上我的面颊。 大脑一阵恍惚,我咬牙保持住清醒。 “你继续编哪?那天,你可是对我开枪了。” 湿发粘在脸颊上,迎着火辣辣的疼:“那也是你……是你先送给我子弹我才追出去……许久不见你,连你的生死都不知道……”说罢我抬起眼看他,“久别重逢,你第一次出现,就这样招待我?!你究竟心里还有没有我?” “有你?”浩源笑起来,笑得古怪:“有你?我心里根本就没有你这样的畜生!” “浩源,你又可曾知道,我梁浩或许骗过你,那也是因为我心里还有你!” 他又猛烈地咳嗽起来,从胸口的口袋里取出药片一样的东西,自己回桌上拿水灌着喝了。 他扶住墙,似乎半天没有缓过劲儿来。 我压低了声音:“……你现在,有男人没有……” 他抬眼看着我,神色怨毒:“当然有。” “你现在这个样子,人不人鬼不鬼,别给我老往男人床上爬,欠操!我当时就该杀了你。” 他忽然笑起来,拉出脸上一丝丝细纹,五官还是端正,却早没了秀丽俊俏,看着倒像一只穿了军装的羸弱艳鬼。 他走近我,将我上身的衣都除掉了。一件一件粘着血肉地撕下来,整个过程我凝视着他的脸和手一声都没坑,肌肉却不自觉微微弹跳着。 血衣落在地上,他靠过来,伸手摸上我不断涌血的伤口,用尖细的指甲挖进去,几乎绞出一块肉:“疼么?” 我闭上眼,侧脸含住他的耳垂。 他将那一小块肉硬生生地用手术刀般的尖细指甲切了下来,我屏住呼吸,他将那块带着血丝的东西含在嘴里,凑过脸来…… ——我们自然地接吻了。 舌头在口腔里争夺着那份血腥味。 我和他交换着深吻。 “贱货……” 和他的唇间拉出一条银丝。 “坐上来……”我在他耳边低喃。 他又抬手抽了我面颊一掌,我吐出嘴里的血:“你快点……” 他站在那里跨开腿,一只手撑着绑住我的木桩,一只手伏在我的胸膛上。一条腿站在地上,另一条腿抬高地盘着我的大腿,一下一下地磨蹭。 我开始缓缓地喘气。 他低头向下看:“怎么,都站起来了?” 我伸出舌头去舔他的脖子:“你还不是?” 他拿着刀划开我的裤子,从血肉模糊的地方剥下去,我便全裸在他身前了。他凝视着我,伸手又解开了自己的裤子。 “你快点儿……浩源……” 他身体贴近,抬起屁股对着我坐下去,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你自己动动看……” 他的脸色好想失血一样惨白,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去,只拿手环了我的腰:“我动不了……” 我皱眉:“那……你自己收缩里面……” 第44章 浩源喘着气,手上的指甲嵌进我脊背上的肉里,本来就单薄的身子越发显得佝偻了…… 感到身下一阵一阵的松紧,断断续续着刺激着我的欲望…… 他那隐忍而灰败的神色,狼狈的喘息,敞开的军装领口,退到膝盖的军裤,压抑得几乎气噎的呻吟——无一不让我热血喷张。 同时全身的刺痛感,也在不断敲击着我的神经,牵动着仅存的,最后的理智…… 那玩意儿撞在我的肚脐上,蹭着一下一下……不知持续了多久…… 就在他带着灭顶而绝望的眼神,就要攀上顶峰的那一刻——我用尽全身力气,抬起膝盖和腰身使劲往上一顶…… 他被一股大力推着向上,一瞬和我更紧了,仰起脖子…… 他的瞳仁失去了光彩,解放在我赤裸的小腹上…… 顺着重力,我猛地后撤,他僵硬的面庞还残着时间停滞的陶醉和痛苦,就这么……后脑着地……摔在了地上。 我自己的也被牵着生疼,忙使着巧劲儿,把手臂从早已被鞭子抽烂的半断不断的绳中挣脱出来,猛然向倒在地上的他扑过去。 拽起他的发,将他的头猛地磕向地板…… 连磕了三下,他翻了眼,嘴里吐出白沫,一动不动了。 我长输出一口气。 这才感到全身散了架般剧烈的痛感,抽着气蹲下身,我将他的军服一件一件解下,穿在自己身上,又把变得全身赤裸的他绑上木桩。 他的衣服忒小了,领口两颗扣怎么也扣不上。我也顾不了那许多,又把自己之前被他弄得破烂的衣服从地上捡了,乱七八糟地捆在他身上,把衣服上的残血也都擦在他脸上。 撕下一截小布条,先给自己干干净净地抹了脸,揉成一团,拿着塞去堵住了他的嘴。 等这一切都做好了,我后退一步,审视了一下这幅场景。 ——没有什么大的漏洞了。带上他的帽子,将帽檐压低,仔细检查了后腰上别的枪并上了膛,伸手就在门边内墙上按了电钮。 第一层厚重的铁门在我面前被打开,一个看守兵手里拿着钥匙,正准备给我开第二道铁栅栏的锁,却忽然盯着我的脸:“你……” 我举枪瞄准了他:“开锁,否则杀你!” 他颤抖着双手给我开了门,我一个枪托把他敲昏了。 拖着他的身子将他锁在第一层门和第二层门之间。 沿着过道,我快步向前走着。 又过了几个审讯室,前面还有一扇门…… 忽然……那扇门后面似乎哐哐当当传来开锁的声音…… 听脚步声……这一层门外……好像不止一个人。 我皱了眉,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 只听咔嚓一声,身后的门开了。 我咽了咽口水,回忆着陈让走路的样子,背着双手,继续缓慢而正步地向前,就好像一般的巡视官一样。 “……景玉?” 顿住脚步,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回过头,却见陈让带着大哥正在门边看我。 “你……”陈让睁大了眼睛。 大哥一身便衣,快步走到我身边,面带焦急地拉住我的手,上上下下打量我……可那眼神……却满藏着我看不懂的神色,半晌,他叹出一口气:“你没事就好……” 陈让迅速地叫了人收拾,把浩源从柱子上解下,让几个人抬着走了。大哥给我披上一件黑色的长大衣,遮住了从浩源身上扒下来的制服。 “罗先生,多谢了,我们这次可是一举拔掉了这个日本据点。后面的事,你和梁师长都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这几天梁师长在家好好休息。我等着你的捷报。” 离开的时候,陈让对大哥微微颔首。 浑身的血都沾透了内层衣襟,只是外面套着几件衣看不出,肌肉却一抽一抽地随着心脏跳着疼。 “怎么回事?” 坐上车,我忍着身体的不适,问坐在身边的人。 开车的是金贵,汽车很快启动了。 大哥却沉吟了片刻,缓缓地道:“景玉,现在情况危急……我告诉你的事,你能抗住么?” 我火气蹿上来:“有什么就说……别遮遮掩掩的!” 大哥转开眼,端正的五官隐在暗色里,他手上轻轻地摸着那块玉扳指,瞳仁隐约的日光中一片通透:“梁志远投日了……” “已经发表了反战和东亚共荣的和平宣言……现在当局和日本胶着,还没动梁志远。” 我一愣,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胸口蔓延开来,空空洞洞,几乎把我吸入。 “为了立功,梁志远把你的信息出卖给了日本特务。军统里面也有老鼠,早打着联通防共,与日本人暗送秋波。这次,你算是撞在他们枪口上。” “我……”咽下一口唾沫,“我怎么没听懂?” 大哥看着我,眼神悠远:“我说得还不清楚么……日本人玩的是一手反间计,让你受了调查后与党国离心离德,父子两一起投日。简单的一个小任务,以前这么用在别的军官身上多,有成有败。却没想到,他们自己这次出了个不守规矩的队友。本来计划是关你几天,审问一下,也不会受刑。他们要造的是舆论影响力。” “……” “再说……陈让这边,也早想清理门户,可惜手头证据有限,今天倒是一举得擒……”说着大哥握住我的手,冰凉的玉扳指陷进我的掌心:“景玉……我知道你受苦,你不要生我的气……一查清楚……我就马上赶来了……” 汽车缓缓地开进了租界:“……不是回家么?”我心下一惊。 大哥看了我一眼:“趁着消息还没传到,我们一鼓作气,把这边也摆平了……” 大哥话音刚落,车就七拐八拐地开进一个细小的巷子,停在阴影中。 我有些艰难地钻出车子:“去哪儿?” “跟我来。” 大哥在前面走着,金贵虎步轻行,隐隐挡护着我,一路从巷子里一处隐藏的小门,进到一座富丽堂皇的大酒店中。 里面响着轻柔的西洋乐,就好像和外面是两个世界。 许多洋面孔伴随着乐声,搂着中国姑娘在舞池里翩翩起舞。 一个打着领结的侍者模样的人端着盘走来,擦身而过时,不经意轻声在大哥耳边说:“就在里面了。都支走了。” 大哥一点头,带着我便穿过红色帷幕,来到舞池周一个死角处。 “景玉,你看。” 借着赤焰般落地帷幕遮挡,我从几株盆栽的缝隙中看去…… 不禁屏住了呼吸…… 只见梁志远正坐在欢闹的舞池边,喝酒的小台上……跟一个穿着黑色和服的日本人不知在说什么。 手中一片冰凉。 低眼,却见大哥将一把漆黑的枪递给我。 “现在外面,不是说你庇护共产党,就是说你随着梁志远当了汉奸……还盛传说……你要带着驻沪军机械化师也一起投日……” “什么……” “他一直亲日,又在之前公开认了你当公子……早嘱咐你,不要与他过近……”大哥淡淡地道:“可现在已是绝路。你手上沾了共党的血,另外日本人也饶不了你,政府就算不再查办你,你也就此废了,革职都是轻的……” “……”我呼吸有些不畅…… “不是没有破局……”大哥不经意地,往梁志远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可只要你大义灭亲……就能继续做英雄!” 第45章 一秒…… 两秒…… 三秒…… 时间好像停滞了一般,耳边纷纷杂杂,心里却一片空白,只剩滴滴答答的走钟声。 只见视域中,梁志远有说有笑,几乎就在我眼中凝成一个残影。 “景玉……你还在犹豫什么?”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大哥轻轻拍拍我的肩膀。 这时那个日本人起身,对梁志远微微一颔首,便要离开。 梁志远也笑容满面地学着日本礼仪鞠躬。就在他们告别的时候,什么东西从我喉咙里溢出来,似乎是之前的伤血。 将淤腥咽下去,我胃部一阵痉挛。 眼见那个日本人就要离开,身后一股大力,将我推出了红色的帷幕。 我踉跄了几步,抬眼,却见舞池里还是依旧如暧昧暖光…… 而梁志远……却一抬头,已然隔着缤纷的舞池,看到了我。 举起枪,对准他的方向。 他脸上的表情精彩……先是惊喜,再是惊诧,最后是恐惧…… 瞄准了,我对着那个日本人的脑袋就是一枪。 他已经背对着梁志远,走到出口了,后脑勺上冒出个大血窟窿,就这么直直地倒下去。 听到枪声,舞池和下座的人群才反应过来……接着尖叫声此起彼伏,都向出口涌去。 我将枪口调转,缓缓对准了梁志远。 他看着我,露出不可置信的眼。 居然三步变作两步,朝我的方向走来。他张着嘴开开合合,声音被淹没在嘈杂的背景音中,只能看清他的嘴型…… 为什么…… 深深吸了一口气,按在扳机上的食指有些发软。 却听耳旁传来“砰”的一声。 梁志远整个身体向前栽去……额头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大血窟窿……眼睛还直直地望着我,就这么在半途上倒下身子…… 原来,这个场子里,还埋伏着狙击者…… 我颤抖着双手,枪掉在地上,便要准备冲过去看他,却被身后的大哥拉住了手腕。 “行了,别过去……你过去,他就白死了;我为你布置的,也就都白费了……我们走。” 坐进汽车里,金贵开足了油门,沿着细窄的街道猛地转弯、加速、急刹…… 一会儿就开上了土路……车行颠簸,我几乎吐在车里。 “你……安排的人?”我问坐在身边,一言不发的人。 “机会转瞬即逝……我不能看你背上这样的骂名……” 说着他轻轻地抬手,抚上我的发梢:“谁开的枪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次大家都知道,是你公开处决了一个日本人,一个汉奸,这就够了。新闻稿都已经写好了,晚上就能上印场,这次我把关,你得放心。” 我一把将他推开:“……” 回到我久别的小公馆,里面空空荡荡的早没了人气,我奔进厕所里,跪着对马桶,就这么翻肠倒胃地吐了出来。 有血,有酸水,有不知是什么的黏糊的液体…… 颤抖着胸腔,吐得几乎整个身子都虚了,才感觉全身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像抽了骨头似的。 我扶着洗漱台立起身子,却见大哥在门边看我。 我拿杯子漱了口,镜子里的双眼,布满了血丝。 他微微一笑:“景玉,你知道么?你举着枪的样子,很好看。” 我将外套脱了,伸手一点点扯下贴着肉的那层血衣。 在镜中看全身全身赤裸的自己 ——脏得一身污迹,带着人血的腥味。 只有脸……只有这张脸还顶着一张人皮,皮肤里透出不健康的红,就连眼角都带了赤色。 “梁志远是你一块心病。” “你又恨他,又爱他……现在他死了,你就是新的自己了。” 我取出医用酒精,用清洁棉球沾满,一点一点地擦拭受伤的躯体。 大哥专注地看我,叹息似地轻喃:“你真美……” 垃圾桶里不一会儿就堆满了血黑的脏布,等我给自己都处理完了,这才打开淋浴,把未受伤的后背冲洗干净,顺便洗了头。 裹了一条毛巾被往外走,赤着脚走进卧室。 见大哥也跟了进来,我顺手抄起床头柜上的烟灰缸,朝他砸过去。 他侧身避开了:“你好大的火气。究竟是怎么了,不开心么。” 我瞪着他。 大哥走近我,直到与我咫尺了,这才笑起来,抬手,轻轻地摆弄着我的发。 “陈让说,他会等着我的捷报。”我虚了眼:“就是说的这个捷报吧。” “恩……”大哥带着慈爱的眼神,手缓缓向下,抚上我的面颊。 我冷笑:“其实从一开始,你就什么都知道吧……现在走的走了,囚的囚了,死的死了,我就成了你手中一个牵线傀儡……你终于开心了?高兴了?” 大哥的手停下来,落在我的喉结处:“我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 他笑起来,伸手顺着我的胸膛向下:“景玉……你看……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了……就像小时候一样,不是么?” 我板住他的肩膀,一使力就把他摔在了身后的床上。 将他按到身下,我整个人坐上去:“你这个变态!” 一把扯开他的衣服,只听撕拉一声——锦帛料子的长衫就被我扯成几块儿扔在地上。 “你他妈不就是想要这个么?我今天就给你!” 他笑起来,眼神悠远而深邃,清澈的瞳仁中映出我愤怒的倒影。 伸手缓缓打开他白色的亵衣。 他扬起脖子,轻轻眯着眼看我。 他伸手牵引着我的手,就这么滑到了他的下身…… 直到那个隐秘的处所…… “我是你弟弟!” “你觉得我不知道么?”说着他勾起唇,微张了嘴。 看着他的情态,我的身体……居然有了比以往更强烈的反应…… 他对着我张开腿,在我的耳边轻喃:“景玉,我要你进来……” 我喘着粗气,手指试探地伸进去……立即就被那深幽而陌生的内部吸住了。 虽然开始干涩,可不断按压之后也很快涌出了肠液…… 血液在我的脑中不停咚咚地弹跳着。我咽下一口唾沫。 他虚着眼,呼吸急促了些,缓缓地移动着下肢,不断地摩擦着我的。 我闭上眼,便用手指撑开那里,把自己送了进去。 他深吸一口气:“景玉……你不吻我么……” 我咬上他的唇、接着是颈项、胸前…… 他忽然笑起来,笑得干净,几乎带了一丝少年的稚气…… 再次封住他的嘴,他叹息般地吞吐着我的气息,动着腰,将我更深地迎进入体内。 我使劲地动着……就好像倾泻我的愤怒…… 不知究竟是什么,让我们在这迤逦的撞击声中,紧紧连在一起…… “景玉……你慢点……”他带着迷醉和痛苦皱着眉,随着我的动作起伏着嗓音…… “景玉……你……你知道么……” “你刚生下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这辈子只有你……只有你……” “我们在一起……就像以前……就像现在……” 我狠狠地顶着他,肉欲的触感中,里面更加湿滑、柔软和炙热了……甚至紧紧地吸住我,不停地吞吐…… 他原本苍白的脸上早已升起了红坨般瑰丽的气色,剧烈地喘息……漏出呻吟…… 我一下一下撞击着他,他却断断续续地说:“你……你……小时候……话都说不清……可只要不喂你喝米粥……就……就粘着我……不停地叫我哥哥……” “我当时就想……” “要是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该多好……” “可是你后来长大了……变得又自负,又对外面那么好奇……” “可是我……我一直……只有你啊!” 他伸手搂住我的脖子:“你叫我吧……我想听……” 我将自己整个嵌入他的身体里,他呻吟出声,我倾泻出自己的所有:“哥哥……” 第46章 【金贵番外】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正带着一副眼镜看书,日光从窗户外照进来,给端正的面容上了一层辉色。 我顿住脚步,小心翼翼地道:少爷。 他抬起脸,见是我,便和蔼点点头。取下眼镜放好,他请我坐。 不敢。 我并未因为他的和善,而忘了自己的身份。 也许谁也不曾想到,看起来如此儒雅的青年,就在一个月前,占了黄埔滩半壁江山。 那时江湖上都以为罗老爷病危,罗家大厦将倾;他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倾巢而动,攻城略地,使人猝不及防。 而我,作为行动的先锋,竟得了荣幸,养好了伤就要被他开堂收入门下,还是头一遭。 没有什么敢不敢的,再过几天,我们可就是师徒了。他道。 是。 他的房间陈设简单,没有一般公子哥儿奢华,却透出一股浓浓书卷气。他的床头柜上立了一个相框,里面似乎是个俊俏的人儿。 他微笑了,竟拿了相框,递在我的面前,想看? 自己偷看被发现,我有些惶恐。 见他仍在笑,又似乎没有生气的模样,我才放下心,微微有些羞觍。 接过相框,只见照片里是一个少年,第一个感觉是漂亮,可仔细看少年的眼睛,却藏了一股暴烈的戾气。 我恭恭敬敬地双手呈上,将照片还他,他拿过去放好了,竟和我说起家常:你母亲还好吧? 那次短暂的会面,并不像我想象的严肃,他也不像寻常大佬般恶脸狰狞……他似乎总有办法让与之谈话的人放松,进而入到人内心的世界。 接下来,就是三天后的堂会,我正式拜他。 回头看,那时除了打杀,我还真的什么都不懂。 就这么一晃,都十年了。 我也不再称呼他少爷,而是称呼他:罗先生。 十年来,他稳中求胜,不急不躁,早已成为了说一不二的江滩之主。只是脸上还挂着让人捉摸不透的,浅浅的笑意。 这样的笑意,他决断的时候有,布局的时候有,甚至杀人的时候,也有——举手投足间带着从容,切中要害,又从不失手。 可我后来也发现,即使在笑,他的眼里却藏了深深的淡漠。 其实,也只有这样的冷心冷性,才能主宰大局,不为人情左右。 他并非没有温情的面貌,但总是那样短。 每每掠过照片中人,他周身的气息,就会带上一股柔和。 他说,那个一直被他珍藏在相框里的少年,叫景玉。 高山景行的景,温雅如玉的玉。 随着时间的增长,相片也在不断的变化,从一个漂亮却带着戾气的少年,变成了英俊潇洒的青年。 每年,罗先生都会消失一段时间,也许,就是去见景玉吧。 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报纸上竟认出了……他叫梁皓……北伐第四军二师,代理师长。正率部攻城。 我便收集了许多报纸,终于摸清了此人的身份来路。 革命者,多次违抗军令,但打仗凶狠,不计代价。屡立战功,却也屡遭重创。 有一天罗先生把我叫过去,吩咐了一件事。 让我转交一笔钱,并告诉了我火车的班次与到达的时间。 末了,罗先生还加了一句:如果他问,就说这钱,是崇玉给的。 我心下诧异,如果我没有想错……罗先生虽然也有妻妾……但终究是不上心的……这个人……应该算是…… 毕竟照片立在那里……那么多年…… 毕竟每年……都要相聚…… 两人如何……我心理早有了定论。 远道而来,为什么罗先生……不愿自己去接他呢? 到了火车站我明白了。 只见那人穿着西洋装,带着白色的西洋帽,嘴角挂着玩世不恭的笑,站在人群中煞是显眼——竟比照片中还要帅气许多,几乎有种……让周围人都不得不注目的气场。 可他却一直走在另一个男人的身边。 那个男人一身副官的打扮,看上去身板不错,容貌也英挺……乍看起来,倒像个兵痞。 他与男人搭话,有说有笑,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不甚理睬。 我当时不知怎么,心里就咯噔一下。 这人……也忒大胆了…… 这不是打罗先生的脸么…… 从前……别说打过罗先生脸的,就是亮了招式的,至今……还没有一个能留下全尸。 将那张十万的票子,交给手下:去给那位先生,就说是崇玉给的。 这就是在我知道了此人十年以后,在我看了此人无数张照片以后,第一次……和这位名叫梁皓的漂亮青年,见面。 也许不算见面,因为他没有见到我,只是我在暗中,见到了他。 第二次很快就来了,在赌场。 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副官打扮的男人,见他要赌,我就让人下了手脚。 不久……梁皓也跟了来。 再次见他,他似乎比火车站时的匆忙,更多了些漫不经心,倒是一路在赌场里晃悠,吸引了许多太太小姐们的目光,他却浑然不觉似地拿捏着做派。 我微微虚了眼,准备稍稍提点,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又是谁的地盘。 早让人查了,另一个男人叫王全,以前山楞子里土匪头子出身,被岳维仁将军在不久前收编了。 桌上出着老千,那个王全似乎看出了些门道,输了钱便开始耍赖。 梁皓却还帮着他,我有些看不过眼,一阵火蹭的就窜起来。 他们如此这般,究竟是要怎样? 这王全连罗先生的墙脚都敢挖,难道就不怕把自己也玩进去么? 这梁皓还这么由着他? 事情这么着,连我都看不过眼了,去跟罗先生说:要不要派人整治一下? 罗先生正在看书,淡淡地说了一句:这是怎么了? 他…… 罗先生放下书:时候未到。我自有打算。 