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美学[娱乐圈] 作者:Tampopo 文案:“在这个故事里,你听到的每一个字都是假的。但如果你选择相信我,假必成真。” 【下一篇预收:《第101种花路日记》选秀文;《深水区》,娱记x二世祖。所有文都是同一个世界观,所以偶尔可能会碰上“熟人”哈。】 【番外什么的虽然都在计划内,但暂时没什么灵感……拉灯专业户一开灯就懵逼了……】 有一张云歌单可自行搜索哦:暴力美学 by Tampopo 还记得七年前的国民女神是谁吗?还记得四年前自杀的明星是谁吗?还记得五年前解散的偶像组合是什么名字吗? 还记得自己曾和朋友聊过谁的八卦吗?还记得自己曾躲在被窝里扒完了谁的黑料楼吗? 还记得自己为谁骂过人吗?还记得自己骂的是谁吗? 谨以此文献给所有网民、十八岁以上的成年人,以及看到这段话的亲爱的您。 年下。1vs1,HE。 音乐制作人 x 娱乐公司媒体总监 会秀很多波娱乐圈骚操作,但其实重点并不是这个…… 避雷Tips:1. 系列文的第一部 ,用来交代背景,更类似于群像剧,人物很多!! 2. 第十一章 主角才正式开始相处,前十章都是废话,忍过去。 3. 这个故事没有高潮,处处可KY,但是最好不要想太多。 4. 【高亮一下】 极度边缘的娱乐圈,一点也不真善美。 5. 【超级高亮】 作者文笔有限,但脑洞大,千万别代入真实人物~ 内容标签: 强强 都市情缘 娱乐圈 业界精英 搜索关键字:主角:钟名粲,葛乔 ┃ 配角:孔庆山,董林知,朱赞,沈鄃,胡智南,胡式微 ┃ 其它: 第一章 很多很多年之后,人们已经忘记了许多事情。 忘记了路边拆迁的商铺之前是卖什么的,忘记了当年看过的第一本小说写的是什么。 忘记了七年前的国民女神是谁,忘记了四年前自杀的明星都有谁,忘记了五年前解散的偶像组合是什么名字。 忘记了自己曾和朋友聊过谁的八卦,忘记了自己曾躲在被窝里扒完了谁的黑料楼。 忘记了自己为谁骂过人,也忘记了自己骂的是谁。 哪怕你也终究会忘记这个故事——我知道,你会忘记的——可我还是想要讲给你听。 这个故事很长,要从2018年的某一天说起。 * * 窗外的阳光晴朗。 十楼窗内,葛乔已经拍着桌子发了三轮飙,耳边听着手机里的忙音,每过一秒就只觉得自己的肝火又往上窜了一度,烫得他太阳穴都开始隐隐作痛。 葛乔觉得自己迟早有一天要心梗猝死在这日夜灯火不息的十一层楼高豪华坟墓里。电脑旁摆着的台历在他的威压下战栗着倒下,桌角的那盆绿植倒是依旧开得茂盛,只不过也被桌子带起的余威震得枝叶乱颤,远远望去像是在瑟瑟发抖。 办公室里的其他人倒是都对葛乔现在的状态习以为常,走来走去目不斜视,会议室的门大敞着,里面应该还有哪个小组正在开着会,每个人都表情严肃,偶尔几句低语或是交头接耳,就连葛乔一脚蹬翻黑色转椅时带过来的巨大噪音都没能打断他们的进程,气氛有种诡异地安详,只有那扇会议室的玻璃门微微震颤,抗议着葛乔破坏公物的行径。 有一个新入职不久的小女生趁着去茶水间冲咖啡的空档偷偷瞄了一眼葛乔所在的方向,她之前就是被这位暴躁的大领导亲自面试进来的,按理讲也算是有伯乐之恩,可她比起敬他,还是畏得更多一些。 虽然深知这是一位不好招惹的角色,但重度颜控如她还是忍不住那点内心深处的小悸动,就想看看这个时候的大美人怒火攻心着急上火是什么样,等用余光悄悄实现了这个小小的变态愿望,感叹了会儿原来大美人就算气到表情扭曲也还是美得不可方物,终于一脸餍足地收回视线时,忽然发现门口站着一个年轻人,微耸着肩,双手紧紧交握在身前,目光时不时跟着葛乔摔东西的节奏扫过去一眼,然后瞬间收回视线继续盯着地面上反射的虚影。 这是谁啊?怎么一副受到惊吓的表情? * 今天是小周入职的第一天。 本是一个大好的日子,拿到这家被称作“最强流量帝国”的娱乐公司的offer时,他开着“全部可见”的权限在朋友圈炫耀了三天。 可等他带着满腔豪情热血推开那扇铮亮的玻璃大门后,却正好看到了葛乔一脚掀翻齐腰高的巨大黑色转椅。 面对着这样的一幕,小周本能战胜理智,瞬间蜷缩到了角落里,努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偶尔敷衍几句新同事的问候,他原本是天生乐天派、最擅长与人打交道的性格,今天还是入职第一天呢,理应先跟同事们插科打诨闹上几句,起码也要混个脸熟,可现在每当有人走到自己面前,他都恨不得自己能变成透明的,谁也看不见才好。 那边葛乔又是一阵风风火火的疾行,伴随着一句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威力的怒骂。小周被这一声吼吓得打了个哆嗦,可来来往往的过路人像是同他不在一个世界似的对这充斥耳膜的动静枉若未闻,小周登时觉得自己表现得实在太没见过世面,耳根泛上一层薄红,开始不自觉的抖腿。 二十三年来都是泡在蜜罐里茁壮成长的小周终于在这一天深刻领悟到了,什么叫做害怕到发抖。 * 那边,葛乔携带的怒火正在持续蔓延。 “你,”这个时候,葛乔像是察觉到了这边有个新面孔,冲着小周扬了扬下巴,一双标致勾人的桃花眼微微眯起,想要看清站在逆光下的人,可是这个小动作却让他看上去倒像是在威胁,“就你,新来的?” “啊……”小周的局促感又加深了,堪堪动了动喉结,觉得自己还能发出声音,赶紧开口解释,“对,我叫周一航,今天入职,还没有分配工作,所以一直在这里……”声音越来越弱,对面隔着至少十米的葛乔周身散发出的强大气场实在是太社会了,让他说着说着就觉得自己从进公司大门后一直干等在这里的行为非常无耻,非常不对。 “对不起……”周一航觉得自己只能靠道歉活命了,唯唯诺诺地低下头,就差哭出来了。 “你过来,”葛乔冲他招招手,看着周一航低眉顺眼不敢吭声的样子,忽然就皱起了眉。 葛乔想着在新人面前还是得收敛一下自己,赶紧放松了表情,冲他匆匆一笑,走到周一航身边搭着肩膀把他往自己臂弯里一揽,语速飞快地说,“新来的啊,人事部在三楼,你跑十楼来干什么?你来得正好,帮我个忙,我这里是媒体部,你就先理解成发微博发微信发通稿发视频发广告的就行……” 他停下来缓了缓,给自己一个换气的时间,说话的同时大脑正在高速运作,他得在最短的时间内给这位还在持续懵逼的年轻人解释清楚眼下的状况,可是他在给别人解释的同时就相当于是在自己脑子里面又过了一遍今天发生的这一系列操蛋的事情,葛乔越想就越觉得气得慌。 “卫林和,你认识吧?就是那个老是在电视上演偶像剧的那个人,这熊孩子早上发了条微博,结果被他的粉丝找出来蛛丝马迹非要说他谈恋爱了,现在热搜上挂着撤不下去,人家粉丝嚷嚷着要卫林和亲自表态,你的任务就是负责给卫林和打电话,打到他接为止,接了你也什么都不用说,赶紧过来找我,我就呆在这边先发会儿脾气,你瞅准个时机喊我一声就行。” 葛乔这一副毫不见外的哥俩好模样又一次刷新了周一航的三观,他在这紧急当口还在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面前站着的这位平和淡定哥跟三分钟前那个看上去能遇神杀神遇鬼杀鬼的人是同一个吗? 葛乔也不管小周反应过来了没有,直接把自己的手机抛给他:“就用这个打,通话记录上第一个号码就是,赶紧去找个安静的地儿夺命连环去。” * 葛乔觉得这事很烦,其实没多大点事,不过就是自家某个艺人发了条疑似暗示恋爱的微博,然后磨磨蹭蹭不出来解释而已。但他就觉得很烦,作为这间公司里万人之上、他要自己乐意可以不做任何人之下的媒体总监,葛乔对公司里的那点风声还是听得见的。 比如,卫林和的确没有跟女朋友谈恋爱,但他有个男朋友。而早上的时候葛乔也看了几眼那条微博的内容,可以说很明显就是在为出柜打铺垫了。 这让他一下子想起来大学时期的事情,瞬间背上就起了一层冷汗。当初那还只是阴差阳错,自己也不过就是一个穷学生,就已经让自己那么多年的努力功亏一篑。卫林和是公众人物,又是当红的一线流量明星,本是大好的前途。 说是爱情平等,同性恋无罪,但是这事真要安在一个明星艺人身上,也指不定外面那群好事的观众会怎么戳他脊梁骨。 于公,卫林和现在可是娱乐圈炙手可热的大红人,公司为了培养他,在他身上下了那么多工夫,都还没有拿回本钱呢,怎么能看着他因为性向问题毁于一旦? 于私,心里那股子让他觉得可耻的同病相怜感还在作祟,他想,或许就是命中注定,老天见他很早以前就吃过了苦头,便派他去阻止一场人祸的降临。 可天不遂人愿哪,这就是典型的“皇帝不急太监急”了。把手机扔给周一航之前,葛乔给卫林和打了起码有70多个电话,那头愣是一个都没接,听筒里的女声从“您拨打的电话正忙”变成了“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把葛乔急得抓心挠肝。这也就算了,大不了单向沟通伪装双向交流,直接发个官方公告先稳住粉丝的军心再说。 可刚用公司账号发完“经过与本人确认,卫林和并没有正在交往的人”就有粉丝评论“既然都跟本人确认了,那为什么他不亲自发条微博澄清一下?” 如今已不同往昔,粉丝一个个的全成人精,极会抓重点。 要是糟心的事情就这么停在了这一步,葛乔觉得依自己的本事还有可能再挽回一点局面,结果正靠着人脉关系开始撤热搜的时候又发现,这热搜刚撤了就又上去,再撤了没过一会儿就又出现了,葛乔一开始以为自己的关系没找对,还在想实在不行要么就去淘宝看看有没有反水军这种东西,来回白忙活两趟后终于看明白了,这是有另一拨人在背后搞小动作呢。 卫林和作为纯靠流量带动圈内地位的当红小鲜肉,身边的竞争对手自然不会少,毕竟再怎么说,微博上追星的就那么一群人,让他们学会一心二用吧,怎么想都觉得挺别扭,那让自己割地转让就更是不可能的。为了守住那一亩三分地,人前蹭蹭热度,背后搞搞事情都快成行业潜规则了,葛乔也没觉得有什么大问题,这行业本身就是逐利而行。 但这种倒霉事头一次摊在自己身上,当局者迷,他就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了。 甚至就连公司的态度也并不明朗,似乎就是能办好就办,不能办就直接放弃这棵摇钱树了,反正家大业大,公司旗下还有那么多艺人,比卫林和名气大的也不在少数,不是非要吊死在一棵树上。 但葛乔觉得,你卫林和可以完蛋,反正这人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只不过,卫林和绝对不能因为这件事情完蛋。等和平解决掉这家伙和他小男友的事情,他想怎么完蛋就怎么完蛋去。 他受不了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同志感,也忍不了一波接一波的憋屈,更不信还有他解决不了的问题。 葛乔怒了,他还就要跟卫林和死磕到底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个讲娱乐圈但并不入圈的故事,没有原型,真的都没有原型,尊重所有职业、所有明星。 希望大家喜欢~ 没有炮灰和废物,有名字的出场人物必有故事,大部分都是普通人。 第二章 手机刚才丢给了周一航,葛乔习惯性的摸了摸西裤口袋,什么都没摸到后才想起来这茬,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顺手捞起手边空无一人的电脑桌上摆着的座机。 原来媒体部总共有三个小组,一组长期外勤,三组轮休正在放假,本来应该老老实实呆在办公室这些电脑桌前的二组为了避免被葛乔那动静比杀伤力要大的暴脾气当做移动靶,现在都挤在旁边的大会议室里面面相觑,几个媒体专员点着鼠标盯着电脑屏幕认真地记录着卫林和微博下的粉丝评论动向。 葛乔直接拿着座机拨了内线,嘀了两下就被那头接起来了,听了一上午忙音的葛乔在听到姚荈那略带着鼻音的慵懒声线时还愣了一下,“大乔哥?” “你知不知道卫林和经纪人跟助理的电话?” “找不到人?”姚荈不怎么惊讶,她对早上的事情也略有耳闻。觉得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就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她只是没想到这种小事能让葛乔亲自找到自己这里。 “那熊孩子现在还不知道在干什么呢,”葛乔烦躁地薅了一把头发,柔顺的黑发被抓乱了些,配着他的愠怒表情更显桀骜了,“手机现在不在我身上,电话号赶紧给我,你说我记,助理和经纪人的都要。” 直到拿到姚荈报的两串数字时,葛乔都还以为卫林和也就只是个热恋期的脑残,被哪个男的迷得七荤八素了忽然头脑一热发条微博探探路,至于为什么不接电话,估计因为现在还天人交融倒在床上起不来。但他没想到,就连卫林和的经纪人和助理都联系不上卫林和了。 这是准备直接潜水了? 刚惹了麻烦转身就跑了? 怂逼一个。 葛乔觉得大概是这一上午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怒气值,现在竟然都没脾气了。他挂了电话怔愣半天,从鼻间挤出一声冷哼,嘴角一扬,忽然就冷静下来了。卫林和这个举动倒是让这事儿反而好办了,逃避代表着恐惧,而恐惧证明了他在心虚,他这不也没有在网络上表现的那么有勇气嘛。 葛乔心念一转,转身就给新人开发部的二室打了个内线电话。 “哟,”新人开发部分了两个办公室,一个在五楼,负责海外选秀,另一个在六楼,负责国内选拔,接电话的这位钱小旭就是负责国内市场的二室室长,典型的平京本地人,公司里大名鼎鼎的八卦发源地,据说小到这间公司,大到整个平京市,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没有他不知道的八卦,赐一个“八卦届百晓生”的称号当之无愧,“大乔哥,什么风把您给吹过来了?” “我闲的很,”葛乔弯腰将倒在地上的黑色转椅扶了起来,然后把自己的身体扔了进去,两条大长腿往前一伸,背部抵着座椅靠背,说话时拉长了话尾,确实好像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你这里最近有没有什么新鲜的八卦,也让我听听看?” “大乔哥您别这样,别人找我是这个理由我还能接受,您这八百年不跟我们这边打交道,天庭公务繁忙,哪会就为了找我聊八卦亲自下凡呢?” 葛乔一听这油腔滑调的话头,就被逗笑了:“我今天还真的是跟你聊八卦的。” 钱小旭听出了葛乔不像是在开玩笑,他也稍稍收敛了,“行,您说,想听什么。” “卫林和,”葛乔顿了一下,考虑着措辞,“传闻他有男朋友了?” “嗨,就这个呀,”钱小旭不知怎么,忽然就松了口气,看来葛乔不是找自己兴师问罪的,他之前仗着天高皇帝远,没少编排葛乔,“是有一个,好像是最近势头还挺猛的一个摄影工作室的老板,叫什么我忘了,不过那个工作室很有名,叫‘利维坦’,嚯,这名字听上去就觉得是个可怕的文化人儿给起出来的……” 葛乔没有太多时间和工夫跟钱小旭在内线电话里说相声,匆匆道了谢,隔着老远跟周一恒打了声招呼让他把手机还回来,直接钻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摁亮自己的电脑屏幕时,他磨了磨后槽牙。 娱乐公司处理旗下明星自曝恋爱的事件,有一整套完整的惯用套路。无非是先确认事实,然后循循善诱,最后威胁一番曝光后可能会出现的最坏后果,再佯装大度,给明星几天到几个月的冷静期,撒手让他们自己好好琢磨琢磨,不接通告不给任务,冷着他们,直到他们闲出蘑菇了,没有收入了,自然也就放弃了公开恋爱的打算。 攻略对象再怎么难搞,都还是可以应付过去的。大不了要是实在想自曝您就曝嘛,后期公关一下给您换个“痴情种”的人设就好了。 可是,处在事业上升期却一门心思只想着公开出柜的,从古至今也就出了卫林和这一个吧? 行,既然直线球打不出去了,那就考虑考虑曲线救国吧。 “利维坦”在国内并不是顶尖的摄影工作室,听钱小旭的意思,应该是最近几年才开始引起关注的,葛乔打开他们的网站主页看了两眼,业务过关,只是这网页的UI设计有些一言难尽,看得他头晕眼花,好不容易才找到传说中的那位老板的联系方式。 保险起见,打电话之前,葛乔又找到了这家工作室的微博,想着能多了解些消息方便沟通。打开主页他就明白了,在置顶微博上挂着的不就是去年卫林和的画报图吗?这条微博的正文里直接@了卫林和的账号,评论里被作者亲自点赞的那几条都是从卫林和粉丝团里赶过来镇场的直白露骨的彩虹屁,清一水儿夸卫林和长得帅和摄影师拍得好。葛乔盯着热评第一的回复,眼神里忽然就多了一丝意味深长。 热评1楼:遇见爱情了!我终于知道了什么叫眼里乘着一片星空,这说的就tm是这位神仙啊嘤嘤嘤!摄影师拍的可真好,第一次觉得林和和原来可以这么性感! @利维坦摄影工作室回复:谢谢您的喜欢!我们工作室很荣幸能与卫先生合作,您也可以关注@申鸠,利维坦摄影工作室的老板兼首席摄影师的私人微博,卫先生也与他有着长期的合作关系,在他那里您可以欣赏到更多关于卫先生的画报街拍。 逆向引流?[注] 这位申鸠蹭工作室热度的手段可一点也不高明啊。 葛乔笑了,拨通电话。 他看多了人们的那些花花肠子,又对人们利用媒体玩的那些套路再熟悉不过,就这点都不敢拿上台面的小算盘怎么可能逃得过他的眼睛。 联系这位摄影工作室老板可比顶级流量小生容易多了,手机接通得很快,哪怕传出的嗓音被冰冷的金属和层层叠叠的电路处理得略微有些失真,仔细分辨还有一些细碎的杂音,但葛乔还是听出了对面这个人的声音非常性感,是那种极其有质感的好听。 “您好?”那边如是说,“请问您是哪位?” 葛乔客客气气地演起戏来:“您好,请问您认识卫林和吗?我是他公司的同事,现在我们这边联系不到他,他的朋友告诉我了您的联系方式,实在是没办法了,所以我就来试试,如果打扰到您真的很抱歉。”除了那句“他的朋友”之外,倒是一句假话都没有。 “……我认识,”那边犹豫了一下,“我可以帮您联系他,请问是有什么急事吗?” 葛乔不疾不徐地解释:“不瞒您说,最近吧公司这边忽然出了个传闻,说是卫林和谈恋爱了。您也知道,他是公众人物,又是靠粉丝给饭吃的偶像,所以我们这些帮衬他的人,就算不能拦着,也总得有个知情权。倒也不是我们不信任自家的艺人,这我们想给他打个电话确认一下,女朋友究竟是谁,圈内的圈外的,我们也好心里留个数。可这忽然就找不到人了,一大家子人着急上火着呢。” “什么时候有的传闻?”隔着手机都能感受到那边的情绪有了变化。 回话的内容太短,让葛乔没来得及判断这种情绪是什么,不由得蹙眉,表演倒是不能停:“听您的语气,您也知道这件事吗?” 那边陷入了沉默,像是在考虑该怎么开口,又像是在走神,听筒里面只能依稀辨认出微弱的呼吸声。半晌,终于有了动静,“嗯,我就是他的爱人。” 爱人。 呵。 说得话倒是情深深雨濛濛的,连“男朋友”都不说了,而是“爱人”?靠着卫林和给自己涨粉呢,这会儿说自己是他爱人? 葛乔对着虚空翻了个白眼,身子往后一仰,靠在了座椅靠背上,大长腿往前一伸,他的这个习惯性动作只会出现在两种情况下,要么是对眼前的状况运筹帷幄,要么是不屑一顾,而眼下,正是葛乔后者情绪爆发的信号。 凭着自己多年征战沙场培养出的敏锐,葛乔立刻就下了定义,这人不简单,但是想要验证这个直觉却并不容易。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三四年了。” “从他还没有出道开始就在一起了?” “嗯。” “他最近有什么异常行动吗,比如情绪不稳定之类的?” “没有,一切正常。” “他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 “您是真心想和他在一起的吗?” “是的,我爱他。” “您也知道,他是公众人物,所以不管出什么事情都愿意和他一起承担吗?” “我愿意,我说了,我爱他。” “如果他想向公众出柜,您也可以接受?” “为什么不能接受?我愿意和他一起担责。” 替卫林和收获了这句感人肺腑的允诺,葛乔很是满意,嘴角忽然弯出一个微笑,他说:“既然您说愿意一起承担,那找您还是找他就都一样了。” 如果现在有人站在葛乔面前,就会看到他嘴角的弧度毫不遮掩地透露着戏谑。午后两点的暖阳投下来的阳光透过大落地窗铺在葛乔的周身,让他裸露在外的莹白皮肤显得几近透明,不同于他身上这件板正服帖的洁白衬衫,葛乔的白透着一种生动的柔软。他此时微微眯着眼,这双桃花眼笑起来时眼神会变得似醉非醉,含着迷离又朦胧的光。而眼下这幅近乎完美的美人静坐图,却只能让观者觉着气氛诡谲。 “咱们时间有限,这么说吧,他这个柜是不可能好好出去的。” 电话那边的人似乎是没有预料到葛乔“变脸”变得如此之快,一时语塞,不过葛乔很有耐心,仰躺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上悬挂着的白炽灯等那边的反应。他听着对面透过来的微弱呼吸声的频率,感觉呼吸节奏都变了三回了却还是没憋出一句话来,不知为何,心里忽然有了一股快意。 葛乔继续说:“卫林和今天发的那条微博可能就是在为你们的出柜做准备了,不知道这件事您是否知情?我身边几位媒体专员正在帮忙解读数据呢,照这个趋势,只要卫林和发话带着您一起出柜,保准您将会一夜成名,绝不成问题。” 顿一下,不等那头反应,又说:“虽然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考虑的,但我确实理解什么叫做长痛不如短痛,在卫林和进入事业稳定期之前趁早公开性向也不是坏事,大不了糊了就从头再来,乐观点想,说不定他以后就有了新人设——新生代偶像中的第一位小鲜Gay,也算是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独特人设吧。不过,就是眼下要辛苦点了,他一顶级流量,在风口浪尖上被划为边缘人群,谁还敢找他谈合作?没了通告就是没钱拿,可能还不光没钱拿,这得支付不少违约金吧,身上挂着好几个代言呢。你放心,应该也不用缴很多,我们这边也会努力的,绝对不会起诉,私下解决了当然好,毕竟一起工作了这么久,这点感情还是有的,就争取把违约金压到五百万以内吧。您也说了,一起承担,两个二百五,也不算多是不是?” “您看,您要是觉得这个方案可行的话,就麻烦您跟卫林和商量一下给个答复,我这边也趁早给您俩安排上,不耽误工夫。” “这边我能帮的真就这么多了,您听懂了就跟卫林和商量商量,澄清还是承认,反正不就是一条微博嘛,一睁眼一闭眼就发出去了,也好过现在这种不上不下的吊人胃口是不是?” 原本,露出地痞凶性的葛乔从来不给对手任何反击的机会,按照他的习惯现在就应该直接撂了电话,可他忽然有点好奇这位“卫林和的爱人”会给出什么样的回答,所以他安安静静地闭上嘴,举着手机再次进入等待状态。 良久无声。 电话那边沉默得实在是太久了,就快要耗尽葛乔一时兴起的耐心时,似乎才终于消化掉了葛乔的话。 但他什么都没说,从鼻息间挤出一声轻哼,挂断电话。 这甚至算不上一句回应,更判断不出其中的态度。葛乔撇撇嘴,浑不在意,自己已经仁至义尽,最坏的结果都已经帮卫林和总结好了,量他们如何抉择,又还能作出多大的妖呢? 大不了就是下周多加一回班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 逆向引流:就是主动把流量分给别人,常见句式“我听说xxx的产品很不错,你也可以试试”。另外,可以把自己的流量分给别人,也可以假装成别人的流量来安利自己。 第三章 葛乔回到家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半了。 空旷的公寓格外安静,夜色带着凉意正侵袭着每一个角落。其实按照葛乔现在的财力,在外城区买套房子都不是问题,但是他从大学毕业来到平京市起就一直住在这套三层式共住公寓里,空间大环境好保安严,跟买套房子住也没什么区别。先不说住没住出感情,就是看着自己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他也懒得再另找房子瞎折腾了。 葛乔想到沈鄃的完美作息,估计这会儿他肯定早就睡了。朱赞此时正窝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光线暗成这样也不开灯,只有撑在腿上那台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散发着盈盈蓝光,把他的脸映得惨白。 葛乔探过头,看朱赞正戴着耳机专心致志地盯着屏幕上的影像看得格外认真,右手还握着一支笔,键盘上摆着一个摊开的笔记本,上面的确还有字迹,但葛乔没看清上面写得是什么,他微微探身,倒是看清了朱赞正在看的视频内容。 “哟?忙着呢?看什么呢?”葛乔决定打破沉默,让这位室友先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啊,海外综艺啊?怎么着,这是你们台等着你出新节目方案了,所以在找灵感呢?”他巧妙地把语气压在了“灵感”二字上。 朱赞一听就懂了,这话涉及到了他的原则问题,导致他都来不及对葛乔晚归又神秘出现在他背后表示一下自己受到了惊吓,着急撇清自己,“放屁,我会干那种事?我的节目申报已经交上去了,能不能成过段时间就出结果,我现在这是在虚心学习,即使年纪轻轻就当上平京电视台综艺部的总导演之一,也要戒骄戒躁,不可尾巴翘上天……” “打住,您可闭嘴吧,”葛乔看着苗头不太对,赶紧截住朱赞的话,“您都已经炫耀了两个礼拜了,不就升官当了一个破导演吗,你到底是什么地位自己心里没点一十三数怎的?今天刚忙完公司里一堆破事儿,我赶紧去睡了,养好精神,明天还等着看人家怎么判我刑呢。”打电话的时候葛乔自觉话已经被他说到底了,也不知道申鸠这位“可怕的文化人”能不能领会到其中的意境与真谛。 “你这态度就很不对了,葛乔同志。”朱赞啧啧道,“我们都是自己人生的主角!你不能瞧不起一个破电视台的破节目的破导演!” 朱赞的嘴贫得很,葛乔没理他,径直走向二楼的卧室。其实公寓里为了彰显奢华高端的气质,还配了电梯,但葛乔觉得就爬个二楼还要坐电梯实在是太浪费资源,哪怕这是这间公寓最与众不同清新脱俗的住房福利,他也觉得没什么必要,况且自己每天在公司那么狂躁,走走路锻炼一下/身体说不定还有机会延长几分钟寿命。结果不知不觉电梯就成了三楼的房东沈鄃的私人所属,也没别人用了。 * 九月是各高校的开学季。 距离开学日没剩多久了,沈鄃上个星期才刚刚收到教务邮件,原本新学期要开艺术学理论课的那位教授准备提前开始自己的“学术研究年”,在考虑了各方因素之后,教务决定这门课就交给沈鄃了。艺术学理论与沈鄃平时研究的戏剧电影学和导演学其实并不冲突,他倒是没觉得有多大压力。问题就是这次要带的是本科生,他三十岁从英国回来,带着独立署名的27篇SCI论文空降到这所算是国内声名远扬的传媒学院当了教授,一进来就只带研究生,平时跟手上三四名弟子纪律松散佛系随缘地相处惯了,突然告诉他新学期还得去面对一屋子黑压压的求知青年的脑袋,他就有点怵。 越琢磨越觉得心里没了底,毕竟教研究生跟本科生不一样,因材施教术业专攻在这种时候可行不通了。这么想着想着就有点良心不安,觉也睡不着了,于是他这一周以来每天凌晨一点都还在台灯下兢兢业业慢慢吞吞地翻看往年的本科教材,以往十点睡、六点起的完美作息也就此打破,让生物钟强制“倒时差”的结果就是那张在学生之间十分“德高望重”的俊脸一下子遭了殃,眼下爬上了缕缕青中带黑的阴影,加上他本来就没什么表情,整个人显得特别颓靡。 今天也不例外,他备课到深夜。 所以一点半左右楼下葛乔传来的动静也听得一清二楚,“卧槽,这水他妈的怎么这么烫?!”葛乔的哀嚎音量可一点也没遮着掩着,“烫破皮了都,今天犯了什么冲,怎么这么倒霉?!”接着传来一阵敲敲打打的声音,咋呼声倒是小下去了,“这破管道该换了吧?”估计是葛乔在往哪儿踹呢。 好像管道是该换一换了。 他又转念一想。算了,有点麻烦,能凑活一天是一天吧。 沈鄃合上课本,站起身,准备去睡觉了。 * 周末的日子总是那么怡人。 厨房吧台上的简单早餐,三个手工三明治,三杯牛奶。浮动的奶香,烤箱的缕缕焦味,北方城市特有的干燥气息,竟然混杂出了一种并不令人讨厌的人间烟火。 平京市也渐渐开始有了秋天的痕迹,窗外能看到不远处的槐树的叶子开始泛起金黄,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放出幽香来。阳光锋利却不炙热,清爽而不黏腻,向着窗户割开一道口子溜进来,空气也变得通透了。 朱赞嚼着沈鄃一大早就准备好的爱心早餐,含糊不清地跟刚起床就沉浸在人间烟火氛围中自觉心旷神怡的葛乔打了个招呼,“乔哥,我建议你把阳台上晾着的衣服收回来,”对着他挤眉弄眼,“刚才我不小心看了一眼,惊呆了。” 葛乔斜眼:“你又闯什么祸了?” 话说,葛乔一直很满意公寓露台的设计,虽然可能沈鄃买下这栋楼时只顾着形象工程,管道已然经久失修,二楼时不时洗着澡就没了凉水——这种程度的住房问题真的非常腐败,哪有管道坏了反而光出热水的道理?——但葛乔每次看到这个被沈鄃打通一楼阳台与楼前小花园后改造而成的封闭式全玻璃房露台时都会在心底产生一种莫名的满足感,这个地方阳光最盛,和二楼那间书房差不多大,也不知道沈鄃用了什么办法,玻璃墙壁和天顶一年四季都保持着透明锃亮的状态,哪怕是前夜下雨,第二天一早醒来还是那副干干净净平平稳稳的原样。宽敞明亮,摆设简洁,一个小圆玻璃桌,两把黑色铁质椅子,几盆绿植摆在一角错落有致,但最后还是让葛乔搭在头顶的那根白色晾衣绳硬生生破坏了这份美感。 公寓里的三人似乎都挺青睐这个地方,沈鄃喜欢在艳阳天里搬来懒人沙发坐在这里读那本都快被他翻烂了的《地下室手记》,朱赞时不时跑这里做做伸展运动举举哑铃,葛乔就很不理解这种装逼行为,明明客厅或者他卧室都比这个玻璃房宽敞,但朱赞说了,这里的阳光会让他的肌肉们显得更有光泽,反正葛乔是对此不以为然的,他对朱赞装的所有逼都挺不以为然。而葛乔觉得还是自己表达喜爱之情的方式最为优秀,为了让自己在这间玻璃房找点事情做,他想了个主意,干脆在这里搭了一根晾衣绳,简单粗暴地用不要脸的侵略行为表示自己也有这个封闭式露台三分之一的拥有权。 “这衣服……”葛乔一脸震惊地捏捏手中那件硬得跟块冲浪板似的黑色风衣外套,确认了这个有点难堪的事实,“怎么硬成这样了?” 朱赞嘴含牛奶,听着葛乔这话笑个不停,喘的气都被他笑得一断一断,也不敢张开嘴趁机嘲讽几句,生怕乐极生悲呛着自己,听远处葛乔依旧在难以置信:“它怎么变成这样了?” 终于咽下去这口被含得失了温度的牛奶,朱赞边揉着肚子边问:“你放了多少洗衣液?” “两瓶盖,”葛乔相信自己的记忆没有出错,线条软润的下巴微微挑起,表示自己占着理,“我看了上面贴着的说明,就是要放两瓶盖。” “人家是洗多少件衣服要用两瓶盖看没看啊我的乔爷爷!” 朱赞对葛乔的自理能力都无语了:“你就洗这么一件薄衣服放两瓶盖洗衣液,能洗干净才怪啊。”带着估计有一瓶盖多的洗衣液残留在玻璃聚光的大太阳底下暴晒两天,这谁受得住啊,还能不硬? “瓶子上又没写清楚……”葛乔嘟囔一声,虽然还在嘴硬,但到底是有自知之明的人,声音小了下去。这可真是太尴尬了,虽然葛乔已经不止一次在沈鄃和朱赞面前暴露自己基本为零的自理能力,但他还是有点脸皮的人,遇上这种事总是会觉得尴尬。平时洗衣服这种事情都是沈鄃和朱赞代劳,他只需要把要洗的衣服扔到脏衣篓里面递给他们俩,然后坐享其成就好。顶多就是等洗衣机转好了叫葛乔爬天台上晾晾晒晒,一点技术含量也没有。 虽然也不知道倒个洗衣液需要他多少技术含量。 但在这种类似的用量问题上,葛乔一直都跟个弱智一样,怎么努力也学不会。 沈鄃这时从电梯里出来,抱着他那套《艺术学理论》的教材书,款款走向他的早餐。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拿本书的工夫,葛乔已经成为朱赞这一整天的笑点。沈鄃无意中瞥到了葛乔手里捧着形状怪异的黑色“冲浪板”,明显一愣,不明所以:“大乔你手里那是块什么玩意儿?” 这个量词用得非常精妙。不愧是教授。 “……” 葛乔两束幽怨的小目光越过一看就在憋笑的朱赞看向火上浇油而不自知的沈鄃,“那是……我的尊严。” 朱赞到了极限,终于憋不住了,“哈”地一声就笑敞开了。 沈鄃了然地点了点头,没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他也读不出梗,就把《艺术学理论》摊开,翻到昨晚睡前看的那一页,拿起面前的杯子喝了口已经有点放凉的牛奶,全然淡定。 葛乔从来没见过像沈鄃这么佛系的成年人,不过也亏得他没什么反应,让葛乔快要触底反弹的尊严稍稍捡回来了一些。他一屁股坐在了朱赞旁边,葛乔现在不想看到朱赞那张春风满面的脸,只好委曲求全跟他坐在同一边了。 “对了,”朱赞终于笑够了,想起来了正事儿,“亲爱的房东,跟你说点事。” “嗯?” “我不是营城来的吗,有个关系还不错的同校女生现在也在平京,今年她堂哥要来你们大学读博,不习惯住校,想让我帮忙安排一下住宿,你看咱们这楼里一人占了一层也住不满,要么就让他搬进来,顺便跟我和大乔哥分摊一下房租呗?” “不习惯住校,会习惯跟别人同居吗?” “她说是因为太好欺负怕被同宿舍的人轮着在地上摩擦,”自己想想也觉得胡式微那个不知道整天浸淫在什么文化圈的姑娘跟自己说的这话很可笑,立刻扭开了话头,“嗨呀,就也没什么别的坏毛病,大概就是不喜欢大通铺,咱们这住宿条件不比你们那学校好个十万八千的?” “我没什么意见,”沈鄃依旧只是淡淡地翻了一页面前的书,吃完最后一口三明治,咽下去之后才接着说,“看葛乔的。” “我?”突然被点名,葛乔刚准备打开微博迎接判刑处决的手一顿,“我没意见啊,欢迎他来二楼,感受一下奢华背后的腐烂,体验一下没有凉水的开水澡……” “你可以来三楼洗。” “呵,”葛乔不懂感激,丢给沈鄃一个冷笑,“一般这种对话下一句难道不应该是‘我过段时间就把管道翻修一遍’吗?” “你好大胆子,竟然觉得我们的沈教授是一般人?”朱赞夸张地竖起眉惊嗔。 “行,我就等着哪天暴毙浴室了你们来收尸的时候再找你们算阴账。”葛乔点点头,咬牙切齿地。他也无意过多纠缠,纠缠了也没用,就沈鄃那种性格,不等到全坏掉是不会管的。他继续刚才被打断的动作,熟练地切换小号,登录微博,不着痕迹地深吸一口气,直接点开卫林和的微博头像。他其实有80%的把握这事儿能压下去,跟申鸠说的那番话无论是否真的猜中了申鸠的小心思,最后关于违约金的点拨也会让他打出七八分的退堂鼓。一个不惜借由工作室的名号为自己争取热度、着急向陌生人坦白自己跟当红偶像的关系的人,虽然一看就心思不纯,但也应该不会是什么特别难搞的角色。 果然,今早卫林和更新了一条新消息。 @卫林和:我确实没有女朋友,之前一直忙于工作,回复晚了,抱歉。再次重申,我,没有,女朋友。 葛乔先是觉得有些好笑。真是年轻气盛,这满屏的怨气藏都藏不住啊。 接着就理解了这小孩儿的意思。 不是“没有谈恋爱”,而是“没有女朋友”。没有女朋友,可我有男朋友呀。 真是的,到这个时候了,还要偷摸着跟我杠一把呢。 实在没忍住,他拿小号给那条微博点了个赞。 * 葛乔翻出通讯录,给姚荈打电话。 “哈喽?乔哥这是周末还在潜心工作呢?”姚荈是个聪明人,接起电话就知道葛乔无事不登三宝殿。 “来给公司部门领导提提意见,”葛乔吃完了早餐,单手把盘子放进洗碗池就开始搓,水声开得哗哗响,对着电话不由得提高了音量,“你们经纪部整天也干点人事儿吧,没看底下艺人一个个闲的发慌就知道发微博呢?我明明跟他们无冤无仇,这群人就知道来霍霍我是怎么个意思?” “我们又不是压榨劳动力的恶霸公司,劳逸结合,有的放矢,这是人道!”姚荈也不甘示弱,比嘴炮她也不比葛乔差多少,“卫林和这事儿就是个意外,谁说他没工作了?估摸着现在就在拍新广告呢吧?你还别说,咱家小孩儿是真能打,今年光代言就多了三个了吧?这还不算拍的那些杂志封面海报街拍,估计照这个趋势下去,明年闯荡个什么海外电影节红毯也不是问题。” 葛乔是看出来了,这人是找准了机会给自己炫耀成果呢。和姚荈手握几十个明星艺人的命运的感觉不同,葛乔每天面对着冰冷的大数据和媒体舆情,小心翼翼地维系着公司与外界一环扣一环的人情世故,稍有空闲就要去干那些给那群不省心的公众人物擦屁股的腌渍事,哪怕年纪轻轻就坐上了二把手的交椅,行业内拥有不小的一席之地,他也觉得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只不过想想归想想,他倒没有什么建功立业的执念,能在这片繁杂浮华的圈地之中小心翼翼地谋生,不被淹死就行了。 “这么快就恢复他工作了?”葛乔用一只手匆匆洗完盘子和杯子,沈鄃在旁边看着,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看来还得自己返工才行了。葛乔自然没看到沈鄃的这番心理活动,把自己往客厅中央的沙发上一扔,“我还以为你们会雪藏他一段时间做做思想工作呢,小小年纪这么刚,不好不好。” “业务能力高于一切,”姚荈在那边轻笑出声,带着些许自嘲,“这年头,人品都不如业务能力重要,更何况他也就一个性向问题呢。” 第四章 时隔十二个小时,葛乔再次点开那个有着213通拨号记录的电话号码,一声“我靠”瞬间脱口而出。这新来的员工小周可真是实诚,严格遵守自己的吩咐,还真的打算打到他接为止。平时就对手下员工颐指气使惯了的葛乔心里忽然浮上了一丝愧疚,毕竟人家才刚入职,也并不能算自己的员工。 卫林和也真挺变态,宁愿放着手机闪屏耗电,也不愿意直接关机给别人个痛快。 他“啧”了一声,那边紧接着就显示已经接通。 “终……”于接了,葛乔打电话常用的嘲讽开场白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我已经按照你们的要求做了!还想怎样?!”果然,还真是邪火憋了一晚上的状态。 “没什么,只是关心一下同事,打个电话督促一下你心情不好也别误了工作。” “关你屁事?!”依旧炸毛状态。 葛乔就有点无奈了,油盐不进,自己这个过来人不也是为他好吗?不理解也就算了,怎么这么呛呢?“你别急,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这种事情你我都知道,需要从长计议,一时的感情用事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 “所以就直接找我男朋友让他一个圈外人也掺和进来了?”卫林和一声冷哼。 圈外人?圈外人无所顾虑,是最可怕的啊。 “您打开通话记录看看清楚,我这个号给你打了几个电话?您接吗?”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葛乔就气,想起昨天一个人在办公室当着那么多员工的面憋屈成那样,就气不打一处来。 气归气,葛乔没忘了自己打这个电话的目的:“本来这种事情上我没什么发言权,但是整件事情是我经手的,都说旁观者清,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就给你提个醒,留意申鸠,小心这个人……” 那边直接就给挂断了。 呵,小孩子脾气。 葛乔撇撇嘴,看来这又是自己咸吃萝卜淡操心,多此一举,看吧,吃瘪了吧? 葛乔说自己理解卫林和的心情并不是说谎,他确信自己知道卫林和为什么忽然迎来“叛逆期”。 出道的年龄太小了,喜欢他的粉丝太多了,星途太顺了,每天被甜腻温软的夸赞与追捧之声包围着,让他觉得不管自己是什么样的都会有一大批一大批上赶着追随他的人了。他被这个永远走不到头也永远走不出去的娱乐场圈了起来,被四面八方呼啸扑来的夸张而无休无止的黏黏呓语洗了脑。 所以恃才傲物,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可他卫林和算什么东西呢? 芸芸众生,谁不是为自己而活?让别人感到失望了,别人还有一万一千个备选继续追捧下去,到时候你又有什么老本够你挥霍呢? 尊严?回忆?依旧诱人的皮囊?还是破了洞的灵魂? * 正准备默默顾影自怜一会儿,朱赞在自己耳边咋呼开了,平地一声吼直接震碎了葛乔还没来得及安抚的玻璃心:“诶,沈教授,我跟那边刚发了信息,那个同学说今天下午就可以来看房子,你方便吗?” “来吧,方便的。” “这是打算这两天就住进来?”葛乔放下手机,问。 “看样子是挺急的,”朱赞三下两下刷着手机屏幕,“下周一不就开学了吗,现在都还没找到房子肯定挺慌张。一会儿咱们给沈教授撑撑场面,怎么说也是电视台大台草跟传媒界一枝花,不能掉价。” 在准新室友来之前,朱赞简单给葛乔和朱赞科普了一下自己与那对兄妹的关系。葛乔向来喜欢一心多用,听的也不怎么仔细,但大概也是捋清了从营城一中北上平京成为“北漂”的这三个人之间的陈年旧事来龙去脉。 这也不是葛乔和沈鄃这两位室友第一次听朱赞提及他的高中生活,葛乔现在都还记得有一个叫“邓维一”的人,他也只提到过一次,但当时朱赞一提到这个名字就明显语气苦涩,还不愿意多说,这次貌似确实是与口中这两个人关系不错,倒是聊得挺起劲。说是这对堂兄妹一直很亲近,年龄相差一岁多,哥哥是隔壁学校的学长,妹妹跟朱赞是同届不同班。哥哥叫胡智南,妹妹叫胡式微。据说妹妹这个名字是她爸亲自取的,那年生意失败,女儿正好出生,怕养不活,亲戚朋友都想他给这个孩子起个富贵的名字冲冲喜,只有这位父亲想反其道而行,式微式微,家道式微,以此来警醒自己,留到以后忆苦思甜。 “其实我觉得吧,”说着说着,不知道朱赞又想到了什么,表情不大好看,“住进来的要是个女的就好了。” “怎么?”葛乔似笑非笑地斜睨他一眼,就知道这家伙脑子里一跑火车就憋不出什么好话出来。 “不然容易出事啊,”朱赞笑,“你说这一屋子小基佬……” “那就祝你们把握机会,早日脱单。”葛乔对着朱赞点点头,状似认真。 “哟,我们的大乔哥是直接打算放弃机会了?” “首先,先别说人家可能就是个钢铁直的,就算是弯了,也跟我没关系,”葛乔往后一仰,两眼一闭,左手肘搁在沙发靠背上,食指一伸,“第一,我不喜欢比我小的压我;第二,我也不会主动追求谁谁谁。”可以说是正气凛然了,“原则问题。” * 说起来,葛乔是这间公寓了最晚一个坦白性向的了。 准确来说,他是觉得其实没什么好说的,但是被迫坦白了。 那天沈鄃难得下来二楼,问葛乔借大容量硬盘,说是自己的硬盘坏了,着急要拷几个纪录片给学生作课题参考,葛乔想到自己确实有一个多年没用的闲置硬盘,就大大方方地借了。 可没想到,问题就出在了这个硬盘上。 沈鄃把硬盘连电脑上刚打开,就显示内存已满,不得已只好又去问葛乔里面有没有要紧的东西,可不可以清理一下再借给自己。葛乔懒癌发作嫌麻烦,让沈鄃自己看着办。 可葛乔的硬盘沈鄃怎么敢随便“看着办”? 这些文件夹名都是初始设置,“新建文件夹”一二三四,从外观上实在是看不出有什么区别。沈鄃本着自己身为学者的严谨的学术精神,准备挨个打开文件夹甄别一下其重要程度,可谁能想到这个硬盘竟然是葛乔年少无知时拿来性启蒙用的,刚点开第一个就看到了熟悉的美少年与花床单,吓得他手一抖,直接退出了界面。 被吓到不是因为自己上了年纪脸皮变薄看不下去这么刺激美艳的画面,而是忽然一瞬间想到了这个硬盘可是葛乔的啊。 这代表了什么? 偌大的公寓竟然真的有此魔咒,出不了一个直男? 于是,身为房东的他威严立现,沈鄃当晚就拉上还是一头雾水的朱赞召开了第二届公寓居民集体会议。 说是会议,开场却是死一般的沉寂。 “我原以为,这个阳盛阴衰的公寓里最起码会出一个直男,没想到,果然是人以群分。”简单说明了开会要义,倒是这三个人之间年龄最小的朱赞出奇淡定,“只是没想到有人可以藏得这么深。” “以后招房客要不要先问问性向再决定?不是,其实也不是多大事,但这让人一惊一乍也不好啊。”朱赞想问题想得很远。 葛乔坐在沙发上直了直背,探过胳膊捞起桌子上的一个橘子,自顾自地剥起来,一点也没有被“捉奸在床”时应有的自觉,直到把最后一瓣橘子放进嘴里嚼完咽下去了,才终于赏赐了回应:“我一直都喜欢男人,不是深柜,异性恋那种的我可一天都没装过。” “那你怎么不直接告诉我们一声?还怕我们跟你抢男朋友?”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朱赞竟然问出了这么两个愚蠢的问题,还一个比一个蠢。 “直接告诉你们?” “跟我抢男朋友?” 果不其然,葛乔立马扬起眉毛,眼角也跟着微微挑起,以一种睥睨众生的姿态望了朱赞一眼,又轻飘飘地移到一直保持沉默的会议发起人沈鄃脸上,唇舌微启,缝隙间只听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我,是害怕你们俩,对我有什么肖想。” 葛乔慢条斯理地一句话,两个短暂停顿,就立马“高下”立见了。 于是,朱赞的表情更精彩了,连带着旁边始终一副岿然不动、稳坐如山的样子的沈鄃都开始耐不住的抖了抖腿。 看到他们俩皆是神色一变,这回轮到葛乔目瞪口呆了,难得语塞,他整了整因为坐姿而微微蜷起的衣摆,费力镇定,沉默之中想了一下觉得这个剧情走向越来越有趣,很快就又有功夫开始打嘴炮了:“怎么?凭老子的姿色和才华,难道你们还觉得我是上面那个?” 葛乔是什么人? 他可以谁也不怕,骨子里就是天生的优越感,他已经把自己包装得看起来足够优秀,哪怕是颐指气使起来也要让人找不出破绽。 这样一个自我的人,让他在上面费力气哼哧哼哧去取悦别人?可拉倒吧。 既然已经入了此道,当然就要以最舒服的姿势享受。 朱赞这个时候反而不知道该拿出来什么表情,“呃,意外是真的挺意外……”觉得自己说的好像是句废话,又堪堪补上一句,“主要是想不到有谁能压住你。” 别说朱赞他想不到,葛乔至今也没找到那个可以压住他的人。 * 那位叫胡智南的同学说是下午过来,可刚过两点就敲了门,看房的心诚意十足。 令人意外的是,胡式微也跟着来了。 两道青春洋溢的风景线就这么直挺挺地立在门口,葛乔去开门的时候门里门外的人皆为一愣。门里的人被门外两张活泼的大笑脸传递过来的热情烫到了,门外的人对着门里出来的这位美得惊为天人的男人看呆了。 后来胡式微跟葛乔处得熟了,话也都摊开说了,她告诉葛乔腐眼看人基,那天自己见到他第一眼的时候满脑子就只有一句弹幕刷屏播放着:卧槽!传说中的美人攻!! 然而现在,胡式微还站在胡智南的身边,和自己的堂哥保持统一战线,对着葛乔露出自认为极致灿烂的笑容,不过在葛乔看来这笑得都有点像傻子了。“呃,”葛乔先开了口象征性询问,“你们就是下午来看房的学生吧?” “你好,”男生虽然笑得不比女生傻,但还是一样的开朗热情,“我是胡智南,她是胡式微,也是朱赞的朋友。” “AYO,”朱赞坐在沙发上,转过半个身子以一个略微扭曲的姿势冲着大门的方向伸长手臂打了个招呼,“bro~” “AYO,我的大兄弟!好久不见!”这话是胡式微说的。 看来这位是个活宝。 “你们这里的环境真的太好了,我们俩本来早就来了,逛你们这个小区呢,一看就是高档住户,得全都是有钱人吧?”胡智南语气里掩饰不住的兴奋,“能找到这样的房子,真的是我上辈子积德……” “是我,本人帮你找到的,谢谢,”胡式微扭头就对胡智南收了笑容,抬抬下巴,“跟你积不积德没关系。” “呵,那是那是,您说的都对。”胡智南一耸肩,装出副怂样冲胡式微讪笑一下。 这位活宝的堂哥也挺有意思。 葛乔有点插不上话,他跟在两个活蹦乱跳的新面孔身后,沉默而矜持地接过他们的外套,搭在了厨房吧台的椅子背上。 胡智南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他对这个小区很满意,对这个看上去很有逼格的三层楼很满意,对一楼的厨房吧台、烤箱洗碗机很满意,对作为最与众不同的住房福利的内部电梯很满意,对那个通透的玻璃房露台很满意……重重爆表的满意度叠加下来,就直接抵消掉了对二楼破旧管道隐患的担忧。 