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罪 作者:液液液液液 文案:为了不逆彼此CP,看文前请务必先了解一下本文CP。 本文主攻,年上,受追攻,不接受拆逆。谢谢。 主CP:攻:龚月朝,受:秦铮铮 副CP:攻:陈煜生,受:韦江远 其他人物:时沐城(属性攻),顾铭,路与为,杨清源…… 这一年入秋,秦铮铮继承父亲衣钵成了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同年秋天,随江接连发生好几起恶性伤人事件并造成很坏的社会影响,作案者小心谨慎,没有留下任何线索。警方调查后发现,这几名被伤者是同学,他们指认伤人者是一个看起来老实本分人缘极好的高中老师,而这个老师正好教过秦铮铮。 怎么可能是他? 竟然真的是他! 秦铮铮亲眼看见龚月朝被逮捕之后,觉得自己的三观碎了……可他却不知道,这位老师的身后,竟然隐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秦铮铮,你是警察,我蹲过监狱,咱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不,龚老师,你的三观就是我的三观。他们逃过了法律的制裁,那么就应该由遭受过侵害的人亲手来惩处那些恶魔!这才是正义!所以,我爱你,你别不理我。” 楔子 “哎,我跟你们说,龚月朝的爸爸在外面搞女人被抓,当场摔成了残废,还被单位开除了,哈哈哈哈哈哈……”白净的小男生站在教室的椅子上,嚣张地甩着从龚月朝那里抢来的书包,书一本本的顺着书包口掉落下来,打在又瘦又小的龚月朝身上,龚月朝下意识的捂住了脑袋,可胳膊还是被书脊砸到了,很疼。龚月朝委屈极了,虽然起了身,可还是不敢看那个同学,他想不通平时这个经常被老师夸的孩子为什么能变成这样的恶魔,只因为他爸爸出事了就应该被嘲笑吗? “龚月朝你别碰我,滚开点儿,恶不恶心……”他的同桌是个眼睛大大的女生,她在桌子上画了一条并不公平的分界线,偌大的课桌,龚月朝只能占个小小的角落,只要他的胳膊肘不小心碰到了同桌女生的,她便露出那种嫌弃的眼神,用粉红色的手绢仔仔细细擦一遍,就好像他有什么治不好的传染病。 “咱们班我最讨厌的人就是龚月朝,老师我不想跟他一组。”一个小胖子举着他圆滚滚的手,在上体育课的分组活动中对体育老师的安排不满,直接这么说,丝毫不会顾及会伤害龚月朝。 “放我出去,求求你们了……”龚月朝绝望地用通红的小手敲着破厂房的大门,却没有一个人回应他,夜越来越黑,只有一点月光透过脏污的窗子照**来…… “唔……别……”龚月朝知道抵抗是没用的,一个人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张嘴,随后苦涩的液体从顺着喉咙进入到了他的胃里。他被呛到了,一瞬间鼻腔、嘴巴里全是苦味儿,他剧烈的咳嗽引来混小子们的哄笑,“哈哈哈哈哈,我榨的苦瓜汁儿,怎么样?味道不错吧?都便宜你了,清热解毒……” 他试图跟警察寻求帮助,结果那个身穿制服的警察总是这样告诉他:“不过是小孩子们的玩笑而已,你快回家吧,你的家长不着急吗?” 过去的回忆如同电影胶片把龚月朝的大脑缠住了,他只要睡去,某个开关便会不受大脑控制一般开启,将这些记忆的胶片从头到尾的播上一遍,直到他无法承受,强迫自己醒来。 “你需要寻找一个突破口用来释放你心理上的压力。”龚月朝的心理医生王雨柔这样对他说。 “比如……怎么做?”龚月朝问。 “嗯……”王雨柔托着腮思考了一会儿,说:“就你觉得怎么舒服就怎么来,不要一直压抑自己,找到一个合理的突破口去发泄,这样配合治疗,效果就会好些了。” 龚月朝说:“好,我想想……” 第一章 随江的冬天,总是要比省内很多城市冷上那么几度,冬天白日短,下班时间不到六点,天就已经完全黑了。路两旁的树光秃秃的只挂了几片枯黄的叶子,在北风的吹拂下瑟瑟发着抖,摇摇欲坠的样子显得可怜得很。而位于立夏区柳园小区外成行的门市是当地知名的美食街却与这凄凉的冬夜形成了一种反差,这正好是这里一天中最热闹的时间,小区外面门市前停了一排车,人来人往、灯火通明,把这个冬夜衬得很是喧嚣。 老四川九宫格火锅,是这条街上非常火爆的一家火锅店,味道正宗,平时来得稍微晚了点就要排上一、两个小时的队,谁也没想到却在这天紧锁了外面的卷帘门。但是从起了雾气的窗口看进去,里面还是有人影在晃动的。 慕名而来的几位食客从车上下来,见大门紧闭是一头雾水,他们不死心,开车的那个年轻小伙子便去敲门,“老板,在吗?今天怎么关门了?” 这时从里面传出生硬的回复说今天不营业,几个人有些失落,转身去别家吃饭了。 火锅店的老板叫吴一,做餐饮这一行已经五年了,以前生意一直不温不火的,直到前年他娶了一个四川老婆,用上了她从老家带过来的底料方子,成了随江第一家正宗的四川火锅,这才真正赚得盆满钵满。 吴一把毛肚和鸭肠放在桌子上后,人就坐在木凳上了。锅里的牛油锅底已经滚沸,散发出浓香四溢的味道,勾得人食欲大起,可围坐在桌旁的其他食客一个个面色沉重,心事重重,并没有举筷子的欲望。 “你们吃啊……”吴一招呼着,不满说道:“老子今天都决定不营业了招待你们,你们还坐在这边大眼瞪小眼的,都对不起我搭上的这一个晚上的营业额。” 桌上唯一一个女人,脸上带着些青紫,手腕上也有些伤,她瑟缩着,呐呐地开口道:“我不想参与了,我能回家吗?我回去太晚了的话,我老公会误会……” “不行!”坐在女人对面的是个膀大腰圆的男人,他左手无名指戴着一枚金色的大戒指,但是这戒指尺码小特别紧,几乎勒紧了肉里,他说话声音很大,嗓子微微有些嘶哑,“我说孙雨,你上学的时候不是挺能咋呼的吗?现在这是咋了?” 孙雨就是那个女人,听见男人这么说,条件反射的抖了抖,“我……”她“我”了半天,愣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另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头发被定型的东西抹得一丝不苟,在灯光下泛起了一层诡异的油光,他身上穿着一件V领毛衣,里面是白衬衫,他抬了抬手拦了下他旁边的胖子,这时从他左手腕上滑出一块价值不菲的表,即使在这昏暗的店里也是闪着光的。他对胖子说:“哎,老钱,你说话温柔点儿,咱们今天来老吴这儿是讨论事情的。” “就是就是……”应和的人姓赵,叫赵渊,他坐在孙雨旁边,是市中心医院的大夫,“我这面对一天患者了,饿了,我得先吃点儿东西垫垫肚子。”他不拘小节,坐着的姿势也极其不斯文,夹了一筷子酥肉放在嘴里嚼了嚼,先是夸赞吴一手艺好,然后对那个戴眼镜的男人说:“我说张明峰张大秘,您把咱们这些老同学叫来干什么?都快二十年没见了,叙叙当年的旧吗?”赵渊接到电话后,原本是以为同学聚会的,但是看见在场的这几个人,心下便明了了。 “哼……”一个梳着分头,身着一件冲锋衣的男人轻哼一声,语气里充满了不屑,“有什么旧好叙的?说说咱们当年光荣的事迹吗?咱们上学时发生的事情,要不是张明峰的爸爸使劲儿,咱们谁也别想混成今天这样!”他脸皮粗糙、面色颇暗,样子很是疲惫。 赵渊听见了,冲着这男人讽刺道:“周立和周大秘,我说您这和张大秘同为政府秘书,却一个在区里,一个在镇上,可是差了一级别的啊,你是怎么混的?没让张大秘的爹扶持你一把啊。” 他实在嘴贱,周立和听见,便啐道:“赵渊,你给我滚!” 赵渊嘻嘻笑着,并不在意不轻不重的辱骂,涮了点毛肚,吃下去又是赞扬一番火锅的好味道。 张明峰没动筷子,而是喝了一口桌子上摆着的豆奶饮料,清了清嗓子,说:“今天叫你们过来,是想商量一下前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我想大家也都经历过了吧,我为此住了半个月的医院,直到现在一有点什么动作,肋骨还疼,这人下手太狠。” 赵渊敛起了嘴角的嬉笑,举了举自己左手,说:“对,他直接把我手指头掰骨折了,我现在根本没办法做手术,收入减了不少,这王八羔子。” 周立和冷哼一声,愤恨说道:“我鼻骨骨折,耳膜穿孔,你们觉得我会好过?之前我们镇里好不容易有一次进城的机会,我却在住院!” “哈,你们都是轻的,我是被捅了肾,还好老子肉厚,可也住了很久的院啊!”那姓钱的胖子转了转手上的戒指,“知道我损失了多少钱吗?跟老婆在一起都觉得力不从心。报了警,警察跟我说没证据,抓不到人,破不了案。” 孙雨捧着热水杯,喝了一口咽下去,眼泪刷的就往下淌,“我老公有一天收到一个快递,里面是我参加市里组织的运动会和一个男同事在玩两人三足时被拍下来的照片,他看见了很生气,就因为这,我被他打了一顿。我就觉得很奇怪,这到底是谁做的。” 众人都说得差不多了只是吴一沉默着,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一口气闷了之后,发出一声感叹。 张明峰问:“吴一,你呢?” “我……”他苦笑着,“从今年十月份开始,就不停的有人给食药监局打举报电话说我们这边用地沟油,来人查了一次又一次……说实话,这做老火锅的,哪个不用啊。” 听他这么说,赵渊“啪”得扔掉了筷子,几滴猩红的油点落在桌子上很快便凝结了,他指着吴一说:“吴一,亏着我之前总来你这儿吃饭,你,你竟然这么害我?” 吴一摇头,又喝了一杯酒,“我现在哪敢啊!对方坚持不懈的打了两个月举报电话,检查的人来了一批又一批,从食品安全到消防、卫生……我这招待来检查的人,烟都买老了去了。还有记者,那更得好好招待着,生怕他们瞎写,真正的话语权在他们那儿!做个网红店容易吗我?一个负面报道写出去,我第二天就得关门!”吴一一肚子的苦楚没人倾诉,见了些老同学就全都给倾倒出来了。 张明峰把自己的衣服袖子挽了挽,说:“这么老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你们心里就没有一个怀疑的人吗?我觉得……” 孙雨听见这话,顿时挺直了脊背,看向在座的人,就像想到是谁做的似的,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就像遇见鬼了似的,“不,不会吧……都过去快二十年了。” “怎么不会?”张明峰笃定地说:“看看咱们几个,再想想当年,除了他还能有谁?” 一直沉默着的周立和点点头,疑惑道:“可为什么……警方破不了案?那天我就觉得被人从后面敲了一闷棍,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警察说没有任何线索……” 张明峰说:“我也是,那人还朝我胸口踹了几脚,警方说从脚印看是一种高帮皮靴,可这种鞋,只要是劳保店就有的卖,实在是找不出线索。领导见我住院了,虽然都很重视,可我前段时间和立夏分局的领导吃饭,他问了我被打的事儿,他说现在有几起伤害案,作案手法相似,上面正讨论要不要并案,我问他都有谁,他说了你们几个的名字,不知道怎么了,第一时间我就想到是他。” “那你没跟警方说?”吴一问。 “说?怎么说?说咱们小时候做过的那些事儿,说那些是年幼无知?你觉得光荣?是他回来报复吗?拜托,我是在领导身边当秘书的,这要是传出去,我怎么混?”张明峰敲了下实木桌子,力气之大,把碗筷都震动了,一泄他有口难言的愤懑。 周立和应和道:“对啊,明峰那天晚上就给我打了电话,他和我说了这事情,我也猜到是他,可我俩这身份……还有孙雨,毕竟也都是有头有脸的。” 孙雨见提到自己,赶紧摆手,说:“别扯我……我没被打,我也没报警。” 惟独赵渊扯了别的:“孙雨,你不打算和那个人离婚吗?” 孙雨又摆手,低着头不说话了,正好这时她手机响了,看见屏幕上的名字,她几乎条件反射的发起了抖,赶紧接了起来。大家安静了,只能听见火锅的咕噜咕噜滚开的声音和电话那头暴怒的男声。孙雨挂了电话,拿起大衣便起了身,“你们商量吧,告诉我结果就行,警察来问,我肯定不会说漏了,我得走了。” 张明峰想拦,赵渊起身阻止了他,“让她走吧。” 吴一给她把卷帘门拉开了个小缝,一阵冷风从门外吹了进来,锅里飘出的雾气都往大胖子钱思维那里飘了去,钱思维站起来扯了一段鸭肠涮了涮,裹了裹碗里的蘸料,塞进嘴里冷笑着说:“张明峰你真不愧是给领导当大秘的,当年做错事不想认,现在人回来报仇了,你还想往人家身上泼脏水是吧?什么好事儿都是你的了。” 张明峰就像被说中了心事,脸刷得红了,“钱思维,你……” “其实直到现在我还烦他,想想他那副倒霉样子我就觉得来气。”钱思维放下筷子,掰了掰手指头,发出咔吧咔吧的声响,眉头也是皱得死紧,脸上的油腻几乎都聚到那些皱纹缝隙里了,“所以,你说怎么办?咱们就按你说的办。” 张明峰怼了钱思维一杵子,“你说话怎么大喘气?” “哼……”钱思维又去捞牛肉,“要不当年我也不能带头。” “那你们呢?”张明峰问在场的其他人,见众人点了头,他压低了声音,生怕被他人听见似的说:“行……回头警察再问,那咱们就……这么说……” 张明峰叨咕完了,钱思维皱着眉头道:“这样行吗?也太牵强了吧!” 张明峰说:“三人成虎,到时候吴一和孙雨就去做个证,咱们受了这么重的伤,必须让他坐牢。” “对。”赵渊应道。 倒是周立和拍了拍脑门,想起一件事来,“王雪绛怎么办?” 张明峰愣了愣,俨然忘了那个远在张州的另外一个同学,“或许他想不起来,王雪绛本人在张州混得好着呢,就别牵扯他了。” “……也是。”周立和疑惑的说道。 “来吧,既然商量妥了,咱们就干一杯吧。”赵渊举了手里的豆奶瓶子,几个人响应着碰了碰,喝完,还砸吧砸吧嘴,感慨道:“这豆奶才是吃四川火锅最正宗的搭配啊!” 这时,窗外飘起了雪花,北风卷着,在路灯的映衬下,舞得极美,没多久,地上就白了。然而这白雪,却掩盖不住人心的罪恶。 第二章 “今天的课就到这里了,下课!”龚月朝话音刚落,教室里就乱了起来。可真是难为这些正是主意最正阶段的半大孩子老老实实地坐上一节课听他絮叨。几个爱捣蛋的男生朝他鞠了个躬,齐齐地喊了一声“小朝老师”,便一个推着一个往外走,刚出了教室门,走在最前面的突然停了脚步,后面一连串的就都碰在了一起。最后面的那个混小子是班里的刺儿头,朝第一个大喊:“罗旭伟,你他妈停个毛,撞死老子了!”他夸张的揉着自己的额头。 被喊作罗旭伟的男孩子没说话,反倒是罗旭伟后面的人嘲笑说:“罗旭伟遇见二班的班花了,你体谅一下。” “哦……”刺儿头故意拉长了声音,正好全班同学都听见了,一时间爆笑声充满了教室。 龚月朝面上带笑看着他们,感叹着年轻真好,虽然有时候这些人实在是会气人,有一次他被气到下课了他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缓解半天后脑勺都在嗡嗡作响,但真的与他们相处久了,就会就觉得他们实在是天真可爱的。 随江市第五高级中学是当地的一所非重点高中,位于随江市立夏区,龚月朝来到这所高中教书整整五年了。他今年教高一的三个班的语文,基本每天都要上三节课,他即喜欢学校,却又因为小时候的经历对于学校有些抵触,喜欢的点在于学校环境相对闭塞,人际关系也较为单纯,虽有勾心斗角的,与外面相比好得太多。他性子很随和,可真心朋友并不多,心理医生说他有不太严重的交际障碍,他自知是如此,因为他的好友陈煜生就在这段友情中总是处于付出和包容的那个角色。也许是职业关系使然,他会主动对陌生人施与一定的关怀,但对方想要接近他,他却自觉自动的与他人保持几分距离,有不了解的人说他清高不好接触,可与他交往久了的人听见这样的话还会帮他辩驳说龚老师特好。他是教研组出了名的好脾气,任是谁说什么话都自己消化决不会发牢骚的主儿,一般开玩笑的话,他基本一笑而过,再加上人畜无害的长相,很是讨这个阴盛阳衰的语文教研组的大姐和阿姨们的欢心。 他洗完手,便将卷起来的衬衫袖子放了下来,拍了拍落在身上的粉笔灰,系好袖扣,拿着挂在椅子上的大衣和讲台上的讲义,不慌不忙的往办公室走。路上遇见几个学生朝他问好,他一一应了,办公室离教室不远,他走进去把衣服放在椅子上,喝了口上课前晾的水,温温的刚好解渴,几个女老师在聊最近发生的八卦,龚月朝愿意听学校的老师们掰扯这些,但不参与其中,主要是因为有趣,还是他接触外界烟火气的一个渠道,可以打开他孤闭的内心。见他来了,有个热心的女老师从桌子上的塑料口袋里拿出几个青皮橘子扔给他,“龚老师,下课了呀,来吃橘子,可甜了。” 难怪办公室弥漫着一股橘子特有醒神的香气,办公室的暖气片上还摆着快被烘干的橘子皮作为空气清新剂,给这烦闷的冬日加了一点趣味。 他笑着道谢:“谢谢张老师。”并不客气,拿过来一个直接拔开了,细细地摘掉橘子络放在橘子皮上,才送了一瓣到嘴里。 给他橘子的那个张姓老师见了,就说:“龚老师,你可真细致,那橘子络降火的,你还给摘了。” 他说:“我不爱吃那个,有点儿苦。”手上还没停下摘橘子络的动作,除了这个原因,他内心还讨厌这玩意缠牙,可又不能说,显得矫情。 不出意外的,张老师又笑话起他来:“大男人,还怕苦?而且这也不苦啊……” 龚月朝怕吃苦味是出了名,舌头又很敏感,平时喝水都是白开水,咖啡、茶和巧克力一口都不碰,食堂做得苦瓜更是绕道走,他是觉得橘子络苦才不吃,柚子也不吃,还没人知道为什么。龚月朝知道张老师说得那是玩笑话,笑着低头继续扒着橘子络,并不辩解。 她们说着说着就聊到了近期发生的社会事件,有个老师突然放低了声音,还露出那种讲秘密会特地表现出的神神秘秘的表情来,就好似这件事不足与外人道来,又或者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般开腔都是诸如“你们知道吗?”这类,这次也不例外,她先说了这句话,随后便接着说:“最近的新闻里不是说咱们市里接连发生好几起伤害案件吗?”说完她满意地看别人表现出好奇来,接着故作神秘的说:“前两天又有个人被袭击了,好像还是区政府的大秘书,上面领导见不得底下人受伤,主管公安的那个副区长特别很重视,下了死命令要他们破案,哎,你们不知道,我老公已经好几天没着家了。”说话人的老公是立夏区公安分局的,她对这种社会事件特别敏感,总能分享出来一些内部信息,也不知道公安内部是不是需要遵守保密协议。 龚月朝安静的听她们聊天,将摘的干干净净的橘子瓣放在嘴里细致的嚼着,微微酸涩的汁水顺着齿间渗进喉咙里,滋润了他连讲了三节课等吃完了,拍了拍手上沾着的东西,从笔筒里抽了根红笔出来,开始批改今天收上来的作业。 一个老师问道:“哎,谁这么丧心病狂啊?” “不知道啊。”那老师先摇摇头,然后说:“那个大秘书伤得倒是不重,现场几乎又没留下什么线索,感觉作案的人智商很高呢。” “哎……现在的社会啊……”这一声感叹还没发完,上课铃响了,说社会事件那个女老师突然想起自己有课,抓起桌子上的教案便往教室奔。上课铃好像也是约束老师的利器,几个老师都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位,一边有一搭无一搭的聊着天,一边或是备课,或是批改作业了。 学校食堂的饭菜实在是寡淡而又无味,而且从树叶子变黄开始往下掉之后,菜谱就变得单一起来,饭桌上的菜就是白菜萝卜豆腐土豆这几种相互交替,有时候一周都见不到些绿色,龚月朝属于那种易瘦体质,吃得不好就要往下掉秤,只好晚上回家给自己加餐,他又不太会做饭,把自己伺候得一塌糊涂。有老师悄悄议论说校长把食堂承包给了家里亲戚,每月他们交上去的伙食费吃不完也不退,而是被校长和他的好亲戚贪掉了,所以才吃得这么差,于是三人成虎,大家就都这么认为。今天做得是白菜炖豆腐,一大盆菜里就孤零零的飘了几块被炼了荤油的肥肉片,浑浊的汤汁里也见不到几朵油星,炼好的荤油,周末会用来包包子,一口下去,腻得人头顶发麻。 食堂就是这么个让人食欲全无的地方,龚月朝平时话少,也不抱怨,就着萝卜咸菜吃了半碗饭,便撂了筷子,同一桌的女老师吃得气鼓鼓的,念叨着明天肯定带瓶老干妈来下饭。 龚月朝刚站起身往外走,兜里揣着的手机却响了,他见是母亲,便接起来:“喂,妈。” 他与母亲算不上亲近,他上初二那年,他那个瘫痪了两年多又不停酗酒的父亲终于去世了,没多久母亲便改了嫁。龚月朝不恨母亲,甚至觉得是父亲拖垮了母亲,她也有追求自己幸福生活的权利,母亲在婚后第二年就与继父生了个女儿,继父对他不温不火的,他妹妹降生后就更显得生疏了,其实他也理解,有了亲生的,谁会对个拖油瓶付出真心。 龚月朝那时候本来就自卑,在那个家里都是尽量减轻自己的存在感的。高考选了个学费较低的师范类,去了省会张州,大学四年,他没依靠家里,都是靠做家教赚生活费,偶尔还要给妹妹买衣服和小零食什么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好在他运气不错,毕业后就回随江考上了老师,他本来是住在继父家里,后来以离学校远为由打算搬家。随着妹妹年龄渐长,一家四口人挤在那个不足七十平方米的小房子里实在是捉襟见肘,而且他见不得那三口人亲亲密密的样子,仿若自己就是个外人,他本想租房,谁知继父却拿了十万给他,还说了一番语重心长的话:“月朝,你看这些年,叔叔没有给过你什么关心,你妈妈的心思又都在涓儿身上,你学费啊生活费都靠自己赚的,我这也没什么钱,涓儿花钱的地方还多,只能拿出这么多来了,估计够你买个二手的小房子付个首付,你先自己住着,等以后找着对象要结婚了,叔叔再给你拿钱换大的。” 龚月朝从来不了解继父,或者说就没想过要试着理解过,当拖油瓶这么多年都没改口叫过他一声“爸爸”,他以前所经历的事情是懒得对别人讲的,也让他对谁都保持几分生疏,听继父说这话,眼泪在眼圈里打了几个转,愣是被他憋了回去,生硬地说了句“谢谢”。他不知道这是继父的真心还是母亲为了拉扯这薄弱的亲情关系贡献出来的私房钱,但他内心真的是感谢的。 现在他与母亲那边联系不多,更谈不上亲近,他怕打扰,基本上不主动打电话,偶尔母亲会给他打电话,大多数都是叫他回去吃饭,这次想必也是这个事情。 母亲的声音带着些兴奋,“小朝,你叔叔从灵泉弄了些河蟹回来,哇,个顶个的肥,晚上回来吃个饭吧。”龚月朝不太喜欢母亲叫自己小朝,因为总觉得像在叫混在张无忌身边的小丫鬟。也不等他反抗,似乎有只活泼的蟹跑了出来,母亲也不等他回应就喊了一声:“喂,你往哪儿跑?老谢,去抓一下那个螃蟹,左边,左边,又跑右边去了……” 龚月朝出了食堂,极有耐心的等着母亲和继父抓完了螃蟹才有空理他。“小朝啊,这河蟹是真的好,满地乱跑,你记得回来哈!” “……嗯,好。”龚月朝答应道。 第三章 妹妹谢涓今年刚从小学升了初中,母亲一直念叨着说让妹妹毕业后去龚月朝教书的高中方便照顾,谢涓性格开朗,还挺缠他的,她小的时候总奶声奶气的叫他哥哥,让他觉得手足无措,他与成年人相处都放不太开,更不知道怎么去博得小孩儿的欢心了,于是笨拙的每次回来都买一堆乱七八糟的零食算是一种讨好,妹妹越长大就越会嘲笑他:“哥哥,这个零食现在都没人吃了。”看他一脸不自在的窘态,然后她就咯咯的笑,笑过之后,就把他买的零食都藏起来,慢慢吃,这个习惯被她从小养到了大,现在还是这样。 这次回去,龚月朝怕妹妹笑话他,便抓了他教的班级的班长问了问,得知现在什么零食比较受欢迎,自信满满的去超市拎了一大袋子,按响了门铃,听从屋子里面传来“蹬蹬蹬”的跑步声,便知是妹妹来开的门,果不其然,门开了就看见穿着件肥大校服、扎着高马尾的的小丫头在冲他笑,“哥,你来了……快快快,快进来!”然后一把将他拽到了室内。 大概有一个月不见了,谢涓又长高了些,青春期的她要比上次见胖了一点儿,但显得更可爱了,她脸上有一对好看的梨涡,一笑起来甜甜的,像浸了酒心巧克力似的醉人。他把那袋子零食递给妹妹,小丫头接过来,嘴巴便撅了起来,“哥,我减肥,你还给我买这些!” 龚月朝满心欢喜的以为妹妹能喜欢,谁知却换来这样的回应,不自觉的又习惯性的自责起来,可转眼就看见她趿拉着拖鞋把那袋子零食一股脑全都塞进了自己的小房间,才明白这小丫头是口是心非呢。 这时候,继父和母亲一前一后的从厨房出来,端了一大盆的河蟹放在茶几上,北方人吃蟹哪里那么讲究,没什么工具,也不蘸什么蟹醋,全都是牙齿嗑出来肉,直接进了肚子。龚月朝还挺喜欢吃这玩意,现在又正好是蟹最肥的时候,秋风起,蟹脚痒,各个的黄满膏满的,让人食指大动。 四个人围在茶几上坐定了,龚月朝被招呼着多吃点儿,另外三口人有说有笑的,他却插不上什么话,有那么一瞬间,他又觉得自己是外人了。其实真的不是他脆弱又矫情,从小的成长环境和经历让他没办法不敏感,有时候他更愿意在自己的小窝里,揉那只比他性格还显得亲人的猫,或者说他与陈煜生在一起时也不会这么不自在。 吃了两只蟹,继父像想起什么似的,紧赶慢赶地跑去了厨房,他的母亲就笑着跟他解释说:“厨房里炖了猪蹄,你谢叔叔说你今晚回来吃饭,特地多做点儿肉。你看看你,又瘦了。” 龚月朝点点头,刚想说“谢谢妈”,小丫头在一旁用手指戳了戳他胳膊,说:“哥,你手机给我……” “干什么要你哥手机?”母亲稍有些责备的问自己女儿,以为又要拿他的手机来玩游戏。 “我想看看二饼啊,哥,我周六去你家好不好?学习太累了,我想撸猫放松一下,顺便你给我讲讲题……” 龚月朝从裤子口袋里掏手机,正琢磨是答应还是拒绝,两种想法在脑子里打了半天的架,就在给手机解了锁的那瞬间,他说:“好。”自己的空间习惯性的拒绝别人的入侵,却又抵挡不住朝他不断施以的善意的亲情。 饭菜上了桌,热气腾腾的,香气四溢。猪蹄被炖得又软又糯,连皮带筋的吮到了嘴里,都不用嚼就都化了,和猪蹄一起炖的花生吸饱了肉汁,与原本甘甜的香味交织在一起,实在是比肉更美好的存在,舀一勺浓稠的汤汁,里面再有几颗被打捞上来的花生,浇在白米饭上,不仅看起来诱人,拌匀了放进嘴里,细细的咀嚼,幸福感几乎一下子就从内心升腾起来。但这样吃多了会觉得腻,桌子上还有几个小菜也是很有滋味,龚月朝最喜欢那道酸甜味道的凉拌心里美萝卜,不仅颜色好看而且还开胃解腻,他中午吃得少,此时被一桌子菜勾得胃口大开,禁不住母亲的劝,总说回家了要多吃些,于是吃完一碗饭之后,破天荒的又添了一碗。 他继父这人挺幽默的,谢涓多半性格遗传自他,他自在的用小口抿着用枸杞和红枣泡的养生酒,说着单位里的趣事,到兴起的时候,还会比划些夸张的动作。龚月朝听得很认真,跟着惊讶和笑,母亲的脸上挂着温柔的笑意,这是再婚之前龚月朝很少能见到的样子。 聊着聊着,话题不知道怎么就转到他的终身大事上来了,他继父极其认真的说:“我有个老战友,我俩关系特好,他的外甥女今年刚考上金柳街道,据说小姑娘人稳当得很,他问我有没有合适的男孩儿介绍一下。我一听,你和她多般配,我就应了下来,月朝,有空去见见?这周末怎么样?” 龚月朝正要夹烧茄子的筷子停在半空中,想都没想就收了回去,他把筷子放在桌子上,几乎条件反射的想要拒绝,谁知他母亲在一旁劝道:“你谢叔叔说,女孩儿今年23岁,属兔子的,比你小两岁,我就琢磨着好。” 继父又说:“我看过照片的,戴个眼镜,虽不算高,但也不胖,父母都有工作,老实本分的人家,她本人工作也好,去见见。” 连环夹击使得龚月朝无从反驳,就连谢涓都在帮腔,没办法,他只好应了下来。 随江城市小,基础设施建设比较差,公交系统更是薄弱,公交车车次少,收班还早,他不敢在母亲那边多做停留,吃了饭就告辞了,继父母亲稍作挽留,见他执意也就不再强求。临走前,继父去厨房给他拎出来个袋子,里面装着三个保鲜饭盒,一盒是河蟹,一盒炖猪蹄,剩下一盒就是他今晚极其偏爱的酸甜的凉拌心里美萝卜。沉甸甸的,满满都是心意,他道了谢,刚换好鞋子,继父又嘱托了几句相亲的事情,龚月朝只好说好,拜托继父帮着约时间,这才成功出门。 从楼里出来,刚好起了北风,小区里面的树被风吹得传来了“沙沙”的声音,龚月朝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加快了脚步到公交站等回家的公交车。 龚月朝算不上环保主义者,主要是心理医生不建议他开车,怕他控制不住情绪,龚月朝自己又不太喜欢,所以连个驾照都没考,谁劝他,他不说实情,就敷衍而过,被劝得多了,便自始至终用“不喜欢”这套说辞来敷衍。现在的人就这样,他觉得必备的技能就人人都得会,不会或是不愿意学,便苦口婆心的劝,也不顾虑被劝者是什么心情。 到了这个季节,又是晚上,所以公交车并不挤,他找了后面靠窗的位置坐着。到了一站,上来两个人,原本还亲亲密密的说着话,可眨眼间就吵了起来,他们并不管这公交车是不是公共场合,形象什么的似乎也不那么重要,问候对方父母问候得不亦乐乎。龚月朝本来不太愿意管闲事,司机似乎也不想惹麻烦,有的乘客去劝了两句,被那个暴躁的男人骂了回去,便再无人吱声。龚月朝嫌烦,从大衣口袋里拿出耳机塞耳朵,还没等把手机里的歌打开,那个男的竟然对女的动了手,先是用侮辱性的语言戳他脑门,后来便狂拍了那女人几下后脑勺,紧接着连扇了她几个嘴巴,连损带骂嘴巴里没有一句人话,那个女人被打得抱着头蹲地上哭,男的见此觉得不解恨,下了力气,猛踹那女人几脚。 基于这男人先前的暴力行为,乘客几乎全在冷眼旁观,生怕多说几句自己也被连累,龚月朝见了,心脏跳动的节奏明显加快,脑子被泵入的血液冲得一片空白,他有一瞬间就像失了理智似的站起了身……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把那个暴力的男人一拳揍倒在地板上,随后补踹的两脚似乎正中他的要害,只见他捂着脸在地上打滚哀嚎。龚月朝分明听见周围传来稀稀拉拉的鼓掌声,那个抽泣的女人半跪在地板上用颤颤巍巍的语气在感谢他。 他有些慌张,还有些茫然,他踉踉跄跄地走到驾驶位那里对司机说:“师傅,我,我想下车……”他觉得自己的声音陌生得就好像是从别人的嗓子里发出来似的,但司机并没有什么反应,他又重复了一遍:“麻烦您停车,我想下车。” “等到站?”司机看着他,为难的提议道,“我们有规定……” 龚月朝却仿佛没听清似的继续重复,“我要下车,谢谢。” 司机以为见义勇为的他怕被人报复,又或者是怕他太冲动,还是违规在半路给他停了下来,龚月朝连声道谢后,不管不顾的从前门下了车。 风似乎又大了,身上的外套并不起什么作用,他发着抖,仅剩的理智告诉他赶紧回家,于是随手拦了辆出租车,等上去了,告诉那位司机自己的家在哪儿,他才觉得有某种安全感重新回到了身体里。 第四章 龚月朝当初因为没钱,所以选择很少,看了至少半个月的房,最终选了一个距离学校不远的老房。这里是随江建成的第一批小区,小区物业早就弃管,都是社区在管,居民大多是上了岁数的,素质也是参差不齐,有养鸡的,有自己开小菜园的,有私搭乱建的,里面乱七八糟的。但好在生活便利,人气儿也旺。他住的屋子在五楼,卧室朝阳,45平方米左右,不大,一室一厅,一人住足够了,明厨明卫,家里没什么污浊之气。他用继父给的十万块钱办了按揭贷款,再加上本来就有公积金,并不需要每月付出太多的房贷就可以生活得很安稳。 他当初着急住进来,家里装修极其简单,除了一些必要的家具和用来收纳的柜子外,基本就没有什么旁的摆设了,他被母亲好一顿嫌弃,锅啊盆啊碗的给他添置了一堆,就这样,家里才有了些生活的气息。直到去年养二饼,倒是买给二饼的爬猫架、玩具和厕所这类的宠物用品,家里被这些东西占了大部分空间,才显得繁复些,俨然二饼才是这个家的主人。他过得日子很单纯,但相对于以前的生活,龚月朝已经很满意了。 这个时候还没来暖气,屋子里冷飕飕的,从外面进屋,他的心情依然没有平复,心率很高,右手的指关节甚至还在隐隐作痛。 不等他开灯,二饼就在他脚边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开了灯的那一刻,龚月朝觉得回魂了,他总算找回了自己,二饼在他腿中间来回绕圈蹭,龚月朝弯腰把那体型日渐肥硕的狸花猫抱起来,二饼咕噜的声音更响了,它似乎闻到了他手上沾着的没洗掉的河蟹的腥气,于是伸出粉嫩的舌头细细舔起了他的手,舌头上的倒刺刮得他手背很痒,龚月朝心口蒙着的冰霜瞬间就被他的猫融化了,他把脸贴在二饼柔软的毛皮上蹭了蹭,这胖子还不要脸的舔他的脸和嘴,似乎想从他嘴巴里掏点子蟹肉吃。 他的朋友陈煜生说,二饼的性格特别像狗,见谁都跟见到亲娘似的;龚月朝的心理医生也说,他需要这样的伙伴来治愈他曾经受过的伤害。 二饼是个流浪猫,今年应该一岁半了,是去年夏天的时候他从小区角落里的垃圾堆里捡的。二饼会碰瓷,他不过是下楼丢个垃圾,这家伙就在他脚边绕圈圈、摊肚皮,最后还厚着脸皮跟他回了家。刚开始这小东西脏不溜秋的,脸上、身上的毛都黏在了一起,发出一股股酸臭的味道,他抱着二饼去小区外面的宠物店洗澡,谁知洗干净了的出浴小美人不仅俘获了宠物店的员工,还直接把他给套牢了。二饼小时候像个天使,眼睛大大的,跟琉璃珠子似的,喵喵叫的声音又软又嗲,直直就戳中他的心口窝。要不就养了吧,正好也有个伴儿。龚月朝这样想。 之后,龚月朝便笨拙的去网上查询怎么科学养猫,他关注了很多宠物论坛和博主,又抱着小家伙去宠物医院除虫、打针,虽觉得有些麻烦,还要花费大部分工资给它买东西,可在有了这个伴儿之后,他觉得很幸福。 二饼这土气的名字是陈煜生起的,这人酷爱搓麻将,人又没个正经,他说看这猫瞪得圆圆的大眼睛,就像麻将牌里的二饼,既然自己起不出更好的名字,索性这可爱的小猫就有了这么个不贴谱的名字。 龚月朝换了衣服,给二饼的猫碗里添了一把猫粮,二饼“喵呜”了一声表示感谢,然后拧着自己的大屁股去吃饭了。龚月朝没什么别的爱好,晚上大部分时间除了备课或者改卷子,就是搬个马扎坐二饼的猫碗旁边看二饼吃饭。有时候二饼心情好,吃完了饭就会蹦到他腿上,翻着肚皮让他揉,这是对他极其信任的表现。龚月朝的手机里塞满了二饼的照片,墙上还挂了几个装着二饼照片的相框,他虽然救了二饼给它一个家,二饼却填补了他内心缺失的一部分温柔。 二饼的猫粮刚吃了一半,门口鞋柜上放着的手机“滴”的一声响了,龚月朝打开手机,收到的来自是他的心理医生王雨柔的微信,里面写:“周六我下午三点多有空,要过来聊一下吗?” 龚月朝原本想要预约这周末,王雨柔之前说怕有事,晚点再回他,今天给了他消息,龚月朝几乎想都没想的就回了个“好。” 王雨柔是那种性格开朗的女孩子,治疗过程中会给他带来异常多的收获,就是平时偶尔发微信聊聊天,她并不会觉得厌烦,而是从一个心理医生的角度帮他解开各种心结。今天晚上发生的这个意外的小插曲,让他突然间觉得自己确实还要继续治疗的。 “有二饼新照片吗?”王雨柔在线乞讨,末了还给他发了一个可怜兮兮的表情过来。 龚月朝对着吃得正香的二饼拍了段视频发给王医生,王医生吸完了猫,回给他一个开心的笑,说:“看在二饼的面子上,周六的治疗给你打个五折。” “嚯,你的面子可真大。”龚月朝放下手机,揉揉二饼的脑袋,对它说。这家伙不满意被他打断吃饭这件重要的事,用前爪狠狠的拍了他两下。没良心的家伙,龚月朝念叨着,胳膊肘撑在腿上,托着腮帮子,继续看着他的胖猫嚼猫粮。 童年的噩梦已经伴随了龚月朝十几年,每次醒来都是一身的冷汗,近几年看了心理医生有所好转,尤其是现在养了二饼,有时候醒来,猫就在他身边窝着,让他有种安全感。大概因为昨晚情绪起伏得太厉害,久违的噩梦又侵袭了他,醒来的时候天还黑着,后背一身冷汗,龚月朝瞪了一会儿天花板,像床铺四周摸摸,二饼没在,“二饼。”他扯着嗓子喊了一声,不出半分钟,一个胖墩墩的肉球蹦上了床,他揉了会儿二饼柔软而又厚实的毛,把二饼闹得不耐烦直接扇了他两下后,他才微笑着又睡着了。养猫的人果然都欠虐,龚月朝这样想。 第二天的早餐是一碗清粥和热好的速冻馒头,把饭端上了桌,他才猛地想起从母亲那边打包回来的菜全都忘在了公交车上,实在是可惜,他凑合吃了点饭,临走前,给二饼填好了猫粮,站在门口想了想,把已经准备的那个装着照片并且贴好邮票的信封装在包里,这才出了门。 昨天的北风起了一定的降温作用,今天早上要更冷一点。随江的秋冬很漫长,不仅干燥还特别的冷,龚月朝上班早,就只穿了一件衬衫和一件夹克,刚一出门便被一阵北风打了个透。他抬头看了眼天,几朵云飘着,天气倒是很清朗,估计等太阳完全出来,就能暖和一点了。他特地绕了个远,来到一个邮局门口,此时,邮局还没开门,他把那信封从包里拿出来,塞进邮筒里,便快步离开了。在这个快递极其发达的年代,大家都追求效率,很少还有人用邮局寄信,既没有安全保障,又不能确认对方是否能够收到,可好处在于不用登记姓名和身份证号,能很好的保护寄信人的隐私。当他把那信封脱手的一瞬间,听见“咚”的一声,却有种无法言喻的愉悦感。 到学校,龚月朝例行给自己倒了杯水晾着,准备好要上课的东西,早自习的铃声刚结束,高一三班的语文课代表就来他这里拿作业了。小姑娘梳着一个俏生生的马尾巴,戴着一副眼镜,朝他问了声好,然后从校服口袋里拿出个红彤彤的苹果递给他:“小朝老师,给你个苹果。” 龚月朝笑着跟她说谢谢,心里却是无奈,不仅家人爱这么叫他,现在的学生们也总这么喊他。他把苹果接了过来,他觉得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真是跟这苹果一样可爱。 他没什么架子,又很绅士,不忍心小姑娘累着,于是每次都会和课代表两个人一人抱一摞作业。他讲课的时候,简直跟他平时的沉闷截然相反,风趣而又幽默,很多典故信手拈来,讲到文言诗词之类的,总能给学生们说出很多相关的小故事,这样的课堂气氛很好,学生也不会觉得枯燥,成绩自然就还不错。 有时候他也无法参透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反差的两面性,却又觉得不算什么矛盾的事情,他在上课时,讲台便是一个施展能力的舞台,他愿意去表现,如果只是一味的压抑自己,可能早就被过往的事逼得疯掉。他之所以还没疯,还没抑郁,甚至还能很好的工作、生活,就是完全凭借自己不断地努力来摆脱过去的束缚。 教室里的学生们已经坐好,班长喊了一声起立,龚月朝露出自认为最阳光自信的笑容对这些朝气蓬勃的脸说:“同学们好。” 相应的,同学们脆生生的声音回答:“老师好。” 他摆摆手,示意他们坐下,然后说:“今天我们来讲第六课《鸿门宴》。”转过身,在黑板上写了三个大字,他的字很好看,是专门练过的行书,行云流水、大气磅礴,某年学校举办板书大赛,他还拿过一等奖。写好了板书,再翻开自己的教案,抬起头来对着他的学生们,说:“现在打开课本第22页。首先,我来带着大家读一遍……沛公军霸上,未得与项羽相见……” 下面响起了朗朗书声,散出来美好的青春洋溢。 第五章 值了一个晚班的秦铮铮和同事栗英一起到单位附近的羊汤店里吃早餐。 昨晚起了风,今早的天气就已经冷了起来,栗英非说这个天气刚好喝羊汤,于是两个人就结伴来了。他们单位离羊汤店不远,也就五分钟的脚程,秦铮铮刚出门就被冻了个透,他裹了裹身上的衣服,对栗英哀叹道:“一场秋雨一场寒,漫长的冬天该来了,我真是不喜欢这个季节。” 栗英今年三十八岁了,繁忙的工作使他头发日渐稀疏,身材也走了形。他看了眼穿得十分单薄的秦铮铮,不屑道:“我说,你穿得太少了,真是人年轻。你嫂子早就让我把秋裤套上了,估计过段时间该穿棉裤了。” 秦铮铮嘿嘿笑着,掩盖住了刚才说话语气中所带的伤感,随手揉了揉还未完全清醒的睡眼,眼见着羊汤店近在咫尺,正想加快脚步,不过是四下张望的功夫,便看见对面邮局过去一个颇为眼熟的身影,他定住了脚步。那人短发,身材高瘦,穿着牛仔裤和夹克衫,背着个斜跨包,虽然只是个背影,却还是让他的心脏漏跳了半拍。 “秦铮铮,你瞅啥呢?”栗英见刚才还大步流星的秦铮铮此时像个傻子一样的站着,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邮局门口的邮筒前面站了个人在寄信,念叨着:“奇怪了,这年头还有人写信?” 秦铮铮哪里好奇的是这个,他是觉得这人眼熟,邮局门口的那个寄信的人太像高中时候只教了他几个月的语文老师了,不管是发型还是身材都很像。见到这个人,秦铮铮突然想起往事,眼睛竟然有些湿润,他迈步就要过马路,甚至没看到从路口飞驰而过的大卡车,栗英一把将他扯回到安全的地方,怒道:“秦铮铮,你给我看着点儿车。啥能让你把魂儿都丢了?” 那辆卡车呼啸而去,可邮局门口哪里还有人了。 到了店里,老板娘热切的招呼他们,“栗警官来了,昨晚又值班呗?可真辛苦呢。” 栗英朝她笑笑,说:“哎,我们这不是为人民服务嘛。” 他们点完了吃食,秦铮铮都还一直处于恍惚的状态,羊汤上来了,他手一抖把胡椒粉和醋都加多了,喝口汤,还把汤洒在了衣服上。 栗英觉得他不太对,便问:“铮铮,你咋了?” 秦铮铮扯了桌子上的纸巾胡乱擦了擦身上的汤水,闻上去是醋酸和羊汤特有的膻味,他说:“那个寄信的人,有可能是曾经教过我的老师。” 栗英还挺不屑,嗤之以鼻道:“哎,不就是老师嘛,我都忘了我老师叫什么了,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老婆、孩子和工作,谁还管什么师生情,同学情的,都闲扯淡。”栗英念完了人生的大道理,夹了一个锅烙放进自己碗里,“快趁热吃吧,咱们回去还得开会。你都不知道,昨天半夜,我刚睡着,队长给我打电话问区政府大秘被人袭击的那个案子,听那声音火气不小。” 秦铮铮夹了一个羊肉锅烙放在盘子里,沾满了醋,用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清的声音说:“他不一样。”他的确不一样,跟自己说完这话,秦铮铮的心脏明显感觉被什么碰触的一下,他微微笑着,脑海里浮现了那位老师的样貌,很清晰,也很亲近。 想想过去那段满是阴霾的日子,他真是一抹照亮了自己灰暗的天空的阳光,如果不是因为他,自己又怎么能有幸套上这身警服。大学的时候堵着一口气不去见他,毕业这么久了,自己也还没去看过他,一是因为忙,二是还有解不开的心结,他总觉得责任不在他身上,所以一直别扭了好几年,现在想想,没准他已经不认识自己了。 秦铮铮这么想,不禁泛起一阵心酸,接着便自嘲的笑了笑。其实秦铮铮始终想不通,明明一切都好好的,龚月朝为什么会突然变得那么冷淡的。 秦铮铮的名字是他爸起的,寓意是希望他有一副铮铮铁骨,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爸是一名刑警,平时工作太忙,很少回家,但他们父子两个的关系很好,他一直把他爸当做偶像来崇拜。被他爸影响的,秦铮铮从小就是个充满正义感的孩子,他是小区里的孩子王,在和小朋友的警匪游戏中总是当警察的那一个。他喜欢父亲的大盖帽,喜欢父亲笔挺的制服,只要他爸回家,他就缠着他爸给他讲那些破案的事儿,还发誓说以后也要当个警察,惩恶扬善,他爸夸他有志气,他就挺起自己的胸膛说:“那当然。”语气里充满了骄傲。 他的家庭和睦而又幸福,他成长的环境自始至终充满了阳光,以至于让他上了高中,身上都没摆脱掉某种稚气,这是父母的包容与骄纵养成的。如果不是突然出现的家庭变故,他可能就会一直这样安安稳稳的成长,直到实现自己的理想。 那一年他刚升入高三,应该是刚过了国庆节没几天。但秦铮铮觉得自己挺笨的,因为他永远记不住父亲的忌日,不知道是不是大脑刻意将那个日子从日历上抹去了,还是选择性的将其遗忘,只知道是十月份的某一天,当日挺冷的,下着一场秋日罕见的大雨。 到了高三,很多快乐便被理所当然的剥夺了,包括课程表上每周一节的体育课。 秦铮铮活泼好动,喜欢打球,最喜欢上体育课,但已升入高三,似乎所有老师都跟体育老师达成了某种交易,只要是体育课就会因故取消,今天的理由取消体育课的理由是大雨,而此时站在讲台上正讲得口沫横飞的是英语老师。前段时间的摸底小考,他们班的英语成绩差强人意,这位美丽的女老师一改往日的温柔形象,每讲一道题,都会来一句:“同学们,你们高三了,这样的成绩还想考什么大学?”那语气真是恨铁不成钢。 没法出去挥洒青春热血的秦铮铮,沮丧地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边听雨声,一边听宛如天书的试卷分析,两种声音交织着,直催得他入眠。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班班主任连门都没敲就直接冲进了教室,打断了原本秩序井然的课堂,秦铮铮被吓醒了,规规矩矩的坐着。 班主任在教室里寻找了一圈,最后将目标锁定在他身上,说:“秦铮铮,你出来一下。” 秦铮铮的学习成绩算不上突出,但从未拉过班级后腿,他也挺皮的,可从来不惹大祸,因为他本性就这样,活泼好动却特别的怂。他在被老师叫到的时候,还在想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误,他在班里人缘不错,很多男生以为他要倒霉,就朝他做鬼脸,他吐吐舌头报复回去,亦步亦趋的跟着老师来到走廊里。 “秦铮铮,老师跟你说个事情,你是大孩子了,你得坚强……”外面的雨下得很大,风也不小,风吹着雨打在窗棂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凹凸不平的操场上积满了水,他前一秒还在想可能没办法和高二的学生一起踢球了,后一秒就听见老师这么说。或许是这雨声太大,又或许他还处于一种混沌当中,所以老师的嘴一张一翕的,他一时间没有领悟到老师的意思。秦铮铮觉得自己一直都很坚强的,因为他爸告诉他,男子汉在遇见困难的时候不能退缩,如果老师说的是高三太辛苦的话,他甚至还觉得这点困难总不至于把自己打垮。可老师的下一句却如同一声巨雷,震碎了他的世界,伴着那雨声,他分明听见这样的话:“我刚才接到电话,说你父亲在出任务时,被歹徒用刀刺伤,送去医院后,没抢救过来……” 秦铮铮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望着老师,他随手挖了挖耳朵,说:“老师,外面雨声太大了,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老师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还不等老师说完,他就像疯了一样冲出教学楼,他脑子什么都没想,只单纯的觉得老师是在骗他,他跑到门卫找看门的大爷借了电话,把烂熟于胸的那串号码拨了出去,电话很快便被接通了,那时候他还在想,老师真的是在骗我,成年人真讨厌,你看这电话都通了。谁知电话那头听见是他,一个陌生男人便用跟他的老师同样的口吻来安慰他,“秦铮铮,你是大孩子了,坚强点儿……”有什么顺着脸滴了下来,他甚至不知道那是刚才淋在身上的雨水还是眼睛里淌出来的泪水。 “你是大孩子了,你的坚强点儿。”——他大概是用灵魂跟魔鬼交换了这么个魔咒,控制着他,在办理丧事的过程中他几乎没掉一滴眼泪。 亲戚跟他说他得坚强,他的妈妈还需要他;父亲的同事跟他说你得坚强,你爸爸是你学习的榜样;过来致哀的老师跟他说你得坚强,我们等着你回学校……秦铮铮温顺的还礼,咬紧了牙齿,在心里说你看我连哭都不哭,还不够坚强吗? 可是不哭到最后似乎也成了错误,他分明听见有人说:你看秦家的儿子,怎么是个铁石心肠啊,这么长时间了,连滴眼泪都不掉的…… 第六章 秦铮铮再回学校时,已经要到十一月份了,这个季节,天高云淡,北风习习的,却总让人觉得特别伤感。 他记得那个时间,学校里的银杏树的叶子已经变得金黄了,飘飘洒洒的落下来,把校内四周的**铺得很美,校工闲来无事用编织袋子装了很多白果,据说会有药材商过来收,这样他们还能赚些外快。 班里似乎什么都没变,可又哪里不一样了。同学们看他的眼神带了一丝同情和怜悯,喜欢他的那个女生也在小心翼翼的跟他讲话,甚至在回学校的第一次考试中,他考了全班倒数第五,这也成了理所当然,没有一个老师会像当初那样恨铁不成钢的的教育他、批评他,甚至还在安慰他,说些让他继续努力的话。几乎所有人都在躲避他的悲伤,可他不喜欢这样,他觉得这是对他的一种侮辱,他表现得还不够坚强吗? 现在想想,秦铮铮觉得那时的自己应该正处于一种叛逆期,他越是反感什么,便会越逆流而上,而且大部分人都是这样,这种心理就好像能够给人一种逃避尴尬境地的勇气。秦铮铮甚至无法详述当时的心情,也无法具体去讲到底自己有哪些变化,只是隐藏了所有的悲伤与梦想,将它们通通放在心底,不会给任何人看见。他的心空了一大块,想要找什么去填补那种痛苦似的,于是,他开始作——上课的时候伙同坏学生把年轻的生物老师欺负哭,他会没心没肺的哈哈大笑;他跟着前后桌的一起逃课去网吧打游戏,被老师抓回来在走廊里罚站;他在篮球场消耗完多余的体力后,回到课堂上呼呼大睡……他的母亲成了老师办公室的常客,可谁又没办法说什么,因为所有人似乎都在忍让他的痛苦,没办法给他太多的苛责,他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放纵,让人不自觉的就把他划进了差生那一行列。 这天又是一节被其他老师侵占了的体育课,秦铮铮原本准备逃了去楼下打篮球的,还没等出去,就被班主任堵在了门口,“秦铮铮,回座位上去。”班主任对他的语气已经不如往常那般和蔼了。 秦铮铮撇了撇嘴,吊儿郎当的双手插在校服兜里回到了最后一排属于自己的座位上。——这是他主动要求的自在。 等坐回去了,他才看见,班主任身后跟着个高个子年轻老师,这人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高,不仅高,他还瘦,是那种嶙峋削骨一般的瘦,这种瘦将他衬得更高了,他留文质彬彬的短发,眼睛不大,但特别有神,鼻梁翘挺,嘴角含笑。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长棉衣,里面是一件白衬衫,每颗扣子都规规矩矩的系着,就连脖子那里都没落下,浅色牛仔裤,白色的运动鞋……这身打扮,不仔细分辨还以为是本校的学生呢。他站在班主任身边,双手交握放在身前,一副很乖巧的样子。班主任清了清嗓子,对他们说:“教咱们班语文的李老师怀孕了,暂时由龚老师来替一段时间课。别看龚老师年轻,那可是名校毕业的……” 秦铮铮顿时知道怎么回事儿了,他没上学的这段时间,据说来了好几个新老师,这老师面生得很,估计就是那批一起来的,他那股子反叛劲儿正巧冒了上来,班主任的话还没说完,他来了句:“刚毕业的大学生,能教我们高三?” 秦铮铮语气里充满了不屑与不信任,正是这种怀疑的态度宛如一个石子激起了千层浪,班里顿时乱了一团,尤其几个学习好的女生,一下子就没了脉…… 班主任刚想发脾气,却看见这位龚老师面不改色的朝她摇了摇头,直他们议论完,等教室安静了,才站到讲台上,在黑板上写下了自己的大名,他的字很好看,特别有风骨的那种,写完了,对大家说:“我叫龚月朝,朝,发‘招’的音。”他随后又在自己名字下面写了一串数字,说:“这是我的电话,欢迎各位同学和你们的家长在课余时间随时打给我,希望和大家有个很好的沟通和交流。”他说完,还露出个非常亲切的笑容,随后,他的目光定在了秦铮铮身上,那笑意似乎又柔和了几分,意思是想告诉自己他并没有太在意。秦铮铮被这笑容搞得从心底涌出一些羞愧的情绪,他详装没看见,别过头去看外面的风景了。 高三的教材早就讲完了,现在已经进入到了第一轮复习中,失去了新鲜感的同学们还要被带着从头到尾温习了一遍高考考纲里列出的重点课文。秦铮铮原本觉得无趣得很,孙老师没请假之前他都不好好听,他就更不屑于这个新老师讲。 可打脸很快就来了,秦铮铮在听了几节课后他发现,这位年纪轻轻的龚老师的课讲得确实很精彩,不仅语言幽默,还能给学生们营造一种情境来更好的理解重点难点,把课讲得异常透彻。他声音好听,柔和的宛如一缕春风轻抚在耳畔,他的字又好看,板书特别工整,一节课下来,整块黑板就像一副书法作品,引人愉悦。这哪里像刚从大学里走出来的学生啊,分明是教学经验丰富的老老师,秦铮铮甚至觉得他的课讲得比孙老师还有滋味。他周围的同学似乎也打消了顾虑,语文课上,再也没了调皮捣蛋的声音,大家都很专注很努力。 如果不是高三就好了,秦铮铮在上了大学之后这样想,至少他能够多听龚老师再讲一个学期的课。龚月朝没什么可以被挑剔的地方,要说有,无非也就是年龄罢了,因为他的年轻,龚月朝还是被家长质疑了。 这个周五是要放月假的,难得没晚自习,秦铮铮在午休时间打篮球,被高二的一个小**撞了一下。他现在火气旺,又叛逆得跟个二流子似的,当时血气上涌二话不说就跟人家干了一仗,他的嘴角被打得豁了个口子,他把那个臭小子的脸打肿了。他们俩被请到了校长室听训,刚到门口准备敲门进去,却听见一个家长在跟校长控诉:“张校长,瑶瑶高三了,怎么能被一个刚毕业的学生教呢?他哪有什么教学经验啊!” 秦铮铮定住了脚步,站在门边听起了墙角。 校长在耐心的安抚着这个家长,他说:“龚老师虽然年轻,但教学经验还是丰富的,他的试讲是很优秀的,所以我们才会考虑让他带半个学期的高三,实在不行您可以听一节他的课。” “不行!必须得换个有教学经验的老老师来讲课,这可是决定我女儿甚至是他们全班班同学命运的高考啊,你们学校这么草率的用刚出校门的新老师上课,就是不负责任。” 校长那为难的声音再次响起:“咱们学校的老师暂时调配不开,下学期开学就会安排新的老师了。” “下学期?”那女人的声音非常尖锐,“那还有多长时间就考试了呀,你们不换老师,我就要到教育局找,什么狗屁学校。”那女人说罢,便开了校长室的门扬长而去,秦铮铮看见这女人踩着一双大皮靴,身上穿着件华贵的貂毛大衣,飞扬跋扈,不可一世。 校长叹了口气,并没追出来,只是又说:“龚老师,你先回办公室,我跟几个校领导开完会再跟你说。别上火,有些家长的情绪过于激动了,他们是对你不够了解。” “嗯。”龚月朝没为自己辩解什么,只发出个单音字,想必也是被质疑后心里不舒服吧。 龚月朝从校长室出来时,下午的阳光正好从窗户晒进走廊里,这阳光将他棕褐色的发丝渡上了一层金边。那个时候,秦铮铮还在长身体,并不是他身高的巅峰,所以两人相对视时,秦铮铮就要仰起头来,秦铮铮突然觉得龚月朝的那双眼睛深沉而又温婉,棕褐色的瞳仁就像写满了无数故事一样……他无法探寻到龚月朝心情的好坏,或者那位家长的嫌弃对龚月朝影响多深,却无来由的想要安慰他别多想,你是一个好老师,但这话始终没说出口,秦铮铮就被叫进了校长室。等几年后秦铮铮回想起来,这个只属于他跟龚月朝的场景,应该是心中能排到前五名的,虽无交流,却是温暖而又惊艳的。 秦铮铮迎来的自然又是一顿批评,只是这次换来的结果可能是处分,他那儿时的梦想早就随着父亲的去世成了空壳,什么结果对于他来说都没有所谓。放学时,他还在想回家怎么跟母亲说,背着书包在学校里面晃荡,谁想却看见穿着一身运动服在篮球场上运球驰骋的龚月朝。 下午的小插曲似乎并没有对他造成什么实际的影响,秦铮铮似乎能看见荡漾在龚月朝脸上的笑容,他那身高很有优势,虽然很瘦,动作却特别灵活,运球行云流水,三步上篮非常利落,勾手投篮更是帅气非凡,一个球进了,与他人击掌时,有种说不出的恣意洒脱,此情此景,竟与他最喜欢的动漫《灌篮高手》产生了某种意义上的重叠。 秦铮铮背着书包站在篮球场边上看完了整场比赛,正准备要走,却被一个声音叫住了。 “秦铮铮,你等会儿……” 他回头,竟没想到,喊他的人是龚月朝。 只见龚月朝披着一件厚实的羽绒服,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杯,他的脸上带着笑意,胸脯因为刚刚的剧烈运动有节奏的起伏着,夕阳的余晖映衬着他,竟有种说不出的美感。——这已经是秦铮铮今天第三次想要赞美他了。 “龚老师。”秦铮铮小声的应了一声,不知怎么了,他的脸却红了。 第七章 那个时候的秦铮铮特别讨厌别人跟他说大道理,大概是因为在给父亲办丧事的阶段听了太多,自内心就会升腾起一种抵触情绪,他尤其讨厌“秦铮铮你长大了,该懂事儿了,别让你妈操心。”这样三段式的劝导,别人只知道责备他,道德绑架他,却不关心他的不开心,他的烦闷,以及措不及防失去父亲的那种失落感,似乎没人愿意留出些耐心来听他讲。他清楚自己该承担的责任,也明白母亲的痛苦并不比他小,可他需要慢慢的去接受现实,而不是被逼着长大,那些如老太太裹脚布一般又臭又长的心灵鸡汤,这段时间他被迫喝了太多,以至于谁找他谈话他都会心理性的闪避。他被龚月朝喊了这么一嗓子,本以为这位老师也是来开导他的,于是他压下那股子没来由的悸动,正准备打个招呼就打算脚底抹油想要溜走,谁知这人却对他说:“你跟我来。” 秦铮铮心不甘情不愿,可这位龚老师一改上课时的耐心与柔和,语气竟然变得完全不容别人辩驳,于是他悻悻的跟着龚月朝来到了他的办公室。此时天色渐晚,整个教学楼里除了打更的老大爷外再没旁的人了,夕阳用最快的速度落下了山,走廊和办公室里都黑漆漆的,龚月朝进门便把办公室的灯开了,让他自己找地方随便坐,便拉开了抽屉闷头翻着什么,不再理他了。 秦铮铮很不喜欢这个地方,因为他高中前面两年加一起被拉到老师办公室训话的次数都比不上这半年多,光坐着又觉得无聊得很,还不敢走,于是站起身来肆无忌惮的到处乱看,捅咕一下这个老师养的金鱼,摆弄一下那个老师种的花草,等他溜达够了,就来到龚月朝办公桌旁寻了个位置坐下来,随手翻着龚月朝摆在桌角的杂志。他巡视一圈的得出的结论是整间办公室里,唯独属于龚月朝的那张桌子最规矩,上面有几摞作业,几本教材和教案,一个水杯,就再没其他的摆设了,就跟他的人一样,简单而又干净。 龚月朝从抽屉里翻出一个小盒子,盒子里装着的是碘伏棉球,桌角还有几张创可贴。他把盒子递给秦铮铮,指着门口的镜子,说:“你去把嘴角的伤处理一下吧。” 秦铮铮从校长室出来后,只洗了一把脸,这会儿照了镜子才发现,他嘴角的伤口又渗了不少血出来,此时结成了血痂。他一边在心里暗骂那个和他起冲突的臭小子,还琢磨等什么时候见到他一定要再揍一顿才能解气,一边用从盒子里夹出来的棉球擦拭伤口,还是有些疼,此时耳边却响起了烧水的声音。 秦铮铮回头看龚月朝,他脱了刚刚打篮球穿着的那件运动服,身上仅着了件短袖T恤,他那纤细的白胳膊在袖口来回晃荡着,晃得秦铮铮直眼晕,他赶紧回了头,甩了甩头,他觉得今天的自己特别奇怪,一看见龚月朝都跟带了个滤镜似的被美化了。 处理好了伤口,水也烧开了,此时已经穿戴整齐的龚月朝不知道从哪儿变出来一盒泡面,他把开水冲进去,一股方便面独有的香气顿时散得满屋子都是。秦铮铮闻见这味道,肚子应景地叫了起来,他赶紧捂住了,特别尴尬的看着龚月朝,龚月朝应该是听见了,冲他笑笑,把泡面推了过去,说:“你饿了吧,喏,你吃吧……” 秦铮铮自从走进这件办公室,他都没搞明白龚月朝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既不找他谈心,也不找他说事儿,他心里起了疑团,于是就小心翼翼地看向龚月朝,试图从他那双写满了故事的眼中读出来些什么,没想到却迎来一次对视,秦铮铮怎么都没想到自己慌了,没头没尾的来了句:“你心里不难过吗?” 龚月朝愣了一下便意识到他说的是下午被他听见在校长室里被家长质疑,于是摇摇头,说:“没关系。” 秦铮铮无法读懂龚月朝在说出这三个字时处于一种什么心态,似乎被质疑、被当面指责已经成了家常便饭一样,他理解不来这种心态,只知道要是换做自己的话,他的自尊心一定是接受不了的,他会非常崩溃,甚至火冒三丈与那家长火拼,争得个你死我活才能了却心头之恨。 “那你晚上就吃这个?”秦铮铮指着那盒泡面问道,闻着泡面的香气,口水不由自主的分泌出来。 “我自己住,还不太会做饭,一般来说,晚上就随便吃点儿,你要是饿了的话就给你,我回去路上再买点什么也行的。”龚月朝很随意的说道。 难怪他这么瘦,秦铮铮心想。 他用叉子搅着泡面汤,还是把内心的疑惑问出了口:“龚老师,你喊我上来是……” 龚月朝双手交叠放在桌子上,秦铮铮一看这就是长篇大论劝导他的开始,他有些后悔问出这话来,一下子没了兴趣,低头吸溜起面条来,龚月朝的话从他左耳进,右耳朵就冒了出去。 “你们班班主任早就跟我说了你的事儿,说觉得我和你年龄近些,希望我能开导一下你。今天她又说起了这件事,不想你被学校记过,你因为你爸爸的事情,你高考还能加分,她希望你能够早点从这种心情中走出来,把心思放在学习上。”龚月朝说着停顿了一下,又说:“可是我能开导你什么呢?” 秦铮铮听见这问话,不禁手一抖,一滴泡面汤被面条甩到了脸上,他抬起头正要拿纸擦,却怎么都没想到龚月朝竟露出一个特别自嘲的笑,可随后便敛住了,秦铮铮以为自己看走了眼,想要探寻,却已经没办法知道答案了。只听龚月朝继续说:“所以打篮球的时候看见你,就想着找你聊聊,看你有没有什么困难可以跟我说说,毕竟我不能忘了你们班主任的嘱托。其实把你叫上来之后,我觉得我说了你也不见得听。”说罢,龚月朝叹出一口气,“你是一个有主意的孩子,别人的劝导似乎对你起不了什么作用,而且很多事情是要靠自己才能走出困境的,我觉得谁都帮不上忙,我又不是心理医生,也不是知心大哥哥,能做得实在有限。” 秦铮铮觉得龚月朝该是一个很阳光的人,他在讲台上自信满满,在球场上肆意挥洒着汗水,可他实在想不出为什么这个人会说出这般伤感的话来。龚月朝递给他一张纸巾,继续说:“带高三生的复习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本就是有系统、有针对性的,教师的经验在于引导学生去深入参透做题的方法,但归根结底还是要有一个正确的方式。我觉得我能胜任,所以才接了这个活,即使把同学和家长对我的不信任想在了开头,却没想到会要面对这些,那能怎么办呢?我也只能硬着头皮挺过去啊。” 龚月朝不仅没说他什么,还反其道而行之的剖析起自己来了。或许是因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理在作祟,秦铮铮竟然都听进去了。 “我爸也很早就去世了,回过头想想,这对我来说竟然是某种解脱。”龚月朝说完,抿了抿嘴唇,显然不愿意把话题继续了。 一盒泡面见了底,秦铮铮把汤都给喝了。龚月朝用纸擦了擦桌子,准确的将纸团扔进了距离他几米开外的垃圾桶里。秦铮铮手里也有个纸巾团,试了一下,他却扔歪了,离垃圾桶好一段距离,真把自己的脸都丢尽了。 “你今天是打篮球的时候和别人打的架吧?” “嗯?”秦铮铮都以为要结束谈心了,稍显放松的时候竟被问了这么一个问题,他发出了一声疑问,也是觉得最终还是逃不过心灵鸡汤的老师实在是没意思,谁承想龚月朝却找他约战。 “有空一起打个球,让我看看你的水平。”龚月朝起身,把秦铮铮制造出来的垃圾收拾好,俯身捡起了垃圾桶旁那个被他扔歪的纸团,一起丢了进去。“打球也要靠脑子,而不是靠蛮力,就知道打架,肯定球技不行。”他指指自己的头,竟然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这次秦铮铮读懂了,这人是在嘲笑他。秦铮铮气鼓鼓地看着龚月朝,龚月朝却拿起椅子上放着的大衣,对他说:“时间不早了,你也吃饱了,回家吧。” 龚月朝是眼见着秦铮铮上了车他才走的,秦铮铮透过车窗户看见略有些落寞的纤长身影,竟不知怎么产生一种和龚月朝一样的愁绪。回到家,他把该如何跟母亲说今天自己又惹祸了这件事在心里演练了好几遍,等他用钥匙开了门,迎接他的是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他决定把事情先放放,父亲的离世已经让母亲承受太多了,自己一再惹事更是火上浇油。饭做好了放在桌子上,他刚吃了一大碗泡面现在还不饿,秦铮铮把书包放回自己房间,坐在书桌前静静想着龚月朝跟他说过的话,也不知道怎么了,脑子里却出现了一幅画:龚月朝站在充满了走廊里,他浑身就像被阳光镀了一层金边,有种神圣的美感。还有他晚上打篮球时的潇洒自如完全是自己想成为的样子,他从书包里拿出笔袋,里面装着一张纸,纸上写着一串数字,正是龚月朝第一天来他们班上课的时候在黑板上写得电话号码。他从书包里拿出手机,打开短信,编辑了这样一段文字:“龚老师,我是秦铮铮,我想问问该怎么跟我妈说我打架的事情?”按了手机号码,发给了龚月朝。 秦铮铮等了半个小时才收到龚月朝发回给他的信息,他一边读着,一边能脑补这人对着手机皱眉思索的样子,龚月朝对他说:“你能保证下次不再犯的话,就去找她好好谈谈。不能保证的话,就直接跟她说因为打架被请了家长。”秦铮铮嘴里念着“废话”,生气的把手机扔在书桌上,觉得自己做了一件特别**的事儿,问了龚月朝也跟白问一样,浪费感情。 明天放月假,有两天可以休息,他不是很想学习,想到这儿,他又想起龚月朝来,于是拿着手机又发个短信给龚月朝:“明天出去打篮球吗?我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实力。”他有些挑衅的说。 “行。”龚月朝先发了这么一条,随后紧跟着又来了一条,“免费的学习辅导你需不需要?” 秦铮铮被气笑了,这人可真讨厌。 第八章 这好不容易的周六,秦铮铮挣扎着起了个大早,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背着自己的大书包去跟龚月朝打篮球了,书包里装的课本除了龚月朝教得语文,还有其他科目。随江高考是多门综合,一下子考九科,考生压力不小。他之所以这么做其实是想故意为难龚月朝,谁让他先跟自己挑衅。 龚月朝的球技不错,又有身高优势,防守的时候,秦铮铮每次都得仰视他,觉得自卑得不行。而且龚月朝还特别讨厌,比他大了好几岁,可一点都不会让着他,该得的分数一分都不会落下,投进了球,还要自豪的对他笑,就像个喜欢去炫耀的小孩儿,显得比他还幼稚。 秦铮铮静下来的时候就会想,自己这十几年中,还真的从来没有和这种人接触过,他周围的同学啊朋友什么的,都是以他马首是瞻的,他还是第一次被其他人吃得死死的,他不喜欢这种压迫感,却又想去探寻龚月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越是不服输,就越是心急,等他急到了一定的程度,龚月朝就给他致命一击,直接打击掉他那点小聪明。 一场球下来,最后把他气得不打了,掐着腰站在球场边喘粗气,嘴巴撅起来,气愤地看着龚月朝,这要是换个人,他秦铮铮肯定是又要干一仗的,可是这人他不熟,就简单相处下来的境况来看,要是真干仗,也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激不起什么水花,反而还要被他嘲笑。秦铮铮从包里摸矿泉水,正准备拧开来喝,眼前却出现一个浅蓝色的保温杯。 龚月朝根本不在意他的烂脾气,只是说:“你呀,太争强好胜了。” “哼。”秦铮铮不接,想拧自己的水,就连这瓶水也跟他作对,怎么都打不开。 龚月朝不帮他,擎着保温杯的手还在他面前伸着,最后秦铮铮没办法了,只好不再跟那瓶矿泉水作对,顺手拧开了保温杯的盖子,那一瞬间,一股香甜的热气扑了出来,他小心翼翼的吹散了蒸汽,抿了一口,不烫,刚好入口的温度,尝起来竟是柔和的枣香和米香交织的味道,太神奇了,他竟然不觉得讨厌。 “我妈说我太瘦,给我干煸了些红枣和大麦仁让我煮水喝,说是能调理脾胃的,我早上煮了些,就顺便给你带了一杯。”龚月朝轻描淡写的说着,拧开属于他自己的那个银色的保温杯,喝了一大口。 那时候秦铮铮还不懂,后来才明白龚月朝对自己的种种关心,实际上他从一开始就没在把他当学生看待,故意寻找一种挽救他那脆弱的自尊的相处方式,对他更像是朋友或者兄弟。不急于开导他,只是润物细无声的给他一点微薄的关怀与温暖。 甜香的温水顺着喉咙滑落进胃里,充实了流了汗的年轻身体,可他还是觉得要喝冷水才过瘾,直把一杯水喝光了,把保温杯递还给龚月朝,又去拧自己的矿泉水。 龚月朝邀秦铮铮去他家吃午饭,秦铮铮对这位老师好奇得要死,于是就跟着去了。 龚月朝的家距离学校不算远,布置的特别简单,几乎没什么装饰,甚至可以说没一点人气,他似乎理解了龚月朝所说的自己住吃得比较简单是什么意思,他的日子过得是有多糊弄,他暗自吐了槽,没敢把真实想法说出来,他问龚月朝中午吃什么,谁知这人从冰箱里拿出一盒冷饭和两个鸡蛋,说:“蛋炒饭。” 秦铮铮的父亲去世前工作忙,他总帮母亲做些家务,看龚月朝笨拙的把鸡蛋敲碎在碗里打散,秦铮铮看不过去眼,心里念着这人凭着这手艺是哪里来得自信喊他回家吃饭的,还真没见过这么做主人家的,于是他强行把锅铲从龚月朝手里抢走,动作熟练的炒出来两大盘子喷香的饭,就着龚月朝说他从母亲那边拿过来的酱油泡萝卜干全都吃了。 饭后休息了一下,龚月朝就让他把书包打开,又是那种命令式的语气,他总是在这个时候格外有老师的威严,他拿了一书包的辅导资料,龚月朝似乎也没有产生什么压力,只是说:“你有什么不会都可以问我,我除了数学差些,其他的都能讲,但应付你应该够了。” 又是嘲笑,秦铮铮努着嘴不是很开心,硬着头皮做起了复习资料,龚月朝就在他旁边备课,龚月朝很认真,并不太搭理他。秦铮铮看着不顺眼,又起了捣乱的心思,赌气的随便乱问,这人并不嫌他烦,还真就能把他问的问题全都解释清楚,一遍不行就再来一遍。最后秦铮铮也服气了,问他:“你还有什么不会的?” 龚月朝几乎想都没想的就回答他:“基本什么都会吧,我大学的时候做过家教,什么都教的那种,对付你,小儿科。” 秦铮铮觉得自己又被鄙视了,翻了一记白眼,龚月朝教训他说:“真没礼貌。” “哼,要你管。” 秦铮铮嘴上说不用龚月朝管,可经过了一段时间相处,他的心理上却开始依赖起龚月朝来,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变化是因龚月朝而起的,不就约龚月朝每周打上几场球,然后便被按头做题还耐心辅导他,毫不留情面的教训他,有时候被龚月朝说得面红耳赤却没办法反驳,气鼓鼓的像条河豚,在心里腹诽龚月朝才能解气。但他得承认,这种时光并不难熬。 一、两个月过去了,秦铮铮把他当个亲近的大哥在相处,有点小事也要找龚月朝问问,他也越来越愿意跟龚月朝说说自己的烦恼,龚月朝一般会给他些站在成年人的角度的建议,偶尔他也无解,就轻轻摇摇头。他不会给秦铮铮灌鸡汤,不会讲大道理,用最柔和、最容易让秦铮铮接受的方式打开了他内心紧闭的大门。 当然,这只是秦铮铮单方面的倾诉,龚月朝闭口不谈自己家里的事情,秦铮铮也想不通年纪轻轻的他为什么不跟家人住在一起,问过了,那人似乎不太想答,敷衍了之后就过去了。 秦铮铮打架那件事后来就不了了之了,母亲虽然对他很失望,可他按着龚月朝教得方法跟母亲许了愿,她最终没再说什么了,可能也是懒得去教育他了,毕竟他惹的祸实在太多。处分的事情班主任在其中使了不少的力气,但见似乎他变乖了些,便不再苛责了。 期末考结束之后,秦铮铮竟然发现自己的成绩进步神速,班主任老师在总结大会上破天荒的表扬了他,他享受着同学们投来钦羡的目光,心里那股想去当警察的小火苗又重新被点燃了。 他很开心的拿着成绩单去办公室找龚月朝,想让龚月朝知道自己不光有烦恼,还有开心的事能跟他分享。可还不等敲门,却在门口听见从里面传来的对话,他无法判断与龚月朝对话的人是谁,但却能从龚月朝的语气中听出一点无奈。 “你真的不带他们到毕业了?”那人问。 “嗯,校长刚找我谈完话,等再开学会有别的老师接手,家长还是觉得我年轻,给了校长不小的压力,能教到这学期结束就不错了。” 对方挺愤慨的,把秦铮铮当个好例子举了出来:“他们班语文成绩从年组第五爬到年组第二,秦铮铮从倒数进了班里前十五,要我说那些家长就是对你有偏见。” 龚月朝看得开,反倒安抚起对方来:“算了,我刚到学校才半年,听校长安排就是了,我没什么意见。” 秦铮铮沮丧的回了教室,埋着头给龚月朝发短信:“老师,你真不教我们了?” “补课这段时间还是会教完,下半学期开学就会换老师。”黑色的字没有任何温度,冷冰冰的就像这个未完的寒冬。 龚月朝随后又发过来一条短信笑话他:“怎么?我不教你你就不会学习了?” 秦铮铮埋着头,鼻子发酸,心里涌起一股难言而喻的伤感,这段他最难熬的灰暗时光,是龚月朝仿佛一道光样的照亮了他的世界,他回复道:“我能学。” 多好,龚月朝的激将法成功了。 龚月朝说:“这就对了,你有空的话还能找我玩儿啊,说真的,你蛋炒饭做的不错。” 秦铮铮笑了又哭了,他坐在靠后的位置,没人知道他的绝望。 青春成了诗,他的青春却是最伤感的离别诗。 那年夏天,高考结束。 秦铮铮发挥稳定,如愿以偿拿到了省警察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那时候,学校已经放了暑假,他满学校都找不到龚月朝,就跑到龚月朝家里找他。这人家里没装空调,一入了夏就把纱门装上,平时在家的时候开着防盗门,仅用这扇纱门隔绝外面,秦铮铮上楼就看见龚月朝正点着个风扇坐在摇椅上看电视,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见他来了,龚月朝起了身,从冰箱里拿了镇着的可乐放在茶几上,问道:“大中午的,怎么跑来了?” 秦铮铮从包里拿出了邮政专用的快递纸袋,献宝似的把录取通知书摊开给龚月朝看,龚月朝瞄了一眼,点点头,并不像他那样兴奋,只是淡淡的说:“挺好的。” “我考上大学了,能实现自己梦想了,你不替我开心吗?”秦铮铮本以为龚月朝会与他一样开心,谁知他竟然表现得这样麻木,房间里的电风扇吱吱呀呀的转着头,经过的地方就会带过一阵令人烦躁的热风。窗外的知了亦是在不厌其烦的大吼大叫,正好落了一只到纱窗上,一瞬间,满屋子都是它制造的噪音。等它飞走了,房间里竟显得特别寂静,就连电视的声音都变得又轻又小。 “我说了,挺好的。”龚月朝依然淡然,还是不表现任何兴奋的神色。 秦铮铮跑上楼就已经冒了一身的汗,又没得到想要的答案,于是一下子就火了,将那通知书一股脑的塞进书包里,也不再说话了,拉开那扇纱门便想走。 龚月朝没有像以前那样起身送他,还是保持他来的时候的姿势,用特别清冷的声音对他说:“希望你以后能做个明辨是非的好警察。” 秦铮铮没参透龚月朝这没来由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跟他赌气赌了一个假期,愣是憋着不跟龚月朝联系,龚月朝似乎比他还铁石心肠,从来不主动联系他。等到快开学的时候,秦铮铮终于憋不住了,给龚月朝打电话,龚月朝倒是没躲着他,很快就接了,他问:“找我什么事儿?” 秦铮铮原本还想请龚月朝吃顿饭的,听见仿佛跟外人一般的对话,马上后悔先低头了,明明不是自己的错,为什么还要遭受这样的对待,他也犟嘴,说:“没事儿。” 谁知那边“哦”了一声就把电话给挂了,秦铮铮说了句“莫名其妙”,大学四年就这样过去了,他也没想着再去跟龚月朝联系。 第九章 “秦铮铮……喂!秦铮铮,你琢磨什么呢你?” “啊?”秦铮铮听见有人喊自己,终于从沉思中慌张的抬起了头,周围一阵轻笑,他红着脸,磕磕巴巴地问:“队,队长,咋,咋了?” “还咋,咋,咋了,我让你打得那份案情分析报告呢?”队长张英罗掐着腰看他,脸上带了些愠色。 “哎?我没给你吗?” 坐在他旁边的栗英看不过去他的蠢样子了,用胳膊肘碰了碰他的胳膊,朝他手上使了个眼色,秦铮铮低头一看,这才发现,案情分析报告正从自己手里攥着呢,于是赶紧站起来,递给了张英罗。 偌大的圆桌会议室里四散着坐了七个人,会议室里烟雾升腾,这是刑警队开会时特有的场景,一张张千锤百炼造就的苦大仇深的脸,基本上每个人的眉头中间都刻着深深的川字纹,而烟和浓茶是每个人的日常必备。于是,秦铮铮这张年轻而又阳光的脸孔就在这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秦铮铮懊恼坐下来,张英罗拿起那份报告看了看,继续讲区政府大秘张明峰被袭击一案。怪不得张英罗生气,最近这件案子因为被害人的身份敏感,是区长手下的首席大秘,所以上头给了他太大的压力。 栗英小声问他:“你怎么从一大早开始就魂不守舍的?昨晚没睡好?” 秦铮铮不敢再走神了,眼睛盯着在前面侃侃而谈的张大队长,摇摇头,说:“没有,刚刚在想事情。”他一直在想龚月朝,脑子里都是对于四年没跟人家联系的懊恼,这是突然产生的复杂情绪,想去见龚月朝的心思控制了他的思想,就像被什么绑架了一样,束手束脚的,无法挣脱。 张英罗站在白板前面分析案情,又把重点捋顺了一遍:“……嫌疑人的作案时间是上个月二十八号的晚上,刚好赶上伤者所住小区电路检修,停电一直到晚上八点多,所以附近的监控视频失灵了。据伤者描述,那人身材高大,体型壮硕,手上戴棉纱手套,脸上戴着黑色的一次性口罩,持有凶器。现场是伤者家小区内的小树林,那边植物茂密,地被物较厚,事发后凌晨下了一场雨,我们赶到现场,发现现场被雨水冲刷,痕检员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脚印来进行分析比对。至于作案工具,法医报告指出是铁锹把或者棒球棍这类的钝器,先将伤者击晕,再对他的胸口猛打,以致他肋骨骨折,但并无生命危险。伤者说自己近几年没有得罪过谁,实在提供不了什么有用线索。”张英罗说完,叹了一口气,又说:“这不是近期发生的唯一一起伤害案件了,而且这位伤者是区政府大秘,他爸又是市里领导,地位不一般,在百姓之中也产生了恐慌,所以,这给咱们很大压力啊。” “那怎么办?什么线索都没有,拿什么破案?”副队长李红兵说。“之前还有几起袭击还没破,就搁着吗?不能因为这人在政府大院有重要职位就区别对待吧。” “我的意见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在侦破此案的同时,再分出精力搞搞别的。我也知道这快到年底了,大家压力都挺大的,但是没办法,为了维护社会治安和正义,咱们还是要早日破案的。” 栗英举了手,张英罗示意他说话,栗英说:“张队,昨晚我想到,这起是不是能与之前那几起并案?总感觉自打入秋以来发生的几起案子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李红兵则提出了相反的意见,他说:“你的想法是很好,可在没有任何证据之前没办法并案。这几起案子,据被告人所述作案者的身高体重都不一致,作案手法虽有相似之处,但并不能成为并案依据,不排除模仿作案的可能。” 张英罗点头,“我同意李副队的想法,咱们暂时不说并案的事儿,能破一个是一个吧,大家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众人摇头,张英罗见此,便布置起任务来,“那咱们就辛苦辛苦,兵分三组,一组去小区走访,看看能不能有什么新的发现;二组调查伤者张明峰的社会关系,深入调查看是否有与他有矛盾的人;三组去查一下未停电区域的监控视频,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可疑人员。”张英罗安排完,并分好了组,秦铮铮被跟李副队长分到了二组,不用下去走访,相对而言轻松一些,栗英在一组,小声抱怨了两句:“哎,也不给人个喘气儿的机会。” 散了会,秦铮铮正想往办公室走,他开始琢磨是不是要去学校找龚月朝,他并不觉得龚月朝会记恨他,时间一定会冲淡那时突然产生的隔阂的。都快到办公室门口了,李红兵从后面把他叫住,让他到自己办公室,秦铮铮以为安排工作上的事儿,就去了。 李红兵似乎并不急于安排工作,而是不紧不慢的烧水泡茶。暖壶烧水的声音挺响的,在这样的伴奏下,李红兵在桌子上摆了个纸杯,倒了点儿茶叶进去,随口问他:“铮铮,你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 秦铮铮摇摇头,随口扯了个谎,说:“李叔,我没事儿,可能昨晚值班没睡好。” 李红兵怕他见外,便说:“我跟你爸是老同事了,你有什么困难就直说。你来之前我还说给你安排个轻巧点儿的活,谁知道领导说学刑侦的不到刑警队难道还去户籍科啊,正好咱们这缺人。” 这话,秦铮铮自打来了立夏分局就已经听了好几遍,毕竟这是自己父亲曾经奋斗过的岗位,几乎局里每个人都对他的父亲心存敬畏,明里暗里让着他照顾他,谁都把他当晚辈,生怕他吃一点儿亏。搞刑侦的人脾气普遍不太好,今天队长在会上当众点他名还是头一遭,所以副队长马上就来关心他。秦铮铮享受这种照顾,却又想真的做出点成绩,开会走神确实不对,但又不能说原因,只能乖乖挨骂。 茶叶泡好了,味道很香浓,秦铮铮接过来,小心翼翼的一只手捏着杯口,另一只手拖着杯底,“李叔,咱们怎么开始调查?他是区里秘书,人际关系肯定挺复杂的,又不好明目张胆的去区政府吧……这活也不轻巧……”他心里有些抵触政府大院,跟着队长去那儿开过两次会,走了没几步路,抬头见领导低头见领导,谁都是领导。 李红兵却不太在意,说:“你李叔我在区里混了这么长时间,这事儿交给我就完了,到时候我缕出个名单来,你负责写报告就行了。” “嗯。”秦铮铮点点头,也在恨自己,又是什么忙都帮不上的一天。 直到下班,出去走访调查的两组人都还没回来,他坐在办公室很是无聊,李红兵给他一份材料,对他说:“你把它打完就先回去吧,明天咱们再好好分析。” 就只一页半的纸,秦铮铮不用十分钟就打完了,他跟李红兵道了别,背着包离开了办公室。 秋风瑟瑟的,把人身上的水份都抽干了,觉得自己的心情就像四处乱飘的枯叶似的,非常不安稳。他揉了揉皱巴巴的脸,顺着人行步道往家走。自从今天早上看见了龚月朝,他已经沉默了一天了,就好像那人把自己的魂都勾走了一样,脑子里总是出现那个高瘦的身影。 秦铮铮工作的立夏区公安分局离母校不远,离龚月朝家也很近,鬼使神差的,他顺着路来到了母校门口。随江市第五高级中学的大理石牌子还是他念书时候的那块,风吹雨打的,表面已经斑驳了很多,上面浮了一层的灰。操场后面便是教学楼了,窗口透出来星星点点的灯光是正在上晚自习的教室,他站在围栏外面看了一会儿,很多记忆不住的往脑子里面涌,有开心的,也有失落的,心情很是复杂,他带着这种情绪又绕到了学校后门,再往前走几百米,便是龚月朝住得那个老小区了。 老小区总是有种魔力,尽管哪里看起来都是破破的,可却是最有生活和烟火气息的地方,以前秦铮铮来龚月朝家里总会嫌弃这里老土,可工作了之后,拿现在来说,却像改变了心境似的,觉得格外亲切。 他已经四年多没见过龚月朝了,龚月朝的家对于他来说却是熟门熟路的,他告诉自己就过去看两眼,在楼下发现五楼属于龚月朝家的那盏灯竟然亮着,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还住在这里。秦铮铮问自己,这样上楼是不是太突兀了,可是他那被勾走的已经飘到楼上的魂儿却在他耳边念叨着:快上去吧,去见见那个人就好了。 高中毕业之后,他连句谢谢都没跟对方说过,就只记得堵了四年的气,以前没见的时候不知道自己心里这么在意,今天见了就放不下了也真是奇怪。也可能是他的反射弧足够长,长到能绕着地球好些圈。待几年后回忆起来,大概喜欢龚月朝的那颗种子就是在那个气温突降的早上深深埋下的。 他顺着楼梯往上爬,到了五楼已经是气喘吁吁的了,站在了贴着“福”字防盗门前,按响门铃的那一刻,他不知道是紧张还是爬楼累得,心脏跟擂鼓似的狂跳。 门那头传来一声亲切的回应:“谁?”紧接着便是脚步声,脚步声近了,那头又问了句:“是谁?” 原来他没搬家,真好。 “龚老师,是我,秦铮铮。” 第十章 天凉了,二饼似乎更愿意跟龚月朝亲近了,简单的吃了晚饭,龚月朝懒得备课,他躺在沙发上一边消食儿一边看电视,二饼这家伙就在他和沙发中间挤了个空,将自己胖胖的身体塞在了空隙里,安安静静的,任凭龚月朝给它顺毛,没一会儿还打出了小呼噜。 他和二饼,一人一猫,和谐共处,龚月朝年纪轻轻,生活状态却像年近半百的老人一样,毕竟这种安宁的时光来之不易。其实电视播着什么他并没有往心里去,甚至就跟被二饼传染了似的,还打起了瞌睡,因为睡得不实,脑子里过得全是乱七八糟的梦境。 突然响起来的门铃声,一下子把他从那梦中吓醒,他心脏剧烈跳动着,就像要从胸腔里出来一样,二饼被吓得炸了毛,尾巴竖着,冲着大门发起了“喵呜”的大叫攻击。龚月朝揉了揉二饼的脑袋,二饼就像会说话似的盯着龚月朝,眼神里面充满了对门外那个不速之客的控诉,很是委屈的小样子。“好了好了。”龚月朝亲了亲二饼的脑门,将它抱在怀里,心里琢磨这个时间会是谁,带着一脑袋的问号来到门前。 “谁?”他一边问,一边透过猫眼往外看。猫眼也不知怎么了,竟然蒙上了一层雾,恍恍惚惚的,他看见门口站着一个面生的小伙子,还以为是谁走错了门,就又问了句:“是谁?” “龚老师,是我,秦铮铮……” 秦铮铮,是自己曾经教过的学生吧,这是一个多遥远的名字,龚月朝对于不重要的人或事都会选择性的遗忘,甚至已经没办法将这个名字与自己教过的学生的脸对上了。 他疑惑着开了门,就见一个身姿挺拔的年轻人出现在了面前,精神利落的短发,两道剑眉下面是大大圆圆的眼睛,嘴角微微翘着在对他笑……很快的,他终于把秦铮铮这个名字具象化了起来,于是很多发生在四年前的被他刻意遗忘的事情一下子涌入了他的记忆。 二饼一向温顺亲人,不管是谁来,都腻乎乎毫不客气的凑上去求摸,但不知道怎么了,它见到秦铮铮就变得特别暴躁以及不耐烦,“喵呜喵呜”直凶他。龚月朝揉了揉二饼的毛,想让它安静下来,可似乎不太奏效,这肉滚子竟然伸出了前爪先一步撩闲,但距离太远,没够到秦铮铮,它显然更气了,叫得声音都变了。“二饼,你不许不礼貌。”龚月朝看似责怪,实际上是在温柔的安抚二饼,想把猫爪收回去,还差点儿被它挠了,于是干脆放走了它,它站在不远处,弓起了腰,露出一脸凶相的备战状态,很防备陌生人侵入它的地盘。 龚月朝抱歉地冲秦铮铮笑了笑,说:“别怕,它平时挺乖的,可能不认识你的原因。你进来吧。”说着话,从鞋柜里拿了双拖鞋给他,心里却在想,他怎么来了? 也不知秦铮铮怎么了,进屋的时候被门槛还绊了一下,整个人扑进了龚月朝怀里。还好龚月朝反应敏捷,赶紧用胳膊搪住了他,嘴里说:“你小心着点儿。”顺手把人扶稳了,就见秦铮铮脸红了一片,嘴里说着抱歉,龚月朝嘴上说着没事儿,也是有些不自在,这孩子一进门就给自己行了这么大个礼,也不知道是闹哪出。他弯腰给秦铮铮找了双拖鞋,秦铮铮换好了,就拘谨的站着,似乎龚月朝不让他坐下他就不敢似的。龚月朝看他是要比高中的时候高了些,也结实了点儿,内心升腾起来些成就感。——他教了几届学生,回来看他的也不少,这种成就感是看见任何学生都会出现的,觉得自己作为一名老师,在他的教导下他们成熟了,也懂事了。 他对秦铮铮说:“你随便坐。”然后从保温壶里倒了杯温水给他,又说:“喝水吧。” 秦铮铮接过水杯,坐在沙发上挺着脊背,显得很规矩,远不是他还在上高中那会儿,一到他家就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放松了。是长大了、成熟了的样子,也挺好。 “龚老师,好些年不见,你还好吧?”秦铮铮喝了口水,捧着那水杯,声音有点小,似乎心里在胆怯什么。 “嗯,我挺好的。”龚月朝从茶几上拿了个苹果递给他,“吃水果……” “不,不用了。”秦铮铮特别见外的推拒道。 龚月朝却没收回手,直到他放下水杯,将那个红苹果接了过来,却不咬,只在手里捧着。 四年多未见,青涩的高中生成年了,再也不是叛逆的总故意跟他顶撞开玩笑的小孩子了。 “怎么突然间过来了?来之前怎么没打个电话,万一我不在家呢?”龚月朝给自己倒了杯水,还不等喝,二饼跳上了沙发,挤进了他怀里,险些碰翻他的水杯,他依然警惕地看着秦铮铮,就好像怕秦铮铮欺负他似的。 秦铮铮看了会儿猫,有点想过来摸,又有点胆怯,最后似乎因为怕被挠而作罢。他说:“就……今早看见个人好像是你,然后我想起了挺多高中时候的事儿,就想着过来看看你,毕竟,毕竟好几年没见了,也不知道你电话换了没。” “哦……你见着我了?我号码一直没换。”龚月朝想想自己一天的行程,不过是早上去了趟邮局罢了,难道是在那儿?于是转而问:“你大学毕业了吧,工作了吗?” 秦铮铮面露尴尬的神色,“早上去吃早餐,在邮局门口看见个寄信的人,想着是你。”秦铮铮又喝了口水,小心翼翼的偷瞄他,继续回答他的问题:“我工作了,九月份上的班,就在离这不远的立夏公安分局。” 龚月朝稍愣了下,他以为自己很防备了,没想到竟然被秦铮铮看见了。他装作若无其事的说:“哦,我那是给朋友寄明信片去了。嗯,所以你到底当警察了?梦想实现了,恭喜你。”他说这话时,前面刻意的解释都显得生硬,就好像在与外人对话。 龚月朝因为小时候的事情,一向不喜欢警察,甚至可以说是抱着一种仇恨,正是因为他们在其中和稀泥不作为,才让他陷入那种格外悲惨的境地,后来噩梦伴随了他二十几年,心理问题一直也在纠缠,怕苦味、有轻微的幽闭恐惧症、恐高、遇见暴力现象会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等等等等,他自己都不愿意去数。当年帮秦铮铮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对秦铮铮这个孩子本身是没有任何意见的,相处下来觉得他是个挺正直的小伙子,可后来听秦铮铮说他想当一名警察,他内心就已经与秦铮铮疏离了,待他成功考上了警校,他甚至根本不想理他。 龚月朝能懂因为自己的疏离,所以秦铮铮几年不与他联系,更不想责怪他,可他没觉得哪里有遗憾,甚至时间久了,他都已经快忘了这个学生。教师就是这样一种职业,迎来送往一届届的学生,直到退休老去,大概都不会有几个人能够记得自己,那些所谓蜡烛燃烧自己照亮他人的比喻的确在理,他所做得不过是忠于自己的职业而已。 听见他说恭喜的话,秦铮铮腼腆笑笑,扬起脸,对他说:“老师,改天我请你吃饭吧。” “……为什么?”龚月朝内心的抵触使他并不想与做警察的保持太频繁的联系,就是自己曾经教过的学生都不行,又不好直接拒绝,只是顿了顿问了句。 可能秦铮铮根本没想到他会问他为什么,他似乎也懂成年人的没直接答复便是拒绝,整个人都显得有些僵硬,磕磕巴巴的说:“啊……就、就是当年您帮我那么多,我、我始终都没来得及说声谢谢,所、所以,想谢谢您。”天知道,他考警察的面试都没这么紧张过。 “哦……那也没必要。”龚月朝的拒绝脱口而出,也意识到自己实在是不够委婉,便又补充道:“这是做老师应该的,不用跟我太客气。” 秦铮铮听他这么说,一朵鲜灵的花顿时蔫儿了,他变得手足无措起来,大脑里应该在飞速的转着怎么才能给自己一个台阶下才不显得尴尬,“老,老师,我没别的意思……就……”秦铮铮努力组织语言想要解释什么来挽尊。 龚月朝接过话茬,说:“谢谢你的好意了,我对你这个人没有任何意见,你是个很好的孩子,有理想,你能实现是靠你自己的努力,我根本也没做什么,这饭我受之有愧。另外,我不太喜欢警察这个职业,就是存有偏见的不喜欢,我心理会抵触的那种,所以……”“请你离我远一点。”这种话他没说。 秦铮铮听见这话,显然是意外的,他本来就圆圆的大眼睛这会儿瞪得更圆了,他似乎根本没想到自己从小的梦想的职业竟然是他恩师最厌恶的,还直言表述告诉他,所以那时候才会可以疏远他吗?早知道……可是已经没有早知道了…… 事实上,秦铮铮被他拒绝邀约之后显然也失去了继续与他聊天的兴致了,没说几句话便找了个借口告辞,仓皇间还顺走了他家里的一个苹果。 愤怒的二饼在秦铮铮走后终于安静了下来,趴在他怀里,懒洋洋的眯着眼睛,显然刚刚的示威消耗了它太多的体力,连咕噜咕噜的声音都显得有气无力的。龚月朝揉着二饼柔软的皮毛,躺在沙发上枕着胳膊望天花板,看得久了,眼睛竟然又酸又涩,手机新的消息提示将他从一片空白中拉回到现实中,拿过手机,发现竟然有个新的好友提示。 “老师,你好,我是秦铮铮。” 龚月朝后悔用手机号作为微信号了,本来不想通过,又觉得自己这样显得太没人情味儿,还是加了他的好友。 “谢谢老师。”秦铮铮发来一句话,后面加了个可爱笑的表情。 龚月朝没回他,继续躺着,不知怎么就睡了过去。 第十一章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东北还是富庶的,以重工业为主的国有经济体制在带动整个国家和社会的发展。而随江就是那个年代东北社会的一个缩影,这里有全省实力最强的钢铁厂,有全国石化的领军企业,这座城市单纯依靠几家大型国有企业支撑起省内经济,富庶程度堪比省会张州。 龚月朝不是出生在随江,而是随着父亲工作的调动从灵泉来到了随江,那年夏天他才八岁,刚要升入小学二年级。他的父亲龚延绥是到大型国企随江钢铁厂担任一把手,他的母亲凌青则辞掉了工作做起了家庭主妇,那时候龚月朝的家里条件非常好,并不缺母亲赚得一份钱,龚月朝从小就享受着与他同龄的孩子从来没有享受过的幸福生活,他有小霸王,还有变形金刚,穿着同龄人穿不起甚至听都没听过的迪士尼……吃穿用度,无一不精。 然而龚月朝性子温吞,胆子也不大,再加上他初来乍到在随江,对于一切都是陌生的,不太合楼下的小孩子们的群,试图交过朋友,可又觉得他们吵吵闹闹的实在烦人,所以他不怎么出去疯跑,宁可待在家里读父亲摆了一面墙当做装饰的书。他在学校也是孤零零的那一挂,他虽是转学生,成绩却很好,因为性格的关系,又太不爱说话,班里男孩子不爱跟他玩,女孩儿还嫌他闷。有时候受了欺负,从来都不会去告状,显得有些自闭。开家长会时,老师的评语是:这孩子如果能开朗点儿就更好了。 他的性格应该是遗传自母亲,母亲就是太温顺服帖了,以致于丈夫出了轨都不敢过问。其实龚月朝最初是不知道父亲出轨这件事的,他跟父亲感情不深,因为在他的童年里,父亲的陪伴太少,甚至每次见他都是醉醺醺的,对他的问话从来没有关心,而是简单粗暴的问句和责骂。龚月朝不喜欢父亲,甚至不希望他回家,因为他一旦出现在家里,母亲的眼圈总是红红的。 其实他童年富裕的生活没有延续多久,九十年代末,国有企业开始走向下坡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从根上腐烂的国企下岗风潮四起,可龚延绥却没受影响似的,依然流连在酒桌欢场。 龚月朝只记得某天,他的父亲不知为何住进了医院,出院后,他父亲的交通工具从小轿车变成了轮椅,而他家不得不从百十来平的大房子搬进了拥挤的四十多平方米的出租屋里。那时候龚月朝已经上五年级了,失去了工作和劳动能力的父亲整日酗酒,母亲为了维持家里生计,只得去菜市场摆个小摊卖早点。 他不太合群,父亲出事之后就更不愿意说话了,而且就是好像从那天开始,周围的同学对他的态度似乎都变了。那种疏远是明显的,最开始是他的同桌,这个女生眼睛大大的,脸上有一对漂亮的酒窝,性格活泼而又开朗,以前会小心翼翼的问他借橡皮和铅笔,现在就干脆在桌子上画一条笔直的线,原本的比例是一人一半,丝毫不允许他越过,后来龚月朝发现,那条线将桌子的比例画成了四六,再后来是三七,他就守一个小小的桌角,只要他胳膊肘碰到那线,她就会露出嫌弃的表情,说:“龚月朝,你离我远点儿。”他想辩解自己不是故意的,可同桌似乎并不愿意听。 他们班的班长也一改往日的和善,一次体育课伸腿绊了他一跤,他胳膊肘和膝盖都磕破了,他和几个男生就哈哈大笑。也是这位班长,老师宣布放学后,前脚出了教室,他后脚就抢了龚月朝的书包,他站在桌子上,扬起他的书包,里面的书和课本散得哪哪儿都是,白花花的纸片就像飘零的落叶,“哎,我跟你们说,龚月朝的爸爸在外面搞女人被抓,当场摔成了残废,还被单位开除了,哈哈哈哈哈哈……”龚月朝不知道他从哪里听来的八卦,他自己甚至都不知道父亲出事的全过程,他费力爬上桌子抢回了自己的书包,一边哭一边捡起地上散落的纸片。 最开始他们还是言语上的攻击和嘲讽,龚月朝就忍下了,但渐渐的,看他不爽的人似乎越来越多,欺负他好像就成了班里的某种时尚,这些人组成了一个联盟,以看他哭鼻子取乐。上课时被叫起来回答老师的提问时,趁他不注意拽他椅子让他坐在地上,下课将他围起来扒衣服扒裤子,在他脸上画王八、贴纸条……没欺负他的同学也不见得是好的,他们根本不会出手阻止而是会看着他被欺负哈哈大笑。 越到后来,这样的事情就越多,甚至举不胜举。他不懂,为什么明明是父亲犯的错,报应却会降临到他身上。 有一天他做值日生,与他同组的早早就跑了,班里所有的活全都扔给了他。这不是第一次了,他也试着反抗没做就回家了,第二天班主任责问起来,值日组的组长把责任全都推给了他,老师好像也不太喜欢他,偏信那个小组长一人的话,他因为逃避值日被罚在教室外面站了整整一天。再以后,他不会逃避了,不就是打扫卫生吗?总比回家去面对醉醺醺的父亲要好。龚月朝收拾完卫生,天已经黑了,刚走出校门,便有几个经常欺负他的同学把他堵住了,龚月朝抱着书包,胆怯地看着他们,他并不想与他们发生冲突,只是想找个出口逃走,可是他们却生拉硬拽的将他逼到学校后面的小胡同里。 其实他书包里是没有钱的,可他们也要把书包抖落开,将书本翻个遍,见什么都没有,扬手就扇他嘴巴,“你个穷逼,连零花钱都没有吗?”龚月朝忍着疼,蹲下来收拾课本和文具,结果一双洁白的鞋子踩在了他的手上,狠狠的碾了几下,那人就是甩他书包的班长。龚月朝眼睁睁的看着母亲新给他买的钢笔在他手里被踩碎,突然间发起了狠,站起身来搡了班长一下,但他太瘦了,这一下似乎并不起什么作用,反而激起了那几人的暴力,将他团团围住,揍一顿了事了。 他从来不知道孩子们的恶能到什么地步,但是这种恶,明显被低估了。 他跟老师说班里有人欺负他,老师却根本不信,只是说:班长那么好的孩子怎么可能欺负人,你想太多了。龚月朝把自己身上的伤展示给老师看,老师叫来了班长,这位班长满不在乎的笑着说:“老师,龚月朝在撒谎,自己摔的反而要怪我。” 将自己被霸凌的事情告诉老师的后果可想而知,换来的又是一顿欺辱。他念得这所学校原本有个校办工厂,后来经营不善就倒闭了,工厂也因此废弃,厂区里有一片废弃厂房,以班长为首的团伙就把他押到了厂房里,这次新加入一个皮肤黝黑的男生,据他所知是外班的,那个小男生先上手扇了他两个嘴巴,笑着说:“龚月朝,看把你能的,还知道告老师了。” 龚月朝捂着脸,眼泪不受控制的往下掉,抿着嘴不吭声,对方以为他的沉默不语是反抗,一个胖子上来又踹了他两脚,把他踹倒在地上半跪着,他的同桌揪着他的头发,呸呸的吐了几口吐沫在他脸上,因此换来众人的一顿哄笑。 班长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塑料瓶子,里面装着液体,是绿色的,就像童话片里小美人鱼用来换取双腿的毒药。胖子和那个皮肤黝黑的男生将他架了起来,班长笑吟吟的走向他,晃了晃手里的瓶子,拧开了盖子,“唔……别……”龚月朝知道抵抗是没用的,一个人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张嘴,随后苦涩的液体从顺着喉咙进入到了他的胃里。他被呛到了,一瞬间鼻腔、嘴巴里全是苦味儿,他剧烈的咳嗽引来混小子们的哄笑,“哈哈哈哈哈,我榨的苦瓜汁儿,里面还加了别的料,怎么样?味道不错吧?都便宜你了,清热解毒……” 这种凌辱,因为有了第一次,之后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层出不穷的欺辱手段在他幼小的心灵上留了一道又一道的疤。 父亲瘫痪后,脾气暴躁而又恐怖,见他经常一脸是伤的回家,不仅不会安慰,还会用酒瓶子扔他骂他窝囊。母亲开了早餐摊之后,活计多得要死,更是没空管他死活。 他曾经多次去派出所求助,可结果总是不尽如人意。 他犹还记得第一次去是带着一脸的伤,接警的警察倒是很热情,给他做了记录之后,还简单的给他处理了伤口,便很亲切地问他:“那你爸妈呢?老师知道吗?” “我爸爸瘫痪了,妈妈没时间。”龚月朝眼睛是肿的,声音很嘶哑。“老师,老师只知道袒护他们。” 龚月朝的记忆里,那个警察的掌心是粗糙的,他用大拇指拭***眼角的泪水,说:“叔叔帮你做主。”——这是他记忆中唯一给他温暖的警察。 龚月朝以为自己有救了,坐在办公室里等他,谁知足有一个小时那么久,才有另外一个警察走过来,他拿起了笔录看了看就放在了桌上,对他说:“小孩子不能撒谎。” “叔叔,我没撒谎。”龚月朝委屈极了,眼泪又要往下掉,他硬是给憋了回去。 “我刚打电话问了那孩子的父母,他们说你撒谎。” 他们说龚月朝撒谎,那就是龚月朝在撒谎。警察收起了桌子上的笔录,敷衍道:“你赶紧回家吧,你家大人该着急了。” 龚月朝背着自己残破的书包走在派出所的走廊里,他分明听见一间办公室里传来愤怒的声音:“你知道那孩子的家长是谁吗?市委办秘书处的主任。你瞎接什么案子?出了事儿你负责?” “那孩子怪可怜的。” “可怜个屁,一看就是个撒谎精。行了,收拾一下出去巡逻吧。” 龚月朝也试过在学校报警,他从门卫大爷那里借了电话打了110,出警的又是这两个警察,看起来当领导的那个见瞒不过去了,便喊来了那几个同学的父母来学校对峙,那个警察对班长的父亲点头哈腰的,之后他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答复:“你这孩子可真是的,这就是小学生之间的打闹,你还当真了,还来报警,你们老师咋说的?你爸妈呢?” “你们是警察,为什么不能帮我?”他也曾哭着问那个道貌岸然的家伙。 得到的答案却是:“小孩子的事情自己解决,别总打电话捣乱。”几乎每次都是同样的答复,他的反抗变成了小学生的恶作剧。 学校里的老师都是不管的,校长更是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龚月朝仿佛就停留在一座孤岛上,孤立无援。 他大概就是从那时起憎恨那些警察的,小时候绵延到大的仇恨,又怎么容易轻易的消除呢? 这种话,龚月朝当然是没办法跟秦铮铮说的,除了他的心理医生和好友陈煜生,他甚至不愿意与任何人交流往事,因为伤疤被揭开了,就很难再愈合了。 第十二章 密集的走访与调查对于“政府大秘被害案”并没有产生什么实质上的效果,这天,队长张英罗又被上头叫上去问话了,回来之后就朝着队里的人发了一顿脾气,可即使这样也改变不了案子彻底陷入僵局这个事实。 开会的时候,秦铮铮的思维又开始漫游了,他甚至在想这世界上真的有“完美犯罪”这个悖论,而且还被自己经历了,他有时候就在想,这个案子怎么会没有破绽呢?摆在办公桌上的案卷翻了一遍又一遍的,始终也找不出答案。 栗英见他这样,便劝他说:“你真没必要这么纠结,破不了的案子老了去了,就那个什么最出名的‘南大碎尸案’都二十年了,不也没进展吗?就咱们局积压的旧案也有,那倒是没有眉目的死案,基层警力和破案能力不够强是改变不了的事实。这破案子,上头压咱们,就因为被害人身份牛逼,要是换个普通人,他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秦铮铮自然不敢苟同,他刚出校门,与社会老油条相比,身上多得是一份还未磨灭的责任感以及正义感,他心里也清楚,这案子破不了,又与他有多少关系呢?可无形的压力却笼罩着他,看队长皱眉都觉得自己没完成身上这身警服赋予的使命感。被队长狠批了一顿,又听了栗英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的劝慰,他睡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上火了,嘴里愣是多了两个口腔溃疡,喝口凉水都觉得疼,更别提吃饭了。 要说上火的原因,可能还有龚月朝。距离那次见龚月朝已经过去挺长时间了,可他始终忘不了第一眼见到龚月朝时心里产生的某种悸动,以及自己扑进他怀里的尴尬,虽然龚月朝还是与过去一般的瘦,可他身上经过四年岁月的沉淀,多出了很多成熟男人的味道,尽管只穿着一身家居服,从内而外散发出的儒雅的书卷气明显更浓了,他就像丢了魂儿似的,又情不自禁的发微信约了龚月朝几次,可他仍然不肯出来跟自己吃顿饭,秦铮铮想起龚月朝对自己说得那些不喜欢警察的话,他就更觉得难过了,警察究竟哪里得罪龚月朝了,怎么能做下这么大的仇。 又是值班的夜晚,食堂做了白菜炖豆腐和红烧带鱼,秦铮铮因为嘴破了吃得没什么滋味。从食堂出来,就又回到办公室翻案卷,他努力想要找出些线索来,虽然也知道做些无用功,可他还想再试试。正好这时候,楼下传来一阵喧闹,这样的事情对于秦铮铮来说已经习惯了,但思路被打断了,索性也不翻了。他拿着水杯去楼下找同事要点维生素C泡腾片,顺便看看热闹,就发现一个一脸青紫的女人正坐在走廊的地上哭。 走廊拐角处,栗英也在看热闹,秦铮铮端着个水杯,用胳膊肘碰了碰他,问:“哎,英哥,这是咋了?” 栗英眼睛盯着女人,说道:“这个女的说自己被家暴了,先是在家里被打了一顿,然后被老公一路拿着菜刀追着砍,她没处躲,就跑咱们院里来了。怎么?你还在那儿琢磨那案子呢?” “嗯,听见声音就下来看看。”他朝那被打的女人方向呶呶嘴,说:“可真惨。” “是啊,你才来没多久,可能不知道。她叫孙雨,是咱们这儿的常客了。要我说啊,这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自己本身在咱们市财政局工作,比咱强多了,多体面啊,结婚四年了,每次挨打都报警,有一次还干脆把她对象给拘留了几天,大家都劝她离婚,她又不离,他老公就是施虐成瘾,每次打完她就给她下跪求原谅,她还宽宏大量真能原谅,也不知道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还是受虐狂。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秦铮铮觉得栗英的逻辑不对,他认为毕竟女性还是弱势的一方,男人打女人肯定是不对的,他刚想替那女人辩驳几句,谁知栗英撇嘴摇摇头,说了句“活该”,扭身就走了。 他看见女同事扶她起来坐在长椅上,又给她披了件衣服,问那女人:“雨姐,姐夫又打你了?” 女警递给她一张面纸,她接了过来,按在眼角,从嗓子眼儿里发出一声呜咽:“嗯……” “这次又是因为什么啊?” 那女人吸了吸鼻子,说:“上个月,咱们市里组织了一次趣味运动会,我和单位同事组了个组参加两人三足,你姐夫,他也不知道从哪儿收到一封信,里面都是我和我同事的照片。” “那也不至于……” 女人用手抹了把眼泪,说:“我同事是男的……然后他看见了之后,气红了眼,就打我……” 女警跟着叹了口气,劝道:“要我说……就离了吧……” 她话音刚落,几个民警押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走到女人面前,男人恶狠狠地看了她一眼,啐了一口吐沫在地上,恶狠狠地威胁道:“贱人,你等我回家的,还知道往警局跑了,看把你能的。” 紧接着就是男人挨教训的声音,秦铮铮懒得看了,便在心里鄙视了这男人一番,也回了办公室。 此时栗英桌子上摆了一堆的案卷,其实没破的案子不止那一起,只是被害人身份原因,所以才显得敏感。栗英嘴上总说些违心的话,其实他心里也记挂着案子。有时候在社会上混荡久了,心口不一可能也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方法,目前秦铮铮还没学会,习惯性的直来直去。就见栗英翻起来一本对他说:“其实我始终觉得这些起案子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又找不到,那天被李队否了之后,我更坚信我直觉没错。铮铮,你没事儿的话帮哥捋一捋。” 秦铮铮来了兴致,端着水杯先喝了一口,嘴里的溃疡被那维生素C泡腾片泡出来的酸水啄得疼,龇牙咧嘴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是咋了?”栗英问他。 “口腔溃疡,两个口子。”他放下水杯,跟栗英比了一个“2”的手势。 栗英叹了口气,说:“哥还是那句话,工作细致是好事情,但人总归是要生活的,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被耗得什么热情都没了的时候,看一切都觉得厌倦。”成年男性总有讲不完的生活大道理,秦铮铮暂时还参不太透。栗英点了一根烟放在嘴里叼着,打开了那本案卷。 秦铮铮从打印机里扯出一张白纸,拿笔认真的听栗英说话。 “嗯,咱们从政府大秘案开始捋。这个案子的被害人叫张明峰,男,二十八岁,区政府办秘书,出事前未与他人结仇,被害时间是十月二十八日晚上不到八点钟,地点是他家的小区,当晚停电了。”栗英说着,秦铮铮记录,就见他又翻开一本,说:“接下来这个案子的被害人叫赵渊,男,今年也是二十九岁,是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医生,他左手指骨骨折,嫌疑人作案时间是九月三十日,在赵渊下夜班的路上。另外一个案子,被害人叫钱思维,男,三十岁,自己开了个贸易公司,他是在八月份酒醉后半夜回家,在自家走廊里被迷晕后,被人用刀捅了肾。然后有相关联系的最后一位被害人叫周立和,男,二十九岁,嗯,这个是被袭击时间是今年十月初,他是祥丰镇党委秘书,被人袭击后,法医鉴定的结果是鼻骨骨折,耳膜穿孔……” 秦铮铮将栗英的话整整齐齐地记了下来,却发现了奇妙的联系点,他举着纸对栗英说:“英哥,你看,这几个被害人除了钱思维三十岁,剩下的都是二十九岁,为什么会同龄?还有啊,他们这些人,还都是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一个大夫,两个公务员,一个私企老板,是不是从职业上也能进行调查一下。” 栗英来了兴致,把烟撵灭在烟灰缸里,站起身,拿过秦铮铮记录的那张纸,皱着眉说:“年龄这个倒是一个突破点,其实可以从这个方向查一查,这些案子都过去这么久了,竟然一点线索都没有,实在是太诡异了。” “嗯。”秦铮铮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栗英又说:“你也别高兴的太早,没准这些就是一种巧合。” 秦铮铮倒是乐观的,他说:“那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强。” “这倒是。” 案子有了眉目,秦铮铮便放松下来,他是“低头族”,平时手机不离身,从桌子上拿了手机,首先就打开微信,他最近养成了个习惯,试图从龚月朝的朋友圈窥探他的生活,可这人更新太少,鲜有几条基本上都在秀他那只极其凶的猫,点过赞,又违心夸了几句真可爱,就再也没别的说的了。他试图与龚月朝建立起某种联系,就趁这段时间猛发朋友圈,可龚月朝却连个赞都懒得给他点,他还觉得自己的热脸贴上了冷屁股,索性到后来也不怎么秀存在感了。 不过令他兴奋的是,他刚开微信,竟然看见龚月朝有更新,赶紧点进去,结果竟然又是那只猫,还连文字都没配。秦铮铮习惯性的点了赞,点进他的头像想说什么,后来直接就关了。 “秦铮铮,你最近是不是处对象了?”栗英见他怅然若失的样子,取笑道。 秦铮铮放下手机瞪着眼睛看栗英,“英哥,你别瞎说!” “你看你就别否认了。”栗英拿着手机,“根据我的经验,频繁对着手机发呆,经常发微信朋友圈,不是暗恋就是恋爱,你最近一段时间发的朋友圈都快赶上以前一年发的了,怎么?姑娘哪儿的?”栗英用他多年的职业敏感分析着。 “没有,没有。”秦铮铮连声否认,心里连连反省自己这样的确不太正常,刚要发誓再也不看手机,手机滴的一声响了,他低头一看,心跳顿时失了几拍,竟然是龚月朝!妈呀,龚月朝竟然主动联系他了! 他赶紧点开,谁承想竟然是分享给几个好友领猫粮试用装的广告,他发了一串省略号给龚月朝,龚月朝回道:“抱歉,发错了。” 秦铮铮崩溃,自己在龚月朝心里的存在感竟然这么低吗? 于是不死心的又发出邀约:“老师,你家猫真可爱,另外,什么时候有空请你吃饭呀?” 他甚至能脑补龚月朝不耐烦的样子,心里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谁想到那人却说:“等我有空再告诉你。” 秦铮铮握紧拳头庆祝自己的胜利,目光正好对上对面办公桌的栗英,栗英投给他一副:我就说你谈恋爱你还不承认的表情。 秦铮铮收回了自己的小拳头,尴尬的搓了搓裤子,解释说:“英哥,我真没搞对象。” 第十三章 “今天就聊到这里吧。”王医生合上了搭在她腿上的本子,对龚月朝说。 室内播放着柔和的轻音乐,足够舒缓人紧张的神经。龚月朝又在沙发上窝了会儿,王医生这里沙发太舒服,以至于陷进去就很难再起来了。龚月朝曾经问过王医生这沙发的牌子,回去查了查价格,又看了看趴在他身上睡觉的二饼,想想还是作罢。这世界上再好的沙发都会毁于二饼的利爪,自己就这么凑合着吧。 王医生本名叫王雨柔,长相不算特别出色,却有双炯炯有神漂亮的眼睛,龚月朝第一次见她,就被她这双眼睛吸引过,倒不是一见钟情的喜欢她本人,只是在感慨这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一双眸子。他是学文的,顿时从脑子里顿时翻腾出好些句符合此情此景的诗句来,盯得久了,是也觉得唐突了些,于是才尴尬地说起了自己的情况。那时候,王医生还披散着一头及肩的长发,温婉娴静,朝他笑笑,并不介意他赤裸的目光。如今,她剪了短发,干净利落,举手投足间非常有自信,是那种典型的事业女性范儿,又是另一种风情了。 王医生除了在工作日在医院上班,她还有一间自己的心理咨询工作室,周末营业,工作室是一个Loft,北欧风,被她布置得跟家一样,非常温馨。龚月朝是不愿意去医院的,他实在是不喜欢消毒水的味道,所以一般都是趁周末的时候过来,一个月1-2次的样子。他现在已经不需要服药,可偶尔的心理辅导还是必要的。龚月朝还曾经开玩笑说这里要比自家的狗窝好上很多倍,当然了,这里最舒服的是他现在倚靠着的沙发。 “谢谢您。”龚月朝恋恋不舍地从沙发上起了身,跟她道谢,然后从衣架上把自己的灰色呢子外套摘下来穿好,突然间想起包里还装着送给王医生的小礼物,于是便拿了出来。礼物被他用黑色的包装纸裹着,上面系了条紫色的缎带。 王雨柔指了指自己,问:“这是给我的?” 龚月朝递给她后,穿好外套,双手插在衣服兜里,说:“嗯,你可以拆开看看。” 王雨柔接过来拆了缎带蝴蝶结,又撕开包装纸,里面是个白色的相框,相框里是一张二饼的照片,只见它英姿飒爽的站在桌子上,眼神里满是鄙夷众生的架势,高傲而又孤冷。 她见了,便喜欢得不得了,捧在怀里亲了半天,她以前说自己喜欢猫,却又对猫毛过敏,于是只能云吸,听说龚月朝捡了个猫,最纵容龚月朝养起来的也是她。有些人表面是个女强人,骨子里却是不折不扣的猫奴,而且所表现出来的样子还极其幼稚。 龚月朝觉得好笑,却又不敢表现,便说:“前几天给二饼拍照,就觉得这个角度拍出来挺有气势的,于是洗出来送给你。” “真想不到你摄影还挺厉害的。” 龚月朝被这夸赞臊得低下了头,揶揄道:“我算不上摄影爱好者,就是一特别业余的,家里有个微单,偶尔拍拍。单反和镜头,我都买不起。” “真不错。”王雨柔拿着照片找了个显眼的地方摆好,回过身来,送龚月朝出门。 她双手交叉垂在身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待龚月朝把一次性的鞋套脱了扔进垃圾桶,她哀叹了一声:“你如果不是我的病人,我可能就会主动追你了。” 这没来由的表白,自是把龚月朝吓了一跳,王雨柔那双漂亮的眼睛勇敢地与龚月朝的目光对撞,龚月朝眼见着她原本是认真的眼神,随后笑弯了弯,来掩盖某种失落,她说:“瞧把你吓的,我是欣赏你,别多想。”她落落大方的拍了一下龚月朝的肩膀,装作很不在意的样子,不知道这话说出来是在开解他还是开解她自己。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龚月朝怔怔地杵在门口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摆。 王雨柔又说:“真的,你别误会,我就是……嗯,怎么说……”她的解释显得欲盖弥彰,想来掩饰自己对病人产生情愫这种不专业的表现,却又笨拙的可怕。她说双手交握着,只好转移了话题,说:“你不是要去你朋友那里吗?快走吧。下次约什么时间,我微信告诉你。” 她的脸色又恢复了正常,眼睛里是平常的样子,龚月朝点点头,说:“那我走了。” 从王雨柔那边出来,按照之前约好的,他准备去找好友陈煜生。陈煜生家距离王雨柔的工作室不远,坐公交用不上半小时,每次龚月朝看完心理医生,他总会到陈煜生家里坐会儿再回家。也不怪自己总不搭理试图约他吃饭的秦铮铮,他是真的没时间。 直走到公交站,龚月朝心里又被什么硌着了似的,他甩甩头,努力的将刚刚发生的插曲忘掉。这时来了辆公交,他上去了,发现车载电视在播猫和老鼠,很快,龚月朝注意力便被那只蠢猫吸引了去,也不再想这些扰人心神的事情了。 这个周末,他约好是去陈煜生家里吃晚饭谈事情,快到站了他打了电话过去,就听见电话那头传来哗啦啦的搓麻将的声音,他心想这人还真是不靠谱,不管什么时候都能组上局。陈煜生曾经还试图拉他入麻坛,但是龚月朝抵死不从,他放松的方式有很多种,搓麻这种休闲方式他没兴趣,有空宁可和二饼玩。 不过好在陈煜生并不会因为打麻将而耽误正经事,接了他的电话便马上散了局,等龚月朝下车之后,陈煜生就已经在小区门口等了。 陈煜生是龚月朝在初中转学之后交到的朋友,事实上,龚月朝被人欺负一直延续到升入初中,在他父亲死后,那些人并不顾虑他的伤悲,反而因为年龄的增长所施加的手段更加变本加厉。母亲再婚,他转了学才真正得以解脱。 被欺辱了很多年的龚月朝初来乍到,为了避免和过去同样的境遇再次发生,他立刻给自己罩上了一团保护色,他为了保护自己,就尽量表现出习惯性的谨小慎微和自卑,很少说话,规规矩矩,甚至不远结交与他示好的同学。 陈煜生是他转学后的第一个同桌,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仅剩的残存善意却施与了他。 那时候,陈煜生生得瘦小,发育比同龄人迟缓,变声也晚,说话声音又尖又细,并不那么阳刚。随江当地话有个极具侮辱色彩的词汇“二椅子”是用来形容不男不女的那种人,也不知道谁先开的头,班里的同学便将这个词用在了陈煜生身上。他很隐忍,却因为经历相同,便对陈煜生出一点同情来。 一次放学时,他见陈煜生被班里的同学欺负,一时热血上了头,站出来与他一同反抗,他的行为在陈煜生眼里就显得格外特别爷们儿。龚月朝没料到自己习惯性的反抗手段能够震慑住这些混小子,班里的男生也没想到新来的转学生竟然这么强硬,又因为互相不够了解,不免忌惮和收敛。陈煜生也因为龚月朝的帮助与他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陈煜生也是那时候唯一一个知道龚月朝全部秘密的人。 “真没想到你比我还惨。”陈煜生听完龚月朝的故事之后,这么对他说。 龚月朝垂着头不说话,攥紧了拳头,豆大的眼泪掉在地上摔成了几瓣。 “等以后长大了,我帮你收拾他们。”陈煜生见此,赶紧安慰他。 龚月朝看着他那张极认真的脸,又看看他干瘦的身材,“噗嗤”一声笑了,“就凭你,还是算了吧。” 谁会想,这种童言童语,竟一语成谶。 陈煜生长大后果然是出息了,至少龚月朝觉得陈煜生是比他有出息的多。他现在是当地一家律所的合伙人,年纪轻轻便在这个行业中具有非常好的口碑,财富也随着名声接踵而至。 只是他儿时的阴柔带到了如今,再加上职业使然,这种阴柔竟成了一种让人摸不透猜不懂的神秘感。 不过成年的他,在龚月朝眼里就只配得上三个字——“不正经”。 今天,陈煜生开了一辆他新换的白色“霸道”,远远见了龚月朝就把车窗摇下来与他挥手,抛给他一个极其风骚的眉眼,龚月朝抖落一身鸡皮疙瘩,朝他露出一个为难的笑,打开车门上了车。 陈煜生穿着件深紫色的外套,头发被他用定型产品抓得一缕一缕,右手无名指戴着一个硕大的复古宝石戒指,鼻梁上架着副墨镜……就这造型,谁能想到是去摸麻将的。 龚月朝不愿看陈煜生这辣眼睛的形象,干脆夸起了他的车:“新车不错呀。” “那你看,好几十万啊。”陈煜生臭显摆,熟练地打了个转向,把车驶进小区里,满不在乎的点了根烟,抽了一口,说:“你说你也不去考个驾照,哥们儿那奥迪直接给你开了,我处理着还怪麻烦的。” 陈煜生虽然有钱,可龚月朝并不图他恩惠。不久之前,他还嫌弃龚月朝的房子破,硬是要把自己换下来的房子给他住,也被龚月朝拒了。 “王医生不建议我考。”龚月朝把王雨柔的话供出来挡灾,然后便数落起他来:“你成天就知道玩麻将,也不管管苗苗,她人呢?又被你抛弃了?”龚月朝见了陈煜生,就抖落开了话匣子,什么嫌弃的话都往外冒,跟换了个人似的,毕竟十几年的友谊不是开玩笑的。 别看陈煜生在外面叱咤风云、呼风唤雨,谁想到了龚月朝跟前就怂的一逼。 第十四章 苗苗全名叫陈苗,本是陈煜生堂哥家的女儿,陈煜生堂哥堂嫂早年出车祸去世了,他大伯和伯母又重男轻女的,说孙女是扫把星,非要把刚七岁的她送去孤儿院,要不就送人。陈煜生想不通都是骨血为什么能做到这般冷漠,实在看不过去眼,他又喜欢这灵巧的丫头,于是刚大学毕业就不顾自己父母的反对把陈苗接到家里当女儿养着,陈苗也是刚,直接改口管陈煜生叫了爸,过年过节都不去看她爷爷奶奶一眼,硬是做了仇。 陈煜生也因此一直单身,以前是姑娘们听说他未婚有个女儿都不愿意跟他谈,现在他有钱了,是争着抢着给陈苗当后妈。但他似乎并不急着结婚,平时一副浪荡公子的样儿,龚月朝让他正经点儿的时候,他就一脸不正经的调戏龚月朝:“我就相中你了,你还不理我。” 龚月朝对此行为表面嗤之以鼻,内心也猜测他说这话时有几分真假,可他自己心中有所思量,不回应便只能一笑而过,毕竟十几年的朋友,总不能因为一、两句调戏而变质。陈煜生哪管他的不回应,继续死皮赖脸的说些半真半假的话,就是咬准了龚月朝不能把他怎么样。 陈煜生听见好友数落他,辩解道:“是苗苗抛弃我好吧,她嫌我在家烦人,那我还不如去打麻将,至少我牌友不嫌弃我。”陈煜生横扫牌桌好几年,靠着打麻将结下不少实在关系,与其说他去打牌,不如说他在社交。 龚月朝听他这套嫌弃论直笑,“自己闺女都烦你,你说说你人缘吧。”龚月朝没轻没重的损他,陈煜生听见就嘿嘿一笑不往心里去,他脾气躁,却只服气龚月朝,龚月朝打他骂他都没事儿,换个人可不行,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炸毛猫。 “你还说我,我看你对那个王医生有点儿意思?” 陈煜生这问话酸得就像从山西老陈醋里捞出来似的,不禁让龚月朝想起从王雨柔那儿出来时的接收到半真半假的表白,赶紧否认道:“你别瞎说,我对谁都没兴趣。” “嘁,信你才有鬼,你年纪也不小了,真的不找对象吗?”说着话,车就陈煜生的家门口了。 龚月朝说:“你还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找对象吗?前段时间谢叔叔还介绍了一个给我,见了一面我觉得实在是不合适,推了之后,老爷子还挺不乐意的。” “哎,小朝……”陈煜生嬉皮笑脸的看向他。 龚月朝知道他要说什么,赶紧摆摆手,先一步下了车。 陈煜生现在住得是三百多个平方的二层楼,今年新买的,有车库有小院儿,他养了条二哈在院子里当主人,狗叫八条,又憨又蠢,见到谁都像亲人。陈煜生将车停进车库,两个人直接从车库的侧门进了屋子,八条见自家主子回来了,就从院子里乱叫,陈煜生把它放进屋里来,八条站在客厅里甩着尾巴看看他又看看龚月朝,先一步扑在了龚月朝身上,把陈煜生气得直骂人:“你个傻叉,谁是你亲主人你不知道啊?”假模假式的踢了八条一脚,还换来八条一记白眼。八条把自己身上从外面作的土全都蹭在了龚月朝的呢子大衣上,又附赠了自己身上的毛,这才去亲近陈煜生,龚月朝也踢了八条一脚,说:“这家伙是把我当抹布呢。” 苗苗听见声音就从楼上下来了,对着陈煜生喊了一声爸,又喊龚月朝叫干爸,转身进厨房给龚月朝洗水果去了,没一会儿,端出来一大盘子水灵灵的青提摆在龚月朝面前,说:“干爸,吃提子。”然后坐在了龚月朝身边,小声说:“干爸,等会儿帮我讲几道题呗?” 龚月朝点头应了,小丫头一脸开心的样子,揪了个提子特地喂进他嘴里。 陈煜生在一旁吃起干醋,说:“苗苗,我又不是不会,你为什么不问我?” 苗苗说:“你没个正经的,不如我干爸讲得好。” “你这孩子就是头发长见识短,想当年念书,你爸我可比你干爸成绩好。” “你那是想当年,现在我干爸才是老师。”苗苗朝陈煜生瘪瘪嘴,嫌弃着说。 龚月朝听着父女俩斗嘴,不自禁想起高中时候的事儿,当年陈煜生可是理科全能,他说自己的理想是学建筑建楼,陈煜生的成绩始终是年组前二十的水平,而他只在百名榜内外徘徊。高考结束,龚月朝去学校报志愿,发现陈煜生填了一水儿的政法大学。龚月朝当时就问陈煜生为什么不报建筑系,陈煜生却跟他说:“你既然放不下过去,我就选个以后能帮你的职业。要是没有你,前程对我来说又是什么?”他说这话的时候就像在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 龚月朝对陈煜生“正经”的记忆就定格于此了,后来陈煜生跑去南方念书,他和陈煜生见面时间少了,也不知道大学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此后的陈煜生性格就跑偏了,从那个胆小怯懦的瘦弱男生变成了一个满嘴跑火车的律师,就像一直被龚月朝拽着的风筝,突然被剪断了绳子,四处瞎乱飞。 陈煜生言行虽然不正经,但做一手好饭菜,陈煜生说他爷爷是厨子,他爸是司机,他说自己完美了遗传祖上的优点并发扬光大,也经常用一句话来形容自己——不会开货车的厨子不是一个好律师。他的确也是个好律师,不然怎么可能年纪轻轻的就可以成就这么一番事业。 苗苗在享受完龚月朝如沐春风的辅导之后,便在客厅看动画片,龚月朝就在厨房里陪着陈大厨做饭,他的那点走到哪儿都被嫌弃的厨艺自然是拿不上台面的,只能给他打打下手,就这还被陈煜生嫌弃土豆丝切得太粗,肉片切得太厚。龚月朝干脆撂挑子不干了,捧了一盆冬枣咔吧咔吧的嚼,顺便看这位技艺娴熟的大厨表演颠大勺。 油烟机开得很响,但并不妨碍他们言语上的交流,陈煜生一边切菜一边对龚月朝说:“小朝,不是哥们不提醒你,之前你做得那些虽然滴水不漏的,但是王雪绛我劝你就别动手了。警方现在盯这案子盯得太严了,前段时间我去立夏分局办事情,可听说之前的案子都有眉目了,他们一旦查出这几个人之间的联系,目标很快就会锁定在你身上的。”陈煜生去他家吃饭别的没学会,倒把自己小名从小叫到了大,他反抗无用,反正这人死皮赖脸的不正经。 “我既然下决心做了,就没打算全身而退,王雪绛不能例外。”龚月朝嚼着冬枣,把枣核吐在手心里攥着,一脸的无所畏惧。他始终忘不掉王雪绛那帮人曾经对他做过的事儿,事实上,那些人的肮脏手段一直是他的噩梦。想起这些,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凌厉起来,张明峰、赵渊、钱思维、孙雨、周立和、吴一、王雪绛……有一个算一个,他是恨不得将他们凌迟的,之前的那些小小的惩罚简直微不足道。 陈煜生停下手里的活计,抬起头来看着龚月朝,见龚月朝的眼睛里充满了仇恨,便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些不舍和难过,“这我知道,可我舍不得你,你又何苦牺牲你自己……不是有句话说: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那些恶人,老天都会收拾他们的。” 不正经的人难得正了经,就显得特别真诚,龚月朝不忍再传递什么负面情绪给好友,在瞬间便敛住自己的仇恨,硬是将嘴角弯出一个弧度,似是在安慰陈煜生,可能也是在安慰自己,他说:“我觉得老天不仅没有收拾他们,还挺偏向他们的,他们一个个的活得何等光鲜。煜生,你舍弃自己的梦想肯帮我,我就挺谢谢你的了。” 陈煜生用手拍了拍龚月朝的肩膀,说:“当年要是没有你,我可能就是现在的你,你还跟我客气什么?”他顿了顿,又说:“我知道劝你没用,那就说说你之前托我打听的王雪绛吧。他在张州大学毕业之后就留在了张州,他所在沐城集团是张州的一家大型企业,近几年该公司的高层看准了随江的市场和发展潜力,便有意扩展随江的版图,王雪绛总跟时沐城说自己在随江这边有人脉,时沐城也很信任他,就一直是带他或者委托他过来谈生意,我们律所之前跟他们接触过,是想接他们在随江分公司的法律顾问,毕竟是大公司,有赚头的。后来我发现这里面水太深,牵扯又很多,搞不好弄得自己一身骚。就单纯说王雪绛这个人吧,我从你那里知道他上学的时候就挺坏的,人的本质就如此,长大了也不会有什么根本性的改变,所以我对他是有所防备的,这期间我接触过几次,当时就觉得这个人城府挺深的,之后再找人查了查他,发现他又跟市政府和立夏区政府的人牵扯不清。不过说回来,他对我倒是还行,偶尔会通电话找我问事情,一来二去的就熟了。”陈煜生说罢,就去开炖汤的锅盖尝味道,他吹散了勺子上飘出来的水汽,抿了一小口,皱着眉品了品,说:“淡了。”便加了些盐进去,做完了这些,才说:“跟沐城集团的人接触了一段时间之后,发现他们老板时沐城真的是个好人,讲义气,够朋友,等什么时候我介绍你认识一下。” 龚月朝说:“我认识他干什么,我就一老师。” “说不定以后用得着。”陈煜生说。 龚月朝不以为然,他的生活圈子简单极了,不像陈煜生需要结交各个阶层的人来丰富自己的业务范围,做律师这行,不仅是做生意,也是卖人气。年龄资历和社会交际圈都是他这行业必备的资源。 龚月朝却不需要这些。 第十五章 “王雪绛这个人啊……”龚月朝沉吟着,一些不好的记忆顿时从心头涌了上来—— “哈哈哈哈……窝囊废,你知道我往里面加了什么吗?” 年幼的龚月朝瞪大了眼睛,恐慌地对着那瓶绿色的液体直摇头。 王雪绛举着那瓶子说:“这苦瓜汁儿是张明峰榨的没错,但是我又往里加了点儿苦胆汁,那味儿,啧啧啧,包你终身难忘……” 随后,那瓶子液体就被王雪绛捏着他下巴灌了进去。 王雪绛说得没错,他是真的终生难忘,现在想起这些,龚月朝嘴巴里都会不自然又泛出一股子苦味,连着舌根子都麻了,顺带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连吃了好几颗枣子来压味道。似乎陈煜生发现了他的反常,赶紧抢过那盆冬枣,对他说:“你胃不好,少吃脆枣,而且等会儿就吃饭了。” 被夺了水果盆,龚月朝觉得很委屈,眼睛又酸又涨,感觉下一秒钟,眼泪就要流出来了。 正这时,陈煜生往他嘴里塞了一块卤好的牛肉,又带着满身的烟火味儿抱了抱他,食物以及拥抱是最好的熨帖,龚月朝硬生生的将负面情绪压下去,他把那块牛肉咽了下去,吸了吸鼻子,说:“煜生,我没事儿了。” 陈煜生看着他,点了点头,龚月朝对他笑笑,他自己都觉得扯出这个笑足够的勉强,问:“他什么时候还回随江来?”说着话,他把自己手心里的一把枣核扔进垃圾桶里。 “下个月五号,大概会停留大概一周吧,到时候我会给你他详细的安排。” 龚月朝把手在水龙头下面冲了冲,扯了张面纸擦干净,说:“谢谢你了。” 陈煜生闭口不谈儿时的承诺,而是半真半假的开起了玩笑,“小朝你总是嘴里说谢谢,也得有点实际行动啊。”他似乎想要调解气氛。 “要什么实际行动?”龚月朝问陈煜生,倒想看陈煜生装得是什么心思。 陈煜生厚着脸皮答:“比如以身相许什么的……” “你滚吧。”龚月朝都不打算考虑,直接拒绝了。骂完了陈煜生,龚月朝突然觉得没那么痛苦了。 陈煜生的服务态度是真的好,吃了饭还说要送他回家,龚月朝说不用都不行,陈煜生找借口说这是答谢他给陈苗补课。 回去的路上,龚月朝收到了秦铮铮发给他的微信,这小子又在问他什么时候有空,他搜肠刮肚的寻思了半天,也没什么合适的借口拒绝他,于是干脆放下手机不理他。 陈煜生瞧他被什么为难着的样子,便问:“你这是咋了?有人追你?龚月朝我可告诉你,你要想搞对象,必须第一个考虑我。” 陈煜生这警告的口吻是半真半假的,没一点儿严肃的样子,龚月朝只当他是在开玩笑。随口回了句:“考虑你个屁,咱俩都是男的你不知道啊。” 陈煜生听见“噗嗤”一声乐了,“谁说俩男的不能搞对象?要不你跟我试试?” 龚月朝当然知道两个男的也能搞对象,其实他教的班级的学生就有,平时遮遮掩掩的,其中涌动着的暗潮明眼人很容易就能看得出来,他不觉得反感,但他不想跟陈煜生试。 龚月朝把手机揣在大衣兜里,解释说:“其实是我以前教过的一个学生,这不大学毕业了嘛,最近联系上我了,总约我出去吃饭,我都拒了他好几次了,刚才又问,我都找不到什么借口了。” “女学生?别去别去,龚老师,你这为人师表的……可不能对自己学生下手。” “男学生。”龚月朝否认道,“他现在好像在立夏公安分局做警察,我忌讳这职业,不想跟他走太近。” 陈煜生当然懂龚月朝的心思,假模假式的松了一口气,说:“怪不得……” 到了龚月朝家楼下,俩人下了车,正准备上楼,却从远处听见一个人在喊他,龚月朝回身一看,竟是穿着一身运动服的秦铮铮,秦铮铮反扣着顶黑色的鸭舌帽,跑过来气喘吁吁的。他见到龚月朝身边还跟着一个人,愣了一下,便将原本想说的话全都咽进了肚子里。 陈煜生是做什么的,心思敏锐,眼睛又毒,他发现这年轻小伙子面部表情的变化,心里就便了然,感叹龚月朝这反射弧长得都能绕地球好几圈了,怎么就没发现这其中的端倪呢。他用胳膊肘碰了碰龚月朝,问:“这就是你说的学生?” “嗯。”龚月朝应了声,然后介绍说:“这是秦铮铮。”又指着陈煜生说:“这位是我朋友,陈煜生。” 秦铮铮是个有礼貌的孩子,先伸出手示好,龚月朝转身看陈煜生,陈煜生这时候表现得就跟第一次见到秦铮铮的二饼一样,极其防备的握了握秦铮铮的手。其实,陈煜生平时都大大咧咧的,还从来没这样子过,龚月朝纳闷的看着两个人胶着在一起的手,轻轻咳了一声,陈煜生这才松开秦铮铮的手,借着微弱的路灯,龚月朝注意到秦铮铮的手上被捏出了白色的指痕。 这人是干嘛,怎么这么小性?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龚月朝为了缓解尴尬,看向秦铮铮,问道:“你来有事吗?” “我……我不知道老师你有客人,我等会儿给你打电话吧。我单位还有点事儿,先走了。” 龚月朝没留他,看向秦铮铮独自离开的背影,默默的反思是不是自己有些过分了。 一到楼上,陈煜生就跟没骨头似的横瘫在他家的沙发上,就只给龚月朝留了个小角落,指挥龚月朝给他递水递苹果的,龚月朝懒得理他,只随手扔给他一个苹果,还差点砸他脸上,陈煜生抱怨他“谋杀亲夫”,龚月朝白了他一眼,把二饼抱在了怀里,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陈煜生却满不在乎,直指事实:“过分什么?这小子明明暗恋你。” “别人跟你说正经事,你在这儿扯别的,你可真是……总忘歪的方向想。” 陈煜生啃完一个苹果,把苹果核精准的扔在垃圾桶里,起身扯了张纸巾擦手,然后不顾二饼的挣扎强行把它抱在怀里,用娴熟的手法给这位主子做按摩,“谁让我的小朝万人迷来的。”说完,腆着脸跟龚月朝傻笑。 龚月朝冷哼一声,不愿意跟他掰扯。 陈煜生又说:“我说小朝,我那房子还没处理,上好的装修,搬过去住呗,你要乐意,直接过户到你名下都行,干嘛非要住这个小破房子里。” 龚月朝低下头,想了想,说:“我都住这儿习惯了,你那房子离我单位远,住这儿我早上能多睡会儿。” 陈煜生却直击要害,“我知道,你是怕真的出了事儿,瞒不住了,牵扯到我。” “……嗯。”龚月朝被点破了,只好承认。 “要我说,你别跟那个小子太生硬。如果,我是说如果,真要出事情了,我感觉他能站到你这边的。毕竟,这案子现在立夏分局在办。” “怎么讲?”龚月朝没想到刚刚还呈现战斗状态的陈煜生这会儿却帮那小子说起话来。 陈煜生坐正了身体,捏着手指翻着白眼,就像过去走街串巷的算命瞎子,捏了半天,对龚月朝说:“我掐指一算,他是真对你有意思。” 龚月朝嗤之以鼻,“那你不如去天桥底下算命,还当什么律师。” 陈煜生前脚刚走,秦铮铮的电话马上就进来了,龚月朝怀疑他根本没回单位加班,而是在这大冷天的就蹲在楼下等着呢。龚月朝总有种自己是被奇奇怪怪的人盯上了的感觉,他接起了电话,想起刚刚陈煜生对他的劝导,硬是把抵触的情绪压下来几分,语气也调整得十分随和,他都怀疑与秦铮铮对话的是不是自己,而是精分出来的旁人。 秦铮铮的语气是兴奋的,他似乎没有别的事情,啰啰嗦嗦的跟他闲扯了一堆有的没的,直把龚月朝的耐心都快耗尽了,龚月朝正想找个借口挂电话,突然听见阳台方向的外面传来一声汽车的防盗警报,刚好这时,从电话听筒里也响起了同样的声音,他便走到阳台那边,往下面一看,秦铮铮就在他家楼下溜达着呢。想必这单位有事儿,其实是这小子找的借口。 似乎这声防盗警报把话题拉回了现实,就听秦铮铮问他:“老师,你到底什么时候有时间呀?” 龚月朝看他被风吹得瑟瑟缩缩的样子,心一软,说:“那就下周二吧。” 秦铮铮赶紧问:“明天不行?” “明天有事。”龚月朝闲扯了个理由,今天在外面逛了一天,周日他只想瘫在家里撸猫。 “哎,可是我周二晚上要值班,当警察就是这点觉得很烦,总要值班的。”秦铮铮发了两句牢骚,似乎意识到把话题扯到了龚月朝不喜欢的范畴内,便下定决心似的说:“好,我跟人换换班。” 听秦铮铮这么说,竟有点于心不忍,他几乎脱口而出问他要不要上楼坐坐,可马上就否定了自己。陈煜生所提议的不要和秦铮铮太生硬,但从自己的角度出发也要保持友好的距离。 “那你订地方吧。” 听龚月朝这么说,秦铮铮的语气都变得雀跃起来,“老师,那你看吃火锅行不?我知道柳园小区那边有家老四川九宫格火锅特别好吃,每次去都要等位呢。” 一听这家店的名字,龚月朝几乎条件反射的就拒绝了,“不吃。”从玻璃上映出自己那张十分严肃的脸都能看得出抵触来。电话那头沉默了半天,他透过窗子看去,秦铮铮举着手机干站着,虽然看不清楚脸,却能脑补出他尴尬的样子,他生硬而又笨拙的解释道:“我胃不好,不太吃辣,换一家吧。” 秦铮铮松了口气,“那我再想想……烤肉呢?” “行,行吧。”龚月朝说,再拒绝总是不好的。 电话挂了,龚月朝眼见秦铮铮往楼上瞥了一眼,他赶紧侧身躲到阴影里面,不想让他看见自己正在监视着他。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昏暗的路灯正映照在秦铮铮身上,竟显出他内心的凄凉与孤寂来,只见他双手插在运动服口袋里,垂着头走出了龚月朝的视线。 当年是自己拉扯开了原本很是亲密的师生关系,他知道这已经伤了这孩子的心了,如今秦铮铮上赶着的贴近与讨好,只因为职业不讨他的喜好,就再次与他隔离开,实在是挺不公平的事儿。龚月朝心知肚明的,但始终敌不过心里那道由伤痕造就的高坎。 第十六章 难得于一个可以休息的周日,是个大晴天,事实上,前阵子突然来的冷空气只坚持了几天,就被阳光和暖意驱散了。秦铮铮难得睡个懒觉,一睁眼都快十点钟了。他坐在床上呆滞着醒了醒神,正准备下床刷牙洗脸,震天响的电话一下子驱走了晨起的所有懒倦。秦铮铮见是单位的电话,丝毫不敢怠慢,赶紧接了起来,他们副队长李红兵那如洪钟的一般的声音响彻听筒:“铮铮,今天有事儿没?”底气十足。 “没事儿啊,我刚起……”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是嘶哑着,忍不住清了清嗓子。 还不等他多说什么,李红兵便说:“赶紧来单位一趟,政府大秘被袭击那个案子有新线索了,咱们得开会。” 当警察,尤其是做刑警就是这么不讲基本法,哪里有什么真正的周末,听见队长的命令,秦铮铮已经彻底没了睡意,他从衣柜里扯出一身衣服胡乱穿上就往客厅走,他妈金凤琴正坐在客厅正在看家长里短的伦理剧,见他一脸急切地往外冲,直接叫住了他:“铮铮,你今天不是休息吗?这是要去哪儿?” “单位有事儿,我得赶紧走。” “那你也刷了牙洗了脸吃完早饭再走啊。” “饭来不及吃了。”秦铮铮一头冲进洗手间,开清水冲了两把脸,灌了两口漱口水当刷牙,头也不回的就冲出了家门。关门之前,就听他妈在那儿自言自语的说:“跟你爸一样样的,把单位当家,把家当旅馆,我这是造什么孽,摊上你们这对父子。” 秦铮铮对母亲总是有些歉意,可肩膀上扛着父亲那份未尽事业的责任却不得不让他跟父亲一样拼了命似的往前冲。虽然他已经对父亲去世这件事释怀了,可在工作中却不自觉学习父亲当年的模样,某种血液里流淌的使命感是从小就刻在了骨子里的。在单位,他听多了老同事的抱怨以及对于生活的和工作的感慨,有时候也会产生怀疑和倦怠,可转过头想想父亲,他就很快能够释然了。 开上了自己的那辆车,秦铮铮发现自己不仅只穿了一只袜子,甚至还把T恤穿反了,实在是有够狼狈。等红灯的过程中,他脱了T恤重新穿好,顺手又把那只袜子脱了去。到了单位也没空会宿舍穿,直接冲到会议室,此时,大会才刚开始,屋子里又坐了满满当当的人。 队长张英罗示意他赶紧找地方坐下,便接着刚刚的开场白继续往下说了。“今天一早,被害人张明峰来所里说有线索要提供,经过问询,他怀疑是自己的小学以及中学同学龚月朝……” 刚坐好的秦铮铮还处于一种思维游走的状态,但当他听见龚月朝三个字时,身体就像被施了咒一样定住了,他瞪大眼睛望向队长张英罗,就见他嘴巴一张一翕的在动,他努力想从这些信息里提取一些内容来判断他所听到的龚月朝是不是就是他所知道的龚月朝,却发现脑子已如一团乱麻般。 “据张明峰回忆,小学和中学期间,他作为龚月朝的同班同学,两个人曾经发生一些误会,但没想到龚月朝记恨至今。据他所说,他有几位同学也遭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害,而这几个人正好是咱们手里没破那几件案子的被害人。前几天栗英和秦铮铮找出来这几起案子的共同点是他们是同龄,由以上情况可以看出,很有可能是一人所为。今天把大家召集到一起开会,是想布置给大家新的任务,在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我们先对其他几起案子的被害人进行再一次的问询,摸清他们与龚月朝之间的关系。好,下面我来介绍一下龚月朝。” 张英罗在投影上放出一张照片,如果说之前秦铮铮还对同名同姓抱有一线希望,那么这张照片就当场扇了他一个耳光,直接把他打蒙了。——这应该从户籍档案里面提出来的,是难得好看的证件照,最主要是本人长得周整,那道剑眉,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翘挺的鼻子,微微翘起的嘴角,秦铮铮第一次看见这样的龚月朝,也不知怎么了,蒙过了之后,心脏便像被什么撞击了一下,有一刻的慌神。他知道这种情况下有这种心情实属不对,可却又没办法面对从心底升腾起来的某种旖念。 这时候,坐在他旁边的张展成功把他扯回了现实中,大大咧咧的说:“分析什么分析,直接抓了就完事儿了。” 栗英瞥了他一眼,否定道:“瞎扯什么,单凭那个大秘的片面之词就抓人?是我问的他,他甚至连上学那会儿发生了什么误会都没说清楚。别的证据没有,就只靠他的片面之词,我还觉得是诬陷呢。” 秦铮铮在一旁听得是心惊肉跳,生怕自己最担心的成了真,可听完栗英的话,秦铮铮都想站起来给他鼓掌。 李红兵说:“咱们私底下说,我觉得栗英说得没错,小学和初中的同学,因为一点小破矛盾,过了二十年回来报复他,说出来谁信啊。” “就是。”栗英应和道。 张英罗清了清嗓子,会议室恢复了安静,就听他说:“栗英说得没错,上头要求咱们赶紧破案,但不能冤枉一个好人。我来说说张明峰指认的这个人,从调取的信息可以看出,龚月朝,男,今年二十八岁,是随江市第五高中的语文老师,目前居住在第五高中附近的老小区,我跟在五高中教书的熟人打听了一下,据说龚月朝在学校是一个非常靠谱的老师,平时的生活也很简单,他在学生和老师中是有口皆碑。我们目前只是收集证据阶段,在没有明确的指向性证据之前,我们还不能抓人。” 栗英指着秦铮铮说:“铮铮好像就五高中毕业的吧,你认识他吗?” 秦铮铮从小就被教育不能撒谎,虽然他内心非常想否认栗英的提问,但嘴巴却不受控制的说:“认识。”其实这也不能算诚实,他还是隐瞒了龚月朝曾经教过自己的事实。“认识的。”他现在非常惊慌,不自觉又把答案重复了一遍,但是声音很小,自己都很难听得清,没什么底气。这世界太小了,为什么一个案子的嫌疑人竟然指向了他认识的老师……好在张英罗没有问细节,只是点了点头,秦铮铮松出一口气,低头看了看被汗水浸湿的掌心,两个手掌合在一起搓了搓。 张英罗安排起任务来:“咱们今天需要做的就是问问其他被害人认不认识这个龚月朝,再看看这几个案子有什么联系……到最后我们再研究是不是需要并案侦查。没事儿的话,现在散会吧,李红兵和栗英你们两个留一下。” 众人作鸟兽散,嘴里嘟囔着大周末又被叫回来加班这件事,秦铮铮没急着走,他想再多听点儿,可领导又没留他,磨蹭到最后也什么都没听到。从会议室出来,迎面碰上了张展,张展拍了他肩膀一下,问:“你认识那个嫌疑人啊。” “嗯……” 张展撇嘴摇头,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调查几乎进行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最后一个被害人才离开,他们把结果汇了总,却发现为难了他们几个月的一系列案子终于有了更多的线索,这个进展几乎让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一抹喜色。这对于队里来说无非事件好事,可是对于秦铮铮来说犹如一道晴天霹雳。 几个被害人均表示认识龚月朝,并且都说自己与龚月朝在学生时代有过大大小小的误会或纠纷,当他们谈及对于龚月朝的了解的时候,几乎一致的在说龚月朝这个人在读书的时候心眼比较小,特别爱记仇。 秦铮铮并没有参与问询,事后皱着眉头翻完了几乎如同拓本一样的笔录,对队长张英罗说:“张队,我总觉得他们几个就跟串了供似的,能当证据?” 张展还处于一种即将解放的兴奋中,听见秦铮铮这么说,当时就不高兴了,他说:“铮铮,你怎么回事儿啊,咱们辛辛苦苦在这问了半天,你一句话就给否认了,这个嫌疑人可是你认识的,我还觉得你的意见会存在偏向性呢。” 张英罗冷眼瞥向张展的那个方向,话多的张展立刻识趣的闭上了嘴,原本坐在桌子上的他也跳了下来,乖乖坐回到椅子上。 “铮铮,你说得没错。不过你换个角度想想,还能有什么新的东西出来?” 秦铮铮认真想了想,在张英罗的鼓励下,把自己内心的想法说了出来:“这几起案子,最早发生的也要追溯到八月份了,到现在都已经过了三个月了,在这三个月中,他们几个被害人并没有提供给我们任何与他有矛盾的人的任何线索,而在张明峰站出来指认龚月朝的时候,他们却基本上找了差不多的借口和理由佐证张明峰的的证言,我是觉得他们有串供陷害的嫌疑。” “那你有什么建议?” “我觉得还是要找龚月朝问一下,毕竟除了这几个人的证言我们没有其他的证据证明他就是伤人者,如果他又有不在场证明,那么就更能确认这几个人是诬陷他。”他说话时,张展一个劲儿的朝他使眼色,秦铮铮明白他是加够了班,想快些糊弄着结案。但在他这里不行,凭什么他的老师要受这样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冤枉。 第十七章 龚月朝的周一实在忙,批作业,开教务会,又帮其他班的老师代了两节课,中午食堂的菜色乏善可陈,他只吃了几口就撂了筷子,下午刚过半,他感觉胃壁贴在了一起,紧缩着难受,啃了几口抽屉里常备的粗粮饼干才有所缓解。他也是恨自己,胃口被陈煜生养得很叼,尤其是每次在陈煜生家吃完饭再来吃食堂就会觉得特别厌倦。 熬到下班时间,龚月朝早早就溜了,生怕有学生堵着他问问题。在学校混得年头长了,不免会产生些倦怠情绪,有时候偷个懒反倒有种赚到了的快乐,细想想,谁又能永久的维持对某种职业的热情呢? 还得靠自己调节。 离学校最近的菜市场步行怎么也要十分钟,他手艺不好,又不热衷于尝试,嫌那儿远,便很少去逛。可他实在是吃够了冰箱里的速冻食品和外卖,便决定晚上自己做点儿什么,下班前翻手机上的食谱,有个什么网红的“整个番茄饭”简单又方便,便存了下来,兴致盎然的在市场里逛了起来。 他是闲得慌,还在水产区看了会儿养在玻璃缸子里游泳的虾爬子和活虾,被老板问了好几遍买多少,他才呐呐说:“我就看看。”老板当他是神经病,凶了吧唧的让他去别家看,别挡着他做生意,龚月朝没在意,死皮赖脸的看够了才走的,什么都没买。 龚月朝从菜市场出来时,手上拎了一口袋翠绿的小油菜、土豆西红柿胡萝卜和让肉贩切好的半斤猪肉,沉甸甸的,看着有种满足感。他一边走一边背那个菜谱,忐忑于到底能不能做好,他甚至想着实在不行的话,就开个视频让陈煜生远程给指导指导,估计先是会被这个人嫌弃死,接下来恨不得直接开车过来给他做饭了。这一分了神,眼睛没看路,便被路上翘起的地砖绊了一下,好悬跌跤,他回头瞅瞅那块碍眼的地砖,又不自觉的跟自己较起了劲,怎么一想事情就跟失了魂儿似的。可他还是收不回乱七八糟乱飘的思绪,脑子里天马行空的,刚进了小区门口,龚月朝便远远的望见自家楼下停了一辆警车,这辆车成功让他敛了心神,在心里纳闷,是哪家出了事儿还是怎样,脚步就不自觉慢了下来。他厌烦警察,也不喜那被漆成白蓝相间的车子,觉得实在碍眼,等走近了,特地远远绕着,迂回着进了楼门。 开门进屋,他刚把菜放在门口角落,便听见楼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他在门口站着听,想起前天陈煜生跟他说过的话:“小朝,要是事情暴露了怎么办?” “坦然面对呗,还能怎么样?”龚月朝当时只是随口一说,再想想家门口停着的车,又听着楼道里杂乱的声音,瞬间汗毛就都竖起来了,眉头也跟着紧紧皱着。——难道这些人是冲着自己来的?意识到了这点,他用最快的速度调整了心态,若无其事的把菜拎起来放进厨房的流理台上,刚把袖子卷起来准备洗菜,门铃就在预期的时间响了。 二饼霸占了客厅的沙发,四仰八叉的眯着睡觉,龚月朝回家的时候,它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可此时它听见不速之客的造访,便立刻醒了过来,瞪圆了它那一双大眼睛,“喵呜喵呜”的叫着,显得很是慌乱,龚月朝到了客厅,倒不急着开门,而是先不慌不忙的把二饼抱在怀里,亲了亲,小声安抚道:“我都不急,你急个什么劲儿呀?”然后抱起了二饼,走到门口,问:“谁呀?” “送快递的。” 龚月朝在心里嘲笑这谎言真拙劣,嘴巴上却说:“来了,我这也没买东西呀……”说着话,他把门给打开了,迎面见得是三个穿着制服的警察,见了警察,龚月朝先是觉得一阵心理性的膈应与反胃,强压着那种异样,迎向他们。 领头的那个是一个中年人,个子不高,微微发福的身材,模样倒是周正的,浓眉大眼,只是头发略显稀疏,有几缕贴在头皮上,显得油腻腻的。后面跟了两个人,高瘦的那个吊儿郎当,流里流气,警服大敞着,就像小流氓,龚月朝在心里叹道:现在的警察竟然都这个素质了吗?产生了鄙夷的心思;而另一个小伙子倒是青春洋溢,腰杆挺得倍儿直,四处都板板整整的,再去看那张脸,哎,这个不是秦铮铮吗?却见秦铮铮闪烁着目光躲开了他的直视,那副样子心虚得就像当年在课堂上搞小动作的时候直接被他抓了包。 龚月朝歪头看他们,露出疑惑的神色,问道:“你们这是……” 领头的那个中年人举了本证件对着他,说:“龚月朝是吧?我们是立夏公安分局的警察,我叫李红兵,这是我的证件,现在有几个案子需要你配合一下我们调查,跟我们走一趟吧。”他声如洪钟,生怕别家邻居听不见似的,而且在这略显空洞的走廊空间里更显得响亮了。 二饼面对这几个陌生人,似乎感受到了危险,不安的叫着,龚月朝揉着它的脑袋当做安抚,疑惑问道:“对,我是龚月朝……你们这架势的意思是——我犯罪了?” 站在李红兵身后那个流里流气的小警察性子很急,听他这么问,马上就起了范儿,伸出手指点起他来:“你别在那儿装,自己做过什么不清楚吗?” 还真是仗势欺人,也不知道谁给的权利。龚月朝对这幅姿态厌烦得很,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好委委屈屈的说:“警察同志,我就一小老百姓,你们这也太……过分了吧,你们倒是说说我做了什么事儿,就要把我带走,别是骗子吧。”他语气虽然夹杂着某种被冤枉的情绪,可说出口却是不卑不亢的。 要论嘴皮子功夫,小警察哪有他来的溜,听他夹枪带棒的数落人,那一张痞脸立刻憋成了猪肝色,“你……”胳膊始终抬着,却吭哧半天没憋出半个屁来。倒是站在他旁边的秦铮铮没忍住,嘴角连带着眉眼都笑弯了,但他又不敢做得太明显,生怕被同事发现。 李红兵回头瞪了那小警察一眼,小声呵斥道:“张展,你态度好点儿……”小警察不满地把头甩向一边,李红兵则回过头来,对龚月朝说:“龚老师,详细的咱们到警局去慢慢说,要是没事的话,你很快就能回家了。” 他用了“老师”这个称呼,又特地强调了“慢慢”和“很快”这两个相悖的词组,进了龚月朝耳朵,就是坐实了他是有罪的,还把他调查得门儿清,他抽空瞥了眼秦铮铮,倒是没想去他那儿寻找答案,只是看看,可秦铮铮却回避了他的眼神,面上带着一丝从见到他就浮现出来的尴尬来。 龚月朝举起了二饼让它面对观众,二饼似乎就是某种流体,一下子被拉得老长,露出白白、毛绒绒的肚皮来,“行吧,你们先等一下,我得把我的猫安顿一下。”说完,转身进了屋子。 李红兵刚应了,那个被称作张展的小伙子又不耐烦了,嘟囔道:“哎,我说你怎么这么磨叽……”他语气不善,就像吃了几斤炸药似的,一点就着,连他们领导的半点儿沉着都没学会,梗着脖子催促着。 彼时龚月朝刚刚放下了猫,正准备拉开柜子给二饼填猫粮,听见这话,回过头看了那小警察一眼,目光冰冷而又凛冽,甚至蕴了些杀意,小警察见了,吓了一激灵,赶紧闭上了嘴。龚月朝中午本就没吃好,费劲背好的菜谱又用不上了,还被从心里往外厌恶的群体扰了这个美好的晚上,他实在是很不开心,那个家伙就跟催命似的成功的激起了他身体里隐藏的某种暴力因子,他是强压着没有像上次在公交车上那般爆发的。 他预想的事情没彻底成功,不能因为个小破卒子就功亏一篑露了底牌。“你们不让我吃饭,还不让我的猫吃饭,你们这些当警察仗着自己有点权力,还真是不把我们这些普通人当人看。”他盛了一舀子猫粮放进猫碗里,站起了身。 与他们出了门,他分明看见秦铮铮那不自然的深情。 硬是憋着一股气坐上了让他浑身不自在的警车,这车是一辆有年纪的桑塔纳2000,座椅都是那种硬邦邦没什么舒适度的皮垫儿,冬天坐上去冰屁股,甚至还有点硌得慌,龚月朝肚子里没食物,没有热量来源,内心被这冷意折磨得涌起了一阵又一阵的烦躁。 车是张展在开,小伙子脾气躁,开车也没个稳当劲儿,起车停车都一顿顿的,李红兵坐副驾驶,一直叮嘱他慢着点儿,秦铮铮则坐在他旁边,似是有满肚子的话想说,却碍于场合一声都吭不出来。龚月朝从上车开始便扭着头看窗外飞驰过的景色,这个时间,满街刚开了路灯,路两旁的门市上的灯牌闪着五颜六色的光,璀璨夺目,将这座城市装点得十分繁华,其实没人在意这繁华背后隐藏的脏污。龚月朝通过玻璃反射注意到秦铮铮这一路都在盯他,但龚月朝没理会,脑子里开始回忆他与陈煜生的对话演练。 “八月份的事情?这都过去多久了,我哪里能记得住。” “小朝,你这样就显得刻意了,表情要自然,眉头别皱太紧。” “那天是周几?周三啊,我每周三都要给我干女儿补习,一般两个小时,补到八点钟吧,然后我朋友会把我送回家。” “对对对,就是这样,继续……” “你们不信?不信可以去问他。” 立夏公安分局其实距离龚月朝的家并不远,当他被带到一个小房间,面对着李红兵坐好时,他甚至还没把整个过程回忆完一遍。 要说原本还有些紧张,但真的面对他们,他却放松了下来。 问话是李红兵主导,秦铮铮负责记录,张展则陪坐在一边,先例行走了过场核对了身份,接着,就是交待相关的权利和义务了。 “龚月朝,你要如实回答我们的询问,对与案件无关的问题,你有拒绝回答的权利,你有权提出对公安机关负责人、办案人民警家、鉴定人、翻译人员的回避申请你有权对有关情况作陈述和申辩;有权就被询问事项自行提供面材料;有权核对询问笔录;对笔录记载有误或者逮漏之处提出更正或者补充意见;如果你回答的内容涉及国家秘密、商业秘密或者个人隐私,公安机关将于以保密。以上内容你是否听明白,有什么要求?” 龚月朝笑着摇了摇头,说:“没有。” 什么真实,什么谎言,只要自己信了,也让别人信了,那就是事实。 第十八章 晚上九点,整个随江都是昏昏欲睡的样子,再不像白天那样熙熙攘攘、活力满满。因为开始供暖了,空气中总有一股若有似无的煤烟子味儿,直呛人,晚上的气压低些,扩散条件也没那么好,在半空中形成一片薄雾,远远望过去,昏黄的路灯,偶尔几辆行驶的车的前灯,都被笼罩在这层雾气中,更把这座城市衬托得更加疲惫了。而位于随江市第五高中不远处的立夏区公安分局院内的大楼里,有一层楼却是灯火通明的。走进去,一间屋子里面满是人,顶棚上同外面一样聚着一团烟雾,烟雾的规模在随着下面众人放肆的吞云吐雾有越来越大的趋势,这时候,一个人拉开了半扇窗户,冷空气一瞬间与室内的被污染了的暖气相交换,那一团烟雾随之飘散出去,凛冽的空气瞬间带走了疲惫了一天的人们的倦意,又给他们注入了一些活力,但没人知道这活力还能维持多久。 这时候走进来两个人,将一份笔录交给张英罗,张英罗看罢,眉头拧了起来,随后又传给李红兵。李红兵看过一遍,左手拿着笔录,右手将抽罢的烟蒂撵灭在了烟灰缸里,再喝了口温热的浓茶,回头问张英罗:“我说?” “嗯,你说吧。”张英罗递给他一个请便的手势,李红兵站起了身,清清嗓子对在座的人说:“根据证人陈煜生和陈苗的证言,龚月朝在这几起案子当中的两起里,确实有充足的不在场证明。陈煜生说,龚月朝雷打不动的每周三都会去给陈苗补习功课,而这里面有两起案子发生在周三。这几起案子既然并案了,那这份证人证言似乎可以说明不是他做的了。哎,也就是说,我们的调查又重新回到了起点。” 刚从室外回来的栗英身上还带着一股子凛冽的冷气,他把警服棉衣脱了,随手把棉衣搭在椅子上,说起了今晚的调查:“那个叫陈煜生的律师我接触过几次,业务能力极强,是个人尖子,他女儿,那个叫陈苗的小姑娘总不像在撒谎。不过我挺纳闷的是,陈煜生年纪不大,怎么能有个十来岁的孩子。等明天,我去查查去。” “英哥,你可真八卦。”张展在一旁叼着根烟,四仰八叉地坐在一张转椅上。“估计是未婚先生子,这有什么好查的。” 队长张英罗打从看完那份笔录就一言不发的,他紧锁着眉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等张展说完,他才开了口,说:“我总觉得这案子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这些案子吧,和咱们以前办得那些相比都不算大,却又成为一种无形的压力一直压着我。”他说到这里,坐直来了身体,“几名被害人一口咬定是龚月朝做的,他们又不把为什么这么认为说清楚。而且经过一晚上的询问,发现他所表现出来的东西很自然,并不像撒谎的样子,不在场证明虽然不完善,但确实咱们没有其他的证据佐证。如果真是他做的,那他的心理素质得有多好?这一环扣一环的逻辑,根本无懈可击。我就琢磨了,咱们为了这破小案子,加了这么久的班,竟然一点进展都没有,什么玩意儿啊!”张英罗很少抱怨工作上的事儿,这还是头一次。案子小,压力却大得离谱,有这时间,大案要案都能破几个了,这种完全使不上力的状态让人觉得非常的无力。 李红兵把手里攥着的已经满是茶渍的玻璃杯放在桌子上,却摇了摇头,说:“张队,你这么说倒是提醒了我,其实也不是全然的无懈可击,我们在他家楼下等他,发现他回家的时候,明明可以直接进楼门,但实际上他绕着我们的警车好大一个弯。另外,我们刚开始在与他沟通的过程中发现他表现出来强烈的抵触情绪,甚至还跟张展拌了两句嘴,虽然的确是张展态度不好,我也愿意在证据不足的前提下相信他是无辜的,可是他的这个行为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 一直以来,秦铮铮总觉得因为自己认识龚月朝,在队里就身份显得敏感了,做记录的时候甚至还有没来由的心虚,于是这边正在这次讨论,他就努力把自己瑟缩在一个无人注意的小角落里,尽量减少存在感,不希望引起任何一个人的注意,不愿有人触碰到那个敏感的开关,提及他与龚月朝之间的关系。而此时,他的心挂记着被暂时扣住的龚月朝,事实上,整个晚上他都觉得有些歉意困扰着他的情绪,这心情,与他在警校时所学过的东西以及他内心中充满着的正义感,此消彼长的来回激荡,搞得他浑身都不自在。他始终不愿相信是龚月朝做的,可他就是一个刚进了系统的小兵,没什么话语权,说不了什么,做不了什么,更别提决定什么了。他就那么一直看着,参与着,无能为力的担心着。他甚至知道自己今晚的表现在龚月朝眼里可能糟透了,那种心虚和无力他写了满脸,被那双眼睛盯上去,完完全全的袒露了自己的情绪。他后来便在躲闪着那双眼睛,没办法直视,没办法与他进行任何的目光上的交流与沟通,因为一旦触动了某种开关,他就会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负罪感。 秦铮铮的思绪就这样游荡着,此时他听见李红兵的疑惑后却马上直起了身体,几乎条件反射一样的举起了自己的手,说:“领导,我想说……”他举起的手有点慌张,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对不对。 李红兵问他:“什么?” “龚老师跟我说过,他对警察有抵触,单纯不喜欢这个职业。” 职业敏感性极强的张英罗立刻抓住了他话中的重点,直直逼问道:“铮铮,你和他有私交?” 被领导戳破了心思的秦铮铮,脸立刻涨红了,愈发没了底气,“其实,我也不是有意隐瞒的,他曾经教过我,而且当年关系也很近。我爸去世那会儿,是他帮着我走出来的。不过他因为我考上了警校就疏远了,前阵子才又联系上,他说他之所以当初不理我,就是因为我想当警察,而他不喜欢警察。我不理解,问他为什么他又不说,我也不好深问。熟悉只是以前熟悉,现在他大概把我当陌生人。”秦铮铮三言两语的解释着,隐瞒了很多不愿往深里说的细节,却也觉得自己跟怨妇似的在控诉突然冷淡的丈夫,有没有理智的埋怨的情绪在其中。 “秦铮铮,你跟我来。”张英罗起了身。 秦铮铮跟着站了起来,他很忐忑,不知道自己刻意的隐瞒会给办案带来什么麻烦,也不知道会给龚月朝惹什么乱子。 “……领导,我说完了,就是这么回事儿。”秦铮铮坐在张英罗的对面,声音小小的,低着头,心虚得要命。 “啪嗒。”张英罗用打火机给自己点了根烟,大口抽着,吞云吐雾间就像在思索什么,等他抽完了烟,才对秦铮铮说:“你不用那么拘束,又不是什么大事儿。听你跟我说了这么一通,他对于警察的敏感并不是因为做贼心虚,你是这个意思吗?” “是。”秦铮铮抬起头,非常诚恳地点了点头,“我和李队,还有张展一起去的他家,我能看得出他那种抵触的情绪,李队心平气和的说话就还行,张展有时候态度稍微有点不好,龚老师他就要发脾气。事实上,我几年前和他相处的过程中从来没见过他这样,那时候,我们班调皮捣蛋的学生还挺多的,他遇见了都只是一笑了之,脾气好得很。” “嗯,我知道了。”张英罗揉着眉心点了点头,说。 “那我先出去了。”秦铮铮指了指门。 “去吧,你把李红兵叫进来。” 带着一股湿意和煤烟子味儿的晚风,在龚月朝从立夏区公安分局的大门里出来后,就争先恐后的往他鼻孔里面钻,一到供暖期,随江的空气就会变得很差,龚月朝有一点过敏性鼻炎,他摸了摸大衣兜里,掏出来早上戴着去上班的一次性口罩,戴上了,又捏了鼻梁上的金属条,把脏污的空气隔绝到了鼻腔外面。 在那屋子里坐了一个晚上,龚月朝早已经饿过了劲儿,近十点钟了,吃不吃晚饭都没什么意义了,还不如早点回家洗洗睡了。他刚走出公安局大门,正想打个出租车,就被从后面的一束远光灯照着,将他身影拉了老长,他回过头,远光马上就转换了,他看清楚了,是一辆银白色的日产骐达,他以为是哪个因为他加班的警官在表示对他的不满,便下意识的往边上让了让,车子开到他旁边却停了下来,对着他这边的车窗降了,就见秦铮铮坐在驾驶位上,对他说:“老师,上车。” 龚月朝并不打算理他,径直走出了大门,谁知这车不死心的跟着他,秦铮铮一边开一边扯着嗓子跟他说:“龚老师,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龚月朝说,“这离我家不远,溜达着就回去了。”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住宅小区。 可是这死皮赖脸的家伙,他越是不理就越是倔强,龚月朝干脆停下了脚步,歪着头看秦铮铮,“你快回去吧,天冷,别跟我了,违反纪律对你不好。” 秦铮铮扯出一抹笑来,“老师,你又没犯罪,我谈不上违反纪律的,就送你回家而已。” 这时龚月朝笑了,但被脸上的口罩掩饰得很好,他相信秦铮铮看不出来,心说,你怎么知道我没犯罪,嘴上却说:“行吧。”说着,拉开了秦铮铮的车门。 第十九章 秦铮铮这一路上嘴都没闲着,絮絮叨叨的就像祥林嫂,自顾自的念叨着上班的一些趣事,他那神采飞扬的样子就像在跟龚月朝献宝似的恨不得把只有几个月的职业生涯全都展现在龚月朝的面前,他纂刻在骨子里的对于职业的骄傲并不是龚月朝的不喜所能抹杀的,在秦铮铮不经意的话语中完全能够看得出来他对于自己这份职业的热血和投入的热爱。 相反,龚月朝的表现就显得冷漠了,他没什么心思回应秦铮铮,毕竟他对这个行业没什么兴趣。可是秦铮铮并不介意他的冷淡,偶尔看他一眼,没得到认同,就又生硬的去找其他的话题,想让龚月朝与他产生某种共情,打破龚月朝对于他职业的防备。 “老师,你知道吗?前几天我值班,刚吃完饭,就来了个女人报警,她被她老公打得鼻青脸肿,我听说她自己工作体面,就因为去一个什么运动会的,和男同事一起参加了一个项目,她老公知道后就揍了她一顿。” 秦铮铮说这话时,车子刚好停了下来等红灯,这路边一家商户门口栓了只英姿飒爽的大金毛,龚月朝全部心思都被那只狗吸引了去,他听见这话,视线从那只狗的身上移到玻璃镜面的反光上,他看见秦铮铮的嘴巴张张合合的在叙述着一件对于他来说稀疏平常小事,这小事却神奇的与自己做过的某件事情重合了,并得到了回应,他的嘴角咧出一个笑来。——这是他今天晚上第一次露出的笑,他没让秦铮铮看见。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暴力的男人啊,真该死。我以后结了婚,一定会对她很好的。”秦铮铮说。“我们同事还有说她活该的,遇见这么个男人还不离婚,我是不太理解他们的思维,男性不就应该维护女性,保护女性的吗?打人的才是懦夫。”这时候红灯换成了绿灯,秦铮铮把车子驶出去,眼见着过了龚月朝住得小区,秦铮铮又说:“老师,我带你去吃个晚饭吧。”说着就加了速,显然他是在帮龚月朝做主,而并非咨询他的意见。 龚月朝没有反驳秦铮铮的好意,而是从侧边的车窗收回了视线,他望着夜晚的霓虹灯,轻声问道:“秦铮铮,你相信因果报应吗?” 龚月朝的这个问话,显得十分突兀,尤其是在秦铮铮絮絮叨叨了一大堆之后,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秦铮铮用眼角余光瞥了他一眼,显然没懂是什么意思,吭哧着说不出话来。 “我信的。”龚月朝说,“有的人现在过得不好或者遭了什么罪,有可能不是他自己本身有多可怜,而是他以前犯了不可饶恕的错,那他就需要用自己现在的幸福来赎罪,所以,有些人并不值得去同情。” 秦铮铮似乎在努力把他说的这些话与自己之前所说的那些构架出某种逻辑关系来,但事实上并没有成功,他微微皱着眉头,似乎想问他是什么意思,却又忐忑着不敢,只好一路纠结着,沉默着,最后把车停在一家粥店门口。 龚月朝用一句话换回了片刻的安静,没来由的轻松了,他觉得以秦铮铮的这个智商肯定猜不出自己这番话的意思,毕竟这孩子念书的时候还挺笨的,又或许等他参悟透了,就为时已晚了。 这附近是立夏区医院,这一片小馆子不少,因为住院病患和家属多,大多数饭店会经营到很晚,一旦入了夜,灯火通明的与闹市区相比起来还要热闹一些。 现在眼看着快十一点了,这个粥店还有不少人来吃饭,店面不小,干净整洁,二十来张台子,零零星星的坐着十来个客人,店里有些吵,往远了看,是有几个男人围着桌子喝酒吹牛。北方人就这样,就着盘花生米都能喝两瓶,架着腿,,一喝多了就上头。夸张的比划着,说自己与哪个领导或者大佬关系有多好,亲哥们儿,明天就能给朋友搞几辆大货车的建筑材料,实际上却什么本事都没有。龚月朝是觉得自己做不出来这种不靠谱的事儿,因为一吹牛他就脸红,但是他觉得这些人有意思,因为这种人往往是经历多了,他们的人生是要比他精彩以及有趣的。 秦铮铮先带他在这粥店里面转了一圈,又问他想吃什么,这个时间,粥、点心和小菜的样式要比白日里少,他腼腆笑着说他们加夜班,领导经常带他们来这边吃饭,东西好吃还干净,是希望龚月朝别嫌弃的样子。 龚月朝说自己要碗粥就行了,便转身找了个肃静的地方坐着,秦铮铮一个人张罗了好些吃的,粥、馒头、馅饼、小菜什么的,用托盘端着,满满当当的摆了一桌子。 在龚月朝眼里,此时的秦铮铮显然是心情好的,与敲他家门时直躲闪的那个不一样了,也与他高中的时候判若两人,龚月朝相信四年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或许大学生活真的足够愉快让秦铮铮能够走出丧父的阴霾。 秦铮铮端了两碗粥,摆了一碗橙黄浓稠的小米粥和一碟刀切馒头在他面前,说:“老师,你胃不好,喝小米粥吧,馒头也好消化。”也亏得他有心还记得自己胃不好的事情,龚月朝暂时不想嫌弃他智商低了,可偏偏秦铮铮面前的则是一碗更诱人皮蛋粥,龚月朝其实更喜欢他那碗,眼睁睁的盯着傻小子大口喝粥,气得牙痒痒。再加上他被警方那些人折腾了这一晚上,龚月朝的脑袋里嗡嗡作响,其实已经没了胃口,他用勺子搅着那粘稠稠的粥,压下自己心中的不悦,问:“你这么殷勤是不是有什么话想问我?”语气很生硬。 秦铮铮从盘子里撕了块饼送进嘴里,听见问话便停下了咀嚼的动作,一脸无辜的摇了摇头,否定道:“没有啊。”显然看起来并没有介意龚月朝的态度。 “哦。”龚月朝应着,抿了一口竟然还是温热的粥,空虚的胃得到了安抚,神经也得到了舒展。其实不用问龚月朝也知道,秦铮铮实际上可能好奇死了自己为什么会和这几起案子扯上关系,他在回答警方问话的时候,秦铮铮那张脸,从担忧变得震惊,又从震惊变得放松。龚月朝一边与警察纠缠,一边观察秦铮铮,心下觉得他还是嫩些,真是个刚出校门的青涩的孩子,把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这明里暗里的得要吃多少亏。不过即使龚月朝察觉出秦铮铮的满心疑问,可对于秦铮铮的职业还是心存芥蒂的,他不可能把自己的秘密跟一个四年没联系的条子和盘托出,虽然这个条子看起来一脸纯良的只想跟自己靠近乎而已。 龚月朝喝了半碗粥就不打算再吃了,馒头更没兴趣了,这么晚了,胃液已经不肯再分泌了,吃得多了,反而还要遭罪。他扯了纸巾擦擦嘴,放在桌子上的手机亮了,他手机的背景是穿着过年喜庆小棉袄的二饼,瞪着个玻璃珠子似的眼睛,满脸写着被这身衣服束缚的不开心。龚月朝觉得有趣,当时拿着手机怼了好几张,气急败坏的二饼差点把他手机拍到地上。 这是陈煜生发给他的微信,问他:“还好?” “嗯。”龚月朝回了个字给他。 “周六见。” “好。” 回完了,放下手机,秦铮铮刚喝完碗里最后一口粥,撂了筷子,说:“老师,你不再吃些了?” 龚月朝摆摆手,说:“不了,你吃好的话,就走吧。” 秦铮铮不忍浪费东西,抓起他碟子里剩的那个馒头两口并做三口的囫囵吞了,吃得快了,还被噎住了,他一边拍着胸脯希望食物快点下去,一边点头,嘴巴被馒头堵着说不出话来,腮帮子鼓着像个仓鼠,从头顶冒出来的傻气直冲天花板。 龚月朝起身要去前台结账,秦铮铮终于咽下了那口馒头,说:“我付好钱了。” “哦。”龚月朝应了一声,拉上了身上的棉衣,并不打算与他客气,说:“我明天还有课,我得回去了。”其实说这话的时候,龚月朝是心虚的,他不知道明天到了学校自己需要面对什么,学校有几个老师是和他住在一个小区的,他们倒不是没钱,就是图上下班方便,甚至还有一个就住他家楼下。那人嘴巴特别松,有什么事情被她听说了,第二天整个学校都会传得沸沸扬扬,今天那个叫李红兵的警察在他家门口喊得声音恨不得全世界都听见,明天那人还指不定在别的老师面前怎么编排自己。 龚月朝没再推让秦铮铮送他回家,大晚上的不好打车,饭都吃了,还差他这么一脚油门吗?只是秦铮铮在车上与来时不同了,他换成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龚月朝以为他到底要问案子的事儿,谁知直到他家门口,才开了口,“老师,你答应的明天晚上和我一起吃饭的事儿,可别忘了。” 龚月朝一愣,没想到竟是这个事情,他想都没想的答道:“刚刚不是吃了吗?” 秦铮铮扶着方向盘一脸不解的看他:“……那不一样!”他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慌张与失落。“就一碗粥,你还只喝了一半,馒头都没吃,那,那哪行?” 在龚月朝看来,其实都是一样的,吃饭也不必在乎多么隆重与形式。他懒得掰扯这些,只说:“我累了,先上去了。”说罢,就推门要下车了,并不给他一个答复。 秦铮铮却一把扯住他的棉衣袖子,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给他看,倒是比二饼求他喂猫罐头的时候还显得谄媚,龚月朝看着这样的秦铮铮,却想起了四年前,那个梗着脖子跟他作对的混小子怎么竟成了现在这样?这几年不见,时间究竟对他做了什么奇怪的事情? “龚老师?” “嗯?” “你下班我去你学校门口接你。”秦铮铮再次帮他做了决定,乖乖松了手,笑了,特别灿烂的样子。 第二十章 果然不出龚月朝所料,他把今天的最后一节课上完,回到办公室,书刚放下,水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同一办公室的老师就对他说校长找他过去一趟。他已经猜出来是那位大嘴巴的老师已经将他的“光荣事迹”在神神秘秘的叙述中昭告天下了,甚至还传到了校长的耳朵里。 龚月朝刚到这所学校时的校长早就已经高升到市教育局做领导去了,现在的校长姓戟,很生僻的一个姓,他是两年前上任的,要说起这位校长,那也要算是个业界奇葩,暂且不说学校食堂被承包给自家亲戚克扣老师的伙食费、饭菜还不行这件事,更与之前的那位严谨治学,任人唯贤的校长完全是逆着来的,这位好大喜功,注重面子工程,有用的一件不搞,没用的却搞了一大堆,而对于老师的态度更是恶劣,学生惹了祸犯了错,班主任老师还要连坐。他记得戟校长刚上任没几天,有几个学生和一群小混混在校外械斗被警察抓进去蹲局子,好给这位新来的校长上了一大顿眼药,不过是第二天,这位校长就不顾其他领导的反对意见,独断专行的撤了学生所在班级班主任的职,还扣了一整年的绩效奖金以及班主任补贴,要不是市教育局的老领导帮着那个老师说了几句好话,可能那位老师工作都是要不保的。不仅如此,戟校长对于教学质量的在意程度远不如其他无所谓的事情,去年冬天,不知道他从哪里拉来了一帮记者说要给学校拍专题片,也不管学生的学习任务有多重,愣是占了每天下午的两节自习课,揪了全校所有师生在寒风瑟瑟中练了一个星期的广播体操,专题片拍完了,老师学生病倒一大片,那年期末考,随江市第五高中在全市排了个倒数第二,而倒数第一是师资力量和教学质量远远比不上他们的位于偏远县的农村高中。戟校长的心思是想要可以营造出一种严肃的校风校纪,却不在乎下面的人怨声载道产生的反骨与叛逆,最后成了业界的笑话。 龚月朝昨天在立夏分局蹲了一晚上,回家躺在床上,一闭上眼睛就会做噩梦,半睡半醒的几乎睁眼到天亮,还好今天上课的内容是试卷分析,不然可能连课都会讲错。此时他情绪低落,即使有了心理准备,也觉得烦躁得很,一是他不想去解释被警方叫去调查的根源,二是懒得与这种没水平的领导对话。 他硬着头皮敲门进了校长室,那位中年发福的秃顶校长正举着一份《人民日报》在看,不知道是不是那位评论员写得文章特别深入人心,他看得是津津有味,就差啧啧称奇了。龚月朝站在办公桌前等了半晌,他才把那份报纸放回到桌子上,一边回味那篇文章带给他的震撼,一边抬起高傲的眼皮子用那双透着精光的眼睛隔着眼镜镜片在龚月朝身上扫了一遍,这种轻蔑写在了脸上,龚月朝能看出他所想表达出来的不满和责备。 “龚老师,你坐吧。”他抬抬手,对龚月朝说。 龚月朝应声坐了下来,问:“戟校长,您找我有事儿吗?” 戟校长不急不缓的端着他那个紫砂茶杯抿了一口茶水,喝水的过程中似乎有茶叶梗进了嘴巴,他朝地面吐了吐,露出一个光洁锃亮的脑顶给龚月朝,然后抬起头,对他说:“龚老师,我今天听说好几个警察去你家抓你了,我还琢磨着你上班能主动跟我汇报一下怎么回事儿呢,怎么还偏要我叫你上来呢?这得多么丢人啊,龚月朝老师,你怎么说都是咱们学校的青年骨干,这事情传到别的学校,都得让人家瞧不起的。” 