我没问那打算是什么,但我不久就知道了。 罗先生想为梁皓捐一个官。抵了三个好地段的赌场给银行。 我心里压着一团火,就去找罗先生……他以前从来不会这样……他永远是最冷静,决断,又下手无情……这次……凭什么拿我们自己兄弟的,去贴一个……那样的人? 我跪在地上,言辞激烈地陈述了自己的想法。 罗先生叹了口气:你先起来。 我不起来,我说。 你懂不懂一个道理?若要取之,必先予之。 你以为,他是我们平日里说动刀子就动刀子的大混子? 他是军要。 虽然现在没有职位,但手里是有人的。 如今风头正劲,我们与之龃龉,总得不偿失,不如以退为进,顺势而上。 可……我咽不下这口气。我说。 若他自负,我就让他更自负;若果他轻狂,我就让他更轻狂……物极必反,总是会有机会。 我不甘愿地站起来。 思虑不周,妄议,自己去刑房领罚。 是。 进展却比我想象中快得多。那是一次庆功的酒会。 “小金,你进来带梁师长去洗一洗。” 我走过去,见梁皓已经醉了,一身酒味,就搀着他送他进了浴室。不久,罗先生也进去了。 在外面等了两个钟头,梁皓倒是先出来,许是被蒸汽熏了,脸上一片红,脚下走路也不稳。 他穿着浴衣,额前搭着湿发,卧在沙发上一坐就闭着眼没起来。 不经意地去看他浴衣敞开领口的痕迹……只是一片光洁。 心下不禁皱眉……罗先生对他,也太斯文,太客气。 不一会儿罗先生自己也出来了,让我送梁皓去罗公馆。 心想这还差不多……却没算准,那天柳如絮那个小戏子,居然正跑来见罗先生,结果就在门口撞见了。 这是谁? 小戏子一脸不高兴,带着质问。 平日里,这问话可算点小情趣,让罗先生开心开心,也就罢了。 可今天,这位被说的,可是正主儿啊。 果然罗先生吩咐我:把景玉先送到我房里去。 那小戏子一听,脸就惨白。人都快站不住。 扶着梁皓躺在床上,他倒是重,我就扶着他上楼这么一会儿,额前都冒汗了,他却像昏死过去一般。我心想这酒量也太差。他就不问点什么么?毕竟刚才那一个戏子那样子说他,好歹是个师长了,好歹…… 说不定是睡着了? 我试探着开口,找别的话题:梁师长,上次你们到底看出来没有? 什么……看出来没有?他迷迷糊糊地答。 于是我就自曝了出老千的事儿。 他似乎也不在意,就说没看出来。 我心想他还真……什么都不在乎了。 他跟罗先生十多年了吧……就让一个戏子……这么当着面问? 我转身走,他却又叫住我。 那个……柳什么,总这么来找罗先生? 我先是一愣,随即在心中就笑了,怎么样……还是在意。 戏子嘛,总要人捧,得人砸钱,找人罩着。我答。 推开门,却见罗先生刚进门的三姨太从走廊尽头的门里伸出一个头来,盯着我看。 我微微颔首,便下了楼。 新进门又怎样?新宠又怎么样? 罗先生可是把那位的照片,放在床头,一放就是十年。 姨太太比不了。 别说姨太太,就是将来娶了太太,也未必能比上。 只是这位自从到了上海,尽做些让罗先生没脸的事,摆着的相片才被收起。 晚上送走了来宾,立在廊上,却见一个身影在夜色中往花园走,只披了一件褂子,竟带了许多孤寂清冷的气质。 是梁皓……喔,不,现在是梁师长了。 见我在看他,一个嘴碎的仆人正端着托盘,走过我身边:那位小爷真是俊哪,一进门我们可都惊呆了…… 刚才在少爷房里,叫得可……嘿……声音不大…… 可嗓子都叫嘶了…… 一出房门,说话就是要水喝,嘿嘿。 说着,嘴努了努托盘上的空杯。 我继续看着他,只见他在草地里躺下来,柳如絮居然还没走,竟一阵小步子跑了过去。 两人不知道在说什么。 罗先生送了来宾,回来的时候似乎也看到了,便穿过草坪走过去…… 到了地儿,居然还自己脱了外套,给梁师长披上。 呵,罗先生什么时候亲自为人又是脱衣服,又是送衣服…… 唉,柳如絮要遭。不自量力。 这么想着,正要转身走,就听罗先生叫我:把柳如絮送回去。 我忙答应了一声,拉着不情不愿的柳如絮走了。 第47章 刚把柳如絮塞进汽车,他见是我开,便絮絮叨叨说起话来,又问我:那个什么景什么玉的,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心想人家两人相好的时候,指不定你还没生呢,他倒是要问你是哪里冒出来。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嘴里自然是不会这么说的。 到了地儿,柳如絮却不下车:你见过我唱戏么? 我点点头。 他又说:那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还没等我回答,他就一个猫腰往我怀里钻,我是什么身手,又怎可能让他得逞,一把抓了他的后腰便扔车座上了。 你装什么正人君子?你不说,不就是觉得没占到我便宜么?他抬起脖子,妩媚地看着我。 男色这一道,虽然见罗先生总玩,并无排斥,但真真是对他没这个心的。 于是我开了车门就把他拽下。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戏子改不了发骚,心里想着,就开车回了。 我本以为那晚……毕竟……都留宿了,也算是罗先生和梁师长和好……却没想到,日后两人的火药味却渐浓。 梁师长对罗先生说话越来越不客气,我心里都捏把汗。 罗先生以前是对你好,怎么也是让着你;其实让你就范,那是一千条办法不止……干嘛非要这样惹罗先生不高兴呢?我心里暗自道。 可罗先生却一点也不见生气的模样,每每还是和和气气地和梁师长说话。甚至梁师长冒犯了他,罗先生也不过一笑而过。 这天,一位政界的人士来拜访罗先生,上了一些年纪,穿着却一派西化,甚至有些摩登的味道。 我当时一见,心里就觉得这做派怎么这样眼熟呢。 后来那人开口就道:阿皓费心你照顾了。 我恍然就明了,这位原来是梁师长的父亲。 罗先生将他引入内室接待了,泡了顶级的茶:伯父,就凭我和景玉的关系,这都是我该做的。 那人微微一顿:我听说,外面有个传闻。 您是说……? 阿武,你年少有为,我梁志远敬佩你,但怎么着,你也不能把这样的名头,安给阿皓不是? 我在旁边听着就不是滋味,心想你家公子拿了罗先生的,用了罗先生的,怎么,现在不情不愿,怕人闲言碎语了?当时那官儿,就别要啊。 本以为罗先生会挑开了说,却不想他带着点恭敬解释道:伯父过虑。本没有这样的事。都是外人瞎说的。 那人拿起帽子戴上:好,听见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这辈子只有阿皓一个儿子,不管你为什么,有什么打算……我以后可不会由着你败坏他的名声。 以前我早就跟你父亲讲好了,以后我们各家归各家,旧事谁也不要再提。也不必叫我伯父了。 是。 我心下一惊。罗先生,还真没对别人说过这个字,最多,以前也就与罗老先生说过吧。 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我想,他离死期是不远了。 罗先生虽然经历了这样的事,可明日里倒是半点看不出来,还是该处理公务便处理公务,该应酬便应酬。 只有一次,他忽然又把照片拿出来问我:好看么? 当时我正进门,便见罗先生似乎迷上了一位客人相送的西洋积木。搭得很高,看似丰茂,可实际下面的支撑,却只是寥寥。 摆在桌边的是一张军装的近照。 端详了片刻,我道:好看。 沉吟着,我还是忍不住加了一句……好看是好看……不过……不值得。 罗先生非但没有责罚,还笑起来,停下手中的积木:为什么? 他对您,并没有您对他的好。 你不懂。罗先生勾唇。 我活在我的世界,他活在他的世界。现在,是我要把他从以前的地方拉出来,拉进我的地方。他自然不愿。人的心,就好像一所房子,少了几根关键柱子,就不牢固了。 我心中一凛。 既然他都向我开口……不如从这里下手。说着,罗先生轻轻拿走了斜支积的一根。 整个积木搭建的空中楼阁,哐的一声,斜了半边。 有些小玩意儿,看起来不起眼,却总能牵一发,而动全身。 说罢,罗先生又从其中挑出一个细小的……刚才还歪斜的大厦,就整个分崩离析了。 我站在那里,久久没有回神。 不禁在心中想,这个……就是爱了吧。 罗先生唯一的……牵绊……和记挂。 不过多时,就听说,那个和梁师长暧昧不清的副官——王全,以共党的罪名,被逮捕。 那只是一个开始。许多积木中的一块。 后面又有接二连三倒下去的,有大人物,也有小人物。 那天有人急匆匆地跑来报告,将即将付梓的报纸版面拿给他:罗先生,这…… 罗先生微一沉吟,拿笔划了几条地方,然后还给他:就这么印吧。 报信的一愣:就这么印? 罗先生点点头:我划掉的句子,就不要写了。其他的可以。 又回过头对我说:小金,去帮我把陈处长请来,就说有要事相商。 罗先生和陈处长一直谈到深夜,也不知谈了什么。 第二天一大早,报纸一登出来,梁师长的电话就来了,给罗先生劝了回去。 这件事可能和日本人有关,景玉不要慌,我正在调查。罗先生淡淡地道。 挂了电话,我躬身给罗先生上了茶:这次我们可给了梁师长一个下马威啊! 罗先生看了我一眼:什么下马威不下马威……这才刚开始呢…… 果然又过了不久,梁师长再次打电话来,居然开口就说,想要让罗先生派人护送那个共党的嫌犯去码头…… 罗先生挂了电话,对我道:这件事你安排,没问题吧。 我点点头。 等他上了船,就…… 罗先生看着我。 就把他给做了。我道。 派几个功夫好的人手。毕竟是当过兵的。 是。 那天晚上,那个叫梁志远的中年男人再次登临了罗府。罗先生见着人,语气只是淡漠:梁先生不是说,从此两家不往来了么? 梁志远脸上僵硬:景玉出事儿了……他……他被抓了! 罗先生喔了一声,就没了下文。 你……你这个做哥哥的就看着弟弟去送死?梁志远问。 罗先生叹了口气:那又关我什么事。 梁志远一咬牙,站起来就往外走:我今天来是看得起你!你以为你是谁! 罗先生却在身后缓缓地道:我可是听说,景玉这件事,和日本人有关。你与他们常常联络,不如走走那边的途径? 梁志远一言不发地盯着罗先生看了半晌,终究还是走了。 罗先生闭上眼睛……问我:那个王全……死了没有? 过去的兄弟还没有回,今晚就该有消息了。都是江湖老手,罗先生放心。 罗先生眼张开一条缝: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明天,可就收网了。 我点点头,心中却还有一丝疑虑。 你在想什么?罗先生问我。 这些事儿……我们也没特意回避着,您就不怕给梁师长今后知道? 知道?罗先生笑起来。 只怕明天,等人该死的死了,他就已经能猜到。他聪明着呢,也就能蒙着一时。 那您不担心梁师长他……我欲言又止。 我是什么样的人……他早就知道。 我一怔。 他呀……他从小,就不怕我。说完,罗先生就又笑了。 第48章 晚上似乎是睡着了,可许许多多的人脸,却从我面前如鬼影一般一晃而过。 有宋浩源的,有柳如絮的,有梁志远的,有王全的……全部闹哄哄乱成一团,光怪陆离,我甚至以为自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睁开眼,我疲惫不堪地望向四周……早上了……还是一样的天花板,一样的窗愣楞,一样的被褥……一样的阳光…… 灿烂的光辉照在我的脸上,仿佛那些黑夜的幽暗都从来不曾存在一样,让人感到一阵恍惚。 