不过他最后还是选择住在了一楼。 葛乔不像朱赞那个人来疯,他不争不抢,始终面带笑容,正如朱赞之前嘱咐的那样,半点都没掉价,担当好了安静镇宅如同吉祥物的角色。 他只是有点遗憾,无法和胡智南一起洗开水澡了。 第五章 之后的一些注意事项和入住条件都是胡智南和沈鄃上了三楼单独谈的,葛乔揉揉刚才笑僵了的嘴角,呼出一口气,倒在沙发上懒得动弹了。一楼厨房吧台方向还有朱赞和胡式微的交谈声,毕竟老友见面,时不时可以听见他们在笑,咯咯哈哈交融着。 胡智南很快就坐着电梯下来了,新奇地四处打量着电梯内部构造,一不小心跟葛乔对上了眼,随即笑得眯缝起眼睛,透着一点小窘迫,倒是可爱得很。 就这样,胡智南顺利入住了,一楼东间,楼上正好就是葛乔的卧室。 说句后话。 后来胡智南似乎对这个电梯情有独钟了,动不动就坐着它跑上跑下,说什么找不到学术灵感要去天台吹吹风。 葛乔合理怀疑他和沈鄃的感情一开始就是靠这电梯培养出来的。 * 之后的事情就处理得很快了,沈鄃虽然佛系,但办事一点也不含糊,胡智南也是个急性子,周六下午看好房子当场就签了合同,第二天一早就直接拎着两个大行李箱来了,这次胡式微又跟来了,两个人就跟连体婴一样,怎么形影不离的? “这不是担心他么,”胡式微这么解释,“他一学虫,就只喜欢待在学校那种地方,又没经过社会的荼毒,纯得跟朵小白花儿似的,我最起码社会生活上算是他前辈,总得替他打点打点。” 不是说大学就是个小社会吗?混了这么久小社会还能纯得像朵小白花?葛乔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一句,但没敢说出来:“方便问吗?你是在做什么工作?” “演出策划,”胡式微一说到自己的职业忽然两眼放光,被葛乔看到了,看来这个小姑娘是真的喜欢自己的职业,“主要就是策划海外歌手来国内的演出或者音乐节。我之前在国外读媒体硕士,毕业了就直接回来进了演出公司,发现自己还是喜欢研究舞台上的玩意儿啊……” “学媒体的?”葛乔来了兴致,本来只是觉得胡式微这人看着机灵劲足,没想到还和自己学的是同一个东西,“不喜欢?” 胡式微垂下眉眼,略微思索,然后摇了摇头:“不是不喜欢,是不适合。” 这个答案是葛乔没有想到的,他不禁问道:“为什么?” “可能因为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吧,”胡式微冲他笑笑,“我无法说服自己面对着那些虚拟数据,我分不清它们究竟是现实还是幻觉,它们让我感到不安。我更愿意花时间完成一部看得见摸得着的作品,那对我而言更有意义。” 葛乔一愣。 胡式微说得坦然直白,如果不是因为语气轻松愉悦,葛乔都会怀疑她是在变相讽刺这个行业。她大概并不懂得掩饰自己,在这个女孩身上,流淌着一股原始的天真与热情,它被珍藏的很好,尚未体会过人世间的纷扰与喧嚣。 这样的女孩葛乔在大学时也见过,敢为朋友两肋插刀,做事单纯又不懂克制,只不过那就属于另一个故事的开场白了。 * 周一。 胡智南、沈鄃顺路一起去了学校,朱赞闷在家里继续虚心求教海外综艺顺便想节目策划案,葛乔上次提醒了他,是该出新节目方案了。葛乔跟往常一样待在公司。 葛乔近期不算忙,除了上周因为一些意外事件费了点心神之外,倒也过得从容。趁着这个时机,这位傲视上下十一楼的“帝国之子”临时起意,打算搞一出微服私访,亲自探一探民间的疾苦。 横穿在七楼的走廊通道时,过路的同事一边叫着“大乔哥”一边跟葛乔打招呼,其实这其中很多人的年龄都比葛乔大,甚至还大不少,但大家都愿意叫他“大乔哥”,这个称呼来历已久,本来是葛乔那几个亲近的同事叫着玩的,后来不知道怎么了,大概是葛乔雷厉风行的地痞作风传遍公司上下,大家就都跟着一起这么叫了。反正不管心里服不服,面儿上也还是不敢给葛乔脸色看。至于叫出口是尊称还是嘲讽,也就不在葛乔关心的事情范围之内了。 七楼是葛乔除了十楼的媒体部之外自己最常来的地方,这里没有敞亮的大厅和小隔板组成的办公间,都是一个个用特殊材料做成墙壁进行严密隔音的录音棚。为了保护这些珍贵的密闭空间,走廊就被设计的很随意,走着就感觉像是转了十八弯,跟个迷宫一样。 顺着惯用路线找到那间录音棚,门没有关严,留着一个缝,门内时不时传来一阵打磨生涩的音乐片段,还有姚荈和几个男人的声音交叠响起。 “过,这个不行……” “过……” “这个留一下,一会儿问问小赵意见……” “不行,这个怎么跟去年Pann发的那首节奏那么像?会有争议……” “这个留着,听着可以,放收录曲里……” “姚姐,我觉得不行啊这样,用这方法想要收满意的主打太难了……” 姚荈沉吟片刻,也是皱起了眉。她刚刚向公司争取到了自己带的偶像男团AIX的正规专辑回归档期,这是自他们出道以来的第一张正规专辑,所有相关人员都非常重视。而现在,A&R[注]组带队,正忙着广揽来自世界各地的demo[注]凑专辑收录曲,其实也没有想着能从中找到心仪的主打曲候选,但当她真的看到用这种方法确实行不通的时候还是难免有点失望。 她有些发愁,这些求来的demo的质量实在是太良莠不齐,有些制作团队敷衍得太过明显,一听就知道只是用手机随便收收声后就直接发过来了,甚至都分辨不清其中的音准旋律。 怀着再听几个试试看吧的心情,坐在电脑前的剪辑师点开了下一个音源文件。 葛乔就是在这个时候脚步顿在了门口,门里流淌出的旋律先吸引住了他,钢琴声,却只弹着鼓点节拍,音符短促,轻盈跳脱,接着串入一段冷爵士即兴,丝毫不拘泥于追求流畅的和弦与遵守既定的规则,像是一个正在亢奋撒欢的孩子。刻意停断的节奏中偏偏又藏着某种极为动人的情绪,把葛乔听得心神一荡。 “就这个呗,”葛乔推门而入,一屋子也在专心致志欣赏这条demo的人被突然闯进来的人吓了一跳,看到是葛乔之后才恢复常态,葛乔接着说,“跟别的不一样,挺好。” 姚荈也觉得这回有戏,心情一下子就变好了些,开始跟葛乔开玩笑:“怎么跟别的不一样了?别的是什么样啊?” “就你刚才听的那些,”葛乔看了姚荈一眼,“你听着都不生气?明显逗你们玩呢。” “那这首呢?” “有趣,特别,藏着锋,很吸引人。” “大乔哥这是预言这首能火?” “嗯,”葛乔视线盯着录音棚剪辑音轨用的电脑大屏,想看看能不能知道这是谁写的曲子,“绝对是你拿到的这些demo里头最好的一首。” “其实我也觉得不错,”姚荈赞同地点点头,获得同伴如此肯定的认可后她更开心了,“就这首了,放到备选里面,等小赵来了一起再讨论下。” “这是谁写的歌?”半天没找到作者的名字,就连demo文件的标题都是简洁的“demo-001”字样,跟刚刚从歌曲中透露出的丰沛感情太不一样了,显得格外冷淡。 “叫什么来着……啊,叫钟名粲,”姚荈翻了翻手上拿着的几张纸,“93年的男生,才二十五岁,专业音乐制作人,履历挺漂亮的,伯克利硕士,”顿了一下,忽然发现了什么,“哟!还是个学霸,音乐治疗和作曲专业双修!厉害了。” * 直到下了班,那段变换诡谲却格外明亮欢愉的钢琴旋律仍在葛乔耳边盘旋不消,他就这么带着满脑袋的余音回到家。 一抬眼就看见全身上下就只穿着条四角内裤的胡智南从面前飘过去了。 这还真是朵小白花啊,深入狼窝而不自知,竟然还敢如此大胆的跑来跑去。 看到葛乔,胡智南毫不避讳地绽开笑颜,水灵灵的婴儿肥挂在脸颊两侧,被笑容牵动微微鼓起,显得他格外幼小惹怜。 葛乔倒吸一口凉气,觉得在这栋楼里,自己有责任和必要充当眼前这个男孩的监护人。 “胡智南,”他想叫住往厨房走去的小白花,“你先回屋把衣服穿上,沈鄃没给你看公寓出入准则?不可衣冠不整出现在除自己卧室以外的任何地方……” 厨房里传来胡智南洗苹果的水流声,大概是压住了葛乔的嗓音,胡智南并没有什么反应。 “胡智南同学?” “……诶?”水声停下,“葛哥你叫我?” “啊,”葛乔被这个古怪的称呼吓得一走神,差点没连上之前的思路,顿了一顿,“对,我叫你了。我说,就是你先去把衣服穿上,公寓出入准则上不是说了不能光着身子来回跑吗……”担心自己话说得太满,是不是有些强人所难,又补充,“上衣你不想穿就算了,裤子穿好去。” “就为这个呀?”胡智南咯咯咯笑了几声,听上去特别开心,也不知道他怎么能从早到晚都高兴成这样,“大家都是大男人,难道你还害羞嘛?” 明明是怕你害羞。 葛乔觉着劝多了显得刻意,既然胡智南现在还不知道一窝子狼的本性,葛乔自己也不当这个拆台的,万一有人在准备什么情趣大招呢,被他给破坏了多不好。葛乔是普通人吗?不,他在这公寓里是只清醒的禽兽。面对胡智南这号甜美的小孩子,自己的禽兽本能施展不开罢了。 “我在家习惯这样走来走去了,所以才不想住校,听说博士生宿舍楼男女共住,挺吓人的……”胡智南没心眼,还真的以为葛乔是在提醒他注意一下公寓礼仪,“真的有出入准则吗?我没有看到哇……要么葛哥你有空的话跟我简单讲讲,我以后都会注意。” 葛乔又一次听到这个奇怪的称呼,他忍不住纠正:“叫我大乔哥就好……” “好的。”胡智南乖乖地点点头,重复一遍,“大乔哥。” “就……你别光着身子到处乱跑,进浴室的话记得锁好门,然后想找沈鄃或者朱赞的时候记得敲门再进,半夜别到处乱晃,到点赶紧睡觉……”葛乔越说越入戏,原来这朵可怜的小白花的处境这么危险? 最后,他语气和蔼得都快不是自己了:“男孩子在外面,还是要注意安全的呀。” 作者有话要说:  [注] demo:以偶像组合为例,一般在确定歌曲前,公司会从音乐制作人手里拿到demo,也就是试听录音带,就相当于是一个相对完整的歌曲灵感(采样),但不是完整的音乐作品,可能只完成了一小节,也可能没有填词只有哼唱,公司从这些试听旋律中选择适合自家爱豆的,然后敲定,再联系其音乐制作人和作词家,最后出成品。 * [注] A&R:在音乐业界中,A&R(artist and repertoire)是唱片公司下的一个部门,负责发掘、训练歌手或艺人。此外,A&R也经常需要负责与歌手签订合约、为歌手寻找适合的作曲者和唱片制作人,以及安排录音时程计划。A&R其中一部份的任务包括要和音乐出版公司保持连络,以取得来自作曲者的新歌曲和素材。 某些A&R人员甚至可能改变当代音乐的面貌,例如资深A&R约翰亨利海蒙(John H. Hammond),他发掘了音乐界中许多知名歌手,包括比莉哈乐黛(Billie Holiday)、鲍勃迪伦、布鲁斯斯布林斯顿、艾瑞莎弗兰克林等人。 其实A&R是作者本人非常渴望做的职业…… 第六章 钟名粲 07:35。清晨。 起床。 钟名粲自觉近几天来睡得越来越不好,倒不是因为身体健康原因。 他住的这栋楼北侧不远处有一块空地,大概是从小区建成起就搁在那里了,印象里唯一和这块地方能够扯上关系的只有随着季节变绿变黄、变长变短的大片荒草。三个月前,不知道物业忽然着了谁的道,一时兴起说要改造区容区貌,打算把这片荒地建成小型儿童游乐场。 钟名粲本来有点在意,有了游乐场,就意味着会有很多小孩,这以后得有多吵闹? 但现在,钟名粲的想法变了,他就想赶紧完工吧,早死早超生,这施工队的呲啦轰隆的震天声响可比小孩子的尖叫声刺耳多了。 按道理讲,这个游乐园上个月就应该完工了。 据说,这边的施工队是按照工期时长给钱,也就是说,时间拖得越久对工头们来说这笔买卖越划算,所以这家施工队一开工,就有组织有纪律地在空地周边搭起.了.帐篷,打眼一看觉得没什么,就这么过了两个星期忽然感觉有点不对劲了,帐篷附近就是绿化带,种着两排梧桐树,夏天的时候会洒下成片成片的荫地,秋天的时候枯黄叶与矮冬青相映成趣,让钟名粲数年之后回想起来这个住宅区时仍然保留着对夏秋两季的好感。可现在这些梧桐树有了别的用处,每两棵之间都连接着一根绳子,绳子各头草草缠绕了几圈在树干上,挺拔清秀的大梧桐就这么变成了这群施工队工人的晾衣架,每天都能看到深蓝色的工服在树之间挂得歪七扭八,偶尔还会有几条看不出是灰色还是黑色的内裤羞涩地从某个缝隙里露出一个角儿。 很多过路人就看明白了,这是在放长线哪! 不过住宅区里的大多数居民还是选择了对这明目张胆的怠工行为熟视无睹,这里算是半个市中央,出了大门拐几个弯就能到繁华的商业区,理所当然房价不会低。这些生活小康的殷实家庭里出来的人,潜意识里都会在那些工作比自己辛苦、赚钱没自己多这样的对比之中产生条件反射般的同情心,尽管这些判断很有可能并不是客观真实。讲真的,钟名粲就不觉得这群施工队里的工人会有谁比自己赚的钱少。 辛苦倒是挺辛苦的。 钟名粲的目光飘到了那片被砍了荒草,现在空剩下一片狼藉的“游乐场”上。此时工人们正在忙前忙后搬器械运砖头,一派忙碌生机。 算起来,钟名粲估摸着大概有一个星期多没见到这群工人了,之前帐篷也空了,晾衣绳也收起来了,他甚至以为是不是物业放弃了这个极富童心的改造计划,打发工人们放假了。这忽然再次忙了起来,一下子又让人想不明白了。后来他才从邻居大妈口中打听到,一个月后就有一个国际会议在平京召开,上面下了命令,所有大小工期都要在这一个月内完成。要么继续建下去,要么就把那个坑填平,物业已经投入了一部分资金,这个时候实在是不想放手,而因为小区的游乐园改造计划已经被偷摸着拖了太久,现在赶工就意味着每天大早上天还没亮,工人们就得过来干活。 今天,钟名粲清晨从轰隆作响中迷迷糊糊地醒来,想着反正也睡不着了,不如提前进入新一天的工作好了。 * 08:27。工作。 钟名粲的私人音乐工作室就在家里,原本是两室一厅,就直接把其中一间卧室改造成了现在的工作室。墙壁贴着可以隔音的墙纸,之前已经请装修队堵住了窗户,后来他自己找人安上了空调和空气净化器,以此来保证自己不会写着写着歌忽然空气中毒。 在这里住的时间很短,还不到一个年头,但用来做音乐的装备却渐渐堆满了这间屋子,其实他还在考虑要不要搬去更大一点的房子。前段时间为了跟朋友一起搞实验音乐,买了一台京鼓放进屋子里之后,地上的空余一下子变得狭小,现在哪怕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在工作室,进门出门都有些不方便了。 想法很美好,但他现在没时间去找更好的房源。 上周被段飞撺掇着接了一个偶像男团的单子,什么要求都没提,只说传过去几个demo就好,他想着反正自己的存货够多,就干脆找一个以前上学时用来练手的成品发过去好了,毕竟偶像组合每天收到那么多demo,估计找到自己也就是想让他充个数罢了。倒是毫无想法地发过去了,结果昨天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那边竟然告诉他要用这个玩意儿做他们的主打歌曲。 哈? 说实话,他都不记得那里面的内容旋律是什么了。 不过难得时来运转,摊上这么大个好事他自然不会拒绝,既然人家选择信任自己了,他就想着必须让双方都满意才行。电话里他跟那家公司说,自己一周内重新编曲再发过去给他们审核,如果觉得过关再继续联系。 那边的女人沉默了片刻,说了声好,又等了三四秒,突然又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再次开了口:“我叫姚荈,是AIX组合的经纪人,也是经纪部总监……你可以去找一下这个组合的资料信息,很期待能有机会与你合作,你是一位天赋非常高的音乐制作人。可以的话请先存一下我的这个手机号码,下回直接联系我就行。” 态度明显比刚刚诚恳了许多。 钟名粲有点懵,突然这是怎么了? * 09:00。电钢琴前。 所以我要用这首歌讲些什么呢? 他们想听到什么呢? 钟名粲长期一个人作曲写歌养成的习惯,当他不是通过自然灵感进行创作时,会强行把自己的思维拽入一个寂静、空旷、充满疑问却拥有无限可能性的维度空间,方便他思考,或者说方便他一个人钻牛角尖。 对于这种状态,他乐此不疲。 音乐对他而言就像是致幻剂,无论何时,只要踏进这个领域,他就可以对任何事物甘之若饴。 不只是姚荈,很多人都曾经或真或假说他有天赋,说他就应该吃音乐这碗饭。然而,或许加持在他身上,让他不经意间隐约散发出些许光芒、让别人忽然注意到他的并不是那虚无缥缈可有可无的“天赋”,恰恰是这份对待音乐的虔诚显了灵。 * 10:30。接到段飞的电话。 段飞是钟名粲的大学室友,他俩都是平京人,所以和另外两位室友相比更容易亲近。去年钟名粲回国后,机缘巧合下又有了联系,段飞是个热心人,知道钟名粲这两年一直在国外读书,在国内的关系人脉都有些脱节,所以为他介绍了许多活儿。比如现在电话里谈到的这个,为一部小成本的网络电视剧制作片尾曲。 “名粲啊,这回有点棘手啊,”段飞语速飞快,透出的一丁点无奈情绪也被很快甩在了后面,“上次不是说今天录音吗?结果今天这逼跟我说明天下午就要上线,来不及mastering[注]了,让我他妈直接录出最终效果!这不是跟我闹么?要么你今天赶紧来一趟吧,这些轨都你切的,比我这儿跟无头苍蝇似的一点一点找要省时间啊……” “我一会就过去,”钟名粲蹙眉,这个网剧怎么这么不靠谱呢?“你问问他们,希望什么程度的最终效果?歌手也在那里等着吗?你听没听她唱功怎么样?最起码要过得了音准,到时候直接现场修修音就可以。” “听了,还行吧。”段飞着急跟那个网剧负责人确认事情,虽然少了最后一步省了他们时间,但可不能少了给他们的报酬啊,“你来就能直接录第二小节了,卧槽这都什么事啊?没见过这么没谱还他妈巨牛逼的制作组……” 钟名粲没应,说了句一会见就挂了电话,赶紧随便套了件外套出了门。 * 11:11。录音棚。 “名粲你可算来了,快快快,第二节 第二节,刚录了两句,你听听可不可以,能不能继续往下录?”去年刚和钟名粲见面的时候,段飞还总是以一副长辈的姿态指点这指点那,后来和他一起做了几个活儿之后才慢慢感觉到钟名粲明显变了的气场,不愧是吃了洋饭的人,就是不一样了。段飞其实是个思想挺迂腐的人,他觉得留洋海归就是体面人,就是能涨身价,而钟名粲岂止是留洋海归这么简单?人家可是伯克利双学位硕士!他觉得在这一点上自己不得不服。那次想清楚之后就对钟名粲越发客气,就像现在的情况,特别自然地找钟名粲拿主意。 钟名粲听完前奏,歌手刚唱出来第一个音,他立刻就紧皱起眉头叫了停:“第一节 录完了?” “啊……”段飞有点被他这个表情吓到了,反应慢了一拍,“啊!嗯,录好了啊。” “这就算录好了?”钟名粲的目光紧盯着段飞,问了第二遍。 “不……不行吗?”段飞被他盯得有点心慌。 “如果是这个程度的话,不需要我过来。”钟名粲说得非常认真,表情平静,但语气肯定,听起来倒像是不带任何情绪,“你既然叫我过来,我就当作你和我一样,都不希望继续录这种东西随便应付老板,所以我们算是统一了意见,对吗?” “……”段飞大脑飞速运作,还是转过来了这个弯,“啊,对……” “那好,”钟名粲点点头,“我说要重新录。” “哈?” “现在这样太差了,”钟名粲扭头看了一眼现在的工作进度,说的话丝毫不留情面,“歌手明显气息不稳,咬字也不够清晰……这怎么我的声音也录进去了?” “……那个,那个是,”段飞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窘迫,更令他在意的是,钟名粲明显变敏感的神经现在就像颗定.时.炸.弹一样,“我们以为这是你故意留在里面的……” “那是要歌手单独再录一条的音轨,”钟名粲也不看他,直接拍拍正老实坐着一声不吭的剪辑师的肩膀,请他先让一让,然后自己坐在了电脑前,手指敲着键盘,三两下把音轨清理归位,接着按住传声话筒。在打开话筒开关之前,录音棚里的歌手是听不见玻璃窗外的任何动静的,此刻一位面目清秀的女生正百无聊赖的捏着半瓶矿泉水,坐在贴墙的椅子上埋头发呆。 “你好?”钟名粲对着里面的女生打招呼,“我是这首歌的制作人钟名粲,很高兴与你合作。现在情况是这样,刚刚电脑出了点问题,发现之前录的音轨都不能用了,我们现在抓紧时间修复其他的部分,但是你这几条就都得重新录了,可以吗?” “啊?”女生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可能是录音棚电脑有些老旧了,也有可能是音源文件太大带不动,”钟名粲的语气很诚恳,但又带着些许不容置疑,“再重新录,这次保证不会出任何问题,可以吗?” 女生毕竟还是有着不同寻常的第六感,她直觉不对,怯懦地问,“是因为我唱的不好吗?” “不是,你唱的挺好的,”表面上看不出来,实际上钟名粲大脑也正高速运作呢,他感觉自己这辈子撒的谎都没有现在这十分钟多,“是我们的失误,你不用紧张,放平心态才能达到跟刚才一样的效果。” 钟名粲这语气诚恳得,要不是段飞在外面经历了对话全过程,他差点就信了。 女生终究还是被他的温柔动摇了:“好。” 录音继续。女生显然是信全了钟名粲的话,放平了心态,确实跟刚才是一模一样的效果。这也就意味着在钟名粲这里,整首歌的录制是一点进度也没有。气氛就这么渐渐沉到了冰点,连女生的经纪人都走进来了,本来想看看还有多久才可以结束,结果一进门就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就是坐在正中央的那个男人带来的。 “停!” “停!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 “这条不错,留住,再录一条!” “停!再来!” “好!继续……” 钟名粲的情绪已经快要突破他的极限,他也不知道原来自己也会变得这么敏感。在录同一小节第32次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语气加重了一些。其实录音棚里面的女生早就累得想哭了,一遍一遍的重复同一个音,她都快不知道自己究竟唱的是什么了,现在一听钟名粲竟然还生气了,瞬间委屈到了极点,“呜”地一声就蹲在地上捂脸哭了起来,边哭边喘。 “我……我不……不录了……”话都说得断断续续,“我不录……了,我要回家……” 钟名粲见里面忽然成了这副样子,干脆也不憋着情绪了,手里的鼠标往桌上一摔,一声“操”骂出来,往后一仰靠着椅背,两眼一闭。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在往头顶冲,闭着眼都能瞧见眼前泛着的红光。 “哎哎哎,”段飞一看情况不妙,想赶紧稳住场面,立马切断话筒,“名粲名粲,咱们让她先一个人在里头缓缓,还有时间,不着急不着急,你看你急也没用,急了你还容易上火是不是……” 一旁的经纪人搞不懂状况,但看眼色行事多年,也知道现在这个情况自己不好出头,就默默地缩在一边,于心不忍地隔着一层隔音玻璃遥望她的女艺人。 “要么……”段飞帮着想主意,谁也不想这一整天都耗在这里,况且照这个样子下去,可能一天一夜都得呆在这儿继续录了,“要么这样,咱们先继续录,录好了就单独修她这条人声轨,其他的咱们合成一下就够,不会费很多时间。” “……” “名粲你看这样成吗?”段飞看钟名粲没什么反应,以为这是拒绝的意思,他着急想再点一把旺火,“现在时间也不多了,还有不到24个小时就得给人家发过去,这钱都已经拿了,不交出个东西给人家,影响了名声,咱们这以后的生意就都不好做了啊……” “……”沉默。 “行吧,”就在段飞心里正打着鼓的时候,似乎是刚从沉思状态里醒过来的钟名粲忽然开了口,仍然是与日常无异的心平气和,“行,那你们继续录吧,我就先回去了,这钱我也不要了,曲子也别给我署名了,记得把我垫的那条人声轨去掉,录成她的声音就行。” “哎,你别……”段飞也没想到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想赶紧拦住钟名粲,却被钟名粲一个轻飘飘的眼神扯住了脚步,登时定在了原地。 那眼神里装的…… 似乎…… 是失望啊。 作者有话要说:  [注] mastering:指母带处理。音乐制作工程中,首先是分音轨录制。人声和每种乐器(包括打击乐器的每一件响器)都要独立录一条音轨,之后将所有音轨混缩为一个音频文件,然后进行母带处理。原始录制、经过编辑好的高质量、用于生产制作音像制品的磁带或光盘,称为母带(母盘)。对母带进行的一系列处理包括EQ、压限、激励、降噪、混响等。 简单地说,就是为了让录制好的声音听上去更和谐而进行的一项非常有意义的整理工作。 当然啦,也真的会有不mastering直接发布的歌曲,也不能说人家的作品不完整,有可能就是追求这个效果呢。 但是钟名粲遇到的这群哔——纯粹就是找事情啦。 * 作者popo:小天使,你要记得这是葛乔给你的“时来运转”哟~ 第七章 赶在夏季的最后一点尾巴尖儿也快要消失的那几天,平京市下了一场大雨。大到哪怕坐在隔了十几米远的厨房都能听见雨滴摔在露台顶棚的玻璃上时发出的噼里啪啦身体破碎的声响。 这场雨来得很闷,不闪电不打雷,就只是默然地不停往下泼雨水,雨滴变成丝,雨丝连成片,糊住了潮湿的空气,糊住了公寓的窗户,也搞砸了所有人的出行计划。 朱赞拨拉着被枕头压变形的头发从卧室里迷迷瞪瞪走出来的时候,正好听见沈鄃和胡智南颇为严肃地讨论着某个问题。 “教授啊,”胡智南笑得很谄媚,“就借我用用你的教材嘛,我就复印一下,很快就还给你了啊!” “我说了,我可以给你买一本新……” “这多浪费资源啊!”胡智南不乐意,“你看,咱们住这么近,而且你这里又有现成的,干嘛要花那个冤枉钱呢?” 沈鄃问:“你没钱了?” “这根本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胡智南微蹙眉,平时总是穷开心的笑脸此刻严肃得很,“这是社会资源的浪费……”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沈鄃翘着二郎腿坐在客厅的小沙发上,腿上和往常一样摊开着一本书,说这话的时候才把视线从书上移开,抬眼望着胡智南,“你就是看到我的教材上有笔记,想偷懒了不是?” “……啧,”胡智南被戳破心思,“没劲!教授你这人太没劲了!” “帮你作弊了,你就觉得有劲了?”沈鄃用饶有兴致的目光盯他。 “这怎么能算是作弊呢……”胡智南觉得可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了,“你不是刚说了期中期末都是闭卷考吗?我就算拿了你的笔记,那我也得背下来啊!这不也是学习了吗!而且……而且看着标准答案背,学得更快更好啊!”看看,这理由多充分,多让人无法反驳。 “那你以后上课会认真听?” “……”胡智南不由腹诽,觉得沈鄃这人真莫得感情,拆台拆得一次比一次不留情面。 而且凭什么自己还要跟着本科生考期中期末啊?哪有这么烦的旁听课呢? “怎么不回答我了?” “啧,让我回答什么?”结果胡智南实在是忍不住,也不管尊师重道是个什么玩意儿了,直接对着沈鄃翻了一个白眼儿,“算了,估计我在您心目中也就只能是这样的形象了,我可真是太惨了。” “你可以让沈鄃手把手教你,反正住得近。”葛乔的声音忽然从厨房那边传来,隐约带着点笑意。 葛乔是个明眼人。 就沈鄃那点小心机,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说来也巧,这学期胡智南正好就是要听沈鄃开的艺术学理论课的学生之一。按理说,他堂堂一个博士生,本来就不需要和本科生上同一门课,可是胡智南是今年艺术学院新收的三个博士中唯一一名转专业过来的,他的导师觉得他需要恶补基础知识,就随手一划拉,打发胡智南先去旁听两门本科的通识课程。 顺便在此一提,胡智南的转专业是令人费解的国际金融转戏剧文学。这在老一辈如葛乔之流的眼里,那就相当于从皇帝沦落到乞丐啊。 葛乔就像个老头子,每次见到胡智南为写新剧本大纲而犯愁的时候都会忍不住感叹一声:这世道,把梦想当饭吃的人可真是越来越多了啊。 如今,这个皇帝变的小乞丐正对着沈鄃死缠烂打,非要寻条捷径,想让自己正在上的艺术学理论课的执教老师——沈鄃同志把自己的教材借给他复印,上面还留有沈鄃这段时间努力备课的痕迹,就是这些痕迹一下子让那本普普通通的读物有了巨大的价值。 “不可能让你复印,”沈鄃也很坚决,看上去对胡智南的撒泼打滚一点也不感冒,“你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就来问我,你说的,反正住得近。这样既不浪费资源也不会浪费时间,你还学的又快又好。” “那要是我有不懂的地方想问你的时候你没空呢?”胡智南不撞南墙不死心。 “这你放心,”朱赞一直在旁边听着,此刻也乐着插一嘴,“等你想学习的时候,沈鄃肯定有空。” “……为什么?”胡智南真心感到疑惑,诚恳发问。 “因为我是你教授,你不用担心我没空解答你的疑问,随时欢迎。”沈鄃面色正经,还直接下了保证。 朱赞这边刚琢磨好的一句骚话都已经到了嘴边,就差舌头卷个弯给说出来了,结果硬生生被沈鄃这标准的模范答案逼回了自己肚子里,弄得他瞬间觉得有些意兴阑珊,转身走向厨房,想去找点吃的压压这肚子里的孽念。 * 那边,葛乔正一个人在厨房忙活。 “哟,大乔哥这是在给大家做饭呢?”朱赞笑眯眯地贴过去,顺着葛乔专注的目光注视的方向看到正在呜呜叫的电饭煲。 葛乔很少进厨房,更是从来没有在公寓打过火做过饭,今天是被大雨破坏了原定的外出找浪计划,又不想在客厅欣赏那对明显比两个星期前熟络了许多的师生你来我往,看着跟打情骂俏似的,他也怕自己看戏看到尽兴处,一个没忍住说出什么不着调的浪话来。闲着也是闲着,干脆主动请缨去熬个粥给大家当早餐了。 反正是用电饭煲,倒进去米,再倒上水,盖上,按下开关,就搞定了。 “做什么饭呢?”朱赞好奇。 “粥,就快好了,”听着电饭煲一声“叮”响后灭了灯,葛乔立即准备好掀开盖子看看自己的劳动成果,内心带着点小激动把身子往前一探,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还提着电饭煲盖子的手并不明显地抖了一下,嘴里说出来的话忽然拐了个弯,“……呃,后来我又想了一下,粥不是很好消化,我的胃不是不太好么,稀饭喝多了胃里容易泛酸,就改成米饭了,正好剩下的可以中午继续吃……” 朱赞点点头,嗯了一声,我们的大乔哥真是一点也不令人意外呢:“水放少了?” 明明说的是疑问句,可听上去就跟只是在向葛乔确认事实一样,语气肯定。 “水不少啊!”如果细细琢磨的话,这本来是很伤人自尊的语气,但葛乔此时有些心虚,底气不足,也就没心思对朱赞咬文嚼字了,他老实地解释道,“可能是米放多了……” 朱赞先看看葛乔,再探过去看看电饭煲里那量多到有些惊人的米饭,竭力把笑容拉回到友好而不失礼貌的程度:“嗯,应该只是米放多了。” “就这么凑活着吃吧,”葛乔瞥了朱赞一眼,“我能进厨房呆上一个小时就不错了,还指望什么别的?” 表情自然,一派理所应当。 “嗯嗯,”朱赞毕竟是个好室友,熟练地从善如流道,“上回沈教授买回来的两瓶生抽酱油还没开封,配这个米饭肯定香极了!只要你不说自己刚才做的是粥,他们绝对会相信你是个蒸米饭的高手,这波一点也不亏。” 葛乔从鼻腔里挤出一声轻哼以示回应。 “哎,对了,”朱赞想起件事,“胡式微问我要不要跟她去看音乐剧,说是百老汇原版,就在下个月。想着你应该也感兴趣,我就帮你也要了一张,时间应该是周六周日里面选一天,到时候看看咱们三个的档期再决定。估计票放胡式微那里了,她也没说看什么,就只是让陪她去。你要是可以的话就一起,实在没空到时候不去就行,反正她拿票也不花钱。” “行啊,谢了。”顿一下,葛乔问,“所以你俩这算正式在平京市又重新勾搭上了?”最近这两个人联系的有点多啊。 说到这个,朱赞嘴角忽然浮起苦笑,似乎在胡式微那里受了不少罪的样子:“丫头操心完自己的堂哥,又开始操心老同学了呗。”朱赞觉着,胡式微简直就是个传销组织头目,朱赞每次跟她聊天就跟接受洗脑一样,“也不知道她这孩子每天都在关注些什么东西,整天就净想着掰弯身边所有的男人。” 葛乔一下子就想到胡式微那张初次见面时笑得灿烂如小傻子的脸,没忍住笑出了声,再看朱赞故作愁眉苦脸的样子,就觉得更好玩了。葛乔平时也没什么乐子,他就只好把身边的人当乐子了:“你不本来就是弯的吗?” 朱赞戏精附体,一双小眼神变得格外幽怨:“这么大个事儿,你说说我敢让她知道吗?” “那怎么办?” “就演戏呗,”朱赞挑挑眉,“装傻呗。” 葛乔惊讶了:“那你们……是靠什么维系纯洁友谊的?” “实不相瞒,”提及自己那点陈年旧事,朱赞不自觉地有点别扭了,“我这人,以前确实挺渣的……” “哈?”葛乔更惊讶了,自己也就随口一问而已,这是什么神展开?反应过来后他就怒了,“你个畜生!到底怎么着人家小姑娘了?” “嗨呀!”朱赞尽量让自己的神情跟得上语气,都显得满不在乎一些,“也没怎么着啊,就是……就是男女之间搞搞暧昧什么的……高中生嘛,那个时候我那方面也什么都不清楚,就……”这话里的纠结劲可一点也不像不在乎的样子,“我那时候其实就没做对过什么事,在家里所有人都让着我,家里的阿姨也都只宠我一个,出门在外也不知道收敛,犯了挺多错……”朱赞的声音渐渐轻了,表情越来越落寞,像是沉浸在了什么不太好的记忆之中。 葛乔直觉这里面得藏了挺多事的,想着朱赞不愿意说就不多问了。 “那人家胡式微心还真大,能这么不计前嫌。” 朱赞忽而抬起脸看葛乔,末了认真的点点头。 葛乔看到他眼睛里含着的碎光。他一直以为,像朱赞这么没心没肺的人,最大的出息就是装的那一手流利的逼,这种人理应是在温室里被捧着护着长大的。但从他为数不多那几次提起高中回忆时散发的眸色里,每每都能让人解读出各种复杂的情绪,只唯独没有快乐。 葛乔其实对别人的故事并不上心,如果朱赞一直不愿意说,他也永远不可能主动问,他想的是,只要自己哪回遇上了,就悄悄从旁藏起来朱赞不小心流露出的酸楚,这样就行了。 他觉着,这些负面的东西如果旁人能帮着分担一点,总归是好的。 “一般不会有女生记我的仇,你是不知道,”朱赞一脸认真,“在营城一中,每个女生都曾梦想过‘和朱赞谈恋爱’……” “……” 操。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章 这场象征着夏季结束的暴雨彻底带走了平京市最后一丝黏腻潮湿气,城市终于正式入秋了。 按老话讲,秋高气爽,人们在秋天里的精气神理应还不错才对,可葛乔上周末整整两天都被那场无休无止的暴雨困住了脚步,取消了出行计划之后,也渐渐习惯了在家里无所事事,导致现在身体里仍残留着令他感到有些精神恍惚的蔫闷感。 可出了公寓,就没有人惯着他的性子了。 “我就看不明白了……你们大佬之间的聚会,叫上我这种小人物是要干什么?还不够跟着添乱的。” 葛乔一边接着电话一边顺着安全通道从十楼往七楼走,手里还握着早上在楼下奶茶店买的一杯四季奶青。 媒体部刚刚接到全体通知,姚荈的AIX组合终于确定了回归档期,时间定在了三个半月后,几乎是紧挨着春节,也不知道老板是怎么想的,这样强求喜上加喜,最后可能会变成效果相抵,圈地自萌的流行文化撞上世代流传的传统文化,到时候一群人辛辛苦苦奔波那么久,出来一看什么水花都没有,直接沉没在了那一年一度欢天喜地的全民癫狂长假期中。 为了尽可能减少这种悲剧的可能性,葛乔打算先单独找姚荈商量一下,看看自己这边接下来该怎么配合他们的前期宣传。 而此时,姚荈都快忙疯了。 A&R组和音乐制作组不久前敲定了主打曲,已经开始录音工作——上周一就收到了钟名粲重新发过来的完整demo,干干净净的,几乎可以直接拿来当MR[注],钟名粲在音乐方面确实是个完美主义者,这次就是奔着直接交出成品来的。当时说是请姚荈他们再审核一次,如果过关就继续联系。 就这水平,这质量,还用审核吗? 根本不用! 那段时间,姚荈天天对着公司的御用音乐制作人小赵等一众人不停地夸钟名粲,从早到晚嚷着自己可真是爱死他了。因为她本身就担着总监职务,再加上带着一队快要回归的偶像组合,被繁琐的事情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这时候情绪激动起来倒像是回光返照,让小赵他们格外好奇钟名粲究竟是何方神圣。后来在录音时,他们发现在细节上有些跟不上这位天才音乐制作人的想法,导致进度减缓,正好顺水推舟,干脆直接请来本尊现场指挥。 钟名粲就是在这一天,在这一条蜿蜒波折且拥挤的七楼过道上,第一次见到了葛乔。 葛乔正被电话里的炀里烦得直想叹气,明明大家都是大忙人,勉强维系着有事相求才会想起来对方长相的商业友谊,怎么这群跟自己一点也不熟的人随随便便搞个聚会,还偏偏非他不可了呢? “葛乔你别这么扫兴嘛,”炀里操着油腻的腔调,隔着电话好言好语劝葛乔,“难得黄总他们都有时间,我这不是叫你一起吃个饭套个近乎啊,对你以后搞事情也有帮助嘛。” “你管我的工作叫搞事情?”葛乔快被气笑了。 “不不不,”炀里随即改口,“怎么是您搞事情呢?我是说那些明星自己搞出的事情,还老是让你给他们收拾烂摊子,这以后啊,你跟这些投资方老大都熟络了,还怕管不了他们那点小事?” “我真没空,”葛乔还想拒绝,“这公司里还有一堆事情等着我给搞搞清楚呢。” “记仇了不是?就说错一句话你也至于!”一计不成,那就再换一计。炀里想着参加聚会的那群商界大佬们,葛乔这尊大佛,他还就请定了,“其实,我也是准备跟你商量点事情,这才想着叫你一起过来。” “电话里不好说?” “有点儿,”炀里见葛乔有点反应了,赶紧续上话,“还记得孔庆山吧?上回还是你给我推荐进来,就是那个小练习生。” “嗯,”葛乔听到熟悉的名字,“他怎么了?” “他今年就能出道了,估计最晚也就下个月,四人形式的组合,”其实炀里对孔庆山这个人进公司后的印象并不很深,努力回想了一下之前拿到的资料内容,“担主唱和队长。” 末了又补充了一句,音量提高了一些,还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这安排,我可是给足了葛总面子哈。” “他够努力,也已经有不少人气了,跟我有什么关系?”葛乔嗤笑,炀里这老东西瞎给他戴什么高帽呢? “不是努不努力的问题,”接下来才是炀里真正想跟葛乔谈一谈的事情,“我看你也挺了解他的,他平时是不是话很少?” “嗯,”其实葛乔也有些记不太准确,毕竟与孔庆山的那些交集已经是三年前的记忆了,“话确实不多,但也算不上内向吧,挺乐观的。” “这就奇怪了,”炀里忽然压低了声音,“前几天他们经纪人刚跟我说,有成员带着几个练习生凑一块找他抱怨来着,说孔庆山这个人阴晴不定,很难相处。听你这么一说,我估摸着八成是要搞小团体孤立他了吧?” “你们公司是怎么定出道成员名单的?”葛乔一听就蹙起眉,还没出道就开始玩这些手段?“抓阄还是吹电扇[注]?不考核基本素质吗?” “哈?”炀里一头雾水,“还看这玩意儿?” “……哦,我忘了,你们那儿是长得好有实力就行了是吧?”葛乔嘲讽。 “他在之前的公司也有过这种情况吗?” 突然没了声音,像是在认真回忆。 良久,葛乔才开口:“没有。” “之前也没看他们孤立过别人啊,估计不是这个原因。这里面就只有孔庆山当了三年练习生,其余几个人时间最长的也只有一年,可能跟这个有关系。” “磨合期还没结束?” “可以这么说吧,”炀里觉得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现在跟葛乔提一句也就是为了勾引他跟自己一起参加那个聚会,砖抛出去了,玉也得拿回来才行,“平时也没时间找你,所以想趁着这个机会跟你见个面,聊聊孔庆山的事情,再怎么说也是受了你的委托,我总得付得起这个责任。” “……行吧,”葛乔犹豫着点了头,“那你把地址……” 正问炀里要着餐厅地址,葛乔忽然感觉自己的肩膀被撞了一下,他思绪飘得远,一时没注意周遭事物,被地面一块凸起的金属圆盖绊住了脚,条件反射般先“哎哟”出声,紧接着就被一双手扳着肩膀扶稳了身子。 “谢谢。” “对不起。” 两句话几乎同时开始,同时结束。 钟名粲这才定神看清手里扶着的人,忽而一愣。 明明可以轻轻松松通过音乐表达一切他想要表达的情绪,但此刻钟名粲却找不出任何一个恰当的形容词来描述面前的这个男人。只一瞬间的大脑空白,他像是听到了拉赫玛尼诺夫的《c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那种饱满而深沉的浪漫主义,以及紧凑而深刻的爆发力,在激荡的情感之下暗含着一层小心翼翼,就如同一位强硬的战士无意中流露出了片刻柔情,非常违和,不合时宜,却又动人。他又想起自己六岁时第一次听到这首乐曲时的心情,和此刻多么相似啊—— 那原本盘旋于上空的飘忽的心,似乎终于抓住了什么东西。 不期而至,有些沉甸甸的,让自己移不开步,动不了身。 可为什么却并不讨厌这种牵绊呢? “你好,我是钟名粲。” “哦,”抬头对视,“你好,葛乔。” * 葛乔推门进去的时候,姚荈正面色憔悴地倚在沙发上小憩,小小的录音棚里挤了五六个人,其中应该有几个是AIX组合的成员,葛乔也分不清楚谁是谁,他们现在都围坐在电脑屏幕旁边,盯着里面正在录音的另一位成员,神色还都带着一点紧张。 “……来了?”姚荈的声音哑得不轻,她并没有那个美国时间真去补觉,闭目养了会神,感觉到葛乔过来,挪了挪身子,给他腾出个坐的位置。 “录多少了?” 葛乔跟着面前的工作进程听到了一点内容,之前的鼓点节奏经过更细致的处理,丰富多了,不再是单调的钢琴声。 “主打曲快要录完了,”姚荈停顿一下,试图将涣散的目光对上焦,“拿到的demo可以直接用,早弄完早解放,可折磨死我了……这才刚开始就累成这样,还有三个月呢我的天。” “都这么大年纪了,谁让你非要亲自带艺人呢,”葛乔笑,“你看看还有哪家的总监带着三十几个经纪人,还要自己去跑行程的?” “你……”似乎是把什么话吞回去了,重新开口,“你知不知道不要随便当着女人的面提年龄这个东西?” “我的错,”葛乔笑得微微歪了身子,“重新组织下语言。都这么深的资历了,谁让你非要亲自带艺人呢。” “为了成就感,尊严感,”姚荈想了想,“还有存在感。风头正盛的大乔哥是不会懂的,我们这些迟暮老人的悲哀。” 这些年来,姚荈调侃自己的本领到了一定的境界,早就已经没脸没皮、心如止水了。 但葛乔听着她这么说自己还是微微皱起了眉,他不觉得“新人露风头”与“老人迟暮”这里面有什么不可解的必然性,之所以自己在这间公司里过得如此游刃有余,只是因为自己志不在找存在感、成就感、尊严感罢了。 某些天赋,确实可怕。 葛乔就是这样一个可怕的人。 他见惯了人情冷暖,敏锐而圆滑,懂得一切投机取巧的规律,深知“人之初,性本恶”的道理。 你得庆幸他还保持着那依旧不可触碰的底线,同时还有点天真,处处端着包袱不忍让别人失望,并且痛恨自己的尖锐棱角,害怕会给别人带来伤害。这些与故事里的反派明显背道而驰的特点,才最终诞生了关于他葛乔这个人的故事。 “这次回归,你准备怎么宣传?” “给个建议?” “可以在主打曲上放些心思,”葛乔在来的路上时就简单想了一下,“先邀请一些音乐评论家和大V写点推荐语和乐评,倒是不用管他们写的内容是褒是贬。就凭这首歌的质量,即使不合某些专业人士的品味,喂一喂大众的肚子也是足够的。咱们求的就是一个对口的曝光渠道,争取让这首歌一出来就打稳了‘受到音乐界专业人士的广泛关注’的标签。” 要和春节里那么多例行节目争高低,确实不自量力,也就只能闭着眼赌一把剑走偏锋了。 “明天下午两点媒体部三组、经纪部一组和A&R组一起开会,到时候详细说。” “造型概念出来了吗?” “还在沟通。” “之前跟你说过的焦点小组,这周就会安排,”葛乔提醒她,“早点给我第一轮定妆照和MV概念方案。” 作者有话要说:  [注] MR:歌曲伴奏,保留了去除人声后的所有音轨。 [注] 吹电扇:我其实不知道大家那边流不流行这个说法嘿嘿嘿,其实就是大学里学思修毛概的时候,同学调侃这些课给分都是吹电扇,就是把大家的卷子摞在一起,旁边放台电风扇对着卷子吹,留在桌子上的拿A,吹到地上的B以下。嘻嘻嘻都是开玩笑的说法了啦,与作者本人想法无关哦~ 这里是说葛乔嘲讽他们选出道组合成员也是这么选的,留在桌子上的名字出道,吹到地上的名字回家。 * 本文的背景设定是偶像产业发达的平行世界9012年,这个时代有很多偶像组合,也有很多平台供他们施展身手!!不仅仅是综艺和影视,还有音乐打榜节目、音源榜单等等。此处参考韩国的爱豆产业发展模式,仅仅参考模式,请勿代入任何爱豆!! 推荐大家听一下拉赫玛尼诺夫的《c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很震撼的古典乐曲。这是作者的战歌,论文必备咔咔咔! 第九章 葛乔磨磨蹭蹭地走出七楼录音棚,又慢慢腾腾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整理好了明天要用的会议材料和本月的工作总结。结果,他都这么努力地故意拖延时间了,出公司大楼的时候也才下午七点半多一点。 说实话,他是一百万个不想去。 听炀里嘴上说是为了孔庆山的事情要见自己,可葛乔这么些年又不是白混出来的,那些没事就喜欢跟娱乐圈里的人聚个餐的投资方是什么来路他门儿清,多半是青黄不接的小一辈家族产业继承人,生冷不忌。 葛乔顶着公司的身份去,这种人万万得罪不起。顶着自己的身份去,得罪了也得是自己吃亏。 他讨厌这种毫无意义的周旋。 从业五年多,他还真是第一次答应了这种私人聚会。葛乔有些赌气地想着今天要是这群人让自己不爽了,以后就把炀里拉进黑名单,再不来往。管他什么孔庆山不孔庆山,难不成他还幼稚到为了这点事去毁自家艺人? 想到孔庆山,葛乔拿出了手机,翻到孔庆山以前的电话号码,已经一年多没有和他联络了,也不知道他换没换号。聊天记录仍停在一年半前,那时候孔庆山刚换了新发色,拍了张自拍发给葛乔看。他应该是站在美容室外面,全身笼罩在一层暖光之下,发色在光下微微发红,衬得他的皮肤更加白皙明亮,虽然刻意冷脸耍酷,可他毕竟只是一个孩子,根本遮不住从眼底溢出的兴奋和激动。 那时候还以为他很快就能出道了,没想到又等了近两年。 孔庆山的身上有着一种浑然天成的感染力,让注意到他的人会立刻不自觉地陷进去,汲取他的热量、他的热爱。 对于一些人而言,大概他就像是一个自体发光的光源吧。 每每接触,葛乔都会感叹,孔庆山就是天生的偶像。 * 带着乱七八糟的各种想法,葛乔找到了炀里发来的那个地址上提到的酒店。自认为高贵的上流社会之辈凑在一起聚会,选定的场所自然也要配得上他们的“身份”,平京市最知名的白金五星级酒店确实是不二之选。 看这个气派的楼盘外观,就已经让葛乔这种普通老百姓敲起退堂鼓。走进去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钱上,空气中仿佛都荡漾着一股铜臭味。 葛乔当然是第一次来这里,孤陋寡闻,等到泊车员殷勤地帮他停好车之后,他甚至不知道应该给他一点小费。场面略微有些尴尬,其实他也不是囊中羞涩的人,只是现在各类支付方式那么发达,谁还随身带着现金啊?不过他倒是包里还藏着从公司带出来的几张偶像组合的签名专辑,在来之前,葛乔做了一番心理准备,最后决定把这个场子当做是普通的商务交流,等一会儿抽个空把这些旗下艺人的专辑塞给那些投资方混个面熟。 不知道这位看起来有些羞涩的泊车员小哥追星吗? 喜欢男团多一点还是女团多一点? 算了,万一他喜欢对家的呢。 揣着很多的念头,葛乔冲泊车员歉意地一笑,晃晃手机:“要么走个支付宝?” 肯定是贫穷限制了他的想象力,他怎么也没料到这位泊车员明明刚才还有些忸怩推拒,一听葛乔提出的这个新办法,立刻掏出手机,三两下点开那个蓝色标志,客套话无比流利:“谢谢老板!” 可这给多少钱又成了问题,葛乔觉得几块钱肯定不行,来这种地方的人不是大款就是大官,几块钱的小费算怎么回事?两位数也有点少。要是在陌生人面前,葛乔肯定不愿意死要这个面子,可这泊车小哥真诚又有礼貌,刚刚看着他停车的技术也稳,大晚上的还要在凉飕飕的秋风里加班工作,跟葛乔有了一面之缘,他就不好意思敷衍了。 干脆,就按照公司的员工工资来算吧。 就当作这顿饭要吃三个小时,那就算三个工时。 他咔嚓给人家送了五百元过去,小伙子点开手机一下子就懵了,数了数后面确实挂着两个零。