龚月朝听见,噗嗤一声笑了,笑得戟校长的眉头都皱紧了。“戟校长,每个公民都有义务配合警方的调查,他们上门找我,并不代表我犯了罪,我身上要是真有事儿,您今天就见不着我了。”龚月朝总觉得自己并没有牙尖嘴利的潜质,可说出这话来就更想笑了。“再说您只是听说,学校传得风言风语的事儿,您作为一位校长就随意轻信,那我可真是委屈。” “我是为了学校的声誉着想,你想那么一辆警车停在你家楼下,你被好几个警察带走了,这种事情谁能不多想。我作为一个校长,学校的老师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我是有责任的!” “那您是亲眼看见了吗?还只是听说?事情都没个一定,就直接谈责任?”龚月朝冷淡回问。这问题显然有些尖锐了,龚月朝从进这门就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在其中,他瞧不起这位听风是雨的校长,觉得他没水平,不能让他从心里敬重。这不卑不亢的回应,就显得针锋相对了。 龚月朝的问题显然刺痛了校长,只见戟校长看起来气得要命,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胸脯连带着他隆起的肚子一起剧烈的起伏着,这很明显是血压上涌的体现,他可能也是没想到一直在学校不露的锋芒的小老师会有这么足的气场,只是刚一开始,就完完全全的压制住了他。不等他做什么反应,龚月朝又说:“您为了学校声誉着想,特地叫我上来谈话是想开除我呗,当年丁老师没犯什么实质性的错,您就直接克扣了他的奖金,免了他的班主任,以至于他到现在都没办法翻身,实在可怜又可悲。”丁老师就是当年那个班里发生械斗学生的班主任,自从出了那件事情开始,职称进不上去,各种奖项没他的份,甚至还有些关于他人品的风言风语在学生家长中传来传去,在学校混得惨不忍睹,稍微有些同情心的老师都会替他觉得惋惜和难过。 龚月朝说完这话,不卑不亢迎上那双常年被烟草熏出来的浑浊的眼睛,而那双眼睛的主人却退缩了,赶紧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说:“龚老师,你看你来什么火气,丁老师的事情咱们不说,就说说警方找你什么事儿,咱们把事情摊开了谈,谈明白了,你是无辜的就行了,快消消火气。”说着,他俯身从侧边的柜子里拿出两个纸杯叠在一起,给龚月朝满满的倒了杯水,推了过去。 龚月朝没去接,只是说:“我没什么事儿,警方误会了。” 戟校长的好奇心没得到满足,就忍不住往前倾了倾身子,又问:“那至于好几个人去?” “大概他们吃饱了撑的。”龚月朝不愿谈了,他起了身,双手交叉垂在身前,犹豫了一下,说:“您肯定还是不愿相信的,我这事儿得多丢您的脸,等我回去打份辞职申请交过来,免得辱了咱们学校的名声。”说完,不等戟校长阻拦,就走了。 从校长室离开,关上门,龚月朝吐出一口浊气,他不知道自己这一系列的反应是不是在戟校长眼里显得过激了,但如果表现的太软弱的话,他在这个学校可能又要背负什么骂名了,当然不会像小时候那样被欺负,但成年人在暗地里戳脊梁骨的功夫实在是不容小觑的。 回了办公室,龚月朝板起了自己的脸孔,一语不发的开了电脑,愤怒地敲击着键盘。那几位姐姐阿姨见他反常,盯着他小声议论着,生怕他听见,最后忍不住好奇,还是开口问他:“龚老师,你这是怎么了?” 语气中是对于流言蜚语的探寻,还有十足十的好奇心。龚月朝眼睛没从文档上离开,只是说:“没怎么?我打辞职申请。” 问他的那位女老师想必是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听见这话赶紧站了起来,跑到他电脑前看,屏幕上硕大的字醒目而又张扬。稳固惯了的老师们可能从心里都没有起过离开学校的念头,毕竟学校收入固定,自己再在私底下开个补习班,生源稳定,不愁温饱,还能直奔小康。谁会想到里随和又亲近的龚月朝老师只是去了一趟校长室而已,回来就要愤慨的打辞职申请了,这破釜沉舟的行为,让这些平日里最喜欢龚月朝的姐姐阿姨们,就把责任全都怪罪在了戟校长,以及那个到处嚼老婆舌的老师身上。 “龚老师,是不是校长今天听说了学校里的风言风语了?”这位老师拍了拍他的肩膀问,关切之心溢于言表。“我们都不信的,你平时文文弱弱的,怎么可能去做违法乱纪的事儿呢?那个嘴没把门的也是,听见什么都出去瞎说,你和她家住得近,真是倒了十八辈子的血霉。” 另一个不甘示弱的吐起了槽,“戟校长就是怕担责任,那心眼儿比针鼻儿还小,也不查下是真是假上来就责备咱们龚老师,要是我受了这委屈,我也辞职。” “就是说……他平时就会拿咱们老师撒气,福利福利没有,奖金奖金说扣就扣,还一年到头的背黑锅,前段时间我说不想当班主任了,我闺女要中考了,我去找他谈,明里暗里想让我给他送礼,怎么可能?” 一说起戟校长,办公室的老师就一肚子的郁闷,翻起旧账来是毫不留情的,这积怨已久的憋屈,早晚是要爆发的,他只是一条索引罢了。 龚月朝被这一屋子人吵得写不下去了,修长的手指停在键盘上,委委屈屈的看着他们。他眼睛不算大,眼神里却写满了故事,这双眼睛里日常都会透着忧郁,再配合上此时涌起的情绪,那是一种非常需要别人安慰和怜爱的脆弱,他说:“谢谢你们愿意信我。” 龚月朝话音刚落,几个多愁善感的老师更心疼他了,从抽屉了掏了零食和水果给他,又好一顿的安慰他,末了还劝:“就别辞职了,马上就到期末了,考完试,过了年,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的。” 他看着一桌子的零食,又抬头看着满屋子的老师一双双殷切的眼睛,说:“谢谢你们了。可我还是……打算辞职的。”他很倔强,视线转回到屏幕上,继续敲字了。 第二十一章 龚月朝因为在校长那儿受了委屈打算要辞职自证清白的消息,仅仅一个下午的时间便在学校不胫而走,而且势头也有发酵的趋势,说什么的都有,但大多数都是向着龚月朝的,因为戟校长在学校的人缘和口碑都不好,办公室来了一拨又一拨的学生,又来了十好几个相熟的老师来劝他,龚月朝就铁打了心肠似的,谁劝都劝不住。 戟校长大概被骂得坐不住了,又往龚月朝办公室打电话让他过去一趟。龚月朝这人就有这股子倔强,他直接拿好了打完了的辞职申请,签上自己的大名,再一次敲开了那扇厚重的大门。进去之后,他不卑不亢的把辞职申请往戟校长面前一递,说:“领导,麻烦您批一下,然后我好去办手续。” 戟校长已然没有上午对他那般轻慢作势了,站起身来,极其无奈的说:“我的小龚老师,不就是找你问问事情的原委吗?你怎么就要辞职?还闹得学校人尽皆知的,这好几个校领导都过来找我问我什么情况,还找我说情,大家都觉得是我逼你走的,我有这个意思吗?” “不是您逼的。”龚月朝说,还不等戟校长那肥硕的脸上露出一点喜色,又补充了一句:“是我自愿走的。” “干什么?干什么?你说这眼瞅着就要到期末了,你这一辞职,大家都以为我逼得你,是还想像前几年那么给我考个全市倒数第二,让我在市教育局领导面前作检讨吗?”他控诉的同时,还把期末考倒数第二的锅无端端地甩给了龚月朝,背过手在地上来回的晃悠,下巴上的肥肉也跟着晃荡,头顶秃了的部分被西照日头赤得锃亮,发出一种诡异的光。 龚月朝看着他的地中海和双下巴,差点笑出声,但这是校长办公室,不是他找乐子的场合,于是便忍住了,正色说:“我辞职就是不想让学生家长觉得咱们学校有败坏风纪的人,您最在意的就是学校的名声了,我这也是为了学校名声着想。我压根就没想到警察会上门找我,您也不用有压力。如果您不签,我也会去办手续的。” 戟校长站定了,看着他,语重心长道:“我的龚老师,别闹了行吗?一大丁点儿的小事儿至于闹得人尽皆知吗,你自己又确实没做过,不用为了赌气连饭碗都丢了的。” “我不是赌气,也不是想自证清白,我是受不得冤枉。饭碗丢了我又不怕,要是说的话,我随便去个外面的培训机构上班,收入会比现在高很多。” “得,你还威胁上我了是吧?你可真能够。” “没有。”龚月朝否认了。 “我不会批的,你走吧。”他扬扬手,下了逐客令,把那份辞职申请直接塞进了碎纸机里,在碎纸机咔嚓咔嚓的伴奏声中说:“我说你呀,你可真是死脑瓜骨!” 龚月朝出了校长室的门,弯嘴笑了笑,心情好多了,他把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晃回了办公室。办公室里的姐姐阿姨们好奇死了他去校长室的结果,见他进了门,一窝蜂的冲上来问情况,龚月朝摇摇头说:“辞职申请现在在碎纸机里死无全尸,实在不行我只能再打一份,明天送过了。” 这几位老师得知校长没批龚月朝的辞职申请,均喜形于色,赶紧劝道:“行了,龚老师,我说你可别闹脾气了,咱们戟校长那睚眦必报的性格你还不知道吗?指不定以后怎么给你穿小鞋呢。哎,你看你这黑眼圈重的,等下班回家好好休息。” 龚月朝拿了一摞作业放到办公桌上批改,低着头说:“休息什么,晚上还有顿应酬呢。” 秦铮铮一大早就跑到张英罗那儿去请示换班的事儿,张英罗正捧着杯食堂打来的豆浆喝着,想必是觉得不够甜,就又往里面加了半包糖,用勺子搅和搅和,抿了一口,这才心满意足的喝了大半杯。 见他进门就一脸紧张还兴冲冲的样子,张英罗放下手里拿着的保温杯,上下打量了他好一会儿,问:“晚上有事儿?”毕竟秦铮铮自从上班开始就兢兢业业的,让加班加班,很少请假,没有怨言,对于工作特别有热情,试问哪个领导不喜欢这样的孩子? 秦铮铮猛点头。 张英罗有意打趣他问:“相亲去啊?还是去约会啊?”张英罗平时很严肃,很少和手下的人开玩笑,他似乎被秦铮铮感染了似的,难得逗起了人。 秦铮铮赶紧否认,“没有,没有,领导,我还没搞对象呢。” 张英罗也不是特别八卦,就没往深里面问,说:“行吧,你自己安排好值班,就去呗,反正手里的案子没有一个有头绪的,暂时不需要加班。” 秦铮铮连声道谢,出去找张展换班了。张展挺痛快就答应了,因为他酷爱值班,因为晚上在这里呆着,没人管没人问的,还能凑个牌局打牌,张展工作能力一般,但是斗地主、赶牛、二十一点这种带点赌博性质的活动对于他来说就特别擅长,据说他家有点什么实在亲戚在上面当领导,队里的领导都不太管他,反正别作出祸来就万事大吉,给他塞在刑警队倒不是因为他能力卓著,只是觉得这边纪律更严,能有人管管这孩子,但实际上效果不大,本来就没什么责任心的家伙,能耐着性子上班就好不错了。 晚上值班的事情安排好了,秦铮铮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劲头,这干了一天的活效率特别高,一到下班时间,他赶紧收拾包就往外跑,正好撞上了刚从外面办事儿回来的张英罗,他匆匆跟张英罗道了声歉,撒丫子不见人了。张英罗回身看就像被火燎了屁股的秦铮铮,嘟囔道:“这孩子怎么骗人呢?这么兴冲冲的还说不是去约会,一定是背着我们搞对象了。” 张队长的话秦铮铮自然没听见,出了大门,他原本打算开车,可他考虑到五高中门口这个时间的堵车情况,还是决定步行过去,然后再和龚月朝一起回单位拿车。 他到的时候,五高中刚拉了下课铃,放学铃声是优雅的萨克斯风《回家》,也就半分钟的功夫,就已经有零零星星的学生往外走了。音乐的伴奏下,孩子们在操场跑着,闹着,肆意挥洒着他们飞扬的青春,有那么一秒钟,秦铮铮突然觉得回到了校园中,还是他们中间的一员。篮球场上有他投篮的身影,操场上有他跑步时的矫健,与要好的同学勾肩搭背的,很是亲密,如今他们都长大了,校园是回不去的过往。青春很短,有苦有甜,走过了这段路,再回首却发现自己真是冒着傻气的可爱。 他和许多过来接孩子的家长一起伸长了脖子等在门口,生怕错过了龚月朝。可等了好一会儿,学生都走得差不多了,也不见龚月朝出来,他以为龚月朝把这事儿忘了,便掏出手机给他发信息,没一会儿便收到了回复,“我在开小会,再等我一下。”原来他没忘,秦铮铮觉得自己以死皮赖脸的方式赢了这场战斗。他甚至觉得龚月朝发给他的微信,语气都是温温柔柔的那种,脑补起来真是让人觉得开心。秦铮铮希望重新获得一点点龚月朝的关注,维持那仅仅几个月的师生情谊,他现在越发觉得龚月朝是对他很重要的人,几年后再见了,他不会像当初那般堵着气了,他甚至还带着点儿讨好的情绪在其中,当年的幼稚、自负,总觉得自己需要的那份关注没被尊重,就必须别人主动跟自己解释、道歉。但是时间是个好老师,它教会了秦铮铮很多,让他忘却心底的悲伤抬头大步向前,让他不再像以前跟个孩子似的不懂事…… 天气有点冷,秦铮铮走来走去的活动身体,顺便四下里张望,生怕错过了龚月朝,这时候,从他身后传来一阵呼喊,“喂,小伙子……” 秦铮铮回头瞅了一眼,见校门口值班室的窗户被拉开了,从里面探出来一个脑袋,这时一个头发花白的大爷正冲他笑着,秦铮铮瞪圆了眼睛指指自己,问是不是在喊他,老大爷招招手,秦铮铮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问:“大爷,有事儿找我?” “你来。”大爷招了招手,就把窗户关上了,随后值班室的大门被打开了。 秦铮铮进了室内,才认出了这正是他念书时的那位打更大爷,他头发比以前花白了许多,眼角、嘴角的皱纹都增多了,老人家坐在床边,笑着拍了拍旁边的位置,说:“小伙子,快坐。等人啊?” “您还记得我啊?”秦铮铮没客气,赶紧坐了过去。 “怎么不认得,那天下的大雨,你跑到我这儿来打电话,哭得可怜兮兮的。哎……转眼,都过去好几年了。” 老人家并无恶意的提起了他父亲过世时的情景,秦铮铮也不那么介怀了,高中时的记忆一股脑涌了出来,他现在已经能平和的面对了,“是啊,都过去很久了。” “小伙子,毕业了吧,在哪儿工作呢?今天回来找人?”老人家一股脑的抛出好几个问题。 秦铮铮点点头,按部就班的回答道:“今年毕业的,在附近的立夏区公安分局上班,我回来找龚老师。” “哎呀,出息了,真不错。那你进去找啊。” “不用了,他说在开会,等会儿就出来了。” “那你就在屋里暖和暖和。”大爷把油酊往他们这边拉了拉,叹了口气说,:“开会估计也是要辞职的事儿。” “辞职?”秦铮铮不自觉把声音提高了。 老大爷感叹道,“是啊,今天他把这学校闹得是沸沸扬扬的,这孩子呀,也真是拧,不服个软,就一门心思的跟那个校长对着干。你都不知道……”老人家特意把声音压低了,神神秘秘的对他说:“前两年新换的那个戟校长,人品可不怎么样,这去年年初我就住了半个月的院,就要把我撵回家里去,让他自己家的农村亲戚过来接我的活……” 秦铮铮完全没听见老人家后面的抱怨,思绪停留在了龚月朝要辞职这件事上,于是抓着老大爷的胳膊问:“您说什么?龚老师要辞职?为什么啊?” “哎?你不是警察吗?你不知道吗?今天上午就说他昨天犯事儿进局子了,被校长揪着骂了,下午就闹着要辞职,自证清白。” 秦铮铮慌了,在老大爷递出这话的那一刻他就明白是这个原因了。他前一秒还喜滋滋的幻想今晚点菜要点几盘肉,一定要让龚老师多吃点儿,他实在是太瘦了,这会儿却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因为去找龚月朝调查是他提出来的,他本意就是想还龚月朝一个清白,谁知却真的让他陷入了麻烦。其实他也知道,要是自己不提,还会有别人去提,这毕竟是调查的程序,可是……这事情的始作俑者还是他啊。 龚月朝本来就不喜欢警察,这回,更完了。 第二十二章 龚月朝跟着教研组开完了会,又被组长叫过去谈话,内容无非也是劝他别冲动,别辞职,这种话今天一天他听得太多,敷衍了一阵就算过去了,有些事情既然已经下了决心,那么谁劝都改变不了事实,毕竟自己早晚都会离开学校,今天闹了这么一出只是相较于计划还提前了些,就完全是顺水推舟,这样可以比以后的方式更光彩体面。 他拎着包从教学楼出来,太阳已经落了山,学校两侧的路灯都亮了起来,各式车辆在路上行驶,龚月朝看见这些,突然间涌起某种凄凉的情绪来。他回过头,自己奋斗了好多年的教学楼正矗立在眼前,一扇扇的窗户并着排,很容易就找到他曾经讲课的课堂以及自己的那间办公室,他心中百感交集的,更多是不舍,已经决定告别了,有些心绪,无来由的全都蒙在了心头,挥散不去。 他逛荡着来到大门前,秦铮铮正杵在门口等着他。龚月朝原本以为秦铮铮等不住了,就先走了,谁想还真有毅力。小伙子今天穿着件黑色的长棉衣,袖子上有几个好看的布质臂章,下面是牛仔裤和一双白色的耐克鞋,他戴了顶黑色的绒线帽子,斜背着一个包,见了他便朝他露出一口白牙大笑着,傻里傻气的,不穿警服的他还是要顺眼一些的,至少能暂时摒弃龚月朝的那种不悦感。 “抱歉,出来晚了。”龚月朝走近了,跟他道了个歉,抬起脚来准备走,却见秦铮铮对他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问:“走啊,怎么?等久了,生气了?”待他把这话问完,他内心却升腾出一种场景重合的错觉,也就是说感觉自己在四年前对这个顽劣的半大孩子说过同样的话,当时是带着某种想看秦铮铮生气这个恶趣味的心情,如今已然变了。 秦铮铮上了一步到他身边,小声问他:“老师,听说你要辞职?”心中没什么底气似的。 这可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么这人就在校门口等了他一会儿,连这消息都听说了,不等他回答,秦铮铮又说:“是不是我们的……我们的原因造成的?如果是的话……那……对不起!” 龚月朝终于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么?”秦铮铮不解问道。 “我说是,你光道个歉就能赔我一个工作吗?”龚月朝忍不住戏弄他了一句。 秦铮铮看着龚月朝,摇摇头,他被问住了,显然他没这个能耐。 龚月朝笑着摇摇头,不愿再纠结这个问题了,先行了一步,问:“咱们打车去?” 秦铮铮赶紧跟了上去,说:“这边不好停车,溜达到我单位,然后我开车去。” 龚月朝显然不愿意去的,提议道:“要不这样,你自己回去,开了车,再过来接我。” 秦铮铮有些踟蹰,“那你可别走。” “不走。”龚月朝说着话,回身指了指门卫室,说:“我在这里等你。” 每天这个时间,柳园小区周围的门市都是一片繁华景象,尤其是入了冬,烤肉店和火锅店总是客人最多的地方,店里升腾起的袅袅热气,驱走了冬日的寒冷,是看着都从心里散发出一股股的暖意来。 从秦铮铮的车上下来,龚月朝双手插在衣服兜里,手指颇有节奏的在口袋里抠手机外面罩着的手机壳,站在烤肉店门口等秦铮铮停车,他眯起眼睛盯着不远处的那家人头攒动的四川火锅店,嘴角**了两下,内心冷哼一声。直等秦铮铮从后面喊了他一声,才缓过神来,“龚老师,咱们进去吧……” “嗯。”他嘴巴里应着,身体却没行动,目光仍然停留在那里。 秦铮铮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问:“老师,你看什么呢?火锅店吗?那家店人可多了,就前段时间,有天晚上我们来,店里竟然还没开门,老板脾气又大得要死,还吼我们。”秦铮铮一旦敞开了话匣子,这又开始絮叨了。“要不咱们去吃火锅?反正也不远,估计得等位。” “不去。”龚月朝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去那儿吃饭干什么,被吴一认出来不要紧,就怕吃多了潲水油回家闹肚子。他扭身进了烤肉店里,找了个宽敞的四人台坐了下来,服务员便赶紧上前热情地递菜单。 龚月朝正脱外套,让服务员把菜单给秦铮铮,自己并不打算点菜。秦铮铮接过来,一边看一边咨询他意见,秦铮铮好像生怕他吃不饱似的,点起菜来一点都不含糊,直到服务员直喊够了够了才停止。 这是一家还算正宗的韩式炭火烤肉,点完了菜,便上了一壶浓香的大麦茶,紧接着又摆了好几碟子泡菜,再一会儿,碳炉子端到了桌上,把箅子架在炭火上,炭火的温度烤的人暖烘烘的。秦铮铮往杯子里倒好了水,龚月朝喝了一口,不苦,是有点糊香味的粮食的味道,比他妈给他炒的大麦仁味道重,他还能接受。 菜上齐了,便有服务员过来帮他烤,秦铮铮挥挥手让人走了,卷起了衬衫袖子,亲自上场,他一边夹肉还一边解释说:“这旁边有人站着我不自在。” 龚月朝一早就知道秦铮铮对于吃东西这件事是很认真的,毕竟当年从他手里夺锅炒饭这件事还历历在目的。他没管那么多,反正有肉吃,谁烤都无所谓,只要他不动手就行。 烧得旺盛的炭火,把这放在箅子的肉烤得兹拉作响,油脂从肉里面争先恐后地渗了出来,很快,外面便形成一层焦脆金黄的外壳,用剪子将肉剪开,里面还是鲜红的血色,四周翻个面,等周围都变了色,就证明是烤熟了,夹起一块,蘸通红的韩式辣酱,放上蒜片和青椒圈,再包裹在翠绿的生菜中,咬进嘴里,先是清爽的蔬菜,随后肉香散了满嘴,肉汁伴着甜辣的酱香和蒜香一起触动味蕾,让人欲罢不能。 秦铮铮手法娴熟,一看就是经常来吃的,龚月朝心安理得的享受着服务,偶尔翻一下手机,回两条陈煜生发过来撩闲的消息,陈煜生知道了今天的事情,有些着急,龚月朝还得反过来安慰他,说了没几句,知道龚月朝在跟秦铮铮吃饭,就又开始不正经的调戏他,说什么为人师表试图用美貌勾引学生什么的,龚月朝快被他烦死了,骂了几句过去,陈煜生更蹬鼻子上脸,还用精神污染类的表情包攻击他。这过程中,秦铮铮就问了好几次味道,龚月朝埋首于手机中,点头说不错,不太理他,可当龚月朝抬起头来,便能看见秦铮铮露出来的笑容,笑容下面有八颗漂亮的牙齿,显得无防备又天真,丝毫不介意龚月朝的心不在焉。 龚月朝吃得差不多,就把速度放了下来,喝了口大麦茶,又夹了两口泡菜解腻,对忙叨着的秦铮铮说:“你也吃吧,别光忙活我。” 秦铮铮这才包了两块吃,接着还继续往箅子上放鱿鱼足和风干肠。风干肠本来是瘪的,随着炭火的烘烤会变得又圆又鼓,还会发出吱吱的响声,龚月朝恶趣味地用筷子戳着慢慢蓬起来的风干肠。 秦铮铮问他:“老师,你真的打算辞职?在学校不好吗?” “那我辞了,你会有负罪感吗?”龚月朝将目光投向腮帮子里塞满了肉的秦铮铮。 秦铮铮努力将肉咽下去,郑重地点点头。 龚月朝笑了,“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不用有心理负担,你是警察,你有你的职责范围,我能理解。” 但似乎龚月朝越这么说,秦铮铮便越觉得难过,“可是你的工作啊……”秦铮铮话说了一半又止住了,他声音放低了,在桌上的抽风筒嗡嗡作响的伴奏声中,龚月朝分明听见他说:“我不仅对这事儿有负罪感,其实还有当年,那时候我年轻气盛,你不理我了,我就断了跟你的联系,这事儿是我做得不对。毕竟您当初帮了我那么多,我现在回过头想想,我那么幼稚是多忘恩负义啊。今天我好不容易约到你吃饭赔罪,你却因为我们工作上的事情要辞职了,这让我觉得更难受了。” 龚月朝又喝了一口水,大麦茶早就不是刚上时的温度了,已经有些凉了,他把剩下的水倒在不用的酒杯里,又给自己满了一杯水,缓缓地说:“当年的事情就别提了,我教过的学生,帮助过的人很多,我从来没图谁能回报我。一个个的都介意的话,我是有多小心眼儿,累都累不过来。至于辞职……”龚月朝顿了顿,“你还年轻,也没经历过,你应该不会懂流言蜚语是会摧毁一个人的意志这种事情的。不是我执意,而是现实条件逼得我不得不做出这种选择。因为当所有流言蜚语都往你这边涌,周围的人你没办法去求助,你只能自己变被动为主动,改变你所处的境地。一旦当你退缩了,更汹涌的潮水直接会将你扑倒,带来更多的伤害。” 然而他说这话似乎显得太深奥了,秦铮铮又不理解了,歪着头看他,手上翻肉的动作都停了下来,龚月朝显然也没想着让他理解,眼见着风干肠就要被旺盛的炭火烤糊了,赶紧夹到了自己碗里,“询问的时候,你也在场,事实就是你听见的那样,公道自在人心,我没必要为了去证明什么。”说着话,他咬了一口裹满了干料的风干肠,香甜的汁水迸了满嘴,口感十分弹牙。“还不错。”龚月朝做出了评价。 龚月朝回到家做得第一件事就是从装药的抽屉里翻出一盒没开封的大山楂丸,他胃不太好,肉一吃多了,就消化着费劲,同仁堂的大山楂丸他一买好几盒放在家里备着,他掰开了用来密封的蜡丸,直接放嘴里嚼,吃了一颗觉得不过瘾,就又掰了一个,转眼间,他就蹲抽屉旁边嚼了半盒,牙都快酸倒了才作罢,白色的蜡丸壳子在垃圾桶上铺了一层。别人拿大山楂丸当助消化的药来吃,他是当零食吃,吃了就停不下来,他这嗜好是作死,他完全不敢让事儿妈陈煜生知道,要是见了,这人又要跟他闹,还哄不好。 吃爽了,他烧了壶水,泡了点枸杞菊花茶,开了电视,在沙发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便揽过二饼好一顿撸,二饼被他蹂躏得没脾气,瞪圆了眼睛看他,就连挣扎都放弃了,自己的铲屎官就这样,平日里好吃好喝的供着它,它还能怎么样? 喝了两杯水,龚月朝又洗了个澡,开着电视窝在沙发上睡着了。 第二十三章 龚月朝往校长室跑了一个星期,戟姓校长都要烦死他了,才终于在他的辞职申请上签了字,但批准的前提是他必须教完这个学期,还不许他四处声张。戟校长这般推三阻四的,肯定不是舍不得龚月朝,而是他好面子,毕竟龚月朝这事儿做得太绝,传出去了那就是坐实了戟校长冤枉好人,也怕自己连一个老师都留不住的事情有损他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正面形象。龚月朝完全理解戟校长那好面子的心态,但他既然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就不在意离开学校是早还是晚了,再说他压根也没打算大张旗鼓的走,每天上班还多背着一个布袋子,无声无息的每天往家里拎点儿私人物品,等期末结束,他就可以心无挂碍地去办离职手续,离开他奋斗了很多年的学校了,至于舍得舍不得的,现在看起来好像不是那么重要事情了。 赶上周末,他又像往常一样去陈煜生家蹭饭,兴致冲冲的说起这了件事,他形象地跟陈煜生学着戟校长签字之前可以表现出来那种恨铁不成钢,又要把自己的责任摘出去的做派。龚月朝玩模仿秀那可是惟妙惟肖,就跟在台上说相声似的,连说带比划的,“他当时就腆着个肚子,瞪了我好几眼,手上的签字笔拿起了又放下,放下来又拿起来,最后也没签这个字儿。最开始跟我说什么‘小龚老师,你就非得跟我对着干吗?’后来见劝不动我,就干脆不劝了,开始损我,‘你可真是个拧种,我干了这么多年,就没见过你这种的。’说完了,又把这笔拿了起来,行云流水的签好了自己的大名,然后就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眉头锁得死紧。哈哈哈哈……他这副做派可把我笑死了,这哪是要留我,就是面子上过不去,怕传出去自己名声不好,赶紧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下。”龚月朝毕竟不是专业的相声演员,他还不等学完,自己倒先笑了场。 可捧哏选手陈煜生却没心思配合他,难掩伤感的情绪,对他说:“你当初高考明明有很多选择,可你偏偏去念了个师范,你是觉得在学校当老师环境单纯,学费又低,毕业了,好不容易考上了老师,我就想,大学这四年下来,你心态应该就变了,能够安安稳稳的过完这一辈子,这多好,我也没后悔去读法学。可谁知你没安静几年,就跟我说你要报复他们几个,我当时就料想到会有今天这一步,但计划真的失败,你以后都没办法再当老师了,而且还要身陷囹圄。” “也没什么。”龚月朝从水果盘里拿起一块苹果塞进了嘴里嚼着,味道酸酸甜甜的,噎进了嗓子里,心脏也跟着不规律的微微颤动了起来,别看他嘴上风淡云轻,心里却是像被什么戳中了一样,疼了一下。 “之后有什么打算?你妈那边你准备怎么说?” “没什么打算,或许假期闲得慌,找个培训班先混着呗,在我看来,钱够花了就行。至于我妈那儿就先瞒着吧,反正谢涓大了,她管女儿都管不过来,哪有心思放我身上。再者说了,当年都不把我当回事儿,现在又来管东管西,她有这个立场吗?”提前母亲,龚月朝始终有一肚子解不开的怨怼。 “好在你不跟他们一起住。”陈煜生把水果盘往龚月朝面前推了推,说:“要不等元旦,我带你出国玩一圈吧,日本,日本怎么样?北海道冬天不错的。或者去新加坡,那边暖和。泰国也行,搞个海岛游,每天躺沙滩上,看看大海多放松。” 陈煜生说得起劲儿,龚月朝听见之后是心动了的,他脑子里甚至根据陈煜生的设想勾画出很多肆意美好的画面来,他太宅了,几乎都不太出去旅行,可是想想自己的事,又提不起兴致来了,于是摇了摇头,用水果叉子又扎了一块苹果吃。 “我知道你的想法,不把王雪绛解决了的话,你心里也放不下。” “嗯。”龚月朝应了一声。 “说起来……最近发生了一件大事儿,不知道你听说了没?”陈煜生不愿意戳龚月朝的痛处,就换了个话题,还卖起了关子。 这样子欲说还休的,实在是引出了龚月朝的好奇心,便问:“什么啊?” 陈煜生指指盘子里的苹果,又指指自己的嘴巴,“小朝,你喂我一口,我才说。” 龚月朝撇撇嘴,他还最不吃陈煜生这一套,直接丢了手里的水果叉子,金属的叉子和瓷碗碰出了脆生生的响,还挺好听的。龚月朝一屁股坐在吧台旁边的高脚椅上,捧着茶杯喝了一大口甜香的水果茶。“你爱说不说,还我喂你,我怎么看你长得这么好呢?” 陈煜生痛心疾首的摇摇头,满是醋意的说:“我就说你心里没我,这么一点小小的要求都不满足,和别人出去吃烤肉吃得倒是香。哎……家花那有野花香。” “就你,还花儿,可算了吧。我跟你说,你别跟我翻旧账,成天嘴上没个把门的,你们律师都是满嘴跑火车的吗?” “不满嘴跑火车,哪个金主愿意把案子给你做?我哪有钱置办这么大个家?”陈煜生倒是理直气壮的。 龚月朝给自己的杯里填满了水,“你刚才要说什么,不说我就去陪苗苗写作业去了,你自己憋着吧。”他作势要走。 陈煜生哪里受得了龚月朝威胁,委屈着抱怨了两句,按住龚月朝的手,拦住了他。龚月朝太了解他,这人就这样,八卦的心思一起,就像打开了某种阀门,自己憋不住,说:“前几天,时沐城被警方抓了。” “时沐城?”龚月朝乍一听便觉得这名字耳熟,皱着眉头重复了一遍,可还是没想起来。对于不重要的人或者事情,他都不怎么上心。 陈煜生赶紧解释说:“就王雪绛那个公司的老总,沐城集团的,我之前还说带你认识一下他呢,你说没必要认识的那个。” “哦哦哦。”经陈煜生这么提醒,龚月朝一下子就想了起来,“怎么了?你不是说他人挺好的吗?为人还仗义什么的,怎么就被抓了?犯什么事儿了?” 陈煜生见成功勾起了龚月朝的好奇心,又不怕死的去指盘子里的苹果,龚月朝插起来一块,毫不温柔的怼进陈煜生的嘴巴里,毫不客气地说:“吃吃吃,就知道吃。” “真甜!”陈煜生把这口苹果咽了,老不正经的朝龚月朝笑,才接着说:“这案子还挺复杂,上回书不是说到他想在咱们随江发展吗?随江的领导们哪里是吃白饭的,你过来投资,不扒你几层皮都算好的,谁管你是什么商业巨贾还是霸道总裁。王雪绛说他跟上层领导关系不错,能帮着时沐城在这中间疏通,不知道时沐城是哪层关系没打通,得罪了什么人,反倒把自己给搭进去了。我跟你讲,随江的上面……”陈煜生神神秘秘的用手指了指房顶,“领导什么的沆瀣一气,都跟从一个粪坑里出来似的,黑得要命。这案子是市公安局经侦在办的,据说涉案金额特别高。我跟你说,就抓他那天说是他人正在茶苑楼吃饭,去了几个警察就给带走了。” “还有这种事儿?” “说是行贿和贷款诈骗,具体的我也没打听,人警察去抓人那肯定是证据充分才去的,我们所和沐城集团的人接触过,私底下分析是王雪绛从中搞的鬼,再加上时沐城的钱没跟上,又或者两个人出了什么分歧,我跟王雪绛接触的这段时间,我发现这人野心很大,他私底下搞走了时沐城,他的目的就是上位,笑面虎一个。” 龚月朝抓了一把吧台上放着的盐焗花生,剥了红衣,一个接一个的往嘴里面送,一边嚼着花生,一边说:“王雪绛是那样的人,小学的时候,张明峰是班长,他爸当时是市委办秘书处的主任,这种有钱有权的主子,王雪绛就跟在张明峰屁股后面惟命是从的。有天晚上放学,张明峰找了一群人在学校门口堵我,给我带到学校后面的小胡同里,王雪绛就在外面放风。后来有一次,你也知道,他们把我带到个废工厂里,张明峰从家里灌了一瓶子苦瓜汁,王雪绛还往里面兑苦胆汁。王雪绛这人从来不冲锋陷阵的主动作恶,却特别会添油加醋,后来升了初中,他们两个还跟我一班,王雪绛本来学习不错,他为了捧张明峰,故意次次比张明峰考得差。后来我转学了,也忘了听谁说的,一次学校参加市里的什么比赛,就以后升入重点高中能加分的那种,王雪绛觉得张明峰的父母都有能力,于是没再藏着掖着,直接就把张明峰给超了,张明峰因此损失了这个机会,两个人差点因为这件事闹掰了。人的本性本来就是坏的,谁还指望时间能够把这个人改好吗?”龚月朝看似平静的说完了这一通话,实际上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就连剥花生红衣的手指都跟着微微发着抖,指尖顿时变得冰凉。“这种人,他看见利益了,就会不顾一切的往前面冲,哪里会管别人死活。” “小朝……”陈煜生见他情绪不对,便把茶杯往龚月朝面前推了推,龚月朝攥住了,热气驱散了他指尖的冷意,龚月朝又捧着喝了一口,人才算平静。 “要我说,你再腾一段时间吧,等时沐城这件事稳当了,再说……” 龚月朝心头起了恨意,是多热的茶水都温暖不了的。 “呵,等时沐城的事情彻底处理完,王雪绛真要夺了权,我还好动手吗?” “可是警察最近也看你看得很严,上次你跟那个臭小子吃饭的时候,我就想说了,和他接触不是不行,但也要保持距离,你被问话之前就还好,进去过一次了,万一警方看准了你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让他来套你的话,你这人又没太重的心思,真栽在他的手里得不偿失。张明峰这个人睚眦必报,这次没成功,指不定下次还有什么幺蛾子呢。” 龚月朝点头,说:“我知道,我是有分寸的。” 第二十四章 两个人探讨完重要的事情,陈煜生明显放松了下来,便对龚月朝说:“对了,上次警察过来,苗苗表现得特别好。” “让她学着撒谎,我真过意不去。”龚月朝回身往陈苗卧室的方向看了看,说。 “哈,你可算了。这丫头,眼珠子一转就是一主意,就一小戏精,前几天她为了逃课跟老师说我住院了,她得去医院照顾我,那样子,就显得可着急了,老师还以为我得了什么绝症,赶紧放她走了,后来老师晚上给我打电话问我才露了馅,我转头一问她,她说有个什么小明星出了本书来随江搞签售,她跟老师撒谎实际上是跑去追星了。我他妈的……你说这孩子是不是欠揍了?” 从陈煜生嘴里蹦了脏字,龚月朝知道他是又生气又上火的,他太能感同身受了,因为自己教得那些学生也有挺多这样的。 “你揍她了?可别打孩子,越打越逆反。” “我哪里舍得啊。”陈煜生叹了一口气,“她回来,我骂了一顿,她连哭带喊的道了歉,晚上饭都赌气没吃,我还以为我说重了,等我晚上给她煮了碗面条端过去,见她正在屋里塞个耳机听歌,摇头晃脑的,就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我真……”陈煜生深吸了一口气,把又燃起来的怒火硬生生压了下去。 “哈哈哈哈……”龚月朝笑了,朝屋里的方向喊了一声:“苗苗。” 没一会儿,一个脆生生的小姑娘声音回应道:“哎,我来了。”接着就是蹬蹬蹬的跑步声,很快,一个香香的小女孩儿便扑进了他怀里,撒着娇问:“干爸,你叫我?” “听说你气你爸来的?” 小姑娘朝他爸的方向呶呶嘴,那意思是质问他为什么要打小报告,陈煜生扬起手,假模假式的吓唬她,小姑娘梗了梗脖子说:“我家小哥哥好不容易来一次随江,我当然得去看了。” “那也不能说你爸生病了呀。” 小姑娘噗嗤一声笑了,说了句大实话:“要不我爸日常也是病着的,这是陈述一个事实而已。” “什么病?” “相思病啊。” 龚月朝听见一愣,是一头雾水,他看看苗苗又看看陈煜生,试图从他那儿寻个答案,谁想到,陈煜生竟然不怪苗苗了,朝着自家女儿竖了大拇指,又点点头来表示赞许。龚月朝当下就明白了,合着这父女俩是一条战线的来诳他的。 不过就只是和龚月朝吃了一顿饭而已,秦铮铮见龚月朝没怪他,虽然当晚龚月朝表现得不算太热情,可站在他的角度上看,那就是龚月朝不介意他那几年的冷淡了,因为他的错误造成两个人关系的疏远,经过他的努力之后,如今已经有了质的飞跃了,这得多让他开心啊。于是他沾沾自喜了好几天。肉眼可见的变得更积极向上了,整个人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原本他工作热情就十分高涨,这些日子更像上紧了发条的绿青蛙,干劲十足,四处蹦跶,使命必达。 但在同事的眼里,他的变化就显得过于明显了,毕竟他这个人没心没肺的,什么开心的不开心的都写在脸上。几个年纪大的在某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凑在一起八卦秦铮铮,他们神神秘秘的分享了最近亲眼看见的秦铮铮的种种异常表现,将听见看见的或真或假的料揉搓在一起,再用极其专业的用于破案技巧及手法,经过科学的、严谨的推理分析,得出的结论就是——秦铮铮一定是瞒着大家搞对象了,虽然并没有人亲眼见过秦铮铮的对象。 饭后,队里两位领导趁抽根烟的功夫,先是反省了自己,探讨了一下这段时间是不是工作太忙了,要不要给这孩子一点约会时间,等抽完了烟,两人相视一笑,这对搭档了多年的老同事,一个眼神交流便知彼此心思,便决定由李红兵出面跟秦铮铮谈谈心。这个话题告一段落,张英罗便谈起来正事,他说:“昨天教导员把我叫过去了,说上面的意思是不能放松对于这一系列案子的侦破。我他妈的……上班这么多年我都没这么憋屈过,屁大点儿个案子,至于搞得跟杀人放火一样吗?咱领导可说了,上面死揪着不放,他也没办法,我就在想,那个张明峰的确是有能量,这我不得不佩服,合着在区领导身边当个秘书都能一手遮天了。” 李红兵嗤之以鼻纠正道:“一手遮天是张明峰那个在市里当领导的爹,他一个破秘书,能有什么能量,这就是牵一发动全身的关系网,谁也不愿意因为一点小破事得罪市里领导。我可听我市局的战友说了很多张州沐城集团的那个时沐城被抓的情况,就跟张明峰的爹有关系。” “我也听说了一些,但不全。”张英罗又点了烟,还不忘分给李红兵一根。“沐城集团近两年在咱们随江的动作不小,区里不还张罗着引进项目呢吗?这说抓就抓,毫不留情面,项目咋办?” 李红兵把烟接了过来,从张英罗的台历板上抓了个一次性的塑料打火机点着了,说:“谁说不是。”他抽了一口,吐出一个烟圈来,说:“我听说是他把张明峰的爸给得罪了,人家指着名就要时沐城付出点代价,估计是钱和事儿都没到位,这就是在咱们随江被抓的,要是到了张州,那肯定就是大事化了,小事化无的,人家能在省会张州混得风生水起,跑到咱们这就得受气,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就是这个道理。而且俗话说得对,这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所以换到现在咱们的处境来说,别拖拖拉拉的再得罪小鬼儿了,赶紧破案才是真的。” “这倒是的,不过……有一点我得说。” “什么?” 张英罗想了想,对李红兵说:“严谨前两天跟我说,他有一天晚上去柳园小区那儿吃烤肉,看见秦铮铮和龚月朝一起吃饭了。” “还有这事儿?他们以前是师生,吃个饭也正常吧。” “但是人家严谨这么跟我说的:‘领导,他们走得这样近,我可是有理由怀疑秦铮铮有意偏袒的,你想想那天晚上我们讨论案子,他总是帮着龚月朝说话,给人请回来之后,好一顿问,结果是什么?是咱们案子就一下子回到了原点,这段时间的辛苦可都白搭了,您觉得正常吗?’”张英罗把烟屁股撵灭在烟灰缸里,说:“人家严谨没直说,可我觉得严谨说得有道理,万一铮铮那小子胳膊肘往外拐,和对方交往密切,再违反了工作纪律,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严谨这人的性格跟他名字很像,严肃紧张,很不懂得变通,是队里最死板的人。他对于秦铮铮和龚月朝吃饭这件事只有一个态度,那就是不能轻视与姑息。 他们重视秦铮铮,是因为他是已故战友的儿子,于情于理都应该给予更多的关注。秦铮铮搞对象是正常的,但是跟接受过警方调查的嫌疑人走得太近,这就显得不正常了,而且根据他们的观察,秦铮铮的态度的确是偏向于龚月朝的,从他的言语和表现看都是如此,他们觉得有必要探寻一下秦铮铮心里的想法。 “所以你跟铮铮聊天的时候,一定要把这件事的严重性跟他说一下。他是警察,别犯原则性的错误。”张英罗强调。 “行,我知道了。”李红兵说。 接着,两个人又探讨了一下案子下一步该怎么办,李红兵提出来找人跟一下龚月朝,他是重要的一条线索,跟了之后,至少能知道他生活轨迹和接触的人事,这样或许能对案子有所帮助。 张英罗觉得有理,决定去跟领导汇报,顺便让领导给派个脸生的、靠谱点儿的人,李红兵临走之前,张英罗特地嘱咐他,这事儿千万别跟秦铮铮透了密,李红兵说:“就咱俩知道,那孩子工作经验少,还不知道谁该相信。” 这天早上,秦铮铮从家里出来,来到自己紧贴着绿植带旁停好的车前,这几天空气不好,车子上蒙了一层的灰,他见时间还挺多,便从后备箱拎了一把除尘掸子,从头到尾扫了一遍灰,正好这时起了阵风,掸下来的灰扑了他一脸,呛得他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他觉得这活没法干了,索性把掸子放回去,到了车上就觉得哪里不对,回过头看去,只见挨着绿植带那边的窗户被卸了,放在后座的给他姥姥姥爷买的补品全都不见了,刚才他掸灰的时候没绕过去,就没看见。 这到了年根子底下,贼都不安分了,连条子的车都敢偷了,气得他赶紧打电话报了警,没用十分钟,110派过来的同事就过来处理案子了,调查取证之后,又让秦铮铮带着去小区物业调监控录像。 这一通折腾下来,再把同事送走,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不用想,上班肯定迟到了,于是干脆跟领导请了半天的假,先把车送去4S店装玻璃,这才打车到了单位。 这一天,可真丧气,秦铮铮想。 第二十五章 秦铮铮推门进了办公室,发现偌大个屋子一个人都没有,出去接水,逮着个别的屋的人问了一下,才知道他们一个小时之前全都出现场去了。想必是领导觉得他的车被盗这件事没处理完,不好脱身就没找他,他没多想,也是乐得清闲,掏了手机琢磨着打一盘游戏,谁知道,刚把手机掏出来,铃声就响了,是高中同学杨清源的电话。杨清源本科毕业之后继续留在张州读研究生,两人时常联系,但是不常见面,秦铮铮一旦去张州,必然会找杨清源聚一下,关系还不错。 他接起了电话,杨清源也没跟他客套,开门见山就问他:“我听说龚老师要辞职,你知道不?” 秦铮铮不知道杨清源从哪儿听说的,但这无可辩驳的成了事实,毕竟那天晚上吃完饭,回家的路上秦铮铮不怕死的又跟龚月朝确认过,龚月朝的确是去意已决的样子,于是便对杨清源说:“知道的,你听谁说的?”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表哥也在咱们母校当老师呢,是他跟我说的,我就琢磨着你曾经和龚老师关系好,虽说不联系了,就告诉你一声。我说铮铮啊,你可别拧了,找人家道个歉,人家曾经多帮你啊。”杨清源语重心长道。 秦铮铮曾经在高中毕业之后,跟好友控诉过龚月朝对他突然的冷淡,但是杨清源是个明白人,戳着他脑袋批评他没良心,当时他还一门心思的觉着自己没错,可现在想想当初听好朋友的,如今也不会这么尴尬了。 秦铮铮赶紧解释说:“当年是我不懂事,这我都跟他道过谦了,就前几天,我们还一起还吃了饭,你就放心吧。” “那就行,你可终于想明白了。等我过年放假回家的,咱们俩再请老师吃一顿饭。” 秦铮铮咧嘴笑笑,因为又有借口找龚月朝吃饭了,便开心得不行。 他还想跟杨清源扯扯别的,李红兵推门走了进来,秦铮铮见他脸色不好,便赶紧跟好友道了别,挂掉电话,立刻换好了一副备战的状态。 李红兵这一脸丧气的样子,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大事。 “铮铮,你来了?事情处理完了?”李红兵问这话时,笑都没笑。 秦铮铮应了一声,“嗯。”愣是没敢跟领导吐槽现在胆子特别大的贼。 “别人还没回来呢?” 秦铮铮点点头,说:“没呢。” 李红兵勾勾手,说:“走吧,去会议室开会。” 秦铮铮见这架势哪敢怠慢,三步并了两步跟去了会议室。 人陆续回了,又坐满了一屋子,会议是李红兵主持的,他戳在白板前面,对大家说:“今天上午我局接到报警称西郊发生了一起命案,我们迅速组织人员去了现场,经过调查后发现,被害人是一名女性,浑身赤~裸,有被性~侵的迹象,我们的痕检员在现场取证得到了一些证据,另外经过走访附近的居民,同时也拿到比较拥有比较重要的证言。栗英他现在去户籍查被害人资料了,估计等会儿就能上来了,法医正在对对尸体进行解剖,还需要一定的时间,趁现在,我们针对现场得到的证据和线索,再结合证人的证言来分析一下案情……” 会议大概持续了一个小时,讨论很激烈,火花四溅,但是成果是喜人的。不过中午饭就错了过去,张英罗嫌弃食堂的饭冷,掏钱让张展订外卖,张展拿着钱乐颠颠的走了,他酷爱这种跑腿打杂的活,还能中饱私囊,捞着点儿好处。 秦铮铮收拾东西刚要走,李红兵却把他给留下了,等一屋子的人都陆续离开,才开口对他说起了他和张英罗那次商议后要跟他说的话。 秦铮铮听完,心中没了前几日一直保持的亢奋,他低着头,沉默着,甚至不知道用什么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我和张队都理解你对于龚月朝的师生情,不过你也要顾全大局,上头给了张队多大的压力啊,三天一小问五天一大问的,你和涉案人员甚至有可能是将来的嫌疑人走得太近,会落人话柄的。咱们队里,我和张队,还有你英哥都是你爸的老战友了,自然都是站在你这边为你着想的,但是其他人不一样,年轻就意味着以后有竞争。明年咱们副局退休,张队是有步的,等他上去了,那有些东西就从暗里转到了明面上。的确,你年纪轻,来局里时间短,升迁什么的可能暂时还轮不到你,但是你如果不谨言慎行的话,我跟你说,有些事情就是话柄,以后什么都没你的份。”李红兵语气铿锵,不容辩驳,他把事情分析得很透彻,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人际交往中的大事小情全都包含在内,是一个父辈对晚辈诚心诚意的教诲。 秦铮铮上班这段时间还没经历过这样的贬损,他始终认为自己做得不错,但听见这番话,便忍不住反省起自己到底有没有说错话办错了事儿。可反省着,又觉得不对了,龚月朝不是排除了嫌疑了吗?怎么又往他脑袋上扣屎盆子了?他这么想的,于是就这么问的。 李红兵听见了,并没有生气,然而语气已经有些不耐烦了:“铮铮,我告诉你的都是好话,你别不听。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队里还有别的安排,现在我们的首要任务是先破了这起女尸案再说,你别的就别多想了。” “哦,知道了。”秦铮铮垂着头走出了会议室,可端起桌子上放着的水喝了一口,又觉得,他本就不信龚月朝是那种人,不管别人说什么,他都必须坚信这一点。他不能再一次的因为某种原因,失掉好不容易挽回的师生情。 高一三班的教室位于走廊的尽头,上午十点多,正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候,阳光透过窗子撒进屋子里,晒得人身上暖洋洋的。 教室的正中央,站着一位身材高瘦的男老师,他面目清朗,棱角分明,一双眉眼深邃而又温柔,他的声音铿锵有力,还不乏职业性的耐心—— “……这道题是问这段话想要表达的意图,而不是让咱们归纳中心思想,出题人是想让大家找出作者隐藏在文中的意思,这次考试中,这道题的正确率不高,显然是没读懂题目要求造成的,这类题型很常见,也有一定难度,所以考试时千万不能疏忽了。下面咱们来看看题:互联网已经成为现代人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再往下面看,但是网络的监管依然存在疏漏。找到了这个关键点,那么我们可以看出作者是想要怎么样?对,加强网络的监督和立法,而不是直截了当的说网络不安全。所以呢,这道题选择什么?对,没错,4D。”龚月朝讲完这道题,便放下手中拿着的试卷,向四周环视了一圈,他想看看谁没听懂,却发现就连坐在最后一排平时上课不是睡觉就是捣乱的那个学生都在认认真真的听他讲课,露出一副求知若渴的表情,龚月朝十分欣慰,还是问了一句:“同学们,听懂了吗?” “听懂了。”如若往常,这种问题只有点头回应或者零星的几个回答罢了,今天却齐刷刷的全在回应他。 “那我们讲下一道题。”龚月朝再次举起了试卷,“这道题是一道排序题,首先,我们应该找到什么?对……” 随着下课铃的响起,龚月朝刚好讲完了这次考试的试卷分析,他道了声“下课”,便回到讲台上整理东西。几个学生凑过来,为首的是这个班级的学习委员,他瘦高的个子,戴了一副黑框眼镜,齐齐的刘海遮住了眉毛,一看就是那种很乖的男生。 “徐逸,有事吗?”龚月朝把撸起来的毛衣袖子放下,问道。 站在徐逸身后的男生捅了捅他,小声催促道:“你快点儿说啊。” 徐逸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男生,然后把手里拎着的一个纸袋子放在了讲台上,“小朝老师,您的事儿,我们都听说了……这是咱们班同学的一点点心意,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请您一定要收下。” 纸袋子是灰色格子的,上面系了个粉红色的蝴蝶结,两个颜色搭配着倒是好看,龚月朝看看东西,又看看他们,推拒道:“你们都还是学生,为什么要花钱买这些?这个我不能收。” 几个小孩儿倔强的摇了摇头,然后徐逸就被其他的人扯走了,他抬头看见教室里坐着满满当当的人,这些下课都没出去的学生们正用一种特别不舍的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 “老师,您就收下吧。”学生们几乎哀求的声音四起,龚月朝本来就是一个性情中人,听见这些,他完全受不住了,当即便从心口涌起一股酸涩来。原本对于辞职这件事他不舍的是这些年对于老师这份职业的尊重以及付出,今天有了这么一幕师生深情,他才懂得原来自己放不下的还有这些学生。除去那年教过几个月的高三之后,他再也没有带过毕业班的学生,所以离别这种东西对于他来说本是淡漠的,可真的经历了,却发现是这样的心酸与悲伤。 “行,谢谢你们。”他强忍着即将流下来的眼泪,露出一个自认为很灿烂的笑容,拎起了这个袋子,有些狼狈地离开了教室。 回了办公室,他放下了东西,先去洗了一把脸,冷水的作用下,他成功压制住了体内那股异样的情绪,再回办公室时,他又是如往常一样的龚月朝老师了。 有老师注意到了他桌子上的袋子,便问:“学生送的?” 龚月朝无意隐瞒,点了点头,他拆开拴在上面的蝴蝶结,打开来后,里面有一张和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他没去碰那盒子,而是先打开了卡片,上面是极其娟秀的字,这样写:“老师,一份小小的礼物送给您,感谢您对我们的教导,您要保重好自己,身体健康,工作顺利。” 孩子们的祝愿朴实而又诚恳,他用手指摩挲着这飘散着香气的纸卡,刚才明明被压制住的情绪再一次涌了上来,如果办公室没有别的人,他很有可能就哭了出来。礼物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站在这讲台上付出的努力没有白费,至少交换到了学生们诚挚的心意。 第二十六章 正当龚月朝还沉浸在一种离愁别绪当中时,一个正翻着报纸的老师打断了他的思绪,只听她说:“你们说说,现在这世道可真是乱了。” “怎么讲?又出什么事儿了?”一个人好奇的接话问。 龚月朝对社会事件很是敏感,于是把卡片放回袋子,又把袋子放好,拿起桌面上的习题册翻看,顺便竖起耳朵听着。 那位翻报纸的老师说:“你们都听说了吧,前段时间西郊发生了一起命案,报纸上说案子破了,被害的那个据说是在洗浴中心里按摩的小姐,晚上跟人出台,那人是个出租车司机,拉到西郊之后,就被奸~杀了,你说说,这人得多变态,好好一个姑娘,哎……” 那个接茬的却不以为然,说:“哎,要我说啊,也是活该,自己本身从事的就不是什么正经职业,为了钱连自己身体都出卖,不怪别人杀她。” 这是典型的“被害者有罪论”,甚至是现代社会上一种普遍的论调。从她口中出来显得无比坦然却又十分冷漠,就仿佛自己永远都不会接触到社会上的任何伤害一样,顺便树立自己高尚的道德情操。而杀人者的待遇就好得多,他们会被分析为什么作案,是不是生活受了多少苦,还容易惹来一批同情的目光。由己及人,龚月朝很难不想起自己小时候被欺负的其中一条理由就是他爸爸出去玩女人被捉~奸,他因此也是个贱~种一样,他被这样骂得多了,不仅自卑,甚至还产生了一种交际障碍以及心理阴影,以至于这些年来都对男女之事敬而远之,生怕走错一步,又像小时候那样陷入一种无法辩解的境地。有人无意从嘴里说出一句不负责任的话,实际上会对其他人造成很大的伤害。 不过,反过来想想,龚月朝自认对于这种观点是无立场辩驳的,因为他现在做得事情又何尝不是如此。如果有一天他的事情盖不住了,说出来,摆在台面上,他注定是众人同情的对象。他觉得话题敏感,便没有接茬。 但是不赞同这种论调的声音还是有的,“话也不能这么说,我还是觉得社会治安的关系。这下半年,光咱们立夏区都发生多少起案子了,警察又破了几个?哎,就这个还行,案发没到一个星期,就被立夏分局破了,要不也不会上大字报啊。”那老师一边说着话,一边翻着报纸,发出唰啦唰啦的声音。 这位老师不念叨倒还好,一说起来,龚月朝想起这个星期里,相比于以往,秦铮铮确实安静了,也没跟他联系过,估计是在忙这个案子的原因。 下了班,龚月朝拎着学生送给他的东西正往家里走着,他脑子里想着晚上吃点什么好,可总觉得有种奇怪的感觉,他回头向四下里看看,又没发现有什么,直到他回了家,那种不好的感觉才消失。 龚月朝刚坐到沙发上,二饼便凑到他身边好一顿腻味,待他歇过了乏,揉够了猫,站起身来准备去翻冰箱找吃的,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兀自响了,这响声回荡在这空洞的屋子里显得有些突兀,把趴在茶几上眯觉的二饼吓了一跳,还不等龚月朝去接,这小混球来气了,直接用前爪把手机推到了地上,然后朝着龚月朝“喵喵”直叫来宣告自己的胜利。 “臭二饼。”龚月朝小声责备着,弯下腰捡起自己的手机,看见屏幕上显示出“秦铮铮”三个字来。龚月朝噗嗤笑了,指着二饼的脑门说:“你是不是认识字?我看你是真跟他有仇,那你别把火气撒我手机上啊,下次他来你狠劲挠他。”他说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秦铮铮这家伙,估计是忙完了才想起他来? 接起来,话筒那边传来的那声“喂。”显得有些神秘了,带着一种好似从外太空传来的空洞与无助。“龚老师,你最近好吗?”这一声问好,把龚月朝从某种错觉中唤回到现实。 “挺好的。”龚月朝说。 秦铮铮的声音疲惫中带着嘶哑,他说:“最近有一起案子才办完,加班到今天早上才把报告写完,领导让我回家睡觉,我这才睡醒……啊……哎呀,都快六点了啊,最近都没跟你联系,是因为我太忙了。”他解释着,在弥补某种无助带来的歉意。 果然不出他所料,“我看新闻上说了。” 听他这么说,那头竟然立刻来了精神,声音里的睡意一扫而空,“嘿,老师,你看新闻了?记者采访的是我,我表现的还行吧?我还上镜吧,我这睡醒觉了之后,好几个同学都给我发微信问我这个事儿,说我怎么不好好刮刮胡子,还有说我傻乎乎的,你觉得我傻吗?” 这连珠炮似的提问确实挺傻的,龚月朝没好意思直接打击他,而是用一种更残酷的方式敲碎了他的美梦,“我是听同事说的,没看电视。” “哦……”那头传来一声失落的应和,龚月朝仿佛能脑补出来茄子被霜打了之后的蔫吧,“那你看看呗,好像六点半的新闻还有重播……”秦铮铮哀求着。 龚月朝抬头看了眼挂钟,刚好六点,他拿起桌子上的遥控器,按开了电视,问:“哪个台?” “随江电视台,六点半的随江新闻。” “好。”龚月朝调好了台。 “嘿……”秦铮铮先笑了,似乎听见了话筒中传来播广告的声音,然后又压低了声音问:“那老师,你不会因为我是警察而烦我了吧?事实上……” “嗯?” “哎,不开心的不说了。”秦铮铮打个岔绕了过去。“老师,你别烦我了,我是一特正直的好警察,始终以为人民服务和维护世界和平为己任。” 龚月朝恍惚了着,竟一时间答不上来。他先想起了过去的事情,又想到了陈煜生的忠告,他犹豫着,本着一种不忍心伤害秦铮铮感情的心态说:“我会尽量调整的。” “那就好。”秦铮铮笑着说,似乎很开心的样子,他话音刚落,龚月朝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中年女性的声音。 “铮铮,你醒了吗?醒了的话,就出来吃晚饭了。” “哦,好。”秦铮铮先回了对方,又跟龚月朝说:“老师,我妈喊我吃饭,我先挂了哈,有空再聊。” “去吧。” 电话挂了,龚月朝没心思做饭了,擎着手机翻起了该点什么外卖。犹犹豫豫的翻了好久,等他好不容易下好了单,再抬头,电视上正好播着秦铮铮跟他说起的那条:“我市警方侦破一起恶性强奸杀人案,目前,犯罪嫌疑人已经被刑事拘留。本台记者报道,近日,我市立夏区西郊发生一起恶性杀人案件,被害者李某,女,23岁,锦平市新寺乡柳树屯村人,在某洗浴中心工作……”电视中的女主播一板一眼的用没什么情感的播音腔冷淡的播读这一起新闻,电视上出现一张属于被害人的被打了马赛克的照片,模模糊糊中依稀能看得出这女孩子消瘦的脸颊和清俊的面容,还不等人把这照片再仔细端详一番,画面便切换到了一个穿着警察制服的年轻小伙子身上。他俊朗的外表,笔挺的身材,星眉剑目的,简直就是正义的化身,想必是领导觉得他形象好,才把他从幕后推到台前来。龚月朝也算见过刑警队那三瓜两枣,秦铮铮真的算是长得出色的那一个。只听他一板一眼的用打好草稿的官话和套话介绍案情,胡子拉碴,仿佛几天没睡的脸上挂着颓唐的神色,倒是真的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傻气来。 龚月朝一边等外卖上门,一边从茶几上抓了一包蒜香青豆吃,秦铮铮首次上镜也表演完了,他把一包青豆都倒进嘴里嚼着,正想拿起遥控器调台,手机铃声又一次响起,见是陈煜生家的固话,他突然涌起一阵不好的预感,因为他和陈煜生之间的交流不是微信就是手机,陈煜生家里那部形同虚设的电话号码几乎从未在他的手机上出现过,而且他每次去都不见响一次的,待他接起来,听筒中便传来一阵抽泣声,“干爸,干爸……” 是苗苗……龚月朝赶紧问:“苗苗,你怎么了?” “干爸,刚才我爸的助手给我打来电话,说我爸出车祸了,他现在人在医院,我……我害怕……” 龚月朝心里一紧,汗毛全都倒竖起来,又问了遍:“你说什么?” “我爸出车祸了,现在在市医院,我……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办……”女孩儿抽泣着,声音十分慌乱。 龚月朝开了外放安慰她,迅速穿好了衣服,抓起放在门口柜子上的钥匙,便说:“好了,苗苗,干爸说不哭,干爸这就去医院,你等我电话,好不?” “干爸,我也想去……” “苗苗,好好在家,等我安顿好你爸,我去你家接你,乖。” 小女孩抽泣着,呜呜咽咽的算是答应了。龚月朝用最快的速度下了楼,冲出小区,跑到路边拦车,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会开车是多么的重要。 冬日夜晚的风很冷,刀子似的刮在他的脸上,生生的疼着,有种液体顺着眼角滑落,可刚滴了一滴出来,他便倔强的抹去了。 陈煜生他一定会没事的,那个人的命顽强得跟野草似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不正经的人往往都活得长。 正好这时,一辆绿色的出租车停在他的面前,他拉开车门,坐上去,对司机说:“麻烦你,到市医院。” 第二十七章 龚月朝在出租车上想了很多关于陈煜生的可能,越想越觉得恐怖,手心的冷汗不断的在冒,打这个人的手机又一直是关机状态,心里烦躁不安,又默默忍不住迷信起来,把能保佑陈煜生的神佛都求了一遍,然后便强迫自己要坚强一些,不要被这种不良的思维左右情绪,他向窗外看了一会儿,在这个过程中,先狠狠地骂了一顿自己,很快玻璃窗中反射出他的眼神就带了一层冷漠的冰霜,变得异常的坚定。 到了医院,龚月朝跟急诊室的护士问清了陈煜生的病房,搭电梯的时候还觉得速度太慢,可当他真的找到病房,站在门口,却又犹豫了,他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推开了那扇白色的门。 这是一间双人病房,房间里很安静,打着温柔的灯光,这里被一道布帘隔出来两个空间。靠门这边躺着一个女人,正在睡着,响起均匀的鼾声,他又往里走,才看见一条腿被吊起来在半空中,整个人裹得跟木乃伊似的陈煜生。 陈煜生原本是睡着的,听见他的脚步声便醒了,他的眉头紧皱着,脸上哪还有往日滋润的血色,惨白的,嘴角还有些没被擦干净的血渍,脑袋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绷带,眼眶上带着一圈青紫,这副惨样,就连相识多年的龚月朝都没见过,可怜兮兮的,又有些滑稽,龚月朝见了就笑了,他这一晚上的愁容和担忧,全在见到陈煜生惨样之后一下子散了。 陈煜生见他不仅不着急,刚进屋就笑话他,用没打针的左手够着旁边茶几上的一包纸巾丢了过去。“小朝,你个没良心的,这可疼死我了,你竟然笑话我。” 这一下子力道又狠又准,可见是没受什么内伤,龚月朝接稳了纸巾,上前两步放回到桌子上,从他病床边挤了个空坐下来,小声问:“除了腿的问题,没别的事儿了吧?你开车怎么这么不小心?怎么就你自己在这?” 陈煜生没消气,别过头不看龚月朝,也不回答他,腮帮子鼓着,气得跟个要爆炸的河豚似的。 龚月朝玩心起了,用手指去戳他的脸,“河豚”立刻撒了气,还瞪了他一眼,只见那双平时妖娆的眼睛透着一抹凶光,恨不得剜掉龚月朝的一块肉,压低声音说:“死小朝,你看我现在这样没法揍你对吧?” “你哪里舍得揍我,对吧。”龚月朝笑着给他掖了掖被角,打岔说:“你给苗苗打个电话吧,丫头着急了,在电话里直哭,还说要过来。” 陈煜生把手从被子里拿出来,明目张胆的摊在龚月朝面前,说:“手机借我。” “你手机也坏了?” “出事儿的时候放车上了,我当时就被气囊弹晕了,警都是我那个助手报的,手机不知道掉哪儿了。” “难怪打你手机一直都是关机,急死我了。”龚月朝掏出手机,还贴心的帮他把电话给苗苗拨了过去,陈煜生接过手机,耐心地哄了好一阵子,才安抚住小丫头,挂了电话,便说起出车祸的过程。 陈煜生所里新来一个助理,是他直系的学弟,研究生毕业,小伙子不仅学习好,样貌也出色,长得又高又帅的,成绩好,司考是拿了高分的,理论功底极其扎实深厚,看问题透彻又明了。说到这儿,龚月朝阻止了他,“哎哎哎,你停停,我说你是不是被车撞晕了头了,这么好又优秀的孩子,给你当助理?你可别闹了。” “嘁,我没闹,招他的时候,我还纳闷呢。他可是我们学校的研究生啊,虽然比不上人家国内最高等学府的学生,但也算国内拿得出手的法硕,而且他还是当地土著,毕业之后随便找个律所干个一、两年都是能独当一面的角色啊,结果大老远的跑北方来给我拎包,我也以为他脑子不清楚。” “那我估计是相中你了。”龚月朝下定结论。 陈煜生立刻否定,“小朝,你别瞎说,我人是你的。” 他说完这话,帘子那边传来一阵轻咳声,龚月朝原本想骂陈煜生,但想到隔墙有耳,便换成了暴力处理,在他没受伤的胸口怼了一拳头,恶狠狠的压低声音警告他说:“陈煜生,你别瞎说。” “好好,不瞎说,言归正传。” 这个助理叫韦江远,哪哪儿都好,就是还不会开车,用韦江远的话来讲,他上学的时候心思都放在念书上了,并没有空学车。于是陈煜生,堂堂一律所主任,带着助理出去办事儿开庭,都自己开车。其实也挺好,陈大主任的新车带派又拉风,再加上他本人那风骚的作风,还带了个高大帅气的年轻小助理,走到哪儿都是一道美丽的风景。 陈煜生在描述这段的时候,还不忘用他没被扎吊针的左手比划着,苍白的脸上浮现出骄傲的神色,这十分符合陈煜生的浮夸的做派,但是在龚月朝眼睛里却是……可怜而又不正经的好笑。 事情发生在今天下午,陈煜生带着韦江远去中院开一个上诉的民事纠纷,案子金额本来不大,但是两方矛盾突出,涉及面颇广,在社会上有一定的影响力,中院很重视,特地启用了刚上马的数字法庭进行全程庭审直播。陈煜生没有畏惧,越是观众多就越有表演欲,他上庭前,那必定是做过很多准备工作的,外加法条法理烂熟于心,逻辑思维清晰,脑子转得极快。在庭上,他口若悬河、指点江山,甚至有点夺了审判长的气场。案子开了两个多小时,直把对方的律师辩得无话可说,冷汗直流。等法官敲了法槌,他才敛了锋芒,放下心来。当事人委托的使命又完成一部分,便跟法官在法庭上闲扯了一会儿淡,约好某天的麻将局,才心满意足的领着韦江远走出了市中院的大门。 他和韦江远上了车,按照既定路线回律所,他一边跟韦江远复盘庭审,顺便分析讨论案子最后的可能判决结果,一边专注于驾驶。 韦江远比他学历高,脑子活,很多观点足够新颖,角度刁钻,说起来头头是道,就是毕业时间短,经验略显不足,还有点学院派的作风,有些东西用于实践的话就会显得实操性不高。不过陈煜生认为,这个孩子再锻炼上两年肯定是不输他的,反而还会超过他。陈煜生生来大气,并不觉得自己被助理压了一头,因为他喜欢这种有挑战性的伙伴,甚至觉得这个人值得栽培,才会倾囊相授。 车开到随江交通枢纽部分的赤子河大桥,这里是随江新老城区交汇的地方,堵车是日常。此时有刚好好是下班晚高峰,别看陈煜生日常不正经,但是开车很稳,他非常遵守交通规则,从不插线瞎挤。车流有了松动的迹象,陈煜生看了看一眼望不到头的车海,便决定另辟蹊径,走了一条车不多的小路。这条路尽头有个破产多年的老工厂,原本属于工厂的道路年久失修,很是颠簸,一般没什么车走,可他开得是霸道,越是这样的路开起来越来劲儿。正当陈煜生驾驶这辆车在这破道上撒欢时,迎面开来了一辆拉石子的重卡。 不过这种重载车很少走这条路,因为从头开到尾,后面挂上的原材料得颠荡掉一半。煜生当时很纳闷为什么这里会有重卡,看车牌子发现是一辆外阜车,心下了然,还跟韦江远念叨:“你说这车是不是被导航忽悠到这条路上来的?”说着,靠边停车,给重卡让路,其实这时候他和那辆重卡的距离很远,他可怕这车上颠荡掉下来的石子砸坏了自己的宝贝霸道。 然而事故就是在会车的一瞬间发生了,那辆车就跟方向盘失控了似的,直接撞了上来。随后,各种疼痛向他侵袭,陈煜生被弹出来的气囊弹晕了,便失去了意识。等他醒来,人已经在医院了,好在除了腿骨骨折和一些皮肉伤之外,并没有其他的致命性伤害。 他问起小助理韦江远,医生护士说他没事儿,留在现场等交警和保险公司处理事故呢。末了他下结论说:“还好我开得是一辆霸道,抗造,要是换个别的车我小命都得交待了。” 龚月朝听完了陈煜生的讲述,眉头皱得死紧,嘟囔着:“也不知道事情处理的怎么样了。”说着,他抬手看了眼腕上的手表。 此时龚月朝的手机铃声大作,他看了眼屏幕上显示的陌生电话,突然想到他还订了外卖,赶紧接起来,让外卖小哥把东西放门口就行了,挂了电话,陈煜生又在瞪他了。 “咋了?”龚月朝问。“你这么看我干什么?” “你又吃外卖,我说小朝你就不能……” 陈煜生还没把话说完,一个人跌跌撞撞的推门跑了进来,小伙子很是面生,额角粘着一块纱布。龚月朝猜这就是陈煜生的小助理,这孩子真的如陈煜生说得那般,人是又高又帅的,戴着副极其斯文的眼镜,遮住了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某种精明,以及很难被人捕捉的……对于这里躺着的某人的……爱意,对,就是爱意,龚月朝没看错。 龚月朝端详了小伙子一会儿,才站起身来,说:“你就是韦江远吧?你们主任刚跟我说完你,受的伤没事儿吧?” 小伙子站定了,看了看龚月朝,又看了看躺在病床上的陈煜生,他硬是压抑住了想要表达的情绪,伸出了手,问龚月朝的好,说:“哦,谢谢,您是……” 陈煜生大大咧咧的介绍道:“这是我好朋友,龚月朝。哎,小朝,你可真聪明,这就是我那小助理,韦江远。” 第二十八章 龚月朝笑着,握住了小伙子那有些冰凉的手,他也没想到,这手竟然如此有力气,握住他的便不愿意松开似的,还暗中跟他较起了劲,力道很大,似乎狠了心想把他手骨捏碎一般,不仅像在试探他,还充满了敌意。龚月朝无视他的敌意,或许因为他的长相是那种没有攻击性的无害,外加他在学校养成的随和性格,韦江远并没有在简短的交流中探寻出什么值得他介怀的地方,这才放松下来,松开了他的手。龚月朝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被攥住的部分都已经泛红了。心里感慨,这孩子手劲儿可真大,估计平时还挺爱健身的。 此时置身事外的陈煜生并没有发现他与韦江远之间的暗涌,没心没肺的躺在床上,也不管是不是有外人在,死皮赖脸地跟龚月朝撒起了娇,说:“小朝,我想吃橙子,你下去给我买点儿呗?” 不等龚月朝回答,韦江远倒是抢先了一步说:“主任,我去给你买。” 陈煜生使劲儿的给韦江远使眼色,却被龚月朝敏锐地捕捉到了,陈煜生是想背着他跟韦江远说事情,而且还是很明显不愿意让他参与进来的那种,那他得识相的闪人,于是龚月朝紧了紧外衣,说:“成天就你事儿多,我这就去给你买去。” 陈煜生摆摆手,说:“小朝,记得买最贵的,回来我给你报销!” 从恒温且温暖的病房出来,呼吸两口外面冷冽的空气,龚月朝悬着的那颗心终于放下了。他逛到医院附近的水果超市,这里价格要比市场贵些,但好在新鲜,龚月朝在里面逛了一圈,出来时,他的手里就已经拎了三个塑料口袋了,分别装着橙子、提子和一整个白兰瓜,他又顺便到附近的超市买了些住院必备的日用品,还去粥店打包了些晚餐,见陈煜生没什么大事儿,这时候人也放松下来,胃就开始给大脑传输饿这个信号了,他想着病房里的两个人都没吃晚饭,还给他们带了份儿。 他搭乘电梯上楼,和他一起进电梯的还有几个警察,一种生理性的厌恶感又起了,鸡皮疙瘩顺着手臂爬上了身体,他能与秦铮铮一起吃饭,但不代表能适应一切穿这种制服的人。他特地和这几个穿制服的保持了很远的距离,几乎是贴在了电梯壁上。警察们在低声探讨着什么,龚月朝没太听清,随后到了他的楼层,龚月朝先行一步,谁想到这几个人与他一起下了电梯,紧接着又和他一起进了病房。 他这才知道,这些警察竟是来调查陈煜生的车祸来了,给他录口供。 询问差不多进行了半个小时,陈煜生又把刚才跟他讲过的事情讲了一遍,龚月朝在一旁忍着难受,安静的听着,等一切结束了,警察嘱咐陈煜生安心养病,陈煜生随口问了句什么时候有结果,那几个警察含含混混的说不出来,只是说要他等通知。 是韦江远送他们出去的,龚月朝坐床边给残疾人喂饭,随口说:“你要是着急的话,我找秦铮铮问问,虽然说不是一个局在管,但好歹一个系统的,他多少能知道些。”随后塞了一大勺温热的香菇滑鸡粥送进了陈煜生的嘴里。 陈煜生嚼了两下便把粥咽了下去,说:“就你那学生?可算了,小屁孩儿一个,找领导问这事儿,估计得吓尿裤子。” “哈……你这嘴可真损。”龚月朝脑补了陈煜生的生动描绘,只能说这画面太美,不能细想。 “不是我嘴损,我要是想知道,渠道多得是,还用得着你帮我问吗?小朝,我说你是不是怀疑我的能力啊,想我陈煜生叱咤公检法这么多年,连这点儿人脉都没有,那还怎么在律师界混!哎,就是可怜我这腿,伤筋动骨一百天,等我出院了去开庭,就得坐轮椅或者拄拐,不仅影响我形象,还阻碍我发挥。” “反正年底了,趁这时候休息一下,你不还有那个小助理吗?看你对他赞许有加的,好好栽培栽培。” 陈煜生怕人进来,便小声说:“那孩子真不错,有礼有节。”说完,伸出了大拇指。 陈煜生一向自视甚高,除了自己,龚月朝便很少能从他嘴里听见对于他人的夸赞,韦江远是第一个。龚月朝默默在心里说了句:小伙子加油,快点收了这个老不正经的家伙。 陈煜生吃了几口就嚷嚷着饱了说要吃橙子,龚月朝又老妈子似的给这祖宗扒橙子,扒完了,还要掰开,一瓣瓣的送进他嘴里。陈煜生吃得是津津有味,连声称赞好吃,腆着脸问他这么好吃的橙子多少钱一斤。 龚月朝白了他两眼,责备道:“问钱干吗?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陈煜生死皮赖脸的笑着说要给他报销,他们两个说着笑着,门又被推开了,这玩笑正好被推门进来的韦江远看见了,龚月朝察觉到了其中微妙,便敛起了笑容,将最后一口橙子塞进他嘴里,起身到洗手间洗手,侧身路过韦江远身边的时候,明显感觉他投来的带有敌意的冰冷目光。 这几天,龚月朝下班,都直接从学校去医院看陈煜生,陈煜生请了个护工,晚上有人值夜,这个倒是不需要他来犯愁。已经住院一个星期的陈煜生明显比之前的状态好些了,前几天眼圈上因为淤血的沉淀造成的青紫已经消得差不多了,不过还是有点像熊猫,龚月朝每次看见都觉得滑稽可笑。 这日苗苗也在,正在伺候他老爸吃橙子,房间里多了几束鲜花和几篮子水果,而之前住隔壁床的女人已经出院,暂时还没有病人住进来,现在偌大的一个病房都是陈煜生的天地。 苗苗喂完了他爸吃东西,说手上黏唧唧的便去了洗手间,龚月朝趁苗苗不在,问起了案情,“案子有什么进展了吗?” 陈煜生瘪嘴摇摇头,说:“能有什么进展,人抓了,没酒驾,没疲劳驾驶,就是说自己开车的时候分神了。人被扣着呢,据说肇事者家里还挺困难,欠了一屁股的外债,车是有保险,但更多的钱赔不起。这套路,我太熟了。”陈煜生冷笑了两声,又说:“我他妈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那可是我新买的车啊,等我出院就给处理了,再买一辆。” “你信警察说得这些屁话?”龚月朝弯腰从水果篮子里捞了一个不知火,不知火看起来皱皱巴巴的不好看,但是皮很好扒,他习惯性的扒完橘子摘白络,闻着满屋子的橘子香,低着头,垂下来的头发遮住了他眼睛中透出来的忧郁。 “为什么不信?”刚吃完橙子的陈煜生,还从他手里抢橘子吃,一整个橘子,龚月朝就只吃了半个,剩下的又都进了他的肚子。“等会儿,你送苗苗回家,这孩子眼看就要期末考试了,还总往我这跑,多耽误学习。” “行,你晚上吃什么?你自己能行吗?” “我订外卖。” “你还说我。”龚月朝站起身抖掉了身上的橘子络,“我给你煮点粥带来?” 陈煜生嫌弃的拒绝了他,“你那厨艺还是算了,我宁可吃外卖。” 龚月朝被陈煜生堵得心梗,只好说:“……那行吧。” 虽然陈煜生说他送完苗苗就可以不用再来了,可他还是带着些吃的东西去了医院。这时候还不到八点钟,医院里除了急诊室,其余的地方都变得安静起来,走廊里都能听见脚步的回声。熟门熟路的找到陈煜生的病房,他刚想推门进去,却听见里面传来的谈话声,于是定住了脚步。因为太安静了,这谈话声一字不落的都进了龚月朝的耳朵。 “……你确定吗?”这是陈煜生的声音。 “嗯,是,我让小韦去查的。”这个声音很陌生,龚月朝没听过,但是这人口中的小韦,应该就是韦江远。 “小韦,是这样吗?” 韦江远说:“是。” 龚月朝意识到,这个病房里除了陈煜生还有另外两个人。 “按理说,王雪绛没必要搞我。”陈煜生说。“咱们所早就从沐城集团这个烂摊子里退出来了,时沐城又进去了,不至于。” 龚月朝听见王雪绛这个名字,敏感的眯起了眼睛,他直了直脊背,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 韦江远说:“那个肇事司机是王雪绛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方亲戚,好赌,欠了十好几万的外债,小额贷公司放话说,不还完就卸掉他一条胳膊,是王雪绛拿钱救了他一命。” “呵,那就是因为我知道的太多了?”陈煜生自嘲道。“一般电视剧都这么演。” 那个陌生的声音说:“这是一部分,据知情人说,还有一点,应该是你参与到了某起涉及到了立夏区某位领导的案子中去了。” “难道是……”陈煜生的声音变小了。 难道是张明峰被伤害的案子?龚月朝马上意识到,这个人所说的应该就是这个,只因为陈煜生给自己出了个证言脱了罪?他的脑子嗡得一声,理智这种东西瞬间被恐惧占领了,他联想到最近总有种被盯梢的错觉,似乎自己正卷入一场无法言喻的风暴之中。 如果是他害得陈煜生丧了命,那他岂不是成了罪人?想及此,龚月朝的手变得冰冷,血液全都涌进了大脑,刚想推门进去求证,这时候那人又说:“应该是的。我来理一下这个脉络,你看,王雪绛最开始自称他在随江有关系,沐城集团便让他来随江发展业务。咱们所想趁机去分一杯羹,我们在接触过沐城集团上层和王雪绛后,参与过他们公司的一些业务咨询方面的工作,但发现事情不简单便及时脱身。而王雪绛和区政府领导的某位秘书是同学,王雪绛通过大秘接触到市里上层领导,他们公司的老总时沐城疑似因为得罪市里领导而身陷囹圄。这时候,负责去接触王雪绛的陈煜生就成了知道这其中内情的人之一,他们可能原本没想对陈煜生下手,但这时候,陈煜生给区政府大秘被害案的嫌疑人做了证人,得罪了这位大秘,所以两个人决定……解决掉你,或者让你吃点亏……” 这个陌生的声音,宛如一道魔咒施进了龚月朝的耳朵里,他手上的力气送了,拎着的东西全都掉在了地上,心脏剧烈的跳动着,就要从他的喉咙里跳出来一般,他恍惚间听见里面的人问:“是谁在外面?”紧接着,便有人将门打了开。 “龚老师……”韦江远惊讶地看着他。 龚月朝转身便想走,他只想,只想去杀了王雪绛,哪里还管得了之前和陈煜生商量的计划,那些人,凭什么能这么嚣张!不仅伤害他,还要伤害他的朋友!他最好的朋友! 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听见从病房里传来一阵陈煜生的嘶嚎:“韦江远,你把龚月朝给我拉住!” 第二十九章 病房里现在就只剩下龚月朝和陈煜生两个人了,另外那两个什么时候走的龚月朝也说不清楚,陈煜生一直让他冷静点儿,但龚月朝哪里冷静得下来,他觉得自己就像被恶鬼附身一般,心底涌起一阵阵的恶寒,上下牙磨蹭着,发出“咔嚓咔嚓”碰撞的声音。见他这样,陈煜生往纸杯倒了一杯温水塞进他手里,就这一点点的温度,秦铮铮还是觉得冷,而且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像被出来拉他的两个人扯断了似的,生生的疼着,可见他刚刚究竟用了多大的力气来摆脱那两个男人的束缚。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件事?”龚月朝问出这话时,并没有去看陈煜生,眼睛只盯着那浅蓝色被罩上印着的“随江市人民医院”几个红色的字。 陈煜生握住他的手,说:“没有,你刚才听到的这些我也是才知道的,我要是早知道的话,就能避免这场车祸了不是?你想我们这些做律师的,很容易得罪人的,发生这种事情真的都是平常的,虽然我之前也怀疑有人在蓄意报复我,可我没想到是他。之所以把你支走,也是不想让你接触到这些糟心的事儿。小朝,你真的别多想,你这样子让我很害怕……”他的声音很轻柔,字斟句酌的,生怕触动了龚月朝敏感的神经。 “我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他。”龚月朝把那水一饮而尽,把那一次性纸杯扔在了地上,就要站起身来,随后,他的手被陈煜生拉住了,然后整个人失了力气一样跌坐在床上。 “你别冲动。”陈煜生劝道,“小朝,你别冲动……我腿不行,下不了床。” “你告诉我,怎么才能不冲动?”龚月朝哑着嗓子,问陈煜生。他的眼睛通红,从里面迸发出的恨意就像一把刀子,恨不得直接捅进那些伤害过他的人的心脏。“他们在小时候伤害我,我以为自己能从仇恨中走出来,但是我做不到。你没经历过,他们骑在我身上,骂我是**养的;他们在校门口堵我,然后一群人轮番的扇我嘴巴,问我为什么报警;他们用从厕所里舀出来的水浇了我一身,大冬天的,我带着一身结成冰的尿骚味走在大街上被人家笑话;他们往我身上吐痰,践踏我的尊严……行,这些我都可以忘了,但是就在二十年之后,他们就因为你帮我说了句话就要报复你。呵……这世界哪有这样的道理?”说着,泪珠一大颗一大颗的掉下来,跌碎在被罩上,溅开了,晕成一圈圈的湿痕。 陈煜生用手拭去龚月朝脸上的泪,一把将他揽进了怀里。“好了,小朝,不哭了。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哭成这样,丢不丢人啊……” 龚月朝用牙咬住了嘴唇,就要把嘴唇咬个对穿,也没办法阻止自己心中的悲愤。 “我没事啊,这腿,就骨折了而已,养养就好了。我知道你对我好,从小你就对我好,明明自己受过那么多伤害还帮我,等我出院,咱们再从长计议,你答应我别冲动,行吗?现在风声紧,我不想你因为我的事儿把自己搭进去,那里面不好,你进去了是要受欺负的。” 龚月朝倔强着不说话。 “要不我给王医生打电话,你等会儿去跟她聊聊怎么样?”说着就要给王雨柔打电话。 龚月朝沉默着按住了他的手机,垂着头一声不吭的。 “小朝,你说句话。”陈煜生把龚月朝从自己怀里推了出来,看着他,龚月朝直接回避了他的眼神。“你别这样啊……你冷静点儿,听说我说,我心中是有计划的,等我出了院,咱们还像之前那样按部就班的安排。” 龚月朝缓了缓自己的情绪,在陈煜生殷切的目光中找回了自己仅存的那一点点冷静,说:“我没事了。” “你还没答应我。”陈煜生捏着他的胳膊,说:“你跟我发誓,别冲动。” 龚月朝点点头,说:“我不冲动。” “等我出院?”陈煜生再次确认。 “嗯,等你出院。” 终于得到了龚月朝的承诺,陈煜生松了一口气,他又抱了抱龚月朝,笑着揉龚月朝的脸,龚月朝回了他一个勉强的笑,却没人知道他已经在心里刚刚做了一个决定。——他不能等,等待只会让他们两个更加的被动了。张明峰这个人,还有王雪绛,应该是知晓了他们之间的关系,而且很明显的达成了某种默契,势必要置他和陈煜生于死地。既然这样,那就只能先下手为强了。 眼看着就要迎来新的一年了,整个随江四处都洋溢着一种节日的喜庆气氛,路灯的灯杆上早早就挂上了红色的中国结和福字彩灯,各大商场的门口竖起了高耸直立挂满了各种装饰品的圣诞树,商场内的打折优惠活动层出不穷,并且应景的循环播放诸如《欢乐中国年》、《恭喜发财》这类音乐,人们一车一车的往家里拉各种商品,迎接不久之后即将到来的春节…… 可年底了,立夏分局的干警们就更闲不下来了。 似乎这个时候聚会往往是一年中最多的,喝酒的人多了,酒后斗殴事件屡见不鲜;蟊贼也想做完业绩赶紧回家过年,跟雨后春笋似的争先恐后的往外冒;恶性伤害的案子更是层出不穷,秦铮铮整日跟着领导跑现场,回单位就要开案情分析会、写材料,他不得不挤占原本就不够用的私人时间来完成案头堆满的工作,可丝毫没见成效,那些霸占了他桌子的案卷还是在呈现指数性的增加。有时候干完活了想回家,抬头看看时间,还是决定在单位睡吧,更别提去想其他的事情,就连他刚被装好玻璃的车,还停在4S店里,没空去拿。 好不容易盼到了元旦假期,领导们松了口,给他们放了一天的假,秦铮铮这才回了家,先睡了个昏天暗地,被饿醒后,爬起来找吃的,坐在桌边一边吸溜着他妈妈给他煮好的一锅面条,一边打开了被他冷落了好几天的微信,这才意识到,距离上次跟龚月朝联系,好像是半个月之前了。今天正好过节,便赶紧发了个红包给龚月朝,上面写:“龚老师,新年快乐。”领导的所谓嘱咐早就被他置之度外,但等了好半天不见人领钱,于是又发了条信息过去:“龚老师,你在忙吗?”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人答,直到他把这一锅面都吃完了,手机还是安静的。 他安慰自己,可能龚老师有事没空理他,放下手机,端着锅去水池刷干净了。再回客厅看了眼挂钟,下午两点,他换好衣服,拎着包,出门去取车。 随江前些年为了发展经济,在城市北边的漠山区搞了个汽车城,于是4S店基本都集中在那里,一家挨着一家,很是规整。秦铮铮喜欢车,每次过来给车做保养都会四处看看新车型什么的,他目前买不起更贵更好的车,但过过眼瘾总是好的。今天难得有时间,还没有急事,从公交上下来,一家家的逛过去,前段时间绷紧的神经一下子都松开了,他开心得不得了。 路过丰田时,一个坐着轮椅的男人正跟那里的工作人员交涉,他瞅着那男人眼熟,停下脚步远远的看着,这才想起来,这不是龚老师的那个朋友吗?怎么很久不见,人还坐了轮椅了?他身后还站着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子,斯斯文文的,看起来很顺眼。那龚老师呢?他犹豫着要不要去打个招呼,想想还是作罢了,这人对他有敌意,回忆起那次并不愉快的接触,秦铮铮退缩了。 他拿了车往回开,等红灯的时候,摸出手机看了一眼,龚月朝还是没理他,红包也不收。他暗自想,这真不是好兆头,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师生情,眼瞅着又要崩塌了。他想,不如晚上给他打个电话吧,毕竟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建立在沟通的基础上的,自己这样子阶段性的示好,不仅起不到什么沟通情感的作用,而且早晚会被龚老师拉黑名单的。 开车回家,接上母亲,一起去姥姥姥爷家过节。 秦铮铮的姥爷祖籍是山东的,早年闯关东过来的,后来参军入伍,又随部队来随江搞建设,全家人便定居在了随江,直至今日,两位老人还保留有山东口音,保持他们在老家时的生活习惯,正所谓乡音难改,鬓毛已衰。秦铮铮的性格,除了遗传父亲的,还有他姥爷骨子里的倔强。秦铮铮上面有两个舅舅,下面两个姨,他母亲排行老三,平时姥姥、姥爷是靠三个女儿轮番照顾,儿子的作用不过是年节的时候团聚一下,就这都算孝顺了,但是老人家的心依然偏向儿子,什么好东西都要给两个儿子留着。 今日是阳历新年,他二舅一家出去旅游了,大舅家的表姐刚出了满月找借口没来,他们母子到的时候,二姨和小姨正坐在客厅里面择菜,两个姨夫则在一边喝茶一边聊天,表弟表妹还在读大学,马上要考试了,就都没回来。这一家人很久没见到秦铮铮了,都说他瘦了很多。他母亲就抱怨说,自从他当了警察都没好好休息过。秦铮铮坐在一旁憨笑,把后来又重新买的保健品摆在了姥姥姥爷面前,跟长辈扯起了家常。 说着话,放在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他以为是龚月朝回了他的信息,谁知道竟是张展发来的江湖救急:“铮铮,借我二百块钱,发工资还你。” 张展虽然总找他借钱,但是还得也及时,秦铮铮转了钱给他,张展说了句谢谢,就再没其他的了。 高中班级的群里总是很热闹,新年红包不停的在刷屏,不只是谁说了一句:“据说龚老师提前离校了。”大家都沉默了,原本文字和语音轮番跳动着的屏幕一下子安静下来。 龚月朝辞职的消息本来是小范围的在流传,慢慢的全班同学都知道了,大家都以为真的要等到学期末,之前还商量邀请他参加同学聚会什么的,但是大家看见这个消息之后,纷纷刷起了感叹号和省略号。 秦铮铮看着手机愣住了,拿着手机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他竟然才知道这个消息…… “你说铮铮这孩子,走哪儿手机都不离手,快别玩了。”母亲在耳旁絮叨着,他却置若罔闻。 原本他还对于领导的劝导嗤之以鼻,但现实却让他浑身发冷,不是自己疏远的龚月朝,而是龚月朝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他真的不过就是龚月朝教过千千万万学生中很不起眼的那个,一直以来都是他太过自以为是了。他突然间觉得,自己意识到这一点已经晚了。 第三十章 想到这里,秦铮铮赶紧起身,跑到阳台给龚月朝打电话,谁知电话那头传来生硬而又冰冷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Sorry, The num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f……” 究竟怎么回事儿?秦铮铮又播了一遍,竟然还是同样的结果,然后打开微信,给杨清源拨了个语音过去,毕竟他杨清源的表哥跟龚月朝在一所学校上班,他多少能从杨清源那里打探到一些内部消息。 然而杨清源在电话里面跟他说:“据我所知,龚老师差不多有一周时间没去学校了,谁都联系不上他,戟校长对外说是他提前批准了龚老师的辞职申请,实际上他被气得要死,学校里面议论纷纷的,说什么的都有……还有说他应该是彻底被警察抓走了,毕竟你们请他去过一次,那次对他的影响一直都没消除。所以你看,咱们班同学都在群里说这件事,这中间的隐情,我是不敢在群里说一点儿的。” 秦铮铮一时间有些慌乱,磕磕巴巴的说:“我们没抓他啊,我这边年底了,特别的忙,我就一直都没跟他联系。我在想,是不是他出了什么事儿?” “反正学校里没人知道。” “没报警?” 杨清源听见就笑了,“秦铮铮,你自己就警察,这种问题你还问我?而且学校有什么立场报警。” 直到电话挂了,秦铮铮还处于一种失魂的状态,他站在阳台边回忆了一下最近他们接触过的案子,没有任何一件是与龚月朝相关的。因为太忙,甚至队里几乎再不去管关于区政府大秘的那一系列的案子了。而且他这人在人情世故上总是有些迟钝的,很多时候不是旁人提醒他都意识不到自己的疏忽,等参透这其中的内涵的时候,明显已经晚了一大步。 秦铮铮突然产生了一种想法,那就是想去龚月朝家看看,而且立刻马上就动身的那种,因为据他所知道的龚月朝不是这么不负责任的人,不会甩下那么多的学生突然失踪。秦铮铮始终都记得,在他念书时,有一次龚月朝得了重感冒,发烧到三十九度多,脸上通红的,说话都是有气无力的那种,但也没见他说过半句难受,更没让别的老师代课,还是扛着上完了一天的课才去打针,第二天还能站在讲台上。那次之后,秦铮铮知道龚月朝是做任何事都是有礼有节,规规矩矩甚至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的那种人,他怎么就会突然消失呢?这太诡异了。 “铮铮。”母亲在客厅里喊他,打断了他的思路。 秦铮铮回到客厅,问母亲:“妈,你喊我?什么事儿?” “你二姨夫说单位发了米面油,你开车去给拉回来。”说着,递给了他一张白色的兑换票。 秦铮铮接了过来,看了眼地址,发现那粮店就在龚月朝家附近,他赶紧穿好衣服,出了门。 秦铮铮先去了龚月朝家,当他按响门铃时,门里并没有之前对他的回应。他又继续按了几下,里面依然没有动静。正这时候,住在龚月朝家隔壁的老太太打开门探出头来,对他说:“感觉这孩子好几天都没回家了,你看门口那垃圾,就一直都堆着,他以前可从来都不会这样的。” 他顺着老人指着的方向看过去,那里果然放着一个黑色的垃圾袋,还落了一层薄灰。 “那您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不知道。”老太太摇摇头,说:“前段时间他早出晚归的,有一次我遇见他了,问了一句,他说他朋友出车祸了,住院呢,他得去照顾,后来,我就再没遇见了。” 这对上了,今天他还看见了陈煜生,原来是车祸才坐轮椅的。 “那他还养了一只猫,猫呢?” “说起来也奇怪,之前我的确能听见那猫在叫的,但是这段时间也没听到了,我前段时间还跟我家老头子说,这孩子是不是搬家了,我家老头子就说,不可能,搬家不会没动静的。” 秦铮铮道了谢,带着一脑子问号离开了龚月朝的家,顺手将那袋子垃圾带走了,丢在了楼下的垃圾回收箱里。 他开车去取了米面油,又把这些东西搬上了楼,晚餐正在如火如荼的准备着,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跟着老人看那些家长里短的连续剧。 电视里正播一个气人的孩子被家里强迫去参加补考,他准备了一瓶加了安眠药的咖啡给老师,结果临进考场之前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意外,自己喝了那瓶咖啡,在考场上呼呼大睡,卷子都被流出来的口水浸湿了。 秦铮铮的二姨夫一边看一边笑:“这倒霉孩子,真是欠揍,得亏了我儿子不这样。” 他姥姥则说:“也就是这孩子长得周正,要不然我一天揍八百遍。” 秦铮铮哪有心思跟着乐,满心都是龚月朝的谜一样的去向。 就拿那袋子垃圾来说,一般人在家才会把垃圾扔在门口,等下楼的时候就顺便带走,但是那袋子垃圾好几天不扔,是不是能证明龚月朝几天不出门?要是这么想,那猫好像应该是在家的?可是那老太太说她这几天没听见猫叫,那就只能说明人和猫都不见了,应该是龚月朝是带着猫一起走的,至于那袋子垃圾,有可能因为当时龚月朝手上拎着的东西太多,没办法带走,而且他走的时候,隔壁邻居不在家,所以没有注意到开关门的声音。一定是这样,秦铮铮想到此,稍稍有些放心了。但是他又想,龚月朝不在家,也不去上班,他能去哪儿呢?这其中还是有想不通的地方。 吃过了晚饭,家里的长辈说要打麻将,撺掇着秦铮铮上场,秦铮铮哪里会这些,把母亲推上了牌桌,等他们结束牌局了之后,再当司机把人挨个的送回家。 电视里播着的节目被哗啦啦的麻将牌的声音掩盖住了,时间一分一秒的在他的发呆中流逝着,就在他昏昏欲睡的时候,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秦铮铮立刻清醒,他拿起手机看,失望大过于希望,因为又是领导办公室的电话。 “喂,领导。” “秦铮铮,马上回局里一趟。”说话的人是李红兵。 “哎?又出事儿了?” “……嗯,你回来就知道了。”李红兵的声音有些压抑,听起来不是什么好事。 “哦,好。” 秦铮铮一边琢磨又发生了什么,一边把车开上了大路。正好此时,远处的天空炸起了朵朵烟花,如兰如菊,美不胜收,可他无心欣赏这美景,从心底叹了一声,新年的第一天,又得在单位度过了。 醉醺醺的男人跟在几个看起来有些权势的中年人身后从这间饭店里出来,他毕恭毕敬的把人都送上了车,便感觉一阵尿急,他左顾右盼的,发现饭店和旁边的住宅楼中间有一处背人的地方,便提着裤子躲去那里方便。 他从裤裆里掏出家伙事儿,抖落了一下开始释放,空气中顿时飘散出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尿骚味儿。他无视这种味道,却因为膀胱的解放而感觉到异常的舒适,甚至闭起了眼睛微微享受着此等的惬意。他在想,等会儿要不要去洗浴中心泡个澡,再找人按按摩,对,那个新来的,叫什么辛迪的,小姑娘十七、八岁,人又甜又美,按摩的手法也好,落落大方的,可以随便玩儿。 他正做着这春秋美梦,突然被人从后面拍了下肩膀,喝醉了的人反应总是迟钝的,他左晃右晃的想要回身,却笨拙的找不到方向,裤裆里的家伙事儿跟着身体摇晃着,还被一阵阵的阴冷的北风吹得直哆嗦,一时间想塞又塞不回去,暴露在空气中,成了一根猥琐的冰棍,男人气得他骂起了人:“妈的,是谁?” “谁”这个话音刚落,他便被一个臭烘烘的麻袋套住了,接下来,一股力道生拉硬拽的带着着将他的头往墙上撞去,“咣咣”几下,他被撞晕了,混入血液的酒精增加了头晕的作用,别人挟持几乎毫无反抗之力,就如同一条死狗一样,被那人甩到墙角,紧接着便是雨点一样的拳打脚踢,他连哭带喊的求着饶,可那人一声不吭,泄愤似的朝他要害的地方又跺又踩。就这样被揍了不知道多久,那人好像累了,停下了动作,他挣扎着想要扯掉脑袋上套着的麻袋,感觉肋骨好像折了几根,使不上力气,甚至产生了一种有更危险的东西在向他靠近的感觉。 只听“噗嗤”一声,他的身体被一个尖锐的东西给捅了,随后剧烈的疼痛袭来,空气中马上充斥了一股血腥味儿。 “啊……”他疼得喊出了声。疼痛与混乱中,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命根子还暴露在外,突然一阵比风更冷的凉意贴了上去,他下意识的捂住了。 “求求你,别……”他从嗓子里发出的嘶嚎,不晓得那个人听到了没。 “呵……”那个男人终于发出了今天晚上的唯一一声笑,阴森恐怖。 手起刀落,紧接着便是他杀猪一样的尖叫,他几乎疼晕了过去,可能因为天太黑,刀扎偏了,命根子保住了,大腿根子却挨了一刀。 在他处于绝望中,甚至觉得自己的小命就要休矣的时候,一阵强光射向了这个胡同,一个今晚让他觉得最为正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手举起来,我是警察。” 袭击他的人非但没害怕,反而笑了,他听见窸窸窣窣的起身的声音,他觉得自己安全了,忍着剧痛摘下了套在他脑袋上的麻袋,此时伴随着刺眼的灯光,他能看见面前背对着他站着的是一个瘦高的男人,举着手,随着“咣铛一声”脆响,一把沾着血的刀跌落在这男人的脚边。 几个警察立刻扑了上来,动作敏捷的将那凶徒制服,有人替他叫了救护车,而在这慌乱中,他认出了那张回头看他笑的脸。 是龚月朝,没错,就是他! 第三十一章 秦铮铮刚熄火下车,就被一个人拽着去了一棵大树的后面,等站定了,借着微弱的月光才看清扯他的这人是栗英。这棵大树在这警局大院里活了几十年,工龄比许多老干警都长,树后面就是院墙,这地方背人得很,而且天又黑,不仔细看都不会注意树后还站着两个成年人。 只见栗英露出一脸担忧之色,原本拧在一起的川字纹这会儿显得更深刻了几分,他下眼睑上挂着浓重的黑眼圈,身上烟味儿直往秦铮铮的鼻子里面冲,这证明他就是被告知正常休息了,也依然在岗位上奋斗了一天。 秦铮铮见他这幅颓唐的模样,忍不住问道:“英哥,怎么了?” “你还问我怎么了?”栗英压低了声音,斥责他说:“李队是不是找你谈过话,让你离龚月朝远点儿?” “是啊。”秦铮铮依然是无防备的一脸问号。 “那你为什么还跟他联系?” “……我,我就是……” 栗英打断他磕磕巴巴的辩解,恨铁不成钢的戳了秦铮铮的脑门儿,说:“你就是什么?我跟你说,今天晚上,就在一个小时之前,龚月朝被抓了。” 栗英的声音原本是有些低沉的,在这夜色的加持中,总有种神秘而又缥缈的感觉,可当他说出最后那几个字时,不知道为什么,秦铮铮却觉得字字铿锵,如同一把凿子将这句话刻在了他的脑子里,他听懂了,也呆住了,忍不住问:“英哥,你说什么?” “今天晚上,龚月朝袭击了一个叫做王雪绛的被害人,被咱们的人当场抓住了,证据确凿,目前张队和李队正在里面审着呢,看能不能把政府大秘的那几起案子一起审出来。”他的眼睛瞥了瞥办公大楼,说。 “怎,怎么可能?咱们是不是抓错人了?龚老师他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儿。”秦铮铮摇着头,抗拒栗英说得这些话,还要往办公楼里面冲,这架势就是要进去放人。 “你给我回来。”栗英一把将他拉住,说:“你还说不可能,你告诉我什么叫不可能,作案中当场抓捕,被害人现在还在医院抢救,咱们的人就在医院等着,传回来的消息说是断了两根肋骨,腹部和腿部都有重伤,大量失血,凶器是一把刀,刀上全都是他龚月朝的指纹。现在已经有一部分人去他家搜查取证,传回来的消息是你下午在他家门口出现过,还调了他这段时间的通话记录和微信聊天记录,还有你给他发的微信什么的,对,还有红包……” “我就是……”秦铮铮原本想要辩解什么,他脑子一转,说:“不,他是我老师,过节的时候给发条微信怎么了?我去找他……我之前也去找过他……”可他越说越觉得苍白无力,最后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毕竟副队长之前找他谈话明确告诉他别跟龚月朝联系是不争的事实,可他没忍住是想要保持和龚月朝的联系。 “你说你,大人说的话你都不听。李队特地嘱咐我让我在大院里等着你,让我先跟你说清楚,等你来了,到办公室了,听见这消息别跟个倔驴似的硬往里冲。你知道吗?龚月朝前脚被抓,后脚区政府就有人打招呼说要严惩,相关人员一个都不能放过,消息走得非常快,之所以找个背人的地方告诉你,我都怀疑咱们的队伍里出现了卧底。好吧,现在你跟着沾了挂落,这事儿李队虽然说帮你盖着,但是你心里有点谱行吗?别再给李队他们添麻烦了。” “我没有。”秦铮铮委屈的都要哭出来了,一是为龚月朝,二是为自己。他还是不信龚月朝会出手伤人,在他的记忆里,这个人始终是那个温和的,站在操场上喊他名字的好老师;把他带到家里,一边嘲笑他笨,一边还耐心的给他补习功课的好老师;在他最难过最失意的时候,出面帮他走出困境的好老师……这个人有丰富的内心世界和聪明的大脑,他想不通为什么会变成一个穷凶极恶的歹徒……秦铮铮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无法自拔,他似乎在自言自语的为龚月朝辩解:“他特好,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儿?” “好不好只是表象。”栗英的简单一句话,直指秦铮铮年纪太轻、看人不透。“快收拾一下心情,回去看看领导有什么安排。”说罢,他就扯着秦铮铮的衣服往办公楼里面走。 秦铮铮行尸走肉似的被他拽着,此时,他心里的某一座神像,溃然崩塌。 立夏区分局的这间审讯室是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屋子,四墙是蓝白相间的软装,屋子中间坐着的那个人就是龚月朝,他的手腕被手铐扣在椅子上,脚腕上也被束缚了,他身后的墙上漆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大字,在他对面坐着两个身穿制服的警察,这两个人上次他都见过了,没给他留下什么太好的印象,反正在他心里,天下乌鸦一般黑。而且从他面上丝毫看不出任何畏惧,反而自在又坦然,他半仰着头,竟有种鄙夷众生的孤傲,此时的他,哪像刚伤了一个人的犯罪分子,也不像曾经站在讲台上教书育人的老师,从他身上迸发出来的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气势,与这个严肃的房间格格不入,这种气势几乎要压倒同一 个房间里审问他的警察。 有些犯罪分子,都还没等坐在那张椅子上就被吓得双腿打颤,直接就把事儿全都撂了。可龚月朝却刚刚相反,他坦然磊落,无半点退缩,就像刚才做了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儿而已。当警察的,最恨这种顽固不化的犯罪分子,因为审讯过程便是一场难以攻克的恶仗。 现在审讯全程录音录像,虽然他们不能刑讯逼供了,可他们也有的是办法让他们放下心里最后的防线来交待自己的罪行。可经过一段时间的鏖战,坐在龚月朝对面的张英罗和李红兵,明显再一次低估了龚月朝这个人强大的内心,这两个经验丰富的老警察都没有审出什么来,龚月朝坚持你们看见什么我就做了什么,没看见的、没证据的一概只说没做,就是问了,供述出来的东西都和上次一模一样。审讯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两方依然在对峙,并没有得到什么进展,即使他们提出来被害者王雪绛和张明峰也存在同学关系这一突破点,龚月朝只说:“王雪绛和张明峰都是我同学这没错,但你硬是要说张明峰那案子也是我做的就是在冤枉我。我说了,我去找王雪绛报复只是因为他找人伤害了我的朋友陈煜生,害得他差点丧命。在这件事里,是你们警察不作为在先,你们有意袒护对方,我就只好替天行道。一群废物点心破不了案,就随意给人按罪名的话,我劝你们还是省省。”他字字铿锵,宛若过去在朝堂上直指皇帝错误的不怕砍脑袋的言官。 张英罗干刑警十几年,也是见过这么顽固犯罪分子的,但在这审讯室里辱骂警察是废物点心的,还是头一遭。这要是换个年轻的冲动的,可能就要冲上去打人了。 “你说这些没用,你自己也没有证据说你朋友的车祸就是人家王雪绛从中作梗,仅仅凭借别人的一面之词就给被害人订了罪,你坦白交代的话,还能帮助你以后的量刑。” “呵……”龚月朝冷笑着,说:“王雪绛做得恶还不止这一件两件的,你们不去查,骂你们是废物点心一点都不委屈你们,我这就是替天行道,帮你们结果一个罪大恶极的人,你们应该感谢我才是。而且陈煜生是我最好的朋友,牺牲自己帮他报个仇这件事儿我是能做得出的,被拷在这里我也心甘情愿。再者说,我做了的事情,我不会否认,但是没证据的事儿,我更不会承认。我始终不知道张明峰为什么一直针对我,你们不去找他问清楚,反而来问我。还有,我必须要说的一点是我之前一直在一家心理诊所接受心理治疗,你们可以去问那个心理医生,然后我要求做精神鉴定。” 龚月朝突然提出来的合理要求,使得审讯不得不终止,将龚月朝收押了之后,两个人抽着烟一路往办公室走。推门进去,就见秦铮铮从家里来了,破孩子垂头丧气的样子坐在办公室那条沙发上,就像丢了魂儿。栗英凑到他们二位面前,说:“领导,你交代我的事儿都办完了,他刚才在监控室看审讯来的,然后跟我讲了他爸当年牺牲之后,龚月朝对他的帮助,其实我听完了就觉得那个老师也不是十恶不赦的,我能理解孩子对老师的感情。你们就别说他了,让他自己消化一会儿。李队,等会儿,我让他去找你。” 李红兵瞅瞅秦铮铮,点点头,叼着烟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大晚上的,他已经没了睡意,翻着案头几本案卷,试图想再找出什么联系来。他也觉得奇怪,龚月朝这边刚出了事儿,上头就有人放出风声给他们压力要求严惩,虽是情理之中,可这其中诡异的地方实在令人匪夷所思,龚月朝说得没错,上面的人从一开始就好像在针对这个看起来挺普通的老师,再这样一头雾水的话,他真的要去相信龚月朝的那些话了。 这时,传来一阵敲门声,李红兵说了声请进,就见秦铮铮推门走了进来。 小伙子早就没了之前的精气神,一副颓然的神色,李红兵倒了杯水放在桌子上,让他坐下了。 秦铮铮迟疑了一会儿,才开口说:“李队,英哥说不让我参与进这个案子里,但是我还是想问下细节,为什么龚老师会被抓个正着?” 第三十二章 “你问龚月朝的抓捕经过啊……”李红兵将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坐在椅子上,端详了秦铮铮一会儿,这个过程似乎在思考要不要说,或者说要怎么跟秦铮铮说。他沉思了片刻,才最终下了决心,先不紧不慢的给自己点了根烟,一边抽着一边说:“不瞒着你了,其实从那天放走他之后,我和张队商量着找个人去跟他,但是我们跟了一段时间之后,并没有得到什么实质性的进展。他呢,是一个生活特别规律、日常交际很少的人,他基本就是家里、学校两点一线,对,偶尔还去一趟他朋友陈煜生那里。他是独居,甚至不太回父母家里,我们查了一下他的老底,发现他早年丧父,母亲再婚后育有一女,我们从他父母家周围的邻居那里侧面了解,知道他并不常去父母那里,跟那边关系可能比较冷淡。”李红兵掸了掸烟灰,继续说:“事情的专职在后来他的朋友陈煜生出了车祸,车祸是被一辆重卡迎面碰撞造成的,陈煜生腿部骨折,受了点伤,没有生命危险。从那天开始,他下班去医院,待到很晚才回,这样差不多一个多星期的时间吧。直到他朋友出院后,也许是我们派去跟他的那个人疏忽了,还是行踪被他察觉了,不过一觉醒来的功夫,他家里就没了人,咱们把他跟丢了。紧接着,我们又派人去调查,发现他并没有与好友陈煜生联系,也没去学校上班,找了好几天都没有任何消息,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咱们再次加派了人手,才在今天晚上发现了一点他的踪迹,等我们顺着线索跟过去,却为时已晚,他已经动手了。” 秦铮铮似乎还是持有怀疑态度,皱着眉问:“李队,你说他家没人,那你还记得吧,他家还有只猫,猫呢?”秦铮铮问,“他家里,家里没有吗?” 李红兵摇摇头,说:“抓到他后,就去到他家查了,他家里摆设太简单了,猫的东西都在,但是猫不见了。我们也没有在他家搜查到任何关于张明峰那几起案子有价值的线索。说真的,如果不是上面给我和张队的压力太大,我们真的觉得除了今天这起以外,他的确就是无辜的。” “哦。”秦铮铮听完,才算懂了这其中的过程,他把头抬起来,坦白道:“领导,我必须得跟您说一声……” 李红兵把烟蒂捻灭在了烟灰缸里,点点头,打断了他,“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栗英刚才都跟我说了,他曾经是你老师,在你父亲牺牲之后给了你很多帮助。但是你也说了,自己四年没跟他联系过,铮铮,你要知道,四年时间是会改变一个人的。我们这段时间跟他打交道,我发现他这个人心理很强大,坐在那个审讯室里,依然面不改色心不跳,甚至还骂我们警方是废物点心,我他妈的当警察这么多年,头一次被人这么骂。我跟你说,他还有一定的反侦察能力。”说着,李红兵自己都无奈地笑了,笑过了,他问:“铮铮,你真的了解他吗?他跟我们说他长期接受心理治疗,并要求做精神鉴定,你所谓的了解他,你知道他有精神方面的问题吗?” 秦铮铮听见后,惊呆了,眼睛“精神方面的问题?他怎么可能有精神方面的问题,没……没有,我觉得他很正常啊,就是一个很普通的高中老师。”这个问题一下子难住了秦铮铮,他回答的时候,心里很是忐忑。要谈了解的话,秦铮铮对龚月朝的印象始终停留在四年前那短暂的几个月时间里,更深的,他没什么资格去谈。 见他语塞,李红兵又说:“我们有的时候也挺身不由己的,我现在是挺想站在一个正义的立场说他和别的案子没关系,但是你知道吗?有人不这么想,你参与过之前案子的侦破,你就没有什么思考吗?我和张队不想让你参与进来是对你的保护。随江的官场……很乱,我甚至怀疑他搅了进来,不管是真是假,你一个孩子,都承受不来。” 秦铮铮迟疑着点点头,最终也没把想见龚月朝问问清楚这样为难人的要求提出来。 陈煜生出院后就在家里养腿,看起来虽然闲,他的内心却是极度煎熬的。目前,龚月朝与他是失联状态,他知道龚月朝那天对他的承诺只是一种敷衍,他担心龚月朝为了报复将自己搭进去,但他心里又特别的清楚,其实龚月朝从知道他车祸真相的那刻起,就是做了破釜沉舟的打算的。他太了解龚月朝了,当初的报复计划就是如此,他从中出力,方案的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甚至把每个细节都算得一清二楚,实际效果也是有的,尽管这样,龚月朝每次出手他都十分担心,直到那头传来了好消息才能松一口气。可是这次,龚月朝真的是在风口浪尖上,不听他的话,瞒着他就这么义无返顾的去了,他太担心龚月朝会出事。 因为心烦意乱,陈煜生的眼皮子总是在跳,他让人去找了之后也没见有什么反馈,他在家里跟在热锅上油煎的蚂蚁似的烦乱,甚至寝食难安,陈煜生就是在焦灼的等待之中渡过了一天又一天,元旦也是如此,结果当晚,就传来消息说龚月朝出事儿了,他急得一晚上没睡,第二天,嘴角冒出来一个大燎泡,嘴里长了好几个口腔溃疡。 他开始谋划着要把龚月朝从里面捞出来,但又因为不了解情况不敢去张扬,随江官场的现状,他怕自己一冲动反而更害了龚月朝,而且现在他的腿实在是不争气,事情都不能亲自去办,于是在家里烦乱的滚着轮椅想办法,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正这时候一家宠物店联系到了他,说让他去那儿领一只猫回去。 陈煜生的腿脚不灵光,加了钱让宠物店里的人给送过来,挂掉电话后,不出一个小时,就有人按响了他家的门铃,二饼就这样被托付给了他。 送猫来的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他随口问道:“寄养这只猫的那个人还交代了什么吗?” 小伙子皱着眉想了想,说:“哦,他跟我说那个猫包千万别丢了,也别和别人的弄混,他说他的猫认生,换了猫包怕它不适应。” 陈煜生点点头,跟小伙子结完账之后,额外又多给了小伙子一些钱,嘱咐道:“这话别跟别人说。” “行,先生,您放心。”小伙子答应了,拿着钱高高兴兴的走了。 二饼在猫包里喵喵的叫着,对于陌生环境,这只比狗还亲人的猫几乎没有任何不适应,它挣扎着想从里面出来。陈煜生将猫包拎起来放在腿上,拉开拉链,把二饼放了出来。二饼是认识他的,见到他特别开心,在他身上跟个小火车似的“咕噜咕噜”的叫着,黏黏糊糊的让他摸,接着蹭了一会儿才下来。这时候,关在院子里的八条见来了一只陌生的猫,便在外面狂叫,还用爪子拍门,陈煜生没理它,倒不是担心二饼被八条欺负,而是他怕八条那个怂货被二饼揍。 陈煜生想起宠物店那个小伙子的话,一下子就了解了龚月朝话里话外的深意,二饼认生?要不是事情紧急他都想笑。他在那猫包里面按了按,终于在包底部的夹层里摸到了一张纸,他抽出来看,龚月朝那如行云流水一般的漂亮字体便展现在他眼前,龚月朝说:“煜生,真的很抱歉,我不能对你的事情坐视不理,而且那人也是我的敌人,我受不了这样的煎熬,所以我只能违背自己的承诺。二饼托你照顾一段时间,你不用担心我,即使出事了,我也不会连累你。如果我有警察来问,还是按照以前演练过的说,我不在的日子里,你好好照顾自己,别总出去玩麻将了,看完就把纸条处理了,乖。” 陈煜生读到最后一个字,眼睛就被泪水糊住了,瞬间便从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悲伤来,梗在他的喉咙里难以下咽。龚月朝这字里行间仿佛就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一直以来,陈煜生总以为自己是龚月朝的保护者,可如今,龚月朝还如小时候那样,用自己丰满的羽翼在保护他。 龚月朝总是这样,任何事情都一声不吭的自己扛起来,相比之下,他真的不够强大。 陈煜生抹去了眼角的泪,收拾好心情,滚动轮椅来到洗手间,将那纸条撕得粉碎,扔在马桶里,按下了冲水键,眼见着水流把那些碎纸片全都卷走。 这时候,他家的门铃再一次响了。 陈煜生洗了把脸,做了几次深呼吸,回到客厅,先把猫包放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此时二饼正隔着阳台的玻璃门与那傻狗对峙,弓着腰,一副备战状态。他喊了一声二饼,二饼看看他,三步并作两步的跑了过来,蹦到了他的腿上,二饼那肥硕身体做成的冲击力也很大,这一下子将他的腿压得很痛,陈煜生眯缝着眼睛,倒吸一口冷气,等缓过劲儿来,才把手指揉进了二饼柔软的皮毛里,亲了亲,说:“应该是警察来了,你好好表现,别给小朝丢脸,知道吗?” 二饼有灵性地“喵”了一声当做回答,陈煜生打开了房门。 又是上次那两个警察,陈煜生对他们不陌生,毕竟工作上有过交叉。 他们见到他怀里的猫先是一愣,然后才拿出证件来报了身份。 陈煜生点点头,把轮椅往后退了退,将人让进来,问:“警察同志,找我有什么事吗?” 从外面回来的栗英,身上带着一股冷峻的凉气,他先咕咚咕咚地灌了一大口温水,才拿着笔录想要去找张英罗和李红兵,结果却被守在办公室里的秦铮铮拽住了,栗英问:“铮铮,咋了?有事儿?” “事情调查得怎么样了?”秦铮铮被隔绝到办案组之外,却对事情关心得很。 栗英想到他与龚月朝之间的关系,并不打算瞒他,只是说:“你跟我来吧。” 李红兵此时在张英罗屋里抽烟,见栗英进来,刚想问情况,却看见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尾巴,便笑了,打趣道:“铮铮,不是不让你参与吗?” 秦铮铮说:“我就旁听,不发表意见。” 张英罗和李红兵默许了,只告诉他别对外宣扬。他们昨天达成了一致,防的是队里出现的内鬼,一般性的调查照常做,深入调查小范围做,目的是不想让上面的人知道过多参与过多。秦铮铮即使身份敏感,但也是被信任的人之一。 栗英把笔录放在桌子上,压低了声音说:“我们先去的陈煜生家,陈煜生很配合的给我们做了笔录,据他所说,之前他和我们一样联系不到龚月朝,这段时间一直很着急,是我们去找他才知道龚月朝犯事儿了,他表现得很惊讶,不像在撒谎。不过我看见龚月朝的猫在他家,就问了问,他说是宠物店刚送过来的,怕我们不信,还给了我一个电话,我与宠物店的人联系之后,宠物店的人证实了这一点,说自己十分钟之前刚才陈煜生家离开。” 此时,调查似乎陷入了一种困顿中,张英罗和李红兵又不约而同的抽起了烟,皱着眉听张英罗说话。 “后来我们去找了龚月朝交待的那个心理诊所,开设这个心理诊所的人叫王雨柔,她本人是随江市人民医院的心理科大夫,她平时在医院上班,周末才去诊所,我们去医院找到她,向她打听了情况,她说她并不知道有龚月朝这个人,甚至给我们看了就诊记录,我们都没发现任何关于龚月朝的情况。所以可以证明,龚月朝在自己接受心理治疗这件事上撒了谎。” 第三十三章 张英罗从局长办公室出来,耷拉着脑袋,显然刚刚在里面是被狠批了一顿。 李红兵在外面等着,见他出来便迎上去问情况,张英罗回头看了一眼领导办公室,扯着李红兵走了很远,才小声说:“咱们局长就跟受什么刺激了似的,这么屁大点儿个案子还要我再彻查,咱们这都加了多少天班了,查得还不够透彻吗?啊,就因为没把张明峰那几起案子算在里面?也不想想有没有证据,咱们都被龚月朝骂了多少回了。” “我也觉得奇怪,我就琢磨着咱们局长……他是不是中邪了?”李红兵往远处那局长办公室的方向使了使眼色。 “哼,我哪知道。反正我跟他说我能力就到这儿了,你爱签不签。” “然后呢?” “嗨,签了。”他抖落开手里的纸张说。 “签了就行了。”李红兵从兜里掏出烟来,递了一根给张英罗,说:“咱们把这卷往检察院一送,任务就算完成了。证据就都摆在明面儿呢,上面想让咱们办假案,咱们也做不到啊。” 张英罗没说话,把手里的烟点了起来,他站在走廊望向窗外,前两天的一场雪还没彻底融化,院子的角落里和树根下都堆着雪,树枝上还挂着些,偶尔一阵风吹过,便吹了一些下来,雪落时无声,他却想起龚月朝对他说过的一句话: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龚月朝这句话到底在影射什么?他想了好几天也没想明白,他叹出口气来,便在窗户上形成一层雾气,但很快就散了,玻璃上映出来他那张苦大仇深的脸。 “我总觉得这里面还有什么蹊跷。”张英罗说,这是一个老刑警的经验和直觉,他最近这段时间睡眠不好,睡不着的时候就在脑海中回顾这案子的前前后后,一直觉得特别的别劲,就像一个推理缺少一个必然的要件。龚月朝提出自己长期接受心理治疗并要求做精神鉴定之后,他们的调查更是陷入到一种窘境当中。 那位他提出来的心理医生说不认识龚月朝,其实这倒是不重要,因为一个心理医生的证词在龚月朝审判量刑时并不能起决定性的作用,而真正起到作用的精神鉴定,做出来的结果却是他是具有完全刑事责任能力的,也就是说,龚月朝在实施犯罪的时候是清醒的,理智的,需要负责任的。 张英罗始终记得那天,他把这两个结果告诉龚月朝时,龚月朝的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这位曾经的高中老师在刑事拘留的这段时间里,无论哪次审讯都如第一次一样,应该说是目中无人,既骄傲又自信,甚至从他多次的笔录上找不到一丝的破绽,可以看出,这么多天的羁押并没有对他造成任何精神上的压力和打击,他却因为一个鉴定,出现了一丝的从未有过的疑惑,这点微妙被张英罗捕捉到了。但龚月朝这种似乎不经意之间流露出来的脆弱转瞬间便消失了,说了句“随便”,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他已经看透了什么的眼神,却又不得不接受这个有些严酷的事实,是那样的纠结与矛盾。 张英罗想到此,便不愿往深想了,他把烟屁股在走廊里的垃圾桶上捻灭,说:“算了,我也不想了,手头案子那么多,赶紧回去干活吧。”耸了耸肩,双手插在衣服口袋里,和李红兵一起回了办公室。 龚月朝故意伤害案,在他这边总算告一段落了,至于那个什么鬼的张明峰,张英罗已经产生了逆反心理,不想再理,他的案子就等出现新的证据再说吧。 龚月朝被移送到随江市看守所已经有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了。 刚来时,被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彻底的羞辱了一番之后,管教发给了他一身看守所的蓝马甲,要求整日都得穿着。他算不上重刑犯,用不着带戒具,他与另外九个或等待审判或等待宣判的嫌犯被关在了一间十个人的监舍里。刚来时,监舍里充斥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刚开始闻起来会反胃,没两天他就习惯了。 他们十个人住大通铺,墙上标着号码,大通铺很硬,被子也不舒服,一到晚上熄灯,那些人的呼噜就震天响,龚月朝掐着指头算,每天能睡上三个小时就已经谢天谢地。 这里生活极其规律,被子要叠成规矩的豆腐块,监舍有二十四小时的监控,饭菜基本上是高粱米饭大米饭窝窝头萝卜土豆和白菜来回的循环。他自嘲着想,自己在学校工作时吃得也与现在差不多,那个时候还敢发发小脾气尥蹶子不吃,现在不吃那可能得直接饿死,再挑食都得跟你扳过来。 这样绝对算不上好的日子,对于龚月朝来说,倒是谈不上什么适应不适应的,人落魄至此,路是他选的,那就得好好走下去。 监舍里的话题总是围绕在谈论未来的刑期,管教也会说起来,可是他的心情并没有像其他人那般的煎熬,表现得相对来说也很随意,根本不像第一次进来的那样紧张焦虑。正因为此,反倒与这里形形色色的人显得格格不入,他这成天宠辱不惊的,甚至有点逆来顺受,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既不会反抗也不愿意争辩,甚至不与人沟通,他不会在这十个人的小社会里站队,更是远离明里暗里的争斗。只因为一次对话中,监舍里的老大说了句他是因为杀人进来的,便谁都不敢惹他。因为他越是表现出一副风淡云轻的样子,那些人就越畏惧他。 同一监舍里有个二进宫的抢劫犯说自己在道上的诨名叫“二帅”,估计是名字里有个“帅”字,又在家里行二,所以才这么叫的。龚月朝第一次听见就笑出了声,因为这家伙竟然跟自己养的那只猫同姓。 二帅问他笑什么,龚月朝摇摇头,没说,毕竟他不太想惹事儿,这二帅都敢二进宫了,又一脸横肉,他敬而远之。 他这幅样子显得挺欠揍的,二帅便来撩闲,问他:“哎我说,你进来之前干啥的?” “老师。”龚月朝没打算瞒着。 “那好工作啊,因为什么进来的?” “杀人。”说这话的不是龚月朝,而是这大通铺里面坐着的一个男人,这男人不高,身材微胖,说话声音不算大,就像是从丹田发出来的一样,特别沉稳,自带一种无法言喻的力量与威严。他是这个监舍的头头,平时话不多,但只要一立眼睛所有人就都怂了,就连管教都对他畏惧三分。 那抢劫犯显然被这答案吓了一跳,应该是怎么都没想到他这么个看起来文质彬彬,身材瘦弱的人是个杀人犯。 另一个圆脸,豁牙漏齿、长相很是猥琐的男人不信,便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带着鄙夷的目光,说:“拉倒吧,就你这弱不禁风的样子还杀人?” 龚月朝笑笑,没应答,不禁对那个远处坐着的男人起了好奇心,好奇他是怎么知道自己的,不过他没打听,也不打算打听。这里人来人往的,铁打的监舍,流动的嫌犯,除了判刑短的从看守所直接执行了,很多人将来等判了之后,还要被送去监狱的,从此可能都见不到面,甚至不愿见到彼此。 “哎我说,你怎么看不起人啊。”二帅是个墙头草,见风使舵,但他是监舍头头的忠实拥簇者,听老大这么说了,便附和起来质问那个猥琐男。 猥琐男没什么好脾气,但似乎对老大心存芥蒂,却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便说:“跟你有什么关系,嘿,小老师,你说你犯什么罪进来的。” “是杀人。”龚月朝确认了那头头的说法,胡扯着,他是想杀人,但是没得手。他的声音冰冷而又决绝,说这话的时候,看了一眼那个头头,与他默契的相视一笑。 猥琐男不说话了。 龚月朝得了清净,随手摸摸自己刚进来时被剃成的青皮,头发茬子直扎手,他一直都留中短发的,从来没剃过这么短,最近这几天才习惯了这个发型,他觉得镜子里反射出来的自己显得很陌生。原本随和的脸,因为发型的关系就显得过于有棱角了,而他那双眼睛透出来的目光,冷漠而又坚毅,这让他原本收敛得很好的戾气一下子全都发散了出来,倒也难怪别人会忌惮他,可能也不光他自己随口编得罪名。摸着摸着,他就摸到了后脑勺上那道凸起的肉瘤形的伤疤,这是年少时被张明峰和王雪绛用小刀划出来的形成的,这伤疤处已经不长头发了,他用指腹摸了两下,一股彻底未消除的恨意便随之涌了起来。 这个结果还真是便宜张明峰和王雪绛那两个人了。 后来,他终于知道了这个监舍的头头的名字,他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时沐城,这就不意外了,或许他通过律师或者什么途径知道了是自己动手做了王雪绛,所以才给他在这监舍里立了个棍儿,这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还不等他们有什么言语上的交流,时沐城的案子竟然以最快的速度开完庭并且宣判了,刑期不长不短,三年零六个月,接下来他就要被移送到位于随江远郊的随江市第一监狱了。 送走一个监友,监舍里便又开始议论自己会被判多久,龚月朝懒得参与,他这精神鉴定刚做完,一切还没有定论,任何讨论都是徒劳的。 又过了一段时间,在一次提审中,那个叫张英罗的刑警队长彻底击碎了他抱有的希望。他读了精神鉴定报告,又提起了王雨柔的证词,龚月朝听见后,他是觉得意外的,有一刻,他知道自己失态了,因为在他没控制住自己,在脸上闪过一丝质疑的神色,但他很快调整了心情,讲这种负面的情绪敛了去。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张英罗念完精神鉴定之后问他。 龚月朝笑了,摇摇头,“没什么想说的。” “别挣扎了,张明峰的案子,到底是不是与你有关?” “我还是那句话,你们有证据就拿去起诉我,没证据就别想往我身上按罪名。”龚月朝嘴上这样说,心里却不住的问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他下手之前,或者说他怀疑自己被人跟了之后,就没再去过王雨柔的诊所,可为什么王雨柔要说不认识自己呢?那时候王雨柔对于他的表白,如今都成了一纸空谈吗?或者,王雨柔就想明哲保身吧,这样说的话,龚月朝也能理解。他不再坚持了,毕竟一个姑娘选择撒这么个谎他是理解的。 张英罗见他没坚持重新鉴定什么的,终于也不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转而去问别的,可问来问去的,始终没什么新意,无非是想把自己绕进他的逻辑里面去,龚月朝心里烦乱,可大脑却不停的在思考从设置好的圈套里面挣脱,最后还是他赢了。 末了,他对张英罗说了一句:“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他分明看见张英罗愣住了。 龚月朝笑了。 第三十四章 这一年的随江的冬天是多雪的,感觉上一场的雪还没化,便又下了另外一场。随江市看守所这荒郊僻岭的,四处被蒙上了白茫茫的一片,看守所不远处的后山更好似披了件白色的薄纱,给这远离尘嚣的充满戾气的地方徒增了一丝婉约的美感,独具神隐的惬意。如果龚月朝没有身陷囹圄,他会更享受这看景致的心情。——龚月朝在扫雪休息的间隙,这样想。 事实上,他的案子并没有被拖得太久,很快就有检察院的人过来送达起诉书了。 这时间点掐得让他觉得很意外,因为刚好临近农历春节,各行各业的人在工作上倦怠得很,手里的工作能拖就拖,习惯性的“年后再说”。检法系统亦是如此,刑事案件的审限本来就不如民事那么长,一旦进入流程,再加上春节长假,实际上留给办案人员的时间并不多,法官手里的案子在年底结案的时间线前搞完了,年初的效率一般便会降到一年最低,除非那种想要判个缓刑赶紧出去和家人团聚,便会用钱来疏通一下关系,盼着早点走完流程,不然都要统一拖到过完年再说了。 在此之前,监舍里的人都说龚月朝的案子走流程怎么都得到年后了,最快也要过完正月十五,再迟的话都能推到二月二,一切皆有可能,毕竟进了看守所之后的日子都会抵进刑期里,在哪儿都没所谓。龚月朝对于监友的观点是认可的,这些老监狱油子这个经验可比他丰富得多,平时就在违法的边缘拼命试探,法律的条条框框和其中的套路摸得倒是比一些专业搞法律的还透彻。龚月朝觉得他们说得极有道理,便虚心听着,不自觉就被洗了脑。 谁能想到会来了这么个突然袭击,他甚至也开始在想是不是陈煜生在其中使了力气避免夜长梦多,免得张明峰再从中使绊子。毕竟张明峰和他背后的势力会在某些领域只手遮天,但不可能面面俱到,要说检法系统,陈煜生为了自己的饭碗这些年明里暗里使了不少钱进去,给自己搞了个特别繁复的关系网,这个关系网会给他提供很多案源,同时也会在必要的时候给予一定的帮助。龚月朝也说不上在他的这件事上,到底是张明峰的势力强一些,还是陈煜生的关系网好用,反正就目前的这个状态而言,他只能随着两方的角力而摇摆,听天由命了。 这天雪后,龚月朝同监舍里的几个人又被管教叫去外面扫雪,他很愿意趁这个机会活动一**体,成天憋着也是难受。但是这种活动只是枯燥的劳动,因为管教就在不远处看着,甚至与别人多说一句话就要被训一顿,龚月朝闷头干活,用雪铲来回的推雪。 立春之后的雪粘性大,鞋子一踩就实了,推起来费劲,这活干起来就实在是费力气的,不到半小时,龚月朝出了一身的汗,攥着雪铲的手心被铲把压得通红。二帅总是找机会想与他说话,他当做没听见,因为他不想惹不必要的麻烦。 也不知道为什么,二帅这个人因为时沐城高看了他一眼,便在时沐城离开之后就开始找他套近乎。龚月朝自觉是把自己隐藏的很好的,表现出来的就是那种与世无争,甚至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单纯形象,他不知道二帅想在他身上得到什么,实在不清楚自己到底哪里让二帅觉得可以信赖和依靠,能从他身上捞到哪些好处,只因为时沐城那句“杀人”就成了靠山?不过起诉书上明确写着的罪名就是“故意伤害罪”,而不是“故意杀人罪”,即使这样,二帅也不觉得龚月朝在骗人。 眼看活要干完了,龚月朝听见管教喊他,他哪敢怠慢,把雪铲放在一边,便在二帅的注视下跑了过去。有的地方的雪没铲掉,鞋子踩上去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他刚刚干活,白雪粘满了他穿着的那双老布棉鞋的鞋面,这会儿雪化了,雪水开始往鞋子里面渗,与新粘上来的雪结成了冰,使得他的脚冰冷冷的,甚至有些冻麻了,就几步脚程的功夫,滑跌了两跤,摔得屁股生疼,二帅就在后面笑他,龚月朝回头恶狠狠地睕了他两眼,目光冷冷的,这人那副从嘲笑他变成瞪大眼睛愣住的样子显得滑稽又可笑,显然是没想到外表温和的龚月朝骨子里竟然隐藏着一个恶魔。或许正是这样,二帅才开始慢慢相信他是敢杀人的,才不断的找他套近乎吧。 走近了,管教与他说,他之前提出要请律师,在与他家人联系后,已经安排好了,这会儿律师冒着雪就来了。 手铐又被加在了龚月朝的手腕子上,冰冷而又沉淀,每次拷上这副东西,龚月朝总能想到被捕的那一刻带来的某种心灵上的震撼,或许也不能说是震撼,他是觉得这是人生中特殊的体验。而此时脚镣也加上了,一走起路来就咣当咣当的响。他以前还在想“锒铛入狱”这个词是个什么概念,如今自己体验了,还真是无比的生动形象。 他来到会见室,就见一个浓眉大眼,看起来很是正派的男人已经在等他了,男人四十多岁,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呢子大衣,显得随和而又温婉,他戴着一副眼镜,遮住了眸子里透出来的锐气,手里拎了一个黑色的牛皮公文包,是影视剧里会有的那种律师的形象。龚月朝第一眼看见便觉得眼熟,愣了愣,一时间想不起来。 这人与他隔着一道铁门,在跟他微笑,可他刚一开口,龚月朝便听出来了,他就是那天在陈煜生病房里的那个声音陌生的男人,当时的混乱之中,并没有仔细记他的长相。 随后还来了一个年轻人,是韦江远,这龚月朝是认识的。 男人自我介绍说叫乔禾,是陈煜生律所的合伙人,乔禾完全是与陈煜生两种风格的,一人外放,一人内敛,陈煜生总会提起他,这算是第二次见了。陈煜生在这个案子中属于利害关系人,不能亲自为他辩护,乔禾来,就是陈煜生的授意。 龚月朝这个阶段,能见到的外人只有律师,但他想请律师,就需要家人才能授权,他之前作天作地的报复张明峰和王雪绛,从未顾及母亲和继父还有妹妹的感受,甚至从来不把他们纳入到自己的计划当中,今日见了乔禾,想起来问了句,因为他内心总是有些愧疚的情绪。乔禾推了推自己那副黑框眼镜,说:“你妈听说后就着火急火燎的,煜生跟她谈了两个多小时,说是劝明白了。煜生不肯跟我说实情,只说让我把你的案子办好,我与他朋友这么多年,信他所以信你,咱们两个好好配合,争取能有个好点的结果。” 龚月朝点点头对他的话表示认可。 乔禾细细看了他一会儿,说:“你比上次见更瘦了,我来之前,煜生让我叮嘱你,别多想,在里面吃好睡好。” 龚月朝苦笑,说:“煜生把我嘴巴养叼了,现在说这话他也好意思说。” 乔禾也笑了,又看了看他,在想,这与那天发疯的人真是判若两样,进来这些天,并没有蹉跎了他的意志,也没有让他变得颓唐,甚至他看见了在任何老犯身上没有的精气神,他似乎并不觉得在这里蹲着有多可耻或者没有希望。乔禾开始对这位外表书生气十足的老师好奇了,想着早晚要找陈煜生好好了解一下了。 客套过后,乔禾敛起了心思,迅速投入工作,他翻着他从法院复印出来的案卷,找到了勾画重点的地方,对龚月朝说:“我昨天连夜看了卷,也听说一些内情,实话跟你说,这案子是刑事附带民事过来的,根据我的经验,庭上可以预想的是被害人那边的负责民事的律师会在定罪和量刑上进行辩论,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和煜生会进行探讨和沟通,在庭上,你坚定你自己的想法就行,不要被对方的律师左右思维,因为提起公诉的是检方,法庭对于量刑考量的大部分都是检方的意见,负责民事部分的律师并没有太多的话语权。过了年之后,我会跟法庭申请看能不能组织一下针对民事部分的调解,钱你不用担心,如果能达成一致,会对你的量刑有很多好处。但现在来看,卷里对你不利的点还是很多的,尤其是你主张的精神鉴定这部分,你需要重新申请鉴定吗?你有这个权利提出来,这样相对而言能拖延时间。” 乔禾说起自己专长的部分,语速很快,龚月朝认真听着,努力吸收,听罢了,只觉得乔禾控场能力太强,他觉得就是上法庭,他只要坚定自己的信念,剩下的都交给乔禾就行,于是也放心下来,面对乔禾提出的问题,他说:“不用了,我觉得做十遍都不一定做出我想要的结果,煜生该跟你说了吧,王雨柔那边的证言对我非常不利。” “那倒是的,不过王雪柔的证言确实也起不到什么关键性的作用。能起作用的还是精神鉴定,还有你的认罪态度和对被害人的赔偿。”乔禾习惯性的又推了推眼镜,说:“你别气馁,我这边会帮你使使劲儿的。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因为我来之前,煜生跟我说这案子内情很复杂,牵扯层面也多,你走到今天这步,就要做好最坏的打算,有时候我们能左右的事情很少,因为有上面的人在这里面起了一定的作用,你懂吧?” 乔禾说得他都懂,不然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龚月朝说:“我知道,这段时间我也想得挺清楚的,就是张明峰。” 乔禾试探地问道:“你与他有过节?” 龚月朝摇头否认,“是同学,但没什么过节。”乔禾虽然是陈煜生的合伙人,但不代表完全值得信任,他和陈煜生之间的秘密,他不希望被第三个人知道。 显然,陈煜生也没跟乔禾说,乔禾似乎信了他,继续问他案子的事儿了。 第三十五章 龚月朝和乔律师沟通完,管教就把他带回到了监舍,这时候,二帅刚扫完雪回来,他把被雪浸湿了的棉鞋脱了,放在暖气片上,热气将鞋子里的潮气烘出来,随着散发出来一股子酸腐的味道。龚月朝强忍着那股子味道,坐在大通铺上揉被戒具禁锢到僵硬的手腕和脚腕,想刚刚乔禾在沟通完案子后,说得另外一件事情。 “你有个学生叫什么秦铮铮的,昨天过来找煜生,火急火燎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儿,说是与你有关,煜生的腿还没好透,就把他叫到他家去谈了。那孩子我看就是一冲天炮,啥都往外蹦,别再给你节外生枝。”乔禾不无担忧的说。 龚月朝当时就挺纳闷于秦铮铮又来搅和什么,存有理智的他在沉思了一会儿之后,让乔禾转达了他的想法:“你跟煜生说,别让秦铮铮参与进来。” “哎,煜生做事儿你还不放心?” “嗯,他是有分寸的。”龚月朝迟疑着点了下头。他不是怀疑陈煜生的分寸,而是想不通秦铮铮又要搞什么事情。 就在他想事情的时候,二帅踩着棉拖鞋过来与他套近乎,用胳膊肘碰碰他,说:“嘿,小老师,你去见律师了?” “嗯?嗯。” “咋说?律师说你要判多少年了吗?” 龚月朝看看二帅那双眯缝起来的小眼睛,笑笑说:“反正不会判死刑。” “倒也是,要是死刑,得是人家中级法院审。”二帅又开始用他那丰富的蹲号子经验吹起牛来,语气中还带着一点蹲监狱蹲久了的自豪,“小老师,你这一基层院审的,就一故意伤害的案子,认罪态度好,再给人家赔点钱,三、五年顶天了,哎,你说你,出去也当不了老师了,何苦?”二帅说,语气中倒是有些满不在乎的成分在。 龚月朝就觉得他智商情商都不高,好像自己犯的罪比他大是多了不起似的,于是笑着问他:“那你都二进宫了,觉着自己能判多少年?你出去还准备继续犯罪吗?” 二帅摇头叹气,“我也不管自己能判多少年了,反正在里面不愁吃喝的,也不错。我第一次蹲完三年出去,这世界都变了个样,谁看我都戴着一副有色眼镜,我爸妈不认我,我姐姐也嫌弃我,我找不着工作,又没收入,就只能继续跟着以前的大哥混。人家大哥罩我们不是白罩的啊,我们得孝敬他,我要是不去偷不去抢的话,该怎么活?”二帅瘪瘪嘴,继续说:“你都不知道,的、随江这地界当官的和做警察才完犊子呢,就我那大哥跟立夏区分局和市局的领导都有关系,不然我们怎么在道上混?我听说了,就市里主管公安系统那个副市长,手底下有很多场子,养了不少人。”二帅这话带着很多夸大的成分在其中,斜着眼睛瞥了瞥时沐城曾经住过的铺位,压低了声音对他说:“就那个时沐城,就是得罪了咱们随江上面的人,不然他哪可能进来。” 龚月朝的目光跟着看向了那个方向,二帅所说的,他是信的,因为跟他所知道的东西重合了。本来他一个老师对于官场和那些所谓的黑白两道懂得并不多,但最近接触得多了,自觉自动就脑补了很多官场商场风云的故事,总觉得这些做生意的也真是不容易。 正与二帅聊着天,管教突然来了,监舍里四散活动的人就都站了起来,他们把腰板儿挺得倍儿直,丝毫不敢怠慢。那管教背着手走进来,满意地看了一圈,说:“你们听着,又来了个新人,你们要好好的相处,别给我惹事儿。”他转身对外面的人说:“你进来吧,就住最里面那个铺位。” 管教话音落了,随后进来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他瑟瑟缩缩的垂着头,显得很腼腆,看起来本本分分的老实人,一看就是第一次进来,随后监舍的大门关上了,二帅这欠儿不登的家伙就先过去问那人:“喂,四眼天鸡,我说你叫什么名字?因为什么进来的?” 年轻人推了推眼镜,声音很小,说:“我叫冯裴……其实我是冤枉的……” “哈哈哈……”二帅听见便放声大笑,“每个人进来都说自己冤枉,你有啥可冤枉的?既然进来,就不冤枉。过来,我给你介绍下,这位大哥叫龚月朝,是咱们监舍的老大。” 还不等龚月朝辩驳,年轻人赶紧朝着他深深鞠了一躬,说:“老大好。” 龚月朝又冷冷看了二帅一眼,二帅讪笑着闭上了嘴。 龚月朝懒得理他,坐在铺位上想事情,而二帅又去找冯裴套近乎去了。 可他们俩聊得热闹,龚月朝哪还能沉得下心,侧着耳朵听着,才知道这冯裴说自己进来是帮领导顶责任。他研究生毕业就在随江的国家电网上班,领导对他很重视,还给了他一个继续深造的机会。冯裴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成了这个领导的心腹,后来有个企业过来搞审批,领导授意他行方便,结果行出了问题,领导翻脸不认人,他顶锅进了监狱。 冯裴说自己大好的前程就这么断送了,手里捏着工程类的职业证书估计出去都成了废纸,他说这话的时候很是颓唐,感觉人生失去了全部的希望。 龚月朝听完了他的叙述,下定了结论:“你就是个**。”蠢不自知的人,让龚老师忍不住爆了粗口。 冯裴听见龚月朝这么说他就抱着二帅哭了,二帅一个劲儿的朝龚月朝使眼色,那意思是龚月朝怎么这么说话,龚月朝冷笑一声,装作没看见,侧歪在铺上睡着了。 快过春节了,大家干工作的心思便倦怠了下来,平日里忙碌的刑警队终于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秦铮铮捞着个双休,回家帮老妈扫房。 春节前的打扫工作事无巨细,窗帘、床单、被罩、书房、厨房……里里外外全要翻腾出来好好的清理一遍。秦铮铮念书那会儿是不太愿意干家务的,一放假,不是去警局实习就是撒了欢的和同学出去玩,现在上了不到半年的班,人是长大了不少,干起活来也是有模有样的,他老妈欣慰的说:“铮铮,你可总算懂事儿了。” “懂事儿”这个词,自打他父亲去世就一直萦绕在他耳旁,他自觉自己比同龄人要成熟一些,可这一旦踏入社会,尤其是近段时间,他才发现自己真的很幼稚,尤其是和单位那些人比,又青涩,又冲动,还没头脑,完全没有一点深沉的大人样子。 对于龚月朝的入狱,他有些难过,有些失落,更多的是震惊。他需要一个人倾述,细细找了一圈却发现没人能懂他的心思。等他自己一点点的捋顺这个逻辑,把情绪从龚月朝的事情里拔出来的时候,李红兵却说,龚月朝的案子已经移送到检察院了,等待起诉。这成了板上钉钉的现实,任凭他一己之力无法扭转的现实,可他心里总萦绕着一团迷雾,那就是龚月朝的动机到底是什么,仅仅是帮陈煜生报仇吗? 秦铮铮的思想还是一根筋,因为他以他习惯性的用正义的标准来做判断事情,龚月朝帮陈煜生报仇这个点是立不住的,他对于龚月朝的理解在于龚月朝这个人并不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而是宽容的。自己念高中时,就跟愣头青似的,那个阶段他没少惹龚月朝,可龚月朝总是笑笑就过了,从不跟他计较,这是小事,但以小见大的话,仅因为陈煜生出了一场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是被害人王雪绛所指使的车祸,龚月朝就豁出去了,以自己的未来和前途为代价,去替龚月朝报仇的话,秦铮铮觉得这是说不通的。 然而他的领导们都觉得这个理由是充分的,也是可以理解的,于是他就站在了逻辑的孤岛上,孤立无援,一直到今天。 他一边打扫书房,一边还在想这件说不通的事情,突然听见母亲在外面喊他:“铮铮,你记得把书橱最下面的箱子搬出来,放点樟脑丸进去。” 秦铮铮的思绪被打断了,回应道:“哦,知道了。妈,哪儿有樟脑丸?”他问着,拉开了书橱的门。 这个书橱还是他爸活着的时候置办的,整个书房以前是他爸的天地,他爸去世之后,他觉得敏感,便很少踏足,这毕业了,对于父亲的离世逐渐释怀的他,往这书房添置了不少书籍。他看书不多或者说没什么大块的时间拿来看书,倒是很喜欢买书,市面上知名的小说放了不少,什么《盗墓笔记》、《鬼吹灯》,还有一些推理小说,国外的诸如柯南道尔、宫部美雪、东野圭吾这类的,国内的有周浩晖、法医秦明什么的……见有出了,就买回家,放书橱里摆着,有空了想起来翻两页,一本书看个大半年是经常有的事情。而至于书橱下面的柜子里有什么,秦铮铮从来不知道,甚至没想着去了解一下。 秦铮铮问完,把柜子打开了,柜子深处摆着一个大纸箱,他把这纸箱抻了出来,这时他母亲推门进来,递给他一袋子樟脑丸,说:“这里面是你爸这些年的工作日记,当初你爸出事儿,别人还劝我一并烧了,我哪儿舍得了。” 秦铮铮把樟脑丸接过来,扑进鼻子里一股子呛人的味道。听母亲说是用来记录父亲生前工作的东西,便起了兴趣,索性坐在地上,打开了箱子,他想着,或许会对自己的工作起到什么帮助,“妈,我翻翻……” “翻呗,你跟我说要当警察,我就琢磨着早晚有一天用得上。你自己看,我出去干活了。” “嗯。” 这一整箱的工作日记是随江市公安系统统一制作下发的日记本,这么多年基本上没变过,他手里也有一本。日记本被他母亲按照年份编了号,一本本的摆着,从他父亲刚参加工作开始,几乎没有缺失。 他从最早的年份翻开,父亲那规规整整的字迹便呈现在他的面前。 他父亲是个细致的人,年轻时便事无巨细的记载着工作中出现的大事小情,那时他还是个片警,家长里短的,细碎得很,有时没什么大事发生,就写点这段时间的工作感受,他爸这种略带文人气质的警察,就用一本本的工作日记将一副警察的工作画卷这样呈现在秦铮铮的面前。 秦铮铮津津有味的读着,对于父亲更了解了几分,骨子里的崇拜和荣誉感也在增强。 就在他往后几年翻的时候,他突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他敛起了嘴角的笑容,马上坐直了身体,认真的读了起来。 第三十六章 1997年10月20日 星期一 天气:晴 今天和领导一起下乡办案子,一个白天的时间总算把前段时间的工作完成了,回来写了一份工作总结,已交给领导。后面基本上没什么大事发生,还想着总算能轻松了。 到了晚上,我要值晚班,来了一个男孩儿过来报警,说是有同学欺负他。(因为后面发生了一段小插曲,为了避免将来会发生不必要的麻烦,我决定细致记录一下。) 男孩儿的脸颊肿了一大片,通红通红的,从表面上看应该是被人重复性的扇了很多巴掌导致的,他眼睛也哭肿了,胳膊破了好几处,伤口里还有沙子。 他说有几个同学欺负他,我看着心疼,就给他做了详细的笔录。 男孩儿叫龚月朝,我觉得挺好听的名字,我最开始还把孩子的名字写成了龚月招,他给我指出错误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右手手背处也有伤口。他说他的同学对他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凌辱,给他的身体和心灵都造成了特别重大的伤害。我开始问他情况,问他老师知道吗?他说跟我说,告诉过老师,但是老师不管。我便问为什么,他说,带头欺负他的那个孩子,父亲好像是当什么领导的,老师忌惮他们,所以不管。 孩子说话一板一眼的,说着说着就又哭了。我还问他他家大人呢,他说爸爸瘫痪了,母亲为家庭忙碌没空理他,说了也没用,回去还要被爸爸骂是废物。 这样家庭里的孩子真是可怜,想想也是一个父亲,就决定一定要帮这个孩子。 我看他没吃饭,还给了他点吃的,帮他简单处理了伤口,说要帮他做主,孩子羞涩涩的跟我说谢谢的样子真是可爱的,看见他,我就想我家那混小子能有这孩子一半乖就好了。 我问了那几个欺负他的孩子的名字,并做了记录,然后就去跟领导汇报这些情况。 然而结果却是让我失望的,李仁和副局长在看完我为男孩儿做得笔录之后,又打了很多电话沟通,然后对我说:“这个事情你别管了。”之后,他找了两个老警察处理了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在此之后,他把我骂了一顿,问我:“你知道那孩子的家长是谁吗?市委办秘书处的主任。你瞎接什么案子?出了事儿你负责?” 我说:“那孩子怪可怜的。” 结果领导却说:“可怜个屁,一看就是个撒谎精。行了,收拾一下出去巡逻吧。” 我是很委屈,也没办法,巡完逻了,我回来发现我给那孩子做得笔录全都被销毁了,这才写下这篇日记。 我找人问了问,市委办秘书处的主任姓张,他那个儿子叫张明峰,那孩子是没说谎的,另外,他还说了几个名字,分别是王雪绛,吴一,赵渊,钱思维,周立和,孙雨(女)。 仅以此做记录,以备不时之需。 1997年11月3日 星期一 天气:阴 今天一天都是阴天,上午出外勤,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下午两点帮领导去区里开会,直到下班时间才回。会议主要围绕着党建和社会治安等方面,会议材料已经交给李仁和副局长,并把会议精神传达给他。 工作上的事情也就这些,但是有一件事情必须要记录一下。 我回来后,刚想下班回家,出警的同事回来了,就像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一样又说了前段时间那个来报案的孩子的事儿,还说今天那孩子又报警了,学校把家长叫过来对峙了,他们看就是小学生之间的打闹,还挺当真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报警。 他们说,那小孩儿还哭着问他:你们是警察,为什么不能帮我? 结果我的同事的话冷冰冰的,说什么:小孩子的事情自己解决,别总打电话捣乱。 他们说自己也很为难,那边可是市领导,局长那边下了死命令,他们就是一小破警察,实在惹不起。 我的脑海里,却浮现了那个孩子哭得眼睛红肿的样子。哎,我们这些做警察的,连一个孩子都帮不了,穿着这身警服有什么用? 秦铮铮看完这些父亲记录下来的文字,不受控制流淌出来的眼泪把眼睛糊住了,滴答滴答的掉在那些纸页上,和用来书写的墨水交混,把字迹晕开了。 他从来不知道缘分竟然有这般的神奇,经过几篇普通的工作日记就把他和龚月朝之间的联系提前了好多年。他脑海中不自觉的出现一个乖巧的男孩子被一群恶劣的男生、女生围成一圈又打又骂的惨烈情节,而一直以来,牵绊他思维和逻辑的缺失部分总算有了一个顺畅的理解,他突然懂了龚月朝做这一切的用意。那几个名字……竟然……竟然……都是伤害过龚月朝的人,所以张明峰、赵渊,周立和这些人的伤害案并不是无解的,也确实是龚月朝做的,然后现在因为有了动机,一切就都有了解释。但也有两个名字就显得陌生了,吴一和孙雨,他们是幸免者吗? 秦铮铮苦笑着,他头一次觉得自己作为一个警察是这么的没用,懂了父亲在日记末尾发出来的感叹,甚至明白了龚月朝为什么那么忌讳跟警察打交道,有交往,他宁可让自己身陷囹圄,也要亲自动手报复那些人。就因为当年的警察,他父亲的同事,这些所谓的站在正义立场的他的长辈们在面对一个被伤害的孩子的时候,因为忌惮上面的权势,没有施与任何帮助。 他不再看了,合上日记本,刚想扔回箱子里,却想到了什么,将记录关于龚月朝的部分的纸页折起来,在箱子里放上一整包的樟脑丸后,把箱子重新塞回到柜子里。然后拿着日记本,起身回卧室换衣服,风风火火的就要出门。 正在收拾厨房的金凤琴穿着一身浅绿色围裙,手上戴着一副粉红色的橡胶手套,见他这幅样子,便问:“你又干什么去?” 秦铮铮只丢下“去一趟单位”这几个字,关门就走了,连母亲说得路上滑小心开车都没听到。 雪后的随江冷得很,北风刮得人骨头生疼,他刚下楼,羽绒服便被冷风吹透了,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同时,被这冷风一吹,他人立刻便冷静了下来,站在冷风中,望着眼前的白雪,一时间有些迷茫。 秦铮铮就在想,他去单位干什么?他找到了龚月朝的作案动机,难道要去跟领导汇报说实际上张明峰,赵渊,周立和,钱思维这几个人就是龚月朝害得吗?然后再让龚月朝多判几年,实现张明峰利用权势往下施压的目的吗?那他是不是就成了帮凶?张明峰这几个人为什么一直含含混混的不肯说龚月朝的犯罪动机,少年时期对同班同学施与暴力这种事情,说出去实在是丢人的,他们不说,就凭借手中的权利对他们警方进行压制,试图撬开龚月朝的嘴巴,让他承认自己的罪行,人心真是险恶。 让秦铮铮感到困惑的是,他突然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哪边才是正义。 秦铮铮发动了汽车,他拿出手机想了想,按开了手机导航软件,在目的地一栏里输入了:“清帆律师事务所”这几个字。 一阵语音播报,导航规划好了路线,秦铮铮驶出了自家小区。 这个时候,他只能找陈煜生问清楚,龚月朝的好友,几次为龚月朝作证,而且龚月朝供述这次动手伤人的犯罪目的就是为他出头,那陈煜生一定知道原委……而且还起了一定的作用。 周末的清帆律师事务所竟然还在营业,秦铮铮推门进去,一个面相斯文的中年男人正在大堂里接待一个过来咨询的老太太,除去这个男人,这个门市房里就再没别的人了。 男人朝他笑了笑,示意他在沙发上坐一会儿,自己解决完手头上的事情就过来。 秦铮铮坐在沙发上一边摆弄手机,一边等那男人应付老太太。老太太说得大概是自家亲生的儿女不孝顺,看能不能把遗嘱立给伺候她的小保姆的事情。男人很有耐心的先劝慰这个老人,并解释了各种利弊,然后才说需要准备的东西。 老人听完,很认真的用笔做好了记录,千恩万谢的走了,男人直把她送出了门,才又回来。 男人过来问他:“你有什么事情吗?” 秦铮铮放下手机收好,站起身来,与那男人握了手,说:“我叫秦铮铮,是立夏分局的警察,我想找下陈煜生律师。” 男人歪着头看了他一阵子,才说:“你好,我叫乔禾,是这个律所的律师。你找陈律师啊,他这段时间没上班,你要是工作上的事情先给我看下你的证件,或者等工作日拿介绍信过来沟通。” 男人很有分寸,说话的时候还不忘针对秦铮铮的职业,秦铮铮自认失言,不该拿自己警察的身份出来压人,转口便说:“不是的,您误会了,我找陈煜生是私事,我想找他问问龚月朝的事情。事实上,龚老师是我高中老师,我有些事情想跟陈律师交流一下,不知道方不方便您给我他的电话。” 男人敏感而又警惕,见秦铮铮的态度软了下来,他便思考了一会儿,才说:“你等会儿,我进去打个电话先。”他拿着手机进到了里面,过了五分钟才出来。之后给了他一张纸,纸上写了地址,他说:“这是陈律师家,你过去找他吧。” 秦铮铮千恩万谢的拿了纸条走了,上了车,直奔陈煜生家。 第三十七章 陈煜生住的地方是随江有名的高档小区,秦铮铮按照纸条跟小区保安说了自己要去找几号楼几单元的哪位业主之后,这个敬业的年轻人才打开了闸门让他进去,还顺便给他指了方向:“你顺着这条路一直开,开到喷泉的前面右转,会看见地下停车场的入口,开过去往左转,一个花池的对面就是了。”然后还跟他行了个礼。 秦铮铮不禁感叹,有钱真好,就连物业的保安都有礼有节让人觉得舒服。他顺着保安指的路,很顺利的就找到了陈煜生的家。他把车停好之后就在车子上做了一阵子心理建设,他在想要怎么跟陈煜生来沟通,因为根据他同事之前的说法都说陈煜生的脑子转得快,说话滴水不漏的,很容易被绕进他的逻辑里面去。秦铮铮来这里倒不是争辩什么是非的,只想求得一个真相,如何打开突破口才是关键,他不能在别人的主场中表现得太弱势了,这样更会失去主动权。 他下车来到院子门口,还不等按门铃,一条哈士奇便冲了过来隔着那扇雕花的大铁门朝他狂叫,一边叫还一边回头,告诉主人家里来客人了。这狗的脸上、身上粘满了雪,把身上的花纹都挡住了,显然是刚从雪堆里打滚来的,秦铮铮注意到院子角落有一个掉了头的雪人,估计也是这狗子的杰作。 狗养对了,还真比门铃好用,很快,一个小女孩裹着件棉袄就出来开门了。女孩儿十几岁的样子,长相很秀气,她一双水灵的大眼睛来回的转,显得她古灵精怪的,不知道怎么了,秦铮铮想起一个人,那就是《天龙八部》里的阿紫。——正是“一双大眼乌溜溜地,满脸精乖之气。” 就见那狗就一直缠着女孩儿,在她腿边绕来绕去,似乎想让小主人夸它聪明,女孩儿揉揉狗头,秦铮铮原本以为狗子要得逞了,谁知小女孩儿用手指指着狗头,训斥道:“八条,你给我安静一点儿。” 这条被称作“八条”的哈士奇明显是个抖M,被训了之后反倒乖巧起来,它“呜嗷”一声,就势趴在了女孩儿脚边,女孩儿这才得了空,歪着头问他:“你是叫秦铮铮吗?”女孩儿的声音清脆的,丝毫不会对陌生人胆怯。 女孩儿明显比秦铮铮小了十来岁,还直呼他的大名,秦铮铮倒是没觉得不被尊重,说:“是,我是秦铮铮,我想找陈律师,乔律师之前应该打电话过来了。” “行,我爸让你进来。” 他爸?应该是指陈煜生?在他诧异的目光中,小姑娘把门拉开了。此刻,他终于懂了那次栗英来陈煜生家做调查之后发出来的感叹:陈煜生那么年轻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女儿的……秦铮铮看过陈煜生本人,也看过他的相关资料,他年纪和龚月朝相仿,比同龄人事业有成也就算了,就连孩子都比别人家的超前……是不是他年轻时犯了什么错误?秦铮铮忍不住浮想联翩。但是现实不容许他想太多,那条二哈见他进了门,也没了刚刚那股子朝他狂吠的劲头了,往后退了两步,还是弓着背,保持有随时就要攻击他的姿势,但远没有刚才隔着门的时候那么大的胆子了,换成机警地小小声地朝他叫。即使这样,秦铮铮也有点怕它,又不见那小姑娘拴狗,就只能靠着边躲着走,小姑娘嘿嘿笑着,说:“你不用怕,这个蠢狗它不会咬人的。” 秦铮铮能不怕吗?这大狗要是直接扑过来那还得了,当初龚月朝还说他家猫不会挠人呢,可见了他也是一脸防备,上爪子就挠的。他们两个人怎么回事儿?这养得宠物怎么都对他有敌意?直等他真的进了陈煜生家的入户门,这才松了一口气。 秦铮铮正腹诽呢,小姑娘给他递了双拖鞋,朝里屋喊了一声:“爸,那个秦铮铮来了。”然后对他说:“你随便坐,我去给你倒点水。” “谢谢。”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满是好奇的朝四处看。陈煜生的家又大又宽敞,装修看起来很有品位,冬日里洒满了阳光的大客厅,角落里摆着高大的绿植,柔软舒适的沙发,简洁大方的吊顶灯,墙上挂着的线条简单的油画……这就是很多人梦想中的那个家的样子吧。 不一会儿,小姑娘端了杯果汁出来放在茶几上,秦铮铮正好渴了,拿起杯子喝了两口。万恶的有钱人,不仅家里宽敞舒适,就连果汁都是又纯又浓的,实在好喝。小姑娘跟他说:“你等等呀,我去找我爸。”便“蹬蹬蹬”的跑去喊陈煜生,然而这次出来的还是她自己,对他说:“我爸让你去他书房,你跟我来吧。” 秦铮铮把杯子放在茶几上,趿拉着拖鞋跟着她去了。 推开陈煜生的书房门,这里和客厅比就又是另外一番天地,全套的实木家具颇有中国风,一整扇的落地窗让这个房间温暖而且惬意。这人正仰在躺椅上小睡,胸口放了一本A4大小的材料,封皮是牛皮纸的,他一身紫色的天鹅绒睡袍优雅又华贵,只是腿上还没拆的固定器有些煞风景了。 小姑娘上前推了推陈煜生的胳膊,说:“爸,人来了,你别睡了。” “嗯。”陈煜生从嗓子里发出一声应和,拿掉了身上的那一厚本材料。 这时秦铮铮才注意到陈煜生的身旁还趴着一只眯缝着眼睛睡着的胖狸花,不正之前他在龚月朝家里见到的那一只猫吗?原来龚月朝把猫托付给了他,还好猫正睡着,不然又该凶他了。 陈煜生起了身,揉揉眼睛,对那女孩儿说:“苗苗,去给爸爸冲杯咖啡。” 女孩儿撅噘嘴,说:“行行行。”然后就出去了。 这时候,书房中就只剩他们两个人,陈煜生见秦铮铮杵在门口,便说:“别客气,进来坐吧,我昨天睡得晚,等你等的就睡着了。” “不好意思打扰了。”秦铮铮在红木沙发上坐了下来。 陈煜生坐起身来,揉揉自己蓬松的头发,把身上的睡袍重新绑了绑,问他:“秦铮铮是吧,找我有什么事儿?”他说起话来恣意而又洒脱,自带一种骄傲的感觉,他是秦铮铮从来没接触过的类型,让觉得自己被压迫到了,以致于他进门前做好的预案全都忘记了。他记得第一次见陈煜生不是这样的啊,怎么这次没了龚月朝,这人的锋芒全都露了出来呢? 秦铮铮不自觉就警惕起来,说:“我想来问问龚老师案子的事情。” “哈哈哈哈哈……”陈煜生大笑起来,就像在嘲笑一个傻子似的,他用手上下比划着秦铮铮,“你,你是一警察,整个案件都是你们在参与办理的,你来我这打听一个犯罪嫌疑人的事儿,这不是本末倒置吗?”他大笑之后,正色道:“我看你就是来着套我话的吧?” 没错,陈煜生是个律师,他也知道律师都是靠聪明的大脑和善辩的嘴巴吃饭的,可他哪能想到刚来没说了两句话就被嘲弄了一番,而且这嘲讽充满了敌意。他一瞬间便涨红着脸,,否认道:“不是,没有。” 这会儿,小姑娘端了杯咖啡进来,一瞬间,就散满屋子香气。陈煜生原本还冲他张牙舞爪的,转而却极其谄媚的跟女儿说谢谢,那小姑娘则嫌弃的看了他一眼,陈煜生也不生气,让她出去了。 秦铮铮在一旁是目瞪口呆,不禁想他们还真是神奇的父女关系。 陈煜生眯着眼睛喝了两口,被这咖啡苦得直皱眉头,等他放下杯子,刚才眉眼之间聚集的困倦一下子都散了。他把那条没受伤的腿盘在了躺椅上,正了正身体,说:“小伙子,我不知道你今天找我来干什么,但是你想从我这儿打听到什么是不可能的。于公,你想往深了查小朝的案子的话,抱歉我没看见你的手续,我也没什么好说的,该做的笔录我都做过了;于私我是看在你曾经是小朝的学生才让你过来的,里子面子都给够了,你想通过私人渠道获取信息,那么我也是无可奉告的。” 秦铮铮哪想到陈煜生就跟龚月朝养得那只猫一样对他攻击性十足啊,还不等他把话说完,就直接跟他较起了劲儿,话里话外都是“此地不欢迎你”的意思,怪就怪他这尴尬的身份。 “您误会了……”他说着,从包里拿出了父亲的工作日记,翻到做了折叠印子的地方,站起来递给了陈煜生,“我爸曾经也是一名警察,我整理他的遗物的时候发现了这个……您看一下吧。” 陈煜生一脸疑惑地接过去,用最快的速度浏览了一番,然后继续保持那一脸疑惑,将目光转移到秦铮铮身上。 秦铮铮说:“我是一个警察,您是一名律师,咱们两个人对于做假证和伪证的后果要比任何人都清楚。” 陈煜生的脸上瞬间便笼罩着一层说不透的阴霾,“你威胁我?” 秦铮铮摇头否认,“我早知道,任何犯罪都不会是完美的,都会有它的动机和突破口,只要找到一个点,案子就会迎刃而解。之前,龚老师的案子就是找不到所谓的动机的,就连帮你报复这个理由都显得十分牵强,在王雪绛的案子之前,我都不信是他做的。直到我无意中看见了这个,我才明白他为什么会铤而走险,用自己的前途相搏了。”说着,秦铮铮又想起父亲记叙的过往,不自觉便伤感起来,他强制自己压掉心中异样的情绪,吸了吸鼻子,说:“我完全可以在第一时间把它交给我的同事,这样的话,我们整个刑警队都不会被上面一直压着,我们队长和副队长也不会一直为难了,这样我们都会轻松。但是我没有这样做,因为这样的话,龚老师……他就会被判更重的罪,我不想,他曾经那么帮我,他出事儿了之后,我什么都帮不上就算了,我更不能在这种时候落井下石。” “那你找我想干什么?”陈煜生的语气有些松动了,他的警惕性也放下了,他把那个笔记本还给秦铮铮。 “我想问你,龚老师……他真的经历过我爸爸日记里所写的这些事情吗?”他问完了,举起自己右手的三根手指放到耳旁做发誓状:“陈律师,请相信我,我不会说出去的。” 陈煜生把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用拇指拭去了嘴唇边残留着的咖啡液体,先冷笑一声,说:“别人都说人性本善,其实我是觉得人性本恶,你没经历过的事情,你就永远不会知道人的身体里究竟会住着一个怎么样凶残的恶魔,而这个恶魔,会给一个孩子的心灵造成多大的伤害。” “……真的是这样的吗?” 秦铮铮分明看见陈煜生点了点头,然后听见他说:“秦铮铮,你今天听完了我的叙述,咱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你要是说出去,让这个屋子外的其他人知道的话,姑且不谈小朝会怎样,你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你可要想清楚了。” 秦铮铮从把手机导航设成“清帆律师事务所”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在往一个深渊里义无返顾的跳,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路标都写着正义,究竟哪条是对的,他也不知道,只是他的潜意识告诉他,不能做任何背弃龚月朝的事。 那个在操场上捧着篮球喊他名字的老师,那个从校长室出来后站在夕阳余晖下镶着一层金色的老师,那个在讲台上传道受业的老师,那个觉得他笨露出一副嫌弃表情的老师……他的青春是与这位老师羁绊在一起的,他帮他度过人生最艰难的日子,为他失去父亲时解开了最难解开的心结,那他又怎么能背叛呢? 当初披着一身警服的父亲没有帮龚月朝做到的事情,他可以帮着父亲实现的。 秦铮铮这样想,然后笃定地说:“你放心。” 他的脑海中回荡着父亲曾经跟龚月朝说过的话:“叔叔帮你做主。”然后看见了满脸是伤的小男孩儿感激并且充满期待地冲他点了点头。 第三十八章 秦铮铮在开车回家的路上总是有些恍惚,虽然他在临走前陈煜生让他把他们之间的对话忘了,但是他又不得不反反复复的带着画面去回忆陈煜生跟他说过的关于龚月朝年少时的事,几乎不受控制了一样。然而雪后路滑,他还得认真开车,等他好不容易到了家,下车时腿都是软的。 回家后,秦铮铮觉得累极了,倒在床上半天都不愿意动,他妈妈问他去哪儿了,中午吃了没他都没回答,只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放肆了继续去想陈煜生口中关于龚月朝的林林总总。此时他在陈煜生家流过眼泪的眼睛又涩又痛的,望着天花板陷入一片迷茫之中。他知道了,了解了,才发现龚月朝的过去有多苦,是他不敢想象的苦。然而,与龚月朝的过去成为对比的是他的现在,因为在他的那张脸上几乎看不出任何苦大仇深,反而是一种对于美好生活的珍视。难怪他的眼睛里总是写满了故事,是让人捉摸不透的故事。 “他在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大。”陈煜生对他说:“你知道吗?小朝面对生活,始终是心怀善意的,他也用他的善意感染了很多人,包括你,和我。”陈煜生说这话的时候明显顿了顿,突然间陷入到了某种感恩的情绪中,“他不愿意诉说过去,什么难过的、不开心的,都是自己往肚子里吞咽,去消化。他去看心理医生,按照医嘱服药,坚持锻炼身体,敬业的工作,他是想要走出过去的阴霾的……” “那……心理医生的事情……”秦铮铮想到了龚月朝提到的证人,叫什么王雨柔的,那是她出了伪证吗? 陈煜生懂了他的意思,证实了他的想法,“王医生出了伪证,事实上,我也在查这件事情。这人是我介绍给小朝的,她甚至在个人情感上是喜欢小朝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在警方询问的时候,说她不认识小朝。”陈煜生叹了口气,又说:“可是她的证词也的确帮不上什么忙,精神鉴定才是最关键的,现在那个不知道为什么出了问题……” “也许……”秦铮铮直来直去的,他始终觉得那种鉴定类的东西是站在公平公正的角度上做出来的,也许龚月朝的心理治疗真的成功了呢? 陈煜生摇头说:“事实上,我曾经通过门路帮小朝做过类似的鉴定的,我手里有以前的鉴定结果,但是能起的作用微乎其微,我在考虑要不要在法庭上拿出来,因为过去不代表现在,我是怕对小朝的未来造成不好的影响。” “龚老师家里总归会有看心理医生的手续吧,就病历什么的,我去看看……”说着,他一时冲动,就站了起来。 “你们警方都去他家搜了,搜到什么了吗?”陈煜生问。 的确是没什么,秦铮铮冷静了,就又坐了下来。 “小朝他虽然很积极的配合医生的治疗,可他内心却很抵触这件事,他从来不去医院找王医生,而是周末去她的工作室,到现在大部分都只是聊天而已,早就没什么病历了。” “那以前的呢?” “销毁了……” “销毁了?”秦铮铮难以置信的问道。 “是,他都给烧了。他就这样,一边争取走出来,一边又在逃避,很矛盾吧?”陈煜生苦笑着,“他现在一口苦的东西都不吃,茶啊,咖啡都不喝,不吃柚子,吃橘子要把白络都给扒干净,甚至生病了都硬挺着拒绝吃药。他不太喜欢交朋友,却又不得不去面对很多的学生,他说看见很多朝气蓬勃的孩子会开心。他状态最差的时候整晚的睡不着觉,现在也都挺过来了,就已经很好了……”说着,陈煜生吸了吸鼻子,秦铮铮分明看见他眼睛里闪过的伤感以及湿润的眼泪。 “我……都不知道……”他要是知道,可能就不会那么固执的仅仅因为当年龚月朝的冷漠而四年拒绝与他交流,他后悔得要命,可是又哪里有后悔药可以买。一个孩子从充满了同学霸凌的少年时期成长起来,凭借自己坚决的意志,到今天成为一个顶天立地问心无愧的高中老师,这中间要经历多少磨难啊。 陈煜生摇头,“除了你我,谁都不知道,就连他的母亲都不会意识到他的儿子究竟有多苦。要不是不能打女人,要不是我腿没全好,他妈妈前几天过来找我,对小朝出事儿表现出愤怒的时候,我真的很想打人的。”他说着话,分明攥紧了拳头,语气也加重了。 “他妈妈……” “他出事之后,他妈妈找我哭,又说很失望,说什么小朝太不让人省心了,害得她女儿在学校都抬不起头来。我就说她,你儿子当年在学校抬不起头来的时候,你又在哪儿?她流着眼泪不说话了。小朝心里的苦,除了他自己,谁又能体会。” 此时,秦铮铮的眼泪已经止不住了。他甚至忘了是怎么走出陈煜生家的大门了,他只听见陈煜生劝他:“你别冲动的去找你们领导说什么不该说的,他的案子我和乔律师会办的,以后就算在里面也肯定不会让他受委屈,该打点的都由我们来出头,你好好当你的警察,以后你和他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对你对他都好。” 秦铮铮知道陈煜生的意思,龚月朝的案子他不是没参与过,这其中的阻难他怎么可能不清楚。陈煜生话里话外就是告诉他,龚月朝的案子到了今天的地步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让他平平稳稳的走完法院开庭的流程和静待判决结果,然后安心的去监狱服刑,就是最顺利的。那些站在阴暗的角落里的权利的奴隶们想必此时都在衡量这其中的轻重,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好。陈煜生也在暗示他这场势力的角力中不能再有任何人去牺牲了,他一个普通的小警察参与过多的话,到最后只会成为祭品罢了。 “我知道,谢谢你,陈律师。” “别提谢,从我家出去,就把我跟你说过的事情忘记吧。” 可他又怎么能忘记呢? 龚月朝的案子开庭的时间是在三月初,这时候刚过正月十五,天气渐渐变暖了,不经意间会在枯草窠子里发现一丝绿意,出去放风的时候,龚月朝总是下意识的去寻找那抹生机,他都觉得有趣,以前在外面的时候他都不会太注意这个,如今在里面反倒关注其这些不经意的小惊喜了。转眼就快到上庭的日子了,他并没觉得有什么好忐忑的,外面的那些纷争似乎都与他无关。 乔律师又来见了他两次,每次带来的消息有好有坏,之前一次是说案子在法院出了什么差池,应该是王雪绛那边又起了什么幺蛾子,他们辨方提出程序上的质疑之后,又从中斡旋了一段时间,最后不了了之了。 乔禾还问了他关于案子民事部分调解的的意见,龚月朝在问清民事调解的赔偿数额和判决所需的赔偿金额之后,惊了一惊,然后说:“这中间差太多了,那就让法院判吧。” 乔禾似乎不解,说:“你是怕你父母有压力大还是什么?煜生说这个钱他来出,你不用担心。刑事案子的民事调解对你的量刑会很重要的作用的。” 龚月朝打断他,作用他当然都懂,和陈煜生做朋友久了,就是法盲也懂得一二了。所谓调解就是双方各让一步,说白了就是伤人者在法律判决的基础上多给点儿,被伤者在不伤大雅得到心理安慰的前提下多要点儿,大家和和气气的,用金钱来解决法律问题,最后得到一个谅解,双方皆大欢喜。 可是他却摇头了,说:“乔律师,你上次跟我说调解的事情我就想过了,一是我不想让煜生再为我付出了,二是没必要。” “没必要?怎么叫没必要,对方的谅解很重要。”乔禾急了,这案子远比他想得难,远比他想得关系复杂,这其中很多环节是陈煜生出面协调的,法院之前有说法也是陈煜生摆平的。他能与陈煜生合伙,除了友情外,更是彼此利用,取长补短。陈煜生关系网多,人灵活又长袖善舞,外向型;他则业务扎实,不善人际,内向型。所以他们才能一拍即合,在随江的律师界混得风生水起、所向披靡。他接了这案子之后,两个人时常讨论,可这人还是瞒他不说实情,让他云里雾里的。龚月朝这边显得更不积极了,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这真是让他为难。 谁能想到龚月朝却笑了,反问他:“乔律师,你觉得对方会谅解?” 乔禾听完便愣住了,可能都没想到龚月朝竟给他如此透彻与超脱的回答,细细的一想所受到的阻力,搞得他也跟着没了底气,只好说:“对方有态度,会谅解的吧。” 到了现场,乔禾才知道龚月朝的睿智,其实后面的事情,在看守所蹲着的龚月朝都猜到了,王雪绛那边的律师在法庭组织的庭外调解上狮子大开口,而且不管不顾法庭的严肃以及法官的面子说了很多不是特别动听的话,气得一向沉着稳重,脾气极好的乔禾在这场没有任何意义的调解结束之后,站在法院的走廊里,血压飙升的对着电话跟陈煜生大骂王雪绛不知好歹,然后再兢兢业业的开车回去再一次的会见龚月朝。 龚月朝一脸“你看吧,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乔禾实在是无奈的,只好说:“法庭上我会再试试的。” 龚月朝只好说:“那就麻烦你了。” 第三十九章 这虽然是一个晴天,但春寒料峭,一阵阵的北风把刚冒了绿意的柳树枝丫吹得四处乱摆,显得很是可怜。 龚月朝起了个早,跟管教申请刮了胡子,换好一身还算整洁的衣服之后,脚上手腕上都被套上厚重的镣铐,就被带上了法院来的押送车。要说这镣铐太重,走路响得厉害,上车还差点把他绊摔了,夺走几部就要把脚脖子磨破,他很是厌烦。 这车是大金杯改装的,原来后边的座椅被卸掉了,换成了侧面坐的长椅,并用一道栅栏隔开了驾驶室。来押解的算上司机一共是四个法警,与他一起的还有两个其他监舍的,今天都是一起开庭。相比于看守所的管教,法院法警的态度虽然不见得有多好,可明显更柔和一些,坐在车上的时候,有个年纪大的还问他们会不会抽烟。 龚月朝是不抽烟的,另外两个腆着脸拿了这个法警递过来的烟,一时间整个车厢乌烟瘴气的,熏得龚月朝喘不上气来。那法警见他不说话,便问:“小伙子,看你年轻又老实,犯了什么罪?” 龚月朝刚要开口便吸进了一口烟,呛得咳嗽了起来,开车的司机听见了便发了话:“李哥啊,我说你们可别抽了,这满车的烟,等会回去咱们队长又该啰嗦了。”说着,他把自己那边的车窗给打开了。一股凛冽的空气瞬间把车厢内的乌烟瘴气吹散了,龚月朝赶紧呼吸了两口,咳嗽这才有所缓解。 “故意伤害。”龚月朝答。 那老法警又问:“那你以前干什么的?”说着,把烟灰掸到了车上。 龚月朝说:“老师。” “哎。”他叹了口气,说:“有些事啊,千万别冲动,你看你年纪轻轻的连工作都搭上了,出去了之后还连出路都没有。”说罢,他又抽了一口烟。 龚月朝只是听着没说话,这些见多了老犯的法警们,总有一肚子的人生大道理炖成的心灵鸡汤,见着谁都想灌上几口,这几乎成了一种无意识的习惯。 老法警见他话少,就又去问另外两个,其中一个是个诈骗犯,满嘴跑火车,龚月朝感觉这人编造出来的谎言都把自己给洗脑了。 还有一个是聚众斗殴的小年轻,十八、九岁的样子,他说自己被兄弟叫去站脚助威,手拎着凶器还没等动手警察就来了,他觉得自己倒霉就倒霉在对方有个小孩儿被一铁棒子凿在了后脑勺上了,刚送进医院就断气了,他说着又哭了:“我犯事儿那天是我十八岁生日,前脚刚成年,后脚就赶上这事儿,我跑了一年多,等同案都审完了,风声没那么紧了才回的随江,谁知刚下火车就被警察抓了。我爸妈都不管我,我拿啥钱赔给人家啊。” 龚月朝心说活该,可转念一想自己又有什么立场说别人。 一路随意的聊着,车子很快便驶进了随江市立夏区人民法院的大门,他们的车停在了审判大楼的后门,有几个法警在门口等着,然后他们三个人被带到位于一楼东北角的羁押室。 