只见床边坐着一个人,我微微皱了眉,轻动了身子。 那人转过脸来:“景玉……你醒了!” 他的眼睛是红红的,眼角甚至带着泪痕,一条细纹从眼圈的地方蔓延出来,又憔悴,又苍白。 我撑起身子坐起来:“你……怎么来了?” 他忽然就扑住我哭了起来:“你……自从你户籍过给梁志远之后,我就好想你……呜呜……可是我都不是你爹了,我怕你嫌弃我,不敢来看你……后来崇玉跟我说,说你被抓了,我吓死了,都睡不着觉……你现在被放出来了就好……” “嘶……你……你放开点……”抽了一口气,胸前全都是被鞭子抽过的伤口,还没好全。 “喔……”他唯唯诺诺地抬起脸,早已蹭了满面的涕泪。 我这才发现他穿着新衣裳,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带给他的礼物。 拿被角去擦他的泪水,我笑道:“别哭,老大人了……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他哽咽着:“恩……景玉没事就好……” 不知为什么,见到他,我睡梦中被扰动的许多恨意,惊惶,黑暗,都好像被一股温暖的力量平复一般安静下来。 阳光照射进屋,让绸缎的被褥看起来金光闪闪,抬起眼,很快发现了他黑发中夹杂的白发。 我忽然想起,很小的时候,他牵着我的手,一直向前走的模样。 那时,我有些讨厌他,因为他的懦弱。 这种讨厌却在一次次他笨拙地保护我后,烟消云散。 这时敲门的声音响起,却见大哥衣衫整洁地推门进来,还是一袭长衫,只是我清浅一笑:“景玉醒了啊……阿爹一直想见你,你也和他好好说说话。” 一看见大哥的脸,昨晚的情事的记忆便一点一点浮现在眼前。 我勾了勾嘴角,没搭话。 大哥又道:“穿好衣服,别受凉。等会儿就和阿爹一道出来吃饭。” 我点点头,那门也就关了。 “景玉,来。”胳臂被摇动着,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衣服递到我面前,见我接过去,他就满足地看着我,我想,他是真的老了……梁志远是有自己理想的,所以他对于女人,对于子女,总归是没有他自己重要,可是这个人,好像从一开始,就一直把我当了他生活的重心。只因为我……叫他一声爹。 “爹……让会儿。”我穿好衣服,掀开被子站起。 他惊讶地睁大了眼:“你……你叫我什么?” 我搂了搂他的肩膀,笑道:“都叫了这么多年了,你还没听习惯?” 他见我笑,就也笑了,眼睛眯成一条缝,眼角蔓延出许多鱼尾纹。 “景玉……” 我自己起身从衣柜里拿了外衣,回头看他,见他还在笑。我就道:“走,出去吃早饭吧。” 推开门,却见客厅里的摆设都被换了一道,一夜之间仿佛变了间屋子,之前的西洋摆件都消失了,全是大哥喜欢的中式家具……新的地毯,新的案台,新的沙发…… 只见大哥靠在椅子里撑着脸,金贵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站在大哥身边汇报着。 见我和爹出来,大哥摆摆手,金贵就欠身退了出去。这儿真俨然成第二个罗小公馆了。 桌子上早摆好了中式的早餐,还冒着热气。我走过去坐下,也顺便给爹拉了椅子。 “睡得好么?”大哥在我们对面落座,微笑道。 只见阳光透过他的睫毛,在眼脸处打出一圈暗色的阴影,倒是将那目中的淡漠和凉薄遮去了一半,竟显出一些妩媚来。面上洁白的皮肤光滑无瑕,在阳光下却还是显得藏苍白,只有一双眼睛黑如深潭,看不见底。 我看着他,没说话。 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就给爹夹了菜:“来,阿爹,趁热吃。” “嗯。”爹乖乖地往嘴里塞。 我自己夹了一只水晶饺放进嘴里。 “景玉……”爹开口道,“你以后别再惹崇玉生气了……崇玉这孩子我知道,对谁都不上心……也就在乎你过得好不好。这次你能出来,多亏了崇玉。你是弟弟,本来他让着你帮衬着你也是天经地义,但你也要体谅他,不要总让他为你操心。” 我嘴上“唔……”了一声。 盘子里探进一双银筷,放下一块细嫩的小葱豆腐。筷子上的指尖圆润,从那竹色的袖口中伸出。 看着他给我夹菜,我心里不禁想…… ……我和他……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精致的长衫早已扣上了领口,却仍然掩不住我昨日留在上面的痕迹。 我混混沌沌,就好像被一阵命运的巨浪潮冲到岸边,一抬头,便看见了他。 他就站在那里,俯身看我,似乎已经等了我许多年。 不知为什么,我就有这样的感觉。 “景玉……你多喝点汤。”大哥叮嘱道。 我点点头,端起瓷碗。 只见他在进食的时候,唇色中舌尖若隐若现……我将嘴里的汤咽下去,喉结不禁一动。 玉扳指还是静静地卧在他的手上。 就好像他的权力、他的淡漠、他的伪装……从来都不曾变过。 放下碗,我用餐巾擦了嘴。 他很强,我知道。 可他今天,却似乎怕我起床气,竟拉了老爹来,许是想讨好我。想到这里,我不禁得意。 之前……我是抗拒他的。 我甚至讨厌在他面前无法伸张的自己。 可这一切都在昨天改变了,他再强,又如何? 还不是只能被我征服? 他再强……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躺在我的身下婉转承欢。 这个世界上……就算他征服了千山万水,脚下踩了千尸百骨……可也只能我一个人,能征服他。 他别无选择。 昨天我愤怒,甚至恐惧,我觉得他控制了我,我输给了他。 可今天,一切都好像变了。 一样的世界,在我眼中,却有了不一样的色彩。 伸手给老爹夹了菜,桌下的脚却缠上对面人的长衫。 他抬眼看我。深深的眸子里,有些东西,我似乎终究是懂了。 我笑起来,他一怔,没有说话。 第49章 送走了老爹,他那从门口拿了报纸:“你看看。” 我勾唇,接过放在桌子上:“不用了。” 大哥捧着茶在我身边坐下:“喔?” “我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无非是说,之前的关于我的谣言都是日本人的阴谋,再就是表彰我昨日的‘义举’……不过其实吧,我倒真不在意外面舆论如何讲,总之我这个师长职位保住就行。” 大哥微微一笑:“在大事上,你还是深明大义。昨天虽没开枪,但事儿却是不错的。” 我也随着笑起来,声音渐渐却变冷了:“那不是你希望的么?不都是你逼我走到这一步?” 大哥一怔:“这不好么?你在外面闯了一身祸,我就帮你收拾……没有我的安排,你早就走进死路了。” 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俯视着他:“真没想到,你能这样算无遗漏,还真让我惊讶了。” 大哥却拉起我的手,按在他的胸前,抬头看我:“你从前一路走得顺,从来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吧。如果有一天你也有了,你就会明白……如今我筹谋已尽,也不过是无奈之举。” 我眯起眼:“想要的东西……你就这么想让我上你?” 他脸色一僵:“景玉……” 我皱了眉头:“我告诉你,这次就先记下了。要是还有下回,可别怪我不讲情面。” 大哥闻言,顿了一下,轻轻地道:“讲情面?你昨天那样……好像也没讲什么情面吧。” 抽开被他握住的手:“你知道就好。” 说着我从门边拿了外套,披在身上:“我出去喝点酒,回来的时候,我不想看见你,房里的样子,也要变回原状。” 他站了起来:“……你要走?” 我拿起帽子戴上,没说话。 转身去开了门,大哥忽然快步走了过来:“景玉……你……” 我看着他,勾唇,第一次放肆地拿手指去抬他的下巴,他并没有躲避,只是暗沉沉地看着我。 “只要你做到了我说的,我不会亏待你。”对上他的眼,我道。 “……亏待我?” “放心,你打败了那样多的对手,如今终于站到我身边,我自会然对你另眼相待。可你要我每晚都跟你一处,我还要看看,你够不够格。” 他的面色苍白下来:“你居然这样与我说话。” 手指从他的下巴上缓缓移动到光洁的面容,我淡淡地道:“以前我们是兄弟,我自然是敬重你的。如今我们两个……”我轻笑了一声:“也不必这样兄慈弟孝了吧。” “……” “只要我出门,随便招招手,就有人自动爬山我的床,你呢?你只有我吧,嗯?……啊……对,别给我提你那些假模假样的姨太太。” “……” “我知道,只有和我在一起,你才能享受欢愉。” “……” “你现在不就应该讨好我?求我不要抛弃你……” 啪! 帽子落在地上,额前垂了发,我伸手擦去嘴边的血,好重的一巴掌啊。抬眼,却见他面无表情。 伸手到后面,关上门。 反身,将他压在门上。 他一动不动,那一身竹色的长衫,第一次看起来这么单薄。 对上一双波澜不惊,暗沉又不见底的眼,我将自己的手肘撑在门上,低头去吻他。 他没有回应。 我继续吻着,撬开他的唇,去舔他的牙齿,吮吸他口腔的空气…… 我的动作持续着…… 他忽然颤抖了一下,被我亲得窒息,漏出一声喘息。 却也只有一声。 “……有感觉了?”我低声道,“被我这样说……还能有感觉?你真是……爱惨我了吧。你求我啊……你怎么不求我继续?” 他从被我双臂禁锢的空间里抬起脸:“梁皓,你把手拿开。” “哟,”我勾唇。“怎么……还闹脾气?” “……”他想挣脱开我的臂膀。 “逗你玩儿呢。我最喜欢你了。”我带着调笑,再次去吻他。 他避开脸:“你别这样。我看了心凉。” “你不喜欢?” 我问,提高了声音: “你不是喜欢我么?” “你不是喜欢我到不择手段么?” “给我亲一下怎么了?你精贵什么啊?玩矜持?你这身子昨天不就被本爷给破了么?” 到了后面,我不禁吼出声。 “什么叫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你开什么玩笑?” “怎么不说话了?说话啊!死着一张脸你干嘛?你说话啊!” 他愤力摆脱了我的禁锢,转身就走。 靠在门上,看着他拉开门,看着他快步走进院子里,看着他就要自己去开那辆停在院子里的汽车。 真是狼狈。 我心下带着胜利感笑了。 可不能让他这样回去,否则又不知道玩出什么花招整我。 几步赶过去,在汽车启动之前自己也钻进了汽车。 “你还来做什么?”他终于开口了,声音说不出的低哑冰冷,似乎从远方传来。 “要走啊?”我问。 “不走还等你赶我?”他开着前方,淡淡地道。 我沉默了一下:“真生气了啊?” “……” 我将掌心覆在他握强盘上的手背上:“别这么小心眼儿嘛……你也知道我脾气不好……” 他转头看我:“这不是脾气的问题吧。” 我笑起来:“你都赢了我这么多回,让我赢你一次也不行啊!我又不是你那些对手什么的,你还真灭了我不成?” “……” 我将他拥入怀中,轻轻地道:“哥……” “哥……别生气。” 他的声音很清冷,落在我耳边投下一颗炸弹:“知道么……春红怀上了。” 