光停个车给了五百,这是遇见真土豪了? 其实如果按照一般员工的工资算,给两百就够。葛乔一时大脑短路,按照自己的工资算了,他自己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可泊车小哥心中正掀起大浪,今天的葛乔就是他的贵宾!大英雄! * 进到包厢时,里面正聊得热火朝天。 正位席上端坐着一名中年男子,大腹便便,确实有身为大老板的气势在,葛乔认得他,就是炀里口中的“黄总”。这位黄总的左右两侧也各坐着一人,看上去来头不小,一位稍显年轻,带着一副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另一位看上去大概三十多岁,是在场唯一一位没有穿西服衬衫的人,黑色皮衣黑色T恤,顶着一头刻意打乱的发型,刘海有些挡眼睛,眼神也怪怪的,处处透着一股痞气。这两个人葛乔都不认识,他在心里默默将他们划分到“不学无术的家族产业继承人”的行列之中。 剩下的人就属于另外一个世界了。 明明这三个人和其他人之间并没有隔着空位,但还是能让人明显感受到某种距离。 炀里显然就是这剩余五个人的核心,坐在黄总的正对面位置带头聊天倒酒,看到葛乔,扬扬手招呼他:“来这边。” 葛乔先欠身示意诸位,然后就走到炀里的旁边,坐了下来。 “黄总,这位就是我之前给您提过的葛乔葛总,”炀里指指葛乔,一脸谄媚地跟黄总介绍,“年轻有为,如今那也是我们这一行里面有头有脸的人物!平时谁请都请不动,今天是听说黄总、王总和小王总您三位要来,这才答应的……” 啧,净说屁话。 葛乔不动声色地盯他一眼,炀里编故事编得认真,根本不看葛乔脸色。 黄总听着炀里的话,眼睛却盯着葛乔一眨不眨。因为葛乔的模样生得好,平时也没少被人盯着看,他习惯了之后也不觉得多别扭。但是这位黄总的眼神实在太过赤.裸,烫得葛乔有些坐立不安。 他拿起圆桌上放着的一瓶白葡萄酒,腹诽一句炀里这么俗气的人喝什么葡萄酒装风雅,随即堆起笑脸绕桌走到黄总面前,满上酒,往后退了一步,恭恭敬敬开始打官腔:“炀总知道我平时公务太忙,根本脱不开身,所以也从来不主动约我。今天忽然联系,我就想着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约谈,所以抛下手里的活儿赶紧过来了。没想到,真这么巧竟然遇上了黄总和两位王总,失敬失敬,上回新媒体平台开发项目可多亏了黄总您,最后才能顺顺利利办下来。之前公司就想派代表亲自跟您道谢来着,只是一直不敢打扰您的时间,今天趁着这个机会,这杯酒敬您,我代我们公司给您道谢了,希望下回还能有机会合作。” 意思表达得很委婉。 我是炀里以有要事商议为由,骗过来的。 我不知道谁要来,更不是为了见你们三个人来的。 咱们公事公办,就不要谈私人了。 “葛乔这话说的,”炀里的笑声穿透力太强,听着格外刺耳,“就吃个饭怎么还谈起来公事了?公司的事情回公司解决去,今天在这里,咱们主要是喝酒尽兴,其他的就先搁一边不用管!来来来,倒酒倒酒!”说着,又拔开一瓶酒就往自己杯里倒。 好端端的红酒,硬是被他倒出了二锅头的气势。 葛乔看着无语,但也没有什么挽救气氛的心情,往嘴里塞了口面前放着的餐前面包,然后端起酒杯抿了一下。 他趁机环视一圈,看到一桌人鱼贯似地都把大半杯白葡萄酒一口干了,心想,刚才给泊车小哥的小费还真是给多了,照他们这种喝法,应该两个小时之内就能走了。 葛乔才不干伤肝伤胃的事情,趁人不备把自己没喝完的半杯酒倒进装水的瓷杯里,然后假作已经一口灌完地样子,仰脸喝了杯中剩余的几滴,故作潇洒地控了控杯子。 才刚刚一杯下肚,就已经有人开始目光涣散,眼下泛红,嘴角浮起醉意。 那位透着痞气的不知是王总还是小王总的人,忽然右手举起刚倒满的酒杯,冲着葛乔笑道:“葛总,初次见面,要不要互敬一杯?” “我的荣幸。” 葛乔酒量不算太小,但他并不喜欢喝,嫌酒液辣舌且酒味冲鼻,不过既然这位王总——还是小王总?——开口了,那他自然得赏这个脸。 葛乔给自己倒上半杯酒,想着回家得请沈鄃熬碗小米粥给自己暖暖胃了,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被谁扯住,身子被拉得一个踉跄,杯里的酒也随着动作洒了些出来,顺着葛乔的手腕流到地上,幸好地毯是深红色的,酒滴落上去就消失了。 王总(或者是小王总)半开玩笑地把葛乔往自己身边拽,眼看着葛乔的一杯酒就要撞倒他的鼻子了,忽然手往下滑,扶了一把葛乔的腰。 葛乔登时竖起了汗毛。操,这是遇上真敢动手的了。 同时他还觉得惊奇,察言观色了一路,按理讲身份越高越危险,本来他都已经准备好了一套糊弄黄总的说辞,也没派上用场,倒是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王总(还是什么小王总)竟然如此胆肥。 黄总也往这边看过来,目光扫到面露春色的王总脸上,定了几秒后,移开视线不再理了。 葛乔其实还有点不把他放在眼里,所以干脆不闪不躲,被这个姓王的家伙扶稳了站直了,还友善地冲他微微一笑,嘴角弧度刚刚好,正戳到姓王的那蠢蠢欲动着的心窝子上。姓王的眼盯着葛乔的脸,一口喝完手里的那杯酒压住肚中邪火,末了酒杯往桌上一敲,发出不大不小的动静。饭桌上的那群人仍然在左右恭维谈谈公事聊聊私事,实在是顾不上管葛乔这边的情况。 “王总?”葛乔侧身又给他满上酒,倒到一半时停下,悠然地往旁边再一探手,取过来一罐尚未开封的雪碧,打开,在那半杯酒上又加了小半杯雪碧。姓王的压根没注意葛乔手上的动作,一门心思想着放在他腰上的手接下来该往哪里走,“看您似乎很喜欢喝这酒,我觉得有些涩,平时喜欢掺点雪碧,您也尝尝,会比刚才要甜得多。” 姓王的现在恨不得直接扑过来尝尝葛乔甜不甜,哪还有心思判断手里的酒有没有问题,他乖乖地顺着葛乔的话接过那杯酒,又是一口灌下去。 “是不是比刚才好喝了?” “嗯。” “那就多喝几杯吧,”葛乔笑得一双桃花眼弯成了月牙状,“难得还有人跟我一样喜欢这么喝。” 就这么一口一杯,几杯酒下肚,最后那罐雪碧和那瓶刚打开的红酒也都见了底。姓王的手都开始抖了,搂不住葛乔了也站不住脚了,赶紧松开葛乔腰上的咸猪手撑在椅背上稳了稳身形。他看到自己眼前现在已经站着两三个葛乔,调皮地晃来晃去,他还觉得这样子的大美人儿着实可爱,又想抬手去捉,结果葛乔这回敏捷地一侧身躲开,看都不看他一眼,扭头就走回自己的座位。 身后“咣当”一声响,估计是那姓王的要么倒椅子上了要么倒地上了。 “炀总,关于孔庆山的事情,你还是短信发我或者微信语音上说吧,”葛乔抄起椅背上的外套,“我看大家也都喝的差不多了,我就先走了,明天还有个很重要的会议。你别喝太猛,一会儿帮着给其他各位叫代驾送回去。” “诶!诶……”炀里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这到底是什么酒,喝着甜丝丝的,后劲咋这么大?“葛乔啊!大乔!你别走啊……这……这还没……没喝够……呢!” “你们慢慢喝,”葛乔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炀里软绵绵地靠在椅背上,被葛乔拍得身体往桌子底下又滑了几寸,“我喝够了。” 出了包厢门,葛乔才觉得自己找回了呼吸,那一屋子臭气熏天的口气和甜腻黏稠的酒精味,差点让他窒息了。他径直走去走廊尽头的洗手间,正在水龙头下搓着因为刚才糊上了酒液而变得粘乎乎的手腕,听见身后有人叫了他一声。 “葛乔?” “嗯?” 葛乔回头一瞧,一个男人正站在身后,他比自己高了一点,身材欣长。男人的神色有些惊讶,好像不是刚才饭桌上见过的人。 “你是?”他怎么好像认识自己? “钟名粲。” 哈? 钟名粲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红酒掺雪碧醉的快,而且对身体很不好,大家记得一定不要这么喝。 第十章 葛乔是真的不记得钟名粲这个人了。 第一次见面,仅仅只是在七楼走廊里擦肩而过,葛乔这种人肯定是不会往心里去的,难道一个在路过时撞了他一下的人还要拥有姓名? 第二次见面就在昨天晚上,酒店的洗手间里恰巧遇上,葛乔本来确实应该好奇一下,为什么明明钟名粲认得自己,而自己却不认识他?可惜葛乔有一个毛病,沾了酒之后就容易失忆。可能当时确实问过他了吧?但是葛乔完全没印象了。 所以,此时此刻,在录音棚,当以媒体总监身份而来的葛乔正式跟以音乐制作人身份而来的钟名粲打招呼的时候,他竟然无比自然地继续按照初次见面的礼数跟钟名粲寒暄:“请问应该如何称呼?”语气友好而温和。 钟名粲多委屈啊,自己都已经跟这个人自报家门三遍了,是有多大怨多大仇,怎么还装不认识呢?“……葛总,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过您两遍了,我觉得我并不是那么大众脸啊,为什么您就是记不住我的名字呢?” 葛乔一愣,钟名粲的这话什么意思? 钟名粲也愣了,葛乔的这反应什么意思? 姚荈在旁,这时候也看不下去了,顾不得了解具体情况帮忙解除误会,直接上前替他们互相介绍:“大乔哥,这位是钟名粲,就是主打曲的制作人。钟先生,这位就是葛乔,我们公司的媒体总监,今天来找我谈点事。你们可能之前见过面了?哎呀,大家最近都忙得没什么精神,小事小事,现在互相认识了就好呀!” 觉得说了这些还不够,又补充道:“名粲啊,这次能够跟你合作,也有葛总的功劳。他当初一听你的demo,就觉得有戏!不瞒你说,有时候葛总的直觉比女人都准,好几回都是他认为能火的团、能火的歌最后还真就火了!” 葛乔笑笑,他也不是听不得夸奖的人,况且这事儿确实很玄妙。 有一次公司聚餐,大概是为了庆祝什么活动圆满完成,葛乔喝酒喝嗨了,晕晕乎乎地指着包厢内电视上闪现的一个新女团,粗着脖子喊:“这些小姑娘可以啊!不出三个月,绝对能火!” 当时被姚荈听到了,她还专门留意了一下,不过是个出道还不到一个星期的新人组合,貌似也没什么值得提的背景,也就没放在心上。 可没想到,也就一个月时间,这个新女团忽然露了锋芒,几个成员的综艺节目、电视剧邀约不断,就连音源成绩都开始逆袭,最后直接挤进了总榜单前十,好几个星期居高不下。 姚荈当时惊得不行,拉住葛乔,劈头盖脸地问:“你怎么知道她们一定能火?” 葛乔一沾酒就失忆的毛病从来没变过,此刻果真两眼茫然,一脸懵逼:“她们?谁?” 那之后,在姚荈心中,又多了一个关于葛乔的神秘传说。 * “抱歉,确实是我的问题,”葛乔思考了几秒就明白过来了,估计是私底下哪次跟钟名粲碰过面,他跟自己做了自我介绍,互通了姓名,结果自己给忘了。 葛乔也觉得很尴尬,可脑子里的确一丁点印象都没有,既然都已经这样了,那就赶紧想办法补救一下吧。 “现在我记住了,你是钟名粲。钟,名,粲,这次不会再忘了。” 钟名粲听着自己的名字从葛乔嘴里被连着念了两遍,忽然有些高兴,情绪也上扬了,带起嘴角勾了个弧度,放出无比灿烂的笑容:“好,这是你说的,可别又忘了。” “不会。”葛乔笑着保证。 这个人有点可爱啊,也太好哄了吧。 “那我该如何称呼你呢?”钟名粲接着问,“葛总?葛乔?呃……还是大乔哥?刚刚有听到姚姐这么叫……” “我比你大,”葛乔不纠结这些,“叫我一声哥也亏不了你,就叫我乔哥吧。” “好,”钟名粲终于恢复愉快的表情,神采飞扬地,仿佛还是个少年,“那乔哥你就叫我名粲就好。” “我有点好奇,”整理好族谱,葛乔终于有时间提问了,“你的那首歌,是什么时候写的?” “应该是在读书的时候吧,为了多练习,所以那段时间写了很多。” “那就是自己随便写的咯?” “算是吧,”钟名粲似乎有些误会了葛乔的话,赶紧解释,“我绝对没有应付了事,你可以问问姚姐,后来我又重新编曲了,审核过了才继续用的。” “啊,没事,要是你随便应付了事就是这个水平的话,欢迎你多应付我们几次。”葛乔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没想到钟名粲竟然听懂了潜台词,这是在向他抛橄榄枝呢。 “没问题!下次还需要我的话,我一定帮忙!” “我就随便跟你聊聊,”葛乔想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慈祥一些,他总感觉钟名粲特别容易受到惊吓,像只被抛弃过的小动物一样,有点可怜兮兮,“你别紧张,我这人不说反话,你听到的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 “嗯。” “那你一般写一首歌要多久呀?” “我也不会刻意去算时间,灵感来了两个小时就能作好曲,不在状态的话大概也会拖上几个月吧?” “你也有过不在状态的情况?” 钟名粲抬头看葛乔一眼,竟有些羞赧:“暂时还没有,毕竟我才刚起步,如果现在就没灵感了,那我还当什么音乐制作人啊。” 明明不是在炫耀,可葛乔还是感受到了对面那人不遮不掩的优越感,这是从未经历过滑铁卢、内心足够自信的人才会有的气场,果真是天赋异禀的孩子。 “我真的觉得你特厉害,是那种一听就能觉出来的厉害,”葛乔犹豫片刻,还是问出来了,“为什么以前没有听说过你?” “其实我帮别人写过挺多歌的,可能都藏在专辑最底下吧,毕竟出专辑的歌手这么多,光听那些主打曲都听不完。”其实钟名粲也认真分析过这个问题,所以很自然地就回答了葛乔。 “不甘心?” 听着这话,钟名粲突然有种错觉,葛乔现在就跟自己在上心理学课时遇见的那位心理咨询师一样,句句揣摩人心,并且总是会用消极负面的词反问别人。 “没有不甘心,”钟名粲微微蹙眉,这种熟悉的感觉令他有点紧张,“机遇这种东西是要看运气的,急不来。” “嗯,在理。”葛乔抬起右手食指往虚空里点了一下,接着打了个响指,这个小动作让钟名粲一下子就缓解了刚刚的紧张感,又开始看着葛乔,笑得一脸明媚。 “现在,我的机遇就在我面前坐着了……”钟名粲掏出手机,点了两下屏幕,继续说,“乔哥,方便加个微信吗?” “啊?啊!”葛乔反应过来,也从口袋里拿出手机,通过了钟名粲的好友请求。 两个人都还没有交换过手机号,反而直接用上了更为私密的联系方式。 葛乔当时并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不过,后来他再度想起这场初面(对他而言,也的确是初面)时,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老早就中了这个人的圈套。 钟名粲只是表面看起来纯良而已! 葛乔点开钟名粲空白的朋友圈以及那个灰色的初始头像,顿了三秒,把钟名粲的备注改成了“大侄子”。他的微信好友大多数都是明星艺人,怕不小心惹出麻烦,所以从来不把别人备注上真实姓名,反正表姑三叔二舅老爷,怎么编都能编出来一个名号,于是微信上的人就全成了他的“亲戚”。 盯着好友栏犹豫了几秒,他动动手指,又把朱赞的“大侄子”备注改成了“大表侄”。 后来他跟钟名粲解释的时候,是这么说的:沾亲带故也分亲疏远近。 * 上次朱赞跟葛乔说了胡式微请客看音乐剧的事情,后来胡式微在电话里说漏嘴了,他们要一起看的音乐剧原来是《吉屋出租》。 “你说,”朱赞眯起眼睛,面露凶色,“胡式微这是什么意思呢?” “你觉得她是什么意思?”葛乔也觉得好笑,选什么不好偏偏选了这部。 “我觉得,”朱赞一句话一个大喘气,快憋死人了,“她,要么知道我是,要么知道你是了。” “诶,不对,”葛乔一点也不在乎,悠然地开始分析前因后果,“我是被你叫上一起去的,跟胡式微没关系。你这……其实早就有点危险了吧,毕竟都是老同学,整天混在女生堆里也不见真能对谁硬的起来,凭胡式微的脑回路,会不怀疑?” “你他妈……” “我这叫话糙理不糙,”葛乔打断朱赞即将喷涌而出的脏话,“你啊,还是乖乖投降吧,跟胡式微互相折磨到现在,成全了对方不好吗?” “卧槽,你知道告诉她这种事的话后果有多严重吗?” “多严重?杀人灭口?找人办了你?让你办了胡智南?” “……操。”这么一看,好像是葛乔说的这些更严重。 葛乔嗤笑一声:“不就是发条朋友圈喜大普奔一下嘛,就算以前的同学和朋友知道了,隔着几百公里还能真把你怎么样?最多也就是背地里传传流言而已,根本造不成实质性伤害。” 朱赞摇摇头,顿一下,又说:“我只是还没准备好。” “怕被那个叫邓维一的人知道?” “……”朱赞沉默了。 葛乔气也不喘,接着干脆地说道:“算了,你就这么继续折磨自己吧,懒得管你了。”不等朱赞回答,葛乔直挺挺地倒在沙发上,不再动弹。 “……你怎么知道邓维一?” “你提过一次,老子记性好,顺嘴就说出来了,”其实葛乔是理亏了,刚刚是脱口而出,他也立马察觉到自己说错话,可还是习惯性嘴硬,“给您道个歉,对不住,不揭您老伤疤了。要是被刚才这一下揭疼了就快点躲个地方疗伤去,别跟我说话,小心我控制不住自己,继续往上面撒盐。” 葛乔也不看朱赞,闭着眼睛假寐,等他感觉到周遭安静下来,睁开眼睛,朱赞已经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吉屋出租》:百老汇音乐剧,现已有二十多种语言版本。原名“Rent”。 * 胡式微:我tm好心请你们看一场音乐剧!咋还给我加这么多戏?! Focus Group 十楼大会议室。 九张陌生面孔,四个男人,五个女人。 葛乔手里拿着一个黑色文件夹。 姚荈正在给那九个人分发材料,绕着桌子走了一圈。 “大家都拿到手上的资料了吗?”葛乔的声音,“请各位先不要翻看,放轻松,不是什么重要的内容,不用紧张。” 空调里吹出温热的暖风。呼吸干燥。 * “各位上午好,很荣幸能够邀请到各位参加今天的讨论,我是葛乔,也是今天这场讨论的组织者。” “非常抱歉占用各位的宝贵时间,在座的各位互相之间应该还有些陌生,没关系,一会儿就会给大家留出时间互相认识,所以现在已经对身旁的人有什么想法的朋友赶紧打好腹稿,机会就这么一次哈。” “需要事先跟大家强调的一点是,我们之间已经签订了严格的保密协议,如果今天的会议内容外泄,我们将会视情节严重程度,追究其法律责任。” “首先,请大家打开手中的资料,翻到第一页,无论各位是否已经对图片上的人物有所了解,请允许我再次介绍一下。他们五个人同属于一个名叫AIX的偶像组合,什么是偶像呢?在偶像文化非常发达的日韩,他们将之定义为‘贩卖梦想的人’。这群人就是我们口中说的‘明星艺人’,我们平时可能会从电视上、手机上、地铁广告牌上看到这些年轻面孔,他们在舞台上唱歌、跳舞,也在综艺节目里搞笑或者卖萌,甚至还会挑战演技。他们存在的意义是给人们带来审美愉悦,以及精神寄托。总而言之,偶像是一群追逐梦想的少年少女,同时偶像也会成为一些普通人的梦想。” “……各位都是来自平京市的高校学生,根据事前填写的问卷结果,除了这位冯同学之外,都是追星族,其中这三位女同学还是AIX的粉丝,谢谢你们的喜欢。看来现在不追星的人才是稀有物种啊……” “今天这场讨论的主题呢,就是跟这个AIX组合有关。他们将于三个月后发行第一张正规专辑,目前录音工作正在进行,第一轮定妆照和回归概念已经完成,大家可以往后翻,资料里面那几张照片就是他们的个人定妆照。” “虽然定下来了概念,但却并没有定下来这次回归期间组合成员的舞台队形与基本站位。在座的大部分同学已经对偶像文化相当熟悉,相信各位可以理解,由于各方面的因素影响,偶像组合之中一定会保留一个中心位置——也就是所谓的Center、C位。一般而言,站在这个位置上的人会受到更多关注。” “今天的讨论重点就是,AIX组合在本次回归期间,应该由谁来担当这个中心位置?” “大家可以畅所欲言,比如根据面前定妆照给你带来的感觉,或者看看回归概念与成员形象、定位是否违和等等。为了后续的调研,我们会保留录音,但是对各位同学的个人信息,我们会绝对保密,请各位不要有顾虑。” * “那就我先说吧!我是AIX组合的粉丝,从出道开始就喜欢他们,所有综艺都看过,歌也都听过,所以自认为对他们每位成员的性格都很了解了。刚刚我看了一下这些资料,这次回归的概念好像比较偏少年感,跟AIX的出道定位很像,当时就是忙内[注]站了中心位置。这次是正规一辑,用同样的队形怎么样呢?还显得特别‘不忘初心’!” “我也是他们的粉丝,但是我的想法和你有些不太一样。其实虽然我是个团饭,但是团内比较偏队长,因为队长这个角色真的太难做了,为了组合要牺牲自己,为了成员们还要牺牲自己,出道之后都回归三次了,中心位置到现在都还没有轮到我们队长呢。忙内是很可爱呀,可是总得给别的成员一个展现少年感的机会嘛!” “可是队长明显就是走性感挂的呀,刻意走少年路线的话会不会有点违和?” “性感路线也是一开始公司给定的啊,我们队长私底下明明特别温柔,绝对就是好学长系列啊!” “这就是他的定位呀!有了定位,偶像才有了自己的专属标签,才能被观众记住,上节目的时候才能有梗,未来才能吸引更多的粉丝。” “不是这样的。一个已经被定型的偶像是走不远的,风格固定了,以后的路就变窄了,就比如忙内,等再过五年,都快要半五十了,还怎么扮可爱呢?” “怎么叫‘扮可爱’呢?明明就……” “呃……不知道我现在说话会不会被打啊?其实我是你们对家的粉丝……那个……姐妹们不要激动,我是事业粉,从来不参加网上撕逼的,听听我这个外人的意见好不啦?虽然我不追AIX这个团,但是从旁观者立场来看,就手里这五张定妆照,那位穿蓝衣服戴鸭舌帽的成员很吸引我,长相也很干净……” “他就是队长!” “真的吗?那跟穿黄色卫衣的那个成员比呢?他也不输的吧……” “有点激烈啊,”葛乔抱臂靠在墙边,插话道,“请各位保持冷静,只是选一个暂时的C位而已,不是选出道成员啊,轻松一点就好。我们公司不会偏颇任何一个偶像,所以从长远来看,这个位置是不会对成员的个人发展造成多大影响的,舞台上中心位置的特写镜头也只会比其他人多出五至七秒而已,我们今天要讨论的主题,就是这五到七秒的主人。” “抱歉,毕竟我的儿子由我来守护……” 葛乔跟着笑了一下:“其他人呢?单从这五张定妆照上看,谁更吸引你的注意力呢?” “嗯……可不可以不用‘吸引’这个词,我一个直男听着觉得怪怪的……” “那就心悦!心悦心悦!” “你就假装自己是个女的,然后想想自己愿意嫁给谁。” 葛乔拉回忽然有些歪了的话题:“你觉得谁更符合你心中对‘少年感’的定位。” “我选这个穿黑色衣服的成员,看他抱篮球这个姿势,应该是真的打得不错。” “你看人家抱球姿势干什么?” “你们女生平时不都喜欢打篮球的男生吗?这个人一看就很会打球,多真实啊,多符合你们女生对于男生的幻想啊。” “不好意思,我们对男生的幻想是建立在脸的基础上。” “这男的长得也挺不错啊,你们觉得丑?丑的也能当偶像?” “科普一下,他是队内的rap担当,低音炮,实力超强!长相嘛……据说是海外比较青睐的颜值,国内人气不算很高吧。” “我也挺喜欢这个穿黑衣服的成员,还有刚刚提到的那位穿蓝色衣服的成员……” “噢耶,队长现在有两票了对嘛?” “要么我们听听完全不追星的朋友来说说看吧?冯同学是吗?” “啊?哦!是我。我刚才一直在看后面写的这个回归概念介绍,不知道大家注没注意到,这里有一句话,‘在最好的年纪,大胆做自己’,比起追求形象上的少年感,我觉得这句话更加重要吧?我也不知道自己说的对不对,你们可以再仔细看看资料……”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比较倾向于穿黑衣服的rap担当,或者是这位穿白衬衫的颜值担当。” “得,这下子又多出来了一个备选。” “我觉得冯同学说到了重点。比起追求形象上的契合,不如寻找一位气质最符合的成员,毕竟正规专辑的回归期也挺长的,除了舞台上的时间,还会有综艺节目、演唱会什么的,这些活动都需要基本队形。如果在节目里或者跟观众互动的时候也能突出这次主题概念,对组合和公司而言,应该就算是一场很成功的回归企划了吧?” “我附议!咱们再看看资料上写的内容,总结一下这次回归的主题是什么呗?” “嚯,还真的有那句话诶!” “‘当你听到这首歌时,是否也像我一样问着自己——你到底是谁’,卧槽,仔细琢磨一下,这句话莫名有点燃啊!” “还有这句,还有这句,‘如果旁人的视线化为刀剑,我早已死过千百遍;后来才知道,其实它们什么也不是,而我,本不应该受到伤害’,难道是我年纪大了?这种典型鸡汤金句竟然让我有点想哭啊。” “我觉得冯同学刚才说的对,中心句就是‘大胆做自己’!” “所以,这次的回归概念可不可以总结为‘真实的少年’?” “哎,我觉得这个总结不错,而且这里头所谓的少年也是代表着一种精神吧,单纯、干净、心无旁骛、还有些……怎么形容呢……褒义层面的有勇无谋?” “刚才第一位发言的粉丝朋友在吗?你不是说你很了解成员们的性格吗,要么跟我们说一下他们的性格都是怎样的吧?” “行,我想想怎么描述哈……队长就是这位穿蓝色衣服的成员,他的性格比较温和,处处为他人着想的那种,算是队内的调和剂;主唱是穿粉色衣服的成员,别看他虽然穿了这么娘的颜色,但其实是个真爷们儿,胆子特别大,上节目进鬼屋的时候真的面无表情走完全场;黄色衣服这位是忙内,就是典型的可爱型,会说话,情商高,我就特别想有个这样的儿子;黑色衣服的成员实力真的很强,但是队内存在感也最低,可能是因为没什么具体的风格定位吧,话也少。穿白色衬衫的成员是颜值担当,性格有些跳脱,四次元少年,疯癫起来让粉丝都觉得害羞的那种。” “诶!话说这些性格能从定妆照上看出来吗?” “哎,我试试看。” “感觉难度有点大啊,就这么一张照片,我实在是没有那么大脑洞想象他们的性格。” “葛乔老师?您这边有没有视频之类的资料呀?比如MV花絮、练习室视频什么的?” 被称为“老师”的葛乔淡定转身,打开了投影仪,边捣腾边回话:“前几天在录音室时确实拍摄了一段Vlog[注],打算用在以后的前期宣传,给大家看一下吧。很短,就只有三分四十秒左右。” * 视频播放结束。 “……” “天哪,我好像有点被圈粉?” “来啊~快活啊~一起愉快追星吧~” “看完之后,我还是喜欢队长这挂的,真是太温柔了……” “我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黑色衣服成员确实存在感太低了,视频里明明穿着荧光绿的衣服竟然也能这么没存在感?!所以我就在想啊,要么趁着这个机会给他中心位置,让他拿个风格定位?比如励志少年啊?或者就像刚才说的——真实的少年?” “这也是个办法诶!” “可我觉得‘真实’这个概念还是太宽泛了,能不能直接具体到某一个特征上呢?” “比如?” “比如歌词里面代入真实经历,或者编舞里面体现?” “咱们别忘了,这不是让咱们只选一个人上台,这五个人都会站在舞台上,到时候表现出五种不同风格的‘真实’就够了,不需要给中间位置上的人那么大压力吧?” “但不管怎么说,中心位置上的人应该最能让人直观地感受到少年的‘真实’一面才行啊。” “那我觉得白衬衫就很不错,四次元,活在自己的二逼世界里,完全不在乎别人的视线。这种人设在综艺节目里肯定特别吃香。而且他长得也帅,真实戳中我的审美,哪怕在这种低画质镜头下也依旧帅气啊。” “他和队长是唯二两位没有当过中心位置的人,我也同意这次让他站中间。” “附议。” “没什么意见。” “虽然长得有点娘,不过确实挺好看的,也能看出来确实是位逗比,那我也没什么意见了。” “打歌舞台可以搞得乱一些,那种乱中有序,体现出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风格。” “对对对,放弃刀群舞!我就一直很奇怪,偶像组合们天天跳舞跳得那么整齐干什么,看着一点也不有趣!” “可能是为了治疗强迫症吧哈哈哈……” …… …… “……非常感谢各位的参与配合,以上就是关于AIX组合本次回归C位人选的全部讨论内容,再次感谢各位为我们公司和旗下艺人提供了这么多有价值的意见……” 椅子腿拖地时发出轻微的兹拉声。 纸张摩擦的声音。 电脑响起关机音乐。 投影仪的幕布缓缓升起。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场【幕间休息】,给大家带来focus group(焦点小组访谈)的现场直播,讲述AIX每场回归是如何决定C位的! 各位国民制作人~你们的pick是谁呢!! [注] 忙内:队内最小的成员,来自韩语“??(老幺)”。 [注] Vlog:视频博客(video weblog 或 video blog,简称 vlog),源于“blog”的变体,意思是“视频博客”,也称为“视频网络日志”,也是博客的一类。 AIX只存在于作者的大脑里!没有原型!绝对没有原型! 第十一章 身为导演,沈鄃和朱赞——一个是导演系教授,一个是正儿八经的综艺导演——每天都需要为此做很多功课。 公寓的一楼客厅主沙发的右半部分永远属于朱赞,远离落地窗,无论是早上、中午还是晚上都不会被窗外的自然光线影响到电脑屏幕的亮度,方便他一整天都窝在沙发里剪片子或研究古老的影像资料。 沈鄃则更喜欢老年人的生活方式,电视遥控器永远都在他的视野范围之内。公寓居民都知道,沈鄃的三楼书房和一楼电视柜里塞满了他买的电影DVD和纪录片光盘,罗列整齐,按照发行年代归了类,让强迫症一看就会觉得身心愉悦。 至于胡智南……这位新博士生大概还在忙着搞论文吧? * 今天又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晚上九点半。 朱赞塞着耳机盯着电脑屏幕,手里还握着一个有豁口的苹果,专注工作而忘了继续啃它。沈鄃举着遥控器,正在和播放中的电影的进度条较劲,不停地快进和后退,眉头也渐渐越皱越紧。他已经把卢卡·瓜达尼诺的这部《以你的名字呼唤我》来来回回放了两遍,企图找出每一个空镜头的暗喻。其实他一直觉得看这种文艺片非常累,主角没有多少台词,所以每一个表情以及肢体动作都格外重要,眼睛始终要盯好它们,因为它们向观众传递的信息可能会影响整个剧情。 但沈鄃还是认定这是一部好片子,同样是讲爱情,同样是讲同性,它的平铺直叙却能够让人完全忽视掉性别,只关注主角之间的情愫。 这很符合沈鄃想要追求却求而不得的世界观。 然而,整个公寓唯一一个穷极无聊、不思进取的葛乔,就在这个时候跳出来煞风景了。 二楼的管道状态已经到了让他忍无可忍的地步,葛乔从一楼浴室里洗完澡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沈鄃,对着他信誓旦旦地说了一句话:“我觉得你有戏。” “嗯?”沈鄃没明白葛乔的意思。 “追胡智南,有戏。”葛乔摆着笃定的表情,一眨不眨盯着沈鄃的眼睛。 “怎么讲?”沈鄃点点头表示听明白了,又接着直了直身子表示洗耳恭听。 “他的沐浴露,是草莓味的。” 说完这句话,也不等沈鄃给个回应,葛乔脚下飘着又钻回一楼浴室吹头发去了。 沈鄃正琢磨着这句话,葛乔是怎么把这两件毫不相干的事情联系在一起的? 那边,朱赞摘下一只耳机,也对沈鄃说:“大乔哥说的没错,我作证,胡智南的沐浴露确实是草莓味的,而且他一直在用,都没换过。” 沈鄃保持了沉默。 都一起住了这么久了,怎么自己还是不能和葛乔、朱赞他们在同一个频道对话呢? 沈鄃还在因为无法完全接纳两位室友的脑回路而感到遗憾,这两位室友之间倒是心灵相通。朱赞只挂着一侧的耳机,见葛乔又从浴室里出来,右手拎着另一侧的耳机开始敲电脑键盘,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朱赞一边用这种清奇的方式吸引葛乔注意,一边呼喊他:“大乔哥,过来帮我个忙!” “什么事?” “诚挚邀请您来当我导的新节目的第一位观众!” “哟?可以啊,这么快就定下来了?” “客气客气,”朱赞抬了一下下巴,一脸得意,“二十五岁混成总导演,就说你服不服吧!” “那你可真棒,快说正事。” “嘿嘿嘿,台里把过年空档期给我了,搞音乐比赛,季播,十二期,算是一种竞演吧?”朱赞停下来思考了一会儿,组织好语言继续往下说,“我打算让音乐制作人与歌手两两合作,差不多找上五六组吧?每组每个回合把一首歌曲改编成不同的音乐类型,比如民谣变HIPHOP,或者摇滚变抒情之类的,音乐制作人负责改编,歌手负责演唱,同时考验专业水平以及合作能力。积分制,不淘汰,需要改编的歌曲以及改编后的音乐类型都是抽签决定,最终积分最高的小组获得线下演唱会的机会。” “挖新人?炒‘回锅肉’?”葛乔一语中的。帮胜者办演唱会的这种奖励,也只有这两种情况的人才会接受吧? “嘿!我就喜欢跟聪明人说话!没错!挖新人和炒‘回锅肉’我都要做!”朱赞一拍大腿,眼睛都一下子变亮了,“最好的情况就是让新人和老人同组上台,更有爆点。” “我觉得没什么问题,”葛乔想了想,这样也确实可以当做一个不错的噱头,“找到人了?” “差不多吧,”说到这个,朱赞的笑脸忽然耷拉下来了,“还没全定下来,新人倒是好说,但是吧,让那些明星们承认自己是‘回锅肉’还真挺难的,都已经被惯得心高气傲……” “董林知,”葛乔脑子里闪现一个名字,脱口而出后自己也笑了,“我来推荐一下,典型的‘回锅肉’,而且我觉得她自己也得承认。” “啊,就是最近出了新闻说是去堕胎了的那位女歌手?” “你看看,典不典型,炒个作还用这种稍微一查就能戳破的谎话!”葛乔跟董林知是多年好友,彼此没有嫌隙,他也就调侃得毫不顾忌了。 “我记一下哈,”朱赞低下头飞速敲着键盘,忽然又抬起头望向葛乔,眼底满是期待,“大乔哥可以帮忙替我先跟她联系上吗?” “可以。”不知怎地,葛乔的微笑逐渐变态。 正好,算起来,他也已经有段时间没跟那个人拌嘴逗趣耍乐子了。 “那你跟我推荐董林知,还要给她安排个搭档吗?”朱赞向后仰身,左胳膊支在沙发靠背上,用手托着腮,问葛乔。 葛乔倒是没深想到这层意思,听朱赞这么一提,脑海里忽然闪过那张温柔友善的大笑脸,灵感来得实在太快太突然,心脏都跟着砰砰跳了起来。 “有位叫钟名粲的音乐制作人,最近和我们公司有合作,是新人,但是实力逆天……”葛乔猜测着钟名粲的性格,虽然他自信心爆棚,但大抵应该是一个不喜炫耀的人。所以葛乔也形容得比较谦虚,至少在他看来这程度已经是非常委婉了,“伯克利出来的双学位硕士,学了音乐又学了心理学,就上回我无意中听到了他在上学那会儿写的一串旋律,简直当场就被惊呆了,这种风格的音乐我在国内乐坛里头听都没听过。最神奇的是,一点也不会觉得他的音乐风格很小众。我敢肯定,只要你长了耳朵,就一定会觉得钟名粲这个人特牛逼。” 朱赞听着,嘴角开始止不住地往上扬,最后直接乐出了声。 还是第一次听大乔哥对着一个人吹这么久彩虹屁呢,实在是太有趣了。 “那……”朱赞试探道,“你的意思是……把他也加进来?” “如果可以的话,”葛乔稍稍恢复平静,刚刚确实吹得他情绪有点激动了,“我觉得可以让他试试,对于这种天才来说,只缺一次机遇了。” “想让我来给他这个机遇?”话里含笑意。 葛乔就是看不惯朱赞这蹬鼻子上脸的臭毛病。 “……我能说是想让他拯救你这节目吗?”葛乔索性冷漠脸了,“想的倒是挺美,改编老歌,重唱经典。你也不考虑考虑这个游戏难度?谁敢随便动经典作品啊,唱不好了得被观众和网民骂成什么样?小朋友,新人还不懂规矩,被你忽悠进来,连哄带骗一次两次还行得通,这档节目最起码要竞演五六次吧?他们会一直服你管?” “钟名粲就能服我?” “至少他不会中途跑路。”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朱赞再一次笑出了声,这还是那个凡事都要讲道理的大乔哥吗?今天怎么这么无赖? “给我个理由,我就答应把这个机遇给他。” “我跟他还不熟,但我能看出来,他对待音乐的态度是认真的。而且你这个节目对他而言也是一次大挑战,那么热爱音乐的一个人,他一定会愿意参加。” 葛乔的语气太诚恳,朱赞像是受了蛊惑,最后竟然被说服了。 不过,当他半夜倒在床上再次回想起葛乔的这一番话时,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明明是让葛乔说服自己接受钟名粲当嘉宾,怎么听上去却像是在跟他保证钟名粲一定会接受自己的这个综艺节目? * 赶早不赶巧,这事儿既然都提出来了,葛乔就想着还是赶紧敲上章让朱赞不能反悔的好。 他摁亮手机屏,点开钟名粲的微信头像,给他发消息:跟你商量个事,有空联系我。 不到两秒,那边就显示了“正在输入”的状态。 钟名粲:我在。 看来是一直在玩手机啊。 葛乔:这么晚了还没睡啊? 钟名粲:你不是也没睡吗? 葛乔撇撇嘴,网络果然是个影响人类联络感情的东西,他根本没法把这句在他看来就是教科书般的杠精回答跟上次见面时的那个阳光青年联系在一起。 葛乔:我很忙的,从来不早睡。 钟名粲:再忙也不能睡太晚,会影响健康。 葛乔看着这条教科书般的老干部回答,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这场对话。 钟名粲:有什么事情要跟我商量? 钟名粲:等说完这个,大乔哥就赶紧去睡觉吧。 钟名粲:晚睡对身体真的不好,我之前也熬夜干活,结果用了一个多月才写完一首,还烂得不能听…… 葛乔还在打着字,看到对面正认真地劝自己早点休息注意身体,笑了。他把刚刚为了向钟名粲介绍朱赞和他的新综艺节目而打的十几行字复制到备忘录,然后调回微信界面,删除那一长串内容,重新给钟名粲写回复。 葛乔:你不是说自己从来没有过状态不好的时候? 钟名粲:…… 钟名粲:原来你还记得啊…… 钟名粲:我那是说我从来没有因为没有灵感而状态不好,但是身体原因不受我控制嘛。 葛乔:上回听你说得那么自信,我还以为你真是神人呢!灵感咻咻咻地往外冒,随便一抬手就写好一首歌!不是说只需要两个小时嘛?我没记错吧这回? 钟名粲:……没,呃,大乔哥你这是在说反话吗? 葛乔:你忘了我跟你是怎么说的?我这人从来不说反话啊。 钟名粲:那我怎么听着你像是在讽刺我呢? 葛乔:没有,哪敢呐? 葛乔:别瞎想,我那是在表达我对你的崇拜之情。 葛乔:绝不以你吹的牛逼为转移。 钟名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葛乔盯着钟名粲发过来的一串“哈哈哈”,也觉得这么跟钟名粲闲扯下去还挺好玩,可他也不敢忘了要说的正事。把备忘录里的那几行字复制回来,讲清楚了朱赞和综艺节目的前因后果,可以静候那边的回应了。 大约过了三分钟,葛乔终于等到了那边“正在输入”的状态。 钟名粲:行,我去。 葛乔对着手机屏幕笑得美滋滋,截了屏给朱赞发过去,半威胁半认真地加上一句“剩下的就交给你了,好好干”。 他摁灭手机屏幕,心满意足地去睡觉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 回锅肉:指曾经人气巨高但之后人气急速下滑的艺人重新回到大众视线。 第十二章 葛乔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那天晚上受了朱赞的委托,答应帮忙联系董林知,这几天他就一直把这件事记挂在心上,一有空闲就想着忽悠董林知的说辞。他仰坐在办公室的黑色转椅里,双腿.交叠搁到了办公桌上,目光锁定灰白色的天花板,一眨不眨,一看就是心不在焉的状态,上班摸鱼摸得明目张胆。 当时跟朱赞把话说满了,仿佛已经认定董林知真能痛快承认自己的“回锅肉”身份。其实葛乔心里也有些不着落,但凡一个还没有走到穷途末路的明星艺人,都不会内心毫无波澜地听着别人给自己下这样的定义吧。 她董林知十九岁出道,曾经连续五年被冠以“华语圈最具影响力的女歌手”称号,一跃成为圈里圈外所有人都仰视艳羡的存在。登顶之路无比艰难,可往下走却毫不费力。十年流转,如今她的粉丝基数仍然巨大,只不过再无当年乐坛之中掀巨浪破礁石的气势了。 董林知成为很多人追星路上的“过去式”,或者说是他们的“初心”。这个名字只会出现在追星族之间第一次见面时相互寒暄的话题之中,被一笔带过。 她也不再是媒体们的焦点、娱乐业的宠儿。 不过,“董林知”这三个字偶尔还是会出现在娱乐小报上的头条里,可标题也仅仅围绕着“董林知又去整容了”或者“董林知的新男友曝光”这些私生活问题。 现如今,这个在网络的控制下变得无比浮躁的世界,隔两三天就会完全换一番天地,董林知究竟是已经糊到了什么程度啊,竟然还能带出来一个“董林知去医院堕胎”的鬼热搜? 也就是说,董林知这个女人被哪个不长眼的给睡了、给搞大肚子了,还老老实实跑去堕胎了? 这不是老虎头上拔毛、太岁头上动土吗? 葛乔觉得,还不如“董林知把男友打进医院”这种新闻更有说服力。 估计所有与董林知有过接触的人,都会觉得这他妈就是个惊天大笑话吧。 葛乔退出微博界面,就这级别的危机公关,也太不值一提,稍微动一动手指都觉得太给造谣者面子了。 他紧接着戳开微信,想给董林知发消息:姐,最近忙不忙? 还没有发出去,他又顿住动作,想到这句话有可能会刺激到董林知那暴躁的神经,删掉,换了个开场白。 葛乔:姐,约个饭不? 还没有等到回复,助理就来敲葛乔的办公室门,领导要求马上集合开会。葛乔点头表示知道了,把手机揣回裤兜里,单手拎了件西装外套便往会议厅走,估计这次开会也没什么新鲜的内容,就是领导发言,拉下属出来鞭挞几个小时,巩固一下自己的政权。公司里最大的会议厅就在十楼,葛乔离得近所以也到得早,跟正在绕着大长形圆桌布置会议现场的秘书打了个招呼后,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着继续玩手机。会议室很快就坐满了人,葛乔打眼一看,这是把组长级别以上的人全都召集过来了。果然不出他所料,接下去的一个小时,耳边一直回荡着老板绕来绕去就是不讲重点的废话。手机在这个时候震了一下,董林知终于回复了。 这回复的内容还真是一眼就看出了董林知的性格,火急火燎。 董林知:行啊,就今天中午? 葛乔:来得及?你在哪儿呢现在? 董林知:还能在哪啊?肯定是待在家里啊。 葛乔心道幸好幸好,刚才没有把那句“最近忙不忙”问出来。 葛乔:今天中午也行,我现在在公司,咱们约哪里见? 董林知:我先问清楚,是吃饭还是聊事? 葛乔:哟,咋变聪明了? 董林知:哟,这就开始了?压不住你的畜生本能了? 葛乔:呵呵,没有没有,压得住压得住,还真是想找你商量点事,我觉得是好事,得听听你的意见。 董林知:行,那你也别约我吃饭了,大忙人。我一会自己解决完午饭去你们公司找你,就在楼底下随便找个咖啡厅见面就行。 “你们公司”这四个字从董林知口里说出来,葛乔瞬间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葛乔:董姐真是个爽快人! 董林知发过来一个动画表情。此时,会议上又换了一位领导继续喋喋不休讲着废话,底下坐着的员工大致分成了两派,坐在外围的人两眼发亮,直勾勾地盯着领导,时不时还点两下头表示赞同发言;绕桌而坐的人则僵着身子,眼睛一直游走在桌子底下,稍稍勾着腰背,把自己在桌子底下的小动作挡严实,比如葛乔。一家信奉“能赚钱的人才是老大”的商业公司,本不在乎那些封建等级秩序,可每每到开会这种集体活动时,座位总是被安排得格外巧妙,偏偏一定要体现阶级分明,硬是为这场毫无意义的会议生生割开了一道资本鸿沟。 葛乔曾经尝试过主动打破这道逼仄狭隘的鸿沟,默默加入到外围行列,但在接连惹出了两回小乱子之后,他也懒得反抗了。 实在是懒得听下去,这些领导们的废话葛乔已经听了三年多,一群人天天说这些也不嫌嘴累。关了和董林知的对话框,百无聊赖,手指随便划拉了几下手机屏幕,不知道怎么的,竟然鬼使神差点开了钟名粲的对话框,上面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那晚最后互道的一句“晚安”。 葛乔觉着有点新鲜,这个人怎么就让他这么有画面感呢? 只是眼看着那两个简简单单的字,葛乔竟然一下子就从大脑记忆里拉出了那个大男孩的模样,目光干净,举止温柔,笑起来会露出两颗洁白小犬牙,他想象着钟名粲认真地盯着屏幕,庄重地打出临睡前最后的道别词。 他就是一个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这般虔诚的人,特别踏实。 不过这回,葛乔第一次萌生了新的想法——好像那家伙长得还很不错。 伴着会议上各种叨扰的噪音,葛乔体内藏着的那只禽兽畜生就开始不安分了。他用余光瞥了一眼四周,活动几下脖颈坐直身子,把手机往桌子底下又压了压,两只手各握一边,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眼底带上笑意,嘴角微微挑起,不自觉舔了一下嘴角。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要不——去调戏调戏钟名粲吧? 这个念头一起来,就怎么也消不下去了。 他似乎是揣着一点点隐约的小心思,可等他刚要想明白的那一瞬间忽然就找不见踪影了,这点小心思还太轻、太弱,葛乔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葛乔抿了抿嘴唇,破土而出的禽兽本能越长越大,最终还是没能制止住他想要现在就去骚扰钟名粲的想法。 葛乔:录音还顺利吗? 钟名粲似乎无时无刻不在玩手机,这次又是秒回的速度。 钟名粲:还行,现在主要的几条人声轨都已经完成了,就是出了一点小问题,我添些合音修正一下就好。 葛乔看着这行字,微微一愣。 钟名粲此时正是精神紧张的状态,录音工作一开始的确进行得非常顺利,毕竟偶像组合中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歌手,懂得如何配合制作人的想法,但是当初只听导唱[注]的时候还没有发觉,录音时主唱成员说有一段旋律唱起来有些吃力,大概是因为演唱音域不同才会这样。钟名粲以往没有遇到过给组合写歌的情况,之前也不知道还要考虑所有成员的音域问题,所以他只好重新修正那几处。 葛乔这个时候突然没头没脑地发过来一句话,钟名粲还没来得及从对位与和声的世界中走出来,想也没想,就直接拿着给老板汇报工作进度的语气跟葛乔回话了。 发完才反应过来,对面是葛乔! 他怎么忽然跟自己发消息? 钟名粲终于醒过来了,原地一个激灵,赶紧找补回来:挺顺利的~不用担心~ 葛乔看着那边又发过来了两个荡漾的符号,想笑,心说钟名粲果然不会让人失望,打出来的字都这么语调生动。 葛乔:没什么事,我就是闲得无聊,想找人聊天了。 钟名粲:所以,你是无聊的时候想到我了? 葛乔:呃,如果你硬要听实话……其实是因为刚才手滑不小心点开了和你的对话框…… 钟名粲:…… 钟名粲:你还有两分钟时间可以撤回…… 钟名粲:或者让我用表情包把这句刷上去…… 钟名粲:你选一个吧。 葛乔撤回了一条消息。 钟名粲:嗯……这下看着就舒坦多了。 网络上的钟名粲有点皮,葛乔忽然觉得自己失去了聊天的主动权,毕竟在说骚话的比赛中,他还从来没有输给谁过,这明明就是他的主战场。 葛乔:你就这么盼着我想你? 钟名粲话里的“想到我”到了葛乔这里忽然走了味,故意少了一个字,却偏偏像是又给添上了一层影绰的暧昧。 葛乔看着那边的“正在输入”状态已经闪了三回,但自己还一直没有收到新消息。他感到了一丝胜利的喜悦。又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等来了那边的反应。 钟名粲:有点儿,能被人惦记,是我的荣幸。 好一招借坡下驴。 他不自觉地轻“嘶”了一声,旁边坐着的一个女职员听到这动静望了过来,结果对上了葛乔还未褪去笑意的目光,平时公司里的女同事都喜欢有事没事打量葛乔两眼,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葛乔长得的确配得起这个“美”字。但是他又实在是好看得太直白了,对于热衷“犹抱琵琶半遮面”之美的含蓄东方人而言,他的相貌藏着股令人透不过气的压迫感,一旦距离近了,反倒让那群只会凑热闹的女生有些局促。