羁押室附近站了好些个家属,龚月朝远远就看见了自己的母亲和继父,几个月不见了,母亲几乎瘦脱了相,她的眼圈红红的,见到他之后,大滴的眼泪便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她又不敢过来,只是远远地看着他,几乎有一肚子的话要说。龚月朝就这样一边走一边与母亲对视,直到最后进了羁押室的大门,才收回了目光。 纵使这多年心里有多少埋怨与不满,就那几眼也都烟消云散了。 “随江市立夏区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现在宣布开庭……”随着坐在审判席上的审判长一声法槌的敲响,刚刚还喧闹的法庭瞬间便安静了下来。 这是一间差不多四十来平米的审判庭,龚月朝左手边坐着检察院的两个公诉人和一个律师,这两个公诉人他是见过的,他们去看守所对案子进行了流程上的问讯,两个人挺专业的,对他也不带有什么偏见,末了还问他是否需要司法帮助什么的,给人印象很好。 而那个被害人的附带民事部分的律师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庭前核对身份时说她是北京那边一个什么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姓张,她个子很高,是典型的东北女人那种粗壮的身材,穿了件绛红色的呢子大衣,烫着一头大波浪,说起话是来自带尖酸刻薄的音调,让人听着就觉着难受,难怪会把看起来脾气很好的乔禾气得发狂。 他右手边便是乔禾了,乔禾旁边坐着的是韦江远,龚月朝就随意看了韦江远一眼,却发现这人的目光在不住地往他身后瞟,龚月朝下意识的再顺着韦江远的目光往后看,发现韦江远所看的正是陈煜生,而陈煜生呢?又在看他,两个人目光碰触的时候,陈煜生眯着眼睛直笑,他指指自己那条曾经受了伤的腿,用嘴型告诉他好了。龚月朝是被陈煜生的笑容安慰道了,原本在这庄严的法庭有的那点紧张的情绪一下子都散了。 今天是工作日,来旁听的要比他预想的人多了很多,有几个陌生人,不知道是不是什么社会组织之类的。他的母亲和继父坐在旁听席的第一排,秦铮铮也在,他坐在最后一排,在极其努力的在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可从他进来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看他,龚月朝被这一道又一道的视线盯着,不能不去在意属于秦铮铮的那有些灼热的目光,他都觉得自己不自在了。 “法警,你把被告人的戒具拆了。”法官清了清嗓子刚要让检方念起诉书,看见他手脚还被戒具束缚着,便告诉坐在他身边的法警。 “谢谢审判长。”龚月朝伸出手,哗啦几声响,活动了几下手腕,瞬间便觉得轻松多了。 庭审一开始,就爆发出了一股火药味儿,节奏很快,不管是公诉人、乔禾还是那个张律师,几方针锋相对,激烈异常。他全然是信任乔律师的,原本还飘飘忽忽的不定神,经过几番质证之后,他不得不沉下心思投入到这次庭审中,因为那个张律师剑走偏锋的总想把话题往张明峰那几个人的案子上拉。龚月朝陷入了头脑风暴中,在尽量回避这个张律师的暗箭。与此同时,他也发现了个有趣的事儿,乔律师这个外表温文尔雅,看起来好脾气的男人,此时就像加了几桶火药一样,说话不仅直击各种证据的要点,还把那个张律师言语中的漏洞一再驳斥,根本就是在报前段时间调解时发生不愉快的仇,一时间那女人明显处于弱势,张牙舞爪的想要吃人,车轱辘话轮番的说,每次审判长听她发表意见都要拧着眉头,期间强调了好几次让她遵守法庭纪律。 龚月朝听得想笑又不能笑,想鼓掌也得忍着。就在公诉人把最后一份证据举完了之后,审判长问龚月朝:“被告人,你有什么新的证据向法庭出示吗?” 龚月朝说:“没有。” 他又问乔禾:“辩护人,你这边有什么新的证据向法庭出示吗?” 就见乔禾沉思了一会儿,说:“没有。”他最后也没把那份并没有什么用的精神鉴定拿出来。 法庭进入到了辩论阶段,公诉人只是进行了一个总结性的发言,发表了公式化的量刑建议,张律师已经语无伦次的又说了一堆,就在无止尽的重复中被法官终止了发言。轮到龚月朝的了,龚月朝说:“尊敬的审判长,人民陪审员,我站在这里,始终坚持的一点是我认为被害人王雪绛指使他人制造车祸对我好友陈煜生造成伤害,而警方并没有进行深入调查,敷衍了事,我才出头为其报仇。我认罪,悔罪,我也希望警方能对每一件案子负起责任来,如果警方能对此案追查到底,我也不会铤而走险,我说完了。” 他话音刚落,那个被压制了一整场庭审的张律师站了起来,指着龚月朝说:“法官,他这叫认罪悔罪态度好吗?我请求法官从重判罚!” 审判长明显听她讲话不耐烦了,连敲了几声法槌,对她进行警告:“附带民事诉讼的代理人,请你遵守法庭纪律,庭审过程书记员都是记录在案的,怎么判罚我们合议庭都会讨论,不用劳烦你干预太多,你是老律师了,注意一下。”说罢,他看向乔禾,说:“辩护人,你来发表一下你的辩护意见。” 乔禾清了清嗓子说:“我作为被告人龚月朝的辩护人,发表如下辩护意见,请法庭参考。”说着,他看了一眼龚月朝,龚月朝冲他点头,致以感激的微笑,乔禾继续说了:“本案的起因在于……” 持续了差不多两个小时的庭审终于结束了,龚月朝的戒具又被加上了,他在庭审笔录上签字捺印之后,又与母亲说了几句话便走出了法庭。 他刚出门,竟然在走廊里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是王雨柔。她梳着知性的短发,穿着件白色的短款棉衣,一条修身的蓝色牛仔裤,下面踩着一双踝靴,龚月朝看着她,竟然发现自己并没有对她有任何的恨意,只是笑着冲她点了点头,然后便准备跟着法警走了。回去后,等到了判决,他就可以去服刑了,板上钉钉的蹲监狱的结果,并不会因为一个人的证言而改变什么,只是能够看透一个人的心。 谁知他却被叫住了,“龚老师……”她的声音有些嘶哑,龚月朝回头,就见她的脸上挂着眼泪,她说:“对不起。” 龚月朝无奈地摇摇头,回过头,离开了,他分明又听见了三个字:“原谅我。” 到了羁押室,另外两个案子还有一个没开完,他得等一下他们,再统一送回到看守所里,几个法警抽着烟聊着天,没一会儿门口探进来一个脑袋,有个法警看见便出去了,两个人在外面说些什么,没一会儿,秦铮铮竟然进来了。 他站在隔间的铁门外面,用一种充满愁绪的眼神看着龚月朝,龚月朝坐在那里,抬头看他,问:“你怎么来了?” 秦铮铮用牙齿咬着嘴唇,似乎要哭了的样子,他把手搭在铁门上,咕哝了半天,才说出几个字来:“老师,你在里面多保重,你都瘦了。” 龚月朝低头看看自己,满不在意的笑了,说:“谢谢你。” “等你判决下来,我再去看你,你要是缺钱什么的,都跟我说……” 龚月朝点点头,又说了一句:“谢谢你,你自己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钱的事儿,你不用担心,我朋友会帮我的。” 秦铮铮却摇头,执意道:“他的是他的,我的是我的。” 龚月朝见不得他犯孩子气,还要把钱分得这么清,便说:“秦铮铮,你是个警察,我现在这幅样子,你还是离我远点儿吧,对你的前途不好。”说着,他举了举手上的手铐。这时候,从远处传来一阵镣铐的声音,龚月朝往外面看了看说:“你快回去吧,我也该走了,我也不是什么老师了,过去的事情你不用一直记着,那是我当初做一个老师的本分。现在,我们两个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做个好警察,多帮助需要帮助的人,能够明辨是非,就没枉费我教你一场。” 第四十章 几声门铃响了之后,便从屋内传来“蹬蹬蹬”的跑步声,“来了。”与之相伴的,还有清脆的女声。 门开了,开门的女人看见门外站着的人,先愣了下,随后便敛去了脸上原本带着的笑意,低下头说:“张哥,你来了。”说着话,她侧着身子,给这位来访者让进门来。 那人点了点头,进门后,没换鞋,问道:“雨柔,你哥在家呢吧?” “嗯,在卧室里躺着呢。”她回答。“我去给你倒水。” 那人说:“不用了。”他径直就要往里走,突然间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龚月朝的那个案子,开庭的时候,你去了?”问这话的时候,他故意断了句,斜着眼睛,居高临下的样子,给人很大的压力。 王雨柔也感觉到他那束略显冷漠的目光向她射来,便把头垂得更低了,说:“是。” 那人生气的用食指点了她两下,摇摇头,说:“雨柔,你这样对你哥好吗?” 王雨柔抿着嘴,转移了话题道:“我去给你倒杯水。”说着,便离开了。 男人望着她的背影笑着摇摇头,轻车熟路的去了那间卧室。 卧室内开着一盏昏暗的小夜灯,偌大的双人床上只躺着一个男人,男人原本睡着,被门声惊醒了,他揉揉眼睛看清来人,强撑着自己坐起了身,“明峰,你来了?” “雪绛,这两天感觉怎么样?”张明峰放下手里的包,问道。 王雪绛摇摇头,捂着自己身上受伤的地方,说:“还那样,我血糖有些高,伤口不好愈合,就一直反反复复的,今天下午还有点低烧,这会儿好多了。” 张明峰又把外套脱了,俯**子掀开他伤口上的敷料看了眼,说:“还行,在家好好养一段时间,哪里不舒服就让赵渊过来给你看看。”说着,便坐在了王雪绛的床边。 这时候,王雨柔推门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杯水,她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小声说:“张哥,喝水。” “嗯。”张明峰应了声,端起了水杯喝了一口。 “你们聊着,我先出去了。” 王雨柔转身出去,还顺手把门带上了,殊不知张明峰一直盯着她到关门。 “你妹去听龚月朝的那个案子的庭审了。”张明峰看着那扇门,说。 “是,我也管不住,我又没啥立场管,她嫂子早就跟我离婚了,我这住院也都是她伺候的,又应了咱们的要求,我还能说什么?”说罢,他叹出一口气来,“本来她跟我就是同父异母的,能做到现在这样我都很知足了。” 张明峰听见,噗嗤笑了,他把衬衫的袖子卷了卷,说:“怎么你王雪绛住这一场院,心都变软了呢?当初咱们俩合伙搞掉时沐城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优柔寡断的啊。就你那妹妹,跑到法庭外面跟人家说对不起,请求人家原谅,这低三下四的可跟你一点都不像。” “这不两回事儿吗?” “你可算了。”张明峰起身从随身带来的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递给他:“我请的那个北京的团队已经把沐城集团随江分公司这边的财产和账目都清算出来了,到时候通过关系改个手续,时沐城那老家伙手里的资产有一部分就进了咱们腰包了。” 王雪绛拿过那份报告细细翻看了一遍,指出了几处有疑问的地方,张明峰一一解答了,然后补充道:“趁着沐城集团现在乱成一锅粥,能做得事情就赶紧做,说真的,你出事了之后,我本来挺想置龚月朝于死地的,后来想想实在不如搞钱来得划算,他算个什么啊,从小到大,都是蝼蚁。本来当初我和赵渊、周立和他们几个商量整龚月朝的时候,都没把你打篇上。就你之前接触的那个叫什么陈煜生的律师你怎么不把他底细搞清楚,他和龚月朝有这么一层关系,你下手之后,他就跟疯狗似的,要不是我一直通过关系给警察施压,让他们一直盯着,估计你那天晚上直接就挂了。好吧,现在你这出了事儿,好多东西都得我出头露面的,我爸那边都告诉我好几回让我收敛一些了,省里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呢。” 王雪绛听得不耐烦了,说:“那陈煜生行事太诡异,还跟个老母鸡似的保护着龚月朝,就他那个律所的合伙人乔禾,咬起人来也是凶得很,咱们这边请的那个破律师连官司都不会打,你还就知道怪我。” “行了行了,咱们俩也别互相埋怨了,如今这事儿也成了,好事多磨,就让龚月朝在里面安安生生地蹲上几年,咱们这边的业务上了正常轨道,一切就都好说了。”张明峰说罢,看了眼手腕上的表,起了身,“我也不在你这多呆了,明天我要陪区长去张州。” 王雪绛把那份文件递给张明峰,说:“龚月朝的判决什么时候下来?” 张明峰停下整理衬衫袖子的动作,问他:“怎么?你还觉得不够?” 王雪绛的眼色向门口瞥了瞥,说:“没,我妹对他有意思,不死心。早点下判决,好断了念想。” “要断念想,就等他出来了。”张明峰笑着,“从那里面出来的人,再也不能像以前那么折腾了,活人都要扒下去一层皮,到时候就是废人一个,谁还能有意思?” 王雪绛也笑了,“你说得有道理。” “目的达到了就成,得饶人处且饶人。”他整理好了衣服,拿起放在凳子上的外套和包,正要往外走,突然间想起了一件事,便站定了,说:“账目中有一笔钱,分别给了负责筛选司法鉴定机构的负责人和做精神鉴定的医生,这两笔钱没票子,等你好了想法给做平了,别到时候出什么差错。” 王雪绛摆摆手,说:“知道了,我看出来了。” 张明峰很满意今晚的谈话,便从王雪绛家里离开了,他开来的那辆奥迪转眼就消失在了这夜色中。 秦铮铮拿着帮张英罗写好的会议发言材料敲开了他办公室的大门,就见张英罗办公室里有客人,他就想等会再来,结果那位客人见他进来就告辞了,张英罗礼节性的挽留了一下对方,那人声称有事执意要走,张英罗便指着自己办公室内的沙发说:“铮铮,你先坐会儿,我出去送送人。” 秦铮铮把那份材料放在了张英罗的桌子上,低头瞄见一份判决书,这一看倒是不要紧,当事人身份那里龚月朝三个字吸引住了他的目光。还不等他拿起了细读,张英罗就回来了,秦铮铮被抓了个正着,他红着脸赶紧放下了那几页纸,心虚地去看张英罗。 张英罗坐回到自己的皮转椅上,点了根烟,瞄着那份判决,对秦铮铮说:“想看就看。刚才来的那个是法院的,我一哥们儿,我跟他说出判决了就把结果告诉我一声,谁知他出来办事就给我拿了一份复印件过来。” 秦铮铮犹豫着拿起来,又不太敢看,他看看张英罗,又看看那张纸。张英罗自在的抽着烟,见他这样子,干脆直截了当的告诉他说:“五年,还有罚金。” “这……有点重吧?”秦铮铮迟疑的问。 “重伤,然后民事好像也没达成和解,这就算是合理的了。” 秦铮铮低下了头,小声说道:“行吧。”然后便准备要走。 张英罗却喊住了他,“铮铮,你那天跟我请假就是去龚月朝的庭审了吧?” “是。” 张英罗把烟抽完,才说:“我看你最近情绪不好……” “……啊?”秦铮铮看向自己的领导,辩解道:“还行吧,也没有。” 张英罗叹气说:“你这孩子,就把什么事情都写在脸上,这样吧……”他说着话,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秦铮铮:“省厅有个基层民警的培训,原本打算派栗英去的,换你去吧,去锻炼一下,长长见识,开阔一下眼界,也换换心情。”张英罗知道秦铮铮和龚月朝之间的渊源后,就不像以前那么固执了,反而还有意开导他一下。 “那英哥……” 张英罗无所谓的摆摆手,“不用在意他,这事儿我都还没跟他说。” “谢谢领导。”秦铮铮收好文件,“那我下去了。” “嗯,去吧。” 秦铮铮刚想走,却听见张英罗说:“铮铮,他虽然做过是你的老师,但他现在也成了一个犯罪分子,不要太沉湎于过去,往前看。” 秦铮铮听见这话,他原本还想辩解几句,又想起那天在法院的羁押室看见龚月朝时,龚月朝与他说过类似的话,话一时间就都堵在了喉咙里,说不出来,咽不下去。“嗯,我知道了。”他只好这样说,可是心却跟被刀割了一样。 三月底的张州,天气并不见有回暖的趋势,秦铮铮刚下火车,就被省会的冷风吹了一个哆嗦。 出了站,他的同学杨清源已经在等他了,见他第一眼便问:“铮铮,过个年,你怎么就瘦了?” 秦铮铮苦笑着,说:“工作忙,我领导还把我派到这儿来锻炼,就是看我年轻。” “年轻多吃点苦,不是坏事儿。” 两个人说着话,结伴上了一辆去往杨清源学校的公交车,在车上,他们随便闲聊着,话题不知道怎么就扯到龚月朝身上去了,杨清源说:“我听我哥说,龚老师的案子判了?你知道细情吗?” 乍一听到龚月朝,秦铮铮的心像是被什么揪了一下,泛起了一阵的酸疼。他应了声,说:“嗯,判了,五年,据说已经去随江第一监狱服刑了。” “那还挺重的。”杨清源感叹道,“我哥说,学校里好不容易消停了,这会儿又议论纷纷的了。” “说什么?”秦铮铮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戟校长搞了一次师德教育,反正就以龚老师为反面教材呗。还找了几家媒体过去做报道,说过几天就会出刊了。他可真是一个小人,人家都进去了,还要落井下石。” “这也太……” “太不可思议了是吗?” “嗯……” 杨清源叹气道:“一个好人不管之前做了什么好事,只要出现了一个污点,那么这个人就会被打击掉;但是一个坏人,偶尔做了一件好事,大家就都会觉得他改邪归正了。龚老师就是这样,他在学校的时候还是挺热心的,谁有什么困难都会站出来,可是出了事儿,有的人就恨不得去踩上去一脚。不过……说起来……” “什么?” “你在警察系统,和监狱那边熟不熟?” “我大学同学有在随江市第一监狱上班的,怎么了?” 杨清源提醒他,说:“都说进去会扒一层皮的,你有这层关系,就赶紧联系照顾他一下啊,亏着人家那么帮你,我说你脑子是不是缺根弦儿?” 这段时间的秦铮铮只顾着想龚月朝和领导的教诲了,还在那儿自怨自艾的,好在杨清源及时给他开了窍,不然他就真的走进死胡同里了。他赶紧掏出手机联系他那同学,结果人家说也在张州参加培训,这下好了,可以面对面沟通感情了。 第四十一章 龚月朝只拎了一个简单的包,坐上了去随江市第一监狱的车。 这囚车还是大金杯,后面算警察挤了一共八个人,押送的警察都是荷枪实弹,一脸严肃,专注认真,这一路上,一声都不肯吭,生怕半路出来个劫囚车的。好在也就一个小时的路程,他们的囚车便停在了随江市第一监狱的院内。 目前,省内一共有四所监狱,随江市第一监狱坐落在随江市昌墉县,其占地面积和规模仅次于省会张州的那间,附近几个市县的犯人一般都会到这里来服刑。昌墉县也是古时候流放犯人的地方,不论是从过去还是现在,人们口中的这个地方总是带有一点神秘和一股戾气,甚至成为有些大人吓唬小孩儿的口头禅——“你不听话就把你送昌墉去,那边有会打人的警察叔叔。”于是昌墉就成了很多随江小孩儿的童年噩梦之一。当然,也有一件事也很有趣,昌墉县的整个经济产业竟也都是依赖在第一监狱发展起来的,是以住宿和餐饮为主的特色“探监”经济。 他们下了车,龚月朝第一眼便是四周高耸的围墙和围墙上架着的电网,以及四周的瞭望塔。当然,现实是不容许他多看的,他们很快就被带到检查身体的地方,又是一番与看守所流程大致相同的检查,他来之前已经被“二进宫”的二帅科普过了,“随江一监,堪称省内第一严,因为曾经有人在**儿塞了一根圆珠笔进去,把同监舍的人给怼瞎了。在此之后,就是从里到外的检查,恨不得把你肠子从里面掏出来查一遍。”二帅说这话的时候,一反过去不靠谱的常态,面色极其认真,根本不像是在吓唬人。 事实还真是如此,不仅龚月朝的行李被翻个稀烂,他身上从里到外也接受了如二帅说得一致的洗礼,比看守所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强压着胸口拱起来的怒火,忍住了这又一次的凌辱。 他来蹲监狱,不比在外面,初来乍到就惹祸事,肯定会成为这些没事儿闲的恨不得有人找点事儿的狱警的眼中钉,那他这几年都没好日子过。 等一切都查好了,他拿着发下来的囚服脸盆之类的私人物品,被狱警带到了监舍。 相较于之前略有些憋仄的看守所,监狱的环境显然要更好一些,就拿他被分配到的这间监舍来说,二十多平方米的面积,摆了四张铁床,这就要比看守所的大通铺看起来舒服了,绿色的杯子被整整齐齐叠成了豆腐块,还是挺整洁的。这间监舍目前住了七个人,此时正是思想学习时间,人都在,见他和那个老狱警一起进来,便齐刷刷的站了起来,一个个都把腰杆拔得倍儿直,问了管教好,管教就对他们说:“这是新来的,你们好好的,别给我惹麻烦。呐,你睡里面那张床。” 这话听着真是耳熟,感觉这段时间都快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也不知道这些狱警们是不是都一个学校毕业的,又或者说从一个模子里抠出来似的,他们用同样的眼神看人,操着同样的语气说话,甚至对每一个新进来的人说得是同样的话。 龚月朝冲他们笑了下当做问好,这才注意到站在最里面有个眼熟的人。这不正是前段时间刚被送过来的时沐城吗?这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难道这就叫缘分? 监舍的大门被关上了,还不等龚月朝说话,时沐城就踢了站在他旁边的小瘦子一脚,说:“猴崽子,你把你的床让给他。” 被称作猴崽子的这个人叫杜家平,长得又瘦又小,一副尖嘴猴腮的样子,真的像只小猴子。 他捂着屁股,指着龚月朝,不服气地问:“他谁啊,凭什么我让他?” 就见时沐城眼睛一立,说:“老子办事儿需要理由?” 小瘦子立刻怂了,委委屈屈的看了龚月朝一眼,很是不满的把他的被子从床位下铺搬到了上铺,说:“城哥,这下总行了吧。” 那个床位靠窗,虽然窗户被铁栅栏狠狠的围了起来,但是看起来透光又舒服。室内有个面积不大的卫生间,他这里离卫生间又远,真是比较好的位置了。 他感激地看向时沐城,那个小瘦子转眼就没脸没皮的凑到时沐城身边,问:“城哥,这谁呀?”说完,往龚月朝的方向呶了呶嘴。 时沐城白了小瘦子一眼,把其他几个人叫了过来,他自己则走到了龚月朝身边站定,煞有介事的介绍道:“这位呢,就是我的大恩人,龚月朝,以后这个监舍里,除了我,你们还得听他的!”时沐城的个子没龚月朝高,却硬要揽他的肩膀,龚月朝只好侧歪身子方便他,然后对着这几个生面孔讪笑。 “那就叫朝哥!”小瘦子是个狗腿子,时沐城说啥就听啥,活像过去皇帝身边的小太监。 在监狱服刑的,刑期一般都不短,哪个人身上没点儿大事儿?有几个人一看就都不是善茬,满心的不服气,但碍于时沐城的淫威,只好顺从的叫了声:“朝哥。” 龚月朝的头发是进来的时候刚剃过,一层青皮就又把过去的伤疤露了出来,他最近新养成个习惯,一有不自在了,就去摸后脑勺那块凸起来的伤疤。不知道是不是那伤疤给了他什么勇气,他就想,既然被时沐城这么捧起来了,也不能让时沐城下不来台,于是眼神从刚进来时的懵懂转变成了凌厉,他从善如流的应了声:“大家别客气,叫我月朝就行。”他的语气中早没了当初站在讲台上时的温顺,更增了几分坚毅,冷冰冰的,没什么温度。他原本想要韬光养晦、平安度过的监狱生活,一下子就被身边的这位大哥推倒了风口浪尖上。 他听见站在旁边的时沐城轻笑一声,目光转向这个叱咤商场多年,被人陷害入狱的男人脸上,只见那男人的脸上写了某种奸计得逞了的得意,眼神里带着狡黠的光。 “城哥,谢谢你。”龚月朝小声对他说,心里想得却是在看守所时短暂的接触,他明明就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进来的,那时候却从来不过来套近乎,怎么这会儿到了监狱就变了个态度呢? 这时,从一个脸上带着一条刀疤的男人嘴里冒出来一句:“就他?凭什么?” 时沐城勾了勾手指,说:“来,你出来。” 男人一脸不屑的站了出来,不管是从他的身高还是体重来看,几乎都能把龚月朝装下,“还城哥朝哥的,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你凭什么在这个监舍里面指手画脚的?还有他,一新来的,就在这装逼,今天老子就让你看看什么叫老大。”说着,他拧着一脸横肉,扬起了拳头。 龚月朝仰头看他,内心却在冷笑,他压抑了一整天的不爽此时全都又涌上了了。是的,在他心里住着一个魔鬼,这个魔鬼帮着他报了仇,也惩治过坏人,伤得那可是不止王雪绛一个人的,所以在面对这么个壮汉,虽然在身材上没什么优势,可他从没想着要退缩,他一直秉承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态度,别人对他提了质疑,又上了脏话侮辱他,那他也没必要再忍着,反正在监狱这个地方就已经是破罐子破摔了,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 他正要上前,时沐城却拦住了他,给他使了个眼色,告诉他别冲动。谁知,随后时沐城往前上了一步,说:“我让你叫我一声城哥你不服是吗?老子当年蹲局子的时候,你小子还他妈穿开裆裤到处滋尿呢!今天我就让你叫他一声朝哥,你服不服?” “服你大爷!”刀疤脸骂骂咧咧地轮着拳头上去就要招呼时沐城,就见时沐城一个闪身,背朝他拽住了刀疤脸的胳膊,从后往前一个背摔,几乎没费什么劲儿,就听“咣当”一声,刀疤脸就躺在地上吱哇烂叫了。 龚月朝被时沐城这利落的身手镇住了,这丝毫不拖泥带水的功夫,他就在电视上见过的。还不等他赞许什么,监舍的门被打开了,几个狱警冲了进来,一阵混乱之后,时沐城和刀疤脸分别挨了电棍,然后被一起带走了。 龚月朝没挨过那玩意,却看过别人挨过,也听人描述过,他知道那滋味绝对不好受,可他分明看见时沐城离开的时候,还朝他在笑。时沐城,这个男人到底是个……什么人啊,邪气的让龚月朝特别好奇,他突然后悔没早点认识他、了解他了。 小瘦子在旁边叹气道:“城哥又要被关小黑屋了。”说着,他伸出了自己的一只手比划出了一个OK的手势,“来了已经被关三次了,除了荆天明不服他,我们都是没话说的。”他帮着龚月朝把地上的行李拎起来放到床上,熟练的整理着,又说:“荆天明,他今年已经四十来岁了,说自己从十八岁起基本上就没离开过监狱,刚成年的时候,强奸了同村的一个小姑娘被判了五年,出狱还不等一年,因为抢劫又被判了七年,然后是入室盗窃,而这次再进来,是有人托他带毒品到随江,刚下火车就被警方按住了。这人就是一滚刀肉,打心眼儿里就没怵过城哥。城哥这三次进小黑屋都因为他挑衅,荆天明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龚月朝靠在窗台上看着他帮自己收拾东西,并没有上手。另外几个人似乎有些麻木了,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着,其中有个人说:“杜家平,你那么欠儿不登的,给朝哥讲讲规矩。” 杜家平听了,拍了拍脑袋,一屁股坐到龚月朝的铺位上,指了指房顶上的监控,说:“一直有人瞅着呢,聊聊天都没事儿,千万别动手。”他压低声音小声的说:“管教们鸡贼着呢,你言语冲突可以,打架都是等你打完了来,一言不合就关小黑屋,哦,对,那是禁闭室,三天五天一个星期都有可能。” 第四十二章 这个房间里的八个人,除了时沐城是经济犯,剩下的基本上都是暴力犯罪,而其中最委屈的是那个不怎么吭声的齐克,他亲眼目睹老婆偷情,一时气血上涌便拿着菜刀把奸夫给砍到手筋断裂,脸部毁容,气是出了,又不肯赔钱,前段时间他老婆,或许应该说是前妻来探监,跟他签了离婚协议,现在就是光杆司令。小瘦子很怜悯的说:“他现在脑子有点问题,估计是抑郁了,刚进来的时候还做噩梦,一宿宿的折腾不睡。” 人的精神到底能承受多大的压力,龚月朝也说不清楚,有时候巨大的折磨激起来的某种力量或者说是潜力谁都没办法估量的。他想起自己在做掉钱思维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少年时这个死胖子对自己的折磨,手起刀落的一瞬间,那胖子油腻的污血溅了他满身,空气中萦绕着令人兴奋的血气,他竟有种说不出的快感,他知道自己笑了,在那月光的映衬下,是发自内心的笑,甚至笑出了眼泪。了却一段恩怨,他便觉得快乐靠近他一点,身体里制造兴奋的机器的某个零件就能正常运转了,是一种他很少能体会到的快乐与轻松。 龚月朝看着小瘦子那一脸倒霉便问小瘦子,“那你是因为什么事儿进来的?” 小瘦子摸摸自己脑袋那一头新长出来的青茬,嘿嘿一笑,说:“我也委屈。” 有人接茬:“你委屈个鸡~巴,他啊,在网上装小姑娘骗老头,把好几个老头的退休金都给骗没了,人家要求见面,这个**还去了,老爷子发现他竟然是个男的,一气之下就报警了。” 龚月朝一听“噗嗤”一声笑了。 小瘦子白了那人一眼,抢白道:“徐强,你说我干什么?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德行,他在网上搞了个对象,俩人约着见面,房开好了,觉也睡了,还玩什么**,那个女的就管他要钱,他不给,女的就说他强奸她。报警之后,女的一身是伤,**还不戴套,什么证据都有,警察一抓一个准。就明摆着仙人跳,个**。” 徐强“呸”了一声,想说什么,可又不说了,估计是被小瘦子说中了。 龚月朝兴致盎然的听着俩人吵嘴,倒是觉得有趣,这些好玩的东西在学校那个单纯的环境总是接触不到的。他是听过学校有各种各样的老师之间的不好的传言,但总归没这些来的重口味。 小瘦子转而问他:“朝哥,那你因为什么进来的?” “我啊,故意伤害,致人重伤……” 小瘦子吃惊地看向他,小眼睛上下不断的来回地打量他,“看不出来啊哥哥,你这精瘦的身材,还能致人重伤?”说着就捏上了他罩在宽大囚服里面的胳膊。 “我不太爱长肉。”龚月朝答。事实上,自从他进来之后,他的体重一直在跌,偶然一次照镜子,都被自己吓了一跳,他已经瘦到颧骨突出,眼窝深陷,倒是显得眼睛比以前大了些。他又去摸自己后脑勺的肉疤,满不在乎地说:“其实,我看不出来的事儿还挺多的呢,你慢慢了解就知道了。” 小瘦子又继续讲了,在他的叙述中,他了解了不少关于随江一监的内情。无奈小瘦子的表达能力实在不强,还得靠龚月朝自己理解和总结。 比如他们这栋监舍楼是前几年新盖的,条件算整个一监最好的,一整层楼有一个公共的浴室,跟管教打申请就能去洗澡。而且还有减刑政策,简单来说就是要用劳动来攒分,攒够了一定分数再加上表现好,就能申请减刑,如果想要攒够要求的分数,那基本上就要无休止的干,耽误一天的话就会耽误减刑的进程,有些盼了二十年或者无期的老犯人,把这个看得很重,有时候被牵扯到别的案子里面去了,让他们去开庭,他们都不愿意去,有情绪。监狱内最经常搞得是开展各种思想教育,劝导他们积极改造,重新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甚至还在搞职业技能培训什么的,免得他们出去找不到工作,再去危害社会。休闲活动也有,还能看新闻联播,读报纸。另外,如果有钱可以去住条件更好的房间,四个人的那种。当然,要是有钱,吃得也会更好些。 负责他们这个监舍的有两个狱警,有个小年轻是去年刚过来上班的,叫路与为,他最近休假了,不在,据说这孩子很实诚,没什么坏心眼儿。还有个老油条,叫铁元,就是送龚月朝进来的那个,平时黑得很,家属来探监送来的东西一般都会克扣点儿再给,犯人犯了错,下手毫不留情。但是小瘦子说得很客观:“路与为就是一年轻小孩儿,一张白纸,这里跟社会一样,是个大染缸,小孩儿最后被染成什么样,就看自己的定力和造化了。” 龚月朝得承认,这小瘦子有时候挺哲学的,要是从小被教育好了,不至于打扮成女孩儿去骗老头。 说着说着,小瘦子就开始伤感:“这里比看守所好就好在能探视了,刚进来的时候,亲戚朋友什么的还总来,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大家就会把你遗忘了。自己有需求,或者卡上没钱了,想找家里要,让管教帮忙给家里打电话,家人还会觉得你烦。” 小瘦子可能经历过或者正在经历被家人的疏远,说完了便叹了一口气。龚月朝反倒是不希望家人来看他,自己的母亲,继父,同母异父的妹妹……他甚至不清楚他们现在对自己是什么样的想法与态度,虽有血缘之间的联系,可说到头来,感情还是生疏的。他靠自己成长起来的,没获得什么真情实感的关爱,他是觉得既然进来了,更别有牵扯才好,免得让他们在外面都抬不起头来。他倒是不担心经济上的问题,陈煜生会把一切都给安排妥当。 小瘦子絮絮叨叨的说了不少,龚月朝慢慢地在消化,他站累了,就坐在床上,看着他对面那个空着的床铺,心里又在想时沐城的所作所为,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混沌与对未来五年监狱日子的迷茫之中。 随江一监有狱办工厂,说是劳动改造,实则创收。 工种就有糊纸袋、做纸箱、印刷装订册子这种初级工,还有装配电子元件之类的高级工,一般都是计件算分,高级工要比低级工记得分多,相对而言还要轻松,但这其中就是有水分和可操作空间的,有耐心的管教会按犯人的学历啊,以前从事的工作来分,可大部分就会看哪个犯人给的好处多了。 负责他们这个监舍的铁元不是什么讲究人性化管理的人,龚月朝初来乍到的,就直接让他去做纸箱,小瘦子说自己是托时沐城的福,有幸跟时沐城一起去装配电子元件,龚月朝才知道这小子为什么会对时沐城言听计从了。不过小瘦子说,时沐城是工头,平时管工人,不用干活的那种,这也是花钱买的。想也是,王雪绛他能把时沐城害得蹲监狱,但他管天管地也管不了时沐城在监狱里面还能作威作福。 做纸箱是重复性的劳动,枯燥乏味而且也需要体力,效率也不算高,第一天上工,八个小时做下来,龚月朝的手指头都被磨肿了,轻轻一碰就疼。他才发现,站讲台是多么轻松的工作。后来,慢慢掌握了技巧之后,就觉得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时沐城不在的日子,小瘦子悄悄跟龚月朝说:“等城哥回来了,你去找他讨几句好话,让他也给你疏通一下,到时候就不用那么累了。” 龚月朝嘴上说“再说”,心里却不愿意麻烦时沐城,人怎么着都得有自知之明,他判得时间不长,总有一天也会出去,安安稳稳地就行。 三天后,荆天明从“小黑屋”里回来了,他刚被送进监舍,从身上散发一股酸腐的味道,他跟管教打申请去洗澡,洗回来在床上整整睡了一整天。小瘦子偷偷跟龚月朝说,那地方就是个特别小的房间,厕所什么都在一起,吃饭就一馒头,进去反省,反省完了会给你上思想课,上完思想课就让你写检讨书,千万别进那个地方,出来容易厌世。 不过龚月朝在荆天明的脸上没看见什么厌世的情绪,他又每天去上工,吃饭,睡觉,三点一线,对他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可始终没有什么言语上的冲突。 到了第五天头上,时沐城还是没回来,并且没有任何消息,小瘦子不无担心的对他说:“城哥这次有可能被关上七天。”可是他们又有什么办法。 监舍九点熄灯,龚月朝早早就洗漱好了,在床上躺着,等着统一熄灯号的响。身体上的疲倦很快就侵袭了大脑,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奇怪的是,他躺在这张硬板床上,竟然睡得很香,很少做过去那些噩梦了。 睡得正沉,便被身体的一阵晃荡惊醒的,睁开眼睛,眼前是一张被微弱的月光映衬着的张苍白的脸,那脸上除去大脑狰狞的刀疤外,还嵌了一双通红的,充满仇恨的眼睛。是荆天明,他拎着他的囚服领子将他整个人拽了起来,并用极其阴狠地声音对他说:“龚月朝,我要跟你换床。” 荆天明睡在靠厕所的上铺,管教巡逻手电筒先照他,半夜有人上厕所开灯也晃着他,那里曾经是小瘦子的铺位,时沐城一进来,就给监舍的各位立了规矩,小瘦子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归顺了时沐城就分得了一个好铺位,而唯独对他忿忿不平的荆天明的铺位是最不好的。他对时沐城怀恨已久,两人多次发生冲突,损伤各半,谁都没占到便宜。龚月朝刚一进来就被拉到时沐城阵营,荆天明的敌人便又多了一个,时沐城没回来,荆天明自然把矛头对准了他。 龚月朝的外表看起来太老实了,本人又是干瘦的纤细身材,是那种好欺负的人,那天时沐城拦着他没让他动手,荆天明是不知道他到底是怎样。今天他瞅准了机会,趁着熄灯过来找茬,应该是想让他服软,再等时沐城出来就有清算的筹码了。 龚月朝靠双手撑着床铺的力气支撑自己,从嗓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你说什么?” 荆天明见他油盐不进,使了力气要把他往铁架床的架子上磕,这个又高又壮的汉子,龚月朝的力气自是敌不过,“嗡”得一声,龚月朝就见眼前冒了一串的金星,后脑勺生生的疼着,几乎有一瞬间失了意识。 监舍里没一个人敢说话,管教也还没来,这是因为监舍里配装的摄像头的夜视功能不是很好,大晚上的挑事儿不容易被发现。 疼过了之后,龚月朝咬着嘴唇强撑着自己坐了起来,鄙夷地看着面前这个蠢不自知的男人,藏在自己身体里那个沉睡着的恶魔被那一撞就被唤醒了似的,涌起了一股就连龚月朝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力量。他站起了身,拽了拽身上那件皱巴巴的囚服,歪着头看荆天明, “呵……你再说一遍……”他的手攥成了一个拳头,大部分的力都蓄积了上去,他自己甚至都感到了疼痛。 “换铺位,我让你跟我换铺位。”荆天明借月光看龚月朝,竟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的竟是杀意,对,是杀意。他没来由的胆怯了,不自觉往后面退了两步,如果不是他的身材强撑着他与这个清瘦文弱的男人对峙,可能他被那双眼睛威吓得顿时底气少了一半。他不禁问自己,这人为什么会有点可怕?他那瘦弱的身体里到底蕴藏了一种什么样的力量? “那我要说不换呢?”龚月朝问他,声音是嘶哑的,里面浸满了这春夜的寒意。 荆天明被他威逼到了窗台边,庞大的身体靠在窗台上,脑袋顶在了玻璃上,已经没了刚才的强势,“不换也得换。”说着,扬起胳膊想要动手。 “呵。”龚月朝并不畏惧半分,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他不得不说,荆天明的力气是很大,但是胆量不足才是他最大的弱点,龚月朝只是吓吓他,就变成了这幅窝囊的样子。他用力与他对峙,即使力气处在下风,可内心的强大完全压制住了对方。另外的左拳攥了起来,直往荆天明的胃部打去。 荆天明哪想到他会先出手,一个不防备,一股酸水顺着喉咙反涌上来,他的右手去抓龚月朝的左手,龚月朝自是不懂格斗技巧的,荆天明觉得自己有胜算的。谁知龚月朝是个不怕死的,与他撕揉到一起。 荆天明竟然完全没占上风,过程中,好几次是他的头磕到了窗台和床柱,疼得他龇牙咧嘴。而龚月朝只是挨了些拳脚,没有受更重的伤。 “管教……”监舍里有胆小的,往门外喊去,“有人打架了。” 很快,监舍的门被推开了,灯也亮了,冲进来一个年轻的狱警。 又是一阵混乱,龚月朝倒下之前,还在想,这电棍的滋味可真不好受。 第四十三章 “你说龚老师在里面打架?我不信。”秦铮铮难以置信的看向自己警校的同学路与为,筷子尖夹着的刚从铜锅里捞出来的羊肉又掉了回去,他也没再去夹,任凭这锅滚开的水将这羊肉煮老。 这家铜锅涮肉一到饭点便满满的都是人,它就在省公安厅下属的警察培训中心附近,据说老板是个老北京,材料是从内蒙进的,价格实在,味道又好。饭店名声在外,秦铮铮一到培训中心报了道,安顿好,便去找路与为,约他在这里吃个晚饭,顺便拜托他照顾龚月朝的事情。 秦铮铮有事相求,路与为是个敞亮人,从不矫揉造作,点好了菜,便开门见山问秦铮铮有什么事拜托他,一听是秦铮铮是打听他负责监舍的那个新进来的犯人,兴味盎然的说起了他休完假刚上班第一天,处理的那一起犯人之间的纠纷。 就餐时间的涮肉店,空气中除去羊肉特有的腥膻气味,还有从铜锅中散出来的热气,这股热气把窗户蒙上了一层薄雾,飘飘渺渺的。 路与为先抿了一口老雪,被辛辣的啤酒刺激得皱了皱眉,随后夹了一筷子手切羊肉放进了铜锅里涮,与秦铮铮的脸上写满的焦急神色不同的是,他的声音和动作都显得不紧不慢的,表情也很自在,“是,也就刚进去几天,就跟他们监舍的一个愣头青打架。其实,这事儿不完全怪他,那人大半夜的不睡觉过去挑衅,你那老师不乐意了,就还了手。说起来,他真看不出来下手那么重。哎,你不知道,那老犯叫荆天明,从成年开始就一直在牢里蹲着,刚出去就进来的那种,光他的案底就有半人高。就那身材……啧啧啧……”路与为用筷子比划着,“能把你老师给装下,一米九的身高,一百九十斤的体重,人是又高又壮的。你那老师,瘦高个,对吧,就跟个电线杆子似的,谁能想到那么大手劲儿,两人干完仗,荆天明是一点便宜没占着,脸肿了,后脑勺磕出一块血口子,相反,你老师就受点皮外伤,他可真是个打架不要命的主儿。” 要不是自己同学亲口说,秦铮铮也是不相信文质彬彬的龚老师竟有这种特质,他的筷子依然擎着,也不涮肉了,不甘心又问:“那你们是怎么处理的?” “我刚休完假回去上班,我同事铁叔就说新来了个老犯,以前当老师的,故意伤害被判了五年。我看他档案上的照片还说,这么个书生气的老师故意伤害还致人重伤,我真不信,翻了翻判决,才发现他下手可真黑。铁叔还说,你别看他这样,心里有主意呢,我们做狱警的和你们这些警察不同,还有一部分需要考虑的就是犯人心理因素,有些愣头青,教育好了反而是最乖的,我们最怕就是像你老师这种主意正的,不服管的。当天晚上我值班,他就跟荆天明干了一仗。我才上班一年,这阵仗也见过,处理方法就是上电棍。你早跟我说他是你老师,我也就不下手那么狠了……”他看秦铮铮瞪他,赶紧解释说:“秦铮铮,你可别瞪我,我这算下手轻的,你就庆幸还好不是铁叔吧。” “行行行,我没那意思,然后呢?”秦铮铮虽是心疼,可也真的没法子怪路与为。 “然后?就先思想教育,又在禁闭室关了三天。按道理他没错,但受伤重的不是他,我们也要本着治病救人的心理好好教训他不是?哎,要我说他心里素质真的好,别人出来都灰头土脸的,他关完禁闭出来还能把脊梁骨挺得倍儿直。说来也怪,你这老师跟别人不一样,监狱里那环境,谁进去都要被扒一层皮的,有的监舍那些人就找那种看起来瘦弱的来消遣。”路与为说得很暧昧,看秦铮铮一脸疑惑不解,又带有点猜出来的尴尬,便说:“就你想得那样,操~**儿,我们根本管不过来,关厕所里,十分二十分的就办完事儿,老狱警对这种事儿都见怪不怪的。但是那些弱势的,精神上受不了这压力,大半夜的嗷嗷哭,找谁做主啊,这种地方本来就是弱肉强食的。但是他不一样,我甚至觉得他进来这里,是一点儿都不觉得自己有错,要想发泄,也是操别人**儿的那个,他甚至单纯就把这地方当成人生的一种历练,甚至是消遣,满不在乎,油盐不进。你跟我说你认识他那么多年,他这样你都了解吗?”路与为边说着,边从锅里捞肉吃,裹了麻酱,一**进嘴里,然后再来一口啤酒,惬意得不行。 可秦铮铮哪有路与为这般的胃口,听见路与为这么问他,愣了愣,然后摇头道:“不太了解。他以前帮我很多,我任性自私忘恩负义还记仇,好几年没跟他联系,再见面时,就觉得他还是我高中时候那样,说真的,他在与我接触时也确实和高中没两样。甚至,他犯事儿了,进去,再到判决,前前后后的经历了这么多,他给我的印象始终都是停留在记忆最深处的那些。直到我……”秦铮铮不说了,他想说直到他听陈煜生说了关于龚月朝从小到大的事情,才对他又有了更深的了解,可他又不能说。他总是暗自后悔,也在反省,甚至还有懊恼,但为时已晚。 路与为并不在意他后面藏下来的话,又说:“那你对他感情还挺深……” 路与为没有别的所指,但听者有意,秦铮铮瞬间便红了脸,在那铜锅蒸腾起来的蒸汽中飘忽了起来。 “那你对他感情还挺深……” “感情还挺深……” “深……” 这句话仿佛一个咒语一时间就萦绕在他的耳畔,挥散不去。 要不是服务员过来上赠送的酸梅汤,他还沉浸在其中,心脏为此悸动着,很奇怪。 路与为倒了一杯分给他,秦铮铮对他说了声谢谢,把那杯酸中带甜的饮料喝了进去,才说:“麻烦你一件事儿呗……” “照顾他嘛,没问题。” 路与为痛快的答应了,他很诚恳,一双眼睛还是跟以前念书的时候没区别,清明又透亮,他也先把其中微妙的地方跟他说清楚讲明白了,“就是我一新来的,你也知道,我只能尽力,我和铁叔一组,他比较强势,捞好处,下手黑,我们单位出了名的。你拜托我这件事儿,我只能从中和和稀泥,多说几句好话。我也得明哲保身,一监就是一个闭塞的小社会,其中好的坏的牵连太深,我这上班时间短,都得靠自己慢慢摸门道,我还琢磨着在这干几年就走的,一辈子在一监干,我早晚得变成铁叔那样。” 秦铮铮当然理解,他们单位也是这样。单拿龚月朝这个小破案子来说,里面就牵扯了不少关系,领导说有队里有人跟区里领导牵扯不清,有点什么案件进展上面很快就知道了,主管的副局长还要顾及上面的情面,只把压力施加给他们……可等龚月朝真的进去了,判决了,上面好像又不急了,事情就好像被遗忘了,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自然不言而喻。他点点头说:“我知道,其实,除了这个还有一件事。” “什么?”路与为问。 “咱们培训完,我想去看看他。” 路与为先犹豫了一下,说:“其实理论上只接受近亲属探监的,一个月一次,多说超不过三次,这个月都有两个人来看过他了,但是也没事儿,你是也算系统的人,我去跟领导说说,估计没问题。” 秦铮铮千恩万谢,然后又说:“还有,你把你银行卡号给我。” “嗯?” “我想每个月给他打点生活费,你说那个铁叔会难为他,你帮我给他些好处,平时给他买盒烟,请他吃吃饭什么的吗,通融通融。”这也是杨清源教他的社会道理,他原本以为自己说不出口,可人一急,哪管三七二十一,脸皮什么的,都不要了。 路与为愣住了,透过雾气看向他,“铮铮,咱们一个月就那么点儿工资,你至于吗?” 秦铮铮说:“他没父母爱,我不想他在里面吃苦。” 路与为听见,便笑了,“他吃苦,你可算了吧,他父母来看过他,我看着他妈妈哭得很惨,一直说对不起他什么的。还有他有个好朋友叫什么生的,这两个人打情骂俏的,真是瞎狗眼。他们监舍里,除了那个大老板时沐城,就数他钱多……” “什么?”秦铮铮愣了,下意识问道。打情骂俏?龚月朝跟谁打情骂俏?明明自己面前摆着的小料里没加醋,怎么就酸酸的…… “他那个朋友叫什么陈……陈煜生的,前几天过来看他,就跟充我们监狱VIP似的,出手那叫一个大方,当时我在旁边看着,说的话就好像俩人在搞对象。嗨,我说你就别操心了,他过的好着呢。看你这样子,还好你不是个小姑娘,不然我还以为你跟他也有什么,患难夫妻也没见像你这么操心的。”路与为满不在乎的说着。 果然是陈煜生,秦铮铮已经有点嫉妒他了。他的心思动了动,不过竟然觉得同学的这种说法……还挺暖心的,嘴角浮起一丝不受控制的微笑。但他这人就是固执,绝对不能输给陈煜生,牙一咬,只说:“陈煜生充的是他的,我充的是我的,那可不一样。天气要暖了,我还想给他买点东西,这次一起带给他吧。” 路与为见他坚持,也不劝,对于他提出来的要求一一的答应了。“行行行,你说怎么就怎么,谁让我吃你嘴短。” 吃饱喝足,秦铮铮回宿舍躺着,睡着之前,他想得竟是路与为与他描述的龚月朝和监友打架的情景。 一个瘦高的男人,面对比自己高壮了不少的监友竟然毫不退缩……这样的龚月朝,是真实的吗?还是那个在操场上喊他名字的龚月朝才是真实的。 然后就是路与为对他说的:“那你对他感情还挺深……” 感情,什么感情……秦铮铮也在问自己。 第四十四章 “龚月朝。”龚月朝正埋头干活,被门口负责看管的管教叫住了。 “到!”龚月朝放下手里的活计,站直了身体。这是规矩,也成了条件反射。 “有人来看你。”那管教说。 龚月朝心中纳闷,从“小黑屋”里出来之后,过了没几天,他已经先后会见了两次了,一次是陈煜生,然后就是他的母亲和继父。随江一监规定理论上一个月只能接受近亲属探监一次,但也有破例的时候,走走后门什么的,管理相对并不严格,但是最多不能超过三次。 龚月朝走近了问:“报告管教,请问是谁来看我?” 管教就跟没听见似的并不回答,带着他出了厂房大门,就见负责他们监舍的路警官站在外面等他。路警官上次用那电棍捅了他一次,龚月朝还挺爱记仇,对他没什么好印象,又或者因为他过去的成见始终都在,反正并不想与这些狱警交往太深。不过监舍的人都说这位路警官为人不错,相较于那个铁元来讲,就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就拿前几天来说,刚好赶上路警官去省会张州培训,好几天没在,小瘦子家里有人来探监,带给他的东西又被铁元克扣了些,气得小瘦子坐在床上忿忿不平地骂铁元不是人,可骂了之后能怎么样,不过是过过嘴瘾罢了,什么都改变不了。 路警官跟对方点了点头,便带他走了。 他们要去会见室,事实上,会见室在每个监区都有一个,有人来探监,就会被戴上戒具,由管教带着,等到了会见室再拆下来。——这是一个相对严苛的程序,然而这次却没有。 直到走远了,这位年轻的狱警才小声对他说:“早知道你是秦铮铮的老师,上次的事情也不会对你下手那么重了。”他神神秘秘的,还带着一丝歉意。可是这又与秦铮铮有什么关系?龚月朝一头雾水。还不等他问,路警官说:“这次来看你的是秦铮铮,他是我大学同学,我俩关系还不错,他听说你在我负责的监舍,就拜托我照顾你一下。哦,他还让我帮着带了点东西给你,然后还有一封信,等你们见完面,我一起给你。喏,理论上,信件我们也是要先看一下的,但是他自己也是警察,我就给他破例了。” 龚月朝嘴上道了谢,心里犯了混沌。他都让秦铮铮离自己远一点了,这家伙还跑来探监,可真是没事儿闲的。 会见室是个很大的房间,来探监的亲属与犯人之间有个挡板,对话有就通过一部电话机,管教在旁边坐着监听,亲属的身后也会有人看着,时间一般控制在半小时到一个小时,可是时间长了,他们就会显得不耐烦。 说起来,他第一次来会见室还是见陈煜生,陈煜生跟过去没两样,天气暖了,穿了一件紫红的羊毛大衣,系着灰色的大围巾,一见他就露出一口大白牙,没个正经的朝他笑,好朋友这笑里藏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心酸,但又不能说,龚月朝就只能也跟着笑。笑过了,陈煜生才说:“小朝,你看你都瘦了。” 龚月朝瞅了瞅自己,说:“还行,刚来有点不习惯,慢慢就好了。” “别苛责自己,我给你的账上充了钱,你吃点好的。” “再好也没你做得好,嘴巴都被你养叼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分明看见旁边的坐着监听电话的路与为警官打了个寒颤。要不是碍于身份,这孩子得当着他们的面儿,搓掉一身的鸡皮疙瘩。 陈煜生露出一个挺羞涩的表情给他,说:“小朝,你嘴真甜。”说着,从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一股恶作剧的快乐,就见他眼睛瞄向了坐在龚月朝身边的路与为,跟龚月朝使了一个眼色,两人一个短暂的眼神交换,就是有默契的,好像就要把这孩子故意恶心死那种心态。 开罢了玩笑,陈煜生说起王雨柔的事情,“前几天王雨柔找到我,问我你的情况,我没好好搭理她。她就跟我说,王雪绛是她同父异母的亲哥,受伤住了院,她不能不管。我问她连个证都不能出吗?她跟我说是张明峰手里攥着她母亲当年在国企改制的时候亏空公款的证据威胁她,之后又说了不少关于你的坏话。她也是被逼无奈,不想母亲坐牢,一时被鬼迷了心窍。” 这样的结果,龚月朝一点都不觉得意外,他咬着嘴唇,点点头,说:“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 “是啊,她当时肯出来作证,我们不至于被动。”陈煜生说完笑了,“我也显得小心眼儿了,把一姑娘给损哭了,哎,想我陈煜生混迹江湖这么多年,从来不跟女人一般见识的,见着她我是真的搓火。就我那小助理,站旁边看一愣一愣的,也不知道是要给这姑娘递纸巾好还是倒水好。等人走了,他跟我说,主任,没想到你这么凶。我就逗他,我说你不知道,我超凶。”说罢,陈煜生龇牙咧嘴的,就像二饼似的。 “你可真是……幼稚。” 不知道是不是陈煜生养二饼养出感情了,一举一动像极了他的猫。不过说起王雨柔,事情既然到了这个地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算了,不提她,有件事求你。” “什么?别提求。” “我五高中附近的那所房子,帮我处理掉吧,家里东西不多,也不新,该扔的就扔,我的私人物品什么的,你收了帮我保管着。这房子当年用谢叔叔的钱买的,现在应该能涨点价了。卖了的钱一部分还贷款,一部分用来充当你给我缴的罚金,剩下的就都给他们。谢涓,我妹妹不小了,正是需要钱的时候,我这个当哥哥的,就只能做到这里了。” 龚月朝说这番话,似乎又戳到了陈煜生,他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按你说的办,那地方你出来也没法去住了,都熟人,估计几个眼刀剜过去,你又该不开心了。你出来,就住我家,你要觉得不方便,我那个老房子不卖给你留着住。” 龚月朝听着窝心,好友的一句话就能让他觉得安稳。 陈煜生又安慰他,“小朝,最难的时候我们都熬过来了,以后就都是好日子了。” 龚月朝笑着跟着点头,说:“是,你说得对。” 拜托了陈煜生这件事之后没几天,他母亲与继父也来了。他才知道房子还没卖,陈煜生就把钱先给了二老,还说了他的用意。 有些隔阂终于有了机会摊开了说,问题解开的一瞬间,仿佛后悔和懊恼就全都涌了上来。他母亲说:“小朝,我知道自己亏欠你,你小时候受委屈,妈妈没帮你。你出事之后,我还觉得气愤,煜生把我骂了一顿,我才恍然大悟,是我这个当妈的对不起你,但你没必要卖那房子啊,你出来之后……怎么办啊?”说着,她就哭了,后面的话,怎么都说不下去了。 龚月朝微微笑着,看了看继父,示意他安抚一下,就见他拍着妻子的肩膀,拿过电话,对他说:“小朝,没必要卖房子,那钱……” 龚月朝打断了他的话,只说:“我这事儿会对谢涓有影响,我这个做哥哥的帮不了什么,就是不想让她重蹈覆辙,她正好还是青春期,心理上会有很大变化,谢叔叔,你和我妈两个多关注一下她,跟老师了解一下思想变化,学校有什么流言蜚语的话……实在不行就让她转学吧。” “重蹈覆辙”几个字到底让他继父这个大男人也觉得崩溃了,一向性格开朗的他终于憋不住眼泪了,最后点点头,说了句:“嗯。” 事情说开了,似乎一切的乌云都播散了,这是最好的结果了,安心蹲满这几年,运气好还能减刑,提前释放,至于出去该做什么,龚月朝也没想好,他总觉得自己能够放弃一段仇恨,就让他的心境有了很大的变化。 王雨柔再怎么不好,可她在自己心理治疗过程中的思路总是对的,与其去堵,那不如先来疏通。 上次见秦铮铮是在法庭上,有一个多月没见了。小伙子比那时候稍显精瘦了些,头发被剃成了挺利落的板寸,一双真诚的大眼睛,满是渴望的看着他,指了指电话,让他拿起来。 龚月朝拿起话筒,秦铮铮刚一开口,他便听出哽咽的情绪来,“龚老师……你还好吗?” “不是不让你来看我吗?怎么还是来了……你还麻烦你同学,这不太好。”龚月朝下意识的拒绝着他的好意。 秦铮铮却倔强的摇头,只说:“老师,你瘦了好多,我,我给你卡上充了钱,以后每个月都充,你多吃点儿好的。我,我不像陈煜生那么有钱……” 他说得很真诚,龚月朝还是有些感动的,“你自己赚得都不一定够花,不用填补我,陈煜生都会帮我安排好的。” 秦铮铮却不应,可怜兮兮的看他。 龚月朝拿他没办法,只好说:“行吧,行吧。”算是答应了。 小伙子笨戳戳的,就像汇报思想情况似的与他说了不少自己的事儿,龚月朝满是耐心的听着,却闭口不提自己的好与坏。 这次路与为没在旁边听着,想着秦铮铮这个本分人也不会教唆龚月朝越狱什么的,但是因为这样,也就十多分钟,路与为就进来催了。秦铮铮挂电话之前,还说下个月还会过来的,龚月朝还说:“你太忙的话,就不用总来了。探视要工作日才行,你总请假不好。” 可他哪里会听劝呀,只说:“你不用担心。” 龚月朝自知劝不动,也不再说了。 快结束通话的时候,秦铮铮支支吾吾的说:“老师,我给你写了封信……就……你记得要看……然后,然后就没事儿了。” 龚月朝说:“路警官跟我说了。” 秦铮铮笑着点头,脸上出现一抹有些可疑的红晕。 他被路与为带走的时候,秦铮铮还一直站在那里看他,直到会见室的大门被关闭了,秦铮铮才走。 他直接回了监舍,监舍的其他人还没回来,就他自己一个人,还真是难得。他拿到了秦铮铮买给他的衣服,贴身的,从里到外,还有一些生活用品什么的,一应俱全。龚月朝看见衣服里面夹了个信封,应该就是秦铮铮说得那封,他把那些衣服放在床上,把信从信封里抽了出来。 是落款有省公安厅字样的信纸,红线的,没看内容,还以为秦铮铮在跟他做报告。 秦铮铮的字不好看,没笔体,只能算得上工整,他还依稀记得自己曾经对秦铮铮那手烂字的嫌弃——“我要是高考判卷老师,直接给你卷面扣五分。” “龚老师,你可真严格,学习那么累,哪有空练字。”当时秦铮铮还这么跟他辩解,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这孩子依然没有进展。 物是人也非,当初那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都长大成人了,只是因为当年的一点帮助,就来与他纠缠不清又是何苦。 他低头要读,发现信纸的纸面有皱皱巴巴的水印,墨水字也有模糊的痕迹,想必是哭过了。他搓着那处褶皱,心里想着至于吗? 但是读的时候,他还是认真的。 第四十五章 龚老师: 见信好! 真没想到,我还会用这么古老的方式跟你沟通。你总说我字不好看,我这一下笔,才后悔当初没有听你的话好好练字了,这都已经是第五次还是第六次开头了,现在我桌子上堆得全都是废纸,你看着受累了。 我这几天在省公安厅的培训学校上课,昨天刚和我同学路与为吃过饭,他现在负责你的那个监舍,以后你有事或者有需要就直接跟他说,他会告诉我的。 我该写点什么呢?提起笔来,好多话想说,却又无从说起。与其说过去,不如谈现在。 其实在昨天,他跟我说了很多关于你在里面的近况,还有他对你的印象。 以前,我总觉得自己是了解你的,但直到今天,听完我同学所说的关于你的那些话,我还恍惚着,总觉得那个站在法庭上被审理的人不是你。因为我对你的印象就始终留在那个冬天的傍晚,你在篮球场上喊我的名字。可是这已经都过去四、五年的时间了。 我知道,我的记忆库该更新了。 但是现在有什么好回忆的呢?我搜索了一下,除了那晚我去看你,咱们一起吃了顿饭,还有的就是……不太好的了。以致于我不太想去回忆。 你出事后,我始终都是震惊的,不想相信的。 不止一个人问我:“秦铮铮,你真的了解你的老师吗?” 我静下来想一想,尽管我不愿意承认,可答案却是不了解的。 你教过我几个月时间,这几个月里,我看见的,知道的,只有你是老师的这一面。尽管我们一起打过球,你给我辅导功课,还开导我,帮助我走出了人生中最痛苦的阶段,但我却从来没试着了解过你。以往的那些接触,都是浮于表面的,流于形式的。你用你自己的办法,一点点去窥探我的内心,用最不会触碰我伤感的点的方式,慢慢解开我心中的死结。 然而,我却什么都没做。 那天,我去找陈煜生,他与我说了你的过去,听完,他也这么问我。我才知道,我真的不了解你。 你小时候所经历过的那些,一定很难受吧,我要是你的话,可能早就崩溃了。我就在想,那么小的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真的,我很想了解一下你,你总是不给我机会,我一旦接近了,你就离我远远的。我考上警校的时候,兴高采烈地去跟你分享我的快乐,你就是这样的,退开了。我很失落,很难过,还在问自己为什么。可如果当时我了解你了,就会知道你的顾忌,也不会在那四年中固执的不理你,硬生生的把自己扯离你的生活。 龚老师,我知道,我是个特笨的人。因为你不说,我没办法了解你的深意。 我想关心你,也想像陈煜生那样跟你恣意的谈天说地。 我的朋友说我对你的感情还挺深的,我都得想一整夜,这个感情到底是什么。不过,后来我想通了,这个感情应该就是喜欢吧。 龚老师,你别被我吓到,就等我想通这一点的时候……我自己都被自己吓到了。你会觉得奇怪吗?应该会的吧,希望下次我来看你,你别讨厌我。 这种喜欢,真的不是出于感激,也不是觉得抱歉或者什么。就是喜欢。——这个可是我躺在床上想了一晚上,才分析出来的。 应该从我高中时候起,你第一次走进教室那一刻起,就种下来的种子吧。后来,当我们慢慢的熟悉了,就没意识到了。现在那颗种子发了芽,我就没办法无视它的存在,我觉得我得告诉你。 龚老师,你是不是觉得我挺可笑的呀,你别笑话我,也别嫌弃我,我知道你肯定不会答应我,甚至会觉得挺离谱的吧。 其实,我能猜得到,你会因为我的职业,你过去和现在的境遇而拒绝我。我有这个自知之明。但是,我还是抱有一点希望的,希望下次我来看你,你别不理我就行。再退一万步讲,不理我也行,你就能拿起那部电话机的话筒,听我唠叨几句就行。 好吗? 学生:秦铮铮 龚月朝将这封信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最开始以为自己领会错了意思,又返回到后面表白那里重新再读了一遍,原来他真的没看错。这小子,以前还总跟他抱怨说高考的作文要一千字,不好写,这几年之后还出息了,洋洋洒洒的写了这么多。 他收到的喜欢不少,陈煜生说过,王雨柔也表示过,还有些其他的……如今喜欢他的人的名单上又多了一个,他一时间也恍惚了,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挺招人喜欢的。 正要收好这封信,监舍的大门被打开了。他抬头一看,是时沐城回来了。 时沐城应该以为监舍没人,见他先是一愣,随口问了句:“你在呢?” “嗯。”龚月朝低头叠信。 时沐城趁他不注意,上前一步,将那信纸抢了过去,“又有人来看你了?人缘不错。”时沐城坐回到自己的床位上,翘起二郎腿,读了起来,龚月朝去抢,他就躲,抬起胳膊扬着信纸,还说:“你小心点儿别把信纸撕了,我可不负责。” 龚月朝没法,只能任由这任性的老家伙窥探他的隐私,就听他一边看还一边品评:“哎,龚老师,你学生啊,这感情挺丰沛啊,文笔不错……诶,天呐,你也是个四处留情的家伙啊,学生都不放过。等会儿?他是个警察?嗨?还是个男孩儿……合着这是一封情书啊,纯情小学生,啧……龚老师,可看不出来啊。”说完,玩味的看向他,并用一种色眯眯的眼神上下打量他。 龚月朝知道他是开玩笑,可也听不下去了,生气得一把把那信纸抢了回来,刚好时沐城看完一遍了,也不再躲他。 “不错不错,有我年轻时候的风采,骨子里有股劲儿。”时沐城说。 “你是夸我还是损我?” “哈……”时沐城放声大笑,笑够了才正色说:“一看你就是在外面没搞过对象,甚至别人追你你都不理的那种。”他的视线越过龚月朝,看见了龚月朝床上放着的衣服和物品,说:“小警察给的?想得还挺周到。不考虑一下?” “考虑个屁。”龚月朝说了句不入流的脏话,随手把信塞回到信封里,夹在一堆衣物中间,囫囵塞到放自己私人物品的包里,“年轻人不定性,就会把喜欢放嘴边,等我出去可能人家都结婚了。再说了,他喜欢我,也不看看我喜欢他不。”他是有点赌气的成分在,一是时沐城拿他的隐私取笑,二是秦铮铮这没头脑的表白。姑且不说他答不答应,五年时间是拿来开玩笑的吗? “结婚倒是不一定,主要是性别不行再加上身份悬殊。人家是条子,咱们在这种地方……”时沐城比划着这间监舍,“谁身上没点儿事儿对吧……人家能接受?”时沐城笑眯眯地看着龚月朝,那种笑总夹杂着一些别样的意味。 龚月朝看出他眼神中的试探,顾左右而言他,“我又不是什么传统的人,他既然敢说,那就说明不在乎了。”陈煜生时不时的调戏他,以及在调戏他时,内心隐藏的深层的情感,龚月朝不是一个迟钝的人,他都能感觉得到。而且他在学校很多年,所教得一批又一批的学生中也不是没有这种,龚月朝的接受能力还是很强的。 时沐城叹气道:“那我可真是羡慕你了,你也知道我因为什么进来,身边的人分崩离析了不说,最信任的人都在害我。进来之前风光无限,进来之后,才发现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身边的人一个个都离开你了不说,盯着你钱的也要趁你不在想要动动手脚,你又什么办法都没有,只能在这牢里装犊子,跟管教赔笑脸。真的不知道该相信谁……” 龚月朝透过窗子看着被铁栅栏罩着的窗外,高墙之下的,有几棵柳树已经冒了绿意,“以心换心,别人总不会辜负你。” “心?”时沐城发出一声疑问,伴着一声冷笑,“现在的人还有心?你可太天真了。王雪绛嘴上有多真诚,在我背后下得绊子就有多重。说句实话,我在看守所的时候,对你也是防备的,虽然你捅了他几刀,让我跟着解了恨。不过你那不是替我报复……而是替你自己……” 时沐城说出这句话时,看似风淡云轻,随口胡扯,可龚月朝的汗毛都跟着竖了起来,头皮也炸了,这人刚才的试探,以及现在说的这番话……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他努力隐藏的事情?他怎么会知道?想着,便站起身来,走到时沐城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面相粗犷、 却一脸坦然以及无所畏惧的中年男人。龚月朝身体形遮住了傍晚的夕阳,刚好在时沐城的脸上形成一道阴影,这阴影下面的笑容里带着一丝诡异。 他声音没有了刚才的感情,“你说什么?你还知道什么?”时沐城虽然是这个监舍的老大,可龚月朝却从未畏惧过他。他有什么样的过去,经历过什么样的人生,那行云流水的格斗技巧,以及如何在张州打下的那片江山帝国……龚月朝甚至用听说的只言片语和结合自己的理解,在心里给他编造了一个完美的故事,然而,这只是个故事,龚月朝不过是用自己的方式试图了解这个男人的方式而已。实际上,他到底藏得有多深,是龚月朝探寻不到的。但是这种对于一个人的好奇心并不影响他的胆量,就在与他对峙的几秒钟,龚月朝甚至觉得自己是胜利的那一方。 后来,也是时沐城先认了输,他笑了,这次是敞开了怀的大笑,站起身,扬手拍了拍龚月朝的肩膀,点点头,避而不谈龚月朝的问话,只是赞许道:“年轻人,有发展,有胆量,怎么都想不到你以前是个教书的先生。你敢单挑荆天明,其实就可以证明了。” 这种欲说还休的做法让龚月朝很是烦躁,却无法表达,还没法追问他到底知道什么。监狱这个环境里,人人自危,处处是坑,就像时沐城说的,是不能相信任何人的。 “言归正传。”时沐城说:“你在这个监舍是我安排的,在看守所时看得不透,如今得慢慢的参悟。年轻人,咱们之间有的是时间。” 他说着,走到门口按了铃,没一会儿,铁元来了,他粗暴地用手里的警棍敲着监舍的铁门,不耐烦地问他:“瘪三,什么事儿?” 就见时沐城站直了腰杆,大声说:“报告管教,我想打申请洗个澡,今天有个杂碎在外面干活的时候扬了我一身的土。” “妈的,成天逼事儿那么多!”他骂骂咧咧的开了门,等着时沐城收拾东西。 时沐城给龚月朝打个眼色,色眯眯的问:“小老师,走,一起洗澡去呀?” “呸,老流氓。”龚月朝在心里骂。 第四十六章 时间匆匆,转眼又是一年的春天。 细细数数,这已经是龚月朝进来的第三个年头了。监舍窗外的树上的叶子,从绿变黄到掉落,又在新的一年萌芽,就这样周而复始的循环着…… 在这三年中,龚月朝这个监舍先后刑满释放了两个人,分别是强奸犯徐强和小瘦子杜家平。杜家平是元旦前后出去的,临走前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之后就开始抱着时沐城哭,一边抽搭还一边说:“城哥,我舍不得你。”时沐城被他哭的心烦,给他当头一记爆栗,然后破口大骂:“你个混犊子,要是舍不得,就继续在里头蹲着,或者出去犯个罪再进来,大老爷们儿,跟个哭丧的似的,你爷爷我还没死呢。”直把小瘦子骂得破涕为笑。 其实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时沐城是一直拿小瘦子当消遣的玩意儿的,龚月朝能懂小瘦子的心理,毕竟他刚进来时是被众人欺负的对象,等时沐城来了,他迅速站了队,在时沐城屁股后面混了三年。他人倒是没什么长进,可时沐城总是个够意思的人,没少给小瘦子好处。小瘦子说自己的亲戚朋友原本就都拿他不待见,他这一蹲监狱,随着年月渐长,家里人看望他的频率越来越低,他得了时沐城的庇佑,就好像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患者似的,竟然对时沐城产生了依赖以及感情。可就时沐城而言,对一个玩物而已哪能上心,据说他自己说在外面有好几个姘头,从来都是游戏人间的角色,还能对小瘦子有什么感情吗? 龚月朝对时沐城这档子破烂事儿一向睁是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他们大半夜的去厕所办事儿,监舍里有嘿嘿笑的,有嫌烦的,还有跟着他们的节奏一起释放的,龚月朝呢,早就从枕头里掏出来两坨棉花,做成了耳塞,塞耳朵里,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觉睡到大天亮。 时沐城有时候会跟他分享,龚月朝摆摆手不愿意听,这人一脸猥琐地问他:“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龚月朝跟他顶撞习惯了,白了他一眼,说:“我是洁身自好。” “那你就没有欲火中烧的情况?” “有也不让你知道。” “哈哈……”时沐城就在一旁坏笑。 这人似乎很愿意拿他来取笑,不断挑战他的底线,可龚月朝怼回去的话,他又不生气。时间久了,龚月朝摸清了他的性子,反倒关系近了,成了在牢里能说得上话的人。而且时沐城对他的过去似乎多少知道些,像之前那样试探他的情况屡见不鲜,他去逼问,这人就一笑而过闭口不谈,龚月朝也看不懂是什么情况了。 在徐强和小瘦子出狱之后,监舍又进来两个新人,一个是入室盗窃,一个是聚众斗殴。两个人一个赛一个的怂,没什么真本事,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想在监舍里立棍,还不等施展抱负,就被时沐城收拾了一顿,然后,人就老实了。 说起来,荆天明和时沐城也要出狱了,他们一个在三月底,一个在六月初。时沐城在这监舍里,整整压了荆天明三年的风头,荆天明心里憋着一股子邪火没处释放,隔几个月就要惹一次事儿,时沐城挺不耐烦的,还得跟他对峙,闹得两败俱伤也是常事。他们两个闹矛盾,龚月朝一般是看热闹,其实龚月朝心里头也跟明镜似的,荆天明也看他不顺眼。只是龚月朝平时表现得太低调了,脾气不像时沐城那么冲,有些事情能忍则忍,不愿意和这拧种一般见识。荆天明拳头打在棉花上,施展不出来。 但是,龚月朝最近发现,荆天明在过完年之后就偃旗息鼓了,不会像平时一样主动挑事儿。时沐城似乎也发现了,便跟龚月朝沾沾自喜的显摆是不是自己真的把这混球给摆平了。龚月朝却觉得这种人哪肯轻易低头,提醒他道:“城哥,你就别飘了,他跟你斗了三年了,会一时变得老实吗?” 时沐城这人有个毛病,那就是他的掌控欲很强,又喜欢高高在上的当头头。他能理解,以前是一家知名企业的大老板,虽说遭人构陷身陷囹圄,可他那种只在乎和把握大方向,对小事丝毫不上心,又相对粗枝大叶的性格始终没变。就像王雪绛陷害他这件事,他一直都觉得是自己信错了人,可是如果当初他能仔细分辨,多做些调查研究,可能就会避免掉这场牢狱之灾。 但龚月朝只是作为一个局外人,他自认做不到时沐城那种大开大合的气势,也没有什么领导魅力去统领整个监舍,他能做到的,不过也是在时沐城犯糊涂的时候提点一二。时沐城有时候打趣他:“哎,你就是我的军师啊,以后等你出去,跟我干得了。” 龚月朝从来不把他开玩笑的话当真,应和一句:“看吧,你又轻信我了,你怎么就知道我不在你背后插刀呢?” 时沐城被龚月朝将了一军也不生气,嘿嘿一笑就过去了。性格倒好,说得轻了重了或者重了从来都不记恨。 这次,时沐城对于龚月朝的提点,只是说:“他眼瞅着没一个月就出狱了,挑事儿对他没好处。” “嗯,没好处。”龚月朝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还是担忧的,毕竟隐藏在平静下面的暗涌,有时候反而更可怕。 这天,秦铮铮又来探监了,他说自己能做到一个月一次,那还真不是在撒谎,他也坚持每月往他的卡上打钱,一次路与为说漏了嘴,龚月朝才知道铁元这几年都没怎么找他麻烦是因为收了秦铮铮的好处。 秦铮铮有时候比平时晚来了几天,便会挺不好意思的跟他解释说工作忙啊什么的。 因为托关系走后门探的监,聊天又可以不被监听,所以每次能聊的时间并不长,于是龚月朝还能收到一封情真意切的信。比起第一封情书,后来的信除了会表达对他的喜欢,最多的就是秦铮铮在说自己的近况,比如说他涨工资了,比如又被母亲逼着去相亲了,领导夸他了,或者在案件侦破的过程中找到了关键点了……诸如此类的,他说自己想让龚月朝见证他的成长,那一笔一划认真书写的信,就像一座从秦铮铮那方建造起来的桥梁,义无返顾的搭到了龚月朝的心间。龚月朝从不会回信,却会看,信也都留着,那厚厚的一沓信已经在他的行李包中占据了很大一部分空间。 时沐城每次见了都要抢过去读,然后发出“啧啧”的声音,去品评,去鉴定。这人就是个大无赖,内心极其空虚,拿秦铮铮的信来找补乐趣。有时候漏了两封,他腆着厚脸皮磨着龚月朝找给他看。他自称是龚月朝的情感专家,秦铮铮这小子诚不诚心,得由他来把脉。 龚月朝嘲讽道:“你自己都识人不清,还给我把脉?” 时沐城却笑眯眯的说:“我千帆过尽,感情丰沛,你个雏儿当然得需要哥这种经验丰富的指点你一二了。” 龚月朝对此嗤之以鼻。 当读到又被逼着相亲的时候,时沐城摇头说:“这小子对你还挺坚持的呢,是个痴情种。不过也傻了吧唧的,什么话都跟你说,拿你当午夜情感频道了吧。” 龚月朝扯回了信纸,说:“他挺过五年再说吧。” 小伙子在这三年中的确成长了不少,即使隔着一层牢笼的禁锢,依然坚持着,坦白着,龚月朝算不上什么铁石心肠的人,他得承认自己还是有一点被打动的,但他始终觉得他们并不合适,这种不合适,是秦铮铮都懂的不合适,可经他口中说出了,又怕伤了孩子感情,而且秦铮铮是真的摆低了姿态的。因为龚月朝曾经对他说:“你说去相亲,有合适的就处一处。” 秦铮铮听见立刻就生气了,脸上涨得通红,还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说得一切都是在开玩笑?” 龚月朝哪见过秦铮铮红脸,他后来干脆不说了。他觉得时间会冲淡一切的,更何况是五年,就随他吧。 这次见了秦铮铮回来后,拿到了秦铮铮拜托路与为转交给他的东西,是两套贴身的衣服,还有每个月都会买给他的书,书里自然夹着封信,龚月朝正要打开看,就听监区的警铃响了。 监舍里的其他人警惕地站起来,龚月朝把东西一股脑塞到自己的枕头下面,问:“发生什么了?” “我们下工回来的路上,听说是三工区丢了一把塑料尺。”回答龚月朝的人是在小瘦子出狱后新进来的。 三工区是糊纸袋的,那边裁纸袋的时候需要用塑料尺,每天按数量分发,干完活再由工头查好数量回收。丢东西也是常事儿,有人想要搞事情,就会藏东西,不过他们藏了,很快就会被发现,一次有个犯人在舌根子底下藏了个美工刀的一部分刀片,还不等他回监舍,就把自己的舌头给割了,血当即就顺着嘴巴流出来了。 除非是……龚月朝正想着,注意到监舍里那张空着的床,呶呶嘴问:“荆天明在三工区吧?” “嗯。”那人答,“没准儿就是他藏的,成天阴着个脸,就好像谁欠他钱似的,阴森森的,有够恐怖的。” 但他话音刚落,监舍大门开了,铁元竟然将荆天明带了回来,这就证明荆天明没事了? 临关门前,铁元说:“今天晚饭会送过来,你们都等着啊。” 其实每个监区都有犯人的食堂,大家都去那儿吃饭,除了去关小黑屋的或者有什么事情,一般很少送餐,这次送餐,估计跟三工区丢东西脱不了干系。 荆天明平时在监舍话不多,也没人愿意理他,就是回来了,谁也不会去主动问他三工区到底发生了什么。 等待派饭的功夫,龚月朝在翻秦铮铮新给他带来的那本书打发时间,这几天时沐城说自己干活的时候着凉了,人没什么精神,得到空就歇着,这会儿他吃了药,正倒在床上昏昏欲睡。 荆天明回来之后,便一头钻进厕所,他出来时,手里拎着一双湿漉漉的袜子要晾在窗台下面的暖气片上。龚月朝靠在枕头上翻书,不经意瞥见荆天明袖口里面被光晃了一个亮晶晶的东西,顿时便涌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荆天明晾好了袜子,四下里望了望,见没人注意他,便往时沐城的床边挪了两步,龚月朝觉得不对,他丝毫没有犹豫,下床便扑了过去。 龚月朝的动作很快,成功阻止了荆天明的狠手,他分明看见荆天明的手里攥着一把被磨尖了的塑料尺。可惜龚月朝的身材实在与荆天明有差距,转眼就被荆天明按倒在地。时沐城被声音惊醒便下床帮手,就听“噗呲”一声,那把尺子就直直刺穿了龚月朝的肩膀。 龚月朝的衣服被血浸湿了一大片,一阵剧痛瞬间袭来,血腥味随之扑进鼻腔里,压在身上的这位身形硕大的男人见血后红了眼,正要扬起胳膊再来第二下以报平时被欺辱之仇,龚月朝已经无力抵抗,闭上眼睛准备迎接死亡。荆天明便被时沐城遏制住了,但他吃完药浑身乏力,面对手持一把利器的荆天明总有些顾忌,三个人就这样僵持着…… 龚月朝没等到预想中的疼痛,强睁开眼睛,这一看不要紧,他眼见着那把削尖了的尺子就要插进他的喉咙了,而时沐城惨白着一张脸拉扯着荆天明…… 突然间警铃大作,两个狱警冲了进来,强行拉开了行凶的荆天明,龚月朝便觉得被一阵眩晕侵袭了大脑,终于被疼晕了过去。 第四十七章 “哈哈哈哈哈……龚月朝你是个**吧,你看看你那副蠢样子,就像路上要饭的乞丐……” “我说王雪绛,你可别侮辱乞丐了,乞丐都比他看着顺眼,我跟你们讲,他爸被捉奸的时候,光着屁股跪在地上跟警察求饶来着,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了,后来从那宾馆的楼上跳了下去,直接摔残废了。我爸在家里说的时候,可笑死我了。你看他现在这副样子,像不像他爸,这是不是就叫有其父必有其子?上梁不正下梁歪,估计以后也跟他爸一样,哈哈哈哈哈……” “龚月朝,听说你还报警了,你看看警察肯帮你吗?” “龚月朝,这个小破仓库,你猜谁会来救你?” “灌进去,快灌进去……哈哈哈哈……好喝吗?我亲手给你调制的呢……” “谢谢你,龚月朝,我们做好朋友吧……” “我考上法律系了,你以前帮过我,我以后帮你。” “小朝,你真的下定决心了吗?那好,咱们就好好谋划一下……” “小朝,我知道,你肯定能成功的。” “你……你到底是谁?你,想干什么?啊……好疼……求求你,别杀我,你要钱,我给你!” “你想怎么样?啊,那是我要做手术的手,别,求你……” “你好,区食药监局吗?我想举报……举报柳园小区外面的老四川九宫格火锅使用潲水油,证据,有的,我往你们官网公示的邮箱里面发了几张照片……好,收到了是吗?谢谢。” “下面一场比赛是两人三足,参加的选手有财政局的孙雨和黄涛,教育局的……” “本院认为,被告人龚月朝持械伤害他人身体,造成一人重伤的严重后果,其行为已构成故意伤害罪。公诉机关指控的罪名成立。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条第二款、第五十七条第一款,第五十六条第一款之规定,判决如下:被告人龚月朝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刑期自判决执行之日起计算,判决执行前羁押一日,折抵刑期一日,刑期即自二零一五年……” “龚老师,你最近还好吧,嗯,胖了点儿了。告诉你个好事儿,我们最近又破了个杀人案,那人死得挺惨的,你看,我们警察除暴安良,也挺好的,对吧?” “老师,我不是很开心,我妈又让我相亲去了,我不愿意去,她还跟我急眼,你说我要不要跟她说说你的事儿?哎,算了算了,我怕她上火,等时机成熟的吧……” “我涨工资了,估计我再干几年,还得上个税了。等你从里面出来,不用工作,我也能养得起你。哎,你别笑话我啊!” “龚老师,我上次给你带来的书好看吗?我可喜欢这个作者的书了,我觉得你也能喜欢。现在可流行他的小说了……” “龚老师,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说得一切都是在开玩笑?” “我肯定能等到你出来……你信我……” “龚老师,我喜欢你……” 龚月朝醒来时,眼前不再是铁架床上铺的木头板子,而是一片白花花的天花板,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傍晚的阳光透过白色的窗帘打在他的身上,在这乍暖还寒的春日,带给他一抹暖意。他的左手边的上方悬着一个输液袋,里面的液体滴答滴答的顺着一根管子流淌进他的血管里。他晃了晃头,除去左侧肩膀传来剧烈的疼痛外,还有一种头晕目眩感觉,他觉得自己就像飘在云端,找不到方向,潜意识里还有他在那些乱七八糟梦境中挣扎的疲惫。 很久没做过关于以前的梦了,这应该是三年的牢狱生涯带给他唯一的收获。这次,儿时在痛苦中的挣扎伴随着成长中的点滴竟然通通向他袭来,往事历历在目,搅得他的心里并不好受。痛苦永远都是根深蒂固的,他也不知道这些负面的情绪究竟要纠缠他多久。 他带着刚刚苏醒的疲惫,就在痛苦的泥沼中挣扎了半天,才慢慢找回了昏迷前所经历的那一段记忆,与之相伴的还有自己被送到监狱医院后,大夫将他按在病床上处理伤口的场景。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打断了龚月朝的思绪,他往门口看了一眼,来人是个上了些年纪的护士。龚月朝认识她,是监狱医院的护士长,之前他有一次发烧住院,也是这个护士长负责照顾的他。她脚步轻盈地走到床边,体贴地帮他掖了掖被子,龚月朝看见她满是笑意的眉眼,犹还记得她那温婉柔和的声音跟水一样。他觉得她和他很小时候的母亲很像,那时候他还有个和睦而又温暖的家…… 因为护士长的这种对于陌生人施与的善意与温柔,他一直对这位护士长的印象很好。 “你醒了。”她用带着凉意的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应该是不烧了,我给你量量。”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护士服的口袋里摸出了一根体温计,甩了甩,塞到了他的腋下,然后抬眼看病房里的挂钟,“你感觉怎么样?” 龚月朝突然觉得胸口涌起一阵温暖,这股温暖冲散了他刚刚的无助感。他想答,喉咙里却像跟堵着什么似的,半天都没说出话来,他皱着眉看向她,用没打针的手指了指喉咙。 见他这样,她便走到床尾将病床摇了起来,随后给他倒了一杯温水,“你昏迷了一整天了,又发着烧,温度降下来就没事儿了。喝点水吧,别急,慢慢的,分开咽。” 水顺着喉咙缓缓地流淌到了他的胃里,温暖而又滋润,喉咙堵着的东西被顺下去了,才开了口:“有点晕,伤口也疼。”他声音嘶哑,还没办法用太大的力气说话,不过是姿势不舒服,他稍微动了动,扯到了肩膀上的伤口,疼痛顺着神经直接连到了心脏,冷汗马上就渗了出来,吃痛的呻吟着:“嘶……好疼。” “你别自己动了,我帮你。”护士长过来给他借了力,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舒服的位置倚着枕头。“哎,你们是怎么惹的他?一把削尖了的塑料尺,能把你肩膀戳出那么大一个血窟窿……而且因为放尺子的环境不好,你的伤口情况不是很好,还好处置的及时。” 忙完了这些,护士长将他腋下夹得体温计取了出来,“嗯,不烧了,三十七度二。”一边说着一边记录在本子上。 龚月朝等她写完,“我想问下……” “嗯,你说。”她又去看了看药袋里的药水和滴速,目光转向他。 “时沐城没事儿吧?荆天明呢?” “时沐城啊……是你救的那个人吧,他没事儿,活蹦乱跳的呢。上午的时候,还打申请过来看你来着,见你没醒就又走了。至于那个荆天明,据说本来要出去了,闹上这么一出,估计还得继续蹲着。”她说着,叹了一口气,“其实这件事中,最倒霉的是三工区的管教和负责你们监舍的管教,他是叫铁元吧,出了这么档子事儿,上面专门派了个调查组过来,说是什么监管疏漏,好在你没什么大事……你要是没救过来的话,他们饭碗都难保。以前咱们监狱有个警察因为盗窃进来了,他那是偷窃癖,心理疾病,不止一次了都,他就觉得人生啊,面子啊都毁了,趁别人不注意跳了楼,死了,负责他的那个狱警直接回家了。” 龚月朝无奈笑着,说:“我还没活够呢。” “我可给你个思路……”护士长压低声音对他说:“你找找关系,疏通一下,你这怎么也算见义勇为吧,写申请减刑,肯定没问题。” “……我没想过。” “别没想过,趁住院呢,就现在想,我可听说你进来之前是老师,何苦在这里面一直蹲着,你判得不轻,五年蹲满了人都废了,出去之后,外面到底什么样,社会发展到什么程度,你都知道吗?还能适应吗?” 护士长走了,留下龚月朝一个人在病房中,他不禁陷入到沉思中。护士长说得没错,他原本是觉得让日子就这么敷衍着过吧倒也没什么不好,一眨眼三年也跟流水一样就过去了。可当别人提出了更好的意见,某些想法便跟野草一样肆意的生长起来。 他得出去了……不能就这样在这里面浪费人生了,就是出去呼吸几口自由的空气也好啊。 龚月朝回到监舍已经是一周之后了,负责的管教除了路与为,还换了一张新面孔,时沐城说铁元因为荆天明的事儿拿了个处分,调整了工作,而这件事中被荆天明牵连的还有负责三工区的领导和一个狱警,工头也因为协助荆天明被采取措施,吃了挂落。 龚月朝还听说,事实上,荆天明杀时沐城的想法早就有了,他用几盒烟买通了工头,拿到了那把厚实的塑料尺子,他说的借口是马上就要出狱了,想自学点技术好找工作,尺子是辅助工具。那个工头被薄利熏心,又被荆天明几句胡言蒙蔽了神经,任其拿走了一把尺子,还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一直帮着荆天明欺上瞒下,以为别人不能发现。 荆天明利用空闲时间将尺子打磨出了锋利的尖端,就把它藏在厕所的水箱里,那个水箱很高,没有人会去在意,一切准备好了,他便准备寻找合适时机对时沐城施与报复。 很快,机会就来了。 时沐城前段时间身体抱恙,一直病恹恹的没什么精神,正好丢尺子的事情曝了光,工区里没找到,监舍管教势必要把整个监舍翻个个。天时地利人和,再不动手可能以后就没机会了,于是荆天明成功的躲过了混乱的工区检查,回到监舍就实施了行动。好在被龚月朝及时发现,不然时沐城的小命就要丧失在这无名小卒手里了。 龚月朝怎么都没想到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能琢磨出这套伤人的办法,又或者这其中有人出主意或者唆使,而这就无从得知了。这件事的后果是荆天明彻底离开了这个监舍,等待他的还有一场结果未知的审判。至于谁来填补那张空着的床位都是未知数,反正能消停一段日子,也不是坏事。 龚月朝抓紧时间打好了申请,洋洋洒洒的交待了自己在监狱里的表现及见义勇为的经过,措辞正面而又真诚,三年的监狱生活,原本文笔就不错的他,写这种文章更是得心应手。他把申请交给了路与为,路与为拍胸脯表示绝对办好。 到这里,龚月朝又要夸路与为了,他是个挺会办事的年轻人,比较懂人情世故,虽然秦铮铮与他是同学,可秦铮铮这个直球子只知道闷头苦干,要说圆滑和城府,路与为明显更胜一筹,又或者说是路与为在监狱工作的几年将他复杂化了,也有可能秦铮铮也变了,只是龚月朝不知道。 申请交了上去,关系是陈煜生去跑的,没多久,法院的减刑执行通知书就下来了。龚月朝知道这事儿能办妥,但怎么都没想到,他竟然可以拿到十八个月的减刑,也就是说,在时沐城出狱的两个月之后,就在今年的这个夏天,他也能出去了。 第四十八章 龚月朝从监区医院换了药回来,正好赶上放风的时间,偌大的院子里,聚着三三两两的犯人,有在墙根底下抽烟的,也有围着篮球场看打篮球的,还有找个温暖的地方坐着晒太阳的…… 他去换药之前,时沐城让直接到老地方找他。所谓的老地方,不过是他们两个能肆意聊天的一个小角落。监舍里人多眼杂,有些话总有些不方便当众说。这个地方僻静,避人,监控范围之外,还能听见集合的铃声,每次放风,时沐城就往这儿一猫,躲清静,抽烟想事情,像个避世的老道士。 当然了,龚月朝只有在时沐城特地找他的时候才会来,因为在小瘦子还没出狱之前,时沐城偶尔还会带他来这里泻火,用时沐城的话来说,这是打野炮,后面监舍里有可能千万只眼睛往这儿盯呢,办起事儿来贼刺激。龚月朝骂他白日宣淫有伤风化,时沐城说他思想封建不懂享受,顺带还嘲笑他:“你那小警察以后的性福生活可怎么办?要不等出狱了,哥带你开开荤。”龚月朝就回敬他:“你个老流氓,少管我的闲事儿你能多活几年。”两个人你来我往,谁也不想在嘴上输给对方。 龚月朝顺着活动区域的院墙走,找到了他们监舍后身的一棵老柳树,时沐城正倚在那棵树上抽烟,样子悠闲得很,就见他半仰着头吞云吐雾的,看向远处院墙上盘踞的电网,不知道在想着什么。此时柳树的枝条刚抽了绿,长长的垂了下来,枝条上冒出嫩嫩的芽,随风轻摆着,正所谓“万条垂下绿丝绦”,墙角有些野草,远处的杏花也开了,红红粉粉的闹成一片,空气中散着一股蓬勃的草香,到处生机盎然,让人心情都好。 时沐城似乎听见了龚月朝的脚步声,便回过头,他将抽剩下的烟屁股弹到龚月朝脚边,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笑着看他。“回来了,怎么样?”他扬了扬头,问龚月朝肩膀上的伤。 龚月朝看看自己的左肩,“大夫说好的差不多了,这是最后一次换药了。城哥,你喊我过来有事?” “嗯。”时沐城点点头,说:“再过两个月,我就该出去了。” “挺好的。”龚月朝走近了,也靠在柳树上,不远处就是他们监舍,目光所及的范围内,还能看见他的那张床。“你出去之后,再过两个月,我也能出去了。” 龚月朝从口袋里又摸出一根烟,用藏在这大树枝丫上的打火机点燃了,抽了一口递给龚月朝。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在监狱里这几年沾染了不少以前无法想象的坏习惯,抽烟就是其中之一,但他还挺有自制力,并不喜好这个,有时候时沐城找他说事情,给他点一根,他从没拒绝过。他道了谢,接过来,抽了一口,夹在手指中间任其燃着。 “找你过来,就是跟你说这个事情的。”时沐城又给自己点了一根,一边抽着一边说,“我看你对未来也没什么打算,不如跟我去张州吧。” “张州?”龚月朝的大学是在那边念的,对这个城市的记忆还停留在他在书城街的天桥下面,举着个牌子,四处向给子女寻找家教的父母兜售自己;或者搭乘公交车奔波于各个或古旧或崭新的小区之内,给各种各样的孩子当家教,辅导功课。除去上课,他的业余生活只有赚钱,因为他得赚学费,还得养活自己,那几年的艰辛很难用语言去形容,也是一般人难以去想象的,以至于毕业了之后,他都不想再留在张州了,随江纵使有千般不好,可总是他的家。“我去那儿……能干什么?” 时沐城抽了一大口烟,过了肺,吐出来的烟气很快被风吹散了,“我准备东山再起,想让你帮我一把……嗯,其实也不算什么东山再起,我就是不服输。还有王雪绛……”他恶狠狠的把那烟屁股扔在地方,用他的布鞋捻着,这一脚下去,烟屁股都在他鞋子力量的作用下,化成了残渣。“我必须让他跪下,管我叫爸爸。” 哪有时沐城这种人的,还跪下叫爸爸。龚月朝被他的“豪言壮语”给逗笑了,但他也知道,时沐城本意不是在说笑,而是用一种轻松的方式开始自己,化解心中的恨意,“……嗯,那你有什么计划?” “实话跟你说,沐城集团在我进来之后,表面上已经土崩瓦解,实际上却在韬光养晦,现在万事俱备,就只等着我出去了。” “哦?”这是龚月朝没想到的,他以为王雪绛的破坏力很大。 “沐城集团的实力不是你所想的那般局限的,王雪绛从我这儿分了一杯羹,但那只是一部分。事实上,还有更深的潜力可以挖掘,我的野心,不止于此。” 这点,龚月朝是相信的。 “我有个伙伴叫顾铭,他跟了我快二十年,从我过去开大货车跑长途开始,一直到我发迹,他都对我不离不弃,沐城集团能有今天,他是功臣之一。内部有人开玩笑,管我们这叫‘夫妻店’,可以想象我们两个有多密切。但是后来,我们之间还是发生了矛盾,我听信王雪绛的谗言准备去随江扩展版图,顾铭那时候是极力反对的,我觉得他目光短浅,他说我冒进不认真做市场调研,然后就跟我狠闹了一顿,我俩的关系就崩了,个小心眼儿的鬼孙子,跑去别的公司做高管,呸……气得我啊,现在想起来都胸口疼。他要是一直在我身边帮我,我至于有今天吗?”说着说着,时沐城又开始没正经了,连损带骂的说了不少顾铭的坏话,这又把自己进来的责任怪人家头上了。 龚月朝没好意思抢白他说他瞎,认人不清,还怪别人不帮他,哪里有这个道理。 不过,顾铭这个名字龚月朝还是头一次听说,但也不怪龚月朝,他对时沐城是有好奇心的,但从来不主动打听。就是了解,多半也都是时沐城自己嘴碎跟他念叨的。 耐着性子听他骂完了人,时沐城又惦念起他的好来,“但是顾铭这个人吧,他虽然对我有意见,但绝对不是见死不救。不是有句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吗?他与我还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的真心,我在随江出事之后,他就又回到集团,先给我到公检法系统疏通关系,然后帮我收拾集团的烂摊子,在我进来这三年半中,他兢兢业业的给我打点一切,不得不说,我内心对他是感激的,他是真的够意思。” “是你对他有误会,他从始至终都没做错什么,你还怪他。”龚月朝很辩证的发表了意见。 时沐城听龚月朝这么说,还挺不愿意,“你到底站哪头啊?” “谁说得对,我就站谁。” “你个没良心的,现在就叛变。”说着话,个头不高的时沐城又要去搭龚月朝的肩膀。 龚月朝嫌弃地将这人给扒拉开,然后把那根多半是自己燃烧掉的烟又抽了一口,说:“你有顾铭在身边就够了,我去是给你添乱。” “不行,顾铭他自己都说,他心肠太软了,集团里的老人他下不去手。我太了解他了,他就跟我呛呛能耐,招惹别人的事儿从来不做,老好人一个。实不相瞒,我这几年话里话外问过你的那些你过去的事儿,都是他查出来的,但看你不愿意说,我也没深问。” 时沐城果然知道,龚月朝并不意外。 “这次帮我出头救我一命,这孙子还说让我给你跪下磕俩呢。他对你印象不错,觉得你还能不为我的淫威所动,沐城集团的最根深蒂固的病灶你也能给我铲除了,如果想要重振沐城集团的河山,将整个集团彻底洗牌,你是最合适的……” “你是打算那我当出头鸟?……可算了,我就一教书的老师,做生意搞管理我不行,人事更不行。你别因为我救你一次,你就觉得欠我什么,我出去之后,可以慢慢琢磨。”时沐城的谢,在他出院之后不止说了一次,可这种宽厚的待遇,龚月朝没想过,甚至都不敢想。自知之明这种东西他有,也不打算像小瘦子那样摇尾乞怜,或者找个山头靠着。他有手有脚有头脑,总不会饿着。即使陈煜生早就跟他说不用担心将来的生计,可他也没真的打算完全依靠陈煜生。 时沐城略显犀利的目光瞥向他,“小老师,我找你是因为我和顾铭信得过你,你想什么呢?你当我这三年多时间里,你是什么样的人我看不清吗?你总说我容易相信别人,但我也不是谁都信的。你说以心换心,你能为了救我受伤,我还担心你会给我下绊子吗?我是觉得你这个人值得交,才跟你在这儿掏心掏肺的,你不会的可以学,这还能难得到你?呵……” 时沐城的情绪明显变得有点激动,叽里呱啦的说了好多,脸色都有点变了。正好这时,集合的铃声响了,放风时间结束。时沐城说完就不想理他了,听见铃声径直先走了。 龚月朝没想到自己三言两语把这个家伙惹生气了,便在后面跟上,戳了戳他后背,“嘿,城哥,生气了?” “呸,少跟我卖乖,我这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这样。你他妈也跟顾铭似的,是个小心眼儿,成天想那么多,有必要?老子看得起你,反倒被你看不起了,滚边儿去。” 龚月朝见他这样,还能絮絮叨叨的说这么多话,还会骂街,估计是没生真气,于是就笑了起来,其实他也觉得时沐城这个人是值得交的,要不然怎么可能冒死救他,自己毕竟还没活够。 第四十九章 八月的随江,在立秋当日的一场小雨之后,夏日的炎热已经如强弩之末,虽然还在挣扎,可到底无法抵挡早晚北风的侵扰,渐渐收敛起了势力。 一大早,秦铮铮刚到单位,便去敲李红兵的办公室大门。去年冬天,张英罗因为在副局长的竞聘上岗中失利,便毅然决然去了市局,李红兵接任了刑警队队长。 秦铮铮先探头进去观察了一下李红兵办公室的形势,见里面没人,笑眯眯地走了进去。“李队。” 李红兵将视线从桌面的文件上转移到他身上,摘下了鼻梁上架着的花镜,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问他:“铮铮啊,有什么事儿?”繁忙的工作,已经让李红兵的鬓角染上了一层白霜,尤其在接任队长的这多半年的时间里,更是明显的老了好几岁。 秦铮铮先堆了一脸的笑,又递上了手里拎着的肯德基早餐,他自知请假要先摆正态度,“领导,请个假呗?” 李红兵当然知道他肚子里装得那些小九九,笑着问:“又去探你那老师的监?哪天?”这三年多的时间里,秦铮铮在不耽误工作的前提下,基本上每月都要请一次假,虽然他和前队长张英罗都劝过他多次别跟他的那个老师走得太近,但这孩子什么话都听,唯独把这句当做耳旁风。但他们得承认,秦铮铮正飞速的成长为一个成熟、稳重、果敢的刑警,他的正直和热血,赢得了警队上上下下的认可,思想上更是积极要求进步,去年夏天还入了党,不可否认,他继承了他父亲的衣钵,甚至要比他父亲还优秀,可以说是根正苗红。所以他那一点点的固执,作为领导的他们也不好说什么了,就当这是知恩图报的一种表现吧。秦铮铮每次请假去探监,他们这些当领导的都会欣然应允。 秦铮铮摆摆手,说:“不是的,他这周五刑满释放了,我去接他。” 李红兵又要喝水,听见这话放下了拿水杯的手,很是诧异地问道:“不是判五年吗?这还没到时间吧?” “没有,是减刑了。一监在今年年初发生了一起伤人事件,龚老师救了同监舍的狱友受了伤,之后打申请减刑,法院批了一年半。”他说这话的时候,样子自豪极了,就像自己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一样,他似乎想跟领导证明,他所喜欢的人,并不是他们想得那般双手沾满了罪恶的鲜血,龚月朝是一个勇敢正直的人。 可与此同时,他又难掩伤感,每每想起那天傍晚,在接到路与为电话的时候时的震惊与无助,他的心脏就像被什么狠狠的揪了一下似的。 “哦,对,你好像说过,看这段时间忙得我都忘了。”李红兵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儿,“那你去吧,挺好的事儿。” “谢谢领导。”秦铮铮愣头愣脑地跟李红兵鞠了个躬,“领导,别忘了吃早饭。”他指指桌子上摆着的早餐,赶紧出去了。 回到办公室,坐在椅子上,暂时没什么工作需要忙,他忍不住又想起龚月朝受伤的那个晚上—— “我们监狱……刚刚发生了一件事,龚老师受伤了。”电话是路与为打给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焦虑。 “什么?你说什么?路与为,你别逗我。”秦铮铮接到电话的时候,他才刚从昌墉探监回家,进了门连鞋还没来得及换。 “我逗你个屁,他们监舍的一个犯人,用一把削尖了的塑料尺子捅伤了他。哎,我现在没办法跟你细说,我他妈也要倒霉了,说不定还得拿个处分。”路与为说着就要挂电话。 “路与为,你的等会儿。”秦铮铮关心龚月朝,赶紧阻止了他,想要问清楚:“龚老师他没事儿吧,一把尺子而已,能伤成什么样?”他还心存侥幸,可是他也知道,路与为那语气不像是没事儿。 电话那头脚步匆匆,他都能听见路与为喘着粗气的声音,路与为生气地飙起了脏话:“操,你以为什么样的塑料尺?小学生用的吗?不是,是那种加厚的绘图用的长尺,就上学那会儿,老师教学用的那种。那玩意,磨尖了跟刀子没什么两样,扎人那龟孙子,是想要其他人的命,你老师见了,上前帮人挡了灾。” 秦铮铮当时就傻了,他不顾母亲的疑问,拧开门就要走,“路与为 ,我得过去看看。” “你可别来,现在都乱成一锅粥了,你是来添乱的吗?我还没时间招待你呢,他人被送去医院了!不跟你说了,你等我消息,我先挂了。”说罢,电话那头便传来一阵忙音。 秦铮铮举着手机站在门口,手足无措,入户门大敞着,脑子里突然间一片空白。 他的老师,他喜欢的人,怎么突然就受了伤,明明下午的时候还见了呢,他现在到底怎么样? 从决定表白到今天,在这三年多的时间里,他小心翼翼地呵护着给自己营造的感情,就靠着每月一次的探监来填充他的记忆,不过才去看了一眼,这人怎么就……受伤了啊。 “咣”的一声,手机掉在了地上,秦铮铮弯下腰捡手机,顿时感觉到身体里的力气都要被抽干了似的,就势就蹲在了地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从门口吹进了的风将门带上了,母亲见他不对便过来问,然而秦铮铮站起来之后,行尸走肉似的脱了鞋,也不说话,径直回到了房间,将整个人扔在床上,脑子里全是对于龚月朝伤势的担忧。 他晚饭没吃,半夜还发烧了,搂着手机基本没睡,因为只要睡着了,就会梦见龚月朝浑身都是血的样子,然后赶紧打开手机看有没有来自路与为的消息。他这样,也折腾了他妈妈半宿。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在第二天的一早等来了路与为的微信:“龚老师被送去监区医院了,伤口处理之后,大夫说有点炎症,发着烧呢,那有专人照顾,你别担心。我这大半夜我被叫去谈话,就一直没给你消息。” 秦铮铮将这信息读了十来遍,努力分析路与为话中的含义,他脑子早就被烧成了一堆浆糊,好不容易理解成“龚老师没事儿”之后,感觉自己的病都好了一半。等他高兴过了,这才想起来忘记问路与为怎么样了,于是赶紧发信息关心一番自己的好朋友。 秦铮铮从卧室出来,见他妈妈侧歪在沙发上睡着了,于心不忍,给她身上搭了条毯子,又去厨房煮了一锅鸡汤面。他妈妈醒来时问他昨天晚上到底怎么了,他吃着面想了想,关于龚月朝的事情几乎要脱口而出了,但到底没说。因为他看见母亲鬓角已经花白了,眼角上还有没办法抹去的皱纹,他这几年努力的在母亲面前掩盖自己的心事,对于每一次没有结果的相亲都在奋力抗争,可他依然没有勇气对她说出自己对在深陷高墙之内的那个人的喜欢。 “没什么,一个朋友受伤了,他在外地,我没法去看,有点担心。”秦铮铮随意扯谎,又低头吃面了,没注意他母亲向他投来将信将疑的眼神。 后来,随江发生了一起连环杀人案,有两起在立夏区,整个刑警队都得参与到案件的调查之中,从上到下,大家的脑子里都跟崩了橡皮筋似的,秦铮铮那会儿特别忙,根本抽不出时间去昌墉,于是他每天得了点儿空就找路与为问龚月朝的情况,絮絮叨叨的就跟《大话西游》里面的唐僧没两样。他知道龚月朝醒了,也知道他出院了,还知道他打了申请减刑了,为此他还特地联系陈煜生问自己能帮什么忙不,陈煜生却说他能搞定。没过多久,陈煜生就把龚月朝可以减刑一年半的消息告诉了他。 那件连环杀人案,历时一个月的时间终于破了,秦铮铮做得第一件事不是回家休息,而是请假去看龚月朝,他看见之前好不容易养胖了一点的龚月朝又瘦了回去,脸色也不太好,他心疼得要死,举着电话掉起了眼泪,龚月朝问他:“你哭什么?”的时候,他的眼泪明显流得更凶了。 “你终于要出来了。”他这样说,泪眼朦胧中,他看见龚月朝不自在的笑着用手去摸后脑勺,秦铮铮觉得这样的他可爱极了,终于把眼泪憋了回去,对他说:“等你出来,我去接你。” “别麻烦了,有人接的。”龚月朝说。 虽然这话让秦铮铮有点小伤心,可他还是倔强的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龚月朝穿着一件纯白色的T恤,拎着自己的个人物品,走出了随江市第一监狱的大门。临走之前,年轻的管教路与为一边帮他收拾行李,一边对他说:“龚老师,走出去,就别回头了。” “嗯。”龚月朝点头应着,对路与为由衷地说:“谢谢你这几年对我的照顾。” 他这话说得孩子有些不好意思,笑着跟他说不客气。 前不久刚入了秋,尽管早晚凉爽,可是白天尚有夏天的余热,太阳高悬在天上,没有一丝的风,他在跨出那大门的一刻,用力的吸了一口气。 是久违了的自由的空气,真好。 他看见大门口并排停了三辆车,如果不是每辆车前都站着自己的熟人,他还以为今天除了他,还有别人出狱呢。不就刑满释放吗?至于弄这么大的阵仗吗? 先迎上来的是秦铮铮,这孩子上来就朝他露出一口白牙,笑得特别的甜,伸手拎了他的行李。 陈煜生随后跟上了,给了他大大的一个拥抱,然后在他耳边说:“我早就想抱抱你了。” 这个拥抱让龚月朝觉得很安稳,他笑着说:“你这不是抱到了吗?” 唯独时沐城,靠着自己的车,嘴巴叼了个墨镜,两条胳膊环在胸前,等他走近了,打开自己的车门,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龚月朝看了看陈煜生,又瞥了眼秦铮铮,陈煜生扬头,告诉他:“你去吧。”而秦铮铮有些失望,拎着他的包,不知所措地远远看他。 龚月朝并没有上车,而是也给时沐城一个拥抱,时沐城回头看了眼秦铮铮,笑着问他:“那个就是你的小警察吧?小伙子还挺精神的,不错不错。” “别瞎扯,什么我的。”龚月朝把人推开,上了车。 时沐城却挺没正经的接了话茬说:“不是你的?你要不喜欢,我可就上了。” 却听见从驾驶位那里传来一声冷哼,时沐城就势打开了驾驶位的车门,对开车的那个男人说:“顾铭,你有什么意见?去去去,我开车,你去开陈律师的车,我跟龚老师以及陈律师有话说。” 这就是顾铭啊……龚月朝都没来得及细看,他就顺从地下了车。透过车窗,他看见秦铮铮孤零零的拎着包还站在外面,显得有点可怜了,都告诉他别来了,这孩子也不听话。“你就在后面跟着我们的车吧。”龚月朝对他说。 “哦。”秦铮铮点点头,一边一步三回头的看他,一边开车门上了自己的那辆小车,上车的时候,因为分心,还被门框碰了头,龚月朝噗嗤一声笑了。 车子驶离时,龚月朝的目光停留在那扇又高又大的铁门上,“随江市第一监狱”以及墙上漆着的“努力改造,重回社会。”几个大字渐行渐远。 时沐城特地把车窗都按了上去,阻挡了他的视线,美其名曰说要开空调,但是龚月朝心里清楚,时沐城不想让他再对那地方有任何的怀念了。 这个时候,陈煜生也握住了他的手,对他说:“以后就都是好日子了。” 第五十章 可能因为监狱条件的限制,时沐城的烟瘾在出狱之后明显变得更凶了,他一边开车,一边没完没了的抽烟,还问了龚月朝好几次要不要,龚月朝说:“我抽你二手的就行了。”事实上,自从时沐城出狱,他已经两个月没碰烟草了,他的很多恶习都是在这人身上学的,远离了传播恶习的人,他更自律了。 时沐城听见了,一个劲儿的坏笑。 他就这样凭借一己之力,成功把封闭空间的车内搞得乌烟瘴气的,龚月朝又把车窗按开了,在开窗的一瞬间,被太阳暴晒过后的新鲜空气带着一股热浪卷走了烟雾,车内冷气与窗外的热气迅速交汇,在他的脸上蒙了一层细细的水汽,很快便滋润了他的鼻腔。这是很久没有过的体验了,很是奇妙。 这条从昌墉到市内的路似乎重新修过了,比三年前他来的时候宽敞平坦了很多。路两边的杨柳树也粗壮了,垂下来的枝条肆意生长着,不知道为什么,总比高墙内的那些树看着顺眼。 自由还是好的,周遭没有了束缚,心里都开阔了好些,他甚至想出去跑跑步,好好看看这变得有些陌生的世界,因为坐在车里,眼睛根本不够用。 这时候如果不是开车的时沐城发了话,“龚老师啊,我都等你快半年时间了,所以你还没想好吗?陈律师可也在等你的答复呢。”龚月朝都忘了他们之前谈论的问题。 时沐城之所以把陈煜生也叫到车上就是商量让他去张州的事情,龚月朝甚至不知道陈煜生在什么时候“叛变”了,承诺给时沐城如果他答应去沐城集团,陈煜生会带着自己的律师团队去张州开展业务,但前提是龚月朝去,他才会去。 龚月朝又把车窗关上了,心思重新放回到聊天上面去。他清楚,陈煜生之所以答应时沐城,有一部分原因是不放心他去张州给时沐城卖命,虽然他对时沐城交口称赞,可心里应该还是有所提防的。陈煜生想去张州为他保驾护航,这大概就是一种对他的护犊子的心理,龚月朝有三年半的时间没接触社会,再加上以前在学校环境相对单纯,想必是怕他吃亏,所以他宁可放弃在随江打拼了近十年积攒下来的人脉,丢弃已经成熟了的客户群,去张州重新开始。不说其他,陈煜生做出这样的决心,得需要多大的勇气。但龚月朝又认为,陈煜生已经为了他放弃了去做一名建筑设计师的梦想,如今还要放弃拼搏多年的事业,牺牲太大太多。 陈煜生却丝毫不把这当回事儿,笑盈盈的看着他说:“小朝,你不用顾虑我,时老板赏识你,这对你来说是机会,他出来之后,前前后后一共找我谈了五、六次关于你的事,同时邀请我去做集团的法律顾问,一来张州是他的地盘,上上下下他熟得很,我去那边是不愁案源的;二来,你是不是对我没信心,你还怕我去了新环境吃不开吗?你放心,我是觉得可行才答应的他。即使你不去张州投奔时老板,我也会给你拿本钱,做点生意什么的,你的生计可以完全不用担心。” 两人一唱一和的,你方唱罢我登场,时沐城顺便搞起了威逼利诱那一套,接了话茬,说:“小老师,等你到了张州,你的衣食住行什么的我都负责,你甚至可以修整个一年半年的,你担心自己没经验没办法开展工作,那你去一边工作,再一边去念个管理什么的都行。我不急,可以等,养你个一年半载的就当报你就我一条命的恩情,我也不是负担不起。而且,你看随江这地方太小,到处都是熟人,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冷不丁的提上几句你过去的事儿,对你都不是特好。张州就不一样了,从上到下,我的人脉都是现成的,环境更好些。你这人心气儿高,何必总被这不好的事情笼罩着。在牢里你说看不见摸不着,不信,我能理解;你出来了,等一会儿给你接风之后,咱们可以马上去张州,带你去看看哥的雄心壮志。喏,我的诚意都摆在明面上了,你看了再做决定都不迟。” 从上车开始,开车的时沐城和坐在他旁边的陈煜生就轮番给他洗脑,他甚至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等时沐城说完了,他赶紧阻止了陈煜生即将要说出的话,说:“既然你们都把我的后顾之忧免去了,我再拒绝那就是不识相了。” “哈哈哈哈……”时沐城爽朗的笑着,“我就知道你不会拒绝我。” 龚月朝转身问陈煜生:“你去张州的话,随江这边的业务怎么办?” 陈煜生说:“随江有乔禾在,他专业水准高,业务能力强,他这人就是不愿意做场面上的应酬,现在不愿意也得做了。再者说,我们的客户源一直比较固定,而且随江的蛋糕就这么大,也没有更多更好可以开拓的空间了,他在这边守着江山就行,等我真的在张州立住脚,这一切都不是问题。” 听陈煜生这么说,龚月朝放心多了,于是又问:“那城哥说得律师团队……” “哦,先期我是打算带一个人过去。” “谁?”龚月朝问。 不等陈煜生回答,时沐城接了话茬,说:“就他身边的那个小律师,叫什么江远来着,哦,对,韦江远,啧,还挺帅的一个小伙子。” 这老流氓,龚月朝听他发出那种声音,腹诽道。至于韦江远,龚月朝当然知道他,他想起他入狱前陈煜生跟他说得过往,便问:“你们两个……” 陈煜生的面色明显变得不自然了,躲躲闪闪不愿多说,时沐城从前面“嘿嘿”笑着,揭了陈煜生的老底:“我每次来,那个韦律师都在一旁跟着,望着陈律师的眼神那叫一个多情深邃。我问小律师要不要跟陈律师一起去张州,小伙子还害羞了,说陈律师去他就去。” 可能两个人原本没什么,但被时沐城这老流氓添油加醋地白话了好一顿,就徒增了几分暧昧,只见陈煜生那张脸红一阵白一阵的,还真不清白,忙跟龚月朝解释:“小朝,你别听那老不正经的瞎扯淡,我最喜欢的还是你呀。”说着还装害羞,也不知道他和时沐城谁更不正经。 龚月朝说:“我看你也是瞎扯淡。” 正好这会儿陈煜生的电话响了,龚月朝分明看见陈煜生手机的屏幕上写着大大的韦江远三个字,他和时沐城不约而同的闭了嘴,静静听陈煜生接电话:“行,案子的事儿等我回去再讨论……我这边有事,就先挂了。”陈煜生说话的时候还瞟了龚月朝几眼,表现得非常不自然,很像在逃避与韦江远多说,可龚月朝却分明听见电话那头那个年轻的声音对他说:“我晚上去找你。” 陈煜生赶紧拒绝了:“今天不方便,不说了。”都不等那边回答,就按了挂机键,欲盖弥彰。收起手机,丝毫不提电话里面的事儿,想起来身边放着的白色袋子,拎过来递给龚月朝,“新给你买了一部手机,跟以前你用那部没什么太大的区别,还挺好学的,号码也给你换了新的。” 龚月朝道了谢后将那袋子接过来,没急着打开,而是放在一边,追问陈煜生:“你和韦江远真的在一起了?” 陈煜生却顾左右而言他,闪躲着不回答,转而跟时沐城说:“午饭安排到膳香楼了,你直接往那儿开就行。” 可龚月朝就这么看着陈煜生,陈煜生被他盯得有些心虚,只好应付起他来:“没有,你想多了。睡过就算在一起的话,那跟时老板在一起的可多了去了。” 果不其然,还真是有什么。 “哈……”时沐城听见就笑了,赞同陈煜生的说法,“陈律师说得有道理。” 龚月朝却不这么认为,只说:“对人家负起责任来,那孩子就奔你来的,这三年多的时间你也该考虑一下了。” “你总问我,可我什么心思你不知道?”陈煜生目光灼灼的看向他,收起了他一向不正经的态度,问这话时,语气里掺杂着些别样的情绪。 龚月朝没想到问了话倒给自己下了个套,但他不准备掖着藏着的了,“这三年半,你每次来看我,我问你过得好不好,身边有没有伴儿,你都说挺好的,让我别担心你,我一认真,你就躲着,我是真的希望你的情感世界能偏向你自己一些……” 时沐城哪受得了他们俩在后面煽情,矛头转而指向了龚月朝:“小老师,你还好意思说别人,我就说你的心也是石头做的,咱们后面跟那个小警察可追了你三年多了,你一点儿都不为所动,大老爷们儿行就行,不行就不行,给人家个准话,别吊着他了。” 正好这也是让陈煜生吃惊的事实,他反过来问他:“秦铮铮追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反过来还质问我。”他说这话时,语气里还带了点火气。 龚月朝见这架势,哪还能瞒得住,点点头,承认道:“他是在追我。” 陈煜生可气坏了,骂了一句:“个臭小子,妄图趁虚而入,等我下车的,揍不死他,我的小朝是他能染指的吗?”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时沐城俨然情感专家,头头是道的分析起来:“人家小警察那是公平竞争,说句不好听的,你守着小老师守了多少年,近水楼台都没行动,就不要怪人家有行动的。秦铮铮每月一封信,写得跟思想汇报似的,那是情真意也切,就差进来陪小老师坐牢了。人家说了,错过了龚老师四年多,对他的了解也不够,那么他就尽全力的在展现自己,把自己完完整整的剖析给他,我看着都要被感动了。陈律师,感情这种事是靠自己争取的,你这么畏畏缩缩的,龚老师他看不见。” 时沐城这番话,话糙理不糙。 龚月朝与陈煜生听见之后,不约而同的沉默了,也不争辩了。 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他们之间的那种相伴相随早已经超越了友谊的界限。在龚月朝看来,更多是转化为了一种比他享受过的亲情都要真挚的情感。陈煜生的畏惧他能懂,不想逾越雷池,细致谨慎的维护他们之间这种微妙的情感。如今,被时沐城这个直肠直肚的人揭穿了之后便暴露在了太阳光下面,突然间的尴尬一时间很难化解。 “我不知道……”陈煜生的声音很小,特别没有自信,还哪里像平时张扬的他。“我不想和小朝连朋友都做不成。” 龚月朝抿着嘴,揽过陈煜生的肩膀,拍了拍,说:“我们永远都是最好的朋友,在我心中,谁都比不上你的地位。” 第五十一章 陈煜生喝多了,啤酒当水似的往肚子里灌,一杯接着一杯。龚月朝见他不对,劝了两句,他不听,干脆闭了嘴,他也知道自己其实没什么立场去劝。他那三年多的牢狱生涯不比在外面,好友的情感走向以及很多其他的情况与形势他都摸不到,而人的感情并不是一部机器还可以去人为去操控,一旦发荣滋长了,就像野草一样肆意,有些话既然被时沐城摊开了在明面上,就是想让他们两个人去直面,其中一方一时没办法接受,那就只能靠他自己去消化。正如同他前半段的人生,反抗无效后再去寻求其他的突破口发泄出来。而此时,陈煜生就是处在发泄的过程当中。 另外一边,秦铮铮也不是很开心的样子,坐在他的对面,闷不吭声的在夹菜,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这桌人他本来就不熟悉,又坐得离他较远,想说的话憋了一肚子;二是听说了他要去张州这件事,明显是在他出狱的高兴之后,突然袭来的失落。 唯独坐在他另外一边的时沐城,端着酒杯,夹着香烟,挥着手,与他谋划沐城集团的宏伟蓝图。他总是这样,什么愁事都不太上心的样子,唯独对于他的远大理想最为认真,他根本不愿意管这好端端的一顿饭为什么会从头到尾都吃得死气沉沉。 顾铭坐在时沐城旁边伺候饭局,他似乎做惯了这样的事情,面面俱到,考虑了每个人的需求。他的身材比时沐城高些也瘦些,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上去就是老实可靠的,他很沉稳,与时沐城完全两种风格。话不多,但时沐城一抬手,他就准确的知道这人想要什么,这应该是相处久了培养出来的默契。 都吃好了,顾铭出去结账,时沐城去卫生间放水,陈煜生仰在椅子上,闭着眼睛,这时候,他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响了起来,这人没反应,龚月朝见是韦江远打来的,便赶紧接了。电话那头听见是他,就不说话了。龚月朝了解那年轻人介怀的事情,只说:“你们主任喝多了,你方便的话就到膳香楼来接他一下。” “他开车了吗?”韦江远问。 “开了。” “好,那我这就打车过去。” 电话挂了,出去的人也都回来了。龚月朝在吃饭的时候就说下午想先回家看看,顾铭原本要送他去的,这时候整餐饭都没怎么说话的秦铮铮站了起来,抢着说:“由我来送龚老师吧。” 龚月朝看孩子急吼吼又是满肚子话想跟他说的样子,跟顾铭说:“你先送城哥回酒店歇着吧,他喝了不少。我在这边等人过来接煜生,然后铮铮再送我。” 见一切安排妥当,顾铭点头,时沐城坐在门口外面的椅子上,给顾铭使了使眼色,顾铭拍了拍脑袋,想起来什么事情似的,赶紧从钱包里抽出两张卡来,说:“看我这记性,这里有一张银行卡城哥让我交给你,密码是你的生日,回去看父母别空手;另外一张是酒店房卡,秦警官应该知道在哪儿的,今晚城哥还有点别的应酬,咱们明天再去张州。” 龚月朝接过来,道了谢,目送顾铭和时沐城离开了。 这一通聊天,陈煜生没什么反应,是睡着了,很安静,睫毛在下眼睑印上了一道淡淡的影子,胸脯跟着呼吸有节奏的起伏着。龚月朝不想吵醒他,压低了声音问秦铮铮:“你下午没有要去忙的吧?” “没事儿。”秦铮铮乖乖摇摇头,求之不得。 “那就麻烦你了。”他保持一种冷静的距离,不想在陈煜生在场的情况下说太多与秦铮铮相关的东西,因为这个人已经有些失态了,是他没见过的那种失态,这情况,有一部分的原因是自己,另外的,就是凭空杀出来的秦铮铮。 秦铮铮刚想说什么,他做了一个“嘘”的手势,成功让秦铮铮闭了嘴。 不出十分钟的时间,韦江远从外面冲了进来,大概因为跑上楼梯,气喘吁吁的,额头上明显还渗出些汗水,他随手抹了去,跟龚月朝点了点头,说:“龚老师。” “他喝多了,你送他回去吧,车钥匙应该在兜里,我这下午还有事儿,就不一起过去了。”龚月朝对韦江远这么说。 如果放在以前,照顾陈煜生这种小事他完全没必要找韦江远,但现在,他觉得自己再去做这件事情已经不合适了。韦江远对他应是有隔阂的,或者说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龚月朝知道,是他在陈煜生的生命中占了太大的分量以至于陈煜生没办法再把心分给他人,可能他进去的三年多,韦江远还是能够在某种意义上独占了陈煜生的,但是如今他出来了,就又要分走陈煜生了,韦江远得多么意难平。正是出于这个考虑,他让韦江远来了。 他眼见着韦江远架着陈煜生下了楼,又看着他把人塞进车里,龚月朝吩咐了一句慢点开,韦江远答应了,一脚油门,便开着陈煜生的车驶离了他的视线。 “哎……”龚月朝叹了一口气,一时间涌起很多思绪。 陈煜生真的需要个人来陪伴了,这个年轻人看着勤勉也善良,对陈煜生又一心一意的,这就是他一直所希望的。不管是谁的人生,都应该活出自己的精彩,陈煜生就是为他背负了太多了,这么多年过去,龚月朝已经放下了,他再去捆绑陈煜生,那就显得太自私。 秦铮铮见他在大太阳下面望着早就没了影子的车发呆,便碰了碰他的胳膊,指了指不远处停着的那辆车,说:“老师,外面热,咱们上车吧。” 秦铮铮没换车,还是以前那一辆,内饰明显比以前旧了些,后座上还堆了一些杂物,细看是洗漱包和装衣服的袋子,秦铮铮挺不好意思的跟他解释说:“前段时间忙了一阵子,总要出差,就索性在后面放了这些,忘收了,忘收了。” “哦,工作还很忙吧?” “嗯,还行,一阵一阵的,有案子就要紧着忙,没案子的话,就可以放轻松一些。随江这几年治安好了不少,恶性犯罪的数量也在逐年减少。”秦铮铮对于自己的工作很热情,一说起来就没完,探监的时候也是这样,用时沐城的话来说,就像在做思想汇报。 秦铮铮按开了空调,刚想关窗户,龚月朝却说:“把窗子开一下吧,我想吹吹风。” “好。”秦铮铮听话得把空调又关了,问龚月朝:“咱们去哪儿?” 龚月朝报了个地址给他,秦铮铮拿手机开了导航,上路后,午间的风便从窗口倾泻进了车子。他的头发还是短短的贴着头皮的一层,没办法像以前一样被风吹着飘起来,但陈煜生带给他的情感上的某种压力,还是正被这风无情的吹散了。 不去想,就会好多了。 “老师,你不开心?”秦铮铮不专心,时不时的偷瞄他,见他情绪不对,这样问。 龚月朝摇头否认:“没有。” “我们先去超市买点东西吧。”秦铮铮提议。 “好。” 听了秦铮铮的建议,他们两个从超市里大包小包的拎了不少的东西出来,堆满了后备箱,再上路时,秦铮铮还是关窗开空调了,因为开着窗实在是有些吵的,没办法说话。他显然憋了一肚子的话,超市里没法说,这会儿实在是想说出来的。 秦铮铮明显是在介怀他去张州,龚月朝觉得这件事自己必须抢占先机,于是不等秦铮铮说,他先开了口:“就在回来的路上,时沐城说了我一顿,我现在还在想他说的话,觉得不是没道理。” “他说了什么?”秦铮铮问。 “他说我一直吊着你,行不行的让我给你个准话。当时那情况,陈煜生就在车上,他对我什么心思明你能看得出来吧,我不能不顾虑他的感受解释太多,但我也确实没有对你的心意明确的说过什么,是我的疏忽了。” “没有!”秦铮铮竟然替他辩解了起来,“我不这么认为……时老板不知道情况,我心里清楚的……” “不不不,铮铮,咱们暂时不管时沐城说什么,你先听我说。”龚月朝这边话音落了,夹在手机导航报了一段监控提醒,龚月朝等它说完,才继续刚才的话:“你的心意我一直是好好的保存着的,你递进来的信我一封都没扔。我是觉得不管我什么态度,你的心意我是要尊重的。现在就只有咱们两个人在车上,我还是想把话说清楚,之所以之前没有明确,一是监狱那地方始终有摄像头盯着,你怎么说也都是这个系统的,被人知道了对你不好;二是对于你相亲的事情,我曾经劝过你遇见合适的话就去处一个,你还跟我发火了,搞得我不敢深说,就这么一直腾着,对你真的不好。你看,你是个警察,我又坐过牢,姑且不说性别能不能被你母亲所接受,就这身份的悬殊都不行的。” “我不介意,我真的……”秦铮铮急切的辩解着。 龚月朝阻止了他的话,“刚才在饭桌上你也都听见了,我明天就要去张州了……” “去张州也没关系的……” “秦铮铮!”龚月朝的态度变得严肃了起来,之前还是委婉的商量式的口吻,他不得不叫了他的大名,“你理智一些,你不是小孩子了,你还当自己是一个高中生吗?我不想耽误你的人生,也不想把你拖进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你一份你所喜欢的工作,还有母亲需要照顾,不至于为了我,把你大好的前途都毁了。” 龚月朝的话音一落,导航里的女声“目的地已到达。”车子停在了龚月朝母亲家的楼下。再看秦铮铮,已经委屈得要哭出来了。 “怎么就万劫不复了?你都已经出来了,我连喜欢你都不行吗?”他压抑的极了,说话已经带了哭腔,“以前是我笨,我意识不到,你在里面我才意识到对你的感情,然后我天天幻想你能出来,说什么也得把你追到手。我听说你受伤了,我跟着你发了半宿的烧,一早上听说你没事了之后,我差点就跟我妈说,但是我觉得不是时候,我妈不是那种不开明的人,好好说说她肯定能接受的。你不就是去张州吗?离得要比在监狱还远吗?隔着那扇玻璃,看得见摸不着才是最让我痛苦的,张州,大不了我过去,调任不难的,我可以试试的。” 这泪眼婆娑的年轻男孩儿,字字确凿,很是诚恳,可龚月朝总觉得虚无缥缈,抓不着,摸不到。 正想着,秦铮铮抓住了他的手,竟然为刚才那番话赋予了真实感。他的手上带着被空调吹得略有些冰凉的温度,脸上那样子更是可怜兮兮的。龚月朝抽了张纸巾递给他,刚想说什么,思路却被敲车窗的声音打断了。他按下了车窗,看见半头白发的母亲正朝着他笑,龚月朝赶紧扯回了自己被秦铮铮攥住的手,说了句:“妈……”心中在想,没被别人发现吧。 “我刚还跟你谢叔叔说你是不是今天出狱,打陈煜生的电话他不接,谢涓说要吃葡萄,我下楼买,眼见着车里的人像你,才冒冒失失的过来了。快快快,上楼。”她又看见开车的秦铮铮,问:“煜生没来啊?这位是……” “哦,他是我以前的学生,送我来的。” “那快一起上去吧。” 第五十二章 当初母亲与继父拿到那笔钱之后并没有搬家,而是继续选择在之前的地方住着。他们说在这里生活习惯了,周围的街坊邻居都熟识得很,换了地方还需要重新适应。倒也是,他们住得这个社区,虽然老了旧了,基础设施都跟不上,但离最近的露天菜市场步行不过十分钟,不远处还有个小公园,晚上吃完饭能去散散心,跳跳广场舞,生活便捷,更适宜居住。 秦铮铮帮龚月朝拎着刚从超市买的东西,随母亲上楼,这个过程中,龚月朝的内心还有些紧张与忐忑。之所以有这样的情绪,只是因为他不知道多年未见的妹妹对他是什么态度。 他在亲情上总是有些遗憾和短板的,表面上风淡云轻恨不得撇清这层关系,可内心却又有些渴望。谢涓毕竟是与他有血缘联系的妹妹,如若有一天,两位长辈去世的话,那么他们两个才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在这段三年多的牢狱生活之中,母亲与继父虽不是每月都来看他,可一年总要去个五、六次,给他带点钱,带些生活用品,说说体己的话。而妹妹谢涓却从未来过,龚月朝并不赞同她来,监狱的环境不太好,容易给人造成心理阴影。不过他还是从侧面打听过几次,见母亲躲躲闪闪的样子,便知道妹妹实际上是介意的。谢涓在去年升了高中,中考成绩并不是太理想,他们早就因为龚月朝这件事放弃了让女儿读五高中的想法,最后选择附近就读了。他有时候会去回忆与妹妹并不算多亲密的相处,小姑娘以前是对他带有一种崇拜和敬畏的心理与他亲近,但却因为他的这段经历,自己在妹妹心目中的形象可能已经跌至谷底了吧。 他教了这么多年的高中,最清楚这个年龄的女孩子的心思,正处于青春叛逆期,极为敏感,有他这种哥哥,在同学之间的确是件挺没面子的事情。 母亲一边上楼还一边说,谢涓现在放暑假就在家里呢,还有十多天就要开学了,她已经上了一个假期的补习班,今天刚好没课。 开门进屋,谢涓原本是迎出来的,她穿着一件长裙款式的睡衣,睡眼惺忪的样子,就在见到母亲身后还跟着两个人的那一瞬间,她似乎一下子清醒了。 龚月朝眼见三年多没见的妹妹高了瘦了,看着也稳重了,因为近视鼻梁上新架了一副眼睛,还是梳着长长的马尾巴,只不过额角有些杂乱的碎发掉了下来。 她和以前不一样了,就连看他这个哥哥的眼神都变了,从以前的雀跃,变成了现在的冷漠。她甚至连招呼都没打,转身进了屋,不是客厅,而是她自己的房间,“咣当”一声关上了门。 这个状况,让在场的人都多少有些尴尬,因为秦铮铮就在他身后站着呢,龚月朝面子上总是有些挂不住的,听见声音的继父揉着睡眼从主卧出来,见是龚月朝带着个陌生的小伙子一起上了门,一拍脑门儿,怕龚月朝在乎他们的疏忽似的,赶紧解释起来:“你看,我和你妈都忘了你的事儿了,恍惚记得是今天,之前还跟煜生说起来,他说不用我们去接你的……” 继父出来后的一番话成功的缓解了这种微妙的尴尬感,龚月朝看了眼那扇关着的门,转回心思,对继父说:“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儿,这都已经去了好几辆车,弄了挺大的阵仗,太高调了不好。” 继父把他们手里拎得东西接了过去,一边还说干嘛买这么多东西,刚出来哪有钱之类的话,接着又把人让进了屋里。母亲从冰箱里拿了两听可乐放在桌子上,又给倒水,洗水果,忙活了好一阵子才坐下。 秦铮铮明显很拘束,坐在他旁边一声不吭的,他们听说是他以前的学生,又细打听了好多,诸如:多大年纪了,做什么工作的,结婚了没这些。秦铮铮明显是那种容易被长辈喜欢的小年轻,老老实实的,看着就稳重,他一一回答之后,两个老人就说快点找个女朋友吧,年纪也不小了。 “我不急的。”秦铮铮说这话,眼睛直直盯着龚月朝,龚月朝就觉得那道视线正在灼烧着他。 “妈,你们说这些干什么?现在年轻人都有自己的主意的,可能遇见合适的就结婚了。”龚月朝随口劝道,他特地强调了“结婚”这两个字,作为回应的,也看了秦铮铮一眼。 然后拿了个桃子吃了一口,桃子又脆又甜,他感觉好几年都没怎么吃过新鲜的水果了。 “是是是。”母亲应和着,可哪懂他们之间的暗涌。 “晚上留在这边吃饭,我下厨做几个好菜,咱们爷俩好好聊聊。”继父说。 “对,我下楼去买菜。”他母亲应和道。 “谢叔叔,妈,你们就别忙了,我在这坐一下就走了。我明天去张州,还得去趟陈煜生家拿东西。”龚月朝阻止道。 “你要去张州?我和你谢叔叔还商量说你没地方住的话,就暂时住家里的。你看,你还把那房子给卖了。” 龚月朝说:“我在牢里认识一个老板,他对我挺赏识的,说想让我去张州跟他发展。” 老太太一听是牢里认识的,就觉得不靠谱,质疑道:“别是骗子吧。” “不是的,人家挺有名的。” “叫什么名字?”继父又问。 “时沐城,就张州那个沐城集团的老板。” “哦哦哦,我听说过这个人,之前是不是还在随江搞过工程来的,他进去之后就被什么企业兼并了还是怎么样……” 龚月朝笑答:“就是他,我们一个监舍的。” “那就还好还好,我和你妈总关心你将来干什么,也不能回去再当老师了。” “嗯……”从继父口中提及这个话题,又让龚月朝小小伤感了一下,从出来之后,大家依然习惯性的称呼他为“龚老师”,可谁都明白,这只是曾经。他已经认清这个现实,难免会觉得失落。 又聊了一会儿,龚月朝便起身告辞了,临走前依旧看了一眼妹妹房间紧闭的房门,他说:“妈,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在张州混成什么样,可能暂时都不太会回随江了,你们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至于谢涓,哎……算了,她不想理我我能理解。” 眼见着他妈妈的眼眶又湿了,龚月朝伸手给她抹去了眼泪,只说:“妈,别难受,你们三口人好好过日子,不用太担心我。” “你在张州好好的,过年过节什么的都回来,啊。” 龚月朝笑着,点点头,说:“我尽量。” 重新坐回到秦铮铮的车上,他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把那股子离愁别绪压了下去。秦铮铮见他这样,可能不敢再提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感情了,又在努力的搜刮安慰他的字句,憋了半天才吐出几个字来:“老师,你别难过了。” “嗯,麻烦你把我送去酒店吧,我想洗个澡,睡一觉,晚上去找陈煜生。” “行。”秦铮铮发动了汽车,又补充了一句安慰他的话:“你妹妹不知道你以前经历过的那些,或者她还小,理解不了,老师,你别怪她。” 龚月朝微微笑着,问他:“这是你的心路历程吧?” “嗯?是。”秦铮铮先是疑问,后来点了点头。 车子驶离了这个老小区,龚月朝从车窗探出头去回看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分明看见属于那个家里的玻璃窗后面,站着一个女孩儿在目送他离开。 秦铮铮说这家酒店是两年前开的,在经济开发区那边,路程不算近,龚月朝已经觉得这个城市变得陌生,更不知道那所谓的经济开发区是什么地方。秦铮铮一边开车,一边像个导游似的介绍着随江这几年的变化,一路过去,或熟悉或陌生的建筑物闪过,就要进入经济开发区主干道的时候,龚月朝发现了他以前接受心理治疗时的那栋楼就在路边。 路是新修的,他不认得,但是房子是过去的,这他是记得的,诊所的牌子依然挂着,当年从外面传进来的很多关于王雨柔的信息早已被他埋葬在心底,这会儿见了,触及到了很多以前的回忆,但往事已然没必要再提,听说曾经给予他帮助也回避出来作证心理医生已经为了人妻,就这样各自安好,一别两宽。 到酒店楼下,秦铮铮与他一同下车,帮着从后备箱拿出了他的行李,正想与他一起进去,龚月朝却说:“你开了一天的车了,就先回家休息吧。” “那你晚上去陈律师家怎么办?我送你吧……”秦铮铮很委婉的用去陈煜生家需要车做借口,表达了想和他上楼的意愿。 可龚月朝知道,秦铮铮一旦迈进那个房间,事情就会变得不可控了,他不想这样,于是说:“我会打车。”他说着话拉开了手里拎着的包,掏出被麻线捆扎的整整齐齐的四十多封信,厚厚一沓,掂在手里就像一块敦实的方砖,递给了秦铮铮,“你给我的每一封信我都收得好好的,就还给你吧。”他知道自己这样做简直无情而又冷血,可当他下了不再吊着秦铮铮的决心之后,就觉得自己有必要这样做。这些信是秦铮铮亲手搭起来的桥,他觉得由他来拆掉比较好。 秦铮铮看看他,又看看那些信,抖着的手抬了起来,又放下了,不解地看向他,“老师……龚老师,我……”他的眼圈复又红了,也不管是不是在外面,有没有人看着,颤抖着声音问:“我真的不行吗?是我不够真诚吗?” 龚月朝只是摇头,“我的想法之前都跟你说清楚了,而且我现在不想考虑这些,我这才出来,自己都还没稳定没立足,情啊爱啊这些都是牵扯精力的东西,我还不想考虑。我不能给你什么承诺,还自私的耽误着你,这对你不公平。铮铮,你是个好警察,真的,我能看得出来你对工作的那份热忱,也让我对这个职业改观了不少。你要好好工作,对得起你内心对于职业的热忱,等将来成家了,生个小孩儿,才是你最美满的人生。”那一沓子信实在是够重的,他不愿意擎着了,见秦铮铮不肯收,便干脆放在后备箱里。 然后,他转身就往酒店的大门走去,没有回头。 他甚至能听见从身后传来的秦铮铮的哭声,尽管这里充斥着各类杂乱的声音,他也能很清晰的听见。但他依旧决绝的走进了酒店,酒店的那扇大门,似乎成了他对过去和将来的一种切割。 就在这日,这时,他完成了这个仪式。 以后便再无挂碍了。 第五十三章 哗哗的水声是这个相对安静的房间里唯一的背景音了。 龚月朝脱光了衣服,站在洗手间的半身镜前,仔细的端详着自己。 镜子里出现了一副精瘦的身材,薄薄的一层皮肤下面,便是几乎能数得清根数的肋骨,谁见了他,总会刻意去评价他的身材。因为他实在太瘦了,自从今年年初受了伤,好像伤了元气,在里面吃得又不好,掉下去的肉便再也没涨回来。似乎每个人都说他长胖一点太难了,是啊,心事多、心思重,就好像吃进去的食物都浪费在了思虑上,身体一点都没有得到补给。 他左肩膀上有块粉红色的肉疤,在他那光洁的皮肤上显得有些狰狞。他用右手触碰上去,当时那种痛斥心扉的记忆又重新回到脑海中,他闭上眼睛,努力了一会儿,才将那痛感摒弃掉。 这身材,实在是没有美感的,他开始幻想自己在不久的将来能多长些肉这件事了,镜子里的自己变成圆圆脸的那个样子,想想就觉得好笑。 浴缸的水很快就满了,他抬脚踏了进去,温热的水顿时淹没了他半截腿肚,突如其来的热度使得他从下到上的激起一层鸡皮疙瘩。他缓缓坐到水里,浴缸里的水便溢出去了一部分,他深吸一口气,将整个人都沉在这水中,顿时,便有种漂浮着的不安稳感以及水压让他的意识有了一阵短暂的空白。——就在那一瞬间,他卸掉了过去沉重的包袱以及对未来生活的不安与憧憬。他战战兢兢地过完了前面三十多年的岁月,几乎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和体会。他竟享受起这种感觉来了,但随着体内的氧气在急速消耗,大脑发出了危险的信号,他吐出几口气,将最后一点氧气耗尽,终于在极限的边缘,扶着浴缸从水里钻了出来。水珠便顺着他的脸颊密集的滴落,他搓了搓脸,嘴角咧出一个弧度来。 自由,真好。 他将自己从里到外清洗得干干净净,拉上了遮光窗帘,又在门口挂上了“请勿打扰”的牌子,关掉所有室内光源,开足了冷气,将自己裹紧厚重的被子里,昏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几乎无梦,他醒来的一瞬间,似是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也忘了身在何地,如果不是这张床的床垫太软,他甚至还以为自己依然在那牢狱之中。 外面有些声响,他起身拉开了窗帘,幽幽夜色中,在远处的几点光的照耀下,竟然能看出丝丝的秋雨正飘然的落着,打在玻璃窗上,形成了光怪陆离的斑点。 夜晚的霓虹灯,是那个过于偏僻的监狱里所没有的。这一千多个日子,每一晚,除了塔台的探照灯和月光,他几乎看不见其他颜色的光亮。远离繁华与喧嚣之后,他突然觉得这种热闹显得格外珍贵。 龚月朝也将窗子打开,一瞬间,一股沁人心脾的泥土的香气伴着凉意在一瞬间浸透到了他的鼻腔,他贪婪的吸了几口这样的空气,伸了个懒腰,终于有了出狱的真情实感。 想起来还要去陈煜生家拿东西以及接回二饼,龚月朝变得兴奋起来。 他哼着歌,从空了大半的行李包里找了件T恤,套上的那一瞬间,想起这衣服还是秦铮铮给他的。这孩子在他身上投入了很多心思,很多金钱,就这样被自己这样无情的拒绝了,他还是有些不忍。金钱好还,情债难偿,他只希望秦铮铮快点走出来,他也好轻松些。 从房间出来,坐电梯下楼,中间上来一对痴缠的情侣,也不管还有外人在场,搂搂抱抱,就啃在了一起。还真是碍眼,也不成体统,不过三年时间,社会已经开放成了这样吗?龚月朝都替他们红脸,他别过头不看,电梯厢里挂着的一则卖楼广告吸引住了他的视线。 广告上是用软件做出来的概念小区,底下有一排小字,这样写:“翠玉花园,你理想中的家。——随江雪峰建设工程公司董事长王雪绛携全体员工期待您的到来。” 原来这几年,随江的平面广告水平依然没有提高。不过,看起来王雪绛在拿到了时沐城的那部分股权之后,过得还挺不错。 电梯停在一楼,那对男女终于从胶着的状态分开,先一步出去了。他跟在后面,按照墙上的指示来到大堂,正要出门,一个穿着制服的经理模样的人喊住了他,问:“请问,您是龚月朝先生吧?” “对。”龚月朝点头。 “哦,那太好了,这边有点东西给您,看您房间挂了勿扰的牌子,就打算等您下来的。”那个经理很有礼貌,给人很好的印象,他转身去前台拎了一个纸袋子出来,对他说:“这是时沐城先生让我转交给您的。哦,对了,这里面还有一封信,是个年轻小伙子留下来的,我见都是留给你您的,就放在一起了。” 纸袋子里面是陈煜生给他的手机,当时放在了时沐城的车上忘了拿,至于那封信,应该是秦铮铮留给他的。 他道了句谢,不急着走,踱步到休息区,先拆开了手机盒子,把那个比他以前用的手机大了不止一圈的手机请了出来,找到开机键,长按几秒,一颗被咬了一口的苹果出现在屏幕上,他随手把手机揣在了裤子口袋里,又把盒子放回袋子,这才拆开那封信。 好像上一次看秦铮铮写给他的信是一个月之前,当他那熟悉的字体呈现在他眼前时,竟有种没来由的亲切感。信纸是这家酒店提供的,他脑海中出现了那个年轻人坐在他这个位置,在午后的阳光下写了这封信。 信不长,内容是这样的: 龚老师: 你好! 又给你写信了,很久没动笔,感觉手都生了。 你上楼之后,我真的有种冲上去追你的冲动,但是我忍住了,我觉得自己那么做是在讨人嫌,会让你更将我撇开,所以我才决定写这封信,等下会拜托酒店的人转交给你。 我觉得,你所担忧的,还有你拒绝我的原因都是不成立的,怪我嘴笨,没解释清楚。其实,我从没怪过你,也从来没觉得你在吊着我,我知道你的心情,也曾经站在你的立场思前想后,给自己找理由开脱。 你的心情我理解,我能理解,但是我接受不了这个结果。因为你都还没有感觉到我的真诚以及我对你的心,你就对我说了拒绝。而这些,我原本是打算在你出狱之后,一点点的呈现给你的。 在我看来,时间不是问题,距离也不是,我妈更不是。你所认为的,全都不是什么问题。 所以,你就把这一切交给我来解决吧。 你说希望我结婚,生子,那只是你希望的而已。因为我的路,我都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既然选择了,我就没打算回头。 三年半的时间,是足以让我成长起来的,我真的已经不是那个七、八年前还在读高中的小孩儿了。你才真真切切地接触了我半天而已,都还没来得及看到我的成长,就说了拒绝,这对我来说太不公平了。 相信我,龚老师,我会让你喜欢上我的,哪怕只有一点点,都是我的胜利。 秦铮铮 这大概是秦铮铮写给龚月朝最短的一封信了,纸上工工整整的字迹,比以前有了挺大的进步,内容也不再是过去的“思想汇报”了,而是呈现给他的一颗坚毅的决心。 龚月朝读着就笑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想起几年前那个少年,就站在篮球场上,在一场PK中输给他之后,露出那不服气的神情,挑衅地对他说:“龚老师,你等我打败你。” 就这样,还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变了,其实一点儿都没变,真是幼稚死了。 龚月朝吐了槽,收起这封信,塞回到信封里,装进了那个袋子。 他走出酒店的大门,伸手拦了辆出租车,坐上车,跟师傅报了位置,很快,车子便驶入了雨中。 龚月朝从出租车上下来,就被小区保安拦住了,保安是个年轻人,面生得很,想必是新换的。他报了陈煜生的名字,保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不是坏人的样子,也没废话,就让他进去了。 雨已经小了些,龚月朝没带伞,雨丝打在身上有微微的凉意,地上汪了不少的水,没走几步,他的鞋子就湿了,他按照记忆找到了陈煜生的家,从院子看去,偌大的房子,唯独两间卧室开着盏昏暗的灯。 他正要按门铃,一条英姿飒爽的大狗便从院子角落的房子里冲出来,堵在院子的门口,“汪汪”的朝他叫着,还以为他是什么坏人。 “八条。”龚月朝喊它,那条狗明显怔了怔,但马上认出了他,立刻愉悦地摇起了尾巴。他蹲下来,把手顺着栅栏的缝隙伸了进去,八条不知道该怎么好了,先让他揉毛,后来又舔又咬的,咬也只是在逗趣似的,显得兴奋极了。 这会儿,客厅的灯亮了起来,很快门也开了,穿着一身运动服的小姑娘从屋里出来。她也跟八条似的,看见他先愣了,随后便跑下来,赶紧开了院子的大门,紧紧的抱住了他。 “干爸!干爸!我想死你了。” 龚月朝笑着,抱紧了已经长大了很多的陈苗,下午时从妹妹那儿得到的冷遇,很快便在苗苗这边找到了填补。 “干爸,你想我没?” “当然想你了,你都这么大了。” 十几岁的小姑娘,浑身散发着一股青春洋溢的气息,她嘿嘿笑着,在八条的阻拦中,将龚月朝拉进了屋子,八条也要跟进来,苗苗嫌弃它身上湿,强行将它关在了门外,气得八条一边挠门,一边“嗷嗷”直叫。 客厅的沙发上,趴着一只胖胖的狸花猫,猫正睡着,还打着小呼噜,来了人也没把它吵醒,龚月朝换好拖鞋便上前几步,一把将那胖猫抱了起来。这猫被吵醒了,正不满的要伸手拍他,应是认出了他,爪子愣是架在半空好一会儿,便收了回去。 “喵呜”一声叫,满是心酸和委屈,龚月朝将它举起来,将脸贴在他那柔软的肚皮上蹭了好久,蹭得二饼这辆小火车咕噜咕噜直响。 “二饼,想我了吗?” “喵……” “二饼想你想的都快得相思病了。”苗苗补充道。 那年冬天,龚月朝决定要报复王雪绛,只得将它暂时寄养在相熟的宠物店里,还拜托宠物店的小伙子在约定时间送到陈煜生这里来。那天送走二饼,这只聪明又敏感的猫已经很不开心了,等他关上宠物店的那扇门,还能听见二饼不满的叫声。 如今见了,二饼没怪它,在他手上又蹭又舔的,他都感动得快要哭了。 他抱着二饼坐在沙发上,揉着它厚实的皮毛,问陈苗:“你爸呢?” 陈苗往里屋看了眼,小声说:“下午喝醉了,和他小情人在里屋睡呢。” 龚月朝一听,噗嗤一声笑了,这才注意到门口除了他的那双运动鞋外,还摆着两双男鞋。 “干爸,你吃晚饭了吗?我去给你弄点儿?要不我给你订个外卖得了。”说着就要拿手机。 龚月朝说:“别点了,一会儿咱们出去吃。你去把你爸叫醒。” 陈苗满脸都是拒绝,“我不去。” “为什么?你不喜欢韦江远?还是……” “不是。” “那是为什么?”龚月朝追问。 陈苗犹豫了一会儿才说:“我就觉得我爸太不坚定了,嘴上总是念叨着你,却在你不在的时候,跟别人搅和在一起了,他就是个大猪蹄子,大骗子。” 也不知道这孩子从哪儿学会的这么个词,他揉了揉她的头发,语重心长地劝解道:“别这么说,我跟你爸是好朋友,你爸当然有交往的自由。” “干爸……”小姑娘很固执,还要说什么。 龚月朝却打断她,说:“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爱情这一种表达喜欢的形式的,我和你爸爸太熟了,自始至终都保持一种最稳固的友谊。正好在我不在的时候,有人填补了他的感情世界,我不认为是坏事。韦江远挺好的,小伙子很稳重,你要学会接纳他。你想想,以后你去念大学了,你爸爸身边有个人陪着不是挺好的吗?” 小姑娘疑惑地看他,然后揽过他的胳膊,问道:“干爸,那你有喜欢的人吗?喜欢你的人呢?” 龚月朝想到了秦铮铮,就笑了笑,说:“干爸最喜欢你了。” 陈苗的脸红了,说了句:“你讨厌,不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龚月朝又说:“干爸觉得自己挺好的,没喜欢过谁。” “其实你可以试试喜欢别人的。” 龚月朝愣了愣,转而问陈苗:“那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陈苗原本就烧得通红的脸,这会儿更红了,她慎重地点点头,告诉他说:“有。” 龚月朝笑了,“谁?你的同学吗?” “干爸,你就别问了。”陈苗不好意思起来。 龚月朝见陈苗这欲盖弥彰害羞的样子,就觉得自己猜对了,小姑娘初恋的状态实在是可爱。想起以前自己教过的学生也有这种偷偷摸摸谈恋爱的,旁人都能感觉到他们冒出来的粉红泡泡,甜丝丝的。而此刻的陈苗就是这样。 似乎因为他们两个的对话的声音太大,又或是他进门时八条那聒噪的叫声,很快便从里屋传来门响,不一会儿,陈煜生光着膀子,趿拉拖鞋,揉着一头的乱毛就出来了。“小朝来了?”他在另外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来,咕咚咕咚灌了一大杯水。 “你的酒醒了吗?” 陈煜生揉着太阳穴,眯着眼睛说:“醒了醒了,睡了一下午了,我这会儿头疼呢,小朝,你快帮我揉揉……”说着,就把脑袋递了过来,显然已经将下午的失态抛在了脑后,又恢复了往日的厚脸皮和不正经。 他话音还未落,又从里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没一会儿,韦江远就拿着一件睡衣出来了,他站在陈煜生的身后,强行将这位尊贵的领导拉在了沙发靠背上,给他揉起了太阳穴。 韦江远穿了件和下午不一样的大T恤,脖子上有两块暧昧的印子,龚月朝收回视线不看他俩。陈煜生则嫌弃地回头看了韦江远一眼,把睡衣穿上了,然后便理所当然的享受起了属下的服务。 龚月朝乐得见到此情此景,飘在心头的另一块烟云也一下子消散了。 第五十四章 他们四人吃过饭,从饭店出来已经快十一点了。 此时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带着濡湿的凉意,清新得沁人心脾,还有些不知哪里飘来的花香。 柳园小区的这条街上,原本还停了很多属于食客的车,但时间已至深夜,饭店大多数都打烊了,车子没了大半,倒是有几家经营通宵的烧烤店,依然还有客人在进进出出。八月底的随江,因为秋意渐凉,基本上就已经到了烧烤季的尾声,那几家店趁下一次降温前还能再挣扎几天,毕竟一年的生意主要指望着夏天这短短的几个月。 这种人间的烟火气,是那与世隔绝的监狱里所感受不到的。再次触碰,龚月朝就觉得自己的眼睛都不够用了,东张西望的,倒是看见了不远处的老四川九宫格火锅店,没想到这家店竟然还没黄摊子,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的吴一从店铺里面走出来,他叼着烟,将装满了潲水油的桶端出来放在门口等着别人来收,店门口微弱的灯光照在吴一那已经秃了的头,泛出诡异的光来,做好了这项工作,他拍了拍手,拉上了卷帘门,离开了。 陈煜生嘴里叼着根牙签,往龚月朝视线所及的方向看了看,心下了然,然后揽过他的肩膀,拍了拍当做安慰,然后装出一副对刚才的局意犹未尽的样子,指指不远处那几家烧烤店,问龚月朝:“小朝,要不咱们再去吃点儿烧烤?” “算了吧。”龚月朝说,因为困得蔫头耷脑、睡眼朦胧的苗苗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席间,小丫头一直陪着他们聊她不感兴趣的话题,手机都玩得没电了,就差没把无聊两个字喊出来了,于是拒绝了:“别去了,你看苗苗都困了。而且明天你不还说送我去张州嘛,回去早点儿睡,从随江到张州还得开几个小时的车。” 陈煜生说:“我这都睡了一下午,回去也睡不着。哎,小朝,要不然你晚上别回酒店了,就在我那儿睡得了,正好再陪我聊聊天,折腾着多麻烦。”他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按了按,不远处一辆车的车灯亮了。 龚月朝顾及着跟在后面的韦江远,再一次拒绝了他的提议,“我这还有些东西在酒店里呢,要不明天也得回去跟时沐城汇合了再出发的,反倒还要忙活。”龚月朝说,“刚才出门前我都已经把要带走的东西收拾好了,明早你直接装在车上就行,哦,别忘了二饼和它的东西,我都一起带过去。现在太晚了,要不我打个车先回了。”他伸手就要拦车,却被陈煜生拦住了。陈煜生是有些不舍的样子,龚月朝收回了手,也觉得自己这么做确实不近人情,可要是陈煜生还是单身的话,他留一宿倒也无所谓,以前也经常这样,可现在他有了韦江远,陈煜生下午又因为他喝得酩酊大醉,两个人目前关系还不算明朗,可自己真的不能再这么瞎掺和了,得避嫌。 “既然这样的话……”陈煜生单手把车钥匙丢给韦江远,说:“江远你开车,咱们先把苗苗送回去,我们两个再送你去酒店。” 苗苗却嘟囔着嘴,说:“我不想一个人在家。” 龚月朝说:“煜生,你等会儿在家陪苗苗得了,你晚上又喝酒了,让江远单独送我一趟。” “行吧。”陈煜生勉强答应了。 他们上了车,陈煜生当年出车祸的那辆霸道早就被他卖了,又换了辆新车,是辆宝马X5,陈煜生就喜欢这种宽敞大气的车,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视野好,够舒坦,看着也带派。 苗苗是真的困了,不到二十分钟分钟的车程,就已经侧歪在龚月朝肩膀上睡着了,小姑娘的头发上散发出好闻的薰衣草的香味,再配合均匀的呼吸,让龚月朝也起了困意。他担心自己肩膀没肉硌着孩子,便让陈煜生摘了个颈枕,轻轻地垫在了陈苗的头下面,小姑娘嘟囔着:“干爸,你别走。”又把他的胳膊搂得更紧了。 这声音很小,可龚月朝听见了,他的心脏**了一下,用手顺了顺她的头发,当做安慰。 到了陈煜生家,龚月朝和陈煜生一起把陈苗扶下车,送回房间,这会儿趴在苗苗床尾的二饼睡得正香,龚月朝亲了一口,便拎着他来时拿的袋子,准备要走,陈煜生送他到了门口。 夜已深,整个小区除了几盏照明用的夜灯,楼上已经没什么亮着灯的人家了。龚月朝关上陈煜生家院子的大门,与他挥手再见,打开后座车门准备坐进去,可这时候韦江远按开了车窗,招呼他说说:“龚老师,您坐这儿吧。” 龚月朝心知韦江远的用意,便去坐了前排。 车子出了小区,韦江远从身上拿出了一包烟,问龚月朝:“龚老师,抽烟吗?” 龚月朝想了想,从烟盒里抽了一根出来,叼在嘴里。他身上没有打火机,年轻人又给他点了火,两个多月没碰过烟了,刚抽第一口,便被呛得直咳嗽。 韦江远诧异,问道:“您不会抽烟?” 龚月朝看了看自己手里夹着的烟,说:“会一点儿,但挺长时间没碰了,监狱里无聊的时候会抽,打发时间。” “哦。”韦江远叼着烟,利用看后视镜功夫的余光看了眼龚月朝,就在烟头火光的明明灭灭中,他发现,龚月朝的那双眼睛还与几年前见到的时候一样清澈,其中不仅仅有坚定,似乎还写着很多的故事。 他要专心开车,没法多看,沉默之中,不经意间便想起几年前他参与在其中打得那几场交道。 那时他还只是个律师助理,给陈煜生拎包勉强合格的家伙,在经历过与乔禾在看守所会见和庭审之后,他便对龚月朝起了很大的好奇心。这人很沉稳,能够很好的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唯一次的失控,是因为被他知道陈煜生的车祸是王雪绛暗中指使的。 想想他这几年接触到的一些看守所的在押犯人,竟没有一个与龚月朝一样。他们多数都千方百计的与他探讨如何轻判少在监狱待几年,或者钻法律空子想要少赔些钱,可是龚月朝自从犯事儿的那天起,几乎没有这个意愿一样,顺其自然,听天由命,仿佛就知道这是他的宿命。 他试探着问过陈煜生与他的过往,可陈煜生却讳莫如深,不愿多谈,就连乔禾都不知道个中门道。龚月朝出来之后,他没有别的犯人出狱后对于社会的恐惧或者对于未来的担忧,以及对于旁人眼光的躲闪。他就这样大大方方的谈着在里面的经历,就在刚才的饭桌上,还说了与时沐城的过往,只当成一段平平常常的人生经历罢了。韦江远当时就在想,这得是何等的修为才能打造出这样强大的内心呢? 出车祸时,明明是他陪在陈煜生身边的,可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就在他们苦苦的挖掘其中背后黑手想把那人送进监狱的同时,他竟然出手替陈煜生报了仇,自己当时问陈煜生,龚月朝何苦搭上自己几年青春,人家受的伤会有痊愈的那天,可他流逝的时间就再也找补不回来。陈煜生却说,小朝即使出来,也不会让他有好日子过的。他当时还在对陈煜生的话将信将疑的,这会儿,他却想要信了,他迫不及待想要看看那个在随江利用从时沐城手里骗来的钱崛起的新势力到底会是什么下场。 他还知道,陈煜生一直不肯真正的接受他,就与他保持一段若有似无的肉体关系而已,甚至每次发生关系也都是他主动的,这其中最主要的芥蒂也是龚月朝,龚月朝就是陈煜生心中跨不过去的坎儿,阻碍他们之间关系的桎梏,可他却没办法真心实意的恨他、讨厌他,因为他真的龚月朝树成强敌针锋相对的话,陈煜生更不可能选择他。 他本来还担心陈煜生会被抢走,可谁知他又是自自在在的模样,还拼命的把陈煜生往他身边推。他对龚月朝本就又爱又恨还充满好奇,这种复杂的情绪又无从排遣,而好奇心在今天之后便尤甚。 韦江远本以为自己足够聪明,情商也够高,却完完全全地看不透龚月朝的想法,就从接到他电话的那一刻起,他就觉得自己能够得到陈煜生,不过是他的恩赐罢了。反观自己,患得患失的,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在想是不是要失去陈煜生了,他以为是自己太在乎了,今天才发现是对手太强大。 车子上了大路,也就一根烟抽完的功夫,龚月朝把烟蒂撵灭在车载烟灰缸里,问韦江远:“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问我?总欲言又止的。” 韦江远被戳中了心思,慌了神,一时间反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你对我有敌意吧?”龚月朝先问,还不等韦江远的回答,他又说:“煜生其实是个挺敏感的人,别看他成天没个正经,可我知道他的,他有时候也挺脆弱的。因为他小时候被嘲笑过,我曾经帮过他,他就把我当救世主了。”龚月朝说到这里,想起陈煜生小时候那副胆小甚微的样子,走路恨不得都贴着墙边,他极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生怕冒头而因为自己的缺点换来无数的嘲笑。龚月朝笑了笑,说:“然后他就一直都很依赖我,当然,我也依赖他,我们两个就在那种艰难的时候,互相取暖罢了。不过,我觉得你完全不用把我当成假想敌,我要是真想和他有什么,早就没你的份了。”龚月朝说着话,按开了窗户,放走了一车的烟气。 随江的夜色真好,他去陈煜生家的路上就看了一路,当时满街的霓虹,现在却无比安静,深沉得就像睡熟了的少女。 韦江远万万没想到陈煜生那么张扬而又肆意的人,竟然有这样悲惨的童年。他就是被陈煜生这种特性所吸引的,他以为陈煜生一直都是现在这样的。 龚月朝又说:“苗苗也是个很乖的姑娘,她和我妹妹差不多大的,却比我妹妹懂事儿。她身世很苦,父母撇下她,其他亲戚又嫌弃她不要她,煜生固执的把她接到身边养着,他刚入行的那几年,吃了不少的苦,好在煜生父母也帮忙,苗苗才有了一个家。她也挺要强的,将心比心,你对她好,她也会回馈给你。” 韦江远总觉得他这样说话像是要把陈煜生完完全全的托付给他,辩解道:“我们也要去张州的呀。” “这不现实的……”龚月朝摇头。 “可是他都答应时老板了。” 龚月朝看向陈煜生,问:“抛弃随江的一切,去一个未知的地方,你觉得我真的会让他这么干吗?” 韦江远没想到龚月朝这样想,他很吃惊,可又因为开车不敢完全的放松下来,他很想看看龚月朝,看他此刻是什么表情。 龚月朝继续说:“那只是时沐城为了让我去张州放的诱饵,他深知陈煜生对我的重要性,故意用他来吊我上钩而已,反正也不损失什么。时沐城这个人,看着坦坦荡荡的,可能在张州那地方混出那么大的名堂,就单纯是个白肠白肚的人吗?他对我好,是因为我救过他,间接帮他对付了一个敌人。你们并没有绝对的优势,说不好听的,爱屋及乌罢了。张州好律师千千万,时沐城那种眼界的人,会只中意他吗?他只是想让我看见他的诚意而已。但是我不会再让陈煜生放弃自己的梦想、工作和生活,去和我一起到一个陌生的城市重新开始的,我一个人去冒这个险就够了。他已经为我放弃过一次自己的梦想了,我不会让他再放弃第二次,因为出了问题,有了牵扯,吃亏的是煜生。”他说这话时,无比的坚定,就像在做一个无法推翻的承诺。 到了地方,韦江远亲眼见龚月朝毅然决然地走进酒店里,就像一个孤身奔赴战场的斗士。 然后,他用最快的速度开车回了陈煜生家。 他想问问陈煜生,这个男人,在他那瘦弱的皮囊下面,究竟包裹着多么强大的灵魂。 陈煜生显然睡得太多了,这会儿正在客厅看电视,他穿着一身真丝睡衣抱着二饼,丝毫不介意二饼的利爪对他的睡衣进行毁灭性的破坏。二饼眯缝着眼睛,享受这位敬业的临时铲屎官对它进行最后一次的专属马杀鸡。 韦江远进门时风风火火的,也不换鞋,踩了一地的水印子。陈煜生刚要开口说他,他赶紧走过来,便半跪在了地板上,隔着二饼抱住了陈煜生。 “怎么了这是?嘿,你轻着点儿,别压着猫。”陈煜生怕他挤着二饼,用手格挡着。二饼可是龚月朝的眼珠子,他可伤不起。 韦江远抽出身,把这尊猫神请到一边的沙发上,然后结结实实的搂住了他的腰,抱了好一会儿才松开,松开后,便仰视着他喜欢了好多年的人。“我好像误会他了。”韦江远说。 陈煜生很奇怪,这人无非就是去送了一趟龚月朝,怎么回来了就变得没头没脑起来。“是不是小朝跟你说什么了?”他敏感的猜测着,心里咯噔一声。 韦江远点点头,诚实地对他说:“他说不让你去张州,他说让你在随江好好过日子,他说让我好好陪着你,他还说不能再让你放弃自己的梦想了……”韦江远说着就哽咽了,他很少为了一个外人觉得难过,龚月朝是第一个。“你愿意给我讲讲他吗?我想多了解一些。” 陈煜生忽略了韦江远的要求,想得却是龚月朝他怎么能这样,他牙齿便咬住了嘴唇,强忍着心中的悲伤,问韦江远:“你总算知道我为什么肯为他付出那么多了吗?” 韦江远又点头,“我知道了。” “不吃醋了?” “嗯。” “呸,你个小心眼儿的臭小子。”陈煜生赏给他一记爆栗。 “嘿……哎,你别揍我啊。” “是你欠揍。” 第五十五章 相较于随江,张州天气就要热一些了,暑气还未完全消退,天气闷闷的,没见一点下过雨的意思,可见昨晚的雨不过也只在二百多公里之外的随江作了妖。 作为省会,张州的经济远比随江发达得多,不仅仅是工业、农业和建筑业,就连第三产业都处在全省领先的地位,正因为这样,张州的空气污染也比省内其他城市更厉害,车子一到张州的地界,天边就像笼罩了一层雾气,完全看不清楚远方的建筑物。 龚月朝是坐着陈煜生的车来的,他们下高速的时候刚好是晌午,两辆车性能差不多,但由于陈煜生一路上都在跟他聊天,车速相对而言慢了些,便被时沐城的车领先了一大段。 就在距离高速口还有五公里左右的时候,时沐城的电话便打了过来,说他跟顾铭已经下高速了,此时就在收费站不远处等着。 与时沐城汇了车,便跟在他们那辆车的后面。龚月朝发现,这几年中,张州的变化要更大些,本已远去的记忆与现实根本无法重合。他手里捧着一把猫粮,二饼就坐在他身上嘎嘣嘎嘣的嚼着,而他的眼睛已经无法在窗外的景色上移开了。 道路一马平川,高楼鳞次栉比,张州仿佛正以一种雄姿往一线大城市的方向迈进,朝气蓬勃。而他的人生,就要从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重新开始,他充满不安与期待,他得先好好的与这里打一个招呼了。 因为是周末,他们的车进了市区竟然还堵在了半路上,磨蹭了好一阵,才从车海里挣扎了出来。等从老城北山区过了南滨江大桥进入到南滨区,眼前的张州又是另外一番繁华而又现代化的景象了,龚月朝看见如今两岸花红柳绿,不远处还有新起的楼盘,便说:“这南滨江以前还是臭水沟,这会儿的楼的建得这么豪华了?” 陈煜生时不时要来张州出差,对于张州的变化他更有体会,他说:“喏,咱们前面的那个就是目前张州最好的小区了,叫皇廷花苑,价格超贵。哦,还有再往前走,也有几个比较好的楼盘,也不便宜。” “你还挺了解的。”龚月朝的手指揉着二饼的头,听着二饼吃饱了之后发出的咕噜咕噜的声音,笑着说。 陈煜生叹气道:“你还好意思说,我原本都是已经做足了打算来张州发展的,要不是你昨晚跟韦江远说得那些话,我还琢磨着什么时候把手里的案子整合整合,早点儿过来跟你汇合呢。” 龚月朝望着前面的车流,解释说:“昨天一天,我还处于一种懵懂的状态,需要接收的信息量太大,我消化了好久才逐步把这些信息整合好。其实我在里面的时候都没想到时沐城拿你来当筹码的,单这一点对我来说都挺突然的。昨晚吃完饭回酒店的路上,看韦江远那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才决定把自己的想法跟他谈谈。实话跟你说,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就是因为你一直在我身边,当我的后盾我才觉得踏实,如果我自己孤零零的在张州,我心里没底。可当我把想法说出来之后,却觉得很轻松,你要相信我,我在张州能混好的。而且你在随江有很多的牵绊,不像我孑然一身。” “你其实都不用太在意韦江远的看法的,他家里本来也不是咱们本地人的,去哪儿不行?你要是没安全感,我还可以过来陪你。” 龚月朝摇头,固执说道:“我也该放手一搏了。” 陈煜生只好说:“嗯,我不该不信你,但是小朝,你记住,我还跟以前一样,永远都是你的后盾,你要是在张州混不下去的话就随时回随江,我能保护你。” “好。”龚月朝看着陈煜生,重重点头。 他们的车子最终停在了沐城集团大楼的下面,还不等龚月朝把二饼塞进猫包里,时沐城便已经大跨步的过来给他开车门了。龚月朝哪里受得了这待遇,狼狈地抱着二饼从车上下来,二饼虽然性格外向亲人,但也对于外界环境还是比较恐惧的,这会儿还哪像在家里一般作威作福,它紧紧的缩进了龚月朝的怀里,一双利爪将他肚皮抓得很疼。 “欢迎你啊龚老师。”时沐城在他对面站定,双手插在裤兜里,他的目光从龚月朝身上转移到了自己奋斗多年打拼下来的产业上面,是无比的自豪。“这就是我的地盘了,还不错吧。” 此时他们站在沐城集团的楼前广场上面,广场中心有三根旗杆,红旗就迎风轻摆着,可能因为是周末,停车场停了零星几辆车,再然后,目光所及之处是这幢在张州市中心的五层大楼,楼顶上的“沐城集团”四个大字在阳光下面熠熠发光,肃穆而又庄严,要不面前这位老流氓看着正经了不少。 不等他多看,时沐城走上前揽过他的肩膀,他不算太高的个子,还总喜欢伸长胳膊去够龚月朝的肩膀,龚月朝只好配合他侧歪着,免得折煞了这位大佬的气势。他另外的胳膊挥舞起来,指着面前这栋楼,介绍说:“这里是咱们集团的总部,目前呢,主要是一些投资上面的业务,是顾铭在负责的。”说着他就把人带进了楼里,迎面就扑来了一些凉气,很是清爽,时沐城又说:“我之前跟你说过的产业园区是在北山区那边,等到时候你来负责。” 他话音刚落,就见从楼内左侧的值班室里跑出来一个大爷,点头哈腰的跟时沐城打招呼:“时总,顾总,你们过来了?” “嗯。”时沐城真是点点头,并不打算跟龚月朝介绍这人,好像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似的。 倒是顾铭,问了一句:“张大爷,路广彦他过来了吧?” “来了来了,早就来了,刚才还在我这坐了一会儿才去的后面,说你们今天就回。” “嗯。”顾铭得到了他想要的信息,一挥手,张大爷点头哈腰的就回他的值班室里去了,临走前还多看了抱着猫的龚月朝一眼,可能正琢磨这人是谁呢,还跟自己老板勾肩搭背的,想必是个尊贵客人。 顾铭拿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随后低声跟时沐城说:“广彦说餐厅那边已经准备好了,咱们去吧。” “行。”时沐城终于收回了手,对龚月朝跟陈煜生说:“走,这都一点多了,咱们去吃个饭,然后我带你们四处参观一下,再送小老师去他住的地方。”说着便往餐厅的方向去了。 餐厅在这大楼的后身,出了小门,龚月朝才发现这栋大楼的后面原来别有洞天。 目光所及之处是亭台水榭的江南风格,周围郁郁葱葱,虽已是秋天,却有形成了一种小气候,湿乎乎的清新空气,伴随一股从树上飘出来的花草香气,沁人心脾。景色虽美,与这现代化的建筑一比,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他们走过一座搭建在池子上面的木桥,穿过了假山石中间的石板路,就在后面,隐藏了一座二层建筑。 龚月朝越来越觉得时沐城真是不简单,他本来以为就是一普通的大老板而已,谁知竟然把自己隐藏得这么深,还安心的在随江蹲了几年监狱,这叫大隐隐于世?可见王雪绛那一击虽然对他造成了不小的伤害,可终究没有触及根本,不然怎么单凭顾铭一己之力,就替时沐城守了这么久的江山?。但他也在想,是不是因为这明晃晃的野心就摆在王雪绛面前,他才起了戕害时沐城这头肥羊的念头。 窝在龚月朝怀里的二饼,此时也瞪大了一双眼睛好奇地四处望,刚刚过桥时,它看见池子里游着的锦鲤,还试图想要跳下去抓鱼。龚月朝费了好大力气才禁锢住了这只不安分的猫,后悔没把猫包带下车来。 时沐城正轻描淡写的介绍这里的一切,仿佛是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儿。他一边走一边说:“我这里啊,刚建好没多长时间,就被人害进去了,顾铭回来帮我,看见这地方就骂我败家,哎,你说我赚这么多钱,还没有个一儿半女的,不好好享受,留着干什么?对吧!”他随口说着自己对这后花园的满意,又夹带私货的吐槽了顾铭。“顾铭这人就无趣得很,没啥爱好不说吧,还就喜欢琢磨吃的,本来在车上我还和顾铭商量说下了车去哪儿吃饭,他就说不如回来吃,然后就给安排好了。喏,就刚才说得那个路广彦,是咱们请的一个川菜厨子,有客人的时候才他做,手艺还不错。养着就养着吧,来个客人啥的,有面儿。” 老板这么说自己,顾铭并不生气,而是笑着说:“等下你们可以试下。”脾气真是好。 说着他们就进了那栋小楼里,里面装修也是中式风格,古色古香的,远远的飘来一股檀木的香气,就在鼻尖若隐若现的浮着。顾铭带着他们到了二楼的一个小包间里,里面宽敞明亮,从纱窗进来的风把那窗纱吹得轻轻飘了起来,满是诗意。时沐城见龚月朝一直抱着他那只猫,就说:“你把它放下来跑跑,一直抱着也不嫌累。” 龚月朝却说:“它才不跑呢,这会儿怂得要死,就刚才跟那几条鱼较劲来着。”说着他就撒了手把猫放在了椅子上,果不其然,刚一撒手,二饼就灵活地勾着他的裤腿又爬了上去,生怕龚月朝不要他,动作之灵活,丝毫不受满身的肥肉影响,这会儿便又让龚月朝抱着了。 “好玩儿哎。”时沐城来了兴趣,凑过来摸二饼,二饼可能是仗着自己的铲屎官就在身边呢,上爪子就拍了时沐城一下,可时沐城哪里会怕一只猫,强行撸了几把说:“我看你还跟我厉害。” “喵……”二饼不满意的跟龚月朝告状,龚月朝安抚着它,说:“你让人摸摸,别矫情。”二饼这才闭嘴了,可依然不满意。 泡了一泡茶的功夫,菜就上齐了,样样精致,红红火火的摆了一桌子,飘洒着勾人食欲的香气。时沐城招呼着他们落座,举起一杯酒,说:“既然来我这儿,那就是朋友了,今天给小老师接风,希望咱们以后合作愉快。”说着,就往龚月朝的杯子碰去。 龚月朝不喝酒,举了一杯饮料,却被时沐城强行换了下来,又往他手里塞了一杯红酒,时沐城说:“以后你的应酬不会少,练习练习,方便谈生意。” 陈煜生刚想伸手去拦,龚月朝使了眼色给他,与时沐城的酒杯碰了下,喝了一大口进了肚子。酒液从口腔辣到了喉咙,一直灼烧到胃里,纵使是最为温和的红酒,也让龚月朝的从耳根子红到脖子,一直延伸到T恤下面。 时沐城笑着,一边意味深长的看向龚月朝,一边将自己杯子里的啤酒一饮而尽,喝罢了一杯酒,时沐城说:“我就欣赏小老师的爽快,来来来,再来一杯,好事成双……” 第五十六章 龚月朝也没想到,自己的酒量竟然还可以,接连被时沐城灌了三杯,脸红了个通透,酒意翻涌之后便是短暂的晕眩,紧接着,他的大脑便迎来了短暂的空白,这期间所有紧绷了多年的神经几乎全都放松了下来,是很难用语言来形容的快乐,酒精先麻醉了他的神经,然后再赐予他某种快感,纵使他教了好多年的高中语文也找不出一段用了形容这种快乐的话,大概就是整个人都轻飘飘在云端飞着,时不时还有微风轻拂,就连周围谈话的声音都变得恍惚起来,视线也模糊了,什么烦恼都成了空,又觉得人生真的是快意。他似乎突然懂了“诗仙”李白为何能在酒后诗兴大发,也明白了所谓的“借酒浇愁”,或许他教书那会儿喝点酒,更能寓教于乐,将涉及的知识点讲得更透彻。但他很快就从这种状态中恢复了过来,就听见陈煜生在一边劝他慢点喝,还一边给夹了好多菜,“你喝得太急了,快吃点儿东西压压酒。”于是面前的小碗里,很快就堆起了小山一样的食物。 他捡着喜欢的吃了些,随手夹了一块热乎乎的红糖饼,他咬了一口,稀糯糯的糖浆顿时顺着饼皮流了出来,一股香甜的滋味与嵌着芝麻的发面饼皮一起散在口腔中,赶走了酒液留下的微弱苦涩,如若救星。他觉得好吃,三口两口的就解决一块,随后又夹了一块。 顾铭见他喜欢,便在一旁说:“我们的这个面点师傅做得红糖饼可是一绝。”说着,他自己也夹了一块,然后转动桌子,把这一盘子饼转到了陈煜生跟前:“来来来,陈律师也尝尝。” 陈煜生吃过也称赞。 时沐城就势笑着说:“今天这桌子菜既然都喜欢,等以后陈律师来了张州发展,就可以常吃了,这些家常菜,我们沐城集团还是无限量供应的。” 此时的时沐城甚至还不知道龚月朝昨晚的决定,陈煜生一时间有些慌张,便看向龚月朝,正要开口,龚月朝跟他摇了摇头,意思是交由他来解释。 龚月朝放下剩下那半块糖饼,给自己又倒了半杯酒,举着酒杯,对时沐城说:“城哥,我昨晚挺认真的想了想,原本还酝酿怎么开口,既然您提到了,就由我来说吧。其实说句心里话,我是觉得煜生他目前还不太适合来张州发展,您别误会,我不是说煜生他能力不行,也绝对不是说不信任您,而是我了解他当年创业的艰辛,不忍心他再从头再来。张州毕竟是省会,竞争压力太大,好律师比比皆是,甚至已经是个成熟的圈子了,他这个愣头青闯进来,人生地不熟的,总会有各种各样的磕磕绊绊,虽说有您的提携,但也不能一辈子都指望着沐城集团给他当靠山,他自己的自尊都不允许。更何况他家里还有女儿和父母需要照顾,不像我这样利手利脚的了无牵挂,张州和随江不远,可到了我们这个年纪,父母已经老迈,心中有了各种各样的牵挂,就很难再有年轻时那种激情了。我既然都答应您过来了,就别绑着他了。”他把食言不守信誉的责任揽了下来,空口不提自己猜想到的时沐城的那些用意,他这么说,也完全是仗着时沐城对他的偏信和感激。 时沐城听罢,当即便表现得非常失落,直呼:“可惜了可惜了。” 但龚月朝深知,时沐城这种老谋深算的家伙怎么会听不懂他话中隐藏的深意呢,所谓的“可惜了”就不过是一种表面的敷衍。估计他心中也是欣喜的吧,不用陈煜生来张州就能招募到龚月朝,这样的话他付出的成本就会少一些,他以后甚至不用通过龚月朝的关系,就能直接找陈煜生办事情,而且他有了龚月朝作为筹码,陈煜生就会心甘情愿的为自己跑前跑后,甚至连点人情都不用替陈煜生搭,这得是多么一本万利的事情。做生意的人,心里的算盘打得响着呢,只是面上不表现而已。 时沐城说着话又举了杯酒,敬陈煜生,陈煜生说自己等会儿还要开车回去,就拿饮料代替了,时沐城没强求,只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还表达了以后他来张州办事,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就直说这种客套话。 酒过三巡,时沐城开始话唠了,他来了兴致,想必也是骄傲,便说起自己买下这块地的经历。 这块地皮的前身是张州市水泥杆厂,在上世纪九十年代,这个厂子是生产电线杆子的,后来因为管理以及资金问题,面临破产。 对于那个年代的风波,龚月朝是能产生共情的,他的父亲便是因此沉沦,万劫不复,也给他带来了痛苦的童年。 那时候,时沐城还未发迹,也与这水泥杆厂没有任何关系。他这个二十岁出头的毛头小子为了生计,跟好友顾铭两个人搭伴包了个大货车跑长途,这在当年,是付出辛苦就能赚到钱的行当,但他们年轻,抗造,一身的力气卖不完。 不过当年的治安不比现在,跑长途的路上总有路霸什么的,他们在高速口前面搭个简易的修车棚子,专门挑本阜出城的长途司机来坑。这些人先在路上放几个小钉板,守株待兔等着这些大货车被钉子扎爆胎,这样,这些倒霉的司机就必须来找他们补胎。要说这些路霸也是盯着一个人可狠劲儿的坑,这其中有不少弯弯绕和潜规则,开大货车要想赚钱,那就必须得超载,原本路政部门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儿,可等这帮地头蛇给他们补完胎,就给路政打小报告,一上路,路政又抓着他们去过磅,不仅罚款,还得要卸掉超载的货,让他们这一趟车等于白卖力气,就只能赚个吃饭钱。而货车司机掏的补胎钱加一部分罚款,就两伙人分,黑白勾搭,简直就成了这帮起早贪晚跑车人的噩梦,时沐城就不止被坑了一次两次的。 后来有人告诉时沐城个中缘由,点明了他要给这些“路霸老爷”上炮儿,以后就能省心不少,按顾铭的意思就是交点保护费买心安,可时沐城哪是省油的灯,就跟愣头青似的,你欺负我我,我就得欺负回来,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找了些社会上的大混子来跟车,猫在货车的尾箱里,待车胎被扎爆后去这修车铺子里补胎的功夫,这帮人蜂拥下车,将这伙路霸狠收拾了一顿。