我一怔。 他闭上眼睛:“怀上了我们的孩子。” 感到自己被推开:“你这样的性子……怎么为人父母?” 我许久都没有从震惊中回神。 大哥叹了口气:“你回去吧。好好想一想。” 我咬牙:“你跟我一起回。” “我要回罗公馆。” “你回罗公馆,就永远不要再来了!”我拔出了开车的钥匙,扔向车窗外的花园。 大哥看了我一眼,推门下车。 “你非要走?”我挑眉。 晨风吹乱了他的发,他立在那里,就好像一尊静谧的雕像。沉静,又让人捉摸不透。 “又在想什么?我们俩一辈子总不能这么你算计我我算计你吧。你以为你用手段逼着我,我就能好过?我不好过,你又能好过?” 我也下了车,双手趴在车门和车身之间,看着他。 抬起眼,黑眸中闪过一丝迷蒙,他轻轻地道:“真拿你没办法……”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大家似乎都不喜欢停在那里,就再写一点。 第50章 大结局 就在这时,只见金贵正急匆匆从外赶至:“罗先生……” 然后金贵马上发现了站在车后的我。 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大哥似乎瞬间恢复了从前高高在上的姿态,淡淡地道:“梁师长是自家人,你有什么就说吧。” “梁师长的母亲……刚才……自杀了。” 我一愣。 大哥挑眉:“不是早遣人看着梁府了么?又怎么会自杀?” 金贵举手擦了额前的汗:“幸好兄弟们发现得早,现如今……已请医师去了,人虽没醒,但看样子算是救过来。” 大哥转眼望我:“这么大的事儿也忘记告诉你,一早上尽被你折腾成这样,车钥匙呢?去看看她吧。” 咬了咬牙,我只好自己又把刚才扔出去的钥匙找了回来。 递给金贵,他便坐了驾驶,我和大哥坐到了后面。 路上,只见大哥一脸风淡云轻的闭眼靠在车内,似乎在养神。我心里不禁又气起来。 “你要杀梁志远的时候……考虑过她么?”我质问道。 “什么杀不杀……”大哥眼睁开一条缝:“梁志远发表的东亚共荣宣言有录像有笔迹,报纸上登出来,全中国都知道他投日了。就算今天不死,你以为他能活到几时?并不是我杀了他,是他自己走错了路。可又还要连累你。” “……” 大哥伸手,拨开我额前的发:“我做的,不过是让他的死不仅不连累你,还能帮你一个忙。作为父亲,他也是死得其所了。不是么?” “……” “我早与你说过,投日没有好结果,总是要家破人亡……” “……” 带着些许沉重的心情,我再次拜访了梁府。 刚进门,就见梁志远以前的七姨太给我开了门,还是如花少妇的模样:“少爷。” “太太呢?”我问。 “您来得正好,太太刚醒了。” 门口正说着话,忽然就看见里间里冲出来一个人。 披头散发,脚下踉踉跄跄。 一个碧翠的绿影侧着我的面颊飞过,哐当一声,碎在了地上。 我一看,却是那天大日子我送的整套翡翠首饰。 退了一步,她却已然到了眼前。 我不禁睁大了眼,面前的女人,哪里是我的母亲,却像一个老妪,相似的轮廓,却犹如一夜之间衰老了十岁:“孽子!……你……你……我没有生下你就好了!不是人的小畜生!那是你爸爸呀!” 我从喉咙上掰开她紧攒的手,使劲拉下来,握在我自己的手里。 她似乎早已流干了泪,只是瞪着赤红的眼嘶嚎。 “志远……志远和我才刚完婚呢……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站在一旁的大哥却忽然开口了:“这件事不是景玉的错,您知道梁志远和日本人达成了什么协议么?” 娘一身绸缎睡袍的褂子,原本料子的华丽早已荡然无存,只剩皱皱巴巴又带了污渍的邋遢,满是横纹的颈子上还有重重的勒痕…… 她似乎才发现有人站在我们身边:“你来干什么?我早与你没有关系了!” 大哥竟也不恼,只轻轻地道:“梁志远当时答应了日本人,以后会在日中友好内阁里担任官职,为了表示忠心,他承诺重娶一个日本妻子。” 娘一副呆愣的样子看着大哥:“你……你说什么?” “他早就没打算要这个家了。” “太太!”“太太!” 娘再次昏了过去,被医生和几个助手抬进房里了。 我挑眉,低声凑近他的耳边:“你说的是真的?” “有所耳闻。” 这时几个姨太太却围成了一圈凑过来,为首的竟是还那个最小的女子,她娇娇弱弱地对着我一福身:“少爷……有件事我不知该说不该说。” “你说吧。” “老爷如今走了,我们这些姐妹……” 看着她身后那些拿着帕子抹眼泪的,我倒是明白了。她们在怕我。 毕竟,外人都知道,我是个亲手杀了自己父亲的儿子。 没一个人敢上前,像从前那样与我搭话。 这还真是件事儿,她们怎么办呢? 走到沙发的主座上坐了:“你们有什么打算?” “按姐妹们的意思……毕竟侍候了老爷这么久日子了……老爷也说过,有一天他若是没了,还有少爷呢,家不会散……我们也知道……少爷……少爷是最重大义的人。”说着,那七太太看了我一眼。 还真是胆子不小…… “……定然会养着几位姐姐终老的……”她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说出最后一句。 我点点头:“我可以为梁志远守诺——只要你们把我娘哄开心了。” 大哥拍了拍我的肩膀:“去房里看看吧。” 我起身和他一道进了屋。 娘还没醒,我坐在床边,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不知怎么,见到这许多白丝和皱纹,忽然一股悲切送胸口中涌上来。 捂着脸,我对着她低下头去。 大哥站在我身边,搂住我的肩膀:“你不要太伤心了。” 我抽了一口气。 傍晚,我和大哥一道离开了梁府。 没有坐车,我和他一起走去了江滩。 抬目,只见一片火云残日,血满江华。 他没说话,只是静静走在我的身边。 我几乎有种错觉,这样不经意的漫步,就好像已经走了很多年。 终究还是我开口了:“最近,死的人真多。” “是么?”他却反问我。 “我一直没有问你,现在宋浩源怎么样了?” “死了。” “还是死了啊……”我叹了口气。 “嗯。” “王全呢……”我停下脚步,看着血色般的江水:“他死了没有?” “也死了。” “你骗我。” 他没说话。 “他死不了……”我叹了口气:“他命硬着呢。” 大哥看了我一眼:“你这么喜欢他么?” 我笑了笑:“算是吧。” “……” “其实……我更爱喜欢上了他的自己。” “……” “从前的那些日子里,除了他,没有人能让我觉得世界更美,生活更值得过下去,人更有力量。” 夕阳的斜晖笼罩在我们的周身,似乎这样两个浑身沾满了鲜血的人……也变得柔和了。 我轻轻地道:“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大哥看着我。 我牵起他的一只手,轻轻地贴在被江风吹得冰凉的唇边:“现在只要想起你……只要想起你那时的样子……我就觉得……其实……” 我笑了笑,没继续下去。 他似乎对我的表白有些猝不及防,微微睁大了眼。 “想知道为什么?” “……” “因为你够强。” “什么意思?” 我闭上眼睛,让自己用全身心感受这份落日的宁静与即将到来的黑暗。 “争斗是最美的,征服是最快乐的。这个世界上没有厮杀,又怎么会有热情,又怎么会有爱。” “我喜欢王全,因为他不喜欢我。他那样倔强的心情,总是让我不知不觉受到的引诱。” “可是你……”我将他的手抚至我的颈项:“吸引我的却不是你的心,而是这把一直落在我脖子上的利刃。” “王全爱上我,他就输了。我会像丢一块抹布一样扔掉他。” “而你,你只要放下刀,你就输了。” 大哥看着我的眼睛:“景玉,你错了。我不带刀的。我也从不拿刀对你。” “是么?”眼微微睁开了一丝缝隙。 只见残阳落在他的睫毛上,几乎一触即灭:“我只是……爱你而已。” 他轻轻地道,声音,几乎飘零在江风里。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以后有时间会放送,最近还是主更《今朝媚》~要是看到更新提示,很可能是因为琐文修H,战河蟹。 非常感谢一直支持这篇小冷文的大家,没有因为它冷就抛弃他,没有因为停更很久就抛弃它,真的让欧欧感到灰常的心暖,给了欧欧莫大的支持和继续下去的动力。谢谢大家,鞠躬。 后记:《乱世莽夫》这个名字,很多人以为说的是王全,其实当时起它,主要是觉得‘莽夫’这个词,很适合当时在乱世里讨生活的人。 王全纵然是莽夫,景玉又何尝不是莽夫。他恣意的生活,恣意地伤害别人,甚至不畏惧死亡,不畏惧报复。这一点,和他哥是一样的。大哥是个不畏死的人,有句话说,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大哥这个人,之所以能这么冷静,步步为营,有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内心深处没有一点点对自己消亡在世上的恐惧。这一点上,他、景玉,王全,都是乱世里的莽夫们。 另外,这篇文完结了,欧欧很想恳请盗文的亲,从第一张开始重新做TXT,因为一般盗文据我所知都是同步盗,可是欧欧有个习惯,就是每写下一章的时候,都稍微把上一章的小bug,错别字,和语句不通的地方稍作修改。你要是同步盗,就可能会盗出一个错别字连篇的囧文。O(∩_∩)O~ 第51章 【宋浩源番外那个人】 穿着木屐推开后+庭的木门,少年沉默地穿过花草阑珊的庭院。 浮云将月亮遮住了,他美丽的脸上却没有笑。 长长的衣衫早已遮住了原本的身形,他穿梭在如鬼魅般阴森的花园里。 家里的院子据说曾经比现在还大,有一百多位佣人。后来在勤王战争中被烧掉了一半,也就此没落下来。 如今满地扭曲的松枝和重叠的落叶。 今天他要去拜见的那位大人……是和他有血缘的。虽然从小没有过父亲这种称谓,但他心里知道,那位大人与他,其实就是所谓父子这样的关系。 因为是羞于启齿的血缘纽带,所以就连家中外仆,都很少知道他的存在。 生下少年的早亡女子……是支那人。这一点,曾让那位大人对他十分的不满。 冰冷的夜里,他只穿了浴衣,全身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木屐踩在暗色的石子上,似乎预示着今夜也是难熬。 摸摸自己的面容 ——为什么就这么秀丽呢? 竟像一个白瓷作的娃娃。 那位大人平时对他十分冷酷,也只有在解开他衣服的时候,会露出这样的赞叹。 可即使得到了恩赐,他并不快乐。 他总觉得自己好象迷失在梦的世界一般。 推开门,大人已经在那里等他了。 虽然只是一间侧室,但夸张的还是有十张榻榻米大小。里面只点了一根蜡烛,照出一个年迈武士苍老的脸。 浩源……你过来。 坚毅的面容上布满了深刻的痕迹,这位大人曾是长州藩的武士,参加过反对天皇的战争,虽然现在没落了,但究竟是娶了新盛财阀的女儿为妻,重振了门纲。 奇怪的是,今夜,这位大人如此和蔼温言,他却一点没有开心的感觉。 走进门里,他乖巧地坐到了那位大人怀里。 他知道即将发生的事,因为那是他的宿命。 苍老的手刮上白皙的面庞…… 你真美。 