这位女职员猛然对上面前近在咫尺的那张眼带桃花的脸,呼吸乱了一拍,红着耳朵赶紧低头避开了视线。 葛乔:你平时跟人聊天也经常这么打官腔? 钟名粲:平时也没人闲着无聊就找我聊天啊。 葛乔:那你确实应该感到荣幸了,我也不太经常会无聊。 钟名粲:……? 葛乔:就是说,你要珍惜每次被我惦记的机会。 钟名粲:那是,这些机会来之不易,多亏了乔哥抬爱。 葛乔:这位天才制作人,不用这么谦虚,很快就会有更多人惦记你的,你值得拥有。 钟名粲:我其实不太关心这个…… 葛乔:嗯? 钟名粲:我不需要粉丝。 葛乔:哦? 葛乔:你不是说喜欢被人惦记吗? 葛乔:难道说你只喜欢被我惦记? 钟名粲盯着手机屏幕,深吸了一口气,使劲眨了眨眼睛,再认真地默念了一遍葛乔前后依次发过来的这两条新消息,确认自己没有看岔任何一个字。琢磨良久,忽然想明白了什么似的,了然一笑。 钻进网络里的葛乔,原来是走这种风格路线啊? 钟名粲:我可没说过我喜欢被人惦记,不过要是你跟我说你想我了…… 钟名粲:要来试一试吗? 六个字,一个问号,一句极其有礼貌的邀请。直到收到董林知已经等在楼下的消息坐着电梯下楼时,葛乔都还觉得有点懵圈,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后来的半个小时里跟钟名粲聊了些什么,满脑子飘得都是惊叹号。 这是被刚认识不到一个月的小男生瞎撩着玩了? 那一瞬间的心慌,让他有些自嘲地想:都这把年纪了,还以为已经忘了七情六欲,结果这么轻易就被个弟弟撩得小鹿乱撞,难不成自己真成了禽兽。 作者有话要说:  [注] 导唱:是一种职业,当制作人完成伴奏之后,一般会邀请导唱先录一遍这首歌,以便于歌手拿到曲子时立刻就能理解该怎么演唱。导唱实际上是起到了示范作用。 第十三章 葛乔推开公司楼前那家咖啡厅的玻璃大门,一眼就看到了正在角落里望着窗外发呆的董林知。她穿了一身简单清爽的T恤牛仔裤,戴着一顶鸭舌帽,压得碎发盖住小半边脸,露出尖尖小小的下巴,从侧面看,她的鼻尖微微翘起,线条流畅好看,哪怕已经过了十年,她的容貌轮廓依旧带着一圈不可侵犯的明星气场。阳光吃力地穿过厚厚的玻璃,拐了几个轻巧的弯,和窗外的空气错了位,氤得投在桌上的影子也变了形,董林知的周身被那脆弱的阳光包裹着,镶上了一层柔软的金边。 可真不愧是天选之女哪,连阳光都愿意在她身上多停留几秒。 葛乔走过去,拉开董林知对面的椅子,食指关节敲了敲桌面,发出咚咚闷响,提醒董林知自己的存在。 “啊,来啦?”董林知回神,看着葛乔笑了一下。 “我帮你点了一杯热奶茶,”董林知把桌上装了奶茶的瓷杯往葛乔的方向推了推,“还是不喝咖啡?” “喝不了。”葛乔呷了一口热奶茶,挑眉看董林知的这身打扮。 “怎么了?你这是什么眼神?” “就这么出来了?以前不是下楼倒个垃圾都恨不得穿上晚礼服吗?” “老娘现在下楼倒垃圾也想穿晚礼服,”董林知不知优雅为何物,翻了个白眼儿,“那是因为隔壁住着位大影帝,想留个好印象。” “穿着晚礼服,手里拎着垃圾,这么搭配能留下什么好印象?” “……” 董林知薄唇微启,半天没憋出来一个字。 “葛乔,我真是每次见你都恨不得抽死你。”咬牙切齿。 “哟?你舍得?” 董林知又被噎了一下。 要不是一直都知道葛乔喜欢男人,董林知真的会以为葛乔在跟她调情。纵横乐坛十年,心气儿早已与天齐高,她其实一点也不能理解为什么葛乔对这么优秀的自己一点兴趣都没有,他虽然嘴里说着喜欢男人,可也从没见过他真的谈恋爱啊。就算明明知道他没说假话骗自己,她却还是无法抵挡葛乔顶着这副皮囊毫无顾忌地轻佻瞎撩。 想不明白这个问题,董林知叹了一口气:“你还真是一点儿都没变,你知不知道,以前每次见你之前我都要做很久心理准备,姨妈痛都没你让我觉着恐怖,真的。” 葛乔一愣,听懂了之后就有些尴尬:“……你还真是越来越会比喻了。” 董林知撇撇嘴,谁让你非要抓这个当重点。 “最近你忙不忙啊?”葛乔想到朱赞的拜托,试探着问。 “月底还有三场国内巡演,也不算忙。”董林知想了想,回答。 “那你前段时间去医院干什么了?” 忽然跳到了另一个话题,董林知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地张了张嘴,半天才想明白葛乔问的是什么意思:“没干什么,就是听说出了一个新的医美项目,去咨询了。” 结果就被娱乐小报拍了照,发到网上,硬拗着说她是去堕胎。 “董大美女这次是又要往哪里下手?”葛乔也知道对于女明星而言,医美就和吃饭睡觉一样普通自然,打打针去去皱什么的都是家常便饭,为了维持十年间的女神形象与时间抗衡,董林知也的确下了不少功夫。 “你还真他妈敢问,”董林知斜着眼睛看他一眼,“我要往哪里下手凭什么告诉你?” “这不是关心朋友吗?危不危险?”葛乔轻微皱眉,不走心地劝一句,“你也别光到处折腾自己了,虽说你这做派确实让狗仔很难抓到猛料,但是你也得悠着点来啊。” “你不懂,我们女孩子呢,就是要学会打扮自己才行,”董林知一歪头,夸张地扮起了可爱,一如既往的霸道语气倒是一点也没有把自己当成小女孩,“看看人家孙可好,看着就觉得水灵灵娇滴滴的,跟谁都能撒上娇,所以人家才能有个小棉袄男朋友啊!” “你怎么跟孙可好关系这么好了?”她不就是阻止了董林知拿六连冠的那位新晋女神吗? “关系好倒不至于,就是碰见了会聊几句嘛。”董林知大咧咧地一挥手,眼含笑意,“我自己都不在乎,怎么你们一个个倒是那么斤斤计较呢?那种称号,我肯定不会顶一辈子啊,早死早解脱。” 葛乔一直都很欣赏董林知这个明白人,看得清,想得开。比起当一棵乐坛常青树,不如化作耳畔清风来得更逍遥自在。 有心人驻足停留便还以会心一笑,无心人就当他是过路客吧。 “……据说孙可好的小男友还是年下呢,”身为一个女人,董林知也有着八卦本能,她身体向前倾,跃跃欲试,现在这亮晶晶的神情倒是真的像个小女生了,“羡慕不来羡慕不来。” “年下有什么可羡慕的?” “现在多流行小奶狗、小狼狗型男友啊!”董林知觉得葛乔这人太不解风情,便跟他科普,“专情又可爱的那种,每天黏在身边叫姐姐,特别有安全感!” “真可惜,你没有,”葛乔摇了摇头,眼皮微敛,无比遗憾道,“你只有年下的我。” 董林知无语:“……” 果然不能太得意忘形,忘了葛乔是个什么东西。 过了今年就迈入三十代大队的董林知琢磨着葛乔欠扁的语气,恨得牙根直发痒。 “大乔哥?” 一声熟悉的呼唤,姚荈的声音。 葛乔稍一侧身就看到了姚荈的身影,她的身边还跟着一个人,背对着自己看不太清,葛乔对着姚荈点了下头,下意识又回看了董林知一眼,恰巧对上董林知的目光,她挑起嘴角摆出了一个状似微笑的表情,这个笑容很浅,浅到笑意还没有抵达眼底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你这是终于开窍了?不禁欲了?和女人约会?”从姚荈的角度看,完全看不清葛乔的对面正坐着董林知。 “呃……”葛乔不知道此刻夹在这两个女人之间的自己应该如何做人,只好强行错开视线,正巧姚荈身旁那位点完单的人转过了身,看清了脸后,葛乔一惊,竟然在这里遇见了钟名粲?怎么还是跟姚荈一起来的? “乔哥?”钟名粲手里正叠着发/票单,看到葛乔,也是一惊。 “你怎么来了?”忽然见到真人,葛乔又想起来上午刚被钟名粲撩完这件事,面上也有点挂不住了。 “录音啊,”钟名粲一派理所当然,“上午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我他妈哪会知道你来公司了啊?葛乔腹诽,脸上染上了一点点恼羞绯色,耳尖也有了热度。 “这位是?”钟名粲没发觉葛乔那并不明显的异样,目光移到了董林知身上。 “我的朋友,董林知,歌手。”葛乔逼着自己不去看姚荈和董林知这两个人的脸色,只好紧紧盯住钟名粲的眼睛。 第一次看到葛乔这张脸的时候,钟名粲只觉得惊艳,再后来有了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得以细致观察,就又觉得这双眼睛可真是太漂亮了,明眸善睐,让他挪不开视线。此刻被这双勾人的眼眸使劲盯着,钟名粲感觉到自己脸上瞬间热了好几度,肯定也变红了。 “你好,我是钟名粲。”他努力不去回应葛乔的逼视,侧身面对董林知颔首道。 “你好。”董林知笑着打招呼,面前这个帅气高挑的男孩子倒是很符合自己对于年下男友的幻想,只是现在这个情况并不适合她主动上前调戏一番,就把这个招呼打得点到为止了。 “好久不见,林知。”还是姚荈率先打破了这个暗流涌动的尴尬局面,还是慵懒微哑的声线,听不出什么别的情绪。 “好久不见,姚姐。”听闻此声,董林知的视线避开了所有人望着虚空,几乎条件反射般,紧紧跟着上一句问候,如同机器人般语速飞快道。 葛乔现在就只想赶紧拉着钟名粲火速远离现场,躲得远远地,可钟名粲这唯一的局外人还傻乎乎地看不懂局势,一看面前这三个人好像互相都认识,其中两个人还是好久未见的故友,又有葛乔在,那他也不想走了。 “这么巧,买杯咖啡还能遇到熟人,正好也到了午休时间,要么一起坐下聊?”说完就往葛乔身边凑,想要坐在他旁边。 葛乔心里那叫一个天人交战,这孩子瞎凑什么热闹呢? 他急得什么也顾不上想了,一把握住钟名粲的手腕,逼得他正往外拉椅子的动作顿住。葛乔努力让自己笑得自然些:“我们这边还有点公事要商量,马上就聊完了,董姐是大忙人,一会儿就得走,要么下回找个机会再给你引荐引荐?正好,你俩一个歌手,一个音乐制作人,说不定以后还可以一起合作呢。” “既然还在谈事情,那我们就不凑这个热闹了,”姚荈接话,“大乔哥说得对,你们都在音乐圈里,来日方长,也不急着现在互相引荐,咱们就先回去吧,别耽误了他们的时间。” 钟名粲再傻也还是知道自己现在必须领下这个含蓄的逐客令,修养使他始终维持着得体的微笑,对董林知微微颔首,再望向葛乔,逆光下他瞳孔中的黑色深不见底,葛乔何其敏锐,立即觉察到了,也回望钟名粲,声音轻得几乎被埋进了周遭窸窸窣窣的杂音之中:“一会儿手机上再聊。” 看样子他是误会了自己和董林知的关系。 目送他们离开,葛乔才注意到对面董林知尚未恢复的阴郁脸色,心里咯噔一声,想着现在得赶紧逼自己说点什么别的转移话题。 “真是好久没来这里了啊。”半晌,葛乔也没开成这个口,倒是董林知先说话,调整过来了情绪,脸色稍霁。 几乎所有在娱乐圈里混的人都知道,董林知是葛乔所在的这家号称“娱乐帝国”公司的“开国功臣”,十年前,这间公司还只能蜗居在一个电梯常年经久失修的破旧写字楼里,勉勉强强被塞进中间某一层,上班下班只能顺着楼梯跑,不到十个职员,却有一百份热血。后来,董林知就如同横空出世的救世主,这块还没有经过打磨与包装的璞玉已然能看出是个容貌姣好、身材窈窕的小美女,而在那个文化产业经费紧缺、金融危机下经济一片荒芜的年代,她的出现就像是给人们注入了一管沁人心脾的氧气,让遍野哀嚎声中终于生出了些许忘情欢呼。 那个时候,姚荈是她的经纪人。 小女生之间的友谊总是来得猛烈,十九岁的董林知与二十三岁的姚荈就这么在工作中成为彼此最好的闺蜜,无话不谈。董林知正式出道的那天,天时地利人和,气氛被烘托得太过美好,让人一时忘记了冷静思考,姚荈对董林知许下了承诺:我姚荈就是你董林知唯一的经纪人,永远都只为你一个人服务,直到你结婚生子,退出娱乐圈。 董林知一个字一个字的记到心里去了。 日子就这么过来了,再狂暴的大风大浪也都已经被抛在身后,董林知终于站上了神坛。 或许人的忘性就是这么大,拼命的时候一直想着要和这个人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可真到该享福的时候却已经记不得想着的那个人是谁了。 拿到第五个“最具影响力的华语女歌手”奖杯那一年,董林知的八年合约到期,她想离开公司自立门户。那个时候,她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反正她有才华,有粉丝基础,也不贪心,就只想着一定要带上姚荈一起走。 但是没想到自己满怀期待地跟姚荈提起时,姚荈直接拒绝了她的邀请,用得就是那慵懒微哑的声线,也还是听不出什么情绪,一如既往地冷静,俨然已经是个久经沙场的商人。 “我永远支持你的所有决定,但是我不能走,我的根已经种在了这里,走不了了。” 直到约满盖章那一天,董林知还是没有向姚荈提起八年前她跟自己许下的那个承诺,现在再用回忆杀这种老套的东西,实在没什么意思,都这么大的人了,不能还跟小女生一样天真幼稚。 她走得孑然一身,背影看过去就好像什么也不留恋了。 离开公司的第二天,董林知一直窝在家里。那天,她从朋友那里得知,姚荈当上了经纪部总监。 原来这才是她的根。 在董林知心里,这八年情谊赤诚深厚,但在姚荈眼里可能只不过是一条往上爬的路。 那一年,董林知抛下了所有的工作,或者说她被所有的工作抛弃了,没有了大公司的背景加持,她仿佛又跌入了尘埃之中,哪怕披着依然光鲜亮丽的礼服,高举五个金灿灿的奖杯,可还是没有人再看她一眼了。 八年间,当她踩着芸芸众生拼命不断往上攀爬几乎就快要崩溃时,也曾无数次的展望过未来,可唯独没有猜到这个结局。 大路朝天,背道而驰。 第十四章 感情线10% 当天晚上下班回到公寓,葛乔脚步轻盈如同一只喜鹊,飘到朱赞的面前,啾啾叫着跟他报喜。 “董林知答应了!” 朱赞正敲着键盘拟节目大纲,听闻这动静,吓得手一抖,多打了好几个空格符号,小心翼翼地删完点了保存键才转身搭理昂首挺胸等待夸奖的葛乔。 “你这效率牛逼啊,这还不到一个星期呢,你就帮我搞定了两位嘉宾!” 昏暗光线下葛乔的眼睛亮晶晶的,他得意一笑,反正也不需要跟朱赞详细描述当自己跟董林知解释“回锅肉”具体含义的时候被她骂得有多惨,事儿办成了,他的光辉伟岸形象竖起来了,就行了。 当时葛乔其实跟董林知说得挺委婉的:“就是很久没出现在公众视线里的艺人再次回归荧幕嘛。” 董林知听完就冷哼一声:“啊,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我是看节目内容真的不错,有挑战性,还很专业,特别适合你。” “那我还真得说句谢谢了,”董林知继续冷笑,“长得人模狗样,怎么总喜欢操着老妈子的心?” 董林知近乎犀利可怖的逼视目光盯着葛乔看了良久,嘴唇抿成了一条缝,用力到发白,当她的唇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要褪尽时,最终她几不可闻地点点头,用叹息般的语气说:“行,我答应你。” 最艰难的那一年,董林知硬是紧绷着那根脑弦一天天地挨过来了,再坏还能怎样呢?没有工作那就继续埋头苦练唱功,没有钱花那就算着家底宅家里看电视,没有人气那就像个普通人一样逛逛街走走夜市。天高海阔,还愁活不下去吗? 但看着眼前的葛乔,她忽然感到一种令她陌生的悲哀。 外人给的孤独感打不败她,名利带来的落差感杀不了她,甚至被无数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戳着脊梁骨冷嘲热讽的时候她都依旧保持着那八风不动的洒脱,但葛乔却轻而易举地一下子触碰到了她心中最深的禁地,平生第一次,她感到羞耻了。 董林知惊讶于这副向来让她引以为傲的身体里竟然还存在着这种令人发指的情绪,仿佛荷花上淤了泥,白纸上点了墨,让她恨不得拔了荷花、撕了白纸。 不知道是该恨自己,还是该怨这个人。可是自己也懂,这个人明明是为自己好。 葛乔当然不会知道,看似潇洒的董林知,也会用整整两年时间,一点点地逼迫内心那执拗的骄傲接受了自己的惨淡坠落。他也不知道,那份骄傲早已种在她的灵魂里,根深蒂固,所以轻轻一碰都会格外的疼。 她相信自己迟早能忍住这份疼,这是这个世界给予她的最后一份贡品,谁也休想夺走。 可现在葛乔他要来拉自己一把了,这又何苦呢? 好不容易习惯了带着痛感过活,好不容易住进了为自己建起的堡垒,要是再来一个两年,我怎么办呢? 而这股悲哀的尽头,是董林知发现自己竟然还是无法拒绝这个诱惑。 “葛乔,你不能总是这么天真霸道,期望着所有事情都按照你的节奏进行,你的好意也会让别人觉着累。”走出咖啡厅,董林知失去了玻璃窗的庇护,被忽然变锋利的阳光照得眯起眼睛,寻到葛乔的身形,缓缓开了口,语气是对她而言并不常见的温柔。 虽然偶尔也会因为这张脸而动动春心,但再怎么说,葛乔也还是她进入这个行业以来最喜欢的弟弟,她从心底里希望葛乔永远无忧无恼,永远这样对身边人好,可她也害怕葛乔这份因不掺任何杂质而显得有些任性的好,某一天却会伤害到别人。 “那就先这么定下来了,”朱赞打了个响指,笑盈盈地,“咱黑幕一下,让董林知和钟名粲一组了。” “确定这样子没问题?”葛乔蹙眉,他也不懂那些综艺规则,这种内定嘉宾分组的手段算不算作弊? “我是导演我说了算,”朱赞王霸之气侧漏,激昂一挥手,“再说了,就只是提前分个组,他们需要完成的任务可都是抽签决定,又不会替他们做假。” “最后是什么样,还得看他们造化。”朱赞轻飘飘一句话,郑重地对葛乔颔了一下首,像是一位看破红尘的得道高僧。 葛乔直到洗完澡了才想起来白天跟钟名粲那场短暂的碰面,当时跟他说结束之后上微信找他来着,可刚回办公室就被助理塞了各种文书文件,忙得头昏脑胀还拖了一个小时的班,完全忘记了之前自己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保证。 现在手机就握在手里,不管怎样还是要给他留个信。 放人鸽子不是葛乔的作风,他有些心虚,找不到合适的开场白,干脆直接丢过去一个“乖巧、端庄”表情包,躺床上等着看这次隔多长时间才能收到回复。 这次倒不是秒回了,不过也没过多久,大概二十多分钟后,一条新消息惊醒了已经沉浸在小说里的葛乔。 钟名粲:怎么了? 其实他一早就看到了葛乔给自己发的消息,盯着它一个人纠结了好久,最后还是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复了。之前在咖啡厅分别后,钟名粲就一直带着点不开心,他感觉自己每次快要走近这个人的时候总是会被推开,明明每场透着股暧昧的较量都是葛乔先挑起来的,可等到钟名粲装作无意实则主动迈入陷阱时,这怂货竟然突然就抛下猎物扭头就跑。 就只敢对着手机撩得那么起劲!怂! 当然了,钟名粲也只敢在心里小小地腹诽,手机里的自己还得继续装没事人儿。 葛乔:又闲着无聊了呗。 钟名粲:哦,这次想聊几块钱的? 本是想逗一个老梗,没想到葛乔真的立刻发来了一个红包,没有设置自定义留言,所以上面只挂着“大吉大利,恭喜发财”八个字。 葛乔:今天实在是有重要的事跟董姐商量,没来得及请你喝咖啡,先给你补上这次的咖啡钱,下回再约一次呗? 钟名粲压根就没捋清楚前面一大串解释是什么,光看到了最后一句,心脏漏跳一拍,紧接着又开始咚咚作响,震得他胸腔都开始疼了。 下回,还可以再约?是单独约吗? 钟名粲:下回是什么时候? 葛乔正准备继续打字的拇指一抖,他跟朋友网上聊天的时候有个臭毛病,什么话都是先说出来再去想,比如现在,知道自己确实对这个人挺有好感,所以是真的想交个朋友,可他也只是无心地提了一嘴“下回约”,还并没有把这个计划正式提上日程的打算。结果被钟名粲一个直线球抛过来,葛乔就有点哑火了。 钟名粲:你一般什么时候有空?周末?下班后?午休? 钟名粲:嗯? 钟名粲: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钟名粲:说话算数啊,是你刚刚说的再约一次。 自己这边一个人演了半天独角戏,葛乔那边终于有了点回应。 葛乔:你什么时候有空? 钟名粲:明天。 钟名粲:后天。 钟名粲:大后天。 钟名粲:大大后天……我都有空。 葛乔:…… 啧,音乐制作人这工作可真轻松。 葛乔:明天周五,我可以早下班,那就明天中午? 钟名粲:可以。 钟名粲:只有你和我吗?这回没别人了吧? 葛乔从这句话里抠出了一点不太好的小情绪,估计这家伙还在介意白天被当着两个女生的面毫不留情下逐客令的事情。 葛乔:没啦,就咱们俩~ 还学着钟名粲的语气发过去一个荡漾的符号。 钟名粲:那我在公司楼下等你? 葛乔:你明天还来公司录音? 钟名粲:应该吧……其实都弄得差不多了,后期工作我在不在都一样。 葛乔见钟名粲意味模糊,以为是自己耽误了钟名粲的工作时间,想着要不要再换个时间约喝咖啡。 葛乔:要么咱换个时间? 一看葛乔这么问,钟名粲脑中顿时警铃大作。这是小怂货又要开溜了? 钟名粲:就明天了! 钟名粲:你要是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也有空,那还可以继续约,但是明天的是定下来了。 既然人家都说到了这份儿上,葛乔也不想扫兴,发了一个动画表情表示那就这么定了。 莫名其妙就突然多了个约定,葛乔差点就忘了白天想找他微信上聊的是什么事了。他觉得这个事情自己要是不主动提,钟名粲可能也不会问,就干脆自己挑开了话头。 葛乔:那个……白天跟你说想要介绍你和董林知认识,也不是开玩笑,迟早的事。你可能不追星所以不知道,董林知也是曾经叱咤乐坛的一流歌手,业务水平相当过关,之后你要参加的那个音乐节目,应该就是和她一组。 钟名粲:你们很熟吗? 葛乔:很熟,我还没进这家公司的时候就认识她了,互相都知根知底,处得跟亲姐弟似的。 钟名粲:亲姐弟? 葛乔:嗯哪,就是那种脱了衣服都不会去看一眼的亲属关系。 解释得够直白的了。 钟名粲瞬间就明媚起来了,白天心情有些堵的原因除了被葛乔下了逐客令之外,还有就是想不明白葛乔和董林知的关系,那个女人是真的漂亮,让他有些不安。其实就算现在,他也没有多大把握能跟葛乔有什么更亲密的关系,旖旎只存在于想象,现实中让一个男人去喜欢另一个男人谈何容易。 总有人觉得男人就应该只喜欢女人,原本“爱情”一词拥有着这世间最伟大的定义,它本应无关性别、种族、阶级之分,贵族也可以爱上奴隶,狮子也可以爱上老虎,男人也可以爱上男人,可后来“爱情”却被硬生生地束缚在拥堵闭塞的牢笼里,一群只会用下半身思考的无知野蛮人想要统治它,把它占为己有,便强行给这个牢笼安上规则,他们何其贪婪,竟然还日复一日地把这个谬论传承下来了。钟名粲不敢奢望葛乔也能看清这些,他很有耐心,可以待在葛乔身边慢慢耗,但是葛乔不分男女的胡撩却总是像在提醒他,自己还是有那么点希望的。 钟名粲:是吗?那什么样的人会让你脱了衣服还能看上一眼? ……呃,带把儿的人? 葛乔的脑子倒有一瞬间这么想了,可他不敢这么说啊,踌躇一会儿,决定还是顾左右而言他吧。 葛乔:善良啊,温柔啊,好看啊,择偶三大定律了解一下? 钟名粲:这种人满大街都是啊,也太笼统了。 葛乔:你还想让我说得多具体? 钟名粲:年龄多大啊?性格怎么样啊?有什么特别的相貌要求啊?实在不行说说偏好的性别啊? 葛乔:…… 葛乔:你这些问题问得很好,直击我的灵魂。 钟名粲:哈哈哈那你挑一个回答一下? 葛乔:相貌要求……估计长得比我好看的人应该不多,所以要求也不高,看着顺眼就行。 钟名粲就跟一定要问出自己想要的答案一样,不依不饶:比如? 葛乔:这怎么跟你比如?从咱俩都认识的人里找? 葛乔:我觉得你这样的就挺顺眼的。 无形撩人最为致命,况且被撩的这一方本来就目的不纯。钟名粲抱着手机侧躺在床上,眼睛睁得滚圆,发了会儿呆,忽而嘴角一松一扬,笑得心满意足。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码字是个随心派,经常写着写着,剧情就有些不受我控制了,大纲都拦不住我。 这篇文里每一个人的性格都是复杂的,甚至讲得入戏些,他们的某种特质会不受我的控制主动流露出来,所以如果给大家带来不好的体验,我提前道歉。 复杂并不代表一定要拥有性格的对立面,还可能是某一种性格太过突出,引发了反噬效果,所以大家可以把葛乔的“老妈子心”理解成是过分敏感,葛乔这个人物的共情心太强,情绪容易受到周围人或环境的影响,这就导致他为了自我保护而受不了身边人伤心难过(尽管这个“伤心难过”是由他自己判断的,没办法啦,他是个小霸道嘛),其实他对陌生人是很冷静的。 第十五章 往常,周五的公寓是什么样子的? 附近并非闹市区,当然也不能算是多偏僻的郊区,大概是处于两者之间的某个模糊的位置,听说这一片还聚集了很多行业大亨与隐世富豪。从天空的颜色上看,应该是环境相当宜人的区域,远离了闹市区熙攘繁杂的人群,也远离了郊区飘着灰烟白气的工厂烟囱,不吵不闹,一到夜晚就有种与世界脱了轨的孤寂氛围,对于媒体总监这类每天都得与人打交道的职业而言,偶尔尝试与世界脱了轨的感觉也是一种排遣压力的方式。和葛乔他们隔着两栋公寓的位置,还有一个形状不规则的人造湖,比一栋公寓的占地面积稍大些,常年蓄着绿水,阳光投射下来便会看到泛着光的粼粼水浪,湖水周遭围着一圈防止小孩子跌落的银白色铁栏,大概每天都有人清理,一点铁锈都看不到,它像是和湖水斗着气,也有样学样在阳光下闪着金属特有的光点,可是这两种光的温度是肉眼可见的不同,从远处望去,盎然之中又透着一股冷酷。 尽管葛乔觉得没有人会对这个住宅区感到不满意,但似乎这里的住户并不算多,深藏功与名。 而公寓房东沈鄃沈教授,骨子里带着新精致主义的气质,信奉再简陋(对沈鄃而言,大概这个公寓确实可以用“简陋”来形容)也不能失了优雅,所以给厨房配了吧台,把一楼的阳台与小花园打通,建了玻璃房。至于那个历史遗留问题——二楼旧了的管道——可能也是因为他无法忍受在一段时间内公寓会失去这份和谐的美感,所以才不想动工翻修吧。 * 楼下的全黑立体音响里正在播放《Quand on arrive en ville》,这台一看就价格不匪的大家伙是葛乔买的,五年前他刚住进来的时候,想着迎合一下房东的资本主义情趣为公寓购置点东西,又考虑到自己的声控属性,就干脆狠狠心买下了这台在当时口碑与价格齐高的立体音响。 葛乔从卧室走出来的时候,正好隐约听到最后那一段尾声,踩着结束点走到厨房时,胡智南正在吃早餐,除了沈鄃的那节艺术学理论课之外,他还需要旁听另一门通识课程,那节课恰巧就在周五的早上。所以每周的这个时候,胡智南都会跟朱赞与葛乔吃完早饭一起出门。 只听尾声那几句重复的鼓点小节,就能知道它出自法音乐剧《星幻》曲目,这样的人大概不会多到哪里去,可葛乔偏偏就是其中之一。 1976年的法国编造了这出《星幻》,20世纪70年代的欧洲人们对于未来的展望格外悲观,他们好不容易从二战的创伤中走出来,却迎来了又一次现实的打击,恐怖主义化为更骇人的魔鬼折磨着人类,经济萧条毁灭了无数人的希望,一夜之间,人们全都听说了眼前这欣欣向荣的繁华景象竟然只是栋可看不可碰的蜃楼,它挡住了人们的视野,让他们看不到所谓的美好未来究竟在何处。可哪怕是在如此黑暗的绝望中,音乐仍然被当做是使人获得新生的力量源泉,安放在与“爱”同等重要的位置。这股力量是无形的,又是有形的,它凭空而生,被刻成凹凸不平的波纹,与金属针和电流产生反应,又从一群才华横溢的歌者的喉中唱出。它可以附在空气中任何一颗粒子之中,刺激着人们的耳膜和大脑神经,令他们皈依,引着他们喜怒哀乐。 葛乔多喜欢音乐这个东西哪。 他欣赏这门虚幻而又具体的艺术,欣赏它就连控制人们的情绪都透着真诚。可惜他从小五音不全,无法真正体验到沉浸于这门艺术的快感,所以他选择绕个弯,曲线救国,本科学了新传,放弃掉那几家咨询公司和4A广告公司的offer,毅然北上踏入娱乐行业,辗转当上了娱乐公司的媒体总监,天真地守护着最初的热忱。 至少,最后他走上了一条保护这群有幸能与音乐为伴之人的路。 * 胡智南边往烤好的面包片上抹花生酱边跟朱赞抱怨:“我也想跟你们一起看音乐剧,可是下个月要开题,还得完成旁听课的作业……”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那门作业最多的旁听课的教授就住在这间公寓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儿,叹口气,“我他妈……真是服了沈教授了,全教室有六十多个学生啊,六十多个!怎么就不能放过一个可怜弱小无助的博士生呢?” 沈鄃不在,他也懒得藏着掖着了,腹诽直接变成了口诽。 “这才说明沈教授敬业啊,你以为教授的工资是这么好拿的?”朱赞难得说人话。 “那他好歹还有那么多工资拿啊!”胡智南满心愁苦无处倾诉,当初是谁告诉他戏剧文学学起来好玩又轻松的?可赶紧滚出来受死吧,“我每月拼死拼活就只能拿到小三千,要不是你们接济我的伙食费,去掉房租,平均下来每天连泡面都吃不起……” 葛乔登时感觉到这句话讲得有点不对劲。 “你每月的房租多少?” 胡智南被打断了倾诉节奏,面上愁容仍未消,呆愣两秒才回答:“两千六呀。” 嚯! 上千万都买不下这一层的房子,人家小胡同志拿着两千六的月租就住进来了。 这是做了个慈善项目啊,沈教授。 “你们跟我也差不多吧?” 扎心了,小兄弟。 “沈教授说这房子本来就是他的个人财产,也不需要额外负担什么,所以象征性l交点月租意思意思就够了。” 朱赞和葛乔同时迷茫,闻所未闻。他俩都是交着月租一万二的老实人。 这操作还能这么骚的? 这么双标的衣冠禽兽是怎么当上教授的? 亏得葛乔住进来的时候还觉得这地段的月租好便宜。 朱赞才不会跟葛乔似的那么多内心戏,反应过来后就在一旁“哧哧哧”地笑,看看葛乔又看看胡智南,手里还剩个边儿的面包片抖得碎屑全都撒在了盘子外。 “是啊,沈教授人好心善,”葛乔笑得端庄又亲切,“遇见这种房东真是咱们三个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等他们吃完早饭出门时,已经八点多了。 胡智南九点上课,急急忙忙地冲出门赶地铁,朱赞和葛乔这两个上班族,仗着自己的职位优势,跟在后面慢慢悠悠地往车库方向走,一辆本田雅阁,一辆奥迪A8L,前后开出了大门。 上车前,葛乔实在是憋得慌了,从胡智南那里得到的郁闷总得找个发泄口释放。 现在谁在身边谁就是那个倒霉蛋。 他对着朱赞说得非常诚恳:“真希望沈鄃早点跟胡智南好上。” “嗯?”朱赞漫不经心地掏车钥匙。 “这样咱们公寓就只剩下你一条单身狗……”说着拉开了车门。 “什么情况?!”朱赞反应何其快,多年导演经验也练出了他的抓重点速度,举着车钥匙的手都来不及摁按钮,“大乔哥你你你……这是有情况了?!是谁?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不早说出来让大家一块庆祝庆祝啊!” “啧,”看着朱赞这反应,葛乔觉得自己的心情终于变好了些,伸脚跨进了车里,关上车门前对朱赞感激一笑,“我没什么情况,不过你可以当我是个人,不是狗。” 朱赞这个倒霉蛋直到进了电视台大门都还没想明白,葛乔这句话到底是说他脱单了还是没有。 * 葛乔脱单的路还会远吗?估计他自己都不知道。 收到钟名粲新消息的时候,葛乔刚好签完了一份文件,在助理轻手轻脚的关门声中点开了那条语音信息。 钟名粲:“还在忙吗?大约什么时候能结束?” 无意间被收进来的杂音让他的嗓音听上去有些失真,似乎并不是贴着手机麦克风说的话,还有点听不太清楚。 葛乔戳着手机屏幕回信:现在就可以出去,你在哪里? 钟名粲:“楼下。” 接连两条语音信息,听得葛乔手心有点发热,明明也不是多么独特的声线,不低沉不清亮,恰恰就是那种听过就会忘的普通男声,平和沉稳毫无爆发力,温温吞吞地,扫过手心,扫过指尖,又扫过耳廓。 这人还比自己小呢。 真的会对这种小男生动心吗? 为什么沉不住气了呢? 下楼的那几分钟里,葛乔的这两个念头来得毫无征兆,他盯着电梯的那道门缝,墙皮上反射出自己的虚影轮廓,一块黑一块白,还有一小片浅肉色和一抹红点,这些色块被门缝劈成了两半,松松散散得找不回原来的形状。他上班时间只穿正装,房间衣柜存着好几套搭配好的深色西裤和浅色衬衫,这样单调的穿着能让他同身处的空间产生距离感,葛乔不喜欢在工作的时候把自己放进舒适区,会让他放松警惕,而媒体这一行,瞬息万变,最怕的就是放松警惕。 不过他从来不戴领带,这个本来应该是象征约束和禁欲的东西,被他一系就总会变个味。 直到电梯门打开,葛乔也没为那两个问号想出个答案。 钟名粲站在公司大门外,侧抵着玻璃墙,背对着风刮过来的方向,一只手里捧举着什么东西,另一只手握着手机,时不时摁亮屏幕看一眼时间,再垂下手臂。 “怎么不进去等?这天儿有点凉了。” 葛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回头正好看见他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己,刚刚被风吹凉的后背渐渐回了点温度。他笑着应:“我也是刚到没多久,打算先在这里站一会再进去。” 这里正挨着大门,葛乔出来一眼就能看见自己。 葛乔点点头,一扬下巴:“走吧,到饭点了,有点饿,先吃饭去。” 钟名粲跟在他半步之后,把手里一直捧着的东西伸过去递给葛乔,用手背碰了下葛乔的胳膊:“给你买的,算是见面礼。” 葛乔抬手就接了,也不看是什么东西就直接说了句“谢谢”,说完忽然感觉到一阵温热,这才发现原来他给自己的是一杯奶茶。 “嗯?”看清这个奶茶品牌,他有点惊讶了。 葛乔不喝咖啡,又觉得果汁太小孩子口味,而同事之间交流感情总喜欢去咖啡厅,所以他就只点奶茶,久而久之喝成了习惯,渐渐对奶茶这个东西也有了点研究,手里的这杯,应该是最近在平京市刚刚火起来的一家网红店里的招牌饮料,据说不排上一个小时的队根本不可能买到。 所以钟名粲为了一个见面礼,跑去站了一个多小时给他买奶茶? “我三次碰见你,你都拿了杯奶茶,觉得你会喜欢,就去买了。”钟名粲笑着看葛乔的反应,说话语气也不觉得他是在邀功,反倒是像在说“帮朋友从便利店带了瓶矿泉水”一样自然,轻描淡写地。 第一次是自己以为的初面,第二次是葛乔以为的初面,第三次是看到他跟那个董林知在咖啡厅。 “是不是喝不了咖啡?”钟名粲问。 葛乔从来不碰咖啡,他对那玩意过敏,一沾就胃疼心跳加速还有些气喘,但他从来不会说,只是用“不喜欢那个味道”来搪塞,他向来没什么安全感,不想对外人暴露自己的喜好习惯。 可钟名粲却直接看出来了? “嗯,有点过敏。” “奶茶就可以?”钟名粲歪头看他,上回在咖啡厅碰见葛乔,他点的就是奶茶,隐隐猜到了葛乔可能不喜欢咖啡的口感,但也没料到原来是□□过敏这么严重的原因。 想到葛乔还有这种忌口,钟名粲蹙起眉,提醒道:“奶茶里也会有□□,如果是茶粉冲泡的话,浓度可能比咖啡更高……”说着就要伸手想把那杯奶茶拿回来。 葛乔听着笑起来,微侧身抬起手肘挡了一下,满不在乎地说:“吓唬谁呢?我也不一定是对□□过敏啊,喝了那么久奶茶都没事,说明我只是体质跟咖啡不合而已。” 然后还故意使劲吸了一口手里的奶茶,面露餍足神色微微眯起眼睛,嗓音也染上了细微鼻音:“我一直都想尝尝这家店的招牌来着,没空去买,谢谢你啦!” 钟名粲放弃继续夺回这件花了一上午时间才买到的见面礼,看葛乔喝得还挺高兴,调侃道:“喝了这么多奶茶,怎么也不见你发胖?” “怎么可能不会胖?”葛乔想到了什么,扁了扁嘴,“我刚上大一的时候,就因为天天喝奶茶,一个学期胖了十公斤。过年回家,我妈去机场接我,俩人就站在机场,那么多人看着呢,她愣是不愿意认我,嫌我怎么丑出了双下巴!” 他转头望向钟名粲,下了结论:“这就是亲妈!” 钟名粲“噗嗤”笑出声,点点头:“看来阿姨也很爱惜儿子的美貌。” “还真是,”葛乔咧着嘴嘿嘿一笑,对“美貌”这个词一点抵触情绪也没有,一看就是身经百战了,“爱惜得不得了,比我还在意这张脸。每年回家她都要给我往行李箱塞一堆护肤品,有好多还不是男士专用,就算我是……”忽然收住了话头,一个轻微停顿含糊过去,“那些小女生才懂的玩意儿我怎么会用?”尽管他从小不直,可骨子里改不了的直男思维依旧时常跑出来作祟。 钟名粲的眼眸不着痕迹地一黯,点点头,说:“这都是天生的,你的确生得好看。” “是吗?你也这么觉得?” 葛乔玩心又起来了,猛地往前跨一步转身把脸凑到钟名粲的眼皮底下,强行对上钟名粲的视线,一边倒退着走一边弯起眼笑,暗搓搓地散发魅力。 “我……我觉……”钟名粲被他的突发行动吓得脚步一顿,跟葛乔拉开了些距离,这里是马路边的街道,人来人往,现代人走路都习惯了低着头,也不知危险,只等着别人主动躲开自己避免冲撞,他见葛乔继续浑然不觉地倒着走,紧跟上去扯了一把他的胳膊,把他拉到身边正过身子,堪堪避开迎面往这边走的一位戴着耳麦低头刷手机的女生。 葛乔被他拽得有些没站稳,定住身形后又继续跟了一句:“什么?” “肯定不止我一个人这么觉得,”钟名粲松开放在葛乔胳膊上的手,垂下手时又不动声色地虚握了一下,“这件事上你还是别谦虚了,会显得特虚伪。” “不会不会,我自己哪,是真心觉得这世界上没人长得比我更好看。” “这不是就想让你也来肯定一下我嚒,彩虹屁会不会?” 作者有话要说:  朱赞:别瞎说!我家大乔哥怎么可能会说我是狗呢?! 第十六章 感情线20% 十月底的北方城市总会让人觉得彷徨,阳光依旧有些烫,失去了夏日的潮湿感当掩护,直愣愣地拍打在皮肤上有时候还会有火烧般的痛感,可是风却是凉的,就像是大人在教训小孩,给个巴掌再赏颗枣儿,风学着老话的精髓,也把头顶和手背上那些灼人的热度吹走了。这样时冷时热的天气总是最麻烦的,出门前还得浪费十几分钟时间,考虑要不要再多披一件外套。 毕竟对于生活在二十一世纪并且热爱生活的人来说,不管是哪个季节,穿衣打扮都是一个无法忽略的重要问题。可是查了三遍天气预报,也盯着窗外的过往路人分析琢磨了好长时间,好不容易踩着点整装待发,上了公交车才发现身处的这区区二十几平的空间里头,完全和窗外不在同一个世界。 风吹不进来,阳光却无孔不入,活生生把车厢闷回了夏天。 所以说,在这样的北方,是不能依靠天气预报和观察窗外行人的打扮来决定自己穿着的。 背上淌着汗,努力把呼吸调慢,还得忍受着这辆公交车在拥堵马路上龟行般的挪移。为了分散临近崩溃的注意力,只好把视线转向窗外,欣赏那些被凉风安抚着的、有说有笑一派悠然穿梭在街道边的人们,偷偷摸摸在心里为他们编排着无伤大雅的小故事。 目光就这么从两个男人身上飘过去了。 他们走得并不慢,至少比这辆公交车要快,两个高大身形没在人群间,也不多引人注意,所以第二眼望过去的时候就只剩下背影,都来不及看清他们的正脸。眼睛能接收到的信息太过贫瘠,就算脑洞再大也无法揣度出他们的关系,以及为什么一起并肩走在街上。 亲兄弟?同事?铁哥们儿?分别数年重逢的故友?成年的儿子与年轻的继父?新搬来的隔壁邻居家的儿子?房东与住客?上司与员工?正暗中较着劲的情敌?还是……情侣? 车里的人被自己编出了这么多稀奇古怪可能性的想象力吓了一跳,又觉得实在是好笑。 可真是脑子闲出了泡,怎么还对两个陌生人感了兴趣? * “走这么久,咱们这是要去吃什么?” 葛乔闻声猛一抬头,瞪圆了眼睛,这才想起来还没跟钟名粲商量准备吃饭的地方,他倒是早有打算,就直接提出来了:“火锅,可以吗?” “我当然没问题,”钟名粲上下打量葛乔的衬衫西裤,“你这身行头……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葛乔一脸无所谓,“还能不让我进吗?哎,你上次去吃火锅是多少年前了啊?还不知道现在的火锅店其实都特有逼格吧。”如今,不把生意上升成艺术,都不好意思往外打招牌。 葛乔领着钟名粲,拐拐绕绕终于找到了那家火锅店。从外面看,与大多数传统老店无异,仿着古楼的外观,在一块铁牌匾上刻着名字。但店里头就别致得多,复刻了几百年前老巷旧胡同的模样,用灰色砖块堆砌而成的墙壁,纹着繁复雕花的屏风作了隔断,每桌的头顶上都吊了一展艳红色的纸花灯,放眼望去连成了一排,如同引路的街灯,靠近账台的方向还挂着几个高低错落的木质鸟笼。刻意做旧的房梁营造出了久远的年代感,就连包厢的名字都透着浓厚的江湖气息,服务员来去匆匆的脚步也给人一种行走于武林的错觉。葛乔倒是挺喜欢这种环境,觉得不真实,反而放得下心来。 “怎么样?还不错吧?”葛乔得意洋洋,这个地方可是一直放在他的收藏清单首位的。 “可以,”钟名粲笑着点头,他也算是看出来了,自己在葛乔面前,必须得顺着他的话说才行,“跟我以前去的那些火锅店确实不一样。” “那是,”葛乔就喜欢听这种回答,四下张望一番,“可以点单了吧?”扭脸又对钟名粲说:“这家店有道‘它似蜜’特别好吃,一会儿别忘了点。” “甜的?”钟名粲翻菜单的手一顿,眼中带了点意外。来火锅店吃甜食? 葛乔点头,没觉得自己的口味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倒是看出了钟名粲的疑惑,主动跟他坦白:“我不太能吃辣,这家的火锅底汤只用清汤,如果你喜欢辣的,可以自己配调料。” 钟名粲的重点不在这里,倒是无所谓。 “你喜欢吃甜食?”从葛乔的气质里实在是看不出来这一点。 “嗯,”葛乔一边招呼服务员一边回答钟名粲的话,“喜欢,可能是因为压力太大需要吃甜的缓解缓解。像我们这种职业,忙起来就跟打仗似的,基本上每天都在崩溃的边缘。” 他倒是给自己安上了一个合理的理由,可口味这东西哪来那么多因为所以,其实他从小时候起就已经喜欢吃甜食了。 “每天都很忙吗?” “忙的要死。”想了想,又补充道,“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但就是闲不下来。” “哦,怪不得你说我该感到荣幸……”钟名粲话里带上笑意。 “什么?” “你说的呗,我得对你闲下来就会找我聊天感到荣幸。” 葛乔没想到钟名粲竟然还记得清楚那些细节,其实他也只是随口发骚,骚完了就忘了。 “那你现在还有空享受生活吗?” “享受生活?”葛乔一下子被逗笑了,眼睛弯成月牙状,“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这个小孩说话怎么还这么老土?” “那应该怎么说才不老土?”钟名粲觉得挺可惜,逆着光他有些看不太清楚这个笑容,但还是被葛乔引得跟着笑了,“唔,那你现在还有空谈恋爱吗?这样问可以吗?” 葛乔一哽,他也没料到自己还什么都没说呢,就被对面的人摆了一道。 “咳,谈恋爱这种事情吧,跟有没有空没关系,”清了清嗓子,夹了一大把肉丢进锅里,“主要还得看有没有这个心思……” “那你有空有这个心思吗?”钟名粲手肘撑在桌子上,一只手托着腮,看葛乔的眼神特别赤诚而坦然。 坦然到葛乔总不自觉地想躲开。两人之间驾着一口紫铜火锅,正在腾云驾雾的冒烟,夹着水汽连成一片飘向上空,眼前仿佛被附上了一层布纱,这层纱终于温柔地截断了那个直白的注视。 葛乔错在把这种试探当成了拷问。 “不好说,我也没怎么想过这方面的……”他准备打个马虎眼,含糊其辞,切了话题,“吃完饭你还想去哪里?” “嗯?”钟名粲一愣,坐正身子拿起筷子,傻乎乎地问了句,“吃完饭还可以一起去别的地方?” “……我有说过不可以?”这人真是又傻又可爱。 倒是葛乔这下子彻底看不懂了,这人究竟是本来就会撩,还是幸运到每次都能歪打正着呢? 快要吃完时,葛乔说由他来请客,钟名粲也没有跟他演推来让去的戏码,点点头说了一句“那行,下回我来请”。 他又为“下回”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理由。 “咱们,”熄了火,顺手理了一下桌上的残羹剩饭,两人起身往外走,葛乔边推门边说,“消消食儿去呗?觉不觉得吃得有点撑了?” “想去哪里?” 葛乔抬手指了指东边方向,献宝般噙着笑说:“那边有家甜品店,说是一位从国外学成归来的小姑娘开的,东西很不错,往那边走走?” 钟名粲看着葛乔鲜活的小表情和小动作,觉得他越来越不像初见时的那位气场强到令人紧张无措的媒体总监,此刻他就如同吃货附体,眼放精光。 “不是吃撑了吗?还能吃得下去啊?” “科学证明过,人呢,其实是有两个胃的,一个呢,用来装饭,而另一个用来装甜点。”葛乔把歪理掰扯得一套一套的,“现在我打算去满足我的第二个胃,没毛病。” 钟名粲轻轻摇头,笑得略带无奈:“我是真的好奇了,你都这么能吃了,为什么还是这么瘦。” “不是说了吗,我压力大呗,老天也看我可怜,关了一扇门总得打开一扇窗嘛。”越说越离谱。 钟名粲嘿嘿一笑,觉得满嘴跑火车的葛乔特别接地气,和这张脸携带的气质着实不符,倒显得他更有魅力了。 不知道他在别人面前是不是也这样散发魅力而不自知? 钟名粲对于吃这方面毫无研究所以没有主见,葛乔便替他作了主,买了两份一样的茉莉拿破仑,一人面前放一个,摆上叉子。 钟名粲只尝了两口,便放下叉子,单手撑在桌上托腮,认真地看着葛乔一点一点慢慢消灭白色小盘里的点心。 “你是不是不吃甜的?”葛乔看他一直盯着自己也不动面前的蛋糕了,就问。 “不太常吃,”钟名粲不喜欢甜食,他甚至觉得自己在国外呆不下去的主要原因就是受不了那边天天都吃面包、奶油和沙拉酱,可葛乔喜欢,还吃得这么起劲,“我喜欢看你吃。” 葛乔手上动作顿住,心脏突然使劲坠了一下,“空”地一声。他都懒得数这是自己第几次被钟名粲撩到了,可现实生活中的面对面调笑跟网上的言语聊骚还是大为不同,没有手机作屏障,葛乔都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表情回应过去。 他一边吞咽着嘴里的茉莉味奶油,一边恶狠狠地“诅咒”他。 此人迟早得被掰弯,不然实在是浪费了他这么好的撩汉天赋。 作者有话要说:  哪里的科学证明过?请看《人体探险队》第忘了多少集反正确实有讲过咔咔咔。 葛乔委屈:在别人面前我才不会散发魅力呢,我也分人啊! 第十七章 葛乔就这么带着崭新的觉悟回到了公寓。 进门的时候,朱赞正伏身跪在电视柜前,弓起腰扒拉着那些陈列整齐的碟片DVD,从背后看,他的姿势显得特别怪异扭曲。但是葛乔却对他熟视无睹,像是见多了这种场面。 他径自走向厨房,把手里的黑色塑料袋放到吧台上,弄出了几下沉闷的落物声响,就算是跟朱赞打过了招呼。刚才和钟名粲吃完午饭之后,本来已经准备一起溜达回公司了,结果半路上葛乔忽然被他拽住,不由分说地拖进了一家大型超市里,他晕晕乎乎跟着钟名粲转来转去,递给他什么就抱着什么,心甘情愿当被牵着走的小白痴,全然不知反抗。 当时钟名粲很严肃认真地告诉他说“压力大的时候吃太多甜点不健康”,所以来超市给他买了香蕉、胡萝卜和几盒黑巧克力。 钟名粲的涵养外化作他的温柔,在他看来这些有关葛乔的细节都是自己理所当然应该记住的,可是在葛乔眼里,这种柏拉图式的体贴正在不断助长着他内心的邪恶和欲望,不过,虽然那些龌龊想法来得莫名其妙,却也让他心花怒放。 葛乔此时心情大好,麻利地从黑色塑料袋里掏出黑巧克力塞进冰箱里,接着又一手抱着香蕉,一手抱着胡萝卜,忽而眉头一皱,迟疑着半天没有动作。那边朱赞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转身就看到葛乔像个雕塑一样呆立在厨房里头,以为他这是拿着粮食闯了祸,急忙问:“怎么了怎么了?” “香蕉和胡萝卜,”葛乔掂了掂手里的东西,“需不需要也放冰箱里?” 看来没出什么大问题。朱赞神色一松,从葛乔手里捞出那袋胡萝卜往冰箱里搁:“香蕉放外面就行,热带水果放什么冰箱啊?” 倒不是说他朱赞是个多么温馨慈祥的好男人,只是已经完全适应了葛乔的五谷不分而已。 “你刚才趴在那里找什么呢?” “以前拍的几张碟,”朱赞掰了一根香蕉,自顾自地吃起来,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我记得一直带在身边,但是忘记放在哪里了。” “长什么样子?需要帮忙吗?” “不用,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朱赞三两下啃完一根香蕉,这才觉得奇怪,“你怎么忽然屈尊去超市了?” “被逼的,”一想到钟名粲说话时那副认真的模样,葛乔就想笑,“我可能要开始走上养生之路了。” 朱赞看着葛乔,其实也看不出来什么特别明显的表情变化,但那双眼里分明含着笑意,微微眯起,让眼角勾出柔和的弧度,卧蚕透着微红,往日里总让人觉着淡漠薄情的褐色瞳仁此刻仿佛还带上了湿漉漉的水汽,似乎某种更热烈的情绪就要呼之欲出。 “你现在这个样子……呃……”作为一个看片儿都要追求学术表达的学院派,他压根不知道怎样说才算委婉,但他心里想着的那个形容词实在是太过露骨,含在嘴边愣是不敢当着葛乔的面说出来。 “明天几点去接胡式微?”葛乔见他半天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也并不在意他想说什么,走神询问起明天的安排。 胡式微把他们要看的音乐剧场次定在了明天,她家住在老西区,正好夹在葛乔他们的住处与剧院之间,所以就打算先接上胡式微,然后三个人一起过去。 “咱们是下午五点场,去那里也就四十分钟,算上接她的时间大概一个小时,三点半出发就来得及。”朱赞明天还得担当司机角色,需要提前顺清行程。 对话正常继续,可比起淡定的葛乔,朱赞心里并不平静。 说实话,他对音乐剧并不怎么感兴趣,但作为一个习惯了附庸风雅的装逼界领头羊人物,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一点基本常识。 就比如他知道明天要看的这部《吉屋出租》里头讲了关于同性恋和艾滋病的故事。 他对自己的性取向并不抵触,也不在乎别人是管自己叫小基佬还是死gay,他在乎的无非就那么一点东西,可那点东西偏偏让他摸不得碰不得,和找不到的那几张碟片不一样,那些旧物就在这附近某个地方跑不掉的,可心里的那点东西却怎么等也等不来,它就是不见了。 已经等了六年,可能接下去还要再等无数个六年。 等不到放在心尖儿上的那个人,朱赞觉得就算公开出柜也没有任何意义,索性也就不说了。除了沈鄃和葛乔这两个同类,他的家人、老同学、同事里没有谁知道他喜欢男人,当然也包括胡式微。 不,准确地说,他可能也不是真的喜欢男人,就只是太喜欢那个人而已。 因为太喜欢,冲昏了头脑,迷惑了心智,六年前做了件坏事。他一直特别想回到六年前,认认真真地跟人家表个白,体体面面,干干净净的。可他回不去也做不到了,那个人就这么熬成了自己心口上的朱砂痣,现在就连念出那个人的名字都会让他颤栗不止。 但是胡式微的出现似乎让这场定局有了转机,这么久以来,他的生命里终于出现了一个与自己和那个人都有所联系的人。他期待着,同时又恐惧着。期待胡式微这位忽然登场的新人物最终能够修复他这部自导自演那么多年的失败作品,又恐惧着她会在无法预料的时间把那个人带到自己的面前。 想见他,日日夜夜地想,疯了一样的想,可要真见了面,还能说些什么呢? 问好吗?道歉吗?还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继续轻浮地靠近呢? 第二天,朱赞睡到下午一点多才起床,看到葛乔已经躺进沙发里了,正打着电话。 “我已经让三组的人拟好了他们下周的专访大纲,我看过了,就照着那个来就行。” “到底是从哪来的媒体非要选MV拍摄那天来采访啊?怎么这么不懂规矩呢?” “你们派点人看好现场不就行了?来的人挨个登记签字,泄漏了就追责……” “嘿,你们是都挑软柿子捏呢?怎么又是我?” “不不不,您搞错了,我才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哪来的时间去接待他们?” “……你他妈……服了,行吧,到时候我跟去看看……你给我记好了赵绪,算欠我一个人情,我可得好好想想你该怎么还!”那边又说了句什么,逗得葛乔笑了一声,接着挂了电话。 把手机随手一丢扔到茶几上,葛乔仰起脸,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抬手捏住眉心揉了揉,留下两道浅红色的指印,叹了口气。这又是哪家的新媒体初生牛犊不怕虎,如此嚣张狂妄,还指名道姓让他这个身处高位的人去接待?堂堂一个部门总监,活得跟个牛郎似的。 “呃,”朱赞的声音打断了葛乔的自怨自艾,“这是你买的新洗发水?”手里抱了个瓶子,晃了晃,“怎么放到我的浴室了?” “给你买的,”葛乔扫他一眼,“防脱发,怕你年纪轻轻就秃顶。你可别再熬夜写你那个大纲了,你那浴室里到处都是你头发,看着恶心。” 这么贴心的举动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变得让人没那么感激了呢。 朱赞向来简单做人,跟人说话只捡着想听的部分听,他就只从这句话里解读出了葛乔对自己的关切,心里一暖,嘿嘿乐着道了谢,一晃一晃进了浴室洗澡。 下午四点,朱赞的A8L停在了胡式微家门口。 胡式微踩着点下了楼,就看见一辆一尘不染、白到发蓝的高档车可怜巴巴地挤在这栋住宅楼和楼前小草坪之间,副驾驶那一侧紧贴着草坪的石台阶。 朱赞缓缓落下车窗,他戴着墨镜,单手扶着方向盘,顶着有点长的板寸头,微微收敛下颌,挺出一道凌厉的下颌线,侧身跟站在车外的胡式微打了一个资本家的招呼。 胡式微看都不看他一眼,拉开后车门,坐到葛乔旁边,说:“好久不见啊。” 葛乔正在咧嘴笑得开心,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对胡式微点点头,忽然开口问:“你知道朱赞在我们这儿的外号是什么吗?” “逼界翘楚?逼中之王?平京逼王?” 这才刚猜到第三遍就答对了。 “你怎么知道?”葛乔睁大了眼睛作惊讶状,却没藏住笑得都有点抖的声音。 “这有啥难的,毕竟曾经也是营城逼王,”胡式微使劲拍了拍朱赞的车座后背,“果然没让姐姐失望,你又成功征服了平京。” 葛乔在旁边笑出了鹅叫声,朱赞也不理睬后面抱团后嘲讽技能开满点的两人,伸手打开了车载收音机。 从胡式微的家出发向剧院方向行驶,必须得经过一段被称为“西区停车场”的路,因为这段路常年拥堵,最夸张的时候甚至能堵上四五个小时,所以被人们调侃是西区最大的免费停车场。 而资历丰富的老司机们都懂,这个时候越是有要紧事,这路就堵得越严重,墨菲定律从不食言。所以朱赞每次遇上这种状况都会走一套自己算出来的黄金流程,拉起手刹,打开车载收音机或者从置物箱里拿出本书翻看,再或者不急不缓掏出手机开始刷微博或者朋友圈,总之就是要让老天爷看到自己其实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身为一名优秀党员,这点上他就特别唯心主义。 窗外一片寂静,大多数都是习惯了这种场面的人,早已被磨平了脾气,没有谁还会鸣笛以示不满,他们都知道这是白费功夫。朱赞抻着脖子看前面的车流,就像是老练的渔夫出海前望着海浪,目色沉稳,仿佛一切了然于心。 葛乔就有些不耐烦了,他坐在后座,仗着窗户玻璃挡着,外面的人看不见自己,直接明目张胆地盯着旁边一辆紧贴着他们的黑色轿车。那辆车一直和自己保持齐平,挪动速度都一模一样。他胡思乱想着,大概其中也有几辆车和他们一样是准备去看音乐剧的吧,那不就是看同一场吗?台下这么多观众里面,总会有几个和自己相似的人吧? 想到这些,他的体内忽然窜起一股电流,传至指尖,刺得它们微微发颤。 人与人之间大抵都是这样,并不会去刻意制造与某位陌生人的关联,但却会因为这种无意中的发现触动心弦。 “……今日,千里娱乐推出的新男子偶像组合‘路西法’正式出道,据悉,队长阿庆曾是Grimm组合成员,人气颇高,此番再次出道是否意味着……” “阿庆终于出道了啊!”胡式微听着收音机里播报的新闻,忽然感叹一句。 “你认识他?”朱赞正穷极无聊,便接过了这个话题。 “嗯,”胡式微抿着嘴沉吟片刻,说,“我以前算是他的粉丝吧,追了Grimm大半年,后来他们组合忽然就不出来了,当时都已经开始卖票的那场演唱会也黄了,我也是去年才刚知道他去了新公司,正在准备出道,就是不知道其他成员都去了哪里……” “都过得挺好,”葛乔的手肘撑在车窗边缘,反手虚捂着嘴,声音从指缝里泄出来,有些闷闷地,面朝窗外,让人看不见表情,“即使不当偶像了,也都还有事做。偶像这种职业,本来就看人下菜碟。” 胡式微闻言一怔,不露声色地瞥了葛乔一眼,接着扯起嘴角笑道:“大乔哥这话说的可真冷血。” “他这可不是冷血,”朱赞终于抓住了一个加入他俩对话的机会,自然不想放过,他朝着葛乔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那个Grimm,就是咱大乔哥带出来的……” 胡式微忽然倒吸一口凉气,睁圆了那双原本就黑白分明的眼睛,眸中碎光微闪,是典型的追星族状态,音量都不自觉地提高了半个八度:“我这是……我这是追到真的了?!大乔哥!求您!告诉我他们现在都在干什么吧!我真是他们的粉丝,虽然最喜欢阿庆,但我也是个团饭……” “两个人回老家了,潘安还在当练习生,偶尔做做伴舞,队长留在平京市成了小白领,阿庆……你刚才听到了,继续做偶像。”说到最后,葛乔放下掩嘴的手,转头望向胡式微。 正如他所料,她的脸上挂着显而易见的失落。 可这才是现实,已经发生了。 葛乔再次把脸转向车窗,不走心地观察着窗外比刚才稍稍顺畅了些的车水马龙。 “唔,怎么说呢……我也觉得,他们应该不会再想当偶像了……”半晌的沉默过后,胡式微的声音从身旁传来,“这行太苦了,年龄那么小就要没日没夜地拼命训练,真以为出道了就能熬出头……可时光又不会倒流,谁愿意被打回原形从头再来呢?” 想得倒是挺明白,可还是忍不住难过啊。 “……嗯。”葛乔从鼻息间挤出一声轻应。 他突然开始忖度起一个问题,不受控制地。 孔庆山是怎么想的呢? 第十八章 来到平京市的第一天。葛乔满二十二岁。 出租车敞着后备箱盖停靠在三层楼高的大别墅前时,暮色将至。司机推门下车从后备箱里卸下来两件巨大无比的行李,余光忍不住扫着周围处处透着静谧与优雅的小区环境。 “小伙子,可以啊,一来就住这么高级的地方。”满眼艳羡,语气也是友好的调侃。 葛乔抿抿嘴,这个刚走出校园褪下青涩的少年还有些羞赧,但也掩不住眼底的兴奋。来到这个大城市的第一天就能被本地人羡慕,他觉得是个好兆头,就好像这种境遇可以为他带来好运一样。 七月刚毕业,他就迫不及待想离开沪海市那个令他恐惧的地方,拿着校招时签的合同,北上来到平京市,进了一家刚成立不久的娱乐公司。葛乔一心想做与音乐沾边的工作,在这只初生牛犊对自己未来的构建里,这家公司虽不足以填饱他心中的那只名为野心的饕餮,但他想着先一只脚迈进来,再踩着这块敲门砖慢慢往上爬吧。 从一开始他就没把这个地方当成自己的终点。 他被分配到了媒体组,三个月后成为五名应届毕业的实习生中唯一一个转正的员工。 那时,公司正在准备推出第一个偶像组合,于是便让所有员工集思广益,给他们取个名字。几个积极分子搬着椅子围成一个圈,全公司四个小组共二十几个人就这么挤作一团,然后七嘴八舌地开始出主意。大家的热情度都特别高,可总是说着说着,话题就跑偏了,要么是开始讨论最近哪个明星最火,要么就是聊起最近微博上都有谁的八卦,最后那几个积极发言的同事侃到尽兴处,举着手机开始组织大家互相加微信。两个半小时里,虽然没讨论出一个名字来,倒是认全了兄弟姐妹。 但葛乔却被排除在外了。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单纯凭着热忱才入行的职场小白,不懂得收敛锋芒,身上还有着一股从重点高校里带出来的倨傲。 他远远地坐着,正直地思考这场会议的中心主题,敲着键盘找各种漂亮单词的寓意,心无旁骛,之后他不合时宜地打破了那边挟着阵阵狂笑的愉悦氛围:“请问大家觉得‘Grimm’这个词怎么样?格林童话的‘格林’,可以解释成这个组合如同一首美丽的童话,为观众带来梦幻般的感官体验……” 整个办公室忽然陷入一片寂静。 聊得正欢的几个人都还来不及收回脸上正肆意绽放着的笑意,谈笑节奏就这么突然被一个清冷淡漠的嗓音打断了。循着声音侧目望过去,他们看见角落边坐着一位年轻人,因为办公室里晦暗不明的光线始终无法照顾到那个地方,所以一直没人注意到葛乔的存在。可哪怕是处于这片阴影之下,他的五官也鲜明得就像是被刻意勾画过,还漾着一层浅薄的学生气。 “可以吗?”他眨着一双极好看的眼睛,又问了一遍。 当然了,并没有人对他的主意表示异议。 这个男子偶像组合有了名字——Grimm。是葛乔为这个组合赋予了意义。 * 第二年春天。葛乔进公司的第9个月。 公司旗下的练习生只有五个人,正好可以拼成一个组合。其中最小的成员只有十六岁,根据新人开发组的说法,这个小孩子天赋异禀,就是块当偶像的料。 十六岁,不仅仅是组合里最小的成员,也是整个公司里年龄最小的孩子。 那年,公司为他办了一个颇为隆重的生日会,庆祝他终于到了可以出道的年龄。不巧生日会那天,葛乔为了完成一篇为Grimm组合预热的通稿,整整迟到了一个小时。生日会礼堂是用舞蹈练习室改造出来的,占了一整面墙的落地镜上贴着一串“生日快乐”字样的装饰物,周围粘满了花花绿绿的彩片,有些还没有粘牢,飘飘晃晃地往下掉。地面上散着些红色气球,其中有两只已经快泻完了气,干瘪着身子躺在几个女同事的脚边。等葛乔顺着墙根溜进门时,里面已经走完了领导讲话和唱生日歌这两项最重要的流程,人们渐渐放松了神经,越来越散漫,开始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聊天说笑。 那个小寿星正被众人围着,平时一个个都正儿八经的同事此刻就像是化身成了一群吃小孩的怪叔叔怪阿姨,一会儿捏捏他的脸蛋,一会儿摸摸他的头顶,时不时调笑几句,惹得那个小孩子紧抿着唇羞红了脸,一声不吭。 生日蛋糕已经被切得七零八碎,大家也都差不多吃完了自己的那一份,葛乔本打算吃块蛋糕沾沾喜气,可他实在找不到干净盘子和餐具,只好作罢。他又想着,反正也没什么人认识自己,要不要先溜走算了。 可还没等他迈出步子,一位领导一声令下,大家纷纷作鸟兽散状转身离场,生日会大概就这样草草落幕了。练习室的门口瞬间变得拥挤,有人余兴未尽,竟然还拉着另外一个人堵在那里继续谈天说地。葛乔想出也出不去了,干脆站在原地玩起手机。 “这位老师?”一个有些稚嫩的声音从身边传来。 葛乔偏过头,一只举着纸盘子的手忽然凑了过来,盘子里装了一块形状还算完整的蛋糕,那只手没有掌握好距离,差点怼到他的鼻子上,吓得他往后仰了仰,这才定睛看清面前的人。 这不就是刚才那个被调戏的小寿星吗? 此刻,孔庆山仍然面带淡色红晕,还没有完全从生日会上那些围堵骚扰里恢复过来。其实他一早就看到这边忽然出现了一张新面孔,实在是漂亮到令他难以忽视,这个人盯着放蛋糕的桌子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却什么动作都没有。 “要吃蛋糕吗?”他笑得特别灿烂,尚未褪去婴儿肥的面颊泛起两个浅浅的酒窝,衬得他更加人畜无害。 “啊,”葛乔反应过来,赶紧站直身子,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接过那个纸盘子,回望着孔庆山,报以微笑,“生日快乐。” “谢谢老师。”仍然是清甜的嗓音。除了四位朝夕相处的成员,孔庆山管公司里的所有人都叫“老师”,即表示了尊敬,又不容易出错。 可是葛乔不知道这些,还以为孔庆山误会了自己的身份,他只是一个新来的小员工,并不是孔庆山的哪位老师:“你叫我葛乔就好,我的名字叫葛乔。” 孔庆山微微一愣,随即又绽开了笑容:“好,葛乔哥。” * 同年的夏末。Grimm正式出道。 葛乔怎么也没想到,在他的第一个职场里,和自己关系最好的朋友竟然是一名十六岁的小偶像,如此魔幻现实的事情发生在了自己身上,简直难以置信。孔庆山经常跟葛乔揶揄玩笑说,他们俩因一块碎蛋糕结缘,这就是一段蛋糕情缘,可歌可泣。 Grimm并没有公司预想中那样一炮而红,但也吸引了一批稳固的粉丝群体,她们自发形成了应援团、粉丝社区,每天在各类媒体平台上激情表白,好不热闹。 葛乔至今都混着点私心地觉着,Grimm里头人气最高的成员就是孔庆山。 在偶像圈,他的名字叫阿庆,简单可爱。 在饭圈,他的名字叫小酒窝,因为那两颗被婴儿肥带出来的小酒窝。 他们的粉丝数目虽然不算太多,但也在稳步增长。一家常与娱乐业打交道的投资方看中了他们的品牌价值,准备为他们出资安排一场单独演唱会,就在平京市人民大礼堂,一个能容下将近两万人的地方。 一切都看起来那么美好。 那段时间,葛乔升任了媒体组组长,还开心地跟沈鄃、朱赞嘚瑟了三四天,他甚至都差点决定要永远呆在这家公司不走了。 * 同年的深冬。开始出现不对劲了。 先是Grimm的大量既定通告被取消,综艺邀约与商演活动也接不到新的了。再后来,员工带着需要签字盖章的合同文件去找领导也找不到人了,各种各样需要审批的任务无法进行,越拖越久,客户越走越少,葛乔甚至都被告知在一段时间内不需要联系广告主,也不需要更新官微官博以及各类通稿了。 要知道,在变幻莫测的娱乐圈里,哪怕只有一分钟的停顿,都可能会被永远挡在门外。 就这样,毫不意外地,Grimm慢慢地消失了。 直到来自税务局的专员找上了门,办公室里这二十来号一直被蒙在鼓里的人才知道,老板早就跑了,携着所有的流动资金逃去了国外。那个时候,大家还都以为这不过就是因一个人的贪心与邪念造出的孽果,他们仍然在侥幸,想象着这个时候会有人站出来顶替那个位置,像一位英雄,带领着大家伙一起走出低谷。可不久后,公司的另一位代表[注]——也是老板的亲弟弟——在家中服药自杀,遗书上白纸黑字控诉了哥哥如何以权谋私极尽坏事。一个简单的携款潜逃案,最终上升成了一起命案。 公司被迫宣布破产。听着这个残酷的事实,办公室的几个小姑娘的啜泣声此起彼伏,夹杂着男人们低沉的叹气声,偶尔还会有几句不成声的呜咽。 这是一场身处金字塔顶层的商人之间为了抢夺资产而上演的闹剧,但最终并没有取得什么实质性的故事进展,不了了之。不过就是拖累了二十多个无辜的普通人而已,他们前一天还聚在一起讨论晚上去吃麻辣烫还是海底捞,还在憧憬着等公司推出的这第一个男子偶像组合火了之后是不是该给他们安排个新的人设。 仅一夜之间。 * Grimm解散。孔庆山还不到十七岁。 也就是说,算起来他的光芒只存在了半年。 葛乔辞了职(虽然并没有任何意义),他就想着干脆带上孔庆山一起走吧,算是还了那块蛋糕的人情。 毕竟那还是他第一次接收到陌生人的示好,难得毫无恶意。 后来,炀里突然联系上了他,他是葛乔在一届媒体慈善晚会上碰见的娱乐公司老总,虽说腔调略显油腻了些,但整体来说确实是个有趣的聪明人,和葛乔还算聊得来。炀里听到了风声,准备把葛乔挖到自己旗下。但葛乔却有自己的打算,他觉得在炀里这边施展不开自己的拳脚,他要进更大的平台,更强的公司。 二十三岁的他,年轻,足够自信,所以也无所畏惧。 借着那次见面的机会,他向炀里推荐了孔庆山,炀里倒是爽快地答应接纳孔庆山,只不过需要让他重新当一名练习生,从头开始,而且无法保证他是否能很快就出道。 孔庆山安静地听完了葛乔的转述,面色如常,没有露出一丝迟疑之色,只是缓缓地点点头,嘴角勾起一个熟悉的微笑:“谢谢乔哥了。” 可是就在那一刻葛乔却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见了。面前这个人已经完全不像是一个还不到十七岁的孩子了,甚至也不像是他认识的那个带着两颗小酒窝的孔庆山了。 葛乔想知道,那个时候孔庆山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注] 代表:在这篇里的设定是相当于半个老板,公司二把手。 第十九章 无论题材有多小众,既然是深受全世界喜爱的百老汇音乐剧来到平京市开巡演,自然会被安排在当地出了名的大剧院里。 下午四点四十分,快要迈入冬季的天空已经隐约浮现出红霞,剧院周边人声嘈杂,靠近剧院入口的地方摆着几个小型摊位,正在向一会儿就要入场的观众贩卖着瓶装水和望远镜。通向地下停车场的道路上的车辆都快要排到大马路中央了,远远望去非常壮观,朱赞的车就融在这漫漫长队之中。 在这种令人不甚清醒的环境里,他的高档车也无法引起谁的侧目。 “你们俩先进去吧,我开到旁边的商业广场去停车。”还剩二十分钟就要开场,估计到点了也等不到自己的车位。朱赞松开车门锁,让胡式微和葛乔先下车。 但和他同一个想法的车主也有很多,商业广场上也同样几乎没了空位,朱赞拍了拍方向盘,皱眉叹了口气,认命地围着广场转了一圈又一圈。平京市这种地方哪里都好,就是人太多了。 胡式微和葛乔先进了剧院,胡式微走在前面,带着葛乔直奔主舞台方向,这类大型剧院容纳的观众非常多,所以一般都会按照座位远近安排售票价位,而胡式微走过去的方向,怎么看都是最贵的那一块区域。 葛乔边走边觉着有点忐忑:“你这是……下了血本啊?” 胡式微回头看了葛乔一眼,放缓脚步走在他的一侧,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不要有压力大兄弟,这是公司给的福利票,我们跟这家场馆有长期合作,只要是在这里办的演出,我们基本上都能拿到这程度的福利。” “啧,资本主义的腐败……”葛乔得了便宜还卖乖。 “话可不能这么说,”胡式微忽然拽了拽葛乔的衣角,贴过去在他耳边悄悄说,“我们这也算是来救场的,你看着吧,这个场子里肯定坐不满人。”说完还指了指身后的那两层看台。 葛乔顺着手指方向看了一眼,的确入场的人稀疏迟缓,越往后排人越少,他轻微皱起眉,给这出乎预料的一幕找了个专业的原因:“是因为宣传没到位吗?” “算是一方面原因吧,同时上演的另一部音乐剧上座率就很不错,”胡式微沉吟着点点头,片刻又像是带着无奈笑出了声,“再说了,这么刺激的音乐剧怎么敢宣传啊?没被禁就已经很不错了。” 她张开双臂,头一仰,眯起眼睛做满足状:“什么也别想,咱就好好享受这三个小时的VIP待遇吧!” 演出还没有开始,打在观众席的灯光还开着,但微弱的橘色光亮并不能照清楚脚下的路和手里票根上的字,他们在过道里徘徊了好一会儿才找到票根上写的位置,位于第四排中央的三个连座。葛乔脱下风衣外套抱在怀里,这才有心情开始观察面前近在咫尺的舞台场景。 即使有着暖色调的暗灯,仍旧无法融化掉舞台上那些道具的冰冷感。右侧是由废旧的铁椅与废弃铁管搭制而成的旋转楼梯,简陋而破烂的宿舍场景放置在另一侧,那架黑色钢琴是里面看上去最贵的物件,舞台前端摆着两张大方桌和几把座椅,泛着金属的冷光。一眼望去尽是残垣断壁,倒是的确把这群“波西米亚人”的自由张扬展示出来了,却仍然让人觉得满目疮痍。唯一的色彩就是深蓝灰色的墙体上贴着的那几张红黄相间的告示与海报。 葛乔想着,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开场不久后这些彩色海报也会被撕下来的。 身后坐着的几个女学生似乎是掩饰不住激动,交头接耳的声音都传到了前排:“哎,这是悲剧还是喜剧啊?” “哎呀,你怎么总想让我剧透啊?自己看了不就知道了。” “我肯定认真看啊,就先告诉我一下嘛,我好有个心理准备!” “不行不行,这种剧透了就没意思了,你自己看吧,反正很好看就对了。” 那个问话的女生对着朋友哼哼嘤嘤半天,也没套出她半句话。 葛乔一边和胡式微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一边把身后的对话听得真切,不知不觉中嘴角也隐约挑起了一丝笑意。本来嘛,都来看这种音乐剧了,提前知道了结局还有什么意思? 前排忽然有了小骚动,又有一位观众要挤进自己的位置,已经坐定的人们只好纷纷缩起腿给他让路。葛乔无意中目光扫了过去,一不小心看清那位观众的侧脸,怔愣一下,赶紧眨了眨眼睛,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怎么在这种地方也能遇到钟名粲? “……对不起……抱歉……谢谢……”钟名粲一边忙着跟给他让路的人道歉,一边横着身子挪到自己的座位前,站定时轻轻松了口气。 “钟名粲?”身后忽然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是他熟悉的嗓音。 “这是什么缘分呐,怎么在哪里都能碰见你?”葛乔直视着钟名粲同样诧异的目光,乐出了声。 “……乔哥……”钟名粲尚未从震惊中走出来,余光忽然就看到了葛乔身边坐着的胡式微,那姑娘实在是坐没个坐相,大岔着双腿瘫坐在座椅上,胳膊搭住两侧的扶手,握着手机玩得正入迷。这都没什么,毕竟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个性,他也管不着。但让钟名粲觉着有些碍眼了的画面是,这姑娘的右臂正搭在葛乔撑着扶手的左胳膊肘上,两个人明显是认识的。 是啊,这是什么缘分呐,怎么回回偶遇都能看见葛乔跟女生在一起? 胡式微也被周围的动静扰得放下手机回了神,在钟名粲看起来不怎么友善的注视下赶紧坐正了身子,倒不是因为终于发现自己的坐姿有多不淑女,而是想要以一个更加严肃而端正的姿态好好欣赏欣赏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小帅哥。自从跟朱赞重新取得联系之后,她就感觉自己仿佛来到了一个新的世界,这个世界里到处都是长得帅的男人,胡智南那样的压根排不上号了。如今她也渐渐习惯了这种闲来无事养养眼的状态。前排站着跟葛乔说话的这个男人目测至少得有一米八,清爽短发、干净鹅黄色卫衣和黑长裤,一双眼睛在如此惨淡的灯光下依旧亮晶晶的,黑白分明,衬得他目光如炬。其实他的五官也不是多么精致的款型,至少在胡式微看来,比不过葛乔,甚至都比不过朱赞,完全够不上惊鸿一瞥,但是就这么仔细盯着看,越看越觉得舒服,像是欣赏着一件线条流畅圆润的工艺品,只觉得柔软,不带丝毫尖锐棱角,让人不由得放下警觉,只想接近。嘴唇、鼻梁、眼角与眉骨,每处弧度都被老天爷安排得那么恰到好处,似乎是用极尽温柔的手法造出来的。 对,温柔,这个词可太适合他了。 胡式微的目光太赤l裸,葛乔觉得有点丢人了,抬起胳膊肘捅了捅她,想让她赶紧恢复正常。但这个动作看在钟名粲的眼里,却显得暧昧了。 “为什么每次见你,旁边都有个女生?”心里的不满脱口而出。 葛乔一愣,好像还真是这样,这可真巧。他又乐得往后倒,座椅发出“咚”地轻微撞击声:“不不不,这次不止女生,一会儿还有个男的……” “朋友?” “嗯,朋友兼室友,”葛乔仍旧带着笑意,他觉得自己现在都有点不太正常了,一见到钟名粲的脸就想笑,“就是之前跟你说过的那个节目导演,一会儿等他来了,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这个时候葛乔的职业病还在犯呢,脑子里条件反射般打起小算盘。提前让他见了导演,到时候朱赞也好早些照顾照顾他。 钟名粲抿了抿嘴,没再说什么,对胡式微礼貌地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转过身坐下了。 紧接着没多久,葛乔的手机忽然“叮”了一声,收到了新消息,竟然就是坐在前排的钟名粲发来的。 钟名粲:我自己一个人来的,一会儿结束了可不可以一起走? 可怜巴巴的。 这几次私下里的偶遇让钟名粲忽然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葛乔的社交圈,所以难免有些低落,心里一别扭就不想跟葛乔说实话了。其实他并不是一个人来的,这场音乐剧的卡司阵容里饰演主角Roger的演员之一是他的朋友,也是他刚到伯克利读书时一起租过房的室友。今天是这位朋友的首场演出,所以他就买了票,想来捧个场。本来还约好了等他演出结束后一起吃饭叙叙旧,可现在天大的事也比不过偶遇葛乔事大,他准备跟老朋友另约个时间,反正这个音乐剧还要演一个多月,以后有的是机会。 但能在平京市除了公司以外的某个地方偶遇到葛乔,他连想都没想过。 还是在这种地方…… 他很清楚这部音乐剧讲的是什么内容,有个念头闪过的同时,钟名粲呼吸一滞,心脏忽然有些微妙的雀跃,这不就证明了葛乔哪怕不是同性恋,至少不会恐同吗? 朱赞直到灯光完全暗下来,场馆开始播报观演注意事项时才跌跌撞撞地进来,喘着粗气一屁股坐下,连带着整排座椅的动静震得观众都扭过头来看这个方向。 “这破地儿选的,车可真他妈难停啊!”朱赞尽量压低着声音,靠近葛乔耳边抱怨,刚刚跑得太急,现在还无法控制好自己的呼吸,喷出来的微潮热气扫着葛乔的侧脸和耳廓,把他激得往后躲,立即不耐地伸手推了朱赞一把,同样压低着声音:“去去去,闭嘴坐好,一会就开始了。” “你以前看过这个音乐剧吗?”朱赞怎么可能闲得住那张嘴。 “看过。”还不止一个版本。 “具体讲的是什么啊?”朱赞继续问,观演注意事项已经播报到第二遍,“喜剧悲剧?” 看来天底下所有听故事的人都喜欢在听之前先问这个问题啊,葛乔饶有兴致地在心里总结着这一世间规律,却并不想给朱赞剧透:“你一会自己看吧,讲了多没意思,认真看的都能看懂。”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里,朱赞也确实认真看了。 实际上,所有观众都看得失了神,也都跟着舞台上的节奏入了戏。 直到演员谢幕谢了三遍终于退场,观众纷纷回神起身准备离开,胡式微和朱赞才渐渐有了反应,像是终于醒过来了。葛乔又听见后面那两个女生正在说着话,其中一个女生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染上厚重鼻音,特别委屈地骂着:“这起的……什么破……名字!还以为……能有个……好……好结局……还吉屋出租呢……吉个屁咧!”身边的朋友一边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一边轻声安慰她,抬眼正好对上葛乔起身后不小心转过去的视线,对他无奈而又歉意地笑了笑。 就是说啊,翻译的什么破名字。葛乔也觉得二十多个国家就只有中国的译名最好笑,不给留白,不让想象,生生堵住了要仔细品才能品出的一个中性词“rent”的那点悲剧意味。 这个既喜庆又带着传统美的名字骗了多少跟刚刚那个人一样的脆弱小女生啊。 “……操,”朱赞的眼圈也是明显泛红,静坐在座位上半晌才出声,嗓子因久不用,声音变得异常干涩沙哑,“没想到,这是真的没想到……”忽然抬头寻到葛乔的目光,眼睛用力眨了一眨,不解而又诚恳地发问,“这戏到底是怎么过审的?” “就是说啊……”旁边胡式微的声音也是既沙哑又虚弱,还有点委屈。 “一会儿场馆要开始清扫了,明天还有两场,别耽误人家工作。”此时的葛乔像是一位冷血杀手,面不改色,伸手拉了一把朱赞,接着扭头跟刚从前排起身的钟名粲说话:“一起走吧。” 一行人慢腾腾地往外走,其中两个人还在时不时吸着鼻子。 出了大门,冷空气突然迎面扑来,搔得鼻腔有些发痒。此时天色入晚,华灯初上,倒是不比白天少了多少光亮。 钟名粲悄声跟在最后,和前面三个人保持着同一频道的沉默。还是胡式微先开了口。 “我胡式微,摸爬滚打混了腐圈近七年,”胡式微吸着鼻子,声音倒是没了哭腔,变得有些恶狠狠地,“阅过无数虐文渣文变态文,还是第一次被这么虐到哭。” 葛乔见她久久恢复不过来,转移话题可能是没用了,干脆就地纾解了吧,他抬手拍拍胡式微的肩膀以表安慰,语气轻松道,“怎么样?站在大多数人的视角看同性恋,跟你混腐圈的时候很不一样吧?” “可是为什么呢?”胡式微抬头紧盯着葛乔,目光炽热,像是溺水时抓住了海面上的浮标,“我之前也从来不觉得同性恋和异性恋有什么区别……” “怎么没区别?”葛乔正经不过三秒,嘴上又丢了把门的,“男同喜欢带把儿的人,女同喜欢不带把儿的人,你说有没有区别……” 话音未落,朱赞和钟名粲几乎同时“噗嗤”笑出了声。 “这倒也是……”胡式微竟然还认同了葛乔的胡扯八道,她若有所思,“是有区别的,诶,是的耶!我就能一眼分辨出来谁是同性恋!”说到最后,也不难过了,话里反而透着点自豪。 场面一度诡异。 “哈?真的假的?你还有这超能力?”葛乔算是这群人里面最不担心暴露真身的人,第一个礼貌地给了回应。 “呃,算是种能力吧,毕竟看过不少那啥……就比如……”胡式微忽然环视四周,像是寻找着什么,忽然伸手往前一指,目光定在那一处,“就比如他吧,他肯定是同性恋。”语气肯定。 葛乔顺着她视线的方向看过去,就见到不远处有一个倚靠在花坛边的男人,头发长到肩,在黑夜与路灯的渲染下看不出实际发色,他的手里夹着一根烟,燃着橙黄色火星,下唇打着一颗唇钉,偶尔某个角度下还会闪闪发亮。这个男人的打扮非常嬉皮,甚至还穿着一条黑色发亮的紧身皮裤,葛乔觉得可能就是这个特征让胡式微如此坚决地下了结论。 这种简单粗暴的归类法让葛乔觉得有点别扭了:“也不一定吧……” “我觉得他不一定是,这样的人其实对男人并没什么性吸引力。”身后缓缓传来钟名粲的声音,一本正经地提出自己的理性判断。 胡式微当然没有什么所谓的“辨同雷达”,都是她一时兴起胡编乱造而已,听到刚刚才认识的小帅哥有理有据地否定了自己的判断,登时就有些不好意思:“我也就只是个女的嘛,就算他有也不是吸引我……” “不用失望,说不定你身边还真有,只是你没发现。”这话说得意味深长,完美展现了葛乔有恃无恐的躁动心态。 “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老是想掰弯你堂哥?”这时朱赞忽然插话,他是真的一直百思不得其解,胡智南是怎么得罪了这位小祖宗,能被她这么惦记上。 “啊,这个问题……”胡式微闻言竟然变得有些忸怩了,她挨个儿观察着面前的三个男人的表情,觉得既然他们能在这里跟自己一起心平气和探讨这种问题,应该就不是那种恐同的人,于是犹豫几秒,还是说了实话,“混了那么久腐圈,身边也没个Gay蜜,就觉得很孤独啊,在姐妹之中都没有立足之地了……” “哈?” “嗯?” “这也能攀比?” 这个答案是谁都没想到的,就连压根不知道胡式微堂哥是谁的局外人钟名粲都不由跟着发出疑问。 “我就是很遗憾啊,满地飘零,委屈作一,要是胡智南是个弯的,我肯定能把他□□成一位受届至尊,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不是攻少受多!” 听着胡式微大言不惭的发言,场面再次陷入诡异。 这次就连葛乔也不想说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哐哐砸墙推荐各位看《吉屋出租》,非常……有意义……毕竟能把亚文化群体搬上大众舞台就已经是巨大的进步了吧 第二十章 一时间耳边只能听得到快慢不一的脚步声。 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中,钟名粲身先士卒,率先打破僵局,转移了话题:“你们是开车一起来的?” “嗯,”朱赞就走在钟名粲旁边,直接接了话茬,“不过没停到地下车库,人太多进不去,我停旁边商业广场那儿了。”说着摁亮手机屏幕看了眼时间,正好八点半,“你呢?怎么过来的?”此时地下停车场的出口处乱作一团,有的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干脆从车上下来,一手扶车门一手叉着腰站在原地对前方纹丝不动的长队怒目而视。 “地铁,”钟名粲把视线从一位正站在草坪石阶上兀自点燃一根烟叼在嘴里的中年大妈身上移开,转而盯着地面上融了夜色的干枯落叶残骸,“这地方不太好停车。” “是本地人?” “嗯,是。” “果然,只有本地人才知道这里不好停车啊,虽然我也在平京待了蛮长时间了,可这种地方还是第一次来。” “我大学的时候就经常来,其实如果不是因为看演出,本地人也不会来这里。” “要么一会儿坐我车回去吧?地铁到了这个时间人也很多。” “如果方便的话,那就真的太感谢了。” 这套问答模式对朱赞而言实在是太过熟悉,他都不需要过脑子想一遍,流连官场形成的社交习惯让他直接脱口而出:“反正现在回家也还早,要么一起去喝一杯?” 葛乔走在一旁看着他这反应速度有点震惊,不愧是事业单位培养出来的酒桌怪物。 ”他的意思是,一起吃个饭呗这位帅哥?“胡式微也觉得朱赞的提议有点用力过猛,怕吓到钟名粲,自告奋勇充当起了资本家的翻译官。 而胡式微言语中流露出的流氓腔调把钟名粲逗乐了,他想着这究竟是哪家的姑娘,从刚才开始就这么我行我素,外人面前也丝毫不担心自己的形象。他装作不经意地放缓脚步绕到葛乔旁边,说:“行,只要你们不嫌弃我加塞儿进来,就一起吃晚饭吧,一会儿我来请客。”他还欠葛乔一顿饭,不过当下他也不介意请客捎带上葛乔的朋友,反正在他潜意识里葛乔的朋友都可以是自己的朋友。 但显然,有人介意。 “为什么要你请?”葛乔一歪头,用不解的目光盯钟名粲的侧脸,手伸出来指了指朱赞的后背,看似压低声音实则全都听清楚了,“谁官大谁请,饭桌规矩。” 朱赞觉着葛乔这种人居然也搞起双标来了,哑然失笑道:“大乔哥,论官职的话这四个人里头怎么着也轮不到我啊……” “不好意思,我呢,要请也只请我旁边这位朋友。”抬手拍了两下钟名粲的右肩,誓把双标进行到底。他拍得很轻,钟名粲都还没怎么感受到肩上的重量就已经见他撤回了手。 “怎么回事呢这是,”朱赞一撅嘴,转眼就换上一副被欺负了的委屈样,“我还是不是和你同甘共苦五年多的亲室友了?” 葛乔和朱赞一起住了五年多?钟名粲在心里默默消化着这个新情报。 “我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你同甘共苦过,”葛乔戏谑地摇摇头,眯着眼睛倒是笑得挺开心,“行吧,看在人钟名粲的份上,这顿我请了。” 朱赞嘿嘿笑两声,不计前嫌,扭头就跟胡式微和钟名粲传授起“敲诈”葛乔的吃饭技巧:“你俩放开了吃就行,挑贵的点,又不是天天这么聚在一块胡吃海喝,不用心疼你们大乔哥!你们喝酒不?别喝什么青岛啤酒,挑几瓶贵的干红香槟什么的,就当餐桌如超市,喝不完就带回去放冰箱留着以后喝……” “喝喝喝,喝屁喝,”葛乔跟在他身后听着,闻言搡了一把,“你开车还想喝酒?” “我没说我喝啊,你们喝,我以茶代酒!也不知道餐厅有没有大红袍……”似乎是下定决心今天晚饭就是要猛宰葛乔一顿了。 葛乔早就习惯了朱赞跟个儿童似的时不时跑自己面前狠劲嘚瑟,他也不介怀,只觉着有趣,反正量朱赞也不敢真在他面前翻出什么花儿来。葛乔其实对这事很费解,从小到大,身边的人——无论男女——对他都是畏惧多于好感,明明自己也没有怎么真的发过脾气或者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 有一次朱赞鼓起勇气跟他聊过这个问题,他说葛乔看着笑眯眯的,像是从来不设底线,人鬼蛇神一切平等,谁都惹不恼、打不怒他的样子,可实际上谁也看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这感觉特煎熬,就怕他全记在心里秋后算账。 仿佛一切都必须在他能容忍的范围之内,可这个范围究竟有多大谁也不知道。 这其实是一种非常微妙的控制欲,尽管大多数时候都是善意的。谁都知道,朱赞知道,沈鄃知道,董林知知道,姚荈知道,甚至钟名粲也会知道,但是葛乔自己是不会承认的,所以其他人就都得陪他一起装傻。 最后,葛乔为他们在商业广场旁的餐饮街里选了一家看上去很不错的自助餐厅,因为担心在大圆桌前胡式微和钟名粲拘谨吃不饱,也有点担心朱赞真的仗着在人多的地方葛乔不敢收拾他而犯浑点瓶两三千的酒。 都这样了朱赞还是不死心:“真的没人喜欢喝酒?”其实他自己喝的也不多,但最会嘴上逞英雄,是单靠一张嘴皮子嘚吧嘚吧也能活着撑到酒局散场的那种。 “我不喝酒。”钟名粲婉拒了。 “不会喝?”葛乔问,“还是不能喝?”就跟他自己不能喝咖啡一样,酒精过敏的人也不少。 “应该是不会喝吧,”钟名粲笑了笑,眸色闪烁,“一沾就晕,高中毕业那年刚好成年,父母带我试着尝了几口啤酒,我断片儿了,他们也明令禁止我再碰酒了。” “那你可能不是光晕了那么简单,”朱赞一边往嘴里塞生鱼片,一边哧哧笑得狡黠,“估计是酒品不太好,吓到了你父母。”其实朱赞和钟名粲年纪一般大,但无论从言谈还是行为举止上看,都会让人觉得朱赞更成熟,明显带着从社会里滚出来的油滑。 “可能吧。”钟名粲淡淡道,结束了这个话题。 葛乔敏锐,察觉到钟名粲似乎不太提起父母的事情,说起“父母”二字的时候都显得极其生疏,他觉得奇怪,毕竟在他自己的印象里,钟名粲是个温和儒雅的年轻人,并非这般冷漠。 * 只用一顿饭的时间,钟名粲就跟他们彻底熟络了起来。 聊到最后,朱赞死活要开车送钟名粲回家:“都已经十点半了,你现在去赶地铁都不一定赶得上末班车,上车上车,送你回去。”钟名粲还有些犹豫,毕竟他们跟自己一点也不顺路,但看到葛乔已经拉开后车门,对自己比口型无声地说了一句“上车”,他便不再推辞,跟着上了后座,坐在了葛乔旁边。 钟名粲住在东新区,那边刚开发了没几年,处处都透着崭新的鲜活生气,就连马路旁的绿化带里都还是些新移植过来没几年的小树苗,每棵树都被几根木棍支着躯干,看着很是脆弱不堪的样子,用厚棉布包裹着,为熬过这个秋冬做足了准备。 葛乔坐在车里,面朝窗外,悄然观察着这片藏有钟名粲住处的区域。不太繁华,但也有自己的商业街,路上人不太多(也有可能是因为入夜后人们都回家了),但基础设施都还齐全,一路过来看到了好几处建筑外灯火通明的银行邮局、医院诊所和商场酒店,街边的路灯散着亮橙色的光,甚至还有些刺眼,一看就是还没用多久的新灯泡。 相比起还算大城市样的街道,钟名粲所在的住宅区就显得更加幽静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小区里头的路灯明显比外面的要暗,尽管散发着温暖的鹅黄色光亮,却看上去格外朦胧氤氲,推不开无尽夜色,也连不成片,柔弱的很。 葛乔想,这里安静的都有些诡谲了,大概就像是一个世外桃源,只要穿过这片鹅黄色的弱光,就能打开一道结界,进入到这里面的人就能瞬间忘记烦恼,从此过上神仙般的自在生活。 想着想着,他又忽然觉得自己特别中二,看来是已经开始犯困了,净胡思乱想,自嘲般轻微扬起嘴角,这个小动作却被钟名粲看到了。 “怎么了?觉得这里不好吗?” “不啊,我觉得这里很好。”葛乔转过头看着钟名粲的眼睛,说得真诚。 “那就好。”钟名粲笑了笑,声音极轻,像是怕惊扰到谁一样,目光中溢出的柔光很快就被这黑夜覆盖过去。 葛乔也根本没想过这个时候自己本应再多问一句,他觉得这里好与不好又有什么关系? * 周一上午九点半。O.O. Studio三楼。 MV拍摄还没有开始,偶像组合成员也并没有就位,现场却仍然一片混沌,地上散落着从快递箱上撕下来的硬纸碎片,偶尔会被经过的工作人员踢来踢去,却并没有谁愿意捡起来收拾干净。摄像机镜头扫不到的墙角放置着一张长桌子,桌上堆了各种各样的手提包与肩背包。长时间被各种强光蒸烤的摄影棚内永远只留冰饮,用纸质套盒包装稳妥的几大杯星巴克咖啡就摆在那摞包的旁边,透明的外壳渗出了水珠,却备受冷落。摄影棚内来去匆匆的拍摄组与场地执行人员都已经绷紧了神经,反复检查着拍摄器械与场景机位,为今日份的拼命早做准备。 只要摄像机的机位少出一个错,他们就能多两三个小时的休息时间。 “大乔哥,您来啦……”正在帮忙搭补光灯的工作人员抬起头活动脖颈时,正好看到葛乔朝着这边走过来。 “嗯,过来看看。”葛乔回答,笑了一下。 “哎,现在这里面到处都很乱,要么您上休息室歇一会儿?”大家伙实在是忙得没什么精神,更没时间照顾这位其他部门的领导。 “不用,一会儿要来一家媒体采访AIX他们,我帮着接待来了。” “哦哦,”那名年轻的工作人员应了一句,“那您先找个地儿休息一下吧,我这还得接着弄。”然后蹲下身子继续埋头搭他的补光灯。 葛乔百无聊赖地踱着步,这个地方属于影像制作部的常驻地,并非他熟悉的工作环境,不免有点新奇。特别是看到不远处有几个人站在一块白色大幕布前调试着一台散发出五彩流光的大灯时,他也跟着往前凑了凑。 正当他看得入了迷,那块大幕布上温柔而灵动的浅蓝光切成透着神秘与魅惑的深紫光时,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大乔哥!” 扭脸就看到姚荈正惊讶地望着自己,她身后跟着五个高挑帅气、打理好发型化好妆的男孩,一进来就被助理领着径直钻进了休息室。 “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姚荈问。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葛乔苦笑,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这里来。 对姚荈而言,要说是什么意外之喜也谈不上,跟葛乔本来就很熟络,在哪里遇见都一样。但对于正在现场忙碌奔走的其他小女生而言就不一样了,刚看完五个养眼的雄性青春荷尔蒙从眼前走过,扭头就注意到这边还站着这样一位穿着禁欲、面容明艳的漂亮男人,她们此刻如同打了好几管鸡血,就连手里的肩扛摄像机都变得轻如羽毛了呢。 “被绪儿骗来的?”姚荈脑子稍微一转就猜明白了。 “那可不!” “哈哈哈,他怎么跟你说的?威逼利诱?” “那货说这家媒体指名让我接待,你说说这事儿可能吗?是把我当什么了?坐台的吗?” 然而,这种事还真发生了。而且对方可能还真是把葛乔当成了个坐台的。 葛乔强忍着厌恶情绪不外露,看着面前的这位虽仅有一面之缘却留下相当深刻印象的王总,想到这个人的咸猪手曾经就放在自己的腰上,本应主动伸过去握手示好的胳膊说什么也伸不出去了。 原来这个姓王的就是这家媒体的老总,亲自视察工作来了。估计当初就是他在跟赵绪他们约谈时指定葛乔来接待的,媒体老板都下令了,合作方不敢反对的太直接,本来呢,如果葛乔强硬拒绝也就算了,换个人来也不耽误正事,可这又是他自己亲口答应下来的事情。葛乔在心里怒骂赵绪那个混球,打电话劝说葛乔的时候那叫一个悲惨无助,妈的这种时候了还在他身上用绥靖政策干什么? 王总也不愧是爬上高位的老油条,深谙会客之道,也算没有坏了行内规矩,老总会总监,认真计较起来还是葛乔这边失了礼数。 “好久不见,葛总。”王总盯着葛乔的脸,笑得阴邪,身后跟着三五个员工,却毫不掩饰脸上的得逞表情,“想在清醒的时候见您一面还真是不容易啊。” “……”葛乔心里已经问候了三遍王总的祖宗,面儿上却还得友好微笑着,“您好,您可能是认错人了,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这么一副千年难遇的好皮囊,还能认错? “葛总贵人多忘事哪,一个多月前不是刚见过吗。”王总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非常没有眼力见儿,继续套着近乎,这在葛乔看来无异于挑衅。 “是吗?对不起,我真的没有印象。” “对啊,你真忘啦,咱们俩还一起喝了交杯酒……” 葛乔干脆利落地打断他的妄为臆想:“那您可能是遇见了我的双胞胎弟弟,他跟我长得很像。我和您真的是初次见面,对于这次合作,深感荣幸。AIX在贵媒体的专访,还请您多上心了。” 睁着眼睛说完瞎话,也不等对方回应,从手里拿着的文件包里取出一个黑色文件夹,上次和赵绪打电话的时候也商量过了,这次专访的选地特殊,而MV拍摄现场偏偏又是个非常容易出状况的地方,极有可能一不小心就搞出什么音源泄露、视频泄露、造型泄露的问题。所以,今天到场的所有外来媒体人员与工作人员都需要签字确认。然而,他环视一圈众人皆忙碌的拍摄现场,甚至没谁有那个闲工夫往门口方向瞧上一眼,于是这个无聊又单调的任务就落到了目前为止唯一一个正无所事事着的葛乔肩上。 还有一个小时就要正式开拍,而专访时间就被安排在这一个小时之内。 正事当前,王总被身后助理护送着恋恋不舍地走去休息室了,剩下的人排成一字队准备在赵绪事先准备好的统计表格上登记信息。这个时候葛乔忽然注意到队伍末尾靠墙的地方站着一个不起眼的女生,正在左顾右盼,她身穿普普通通的黑色外套与牛仔长裤,应该是短发,戴着一顶黑色鸭舌帽,帽檐遮住了半张脸,碎发压在耳侧,没有化妆,唇色发白,看起来似乎有些身体不适。 “请问,”正弯着腰登记基本信息的一人忽然抬头叫住了葛乔,“邮箱和手机号只填其中一个可以吗?” “请填写手机号吧,实名过的手机号。” “啊,好的。” 等葛乔回身再去找队伍末尾的那个女生的身影时,却发现她已经不见了。 第二十一章 感情线30% 眼看着这群外来媒体人员走向摄影棚外已经搭好的采访区域,葛乔几不可见地皱起眉头,迅速整理好桌面上散落的文件纸,低头翻看起刚刚那份签好基本信息的统计表。 四组信息,两名摄影师,一名记者,一名场记;加上王总和他的助理,总共六个人。 “大乔哥?”姚荈正在采访区域那边盯着流程,抽空回身冲葛乔喊,“一会儿你还有别的事情吗?要回公司吗?我这里有一份新合同需要带回去,求你帮个忙呗?” 葛乔把文件夹放进包里,慢慢悠悠地背着手朝姚荈这边走过来,今天的专访团队虽然来自一家新开的媒体,但看上去业务非常熟练,很快就搭起了两个机位,那名衣着干练的记者正躲在一边角落里嘟嘟囔囔地熟悉采访大纲,还有一位担任场记角色的矮个子戴眼镜的女生拿着一个本子和一支笔低着头在写什么东西。默然无话,各司其职,紧张的气氛并不比另一头的MV拍摄现场逊色。 “我今天不打算过去,好不容易放我一天假。”葛乔笑眯眯地在姚荈面前晃,把她晃得头晕。 “你……”姚荈闭上眼,用手揉了揉额角,如今的精力的确不如几年前充沛了,动不动就觉着疲惫,“那你随便逛吧,这里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要么你不如还是出去跟别人约个会。”末了对他摆摆手,大概是“反正别待在这里烦我”的意思。 葛乔扭头向摄影棚那边张望着,又转身睇视了一圈采访区域,还隐约看到休息室的大门一直紧闭着。他缓缓抬手,不紧不慢地将两边的袖扣解开,像是一只老谋深算的野兽正在为捕食新猎物而做着准备,目光锐利,紧盯着某一处,眼睛因太过用力而微微眯起。良久后忽然开口问:“有没有相机之类的东西?我帮你们拍点花絮,之后宣传能用得上。” “哎,好主意!”姚荈一听,登时眼前一亮,她带偶像组合的经验很少,对于这些与新媒体有关的宣传手段并不在行,站到高位只是胜在品牌公关能力实在出色,“小许,拿台相机来吧,DV机也行,轻便点的那种。” “那就麻烦你啦。”姚荈对葛乔笑着点点头,又继续忙着照顾AIX他们去了。 “给您,大……葛总,”那个被叫做小许的马尾辫小女生噔噔噔一路小跑从摄影棚给葛乔拿来一台闲置的单反相机,她刚毕业工作,跟着AIX组合当现场助理跑活动商演,资历尚浅,所以还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着姚姐一起叫他“大乔哥”,犹豫半秒,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改了口,“要不然我帮您一起拍吧?这个键是调拍摄模式的,您可以用自动,人物和景物不太……” “没事,我会用,”葛乔接过相机,直视小女生的眼睛粲然一笑,直接把她盯红了脸,又低头把相机调成了人物拍摄模式,嘴里也不闲着,“大光圈,浅景深,拍出来的人好看是不是?你要是不嫌弃,要不我给你拍一张嘛,你过来帮我看看用得对不对?” 这下女生的脸彻底烧起来了,拼了命地摆手摇头,看起来就跟打哆嗦一样,说话也变得结巴:“不……不用了……那个……我……我还是在这里……在这里等姚姐叫我……” 葛乔也不想太欺负小朋友,冲她点点头,就继续捣鼓起手里的单反相机了。不愧是摄影棚的专业配置,看起来就是绝对不便宜的样子。可惜了,竟然让他这种对摄影一窍不通的人拿着了。 采访似乎还挺顺利,还不到十一点的时候就结束收工了。 五名偶像成员也不能歇口气,紧跟着进到摄影棚里开始准备MV拍摄,又是一阵紧锣密鼓地清场动静,葛乔自觉地退到一边,靠着大门入口旁边的墙壁,随意地微岔开腿,相机举在胸前,歪着脑袋欣赏着眼前热闹又激烈的“实时战况”。为了让这群MV主角能够尽快进入状态,天花板上悬挂着的音响里用最大音量不断循环播放着他们这次回归的主打曲——也就是钟名粲给他们写的那首歌,近乎密闭的空间里回荡着贝斯鼓点与旋律唱段,音符携着空气中的灰尘在耳边炸开,震得大脑嗡嗡作响。 啧,再听多少遍也还是觉得,钟名粲可真是个天才。 葛乔听说这首歌的名字定为了《裘马声色》,没听过的人估计还以为这是首传统戏曲呢。 想着想着,他眼望虚空忽然就笑了出来。 下一刻,葛乔的笑容瞬间凝固在嘴角,目光钉在所及处,不着痕迹地眯了一下眼睛。之前看到的那个戴黑色帽子的女生又出现了。 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但此时她双手插进外套兜里,笔直地站在化妆师与造型师们的附近,这个人实在是太不起眼了,几乎完全融入了那片歪歪斜斜倒在椅子上小憩的人群之中。 她什么动作都没有,就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摄影棚内,微微颔首,不知道是在观看五个偶像还是在观察那几个摄像机位。 葛乔觉得她特别眼生,大概是这间工作室的人?或许是姚荈身边新来的? 他直起身子,不走心地随便检查了一遍手里相机的内存与电池容量,就对着此时正彩光乱射的拍摄场地拍了一张全景,不甚满意,又连按几下快门。作为一个摄影界的超级新手菜鸡,他特别喜欢这种简单粗暴的连拍,想着反正拍了这么多,总能挑出一张能用的。 逐渐升温的摄影棚仿佛逼走了时间,当葛乔从不甚疯狂的连拍中清醒过来时,已经快下午五点了。 棚内的进度也告一段落,姚荈赶着那群已经累得汗流浃背的少年们出棚休整,化妆师与造型师赶紧从椅子上起身,一边给他们让座一边取出吸油纸与粉扑在他们的脸上拍拍补补。主角们一安静下来,就又到了葛乔发挥实力的时刻,他赶忙奔上前去咔嚓咔嚓又是几下快门,动作比刚开始的时候熟练了许多,中途还懂得半蹲身子,让照片里的腿显得更长些、脸更小些。 AIX成员之一——一位染着蓝发的少年正仰脸瘫在座椅上发呆,无意间瞥到对面那位正沉浸于创作热情之中无法自拔的男人,一下子乐出了声:“葛乔老师啊,您这姿势看着真的特别专业。”背景音乐嗙嗙作响,他只得提高音量,听起来就跟怒吼似的。 葛乔还没有从创作的兴奋中走出来,鼻腔里哼出一声,嘴角边上的笑藏在相机后面:“什么叫无师自通,天才选手!你坐正,这就给你拍个比时尚大片还酷炫的……” 蓝发少年也觉得有趣,竟然还真的配合着掰扯出一个姿势,侧过身,一条腿屈膝将脚踩在椅子上,另一条腿往前伸直,手垂下,背部微微拱起,颔首盯着葛乔手里的相机镜头,眼神中带上迷离,娴熟地演绎出了一股不带丝毫少年气的颓丧美。等葛乔装模作样地咔嚓按完快门,他立刻松了身体,继续仰脸瘫在椅子上。 “果然够专业,”葛乔一边欣赏自己的作品,一边毫不吝啬地夸他,“妥妥的时尚杂志封面。” “嗐,”蓝发少年懒散地挥挥手,抿着嘴,故作谦虚道,“一般般啦,不足挂齿,都是分内事,分内事而已……” 在他身旁坐着的那名黄发成员本来还在低头玩手机,这时突然一个激灵挺直后背,随即吼出来一句:“哇靠,西娜和兰景渝在谈恋爱啊?” “哪个西娜?”闻到八卦的味道,蓝发少年登时被他吸引了注意。 “还能是哪个?就是隔壁那个女团啊,之前拿了年末颁奖礼大赏的那个女团!” “哈?哦,那兰景渝又是哪个?” “你是不是傻了?兰景渝,社会你兰哥,约炮约到自己公司老板身上结果当了没两天练习生就C位出道的那位!哎,之前你不是还说过他跳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地垃圾嘛……” “啊……就是他啊……”恍然后,一声长叹,“比不过比不过,我兰哥的路太野……” “我就是比较好奇他怎么还谈恋爱了?约炮约得不开心了?” “可能是找着真爱了呗,人家西娜挺漂亮的一姑娘。兰哥真是没白流连花丛间那么多年,眼光还是不错的。” “我还听说西娜之前也是被哪位金主包养了来着……” “你管人家呢?懂什么叫惺惺相惜吗?” “行行行,就你懂,你牛逼,”黄发少年见八卦话题并不能顺着他如意的方向发展下去,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里有点憋屈,“也没见你找个真爱给哥们儿瞧瞧。” 蓝发少年咧嘴笑了,扭头望他,眼神中竟然带着认真:“你怎么就知道我没找到真爱啊?” “……”大概有三四秒的沉默,“……我操?” “哈哈哈哈我开玩笑的啦,”蓝发少年笑得花枝乱颤,身子猛地斜了一下,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看把你吓得!” “你他妈……” “放心,咱还年轻,先等哥哥们都找到真爱,我不急。” “……” 葛乔就坐在一旁,他并不想当偷听别人对话的人,可是这两个人谈论如此隐私的八卦也不遮不掩,而且话里的信息量一句比一句大,他捧着相机的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搁,干脆从脖子上摘下相机带,抱在怀里,掏出手机准备看看今天有没有什么新发来的消息需要回复。 还真有一条,两个小时前钟名粲发来了一条新消息。 钟名粲:一起吃晚饭吗? 葛乔看了看时间,还没过饭点,应该不算晚。 葛乔:我现在不在公司,在摄影棚里帮忙呢。 葛乔:吃呗~你现在在哪儿呢? 钟名粲的回复速度依旧惊人,几乎没有任何停顿,瞬间就收到了他的回复。 钟名粲:在府前街。 葛乔算着从工作室去府前街的距离和时间,想了一会儿,低头敲起屏幕:那就在府前街的商业广场前见吧。 钟名粲:好。 此时,钟名粲就坐在一家咖啡厅里,手里攥着手机,屏幕上仍然闪着与葛乔的私人聊天界面,直到黑了屏,他还一直盯着屏幕上映出的自己愣神。 其实他也觉得这做法太没有新意,总是约在饭点见面,除了吃还是吃,但是以他现在的立场,除了约顿饭之外,好像也没办法提别的要求。电影里都是骗人的,明明一见钟情什么的最熬人了,这种情愫来得猛烈,让人乱了手脚,却又不知该如何排遣,天天都想见面,可是他压根不敢再往前进一步,只能止步于想,越想越喜欢,越喜欢越焦心。 钟名粲觉得,自己现在能做的就是不停地在葛乔面前刷存在感,最好是让葛乔在工作之外没时间跟别人见面,久而久之身边只剩下他这一个朋友,这样就可以逼着葛乔不得不来依赖自己。 真是阴险狡诈。他在心里骂自己,转而又有些忿忿,还不都是为了葛乔这家伙才变成这样的吗! * 葛乔离开摄影棚之前,把相机交给了姚荈,看似义正言辞,说出的话却透露着无耻:“我跟你说啊,这里面可是装了我二十八年人生里的第一套摄影大作啊,珍贵得很。里头每一张上可都滴着我的心血哪,你们全都留着一张也不能删,回去了就拷到硬盘里,我可明天就找你要哈。”最后,他伴着一句“多谢啦”消失在了玻璃门外。 府前街的商业广场,某咖啡厅外。 仿佛是一夜之间,天气就明显有了入冬的迹象,带着萧瑟朽木的味道。大概是在摄影棚时积存的余热尚未散去,此刻突然暴露在肆虐的冷空气下,竟然都让他冷到有些发抖了。隔着咖啡厅的透明玻璃幕墙,葛乔一眼就看见了钟名粲的身影,他似乎总是会挑那些引人注目的位置,可真是个心无芥蒂的人,如此坦荡地袒露自己的所有行迹。 温暖房间里的钟名粲正端着瓷杯慢慢抿了一口,神色平和。他的椅背上搭着一件黑色外衣,没有摆好,正在一点点向着旁边滑落下去。 葛乔站在外面,呼着白气,敲了敲钟名粲身侧的玻璃墙壁,等他终于注意到了一墙之隔站着的自己时,葛乔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的眼睛勾起唇角,头稍稍偏开一个角度扬了扬下巴,又用手指了指他的椅背,提醒他小心衣服掉到地上。 钟名粲反应过来,回身捞了一把外套,再寻着葛乔朝自己走过来的身形,咧开嘴笑得露出了两颗小犬牙。 “你挑的位置真不错,”葛乔一边整理外套一边跟钟名粲说话,“都不用打电话问你,刚停下车一眼就看到了……” “哎?”葛乔忽然想到了什么,手上停了动作,扭头轻蹙眉询问,“我这里有存你电话吗?” 都认识这么久了,竟然连手机号都没存,勉强用微信维持着网络一线牵的现代缘分。 “没有吧,”钟名粲忽然探过身把手伸到葛乔面前,“手机给我一下,我给你存。” 葛乔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扔给他,把外套搭在椅背上,转身坐了下来。 “唔,存好了,”钟名粲把手机还回来,感叹着,“你还真是不设防,手机都没有密码。” “嗯,我怕我哪天忘了自己设的是什么。”葛乔低头看手机上的那一串数字,犹豫了会儿,还是存成了一个“粲”字,又想了一秒,删除,随手改成了“大侄子”,和微信备注名统一,果然还是用亲属关系更方便。 “你忘性还能这么大?”钟名粲笑着调侃面前这个看上去还挺像业界精英的人。 “我连银行卡密码都记不住,”葛乔也不觉得羞愧,大大方方地爆自己的料,“就只是懒得记这些而已,不喜欢对小事儿太上心。” “银行卡密码都能算小事了?”钟名粲震惊,这要么就是太超脱,要么就是为脑容量小而找的借口吧,“那什么算大事啊?” “你这周是不是要开始录那个节目了?具体是什么时候?” “啊,咳咳咳……”钟名粲没等到自己提的疑问的答案,反而被突然抛过来的问题吓得一怔,刚含进嘴里的一口咖啡瞬间呛到了自己,紧咳几声憋着嗓子接话,“……这周四。” “嗯。”葛乔点点头,又若无其事地低头垂眼,敲了几下手机屏幕。 “乔哥是有什么指示吗?”钟名粲缓过劲来,重新盯着面前这张百看不厌的俊脸,颇有兴致地回问。 葛乔时断时续地操作着手机,不知道在忙些什么,钟名粲也不着急,问完之后就垂下眉眼,开始一口一口慢慢抿他的那杯快要凉透了的咖啡。他一个小时前刚到这个商业广场的时候就感受到了外面像刀子一样割脸的冷风,虽然葛乔不能喝咖啡,这家店貌似也没有除咖啡以外的饮料可选,但是让他先进来暖暖身子也是好的。 “这就是大事,”葛乔忽然抬起了头,眼眸中熠熠生光,却又不含一丝笑意。钟名粲闻言对视,忽觉讶然,他似乎从没见到过葛乔摆出如此严肃庄重的表情,“你只管好好录节目,在那里用音乐作品说话。到时候肯定会有很多老牌明星与新人参加,也可能会出各种各样的小意外,不用怵,也不用慌,你都能处理好的……虽说董林知和朱赞都能帮到你,但他们也不想给你招闲话,所以关键时刻肯定还是得靠你自己。” “你记住,我是你的第一位粉丝。” “以后你也一定会有千千万万的粉丝的。” “相信我。” 作者有话要说: #孔庆山出道# 微博热搜相关词条:#路西法出道# #路西法阿庆# #阿庆再次出道# #阿庆是谁# #孔庆山# * 微博首页。 @星华星娱:#路西法出道#10月28日,千里娱乐推出的由@阿庆本庆,@Ain曲英,@Karl卡卡乐,@穗子强强四个人组成的男子偶像组合“路西法”正式出道,恭喜恭喜~!期待未来的活动哦! @八卦娱乐A报:#路西法出道#今日,备受关注的千里娱乐新人组合终于揭开神秘面纱!@阿庆本庆,@Ain曲英,@Karl卡卡乐,@穗子强强四人偶像男团路西法正式出道啦!小编已经等不及了呢~快点用新鲜的小鲜肉们洗礼我吧! @路西法-天使首站:#路西法出道# #路西法阿庆# #路西法曲英# #路西法卡乐Karl# #路西法强子# 2018年10月28日的今天,是路西法出道第一天。人与人之间的萍水相逢那么多,而我在人群中的第一眼,却爱上了你。万里挑一的缘分,十万分之一的相遇,往后的路,与天使同行! @孔庆山年上十二岁夫人:我的老公今天终于出道啦!!抽奖抽奖!!抽三个888,转发此条微博,真情实感夸我老公,并且认证你之前买过的任意一个关于Grimm的官方周边或专辑,明天下午七点路西法出道专辑上线的时候开奖!! @华娱新动向:#路西法出道#今日,新人男子组合路西法正式出道,他们此前就已经倍受粉丝关注,前Grimm组合成员阿庆再次出道担任路西法队长,凤凰已涅槃,期待他以全新的模样与粉丝见面! @路西法的小加百列:#路西法出道#20181028路西法Showcase饭拍——四人四色,不加修饰的少年模样。[图片][图片][图片] @娱乐浮世绘:#路西法出道# #路西法阿庆# #孔庆山#小鲜肉来袭!路西法正式出道!“弟弟”阿庆终于回来啦!等了快三年了[哭]。三年的浴血,他终于成长为一名褪去青涩的19岁少年,成为路西法的队长!小酒窝~我们等了你好久!欢迎你回来!@阿庆本庆 @傅刘青:我弟弟@阿庆本庆,恭喜你出道#路西法出道#,这些年来,你的辛苦无人知晓,但你的努力我们都看在眼里,还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的话,为了梦想,只能前行!这句话如此有力量,我一直记在心里,在这条追逐梦想的路上,#独立电影不枉年少是英雄#,你就是我的小英雄!我永远站在你的背后,与你共勉! @阿庆-小甜酒窝个站:#路西法阿庆# #孔庆山#凡世仓皇,人间纷繁,而你却让这片天地从此终有笑颜。人世间怎么会有这么美好的人呢?你垂眸,是星河闪烁,静好如初;你抬首,是晴空艳阳,万花丛生。你曾说,你不是偶像,你只想和更多人成为朋友。这么善良的你怎么可能会舍得丢下一心爱你护你的朋友呢?三个春秋,三场冬雪,我们终于又等到了你!那么,我亲爱的小天使,今天是你崭新的开始,也是我们崭新的出发,答应我,从此我们不离不弃,再也不分开了,好吗? @涂涂Tuoi:@阿庆本庆,恭喜你出道。 @潘安:恭喜恭喜,我永远的弟弟@阿庆本庆!!#路西法出道# #路西法阿庆# #阿庆# @小阿庆的储钱罐:敲黑板!敲黑板!敲黑板!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小阿庆的储钱罐正式上线啦!!孔庆山,小阿庆,路西法组合队长,才艺双馨,明明可以靠脸吃饭却偏偏要靠才华的优质男孩。你花不花钱我管不着,反正我不花钱就是对不起我天地为鉴的良心。请酒酿们多多参与哦,金额不限,本储钱罐正式承诺,所有集资均用于孔庆山日常活动应援。投币请戳:网页链接 @天使不喜欢加班:#路西法出道#大好的日子,大好的男团,怎么所有报道都只盯着一个人呢?寡人百思不得其解…… @今日八卦吃鸡:#路西法出道#今日新人组合路西法正式出道,传闻队长阿庆曾是Grimm组合最小成员,Grimm是当年还挺火的男团,如今他时隔三年再次重返偶像圈,引发不小反响。然而,微博不明真相的路人发出#孔庆山是谁#的疑问,他的星途是否从此平坦?似乎还得打上一个问号……[图片][微博评论截图][微博评论截图] @麻辣八卦熊掌:#路西法出道#今天又是在线追星的一天!路西法队长原来就是阿庆啊!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就是曾经Grimm里面那位年龄最小的弟弟,也被粉丝亲切称为“小酒窝”、“我弟弟”。卷土重来,东山再起,是否还能到当年Grimm的成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娱乐界一哥挖掘机:#路西法出道# #路西法阿庆#昔日大势男团成员阿庆再次转型出道,机哥看过他的预告照,硬照能打,颜值够清爽,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一双酒窝可以说是非常勾人了。据说唱歌实力也很不错,是小鲜肉男团里头顶尖的主唱了,未来可期。#吃我安利# [图片][图片][图片][图片][图片][图片] * 孔庆山私人微博。 @阿庆本庆:#路西法出道#请大家接好这只“路西法”~感谢大家给了我第二次机会,我爱这个舞台,也爱你们所有人,我一定会努力,决不辜负粉丝和朋友家人对我的期望!请支持路西法的首张EP《Sky Loop》,29日全平台上线哦!明天见啦~[图片][自拍图片] 评论区。 @1楼:春风十里不如你的半寸酒窝,庆啊啊啊啊啊,我真的等到你了!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哪[哭],两年前知道你们解散的时候,我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得撕心裂肺[哭][哭]……这次你不会走了对不对?姐姐永远喜欢你!![阿庆预告照图片] @阿庆本庆回复1楼:[愉快]我回来啦,谢谢姐姐喜欢~ @2楼:《Sky Loop》将于明日上线,请大家到时移步UU音乐和天空音乐APP收听哦~tropical house,今年最流行的音乐类型,相信你们一定会喜欢!请点击此网址链接 →…… @3楼:啊啊啊儿子!妈妈爱你!都过去快三年了啊,终于等到你了!这些年来妈妈真的给你生了个弟弟,现在妈妈带着一岁半的弟弟一起追星!千里万里一起走,爱你护你不回头!! @4楼:小阿庆的储钱罐上线啦!请大家戳【网页链接】为小阿庆尽一份力哦~集资将全部用于阿庆的日常活动应援! @5楼:我就知道这边评论区得炸,粉丝可真够惨的,等了三年才等到爱豆回来。 @6楼:请大家专注阿庆和路西法之后的作品哦,四位都是要走花路钻石路人民币路的孩子啊![团体预告照图片] @7楼:我也想让阿庆叫我一声姐姐,嘤嘤嘤,新粉报道!这颜我爱了。 @8楼:我理解你们的心情,爱豆回归肯定是喜大普奔的大好事,可是我就有一点不太懂,为什么今天所有的报道都只围绕阿庆一个人,其他三个人在哪儿呢? @9楼:小酒窝今日的饭拍美图,请查收~[图片] @10楼:姐姐来晚了哇呀呀呀,阿庆,欢迎回来!你一定要过得开心啊! @11楼:借楼插播,加亮加粗:路西法出道EP《Sky Loop》明天下午七点正式上线,还没有收藏的天使太太们请一定要收藏啊,目前还在冲销量阶段,但是明天就要正式开始刷音源榜单了,缺人缺人,求人求人!来呀~快活呀~一起来爆肝啊! @12楼:庆儿!预告照真的太好看了,不愧是大公司,千里娱乐这次够意思,可以可以! @13楼:我是路过的,实不相瞒,都刷大半天微博了,我连路西法成员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呢,这个团是什么定位啊?阿庆与他的三个伴舞? @14楼:弱弱地问一句,阿庆都出道了,我潘安出逼之路还远吗? @15楼:话说……Grimm曾经也算是个有流量的团吧,惨是真惨,忙内都熬成队长了,所以其他人去哪儿了? @16楼:没搞错吧?这里是阿庆的私人微博,一群人拉着一个都解散的团KY没完是什么意思?专注阿庆哦~现在他是路西法组合的队长!追了快四年,你已经扎根在我的心里,姐姐永远爱你啊庆儿~ @17楼:#路西法出道# #路西法曲英# #曲英出道# 求求炀里做个人吧,给这位买热搜发通稿也就算了,可这搞得也太夸张了吧,我这么佛系的路人粉都快看不下去了,人家曲英好歹是曾经的选秀冠军出身好吗,你再看看隔壁那凄惨的热度…… @18楼:专注自家哦,这里是阿庆的微博[微笑]。 @19楼:某团其他成员粉丝还真搞笑,自家没热度也好意思跑别人地盘上拉踩啊,有本事给自家买个热搜呗? @20楼:宇宙甜豆孔庆山!酒窝少年孔庆山!暖阳似你,干净如洗! @21楼:天使姐姐们不要再提那个解散的团的名字啦,简直就是我们庆宝的黑历史嘛哈哈哈,阿庆也不会希望大家只盯着他的过去的,毕竟这三年来他的成长我们都看在眼里,阿庆加油!!姐姐们永远支持你!! @24楼:听说有人又开始瞎jb惦记我们家的十八线过气小糊团了,来看看是谁……真是一点也不意外呢,当年两副面孔的小妖精现在又出来作妖啦?对他而言当然是黑历史啦,还记得这位是靠谁上位的吗?丑人多作怪,恶心! @25楼:善用举报,善用举报,善用举报! @26楼:震惊三观,这都是哪里来的野鸡给自己加戏呢? @27楼:不喜欢就右滑退出谢谢,我们没有在别的地方闹,你们也别来主动跑过来求撕,要是真吵起来,还不一定是谁倒霉呢。这出道的大好日子里,想看你们家那位被按在地上摩擦吗? @28楼:恭喜阿庆再次出道~机会来之不易,要加油哦!! @29楼:听说这里很精彩就来看看,也没什么嘛,还不如隔壁男团粉为了他们家回归倒计时喷的彩虹屁呢,简直就是饭圈典范哈哈哈,围观戳→网页链接 @30楼:Grimm获得2015年年末颁奖盛典新人赏,队长涂敬拥有32首已发行音乐的单独版权,偶像收入榜排名前三,领舞潘安上专业舞者参与的舞蹈竞赛获得亚军,唯一一个拿到奖牌的偶像,敢问这位阿庆弟弟,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作品吗? @31楼: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话!阿庆!我爱你啊啊啊啊! @32楼:啧,请弟弟把评论区关了吧,看着真闹心,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大乔小葛:恭喜啦,祝你从此星途顺利! @34楼:我也觉得还不如关了评论清净呢,真是一群恶臭毒瘤啊。 @35楼:关评论根本不管用,你们去看看转发吧,热转最后两个,真他妈精彩,原来阿庆是个宝藏男孩啊?这黑料简直一个比一个魔幻…… @36楼:孔庆山反黑博已经上线,给大家传送门:【网页链接】酒酿姐姐们善用举报! @37楼:阿庆一定不要受这些脏东西的影响哦,微博就是这样啦,乌烟瘴气的,你一定要记得,爱你的人永远是最多的!! @38楼:作为一个刚入坑的路西法团饭,现在的心情非常复杂……咱们好好看他们搞业务,离他们的私生活远点不行吗…… @39楼:据说阿庆在公司还搞霸凌呢,之前仗着自己受宠,现在又仗着自己年长,啧啧啧,惹不起惹不起。 @40楼:不听不听,王八念经!你们尽管黑,能让酒酿脱粉算我输。 @41楼:他笑起来的样子这么好看,一定不是个坏人!站稳坑底,绝不爬出来!阿庆加油!姐姐支持你! @42楼:表白表白!阿庆最棒!带图安利[阿庆饭拍高清图片] @43楼:表白表白!路西法最强!带图安利[路西法团体新闻图] @44楼:表白表白!潘安最帅!带图安利[Grimm成员潘安饭拍高清图片] @45楼:表白表白!潘安最酷!带图安利[Grimm专辑宣传照] @46楼:表白表白!阿庆丑逼!带图安利[阿庆P图丑照] @47楼:表白表白!阿庆死了!带图安利[阿庆黑白半身照] @48楼:表白表白!……表你妈的白,阿庆,你的金主在床上叫你去洗白白呢! @49楼:实在是不想破坏队形,但是真的太好笑了,容我哈哈哈哈哈哈哈一番! @50楼:号外号外!隔壁携糊团糊豆撕逼大队还有七秒到达战场!请群众火速撤退!阿庆的先锋队上前报道!迎战! …… 作者有话要说:  (看完之后)……emmm孔庆山的那条微博正文内容说的是啥来着? 第二十二章 平京市电视台的后门连着一条长街,长街旁都是些做小生意的住户,有几家早餐店已经开了门,此刻正好被清晨温和慵懒的微光包围着,包子铺里的阵阵香气顺着白蒙蒙的水雾传了过来。路边的一棵槐树似乎也难以忍受十一月的冷风,簌簌地抖着身子,抖掉了好几片残破碎叶,它们的残躯随着冰冷的风在空中飘呀飘,就是落不到地上来,仿佛被时间不怀好意地拴住了。 七点四十七分,时间怎么过得这么慢啊? 钟名粲匆匆扫了一眼手机,这两秒都不到的空档里就已经感觉到冷风割手了,他赶紧把手又揣回兜里,忍不住跺了跺脚,接着蹭到阳光可以照射到的地方站定,继续好奇地打量着这条藏在高大的电视台楼背后别有洞天的街道。 邮件里通知今天的录制时间是八点半,他原本只想提前半个小时过来,熟悉熟悉环境的同时,顺便买份早饭吃,可是他高估了平京市早七点的道路拥堵状况,明明刚才一路上开车速度始终不紧不慢的,却还是提前了接近一个小时就找到了电视台大门。 这个时间点就连大门保安都还没有上班,他没有办法进去停车,只好又绕到后门,把车堪堪挤进附近的一个住宅小区里。 “给,你的包子。”包子铺的老板递给他一个白色塑料袋,还冒着腾腾热气。 “谢谢。”钟名粲冻得嘴都有些张不开了,道了谢,接过包子,捧在手里充当起暖手宝来。他回到那棵大槐树下,透过那道已经生了锈的铁栅门,认真地注视着里面的建筑群,不知是因太过专注还是冷风过猛,他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这里就是平京市电视台了,看上去果真够有气势。钟名粲仰起脖子算楼层数,十六、十七、十……得有二十好几层了吧?脖子仰得太往后了,头有点晕,他一个趔趄,差点平地摔,赶紧稳住身子,也不敢再仰头盯那栋高楼了。 * 八点十分。 朱赞那辆标志性的A8L风风火火地停在了电视台办公大楼正门口,挂挡熄火。只见他顶着一头不久前刚修理过的清爽短板寸,戴着那副硕大的墨镜从车里下来,造型拉风,径直走向楼内。 录制现场早在三天前就已经搭好了主舞台和灯光,本来按照朱赞的工作习惯,应该会先去看一圈舞台布置。但是,今天的录制还用不到这个竞演场地,所以朱赞一下车就直奔办公室。 “秦雯!陆瑶!雷子!人呢?” “哎哎哎,来了来了,这儿呢朱导!”一个洪亮的男声从偌大的集体办公室一角响起。 “今天要录的流程都走过了吗?”朱赞也不把视线追过去,直接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他的语速很快,几乎不给人反应的时间,“嘉宾们什么时候来?几个实习生都安排好了?一个人盯一组,一组两台摄像,没错吧?” “没错没错,”雷子正好窜进朱赞的办公室里,被迎头扑来的一堆问题狂轰乱炸,一时有些懵,不知道先回答哪个问题好,停顿了两秒,大脑高速运作,赶紧理顺思路,人人都知道朱导一进入工作状态就六亲不认,他还真不敢这时候去招惹,所以他回答得吐字清晰,字正腔圆,“晴雯她们走过流程了,一会陆瑶负责给嘉宾再重复一次竞演规则。嘉宾说好了大概八点半到齐,九点开始录制。实习生都安排好了,六个人,一人盯一组,今天的主要录制场所是后台六个待机室跟四楼那个采访棚,都布置好了。” “行,”朱赞正在收拾桌子上散落的文件,匆忙从一堆白纸之中抽空瞥了雷子一眼,点点头,“你去检查好‘小蜜蜂[注]’的电量,别跟上次一样,录到一半全他妈没电了,让人家张导拿了一整天的收音举杆[注],人多大岁数了你们心里没点数?还敢使唤人家?得亏张导脾气好,要是换成我……” 那次录制中的失误确实是雷子的失职,他其实也觉得特别不好意思,挠了挠后脑勺,赶紧掐断朱赞的唠叨,二话不说先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敬爱的朱导,上次那真的只是个意外,我都长记性了,你看从那次之后我再也没犯过错呀是不是……” “嗯,”朱赞不吃他那一套,也不想跟他待在这里多废话,忙把他往外赶,“你赶紧去收拾东西,洗把脸,一会儿跟我一起去接待我们的贵宾们。” * 钟名粲感觉自己的腿都快冻得没有知觉了,僵着身子走进电视台正门。 拿出手机摁亮屏幕,八点十五分。 当钟名粲从楼外挟裹着一身冷风,兜兜转转绕进影视大楼的后台走廊口的时候,正好看到朱赞倚着墙壁,低头翻看着手里的流程大纲。整条走廊里除他以外空无一人,而这个人也似乎跟自己上次见到的时候不太一样了,周身萦绕着一种令人不由紧张的强大气场。 “嗨,你好?”钟名粲不知道在这种场合下应该如何称呼朱赞,脚步顿了一顿,还是决定先上前问句好。 朱赞闻声抬头,看到钟名粲似乎还觉得有些意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出来:“哎,怎么来这么早?” 钟名粲微颔首,略显羞涩地微笑着,实话实说:“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就想着早点过来熟悉熟悉环境。” “态度很不错嘛这位同志!”朱赞伸手拍拍钟名粲的肩膀,他是把钟名粲当朋友了的,虽然现在他是主,钟名粲是客,他是导演,钟名粲是嘉宾之一,但这种身份悬殊的处境依旧挡不住他交朋友的热情,“行,你先去里面歇着吧,等会人都来了就可以开始录制了。大乔哥让我照顾照顾你来着……我这现在也没什么需要叮嘱的,就……加油!”说完还握拳怼了一下钟名粲的正胸口,像是在跟相识多少年的老朋友打闹逗趣,特别地不见外,此刻的神情又变得和上次在音乐剧剧院碰面的时候一模一样了。 钟名粲挑了挑眉,那点环境陌生带来的焦虑心情也因为朱赞身上突然回来的熟悉感而消失不见了。他对朱赞感激地点点头,便去找写着他名字的休息室了。 虽然葛乔之前跟自己说过,节目上会和董林知一个组,但表面功夫还是需要做到位,没抽签之前一切都还得当作“未知数”。 钟名粲找到一间写着“音乐制作人组”的休息室,推门进去,里头空无一人,化妆镜与化妆桌绕房间围了一圈,椅子被摆得七零八落,他数了数,正好有六把。钟名粲走到屋子最里面,坐了下来。 就算只有他一个人候在这里,他也没有闲着,不停地四下观察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来之前钟名粲也做了点功课,找了一些类似的综艺看了几集,有国内的也有国外的,都是相似的套路,一般从进入休息室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录制了。所以其实他踏进这栋楼的那一刻就已经做了心理准备,不过现在看来,似乎房间里并没有安排什么摄像机之类的东西,刚刚跟朱赞说话的时候,他也没有告诉自己要小心房间里的摄像头什么的。 知道现在还是自由的,钟名粲稍稍放松了绷紧的身体。掏出手机打开微信,给葛乔发了一条消息:我到电视台了,也见到朱赞了,正在待机中…… 这次葛乔回复的速度比以往都快,钟名粲特意留意了一下时间,八点二十二分,大概葛乔正在边吃早饭边玩手机吧。 葛乔:“到的真够早的哇,我开车呢,到公司再跟你聊。” 钟名粲是第一次收到葛乔发来的语音消息,想着那边开着车还抽空回应自己的葛乔,忽而轻笑出声。 门在这个时候被推开了,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你好。”钟名粲站起来打了个招呼。 那个男人看上去也很年轻,驼色风衣裹在身上,短发微卷,被风吹得凌乱却还没有打理,长着一张娃娃脸,嘴唇红红的,天生有些微微嘟起。他风尘仆仆地进来,风尘仆仆地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把两腿往前一伸,这个位置与钟名粲呈对角线,隔得很远。完成这一系列动作,这个男人才仰脸对上钟名粲的目光:“哦,你好。”不冷不热。 “我叫钟名粲,也是来参加这个节目的。”钟名粲继续站着,看似对这个男人的态度并不在意,只是在完成自己的自我介绍。 “薛涛。”那个男人仍然惜字如金,也不起身,只是对钟名粲点了点头。 “好名字,”钟名粲笑起来,目光柔和,一派温良,“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唐代也有位名叫薛涛的诗人,不过是名女子,但这个名字一听就带着才情。” 薛涛被钟名粲突如其来的近乎套得一头雾水,他讪讪一笑,终于多说了几个字:“对不起,我语文学的不好,不知道你说的是谁。”说完又觉得自己可能太过不识趣,又补充道,“我只知道全国叫薛涛这个名字的人有好几万人,不是什么稀罕的名字。” 这下钟名粲彻底没话可说了,只好又笑着点点头,重新坐下,低头玩起手机来。穷极无聊,他把跟葛乔的聊天界面退了又进,进了又退,来来回回十几遍,终于又等到了葛乔的新消息。 葛乔:怎么样?朱赞有跟你说什么吗? 钟名粲:就只是先到休息室休息,你真跟他说了要照顾我? 葛乔:说了啊。 钟名粲:我有什么好照顾的? 葛乔:就是给你个心里安慰嘛,你别觉得有负担,朱赞那人一工作起来就特别专注,估计到时候也不会主动管你,反正你有事就找他,找董林知也行,都是在社会上混久了的老狐狸,肯定能帮的上忙。 钟名粲:我怎么总觉得你把我当成孩子来养了啊? 葛乔:你不就是个孩子吗…… 钟名粲:……?虽然我叫你一声哥,但你也只比我大两岁吧! 葛乔:哈哈哈哈准确地说呢,你比我小三岁……不过可能是因为你刚从学校里走出来没多久吧,我总觉得你比我小很多。 钟名粲:1993年7月11日,记住了吗? 葛乔:诶?你跟我是同一个月的生日啊!我7月28日的,90年,看看,正好三岁吧。 钟名粲:缘分呐!! 葛乔:那可不!! 葛乔:你们快要开始了吧?不需要现在准备些什么吗?比如发型妆容什么的? 钟名粲:这里好像的确是化妆间,但是我们应该不需要吧…… 葛乔:对对对,我们名粲天生丽质! 钟名粲:不是这个意思…… 钟名粲:我是说我们这些不是明星的人应该不需要搞造型…… 葛乔:哈哈哈你着急解释什么啊,我开玩笑呢。 葛乔:不过说的也是事实啊,你的确也天生丽质嘛,你不会从没听别人夸你长得帅吧? 钟名粲无意中抬头时,就看到屋子里已经又多坐了四个人,全部悄无声息的,就在跟葛乔聊天的这一会儿时间,自己甚至一点都没有察觉。他觉得自己的话已经算少的,而现在这屋子里仿佛坐了一群社交恐惧症患者,一个个沉默寡言得让周遭空气都变得令人窒息了。 不过钟名粲也无心当那个气氛制造者了,低头继续跟葛乔聊天。什么都没有跟葛乔说话有趣。 钟名粲:还真没有,你是第一个。 葛乔:不会吧?你这周围的人眼光是不是都不太好啊,怎么能看不到你的帅气呢! 钟名粲咬着下嘴唇憋笑,葛乔又开始在线撒欢了? 钟名粲:没关系,你看到了就好。 手底下正在打的这一串字还没有发过去,门外忽然响起一阵乒乒乓乓地动静,似乎是超市里的那种手推车的轮子摩擦地面发出的声音。一屋子“社交恐惧症患者”连带着钟名粲登时警觉地盯向门口。下一秒,有人敲开了门。 “你们好你们好,我是这档节目的副导演,你们叫我雷子就行,”门外站着的人一推开门就开了口,似乎是准备已久的开场白,说得流畅又迅速,“欢迎来我们节目做客哈,看各位音乐制作人已经到齐了,大家稍安勿躁哈,隔壁还缺一个人,估计还得再等一会儿才能开始录制,先休息一下休息一下,我们这边给大家准备了一些零食和饮料,大家先唠唠嗑,互相熟悉熟悉哈……” 说得轻巧,钟名粲不着痕迹地用余光扫了一圈一屋子的人,加上自己正好六个人,看起来谁都没有“互相熟悉熟悉”的心思。钟名粲觉得这个场面应该就跟那些选秀节目差不多了,反正上了场就都是竞争对手,在镜头外还装亲密干什么呢? 他觉得有一丢丢幻灭,不过很快就想明白了,这种事情也是因人而异,总会有人跟自己一样认为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只不过碰巧不在面前这五分之一里而已。 自从那次不太愉快的网剧片尾曲录制之后,他就没再联系过那位名叫段飞的大学室友,但是在之前与段飞的合作中,钟名粲深深感受到了人脉的力量,比起实力高低,丰富的人脉反而能带来更多更好的机会。他也不是那么固步自封的人。他也想拓宽自己的人脉,多认识几位同行的朋友,最好志趣相投,特别聊得来的那种。 唔,大概就像葛乔一样吧? 可惜应该不会从这个屋子里认识了。 “雷导,那我们大概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薛涛的声音依旧不冷不热,听不出来情绪。 “唔,开始和结束的时间不好说,这不是人还没来齐嘛……会录制六个小时左右,三个小时用来嘉宾个人采访,三个小时集体录制,中间午饭时间一个小时,共七个小时吧,一会儿会有我们的同事来跟你们详细介绍流程的。” “那是不是得请你们催一催那边的嘉宾呢?要录制六个小时的话,应该现在就抓紧时间开始吧?”这话听上去不急不缓,意味却很明确了,钟名粲看着说这话的那位装束嘻哈的黑衣男人,心底那股紧张焦虑感又浮了起来。 “催一催……”这个叫做雷子的副导演看上去是一个脾气顶好的人,他并不在意这句提问里挟带的□□味,反而像是沉浸在了这个诱人的提议之中,目光逐渐飘忽,嘴角浮起一个无奈的苦笑,声音渐轻,“我也想催啊,谁敢哪……” 作者有话要说:  [注] 小蜜蜂:嘉宾带在身上的无线麦克风,用来收音,主机一般会别在背后裤边上,话筒线从衣服中穿过,话筒别在衣领。音乐剧演员一般会把话筒别在头发上,因为别衣服上的话,如果动作激烈会影响收音。 [注] 收音举杆:收音麦克风的一种,需要不会入镜的场外人员举着长杆,就是那个毛茸茸的东西,主要用在电影和电视剧里。 第二十三章 朱赞的嘴角勉强噙着微弱笑意,与那几位乐坛上有头有脸的老牌歌星们插科打诨。可实际上,他心里的怒火烧得正猛,就快要到达爆发值了。他不得不集中精神,才能逼迫那句卡在嗓子眼的脏话不会突然顺着唇缝冒出来。 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一遍遍做着深呼吸,大脑里则用词汇丰富的营城方言问候着冯蓝的一家人。 谁他妈来告诉我,在这种节目上耍大牌,到底有什么意义? 朱赞气得太阳穴突突突地跳,隐隐发痛的额角正提醒他现在绝对不能发火,尤其是当着这五个人的面发火,他也不能表现出有一丁点不自然的样子,面前这五个人加上还没到场的冯蓝,都是混迹乐坛数年的老前辈,甚至大部分比出道十年的董林知的活动期还要长,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一个仅仅只工作了四年的导演在他们眼里估计就跟个新人一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能没头没脑地赶上去招惹这群人。 董林知仰头望他片刻,这个女人何其有眼色,她抬手一拍朱赞的胳膊,语调中夹着鼻音,听起来慵懒又疲倦:“朱导,要么你先出去忙你的吧,我年龄大了老是犯困,想安静休息一会儿了。” “年轻人就是精力旺盛,我们这群老人怎么努力也跟不上了。”另一位烫着中年妇女卷的女歌星也笑着调侃,她是这个节目里资历最老的明星艺人,出道二十六年,经典作品无数,同行中也有不少人是她的粉丝。她原本是朱赞心里内定的最难搞对象之首,可真的接触后却发现,这位歌手浑身都散发着淡淡的的母性光辉,言语幽默,态度温和,与朱赞对“老牌歌星”的预设形象千差万别。而剩余四个人也与她差不多,在娱乐场摸爬滚打那么多年,社交技巧早已打满,互相之间谈天说地不存芥蒂,调侃与自嘲都信手拈来,一起回忆往昔,没过多久就处得像是久别重逢的兄弟姐妹了。 可这并不代表节目就可以这样顺利进行下去。 冯蓝迟迟不肯现身,给她的经纪人打电话却被囫囵应付,说是在路上,可他们是当别人没走过平京市早九、十点的大马路吗?就算是在周末最拥堵的时候,只要不脑抽去跑“西区停车场”那条路,一个半小时也足够他们从老西区开到东新区了。况且电视台就夹在两区之间,省了整整一半路程。 朱赞又不傻,早就想明白了这是那位出道十六年的大明星给自己准备的下马威呢。 损人不利己,手段还能幼稚到这个地步,也是朱赞没想到的。 十点三十五分,冯蓝姗姗来迟。 “哟,朱导!对不起对不起了,我最近太忙了,路上耽搁太久,没耽误咱们录制吧?”冯蓝一边蹬着她那近十厘米的细高跟走过来,一边跟朱赞以她用惯了的暧昧调情语气说道,“朱导一直站在走廊里等我吗?累不累呀?人家都有点心疼了……” “来了就先进去打声招呼吧,蕴之姐她们都在,”那位和蔼可亲的二十六年老牌歌星的名字叫做于蕴之,朱赞只是想提醒一下冯蓝,这里还有比她资质更老的艺人,不要随便作妖,态度还是放尊重点好,“一会儿十一点准时开始录制,行程已经拖了两个小时,要抓紧时间补回来。” 冯蓝当然听出了朱赞话里有话,从鼻腔里轻哼一声,也不多作留恋,目光睥睨,毫不收敛,款款推门走进休息室,登时里面又漾起分寸得体却不显冷落的寒暄声。 朱赞叹了口气,倚墙站在走廊里,身边只有三两个工作人员匆匆擦肩而过,他正在努力调整心态准备迎战。 这才哪儿跟哪儿啊,正式录制都还没有开始呢。 * 经历了冯蓝迟到两小时这种事情之后,朱赞已经把对今天录制的期待值压到最低。所以,当他们顺利分好组,顺利进行完第一轮个人采访,顺利带领所有人欣赏完毕舞台环境,顺利准备开始竞演任务抽签环节的时候,朱赞还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甚至都有些飘飘然了。 钟名粲毫无意外的跟董林知分在了同一组,董林知上次在咖啡厅与这个男人匆匆见过一面,当时没什么心情仔细打量他,现在两个人分到了同一组,甚至彼此之间距离都不超过30厘米,她终于可以好好观察观察眼前这个男人了。 比初次见面时看着成熟一些了,可能是因为他今天穿得比较正式,白色衬衫与西服裤,不像上次那样像个大学生似的简简单单一身灰色T恤加水洗蓝色牛仔裤。 这张脸自然还是那么的白净可爱,头发梳得板正,依旧完美符合她对“年下小奶狗“的幻想。董林知被自己这一瞬的邪念逗笑了,站在一旁的钟名粲不明所以,投过来的目光里带着疑惑。 “不觉得很期待吗?”董林知不躲不闪,笑着迎上他的目光,怕钟名粲觉着尴尬,便主动搭话,“刚才听导演他们的意思,不光是我们要完成的编曲类型,就连我们之后要改编的歌曲都是抽签决定,你说,万一我们抽到了什么戏曲评书,要改编成HIPHOP怎么办?” 什么叫做一语成谶? 董林知一手拿着一个黑色塑料球,此时此刻轻盈的塑料仿佛也有了千斤的重量,她如同握着两颗即将就要爆炸的手榴弹,盯着球面上贴着的标签纸,目瞪口呆忘了反应。 自己什么时候成了这种毒奶体质呢? 钟名粲探身过去,在摄像机前必须要装作很好奇的样子。他其实对抽签结果的兴趣不大,换句话说,无论抽到的是什么内容,他都有信心能够做好,毕竟对他而言,音乐就是他最大的骄傲。 只见董林知的左手拿着“京剧选段:《锁麟囊》”,右手拿着“改编类型:R&B”,一时之间钟名粲也有些目瞪口呆。 他都有点怀疑了,难不成董林知提前拿了剧本?怎么能猜的如此准确? 推着一辆装了十几个黑色塑料球的手推车给各组安排抽签的雷子此刻就站在他俩的待机室门口,看着眼前这两个人如出一辙的表情,心里想着这下子这组的看点足够剪辑用的了,不知不觉有点喜上眉梢,看起来倒有了幸灾乐祸的意味:“嘿,戏曲配R&B,剧本都不敢这么写,辛苦两位了。两位先好好商议一下之后的安排,等我们抽完签后再来给大家的待机室装上摄像机哈,到时候还请各位在摄像机前多说些话,敞开了说!怎么骂我们都没关系哒,反正会哔掉。” 董林知好不容易才从齿缝间挤出一道微笑,看雷子的眼神有些恶狠狠的,幽幽地说:“你们节目组,可真会玩啊……” 雷子继续嘿嘿嘿的笑,装作没听见,转身就推着车吭哧吭哧走去下一组的待机室。 董林知用杀人的眼刀目送雷子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内,等摄影机都陆续撤走,她轻轻的合上待机室的门,脚步一顿,回身对钟名粲说话时,神色早已是一派悠闲,语调也已经又换上了平日里的那副无所谓的懒散样子:“怎么样?你能行吗?” “嗯?”钟名粲没料到董林知会是这种反应,怎么一离开摄像机反而还淡定下来了呢,他的话音染上慌张,“啊,我……我其实最近也在研究传统音乐现代化编曲,应该可以试试。” 董林知点点头,末了若有所思,忽而又抬眼寻到钟名粲的视线,对他莞尔一笑:“放心吧,你随意发挥,怎么改都行,唱不上去算我输。”最后一句像是在说着什么玩笑话,着实不太正经。 钟名粲这下是彻底懵神了,他从不追内地流行乐坛的歌星,当然也并不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女人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实际上却也有惊为天人的唱功实力。 十年前,董林知出道的时候,被安排走的是玉女路线,靠的就只是她的月眉星眼、朱唇皓齿,这让一大部分追随者完全忽视了她的本职业务——唱歌。这些年来,姚荈往她身上加持的人设也是些诸如霸气、有趣、大大咧咧等人格标签。不知从何时起,她董林知竟然成为别人口中的“电视明星”,走穴跑通告上综艺,为人娱乐,逗人发笑,似乎再也不是一名“专业歌手”。 当初听到葛乔的提议时,也是被这样动摇的。 终于有机会告诉他们,我其实是一个歌手啊。 “无论如何编曲,都免不了会用到花腔唱法,连续音高可能会到女谱HighE[注],甚至有可能最高音会超过HighF……” 董林知听着,始终神色淡漠,平静的直视皱起眉满面踌躇的钟名粲。认真算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别人跟自己如此严肃正经地讲这些乐理内容了,也很久没有人担心过她能不能畅快的唱出某个高音了。久违的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心中有了一丝动荡,那点涟漪在湖面悄悄漾开,化成圈圈波纹,震得她心里发痒,震得她血液都开始翻滚于四肢百骸,震得她忽然感觉鼻头酸涩、眼底温热。 她终于忍不住打断了钟名粲的话。 “能唱的。我说了,你就按照你的想法改吧,我都可以唱。” * “朱导……” 朱赞此时正在四楼的某个单间工作室里与电视台为这档节目聘邀的音乐总监肖衡说着话,交流着往后的录制内容,刚刚整理好了各组的抽签情况,朱赞立马看到了董林知和钟名粲的“京剧选段+R&B”,不由一愣,但很快又露出不知意味的笑容。京剧唱腔讲究一板一眼,R&B音乐却推崇自由即兴,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艺术类型要融合在一起谈何容易。这的确是个相当难过的挑战啊,但谁说这不会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呢? 听到有人叫自己,朱赞转身看向门口站着的人,是一个头发微卷的高个男人,面色不霁,甚至可以说是有些不耐烦。他认得这个男人,刚刚见过,是一位尚未出世的音乐制作人。 “朱导,你好,我叫薛涛,音乐制作人组,想请问这个抽签结果可以改吗?”言语客气,却提着如此胆大的作弊要求。 “怎么了?”朱赞直起腰,闻言也蹙起了眉,隐约觉得有些不祥。 “我和蕴之姐的是歌剧选段改编爵士乐,我觉得我们不太行,姐没学过爵士唱法,觉得费劲,我也没怎么学过这种编曲。”他脑子转得实在灵活,想到用于蕴之的老资历压一压面前这位年轻导演,实际上他也有点心虚,哪是人家于蕴之觉得费劲啊,分明是他不精于乐器演奏,尤其不擅长钢琴,爵士乐那种需要即兴发挥、没有模板可参考的音乐类型对他来说才是真的费劲。即兴改编太考验音乐制作人的编曲水平了,可他是二十一世纪的新新人类呀,智能实业派出身,主攻电子乐与软件编曲,根本不屑于学习那些音乐专业所需的基本功,拿个打击垫[注],找一串不需要版权的beat,坐在电脑前编辑音轨就好了,属于当今音乐圈里颇为典型的“我发现自己挺喜欢音乐,所以我选择做音乐”的大梦想家之流。 “所以你们想换成什么?”朱赞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听闻于蕴之当年从民族唱法转为通俗唱法,用好几年时间把流行乐琢磨得通透彻底,她会是那种不战而败的人吗?但他依旧不动声色地继续问。 “HIPHOP乐或者抒情曲吧。”要么方便自己用机器编曲,要么就保留旋律。 “你们找过其他组的人吗?”朱赞也不表明态度,只是不停地反问,“其他组没有意见吗?比赛都是有规则的,从第一场开始就想要打破规则的话,会不会对其他人不太公平呢?” “要么我去找别的组换,可以吗?”薛涛也不觉得吃了闭门羹,紧着追问。 “……”朱赞感觉自己的气血又要冲上来了。 “行吧,你去问问别的组有没有人愿意换,如果有人愿意,一起过来跟我们说。”肖衡与朱赞离得近,在旁边眼看着朱赞的额角跳了三跳,自觉不妙,赶紧上前打圆场。 客客气气地替朱导请走薛涛这尊佛,肖衡转身正好对上怒目相视的朱赞,吓得脚上动作一顿,急忙解释道:“你不知道薛涛这个人咱们惹不起?” “黄向炎给我推荐过来的,就一个新人,多大个角儿?” “那位金融大佬黄从江的儿子?”肖衡脸上挂着的笑容渐渐变得惨淡,眉头也慢慢扭曲在了一起,“我的大导演啊,听起来你跟他还挺熟的,薛涛跟黄向炎的关系你真的一点也没觉察到吗?” …… 操。 朱赞和黄向炎是酒肉朋友,酒桌上见过几面,黄向炎很喜欢朱赞在酒局上一向活跃的那张嘴,整天叭叭叭的,特别有意思。但朱赞从来都无意八卦,对于娱乐场和情场上的男女故事丝毫不感兴趣,怎么可能猜得到薛涛和黄向炎还会有朋友之外的关系? 虽说自己是个基佬,但也不代表他随随便便就能猜出身边的某个朋友也好男色啊。 朱赞心里天人交战,一时无法做出反应,肖衡见他这副神态,无奈的叹了口气,摇摇头,这位导演还是太年轻啊。 * 后台待机室。 薛涛从四楼回去后,径直就找到了董林知与钟名粲所在的小房间。 钟名粲听完薛涛的提议,坚决地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不能同意,这对其他组不太公平。” 薛涛也没想到,几个小时前还跟自己说“你的名字透着才情”的套近乎达人钟名粲会拒绝得如此不留情面,喉咙一哽,满腔期待偃旗息鼓,半晌才阑珊道:“行吧,我再找找别人……” “嗯。” 这回是确确实实吃了闭门羹了,薛涛转身往外走,就在钟名粲跟在他身后快要合上门的那一刻忽然又回身抵住门框,语气也变得不甚友好:“你这人挺不识好歹的,我这也是在帮你啊,听说你是学古典乐出身,钢琴肯定弹得好,多适合爵士乐啊,你确定自己能擅长R&B这种现代编曲方式?不是什么人都能当天才的,别逞强……” 钟名粲面色不改,手速不变,“啪”地一声关上了门,把他和他的话堵在了外头。 董林知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地看着,一手托腮,意兴盎然,她觉得眼前这个情况太有趣,视线又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墙角驾着的两台摄像机,机身时不时转动一下,红灯闪烁,说明一直在录着。 钟名粲似乎一点也不害怕摄像机里的他会被塑造成怎样的形象。 管他呢,有葛乔在,还怕朱赞会害了这个人不成? “小朋友,你可真刚啊,姐姐佩服。” * 最后,又折腾了近半个小时,薛涛还是跟别人成功换了主题,这回自己拿到是抒情曲改编为HIPHOP乐,不够新颖,但却够稳,差强人意吧。到四楼跟朱赞和肖衡报备过后,喜滋滋地回了自己的待机室。 “怎么没人早告诉我这个人背后还有大金主呢?”朱赞语气中透露着浓浓的悔恨与遗憾。 “怎么?后悔自己没有早点照顾好他了?”肖衡笑得一张胖脸上眼睛都要看不见了。 朱赞缓慢地把目光移到那张胖脸上,上下打量一番,幽幽地开口:“要是早点告诉我他已经有人撑腰,我也就不需要找他做嘉宾了。” 这是什么因果关系? 肖衡愣了几楞,疑惑脱口而出:“为什么?” “他有本事,找到了一条捷径,何必又故意找苦吃,还来跟这群活在苦里的人争高低呢?” “……”肖衡听了这话,歪头蹙眉,忽然失了声音,他盯着眼前这位年轻导演,忽然觉得他身上的气场变得格外陌生,肖衡说不清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或许就像是头顶忽然悬挂起一朵浓郁而压抑的黑云,拨不散,够不着,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朵黑云默默地释放暴雨来临前的威压信号,让他有些心悸,不,是非常心悸。他甚至不知道这种心悸从何而来,冷静下来想想看,他也并不觉得朱赞说的话里有什么错。 “朱导,你的这种……这种性子可得改改,不然以后得给你惹麻烦。”肖衡半天也只能憋出这么一句不痛不痒的嘱咐,仿佛是为了求个心安。不过,他说得不怎么走心,也不知道朱赞有没有听进心里去。 “肖哥这边联系好一起合作的演出公司了吗?”朱赞忽然想起来正事。 “啊,联系好了,”肖衡很快回神,想到这件事,目光中又带上了钦佩,“朱导你这个点子真的绝了,神来一笔啊,给优胜组开演唱会,既有热点又有钱赚,据说还省了台里不少经费呢!”这群嘉宾除了无名新人就是过了气的老牌歌手,对于这两类人而言,钱并不重要,热度与梦想才是关键,拿捏好这两点,就算是套牢了这些人。 “靠谱吗?”出于安全考虑,朱赞多问了一句。 “那当然,是我这边的老朋友了,合作了很多次,江湖行内大名鼎鼎的邓导,你可以随便打听打听,靠谱得很!”肖衡谈论起自己的这位合作伙伴,登时得意得摇头晃脑起来。 朱赞的关注点却停在了一个字眼之上,心猛地一沉,又忽然开始剧烈颤动,震得胃里开始泛起酸水,一瞬间大腿也跟着变得酸痛。 邓导,姓邓? 他觉得自己怕不是真的着了魔,怎么听到那个名字里的任何一个字都会条件反射般的心惊呢? 怎么可能呢?全国有多少人姓邓啊?况且就邓维一那么古板老套、按部就班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做演出策划这种连日常作息都极不规律的工作呢? 朱赞心觉嘲讽,胸腔酸涩,蹙眉苦笑出来。 “靠谱就好,那真是多谢肖哥帮忙了。” “不用不用,这以后还得劳烦朱导多使唤使唤我们,大家都是靠作品吃饭的人,互相帮助是应该的嘛!” “我就只是个工作没几年的小导演,能与肖哥合作是我的荣幸,您不必如此谦虚。” 作者有话要说:  [注] HighE:是一种高音级别的音高,女谱里的HighE属于花腔女高音,比男谱HighE还要高一个八度。每个八度中的音阶按照CDEFGAB依次升高。HighF比HighE还要高一个音。 [注] 打击垫:Lauchpad,又称为电子合成器,一种制作音乐节奏的机器。最近特别流行,可以自定义每个垫片的音色和乐句,常见的Lauchpad有8x8=64个多彩颜色的按钮,而且是多彩的LED灯(桔色、绿色和红色)。 第二十四章 公司十楼,最靠里的那间独立办公室,下午七点整。 上午紧锣密鼓地开完了组内会议与部门会议,下午又与三家媒体签订了为期一年的宣传协助合同,万事圆满,葛乔决定今天要准时下班,为这挑不出遗憾的一天再添一笔完美的句号。 嘴里哼着小曲,风扫残云般把桌子上的废纸丢进桌子底下的垃圾桶里,关了电脑屏幕,从转椅靠背上拿起自己的外套披好,一转身忽然看到办公室门口站着一个人,抵着门框,抱臂胸前,稍稍歪着头,姿态悠闲地望着自己笑。葛乔登时被钉在了原地,立马闭紧了嘴,安静下来。 “心情不错?”其实钟名粲在门口站了有一会儿了,他也一直没吭声,就想看看里头的葛乔究竟会什么时候才能发现自己。 他今天被姚荈叫到公司,原以为是给AIX组合写的那首《裘马声色》又出了什么问题,结果来了却发现貌似并没什么大事,姚荈领着他到了自己的办公室,轻轻关好了门,庄重地把《裘马声色》的最终完成品给了他一份,说是为了仪式感。兜兜转转走了这么多没用的环节,她才终于道出了请钟名粲来公司的真正目的。 姚荈把两份刚打印好还留有机内余热的文件摆在了钟名粲面前,然后坐回办公室的沙发中间,脊背直挺,坐姿端正,双手l交叠放在大腿上,眼中无笑,一副准备讨论公事的模样,傲然自信中又藏着无法忽略的压迫感。 “其实这次找你来呢,主要是想听听你的想法,愿不愿意签到我们公司来?” 钟名粲盯着面前那几张薄纸,就只是盯着,默不作声。 姚荈见他没有任何反应,颇感意外,又实在摸不准他的脾气,眉头不由一皱,稍稍敛起威压,退了一步道:“要么你先看看合同上开的条件,考虑考虑?” 对面的人依旧静坐不动,也不碰面前的那份合同。又过了不知道多久,钟名粲的手忽然有了微弱的抖动,这个微弱的反应之中,震惊或者惊喜,似乎都没有。他心里对签约并没有什么概念,但大抵知道这是一件严肃又慎重的大事,但是姚荈说得太过轻描淡写,掐头去尾,没有任何的解释和说明,就只是在他面前摆了这几张白纸黑字和一道选择题。在被那扇关上的门隔绝开来的密闭办公室里,这轻飘飘的白纸就像是虚构的云朵般毫无重量触碰不到,让钟名粲心绪不宁。 “让我考虑考虑,可以吗?”最后,他是这么回答的。 “你怎么跑我办公室来了?”葛乔惊得只会盯着钟名粲看,一句话憋了半天才说出口。 “问了姚姐,才知道原来你在十楼。”的确是真的,却答非所问。 葛乔眨眨眼,又张了张嘴,可还是没能继续接话。 钟名粲看葛乔这教科书般标准的目瞪口呆觉得有点可爱,嘴角上扬,笑意蔓延至话音里:“一起走吧?我送你回去。” 葛乔想说自己也是开车来的,可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最后他不再尝试开口说话,自暴自弃了,心里盘算着车就放在公司一晚上吧,明早坐朱赞的车来好了。他点点头,艰难地“嗯”出一声。 直到走出公司大楼,吹了冷风,大脑从混沌转为清明,他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清了清嗓子,偏头对钟名粲解释道:“抱歉,刚刚实在是被吓到了……” “看出来了,”钟名粲点点头,话里笑意还未消,“有那么惊讶吗?你又不是第一次在公司见到我。” “但是第一次在我自己的办公室门口见到你。”葛乔特意强调了“我自己”这三个字。 “好吧,那下次来的时候,我会发个消息提醒你。” 葛乔听到这句话,大脑终于彻底清醒了,钟名粲所谓的“下次”绝对不会只是说说而已,他说要下次来,那么一定会有下次。那个办公室虽然算不上什么秘密基地,但也属于他的私人空间,在这一点上葛乔有着非常敏感的动物本能,钟名粲突然不邀而来,他感到有点别扭,可这种说不清怎么回事的别扭似乎又仅仅针对钟名粲这个人,也来不及细想,他赶紧转移了话题:“你的车停在哪里了?” “那边。”钟名粲依旧笑意盈盈,抬手指了一个方向。 真是想不到,他自己一时兴起做出的决定竟然就这么顺利实现了。到了车前,钟名粲紧走几步上前,殷勤地帮葛乔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护着他的头顶送他坐上了车,心里已然欣喜若狂。 “还没问你,今天怎么来公司了?”葛乔一边低头系安全带,一边说着。 “说到这个,我还想跟你商量个事,”见葛乔厚重的大棉衣挡住了他的视线,拉扯了半天也没有听到那个“咔哒”声响,钟名粲微侧过身子,帮他把安全带扣进了卡口里,“姚荈想跟我签约,我该不该答应?” 葛乔穿得鼓囊囊作一团,正觉得安全带勒得太紧,用手拽着大棉衣的帽子调整着位置,听到这话,手上的动作立刻顿住了:“她亲口跟你说的?” “嗯,还直接给了我拟好的合同。”钟名粲探身从后座取过来一个文件袋,递给葛乔,“就这个。” 葛乔接过,抬手打开车内的顶灯,一拆开文件袋就埋头细细研究起来。条款不多,也不算严格,待遇很不错,开的条件甚至可以说是非常诱人了。他聚精会神地审完最后一个标点符号,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扒开装订线附近看那些边边角角处是否有小字,虽然他觉得姚荈不会是多么奸诈的人,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况且乙方还是钟名粲这只单纯的小白羊。 “我觉得还可以,你怎么想?” “不知道。”钟名粲如实回答,他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在他的潜意识里,似乎认为签约与否关系到自己这辈子要过怎样的生活,做低伏小或者孤芳自赏,可这两种选项他都不太想要。 “你不用把它当成一个多么重要的事情,什么会不会这辈子就只能被关在这座象牙塔里啦,什么一进来肯定会被压榨啦,你放心,作为姚荈的同事,以及这间公司的员工,我保证这些顾虑都不会发生。”葛乔似乎能猜透他的心思,句句戳到了心窝子上。 “那我应该答应,对吗?”钟名粲心里稍微轻松了些,不知不觉也开始依赖葛乔的想法。 “我又不是你,你问我干什么?”葛乔一边收拾着文件袋一边漫不经心地搭话,丝毫不把自己当做钟名粲的意见领袖,回答的非常绝情。 钟名粲陷入沉默,又遇上了下班高峰期的红灯,车也缓缓停了下来,彻底融进同样都在等待归家的车流里。 “就这一件事?姚荈把你千里迢迢叫到公司来就为了说这个?”再开口,葛乔的话锋忽然变得犀利,隐隐带着点难以置信。 可钟名粲不是万事都能游刃有余的葛乔,仅仅摊上这一件事,他就觉得自己已经慌了手脚。钟名粲扯出一丝苦笑,窗外天空已经落下黑幕,车海中点燃的灯光照亮了他的侧脸,没有温度的光线让他原本温柔的轮廓也变得尖锐起来,看上去特别没有真实感。“也有别的事情。她还给了我《裘马声色》的成品,拷在U盘里,说是亲手给我会更有仪式感,虽然我没太理解她的意思……” “嗯,像是她能做出来的事情。”合情合理,葛乔了然地点点头,说完还嘿嘿一笑,视线从窗外移向了前方。 穿过了拥堵的大街,车变少了,光源也淡了,钟名粲与葛乔渐渐隐于黯淡而漆哑的黑色之中,这冷清的夜色开始迅速侵蚀着车内仅有的那一点点温度,钟名粲的车在慢慢接近葛乔的住处。 “你有微博号吗?”葛乔突然问。 钟名粲也已经习惯了葛乔的跳跃性思维,并不觉突兀,但仍然犹豫了片刻后才给出一个淡淡的回答:“抱歉,没有。” 葛乔察觉到了那几秒的空白,却也不再追问,只是点点头,再次把视线转向窗外。 住宅小区内的灯火也亮起来了,暖光交错,映亮了蜿蜒的车道,也映亮了那片人造湖,入冬后湖面已经结了一层薄冰,再泛不起凌厉波光,仅仅是些模糊疲软的光点,连成一片。钟名粲把葛乔送到公寓楼前时,车里的表盘正好走到了八点。 葛乔下车后,走了几步又退回来,敲了敲车窗玻璃,钟名粲以为他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忘了说,赶忙放下车窗,谁知葛乔就只是弯腰探进头,一脸认真地再次道谢。钟名粲心觉好笑,让他赶紧回去别着凉了,倒车往外走时,钟名粲无意中瞄见了后视镜,看到葛乔一直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离开,一瞬间觉得哪怕自己要到十点才能进家门也值了。 * 刚刚毫无防备,脑中袭来了一个念头,心脏像是被谁一把攥紧,又被一下一下砸回胸腔里。再过零点零一秒,葛乔就要开口邀请他来家里坐了,幸好冷风作用下自己还残留着一丝顽强的理智,望着眼前钟名粲那张天真无辜的脸,他最终还是生生咽下了即将脱口而出的那句话,不着痕迹地换成了一句平凡的“谢谢,路上注意安全”。 直到现在,他仍然不确定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毕竟早就习惯了孑然独处,没有牵挂时一身轻松,不会被打扰,也不会冒犯了谁,他甚至都不知道喜欢一个人应该是什么心情,又应该作何反应。这样是正常的吗?迫不及待地想要把他介绍给相熟的人,迫不及待地想要把他划入自己的领域、变成一个特别的存在。 葛乔推开家门的时候还觉得有些恍惚,径直上了二楼,理都没理客厅里依旧与沙发融为一体的朱赞。 是夜。 倒在床上半梦半醒之间,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来电是赵绪,葛乔迷迷糊糊看了一眼,心里来了憋屈,这大半夜的又来给他找什么不痛快了? 满腹怨气地接起来,那边只传过来三个冷冰冰的字:“出事了。” 坏了。 当葛乔手臂僵硬着机械地挂断电话时,扫一眼手机,凌晨一点二十一分,他现在彻底清醒了,头皮一阵阵发麻,困意尽失。 凌晨一点,从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娱乐媒体微博号上曝光了AIX组合即将回归的专辑主打曲,几乎是完整的全曲三分半时长,有前奏有尾声。仅有音频,从头到尾都是黑屏画面,音质并不模糊,但却稍显失真,明显是二次录制,不是原文件。 这条微博的正文很短,但却关键词清晰,“AIX的回归主打曲正式曝光”,模糊了一切龌龊的用意,甚至还以官方的语气站定立场。 二十分钟内转发172次,评论52条,点赞135个。 用户ID一半以上是橙色会员,数据真实,说明尚未买热搜。 公开转发143次,说明不少人选择好友圈可见或者仅个人可见,再次减少了潜在传播力。 并无其他大V或者意见领袖转发扩散。 这个不做人事的娱乐媒体的现有关注者数为3582人,但并无法保证如果以现在的状态再过几个小时会变成什么样。 所幸,现在是凌晨,大部分人都已经入睡并不会看到这条消息,因此影响范围还没有继续扩大。 葛乔用一分钟迅速重新理清头绪,立刻给媒体一组的同事打电话,让他们马上找到这家媒体的联系方式,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让他们立即把这条微博删除,把传播范围降到最低。紧接着他联系到法务部的人,简单说明了情况,接下来,他们的任务是开始收集现有的线索,留下所有相关证据。 “如果追责,会追到什么程度?” “这得看事情的严重程度,如果影响力继续扩大,对公司造成了直接的经济损失,我们可以对曝光媒体进行上诉究责,官司不难打,但却难缠,说白了,浪费的是咱们的资源,涨的是他们的热度。如果想要彻底解决问题,关键在于是谁拿到了那个音频,又是怎么传到媒体那里的……” “我不管是谁干了这缺德事,追责我要追到底。”葛乔说得冷静,但却无比坚决。 当这个混乱的夜晚终于安静下来时,葛乔的手机已经变得滚烫,他把它随手往床上一扔,盯着虚空开始发呆。至少还没有到最糟糕的情况,虽然公司的人不是二十四小时待机,但幸好现在能联系的都联系上了;曝光了AIX主打曲的那家娱乐媒体的影响力开始出现越来越弱的趋势,看来只是一只孤身奋战的野鸡,没有人脉,也没有同盟。 公司又不是第一次搞偶像回归,从头到尾都是按部就班,完成了所有固有流程,到底是哪一环出了问题? 葛乔逼迫自己忽视掉再次开始侵蚀神经的混沌睡意,冷静下来一点点捋清这一个多月以来的行程安排,从媒体预热到专辑录制,可是一整天连轴转的高强度工作让他此刻的思绪变得朦胧而迟钝,但他分明能清晰地感受到脊背冒着冷汗,忽然,脑海里竟然想起了在车上与钟名粲的对话以及那句“没有”和他短暂的犹豫。 能够接触到音频文件的人,除了公司同事,还有钟名粲。而手里拿着最终完成品的人,只有姚荈和钟名粲。 如果是钟名粲不小心透露给朋友…… 如果那条音频是从他这里流出的…… 后背发凉,葛乔有一瞬间停止思考了,大脑一片空白,却只能容下唯一一个出于本能的想法。 如果真的与钟名粲有关系,他说什么也要把这件事情压下来。 第二十五章 音源泄露事件 原本葛乔还抱有一丝侥幸心理,总还有万分之一的希望让人相信事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说不定只要撤了那条微博,掐灭导l火l索,一觉醒来就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即使有一部分人持续跳脚,可他们已经是空口无凭,在正式发行专辑之前还是可以咬牙死撑着说这是假的《裘马声色》。 如果恰好走到了这样的局面,那么他还可以试着带起一小波热度,顺便呼吁大家继续关注AIX不久后的华丽回归。 可是,现实与理想总是背道而驰。 真正的麻烦,开始于第二天的早上八点二十七分。 葛乔时常会产生厌世情绪,他非常讨厌现代人的某些特质,聪明,渴望权力,而且极富野心。尤其是当他第二天一大清早精神颓废着走进战场,刷到微博上几个关注者人数已经高达十万以上的AIX组合的饭圈大大们化身为傻白甜,兴高采烈地代替官方宣传着那条本不应该泄露的音源,他内心里的厌恶到达了顶点。 厌恶人心的自私与贪婪,厌恶偶像文化的冷漠与肤浅,厌恶那么多人竟然一心只想追捧饭圈自发形成的阶级制度与规则。 可他此时已经不甚崩溃,差点就忘记了,他能爬到现在这个位置,成为媒体总监,成为公司里的“大乔哥”,恰恰就是利用了这三样他深恶痛绝的东西。 早上八点二十七分。 被盗的《裘马声色》歌曲音源在微博上开始疯狂传播,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就已经超出了可控范围之内。 其中曝光率最高的三条微博均来自于AIX组合的粉丝内部,一个粉丝站子,两位饭圈大大,五分钟内转发量分别是55392,43295,22023,数据真实,并非买了水军。 转发文案基本统一,关键词围绕着“官方曝光”、“AIX组合最新主打曲”,以及细想起来就觉着特别诡异的“我求证过了,这是真的新主打”。 谁跟谁求证过了?您哪位呐?多吓人啊! 不过就是为了权威的妄言罢了,说出口时谁也没想过真相与后果,可偏偏歪打正着了。 葛乔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情感叹呢:“传谣言传成了真事,多厉害啊。” 第一家曝光的娱乐媒体已经删除的那条微博被他们截了图,连带着音频一起,拼凑出了一场各怀鬼胎的粉丝狂欢。 舆论立刻被割成了两派,分庭抗礼,最先出现的反应是夸奖歌曲好听,紧接着开始出现质疑的声音,“真的是官方曝光的吗?”、”我怎么从没听说过这家媒体?”、“为什么Hertz公司那边还没有动静?”,此后,Hertz公司官方微博与AIX组合官方微博被失了理智的粉丝无数次点名圈出,讨伐者抱作一团,要求经纪公司立即回应。 八点三十二分,媒体组与A&R组召开紧急集体会议。 当葛乔怀着如同踏入炼狱般的心情推门迈进大会议厅,里面的气氛已然凝固多时,安静到就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仿佛坐了一屋子雕塑,人人脸上都雕刻着相似的苦大仇深、一筹莫展的表情。 要如何回应? 如果承认失误,自然免不了被AIX的粉丝痛骂一顿,往后过了数年也会被时不时拿出来鞭尸,当成一个笑话或茶余饭后的谈资讲给别人听,可这也不过是些小事,对一家大型公司而言并不重要,能忍。 真正扼住在场所有人喉咙的是那无法估计的经济损失,在可盈利的渠道以外提前曝光音源必将影响专辑销量与在线数字音乐的下载量。 音源泄露对于正在准备回归的偶像组合而言就像是男人床上早l泄一般,让人失了情趣,败了兴致。偶像组合们每一次的重新登场,实际上都代表了一群人的煞费苦心,除了稳固原有粉丝,更是要挖掘潜在的消费者群体,这也是偶像们每当回归时都会变换不同造型、不同概念、不同风格的主要原因。音源泄露,就像是本该用来鼓舞士气的一响鞭猛地打到了棉花上,霎时变得无声无响,不痛不痒。这个时候,还想着要配合偶像们打好一场漂漂亮亮的大仗?可能吗?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呢? 而最令他们感到忐忑不安的远不止于此,这种幼稚、无语、极其不专业的失误很有可能不仅仅消磨掉了粉丝们的期待,更是会耗尽投资方、合作伙伴们的信任。 沉默不断蔓延,裹挟着空气里的细小颗粒,缓慢穿梭于这十几具雕塑之间,像是怕惊动了这个场面一样,小心翼翼地。这些有思想的雕塑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一遍遍回想事态的严重性,渐渐也忘了此时最应该好好分析事情的前因后果,更应该赶紧讨论出一个像样的补救措施来挽救局面。可现在,他们只知道这件事情太可怕了,超出了他们的能力范围,只能在心里一遍遍重复“完蛋了,这下没救了”。 失了那根控制逻辑与理智的脑弦,便只剩下持续膨胀的无用的担忧和害怕。 就这样,紧急会议失去了意义。 “什么意思?”着急上火耗了一夜,葛乔明显伤了精神,嗓音微哑,此刻看着一屋子什么都还没做倒是先丢了魂的人,不由得带上了愠怒,“开会不出声?你们是用灵魂交流来着?” “大乔哥,”赵绪的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神色松弛怔愣,嗓子哑的比葛乔还要严重,就跟指甲划在砂纸上一样,听得让人莫名火大,“来了?” 雕塑终于有了微动,还他妈是句废话。 葛乔气极反笑,不再克制自己的嘲讽冲动,说出的话越来越刻薄:“哟,这是死了人还是破了产?平时靠装傻充愣混的安稳生活到头了吧?终于轮到你们摊上事了,所以一个个怂成这德行?会议开了快一个小时,来来来,谁跟我说说接下来该怎么办?还等着谁来给你们擦屁股呢?你爹?你妈?还是等你祖宗我呢?我知道,这公司一大呢,就容易出废物,但没想到你们这么有本事,这么多人竟然出不了一个有用的?” “郑西西,来,你是我面试进来的,我相信你的能力,开会开这么久了,想出什么办法了?”葛乔微侧头,眼神飘到一个低头缩背妄想隐身的女生身上,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她有任何反应,像是压根没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葛乔嗤笑出声:“怎么了?平时偷偷摸摸盯我不是盯得挺开心的?现在怎么不敢抬头看我了?是我不够好看了?还是你另寻新欢了?” 郑西西胆小,不敢再继续装作小透明,嘴张了张,几欲开口,可一听到最后那句,吓得登时一个哆嗦,眼泪开始啪嗒啪嗒往下落,强压着抽噎解释着:“对……对不起,我昨天真的联系了很多人,他……他们都删了,我看着他们删的……我不知道……不知道他们今天又……” 昨晚开始着手处理最初那条曝光微博时,已经有了上百条转发量,今天换了一拨人继续嗨,事情再度发酵也无可厚非,但这并不是葛乔想听到的回答。 “我问的是,接下来,该怎么办。”一字一顿,换成谁都应该听清楚了。 郑西西答不出来,又不敢再一声不吭,索性哇的一声哭出来了。 坐在她身边的另一位女同事见状赶紧上前安慰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这骇人的哭声触怒了那个站着的人。而葛乔才不懂怜香惜玉,看都不看她一眼,直接转头对赵绪扬了扬下巴:“你那边有什么想法?” 赵绪是A&R部门总监,负责唱片发行与音乐制作,按理讲该是与葛乔平起平坐,可现在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们俩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的缘故,赵绪感觉自己似乎矮了葛乔一截,说话时底气尽失。 “我这边……这事儿吧,说起来是你们媒体部门的事情,我这边就只能尽力配合工作……” 这番大言不惭的话着实让葛乔大吃一惊,可是他却突然什么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了,本来也没指望能够靠别人挺过这关,他不觉得失落,只觉得实在好笑,他原以为这种出了事互相推诿、会议上缄口不语的场面只会发生在朱赞的那种抱着铁饭碗的事业单位里。商业公司理应向钱而生,哪怕是为了自己那一份口粮,也要在关键时刻拉公司一把才对。 可惜他的判断错得离谱。 “行,先把这件事情糊弄过去,相互配合是应该的。”葛乔点点头,语气也恢复如常,甚至比往常更加淡漠。 “大乔哥,关键是现在根本撤不下来,我们刚才也看了,热度倒是一点也不见涨,可是传播范围已经非常大了,网友都是看戏心态,还有很多恶意转发扩散。这事……太难办了……” “难办?”葛乔一哂,笑容愈深,笑意愈冷。赵绪忽然从他的眼中发现隐隐亮光,但下一秒,微敛的眼皮又把那明灭光点盖住了,但赵绪相信自己绝对没有看错,在这个气氛黯淡的会议厅里,葛乔忽然显得格外不合时宜,仿佛众人皆醉他独醒,又仿佛众人才是正常的,只有这个人……是气疯了吗? ”我们的目的是让微博上那群人想骂也骂不出来,是吗?” “是……” “并且让这件事情看上去不是我们的失误,是吗?” “对,这是最关键的。” “专辑所有收录曲都录制完了吗?” “啊?嗯,录完了啊。” “感觉质量如何?” “挺好的啊,都不错,主打曲肯定是最优的啊,但是别的收录曲也不能说是差……” “能不能现在就从里头选出一首不比主打曲差的歌来?” “啊?能……能吧?都是不一样的风格,硬要选肯定是能选出来的,你要做什么?” 葛乔勾起的唇角终于有了真实的温度,而此时用余光瞟到这一幕的人都在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这是气氛即将缓和下来的信号。 “老子给他们看看,什么叫做顺水推舟,借花献佛。” * 当天下午三点二十分,Hertz公司官方微博与AIX组合官方微博正式回应“音源泄漏事件”。 “AIX将于2019年1月20日携第一张正规专辑《裘马声色》回归。而这次回归的主角,不是AIX,而是你们!你们将成为决定AIX本次回归主打曲的音乐制作人!快来投票选出你心目中的最佳主打曲吧!两首之中取其优,胜者将正式定名为《裘马声色》!小编也没想到刚公开的主打曲候选之一的人气会这么高[偷笑],但千万别忘了我们还有一首候选哦,质量绝不输第一首呢~你心目中的AIX最适合哪一首的呢?即刻登陆Hertz娱乐官网,试听两首主打曲候选,投出‘制作人’宝贵的一票吧!【网页链接】” 回应一出,官博转发量瞬间超过7万,评论过万,点赞近10万。 Hertz娱乐公司几乎从来不费心打理的官网从凄凄惨惨冷冷清清一下子变成炙手可热的新鲜货,服务器几度瘫痪重修,后台统计二十分钟内的新注册用户超过五万人。葛乔仰坐在办公室里点着鼠标浏览官网时还觉得有些遗憾,网页设计有点丑,白玉上长了瑕疵,不合心意啊。 “我操,真绝!牛逼!”赵绪拍着桌子嗙嗙响,大喊大叫,面上染着兴奋的红润,再加上这两天积攒起来的憔悴,硬是把他的脸晕成了猪肝色。 “拍什么拍!在别人办公室里怎么还这么嚣张!”葛乔嘴上骂得欢,可心里也正乐得很呢,他的聪明才智在关键时刻又救了他一回,这也算是力挽狂澜了吧?会议上众人的表现有多废物,此刻他就能表现得多大爷。 干脆就再曝光一首吧,让知情或不知情的网友都知道这件事情,再给他们安个看似很有权力的身份,从两首歌曲里面投票选出主打曲。何必再去计较音源是不是提前泄露?反正权力的香味总会掩盖所有铜臭,转移了视线,又带起了热度。 其实这是葛乔事发当晚就已经想出来的备选方案,他原本是打算先静观其变,走一步算一步,可没想到偌大的公司里,除了他以外,再无第二个人真心想和平解决掉这个矛盾。 昨晚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钟名粲,葛乔不知道这件事情跟他到底有没有关系,时间紧张,还来不及去查那条音频究竟从哪里传出来的,可管他有没有关系,葛乔才不会让负面影响有机会波及他一分一毫。钟名粲是他认定的全国全世界最有潜力的音乐制作人,就应该只享受万般欢呼、万众吹捧,而不是被冠以“阴险、耽误事”这样可能一辈子都会教人笑话的丑陋标签。 不过,经历此事之后,他现在也自信心爆棚了。 葛乔暗自下定了决心,以后就这么帮衬着钟名粲,出事就由他来挡,为他的偶像肝脑涂地,上山打call,下场撕逼,争取当钟名粲最牛掰的粉丝头目,爱崽护崽。 嗯,行得通。 第二十六章 既然明面上的事情解决的差不多了,接下来就该看看这里面藏着的究竟是个什么黑心的玩意儿了。 忙起来的时候谁都顾不上谁,等葛乔终于闲下来坐进办公室,光线已经暗到让人分不清现在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葛乔起身走到窗户边上,唰地一把拉开那层厚重的窗帘,在霎时间撞进来的阳光下,扬起的灰尘肉眼可见,它们在空中纷飞,打着轻巧的旋儿。 虽说为了把戏演的更逼真些,他们为钟名粲的音乐临时找了一个竞争对手,但其实葛乔并不觉得那首所谓的“另一个主打曲候选”能有机会喧宾夺主,毕竟他对钟名粲的信心已经膨胀到几乎可以超越钟名粲对自己的信心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对一个人如此的上心,肯定他的一切,甚至不容置疑。 他忽然又想起了自己曾经透过狭窄的录音棚门缝无意间听到的那段钢琴旋律,它丝毫不受既定规律的控制,清亮的音符哪怕不加任何修饰,却也依旧情绪饱满。他能听到这段旋律的主人在说话,在用指尖、用琴键、用蝌蚪般的音符说话,说的是什么?并不重要,他只是一时震慑于自己竟然听到了,就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他竟然听懂了。如果再给他一些时间,让他重新再一次感受那段时光,兴许他会发现自己甚至都有些热泪盈眶,温润的暖意从心脏的位置生出,又如同电流般席卷至全身各处,轻轻地刺着他的神经末梢,催促着他快点冲上前,大胆地替一屋子远比他专业的音乐制作人做出了决定,“就这个呗,跟别的不一样,挺好”。 笃定,决绝,甚至有些执拗到不讲道理。 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 葛乔是个实际的人,从来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越是母胎solo,越不急着感受激烈的恋爱。他一直觉得,两个人相遇相知,先从朋友做起,然后再一步步沦陷才是爱情最应该有的样子。 可能是细微的变化原本就太难捕捉,大概这辈子除了俯视众生的举头三尺神明外,谁也发现不了这一点了:明明从一开始,葛乔甚至都还不知道钟名粲是谁,就已经爱上了他。 * “咦?你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看不见的信号电波把惊讶与疑惑原原本本传了过来。 “我还不能打个电话慰问一下老朋友了?”葛乔愉快地笑着回话。 他抱着碰碰运气的念头,联系上了相熟的娱乐媒体编辑,想着说不定能从谁那里套出点关于曝光者的线索。时来运转,大概是这两天掀起的一浪接一浪的高潮终于耗光了他的霉运,这个电话打得出乎预料的顺利。 “……昨天夜里倒真的有人联系我们,说是手里有某个很火的偶像组合还没有发行的新歌,如果曝光了肯定能获得很大关注,问我们有没有兴趣买……” “你们买了?” “哪儿能啊,别看我们专门搞娱乐八卦,但这点职业道德还是有的,你知道的啊,我们就靠这点职业道德混口饭吃……” “知道知道,”葛乔一乐,这话说的倒是没错,这家娱乐媒体确实是业内难得的原则强底线高,不然葛乔的公司也不会这么多年来一直找他们合作。因为不靠小道消息赚钱,不用小道八卦蹭热度,其实他们的日子并不好过。为了留住诸如Hertz娱乐公司等稀少却又珍贵的合作伙伴,葛乔相信他们也不敢自掘坟墓搞这种损人不利己的幺蛾子,“就是想问问,能不能透露一下是谁联系你们的?” “这我真的爱莫能助,不是不想帮你哈,你想想,谁会傻到做这种事情还能大大方方自报家门?” “……” “不过,真的是你们内部人干的?我觉得不太像,图什么啊?其实发这种消息虽说赚热度,但也很败好感,所以能给的价格真的不高,他为了赚这两个钱就要舍弃自己的职业?蠢成这样还好意思在社会上混吗?” “也有可能是陷害?”他说出自己的猜测,实际上却意有所指。 “这就说得通了!”电话那头突然提高声音,接着“啪”地一下拍大腿的声响传来,“你这个推理很符合逻辑啊!” “那你有怀疑对象吗?要陷害谁啊,还非得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 葛乔缄默,脑子里思绪纷杂,曝光者是主动打电话联系媒体的,这就彻底排除了姚荈和钟名粲与这件事情的直接关系,公司内部也不太可能会有哪个蠢蛋为了陷害一个人而毁掉这么大个项目,那么就只剩下公司外的人了,可思来想去,这“公司外的人”分明就只能想到钟名粲嘛!要么以防万一还是直接去问问钟名粲最近在跟谁来往吧?会不会显得有点刻意?虽说自己这边是为了公事,可是跟谁来往是他的私事,会不会不愿意说…… 怎么还有点心虚了呢? 考虑良久还是按不下通话键,光是头疼心烦,葛乔脾气一上来,撂了手机就把自己扔进转椅里,仰面一躺,不再动弹。 * 不过,就算葛乔这回立了大功,可日子还得照样过,工作也还是一样多,打工仔没人权的。 发完最后一封商务邮件,葛乔抬起胳膊揉揉酸痛的后脖颈,伸了个懒腰,嘴巴都还没来得及完全合上就看见姚荈气势汹汹地推开办公室大门不顿不喘地翩翩走来,手里举着一个砖块似的黑色大硬盘,推到葛乔眼前晃了晃,表情乍一看咬牙切齿的,却带着掩不住的笑意。 “大乔哥,您是不是忘了什么事?还记得您让我拷的摄影大作吗?不是说这是你的第一次所以很珍贵吗?等了这么久,也没见你来问我要啊。”原来是兴师问罪这个事来的。 “哎,我还真是忘了……”葛乔忽然两眼放光,登时咧开嘴大笑,伸手就要接过那个硬盘,结果姚荈忽然一收手臂,错开了葛乔的动作。 “还得再恭喜你一件事,我们打算给AIX出一套写真集作为第一批官方周边,正好要用上MV现场花絮,看了一下你拍的这些,真有不少能用的,这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哪,没想到我们的葛大师真的要靠摄影作品出道了!” “不敢当,不敢当……”葛乔笑的嘴都要咧到后脑勺上去了,低眉垂眼,忽然故作谦逊起来,态度看上去倒真有点像一位低调的大师级人物,“鄙人拙作,不值一提,你们尽管拿过去用,”可惜他还是葛乔,本性难移,“免费,不收版权费,都给你们免费哈。” “这位大师,有空吗?一起来挑选挑选呗?”两人共事多年,姚荈挺了解葛乔这个人,知道他喜欢凑这种热闹,肯定不会拒绝。 “行行行,走走走!”果然。 姚荈带他去了她自己的办公室,AIX的五位成员都已经坐在里面,老神在在地说笑打趣,他们的旁边还挨着坐了两个女生和一个男生,看他们一脸怯生生的样子,应该是刚工作不久的小助理。 “葛乔老师也来啦?”还是那位一点也不认生的蓝发少年,笑容明媚,他头顶的蓝色似乎是洗褪了色,没有上次见到的通透了,微微泛着白,也不知道他的头发为了弄这个颜色漂过多少次,“听说今天终于可以欣赏到老师的大作啦,我们都很期待哦!” “沈子扬,你去把桌子上的电脑抱过来。” 蓝发少年接到指令,二话不说身体就先反应过来,起身从桌子上捞过一台笔记本电脑乖乖的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仍然笑意盈盈,重新挤回沙发坐好。 葛乔看他动作娴熟,肯定不是第一次被使唤,转头斜睨姚荈一眼:“搞什么封建社会呢?” 姚荈瞬间就听懂了葛乔话里的意思,接着无语发笑:“想什么呢?他离着桌子近才让他去拿,你以为?” 葛乔也不接茬,挺起背活动活动肩膀,身体前倾,胳膊肘抵在大腿上,双手合拢搓了搓,长舒一口气:“什么时候才能开始我的出道表演?我都准备好了。” 姚荈用手指了指电脑屏幕:“正在开机。” 趁着姚荈把硬盘连接到电脑上的空档,葛乔已经和这几个年轻人聊起来了。 “听说这次主打曲是要让粉丝来选?不是早就定好主打曲了吗?” “是啊,另一首候选里面我的部分特别少……” “岂止是你的部分少,这歌特别难唱,除了彭哥外,咱们都没几句好吗!” “我也拒绝的好吗!是想累死我吗?唱不好还是我一人挨骂!” “而且我觉得这首也没有钟老师的那首歌好听啊,是不是亏大发了?” “葛乔老师,万一……” “没有万一,你们都能听出来这首歌没钟……钟老师的好听了,粉丝也不会分辨不出来。”葛乔倒是一派从容。 “这次可真是热闹,还没正式回归呢,就各种麻烦事。” “事儿越多,咱们越能火!一般主角走向成功前不都是有很多故事的嘛……” “你倒是心大,玩脱了又不是你受罪!” “嘿嘿嘿,咱姚姐神通广大,咱葛乔老师一手遮天,有他们俩在呢,我怕什么呀?” “……就你会拍马屁!”姚荈也加入群聊。 她从电脑里调出了上百张照片,之前已经把它们按照场景归了类,现在准备一张张展示出来,让在场十个人一起举手表决,挑选出最好看的20张。 “……我怎么拍了这么多?”葛乔看着电脑上显示的数字,吓了一跳。 姚荈闻言翻了个白眼:“您的连拍技术太强悍了呗,这里头有三分之二都是重复的。” 葛乔嘿嘿一乐,张嘴就开始胡说八道:“这才是大师的手笔,尽力捕捉到模特最细微的表情和动作变化,从而找到最完美的构图,人物摄像经常用啊,你们连这个都不知道?” “真的啊?那我下次自拍的时候试试看,怪不得我每次拍完总是觉得不满意。”沈子扬一脸认真,这孩子还真是个老实人。 “你听他瞎扯淡。”姚荈毫不留情地拆穿。 “谁说我扯……”电话铃声忽然响起,打断了他已经编撰好的忽悠话。 “大侄子?”姚荈扫了一眼闪烁不止的手机屏幕,面露惊讶,“你有亲兄弟?我怎么不知道?” 葛乔盯着手机屏幕还呆了两秒,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谁打来的电话,耳朵登时烧了起来,当时设置备注的时候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人看到啊。他对姚荈含糊一句“家丑不可外扬”,匆匆端着手机跑出了办公室。 “喂?”平时不都是发微信吗,这次钟名粲怎么突然打电话来了? “听说这两天你们公司出事了?” “你知道啦?” “嗯,听说是我的那首歌被提前泄露了。” “你……”停顿几秒,重新组织了一遍语言,才接着开口,“你最近在做什么?” “忙着改编京剧。” 提心吊胆等回答,可这个答案还真是出乎葛乔预料:“什么?” “就是和董林知一起参加的那个节目呗,我们抽中的是京剧改编成R&B,我这几天一直都在工作室里忙着编曲……”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语速也突然加快了,听上去似乎还有些局促,“所以这几天我才没有联系你,是因为太忙了,从早忙到晚,实在是没有时间想别的,抱歉。” 葛乔受宠若惊,这有什么好抱歉的? “没事没事,我就是随便问问,”葛乔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使劲摇了摇头,“你还有个工作室?” “对呀,我都是在工作室里做音乐。” “你工作室里就只有你一个人?还是有其他的朋友?” “就我一人,”说着,钟名粲忽然轻笑出声,声音愈发低沉,语气也变得更加温柔了,“下次带你来看看吧。” 葛乔对这个人的“下次”简直都快有心理阴影了,总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因为钟名粲这句“下次”而稀里糊涂地应下了好几个邀约。 “那你也知道现在你又多了一个竞争对手了?”依旧是他拿手的“遇到答不上来的就转移话题”套路。 那头,钟名粲的低笑声挠得葛乔的耳廓有点痒,他说:“我知道。” “害不害怕?万一被抢走了机会……” 安排得再妥当也会有马失前蹄的时候,葛乔不是一点也不怕,他可以在别人面前装作胸有成竹,但面对当事人钟名粲,葛乔还是不由得想试探他对于最坏结果的接受程度。 “我相信你。”钟名粲根本不给葛乔试探自己的机会,直接打断了他的话,短短四个字,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在陈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葛乔含在嘴边的话被悉数堵了回去,连带着他的担忧和顾虑化开冲走,没了踪迹。说不感动是假的,就像他无条件仰慕钟名粲的才华一样,钟名粲对他的信任似乎同样毫无保留。他的脸上浮起了一抹淡且温柔的微笑,如果姚荈或者赵绪或者公司里的任何一个人看到葛乔现在的样子,一定会觉得特别惊悚,这是三更半夜见太阳了。 手心里紧握着温热的手机,重新走进姚荈办公室的时候,葛乔忽然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劲。脚刚踏进去,转身想把门关上,AIX组合的五名成员忽然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葛乔,他愣了一下,条件反射去看姚荈,没想到就连姚荈都在盯着自己看,眼神晦暗不明,夹杂着不安,甚至还有惊恐。 “怎么了?”葛乔一头雾水,钉在原地不敢动。就离开了十分钟,怎么突然跟变了天似的。 