以暴制暴向来是江湖人物最爱用的手法,这些地头蛇被揍得哭爹喊娘,又心虚不敢报警,好巧不巧的,被撅折了一条胳膊的那位的姐夫,刚好就是当地路政部门的一个领导,这位领导哪见过时沐城这种人,辗转联系到时沐城说要请他吃饭。 时沐城从小被父母送去体校学散打,混社会就带着一身的匪气,他明知这就是鸿门宴,也没怯场,瞒着顾铭带着把短刀就去了那家饭店会领导。 不过令顾铭意外的是,时沐城不仅没被那位领导责难,反而还跟人家交上了朋友。 顾铭也是后来才知道,时沐城换回他们行车平安用的砝码是答应帮人家偷运违禁品,这一般人不敢干,被抓到就得去蹲局子,可这其中利润之丰厚,让顾铭咋舌。时沐城最开始瞒着没告诉他,顾铭后来算账发现账目不对,以退伙为由要挟他才问出来的。就这样,时沐城仗着自己胆子大,捞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时沐城强势,顾铭胆小却心细,能帮他做好后勤,顾铭是他的拐棍,他离了拐棍,自己走不了。顾铭也明白,就他这么谨小慎微的性格,离了时沐城,他一辈子都发不了家。他们俩个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皆损。 时光荏苒,时沐城已经不再满足于只当一个货车司机了,他开始用手中的钱,包下了几辆车,和顾铭一起经营起了一家运输公司,偷运违禁品的生意一直都没停,直到那位路政部门的领导一路官运亨通,在张州成了个了不起的角色的时候,他们没了直接的保护伞,深知这生意不能再做,有所收敛,由此转向正道。 彼时,时沐城与那位领导成了“莫逆之交”,所谓的“莫逆之交”,那都是他拿钱换来的。他们不做高收入的违禁品运输单子了,没了高利润的收入,被喂饱的胃口怎么还看得上蝇头小利,便就通过领导的关系拿生意,因此还认识不少上面的领导层,一边往他们兜里撒钱,一边**自己的关心网,于是钱袋子就跟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 之前所说的张州市水泥杆厂此时走了最后的破产程序,张州市政府将该厂的工人工龄买断,一批可怜人就此失业,而水泥杆厂的这块地皮也被张州市政府拍卖清偿债款。土地拍卖的消息就是这位领导透给他的,他说:“囤积居奇,这地方绝对是以后张州发展的重中之重,你有钱就拿下吧,保证不亏。你有意向的话,我可以帮你。” 时沐城当时只觉得买块地皮总是不错,后现在一想,就不得不去称赞那位领导目光之长远,不愧是可以掌握整个张州发展方向及脉络的人。 此时,顾铭却在一旁揭他的老底,说:“哪有他说那么轻松,当年为了买这块地皮,他跟银行借了两百来万,我这人最不喜欢欠别人的钱和情,那一大笔钱,顿时就让我觉得乌云压顶。” 可换句话来说,哪个商人做生意不从银行那儿借钱,更何况时沐城通过购买这块地皮,还与张州市商业银行的行长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后来,时沐城觉得一个运输公司已经不能满足他那日渐膨胀的胃口了,便把目光放得更远,慢慢的,沐城集团就有了一个雏形,触手开始伸向其他行业,十几年来,沐城集团逐步形成一个以实业为主,投资为辅的综合性集团公司。沐城集团还有其他几个股东,股权大部分掌握是在时沐城手里,顾铭呢,就是他的管家婆。 说到兴头,他自顾自的喝了一杯酒,此时也不强迫龚月朝了,紧接着又给自己点了根烟,还把烟盒丢给龚月朝,龚月朝在陈煜生吃惊的注视下也抽了一根出来放进嘴里,点燃了。 陈煜生小声问他:“小朝,你怎么还学会抽烟了?” 龚月朝没理这大惊小怪的家伙,眼睛瞟向时沐城,听他继续说。 “进去之前,王雪绛一直跟我说随江的发展环境好,我错信了他,我们顾总就气得跑去给别人卖苦力了。你们不知道,王雪绛还咬我说我行贿张州的官员。是真的,但是他没证据,哪个混到我们这个程度的和上面的人没点关系,就拿那个龚氏集团来说,都不是清清白白的。”时沐城说着,便得意的哈哈大笑,从他嘴里吐出的烟径直喷到了龚月朝的脸上。 龚月朝透过烟雾看着时沐城,这人就这样跟他交了底儿,他到底是有心还是没心,怎么就坚信自己不会出去乱说呢? “哎,我之前跟你说了很多关于沐城集团本部的发展规划,其实下一步的工作重点,我是希望放在郊区的产业园区的建设项目上面。” 顾铭在一旁解释:“那块地我当初也是不希望他买的,但是到了手之后,他跟我说,那附近的山体蕴含大量的可以用来生产建筑用碎石的原材料,于是他想投资建一个产业园,其中包括完整的建筑用原材料的生产线以及其他配套设施,我们的目标是成为省内最大的建筑用原材料的生产供应商。” 时沐城将烟灰掸了掸,说:“小老师,改天我带你去看看,那儿在我们顾总的努力下已经初具规模了,接下来还有一些比较重要的工作需要跟政府交涉,比如各种各样的占地用地手续,基础设施建设什么的,我之前也说过,顾铭忙不过来,这些东西我是打算到时候交给你的。你去看看,肯定就觉得我没在骗你。” 龚月朝哪还能再去怀疑,时沐城平时表现得太不靠谱太不正经,以至于他以前在听这老家伙规划他那宏伟蓝图的时候都觉得他太夸张,甚至没有一种真实的感觉,直至今天见了这真正的沐城集团才真切的知道,他是一点都没吹牛逼,而是自己眼界小了。 “我自认倒霉栽在了王雪绛那贱人手里,而且自己也真是风头太盛树了不少敌人,蹲监狱这三年半,我也算韬光养晦了。这段时间,顾铭着实帮我摸清了省内几家大型企业的实力,我就知道,我们沐城集团肯定能把他们比过去。” “所以,顾总,您……”龚月朝立刻想到时沐城之前提到顾铭那所谓的生气出走,不过是……去别人公司卧底。 顾铭很快确认了这一点,点头称是。 我操,这老狐狸,不,这两条老狐狸……嘴里到底有一句话是真的吗?龚月朝觉得自己跳进了一个坑。 还不等龚月朝把脏话骂出口,时沐城又开始幼稚了,说了他曾经听过的一句话—— “我他妈总有一天,会让王雪绛那犊子跪在我的面前管我叫爸爸,敢害老子,老子记他一辈子。” 第五十七章 饭局结束,时沐城俨然已经醉了,开始胡言乱语、逻辑混乱,说话还颠三倒四的。顾铭看不下去,让龚月朝在餐厅等一下,他便扶着时沐城去别的房间休息了,即使这样,时沐城临出门前还要喝呢,顾铭便劝他:“你都喝成这样了,就别再喝了。”竟是挺温柔的,完全没有任何责备之意。 龚月朝就想,这顾铭的脾气可真好,换个旁人可能就已经发脾气了。 等顾铭安顿好时沐城回来,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了,他换了一身运动服,手里拿着一部手机和一把车钥匙。这与刚刚衬衫西裤的他又是另外一个风格,看着更年轻更有活力。 见龚月朝看他,他就也看看自己,带着歉意解释说:“你们等久了吧,城哥喝多了,吐了我一身,刚还冲了个澡。” 难怪是一身清爽的样子。 龚月朝没多想,便问:“他还好吧?” 顾铭摇头,说:“他没事儿,喝多了就那样,这会儿躺着睡了。” “哦,那就好。”龚月朝放心了。 “咱们走吧,我带你们到处参观一下,然后送龚老师去住的地方安顿好。”顾铭身上没有时沐城那么重的匪气,内涵而又收敛,说话的语气很是柔和,让人很容易产生亲近感。 龚月朝和陈煜生听见这话,便赶紧起了身,跟顾铭来到了前楼。 前楼一共五层,一到二层是员工办公区域,三层是管理层的办公区域,四层专属于时沐城和顾铭,两个人分别有独立的办公室和休息室,共享一个面积很大的健身房。这里的器材区占了一半,另外还有一个独立的软装房间,地上铺着厚厚的垫子,顾铭解释道:“这间是城哥练散打和柔道的,每周都会有陪练过来,他工作再忙,都会抽空练练。” “难怪……”龚月朝沉吟着,他想到,自己刚进监舍时,时沐城收拾荆天明那干脆利落的背摔动作,竟没想到时沐城还真的下了心思去练的。 龚月朝的话只说了一半,顾铭就猜到了,“城哥在里面的时候也不安分吧?” 龚月朝笑笑,“是,总进小黑屋。” “他是到哪儿都爱出头,年轻时就是这么个脾气。”顾铭说着话,离开了健身房,他来到走廊一头,推开一扇门,迎面是一间近三十平米的办公室,虽比不上时沐城和顾铭的豪华,但也胜于这四层楼里任何一间小型办公室的规模和摆设了,里面陈列着崭新的办公桌椅和沙发,椅子后面有多半面墙的书橱,书橱旁边有一扇门,推开门进去,里面隐藏了一间二十多平方米的休息室,里面摆着一张床和一个衣橱,还有一个不算太大的盥洗室。 龚月朝抱着二饼,这一路从一楼逛到了四楼,胳膊累得又酸又痛,他刚想说不如走吧,顾铭便对他说:“这里是你的办公室了。” “哎?”龚月朝愣了愣,下意识的向四周环视了一圈。这就是偌大的沐城集团专属于他的办公室吗?竟然还在四楼……和时沐城和顾铭一层楼,他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城哥还挺遗憾的说这层楼没大的办公室了,我说把健身房拆了给你当办公室,他还不干。” 龚月朝笑了,“就我自己的话,够用了。”想当初在学校,都是老师们共享一间大办公室,丝毫没有隐私可言的,独立办公室想都不用想,是校领导才有的待遇,今日与过去,已经是天壤之别了,他还有什么不满意。 至于顶层五楼,顾铭说是员工的宿舍,需要通过另外一侧的楼梯才能上去,便没带他去看。 结束了参观,顾铭便带着他们去了住的地方,他们三个人依然开了两辆车,龚月朝还是坐陈煜生的那辆,他一上车,就从后面拿了猫包想把二饼塞进去,可这胖猫享受了几个小时的铲屎官专属拥抱,哪还肯进猫包那个局限的空间,挣扎着就往他怀里钻,只要他一动,二饼就上爪子吓唬他,陈煜生笑了,说:“都快到了,你就抱着吧,人家也怪想你的。” “给它装进去,我上楼好拿东西啊。” 陈煜生说:“有我和顾铭呢,你是人家贵客,不会介意帮你拎东西的。” 龚月朝只好认命,把猫包又扔回到后座去了。二饼这才老实了,在他怀里喵喵叫了几声,还用舌头舔他的手,这会儿反倒用卖萌来讨好他了,转眼就忘了自己刚刚的凶悍,个没良心的家伙。 时沐城给龚月朝安排的房子是在距离沐城集团不远的一个小区,两公里左右,步行十五分钟就能到,但是驾车的话,就要顾及单行线和堵车的因素,反而时间跟走路差不多。 顾铭停好车,便如陈煜生所料的,热情地过来,与陈煜生一起分担了他所有的行李,龚月朝呢,抱着自己养的小祖宗,一起进了楼道。 顾铭介绍道:“城哥考虑你不会开车,就把这里的房子给你住了,方便你上下班。这附近有公交站可以直达公司,从小区出去走五分钟左右就能到。然后不远处还有个大型的综合超市,你缺什么可以去那儿买。” 龚月朝问:“那城哥住哪儿?” 顾铭按了十层的电梯,进去刷了卡,说:“你不用管他,他的房子在瑜蓝湖的那个别墅区,但他不怎么过去,经常住公司里,把那儿当家。” “那这儿呢?” “他买这房子也没打算住,我在后面也有一间的,我也是偶尔过来。你别介意,他曾经养过一小白脸,没半年玩够了,就把人家给甩了,于是这房子一直这么空着。” 龚月朝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想这老流氓到底是什么节操啊,这时候,“叮”的一声,电梯到达了十楼。 这一层一梯两户,时沐城的是左手边的那间1001,顾铭走过去,在入户门的密码锁上输入了一串数字,门便开了,顾铭进去放下手里拎着的包,也不急着换鞋,而是从门口的抽屉里翻出了一本说明书说:“这是密码锁的说明书,你有空看看,换个密码,这边还有小区的业主卡,你一起栓钥匙上就行了。”他说着,便又放了回去,龚月朝注意到这抽屉里果然还放着一个蓝色的纽扣卡。 这是一间三室一厅的房子,一百三十多个平方左右,宽敞整洁,屋内一尘不染,显然是刚找人清洁过的,阳台和主卧都是落地窗,窗外视野开阔,能看得很远,顾铭似乎怕他介意时沐城在这里做过的龌蹉事,便对龚月朝说:“你放心,床上用品都是前两天新买的,毛巾也都是新的,沙发套子已经洗过了,厨房用品基本没怎么用,就没换,冰箱洗衣机什么都有,你看还缺什么就买,钱不够的话跟我说。哦,对了,宽带费新交的,wifi的密码就在盒子上贴着呢,书房有电脑,直接就能上网。我应该都想到了,还有别的需要就给我打电话。”他事无巨细的交代着,就连一点点的问题都考虑得很到位。 让他在张州有一个家一样的落脚之地,这已经是时沐城表现出来的诚意了,龚月朝连说谢谢,看着趴在阳台上晒太阳的二饼,心里觉得很温暖,这真的要比以前在随江他住那个破房子好太多了,是他来之前想都不敢想的。 顾铭把龚月朝安顿好之后就先走了,房间里就剩下了他跟陈煜生。 陈煜生开了一天的车,脸上难掩倦意,他坐在沙发上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不由感叹着:“看时沐城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我也就放心了。” 龚月朝说:“是呀,我也没想到他会做到这样,我不过只是救过他而已。” “说明他这人重情义。” “嗯。” 陈煜生逗留了一会儿,也要走,龚月朝留他过夜,陈煜生说不放心苗苗自己在家,龚月朝也知道,他是完全放心才会这样安心离开,便没再挽留,陈煜生临走前又絮絮叨叨的说了不少关于生活上的事情,很多都是重复的、无意义的啰嗦罢了,可龚月朝却没阻止他,非常有耐性的听完。等他把陈煜生送走,入户门关上的那一刻,这室内便一下子恢复了安静。 这十层楼的高度,又处在小区中心,几乎听不见车辆的喧嚣,以至于整个房间没有任何噪音,龚月朝坐在沙发上,又看了看这崭新的屋子,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上大学那会儿,每次寒暑假结束要开学了,陈煜生总会就像今天这样在临走前,叮嘱他在学校要好好吃饭,按时睡觉。 友谊,总是最珍贵的,而且永远都不会变质的存在。 感慨之后,他拿出了那部用起来并不熟悉的手机研究,解了锁,电话簿里是陈煜生帮他存好的号码,母亲和继父的,陈煜生的,时沐城的,还有顾铭的,手指划过,几个名字一目了然。又点开了微信,原本想着新注册一个,这部手机的号码都输了进去,又想起了过去的那个,他试着键入原来的密码登录,折腾了半天验证之类的流程,终于成功的看见了登录界面。 通讯录过去的同事看起来还在,朋友圈里依然热闹,他原本是想存一下过去自己拍的那些二饼的照片,可翻朋友圈就翻了好久。他发现,有的同事结婚了,有的朋友有小孩儿了,有人去旅行了,三年半的时间,这是龚月朝生活的一个空白,他仿佛与这个世界失去了联系一样,此时便如饥似渴的如一个偷窥者一样觊觎着这些已经与他不相干了的人的生活轨迹。 他难免不去注意秦铮铮,用了些时间翻完了那上百条的倾述,他意识到这个年轻人正小心翼翼的捧着一颗真心,写着只有他能看得懂的思念,因为外人可能只是解读为:这个孩子或许正喜欢一个人,而龚月朝却知道,这些文字指向的是自己。 “我想去张州了。”秦铮铮在最新一条朋友圈写下了这么简单的几个字,昨天发的。 龚月朝存好照片,就把这个账号退了,还不等他去注册一个新的,电话响了。 是个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是随江。 他疑惑接起来,竟没想到是秦铮铮。 原来,秦铮铮的号码对他来说已经成了一串眼生的数字。 “老师?”秦铮铮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 “嗯。” 龚月朝正琢磨是谁把自己的号码告诉了秦铮铮,他自己就给了他一个答案:“我刚给陈律师打了个电话问到了你的号码。” 陈煜生这个叛徒。龚月朝暗骂。 “你都安顿好了?” “嗯。” 电话那头的秦铮铮笑了,“那我就放心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谢谢。” “下个月月初,我们有个去张州培训的机会,我去跟领导争取一下,老师,到时候你可得请我吃饭。” 龚月朝的眼睛瞥到了门口堆着的那些行李包,其中一个里面还塞着这家伙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看起来他是真的不准备放弃了。可他总不能拒绝吧,那样得显得自己多小气,龚月朝内心纠结,却只好答应道:“嗯,好。” 秦铮铮的声音听起来很开心,甚至是欢呼雀跃的,“就知道你会答应的。老师,你还用你以前的那个微信吗?不用的话,新的是什么?” “不用了,新的我还没注册。”龚月朝实话实说。 秦铮铮说:“那你注册好了记得加我,哦,不,等会儿我加你,你是用手机号注册吧?”他心里明镜似的,龚月朝是不可能主动加他的,于是采取了占据主动权的办法。 就连吃饭都答应了,还差一个微信吗?龚月朝只好又答应了。 “那你晚上吃什么?” “没想。” 秦铮铮自是知道他的厨艺的糟糕,再加上又荒废了三年半,他便说:“你订外卖吧,哦对了,你是不是还没有银行卡和支付宝什么的呀,这样吧,你发给地址给我,我帮你订。” “不用了……” “龚老师,你就别跟我客气了,等以后你慢慢都走上正轨了,再自己订。你记得新申请注册一个外卖软件的账号,还有淘宝支付宝什么的,这几年这些软件都更新换代了,你还得熟悉一下,不过更智能了,或者你想买什么直接告诉我,我帮你。”秦铮铮很是热情。 龚月朝叹了口气,得,这家伙又开始絮叨上了,合着自己跟他说了那么多语重心长的话是都没用。 但他得承认,多亏了秦铮铮,因为他这一番话说下来,龚月朝才知道自己与社会脱节得有多严重。 听够了絮叨,挂了电话,龚月朝看了眼正在阳台疯狂舔毛的二饼,叹出一口气来。 他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来,等他想明白,才发现秦铮铮玩得是一手循序渐进的好套路。从点滴不容他拒绝的小事开始,慢慢的渗入他的生活,再成功接近他。 这家伙。 滴的一声,是好友提示,龚月朝只好点了同意。 新的微信,只有秦铮铮一个好友,也就只能看见他一个人的朋友圈。 “我想去张州……” 这几个字,他能看得出,秦铮铮对他的执念,真的很深了。 第五十八章 新的周一,秦铮铮一到单位就开始整理周六发生的那起案子的思路,他揉着太阳穴在白纸上写写画画,终于摸透了一条脉络,准备找个合适的机会去跟领导探讨一下。不过首要的事情并不是案子,而是下个月去张州培训的事情,他想着能见到龚月朝了,工作起来都有劲儿了。 就在他起身要去李红兵办公室的时候,收到了路与为发给他的微信。 “干什么呢?”路与为问他。 “下个月月初,省厅有业务培训,我正准备去找我们队长要名额呢。你去不?” 路与为先发给他一个斜眼的表情,随后就直截了当的问:“你那么想去张州干什么?还有你那朋友圈什么意思?” 秦铮铮知道路与为说得是他在前天发的那条“我想去张州”,一下子不知道从何开口解释,正琢磨着,路与为似乎没打算纠结,给他解了围,他说:“这次培训我就不去了。” “为什么?”这下轮到秦铮铮发问了。 路与为回复:“我听说过段时间省公安厅会组织一次全省范围基层干警的遴选考试来充实警察队伍,我问了下,咱们两个都符合要求,时间大概在九月中旬吧,你要是真想去张州,就认真准备一下这个考试吧,因为时间还挺紧的。” “真的吗?选几个?”秦铮铮发完信息,便开了手边那台能上外网的电脑,点开浏览器,百度出省人事考试网的地址,却发现还没有任何消息。 这时路与为传给他一个EXCEL表格,表格的题目是《省公安厅遴选考试岗位表》,随后接了一句话:“内部的,别往外传。” 秦铮铮根本没去考虑他是怎么知道的这事儿,因为路与为这人一向都挺神的,对于各种内部消息掌握的又准又快。他道了谢,便赶紧点开,这期间手还不受控制的发起了抖。 这次遴选考试中,除去张州市公安局的岗位,省厅还有十几个岗位,这些工作地点都在张州。秦铮铮心动了,赶紧关上表格,问路与为:“这次考试考什么?什么时间下公告?” “公告考试前半个月下,估计再有几天就有了,至于考试内容吗,据说是综合能力素质测试,这里面估计有分析解决问题能力的部分和公安基础知识,哦,还有面试。咱们省你懂的,走遴选这条路,一般都是所有考试结束之后算加权总分的,然后再按名次选岗,我觉得你考试是没问题了,但要是真想去张州,那你成绩必须得好,考得越前面,就越有优先选择权,省厅肯定比市局好。从长远点来看的话,你要真想去张州,就别去省厅那个培训,先报个班学着准备考试。”路与为嫌打字太多,这次直接发的是语音。 秦铮铮听完之后便沉默了,他再一次与龚月朝取得联系之后,下个月月初去张州培训就是一次去见龚月朝的机会,这想法就跟野草似的在心里疯长,以至于昨天加了班回家之后一整天都在想着这事儿,甚至在帮母亲切菜的时候还心不在焉的,还差点切掉了一根手指头,此时,他的左手中指还裹着创可贴。可是他开心啊,龚月朝肯为他有一点动摇都是他前进的小小动力。 目前,面前摆着的两条路都在诱惑他往前走,一条是及时行乐,另外一条是孤注一掷。及时行乐的好处是不用考虑将来,张州和随江,不过是二百公里的距离,开车几小时,又或者是不过百的火车票钱而已,如果他彻底被对方厌倦了,他就能及时抽身,全身而退;而孤注一掷那条路呢?他不仅仅要拼上自己的付出与努力,还要抛弃一切现在所得到的东西,去那个城市重新开始,换回的也不一定是很好的结果。 这消息太突然了,没给秦铮铮留下什么思考的余地,他一下子就迷茫了。 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他的思考,见是李红兵,便赶紧接了起来,李红兵让他去办公室一趟,他挂了电话,慌慌张张的去了。 李红兵正研究周六晚上发生一起案子的案卷,秦铮铮敲门进去,他才从卷宗中抬起头来,花镜都滑到了鼻翼上也没去推。李红兵双眼通红,想必是被案子纠结得煞费苦心。 秦铮铮能理解,因为这案子确实是棘手。 就在上周六下午,在随江市税务局上班的公务员简某,因为税务系统升级,去单位加了整整一天的班,他下班到家时已经是下午六点了,到家之后发现爱人不在家,而他们两岁的女儿却倒在了血泊之中,此时小孩儿已经断气。他赶紧报了警,在警察来的过程中,他拼命的给妻子打电话,而妻子的手机却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当秦铮铮他们赶到时,简某一个大男人无法承受妻子失踪女儿死亡的事实,哭倒在地,好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都扶不起来。 他们先对现场进行了侦查,等简某冷静了,才对他进行了一番询问。 现场勘查初步认定案犯的作案时间是周六下午四点左右,有人成功进入他家后,先将年幼的女儿杀害,再将母亲带走,而让人觉得诧异是,简某的爱人正是当年龚月朝伤人案的证人之一的王雨柔。简某自称身家清白,他与妻子相亲认识后,日子过得和和睦睦,没有什么大矛盾,甚至也没有什么仇敌对家之类的。 重要证据被收集之后,此时正在物证和法医部门那边做鉴定,周六大家几乎一宿没睡,周日又加班开了一上午的案情研讨会,证据都摆在手头上,目前暂时没什么头绪,领导就把人都放回去了。 李红兵先把那花镜摘了,让秦铮铮坐下,问他:“你对这起案子有什么看法?”秦铮铮在工作中表现一直很突出,在这几年的案件侦破过程中总能提出不错的思路,所以李红兵还挺在乎秦铮铮的意见。尤其是在大家讨论案情的时候,秦铮铮还因为案子中其中被提及的一个人,差点和同事打了一架。 秦铮铮怎么都忘不了王雨柔这个人,当年龚月朝的案子发生之后,龚月朝供述说自己有心理问题,并在在王雨柔经营的心理诊所就诊多年,然而王雨柔却在证词中坚称自己不认识龚月朝。秦铮铮与陈煜生沟通过后得知龚月朝在年少的校园凌霸中确实承受了不少的心理压力,看心理医生也是事实,但是那份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的精神鉴定竟然也说龚月朝是具有完全刑事责任能力的,再加上王雨柔的证言,所以龚月朝的案子一下子就变得很被动了。 秦铮铮因为这事儿对这个女人印象不好,可是看见那个死去的小女孩儿,却不由得动容了。 然而就因为这个案子的被害人之一是王雨柔,她还是龚月朝案子的证人,他们整个刑警队都不约而同的认为事情隐隐的有些蹊跷。甚至还有人提出了是刚出狱的龚月朝会不会又出来报复了这个假设。 秦铮铮很生气,他立刻站出来反驳,他说自己周五上午去接龚月朝出狱,下午才和他分开,周六上午龚月朝已经去了张州,下午四点的时候他在重新取得与龚月朝的联系后,还帮龚月朝用在张州的地址订过一份外卖,订外卖的时间是五点钟,他手机的外卖软件上显示的外卖送达时间是五点半。在侦查员跟秦铮铮提供的外卖小哥电话取得了联系之后证实龚月朝确实人就在张州。 可是那人还补充一句“狗改不了吃屎”的风凉话,这就让秦铮铮无法接受了。 龚月朝无端被泼脏水,秦铮铮一时热血上头,与那个提出嫌疑人是龚月朝那个同事揉在了一起,立刻便被其他同事强着扯开了。 李红兵知道他心里还有个疙瘩,劝也劝过了,同事也道了歉,所以一大早就找他来问意见,希望他能解开这个疙瘩。 秦铮铮想了会儿,他在犹豫要怎么开口才好,其实他的心里是有一个成熟的思路的,刚才已经总结好了,而且这个思路是陈煜生提供给他的关于龚月朝往事里其中之一的某个点。——“小朝出手的原因之一,不仅仅是他承受了多年王雪绛对他施与的校园霸凌,导火索其实就是王雪绛指使人造成了我的这起车祸,当时他就失控了,在我的病房里大吵大闹,两个大男人才把他按住。王雪绛又是王雨柔的哥哥,所以她才出面做了伪证,这其中的缘由,你们警察根本不去调查清楚,他也是有些冤枉的。”陈煜生当年这么跟他说的,他一直没忘记。 可是这没有根据的话能跟他的领导说吗?秦铮铮犹豫了。 “铮铮……” “哦?”秦铮铮从自己的情绪中被李红兵叫醒,睁大了眼睛看自己的领导。 “你有什么想法?说说吧……” 秦铮铮想了想,说:“小区的监控显示,犯案人是个戴口罩的男人,现在没办法确定这人的身份,不过我认为这个男人与王雨柔可能有亲属关系。” 李红兵诧异,“你怎么知道的?” “领导,不知道您是否记得当年龚月朝出事之前,他的好友陈煜生出的那起车祸。” “记得。” “龚月朝在他的供述中提出,他是为了好友陈煜生报仇才去伤害王雪绛,他始终认为王雪绛是他的好朋友陈煜生那起车祸的始作俑者。” “对。”李红兵起了兴趣,抓起手边的烟盒点了根烟。 “当年,陈煜生车祸后,他用自己的人脉调查出犯案人是王雪绛的远方亲戚,他好赌,欠了小额贷公司十好几万的外债别威胁,是王雪绛拿钱救了他一命。而王雪绛正是王雨柔的哥哥,于是王雨柔也认识这个人,她才会没防备的给这个人开门,所以现场并没有破门而入的迹象。” 李红兵点头,觉得事情因为秦铮铮的讲述有了眉目,“你继续说。” “凶手进门之后,应该与王雨柔谈了什么,便凶相毕露,先动手杀了她的女儿,后面将她带走。我猜他们谈得应该是龚月朝出狱了,那人感觉不好,先去拿当年的事情找王雪绛要钱未果,就又去找她的妹妹。” 李红兵沉吟了半晌,将手中的烟捻灭在了烟灰缸里。问秦铮铮:“你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 “我当年去找陈煜生问了龚月朝案子的事儿,他跟我说的。” “你为什么没跟我说?他有证据吗?” 秦铮铮摇头,“因为没证据,所以没跟你说,而且当年的案子也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了。” “那倒是的。”李红兵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说:“那我们等法医和物证的结果再说。” “嗯。”秦铮铮以为李红兵问完了,便起身要走。 李红兵却叫住了他,说:“哦,对了。”他翻腾起桌角堆着的文件,递给秦铮铮,“下个月去张州培训,你去吧。” 秦铮铮却没接,只是盯着文件说:“领导,我听说下个月中旬省厅有个遴选考试,我想试下。破了这个案子之后,我准备休年假复习。” 李红兵诧异了,“你从哪儿听说的?” “我朋友告诉我的。” “那你是决定要去张州……工作?”李红兵也看见了秦铮铮的朋友圈,所以他才安排这孩子去张州培训的,怎么这会儿又要准备什么遴选考试了,便顺嘴问了一句:“为什么?”李红兵问完就后悔了,谁不积极向上啊,有新的路,又何苦留在苦逼的基层,便改口又说:“人往高处走是好事儿,行,你自己安排吧。” “谢谢领导。”就在那部分回忆夹杂着现实的案情的时候,秦铮铮一下子坚定了某种信念——龚月朝他是势在必得的,他不能怂,他人都到张州了,还怕龚月朝再跑走吗? 第五十九章 “胡闹!”张明峰“啪”得一声摔了筷子,一根筷子就势滚到了地上,他面色严峻,一张脸上像笼罩了一层冰霜,面对一桌子的好菜,愣是没有了一点儿的胃口。 王雪绛见此,也不去捡,又给他拆了双新的摆在他碗边,满是歉意的对他解释道:“我也不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那个毕竟是我亲妹和亲外甥女,现在年年被他杀害,雨柔生死未卜,我根本联系不到他,真是不知道怎么去面对简成,王田这人太王八蛋了。” 张明峰忍不住喷了脏话,指着王雪绛的脑门儿大骂:“这事儿就他妈怪你,当初他找你要钱你给他就是了,现在惹出这么大的麻烦来,我看你怎么收场!警察那边要把当年车祸那事儿查出来,到时候我是帮不了你了。”他的声音亦是带着怒火,整个人靠在椅背上,双臂环在胸前,他越想越觉得生气,胸脯跟着呼吸剧烈的起伏着。 张明峰的话音一落,王雪绛也愣住了,要是那个混蛋真的被警察抓了,再被警察那么一问,他一认怂,可能就直接再把当年那点儿破事儿给撂了,自己指使他去撞陈煜生的事情可就暴露在阳光下了。 “那,那该怎么办?”王雪绛慌了,他磕磕巴巴的问张明峰。这人从小就比他脑子活泛,鬼主意多得是,也更有领导者的风范,想当年能把时沐城的产业占了大半,他王雪绛不过就提出一个想法,后面事成又把时沐城送进监狱,都是他在后面出主意想办法找门路。后来他被龚月朝捅了几刀,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是张明峰拿着那个女人亏空公款的事情逼着自己妹妹王雨柔去作伪证,也是他找人在龚月朝的精神鉴定上做手脚,龚月朝才被判了五年的,这么长的时间是真的不轻了,唯独让他们没想到的是,龚月朝竟然靠自己舍出那一条命换了个减刑的机会,提前释放了,这虽然打乱了他们的计划,可那人转眼就去张州了,这对他们来说的确没什么威胁了。 张明峰似是冷静了下来一些,他吐出一口气,说:“我能有什么办法啊,事情目前很不利于我们,我刚刚接到周向万给我打的电话,说他在案情分析会上提出龚月朝做的这个想法,可他们队里一个小警察当场就拿出了龚月朝的不在场证明,说他刚出狱就去了张州,而且就在今天上午,小警察还跑去跟李红兵汇报工作,他给李红兵提供了一个很好的破案思路,等下午的时候法医和物证鉴定那边好像都会出结果。” “小警察?哪个小警察?”王雪绛问。 张明峰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好像,好像叫什么铮……哦,对,秦铮铮。” “他是谁?” 张明峰摇头,“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等我打个电话问问。”他说话间,拿出手机拨了出去,电话那头与他说了一通,他这边就“嗯嗯”的应着,等挂了,才对王雪绛说:“周向万跟我说他是已故警察秦承勇的儿子,还是龚月朝以前的学生,这两个人走得很近,在龚月朝坐牢期间,秦铮铮基本上每月都会去探监。”这个周向万是张明峰的高中同学,两个人关系不错,互通有无不说,还互相行便利,算是他在立夏分局的一个眼线。 “要是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当年张展就跟咱们说过,他们队里有个人一直帮着龚月朝说话,因此还被队长说了一顿的,估计就是他。” 张明峰点头,“我也记得,不过张展那小子成天也不干正经事儿,脑子塞得全是棉花,我当初让周向万好好教教他,周向万跟我说就是一扶不起的阿斗,我那表叔见这儿子没什么出息,就让他转去做文职了,这不挺好的吗。” “对,周向万才是正经办事儿的。” “先别说这个了。”张明峰摸摸下巴细细思考了一番,道:“这件事我不好出面,你找人去办,咱们必须赶在警察前面找到王田。” “找到之后呢?” “事已至此,就一不做二不休……”他咬牙切齿的说完,用手刀在脖子上比划了两下,然后瞄了一眼王雪绛,拿起筷子把刚刚王雪绛夹给他的那块排骨放进了自己的嘴里。嚼完了之后吐出一块骨头,想到了什么似的,皱着眉,说:“还有那个秦铮铮……我得找机会给他涨涨教训,别成天跟个愣头青似的,没轻没重,再耽误咱们的正事儿。” 王雪绛笑了笑,说:“我看行。”说着又谄媚地给张明峰夹了块排骨。 张明峰把排骨夹起来,又叮嘱道:“现在市里已经大洗牌了,白子峰那个老家伙因为身体不大好,近两年退了二线,人虽然不怎么在明面上活动了,可现在市政府和各个部门都是他当年培植出来的势力,还压了我爸一头。这对于我们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儿,所以你行事小心些,尽量别让他们查到我头上来。我们领导有意放我去财政局,应该下个月就能公示了,现在正好是关键时刻。” “财政局一把手?明峰,好事儿啊。”王雪绛感叹。 张明峰摇摇头,神情不免有些失落,“我爸现在使不上力,我自己的人脉只能帮我到这里了,不过给领导服务了这么多年,到新单位总算有我施展拳脚的地方了。” 王雪绛安慰他,说:“这也挺好的。”说完举了杯。 张明峰似是没什么心情,没去碰杯,只喝了一小口,然后就把杯子墩在了桌子上,“咣”的一声,酒液洒了不少出来,“哼!白子峰那个老混蛋……”他咬牙切齿的说。 初秋中午的阳光,透过窗户晒进了这间饭店的餐桌上,晒在了他们两人的脸上,却晒不进他们那阴暗的内心。 是夜,立夏区公安分局刑警队的会议室里依旧灯火通明,李红兵将物证和法医两个部门拿过来的鉴定报告攥在手里,他的面色十分严峻,对坐在下面的下属说:“刚才我收到这两份报告,我看完之后心情十分沉重。这本是法医报告,哎……”他叹了一口浊气出来,然后说:“这份报告指出,被害人简年年,死因是被锐器刺穿心脏,导致大出血,引起出血性休克而死亡,凶器是被害人家里厨房丢失的水果刀,我们没有在现场发现凶器,应该是被作案人带走了。另外……”李红兵抽出几张照片,说:“根据小区内监控拍到的视频,我们可以推断出,作案人性别是男性,他身高大概在170公分,体重140斤左右,从他的走路姿势可以看出他的右脚有些跛,应该是有残疾,根据这些和从现场发现的指纹上进行比对,我们已经将被害人锁定为一个叫王田的男性。”说着,投影上出现了一个黑白照片,男人大概五十多岁,瘦骨嶙峋,臊眉耷眼,一看就是倒霉的模样。 这时,已经是副队长的栗英此时沉思着,过了会儿说:“这个人我觉得有点眼熟。” 李红兵接话说:“没错了,从我们的公安系统中查出,他曾经因交通肇事罪被判了一年半。而他那起交通肇事罪的被害人叫陈煜生,栗英,这下你熟了吧?”李红兵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向栗英。 当初龚月朝那起案子涉及到与陈煜生的部分,都是栗英去做得笔录,他当然再熟悉不过了。 栗英瞪大了眼睛,好像想到了什么,他站起身来,说:“……这事儿我得捋捋。” “不用你捋了,今天上午,秦铮铮都给捋好了。铮铮,你来说。” “是,队长。”秦铮铮起了身,他将脊背拔得倍儿直,就像他们院子里前两年刚种下的那棵白杨树,挺拔而又洋溢着一种蓬勃向上的恣意。“当年,龚月朝因为袭击了被害人王雪绛被立夏区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五年。他当时的犯罪动机是替好友陈煜生报仇,他声称,陈煜生出的那起车祸是被害人王雪绛指使,而造成那起车祸的人就是王田。当时,龚月朝在提出这一点的时候,我们并未深入去调查,甚至还觉得他没有证据去伤害一个无辜者是罪有应得,如今发生了这件事,我觉得我们是有责任的。今天早上,我跟李队沟通了这个案子之后,我去查了王田。”他的手指向幻灯片上出现的这个灰白色的头像,“他与王雪绛是远方亲戚的关系,陈煜生的车祸发生之前,他因赌博而欠下巨款,这笔欠款是王雪绛帮他还的,还款之后,便受指使开车制造了那起意外,被法院判处交通肇事罪入狱。王田出狱后,无法再开重型卡车,成了无业游民,但是赌博恶习不改,再次欠下高利贷。他这次没钱还了,还像当年那样再次去找王雪绛要钱,甚至以当年的事情威胁他,王雪绛没理,他就去找王雪绛的妹妹了。” 栗英接茬道:“王雪绛的妹妹是……王雨柔?那王雪绛为什么会找人害陈煜生?” 秦铮铮点头,“对,我从户籍科查到,王雪绛和王雨柔是同父异母的妹妹,兄妹两个的关系不算太好,所以很早就分户了。而且,我通过与陈煜生的私人关系了解到,王雨柔曾经在龚月朝的案子上做了假证,但是当年因为王雨柔的证词并不能起到什么决定性作用,所以龚月朝他和他的律师并没有太坚持,放弃了针对这一点为他辩护。至于王雪绛害陈煜生的动机,据我了解,当年陈煜生曾为张州沐城集团随江分公司做过一段时间的法律顾问,但因为他知道了不少内情,他们就想除之而后快。” “兄妹关系不好,王雨柔为什么还要替王雪绛做假证?你可别瞎扯了。”周向万给自己点了根烟,抽了几口,烟雾就飘散开了。他的问题很有针对性,而且还带着一股前两天刚与秦铮铮打架之后,被强迫道歉的不服气。 秦铮铮被问住了,他的脸瞬间便涨了通红,因为这也是他很纠结的问题,原本没打算说,可是他打开了话匣子,就没停住,这下还成了对方质疑他攻击他的弱点。 “行了,这重要吗?”李红兵见又起了火药味儿,便替秦铮铮结尾,他问年纪较大的周向万:“总在这种问题上纠结没必要,铮铮提供的只是一个思路,既然你现在提出了质疑,那你能提出更好的方向吗?”见周向万不说话,李红兵继续说:“现在王雨柔生死未卜,这几天咱们的侦查员都在外面查,可是没线索,既然现在案件的脉络都清晰了,我们就可以根据王田的社会关系来找寻王雨柔的下落。” 李红兵拿了队长的身份一压,周向万也没话说可,举手投降,冷哼一声,“行行行,我的错。”然后便拿着手机,扬长而去。 场面一时间有些尴尬,李红兵也不攀他,自从那天他没理由的针对龚月朝开始,再到今天这个案子与三年前龚月朝那起有些无法摘除的联系,李红兵自己都有些心虚了,当年是他们没把这案子办成死案,现在又起了幺蛾子,秦铮铮说得对,这中间有他们的责任在。是的,龚月朝的确伤了人,但是目前看了是不能把他当成一个十恶不赦的混蛋来看待的。可今天,他却发现自己好像把那人想得太坏了,仔细想想,那温顺满是书卷气的男人,真的不见得那么坏。 “我们要尽快查出王田的藏身之地,救出王雨柔。”李红兵强迫自己不去琢磨龚月朝了,又强调了一遍找人的重要性,虽然他自己都觉得王雨柔已经凶多吉少了。 第六十章 属于龚月朝的张州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时沐城虽然急吼吼地亲自把他接到张州来,但是并没有急着让他去沐城集团上班的意思,而是对他说:“你先好好休息一段时间,熟悉熟悉环境,再适应一下,咱们慢慢来,不急于一时。” 所谓的不急于一时,是时沐城在兑现他的诺言,给了他足够的时间和空间让他重新融入这个社会,让他减轻对于整个社会的陌生感和无所适从,想必也是时沐城本人也经历过这么一段。既然时沐城这么说了,龚月朝也就从善如流的顺着他的意思照做了。他开始按照自己的想法和喜好,给这个陌生的家里添置了一些生活用品,又在附近找了一家宠物医院,给二饼做了一个全面的体检,还给它买了好多小物件,试图一点点的恢复原来在随江时二饼那占据半间屋子的摆设。他和以前一样把二饼视为伙伴,也在尽力补偿对它缺失的关爱。 他还用他那贫瘠的厨艺基础翻菜谱学做菜,简单的还能做,复杂的就手无足措,还时常踩雷,他对于很多事情有自信,但唯独无法解锁厨艺这个技能,他甚至开始怀疑他独自生活的几年,是不是靠光合作用生存下来的。 龚月朝在为琐碎的日常生活而忙碌着,也是在享受得来不易的自由时光,突然觉得时沐城帮他选的这条路真的不错,换了新的环境,远离了随江的那些往事,他整个人都变得轻松而又自在。或许因为心里的重担放了下来,不过三、五天的时间而已,在和陈煜生视频的时候,这人就说他脸色好了一些了,并再次感叹着如果他能再胖一点就好了。 “肉要慢慢的养,我总不能一口气吃成一个胖子吧。”龚月朝说。 陈煜生说:“好的心愿总要有,等我什么时候去张州,给你做点儿好吃的。” “行了,陈妈妈。” 陈煜生还腆着厚脸皮应了一声:“乖儿子。” “你滚吧。” 骂完了人,门铃响了,他挂了电话,从猫眼看去,是他在家具店订的一个五斗橱到了货,他拆了包装,对着说明书愣是装了两个小时才完成。闷热的天气,即使开着空调,身上的T恤已然被汗水浸了个通透,手是又酸又疼,可当他把这柜子摆到位置上,便觉得成就感十足,心满意足的看了好久。 正好这时,被冷落了两个小时的二饼在他脚边打转,他心思一活,就把二饼抱到上面去,二饼愣怔怔的看着他,他揉了揉二饼的胖脸,掏出手机举着拍了好几张照片——正午的阳光刚好从窗子里照进来,打在二饼那油光水滑的毛皮上,泛着漂亮的光泽,几撇胡子更给这只胖猫增添了几分飒爽,二饼“喵喵”的对他叫,他便抓拍到一张张着嘴的逗趣照片,然后发了条朋友圈,配字是:“新柜子和老朋友。”却有种所谓的岁月静好感。 发好,他钻进了浴室准备冲个澡,想起陈煜生的话,趁着洗澡的时候,脱光了又在半身镜前照了照,他犹还记得刚出狱的那天晚上镜子中出现的自己那瘦骨嶙峋的模样,才几天而已,也并没有变得陈煜生说得那么夸张,只不过不像在牢里吃得不好睡得也差,可能现在显得更有精气神、更朝气了些。他摸了摸左肩膀的伤疤,心里竟然感谢起这条赐予他提前自由的痕迹了。 洗好了澡,龚月朝裹着浴袍出来,又去洗了一盘子葡萄放在茶几上。初秋,正是葡萄最甜的时候,他以前爱吃葡萄,可嫌吐皮吐籽的麻烦,这好些年没吃过了,逛超市的时候看见那巨峰十分新鲜,翠绿的杆,紫红色的皮上还有一层白霜,他赶紧买了一串,还一下子吃上了瘾,也不嫌烦了,只要去出去逛,就会去水果店买一串回家。 他拿遥控器开电视,皱着眉头,仔细琢磨,生怕错了一步。现在的这个电视实在是太难用,他特地找了说明书研究,又对着看了半天也没搞清楚,为了这种事儿,还给陈煜生打了好些个电话,得亏了那人有耐心,费大力气才把他教明白。他开始怀念以前的老电视,虽然不如现在的这个屏幕大色彩好,但是好操作呀。现在,他每次开电视也要花个十来分钟找节目,就感觉最简单的事情都成了最复杂的,渐渐失去了看电视的乐趣。 见他倚在沙发上吃东西,二饼便从它的猫窝里钻了出来,迈着四方步跳到沙发上,不客气的在他肚皮上趴了下来,还把屁股递给了他。 龚月朝一边摸着二饼那厚实的大屁股,一边揪葡萄吃,心不在焉的听着电视里发出来的声音,心下惬意得很。 放在茶几上的电话这时候响了,他拿过来看,是来自随江的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他犹豫了一下,将电话接起来,并没有说话,而是等着对方先开口。 对方声称自己是立夏区公安分局的人,他心中一惊,大脑飞速的运转着,这又是什么情况? “哦,你好……” “是龚月朝吧?”对方问,“我是刑警队的李红兵,咱们之前打过交道的。” 当然打过交道,这个交道打下来,自己进去蹲了好几年。龚月朝心想,嘴上却说:“哦,我记得的。” 李红兵又说:“这边有个案子需要你配合调查一下,你现在方便吗?” “什么案子?我现在不在随江。” “在张州是吧?” 他怎么知道?秦铮铮说的?龚月朝在心里忍不住埋怨这家伙来。“对。” “秦铮铮跟我说了。” 他果然没猜错,又是这家伙……龚月朝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李红兵当然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自顾自的说:“请问你认识王雨柔吧?” 龚月朝冷笑着,“认识啊,怎么?您忘了?当年我说她是我心理医生,她否认了,您不还觉得我满嘴谎言呢吗?”他把这憋了好些年的话,对着那始作俑者说出来,总是有种报复的快感。 李红兵是没想到这过了好几年,他当年那股子得理不饶人的劲头还在,便不由得愣了下,才又说:“您误会了,是这样的,上周六晚上,我们辖区发生了一起杀人案,被害人是王雨柔的女儿简年年,王雨柔本人也失踪了……” 不等他话说完,龚月朝甚至没去在意那个被害人是谁,当他面对这样的问话,他就只觉得从自己的胸口冒出来一股子火气,直冲他的头脑,口无遮拦的质问对方:“您不会以为是我干的吧?” “不不不。”李红兵连说三个“不”字,生怕龚月朝误会了,“请您听我说。” 听见对方否认,还用了敬词,龚月朝抚了抚胸口,这才把那股子窝火的感觉散了出去,这会儿才意识到李红兵说得被害人是谁,以为自己听错了,便问:“等等,你说被害人是谁?” “王雨柔的女儿,哦,还有,王雨柔还处于失踪状态,都已经过去好几天了,我们没找到她的人,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龚月朝的脑海里立刻便出现了一个精明干练的形象,她穿着干净的白大褂,留着一头短发,对他笑;还有,在法庭外面哭着跟他道歉,请他原谅的模样……他所经历过的,是怎么都忘不掉的。龚月朝始终对她总是抱有复杂的情感,从最开始的信任、无话不谈,到现在的疏离,背叛。纵使她有千万般的罪孽,可当他听见她竟然发生了这么悲惨的事情,还是于心不忍的,便起了恻隐之心。“那我……能帮你什么?你们找我干什么?”龚月朝问。 “您的好友陈煜生现在拒绝与我们沟通当年他车祸时查到的那些细节,我们希望从中获得一些有用的线索,来帮助我们查到本案的嫌疑人王田。当然了,我们知道他心里所想,所以我们想通过你来帮我问下。哎,我也知道,当年发生的那件事,是我们工作的疏漏,这的确是强你所难,但是如果能……” 龚月朝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合着又要揭开他伤疤,于是便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要谈我当年的犯罪动机吗?还是想深挖我的过去?我所知道的就是我交代的那些,案卷里想必都有,当年不查,现在再查恐怕也已经晚了。” “可是你忍心让一个可怜的女人因此下落不明吗?” 龚月朝听见就拱起了火,对着电话气愤道:“你们自己废物反过来道德绑架我吗?”他已经没了耐心,索性按了挂机键,此时,他怀里的二饼被他的怒火惊到了,抬起头,可怜兮兮的看着他。 “好了好了,没事儿。”龚月朝感觉给它顺了顺毛,安抚的亲了亲,二饼这才又趴在他腿上了。 他立刻把电话给陈煜生拨了过去,发生这么大的事情,这人还瞒他。 陈煜生接电话倒是挺快,电话那头是噼里啪啦打字的声音,他开门见山的问了这件事,只听陈煜生说了声“我去接个电话”,便赶紧找了个处安静的地方,小声对他说:“实际上,事情已经发生了好几天,警方现在找不到王田的所在之处,他们就想从我这里套话,我能说什么?当年我们说的他们不信,现在没办法了又来找我们。” “这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龚月朝起身,在客厅里绕圈圈。 “告诉你有必要吗?你好不容易过上安稳的日子了,现在拿这破事儿来打扰你?我做不到。而且你能帮什么忙吗?” “……不能。”龚月朝思索了一下,发现自己真的束手无策。 陈煜生语重心长的对他说:“你就是太善良了,站在你的立场,警方没有任何理由来逼你,而且你知道吗?” “什么?” “呵……”陈煜生冷笑着,“这件事最让我生气的是,事情刚发生,刑警队里就有人把矛头指向了你,说是你为了报复王雨柔,杀了她女儿。秦铮铮那小子站出来和别人打了一架,又据理力争的说了不少你的好话,然后他们才有了新的破案的方向,通缉令都发出来好几天了。李红兵这人还是有水平的,可是无奈下面的人一群草包,还有内奸时时盯着,整个立夏分局的刑警队就指望他一个人能行吗……”陈煜生絮絮叨叨的自顾自说个没完,龚月朝听着听着却熄了火。 “秦铮铮……”他刚才差点又迁怒秦铮铮了,觉得立夏分局那个地方蛇鼠一窝没有一个好人,可当陈煜生说出这话来,他才意识到自己误会秦铮铮了,他还帮自己说了话,也难怪事情过了几天,那些人才来找自己。 陈煜生在电话那头继续说着:“那天他找我要你的手机号,我是没准备给的,但是看孩子可怜,就还是给了,他不坏,也听话,能在那种情况下站出来给你争口,就算不错了。” “嗯……”龚月朝应了声。 “那些人再给你打电话就别理了,都跟你没关系的事情还要跟你扯皮,感觉他们智商有问题。” 龚月朝终于笑了,说:“我觉得也是。” 挂电话之前,陈煜生说:“这事儿你就别管了,我会去找李红兵谈,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我知道的也不多,咱们又不是他们,不会落井下石。” 第六十一章 尽管陈煜生给龚月朝吃了一颗定心丸,可龚月朝的心情依然有些沉重,他拿起手机想给秦铮铮打电话问问细节,但觉得自己好不容易脱身,实在没必要再掺和到这事情里面,可想到这牵扯到不止是一条人命,他实在于心不忍。 于是他电话拿起来又放下,思前想后的,始终没把这电话给拨出去。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手机又响了。龚月朝拿起来一看,这次打电话过来的竟然是时沐城,他都来张州好几天了,这还是时沐城打给他的头一个电话,时沐城可不像顾铭那般细心,会三不五时的打电话过来问他是否需要什么,关心得无微不至。时沐城这人呢是更宏观的看问题,掌控大局,把他人接来了,就任他自己来适应,可能也是琢磨着顾铭会把一切都想周全了,这些小事儿他就不必费心了。 龚月朝哪敢耽误这尊大神的电话,便赶紧接了起来,这人虽说等他休息够了再去工作,可他大脑潜意识依然告诉自己得时刻准备着为时沐城卖命。 “小老师,忙什么呢?”时沐城那有些调侃意味的语调,让龚月朝一下子就放松了下来。 龚月朝答:“在家歇着,看电视。” 时沐城“哦”了一声,又问他:“不没什么事儿吗?刚才给你打电话没通,说是占线。” 龚月朝解释道:“我这给煜生打了个电话,我听说随江那边有些事情,我问问他。”龚月朝没打算把事情瞒着时沐城,却又不想在电话中细说,索性蒙混过关。 “随江啊……”时沐城随口说着,“没大事儿的话,你换个衣服,我十分钟之后到你家楼下。” “……有事?”龚月朝问。他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下午两点四十,这时间还挺突兀的。 “带你出去兜个风,看你整天在家憋着,人容易变傻。你快着点儿啊,我这可就从公司出来了。”说完,也不容他反驳,径直挂了电话。 这时间正好是下午,要不是李红兵那一个电话,他可能看着电视就睡过去了,也不知道时沐城找他有什么事情。他一边在想是不是该去上班了,一边换好了衣服,跟二饼道了再见,拿了手机就赶紧下楼了。 太阳在天上高高的悬着,有几片云朵飘着,这小区的绿化特别的好,高高矮矮的绿植错落有致,除了冬天,还总有花在开,随时都会有股幽幽的清香。他躲在被阳光投下的树荫下面,一阵阵的微风倒是把刚刚的郁闷给吹散了。很快,时沐城的车就出现在视线中,然后便停在他的面前。 开车的依然是顾铭,按下车窗与他打了一个招呼,时沐城坐在副驾驶上,勾了勾手指让他上车。 车子驶出小区,还没等龚月朝问他们两个要带他去哪儿,时沐城回头对他说:“别人送了我一块手表,也不是什么特别贵的牌子,你先戴着吧。”他的目光落在龚月朝身侧的一个袋子上,扬扬头。 龚月朝指着那个精美的红色纸袋,问:“这个……还不贵?”他突然想起自己以前戴的那块表,还是陈煜生送给他的生日礼物,这一戴就好些年,他犯案前摘在家里,陈煜生去收拾那间房子的时候被收了起来,之前打电话还跟他说起过,还说什么时候带给他。他现在手腕上空荡荡的,这时沐城又给了他一块。当然了,这个牌子的腕表当然还要更贵些,以他的了解,价格至少是他那块的五倍以上。 倒是顾铭笑了,在一旁插话道:“我们城哥手腕上那块几十万,你那个和他比是不贵。” 顾铭完全没有取笑他的意思,而是有意奚落时沐城,可听者有心,龚月朝还是觉得自己问这话显得小家子气了些,但他也真的是没那么大的见识,脸不受控制的红了,整个人也都跟烧着了似的,他低着头把那沉重的盒子从袋子里拿出来,打开,里面躺着一块极其精致的腕表,还是挺好看的,皮质表带,表盘上十二点的位置上有一颗钻石,样式简洁而又大方,他戴在手腕上试了试,倒是把人提升了一个档次。 是坐在副驾驶的时沐城听见顾铭借着手表这事儿抢白他,便表现出老大不乐意来,他指责顾铭:“哪有你这么说话的?龚老师听见得什么心情啊。”转而笑着安抚龚月朝:“小老师,你可别介意顾铭瞎扯淡,以后哥带你吃香的喝辣的,买更好的表,不过,啧……你这个观念可真得先改改了。” “哦……”他们两人打嘴仗,拿他祭天,这三言两语的,倒是把龚月朝臊得更自卑了。他的消费观念摆在大手大脚惯了的时沐城面前的确是不太行,他从大学开始就自己打工赚学费和生活费,毕业后当老师,赚死工资,他要还房贷,看心理医生,养猫,这些是他的主要开销,他不愁温饱,却也没有更好的物质生活来享受,虽然学校里的很多老师都在校外开补课班搜刮学生家长的血汗钱,他却嫌补课占用太多自己的时间,自然没有这些额外的收入,蹲了个监狱之后,更是一穷二白,如今,这样的他,在时沐城面前,就真的拿不上台面了。他低声说:“我得慢慢来。” 他这边话音一落,时沐城又回过头来,盯着他看了半天,然后转过去,拍了拍自己脑袋,略带责备的语气对顾铭说:“你说你也不提醒我一下,你看看,小老师这身行头还是刚出来那身,这可不行,走,咱们得先去商场给他置办点儿衣服。” 顾铭莫名连续遭受两次谴责,辩白道:“我这成天给你当老妈子,给你擦屁股,本来就够累了,你还在这儿怪我。” 眼见着时沐城又要蹿火,龚月朝赶紧上去说好话:“城哥,你别误会顾总了,他经常关照我问我缺什么的。” “你管他叫城哥,管我叫顾总,咱们就这么生分的吗?”顾铭问。 这俩人是吃了火药来的吗?龚月朝哪敢多说,连声抱歉,紧接着就喊了一声铭哥。 他话音一落,顾铭斜眼看了时沐城,说:“你要是没那么多的烂事儿,我就更能关心他一些。” 这话里话外的,龚月朝猜到,时沐城可能又惹乱子了,这两人也不见外,当着他的面就开始撕,跟没长大的孩子似的,他曾经教过的学生都比他俩成熟。 时沐城也是个得理不饶人的,就见他侧着身子,问顾铭:“我说,你什么意思?”老大不满意。 眼见着二人就要掐起来了,龚月朝赶紧当和事佬,劝解道:“这不是铭哥的问题,是我,城哥你都给我卡了,我觉得自己衣服够穿,就没去添置。” “你以前那些衣服都过时了,咱们这就去买。”时沐城说话,那容得别人反驳。 “反正都是花他的钱,去就去。”顾铭调了个头,直接把车往商业街那儿开。 转眼便到了商场,一行三人便直奔时沐城相熟的那家店,好看的销售小姐赶紧迎了上来,甜甜的喊了一声城哥,时沐城笑眯眯地连声夸赞人家又好看了,顾铭小声骂道:“个老流氓。”也不知道时沐城听见了没。 这金主一来,小姑娘端茶又倒水,就跟伺候大老爷似的,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翘着个二郎腿,倒是比在家里还自在,他指着略有些拘束的龚月朝说:“妹子,去给他拿几件新款。” 销售小姐上下打量了一会儿龚月朝,估计是在看尺寸,很快就抱了一堆衣服过来。时沐城也不问价,指挥他说:“快去试试。”紧接着,龚月朝就被人家送进了试衣间。 他也没急着换衣服,先看了眼那堆衣服的标签,接着便倒吸一口凉气,这一件很普通的衬衫而已,价格抵他以前好几个月的工资,这可真是一下子要吓死他。陈煜生的消费观他也不理解,时沐城更吓人。 正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隔壁出了声音,是顾铭。 “龚老师,我跟你说,你不要跟他客气,多买几件,要不他都拿去挥霍了。”他说话带着一股子气,想必是刚才在车上的火还没散。 龚月朝想到顾铭揭时沐城的老底说他在那间房子里包情人的事迹,倒也能理解了,于是咬咬牙,脱了自己身上的衣服,将这衣服一件件的开始往自己身上招呼。 进商场时两手空空,出来时已经大包小包,从夏末到秋冬,应有尽有,顾铭也是买了不少,他们两个人就花了六位数,时沐城刷卡时是一点儿都没肉疼,眼皮也不眨一下,这是龚月朝以前不敢想的,总有一种负罪感。 龚月朝低头看自己身上穿着的新衣服,还有些不自在,但他脑海里出现的却是镜子中被这身好衣服包裹起来的身体。人靠衣装,这话果然不错。他很高,还瘦,倒是一副好衣架子,他骨子里那种书卷气,被这一身儒雅的西装完全衬托了出来,显得人特别有气质。时沐城看了,连连拍手,指着他问那销售小姐:“怎么样,我们小老师帅吧?” 年轻的姑娘看着他连连点头,挪不开眼。 就连他自己也是觉得帅的,是与以前完全不一样的自己。——这是钱堆出来的美好。高贵,儒雅,再配上手腕上那块表,是一种特别陌生的帅气。 在车上,顾铭继续拆时沐城的台:“以后你有需要,直接来就行了,签城哥的名字。” “这怎么好?”龚月朝下意识的问了句,问完也觉得后悔了,就刚刚,顾铭还跟他说:“别跟他客气,要不这人就拿去挥霍了。”这样的话,他也不好问两个人到底怎么了。 顾铭开着车往北山区走,这是张州老城区,龚月朝还是熟悉的,他母校就在这边。之前还想着来逛逛,可人一松懈就容易犯懒,下了好几次决心都没行动。过了连通新老城区的南滨江大桥,建筑物就变得有年代感了,有种难以言喻的亲切打动了他。 这时,前面那二位却不吵了,他能安心看风景了,时沐城却打破了沉寂,问他:“小老师,你刚刚说随江有什么事儿?” 龚月朝哪想到时沐城还记着这个,先愣了愣,然后在沉默中组织了一下语言,才道:“之前在我的案子上做伪证的那个证人的女儿被杀了,她自己本人下落不明。” “那个叫什么来着?”时沐城看向顾铭,问。 顾铭说:“王雨柔?” 龚月朝答:“哦,对。” 他细说了从李红兵和陈煜生嘴里听说到的案子的事儿,因为这里又牵扯到了王雪绛,时沐城听完便“哼”的一声,说:“这下好了,不仅王雨柔,估计那个王田也活不成了。” 龚月朝愣住了,说:“他们不能那么丧心病狂吧?” “怎么不能?”时沐城反问他:“王雪绛后面的人不想让他们活,把他牵扯出来就不是好事儿了。你告诉陈律师这段时间小心点儿,哦,还有那个小孩儿,就喜欢你的那个学生,叫秦铮铮的小警察,也参与进来了吧,可得注意点儿,因为有人有阴招。” 这他也的确想到了,可从时沐城嘴里听见时,他的胳膊上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汗毛都跟着倒竖起来。 时沐城继续说:“这些垃圾,早晚有一天都得阴沟里翻船。”他下定结论,然后细琢磨了一会儿,说:“要不我找个关系把秦铮铮调到张州来得了,我看小伙子一片真心待你,他来了之后,一是可以避避风头,二是还能照顾着你点儿……” “可别……” 龚月朝刚拒绝,顾铭又补充了一句:“你把你那些烂事儿搞明白再去管别人,行不?” 第六十二章 在去北山区河金镇的路上,龚月朝才知道时沐城把顾铭惹毛了的原因竟是他们蹲监狱时那个监友“小瘦子”杜家平来投奔他了。其实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儿,用顾铭的话来说,他帮时沐城的那一屁股情债买单的时候多了去了,也不在乎多这么一个,但小瘦子做得有些过分了,甚至突破了他的底限,而时沐城又是一副撂挑子的老大爷姿态,顾铭这才与时沐城闹了一番。 龚月朝最懂那时候时沐城与小瘦子之间的关系就是各取所需,说白了,在监狱那个环境里,他不过就是时沐城为了排遣寂寞的一个玩物而已,用完就扔的那种,没一丁点的怜悯,小瘦子在龚月朝眼中始终是个既可怜又无法让他同情的角色,毕竟他那狗仗人势的架势也没少给时沐城惹麻烦。 他这么劝了顾铭两句,谁知倒把顾铭的怒火给点燃了。 “这杜家平跟我说,他在出狱之后可依然记挂着和我们城哥那段旧情,他说他没有吃饭的手艺,借钱千里迢迢来了张州,直接找到沐城集团,点名说要见他。那天可也巧了,正好赶上咱们城哥没在公司,保安就把我给找来了,他表明自己的身份,又炫耀似的跟我说他们两个关系匪浅,让我给他在沐城集团找些活干。好家伙,那语气,就跟沐城集团的老板娘没个两样,我总得求证吧,于是就当着他面给咱们时大老爷打了个电话,结果咱们这位大哥早把这人给忘到脑后面去了,还特别没耐心,说什么跟他上过床的人多了去了,挨个都记得还得把人给累死,让我直接把人给撵走。”顾铭冷笑一声,又说:“我的手机当时正开着外放呢,他这番无情的话可都让那家伙听着了,这话简直就是死戳了人家的肺管子,这小子也没个脑子,一时间热血上头,在公司走廊里好一顿撒泼耍赖,是我威胁他说要报警人家才走的。后来,他见这一计不成又来第二计,反正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这可好,每天都掐着点儿去上班,咱们时大老爷可是省心,来了个惹不起我躲得起,愣是好几天没露面,这杜家平找不着他人,见着我就粘我屁股后面,还说如果不给他点儿生计,他就把在监狱里面和时沐城那点子破事儿印成大字报贴满张州的大街小巷。” 龚月朝听得亦是目瞪口呆,他在监狱的时候,与小瘦子接触不少,可真没想到他竟是这么个难缠的主,就在顾铭的叙述中,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时沐城就在一旁抽烟,也不吭个声。 “我也不是好惹的,我可真受够了给他收拾这档子烂事儿,我今天早上干脆打电话报了警。咱们张州的警察可比随江强多了,至少我们沐城集团这几个大字摆出去,大家还是给面子的,把那家伙抓了进去,再让他蹲几天班房。我帮他料理好了这事儿,我问他接下来怎么处理那小子,毕竟行政拘留又不是刑事拘留,这种事情,关一周顶天了,保不齐他出来还要闹,谁知人家又开始给我打太极,跟我说什么‘给点钱,打发走了就是了。’我他妈的……是不是欠他的。”顾铭一向合顺有礼貌,这一番话说得是义愤填膺,连脏字都蹦了出来。 龚月朝在心里骂时沐城活该,也开同情小瘦子,他怎么遇着这么个对感情没心的人。 “你说说,多大个事儿?嗯?”谁知时沐城把烟抽完了,还厚着脸皮笑,丝毫不介意顾铭有多生气。“就这跟我生一天气了,咱们年纪不小了,血压上来就不好下去,爱惜自己比什么都强。” 时沐城这话一出是又在拱顾铭的火,这顾铭正开车呢,龚月朝担心他再做点什么冲动的事儿,带着他共赴黄泉,赶紧劝道:“城哥,你少说两句,这样吧,杜家平我也认识的,等他出来,让他来找我吧,我劝劝。” 顾铭没好气的说:“你确定要管他这档子烂事儿?能把你气疯。” 谁知时沐城依然没有任何觉悟,还在旁边帮腔,说:“对对,顾铭,你让那猴崽子找小老师,那小子在里面也听他的。” “那你呢?就当什么都没发生?”顾铭发出愤怒的咆哮,他的教养已经不允许他说太多脏话了,但这其中又难掩他对时沐城的无奈。 “有你俩,我还费什么心。”他满不在乎,转手又给自己点了根烟。 虽然龚月朝看不见顾铭脸上的表情,可他也能猜到这人听见时沐城那没良心的话时是什么心情了。 顾铭自是被气到无话可说,一脚踩了油门,将车飚得飞快,可时沐城那架势,哪有一点反省。 车子转眼进了河金镇的地界,在国道上拐了个弯,便上了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龚月朝注意到,这村镇的道路比城里还要差些,因为路两旁是耕地,大型的铺设沥青路的机械进不来,这种路面又远远不如沥青路承重好,这重型车过得多了,路面破损就特别厉害,路上很颠,上了这条路,顾铭也不得不放低车速。 纵使路况不好,可这初秋的乡下却是足够引人目光的,路两旁的大地里的玉米杆子上已经挂满了饱满的棒子,沉甸甸的坠下来,开着窗,放眼望去,一片浓重的绿色看不见尽头似的,与远山连成了一片。 没等龚月朝多看几眼,时沐城对他说:“小老师,你看前面。” 伴着时沐城那洋洋得意的声音,龚月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前看,映入他眼帘的正是一面三门石牌坊的大门,上面写“沐城集团产业园区”八个硕大的金字,这牌楼壮观而又雄伟,有一种骇人的气势,这简直是这一路略显穷困的乡镇里一道不一样的风景。 “这就是……” 时沐城洋洋得意的笑着说:“对咯,现在呢是初具规模,咱们只建了一部分,后续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就要靠你了。” 在此之前,龚月朝一直对时沐城所描绘的蓝图没有任何具象化的概念,他先去了市区的集团总部,已经被震撼了一次,这次给他的冲击力更大了些,而在震惊的同时,他突然觉得肩膀上的担子未免也太重了。 可时沐城就像看透他心思似的,劝慰道:“你不用担心,前期的工作都是顾铭在做的,后面我和顾铭会帮你熟悉熟悉,这上面有我统筹,你放手去做就是了。” “可是……工程上的事情……我不太懂。” 时沐城却笑了,“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的,再者说了,我养了那好几百的员工又不是吃白饭的。” 这会儿,车速在临近大门口的时候彻底放慢下来,此时,从门房里走出来一个保安,四十多岁的样子,跟他们敬了个礼,然后横杆自动抬起,车子驶进了厂区。 厂区的路明显更宽敞更平整了,路两旁有山体开凿过的痕迹,钩机的爪印还留在上面,车子顺路一直往里开,便是宽敞的厂区了,只见右手边的山下是一片大面积的广场,广场竖起三个巨大无比的罐子,罐子上印着“沐城商混”四个大字,白底蓝字,格外醒目,另外还停着几辆混凝土搅拌车和泵车在等待装料。他们在车上甚至能听见罐体里发出来的机械运转的轰鸣声,这声音显然是让时沐城亢奋的,因为他的血液里就流淌着对于建造他那庞大商业王国野心的因子,他看见这个,兴致一下子起了,特别骄傲地跟龚月朝介绍说:“你看,整个厂区,我可是投了几千万进去,将来那边还有砂砂石生产线和预制构件等一系列的建筑用材料加工制造的生产线,我和顾铭正在做一些筹备工作。目前,我们已经和几个企业谈妥了意向,等将来开展合作,咱们就会成为张州,乃至全省最具规模的建筑用材料生产企业了。这边……”时沐城指向左手边的现代化办公楼:“这是办公的地方,后面会建成员工宿舍和食堂,正在办手续呢。哦,还有前面,那边准备建塑钢门窗和涂料区的厂房……” 事实上,龚月朝已经蒙了,对于时沐城口中那些建筑用语他是真的听不懂,这一切对他来说十分的陌生,但不知道是不是时沐城那亢奋的情绪感染到了他,此时此刻,他的全部注意都被眼前的一切所吸引,甚至也产生了某种冲动。 ……这就是他未来的挑战吗?正当龚月朝沉浸在这幻想中之时,顾铭却及时为他泼了一盆冷水,“龚老师,其实现在也存在不少问题,当年王雪绛自是看中了沐城集团的实力,所以才会大动干戈的想要瓜分走城哥的心血,事实上,他闹了这么一出再加上城哥在牢里的三年,我们已经落后了不少进度,资金现在也有一部分缺口,我们两个正在筹措解决。目前,这一大片的地,还有手续不全和群众上访等问题也不轻松,我自己一个人需要兼顾得太多,实在**乏术,所以很多事情处理得并不那么完美,可能在你接手之后会面临一些大大小小的麻烦,我呢,就先给你打个预防针。”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其实,这很需要一个懂得各种政策的帮手,当初我和城哥想找陈律师过来帮忙就是出于这种考虑,但现在,他不来了,我们也只好重新进行规划。”相较于时沐城,顾铭总是显得过于理智,他们一个张扬外放,一个内敛沉稳,这种搭配组合,再完美不过。 可龚月朝哪想到还有这些罗乱,自己竟然擅自帮他们做了陈煜生不来的决定,这放鸽子的行为,顿时把他臊得无地自容,他还真的不懂顾全大局,不免有些自私。 时沐城却对顾铭说:“哎我说,你可别吓坏了我们小老师,慢慢来,事情总能解决的。” 说话间,车子停在了办公楼前的停车场上,这会儿,时沐城的手机响了,他便下车去接电话了。龚月朝注意到,顾铭的那双眼睛始终盯在那人身上不挪开。他不愿打扰,按下车窗四下看着,却听见顾铭说:“龚老师……” “嗯?”龚月朝收回视线,看向顾铭,发现顾铭的目光还停留在时沐城身上。 “要是陈律师是他这种人,你是什么心情?” 龚月朝也看向单手插在裤兜里,背对着他们接电话的时沐城,想了想,说:“还能怎么样?挺着呗,毕竟是好朋友,什么缺点和毛病都得包容,要是介意的话,关系早就分崩离析了。” 顾铭愣了愣,没想到等来这么个回答,“噗嗤”一声笑了,意味深长地说了声:“也是。” 他话音一落,时沐城已经挂断电话,转过身勾手指让他们下车。 电话是河金镇的领导打来的,说是他们一会儿就过来。 “哦。”顾铭已经敛起了充斥在他身上的怒气,虽还是板着脸,但是态度已然随和了很多。 时沐城上前拍了拍龚月朝的肩膀,然后把他歪了的衣襟摆正,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说:“以后你就是我们的龚总了,今天开始就换个新的身份吧。带你过来这里,目的有二,一是在咱们这产业园看看,你心里有个底,二是见一下这河金镇的地头蛇们。” “都谁来?”顾铭问。 “他们镇的何黎平书记,贾成伟镇长,还有他们那个经委严杨严主任。” “北山区的领导不来?”顾铭又问。 时沐城摇头,“这会儿改主意了。” 这几句简短的对话,让龚月朝不由得紧张起来。 时沐城微笑看他,随口安慰了几句别紧张的话,转而换了话题问他:“哎,对了,你那个小学生秦铮铮的事儿,你怎么考虑的?” “让他来张州的事儿?”他光顾着想他们两个拌嘴了,哪还能想着秦铮铮。 时沐城点头。 龚月朝也看向远方,自言自语的说:“可能他巴不得来。” 时沐城大笑,“那是肯定,现在就看你怎么想?” “城哥,别管这么多了,我不想招他,我已经把事情跟他说清楚了。” “啧啧啧,你可真无情。”时沐城又叹气道:“说句心里话,随江的官场环境我是感受过了,真的不好,小孩儿挺正直的,在那地方容易把他耽误了。这次情况不同以往,你想啊,我都在随江栽过,更别提他这种没根没派的小青年了,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逃过去这一劫。说起来,要他来张州我琢磨着还能照顾你生活一点儿。” 眼见着时沐城这话越说越离谱,龚月朝赶紧止住他下面的浮想联翩,“算了,我自己能行。他的话……我给他打个电话提点一下吧。” “嗯。”时沐城的目光落在他的手机上了,“趁着他们没来,你先打吧,这事儿争分夺秒的办好,免得夜长梦多。” 龚月朝迟疑了一下,将电话拨了出去。 第六十三章 出现场回来的秦铮铮,刚上楼,下一秒钟就接到了来自龚月朝的电话,这还是这几天里龚月朝主动打给他的第一个电话,当他看见屏幕上名字的那一刻,他的心脏便急速地跳动起来,几乎失了节奏一般,或许因为有些紧张的情绪掺杂在其中,他的手甚至还在微微地抖动,就一哆嗦,差点把手机扔到了楼梯上,好不容易把手机捞起来,心脏跳得更厉害了。他把手机举到耳边,说了一声“喂”,他分明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竟然也是抖的,还想在后面接上“龚老师”,但愣是卡在嗓子里没说出来。 “忙吗?”电话那头的龚月朝的声音,竟然有种说不出的温暖,不过两个字而已,却在秦铮铮心里如天籁般的悦耳。 “不忙不忙。”秦铮铮赶紧回复,然后又说:“老师,你这些天过得还好吗?就你的那个柜子很好看。”他闲扯了几句,试图让自己放松下来,竟没想到是徒劳。 “我挺好的,谢谢你。”龚月朝客气答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你那边……方便说话吗?”他的声音温柔而又低沉,却是一种满是疑虑的语气。 秦铮铮联想到李红兵刚与他说的那些和龚月朝的交涉不太顺利的话,便意识到了什么,见走廊尽头的大门开着,快走了几步,躲到楼外的楼梯上,顺手带上了门,说:“方便的,老师,怎么了?是我们李队给你打了电话让你困扰了吗?”他出警之前,李红兵说要给龚月朝打一个电话沟通一下,他虽然不知道李队在电话里怎么跟龚月朝说的,可他知道不会太顺利的,因为龚月朝的脾气他太懂了,涉及到这种敏感话题的时候,他总像个炸了毛的猫,对,就他家的那只胖猫。但秦铮铮也知道,纵使龚月朝有多不开心,这个人也不会在他示弱的情况下因为一个公事方面的电话而去责怪他。 秦铮铮有些紧张的等待龚月朝的回复,龚月朝却说:“没有,还好。”他刚要松一口气,龚月朝又说:“给你打这个电话,是想跟你说,你这段时间行事小心些。” “啊?怎么了?”秦铮铮不解问道,而因为龚月朝的一点点关心,嘴角不自觉咧开一个笑。 龚月朝那边又是一阵沉默,秦铮铮极其有耐心的等着,手指有节奏的敲着那楼梯的金属扶手。 “今天在你们队长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之后,我就觉得,王雨柔的这个案子的背后肯定牵扯到了很多利益,我知道你有一腔热血想尽快破案,但以你一己之力,或者再往大了说,以你们整个刑警队都是无法抗衡的,所以你别太冒头了,恐怕这后面的人已经注意到你了。哦,还有,我接你们李队电话的时候,情绪的确有些不好,但具体情况你们还是去找陈煜生去了解一下吧,我已经跟他沟通过了。” “哦,好。”他应了一声,顿时感觉有一股暖流渗入到了心口,暖暖的,让他的心有一点点的雀跃,他小心翼翼地问:“老师,你是在关心我吗?”可把这句话问出口,觉得有些难为情,赶紧又说:“我没事儿的,老师,我准备……”他刚想跟龚月朝说自己决定去张州的事情,但不等他把话说完,龚月朝却打断了他的话。 龚月朝没回答他那个问题,也不关心他准备干什么,只是匆匆忙忙对他说:“先不说了,我这边有事情要忙,你记得我的话,这件事不单纯,你别参与太多。”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电话的忙音传出来的太突然,秦铮铮举着电话愣了好一会儿,等回过味道来,便抑制不住地抿嘴笑着,他转身去开那扇门想回办公室,这时候发现自己被锁在了外面。他一拍脑门儿,觉得自己笨死了,赶紧从这楼梯上下去,绕到正门回了办公室。 他一进门,看见栗英在他办公桌上翻着什么,于是好心过去问:“英哥,怎么了?找什么呢?” “王雨柔这个案子是不是有几本卷在那你这?昨天晚上李队给我之后,我记得给了你了,你放哪儿了?”栗英皱着眉。 “哦,我锁卷柜里了。”秦铮铮当然对那几本极厚的案卷是有印象的,栗英给了他之后,他怕弄丢,就随手锁在了自己的卷柜里,他从警服口袋里掏出钥匙,转身去开卷柜。 “李队说要看看,再去找陈煜生问。” “嗯,我刚刚还说再去试着问问陈煜生,看有没有新的线索呢。”他把龚月朝给他的建议藏好,一边说着,一边把那贴皮卷柜给打开了,然而当他打开卷柜的那一瞬间,心脏却骤然停住了,他就这样被眼前的景象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放未破案子的那一格里,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什么都没有了,他清楚的记得自己分明把这组案卷都锁在了柜子里了之后才去忙其他的事,怎么就没了?他慌慌张张地又去翻已破案卷那边,然而来回翻了几遍也没找到任何踪影。他以为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偏差,便又回到办公桌旁,从桌面到抽屉,里里外外全都找遍了,依然什么都没有。 到底……去哪儿了? 此时分明是起了秋风的下午,可他身上的T恤竟然被汗浸湿了,栗英见他脸色变得惨白,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赶紧问:“卷呢?” “我分明记得就、就放柜子里的……怎么不见了?”秦铮铮说话磕磕巴巴的,心虚的要命。是啊,怎么不见了?不过就一天的功夫,怎么可能就没了呢?他在偌大的办公室里四处张望着,有几队人出去查案子了,剩下的就在忙活自己手头的事情,并没有人注意到他这边出了问题。 “哎。”栗英叹了口气,说:“你冷静一下,再好好想想,我去跟李队说一下,他那儿着急呢。”他说着,先行出去了。 秦铮铮知道丢案卷这种事可大可小的,要是案子破了,移送到检察机关的话就还好,还能有得救,可是这案子还在侦破中的话,就不那么好说了,这重要证据可都在里面呢。秦铮铮赶紧问同事,大家都一脸茫然的表示没发现有人动过他的柜子。 他提心吊胆地敲开了李红兵办公室的门,栗英在里面和他讨论这个事情,李红兵一脸冰霜,问他:“找着了?” “没有……”秦铮铮实话实说。 李红兵的火气顿时冒了老高,他脸色都变了,额头青筋暴起,指着秦铮铮的脑门,大声骂道:“你说你干点什么行吧!啊?让你保存个案卷都存不好,要是案子破不了,看你怎么办!” 秦铮铮从开始到刑警队上班都快四年了,他印象中,李红兵一向是对下属和蔼又体恤的,即使遇见再难的案子,再艰难的事情,也没见他如此这般的与他们红脸过,秦铮铮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站在这办公室里,手无足措,垂着头,觉得痛苦而又悔恨。 栗英似乎也被李红兵这一出吓到了,愣了半天,才替秦铮铮解释说:“可能铮铮忙昏了头,一时间也忘了,铮铮,去,回办公室再找找,是不是你忘了。” “哦。”秦铮铮感激地看了栗英一眼,答应道,转身想走。 谁知李红兵竟得理不饶人,对秦铮铮说:“得了,也别找了,你给我回家反省去吧。我可告诉你,这案子要是真的再牵扯了龚月朝出来,这现在又从你手里丢了案卷,被有心人利用的话,那了就是你徇私舞弊,你到时候长几张嘴巴都说不清。我早就让你跟他撇清关系你不听,你还一味地帮他说好话,你可给我长点心吧!” 回家反省,先是被劈头盖脸的一顿骂,这会儿又让他回家反省,而且还扯到了龚月朝,明明龚月朝刚跟他挂了电话……秦铮铮只感觉自己宛若被雷劈了一道,他愣怔地看向李红兵,真是感觉到了有口难辩。 李红兵骂完了人,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给自己点了根烟,不看他们两个了。 从李红兵办公室离开,秦铮铮哪还有被龚月朝关怀之后的愉快,他满脑子都是李红兵把案卷交给他,他亲手锁在柜子里的画面,不过才一个晚上,为什么那本卷就会神奇的消失了,这真是让人想不通。 栗英从后面追上他,先是安慰了他两句,“这个案子李队压力挺大的,这会儿你把卷弄丢了,他当然会生气的,那个卷的证据啥的你不用担心,大部分都是有备份的,就是当事人笔录这个……哎,你也别难过,冷静一下,再好好想想到底放哪儿。” 秦铮铮只觉得胸口窝了一口火,苦涩的解释道:“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不见了,我明明……” 栗英抬起头,看了看走廊里装的监控,想起什么似的,赶紧扯着他来到监控室,要求调取这两天的监控。 负责立夏分局整个监控设备的是一个特死性的人,他做事有板有眼,而且还不懂变通,他非要拿到主管副局长的签字才肯给他们看,就连栗英说他们队里丢了东西都不愿通融,还振振有词的说:“万一你把哪段视频删了都不知道,这责任我可付不起。” 栗英总不能说刑警队丢了案卷,这事儿被外人知道了又是会被腹诽的,他带着秦铮铮去找副局长,谁知那位副局长最近休假回老家看生病的母亲了,一时半会儿的回不来,打电话也不接,急得栗英是团团转。 秦铮铮只是哀叹自己真是倒霉,却也没联想到龚月朝打电话与他说的让他小心点儿这件事。 他对栗英说:“英哥,算了,我认栽。” 栗英叹气,“李队说的没错,这事儿可大可小的,如果上面真要追究起来,你保不住要吃个处分,多影响你以后的发展,而且万一案子没破了,或者证据链不好,家属再不依不饶的,走了上访程序,你这还怎么……” 秦铮铮自己心里是比栗英还清楚这事情的严重性,但是他也没办法,只好说:“我正好想准备考试,还说破案了之后请假去报班上课的,看起来现在不用了。” “那要是你考上了,万一影响你考察和政审怎么办?” 秦铮铮心里一惊,他怎么没想到这一层面? 他望向窗外,刚好秋风吹过,有几片叶子刚好掉落,他呐呐地说:“那就只好不当警察了。”却在心里对父亲和当初那个有崇高理想的自己道了声抱歉。 第六十四章 龚月朝被时沐城催促着挂断了秦铮铮的电话,便眼见着一辆车从山下开了上来,远远看着,车身上贴了个蓝标,等车子近了,才看清那蓝标上写有“北山区公务车”几个大字,这正好证明了来人的身份。 车子停稳之后,从车上下来算司机共四个人,时沐城热热切切的迎了上去,笑意堆了满脸,龚月朝认识时沐城这么多年,可还没见过这样的他,这人就好像在自己的脸上戴了一个专门用来应酬的假面,将他平日里的城府和野心完全遮住了。 随后,时沐城又把龚月朝展示给了众人,那架势,就像展示一个和他心意的产品一般:“来,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们沐城集团新来的龚月朝龚总,他呢,以后主要负责我们产业园的建设项目。” 几个人先是一愣,紧接着便不约而同的在脸上挂起了亦真亦假的笑容,心里想必是在琢磨为什么不是顾铭了,怎么当着人家的面就拆台了?这沐城集团内部是不是发生了什么纷争?他们一脸问号,却又不敢问,只是热情地上前与龚月朝握手。 顾铭在一旁介绍,那个腆着个啤酒肚,个子不高的胖子是河金镇的何黎平书记;那个又瘦又高,戴着副眼镜的是贾成伟镇长;还有一个虽然长相正派,却满眼算计的男人是镇经委严杨严主任。 与陌生人交际,一向是龚月朝的弱项,他心中犯怵,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堆着与这些人一样的笑容去应付与寒暄。 龚月朝打量他们,他们同时也在看龚月朝。也说不出为什么,龚月朝是觉得他们身上带有一种自己从来没接触过的乡土气息,倒不是说他们穿得不好或者举止不够优雅,这或许与他们多年在乡镇工作中摸爬滚打有关,说白了,就是接地气。 “看龚总年纪轻轻就能得到时总的赏识,想必是很有能力的。”何书记笑着捧场。 龚月朝刚要说些谦虚的话,就见时沐城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继续骄傲的展示起了龚月朝:“那是自然,我欣赏的人差不了。”说着,他便掏出了一盒烟,分了下去,最后还递了龚月朝一根,接着被时沐城按头点燃了。时沐城抽着烟,指着龚月朝又说:“今天把咱们镇里的领导请过来,主要是有两件事,一是介绍给大家我们这位龚总,他呢,是从随江来的,对咱们张州和河金镇都不熟,我先带他趟趟路,各位领导以后多照顾些,等过段时间他接手了,少不了打扰。” “时老板客气了,咱们这么多年老关系了,您手下的人,我们当然会照顾了。”说话的是严主任。 时沐城听罢哈哈大笑,道了声感谢当做客套,继续又说:“二来呢,顾铭跟我说了不少咱们产业园接下去建设必须去面对的一些阻力,我觉得很有必要探讨一下解决办法和后续在办手续过程中存在有哪些问题。” 与龚月朝身材相仿的那位贾镇长这时开了口,他说:“产业园的建设项目本来就是咱们区政府重点扶植的,落户到我们河金镇,这不仅对我们镇的经济起到促进作用,还能提供不少就业岗位,解决就业问题,我们当然心存感激。时总所提的事情,便是我们镇今后工作的重点,我们综治办,林业站、经委都会全力配合的。” 贾镇长这一番话充斥着情真意切的感激,龚月朝却是听得时候云里雾里的,可他也在努力抓他们话中的重点,提取对自己有用的信息。其实后来龚月朝才知道,这些人之所以这么客气,无非是因为沐城集团是河金镇的纳税大户,由于乡镇的财政和税收都是与北山区是分开结算的,工资也是乡镇财政自己解决,说白了就是河金镇的干部们基本上都是靠着沐城集团来养活。而且这么大个张州知名企业肯落户到河金镇,那他们从上到下,于情于理,都应该给足时沐城面子。 他们这一路走着,说话间便来到了山下的广场。这从上面看并不觉得,到了下面才知道这里面积有多大,机械运转的声音“轰隆隆”的鼓噪着耳膜,甚至说话都无法听清,但是站在这里,被这秋风一吹,却真的有种被这生产的场面和气势震慑到的感觉。 在这一大片的广阔的山间,周遭都是时沐城的大手笔描绘出来的蓝图,此刻他身处其中,便对这个人骨子里藏着的骄傲更懂了几分,也明白了自己被赋予的使命,他告诉自己得努力的跟时沐城和顾铭学习,心理上的恐惧和胆怯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克服掉。 参观结束,事情也说得差不多了,他们一行人开车去了河金镇上最好的饭店,要了个包间,点了一桌子菜。 龚月朝得承认,这些在乡镇工作的领导们确实能喝,也明白了时沐城让他把酒练起来的用意。 他们七个人而已,除了顾铭和那镇政府的司机,也就五个人能喝酒,龚月朝还是个半吊子,这些人豪情壮志的一口气开了两瓶白酒,人人面前的杯子里都斟满了,时沐城都不用顾铭动手,就见他斜叼着根烟,一边倒酒还一边打酒官司,说什么:“我们龚总不能喝,这一瓶给他一杯,剩下的咱们四个分。” 那几人见时沐城帮龚月朝躲酒,自是不肯的,非要说什么一杯哪里够,龚月朝连连摆手说自己一杯都喝不下去,几个人不但不脱口,还被安排了后面再喝几瓶啤的的任务。 他无奈找顾铭求救,顾铭给他一脸“今天你是重点”的表情,好整以暇的溜着茶水,低声跟他保证:“喝多了给你送回家,你别担心。” 合着这几个人都是统一战线的,龚月朝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上,他觉得既然红酒是行的,那白酒应该也没问题。不过这五十来度的白酒刚一抿进口,他便被酒液辣得觉得喉咙都烧着了似的,再看那几人,跟喝白水似的,一口气干了整杯酒的三分之一,都丝毫不见脸红,他们在谈着生意,讲着区里发生的很多很多八卦,可到了龚月朝的耳朵里,就成了虚无缥缈的声音。 酒桌规矩是总要说些套话敬酒,这半杯白酒下去,轮到龚月朝说话时,他就觉得自己的舌头都短了,“谢谢,谢谢大家……我这初来乍到,乍到的,很多事情不懂,大,大家多多见谅。”他当然也想学他们一口气干掉,可深知自己的实力,只喝了小小一口,就再也无能为力。 这些人哪肯饶了他,说少了少了,眼睁睁看着他又喝了一口才满意。 然而这一口下去,酒液几乎要把胃烧出来一个洞,酒精混在血液里在他身体内不住的循环,随后便麻醉了身上的每一寸神经,渐渐的,他完全分不清声音是从哪个人的嘴里发出来的,视线也变得迷茫,身上的每一个部件开始不受大脑控制,他晃荡了几下,紧接着整个人就倒在了餐桌上,便再也没有意识了。 张明峰在开会期间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时,脸上已经满是喜色了,出乎他意料的是,最近这些使他焦头烂额的事情的进展竟然格外顺利。但是他给领导当大秘,又不能在会场欢呼雀跃,他只好收敛了自己的表情,还换上了一副歉意的假面具,重新坐回到领导的座位旁边。 坐在首位的立夏区的区长孔昱用犀利的余光瞥了他一眼,又接着听交通局局长读手里的项目报告。——今天的这个会,是区政府把交通、土地、财政、林业、水利等部门,还有几个涉及到的乡镇的领导统一召集起来,和第三方设计规划公司探讨修路一条连通新老城区的外环路占地的事情。这是市政府督办的项目工程,孔区长格外重视,而且需要参与的部门太多,又有钱这个敏感问题,所以各大局的领导在会上各持己见,争论不休。 过了好久,张明峰依然觉得孔区长刚才那道目光让他如芒在背,他怎么能不懂这里面的深层含义呢?因为再有不到两周的时间,他就要去财政局任职了,这个会,明面上他只是在领导身边做记录的,可实际上是要涉及到他以后的前途的,就这样,他中途还跑出去接电话,他是有多没心。但那个电话也是让他牵肠挂肚的事情,万万不能耽误的,孰轻孰重,他心里自是有一杆称来衡量的。 既然事情有了一定,他也不敢得瑟了,便专注于开会,就在这喋喋不休的讨论中,他好不容易盼来的孔区长的那一声散会,就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了。 因为每个部门涉及到的业务不同,这些混迹在政府部门多年的老油条们为了自己部门一点点利益相关的东西,又都留了下来,会上急头白脸的硝烟已散,此时剩下的都是寒暄式的打太极推责任,众人脸上带笑,心里都藏着一把刀,生怕自己吃一点的亏。孔昱并没有急着走,而是笑意盈盈地耐着性子与他们一起玩推手。 张明峰在一旁帮领导收拾好东西,就在一旁围观,他本以为自己城府够深了,可和这群人想必就还差了些火候,他需要学习的地方太多了。 终于把人都盼走了,他才跟在这位头发花白、甚至被沉重的担子压得脊背有些佝偻的男人身后,亦步亦趋的回了办公室。 张明峰是政府秘书办的主任,日常在孔区长办公室的外间办公,偶尔才会去秘书办看看。 他把开会准备的材料刚放到领导案头,办公室的座机就响了起来,张明峰先接了,听是某局的大领导,便赶紧交给了孔昱,自己则准备离开。 孔昱并没有让他走,而是手指点了点桌前的座位,示意他坐下等着,想是有话要说。只听领导跟电话那头的人打了好一会儿的太极才挂了电话,然后不紧不慢地喝了口保温杯里的茶水,待喝完了水,还给自己点了根烟,缓缓开口道:“明峰,我看你最近怎么总是心不在焉的?” 领导这话似是意有所指,张明峰怀疑他是不是听说了什么,但他综合最近的一切,否定了这个假设,于是习惯性的思考了一番,给自己编造了个看似完美的理由,“我是有些担心到财政局……” 只见他大手一挥,满不在意的对他说:“你有什么好担心的?暂且不说你爸这层关系,你在我身边都跟了多少年了,到了那儿,放手去干就是了。” “嗯。”张明峰坚定地点头,说:“谢谢您给我的定心丸。” 孔昱这根烟抽得很快,没一会儿功夫这一根烟就燃到了烟蒂的地方,他的眼睛注视着自己捻灭烟蒂的手指,眼皮都没抬一下,先是叹了口气,然后说:“明峰,我可听说了一些关于你不好的话,有些事情到了这种关键时刻你可该收敛一下了,公示期间如有不好的传言传出来的话,对你将来的发展可不利,我也帮不上什么忙的。”孔昱是多年的老区长了,他干起工作来是兢兢业业的,他之所以把张明峰放出去,那是因为他先有了更好的安排,而新来的区长未必会用张明峰,所以他就借着自己的关系给张明峰就安排到了一个较为妥善的地方,这恩惠他人的事儿,同时也是为了方便自己。 张明峰听罢心中一惊,暗道果然是知道了吗?他刚想跟领导解释,却见这尊佛爷挥了挥手,是不愿与他深谈了,心照不宣的事情,点到即止,多说亦是无益。 好在刚才接的那个匆匆的电话传达给他的是个好消息,不然更让他胆颤。 回了自己位于领导隔壁的办公室,反手锁了门,拿出手机给王雪绛拨了个电话出去,他需要问清楚细节,好做到心中有数,王雪绛那边接电话倒是快,仿佛一直在等他。张明峰压低了声音,说:“我刚刚在开会,事情没深说,我现在问你,是不是有什么风声传出去了?” “没有。” 张明峰放下心来,便听王雪绛说:“做掉王田这个事情我没插手,那人做事干净利落,还故意伪造了畏罪自杀的现场,雨柔的尸体埋得很隐蔽,一般来说找不到。警察就是找到了,线索指向都是王田,肯定不会触动到你这边,更何况,那个案子的案卷已经被周向万搞到手后销毁了,矛头按照你的安排指向了那个小警察,他们要是自查自纠起来,还有概率把龚月朝扯下水。这权当给他们一个教训,等案子拖到了一定程度,我再煽动一下我那妹夫上访,闹大了,估计这一刑警队的人估计都背处分。明峰,这可是一举多得的事情,我做得很是干净利落。” “那就行。”张明峰望着窗外摸了摸下巴上刚冒出来的胡茬,他看见镜子中反光映衬出的自己,露出一个洋洋自得的奸笑。他觉得,跟人合作就得找见到钱就心硬的,王雪绛这家伙,狠起来,自己的老板自己的妹妹都能做掉,还有他做不出来的事儿吗? “你就放心吧。”王雪绛说着,话锋一转,“其实我觉得龚月朝不能就这么放任他在外面,听说他是跟时沐城混到了一起,这可不是什么好信号,我怕到时候会对我们不利。” 张明峰沉吟片刻,想到了自己的前程,赶紧阻止这愈发丧心病狂的人,“你先别轻举妄动,找个人跟着他们就行了,等咱们这边的事情完全料理好了,选择个合适的时机再说。” “嗯,行。”王雪绛轻快的答应着,“我办事,你放心。” 第六十五章 龚月朝醒来时,就觉得自己先是被装在一个不停在晃动的桶里疯狂的摇,接着又被钝器怼着脑袋暴揍,他的头在剧烈的疼着,躺在床上甚至是天旋地转的,“嘶……”他发出一声极其痛苦的呻吟,在床上好一顿乱摸想要找手机看看时间,等好不容易在裤子口袋里找到了,刚举起来,又一失手掉在了脸上,把他鼻梁砸得生疼,这也让他清醒了一些。他忍着疼,举着手机好不容解了锁,双眼便被屏幕的光刺得应急紧闭,终于适应了些,也对上了焦距,屏幕上赫然显示有四个未接来电,分别是陈煜生和秦铮铮的。与此同时,他发现自己竟然在家里,此时天色已晚,看见已经十点多钟,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昏迷了这么久,而记忆只停留在那几位河金镇的领导笑盈盈的劝他喝酒,在此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全然忘记了。 龚月朝倒吸一口凉气,头痛依然在继续,他扭亮了床头柜上的灯,接着点开陈煜生的名字,回拨了过去,“喂,煜生,怎么了?”电话接通了,龚月朝强迫自己从嗓子里发出嘶哑的声音。 陈煜生没急着答,只是问他怎么才回电话。 龚月朝揉着太阳穴,说:“和时沐城出去吃饭了,被灌了不少酒,断片儿了。” 陈煜生在电话那头哀叹道:“他这人怎么这样啊,我真不该让你去张州的,这不是把你往这火坑里推吗?在随江我还能照顾着你点儿,时沐城那个老家伙,到底能不能行?”他语气中带着一丝的愠怒,有种对现实的不满与无法掌控。“你难受的话就多喝点水,家里有没有蜂蜜……” 也不知道陈煜生怎么也絮叨起来了,龚月朝只好打断他:“行了行了,陈妈妈,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你放心,我自己心里有数。”他坐起了身,在身后塞了一个枕头,靠在床头上,然后一边用食指和中指揉着太阳穴一边问:“你给我打电话有事?” “嗯,晚上八点多,我被李红兵叫过去问话了。” 龚月朝听见是这事儿,于是来了精神,头痛似乎好了几分,“有进展了?” 陈煜生说:“倒是没什么进展,就是找我去问问之前发生的那起车祸的事儿,我只能提供些对他们来说没太大用处的东西,就当初我查到的,也不能证明什么,顶多给他们点儿思路,我是觉得都已经过这么多年了,能有什么帮助?我感觉他们是被逼到了死胡同里走不出来,才病急乱投医找到了我们。” “的确是这样。” 陈煜生又说:“不过很奇怪的是,我这次去原本还想找秦铮铮聊一下的,但是我没看见他人。” “晚上八点多,估计回家了吧。”龚月朝随口说道。 “没,他们队里的人都在,就唯独他不在。”陈煜生说。 龚月朝沉默了,因为醉意未除,脑子甚至还有些迟钝,他暂时只能接收信息,却无法对接收到的信息进行处理。“等下我给他打个电话问问吧,刚才彻底晕过去了,我手机上还有一个他的未接来电。” “嗯,行,我也就是跟你说一下,都没事就最好了。” 电话挂了之后,龚月朝在通话记录中找到秦铮铮,又把电话拨了出去。电话响了十来声才被接起来,秦铮铮的嗓子竟然也是嘶哑的,喊了一声“老师”,仿佛就没别的话要说了。 还是龚月朝主动问他:“我那会儿睡着了,你给我打电话有事?” 但不知道为什么,听筒里分明传来秦铮铮的抽泣声,他哭了?龚月朝心思一沉,还不等他问,秦铮铮说:“老师,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要是去张州的话,你能收留我吗?”他问这话,似乎鼓了很大的勇气,说完了,又补充一句:“我就问一下,其实我知道……你的想法。” 但龚月朝那混沌的大脑哪能想那么多事情,当即只觉得这是秦铮铮追他的什么创新套路,正想要把话题岔开,却又听秦铮铮说:“老师,我们队里发生了一些事情,我可能要当不成警察了,明明你下午刚跟我说完让我小心些,我就出事儿了。”他极其委屈的把这句话说完,哭声又放大了许多。 “到底怎么了?”龚月朝耐心的举着手机等他哭声变小,应该是冷静一些了,这才问了一句。 秦铮铮一五一十的把事情说出来之后,龚月朝听后,沉默了。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那几本卷为什么会丢,监控也不给查,虽然我同事说让我们队长去联系那个主管局长,可至今都没有消息。我原本打算忙完这个案子请假去参加省里的遴选考试的,估计这要是背上一个处分,可能我连考试的资格都没有了,我还有什么脸在我们单位混下去啊。”秦铮铮说。 “什么考试?”龚月朝糊涂的听着,却提取到一个信息,便问。 “就,因为我,我想光明正大的去张州找你,然后省里正好有个遴选考试,里面有不少张州的岗位。”说起这个,秦铮铮的情绪似乎又有些崩溃了,声音再次变了调,“估计这次什么希望都泡汤了。” 龚月朝在听完他的话之后,还是能感同身受的想到他内心所经历的绝望,他不由得冒出一些同情来。毕竟这是把做一个好警察作为使命纂刻在骨子里的孩子呀,在面临可能要没办法实现自己梦想的窘境时,他会有多么的绝望。只是……他来张州……当龚月朝下意识想要拒绝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在对方有困难的时候实在没办法说出这样的话,只能安慰他:“那你就在家等一下查监控的结果,别多想了。”尽管时沐城有话在先,可他不能给秦铮铮凭空画来张州的饼,如果事情真的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他倒是也不介意找时沐城帮秦铮铮这个忙,只是自己尚未在张州立足,又凭什么用时沐城的人脉,他总觉得没底气。 “也只能这样了。”秦铮铮说。 龚月朝又与秦铮铮聊了一会儿,觉得他的情绪似乎稳定了下来,才把电话挂了。龚月朝闻着满身酒气难受得要命,便去洗手间冲了个澡,在洗澡的过程中,他的思维清晰了些,回到客厅抱着二饼看了会儿电视,便又酒气翻涌,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秋日的阳光隔着龚月朝的眼皮摇晃着,在他的视网膜上形成了一道道光斑,于是这些光斑被大脑转化成叫醒的符号,让他不得不睁开眼睛,此时已经是次日七点多,他的头实际上已经不是那么疼了,只是还有些混乱。 他觉得口干的要命,从冰箱里拿了一瓶水,空口灌了大半瓶下去,这些水,在空空如也的胃里晃荡着,走路时似是还能发出些响声,冷冷的,刺激着他的胃壁紧缩。 他从米柜里抓出一小把米熬了半锅粥,煮了个鸡蛋,淋上酱油,又倒了一包榨菜,就这么吃了,总恢复了活力。 醉酒的滋味还真是不好受,感觉自己至少有一整天的时间跟个废人没两样,可他也能意识到,这或许就是以后他生活的一部分,早些适应才能在办某些事情时事半功倍。 这一天,时沐城都没找他,只是顾铭在上午十点多打了个电话问他好不好。 龚月朝苦笑着回答:“不好。” 顾铭听后,跟着在电话那头笑,说话竟然和他想得如出一辙,“哎,这都是没办法的事儿,酒桌上好谈事情。不知道城哥跟没跟你说过,他以前喝到胃出血进医院两次,就只为谈一单生意。他身体毛病不少,进去之前还有三高这类的症状,等出来的时候体检,在里面吃了几年糠咽菜竟然都好了。” 龚月朝听得出顾铭这是在用时沐城的例子安慰他开导他,他笑着便想到昨天与河金镇领导谈得那些事情与自己今后要面对的那些问题,跟顾铭提出要看看产业园项目的相关资料,或者可以先去上班。 顾铭没拒绝,跟他说:“你上班倒是不急的,我和城哥商量着这段时间先带你熟悉一些人脉,昨天的那个场合还会有很多,至于资料,等我晚上下班之后去你那儿一趟吧,咱们再细谈。” 他们把他找来,一直不急着让他去上班,这用意龚月朝一直都没参透,但人家不愿意说,龚月朝也不方便问,只说:“那你来这吃晚饭吗?” 顾铭想都没想就回答:“好呀,正好试试你的手艺。” 手艺?龚月朝哪有这东西,他原本只是打算客气一下,谁知道这人竟还当真答应了,行了,他给自己设置了一个障碍,挂了电话就开始一边后悔一边琢磨晚上做点什么好,翻了翻菜谱,选了几样没什么技术含量的菜,便换衣服去附近的超市采购。 出了门,中午的阳光晒得人眼睛都有些睁不开,再被这一阵阵的风一吹,不知怎么又有些没散的酒气翻了上来。龚月朝告诉自己,下次可不能这么喝了,可在路过卖酒的货架的时候,犹豫了一下,还是随手拎了两瓶红酒。因为他这会反过味儿来了,昨天他那么直接醉倒在餐桌上,可真是太丢人了,酒量这个东西,还真的得练才行。 拎着两兜子菜回了家,坐在沙发上歇着,手机这会儿来了信息,是秦铮铮,他说:“查到监控了,那段好巧不巧被删掉了。” 龚月朝读完这段话,心下顿时凉了半截,他想了半天要怎么回,刚打两个字,陈煜生的电话跟着进来了。 陈煜生的声音很沉重,他说:“王雨柔的案子破了。” “……怎么样?她……还好吗?”龚月朝犹豫着问,心里还对结果有那么一丝的期待。 “不好,她被王田杀了。” “那王田呢?” “畏罪自杀。” 这不过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可是真的听见了,再结合秦铮铮的短信,他却觉得就像被一股力量扼住了咽喉,几乎觉得自己已经没办法呼吸。案子破了,卷丢了,那么根源就无从查起,是不是就成了一件死案?也就是说始作俑者的王雪绛和他背后的势力便能从这法网逃脱? “小朝,你还好吧?” “就,还,还好。”就是手脚冰凉,甚至在微微发抖,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跟陈煜生说了秦铮铮的事情。“他刚跟我说,监控被删掉了。” 陈煜生安静的听着,听完了又是一阵沉默。 “他跟我说想来张州,但是我想了想,我不是不欢迎他,只是不想让他被冤枉着来。” 陈煜生说:“我懂,需要我帮他吗?” 龚月朝在想,昨天晚上不过给他打了个电话,他就已经哭成那个样子了,今天听到这个消息,可能更崩溃了。他于情于理都不能不管,可怎么管,他又拿什么管,细细思量了之后,说:“煜生,帮我去看看他吧,至少安慰一下他。”此时他也没办法顾忌什么要可以保持什么距离了,再不做点什么,那他可能是太过冷漠不近人情。 “行,我晚上去。”陈煜生说。 “谢谢你了,煜生。” 第六十六章 放下电话,龚月朝正处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之中,因为身边活生生的一个人,就算老死不相往来,可这么被人害死了,也十分唏嘘。他觉得自己总是念旧情的,又因为这个噩耗对他来说太震撼太沉重,甚至让他无法再去痛恨她曾经对自己做过的错事。 在与陈煜生通话的结尾,陈煜生这么问他:“她死了,你还恨她吗?” 龚月朝只记得自己在沉默,早前还没有答案,但他这会儿却想明白了,他有恨,可这恨并不绵长,而且还随着这个人的离开而消逝。 他就这样坐在沙发了好一阵的呆,等他从情绪中慢慢脱身,眼看着就到了与顾铭约好的时间,他起身扎了围裙去厨房忙碌。可手上动着,脑子里还是不住的在想事情,想王雨柔,想秦铮铮,乱七八糟,占满了他的思绪。洗菜、切菜、炒菜……在这种机械的劳作中,他努力的集中精神,但又无济于事。 好在这一盘蒜薹炒肉刚出锅,门铃就响了。应该是顾铭来了,能有个人陪他待一会儿,真的挺好的。 他随手把菜放在桌子上,朝门外的方向喊了声“来了”,便去开门。其实这个房子的门锁至今都没换过密码,主要是他懒得研究,不然昨天顾铭怎么把他送回的家,不过这人在他在家的时候,还是很有礼貌的按了门铃,可以说很有教养了。这要是换成不拘小节的时沐城,可能直接自己按了密码,大摇大摆的就进门了。 打开门,顾铭站在门外对他笑,手里拎着个看起来很重的袋子,见他的手指被勒得出了白痕,龚月朝侧身把人让进屋里,弯腰从鞋柜里找了双拖鞋给他。 厨房里抽油烟机的声音还在响,屋子里飘散出一股饭菜香,顾铭先把那兜子放在地上,然后一边换鞋一边赞叹,“真香呀,我都多久没吃过家常菜了。” 龚月朝略有些尴尬的搓搓手,说:“我也不太会做饭,炒菜还得按着菜谱一步步的来,估计味道不会太好,答应你之后我就后悔了,心说还不如去外面吃。” 顾铭摆摆手,“外面吃就算了,我这一年得有三百天在外面吃,早腻味了。再说了,我又不挑食,你再不会,那也比我强。”顾铭的脸上虽然带着笑,可这笑容中不知怎么掺杂了一抹酸涩。 龚月朝忍不住想到时沐城偶然间说起的关于顾铭的往事,就是顾铭年轻时曾经有过一个女朋友,还是青梅竹马的那种,两个人感情很好,商量着到了法定年龄就去领证。然而填补虽然有,有一年,顾铭家里出了些事,欠了一屁股的外债,那个姑娘说自己吃不了苦,便毅然决然的跟他分了手。他难过至极,为了生计跟着时沐城混社会,发了家,还清了家里的债,此时对方已经结婚,于是便这么错过了。不知道是不是被之前的那段感情伤到了,顾铭从此也不谈恋爱了,把心思都放在了生意上。而现在的顾铭,父母早已经离世,又基本上不与年轻时对他冷漠的亲戚联系,再加上工作太忙,家不过只是用来歇脚的地方,更别提抽时间来下厨给自己做一顿饭了,那对他来说是一种奢望了。 想及此,龚月朝安慰了他两句,说:“那你以后可得常来,我手艺真的一般,你可别嫌弃。” “哪能啊。”顾铭应道,顺手指指地上的兜子说:“这是你跟我要的资料,等会儿跟你细说。” 龚月朝看看地上的袋子,又指了指厨房,说:“那我先去忙,还有个菜,炒炒就出锅了,你随便坐。”说着对顾铭笑了,钻进了厨房。 他要炒的菜是红烧鸡块,顾铭来之前,他已经把剁成块的鸡腿汆了水,盛在了一个大碗里。他按着菜谱,先往锅里倒了些油,又把切碎的葱姜蒜一股脑的都放进去爆锅,便听“刺啦”一声,与此同时,溅起了不少油星子,刚好有几滴落在了胳膊上,烫得他揉了揉,正好这会儿,因为油温太高导致葱姜蒜在迅速的变糊,他便把鸡块放进去,一阵带着油雾的水汽蒸腾出来,眼见着又有油星要炸,他吃了之前的亏,便赶紧躲开了,等锅边看起来安全了,他这才凑过去,用铲子翻炒,等看起来鸡块的颜色变得焦黄,开始手忙脚乱的往里面加配料:料酒、生抽、老抽……他对着菜谱念叨着,生怕加错了一样,直等调料都加好,往锅里倒了些水,这才松了一口气。 做饭可真难,龚月朝不禁感叹着,可为什么陈煜生就那么驾轻就熟呢?他后悔没跟人家好好学习一下了,这临时抱佛脚可是真的没办法。 他掐着腰看锅里的水翻开了,转了小火,盖上锅盖,转身瞥见此时在客厅坐着的顾铭正用逗猫棒调戏二饼。他的二饼灵活地移动着那肥硕的身体去扑逗猫棒上的球球,引来顾铭一阵阵的笑。倒是看着不寂寞。 菜谱上说这鸡块还要炖一下,他烧了壶开水端出去,带着些歉意说:“我这儿也没茶叶和咖啡什么的,所以……你就喝点儿白水吧。”说着给他倒了杯水,又把水果盘子往他面前推了推:“最近的葡萄可甜了。” 顾铭喝着水,就说要给他拿些茶叶过来,龚月朝原本想说自己怕苦不喝的,但是后来想想,总要待客,于是就答应了。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他看了一眼时间,可被吓了一跳,这锅里烧得鸡块怕是要变成干锅鸡块,于是腾腾腾跑回厨房,掀开盖子,好在还有汤汁在,还免去了开大火收汁的步骤,真险。他把菜盛出来,又盛了两碗饭,端到了餐桌上,召唤顾铭吃饭。 顾铭去洗手的功夫,二饼闻见了香味儿,自己找了个凳子跳上去,眼睁睁的看着一桌子的饭菜露出极其渴望的目光,龚月朝拍了它那胖屁股一下,说:“你别凑热闹,我给你开个罐头去吃。”说着话,一把抓住了二饼的后颈,将它拎到沙发上,从零食箱里摸了个猫罐头出来给打开了,二饼倒是好,一边吃着自己碗里的,还要看那一桌子的菜,倒不知道该顾及哪个才好了。 龚月朝自知手艺不行,可顾铭还是连声称赞的,他问顾铭喝不喝酒,顾铭摆摆手,说:“我这开了车过来的。”刚说完,意识到哪里不对,便问他:“哎?你买了酒。” 龚月朝低头,总觉得有些尴尬,“昨天得谢谢你和城哥,我这实在是太尴尬了。” 顾铭知道他所说的是酒后失态,便大笑,“时沐城那家伙的确是有些过分了,知道你不能喝,还跟别人死命的灌你,这人就故意的。哎,你也不用太担心,昨天主要是带你出去认识一些以后必然要接触的人,他们这些乡镇干部,在农村摸爬滚打多少年,接地气,不拘小节,性格相对都挺敞亮的,好说话。” 龚月朝也分不清顾铭这是不是在安慰他,但多少能轻松一些了。 顾铭夹了口菜放在嘴里嚼着,咽下去才又说:“你要知道,咱们省内的经济在全国来说是处于落后地位的,更别提乡镇了。他们见着我们这种财主,都得哄着捧着的,虽然背后指不定说什么不动听的,但是表面工作都能做到位的,跟你称兄道弟的。你也不能全信他,打打太极,尽可能的维持表面的平衡就行。” 龚月朝叹气,“我只是想要不要先去上班,总这么在家待着,花你们的钱,我自己过意不去。” 顾铭摆摆手,“其实我们两个何尝不是希望你早点去上班,但是城哥把大话说在前头了,他反倒不好意思跟你提,而且现在集团内部还有一些事情需要我俩处理,因为这几年留下来的一些问题还没有肃清。哎,主要也是怪我下不去狠手,城哥说等有了一定,你再去也来得及。” “这个话城哥跟我说过,我还以为……问题解决了,不需要我了。”龚月朝说。 顾铭无奈摇头,“他想把你当枪使,我本来不同意,但知道你不介意,还觉得事情可行的,可我后来又想,你这是新人刚来,还不等站稳脚跟就树敌,对于以后没好处,所以等再腾腾吧,这事情是挺矛盾的,我回去跟他探讨一下。” “嗯……我其实没你们想得那么脆弱。” 餐厅在客厅旁边,餐桌上面悬着一盏吊灯,此时柔和的灯光打在龚月朝的脸上,是无比的温柔与温暖,将他显得更坚定了。 “哈,我知道的。”顾铭说:“这样,等会儿我把带来的文件给你讲一下,你在家先看着,有不懂问我就行。” 既然顾铭这么说,龚月朝也只好点头。 吃了饭,龚月朝没急着收拾厨房,而是跟顾铭说起了王雨柔的那个案子已经破了的事情,他在叙述过程中难掩哀伤,“案发之后,我才发现,我还是从心里感激她的,毕竟是她帮助我走出了童年的阴影,虽然她在我需要的时候并没有出手相助,可是如今,逝者已矣,我甚至没办法再去责怪她,而且听见那个噩耗,我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将这心里话与顾铭讲了,竟然浑身轻松。 “你还是善良的。”顾铭举起手边的水杯,喝了一口,补充道:“善良而又坚毅。” 面对这样的夸赞,龚月朝总有些不好意思,他垂下头,小心地提出自己的需求:“另外,还有件事可能要拜托你和城哥。”对于要求他人帮自己,他的声音很没底气。 “嗯,你说。”顾铭倒是敞亮,可这话音刚一落,便意识到了什么,于是问他:“你是说那个小伙子的事儿吧?他到底还是出事儿了?” “是。”龚月朝又将秦铮铮的事情的前因后果说清楚,倒是也把顾铭气着了。“他跟我说如果没办法再继续当警察了,就想来张州找我,或者说他原本就是想利用这次省里的什么遴选考试正大光明的来张州找我。我不知道该不该让他过来,但凭良心,说实话,看他落难,我又没办法袖手旁观,他毕竟……毕竟还是……”龚月朝犹豫着该怎么说得好。 顾铭帮他补充上了,“你知道,他毕竟还是一心一意对你的,所以你不忍心见他落难。” “是。”龚月朝点头。 “感情的事我不好说,只是作为比你年长的兄弟,我只劝你一句:别因为同情去接受,也别因为拒绝了而产生任何的负罪感,你做得对得起自己就行。”顾铭说,“如果你有需要的话,我出面会帮你解决这个事情,人事调动方面对我们来说不算难。” 顾铭的话让龚月朝陷入了一阵沉思,这种道理他自己都清楚,可是不免还会有所纠结,跟顾铭说自己再想想,就没下文了。 送走了顾铭,房子里又剩下他和二饼,他收拾好厨房,坐回到茶几旁,拿了摆在最上面的一本资料,厚实的封皮上写着题目:《沐城集团产业园建设项目概况》,翻到正文,刚看了两行,纸面上便浮现出来一个人影,那人有着俊朗而又年轻的脸庞,浓眉大眼,正直而又开朗,耳边仿佛也有声响,他满是期待地问他:“老师,我去张州的话,你欢迎我吗?” 欢迎吗?龚月朝也不知道,交交错错的过了七、八年了,距离这家伙的表白也都有快四年了,时间匆匆,但那一颗赤诚的心没有变过。 夜色渐晚,龚月朝从很多复杂的心思中脱开身来,专注的翻起了桌面上摆着的一本本厚重的资料,他先用笔记录下来要点,准备将其统一在电脑上归纳和整理,他以前是做老师的,这对他来说并不难。 看累了,起身喝杯水,再坐回到沙发上,手机这会儿闪了闪,一条新微信跳了出来:“老师,谢谢你。” “?”龚月朝回了个问号。 “我刚和陈律师吃完饭,我们聊了很多。你还记挂我,这让我很感动,嗯,我会努力的。” 傻小子,龚月朝笑着想。却没回。 “就算有困难,我也是会去张州的,你能等我吗?不能也没事儿,反正我早晚都会追上你的。”秦铮铮就这么自说自话着,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来的自信。 “那你来了再说吧。”龚月朝回他。 秦铮铮回给他一个笑脸,意味深长。 第六十七章 立夏区纪检委的办公地点在立夏区政府大楼的一层,秋日上午,阳光试图透过窗子晒进屋子,却被故意拉下来的百叶窗遮挡住了,屋子因此有些暗了,但有些调皮的光还是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渗了进来,之后在桌面形成一点光斑,给整个房间徒增了一些阴森的气氛。 “问完了,你看下笔录,签好字,你就可以走了。”与他说话的是纪委的工作人员,他是个挺面善的中年男人,个子不高,看起来挺敦厚的,可他的目光却给人一种威慑力。 “能问下,我……会受到什么处分?我还能当警察吗?”秦铮铮问。 “警察?当然能,你这又不是什么开除公职的大问题。”他在回答秦铮铮提出来的一个问题时是果断的,笃定的。但在那个什么处分时,他却犹豫了,“这处分的问题吧……是要结合案子本身和造成什么后果才能综合判定的,我还得跟领导研究一下才能下来,你回去等消息吧,安心工作。” 秦铮铮点头,心里想着怎么能安心,嘴上却说:“嗯,我知道了。”他大概看了眼笔录,与自己说得倒是无异,于是在结尾签了字,还把手印捺在了名字上,男人指出有几处改字的情况,也让他捺上了自己的手印。这要是以往,他在办案过程中都是他让别人签字的,如今风水轮流转,签字捺印的人换成了他,这可真是讽刺极了。 做好这些,秦铮铮站起了身,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这问题明显是幼稚的,并且他其实原本也知道答案,可还是没忍住问出口:“我还想问下……” “你说。”男人看着他,静静等着他,并不急。 “这,这个,会影响我参加一些遴选考试之类的吗?”秦铮铮的声音不大,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太显而易见了,几乎是没有置喙的余地的。 男人愣了下,显然意外于年轻人的奇怪想法,后面却又释然,他郑重地点点头,很有耐心的与他解释道:“结果下来是会记入你的档案的,以后人事调动、任免啊这些,有需要组织考察的,都会审查你的档案,哦,对了,会受到影响的还有年底的考核和绩效,不过处分都有时限,处分不同,时限就不同,你到时候申请撤销就是了,不会再有太深远的影响。” 这才是最刺痛秦铮铮内心的结果了,他同学所说的遴选考试目前虽然还没下通知,但也近在眼前,他是怎么都等不及他的处分撤销了,难得一次去张州的机会就要被这么错过了吗? “谢谢您,我知道了。”临出门前,他还给人家鞠了个躬,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这个行为就是认了命吧。 那人轻轻叹了口气,不知道是在为他惋惜,还是结束了手边的工作的放松,随后便埋首整理刚刚的材料了。 秦铮铮从纪检委的办公室出来,心情有些沉重,他随手拉高了外套的拉链,恨不得把整张脸塞进领口里,往前走了一段路,又转身回望了几眼那扇紧闭的大门,心中更加黯然了。他一直以来都认为自己是个还算优秀的警察,纵使没什么成绩,可一直是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但就在经历了几乎谈不上对人格尊重的调查与讯问后,他开始质疑对自己的定位到底有没有偏差,这一场事情下来,真是太挫败了。就在前几天,他还对龚月朝信心满满的承诺说自己肯定会去张州的,让他等着自己,可现在遭受了这种无妄之灾,还真是让他觉得前途渺茫。 他一路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走着,内心百转千回的想了很多的心事,等来到区政府的大门口时,没看路的他撞到了一个人,那人穿一件深灰色的条纹西装,手拿着一个公文包,他听见男人发出不满的声音便赶紧道歉,连说了好几句对不起,男人驻足,用一种异样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最后没说什么,离开了。 其实他满脑子都是与纪检委工作人员的对话,这本身就有够让他揪心的了,再加上他与政府大院的人完全不熟,所以根本没在意这种近乎审视的目光。 秦铮铮推开政府大楼那扇沉重的大门,初秋的阳光几乎在那一瞬间便刺痛了他的双眼,在里面的时候还没觉得,可出了这扇大门就要面对现实了,他甚至有些想哭,可又酸又涩的眼眶却在此时已经完全流不出什么眼泪了。 那天他在电话中跟龚月朝哭了一通之后,他还告诉自己得坚强,不要在面对喜欢的人的时候总是表现得那么脆弱,龚月朝会因为他的脆弱同情他,却不能因为他的脆弱而且去喜欢他。 尽管那个晚上,龚月朝让他的好友陈煜生来安慰他,可他也认识到,同情层面上是不会产生任何感情的,那人还是抗拒他的爱慕的,从那简短的微信交流上就能看得出。他们之间有距离,有隔阂,从再见之后都没怎么相处过,他越是勇往直前,那个人便趁机后退,他知道,只有真正的相处之后,龚月朝才能看见他那一颗无比赤诚的真心。 好在陈煜生并没有劝他放弃龚月朝,这个人作为龚月朝最好的朋友,还在那次谈话中又与他说了不少关于龚月朝这些年是如何从痛苦中煎熬着走过的心路历程,在漫长的岁月中,一个将自己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的龚月朝,是那么的勇敢与坚毅。“你觉得他忘了吗?没有,过了十几二十年也都在做噩梦。你受的这点委屈,在他眼里可能什么都不是。”陈煜生说,“所以有什么好沮丧的呢?他蹲了几年大牢出来,你看他与以前有变化吗?他的信念始终是坚定的。” 陈煜生说得没错,龚月朝都能如此坚强,他作为追求者又为什么不能呢?只是如果真的没法通过正当的渠道去张州,他就要脱下这身警服,找到一个合适的起点重新开始,不能两全其美,这才是他最不舍的。可转念再想,他还年轻,不能自怨自艾,心里即使有遗憾,也只能在今后的日子里,一点点再去慢慢弥补吧。 他妈妈在知道警队里出了事后,又见他蔫头耷脑心不在焉,任是没让他开车,怕他心情不好再出意外。反正区政府距他家也不远,便准备去坐公交,区政府后身就有一个站点,他正要往那边走,抬头竟看见不远处一辆吉普车跟前站着一个人。 这人他好久没见了,心里不由得涌出一股子亲切感,与以往不同的是,他今天只穿着一身便装,上身件夹克衫,下面是牛仔裤和运动鞋,还戴了一副墨镜,显得随性而又潇洒,如果不是那因为操劳工作而花白的头发太过显眼了,再加上眼角堆起来的皱纹,这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年轻小伙子。——他正是秦铮铮的前队长张英罗。 难道他是在等自己?这个疑问刚刚在脑子里冒泡,张英罗便朝着自己的方向招了招手,秦铮铮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站在这位队长面前,露出一个为了掩盖心中悲伤格外傻气的笑,脆生生的喊了声:“张队!” 张英罗一向把他当做晚辈看待,严格中带着宠孩子的温柔,他伸手揉了揉秦铮铮的脑袋,说:“没开车吧,来,上车。” 秦铮铮点点头,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了上去。 张英罗启动了汽车,一脚油门,踩出了立夏区政府的大门。 随江市公安局某办公室。 “什么?”秦铮铮一扫今日阴霾,瞪大眼睛看向张英罗,他不敢相信面前的这位前刑警队的队长刚刚说出来的那些话。 就见坐在他对面的张英罗在喝完一口茶水之后,极其慎重的点了点头,对他说:“其实在王雨柔的案子发生之后不久我就听说了,我觉得这件事情本身有蹊跷,就跟红兵联系了一下,这段时间我们两个一直都在探讨这个案子,再结合龚月朝几年前的那起伤害案子,我们认为有必要把案子背后根源一并查清楚,不能再放任那些人为非作歹了。”张英罗捏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泛白,脸上闪着坚毅的光芒,执着而又认真,仿佛倾注了他这些年对于刑警事业的全部追求,与此同时也有某些遗憾。 “那……” “我和红兵商量了很多方案,后面我们两个都觉得警队内部本身就有问题,因为当年上面几乎是随时联动的,我们队内有一点风吹草动,上面就会给我施压,我再想想之前竞争副局长失手,可能也与其有关,所以我们两个决定先委屈你一下,先让咱们内部的那个奸细露出尾巴,再不动声色的顺藤摸瓜,好牵出背后的那个大人物。”他想了想,又说:“铮铮,你现在年轻,敢仗义执言,跟你爸爸太像了,这是我和红兵都很欣赏你的点,这是优点,与此同时也是对方利用你软肋。我们研究好应对措施和方案,却不敢告诉你,是怕你演技差,再露了陷儿。”说着,张英罗都忍不住笑了,他又喝了口水,继续说:“你在这个案子的侦破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敌人很难不去注意你,他们要想藏起来,第一步就是给你使绊子,把你除去了,才好办事情,我们意识到这一点,就顺水推舟,将计就计了。” 秦铮铮的记忆里,瞬间就出现了龚月朝的声音:“你这段时间要注意一些,保护好自己。”想起这话,秦铮铮也说:“有人跟我说过……” “谁?”多年的刑警生涯使得张英罗极其敏锐,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这个问题便出了口。 秦铮铮却不想暴露龚月朝,只是摇了摇头。 张英罗猜出来了,问他:“是龚月朝吗?” 秦铮铮愣了愣,最后还是承认了。 张英罗说:“他还真是知情人,是不是还瞒着什么线索?” 秦铮铮可不敢再流露出什么了,生怕龚月朝过去那些事再被挖出来,只好隐瞒了实情,说:“其实还是陈煜生所说的那些。” “哦。”张英罗看着他,似乎再寻找其他答案,但最终也没有找到什么,继续刚才的话了,“事实上李红兵给了你一份假的案卷,当晚那人趁办公室没人,用自己复制的钥匙开了你的卷柜门,因为太慌张,那些案卷他看都没看就销毁了,又找了个机会,去监控室删除掉当晚的监控。事实上,咱们局里的视频监控是要时时上传到内网的,他却忘记了这点,只删除了本地的,却忽略掉了上传的那一部分。监控我在市局这边查到了,并且保存了下来,但是目前不能拿出来。” “是……是谁?”秦铮铮咽了口水,艰难的问出来这句话,他不敢相信,与自己作战多年的同事,竟有这等两面三刀、吃里扒外的奸细。 张英罗似乎不打算告诉他,只是略有些失望地摇摇头,说:“你先别管了,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保护你,你知道太多不好。先不说这个了,谈谈你吧……” “我?”秦铮铮指指自己。 他好整以暇的将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笑盈盈地看向秦铮铮:“我听红兵说,你打算参加省里的遴选考试,说想要去张州?” 秦铮铮听见这个,又觉得伤感了,“我特地问了,这事情怕是要背处分了,没办法考试了。” 谁知张英罗却说:“你也不用太担心,你就趁这段时间在家好好复习,这个考试我也听说了,岗位还挺多的。之前还跟我们局长说了你,他还让我跟你谈谈让你来市局,谁承想,我这思想工作都还没做,你却要去张州……” “那处分……怎么办?”秦铮铮还是在纠结这个问题,虽然柳暗花明了,可总是有些担忧。 张英罗说:“事情有了了结,我们自会还你一个清白的,只不过这段时间就要委屈你一下了。如果在你考试结束之后,需要审档案的时候,我们都还没办法揪出背后的人的话,我和红兵都应该辞职谢罪了。”说这话时,张英罗的目光,专注认真而又诚恳。 秦铮铮看向他,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认为自己曾经的领导会在骗他,他这一天大落之后又是大喜,就又要哭出来了。 张英罗点他,说:“你可要好好复习,我跟你说,你要是成绩不好,去不了张州,一定得来咱们市局!” “当然!”秦铮铮大喜过望,露出笑容,站起身,对着这位与他亦师亦父的老领导,郑重地敬了个礼。 第六十八章 秦铮铮是和张英罗吃过午饭才回的家,他被老领导开导了一番,倒也不那么沮丧了,再幻想自己通过付出努力,能在不久之后的考试中拿到好成绩去张州追求龚月朝,还得瑟了起来,他哼起了轻快的歌,上楼时手指晃着一串钥匙,哗啦哗啦的响着,心情实在是好。 他开门进屋,第一时间就想跟母亲分享自己的快乐,可看见她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电视就那么兀自开着。初秋已有了凉意,她这么躺在客厅,别再着了凉,他便敛起了好心情,换好鞋,悄声走近了,往她身上盖了一条薄毯子。 实际金凤琴担心儿子去纪委的结果,有好几天没睡好了,今天吃了午饭,实在是困得睁不开眼睛,倒在沙发就眯瞪了过去。她心里有事儿,哪里睡得实,门声响起就已经驱散了一部分睡意,在被儿子搭了条毯子后,反倒醒了过来,她揉揉眼睛,哑着嗓子问:“铮铮,你回来了呀?事情怎么样?” 笼罩在秦铮铮脸上好些日子的阴霾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愧疚,他说:“妈,我吵着你了吧?要不你回卧室再睡会儿?客厅里怪凉的。”秦铮铮对于她担心的事情避而不答,这反倒更让她担心,于是起了身,对他说:“我哪有那么多觉,就是看看电视迷糊了一会儿,就不睡了。我更担心你的事情。” 听她这么说,秦铮铮凑过去坐在她跟前,将在纪检那边的问话,张英罗去找他,他的两位领导的安排通通叙述了一遍,在叙述过程中,他刻意回避了龚月朝的部分,就只含含混混的说是办案需要。 金凤琴听完便有些忿忿不平,她义正言辞道:“这事儿总算是个公事,又凭什么让你背黑锅,你们这执法部门算不算是钓鱼执法?你也是你的,别人利用你,你还帮人数钱,你跟你爸可真像,工作起来什么都不管不顾的,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鸡血。”说完,不满的别过头去。 秦铮铮心思单纯,总觉得有自己的责任在,那就得勇往直前,他哪会像母亲想得那么复杂,现下想的最多的是能破案最好,免得更多人牵扯其中,便赶紧安慰了她两句,“妈,我们领导可能还是觉得我年轻,经验不足,与其被外人拿来当枪使,还不如内部消化。再说了,我这当警察的,为民除害义不容辞,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坏人害更多的人吧。”秦铮铮语重心长的与母亲说着,倒了杯温水递给她,略带着讨好的语气对又说:“妈,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什么?”她接过水杯,倒是不急着喝,就那么端着,看向他,问道。刚刚的事情已经挺让她不满了,此时脸色还是不好。 秦铮铮虽然觉得这不是合适时机,可早晚也要跟母亲交底,便把在脑子里组织了几十遍的托词倾倒了出来,“我听路与为说,过段时间省厅会组织一个遴选考试,岗位还不错,是从吸纳基层民警的,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我想参加。” 金凤琴一听,一扫刚刚的不悦,顿时来了兴致,“好事儿啊,就知道你比你爸有出息。”这当妈的哪有不希望儿子有出息的,脸上顿时有了光彩,嘴角也荡起了笑容。 “好是好,但是吧……”秦铮铮深吸一口气,给自己鼓了鼓劲,跟母亲交了底,“我想去张州。” 她皱起了眉,即刻露出特别诧异的神色,手里拿的那杯水是一口没喝,放到了茶几上,正色问他:“为什么?是咱们随江不好?还是因为你这个事儿。”她是指秦铮铮被冤枉的事情。 “妈,我说了你别生气。”母亲的意外这是秦铮铮意料之中的,见她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便把准备好的话忐忑地说了出来,“是这样,我呢,有个喜欢的人现在在张州……所以我想去张州追他。”说起龚月朝,他的脸不由自主的就红了,也因此心虚,不敢看母亲。 金凤琴这些年前前后后也给儿子介绍过不少女孩子,可就一直都在回避着躲着,家里的亲戚还在私底下与她探讨说他是不是有喜欢的姑娘了,她当即就把这种猜想推翻了,信誓旦旦的与人家说不可能,结果就被儿子打脸了,这小子竟然真的心里有人了。她听见之后,总是惊讶的,盯着儿子看了好半天,才略带一些埋怨的语气说:“你有喜欢的不早点告诉我。” 秦铮铮赶紧解释:“之前没有一定,我不想说。” “哼,果然老话说的都是对的,有了媳妇忘了娘。” “妈,怎么可能,我不是,我没有。”秦铮铮感觉自己百口莫辩,直接上了“否认三连”。 见儿子急成这副鬼样子,她也懒得跟傻小子计较,大手一挥,“儿大不由娘,哎,你去吧去吧。”她虽有抗拒,可最终也因为对于儿子选择的尊重而答应了这略有些牵强的借口。 母亲这么痛快是让秦铮铮都没想到的,但正因为这,大喜过望的他赶紧拉住了母亲的手,迫切地问:“您这是同意了呀?” “为什么不同意?难怪大家给你介绍女朋友你都哼哼哈哈的不理呢。姑娘干什么的?长得好不好看?父母呢?”这问题是一连串的出来好几个,让秦铮铮一时间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好了,却听母亲又说:“你有志向是好事儿啊,但妈妈可不希望你是因为爱情一头热,现在这个社会,不管男孩女孩都应该以事业为重,知道吗?” 秦铮铮有些哽咽,开心的情绪一时间被某种愧疚所侵蚀,他眼睛盯着母亲眼角的皱纹和鬓角的白发,点头说:“妈,我知道的,我其实是舍不得您的。” 金凤琴戳着儿子的脑门,说:“你小子,真拿你没办法。”与此同时,她又叹了一口气,说:“哎,你爸当年那张嘴就跟抹了蜜似的,要不是我偏信他那信誓旦旦的诺言,我也不会嫁给他,还因此放弃了去北京的机会,他呢,却把自己贡献给了单位,我现在想想都后悔。” 秦铮铮笑了,他知道,母亲也就嘴上这么说说,她只要一想起已故的父亲,就会念叨过去的事情,其中有责备,也有埋怨。但他也清楚,这是母亲对父亲难以割舍的思念的表达,同时也是对自己的开解。想想去年,家里的亲戚给她介绍了一个还不错的男人,丧偶,唯一的孩子在国外,各方面条件都很好,母亲都没动心,直接找借口给推掉了。想想父亲已经离世快八年了,从根本上说,她完全可以选择开始新的生活了,可她还选择守着过去的美好,不是因为走不出来,而是因为心底的那份难以割舍的感情。 秦铮铮想到自己,不知道他对于龚月朝的那份痴情,是不是也遗传了母亲的。 他一时有些伤感,抱住了母亲的胳膊,跟小时候一样撒起了娇,“妈,等我去张州赚钱买个大房子,把你也接过去。” 话音一落,脑门便被拍了一下,他看向母亲。 “你就那一张嘴甜,你当个小警察能赚多少钱?我才不跟你去张州,想让我帮你带孩子,没门!” 她又刀子嘴豆腐心了,秦铮铮却笑着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说:“谢谢妈。”然而,秦铮铮还是心虚,他没告诉母亲事情的全部真相,因为这一切都只是个善意的谎言,当他所掩饰的一切被拆穿了,事情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时间转眼就已经到了十一月份,张州在一场雨夹雪之后,变得更冷了些。可从随江过来的秦铮铮,一下火车还觉得这天气还挺舒服,因为随江那鬼天气比张州还夸张,今天早上他出门的时候,身上穿着的这件棉衣直接就被刺骨的北风打透了。 今天他是来新单位张州市公安局盖章和送政审材料的,这种跑手续的琐碎事情,在他报道之前可能还要经历几次。相比于此,这次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是看龚月朝,天知道,他的思念已经堆积成一座自己都攀爬不上去的高山了,几个月的煎熬,就要在今天解开了,一想到这个,他的心情便雀跃不已了。 他是打定主意要跟龚月朝发生点什么,还列了好几步计划出来。其中之一,就是不订酒店不开车。他随意找了借口,说自己的车送修了,龚月朝就是个心软的,虽然声称自己太忙,可还是答应了会派人来接他,晚上再在一起吃个饭。这让秦铮铮欢喜不已,决心死皮赖脸的也要在饭后住龚月朝家里。——这就是计划的第二步了。 秦铮铮出了站,还在琢磨谁会来接他,手机及时响了,一个陌生的、归属地是张州的号码出现在屏幕上,他赶紧接起来,电话那头是个有些闷闷的男声对他说:“秦先生你好,我是龚总的助理,我叫冯裴,请问您到了吗?” 这人太有礼貌,还叫他秦先生,秦铮铮一时有些受宠若惊,赶紧回答:“我到了的,你在哪儿,我去找你吧。” “哦,我在停车场呢,我马上就过去,正好帮您拎行李。” “不用,我就一个小包,不重的。你车牌号多少?” 那人报了一串字母加数字,末了还加了一句“麻烦了。”秦铮铮记好,找到停车场的路牌,按方向走过去,一眼就看见了,主要还是这车太醒目,一辆报价几十万的七座商务车,这会儿从车上下来一个戴眼镜的长他几岁的男人,从面相上看就一副老老实实的样子,先给他鞠了个躬,才跟他问好:“秦先生你好,我是冯裴。” 秦铮铮哪见过这隆重的阵仗,只觉得大家都是年轻人,实在没必要,不自在的与他握了握手,连声说:“你快别客气,别客气。”可这并没有什么用,那人特别贴心的帮他拿了包,给他开了门,直等他上车之后,自己才坐到驾驶室里。 这个人话不算多,做事按部就班,先带他去吃饭,然后才载着他去位于南滨区的张州市公安局办手续。 考试是痛苦而又艰难的,这次的岗位竞争太过激烈,好在他笔试成绩足够分高,面试虽是短板但也不至于拖后腿,几场角逐下来,他的加权成绩排在了全省二十五名。心水的省厅岗位没有够到,可张州市公安局的一个文职岗位还是保住了。不算理想,但也没有让他失望,过程惊现而又刺激,险象环生,好一通折腾,总算实现了他来张州的梦想。 对此,前领导张英罗和李红兵都觉得他选择不对,同样是市局,那还不如选近水楼台的随江市公安局,继续做张英罗的部下,不管是升迁还是其他都会顺利得多,何必绕弯路去张州做一个没出息的文职。但他们都不了解秦铮铮来张州的目的完全不是对事业的追求,见他固执己见,无法劝通,就也只能放任他来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了。 第六十九章 到一个新单位前所需要办理的手续繁琐而又混乱,好在市局的工作人员态度很好又很有耐心,言语之间还对秦铮铮的到来充满了期待,揪着他问东问西的好不热情。秦铮铮觉得受宠若惊,把他们抛出来的问题细细的回答好,显得十分乖巧。在机关单位,像他这种年轻又积极向上的青年人总是很招人喜欢和待见的,办个事情的功夫,便与政治处那几位大姐相谈甚欢,还听说了不少新单位的八卦,对于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期待。 只是稍微有些遗憾的是这次来并没看见什么领导,说是人都出去开会了,他把办好的手续和材料装回到包里,与未来的同事告别,走出办公楼的大门的时候看了眼时间,三点钟刚过。 因为有门禁,冯裴开过来的车只能停在外面等着,他走到大门口时,回头看了眼那幢要比原单位立夏分局壮观不少的办公楼,不自觉就松了一口气来,嘴角扯出一抹笑,他心里盘算着只需要等下周一回原单位送手续加上一些工作上的交接,他可能就与以前再没什么瓜葛了,今后,他的事业又要从这里起步了。想起这些来,还是有些不舍,可又想及美好未来的憧憬与期待,那点儿不舍也都烟消云散了。 坐上冯裴的车,因为彻底放松了,秦铮铮便与对方攀谈起来,冯裴原本是有些腼腆,鼻梁上架着的那副眼镜也难掩他习惯性的低眉顺眼与顺从,开始还支支吾吾的问一句答一句,后面聊多了也就放开了,打开了话匣子,说个不停。通过聊天,秦铮铮这才知道这人竟然是龚月朝在看守所时期的狱友,自述以前还是个什么工程师,挺高学历的那种,难怪身上有一股子书呆子的气质,他说自己思维固化,不懂变通,当初替领导顶雷蹲了三年监狱,出来之后便一无所有了。 说起龚月朝,冯裴不论在言语还是神情上都对他充满了感激和敬畏之情,他说:“我特感谢我们龚总,我出狱之后没事做,求职处处碰壁不说,我家里人还嫌弃我,只得租个夜班出租开开勉强维持生计。正当我一筹莫展的时候,也不知道龚总怎么想到了我,问我愿不愿意跟着他干。工程上的事情我是懂一些了,可我怎么都没想到他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绝处逢生。” 冯裴的那双眼睛专注的盯着车窗外,时不时的撇头看一眼他这边的后视镜,说这话时,脸上却荡漾轻松的暖意,他对新生活很满意,对龚月朝也很忠诚。龚月朝就是这样温暖而又柔软的人,在秦铮铮最艰难的时候领着他走出丧父的痛苦,让他能实现自己当警察的梦想,也因此让他意识到了内心的爱意。可这共情还没来得及与对方分享,心中却泛出了一股子酸涩的滋味来,因为他意识到,龚月朝都能想在同一个监舍生活过的狱友,却都不愿意想他,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这从始至终的都够让他嫉妒的了。 冯裴跟龚月朝共事了这么久,却还是个没眼力见的家伙,丝毫看不出他有了情绪,在那儿自说自话的添油加醋:“你没订酒店吧,龚总跟我说你要在张州住几天,等会儿我会送你去酒店安顿一下,我呢,就先回公司,等龚总下班再过来接你。” “酒店?”秦铮铮诧异问道。 “对啊,他让我帮你订了酒店,还是特地嘱咐我订五星呢,你看他多贴心。” 啊呸,贴心个屁,这人就是故意的!但秦铮铮就在心里暗暗吐槽,可哪敢把这大逆不道的话说出口呀,只能腹诽这人的不解风情,自己心里所想一概不知。尽管他生气,可转念一想也能理解,本来他们连个就没什么太深的关系,都是自己一门心思的倒贴,龚月朝平时那么忙,还能想着给他订酒店,这就算在意他了。这就是龚月朝的行事作风,甜蜜还得靠自己脑补。 这会儿路上有些堵车,看着前面的茫茫车海,秦铮铮暗暗跟自己较了一会儿劲,便打算通过别人侧面了解一下龚月朝,于是小声问他:“你们龚总,他过得还好吗?” “你指哪方面?” “全部。” “嗯……”冯裴皱着眉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说:“还行,也不算好,我来了之后,听了公司的人说了他的不少事迹,他在公事上挺铁腕的,刚去公司半个月就找借口把针对顾总的一个老员工给开了,这人气急败坏,跑去劳动仲裁那儿告公司,后来还引发了不少麻烦事儿。大家都议论说他也是初来乍到的,干吗这么拼命,没必要,还有人暗戳戳的说他被时总和顾总当枪使,你想啊,这顶着不少压力呢,我是很佩服他的。当然了,我们公司内部看他笑话的人也不少,就盼着他走背运,出点儿什么事儿。我问过他,他却跟我说,时总顾总有恩与他,给他提供了施展能力的机会和舞台,这都是他应该做的。” “……哦。”秦铮铮听见这话,便更不忍心埋怨了。 冯裴接着说:“我们产业园项目最近逐步走向正轨了,他一头要替公司打官司,另外还要去各个政府部门跑手续,这好几层压力都在他身上,反正我看着都心疼,尽量帮着分担呢,如果不是今天被龚总派来接你,我还能得着点儿休息,不然也是跟着他连轴转的。”他只是平淡的叙述一个事实,口中丝毫没有埋怨。“其实我很满意现在的生活了,有个体面的工作,被人真诚对待,这要比我蹲监狱之前还让我觉得踏实,我对龚总都是感激,没有亏欠。”冯裴转而又说起了自己,此时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神色,“前段时间我们顾总还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对方不介意我有前科,你说我得多幸运。” 可见冯裴也是个容易知足的人,别人施与的一点点恩惠,他都能记在心里,不时地拿出来与人分享。 秦铮铮能够感同身受,然而他想到龚月朝,却显得更难过了,问道:“那他是不是又瘦了?” “是,不过感觉和在看守所的时候差不多,就是脸色不太好,他需要考虑的事情多,睡得少,心思重,哪能长胖呀。我原本就觉得他是个老师,表面斯斯文文的,没想到这么能干的,时总和顾总真是找对了人。” 秦铮铮瘪瘪嘴,想不到这几个月没联系,自己竟然错过龚月朝这么多。他经常给龚月朝发微信,可这人的回复总是很慢,有时候还干脆不回他,回复也尽是些应付的话,根本就闭口不谈他过得是不是好,听冯裴说了这么一大通,他心里就像被锥子狠戳了一下子,疼得都没办法呼吸了。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还是来晚了,可这次却是正大光明的接近。 龚月朝给他安排的酒店的确是张州很好的一家,他以往来张州,订酒店的时候都是看见价格觉得贵就直接划过的那一种。酒店大堂富丽堂皇,吊顶的水晶灯多角度散发出耀眼的光芒。秦铮铮总觉得自己离这些富贵的东西好远,如今借着龚月朝的光接触了一次,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了。 冯裴倒是轻车熟路,是带他去办好入住手续才走的,临走前还笑着对他说让他等电话,客气的简直把他当做一个跟龚月朝没什么太深关系的外人,比普通生意伙伴都显得疏远。他藏起内心的失落,背着自己的包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间客房,走廊里安安静静的,脚步声被厚实的地毯吸了去。 “嘀”的一声,刷卡进屋,迎面便是一间宽敞的客房,有一扇很大很明亮的落地窗户,窗前是沙发和茶几,对着窗户的左手边是一张引人遐想的宽大双人床,右手边是书桌和电视柜。 他站在窗前,玻璃上映衬着他的身影,下面是车水马龙繁华的张州街道,耳边有房间里中央空调微弱的运作声,有种复杂的思绪涌上心头。他回忆着冯裴刚与他说的话,便觉得冯裴的态度就是龚月朝对他态度的直观体现,近乡情怯,回想自己自作多情了这么久,龚月朝都没有一点回应的,也不知道这次他义无返顾的追了来,会有什么结果。明明一个小时之前他对于未来生活的期待,这会儿便化作了虚无,甚至更加忐忑了,还夹杂了些许孤单,质疑起自己的选择到底是不是对的了。 他坐回到床上,好几次拿起手机,点开微信,龚月朝是处于置顶位置的,一眼就能看见。他点开对话框,想要与他说些什么,可转念却又退缩了,龚月朝那么忙,又怎么会有时间听他胡思乱想,他知道自怨自艾总是不好,可这种难言的悲伤除了自己谁会在意呢,路都是自己走的。 正当他犹豫不决的时候,电话却响了,秦铮铮怎么都没想到龚月朝会主动给他打个电话,情绪一激动,差点儿把手机甩了出去,他抖着手按了接听键,刚刚起的那点小心思随着这个电话又都消散了,镜子里的自己嘴角竟咧出一个极夸张的弧度来,满是笑意的对着话筒喊了声“老师!”,他的声音雀跃极了,还有种给点阳光就灿烂的得瑟。 “嗯,冯裴回来了,说你的手续都办完了,是吗?” 该死的,这人的声音可真好听,秦铮铮的心颤抖着,不自觉咽了口口水下去,赶紧说:“嗯,办好了,还挺顺利的。” “那就好,你先在酒店休息一下吧,我大概得六点半才能从公司出去。你住的地方离我不远,到时候接你去吃饭。” “好。”他应着,这会儿完全不敢问为什么不让自己去他家。 “我还有事情忙,先挂了。” “好,等会儿见。” “嗯”的一声之后,电话便是忙音了,刚才的患得患失早就随着听见龚月朝声音的那一刻起烟消云散了,秦铮铮又开心了,抱着手机在床上打了好几个滚,满满都是活力。 秦铮铮就这么折腾到了六点半,捧着手机等龚月朝的电话。好不容易等到了一条来自于龚月朝的简短微信,上面写着“下楼”两个字,他立马加装上了一个小马达,背着自己的包“哒哒哒”就冲出房间,搭电梯下了楼。 冬天白日短,此时天色已黑,被霓虹装点的浓重夜色正透过酒店一楼的玻璃幕墙映入到他的眼帘,看上去,有种神秘感和别样的美,耳边回荡着悠扬钢琴曲与飘散在鼻尖的香气更是相得益彰。 大堂里来来往往的人不少,秦铮铮却一眼就看见了坐在窗边休息区的龚月朝,他穿了件温柔的驼色大衣,料子垂坠下来,几乎碰到地面,两条长腿叠在一起,单手托着腮,十分专注的看着搭在腿上的东西,桌子上摆着一杯白水,还拿起来喝了一口,与这美好的夜色相映衬,好像一副美丽的油画。秦铮铮这会儿反而不急了,他站得远远的,不忍打扰这种静谧,就这样看着龚月朝,从内心散发出一种温柔的爱意来,不由得,他的鼻子酸了,因为喜欢了那么久的人就在眼前,触手可及,此时的心情要比重逢、出狱这两个重要节点都来的激动。他来了,对,他义无返顾的来追求这个人了。 正好这时,龚月朝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响了,他便接了起来,对着电话讲什么,他眉头微蹙,将目光集中到了窗外,只留给秦铮铮一个后脑勺,秦铮铮这才悄悄走了过去,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这时,龚月朝也注意到了秦铮铮,对他指指手机,示意他自己在打电话。龚月朝先是与对方争辩,眉头皱着,言语间甚至还带着些火药味儿,后来似乎与对方聊开了,各自又退了一步,他的嘴角才有了弧度,换成了平静的协商语气。 秦铮铮坐在一旁看着他,有了时空交错的混乱感,他心里清楚龚月朝早已经不是老师了,而是一个看起来很成功的商人,可他身上的温柔优雅却依然留存,依然能让他感觉到无比的心动。 电话大概持续了一刻钟,龚月朝挂了电话只会,随手将手机放在大衣口袋里,抱歉的朝他笑笑,喝了桌子上那杯白水,起了身,“走吧。”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 秦铮铮赶紧跟上,出门的时候,他看见龚月朝的手在袖子里晃荡,有那么一瞬间,他特别想去拉住,但又怕惹人家厌烦,于是干脆把自己的手揣进了上衣兜里,止住心中的旖念。 刚出了门,龚月朝问他:“你的驾照带了没?” 秦铮铮点头,随后龚月朝便扔给一把车钥匙,说:“你开车吧,我让冯裴回家了。” 秦铮铮庆幸,脑补这是龚月朝故意营造给他的二人世界,还不等他多想,他便与龚月朝走到了车前,只听龚月朝说:“冯裴在不方便,正好问你点关于随江的事情。” “什么事情?”秦铮铮带着一脸疑惑按开了车,龚月朝拉开车门坐了进去,他则绕到驾驶室,也上了车。 汽车刚发动,龚月朝却说:“等会儿到了地方再慢慢说。” 第七十章 南滨江边,不仅有全市最高档的住宅小区,还有几家价格昂贵的江景餐厅。这是张州有钱人的聚集地,也是令普通食客充满了向往的地方。 龚月朝选择的餐厅也在江边,但相较于其他,这里就显得很隐蔽了,还是私人会所的性质,要先跟老板预约后才能接待。前段时间,他借时沐城的光而频繁光顾,他们请的都是一些对他们来说非常重要的贵客,有市、区两级的领导,甚至还也有省里某些职权部门的要员,不仅让龚月朝的交际面扩大,也长了不少的见识。 以前在交际上的短板,龚月朝真的是有用心一点点的去克服,他每晚睡前都会去总结自己在社交上出现的问题,哪里有任何不周到和欠缺的地方,该如何去改。就这样日复一日的沉淀与积累,或许在两个月之前他还不太适应这样的生活,如今却可以如鱼得水。 时沐城笑着对他说:“你进步很大啊。”语气里满满都是称赞,还投以一种佩服的目光。毕竟几年在同一屋檐下的狱友关系,让这个长他十来岁的大哥很了解他,意识到他这段时间的改变。 上周还来张州出差的陈煜生见他跟交际花似的与人在电话周旋,也在夸张地对他说:“哇,小朝,你是脱胎换骨了吗?”随后便露出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 面对这些言论,龚月朝笑笑却没言语,因为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几个月的成绩对他来说已属不易,压在肩头上的重担以及缠绕在周遭的繁复的关系,他一点点的去分析,去理清,哪是易事。 他的心理医生王雨柔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他偶尔还会想,这人如果还在,最惊讶于他的变化应该是她了,毕竟她曾经窥探进他的内心。但逝者已矣,据说案子也有了一定,只是细情还要有内部的人告诉他。所以,龚月朝选了这么个地方,主要是方便与秦铮铮说话。 但此时店里却是没什么生意的,要说平时还能在门口看见几辆高档车,而今天门口就只停了一辆而已。他们下车后,龚月朝带着秦铮铮从一扇月亮拱门进到院子里,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亭台水榭的古风庭院,他第一次来还是九月份,那时还有绿叶和残花,规模虽不如沐城集团的后院,却要比那里显得精致好多,一见就是被用心打理过的。只是现在到了冬天,院子里栽植的植物已经凋敝,老板做了些绿植的防护措施,显得碍眼了些,意境已然不那么好了,倒是主屋上门楣上悬挂着的两个灯笼,散发出的微弱灯光,衬托出的古朴,给人一种安逸的温暖。 秦铮铮明显眼睛都不够用了,东瞅瞅西看看的,倒像是刘姥姥在逛大观园,只是他很安静,闭着嘴不敢乱问,正因为此,他没看路,被凹凸不平的卵石路绊了一下,险些摔了,还是龚月朝扶了他一下,小声叮嘱道:“你小心点儿。” 在与龚月朝手指碰触的那一瞬间,他红了脸,只是外面太暗,龚月朝没发现。 他熟门熟路的推门进去,扑面而来的是宜人的檀香味儿,老板似乎等候多时了,热热切切地迎出来与他握手。这人穿着一身中式唐装,是上好的绸缎面料,盘龙的暗纹,手工的盘扣,很是儒雅,实在是没办法将他与一个餐厅老板联系在一起的。 龚月朝无意把秦铮铮介绍给对方,只是与他略微寒暄了一番,就被老板身侧站着那个盘着发髻,穿着旗袍的女人带到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之中,这女人四十多岁,举止也是优雅极了的,她便是这家店的老板娘。 这房间亦是中式的装修,进门便能看见一张方桌,四把实木座椅,墙上挂着字画,角落里摆着青花瓷瓶,右手边有一面屏风,隔开的是一个几平方米的休息区。 房间里很暖,龚月朝脱了身上的大衣。他里面穿了一件灰色的羊绒衫,衬衫的领子从领口翻出来,他把袖子卷了卷,这样舒服多了。秦铮铮也把身上的外套脱了,里面是一件白色卫衣,上面有一串英文,好像现在的年轻人都很喜欢这个牌子。 落座没多久,老板娘给他们上了一壶茶。龚月朝不喝茶,把茶壶推到秦铮铮的面前,然后唤住她,交待说:“嫂子,麻烦给我一杯白水,谢谢了。”龚月朝大大方方,有礼有节。 只听她说:“哎呀,我都忘了您不喝茶的。” 龚月朝含笑摇头,“没关系,麻烦了。” 老板娘出去倒了杯白水摆到他的面前,问:“龚先生,可以起菜了吗?”在得到他的应允后,她便出去了。 龚月朝见秦铮铮似乎还处于一种游离世外的恍惚中,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问他:“想什么呢?” 秦铮铮眨眨眼睛,换上一副很是没见过世面的傻样子,抬手指了指周遭,说:“就……还挺意外的。” 龚月朝倒是能理解的,因为他第一次来也是这样,只不过没秦铮铮表现得那么明显,他当时还故作老成,努力伪装,现在想想,估计在时沐城眼里是幼稚极了的。由己及人,他也只能笑笑,并没有炫耀的意思,解释说:“这边适合说话,安静,菜也不错,你试试。”说完,他抿了一口杯子里的水,见秦铮铮并没有去动面前的茶的意思,伸手拎起了茶壶,给秦铮铮面前的杯子里注入了一杯茶水。 是具有浓厚香气的普洱,棕色的茶汤还映着光,这是龚月朝无福消受的。秦铮铮受宠若惊的连声道谢,握住杯子的那一瞬间,再一次不小心碰到了龚月朝的手。龚月朝没怎样,他倒是又红了脸,说着不明所以的“对不起”,捧着杯子干了那杯茶,动作幅度极大,几乎盖住了脸。 这次龚月朝看见了,玩味的看着秦铮铮变脸,几个月不见,这人怎么在与他的相处中反倒束手束脚的不自在了,回想那过去那三年多的时间里,隔着一层玻璃,举着一部电话都能碎碎念好久的侃侃而谈的人怎么变了? 菜上得很快,这里没菜单,都是老板问了是否有忌口之后自行安排的。四菜一汤,荤素搭配,色香味俱全,光是用看的就很是诱人。龚月朝又找老板娘要了壶米酒,白色的酒壶和两个小小的酒杯,龚月朝倒了两杯之后,推了一杯到秦铮铮面前,说:“尝尝吧,老板自己酿的。” 秦铮铮欲拒还迎的,说自己要开车。 龚月朝却说:“喝吧,我等会儿让冯裴来接我们。” 听见这话,秦铮铮这才接过来,小心喝了一口,很是清冽,还带一点微甜,回味悠长。 龚月朝喜欢这酒,初来张州,他时不时就拎上一瓶红酒回家练酒量,各式各样的饭局上也尝过不少,这大概是他唯一能受用的,觉得好喝的。他甚至悄悄找老板订了一桶,放在冰箱里镇着,每晚睡前喝一杯,飘乎乎的很好入眠,这可以让他忘记一切的烦心事儿。 他擎着筷子夹了块红烧肉放在自己碗里,见秦铮铮没有动筷子的意思,又对他说:“试试,老板手艺不错的。”说着话咬了一口,肉香裹着浓汁顿时散了满嘴,这肉被炖得肥而不腻,咸香软嫩,入口即化,再饮一口米酒,那一瞬间,便几乎到了天堂。 秦铮铮伸筷也夹了一块肉,一**进嘴里,细细嚼着,连说好吃。 龚月朝被酒精浸淫几个月,酒量也有见长,但他一沾酒精,还会在脸上染上红晕,顺着脖子,耳朵尖,都是红红的一片,他夹菜,脑子里思索要如何与秦铮铮开头谈谈随江的事情,却感觉到一道炙热的目光注视着自己,这道目光仿佛刺激了他体内酒精的扩散速度,只片刻时间,他的脸一下子就更烫了。 龚月朝不自在的搓了搓自己的脸,问投来那道目光的始作俑者,“你看我干什么?” 谁想他对面坐着的傻小子,在沉默了一晚上之后,竟兀自说了一句极其冒失的话:“老师,你可真好看。” 听见这话,龚月朝顿时赶紧窝了一口老血在胸口,把想说的话硬是给压了下去。 秦铮铮低了头,打开面前的炖盅,用勺子搅合着里面的汤,用极其小的声音对他说:“我知道不该道德绑架你的,要来张州是我一厢情愿,我幻想你能给我点儿回应的。在酒店里我就一直患得患失,因为考来张州真的不容易,我去了陌生的工作单位办事情,发现接下来要面对的事情很多,说起来,习惯了随江的那种慢节奏的生活,我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动力在张州的新岗位上做出以前的成绩。结果你来电话之后我就觉得我想太多了,你就是我的动力,能和你在同一个城市,我都是觉得很开心的。龚老师,我不会逼你接受我,因为我知道……你可能觉得这太扯了,但是我会让你看见我的诚心的。”说完,他也没看龚月朝一眼,因为他不敢。舀了一勺炖盅里的竹丝鸡汤送进嘴里,鲜美的滋味顿时将他心口里的酸涩压了下去。 秦铮铮的一字一句,龚月朝都听见了,他也感受到了他的诚挚,一腔热血来到了这个对他来说并不熟悉的城市,仅仅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而已。或许这三个月之前,他听秦铮铮这样说还只是觉得小孩儿的玩笑,可如今他排除万难不计后果的来了,就这样坐在他的对面,说这样一番话,龚月朝也是觉得自己被触动到的。他擎着筷子夹了一块鱼肉放在秦铮铮的碗里,只说:“吃鱼。” 只见面前白净的碗里多了一块裹着淡淡酱汁的鱼肉,秦铮铮这才抬起了头,龚月朝脸上是载满了暖意的微笑,他却不懂了,是自己不够真诚吗?赶紧又说:“老师,我……” 秦铮铮刚想说话,龚月朝却说:“先吃饭吧,冷了该不好吃了。” 这话的意思是……就让他放弃吗?秦铮铮又难过了,刚才还觉得鲜美无比的竹丝鸡汤这会儿却有了些苦涩的味道。他还想辩解,还想煽情,可到头来,话却梗在了喉咙里,一句都说不出来。 这会儿,门被敲了三声,老板娘端着盘子又走了进来,在桌子上放了一盘子烙得金黄的小饼,“你马哥说你爱吃这个,特地给你做的。” 龚月朝仰头跟对老板娘笑笑,说了句:“谢谢。”随后夹了一个放在秦铮铮的碗里,等老板娘走了之后才对秦铮铮说:“其实在王雨柔的案子之后,时沐城就跟我说过让你来张州的话,还让我问你愿不愿意来,我还没等说,你就说要参加什么考试了,我想着倒也好,总比我们在这边乱给你做主张的好,更何况那时候,我也是初来乍到,根基不稳,没什么理由去用他的资源。你后来背处分,案子破了,撤销处分,成功的来了张州……你所经历的这一切渐渐转好,我都很替你高兴的。”他这话音刚落,秦铮铮就瞪大了眼睛看他。龚月朝迎向那道灼热的目光,继续说:“也有人跟我说,别因为同情去接受你,也别因为拒绝了你而产生任何的负罪感。你说来张州就追我,我也没办法在看不见摸不着的情况下胡乱给你什么答案,你看我这边也焦头烂额的一堆麻烦事儿呢。我懂你的心思,但是我想,既然你来了,就要好好工作,一切以自己的将来为主,其他的事,再循序渐进的来。好吗?” 秦铮铮没想到,龚月朝这一番话的中心思想竟然与母亲对他说的大同小异。他结尾的那个“好吗?”是温柔极了的,却也不是那种商讨的语气。他就像被下了什么符咒,只好在龚月朝的笑意中点点头。 龚月朝自知面前人心思的笃定,再去说什么伤人的话就显得矫情而又冷漠,他还是给这段关系的发展留下了一个空间,他不喜欢紧追不舍,只想在日常相处中进一步加深感情,夯实基础,找个最舒服最合适的相处方式,再去谈所谓的情感。 他见识过了小瘦子对于时沐城的执着与无畏,真的劝他放弃着实做了不少这人的思想工作,后来干脆拜托陈煜生在随江给他找了个修车行当学徒工,让他未来有了一定才算解决掉时沐城的一块心病。所以他愈发忌惮飞蛾扑火一般炙热的情感,那只会让他退却。 可即使他把话说清楚了,也争得了秦铮铮的应允,他正拿起勺子喝汤的手还是被秦铮铮越过桌子的手握住了,他关节的地方就被秦铮铮的大拇指摩挲着,想抽回去,却被一股力量阻止了。 “老师,我懂你的意思,我会努力做好的。”小伙子说这话时,他的眼睛闪着莹莹的泪光,“我知道,这路难走,可我既然来了,就没打算退缩,我其实还有挺多不成熟的地方,我会努力变得更好,让你喜欢我,哪怕只有一点点。”说完,秦铮铮被自己的煽情逗笑了,恋恋不舍的收回了手。 第七十一章 “你想听王雨柔案子的事儿啊。” 事实上,龚月朝原本是打算在餐厅与秦铮铮聊聊这件事的,但两个人无端的煽了这么一会儿的情,他到底没把事情问出口,席间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暧昧,食物反倒成了陪衬,虽然后来谁都不再提情感上的话题,但偶尔的三言两语也难掩这种场合无端冒出来的些许尴尬,正事却没办成。 吃好了饭,结账离开,秦铮铮就乖巧的跟在龚月朝身后。老板夫妻二人收好钱,例行问龚月朝这一餐的味道怎么样,龚月朝特地赞扬了那道鲜美的竹丝鸡汤和肉香四溢的红烧肉。 老板乐呵呵的将他们送出了门,并邀请他下次再来。龚月朝拿出手机给冯裴打了个电话,冯裴说自己五分钟后就到,虽然冬夜稍冷,龚月朝还是决定在门口等一下。北风已经吹散了两人的酒意,他们之间萦绕的说不出的暧昧也随风而逝,龚月朝双手揣在大衣兜里,望着不远处闪着夜灯的南滨江大桥,笑着说:“还说想让你跟我说说王雨柔案子的事儿,到最后也忘了。” 龚月朝说出了目的,秦铮铮才意识到了什么,便问出了上面的那一句话,他刚想开口讲细节,毕竟这也不算是什么需要保密的东西,因为案子已经进入到审判程序了,开庭迫在眉睫,说说无妨,尤其这里面多少还涉及到龚月朝一些,要不然他也想找个机会讲讲的,可偏就这会儿,冯裴的车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他们面前,龚月朝便即使阻止了他,说:“上车吧,以后再说。”于是拉开车门,径直上了车。 车上多了个外人,显然已经不方便讲这些私密的事情了,龚月朝转换角色,与冯裴说起了工作上的事情,两个人你来我往,交换着彼此所掌握的信息和一些需要注意的小细节,秦铮铮插不上嘴,又隔行如隔山的听不明白,干脆减少存在感,眼睛直盯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 车子开得很快,他们很快就到了酒店,秦铮铮满肚子话被憋了一路,跟他道别之后,下了车也不愿意进去,就站在酒店大门口深情地看着他们的车。 最近龚月朝在忙产业园的事情,因为选址在山上,自然少不了办理相关的林业占地手续,流程是由张州市北山区林业局组卷,拿到市林业局审核,再交由省林业厅审批。虽然各级政府总说简化企业办事流程,可到了实际操作中,却阻碍重重。尤其是最终环节那个省林业厅审批处的那个黄庸处长,他面上和蔼,实际上内心又阴又损,他在业内是知名的难啃的硬骨头,他们在办理手续的过程中碰了他不少软硬皆有的钉子,这给他们开展工作造成了很大的麻烦,一套完整的申报手续已经上上下下改了四、五遍了,负责该项业务的第三方林业规划设计公司以及北山区林业局的工作人员也跟着他们加了两个星期的班,昨天刚送过去的材料马上又提出了新的修改意见,就在来找秦铮铮之前,他还在跟北山区林业局的人斡旋,后面好不容易说通了约好了时间,尽管明天是周六,他也得过去跟人家一起加班,以便于到了周一直接捧着卷去堵那个黄处长,杀他个措手不及。 这个周末又是无休,他已经很久没完整的休息过一天了,甚至不知道还要继续忙多久。 仔细想了想,索性不如今天把想问的东西了解清楚。而且这人冲着他来的,要在张州停留无非也因为他,还就这么晾着人家,总也不是那么回事儿。 他临开车门之前对冯裴说:“我下去跟秦铮铮说说事情,明天早上八点,你来接我。” 冯裴瞟了一眼酒店,指着那栋大楼,小声问:“来这儿?” 龚月朝皱着眉,没好气的答:“你琢磨什么呢?去我家。” 冯裴嘿嘿一笑,朝他敬了个礼,“知道了,领导。” 龚月朝转身刚要走,想起来,又嘱咐了一句:“你接我之前,先去公司把公章领出来。” 冯裴面露难色,因为沐城集团的那个办公室主任,看公章看得比自家金库还严格,一道道的手续签下来,什么事情都不用做就得半小时的时间。时沐城吃过这方面的亏,倒是乐得用这种严谨的人。可大周末的早上不到八点就让他去公司拿公章,冯裴觉得自己肯定要被对方念叨死,他实在不愿意与这种死性的人打交道。 龚月朝懂他的心思,只说:“我会提前跟时总打好招呼的。” 那人虽然死性,却是最怕时沐城,时沐城一声吼就能把他吓得直哆嗦。有了龚月朝的这句话,冯裴这才放下心来,转而担心起龚月朝的回家的问题了,便又问:“行,那我在这儿等着你?” 龚月朝摇头说:“不用,今天忙了一天了,你回家早点休息,等下我和他说完话,自己溜达着就回去了。” “好。”冯裴答应,又叮嘱:“太晚的话,就打个车。有什么变动您给我打电话。” 龚月朝目送冯裴走远,回身便看见秦铮铮,这人见他下了车,便规规矩矩的站在门口等着,他脸上的表情已经从期待变成了欢欣,就差抓着他的手直接拉着他上楼到房间里做点什么了。只是这家伙是怂的,哪敢在大庭广众的酒店做出格的事儿,就连只有两个人的空间都显得瑟瑟缩缩的。进到电梯里,秦铮铮抬头看了眼头顶上那个监控摄像头,更是连话都不说了,只低头看自己的鞋尖,脑子里不知道在勾画什么旖旎的画面。 刷卡进屋,插卡取电,房间里即刻灯火通明。 再次与龚月朝共处一室,只是从他设想中的在龚月朝的家里变成了酒店,场合听起来更暧昧了,不由得让他产生比来之前还过分的遐想,一时间欲望上了头,脸涨红了一大片,可他只敢脑补,却是个行动上的矮子,坐在床上,静静看着对面沙发上坐着的龚月朝,等他开口。 “你来张州上班的话住哪儿?”龚月朝看了看房间,觉得还不错。 “单位有宿舍,不过我想在附近租个房子,我妈要是过来的话方便些。”秦铮铮如是说自己的安排,“老师,你明天有空的话,能陪我去看看房子吗?张州我现在不太熟。”他小心翼翼的提出要求,生怕龚月朝会拒绝。 “还真没空,不过你来上班的话,租个房子还是应该的,更方便些。”龚月朝说着,便看见秦铮铮的脸上立刻流露出失望的神色,转而说:“这样吧,你也别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乱跑了,等我问问顾铭,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说着,就拿出手机把电话给顾铭拨了过去。 他起身站在宽大的落地窗前看着夜晚张州的灯光点点和车水马龙,玻璃窗映衬出他单薄消瘦的身体,他与顾铭交流了秦铮铮的需求,对方很痛快答应说帮忙问下。 挂了电话,刚想要回身和秦铮铮说这结果,却在这一瞬间被秦铮铮从身后抱住了。年轻人的身体充满了力量,一双胳膊紧紧将他禁锢在怀中,而又无法挣脱。 显然,刚才在饭桌上他所说的那一切都白费了,此刻,他有些后悔从车上下来了,那还不如回家。 但是时间像是被魔法凝结住了一般,耳边传来是他们两个人乱了节奏的心跳的声音,这个拥抱,其实秦铮铮在龚月朝出狱的时候就想做了,只是那时候他没这个胆量。他可以给在狱中的龚月朝写很多情信,也可以当他的面说出无数煽情的话,他却始终没有勇气去拥抱他。就是现在,在这个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的空间里,秦铮铮勇敢的迈出了这一步。抱上去的一瞬间,他感到无比的满足,他依然爱着龚月朝,捧着一颗四年前的初心,至今未变。虽然身体上也叫嚣着渴望更多,然而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逾越了,不然可能就会适得其反,龚月朝在饭桌上的话还萦绕在耳畔,一个拥抱足够过份了, 如果不是龚月朝的电话铃声响起,可能秦铮铮指不定还会做些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哦,行,那明天我让他过去找你朋友。”龚月朝接了电话,沉默的听了一会儿对方的叙述,对着顾铭这样说。 其实秦铮铮也听到了,因为两个人离得很近。顾铭办事效率极高,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秦铮铮亟待解决的住宿问题。他说他朋友在张州市公安局附近有一套两室一厅的集资房正打算出租,因为房子上了年头,室内装修算不上新,不过房东住得精心,还是很干净的,并诚意邀请秦铮铮过去看房。 龚月朝和秦铮铮都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秦铮铮甚至还没有抱够龚月朝,可被电话破坏的气氛已然难以修复,于是早得到了之后便赶紧松开了,低声对龚月朝的关心说了句谢谢。松开了之后,他坐回到床上,难免有些泄气,可想想还有触感的拥抱,再看看他的人,却觉得自己的选择来张州真的很值得。 龚月朝嘴上说不客气,却在抑制不住的回想自己刚才被动的被一个比他年纪小了好多岁的年轻人抱住的一瞬间,他惶恐的是自己并没有产生任何抵触的情绪。 他被陈煜生抱过,被时沐城抱过,陈煜生的怀抱是给予他友情的温暖,时沐城则是兄长的关切。而秦铮铮的,他却能感觉到情感的深切,他甚至发现,自己被他抱住的一瞬间,秦铮铮在发抖,他小心翼翼的抱住他,甚至不敢索取。 龚月朝低头把那串号码发给秦铮铮,结束之后,他已经不想知道随江的事情了,甚至想要从这房间逃走,他需要空间独自想想,今后该如何与秦铮铮相处,他自己所设定的距离到底能不能实现。 然而秦铮铮却如没事人似的,清了清嗓子,问他:“老师,随江的事情,你想知道什么?” 第七十二章 随江的事,龚月朝还是知道了一些的,自然是陈煜生告诉他的,但这人不愿与他多说,美其名曰他既然来了张州,那就要远离是非圈,别再把自己扯进去了为好,其实这是一种保护的姿态。所以对于王雨柔案,龚月朝单靠着想象和推测理出了一个脉络,可又不能确定,正好秦铮铮来了,那他便可以借机会从秦铮铮这个方面多了解些细情,好让事情更有逻辑,自己也好拼合成出完整的情节来,做到心中有数。 他说出想法,秦铮铮沉默了一会儿,似是在思考是不是应该也按着陈煜生的思路来,可转念一想,再看龚月朝那一脸的渴望,怎还能拒绝,这才将这三个月以来发生的一切娓娓道来:“我领了一个记过处分……” 公务员的行政处分有六种,分别是警告、记过、记大过、降级、撤职和开除,处分的期间是警告六个月,记过十二个月,记大过十八个月,降级、撤职二十四个月。 秦铮铮那天从纪检委出来,又跟张英罗谈了谈,以为自己顶多是个警告处分,于是这就成了他的心理预期。可十天之后,通报下来了,秦铮铮虽然之前吃了张英罗给他的一记定心丸,可当他被单位的纪检书记叫过去谈话,看见白纸黑字就把他的名字挂在标题上的那一刻,他还是觉得很委屈、很难受。 ——《关于给予秦铮铮等同志处分的通报》 他看完了,甚至没心思去看与他在这一张通报上的其他人都犯了什么样的错,是比他的处分轻还是重,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他的处分是记过,因为这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他一脸惊慌失措的看向纪检书记,这位年过半百、花白头发的纪检书记推了推眼镜,告诉他,其实局里领导早听说了会是记过处分,也去纪检委帮他去争取过,但是没用,说是上面的人要树典型,整治机关干部作风记录,所以这一批的干部处分都比之前的严重些,而且处分通报不仅要在全局大会上宣读,更要在全市系统范围内通报,以儆效尤。 不用一个小时,他的处分就传遍了整个立夏分局,一时间所有人都在议论他,有对他投以同情目光,有吃瓜群众等着看笑话的,还有交头接耳说三道四的……一时间关于秦铮铮的流言蜚语四起,他就孤单地站在这个漩涡里,无地自容。 秦铮铮总觉得自己是个还算不错的警察,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的,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背了这么大的处分,虽有原因,但又有口难辩。这其中大概就只有李红兵知道个中细情,他在得知消息后安抚了他,又说起他和张英罗的安排,拍胸脯打包票跟他承诺说考试限期内肯定破案,好还他一个清白。栗英也是一个好兄长,见他不开心,就过来安慰几句,一副老油条的样子,拍拍他的肩膀说:“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习惯就好。你不说要考试吗?好好准备,等成了,以后借哥抱抱大腿。” 栗英成了言灵,就在他的处分通报下来的第二天,省公安厅遴选的通知便下发到全省各个县区基层公安局,他准备好资料报名提交资格审核的时候,政治处负责该项工作的同事摇摇头,对他说:“铮铮,你这背着处分,不合报名要求啊。” 秦铮铮好说歹说,同事终于把他的材料送了过去,而负责审核资格的单位张州市公安局也对他说了同样的话:“同志,报名条件里明确规定,近二年内没有接受过任何处分,你这不行。” 挂了电话,秦铮铮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打电话求助张英罗,与此同时,李红兵跟他说,区里面有人干预了他的处分结果,至于是谁,李红兵说自己没打听出来。 这并不意外,他们单位的纪检书记也这么告诉他的。 秦铮铮说到这里,脸上依然还有当时的愤怒与无助,龚月朝下意识的打断了他的陈述,问道:“是张明峰吧?” 秦铮铮脸上的愤怒瞬间转成了诧异,但他转念一想,张明峰就是他父亲那本日记里记叙过的名字,当下释然,不再意外龚月朝能知道,于是点点头说:“我猜到是他,那天我从纪检委出来,撞到了一个人,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后来我想想,拜托了组织部工作的一个朋友找到了他的资料,看见照片的那一瞬间我就明白了,他想落井下石,让涉及到案子的公职人员都万劫不复。” 龚月朝点头认同,让他继续。 就这样,秦铮铮身上背了一个过重的处分,原本是没资格报名的,后来不知道张英罗怎么跟领导沟通的,后来还是顶着压力让他通过了资格初审。张英罗转达给他了这个好消息,对他说:“你安心准备考试,别让我失望。随江的官场风气太差了,即使某些领导想改变,可是还需要时间,你现在还年轻,别再在这里耽误时间了。”想必也是最近经历了太多无奈与愤怒,张英罗一改当初让他报考随江市局的想法,鼓励他往省会张州去,因为更大的城市才有更好的发展。 在这一波三折中,秦铮铮很感激他,不仅仅从这些年亦师亦父的教导,还有关键时刻的帮助,让他受益匪浅。秦铮铮随即便投入到了艰苦的复习中,队里的事情不管了,领导也在有意给他开绿灯,家里和考试辅导班两头跑,忙得头昏脑涨。就在准备考试的这一个月时间里,他顶着很大压力,一是担心他是否能够在这真刀真枪的考试中脱颖而出,二是担心队里能不能够尽快破案,因为只有破案了,就能打报告及时撤销他的处分。 事实上,也没让他等太久,就在这次遴选考试笔试结束的第二天,他开始担心成绩的时候,队里传来一个好消息——王雪绛终于落网了。 这是多么让他欢欣鼓舞的事情啊,秦铮铮觉得自己都要哭出来了。 因为他的牺牲与奉献,顶着各种压力和委屈,警方才能有了突破案子的机会,他们根据盗窃案卷的监控,市、区两级公安部门联合行动,先盯紧了立夏分局的内奸周向万,掌握证据,顺腾摸瓜,一举牵出了幕后黑手之一的王雪绛。 审讯开始了,两个人先是强硬,死不承认,王雪绛还一脸无辜的告诉警方,说自己是担心受到牵连才指使周向万销毁了警方的案卷。可他最终忽略了一个人,那就是同案犯周向万。周向万是警察,原本对于警方的讯问方法和套路摸得非常清楚,却因为家里有个无人照顾的老母亲,这个点便成为警方的突破口,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这才缴械投降,他供述说,自己是被王雪绛指使做下错事,就连杀害王田的凶手也是经他手找的。 面对如山铁证的时候,王雪绛那道防线也终于被警方突破,交待了一切自己所犯下的罪行。——王雪绛常年贿赂周向万,用金钱迷惑警务人员,泄露警队内部的保密消息,以方便他实施违法犯罪的行为;另外还指使周向万杀害了自己的亲妹王雨柔以及本案的另外一个凶手王田,伪造现场,制造王田在杀害王雨柔之后自杀的假象。 破案之后,社会舆论一片哗然,各种各样的说法喧嚣尘上,立夏分局一时间也处于风口浪尖之上,大多数是指责他们姑息养奸这么多年没有察觉,政府公信力又何在。 只是,还是有遗憾,因为案子到了这里便也戛然而止,警方再想深挖,周向万和王雪绛却异口同声地咬定涉及到本案的再无他人,而且线索已断,相关证据全部销毁。而之前龚月朝的犯罪动机再一次被提起,警方问王雪绛关于陈煜生的案子是否是他指使的时候,王雪绛微微一笑,闭口不谈,只告诉警方,有证据就起诉,没证据就别提,反正他一条命就交代这儿了,也不怕再多些罪过,俨然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随着王雪绛的落网,秦铮铮终于沉冤得雪,他欢天喜地的打申请撤了处分,还得到了局里领导的表扬。 再然后,秦铮铮在笔试之后顺利通过最终的面试和体检,来了张州。 秦铮铮的陈述是结合了自己的经历,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夹杂了自己的一点小私心的,他想让龚月朝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中受了多少委屈,尝了多少辛苦。 