话语响在耳边,他便被推倒在了地上。 在烛光的映衬之下,他自觉地打开了自己的双腿。 缠绕而蠢动的指尖,攀上了他全身的每一个角落。 他还是哭出声了。 痛苦总会过去,明天将会到来。 撑过去……就好了。 屋宅的主人是个带了些许神经质的女人,财阀家的长女,福山夫人。 他很少见到这位夫人,因为她看见他,就会像看见什么脏东西一样,用袖子掩住鼻尖。 日子就这样过着,一天又一天。 直到有一天,他正在被困住院子里看花,忽然腹痛如绞,便直直地栽了下去。 堕入黑暗,他几乎都不想再醒来。 死了么? 他想。 死亡,真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呢。 醒来,又还剩什么呢?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一年…… 一阵争吵声将他的意识拉回。 是夫人的声音。 你以为这个家我什么都不知道么? 睁开一条眼,那位大人的身形似乎挡住了自己的视线,却没有说话。 这样污秽的人怎么能留在这里! 你也自甘和这样肮脏的东西为伍吗? 他刚爬起来,却被不知道什么东西一脚给踢翻了。 再次醒来,是在轮船上。 身边却出现了一个说着外国话的白胡子老夫子。 后来他明白,原来,这是他中文的教师,他们现在要去的地方,是中国。 他活下来了。 作为一个不被承认的存在。 无论是作为儿子,还是作为…… 那黑夜深处……一遍又一遍喃呢在他耳边的情话……我最后的情人。 一个月的轮渡,他学会了简单的中文对话,落了地,他被安排在一个乡间不为人知的私塾上了两年儒学。而他也从此知道了自己母亲的姓氏,宋。 从此他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宋浩源。 过了新春,他就十五岁了。 除了自闭寡言和出奇的苍白漂亮,他和其他的同学,分辨不出不同。 与健全心智的少年不一样的是,他没有心力去关心日常的繁杂与快乐,他只是机械地去做自己的事。每日练枪,学武,发呆。 春天的时候,他接到了一封久违的家中的信,称赞他表现优异,不负家中的期望,并且在同时,他被送进了关东军参谋部在中国设立的特务训练营。 训练营中,他表现得并不出众。甚至很多简单的伪装、暗杀术,他都无法顺利的完成。训练员对他的评价是:不用心。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用心。 也不知道自己的心在哪里。 培训班毕业之后,因为他仅有的,还算出色的中文能力,被从一个特殊的渠道直接派往了南边的一所讲武堂,做了现代战争讲师。 第一次注意到那人是傍晚放学的时候,那人正在荷花池边晒太阳。 就是一眼,他就被深深的吸引了。 水塘中的缤纷丰韵了如水的荷花瓣,却并无法洗去那人一身的孤独与戾气。 那人背对着他,只露出一个和他一样的青年的萧索背影。 就好像落日尽头,只有那人一个人。 他却好像找到了知己般,被牵引着走了过去。 走到身旁看见了面目,他认出那是在校长介绍他给众人时,被称作枪术指导的同僚。当时一群人嘈嘈杂杂,七嘴八舌,他也没有注意他,只是记得这人尤其的英俊,却又带着百无聊赖生人勿进的气场。 他走过去,还未开口说话,那人就看到了他。 眼神直直地迎上,目光对峙的一瞬间,他不禁一怔…… 这是怎样一双眼呢,透着凉薄、冷漠甚至不辨人情的混沌…… 也只是一瞥,那人就转开了视线,似乎他不存在一般,继续自顾自地去看荷花了。 你在看什么?过了半晌,见那人一动不动,他好奇地问道。 我在练目力。那人淡淡地说,声音厚重好听。 他一怔:这个有用么? 打枪好瞄准。 你枪法不好吗? 我枪法很好。 真的? 那人没有回答他。 后来他又试着说了别的,那人只是听而不觉似地坐着。 他也坐了下来,陪那人一道看。 他们就这样孤孤单单地一起坐在大石头上,谁也没有说话。 他却没由来地觉得安心…… 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呢。 自从漂洋过海,来到这片异域,他带了不能融合的奇特疏离感。 这种疏离感让他每天如踏云雾,飘渺难觅,无定无爱。 可这样没有爱恨的平淡甚至虚渺,却在和这个人静静坐在池塘边的时候,悄悄地溜走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就好像原本天地间只有他一个异类,他觉得这不是属于他的世界,世界也并不要他。 可看见这个英俊的青年,却有种奇特的感觉,好像虚渺中,他和这个世界建立了一段联系。 这个联系就是……原来……世界上也有和他一样的——异类。 可与他不同的是——这人异类得自在轻松,他却异类得无所适从。 他坐着,和这个人一起,看着他这样自在地呼吸,就好像和大地融为了一体。 这样的讲武堂,在这样战乱的年代里,每一个教师都几乎是一个战士。 东征的时候,那人带着手枪队,身上背着敢死队的炸药包,浴血抢占下一个山头,立即在军中就挂了团长的职。 他再见到他的时候,那人已经得胜回营了。 你真不赖啊。他穿着军装,走进帐去,对他说。 那时,那人正一身血衣,在擦自己的枪。 一管漆黑的枪,从里到外,从膛口进去,到枪身,弹夹,被他擦得干干净净。 他又把刺刀拆下来,去擦上面未干涸的血迹。 他整张脸上都是黑灰和污血,只有一双眼睛炙热得发亮。 都是为了革命。 那人喃喃地说。 将手上的那块布一个花式,甩到了墙上的挂钩,正落在上面。 喔。他怔怔地看着他。 忽然觉得,这人擦枪的样子,真美。 不是面容,而是一种奇特的气质。 他甚至能感受到,这人内心的焦躁和炙热。 这人并不是为了革命。 这个人和他一样,只是想杀人而已。 但是奇怪的是,这人给自己杀人找了一个有趣的理由——革命。 但本质上,他们却是相同的。 想到这里,他觉得跟他更亲近了,于是他坐到旁边去问他,几乎带着一些悸动:今天很快乐吧? 那人一愣,舔了舔唇边干涸的血渍。 点了点头。 很开心。 他笑道:你怎么不怕死,就冲在前面呢? 死? 死有什么可怕的? 那人淡淡地道。 听了这句话,他觉得有趣。 他和他是一样的啊,他们都是厌世又心冷,说什么革命,这不是自己骗自己么? 可那人却在后来学校的大会上,受了表彰。 一个叫做梁志远的政治部的人,来给他颁奖。 整个过程中,那人死死地抿着嘴角,并没有说话。 那个梁志远却在会后仍没有离开,他悄悄跟去了。 只听见墙转角的谈话:阿皓,革命就靠你们年轻人了。 说着梁志远拍了拍那人的肩膀,亲切地笑了:你是我的骄傲。 那人低下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仿佛默认了一般。 他抽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种被背叛的感觉。 这种感觉弥漫上来,扰乱了他的心绪,自己的工作中也出现了好几次重大的失误。 也许是因为查办他潜伏不力,也许因为是北伐要开始了,关东军参谋部来了调令,将把他调去了东北。 ———— 离开了那个人,来到了新环境,他还是那样孤僻不予人言,却有些惊奇地发现,自己似乎被置喙得少了,在这样一个没有女子的军营中,他几乎受到了自己所无法预料的包容、奚落和调笑。 一个叫佐久间的低级军官总是围绕在他身边,可他并不在乎。 被这样热烈注视的感觉里,他既觉得难缠,又有一丝得意。 可是得意之余,他却又有些失落,然后,他忽然就想到了那个人。 如果…… 如果终有一天,自己要做那样的事的话…… 如果终有一天,自己不得不再次经历雌伏于人的痛苦,心底的考量,大概只有那个人有资格去打开愈合已久的身体…… 第一次……他知道……原来这种感觉,就叫做喜欢。 原来,他在离开了以后,喜欢上了一个留在原地的人。 发觉了自己心意后,他被这忽如其来催生的情感种子,弄得整个人都急躁起来。 他有时梦见那个人,他们两个是那样亲密地拥抱,热烈地相爱,就好像天地之间,只剩他们两。 我喜欢你。 这句话,他在梦中说了多少次,可是现实中,他也许再也没有机会和那个人说了。甚至……他都没有机会和那个人再次见面。 在人生跨过了二十个春秋的时候,他终于发现了生命的可贵。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为了和自己喜欢的人相遇,为自己喜欢的人牵挂,向自己喜欢的人表白。 可是……他也许没有这个缘分了。 于是他想, 如果生命能再来一次,能再喜欢那个人一次就好了。能和那个人再亲近些就好了,能向那个人表白就好了。 有几个军官追求自己很急……他越受欢迎,就越自怨自艾;他越自怨自艾,就离追求者越远;离追求者越远,他们就更加稀罕。 就好像他是一朵绝世而独立的花。 他仍像从前一样,工作里总出差错,但如今不一样了,许多人都会为他遮掩,拉他一把,只为换他一个笑颜。 他也终于知道,原来自己在幼时懵懂的时候,和有血缘关系的那位大人做的那些事情,是不知廉耻的。 再次的相见,是那么措不及防。 他居然在作战的时候被那个人俘虏了! 这是上天安排他们相见。 他想。 于是他如一只飞蛾一样扑上……去寻求自己生命中唯一的光明。 他放下一切去爱了。 然后他就像满足了一辈子的夙愿般,甜蜜地接受了那个人含蓄而又霸道的温柔。 对着那个人打开身体去接纳的时候,他再次哭了。 这次却不是因为疼,也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幸福。 但他并不知道,那是自己幸福的最后一天。 第二天,那个人毫无留恋地背叛了他! 他那颗刚刚被培育出来的人的心,就这样生生地被撕得血肉模糊。 虽然再次获得了生命,但让这段生命也让他从此丢掉了做人的机会。 表面上只是羸弱,可他的内在早空了。 空空荡荡,只剩下那个人最后望向他,冷漠的眼神。 那是一种同类相残的痛苦,让他在重获肉+体的同时,彻夜不眠。 那个人是个异类。 他也是个异类。 他们本该是天造地设的恋人。 可那人却是个想融入那个芸芸众生世界,异类中的叛徒。 那个人……甚至没有一个做异类的自觉。 他以为那个人懂的。 可那个人却原来什么都不懂。 他活下来,只是为了再见到那个人。 再见到那个 人,或者改变他,或者杀了他。 这变成了他活下来的意义。 他工作里再也没有出过差错。 他出色的工作甚至受到了同僚的敬佩。 很快,他得到了一个机会。 他像一个溺水的人看见浮木一般,拼命地抓住。 但是他的上司却不这样想。 他的上司在下一盘更大的棋。 与其让一个抗日骁将的死作为殉国的证据,相比之下,一个曾经抗日英雄投日,作为宣传的材料,似乎要来得更好。 这步棋从那个人那位亲日的父亲开始走起。 先让父亲为了营救儿子而投日。 然后让儿子走投无路而投日。 最后让世人都知道,所谓抗日,只不过是一个笑话。 可他却已经没有机会了,这是他最后的,拿捏那个人的机会,那个人完全落到自己手上的……机会。 他拼上了一切,因为他只有他了。 第52章 岳维仁番外新的生活 长期缺乏食物和血液中流窜的酒精,让岳维仁头痛欲裂。天空中落下斑驳的雨滴,他坐在一个破败的角落,穿着褴褛而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军官士服,胡子邋遢,满脸都是脏污和泥垢。 如此落魄的身形坐在街上,没会有人给他落在地上的帽中,扔上哪怕一块钱。 自认为并非乞讨,他只是坐在这里,一边喝着来之不易又存量无多的小酒,一边看这世事苍凉。 国难早已过去,早些时他还自诩拯救者,如今却身陷万劫,永无复出之日。 天空中飘着雨,就如缓流出他心中的泪,和那淋血的狰狞伤口…… 他曾经以为,生命可以被放弃,名誉可以受折损,但是功业必须完成;他用尽了全力,去实现他自以为正确的原则,却没有收获任何值得称赞的下场…… 重新将酒壶的脏嘴对准了自己的口唇——事到如今,除了醉生梦死,他岳维仁可还有什么别的选择? 不错,醉生梦死。 岳维仁现在,成了从前自己最讨厌最瞧不起的那类人。 细雨濛濛转为瓢泼大雨,手中仍紧攒着脏兮兮的酒袋,可惜,酒,就快要喝尽了,他却无钱再买。 拖着步子站起身,想去躲雨。前面有个桥洞,他缩进其中坐下。雨太大,以至于在这拥挤而平静的城市中,形成一道无形的帘幕,谁也不会注意到这个蜷在街角的,穿着破败军装,被时代抛弃的糟蹋军人。 岳维仁浑身早已湿透,任凭布鞋上亦沾满流淌在地上的脏水。 扑面而来的湿冷风中,岳维仁叹出一口热气,可这热气很快便消散了,最后一丝贫瘠的温度也不知去了哪里。 心里如被挖了一个洞穴般空荡荡,脑中如今早已想不起什么家国大义,只有一片惨白,空虚,和寂寥。 以前,他自诩志向远大,思虑清明,从不知何为迷惘与彷往;如今,许是他总在心中嘲笑迷茫彷徨者的报应,命运却终让他体会到了这种难受。 并非切肤之痛,却只是麻木。 麻木。 大雨仍然零落,他已几顿空腹未食,饥饿和寒冷席卷着整个身体。 要去死么? 要去结束这毫无意义的生命? 不…… 他死不了。 因为,他连绝望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在这时,只见一个撑着伞的矮小中年人朝桥洞下走来。 岳维仁抬脸,只见那中年人明明头发已经花白,却长了一张微胖的娃娃脸,眼角浮出轻微的细纹;而脸颊上的皮肤竟如少年一般,隐约显得滑腻而光洁。 来人撑着伞盯着他,似乎好奇。 中年人穿着灰色的长衫,一看便是富人家的老爷。算不上慈眉善目,可一双漆黑的眼睛却透出一股与年龄不称的稚气和天真。 是疯子? 还是弱智? 这个年头,生存不易,谁还会去关心他人? 连朋友都是如此,更别说是自己这样的陌生人…… 岳维仁用他已经旋转不动的大脑判断着…… “我刚才就看见你了,醉了吧?”中年人关心地问,声音带着亲切。 “这里排水系统很不好,桥下会淹,你赶紧回家吧。”男人撑着伞,好心地劝说。 岳维仁不应。 “你是不是没有回家的车费?”说着,男人掏出身上的零钱,放在岳维仁的面前。 是美元。 一九五零年的港岛,最值钱的货币。 呵,自己曾经用脚踏遍了山河的千山万水,又怎么会走不下一个小小的港岛?不过这个人,为什么要滥发好心?自己,还不需要他同情…… 岳维仁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拖着步子走近瓢泼的大雨中。中年人小跑地跟上,给岳维仁撑起伞,小心翼翼地道:“你没事吧?我看你一身酒气,是不是醉了?” 他瞪了那个人一眼,中年人微微瑟缩。 其实岳维仁住的并不远,只是不愿意回去;中年人执拗地一路跟着他,似乎是怕他淋雨一般,为他撑起一片荫蔽。 “我儿子跟你年纪差不多,也是从大陆退下来的军官。” “所以看见你,我觉得特别亲切。” “可是他现在有自己的事,都不爱跟我说话。”中年人兀自絮絮叨叨,岳维仁一言不发地向前走着。 到了地方,那是一处小小的铁棚,坐落在一个不大的垃圾回收站旁。 岳维仁推门进去,房门吱吱呀呀地响。 他靠在门边。 早说了,不想回来。 只见那阴暗房间的角落里,布满了各种破烂和垃圾,一股恶臭扑鼻。岳维仁沉默地走进这些破烂和垃圾中,用脚扒开一个地方,坐了下来。 屁股下面似乎被什么坚硬的东西硌住,岳维仁从掏出来一看,竟是一枚白虎勋章,翻过来,背后写着‘衡阳大捷一等功’的字样…… 岳维仁用脏兮兮的袖口擦了擦上面的污渍,金徽闪出光亮;岳维仁将它扔进手边的锈迹斑斑的磁杯中,只听叮当一响脆响…… 岳维仁听着这道声音笑起来,又拧开酒袋口,将烈酒灌了进去。 蔓延的酒气中折射出金属的光彩和斑斓,晶莹的液体里包裹着曾经的金戈铁马,岳维仁双目盯着酒杯,似乎再次回想起了辉煌的过去,几乎想醉在自己的梦里。 中年男人站在门口,探进头来:“我能进来么?” 岳维仁被中年人的声音惊醒回神,他木然点了点头。 岳维仁不知道为何开口,也不知道,自己是在问这个莫名其妙跟回家的男人,还是在问那个早已丧失了心志,了无挂怀的自己。 “为什么……缅北之战我军几乎伤亡殆尽……可国人……还是尽说我们苟且偷生,丧城失地?” “为什么……衡阳之战痛击日军,连东条内阁都穷于应付,急遽崩溃,可还是有人说我们消极抗日?” “是有人污蔑我们!污蔑为抗日而死的英灵!” 中年人小鹿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岳维仁,一语不发。 岳维仁一口灌进了磁杯中的烈酒,勋章落在唇边,被他裂开的嘴唇亲吻。 在酒意的作用下,岳维仁砰的一声放下酒杯,失控地颤声喊:“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现在一无所有? 为什么自己曾参加的战役被人说成无用功? 为什么曾经那样的辉煌,如今却寥落成此等狼狈? 岳维仁用粗糙的大手抱起了头颅,抓乱了发尾…… “还有……为什么……为什么小溪会是共+产+党?!” 回忆起自己统帅的军队,在最后一次对抗中被共军全歼,只因为有内奸出卖了自己。 等到终于侥幸突围而出,得知真相的岳维仁变得再也无法原谅自己…… 撕心肺裂地痛苦…… 那时,他简直不敢想…… 坐着军用吉普前来劝降他的干部,居然是自己那个应该正在老家躲避战乱的妻子…… 自己最爱的,最敬重的,为了她不惜与家族决裂的——一生的良伴。 也就是在那一刻…… 岳维仁毁灭了自己的信仰…… 一生构建的大厦崩塌,那些曾经的迷梦就此破碎…… 他被最信任的人背叛…… 带着一具行尸走肉,岳维仁逃了出来。 可等待他的却是更严酷的事实。 这个他为之奉献,抛头颅洒热血的党国,却要审判他私通共产党的罪孽。 而共+党,也把他划入了顽固份子;在解放区,贴着他的悬赏通告。 岳维仁不懂。 在红区,他不得不掩人耳目, 在白区,他亦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国家之大,却没有他的容身之所。 百姓们的目光,被红色渲染,看他如兵痞,如仇敌。 呵,这个他曾为之奉献的国家呵。 他爱国,可惜,国却不爱他。 他很后悔。 要是……能死在缅北就好了。 要是……能死在衡阳保卫战中就好了。 要是……能在重庆谈判前,就死在抵御日寇的战场上就好了。 那样,他死的伟大,就不用再忍受生的屈辱。 可惜,人生没有假设,命运没有如果。 曾经的英雄,成了如今的如落水之狗,岳维仁甚至不敢让自己见到光天化日。 到了白区,他本想另谋打算,找人打点,以便重返军队。 可惜,那时兵败如山倒,兵荒马乱中,他甚至没能得到一张去台湾的船票。 他一路沦落,花光了所有的钱,才来到香港。 他没有朋友,唯一算得上‘哥们’的梁皓,也早在七七之后就因为战术防御分离两地,少有消息。自己留在湖南抗日,梁皓则带着精锐的装甲部队撤回了重庆。 自己再辗转到了缅北,曾见过梁皓一次,当时,他正率军攻打日军七号堡垒,伤亡惨重。 匆匆的一面,战事紧急,更无法叙旧—— 昔日的回忆几乎将岳维仁淹没,他忽然扑过去,抓住了站在房中,不知所措的中年男人的肩膀:“你说啊……为什么?!这都是为什么?!” 中年人皱起了眉头,脸上出现少年一般的表情,他咬着嘴唇,睁着乌亮的眼睛:“唔……我不知道……” 在与之对视的清亮瞳仁中,岳维仁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又肮脏,又糟蹋。 又狼狈,又低贱。 哪里还有以前军人的影子? 这个人……接近自己……有什么目的?岳维仁凭着酒意,冥思苦想…… 难道又是共+党的间谍?可自己早已没有了用武之地?他们还派他们盯着他干什么? 小溪第一次见他,也是一样的场景。那个时候,小溪撑着一把伞,在雨里,静静地看他。 这样下雨的季节,似乎总是能撩起岳维仁心底最深处的柔软和浪漫。 为他撑起一把伞的人,他永远都会记在心中。 他对她就此一见钟情。 从此爱上她,万劫不复。 他们的结合,是革命提倡的新式婚姻。 她们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如今,一切都天翻地覆。 他岳维仁,除却一身身经百战的皮囊,现下什么也不剩,寡廉鲜耻,苟且偷生。 “谁派你来的?”岳维仁哑声道。 “唔,没有人派我,我看见你在桥下……” “我问你,谁派你来的?!”岳维仁提高了声音。 当年,小溪来劝降他时,曾说:“我是爱你的,我不是为了任务和你结合,你知道,党的纪律不准女同志为了执行任务而交出身体。” “滚!” 当时,岳维仁赤红着眼睛,指着那个两面三刀的女人,如此怒吼着咆哮。 如今,似曾相识的景象重现。 这个站在眼前的男人,也在雨中为他撑伞,可却显得又可笑,又可怜…… “没……没有人……我……我看见你在桥下……”中年人唯唯诺诺地重复着。 “……你……你走吧……”岳维仁盯着中年人看了半晌,终是哑声道。 “唔……那个……你看起来状况不好。你吃了饭么?我可以请你吃饭?”中年人并未听从岳维仁的劝告离开,反而提出了建议。 岳维仁心下一阵反感,他皱眉:“……为什么?” “唔,我想跟人说话,我太太在逃难的时候病死了,我儿子有自己的事情,总是不理我,我孙子要学习,说我是傻子,不跟我说话。”中年人的脸上露出了类似委屈的表情。 “就陪我聊聊天就行。”中年人期待地看着岳维仁。 岳维仁盯着眼前的男人。只见男人带着小鹿一般的眼神,望向自己。 岳维仁倏地觉得好笑。 原来……是这么回事!! 刚才自己乱猜什么? 不就是…… 呵呵,如今,就连他岳维仁,也堕落成了这样! 居然有人敢跟他提出这样的要求!! 原来,这个懦弱的男人是看中了自己的身体,才在一路尾随他,向他示好…… 真是…… 岳维仁冷眼打量着男人;这个世界上,还真是永远都不缺臭虫。 “聊天?”岳维仁冷笑:“在床上聊?” 男人瑟缩了一下:“在在床上聊……也可以。” “滚!”岳维仁一脚踹在男人的足踝处,指着门口怒道。 “唔,我……我想跟你聊天。” “聊个屁!” “可是……好久没有人陪我说话了……” “你就这么贱?” “那个……我……我会给你钱的!” “给钱?”岳维仁眯起眼睛。 “嗯。”