然而,秦铮铮的小算盘还是打错了,龚月朝在沉默了半晌之后,只是问他:“那警方就打算这么放过张明峰吗?” 当龚月朝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秦铮铮却没觉得有多失望,他只是很坚定的对龚月朝说:“老师,我不希望你再有事了,我会尽全力保护你的。” 龚月朝似是被这朴实的表达感动了,他的抿抿嘴,眉头微微皱了皱,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涌入了心间,他一下子便懂了秦铮铮这话中蕴含的深情。秦铮铮的这种将他纳入保护范围的承诺,十分诚恳而又坚定,就连那双眸子都写满了对于他的爱意,仿佛在告诉他:我就捧着一颗真心给你,不管你是否接受。 因为揭穿张明峰,那么他以往做下的,被他极力隐瞒的事情可能也会随之浮出水面,他攥紧了拳头,即使心有不甘,可最终只能作罢。 “后来我听说张明峰……”秦铮铮还想继续说。 这后面的事情,龚月朝就都知道了,接了他的话茬,道:“他刚进财政局,风头一时无两,可随着王雪绛落网,不知道是不是怕被牵连,又或是被人指点,他选择离开了随江。” “对,我听说去了锦平,在一个县级的部门做一把手,天高皇帝远,没人能管他了。”秦铮铮说。 “嗯。”龚月朝看见此时的秦铮铮眼神里多少有些躲闪,心下了然,便问:“其实,你们警方还是不打算放过他的,是吧?”秦铮铮正想回避龚月朝的提问,龚月朝又说:“挺好的,我最不希望他逍遥法外。” “那你怎么办?”秦铮铮急急便问。 “我当初蹲监狱都没畏惧过,现在会怕?”他的嘴角咧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来,脸上的表情却是格外的坚毅。 秦铮铮却在听见这话时,立刻从床上起身,半跪在他脚边,拉过龚月朝那双略有些冰凉的手,抬起头仰视着他说:“但是我不想再让你受苦了。”秦铮铮总觉得今晚的自己太失控了,拉手,拥抱,再一次的拉手……在真正的,如此贴近的面对龚月朝的时候,他该怎么从这网里逃出来呢?这次,他只想给龚月朝一些力量。 他却看见龚月朝的笑意更大了,只对他说:“没事儿的,你别担心,除了你知道,你们有证据吗?” 对啊,秦铮铮这才意识到,他们没证据,当年那么频繁的审问,张明峰咄咄逼人,都没问出什么来。如果真的有一天,即使张明峰落入法网,倒打一耙,龚月朝应该也不会有事的。与其贷款担心,不如享受这短暂的胜局。 秦铮铮放下心来,起了身,强行将自己塞进龚月朝的怀里,他发现龚月朝的身体因为他的主动而僵住了,终于没控制自己,对他说:“老师,要不你今晚别走了。”他说出这话,俨然用尽了自己全身最后的力气,声音小得连他自己都听不清。随即,他拉开两人之间距离,看龚月朝脸上那浮现出来的错愕表情,将自己的吻,印在了龚月朝的唇上。 颤抖,是的,秦铮铮整个人都在颤抖,这可是他盼望了快四年的一个亲吻,就在此时实现了。他说过的话,承诺过的距离,就在这一瞬间突破了。他们唇齿相碰的那一秒,却从秦铮铮的眼睛里掉出一颗眼泪,滑进了他们交融的唇间,是酸涩的味道。 秦铮铮的心脏在急速跳动着,鼓励自己加深这个龚月朝并未拒绝的吻,更过分的搂过龚月朝的脖子,小心翼翼的探出舌尖与龚月朝的相碰。 这一切真的是太奇妙了,没谈过恋爱的秦铮铮只将一颗真心交付于了龚月朝,初吻,初恋,是怎样的美好。 “老师……我爱你。”这一吻结束,秦铮铮凑到龚月朝的耳边倾倒自己的爱慕,眼见他的耳垂红得成了血滴似的,便情不自禁的咬了上去,龚月朝的身体自是一颤,身体有了奇怪的反应。 “铮铮……别这样。”他几乎在下意识的拒绝,却发现自己的内心好像并不厌恶。 秦铮铮年轻气盛,一时间被酒精操控的大脑哪里听得到龚月朝的抗拒,更加过分的把自己的手探进了龚月朝的衣服里。 “老师,别走了……”秦铮铮的语气近乎哀求。 而偏偏因为这话,龚月朝到底还是心软了,他虽,没在口头上答应,却也没拒绝。 秦铮铮欣喜若狂的,又去亲吻龚月朝,带着一抹发自内心的笑意。 第七十三章 龚月朝是从一种无法形容的情绪中悠悠转醒,身体上好像有什么重物压得他胸口闷闷的,此时他的一条胳膊也被禁锢住了,又僵又麻的,于是只好用另外一只手在周遭摸索,好不容易摸到了手机,举到眼前按亮了一看,此时是凌晨一点二十五分。 厚重的窗帘遮住了企图投**室内的周遭建筑物的霓虹灯,房间里安静极了,除了从中央空调发出的微弱的机器嗡鸣声外,耳边便是怀里那个狠命搂着他的腰生怕他跑了的家伙传来的均匀的呼吸声。——秦铮铮睡得很熟,就连他大幅度的摸手机的动作都没能把他吵醒。 龚月朝只觉得被这人的体重压得浑身僵硬,大脑却随着睡意的消散逐渐清朗起来,他想着自己的意志真是不够坚定,到底还是发生了自己最不愿意发生的事情,那几个小时的失控的情绪与欲望是他三十几年都未经历过的,却是满足的。 然而此刻激情褪去,人一旦冷静了下来,竟有些空虚和后悔,因为这种食言的事儿他这上半辈子都没做过,突然间好像自己丧失了理智一般。他得承认,这次的责任在他,是他没经得住诱惑,是他一时间忘了亲手划出的与秦铮铮的距离,也忘了说要慢慢来的承诺,实在是懊恼……可那逐渐加深的吻和身体上的碰撞却在那一刻成了麻痹他理智的利器,他们到底还是迈出了这一步,逾越过了这个雷池。 “哎……”他叹出一口气来,却借着手机的微光看见秦铮铮紧皱起来的眉头,应该还是疼的吧,他下意识的用大拇指蹭了下他的眉心,不等展平,却听见秦铮铮小声嘟囔了一声“老师”,反而把他搂得更紧了。 龚月朝不想吵他,便收回了手,想闭眼再睡,却突然间想到今天白天还有事做,他下车前信誓旦旦的跟冯裴说自己在家等着他来接,可这会儿却要变主意了吗?他可是领导啊,变卦对于下属的管理实在是没有任何好处的。龚月朝顿时没了睡意,轻手将禁锢住他的胳膊挪开,起了身。他刚要穿衣服,却发现肚子上和腿上都有可疑的痕迹,于是决定去洗个澡。他全身裸着,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往还开着灯的浴室走。这时候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便以为秦铮铮醒了,回身一看,却发现他只是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龚月朝简单冲了个澡,再出来时,浑身清爽,只是脖子上有几个难遮住的红印子,想着白天出去办事势必要穿一件高领的毛衣了,不然实在太失礼了。他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往外走,抬眼一看,室内的灯亮着,卷着被子的秦铮铮倚在床头看他,还带着一脸的睡意,“老师,你醒了?”他的声音很委屈,嘟囔着又问:“你是不要走?” 龚月朝不打算瞒他,点点头,却没说自己今天有事,到床尾,弯腰拾起了散乱一地的衣服,只起身的功夫,一个不注意便被迅速扑过来的秦铮铮又搂了一个满怀,他只得僵着身体,手里拎着衣裤,无奈地看着秦铮铮留给他毛茸茸的后脑勺。 这也太粘人了吧,怎么以前都没觉得呢。龚月朝暗想。 “老师,别走了呗……都这么晚了。”秦铮铮念叨着,声音捂着,是闷闷的,听得出情绪不太好,估计除了起床气还是有些失望的。 “我今天白天有事儿,约好了冯裴去我家接我。” 听龚月朝这么说,他抬头,眨了眨眼,说:“要不让他来这接你。”可见龚月朝不应,大脑飞速运转,又找了个更好的办法,说:“那我去你家吧,你别把我扔这里了。” 用完就跑?这未免也太薄情了,再结合秦铮铮那委屈的声音,他即使再怎么铁石心肠,最终也敌不过秦铮铮的死皮赖脸,犹豫了一下,最终点了头。 “耶!”秦铮铮在这硕大的弹簧床上跳了起来,欢呼着,屁颠屁颠的去浴室冲澡了,哪还有刚才埋他怀里的瑟缩样子。龚月朝对秦铮铮实在是没办法的,倍感头痛,换衣服的过程中,还听见从浴室里面传来的歌声,“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两眼一黑,掐着腰唉声叹气,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深夜的张州,凌晨两点钟,周遭一片寂静,路上几乎没什么车了,这家酒店离他家不远,步行十几分钟而已,实在没有打车的必要,龚月朝便打算走回去,从酒店出来,迎面便是一阵北风,他裹紧了大衣,顺着人行步道家的方向溜达。 天是冷的,他将被风吹得冰冷的双手插在大衣兜里,原本大步流星的,可秦铮铮半天都没跟上,回头一看,这人跟在他后面走得慢,龚月朝懂了是怎么回事儿,就也体贴的放慢了脚步。 秦铮铮追上来,给他一个满是阳光的笑意,感觉是小奸计得逞后的得瑟,他见路上没什么人,也不顾及那么多了,把自己左手强行塞进了龚月朝的大衣兜里,与他十指交握,虽然感受到了龚月朝的抗拒,但他却足够执拗的攥紧了龚月朝的手。 年轻人,总有用不完的精力与热情,这么冷的冬天,秦铮铮的手竟是温热的,而龚月朝的手却总像裹着一层冰霜。几年的监狱生涯让他畏惧冬天,时不时的膝盖疼和手脚冰冷都是那时候落下的毛病,也是他不得不去直面的身体问题。一旦入了秋,年轻人都还露脚脖子,他早早的穿上了秋裤保暖。 秦铮铮在这会儿把自己的体温渡给龚月朝,他感受到自己喜欢的人的手在他的紧握下,终于一点点的有了温暖,便欣喜不已。 龚月朝却觉得秦铮铮传递给他的温度此刻正顺着他的手臂缓缓上升,一下子激起了胳膊上的一层鸡皮疙瘩,他有些许的不自在,因为这大街上总是太过明目张胆,然而秦铮铮似乎不在乎,他凑得很近很近,就这样猖狂地贴在了他的身上,虽然这么大的胆子,可又胆怯的不敢去看龚月朝,低着头,嘴角噙着那抹笑一直未散。 龚月朝还是看见了秦铮铮在偷笑,不知怎么了,在这寒冷的冬夜,那开朗的笑容竟然荡进了他的心间和手掌的温暖,就像一抹清泉,流淌进了心间,融开了他封闭了很多年的心头上的坚冰。 “老师,我爱你。”秦铮铮从来不吝啬表达,甚至在他们水**融之时,凑在他耳边,把这话说了无数遍,“你喜欢我这样吗?”秦铮铮也问过他,龚月朝没答,因为一时半会儿的他也说不上来。在面对情感的时候,龚月朝总是木讷而又无措,时沐城还劝他:“要不你试试吧,秦铮铮这小伙子多诚挚,要是我的话早感动了。”在牢里,他收到了一封又一封情真意切的信,时沐城抢过来看完,总会这么对他说。 试试,是个很奇妙的字眼,不用负责任,觉得不好还能无条件退货。就好比今天就是“试试”,现在试过了,他首先得承认这是一种特殊的体验,他既不反感也不排斥,试完了,他想全身而退的时候也可以放手,可是…… 可是,以他的人品,似乎又做不到。 秦铮铮这会儿开了口,打断了龚月朝此时天马行空的思绪,“老师,现在你不冷了吧?”说着,他又用手心裹住了龚月朝的手背,将遗落的地方暖了暖。 “嗯,不冷了。”龚月朝诚实的回答。 “嘿……”秦铮铮笑了,轻轻倚靠在龚月朝的肩头。 就这样,一路跟着龚月朝回了家。 而此时,天空开始飘落片片的雪花,很快,路上便泛了白,他们两个走过的地方,留下了两串并排的脚印,挨得很近。 亲密,无间。 二饼对于陌生人的气息总是很敏感,它完全不记得秦铮铮,一见了面便狠了命的呵他,它竖起了自己那条长长的尾巴,又露出那副很是防备的凶神恶煞的模样。 龚月朝让秦铮铮自己坐,先过去安抚过于紧张的二饼,在它脑门儿亲了亲,又顺毛好一顿蹂躏,这家伙才在他的手下敛了自己的暴脾气,一步三回头的回了被搭在阳台的窝。阳台有一块地砖下面是地热的管道,此时已经供暖,那块地砖摸上去是有温度的,龚月朝还怕有风,又在墙上贴了泡沫板。 二饼此时趴在猫窝里,仰着脖子盯着秦铮铮,还是一脸的排斥。秦铮铮还想着跟它示好,走过去想摸它,谁知刚一伸手,二饼一爪子就拍了上来,吓得他赶紧收回了手。 龚月朝去卧室拿了床被子到书房,抻出了书房里面摆着的沙发床,出来喊秦铮铮睡觉的时候,刚好看见这一幕,赶紧说:“秦铮铮,你别招它,熟悉熟悉就好了。” 秦铮铮蹲在二饼的窝前面,回身看他,点点头。恋恋不舍的又去看二饼,偷袭的揉了下猫脑袋,柔软的毛,触感真的太好了,还不等二饼冲出来报复,便笑着起身躲开了。 龚月朝回房间又去拿了身睡衣给秦铮铮,这会儿功夫就又被跟屁虫抱住了,他把头埋在龚月朝的肩头,深深的吸着他身上好闻的味道,小声哀求着:“老师,我要跟你睡。” “我不习惯……”可那容龚月朝把拒绝的话说出口,他就年轻人被带到了床上,秦铮铮对他又亲又啃的,像只撒娇的大狗。龚月朝为了自己清静,只好同意了。 秦铮铮似乎得知了如何让龚月朝心软的不二法门,穿着带着龚月朝味道的柔软的睡衣,抱着他的胳膊,安然睡去。 第七十四章 第二天一早,秦铮铮醒时,龚月朝那侧的床已经冷了。他心里一空,下意识的喊了两声“老师”,但整个屋子里并没有人理他,他揉着一头乱毛走出卧室,客厅里也空荡荡的没个人气,倒是二饼懒洋洋的从猫窝里抬起头,瞄了他一眼之后,又不屑地趴了下去。 难道二饼对谁都这样?还是就只针对他?秦铮铮可是记得龚月朝对于二饼的介绍是:“这猫很亲人的,不知道它今天是怎么了。”他这是被一只猫鄙视了吗?秦铮铮顿时挫败感十足。 龚月朝应该是出去上班了,现在都快九点钟了,只是他睡得太沉,完全不知道龚月朝什么时候走的,更不知道在这冰冷的冬天他有没有多穿些,这么想着,秦铮铮自觉指尖泛起了一丝凉意,竟是回来路上与他手指相缠时的温度,随后又想及昨晚的耳鬓厮磨,他的脸就红了,嘴角噙了一抹笑。龚老师可真好,对任何人都是温温柔柔的,任他撒娇卖萌也不忍心拒绝,还会顺从他的小过分,秦铮铮幻想如果再能得到一句认可,说一句“我也喜欢你”,那就更好了。 这么想着,他把自己沉在了沙发里,软软的,还有一种熟悉的,似乎属于龚月朝的味道,这沙发就好像龚月朝的拥抱,温暖的包围着他。秦铮铮就这样在沙发躺了一会儿,迷迷瞪瞪地似乎又要睡着。 殊不知二饼从猫窝里钻出来,径直跳到阳台的防护栏杆上,它的爪子尖和金属的栏杆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一下子便让秦铮铮彻底清醒。就见它两条壮实的后腿踩在栏杆上,两条前腿扒在窗户沿,留了个后背和大屁股给他,在凝视外面出神。 这时秦铮铮突然间想到凌晨他们回来时还飘了雪花,便也走过去,从窗户望出去,竟发现张州这一夜真的下了好大的一场雪,外面白茫茫的一片,银装素裹的,目光所及之处,从屋顶到树梢,从汽车到马路,全都被盖了一层厚厚的棉絮,实在美极了,又想起来一句古诗: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此情此景,他很想与人分享,无奈周围只有二饼,于是他似乎在自言自语,又真的有些认真的在问旁边的那只猫:“二饼,你看外面多美,对吧?”说着话,秦铮铮把头扭向二饼。然而二饼虽对他没有那么重的敌意了,但也不想理他似的,转了身,一个健步跳下去,跳上了阳台上架着的猫爬架,找了个舒服的地方趴着。 冬日,暖阳洒进房间里,晒在二饼身上,把它那厚实的油光水滑的皮毛映得闪出了光,让人忍不住想摸几下,可还不等秦铮铮伸手,二饼便瞪大了圆眼睛,瞳孔因为阳光收缩着,显得严肃又骇人,那一双利爪似乎时刻准备要拍他。还真是一只冷漠的猫,秦铮铮想着,还自不量力的跟二饼较起了劲。却丝毫没想到,如果让龚月朝在他和二饼之间选一个的话,龚月朝肯定不会选他。 “咕……”秦铮铮这会儿觉得饿了,放过二饼,揉着肚子往厨房走,想着踅摸些吃的,在餐厅的桌子上看见一张白纸,纸上分明是龚月朝那一笔行云流水、极其潇洒漂亮的字,他留言:“我去上班了,你记得跟房东联系去看房。锅里有白米粥,冰箱里有小菜,自己搞定。”纸条末尾,还写了一串数字,是入户门锁的密码。 这分明是没有什么情感色彩的留言,甚至可以说是平白淡漠的叙述,可就这寥寥数笔,却让秦铮铮捧着纸条傻笑了半天,也就一天的时间,他都有了龚月朝家里门锁的密码,还给他做了早饭,那就证明昨晚的一切已经在各种方面打动了龚月朝的心,甚至可以说龚月朝已经在开始接受他了,纵容他的撒娇和哀求,慢慢让自己渗透进他的生活,这一切真美好。 秦铮铮将这纸条折好,小心翼翼地收进包里,这会儿功夫,抬眼一看,这家里的另外一个主人——二饼,正蹲在沙发的扶手上,瞪着它那双圆咕隆咚的眼睛,监视他的一举一动。秦铮铮试图逃脱它的注视,可这二饼就像个背后灵,活把他当这个家里的贼。 秦铮铮只好忽视,掀开放在了流里台上的电饭锅的锅盖,眼见里面有半锅跟白饭没什么两样的粥,他转身又去开冰箱,而那所谓的小菜不过是成包的榨菜,除此之外,还有些黄了枯了的烂菜叶和几个起了黑斑的香蕉……就什么都没了。 他瞬间石化在冰箱前,他还在想,龚月朝刚来张州,还会拍二饼和放在客厅那个五斗橱的合影,还偶尔会晒自己做得谈不上色香味俱全的饭菜,他的周遭满满都是生活气息,这不过才过了三个月,龚月朝的日子就变得这么邋遢了,可能是工作太忙,压力也大。 要不是二饼朝他喵喵的叫,可能秦铮铮还得再愣上一会儿,他回过神来,冲着二饼嘟囔道:“你的铲屎官平时的日子怎么过得这么惨?” 二饼“喵”的一声,似乎表示认同。秦铮铮叹出口气,拿出来一包榨菜拆开了,又去洗了脸,刷好牙,捧着一碗“白饭”吃了这么一顿惨淡的早餐。 刚与租房的房东联系好打算出门,秦铮铮收到龚月朝的信息:“我早上走得急,忘记喂猫了,你帮我喂下它,猫粮在五斗橱的最后一格,打开儿童锁就是了,再给它加点水,冰箱旁边有纯净水。” 信息依然平铺直叙没有感情,可秦铮铮却脑补了不少——龚月朝记得给自己做饭,却忘了喂猫,这真是对他拳拳的爱意。 秦铮铮欢天喜地的按照龚月朝的意思办了,可二饼偏不是那种有奶就是娘的猫,还是对他有防备,瞅瞅他,又看看食盆,就势趴了下来,也不吃,就像怕他给自己下了毒似的。秦铮铮还叹气给龚月朝发了条微信过去,如实反映情况,龚月朝只回他四个字:“你别理它。” 秦铮铮出去看房,出门拦了辆车到了市公安局附近的家属楼,在小区门口与房东会面,一起到了他未来可能会住进去的新家。 房子七、八十平米的样子,两室一厅,因为是过去的老集资房,格局非常一般,而且室内还是那种很古旧的装修,墙面包着半人高的木制护墙,屋内到处都是木工打的壁橱,全屋实木地板,因为住了好多年,有的地方难免会有些磕磕碰碰产生的坑洼,瑕不掩瑜,漆面还是光洁如新的,主人住得很精心。 这房子虽老旧,可是两个卧室都在阳面,这会儿正是一天阳光最好的时候,阳光洒了整整一屋子,让人觉得非常慵懒。 房东还是秦铮铮未来单位市局户籍科的小领导,姓李,快五十岁了,保养很好,又很有气质,一看就是那种很好说话的大姐。她说自己因为家里买了新房,就打算把这里租出去的,但又想找个靠谱的租客,并没有挂中介,只拜托了一些好友帮忙留意,实际上她也不在乎这一年的房租这类的小钱。大概也听说秦铮铮是新考来的同事,年纪轻轻,人看着本分还老实,所以好感倍增,在看房过程中,不仅给他分享了不少新单位的轶事,还在价格上优惠不少,“你看着装修老了些,但是我们住得挺精心的,你姐夫听说是个男孩子要租,挺大不乐意呢,但是顾总跟我们多年老关系了,怎么都得给这个面子不是,结果看见你这稳稳当当的年轻人,我一下子放心了。” 秦铮铮那张看着就很可靠的脸,不管在哪里都给他赢得了很多信任。这个房子不仅从地理位置还是价格上来说都让他感到满意,虽然还在心中幻想要是能住到龚月朝家里就好了,可又意识到母亲还不知道龚月朝这个人的存在,真的来了张州,他反倒是没有任何的托词了,所以真的有租房的必要。这个房子看完之后,他觉得自己没必要再去看别的了,便跟房东签了合同,另外付了一年的租金,成功拿到了钥匙。 他发了微信给龚月朝报喜,回去的路上,又给母亲汇报自己这几个小时的成果。 路过了一间大超市,便进去买了好多菜和水果,他想着能把龚月朝的冰箱填满就是一种别样的幸福。 按照龚月朝给他的密码进了屋,放下手里的菜,却看见自己临走前给二饼添好猫粮被它吃个干净,秦铮铮对它说:“我没给你下毒吧?”二饼却没理他,只给他一个圆滚滚的屁股,也不知道是不是嘲笑他幼稚,秦铮铮暗自琢磨,二饼这猫是不是成精了。 直到这会儿,龚月朝也没给他回消息,这人一定是很忙,看了眼时间,下午两点多,正琢磨着要不要再给龚月朝发个信息,门却兀自开了,他转身一看,却是冯裴扛着醉醺醺的龚月朝进了屋。 冯裴似乎对于他的存在很意外,明显僵了一**体,到后来也没说什么,只是把人安顿在了床上,又交代他给他准备些温水,让龚月朝好好睡一下就好了。 秦铮铮送冯裴出门,顺嘴问了句什么情况。 冯裴的视线定格在了从入户门口便能一眼望见的卧室房门上,说:“这都是常事儿了,哎,工作没办法。”他的语气充满了无奈,可又是习以为常似的平静。 冯裴走了,秦铮铮再回屋时,房间里已有了一些酒气,他洗了毛巾给龚月朝擦了擦脸,又把他的外套都脱掉了,衬衫扣子也解开了,想让他呼吸顺畅些。龚月朝睡得很沉很死,略显单薄的身体,锁骨便格外明显,秦铮铮犹还记得赤裸的龚月朝肩膀上有一道肉疤,很是狰狞。就在昨天的激情中,秦铮铮吻着那里还问他疼不疼,龚月朝摇头轻颤着身体,是对于那处虽已痊愈但还留着记号的敏感。 秦铮铮想想就心疼,轻轻吻了吻龚月朝的嘴角,多年的牢狱生涯,到底把这个人折磨成什么样子啊,他是不敢去想的。每次去见他,展示给他的大多数都是平常的模样,可如今深入接触了才发现,他是凭借多大的意志力才挺过来的。 这时候二饼悄声进了屋,轻巧一蹦便跳上了床尾,就见它在龚月朝的臂弯那里圈着自己趴了下来,静静地陪着它的这位人类伙伴。 秦铮铮伸手摸了二饼一下,这次二饼却没有抵抗,似是不想打扰龚月朝休息。秦铮铮揉揉二饼的头,小声说:“谢谢你陪着他,以后我们就一起陪他吧。”他也不知道二饼能不能听懂,只是看见猫耳朵微微动了动,他就权当这只猫听懂了吧。 第七十五章 与政府各部门打交道几乎成了龚月朝现在的工作日常,从最开始的河金镇政府,他的交际圈一路扩展、横纵向延伸,直到省里的各个相关的职权部门。 他从当初的与人交往的生疏到目前从中游刃有余,甚至可以说是谈笑风生……他也投入了不少心血。人,是思想最复杂的动物,说出口的每一句话带出来的深意都需要细细去考量揣度。这个过程中虽有时沐城的引荐,可时沐城的帮助却是有限的,更多的还是他自己。 他的处世态度或者说个人魅力,才成了赢得大部分人欣赏和赞誉的根本。 龚月朝深知自己性格上的弱点,小时候那段并不算愉快的经历影响和改变了他的一生。相比于过去,龚月朝还是有了一定的进步,再加上几年的监狱生涯以及强压下的历练,现在他谈不上爽朗,而且与人初见时会让人产生一种因他身上的书卷气带来的拘谨和疏离,但是真的一番相处下来,那些在官场沉浮了多年的大大小小的官员们,却会懂得这人从内心散发出的真诚、大气、毫不虚伪做作的坦诚,真跟以前接触过的圆滑世故的老油条太不一样了。 这不是龚月朝的优势,还会发愁这样的短板给自己带来的各种麻烦,却发现这几个月下来,自己的担心全然不存在了,竟然还交下了几个可以聊些知心话的朋友。 项目审批这种事原本可操作性很强,任何相关文件都只是做了笼统的要求,给人们画了一个大框,所以办手续的过程中,在不违反原则的前提下打政策的擦边球是常事。 很多项目方去政府部门办事,各个都揣了很多心思,有左右逢源的,有为了自身利益的,更是有摆出了很多诱惑希望可以通融一些的……这就是一块极其诱人的大蛋糕,也成了滋生腐败的温床。于是时间久了,这些被项目方养大了胃口的政府工作人员想方设法的刁难成了常事,有的更过分,甚至明目张胆的伸手去要,可以说毫无底线可言。 龚月朝原本就在学校那个相对单纯的地方工作,哪里有这种经历,后来进了监狱,也有过波折,可因为有秦铮铮安排的小狱警给他保驾护航,过得还算是风平浪静。进入沐城集团这几个月的经历给龚月朝很大的成长空间,更让龚月朝明白他需要努力的地方有多少。 好多人见沐城集团找了个软弱可欺的生面孔,最开始还爱答不理的,可龚月朝就有一股坚忍不拔的劲头,能放下尊严去问,去理解,他在这过程中不断碰壁,又不气馁的重新站起来,后来还找来了懂技术懂政策的冯裴,可以说是事半功倍,一往无前了。 至于他们什么时候对他改观的,大概是龚月朝不卑不亢的拒绝了有些人传递给他的索贿信号。 虽然时沐城给了他极大的权限,也说了其中的作用,但龚月朝是想用最小的成本投入将效益最大化的目的没有变,而途径便是堵住这些手握重权,无比贪心的人的胃口。初涉张州官场时,龚月朝是陌生的,是手足无措的,时沐城只说让他放手去做,该付出的不要吝啬,顾铭却从旁边告诫他不要走时沐城的老路,要引以为戒。 时沐城的经历龚月朝最清楚不过,他当年在和王雪绛的对决中落败,其中原因虽有王雪绛那阴损的性格和随江官场和商家沆瀣一气的腐败共同作祟,但时沐城他是把自己的缺点暴露在敌人的掌控之下,才导致他最终输得一败涂地,毫无还手之力。 龚月朝觉得顾明说的对,他不能走时沐城的老路,张州的官场风气看起来虽比随江好些,但人们贪婪的本质是不变的,他们都习惯了用手中的权利去谋求利益,即使再清明的人,也终究逃脱不出金钱的诱惑,最终都会深陷在一个奇怪的漩涡之中无法自拔。龚月朝深谙这点,最开始就表现出一种隐忍的强势,这种隐忍是指他强势并未外露,只是在原则问题上的把握和坚持,对于他们的明示暗示通通无视。谁知他的这个行为竟成了一缕清泉,对这些习惯了项目方对他们讨好卖乖的政府工作人员形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 但龚月朝的“度”又把握的特别好,当他走出那间办公室,便跟换了个人似的,在酒桌上与他们谈笑风生,高谈阔论,大开大合间,宛若换了一个人。 他并不回避去谈他那三年半的监狱生涯,既然很多人对他的经历好奇又惋惜,那他就拿出来说。因为这是了解他的一个渠道,毕竟真是很多人无法去亲身感受的。监狱中的尔虞我诈,管教的贪得无厌,以及那些身陷牢笼中的人们的经历……是谈资,也是他们了解他的渠道。他坦然、大度的谈着这一切,婉转的告诉大家自己不想再进去,告诉他们自己从教师一举成为一个在大集团下面讨生活的小人物有多么的不容易。外面总称他为“龚总”,但是龚月朝说了,这个“总”是时沐城给他的,如果没有时沐城,他就什么都不是。这是借着外人之口跟时沐城表忠心,也是让时沐城知道他做这一切并无私心。 他明白,时沐城虽然信任他,可最终,他也要让时沐城信任的点有理有据。 就这样,他涉足沐城集团三个月,走过了别人三年都走不上的高峰,带回来的成绩也是显著的。沐城集团产业园项目的各项手续申报,原本是快难啃的硬骨头,顾铭做了一半,撂挑子给了他,他从中间接手,正将各个项目逐个击破,在一个月内便拿下了一期工程的项目用地手续,就连北山区林业局和土地局两个部门,经常与他打交道的工作人员都大呼效率高。 这个效率高,所含的深意无非就是想表达这个过程中最难去攻坚的是省林业厅的那个审批处处长黄庸。 黄庸,现任省林业厅审批处处长。他原本是野生动物保护中心主任,在全省成立政务服务中心后,便到政务服务中心任职。他年届五十,一头花白的头发,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眼镜,个头不高,微胖,从面相上看有点像某个经常在电视剧中扮演大叔的明星,是那种温顺和蔼而又很好说话的样子,而实际上懂他的人却对他怨声载道。 其实,早在他进入到审批处之前就已经声名在外,笑面虎一个,表面上与你称兄道弟,实则还会在背后阴你的那种。当他到了新岗位,人们开始对他新的期许,还幻想他能改变风格,可与他打过交道之后,大家才发现他的为人处世原则不仅丝毫没有改变,他的那副嘴脸倒是和以前并无两样,还变本加厉的添了许多新花样来为难人。因为大权在握给了他底气,毕竟在全省范围内,所有林业相关的审批申报项目都得经他手签字。 黄勇处长最出名的一件事发生在他刚上任不久,一个投资上千万的大型矿山企业的审批项目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却因为他突然走马上任,经历了长达半年之久的筹备最终付之东流,没能通过审批。后来投资者打不起消耗战,孤注一掷投入生产,结果没两个月,就赶上全国大规模的环保督查,在这次督查中,巡视组不仅对该企业因在没有用地手续的前提下生产而开具巨额罚单,还牵连了当地职权部门的不少领导,背上了大大小小不一样的处分,甚至有一个直接摘了顶戴下岗回家。而黄庸,则清清白白,还在一次采访中提及此事,声称此类企业就要不能留有余地任其发展,他要坚定的遵守国家各样政策法规。这个企业一时间从巅峰到谷底,过程不过几个月,最后走向了濒临破产的不归路。 其实后来人们陆陆续续听说了不少传闻,其中最笃定的一条是这个矿企的申报手续实际上是合法合规的,而且流程上已经超过了省政府的政务服务网站上公示的办事时限,申报通不过,只是项目方没有满足黄处长的私欲罢了,他从鸡蛋里挑骨头的找了个借口,成了黄处长手下斩获的一个死项目。至于什么私欲,经历此事的人没有细说,敷衍带过罢了。 龚月朝听说此事,便觉得十分棘手,可是当他顺利的跑完了第一笔审批手续,又在土地部门拿到了用地许可证之后,他发现这一切并没有想象中的难,甚至还沾沾自喜的觉得这是给自己开了一个好头。可当他将项目推进到第二个的时候,才遇到了无法想象的阻碍。 一次、两次、三次……省政府服务审批大厅他都不知道去了多少次,每每推开厚重的大门,看见黄庸那厚重的镜片后面投出来对他那审视的目光时,他就觉得自己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感觉真是太奇怪了,就像身上被涂了一层油腻腻的蜡油,抹不开,撕不掉。 龚月朝也说不上自己是不是一个特例,他甚至没跟别人分享过这样的感受,只是每次去找黄庸办事都必须去面对他那张虚伪的面孔,这让他觉得十分难受。 这周去找他,又碰了一头的软钉子,甚至好脾气的冯裴都很气愤于黄庸打得那一手不明所以的太极而大吐苦水:“这人到底想要什么,敞开天窗说亮话就是了,干吗推三阻四的,惹的人心烦。” 龚月朝皱着眉头看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极其烦闷的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点了一根抽了起来。 他没烟瘾,常揣着是因为需要拿出来应酬,如今反倒成了他排遣苦闷的发泄口,看着缕缕青烟顺着窗户飘散出去,也是带走了不少烦恼。 今天,他在酒桌上知了所以然。 经过周六一上午的忙碌,北山区林业局陪他加班的两个工作人员终于把送审卷按照省林业厅反馈的修改意见修改完毕,并且承诺他说周一一上班就去找办公室盖章,直接送去市局拿新的审核意见。 龚月朝见事情顺利,大手一挥,说:“我来安排车,拿到审核意见的话,我就直奔省厅找黄庸处长。”他说这话时,很庆幸自己就在张州,如果换做省内其他城市,来回跑高速都是一笔费用。 龚月朝的爽快是在北山区林业局办事情的项目方里出了名的,丝毫不矫揉造作,也不抱怨,他们加班加点,他从来都把后勤安排得妥妥当当。这会儿已是中午,龚月朝又订了饭店表示感谢。他们相处了这么久,在饭桌上,那个林业局负责用地项目审批的林政股股长田简在喝了些酒之后,也不知道是不是把心里的一块石头放下了,终于道出了黄庸的秘密。 “龚总,你为人坦荡又踏实,称你一声兄弟也算亲近。”田简今年四十多,和时沐城的年纪相仿,他最开始还对龚月朝公事公办,态度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但相处一段时间下来,认识到了龚月朝为人的本质,便兄弟相称了,“那个黄处长,不爱钱也不图财,我们内行人都说他……喜欢走偏门,你懂吧,就喜欢男人……”田简这话很委婉,席间的几个男人都有些不自在了。 龚月朝瞬间联想自己到昨晚和秦铮铮的那码子事儿,还防备的看了一眼田简,想看他是不是有什么介怀的。 田简似乎见多识广,或者完全当个笑话在讲,倒也没带什么偏见,“那个矿企被他逼得走投无路的事情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吗?其实,从根源上来说,是他看中了老板的小儿子,明里暗里意会过多次,人家怎么都不同意,但又没法告他,只能吃哑巴亏。这老家伙,一肚子的花花肠子,人又阴损,很多人吃过他的哑巴亏。” 听这话时,明显冯裴显然也是震惊的,他指指龚月朝,磕磕巴巴的问:“田哥,您的意思是他看上我们龚总了?” 龚月朝用眼刀狠狠地睕了冯裴一下,冯裴识相赶紧闭嘴,继续听田简的推断,谁知田简抿了一口杯中的酒,点点头,说:“我看是。他这招百试不爽,项目方不少来我这儿抱怨的,但这种事,没人真的去点破的,里子面子都过不去。咱们这社会,嫖女人算嫖,嫖男人没法说都,实际上是咱们男人吃亏。还有不少项目方,真的给他找了鸭子,送上他的床。”田简这个时候就连语气都变得神秘起来,压低了声音说:“这人还是个……怎么说呢?就是在下面的,你懂吧?” 林政股那位小办事员在旁边听着直乐,龚月朝只好举起酒杯来掩饰他的尴尬,听田简后面的那段话,再联想黄庸的长相,一口酒差点喷了出来。 龚月朝的酒量见长,可还是敌不过酒精。回去的路上,在车上就醉得睡着了,等他醒了,又是熟悉的天旋地转,好不容易缓过神来,还好自己就在家。 而与以往不同的是,手边除了他的猫二饼,还多了一个人。二饼在他怀里,安稳的打着小呼噜,而秦铮铮则就在他身边,侧过脸就能见到了,他也睡着,呼吸很均匀。 其实他真的被黄庸膈应到了,一想起来都会起一层鸡皮疙瘩。 可此时,却是平静又安稳。 龚月朝抬起手,顺了顺秦铮铮的头发,不等他动几下手,男孩儿悠悠转醒,睁开眼,随手还揉了揉。他的手毫无防备的僵在半空中,与此同时,龚月朝甚至想解释什么,却被秦铮铮的一个亲吻堵住了话头。 第七十六章 偷了一个香吻秦铮铮似乎怕挨揍,赶紧下了床,他问龚月朝:“老师,饿不饿?我买了好多菜,你想吃什么?要不我给你煮碗疙瘩汤吧?再卧个鸡蛋,怎么样?” 年轻人连珠炮似的问了他好多问题,龚月朝那被酒精浸淫的大脑一时间反应不了那么快,用了点儿时间消化了一会儿,才对秦铮铮说:“我现在还不太饿,你饿了的话,就随便做点什么吧,不用管我了,我还想再睡会儿。”龚月朝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刚醒之后的慵懒。他这不过是随便找了个托词,睡了一下午的他这会儿哪还睡得着,只是因为胸口被什么东西堵着,压抑得难受,他需要一个思考的空间。这会儿秦铮铮在他身边,他没法沉下心来想事情,只好婉转的赶人了。 秦铮铮听龚月朝这么说,似乎也不在意,只“哦”了一声,便乖巧的离开了房间,之后随着一阵门响,室内便立刻恢复了安静。 龚月朝一闭上眼,他的脑海中就会立刻浮现出黄庸那张让人觉得恶心的脸。其实最开始他还不觉得,甚至在想,这人看上去还挺好说话的,至少要比他接触过的一些人把心机写在脸上的人面善不少。可最近,随着他在工作中遭遇到的这些阻碍,又从田简哪里知道了这一切发生的机缘,再回想起来就觉得真是太膈应了。他甚至还能脑补出黄庸在男人身下辗转承欢的样子,越发觉得反胃。 可是这只是浮于表面的东西都是次要的,现在他主要面临的问题还是黄庸那关究竟要怎么过。 现在,沐城集团产业园项目还有五、六个项目的手续需要办理,此时时间已近年底,最近这段时间,他每次去那个政务服务中心办事,总会感觉到四处都萦绕着一股子濒临放假的松散感,效率非常之低。他们这些项目方有苦难言,对啊,忙碌了一整年的各行各业,都想着要在这种时候放松一下自己,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到了他这里不行,时间不等人,时沐城虽没明说,可他的意思龚月朝是懂的——他们势必要在年底前搞定目前正在进展中的项目,因为不仅仅有好多手续到了明年就要重新去开具,还有比这更重要的意义。 前段时间,时沐城喜气洋洋的跟他说,沐城集团正准备跟张州的规模最大的建筑公司龚氏集体搞一个意向合作。 作为建筑原材料供应方的沐城集团,目前在行业内是佼佼者。时沐城的目的当然不是简单的自给自足,他把摊子铺得这么大,怎么可能只满足这么一点点的追求,他要他的产业王国日益壮大,要站在顶峰鸟瞰这渺小的世界,他的雄心壮志当然不可能被一个王雪绛打倒,如今他有了自由,更要通过产业园这个项目来实现他的雄伟抱负。 这个与龚月朝同姓的龚氏集团虽然是家族企业,可管理还是先进的,目前是龚家大女儿大权在握,而她那个不事生产的弟弟被全家人宠着惯着,再因为前些年出了一场极其惨烈的车祸,并不显山露水。——这些都是时沐城与他说的,正所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但是他们的目标是有了,可真的到了谈判时却处于一种劣势。 张州的建筑原材料供应并不是沐城集团一家独大,竞争相对而言也是激烈的,如何在竞争对手中脱颖而出,就不仅仅是做口头功夫和纸面功夫那么简单了。他们之前那个项目在拿到合法手续之后已经投入生产,可实际上的生产量还远远达不到龚氏集团的要求。就这样一、两轮谈判下来,对方虽有意向,然而那个颇为强势的女性负责人却又在挑三拣四的说担心生产力不行,企图压低供应价格。因为在明年,龚氏集团就要有几个项目上马,给目前处于疲软的张州房地产市场注入一针强心剂,甚至因此引起了张州市政府的重视。 因此这便成了龚氏集团的期冀,也是沐城集团的期冀,达成此次合作,时沐城不仅仅能够一洗在随江投资失败的前耻,更能带领沐城集团走向新的辉煌。 但是谁能想到,通往辉煌的道路上会出现一个叫做黄庸的桎梏,这不是龚月朝一个人能解决的事情,因为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让他不动声色的给他们好处他能做到,让他周旋在各种权利角逐中他也能做到,但是以色侍人这个……他真的做不到,但他也不能拖后腿。 龚月朝知道,黄庸曾经能那么明目张胆的对那个悲催的矿山企业提出那种匪夷所思的要求,不仅仅是因为他大权在握可以为所欲为,更应该是他身后有个比他还有实力的靠山。 想到如此的关键点,龚月朝决定明天去跟时沐城面谈,对,还要喊上更靠谱谨慎的顾铭,三个人总能商量出一个稳妥的对策,时沐城投入了大量心血的产业园项目和摆在眼前与龚氏集团的合作,都不能因为一个人的阻拦而变得没了意义。想到这里,龚月朝摸出手机,先给顾铭打了个电话,他说了关于黄庸的那些腌臜事儿,并坦白想在这一次送卷之前解决所有问题,以免他又鸡蛋里挑骨头的推三阻四。 改卷宗那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市、区两级的行政部门又不是他开的,他去办事得赔笑脸、说软话,这三番两次的折腾,任是谁都会没耐心。 龚月朝自认能力是有,但人脉是短板,而时沐城和顾铭却坐拥了大量可以去利用的人际关系,龚月朝想要利用起来,因为有些事情只需要捅破那层窗户纸,就能迎刃而解了。 电话那头的顾铭在听完龚月朝的叙述之后沉默了半晌,这是鲜见的,如果换作往常,顾铭都能很快的给出解决方案的,但是这次,他却失了语,估计是超出了自己能承受的范围吧,或许他也是听过类似的传闻,“八卦”对上了。 龚月朝耐心的等着顾铭给他出主意,正这会儿,卧室门开了,秦铮铮的脑袋探了进来,似乎想看他醒了没,与此同时,顺着门缝飘进来一缕饭香,是伴着浓浓的芝麻香油的香气,竟勾得龚月朝腹中一阵饥饿。秦铮铮刚要说话,见龚月朝举着手机,又赶紧闭了嘴,侧着身子顺着门缝钻进了屋子,等他爬上床,那股香气明显更重了些,他人就窝在的自己的身边,小心翼翼的,生怕扰了他。 这会儿,顾铭却在电话中反问他:“那……你的打算呢?” 因为身侧多了个人,这实在不是说话的好时机,于是回答道:“我暂时没什么想法,不如叫上城哥,明天咱们三个坐在一起聊聊。” “嗯,行。”顾铭答。 龚月朝又与他聊了会今天一天的进展,希望顾铭知会时沐城一声。时沐城只把握大方向,有些细节真的不如告诉顾铭处理的还快些,既然顾铭知道了,他就没必要再给时沐城打电话了。顾铭口中应着,转而却提到了秦铮铮,“据说秦铮铮来了?” “嗯。”龚月朝低头瞅了一眼抱着自己胳膊的“肩部挂件”,这家伙听见电话那头点到了自己的名字,耳朵竖起来了,认真的听着。 “在你家?” 顾铭这话问出口,龚月朝在心里骂了八百遍冯裴这个叛徒,却又“嗯”了一声。 顾铭发出来一声意味深长的“哦”来回应他,估计是想尽地主之谊,便提出:“那晚上一起吃个饭吧。” 龚月朝说:“我中午喝了一顿酒,这会儿还没起,秦铮铮他好像做了饭。” 对家常菜很感兴趣的顾铭问:“做了什么?” 因为秦铮铮听着,龚月朝就又看秦铮铮,秦铮铮小声说:“疙瘩汤。”龚月朝重复给顾铭听。 谁想到顾铭的情绪明显有些激动,“啊呀,给我留点儿,半小时之后到。”说完就好像怕他拒绝似的赶紧挂了电话。 秦铮铮一脸诧异,他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因为顾铭给他的印象始终是沉稳可靠的长辈形象,自己做得那一锅疙瘩汤哪里可以吸引到这位大佬的? 这时候,龚月朝起了身,一边脱自己身上的衣服,一边解答秦铮铮的疑惑:“顾铭喜欢家常菜,你要不觉得麻烦的话,再给他炒个菜吧,我去洗澡。” 有人欣赏便是一种动力,秦铮铮揽过龚月朝的脖子又亲了亲,都不等龚月朝说话,撒欢似的跑出去做饭了。 龚月朝拿了换洗衣服往卫生间走,还不等进去,便听见这孩子一边洗菜一边大声唱着那首梁静茹的《勇气》——“爱真的需要勇气,来面对流言蜚语,只要你一个眼神肯定,我的爱就有意义……” 秦铮铮的歌声说不上有多好听,甚至还有些因为兴奋带来的走调,可这句歌词结束,龚月朝的心脏却像是被什么触动了一样,顿时涌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来。 《勇气》,这首他高中时就听过的老歌……真的还挺好听的。 第七十七章 饭菜热腾腾的摆上了桌,同时也迎来了家里的客人。 放在桌子最中间的是一白瓷碗的疙瘩汤,疙瘩汤出锅有一段时间了,看起来明显有些糊了,上面窝着的两颗半熟糖心蛋也被这余温彻底闷熟,周围还有一些白菜丝,味道还是很香,只是被周围其他的菜的气味掩盖住了,分辨不出。 菜还是很丰盛的,有彩椒肉丝,有蒜泥茄子,还有红烧带鱼和榄菜豆角。电压力锅里还炖着番茄牛腩,倒计时显示还有十分钟。在这不过一个小时的时间,秦铮铮手忙脚乱的准备出了这些菜,红红绿绿的摆了一桌子。 秦铮铮和龚月朝站在门口一同迎接顾铭的时候,他的身上还带着一股饭菜香。这味道,让龚月朝顿时觉得有些饿了,与此同时还让他产生了一种无法言喻的温暖,毕竟,他的这个住所,已经好久没有那种他所喜欢的烟火气了。 顾铭,甚至包括时沐城在内,他们两个人在龚月朝这里都从来不把自己当外人,进屋脱了大衣,换上拖鞋,先是抱怨了一通雪后的张州变得更冷了,又说自己在路上堵了一会儿,饿得不行。可当他真的坐下来,却又不着急吃饭,好好蹂躏了一顿二饼,解了压,才终于在二饼的惨叫声中将它放开。 二饼这只猫,也就跟秦铮铮那儿作威作福,当它遇见了顾铭或者时沐城,就怂的连叫都不敢叫,直到失去耐心发了脾气,试探性的上爪子打人的时候才能逃出生天。 秦铮铮在一旁暗暗的嫉妒顾铭在二饼这里的待遇,当他想浑水摸“猫”的时候,二饼就又跟他厉害起来。秦铮铮在想,二饼这家伙大概跟自己八字不合,对谁都和善的它,却总是在针对他。 这会儿,压力锅的蜂鸣声响起,证明他焖得番茄牛腩也好了,他放弃和二饼对峙,去厨房盛了一碗端了出来。 顾铭还真如自己说的一般饿,此刻已经按捺不住自己,露胳膊卷袖子的上了桌,都不跟他们客气的,一边大快朵颐还一边夸秦铮铮的手艺好。 秦铮铮被他夸得不好意思起来,只好闷头吃饭,时不时的偷看龚月朝一眼,却不敢表现得那么明显,生怕被顾铭发现什么端倪,殊不知别人都已经意会。 顾铭在吃完一碗疙瘩汤之后,终于放下了筷子,揉着肚子打了个饱嗝,他指着秦铮铮对龚月朝说:“你可捡到了宝,比你做饭好吃多了。” 秦铮铮惊了,他哪敢奢望这种过于捧杀的夸赞,转过头小心翼翼地看向龚月朝,他却丝毫看不见龚月朝的脸上有什么异样和不悦,他怀疑自己在龚月朝心里到底是不是所谓的“宝”,因为他总是没自信,初心和立场不过是想贴近龚月朝,在了解中,逐步温暖那颗冰冷的心。 龚月朝则很自然的笑着回应道:“他做饭确实好吃,当年他还在念书的时候,做得炒饭就比我做得好了,我对做饭这件事还真没什么天赋。” 龚月朝没来由的回忆起了过去,这是对秦铮铮厨艺的一种认可。这话却让秦铮铮的心头一暖,竟没想到,龚月朝是记得过去的事情的,还记得自己在他家做炒饭,一时间他想笑又想哭。因为被喜欢的人这么惦念着,可真好。 因为是顾铭牵的线,便随口问了秦铮铮关于租房的事情以及以后工作上的安排,秦铮铮如实答了。顾铭却感叹着说:“不错不错,是个好的开端,我们一直也在说,年轻人就应该在大城市多闯闯,见见世面。” “嗯。”秦铮铮应着,又去看龚月朝,他自己都说不清,自己那掩饰不住的目光今晚是第几次瞥向他了,“主要是张州有龚老师在。”他这后面的话实在是赤~裸,眼见着龚月朝的耳朵尖红了红。 “哈哈哈……”顾铭笑了起来,并不点破龚月朝的尴尬,只对他说:“哎,年轻可真好,你看他朝气蓬勃的样子,我们这些老家伙是早晚要被拍死在沙滩上的。” 顾铭的话音刚落,龚月朝便看向秦铮铮,秦铮铮刚好也在看他。 龚月朝想起自己如秦铮铮的那个年纪,也是不如他有朝气的,仇恨与苦闷究竟纠缠了他多少年自己都数不清,他甚至嫉妒秦铮铮的年轻朝气。秦铮铮总说是自己当年带给他的温暖,可他的温暖却被年少的不幸剥夺走了。陈煜生给他很多关心与帮助,也许这就是他唯一能够汲取安全感的方式了。年轻人与他纠缠多年不愿放手,自己浑浑噩噩的与他发生了关系……当秦铮铮搂着他的胳膊的时候,他似乎也在饮鸩止渴一般的享受缺失的温暖吧。 吃饱喝足,龚月朝给顾铭泡了茶,自己则只倒了杯开水,顾铭吃得开心,便心情大悦,拍胸脯打包票跟秦铮铮说自己在市局认识不少关系,等将来可以给秦铮铮引荐一下,以后怎么说也是一种照顾。 顾铭特别懂这些,龚月朝是自愧不如的,秦铮铮对顾铭说了些感激的话,从他那张年轻的脸庞上,龚月朝能看得出他的真诚与感恩。 孩子本质还是好的,懂礼貌,有分寸,不会觉得任何帮助都是理所当然。 顾铭喝了几杯茶,便起身告辞,龚月朝披上了棉袄说要下楼送他,实则是想与顾铭说些私密的话。电梯里,顾铭问龚月朝:“你怎么想?” 问题指向秦铮铮,龚月朝却失了语。他其实没什么想法,顺其自然吧,这样是不是显得有些渣?他这样回答顾铭。 顾铭只是笑,不答话了。不过顾铭的这个笑看起来还真是别有深意,龚月朝顿时别扭起来,低头望着自己的鞋尖沉默。 下楼之后,突然起了一阵北风,龚月朝赶紧裹紧了身上的棉衣,上了顾铭开来的车。 车里也是冷,虽然开了空调和加温座椅,但还是把单薄的龚月朝冻了个通透。顾铭二话不说,递了一根烟给他,龚月朝没客气,接过来叼在嘴里,顾铭便马上掏出打火机把那根烟给点燃了。打火机的火苗给他的脸送来一点温暖,热热的,他吸了一口,烟雾顿时散在了车里。 顾铭眼望前方凉亭顶上的残雪,说:“因为秦铮铮在你家,我不太方便说这事儿,我觉得秦铮铮还没到分享这些秘密的程度,再说知道多了,对他也不好,年轻人冲动,可别坏了你的事儿。”他的话中带着一丝促狭,顺便戏弄了龚月朝和秦铮铮的关系。 龚月朝苦笑,没应答。 顾铭继续说:“在挂了电话你的电话之后,我就把这件事情跟城哥说了,他还说:‘没想到我们的小老师还是个万人迷。’” “他可真是……” “他话是这么说了,怎么可能让你去以身犯险,人的心啊,是个无底洞,不光是这事儿,其他也是的,满足了他们一次,接下来就会有更过分的要求。他琢磨着该怎么解决,这会儿出去给跟人家吃饭了,还说让我去,我说来你家,他没说什么,就放我出来了。估计明天就会有一定,你耐心等我的消息吧。” “是谁?”龚月朝擎着烟,烟头的火光在黑暗的环境中亮闪闪的。他信以时沐城的能力很容易找到这么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省林业厅的,姓白,他前段时间刚从灵泉做扶贫工作回来,职务就升上去了。城哥跟他交集不深,但是咱们做项目的三方公司的那个经理是他大学同学,所以我们就想通过这条线拉一下关系。这人在职务上跟黄庸也就是个平级,不过他父亲以前是随江市的市长,现在虽然退二线了,可他的强势和在随江做出来的成绩特别受到省里领导赏识,现在应该还能说得上话,城哥的意思是想通过他的这层关系跟黄庸施压。” 顾铭的话原本是开导,可在龚月朝这儿,却是给他敲了一记闷棍,要说这三方设计公司还是他接触得最多,他却没有意识到这里面有这层关系可以利用。龚月朝为自己的疏忽而感到羞愧,顾铭却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慢慢来,你也不用想太多,这种事情他更拿手,我和城哥都知道与龚氏的合作项目给了你很大的压力,黄庸处长那个关系你打不通并不是你的责任,我们一起努力,总会把事情办成的。” 这一席安慰的话,虽然起了一定的安抚作用,可龚月朝的内心还是不能平静。 直到目送顾铭的车离开他的视线,自己上楼回了家,他的脑海里依然回荡着顾铭临走前的话:“我们不能让你深陷困难置之不理,事业是大家的,别有负担。”可偏偏越是这样,他越觉得不安,这会让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做什么值得称道的事情,反而还令事情陷入到窘境之中。 龚月朝明显情绪不高,躲在阳台闷着连抽了两根烟,就要点第三根的时候,秦铮铮走上前把他手里的打火机夺了过来。 “老师,别抽了,你烟瘾这么重了吗?”秦铮铮的语气有些僵,因为他甚至没怎么见过龚月朝在他的面前抽烟。 龚月朝转头对秦铮铮横眉冷对,秦铮铮原本还觉得自己有理,可看见他目光中的哀怨,语气顿时软了,伸手把打火机还给了他,问:“老师,你是不是不开心?” 龚月朝愣了愣,玻璃窗反射出的自己的确一脸凝重,他到底还是把负面情绪加到了其他人的身上,可即使这样,他还是违心的摇了摇头,只说:“没有。”顺手把打火机放回了自己口袋里。 却在这会儿,二饼那个爱凑热闹的家伙也迈着优雅的猫步走了过来,在他脚边直打转,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活像个小火车,希望龚月朝抱抱它。龚月朝如了它的愿,将这胖猫抱了起来,可还不等放稳,二饼一爪子就拍在了试图摸它的秦铮铮的手背上了,恶狠狠的朝他喵喵直叫宣誓铲屎官的主权。 龚月朝见他俩斗气,哪还顾得上郁闷,把脸埋在了二饼厚实的皮毛里,深深吸了一口气,暗暗笑了,倍感解压。 这时秦铮铮却吃了醋,又来抱龚月朝。 龚月朝从二饼身上抬起头,却见玻璃窗上映着两人一猫的影子,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显得无比的温暖。 第七十八章 推开那扇厚重的实木门走进来的男人,年纪看起来与龚月朝相仿,长相十分俊朗帅气,他穿着一件深蓝色暗纹长外套,笔挺的身材恰到好处的撑起了这件挺括的大衣,一眼看去就非常的有风度和气质,是放在人群中都会让人一眼注意到的那种。除此之外,他的身上还带着一种强压于人的气势和疏离感,让人情不自禁的去探寻。 就在龚月朝发着愣的时候,时沐城和顾铭便迎了上去,热切地与他握手,随后将人介绍给了龚月朝,龚月朝起了身,上前走了几步,有礼有节。 时沐城说:“月朝,来,这位呢就是省林业厅办公室白贺炜白主任;白主任,这是我们沐城集团的龚月朝龚总,我之前跟你提过的。”时沐城早已经不在公开场合称呼龚月朝为“小老师”了,虽然私底下还是爱这么叫他,完全把他当自己兄弟在宠。 龚月朝不再胡思乱想,主动伸出手,笑着与对方打起了招呼,说:“白主任,你好,我是龚月朝,这次我们的用地项目能成功审批,还是多亏了你。” 白贺炜立刻鞠起了看起来很是温和的笑意,一扫走进这件包间时伴随的冷峻,谦虚道:“哪里的话,举手之劳罢了。”随后便握住了他那只冰冷的手,两个人的两只手交握的一瞬间,白贺炜手心的温度便传递给了他,与那笑顿时融为了一体。 龚月朝一时间有些错愕,这是预想的与现实不一样而产生的情绪。他自问这段时间经常与各个部门的大大小小的官员打交道,可他从未在任何人身上发现与这人同样的感觉,又或者说,他的同龄人中鲜少有这人的同类。但非要说联系,他的脑海里只会出现一个人,那就是张明峰——这人几乎与张明峰的成长轨迹相同:“官二代”,年纪轻轻便身居要职,自带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 想当初,张明峰就扬着他那张写着满满孤傲的脸,用手点着他的额头,用那种嘲讽的语气对他说:“龚月朝,你个**养的**。”这话说完,还要扬手扇他两个嘴巴,再然后,便是那些人的轮番羞辱……想起这些,龚月朝的手越发的凉了。 龚月朝不知道其他人如何,但他始终觉得,这个人男人的身上也有这大概是伴随着某些官宦子弟一生的东西,因为从他一进门的时候,龚月朝就感受到了,他对于此太过敏感了。 可是,就在他们掌心交握的一瞬间,龚月朝却觉得自己狭隘了。因为不管对方抱有什么心思,他到底还是帮了沐城集团一个大忙,而且这种刻板的初印象却被握手时的这样一个笑容化解了,就听对方接下去又说:“早就听闻了龚总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跟想象的一样儒雅,你以前是当老师的吗?哎,我多羡慕你,可我实在是身不由己。” 想象?羡慕?龚月朝都不知道自己在对方的想象中是什么样子,更想不通身居高位的他为什么会羡慕自己,只好讪笑着客套道:“白主任也是人中龙凤。” 白贺炜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些,似乎也无意解释话中深意,主动抽回了手,随手摘掉脖子上的围脖,然后脱掉身上的大衣,一起挂在身后的衣架上,又与时沐城谦让了一番,才坐到主位上。 这里又是他们常来的位于南滨江大桥附近的那家很有格调的中式餐厅,想必是声名在外的,白贺炜似乎也常来,对周遭环境所表现出来的样子并不陌生,还说:“这家店我也来过几次,马老板的手艺不错的。” 时沐城笑着认同,“对,最主要是老马的嘴巴严。” 嘴巴严,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优点,除了厨艺好,这个有点如今竟然成为一家饭店成功的根本。 顾铭之前与白贺炜见过一次面,几个人说了会儿话就显得更熟络了,因为菜还没上,他们有默契的谁都不把话题往正题上引,只聊些日常的,诸如工作之类的。 白贺炜颇有兴趣的提起自己在灵泉那边做的扶贫项目,他说自己帮当地老百姓发展完善了一个果树合作社成为综合农业产业基地,整个基地有上千亩的面积,种了不少品种的水果,还发展了林下经济,中药、养殖等,当地老百姓都有了不错的收入。他笑言自己大学时学了几年农林,也没想着从政,原本是想继续念书,实在是有些无奈,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用上了。他说那山上不仅风景好,空气清新,刚渐入佳境的农家乐及乡村旅游都很成功。 时沐城顿时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来,白贺炜还客气着盛情邀请他们在来年春天和秋天的时候过去参观,赏花和采摘,都是很不错的选择。他随口又说:“知道要跟时总吃饭,我特地让我朋友周末从灵泉过来的时候带了几箱合作社产的水果过来,等会儿吃完饭别急着走哈。” 时沐城一听说这个,更加喜笑颜开,甚至连眼角都堆满了笑意,说:“贺炜,你太客气了,咱们这关系,不需要。”他表面客套,实则真的是为结交到这么一个有权有势的朋友而感到由衷的开心。 商人重利,一切可以利用的关系都是可以傍身武器。尤其是时沐城,他的朋友遍布张州的三教九流,甚至随便走到哪里都能找到与他称兄道弟的关系,这是人际短板的龚月朝所羡慕不来的。 就拿他和白贺炜的交往来说,单就能说服一个身份敏感的人来赴这样一场答谢宴,这都已经算是给足了时沐城面子的,姑且不谈时沐城在这段关系中投入多少,但白贺炜也有一定的回馈,他盛情的邀约和简单几箱水果,礼物看似微薄,可在关键时刻对方还能想着他们,就算是一种成功和重视。 尽管是到了后来龚月朝才知道白贺炜所表现出来的这种热情亦是有求于他们,他所提到的扶贫项目需要资金投入,而时沐城就是个不错的财主。但这大概算是从相互利用开始的交好,慢慢发展称为一个良好关系的合作伙伴,这中间虽用利益去堆砌,到头来还是要靠真心来维系。 白贺炜这个人很有分寸,他只是在最开始表现得很委婉,并不直切正题伸手要钱,而是循序渐进,想必他也听说过时沐城之前在随江投资失败还蹲了监狱的事情,他那种克制和分寸,都给人一种很好的感官,当然也能看得出来他是有心做出成绩的干部,而并非得过且过的混日子,更不是大张旗鼓的收钱办事。越是到后面慢慢交往下去,龚月朝就越对他改观。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并非一餐饭和三言两语的交流能够体会的。 几个人聊天的过程中,茶水都喝了几道,一向不喝茶的龚月朝,面前摆了一杯果汁糊弄事儿,但还是很及时的添水倒茶。白贺炜是客人,时沐城和顾铭都比他职位高、年纪大,这种添茶倒水的事情自然是他来做,这段时间也是轻车熟路了。 他刚想拎着水壶出去让老板娘给加些水,却见人敲门进来上菜,没几分钟的功夫,酒菜都摆齐了,他们关于灵泉的这个话题也就势告一段落了。 龚月朝又给起身给人倒酒,先便是白贺炜面前的白瓷杯,只听他很有礼貌的轻声道谢,伸手要过了酒壶,目光交互之时,龚月朝在他眼中看见了一种张明峰没有的东西,那竟是真诚,一种诚然愿意与他们交好的架势。 这时候,时沐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月朝,坐下吧,你就别忙活了,我们自己来就行。”示意他把一个个的酒壶放在转桌上,这么分发下了下去。 龚月朝原本还想着借着倒酒的功夫少喝些,时沐城却直接斩断了他的念想,没办法,他硬着头皮拎了个酒壶放在自己面前,也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老板精酿的糯米酒,这次特地要得是度数高的,时沐城俨然一副不醉不归的架势。龚月朝不知道白贺炜酒量如何,自己却也在心中暗暗做好了变成一滩烂泥的心理建设。 话题很快便拐到了上周沐城集团成功拿到的用地许可证的这件事上了,今天一起出来吃饭就是想表达内心中的感激,他发自肺腑的对白贺炜说:“这次多亏了贺炜出头说了句话,解决了摆在我们面前最棘手的大事啊,上次也跟你说过吧,这也是促成沐城集团和龚氏集团合作的基础,这个项目的审批就是契机啊。来来来,我先干为敬。”他举起酒杯仰头干掉,龚月朝和顾铭也跟着响应。 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了下去,刺激着龚月朝的每条神经,他的脸和脖子马上就红了一大片,刚刚因不自在泛起的冷意却不在了,手脚变暖了一些。 白贺炜笑着说:“时总您这说哪的话,举手之劳罢了。黄处长呢,这个人与我关系还行,估计也是忌惮我,不敢惹我,卖我一个面子而已。其实这次也算是凑了巧,实不相瞒,他和我都是灵泉出来的干部,他父母呢不愿意来张州养老,更向往乡村生活,老两口就在我扶贫帮扶的乡镇找了间村屋住下了,我呢这前前后后帮了他不少忙,这次能顺利同意,想必也算一种机缘吧,他无非是想还个人情给我。”他豪迈地干了自己杯子中的酒,因为酒精的刺激,皱了下眉头,又说:“说起来,年后你们还是有几个项目要上马,我能起的作用仅限于此了,要真想事情顺利,不如我从中给你们牵线搭桥,彻底摆平黄处长才是长久之计。” 龚月朝没想到,这白贺炜主任看上去面冷,却不是惜字如金的人,谈吐优雅,很有礼貌,事情原原本本的说出来,表现得很有分寸。 这话当然让时沐城开心不已,举杯又要敬酒,谁知白贺炜的目光却落在了龚月朝的身上,别有深意的说:“说起来,你们也都听说了黄处长的那些别致的小爱好吧,这我们一个单位的人都是了解的,想必龚总也知道了,才讳莫如深。” 第七十九章 白贺炜的话就像一记重磅炸弹轰下,整个包间一时间沉默了。 这是甚至连时沐城都在极力掩饰的东西,他几次三番的与白贺炜沟通联系办手续的事情,但都忍住没说。他做事大大咧咧,但细致的东西还是能想到的,这事关沐城集团的颜面,也会影响龚月朝的口碑。时沐城深谙此道,放荡博爱,但并不代表世人都能理解,传出去没人会好过。 这种困境却被与他们没什么关系的白贺炜一语中的,在场的人皆是一惊,不约而同的地看向白贺炜,却见他神色如常的夹了两口菜放进嘴里,咽下去还要夸赞两句老板的好手艺,并不觉得自己的话有哪里不对。 这下就换做他们三人面面相觑了,可也能理解,同在一个单位的人,有那么一点小爱好想必也不是秘密。他们只是在想,白贺炜帮他们办事的代价会不会也是用龚月朝去作什么交换,或者说他就是站在黄庸那边的,黄庸用一次顺利的审批换取自己想得到的东西,而白贺炜就是出面牵线搭桥的。想及此,他们不约而同的便都警惕起来,怎么都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很正派的男人竟有如此这般龌龊的心思。 龚月朝虽然已经不当老师了,可骨子里还是有一个文人的气节,这种不遂己愿的肮脏勾当他是万万不会应允的,他挺直了腰杆,想要与这白主任对峙一番。话都已经组织好到了嘴边,却被坐在他旁边的时沐城及时发现了端倪,在桌下踢了他一脚之后,轻轻摇头阻止了他想要吐出来的话,并用眼神示意他好好听白贺炜接下来要说什么,毕竟席间,只有白贺炜最了解黄庸的需求。 可龚月朝还哪有这份心思,他始终觉得这件事本身已经足够恶心,更匪夷所思的是这个人竟然还要添油加醋拿他去献祭。 他原本就对这种世家子弟“官二代”没有多少好感,这会儿第一波酒意退了,捏着酒杯的手却变得更冷了,心里甚至涌起了一股恨意。别人帮着办成了一件,后续的话还要用自己的身体去换,那他宁可离开沐城集团。 对方的目光却在此时落在他身上,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看完了,才收回目光,把擎着的筷子放在桌子上,面上露出一抹淡笑,一扫刚刚的深邃,却如清风拂面一般柔和,转头对时沐城说:“龚总看起来好像有些拘谨了。” 时沐城当然知道龚月朝的心思,也看了他一眼,问道:“月朝,你是不是不舒服?” 时沐城明显是在替他化解尴尬,龚月朝赶紧否认,“哦?没有,大概是酒喝得太急了。”说着话,他举着自己面前装果汁的杯子,故意仰着头,把那杯饮料一饮而尽。酸甜的橙汁刚好顺着喉咙滑到肠胃,缓解了那略微的醉意,同时也给了他一种勇气,放下杯子时,面色已经恢复了正常,补充道:“而且刚刚觉得有点儿冷。” 他的确是太不自然了,涉及到自己的时候总是做不到冷静,可能是性格使然,又或者说自己的阅历太浅。 这件事要换到没什么节操的时沐城的头上,可能都不会嫌弃对方是个老菜皮,巴不得拎着裤子亲自上了,反正他也不挑,什么样的都行。但是龚月朝做不到这个,他道德的底线不允许,在没有产生感情的前提下,跟秦铮铮上个床都会觉得后悔。 白贺炜自是精明的,明知龚月朝随口乱说话,也不当众拆穿他,随手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举起杯子,对龚月朝说:“龚总,以后可能会常合作,咱们先碰一杯,我再给你拿主意。” 这动作俨然是逼着龚月朝喝酒,龚月朝在酒桌上怎么也奋斗了几个月,现在完全不会畏惧酒官司,给自己满了一杯,嘴上道:“那我洗耳恭听。”他目光炯炯,丝毫不去回避,他做事情算不上斩钉截铁的果断,却也有自己的担当,就这样在时沐城和顾铭的注视下碰了上去,一口闷了这杯子里的酒。 恍惚着,白贺炜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我与黄庸共事也有几年时间了,他这个人,一不爱财,二不爱赌,三不爱古董,平时上班穿得也不时髦,就一特普通的公务员形象。没到审批处还知道收敛,毕竟不是手握大权的部门,别人都没必要腐化他,他呢就平时装装样子,卖卖嘴巴上的功夫,刻意为难一下人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后来职位上做了调整,就开始变本加厉了,但也因为他拿不出手的嗜好,不敢为人所知,所以还是见人下菜碟的。但他为什么又会有恃无恐呢?一是他背后有人给他做靠山,可偏偏他的靠山是省里宣传口的领导,非常爱惜自己的羽毛,他只敢暗戳戳的私下里搞,不能明目张胆的;二也是当事人有苦难言,就算被拿这种事要挟了,也因为爱面子无法说出口,以后还怎么在这圈里混,对吧,毕竟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他说完,还环视一圈,最后把目光再一次落在了龚月朝身上。 龚月朝听得云里雾里,却发现这里面似乎隐藏着什么可以突破的点,无奈白贺炜却又掖着藏着不肯直说,憋得难受。 就见白贺炜站起身来,他颀长的身材刚好在这餐桌上笼罩了一道阴影,给人一种压迫感,他从身后衣架的大衣口袋里掏出个银色的U盘,上面用红线拴着一个木雕的钱袋子,做工颇为精致。 白贺炜坐下来,把这U盘摊在手里,展示给他们看,说:“你们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知道这么多,说来也巧,黄庸这个人吧,他的爱好奇特不说,还喜欢在办事儿的时候录视频。我现在的办公室刚好是他以前用过的,估计这就是他在搬办公室的时候落下的,我当时也因为好奇,又不确定是谁的,就打开看了看,结果还真挺让我吃惊的。”白贺炜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窥探了别人隐私的尴尬,“不知道他自己是不是忘记这件事了,或者自己也觉得抹不开面子,并没有找我来要。” 龚月朝瞬间懂了,因为他在白贺炜的眼中窥探到了一种企图,因为刚才他就已经隐隐的感觉到了,此时就要夺口而出了,却见白贺炜将那U盘放在了转桌上,推着转到了龚月朝的面前,“只此一份,送给龚总做个见面礼。” 到底还是自己想多了吗?龚月朝疑惑地看向他,而对方只是自在的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嘴角含着一抹无法察觉的笑意将那杯酒一饮而尽,随着他放下杯子,龚月朝到底还是没有隐藏住自己心中的疑惑,直白地问道:“那你想要什么作为交换?” 利益永远都是商人与官员交换的筹码,这是他这几个月跟人打交道体会最深的一点,没有任何人会只单纯因为一桌还不错的饭菜与人深交的。就像他与时沐城之间的信任,还不是用他的一条命换来的。 此时白贺炜刚举起筷子正要去夹他面前的烤得金黄酥脆的羊小排,听见龚月朝的话之后,手上的动作便顿了顿,他迎上了龚月朝的目光,笑道:“龚总想多了,我的一点小心意,收下吧。”他扬头示意龚月朝,却对龚月朝的问题避而不答。 金属的U盘泛着一股冷意,那枚精致雕刻的桃木钱袋子却因为时常被人触碰变得特别油润,龚月朝的手在触碰到这个东西的时候,甚至想到面前的这个人在私下里盘了多少次这个桃木钱袋子,估计暗中谋划了很久该如何才能使它利益最大化。龚月朝读不懂他的用意,便去求助于时沐城,时沐城也示意他收下,他这才把东西揣在了口袋里。 有了这个东西,即使黄庸对他提出什么匪夷所思的要求,他都能以不变应万变了,虽有些欠人情的介怀,却似乎能够安心下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桌四人已然相谈甚欢,龚月朝心下有事,话是不多,却在认真听着,时沐城这个外表粗狂的老板又在陌生人面前第几百次的提起了龚月朝在牢里救了他一命的事情,白贺炜一阵赞叹过后,目光又停留在龚月朝身上,俨然是不信略显瘦弱的龚月朝竟然能这么大的能量。 龚月朝讪笑着,举杯敬酒,白贺炜干杯饮下那杯酒之前,对他说:“龚总,今天真是对你刮目相看,真没想到你文质彬彬的外表下面却蕴藏着这么大的能量。” “哪里的话,白主任谬赞了。”龚月朝不自在的谦虚着。 白贺炜大笑之后,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到底直到散席,白贺炜也没说出他的目的。 此时天色已晚,周围只有南滨江大桥上闪着的点点霓虹洒落在静谧的南滨江上,一阵北风吹过,这院子里的树枝在哗哗作响,老板夫妻二人客气地将他们四人送出门,还赠与每人一份小礼物,用精致的红纸袋装着。 餐厅似乎已经没有其他客人,门口只停了三辆车,见他们出来,几乎同时从车上下来三个年轻人。 最远处的是冯裴,是龚月朝叫过来接时沐城和顾铭的,他们两人喝了酒,没办法开车;来接龚月朝的是秦铮铮,开着他那辆在这里最显寒酸的日系车,很没气势的样子;另外一个应该就是来接白贺炜的,看起来很老实,端端正正的,倒是跟秦铮铮的气质有几分相似。 白贺炜大步走过去,与那年轻人说了几句话,年轻人对他点头笑着,拉开了后备箱。白贺炜招呼他们过去,互相介绍起来:“这是我朋友,叫郑亦,灵泉的乡镇干部;这几位分别是时总,顾总和龚总。” 年轻人很有礼貌的一一握手问好,之后便动手把他后备箱里装着的几箱水果转移到他们车上,时沐城叫来了冯裴和秦铮铮帮忙,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安排妥当。 白贺炜与他们挥手道别,坐上了郑亦开来的车,扬长而去。 几人目送他车驶离视线,龚月朝这才把自己口袋里的U盘拿出来,时沐城只看了一眼,便说:“你收好吧,白主任的心意。” 龚月朝点点头,又放回口袋里,正准备喊上秦铮铮走,时沐城却在这会儿批评起了秦铮铮的车:“你这车太掉价,小老师,你给人家换一辆。” 秦铮铮哪敢让龚月朝花钱给自己换车,连忙挥手想要拒绝,龚月朝一把按了下去,呛了时沐城一声:“你未免也管太多了吧。” 时沐城哪里会在乎这点抱怨和责备,拍着自己的肚子哈哈大笑,扯着顾铭坐上了冯裴的车。 龚月朝和秦铮铮又把那二位送走才离开。 驾驶位上的秦铮铮似乎憋了一肚子的话想问他,可最终也没问出来。龚月朝的手插在大衣兜里不停的摆弄那个木质的钱袋子,这会儿功夫手机响了,他掏出来,是一串不是很熟悉的号码,他却知道来自于谁,大概是猜测,又或者是直觉。 “你好。”龚月朝举起手机问了声好。 果不其然,电话那头便是白贺炜的声音。“龚总,我是白贺炜。 “哦哦,白主任,有事吗?” “席上不好说,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龚月朝心下一凉,到底自己的预感要成真了吗?几乎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问道:“什么事?” 第八十章 电话那头的白贺炜似乎听出了龚月朝话中的防备和谨慎,便笑着缓解了他的顾虑:“哈……龚总……我觉得咱们两个年纪差不多,就叫你一声月朝吧,免得龚总龚总的,喊着生分,你也直接喊我贺炜就行。”他却不提是什么事儿,用寥寥几句化解了两个人之间的尴尬。 白贺炜张扬而又恣意,相比之下,龚月朝就觉得自己今晚一直处在一种紧张的状态当中,就连接电话都没有放松,对方却并不介意。越是这样,龚月朝就越被他衬得不够大度和洒脱了,此时隔着电话,又处在不同空间,龚月朝完全能够想象出他那副嘴角含着戏谑玩味的笑容看着他的样子,正因如此,他已经不能小性的计较过多,也笑着答应了对方,说:“好。” 白贺炜依旧言语轻松,就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你放心,我要拜托你的事绝对不会为难你,我这边只是想借着你的手而已,当然了,这是我的私事,成功之后,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龚月朝在想,这白贺炜有什么事情求他,还得瞒着时沐城和顾铭,在席间不说,反而要在散了之后,特地给他打这个电话。他很不解,又或者说白贺炜实际上是和时沐城达成了某种默契,他只是一个工具?龚月朝不能问,毕竟时沐城对于白贺炜给他的那个藏满了秘密的U盘并不在乎、全凭他来处置的样子。 “你有话就直说吧,我尽全力帮你就是了。”龚月朝先抛出一个承诺,给对方安心。 这时,白贺炜却不直说了,随口问了他一句:“那过来接你的小伙子可靠吗?” 龚月朝看向秦铮铮,这车里只有他们两个,除了汽车本身发出的声音倒也没别的了,他们的对话中,对方说了什么秦铮铮应该都能听见的,想必是白贺炜是考虑到了这点。 但对于他和秦铮铮目前的关系来说,倒不是说不信任,只是还缺点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里面,应该以不想让秦铮铮参与太多来当做借口来劝慰自己。但话已至此,再去跟外人说秦铮铮不可靠,作为旁听者的秦铮铮肯定会多心,想及此,龚月朝说:“你说吧。” 他话音一落,眼见着秦铮铮的嘴角扯出来一抹笑意,但又不太明显,就是肉眼可见的愉悦,如果不是在开车,可能他整个人都会即刻扑到他怀里,以示忠诚。 白贺炜“嗯”了一声,继续说:“我给你的那个U盘是一份很重要的东西,我希望你尽量在有需要必须用的时候才用……也就是说,不是被逼到走投无路,别拿出来。” “怎么说?”给了他,又让他不要用,这是什么逻辑? “既然有事求你,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实际上,我跟黄庸正处于某种竞争关系,原本这U盘就是我击败他的一个筹码,但是我一直都没找到合适的人选来帮我,毕竟我的身份敏感不好亲自动手。这件事情目前还在运作阶段,还没有个一定,我呢?就希望你能在到了紧要关头上帮我这个忙,可能你会吃点儿亏,但事成之后所产生的反馈肯定要比现在好。”白贺炜很直白的讲出了他的需求,还是隐瞒了相关的事实,他似乎担心龚月朝介怀自己不说的部分,又补充道:“你放心,让你帮我做的也绝对不是违法的。” 龚月朝却笑了:“违法的事情我也不是没做过,只是看对方值不值得。” 白贺炜稍怔了片刻,便理解了他的深意,转而也跟着笑了,“兄弟,你果然是个爽快人。” “爽快谈不上,那咱们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说罢,两人道了别,龚月朝挂了电话。 夜已深,天也冷,因为秦铮铮的车的循环系统没调好,此时车窗上起了些雾气,秦铮铮有条不紊的按了几下操作台面上的空气循环的按钮,很快,雾气便散了些。玻璃窗上映出了龚月朝稍有些凝重的脸,秦铮铮也跟他皱起了眉,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 白贺炜打这个电话的用意,龚月朝当然能猜出一二,无非是涉及到了重要岗位上的竞争,白贺炜所处的社会地位以及深厚的势力背景,即使手里握着证据,更无法明目张胆的给对方使绊子,他龚月朝这会儿正好以求他办事的姿态出现了,又处在利益交战的风口浪尖,自己简直就是白白送给白贺炜的一把用来击溃黄庸重击的致命利器。 这次审批的项目,黄庸本想从他身上得到些好处,却因为白贺炜在中间横插了一杠子,使得黄庸还没把需求说出口就已经功亏一篑,但黄庸决不是轻易认输的人,毕竟将来他们手里的好几个审批项目最终还是要落到他手上,那他总能得到机会染指龚月朝。白贺炜自己也说再找他帮忙不是不行,但总不是长久之计,只要有一次被他得了手,那就是他用权利交换到的利益了,到时候龚月朝又该何去何从?所以白贺炜正好利用了黄庸的这个心思,拿龚月朝做诱饵,引他上钩,甚至都不用他亲自出手。此等丑事即使不曝光在阳光下,仅仅拿出来相要挟,他们双方都会实现自己的目的,这又何乐而不为呢。 白贺炜还真是个极聪明的人,龚月朝还是道行太浅,好在现在他们是同一战壕的战友,如果真要与这人为敌,那简直是要比黄庸还难缠的角色啊。 龚月朝插在口袋中的手,又习惯性的去摸那U盘上面拴着的钱袋子了,心中突然有个念头闪现——一个桃木制成的钱袋子,做工即使再精良,如果不是每天拿出来把玩的话,也不会形成如此光滑的表面。可白贺炜偏说是自己无意中拾到的这个U盘,但这饰物到底是黄庸的吗?是的话,有必要每天都拿出来盘吗? 带着疑惑,龚月朝把东西从口袋中拿出来,打开手机上的背灯,照着仔细看了会儿,便对秦铮铮说:“你电脑在车上吗?” 秦铮铮刚到新单位,原本以为是按照招考要求自己要去做文职了,哪知道张州市公安局的刑警队长看中了他的简历,早一步把他要了过去,于是秦铮铮同学又干起了老本行,没日没夜的加班,周末也不得闲。秦铮铮喜欢做刑警,能够在新单位也有一个展现自己的舞台,就别提有多开心了,但也因为这样,他和龚月朝又是聚少离多了。 他去接龚月朝之前就还在单位加班,还顺便磨来了晚上可以去龚月朝那里睡的福利,就是背着电脑去那边加班写材料也心甘情愿的。 “在的,在后面。”秦铮铮答。 龚月朝回头看了眼,原本想伸手去够,后来想想还是算了,让秦铮铮停车,自己干脆做到了后面。 打开电脑,迫不及待插上U盘验证自己的想法。当他打开了里面的几个视频文档的其中之一时,便被笔记本电脑屏幕上呈现的画面惊住了。 只见这屏幕上先晃过的是一团光影,接下来便传出嘈杂的声音,随着进度条的进程,两具身体交缠在一起,与此同时还发出格外刺耳的叫声。这个机位,这个角度,却并不像白贺炜所说的自拍,而是隐藏在哪里的固定摄像头拍下来的。 龚月朝倒吸一口凉气,正准备关上这个视频,打开下一个。车子突然急停,放在腿上的电脑险些掉了下来。他抬头,刚想责备,却看见明晃晃的一个红灯在车窗外闪着,而秦铮铮的背影上都写满了不自在,又不敢回头看他。 龚月朝瞬间便懂了秦铮铮的心事,此情此景看这种尴尬的东西,的确也不太对,同时更是为了自身安全,索性关了视频,拔了U盘,只轻声叮嘱道:“你慢些开。” 秦铮铮只点点头,哪还有平日里话唠的样子,一副心有余悸、胆战心惊的样子。 把那电脑收好,龚月朝脑子里还有那两具交缠在一起光裸而又油腻的身体,一时间便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脑子乱成一团。 这些视频的来源何处,白贺炜这到底有多重视这个职位,才准备了这么刺激的东西来当做对付对手的底牌。那个钱袋子似乎因为总跟手掌接触才会有如此油润光滑的表面,正是这么一个小细节便已经出卖了他啊。 “他的父亲以前是随江市前任市长,虽然退居二线了,也以强硬的作风深得省里领导的赏识……”之前听说的关于白贺炜的三言两语,如今听起来却满含深意,是啊,能爬到上面的某一个重要岗位的领导的子女,哪个又会是池中之物啊,这一手借刀杀人用的可真是恰到好处。 但是反过来想,对方肯把这个给自己那也应该是充分的信任了,至于是否真如他所说只有这一份那就有待商榷了。但他可以确定,从今天开始,他和白贺炜之间也成了一个同盟,从此休戚相关,风雨与共,这想来想去也不是什么坏事。白贺炜大概便是自己在张州展开事业宏图之后,所形成的最紧要的一条人脉了。 此时,就在张州市内一处还不错小区门口,一辆车驶进了大门。开车的那个年轻人便是郑亦,白贺炜是他喜欢多年的学长,两人分分合合,最后终于走到一起,虽然目前依然分隔两地,可感情很是稳定。 郑亦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公务员,在基层当牛做马,自是比不了白贺炜,当然眼界也很是局限,今晚白贺炜所做得事情实则谋划了很久,却将其交付给了一个陌生人,便十分不解的问白贺炜:“学长,你怎么把那么重要的东西给了他?可信吗?” 白贺炜给自己点了根烟,先塞进郑亦嘴里让他先抽两口,然后才把烟放回到嘴边,随意说道:“黄庸这人太脏了,我不愿意自己动手,而且粘上麻烦之后,很难洗得清。我们现在就处于一种利益平衡状态,你这笨蛋就不要想了。” 郑亦吐出一口烟气,侧了侧脸,有些哀怨的看向白贺炜:“你又说我笨。”见白贺炜笑着,也不觉得气,只是又问:“那他会发现这应该是你找人偷录了的吧?” 白贺炜看着小区院子里树根下未完全融化的雪说:“又不难,这人很聪明,也有胆识,事情办得好,跟他交个朋友又何妨,别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死脑筋。” 郑亦嘿嘿笑了,把车停在楼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白贺炜脸上飞快印了个吻,又离开,说:“在你身上够用就行了,事情真成了,你就是我可望而不可即的省领导了。” 白贺炜嫌弃看了郑亦那副狗腿子样一眼,说:“到时候给你调到张州来,你就光坐享其成?” “我哪里敢啊,这样就挺好的,我可从来没想过利用你手里的权利。”他解下安全带要下车。 白贺炜听见这话,似是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似的,胡乱的揉了揉对方的脑袋,换来了他傻乎乎的一个笑。 第八十一章 秦铮铮对于龚月朝在车上接的那个电话和用他的电脑播放出来的奇怪片子充满了好奇,到了龚月朝家里,龚月朝似乎也不愿意跟他解释,一头扎进卫生间洗澡去了。 这时,从卫生间里传来了哗啦啦的水声,秦铮铮盯着那扇亮着灯的磨砂玻璃门发了会儿呆,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缓过神来,才打开自己特地带过来的笔记本,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继续之前未完的工作了。 一直趴在猫窝里的二饼对秦铮铮多少熟悉些了,有意撩闲似的,朝他这个方向叫了几声,秦铮铮写材料刚进入了思路,并没有理会它,这只猫三步并作两步跳上了沙发,又站在秦铮铮脚边叫唤:“喵呜……” 秦铮铮把电脑放回到一边,刚想伸手摸,二饼却一溜烟的跑了,站在它的猫爬架上继续观察他,秦铮铮很无奈,抱着笔记本电脑继续写东西了。 目前,他刚进入新的单位,一切看起来都是很美好的开始——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对于秦铮铮来说,过去的成绩无须再提,对他很好领导和同事也都放在了记忆深处,与很多过往的东西交织在一起,藏在心底,觉得不开心的时候能拿出来回想一下就已经很好了。 就在十几天以前,在他办好了调动手续之后,便去跟立夏分局的同事道别,一间间的办公室敲门进去,一时间,离愁别绪涌入心头,他突然想起几年前他刚到这里时,负责人事的政治处主任就是这样带着他到处认人问好的,从此成为一个理想中的人民警察。 时光荏苒,从生疏到熟稔,他亲手为这层人际关系画上了一个句号,他要离开这里了,有些对他感情深的还握着他的手掉了几滴眼泪,因为他父亲的原因,那些个上了年纪的长辈都是把他当孩子看待的,说些伤感的话,搞得秦铮铮也跟着泪眼婆娑。 秦铮铮不愿意太高调,毕竟自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警察而已,因此他拒绝了很多人发出的告别宴的邀约,只请了张英罗、李红兵和栗英这些对他帮助极大的老领导和同事吃了一餐饭。餐桌上,有美好的回忆,有对他未来的祝愿,这些憧憬和祝福他都一一收下了,同时也感恩了过去他们对于他的帮助。 他终于来了张州,带着对未来美好的期冀。 他的目的很单纯,就是冲着龚月朝,他渴望能更近的接触龚月朝,给他们两个互相了解的机会,让龚月朝把自己当成生命中的另一半而认可,这就够了。至于这条路是否真的选对了,他也没有答案,只能告诉自己尽量做到最好,不留任何的遗憾而已。 秦铮铮二十七、八岁的年纪,除了大学那四年,还从未离家独自生活过,这次只身一人来到这里工作,从随江拉着一车行李,用了两天时间把那间新租来的房子整理好,尽管房子老些旧些,怎么说也是一个还不错的落脚点,在自己的辛勤劳作下一点点的有了家的样子,看着就心情愉悦。 不过唯独让他觉得有些遗憾的是,他已经来了这么多天了,龚月朝甚至还没时间过来参观一下,他无法去怪罪龚月朝,自己一头热了多年,无法得到反馈或许只因为距离太远,以前隔着一幢牢笼,后来隔了几百公里,现在却是隔着繁忙的工作……龚月朝早就明确拒绝过他,可还是他在继续纠缠。其实,秦铮铮清楚,龚月朝根本无意让他参与工作和生活中的任何事,更何谈得到他这个人呢。 因为房子的年代感,秦铮铮倒是有一种到了龚月朝那间老房子的熟悉。他让自己的生活沾满了龚月朝的点点滴滴,虽然卑微了些,可只有自己才知道这其中的乐趣,他就在这种喜欢中自得其乐。 累吗?难过吗?失落吗? 这个秦铮铮得承认,这些情绪都会有,都还会掺杂到他那复杂的情感里面,可每每打退堂鼓的时候,秦铮铮总告诉自己冷静些,爱情是细水长流的事情,龚月朝接受自己能跟自己亲近都用了好多年,跟自己再有深层次的发展,他可没有抱有任何可以快些的希望。 目前来讲就很好了。 ——不再抗拒他的亲密举动,会有偶尔的关心与问候,会没有芥蒂跟他提出需要……就比如今晚,本来是个周末,秦铮铮原本是约龚月朝来他的新家参观的,龚月朝却说要出去和人应酬,秦铮铮刚好也要加班,那么好,一个挺好的邀约就此成了泡影。电话要挂的时候,秦铮铮脑筋一转,提出:“那我去接你吧。”龚月朝似乎也有迟疑,似乎不想麻烦他的样子,可在得知他今天晚上的安排之后,便没有拒绝,秦铮铮又说太晚了就不回家了,龚月朝出于安全考虑,也答应了。 仅仅与此,秦铮铮觉得这就是一种胜利了。 他的精神胜利法帮他战胜了很多情感上的踌躇,可以继续一往无前的喜欢着这个人。 他总觉得,龚月朝只是对于爱情多有抵触和抗拒,他再付出多些,那么龚月朝也会给他同样的回报。 感情和工作,都在循序渐进的发展着,他觉得,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秦铮铮不是在工作上有野心的人,却有兢兢业业的态度。以前如此,现在也一样。他到了刑警队,也是他喜欢和向往的岗位,但是初来乍到的他没有理由就能凭空得到领导的信任,这总需要一个过程。不像小说那般的戏剧化,空降一个小年轻就委以重任,领导也需要时间来观察和接受他。 张州毕竟是省会,市局工作更不轻松,案子要比随江的一个分局多得多,他初来乍到的,队长与他谈话所表达出来的意思也很直白:先适应一段时间,慢慢再来。 于是就先让他跟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快退休的老刑警一起做些事务性的工作,包括琐碎的队内后勤,档案整理,文件起草等等等等,不仅如此,加班还要一起上,有必要的时候就被当成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秦铮铮是个好说话的孩子,领导怎么安排便怎么是了,他毫无怨言,也不会表现得跟其他年轻人那般特立独行,他当初在立夏分局的时候也是秉持着这样的态度,不过因为已故父亲的缘故,领导和同事会多照顾他。现在现实变得更残酷,没了这种特殊的照顾,开始还有些不适应,慢慢下来,因为他的心态好,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制约自己发展的问题。他母亲也说:初来乍到的,年轻人,多干些总不会错,更何况,刑警这行业不仅要有勇有谋,还要有经验。 带他的这位上了些年纪的老刑警,队里的人都叫他严叔,外表看起来不苟言笑,很严厉的样子,然而他却有个听起来很婉约的名字,与他形象大相径庭——严晚霜,他早年因公负伤,一条腿很不利落,冲锋陷阵是再无可能,还拒绝了领导让他去个闲职养老的建议,留在队里打打杂都是愿意的。刑警队就是这样,平时苦点累点,却是整个公安系统中最热血的部分,风里来雨里去,每个人的心中都秉持着一种正义的信念。 这段时间,有几起杀人案相继告破,案卷材料都堆成了山,秦铮铮要归档写材料,大部分善后工作就都积压在了他这里。今天加班的时候,严叔也在,还提供给他不少不错的建议,又会给他的写的东西把关,秦铮铮受益匪浅。他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无论到了哪儿都有个好老师。 这会儿功夫,他就已经将没干完的活收了尾,看了电脑右下角的时间,龚月朝已经进去差不多半小时的时间了,水声停了,也不见人出来,他不由得担心起来。 秦铮铮把电脑收好,走到洗手间门口,刚要敲门,里面却传来了电话声:“嗯,好的,那就谢谢黄处长了,等下周一我带着材料过去找您,行,好的。哎,是啊,白主任那边和我们时总是老关系了,这才找他帮着说了几句话,您别多想,嗯,放心吧,以后有事就直接找您,嗯,改天请您吃饭。” 秦铮铮抬手看了眼手上运动手环的时间,二十三点十分……都这么晚了,竟然还有公事?龚月朝还是挺少在他面前谈事情的,这会儿在浴室里打电话所表现出来的左右逢源可真是少见。 他正想着,龚月朝拉开门便走了出来,和偷听的秦铮铮打了个照面,龚月朝明显愣住了,擦着头发的手都停了下来,他的脑袋上罩着一块棕色的软软的大毛巾,一件白色的T恤,因为被没彻底擦干的水滴浸湿了,呈现半透明状态,这个人身上有种薰衣草的浴液香,他还是一脸的懵懂,温柔而又无防备的样子,实在是太让人着迷了,勾得他魂不守舍。 秦铮铮看愣了神,尴尬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龚月朝没多想,只是问他:“你,要上厕所?” “没没。”秦铮铮赶紧否认,脸被臊得通红,明显是自己做坏事被抓包了,解释道:“我看你半天没出来,以为你喝醉了,就……就过来看看。”说完了,他自己都不信。 “哦。”龚月朝应了声,并没有提出质疑,只是说:“我洗着澡,接了几个电话。”然后又继续擦头发了。 “都这么晚了。”秦铮铮嘟囔着,偷眼看他,龚月朝依然一脸平静,丝毫没有跟他解释电话的意思。秦铮铮也知道,自己算不上什么,龚月朝没必要跟他汇报工作。 龚月朝指指沙发上装在包里笔记本,反问他:“这么晚了,你还不是在干活?” 秦铮铮竟没想到龚月朝还能注意到他也没闲着,一时间心花怒放,强忍着没有笑出声,只说:“单位的事情没处理好而已啦。” 龚月朝坐下来,毛巾依旧盖在脑袋上,他伸手给倒了两杯水,摆在茶几上,拍拍自己旁边的位置说:“过来下,跟你说个事儿。” “哦,好。”秦铮铮有些踟蹰,以为又是什么未知的审判,但是看见龚月朝脸色坦然淡定,便放下心来,在龚月朝身旁坐了下来。 龚月朝不着急,捧着水杯喝了一大口,秦铮铮也拿着水杯抿了口水,刚要咽下去,就听龚月朝开了口。 “刚才城哥打电话过来,说你都来了这么久,这段时间也有点忙,他还没给你接风,说明天要请你吃饭。” 秦铮铮那一口水差点梗在了喉咙里,他何德何能,沾上点龚月朝的光,就惹来大老板请他吃饭?这未免也太隆重了吧。 龚月朝也看出了他的意外和担忧,也说:“我觉得这事情问问你的意见比较好,他的意思是你如果愿意的话,他就把你们领导叫到一起,引荐一下,他说还挺熟的。” 秦铮铮彻底被吓到了,赶紧说:“别了吧,这……这样是不是不太好。我就一个小警察,把领导都叫去算什么啊……而且,城哥一个大老板,不用这么隆重的。” 龚月朝把那杯水都喝了,看向秦铮铮,说:“那明天就咱们几个一起吃个饭吧,我做东。”说完,他随手扯下了脑袋上的毛巾,站起了身,到阳台把毛巾晾了起来。二饼见他来了便凑过去,站在猫爬架上喵呜喵呜的卖萌,龚月朝抱起来他的猫,亲了亲它的脑门,也不知道是不是秦铮铮的错觉,他总觉得二饼看他的眼神是在跟他显摆。 龚月朝抱着二饼往卧室走,进去之前,跟秦铮铮说:“时间不早了,赶紧洗洗睡吧。” “哦。”秦铮铮脑子里还有“我做东”那三个字,总觉得自己成了龚月朝的归属物似的,一时间心花怒放。他去洗手间也简单冲了个澡,蹑手蹑脚的钻进了龚月朝的卧室。 龚月朝留给他一盏夜灯,发出温柔的光亮,在床尾也睡着了的二饼这时候醒了,抬头瞅了他一眼,便又埋头继续睡。龚月朝家里的暖气很暖,他的身上仅仅盖了一条薄被,秦铮铮掀开被角躺在了床的另一侧,关上了那盏灯。 卧室里一下子变暗了,耳边是龚月朝轻柔而又均匀的呼吸声,他往龚月朝那边挪了挪,龚月朝似乎没醒的样子,便又挪了挪,龚月朝还在沉睡,直到他把自己强行塞进了龚月朝的怀里,正要睡的时候,龚月朝嘟囔着说:“秦铮铮,你给我老实点儿。” 秦铮铮被吓了一跳,一下子僵直了身体,动都不敢动一下,没一会儿,也在这个暖暖的怀抱里睡了过去。 第八十二章 次日清晨,还不到五点,龚月朝就醒了。 这是他在监狱那几年养成的习惯,因为需要早起出操,里面的纪律又十分严格,除去逢年过节和下雨下雪,几乎从未中断过。目前距离他出狱还不到半年,他便又投入到繁忙的工作当中,这个生物钟就基本上没有调整过来。 晚睡早起,龚月朝对于通过睡眠节省下来的时光都很珍惜,如果不急着上班的话,就抱着从公司带回来的资料翻来覆去的看,这对他来说帮助很大,里面可以去钻研的点很多。 初入沐城集团,人生地不熟,与人交往又是短板,想要迅速的获取人心和信任,那么极强的工作能力也业务素质便是最基本的了。他以前当老师时就是如此,不然也不会初来乍到,就被委以重任,代教了几个月的高三。现在是隔行如隔山,龚月朝既能不耻下问,也有勤勤恳恳的态度,在接管了正式的工作之后,便利用这种早起的琐碎时间,如一块海绵一般大量的吸收工作所需要的政策法规及相关的知识,才能在工作中无往不胜。 今天是周日,龚月朝并不急着起床,闭着眼睛,习惯性的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这段时间工作的疏漏以及接下来需要去攻克的重点,一想起这些,他的大脑迅速清明起来,高速运转安排好下一步的计划,以及今天和时沐城、顾铭见面应该汇报的事情进展。 想着想着便醒了神,等再睁开眼时,天色已经比刚才亮了些,不过因为深冬白日短,太阳还没有彻底的升起来,厚重的棕色窗帘彻彻底底地遮住了外面透进来的仅有的微光,室内还是昏暗的,床尾是还在睡着的二饼,它打着均匀的小呼噜,身侧是秦铮铮,他紧紧抱着自己的胳膊,因为始终保持一个姿势,龚月朝隐隐觉得肩膀有些酸痛。 他试着小心翼翼的把胳膊抽出来,生怕吵醒对方,可是没过一会儿,这人就跟意识到了缺失了什么一样,又贴了上来,抱住了,扁扁嘴巴,又睡了过去。 龚月朝叹了一口气,只好闭上眼睛想事情,不由得,思绪便飞到了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上了。 自从秦铮铮来了张州,他们又睡过几次,仔细想想,这还是唯一的一次盖着棉被纯睡觉。 秦铮铮睡觉很老实,并不打扰他,一个姿势能保持到天亮,龚月朝甚至都没觉得这个人有侵入到他生活中太多。以小见大,从这点上还能看出秦铮铮人品如何,他不像别的年轻人的浮躁和花花肠子,对他就摆明了一颗很赤诚的真心,这些龚月朝都能看得见。 他想起陈煜生前段时间来了张州,两个人促膝长谈时,不可避免的谈起秦铮铮。 陈煜生律师从业多年,形形色色的人见识的尤其多,正因为此,陈煜生自诩看人很准,他是对秦铮铮交口称赞的,陈煜生说自己接触过很多警察和混社会的勾搭不清而泥足深陷的人,主要还是诱惑太多。而秦铮铮这孩子虽然年轻,却很稳重,在公检法这个大染缸里工作几年还能出淤泥而不染,保持一颗初心,实属不易。 对于这点,龚月朝是承认的,秦铮铮对待工作一直都是赤诚的,嘴上说着喜欢他,又不肯因为他对于警察的厌恶而放弃自己的理想,甚至还想用自己来证明警察不全然都是坏的,他当初没办法通过遴选考试来张州而感觉沮丧……这么复杂的社会,秦铮铮还能守着这样一颗纯净的心,真是太难得了。 与此同时,陈煜生也见识到了龚月朝的生活有多么的乱七八糟,笑言有秦铮铮这么个伴在张州陪着龚月朝,他是放心的。听陈煜生这么说,龚月朝就总觉得自己是个离了拐棍活不好的人,他原本还想用事实证明,可当陈煜生打开他那之前被秦铮铮塞满而又被他消耗光了的冰箱之后,龚月朝必须得承认,自己的日子还真是过得一团糟。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陈煜生的身边有了人,他现在已经不在感情上执着于龚月朝了,一切出发点,只有出自于多年好友角度的关怀,他甚至还认为全世界都该谈一场美好的恋爱,尤其是缺爱的龚月朝。 “小朝,你日子过得太苦了。” 龚月朝却故作轻松,剥了个橘子,细细的摘好了橘子络递给陈煜生,“我挺好的呀。” 陈煜生看着光秃秃、没一丝白络的橘子,发了会儿愣,才扯下来一片送进嘴里,耸耸肩,不置可否,“那你对于秦铮铮是什么感情?还跟以前一样吗?我不是替他说话,只是觉得,如果从你的角度出发,试着接受他,可能你能得到的更多。” 龚月朝正在对付一个新的橘子,听见这话,手上的动作停了停,他闻着空气中的芸香科植物所散发出的特有的芳香气味,沉默了半晌,才道:“我得慢慢来……” “小朝,你在抗拒什么?”陈煜生把那剩下的橘子瓣都送入嘴里,伸手抓住了龚月朝的手。龚月朝却分明看见陈煜生的左手无名指套着一个素气的单钻指环,便干脆回避了问题,直接抬头看他,陈煜生不好意思的收回了手,然后又觉得不对,反而将戒指展示给龚月朝看,问他:“还行吧?” 龚月朝点头,然后说:“你能确定下来也挺好的,人家大老远的就奔你来的,你就别到处得瑟了,收收心。” “哈……”陈煜生笑着,随手转了转戒指,说:“这也说不上什么确定,就那天逛街,被他扯进去试了一下就买了。他觉得套着我安心,那就套着呗,反正也不影响我什么。” 陈煜生虽是这么说,可语气中还是透着一丝甜蜜,龚月朝当然替好友开心,从他出狱之后,见识到了年轻人对于陈煜生的关心与执着,甚至有种他们之间这种互相保护的使命完成了的欣慰。 龚月朝的眼角变得湿湿的,顺手又把手里的那个橘子递给陈煜生,又重新拿了一个。橙黄色的皮被他纤长的手指轻巧的剥开,那迸射出来的带着芬芳的细小雾气在阳光的照耀下活跃的舞着,龚月朝说:“其实,我也没抗拒什么。那时候,我刚进去,他就给我表白,我在里面怎么答应他?答应的话那是耽误他。他也执着,从出狱到现在,还真的一直在等我,我就觉得我俩不是一路人,他是个浑身充满了正义感的好孩子,也是个好警察,我呢?”龚月朝笑了,“以前我是个老师的时候,他是我曾经的学生,和他在一起那是违反师德;后来我进了监狱,他是警察,一黑一白,我们压根都不是同一条道上的人,又怎么可能在一起?现在我出狱了,我有前科,他还是警察,前途一片大好,他总会有更多更好的选择吧,毕竟越是大城市的诱惑就越大。反而,你和我就不一样了,你们两个至少从社会地位上是匹配的。” 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陈煜生几乎都被他的逻辑绕进去了,转而却觉得不对,他倒不是为了秦铮铮辩解,直指龚月朝的问题:“小朝,你怎么不自信了?你竟然在意这些?” 自信?龚月朝愣了愣,这跟感情又有什么关系?直言:“我只是觉得我俩不是很合适。” “不合适那你为什么还睡了人家?”陈煜生又说,完美的堵住了他逻辑上的漏洞。 龚月朝被他的话堵得哑口无言。 为什么还睡了人家,后面还不止睡了一次。用秦铮铮的话来说,他们都是成年人,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了,睡了没关系,龚月朝深以为然,但这话由他的嘴巴说出去,陈煜生都不会信的吧。他们两个朋友二十几年,彼此最是了解,龚月朝这种闲人免近的气势,陈煜生哪里会信他这只是玩玩成年人的游戏呢?显然,这话要从陈煜生嘴里说出来反倒还显得靠谱些。 “秦铮铮挺好的。”龚月朝得承认,“我在情感上的接受也需要时间,不是我玩弄他,只是觉得怕到最后一拍两散。” “及时行乐?”陈煜生用四个字总结了龚月朝的话。“其实你还是不自信。” 龚月朝沉思了片刻,最终点点头,却还是重复了上面的话:“我需要时间。”或许时间久了,他能够确认了自己心里对于感情方面不自信的地方,他也许就能接受了。 龚月朝陷入沉思中,秦铮铮这时又往他的怀里拱了拱,像说梦话似的嘟囔着“龚老师”,龚月朝用手拨弄着他被枕头压乱了的头发,想要抽出胳膊起床,秦铮铮却有感应似的伸手拦住了他的腰。 “他确实挺黏我的。”龚月朝对陈煜生说。 “用现下流行的话来说叫啥?小奶狗。”陈煜生笑着揶揄他。 龚月朝也笑了,承认秦铮铮确实挺像的,“他还会跟二饼争风吃醋,不过他是输的那一方。” “你偏心眼儿。”说罢,陈煜生盯着他端详了半晌,会心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信你的了,确实是需要些时间。其实,你在谈起他的时候,眼睛里也是带着笑的。” 龚月朝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还下意识的调整了一下表情。 “有些事情是你想得太多了,但是我知道,这都是你跨不过去的坎儿而已,到最后,还是得靠自己慢慢的消化吸收和自我开解。” “是呀。”龚月朝这次的橘子是给自己剥的了,放了一瓣到嘴里,甜滋滋的。 这会儿,秦铮铮的手机铃声大作,他条件反射一般的闭着眼睛四处摸手机,好不容易摸到了,单只眼盯着手机看了一眼,就立刻跟打了鸡血似的,赶紧坐起了身,“队长,嗯,我知道了,一会儿就到。” 挂了电话,见龚月朝已经醒了,还问他:“老师,抱歉,吵到你了吧?” 龚月朝也坐起了身,获得自由的他活动着胳膊,说:“我醒了半天了,你这么一直搂着我,我没起床罢了。” 秦铮铮“嘿嘿”傻笑,又突然间想起什么似的,光溜溜的下了床,从床尾的榻上找到衣裤,快速穿着,说:“老师,我得走了。” “怎么了?”龚月朝问。 “有个突发的案子,我们领导说今天一早,一个清洁工在南滨江上发现了一具浮尸,我们得出警。”他说话间,便迅速套上了衣裤。 “哦。”一具浮尸,听着还挺骇人,可一个简短的电话,三言两语的,秦铮铮似乎也不太了解细情,龚月朝就没问。 秦铮铮提着裤子,蹦蹦跳跳的冲到龚月朝这边来,趁着龚月朝想事情的时候,飞快的亲了一下,然后说:“今天可能又得忙一天,可能没办法你来做东请我吃饭了,改天不如你们都来我家,我下厨。” 龚月朝被秦铮铮亲得好不自在,下意识的摸了摸脸,便说:“那再说吧,我等会儿去公司。” 秦铮铮笑着,干脆搂着龚月朝的脖子给了他一个深吻,才心满意足的闪人,龚月朝还恍惚着呢,就听秦铮铮在门外喊:“老师,我走了。” 龚月朝几乎没过大脑,回应了一句:“你注意安全。” 伴着秦铮铮爽朗的笑,门声响起。 第八十三章 周一,龚月朝按照先前跟黄庸约好的时间,再一次来到了省政务服务中心,它位于张州市南滨区,距离沐城集团总部开车大概需要二十分钟左右。这个政务服务中心是去年春天开始投入运营的,它集中整合了省级各厅、局部门的所有行政审批事项,真正做到了集中统一高效办理,本质目的是为了提供便民一站式服务,让百姓和企业少跑不必要的路,政府的本意是好的,实际上起到了不少好的作用。 但是真的每一个部门都如宣传那般说的方便了不少吗?龚月朝并不敢苟同。就拿他们办事来讲,由于具有一定的专业性,并不单纯的只依靠流程和准备所需要的手续就可以审批。全省占用林地项目不胜枚举,每一个项目都有他的特点,不能单纯像办结婚证、营业执照这种拿手续就给开证一样简单。从立项到最终审批,这中间所要求的理论性的论证和实际上的勘查都非常严格,稍有一点偏颇可能就会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上面的人不懂专业,按头就让这种事项集中办理,实属考虑不周。 目前这种状况所造成的后果就是黄庸一个人在政务中心这边独大,手揽多项审批大权,业务不够全面的他实际上就是瞎指挥,还与省林业厅脱钩,反倒给他们这些来办理手续的普通企业平添了不少麻烦。 龚月朝站在门口抬头看了一眼这座七层高的建筑,呼出来一口气,口中的热气与室外寒气碰撞,白雾顿时飘散出来…… 他上前两步,推开一扇厚重的玻璃门,迎面扑来的便是从中央空调中释放出来的干燥的热风,将他身上的冷气一下子逼退了。 跟在他身后的冯裴嘟囔了一句:“这里的空调总跟不要钱似的。” 是啊,为了提供给过来办事的人民群众最舒适的环境,这里一直做得都还不错,挑得极高的吊顶透着一股格外庄严肃穆的意味,泛着光亮的大理石地板被保洁人员打扫的一尘不染,着装整齐的工作人员在玻璃隔断后面极有耐心的服务着,还有门口站着的威武笔挺的保安看起来也很可靠……这一切都看起来都非常井井有序,甚至还有一些机械的流水线的意味。 龚月朝他们并不需要在一楼大厅办事,两个人顺着右侧的楼梯上了二楼,通过一条光亮的走廊之后,便来到了专属于省林业厅的办公室的门口,他颇有礼貌地敲了三声,便听见从里面传来一个男声,道:“请进。” 龚月朝推门进去,黄庸正坐在他的办公桌后面审一份材料,他很专注的样子,根本没管鼻子上架着的那副老花镜俨然已经滑到了鼻翼上,停了门响,才略微抬了一下头,看是龚月朝,刚刚稍皱着的眉头转眼就松开了,表情却依然严肃,跟他点点头,抬手示意让他到对面寻个地方先坐下。 其实,乍一看黄庸,不过是个极其普通的干部,身上带着的官僚气息也都是很多人都有的,那副包裹着他的皮囊看似华丽,谁又能想到在这副皮囊下面隐藏着的狡诈内心和变态的贪欲呢? 龚月朝顺着黄庸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这才注意到,办公室里其实还有另外一伙三个人,他们挤占了墙边那张并不算大的沙发,正小声说着话,见房间里又多了两个人,彼此相互看看,却没有任何让位置的意思。 整间办公室里,除了另外一个工作人员的办公桌后有个椅子之外,就只还剩一个单人沙发可以坐了。他示意让冯裴坐着,冯裴还是尊重他的,直把他按在了那个沙发上,自己站在了旁边等着。 龚月朝其实觉得这些人眼熟,想必是某次来办事见过,看了眼他们手里拎着的袋子,才想起他们是大老远从锦平过来的。 他们之间眼神交流了一番当做问好,毕竟这是在人家办公室里,并不好寒暄和抱怨什么,等着黄大处长的审核意见都属于一种煎熬了。 屋子里除了黄庸认真的看着那些资料翻纸的声音外,在他们进屋之后就相对而言安静了,片刻的功夫,就听黄庸把手掌拍在桌子上,表示已经看完,从锦平过来的三个人赶紧站起身,换上了一副极其讨好的脸孔凑了过去,等候这位手握重权的大处长的发落。 被坐出了三个坑的沙发很快就恢复了原貌,龚月朝递了个颜色给冯裴,冯裴便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黄庸那有些阴沉的声音透过那三人围成的人墙中透了出来,说得却是让龚月朝觉得无比耳熟的话:“金总啊,这些资料我看完了,你们也没按照我的修改意见改呀。你们看,这卷宗里面有前几年的多笔行政处罚,这些行政处罚是否构成刑事犯罪都有待商榷的,嗯,就算不需要立刑事案件,我当初还说希望你们把不同年的多起处罚在图上标记出来,这里我却没有找到,你们让我怎么批吗?” 被称作金总的人先递了根烟过去卖好,随后便谄媚解释着:“黄处长是这样,那天收到您的反馈意见之后,我们就赶紧跟森林公安和稽查大队沟通了,人家跟领导请示完之后,表示没办法给我们出这个图,他们说行政处罚的相关手续和坐标都附在卷宗里面了,一目了然,并不需要这些额外的东西。我们呢,还按照您的要求在可研报告中进行了详细的说明,您看不行吗?”说着那人就要伸手去翻,可那本厚厚的可行性研报告却被黄庸死死地按着,根本不想看的样子,搞得那人唉声叹气,却又不敢发作,只能无奈的弯着腰,摆出一副讨好的脸色。 黄庸却说:“这个你跟我说行,那上面的人来检查,我跟谁说去?这环保督查是不拿你们开刀的,到时候人来了,我让他们自己认定坐标吗?出了问题都是我在背锅啊。”他用了一个语气非常重的疑问句,一下把那几个人将在了那里,甚至连解释的话都说不出。 龚月朝原本也是外行,听不懂这些个坐标、处罚、作图……之类的话,可经历了这几个月,又和设计公司与林业、土地部门成天混在一起,对于这些个词汇已经懂个三分,在他耳朵里,黄庸这个所谓的专业人士显得不专业极了,他是觉得每个人都和他一样都是门外汉吗?他口中所述的冗赘的无用功做了不少,却没有一样是文件上的硬性要求。 这时候,冯裴递个眼色给龚月朝,那意思是黄庸针对锦平那群人提出来的问题他们也没做,龚月朝只是摇头,示意他不要在意。他们今天拿第三个项目的卷宗过来给黄庸看,本就没打算一次性通过,这次来,更多的是试探一下他的底牌,他也好心里有数。而且在第二个项目拿到用地许可证之后,他们与龚氏集团的合作已经达成了初步的意向,后面剩下的,都是为他们两家公司合作起到一个助推作用。 现在,龚月朝的手里还握有白贺炜给他的那个极其重要的U盘,里面还有对黄庸施以致命打击的内容,反过来想想,黄庸的生死是掌握在他的手中的,整件事情,其实是他占据主动权的。 不过,现在他所掌握的局面还并不打算告诉冯裴,他不想让冯裴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在他们情理之中的是,那三位大老远从锦平过来的,这次又是无疾而终,他们到最后甚至都没争辩什么就相继出去了。龚月朝坐着离门不远,甚至都听见了那几个人在关门后的唉声叹气,想必已经是说不清楚这是第几次撞这南墙了。 他们的这种苦痛龚月朝真是太懂了,北山区林业局的田简曾经多次站在他的立场抱怨说省厅的人从来不把规定放在眼里,什么合理的审批时限,随便找个理由退卷就可以任意延长,龚月朝最开始也会忿忿不平,可时间长了,大家的脾气都被磨平了,哪还有一点的与黄庸针锋相对的意气呢,只是后面随口絮叨上两句以表自己心中那难以纾解的苦闷罢了。 这时办公室里,就只剩下他们三个人,黄庸淡淡地将目光瞥向龚月朝,然后举起水杯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子,这才说:“龚总啊,等久了吧?” 龚月朝赶紧起身上前,笑道:“没有,您这是哪里的话,您这工作忙,我们这群闲人等会儿也无妨。”这些讨好的话,放在以前,他是打死都不会说的。现在呢,随口就说,还练就了好一手胡诌的本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哪还有当初那个站在讲台上意气风发老师的模样啊。对于自己的改变,龚月朝也说不清楚是从何时开始,他甚至没有觉得不适应过,毕竟他这从牢里出来的人,变得再怎么离谱,他自己都不会觉得奇怪。 黄庸只是笑,龚月朝在知道他的某些拿不上台面的爱好之后,在面对他的时候,眼里竟是藏不住的鄙视,他让冯裴把带来的卷宗摆在黄庸面前,黄庸却并不急着翻,还装模作样的假意问他:“龚总,你们这还有几个项目啊?” 龚月朝说:“黄处长,暂且不提还有几个,咱们一个个的来,以后少不了麻烦您。我们产业园您之前都去了,大致情况都有所了解了,这次的项目卷宗都是按您之前要求细致做好的,您看看哪里有不妥的,我们好改一改。”他把卷宗又往前推了推。 黄庸的眼睛直直盯着龚月朝,接手卷宗的时候还假装不小心碰了下龚月朝的手,龚月朝赶紧收了回去,讪笑着,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烟来,递了一支给黄庸,说:“黄处长,抽烟。” 第八十四章 黄庸接过了龚月朝递给他的烟,他开始四处找火机,龚月朝便极有眼色的掏出了自己的凑了过去。从他的那个金属火机里冒出的青色火苗,把空气灼烤得有些扭曲,顺带着,他对面的黄庸的脸也变得猥琐起来。 龚月朝突然有种冲动,那就是直接把这火机的火焰往这人的脸上怼,亲手撕毁他这张伪善的脸孔,可随着黄庸手指夹得那根烟瞬间被点燃之后飘出的缕缕青烟以及飘散出来的烟草的味道,却一下子将龚月朝唤醒了。 自从亲手捅了王雪绛几刀,事实上他已经很久没有产生过这种迫切的想要毁灭一个人的冲动了,他甚至觉得已经把自己调整到一个非常理想的状态,可如今却因为被碰了一下手而产生的生理性厌恶感,竟然猛地激起了他骨子里的藏得好好的暴力因子。原因很简单,无非是心理积累了太多的负面情绪。龚月朝深吸了一口烟气,及时调整好了自己,脸上瞬间堆满了微笑,对黄庸说:“黄处长,这个项目的卷宗,您快看看吧。” 上午的阳光洒满了整个房间,就连空气中的微尘随着气流的涌动的飞舞都格外醒目,黄庸在这阳光下面,夹着龚月朝敬上的烟慵懒地抽了一口,极其猥琐地将烟气吐到龚月朝脸上,灼热的视线也毫不遮掩的投放到他身上,他的欲望就这么毫无遮掩的暴露在外,“不急不急,我抽了这根烟再说。”他掸了掸烟灰,指着对面的椅子,让龚月朝坐下,“咱们慢慢聊,反正现在才十点多,除了刚刚从锦平来的那一份,今天一上午的时间我都可以都留给龚总。”说罢他的嘴角扯出一个自以为是、极其露骨的笑。 “那可真谢谢您了。”龚月朝随口说着恭维的话,强行把想要揍人的冲动压了下去。 他们之间已经周旋了几个月,黄庸一直都把自己的贪婪隐藏得很好,可就在白贺炜帮着他们说了一句话,办成了那件棘手的事情之后,就像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顿时释放出了他身上的所有邪恶——贪婪、虚伪……并且毫不掩饰的全都抛给了龚月朝,龚月朝就这样看着他表演,心底泛起了一阵阵的厌恶来。 “哈哈哈……”黄庸笑着,扶了扶鼻梁上架着的花镜,低下头来看了假模假式的翻了两下放在卷宗最上面的那本淡蓝色封面的《可行性研究报告》,还不等翻到正文,就又说:“我听说咱们南滨江的江边有个馆子不错。” 龚月朝敏锐的意识到了什么,却丝毫没有慌张,笑着问:“黄处长指的是哪家?有兴趣的话,我请您去试一下。” 黄庸笑而不语,将烟蒂撵灭在了烟灰缸里,垂下头来又继续翻了翻案卷,“龚总觉得哪家好吃些?那附近好馆子挺多的。” 龚月朝说:“我一直觉得江边那家西餐厅不错,好像叫波尔餐厅的,时总带着我去过两次,牛排是专门从澳洲进口的,红酒也都是欧洲数一数二的大庄,环境优雅舒适,晚上还有钢琴伴奏,就是位置难订了些,您有兴趣的话,我找人安排一下。时总都跟我说了多少次了,想约您一起吃饭,我这跟您都提过,可您总是说忙来搪塞我。”他下意识的加了一点埋怨的语气在其中,与黄庸那双透出喜出望外光彩的眼睛对视了一番,继续说:“这次您肯赏光吗?” 黄庸手指敲着桌面,似乎在认真考虑龚月朝说的话,随后说:“那就听龚总安排吧。” 龚月朝回头跟冯裴使了个眼色,冯裴瞬间懂了他的意思,一边出门一边掏电话,随着一声清脆的门响,房间里边瞬间只有他们二人了。 与此同时,空气中便流动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龚月朝轻咳一声,眼睛便看向了桌子上的卷宗,笑道:“您这次对我们的项目有什么意见吗?” 黄庸又看了两页,便说:“这次要审批的是哪块地?北边厂房后身的建材生产车间?” 龚月朝说:“是的,就是那块。”他伸手将可研报告翻到后面的附图,便把一张地形图展示给了黄庸看,他细长的手指在纸面上指指点点,“你看这里,就是我们这次要申请的范围,与上次那一块地离得很近,这次是十个小班左右,面积二十多公顷,这里基本上全都是商品林,我们当初买这个山的时候还有些刺槐树,但是现在都没了。去年五月份,北山区林业局分两次对这里进行过行政处罚,加一起的话面积大概五亩左右,还不够立刑标准,行政处罚的相关手续呢,我们都附在卷宗里了,您看看吧……”他说了一堆,黄庸不见得认真在听,因为他就只觉得有一道视线一直停留在他的手指上,若不是后来联系好餐厅的冯裴走进来,恐怕黄庸就要将他在这间办公室里生吞活剥了一样。 冯裴凑到他耳边,说了订餐厅的话,龚月朝点点头,还想继续说,黄庸伸手阻止了他,“你们的项目我多少是了解的,案卷呢,我就简单看一下,还是老问题啊,这个、这个惩处范围没有明确标示啊,咱们之前都审了那么多卷了,龚总这点小问题就不用我来说了吧。”他下手要把案卷退还给龚月朝,龚月朝的手指却施了些力气在与他对抗。 “黄处长,您再仔细看看,这就翻了几页可研报告,后面的卷都不看,也不能证明我这卷宗不完善啊,对吧。”龚月朝笑着说。 黄庸放弃与他的对抗,干脆把双手交叠着放在桌子上,目光就那样赤裸的投射到龚月朝身上,说:“龚总,实话跟你说吧,我呢,就是一个审批处的小处长,说白了吧,我得对我们厅里的领导负责,你这今年下半年短短三个月时间就批下来两个项目,这在我这儿已经都算效率高的了,全省多少家企业都说我偏心了。说真的,如果不是省里搞得这个大厅把我死按在这里,成天有个什么审批时限跟着,我们可能都不能批这么多。上头说了:这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咱们这左一个占地审批,又一个占地审批的,我们这简直跟上面的政策背道而驰吗。他口中是义正言辞,此刻几乎被一种正义的光辉笼罩,散发出熠熠光辉。 可这场景在龚月朝眼里是何其好笑,看黄庸此人仿佛就像在看一个笑话。 “龚总,这话又说回来了。”黄庸迅速拉回了话题,“你看,这眼瞅着就到年底了,咱们忙活一大年了,我们这账下个星期就得封上了,领导的意思是审批项目都得缓缓,再开就得到明年,这件压在我手上不合适,不如趁这段时间把卷拿回去,等过了大年再重新谋划,你看怎么样?” “黄处长,我们这些做生意的也都不容易,再者说了,张州的税收还都是我们这些企业在支撑,您批了项目,张州的经济也就上了一个台阶,就是有什么绿水青山的令,不还得以发展国民经济为主吗。您看,这个项目您一开口,直接就给我支到了两个月之后了,我这一打工的,回去不好和时总交待啊。” 黄庸摆摆手,说:“这样,我也不为难你,晚上时总总归要去的吧,我去说,我这段时间也没怎么跟时总交流过感情,他总归得听听我的意见。” 龚月朝笑了:“那可感情好,今晚六点半,咱们在波尔餐厅不见不散。”留在这里与他说话已是无意义了,他说着话,便起身告辞,黄庸也跟着站了起来,龚月朝示意冯裴收拾好卷宗,再抬头时却看见黄庸的右手伸了出来,举到他的面前,以示友好。 龚月朝看着那只滑腻而又苍白的中年男人的手,他在桌子底下握了握拳,心中百般抵触与抗拒,可还是伸展开来,握了上去。与想象中的一样,交握那一瞬间,便是又湿又滑又冰冷的手感,仿佛与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没什么两样,他强行逼迫自己克服心底产生的厌恶,换上一副自然微笑的面孔,抽出了手,跟黄庸道了再见。 他出门后,便立刻到洗手间,用洗手台上放着的洗手液反反复复冲洗,水温冰冷刺骨,可冲洗了一遍又一遍也无法洗去黏在了心头的触感,冯裴站在他身边露出仓皇的神色,劝了几句,他才肯作罢。 龚月朝在用冯裴递过来的纸巾擦手的时候,没来由的想起了秦铮铮那双温暖而又干燥的手,就在那个冬日雪夜,探进他的大衣口袋里,握住了他的手。 龚月朝从来不曾主动想起秦铮铮的好,这没来由的突兀情感还是第一次,并给他的心里带来了一丝暖意。他随手将湿了的纸巾丢到垃圾桶里,掏出了被放在静音上的手机,屏幕上赫然出现了一个来自于秦铮铮的未接来电。 他一边下楼一边回拨过去,很快那青春自在的声音便充斥在他的耳畔:“老师,你刚才在忙?” 龚月朝似乎得到了一点点安慰,情绪也恢复到了正常,随口应了一句:“嗯。”又问:“你那案子进行的怎么样了?” 说起这个,他分明听见秦铮铮在电话里笑了,“老师,你昨天是不是帮我跟我们领导说话来的?” “没有。”龚月朝实话实说。 “那就奇怪了。”秦铮铮疑惑道:“我这段时间一直队里打杂,昨天的那起案子发生之后,我们领导竟然叫我参与调查了,我还琢磨这也太突然了。” 龚月朝想起昨天原本因为秦铮铮和时沐城约了一餐饭,结果这人跑去单位加班,他打算取消,可时沐城还是把他叫了去,他们三个人干脆聊起了工作上的事儿,后来话题便转到了秦铮铮这边。 时沐城对秦铮铮是欣赏的,说自己还是打算跟市局认识的人打个招呼,别让孩子吃亏什么的。时沐城这么大的阵仗,不惜利用自己的人脉来给与自己没什么关系的秦铮铮铺个路,说到底了这还是看龚月朝的面子。秦铮铮喜欢了自己那么多年,时沐城毕竟也是看在眼中的,并亲身感受到了秦铮铮的心路历程。时沐城这人,他对一个人印象好,就也愿意尽自己的能力帮点忙的,本质上还是个很义气的大老板。 龚月朝就三言两语的跟秦铮铮说了大致,秦铮铮在电话里便笑着说:“那也得谢谢你。” “不用的,有机会你谢谢城哥就行。” “肯定的呀。”秦铮铮说:“老师,你晚上有事吗?我这边忙得差不多了,人昨天晚上就抓到了,这会儿审到尾声了,估计今晚就不用再加班了,你来我家吧?”他再次下了邀请。 可好巧不巧的是龚月朝晚上有局。 再一次被拒绝了的秦铮铮难掩失落,随后应了声,就不继续说了,以为这又是故意找的借口来搪塞他。 龚月朝站在政务服务中心的大门口,等冯裴把车开过来,随口说:“你晚上不加班的话,等我吃了饭,来接我吧。” 他话音刚落,秦铮铮哪还失落了,立刻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口中“好啊好啊”的先答应着,随后又像上一次那样细细的问他是哪家饭店,大概几点可以散,龚月朝一一答了,那头依然雀跃。 因为回忆里的一点点温暖,龚月朝有种突然升起一种想与秦铮铮贴近的冲动,这简直要比自己体内被隐藏了多年的暴力因子还让他觉得匪夷所思。 “那老师,就这么定了?” “嗯好。”龚月朝应道。 “我去忙了哈,赶快搞定手边的事,晚上就不用加班了。” 道了再见,秦铮铮欢天喜地的挂掉了电话,这时候,冯裴也把车开到了他的面前,龚月朝上了车,点了根烟抽了起来,冯裴说:“真是想不到,他竟然主动相约时总。” 龚月朝迅速将思绪从秦铮铮身上抽离,望着窗外说:“很好理解,他对我的想法今天已经表露出来了,他下一步是想跟城哥套近乎,这样就好谋取更大的好处,或者通过城哥来逼我就犯。” 冯裴似乎一时没理解他的意思,顿时陷入到沉思当中,龚月朝看向窗外,突然间起的北风将树枝吹得来回摇摆,他把窗开了个小缝,烟气顺着窗口飘了出去,同时也带了一股子凉意,他没头没尾的说了句:“反正黄庸也得意不了多久了。” 第八十五章 四个男人围坐在一张方桌旁颇为做作的切着牛排,在外人看来似乎还挺隆重的,可龚月朝看见他对面的黄庸堆着一脸虚情假意的笑、吃得还挺津津有味的样子,却一点食欲都没有,甚至还有些反胃。 其实这牛排很嫩,一刀下去就有漂亮的横切面和纹理,放进口中,汁水肆意,牙齿稍微碰触,便能体会到肉的香气。 这人至少在面上表现出来的,是对这餐饭还挺满意的样子,他摇头晃脑的听着悠扬的钢琴曲,手指跟着节奏敲击着桌面,听罢一曲,便开始侃侃而谈这首曲子的创作背景,后来为了显示他对于古典音乐的造诣,又把几个国内外知名的钢琴家演奏的不同版本的优缺点拎出来说了一通,他倒是不管别人懂不懂,只管显摆完了就算过了瘾。 此时时沐城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他疲惫的笑容隐藏着一丝暴躁;顾铭则抱着一种虚心学习的态度不断请教来恭维他;龚月朝则是用闷头切牛排来躲避黄庸时不时投来的不知收敛的目光。 其实,此时的黄庸已经有所收敛,不再像白天在办公室里那般明目张胆了,至少在这个公共场合,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不好把那份心思表现得太过明显。他似乎抱着一种讨好时沐城的心态在表演,但他的目的性也是明确的,那就是龚月朝。他似乎希望通过从时沐城那边打开突破口来逼迫龚月朝就犯,然而时沐城却态度坚定,既不与他打太极,也不想跟他绕弯子,一副江湖大佬的做派,就差把问他需要什么摆在明面上聊了。可是黄庸呢,就是一直都不说,一涉及到此类问题,便又把上午那套“绿水青山”的理论搬出来与时沐城讨价还价。 时沐城最不愿意听这些场面上的官司话,他的脸上俨然已经挂了一丝愠怒,却又不好表现得太明显,是顾铭一次又一次的充当救火队员,大事化了的浇灭了时沐城那燃烧起来的怒火。顾铭与黄庸周旋着,时不时的抛出一点诱惑来见招拆招,倒显得比时沐城圆滑得多。其实他俩就是在唱黄庸面前唱双簧。 大权在握的对方,得罪了总是不好,即使龚月朝手里握着夺黄庸命的武器,可也不能太早使用。时沐城与顾铭都与他分析过了,他们如果拿出那个U盘来对付黄庸,到最后很有可能面对两种困境,一种是这个手续办下来,下个手续就可能会面临停摆的风险。黄庸万一就此退了,来个更难缠岂不是又要重新建立关系;二来是,大家玉石俱焚,结果可能还如第一种。现在的状况就是他们在战场上,白贺炜递过来的这个武器如果用上的话,很有可能就是伤人一千自损八百,细细打算,不如在不损害龚月朝利益的基础上,看能与黄庸把关系处到什么程度,再商量以后的对策,更何况他们也要顾虑到白贺炜的后招。 吃罢了牛排,黄庸用餐巾擦了擦嘴,露出一个极其满意的表情,笑看龚月朝,“龚总介绍的餐厅果然不错。” “您谬赞了,等有机会,我们再去别的试试,这附近还有挺多不错的店。”龚月朝举起酒杯,里面猩红的酒液在高脚杯中晃出非常优美的弧线,他单手按住领带,半俯着身体,做出想要与黄庸碰杯的姿势,“我敬您一杯。” “铛……”两支昂贵的水晶杯碰在一起是发出一声余韵悠长的脆响,黄庸看着龚月朝抿了一口酒,嘴上应声道:“好好好,有机会再去试试别的店。”他眯着眼睛品了品,说:“龚总这酒选得也是不错,是欧洲名庄的吧,果香浓郁,不涩,还带有橡木桶的香气,真是回味悠长啊。” 龚月朝说:“我对红酒不算太了解,直接让经理给咱们推荐了一支,喝起来还挺适口的。” 时沐城却在一旁哈哈大笑,说:“红酒这东西我喝不懂,在我嘴里都跟糖水似的,不如白酒有劲儿,这说起来我家里有瓶不错的白酒,藏了二十来年了,黄处长酒量好,有空咱们试试?” “好啊。”黄庸顿时眉开眼笑,又与时沐城碰了一杯,将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 秦铮铮老早就来波尔餐厅的门口等龚月朝了,今天破了的这个案子让他心情很好,再加上龚月朝主动提出让他来接的要求,更给他增添了不少干劲。 他把车停在餐厅门口的停车场上,车没熄火,从音响系统里流淌出来一道好听的声线,正娓娓的讲述着一个情节非常紧凑的故事——这人是最近炙手可热的悬疑推理小说作者,笔名叫十九日。秦铮铮以前也听说过这个作者,但是并不了解,直到来了张州,才听同事说了不少关于他的事情。或许是职业因素使然,他本身就对这类小说颇感兴趣,再加上作者本人略有些传奇的背景,好奇使然,他便找来了几本拜读。只觉得这位作者文笔出色,故事环环相扣,精彩纷呈,还真是让他废寝忘食,因此耽误了不少事情。有时候是没空看书,就去下载了他亲自读的有声版本来听。 伴随着年轻男性流畅爽朗的声音,秦铮铮将视线停留在餐厅上的玻璃窗上,映入眼帘的便是窗边那围坐在一桌有说有笑的四人。 靠窗的是龚月朝,他左右手边分别是时沐城和顾铭,对面则是一个陌生人,想必是生意伙伴什么的。这竟是秦铮铮头一次观察交际中的龚月朝,他俯身敬酒,对着别人侃侃而谈,举手投足间真是礼貌而又优雅,这简直与他熟悉的那个站在讲台上的老师判若两人。 秦铮铮喜欢龚月朝,努力接近着这个人,却发现因为空白了那么多年,他竟然越发的不了解他了。 从音响中传出来的声音似乎已经不重要了,秦铮铮的目光自始至终的一直停留在龚月朝的身上,炙热的几乎要灼穿自己的车窗和饭店的玻璃窗,直接燃烧到他本人身上。 这时,几个人站起身,龚月朝利落的穿好大衣先行一步去结账,而后他们一边走路一边攀谈,相聚在门口,随后有说有笑的一同推门出来,龚月朝就跟在最后面,那个陌生人与他们握手道再见,不一会儿,应该是冯裴的车停在了店门口,把那个陌生人载走了。 龚月朝又与时沐城顾铭二人说了几句话才挥手道别,秦铮铮以为他没有看见自己,刚想拿手机打个电话过去,却看见龚月朝迈着大步朝这里走来,秦铮铮随手放下了电话。 可龚月朝来了,并不急着上车,拉开车门,没头没尾的问他:“你的车上有没有湿纸巾?” 秦铮铮虽是不解,可对于龚月朝的需求总是尽量满足的,正好自己包里有,便随手指着放在后座的背包说:“那儿有。”正想伸手去够,龚月朝径直拉开了后车门,把他的包拎到自己怀里,坐在副驾驶上。 “老师,可以走了吗?” “走吧。”龚月朝说着,不客气的拉开秦铮铮的包,翻了翻,掏出一整包的湿巾,抽了好多张出来疯狂的擦手。 “疯狂”——秦铮铮觉得自己用到的这个形容词丝毫没有夸张,他甚至只能想到这个词,龚月朝擦完了一遍,就又扯了一堆继续擦,完全是一种病态的举动。秦铮铮有些担心,伸手抓住了龚月朝,连问了几句:“老师,你怎么了?” 龚月朝慌张的抬起头,眼神里流淌出一丝不安的情绪,下一秒钟,秦铮铮就被这个人搂紧了怀里。 对于这个突兀的拥抱,秦铮铮原本是欣喜的,可还不等他嘴角聚起一个笑容,却发现龚月朝的身体竟然在微微发着抖,他很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又不敢问,只能下意识的来回摩挲轻抚着龚月朝的脊背以示安抚。 明明比他大了好些年纪的龚月朝,此时就像个没安全感的孩子,与刚刚在餐厅里神态自若与人周旋的商人判若两人。大概又过了几分钟,龚月朝才终于安稳下来,就跟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只说了句抱歉,从他身上离开。 龚月朝把手里攥着的湿纸巾团成团,扔进自己座椅后面挂着的垃圾袋里,扯了扯皱了的衣服,松开了系得很紧的领带,跟秦铮铮说了一句:“我没事了,咱们走吧。” 秦铮铮却没动作,车内的空调很暖,那位作者讲述的故事也依然在充当着背景音,他愣怔的看了一会儿龚月朝,用自己那双温暖的手握住了龚月朝的,问:“老师,你确定没事了?” 龚月朝的手还带着纸巾的湿气和清香,却一点温度都没有,冰冷冷的,几乎将他手心的温度也要夺走一般。龚月朝下意识的想把自己的手往回抽,可秦铮铮却用力的禁锢住了他,只说:“老师,你别怕,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在。” 龚月朝不再挣扎,只勉强扯出一个笑来,对他说了句“谢谢”,闭口不谈自己到底怎么了。 车子终于上了路,龚月朝甚至表现得很安静,越是这样,秦铮铮却越是担心。 随后,龚月朝的手机响了,他把电话接起来,对那头吩咐道:“嗯,冯裴,送到了?行,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那好,你明天早上把车从里到外洗干净了再来接我……我没事儿,能有什么事儿?”他应付冯裴的声音带着冷漠,还有一点点压抑,话也没多说,径直挂了电话。 因为两个人都有心事,一个开车没走心,一个坐车没走心,直到秦铮铮的车停在了他自己家楼下,才发现因为他心中的某种期冀在作祟,竟直接就把龚月朝的人请到了他家。 龚月朝似乎也发现了哪里不对,这四周对他来说是极其陌生的环境,正想问秦铮铮,秦铮铮只好有些尴尬的解释起来:“我这一个没留神就开回了我家,老师,要不咱们上去坐坐吧。” 龚月朝看得出秦铮铮的小心翼翼与期待,他又不想把自己的负面情绪传递给对方太多,刚才自己那种突兀的表现已经足够神经质了,在这样下去会把孩子吓坏的。秦铮铮已然邀请过自己太多次,这次不知有意无意直接把车开到了自家楼下,再拒绝总是不好,于是点点头,径直开门下了车。 车外的冷空气更让他冷静了些,他习惯性把手揣进口袋里,准备跟在秦铮铮身后走。谁知秦铮铮却在锁好车之后绕到他身边来,再一次强行的把他那温暖干燥的手顺进了他的口袋里,扬起他那阳光干净的笑容,对他说:“老师,咱们走吧。” 第八十六章 老楼楼道里的的声控灯已然不那么灵敏,非要搞出极大的声音来才肯亮,而且是一层楼一个亮度。刚进一楼时,还是昏暗的小黄灯,可到了三楼,却已经变成了光亮的节能灯。 或许因为夜深了,整个楼里基本上没什么人再出入了,甚至跺下脚都还能听见回声。除了他们上楼和衣服摩擦的声音,就是爬楼梯发出来的喘息。走廊的灯光时明时暗的,照着他们,投下两条长长的阴影。因为楼梯很窄,两个人并行总有些吃力,龚月朝好几次都想松开秦铮铮,可秦铮铮却紧紧贴着他,拉着他的手不放。 龚月朝从那只干燥的手上感觉到了一丝汗意,却不觉得厌烦,源源不断供给他的热量甚至把他一晚上的不愉悦都渐渐赶走了。 住惯了高层电梯房的龚月朝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爬过这样的楼梯了,拾阶而上,望着四处沾染着积年累月脏污的墙壁,思绪难免会有些飘忽……曾几何时,他也这样一步步爬着楼梯,喘着粗气,打开门便是属于他自己的避风的港湾,怀里抱着二饼,窝在装修简单的家里,听着电视里播放出来的声音,缓缓睡着,有时候也许会被缠绕了他多年的恶梦惊醒,可睁开眼睛,回归到现实,也不免会庆幸得来不易的安稳。 人总会根据境遇改变生活态度,跨过了一个人生的分水岭,开启了新的生活,说起现在倒也很好,因为抛弃了过去,与此同时也没了记忆里的味道。 今天因为一些熟悉的因素回想起了那段日子,更觉微妙的是,陪在他身边的还是在那个冬天突兀的闯入他生活的男孩儿,缘分这种东西是何等的神奇。 一直到了秦铮铮家门口,龚月朝的思绪都是飘忽的,身旁的男孩儿说了句“到了”,他们紧攥着的双手才慢慢松开,秦铮铮掏钥匙,开门……这时候,声控灯一下子暗了下来,周遭顿时被黑暗所笼罩。 “咳……”伴随着秦铮铮发出的声响,走廊里的灯又亮了,这一瞬间,龚月朝低头一瞥,竟然看见秦铮铮的手在没来由的发抖,他这是老房子,入户门是那种老式的厚重防盗门,秦铮铮把钥匙插进锁孔,是费了不少力气才拧开的,打开门的瞬间,秦铮铮似乎叹出一口气来。 他在紧张吗?只因为几年之后,换做龚月朝闯入他的生活了吗? 龚月朝想仔细看看秦铮铮详装镇定的侧脸,可他却先一步进了屋子,随后把这房子里的所有灯都开了个遍。 顿时,黑沉沉的房子充满了光亮,这光亮甚至还在秦铮铮脸庞镶了一道边,似乎此时,秦铮铮将他领进了门,关上那扇厚重的大门,便了却了一番心事。 房间乍一眼看上去还是很温馨的样子,谈不上一尘不染,却也很整洁干净。 秦铮铮把包随手扔在了沙发上,介绍道:“老师,你看我这租来的房子还行吧,里面有两个卧室,都是阳面,白天阳光可好了,我还琢磨着,要是把二饼抱来它肯定能喜欢晒太阳。”说着,他挠挠头又笑了:“我也没怎么收拾,就凑合住着呢,你别嫌弃。” 龚月朝四处张望着,一开始还有些恍惚,从楼道的时候的感觉再一次涌上心头,直到秦铮铮喊他换拖鞋才回了神。 说起来,秦铮铮将这里布置的还不错,窗台上摆着几盆花,有两盆蟹爪兰开得好热闹,争奇斗艳的,五斗橱上还有一个玻璃鱼缸,里面养了几尾小金鱼,此刻正欢快的游着,这些活灵活现的东西,将这屋子渲染得活泼了许多,秦铮铮远比他懂生活,会生活。唯一有些不足的,就是那过时的装修显得与面前这个年轻人有几分格格不入了。 “这里还挺好的。”龚月朝应和道。 “是啊,离我单位挺近的,平时不用开车就能上班,有需要去加班也可以随叫随到。”秦铮铮念叨着走到冰箱前,拉开那扇门,拿出了两瓶矿泉水后,一股脑的倒在电水壶里,回身又对他笑,“老师你随便坐,或者随便看看,我给你洗点水果,你就把这里当自己家。”一直把话说完,秦铮铮倒也没意识到自己有多突兀,他闪身进了厨房,也不知道翻腾点儿什么出来,没一会儿,水声就起了。 虽然秦铮铮让他随便看,龚月朝却也没肆意的闯入更私密的空间,刚才进门时大概看得差不多,就再没心思在意细节了。他坐在沙发上,刚想掏出手机来处理些事情,目光却被电视柜上摆着的一个相框吸引住了,他视力不错,待他细看了一下,手甚至就那样僵在了半空中。 龚月朝哪里还顾及什么,赶紧站起身走过去,举起相框细细端详起来,他看着看着,眼泪顿时模糊住了视线,他的心脏就好像被什么东西猛撞了一下,生生的疼着。 其实相框里就镶着一张很普通的照片,是秦铮铮一家三口的合影,还是他们刻意去影楼照得全家福那种,三人都笑得很开心的样子,脸上荡漾着龚月朝还没来得及体验便已消失了的幸福。这种照片,几乎每家每户的相册里都会有类似的,它会记录一家人最为幸福的时刻,也会作为一个用来回忆过去的物件,秦铮铮刻意把它摆出来,想必也是用来回忆和祭奠的,因为照片中站在他右侧的父亲已经离他而去了。 看起来,秦铮铮的样子还是高中那会儿,愣头愣脑的,一脸的青涩,而他的父亲,脸上堆着对儿子宠溺的微笑,尽管身上穿着一身笔挺利落的警服,可也因为浸满了父爱而变得柔软了几分,这位父亲,似乎也有意想要儿子继承自己衣钵似的,特地把自己的大盖帽扣在了儿子的脑袋上,而那位母亲的目光虽然盯着镜头,嘴角流露出来的笑,蓄积了不知道多少甜蜜。 龚月朝之所以会流泪,却并不是因为他童年没有享受过此等的父爱母爱,也不是因为嫉妒,而是那个身穿警服的人,也就是秦铮铮的父亲,给了他太大的触动。 这对于他来说实在是个太过眼熟的人了。他那惨痛的童年,经历过无数的不公和嘲讽,就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唯独这个人给了他些许的温暖。 他甚至才发现,秦铮铮是与他的父亲有几分相似的,他却从未往这个方向想过,那张过于可靠的脸如同一个深刻的烙印,牢牢地刻在他的心里,就是任由时间的流逝都无法抹去的,所以他才能一眼就认出来。 回忆顿时如流水一样涌进了他的心里…… “那你爸妈呢?老师知道吗?” “我爸爸瘫痪了,妈妈没时间,老师,老师只知道袒护他们。” “叔叔帮你做主。” 警察在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写着笃定与同情,年少的龚月朝身上的伤口被他简单处理了之后,还吃到了他分给自己的食物。 而就在此刻,那个警察的掌心粗糙的触感停留在脸庞,是他用大拇指帮他拭***眼角的泪水时的温暖。 想及此,他的眼泪再一次涌起,一滴滴的掉在了镜框上,顺着边缘流了下去。因为一段温暖,也因为这个心地善良的警察早早离开了人间而感到悲伤。 缘分真是奇妙,绕了个圈,又回来了。秦铮铮的父亲帮助过他,他又帮过丧父的秦铮铮,两个人就这样纠缠着,剪不断,理还乱。 洗好了水果的秦铮铮,正带着一脸的笑意往客厅走,却看见龚月朝拿着他从家里带来的与父母的合影在流眼泪。 他稍愣了下,瞬间便明白了什么,赶紧把装水果的盆子放在茶几上,站到了龚月朝身边。 就见龚月朝的眼圈红红的,眼眶里还有残存一些未流下来的眼泪,沾湿了他的睫毛。 秦铮铮小声叫了一声龚月朝:“老师。”龚月朝却没说话,他想伸手擦掉,因为看着实在心疼,但他又不想让龚月朝觉得自己在同情他或者怎样,想了想,便开了口,“这是我爸妈,我高中的时候照的,那时候的我,傻兮兮的。”他尽量在忽略龚月朝的眼泪,用尽量平淡的语气介绍着自己的父母。 “嗯。”龚月朝回了神,看了一眼秦铮铮,明白自己的失态,胡乱用手抹了一把泪水,“我记得,你的父亲,他、他曾经帮过我,我心里一直挺感激他的,哈……我就是,就是没想到……那是他……”龚月朝硬生生地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来,希望告诉秦铮铮自己真的没事。 秦铮铮说:“哦,对了,我爸还在日记里写过你。” “日记?”龚月朝不解地看向秦铮铮。 “你等下。”秦铮铮随口扔了这三个字,便“腾腾腾”地跑回了自己房间,过了一会儿又跑了回来,手里多了一个厚厚的日记本。 秦铮铮把本子捧给龚月朝,龚月朝没接,秦铮铮则自己翻到了关于龚月朝的那一页,然后递给了他。 龚月朝看看秦铮铮,又看看那本日记,接了过来。 秦铮铮父亲的字很整齐,里面记录了稀疏平常的警察工作的一天,可以看得出,秦铮铮的父亲对待工作很认真负责。 其实关于龚月朝的内容不长,有两页,从他跑到公安局报警到后续领导的处理,仅此而已。 纸页上除了折印还有几道水痕,浸糊了写字的墨水,还将这纸搞得皱皱的,他用手指摩挲着,又去看秦铮铮。 秦铮铮挠了挠头皮,尴尬地笑了起来,解释说:“那时候你的案子到了检察院,我们领导说我是没办法帮你的,其实从一开始,我唯一觉得奇怪的是你的犯罪动机,便积累起了很多的困顿和疑惑。也是无意中,我在翻我爸留下了的工作日记的时候,原本想给自己找个答案,却没想到读到了关于你小时候的事情,然后,然后我就去找陈律师,他才跟我讲了你的事情。” 龚月朝是震惊的,他没想到秦铮铮竟然都知道,陈煜生这个叛徒还都说了…… “那你为什么瞒着我?”龚月朝问。 秦铮铮说:“我答应了陈律师,而且我也不想让你觉得我在同情你,更不想让你觉得我是因为同情你而喜欢你,而且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知道了答案之后,就不想再去追究了。” 龚月朝合上这本工作日记之后便递回给了秦铮铮,他似乎冷静了一些,转身坐回到沙发上,甚至将整个人陷了进去,他闭着眼睛,脑子里全是当年那些残存的仅有的温暖的片段,他缓缓开口,道:“我小时候的经历很糟糕,造成的心理阴影一直笼罩着我,那位警察……也就是你的父亲,是我唯一遇见的好警察。当年,我不喜欢这个职业,除去你父亲的因素,就是因为这些披着一张伪善面皮的人们不做一件人事,在我最孤立无援的时候,没有给我一点的帮助,只有他,不一样,却做不了什么。我恨警察,因为他们连个小孩儿都不肯帮。所以,当年你说要去当警察,我就觉得很失望,感觉,感觉一朵鲜花就非要插在牛粪上。我不想跟你说话,我也觉得没什么可跟你说的……” “我知道……”秦铮铮的声音就像被龚月朝感染了似的,也很低沉,“我后来才知道的,我也怪自己的任性,觉得你先不理我的,就这么忘恩负义忘了你对我的帮助,任性的那四年都没跟你联系。” 龚月朝叹出一口气来,这才坐直了身体看向秦铮铮,秦铮铮的眼眶也有些湿润,脸上写满了懊恼,“当我后面意识到自己心里对你的喜欢的时候,你却已经进了监狱,我……我知道自己没什么立场,可是我还是想把那几年的时光弥补上。对不起,老师,你别不喜欢我,我和我爸一样,都是好警察,而且我在努力做到和我爸一样。” 龚月朝将自己的手盖在了秦铮铮的头顶上,停了片刻,才揉了揉。 秦铮铮却等不及享受这片刻的温存,径直扑进了龚月朝的怀里,紧紧搂住了他,就像怕他跑了似的。 享受男孩儿带给他炙热的暖意,龚月朝却依然心事重重,知道此时提这事不好,但他还是想要知道答案才能放下自己心中的芥蒂,于是他缓缓开了口:“你知道我的犯罪动机之后,为什么不去揭发我,那些事情,你们破不了的案子,的确也都是我做的,你不说,就违背了你想当一个好警察的初衷。” 秦铮铮从他怀里离开,怔怔的盯着他,沉吟了片刻,才郑重其事的说:“在我知道你的事情的那一刻,我心中的天平就倾斜了。正义是什么,我现在都会去想一想。那些欺负过,侮辱过你的人,他们就那样逃过了法律的制裁,那么就应该由遭受过侵害的人亲手来惩处那些恶魔,我觉得这才是正义!” “秦铮铮,可你别忘了你是个警察,不应该有这样的三观。” “不,龚老师,你的三观就是我的三观。”在龚月朝的震惊中,秦铮铮再一次对龚月朝进行告白:“所以,我爱你,你别不理我。” 第八十七章 冯裴接起龚月朝的电话,眼睛还停留在正在干活的洗车工身上,生怕漏了边边角角的洗不干净。 他嘴巴念叨着:“哎,你把这缝隙什么的都好好冲冲……”随后又无缝切换到跟龚月朝的对话上:“喂,领导,你说什么?我听不太清。”四周几乎全是水枪喷射和风筒的噪音,他几乎听不见电话里具体说了什么,于是干脆堵了另外一个耳朵,从那洗车场的工作区域里面出来,到了室外,这才得知龚月朝给他打这个电话的目的是让他去市公安局门口去接他。 “哦,好。”冯裴没想那么多,一门心思都放在监督洗车工上,只给龚月朝一个答复,就挂了电话。 他又回到洗车场里,迎面碰见了洗车场的老板,老板径直把他拉到室内的等候区,说:“冯先生啊,我们这边洗车工都洗得很仔细的,您不用那么盯着,来来来,您不是跟我说要换套四季垫嘛,我带您看看。”老板很是客气,一边说着话,一边从展示架上拎了一套崭新的四季垫,说:“这套垫子质量很好的,您看看……”垫子是浅灰色的,做工走线都很良心,用料也不错,摸着手感很好。 龚月朝交待他把车里面也洗了,他就索性换了一套新的,免得领导膈应。 冯裴显然还是不放心外面,又张望了一番,可那老板一脸坦诚等着他看垫子,冯裴只好把心思放回到垫子上,翻来覆去地掂量了一下质量,才问价格。 这老板跟时沐城是老关系了,洗车卡什么的是都是当员工福利发的,承蒙时沐城关注了这么多年,他自然不敢狮子大开口,报了个数字,冯裴想都没想就要了一套。 洗好了车,冯裴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才让老板差人去给他的车换新的座椅套,刷完了洗车卡回来,却见等在休息区的老板脸色有些变化,正想问怎么了,老板却把掌心摊开给他看,只见他手心里多了个黑色的、一元硬币大小的东西,他用另外一只手比了个嘘声的手势,接着把那玩意递给了冯裴。 冯裴看看老板,又看了看他手心里的东西,用嘴型问他:“这是什么?” 老板精明算计,眼睛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了两下,附在他耳边告诉他是从车上拆下来的,工人觉着敏感,才叫他过去瞅了一眼。他又说:“有些怀疑自己老公出轨了的女人,在网上买这个东西装在车上,一是为了窃听,二是为了定位,我干这行当这么多年,一眼就看出来了。” “这会儿,这东西关了?” 老板摇摇头,把转交给冯裴,说:“是手机操控开关的,它被塞在副驾驶座位的缝里,拆旧垫的时候扯出来的,您想想,这车都谁坐过?” 冯裴细想想,心里有了答案,没做声,把那个东西揣在口袋里,跟老板道了声谢,开车走了。 冯裴把焕然一新的车停在了市公安局的大门口,此时龚月朝还没到,他跟着音箱里传出的歌声轻哼着,把那窃听设备举在眼前仔细看了又看,心里琢磨着自己猜想的可能性,却突然间意识到了好像哪里不对,这才想到一个挺重要的问题——自己的领导昨天晚上外宿了?难道还在秦铮铮家?不然怎么会让他来这里接人。 冯裴在龚月朝身边工作的这些日子,他不管应酬到多晚也基本上会回家的。冯裴一时间有些疑惑,可领导的心思又岂是他能够参悟的,透过玻璃窗,看了一眼张州市公安局大楼正中央挂着那个正义凛然的国徽,条件反射的打了个哆嗦,蹲了几年大牢,出来后即使是个守法公民,可也对这种地方心有余悸。 龚月朝这才从远处大步走来,还是穿着昨天那身衣服,脖子上却多了一条灰色的羊毛围巾,手里还拎着一个纸袋子。冯裴见此,顺手便把那窃听设备放回到口袋里了。 龚月朝开门上车,顺便还带进来一股凛冽的冷气,冲淡了车内的暖气。 “龚总,吃早饭了吗?我知道这附近有家羊汤不错。”他没法在不确定那个窃听设备是否关掉的情况下告诉龚月朝这件事,只能顾左右而言他,说起了别的。“正好我没吃,一大早上就去洗车了。” 龚月朝点头,“嗯,辛苦你了,我吃过了。”说着,他把手里的那个袋子递给冯裴,道:“猜你也没空吃饭,我还给你带了一份早饭,你饿的话,咱们就吃完再走。”他顺手解开了那条围巾,放在腿上。 冯裴惊喜地将袋子接过来,嘴巴说着:“不用,那我等会儿到了公司再吃。”伸长胳膊把纸袋子放在了后排座位上,却在此时注意到了龚月朝的脖子上多了道吮痕,紫红色的,就这样突兀的出现在他白净光洁的脖颈上,就显得特别的突兀,冯裴很好奇,可又不敢问,盯了一会儿,才收回了目光。 龚月朝当然注意到了下属投来的质疑的眼神,顺手把身上穿的毛衣往上扯了扯,明知道是没什么遮挡效用的,随口问道:“很明显?”又把遮光板后面的镜子打开,照了照,叹出口气来。“还真是挺明显的。” “……领导,要不你回家换件衣服?时总和龚氏集团的人约了十点谈事情,咱们来得及。”冯裴小心翼翼的提出来一个建议。 “行。” 从后排座位的纸袋子里散发出来一些食物的香气混杂在空气中,是秦铮铮早上煎的鸡蛋饼。 龚月朝早上醒来时,秦铮铮就已经在厨房里忙活了,他哼着一首听不出什么歌词的老歌,屁股跟着节奏扭着,唱得嗨了,还举起铁铲来回的晃,也不知道是在高兴个什么劲儿。 龚月朝轻咳两声,秦铮铮回头看他,脸上的尴尬稍纵即逝,他笑着端出来一盘金黄的鸡蛋饼,香气扑鼻,里面还有切得细细的韭菜,他念叨着:“老师,快去洗脸刷牙,毛巾牙具都准备好了,我做好早饭了,吃了再上班。” 秦铮铮把盘子放在桌子上,又挤了一碟子蒜蓉辣酱放在旁边。 等龚月朝再出来的时候,除了刚刚摆出来的,还有两碗橙黄的小米粥和两个对半切开的、流着油的咸鸭蛋。 “这小米可是我山西沁县的同学寄过来,有名的沁州黄,老师,快坐下吃饭吧。”说着话,递给他一双筷子。 小米粥口感香甜,韭菜鸡蛋饼配辣椒酱也很好吃。 秦铮铮吃得很欢快,一边吃还一边抬眼看他,嘱咐他多吃些。 龚月朝吃得很撑很满足,觉得力气啊,精力啊什么的,全都回到了身体里。这么寒冷的天气,有这么一顿热气腾腾的早餐实在是再治愈不过的了,就在放下筷子的时候,秦铮铮说:“老师,等过了元旦之后,你常来我家住。” 元旦,没几天就是了,这个日子之后,仿佛如同一个邀约,惹得龚月朝的记忆又回到了昨晚。 “所以,我爱你,你别不理我。” 在秦铮铮炙热的表白以及随后主动献上的亲吻,将他习惯性想要找理由拒绝的心思一下子堵了回去,天马行空的想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他心不在焉的结束了这个吻,便看见秦铮铮眨着他那双写满了真挚情感的眼睛也在看他,嘴角还弯了起来,小声嘟囔了一声“老师”,凑过来又想再亲他。 那一瞬间,龚月朝却好似被那眼神打动了一般,竟有些动容,直到秦铮铮的唇盖在了他的唇上,他终于主动的回应了秦铮铮。 秦铮铮感受到了他投出的爱意,揽着他脖子的胳膊又收紧了一些,他们两个紧紧的贴在了一起…… 此时外面起了风,吹在窗棂上,发出轰轰的声响,室内却是粗壮的喘息声,此起彼伏。 半夜里,龚月朝醒了一次,突然间起了烟瘾,起身去客厅抽烟。 一根烟的功夫,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却得了个空想了些事情。秦铮铮父亲就是当年帮助他的警察这件事对于他的触动很大,一时间竟把自己一直以来坚持回避情感的借口个打破了,再需要面对的便是他到底能不能接受秦铮铮。 一缕缕的轻烟从他口中吐出,又在鼻尖环绕,指间夹着的烟头上火光明明灭灭的。 他原本是在想好多人说起秦铮铮时劝他接受的话,可不知怎么了,思绪飘飘荡荡的,竟然回忆起了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 从秦铮铮高三开始一直到现在,他惊讶的发现,认真想想的话,那些过往的记忆竟然没有全然忘记,甚至再次见面时的突兀也一点点的消散了。 三十几岁,龚月朝没有真正的谈过一次恋爱,生疏到不知道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却因为这种堆积累年的记忆,封闭的内心不自觉的开启了一点点缝隙。 再问自己喜欢秦铮铮吗?答案或许应该变成肯定的了。不然为什么会没控制的发生那么多身体上的亲密接触,一次又一次的在面对秦铮铮投给他的爱意时无法拒绝。 “你喜欢我吗?”秦铮铮今晚就问了他好多次。 龚月朝并没有给他答案,只是在身体的交流中给了他更多的回应。 “不管怎么样,我也会等到你说喜欢我的那一天的。”男孩儿信誓旦旦的对他说,随后就在他脖子上吮了个印子。 玻璃上反出来的影子是模糊的,却依然能看见那道过于明显的吮痕,是紫红色的,可能刚开始还有一圈牙印儿,这会儿已经消了。 “我留个印子在你身上,省得你去喜欢别人。”他做完恶作剧,看着捂着脖子疼得龇牙咧嘴的龚月朝,宣誓起了主权。或许因为龚月朝的放任,秦铮铮蹬鼻子上脸给自己争取到了好多单方面的权利。龚月朝无奈的笑笑,觉得这人实在幼稚的要命。 这会儿再想,却有种甜蜜一丝丝的渗入到了心窝里,就像一道融化了冰山的清泉,愈发恣意的流淌着。 抽了烟,龚月朝回了卧室,他离开时黑着的屋子这会儿亮着一盏床头灯,昏暗灯光下,秦铮铮正专注的看着他。 “怎么不睡了?”龚月朝掀起被角,躺在秦铮铮身旁。 “醒了一下,见你没在,以为你跑了。”秦铮铮往他身边靠了靠,一把揽过了他的胳膊。 “我去抽了根烟。”龚月朝说。 秦铮铮小狗似的嗅了嗅他身上残存的烟味儿,似乎起了一种安定的作用,他半闭着眼睛,假意哀叹道:“我还在想自己真可怜,被人上完了,那人就不理我了。” 龚月朝明就知道这人就是在撒娇,酸意十足的,弄得他好不自在,于是用手指头戳着秦铮铮的脑门儿问他:“你的脑袋在想什么呢?” “因为你能做得出啊。”秦铮铮抬眼看他,目光炯炯的就像在控诉他的无情。 在这样的目光中,龚月朝认了,秦铮铮说的都对,可还忍不住辩解:“我不是没走吗?” “嘁……”秦铮铮又把自己往龚月朝怀里塞了塞,发出一声质疑。 龚月朝不愿意就这事儿辩解了,顾左右而言他,道:“这才几点,快睡吧,明天还得上班。” 灯在秦铮铮那边,他却没有动作,过了好一会儿,这人才说:“马上就元旦了,我妈说过来住几天,我打算把我们的事情跟她坦白。” 龚月朝原本以为秦铮铮要说些什么稀松平常的小事,因为他的语气实在是平静的可怕,可起了这么一个平地惊雷之后,这人却迅速的从他怀里抽离,扭身关了灯,躺回到自己的枕头上,又说:“我来张州的目的我妈她是知道的,我说我有个喜欢的人在这里,我要来追他,有时候给她打电话还会问我进展什么的。今天……我觉得今天,我们之间就算是有了进展,所以我打算跟她说清楚。”秦铮铮转而却变得乐观了一些,又说:“老师,你放心,我妈很开明的。” “嗯。”龚月朝只应了一声,他想起来秦铮铮放在相框里那张全家福照片中的女人,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在今晚他们有了历史性的飞跃之后,秦铮铮却要开始另一番征程了。 “我只是想光明正大的喜欢你。”秦铮铮说着,从被子里抓住了龚月朝的手,温温的热度,顺着他的手臂流淌到了心间。 “好。”这个字一出口,随后便是铺天盖地般的亲吻。 龚月朝换好了衣服准备出门,看着门口镜子中的自己发呆,他穿着的这件毛衣的领口有些低,秦铮铮吮出来的印子就那么明晃晃的招摇着,这要是到了公司,肯定会遭到惨无人道的围观。 这时候身后出现了秦铮铮,这个始作俑者举着一条浅灰色围巾,他把围巾系在了龚月朝的脖子上,又在他脸颊上印了个吻,才问:“真的不用我送你吗?” “不用了,冯裴过会儿来接我。” 秦铮铮听见这话,转身跑回厨房,一阵忙碌之后,递给他一个纸袋子,说:“还剩下两块鸡蛋饼,带给他吧。” 龚月朝接过来,打开袋子看了看,笑着,心里涌起了某种冲动。他没克制自己,径直张开了双臂,下一秒钟,站在他对面的男孩儿就扑了进来。 “老师,我好喜欢你呀。”男孩儿欢天喜地的接收到了他传递出来的信号,笑着表白着。 第八十八章 冯裴把车停好,龚月朝让他在楼下等一下,自己上去换个衣服就下来。可正当他要下车的时候,却被冯裴扯住了,随后便从口袋里掏出那个一元硬币大小的窃听设备给他看。 龚月朝一脸狐疑,看了看冯裴手心里的东西,又看了看冯裴,他刚想开口问是什么,便看见冯裴伸出手指在嘴边比划了一个“嘘”的姿势,龚月朝心下了然,想也知道可能不是什么好东西,便点了点头。 冯裴把拿东西留在车上之后,两人一起下了车。 一进门,冯裴就想把事情告诉他,龚月朝让他打住,反而却不紧不慢的烧起了水,让他安心把早饭先吃完再说具体的事情,自己则去房间里换衣服。 龚月朝对着衣柜的镜子又看了看脖颈处的吻痕,心中埋怨秦铮铮这家伙实在是会给他添麻烦,他从衣柜里翻出了一件格纹衬衫和一件白色的毛衣,套上之后,他又把衬衫扣子系到最上一个,这样的话,就刚好遮住了那个印子,他又从衣架上摘下来一件棉衣,搭在胳膊上,走出了卧室。 被冷落了一个晚上的二饼也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见他一出来,就在他腿边打转,发出“咕噜咕噜”小火车似的声音,还蹭了他一裤子猫毛,见他没有要抱它的意思,又“喵呜喵呜”地叫了几声,仿佛在控诉他昨晚没回家还不理它这件事儿。龚月朝心里一软,赶紧把外套搭在沙发扶手上,一把抱起了二饼,用鼻尖儿蹭了蹭二饼的小脑门,问它:“你想我了?” “喵……”二饼回应,大概是在说:“是的。” 龚月朝笑了,把脸埋在二饼那肉乎乎的肚子上猛一顿蹭。 二饼被他的热情搞得慌张了,瞪着它玻璃珠似的圆眼睛,呆愣着任凭龚月朝欺负。龚月朝蹂躏够了本,把猫放回到地上,给它开了个罐头,加了猫粮,铲好屎,又换了水……这一套流程下来,二饼的注意力早就放在了罐头上,哪还有心思责备他的疏忽,吭哧吭哧的吃起了饭。龚月朝蹲在它身边揉着它的脑袋,看向餐桌的方向,冯裴已经吃好了早餐,正捧着一杯热茶在喝。 “你刚才给我看的那是什么?在哪儿发现的?”龚月朝起身,问他。 冯裴赶紧放下茶杯,原原本本的陈述了过程和洗车场老板告诉他的话,最后道出自己的猜测:“我猜可能是我昨晚送黄庸回去的时候,他留下来的。” 龚月朝起身,若有所思的样子,点点头说:“就放着吧,我倒是看看黄庸到底打什么算盘,拿着审批权限制衡我们也就算了,还搞了窃听和定位这码子事儿。” “那……”冯裴显然有些迟疑,“那就没办法在车上谈事情了。” “尽量避免吧……”龚月朝念叨着,转念一想,如果真的这样做,对方可能反倒会察觉出什么,于是话锋一转,又说:“当然了,我们也别太刻意,被他发现了端倪反倒不好,不如我们顺藤摸瓜,揪着他露出来的狐狸尾巴,适当释放出一些烟雾弹。哎,我总觉得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这只是龚月朝的预感,但也不能完全确定,他心底甚至有个更可怕的想法,却因为没有任何证据无法言说,他需要安静的时候捋一捋。“我们只有让一些事情暴露出来,才能进一步的揭穿事情的真相,看清他的真面目和真实目的。” “我知道了。”冯裴说,“那要不要跟时总和顾总说?” “嗯,我会去说的。”龚月朝低头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说:“时候不早了,咱们走吧。”龚月朝伸手把沙发上的衣服拿起来穿上,和冯裴一起出了门。 到了公司,龚月朝趁龚氏集团的人还没来,先一步去了时沐城的办公室,想跟他谈谈窃听设备的事儿,谁知一推开办公室的大门,却看见里面坐着一个熟人,熟人朝他咧开大大的微笑,“Surprise!”径直扑上来抱住了他,连声说:“小朝,我可想死你了。”陈煜生这个混蛋,竟然不打招呼就跑了过来,这是把他当成什么?平时就没个正经,这会儿更没有大律师的样子,这案子都是怎么接的?要是知道他本质这样,哪个老板会请他? 龚月朝既嫌弃又愤恨的一把将他推开,冷哼一声,道:“我可不想你。” 陈煜生不满地嘟囔:“小朝,你可真无情,有了小警察,就干脆不要我了。” 这可是哪儿跟哪儿?不提秦铮铮倒还好,提了之后,龚月朝就更得跟他掰扯一下了,他质问道:“你要来怎么不先跟我说?”他心里很介意,在沙发坐下来。 陈煜生嬉皮笑脸的过来讨好他,就凑在他旁边坐下来,说:“我这不想给你一个惊喜嘛。” 龚月朝可没觉得是惊喜,他只是觉得自己被好友忽略了,小心眼的不依不饶起来,横竖就是觉得不爽。 这个人却继续厚着脸皮跟他说:“时总也是临时找我的,我是怕打扰你跟小警察。你想啊,我早上六点开车过来,你肯定还没睡醒,我辛辛苦苦的开了一路了,早饭都还没吃。到了这儿,你连个笑脸都不肯给我,还把我推开了,挺长时间不见,我说,小朝,你的脾气可见长啊。” 龚月朝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回应:“合着这还是我的错了呗?” 他硬要和陈煜生掰扯清楚,这时候时沐城端了杯白水给他,当起了和事佬,“是我给陈律师打的电话,我和顾铭都觉得今天这次和龚氏集团的谈判很重要,有必要找一个知根知底的律师在一旁,他说今天一早过来,这不听说你跟秦铮铮走的吗,估计是不想打扰你们的好事儿,就没吱声呗。我说小老师,你可不能这么小性?” “哎?我说你们怎么都针对我啊。听说?听谁说我和秦铮铮在一起的,还不是你们?”龚月朝站起来,掐着腰还想再辩解两句。 这会儿顾铭推门进来了,说:“哎?怎么了?这还没开始谈判,火药味儿就已经挺浓的了。龚氏集团的人来了,在会议室呢,我说,咱们一起过去呗。”顾铭今天穿了一身灰棕色调的西装,上面有粉色的暗纹,这种配色今年很流行,稳重中带着一点活泼,让人多了几分青春活力,也让顾铭看起来像年轻了十来岁。 顾铭先一步出去了,时沐城跟在后面,用胳膊肘碰了碰龚月朝,呶呶嘴,压低了声音说:“你说这人,穿得这么闷骚,是不是要给龚氏集团的那个女的看?” “你想什么呢?龚氏集团的老总不都结婚了吗,人家丈夫是搞影视公司的”龚月朝说。 “啧啧啧,我就觉得他这段时间不对劲儿。”时沐城摸着下巴说。 陈煜生也凑了上来碰龚月朝的胳膊,“小朝,还生气呢?” 龚月朝瞥了他一眼,说:“我懒得理你。” 陈煜生满不在乎的瘪瘪嘴,“我可带来一个关于王雪绛的大消息,你不理我我就不说了。” “爱说不说。”龚月朝快走了两步,直把陈煜生甩在身后。可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多少起了点儿涟漪,王雪绛的事儿,难道是案子要开庭了?不行,他不能好奇,陈煜生这家伙可不是轻易能够原谅的,他负气的想。 龚氏集团一行五人,是以董事长龚鹤为主的团队,他们正坐在会议室里喝茶,龚月朝和陈煜生跟在时沐城和顾铭的身后进来后,几个人便站起身来,跟他们一一握手介绍寒暄。 这种颇为正式的商业谈判如今已经进行了三、四轮了,他们做主场还是第一次。这次请他们过来,一是暂时沐城集团的企业规模以显示合作诚意,二是进一步熟悉集团高管的人员组成。 别人暂且不提,龚鹤始终给龚月朝留下有很不错的印象,她看似弱不禁风,骨子里却藏着远不输于男人的杀伐决断,能把龚氏集团打造成张州的品牌名片,这些都说明她真的具有很强的实力。更何况,他们同姓龚,几百年前说不定还是一家人,这种奇妙的缘分,更是在龚月朝这里赢得了很高的好感分。 他们围着大会议桌对面坐定,时沐城开门见山的谈起了本次谈判的目的,他说:“龚总你们一过来,顾铭已经带着你们简单参观了一下。这里呢,就是我们公司的总部,产业园那里之前带你们去过一次,今时不同往日了,我们的这个项目在我们的这个龚总的参与下,已经与前些日子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总部是体现一个公司规模的基础,而我们的产业园项目才是真正会促成我们合作的一个助力。下面呢,就由我们的龚月朝龚总来介绍一下项目进展。” 龚月朝得令,递给冯裴一个颜色,冯裴将提前做好的PPT投放到电脑屏幕上。 讲课,一向是龚月朝最拿手的业务,他语言的组织能力和对于项目的综合分析能力都要优于常人。 龚月朝镇定自若地站在大屏幕前,身着特地换上的白毛衣,儒雅而又英俊。他用激光笔指着投影到大屏幕上的字和照片,侃侃而谈:“我们龚氏集团的产业园项目位于本市北山区河金镇,距离市区十五公里,交通非常便利。河金镇盛产建筑用砂石,基于这个特性,再配合我公司的整体规划,投资建设了一个面积在二百公顷左右的这个产业园项目,目前已经完成建设整体规划的百分之五十以上。其中,砂石生产线三条,砂、石等建筑用材料的年生产量均在三百万立方米左右……”龚月朝说着,投屏上播放出了一个模拟动画,将他们的蓝图以及规划,完完整整的展现在了龚氏集团的人的面前,他继续介绍着,异常坚定及自信的目光,传递出来的便是沐城集团是有能力也有把握将这次合作推向一个新的高度。 他的演说完成了,扯了扯衣襟的下摆,环视了一圈,注意到陈煜生在私下比给他的一个大拇指,他笑笑,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龚鹤开了口,“前几次谈判,时总怎么没把我的这个本家请出来啊,就让人家做小跟班,冷板凳,您早这样,可能我们也不会浪费时间再去跟别的公司周旋了。” 虽是场面话客套话,可实在是戳了时沐城的心窝子,他笑着,说:“哈哈哈,市场选择是自由的,您多走走看看,才更能显示出我们公司的诚意和实力。而且,我们这个龚总可是我杀手锏,我过了命的兄弟,怎么可以轻易暴露实力呢,对吧。”时沐城转头看龚月朝。 面对捧他的场面话,龚月朝并没有骄傲,只是低头笑,道:“前几次谈初步意向的时候,很多具体的工作还在运作,目前我们手里的一些项目已经形成规模,这也没有辜负我们这段时间的辛苦。龚总,咱们两个是本家,也就不说外话,经过多次的沟通和商谈,想必您也看见了沐城集团的诚意,我们这里有优质的建筑材料及强大的生产能力,就是出了省,我们也有这个自信与其他的企业竞争。在建筑行业,龚氏集团是龙头,但是在原材料生产企业之中,我们沐城集团也可以说是首屈一指。强强联合,两个企业才会有更好的发展。” 龚鹤微微一笑,却也不废话,让坐在身边的那个副总拿了几份意向书出来,递给他们,说:“这是我们初拟的合同,大家都可以看一下,多提意见。龚总说得对,合作的目的就是创造共赢。” 第八十九章 今天马拉松似的的谈判长达五小时,除去中间用了半小时吃午饭,剩下的时间基本上都在唇枪舌剑的讨论中度过。 不管是时沐城、顾铭还是龚月朝,他们都没有想到态度一向暧昧的龚氏集团会先准备好了合同材料,这真的是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但从另一方面讲,这也体现了他们的诚意。 好在事先想得比较全面,找来了陈煜生,又因为十分重视这个项目,可以说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对此烂熟于胸,这才没有在这场谈判中吃亏。 后来他们回想起来,场面其实很激烈,说到激动的时候还会争得面红耳赤,火药味儿十足。说到底,商场如战场,再大的公司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利也会变得斤斤计较。 盈利,盈利多少,降价,又该降到何种程度等等等等,各种细枝末节,琐琐碎碎,将那本初拟的合同从头翻到了尾,每一个字,每一句话的仔细斟酌与讨论,达成一致之后,便用笔标出了需要修改的地方及修改重点。 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在场的每个人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节奏,甚至没有显露出疲态来。讨论进行到最后,合同已经有了大致的雏形,后续的便是团队之间再进行跟进了,双方对此效率极高的进展都表示非常满意。 这个冗长的会议在时沐城的一声合作愉快中结束,几人起身,握手致意。 再之后,便带着龚氏集团的人驱车赶往产业园参观,随后便在一起吃个饭,以示庆祝。 于是,沐城和龚氏两家集团的商业晚宴被安排在一家五星酒店之中。 这种高档酒店菜品的味道相较于很多小馆子差了许多,但胜在外观精致美观。这种商业宴请,实则谈生意,排场明显更重要,没人真的会认认真真的品菜,所以这里就很符合商务上的需求。 这是一间面积足够大而且装修也足够富丽堂皇的小宴会厅,中间摆了张极大的圆形实木餐桌,配套的实木餐椅的椅背上雕刻有繁复的花纹,细细摸上去,还有一种温润感,可见价格不菲。顶棚上悬挂了一盏闪着夺目的光的水晶灯,将整个空间更是提升了一个档次,墙上挂着一幅整面墙的国画,则是画工讲究、花团锦簇的高贵牡丹,品味十足。 生意上的事情告一段落,无人再去谈论公事,更多的是相互吹捧,人称“商业互吹”。 此时,一桌十余人正举着酒杯谈笑风生。 时沐城身旁两侧分别是龚鹤和顾铭,他举着酒杯与龚鹤的轻碰了一下,水晶杯中猩红的酒液晃荡着,散发出甜美的酒气,他举到嘴边抿了一口,细细咂摸了一下滋味,咽进了喉咙里,他不懂红酒,前一天还嫌弃,这会儿却也装出了一幅很懂的样子,先做作地称赞了一声“好酒”,才缓缓道:“我们两家公司这次的合作能够达成,我实在是太开心了。我在张州商场上混迹多年,龚总名声在外,却难有机会合作,一直是我心中的一件憾事。如今,我们两家公司能够达成合作,也与龚总有了密切的交往,便越发的觉得您真是名不虚传,实乃女中豪杰啊。可以将这么大的公司打理的如此井井有条,业绩蒸蒸日上,让我羡慕不已。更是听说龚总的投资眼光非常的好,之前您注资了那家新兴的科技企业,叫什么‘旭日明泽’的,也是获得了不少赞誉呢。我这公司能够与龚式达成合作,这是我们公司今年做得最出彩的一件大事。” “哪里哪里,您这是说得哪里的话。”龚鹤客套的回应,顺便抿了一口杯中的果汁,后又笑道:“您口中的科技企业,就是我那个不争气的弟弟在玩闹中搞起来的,这孩子整天没个正经,搞了个公司我还以为他真的是对做生意感兴趣,谁知道全都是靠别人在打理,自己不务正业得很,我说让他来公司上班,把生意交给他,他还不干。没办法,这家里的担子就全都压在了我身上,我只能硬着头皮上。”龚鹤的语气虽是抱怨,可还能听出话里难以掩饰对于弟弟的宠溺,“哎,这么大的责任我一肩扛着,压力太大啊,我只有鞠躬尽瘁了,好在身边有这么多得力助手,给我分担了不少。”她顺手比划着坐在身侧的、在今天一天的谈判中发挥重要作用的龚氏集团的那几员干将,更是骄傲。 时沐城叹气道:“哎,龚总说得这点我深表同意,说起来也实在是惭愧,当年我在随江误信谗言,导致投资失败,在里面蹲了好几年,这烂摊子都是顾铭在帮我收拾和支撑。我出来之后,就开始筹划这个产业园项目,想打个漂亮的翻身仗,这又是月朝在跑前跑后的忙活。如今不仅形成规模,还进一步有了和您合作的机会。我呢……”他笑,“就相当于坐享其成,这左膀右臂的,实在是帮了我不少的忙。”说着,他伸手拍了拍坐在另一侧的顾铭的肩膀。 “顾总真是人中龙凤,办事稳重周密,想得东西十分全面,是值得信任的人。”龚鹤夸赞道:“我与顾总是经常打交道的,要说您身边的这位龚总接触的比较少,这次还是第一次见识到他的风采,年纪轻轻,身上一股子书卷气,要是不说,我还以为是个文化人。”她的目光越过顾铭,看向了龚月朝,“我弟弟没事儿喜好写写东西,但是他身上可没有龚总的气质。” “您还别说,月朝以前还真就是当老师的。”时沐城把目光投向龚月朝,不禁得意洋洋的说:“还是我独具慧眼,看中了他,劝他跟我干。他这可真是一块金子,不管到哪儿了,都要发光。” 龚月朝跟龚鹤笑着,举起酒杯,在半空中做了一个碰杯的姿势。龚鹤接收到了,也举杯示意。 “您说的是。”龚鹤恭维道。 “来来来,多吃菜……” 散了席,送走了人,时沐城掐着腰站在酒店门口,看着向远方驶离的车队,发了会儿呆。 龚月朝刚好和冯裴结账出来,看见时沐城一动不动的守大门,就从他后面拍了一下,说:“城哥,怎么了?” 时沐城回头,递给他一个满足的笑意,揽过他的肩膀说:“高兴!走,哥带你们享受去。”说完,便转了身,往酒店大堂走。 时沐城是肉眼可见的心情好,因为他距离自己的目标更近了一步,这可真是打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血洗了在随江的前耻……这一切都是值得时沐城高兴的点。 龚月朝明白他的经历,能懂他的快乐,于是他也被感染了,嘴角翘着,说:“走!” 一行人直奔酒店的洗浴中心,换下了衣服,坦诚相见。 进了洗浴大厅,龚月朝就被时沐城拉走了,陈煜生原本还想上前跟龚月朝沟通一下情感,见了此情此景,识趣的躲到了一边。 他们两个下到温泉池子里,微热的水温激起了龚月朝一身的鸡皮疙瘩。等适应过后,才从脚心散发出一种无法言喻的舒适感,每个毛孔几乎都舒展开来,瞬时间缓解了一天的疲惫,让他忍不住呼出一口气来。 时沐城的双臂向后搭在水池子的沿上,看着龚月朝精瘦的身材,对他说:“这么久了,也没见你长点儿肉,我寻思着公司的伙食也不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虐待你。” 龚月朝撩水冲了冲胳膊,说:“嗨,每天都忙,心里有事儿就不太容易长肉。” 时沐城用手碰了碰龚月朝肩膀上的伤疤,问:“还疼吗?” 龚月朝笑了:“都这么久了,还疼什么?” 时沐城叹气:“哎,当时也让你吃了不少苦,我心里总是觉得过意不去。看见你有今天的成绩,别人当着我面夸你,总让我觉得给你选的这条路还不错。我就在想,如果遇不到你,我会不会还能有今天的成就和进步。”不知道时沐城是不是红酒喝得太多,再泡了热温泉,情绪总是有些伤感,还忆起了往昔。 “城哥,没有我,你也一定会成功的,顾铭他对你也很忠心,比我能力高。我始终感谢你,能在你身边帮忙,也是我的福气。” 时沐城爽朗大笑,“你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嗨,我说这里还真不错,要不把你家小警察叫来?” “什么我家的?”龚月朝揶揄道,内心暂时还不太想承认昨夜的一切,甚至需要一个过程去消化跟吸收,也要时间去让周围的人接受这个事实。可是,他周围的人比他接受度高太多了,现在反而成了他被动。“就不叫他了,怎么说也是个公务人员,来这里被人看见不太好。” 时沐城呶呶嘴,目光又从伤疤转移到他脖子的印子上,“你别说,这小警察可够热情的嘿。”言语中多有些戏谑的意味,龚月朝只觉得脸颊发热,却也说不出话来辩驳。他刚想说些别的转移话题,这会儿功夫,刚冲了个澡的陈煜生捧着几瓶矿泉水下了水,一眼也看见了龚月朝身上的印子。 龚月朝这一天都没怎么理他,开会的时候都没有什么交流,这会儿气还没消,陈煜生低眉顺眼的碰了碰他的胳膊,也不敢提那印子的事儿,递给他一瓶水,略带讨好的问他:“小朝,你怎么了,这是还在生我的气呢?” 龚月朝既不接那瓶水,也不看他,却又不想让陈煜生觉得他太小气,闷闷地问了一句:“王雪绛的案子什么时候开庭?” 陈煜生太了解自己的好友了,这问题明显是给自己个台阶下,又不显得过分计较,他拧开瓶盖,强行把水塞到龚月朝手里,才说:“一月十一号,你想去庭审现场吗?” 今天在忙碌的间隙,龚月朝还在想这件事,这会儿脑子里已经有了打算,他点点,道:“我想去看看。” “那行,我来安排。” 其实公开开庭本是允许他人参与旁听的,不过因为这个案子上级很重视,会进行庭审直播,所以法院那边要对旁听人员进行备案登记。 喝得微醺的龚月朝,又被热水泡着,已有些醉意上头,喝了口矿泉水,沁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进身体里,便有些清醒了,这里人多嘴杂,不适合说监听设备的事儿,他决定等明天再找时沐城谈谈。 正好这时,陈煜生却小声对他说:“我可听说一件事,我觉得你很有必要知道。” 龚月朝敏锐的问:“什么事儿?”几乎有心灵感应似的,一早上的猜想不禁又萦绕在了心头。 “我觉得这件事,时总应该需要知道一下。” “哦?”时沐城的注意力被唤起了。 陈煜生看了看四周,低声说:“这里人多嘴杂不好说话,我们换个地方。”他先行起了身,去叫在另外一个温度稍高些的池子里泡着的顾铭。 龚月朝和时沐城交换了一个眼神,一起站起身来,到门口拎了条浴巾围在腰间,随着顾铭和陈煜生到了一个空着的休息室。 第九十章 几人换上了酒店提供的汗蒸服,是绛紫色的,丝缎的面料,上面绣着金线的牡丹暗纹——牡丹,是这家酒店的一个标志,从装修到装饰,几乎处处都蕴含着这个元素。汗蒸服舒适亲肤,色彩搭配十分高雅,衬得龚月朝捂了一个冬天的日渐白皙的皮肤更显白了几分,尤其是脖子处的那块秦铮铮制造出来的“杰作”也愈发的明显了。 陈煜生很难不去注意这个,他好奇死了那印子中所隐含着的秘密,于是在去休息室的路上,他便凑过去,揪着龚月朝八卦起来,问他道:“你们两个,好了?” 龚月朝显然还没消火,别过头看了陈煜生一眼,没好气的说:“要你管!” 陈煜生当然知道好友的脾气,哄着捧着的服软道歉:“得了得了,小朝,你看这都过去十二个小时了,你竟然还在生我的气,也不是什么特别大的、原则性的问题,我说你就别生气了,下次我肯定不这么干了,只要来张州,第一个就告诉你还不行吗?我发誓!”陈煜生连连赔不是,就差发誓说下次再发生这种事会遭天打雷劈了。 龚月朝也不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才决定要原谅他,刚想开口,却突然想起秦铮铮的父亲那件事了,这好不容易灭了的火气顿时又冒了起来,不依不饶道:“你知道秦铮铮父亲的事情,对不对?那为什么不跟我说?” “秦铮铮他爸?他爸不是去世了吗?”陈煜生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反问道。 龚月朝眼睁睁看他装傻,就更不想理他了,“哼”了一声,大步流星的走到了他前面,和时沐城并排说话去了。 陈煜生站定想想,这才意识到了什么事儿,紧追了两步,继续讨好卖乖的解释,又不想在时沐城面前泄露自己对龚月朝本来就有的情感,“我这不……我这不觉得这件事儿本来那么重要的,是秦铮铮那小子捧着个日记本来找我,我才对上了号。你想,你当时那情况,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分别呢?