中年男人见岳维仁回应,急忙点头道。 岳维仁一把拽起男人的后领就把他压上了自己发臭的铁床,带着连岳维仁自己都不知从何而来的怒气。 男人惊讶地看着他:“你……你干什么?!” 男人的头发散在床上,无谓地挣扎着手脚。岳维仁钢筋铁骨一般的手臂施展出禁锢,一动不动。 被挣扎翻得凌乱的被褥中,男人战战兢兢地窥视自己的脸。 “你要干什么?”中年人一脸纯情地问。 岳维仁举起拳头,一击撞向铁床。 男人摈住了呼吸,面上出现了极度惊恐的表情…… 岳维仁有种玩弄了别人期待的快感,他嘴角溢出一丝冷笑:“再说!你再说!他奶奶的,你要再敢说一句,老子打死你!” “呜呜……我不敢了!!”男人几乎要哭出声。 “不用付钱,把烟留下。”岳维仁皱眉,翻身放开了对男人的禁锢。 男人颤抖着脊背爬起,几乎不敢看他,眼中仍旋着晶莹的水汽,笨手笨脚地下了床。 见男人神色恍惚,似乎不准备兑现自己的要求……岳维仁干脆自己伸手进中年人的荷包,从衣衫凌乱的中年人身上摸出了烟和打火机,点燃,叼在嘴里一根。 中年人全身僵硬。 就在他以为中年人会默默地走掉时,外面的铁门忽然梆梆地响起来。 “爹——爹——你在里面么?”门外传来一个青年的呼喝。 “呜……景玉!”中年人一瘸一拐地朝门口跑去。 敞开的门形中,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立在那里。 岁月流逝,却仍掩不住男人俊美又英挺的容貌,万里挑一的身形。 “爹!” 刚才还找自己的中年人扑进了男人的怀里:“景玉!呜呜……” 岳维仁张开了嘴,烟不知不觉中已经掉在了地上:“梁……梁皓?!” 男人在暗色中打量了自己半晌,把中年人塞进汽车,回身惊喜地道:“岳……难道是岳兄?” 呵,岳兄,这个名字,自己多少年没有听见了? “你怎么住在这儿?来了香港怎么也不跟我打声招呼?” “这说来话长……我也不知道你也在港岛……” “唉,岳兄啊,我和罗武现在开了一家公司,倒卖东西,你……”青年上下打量着岳维仁,“唉……你……早知道你这样,不如到我那里去做仓库经理,也好过你在这里妄度!” 坐上俊美男人开来的汽车,岳维仁的酒醒了大半。 自己身上浸满了黑油的军装,和青年身上干净带着幽香的长袍,行成了鲜明的对比。 岳维仁觉得自己的肮脏衬着车内洁净的内壁,显得格格不入,然后这种格格不入的感觉,转而变成了羞腆…… 不过俊美的友人似乎并没有察觉他的羞腆,只是一味地沉浸在这忽如其来偶遇的惊喜中。 “在这里遇见岳兄,真是幸事。” 岳维仁自嘲地笑了笑。 友人叫梁皓,曾是自己的朋友。 没有想到,流落至此,第一个相见的人,说要帮助自己的人,居然是他! 以前虽然相交,甚至亲密,但岳维仁在内心中却一直觉得,自己比起这位,无论是思想境界,还是为人做派,高了不止一点半点。 他们的友谊,建立在岳维仁巨大的心理优势上。 可如今…… 世事弄人。 梁皓先带着岳维仁去吃了饭,中年人则被梁皓派人送回了府中。 酒足饭饱,靠在车的后座,岳维仁先开了口:“好多年没见了……” “是啊。”梁皓应着。 “大家死的死,散的散……不知道现在都在哪里。”岳维仁苦笑,忽然感到一阵萧索。 “嗯。”梁皓没有正面回答,似乎对同僚们的去向并无关心。 “对了,你后来,还有王全的消息么?”岳维仁问道。 梁皓闻言,眼中闪出一道寒光,可很快又消逝而去,轻声启音,声线听不出一丝起伏:“重庆谈判的时候,他随团,见过一面。” “没死啊?” “后来据说,是投共。” “又是投共……你当时,是什么感觉?”岳维仁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对梁皓不禁产生一股兔死狐悲之感。 “当时,我想杀了他。”梁皓淡淡地道。 “你跟王全……以前是那个吧……”岳维仁缓缓地道。 “哪个?”梁皓挑眉。 “就像你现在跟罗武一样。” 梁皓沉默了一下:“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么多年了,我还看不出来?”岳维仁叹了口气,“以前不懂,后来你跟罗武大张旗鼓地好了。我难道不会联想旧事?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伤心,再也不愿见她,甚至现在看了女人,无论是什么样的女人……我都不行……呵……说来真是可笑。” “孟良崮,我一个装甲旅跟他对上。”梁皓静静地陈述着。 岳维仁挑眉。 “后来,我亲自调集了炮火,把他在的高地轰平,据说他的身体,被炸成好几块。” “真是狠心。” “喜欢的东西,如果得不到,最好的方式,难道不是毁掉?”梁皓望着前路,面色隐在暗中,看不清神色。 “你跟他说过话么?” “对垒的时候,喊过话。” “喊的是什么?” “我说,姓王的,老子干不死你!” “他怎么说?” “他没说话,一炮就射过来。我的指挥部塌了,但是我没死……” 下了车,梁皓带着岳维仁进了大宅,那是一座坐落在浅水湾的三层洋楼。 刚进了门,就看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从沙发上跳起来:“二爸,你怎么才回?” 梁皓把岳维仁推在少年身前:“叫叔,这是爸的好朋友。” “叔叔好。” 梁皓又带着岳维仁上了楼:“哥,我出去找咱爹,你看遇见谁了?” 罗武还是一副书生气儒雅的样貌,他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正带着一副眼镜看书,朝岳维仁礼貌又温雅地点了点头。灯光透过玻璃管晕黄地透出,给端正的面容上了一层辉色。 岳维仁不禁想,梁皓端得好眼光,这罗武可比王全看着顺眼多了。 梁皓道拍拍岳维仁的肩膀:“你今天睡客房吧。正好我爹的房间在旁边,他回来就洗漱上床了,我还要去码头一次,你要是没事儿,帮我照顾照顾他。他不喜欢佣人,老妈子一去,他就嚷嚷。” 岳维仁一愣。 和罗武打完了招呼,梁皓领着岳维仁来到二楼的一间房室前推开门:“爹,你不是老说我没时间陪你么,现在让我兄弟住你旁边这个屋子,你们没事儿可以说说话。” “唔……景玉!我不要他!”中年人憋着通红的脸,甩来一个枕头。 梁皓从外面关上门,凑近岳维仁压低了声音:“我爹脑筋有点问题,这几年越来越严重了,平时没个正行,只要没事,他就喜欢天天偷跑到街上去,给乞丐塞钱。幸好你给他提供了避雨之所,否则他又要生病了。他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这时,罗武从三楼亮着灯房间中走出,先叫在客厅看书的少年回房睡觉,又朝楼下道:“景玉,今天晚了,要叙旧等明天吧。热水帮你放好,过来泡澡。” 梁皓拍了拍岳维仁的肩膀,仰面看着罗武:“我还要去码头一趟。” “去什么,都这么晚了。什么事儿留不到明天做?” 梁皓对岳维仁眨了眨眼睛:“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先走了,你卧室里有浴室,干什么就跟自己家一样,自便。” 岳维仁站立在廊中,看着梁皓消失在罗武的房中,门关上,最后一丝光明也无。 转身回房,岳维仁不禁想,梁皓真是变了…… 以前浮躁狂傲的青年,如今却越来越有担当。 而自己,原来也并非那么没有用处。 也许,生活,才刚刚开始。 第53章 兄弟番外 “你们聊什么了?”进了门,大哥轻声问我。 “说了说旧事。” 大哥眯起眼:“旧事?你们俩都认识的人,差不多都死光了,还能说什么?” 我对上他的目光,走上前去和他面对着面,伸手轻轻撩开他短发:“怎么,你不高兴?” “怎么会?”大哥挑眉,“他乡遇故知,是件喜庆事。正好你那儿不是缺人么?岳维仁倒是个好帮手,他在这儿无依无靠的,任你调配。” “我不会亏待他。” “码头的事可以让他搭把手。” 我点点头,往浴室走去,脱掉衣衫放在一旁,踩进浴池的热水中里,将整个身子都泡了进去,抬头,见大哥靠在门边看我,我问道:“要进来吗?” 大哥点了点头,他伸出白皙的手指,扣子一颗一颗落下,他缓缓地解开自己的中式长衫,对我露出诱人的酮体,也跨入了浴池内。我一手把他搂住,让他跨坐在我身上,水花溅起,整个内室都弥漫满了水雾,大哥的面容上显出些许愠怒:“景玉……” 我牵起他的手,引导着到自己的额边:“好累,帮我按压着太阳穴。” 大哥叹了口气,伸手按照我的要求为我按压起来……我在他轻柔指尖的温暖触感下享受时,他忽然开口:“你们谈到王全了?” “恩,毕竟是老部下,我得给岳兄一个交代。”我答道。 手上的动作顿了下来,我闭着眼睛,黑暗中大哥的言语响在我的耳边:“那天以后,你就绝口不谈他,我倒是想问你,你是怎么想?” “我怎么想?”我缓缓睁开眼,在一片迷雾中看着眼前这个和我肌肤相贴的人:“我没怎么想,死了就死了。既然是我手刃,他这辈子就算交代在我这里,我觉得挺好。” 大哥沉默着,不发一言,不动声色地继续为我按摩。 “只不过……”我伸出手臂抓住他的手腕,勾唇:“他死了,我活着,陪我走下去的人是你。” “……” “明天我带岳维仁去码头,教他做事,上次咱们说小宝想转学的事,你问过了没有?” 大哥一愣,随即道:“问过,圣玛利亚中学是全英文授课,比这边好。” “那就去办吧。”说着我拉近了和他的距离,抬头轻轻啃咬他的唇:“明天晚上我定了酒,一起去龙翔。” “……为什么?”大哥唇间的柔软和我分离,微喘间,带出一道银丝。 “明天,不是你生日么?”我笑道。 “你……” “上次我忘了……你嘴上虽然不说什么,但我知道你在和我置气……” “……” 我握住大哥的手,引导到我的下面:“哥,我想要。” “景玉……” 我伸手到他的股间,揉捏着那个被我进入过无数次的地方,柔软,湿润,而诱惑。 “吻我……”我对大哥道。 大哥在我手指的进攻下气息有些不稳,他轻喘着捧起我的脸:“真是拿你没办法” 我们交缠着吻,我轻咬着他的唇:“……我知道……”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大哥脸上被熏得微红:“景玉……你……” “嘘,不要说话,感受我……” 大哥微弓着膝盖,有些难堪呻+吟出声…… “轻……唔……你……轻点……” 我按住他的腰,让他整个跨坐在了我身上…… 我们从浴池,一路做到床上,将浑身湿淋淋的他按在我的臂弯下,不断地撞击着他最柔弱的地方。 “叫我……”我俯视着他,凝望着他被情+欲染红的容颜。 “景……景玉……”大哥的眼角湿润了,微微喘息的口中隐约露出粉色的舌尖,一切的一切,都让我更加兴奋起来…… “大点声……”我催促着。 “唔……景……景玉!” “……嗯……嗯……” 我俯身啃咬着他的脸颊,他的锁骨…… 如此真实的触感,他就是我的大哥……一直陪我走到如今,并还将继续陪我走下去的男人…… 在别人面前,他是冷淡的上位者……只有在我怀中,他才会雌伏人下,对我付出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