我哪会预感这家伙能那么执着的等了你好几年。”陈煜生甩的一手好锅,把责任全都推在了不在场的秦铮铮身上。 “呵,和你好朋友这么多年,我在意的是什么你都不知道吗?”他丢下这么一句话,更想先走了,他自己也觉得这样不好,可是被联合哄骗了这么久总是有些不爽,要发泄出来才行。 然而,他的胳膊却被陈煜生一把抓住了,“你还是在意那家伙的,对吧?”陈煜生很大声的问他,走廊里虽然只有他们几个人,却因为这么一声,全都回头看向他们两个。 龚月朝怔住了,停下了脚步,好友如此直白的问出来的话直戳了他的心脏,他亦是没想到的,很多事情他觉得自己埋在心底里慢慢的消化和吸收,直到自己能够坦然的接受,再去引导由他来引导别人接受,这才是合理化的过程,可这一个晚上,接二连三的问询,便让他觉得是秦铮铮带着亲友团来逼他承认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似的。 龚月朝死鸭子嘴硬,丢给陈煜生“我心里有数”这么一句话,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还甩开了陈煜生拽着他的手。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陈煜生却没有生气,丝毫不气馁的又去扯他的胳膊,说:“小朝,感情是你自己的事,没人硬要逼你和他在一起。我,城哥,铭哥都是这样的。大家只是很关心你,觉得你太孤独了而已。我知道你需要时间,你们两个在一起了,大家都会祝福你;如果没有办法在一起,也没什么呀,成年人的情感都是这样的,分分合合的……要说我,现在……哎,算了,算了,我不跟你卖惨。”陈煜生原本高亢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苦笑着,摇了摇头,不愿多说。 龚月朝听见这一番语重心长的话,再加上时沐城和顾铭都投过来关切的眼神,他突然动容了,是啊,这几个人,都是他的朋友,出发点却是也在他身上。有时候劝他两句,是觉得秦铮铮真的挺好的,两个人也合适,假若这么真诚追他的不是秦铮铮,或者换了他人,可能都会像这样的关切与祝福。一个好的伴侣,不是仅仅限于秦铮铮的这个人,而是只要对他好,关心他的,品质好的,就都可以。 其实是自己心结太重,从根本上就误会了他们的意思。 龚月朝低声道了句“对不起”,转而又问陈煜生:“你怎么了?” 陈煜生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太想说,“先说正事儿,等有空了,我再细细跟你说吧。” 好友的眼睛里已没了上次来张州时充满恋爱的快乐,取而代之的是失望。没错,就是失望。 龚月朝似乎懂了,既然好友还不愿意说,那他就不问。 龚月朝就想小时候那样,拉了拉陈煜生的手,顺势把他揽进自己的怀里,安慰道:“你还有我。” 陈煜生大笑,装着满不在意的样子,说:“你不生我气就好了。” 龚月朝摇头,说:“不生气了。” 休息室里,墙壁上挂着一盏发出柔和光亮的暖灯,服务员上了一壶普洱和一壶菊花茶,还摆了几盘茶点,和门出去了。 顾铭起身把门落了锁,检查了周围的环境,朝他们点点头,表示安全,坐回到圆桌旁。 陈煜生此时已调整好了情绪,俨然与往常无异,他缓缓开口道:“事情是这样的,前不久,我接了一个合同纠纷的案子,正好需要去立夏区法院跑些手续,那个法官与我关系不错,还知道当年小朝案子的不少细情,也帮了不少的忙,他同我说了说关于王雪绛进去之后的一些事情。” “哦?”时沐城发出疑问,“这个人竟然还没死?” 顾铭在旁边白了他一眼,说:“你琢磨什么呢?这不得走司法程序吗?” 陈煜生摆摆手阻止了他俩拌嘴吵架的幼稚行为,继续说:“王雪绛被捕之后,张明峰调离随江,远离是非之地,因此他们两个经营的那家房地产公司在这时走向了末路,经过这段时间的发酵,资金链断裂便成了不可避免的事实,各种各样的纠纷开始进入到了司法程序中。张明峰表面上看起来是从随江全身而退,但他还是整件事的幕后指挥,他为此甚至搭上了全部的身家。与此同时,他和王雪绛培养出来的一股势力似乎已经延伸到了张州,那个法官说,一些回款单据上的银行的开户行位于张州,我便意识到这不是什么好的信号,尤其是王雪绛这个人是从沐城集团里出来的。”说罢,他把目光瞥向了时沐城。 时沐城紧紧皱着眉头,说:“这人竟然还是贼心不死。” 龚月朝沉吟着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在众人的震惊中道出了自己车上有监听定位设备的事儿。“两件事表面上看起来毫无联系,细细想想却并不简单。沐城集团并没有被他们打垮,反而还重新崛起,有了新的发展。再反观自己的穷途末路,以他们二人的性格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而在我与黄庸接触过的这段时间里,我对他的了解不过是他单纯的只对我有些企图罢了,暗戳戳的不敢明示,怕伤了表面上和气,他完全没有必要画蛇添足的在车里放一个监听定位设备来监视我们的行踪。” “黄庸?就那个省厅的?他对你有企图?有什么企图?”陈煜生还一脸状况外,连珠炮似的问出了好几个问题。 龚月朝没回答,静静的等着时沐城决断。 时沐城沉思了片刻,点点头认可了龚月朝的说法,“我觉得小老师分析的对,我也认为这个事情不单纯。我们最近的动作很大,与龚氏集团的合作炒的沸沸扬扬,张明峰肯定是恨得牙痒痒的,他想来报复我们,但又不肯现身暴露意图,所以他便将人脉延伸到与我们牵扯较深的黄庸身上来,再来一次借刀杀人,这对他来说还是轻而易举的。即使前期下绊子是黄庸他的个人行为,但是后面这个暴露出来的定位监听设备,就明显不那么单纯了,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嗯。”龚月朝认同,“这件事自始至终的将我跟城哥牵扯到了一起,本身就是很怪异的。但是我认为,不要刻意的彻底的回避在我的车上谈公事,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或者适当的释放烟雾弹都是有必要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的用心彻底浮上水面。” “那我们还是得讨论一下具体要说些什么,怎么说才行。”顾铭说。 “小老师那边可以适当的服服软,不要表现的太过抵触。”时沐城这会儿敛起了脸上的严肃,一脸奸笑的跟他开上了玩笑。 “你走开。”龚月朝嫌弃的推了一下时沐城。 时沐城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是说认真的,适当的释放烟雾弹迷惑敌人,能更好的深入敌后。” “算了,你别逼月朝了。”顾铭扫了一眼没个正经的时沐城,他低声说:“我是这么想的……”顾铭道出了心中想法。 几人听罢,连连点头称是,觉得有理。 “月朝,就辛苦你了。”末了,顾铭说。 “嗯,没问题。”龚月朝说。 顾铭的办法,其实与大家的想法无异,只是要比时沐城的正经和周祥些。 如今,沐城集团已经和龚氏集团达成合作,表面上他们会大肆宣扬,搞到人尽皆知,私下里却要表现出与龚氏集团签约之后对于今后合作的担忧,对审批的急切来,让黄庸产生优越感及思想上的麻痹,再由陈煜生的人脉进行深入调查,收集证据。等到一个关键的时刻,也就是白贺炜那边脱了口子,由龚月朝出手,拿出那份证据进行完美打击。 临时想出来的计划其实很笼统,实际操作起来难度亦是不小,他们几个都不知道在这过程中会发生什么样的插曲。但值得庆幸的是,一次无意中的洗车的行为,戳穿了一个阴谋,让“敌在明,我在暗”的形势有了一个转机。 讨论结束,几人自是心事重重,时沐城说要去睡一觉放松一下,扯着顾铭先走了。 这时,休息室里只剩下龚月朝和陈煜生,这明显是那二位留给他们一个私人空间说些想说的话。 龚月朝给陈煜生倒了杯茶,问:“你和……他,怎么了?”龚月朝猜出一二,好友的情绪低落,是与韦江远有关系。 陈煜生捧着茶杯干掉了那杯水,冷笑道:“有些人嘴上特别会说,实际上却拗不过父母。” “父母?” 陈煜生拿起茶壶又给自己倒了杯水,说:“前不久,所里接了个案子,需要去他老家取证,我想着让他回家看看父母,便派他去了。他走之前,跟我说这次回去要跟父母把我们的事情说清楚。嗯,他是回去了,然后就不回来了,过了没几天,发了个微信告诉我要跟我分手,让我把留在我家里的行李都寄回去,我倒是没什么可留恋的,就是觉得自己被人耍了一通,案子也丢了。” 陈煜生还是沮丧的,龚月朝能看得出。即使他嘴硬,不愿意承认。 龚月朝想到自己,心下一凉。 秦铮铮好像也说过什么要跟他妈坦白说他们两个人的事情的话,是不是到了最后也会和陈煜生一样,投入进了感情,却会变得无疾而终。 龚月朝在心里苦笑,竟有种感同身受的酸涩,有时候现实就是这样无可奈何。 他拍了拍好友的肩膀,一时哽咽,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了。 第九十一章 因为到了年底,项目审批上的事和预期差不多,便几乎再没有什么进展了。这期间,龚月朝另外去过几次黄庸的办公室,这人依旧还是在跟他打太极,顾左右而言他行为上却收敛了不少,这种表现恰巧也认证了龚月朝他们之前的猜想——黄庸已经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了,似乎真的有另外一个人在他的掩护下行事。当然,这一切都只是猜测,没有任何的证据,必须等一切浮出水面的那一天才会揭晓。 项目审批上的短板,在一定程度上制约了沐城集团的发展进度,甚至还逼得他们不再合同上退让,可在时沐城的带领下拿下了这个单子,也可以说沐城集团这场翻身仗打得极为漂亮。 按照计划,并在时沐城的授意下,新年的第二天,他们与龚氏集团的签约仪式顺利在张州大酒店举行。 偌大的会议厅里,出席人员有本市相关部门的领导,更是堆满了一群举着长枪短炮的记者,可见张州市政府对这个合作项目的重视程度。当沐城和龚鹤的捧着合同握手的那一瞬间,无数闪光灯落在了他们的身上,时沐城那张自在得意的脸,随后便出现在了张州日报等各大新闻媒体上。 第二天一早,龚月朝被时沐城和顾铭喊出来到一家粤菜餐厅喝早茶,他一进餐厅,还不等跟二人打招呼,便看见顾铭举着一张报纸在奚落时沐城:“月朝,来了?你瞅瞅咱们城哥,那一脸自鸣得意的欠扁样子,就好像那彩票中了五百万的暴发户。”时沐城的脸上写着“我愿意”三个大字,顾铭继续说:“嘿嘿嘿,我说你表演的太过了点儿了啊,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时沐城详装生气,把一壶茶水墩到那餐桌上,放出“咚”的一声闷响,然后丢过来一个恶狠狠的白眼,道:“顾铭,我看你才是顺杆爬,咋?你还不许老子高兴高兴?” “高兴也别把牙花子笑露出来啊,这可是省级的报纸,你可是代表咱们集团的形象的。”顾铭把报纸递给龚月朝,在时沐城那张照片上指指点点的,还要拉他进入战场,“月朝,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龚月朝看罢,只是笑,不言语。 顾铭为了编排时沐城,确实把说得严重了一些,时沐城是很高兴,甚至是发自内心的兴奋,他把情绪写在脸上,同时也是为了让一些有心人看见他的高兴。 龚月朝不急不缓的脱了外套,又卷了卷袖子,招手找服务生要了一壶白开水,这才说:“我看城哥明显是太高兴了,没控制。” “你看看,还是我们小老师向着我。”时沐城以为龚月朝要帮他,又笑得露出了牙花子,“顾铭,你就损我能耐。” 可时沐城这话音刚落,龚月朝又说:“要是城哥这笑能收敛点儿就更好了。” 这会儿就轮到顾铭笑了,他拍着手,笑意染满了眼角的皱纹,甚至连鬓角新生的白头发都跳跃着欢快的颜色,他连连拍着龚月朝的肩膀,端起服务生刚递过来的白水给龚月朝倒了一杯。 时沐城气得牙痒痒,又不好说什么,愤恨的叫服务生上了一道败火的凉茶,喝了两口就嫌苦不肯再喝了。 玩笑过后,时沐城正了正色,对龚月朝说:“这段时间,大家都辛苦了。我跟顾铭商量了一下,过两天你和冯裴两个出趟差,放松一下,换换脑子。” “出差?去哪儿?” “上海。” “哦?”龚月朝夹了一个虾饺放在碗里,怔怔的看向时沐城。 时沐城递给顾铭一个眼色,顾铭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里面有一张会议邀请函。“这是咱们张州与上海的建筑行业合办的一个建筑论坛,请了不少建筑行业管理的精英和学者,你前段时间那么辛苦,元旦放假这几天又在忙活签约仪式的事情,都没好好休息,正有这个机会,你出去看看,长长见识,顺便放松一下,在上海多停留个几天也没关系。” 龚月朝把那邀请函接过来,反复的看了看,笑着说:“谢谢城哥。” “客气什么,来,吃饭吧。”时沐城张罗着,这会儿反倒成了个宠着弟弟的大哥,和蔼的很。 吃罢了饭,龚月朝打了个车回家,在路上他把事情跟冯裴说了,让他跟集团的办公室联系订好机票。刚进家门,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屏幕上的三个字让他的心一紧,接起来都有些等待宣判的忐忑。 这段时间,龚月朝为了签约的事情忙得脚打后脑勺,并没有留给他和秦铮铮两个太多的情感沟通时间,只是机械的接收着秦铮铮传递给他的信息。 秦铮铮的母亲是在十二月三十日那天到的,他手边有了新的案子,元旦可能也不能好好休息,再因为母亲到了,暂时没法见面。 就这样,两个人明明在同一座城市,距离却比随江还要远。 或许因为家里人来了,秦铮铮丝毫不敢抱怨,每天被工作劳役,回家还要当孝子,就为了坦白的那天不被数落太多的不是。只是偶尔需要值班了,有了私人的空间,他才能多与龚月朝聊上几句。 他说他想龚月朝了,也会担心跟母亲坦白时会出现什么问题。龚月朝想着陈煜生在情感上的失利,嘴上应和着,说:“你尽力就好。”龚月朝表现出不在乎来,只是因为不想秦铮铮和他一样失了母亲的爱。 秦铮铮却不懂他,情绪低落的问他如果真的不成功,是不是就要放弃他了。 或许因为龚月朝的不坚定,那日信誓旦旦说母亲肯定会谅解的男孩儿不见了。 龚月朝说:“你的家人更重要。” 秦铮铮生气的挂掉了电话,返回头,消了火又跑来跟他道歉,那种矛盾所表现出来的纠结,做小伏低的说着自己的不甘心。龚月朝动容了,与他细细的谈了自己内心的想法,秦铮铮才说:“我会努力,等我的好消息。” 经历过这些,龚月朝觉得沟通对于两个人的情感来说太重要了,以后应该加强,当然,前提是如果有以后的话。 昨天晚上大概七点,男孩儿发了条微信给他,上面写:“老师,你等我的好消息。”就这样,上了战场,几个字里竟然蕴含着一种悲怆的意味。 龚月朝忙了几天,疲惫极了,收到短信,回复道:“我等你。” 只三个字,他甚至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作用。他想着心事,缓缓睡着了,梦里出现了争吵,出现了别离,唯独没有和和美美的在一起。他原本以为不在乎结果,可起床后,回忆昨晚的梦境,情绪竟然非常低落,怅然若失的出去和时沐城、顾铭喝完了早茶,稍稍有了缓解。 十几个小时过去了,此时终于等到了结果,就和当年他站在那里,等法官宣判没什么两样。这让他意识到,自己在乎秦铮铮的程度似乎要比表现出来的更甚一些。 秦铮铮的声音是嘶哑的,情绪不是很高涨,正当龚月朝认为结果可能会跟陈煜生的一样,心里甚至都开始盘算如何在这段自己并没有全情投入的感情中撤退时,他却听见秦铮铮这样说:“老师,我妈说想见见你,你有空的话,可以一起吃个晚饭吗?” “哦?”龚月朝发出一声疑问,甚至来不及问一声到底是什么情况。 秦铮铮又说:“事情还算顺利的,我妈和我谈了一个晚上,说了很多话,关于你,关于我们之间的关系,甚至还有我爸爸和你之间的那一点点缘分。她挺震惊的,今早跟我说,想见见你。” “那我来安排地方。” 秦铮铮说:“不用,来我家吧。” “……好,几点钟方便?” 秦铮铮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她大概一夜没睡,早上跟我说完话,吃了点东西,又回房间睡了。要不你等我消息,我看看能不能过去接你。” 龚月朝能听出他声音的疲惫,却不想在电话中细说昨夜的细情。这个人,情绪很容易外露,如果他的母亲真的能接受,可能他恨不得马上跑来他身边表达自己的喜悦。而这种克制的,冷静的,就好像在陈述某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的样子,那似乎就意味着事情确实不太妙的吧。龚月朝这样想。 “你……”龚月朝把关心的话在心里翻腾了几下,才说出口:“你是不是也没睡?吃早饭了吗?” “嗯。”秦铮铮发出了单字节的声音,“吃了。” “那就去睡一下,睡醒了再说。”龚月朝的声音轻柔极了,就像在安抚自己的猫。 秦铮铮终于在电话里笑了,“老师,你在关心我?” “废话。”龚月朝扔了两个字过去,气得想挂电话。 秦铮铮却凑在话筒那里亲了他一下,欢快的说:“老师,我喜欢你,你信我,一切都会好的。” 龚月朝有些动容,张张嘴,却没出声音,过了一会儿,才说:“好,我信你,我等你的电话。” “好。” 或许又听见了男孩儿传递给他的爱意,龚月朝的心情却也不那么沉重了,他揉着二饼的柔软的肚皮,把电话给陈煜生拨了过去。 说了他和秦铮铮的事情,又说了要去一趟上海。 “你们两个没有像我这样,就挺好的,慢慢抗争呗。”陈煜生说完这句话,又沉默了半晌,对他说:“正好你去上海,我快递给你一个东西,你帮我亲自转交给韦江远吧。” “什么?” 陈煜生道:“戒指。” 那枚曾经在他左手无名指上闪耀的戒指,据说因为当时打包东西的时候忘记了,就还留在了陈煜生的身边,这会儿却要借他的手还给那个人吗? “……由我还给他,这好吗?要不,你等……”你等机会亲手给他。 龚月朝想说这话,还没等说完,陈煜生打断他,“不等了,还等什么?”他笑着说:“你还挺好的,我不太想见他,这没什么不好的。” “嗯,那你把他的号码给我,我到了会与他联系的。” 陈煜生叹出一口气,就像将这段时间的所有阴霾都一扫而空了一般,“还是工作会给我快乐,也会给我金钱。” 龚月朝又安慰了他几句,陈煜生只说自己没事,直到下午,龚月朝的手机收到了快递公司发给他的寄件通知,他才意识到,陈煜生这是真的要把这段感情给丢弃了。 或者说,事已至此,已经没什么不丢弃的理由了。 第九十二章 天气预报说今晚有雪,这是新年的第一场雪,有种奇妙的仪式感。 下午的时候,天色就已经变得很阴沉了,窗外的秃树枝被北风吹得乱摆,房间里却是温暖如春的。 龚月朝喝光了手边水杯里的水,揉了揉窝在他腿上睡得正香的二饼,伸了个懒腰。难得空闲,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面是让冯裴帮他找的关于学术论坛的相关资料,他津津有味的读了一个下午,连午觉都忘了睡。以前从未接触过的领域就像藏满了宝藏的宝岛等待他去探寻,一旦登岛,便开始流连忘返,觉得哪里都是新奇的,充满了吸引力。 这会儿已经四点多,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只来了几个工作上的电话,都不是急着需要处理的那种,倒是秦铮铮的电话一个都没有,心中难免会有些忐忑,他也不知道晚上的见面需要做什么准备,便索性什么都不想。 他看资料看得累了,仰倒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了一会儿,二饼却醒了,从他的腿上跳了下去,跑到书房露台的猫爬架上继续趴着了,龚月朝起身活动了一下被二饼那庞大的身躯压麻了的大腿,正想起身给自己再倒一杯水,这会儿门铃响了。龚月朝放下杯子,问了句谁,门外传来秦铮铮的声音,龚月朝开了门,下一秒钟,一个穿得跟个胖熊一样的身体扑到了他的怀里,险些把他扑摔了。龚月朝定住身体,搂着这个过于热情的小破孩儿,刚想问怎么不先打电话过来,却被一个亲吻堵住了话头。 走廊里的风将门自动的吹得关上了,“嘭”得一声,霎时间分开了胶着在一起的二人。 “老师。”男孩儿扬着他那张阳光而又闪着健康光彩的笑脸,看起来不是很憔悴,至少比龚月朝想象中的好一些。“我来接你了。”他看了看龚月朝一身家居服,又说:“你快去换衣服去吧。” 龚月朝说:“那你倒是松开我啊。” “哦。”秦铮铮傻笑着松开了他。 龚月朝给他倒了杯水,放在茶几上,问:“你妈……现在是什么态度?”龚月朝需要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他不打无准备的仗。 秦铮铮脱了他身上那件胖乎乎的大棉衣,里面穿着一件白色的连帽卫衣,“我妈睡醒之后就出去买菜了,我瞅了瞅,有鱼有肉有排骨,虽然表情很严肃,但我感觉应该还好,我没敢问。”他吐了吐舌头,说:“其实昨晚她还挺生气的,不过我跟她说了你的身世,说了你在我爸去世之后怎么帮我,她念叨了一句,说你真可怜。” 龚月朝心中一凛,脸色变了变,他不喜欢别人去提自己隐藏的秘密,更不喜欢用这个来博得同情,便用略带着责备的语气说:“你跟你妈说这些干什么?” “只有卖惨,才能让她心软啊。老师,得懂的变通,我妈很宠我的,可能一时间接受不了,慢慢的想通了,就会体谅的。”秦铮铮露出满不在乎的神色,远远看见从书房漫步出来的二饼,拍拍手,“二饼,来来,让我抱下。”二饼并没有理他,转身去了阳台。秦铮铮朝那大屁股吐了吐舌头。 “你可真是……”龚月朝还想再去责备秦铮铮两句的,但想想自己没做什么,又与年轻人的想法和立场不一样,于是让秦铮铮在客厅等他,自己回房间换了衣服,顺便整理心情,冷静一下。 是他常穿的衬衫,毛衣和一条牛仔裤,手上拎着的外套也是比较休闲的款式。他觉得去见秦铮铮的家长真的没必要搞得太正式,显得死板。 出去便看见秦铮铮坐在沙发上,紧扣着想要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的二饼,一人一猫在较劲,龚月朝放下介怀的心情,问秦铮铮:“你又撩二饼?” “它不让我摸!”秦铮铮控诉道。 二饼自知有人给它站脚助威,恶狠狠地回头朝秦铮铮喵喵叫,上去就是一爪子,吓得秦铮铮赶紧松开了手,才没被抓伤。二饼用最快的速度跑到龚月朝脚边,叫着求抱,龚月朝把猫拎起来,自己抱着,坐在秦铮铮身边,说:“这下你摸吧。” 秦铮铮的魔爪伸到二饼脑袋上,二饼惊觉被出卖了,瞪着难以置信的大眼睛看向龚月朝, 认为他变心了。 龚月朝笑着说:“别矫情,让人家摸摸。” 二饼只好认命,趴在龚月朝的大腿上,任秦铮铮蹂躏。 一入冬,二饼便换上了厚实的毛衣,再加上龚月朝把它喂得很好,皮毛油光水滑,手就像被陷在柔软的毛里,无法自拔。 秦铮铮道:“好软乎呀它。” “可解压了。” “嗯嗯嗯。”秦铮铮开心得连连点头。 二饼则喵呜了几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应和,表现出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 他们出门时,天上洋洋洒洒的飘起了雪花,秦铮铮在龚月朝“慢点儿开”的叮嘱下,熟练的发动了汽车。 刚把车开出小区门口,龚月朝对他说:“先去一趟商场吧。” “嗯?”秦铮铮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给你妈妈买些见面礼。” “不用了吧。” 龚月朝没理他,自顾自的说:“就去商业街的那家吧。”他不太逛商场,来了张州之后,时沐城带他去那家买衣服,他便认准了这一家,只是觉得够贵就够好。末了他补充了一句:“那你是觉得我空着手去比较好?” 秦铮铮还想争辩什么,但是看了一眼龚月朝,便干脆闭了嘴。龚月朝说得有道理,第一次登门总不好空手。 等他们从商场出来的时候,秦铮铮手里拎着两个袋子,虽然都不大,对他来说却有千斤重了。 红色的袋子里装了一个做工精美的金镯子,标价上万;另外一个黑白相间的袋子里是一瓶近千的名牌香水,闻起来清新又典雅。龚月朝买完了还在掂量要不要再买些什么,秦铮铮连说:“不了不了。”龚月朝看着对方惊恐的样子,便也作罢。 在时沐城身边工作时间久了,被这两人熏染的,他自己仿佛也没有了什么金钱的观念,不再是以前那个住着旧房,家里装修简单,花钱精细的龚月朝了。他现在过着动辄吃一顿饭就上千块,买一身衣服就上万的日子,眼界什么的也都放得宽了,他这么大手大脚的只是觉得适合,却没有想到自己的举动带给了秦铮铮很大的压力。 可秦铮铮在他面前哪有什么话语权,他一个眼神过去便认了怂,最后只好认命服从,嘟囔了一句:“老师,你买起东西来怎么是这么恐怖的?” 礼物放在后排桌椅上,龚月朝上车就点了一根烟,把窗户开出一条小缝隙,慢慢的抽着,烟被风卷出去,和雪花交杂在了一起,很快就消散了。他有一口没一口的吞吐着烟雾的样子,恰巧给了秦铮铮一种错觉——买好了那些东西的龚月朝,就好像他松出一口气来似的,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 抽罢了烟,龚月朝才说:“陈煜生和韦江远分开了。” 秦铮铮抓着方向盘的手抖了抖,下意识认为这话是与今天他带着龚月朝去见母亲是有联系的。转眼,龚月朝便证实了他的猜想。 “韦江远回家去把他们两个的事情说清楚,然后只发了条信息给陈煜生说分手,大概是家里不同意吧,但是到最后,话也没说清楚。有些时候,面对家庭的逼迫,谁都会退让几步。我不知道等会儿要面对什么,我只是想着,去见你妈妈,就要把万事考虑周全了,礼数也要周到,这样的话至少不会让事情变得太难堪了。” “……我妈不会的。”这是秦铮铮的直觉。转而却想,龚月朝这是站在他的角度想问题,心口便立刻泛起一阵甜蜜来。因为他处在追求者姿态的时间太长了,突然间得到这么多,便被巨大的幸福所笼罩了似的,周身萦绕着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温暖。 龚月朝却笑了,“万事没有绝对,我当初还觉得他们两个会好好的,谁知道……” “我妈要是真的不同意,肯定也会连着你买的这些东西一起丢出去的。” 龚月朝被秦铮铮逗笑了,抬起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秦铮铮就势缩了下脖子,从脸颊到脖根那里,红成了一大片。“你说的倒也对。”龚月朝看着秦铮铮有趣的变化,如是说。 这是龚月朝第一次见到秦母本人,却因为对那张一家三口的合影印象深刻,便觉得这个长辈很是亲切。他喊了一声“阿姨”,对方笑着应和着,让他们进屋。 她与那照片上的样子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鬓角和眼角处都染了岁月的痕迹。龚月朝把礼物递上去,她原本没觉得多贵重,便伸手接了过来,可只打开看了一眼,便马上推搡着说不要, “这也太贵重了。” 龚月朝执意,“这是应该的。”递给秦铮铮一个眼色,秦铮铮便乖乖的也劝起了母亲。 “妈,你就收着吧,老师的一点心意。” 女人接过礼物,嘴角荡着笑容,反倒埋怨起了秦铮铮:“我儿子都没给我买过这么贵重的礼物。” 在秦铮铮拉长音的一声“妈”的抱怨中,她笑着把人迎进了屋。 龚月朝看得出,女人的眼睛湿润润的,白眼球的部分还泛起了红血丝,似乎没休息好的样子,此时在他们面前强颜欢笑。但她还是表现出来了一定的宽容和大度,——不仅没给他们脸色看,还不把他当外人,指使着自己儿子做这做那的,不一会儿,龚月朝面前就摆满了水果和零食。 龚月朝多少有些拘谨,这是他面对陌生人时都会产生的抵触情绪,但在她温柔的问询中,龚月朝尽量克服着,顺便也说了不少关于自己的事。 秦铮铮的母亲一边听一边点头,似乎在用心里的那杆秤掂量着儿子的喜欢到底值不值得。末了,她说:“铮铮在决定要来张州之前,就跟我说是要追求一个人,我怎么都没想到会是你……”她在犹豫该怎么措辞,可所表达出来的言语还是会有些生硬,因为在她生命里从没想过要有这样的经历吧,毕竟她对于孩子所预想的无非就该是事业有成和娶妻生子,然而她的儿子,却走向了与她想象截然相反的路。 “我本来也不想耽误他的。”龚月朝解释说,却发现事已至此,这种解释也是徒劳。后续想说的话,干脆全都吞进了肚子里。 她却点点头,对龚月朝说:“我知道的。”然后叹了一口气,说:“铮铮这孩子一根筋,认准了什么就偏要去做。他小时候想跟他爸爸一样当警察,他爸爸牺牲了也阻止不了他去念警校;他说想来张州找你,就又不管不顾的考了这个遴选考试,早知道是这么回事儿,我都不会允许。” 说着,龚月朝低下了头,心里升起一些愧疚来,道歉的话卡在喉咙里,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 这会儿,秦铮铮被支去了厨房炒菜,并没有听见他们二人的对话。 谁知秦铮铮的母亲话锋一转,说:“可我知道,我阻止了他这次,他还会有下次,说不准就干脆辞职来找你。今天见了你,我多少能明白我那傻儿子的心思了,你够沉稳,也有诚意,我这心里总有些遗憾,可还是能放心的。作为父母的,总希望孩子是顺着自己铺好的路走,有一丁点儿的忤逆就会觉得接受不了。但我不是那么古板的人,虽然心里别扭吧,可总能转过这个弯儿来。” 龚月朝在她的话中抬起头来,这位慈母和蔼的笑着,那抹笑,和记忆中的好警察竟然重叠了。 这对夫妻,真的让人觉得特别温暖。 “谢谢您能体谅,我……我们会好好的。”龚月朝说道,这已经是他当着这位母亲的面,能做出的最正式的承诺。——有礼有节,但不过分突兀,是能让长辈接受的说辞了。 “哈……”女人笑着拉过了他的手,龚月朝惊觉这温度仿佛如同二十多年前秦铮铮父亲传递给他的温柔竟也是一致的。“我看了他爸爸留下了的日记,写过你,这是什么样的缘分呀。” “是,我也很惊讶,他是我心底最感谢的人。” “嗯,铮铮说你的命很苦,一步步的自己走到了今天的地位,反正不管怎么样,将来总会变好的。”说着她的目光放在了在厨房忙活的儿子身上。 龚月朝也随之看向那个挥舞锅铲的秦铮铮。 “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们上了年纪的就不参合了,我呢,就有一个小要求。” “什么?您说。” “铮铮任性,没什么社会阅历,在张州人生地不熟的,你人脉广,多帮衬着些,我怕他吃亏。” 龚月朝赶紧答应,“这不是难事,也是我应该的。” “那就行。”她说着,站起了身,对龚月朝说:“你先坐着,我去厨房看一眼。” 龚月朝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分明注意到她抬起手,在眼角抹了抹。 不一会儿,秦铮铮出来了,忍不住回身看了好几眼自己的母亲,坐在龚月朝身边,小声问:“老师,我妈跟你说什么了?” 龚月朝笑,“没说什么。” “她同意了?” 龚月朝点头。 “哦!”秦铮铮欢呼着,一把抱住了龚月朝,却在母亲端菜出来之后,又快速分开,红着脸说:“老师,你坐,我帮我妈忙活一下。”说着,起了身。 窗外的雪似乎飘的更大了些,远远望去,苍茫的一片白色。 新的一年,一定会有新的气象吧。龚月朝这样想。 第九十三章 “外面的雪好大啊。”秦铮铮站在窗前感叹着,转过头,劝站在他旁边的龚月朝道:“老师,雪太大了,我看你就别回去了。”说完,回身远远望了一眼在厨房忙碌着的母亲,小小声的跟他说:“我妈应该会同意的,她肯定不放心我在这样的天气和路况下开车送你。再者说,这种天气,打车也不好打,冯裴开车我还不放心,你总不能走回家去吧。” 在秦铮铮开口之前,龚月朝就已经心中谋划了多种可能,不谋而合的,竟然以秦铮铮同样的理由否定了,眼见着雪越下越大,还没有停下来的趋势,这时候路政部门进行除雪作业都是无用功,因为转眼又会积上,他也在发愁回家的事情。 这会儿,放在窗台上的手机屏幕亮了,集团办公室在工作群里传来这样一条信息:“因今天大雪,造成市内交通不便,为保障员工出行安全,明天全公司员工在家中办公。” 秦铮铮偷偷看一眼他的手机,也不等他的回答了,跑到厨房去跟正在收拾的母亲磨人,龚月朝回过身,人依靠在窗台上,看着厨房那扇玻璃门后那对亲昵的有说有笑的母子,心里是无法言喻的羡慕。他羡慕秦家母子的关系,更羡慕秦铮铮能在健康的家庭环境中成长,拥有健全的身心和人格。 反观自己,就好像在他父亲出事之后,便再也没有与母亲亲近过,那时候,母亲的心思全都放在如何操持这个家上,他呢,被人欺负都无人问津,带着伤回到家还要受到已经残疾了的父亲的奚落。他没有安全感,不愿意去相信任何人,孤单而又顽强的成长着,造就了今日他这个古怪的性格。 不一会儿的功夫,秦铮铮趿拉着拖鞋跑了回来,又扬起他那张青春洋溢的笑脸对他说:“我妈同意了,还说这种天气让你回去干什么。” 龚月朝笑着,抬起手,又想去揉秦铮铮的毛寸头,可又不想在长辈面前表现得太过亲密而产生尴尬,于是手便僵在了半空中。倒是秦铮铮,弯下腰,把脑袋放在龚月朝的手掌下面蹭了蹭,毫不顾忌的揽着龚月朝的腰,把自己的耳朵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有节奏的心跳。 龚月朝收回了手,说着:“你可真是,你妈看着呢。”他还是会有所忌惮,身体紧绷着,甚至有些僵硬。 秦铮铮偷瞄了一眼母亲,飞快的在龚月朝的脸颊上亲了亲,才松开他,末了还说了句:“老师,我能听得出来,你也喜欢我。” 不等龚月朝说什么,他便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茶几上有早就洗好的水果,秦铮铮招呼龚月朝,这会儿,秦母又端着一盆冻梨从厨房出来。 经过冰冻的酸梨整体呈现黑色,浸在凉水里,因为热量传导的关系,水面和梨的周身都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解冻好的冻梨,用牙齿轻轻咬开表皮,只需要轻轻吮吸,就会从里面蹦出丰厚的酸甜可口的汁水来,这是早年间东北冬天里,人们最爱的可口零食。那时候,一家人围坐在热炕上,吃上这么一盆冻梨,简直就是一种享受。 龚月朝感觉自己大概有二十几年没有碰过这东西了,市场上都少见得很。 秦母亲切对他说:“月朝,等这梨化了冻,就尝尝。” “我可有年头没吃过这个了。”龚月朝兴致勃勃。 她抽了张纸巾擦了擦手上的水珠,说:“铮铮的大表舅在农村有几亩果园,留了几棵老梨树,秋天下了果子,就放果窖里存好,冬天拿出来放在外面冻着,市场上都很难买到的。” 经过短暂的相处,龚月朝感觉秦铮铮母亲是个很大度的女人,她说过的话,谈过的事情,你听得懂了,她就不会再重复拿出来说。就连刚才在餐桌上,她都没有再针对龚月朝与她儿子的关系碎碎的念,反而还劝他多吃些:“月朝,你太瘦了,多吃点儿肉。” 龚月朝受宠若惊的接受这个陌生的长辈投递过来的关爱,捧着饭碗的手甚至在发抖,心里不住的涌起一股酸涩来。 这会儿秦铮铮拿了一个通红的苹果塞在龚月朝手里,笑着对他说:“老师,你吃苹果。” “嗯。” 龚月朝捧着苹果刚咬了两口,不禁想起了几年前秦铮铮摸到他家自讨没趣的时候,还顺走了一个苹果的事情,嘴角不由自主的弯了弯。 手机不合时宜的响了,见是冯裴的电话,他说了句抱歉,起了身,走到秦铮铮房间,掩上了门,才把电话接起来。“冯裴,有事吗?” “我去找办公室订机票,那个陈大主任说了,咱们两个这个级别的,出差想要报销的话就只能乘火车,标准比照行政机关,我是没办法跟他沟通的,我觉得他压根儿就没把您放眼里。” 时沐城找了这么个人来规避一些风险是好事儿,可太死性不懂变通反倒增加了太多程序上的麻烦。他虽然特别听从时沐城的话,可这段日子在他权力做大做强的同时,气焰也在猛涨。说白了,他就是根本不把龚月朝这个空降的门外汉放在眼里,总觉得自己为公司当牛做马这么多年,公司需要高层了,就应该是他上而不是龚月朝。尤其是龚月朝多次找他办事不通,时沐城出面帮着说话,连损带骂的教训了他几次之后,他就更把这大仇记在了龚月朝的身上。 龚月朝心里也有气,堵得心口窝都有些发痛,他受不得受这种委屈,看着窗外的茫茫大雪发了会呆之后,反而还要去安慰下属:“行了,你别气了,我给你转钱,你直接订票好了,大概需要多少?” “这本来是能报销的啊,为什么要你出?”冯裴忿忿不平的说。 “你就别管了,我会处理的,你只负责买好票就行。” 冯裴按照仓位报了对应的价格,龚月朝说:“就买最贵的。”说这话时,他竟带有一种报复的心理。 冯裴问:“能行吗?” “呵……”龚月朝冷笑着:“有什么不行?” 冯裴无语,按照他说的办事去了。 挂了电话之后,龚月朝举着手机,站在昏暗的房间里看了一会儿雪,才走出去。 母子俩开了电视,是最近电视台里热播的古装剧,精彩的朝堂戏,里面的演员正用精湛的演技诠释着那个古老年代的党争。 秦铮铮似乎等他很久了,担忧问他:“怎么了?” “没怎么,下周要出差去一趟上海,冯裴跟我说买票的事儿。” “上海哦,那边应该是湿冷的,你多带厚衣服。”秦铮铮顺嘴叮嘱着。 秦母却在旁边抱怨道:“我说儿子,你可从来都没这么关心我。” 秦铮铮吐了吐舌头,往母亲的肩膀上一靠,用甜言蜜语安抚道:“妈,我可是从心里关心你的。” “嘁,离我远点儿。”秦母嫌弃的推开自己儿子。 这时,龚月朝说:“阿姨,铮铮心里真的很想着你的,总跟我念叨说想在张州买个房子,以后方便你过来的时候住。正好我们公司和龚氏签了合同,到时候买房会便宜些,我和铮铮商量着,等新项目上马,就在那边买一套,不管自住还是投资都不错。” 秦铮铮瞪大眼睛看向龚月朝,似乎刚想把“什么时候商量的我怎么不知道”这话说出来,他妈妈就笑着说:“那可好,我本来这次来还打算要跟铮铮商量买房的事儿,既然他在这边扎根了,那就真的不如在张州置办一套房产,谁知这臭小子总打岔,就把这事情忘记了。” “其实,我那边住得也是我老板的房子,所以我们暂时是有这个想法,到时候有了具体消息再说,可能还得需要您帮着参谋呢。” “哈哈哈,你比铮铮大,就是想得周全些,这孩子脑子里也不琢磨事儿。”说着,她用手指戳了秦铮铮的脑门一下,即使话里是嫌弃,但难以掩盖对儿子的爱。 “妈!”秦铮铮眼见着自己母亲胳膊肘往外拐,赶紧阻止这段讨论。 看罢了电视,她便回房间睡去了。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二人,秦铮铮小声抱怨:“我妈真是太向着你了,都把我忽略了。”话中酸意十足。 龚月朝摇头否认了他的说法,“你妈是担心你,怕你和我在一起没有保障,我是要做出姿态来,还得以你的名义做这个姿态。” “可我什么时候和你商量过买房的事儿?”秦铮铮还想争上风。 龚月朝说:“那我现在跟你商量,买不买房?” 秦铮铮对于龚月朝掉进自己设下的小陷阱里喜不自胜,笑着抱住了龚月朝,“买。”他斩钉截铁的说。 他和龚月朝的家,想想都已经十分让人期待了。 张明峰下了火车,张州的天色阴沉得要命,眼见就要下雪了。 他拿到了行李,走出出站口,便看见一个中年男人在不远处等他。 他笑着跟那男人招手,男人迎过来,接过他的行李,摘下手上戴着的棉手套,与他握手,问道:“明峰,最近可好?” 张明峰握住了那双冰冷湿滑的手,说:“我还行,到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憋闷得要死,哪有黄哥你在省厅,手握大权来得自在。” 男人便是黄庸,大笑着揽过他的肩膀,拍了拍,然后两人并排往停车场走。 温暖的车里,张明峰从文件袋里拿出一份材料,递给他:“黄哥,您和我父亲是多年关系了,仰仗着您,办成了不少的事儿。现在我走了背字儿,时运不济,我和雪绛两个人的股份在偿还一部分债务之后,还剩下这么多,我俩辛苦这几年,他这一出事儿就全都搭进去了,雪绛的这份儿呢,就让我转交给您打理,也算当做报答当年您在张州时对他的知遇之恩了。” 黄庸说起王雪绛,原本脸上挂着的笑瞬间消失了,他叹了一口气,问:“你们两个太胡闹了,把事情搞得这么大,我都没办法帮什么忙。” 张明峰无奈摇头,主动承认错误说:“是我的问题,我当初被猪油蒙了心。” 黄庸摆摆手,把那材料收好,发动了汽车,他说:“雪绛的案子是不是该开庭了?” “就快了。” “让他认罪吧,给个痛快,身上背了那么多人命,就别挣扎了。” “嗯,我也这么跟他说的。” 黄庸又说:“现在时沐城在张州风头正劲,刚和龚氏集团签了约,在全市闹得沸沸扬扬的。你们当初自以为是的把他抽干了,实际上人家蹲了几年监狱韬光养晦,一出来就开始折腾,还找了个人来压我一头,我这口恶气啊,窝在心口一直发不出来。” 张明峰又从包里拿出来一个沉重的大纸袋子,一股脑的塞进男人的怀里,说:“我帮您出这口恶气,顺便把那个叫龚月朝的当礼物送给您,您看怎么样?” 黄庸露出一个笑,冰冷冷的,紧接着拉开张明峰前面的抽屉,把那纸袋子塞进去,又从里面拿出来一部手机,在屏幕上按了几下,便传出来两个男人对话的声音: “月朝啊,年后你势必要把这手续办下来,咱们跟龚氏集团在合同上都约定了的项目,不完成的话,哥哥可就完了。” “城哥,你放心吧,省厅的门槛我踏破了,都得把手续跑下来。” “哎,咱们也就明面上风光,可实际上呢?我这被人害得蹲了几年大牢,就指望着这笔生意翻身呢。” “我知道的。” “我说月朝,你可别对我有二心。” “怎么会呢?” …… 对话结束,两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张明峰敏锐地看向黄庸,下意识问道:“这是,他们两个有嫌隙的意思?” 黄庸点点头,“我在他们车上放着的这个监听设备得有半个月了,听见不少沐城集团的鲜为人知的事情,只要我这边把持着不给他们审批项目,他们就得受制于我。” “黄哥,我还有个想法。” “什么?你说……” 张明峰凑了过去,在他耳边念叨了几句。 黄庸皱着眉质疑道:“还来这套?能行?” “不能行的话,我也要给他们添点麻烦。” “我的意思是,张州的警方可不像随江的那些任你摆布,我在警方那边没什么人脉,你把事情玩大了,到时候你也要搭进去。” “我还能管那些?”张明峰愤恨道:“我早就看龚月朝不顺眼,如今还要到我头上作威作福,害得我离开随江,还把雪绛弄了进去,我这口恶气出不去。”他的眼睛里迸发出来的凶狠,几乎要将他的意识吞没。 “那你还是小心着点儿,别牵连着我了。”黄庸踩了一脚油门,汽车驶出停车场。 这时候,雪,开始下了。 第九十四章 登机,起飞,抵达…… 冬日的上海,阳光和煦,空气中浸润着湿润的暖意,街边的行道树依然绿意盎然。这与动辄零下二十几度的寒冷,入了冬就满眼灰霾的张州的冬天形成鲜明的对比。龚月朝只觉得自己从严寒的冬天来到了温暖的春日,瑟缩了一整个冬天的身体顿时舒展了开来。心里还想着,上海的冬天似乎并没有秦铮铮说得那么严重,什么彻骨的寒意,什么魔法攻击之类的,反倒还有一点点可爱。 与冯裴坐上出租车,他才想起打开手机,“滴滴滴”的,铃声响个不停。就属秦铮铮那个话唠的信息多,赶紧回复说到了,电话下一秒就打了进来。 “老师,上海冷不冷?你们吃了没?哦,打到车了呀,那你到酒店告诉我一声……”他连珠炮似的提问,让龚月朝觉得自己仿佛如一个没断奶的孩子,秦铮铮就是个啰嗦的老妈子。 龚月朝打断他,说:“我挺好的,你快去忙吧。” “那你要好好吃饭,有事儿给我打电话。”秦铮铮还不放心。 “好,我知道了。” 车子驶向高架桥,龚月朝透过车窗凝望这偌大的繁华的上海,竟对这陌生的城市产生了某种异样的情绪——是那种在安逸的小城市生活久了就会产生精神上的倦怠,一旦来到这个灯红酒绿的大城市中,周遭充满了陌生的诱惑,便会格外的向往。张州虽然是省会,但相较于上海,差得不止是一点两点,随江那个十八线的小城市就更不值得一提了。 他似乎突然理解了韦江远回家之后便与陈煜生分手的原因,毕竟一个还算有些抱负的年轻人,从那个对于个人的职业生涯来说没有任何发展、墨守成规的小城市回归到原本该属于他的生活的大城市,心里的落差暂且不谈,就这满眼的诱惑可能都会是选择放弃心中坚持的一个原因吧。 龚月朝不禁在替好友惋惜,毕竟爱情放在内心的物质欲望面前,就连一文都不值了。 他没忘记好友的嘱托,再次拿起手机,拨了韦江远的号码,电话很快便被接通。“喂,你好。”电话那头传来韦江远的声音。 “你好,我是陈煜生的好友,龚月朝。”他自报家门。 电话那头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年轻人的声音响了起来:“龚老师,您好,请问您有事吗?”他小心翼翼问道。 “我出差来了上海,煜生听说后,拜托我转交你一样东西,嗯,你看什么时候有时间,方便的话我们约个地方,我好当面转交给你。” “那您住的地方安排好了吗?需要我帮忙吗?”年轻人有礼有节很客气,问他。 龚月朝说:“哦,我是来参加一个论坛的,组委会有安排的。” “那就好,这样吧,我晚上开车去您的酒店找您,我们可以一起吃个饭。您到了的话,给我发个定位,哦,我手机号就是我的微信号码,可以加一下。”韦江远开口闭口都是敬称,显得十分疏远,想也是因为和陈煜生分手之后,他们之间的几面之缘就更疏离了。 “可以的,那就这样吧。” “嗯。” 相互道别,便各自挂了电话,龚月朝加了韦江远的好友,很快,他就被通过验证了,韦江远的微信头像是一片灰暗的颜色,龚月朝盯着看了好久。 到了酒店,安顿好,龚月朝便把定位给韦江远发了过去。 这时,与他同住一间房的冯裴嚷嚷着饿,说要叫餐,问他要不要,龚月朝只让他叫一份,自己晚上有局,然后便倚在床上继续读资料了。 恍惚的,龚月朝睡着了,被电话吵醒时,发现自己竟然睡了三个小时。接起电话,韦江远说自己已到,龚月朝赶紧洗漱换好衣服,到约好的酒店餐厅等他。 许久不见的年轻人,身体清减了些,却出落得更加成熟稳重,甚至与几个月前他出狱见到他时相比,气质都有所变化,那双忧郁的眼睛里写着满悲伤的情绪,嘴角强扯出来一个笑容,站起身来,与他握手。 龚月朝来之前还在心里埋怨年轻人背信弃义的抛弃了好友,可此情此景此人,他却无法继续憎恨,甚至好奇这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龚月朝带着歉意对韦江远说:“不好意思,刚到酒店就睡着了,你久等了吧。” 韦江远摇头,说:“没什么,我也刚到。”说罢,他扬了扬手,叫来了服务生,让他上菜。 龚月朝脱下大衣坐了下来,随口问道:“点菜了?” “嗯,不知道合不合您胃口。” 龚月朝笑着说:“没关系。”举起杯子抿了一口清水,问道:“你最近还挺好的吧?” “嗯。”韦江远的声音很小,手指捏着自己面前的水杯,指甲那里泛起了白,“我还行,您呢?” “我挺好的,看起来,你瘦了些。”龚月朝说。 韦江远苦笑着看他,并不应答他的话,反而问他:“那个,煜生……他还好吧?” 龚月朝点头,“还行吧。”他拉过大衣的衣角,从口袋里掏出那个丝绒的盒子,从桌子的这头推到韦江远面前,说道:“喏,这个,是煜生拜托我当面转交给你,他说上次给你寄东西的时候忘记了。” 韦江远低下头看着那个深蓝色的丝绒面的小盒子,一下子就明白了是什么,可他并没有急着接,愣怔怔的看了盒子好一会儿,才抬起手来,就在触碰那盒子绒面的一瞬间,龚月朝注意到他的手在微微发着抖。 他把盒子打开,死死的盯着里面那枚闪着银光的铂金戒指,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的眼圈竟然红了,下眼睑噙着泪水,要即将滴落下来似的。他张嘴大大的吸了一口气,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最终还是失败了,两行清泪就势滑落,在脸颊上迅速留下一道湿痕。 只见他用牙齿咬着下嘴唇,别过头,似乎不想让龚月朝看见他的悲伤,然而窗户将他的脆弱全都诚实的反射出来,被外人尽收眼底。 龚月朝有些不忍,递给他一张纸巾,同时,心中的疑惑更大了,有好几次想问,却最终没有问出口,说:“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分开,就是觉得可惜。煜生,煜生他或许原本不想把这戒指给你的……不然也不会留到现在。”龚月朝并不是为陈煜生解释什么,只是觉得今天见了韦江远之后,觉得他们两个所表现出来的状态并不是完全没了感情。 韦江远深深出了一口气,顺手抹了抹脸颊上的泪痕,把那戒指盒的盖子盖好,放到了背包里收起来,说:“是我的错,我也不打算求他原谅,只希望他以后能过得好些。” “嗯,他会的。”龚月朝说,耳边回响着陈煜生的那套“工作使我有钱”的说辞来开解自己。 他的话音刚落,服务员开始上菜,两个人而已,韦江远点的菜,满满的摆了一桌子。龚月朝最开始还有些疑惑,后来发现,竟然都是陈煜生爱吃的,他又想说些什么,韦江远却及时调整好了心情,换了一副笑脸,举着筷子说:“龚老师,您多吃点儿,一路上辛苦了。” 他们谁都没喝酒,两个人随便找了些话题在说,很有默契的避而不谈陈煜生,或者说,韦江远就没有主动提起过陈煜生。如果不是快吃完的时候,韦江远接了个电话后脸色大变,可能龚月朝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们两个分手的确切原因。 只见韦江远的脸色煞白的站起身来,慌慌张张的拿着东西就要走,龚月朝察觉不对,便一把拉住了他,问:“怎么了?” 韦江远终于憋不住了,当众抱住龚月朝就呜呜哭了起来,哽咽着,龚月朝方才听清:“我爸,我爸他又走丢了。” 这个“又”字,震惊了他。 夜晚的上海,整个城市似乎都被霓虹所笼罩着,更有一些白天所无法见到的独特魅力,然而,专心致志开车的韦江远的眼里闪过与这个热闹的城市完全相反的没落。 报警了,也动用了关系去找人,可上了些年纪的老人,无声无息的消失在这个偌大的城市中,大家也只能无头苍蝇似的乱撞。 韦江远说自己那患病的父亲是经常性走丢,还对于自己手腕上套着的防走失手环很抗拒,只要戴着就会强行扯断。他不喜欢有人跟着,常常极有技巧的甩掉跟在身边的人,韦江远甚至认为自己的父亲没病,都是装出来的假象,因为这样就可以绊住他,不让他再离家了。 韦江远上次回家是去年的五月份,那个时候他父亲还一切正常,并没有表现出任何问题来。可这次再回去,当他准备跟家里阐明一切的时候,却发现父亲病了,而且只用了不到几个月的时间,就忘掉了家里的所有人。 年轻人在说话间,眼里又积蓄了一些泪水,他用手轻轻拭去了,转眼便又蓄满了。他把车速放得很低,狼狈的向四下望着,试图在这夜色中发现父亲的身影。 “我原本以为一切还好,只是忘了人,可没几天,他就离家出走了。费了很多人力物力才找到他,可他却像个孩子似的,任性的想要挣脱那些人的手,扯着嗓子让人家放开他,哭着说我要去找小远,你们松开我。”韦江远说着,伴着幽幽的光,龚月朝看见了他眼角滑过的泪水。“我当时就在他身边,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他,就只记得我了。” 龚月朝心下难受,甚至不知道他和陈煜生的这段感情中谁对谁错了。 “我毕业之后,义无返顾的去随江找他、追他,甚至忽略了父母,每次回家,我都觉得他们还好,完全可以让我再享受几年和他在一起幸福的日子。我不敢跟他们说我与煜生之间的关系,我怕破坏这种平衡的美好。可是……我不知道,我爸他却……哎,我妈要在家里照顾他,家里的生意就这样晾了很长时间没人打理,我妈觉得我在随江过得不错,又或者觉得我爸还能好,不忍心打扰我,要以我的事业为重。可我看见家里这幅样子,我怎么能忍心,那么自私的,那么自私的,只顾自己……” “那或许,煜生……” 龚月朝甚至想为陈煜生辩解几句,却被韦江远打断了,“让他来上海是吗?他有女儿,他有事业,还有父母……我不可能……再那么自私的让他为了我,舍掉好不容易得来的那一切。我权衡了好几天,才做了这个决定,没告诉他为什么,因为我觉得这种解释没有必要,与其拖拖拉拉的,不如斩钉截铁的做出决断。” 说话间,他熟练地把车子拐进了一条人烟稀少的街道,古早的旧房下面,有几家还在营业的小酒馆,招牌已经蒙尘,透过窗户发出幽暗的光,韦江远又说:“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在这儿。”他把车停在路边,两个人下了车。“好几次都是在一些老地方找到的他。” 夜晚的空气变得湿冷,龚月朝这才知道秦铮铮口中那种冷是什么程度,他紧了紧大衣,跟上了韦江远的脚步。 “哦?”龚月朝也向四下里望去,试图找到他们找了一晚上的人。“这是什么地方?” “以前是一片旧厂房,我爸下海之前是这里的厂长,我从小在这附近长大的。我妈怀我的时候,他们年纪都不小了,我爸是把我当眼珠子宠着的。”韦江远的情绪似乎恢复了些,一边走一边说着过去的事情。“后来他去经商,忙得很,陪我的时间就少了,我上了大学,去了随江,离开了他们,我爸总觉得亏欠我吧,大概正因为这样,他在生病之后,才会只记得我。” 龚月朝拍了拍韦江远的肩膀,试图安慰他,年轻人回头跟他笑笑,再往前望去,在一株树下的石桌子旁,发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 男人坐在石凳上,正往远处张望,一动不动的,几乎化成一尊雕像。 韦江远远远的站着看他,好不容易调整好的情绪此时又崩溃了,他就这样望着那个背影站了许久,才缓步走过去,蹲在男人身边,轻轻喊了一声:“爸爸。” 那个个子不高,穿着一件黑色棉衣的男人,头发已然花白,推着眼镜看向自己的儿子,问:“你是谁啊?”对这个他熟悉的“陌生人”的亲近,流露出一丝不去掩盖的惊恐,除此之外,再没有旁的感情。 “我是小远啊。”韦江远抬头看向父亲。 “别开玩笑了,我的小远还没放学呢,我得在这儿等他,你看看天都这么晚了。” 韦江远绷不住了,大力的环抱着自己的父亲,在男人的挣扎中,硬是把自己塞进了那个宽厚的怀抱,不住的重复着:“爸爸,我就是小远啊。” 龚月朝站着,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么的无力,他无力改变好友的感情状况,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因为这种原因而渐行渐远…… 回去的路上,男人在车的后面睡着了,毫无防备的样子就像一个孩子,韦江远打了一圈电话报平安,最后在一个红灯处回身看了眼他的父亲。 “龚老师,我想拜托您一件事。” “什么?” “我爸爸的事情,您就别跟煜生说了,我不想让他知道我过得这么狼狈。” 龚月朝并不想答应,因为他觉得这种事情两个人可以抗住的,于是问他:“那你还喜欢他吗?付出了这么多年的感情就这么算了吗?” 韦江远沉默了半晌,低下头,小声说:“喜欢也没用了吧,就我家这个状况,我没办法改变什么的。” 龚月朝无言以对。 年轻人不想让这段感情留有余地,把家庭的重担和责任一力扛在肩头。现在的状况就是,他没办法去随江,陈煜生肯定也不会因为他来上海。 彼此喜欢的人却无法在一起,那不如就此了断,两不相干为好。 “这样的话,他可以快点忘了我,找个新的人陪他。”红灯转了绿灯,韦江远将自己的车驶向了前方的夜色之中。“比我好的人多得是,是我对不起他。” 第九十五章 一路上都是沉默,车子终于停在了龚月朝所住的酒店门口,龚月朝客客气气地跟韦江远道了声谢,反手解开了安全带准备下车,韦江远又反过来跟他道谢,“谢谢您陪我找到我爸,也谢谢您陪我聊他,我心情好多了。”他回头看了眼自己的父亲。 龚月朝说:“没事,你不用客气。”说着,拉开车的车门,都推开了一条缝,却忍不住又把门关上了。 韦江远诧异的看向他,似乎想问还有什么话说。 龚月朝犹豫了一下,对他说:“其实我想告诉你,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嗯?”韦江远的表情从诧异迅速准换成了愣怔,甚至有些呆滞,他似乎意识到龚月朝要说什么,眼睛里又流露出悲伤,“您是指……” “我觉得你应该懂我的意思,既然你心里对他还有感情,那么就不应该轻言放弃。我和煜生是二十几年的好朋友,对他再了解不过了。他从来都不是没有担当的人,如今能成为一家律所的主任,年纪轻轻在随江的律师界有那么大的名气,不单纯只是业务能力突出这一点而已,你作为他亲近的人应该了解的。” “……嗯。” “我知道,你父亲生病了,你有你的难处和责任,但我觉得这原本是可以两个人一起来面对的,你却偏要这么自作主张的一个人承担起来,还跟他提分手,并对他有所隐瞒,你怎么就知道他会退缩,没有办法解决呢?说到底,你是不是对这段感情没有自信?怕他知道了之后,反而会抛弃你,你怕自己更狼狈。”说到后面,龚月朝有点儿生气了,他一针见血的分析出了韦江远的顾虑,甚至没有留任何的情面。 韦江远微微张着嘴,哑口无言,吭哧了半天,才吐出三个字,“难道要……”他把话说了一半,剩下的全都咽进了肚子里。 龚月朝知道,韦江远不想牵扯到陈煜生,不想影响对方的未来,可是在一起之后,就无形中形成了一种责任。 他们这些人的关系并不像普通男女那样会受到法律的保护,没有一纸婚书维系和牵绊,只是单纯依靠信任和道德层面上的约束,表面上看起来并不牢靠。可正因为此,却是要比普通男女付出更多的努力,而不是知难而退。 “我的意见是,跟他把事情说清楚,再谈要不要分手。”龚月朝说。 “我……”韦江远只发出一个音节,似乎还想替自己解释,可他该说的话刚刚在车上已经说完了,便又陷入到自己的情绪中。 龚月朝拍了拍他的肩膀,开门下车,然而他刚把步子跨出去,便被韦江远叫住了,“龚老师。” “嗯?”龚月朝回头看他。 韦江远窸窸窣窣的从他背的包里拿出了那个绒布盒子,伸出胳膊递给龚月朝,“你能帮我把这个还给煜生吗?” 龚月朝稍愣了下,转而摇摇头,在韦江远诧异的目光中,他说:“这个就需要你自己还了。” 龚月朝的话音一落,就在酒店大楼投下来的微弱的灯光下,他看见韦江远那张烧红的脸,过了半晌,年轻人跟他点了点头,说:“您说的很有道理,我应该向过去那样不放弃每一个跟他在一起的机会,我会去跟他谈谈,如果他愿意的话,我还想跟他在一起,不管前路有多难。”他把戒指盒紧紧的攥在手里。 龚月朝下车,跟韦江远道了声再见,目送他开车离去。 三天的行业论坛进行下来,龚月朝吸收了很多建筑行业的新兴理念和思路,以及景观小区的设计概念,虽与他现在从事的行业隔得十万八千里,但对他来说也是新奇的。正因为这种新鲜感,他完全被吸引住了,脑子里也迸发出很多新奇的想法,甚至还觉得意犹未尽,此行收获颇丰。 回去的飞机上,龚月朝还在翻在组织者发的材料,冯裴看完一集电视剧,见他并不休息,便问道:“龚总,咱们公司是原料供应的,看这些您觉得有用?” 龚月朝说:“环保建材这方面将来是大趋势,咱们省在一些先进的东西上是处于落后阶段的,真的想要在行业上往更高端的方向发展,那就必须多学习大城市和先进国家的建筑理念,从源头上搞清楚市场需求。我以前不是学建筑的,对于这方面的东西知之甚少,这些以后都是行业趋势,不去深入了解可不行。” 他这一席话下来,倒是把冯裴的兴趣引了起来,“那倒是的。”他说着话,也不去继续看剧了,而是从龚月朝那边要了一部分资料,津津有味的读了起来。 两个多小时的飞行中,龚月朝与冯裴在不影响他人的前提下,小声的讨论公司下阶段的工作重点,再结合这次论坛的收获,有了不少新的思路。龚月朝让冯裴回去之后整理一下,好跟时沐城谈谈环保建材这个经营方向,说着话,话题引向了办公室的那位陈主任,冯裴挺不耐烦的抱怨道:“龚总,咱们出了这回差,机票是你垫付的,回去还不知道能不能报销。咱们两个想得倒是挺好,可我总觉得他是想要夺您的权。” 龚月朝把手边的资料整理好,陷在柔软的座椅中,扯了扯身上的毯子,说:“哦,那他有那本事就来夺啊,你觉得时总会让他身边再出现一个王雪绛吗?” “可是……”冯裴迟疑道,“你觉得时总发现了?” 龚月朝反问:“时总他精明着呢,谁对他到底有多诚心,难道看不出来吗?我是懒得跟老陈斤斤计较我不想跟他把关系搞僵,是想趁这次机会敲打他一下,让他把自己那嚣张的气焰收敛收敛。” 冯裴更诧异了,一般来说,都是他与陈主任接触较多,偶尔跟龚月朝抱怨两句罢了,怎么这位竟然和龚月朝发生直接冲突了吗?龚月朝一向待人接物都很温和,初来驾到的,公司里难免有人不服气,但时间久了,还是挺得人心的,这老陈能惹到他,可以见得有多过分,他作为龚月朝身边比较亲近的人,他却不知道这其中根由,“他也怎么您了?我为什么不知道?” “哈……”龚月朝笑了,“又没有必要说,平时我找他办事,他就从旁边搪着,倒是比那黄庸还惹人烦。” “哈哈哈……您说得对。”冯裴笑着认同。 飞机开始在张州的上空盘旋,被空姐指引着做好降落前的准备,两个人也中断了谈话。再后来一点点的降低飞行高度,最终平稳的停在了停机坪上。 他们都只带了登机箱,不需要再去取行李,刚打开手机,便趁机钻进来一个电话,是秦铮铮的。他之前说要来机场接自己,想必就是到了,来电话大概是问他是不是降落了,按下接听键的时候,龚月朝还是一脸轻松的,可听了几句话,他的表情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秦铮铮的声音很小,就像背着人打出了这个电话,他说:“老师,我原本是打算接你的,但是今天一早,发生了一点意外,我们队里的人此时应该在机场等你,我为了避嫌,没去。” “等等,什么事儿?你说清楚,我好有个准备。”龚月朝听完,下意识的问道。 “我这边不太方便说,我就趁上厕所的功夫给你打个电话,具体的事情在微信上给你说了,也不是什么太严重的事情,好在你这几天都在上海,不然又要牵扯到你了。” 龚月朝说:“那我先挂了,有事等我们见到再说。” “好。” 龚月朝叫住了大跨步往前走的冯裴,靠墙边,快速打开手机浏览了秦铮铮发给他的消息。 信息上这样写:“今天一早,一个清洁工在南滨江的江边的灌木丛里发现一具尸体,我们在接到报警之后去了现场,经过现场勘查和法医检查,发现死者的死亡时间是前天晚上,后来我们又去走访调查,并对他的指纹和DNA进行比对,这人有前科,名字叫杜家平,外号‘小瘦子’。据了解,城哥与他牵扯较深,不过经过我们的问询,他们两个都有不在场证明,但是后来他之前工作地方的老板提出他与你有交往,是你亲自安排过去的,所以我们队长需要找你问话进行调查。但是案发的时候,你正好在上海,我们便排除了你的嫌疑,所以你完全不用担心,我这边提前告诉你,是让你心里有个数,你千万别说出去。” 机场里暖气开得很足,他却从脚底升腾起一股寒意来,胳膊上密密麻麻的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冯裴问他怎么了,龚月朝简单的说了说,见冯裴的脸色也变了,几乎是下意识的在紧张,可见几年牢狱生活对他影响很深,龚月朝赶紧安慰道:“你和杜家平本身没有什么交集,这事与你没关系,警察是冲我来的,你不用替我紧张。” “龚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龚月朝没回答,徒然在心里升起一股不安,甚至脑子里都已经有了答案,他却没办法说,他回复秦铮铮说自己知道了,毫不留情的删除了自从拥有这个手机以后他们之间所有的聊天记录,拉着行李箱,挺直了腰杆,不卑不亢地往出口走去。 张明峰很久没有回随江了,这次趁着周末回家拿些东西,顺便去见一个人。他回家之后,被老爷子训了一顿,本就心情不好的他,还带着一肚子的火气。 他把车停在柳园小区外面门市的一家火锅店门口,熟门熟路的走了进去。 火锅店的老板吴一迎了过来,人没到,肚子先挺了过去。 这几年开火锅店,再加上张明峰的扶持,赚得盆满钵满,在这些经常交往的老同学中,现在就属他家底厚实。前几年,最有钱的钱思维倒霉出了点事儿,欠了一屁股外债,现在落魄得很,还有别人,在他眼里已经不算什么了。 吴一打心眼儿里感激张明峰,所以张明峰有事情找他,他都是在尽量配合的。 见到张明峰,他的脸上堆着笑,是张明峰却觉得极其碍眼,忽略了他的这个笑,没耐性的问他:“人还在呢吗?” 吴一一脸紧张的向四下看了看,见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说:“在呢在呢。” “带我进去。”张明峰的面色很冷峻,要比这三九寒天还要冰冷些,热情似火的火锅冒出来的热气都无法掩盖住。 吴一引他到了一个小房间里,这原本是个贮藏室,直到前天张明峰打电话给他,他才临时把地方腾出来让给这个人。 张明峰推门进去,里面的简易行军床上坐着一个瑟瑟缩缩的男人,看见他之后,露出一副惊恐的样子,这人眼睛本来就又大又圆,还挂着厚重的黑眼圈,此刻瞪得大大的,眼球几乎要从眼眶里崩出来似的。 张明峰见到这人,气就不打一处来,指着他的脑袋,压低声音问:“你动手之前,就不知道他不在张州吗?” 那人带着哭腔辩解道:“我哪里知道,你让我去找那个黄处长,黄处长什么都没跟我说。我动完了手才知道他人去上海了,我这不就来找你求援了吗,我还觉得自己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的。” 张明峰掐着腰,在这狭小的贮藏室里来回踱步,最后从随手的包里拿出一捆钱,扔在了他怀里,“除了之前约定好的那部分,我再额外给你这些,你带着这些钱滚的越远越好。” 那人感激的点点头,起身便要走。 张明峰被他气得嘴唇都在发抖,“外面都是客人,你现在走是不是作死?趁半夜!” 他赶紧坐下来,抱住了钱,双眼无神,一声不吭,就像在想什么与他无关的事情。 张明峰白了他一眼,扯着吴一走出了贮藏室,关上门之后,在自己脖子那里用手刀比划了一下。 吴一会意,张明峰点头,整理了一下垂坠感极好的大衣,拎着自己的包,大步流星的离开了。 他回到车上,掏出一部很新的手机给黄庸拨了个电话,黄庸的声音也是有些慌乱了,问他情况如何。 张明峰说:“你为什么不知道这人去上海了?你不是声称在他车上装了窃听装置吗?” “对啊,我就是看他车几天没动了,才觉得事情不对的,可是等我发现就已经晚了,我还能怎么办?” 张明峰沉默半晌,终于顺出自己口中的那口恶气,用极其阴森的语气对黄庸说:“人我会处理掉的,下一步计划就是拖着他们。快过年了,咱们消停一阵子吧。” “嗯,好。”黄庸应道。 第九十六章 龚月朝看见等在机场外面的警察时,明显愣了一下,虽然秦铮铮跟他透了消息,可也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这简直要比当年他犯案的时候还壮观,知道的是喊他回去调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抓什么重案犯。 周围还有几个围观群众看着好奇的,拿着手机在拍。龚月朝扪心自问,在他身上这么浪费警力真的好吗?要不是因为秦铮铮他现在对警察的感观好些了,否则他又要开嘲讽了。 为首的那位警察,年纪与他相仿,面色黝黑,穿着一件宽大的警用棉衣,笼罩在大衣下面的是警服裤子和一双极不搭配的黑色绒布面的老北京布棉鞋。这从上到下的看上去哪有一点警察的精气神,简直就像个臭流氓。 龚月朝看惯了秦铮铮那种正义感写了一脸的,再看这种,觉得实在是牙碜。 这个警察原本倚在车边抽烟,正吊儿郎当的吞云吐雾,见他人出来了,便站直了,迈开大长腿迎了上来,那根烟都没舍得扔,歪着叼在嘴里,走路也是晃晃荡荡的,跟个二流子没两样。他走近了,径直伸出手,对他说:“您好啊,龚月朝龚总吧,我是市公安局刑警队的队长,我叫李文,李是李子的李,文是文化的文,不是唱歌的那个女明星哈。” 就这形象,还文化的文?还队长?这人从上到下都不如当年立夏分局的那个李红兵显得正派。 龚月朝一脸狐疑的握上去,与想象中的触感不一样,那是一双颇为粗糙的手,经常握枪的指节还带着薄茧。 龚月朝装作颇有些慌张的样子看向四周严阵以待的警察,问道:“李警官你好,您搞这么大架势是……我犯了什么罪?我怎么不知道啊。” 李文似笑非笑的收回手,把自己的警官证掏出来亮了亮,说:“您倒是没犯罪,只是我们这有个案子,希望您回去配合一下。” 龚月朝也笑了,露出漂亮而又整齐的八颗大白牙:“呵……配合,那也不至于来这么一堆人吧,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犯事儿了。好歹说我这也是沐城集团的高管,搞这么大阵仗,有损我们公司的形象吧。”他随手指了指李文身后的那一堆警察和周围用手机拍照的人群。 “哦。”李文回头看了看两辆警车外面站着的同事们,说:“您说他们啊,正巧了在附近办事儿,索性一起过来的,而且这不显得我们对您的重视嘛。”他单手夹着烟,另外一只手探进深不见底的大衣兜里,说话的时候身体还有点儿晃荡。 龚月朝从容的点头,耸肩,“好吧。”眼见这附近除了机场也没别的能办事的建筑物了,也不知道这位李队长所谓的“附近”离了这里多少公里,这理由找的还真是一点都不刻意。 坐在警车里,龚月朝早已没了前几年那般的不适应,张州的警务用车要比随江不止好那么一点半点,是的,他甚至还记得当年时常请他去警局喝茶的时候坐的那辆普桑冰冷而又坚硬的车座椅。这呢?上面铺着毛垫,摸上去就很柔软舒服,他扯了扯大衣,调整好姿势,把手上拎得包放在大腿上。 车是李文队长亲自开的,车上就他们两个人,剩下的人按着李警官的意思就都去挤那辆大金杯了。龚月朝没坐副驾驶,为了跟这人保持距离,特地坐在了后座,李文倒也没介意,熟练的驾驶汽车,驶离了机场。 上了路,李文便又给自己点了根烟,为了套近乎,还特地问龚月朝会不会,龚月朝没跟他客气,要了一根,点了火,便跟这位刑警队的队长一起吞云吐雾起来。 他没什么烟瘾,出差的这几天基本上没碰烟却也没念着,这会儿有人勾搭,反而还有点想了。相继着抽完烟,李文才拉开了话匣子,东拉西扯的问他出差去上海干什么去了。 龚月朝实话实说:“张州的建筑协会和上海那边联合搞了一个建筑论坛,请了一些国内外知名的建筑设计方面的精英,在这个论坛上,讲了不少国内、外先进的建筑理念。” 谁知李文却叹了口气,说:“这可就不是什么好的信号了。” “怎么讲?”龚月朝问,“发展方向是好的,环保建筑理念什么的。” 李文扶着方向盘,自嘲道:“我们这些领固定的死工资的公务员,哪有钱去买你们这些所谓的新概念的房子啊。这房价蹭蹭的往上涨,小老百姓能有个遮顶的地方住就不错了,可没那些个追求,你们有钱人可是一点都不知道百姓疾苦。” 龚月朝并不介意他的尖锐,站的立场不一样,那么所持观点也就有差异,正所谓求同存异,针锋相对反而容易把天聊死。于是笑了笑,说:“房子谁买都是杯水车薪,我们做建筑建材的主要还是要看市场。您要是有这个需要,倒是可以来找我,前段时间的新闻您应该看了吧,我们和龚氏集团谈成了一笔合作,到时候我出面,看看对方能不能给您打个折。” 龚月朝这话坦诚极了,李文却赶紧摆手,“可别,龚总,您这可是逼我犯错误。” 两个人这三言两语的来来去去,倒是把初见时的尴尬和不自在化解了,可这种时候,龚月朝也突然间的意识到,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自己应付各种场面的能力也在提高,这要是还是几年前他当老师那段时间,他可能一分一秒都不愿意与这个李警官聊,尤其还是这种形象的,又或者说像以前似的,可能没说几句就要大骂对方是“废物点心”了。 下了机场高速,进了张州市内,李文终于把话题扯到了案子上,他说:“我觉得龚总您可能误会了。” “怎么说?” “其实您是误会了我们来的意思了。” “嗯?” 此时,李文呈现出来的侧脸看起来严肃极了,他简直跟换了个人似的,用一种阴沉的、稳重的语气说:‘小瘦子’这案子刚发的时候,实在是蹊跷,我们来这么多人也是为了您的安全着想……” “安全?”龚月朝吃惊问道:“什么意思?” “前不久,南滨江发生了一起抛尸案,在我们的努力下迅速破案了,当时案子还有疑点没解决,哦,这个就不方便告知了……” 龚月朝想起来了,那会儿秦铮铮说自己刚参与进刑警队的案件侦破工作当中,还跟他说了不少案子的事情,他多少也了解一些,他嘴上说着:“哦,没关系。”心里却起了混沌。 “后来,这起案子发生了,经过我们警方到现场调查取证之后,很多证据都指向了您和您的老板时沐城。可是法医鉴定结果出来了,我们马上意识到不对,甚至调取了您在随江那起案子的案卷,又比对了作案手法,你即使就在张州,我也会认为案子就不是你做的。” “那……这……”他的意思是,既然这样,为什么自己还会被警车带走? 李文耸耸肩,说:“走程序嘛,首先就得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出差了呀。”他含混的说道。“再者是,既然对方有意牵扯到您,那么我们为您负责,就要第一时间保护您。” 龚月朝的大脑迅速转动着,结合这位警察不真不假的话和秦铮铮随口跟他念叨的那些事情,隐隐猜测出这事情的根本。 南滨江那起抛尸案,警方很快便逮捕了作案人,但或许……案子本就不是一个人犯的,还有其他同案成了漏网之鱼。而犯罪证据指向他的这起案子,作案手法甚至抛尸地点都与之前的案子几近相似,所以警方迅速排除了他的嫌疑,或者他们甚至已经锁定了案犯。也有可能是时沐城和顾铭提供了什么线索,他们想放长线钓大鱼,来这么多人到机场接他,无非也是为了引人耳目,迷惑敌人。所谓保护,可能都是借口。 李文往后视镜看了一眼,见龚月朝拧着眉头苦想的样子,大笑道:“龚总的心思缜密,想必猜出了一二。”龚月朝正想否认,李文又说:“要是我没猜错,我们队里那个新来的小警察早就跟您通风报信了吧。” 龚月朝愣了下,却也没隐瞒,直言道:“是的。”时沐城托关系帮秦铮铮说了不少的好话,其实明眼人不难猜出他们之间的关系。 李文倒是没在意秦铮铮是否违反了什么纪律不纪律的,说:“这孩子挺不错的,逻辑思维清晰,人也正派,待人真诚正直,有发展。”这几乎是所有人对秦铮铮的评价,无一例外,惊人的一致。刚夸完,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偏这种刚正不阿的性格,也有缺点,不够圆滑,容易意气用事,应该多磨练磨练。” “嗯。”龚月朝认可,直球一个,缺少社会严酷的打磨。可转念想想,现在的年轻人在这浮躁的社会,没有几个还能像秦铮铮这样保持有一颗初心了。“可是他难得。”龚月朝补充一句。 李文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了。 车子很快停在了张州市局的大院里,下车之前,李文对龚月朝说:“带你回局里例行公事,今天咱们两个在车上聊的,自己心里清楚就好,我们准备放长线钓大鱼,我觉得总有一天,事实会大白于天下的,委屈龚总一段日子了。”说罢,李文推门下车,吊儿郎当的叼了根烟,指挥后面跟上来的下属们带龚月朝和冯裴去做笔录了。 一个警察的好坏,似乎并不取决于他日常的工作态度,而是要看业务能力。就比如随江的那老几位,工作态度是很认真,可是业务能力真的一般,龚月朝想想自己受过的那些个委屈,实在是嫌弃。 他拉着自己的行李箱,跟着这些人进了办公楼里,一阵暖意扑面而来,秦铮铮站得远远的,他笑着偷偷跟他摆手。龚月朝会意的点了点头,进了问询室去录笔录。 龚月朝对着警察尽可能的讲述了这段时间自己的经历,很多他自己的都没理清的东西便没去说,想着事后与秦铮铮探讨一下,让他站在专业的角度分析为好。不过一个小时的时间,问询就结束了,龚月朝拿好自己的行李,正琢磨着该怎么回家,秦铮铮趁四下无人,悄悄凑过来,往他手心里塞了一把钥匙。 “老师,你先去我家休息一下吧,我晚上尽量不加班,回去给你做点好吃的。”他小声说,像个上灯台偷香油吃的小贼。 龚月朝笑着应了,把钥匙放进口袋,“二饼还好不?”这几天出差,他家里那只祖宗被秦铮铮接了过去。 “你都不想着我,光顾着惦记猫?”秦铮铮这话中能挤出半斤的柠檬汁,酸得要死。 “我看着你了,觉得你还不错,所以我得问问猫。” 秦铮铮认命道:“它最开始跟我置气还绝食来的,后来顶不住饿,就投降了,吃相像头小猪。” 龚月朝觉得这是二饼的性格,放下心来。 他让一直等他的冯裴先走了,自己则拉着行李箱去了秦铮铮家。 洗了澡,换了身衣服,又揉了会儿猫,然后将自己裹在温暖的棉被里,踏踏实实的睡了一觉。 醒来时已经天黑,空气中飘散着饭菜的香气,他犹还记得梦里出现的他把王雪绛捅出几个血窟窿的场景,揉了揉太阳穴,扯开被子下了床。趴在床角的二饼抬起头看它两眼,复又睡了,这场景让他恍惚了一下,还以为是自己家,后来才意识到是哪里。 他推开卧室的门,秦铮铮正在捧着笔记本认真的在打字,听见声音抬起头来,迅速放下电脑,扑进他怀里好一番亲昵。 传达了几天不见的思念,龚月朝被他弄得手足无措,举手投降,“好了好了。” 秦铮铮哪舍得放手,环着他的腰,又用头顶蹭他胸口,“你可真是吓死我了,所有证据指向你的时候,我……差点儿当着我们队长的面,大声的告诉他们不是你,后来我怕……反而会对你不好,忍住了。” “嗯?”龚月朝揉他的毛寸。 “我心说不对啊,时间对不上,后来案子被抽丝剥茧的分析清楚,我才放心,赶紧给你发了信息。” 龚月朝噙着笑,没控制住心里的喜悦,亲了亲他的头顶,“你信我就好,也不怕犯错误。” “怎么会不信?为了你我愿意犯错误。”秦铮铮仰着脸看他,“虽然说……过去……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嗯。”龚月朝应了声,此时从他的腹中传出饥饿的响声,年轻人这才放开他,龚月朝问:“饭都好了?让我看看都有什么菜。” 秦铮铮如数家珍,“红烧带鱼,蒜香鸡翅,青菜排骨汤。” “真丰盛啊,在外面吃了几天,总觉得不如家里的好吃。” 他话音一落,秦铮铮便因为那个“家”字愣住了,龚月朝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跟秦铮铮笑笑,说:“快吃饭吧。” “好。”秦铮铮去厨房盛饭,嘴里哼着一首老歌:“我的家就是我的城堡,每一砖一瓦用爱创造……” 第九十七章 龚月朝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远远看着秦铮铮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心里突然间就像被什么触动了似的。 伴着秦铮铮粗糙的歌声,他的回忆一下子飘出了很远,甚至都忘了具体的时间了,或许是初中,或许是在高中,他的好友陈煜生曾经问过他:“小朝,你对于将来有什么愿望?” 那时候的龚月朝,有了继父,有了妹妹,却始终没有对于家的归属感,家这个字对于他来说是陌生的。放学的铃声早从生硬的电铃换成了婉转的萨克斯风吹奏的《回家》,可回的是哪里?进了那扇门,首先迎来的不是母亲和蔼的微笑,也没有一句嘘寒问暖,只能看见母亲为妹妹忙前忙后的身影,以及对他的冷漠。 他已经懂事,甚至比同龄人懂事的都要早些,所以能明白母亲的心思,带着他这个拖油瓶住进与他并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的房子里,母亲为了在这个家里站稳脚跟,或者说讨取新公婆的欢心,那就只能把所有的心思放在那对父女身上,把他们照顾得无微不至。继父对他的态度虽然随和的,可总归不是亲生的,又要花他的钱,也有几分生疏和尴尬,更何况他还新添了个奶声奶气会喊爸爸的女儿,哪里会把心思放在他身上。 龚月朝从来不觉得自己处在这样的环境中可以生活的心安理得,因为谁都不会把重心放在他的身上。就比如晚餐有一盘肉菜,龚月朝是不敢伸筷子去夹的,只是因为有一次,晚饭的餐桌上摆着一盘排骨,他刚想夹一块,母亲就直接用筷子头敲掉了,她的意思很鲜明也很直白,让他不要跟妹妹争吃的,“你都十几岁了,要照顾妹妹知不知道,你妹妹正在长身体,你吃这些有什么用?”说着,便把排骨从盘子里夹了出来,径直放进妹妹的碗里,哄着乖巧可爱的女儿吃。妹妹用手抓进嘴里啃着,蹭了满脸的酱汁,开心得咯咯直笑,她无忧无虑的样子,却更深的刺痛了他的心,夹了几口附近的咸菜,低着头配了一整碗饭,黯然的离开了饭桌。其实他的母亲根本就忘了,他也在青春发育期,刚逃脱了校园霸凌,却又陷入了被嫌弃的深渊,实在是卑微。 那次之后,龚月朝也有了记性,懂事的什么都不去争了,越是这样,就越容易被疏忽。 “我想有个家。”龚月朝想了想,看着好友的眼睛,极其认真的回答说:“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后来他工作了,有了稳定的收入,继父给他拿钱买了房,他很慌张,分不清他们是想弥补过去的疏忽还是什么。他在那所老房里安了家,最初住得也不是心安理得,后来慢慢习惯了,才逐渐有了归属感。 他的心理不够健康,一部分是因为童年阴影,一部分则是因为缺少父母的关爱。 他出事之后,又不想欠人情,便迅速拜托陈煜生卖了房,还了钱,把他自认为亏欠的东西一并还了。更可笑的事情是他的那个妹妹却还在怨恨他。是啊,或许真的太丢脸了吧,因为自己蹲了几年监狱,让那一家人在外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龚月朝发着怔,此时秦铮铮盛好了汤和饭端了出来,喊了两声见他不动,就上前叫他,“老师,吃饭了。”秦铮铮伸出了手,想拉他一把。 “……哦。”龚月朝的反应稍有迟缓,就着秦铮铮的力道起了身。 “你在想什么?”秦铮铮看破他,问道。 龚月朝摇头,他心里的小别扭,很多都藏了起来,即使面对很亲近的人也不愿多说。 饭菜一看就很丰盛,秦铮铮很用心做得,他拿起勺子,舀了口摆在面前的青菜排骨汤,送进嘴里的一瞬间,鲜美的滋味便已经在唇齿间荡漾开了,还不等咽下去,秦铮铮又夹了块鸡翅放在他的碗里,说:“我还在汤里切了根山药,被压力锅炖化了,你尝尝鸡翅。” 难怪汤里会有绵绵沙沙的口感,龚月朝拿着筷子又把鸡翅夹起来,棕色的翅中表面,裹着浓郁的酱汁,上面点缀着蒜泥和黑芝麻,咬一口,蒜香便先行占据了味蕾,与鲜香的鸡肉争夺起了阵地,偶尔还会有点芝麻香迸发出来,最终也说不出谁输谁赢,反正都融合成美好的滋味滑进了胃里,填补了空虚的五脏庙。 “怎么样?”秦铮铮期待的看向他。 “好吃的。”龚月朝三下五除二解决了这块鸡翅,随之迎来的又是一块又软又嫩的烧带鱼。 他放下碗,细细的剃掉了刺,吃罢一块,又夹了一块,却不急着吃了,拨弄着饭,想起了在上海跟韦江远说的那些多沟通的理论,自己反而却没有做到,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其实,我是刚才是想起过去了。” 秦铮铮放下筷子,认真听他讲话。 龚月朝说:“我小时候,其实也不小吧,初高中的时候,我妈刚生了我妹,我又不是继父亲生的,她为了在那个家里有些地位,心思就全都放在了那爷俩身上,自然而然的忽略了我。”他比划着桌子上摆着的两菜一汤,“这样的菜,我想都不敢想,基本上都是我妹妹的,我能有点咸菜吃,可能都得谢天谢地。”他自嘲道。 “老师……”秦铮铮用极其心疼,极其小的声音喊了他一下,他只是知道龚月朝小时候吃过不少苦,却从来不知道他还有这般遭遇。法院开庭的时候,他见过那个流了满脸泪的女人,甚至现在还记得那张苦情的脸,他以为只是母子别离,却没想到还有这般疏离的亲情在作祟。 “我那时候,只想着长大就好了,自己能独立了,就好有个家了。其实,后来还是有改变的,他们给过我钱,帮我买房,就是你去过的那个。他们的家,我还是挺少回去的,觉得不是那儿的一份子。” 秦铮铮攥住了他放在桌子上的手,安慰道:“你现在有我了呀。”他笑着,眼里却挂着一圈泪。 “是。”龚月朝被他的笑感染了,不再伤感,“有你了,看见你们一家三口的照片,我很羡慕的。”他的目光望向电视柜上摆着的镜框。 “嘿嘿……”秦铮铮傻笑起来,突然,他心思一动,抓起放在手边的手机,把椅子搬到龚月朝旁边,打开了相机,就见屏幕上出现了两个亲密的脑袋,秦铮铮呶呶嘴,说:“老师,你笑笑。” 龚月朝弯弯嘴角,秦铮铮竖起手指,露出八颗整齐的白牙,笑得开心极了,还幼稚的比划了一个“耶”的姿势,就这样,留下了一张照片。 秦铮铮细心存好,对龚月朝说:“等明天我把这张照片洗出来,也摆那儿。”他指着电视柜。 龚月朝看着秦铮铮那双真诚而又无暇的双眼,重重的点了点头。 秦铮铮坐回到原来的位置,又往他的碗里夹菜,那架势,是恨不得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塞给他的。 吃罢了饭,龚月朝捧着一杯温水倚在厨房门边,看着秦铮铮洗碗收拾,说起了他的新领导,“那个李文,怎么吊儿郎当的?你可别跟他学坏了。” 秦铮铮正认真的用洗碗擦刷盘子,手上沾了一堆泡沫,马上被他的话引起了好奇心,转头望着他,辩解道:“老师,我们领导还挺好的。” 龚月朝摇头,“我看不咋样,像个二混子。” 秦铮铮噗嗤一声笑了,对龚月朝说:“我跟你说过我们队里那个姓严的老警察吧,以前就是他师傅来着,据说是因为救他才受的伤。” 龚月朝没想到还有这番渊源,连说不值当。 秦铮铮却说:“其实我听说我们队长以前也挺正派的,就是后来他师傅受伤不能干刑警之后,才变成这样的。” “哦?” “好像说是刚当警察那会儿,有个案子,因为他太意气用事了,造成很严重的伤亡,不过我到这儿时间短,还没参悟明白,我们领导也不愿意讲。” 龚月朝便想起那李文对他说的秦铮铮的短板,瞬间懂了这话里隐藏的深意。 可他觉得秦铮铮就这样挺好的,具有对于职业的热情,觉得干工作是快乐的,那就足够了,圆滑世故这些东西可以再慢慢的学,没有人不经历波折,只单纯凭借教导就会懂得这些的。于是他又把话给拽了回来,说:“但我得承认,他业务是能力很强,比以前立夏分局的那些人好多了。” 秦铮铮心里当然清楚他对于警察的成见,但不辩解,龚月朝肯接受他的职业就已经算好的了,不能再强求更多了,毕竟人人心中有杆秤,自是一切都有衡量的。 聊完了李文,龚月朝说起了案子的事儿,他说:“在警察局做笔录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事情有蹊跷,但是我不敢确定,所以就没说全,有空的话,你给我分析一下吧。” 秦铮铮洗完了碗,正好把餐具都码在了碗柜里,他用毛巾擦手,也给自己倒了杯水,“什么情况?老师,你心里是不是有嫌疑人的指向了?” 龚月朝原本不想把定位监听设备的问题告诉秦铮铮,可话已至此,这又是重要一环,那就不得不说,他慎重的点了点头,随后便被秦铮铮拉到了沙发上坐下,龚月朝一五一十的把黄庸和监听设备的事儿给秦铮铮讲了一遍,但是他还是隐瞒了黄庸对自己的企图。 “你看,‘小瘦子’的这个案子一发,证据什么的就马上指向了我,所以我觉得这事儿是朝我来的。” 秦铮铮点头认同。 “现在与我有仇并且一直针对我的也就张明峰这个人了,王雪绛的落网以及城哥的崛起,都是对他造成巨大打击的根源。” “对。” 龚月朝继续说:“然而,他们栽赃我的前提是我人要在张州对吧。” “是的。” “那也就是说,他们默认我人是在张州,才做了这个案子。不过,我想了想,在我走之前,没有在车上提过出差这件事,所以案发时,我在张州的事实就是被默认的。” 秦铮铮恍然大悟,道:“对哦,老师,你想表达的是,黄庸和张明峰是联系的?”龚月朝刚想点头,他却摇了摇头把这个观点给否了,“可是老师你看,你是假设黄庸和张明峰是有联系的,但这只是你的推断而已。你要抛弃这种假设的话,张明峰本就不知道你的行踪,这个行为就正常了。” “对,我也是出于这个考虑,才没有在做笔录的时候提及。” “所以你的意思是……” 龚月朝点头,“嗯,其实你可以回去跟李文提一下这个推论,也算是一条线索,我当然也知道这种不靠谱的推断是浪费警力,不过有意外收获也不一定。而且,你们领导的意思也是想放长线钓大鱼,抓到一个凶手并不是难事,抓到他背后的推手才更重要。” 一谈起工作,秦铮铮就变得格外兴奋,他在客厅里踱步,这会儿二饼出来凑热闹,秦铮铮没怎么看路,一脚踩在了二饼的尾巴上,只听那惨厉的猫叫瞬间响彻整个房间,龚月朝赶紧上前一步,抱起了胖猫连连安抚,略带责怪的看了秦铮铮一眼,秦铮铮低眉顺眼的也在看他,凑过来想安抚二饼,二饼一个劲儿的往龚月朝怀里钻,还回头连连拍了始作俑者秦铮铮好几下。 秦铮铮没回避双手合十,不停低头认错:“二饼啊,我的祖宗啊,你可别生我气了,你看你爹一个劲儿的瞪我,我哪受得了这个。” 龚月朝检查了二饼的尾巴,这货还能自由摇摆,就是嘴巴吵着喵喵呜呜的,仿佛受了多大委屈。秦铮铮都差点要换衣服带它出去宠物医院拍片子了,龚月朝摇头示意他说:“不用,没事儿,仗势欺人。” 秦铮铮瞪大眼睛问:“真没事儿?” “应该是,明天再看看。” 其实没等到明天,在吃了一个猫罐头之后,二饼这家伙就又趴在龚月朝腿上甩尾巴了,可它还挺记仇,得理不饶人的,见秦铮铮凑过来就上爪子拍,龚月朝拍了二饼的屁股说:“人家伺候了你好几天,你怎么一点都不记好。” 被戳穿了的二饼抬起圆眼睛,“喵”了两声,把脑袋钻进龚月朝怀里不肯出来了。 猫消停了,他们被打断的话题又继续起来,连连讨论了几番,最后秦铮铮说明天要去找队长探讨一下,龚月朝点点头。 第九十八章 新的一天,因为出差去上海,在公司消失了几天的龚月朝神清气爽的出现在了时沐城的办公室。 他刚一进门,便先看见窗边摆着的那几盆高大的绿植,今天天气很晴,没有一丝的云彩,它们此刻正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下,生机勃勃的成长着。因他闯入造成空气流动带起的微尘也飞舞起来,龚月朝被这洒了一屋子的阳光刺痛了眼,便转过头来,看见此刻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时沐城正皱着眉在喝一碗清淡的白粥,配白粥的就只有一包榨菜,和一小碟的腐乳。他表情就跟喝了苦药一样的痛苦,裹着一件厚重的棉衣,脸色苍白,就像一场大病后初愈,整个人没一点儿的精气神。 龚月朝问他:“怎么了这是?我出门这几天,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大师傅没给您伺候好?怎么就喝大米粥啊。” 时沐城摆摆手,干脆不喝了,赌气似的把勺子扔在了碗里,精致的骨瓷餐具相撞,发出清脆的“铛”的一声脆响,伴着叹气,只听时沐城说:“小老师,你可别说了,可能是我那天从警察局出来着了凉,这一回家就发烧了,三十八度五,这把我折腾的呀,差点挂了,我今天还腰酸腿疼的呢,骨头缝子都凉,年纪大了,这身体可真是不行。”他似乎是怕龚月朝误会自己犯了什么事儿,赶紧解释说:“是小瘦子死了,哎,你说那家伙……怎么就……也是我对不起他。市局那帮损玩意儿,因为小瘦子跟咱俩有牵扯,就以为是咱俩干的,你还好,去上海出差了,时间对不上,我这就在张州呢,跟人家好说歹说的,又和顾铭相互佐证,这才洗脱了嫌疑。哎,我说你可得小心着点儿,警察没准儿还得找你。” 龚月朝在牢里和时沐城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几年,自是知道他一生病发烧就特别能折腾,而且不少身体上的问题都是蹲监狱的时候耗出来的,他当然明白那种痛苦。看见时沐城这样子也是心疼,琢磨着等一会儿和时沐城聊完了天,就让秦铮铮给炖点滋补的汤来给他喝喝。有了这番思量,安抚了时沐城几句,随后坐在沙发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说:“您还真别说,我昨天刚下飞机就被警察堵在机场了,然后坐着警车回市公安局按着问了一个多小时,回秦铮铮那儿睡了一觉,也没给你打电话。” “没事儿没事儿,我能有什么事儿,看你囫囵回来,我也就放心了。”时沐城扯了张纸巾擦擦嘴,指着那碗粥,小声控诉道:“我跟你说,顾铭那家伙就是虐待我,一点油星都不给我沾。”说罢,又举起粥碗旁边的几盒药,继续抱怨着:“看见没,又消炎的,又抗病毒的,还有止咳的,化痰的,弄了一大堆,老子……都快吃哕了……你说世界上,怎么有这么毒的人呢……” 时沐城满肚子抱怨的话不等说完,只见顾铭推门走了进来,时沐城斜眼看了顾铭一眼,安静闭嘴,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顾铭手里拿着一份报纸,看见龚月朝,先是一愣,大概是没想到他出现的这么早,随后挂上一脸的笑容,语气却很急,说:“月朝,我还正打算找你。” “怎么了?” 顾铭径直把手里的报纸递给他,龚月朝接过来一看,不正是昨天自己在机场被警察带走的时候拍出来的照片吗?标题也是耸人听闻,几个黑体大字写着《沐城集团副总龚月朝疑与南滨江边抛尸案有关,被警方抓捕》——文中不仅写明了警方的部分猜测,还提到了龚月朝的前科劣迹,并分析了此事会不会影响前不久他们与龚氏集团达成的合作。这春秋笔法,夹带了不少私货,如果真的从头读到尾,实在是对龚月朝人品的一种侮辱以及践踏。 龚月朝哭笑不得,自己这形象一下子就跌落谷底了,他抖落着报纸说:“哎,我说,这是哪跟哪儿啊。”他这话音刚落,手机却响了,一个陌生的固话号码出现在屏幕上。 龚月朝接了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公司院子里树边堆起的积雪,问:“喂,你好,我是龚月朝,哪位?” “哈,龚总啊,你好,我是李文。”一大早的,李文的声音也是有气无力的,就好像没睡醒一样。 “哦,李队啊,你好你好,请问有事吗?” “今天早上,小秦过来跟我谈案子,他给了我不少新的思路,不错不错。”李文先给了龚月朝一个甜枣,又说:“哎,我这刚好瞄到了今天的张州日报,啧啧啧,可没想到,龚总的经历还挺丰富多彩。”李文顺势装傻。 龚月朝心想,我这有什么前科,他们这些做警察的能不知道?还在这跟他装蒜。“您有什么话就请直说吧。” 电话中传来李文的“呵呵”尬笑,随后道:“我有个想法,需要您配合一下。” “什么?您请讲。” 李文还挺不要脸,直接扔给他四个字:“钓鱼执法。” “嗯?”龚月朝发出疑问。 “今天这个新闻一出,媒体舆论肯定会有不少关于您的猜测,我的意思呢是说,我们双方就先别对这事情发表任何言论,我倒是想验证一下这小秦提供给我的思路是不是正确,咱们两个互相配合,争取早日调到大鱼。” “那这是你个人的意思还是警方的意思?”龚月朝问道,“而且,这份报道,是不是有您的授意?” 电话那头并没有出现他预期中的犹豫或者迟疑,却换做了一种非常严谨态度,跟他说:“我的态度就是警方的态度。”然后,他直接回避了龚月朝后面的问题。 龚月朝心下了然,透过玻璃反光,清晰的看见自己嘴角撇出来的笑意,斩钉截铁的说道:“那好,我没意见。” “好嘞,龚总果然是爽快人。”李文称赞道,“有需要我再跟您联系。” “好。”龚月朝答应道。 挂掉电话,龚月朝便跟时沐城以及顾铭转述了警方的意思,说起李文,时沐城叹气道:“是个油盐不进的家伙,鬼主意可真多。” “怎么讲?” “想我时沐城在张州的黑白两道混得也都算不错,市局的人认识不少,领导啊,普通的警察啊,怎么说谁见了我也都得给几分薄面,就唯独这李文,就像拿什么把自己个包了起来,任是找谁都接触不到,还浑身是刺儿,可能是属刺猬的。这不出了这档子事儿嘛,我这跟顾铭被带去调查了,这家伙一点面子都不给,问话都不带客气的。”时沐城说着说着就皱起了眉,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道:“其实也怪了,小瘦子出事儿那天,我和顾铭都没什么事儿,集团也不忙,那天我们随北山区的领导去了一趟产业园,之后他就把我送回家了,我说那咱们两个商量商量银行贷款的事儿吧,毕竟再投入几条生产线的话,流动资金可能不够。再有,也快过年了,各层面的领导都得考虑周全了,然后那一个下午,我俩就都在我家讨论事情,直到晚上他才走。” 龚月朝知道时沐城,平时独惯了,基本都在公司,家里那套大别墅大多数时间都空着,也没请个帮佣,他回家的时候不算多,就是回去也是路过或者跟顾铭谈事情,特地去的,所以出了这码子事儿,两个人只能互相作证。龚月朝觉得奇怪,便问:“那这么说,对方以为咱们三个在一起的?” 顾铭笃定,道:“是这样,他们应该是真的不知道你出差了。” 龚月朝道出一种可能,“你们用我那辆车来的吧?” 听龚月朝说起这个,时沐城一拍大腿,问顾铭:“你记得吧,那天上午咱们去产业园了,因为北山区的领导要过去看项目进度,公司的车都出去了,我开我自己的车,你是开小老师的车,后来你送我回家的时候,懒得换车了,就直接坐的是小老师的车。” 说到这儿,三人恍然大悟,顾铭说自己顾及到龚月朝的车上有监听设备,所以一路上都没怎么跟别人聊天,可定位却不会骗人,想必是这个原因让黄庸误以为龚月朝就在本市,甚至龚月朝和他们一直在一起。直到事发之后,他们可能才意识到,龚月朝根本不在张州。 “我跟秦铮铮说过这个问题,秦铮铮说我的想法逻辑不通,有漏洞,需要跟他们领导商量一下才能做判断,有了这个作为佐证的话,应该就能确定黄庸应该和张明峰就有联系的。”龚月朝下定结论。“而且,警方那边是不是也想到了这个?” “反正咱们就按照警方的意思来,静观其变吧,月朝,你这几天就不要用那辆车了,也不用到处跑了,我再另外给你配个车。”顾铭说。 龚月朝同意。 此时谈罢,龚月朝又说起了一下这次去上海的收获,提出开辟一条生产线试生产环保建材这一想法,随后他拿出了冯裴今天一早给他拿过来的整理好的资料递给时沐城和顾铭一人一份,自己手里也拿了一份。 时沐城和顾铭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对于龚月朝的想法和工作效率都有些震惊,他昨天才从上海回来,还去了一趟公安局,休息之后,便迅速投入工作,今天就递给他一份还算详尽的计划案,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工作狂啊? 两人不约而同的翻了起来,办公室里都是纸页“唰啦唰啦”的声音,龚月朝在一旁解释说:“这个呢,就是我和冯裴在飞机上讨论出来的初步想法,他回去又做了些补充,还是比较粗浅的一个雏形吧。不过,这里面写明的就是这次行业论坛讨论的主旨之一,我觉得环保建材这块绝对是建材生产行业的一个大趋势,毕竟国家政策摆在那儿,而且咱们张州还是空白。我在想,如果我们沐城集团能够开辟这么一个领域,不仅在全省是第一家,起到一个行业垄断的作用,而且这对于咱们开辟省外市场也会是一个很好的契机。当然了,目前我这边资料比较少,还缺少一定的数据支持,但是市场前景这方面应该不用担心,我们真的建成的话,肯定是在行业内处于垄断地位的。是如果城哥你们觉得这个方案可行的话,我们可以先做一下前期工作,进行一下调研和可行性研究,投资核算在后面有个表,大概算了一个数,反正也不准,咱们心里有个数。后续的话,龚氏集团如果有兴趣,也可以由我去跟他们那边谈一下想法。” 时沐城和顾铭看得很认真,遇见什么问题或者不解的地方,就会问龚月朝,或者相互讨论,不过时沐城最主要担心的不是市场前景,而是一些实际问题。他提出,如果新建环保建材生产线,那么就需要对于项目用地重新规划,新增一部分建设用地,这个投资一是很大,二是一个新的项目审批还要走很长的流程。但如果在原来基础上改建,虽然不用那么多投资,可他们和龚氏集团达成协议中规定的生产量就达不到了,因为他们现在只用了审批出来的两个项目拿到了原本五个项目的合同,如果不加快审批进展,一切都将是空谈,更不要提这个只是纸上谈兵的环保建材生产线。 归根结底,问题还是出在审批进度较慢这件事上,根源又回到了黄庸那里。更棘手的是他们三个最近有沾上了人命官司,虽然与己无关,可多多少少的都会有影响。 听见这些,龚月朝皱着眉叹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的想得还是不够周全。顾铭却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月朝,来日方长啊,你真的不用有压力,集团这边有咱们三个坐镇,一定可以其利断金。” “嗯。” 第九十九章 龚月朝这边话音刚落,办公室陈主任敲门而入,他推着自己那副黑框眼镜,很好的遮掩住了看见龚月朝那一刻的愣怔,接着,便递过来一堆条子给时沐城签字,时沐城操起他那支昂贵的钢笔刷拉拉的从头签到尾,直到结束,放下了笔,皱着眉头又翻了一遍才严肃的问道:“怎么龚总这次出差的条子还没给你?”说完,他把目光又瞥向了龚月朝。 陈主任显然心虚,龚月朝和冯裴两个人出门前自己搞得事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跟时沐城说,今早过来签条子,第一眼就看见龚月朝在这儿跟时沐城商量事情,一时慌张,借口都没找好,只好磕磕巴巴的应答道:“冯裴还没给我送过来呢。”试图把责任推个干净。 时沐城的脸上有泛起些怒意来,戳穿了他的小谎言,指着桌子上的报告说:“冯裴昨天下午下了飞机之后就做了这么一套企划案出来,送飞机票这点小事他还能忘了吗?” 龚月朝见此情景,恶趣味从心中四起,他本就想找个时机参这老陈一本,谁想到竟然送上门来,于是便从包里抽出这次出门的行程单和机票,一起递过去给陈大主任,说:“城哥,你错怪陈主任了,挺不好意思的,这是我忘了给冯裴,他可能太忙了也没来得及找我要,我还想着从城哥这儿商量完事情再去找你,既然你来了,那就麻烦陈主任了。” 老陈抖着手接过来,看了又看翻了又翻,似乎被吓住了,费力的吞了口吐沫,说:“龚总,这、这个不符合报销要求的,您这商务舱啊,公司规定是经济舱才给报销的。”他怕时沐城,此时还就在时沐城身边,一紧张,便忘了龚月朝出门前,他难为人家扯出的谎言。 “哎?不对啊,你之前可不这么跟冯裴说的吧。你好像说我这个级别的就只能坐火车啊。城哥,事情是这样的,我也挺想按照陈主任的报销要求去买票,这不快到春运了吗,火车当时没票,机票也没经济舱的了,又不能不去,所以就只能忍痛买商务舱了,哎,我们人都回来了,你说怎么办?”龚月朝看时沐城,又问他:“城哥,你看这……要不这钱我自己出得了,不报了。”龚月朝作势就要往回收这机票。 时沐城玩味的看了龚月朝一眼,再转回头面对老陈时,已经怒火更旺,“火车?”他提高了声音,质问道:“火车怎么回事儿?啊?老陈,你给我说清楚!”时沐城其实早就知道陈大主任心里的小九九,纵使心中对这个陈主任多少有些不满,而且来他这里告状的人不少,为了维持表面的平和只是从来没拆穿过他,可他觉得这个人终归是对自己忠诚的,谁知他竟然往自己最信任的人身上捅刀子,今天借着龚月朝的引由,愣是找借口连损带骂的发泄一顿。 陈大主任被时沐城骂惯了,却也没见过今天这样的架势,哆嗦着声音说话解释道:“时、时总,咱们、咱们公司的报销要求是只能报火车票啊,飞机票不行的,我刚刚说错了,我让龚总买火车票,谁知他们还买更贵的飞机商务舱……我这……” “咣”的一声,时沐城砸了下桌子,站起身来,指着这个没脑子的人,说:“我们龚总想坐火箭去都行,你他妈算个老几,还敢要求他?我知道你们这些人心里打的算盘,欺负他年轻,不爱吱声,还老大的不服气,我看你就是仗着我的信任,胡作非为,为非作歹,翅膀可真是长硬了吧?啊?” 顾铭连拉带劝的,说:“城哥,算了算了,你这病刚好,生什么气?”说完,跟老陈使了使眼色,说:“你就去报了,什么报不了的,都哪门子的规定?就不知道灵活点儿吗?” 老陈这人平时心里谁都瞧不起,时沐城出狱后直接把办公室纳到他麾下管理,平时整个集团就属他谱大,怕就只怕时沐城一个人,就连顾铭都不太放在眼里,更别提这初来乍到的龚月朝,今天时沐城直接把他的皮给扒了,一点面子都没留,此时听见见顾铭还替他说话,心里很是感激,可怜兮兮的说了声“谢谢”,然后才把龚月朝的机票收下了,夹着尾巴跑了。 办公室内又剩下他们三个,时沐城裹了裹身上披着的大衣,掐着腰看了龚月朝一会儿,然后用手指点了他几下,最后无奈的叹了口气,道:“你呀你呀,我都没看出来你还蔫儿坏。” 被戳穿了的龚月朝也没辩解什么,收拾好手边的资料,低头暗笑,刚想走,只听时沐城对他说:“从今天开始办公室你分管,帮我治治那些狗仗人势的玩意儿。” 办公室原本是时沐城直管,顾铭都说不上话,时沐城也不是管不住,就是不想再助长诸如老陈这类人的气焰了。龚月朝有所顾忌的看了一眼顾铭,生怕顾铭误会,顾铭却懂他的意思,朝他笑笑,没有任何介意的样子,龚月朝就只好接了,说:“谢谢城哥信任,您放心吧。” 他从时沐城办公室离开,顾铭盯着那扇合起来的门,对时沐城说:“月朝是很有想法的年轻人,也能把想法付诸实践,可比咱俩强多了。” “我看中的,能差哪儿去?”时沐城颇为骄傲。 “啧,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怎么?不服?憋着吧!”时沐城又去翻龚月朝递过来的方案,皱着眉思考了一会儿,拿起桌子上的电话,按了一串号码,电话通了,他满脸堆起了笑,道:“喂,龚总啊,我是时沐城,今天晚上有空吗?想请您一起吃个饭,顺便探讨一个新的方案,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行,好,那就晚上见。” 等他挂了电话,顾铭说:“你还真准备试试啊。” 时沐城敲着桌面,说:“试试呗,又不会损失什么。晚上和我一起,我这吃药,不能喝酒,全靠你了。” 顾铭白了他一眼,说:“好事儿找不到我。” “哈哈哈……”时沐城开心大笑,病几乎好了一半。 在“小瘦子”那件案子有了一定的进展之前,龚月朝不方便露面,便不用东跑西跑的,他难得留在办公室里办公,埋首正整理新生产线的事儿,秦铮铮的电话就打了进来,问他《张州日报》那篇报道是怎么回事儿。 年轻人很急的样子,龚月朝却又不好解释什么,只能语焉不详的对他说:“这报道你得问你们李队,不过他也不一定承认,我可是什么都没问出来。” 秦铮铮愣了下,似乎在努力的消化龚月朝的话,转头寻了处安静的地方,才问他:“你觉得我们李队授意的?” “你不信?”龚月朝反问。 “我信。”对于龚月朝的猜测,秦铮铮最开始表现得很诧异,可他却无条件的选择信龚月朝。“我们李队只说过几天要让我和他回随江一趟,调些过去的案卷资料,我看了看,都是以前我们经手办过的,所以,这个案子是不是有什么进展了?” 龚月朝却不答秦铮铮的问题,正色警告他说:“铮铮,我知道你是关心我,但我希望你别违反工作纪律,你跟我透露太多案情,怕不怕出什么问题,你想想我的车被人定位监听,那么就有可能手机也是不安全的。” 在办案子这件事上,秦铮铮应该是觉得自己还是有一定的权威的,可这接二连三的给龚月朝透消息,在职业的考量上根本就不是好事。 电话那头顿时没了声音,过了半晌,秦铮铮才说:“我知道了,老师,是我考虑的不周了。” 龚月朝还有意安抚他两句,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不再谈工作,只说:“你今天要是不忙,就帮我炖点汤。” “怎么了?”秦铮铮问。 “城哥生病了,看起来可怜兮兮的,你昨天做的汤不错……就想着……” 秦铮铮在电话那头笑开了,把刚才突兀的教育忘在了脑后,痛快的答应了。他开心不是因为别的,而是鲜少开口拜托他事情的人,主动让他做点什么,就已经很难得了。“我昨天买的排骨还有剩的,我中午回家炖上,下班之后就能好了,然后开车给你送过去。” “好。” 不到中午,沐城集团的人事部就发了通知,大意是:集团办公室不再由时沐城管理,转由副总龚月朝分管,以后报销签字、公章使用这类的,都需要由龚月朝批准。 龚月朝看没想到效率这么高,这会儿功夫,外间的冯裴敲门进来,小声的说:“龚总,你这担子又加重了。” 龚月朝说:“等下咱们两个去办公室交接一下工作,然后咱们两个商量一下,拟出一份新的管理规程给我。” “嗯。”冯裴应着,又说:“通知刚发,就有人讨论了,说顾总都要被你架空了。” “哈……”这空穴来风,龚月朝就只是觉得可笑,他从抽屉里抓出一盒烟,点了一根抽了起来,说:“城哥说这事儿的时候,顾总就在一旁,说起来,我当时也觉得不太好,可人家顾总都没说什么,这些人填什么乱。” 冯裴却说:“你这刚来没半年,先是接了顾总负责的产业园项目审批,后来又接了公司最重要的办公室,顾总手里已经没什么分管项目了,反倒是你这边权利在一点点的做大,集团里面的人说三道四都属正常。” 龚月朝抽了两口烟,就觉得厌烦了,他烟捻灭在了烟灰缸里,皱着眉说:“君子坦荡荡,不用多解释什么,有时候太刻意了,反倒容易落人口实。” 冯裴在外面听着流言蜚语难免会想多,毕竟他来得更晚,还作为他这个空降兵的左膀右臂,似乎也更容易去在意别人的说法。 “还是工作能力和想法,目前集团腹背受敌,我这儿还背着一串的流言蜚语,你看着吧,等会儿就有人去时总那儿拿着今早的《张州日报》去告我的状。” 龚月朝的话音刚落,下一秒就听见从时沐城办公室里传来的大声咆哮——“老子做决定用你们管?给我滚!” 龚月朝递给冯裴一个“你看吧,我说什么来的”的眼神,拿起自己的记事本,站起身来,带着冯裴去了办公室。 一个小时的时间,甚至错过了午饭,所有的流程终于交接完毕,几个人员在交接单上签好字,龚月朝拿着单子敲响了时沐城办公室的门。 这位大哥披着件棉衣在看新闻,龚月朝把单子推到时沐城面前,说:“城哥,签个字吧。” 时沐城的视线从电脑上离开,对着交接单浏览了一番,见没什么问题,便大笔一挥,签了自己的名字,才淡淡开口,跟他说:“别在意那些话。” 龚月朝明白,点点头,没有多说,正准备出门,时沐城叫住了他,又说:“晚上我准备跟龚氏集团的人一起吃饭,跟龚鹤谈谈你的那个想法。” 龚月朝看着时沐城那张并不在意,似乎对这件在他看来挺重要的事只是一语带过的样子,心里动了动,张张嘴,想说什么感谢的话,愣是没说出口,转而却说:“我还说让铮铮炖了点汤,等他晚上下班还说给你送来呢。” 谁知时沐城笑了,抬眼看着这个救过自己一命的年轻的副总,摆摆手让他坐下来,语重心长的对他说:“我这人,一辈子就信两个人,一个是顾铭,另外一个是你。你平时不言不语的,心里能装下很多事儿,所以把事情交给你我放心。” 一向粗犷作风的时沐城,说起细腻的话来就显得更动人了,他又说:“小瘦子这事儿也委屈你了,是我没处理好。哎……你上午离开我办公室,我就跟顾铭商量着说想把集团股份转给你些,顾铭说我早该这么做了。这几个月一起工作,我们一致认为你有太多可取之处了,比我和顾铭都强。” “城哥,你别这么说……股份什么的,我不能要。” 时沐城摆摆手,“这可是我掏心窝子的话,以后你有想法,说出来,但凡对公司有利的,我就会全力支持,都是哥们儿,不谈虚的,是你应该得的。” “谢谢城哥。”龚月朝终于把这声谢说出了口,眼角已经有些酸涩了。 时沐城开怀大笑,让他出去了。 龚月朝站在走廊里,望着尽头那扇穿衣镜中反射出来过于消瘦的自己,一时间觉得极不真实。从刚出狱时的不知所措到在这个公司的这个位置,尽管不那么被人信服,也没来得及树立更高的权威,而且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很大一部分是时沐城和顾铭在提携,自己究竟付出了多少他也说不清。可时沐城是个特别的老板,能让人死心塌地的跟着,龚月朝回头看了一眼时沐城办公室的大门,又在心中道了一声感谢。 单就这种被人信任的感觉,真好。 第一百章 秦铮铮趁午休时间回了趟家,把冰箱里的排骨用微波炉解冻好,焯了水,刚放在电压力锅里,还没来得及设置炖煮时间,龚月朝的电话就过来了。秦铮铮用围裙擦了擦手,按了接听键,却听龚月朝告诉他说时沐城有个局,让他晚上就在家休息吧,不要来回跑折腾着送汤了。 得知这个消息,秦铮铮难掩失望,好不容易龚月朝对他有了一点小小的要求,还是明明就不会太麻烦的那种,一下子就又收了回去。他也不知道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距离感,又或者说龚月朝对他的不主动亲密多久才会能消失。 他小声问道:“那你去不去?” “我不去。”龚月朝说,“我最近不太方便出去,所以是城哥和顾铭过去。” 秦铮铮松出一口气,说:“这不就得了,我送过去给你喝。晚上咱们两个一起吃饭,正好也把二饼给你送回去,还有你的行李箱。”龚月朝早上直接从他家去上班,总不能还要拎上一堆行李,秦铮铮找了龚月朝难以拒绝的借口,试图让这些隔膜完全消失,他怕时间长了,他们之间距离就会越变越大。因为有些时候,不去沟通彼此的想法对于彼此来十分致命。尤其是像他们两个这种性格不同的,如果一个内敛的话,那另一个就要外放些,这绝对不是退让,而是一种粘合剂,这样才能让感情更持久。秦铮铮并非深谙此道,也是在摸索与龚月朝相处的办法,尤其是龚月朝这种略显敏感的性格,他的主动才能让两个人更贴近些。 电话中传来一声轻笑,龚月朝说:“好,就是怕麻烦你。” 看,还是有些疏离的,秦铮铮这样想。他说:“你多麻烦我,我才开心。” 秦铮铮在单位忙了一下午,终于把手边的工作搞定了,下班赶紧闪人,为的只是给龚月朝煲的那一锅热汤。因为是下班时间,他往沐城集团去的路上有些堵,但总体还算顺利,到的时候,夜幕已经笼罩了整个城市。沐城集团广场四周的路灯刚好将整幢大楼烘托出一种暖意来,大楼里有几间办公室还亮着灯,秦铮铮一眼就能看见属于龚月朝的那个。 他掏出手机,准备给龚月朝打个电话让他下楼,却抬眼看见楼门口站着几个人,他们裹着厚重的棉袄,手里拿着相机,聚在一起商量着什么,秦铮铮并没有把号码拨出去,而是拿着手机对着那个方向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了龚月朝,问:“这是怎么回事儿?” 这时候,二饼在猫包里喵喵叫着,也有些不安。这让秦铮铮的心更慌了。 片刻的功夫,龚月朝反倒把电话打了过来,对他说:“那些人是记者,在这堵了一下午门了,这么晚了,竟然还没走。” 聪明如秦铮铮,一下子便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小心翼翼问他:“是《张州日报》那篇报道的原因对吧?” “是。”龚月朝说。 “影响很大?” 龚月朝笑笑说:“还在可控范围内,事实上,我接到不少电话问这个事情了,最主要的是问与龚氏的合作影响有多大。城哥虽然没跟我直说,但他今晚就是要去跟龚氏集团那边谈事情,我猜难免会涉及到这问题,这个时候安抚一下对方的情绪还是很有必要的。” 从电话中,秦铮铮丝毫听不出龚月朝情绪的波澜,他的心却没有因为龚月朝的平静而感到一丝的缓和,他下意识的用手指去抠裹着保温壶的布袋子,吭哧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心中又被自责的情绪所笼罩。可想想自己还要处在警方的立场,要有大局观,不应该因为感情而影响对于案子的判断,更不应该有这样的情绪。明明龚月朝已经说过他了,可他还是要站在龚月朝的角度和立场上,替他觉得难过。 这心情,似乎要比几年前更甚,甚至背负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负罪感。在随江时,因为警方三番两次的调查,逼得龚月朝需要在学校那种人际关系相对而言比较单纯的地方承受无止境的流言蜚语;如今换了个城市,好不容易有了改善,可还要面对这么多无事不起早的媒体,背负本不属于他的责难,会不会又让他在这么偌大的一个集团,甚至是行业内,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威信荡然无存呢? 秦铮铮思考了半晌,都没得出什么结论来,手中攥着的手机开始微微发热,却从电话中传来一阵轻笑。 “你不用担心,我没事儿。”龚月朝反而还温柔的安抚他了两句,告诉他从右侧的小门进到后院,他会在那边等着。 挂了电话,秦铮铮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疼痛让他变得清醒了些,他开着自己那辆不起眼的日产车,趁没人注意,按照龚月朝的指引拐向了小门。后院的门禁解开,电子门给他留了个一车可过的敞口,他车刚过,电子门又悄无声息的关上了。等他再出来,任谁都没注意,他的车里多了一个扣着棉衣帽子的人,他们的车就这样消失在了夜色中。 几日未回的家里,虽然暖,却始终没什么人气。秦铮铮把他的行李箱和保温桶都放好,龚月朝还不等脱掉棉衣就把二饼从猫包里解放了出来。 二饼缠在龚月朝的腿边喵喵叫表达着亲昵,龚月朝一边脱棉衣一边冲着二饼温柔的笑,这会儿,秦铮铮把排骨汤倒出来一碗放在桌子上,看着这幅画面,心里燃起一股暖意,他爱的人就是这么的温柔而又强大,在面对很多的困境时,依然能坦然微笑,不卑不亢。 秦铮铮咽下心中的酸涩,决定要更要对龚月朝好一些。 “老师,你先喝完汤吧,我去做点吃的。” 二饼追随着龚月朝上了桌,它闻着肉汤在叫,似乎也想尝尝鲜,龚月朝用手指抵着它的脑门儿阻止它碰这热汤,转而对秦铮铮说:“家里也没什么菜,就别忙活了,点个外卖就算了。” 秦铮铮这才想起来,自己忙活了一下午,直接把买菜这事儿给忘在了脑后。他拍拍脑门儿,说:“你看我这记性。” 龚月朝笑着抢白他:“年纪轻轻的,还不如我。”这边又吩咐:“你帮我去给二饼开个罐头,这汤里有盐,它不能吃。” 二饼听见秦铮铮拉扯罐头拉环的声音就下了桌,倒把与这临时铲屎官之间的恩怨忘到了脑后,这个有奶就是娘的家伙,一边吃,还要一边去舔秦铮铮不小心沾了罐头汤汁的手指。 龚月朝一边看他们一人一猫互动,一边喝着鲜美的排骨汤,一丝丝温暖涌入心间。 两个人点了两份腊味煲仔饭,等外卖送来的时候,龚月朝这才跟秦铮铮说了下午的事情。 记者围上来时,点名要见时沐城,但时沐城从来不惯着外人的那些臭脾气,指派了顾铭下去与他们周旋。按着时沐城的意思,顾铭面对记者发表了一篇不痛不痒的声明,完全没有解释记者的所有疑问。他们依然觉得隐藏在幕后的时沐城才是最有权威的,而且龚月朝今早过来上班的消息不胫而走,也想试着蹲守到龚月朝问个清楚和明白。 龚月朝这个沐城集团的新生力量,正以一种蓬勃之姿在这家张州的大型企业中立足并占有一席之地,其中最吸引眼球的***便是他曾经有过的犯罪前科,他的这段蹲过几年大牢的经历,又与一起命案扯上关系,就更显得暧昧和不清白了。——这些都是夺人眼球的新闻点,又能制造话题性,何乐而不为呢。 秦铮铮满腹搜刮安慰龚月朝的话,龚月朝却不觉得有什么。 “老师,别人那么诋毁你,你就不想站出来说点什么吗?” 龚月朝看着他那张有些惆怅的脸,说:“清者自清,如果过去的经历能够让一个人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我是不是应该把自己埋起来,别再出来丢人现眼了呢?而且是你们警方现在要求我配合钓鱼执法,我也就只能这么忍着了。” 秦铮铮被这段话呛得哑口无言,可转念一想却也是。 龚月朝又说:“你们早点儿破案才是真的,这样我才能摆脱全部的流言蜚语。” “嗯。”秦铮铮重重的点了点头。 外卖送到了,秦铮铮却没什么胃口吃,他只盼着早点在大众面前还龚月朝一个清白,正大光明的说他无罪。他就这么告诉龚月朝,龚月朝正把附带的酱汁倒进饭里,认真的用筷子搅匀,他抬起头,看出了恋人的不安,他知道多说安慰的话无用,只是张开双臂,下一秒钟,秦铮铮就扑进了他的怀里。 龚月朝轻拍着他的后背,说:“别急,我没事。” “嗯。” 两日后,秦铮铮与李文一起到了随江。 他们抵达时差不多是中午,随江的天色稍微有些阴沉,似是要下雪又不下,太阳被厚重的云彩遮住,阴风一阵阵的。 李文嫌麻烦,甚至连个包都没拿,就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斜叼着根烟,穿着他那件警服棉袄,踩着他那双颇具特色的老北京布棉鞋,双手插在口袋里,走路也是晃晃荡荡的,就好像重心不稳似的。秦铮铮头一次跟这位领导出差,总觉得哪里不对。末了,李文还嫌弃他总端着,让他放轻松。 秦铮铮心道我回我自己老家哪里不轻松了,倒是这个领导能不能别这么轻松啊,这毕竟是办正事而不是旅游。 立夏分局方面早就接到电话,还说要开车过来接站,就这都被李文拒了,说不麻烦基层民警,他们简单的吃了点饭,便打车往立夏分局去了 离开几个月,立夏分局还如以往一样,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李红兵携着几个手下早早就在门口等着,握手和寒暄之后,一起上了楼。 秦铮铮在走廊里碰见好几个熟人,欢喜的与他们打了招呼,这种类似于回归的喜悦,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谁知李文回头看了他一眼,迎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道:“哟呵,人缘不错啊。”并不是嘲讽,也不像玩笑,反正从他那不太正经的嘴里说出来,也听不出是什么意味,秦铮铮就权把他当成一种夸奖吧。 因为这里曾经是秦铮铮的工作单位,又是涉及到一起与过去案子有关的命案,上上下下对此非常重视,提出全力配合他们的调查工作。李红兵说自己专门空出一天来,与他们针对“小瘦子”被害一案进行研究和讨论。 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寒暄,李文直截了当的提出要看过往的案件卷宗,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了盘算,现在需要做的就是依据自己的推理,找到相应的论据进行支持。李文这个人,平时看起来大大咧咧,但是心思却细腻得很,一旦工作起来却极其认真,他不会因为旁人的一些主观臆断而影响自己的判断。事实上,为了万无一失,在来随江之前,已经派人紧盯黄庸了,做到不遗漏一点蛛丝马迹,万无一失。 既然“小瘦子”被杀一案将矛头指向了龚月朝,那么说起龚月朝,就无法回避王雪绛这个人,这中间打击报复的可能性很大,所以李文才会执意来随江看过去的案卷,他觉得那种电子文档没有实体案卷那么具有手感,说不定有什么新的发现。 虽然龚月朝故意伤人案距今已经时隔多年,可王雪绛犯案却近在咫尺,两个人之间微妙的联系,再加上李红兵都有参与,他是对于其中关系了若指掌的。他一边介绍案情,李文一边翻着案卷,留意到与秦铮铮所提供的思路不一样时,还会问上那么一、两句。 他一边听,却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他心里甚至有了一些想法需要去认证。 李红兵介绍说:“王雪绛经营一家建筑公司,这家公司全称是随江雪峰建设工程公司,该公司的是从张州沐城集团分化出来的。当年王雪绛作为沐城集团的一个员工,骗取集团老板时沐城的信任,让他来随江投资,并对其进行陷害,时沐城因此蹲了几年大牢,案子是在我们市局。后来王雪绛利用这部分资金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并出任老板,做得是风生水起。” 李文听罢,皱着眉头问:“看了听了这么多下来,我觉得王雪绛需要一个保护伞,你们想没想到过这个问题?” 李红兵沉思着,然后略有些犹豫的说道:“我们确实想到过这一点,因为我们随江的地方保护主义特别严重,对外来投资一向很抗拒,所以经济一直裹足不前。而且房地产行业不比其他,对于政府部门的依赖性特别强。如果王雪绛背后没人的话,又或者说没有政府方面的人脉的话,也不能有这样的成绩。王雪绛案发后,我们刑警队中有一个同事被牵连到了,他叫周向万。但是这个人的势力不足以成为保护伞,我们从证言等各方面证据上看,都觉得有欠缺,不能随意妄断。” 李红兵还是说得多少有些隐晦,并不指明是谁,李文点头,表示了解。 “那龚月朝呢?” “龚月朝和王雪绛就是私人恩怨了,他声称是王雪绛制造了一起伤害他好友陈煜生的车祸,所以想要打击报复,在他伤害王雪绛的过程中被我们抓获的。” 李文摸着稍有些胡茬的下巴,又问:“保护伞,或者说人脉的人选,你们就没有什么思路吗?” 李红兵多少有些不解,问:“你的意识是……” 李文回头给了秦铮铮一个眼色,秦铮铮接收到了,问李红兵:“李队,你还记得当年有一起连环伤害案吗?” “你是说……” 秦铮铮点头,“当时区政府的一些领导给咱们施压,希望我们去查龚月朝……这个人究竟是谁?”他心中有答案,却只能起到一种引导作用。 李红兵想起过去,一拍脑门,恍然大悟,他赶紧起身到档案柜前翻了几年前的工作日志,又连续打了几个电话,其中一个便是打给过去的老搭档张英罗,他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交流着四年前的发生的那些过往,渐渐的,笼罩着这个时间段的迷雾似乎就要被阳光照散了。 李文并不打算打扰他,闷头翻案卷,找到觉得有用的地方,就用从李红兵办公桌上征用的笔和白纸记录下来。 李红兵打完了一圈电话,才问他:“所以现在案子的关键是不是查清王雪绛和他背后的那个人?” 李文笑着点头。 “他叫张明峰,过去曾经是立夏区政府区长的秘书,王雪绛出事后不久,调离了随江。” 李文这时候也看好了案卷,把纸折好,放进自己的警服棉衣的口袋里,说:“除了秦铮铮提出来的那几起连环伤害案,我还想去市局看看时沐城的案子的案卷,以及龚月朝案子庭审的卷。” “可以。”李红兵兴奋的满口答应,差人把当年未破案子的案卷抱了过来。警方手里的这样的案子压了太多,如果没大事,都不打算把它们抱出来旧事重提。时间久了,这种小案子虽然没破,也没过追诉期,但已经因为被害人不追究了,甚至就没人会去在意了,慢慢的,它们就在当年参与过案子的人的心里变得无足轻重,上级说要清理积案,那就把它们列上去,可还是破不了,那也就这样算了,反正时间长了就会不了了之。 如今,案子似乎有了一些眉目,这几起小案子反倒成了破案关键,李红兵在看李文极其专注研究案子的时候,不免会被他的思路和推理能力所折服,大改初见时的印象。 但是秦铮铮却随着进展皱起了眉头,不禁担忧起龚月朝的安危来。 第一百零一章 正当李文面对众多纷繁的案件线索一筹莫展,并且苦于没有证据去验证自己想法的时候,立夏区分局接到一起群众报案。 据报案人描述,今天下午,一个拾荒的老爷子在位于柳园小区附近菜市场的一个垃圾点翻垃圾的过程中,翻到一大包用黑色塑料袋装着的冻品,他用手指按上去还带着冷气,是冻肉的手感,便以为是菜市场的肉贩子将没用骨头肉和杂碎给扔掉了,因为以前经常会有这种,他也没想那么多,便直接打开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捡回去的,就算他自己不吃,还能喂一下流浪猫狗。可他刚把塑料袋的死结打开,便被吓住了,只见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条粗壮的人的大腿,大腿被冻得结结实实,甚至上面还有凝结有一层冰霜。当即,老爷子便晕厥了过去,而几个附近的年轻摊贩都认识他,见情况不对便也上前查看,在惊吓过后,赶紧报警。 电话来时,李文正好把那几起发生在几年前的伤害案的案卷发现的问题串在了一起,重新理了一遍,他并不去问当初案件的参与者秦铮铮和李红兵,只是一言不发的看着自己记得那些密密麻麻文字的那张A4纸。牙齿咬着嘴唇应该是他思考时候的习惯动作,夹着的烟都不去吸一口,他皱着眉头在思考着,甚至没空去留意一下坐在他旁边有些紧张的秦铮铮。因为周围有了躁动,职业的敏感使然,他终于从自己的思路中抽出来,随口便问:“怎么了?” 李红兵在迅速地往身上穿衣服,随后解释并吩咐道:“是这样,距离柳园小区不远的那个菜市场发现了碎尸,我们要去出个现场。铮铮,你陪你们队长在办公室等我回来,要不,你们就先回宾馆,等我电话。”他说着,就火急火燎的要往外冲。 柳园小区外面的门市是随江本地很负盛名的美食街,立夏区政府为了方便附近群众日常生活以及商户的采购,就近建成了一个非露天的大型菜市场,这个菜市场一共有两层,一层经营海鲜,二层经营蔬菜和肉蛋。这里菜价十分便宜,有不少上了年纪的人都会跨区来这边买菜,菜市场人流量极大,发现碎尸这个事情很快便不胫而走,一时间流言蜚语满天飞,社会影响极其不好,李红兵感到了时间的紧迫性。 李文一听是碎尸案,身体里立刻涌起了一种冲动,这让他觉得格外的兴奋。他上前一步抓住了李红兵,说:“等等,李队长,我跟你们一起去看看。”说完,目光炯炯的看着李红兵,这位比他年纪大了不少的刑警队长,此时鬓角已经斑白,眉间重重的川字纹,总是一脸的苦大仇深。干他们这个警种的,基本都是这样的形象,常年被重案要案压着,身体和心理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反倒是李文这种吊儿郎当、看起来什么事不放在心上的,真是少之又少。 “这……”李红兵稍微犹豫了一下,可转念想,自己在这个岗位上工作了二十多年,大大小小的案子见过不少,碎尸案却还是少见的。李文那一脸兴奋,他想到的或许是这个省城市局的同行能给他提供些思路和帮助,就点头答应了。 李文把那些记录了东西的纸揣好,扯着满腹心事的秦铮铮就跟李红兵他们一起去了现场。 秦铮铮哪想到离开立夏分局几个月之后还能再跟过去的同事一起出警,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和亲切感,让他觉得这中间缺失的几个月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车是栗英在开,李红兵坐在副驾驶上,秦铮铮和李文都坐在后面。秦铮铮回到自己的前单位,都还没来得及跟过去的老同事寒暄就一直跟着李文忙案子的事儿,这会儿终于得了空,就听栗英问东问西的,那种关心之情,好不亲切。 他们浩浩荡荡的车队抵达案发地点时,附近的派出所的同事已经把现场封锁了。为了不破坏现场,碎尸依然装在黑色塑料袋在垃圾桶里面堆着,几个心有余悸的围观群众被派出所的同事叫到一旁做笔录,最先发现尸体的拾荒者则被120救护车送进了附近的医院。 痕检和法医与他们一起进入到现场分头工作,秦铮铮和李文都是外单位的,不好参与太多,于是他们两个就站在警戒线外面看着。 四周的围观群众都在议论着什么,乱乱哄哄的,李文把双手插在口袋里,眼睛紧紧地盯着从那袋子被挪出来的尸块,丝毫没理会环境的吵嚷,嘴里问出了一个与此无关的话:“铮铮呀,你和那个龚月朝……”他顿了顿,才说:“到底是什么关系?” 秦铮铮一时间有些错愕,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看向李文,李文也看他,又把问题问了一遍,秦铮铮才知道自己听的没错,他稳定了心神,告诉自己别慌,尬笑着顺势反问自己的领导:“什么什么关系?” “哈……”李文也笑了,那抹笑是心照不宣的嘲讽,“我有时候就在琢磨,这是什么自由心证的关系才能让你奋不顾身的啊,小告密者。”他轻蔑地瞥了秦铮铮一眼,又把视线放回到尸块上,他对那具冰冷的尸体并没有什么畏惧,脸上是悠然自得的神色,心里似乎跟有了答案一般,自说自话道:“据我了解,龚月朝在进去之前,原本是随江市第五高中的语文老师,你呢,就是在那个学校毕业的。在立夏分局的时候,参与进了与龚月朝相关的案子的调查,龚月朝出狱后没多久离开随江来了张州,你呢,就也通过遴选考试,将关系调转到张州市局。之后,就有人通过副局长帮你说话,拜托我照顾你,这个关系呢,正好又是龚月朝所在的公司沐城集团的老板时沐城。随后,在‘小瘦子’被杀案中,你还对他泄露了我们要去机场请他回来调查的秘密……啧啧啧,铮铮啊,你说这一个圈套一个圈的,你是要主动交代呢,还是要我戳穿你呢?”李文玩味的看向秦铮铮。 秦铮铮的脸顿时变得煞白,他就在这寒风中站着,看着那血腥的画面,周围一切的声音都好像消失了一般,唯独李文那些话字字确凿的砸在他耳膜上,将他的伪装一点点的撕开。他哪想到自己这位心思极其之重的领导还把自己查了个底掉,难道是他真的怀疑那几起连环伤害案是龚月朝做得了吗?可随着一阵北风吹过,秦铮铮突然又冷静了,明明那几起伤害案,目前只有陈煜生和他知道是谁才是始作俑者,虽然在案子调查过程中,张明峰多次在暗中施加压力,可警方始终都没有证据证明是龚月朝做得,现在还依然是件悬案,那么也就是说他和陈煜生不说,李文就没办法知道。 想及此,秦铮铮已经平静了下来,对李文说:“李队,我和他就是很单纯的朋友关系,您想多了。”说完,便摆出一脸无可奉告了。 李文嘴角的笑意更大了,似乎已经猜到了秦铮铮心思似的,也不再说话,继续看着随江警方在现场忙忙碌碌的调查取证了。 他们收队回单位的时候,阴沉了大半天的随江开始飘起了雪。 坐在车上,李文开始与坐在副驾驶的李红兵讨论起案情来。 据李红兵介绍说,被害人是男性,全身被分成了几块,因为是被冻住的状态,现场没办法进行解剖,所以没办法判断具体死因。尸块外面实际上套了四层袋子,他们在最里层的袋子的外侧发现不少凝结住的红色油污,同时也沾染到了二三层的塑料袋上,因为这样,排除了垃圾点的交叉污染,便准备带回去进行化验。而周围的摊贩说每天来那个垃圾点堆垃圾的人很多,垃圾清运车一天要清运早中晚三次,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就只在早上来了一次。警方再问有没有发现那个黑色的垃圾袋是谁扔的时候,只有一个人回忆说好像是一台小箱货,不过因为来这个菜市场上货的人很多,甚至不少都是开这种车,所以很难分辨这垃圾袋到底是谁扔的。 李文听罢,也不发表什么意见,只对李红兵说:“那李队你们先忙,我明天想去随江市局和立夏区法院看看案卷,麻烦您帮我联系一下。” 李红兵点头,顺手就打了电话,立夏区法院说现在就可以去,而且正好就在回分局的路上,李文、秦铮铮两个人下车后,他们乘坐的那一辆警车便疾驰而去。 李文双手插在口袋里晃进了法院大门,秦铮铮在后面跟着负责亮证件和介绍信,等看门的法警慢悠悠的查完给他放进去时,李文早已经晃进了法院大楼。 秦铮铮敏感的察觉到原本还对于到法院调庭审卷这件事没什么兴趣的李文突然间又要过来看卷是个什么操作。不过,他后来大概懂了,他想腾时间,想等尸检和痕检报告出来再说。秦铮铮说不明白为什么这两件事是不是有什么必要联系,又或者说李文究竟想得到什么答案,可他的这位不按理出牌的领导却是一脸运筹帷幄的样子。 从法院出来时,天色更暗了,这场雪不小,路上积了厚厚的一层。 这里距离立夏分局并不远,在李文的要求下,秦铮铮随他一起走着回了立夏分局。 在路上,李文没来由的对秦铮铮说:“有些很完美的案子,也就看着很完美罢了,找到突破口的话,都不会成为悬案。”这话别有所指,却让秦铮铮几乎停住了脚步。 是的,他指的就是作案动机,秦铮铮当初也意识到了这点,更何况像李文这种精明的人又怎么能想不到?怎么可能不会发现那几起案子的玄机以及相似之处呢。他想说什么为龚月朝辩解,却深知言多必失这个道理,此时,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不问不理,权当李文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回到立夏分局,秦铮铮借口上厕所,钻进洗手间就给龚月朝发了个微信,他说:“我觉得李文可能猜出连环伤人案是你做的了。” 过了好一会儿,龚月朝才回他几个字,说:“你不用担心,如果有证据的话,就让他们来抓我,我也不怕再蹲几年。” 秦铮铮竟没想到龚月朝是这个态度,他想说可是什么的,可这可是又是什么呢?时隔多年的旧案被重提,有些原本有的证据甚至已经灭失,只是凭借一些推论,就认定一个人犯罪,这是怎么都说不过去的。 过了一会儿,龚月朝又对他说:“你安心出差,回家的话帮我跟你妈妈问声好,不用记挂我,我很好。记得删掉聊天记录,别给自己惹麻烦,保护好自己。” 秦铮铮退出聊天窗口,按下删除的时候,心里还有些不忍,于是又返回去看了几眼,这才狠狠心删掉了一切,可他知道,自己的冲动和踟蹰真的会给他和龚月朝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从洗手间出来,迎面便看见笑意盈盈的李红兵,他往洗手间里钻,顺势还拍着秦铮铮的肩膀,极其兴奋的告诉他说:“碎尸案有了线索。” 秦铮铮心道这么快,赶紧问是什么。 李红兵站在小便池前,一边解裤子,一边说:“那个装尸块的袋子底下的红油,其实是牛油火锅底料,而用这种食材的,一般会是四川火锅店,虽然尸检报告还得晚点出,为了争取时间,我们已经派了一堆人去菜市场附近的餐饮店搜查了,估计很快就会有结果。” 李红兵话音刚落,秦铮铮的太阳穴就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也说不出为什么,他的脑子里迅速出现了一个画面——那年冬日,他好不容易请到了龚月朝一起去吃饭,龚月朝下车之后,就在他去停车的功夫,看见龚月朝站在那条街上,远远望着一家火锅店。他虽说不出那所眼神所蕴含意味,但他清楚的记得当时自己还提议一起去吃,龚月朝却斩钉截铁的对他说:“不去。”——是的,他与龚月朝相处的每个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就像一幅又一幅的画刻在了心口,怎么都忘不掉。 秦铮铮下意识的对李红兵说:“柳园小区的那家老四川九宫格火锅,应该就是那家。”他的声音不大,却充斥在这个略显空荡的卫生间中,偶尔会从水管中发出一些水声,但这并不影响什么。 此时,李红兵解完手,听见秦铮铮这句没来由的话,就连拉裤链的动作停滞了。他看着自己这个曾经的兢兢业业的年轻下属,怔怔问道:“你怎么知道?” 秦铮铮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好,极其生硬的回避了自己心中的答案,说:“以前,我总去那边吃饭,那附近没几家四川火锅的。”这或许是个很好的答案,他这样告诉自己。 李红兵没空去管那么多了,他三下五除二的收拾好自己,举着手机往办公室跑,走廊里还能听见他的喊声:“快!去柳园小区的老四川九宫格火锅!” 第一百零二章 时间快到春节,随江火车站正迎来一年一度最为繁忙的春运,这里到处是人,售票点、候车厅、甚至是站前广场……人们不畏严寒,拖着沉重的行李,或行色匆匆,或从容淡定。这宛若一场盛大的候鸟迁徙一般,南南北北的异乡人,都赶在这一时间段返回自己的家乡,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回家的喜悦。 一个身材肥胖的男人挤在这样一群人中,多少显得有些突兀,因为与众人不同的是,他的脸上露出焦急而又不耐烦的神情,目光不停的在看自己的手机和候车厅的大屏幕上来回的切换,他旁边站着一个与他不算般配的瘦高个子的女人,她皮肤白皙,眉清目秀,与那面色略显狰狞的男人形成鲜明对比,只听她操着一口带着北方口音的四川话抱怨着:“我说吴一,咱们都说好过年不回家的,眼见着下了这么大的雪,你又要回家,我说你的脑壳是不是有问题?” 吴一抬眼瞥了女人一眼,恶狠狠地呛声道:“你给我闭嘴行不行?” 女人又嘟囔了一句什么,吴一满腹心事的,只留意火车的事情,并没有听清女人的念叨。 不出意外的,火车因为这个糟糕的天气,晚点了,晚点时间待定。 秦铮铮不在的晚上,龚月朝的晚饭基本上都是靠糊弄的,今天他选择煮一锅面条。他的手艺非常一般,挑战过很多次也没见有起色,所以,在没外人来的前提下,他一般都选择简单吃些什么,刚来时下厨给自己做顿好吃的那种激情早已不在。 水开了,龚月朝刚把挂面下进水中,这时,手机铃声响了,他一只手搅合锅里的面条,另一只手把手机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见是秦铮铮打过来的电话,皱了皱眉。 这家伙今天很不安分,来来回回的总在违反纪律的边缘游走,透给他了不少事情,甚至还包括了下午发生的那一起碎尸案。一个多小时之前,秦铮铮发过来的消息是,因为尸源未定,被害人暂且未知,可他却凭借自己的第六感,提供给老领导不少思路。 这会儿打电话过来,怕是把人抓到了,于是他接起来,刚想对秦铮铮说些什么,他却被秦铮铮讲述的内容惊住了,顿时便觉得有一股子热血涌上了头顶,冲散了他的感知,直到面条汤扑了锅,这才缓过神来,赶紧接了一瓢清水浇进了锅里,没一会儿的功夫,锅里咕噜咕噜的翻起小泡,细细的面丝在热水里翻滚着,舞动着,知觉才终于回到了他的身体中。 电话中,秦铮铮极其兴奋地对他说自己的猜测完全正确,虽然抓捕过程波折了一些起,又因为他太过兴奋导致语言有些混乱,龚月朝用了好一会儿才理清了头绪。 他没有参与进其中,可他已经能身临其境的去感受到那激动人心的场面了——警方先赶往火锅店,见早已人去楼空,随后将协查通报迅速下发,很快便从火车站传来消息,他们迅速赶往,只是因为火车因为天气原因延误,他们就在那人头攒动的候车大厅抓到了吴一。 一个身材肥硕的男人被警察如饿虎扑食一般地按倒在地,他的女人在一旁尖叫惊呼,似乎根本不知道他的男人做了什么丧良心的事儿,周围的旅客纷纷掏出手机拍下这惊心动魄的画面,在他们小声讨论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男人被警察扣上了手铐,一个警察脱了外套盖在上面,他就这样被押走了…… 龚月朝意外于秦铮铮出一趟差就能有如此大的收获,更意外的是,警方抓得是他的老同学吴一。秦铮铮说,碎尸案的尸检报告的出炉,碎尸的尸源也得到了认证,被害者叫骆启明,曾在吴一的火锅店工作,他模仿了龚月朝的作案手法残忍的杀害了小瘦子,后来证实被吴一斩草除根……这一环紧扣一环的罪恶正一点点的浮出水面,他们最初的想法也在逐步被印证。 听罢秦铮铮的描述,龚月朝只觉得血气上涌,手脚冰凉,他甚至在怀疑如果警方不破案的话,随着事件的发展,下一个失去生命的会不会是自己。 “老师,现在李红兵队长和栗英在里面审他了,我刚才在外面听了一会儿,吴一对于杀害了骆启明这件事供认不讳,他们正在往后面问关于张明峰的事情,他没否认,我就出来给你打电话了,相信不久之后就会有结果了。”秦铮铮说着说着,声音突然变小了,似是躲到了一个安静的地方,“他要是都招了,可能下一步……,如果认证了想法的话,你……你得做好准备,万一……”他不敢在公共场所说透露太多,这种心照不宣的内容,他稍微点点,龚月朝就能参透。 “我知道。”随着震惊的渐渐消散,龚月朝也接受了这个事实,他打断了秦铮铮要说出来的话,眼睛看着锅里翻滚着的面条,用筷子继续搅动着。秦铮铮说的这种思想准备他随时都在做着,当年被捕的时候,看守所候审的时候,法院庭审的时候,在牢里蹲着的时候……甚至他现在重新获得自由了也在等着,这是不用秦铮铮提醒,他都会惦念着的事。现在反倒是秦铮铮更担心一些了,时不时要提起来,或许他这么急迫的把一切都告诉他,就是要让他掌握全局,及时做好应对。其实随着感情的深入,他越来越能明白年轻人的心情,就是一种对未来的担忧,又或者怕得来不易的爱情就此中断,他又轻声安慰了一句:“铮铮,我会没事的,你放心吧。去,安心工作。” “嗯,好。”电话那头的年轻人应声道,转而又笑了,像是在自我安慰:“我是不是太啰嗦了?重复的事情我总要说,我只是……” 龚月朝也跟着笑了,打断他,“我懂你的心情。” 这时,电话中传来一声大喊:“秦铮铮,你在哪儿?”末了,还伴着走廊里的回声。 秦铮铮说:“我们李队找我了,先不说了。”然后便匆匆挂掉了电话。 这会儿,用清水煮的面条已经彻底熟了,龚月朝从罐子里挖了半勺猪油放在碗里,又淋上了一些酱油,一勺面汤浇上去,顿时便激起了一股子香气,那是油脂混合着酿造好的发酵的豆香,他把面条夹进这汤里,洒了点葱花当作点缀,就这样一碗看起来寡淡,实则味道还算不错的面就做好了。 没有什么青菜,甚至都忘了煮个鸡蛋,他手艺局限于此,这算是最能让他在这个寒冷的冬夜得到慰藉的食物了。 就这样伴着电视里新闻联播的声音吃完了半碗面,新闻里说了什么他一点都没记住,脑子里想的却是关于现状的无限可能。没有新的消息传回来,他就放不下心来,倒不是担心自己的安危,只是因为他宁可舍弃自己,也要把张明峰拉下水的这种坚决,究竟会有什么影响。 他的脑子乱糟糟的,恍惚间,瞥见手机来了一条新的信息,是很久未联系的白贺炜,发过来的内容很简单,只是一句话而已:“我的事情已经妥当,那个U盘随你处置。” 龚月朝胸腔里的热血再次翻滚起来,这一个晚上两个惊天动地的消息让他完全不再平静,他放下筷子,起身来到书房,从书桌的抽屉里翻出那个小小的U盘来,攥在手里。二饼这会儿迈着优雅的步伐跟了进来,一跃就到了椅子上,紧接着又跳到桌子上,冲着他喵喵直叫。 龚月朝看着自己的猫,揉揉它油光水滑的皮毛,对它说:“我要是有了什么意外,你就跟着秦铮铮吧,他对你还挺好的。” 二饼“喵呜”一声,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这叫声还有些伤感,它用头去蹭他的手,被带着倒刺的舌头舔了几下,刮得他痒痒的,“怎么了?舍不得我吗?”他笑着问。 二饼没再叫了,又跳进他的怀里,就这样安安静静的窝着。 “我知道是我多虑了,一切都还未定,我不能有这样的负面情绪。” “喵……”二饼小声叫着,以示认可。 吴一的确是个心理素质不够好的人,审问刚开始,李红兵随便吓唬了他两句,他就把自己的罪行全部交待了。 他说:“骆启明是我杀的,就是因为他做事不干净,我们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就得斩草除根。” “骆启明是干什么的?做事不干净是指什么?是他杀了杜家平吗?” “对。他曾经是我店里的采买,在我手下干了三、四年了,我们彼此很信任。他有一天要管我借钱,说他爹得了癌症,他想带着去北京看病,可是又没钱。正好这时,张明峰联系到了我,说想让我帮着找个人去办件大事,我信任他,就问他干不干。这人被逼急了的话,是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他二话没说答应了下来,按照我们的安排去了张州。” “你说的这个大事是指杀掉杜家平吗?你说的‘我们’又是谁?” 他先点头称是,随后说:“我们指的是我和张明峰,其实张州那边还有个姓黄的好像,但是他和张明峰单线联系,我并不认识。” “你们与杜家平,也就是‘小瘦子’有什么仇恨,据我们警方所知,他并没有得罪过你,或者说张明峰,甚至与你们没有任何交集。” “是张明峰想陷害龚月朝,让他过不了安生日子,实际上,这么多年了,他已经收不住手了。” “谁得罪了张明峰,你为什么心甘情愿的为他卖命?” 吴一叹了口气,说:“是龚月朝得罪他的,事实上,我们几个人都很讨厌他。至于张明峰,我们以前是同学,我之所以为他卖命,哈……”吴一苦笑,道:“是因为他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过我,当年我店刚开没多久,好不容易有了起色,就被人举报食品卫生和地沟油问题,差点儿黄摊子,是他帮我解决的,我的店才能在濒临倒闭的状态下起死回生,这算是知恩图报吧。” “那你们为什么讨厌龚月朝,据我们所知,他之前不过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师。” 吴一皱了皱眉,想起了过往的事情,摇了摇头,似乎不愿多谈。 “快说!”李红兵不耐烦地催促道。 “大概是学生时代的恩怨吧,他让人看起来就很烦,那时候我们都很小,有一天张明峰说起了龚月朝的爸爸被摔残疾了的事情……”吴一陷入到回忆中,讲起了过去的人和事情,讲完了,才说:“……后来,我们几个曾经欺负过他的同学聚到一起,正巧那段时间大家都受过伤,也都报了警,但是警方一直破不了案,我们就商量说,不如把脏水泼到他的身上……张明峰还利用关系多次对警方施压,谁知,最后还是被他逃过一劫。” 站在审讯室外面的李文一直盯着监视器,听到这里,他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便开始在四下里找秦铮铮,秦铮铮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他拉开大门,冲出去,满走廊的喊,不一会儿,年轻的小警察从远处跑来,气喘吁吁的,手里攥着手机看着他。 李文一时间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抓着秦铮铮的领子,压低声音恶狠狠地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秦铮铮被李文吓到了,脸色变得苍白,他哆哆嗦嗦的问道:“什,什么?” 李文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松开了这个新到警队没多久的手下,理了理自己的衣服,用从未有过的严厉语气对他说:“你跟我过来。” 第一百零三章 李文这个人,不仅逻辑推理能力极强,记忆力也很好。 他来立夏分局这一趟不过一个下午的时间,中间甚至还去过一次法院,他便把刑警队这一层的办公室设置记得清清楚楚了。 他记得走廊的尽头有间会议室,没挂牌子,只是他之前想去厕所,李红兵随口说了一声厕所就在那个房间旁边,他就有了印象。 他带着秦铮铮径直走过去,没有犹豫,拧开了那道门,在墙上摸到开关,“啪”的一声点亮了房间内的所有灯。 一瞬间,刺眼的白光充斥着整个房间,秦铮铮因为在黑暗中呆久了,这光刺得他瞳孔迅速收缩,有一瞬间,眼前好像什么都看不见,过了一会儿才好。 对于这间小会议室,秦铮铮是再熟悉不过的,之前,他们队内经常需要在这里开案情探讨会,那个时候,便一屋子的烟,就连此时,他站在这里,他的鼻尖仿佛都萦绕着那么一股刺鼻的味道。 与此同时,他注意到,墙壁上依然挂着一个严肃的国徽,侧面还有很多教育活动的宣传挂画,他走的这几个月,也没见新添置什么装饰,一如往昔。他产生了一种自己还在立夏分局工作的错觉,这几个月的调任,好像从未在自己身上发生一样。 李文丝随手扯出一张椅子先坐下,翘着个二郎腿,先给自己点了根烟,又从不远处捞了一个烟灰缸放在面前,这才敲了敲桌子,示意秦铮铮坐下。 他问秦铮铮:“随江的那几起连环伤人案,是不是龚月朝做的?”说罢,他深吸了一口烟,过了肺,便吐出一口烟雾来,透过轻薄的白烟,那一瞬间,他看见坐在自己对面的秦铮铮那张年轻的脸上变得无比精彩——先是露出惊恐错愕的表情,紧接着又是淡定无畏,李文的心中隐隐有了答案,因为看秦铮铮这一切的表现就知道了。 其实秦铮铮呢,只是稍微晃了一下神,殊不知把情绪写在了脸上,随即便想起龚月朝安慰他的话,想起他们之间在一起艰辛的过程,想起他们之间的誓言……然后,他坚定地摇了摇头,回答道:“我不知道。” 李文目光炯炯的看着他,似乎想从目光交错中给他施与一定的压力,可他却发现秦铮铮就连最初的那一点点的不自然都在此刻都消失殆尽了。他微微皱了皱眉,甚至怀疑自己在秦铮铮脸上看见的那片刻的错愕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用掸烟灰这个动作作为掩饰,还轻轻咳了一声。 他对于那几起案子是起了兴趣,其中一个原因便是这跟龚月朝扯上了关系。 那个男人,在机场初见时就被那张淡定自若的脸所吸引住了。 他挺直的腰板,骨子里散发出一种颇为高傲的气质,与他交流时的孤傲与无畏,周身环绕着的强大的气场,直接颠覆了最初看照片时留有的印象,更与他想象中的刑满释放人员大相径庭。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他也说不清,正是这种感觉产生的好奇,让他忍不住想要去探寻和了解。尤其是这几天密集的调查中,他更多的了解了不少这个人丰富的人生经历,所以他才会更迫切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另外一个原因便是他骨子里的信念在作祟了,自从他当警察的那天开始,就和很多了不起的同行一样,不相信世界上会有完美的无瑕疵的犯罪,只要是案子就都会有漏洞,不过有些只是因为缺乏一些证据的支持和线索而成为积案,慢慢的,它们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再加上没有足够的证据予以支持,而变成无、法侦破的死案。 他还记得自己刚接了这个刑警队长,热血上头,在日常繁重的工作之余,用了两个月的时间不眠不休的把张州市局的积案累案破了一大半,同时也让领导见证了他的实力和能力。 两个因素相叠加,一下子便让他更沉浸其中。 所以就在他听了吴一的供述之后,他终于明白了这一切的根源……萦绕在他心头的迷雾仿佛一下子散开了。李文知道面前的年轻人与龚月朝那颇为“暧昧”的关系,长达十余年的相识交往,不是简单几句话就能带过的,所以才来找他求证。 李文又抽了两口烟,这过程中又与他进行了眼神交流,却无法再得到什么答案,他难得一脸正经的说:“秦铮铮,我可告诉你,你这样子很容易犯错误,你知道你的行为是什么吗?你这是包庇犯罪!你想想,你是个警察!”他连威胁带恐吓的吓唬着对方。 秦铮铮却微微笑了一下,说:“李队,正因为我是警察,那就更应该用证据去说话,而不是单凭自己的臆测去冤枉一个清清白白的好人。” “清清白白?”李文抓住了这个字眼之后,大笑起来,他换做嘲讽的语气,说:“你是说,一个因故意伤害罪被法院判了五年的刑满释放人员是个‘清清白白’的好人?这个人可是在捅人的时候没留一点情的,秦铮铮,我看你是被什么迷惑了吧?”说罢,他的嘴角露出一抹戏谑。 秦铮铮却说:“我没被什么迷惑,我只是相信我看一个人的眼光。我认识他好多年,深刻的了解过他,所以才会产生这种信任。我是觉得,有些人表面光鲜亮丽,实则无恶不作,只是因为我们的疏忽或者冷漠,就放任他去残害社会,任其成为社会的毒瘤和败类;而有些人,他善良温和,又富有爱心,只因为发生一些事情,咱们口中所谓的正义却无法替他做主,而不得不被逼得以暴制暴。”说罢,他叹出一口气,眼睛里流露出无比的伤感,“这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公平正义,考量一个人的素质不应该只单纯看他的经历,而是应该去更深入的了解他的内心。”秦铮铮说完了,就起了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间会议室,留给把自己领导一个不卑不亢的背影。 他觉得自己从来都是一个非常执着而又有原则的人,对待很多事情都是如此,他坚持喜欢龚月朝那么多年,坚持爱着自己的事业。他喜欢龚月朝,不仅仅单纯凭借有一颗爱他的心,还有更多的信任,以及发自内心的尊敬、崇拜和感恩。他虽然对待工作很有原则,可当他认定了龚月朝之后,却不由得也被影响到了。 秦铮铮对李文说出这样的话,就连自己都是惊讶的。当他站在昏暗的走廊里时,吐出胸口的那口闷气之后,分明听见身后的会议室也传出来一声叹气。 即使这样,他也没回头。 或许在今后工作中可能会遇见李文施与的压力,又或者因为龚月朝的事情受到处分,他都认了,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错。 天刚翻出鱼肚白的时候,下来半天一宿的雪终于停了,雪很大,有些地方的积雪高达半米,整个随江银装素裹,显得委婉婀娜。 除雪作业车开始紧张的工作,在街道上轰隆隆的作响,勤劳的环卫工人此时也在街边忙碌,清扫作业车留下来的死角,确保在早高峰之前打扫好路面的积雪,以免影响交通出行。 在这雪夜,立夏分局的所有人几乎忙了一个晚上没睡,在对吴一的问讯结束之后,他们便又迅速的开展工作,对张明峰进行调查,最后终于挖出了他的很多违法线索,隐藏在黑暗角落的脏污被一点点的揭露,渐渐浮出水面。 天亮了,他们揉着疲惫的双眼,去食堂简单的吃了些早餐,又开始下一步的工作——那就是联系张明峰现在所在的单位。 不过令人失望的是,从那里传回来的消息却是不容乐观的。 三天前,张明峰去北京开会,而这会议还在进行中,目前他不在当地。于是,他们又联系北京的会议方,对方却说张明峰两天前的确来报道了,但从昨天下午开始就声称有事离开了。这种会议原本都不会管得太严格,有事离开实属正常,主办方也不会去限制人身自由,所以往往到了最后一天,整个会场也不会剩下几个人。 了解到这个情况,他们又赶紧联系北京警方,没过多久,高速上的巡警就发回了消息,昨天下午四点多,在一辆开往张州的大巴上检查身份证的时候,他们查到过张明峰这个人,并把数据传来给他们核对。最后核对的结果显示,这个张明峰就是他们要找的那一个。 几乎在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如果说张明峰回了张州,那岂不是就手到擒来。 可秦铮铮听见这个消息,一种不好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如果说吴一杀人抛尸之后被警方抓获这个事实被张明峰知道了,那他应该立刻便意识到自己会受到牵连,那他为什么不跑路,而是要从北京回张州,他在张州又没有什么牵绊,那他回张州的目的就显而易见了…… 为了龚月朝。 想到此,秦铮铮道了声不好,立刻抓起搭在椅子背上的外套就要往外冲,李红兵见了,一把抓住了秦铮铮的胳膊,问道:“铮铮,你要去哪儿?” “龚老师,龚月朝,他可能会有危险,张明峰为什么要回张州,他回张州要干什么?”他低声嘶吼着,声音里满是绝望。 在场的所有人在听完这话之后,也意识到了什么,那一瞬间几乎全都愣住了,包括昨天晚上还训了秦铮铮一顿的李文。 李红兵反应还是快的,赶紧说:“铮铮,你冷静一点儿,你现在回去有什么用?你能马上赶过去吗?外面下了那么大的雪,高速还在封闭,火车也有可能延误。这样,你先负责联系龚月朝,确认他的安全,等高速开了,我派人送你回去。”然后转身又对李文说:“李队长,你要联系一下你在张州的同事,派人保护好龚月朝,与此同时,排查张明峰的下落,先抓到他才是关键。”这种时候,年长的李红兵就显得沉稳很多,大局观也更强。 不管李文对龚月朝做什么想法,保护当事人的安全还是他的责任。尤其是他意识到自己似乎陷入到一种怪圈当中,顾此失彼的忘记了他来随江的主要目的是来查小瘦子被杀案,而不是帮着随江警方去侦破那几起现在看来并不重要的连环伤人案。 想及此,他赶紧起了身,掏出电话,给队里安排了工作,当他再看秦铮铮的时候,发现秦铮铮举着电话的手在微微的颤抖,嘴唇变得毫无血色,一直念叨着快接啊快接啊,漫长的等待声音结束自动挂断,他赶紧又拨了出去,电话还是没人接。 随后,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神经质似的翻着电话本,好不容易找到了电话,便赶紧拨了过去。这次电话通了,可对方却说龚月朝没来上班。 事情到此,秦铮铮已经彻底崩溃了,他发现自己所有的血液都被抽干了似的,要不是身旁就是一道墙撑着他,可能就要瘫软在地上了。这种感觉,简直要比他当初听见龚月朝在牢里被人捅了还难受。因为他知道,那次龚月朝没有生命危险。而这次,这次就说不定了…… 秦铮铮已经来不及管自己的行为是不是表现得太过夸张,又或是在外人眼里是个什么样子,他只想跟上天祈求龚月朝的平安。 他这一辈子,未免也太苦了,好不容易有了好日子,为什么还要遭这个罪。 而且……而且他们的感情才刚刚有了光亮。 他和龚月朝的那张合影,还没来得及摆在自家的电视柜上…… 想到此,“我要回张州。”秦铮铮说,接着,不管众人的阻拦,继续往外冲。 这时,是李文从前面一堵墙似的堵住了他的去路,对他说:“秦铮铮,你冷静一点儿,我已经派人去找他了,相信很快就有消息了。” 秦铮铮欲哭不哭的,不管怎么拨弄,这人都不动弹,他就只能祥林嫂似的念叨着:“李队,我求求你,你让我过去,我怎么冷静?你让我怎么冷静!张明峰他就是个魔鬼!”他自己都没有这个信心,他只有亲自去,对,亲自去找到才能放心。 那个行走在人间的恶魔,在当他尝到了一次用杀人这个办法就能解决全部事情的甜头之后,可能就再也停不下来毁掉一个人的脚步了。张明峰的手上不仅沾满了那么多人的鲜血,还有从过去二十年前开始到现在他在龚月朝身上所犯下的罪恶。 当年,如果有人肯帮帮龚月朝,惩罚那几个人的恶行,可能龚月朝也不需要面对如今的苦。 第一百零四章 龚月朝从昏迷中醒来,稍微转了转头,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动作触碰到了伤口,瞬间便感知到从后颈处传来距离的剧痛,顿时激起他一身的冷汗,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的便从干涸的喉咙里发出痛呼,随后便感觉天旋地转,太阳穴也仿佛要炸裂了似的,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他努力想要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的视线被剥夺了,眼睛周围缠着什么东西。他试图张嘴说话,谁知嘴巴也被胶带绑住了。而身体还被固定在一张椅子上,四肢都被绑着,身体完全无法动弹。 他一时无法分辨出自己身处何地,但清楚的意识到情况不妙,记忆停留在他早上刚从电梯走出来,便被人从后面袭击了,然后就失去了意识……直到现在。 他应该是被,绑架了。 这时,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还伴随有几声刺耳的奸笑,大概是绑架他的人意识到他已经醒了。 “老同学,我们好久不见了。”是粗嘎的说话声,带着一股嘲讽的意味,与之相伴的,还有几声掰手指的脆响。 这人竟然二十几年未变,还是一如既往的让人觉得讨厌。 他的话音落了,由于四周空洞的原因,反射回来的回声不停的敲击着龚月朝的耳膜,一种危险的感觉越来越近,他下意识的想躲,却因为被绑住的手脚束缚着而无法挣脱。随后,他眼睛上围着的烂布就被扯了下来,一个穿着毛衫西裤的男人出现在他视线里。 他当然记得这张脸,一辈子都没忘过,从小到大,几乎就跟纂刻在了骨头里一样。 他那张看起来很正直的脸孔下面隐藏在无比阴暗的内心,鼻梁上架着的那副斯文的眼镜也无法遮住他骨子里隐藏的罪恶。——衣冠禽兽,大概就是用来形容他的成语。 张明峰,这个曾经带给他了一生的痛苦和仇恨的男人,此刻,正用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看着他。 他支吾着,想说什么全都被堵着,只能接着用恶狠狠的目光瞪了过去,换来的却是张明峰嘴角扯出来的嘲讽的笑。 “哈……龚月朝,没想到,都长这么大了,你还有机会落在我手里。”他走到龚月朝身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然后扬起手拍着他的脸,虽没有施与什么力道,对龚月朝来说却是一种无法言喻的侮辱。 龚月朝以为自己忘了,实际上却完全没有,因为记忆的阀门一旦打开,就很难再关闭了。他想吐而又吐不出来,与此同时,伴随着一个寒颤,周身迅速的起了密密的一层鸡皮疙瘩。 男人却蹲了下来,仰头盯着自己胜利的果实,他的笑很轻蔑,“你转学之后,我们原本还有些失望,毕竟失去了这么多年的玩物,不过想想还是放过你吧,以后咱们就井水不犯河水了。然而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你却还要先惹我,还袭击了我们几个,你自以为你做得很完美吧,其实随便猜猜就知道是你,警方那些蠢货却找不到证据。”说罢,张明峰起了身,用手指戳了几下龚月朝的脑门,“而你呢?你又自不量力的去伤了王雪绛,那几年在监狱里,日子过得好不好?” 说起王雪绛,张明峰便不由自主的想起了自己用心建立的王国的崩塌,他的那张脸,此时又变得十分狰狞可怖,他把一切责任都加诸在了龚月朝身上。“你害得我失去了一切,所以我今天就要给你点教训!” 对于此,龚月朝丝毫不觉得恐惧,他甚至很想笑,因为他觉得这人实在是很可怜,因为他只是在享受一种小人得志的快感,而不是自以为是的胜利。 张明峰的失态,让龚月朝深陷在这个不知所谓的牢笼中,却也不再像当年那般畏畏缩缩,而是将目光勇敢的迎了上去,他无法说话,那就不说,他只是用目光告诉张明峰:老子没在怕的。 但是,张明峰却错愕了,因为在他的记忆中,龚月朝始终停留在学生时代,那个被他们欺负之后,就只知道缩在角落里哭着的胆小鬼。于是,就这样,他被龚月朝投出来的目光逼退了两步,心里竟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他揉揉眼睛,看向这个人,发现自己并没有看错。 究竟是哪里不对?张明峰问自己。 他忽略了一个敢单枪匹马伤了好几个大男人所需要的胆识和力量,也忽略了正因为他们的常年欺辱而造就出来的一个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强大的男人。他敢以身犯险的捅的王雪绛差点丧了命,他敢在监狱中蹲了好多年,出来后依然不卑不亢顽强的活着,还成为时沐城最信赖的左膀右臂。 因为固有印象太过深刻,而且这些年也没有实际的交往,张明峰根本不懂龚月朝的变化以及内心的强大,所以他面对这样的目光,心理是毫无准备的。 他愣怔了一下,强忍住了自己的慌张,转身往不远处的那张破桌子走去。 龚月朝这才有空看一下周围的环境。 这是一间极其昏暗的不足五十平米的小仓库,四周几乎密不透风,可却阴冷无比,只从一扇挂满了蜘蛛网和污尘的窗户里透进来一点微弱的自然光而已,顶棚挂着一个吊扇,不远处还有一盏发着冷光的小灯……这个地方,安静极了,偶尔能听见几声鸟叫,半天才能听见很远的拖拉机或者电动三轮车的发动机声。他想到,他们或许位于郊区,远离市区,即使能开口呼救,大概也没人会理他。他又向四处张望,试图寻找一个脱身的办法,只是手腕和脚腕都被绑着,他在想,自己究竟该如何才能得救,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或许今天就这样交代在这里了吧。 他一时间也陷入了一种困顿中。 此时,张明峰已经整理好心情了似的,走到一张桌子前,开始低头拆面前的塑料口袋,他把装在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的拣出来,一边介绍,一边炫耀的比划着,直到从最里面拎出来几根青绿色的苦瓜,这才露出舒展的笑脸,对他说:“哦,龚月朝同学,你还记得我给你做得特供饮料吗?那味道,应该很难忘吧,喏,我今天就带你回忆一下过去的味道,嗯,我还特地给你准备了一个榨汁杯,可花了我两百多块钱。”他动手拆开了一个盒子。 龚月朝的瞳孔迅速放大,反胃感顿时侵袭了他,口中便涌起了一种苦涩,他想逃脱冲动越来越大了,可越是挣扎,捆着他的绳子就越紧。 见他看见这个的时候反应最大,张明峰仿佛又看见了儿时的他,心中涌起一阵快意,嘴角的笑更大了。他又从口袋里拎出一把片肉的小刀,明晃晃的,在这略显闭塞昏暗的仓库中,发出寒冷的光。 “苦瓜汁我们可以等等,首先,我给你讲个故事。”他拿着刀,走到龚月朝面前,说:“我年轻时,听过一起案子。”他把那把刀的刀刃,轻轻贴在龚月朝的脸上,冰冷的金属贴上来的一瞬间,龚月朝从心底泛出一阵寒意,动都不敢动。 他用刀子,沿着龚月朝的脸轻轻的下滑,似乎拿把刀并不算快,又或者说张明峰此刻在享受着威胁猎物的快乐,暂时还没打算伤害他。 他说话的语气格外阴森,就像从地狱中发出的沉吟,“这个案子是这样的,一个南京的环卫工捡到一个提包,拉开一看,包中装有五百多片煮熟的肉片,她还以为是哪家饭店丢弃的,就去清洗这些肉片。这时候!”张明峰的语气变得古怪起来,他提高了声音,似乎想增加一些恐怖效果,“她发现里面竟然有三根手指,于是就报警了。后来,另外部分尸体也被发现了,原来,那个杀人犯把尸体熟之后,总共切成了两千多片,刀工那叫一个精细。”他说完,他用刀横着划开了裹在龚月朝嘴上的胶带,紧接着用手大力的撕了开来,带给龚月朝一阵剧痛。 “我虽然做不到那个杀人犯的手法,但是这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我觉得这实在是太有意思了,那个杀人犯,一定很享受切肉片的过程。那么不如,我们今天就试试,看我能把你切成多少片,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说着,他扬起头哈哈大笑,笑罢,他拎着那把刀,又回到了他的桌子前,继续摆弄他带过来的东西。 “你这个变态。”龚月朝终于可以说话了,他先啐了一口吐沫,接着便恶狠狠的咒骂着。 龚月朝的话似乎刺激到了张明峰,他开始放肆大笑,并且在这笑声中切好了那几根苦瓜,一股脑的放在搅拌机里,灌好了水,又洒了些白色的粉末进去,随后,机械的轰鸣声响起,那些绿色的块状物被打碎。 “继续骂,我特别喜欢听你骂人,以前你不可敢,现在都释放出来啊。”说着他把那杯浓稠的绿色液体倒在一个杯子里,举到龚月朝的面前,“小时候呢,我就喜欢看你痛苦的样子,特别有意思,我还能搞点苦胆什么的加进去,今天这条件十分简陋,你就凑合凑合吧。哦,对了,我还往里加了一点麻醉类的药物,你还记得我们的赵渊赵医生吧,他给我的。他被你搞断了手指头,也没法拿手术刀了,后来下海做药代,我帮了他不少忙,听说我要收拾你,知恩图报给了我不少帮助。等会儿切你的时候,你就不会那么疼了,你得谢谢他。”他用右手捏着龚月朝的嘴巴,在他舌头的抵触中,将那杯液体强行粗暴的灌了进去。 龚月朝这辈子一点儿带苦味的东西都碰不得,味蕾对这种味道格外敏感,甚至是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排斥,在液体进入他口中的一瞬间,便觉得苦涩已经渗进了四肢百骸,一种极强的反胃感和抵触感甚至打败了这周遭环境的恶心,他眼睛憋得通红,身体剧烈的颤抖和晃动着,却始终无法抵御那些恶心的东西进入到口中,直到张明峰心满意足的把那个空杯子移开,他的脑门已经渗出了不少汗水。 记忆,那些更深刻的只属于过去的记忆,终于冲破了很多年的心理治疗建立起来的防线,一股脑的侵袭了他。几乎是那种从心里产生的抗拒,促使他马上就把那些东西吐了出来,落在他身上的黑色羽绒服上,形成一道道刺目的瘢痕。 张明峰见他抵抗得太过厉害,发了疯,扬起手扇了他好几个嘴巴,恶言恶语的咒骂着他:“龚月朝,你这个**养的东西,谁他妈让你吐的?你就和你爸一样的贱!**!我让你吐!” 龚月朝的头随着张明峰的力道左右摇摆,却倔强的要在每一次羞辱之后就摆正,他浑身无力,可目光始终坚定,他就用那种仿佛能刺穿一个人的眼神盯着张明峰,心里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在当年直接结果了他,如今反而还要接受这样的凌辱。 此时这个男人已经与过去那个孩子重合了。 魔鬼,长大了。 “我跟你说龚月朝,老子今天就豁出去了,有的是花样陪你玩。”说着,他怒气冲冲地冲回去拿了那把小刀,又走了回来。 “小时候我不敢做的,今天全让你见识见识。”他边说着,边往龚月朝的小腿肚扎去,伴随着龚月朝啊的一声尖叫,血液迅速渗了出来,将龚月朝的裤子上浸湿了一大片。 “让我们来猜猜你的血多久能流完呢?”他笑着,把龚月朝的椅子搬到那个吊扇下面,走到门口将那吊扇拧开,扇叶转了起来,卷起一阵烟尘,张明峰嫌弃的用胳膊挥了挥,然后拎起桌旁的那一大桶纯净水,一股脑的全都泼在了龚月朝的身上,将他淋了个通透。 张明峰拿出手机,调出了天气预报,在他模糊的视线前晃了晃:“今天零下二十八度,室内温度零下十度,肉冻了更好切。”他晃动着那把银色的小刀,奸笑着。 第一百零五章 赵渊买了一些生活必需品,拎着大包小包的下了车,他是根据导航过来的,看见面前一片苍凉,便皱着眉小声抱怨道:“张明峰找的这是什么鬼地方。”心里还打起了退堂鼓,可他还是硬着头皮穿了院子,走到那间不大不小的废旧仓库门口,因为双手被占着,他也懒得倒腾,便抬脚踹向了那扇破破烂烂的铁门,顺势发泄自己心中的不满。 这里距离张州市区差不多能有五十多公里,原本是一所乡村中学的校办工厂的仓库。 近些年,由于外出务工的农民越来越多,生育率也在逐年下降,很多乡村学校不得不面临生源越来越少的问题。为了避免不浪费教育资源,教育部门将很多乡村学校进行整合,于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就被统一归到镇里的九年一贯制学校了,这所学校的校舍就这么空了下来。 仅留下的建筑就此成为村上的集体财产,有人曾经打过主意想买下这里当做办公场所或者开个厂房,可是距离市区太远,再加上手续上存在瑕疵,多种因素作用下,就这么被卡了下来,最后无人问津,于是便一直被闲置着。 张明峰之所以能找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偏僻地方,还多亏了黄庸的帮忙,却把赵渊难受个够呛。他的手伤在这种天气总是会折磨他,不能开太久的车,再加上这次张明峰把事情搞得太大,搞不好就要挨枪子儿,他现在日子过得不错,还不想泥足深陷。 可他还欠着张明峰的人情,总被拿来当作要挟,毕竟是张明峰当年帮他打开了药品销售的市场,又给了他很多人脉,出了不少主意,让他在无法当医生的前提下,依然赚得盆满钵满,甚至更胜于前。除此之前,还有些把柄落在张明峰的手里,不然谁会愿意做这个人的走狗啊!赵渊赌气想到。 “咣咣”几声之后,从里面传来“谁啊”的声音,赵渊喊道:“是我”,随后,这扇门就开了。 “你喊什么喊?”张明峰语气凶狠,身遭飘着一股血腥气,伸手把他拉进了屋子,又往外望了望,看没什么人跟过来,这才又关上了大门。 赵渊把买好的东西放到墙角,嘴里还在嘟囔“你怎么找了这么个破地方”,抬起头来却被眼前的情况吓呆了。 就见龚月朝双手双脚都被麻绳捆着,头垂在一侧,嘴唇被冻得青紫,他整个人看起来奄奄一息,还不停的打着哆嗦,从头到脚都被水淋了个透,身上的棉衣紧紧的裹着他的身体,头顶上的吊扇“吱吱呀呀”的快速旋转着,搅起一阵阵的冷风,地上的积留下来的水更是结了一层薄冰,他在这冰上还看见了一大滩的红色液体混在里面,顺势往上看,一道血迹顺着龚月朝的腿流了下来。 赵渊顿时慌了,他是个医生,再大、再血腥的的场面也都见过,可那都是他站在救死扶伤的角度上,而非去伤害一条人命。 他压低声音,指着龚月朝,质问张明峰:“张明峰,我说你是疯了吗?你这可是要他的命,咱们两个被抓到的话,谁都活不了!”说着,便伸出胳膊想要关掉墙壁上控制风扇的开关。 张明峰并不阻止他,而是冷笑一声,抓住他那只被龚月朝毁掉的拿手术刀的手,说:“我可真没想到,你还能替他说话,你忘了他是怎么对你的?是他毁掉了你的职业生涯,而我才是给你新的生机的恩人,我这是在帮你惩罚他,帮你做了你一直想做而不敢做的事儿。”他觉得自己就是救世主,还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赵渊自知没什么立场,他伸出去的胳膊颓然放下,可他内心却在挣扎,努力辩解道:“但是我没想过要他的命,而且……咱们以前也毁过他……”想起年少时犯过的糊涂,他无法彻底为自己洗白,尤其是当他知道了这些年王雪绛和张明峰做过了那么多亏心事之后,他甚至还曾深刻的反省过自己,在思考,究竟是谁毁了自己。 如果当年,他能阻止一下张明峰,这人也不会变的如此丧心病狂;又或者说,自己不去参与针对龚月朝的校园霸凌,他如今或许还是一个以救死扶伤为己任的医生……而不是现在成天混迹于酒场、歌厅、洗浴中心,对着一群酒囊饭袋做很多违背自己良心和初衷的事儿,他觉得,或许不应该把所有的责任都归咎在龚月朝身上。 “我觉得这样就够了。”赵渊远远的看着龚月朝,小声的说。 “呵……”张明峰嘲讽道:“你确定你还能回头?从你决定接受我恩惠的那天之后,咱们就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说完,他把自己手里的刀递给赵渊,说:“南大碎尸案听过吗?据说那个凶手很有可能是个大夫,跟你一样。” 赵渊错愕的看向张明峰,一脸不解,“你,你是什么意思?”他明显不敢相信张明峰的狠毒,声音还带着一丝颤抖。 “你现在做不了过于精密的手术,可我觉得你片肉的功夫还是在的,去报仇啊,让他见识一下,我们的赵医生的手法。” 说完,张明峰从他身后推了一把,赵渊一个趔趄之后,离龚月朝更近一步了。 龚月朝将他们的对话每一句都听得真切,身体和心里的寒意一起包裹着他,他终于抬起头,绝望的叹出一口气,从嗓子里发出微弱的声音,“你不如直接杀了我,这样咱们都痛快,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多好。” 倒是张明峰上前两步,揪起他湿漉漉冷冰冰的衣服领子,说:“你想得美。”回头看向赵渊,低声吼道:“你愣着干什么?快动手!” 这时却听“当啷一声”,刀子掉在了地上,赵渊蹲了下来,抱着头,说:“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孬种!”张明峰咒骂道,捡起那把刀子,帮着赵渊握在手里,由他反向钳制住,说:“你下不了贼船了,警方抓到我,你还能跑?不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来吧,动手吧,你报仇的机会到了……” 赵渊被丧心病狂失去理智的张明峰彻底吓到了,费力挣脱了他,离得远远的,指着龚月朝对他说:“张明峰,我没想到,你记一个仇能记得这么久。是,当初,他刚来咱们班,所有的老师都喜欢他,没人喜欢自以为是的你,你就是嫉妒他。” 张明峰像被什么点了穴,竟也怔住了,他的记忆随着赵渊的指摘,一下子回到了年少时期。 是啊,他几乎从小到大都是天之骄子,他的父亲是个当官的,家里条件优越,老师都会捧着他哄着他,同学呢,都羡慕他嫉妒他,他呢就理所当然的享受着一切来源于老师的追捧和同学的崇拜就好了。 可是有一天,他却发现自己的美梦碎了,因为被捧得太高,跌得也特别的狠。 班里新来了一个看起来就很老实的转学生,他家境好,学习成绩也好,据说父亲还是什么国企的厂长。 老师原本施与的喜欢会分给这个转学生一份,同学们似乎也更愿意与他交朋友。只是这个男孩子略显高傲了,对谁都爱答不理的,宁愿自己呆着,也不太爱跟别人交流。不过他成绩好,看起来也很乖巧,从来不会调皮捣蛋,家长会上总是会被老师夸奖的那种。 回到家,母亲前所未有的总用那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对他说:“你跟你们班那个龚月朝学学,老师都说他特别乖,从来不捣乱,学习成绩也好。再看看你,成天就知道玩儿,一点记性都不长。”而这种抱怨,有了一次就有第二次,循环往复。 张明峰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在龚月朝来之前,母亲总会夸他的。就这样,龚月朝成了所谓的“别人家的孩子”,把在别的家长口中原本属于他的称号夺走了,这让他的心理很不平衡。 于是,嫉妒的火苗就开始在那个不满十岁的男孩子心里熊熊燃烧,这种巨大的心理落差让他觉得难以接受。那时,他可能还不懂什么,真的只是很讨厌他的这个同学而已。 直到有一天,他从父亲的口中听说了龚月朝家里的遭遇,他竟然觉得特别的开心,第二天,他和与他玩的好的那几位同学,开始以欺负龚月朝为乐趣。他看见这个讨人厌的男孩子哭就觉得无比开心,那种喜悦和满足感自从被人剥夺了之后,终于又回来了。 当然,也因为他的任性,被请过家长或者怎样,只是因为学校老师甚至是警方都碍于他父亲的权利,无动于衷罢了。龚月朝也曾经反抗,但那如丧家犬一样的家庭,已经没人会站在他的角度和立场帮他了。于是张明峰的施暴手段层出不穷,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愈演愈烈,最终成为他排解各方面压力的方法。 没人管,没人问,他就这么被放纵着,反而更助长了他的戾气,把他纵容成了一个心理阴暗的恶魔。 “你别说了!”张明峰怎么可能会觉得这是自己的错,递给赵渊一个恶狠狠的眼神,他说:“什么嫉妒不嫉妒的!我看着他就觉得讨厌而已!” 赵渊看出他的想法,先一步捡起了落在地上那把带着血迹的刀,背到身后,“张明峰,咱们去自首吧,这样或许还有得救。” “赵渊,你别放屁了!别忘了,当初在吴一的火锅店,你对他表达出来的恨意,是他毁了你!” “不是,我现在后悔了。”赵渊见识了走向了死胡同的张明峰有多执着,他尚存的一丝理智告诉他不能再这样了。 龚月朝看着两个争执不断的男人,嘴角撇出一抹笑来。 狗咬狗的戏码,也真是令人恶心,谁想看他们在这里互相救赎。 无法联系上龚月朝的秦铮铮如同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他慌慌张张的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在情绪即将崩溃的边缘时,他突然想到一个人,那个人就在随江,或许能帮他。 他掏出手机,抖着手找到了陈煜生的名字,电话刚拨出去,李文却阻止了他,对他说:“你想干什么?” 李文只是不理解为什么一个警察需要求助于他人。 秦铮铮梗着脖子与他对峙:“咱们回不去,就不许我找别的资源帮忙找龚月朝吗?你把他当做罪犯,我却把他当成我的亲人。”他夺回手机,电话在此刻被接通。 陈煜生听完秦铮铮的陈述,只撂下“你不早说。”几个字,就先一步挂了电话。 大概也就十分钟的功夫,一个气喘吁吁的男人冲进了他们的办公室。 陈煜生上前一把抓住了秦铮铮的衣服领子,在一群人的拦阻中质问道:“你在张州是怎么保护小朝的?啊?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为什么不早说!” 秦铮铮低着头,完全不敢看这个几乎要将他撕碎的男人。他在想,如果陈煜生一杵子打死他,他都是认的,他宁可用自己换回龚月朝的安全。 李红兵在一旁劝道:“陈律师,你先冷静一下,事实上,张州警方已经展开调查了,现在还没什么消息传回来,要不是天气不好,我们早就回张州了,你现在单纯针对铮铮也没有什么帮助啊,他给你打电话,就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线索可以找到龚月朝。” 陈煜生这才松了手,双手掐着腰喘着气,又瞪了秦铮铮几眼。却在这时,他突然间想到了什么,便赶紧掏出手机,把他昨晚和龚月朝的对话打开,一段视频出现在众人面前,视频画面污秽不堪,紧接着还有几段语音: “煜生,你说白主任给我这些东西,我应该怎么做才能使我们利益最大化?” “其实我一直在思考,黄庸和张明峰两个人相互勾结的问题,但是没有掌握确实证据之前,我们不能强行推论对不对?” “嗯,跟你说一下,我心里更有数了,等明天一早,我再去跟城哥和顾铭商量一下吧,实在不行,就交给纪检委,拉他下水。” “是,他并不知道有这些东西。” 对话结束,陈煜生对他们说了黄庸对龚月朝的企图,或者为了达成某种目的,他和张明峰勾结的肯能性很大。至于视频的来源,陈煜生则选择隐瞒。 李文问:“所以,你的意思是?” 陈煜生点点头说:“我觉得,不如从黄庸那里下手更快些,视频我也只有这一、两段,或许对你们有用。” 李文点点头,举起手机刚想跟张州警方取得联系,人群中却传来一声惊呼:“高速开了!” 秦铮铮几乎从地上跳了起来,扯着陈煜生的胳膊说:“求求你,咱们快回张州!我不想失去他。”年轻人几乎是失态的,他不知道自己磨蹭的一秒两秒钟,会对龚月朝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陈煜生重重的点点头,说:“走。” 第一百零六章 抢救室的门终于开了,此时窗外的夕阳已经快落下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医生从里面走出来,带着一脸的倦色。 等在外面的秦铮铮先陈煜生一步冲了上去,抓住对方的胳膊,问:“医生,他……他怎么样了?”他希望听到的是好消息,却又担心医生露出失望的神色朝他摇头,于是他就这么忐忑的等对方的回答。 那个中年男医生见惯了这类病人家属,对此见怪不怪的,用一种相对平静的语气说:“病人现在没什么大事儿,伤口我们都已经处理好了。除此之外,就是失血过多,还有体温过低的现象,等会儿直接送去病房就行了。哦对了,你们晚上要留人,他很有可能会发烧,到时候需要及时处置,你们先去把住院手续办一办。”他又看了眼站在身后的陈煜生。 秦铮铮松出一口气来,松开了医生,陈煜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道:“小朝会没事儿的。”说罢,低下头,盯着他手上的伤说:“你去找医生处理一下伤口吧,这里有我在,一会儿时沐城和顾铭都会过来。” 这所医院,是隶属于张州的一个县城的,只因为离事发地较近,他们径直把龚月朝送了过来,这里距离市区还有三十多公里,那二位赶过来也需要时间。 秦铮铮轻轻摇了摇头,拒绝了陈煜生,“我想等他出来。” 陈煜生见劝不住,便闭了嘴, 他非常能够理解秦铮铮,因为就在半小时之前,他也算见识到了年轻人对好友的那股子热血忠诚,以及不管不顾为其拼命的劲头。就是他心中再有不甘,也因为这次烟消云散了。 回想刚才,过程实在是有够惊心动魄。 他们刚从随江出发,李文便联系到了在张州的手下,根据陈煜生提供的线索,吩咐他们兵分二路,一部分去找黄庸问话,另一部分负责调取监控,继续在全城搜寻龚月朝的下落。 负责去调查黄庸的那组人发回的反馈说,这个在机关混迹多年的老油条嘴巴跟抹了浆糊似的闭得死紧。事情迫在眉睫,李文给他们支了个招,说就赖在他办公室不走,把来办事的人都给撵了出去,后来政务服务中心的领导不得不下来过问情况,几个警察掏了证件说过来办案,黄处长不配合什么的,反把黄庸告了一状。 黄庸深知这样下去影响不好,内心开始松动,后来他们直接关上门,亮出了那段模模糊糊的视频。就见他脸色大变,整个人瘫坐在真皮的大转椅上,失去了力气。最后,把什么都招了。直到此时,黄庸的心理防线才算彻底打破。 围观了经过的陈煜生也算涨了见识,这要是换做以前,陈煜生大概会觉得他们实在是无耻,披着人民警察的衣服,做得却是无赖的勾当。可这种事情发生在他的好友身上,一分一秒都是要人命的,他不由得对坐在旁边的李文竖起了大拇指,表示这人实在是出乎意料的机智。 在知道龚月朝的下落后,陈煜生把车开得飞快,李文还动用了关系,对他们的车在高速上施与了一定的便利。尤其是过了随江的界就已经没什么雪了,用了比平时缩短了一半的时间他们的车子就下了高速。 非常幸运的是,龚月朝就被张明峰关在了高速出口附近某个村子的校办工厂的仓库里,他们距离很近。 陈煜生暗骂一声垃圾,秦铮铮也反应了过来,张明峰这个变态,就单为了纯恶心人,为了让龚月朝的精神崩溃,特地选了这么个地方吗? 学校的旧仓库,这大概是龚月朝永久的噩梦。 秦铮铮的怒火顿时堆积了起来,他把拳头攥的死紧,眼睛里迸发出仇恨的光,恨不得一时就杀了对方。 他们的车几乎与张州警方同时到达,几辆车下来的人,将这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里面的人却毫不知情。 秦铮铮不顾阻拦,甚至在不知道里面会有什么危险的情况下,先一步踹开了那扇铁门,后来陈煜生才注意到,这年轻人使得力气是有多大,那扇门大概因为年头长了,折叶处早已锈迹斑斑,是门的连接处那里断了,而且门板还被他踹出个坑来。 秦铮铮大跨步的迈进去,里面的两个似乎在起争执的两个男人不约而同的用错愕的目光看向他这个天降奇兵。 他不等里面的人做什么反应,上前两步就给那个戴着眼镜的男人一拳,直接把他的眼睛打掉了地上,人也就势跌倒,还不等他爬起来,就被随后冲进来的警察按住了。站在一旁的另一个男人早就被他这火急火燎的架势吓傻了,举着双手大喊:“别打我,我投降。” 秦铮铮大概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手上竟也多了几条伤口。可他哪里顾得上,下一秒钟,就冲到奄奄一息的龚月朝身前。 龚月朝早已被冻僵,打着哆嗦,他三下五除二的脱了自己的棉袄裹住了他,并把人抱在怀里,想把全身的温度都过度给他,陈煜生上前给龚月朝松了绑,龚月朝哪里还有力气,双臂垂着,秦铮铮在碎碎的念叨着“对不起”、“我来晚了”之类的话。 龚月朝抬头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对他说:“铮铮,我没事儿,我都跟你说过了。”他的声音很虚弱。 秦铮铮听见这话,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一滴眼泪就挂在眼角,要落不落的。随后他把人背起来,放在车上,准备先一步将人带走。他们知道,与其等着救护车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还不如赶紧找个最近的医院。 秦铮铮在离开之前,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张明峰,只见他手被手铐束缚在后面。他人虽然被控制住了,可他们能够看出,他依然满腔的不服气,梗着脖子,在跟警方对峙。 证据确凿,他已经没办法再洗白自己了,他身上背负的人命已经太多了。 张明峰越是这样,越能激怒秦铮铮,他拨开围在张明峰身边的警察,上去就又是一拳,径直打在了他的脸上,恶狠狠地对他说:“这一拳,是替老师给的。” 秦铮铮年轻气盛的,李文生怕他惹事儿,于是赶紧给他拉开了,正要说上他两句,却从张明峰的嘴里吐出一口血和一粒牙齿,接着便“嘿嘿”的冷笑起来,似乎还挺自豪,并且没有认罪悔罪的自觉,“你们再不把人送医院,他可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说完,便望向陈煜生的那辆车。 秦铮铮愣了愣,这才甩开了李文的钳制,迅速回到车上。 好在送到医院,经过抢救,医生说龚月朝现在没什么事儿了。 龚月朝随后便被推了出来,人昏睡着,头发蓬乱乱的,嘴唇都是苍白的,没有一点的血色。 秦铮铮在前头拉着病床,伸手碰了碰龚月朝的脸,眼眶又红了,接着,他就不敢看了,沉默着,把人推回了病房。 龚月朝在病情稳定之后,中间转了一次院。算下来,从他被送进来到今天,已经整整住满了十天院,这才拿到医生给开得出院通知单。如果不是明天就要过年了,他可能还得继续在医院呆着。 这天晴空万里的,没一点儿风,路边的积雪化出来的水,反倒让空气中多了些湿润的气息,鼻腔都很舒服。 终于不用呼吸医院里的消毒水的味道,就是外面凛冽的空气,都让他觉得自由。 正好这会儿,医院的院子里落了几只麻雀,人一经过,便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出院了,可真好。他感慨着。 其实他腿上的伤明明好了,可不知道秦铮铮从哪里搞来了一个轮椅,给他裹上了厚厚的大衣,还把他当重症病人对待,其实他觉得完全没必要,可又没法说什么,这会儿秦铮铮见不得他反抗,不然就会立刻变得“狂躁”,他索性也就闭嘴了。 从始至终,这孩子大包大揽的把问题归结到自己身上,深陷在一个死胡同里出不来,又不肯接受任何开导,龚月朝就只好暂时让他自己慢慢的消化,等以后有了机会,再好好劝劝。 室外停车场距离住院部还有一段距离,走过去,一眼便看见他们的商务车前站着的两个人,龚月朝忍不住笑了,伸手跟他们挥了挥。回忆瞬间回到去年他刚出狱的那个夏天,炎炎的太阳照射着大地,时沐城和顾铭几乎用同样的姿势在迎接他获得自由。 此时与那时是何等的相似,让他觉得心里渗进一股暖流。他原本以为今天就只有秦铮铮来了,没想到还有意外的惊喜。 时沐城上前扶他站了起来,明明在他住院期间经常都会来看他,可是这样依然让他觉得挺感动的。 “胖了点儿了。”时沐城说。 顾铭则负责打开车门认可道:“气色也好多了。” 龚月朝回头看了一眼在后备箱那里收轮椅的秦铮铮说:“他把他妈从随江叫过来照顾我了,能不好吗?给我弄得怪不好意思的。” 时沐城伸出大拇指比划了一下,“孩子对你可真上心。” 这会儿,秦铮铮已经掀开了后备箱的盖子,把他整个人都挡住了。龚月朝朝着那个方向点点头,说:“的确如此,很多事情,我都没想到。” 坐到车上,秦铮铮就在旁边,一路上抓着他的手不肯放开,他有好几次想问问案子的事儿,可在医院的时候,除了做过几次笔录之外,这家伙一点风声都不肯透,怎么又会在人多的时候说,于是他还是忍住了。 一路上风景疾驰而过,他望着窗外出了神。 此时,心里涌起的更多的还是对于生命的感怀。上次帮时沐城挡了一次袭击,他都没有这么深刻的认识。 其实,在获救前,他与死亡只差一步的距离而已。 在那间小仓库,他明明都已经放弃了,那两个人却在如何处置他的问题上发生了争执,这在某种程度上,起到了一定的拖延时间的作用。就在他觉得自己真的快撑不下去的时候,一阵轰隆声过后,突然闪进来一道光,门口站着一个身材笔挺的年轻人。他不由分说的先上前揍了张明峰一拳,那时候,他觉得这孩子还是有点帅的,像个……小英雄。或许,就是秦铮铮一直想成为的那种,随之而来的,他好像也产生了一种替对方欣慰的快意。紧接着,秦铮铮脱了自己的衣服,抱着他,给了他好多的温暖,碎碎的念叨着对不起,那一刻他才觉得,活着真好,有秦铮铮在身边也真好。 他的心,动了。 或许以前是一种被动的情感,这次却是他主动的觉得,这是喜欢,是爱。 车子最终停在了龚月朝家的楼下,秦铮铮说:“坐轮椅的话,还是电梯方便些,我家楼太旧了,不然就接你去那边过年了。” 龚月朝被他搀了下来,随后又被按到轮椅上,只说一句,“我可以走,骨头又没坏。” 就换来了一道埋怨的视线,他举手认怂,选择闭嘴。 进了家门,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穿着围裙冲出来表示欢迎的秦铮铮的妈妈,后面还跟着帮厨的陈煜生,以及已经放假了的陈苗。 他以前还觉得这房子太空,这会儿满满的都是人,他的心口涌入了一股无法言喻的暖流。 二饼才是最灵活的,见到他,先喵喵叫了两声,紧接着就扯着他的裤子爬到了腿上,它用“咕噜咕噜”的声音表达着对龚月朝的思念。 龚月朝感觉自己能有一个世纪没有揉到二饼了,摸上去的那一瞬间,却觉得这猫好像瘦了。 秦铮铮说:“它好像很担心你,你出事的那几天不吃不喝的,后来我跟它说你都好了,才肯吃饭。” 龚月朝抓起二饼和它眼对眼的互相看,二饼张牙舞爪的要扑它,他把脸埋在猫肚子里亲够了本,才心满意足的放开它。 陈苗如今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亲热的喊了他一声干爸,便搀着他坐到沙发上,龚月朝一眼就见到了摆在五斗橱上的那张合影,起身让陈苗搀着他走近了去看,陈苗则按他坐下,“蹬蹬蹬”跑过去把照片拿了回来,递给他。 照片上的他和秦铮铮亲昵的靠在一起对着镜头微笑,不习惯自拍的他,表情还显得有些僵硬,他看着此时已经去厨房帮他母亲忙活的秦铮铮,手指触碰封在相框里的脸,嘴角弯出一个弧度来。 时沐城这个臭捣乱的,一把将照片抽出来,举在眼前细细端详着,小声对顾铭说:“你别说,还挺般配。” “你这不是废话吗?”顾铭揶揄道。 时沐城大笑,把照片还给龚月朝,举着手机,用胳膊肘碰了碰顾铭,半真半假的建议道:“要不咱俩也拍一个。” “你起开。”顾铭毫不留情的拒绝了,“整天跟你混都够操心了,还拍照,想太多。” 时沐城老脸够厚,丝毫没觉得自己被撅了,反而还说:“你别害羞啊。”说着就把相框对准了他俩。 “谁他妈害羞了。”顾铭骂着,却不由自主的凑了过去,“咔嚓”一声,也被拍了一张。 这会儿,秦母从厨房端了菜出来,喊道:“吃饭了。” 秦铮铮便第一时间扶着龚月朝去洗手。 卫生间里,他们两个肩并肩站在一起,洗手池前的镜子映出他俩的样子,龚月朝的手被秦铮铮细致的揉搓着,龚月朝小声对他说:“铮铮,这段时间,谢谢你。” 秦铮铮的动作顿了一下,便又继续了,接着,打开水,冲掉了他们指间的泡沫。 当龚月朝的手被一条毛巾包裹住时,他的心中产生了某种悸动,他轻轻在秦铮铮的头上吻了吻,然后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谢谢你。” 第一百零七章 秦铮铮似乎被龚月朝的举到吓到了,他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动作都停了下来,内心被喜悦充盈着,就这样用赤裸裸的目光看着站在面前的人,一脸难以置信。 他看得几乎忘记时间和地点,就连周遭的事物也都模糊了,视线范围内就只有龚月朝那张帅气好看、只是略显消瘦的脸。 “我……”他想说什么,所有话却都卡在嗓子里,因为那一刻,他好像懂了龚月朝话中隐藏的深意,那就是他付出的真心被认可了,而且龚月朝自始至终都没怪过他。 倒是龚月朝却在这个时候抽回了毛巾,随手挂在架子上,然后将胳膊搭在他肩膀上,轻声的说:“咱们出去吧,该吃饭了。” “哦哦,好。”秦铮铮慌张的搀扶着龚月朝出去了。 大家似乎并没有在意为什么两个人在卫生间呆了那么久,他们默认龚月朝是个行动不便的人,谁都没去催促,只等他们出来之后,才陆续又去洗了手。 晚餐很丰盛,秦母和陈煜生两人双剑合璧,配合得天衣无缝,一桌子人对这菜的味道赞不绝口。 龚月朝的胃口却比较一般,兴致也提不起来,倒不是他矫情,只是这次的事情发生了这么久,龚月朝始终都有种劫后余生的心悸,出院后更是如此,看着大家说说笑笑,看着他们的热闹,他仿佛是个与世隔绝的局外人。 如果不是秦铮铮时不时的给他夹菜,偶尔还在餐桌下捏捏他的手让他的元神回归,可能他就会一直这么恍惚的结束这一顿饭。 晚餐进行到一半,龚月朝的手机骤然响起,秦铮铮跑去把他的手机拿了过来,递给他说:“是你妈妈。” “哦。”龚月朝有些意外,他出狱之后,就已经跟那边说自己可能以后也不打算回去了,除了过节打个电话问候一声当做礼数,真的没踏进那个门一步。其实别的倒还好,主要是他的妹妹谢涓心里一直有道坎,干脆把看他不顺眼这件事是摆在了明面上,或许真如妹妹说的那样,自己蹲的这几年监狱,真的给他们一家带来很大困扰,所以他又何苦回去自讨没趣,惹得他们一家人不开心? 他这次出事,甚至都没有与他们说过一句。 他把电话接了起来,对着话筒喊了声妈,电话那头声音却是个男声,对他态度温和的说:“月朝啊,明天就过年了,想着你平时忙就没问你,这也该忙过了,有空回来过个年吗?” 龚月朝举着手机,心里在想自己的确是疏忽了,多少有些歉意,于是找了个借口,说:“谢叔叔,我之前真打算回去看看你和妈妈的,但是我前段时间把脚扭了,现在还没完全好,可能没法回去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久到龚月朝以为对方把电话直接挂断了,又说了声“喂”,方才听见那头传来失望的“嗯”声。 龚月朝听见后于心不忍,又说:“我前段时间还说给您和我妈打点钱过去,后来这一扭了脚,就把事情忘了,是我疏忽了,等一会儿我吃了饭,就办。” “我不是这个意思。”对方赶紧解释说,生怕龚月朝误会了似的,“我和你妈还挺想你的,我们呢也知道,你从小都是怕打扰了我们的,就离得很远,哎,谁知现在离得更远了,我们还是希望你多回来看看的。” 龚月朝的心里顿时涌起一股酸涩,他最怕这样的话,因为他听见就会心软,心里那些复杂的情绪也会跟着减轻,可由于孩童时的经历牵连着现在的事情一桩桩的发生着,他也很是矛盾,认为只有远离才能解脱。 “今年过年就还是没办法了,得等我腿脚好些的。”他咬咬牙,说出这些听着便很残忍的话,正纠结的时候,电话那头却传来有些刺耳的女声。 “爸,你何苦低三下四的求他,爱回不回,以为现在有了钱就了不起吗?把自己当什么了?蹲了几年大牢害得我们被人瞧不起,当初还不是你拿了十万块钱给他买房,不然他哪有住的地方,他可真是一点都不知道感恩。” “谢涓!你怎么说话呢?”男人生气的吼过去,转头又转变了和蔼的态度让他不要介意。 龚月朝只是笑笑,嘴上说着没事儿,心里难免苦涩,“谢叔叔,我这吃饭呢,我朋友都在等我,就先不说了。” 男人“嗯”了一声,电话就此挂断,连句再见都没说。 一桌人干瞪眼看着他,似乎每个人都想安慰他两句,龚月朝只好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举着手机无辜的看着他们,“吃啊,菜凉了该不好吃了。” 众人低头吃饭,但就好像气氛一下子被破坏了似的,之前的热闹一下子都消失了。 龚月朝想说什么来改变一下,可他又把话咽了下去。他那还有血缘关系的妹妹,早就不是当初那个晃着马尾巴拉着他进屋,跟他撒娇想看二饼照片的姑娘了,现在的她,竟然变得这么尖酸刻薄而又冷漠,跟完全跟换了个人一样,想必是他这个大哥在她心中的形象崩塌得太过彻底了。 其实能怪谁呢?龚月朝也没有答案。 他也晃了神,倒是秦铮铮从桌子下面又捏了捏他的手,与他交换了一个安抚的眼神,又给他夹了块炸藕合,说:“老师,你的多吃点儿。” “嗯。”龚月朝应了一句,用筷子把那又香又酥的炸藕合送进了嘴里。 吃罢了饭,大家就要离开了,时沐城早就给陈煜生父女两个安排好了住处,秦母见顺路,便央着陈煜生也把她送回家,龚月朝还留她住在这边,免得跑来跑去的麻烦,她却看了眼正在厨房忙活的儿子说:“你们两个好好聊聊,我就不在这儿打扰了。”作为母亲,她当然看得出儿子心理上产生的变化,还特地嘱咐龚月朝说:“铮铮最近情绪不好,工作又忙,你这出院了,好好劝劝,他挺轴的,自己走不出来。” 龚月朝重重地点了点头,对她说:“您放心,明天我让煜生再把您接来。” “行。” 原本热热闹闹的房子,转眼就只剩下二人一猫,一时间变得极其安静,他甚至还恍惚刚才的热闹到底是不是真实的。 秦铮铮还在洗碗,从厨房传来水声,龚月朝倒在沙发上揉了会儿猫,想起刚才的那个电话,心中百转千回的始终绕不过弯儿,后来还是拿着手机给母亲的银行卡账户上打了些钱。就算他人不打算回去,礼节总该到,承诺的话也要说到做到,毕竟不能再有什么把柄被人叨念了。 见秦铮铮忙完,便喊他帮忙倒杯水,不一会儿,秦铮铮把水端到了他面前递给他,自己则坐在茶几上,他的对面,盯着他一口口的喝完。 他捧着杯子,问秦铮铮:“你干吗总看我?” 秦铮铮并不回答他的话,拿过空杯子放在茶几上,站起来,上前一步,径直把他揽进了怀里。 龚月朝稍微愣了下,顺手揽过了秦铮铮的腰。他的头埋在年轻人的胸口,呼吸着干净清爽的味道,听着强有力的心跳,这一切都让他觉得很安心。 秦铮铮一声不吭的抱了他好一会儿才肯松开。 龚月朝说:“帮我洗个澡吧,住院这么久,都快臭了。”他用自嘲的口吻说着,随后又补充了一句,“明天就是除夕了,过年了。” “好。”秦铮铮点点头,掩盖住了刚才的不自在,然后扶着龚月朝起来。 浴室里充斥着湿润的雾气,龚月朝的腿上忧伤的地方贴着防水贴,他人坐在塑料椅子上,温热的水顺着他的头发浇了下来,那一瞬间,他舒服的呼出一口气来。 秦铮铮就像守护一件宝贝似的,极其温柔的搓着他已经长的很长了的头发,再细致给他搓背,帮他打了浴液,哗啦啦的水声,掩盖了周遭的一切,包括他们的情绪。 年轻人做完这一切,便半跪在他的身前,用一种极低的姿态,小心翼翼的碰触他的嘴唇,龚月朝回应着,后来这个吻,就变得越来越热切了。 秦铮铮捧着他的脸,两个人离得及近,大概是因为热气的熏蒸,他的眼睛看起来红红的。龚月朝顺手把他脸上的水滴抹了去,对他笑了笑。 “这不是梦吧?”秦铮铮问出一个很傻的问题。 龚月朝摇了摇头,回答说:“不是。” 秦铮铮憨笑着,又去亲龚月朝,两个人再一次胶着在了一起,是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和温暖。 洗完澡,龚月朝就被秦铮铮送回了房间,他熟练地帮着他换好了药,又切换好了柔和的灯光,龚月朝原本想等等秦铮铮收拾好浴室,跟他谈谈心再睡的,毕竟这是他母亲临走前特地交待的,可睡神不请自来,很快他就昏睡了过去。 收拾好一切的秦铮铮从外面走进来,看着龚月朝娴静的睡脸,凑过去亲了亲,然后钻进了被子,转身关了夜灯,从后面搂住了他的腰,往他身边靠了靠。 龚月朝睡得很甜很香,他自觉自己的动作很轻,应该不会惊醒对方。 这个温暖的后背,在此时,给了他一丝丝的安全感。 在龚月朝住院的这十来天,他每天医院和单位的来回跑,就像个机器人。 因为张明峰的审讯进行的不太顺利,李文像个炸药桶,一点就着,逮着人不顺心就崩上一顿。到了医院,又要面对龚月朝的康复情况,以及自己内心的煎熬。 好在张明峰把一切都交待了,龚月朝也出院了,很多事情看起来慢慢变得顺利,可他心理始终有个疙瘩。 这段时间,他从来没有这么踏实的抱过自己喜欢的人,今天终于有了空间,他却徒增了不真实感,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龚月朝的身体很暖,就是略过于消瘦了,所谓养回来一点肉,那也只是相对而言的。一次又一次的惊险与打击,让他格外珍视自己得来不易的爱人,今天的一句“谢谢你”,仿佛告诉他,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那似乎就是再告诉他:龚月朝也是爱他的。 他想了很多,浑浑噩噩的睡了过去,这段时间纠缠他的噩梦却又一次的侵袭了他,他又梦见了自己破门而入的场景,梦见一身是血狼狈的龚月朝,不禁惊出一身的冷汗,他就这样被惊醒了,睁开眼睛喘了好几口粗气,这才去拉了拉龚月朝的手,还好,他就在身边安静的睡着。 就这时,龚月朝翻了个身,径直把他揽在了怀里,那只温热的手在他背后拍了拍,带着一股睡意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做噩梦了?” “……嗯。”秦铮铮承认了,把自己整个人都塞进了这个让他觉得踏实的怀里,心率恢复了正常。 龚月朝那只手从上到下安抚着他,慵懒的声音性感极了,“快睡吧,我还在。” 秦铮铮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顿时鼻子又酸了。 他竟然什么都知道,自己的心思,他完全都知道。 “你完全不用自责,是我疏忽了,没有保护好自己。如果没有你救我,我可能就……” “老师,你别说了。”他哽咽着打断了龚月朝的声音。 “铮铮。”龚月朝揉着秦铮铮的后脑勺,毛茸茸的头发在他指尖顺过。“我以前还觉得感情是一种负累,我的心总是被仇恨占得满满的,我只想让那些曾经欺负过我的人付出相应的代价,以至于忽略了很多的东西,包括你对我的喜欢,煜生对我的友情……我被张明峰绑着关在那间小仓库里的时候就在想,就让一切都随着这段仇恨消亡吧,这时候你却出现了。”龚月朝轻声念叨着,“带着希望的光。” 秦铮铮听他自我剖析,不知道戳中了哪里,竟然直接哭出了声,肩膀**着。 “所以我想谢谢你,照亮了我的人生。也谢谢你,一直这么爱我,照顾我。我以前不会表达什么,但我都记着呢。” “铮铮,我也爱你。” 第一百零八章 把秦铮铮的母亲送回了家,陈煜生正准备和陈苗回酒店,手机响了起来,突兀的铃声在这个安静的夜里很刺耳,坐在副驾驶上玩游戏的陈苗被吓了一跳,手一抖,被对方给灭掉了,脾气很好的她气愤的看了他爸一眼,抱怨道:“老爸,你手机铃声太大了,快点接。” 陈煜生连声道歉,见屏幕上显示韦江远的号码,他犹豫了一下才接了起来。 自从上次龚月朝在上海见了韦江远之后,他们两个人又恢复了联系,关系虽然从冰点升了点儿温度,可还是忽近忽远的,原因主要在于陈煜生,他抗拒韦江远的亲近。 他是同情韦江远的,可同情却换不回来那段已经失去了的感情的。陈煜生听完那一切,便对韦江远十分失望,因为他觉得自己既然可以陪着龚月朝渡过那些人生中很艰难的每个阶段,就也同样可以陪着韦江远。然而韦江远却选择把任何事情和责任都自己抗在肩上,把他屏蔽在自己的世界之外,因为父亲生病的为由擅自结束这段感情,那陈煜生也就没必要再等对方回头了。 “喂。”韦江远见电话接通了,先说了话。 “啊,有事吗?”陈煜生开车转了个弯,声音如同例行公事一样的冰冷。 韦江远似乎习惯了他这样子,并没有介意,只说:“我刚从张州下飞机,正准备去火车站换车,我要去随江找你。” “……”陈煜生惊了,下意识的问道:“你来找我干什么?” “我想见见你。”他说,语气中带着一股热切。 陈煜生更纳闷了,“你爸那边不需要你了?” “我们见到再说好吗?我上出租车了,你在家等我。”韦江远道。 陈煜生叹出一口气来,他觉得既然韦江远人都已经来了,他也没必要再赶他走,还不如索性把话说清楚,“你别去火车站了,我人就在张州。” “啊?”对方疑惑的应答一声。 陈煜生不打算解释自己为什么在张州,只说:“我等下到了酒店给你发定位,你让司机往南滨江大桥这边开。” “哦好。”韦江远跃跃欲试,说话的声音都不是最开始的试探性的了,而是一种极其欢快的语气。 陈煜生载着陈苗到了酒店,他把两张房卡分了一张出来递给女儿,说:“爸爸在楼下见个人,你先上楼。” 陈苗问:“爸,是江远哥哥吗?” “是啊。”陈煜生点点头,没有否认。 他和韦江远的关系如何,走到了哪一步,他从来没有对女儿有半分的隐瞒。 陈煜生认为,他和陈苗这种非亲生的父女关系原本就是不稳固的,如果掖着藏着,反而更容易造成隔阂,真的有一天吵架了、爆发了,就会用“我也不是你亲生的”这种语气来互相伤害,这样关系会很难修复。与其这样,堵不如疏,透明化,让她去了解,去接受。正因为这种教育理念,他同样也能清楚的知道并了解女儿在所有阶段的心理变化,尤其是叛逆的青春期,这样,他就能及时的给予反馈。 可以说,他让陈苗在一个很健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她的性格和三观甚至比在父母身边长大的孩子都要好,这也是他引以为傲的部分。 陈苗了然,没多问,“那你们好好聊,我先上去了,你也别太晚。江远哥哥没地方住的话,就让他在咱们这边住,房间大得很。” 时沐城给他们父女俩安排的是有两个房间的套房,每个卧室都是双人大床,住的地方不缺。 “好。”陈煜生揉了揉陈苗的头发,笑着说:“你就别操心了,爸爸是大人,问题我都会处理好的。” 陈苗也笑了,指了指电梯的方向,“我走了哦。” “嗯。”陈煜生点点头,挥挥手,“去吧。” 见女儿走了,他才把定位发给韦江远,之后,他去了酒店里的水吧,大概又过了半小时,果汁都喝完了两杯,只背了一个简单双肩包的韦江远这才风风火火的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水吧的灯光有些昏暗,还是能看出他疲惫和憔悴。 陈煜生指着对面的位置,让他坐下。 韦江远把包摘了下来,放在一边,有些拘谨的坐在了他对面的纯皮沙发上。 “吃晚饭了吗?”陈煜生看着韦江远,他扬手叫了服务生,准备随便点些吃的。 韦江远受宠若惊,赶紧说:“不用了,我在飞机上吃过了。” 陈煜生还是把服务生招了过来,又把餐单推给了他,“不饿的话,就点些喝的东西。” 韦江远要了杯橙汁,等送上来的过程,他很忐忑。 因为真的见了陈煜生本人,他就又踟蹰了。好不容易堆积起来的勇气,卸了一大半。 他们两个人在这几年中,也算一起经历过生死,享受过感情的滋润,直到父亲生病,为了不拖累陈煜生,他单方面选择斩断感情,谁知陈煜生比他还果断,分就分了,也很干脆。 那一刻,他就觉得,他们之间可能就这样算了,但是,思念和懊恼一直与父亲的疾病纠缠还是在一起折磨着他。 这时候因为龚月朝的劝导,他才越发觉得自己当初就做了一件大大的错事,可后悔却早就晚了,怎么再挽回?他也没有答案,毕竟陈煜生对他已经疏远了。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儿吗?”陈煜生把自己陷在沙发里,显得十分慵懒。 “我……”韦江远刚想说话,这时候,服务生端着橙汁走了过来,他又闭了嘴,直等人走了,反而还把满肚子的话都咽了回去。他用手指抠着冰凉的玻璃杯子,眼睛盯着这杯橙黄色的液体,就好像来时的勇气全都被这个送果汁的给冲散了。而早年那股子抛弃一切来随江找陈煜生的勇气更是被时间磨得消失殆尽。 陈煜生见他犹豫不决的样子,多少也能体会,两人在一起这么久,对于脾气性格什么的都摸得很透彻,他叹出口气,说:“你喝点东西再说。” 韦江远听话的捧着杯子,往嘴里灌了一口橙汁,酸涩的滋味顿时在口中荡漾,正如同他此刻矛盾而又纠结的心情。 却也因为这个味道,他心中某个开关突然被打开了,放下杯子,鼓足了勇气,说道:“我来找你,是想跟你重新开始。”他似乎怕陈煜生拒绝,赶紧又补充道,“我知道,当初那么做是我没有考虑周全,我也知道这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可以吃。”他顺手从口袋里掏出那枚被龚月朝亲手送回了的那枚戒指,打开绒布盒子,推到陈煜生面前,“可我还想试试。” 陈煜生看了看那枚躺在盒子里的指环,被顶棚的灯光耀得闪闪发光,他甚至想起了那会儿被韦江远套上戒指时冰凉的触感,放在桌下交握的双手不自觉动了动,却没有去碰触。 其实,他很想对韦江远说,分手是你说要分的,现在转过头后悔了又来挽回,原先的问题摆到现在来讲,就不是问题了吗?这世界上哪有这种道理。但他也知道这样说很突兀,很伤人,尤其是对方确实有难言之隐,他还是没把话说出来。 他看陈煜生没任何反应,便知道了答案,脸上稍微流露出一些失望的神色,伸手又把戒指拿了回去,端在手里看着,“我爸生病之前,我很顾虑咱们之间的关系要怎么去跟家人说,所以就这么犹豫了好些年,等我想说的时候,却错过了最好的机会。龚老师见了我,跟我聊了好久,他走之后,我经过认真的思考,还是把咱们的事情跟我妈说了,我妈最开始不肯接受,跟我生了好几天的气,后来可能看我爸那副样子,就也妥协了,问了我很多关于你的事情。”他声音不大,就像在自言自语,而且越说越没有自信。“她知道我的选择,叹了口气,反而还安慰我。其实……”韦江远用手指抠着戒指盒的绒布面,上面落上了轻微的划痕,“我确实是个懦夫。” 陈煜生见他难过这样,多少有些动容,毕竟他父亲生的这种病,一下子就把这个多年前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折磨得不成样子,现在飞了几千公里,低声下四的来求他复合,即使得到了母亲的认可,但所表现出来的一切都是他思前想后的担忧。 他沉默着看了韦江远一会儿,才说:“那你父亲还好吗?” 韦江远叹出一口气,说:“还是老样子,这几天快过年了,我妈带他回老家了,说那边环境好,适合休养。因为这样,我才能出来,其实我就想来见见你,还抱着一线希望,不过我明天就得走了。” “既然这样,你的顾虑都还在,所以凭什么再过来跟我说想和我重新在一起?” 陈煜生的话,也在肚子里憋了很久,直截了当的说出来,戳中了韦江远的痛处,韦江远甚至愣了下,把头垂得更低了,只是摇头。 是啊,他凭什么呢?飞过来要几个小时,然后又得匆匆赶回去,就算是陈煜生肯原谅他,就单凭这样远距离的、没有任何保障的感情,就已经是很大的问题了。他凭借什么得到陈煜生的谅解。 “我知道了。”韦江远慌张的站起身,攥着戒指盒,打算要走,包都忘了拿。 这时陈煜生却叹出一口气来,说:“既然都决定要明天走了,就上楼睡一夜吧,这个时间,也没有合适的飞机了。”他起了身,路过韦江远坐的地方拎起了包甩给他,又超过他,大步流星的走了,他知道,韦江远肯定会跟上来的。 进屋时,陈苗抱着抱枕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她欢快的喊了一声“爸。”看见韦江远,又笑着与他打了招呼:“江远哥哥,你来了。” 韦江远点点头。 陈苗笑着迎了过来,仰着头端详了他一会儿,打趣道:“江远哥哥,你都瘦了,想我爸想的吧。” 陈煜生听不下去这样的玩笑,拍了拍女儿的头,说:“去,回屋睡觉去。” 陈苗跟他做了个鬼脸,“江远哥哥,我去睡了,晚安。” “晚安。” 套房有个客厅,摆着一条沙发,陈煜生让韦江远把包放下,说:“一会儿,你去卧室睡,我睡沙发。” 韦江远有些错愕,下意识的拒绝道:“我睡客厅吧。” “没事儿。”陈煜生叫客房服务送了一套被子,又对他说:“去洗个澡吧。”说罢,就坐在沙发上拿遥控器换了台,不打算理人了。 “好。”韦江远应了声。 卫生间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这声音持续的时间无比的长,等韦江远再出来时,人已经是清清爽爽了,只是眼眶有些发红。 他把人带到卧室,对他说:“你别多想了,就顺其自然吧,早点休息,我去洗个澡。” 他刚想带门走人,却被韦江远从身后抱住了。 这种拥抱的姿势,对于他们来说显得过于遥远了。 陈煜生当年因为对于龚月朝的感情,曾多次拒绝韦江远,可这人锲而不舍的,摆出不管怎样也都要占据他全部的架势,关心他,体谅他,死缠烂打的最终打动了他。陈煜生决定放下内心的纠结,全心全意的与韦江远在一起。 如今,他又要被攻破心防了吗? “江远,你别这样。”陈煜生挣扎着。 不行,韦江远固然可怜,可是这段感情真的就如他担心的那样,看不见未来。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不能再一次沉沦了。 可对方却并不理他,拥抱越发的紧了,甚至还细细亲吻着他的脖颈耳后那些极其敏感的地方,最后在他放弃挣扎的时候,凑到他的耳边说:“煜生,你就当让我做个梦吧,除了你,我已经没什么追求了。” 第一百零九章 陈煜生听见韦江远这么说,原本模糊的意识却突然清醒了,那一瞬间就仿佛一盆冷水从头到脚的浇了下来,冰冷刺骨。 曾几何时,似乎这个人也说过类似的话,或许是他们第一次发生关系的时候,韦江远见他不情不愿的,便如此表白,“煜生,就这一次,你答应我,我就心满意足了……”陈煜生现在还记得自己是被韦江远的话和表情打动了,那种真诚的、不计回报的爱意笼罩着他,让他在失意的单恋中重新被温暖。 回忆最是伤人,那些话与混着今天的混在一起,如同一把利剑,直直刺穿了他的心脏,生生的疼着。 陈煜生用力掰开了韦江远的钳制,在他愣怔的注视下,转了身,对他说:“江远,咱们现在已经分手了,你之前所顾及的、面对的问题能解决吗?现在它还是存在的啊。就算是梦,也有梦醒的时候。你原本把我摒弃在外了,今天又突然间回来,我还没有做好一起面对的心理准备,我根本没办法给你答案。” “煜生……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韦江远双手按在了他的胳膊上,还想解释什么,却被陈煜生硬生生搪开了。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当初你不信任我能陪着你渡过最难的日子,所以现在又信了吗?我或许就是你心中想的那样的人,可以同甘,无法共苦。”他戏谑的笑了笑,转身走了。 他说这些话,也把自己弄得有些窒息,他已经不想看韦江远了,就在他的注视下钻进了卫生间,随手把门反锁了,盯着镜子里那面色冷峻而又稍显陌生的自己。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变了,曾经那个玩世不恭、在龚月朝口中“没个正经”的陈煜生,现在竟然因为一段感情这么优柔寡断,就连眼神都不复以前的野心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段爱情或许真的能把一个人扭转成另一个连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他叹了口气,揉揉自己的脸,脱光了衣服,抬脚迈进了淋浴间。 温热的水,渐渐浇灭了他心中微微燃起的怒火,人也冷静下来。这样也好,至少自己从这个门走出去,还能很好的面对韦江远。 情人之间,最为大度的做法不是一直记恨对方,而是宽容的去跟对方讲道理,尤其是他们这种已经分手了,至少目前没办法回去的。 他们做律师的,最擅长这些了。 陈煜生洗好了澡,擦着头发走出浴室,转头往韦江远的房间看了看,却发现人已经不在了,还以为他在客厅,谁知到了客厅,也没见人,他放在柜子上的包还消失了。这是人没打个招呼就走了?陈煜生纳闷的想着。 低下头,看见茶几上摆着那个眼熟的绒布盒子,盒子下面压了一张纸。 他把毛巾搭在脖子上,将那盒子挪开,拿起那张纸,是韦江远的字,他在纸上写道:“煜生,我先走了。我知道这次来,很冒昧,也很打扰你,真的真的很对不起。你说的都对,是我冲动了,也是我从头到尾考虑的不够周全。是我从来都没有顾虑到你的感受你的想法,自私自利的就认为‘我这么做是为了你好’,其实是我错了。 两个相爱的人,需要一起面对很多事情,不单单是好的,也还有坏的。 但是我还是很自私的希望你还能给我一个机会,等着我,等我妥善的解决好所有的问题,以一个全新的姿态再回来,重新追求你。 当然了,在未来的日子里,如果你有了新的恋情,我虽然觉得遗憾,也会祝福的。 永远爱你的韦江远。” 陈煜生看完,苦笑着,把这纸揉成一团连同那盒戒指扔进了垃圾桶。 这人怎么永远这样,自顾自的来,又自顾自的走。 从一开始就是,说喜欢他,毕业之后,大老远的跑到随江追他,追到了,好了没几年就说要分手,分手后悔又回来追他,见他拒绝就又跑了。 到底在韦江远的心里,有没有把他当一回事? 陈煜生关了客厅的灯,回了房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几个转,最终起身,又回到客厅,摸黑从垃圾桶里捡回了那张纸和戒指盒,他把东西一股脑塞进自己的包里,他心里想的,那么贵重的戒指,总不能便宜了整理房间的清洁工,有机会再还给他。 等他再躺回床上,刚有些睡意,门被推开了,陈煜生起身按开了灯,是陈苗。 “苗苗,怎么了?”陈煜生问。 陈苗坐到他身边,张开双臂,给了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在他耳边说:“爸爸,我一直都在的。” 女儿懂事又窝心,这么多年,自己没有白白付出辛苦。 他拍了拍女儿的后背,说:“谢谢苗苗,爸爸没事儿。” 陈苗松开他,用手在他嘴角强行勾出一个笑,“这才是我的帅老爸。” 陈煜生这次真的笑了,又抱了抱女儿,然后揉揉她的长头发,说:“去吧,早点睡,明天一早去你干爸那儿。” “嗯,好。”陈苗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陈煜生等她出去,又坐在床上发了会儿愣,才转身关了灯。 时间已经很晚了,此时已经没有回上海的航班了,好在还有火车票,韦江远买了一张凌晨开车、用时将近二十个小时可以直接回老家的卧铺车票,坐在灯火通明的候车大厅,等待检票。 所谓的老家,说白了不过是祖籍——那是位于浙江省内的一个山清水秀的乡村,只不过从他太爷爷那辈就离开家乡来了上海,于是就一直在这个大都市里定居了。现在老家那边还有祖屋,也有些走得很近的远房亲戚,但因为他们实在是太忙了,偶尔他们一家人才会回去看看。 韦江远在农村生活的记忆很少,仅仅残存的是夏日的知了叫和蛙鸣,到处都有的水塘,以及房子后山的竹林。 这次母亲带父亲回去,就是因为他那个远房的表叔听说父亲得了病,说不如回老家来吧,趁着过年,休养一段时间,家乡山清水秀,或许对病情好些。母亲觉得有道理,这才带了人回去,他才有机会到随江找陈煜生。 他也知道自己的冲动会对对方有所叨扰,甚至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可至少见到了人,总是心安些的。 不出意外,那人足够的果断,面对他时,只稍微有些动容,就直接把他推离了,不给他机会。 是的,他很懂陈煜生的心情,毕竟眼前的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 他临走前,站在浴室门口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敲开那扇门打个招呼,又缩头乌龟似的偷偷逃走了,可他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因为原本他眼前一片布满了迷雾的路,突然因为这次见面,仿佛照进了一缕阳光,不再迷惘。 他一定会以一种新的姿态,重新追到陈煜生的。 除非……除非他有了新的恋情。韦江远黯然的想到此,又低下了头。陈煜生是一个特别有人格魅力的人,帅气多金,他们在一起的这些年,从来不乏追求者,这让他很有危机感。 韦江远上了车,时间已经步入到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卧铺车厢黑着灯,他摸到了自己的位置,平躺着,看着天花板,听着咣咣铛铛的碰撞声,心里满满都是陈煜生,毫无睡意。 真希望他能等着自己,可这也许只是妄想。 这或许是这些年来,龚月朝过得最充实的一个年了。 家里聚了满满的人,要比昨天都更显得热闹些,因为秦铮铮起了个大早,趁着大家都没来之前,把窗花和春联都贴好了。——这些应该都在过小年做好的事儿,因为龚月朝住院被推迟到了今天。四处有了些喜庆的颜色,就连二饼都被换上了一套红色缎子的小衣服,它好像不太习惯,挣扎了好久,见反对无效,只好放弃了,反正是一脸的不开心。可它越不开心,秦铮铮就越开心,抱着对他一脸恨意的猫,笑了好久。 龚月朝洗漱好,吃过了久违的家里做的有滋有味的早饭,一脸餍足。 不一会儿陈煜生就接了秦铮铮的母亲上了门,快到中午的时候,时沐城和顾铭也来了。 陈煜生张罗着说要打麻将,时沐城积极响应,又把顾铭和龚月朝拽上牌桌,于是就把团队凑了起来。 “哗啦哗啦”麻将牌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陈煜生虽然张罗的欢,可打起牌来却难得的一脸严肃,似乎有什么心事。趁他上厕所方便的功夫,龚月朝把陈苗叫了过来,细问怎么回事儿。 陈苗说:“昨天江远哥哥来了,后来又走了,然后我老爸就那样了。”小姑娘呶呶嘴,皱着眉,有点担心。 “说什么了?”龚月朝又问。 陈苗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龚月朝看了看卫生间的方向,多少明白了这其中的意味,叹出一口气来。 这会儿陈煜生出来了,见众人都在看他,还问:“看我干什么?我脸上有东西?” 在陈煜生疑惑的目光下,牌桌上的三人不约而同一起摇头。 到了傍晚,年夜饭上了桌,牌局也散了,大家凑在一起吃吃喝喝。 过程中,陈煜生说:“小朝,看你身体好的差不多了,我和苗苗明天就回随江了。” “大初一的。”开腔的是秦母,她还不等龚月朝说话,就先留起了人,可见陈煜生的人缘都多好。“再多待一天啊。” 陈煜生摇摇头,说:“我们得回去看看我父母啊,毕竟过年了,我这平时忙的都没空,过年再不回去,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而且我年前这段时间一直在张州,有些衣食父母都被去拜年,不能耽误。” “那倒也是。” 龚月朝原本还想安慰好友两句,但餐桌上人多,就没说这些,只说:“那你帮忙给叔叔阿姨带个好,礼物还像往年那样吧,我这腿脚不方便,没法回去看他们。” 陈煜生摆摆手,说:“他们不会介意的。” 吃过了饭,陈煜生却好像对打麻将失了兴趣,恹恹的坐在沙发上,就连二饼蹦到他腿上喵喵叫的,都没什么反应。 龚月朝坐到他旁边,问:“煜生,愿意聊聊吗?” 陈煜生看了看他,点点头,先起了话头,“昨天韦江远从上海过来找我了。” “哦?大老远的,怎么今天没让他过来?”龚月朝装什么都不知道,问道。 “原本是想让他过来的,后来谈崩了,就走了。” 龚月朝拍拍好友的肩膀说:“那次我见了他,他表现的还挺后悔的,也很痛苦,毕竟父亲得了那个病。” 陈煜生却说:“我同情他,但同情不能当做维系感情的途径,我不是不给我们机会,只是觉得,他说的问题一直都会存在,他不可能抛弃自己的家庭,置他父亲于不顾,再像当年似的,冲动的跑来跟我在一起,那对他的家庭也不公平。” 龚月朝叹气认可陈煜生的想法,“是啊,这的确是很重要的问题,不解决没办法。” 陈煜生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不想了。”然后站起了身,又来到麻将桌前,摩拳擦掌的,“小朝,再来再来,刚才赢了我的,你得给我吐出来。” 龚月朝却没动,坐在沙发上看着好友。好友的变化真是让他吃惊,从前的那些状态和特质就像整个从他身上剥离了一般,可是却因为蓄积了一些情感的因素,他却多了一些忧郁的特质,心思也更重了。 陈煜生见他不动,还以为他腿疼,就想上前搀扶他一把,龚月朝却说:“煜生,我还是希望你开心一点,是不是我之前去上海,说了不该说的话,给你造成了烦恼?” 陈煜生愣了愣,久违的不正经模样重新回归,笑着说:“你说什么鬼话?我一点都不在意啊,我还琢磨着年后重新谈个恋爱的,要不你甩了臭小子,咱俩凑合凑合?” 多年之前的陈煜生这会儿又回来了,没个正经,乱七八糟。可龚月朝知道,他那满不在乎的表情下面藏下了很多情绪。 他不想多说,借着好友的力道站了起来,陈煜生单手扶着他,又招呼起另外两个牌友,“来来来,打麻将了,我要赢钱,情场失意,赌场得意。” 时沐城被召唤了过来,搓着手,“我最近手气不错,陈大律师,决战的时候到了!” 第一百一十章 冯裴把车停在张州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大门口,龚月朝对他说:“你先回吧。”便开门要下车。 冯裴习惯性问他:“那开完庭给我打电话,我再来接您。” 龚月朝说:“再说,你回去先把环保建材生产线的改建方案细化一下,另外跟林业局和土地那边都确认好,看还需要咱们准备什么材料,省林业厅审批处的那个新处长就要上任了,过几天白主任会给我们消息,咱们不能打无准备的仗。” 冯裴应声,说:“我办事,您放心。” 龚月朝点头,下了车。 他目送冯裴的车离开他的视线,转过身,迎着阳光,抬头看向法院大楼上悬挂的那面庄严的法徽,法徽正中央的天平正好象征着公平、公正。 这么久了,张明峰的案子终于要进行审理了,他做了几天的思想斗争,如今站在了这里。再一次进入法院大门,龚月朝已经换了一种方式,他不再像多年前心怀忐忑的等待未知的审判,这次而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或者说一个案子的被害人,亲眼见证那个满身罪恶的在法庭上认罪伏法。 初春的张州,冬天残留的冷意还未完全消散,尽管一早上,太阳已经高高的悬挂在了天上,可一阵北风吹来,还是会把人冻个通透,龚月朝裹了裹身上的呢子大衣,念叨了一句“可真冷。” 普通人想要进入审判庭,需要经过一系列的安检程序,他按照要求把证件掏出来递给安检处的中年法警,法警抬眉看了他一眼,问:“你来办什么事情?”语气一派例行公事,毫无温度。 “参加庭审旁听。”龚月朝说。 “哦?”法警把他的身份证放到机器上扫了扫,同时好像来了兴致一般,面部表情稍微有些变化,随口问他:“是那个叫什么张明峰和赵渊的案子吗?” “是的。”龚月朝如实回答。 张明峰这个案子可以说造成的社会影响极其恶劣,甚至轰动了整个张州,不单单因为他们两个人绑架了龚月朝而已,而是在办案过程中牵扯出一大堆其他的案子来,其中包括几起杀人案和他本身的贪污受贿等等等等。 甚至张明峰的父亲也被牵扯到了,就在上个月,被随江纪委双规,一个叱咤官场几十年的老干部就这样一招落马,随江的官场再一次被大洗牌。 在龚月朝休养期间,秦铮铮怕影响他心情原本还试图瞒着他,后来春节结束,这个案子又有了很大的进展和突破,经过媒体的大肆报道,一时间电视、报纸、网络上……便呈现出一种井喷趋势,铺天盖地,就是他再不想让龚月朝知道都不可能了。 这中间,李文也来找过他两次,后面那一次临走前,李文终于忍不住向他求证:“随江那几起伤害案,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龚月朝已经送他到门口,听见这话时愣了愣,只说:“李警官,你们警察说话办事要讲证据,我蹲过监狱,不想被冤枉。” 李文意味深长的对他笑笑,伸出手指点了点他,却没再说什么。 后来案件被移送到检察院起诉,也算尘埃落定,漫长的等待之后,就是今日的庭审,直等宣判,便再与他无关。 那个法警终于肯笑了,他说:“今天来听这个庭的人不少呢。”然后收了身份证,换给他一个出入证,又龚月朝说:“你的身份证得押在我这里,庭审结束之后再过来拿,这个案子在后面审判楼的数字法庭开庭,一楼右转,你去安检吧。” 龚月朝道了谢,拐个弯,就能看见另外两个法警在给进入法院的人进行检查。 接受了一系列例行程序的他,又在休息区等了会儿,才被放出去。 张州中院的院子很大,里面停满了车,他绕过大楼,到了后院,后面有一座五层建筑,这便是审判楼了。 一早的法院很是热闹,三五成群的,有些在走廊里忿忿不平的控诉,有些在跟赶过来开庭的法官探讨案情,道出都乱哄哄的。 他绕过人群,来到了数字法庭门口,推门进去,还是被这场面惊了一下,因为这个审判庭的规模实在是比他当年的壮观不少——差不多有礼堂大小的数字法庭,后面是阶梯式的座椅,至少可以容纳近百人旁听,此时已经零零星星的坐了些人,前排还有些记者模样的人在架设设备。 龚月朝拾阶而上,在后排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了下来,安静的等庭审开始。 因为前期的调查取证工作和民事赔偿的流程都走好了,龚月朝也不需要作为附带民事诉讼的原告人参加庭审和出庭,所以他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来了。 审判庭里陆续进来些人,其中还有几张熟悉的面孔,孙雨、钱思维、周立和……他们应该是从随江赶过来的,给这二位关系匪浅的老同学送最后一程。 龚月朝试图回避他们,就低下了头,可没过多久,他头顶的光亮还是被遮住了。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的抬了下头,这时,竟与一个女人四目相对。这是常年被家庭暴力,逆来顺受的女人,年纪不算大,眼角已经刻满了深深的皱纹,鬓角也挂着一层白霜。 “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孙雨小心翼翼的问他。 龚月朝没急着答,瞥眼看见其余二位就坐在离他不远的位置,并没有打算过来的意思,龚月朝不知孙雨有何用意,却也知道她在这种场合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就点点头说:“随便坐。”还往里面让了让。 女人在他外侧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望着台下忙碌的电视台记者,已经准备开庭的法官助理和书记员,过了好一会儿,才开了口,“其实,这件事我早就想问你了……” “什么?”龚月朝的手指把玩着口袋里的手机,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 孙雨清了清喉咙,缓缓开口:“几年前,寄给我前夫的照片,是你做得吗?” 女人话音一落,龚月朝的记忆便一下子回到了那个初冬的早晨,他走到邮局门口,寄出了那封装了好几张照片的平信。他的指尖甚至还有那个牛皮纸袋的触感,以及刚入了冬的寒意。 见他不回答,孙雨也没表现得特别意外,笑着低了头,“如果真的是你,我还挺想谢谢你的。” “嗯?”龚月朝有些意外,看向她。 “那次之后,我就决定和他离婚了。” “这跟我没什么关系。”龚月朝冷冰冰的说。 女人摇头,“你别误会,我没有逼你承认,这种事情,自由心证。那次之后,我被他们几个叫到一起去吃饭,那次之后,我才明白了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儿。那档子烂事儿,我没参与什么,都是他们收不住手。今天我来,只是因为赵渊……然后,没想到还能看见你。其实我早就想为小时候的行为跟你道个歉。”她顿了顿,很郑重的对他说:“龚月朝,对不起。” 可是现在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龚月朝很想这样对她说。 她对他的侮辱和歧视,事实上并没有比别人少多少,用嘲笑和讽刺,一次次将他的自尊狠狠击碎,也为造就了性格扭曲而又自卑的他刻下了深深的一笔。甚至现在在他的的耳边,犹还回荡着很多来自于她那刺耳的声音。就是把在座的这些人都送进去,也没办法弥补当年对他的伤害。 可他始终没把这些话说出来,既没有表现出接受这个道歉,也丝毫不想谈什么原谅。 见他没反应,孙雨自顾自又说:“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婚姻,我明白很多道理,可是为时已晚,还想再对你说一句对不起。”说完,她起了身,深深的朝他鞠了个躬,然后便坐回到那两个人的身边。这时候,他们一起回头,礼貌性的朝着龚月朝点了点头,龚月朝回避了,低下头,掏出手机,给秦铮铮发了一条信息:“等会儿开完庭,你有空的话,来接我吧。” 年轻人回信息很快,也就几秒钟的功夫,一个开心的表情之后,是爽快利落的两个字——“好呀。” 事实上,直到过完年,他也没急着去上班,又在家养了一段时间。这中间,除去初五、初六两天,秦铮铮趁着不用值班,回了一趟随江,主要是探望他的长辈家人,顺便送他的母亲。剩下的多数时间,秦铮铮都在他身边。甚至在假期正式结束之后,他就几乎把半个家搬到了龚月朝那里,美其名曰可以更好的照顾他。 现在,龚月朝的家里到处都有他的痕迹,尤其是他的衣柜被那家伙占据了半壁江山,更是堂而皇之的挂着一套警服和一件警用棉衣,其实最开始他还会觉得有些突兀,可后来慢慢也算习惯了,这家伙穿着笔挺的制服往他眼前一戳,就像一棵笔挺的小白杨,年轻人的精气神还会让他眼前一亮。龚月朝甚至还想,这孩子还真的是一个合格的警察。 其实秦铮铮还是很忙,毕竟是工作性质决定的,有时候加班到很晚,也会跑回来他这边。在那晚之后,模模糊糊的窗户纸捅破了,他们的关系更进一步,秦铮铮对他的所表现出来的热情也更甚了。 这种状态,让他觉得很满足,许多需要也会敞开了说,会斗嘴,会赌气,相处模式比以前更像一堆极其普通的情侣。 这是情感在一点点的进步,一点点加深的表现。 就在龚月朝的思维飘忽的时候,审判庭另外一侧的大门开了,三个身着法袍法官走了进来,严肃庄重。他们在审判席上坐定,一声法槌敲响,坐在中间的审判长那中气十足的声音通过话筒回荡在整个数字法庭:“张州市中级人民法院现在宣布开庭……” 随后,身穿黄色看守所马甲、戴着手铐脚镣的两个被告人被法警带了进来,张明峰走在赵渊的前面,他已然没了当初那股子精气神,不再是梗着脖子七个不服八个不忿,而是耷拉着头,一脸呆滞;至于赵渊,还跟那时没什么两样,倒是比张明峰状态还好些。 或许张明峰已经知道自己大限将至,而赵渊作为一个从犯,甚至还对张明峰的犯罪行为进行了劝阻,所以还有很大的缓刑空间。 一个人,从高高的巅峰跌落,再也无法爬起,就是如此这般的戏剧化,让龚月朝觉得愉悦。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罢了。 这场面何曾熟悉,龚月朝难免会想起自己当年,却是要比他们光明磊落。 “现在核对被告人身份……” 整场庭审,算上中间休庭一个小时,共持续了差不多六个小时,从上午九点到中午十二点,又从下午一点到四点。最后,又在一声脆落的法槌敲击下,审判长宣布休庭,择日宣判。龚月朝走出审判庭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现在,几乎是一天最冷的时候,一阵北风,把他吹了个通透。 这阵北风带走了他很多的情绪,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是真的放下了。浑身感觉轻飘飘的,从来没有过的。 他从安检那里换回了证件,刚出门,就看见秦铮铮站在外面迎他,年轻人不管不顾的,先上前给了他一个坚实的拥抱,问他:“怎么样?” “还行。”龚月朝发自内心微笑,“进行的很顺利。” 是很顺利,还顺带着回忆了这些年来张明峰做过的一切恶。其实身处那个环境,检察官和律师唇枪舌剑的交锋中,龚月朝才知道,张明峰对自己做过的一切,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 正因为积累了无数的罪恶,他下起手来才毫不留情。 这会儿,他看见了参与办案的秦铮铮,更显得欣慰,又说一声:“你这段时间辛苦了。” 秦铮铮扬起笑脸,也不说话,催促他快些上车。 车上有股幽幽的花香,借着光,龚月朝看见后排座椅上摆着一捧玫瑰,开得正好。 路上,秦铮铮兴致盎然的与他讲了很多办案过程中让他感到很震惊的事情,满满是成就感。这些以前他避而不谈的话,就在今天似乎觉得龚月朝放下了心里这块大石头的时候,通通倾倒出来。 龚月朝听完,淡淡问了句:“你憋坏了吧?” 秦铮铮稍微愣了愣,“噗嗤”一声笑了,“老师,你好烦啊。” 龚月朝也笑了。 秦铮铮找了一家不错的餐厅,就在南滨江大桥附近,环境和服务都很好,他们刚点好菜,秦铮铮就露出一副特别激动的样子,他扯着龚月朝的袖子,压低了声音说:“老师,你看,你看,那个……” 龚月朝顺着他指着的方向,看见不远处坐着的两个年轻人,他竟然都认识,便问:“怎么了?” 秦铮铮说:“就那个穿白毛衣的,就是最近特别火的推理作家,叫十九日的,我可喜欢他的作品了。” “哦?我认识他。”龚月朝很平常的说出这句话。 “啥?”秦铮铮整个人都呆住了,仿佛没有听清似的,又重复一遍,“老师,你说什么?” “龚氏集团龚总的弟弟,龚旭啊,我们见过面的,你不早说你喜欢,走,我带你认识认识。” 面对偶像时,秦铮铮却怂了,龚月朝见不得他这样,一把拉住了他的手,站起身,带着他往那边走去。 龚旭见了龚月朝也是一愣,撑着桌子有些费力的站了起来,笑着与他打了招呼,就在秦铮铮懵懵的状态下,龚月朝做起了介绍,聊了一会儿之后,末了,对方还答应送给秦铮铮一整套的签名书。 坐回他们的座位,秦铮铮还处于一种游离状态,龚月朝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喂,回魂了。” “哦哦哦。”秦铮铮朝他露出一个傻兮兮的笑和八颗大白牙,还从刚才的喜悦之中无法自拔,“老师,你对我真好。” 第一百一十一章 吃过饭回家的路上,秦铮铮的嘴角一直荡漾着笑意,就像这早春,偶尔起的微微南风,吹溶了一整个冬天的寒冷,还带来了点点充满生机的绿意。 秦铮铮似乎真的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越是相处久了,龚月朝便越能发现这一点,今晚不过是帮他要到了一整套喜欢的作者的签名书,就这样自顾自的傻乐了一个晚上。或许哪天给他更多的,他就会上天吧。 在过去那些年月中,龚月朝专注于仇恨,也忽略掉了身边的很多善意和温柔,甚至没有来得及去深入的了解这个喜欢了自己这么多年的人。不过,他也在想,好在未来的日子足够的长,他还有很多时间去发掘身边人可爱的点。 “哦,对了。”秦铮铮把车驶进龚月朝家的小区,才想起来什么似的,对龚月朝说:“快到清明了,我准备回趟随江,和我妈去给我爸扫墓,我已经跟领导请了假了,排值班也不会排到我这里。”他熟练的把车停好,解开安全带,把目光转向龚月朝,似乎在担心他照顾不好自己,赶紧又说:“你放心,我很快就回来的。” 是啊,这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已经到三月底了,再没几天就是清明了,不过给秦铮铮父亲扫墓这件事倒是让龚月朝心动了动。他永远都忘不掉那个对他非常善意的警察,属于那个晚上小小的温暖,另外也因为秦铮铮,他很有必要去看看,甚至可以说,每年都应该回去看看才是。 于是便很认真的说:“那我也跟你回随江一趟吧,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去祭扫一下你的父亲。” “真的?”秦铮铮难以置信的问他,“你也回去呀?” “嗯,于情于理都该去看看的,他毕竟帮助过我,我内心始终感激他。另外,我过年没回家,不好总不回去的。”龚月朝说到后面,声音也变小了些。 他的那个家,甚至已经被他摆在了次要的位置,不在乎,只顺便。或许这种行为在外人看来十分的匪夷所思,可他心中的那杆秤还是有在衡量哪头轻哪头重。毕竟在他年少无助时,是秦铮铮父亲给他的温暖;在他受伤期间,是秦铮铮的母亲给他做的饭,嘘寒问暖;而自己的后半生,将会是秦铮铮陪他走过。 “好!”秦铮铮似乎没注意到龚月朝情绪的变化,表现得十分兴高采烈,“啪叽”亲了一下龚月朝,快速下了车。 龚月朝才不急不缓的按开了安全带,倒是没急,就这样坐在车里看秦铮铮,秦铮铮站在外面对他笑,招手让他下车。龚月朝又一次闻到一股花香,这才想起来摆在后座位的花束,于是指了指后面,年轻人也想起自己买的那捧红玫瑰还在车上,复又打开后车门,把那捧花抱了下来,径直绕到龚月朝这边,帮他开了车门,如同一位绅士,伸出手,弯下腰,“我的王子,您的骑士来接您了。” 龚月朝哑然失笑,却也配合他,把手搭在秦铮铮的手上,迈步跨了下来。 对啊,秦铮铮就是他的骑士,一直保护他。 秦铮铮直起身,把那捧火红的玫瑰一股脑的塞进龚月朝怀里,顺手关了车门,挽住了龚月朝的胳膊。 借着小区里的路灯,龚月朝看见自诩骑士的秦铮铮的脸红了个透,他弯嘴笑笑,并不戳穿他,年轻人的一点点小浪漫,再加上心里的那块大石头放下,这一切都让他的心情格外的好,他换手捧着那束花,揽着秦铮铮的肩膀,两人并肩而行,一起回了家。 龚月朝休了漫长的一个假在家里养伤,虽然回去工作了一段时间,可强度总比受伤前降低了不少,懒散懈怠了这么久,他在调整自己的工作节奏。 目前,摆在他面前的两个相对而言比较紧要的工作分别是项目审批和环保生产线的上马,但由于黄庸被省纪委双规之后,省林业厅还没有任命新的处长,所以项目审批这项工作就这么被停滞了。为此,他在展开工作之后曾多次联系白贺炜,希望得到些内部的消息可以及时掌握省厅人事任命的动态,这种争分夺秒的事情,落后一步,都意味着进度的推迟。 而白贺炜给他的反馈却都是诸如:“领导们也在斟酌这个事情,不能草率。”、“其实还有很多人在角力,目前不好说。”、“相信不会太久,再等等,你们先把准备工作做周全。”这样含糊不清的套路话。 其实龚月朝也能想象这种象征着权利的岗位任命一个新的领导究竟意味着什么,白贺炜并不像是隐瞒什么,可总不能因为自己的放松而耽误到工程上的事。于是他又找了些人打听,可最后基本上都跟白贺炜与他说得没什么差别——还是得等。 既然这样,龚月朝就干脆把环保建材生产线的事情提上了日程,他重新做出来的材料,又聘请了相关具有资质的公司对项目进行评估,在时沐城和顾铭的支持下,决定改变当初的方案,而是针对产业园整体进行扩建,再重新征用一块土地,在今年夏天,将这个项目投资上马。 前期的准备工作相对烦乱,产业园原本的雏形都是顾铭在时沐城蹲监狱时搞出来的,龚月朝只做了些了解,全程没有参与。 现在,他要自己做新项目,除了向顾铭讨人脉和经验,剩下的就只能自己卷起袖子往上冲了。清明节放假之前,龚月朝带着冯裴以及公司另外两个工作人员,加了几天的班,终于把项目规划交给了时沐城,并准备等节后回来,与当地政府商谈征地的事情。 时沐城拿过厚厚一沓规划认认真真的翻了一遍,给自己点了根烟,打趣他道:“我本来找你来帮我,谁知道你给自己创业。” 龚月朝笑道:“我什么都没落下啊,另外,也想做出点成绩给你看看,证明你的眼光没错。” “其实这样投资更大。”时沐城指着项目规划对龚月朝说。 事实也是如此,这种在原有项目基础上的扩建,要比他们最初设定的投资多出很多,这么大的一块资金问题如何解决,才是最需要考量的。 “可是在原有基础上改建的话,就会影响到与龚氏的合同,原材料也会出现供应上的问题。现在另外的项目审批进行不下去,我们就只能全靠有合理合法手续的生产线供应原材料,这样本身就是吃紧。虽然龚总那边对这个项目也表现出很大的兴趣来,但这不能说明人家就有合作意向,他们还是得看见实质的东西才能跟我们谈。所以我的意思是,在不失去龚总的支持外,可以利用新的生产线,培养出新的目标客户来。” 龚月朝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所展现出来极大的自信,甚至让时沐城刮目相看。 时沐城用手点了点龚月朝,说:“你啊你,得得得,我不说什么了,清明节回来,我就帮你去跑贷款的事情,你去跟镇里谈地的事情。” “好。”等到时沐城的认可,龚月朝表现得格外兴奋,他觉得自己能在时沐城的庇护下,做出些成绩来,这也让他更有冲劲儿。 时沐城抽了半根烟,就把烟蒂捻灭在了烟灰缸里,透过那层薄雾,盯着龚月朝看了许久,直把龚月朝看得有些不自在了,才说:“你去参加了张明峰案子的庭审之后,明显更阳光些了。以前的你啊,总是苦大仇深的,现在,才有了年轻人的精气神。” 相对于时沐城这个年纪的人来说,龚月朝就是年轻人,他以前满腹心事的,脸上总没有个笑,现在却不一样了,周身都着光。 已经不是一个人这么说他了,龚月朝甚至对着镜子端详过自己,或许真的这样吧,只好讪笑着,揶揄道:“城哥,看你说的。” 时沐城摆摆手,道:“那个案子什么时候宣判?” 龚月朝摇头,只说:“估计也快,四月份的话怎么都能尘埃落定。” “王雪绛的案子是不是也快了?” “煜生说差不多过完清明节就能知道结果了。” 时沐城叹口气,“算了算了,留他过了这个清明。” “也不差这么几天。” 时沐城说:“这么说起来,我这次又是借你的光出了一口恶气。看来,把你留在我身边是我做得最对的选择。” 龚月朝笑,他只觉得这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巧合罢了。 “你和小警察是明天一早就回随江?” “对。” “今天早点儿回去收拾收拾行李,我这几天准备和顾铭去趟灵泉。” 龚月朝正要起身离开,听时沐城这么说,便起了好奇心,问道:“去灵泉做什么?” “记得白贺炜那个在灵泉的朋友吧?他问我们说有没有投资乡村振兴项目,上面也许会有扶持,我琢磨着还挺有意思,扶持不扶持都不那么重要了。趁现在春暖花开的,正好去那儿看看,也可以拉进和白主任之间的感情。据说新上任的审批处长,很有可能是和白贺炜走得很近的。” 难怪白贺炜总是在这个问题上讳莫如深,一切暗藏在下面无法解释的东西,很快便会有答案了。如果真的是他培植起来的势力,那岂不是对他们来说更是如虎添翼,所以时沐城走这一趟太有必要了。 “所以,我们不能放弃这个机会。”时沐城如是说。 第一百一十二章 清明节这天,随江下雪了。 从一早开始,北风夹着雪花就开始在天空中飘着,但是温度又算不上低,落在地上就都化了。 南方是“清明时节雨纷纷”,到了位于北方的随江,就变成了“清明时节雪飘飘”了。原本订好今天去祭扫的,并没有因为一场雪而取消掉,只是因为龚月朝和秦铮铮他们这次回来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情得办,就不好改时间了。 明明他们两个人回随江当天还是晴空万里,春意盎然,天气好的一塌糊涂,偷懒谁也没带厚衣服。而这突如其来的降温实在让人措手不及,秦铮铮倒还好,年轻,抗冻,可是龚月朝太瘦,一件大衣怎么可能抵挡严寒,于是秦铮铮翻箱倒柜的把自己的警服棉袄找了出来,裹在了稍有些抗拒的龚月朝身上。 龚月朝又瘦又高的身材,罩着这件极其宽松肥大的棉袄里,走路的时候衣服都在身上晃荡,他当即就产生了一种想把这衣服脱掉还给秦铮铮的打算,另外还有些心理上的抵触,总觉得自己和那个袖子上的警徽实在是不搭调,秦铮铮却伸手把警服棉袄的大毛领翻起来裹住了龚月朝的脖子和脸,捧着看了好一会儿,笑了,说:“老师,你穿这个挺好看的,暖不暖?” 暖是暖的,毛茸茸的黑色的领子,散发出一股夹杂着樟脑球味道的热气,烘在脸上,一点温度都散不出去。大衣的布料又厚又抗风,里面的夹棉也特别的保温。可他还想说什么,这时候,秦母抱着放在阳台上的花束路过,看见了这副形象的龚月朝,还顺嘴赞扬了一句:“别说,月朝穿着这衣服还挺精神,是得多穿点儿,外面冷,铮铮,你也别得瑟,套一件毛衣。” 秦铮铮朝龚月朝吐了吐舌头,又跑回卧室加了件毛衣,龚月朝把毛领放下,脖子那里已经有些汗意了,这会儿二饼绕在龚月朝脚边叫了两声,也在夸赞似的。——他们把二饼带回了随江,这家伙在这个秦铮铮家里丝毫不认生,作威作福的显然成了家里的小霸王,昨天晚上打碎了秦铮铮妈妈种的**兰的花盆,非但没挨一顿揍,“被害者”还袒护它说正好要换新花盆了,碎就碎吧,现在可真是出息了。 做好了准备,三人出了门,车开在路上,密集的雪花不一会儿就会盖住车窗,只能间歇性的打开雨刮器清掉,龚月朝坐在副驾驶上,时不时就要提醒一下秦铮铮慢些开车,生怕出什么问题来。好在这种恶劣天气,路上的车比较少,顺利的到达了墓园之后,原本下得正热闹的雪竟然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照了下来,把堆在松树上的残雪映得格外的洁白光亮。 “这鬼天气,我看雪是专门给咱们下的。”下车后,秦铮铮抱怨了一句,走到车后面,打开后备箱,准备把花束和扫墓用的工具拎出来,龚月朝也跟过去,拿了一部分,拎在手上。抬起头来,迎上了秦母和蔼的目光以及温柔的笑容,龚月朝也跟着笑了笑。 长辈的慈爱,是他从小几乎就没享受过的东西,他总是被动而又生硬的接纳着,有时候还有些不自在,甚至不知道怎么去回馈才好。 一行三人说着话上了山,石阶上的残雪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路两旁的树枝上的雪还会在太阳的照射下一边化一边掉落,山路蜿蜒,百转千回的,走了差不多十分钟,才终于来到了位于半山腰的一处墓碑前。 墓碑大约有半人高,用汉白玉雕成的栅栏围了起来,两侧分别种了两棵松树,有三、四米高,在原本墨绿色的枝子上伸展出一些嫩嫩的新枝,显得生机勃勃。树枝上挂着雪,风一吹就会有雪花飘落在四周,和散落的松针混在一起。 原本一脸轻松的秦铮铮,在来到这里之后,神色突然间变得凝重起来,弯下腰,用带过来的小扫把准备把堆积在栅栏里面的松针和灰土清扫干净。倒是秦母还是往常的样子,拿出抹布来,用带来的水沾湿了,擦着墓碑上的灰尘。只是他们谁都不说话,让龚月朝这个外人有些不知所措。 龚月朝想起自己从未给去世的父亲做过这些事情,他不知道那个性格暴戾,不讲道理,带给他很多痛苦的男人葬在了哪儿。因为从小到大,他都从来没给这个男人上过一次坟。 他不好站在那里看那对母子干活,便从袋子里拿出了准备放在墓碑前的鲜花以及供品,等着清扫工作完成之后,再帮忙摆上去。 这时,秦铮铮开了口,对他说:“我爸刚走的时候,墓碑旁的两棵松树才刚种下去,转眼都长这么高了。”他比划着,脑子里却不断的闪现出入冬时的那场大雨带给他的悲痛。 龚月朝看着他,似乎很想给他点安慰,却突然间想到,不知道秦铮铮的父亲如果活着,能不能同意他们两个人的事情。 秦铮铮忙完了,接过龚月朝怀里捧着的花的时候,四目相对,两人的目光交流了片刻,秦铮铮似乎立刻懂了龚月朝所想,委婉一笑,弯下腰,把花摆在正中间,碎碎念着:“爸,你看,我带谁过来了?你还记得他吗?我之前还跟你说过的,他就是你曾经帮助过的那个小男孩儿。你看,他现在都长这么大了,很帅对吧?我们两个在一起了,妈妈也没反对,你也不会反对的吧。”正好这时,刮来一阵北风,把树上的雪吹落了一些下来,掉在了秦铮铮的脑袋上,凉得他一个激灵,就好像冥冥之中,那个和善的男人在回应。 秦铮铮笑了,又说:“就知道您不会有意见的,他特别好,特别厉害,以前是我的老师,现在是张州一家特别好的公司的骨干力量,您还在的话,肯定也会喜欢的,哈,他还能陪您喝两盅的。” 龚月朝看着秦铮铮和他父亲对话的样子,陌生而又亲切,眼泪在眼圈转着。年轻人太过于懂他,把他的心思摸个通透,三言两语的,解开了他心底的结。 他有些羡慕这样的父子关系,甚至因为自己从来没享受过而稍微有些嫉妒。 秦母在旁边说:“月朝是个好孩子,就是命挺苦的,虽然最开始是咱们儿子一头热,可现在两个人也好着呢,你呢,就放心吧。哦,对了,你儿子也出息了,去年考上张州市公安局了,前不久还破了个大案子,上头要给整个警队记功的。”她用手指抚摸着墓碑上的名字,“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在的话,就更好了,能亲眼见证你儿子的成长。”说着,她抽了一下鼻子,另外一只手蹭掉了眼角流淌出来的泪。 “阿姨,他能看见的。”龚月朝安慰着。 秦母回头,笑着对他点头,说:“是啊。” 一切都收拾妥当,秦铮铮拉着龚月朝的手,对着墓碑鞠了三个躬,就像一种庄严的仪式,在这位逝去的长辈面前许了承诺。 从山上下来,天已经彻底放晴了,早上飘的那些雪大部分都化掉了,空气中飘散着冷冽的湿气,墙角的小草冒出了一丝丝的绿意,这会儿墓园的停车场已经停满了车,他们来到自己的车前,正准备上车,龚月朝却怔住了。 远远看见继父骑着一辆电动车,载着自己的母亲,正往里面开。 秦铮铮认识他们,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龚月朝,龚月朝点点头,说:“你和阿姨先上车,我打个招呼。”他不准备让自己的母亲和秦铮铮的母亲碰面,也不好解释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因为他回随江,还没来得及跟那一家子说,原本是打算明天过去看望一下,下午就和秦铮铮一起回张州的,这可好,计划一下子就被打乱了。 他们也看见了龚月朝,在他们这边停下来,一脸愣怔的望着他,似乎想问他怎么回来了还不说一声,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出现。 龚月朝先开口与他们打招呼,“妈,谢叔叔,你们也来了?” “月朝,你怎么……” 龚月朝指指自己身后的那辆车,说:“陪我朋友过来。” “哦……”女人迟疑着,到底没把心里的疑问问出来,指着不远处的骨灰盒寄存处说:“我过来看看你爸,你,你要一起过去吗?”她小心翼翼地问龚月朝。 龚月朝出狱这几个月,她已经感受到了儿子对他们的冷淡,她更是在后来听说了儿子年前遭遇了什么,毕竟张明峰案的社会影响太广了,她内心的愧疚似乎又增加了几分。 龚月朝把手插在衣服口袋里,看着眼前这个被岁月摧残得不成样子的他的母亲,想了想,说:“好,等一下,我跟我朋友说一声,让他们等我一下。” 女人点点头,说了声:“好。” 他敲了敲车窗,秦铮铮从里面探出头来,先与长辈打了声招呼,又问龚月朝怎么了。 龚月朝说:“没想到,我爸也在这儿,既然来了,我去看一眼。”他的手搭在车窗上,表情没有什么变化。 秦铮铮似乎有些担心他的情绪,从车里抓住了他的手指,说:“我和我妈等你。” “嗯。”龚月朝笑着点头,又跟后排的秦母说了一声,这才转过身。 他的母亲满是期待的看向他,龚月朝扬扬头,道:“走吧。” 这么多年,他竟然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那个混蛋在这里,他始终没有入土为安,一把骨灰就放在那个小盒子里寄存着。 盒子上面有张黑白的照片,照片上那张脸,让他一下子回忆起过去。——父亲在残疾之后,对他恶毒的咒骂,与他粗鲁的举动,甚至是他在生命终结时那张让人憎恶的脸…… 他以为自己忘了,可这一切却像被什么激活了一样,一股脑的涌了上来。 如果在张明峰案尘埃落定之前,他或许还会情绪崩溃,可如今,那个案子虽然没判下来,他却放下了笼罩在心头的梦魇。他就这样面无表情的与那个已经不存在于人世的男人照片对视了良久,最后挺直了自己的脊背,对他说:“爸,托您的福,我还活得好好的,你口中的那个窝囊废,已经不再是过去的那个任人宰割的孩子了,你是不是有点失望?失望我没有变的和你一样的糟糕,你死之后,我活得不容易,熬到了今天也全靠我自己,我只是希望你下辈子不要再造孽了。” 说出这些略大逆不道的话来,他竟然感觉无比的轻松,嘴角的笑意越扩越大,还带着一抹戏谑。而他的母亲,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颤抖着对他说:“月朝,别这样对他说话。” “其实我和他都没什么话好聊,能来看这个混蛋一眼,就算进了儿子的本分。”龚月朝冷冷的看了母亲一眼,甚至没有怨恨,“您慢慢跟他聊,我出去抽根烟。” 继父在外面,倚着自己的电动车在等母亲,他陪母亲上坟的这个行为似乎一直持续着,并且成为了一种习惯,几年前,他还在当老师的时候两个人喊他一起过来过,但是被他拒绝了。这个男人有很大度的胸襟,包容过去的一切,龚月朝也挺庆幸,受了大半辈子苦的母亲能够遇见他,尽管他们对他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 龚月朝走过去,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分出一根来递给他,男人看了他一眼,接过了那根烟,龚月朝帮他点上。 “这么快?”男人问他。 “没什么好说的啊。”龚月朝抽了一口烟,吐出一个烟圈来,正好这会儿,秦铮铮从车窗里探出脑袋看他,他跟年轻人摆了摆手,笑了笑,秦铮铮也回应给他一个笑。“我能去看一眼就不错了。” 男人低着头,问:“回来怎么不说一声?是不是因为你妹妹?她……”他想替女儿辩解两句。 龚月朝摇头,“我是准备明天过去的,谁知道今天在这里能碰上。” “谢涓她……你别介意,这些年,她始终接受不了你入狱这件事,说了挺多难听的话,你妈找她谈,她反应很大,或许因为从小她都把你这个大哥当偶像崇拜,后来你出了事儿,她的那个梦破灭了。不过,在年后的时候,她看了那条关于你的新闻,知道了那个案子的事儿,跟我说很后悔。” 龚月朝摇头,“我没怪过她,就是有点失望,希望她长大了能懂。” “懂了懂了。”男人赶紧为女儿辩解,复又叹气道:“其实是我们没教育好。” 还不等继父太过哀怨,他的母亲从里面走了出来,龚月朝便不再多说,与两人道了别,并约好了明天过去,头也不回的上了秦铮铮的车。 他带着一身的烟味回到车里,就见秦铮铮的脸上写着担忧,于是满不在乎的笑着捏了他的脸一把,安慰道:“干嘛苦大仇深的,我不是挺好的吗?” “你没事?” 龚月朝很无辜的摇头,“没事儿啊。”又说:“我反倒觉得轻松了。” “嗯?”秦铮铮似乎不解,问他:“为什么?” “把话都说了,也让他看见了现在的我,我的心事彻底了了。” 这时候,坐在后排一直玩手机的秦母开了腔,“月朝,这就对了,别总纠结于过去,要向前看,你父亲已经去世那么多年了,你早就该放下了。” “阿姨说得对。”龚月朝笑着回应。 车子驶上了回程的路,龚月朝透过窗外看着久违的随江,一路过去,发现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只不过雪后的城市,总有一股清透的美好,这是他过去的二十几年,从未感受过的美好。 第一百一十三章 四月十日,王雪绛和吴一因故意杀人罪,被随江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四月十五日,张明峰因故意杀人罪、绑架罪等多项罪名,被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赵渊因绑架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并处罚金。 四月底,张明峰等人的死刑经最高人民法院核准,并执行。 五月初,新任命的省林业厅审批处处长何慈章上任。 五月中旬,因随江市某位张姓官员的双规牵扯出来的一系列贪腐案件逐一浮出水面,受到牵扯的官员多达数十人,震惊全省乃至国家。国家派出了一个督导组到随江巡视,同时一批新官员上任,烧了几把火,在肃清张姓官员的残余势力的同时并着重发展经济,以新的姿态欢迎全国各地的投资商到随江投资。决定在随江郊区成立经济开发区,重点接纳外地客商,打通一条绿色通道,创造良好的营商环境及投资氛围。 一个月之后,第一批外地企业与随江市政府达成初步的合作意向,省内的多家新闻媒体对此次签约仪式进行了报道。 龚月朝把今天的报纸放回到时沐城的办公桌上,在桌边搭了半个边坐着,对着正吃早饭的时沐城说:“随江最近的动作挺大的。” 在随江吃过亏的时沐城冷哼一声,接着把温热的皮蛋粥送进嘴里,也没怎么嚼,直接就吞进了肚子里,“那个地方是从上到下都是狗改不了吃屎,省里让一个白子峰过去也没搞出个所以然来,投资环境就那么差,换一批人也还那样。新闻说着好听罢了,你看看,可别当真。”时沐城一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架势,抱怨道:“就你出门那几天,还有人游说我给他们在随江开发区搞得项目投点钱,被我拒绝了。我肯给灵泉的那个乡镇投,一是因为看着白贺炜的面子上,想着跟那个声称铁面无私的何处长搞好关系;二是人家那郑镇长靠谱,人家那投资环境也靠谱。我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才不往随江送。”他一直都堵着一口气,就连王雪绛的恶行受到应有的惩罚也并没有让他觉得解气。 龚月朝哪想到自己一句话竟惹来时沐城这么多话,正想说什么,捧着茶杯的顾铭走了进来,问时沐城:“咱们城哥又发表什么高见呢?” 龚月朝三言两语的重复了一遍,顾铭笑着坐到了时沐城对面的大皮椅上,拧开杯子盖喝了一口浓茶,说:“哦哦,那也不怪城哥生气,这是那人不会说话,把咱们城哥惹着了,我听着都来气。”顾铭连哄带捧的,“对方说什么不投资就后悔的鬼话,一下子就把他去年说要杀回随江的雄心壮志给憋回去了,还把对方好一顿说。” 顾铭手舞足蹈的,三言两语就把时沐城那种气不打一处来的形象描述得淋漓尽致,惹来龚月朝一阵笑。 时沐城白了顾铭一眼,懒得跟他计较,伸手把面前的粥一推,也不吃了,只问龚月朝道:“我说你啊,小老师,你这昨天刚下飞机,不好好歇着,怎么就来上班了?你不来,咱们公司暂时也黄不了。” 龚月朝这几天去了一趟南方,重点考察环保生产线的设备,一连走了几个地方,脸上是掩盖不住的倦容。他今天早早就来上班,是想着逮着时沐城好好商量一下自己这次出差的收获以及自己的一些想法,一进门就看见这家伙在办公室吃早餐,索性坐在他对面翻了会儿报纸,等他吃完饭再说,倒也不急了。 听时沐城问他,便把昨天连夜整理好的材料递给时沐城和顾铭一人一份,汇报起来:“我这次走了几个城市,收获真是不少,他们这方面的工作做得非常之细,而且各项审批环节都进行了最大可能性的缩减,完全是为企业服务的姿态,外地投资商得到了当地政府的大力支持,也有很大程度的组中,不像咱们这里困难重重。” 时沐城点点头,赞同道:“人家的理念比较好,经济发展的自然也就好,哪像咱们这里,靠人脉,靠关系,靠钱,没有这些,寸步难行。” “的确如此。”龚月朝说:“不过咱们的环保建材生产线这个项目经过前期的两个多月的前期工作,在征地上面基本上已经没什么问题了,下一步就是项目立项,以及跟林业规划公司去协调可研报告。把这些准备好之后,就可以去区里筹备手续了,等土地审批下来,再选一家比较适合的设备制造企业签合同。”经过近一年的历练,龚月朝已经对这些事情烂熟于胸,信手拈来。 时沐城和顾铭两个人翻着资料,里面不仅有各家环保建材生产企业的优缺点,还有设备生产厂家的介绍。 顾铭说:“到时候我们需要搞个招标,公平公正公开,免去了很多麻烦。这前期的调研很详细,对于后续工作有很大帮助。” 龚月朝点头,这可是他忙了一晚上的结果,他把衬衫的袖子卷了卷,露出纤细的胳膊。到了六月底,一天天的热了起来,像时沐城早就穿了短袖,龚月朝这种畏寒的人,还捂着长袖。他用手指指着材料,对他们说:“其实我和那些企业负责人聊了一下,发现南方城市的投资环境真的好,不管是各项审批的办理还是投资环境,真的特别宽容。哪像咱们这边,从上到下各个部门,一层又一层的皮扒下去,到最后投资商什么都不剩,就差光屁股滚蛋了。” 时沐城重重点头,想起当年那些往事,深表赞同,“张州咱们各个环节都熟,有些人情走走就能通融,到了随江那个地方,使钱都不一定能成事儿,所以我才懒得理。”时沐城给自己点了根烟,又说:“今天没什么事儿,你回家休息休息,跟我这儿拼命呢?” 龚月朝却摇头,说:“何处长让我过去一趟,说咱们第四块地的审批文件存在点儿问题,需要修改一下,估计这几天就能下手续了。我还想再跟他谈谈环保生产线的审批,中午……咱们请他吃个饭?”龚月朝提议道。 “行,就这么定了,小老师,你安排一下就行了。”时沐城站起了身,伸了个懒腰,转头对顾铭说:“咱们俩去趟张州商业银行,跟他们老总谈下贷款的事儿。” “好。”顾铭答应着,也起了身。 三人一起从办公室离开,龚月朝叫上了冯裴,一起往省政务服务大厅去。 在车上,一阵困意袭来,龚月朝闭着眼睛,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他这段时间太累了,姑且不去算计旅途的奔波,昨天不过也就睡了四个小时,秦铮铮说要陪着他,谁知在书房的榻榻米和二饼一人一猫,睡得可香了,还打起了有节奏的小呼噜,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龚月朝听着心烦,直接给人弄醒了,让他回卧室睡,实在太打扰他干活了,秦铮铮揉着睡眼叮嘱他早点睡,结果他一忙便忘了时间,抬起头已经是凌晨两点。他回卧室躺下,秦铮铮的手脚一并的缠过来在他耳边说了句:“我好想你。”没半秒,就又睡着了。 这半宿,龚月朝脑子里满满都是工作,睡得都不踏实,这会儿在车上反倒睡得香甜,连梦都没有一个。到了地方,要不是冯裴喊他,他可能还在继续睡。 “领导,到了。” 龚月朝吓了一跳,“哦”了一声,揉揉眼睛,看着省政务服务审批大厅的大楼,叹气道:“哎,就到了?快走吧。” 冯裴跟他下了车,念叨了一句:“领导,还记得去年冬天的时候,咱们公司来了个实习生吧?叫王建然的那个。” 龚月朝听了之后,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冯裴,说:“记得啊,小伙子挺能干的,不是回学校答辩去了吗?怎么了?” “我今天听人事那边说,他等七月份拿到毕业证就会过来上班了,张州建筑大学学材料工程的,要不跟时总说说,让他来了就跟着咱们俩呗,还能分担点儿,您看看您这黑眼圈。” 龚月朝想想,觉得有道理,就说:“等明天我就去找他要人。” 省林业厅厅新安排过来的何慈章何处长,今年四十岁整,这个年纪正是一个男人事业最好的阶段,他意气风发,举手投足间都是成熟男人的淡定与自信。他身高和龚月朝不相上下,倒是比龚月朝的身材稍微壮实一些,鼻梁上架着副眼镜,一副很正派的模样,比黄庸看着顺眼很多。 他是跟白贺炜一派的,两人关系匪浅,作风也像,只不过他是很严谨的那种人,不如白贺炜圆滑。不过口碑很好,从不徇私。 他们都觉得,越是这样的人就越需要结交,他们通过白贺炜的关系与他吃过几顿饭,就在酒桌上,他都是恭恭敬敬、老老实实的样子,更有意思的是,他喝一口酒,从脖子根儿到手臂,都会变得通红。 时沐城说这种人是真的老实,因为很多人喝了酒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而他,还是本人。 私下的几次交往,何慈章给龚月朝留下很不错的印象,就是换做台面上,换了别的人,他也从不在细微处难为人,很多时候他在庆幸白贺炜在这方面的胜利,彻底打消了他们前期的顾虑。 见了面,谈了项目的事儿,约好了午餐,龚月朝便先离开了,刚坐上车,口袋里的手机响了,龚月朝见是随江的电话,就接了起来,他迅速的把大脑从工作上转移到了其他方向。 母亲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愉悦,对他说:“你妹的高考成绩出来了,过了一本线。” 清明节那次回家,妹妹谢涓对他的态度真如继父所说那样已经没那么生硬了,喊他一声哥哥,就回房间去学习了。中午吃的那顿饭,她还主动的给他夹了菜。龚月朝想到妹妹今年要高考,临走前告诉她好好考试,不要多想。小姑娘点点头,低声说了句“对不起。”然后又说了句:“谢谢哥。” 龚月朝对于家人,从来都不会表现得太矫情,更何况是比他小了那么多岁的妹妹,听见这话,会心一笑,没有多言,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当做鼓励,便和秦铮铮一起离开了。 “那挺好的。”龚月朝对母亲说。 母亲喜不自胜的与他分享内心的喜悦,又和他商量报考什么大学的事情,龚月朝没怎么提意见,他觉得自己没这个资格,另外还因为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泛出的酸苦堵住了喉咙。 他想起自己还在读书的时候,母亲从来不会因为他的成绩像这样出去跟别人炫耀,他每次拿了还算不错分数,母亲只会淡然的看一眼,就又去忙活别的事情了,从来没有表扬或者鼓励,这么多年了,其实他早就对母亲的偏心习惯了,可今天,他还是觉得心里不舒服。 “我琢磨着让她报到张州去,这样你也能照顾一下。” 听见这话,龚月朝的心里更不是滋味了,为什么这么多年的苛责只对他一个人? 他咽下了苦涩,却也只好说:“行啊。不过,妈,你还是得看谢涓的意愿。”自己说可以,不代表妹妹就愿意,或者她更愿意离他这种人远一点,又或者说上次回家时的退让也许后面又后悔了。 这时却听妹妹在电话那头抱怨道:“妈,你烦不烦,我根本不想去张州读书,多麻烦我哥。” “啧!你这孩子……闭嘴吧。”母亲对电话那头的女儿指责着,转头又对他解释说:“小朝,你妹不是那个意思,你别误会。” “我知道,妈,你帮我祝贺她一下吧,我这边还有事情要忙。”龚月朝找了个借口,想结束这段对话。 “嗯嗯,你忙。” 电话挂了,龚月朝闭上眼睛,感到一阵窒息。 纠结的亲情让他无所适从,他甚至觉得,和秦铮铮那一家子人相处还得更愉快些。 晚上,龚月朝回到家时,秦铮铮已经在厨房忙活了。 秦铮铮这几天不算忙,比他还到的早些,正在厨房里煮面条。天气有些热,秦铮铮说想吃凉面,龚月朝欣然同意,反正也不麻烦。 夏天了,上市了很多很新鲜的水果,桃子、香瓜、小番茄……挤满了水果盘,颜色也好看。 龚月朝拿了个桃子放在手里,倚在厨房的门框上,一边啃桃子,一边把事情跟秦铮铮念叨了一番,末了,问他:“铮铮,你说……就像我家这种关系,到底还要不要维持?我总觉得自己太过一厢情愿了。”秦铮铮不见得有他社会经验丰富,却有很好的家庭观念,他越来越愿意与秦铮铮交流自己的心情及想法,对他有很大的帮助。 秦铮铮一边用筷子搅着翻腾起了的面条,一边听他说话,直等龚月朝说完问题,便把火关了,看着他,很认真的说:“也许,你妈妈完全没想这么多,只是想和你分享喜悦而已。” 桃子很甜,汁水和果肉顺着齿间滑落进喉咙里,一个桃子吃罢,龚月朝把那桃核扔在垃圾桶里,他的手指间被桃子汁搞得黏糊糊的,扎着手想要用水冲一下,这时候,却得到了一个来自于秦铮铮的拥抱。 秦铮铮把他抱得很紧,的身上聚着一股从煮面锅传来的热气,熨帖着他略有些失望的心,他生命中最敏感而又最脆弱的点便是那个家。一旦遇到这种事情,就会不自觉的方寸大乱,或者把事情想得太过复杂,让他觉得很烦躁。 秦铮铮却说:“老师,你真的不要想那么多,顺其自然就好了。咱们尽到自己的义务,问心无愧,或许你妹妹真的只是觉得对你有愧疚不想麻烦你才说出那种话。” 正好这会儿,龚月朝的手机响了,竟然是谢涓,在秦铮铮眼神的鼓励下,他接了起来,女孩儿有些歉意的声音在听筒中响起:“哥,上午我说的那些话,不是针对你,只是不希望妈妈总给你添麻烦。以前是我不懂事儿,我没脸去张州投奔你的。” 没想到,竟然和秦铮铮分析得差不多。 “……没事儿,就,你报你喜欢的学校就好,不用考虑其他的。”龚月朝说。 “嗯,我知道了。”女孩儿的声音有些哽咽,又对他说了一句:“谢谢你,哥。你别怪妈妈,她是无心的。” 希望吧。 可这话,龚月朝愣是没说的出口。 第一百一十四章 龚月朝挂了电话,过好水的凉面已经上了桌,清清凉凉的小半盆,正好是两个人的分量。 秦铮铮用清水泻了半碗麻酱,又从冰箱里拿出了自己做得辣椒油,摆上一盘子切得细细的黄瓜丝,还有碟碟碗碗的配料,拉着龚月朝坐回到饭桌上吃饭。 这眼看着入了夏,龚月朝的胃口变差了,因为前几天紧锣密鼓的出差,加班,以及时不时过来凑热闹的烦心事儿,就眼见着春天养起来的肉防不胜防的在往下掉。秦铮铮换着花样的做些符合龚月朝胃口的东西,可总是赶不上他变瘦的速度,真是愁死他了。 龚月朝却不太在乎,一边往碗里加配料,一边问秦铮铮:“你这周末加班吗?” 秦铮铮搅合着面条,看向龚月朝,问了句“怎么了?” “我中午和省林业厅的白主任还有何处长一起吃了顿饭,吃完饭,白主任邀请城哥、铭哥还有我,周末的时候去灵泉玩,想着你前段时间也挺忙的,这周末要是没事儿的话,就一起过去。” 秦铮铮露出一副喜不自胜的表情,欢快的点点头,说:“应该不加班,这几天都不算忙。” “那就好。”龚月朝往嘴里送了一口面条,浓香的芝麻酱与辣椒油混在一起,让人食指大动,他咽下去,又搅了搅面条,试图把酱汁混得更均匀一些,接着说:“等吃了饭,给你妈妈打个电话,让她也一起过去,煜生和苗苗都去,他可以接上你妈妈的。” “好呀。”秦铮铮说。“怎么突然间想起去灵泉了?” 龚月朝解释说:“这省厅那个白主任安排的,他前段时间找城哥在灵泉的乡下搞得一个农村开发的旅游投资项目,项目一期已经具备经营条件了,准备下个月开始对游客开放。说是他,不如说他的那个朋友,请咱们过去,一是表达一下感谢,因为城哥决定投资二期的温泉度假村,缓解了他们的资金缺口;二呢,就是想看下他们的服务能力,到时候咱们可以提些改进意见什么的。他说可以多带些人,我想着人多也热闹。” “那肯定要去捧场的。”秦铮铮说,“我还没怎么去过这样的地方呢。” “以后有很多机会。”龚月朝话音落了,便埋头认真吃饭。谁知他无心的一句话,却换来一道灼热的视线,就落在他的身上,好像这夏天的烈日。 他抬头看向视线的主人——秦铮铮,只见他已经放下碗筷,目光很诚挚,就好像去年与他表白时的一本正经那样。 “怎么了?”龚月朝被他这样子弄得很不自在,下意识的摸摸自己的脸,以为脸上粘了麻酱。 秦铮铮一把抓住他的手,满是期待的看向他:“老师,不如我们什么时候出去旅游吧,就我们两个人,不带别人,我想想,九月份怎么样?我休个年假,你也是,咱们出国,找个海岛住上几天,每天晒晒太阳,看看海,还能去潜水,游泳,可以什么都不想的那种。” 秦铮铮兴奋的描绘着,龚月朝的眼前甚至出现了一副蓝天、白云、沙滩、椰子树的热带海滩的美好画面。 不过九月份,事实上龚月朝的日程表已经安排到那么远了,毕竟他有很多工作上的事情需要忙,可秦铮铮的话,却也让他充满了向往。过去和现在,他好像没有真正的放松过,就像秦铮铮说得那样,什么都不想的给自己放个假。 他点点头,笑着说:“好啊,别到时候你腾不出时间来。” 秦铮铮眉开眼笑,“怎么可能,等吃完饭,咱们俩做个功课。” 从这个周末带有工作性质的游玩到几个月后的完全放松的度假,开始像初春雨后的嫩草一样,一旦冒了芽,便开始在两个人的心中恣意生长起来。龚月朝一边吃饭,一边和秦铮铮探讨着去哪里,选择什么样的海岛,住什么样的酒店…… 聊着聊着,龚月朝突然发现,自己是不是应该要把重心从工作中挪出来一些了,身边的人,如此真诚炙热的爱着他,温暖他,安慰他,作为回馈,他或许也该给对方多一些关心。 爱情,除了本该有的心灵相通,还有便是身处其中的两个人,付出对等的东西。 龚月朝渐渐懂了这一点,他也在学习着,努力的去爱一个人。 周六一早,天刚刚亮,龚月朝和秦铮铮两人出发了。 他们两人穿了同款不同色的T恤,秦铮铮穿着运动短裤,龚月朝则是牛仔长裤,临走前,秦铮铮还给龚月朝头上扣了顶黑色的渔夫帽,美其名曰说是防晒,实则秦铮铮头上的是卡其色的同款。 两人站在镜子前端详着彼此,看上去非常协调。秦铮铮拉起了龚月朝的手,与他十指紧扣,脸上的笑容十分灿烂,就像这夏日清晨的阳光。 “出发。”秦铮铮背上双肩包,抬头看龚月朝。 龚月朝回以一个笑容,点了点头。 因为前一天约好了在公司门口与时沐城和顾铭汇合,他们到的时候,这两人已经在等着了。 时沐城穿着一件黑色的Polo衫,米色的棉布休闲裤,戴着一副黑超,指尖夹着一根烟,半倚在车门上,臭屁很;顾铭则是简简单单的白色纯棉T恤,浅蓝色的牛仔裤,戴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 顾铭忙前忙后的,在往后备箱里塞钓鱼用的工具,又要搬一些饮料和水,时沐城就跟个大老爷似的在指挥。龚月朝让秦铮铮过去帮忙,他则过去跟时沐城打招呼,分散这家伙投放在顾铭身上的过多的注意力。 时沐城看见他,便把墨镜抬起来,架在头顶,他的眼睛被太阳刺的眯缝起来,扬扬头,对龚月朝说:“小老师,咱们四个开一辆车去就得了,铮铮的车也太旧了,到高速上都跑不起来不说,那地方的路况也不是特好,爬坡过坎的可能不行。那破路,我早就跟他们提过,他们说路要到明年整体规划做好了才能修完。” 龚月朝笑着摇头拒绝,“我在路上跟铮铮说了,他说不想跟你们坐一个车。” 时沐城皱着眉,不满的说:“啧,这孩子怎么回事儿啊?不把我放眼里啊。你就纵容着他?”他掐着腰,叼着根烟,气愤地说,一副上前就要跟秦铮铮打仗的样子。“小老师,我觉得你变了,你太惯着年轻人了,我还琢磨着在车上唠点儿事情呢。”时沐城半真半假的,看起来气急败坏,实则是在那他俩人开涮。 龚月朝无奈,极其认真的解释说:“他说听咱们聊工作烦得慌,本来是出去放松的,不是和咱们干活的,到了地方,有的是时间聊。这几个小时路上,他得把我守住了。” 时沐城还想说什么,这时候“咣当”一声,他们那辆车后备箱盖上了,把他吓了一跳。之后,顾铭就走了过来,不由分说就把胡搅蛮缠的他往车上拽。 时沐城还假模假式、极其配合的挣扎了一番,警告顾铭道:“我说顾铭,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你拉我干什么?” “你别哪有事儿哪到,人家就是烦你年纪大了絮叨,才不爱跟你坐一个车的。”训完了时沐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车钥匙扔给龚月朝,“喏,你们俩开咱们公司的车去。铮铮,你就把车停这儿,那边路况确实差,你的车估计上不去山。” 龚月朝欣然接受,拽着秦铮铮去后院提车,秦铮铮还有点介意龚月朝把他搬出来当枪使,回头看那儿二位打嘴仗,担忧的问:“城哥不会怪我吧?” “他就是心情好了,没事儿找事儿,你不用管他。” 他们拿完了车,一前一后往高速方向开,陈煜生打电话过来,也说接上了秦铮铮的妈妈在往灵泉去的路上,他们约好在出了高速公路,就在收费口等,再由时沐城那辆车带着他们一起过去。 这时候,秦铮铮把自己的手机和蓝牙音箱连上了,用音乐播放器播着轻柔的音乐,二饼窝在猫包里呼呼睡着,二人一猫颇为岁月静好。 几个小时的车程,两个人说说话,也很快就过去了,等车到了灵泉的高速口,三辆车碰了头,龚月朝才在陈煜生的车上看见了久违的韦江远,正纳闷呢,陈煜生一脸淡然的解释说:“他正好来随江了,非要跟来。” 韦江远笑着与他们打招呼,丝毫不见什么尴尬。 龚月朝琢磨着这两人是又好了?陈煜生这也未免太守口如瓶了。不过陈煜生那一脸冷漠的样子却不像有什么情况。 龚月朝带着一脸问号,决定到了地方好好问问。 又差不多开了半小时的车,他们到了目的地,进山前,路上有个挂着“常春镇逍遥度假村”牌子的牌坊,看起来还挺有规模的,白贺炜和常春镇的副镇长郑亦的车就等在那里。 爬坡过坎的,经历了一段不怎么太好的路段之后,终于到了这个山清水秀的度假村,时间已到中午,日头正足,他们歇了个脚,还不等四处逛逛,就被告知午餐已经准备妥当。 摆在葡萄藤架子下的大桌子,上面摆着色香味俱全的农家饭菜,看起来诚意满满。几人入了席,作为主人的白贺炜先介绍起来:“我呢,曾经在常春镇做过一段时间的扶贫干部,和郑镇长搞了一些项目,还挺有收获的。这几年乡村经济发展的不错,国家的扶植力度也比较大,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在针对常春镇的特点,我们呢弄出来这么一个度假村。这里不仅保留了逍遥山的完整风貌,更是开发了不少新的项目,反正呢,时老板来过一次就很满意。”他看向时沐城,时沐城点点头。 这其中纷繁复杂的关系不好言说,可这地方鸟语花香确实不错。 白贺炜和那年轻的副镇长郑亦一起敬了杯酒,便算是开席了。 饭菜的味道不错,龚月朝的心思却放在了坐在对面那波涛暗涌的二位身上,可当着大家的面不好问。 倒是时沐城,大大咧咧的没顾虑那么多,喝了两杯酒,敞开了话匣子,直问陈煜生:“哎我说,陈大律师,我听说你俩不是分了吗?这又和好了?” “是。” “不是。” 说是的是韦江远,极力否认的是陈煜生。 众人看向他们,带着一脑门的问号,都想探究这其中到底怎么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随江的官场在经过一系列翻天覆地的变动之后,市一级的领导班子决定随江的郊区搞一个大规模的经济开发区,以随江市政府为依托,县区为驱动,大力招商引资发展当地经济。并在政策上给予一定的优惠。 不少投资方看重于此,闻风而动,在经过一系列的谈判之后,终于有几家有意向的南方企业决定在随江落地投资,其中之一便是韦江远家的公司——韦达集团。 韦达集团是国内一家知名的机械制造企业,韦江远的父亲竟然就是这家企业的创始人,也就是说,韦江远在他父亲生病之后便接替了家里的公司,从一个帮小城市的律所主任提了好几年包的小律师,摇身一变,成了这家企业的新的老板。 对于这些,作为随江经济开发区管委会的法律顾问陈煜生原本是不知道的。 这个法律顾问的工作,对陈煜生来说,单纯金钱上的收益不见得有多大,之所以疏通关系把这个工作拿到手,是因为他可以在其中收获更多的金钱之外的东西,比如更广阔的资源和延伸范围更广的交际圈——这是作为一个小城市的律师所必须拥有的东西,有时候更甚于业务能力。陈煜生深谙这一点,自己的事业搞得风生水起亦是理所当然。 最初,他除去自己手边的案子,另外还带了一个小团队在为政府服务。在前期工作的过程中,他们这个团队主要是进行一些相对而言比较基础的工作,直到陆续有企业落地投资时,工作才进一步展开,他才把更多的心思投放到开发区这边来。 当陈煜生第一时间拿到企业投资目录的时候,他自己都震惊了。韦达集团老板的名字韦江远,就那么明晃晃的穿在那张纸上面,极其刺眼。 一直以来,陈煜生自以为还是挺了解韦江远的,他知道韦江远家里的条件不错,父亲是做生意的,母亲也是在当地比较有名的建筑设计师,从吃穿用度上来说,算不上大手大脚,可也从未吝啬过。可陈煜生却怎么都没想到是这么不错。 所以,这人究竟隐瞒了自己多少东西?为什么现在看起来这么陌生?陈煜生愤恨的想。 但陈煜生绝对不是一个不够专业的人,总不能因为自己的私事影响到了工作,而且这段时间都是韦达集团派出的专业团队来随江谈判,与陈煜生这边对接的是这家公司的法务,也就是说,韦江远还未出头与他本人有所接触。 他没问韦江远做这种事情的用意,却深知和自己有关。 韦江远说他会回来的,难道就是以这种方式来展示自己的诚意吗?需要这样吗? 陈煜生压了一股火气,硬生生的憋在心里,无处发泄。 周三的时候,陈煜生接到龚月朝打给他的电话,约好了周末腾出时间带苗苗和秦铮铮的母亲一起去灵泉玩。周四下午,陈煜生接到周五去开发区管委会开会的通知。周五一早,他赶到开发区管委会的会议室中,在一屋子人中,第一眼就看见了坐在会场的韦江远。 这是一间很普通的会议室,中间摆着一张长条形的会议桌,会议桌中间是几盆做作的假花。企业代表和管委会的领导相对坐着,桌子上还摆着名牌和矿泉水。 韦江远见了他,扬起手,不顾形象的跟他摆了摆,脸上春意盎然,全是笑意。 陈煜生却没理他,看见自己的名牌就在韦江远的斜对面,他走过去,拿起那个牌子,找了个距离韦江远十万八千里的角落里的空位坐下来。正好开发区管委会副主任丁任立走了进来,见到了这个画面。 丁任立和陈煜生关系很好,在牌桌上认识的,这次陈煜生能拿到这个项目还多亏了这位副主任在其中斡旋。两个人握手寒暄,丁任立问他:“哎?陈大律师,你怎么跑这个角落里坐着了?小张是怎么安排座位的?”他回头看跟在自己身后的年轻人。 这个小张是管委会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年纪轻轻,为人却很圆滑,从来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他一脸委屈正要跟自己领导解释,陈煜生赶紧帮忙打圆场:“我这昨天晚上睡落枕了,脖子拧不过来,坐远点儿,方便我自己。”他揉着脖子,指着自己对面的投影幕布,装作一脸痛苦的样子,演技极高。 丁任立看他不像假装,就也没在谦让,和陈煜生聊了几句,便回自己的座位坐了下来,一起等主管副区长和管委会主任二人过来。 陈煜生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和一厚沓资料,心无旁骛的准备开始工作,韦江远却厚着脸皮跟坐在陈煜生对面的企业负责人换了个位置,肆无忌惮的盯着陈煜生。 陈煜生专心致志,丝毫没发现什么异样,直到坐在旁边的人跟他说了句话,一抬眼,看见了直勾勾盯着他的韦江远,又被吓得忘了旁边人跟他说的话。 韦江远在这种公共场合太过明目张胆,丝毫不掩饰眼神里流露出的对他的爱恋,他转着无名指那枚戒指,就这样专注的玩味的看他,陈煜生回避了,转过头,专注的听那人说话。这会儿,二位领导来了,落座,会议开始,韦江远也没收回自己的目光。 一个小时之后,会议结束了,管委会安排了工作午餐,众人就在这里等午餐开始,相熟的人也好聊聊天,沟通一下感情。 陈煜生收拾好包跟领导打好招呼准备要走,他实在是没兴趣和韦江远一起吃饭。谁知他刚起身,丁任立又拦住了他,对他说:“陈主任,别走啊,中午吃了饭再走。” 陈煜生看了眼手表,带着歉意的笑,对他说:“不了,我下午还有一个庭需要出,得回去准备一下材料。” “吃个午饭也不影响你开庭的,别走了。” 就这样,陈煜生被强行留了下来,入席的时候也在避免和韦江远一桌。惹不起,他还躲不起吗!谁知这个不要脸的又换桌了,席间还装着很无辜的样子讲了自己的随江情节,跟人说他以前就在陈煜生的律所工作了几年的事情。 众人都很吃惊,还纳闷这两人这么熟了为什么装不认识,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陈煜生,似乎想寻求一个答案。陈煜生很尴尬的笑笑,没说话,在心里骂了韦江远,胃口也消失了。 这会儿,韦江远终于道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他说自己想趁周末去开发区看看,目光落在陈煜生身上。谁知丁任立大手一挥,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韦江远话中的深意,直接给陈煜生安排了个活:“陈主任,既然你和韦总那么熟了,就不如……” 没等他把话说完,陈煜生赶紧接了话茬,随口拒绝道:“我周末得去趟灵泉,没空。” 韦江远的眼睛死死盯着他,问:“你去灵泉干什么?” “度假啊,干什么?”陈煜生回嘴呛声,撂了筷子,回看韦江远。他只是避免与韦江远产生什么冲突,怕这人口无遮拦的胡说八道,更是不想跟他做太多的交流,省得会有不必要的麻烦,可这席间,韦江远咄咄逼人的架势,到底还是发生了他担忧的事情。 “那我也去。”韦江远明目张胆的说出自己的想法。 陈煜生正准备和他对峙,那位爱和稀泥的副主任赶紧给陈煜生使眼色,让他敛了火气,他亲自答应了下来,“既然韦总说想去,煜生你就带他去吗,反正你们两个也熟悉,你都当了这么多年他的领导了,这点要求都不满足人家吗?”说着他又碰了碰陈煜生的胳膊,把他叫出去,语重心长的对陈煜生说:“我的陈大主任,你能不能别杠他,你们两个有什么不合的,别把矛盾端到台面上来说啊,这一桌子人得多尴尬。你体谅体谅我,我们招个商不容易,尤其是韦达集团这种企业。随江的经济,区里的税收什么的都指着这些投资商呢,你这搅黄了,不仅咱们开发区的损失,你让我以后怎么在领导面前做事啊。” 陈煜生绝对不是那种没有大局观的人,毕竟丁任立给了他这个活计,可他还是看不惯韦江远这种做法,有什么事情,两人可以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清楚,总比这全是弯弯绕的强。“行吧行吧。”陈煜生举手投降,勉强答应,他这么做就只是为了维持表面上的和谐,给丁任立一个面子。 他和丁任立一起回去,但是没进招待间,站在门口,对着正在看他的韦江远勾了勾手指,“你出来。” 韦江远依然对他言听计从,一个身价无数的企业老板,就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被一个律师勾勾手指就叫了出去,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啊? “你到底想怎么样?”陈煜生把人带到了管委会办公楼后面的小花园,问他道。 韦江远柔情而又专注的看他,只说了五个字:“我想追回你。” 陈煜生笑了,“别开玩笑了,你爸你不管了?为了我,至于在随江搞这么大的动静?” “管,我有我的安排。之所以用这种方式回来,我希望你能看见我的能力,我的诚意,以及我的真心。” 陈煜生别过头,不愿意跟他在这个问题上掰扯,谁知却被韦江远强行握住了肩膀,强迫他正视他:“我始终为我当初幼稚的决定而感到后悔,每一天都是。我当初可以义无返顾来随江追你,现在也可以,我这次,是想让你能看见我更多更大的决心。” 陈煜生没回答,摆脱了他,“明天我不会带你去的,以后咱们俩就公事公办。”说完,陈煜生头也不回的走了。 “不可能。”韦江远在他身后对他喊,“你不带我去,我就去跟丁任立谈撤资。” “你随便!”陈煜生头都没回。 韦江远到底有没有跟丁任立谈撤资陈煜生不知道,因为这不是他需要关心的范围。 他下午在市中院开完了庭,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他没急着走,而是跟法官和对方的律师闲扯了一会儿,这才带着刚毕业的小助理从法院大楼里出来。 他开了车往外走,却见大门口站着一个人拦住了他的车。 “阴魂不散。”陈煜生念叨着。 坐在副驾驶的小助理不认识韦江远,还问他:“陈主任,怎么了?他是谁?” “没谁。”陈煜生说,一脚油门就想把车开出去,谁知韦江远这个不怕死的干脆站在了车前,他又一脚刹车把车停了下来,摇下车窗咒骂道:“臭小子,你他妈不要命了是吧?” 谁知更不要脸的来了,韦江远走过来敲了敲副驾驶的窗户,小助理摇下车窗刚想问干什么,韦江远却说:“你下来,坐后面去,这地方我坐的。” 小助理看看陈煜生,又看了看一脸不善的韦江远,显然不想参合他们之间的破事儿,开车门下了车,指指这附近的一个小区,说:“陈主任,我想起来我家里还有点事儿,先走了。”说罢,脚底抹油,溜走了。 韦江远坐到了副驾驶上,跟小助理挥手再见,转头对陈煜生说:“领导,开车吧。” 陈煜生都快烦死了,想把人撵下去,无奈自己又在法院大门口堵着,后面的车出不来,于是只能耐着性子把车开了出去,到一处可以停下来的路边,陈煜生停车赶人,谁知韦江远不仅没下车,还把一个吻落到了他的嘴边。 那一刻,很多记忆伴随着这个亲吻涌了上来。几年的陪伴,有争吵,有甜蜜。这些回忆,都不是这半年的分别就能抹杀的。 陈煜生是爱着韦江远的,虽然韦江远表现出来的爱意更直接,更浓重。 与此同时,韦江远说了无数遍对不起,原谅我。 陈煜生没说话,没回应,他的心被搅得乱七八糟,丝毫屡不清头绪来。 第一百一十六章 “所以,他就跟来了?”龚月朝坐在床上,问坐在他对面沙发上的陈煜生。 陈煜生只是点点头,没说话,目光移向窗外,正好看见在花架子下面打电话的韦江远,便又收回了视线,顶不自在。 吃过了饭,龚月朝把秦铮铮支走,喊了陈煜生回房间谈天。 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的聊了许久,陈煜生说了大致的过程,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异样。 “那你们?”龚月朝很隐晦的问了一句。 陈煜生赶紧摆手,说:“你别多想,我没那么没节操好吗?我们就一起吃了一顿晚饭,也不知道下午他跟丁任立说了什么,饭还没吃完,老家伙就给我打了个电话,让我务必招待好他。因为开发区法律顾问这事儿,丁任立那儿我欠着人情,而且也不能因为自己的问题影响大局,于是就带他来了。” “那倒是。”龚月朝托着腮帮子思索。“那他爸爸的事情……你们谈过了吗?” “其实我心里也清楚,他爸这种病,多有钱也是没办法治,最重要还是需要亲人的陪伴,我记得电视上不还有个阿尔兹海默症老人的公益广告,就一老爷子往兜里装饺子,说‘我儿子爱吃这个。’想想也挺可怜的。换个角度想想,他要是对他爸爸不闻不问才是真的冷血。”陈煜生考虑问题很全面,可这并不是能让他对于和韦江远之间感情有所进展的关键。 “我当初也这么觉得,他还是个挺孝顺的孩子。” “嗯,他是跟我说他爸在过年期间回了一趟老家,就还挺喜欢那里的环境的,山清水秀,气候适宜,老爷子哪里还有当年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那股劲儿,在那里就跟个老小孩儿似的,每天跟着一群小朋友一起追鸡撵鸭的,还挺乐呵的,也不想着离家出走了。他们过完元宵节之后又回家住了几天,结果他爸就嚷嚷着要去农村。” “那是挺喜欢那里的。”龚月朝嘴上念叨着,脑子里不禁浮现出去年去上海的时候,那对父子在走失后找回相依为命的身影,再脑补了陈煜生描述的那个画面,竟觉得非常唏嘘和苍凉。 “落叶总得归根。他觉得那边环境好,父母住下也好,于是买了远方亲戚的一间二层房,他在房子里院里院外装了不少监控,又商量着他爸戴上了防走失的手环,老人似乎心情好了,就不像当初那么抗拒了。最开始他还是不放心,公司那边他又刚接手,很多东西都还在学,所以两头跑了一段时间,后来见父母住得挺安稳,于是也就安心了,有了空闲时间,开始琢磨我。”陈煜生语气平淡,可见内心已然没什么波澜,唯独在说最后一句话时,有些愤愤,咬牙切齿的。 陈煜生做不到忘了曾经的不信任,也还没办法放弃内心的芥蒂与他重归于好,但是平常冷静下来聊聊天,在做好心理建设的前提下还是可以的。 “怪不得。” “他说他本来之前就应该来的,但是老家那边房子的翻修还是挺麻烦的,尤其是监控设备这些事情,都得他亲手来做,所以耽误了一段时间。”陈煜生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远处的山上的绿树,发着呆。 这会儿韦江远已经离开窗边了,只留下一个若隐若现的背影,消瘦而又孤单。 陈煜生又想起昨晚韦江远对他的表白,这一切,他没有跟龚月朝说。 “我很担心,你这段时间会喜欢上别人。”韦江远说完那句话,又补充了这句。“我当初走的时候,还说假如你和别人在一起想要祝福你的话,可我回了家,又细想了想,我发现自己真的做不到,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我爸在某种方面成全了我。我觉得,我需要有个正大光明的理由来看你,突然我看见了关于随江的新闻,知道有这么个机会,我就决定来了。大家都很支持我的做法,也给我拿了不少的意见,我希望我可以和你肩并肩的打拼事业,而不是跟过去一样做你的附属,我希望自己可以更加配得上你。” 面对他的直白,陈煜生低头没有说话,手指触碰水杯,凉意顺着指尖随着血液流淌到心脏里,他捧着杯子抿了一口淡淡柠檬味道的水,放下杯子,才说:“江远,很多话我已经跟你说清楚了,你又何苦执着于我呢?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结果你又来了随江,放各自清净不好吗?” 韦江远摇摇头,“我会像当初那样追求你,等你原谅我,等你重新接纳我,会让你看见一个崭新的我。”韦江远这样对他说,“我爱你这件事从来没有变过,我会为我当初的幼稚买单。”说着,他扬手召唤了服务生,付好了这一餐的费用,拽着陈煜生离开了餐厅。 夜晚的随江,清风透过车窗吹着两个人的脸,头发随风轻轻飘着,陈煜生问:“你住哪儿?” 韦江远报出了酒店的地址,就与陈煜生的家隔了一条街,目的昭然若揭,但他没有提出去陈煜生家,生怕吓到他似的,只是没有放弃和他一起到灵泉的事情,问他:“明天早上几点出发?” 陈煜生眼睛盯着前方的交通灯,在变成了绿灯之后,拐了弯,再往前开个几百米,就是韦江远的酒店了。“你就非要去凑热闹?” 这人腆着脸点了点头,哪还有当初毕业时就来随江,对陈煜生的话言听计从的懵懂样子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跟在自己身边几年,长了这么多心眼儿。 陈煜生无奈,又怕他搬出丁任立来压他,只好说:“六点,我会先去接秦铮铮的妈妈。”车到了目的地,陈煜生把车停了下来。 韦江远笑了,临下车前,趁他不备,在他嘴角轻轻吻了吻,说:“我会及时出现的。” 这会儿,秦铮铮端着几杯西瓜汁进了屋,打断了陈煜生的思绪,他对秦铮铮笑着,伸手拿了一杯,端在手里。 龚月朝正倚在床头上处理一点工作上无关紧要的事情,秦铮铮把杯子放在桌子上,端了一杯递到龚月朝跟前,龚月朝这才回神,伸手接过来,道了声谢。杯身冰凉的触感和果汁清甜的口感都让他清醒不少,他舒出一口气来,好像很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脑子里什么都不想,与好友聊聊天,看看风景,就觉得很惬意了。 “城哥喊你们打牌。”秦铮铮坐到龚月朝身边,对二人说。 打牌这种事是陈煜生的最爱,任何其他的事情都比不上那种,听见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兴奋地问龚月朝去不去,龚月朝摇摇头,陈煜生连果汁都没喝完带上门就走了。 “你不去?”龚月朝问秦铮铮。 秦铮铮摇头,攥着龚月朝的手,说:“我想和你待会儿。”他把头枕在龚月朝的肚子上,龚月朝伸手顺了顺秦铮铮的头发。 “你觉得这里好吗?”龚月朝问。 “挺好的,风景好,空气好,水果也很新鲜,难怪城哥喜欢。”秦铮铮望着天花板。“等咱们两个老了,也找个这样的地方养老。”他想到这儿,翻个身起来,胳膊撑在床上,看龚月朝。 龚月朝嘴角噙着笑,却想到韦江远的父亲,在风景很好的地方,忘了过往的一切,那么无忧无虑的活着,也算是一个挺好的归宿了吧。 只是不知道好友和韦江远他们两个到底能走多远。 “好啊。”龚月朝答应着。 看着喜悦爬了秦铮铮一脸,听着从窗外传来“哗啦啦”搓麻将的声音,这其中,时沐城的喊声最响:“哈,糊了糊了!陈大律师,这次可是你点的炮。” “城哥你手气可真好。” “那是那是。”时沐城哈哈大笑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度假村。 时沐城现在真是没什么烦心事儿,从他的笑声就能听得出来。 从灵泉回来,工作依然有条不紊的继续着。 时间很快进入到八月份,炎热的夏天还残存了一个尾巴在作威作福,一丝风没有的下午,太阳炙烤着大地,空气都被高温占领,远远看着空地上新安装好的生产设备都有些变形,远处一期工程的生产线正如火如荼的生产着,发出剧烈的机械轰鸣声,十几辆重卡在停车场上严阵以待,等待混凝土灌装。 被重重安全帽压出一头汗的龚月朝回到产业园基地办公室,赶紧摘了帽子,灌了一大口水,吐出一口浊气来,又抖了抖被汗水浸湿的衬衫,对这个常年驻守在产业园、严阵以待的工程经理说:“现在几个项目都已经审批下来了,生产线的建设是工作重点,一定要严格按照计划书进行工作,有什么问题及时提出来,公司会尽快解决。” 对方点点头,刚想说什么,龚月朝的手机响了,他把电话接起来,问:“城哥,怎么了?” “小老师,我这边接到北山区政府的电话,说有几个村民去那儿上访,你赶紧去河金镇政府找他们那个负责控访的领导了解一下情况,我这会儿往区政府赶。” “行。”龚月朝答应着,喊上了冯裴,便往河金镇政府走。 从这里到镇政府大概需要十五分钟,在去的路上,时沐城又打来电话,龚月朝也对这件事多少有了些了解。无非还是那积怨已久的问题,早在时沐城还在蹲监狱的时候,顾铭在初期设计规划时遗留下来的,当初没有妥善解决,留了些小尾巴,每次他们的新项目有些进展的时候,河金镇的村民就会把这笔账掏出来,一起找他们清算。 但政府的态度始终是暧昧的,毕竟时沐城出狱这一年多的时间以来,沐城集团给张州市交了多少税,又给了河金镇带来多少好处,甚至解决了为张州的劳动力市场解决了负担极重的就业问题,在和龚氏集团达成的合作在省内造成的影响和轰动,也很给张州长脸了。所以在处理这个问题的时候,大部分还都是站在沐城集团这一方的。 这次出问题的是龚月朝着手实施的环保建材生产线的征占地过程中产生的,不过联系上以往,就显得小题大做了。 龚月朝已经预见他的项目会有些困难,在困难产生之后,他都会想办法妥善解决,毕竟自己选的路已经走到了今天,开弓再无回头箭,时沐城甚至已经帮他搞到了一笔几百万的贷款,哪里还有他龚月朝退缩的道理。 车子停在河金镇政府的大院里,他和冯裴下了车,直接上了楼找到那个负责控访的季书记,季书记和他很熟,因为几次河金镇村民因为产业园项目上访都是这个人处理的,握手寒暄之后,季书记试探性问他:“产业园的那个新项目不做行不行?” 龚月朝不悦,皱着眉反问:“不就是征地出现问题了吗?没严重到不做的程度吧?出问题解决就好了。” “是这样,当初村上在给村民承包土地的时候,出现了一些瑕疵,正好纪检委也在查这个事情。” “瑕疵?瑕疵大到什么程度?” “手续,全是假的。” 龚月朝心头一凉,腾的站起身,俯视那个外表斯文的小领导,“你现在跟我说手续都是假的,那我从村民那儿转包过来的地就相当于白费了呗?”他的声音一下子就挑高,在这个炎热的夏日透着无比的寒意。 龚月朝这个人在外人眼里是出了名的和顺好说话,今天这么发脾气还是头一遭。 可越是这样就越有威慑力,就见对方的额头渗出一些冷汗,安抚他道:“您坐你坐,我们都知道,沐城集团这一年来给我镇里带来了巨额的税收,让我们在全区乃至全市都摘掉了贫困乡镇的帽子,现在出了这么个问题,我们也很惭愧,所以就想跟您商量看这个事情要怎么解决。” “怎么解决?”龚月朝哪有心情坐下来跟他细谈,情绪更激动了几分,说:“我们沐城集团为了这个项目前期投进去多少钱?你们都不知道吗?征地的事儿,我跟你们镇长书记就谈了多少次,拍胸脯打包票的说没问题没问题,现在出了问题,你让我撤掉投资?” 那人强行把龚月朝拉到椅子上坐下,语重心长的劝道,“其实呢?离你们产业园五公里外,还有一处不错的地方,要不等什么时候,咱们一起过去看看?换个地方,您看怎么样?” 合着这人在这儿等他是负责安抚他的,他板着脸,在心中默默算计换地方具体损失有多少,这人又说:“这个事情,如果不是到了纪检,可能问题还是能解决的,但现在棘手就棘手在这个流转被冻结了,一切要等纪检委处理结果出来之后才能做下去,时间太久了,估计你们也耗不起。” 龚月朝心里的火气还没散,听见这话,更旺了三分,于是又站起来绕着办公室走了几圈,才说:“我回去商量商量再说。” 第一百一十七章 从距离产业园五公里外的山上下来,时沐城、顾铭和龚月朝三人很有默契的相视着摇摇头,均对这个地方表示很不满意。而河金镇的两个领导却没有丝毫发现他们之间的交流,还殷切地问他们感觉这地方怎么样,并用那种满是期待的眼神看着他们,似乎想得到满意的答案。 时沐城叉着腰,指着眼前那片光秃秃的山,直截了当的指出心中的不满来:“我看着山上的土层和岩层的结构都不行,而且平地面积不够大,我们得用钩机把山挖一半下来,还只能做一到两条生产线,原材料都没法就地取材。姑且不提这么大的工程,环保那关能不能过,单就从从产业园那边运原材料过来这边进行生产,我们所面临的问题就不仅仅是成本的增加,而且还面临生产效率降低、人员分配难、管理分散等问题。更何况,这地方我们重新进行规划建设,前期得投多少钱进去,这可就是个无底洞,我看你们真是看我们有钱把我们当冤大头啊。”说罢,瘪着嘴摇摇头。 时沐城面色轻松的在吐槽,看似开玩笑,实则字字诛心来表达他内心的不满,他直来直去的惯了,又一副大佬做派,谁都拿他没办法。 不过说句实在话,他们在与河金镇打交道这一年以来,虽然期间产生过不少小矛盾小摩擦,可最后还是都妥善解决了,总体来说,合作还是愉快的。唯独这件事的确是触到了时沐城的底线,把这段时间积累起来的好感消磨了个干净,说出来的话都变得有些刻薄。 “您这说得是哪里的话啊,这事情出了,我们也着急上火的,这要是一天不解决,你们的手续就没法批,我们也是拿出最大的诚意来了。”河金镇的镇委书记何黎平今天特地推了个会来陪他们看地,此时搓着手,歉意写了满脸。在地方经济发展受到限制的今天,他们很怕得罪时沐城这个大金主,又不敢真的跟他针锋相对。“你看,我们也是疏忽了……” 这种敷衍的话,他们三个这几天已经听了无数遍,耳朵都起茧子了,时沐城不说话,是因为不想戳穿他们,他用手扑了扑上山时裤脚上粘的灰,走了两大步,拉开了车门,径直坐了上去,倒是顾铭和龚月朝跟在后面对他们说:“这个是真的不行,项目宁可不做,也不能用这块地。”说罢,也上了车。 河金镇的两位领导跟上前,似乎迫切的想与他们解释什么,可顾铭已经先行发动了汽车,跟他们挥手道别,便把车驶了出去。 车上了大路,时沐城按开车窗抽着烟,顾铭专心开车也不说话,车上死寂一般的沉默。 “实在不行,要不,这个项目就不做了吧……”坐在后座的龚月朝,面对这样的状况,自己也陷入到一个死胡同,他在经过慎重的思考之后,把这几天一直憋在肚子里的话说了出来。他不是知难而退,只是不想因为自己的一点想法,搞得在座的人都跟着他操心上火。 时沐城回身看了他一眼,这别有深意的目光中带着一丝失望,看得龚月朝心里一惊,从未有过的感觉涌上心头。 八月份,刚好是他出狱满了整整一年,也就是说,他跟着时沐城干了一年了。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中,时沐城对他是充满了信任和支持,从零开始,手把手的教他并委以重任,龚月朝深知自己最初的能力和经验不足,也在努力完善自己,好让自己对得起时沐城的这份信任。可是这次的危机措手不及的发生了,他第一次打了退堂鼓,而时沐城的这个眼神,他突然间产生了一种自己是不是辜负了时沐城的感觉,让他心惊。 “我……”龚月朝想解释自己的本意并非想要退缩,时沐城却已经把头转了回去。 “小老师,这不是解决不了的问题,你想做的事情,我都会全力支持,你这排头兵先打了退堂鼓,我这后来的部队要怎么往下走?”时沐城的目光直视前面下山的路,冷冷的说了这么一句。 “往下?”龚月朝很不解的问他。 还有下一步吗?目前最好的地块他们征不到,前期进行的工作、付出的努力全都付诸东流,河金镇新给的那块地又不能用,即使买到了手,也只能闲在那里,那天他从河金镇政府回来,他们三个人已经坐在办公室针对这个事情商量了一个晚上,始终没有商量出来什么结果,最后时沐城只说了一句话,那就是去那儿看看再说。现在看完了,结果很不满意,接下来还能怎么办?在这方面没什么经验的龚月朝,自然是首先想到了放弃来进一步减少损失,总不能因为政府的决策失误,让他们花更多的钱来进行弥补,却没想到自己不成熟的想法触动了时沐城那根不满情绪的神经。 气氛一时间很尴尬,顾铭轻声咳嗽了一下,说:“月朝,你不用有思想负担,城哥还有别的想法,这次这件事虽然不是好事,却也不是一件坏事。” “哦。”龚月朝应道,皱着的眉头还没有放松。 倒是时沐城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说:“我他妈最讨厌把事情干到一半因为发生一点小事儿就嚷嚷着要放弃的人,我觉得小老师你不是这样的人。”他吐了脏字,直把龚月朝臊了个大红脸。“你这种想法就是不把我当哥们儿,我和顾铭喝了多少顿酒给你跑来的贷款,还有你这段时间付出的所有辛苦,你就让它这样白费了?” “我只是……” 时沐城不等龚月朝说完,就直接打断了,“你那么多困难都熬过来了,事业上出现点儿问题就轻言放弃,那可就不是你了。” 这句话直击龚月朝的心口,他所顾及的,恰恰就是时沐城的友情,他怕辜负,怕让对自己信任的人失望,一向要强的他才会产生这种不负责任的思想。可被时沐城说了一顿之后,他却瞬间变得清明,回首过去,他在经历过那么多磨难之后,又何尝想过放弃过自己?遇见问题就要积极解决,实在没办法再去考虑是不是要彻底的放弃。 正当这时,时沐城又对顾铭说:“去南湾镇。” 顾铭开车间隙看了时沐城两眼,见时沐城的眼神坚定的看向前方,只是淡淡的说了个“好”字,便再没说其他的了。 南湾镇虽然位于河金镇的隔壁,却地处两个县区,河金镇在北山区,南湾镇在南滨区。从河金镇到南湾镇开车大概要十五分钟,路修的很好,一路坦途,中间时沐城打了一个电话,在电话中知会对方要过去,就挂了电话。 快到南湾镇政府了,顾铭才道出因缘。 “原本产业园的选址是在南湾镇的金柳村,那边有个厂址特别的好,厂房什么的都是现成的,手续也非常健全,不论从地理位置到交通都是最好的选择,我们前期在建设这一方面不用投资那么多。” “那为什么没选这里?”龚月朝问。 顾铭瞥了一眼时沐城,继续说:“贵啊。城哥当时一意孤行的要去随江投资,钱不够。正好河金镇那大块地不用那么贵,他想着放长线钓大鱼,延长建设周期,反正土地这个东西价格不会降,就是产业园项目不启动,他也不亏本,于是就选了现在的地方。我们等会儿要去看的就是那个厂房,因为卖家要价太高,这么多年也一直没有出手,我和城哥想着和对方谈谈,看有没有商量的余地。” 这话实在太直白了,一下子把刚才还义正言辞教育龚月朝的时沐城搞得哑口无言,很不自在。“你就非得在小老师面前揭我的短,编排我。”时沐城不满的说。 后面的事情龚月朝也知道了,时沐城投资失败,还因此进去蹲了几年大牢。 顾铭丝毫没给时沐城面子,还特地在后面补充了一句:“月朝,其实这都是经验,花钱买教训,要知道他在随江投资失败再加上他在监狱那几年,公司损失了多少,不还是我硬抗过来的?既然是朋友,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那就一起面对这些问题,失败谁也不想,尤其不是因为你的抉择导致的问题,但这是宝贵的经验,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嗯。”两堂课上下来,龚月朝受益匪浅。他不情愿的只是不想别人替自己的梦想买单,但这又是不得不去面对的东西。 “你要想到,你的效率,你的办事能力,给沐城集团赢得了多少利润。你在与龚氏集团的合作中,给公司创造了多少价值。一次小小的失误而已,又不是你的过错,谁又会真的去责怪你呢?” 时沐城和顾铭,是良师又是益友,他感激的看向他们两个人,心里涌起一股温暖。 时沐城给自己点了根烟,叹气道:“这件事是河金镇做得过份了,他们的领导不可能不知道土地流转中出现的问题,只不过一直抱着一种侥幸心理,认为事情不发就可以瞒下去,谁知道东窗事发,瞒不住了。好就好在这个事情是现在发酵的,如果真的等咱们把项目搞起来才知道内情,一切就都晚了,到时候损失会更大。这是什么?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没准今天咱们带着小老师过来谈价格,对方被他的魅力所折服,能给咱们优惠点儿呢。”时沐城很乐观的说道。 “谁说不是呢?月朝可是咱们的福星呢。”顾铭把车停在南湾镇政府的门口,回头对龚月朝笑笑,这时看见远处驶来一辆白色的霸道,坐在前排的二人同时打开车门,顾铭转身对龚月朝说:“人来了,咱们下车。” 第一百一十八章 这家位于南湾镇金柳村的工厂建于十几年前,原本是村办的采石场,后来因经营不善被老板谢平原承包经营,改名平原采石场。谢平原承包之后,该厂也并未有什么起色,因为行业内竞争比较激烈等诸多原因,还是一直不温不火的,虽然不能说是朝不保夕,却也没弄出什么水花来,顶算是勉强维持,不像别的人发了大财。 在谢平原承包的第三个年头,采石场又发生了一起事故,当时五个工人遇难,工厂因此被迫停产整顿,面对巨额赔付,谢平原一蹶不振,决定出售该厂。这个工厂虽然出过矿难,却手续齐全,接手的人拿过来,通过一系列的恢复生产的检查便能重新投产,但因为谢平原当时赔偿五名遇难矿工的赔偿金一共大概需要四百多万,他就把主意打在了买主身上,狮子大开口,出售价格远高于采石场的实际价格,原本有意向的几个买家见此情况都退避三舍。 谢平原并未因此走投无路,而是在别的项目上拿到了一笔投资,刚好堵了这个窟窿,此时的他已经完全不急着脱手这个工厂了。 商人迷信,觉得出过事故的工厂不太吉利,在停业整顿结束之后,谢平原也并未让其重新生产,而是把注意力都集中到新的事业上去了,那个采石场也就闲置至今,虽然时不时的还有人打听,可他始终都没能成功转手。 当年时沐城是因为有意向购买该厂才与谢平原相识,两个人的关系始终不远不近的,很是平淡,尤其是他在随江蹲了几年监狱更是彻底失去了联系。 用顾铭的话来说,谢平原这个人为人有些刻薄,不那么大度,再加上前几年家里出了些事,为人处事更怪了。但也不是一无可取,如果这个人真的对他的胃口了,他也会一门心思的对对方好。 时沐城冷冷道了句:“他这种人,就不太适合做生意。”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这里死性。” 龚月朝在没接触他之前,光听评价,便深以为然。 做生意就讲究八面玲珑,要是这个人睚眦必报、斤斤计较,可能真的不会有什么作为,或许他开办的采石场在张州翻不起水花的原因正是性格问题。 这性格跟时沐城想必就大相径庭了,时沐城的心胸更为宽广,识人用人都有一套自己的准则,做事也是从宏观考虑,从不计较细枝末节的盈亏。也难怪时沐城与他交往不深,也就只能到此为止。 时沐城后来说自己原本就没把心思放在谢平原工厂的上面,结果兜兜转转的这么一圈,却因为河金镇的征地出现了问题,他竟又想到了这里。不论从距离上,厂房改建的费用上,甚至在手续审批上节约的人力物力财力,综合算下来,都是目前最优方案。既然环保生产线的建设无法依托于产业园,那就新开辟出一个工厂,这里有资源,可以直接拿来用,原材料的成本又变低了不少。如果龚月朝真的能做出成绩来,这也算沐城集团的另外一项业绩了;做不出也没关系,就相当于拿钱交学费。不过时沐城他相信龚月朝的责任感,不会让他的钱打水漂。 顾铭是有担忧的,说起来,当年他跟谢平原打交道的机会更多些,当时沐城说要去南湾镇的时候,他在内心就犯起了琢磨,以前没成功的交易,时沐城又转身过来吃这口回头草,这到底是不是最优的选择?却见时沐城运筹帷幄的样子,他还是闭了嘴,什么都没说。 三人下了车,见到了一身缎面唐装的谢平原,他是个看起来十分文雅的中年人,鼻梁上架着副金属眼镜,刚好遮住了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精明以及某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哀伤,更看不出来这个人早年竟是个开矿的老板,毕竟在龚月朝的固有印象中,矿企老板都是金链子、粗布鞋,一副五大三粗的模样。 时沐城带头寒暄,先问了好,又做了相互介绍,谢平原握住了龚月朝伸出来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才说:“早就听说过龚总,今日见了,还真是和传说中的一样,是个青年俊杰。” 龚月朝回以微笑,“谢总,您谬赞了。” 谢平原松了手,哈哈大笑,带着三人进了南湾镇政府的大门。 从背后看去,这才有些江湖气息。 龚月朝是和谢平原吃了晚饭才回的家,他喝得微醺,走路轻飘飘的,开门进屋,秦铮铮加班还没回来,他没换衣服没洗澡,只想窝在沙发上躺平,这会儿,二饼跳上了沙发,在他肚子那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趴了下来,任龚月朝的手指伸进他的皮毛之间揉搓。 这一下午唇枪舌剑的谈判,之后便立刻换了一张面孔又在饭桌上应酬恭维,龚月朝觉得自己被这两副面具狠狠的箍着,就像被施了法术一样,怎么都揭不开。 没见这人之前,他只以为这男人不过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在社会上做生意的老板,单凭时沐城和顾铭的三言两语的,形成了一个刻板的固有印象。然而真的接触下来,才发现他并不如传说中那般死板,而是八面玲珑,无比剔透。 难道是这几年发生了什么变化? 他可以在南湾镇的领导之间游刃有余;可以在他们三个面前打着太极;到了饭桌上,又化身成为一个见多识广,口若悬河的知识分子,滔滔不绝的演讲着自己的观点。这一个半天的时间,就已经让龚月朝见识到了一个多面人的变化,他都觉得自愧弗如。 而他们此行的目的却并未达成,谢平原在临走之前,别有深意的望着龚月朝,对时沐城说:“今日一见,便觉得与龚总格外投缘,希望以后的谈判……”他顿了顿没说话。 时沐城领会到了其中深意,对他说:“这是应该的。” 龚月朝原本以为他又是另一个黄庸,可他们上车往回走的路上,时沐城却说:“谢平原变化太大了,我差点没认出来他。不过他难得说欣赏一个人,可能是真的赏识吧,小老师,这事儿以后就靠你了。” 龚月朝回到家还对此事一头雾水,躺在沙发上半睡半醒的,就连二饼什么时候觉得无聊跑回自己的窝里躺着都不知道。直到秦铮铮蹑手蹑脚的开门进屋,按开了门灯,龚月朝才揉着眼睛醒了过来,此时醉意已经散了大半。 秦铮铮带着一股初秋夜晚的凉意扑到了他的怀里,龚月朝更清醒些了,秦铮铮跟条小狗似的在他颈窝之间闻了又闻,“你身上怎么一股烟味儿酒味儿的?又喝多了吧?”他一边揉龚月朝的脸,一边问道。 龚月朝揉着怀里秦铮铮的脑袋,先是叹出一口气,才道:“先是被城哥和铭哥上了一课,接着又遇见一难缠的主,我躺这琢磨着怎么才能让这乱七八糟的事情变得顺利一些,然后就睡着了。” “哦?怎么回事儿?”秦铮铮起了身,正色问道。他鲜少看见龚月朝因为工作上的事儿犯愁,前几天说是出了点事情,但也没有跟他细说,只说他自己能解决。有时候半夜翻来覆去的不睡觉,估计也在想这事情。 龚月朝撑着沙发也坐了起来,跟秦铮铮讲了讲这几日的问题以及今天一天的经过。 秦铮铮听到谢平原那里就不乐意了,醋意大发的说:“为什么一个两个的都觊觎你?” “那你怪我?”龚月朝笑着反问。“瞎捉摸什么呢?” 秦铮铮被问住了,没说话。 龚月朝又说:“其实这个问题最好的解决方案是我不去做那个项目,又或者说纪检那边可以赶紧查清事实,我们重新承包那块土地。但这两个方案一个被城哥否了,另一个不现实,那我们就只有退而求其次的重选厂址。河金镇拿不出诚意来,南湾镇那块地的价格居高不下,事情就这么悬在那里,真让人烦恼。” “老师。” “嗯?” 秦铮铮狡黠一笑,道:“赶紧发挥出你的魅力来,去迷惑那个什么谢平原。” “好像你刚刚还吃醋来着?” “嘿嘿,我就是随便说说,我哪里舍得你啊。其实,我是觉得,他就是在故意调你们胃口,实际上你们要看他真的有什么需求,满足他这个需求,才能把他的思想防线攻破。他说是对你一见如故啊什么欣赏你,实则是个借口罢了。”秦铮铮用他从警多年的推理能力分析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龚月朝听罢陷入沉思,后知后觉的赞同道:“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 “是吧。”秦铮铮沾沾自喜,年轻人神采飞扬起来,为了龚月朝提供一个有用的思路而感到开心。 龚月朝点点头,刚想继续去烦心接下来的事情,秦铮铮却起了身,从门口的柜子上拎了一袋子葡萄,“我买的葡萄可甜了,我给你洗点儿,解解酒。” “好。” 秦铮铮用塑料盆把葡萄拿到水龙头下面冲洗,龚月朝给冯裴打了个电话过去,让他去系统的调查一下谢平原。时沐城和顾铭所了解的这个人只是浮在表面上的了解,就像秦铮铮所说的,要想这个事情有进展,还是要知道他的背景,以及他产生变化的原因。 打完了电话,他便也去了厨房,倚在门框上看秦铮铮干活,顺口问了句:“你最近总加班,在忙什么?” 哗啦啦的水声结束,秦铮铮用毛巾擦干了手,扭头说:“我们最近在办一个案子,作案手法极其残忍。”他边说,便揪掉一粒葡萄,伸长胳膊送进龚月朝的嘴里。 “什么样的?”龚月朝一边吃葡萄,一边问。“有多残忍?” 秦铮铮说:“这个暂时还不能说,不过通过这个案子,我倒是想起我刚来这边时,在师傅那边翻到一个过去的老案子,你愿意听听不?” 龚月朝站直了身体,点点头,说:“你讲。”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三年前某个夏日凌晨一点钟左右,一群刚从歌厅发泄完精力的年轻人醉醺醺的站在街边伸手打车。因为已是深夜,这几个人看起来又不是很好惹的样子,路过的几辆出租车一脚油门踩了过去,根本没人理会他们。 等了足有半个小时,家就住附近的张某终于把人都送走了,才晃晃悠悠往回走。 张某从这里回家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需要爬过街天桥,步行五分钟左右;另外一条则需要穿过一片废弃工地,出去就是小区门口。这个工地本是小区的三期工程,因为开发商在澳门赌博把工程款都输了,人还跑了,导致工期暂缓,一片刚平整好的土地正准备挖地基,于是就这么停工了,一停就是三年,地就一直这么荒着,无人问津。 渐渐的,很多人为了抄近路,便直接把工地周围的挡板拆了几块下来,硬生生的在丛生的杂草中踩出来几条新路来,但因为这个工地废弃太久,一到夏天,不光草多蚊虫多,还有很多人在这里拉屎撒尿,扔垃圾,里面恶臭扑鼻。慢慢的,人们不愿意从这里走可,宁可绕远的去爬那过街天桥。 张某喝多了,酒意上涌,只想早些回家睡觉,在面临回家线路的选择上,他稍作考虑,放弃了过街天桥这个选项,决定从废弃的工地直穿回小区。 就这样,他忍着扑鼻的恶臭,晃晃悠悠的趟着草走,只一会儿的功夫,便感觉被蚊虫糊了一身,刺痒得很,于是加快了脚步。 他走着走着,突然脚下一滞,踢到了一团软乎乎的东西,差点绊了他一个跟头,他骂骂咧咧的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弯腰查看,这一看不要紧,把他的酒意都吓得散了。 这是一个敞开了口的黑色的塑料袋,打开袋子是一股扑鼻的血腥味,里面放满了肉块,鲜血淋漓。他原本以为是附近菜市场商贩丢弃的肉块,却看见了突兀的一只手,顿时明白了这是什么,他赶紧向后退了两步,跌坐在地上,哆嗦着打电话报了警。 警方深夜出警封锁了现场,经过调查得知,这是一起耸人听闻的碎尸案,死者谢某是一个正值青春的花季少女,凶手以极其残忍的手段杀害了这个姑娘,把她的尸体剁碎后分别扔在了张州的好几个地方,给当时的张州蒙上了一层恐怖的的阴影,社会影响极其恶劣。 案子调查了大概有一个月的时间,虽然掌握了一些证据,却并未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龚月朝皱着眉听完秦铮铮的讲述,骂了句“变态”,连桌子上摆着的那一盆葡萄都吃不下去了,推了距离自己好远。 秦铮铮说:“我当时在随江也听说了这起案子,还与我在张州工作的警校同学探讨过,他跟我说,其实当时张州警方很快对嫌疑人有了具象化的绘画描述,他们把嫌疑人锁定为一个一百七十公分高,身材较胖的中年男性,但却在这时,随着其他几袋子尸块接连被找到,痕检员和法医另外陆续发现了分属于不同人且不属于死者本人的物品,案子这个时候才开始陷入到困顿中,警方认为作案者不只有一个人,而是一个团伙,团伙人数未知。” “除此之前,就没留下什么DNA之类的吗?”龚月朝问 秦铮铮摇摇头,“尸体表面被彻底清洗过,几个凶手联手对尸体进行分解,凶手作案手法很细致,留下的证据没有比对出来任何结果。” “监控呢?”龚月朝之前为了报仇研究过反侦察,一步步的十分专业。 “几处埋尸地点都没有安装监控,他们作案之前,应该是踩过点儿。” “难怪。” 秦铮铮继续说:“不过这些年,张州警方从来也没有放弃侦破此案,我之前在做档案工作的时候,彻底翻了案卷,觉得还是有很多细节值得去推敲的,我跟我们李队探讨了之后,李队说我说的这些他们当时都已经想到了,后来时间久了,事情多了,我也没空去想这个案子了。” “那这个案子跟你之前说的有什么关联吗?”龚月朝问。 秦铮铮说着停顿了一下,皱着眉头想了想,才道:“是啊,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把想把这两个案子拿出来一起说,让局外人来帮我分析一下。” “好啊,你说。”龚月朝起了好奇心。 “事情是这样的。”秦铮铮说:“前几天,在南滨区南湾镇的兴旺山进行雨季造林的工人在驾驶钩机平整土地的过程中,在山上翻出了一包已经腐败变质了的尸块,因为现场被破坏了,就只能寄希望于尸检,结果尸体又高度腐败,而且也只是身体的一部分,现在很难确定尸源,所以……我们这段时间就一直在为这个案子加班。”他瘪瘪嘴,一副很无奈的样子,“我们也还是一头雾水。” “所以你是觉得,这个分尸案和上一起分尸案有关联?” 秦铮铮点点头,对龚月朝的说法表示认可,“这只是我的一个小想法,但实际上这两个案子相互的联系太少,我还没有什么证据证明它们就是同一个人所为,毕竟其他的尸块还没有被发现。” “等等。”龚月朝打断了秦铮铮的话,细腻敏感如他,皱着眉想了想,问:“你是说南湾镇的兴旺山?” “对呀。”秦铮铮睁大了眼睛,好奇的问龚月朝,希望能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启发,“老师,你难道有什么线索?” 龚月朝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跟秦铮铮摆摆手,说:“你先别说话,我打个电话给顾铭,问一件事。” 秦铮铮安静了,等着龚月朝打电话。 龚月朝对着电话说了几句话,又注意听对方在说什么,过了有一会儿,通话结束,挂了电话之后,他对秦铮铮说:“今天我们去的见得那个人叫谢平原,主要是想买他的那个采石场作为环保建材生产线的厂址,我们只是在南湾镇政府那儿谈了谈事情,还没来得及去采石场看一下,原本是约了周五上午的,不过你今天这么一说,我又问了顾铭,他说平原采石场对的厂址就在兴旺山南边的山脚。” 秦铮铮似乎没理解龚月朝说的话,刚想抛出自己的问题,他却突然间想到三年前拿起案子的被害人也姓谢。他这才明白什么,腾的站起身,走到门口,拿了包就要往外冲。 龚月朝追过去拉住他,问:“大晚上的,你干嘛去?” “我回趟局里,你说的这个我……我得回去看看那个被害人家属叫什么,我当初都没太在意这个事情。” 龚月朝把他的包摘下来挂在门口的衣架上,慢声慢气的说:“你懂了我的意思,但这只是咱们的推断,一点证据都没有的事情,你先别冲动。” 秦铮铮这种热血上头就冷静不上来的性格,刚好和龚月朝这种成熟稳重却又有些温吞的性子互补,他站住了脚步,看向龚月朝那张含笑的脸,因为被某种线索击中而狂跳起来的心脏突然间就平复了下来。 “本来也是没边的事情,或许也只是巧合,如果家属当时做了笔录,你又看了整本案卷,那我提谢平原这个名字你都不是很熟,就突然间我想到这里而已,也只是想给你提供一种可能性。”龚月朝拉着他的手坐回到客厅,耐心的与他细说。 “嗯嗯,我大概清楚你的意思。三年前那起案子的被害者姓谢,这起案子的被害者被发现在谢平原采石场的附近,所以你觉得这事情有关联。” “对。”龚月朝点点头。“你明天可以先去看看三年前案子的被害者家属的名字,另外也要找法医问问前几天埋尸案发生的大概时间,其实两个或许没什么关联,只是咱们多想。” “你说得太有道理了。”秦铮铮笑着扑到了龚月朝怀里,“老师,你真厉害,谢谢你。” “你也帮我很多,正好我这几天也要去看看谢平原到底想要什么。” 这本是不相干的事儿,龚月朝也不愿把事情联系起来,可冥冥之中却又有什么东西在牵扯,让他不得不去思量。 冯裴的办事效率很高,第二天来接他上班的时候,就把昨晚查好的关于谢平原的一些东西递给了龚月朝。龚月朝一边听着舒缓的音乐,一边翻看着冯裴工整的手写字体,翻了两页才发现一些问题:“谢平原的本名竟然叫谢鑫?”他疑惑问道。 冯裴点点头,说:“谢平原这个人有点儿迷信,他自己五行多金缺土,名字里也有金,于是就给自己起了个别名,朋友啊,同事啊,都习惯这么叫他了,实际上反倒忽略了他身份证的名字是谢鑫。”冯裴继续解释自己记录下来的东西,“他的采石场出事后没多久,就和原配离婚了,后来声称原配带着女儿出国了。在他为赔偿金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个富婆帮他出了这笔钱,他就一直给那个富婆当骈夫,还帮富婆打理生意,两人感情还不错。直到去年吧,富婆和丈夫离婚,他和富婆再婚,他们两个还去做了试管婴儿,前段时间刚得了个儿子,现在生活的还挺美满,不缺钱。”冯裴说着,打开来掏出自己的手机递给龚月朝,“相册里面有他和他前妻、女儿,现任、儿子的合影。” 龚月朝打开相册,里面有两张照片,谢平原的女儿很像他,文文雅雅的大家闺秀,前妻眉眼和顺,到不像是嫌贫爱富的样子。倒是富婆,有些强势,抱着儿子依偎在他怀里都没有一点小女人的温柔。 “啧啧啧,这人还真是……”龚月朝把手机还给冯裴,他没办法认同谢平原这种感情观,但是人被逼到了走投无路的程度上,这时突然有人雪中送炭,以身相报倒也可以理解。龚月朝脑子里勾画着该如何与他沟通,尤其是在对方这种不缺钱的情况下。他又突然想到秦铮铮昨晚犯的难,今天他看见了谢平原的这个资料,便知道自己提供的那些想法和思路可能是没用了,还有些惋惜。 冯裴昨天没跟他们去南湾镇,便问龚月朝,查这个干什么。 龚月朝回了神,跟冯裴简单讲了讲,叹气说:“这人不缺钱才是最麻烦的,一直不肯降价就让人很头疼。” “查这个也不能改变什么啊。” “是呀。”龚月朝把材料放进自己的包里,说:“但至少我们了解他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实在不行,就再选地方,城哥把我推到这个事情的前面,我就不好再打退堂鼓了,等到了公司,跟城哥和铭哥商量一下,应该如何下手吧。” 龚月朝看向窗外,初秋的早餐,空气带着清爽的气息,天高云淡,一尘不染。 这会是一个好的开始吧,龚月朝想。 第一百二十章 这天龚月朝从谢平原那儿回来,已经是午饭后了,在跟谢平原吃饭的时候,他喝了些红酒,晕乎乎的醉意正浓,在办公室后面的休息室睡了一觉,一睁眼就已经两点多了,还有种倦意和恍如隔世之感。 起身回到办公室,猛灌了一杯早上来时泡得陈皮普洱——是的,龚月朝发现自己在最近这段时间除了很少梦见小时候的事情之外,更大的进步就是不会去抗拒任何有苦味的东西了,特别苦的东西还不行,但可以喝些茶了。时沐城惊讶于他的变化,一股脑的塞给他好多茶叶,红茶绿茶普洱白茶……龚月朝一样样的试过来,觉得自己暂时更能接受的是有些陈皮味道的柑普,多加陈皮,少加茶叶的那种,工作时喝上几杯,提神效果很好。 此时茶水已经凉了,苦涩感更重些了,龚月朝皱了皱眉,倒掉了杯中的残水,又烧了壶开水,冲进了茶杯中。 棕色的茶叶梗在杯中旋转、舞着,飘出来陈皮和普洱交杂的特殊的香气,在酒后的下午,闻起来很是惬意,也很舒服,一扫他这段时间以来跟谢平原打交道所产生的疲惫。 近几天,龚月朝正式开始跟谢平原谈收购采石场的事情,龚月朝发现谢平原实在是个难缠的主,其实摆在台面上就是一个很简单的事情,不过是一件买卖而已,合则聚,不合则散,可他却不把话说明白,非要绕着弯,东扯西扯的,就是不往正题——价格上走。这让与直来直去的人打交道惯了的龚月朝很难受,每次都要猜测他的意思,揣摩他的心思,就差碍着面子没有直接拍桌子问他卖还是不卖,到底有没有诚意。 他喝了两杯茶,午睡后那股子酒后的倦意彻底消散,他伸了个懒腰解乏,抱着笔记本电脑去敲时沐城办公室的门。 昨晚的一场初秋的雨,带给张州一阵阵秋意,北风顺着敞开的窗户吹进了时沐城的办公室中。时沐城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挂着寡淡的苍白,正抚着胸口咳嗽。 一个上午不见,时沐城怎么就成了病号? 龚月朝见此,问他:“城哥,感冒了?”一脸关切。 时沐城说:“昨天睡觉的时候忘记关窗户了,直接把我吹感冒了。年纪大了,这点风寒都受不了。”说话间,他端起茶杯喝了口杯子里的温水,才问:“事情谈得怎么样了?” 龚月朝没急着答,看时沐城那样子实在是难受,嘱咐道:“城哥,吃点儿药吧,没有的话,我让冯裴去买。” 时沐城一脸无所谓的摇摇头,说:“小毛病,过几天就好了,我这……” 还不等时沐城吹嘘什么,就这会儿功夫,顾铭晃了进来,随手扔给时沐城一盒药,对他说:“刚才开车出去给你买的,明天还去灵泉,你就别逞强了,赶紧把药吃了,听你咳嗽难受。” 时沐城拿着药斜了顾铭一眼,尽管心中老大的不情愿,可还是拆了药盒子,按着说明书的要求把药吞进了肚子。 龚月朝是发小了,除了顾铭谁也治不了时沐城。 顾铭盯着时沐城吃完药,这才又问龚月朝:“谢平原那个老家伙,还没脱口?” “没。”龚月朝说:“今天也没谈出来什么所以然,吃饭的时候倒是跟我讲了一堆国内、国际局势之类的,还说交了我这么个朋友真是很开心。我和冯裴就在一旁赔笑,吃完饭,还给我看了看他的儿子,我琢磨着要不要下次去,给他儿子买点什么礼物,说不定还能打动他。”他半开玩笑的道出想法。 “哎?这老家伙,可真是不要脸。”时沐城听了,卷了衬衫袖子,一副要跟对方干的架势仗。 顾铭赶紧把他按回到了椅子上坐好,皱着眉思索了片刻,问道:“他到底想要什么?想在咱们的项目上参合一脚?不然就问问他有没有意向,投进来点儿钱也行,用来抵购地款,不参与管理什么的,我们不是接受不了,毕竟这生意他只赚不亏。” 龚月朝摇头,他不是没有委婉的提过,可对方就转着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对他说:“实业我是干不动了,前几年那场事故,差点儿让我翻不起身,还是做做现在的生意更顺手。”他现在帮老婆做外贸生意,在张州也算是一家知名企业,这部分是富婆跟前夫离婚分得的部分财产。 回忆这段时间的与谢平原的交流,龚月朝突然又想到,他说话间,眉眼中带着的些许哀怨。龚月朝也解读不出来这其中的深意,缓缓说出自己的想法:“他或许是觉得我们不够诚意?没把东西写到纸面上吧。我这段时间真是太耗心神了,还浪费时间,已经不想和他接触了,与其和他一直绕弯弯,还不如把事情直接摊开来讲,最后一次,行就签,不行就再找别的,然后我干脆带着草拟好的协议过去。” “也行。”顾铭先时沐城一步同意了。 时沐城也在阵阵的咳嗽声中点了头。 三个人商议了一下,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用买地的钱,换一部分股份给谢平原,在其中规定了相应的权利义务,拟好后,龚月朝把草稿发给陈煜生让他修改,秦铮铮打了个电话过来,跟他说晚上会加班到很晚,今天还会睡在租的那个房子那边,让他自己好好吃饭。 事实上,秦铮铮自从那次他们聊完案子之后,他就已经连续加班好些天了,经常为了案子的事儿忙到凌晨一、两点钟,龚月朝也不忍心让他两头跑,让他就睡在单位那边,两个人的交流都变少了。 龚月朝回了句好,扣上笔记本电脑,正要起身,只见时沐城在吃了药之后咳得更厉害了,捂着胸口,几乎是要把肺咳出来的架势。 龚月朝劝道:“城哥,要去医院看看吧,你这多耽误事儿,不是还要去灵泉嘛。” 时沐城掩着嘴摇摇头,说:“不去不去,我都说了,是小毛病,我明天和顾铭去灵泉去谈度假村的事情,那环境好,没准下周一回来就好了。”时沐城推拒着,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排斥看病,然后他又嘱咐道:“等陈律师把协议修改好,你尽快找个时间去和谢平原谈,实在是没诚意,咱们也不跟他浪费时间,再换个地方,这几天还有不少有意向的要跟我谈呢,我是觉得地理位置不太行,要不就是原材料的质量不够好,我都没答应。” 龚月朝抱着电脑站起身,“城哥,你放心,我有分寸。” 晚上下班前,陈煜生把修改好的协议给他发了回来,两人打电话又沟通了一下细节,聊完了工作,难免又说起情感上的事情,龚月朝没忍住关心了一下他和韦江远的事情,陈煜生冷哼一声,道:“还跟过去似的死皮赖脸,前几天在随江买了套房子,就在我家那个小区里,他说自己懒得住酒店,还厚着脸皮过来蹭饭,我拿他没办法,但也没松口。他说等九月份让我陪他回趟老家,带我见他父母,我现在还在考虑。” 韦江远一直是行动派,想做什么从来都不含糊,这一步一步的,毫不放松的在逼着陈煜生就犯,陈煜生在面对他的穷追猛打下,却打起了太极,退让着,被动的承受着,始终也没给对方一个真正的答案。可龚月朝知道,陈煜生真的下起什么决心,韦江远可能是一点便宜都占不到的,说到底,那几年的感情到底还是付出了,这种感情,毕竟是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的,如果非要硬生生切断,应该是会很痛,陈煜生可能也在换种方式保护自己。 挂了电话,龚月朝揉揉眉心,他也不太想为好友操心,他信好友的选择和分寸。 秦铮铮不回来,龚月朝也就不急着回家了,难得他晚上不用加班,冯裴老早就跑了。 小休息了一会儿,龚月朝又看了几遍新拟出来的协议,给谢平原打电话想要约一下时间,毕竟成不成就在这次了,打了几个过去,都是无人接听的状态,他还在纳闷的时候,谢平原却把电话打了回来,跟他说了声抱歉,声音很沉闷,他解释说自己最近这段时间有事暂时没办法谈卖厂子的事了。 因为两个人本质不熟,龚月朝也没细问为什么,心里甚至觉得这生意就此泡汤了,他甚至刚想说那不如这笔生意到这里就算了,谢平原却抢先一步对他说:“给我点儿时间,等我忙过了这段时间,咱们再细谈,那个采石场我不准备留着了,很抱歉拖了你们很长时间。” 这是龚月朝第一次从谢平原的口中听见售卖的想法,还不等龚月朝说什么,他又说自己还有事情忙,先一步挂了电话。 龚月朝正准备给时沐城打电话的时候,秦铮铮发过来一条消息,说:“前几天我和你说的那起案子以及在南湾镇发现的尸块是有亲缘关系的,是母女,被害者的家属真的好像就是你说的那个谢平原,这两起案子的他现在就在我们局里接受问询,他原名叫谢鑫。” 是了,没错了,好像一切都对上了。 龚月朝那次找冯裴调查了谢平原,觉得不符合心中所想,外加秦铮铮工作忙,他就没跟秦铮铮提过谢平原还有个不常用的名字这件事,只是今天的这条信息,却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了。 “凶手是他?”龚月朝问出来这个问题,却也觉得自己犯了傻,刚才那个电话谢平原只说自己会忙一段时间,如果真的是他,那应该就出不来了。 “不是,我们也在查。”秦铮铮回复道。 龚月朝突然有些同情谢平原,毕竟这个人失去了自己最亲的人,而且还是以那么残忍的方式。 第一百二十一章 龚月朝回到家,简单的煮了一碗面,捧到茶几上,准备一边看电视一边吃掉,他中午吃得不错,晚上随便吃点儿垫垫肚子就好。二饼跑上来,凑热闹的闻了闻,接着嫌弃的叫了一声,把大屁股对准了碗,一副嫌弃的架势。 “呵,你就这么冷漠?”龚月朝揉着二饼屁股厚实的猫,心碎了一地,自己被秦铮铮惯得,厨艺已经差到了一定境界吗?就连二饼都没被打动。 二饼竟然趴在那里,动都没动。 龚月朝吃了两口,发现确实不太好吃,吃了半碗就放弃了,仰在沙发上,听着电视的声音,望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发现未来几天自己竟然闲了下来,一时间有些无措。毕竟前前后后的忙活了这一年,偶然闲了这么一段时间,龚月朝的心里像缺失了什么一样,可又不能这么放纵下去,便在心里做了一下对未来的简单规划——比如环保生产线真的建成投产,产品销售的问题;比如总公司他管辖范围内的管理问题;还比如产业园那边管理漏洞的问题……太多太多,就这样,想着想着却睡着了。 电视里播着新闻,胳膊边趴着二饼,他均匀的呼吸着,伴着缓缓的夜风。 秦铮铮回来时,就刚好看见这一幕。 他带着浑身的烟气与倦意,走路都能打个瞌睡,可在这么一副岁月静好的画面感染下,一时间什么疲倦都消散了。 对谢平原的询问进行的很顺利,案子也有了突破性的进展,李文看手下一个个眼下挂着的黑眼圈以及日渐浓重的烟瘾,大手一挥,让他们回家先好好睡上一觉,养精蓄锐,等明天好投入到新的战斗中。 突然不用加班到太晚的秦铮铮原本都已经回到那个租住的房子睡大觉了,可实在按捺不住对想龚月朝的想念,那种思念伴随着疲倦,就快成压垮他最后一根稻草了,于是扯了件衣服,下楼直奔这里,尽管明天还需要起早,根据线索继续追查嫌犯,可他还是来了。 他脱掉身上的外套挂好,轻手轻脚的走到沙发旁,在龚月朝的身边坐下来。睡着的二饼先被惊醒了,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刚要喵喵叫,秦铮铮食指伸到嘴边让它噤声,二饼转身下了沙发,给他让了地方。 秦铮铮俯**,轻轻在龚月朝的唇边印了一个吻,龚月朝冰凉的嘴唇上有咸咸的味道,看见茶几上摆着剩着半碗面条的碗,一下子就懂了。他在亲下去的一瞬间,心跳顿时加速了几拍,忍不住想要索取更多。 几天未见,竟然跟初恋没个两样,那样的甜。 龚月朝到底还是被他闹醒了,睁大了的眼睛写满了意外,下一秒钟便沉浸在秦铮铮带给他的温存中,复又闭上眼,享受起这个渐渐加深亲吻来。 一吻结束,龚月朝哑着嗓子,勉强睁开朦胧的睡眼,道:“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秦铮铮傻笑着,揉了揉龚月朝乱乱的头发,说:“案子有了进展,李队就放我们回来了。” 龚月朝来了精神,胳膊撑着坐了起来,问:“什么进展?”因为关心工作上的事儿,他正也好奇这个。 秦铮铮却不急着说,卖起了关子,闻了闻自己身上浓重的烟味,说:“我先去洗个澡,出来再跟你说。”说完,就钻进了浴室。 龚月朝摇摇头,强忍着好奇,听着从浴室里穿来的水声,起身把自己祸害完的厨房收拾了一下,又给二饼开了个罐头,伸了伸懒腰,站在客厅的窗边看夜景。 秋夜的天空,繁星点缀在天边,与小区附近高耸的写字楼传来的灯光辉映,有几分让人迷醉。清凉的秋风顺着纱窗吹进了屋内,浑身十分惬意。 秋天真好。 他不知道看了多久,惊觉身后有个潮乎乎的身体贴了上来,带着一丝柠檬的清香凉爽,抱住了他,毛茸茸湿漉漉的头发蹭着他的耳朵,刺痒痒的。他敏感的发现后面的男孩儿明显动了情,呼吸出来的热气似乎在一起勾引他,让龚月朝的心也跟着刺痒起来。 “老师……”年轻人低喃,“我好想你呀。”他的手顺势就滑进龚月朝的家居服里,在他消瘦的身体上滑动着。 什么工作上的事儿仿佛都没心思去讲了,只是仅有的几个小动作,便已经将他心中的意愿体现的淋漓尽致。 龚月朝的手覆盖住秦铮铮那双不老实的手,转过身,看着他那双写满了深情的眼睛,“太不老实了你。” 秦铮铮笑着,嘴唇蹭上了龚月朝的,胳膊环住了龚月朝的脖子,径直加深了这个吻。 什么工作,什么案子,通通都抛到了一边,他的心里,他的眼里,就只有龚月朝。 其实秦铮铮很想告诉龚月朝,自己这几天熬不下去的时候,打开手机看见两个人的合影,他就觉得很有动力。 虽然他们所从事的事业相去十万八千里,甚至没一点的联系,可他依然努力着。 龚月朝以前不喜欢警察,甚至因为这个离他也很远,但他就是用真诚,用实际行动打动了他,让他接纳了自己。 捧着一颗真心给他看,他就一定能看见。 卧室中,秦铮铮把整个人都挂在龚月朝的身上,他看向自己搂着的男人,柔和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睫毛在眼睑投下了一层阴影,温柔而又美好。他亲了亲龚月朝的眼皮,龚月朝随着他的动作微微皱了皱眉,拉过他的手,十指交握在一起。 “你不累吗?加了那么多天班,赶紧睡觉吧。”龚月朝嘟囔着,心里叹道,年轻人为什么这么有精力。 秦铮铮却在这场情事之后了无睡意,他只想多看看龚月朝,与他说说话,因为他心里清楚,未来一段时间并不会比之前轻松太多,几个案子接踵而来,压力就像无形的大山一样。 “你不想听我讲案子吗?”秦铮铮用略有些委屈的语气问龚月朝。 “你不好好睡,还给我讲这些。” 秦铮铮笑道:“看你好奇啊,我看见你就不困了,想多跟你说说话。” 年轻人都这么说了,龚月朝索性也不睡了,他睁开眼睛,看着眼睛闪着光的秦铮铮,叹了口气,道:“你说。”倚靠在床头,坐直了,扯了个枕头塞在后腰那里。 “咱们上次不是说到在南湾镇发现了尸块吗?在那之后,我们就抓紧了调查……” 随着这几日对于案件的侦破,山上埋着的尸块被挖出来之后,另外几包被掩埋了几年的尸块也陆续被发现,它们分别埋在南湾镇九年一贯制学校的操场,南湾镇矿机修配厂的后院等地,因为地理环境不同,尸块的腐化程度也不一样,大部分已成一堆白骨,除了把尸体拼全,也没什么其他价值了。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警方协同当地政府对事情进行隐瞒,可风声还是不胫而走,被人们添油加醋的,故事版本都出了好几个,一时间,流言四起,整个南湾镇都笼罩在一种恐怖的气氛当中。 对于尸块的法医鉴定和物证检验也在紧锣密鼓的同步进行着,市局甚至还从省里申请了法医专家组进行支援。 秦铮铮在回去看完过去那些案卷之后,依然没有放弃自己心中某一点小小的想法,在一天的午饭时间,跟李文提出了出来。 他觉得两起案子有足够相似的特点,除了埋尸地距离较远,可其他特征很像,李文当即问他:“你的意思是可以并案?” 李文的笑容很是玩味,却带着很多欣赏的成分在其中。秦铮铮那一刻觉得,李文和他是想得一样的,他大概是在等待某种机缘的到来再提出来,毕竟现在在很多事情没有被证实的情况下,很是草率。 “嗯。”秦铮铮点头。 李文夹了块红烧肉塞在嘴里,轻描淡写的说了句:“当年为了寻找尸源,是做了DNA的,这个也做了,我已经跟法医部门说进行比对了,希望能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果然,李文早就把事情想到了秦铮铮的前面。 秦铮铮低头,为自己的小聪明感到惭愧。 李文却说:“你脑子转得很快,有想法及时跟我沟通。”他吃完了最后一口饭,站起来,对秦铮铮说。 李文正要走,秦铮铮却叫住了他,紧接着便就把龚月朝与他讲得关于谢平原的事情与李文说了,李文听后,闭眼沉思了片刻,然后啧啧称赞道:“这可是条线索,值得去查。” 于是,就在今天,DNA的比对结果出来了,如今发现的尸块竟与当初那起案子的被害人是母女关系,而且李文布置下去的针对谢平原的调查也有了反馈,和龚月朝那边得到的东西差不多,只不过更深入些。 秦铮铮当时便对李文说:“我觉得,可以询问一下谢平原,他不是凶手,但我觉得这可能与当年那场采石场的事故有关。” 李文忍不住称赞道:“你小子啊,脑子转得可真快。” 第一百二十二章 其实秦铮铮的本意是还想与龚月朝多聊一会儿的,可怎么都没想到,说着说着,倦意却先一步侵袭了自己,他倒是先睡着了。 秋天的晚上,凉意正浓,龚月朝起身关了客厅卧室的窗户,又摸了一把睡着了的胖二饼的毛,便关了灯睡了。 他刚睡着,秦铮铮钻进了自己怀里,又条件反射的搂住了自己,紧接着把自己往他怀里塞了塞,一气呵成。 秦铮铮对龚月朝的这种依赖,就在日日夜夜的相处中形成,回首去年的今天,他们还处于两个地方,一个人巴不得永远不要见到对方,另一个人拼了命的往对方身边凑。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们最后还是走到了一起,信任也在这段时间中慢慢形成,成了互相无法离开的依伴。 龚月朝下意识的紧了紧胳膊,年轻人散发出热量的身体暖着他,化作一股暖流渐渐的渗入进他的心间。 秦铮铮醒得很早,在龚月朝身边温存了片刻,才恋恋不舍的起身去准备早餐了。他今天需要早些去单位,虽然食堂也有饭吃,但是他觉得跟龚月朝一起吃饭会有不同的意义吧。 他煮了一锅养胃的小米粥,又打了些花生浆,蒸了几个奶香味的速冻小馒头,炒了鸡蛋和青菜,蹑手蹑脚的进了房间,看着龚月朝安稳的睡颜,俯**,在他的嘴边轻轻亲了亲。 龚月朝被秦铮铮弄得很痒,成功被这人闹醒之后,睡眼惺忪的看着秦铮铮,问:“你怎么起这么早?” “早吗?”秦铮铮笑着说,下一步就是用亲吻堵住了龚月朝的话头。“我等会儿就得去上班了。” 龚月朝看着年轻人清澈的眼睛,笑着说:“好,辛苦你了。” 秦铮铮把他拉起来,又拿了衣服递给他换上,对龚月朝说:“老师,你说你最近不忙,要不……”他似乎有些没底,声音变小了,抬眼看龚月朝,见龚月朝正等着他往下说,才说:“要不,你带着二饼,去我那边住几天呗,就是辛苦你来回跑,我每天都想看见你,你过去了,我也好方便照顾你,你看你昨天吃的面条,一看就……。” 龚月朝正在系衬衫的扣子,手上的动作稍微顿了一下。 秦铮铮见他这个动作,声音变得更小了,“一看就不好吃,也没营养。” 不提还好,提起那碗面条,龚月朝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不自然,他说:“你忙成那个样子,我去你那儿也是煮面条。” 秦铮铮讪笑着,过去帮龚月朝系扣子,解释说:“我可以抽空回去给你煮面条,肯定比你煮的好……” 龚月朝不逗他了,换成笑脸打断他急吼吼的解释,“好呀。”他看着秦铮铮的脸,从紧张期待变得无比惊喜,心情不由得跟着他也变得晴朗。 秦铮铮到了局里,给自己泡了杯咖啡,就火速投入到工作中,他抽个空把快凉了的咖啡喝完,肩膀就被谁拍住了,他放下杯子一回头,是李文。 这人还是吊儿郎当的样子,穿着警服衬衫和裤子,脚上蹬着一双布面板鞋,不洋不土的,非常没形象。 “李队,有事儿?” 李文扯了一张椅子坐下来,把一份文件拍到秦铮铮的办公桌上,说:“对,有这么个事儿……” 秦铮铮看向李文手指的方向,这是一份省公安厅下发的各市关于基层积案清查的文件,局里接收文件的时间是上周,上周他们都在忙案子,李文一直没吱声,今天他如此和颜悦色的与他说话,完全敛了平时那股子气势,想必是……文件的截止日期快到了。秦铮铮心里突然间有些不好的预感,就看李文的嘴巴一张一翕的,正好印证了他的猜测。 “这个文件呢,是要求明天下午下班前上报,你呢,等会儿和马副队一起,到各县区做一下检查,回来写个报告,按时给报上去。不过你放心,上周我已经把这个文件转发下去了,给的时间也不短了,想必也做得差不多了。原本呢,案子就需要我们市局深入基层检查的,给你们两个一天半的时间,把这个工作完成,我联系办公室给你们派个车。” 秦铮铮一边听他说,一边在抵触。这个东西,完全分走了他办案子的心,可领导都说得这么多了,他也没法拒绝。他简单估算了一下,全张州一共五个县区,最远的那个开车往返就需要两个小时,他和马副队两个人一圈跑下来,再加检查、收集数据、听取报告、吃饭、休息,一天半的时间也根本不够用,更别提回来还要写报告,他觉得李文完全是拿他开玩笑。 “领导这个……时间太紧张了。” 李文站起了身,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对他说:“我相信你的能力,去吧,就当换个脑子,回来继续为党国贡献自己的热血。” 秦铮铮着实无语,拎着文件去敲马副队的办公室门,马副队刚从办公室拎了车钥匙出来,对他说:“得,一个司机都没有,铮铮,把笔记本带着,去的时候你开,回来的时候我开,你在后面写报告总结。” 秦铮铮心道,还好这个马副队靠谱,懂的统筹安排各项工作,不然刑警队早被李文折腾得乌烟瘴气了。 两人带着文件,开着车上了路,决定先用一个上午的时间把市区的两个分局走一趟,下午再去距离市区最远的那个县区,然后利用明天上午的时间,分别把另外两个距离市区不远不近的县区走了。 事先联系好各个分局负责这项工作领导,到那儿直接听报告,翻档案,效率极高的进行着这项工作,中午简单在北山区分局的食堂吃了个饭,两人都没休息就直奔位于张州市与邻省交界的潺湲县而去。 潺湲县是张州市乃至全省最重要的水果生产基地,因为省果树研究所就位于此地,临出发前,副队长马子冲就跟秦铮铮说:“我有个高中同学就在果树研究所工作,等会儿咱们到那儿忙完了,我让他给咱们搞几箱他们实验基地种的葡萄,他前几天还跟我吹牛说特别甜。” 秦铮铮想着龚月朝爱吃,笑着答应了,两人有说有笑的,很快就上了高速。 秋日的天空万里无云,正值中午,因为是午饭后,人已到中年的马子冲就在车上睡着了,从副驾驶传来均匀的鼾声,秦铮铮把音乐关了,又怕自己困,戴上蓝牙耳机,给龚月朝拨了个电话过去。 龚月朝也正在午睡,被他吵醒后,声音很是慵懒,就像一把羽毛刷子,轻轻的搔着痒,搞得他耳朵通红。 两人聊了一会儿,龚月朝就被叫出去签字了,电话因此告一段落,马子冲这会儿醒了过来,连珠炮似的问秦铮铮:“你对象?铮铮年纪不小了,啥时候结婚?” 这话给秦铮铮臊得脸红,支支吾吾否认道:“不是,马副队你误会了。” 马子冲笑着,哪里肯相信,聊着聊着,话题就到了婚后的烦恼上,老人、家庭、孩子……秦铮铮听着,觉得这一切好像都不在自己的考虑范围中。他和龚月朝,二人一猫,曾经的烦恼,在现在看来都显得无足轻重,而且已经一样样的被解决了。但他突然想到自己在这个环境中,虽然他把自己和龚月朝的关系隐藏得很好,可自己的年纪再大些,是不是会面临更多关于催婚的话题,到时候就会很麻烦吧。 秦铮铮这么想着,一边有一搭无一搭的和马子冲聊天,很快他们就到了潺湲县公安分局。 接待他们的是潺湲县分局的主管刑警队的副局长常晨,之前在市局组织开会的时候,秦铮铮见过几次。常晨与马子冲看起来很熟悉,后来秦铮铮才知道,他们两个年轻时曾经都在潺湲县的某个乡镇的派出所工作,后来常晨结婚后在潺湲定居,选择就在这边工作,而马子冲则调去了市局,一步步的走到了今天。 简单的聊了几句家常,常晨把他们叫到了会议室,负责这项工作的小民警抱着很厚的一沓案卷和文稿在等他们,领导们继续聊日常,秦铮铮就和小民警做工作,遇到一些问题,再与领导沟通。 他先看了汇总材料,又一本本的翻着案卷,小民警极其系统的给他讲案子的简单案情,就当秦铮铮看到最后一本案子的时候,他愣了下,问小民警:“这就是个抢劫罪,犯罪嫌疑人也有,为什么案子发生了两年还没破?” 小民警说:“嫌疑人跑了。” “也不是杀人案,跑什么啊?”秦铮铮念叨着,皱着眉拿起档案盒,打开卷宗,翻了没两页,一时间,一股电流从他的胸口奔向大脑,嫌疑人明晃晃的身份证照片就打印在那张纸上,单眼皮,薄嘴唇,短头发,名字也很有特点……贾柏山。 如果秦铮铮没记错的话,这不正是当年平原采石场那起事故几个死者的家属之一吗?他记性不错,相关的东西研究多了,自然而然就会被刻在脑子里,如何都删除不掉。此时,一种想法将整个事件贯穿,一个结论就要脱口而出。 “马副队……”秦铮铮站起身喊马子冲,把两个聊天的人拉回到现实中。 “铮铮,怎么了?” 秦铮铮说:“碎尸案那个事情,我有了点儿想法……”秦铮铮举着案卷,翻到嫌疑人那一页的资料说:“这个案子的嫌疑人叫贾柏山,他应该是平原采石场死者贾宇的父亲,他在两年前抢了一个行人一万块钱,并把那行人捅了两刀,犯罪之后,他就跑了,从此消失。其实虽然这两个案子硬是扯到一起有点牵强,但是对于碎尸案来说,我觉得是个方向。” 马子冲接过案卷翻了翻,点点头,认同道:“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两起碎尸案的被害人都是谢平原的至亲,不排除采石场事故遇难者家属找谢平原报复的可能性,而且遇难者家属人数众多,刚好也与咱们的调查‘不止一人犯罪’能够关联上,因为这么点儿小事儿,抛家舍业的跑了两年,实在是不应该,除非他身上还有个更大的案子。” 马副队刚好说出了秦铮铮想说的一切,他迫切的点点头,火急火燎的就想收拾东西往回走,马子冲却上前按住他,对他说:“你先忙活这个事情,我给李文打电话汇报下情况。” “可是……”秦铮铮恨不得一时回去,参与进案子的调查中,并非想要邀功,只不过他迫切的想要验证自己想法的正确性。 “别可是了。”马子冲拿出电话就给李文拨了过去,把秦铮铮的发现一五一十的汇报给了李文,李文在电话那头说他们也在以这个为调查方向,这个是一条很好的线索,并让他们把整本案卷印回去研究。 从潺湲县公安分局出来,就是马子冲在开车了,他看了两眼蔫头耷脑的秦铮铮,问:“着急了?” 秦铮铮先摇头,后又点头。 马子冲叹气道:“咱们局里的年轻人啊,要都像你这么认真的工作,早就全省业绩第一了。” 秦铮铮总觉得这不像在夸他,挠挠头,看向窗外,没说话。 马子冲又说:“走吧,哥带你去拿葡萄。李队跟我说了,你把脑子里那根弦绷得太紧了,让我带你好好放松一下,享受享受生活,不能让工作占据了你思绪的全部,努力是好事儿,但要松弛有度,才能可持续发展嘛,懂吗?” 秦铮铮虽不认同,可也不好说什么话来辩驳,只是“嗯”了一声,那种任凭他人论断的责任感,很难用三言两语去抹杀掉。 第一百二十三章 在秦铮铮投入到其他工作的这两天中,刑警队的其他人在忙着根据秦铮铮提供的线索展开了调查,几个嫌疑人逐一浮出水面,案件也有了重大的进展,正如他们所想,当年平原采石场事故的几个遇难者的家属有重大嫌疑。 当秦铮铮完成工作,把报告交给李文签字好去办公室盖章,李文行云流水的签了自己的大名后,抬起头,轻描淡写地对他说:“今晚有行动,你把文件送到省厅后赶紧回来,我们等你开会。” 秦铮铮原本还因为没参与到调查中而感到沮丧,毕竟由他提交的这份线索很有价值,可以说是整个案子破案的关键,他在忙其他工作时,甚至有被整个队伍排除在外的感觉,可当他听见李文的这句话时,负面情绪竟消失的一干二净,几乎是条件反射一样的挺直了腰杆,吐出了铿锵有力的“是”字,带着一脸的笑,转身离开了李文的办公室。 省公安厅距离市局开车往返大概需要半小时的时间,再加上有些旁的事情,他回来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了。此时,天色暗了下来,办公楼里除了他们,甚至没别的人在。他火急火燎的冲进会议室,脑门儿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站在白板前的李文冲他点点头,让他赶紧坐好,然后清了清嗓子,对坐在座位上的手下说:“既然咱们人都到齐了,那就开始开会,大家把手机关机,会议结束后,我们就要行动。” 这时,秦铮铮才通过李文的讲述,理清案子的前因后果。 这原本是一个复仇的故事,情节很简单,却因为一个人的参与变得复杂起来,以致于这么多年才有告破的希望。 当年,在平原采石场的事故发生之后,谢平原因为无钱对遇难者家属进行赔付,又不舍得卖掉手里正在进行整改已经停工了的采石场,遇难者家属本就因失去亲人痛苦非常,又无法得到精神上的补偿,所以多次去政府部门上访。 当时的谢平原很因为仗着有几个在政府部门当差的亲戚而很有几分自负,根本不把人命看在眼里,虽然政府派人多次与他沟通,他却以没钱为由拒绝对遇难者家属进行赔付。 警方在去信访部门查到了遇难者家属的信访记录之后,根据当时的信访人员名单,锁定了几名嫌疑人,认为曾经在张州市北山区医院工作的外科医生丛泉和有五年兵龄转业后的吕施是该案主犯。 这几个遇难者家属应该是拿不到赔偿金后心生杀意,将谢平原的妻女残忍杀害,由于警方一直无法破案,谢平原似乎意识到了这是自己的因果报应,正好一筹莫展之时,得到了现任妻子的资助,对遇难者家属进行了赔付,时过境迁,他不想宣扬,对外声称已与妻子离婚,妻女移居国外,不再联系。 如今,丛泉已经离开张州,而吕施竟然还明目张胆的在张州工作。 今晚的行动,就是去抓捕本案的组织者之一,当过五年兵的吕施。而另外几个嫌疑人,包括丛泉在内均已逃亡外地,张州市局已经与所在地的兄弟单位取得了联系,请求他们协助破案。 李文讲完案情、分配完具体任务,便拧着眉头对自己的手下说:“这个吕施,根据我们目前掌握的线索来说,他在犯案后,依然可以在张州生活工作,就说明他的心理有多么的强大。他目前给张州炳胜铝业的老板石柯伟当保镖,石柯伟我相信大家都不陌生,混黑道起家,他手下的人没有一个是吃干饭的。我们不排除吕施的手里会有凶器——也就是枪的可能性,大家一定要注意安全,保护好自己。吕施现在跟着石柯伟住在皇廷花苑,其余时间在公司,他基本上是贴身保护石柯伟的,侦查员调查回来说他今晚就在皇廷花苑,我们决定就在那里抓捕。那儿可是咱们张州最好的小区之一,为了保证不打草惊蛇以及伤害到其他住户,我们的行动必须要快速准确,不能给他任何逃脱的机会……” 夜色降临,龚月朝从公司出来就已经七点多了,冯裴最近处了个女朋友,两人浓情蜜意的,羡煞旁人。他见公司没什么太忙的事儿,老早就跟龚月朝打招呼说今晚要陪女朋友吃饭看电影,龚月朝大手一挥,任他去了,顺便让他把车也开走了。年轻人约会,没个车总是不方便的。冯裴还挺不好意思的跟他说,说等自己攒够了钱,先买房再买车,不能总用公司的东西。 年轻人有志气是好事,尤其是像冯裴这种蹲了几年大牢之后出来,能有一份事业,能有一个不计较他过去的姑娘喜欢,这实在是让人欣慰的。 从沐城集团到秦铮铮的家是一段不远的距离,此时已不是晚高峰,他溜达着到公交站前面,等了五分钟,一辆开往市公安局的公交车就停在了他的面前。 好像从随江过来张州,他就很少搭乘公共交通工具了,今天夜色正好,天气也很凉爽,又不急着回去,晃晃荡荡的坐着公交车去秦铮铮那边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车子过了两站,远远的能看见灯光闪耀的南滨江大桥了,在这夜色中,它仿佛一弯架设在南滨江的一弯月亮,皎洁而又璀璨,不远处是坐落在江边的小区,与那大桥争奇斗艳的,竟有些热闹。 一直以来,龚月朝在张州的日子节奏很快,很难再有与在当年做老师时同样闲散的心境了,此时坐在靠窗户的座位,车窗开着,晚风吹乱了他的发丝,实在是难得的放松。 正好这会儿手机响了,龚月朝见是陈煜生,便把电话接了起来,与好友在电话中随意闲聊了几句,对方在得知自己在坐公交车,还嫌弃他了一顿。 “我这是环保。” “呸!你这是在为自己的懒散找借口,前段时间还问我什么茶比较好喝,我就不信你还是借口心理问题没办法开车?”陈煜生抢白他道。 龚月朝笑着没言语,此时车上报站已经到了目的地,他起身下车,正好此时,一排警车鱼贯而出,足有六、七辆。 陈煜生见他不说话,便问怎么了。 龚月朝答:“我这几天在铮铮这边住,下车就看见从他们单位出来好几辆车,那架势还挺震撼,也不知道是去干什么。” 陈煜生说:“可能警方有行动,小警察没跟你说?” “没,下午发了个消息说晚上加班,可能回来的晚。”最近秦铮铮一直是这样,龚月朝也没多做解释,便又说:“我回了个消息他就再没回我了,估计在忙吧,也没给他打电话。”龚月朝的话音一落,便感觉右眼皮跳了跳,他揉了揉,也没有消下去的意思。 陈煜生陪他聊天聊到了秦铮铮家里,在家独守了一天空房的二饼凑过来跟他亲热,龚月朝放了包,抱起二饼,只听电话里陈煜生说:“我过段时间,等天凉了,可能会跟韦江远去他家里看看。” “你们俩和好了?”龚月朝条件反射的问道。 “没。”陈煜生否认了,只说:“他在随江买的房在装修,前几天公司有事,就回去了。临走前,他把钥匙和房产证都给我了,说让我帮他保管,让我有空去工地帮他照看一下。昨天吧,我没什么事儿,就想过去看看进度,结果翻到房产证之后,我看见名字还不是他的,正纳闷呢,就发了条微信过去问他怎么回事儿。他说等我同意的那天,他就把房产证改成我的名字。” 龚月朝震惊了,不敢信好友因为一栋房子就被打动了。 陈煜生怕他误会似的赶紧解释道:“我倒不是在意一套房子,我只是想了想,他这段时间的确是表现出很大的诚意来的,我这么一直吊着他,是不是也太不是事儿了?所以我想,不如答应他去他老家看看他父母的情况以及他们家人对我的接受度,等回来再做决定吧。” 这算是陈煜生的退让吗?龚月朝既不是他本人,也没有亲身经历这场情感,只是光凭想象,却也能猜到,好友不想拖着了,与其总是拒绝,还不如快刀斩乱麻,是是非非,一刀评断,这并不是坏事。 “煜生。”龚月朝唤了声好友的名字。 “嗯?” “不管你做什么样的选择,我都会支持你的,我只希望你能幸福。”这种煽情的话,龚月朝脱口而出。 这却把陈煜生逗笑了,“你敢不支持我。” 龚月朝也笑了。 挂了电话,龚月朝用微波炉热了秦铮铮今早给他做得饭菜,吃完了,却说不出为什么,突然间觉得胸口很是憋闷,起身把阳台的窗户都开了,流通了空气,总算松出一口气来,胸口还没得到平静,刺耳的铃声却划破了房间里的宁静。 电话来自李文,龚月朝的眼皮又跳了跳,脑袋里出现的是从张州市公安局出来的一排排的警车,他接起来,只听电话那头李文用特别颤抖的声音对他说:“龚总,铮铮受伤了,你去趟医院吧……” 他怎么样了?龚月朝很想问这话,可却都梗在喉咙里,用身体里唯一一点力气攥住了手机。血液同时倒回到心脏中,四肢冰凉。 “我现在回警局了,你赶紧去医院吧,具体的情况我也说不清。”李文这样语焉不详。 “嘭……”他用力的关上窗户,摘下了挂在衣架上的外套,夺门而出。 坐在出租车上,龚月朝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景色,脑子里全是秦铮铮的样子。 最开始遇见他时的羞涩,到去探监时的关切,被拒绝后的失落,以及义无返顾来张州追他时的决绝……年轻人总是开朗、乐观而又真诚,似乎想把自己全部的,最好的都捧给他看。过去,现在……甚至是将来,秦铮铮说自己不会变的。 “我爱你,老师……”年轻人总会凑在他的耳边这么对他说。 是不是,以后都没办法听见了? 龚月朝胡思乱想着,司机一脚刹车,把车停在了医院门口,他掏了一把钱递给司机,也不等着找,跌跌撞撞的下了车。上楼时,腿都在发颤。 龚月朝惊觉自己好像没真的在乎过谁,过去被仇恨蒙蔽了心,如今只顾着沐浴在秦铮铮给他的爱中,享受着那份体贴以及关切。如今意识到了或许会失去,他过去没有过的失落感一时间成了他唯一的感受。 急诊室外面站了不少人,真的没看见李文,他只好随意扯了一个穿警服的年轻人,连珠炮似的发问:“铮铮呢?铮铮怎么样了?” 年轻人看起来很眼熟,可能曾经有过一面之缘,见他时还说了句:“龚总啊,你来了。”见他一脸急切,才对他说:“铮铮为了保护我们李队,肩膀中了一枪,应该没有生命危险,您放心。” 听见这话,龚月朝也顾不上去责怪李文为什么这时候会不在,只觉得松出一口气,一整晚的不适全都消散了。他往后退了两步,跌坐在长椅上,也不知怎么了,视线竟然模糊了起来,他只好用牙齿咬着嘴唇,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可他还是冷静不来,那个小警察说得关于秦铮铮中枪的过程他都没太听懂。 龚月朝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还好没事,还好没事……他这么告诉自己。 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可能会有事儿?他爸爸会在天上保护他的。 手术大概持续了一个小时,脸色煞白的秦铮铮被推了出来,龚月朝上前两步与医生一起推着床,把人送到了病房。 医生说弹片伤了骨头,需要好好养着才不会影响到以后。 送走了秦铮铮的同事,病房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药袋悬着,药液顺着透明的管子一滴滴的流到秦铮铮的身体里。 他伸手摸着秦铮铮苍白的脸,也不知道是哭好还是笑好,虽然知道警察这行当会很危险,可他却头一次感受到了这种危险以及即将要失去一个人的难过。 不知道是不是秦铮铮感受到了他的触碰,眼皮微微动动,眼珠在眼皮下面滚了滚,眼睛费力睁开来,见第一眼是他,还有些不相信似的,狠狠的闭上眼睛再睁开来,直到确认了自己没看错,这才扯出一个极其疲惫的笑容,嘶哑着声音对龚月朝说:“老师,你在啊,我都告诉李队不让你知道的。” “这么大的事情,你说什么傻话。”龚月朝有些怒了。 秦铮铮的笑容却没有因为他的怒火而消失,继续说:“做手术的时候我还在想,这次咱们俩可有同样的印记了,那家伙可真会打,我好开心。” 龚月朝意识到秦铮铮说的是他们肩膀上都有伤了,而且位置还差不多,这傻瓜,受伤还说这样的话。 “我做手术的时候脑子里还在想自己听说过的一个说法,好像是人身上的胎记都是上辈子受过的伤,我要是没挺过来,那我等到了下辈子,就能凭借这个胎记找到你了,到时候咱俩还能在一起。” 听见这话,龚月朝这会儿彻底绷不住了,眼含着泪,轻轻握着他的手,点点头说:“好,还在一起。” “那到时候你可别像之前那么拒绝我了,我会很伤心的。”秦铮铮这种时候还在埋怨他过去对自己的冷漠。 龚月朝也不愿意计较了,答应道:“嗯嗯,不了不了,看见你下辈子身上胎记的位置,我就知道是你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秦铮铮做完手术,麻药劲儿过了,就开始嚷嚷着疼了,医生让护士给推了一针止疼药都没管用,逞英雄那会儿所爆发出来的勇气和力量都没了,声称睡也睡不着,硬扯着龚月朝说话来缓解自己的痛苦。 龚月朝当然知道那滋味,想当年他在监狱的时候也遭过同样的罪,只不过秦铮铮的伤相对而言还更重些。他知道,这其中必有些撒娇的成分在,毕竟一个人身体上的不舒服,就会造成情绪上的低落,秦铮铮不过寻找些发泄口罢了,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对他的依恋。他也有过这样的绝望,只不过那时候他都是自己硬抗过来的,无人倾诉,无处发泄。 夜深人静,就在这安静的病房里,龚月朝挺有耐心的陪着秦铮铮,听他讲昨晚的抓捕经过。 秦铮铮说自己出警那会儿,坐在车上恍恍惚惚的还看见龚月朝了,等车子上了大路,他心里开始有些隐隐的不安,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还在想是不是自己从省厅回来,连饭都没来得及吃就被揪出来出任务,这会儿血糖有点低了。他做了几次深呼吸,试图加快体内能量的转换,李文还笑他,问他是不是头一次出这样重的任务觉得紧张了,秦铮铮又哪里肯承认。 到了皇廷花苑外面,按照最先的部署,为了避免太过招摇,他们便分散在小区的各个门口,准备进入。这个小区的布景很美,山水园林一应俱全,在小区里遛弯的人不少,夜色和景致将他们掩盖的很好,有的就顺便混进了人群,用来伪装自己。 李文在电台里面交待,行动要稳准狠,这个时间路人比较多,一定不能搞得动静太大,造成不必要的恐慌。他们分散着四面包抄,围住了位于小区南部的别墅区。 他们在事先研究了别墅区的户型图,可不排除户主将房屋结构改变,预定方案做了好几套,最后还是要取决于最后的实际情况。 正好这时,一个身穿蓝色外卖员衣服的人往这边走,几个人精神一凛,李文顿时心生一计,上前与他交涉,最后由他换上了外卖员的衣服,拎着餐盒按响了别墅的大门。 里面应答的是一个浑厚的男声,位于别墅正门侧边的秦铮铮精神高度集中,汗毛都竖了起来,里面是个骂骂咧咧的人开了门,他叼着一根抽了一多半的烟,看见李文就吐到了地上,还用脚碾了碾,说道:“送个破外卖还这么慢。”一把夺过了李文手里的袋子。 李文连声道对不起,顺便观察房子的结构和里面的人员,还不等李文做什么反应,却因为从房间里飘出来浓重而又刺鼻的烟味刺激到了位于另一侧的一个警察,他轻声咳了一声,虽然声音不够大,可常年做保镖的人都具有非常敏感的神经,他狐疑地盯了一会儿李文,似乎因为见他眼生,便防备地往腰侧摸去。站在一旁隐在黑暗之中的秦铮铮很快注意到他的动作,正在考虑是否要行动的时候,刚才发出咳嗽声的警察却先他一步冲了上去,说时迟那时快,房间里的人意识到了什么,快速的掏了枪,秦铮铮提调着的神经促使他与那人拔枪的同一时间便扑上了李文,“嘭”的一声,秦铮铮便只感觉肩膀传来一阵剧痛。 这声枪响仿佛成了讯号,分布在四周的刑警瞬间将整个别墅围得严丝合缝,从而将妄图从四处脱逃的石柯伟的手下全部围捕在其中,当然也包括了吕施。 或者说因为他们前期准备的极其充分,行动结束的很快,他们原本只打算抓吕施一个人,却没想到因为其他人随便放的一枪,连窝端了一个黑恶份子。 警方这边除了秦铮铮,还有一个小警察受了点轻伤,当救护车来了之后,秦铮铮疼得几乎失去了知觉。他恍惚看见李文踢着开枪那名匪徒的屁股,凶神恶煞的大声骂道:“光天化日之下还敢朝警察开枪,等老子回去怎么收拾你!”他眼见着秦铮铮被担架抬上了救护车,朝他的这个方向喊了声,“铮铮,等哥审完了这群兔崽子们,再去医院看你,你给老子好好活着。” 这是秦铮铮失去知觉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虽然秦铮铮在清醒的时候叮嘱李文别告诉龚月朝,可这人不仅说了,还添油加醋的给龚月朝打了这么个电话。 “听你这么说,我都觉得你那个同事是卧底了。” 秦铮铮点点头,“我也这么认为,以前在随江工作的时候,我们单位也有。其实这个都很正常,有些混黑道的,为什么能那么明目张胆作恶?还不是安插了些眼线在警局里,甚至说高层都有。”说着话,秦铮铮也有些绝望,他这种过分正直的孩子,总认为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两者本该泾渭分明,而不是互相渗透。可他在离开随江之前经历过那么一次之后,就发现自己真的没有遭受过社会的毒打,被人害了还帮人数钱,如今已经不再只相信表面上的东西了。 龚月朝见他面露失落的神色,便揉了揉他的脸,安慰道:“别想那么多,人抓到了就好,我还说怎么李文没来看你,原来是连夜审犯人去了,还以为你救他都是白救,真是个白眼狼。” 秦铮铮说:“是,要是顺利,我觉得明天可能就有结果了。”他望着龚月朝,疲惫的笑笑,“老师,你累了吧?” 龚月朝没回答,抬起手臂看了一眼时间,问:“还疼吗?” “疼。”秦铮铮皱眉道。 龚月朝顺手给他掖了掖被子,说:“凌晨两点了,你睡会儿吧,明天早上我给你妈妈打个电话,这种事情,不好不告诉她。”说罢,他站起了身,想要去一旁的陪护床上。 这时,却被秦铮铮拽住了手,“老师。” “嗯……”龚月朝咽下了刚要脱口而出的“别闹。” 秦铮铮的嘴角马上扯出个笑容来,极其讨好的样子,“你不是嫌我烦了吧?” “我就是嫌你烦,你也死皮赖脸的缠着我啊。我知道你难受,快睡吧,有不舒服的话,你醒来喊我。明天估计会有一堆人过来探望的,到时候你肯定没办法好好休息。” “嗯。”秦铮铮应着,安静地闭上了眼睛,脑子里和心里全是龚月朝对他的温柔。 龚月朝关了灯,躺在陪护床上,听着耳边渐渐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他也安心的睡着了。 真如龚月朝所想,第二天一早做完检查,来看秦铮铮的人便一波接一波的蜂拥而至,他的领导,同事,朋友……一刻也没得到闲,龚月朝迎来送往的,嘴都笑僵了,等人都散了,病房的角角落落全都堆满了保健品、鲜花、水果以及各种各样的食物,到了下午,病房才得以安静,龚月朝点了两份外卖,还不等送到,秦母推门就进来了,身后还跟着陈煜生。 陈煜生在听说之后,便说他会把秦铮铮的母亲送来,顺便也来看看受伤的“小英雄”,也就是他,在这种时候还不忘开秦铮铮的玩笑。 这会儿秦铮铮刚睡着,龚月朝简单的说了下受伤的过程,陈煜生在一旁听着直撇嘴,说:“这个李文太不是个玩意儿,手下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也不知道来看看,还多亏了我们铮铮替他挡了一枪。” 这边话音刚落,李文拎着两个外卖盒子晃悠悠地走了进来,把盒子墩到窗台上,嘴上说:“谁说我坏话呢。” 陈煜生与他对呛:“赶上您这装外卖员还装上瘾了呢。” 上次龚月朝被张明峰绑架,陈煜生和李文有过接触,并不陌生。 李文吹胡子瞪眼看向陈煜生,刚想回嘴,龚月朝赶紧阻止了这两个不正经的人在病房里面喧哗,压低声音对他们说:“你们要吵的话,就出去吵,铮铮刚睡着。” 陈煜生依然没放过李文,又说:“案子没破就别来了,没见过当领导的这么不拿手下当回事儿!” 李文举着手指头点了半天陈煜生,最后在龚月朝的怒视下,放了下来。 这会儿,秦母对龚月朝说:“月朝,你在这儿守了一晚上了,你回去睡一下吧,这里有我,你说这孩子……哎……”做母亲的,总是最心疼儿子,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跟他爸没个两样。”她想起因公殉职的丈夫,语气更为悲恸。 龚月朝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阿姨,您别难过了。”说话间,看向李文。 李文会意,凑过来解释说:“阿姨,这次行动多亏了铮铮,我们才得以成功啊,等这案子都结束了,我就给铮铮报个功。”他指着自己的黑眼圈,说:“我审了个通宵,基本上都交待了,明天我们就去一趟广州,这个案子另外一个主犯丛泉,我们在广州发现了行踪,只要他们两个落网,这个案子就算破了大半。” 正这会儿,秦铮铮被说话声吵醒,他看着满屋子的熟人,一时间还有些愣怔,再看见队长也在,便赶紧打听案子的进展,完全没有了昨晚被疼得死去活来的那个样子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秦铮铮出院这天是个晴天,秋高气爽的,空气中充斥着干燥而又清冷的微微寒意,一阵北风袭来,甚至可以直接打透人们身上穿的薄衣服,径直便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周围的植物也有些萧瑟,风一过,就发出被抽干了水份似的“唰唰”的响声,不管视觉、触觉还是听觉,都被这秋意占满了。 北方的秋天,就这么在无声无息的时间流淌中,一点点的变得越发的浓重。 今天来接秦铮铮出院的人倒是不少,远远超出了龚月朝的预料,除去他找了冯裴开了辆车过来,市局刑警队也来了几个秦铮铮的同事,甚至还抛下了手中忙碌的工作。 龚月朝下楼办出院手续的功夫,几个大小伙子合伙,三下五除二的就把秦铮铮住院所用到的那些个生活用品、花篮、水果之类的东西一股脑拎到了车里,可省了不少的事儿,一行三辆车浩浩荡荡的离开了医院。 到了秦铮铮的家里,还是这群小伙子又格外麻利的把东西都拎了上去,连口水都没喝,便扬手跟他们道别了。 这大概就是——事了拂衣去,不留功与名。 不过,秦铮铮还是跟他们交流了一下工作上的事情,这也是他一直所担心的。 李文还从广州没回来,因为事情进行的不如想象中的顺利。他们说李文刚到广州,丛泉就好像听见了风声似的,迅速消失在了警方的视线当中,李文不愿意自己空跑一趟,带着两个下属便留在了那里,而逃散在省内的几个犯罪嫌疑人便交给了副队长跟进,他们在这几天的时间之内纷纷落网,案子也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虽然有点小遗憾,可秦铮铮还是开心的,同时也祈祷李文在广州可以快些传来好消息。年轻人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这其中还有他终于出院了的欢欣,虽然此时胳膊不太便利,很多事情都需要别人帮忙,这并未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安静了几天的房子终于有了热闹的人气,二饼也因为不再寂寞,人来疯似的上蹿下跳,好不开心,秦铮铮想二饼想得紧,单手擒住了胖猫,把它禁锢在怀里,好一顿蹂躏,直等它不开心用爪子拍他几下,这才不甘心的放了手,跟距离他有几米远的猫咪斗嘴,喵呜喵呜的声音,此起彼伏。 这幼稚的行为真是不忍直视,龚月朝摇了摇头,卷起衬衣袖子正要帮着秦母一起整理东西,他的手机恰巧就响了,面带歉意的与长辈知会一声,便走到客厅接起了电话。 顾铭知道龚月朝今天有事来不了,特地打电话过来问他是否有时间回公司一趟。这会儿,家里的背景音是秦铮铮在跟母亲讨论中午吃什么。 龚月朝压低声音问顾铭:“公司有事儿?” “谢平原来了,过来谈签约的事情。”顾铭简单扼要的告诉他,“城哥说让你过来。” 在秦铮铮住院的一个星期之内,龚月朝基本没怎么去公司,甚至把谢平原这几个字都抛在了脑后,今天顾铭提起来,龚月朝才想到自己还有挺重要的事没办,当然,这件事最终能否促成,还是要取决于对方。 这次谢平原想通了主动过来找他们,估计因为是案子有了进展,谢平原那边似乎也终于做好了安排,趁着今天赶过来谈签约的事情了。 “那好,冯裴刚走,我马上给他打电话。” “嗯。” 给冯裴打了电话,龚月朝等他到了,便去了公司。 龚月朝到了公司,直奔时沐城办公室旁的小会议室去了,他一推门,谢平原见他先愣了下,随后便赶紧站起身来,上前大跨了两步,紧紧的握住了龚月朝的手,连声道谢。 这一切显然太突然,龚月朝还没有领悟谢平原的意思,毕竟他与这个人认识有半个月之久,从未感受过他一点半点的热情,今日突如其来的亲热,反倒让龚月朝一时间有些接受无能。 倒是顾铭站起身走了过来,解释说:“铮铮为了这个案子受了重伤的事情,谢老板已经知道了,他今天过来,除去谈公事,还给铮铮带了不少慰问品,就在我的办公室里。” “那……谢谢了。”龚月朝顿了顿,意识到了什么,看向顾铭。 顾铭递给他了一个眼色,意思是:可不是我说的。又回头看了看时沐城。 龚月朝心下了然,这事的始作俑者,想必就是时沐城。不过倒也不是坏事儿,万事想得周全才能谈成一笔好生意,不过龚月朝怎么都没想到合作的促成竟然是因为秦铮铮受的这次伤。 顾铭在一旁继续和稀泥:“谢老板这次过来呢,可以说带了很大的诚意来与我们谈的,月朝,你来之前,我们都聊了挺久了。” 谢平原接话道:“是啊,我妻女被害了这么多年,我一直都不敢声张,一是怕社会舆论的压力,二也是因为我想要回避。这段时间我频繁去市公安局那边,听说了很多案子的细情,后来从时总口中得知龚总您与秦警官的关系,我立刻就觉得特别过意不去。原本呢,我还想去医院看看秦警官的,但是我这边又临时出了趟差,昨天晚上才到家,谁知道他今天就出院了,于是我就赶紧来沐城集团这边了。”他说着,还充满了歉意的搓了搓手,继续道:“我想呢,与其说那些虚的,还不如来些实际的,我来这里的目的也主要是谈那个采石场的事情,我觉得咱们可以再谈谈。毕竟它在我手这么多年没生产了,设备什么的也就老旧了,原本我留着,也是想给自己一个告诫和念想,现在案子基本上算是破了,我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我可以在你们原定的价格上再便宜一些,你们还有兴趣吗?毕竟后续还有一些手续转让,恢复生产之类的东西要去跑,很花时间和精力。” 可以说,一周多未见这个人,这次见了,似乎真的在他身上看出了很大的变化,是一种脱胎换骨、焕然一新的感觉。 龚月朝在心里掂量着谢平原的话,又想到顾铭之前与他说的,他是能看得出这人今天的确带了足够的诚意过来的,他瞥眼又看了看时沐城和顾铭,见那二位似乎并没有什么意见想要发表,一副他全权做主的架势,沉吟了一会儿,开口道:“谢总,其实这件事我和我们时总、顾总探讨过多次了,也拿出了很多很实际的方案来,之前没来得及细讲,今天有空,我们可以坐下来慢慢谈,商议出一个对咱们两家的利益最大化的合作协议出来,最初我们提出那个您占股份的提议依然有效,我们更欢迎多一个合作伙伴。”在于工作剥离了一周之久以后,龚月朝能迅速的重新投入进去。 “龚总真是我见过最大度的一个人了。”谢平原笑道。 龚月朝笑,让冯裴把前期准备的一些资料抱了过来,却闭口不提买卖的事情,反而跟谢平原介绍起项目的发展和前景,谢平原颇有兴致的听着,时不时的点头表示认可。 就这样,几个人的碰头会持续了足有三个小时之久,中间只休息吃了个简单的午饭,便又接着继续商议,直到有了一个雏形的协议出来,这个小会才算散了。 晚饭是谢平原张罗的,他还非要让秦铮铮过来,龚月朝劝了半天,说他胳膊不方便,这次暂时就算了,谢平原说哪天上门拜访道谢,才肯作罢。 席间,他们已经不谈公事了,谢平原道起内心对于警方的感激,尤其是秦铮铮,话就变多了起来。这些年丧失妻女的压抑,使得他性格十分古怪,如果不是现任妻子的宽厚大度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与支持,他可能很难走出过去的阴霾。 散了席,秋风吹散了几人的酒意,餐厅门口停了辆宝马车,谢平原与他们挥手道别。路灯的辉映下,勉强看见了坐在车里的,谢平原的现任妻子,也就是那个所谓的“富婆”,她气质很好,也很优雅,竟与想象中的肥头大耳大相径庭。 挥手道别,他们三人才上了冯裴过来接他们的车,坐在副驾驶的时沐城对顾铭感叹道:“咱们小老师在这一年时间里,真是飞速的成长,实在是令我刮目相看。我原本以为他会压低购买价格,一刀切的斩断与谢平原的联系,银货两讫,再无瓜葛,谁知道他竟然没这么做,还极有耐心的跟老家伙谈。” 顾铭认同:“月朝从来都不是目光短浅的人,我猜他是看中了谢平原现在的背景。”说罢,看向龚月朝。 龚月朝没否认,只是说:“不树敌,交个朋友,也不是坏事。虽然这样做会导致我们前期投资的增加,但他因为之前欠我们情,再加上他对这个采石场有割舍不掉的某种感情,我们不去刻意剥离,反而还要进一步的去加深,等真的签约之后,这份情又会加深几分,以后项目有了他的投资,谢平原就更会死心塌地的为自己的事业着想,我们在后期的资金上就不会捉襟见肘,反而还能因为他的人脉开拓新的市场,何乐而不为呢?更何况他对这个老婆也有几分畏惧,他现在手里的生意都是人家离婚带过来了,有了咱们这个项目,也是他腰杆挺直的一个机会,他怎么可能舍得放弃呢?” 时沐城哈哈大笑,说:“你啊你,小老师啊,我看你可真是越来越鬼精了,都被小警察带坏了。” 这点龚月朝可不会承认。 第一百二十六章 龚月朝被先送了回来,到家了,第一眼便看见秦母忙忙碌碌的在收拾东西。 年过半百的她,头发已然变得花白,走路的时候,脊背也不那么挺直了,在经历过儿子的这场事之后,她的眼角甚至还多了几道皱纹。直到秦铮铮出院,紧皱了几天的眉头才终于舒展开来,好在医生说恢复得好就不太会特别影响以后的生活,不然她会更上火的。 龚月朝见此,心里生出些疑惑来,一边换鞋,一边问道:“阿姨,您怎么……这就要回去了?” 秦铮铮的胳膊被绑带吊着,只能看母亲忙活,却帮不上什么忙,在出来迎他的过程中,动嘴解释说:“我妈一同学的女儿这周末结婚,今天刚打了电话过来邀请她去参加婚礼,她们几十年的关系了,我妈觉得不去不太好,所以就买了明天的火车票回去,等参加完婚礼了,下周一再回来。” “这么折腾呢。”龚月朝脱了外套,顺手挂在了衣架上。 秦母补充道:“是啊,这也挺突然的,他张姨是我三十多年的老朋友了,当年铮铮的爸出事儿,好在她一直陪着我,情谊在那儿呢,她女儿结婚这么大的事儿,我必须得回去。哎,之前就跟我说过,铮铮这一受伤就叫我给忘了。”她似乎也挺无奈的,儿子刚出院,又不得不回随江,语气里满满都是担忧。 “您放心,还有我呀。”龚月朝拉着秦铮铮的手进了屋,这段时间,秦母过来照顾儿子,顺便连他也一起照顾了,吃吃喝喝的都很应时,原本还说住上一段时间,等秦铮铮痊愈的,这突然就说要回去几天,他还有些舍不得。 “你们两个在家啊,一定要按时吃饭,铮铮胳膊不方便,你又不会做饭,真是让我发愁。”她往包里放了几件随身的衣服,絮叨着。 秦铮铮揶揄道:“大不了点外卖啊,再说了,老师也不是完全不会做饭的,复杂一点的,我还可以教他嘛。”他把“就是做得不好吃”几个字生生咽进了肚子。 就见秦母瞥了龚月朝一眼,抢白道:“你看他瘦成这幅样子,真是想不出来以前把自己照顾成什么样。哎……你看看,他这晚上又出去喝酒了吧……月朝,不是阿姨说你,你肠胃不好,就少喝点儿酒,我还说在你们这住一阵子,给你调理一**体的。” 刚从酒局上下来,龚月朝的身上难免会有些酒气,他下意识的闻了闻,也闻不出什么。不过好在喝得不多,意识也足够清醒。他在一旁听着上了年纪的人的满满关心的絮叨,心里却不住的涌起一股子暖意来,“您就回去几天而已,回来也来得及呀,我们公司最近不太忙,再说还有城哥和铭哥在,我能走得开。” “可算了,你还说不忙,今天还不是公司一有事儿,你这也说走就走了,一点规律都没有。” “妈,你可真啰嗦。”秦铮铮不满的说着,把沙发上的洗漱用品递给母亲。 龚月朝微笑着,却不知是不是因为酒气上涌,胸口不禁泛起些酸涩来。这样慈母的絮叨,是他幻想了三十年而未得到过的东西,哪怕就有一点关心也好,从来都没有过。 他的母亲只把这样的关爱完完整整的给了他的妹妹,而属于他的那份就完完全全的被疏忽掉了。他对人对事冷漠惯了,关心在意的也无非就是周遭这些朋友们,在和秦铮铮在一起之后,他才找回了许多年少时未得到过的暖意。 他突然有了一种冲动,这种冲动促使他上前两步,做出了从小到大也没做过的动作。他张开胳膊,抱住了在不住的叮嘱儿子的母亲,他的举动自是让她一愣,随后便笑了,似乎懂得了龚月朝内心不愿意言说的想法。 在知道龚月朝之前,她怎么也没想到过一个年轻人可以从小到大过得那么苦,没有父母和家庭的关爱,在学校中又被欺凌,背负了那么多的仇恨,还在监狱中遭了几年的罪,孤身来到张州打拼,就仿佛孤注一掷一般……他凭借坚韧而又顽强的意志走到了今天,虽然在外人看起来他是成功了的,可不为人知的过往的经历却着实让人心疼。 “月朝呀……”她小声的念叨着此时就像个孩子一般没有安全感的年轻人的名字。 龚月朝却打断了他的话,“阿姨,我很想谢谢你。” “嗨。”女人笑着,安抚说:“你跟阿姨客气什么?” 龚月朝眼角有些潮湿,他笑着说:“不是客气,就想抱抱您,因为,因为我觉得……您比我妈对我还好。” 她沉默了,轻轻拍着龚月朝的后背,然而下一秒钟,龚月朝所说的话,让她也想哭了。 “我能喊您一声妈妈吗?” 她只是愣了几秒,随后便赶紧应了:“好好好。”连说了三个好字,眼角的泪却再也忍不住了,终于迸发出来。 “妈妈。”龚月朝轻柔的唤了一声。 秦母应道:“哎。” 这时,秦铮铮也凑了过来,用仅能活动的一条胳膊,揽住了他最爱的两个人,说:“有你们可真好。” 这同样也是龚月朝想说的。 虽然已经入了秋,可广州哪有一点秋衣,雨后闷热的天气,就像一个大蒸笼,把人狠狠禁锢在里面炙烤,无法挣脱。 李文穿着一件宽大的深蓝色T恤,卡其色的大裤衩,再配一双运动鞋,叼着根烟,整个人就像个二流子,在一家“士多”门口蹲着。 这条路上来来往往的有很多黑人,他们身材壮硕,扑鼻而来的是各种各样浓重的香水味儿。瘦弱的李文在这样的环境中就显得特别的微不足道,耳朵里塞着的耳机偶尔会传来电台的杂音以及装扮成清洁工、卖早餐的同事的聊天和吆喝的声音…… 李文在广州待了快半个月了,时间虽然不长不短,他倒是以这种大大咧咧的性格把各个区分局的同行认混了个通透,和所有人都相处得像兄弟一样,在工作过程中,也得到了很大的支持,只是一直苦于没有丛泉的任何消息。 据他们掌握的线索,原本是医生的丛泉来到广州之后,就在黑人的聚集区开了一家无照黑诊所,但是当李文赶到时,丛泉仿佛听到了风声一般,他经营的这家黑诊所立刻关门大吉。视频监控显示他只身离开时并未携带太多的行李,周围的邻居也表示并未看见他搬家,警方猜测,丛泉没有走远,在不放弃对其他区域进行走访调查的前提之下,他们还是把重点放在了这边。 就在前天晚上,某派出所的警员在例行巡逻时,发现有疑似丛泉的人在一家大排档买宵夜,他们正准备上前盘问,他却消失在了人群中。 李文与当地的同行连夜通看了视频监控,终于发现了丛泉的踪迹,即使这样,他们也无法确认丛泉究竟住在这片密密麻麻老式“握手群租楼”里的哪一间房子之中,为了不打草惊蛇,就只能守株待兔。他们部署了周密的抓捕行动的方案,行动从昨天早上开始,由当地公安分局刑警队的队长作为总指挥,李文作为副总指挥,人员乔装打扮之后,部署在监控范围内的几个点,换班紧盯。 在第一天并没有任进展的前提下,他们没有气馁,又开始了第二天…… 李文望着顶着太阳步伐匆匆的上班族,他突然陷入到一种无法言喻的情绪当中,他形容不好此时此刻自己的心情与感受,只是觉得这次他来,背负了太多的责任与愧疚。 秦铮铮挺好的一个孩子,为了他受了那么重的伤,他几乎是带着一股愤怒的情绪审完了吕施。第二天去看秦铮铮,一眼看见孩子苍白的脸,虽然人没事了,可他还是有一种负罪感。对,如果不是那个姓陈的律师——龚月朝的朋友,连损带骂的说了他几句,他可能更会觉得抱歉。如今他来这个距离张州千里之远的城市抓人,正是希望赶紧破案,好给手下一个交待。即使……其他的同案已经落网,他心中的不安也无法抹杀。 想到这,他把烟屁股吐到地上,用鞋底碾了碾,这时候,一个清洁工看见了,凑过来操着一口他听不懂的广东话数落了他两句,带着不满把烟蒂扫到了垃圾篓里。清洁工刚好挡住了他的视线,此时,从这人橙黄色的马甲衣缝中,闪过一个人影,李文那条敏锐的神经动了动,对着话筒发布了消息:“目标出现在马路对面的榕树下面,浅蓝色衬衫,深蓝色牛仔裤,大家开始行动。” 几乎是他发布命令的同时,安插在各个角度的队员们便往那处走去。 广州的立交桥纷繁复杂,桥下桥上都有不同的交通系统,从李文这点到对面,就需要前行五百米过一个天桥才行,而丛泉同时也在行动着的,如果遵守规矩过去,目标必然会消失在视野中,如果下次再想抓捕,就不一定会有今天这么好的机会。 正好这时,前方不远处的交通灯变了红灯,车流缓了下来,李文一跃跨过栏杆,穿过重重车流,就要过到对面的时候,他把自己隐藏在了桥墩后面,目光所及的几个同事也都在慢慢靠近,很快便形成了一种合围之势,李文见情况正好,低声在电台中下了一道命令:“行动。” 几人迅速靠前,此时正在行走中的丛泉才意识到情况不对,想要逃跑,却发现自己可以逃跑的几条路都被堵住,只稍作挣扎,便成了警方的瓮中之鳖。 李文将丛泉反手扣在手铐中之时,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下,他终于对手下那个年轻的、帮他挡了一枪的小伙子有了一个交待。 丛泉被捕消息传回到张州之时,龚月朝刚陪着秦铮铮把他妈妈从火车站接回来。 冯裴开着车,龚月朝和秦铮铮两个人正在接受老太太的讯问:“你们两个又点了几天的外卖吧?可真是让人不放心。” 龚月朝坐在前面耐心的听着,秦铮铮皱着眉头满脸的不高兴,开车的冯裴还在一旁打趣道:“阿姨,有空我去你家蹭饭呗。” “来来来,人多热闹。”这边刚对冯裴客气过,转而又教训秦铮铮,变脸之快,让秦铮铮汗颜。“臭小子,你还给我不满意!”说罢,用手指点了点儿子的额头,语气里却是满满的宠溺。 那天晚上之后,龚月朝觉得对秦铮铮的母亲产生了一种十分依赖的亲情,几天未有的啰嗦,如今再次听见了,他都觉得格外的温暖。心里当然还有对于随江家人的埋怨,但事实上,已经比过去减轻了很多,毕竟心里缺失的部分已经有了新的填补。 一声刺耳的电话铃声打断了他们的交谈,秦铮铮接起来,对着电话沉默了半晌,马上嘴角便扯出了一个大大的笑,“真的吗?太好了!李队他们下午就到了?哦哦,省厅让他们坐飞机回来的呀,那可是真够重视。好啊,我过去。” 与电话那头聊完,他便把这个好消息昭告了天下:“丛泉被抓到了,今天下午就能到,等会儿我先去单位等着。” 秦铮铮的伤在一点点的愈合,隔个几天就要去换一次药,胳膊却依然被吊着,行动很不便利,单位那边给了假让他在家养伤,他什么都干不了,被闲得浑身都不自在,听说这个消息,他激动得无以复加,恨不得插上对翅膀,赶紧到单位去投入到工作中。 秦母在一旁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摇头无奈地说,“就跟你爸一个样儿,真是……” 秦铮铮低头笑,难掩破了案子的喜悦。他因为这个案子受了伤,心中自然格外的关切。 龚月朝添油加醋地说:“阿姨,您不知道,他在家这几天,每天都喊无聊,最大的乐趣就是折磨二饼,二饼都快烦死他了。”有外人在,他还是如以往一样的称呼。 “老师,你别总揭我的短。”秦铮铮妄图争辩,可显得特别的苍白,毕竟龚月朝说的都是事实。 龚月朝虽然笑话秦铮铮,可还是嘱咐冯裴:“先把他们送回家,咱们再去公司。”最近他都住在秦铮铮那边,这家伙不能开车,住那边更方便些。 送完了那对母子,龚月朝回到公司,办公桌上放着一份草拟好了的与谢平原的采石场转让协议,便问冯裴:“你弄的?” “没,我去接你们之前,吩咐王建然弄的。” 王建然便是今年夏天毕业来他们这里工作的实习生,原本打算放在身边的,后来他权衡了一下,先让他在办公室这个综合部门锻炼锻炼,熟悉整个公司的运作流程,再看他实际情况再分配岗位。 龚月朝翻着看了看,很是满意,全篇排版整齐,基本上没有错别字,甚至还帮他捋顺了几处语法错误和不通顺的地方,这么浏览一番,他觉得很是满意,便对冯裴说:“让他把这个电子版发到谢总邮箱,等他看完敲定再去印刷,因为根据警方破案的进度,估计他要过几天有心思才签约。” “好,您就不怕他变卦?” 龚月朝笑,“变卦?这几天河金镇的领导总给我打电话,问我还需不需要之前看中的那块地,消息肯定传到谢平原耳朵里,这个时候变卦,那就是他蠢。” 冯裴点头,“河金镇那边您怎么想?” “等忙完和谢平原签约的事儿,再慢慢思量,反正我是不信他们这么快就能解决流转上出现的问题,只是看我们有了新的目标,他们不舍得放弃我们这条大鱼罢了。” “倒也是,那我先去办公室了。” “嗯。” 冯裴拿着协议离开了,他来到办公室,王建然正捧着水杯看书,他凑过去看了一眼,是很厚一本专业书。 这些东西离冯裴很远了,却让他觉得很亲切,毕竟书本上的东西所传授的只是表面,工作经验还是需要在不断的实践中慢慢积累,不过年轻人有颗好学的心是值得称道的事情,他不知不觉也有了职场老油条的感慨。 他交代完龚月朝的吩咐,王建然小心翼翼地问他:“龚总还算满意吗?” 见冯裴点头,王建然低头笑着把邮件发完,他才对冯裴说:“龚总都把我忘了。” “忘了什么?” “他以前是我老师,不过我那时候挺不起眼的,他可能就不记得了。” “那你不早说,之前龚总还跟我说想让你到他身边工作的。” “我想凭我的本事让他赏识我啊。”他望向窗外,似乎在自言自语。 冯裴眉头皱了皱,意识到了什么,却也没说出口,毕竟这种事情在不了解对方意图的情况下,总不好多说。不过他还是在离开前,拍了拍王建然的肩膀说:“几个领导都很好的,好好工作,才会被领导记住。” “嗯……”年轻人重重的点了点头。 第一百二十七章 秦铮铮吊着个胳膊出现在办公室,大家都对他嘘寒问暖的,很是关心他的痊愈情况,聊了几句之后,就被副队长马子冲叫他到办公室喝茶,秦铮铮单手擎着纸杯,铁观音的茶香扑鼻,他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先和马子冲打听了整个案子的进展,马子冲一一回答了,随后反而试探性地问他:“铮铮,我问你啊,咱们行动的那天晚上,你觉得梁烨是不是故意的?” 梁烨就是让整个行动处于被动的罪魁祸首,也是致使他受伤的因素之一。他在办公室没看见梁烨,也不知道这人去了哪儿。 秦铮铮回想当时的场景,事后还跟龚月朝探讨过梁烨那几声不自然的咳嗽,他们两个都认为这确实很能说明问题,可他在领导面前还是慎重的,毕竟不想因为自己的三言两语影响到自己同事的前途,毕竟他在随江时也曾含冤受屈过。 他实事求是回答道:“要说那天晚上,李队伪装成外卖员敲开房门,房间门被打开后,传出来的烟味确实很呛,但也不是忍不住的程度,我是觉得咱们办公室的烟味儿更重些……”他笑了笑,“咱们每天在这个环境中工作,梁烨也没出现过当时的异样。”秦铮铮说到这里,惊觉带了自己的主观臆断,便又把话带了回来,道:“但也不排除当时我们在外面,空气交换,突然间闻到异味,会产生什么不良反应。” 马子冲点点头,说:“局里的意思是,让他先回家反省,等调查结果和处理意见下来再说。” 难怪他在办公室没看见梁烨。 “我呢这几天也在想这件事情,领导的意思是让我们在破案的同时尽快查清事实真相,我还说等李队回来把你叫单位来问问,今天正好你来了,那我就先问问你。”马子冲解释着,随后便换上一脸领导式的关切问道:“怎么样?最近在家养伤,什么感觉?” 秦铮铮实话实说:“闲着难受,我都在想还不如回来上班。” “你啊你。”马子冲笑着用手指点了点秦铮铮,“一点儿都不知道好好休息。” 正好这时,车队的司机过来敲门,说是准备去机场了,马子冲随口问秦铮铮要不要去,他迫不及待地站起身,说了声:“要!” 李文带着丛泉从飞机上下来,便有武警一路护送他们上了车,秦铮铮没上前去,只远远的看着。 丛泉是个个头不高,身材偏瘦中年男人,很难想象,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制造了那起残忍的杀人碎尸案,真是人不可貌相。 根据已经被捕了的几名犯罪嫌疑人交待,他们这些家属在经历了那场惨痛的事故之后,便按照赔偿协议去找谢平原要钱,但谢平原常以没钱、资金没到位为借口拒不给付赔偿金,这些走投无路的家属们,便又去找政府部门上访希望能得到一个说法,可最终的结果,因为多方面因素的共同作用……大概就是不了了之,从今天推到明天罢了。 几人聚在一起商议对策,有人说不如去更高一层的政府上访吧,就不信得不到一个答复;还有人说,上访有什么用,不过是官官相护罢了。不知道是谁提议说那不如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这刚好正中了丛泉和吕施的下怀,他们说:与其这样,那不还如绑架了谢平原的妻子孩子,以此来要挟谢平原,逼他给钱。众人觉得这个办法好,在一起制定出来一个看起来非常“完美”的计划。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母亲带着女儿从补习班回来,刚从出租车上下来,几个人便窜了出来,两闷棍敲晕了母女二人。但是因为当过兵的吕施下手太狠,谢平原的女儿当场死亡,这个是他们所没有想到的,一直把人拉到了目的地——丛泉私下经营的诊所才发现。 他们当时就慌张了,因为目的本来是要钱而不是杀人,几个没见过大世面,甚至只是普通的农民彻底没了魂儿。然而心狠手辣的吕施却恶从单边生,对他们说:“既然谢平原对我们的亲人草菅人命不管不顾,那我们也一不做二不休,让他也尝尝失去亲人的滋味。”就这样,谢平原的老婆在挣扎中也被他们残忍杀害了。 原本的绑架演变成了杀人,如何处理尸体就成了计划外的大问题,有人提议道:“不如把两句尸体就像香港电视剧那样,装在塑胶袋里,里面放上几块大石头,沉到南滨江里。” 另外一个人却否认了他的想法:“我看你是电视剧看多了,你是没听新闻还是咋?南滨江是张州这几年重点治理的河道,真要挖出来,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时候丛泉站了出来,用一个医生独有的特别冷静的语气说:“咱们把尸体切块分掉,分开抛尸,这样才能最大程度的毁灭证据,然后找尽量避开监控探头的地方进行掩埋,不要留下任何线索。” 这群没见过世面的人眼见着事情越闹越大,便越发觉得害怕,便产生了退意,后悔不迭的对天发誓说:“我下不去手,你们放我走吧,我肯定不出去乱说。” 另一个带头人吕施却对他们展开了洗脑攻势,说什么:“丛哥说得没错,谢平原对我们不仁,我们也对他不义。”、“你难道忘了你爹死的惨象了吗?”、“他凭什么不赔钱?”之类的话。 很快,另外几个人参与者都被劝服了,于是他们联手,在丛泉的指导下,把那对可怜母女进行分尸后掩埋,就这样酿成了一起惨案。 其实平心而论,这件事情当中,谢平原有无法推卸的责任,起因可以说就是因为他在才采石场事故时对于人命的冷漠,逼得死者家属走投无路,铤而走险。可最终惨剧的发生,也是以丛泉和吕施为首的犯罪团伙的残忍,如果他们通过合理合法的方式再去争取一下,又或者说可以主持公道的政府部门能给他们一个说法,可能就不会走到今天的这个地步。 秦铮铮坐的车跟在武警那辆黑色车的后面,一时间情绪和想法都有些复杂,分不清到底谁对谁错,只是苦了那对无辜丧命的母女。 他的手机在这时收到了李文发过来的消息,上面写了一行字,更让他觉得感慨:“铮铮,哥总算对你有个交待了。” 后来,在面对确凿的证据和警方的审讯攻势下,丛泉如实交代了全部的犯罪事实。 审完了丛泉,李文对秦铮铮说,丛泉在广州这几年日子过得并不顺利,他说他总能想起那对母女临死前绝望的脸,以及自己在分尸时的场景,虽然在得知自己事情败露后逃窜了几天,可最终被捕的那一刻,他还是觉得自己得到了解脱。 龚月朝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谢平原最终放弃了所有摆在他面前的所有可以带给他的利益,半买半送的与龚月朝签了平原采石场的整体出让合同,签约那天,龚月朝很不解的问谢平原为什么突然间改变了想法,毕竟原本谈得好好的。 谢平原说:“我是个商人,最知道你的合作伙伴或者对手里是没有一个能做得上朋友的。不过,经过这次的事儿,再加上悬了这么久的案子终于破了,我突然间觉得释怀了。毕竟……这事儿的起因还是因为我……如果不是我当初糊涂,伤害了那几个人的感情,我的爱人和孩子都不会死。所以,对于那里,我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了,至于以后,你们需要我做什么,就尽管开口。” 龚月朝慎重的点点头,在合同上签了自己的名字,盖上了集团的公章。 送走了谢平原,他与冯裴一起开了半小时的车来到了平原采石场。 这家有历史的采石场的厂房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显得十分破败,大铁门上挂着的厂牌更是被风霜雪雨侵蚀得面目全非。他用钥匙打开挂在铁门上铁链上的锁,迈开大步进到厂区中央。 他所站的位置在整体规划图上只是偌大厂房的一个角落,是一个足有上百平米的用来停车的水泥平台,不远处还有堆料的四方广场,再往远看是开采用的荒山,山壁因为开采形成一个陡峭的斜坡,在秋风中,显得有些瑟缩。 龚月朝眼前突然出现了工人们热火朝天干活画面,震耳欲聋的开采声更是仿佛在耳边回荡。 按照时沐城的意思,这条环保建材生产线将会成为一家脱离于沐城集团,完全掌握在龚月朝手中的,具有独立法人资格的企业,时沐城只是作为股东参股,并不参与经营管理。 此时,龚月朝站在这里,望着即将属于自己的一切,却有一种非常不真实的感觉。不是对于这种所谓的“成就”而感到膨胀,最多的还是肩头上压得担子更重了,远比于以前。 那是一种信任,也是一种期待。 这个由龚月朝自己提出来的想法,在多重的努力和自己的坚持下在一点点的实现,虽然现在只走了第一步,但正因为这步迈得足够稳,他觉得自己的将来肯定能走得更稳。 此时,起了风,秋风吹在远处的林子中,传来沙沙的响声,凛冽的秋意打透了龚月朝身上的外套。 电话突然间响了,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见是秦铮铮,便接了起来。 “铮铮,怎么了?” 秦铮铮在电话中声音不大,伴着风声就更显得有些听不真切,龚月朝只好说:“你大点儿声。” “老师,晚上回家吃饭不?我妈做了红烧牛肉和鸡汤。” 突然间的家庭氛围让龚月朝一下子回到了现实中,他的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答:“回。”他顿了顿,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个很躁动的想法,“你现在没什么事儿吧?” “没有啊。”秦铮铮真的回去上了班,倒不是警队有多需要他,只是在家里太无聊了。不过他的伤没彻底好,李文也没给他什么工作,顶算是让他不那么闲着。 “你现在打车来南湾镇,我发个定位给你,我让你看个好东西。” “哦……哦……”秦铮铮不太清楚龚月朝的用意,却也没多问,跟李文说了一声有事出去,到楼下拦了辆车,在司机“去那儿可贵”的提示中,确认了行程。 到了龚月朝发给他定位的地点,车费贵的咋舌,他掏钱时实在心痛,还琢磨着让龚月朝给他报销,谁知下车第一眼看见站在荒废已久了的厂房前面背对着他的龚月朝,心里的那一点点的小别扭迅速消失,就见龚月朝一只手插在黑色风衣的口袋里,另一条胳膊挥动着,此时,他在与冯裴说些什么。 其实秦铮铮有点看呆了,因为这件风衣把龚月朝衬得格外的挺拔帅气,两条包裹在牛仔裤里的大长腿笔直而又修长,一双擦得锃亮的牛皮短靴更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禁欲感——这该死的性感。虽然身材略显消瘦了,可也难掩他本人发出来的光。不管在哪里,都是最为夺目的存在。 秦铮铮不禁想到年少时第一次见到龚月朝老师,那时的他穿着一件朴实的棉衣,似乎还有些拘谨的做着自我介绍,他走到黑板前写下了自己的大名,行云流水间,却有种无法形容的恣意与自信,那时,秦铮铮的心中便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悸动。 其实,岁月与经历,把龚月朝淬炼成为一个特别成熟的男人,他从内心到外在都改变了很多,可秦铮铮知道,龚月朝那颗入金子般的温柔而又坚毅的心,从来没有任何的变化。 一阵凉风将秦铮铮带回到现实当中,“老师。”他唤了一声,龚月朝应声回头,递给他一个大大的笑,并招了招手,让他过去。 秦铮铮走上前去到龚月朝身边,刚想问他把自己喊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干什么,龚月朝却先开了口问他道:“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挺好的,很大。”秦铮铮多少知道些龚月朝在忙什么,但他并没有什么具体的概念,毕竟隔行如隔山,他也只能说出这种局限于笼统概念上的话来。 冯裴听后哈哈大笑,说:“这可是龚总付出多少努力才换来的。” “是啊。”龚月朝的语气中带有一种忙碌过后的放松,他的眼睛望着前面所有的一切,把双手都插回到口袋中,说:“希望我做得这一切,能够达到我想要的结果。” “肯定会的。”秦铮铮极有自信,他把手送进龚月朝衣服的口袋里,换回了对方温柔的目光。 “我和冯裴带你四处走走,介绍介绍未来的规划。” “好啊。”秦铮铮应道,为了能多多少少参与进龚月朝的事业中而感到开心。 第一百二十八章 “本台报道:轰动全市的‘三·一九碎尸案’今日在市中级人民法院宣判,以被告人丛泉、吕施为首的犯罪团伙,为打击报复,残忍杀害了被害人王某、谢某,作案手段极其残忍,法院认为,该案证据确实充分,张州市中级人民法院以绑架罪、故意杀人罪、侮辱尸体罪依法判处被告人丛泉、吕施死刑,另外几名案犯也分别判处了死缓、无期等相应的刑罚。” 画面从庄严的法庭切换到直播间,女主播继续播报:“另外,随着这起案件的侦破,我市警方另外还查处了一起与该案相关的涉黑案,目前已经移送到检察院等待起诉。”随后,画面一转,电视中出现了秦铮铮那张年轻英俊的帅脸,只见他腰板挺得倍儿直,面对镜头说起话来从容不迫:“……我们在侦破这起案件的时候,我局领导给予了充分的支持,努力寻找破案线索和证据,还被害人一个公道……” 秦铮铮穿着警服很笔挺帅气,一字一顿非常的一本正经,和此时此刻窝在沙发里,头枕在龚月朝的大腿上,抱着一盆葡萄吃,还特别精准的把葡萄皮吐在沙发下面的垃圾桶里,毫无形象可言的样子形成无比鲜明的对比。 “秦铮铮,你别吐我一身。”龚月朝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恨不得把吊儿郎当的他从自己大腿上拎起来。 “不会的。”秦铮铮伸长胳膊从不远处的茶几上扯了一张纸巾擦了擦被果汁沾满黏糊糊的手,指着镜头里的自己问龚月朝:“老师,你看,我帅吧?” “……”龚月朝真的无法对着这样的秦铮铮回答出“帅”这个字,只好沉默,半个字不肯说。播完了秦铮铮这条新闻,拎起了手边的遥控器想要换个台,谁知女主播却在这时播了下一条新闻:“十月二十五日,市长陈实、副市长楚平在南滨区相关负责同志的陪同下,一起参观了位于南滨区南湾镇的张州市朝阳环保建材有限公司……” 秦铮铮听见这个是和龚月朝有关的,突然变得极其兴奋,一改刚才那副悠闲自得的样子,坐起了身,把水果盆放在了茶几上,用另外一只手拦住了龚月朝的准备换台的动作,“哎哎哎,老师你等会儿!你怎么不说一声今天的新闻也有你?” 秦铮铮是得到了内部消息,说今晚的张州新闻会播他前几天临危受命接受的一个关于碎尸案和涉黑案的采访,于是到了时间,便守在电视机前面等,一溜新闻播了过去,谁想到自己那条播完了,还等来了意外的惊喜,而且两条新闻还挨着。 这时候画面正好切到了龚月朝陪着一群领导模样的人在参观并介绍整个工厂区域,因为龚月朝的身材消瘦挺拔,特别上相,在这些人中就显得格外的出挑,仿佛鹤立鸡群一般,实在是太帅了。 “又没什么好看的。”龚月朝轻描淡写的说道,故意又把手扬高,在新闻刚好播完的时候,赶紧把电视关掉了。“快到时间了,我们该走了。” 秦铮铮还来不及争辩什么,电视画面已然转黑,他悻悻的,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嘟囔道:“我还想在电视上看你的风采呢,你怎么就把电视关了呢?” 龚月朝见秦铮铮顾左右而言他,提醒他道:“你不去机场的话,我可就喊冯裴过来了。” 秦铮铮举手投降,说:“我去我去!” 今天陈煜生从韦江远的老家回来,晚上九点钟的飞机到张州,因为是他自己一个人,龚月朝就说要去机场接他。 秦铮铮养了两、三个月的胳膊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开车无碍,这会儿差不多该出发了,秦铮铮还在那儿磨蹭,他是觉得路上也要些时间,还是挺急着出门的。秦铮铮哪里受得了他的威胁,愉快的换好衣服,背着包,站在门口候着,龚月朝换鞋的功夫,突然间想到自己没带钱,又返回去拿了钱包,顺手塞进秦铮铮包里,说:“一会儿接了陈煜生,咱们再出去吃个饭。” “老师,我身上有钱。” “不用你的,你一个月才赚多少,够自己花就不错了。”龚月朝知道,秦铮铮的劳动强度与他所赚得工资不成正比,平时虽没什么特别需要花钱的爱好,可年轻人大手大脚的没有个约束,比如晚上无聊翻个淘宝,都能给二饼买上一堆用得着用不着的东西,所以一个月下来基本上不剩什么钱。 “你再给我不就得了?”秦铮铮虽然这么说,可还是给龚月朝的钱包在包里找了个妥妥当当的位置,生怕折腾丢了。 “那多麻烦。” 两个人平时很少计较谁花得多花得少,就算前几个月秦铮铮母亲在张州时,龚月朝还会把生活费留在门口柜子的抽屉里,也懒得去计较去算账。 他们相携着下了楼,开上车便往机场高速方向走,有一搭无一搭的聊着天。车子上了高速,秦铮铮抱怨一句:“哎,我这车在高速上也开不出速度,还好咱们出来的早。”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龚月朝说:“等哪个周末有空,咱们两个去看看车,你喜欢哪个,先做做功课。” 秦铮铮敏感的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自己老妈临走前还嘱咐说别总让龚月朝花钱,便解释道:“老师,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这个车……我刚买的时候就知道性能一般,跑不起来高速的,我还能凑合,又没坏。” 龚月朝借着微弱的亮光,笑着看他那憋得通红的脸,仿佛做错了多大的事情一样,伸手揉了揉他头发说:“你别多想,买车这事儿我早就想了,就是之前你的伤没全好,所以就没纳入日常而已。” “可是……” “可是什么?我现在有了一家公司,还不能买辆新车吗?”龚月朝问道。 秦铮铮闭了嘴,他心里特别清楚,龚月朝买了新车,不还主要是他开吗?这人连个驾照都不肯考,上下班还有冯裴接送。可这么别扭着,心里还是甜蜜的,龚月朝对他真的出乎他意料的好,他曾经甚至以为自己会一头热到底的。 龚月朝又说:“还有,明年开春,龚氏集团和沐城集团合作下来的第一批小区就能开工,我前几天看见设计图纸了,有几栋楼的格局是那种一梯两户,有跃层,一楼带院子的,我看就跟煜生家里的那种房子的结构差不多,城哥建议我留个一个,我觉得很有道理,等房子下来,就把你妈妈接到张州来住着,你看怎么样?”说罢,他望向秦铮铮,却发现秦铮铮的眼角闪着光。 秦铮铮用手蹭了蹭,咬着嘴唇也不说是好还是不好,龚月朝转回头,看向前方。 “老师。”过了半晌,秦铮铮才开口,他说:“老师,你真好。”这话说得很窝心,很真挚,因为他现在越来越觉得,自己有时候幼稚的跟个孩子没个两样,是龚月朝把很多关乎于他们两个人的事情想在了前面。就姑且不说他们两个人之间谁付出的更多,他却不得不承认,明明这段感情是首先由他发出来的爱情攻势,到了最后,却被反过来落了一大截。他分出一只手,抓住了龚月朝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亲,“我多幸运爱上了你,我会对你更好的,虽然我没什么钱。”那认真的样子就差指天发誓了一般,谁知最后一句直接破功,哪还有一点浪漫了。 “哈……”龚月朝不禁笑起来,觉得年轻人好笑得很,“谁总跟你计较钱。”其实他更在意的是秦铮铮母子两个带给他家一般的温暖,这是用钱买不来的。 他们到了之后,只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便看见拖着行李独自走出来陈煜生,龚月朝原本想看看他心情如何,以推断这次去韦江远家乡有什么结果或者收获,可兀自看了半天,陈煜生表现得一脸平常。秦铮铮帮着陈煜生把行李放到后备箱里,三人上了车,龚月朝问:“我还想问你,韦江远怎么没一起回来?” 陈煜生说:“我后天有个案子开庭,他约了一个专家给他爸爸看病,时间没凑到一起。” “那你们……” 不等龚月朝的话问完,陈煜生说:“还那样吧,没什么进展,我只跟他说我会慎重考虑的。” “慎重点儿好。”他们两个人的事情拖着拖着也有很长时间了,一直没个结果,龚月朝也只能说出这么一句话来,甚至都算不上安慰还是什么。 陈煜生望着窗外只属于张州的夜色,脑海里出现的却是韦江远老家那片无边无际的青山和绿水。 “怎么样?景色还不错吧。”他按照约定,和韦江远一起回了他的老家,他们一路奔波,下车之后,韦江远便这问他。 是啊,目光所及之处,处处都是绿意,美得让人沉醉,一路上的疲惫全被扑鼻而来的带有江南小镇特有的清新的潮湿空气一扫而空。 韦江远推开了院子的大门,朝里面喊了声:“妈。” 没几分钟,便看见一个穿着中式长袍的女人从里面款款走出来。 她头发挽着,面相和韦江远有几分相似,举手投足间透着股陈煜生从未见过的优雅。虽然这样,可陈煜生却对这样的母亲有些胆怯。他从小被散养惯了,他父母一年到头都不在身边,不太参与到他的生活当中。可韦江远这样的母亲,给他的第一印象便是对孩子管教非常严厉的那种,是什么都要管,而且管得非常严,实在很难让人产生亲近的情感。 “阿姨,您好,我是陈煜生。”纵使他心里百转千回的,可还是有礼貌的跟对方打了招呼。 韦江远的母亲嘴角含笑,上前招呼着说:“一路过来累了吧?快进屋。”她走上前,身上飘着一股淡淡的花香。 韦江远帮他拿着行李,拉着他一起进了屋子。 房子很大很宽敞,里面摆的是中式的红木家具,不管从房屋格局还是室内装修都和北方的那种“北京平”有很大的不同,陈煜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四处望望,一时间还有些拘束,手脚都不知道摆在哪里,他平时虽然不正经,可也是分场合的。 “来,吃水果。”很快,他的面前便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应季水果。 这时,耳边传来属于一个男性的低沉而又欢快的笑声,与之相伴的,还有几声孩童的脆生生的笑。 韦江远的母亲面露尴尬之色,生硬的解释道:“是江远的爸爸在带邻居的孩子在玩儿。” 陈煜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见后院有个男人在带着孩子跑,韦江远起身去叫人,好说歹说的,才把自己的玩疯了的父亲拖进了屋子里来。 他虽然不再乱走了,可总把自己当个孩子一样。不认人,是就连自己的儿子也时常忘记的那种,他挺大不情愿的进来,看见陈煜生就呆住了,还不等人介绍,上前两步抱住了一脸愣怔的他,不停的喊着“江涛”这个名字。 后来,陈煜生才知道,韦江远还有个夭折了的哥哥就叫韦江涛,他能出生正是因为那个韦江涛不在了。 他是与这个素昧谋面的哥哥没什么感情的,可他知道父母的心是不愿忘记他们的骨血。他没想到父亲不记得他,反倒还记得哥哥,甚至还把家里的客人认成了那个哥哥,似乎在他潜意识中,自己的儿子就只有那个未长大的孩子,只有那一个而已。 韦江远讲起这些事情,最开始还是有些尴尬的以及痛苦的,但看见陈煜生能够接受并且理解,甚至还是很冷静的开解他,也就敞开了话匣子,自顾自地说了很多让他觉得痛苦的事情。 到了傍晚,天上飘起了蒙蒙的细雨,空气更加潮湿了,身上的衣服仿佛都要拧出水来。韦江远帮母亲在厨房里忙活,顺便还要安抚自己那个“顽皮”的父亲,陈煜生闲极无聊,搬了把竹椅坐在后门的门口杵着腮帮子看雨,就见飘落的雨丝与后山的景色融为一体,什么工作啊、爱情啊,这样的烦心事都可以不去想,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就是微不足道的雨,融入了这里的一切之中。 直到韦江远喊他吃饭,他才从那种虚无缥缈的诗意中走出来。 晚饭相较于北方的动辄大鱼大肉的餐桌就显得有些清淡了,一人一碗竹丝鸡汤,两个青菜,以及一盘子红烧肉。韦江远的母亲还额外给他准备了一壶初夏时酿的梅子酒,入口酸酸甜甜的,很有滋味,进了腹中,便烧了起来,抿了两口,酒劲上来,整个人都飘忽了,刚刚看雨时的快乐似乎又回来了。 可餐桌上一切的美好,转眼却被那位跟孩子似乱闹的父亲搅乱了。 陈煜生放下碗筷,凑了过去,问那对手忙脚乱的母子:“要不要我来帮忙?”他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带大了一个小姑娘,十分自信于哄孩子的技巧,在加上这位父亲还认错了人,把他当儿子,他想,或许自己可以? 韦江远母亲半信半疑的把碗递了过去,谁知他还真的安静下来,又喊他“江涛”,笑眯眯的吃完了他亲手喂得那一整碗饭,快乐的不得了。 陈煜生坐下来,放下空碗,就看见那位头发上带着白丝的女人悄悄的抹眼泪,然后起身与他碰了一杯酒,什么都没说。他再看韦江远,也是一脸尴尬的,甚至有些不自在。 面对这样沉闷的家庭,陈煜生心里觉得很难过,他似乎懂了龚月朝见过一次之后回去便说了不少韦江远难处的原因,因为经历了,才会感同身受。也正是因为这样,原本色香味俱全的饭菜也变得没什么滋味了。 伴着细雨,是难得安静的夜晚,陈煜生迷迷糊糊的窝在床上快睡着了,他住得这间客房门便被敲开了,只见韦江远抱着一床薄被走了进来,把被子放在床上,自己则坐在陈煜生身边,说:“我怕你不习惯南方这样的湿冷,就又给你拿了一床被子过来。” “谢谢。”陈煜生拍了拍那床被子,布料有些潮湿,下意识的往后倚了倚,离韦江远远了几公分,是一副回避的架势,他不想在这个地方与韦江远发生什么暧昧的关系。 韦江远没介意,他并不像在随江时穷追猛打的,反而变得有些沉闷。“煜生,我想跟你谈谈。” 陈煜生点头,等待对方开口。 韦江远说:“其实,我刚刚在想,真的叫你来我家,我有些后悔了。” 陈煜生有些意外,反问道:“怎么说?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韦江远摇头叹气,“我本来理直气壮的想要和你复合,想让你看看我家里的实际情况,今天看起来,反倒有点儿像道德绑架了。” “……”陈煜生没开口,他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很多尴尬的事情摆在你面前,赤裸裸的,事实上,在面对我父亲的问题时,我还是处理得很生疏,我出了太多的丑,让你看笑话了。”说罢,他摊开的掌心,就见里摆着一枚戒指,“煜生,我不逼你了,真的,这大概是我做得最失算的一次,你不接受,我都没有什么想法的,因为我家就是这么个情况,我不得不去面对的事情有很多,有时候一头热的做了很多事情,是不是显得特别幼稚?其实我心里就是放不开你,徒劳的做些挣扎罢了。今天,让我认清了这个事实。”说着他收回了手,攥着那枚戒指,起了身,走到窗口,扬起胳膊,准备把那枚戒指从窗口丢出去。 陈煜生见他如此冲动,甚至不等他做什么答复,就跟着站起来,上前两步一把拦住了他,在韦江远一脸震惊中,说:“我说过,我既然来了,就是会慎重考虑的,你这又何必。”他还是心软了。 他话音一落,下一秒,便被韦江远拥在了怀里…… 韦江远哭了,是他们认识以来,哭得最惨的一次。 在这个山清水秀的江南小镇里,时间过得很慢,陈煜生似乎有说不出的耐心,陪着韦江远生病的父亲做游戏、钓鱼、散步……倒是比一个儿子还显得敬业。 他日常需要接触的人太多太复杂,这么纯粹没有想法的老人实在难得,虽然对方还把他当韦江涛,他也没觉得冒犯。 三五天的时间就这样拉长得像三五个月,什么都不去想的日子还挺悠闲。临走前,韦江远的母亲告诉他:“有空常来,我和你叔叔都很喜欢你。”她的样子也很亲切。——这算是长辈对于他和韦江远关系的一种认可吧,可是他们都很有默契的没有说彼此的约定。 来是一个两个人来,走却是一个人走。韦江远原本说就要送他去上海的,正好他带着父亲开车一起回去,因为约了大夫看病。 陈煜生却拒绝了,他怕韦江远提前回上海,老人会不适应。 在他的坚持下,陈煜生自己上了路,坐着飞机,回了张州。 “所以,你怎么想?”龚月朝听完这一切,复又问了一遍。 陈煜生望着餐厅外的景色摇了摇头,“没想法啊。”说完,回给他一个有些疲惫的笑,“就顺其自然呗,估计是这辈子都牵扯不清了。韦江远他已经在随江买了房子,还有生意,我退让了挺多,如果他有心,我更希望他能换个心情能重新开始,不去顾虑家庭这些说不明白的因素。如果他真的放弃了,那我们就这么算了,反正谁也没亏欠谁。” 龚月朝点点头。 一段感情,最重要的就是问心无愧。 第一百二十九章 时间转眼就到了年底,一入了十二月份,张州的天气就变得冷酷而又无情。尤其是从西伯利亚来的冷空气侵袭了全省,给张州带来了一场足有十公分的降雪。 这场降雪结束之后,整个城市的交通都陷入到了瘫痪当中,除雪作业车在路面上努力的工作着,各条主干道也有很多机关干部出来义务扫雪,这是刚好能体现出人民公仆的责任感的时机。 张州市公安局所负责的刚好是局大院门口向两侧延伸的道路,在副局长褚新华的带领下,一群穿着宽大警服棉袄的年轻人挥舞着平头锹和雪铲在不辞辛苦的劳动着,雪后的天气透着比往日更刺骨的严寒,他们捂得严严实实的,干活的时候还有说有笑的,看起来很是热火朝天。 马子冲操着一把平头锹,把自己负责这片的雪堆在树下面,做好这些,直了直因为弯腰而变得僵硬的身体,他抬头环顾四周,终于找到了在不远处和户籍科新考来的年轻人聊得正欢的秦铮铮,他便张口喊了一声:“秦铮铮。” 秦铮铮原本扯着嗓子在刺耳的铁锹与柏油路面碰撞的声音和新来的同事逗壳子,恍惚间听见有人在喊自己,便抬起头看向四周,只见马子冲朝他挥手,于是拎着自己手里的那把锹,三步并作两步的走了过去。 “马队,啥事儿?”弯腰铲了快一个小时的雪的秦铮铮,此时白净的脸蛋上就好像打上了一团腮红,红团团的,让人想狠狠捏上一把,把这胭脂加深几分。他开口吐出一股热气,和身上汗水蒸腾出来的,混成一体,飘散在了空气中。 马子冲拉他站到了一边刚清扫出来的空地上,他看起来并不着急,悠然地把铁锹环在胳膊里,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来,自顾自点上一根,抽上一口,缓缓吐出呛人的烟雾,说:“昨天褚局长把我和李队叫到了办公室,商量给你报功的事儿,你看,这事儿都发生好几个月了,因为破案啊,再加上乱七八糟的事情和相对要走的流程,就耽误到这儿了。材料早就送上去了,前几天省厅才给了反馈。” 秦铮铮摘了手套,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发,满不在乎的说:“嗨,我又不急。”其实他原本也没特别上心,只觉得是个锦上添花的好事儿,也算对自己“舍生取义”的工作的一种认可。 马子冲却叹了一口气,脸色一变,露出苦大仇深的表情,挺抱歉的对秦铮铮说:“铮铮啊,这事儿我说了你别着急上火,昨天褚局和我们谈完,李文他就在褚局长办公室里发了一大通的脾气,还差点和领导打起来,要不是我拉着,李文还得因为你领个处分。” “怎么了?”秦铮铮不解地问。 马子冲叹了口气,从嘴里喷出一缕白雾,“原本他想跟你谈的,今天一早还觉得他对不起你,抹不开面子,干脆让我跟你说一下。就是……”马子冲顿了顿,就像给自己鼓气似的,“报功的事儿,就没戏了。” 其实,秦铮铮从观察到马子冲变脸色那一瞬间似乎就已经知道了事情总归是没那么顺利,又见从马子冲那一张一翕喷着烟雾的嘴巴里吐出这话,他都不觉得意外了。但总体来说,他还是失望的,并不是求什么功劳苦劳的,只是对于当初领导们给他言之凿凿的承诺一下子落空而产生的那种无法形容的心理落差,但是能怎么办?他这种活在基层任人蹂躏的小兵,也只能顺从上面的安排。 于是他从嘴角勉强扯出一个笑,道:“哦,没事儿啊,我又不在意。” 马子冲把烟灰掸到地上,和残雪混在了一起,安慰他说:“铮铮,你看你受了难么重的伤,我们两个都觉得挺过意不去的,尤其是李文,要不是你……哎,你别难过,你虽然刚来咱们局里一年,可你付出的这些辛苦,领导什么的都看在眼里呢,他们不是不知道。” “嗯……”秦铮铮点点头。 马子冲把身体稍稍凑近到秦铮铮身边,压低声音说:“其实,这个案子破了,上头是高兴的,但是中间出了一个差头,你也知道,主管咱们刑警队的褚局下面有步,所以他得占这个头功,现在又都有指标,报了你,就没他的份了,这不就把你耽误了吗?你还年轻,以后机会多的是。”说罢,他拍了拍秦铮铮的肩膀,没轻没重的,刚好碰到了他受伤的地方。 这话听起来像是安慰,可实际秦铮铮觉得特别刺耳,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秦铮铮就觉得肩膀被马子冲拍得好痛,虽然他的伤完全好了,可还是一机灵地弹跳起来,往后稍了一步。马子冲意识到自己下手重了,道了声歉,又安慰他两句,才放秦铮铮走。 扫完雪回去,刑警队跟往常没什么两样,有人在聊天,有人在忙着自己手边的工作,也不知道是不是秦铮铮的错觉,他甚至觉得队里的人都知道自己的功没报成这件事了,因为大家很有默契的闭口不提已经过去的这个案子,甚至不拿这个事情开玩笑,就这样心照不宣的刻意回避,反而刚好印证了这种无法隐藏的事实。 秦铮铮安慰自己,开解自己,心想毕竟不能停留在过去,总去回忆自己所作出的一头热的英雄壮举,却成了帮别人做的嫁衣。 午餐结束后,政治处通知要收这一年的学习笔记上去检查,一个星期之前就通知大家把“作业”补补好,今天就到了验收的日子。李文一早就安排秦铮铮负责去做这个事情,他看见通知便把大家的笔记收齐了,还只差李文那一本,便去敲李文办公室的大门,李文正坐在他那张椅子上吞云吐雾,腿搭在桌子上,四仰八叉的,非常没有形象。 见秦铮铮进来了,他把腿脚放下,坐直了身体,问秦铮铮什么事儿。 秦铮铮说明来意,李文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笔记本递给秦铮铮,问:“我看上午扫雪的时候,马副队找你谈了?” “是。” 李文把烟蒂捻灭在烟灰缸里,说道:“铮铮,你别有思想包袱,这一切本来也就是个虚的,你做了什么我心里有谱,你别对整个队伍失望就行。” 秦铮铮摇着头,他原本已经很好的开解了自己,因为他也知道,用下边人的功劳去换取自己的利益,这是很多领导都能做出来的事情。因为牵扯到了自身的利益,就会变得特别微妙,在机关单位浸淫了这么多年的秦铮铮深谙这个道理,他也懒得去整去夺的,做好自己的事情是比什么都重要的。就好比上次出任务咳嗽了一声的梁烨,到最后被查出和那个涉黑集团有所牵扯,到最后被直接开除了公职,落得个一无所有的结果。他在随江甚至还被污蔑过,不也扛了过来? 最光明的地方,落下了多少污秽都说不清楚,他不过是损失个承诺的荣誉罢了。 “他褚新华没几年退休了,毕竟咱们市局的局长在市里还能挂个副市长,他再不往上面拼,就没机会了。等哥有机会上去,这队长就给你做。” 李文半开玩笑的说道。 这话就像一块从天而降的惊天巨饼,一下子扣在了秦铮铮的脑袋上。虽然知道不靠谱的李文也是开玩笑,可他也有自知之明的根本不敢往嘴里塞,他怕自己噎着。“哥,你就别跟我说笑了,没什么事儿的话,我就把笔记送政治处去了。” 李文点点头,秦铮铮抱着一堆笔记本出去了。 坐回办公室没五分钟,就被叫出去出警,是个不算大的伤害案子,处置完现场,回来时已到了下班的时间,见办公室没什么别的事儿,秦铮铮决定下班回家。有些事情不顺利,那就去换个心情做点让自己开心的事——比如给龚月朝做顿好吃的。 大路上的雪经过一天的除雪作业之后,已经露出了光洁的地面,不过因为一些小路清理的不及时,还是造成了主干道的拥堵。秦铮铮闻着从这辆新换的商务车里散发出新车独有的气味,在被空调加热了之后,更加明显了些。 车子不便宜,价格是他以前开得那辆的好几倍,第一天被他停在单位院子里还遭到了惨无人道的围观,李文叼着烟,瘪着嘴,背过手跟个老大爷似的绕着车子走了好几圈,最后拍了拍结实的车门说:“这车可真是像那么回事儿,不错不错。” 秦铮铮虽然没有炫耀的心理,可当时还是被逮着问了好多问题,什么诸如高配低配的,到手价多少钱什么的,他答得要比开得还心虚,生怕哪个人问出:“这么贵的车,你还真舍得买。”这种没有眼力见的话,他总不能说是龚月朝买了给他开得这种话吧。 新车宽敞又好开,他开得精心极了,就像对待自己的眼珠子。昨晚预报有雪,他愣是在单位附近的租房里睡的,下午出任务看路通了,才决定把车开回去。 秦铮铮被堵在路上闹心得很,等个红灯的过程跟龚月朝发语音抱怨了两句,变灯之后起车没那么及时,就听后面传来咣当一声,他被追尾了。 秦铮铮当时心里就一颤,还琢磨自己怎么这么倒霉,上午刚被通知自己快到手的功没了,这晚上下班又被追了尾。他赶紧熄火下车,只见从追他车尾的那辆国产SUV上下来一个慌慌张张的年轻人,还不等他发作,连点头带哈腰的道歉,问他怎么处理。 此时才不过刚到六点钟,天就已经完全黑了,他借着路灯看了两眼对方,更觉得生气了。 怎么处理?还能怎么处理?报警报保险啊。秦铮铮皱着眉头,心疼的走到后面检查自己的车,就见后保险杠被擦掉了一大块漆不说,还被撞得凹了进去一块,在这崭新的车上显得格外刺眼,这得使了多大的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蓄意报复。对方连说他来报他来报,便当着他的面拿出手机,按亮了屏幕,一张明晃晃的照片更让秦铮铮的头皮一紧,比看见这车受得伤还震惊。 这人是谁啊?为什么手机屏幕的背景照片是龚月朝?秦铮铮再次打量起那年轻人,一张刚入职场略显青涩的脸,极其不合时宜的打扮,和本人极不相配的皮鞋……甚至还带着一股未被磨灭的学生气。 对方显然意识到了什么,切到拨号界面又退了回来,又说了声“抱歉”,便赶紧把手里的这部手机收回到包里,换了一部拿出来,这才把号码拨了出去,开始走起了流程。 大概过了五分钟,年轻人把带着满脸的歉意对他说:“再等等,保险公司说一会儿就来人,真是对不起。” 秦铮铮没理他,满脑子都是年轻人那部手机上的照片,他甚至在想是不是自己眼花了看错了。就这会儿的功夫,年轻人手机响了,他诚惶诚恐地接起来,就听他对着话筒说:“喂,龚总,我在路上追了个尾,我处理完了就回去,哦,我没事儿,没受伤,可能得晚到一会儿……嗯,那您先回去吧,您放心,我会把您需要的处理的事情做好再走的。是是是,我知道了。” 原本还持怀疑态度的秦铮铮,那声“龚总”一下子就把自己的疑虑证实了。全张州被称作“龚总”的人能有几个啊?掰开手指头数都不会超过一只手,怎么会这么巧?这世界真是太小还是自己今天走了什么背运? 正当他还处于一种疑虑之中时,年轻人凑过来,自我介绍道:“我叫王建然,在沐城集团工作,您贵姓?” 这下更加板上钉钉了,秦铮铮怔怔开口,说:“我姓秦……叫秦铮铮。” “秦先生,真是抱歉,我这着急,你看……” 秦铮铮讷讷摇头,说:“等人来处理吧,你不是跟你们领导说了吗?” 他心头醋意翻滚,甚至说不出自己此刻有什么感觉,患得患失,或者其他,甚至越想就越觉得窒息。 “嗯嗯,您不着急就好。” “不急的。”秦铮铮一边应付这个叫王建然的小伙子,一边点开龚月朝的头像,在对话框里删删减减的写了好些乱七八糟的话,最后一口气又都删了,只发了一句过去:“老师,我晚点到家,你饿了就先垫垫肚子。” 没两分钟,龚月朝也发了一句话,“没事儿,不急,我等你回来。” 秦铮铮还不等被这几个字温暖,远处来了两辆车,他收回手机,准备等待事故处理。 第一百三十章 处理好事故,秦铮铮灰头土脸的回到家,龚月朝正抱着笔记本在客厅处理工作。 龚月朝见人进来后,蔫头耷脑的没什么精神,和往日兴冲冲的样子大相径庭,便把电脑放在了茶几上,看着他问:“怎么了这是?工作不顺?” 龚月朝敏锐地一语道出天机,秦铮铮也不回答对或不对,只是换好鞋,脱了外面的棉衣,把整个人沉在沙发里,发出一声哀怨的感叹,顺势就把头倚在龚月朝的肩膀上,总算找到了一个避风港湾,松出了憋了一整天的的气,念叨道:“一上班就扫了一上午的雪,结果被告知我那一枪白帮李队挨了;下班之后想赶回家,结果被一倒霉催的追了尾,我那新车我自己都没舍得磕磕碰碰的,就这样被怼了一下,可心疼死我了……”尽管醋意翻滚,可他没提王建然的事儿,因为回到家,看见龚月朝便把很多不快吞进了肚子里,准备硬生生的消化了下去。 “怎么就一枪白挨了?”龚月朝不解的问道。 秦铮铮一五一十把领导与他的谈话讲给龚月朝听,龚月朝一边听,一边抽身给他倒了杯水,安慰道:“这种事……哎,我也不是没经历过,以前在学校的时候还挺多的,我感觉你做警察的这些年也不是没有经历过。”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社会上最不缺这种踩着手下的功劳簿往上面爬的人。 秦铮铮接过水来,点点头:“经历过啊,可这次还是觉得有些难受。主要是因为他们之前承诺给我了,这出尔反尔的,就好像在糊弄三岁半的小孩儿。” 龚月朝特别能理解那种心情。 小时候,母亲说要给他在开学时买双球鞋,结果却因为妹妹过生日,她把那钱拿去给妹妹买了身新衣服。他眼睁睁的看着小姑娘捧着洗衣服乐得“咯咯”的,还因为表现出的不高兴被母亲数落了一顿。年长的人出尔反尔,会对孩子留的阴影很有可能是会影响他一辈子的。而这种影响不会因为随着年纪的增长而消弭,毕竟成年人会失望,会难过,甚至比孩童时的情绪更为的复杂。 龚月朝轻声对秦铮铮讲了几年前他还在当老师时,学校组织优质公开课的评选,初选复选准备了很长时间,结果却并不理想,领导之前承诺把他的公开课报上去,却因为名额有限,报了其他教研组的老师的课。后来有人告诉他,那位老师是市教育局某领导家的亲戚,他当时年轻,也觉得忿忿不平,试图找领导理论,后来办公室里那几位大姐劝他为了长远考虑,别把这事儿闹得太大,免得领导面子挂不住。这种事甚至发生了不止一次,龚月朝这种没有背景的年轻小老师,就会成为一些人往上面攀登的垫脚石。 秦铮铮很少能有机会听龚月朝讲过去的事情,尤其是当老师时的那段过往。看他如此平静的讲那时候的事,还试图安慰他的样子,却比自己的经历过得更为深刻。秦铮铮的心就这样被龚月朝感染了,他消除了大部分的戾气,又变得非常柔软。 “我也知道,我这点事儿还不足以和你这次性命攸关的经历相提并论,但这个社会就是这么残酷,你在随江的时候,有人为了自己的目的还能栽赃陷害你,如今到了张州,有人还会就拿着你的经历去给自己做嫁衣。那你能做什么呢?就要做到可以说上句的位置,别人就会仰视你而不敢欺负你了。”龚月朝说完这句话,便看向秦铮铮,秦铮铮若有所思的垂着头,最后重重的点了点。 龚月朝揉了揉秦铮铮的头,起了身,说:“饿了吧,你心情不好的话,我去做饭,煮个面怎么样?你前段时间买的那个速食面,照说明书煮起来,不难吃。” 秦铮铮扯住了他,也起了身,扯出了个笑:“我来……”他话还没说完,眼睛瞥到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看见屏幕明晃晃的是正在新起草的一份标书。 据龚月朝说,环保建材生产线的一期工程在平原采石场的基础上完成建设之后,便很快投入生产,但由于张州的冬天长,上冻时间也因此比较长,建筑行业就会进入到几个月的停工期,建材生产企业便也受到一定的影响。产业园那边倒还好,本来就有固定的省外客户,不愁销路。但是环保建材这边对于张州本地来说是个新项目,再加上前期投入的资金过多,因为入冬时的滞销期,一下便让刚有点活力的新线陷入到了困境中。 因为产品销路一时间在本地无法大面积推开,所以龚月朝便考虑把市场像省外延伸,最近听说临近靠南某省的几家建筑公司公开招标,龚月朝出了趟差,回来就投入到这项工作中,因此忙了好一段时间,前天刚完成了其中一部分的工作,怎么今天又忙活起来了? “老师,你怎么还在忙投标的事儿?” 龚月朝看着电脑,叹了一口气,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今天上午,城哥跟我说,公司这边的招标文件被泄露了。” “怎么会这样?”秦铮铮问。 “我也不知道。”龚月朝摇摇头,对于这个事情他心里也没谱,因为可能泄露的渠道太多了,他今天在公司搞了一下午自查,包括经手人在内的所有人的电话,信息,办公电脑,邮件,甚至办公室打印出去的材料,没有发现任何泄露出去的渠道。后续的自查固然是还是要继续,但现在最紧要的还是把新标书做完。他是不太放心公司,于是便干脆把工作拿回家里来搞。 “那你忙,我先去做饭。”秦铮铮也不管自己的丧了,想想龚月朝前段时间的工作算是白忙了,自己这点儿损失又算得了什么。 他卷着袖子到了厨房,用最快的速度鼓捣出两碗面,端到茶几上,准备陪着龚月朝一边加班一边吃。 龚月朝工作起来格外认真,一双专注的眼睛盯在电脑屏幕上,心无旁骛地投入进了工作中,直到把新的标书稿子拟出来,这才关心起周遭发生了什么,“饭做好了啊。” “是啊,我煮了面。” “你怎么不先吃?” “等你一起,我也不饿。”秦铮铮摇摇头,递给龚月朝一双筷子。 “面坨了该不好吃了。”龚月朝低声说着,却想起来秦铮铮说自己不开心的另外一个事儿,便顺口问了句:“你说被追尾了?怎么回事儿?人看起来是没受伤。” 秦铮铮搅着面条,“你们公司是不是有个叫王建然的?” “是啊,今年秋天刚来的,怎么了?你怎么知道他的。” “就他追的尾,给保险杠撞得凹进去一块,还蹭掉块漆。” “他怎么这么不小心?”碗里的面确实已经有些坨了,原来鲜美的汤汁把面条泡涨,嚼起来已经没什么好的口感了。 秦铮铮的脑海里又出现王建然两部手机其中一部的壁纸,便放下筷子,满脸神秘的文龚月朝:“老师,那你觉得王建然这个人怎么样?” 龚月朝见秦铮铮带着几分认真的样子,皱了皱眉,说:“还挺好一孩子,做事儿都能想到前面去,原来在办公室做些文书方面的工作,后来被我调去朝阳那边做技术方面的工作了,他本来也是学这个的。他跟我说以前我教过他,可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了。”他甚至努力回忆过,可这方面的记忆却少之又少,他教过的学生很多,但能记住的还是有限的,一般老师都是对学习好的、家世好的,不然就是调皮捣蛋的才有印象,那种普普通通的学生,很难在他的记忆中留下什么痕迹。 秦铮铮突然间想逗逗龚月朝,便换做一副神秘的表情,压低声音对他说:“那你知道他暗恋你吗?” “暗恋我?”龚月朝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看向秦铮铮。 秦铮铮原本还吃了醋,可龚月朝这反应正好证实了这事情根本与他无关。 “我们要找保险公司,他先掏出了一部手机,我瞟了一眼,发现壁纸竟然是你。他马上意识到了这点,就赶紧换了另外一部手机。” “你说他有两部手机?”龚月朝皱着眉头问道。 “对。”秦铮铮笃定的点点头,“但只给我留下一个他的手机号。”秦铮铮拿出手机,翻到那个号码,念出来一串数字,道:“就这个。” “嗯,他是这个号码,但是别的号码……”他低吟着,心头突然出现了一个很不好的想法。“我却不知道。” 他心里所想的几乎当即就被秦铮铮发现了,还说出了龚月朝不愿意说的答案:“你不会猜是他吧?他不是喜欢你吗?喜欢你就不应该做伤害你的事儿,老师,我觉得你想多了。” 秦铮铮虽然有职业敏感,也为别人对龚月朝的喜欢而感到吃醋,可他不愿意相信,一个喜欢龚月朝的人最做出伤害龚月朝利益的事儿。就拿他自己来说,把龚月朝捧在手心里都怕化了,他受到一点外界的伤害都会感同身受。 龚月朝却说:“不是所有人都是你。”见秦铮铮的嘴角因为他的话而咧出一个大大的笑,他也跟着笑了,笼罩了两个人一天的烟云似乎也都因为这样漫不经心不自觉说出的情话而消散了,“快吃饭吧,吃完饭,帮我干点活。” “好。” 龚月朝带着做好的材料又出了趟差,回来时,已经按照最初的计划,竞得了一个标。虽然不是什么大的、特别知名的建筑公司,和其他几家想相比还有显得没那么有实力,可也为他们的产品在省外打开了一个新的销路。他这次出门只带了冯裴一个人,冯裴在回来的路上还跟他抱怨说:“领导,你出门怎么不带着王建然?他也该锻炼锻炼了,这不正好是个机会吗?” 龚月朝却一边整理材料一边说:“我不信任他。”对于冯裴,这个从他开始进入沐城集团就一直跟在身边的下属,就一点防备都没有,有话便只说了。 他如此直截了当道出因由,把冯裴惊了一下,龚月朝解释道:“这次投标了三家公司,因为一家的标书泄露,我们不得不直接出局;另外一家由王建然经手过标书我们也落标了,唯独我自己亲力亲为的这个成功了,这是为什么?” 冯裴问:“您怀疑是他啊?” 龚月朝点点头,看向略有些拘谨而又突然间变得放松的冯裴。 随后,冯裴递给他一笑,把自己往椅子里塞了塞,因为谈恋爱,日渐变胖的身体将椅子压得吱呀吱呀乱响。 龚月朝却因为自己说了这句话,突然间有了一些警醒,他陷入到一种沉思当中,秦铮铮在半个月前对自己说的那句话终于在此刻点醒了他:“他不是喜欢你吗?喜欢你就不应该做伤害你的事儿。”他转身看了眼坐在自己身边陷入到椅子中的冯裴,心中如流水一般的冰凉。 跟了自己工作一年,朝夕相处甚至比他和秦铮铮都要久的人会背叛他吗?他想都不敢想。他平时带冯裴不薄,这人不应该在这种时候插他一刀。 第一百三十一章 龚月朝下了飞机,秦铮铮已经在机场等他了,他们先把冯裴送回了家,直到车上就只剩他们两个,还来不及与秦铮铮沟通一下细情,龚月朝便先给时沐城打了个电话。 此时天色已晚,室外温度足有零下二十几度,秦铮铮怕他冷,便把车里的空调暖风温度开得很高,到处萦绕着一种熟悉的、干燥的温暖。 龚月朝从湿冷的南方回来,第一时间享受到这种温暖,几乎要把渗进他骨头缝里湿气一股脑都逼出来一般。出差的这几天,他在监狱里蹲出来的那些毛病是一个接一个的都找上了门,给他难受个够呛。今天回来了,吹上干燥的暖风,觉得特别的舒服。 时沐城很快就接了电话,原本还想习惯性的打趣他两句的,接下来听见他用那种极其严肃的语气说有事要谈,时沐城的声音也跟着变得严肃起来。 “城哥,你现在在哪儿,方便的话,我过去找你。” 时沐城在电话中迟疑了半天,才说:“我在市医院。” 龚月朝愣了,任凭车上的暖风在他的指尖缠绕,问:“你怎么了?”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就连声音都在颤抖。 还不等时沐城答,电话那头传来顾铭的声音,“刚打完针,你怎么不休息?明天就手术了……”龚月朝都来不及听真切,电话的听筒就被捂住了,仔细听还能听见时沐城在话筒中的责备:“你小点儿声,是小老师回来了,说有事儿找我谈。”然后才把话筒敞开,对龚月朝说:“小老师,你过来吧,等你到了我们再细说,我让顾铭把病房发给你。” 龚月朝不过是出门几天,时沐城怎么就要做手术了?还一点消息都不透给他,是要准备一直瞒他吗?挂了电话,他对秦铮铮说了这事儿,竟发觉自己的声音更抖了。 秦铮铮安抚龚月朝:“或许只是小病,你别担心。” “嗯。”龚月朝嘴上虽然这么说,他心里却非常的不安。 需要做手术的病,怎么可能是小病?这点常识他还是有的,想起今年一整年,时沐城频繁的生病,龚月朝更觉得忧心了。 龚月朝和秦铮铮两人过去,还捧了一束鲜花,进到病房时,时沐城就在病床上盘腿打坐,他面色红润,眼睛炯炯有神,就是长了一层胡茬,与以往比,只是显得稍微邋遢了。可他这幅样子完全不像生了重病,龚月朝不禁松出一口气。 秦铮铮把花放在床头柜上,跟时沐城问了个好之后就找个借口出去了,室内就只留下他们三个人,方便他们谈话。 龚月朝坐在病床的床边,问时沐城怎么了,谁知他大手一摆,满不在乎地说道:“有点小毛病,做个手术切了,就好了,又不是大事儿,你放心。” 而顾铭却显得不那么乐观,忧心忡忡的解答了龚月朝的疑惑,“你听他胡扯,医生说城哥肺上长了个东西,从片子上看是不太好,最好做手术做掉,做完病理才能确定。我们还去北京找了专家看,给出来的结果都是一样的,于是就说那干脆就做掉吧,怕发展。” “怎么……这么突然?”龚月朝听顾铭说得如此隐晦,心知不好,恍惚了下,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嗨,人吃五谷杂粮的,哪有不生病的。”时沐城这人倒是心大看得开,三言两语的便把自己的病情一笔带过,如果不是顾铭当着面说的,龚月朝甚至会以为时沐城完全不知道这事儿。 “哎,可能是公司的事情太多,他又总抽烟,再加上前段时间朝阳那边的标书泄露的事情闹的,一直都觉得管理出了什么问题,有点儿上火了。”顾铭这样说:“城哥他自己倒是不当回事儿,听说还是签了一笔单子就很高兴,今天早上的检查指标都趋于正常了,他还说你今天回不来的话,就等做完了手术再告诉你,谁知道你倒是先把电话打了过来。”顾铭见龚月朝脸色不好,便又问:“怎么了?城哥说你有事儿跟我们商量。” 事实上,龚月朝听见时沐城的病情后,就准备独自消化整件事,而且他甚至还觉得是自己不够成熟让时沐城过于操心了,不禁愧疚起来。于是他摇摇头,改口道:“也没什么大事儿,我自己能处理。” 此时,时沐城的目光却如一把利剑一般,直直的刺向了龚月朝的双眼,“小老师,你可是不会撒谎的,有事情就直说,吞吞吐吐的像什么样子。” 字字确凿,更是戳中了龚月朝的痛点。是啊,龚月朝没有办法对自己信任的、给予自己无限帮助的兄长说出任何一个谎言,只不过……他该怎么开口? 顾铭拍拍他的肩膀,道:“城哥什么大风大浪的没见过,你该说就说吧。” 龚月朝点头,组织了一下语言,道:“我怀疑,咱们标书被泄露这件事,很有可能是冯裴做的。” 他话音一落,另外两人都如他刚意识这点时一般,怔住了,毕竟这实在是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 “为什么这么说?你有证据?”谨慎如顾铭,问道。 “没有。”龚月朝摇头,“是他的言行泄露了自己的行径。” 他把在车上和秦铮铮捋顺的一些线索和脉络,甚至包括自己的一些推断从头到尾的讲给了他们听。 “从最开始标书被泄露那天,城哥给我提的第一个醒就是要自查,结果我大张旗鼓的查了一整天还没什么结果,后来发生了一点小事儿,我还以为是新来的那个王建然做的,而且我总不能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去说这事儿就是他做的,于是我就开始防着他,并决定把这个事情先压下来再说。这样做,一是可以让公司先平静一下,让对方以为我已经放松了对这件事的警惕性和追究;二是我可以专心致志的做标书,不受外界的打扰。但是结果还是不容乐观,我们又丢了一个标,最后只中了一个,而是三个中最不好的,当时我就觉得做这事儿的人,必然是公司内部的核心人员,就这样,范围就缩小了。我上飞机了之后,便跟冯裴说回去一定要把这个事情查清楚,并告诉他了我心中的怀疑,当时冯裴的表现很……很值得人玩味。正好铮铮之前对我说过的一句话点醒了我,我才意识到这事儿可能不是王建然做的,是我一直以来防错了人。在我说出自己的怀疑之后,他仿佛松出来一口气。又或者说,冯裴是把王建然当挡箭牌,来掩盖自己做这勾当。” 时沐城听罢,皱着眉头沉思着,倒是顾铭给出了龚月朝两条建议:“我实在是没想到,哎。不过,你要不想这事儿闹大,或者还准备给冯裴留个后路,那就咱们自己私底下查,这也不是查不到。或者就干脆一点,报警,杀鸡儆猴,以绝后患。” 龚月朝道:“这我都想到了,我只是很纳闷,如果真的是冯裴做的,他为什么?图什么?难道是公司对他不够好?亏得我们一直以来都很信任他。”他原本的声音扬得很高,可说到“信任”二字的时候,他却没降了音调。 龚月朝越想越觉得失望,一直以来他都是冯裴无话不谈的,包括公司的发展,自己的打算,甚至有时候偶尔产生的小烦恼和困惑……他甚至从来不觉得冯裴是矮自己一节的,就那么平等的,把他当成很亲密的朋友在相处,可他为什么还能做出这种事。 一直沉默着的时沐城却在这个时候说:“还能为了什么?不过就是为了钱,咱们丢一个标,那赢了的那方就会给他好处费。”他转念抓住了龚月朝的一处问题,“你说秦铮铮怎么点醒你的?” 龚月朝想了想,没答,王建然既然是暗恋自己,那就给对方留有一点空间,毕竟这还不是板上钉钉的东西。只是说:“这个事情不太方便说……” “那我也就不逼你,这样……”时沐城迟疑了一下,对龚月朝摆出一张难得正经的脸,“月朝啊。” 他甚至鲜少这么正式的称呼龚月朝,平时总是嬉皮笑脸的喊他“小老师”,一点都没有做领导的样子。就这样这一声略带有严肃语气的“月朝”,连空气都染上了一丝严肃的气息。 “嗯,城哥。”龚月朝也正了正身体。 “不管怎么样,这事儿你就好好查,不用顾虑我们,全权交给你就好,你办事我最放心。” “城哥,你放心。”这种小事不用摆出这样的脸色吧。 下一秒,时沐城的话就证实了龚月朝的猜想,“你看我现在虽然乐观,可上了手术台,谁又能说得清楚……” “城哥……”龚月朝打断他,不想让他继续说了,他和时沐城认识多年,甚至经历过生死,也从未见这人流露出来半点的无奈,可此时,他似乎却在面对疾病时退缩了,完全不是刚进这个病房所表现出来的刚强了,“你不会有事儿的。” 时沐城摆摆手,“月朝,你听我说。这段时间,公司也交给你管,顾铭得在这儿伺候我,分不开身。我俩不在公司,很多事情,甚至包括年底的一些交际,你都要做好,这担子很重,但是我们都相信你能抗得下来。” 秦铮铮透过车窗,看见垂头丧气的龚月朝出了住院部的大门,心里也跟着忐忑了。随后车门被拉开,龚月朝坐上来之后 ,先吐出一口浊气,然后便把自己整个人陷入到了椅子上,仿佛没了骨头。他看起来疲惫极了,甚至带着一些绝望。 “老师。”秦铮铮没忍住开口问道:“城哥,他病情不好吗?看起来,就还好啊。” 龚月朝叹气,“原本说得都挺好,可最后他连后事都交代了似的,让我很……很难受。”他看着向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甚至这时候还从侧门进来一辆狂吼的救护车,直奔急救室。 看,人的生命就是如此的脆弱,在你不经意之间,它便会偷偷的溜走,用任何一种方式。 秦铮铮这时候抓住了龚月朝的手,干燥而又温暖的掌心正好中和掉了他手上的冰冷。 “老师,你别难过了,城哥可是打不死的小强,命硬着呢。” 龚月朝看向秦铮铮,那双皎洁的眼睛满满都是坚定,仿佛要给他信心一般,就连攥住他手的力气都变重了。 龚月朝抽回手,反而主动抱住了秦铮铮,年轻人被他揽在怀里,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在他的耳边却让他感觉异常安稳。 “铮铮,谢谢你。”龚月朝的声音闷闷的。 他好像很久都没有在秦铮铮面前流露出这般无力与脆弱的情绪了,一直以来,他都把自己的形象树立得格外的高大,因为他觉得,自己作为年长的一方,总要担负起各种各样的责任,这是他的一点小小的坚持。可此时,他却发现自己藏不住了,因为他觉得,事情的发展已经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 内忧胜于外患,他到底该怎么办? 他的手机在这个时候亮了起来,顾铭的一条信息跳进了他的眼睛,“不要觉得有压力,当年城哥把公司搞得一团糟的时候,我都也扛过来了。别怕,我们无条件的相信你,并且一直在你身后。” 顾铭这样的一句简单的安慰,不仅给了龚月朝前行的动力,甚至成了龚月朝未来的路上遇见了难事时的一种慰藉和一盏明灯。 第一百三十二章 “你听说了吗?” “什么?” 下午一点半的沐城集团,除了办公室里敲击键盘、按鼠标的声音外,四处都显得安静极了,就连外面呼啸的北风都仿若无声。 因为办公楼里暖气给得特别的足,午休结束了之后,大家看起来也没有什么精神,一个个都蔫头耷脑的坐在电脑前面开始了下午的工作。 茶水间一直以来都是八卦最为集中的地方,王建然这会儿犯了困,端着杯子想去里面泡杯咖啡提神,刚走到门口便听见里面有两个同事在窃窃私语,他赶紧停住了推门的动作,站在门口听了起来。 其中一个人说:“时总这次生病住院,龚总有可能要趁这个机会‘篡位’。”这人声音有些尖,与中年男人的沉稳丝毫搭不上边,其实他年纪不小了,正因为这种特质,就显得很有辨识度,王建然在他一开口的时候便听出这是销售部的主任刘望山。满公司都知道,他和办公室主任两个一直跟龚月朝不太对付,可他们也知道龚月朝和时、顾两位老板关系匪浅,平时不敢表现出什么来罢了,只在私底下说三道四,端不上台面来。 “不会吧,龚总不是这样的人。”这个声音是人事部门的郭华,他与龚月朝接触不少,对龚月朝的能力和为人处世还是有一定了解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刘望山特地压低了声音对郭华说:“你可能不知道,财务那边的老王,他媳妇得了肺炎在住院,病房刚好就和时总在一层楼,他回来就说时总得的那可是癌症,癌症哎,做完手术那都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出院的,就是出院了,还有多大的命活,谁知道啊。” 刘望山那语气显得时沐城的病严重极了,这给王建然都吓了一跳。 另外一个人显然也是意外的,道:“这么严重呢?” “那可不,就这病,怎么也得养个一年半载的吧,这段时间,公司可就都交给龚总了,这人年轻,在张州没根没派的,谁知道他带着咱们公司能混成啥样。” “哎,时总真可惜,他人多仗义,怎么就得了这么个病。”郭华叹息道:“其实,龚总也不差啊,待人和蔼可亲,年轻帅气,很有能力,而且还得两个老板的信任。” 刘望山发出了“啧啧”的声音,似是想要表达他极度不平衡的心理,语气里就像喝了几吨鲜榨柠檬汁,酸意冲天,“可时总和顾总才是公司的创始人啊,他们两个对下属才是真的好,就比如那几年时总不在,可都是顾总一个人在操持公司,公司再苦再难的时候,也没说裁员降薪什么的。龚总不过就是一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要不是那俩人赏识和扶持,哪有他的今天啊。刚来公司一年多,就趁时总生病,顾总照顾这个份上,把他们两个人过去奋斗了那么多年的成果给占为己有,我可是有点不服气的。” 王建然一直站在门口,端着杯子愣是没敢动,他心里不是滋味极了,因为这个人的污蔑简直要把龚月朝的一切好都给抹杀掉,他内心不容许有人这么玷污龚月朝,可他又不敢去里面与这个两个公司“元老”级的同事对峙,他怕自己说不过对方,反倒给龚月朝添了麻烦。 正在他无助的时候,有人在后面拍了他的肩膀,这给正在做贼的他吓了一跳,回头刚想在唇边比划噤声的手势,手都举到了一半,看见来人,他的脸刷的一下红了个透,手刹那间便垂了下来。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里面那二位讨论的对象——龚月朝。 “龚、龚总……”他在面对龚月朝的时候,声音有些颤抖,是没来由的,不受控制的那种,龚月朝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某种气场让他觉得很有压力,甚至忘了自己蹲在门口不敢进去的原因,一时间把声音挑的很高,正好惊动了茶水间里窃窃私语掰扯人家是非的同事。 那俩人灰溜溜的夹着尾巴出来了,在给王建然一个白眼的同时,又低眉顺眼,弯着腰给龚月朝鞠了个躬,顺便还问候了一声:“龚总好。”演技之好,无人能及。 龚月朝只“嗯”了一声作为应答,表情没什么特别大的变化,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似的,转而问王建然:“你在这干什么呢?要接水怎么不进去?” “嗯……啊,我这就去。”王建然似乎不敢面对他,拿着杯子闪身进到了茶水间。 龚月朝就是路过,看见这行为诡异的三个人,心里也清楚是发生了什么。最近因为时沐城手术之后在住院,整个公司,包括朝阳那边,都是由他在管理。 他作为一个刚来公司一年多的新人,就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内部肯定有人羡慕嫉妒恨,风言风语甚嚣尘上,光进他耳朵里的版本就有好几种了。那意思就好像明天时沐城就要入土,顾铭也被他排挤,整个沐城集团都会改姓龚,然后“名不正,言不顺”成了公司老大。 简直可笑! 他龚月朝一向顶天立地,如此拼命只为报答时沐城的知遇之恩,他们之间的除了旁人难以介入的友情,还有深厚的信任,这是没有一起经历过生死的人所无法理解的。 原来三个人的压力突然都集中在龚月朝一个人的身上,他在这几天里忙得脚打后脑勺,每天回家都是深夜,就连经常加班的秦铮铮都甘拜下风。所谓朝夕相处,真的就只是朝和夕而已。这样高强度的工作他根本就没空去理会这些流言蜚语,对自己来说是无所谓,但对公司来说就会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这样下去可不行,时间久了,谣言慢慢发散,就会发酵成为“事实”,人心肯定会散,到时候在想谈什么凝聚力就难了。 他现在必须把威信这种东西树立起来,才能更好的让沐城集团走向正确的轨道。 龚月朝心里最清楚时沐城现在的状况,他的手术做完之后,真的还处在漫长的恢复期。用大夫的话来说,病理结果算不上好也不算坏,好消息是那个东西长得位置比较好,并没有在命门上,手术直接就能彻底切除;坏消息……那颗不怎么样的东西还是扩散了,虽然范围较小,周围感染的组织也被清掉了,但后续的疗程和休养都特别关键,而且还要时沐城积极配合,他肯听医嘱,恢复得好,以后再保持好的心态和生活习惯,他再活个十几二十年,甚至更长时间那都不是问题。 这对于外人来讲是喜忧参半,可对于时沐城来讲,却已经是实打实的好消息了。 时沐城求生欲也很强,更是一个很坚持己见的人,不允许大家瞒他,手术刚醒,就让顾铭把大夫叫到跟前,一五一十的把手术结果问清楚,他说要完完全全的掌握自己的命运。问完了之后,时沐城看见他和顾铭耷拉着脑袋很是悲观的样子,还把他们训了一顿,说什么:“老子还没死,瞧你们那丧气样儿,一个破肿瘤能把我打垮吗?”他说话有气无力的,这几句罢了,却让他的脑门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心率监控设备也因为他情绪的激动报了警。 “那就治!”这是时沐城昏睡之前扔下的最后一句话。 过了没两天,医生把后续治疗方案摆出来了,一脸严肃的找顾铭谈了话,顾铭又一五一十的把谈话内容转告给了时沐城。 时沐城皱着眉头听完,只说了一句:“这可真遭罪。”就再没其他的了,那意思就是接受了未来所有的安排。 后来顾铭把龚月朝叫到了医院,他当着时沐城的面再次对龚月朝进行了一次叮嘱,大意还与时沐城手术前那晚说得一致,却要比那次更为正式和严肃,就是他们不在公司的这段时间,整个集团所有的业务都有龚月朝来做主,这两人那坚决的架势就差把法人换成龚月朝。事后,顾铭还以时沐城的口吻在公司的办公系统上发了同样的内容,这是他们能为龚月朝扫清的最后一点障碍,因为他们太懂这些在公司里混迹多年的老油条的想法了。 王建然从茶水间出来,看见龚月朝还杵在门口,甚至在发呆,便喊了一声:“龚总。” 龚月朝回神,看见这个年轻人脸上面对他时略有些拘谨的模样,突然间想起自己多年前,刚迈出校门进入到学校工作时的青涩。时光如流水,他磕磕绊绊的经历这么多,已经改头换面成了能够掌控一家公司的负责人了,也是有些唏嘘,他回首过去,可能当初决定迈出报复那些欺负他的人那一步之后,都没想过会有今天这条外人看起来格外辉煌,其中的艰辛只有自己知道的路。 “建然,你去系统发个通知,明天早上九点,要求公司各个部门,包括产业园和朝阳公司的所有副职及以上级别的负责人来总公司开会,不能迟到,不能请假。” 王建然看龚月朝一脸严肃,他突然间意识到了一件事,那就是龚月朝早已不是多年前那个一身儒雅气质的青年教师了,他变了,眼神中甚至带着一股掠夺的狠厉,就像非洲大草原上追捕猎物的豹子一般,绝不会因为别人的流言蜚语而放弃自己所掌控的一切,这与那时的他简直如换了个人。 王建然兀自想起公司里流传着关于龚月朝的传说——他那双手是沾染过别人的鲜血的,因为故意伤害蹲了几年大牢,这期间救了时总而差点丧了命,却反而因此被时总赏识,所以才能来到沐城集团,成为时沐城的左膀右臂;众人都以为曾经当过老师的他只是个花架子,他却啃下来好多人视为硬骨头的项目用地审批,给公司今天的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还以自己的名义成立了一家具有独立法人资格的公司,给整个集团注入了一股新鲜的血液;甚至那次他被匪徒绑架,大家都以为他可能回不来的时候,竟然还能逃脱升天,顺便送了几个贪官上西天…… 龚月朝不再只是他记忆中那个一脸单纯,在讲台上自信满满,让他觉得如沐春风的老师了。 “是,龚总。”王建然在恍惚了一阵之后,赶紧利落的回答。对,现在的龚月朝已经是一个能决定整个公司的命运的掌权者了,他身上的所有经历都可谓是一段传奇。 就在王建然与龚月朝擦肩的那一瞬间,他突然间觉得自己在龚月朝面前如此的渺小,这样的自己又怎么可能得到龚月朝的青眼相看呢? 第一百三十三章 今天难得龚月朝可以早点下班,于是他和秦铮铮在医院规定的探视时间结束之前的半小时赶到了医院。 他和秦铮铮最近都很忙,秦铮铮便又把自己的母亲从随江喊了过来,方便照顾他们。她听说时沐城生病住院,特地煲了锅汤嘱咐他们一并送过来。 张州的冬夜很冷,刺骨的寒风似乎要把厚重的羽绒服都给穿透一样。进到病房,龚月朝身上还带着一袭冷气,顾铭迎了过来,见他一脸疲态,便问:“忙了一天了还过来,城哥最近挺好的。” 龚月朝朝顾铭笑笑,远远的看了一眼病床上的时沐城,道:“好几天没来了,今天难得有空,就过来看看城哥。”他顺手把包装得很扎实的保温饭盒递给顾铭,“铮铮的妈妈煲的汤,就为了这,我也得来一趟。”他很细心的脱掉表面很冷的大衣,这才走到病床前,生怕自己身上带着的凉气渡给处在恢复期身体很弱的时沐城,怕他再着了凉。 时沐城似是刚睡醒,人还没什么精神的样子,见了龚月朝,还是朝他疲惫地笑了笑,抬胳膊指了指外面,问:“你自己来的?铮铮没来?” “来了的。”龚月朝回答:“这不,我们前段时间吃的那个北纬三十五度橙很好吃,汁水丰富,铮铮他说这附近有一家水果店就有卖的,他让我先上来,他去买个水果就来,说是给你补充点儿维生素C,有助于康复。喏,他妈妈还给你煲了排骨汤,上面的油星子都撇下去了,一会儿让铭哥喂你喝点儿,明天可以拿来煮个面。” “嗨,看给你们忙的,还麻烦铮铮的妈妈。”时沐城挥了挥手,“这儿什么都有。” “医院的东西不够营养,你怎么都得吃好。”龚月朝嘱咐着。 “公司最近怎么样?有什么事儿吗?” 龚月朝笑笑,“城哥,你既然把公司给我管了,那你就安心养病,不要操心那么多,相信我。” 龚月朝刻意隐瞒了他所要面临的困难,因为他觉得这种事情就完全看自己,而且这么一路走来,自己在沐城集团能有今天的这个位置,多数都是靠时沐城的提携,如今是树立权威最紧要的关头,龚月朝不能再让时沐城来操心了。 时沐城直直看向他,却见他眼神无比的坚定,然后笑着点了点头。他知道,龚月朝这么说就还是有事情的,他甚至很清楚是什么事儿,只是他现在心有余而力不足,索性不想了。 三人一起聊了会儿天,护士便进来说今天的探视时间结束了,可这会儿秦铮铮还没回来,龚月朝看了看手表,发现时间已经过了半个小时了,该不会出什么问题了吧,龚月朝跟那二位道了别,一边往外走一边打电话,可这人说什么都不接,电梯里没信号,等走出了住院楼,来到他们的车前,秦铮铮也是没在。 龚月朝在冷空气里站了一会儿手便冻僵了,刚想拿手机给秦铮铮再打个电话时,就见秦铮铮把电话打了过来,说自己在附近的一个派出所里。 “你怎么了?”龚月朝下意识的还在想,秦铮铮这种五好青年,一腔热血的小警察怎么半个小时不见人就进了局子。 秦铮铮在电话里说:“老师要不你先打车回家吧,我等会就回去了。不过……” “不过什么?” “我这儿有个熟人,要不你过来吧,反正也不远。” 那个派出所的确离这里走路也就五分钟的距离,听秦铮铮这么说,于是便答应道:“我这就过去找你。”虽然秦铮铮语气轻松,可他还是有些不放心。 秦铮铮在电话里笑嘻嘻的,似乎听出了龚月朝对他的关心,挂了电话还怕他找不到,直接发了个定位给他。 龚月朝这一路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快冻透了,人也到了。 他站在派出所门口,怔怔地盯了一会儿那枚庄严的国徽,叹出一口白气来。如果不是秦铮铮摆着那颗赤诚的心对待他,如果不是当初给他温暖的警察就是秦铮铮的父亲,他可能这辈子都不会与警察有什么深入的接触。 如今没怎么样,就又来了这个冰冷冷的地方, 他进了大门,秦铮铮就在走廊等他,走近了,秦铮铮上手拉了拉他脖子上的围巾,笑着问他:“老师,你冷不冷?” 龚月朝摇了摇头,“不冷。” 此时虽然已经是夜里,整栋楼里除了几个值班民警可能也再没其他的人了,可这从里到外依然透着一股没来由的严肃气息。走廊里几盏日光灯打在秦铮铮的脸上,映出了他嘴角一处青紫,龚月朝抬手给他蹭了蹭,疼得年轻人直皱眉头,“嘶……老师,你轻点儿。” “怎么回事儿?你不是去买水果吗?怎么还受伤了?”龚月朝轻声问,生怕扰了这满走廊的安静。 “是这么回事儿……” 秦铮铮和龚月朝二人到了医院,他让龚月朝先上楼去看时沐城,自己便准备去附近的水果店买橙子,水果店在医院后身,步行不过五百米,只不过那条巷子有些暗,这个时间,长长的路上就只有水果店亮着幽暗的灯,还在营业,外加医院的这周遭的环境,其实还挺渗人的,怎么都有点儿过去港式恐怖片的氛围。 秦铮铮倒是没怕,进了门市房,里面点着土炉子,一根长长的烟囱顺着房梁从窗户上穿到了外面,炉子里散发着干燥的热气,烘得人脸颊热热的,供给这个房间的温度。 他精挑细选了一箱橙子,嘴上和老板打着哈哈,老板帮他把盒子缠上胶布,他等着的功夫,透过窗子往外看,却注意到不远处有个人蹲在路边,嘴边的火光明明灭灭的。 这要是在白天,可能倒还是很正常的,可这是在夜里,温度又很低,一个人独自在医院的路边抽烟,就实在让人生疑。 老板把水果打包好了递给秦铮铮,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嘴巴里念叨着:“哎,这附近啊,总有些这样的社会闲散人员,就是因为街对面的巷子里开了几家夜总会,乱七八糟的,群魔乱舞。啧啧啧,你看看,你看看他蹲在那儿,像什么样子嘛,肯定是不正常的。” “怎么不正常?”秦铮铮掏出手机准备扫码付好了款。 老板凑到他身边,小声道:“吸那个的呗,现在可多了,我一看就是,这个人啊,这么冷的天,就是出来买货的。” 这段话让秦铮铮一下子警觉了起来,他甚至忘了自己在干什么,只跟老板说:“老板,东西先放你这儿,我出去一下。”然后顺手给手机调了静音,推门出去,很快便利用夜色将自己隐藏在角落里,眼睛紧紧地盯住那个忽明忽暗的火光。 那人抽完了烟,便起了身,这时从远处又来了一个人,那人手里拿着包什么东西,因为天色太暗秦铮铮没有看清,抽烟那个随后从口袋里掏出几百块钱塞进了男人手里,两人说了两句话,便勾肩搭背地一起摇摇晃晃地走了。 这一切刚好被躲在角落里的秦铮铮用手机完完整整的记录了下来,随后便收好手机跟了上去,他随着二人来到一个门市外面,那个房子窗户上糊着一层报纸,却听见里面传来那种奇奇怪怪的声音,过一会儿,一个女人从里面走出来,向四周无厘头的张望着,北风吹起了她干枯的头发,秦铮铮借着月光看见是一张很熟悉的脸。 如果秦铮铮没认错的话,这人是乐静,冯裴的女朋友。他借着龚月朝的关系与乐静见过一、两次,职业习惯使然,他顺便就把对方的特征记住了,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 可他也不能这么武断的就认为这里是个毒窝,毕竟他还没有确切的证据。就在这时,不远处来了辆巡逻车,乐静也看见了,赶紧闪身回了房间,很快,房间里亮着灯就灭了,那些难以入耳奇奇怪怪的声音也降了下来,最后都消失了。 巡逻车开得很慢,秦铮铮在车未靠近房子之前把车拦住了,从车上探出一个脑袋来,秦铮铮亮了自己的工作证,便上了那辆车。 秦铮铮简单地对他们说了那间门市里发出来怪异的声音,并出示了他手机录下来的画面,车里那二位警察在与所里值班领导进行了沟通,随后拟定了一个简单的行动方案。 他们将车停在路口,借着夜色潜入到可疑的那间门市外面,秦铮铮自己绕到了后面,另外两人守着正门,正巧这时,从后门里钻出来了两个衣着不整的男女,正要逃跑,他上前大吼一声:“站住!警察。” 那两个人明显是嗑过了量,脚步虚浮的连跑步都是磕磕绊绊的,见到秦铮铮还试图跟他比划几下,一拳挥到了秦铮铮的俊脸上,秦铮铮躲闪不及,嘴角边传来一股子血腥味儿,他吐了一口血水,一记过肩摔便将那个男的摔倒在地上,另外一个女的似乎嗑的太厉害,看见这场景被吓尿了,连挣扎都没有一下,直接束手就擒,秦铮铮将那二人押到警车那里,找了两副手铐拷了起来,那两个警察也把其他人抓住了。 “那你说得熟人是……乐静?” “对。”秦铮铮点点头,极其自然的拉着龚月朝的手来到一处铁门外,指着里面蹲着的一个女人说:“我看她像冯裴哥的女朋友。” 隔着铁栅栏,龚月朝看见墙角蹲着几个狼狈不堪的年轻人,其中有个身材高挑的女人,披散着的头发刚好遮住了她的脸,脖颈处的一块深色的胎记却告诉了他人她自己的身份,只见她那细细的手腕上挂着那副沉甸甸的手铐,垂着头在哭的样子很是可怜,龚月朝感受过那东西附加给人的重量,在这个冰冷的夜里,甚至他骨子里还记忆着那东西的温度。 “身形是挺相似的,胎记也像,应该就是吧。” 龚月朝刚跟秦铮铮说了自己的想法,却在这时候,从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们两个转身的功夫,便看见了冯裴一脸焦灼的跑了进来。 还真是冯裴的女朋友,秦铮铮果然没认错。 第一百三十四章 “因为‘长岭’给了你好处,所以你就出卖了我?”派出所的走廊里让龚月朝觉得很冷,蓝色的塑料椅子上更没有什么温度,一盏昏暗的小灯在他们头顶上照着,投在地上一道很长的影子,未免显得有些凄凉。 龚月朝问完这个问题,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来,给自己点上,也不吸,就那么擎着,任凭这根烟在明明灭灭的火光之中消耗,走廊里的冷光与烟雾交织在一起,映着龚月朝那张冷峻的脸。 虽然在之前,龚月朝已经意识到了这位相伴了一年多的下属背叛了他,可亲眼所见这一切,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之后,就好像一盆冷水从头到尾泼了下来,还是让他浑身上下泛着刺骨的痛。他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么讽刺的一个原因,导致冯裴的背叛。 冯裴的沉默就是对龚月朝猜测的认证,从头到尾,他甚至连反驳都没有道过一声。 龚月朝把烟蒂丢在地上,用脚碾了碾,一点光亮就此熄灭,只留了一缕白烟,飘散在了空中。 “你吸吗?”龚月朝问,“你吸毒吗?”他重复道,说起那两个字,身上的寒意更重了。 冯裴终于给了反应,对着龚月朝连连摇头。 龚月朝看他不像是在撒谎,便又问:“所以,你需要钱来供乐静吸毒。” “是。”冯裴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一般,嘶哑的,没有一点生气。 “那是一个无底洞!你赚的钱根本就不够,刚好‘长岭’给你的钱比较多,你就把我们的标书泄露给了对方是吗?” 冯裴沉默,没有否认,那层被捅破了的窗户纸,就好像他们之间的信任,脆弱而又不堪一击。 “呵……”龚月朝觉得自己喉咙发紧,没吐干净的烟气熏得他连发出一声干笑都受到了制约,“我到底还是信错了人。” 无休止的沉默过后,冯裴在在龚月朝失望的话语中开口解释:“龚总,我……我从来没想到……是我一时糊涂了,对,对不起。静静吸那个……那太需要钱了。我从那里面出来,有家世清白的姑娘肯跟我在一起,我都觉得很感激了,谁知道她却……”冯裴说了两句话而已,便再也支撑不住了,他扶着自己的脸,抽泣着,谁知这泪水里有多少是忏悔,多少是惋惜。 其实龚月朝能懂,他们这种从监狱里出来的刑满释放人员是多么的渴望得到社会的认可,同时也希望得到没有歧视的爱情。 社会的认可与尊重,龚月朝给他了;而没有歧视的爱情,是乐静给他的。 曾经有一段时间,事业和爱情双丰收的冯裴是快乐而又满足的,龚月朝作为冯裴的领导和朋友,他都能感受得到。 乐静这个姑娘,乍一眼看去是很娴静的那种,长头发,大眼睛,站在冯裴身边显得小鸟依人,据说是在一家公司里做文员,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国企职工,这些条件对于冯裴来说,虽然算不上门当户对却也不算高攀,毕竟他在沐城集团也算是个人物了,身上唯一的瑕疵不过就是蹲了几年监狱而已,可冯裴一直介意以及自卑。 龚月朝怎么都想不通,一个好好的姑娘为什么会染上毒瘾。 “她有一次和同事去酒吧不小心染上的,我劝她戒掉,可是……没那么容易,他父母要面子,女儿找了我这个有前科的本来就拿不出手,她还吸了毒……”冯裴喃喃自语,就像在神父面前告解一般,“她和家里断了联系,跟我同居,我这一年多攒的钱很快就花光了,我很爱他,除了帮她搞点钱以外也没别的办法,正好这个时候,‘长岭’的负责人找到了我,说事成了之后给我一笔钱,所以,我答应再帮他两次。” “你还为了掩盖自己的行径,误导我是王建然做的?” “对,他刚来,您就很信任他,委以重任,我觉得我地位可能要不保,而且我发现他喜欢您,肯定会对您忠心耿耿的,再加上我做了亏心事……” 龚月朝起了身,“好了,别说了。”他在派出所的那道长长的走廊里来回的踱着步,就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把自己这压抑的情绪全都宣泄出去。 冯裴应声闭了嘴,始终保持着低头的姿态。 “你知道吗?泄露商业机密这可是犯罪,咱们就在这个地方,我只要,我只要……”只要跟秦铮铮知会一声,一切阴谋啊之类的全会曝光在世人面前。 是的,前段时间他们丢了两个标,龚月朝已经承受了不少公司里的非议了,如果他连罪魁祸首都抓不到,明天的会议上,他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他所要树立起来的威望也会大打折扣。 冯裴听见这话,腾地站起了身,他这动作把龚月朝吓了一跳。他防备的往后退了两步,冯裴那庞大的身躯几乎罩住了他,谁知下一秒钟,这人却“扑通”一声跪倒了他的跟前,哭着哀求道:“求求您了,原谅我这一次吧,我不能没有这份工作,乐静……她还需要我。” 龚月朝甚至没去扶他,任凭过去还算忠诚的手下跪在这冰凉的地板上。 “你醒醒吧,乐静她根本不值得你这么为她,你知道……你知道她被抓的时候,在那里面干什么吗?”龚月朝不忍心告诉他真相,可又不得不告诉他。 秦铮铮说得很委婉,可龚月朝猜到了。 吸嗨了的男男女女,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和欲望,那些奇奇怪怪的声音,还能是什么? 冯裴整个人都僵在了他的脚边,最后就像失去了最后一根稻草,整个人就像烂泥一样瘫在了地上。 这让龚月朝的脑子乱得很,理不出一个可以妥善解决的思路。他如果不放过冯裴,那冯裴就要再进去一次,二进宫的冯裴这辈子恐怕就完了,而冯裴一直以来所祈求的自尊也都会灰飞烟灭。可想想是这一年来的朝夕相处,让他还对冯裴还有一点点同情和怜悯,如果放过冯裴,他又怎么跟时沐城和公司进行交待。 就在这时,秦铮铮出现在走廊那头,他已经配合办案民警完成了调查取证工作,过来找龚月朝一起回家。龚月朝与秦铮铮遥遥相望,秦铮铮看着面前荒诞的场景,面露吃惊之色,犹豫着要不要过来。 此时,龚月朝却在秦铮铮那里找到了答案,他俯**把冯裴扶了起来,对他说:“我没办法原谅你,公司也没办法在你犯下这种错误的情况下再用你。放心,我不会报警,明天你去公司和王建然做一下工作上的交接,你这一年在公司的经历相信你在其他地方也能找到合适的工作,希望你能好自为之,别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冯裴张张嘴,似乎还想给自己争取点儿什么,他看龚月朝如此决绝,到底没有说出这样的话来。 龚月朝朝远处伸出手,冯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回头看见满脸阳光的秦铮铮朝他们这个方向走来,就像一个发光体照亮了这阴暗的走廊,随后就见他们两个人的手拉在了一起。 “咱们回家。”龚月朝说。 “好。”秦铮铮笑着答。 冯裴自己一个人,站在这冰冷的、没什么温度的走廊里,望着那二人离开的背影。 “她不值得你这么做。”是龚月朝告诉他的。 龚月朝给了他工作以及失而复得的自信,也教会了他很多很多,他不是人背信弃义,他知道,龚月朝的决定会给他在现在的公司环境中带来多大的麻烦,真的已经仁至义尽了。 他心里也做出了一个决定,和乐静分手,改过自新,从头开始。 因为他知道,以龚月朝的为人和他对龚月朝的了解,这是对他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既然人都到齐了,下面就开始开会。” 沐城集团的办公楼里,有一间能容纳近五十人的会议室。今天,会议室里坐得满满当当,而主席台上就只有龚月朝一个人。 龚月朝身穿一套极为修身的黑色西装,显得庄重而又肃穆。他刚一进门,原本喧嚣的会议室里,瞬间就变得极其安静。 众人都发现龚月朝周围少了什么,可又说不清楚。直到他开口,他们才意识到这所谓的别扭究竟怎么回事。 “会议正式开始之前,我先来宣布一则人事任免决定。”他举着一张纸,表情没有一点点的变化,声音甚至还带着一点冰冷,“经公司研究决定,开除副总裁助理、工程部主任冯裴所有职务,同时,这两个职务……”龚月朝顿了顿,看向下面坐着的众人,有人表现出一脸吃惊,有人却对他下面的话充满了期待。“将会由王建然接任。” 他话音一落,下面便是一片哗然,尤其是坐在后面的王建然几乎被这吓了一大跳,张大了嘴巴,接受着众人带着嫉妒语气的恭喜。 龚月朝任他们喧嚣了一会儿,才道:“会后,两个人会进行工作上的交接,对于公司的安排,我希望大家理性面对,不要随意猜测,传播谣言。好,会议正式开始。” 这个消息真的足够颠覆大家的认知,甚至让很多人处于一种无法言说的懵逼状态。在龚月朝身边工作了一年多的冯裴可以说是上头那三位最信赖的人了,这一下子怎么就直接被开除了,还有王建然,刚来公司不过半年,一跃成为副总身边的红人……这也太跳跃了。 见大家根本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还在私底下议论,龚月朝清了清嗓子,看向台下,问:“大家似乎有意见?那我给大家五分钟来提问。”他把目光放在嚷嚷的最欢实的刘望山身上,“销售部的刘经理,你来说说,你有什么意见。” 刘望山见他点了自己的大名,索性也不掖着藏着了,开门见山直接把话讲了个通透,“我觉得龚总做事情太武断,你人太年轻,没有足够的经验管理这家公司。比如说他做的这个决定就太不谨慎了,首先,我认为冯裴没什么问题,为什么要开除他?龚总的这个决定会不会造成劳务纠纷,让公司在行业内失信。二是,王建然一个刚从象牙塔里出来的乳臭未干的孩子,工作经验少得可怜,为什么能得到龚总重用?这其中有没有不为人知的因素?三,我怀疑时总和顾总完全是被龚总你蒙蔽了,你才能在他们不在的时候接管公司,公司应该由更有能力的人暂管,而不是你。” 他话音一落,原本安静的会议室又开始掀起新一轮的讨论,有人似乎赞同刘望山的说法,也有人站在龚月朝这边。 面对质疑,龚月朝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慌张来,似乎根本没有把刘望山这话当回事,因为他甚至已经料想到了会有今天的这番斗争。 龚月朝站起了身,从台上走了下来,在众人目光的洗礼下,一字一顿的回答起刘望山的提问:“首先,冯裴他做错了事,给公司造成了无法弥补的损失,他本人对于开除这件事没有任何异议,甚至基于人道主义,我们没有对他的行为报警,而公司这部分损失的责任由我来承担,是我管理不严,我会自降20%的薪水来弥补因为我的疏忽管理造成的失误。其次,关于重用王建然的决定,王建然之前在公司已经实习过一段时间,他来公司之后,专业过硬,心思缜密,尤其在朝阳工作的时候,不仅很好的完成了几次技术改造的监督工作,还制定了一系列合理有效的员工管理办法,我相信朝阳公司那边的同事是有所感受的。”龚月朝说罢,望向坐在后面几排的那几个自己带起来的手下。 他们点点头,其中一个穿着浅蓝色工作制服的年长的老技工站起来说:“王建然虽然年纪小,可是制定的管理制度非常科学,我们的生产效率也有所提高,反倒是因为销售部那边业务水平有限,使得销售渠道过于狭窄,满足不了我们的出货要求,还是龚总出面谈成了几笔生意。” 龚月朝摆摆手,那人坐下,再看刘望山,他的脸色青一阵紫一阵,精彩极了。 “再来说时总和顾总的事情,大家都知道,时总生了病,现在在医院休养,顾总就一直在他身边照顾,公司暂时交由我来管理,公司里就风言风语的有不少传言,说得有模有样,好像再过几天时总就要驾鹤西去了,公司就要改姓龚了。”龚月朝说着自己都笑了,“你们信吗?”他用讥讽的目光看向刘望山。 众人也都顺着他的目光一起看过去,直把刘望山看得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龚月朝重新坐回到台上,他说:“原本我还要查查到底是谁制造的流言蜚语,今天我想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了,我在这里就给大家一个定心丸吃:时总现在很好,虽然说他还处在漫长的恢复期,并且会持续一段时间,但是我相信他肯定能康复,重新回到公司。我觉得在时总回来之时,他需要的是大家的祝福,而不是被流言蜚语击溃的军心。” “对!”台下不知道从哪里传来这样一声应和,接着更多人都跟着附和。 “好了。”龚月朝成功让大家安静下来,“还有人有意见吗?” 众人面面相觑,没有人回答,龚月朝这才说:“既然没有,那正式开始开会。” 第一百三十五章 “龚总可真是铁腕。”散了会,财务部的出纳赵平从后面追上了正要去交接的王建然,带着一脸崇拜跟他念叨着。 “是啊,其实,他以前当老师的时候不是这样的。”王建然与赵平在同一时期进的公司,曾经说过龚月朝曾经就是他的老师,对赵平的说法很是认可。“那时候特别温柔,从来不用很重的语气训学生,讲课也讲得特别好。” “你瞅瞅你,啧啧啧。” 王建然不好意思的笑了,可实际上,他到了现在,会议结束,都还挺恍惚的,因为对于今天突发的一切,内心是非常惶恐的。 龚月朝突然对他委以的重任,除了惊喜便是意外,他原本以为任何职务上的任免之前都会有一场透彻的谈话,怎么到了他身上就变得这么的突然? 王建然在这边想着心事,那边找平的嘴巴还在得得得:“你看他在说销售业绩的时候把刘望山损的,老刘就差找个地缝钻进去了,是真的一点儿面子都不给的,难怪老刘对他不满。以前顾总管得时候,多惯着他,现在还想有那时候的风光,我看是不可能了,一朝天子一朝臣。” 王建然说:“龚总对事不对人,你做的好,你也能得到他的赏识。顾总就是大撒把,面上过得去,不违反他的原则,他就懒得深究。但是后面龚总也把话给拽回来了啊,说什么业绩好,以后有的是好处。公司不能总是裹足不前,其实他的思路都是对的。”对于员工来说,可能更喜欢顾铭那种管理方式,可实际上,对于公司的发展来说,龚月朝才更适用。 但是不管如何,一个公司有松有紧才是正常的节奏,每个领导的立场亦有不同,王建然是很能理解的。 赵平叹了气,摇摇头,先把自己否定了,“我就一出纳,估计顶多以后能当会计,还能有啥出息。” “别多想,是金子总会发光的。”王建然拍了拍他的肩膀作为安抚,“先不跟你说了,我去找冯裴交接了,哎,我这心里也没谱。” “你加油啊。” “好。” 交接是在龚月朝的办公室进行的,他敲门进去,冯裴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冯裴没去参加会议,不过是一、两天没见,人看上去就憔悴了很多,一脸的胡茬,眼下也是一片青紫的黑眼圈,他正准备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龚月朝端着一杯水从里面走了出来,打断了他的好奇。 “建然,你来了的话,就开始吧。” “哦,好。” 冯裴把自己手里所有的工作通通摆在了办公桌上,一点都没有藏私的交接给了王建然,这个过程他偶尔会看龚月朝,那种眼神带着一点点的哀求,可龚月朝始终板着脸不发一言,随后他在交接单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王建然则一样样的检查过去,有问题的也及时提了出来,冯裴一一解答了,随后也签了字,这就算所有的程序都告一段落。 王建然看向那两个暗流汹涌的人,很想问问所发生的是不是就是他心里所想的那样,冯裴的离开或许因为跟前段时间搞得轰轰烈烈的泄密事件有关,再与龚月朝说自揽责任、自降薪水相联系,答案其实昭然若揭。可话到嘴边,却又都咽了下去,因为他知道,龚月朝不说自有龚月朝的道理。 可王建然是怎么都不愿意相信这事情竟然是冯裴做的。 冯裴早就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临走前抱着他的纸箱深深的给龚月朝鞠了一个躬,道了声谢谢,这才离开。 龚月朝指着自己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对王建然说:“你先坐一会儿。”然后起身回了办公室里面的休息室。 王建然自己被留在了这间办公室里,没一会儿功夫便从门缝里渗进来一丝烟气,伴着这股子烟味,他甚至听见从里面传来一声无奈的叹息。 冯裴的离开也是对龚月朝的一种损失,他只来了几个月,就能看出这位平时稍有些严肃,对待工作格外严谨的领导是有多么看重和信任身边的这个手下,冯裴干工作很仔细认真,很多老员工都对他交口称赞的。身为龚月朝的暗恋者,他曾经还嫉妒冯裴可以一直守在龚月朝的身边。 如今,这个职位却换成了自己。他却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开心,甚至觉得更多的是一种压力。龚月朝面对质疑还义无返顾的选了他,他知道自己应该更努力一点。 其实自从昨天他们在茶水间外面有了短暂的接触之后,龚月朝其实已经颠覆了王建然一直以来对于他的那种喜欢与崇拜,他昨晚盯着自己那部只存有关于龚月朝的一切的手机看了好久好久,最终得到的答案是:这个人是自己无法企及的,尤其是今早,在那间偌大的会议室里,龚月朝在面对无数质疑时所表现出来的无所畏惧,更让他自惭形秽。 正当王建然处在自己制造的负面的情绪中无法自拔的时候,龚月朝从里面走了出来,带了一身的烟气,龚月朝把脆弱的时间留给了自己,再次出现在王建然面前,还是那个一丝不苟的严肃形象。 龚月朝轻声对他说了句“久等了”,废话并不多讲,开始跟王建然进行一对一的谈话。 “我知道,这一切发生的有点突然,事实上,这对我和公司来说都是突然的,我考虑了一晚上,决定由你来接替冯裴的位置,所以在面对将来的责任时,你有信心在我身边工作吗?” 面对龚月朝开门见山的提问,王建然没有任何犹豫,重重的点了点头,就好像发誓一般,回答:“有。” 龚月朝看向他的目光是非常审视的,盯得王建然有一瞬间只打退堂鼓。随后,他换了一副笑脸,说:“这句话我知道我说出来会让你觉得尴尬,但我还是得先提醒你,工作是工作,我希望你不要带着任何的私人感情,可以吗?” 王建然吃惊地看向龚月朝,他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可是为什么……他竟然知道了。但是他很温柔的在征询他的意见,让他不会那么失落。 “可以吗?” 当然可以。 王建然没把这四个字说出口,可龚月朝不会继续说了,有些事情点到为止即可。 他把桌面上交接过去的材料往王建然面前推了推,说:“回去好好翻一下,我希望我没有看走眼。” 时间已近春节,整个张州的任何一个行业似乎都已经进入懈怠期,而龚月朝却四脚朝天的忙了一大通,因为有很多关系需要他来处理,上头的,下面的,需要面面俱到。去年还是时沐城、顾铭和他三个人搞定的,如今却只有他自己了。 见什么人,送什么礼,都是门大学问,好在顾铭在伺候时沐城的同时给了他不少的指导,不然他真的要抓瞎了。 直到小年前一天,他才把公司需要处理的关系都处理好,小年当天一下子就闲了下来,龚月朝原本都忙得忘了今夕是何夕,这会儿还处在某种“贤者时间”,恍惚着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好。如果不是王建然提醒,甚至都把小年夜公司放假半天的决定错了过去,他终于分出点儿心思来看看家里这边还需要准备什么,给秦铮铮打了个电话,秦铮铮说家里什么都有,就不用他来操心了。 他回到家,果然发现秦铮铮已经和他妈妈两人搞定了大部分,年货里里外外的堆满了家里客厅的阳台,把二饼的窝和爬架都挤得没了地方。不过二饼倒是不介意的,毕竟它可以成天在那对包装很好的食物里撒欢打滚,恨不得扒出来点自己能吃的填饱它那肥硕的肚子,隔辈亲的长辈,秦铮铮的老妈,看它这样,眼睛笑得都眯出条缝来,直夸二饼可爱,根本不嫌弃它祸祸东西。 不仅如此,秦母还准备了一桌丰富的饭菜。 “做这么多菜,咱们三个也吃不完啊。”龚月朝洗了手,看着满桌子菜,问道。 “我的龚总啊,您日理万机的,忙于朝政,这是完全疏忽了家人啊,等会儿城哥和铭哥都来,我妈说得多做几个菜。”秦铮铮笑着说。 秦母却给了儿子一记暴栗,“别在那儿臭贫,今天过节,去给二饼开个罐头。” 秦铮铮捂着脑袋嘟着嘴,他觉得自己特别无辜,因为自己的家庭地位一直还不如一只猫。 龚月朝带着歉意看着那对母子,还有些不好意思。工作太忙,他真的无暇照顾家里,好在那次会议结束之后,很多逆着他来的家伙都一点点的被他捋顺了,年底又发了奖金,大家都能回去过个滋润的年,看着大家兴高采烈的样子,他也觉得很有成就感,一切辛苦都被认可了。 正好这会儿,门铃响了,龚月朝去开门,顾铭扶着时沐城出现在门外,时沐城被裹得严实极了,顾铭就差把过去的军大衣给他围上了。龚月朝认识时沐城这么多年,都没见过他这副形象。进了屋,有了点温度,时沐城直喊热,顾铭这才允许他脱掉外套,但是帽子还带着。接受化疗之前,时沐城干脆给自己剃了个秃头,省得掉头发看着心烦,到别人家里做客反倒显得有些拘谨,不肯摘掉那顶帽子。 其实时沐城瘦了很多,以前壮硕的身材已经不复存在,但让人惊喜的是,他恢复得还算不错,两期化疗下来,很多指标已经接近正常水平。他们又在北京约了一个经验丰富的老中医,准备过完春节吃些中药巩固一下。 时沐城指着顾铭嫌弃道:“这家伙,烦的就像个老妈子,成天叨叨叨,认识他几十年,都不知道他事儿那么多。” 顾铭听见埋怨,只笑,也不辩解,还动手又把时沐城戴得那个脖套细心掖了掖。 吃饭的时候,难免会说起公司的事情,龚月朝刚把希望时沐城快些好起来,回来公司,他好把这一大摊子的产业完完整整的还回去。 时沐城却在这时候给顾铭使了个眼色,顾铭清了清嗓子开了口:“公司的事情太操心了,目前城哥的身体还不允许。我们呢来之前也商量了一下,等开春了之后,就去灵泉休养一段时间,那边度假村环境好,离张州和北京都不远。” “这么……突然?”这决定未免也太意外了吧,他还想…… 顾铭又说:“为了方便你来管理公司,明晰权责,到时候把公司法人变更一下,再走个程序,把股份清分好,亲兄弟,明算账嘛。按城哥的意思,他现在基本上不想插手公司的事情了,把身体养好才是最重要的。我们两个老家伙以后可能要坐享其成了,不过你放心,我们不会亏待你的。” 龚月朝愣怔地看向坐在他对面那二位兄长,这一切都要比刚才的消息还劲爆。 “为什么?”龚月朝觉得喉咙里干得冒烟,以至于问出来的话都干巴巴的。 时沐城笑了,“以前啊,就还在咱们蹲大牢的时候,我整天在那儿想,我出去了要施展什么样的宏图,谋划什么样的未来,恨不得牺牲自己全部的生活,也要把自己所想的给它实现了。可我后来躺在那病床上,看着大家伙为我东奔西走的,我却什么都做不了,什么宏图和未来,全他妈是屁话,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可……可是……”龚月朝还要说什么,但是话就那么堵在了他的嗓子里,别别扭扭的,吐不出,也咽不下。 时沐城摆摆手,说:“小老师,你不用有心理负担,这一切都是我和顾铭经过深思熟虑的,他也是觉得你比他还行才答应的,这一年多,你为公司做了什么,我们两个心里清楚。不然,我们怎么会把这么大的一摊产业交给你啊。单就我生病这段时间,公司的财务报表就能说明一切了。” 这时,顾铭举起了酒杯,提议道:“就这么决定了,咱们一家人来干一杯,祝福我们龚总将来越来越好,祝福城哥的病早日康复,祝福铮铮仕途坦荡,祝福铮铮妈妈身体健康,哦,还有二饼……”他看向吃完了猫罐头在沙发上舔毛的胖猫,“祝二饼越来越胖。” 大家都笑了,可龚月朝却笑不出。他应声举起酒杯,和桌上的几个人碰了下,不知道为什么,心口窝泛出一股难以言说的酸楚,眼睛跟着也模糊了。 身边的秦铮铮似乎感受到了龚月朝的情绪,在餐桌下面握住了他的手,似乎在给他微薄的力量。 第一百三十六章 (尾声) 新一年的春天,不过是一夜春雨,四处就已经有了青翠的绿意,甚至把这世间一切事物都染上了新的生机。 灵泉,去年刚评选上的全国森林城市,森林覆盖率在省内最高,灵泉的环境不仅要比省内其他城市好,山里的空气更要比市区还好,在林子里走久了,都会让人生出一种醉意。 进山的路是去年新修的,混凝土灌浆的两车道,表面的覆膜甚至还没有掉干净,车子带起来的风将它卷起,然后便又轻飘飘地落下来。 一路坦途,要比之前来都顺畅多了,秦铮铮把车停在度假村门口的停车位上,嘱咐龚月朝把东西都带好,龚月朝拍了拍手里的拎包,道:“先拿这个就行了,行李什么的,等一会儿办好入住,再返回来拿。”他拎好了包,又想起后备箱里放着的给时沐城带的东西,便又说:“那两箱水果和城哥要的那几副中药得拿着。” 这里就是时沐城那年脑袋一热,拍板决定投资的度假村,谁想到,不仅赚到了钱,还竟成了他的私人疗养胜地。虽然一些设施还在建设中,可开放出来的景区已经成为周边几个城市游客的首选。唯一有点不方便的是,景区为了保护环境,自驾游过来的游客必须把车统一停在门口,除了度假村的工作用车和接送用的电瓶车外,其他外来车辆基本上不允许进入的。 而时沐城住的那个地方更偏僻一些,隔绝于景区之外,交通工具就只有他们自用的一辆电瓶车,外人来探访,就只有步行了。 “嗯,好。”秦铮铮答应道。 两人下了车,拎着包往景区里面走,和一般游客的游览方向不一样,他们得顺着石板路走一段之后,穿过一片刚冒了绿芽的林子才能到。这一路都曲径通幽的,除了鸟语,细听还有溪水的声音,龚月朝和秦铮铮两人说着话,也不觉得厌烦,大概走了十几分钟,最终才在一处小别墅门口停了下来。 说是小别墅,其实是夸张了,不过是和环境混在一起的二层木屋罢了,院子很大,门口还挂了个管理处的牌子,房后还有森林防火的红旗,这里的设置把人一下从仙境拉回到了现实当中,接了不少地气,据说是为了迎合各种各样的检查特地安排的,以免有不必要的麻烦。 其实也就时沐城这样的大金主,才能在这景区里拥有一幢世外桃源一般的住处,人家倒也不觉得艰苦,愣是在这地方住了整整一年,只是冬天最冷的时候,回张州住了几天,然后就去海南玩了,连过年都没回来,这灵泉一有了春意,又磨着顾铭来了,龚月朝根本抓不到他人。 龚月朝熟门熟路的推门进去,门上别着的小铃铛告诉屋主有人来了。 院子里有花有草,还有几颗桃树,这会儿也开了花,粉绒绒的一大片。 过了一会儿,时沐城穿着一身宽松的白色太极服从后院绕了过来,见是他们两个,还挺嫌弃的,问:“我这才来,你们怎么就跟来了?”他这一年恢复得极好,指标完全正常,面色红润,又胖回来了一些,完全不像个生过重病的。要不是从屋里传来一阵阵的中药味儿,他们可能都忘了他之前生过重病这么一码子事儿。 龚月朝倒也没在意,从包里拿出一份报表递给时沐城,说:“去年的股东分红已经核算好了,城哥,您看看。” 时沐城接过来只是扫了一眼,似是根本没往心里面去,把报表攥在手里,推门进了屋。 房门发出了“吱呀”一声响,进去之后,屋子里的药味更重了,就见灶台上炖着一壶中药,灶里的火很小,白烟飘到了房顶,才肯散去。 龚月朝让秦铮铮把带来的东西放好,这才跟着时沐城进了里屋。 里屋盘了个炕,炕上还散发出热热的温度,时沐城坐在炕沿上,说:“我听顾铭说你能干,和龚氏集团的合作项目,还有环保生产线都给公司赚了不少钱,新的一年也决定往房地产上奔奔了。” “是。”龚月朝在面对时沐城的时候,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野心。在去年春天,按照时沐城的意思成立了股份制公司,由他担任法人,时沐城和顾铭是最大的股东,他为了缓解自己工作上的压力,听从了顾铭的建议,聘请了一个团队来进行公司管理和投资决策,现在,沐城集团正朝一个特别健康的方向发展,他也能抽出时间,考虑些别的事情了。 而时沐城就像个太上皇似的,退位之后,在这个僻静地方,享着自己的清闲,偶尔顾铭还会跟公司操点儿心,他则是一点都不愿意琢磨这事儿,任凭龚月朝瞎折腾,只要不亏本就行。 “年前,公司拍了一块地皮,贷款前几天下来了,手续什么的在跑。我是想,刚入行,先从做政府项目这一块,虽然不会赚太多,但是政策性保障住房对公司的发展有好处,可以打一个很好的基础,而且咱们建材生产才是主项,成本低。我们过去积攒起来的人脉也愿意给我们提供便利,这是一个很好的契机。” “挺好的。”时沐城把那报表倒扣在了桌子上,看都不愿意再看第二眼。“脚踏实地,踏踏实实的。毕竟现在房地产市场也不那么景气,不如稳扎稳打的好。” 龚月朝点点头,这才注意到顾铭没在,他向四下环顾了一圈,突然间想起,进林子的路口那里也没有他们常开那辆电瓶车。 时沐城见他这样子了,说:“你找顾铭啊?他去赶集了。” 龚月朝听罢便笑了,赶集这俩字在时沐城嘴里出来就觉得诙谐极了,甚至还有点不搭调。 时沐城看向站在龚月朝旁边的秦铮铮,嘴角撇出一个大大的笑来,“听说我们的小警察升官了?不错不错。” 秦铮铮挠挠头皮,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们前段时间破了一个大规模的制造、贩卖毒品的案子,这个案子结案之后甚至惊动了公安部,这其中涉及范围很广,牵扯了很多人,秦铮铮作为警察队伍中的一员,因为破了这个重案,这一下子把以前没拿到的功,一口气拿了个遍,还成了刑警队的副队长,也算是自己的突破了。 “这次准备住几天?” 龚月朝说:“一、两天吧,还没订,怕铮铮临时有事儿。” 时沐城点头,“好好玩玩,放松一下,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身体更重要。”生过病,他总把健康放在嘴边了,看见别人抽烟喝酒的恶习都忍不住说上那么两句。 龚月朝说:“等会儿煜生和江远也来,晚上我们一起吃个饭吧,就在这里的餐厅怎么样?” 他这话音刚落,门响了,就见顾铭推门进来了,左手右手大包小裹的拎了不少的新鲜菜肉,“吃饭还出去吃干嘛?就在这边吃。我和你城哥住这边,成天也没个人影过来,我俩大眼对小眼的,无聊得要死。” 时沐城撇撇嘴,说:“你不愿意住就走,谁还求着你。” 顾铭抢白道:“这要开春就张罗过来住的可是您老先生,我这放心的下吗?还弄个我不愿意住,您可真有意思,白伺候你了。” 龚月朝笑看他们两个打嘴仗,秦铮铮则揽着他的脖子贴在他的背后,他都忘了,这样的温暖有多久没参与过了。 真是弥足珍贵。 临近中午,在小别墅那里简单吃了一点午饭,时沐城要午休,龚月朝和秦铮铮就告辞了,等下午再过来。 他们去停车场那边拿行李,陈煜生的电话刚好打了过来,说他和韦江远马上就到。 说起来,去年春节龚月朝和秦铮铮一起回随江去母亲那边拜年,那会儿陈煜生还和韦江远的感情都还没什么实质性的进展,用陈煜生的话来说:“我俩比炮友近一点儿。” 龚月朝也懂,陈煜生那番倒也不是什么矜持,就是心理上有道跨不过去的坎儿。后来韦江远在随江投资创办的工厂开始生产,他在陈煜生家附近买的房子也装修好了,他来随江的次数就越来越频繁。距离不再那么遥远,韦江远又如毕业时刚来随江那会儿的追求之势,甚至更甚,陈煜生都没怎么心动,嘴巴跟上了拉锁似的严。 直到去年夏天,陈煜生不小心涉入到了一起强奸杀人案当中,不过是当个辩护律师,谁知却被这起案子中背后的势力盯上了。 出事的那天,陈煜生刚从张州回到随江,韦江远去车站接他。出了趟远门的陈煜生身心俱疲,韦江远却在他耳边叨咕着让他烦心的话,他顿时觉得这种关系太烦了,说不想见到韦江远了,韦江远还想辩解几句,却立即闭了嘴,因为他闻到车里有一股什么味道,道了句不好,硬生生的把陈煜生从车上推了下去,他刚绕过车前抱住了一直发着愣的陈煜生,他们的车子就发生了爆燃。 韦江远当时就昏了过去,陈煜生则只是胳膊有点擦伤,经过抢救,韦江远捡回来一条命,后背被烧伤,他醒来后跟陈煜生说得第一句话就是:“咱们能不能别分手了。”那样子很惨,语气也很委屈。 陈煜生不是木头人,韦江远为了感情所做的一切他也都看在了眼中,这次甚至以命相搏,出了事情,第一时间便是想要救他。陈煜生不敢想象韦江远要是真因为他离开了,他该怎么去面对韦江远的父母,此时心里有再大的怨恨此时也恨不起来了,拉着虚弱的韦江远手,点了点头。 陈煜生后来跟龚月朝说起这段的时候,眼睛里是含着眼泪的,龚月朝看着他无名指上戴着的那枚戒指,心里清楚,他们能牵牵扯扯这么多年,并非没有感情,不然也不会这么折腾。 龚月朝和秦铮铮在停车场上等了一会儿,陈煜生的车就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中。陈煜生先下的车,韦江远绕到车后面拿行李,他今天穿了件墨绿色的长风衣,里面是一件高领的白色针织衫,还戴着一副墨镜,举手投足还如以往一样——没个正经。至于韦江远,穿着规规矩矩,站姿规规矩矩,就那么低调的跟在陈煜生身边。这人纵使家里产业千万,可他还和当年那个在陈煜生身边拎包的小助理没什么两样。 千帆过尽,他们身边站的永远都是最初的人,路虽艰难,也都一步步的走了过来。 “煜生。”龚月朝喊了一声。 陈煜生摘了墨镜,朝他挥了挥手,脸上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龚月朝不知怎么了,突然间想起了小时候,陈煜生被欺负得直哭鼻子,是他勇敢的站出来给陈煜生出头。还有秦铮铮、时沐城、顾铭、韦江远……过去、现在,出现在他生命中的所有人,他的所有经历,就像一部浓缩成几分钟的默片,在脑中播放。 许久未见的好友,随后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将回忆硬生生的打断。 龚月朝笑着,说:“城哥在他那别墅里准备了晚餐,等下午咱们过去,帮着忙活忙活。” “城哥还挺好的吧?” “好着呢。” 陈煜生搓了搓手,满是期待,提议道:“好久没打麻将了,搓几圈?” 龚月朝揶揄道:“哪有麻将啊。” 陈煜生转头问韦江远说:“咱们车上有吧。” 韦江远说:“有,我带了,你不是说有四个人吗?” 陈煜生赞扬道:“贴心。去去去,拿着。” “好。”韦江远蹬蹬蹬跑回去拿。 龚月朝略带八卦的小声问陈煜生:“你俩挺好的?” 陈煜生用龚月朝刚才的话来回答:“好着呢。” 秦铮铮这会儿拉了拉龚月朝的手,龚月朝看着秦铮铮脸,笑了。 是啊,他们都……好着呢。 作者有话说:啊,终于写完了,从去年年底开始构思,一月一日开始连载,整整近九个月时间。 谢谢大家一路相伴,写完了真好,很轻松。 我会休个假,调整一下心情,写写番外,顺便开始写下一篇。 下一篇是秦铮铮的上司李文和他弟弟李章的故事(没错,是骨科)。依然是主攻,年上,受追攻。悬疑推理类型的破案小说,是我最喜欢的题材,这部埋了一些伏笔,祝我成功吧。 那么我们下一篇见咯~ 爱你们 第一百三十七章 番外常相伴 时沐城这么讳疾忌医的人,当听顾铭说如果自己还不肯去医院治他那发烧和咳嗽,病如果要是真的严重了的话,他可不去伺候这位大老爷这种言论的时候,他还是乖乖的让顾铭帮着挂了一个专家号。 时沐城心里也是清楚,他最近这两年身体素质着实下降了不少,原本一年半载的都不感一次冒的他,现在沾到点儿冷空气就会把体内那股子邪气勾起来,来上这么一场,轻则咳嗽个十天半个月,重则发烧卧床。他原本以为这就是坐牢那几年导致的身体落下来的毛病,再加上公司事情多,还有抽烟喝酒的没个节制导致的,就根本没意识到问题有多么严重。 想必是顾铭看他总生病,所以才用这种话来威胁他,他还偏吃这一套。 顾铭和那个老专家关系不错,一系列检查下来,把一堆结果报告递了过去,老专家皱着眉头翻来覆去的看,最后推了推自己的鼻梁上架着老花镜,用一种特别严肃的语气说:“顾铭啊,你跟我出来一下吧。” 他鬓角上的白发在阳光下面闪着银色的光,闪得时沐城心里直发慌。不过他看他们二位吞吞吐吐的就好像在瞒着他密谋什么坏事儿,一声便喝住了顾铭跟着大夫往外走的脚步:“顾铭,你给我站那儿。”他虽然发了几天的烧,可命令顾铭时候的声音还是中气十足的,倒是把那老大夫吓了一跳,“有话就在这儿说清楚,遮遮掩掩的成什么样子。” 顾铭与他对视,见他坚持,便对大夫说:“那您有话就直说吧。” 对方坐回到椅子上,清了清嗓子,把片子从一堆检查结果里抽出来,挂在看片子专用的灯板上,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抽出跟黑色的钢笔,指着时沐城肺子的照影,停在一片肺叶那里,说:“这个地方有结节。” 时沐城和顾铭两个都没学过看片子,哪里有问题根本看不懂,瞪圆了眼睛也觉得两片肺叶没有什么差别,都一样。 大夫看他们一脸懵懂,干脆挑明了说:“这结节在我看来不是特好,说不好听的,那有可能就是癌症。” “癌症”两个字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这就懂了,他之所以支支吾吾的要瞒着时沐城,也正是因为检查结果不好。 顾铭倒是比时沐城先一步慌了手脚,站起了身子,凑到片子跟前看,还真的在医生钢笔指着的地方发现了几处不一样的点,“这么小的东西,你说它是癌?” “肿瘤又不差大小,大了就更完蛋。”对方把老花镜摘了,揉了揉眉心,复又戴上,拿起几份他们看不懂的报告,说:“指标也不是特别好,还有炎症,幸运的是长得位置不错,应该能彻底切除,如果你们不放心,我可以给你们介绍个北京的专家,他是我同学,肺部肿瘤权威,比我经验丰富。” 就这样,顾铭硬扯着时沐城坐车去了北京。 北京大大小小无数家医院,任何一家医院的号都不好挂,这个道理是人都知道,更何况是权威的专家号。然而他们也是幸运的,借着这一层关系,也没用太多麻烦,趁着大夫午休的空档摸去了办公室,把各项检查结果的报告往上一递,对方二话不说开始看片子。 这位和张州那位看报告的姿势一模一样,都皱着个眉头疙瘩,一脸苦大仇深,就好像时沐城真的要不行了似的,给他们两个紧张个够呛。 想必是这二位之前沟通过,人家看完也没什么废话,直接就给了建议:“我看还是手术吧,等手术做完,看看里面情况和病理结果,然后再制定化疗方案。万幸的是位置还是不错的,这玩意再歪个几公分,可能就没这么幸运了。” 肺部的肿瘤多种多样,肺部结构又极其复杂,有的肿瘤位置不好,就直接宣告了患者的死刑。既然两个人大夫都说位置好,那就说明时沐城还有救,虽然最终都逃不过那一刀。 原本时沐城在张州还带着一股咋咋呼呼不信邪的劲儿,到了北京见这位权威,人家三言两语就宣告了他的“死期”,要不是顾铭一直薅着他,他可能连医院的大门都走不出去。 想他时沐城,从二十岁出头就开始在道上混,吃过苦,挨过欺负,好不容易发迹了,就又去蹲大牢,这二十几年打拼下来,说不上叱咤张州商界,却也是张州、甚至是省内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今却要被一场病给击垮,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两人坐在去火车站的出租车上,司机见他们俩个与自己年纪相仿,便操着一口京片子在那儿侃政治,时沐城听着心烦,刚想让那司机闭嘴,顾铭却按住了他的手,递给他一个眼神,时沐城顺着顾铭的眼神看出去,他竟然发现车子刚好路过长安街,天安门、人民大会堂、迎风飘着的五星红旗……就在北京难得没有雾霾湛蓝的冬日的蓝天下交相辉映,是一种凛冽而又正义的美。 “回去好好治病,有我呢。”顾铭只说了这一句话,就在红旗下,就好像发什么誓一样。在张州脆弱的是顾铭,可一到了北京,顾铭倒是显得比他时沐城还坚强了。顾铭这一出,却让时沐城这八尺男儿差点哭出来,时沐城吸着鼻子告诉自己这是生病导致的情绪脆弱,可想想如果没有好友,自己是不是就真的熬不过去了? “我就是不想认输。”时沐城看着窗外,自言自语地说道。刚刚的景色就在他的注视下闪过。 “我知道。”顾铭的话音落了,时沐城明显感觉他抓着自己的手更用力了一些。他转头看着顾铭,顾铭的脸上写着的是坚韧和自信,“病肯定会好起来的。” 这个从青年时就跟在自己身边一直摸爬滚打成长起来的好友,从未在利益问题上为自己争取过一分半分的,甚至还在他随江投资失败时给他擦屁股、做善后,等他出狱,兢兢业业的没有半点儿怨言。 用顾铭的话来说,如果没有时沐城的头脑和胆子,他顾铭也没有今天这样的辉煌。 时沐城犹还记得年轻时的顾铭,戴着一副酱油瓶底子一般厚的大眼镜,衬衫扣子都要系到脖子最顶上那一颗,背着个军绿色的帆布袋子,一副傻乎乎的样子,总在他身边耳提面命的告诉他,这个不能做,那个是违法的,被他敲打一顿之后,也还是会硬着头皮跟着上。他们替人家运输违禁品,捞到了第一笔金,这傻子捧着那一厚沓子人民币眼镜都被吓掉了,跟他说自己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钱。时沐城当时拍着胸脯说:“老子以后让你见识更多的钱。” 后来他们真的有了钱,时沐城就开始大手大脚的出去花天酒地,还美其名曰说是应酬疏通关系。顾铭会试着拦他,却从来不跟着,拦不住了就说让他注意点儿,别染了奇奇怪怪的病这种话,他说出来是从耳朵红到脖子根,时沐城还臭不要脸的跟他说:“赶明儿哥带你开开荤。”给年轻的顾铭吓得直摇头。 后来时沐城还真带着顾铭去开荤,那灯红酒绿的夜总会,时沐城搂着不人不鬼的女人喝酒笑闹,顾铭正襟危坐,就像个检查纪律的严肃的教导处主任。 事后,时沐城说他没劲,顾铭当时还说:“我就这样。”然后就气鼓鼓的走了。可第二天,他又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拿着账本跟时沐城说:“你得节制点儿了,这个月咱们可花销超了。” 时沐城大手一挥,说:“老子还要靠这个疏通关卡、买关系,不然你以为咱们生意那么好做?不这样,以后咱俩都得喝西北风。” 顾铭也知道,他们做这种拿不上台面的生意,不光要能吃苦,还真的得像时沐城说得那样,不然确实是没有出路的。 不过他这次闭了嘴,下次还会说,说罢了就算了,因为他知道,时沐城不见得会听,他就始终在时沐城身后给他操持着越摆越大的摊子就好了。就好像后来他不同意时沐城去随江投资,时沐城却像着了魔似的,执意要去,失败了,坐牢了,他就负责善后。时沐城出来了,他还是忠心耿耿,勤勤恳恳。 想着这些,时沐城难过的劲儿彻底过去了,他又笑了,说:“回去做手术吧,我还没活够。” 就这样,通过关系,从北京请了专家,又在手术之前把公司托交给龚月朝,时沐城被推进了手术室。 时沐城对于麻药这种东西的反应似乎慢了些,他甚至在手术前半段都能感觉医生拿着刀在他身上胡乱的切割。醒来再睁眼时,他就觉得自己在病床上跟一条生命将尽的咸鱼没什么两样。 顾铭看起来比他好像还狼狈些,一直以来,这个一丝不苟刻板有礼的家伙,此刻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毛衣变了形,里面衬衫的扣子是胡乱扣起来的,还硬生生把毛衣支出个包,胡茬子从唇边冒出来是一片的青紫,眼镜片难以遮挡住的眼睛的浮肿和黑眼圈……时沐城想说很多话,都被赶过来的医生堵在了嗓子眼里,等他了解完一切,就又体力不支昏睡了过去,最后把想说的忘了个干净。 医院里人来人往,除了晚上,护士清走了来探病的人之后,病房里才又只剩下他们两个。单就这几天,利用这种时间,顾铭与他说了很多的话,商量公司的未来,探讨医生给的治病的方案,讲讲最近张州发生了什么,却从来不说关于自己的东西。 顾铭活了这么多年,仿佛从来没有过自己。 因为他的人生似乎从二十岁出头开始就一直都围绕着时沐城打转转,就像月亮绕着地球那样。 “说说你自己啊,你也同意把公司给小老师管,以后你准备干什么?总不能一辈子伺候我吧。”时沐城吃着秦铮铮买给他的橙子,这么问顾铭。 顾铭原本站在病床侧面,低着头给他按摩不太动的腿脚,听见这问话,动作都停了停,似是在思考。“我还没想过,等你病彻底好了再说吧。”然后继续给他捏腿,捏完了这条腿,绕过床尾,换另一条。“化疗做完了,还有漫长康复的过程,我还想着,春节之后带你去北京找个好中医吃些中药巩固一下。” 他就这样,自己没什么安排,反倒把时沐城的将来给安排了。 时沐城把“我不信中医”这话和橙子一起咽进了肚子里,他倒不是因为感动或者什么的才不打算跟顾铭逆着来。而是他突然间意识到,在这场正在进行、并且将会很漫长的和癌症作斗争的日子里,他也离不开顾铭。 “行。”时沐城的那张嘴难得没有反驳,而是乖乖的只说了这一个字。 时沐城睡过很多人,男男女女的,他却从来没有睡一次顾铭,他甚至想象不出来,这个刻板的、对谁都挺好的老好人睡起来会是什么感觉。有时候他刚起了念想,就会想起年轻时这人在夜总会里正襟危坐的模样,一下子失去了性质。不过他恍惚记得自己在年轻时提过,被顾铭红着脸一个白眼翻了回去,他当时觉得:这人可真是没劲透了,还不如去找新认识的小年轻玩儿。然后就没有了然后。 他病算好了,指标正常了,正好之前在灵泉投资的一个景区度假村也投入了运营,他和经营者关系很好,跟对方提出找个僻静的地方盖个小别墅来养病,因为环境适合他这种病人。人家排除万难帮他实现了,住进来之后,突然间发现自己就要和顾铭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了,饱暖思**,他的脑子便开始天马行空的想些有的没的了。 初夏的雨,下得黏黏糊糊的,雨滴打在密林的树叶上,传来沙沙的声响,竟然有点吵闹,一打开窗子,便是那种浸着泥土香的树叶的潮湿味道,沁人心脾,这种只有在南方才会有的天气,在北方就显得十分难得和珍贵了。 顾铭正在外面的炉灶旁给他熬药,从屋里走出去,一股股的中药味儿便取代了雨水带来的香气,顾铭摇着一把大蒲扇,看着倚着门站着满嘴跑火车的时沐城,反问:“你真想试试?”那言外之意是:你要是想试,我也没问题。 这回答和表现一改当年。 时沐城原本还“性”趣盎然的带着一种调戏的语气,可听顾铭一本正经的这么问他,他却突然跟年轻时一样顿时没了兴致,甚至不知道为什么。 是时沐城摆了摆手,收回了自己的话,说:“那还是算了。” “修身养性吧,你还当自己是年轻人?你就好好养身体,多活几年才是正经事儿,我还想着等我老了,被你拖累得走不动了,你给我推轮椅呢。”顾铭见他那副样子,扔了这么一句话,随后起了身,去厨房里端了一碗鸡汤出来。“郑镇长送来的土鸡,我熬了汤,里面放了点党参和枸杞,还有从农民那里收来的榛蘑,你赶紧趁热喝了吧。” 时沐城接过来,顾铭就又坐在了他原本坐着的马扎上,推了推眼镜,盯着药壶不说话。 外面的雨还在下着,有些不安分的雨丝顺着风透过纱门飘进了屋子里来。 时沐城喝罢了一碗浓香的土鸡汤,热汗从毛孔里渗出来,和这天气里的潮湿混在一起,舒服得很,刚想指使顾铭再去给他盛一碗的时候,突然间发现,顾铭的脖子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红成了一片,可他的侧脸,依然如往常,一本正经。 顾铭感觉这房间里除了药壶发出的“咕嘟咕嘟”的声响和雨声外,突然间没了时沐城聒噪的嗓门,他抬头看时沐城,时沐城已经从刚才的发呆中回了神,指着厨房说:“我再去盛一碗,你要不?” “你自己喝吧。”顾铭这么说,看着时沐城闪身进了厨房,又转头盯着药壶了。 这样的生活,别人看起来应该是无趣极了,甚至还不理解他为什么放弃这大好的年华和前途无量的公司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伺候这位大老爷。 子非鱼,又焉知鱼之乐?他是乐在其中的,因为能一直陪着时沐城本身就是件很有趣的事儿,是别人体会不到的满足。回首过去的那些岁月,他就是跟在时沐城的身后,一步步的这么走过来的。他们之间,不是非要有什么必须表达出来的情感,也不需要非要占有一个人的肉体,他就觉得,那种精神层面的陪伴与相依才是最为珍贵的。 毕竟,他从一个懵懂少年到如今不惑,时沐城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了。如果没有时沐城的话,他的生活就是空白的。是时沐城用丰富多彩的笔在他的这片画布上画出了最美丽的景色。 如果时沐城真要与他有什么,那他就会顺从。就好比时沐城问出刚才那个突兀的、没头没尾的问题时,他给出的答案一样。 常相伴,长相依。 顾铭觉得更甚于一句“我爱你”。 作者有话说:很多读者都很好奇时、顾二人之间的关系,我回答:Soulmate。其实这个词很妙,写完这个番外,我觉得更妙了。在文案中没把他们当做CP,因为我觉得他们之间的感情并不如龚月朝和秦铮铮、陈煜生和韦江远那么清晰明朗的伴侣关系。但这种感情,其实和爱情一样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