那位坐在沙发中央的黄发少年是AIX组合的队长,他此时正抱着电脑,把屏幕转向葛乔,然后用鼠标不断拉大画面的某一部分,葛乔看着那张缓缓放大的图片定格在了一个不起眼的、略模糊的黑色身影上,心脏猛地沉了下去,瞳孔一缩,瞬间失了笑意,表情彻底凝固了。 他有预感,接下来要发生的绝不是什么好事。 “她,这个人是我的私生饭,我认识她。” 作者有话要说:  越写越觉得啊,这貌似真不是篇娱乐圈文……而是反娱乐圈文…… 有点慌张…… 【之前的章节有部分改动,是那种会影响之后剧情的改动_(:з」∠)_对不住各位了……我保证之后都不会再这么改情节了!鞠躬~】 第二十七章 这一屋子人——除了葛乔以外——从十分钟前就已经知晓此事,他们都还没来得及开口问清楚为什么这个女生会出现在照片上,只见葛乔身体一震,像是突然回了魂,一个健步冲到黄发少年面前,抢过电脑,划了几下鼠标,前后翻看着自己拍的那些照片,声音低沉发冷:“你好好看看,确定吗?” “陈烈,这话可不能乱说……” “一百个确定,她来找过我太多次了,不光我知道,成员们也都知道。” “对,我也见过她,经常在我们宿舍门口晃悠。” “上次到津城演出的时候,她还进我们酒店房间了,拿走了队长屋里的沐浴露……” “我有一条没洗的内裤也不见了……” “啊?我操,这么变态?” 拍摄MV那天,葛乔当时只是凭本能觉得这个人有些陌生,便多留了个心眼,偷偷拍了几张带有她面容与身形的照片,嘱咐姚荈不要把照片删掉。可这也仅仅是为了以防万一出什么事故,从拍摄结束之后到现在,过这么久了,也没见到有什么异常动静,葛乔估计她应该只是摄影棚那边的新员工,于是就把这个人彻底抛在了脑后。 他耳边听着那几个少年的控诉与碎碎念,眉头紧蹙,心里已经开始强迫自己一点点回想这一个月来发生的事情之间那些细枝末节的联系。 王总安排的专访,MV拍摄现场的外来媒体队伍,共六个签名,还有一个跟在队尾的陌生人,一身不起眼的打扮,媒体队伍走后又再次出现在摄影棚内,从头到尾一直盯着拍摄现场,什么都没做。 对了,好像她的手一直插在兜里…… 音源曝光者是主动打电话联系娱乐媒体,目的是把音源文件卖出去,为什么要卖呢?为什么不自己传播呢?不是为了自己蹭热度,而是为了钱吗? 可是明明听小吴说了,这种消息并不值钱…… 那条被曝光的音频?已经确认过,那不是原声文件,而是二次录制,也就是在别人播放的时候偷偷录下来的。而MV拍摄那天,这首歌在摄影棚内整整循环了一天! 如果把这个人和这个音源泄露事件联系起来,不对呀,这根本不符合一个私生饭的思维呀。 葛乔知道,那些活在大众视线之下的偶像,他们粉丝众多,其中也免不了被一种叫做“私生饭”的粉丝群体叨扰,这部分人不像是普通的追随者——虽然喜欢这个偶像但也会与偶像保持适度的距离。从本质上讲,私生饭只希望完全消灭自己与偶像之间的隔阂,认为喜欢一个人就要亲自融入到他的生活之中,成为对那个人而言特别的存在,幻想成为他的朋友、亲人,甚至是爱人。为了达到这样的目的,他们可能还会做一些很疯狂的事,比如偷窥、盗窃、在住处门口扎营等等。很多人说,这样的人不配称为“粉丝”,他们是失了心智,丢了底线,为人不齿。 但是,无论这种行为的善恶对错,至少都姑且算做是种表达爱意的方式,这种人怎么会想要去毁掉自家偶像的心血呢? 难道只是巧合?是自己太过敏感了吗? 兴许她只是故技重施,偷偷溜进拍摄场地,只为见偶像一面? 葛乔越想越觉得哪里不太对,费力寻找到了一个影子,却始终无法捉住,就像是被人施了什么障眼法一样,所有线索都缠作一团,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无法把这层淤堵住的逻辑捋清楚。 反扣在茶几上的电话又响了起来,葛乔不胜其烦,恶狠狠地瞪了手机一眼,干脆把气撒在了这没有生命的死物上,翻过来一看来电显示,是朱赞。 “干嘛?”语气非常不好。 “……”朱赞一愣,他很少听到葛乔对自己发火,虽然两个人平时看上去斗嘴不断,但实际上他俩都知道这只是帮助联络感情的小打小闹,他还是葛乔的好室友,微信世界里的“大侄子”(虽然早就已经不是了,但他还并不知道),可今天听着葛乔的语气,像是吃了枪药一样,让他瞬间警觉起来,不自觉地变得小心翼翼,“那个……就是……就是想问问你晚饭吃了没,要不要一起吃?” 还吃晚饭呢,葛乔现在恨不得把朱赞剁了吃了,他心中郁结正无处宣泄,朱赞这个时候噔噔噔跑过来撞枪口,当然是要被用来泄愤的。 “吃吃吃,你他妈就知道吃!不吃!”手指一使劲,直接挂断电话。 朱赞含在嘴边的一句“钟名粲也在”还没有说出口,那头就已经传来了“嘟嘟嘟”的忙音,面前火盆上的肉被烤得“滋滋”响,他此时的样子特别好笑,半张着嘴,手机贴在耳边,用肩膀夹着,一手捏着烧烤夹子,一手拿着一双筷子,歪着脑袋愣在原地,让他的表情看上去更加呆傻了。 “怎么回事?”钟名粲看他这副样子,也停下了手中动作,问道。 “呃,”朱赞有点没面子,支吾半天,“那个什么……葛乔说他吃过了。”撒了个小谎。 “嗯,那就咱俩吃吧。” 朱赞今天下班比往常要早,一出电视台大门就忽然来了兴致,想找好兄弟钟名粲一起吃饭。他是个行动派,迅速打了电话约在一家烤肉店里,正准备拿起筷子开始大快朵颐,钟名粲忽然说他们的大乔哥这个时间应该也还没有吃晚饭,所以一来二去就轮到自己联系葛乔发出邀请,谁知道葛乔这家伙这么不赏脸,竟然还一上来就把他一通臭骂,养尊处优的小公举朱赞深感自己吃了闷亏,生出脾气来,冷着张脸跟钟名粲说:“我要喝酒,你别拦着我。” “不拦你,我不喝,我要开车。” “行吧,你喝饮料吧,我喝酒,你看着我喝,”说着他又兀自乐了起来,完全忘了自己三秒前还气得不行,“给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千杯不醉!” 钟名粲就这么静静坐着,一边品茶,一边欣赏朱赞面色潮红喝完第三杯啤酒,迅速地在心里暗自规划好了回家的路线:先把再这么喝下去肯定要不省人事的朱赞送回去,然后自己再回家,希望朱赞还能记住家门密码,或者家里能有人出来帮他开门吧。 朱赞嘴里嚼着牛肉,跟钟名粲闲聊。褪下导演与嘉宾的身份关系,两个人倒还真是普普通通且非常聊得来的那种同龄朋友。 聊着聊着,不知怎的,话题就又扯上了葛乔。 “哎,我也不知道他今天是怎么了,说话就跟吃枪药似的!”朱赞的小孩子脾气发作,又开始记仇了。 “是吗,他倒是从来没跟我发过脾气。” “他以前也不会跟我发脾气啊!”朱赞闻言瞪起了眼,酒气让他的眼中升起一层水雾,看起来一点威慑力都没有。这个沾了酒就变单细胞生物的人,单纯觉得钟名粲正在试图挑拨他和葛乔的友谊,又不爽了,音量也提了上去,“我们关系可好了!这么多年从来不吵架!真的!那个词怎么说来着?相敬如宾!对!我们相敬如宾!今天还是第一次这么凶我!”说到最后,忽然觉得自己可真委屈。 钟名粲:“……” “你们关系也很好吧……”朱赞也不看对面的眼色,继续说着,又仰头灌了一大口啤酒,一抹嘴巴,分析得头头是道,“你人好,又特别有才华,他从一开始就特照顾你,还帮你说话,还老是让我也照顾你……”说到这里,他忽然没了声音。 一般来说,酒醉使人智昏,兴许是因为对于智商本来就不太够用的朱赞而言,喝了酒反而能让他换个角度看世界,所以此时的他如有神助,不甚清醒的大脑里灵光乍现,福至心灵,转而瞪着一双迷离又散了焦的眼睛,盯着钟名粲的脸皱起眉,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片刻后他轻声啧了一下,声音里带上了酒醉后的慵懒鼻音与拖长的语调,音量倒是一点也没弱下来,至少,足以掩盖住可能会扰到钟名粲的所有杂音。 “操,葛乔是不是看上你了?” 钟名粲正夹着肉往嘴边送,那双拿筷子的手忽然剧烈抖了一下,肉片“啪嗒”摔在了桌子上,还冒着缕缕热气。碳烤的香气扑鼻,“滋滋”烤肉声依旧,朱赞的嗓音又与往日有些不同,他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了,或者是朱赞已经醉到开始说胡话了。 不能怪他如此谨慎,大家都是成年人,还是少一点自作多情比较好。 朱赞确实已经醉了,他甚至都没发现自己无意中脱口而出的话已经暴露了某个人的天大秘密。 “什么意思?”钟名粲追问,一把按住朱赞还想给自己灌酒的动作,不能再继续喝了,他得让朱赞保持现在这种还没有彻底醉厥过去的状态,再让自己重新确认一次。 突然被钟名粲抓住手腕,杯子里倒满的浅色酒液瞬间撒了出来,溅到了两个人的手上,朱赞眼神发直,只是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手背,接着一脸嫌弃地松开杯子,甩了甩手,对钟名粲的话置若罔闻。 等他觉着已经甩干净了手上的酒滴,又慢条斯理地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这才悠哉悠哉抬眼去瞅钟名粲,咧嘴傻笑,就是不说话。这一系列动作就跟电影里的慢动作似的,其实看着特别气人,但钟名粲全都忍了:“你刚才说了什么?我没听清。”他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没什么,我瞎猜的,”依旧不紧不慢,像极了一个拿了剧本的NPC,总算轮到他来推动剧情了,却突然不着急了,玩得都是套路嘛,得先让主角吃点苦头,“但也不是完全没可能的啊,哎,你知不知道……”正说到关键呢,忽然又断了话尾。大概是因为到了酒醉后短暂的“回光返照”期,他勉强找回了一点清明神智,立刻闭紧嘴巴。 钟名粲的好脾气都快要被这个人耗尽了,可他此时又没办法表现出很焦急的样子,只好嘴角扯着假笑,努力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循循善诱道:“我应该知道什么吗?” 朱赞使劲眨了眨眼,露出了迷茫的表情,他用力紧盯着钟名粲,观察打量,表情忽然又变了几变,看上去格外纠结。半晌后,仿佛终于在心里做好了什么艰难的决定,带着非本意的口齿不清,轻飘飘地问了句:“你……恐同吗?” 这不是一个需要答案的问题。 这就是他想知道的答案。 钟名粲倒吸一口凉气,不需要再确认了,这回是真真切切听清楚了。 这是在做梦吗?还是那种他想都不敢想的白日梦? “不啊,怎么会呢。”他说。他的嘴角挂着一个极其微弱的笑意,柔和,节制,镇静,却明显藏着许多许多的想法。 此时此刻,远在Hertz公司十楼媒体部办公室里坐着的葛乔,忽然毫无征兆地打了一个喷嚏。 “……是感冒了吗?”手里抱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站在葛乔对面汇报工作的助理小姐关切地问道。 葛乔揉了揉发痒的鼻子:“没有,没关系。”接着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好的。最后要说说红发安妮的新专辑……今天中午12点全平台上线,各个合作方都在12点整至12点30分之间发布了事先安排好的宣传通稿,时间分布比较随机,互相都错开了。共十一家媒体,八个大V账号,两位专业乐评人。然后有三条热搜是我们的,没有太显眼,分别在第三、第七和第十。” “但是,从今天下午一点半左右开始,微博热搜的三分之一都关于女演员任心苹抑郁症自杀身亡,而且全部是‘热’和‘爆’,咱们的热搜倒是没被撤掉,但是都被顶下去了……目前专辑的收听量不到4万,下载量只有两万出头,视频网站同步上线的MV点击量比较好,到了8万多,但是这也仅仅是点击量,不知道从头到尾完整观看的人数是多少。” “总之,这次的首日成绩,跟预期相比……呃,不太理想。”助理小姐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葛乔的脸色,把那句快到嘴边的“差很多”临时换成了更委婉的措辞。 一事未平,一事又起。葛乔深深叹了口气,他感觉今天诸事不顺,眉心都快要被他皱酸了。 “行,我知道了,你先下班吧。”指尖蹭过眉心,然后无奈地挥了挥手。 就这么两天时间,已经遇到好几个“超小概率事件”,简直连喘口气的时间都不给他留啊。 那又能怎么办呢? 拼命祈祷车到山前必有路吧。 作者有话要说:  钟名粲总算是想明白了!!接下来就看葛乔什么时候才能有时间谈恋爱了(和善微笑) 第二十八章 第二天,葛乔提前半个小时到了公司,从助理小姐那里拿到关于红发安妮新专辑的全部资料,坐定后开始制定新的宣传计划。 昨晚夜里得到了朱赞导演的启发,他终于想明白该如何跟观众和路人打赢这一场媒体战了。 昨晚葛乔回公寓的时候,晚上十一点半多一点,手机已经耗到没电自动关机了。他的脸上写满了疲倦与不耐,除此之外再无第三种情绪,一言不发,趿着拖鞋懒散地进了楼,安安静静地把自己摔进沙发的角落,缩成一团,闭眼不再动弹。 朱赞就坐在他的沙发固定席上,目光随着葛乔移来移去。 原本朱赞对葛乔今天白天的突然暴躁还有一些生气,可看着葛乔现在的这副状态,他的担心瞬间消灭了所有不满。 记忆里的葛乔似乎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的状态,他总是对一切事物都尽在掌握之中,只要是经他着手的事情,就没有办不好的,这让他身上总是带着那种震慑煞人的骄傲气场。其实,这也是身为小迷弟的朱赞最敬羡葛乔的地方。 可今天,在这种震慑煞人的骄傲之中,明显又含着烦闷与厌倦。 “怎么了?”朱赞决定不计前嫌,问道。 “……”葛乔微微睁开一道缝,勉强看到有一个模糊的身形轮廓就在自己的面前,他的身体又缩了缩,想要找到一个更舒适的姿势,声音很轻,像是虚弱到极点,“你还没睡啊……” 朱赞也不知道葛乔为什么忽然变成这副模样,他只是一下子有点心疼自己的大乔哥,想着要找个有趣点的话题聊,让他转换一下心情。 “唔,还不困,刚醒了酒头还有点疼,沈教授带着胡智南出去开学术研讨会了,今天下午走的,没来得及告诉你,我跟你说一声……嘿,我就纳闷了,他俩为什么一起去呢?明明也不是导师和学生的关系嘛……”他借着微弱的夜色和电视屏幕闪烁的亮光,仔细观察着葛乔脸上的表情变化,毫无波动,于是他决定再换一个话题。 “我今天跟钟名粲出去吃饭了,还是他把我送回来的,你也知道,我喝了酒就容易醉,可是……可是我喝杯热水就能醒酒啊!估计他一见我开始醉了就直接把我扛回来了,啧,也没让他见识到我一秒醒酒的超能力……” 葛乔依旧一丝微动都没有,紧闭着眼,眉心蹙起。 “哥,你要么还是上楼歇着吧?”朱赞这下彻底没了法子,身子探过去,抬手想要试试葛乔额头的温度。 朱赞的手指尖刚碰到他冰凉的额头,葛乔忽然身子一抖,睁开了眼,一双漂亮的眼睛里融了淡漠、锐利、自信,以及新鲜的倦怠之意。 他忽然说话了,平静如常,这反而还吓了朱赞一跳:“你是导演,专门做内容,什么样的内容最吸引观众呢?” 朱赞没料到葛乔今晚开始的第一个拉呱话题就是如此专业的问题,一时忘了反应,怔愣几秒,僵硬地回了一个标准答案:“有趣的内容?” 葛乔忽然一个鲤鱼打挺坐正了身,眼睛一眨不眨紧盯着朱赞,继续追问:“什么才算有趣?” “这个……”朱赞是真实的受宠若惊了,平时自己想跟他的大乔哥探讨一点学术上的问题时,葛乔总是一脸不耐烦地敷衍自己或者干脆装傻,今天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机会难得啊,不能放过。 “有趣也分很多种,要对症下药。比如吧,我做的是综艺节目,这个有趣呢,就是在短时间内制造笑点嘛。哥你呢,接触的是音乐和影视产业,音乐的话,应该是吸引人的旋律吧?影视的话,就是有爆点的精彩剧情咯。”他先回答,后提问,“哥你突然问这个干什么?你不是负责营销宣发吗,还做内容?” “没有吸引人的内容,怎么宣传啊……”葛乔又想起来摆在自己面前的难题,烦躁如潮水般忽地涌上心头,仰面重新倒回沙发里,一声长叹。 “啊?什么情况?” “公司一个歌手的新专辑糊了,我是想投个视频广告啊,就用MV……”葛乔气若游丝,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朱赞的问题,也算是纾解苦闷的倾诉了,“其实,就算用上所有手段也可能无力回天咯,错过了首日的黄金宣传期,哪儿那么容易逆袭啊……” “用MV的内容直接当广告?” “嗯,视频网站不都会有多少多少秒的视频广告吗?会员才能去掉的那个。把MV掐头去尾,留个两分半左右,放成视频广告,就让你们强制观看!嘿!快进和暂停的选择键都没有,也不能关掉声音!你们这群凡人要想看正片,就他妈必须给我老老实实一秒一秒听完全曲!”越说越带感,越来越激愤,讲到最后还有点恶狠狠地。 最好是会员也不能选择跳过广告的那种。 先把收听量搞上去,说不定还真就有人听着听着忽然喜欢上这首歌了呢。葛乔光明正大耍起了流氓来,反正宁可恶心一千,绝不放过一个! 朱赞:“……” 他还真没想过还能有此等骚操作,目瞪口呆。 “唔,你咋跟故意折磨人似的,这样效果也不一定好哇……”说到内容营销相关的东西,可不就是朱赞最拿手的吗!他心平气和的规劝葛乔放下豺狼之心,“我最喜欢的一位节目导演写过一本书,里面就说过,能够抓住观众视线的时间只有十秒,如果这十秒内没有出现观众想要的东西,让他们觉得无趣了,那这个节目也就没戏了。你搞的这个什么强制观看两分半,也太无赖了吧……” “老子我本来就是个无赖,你他妈才知道吗?”葛乔嘴上依旧蛮不讲理,心里却也偷偷记下了朱赞所说的“十秒定胜负”法则。 而这一夜,直到进入睡梦的前一秒,他仍然绷紧了大脑神经,认真琢磨消化着朱赞话中的深意。 当然了,经过一番思想的挣扎与洗礼,他最终还是放弃了那个流氓行径,重新走上“正道”。 “小刘,你去叫你们组的小朋友一起开个会,让他们把红发安妮新专辑主打曲的那支MV看一遍,记得关掉声音,光看画面,然后给我剪出来十五秒。” “不管别的,就给我保证这十五秒内有东西可看!沙雕剧情啊,酷炫特效啊,怎么有视觉冲击力怎么来!别废话,抓紧时间!” 他想明白了,之前掉进了固有思维的陷阱里,觉得MV只是音乐作品的附属物,为音乐服务,想当然的认为只有这首歌曲才是宣传的主体。 可对于视频广告而言,最具有吸引力的恰恰是画面带来的震撼。只要能让MV里的画面激发人们的好奇心,就不愁会没有对这首歌感兴趣的人。 朱赞这家伙关键时刻还是有点用的嘛。 葛乔嘴角微微上扬,心情变好,正准备集中精神继续制定其他部分的宣传计划,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敲响。 “请进。”他头也不抬,说了一句。 门口那人推门进来,走到葛乔办公桌的对面,站定,再没了其他动作。葛乔被硕大的电脑屏幕挡住了视线,等了半天也不见来人开口说事,只好先一步询问:“是有什么事……”抬眼望去,忽然对上了钟名粲的视线。 “我操!”葛乔跟见了鬼似的一个激灵摔了鼠标。 “我昨晚跟你发了微信,我说过我今天会来找你。”钟名粲笑得无比灿烂,眼睛里光彩熠熠。 昨晚手机自动关机之后,葛乔就把它放在床尾充了一晚上的电,自然也没搭理手机里的新消息。今天到了办公室才开机,然后就立刻进入工作状态,还真不知道钟名粲昨晚在微信里找过自己。 “啊,我没来得及看,你……你来找我干什么?” “来追……” 办公室里的座机电话突然“叮铃铃”的吵了起来,声音震天响,一下子把钟名粲尚未说完的话堵了回去。 葛乔也没工夫细想,对他做了一个“抱歉”的口型,接起电话。 “下个月的媒体交流会你去不去?” “去啊,不都申报好了?” “日了,我这边少报了一个人,空了个位置,想找人临时补上……” “没人愿意去?” “谁愿意啊,到时候听的都是叽里呱啦的德语韩语英语,现在光是想想都觉得头已经大了,要不是我倒霉,今年要负责这个事,我也不乐意去!” “必须公司内部员工?” “不必须啊,可这公司内部都没人愿意去,公司外部还能有人感兴趣了?” “我这里倒是有个人选,天生喜欢这种高大上的装逼场所,节目导演,在电视台工作,会韩语,应该愿意去。” “哈哈哈哈,哟呵,你个‘社交废’工作狂还能和这种精英人才交上朋友呢?行行行,你一会给我他的姓名和电话,我报上去,赶紧的啊。” 葛乔应了一声,挂断电话就给朱赞发了消息,也算是报了他昨晚提供帮助的恩情吧。 钟名粲就这么被晾在一边,刚刚错过了最佳的表白时机,现在也有些不知道该往哪一步走了,他悄悄退了几步,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不能打扰到葛乔工作,就只好努力充当一个透明人。 “对不起,我今天会很忙,可能会顾不上你。”葛乔终于停止了噼里啪啦地敲键盘打字声,从电脑屏幕上移开视线,对钟名粲说,“你刚刚是不是没说完,来找我有什么事?” 不知怎么了,听到这句话,钟名粲忽然生出些许胆怯,或许是因为刚刚那场刺耳铃声彻底打破了他脑中迤逦的想象,那些原本都已经构思好的表白细节忽然全部消失了,他又回归了现实。 “没事,反正我也没事情做,我就在这里等你吧,中午一起吃饭。” 葛乔没有拒绝也没有同意,只是将目光在钟名粲的身上多停留了一秒,便又重新转过头盯着电脑屏幕噼里啪啦地敲字。 紧接着没过多久,他看着葛乔打出了第三个电话。 “收到邮件了吧?刚给你发的。” “跟之前联系的几位视频博主通通气,就用这首歌做文章,他们比咱们业务熟练,知道怎么搞才能吸引更多粉丝,对,就红发安妮这次的主打曲,价格之前商量好了,到时候如果宣传效果好可以看情况加钱……对对对,咱们人傻钱多,没错没错!”不知道对面说了句什么,把葛乔逗笑了,可这让旁人心醉的笑声也只持续了两秒,他很快就收起了表情。 “唔,那我这边再确认一下吧,反正你先跟他们联系着,记得不要插手他们的创作思路!要尊重人家的艺术,听到没?” 挂了电话,办公室内登时一片寂静,只留下轻微的鼠标滚轮摩擦滑动的声音。 钟名粲无所事事,他借着角度优势,确信葛乔的余光看不到自己,所以明目张胆地盯着葛乔看,眼神赤l裸,扮演着一个透明的痴汉。 恍惚间他突然意识到,这似乎是自己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身处十楼大办公室、努力完成琐碎又高强度的业务的葛乔,他运筹帷幄,自信满满,而又咄咄逼人。 可是,这种状态对于葛乔而言,看上去如此轻松自然,似乎这才是他最熟悉的常态。 果然,绝对不能让理性压制住感性啊。 这一刻,当了一回彻头彻尾的旁观者的钟名粲突然发现,真正的葛乔离自己好远。 门再次被敲响。 “请进。”毫无波澜的清冷声音。 “葛总,”是助理小姐,她此刻脸上染着红晕,眼中透着兴奋不已与期待,闪闪发亮,“我是来代表媒体组的同事,问问您关于内建的事情……” “嗯。” “听说咱们明年是去苏扬市对吗?” “对。” “具体是什么时候呢?要去多久呢?” “具体时间没定,得等邮件通知,去三天两夜吧……” 助理小姐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尖细,漫溢的兴奋与激动让她的声音微微发颤:“那!那这次葛总您也会去吗?” “我不去,”葛乔的回答毫不犹豫,这无异于是往正高兴得忘乎所以的助理小姐头上浇了一盆冷水,“我去了只会让你们玩得不自在。”倒是听上去特别善解人意。 助理小姐收敛了笑脸,还想开口反驳,却又被葛乔抢了先。 “况且我不喜欢出远门。” “可是……葛总你从来没参加过内建……” “扯淡!你们哪次的旅游费不是我给你们报销的?”葛乔笑意盈盈,把眼睛一瞪,“就算我的身体没有去,但我的心跟你们连在一起,不是吗?” 助理小姐被突如其来的一碗鸡汤噎在了原地,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继续完成自己的使命。 她刚才在门外受媒体组众女生所托,前来打探关于公司明年开春集体去苏扬市进行内建旅游的事,其中一项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说服葛乔也一起参加,路上多个大帅哥的陪伴,不也是多一道美丽的风景线嘛。她跟那群女生打了保票,有80%以上的信心说服葛乔,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呢,终究还是败给了葛乔的歪理邪说。 葛乔连哄带骗着,三言两语打发走助理小姐,接着又一次重新坐回电脑前,继续敲字。 钟名粲在旁边看着,目送助理小姐有些低落地转身走出办公室带上了门,他忽然渐渐皱起眉头,生出了些许难解的心事。 葛乔的生活……他似乎,并没有什么生活。 这个人就像是被铜墙铁壁包裹着,好似无坚不摧。 他不需要柴米油盐带来的小快乐,不需要感受生活日常细微处的小趣味,不需要除工作以外的任何事扰乱他的处世节奏。 他……也不需要接受任何人对他的爱慕。 至少现在不需要。 作者有话要说:  做人不能太葛乔,要劳逸结合哟!【不然谈不上恋爱的哟~ 第二十九章 “现在去吃饭?” 葛乔摁灭电脑屏幕,站起身,伸了一个冗长而无声的懒腰,慢悠悠地扭过脸跟钟名粲说话。他终于赶在下午开会前把这几天在脑子里堆积的那些事情都向下属交代清楚了,现在才有空关心办公室里的第二个人,他觉得挺抱歉,自己脑子里装着要紧事的时候根本顾不上别的,结果就把钟名粲足足晾了一整个上午。 所以说啊,这人为什么还找到办公室来呢? 钟名粲闻言也跟着站起来,点了点头。 “不过,”他径直走向门口,从门后的挂衣架上帮葛乔把羽绒服外套拿了下来,笑了笑,“今天中午的安排可以听我的吗?” 葛乔正在收拾桌面上散落文件的手忽然一顿,抬头望向钟名粲,面露疑惑:“你还有什么特别的安排吗?” “下午也还这么忙吗?” “还好吧,都交代得差不多了……” “那走吧。”他抖了抖手中的外套,冲着葛乔笑。钟名粲已经在这里干坐了五个小时,耗得清心寡欲到连手机都不想玩了,除了用来观察葛乔的时间外,他就净想着中午的独处计划。 葛乔自然是不知道钟名粲心里正打着什么小算盘,但他还是乖乖地跟了上去。 冬日的阳光格外强烈刺眼,视线所及之处都镀着一层浅浅的鹅黄色,让眼前的景象看上去极不真实。兴许是因为工作日的缘故,街道上的人与车辆都不算多,稀稀疏疏,缺乏活气。 葛乔忽然开口打破沉默:“你想好要不要签进公司了吗?” “还没有。” “为什么不想签?” “不知道有没有这个必要。” “以你的天赋,肯定可以出名,就只是早晚的问题。” “你想让我签吗?”钟名粲偏过头想直视葛乔,可是葛乔的视线一直盯着地面,他只好盯着葛乔被风吹得微微抖动的眼睫毛,问道。 “嗯,想,”葛乔没有犹豫,点了点头,“至少会让你的路更平坦一些,少很多顾虑。” “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你才想让我签进来吗?” 不然还能因为什么? 这一行实在诡谲多变,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把钟名粲未来要走的路铺顺了,葛乔的使命就又可以少一桩了。 用“使命”这个词怪怪的,像是他把自己当成了什么英雄人物一样,明明他最讨厌这种个人崇拜主义的东西,可是他又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这种莫须有的责任感。扪心自问,他的人生也算是顺风顺水,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心思就变得越来越重,好像总是在害怕周围某处地方的平衡被打破。 对葛乔而言,能让他觉得重要的人并不多,但他仍然日夜提心吊胆,努力扛起那个敏锐的维护者角色,企图把他们与自己周围一切可能出现的变数扼杀在襁褓之中,不允许差错,不允许失败。 他执拗地热衷于让自己成为“掌控全局”的幕后大手,无论是工作中还是生活里,一刻都不敢松懈。他觉得,自己倒不是因为想要获得成就感,而是与它日夜相伴,早已处成了习惯。 * “葛乔,你要不要玩这个?” 钟名粲出其不意,突然脚下一个滑步往旁边溜了过去,葛乔顺着他走过去的方向,看到一排五颜六色的夹娃娃机,这些机器看上去有些老旧了,边缘镶着铁锈,互相紧贴着立在街边,没有启动的音乐声,也没有绚烂的五彩闪光灯,他们安安静静地,一点也不引人注意,就跟被随手丢在路边的坏了的机器一样。 “你会玩这个?”葛乔从来没玩过,但他听说过这是今年最火的游戏,新闻里头经常出现关于这个玩意儿的报道,什么小孩子玩着玩着掉进机器里去啦,花了上千元还是捞不出一个玩偶啦,痴迷这个游戏所以在家里也买了两个夹娃娃机啦。葛乔平时偶尔看到这些新闻只觉得太“玩物丧志”,更别说让他亲自下场试试了。 但钟名粲不一样,他在美国的时候就经常以此为乐,方圆八百里的夹娃娃机基本上都被他玩遍了,宿舍里堆满了他夹到的娃娃,倒是便宜了那位现在已经进了百老汇成为音乐剧演员的室友,他每次出门跟女生约会的时候都会随手抓一个玩偶送人,把那些小女生逗得心花怒放。 这是种极其简单的排遣方式,不需要与人交流,不需要有所顾虑,操作简单,目标明确,可以看做是一种非常单纯地情绪宣泄。 “试试吧?”钟名粲低头翻腾着自己的钱包,发出叮铃咣啷硬币相互撞击的声音,问道。 “我不行,从来没玩过……” “夹不到也没关系,反正就只是玩而已。” “呃……”葛乔没把心中真正的想法“这不就是浪费钱嘛”说出口,他也不想扫了钟名粲的兴。 “好吧,那你来给我加油鼓劲吧,我来试试!”钟名粲把外套脱下来递给葛乔,一撸袖子,双手交握转动了几下手腕,摆出一副运动选手上场比赛的严肃模样。 葛乔抱着他的外套,站在一旁看着他。钟名粲往机器里丢了几枚硬币,然后挺直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里头被之前玩的人捣得乱七八糟的玩偶们,忽然回头问葛乔:“你想要哪个?” 葛乔被这话逗笑了,他也跟着一起观察着机器里面玄机遍布的玩偶:“这么厉害?还能指哪打哪?” “给我三次机会,如果抓出了你选的那个娃娃,就实现我一个愿望。”钟名粲简直自信满满。 葛乔才不信这个邪,听闻此言,只觉得钟名粲这小孩果然还是没有经历过社会的险恶,也好,那就让他这个混社会的来教教钟名粲做人吧! 他面不改色,用手指戳了戳机器的玻璃罩:“就那个蓝色的大象吧,被那只粉色的压在下面的那只。” 面对这明显的故意刁难,钟名粲只是微笑着点点头,然后转回视线继续观察那些玩偶的位置,只有三次机会,必须先抓住最上面的粉色大象,才有机会把那只蓝色大象抓出来。 他屏住呼吸,葛乔在旁边看着也不由得抿起嘴屏气凝神,这游戏这么刺激的?怎么站在旁边的人反而这么紧张呢。 游戏启动,只见钟名粲手握着操纵杆,一右拉一前推,都不需要额外调整头顶悬着的那个夹子的位置,“啪唧”一声拍下落夹键,敲出了胜利的气势,干净利落,无比潇洒。 葛乔眼睁睁的看着那只粉象被硕大的夹子扼住了喉咙,丢出了机器外。 “三次机会,一个愿望,别忘了。”钟名粲也不回头,只是又一次活动着手腕,顺口提醒身后那位已经目瞪口呆的人。 葛乔没说话,他此时满脑子里亮的都是惊叹号,这游戏原来是这么简单的吗?那为什么那么多人为它疯狂啊?花几千元都捞不出一个的人……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 第二次尝试。 钟名粲依旧是一拉一推,把夹子移到了蓝象头顶的位置,停顿了一下,忽然改变了路线,向着在另一头摆着的棕色布朗熊开过去,葛乔没忍住“哎”了一声,还以为是他突然出现了失误。 “刚才就想帮你捞这个来着,你俩性格特像。”说得就跟他认识这只熊一样。 葛乔在旁边看得焦心呐,夹子迟迟未落,他的心脏就随着夹子一起,在半空中悬着晃来晃去,一听钟名粲都开始胡言乱语了,悄悄在他背后翻了个白眼儿。 他都忘了如果放任钟名粲成功夹出那只蓝象,自己就得实现他一个愿望。比起打赌上的吃亏,他更在乎钟名粲的输赢。 “你先把那只蓝象给我,一会儿再抓他。” 钟名粲特别听话,一声“好”话音未落,手上已经开始动起来,把夹子又移回了蓝象头顶,忽然又顿住动作,这是吊人胃口吊上瘾了? 葛乔这小暴脾气可就忍不了了,再这样下去非得心脏病不可。他冲上前,挤到钟名粲身前,伸出手一把拍下那个落夹键,胸中瘀堵这才得以疏散,他长舒一口气。 钟名粲笑意盈盈,还有点惊讶,稍稍颔首垂目,盯着突然主动撞入“怀里”的葛乔的侧颜,明眸微弯,闪着温柔又得意的光。 “我是想问你,如果只用两次机会就完成任务了,可不可以再多加一个愿望?” 葛乔像是没听到,眼睛一眨不眨地追随着那只蓝象的去向,看着它颤颤巍巍地被夹起来,又摇摇欲坠地被带着移动,这只蓝象的体重似乎和刚刚那只粉色的不太一样,压得夹子都快要承受不住,几番坠亡危机,葛乔的心脏都快要提到嗓子眼了,那只蓝象最终还是在临近出口的地方从夹子里滑落下来。 此时的葛乔比钟名粲还要投入,这要是正好卡在了靠近出口的地方,那可就太遗憾了,他忍不住轻呼出声。 就在这个时候,钟名粲突然一掌用力拍在了夹娃娃机的操纵台上,机身登时震颤起来,连带着里面的夹子也跟着晃动,就在蓝象快要脱离夹子的那一瞬间,突然被夹子晃出的惯性往前一带,偏移了一个轻微的角度,可怜的蓝象无力地坠落,被出口处的隔板挡了一下,紧接着转了半个圈,跌跌撞撞地掉进黑黢黢的出口。 “我去,你这……哪儿学来的骚操作?” “梦想成真拳,钟家独门武功,要学吗?” 呵,开玩笑,他钟名粲可是曾经在一众黑人白人黄种人的围观之下,花了不到十美元夹出一双AJ的人好吗! 本来就是一个隐于市的夹娃娃高手啊! 葛乔被这波天秀操作闪瞎了眼,瞪着滚圆的眸子转头去看夹娃娃“秀儿”钟名粲。刚刚他一时莽撞,不知不觉挤到了钟名粲的身前,鼻尖贴着透明玻璃,导致他们俩之间的距离已经是标准的前胸贴后背,几乎没有缝隙。他突然猛一回头,自己的身形一下子落入对方的瞳孔之中。 两个人都被这仅仅只存在了一秒的旖旎吓住了动作。 还是葛乔最先反应过来,急忙转回头俯身蹲下,从机器里取出来那两只刚刚抓出来的玩偶,一左一右夹在怀里。 “还有一次机会,我要那只棕色的熊,就你刚刚说跟我性格特像的那只。”他边说边从自己钱包里抠出几个一元硬币,缩着手肘低下头,笨拙地把硬币塞进机器投币口里。 “你自己来试试?”钟名粲也回过神了,从葛乔怀里把那两只玩偶和外套都抽出来拿在自己手里,免得妨碍了他的动作。他侧身倚着旁边紧挨着的另一台夹娃娃机,抱臂在胸前,头抵着机器的玻璃罩,恢复了气定神闲的样子,歪着脑袋问葛乔。 “行,那你帮我看着点,我来试试!”葛乔无意中舔了一下嘴角,跃跃欲试,他似乎从刚才的旁观中找到了一点点属于这个游戏的乐趣。 “向左一点……” “再往左……” “往前来一点……” “不不,我是说往我们在的这个方向来一点……” “按吧,就是这里。” 硕大的夹子就这么残忍地卡住了那只布朗熊憨厚的大头,拎着它的脑袋就拔了出来,没有一丝悬念,一系列走位毫不拖泥带水,垂直扔进了出口大洞。 “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百发百中,葛乔持续惊呆状。 “玩多了自然就熟练了呗。” “你没事就喜欢玩这个?” “这就是凡人的生活乐趣嘛,乔天仙也终于感受到人间的快乐了吗?” 葛乔之前觉得这个游戏既无意义也无乐趣,否定人家的时候清高又冷漠,现在妥妥的被打脸了,而且钟名粲的语气明显就是在调侃自己“不食烟火”不懂生活,他一下子觉得特别惭愧,都不敢看钟名粲的眼睛说话了,只是静悄悄地使劲点了点头。 “走吧,你欠我两个愿望,我想好了就去找你。”说着转身迈步向前。 “啥玩意?刚才不是说只有一个愿望吗?” “我后来又问了你啊,如果我只用两次机会抓到这个蓝色的,你能不能再答应我一个愿望。” “……什么时候问的?” “看吧,是你自己没听清,反正我问过了,你没拒绝,那就是答应咯。” “啧,”葛乔从这逻辑里面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只好认了栽,“行吧,两个就两个吧。”他跟着钟名粲半步之后,走着走着忽然发现不太对劲,急忙开口问:“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中央广场。” 中央广场距离Hertz公司不近,就算开车也需要十几分钟才能到。 “嗯?为什么去那么远的地方?” “说好了今天听我安排,不要多问。” “那怎么行,我怕你把我卖了。”葛乔这张贱嘴就是一定要占点便宜才罢休。 钟名粲见怪不怪地瞥他一眼,轻笑出声,要是再这么继续吊着葛乔胃口,估计他会直接扭头走人了,瞒不下去,只好招了:“想带你野炊去。” “……啊?”葛乔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就算他确实是那种不屑于享受生活的人,但也不至于多么排斥,但是钟名粲说的这种享受法实在是太无厘头了,吓得他直接钉在了原地,“这大冬天的?” “嗯。” 钟名粲也及时停下脚步,转身认真地点点头。其实,他何尝不想等一个暖和的天气,万物复苏,精神抖擞,带着葛乔找一片干净又舒适的青草地,悠闲地聊天吃东西,可是,距离开春还有三四个月,他又等不了那么久:“没关系,一会儿多吃点热的东西就好。” 他淡定无比,绕到葛乔身后,伸手帮他把羽绒服上的连帽戴好,又隔着布料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头顶,语气愉快:“带好帽子,就不那么冷了。” 葛乔被突然笼罩过来的黑影遮住视线,愣了几秒,才又继续迈开步子。 第三十章 钟名粲直接把葛乔带到了公交车站牌旁。 葛乔站在站台底下左顾右盼,张了张嘴,但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其实很少搭公交车出门,上大学那会儿就已经见识了沪海市公交司机的生猛霸道,即使是在拥堵的大马路上也依旧开出了F1赛车的肃杀感,蛇形走位让他的五脏六腑都翻腾了,软糯婉转的南方方言从这群大叔口中说出来,硬是变得无比尖锐犀利。那个时候他就下定决心,等工作之后一定要尽快买车,绝不再遭这种罪。 然而,钟名粲的想法显然是有另外一层深意。 “你来平京五年多,是不是还从来没有好好欣赏过这个地方?” “唔,是。”葛乔被说中真相,这些问题对他而言都是超纲,钟名粲就像是他的高中地理老师一样,总是会问他一些尚未学过的刁钻问题,还理所当然地期待着葛乔给出正合他意的完美回复,抛砖引玉,接一句“你们看,葛乔都不知道这道题的答案,你们还不赶紧给我好好学习”。后来,葛乔的名字几乎成为了地理课上的开场白,所以在高中那会儿,他就被训练出了看人眼色行事的技能。 此刻,葛乔自知不能告诉钟名粲“其实我也并不是很关心这座城市究竟什么样”,只好跟当年应付地理老师一样,丢给钟名粲一个迷茫的眼神。 “我可以当你的免费导游。”钟名粲道出了深意。 公交车上的乘客不多,两个人就坐在车尾的座位上,葛乔挨着窗,钟名粲挨着葛乔。 “看那边,”钟名粲用手指戳了戳窗户玻璃,“上次你带我来的火锅店,就在那边……味道真不错,后来我又和朋友来了一次,他从美国来平京巡演……哎,你也见过的!” “嗯?我见过?什么时候?”葛乔从窗外收回视线,正好对上钟名粲神采奕奕的笑容,一瞬间晃了神,急忙眨了眨眼睛,故作镇定。 “还记得之前看过的音乐剧吗?《吉屋出租》,咱们偶遇的那场,演Roger的那位演员就是他,”钟名粲笑着跟葛乔交代,“可不就是见过吗。” 那可是妥妥的大男主啊。 “……我操……”葛乔顿时震惊住了,感叹词脱口而出。这人脉也太牛逼了吧,原来自己身边坐着一位深藏不露的神仙哪? “百老汇是不是特别有趣?”葛乔突然挺直腰身,睁圆了眼,兴致勃勃地问。 钟名粲挑了挑眉,他也没想到自己肚子里存了那么多想和葛乔分享的话题,最后竟然是用这个吸引住了葛乔。 “嗯,从早到晚都很热闹,游客很多,晚上的霓虹灯很漂亮。” “真想去看一场百老汇音乐剧啊,没有那么有名的,只在纽约的百老汇剧院里能看到的那种。” “那就去啊。” “懒得去。” 啧,结果还不是因为你懒? 公交车拐了一个急弯,漂移进另一条街,路两旁的梧桐树早已秃了枝叶,少了一抹鲜艳的绿,整条街都黯然失色起来。 钟名粲忽然又用食指尖敲了敲窗玻璃,跟葛乔说:“这里,看到了吗?这一条街基本都是新楼,那边那栋是个小剧院,偶尔会有大学生自己编排的音乐剧演出。据说周围还会再建好几个小剧院,你们公司的位置非常好,这一片算是很有潜力的新艺术区,别看现在这些楼还在施工中,乱七八糟的,估计之后的开发会参考纽约的外百老汇或者首尔的大学路,到时候这里就会有更多以年轻人为主的原创音乐剧和话剧。我们下次可以来这里看,你懒得出远门,这里距离你公司近,下了班就可以过来。” 听钟名粲鬼使神差又给他安排了一个“下次”,葛乔的逆反心噌的一下起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愿意来?” “不愿意吗?”钟名粲慢慢悠悠地反问,但听上去丝毫不像是在等待葛乔的答案。 葛乔没反驳,他的确也被钟名粲的提议勾起了兴趣,但他还是很嘴硬:“……到时候再说吧。” 钟名粲知道葛乔这就算是答应了,微笑着点点头,安静地看着葛乔一只手拄着腮,手肘架在车窗棱边,盯着窗外风景发呆。 其实葛乔不是在发呆,他似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认真地欣赏着过路陌生人,欣赏着他们的日常生活。小时候忙于学业,大学时忙于社团活动,工作后又忙于处理繁杂事务与职位争夺,他以前从没有思考过自己为什么要一直忙这些东西,不过他也并不执着于找到这个答案。但此时此刻,他的脑中忽然浮现了这样的困惑,让他心中警铃大作。 这就像是在否定他这二十八年的人生意义,即使仅仅只有那么几秒,却让他感到有些害怕。 街边有两位老人正在下棋,他们坐在阳光照得到的地方,裹着军绿色大棉袄,蜷着身子,轮到自己落子时才把手从交叉揣在胸前的袖口中伸出来。周围稀松站着三四个人,背着手伸长脖子盯着棋盘,偶尔也会伸出一根手指,为下棋的人指点迷津。葛乔的目光在他们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直到奔跑的公交车毫不留情地将他们甩出自己的视线。 “走吧,下车了。”钟名粲叫了他一声。 葛乔不痴不傻,他想明白了,明白为什么钟名粲要如此大费周章地带自己来这里了。 心中激荡翻滚着的一股盛满感动的暖流,却在钟名粲把他带到中央广场喷泉旁然后掏出手机的那一霎那,泯灭了。 “你想吃哪个套餐?”钟名粲问得大言不惭,“这个地方拿筷子吃饭有些不太雅观,委屈一下,吃快餐吧,我点个麦当劳的外卖,你来选吧。”风度翩翩,格外有礼貌。 “……”葛乔被气的说不出话来。跑中央广场上点外卖,还是点麦当劳,那跑这么远来干什么?公司旁边不就有麦当劳和汉堡王,还他妈是挨着开的呢。 我理解,你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对不对? 但我他妈饿了想吃饭啊! 葛乔没好气地夺过钟名粲的手机,看都没看便胡乱点了几样东西,又把手机塞回他手里。 钟名粲看了看葛乔点好的菜单:“嗯,再点两杯热饮吧,热豆浆可以吗?” 葛乔现在不想跟他说话,心中充满了无数个大写加粗的“MMP”,这二货不仅仅在中央广场点麦当劳当外卖,还在麦当劳里点豆浆当热饮。 “可以跟他说多放点糖,”钟名粲似乎现在才意识到葛乔情绪有点不太对,“先凑活着暖暖身子吧,一会回去的时候再给你买杯奶茶喝。” 跟哄小孩似的,现在是用一杯奶茶就能解决的问题吗? “所以你今天其实就是带我出来体验民间疾苦?”葛乔斜睨了他一眼。 钟名粲正准备下单的手指一抖,也没想到葛乔压根不懂什么叫看破不说破,如此突然地拆穿自己,完全不按照套路来。 “唔,我是觉得吧,你需要一些难忘的生活经历……” 大冬天去城市中央野炊,放眼望去一片高楼大厦,边吃汉堡边喝豆浆,嗯,是挺难忘的。 葛乔无奈地叹了口气,略微思索几秒,从兜里掏出手机,抖着冻僵的手指划开锁屏:“既然答应了你,来都来了,那我们再加点背景音乐吧,助助兴。” 钟名粲一愣,转而嘿嘿笑起来,非常赞同葛乔这个浪漫的提议。接着,他眼睁睁看着葛乔打开微博,搜索“AIX音源”,点开了那条只有音频的黑屏画面。 “……这不是之前泄露的那条音频吗?” “对的。” “你这是……”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好听的词,“助纣为虐吗?” 葛乔看了钟名粲一眼,扑哧一声笑出来:“曝都曝了,反正已经这样了,无所谓啦。” “你介意的话我就换一首。”葛乔这才突然意识到,钟名粲是这首歌的原作者,音源被盗,他的心里一定也很不舒服。 “不介意,就听这个吧,”钟名粲摇摇头,他听着那有些失真的声音,丝毫比不上原曲的质量,心情难免有点微妙,沉默片刻,忽而问道,“音源泄露的事情处理好了吗?” “没什么进展,”葛乔停住,直到听完那段被他视为全曲最高潮的萨克斯间奏,才继续开口,“不过外界应该都以为这件事情就那样了吧。坏影响倒是止住了,但是就觉得有些郁闷啊,到底是谁干出这么损人不利己的事?实在是想不通啊……” “遇上这种事,真是难为你们了。” “哎,你是不是还不知道主打曲投票结果?” “已经出来了?” “八l九不离十吧,你现在有8万多票呢,稳赢!” 歌曲进入第二段副歌部分,窸窸窣窣,这杂音简直多得过分了,一下下磨着音乐制作人钟名粲的耳膜与神经,让他身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等一下,这个杂音不对劲! “停停停!”钟名粲忽然一把抓住葛乔的手腕,差点掀翻了他手里握着的手机,“暂停一下!” “怎……怎么了?”葛乔慌忙按下暂停键,滋滋啦啦的音乐声戛然而止。 钟名粲伸手,示意葛乔把手机借给自己用,接着把那条音频的进度条拉到最开头的部分,将听筒靠近耳边,点开播放键。听着听着,他渐渐蹙起眉头,表情越来越严肃。 布料摩擦的声音,非常清晰。 有一个轻微的人声,好像在笑,听不清,但一定不是歌里原有的声音。 还有什么? 这是什么声音? ……相机的快门? 钟名粲猛地转头望向葛乔,眼中闪过一瞬的亮光,眉心的疑惑被惊讶所取代,他重新调整了音频的进度条,把手机凑到了葛乔耳边:“你听这里,能听到什么吗?” 葛乔被钟名粲激动的情绪吓了一跳,也不敢怠慢,赶紧集中精神贴上去。 在第二段副歌开始的部分,一串紧凑的鼓点之间,藏着一个轻微的“咔嚓”声,非常简洁短暂,如果不仔细分辨根本听不出来,它像是某种机械发出的启动音,像是…… 拍照的声音! 对!按下快门的声音! 连起来了!终于连起来了! 所有线索都讲得通了,MV拍摄场所出现的那个陌生女生,手一直插在兜里的动作,葛乔就站在她的附近不停地在用相机拍照,为AIX挑选的那些相片里模糊的身影,还有她的“私生饭”身份。 堵在心口的那团乱麻终于解开了,想通后的葛乔刷的一下抽回手机,一秒都不想耽误,立刻给姚荈发了信息:下午去你办公室,叫AIX都来,关于音源泄露。 侧过身又对立下大功的钟名粲说:“一会儿你也跟我回公司吧,一起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 钟名粲自然是悉听尊便了。 * 这顿不伦不类的午餐结束的很快,估计是冻到味觉都失灵了,葛乔只觉得自己似乎是有饱腹感,却压根不知道都吃了些什么。 反正横竖只是一顿麦当劳,也无所谓吃了什么。 坐在开了暖气的公交车里往公司方向走的时候,葛乔被车内的温暖气流包裹着,昏昏欲睡,他瞅了瞅身旁面不改色的钟名粲,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有忍住,语气放得十万分诚恳:“下次我要进屋,我要去有墙有门有天花板的地方吃饭。” 钟名粲也诚恳地点了点头,想着还等什么“下次”,晚饭就可以给他安排上了。 公司大楼正门,右侧不远处的花坛边。 葛乔不经意间看到AIX组合的五名成员就在那里,围成一个圈,中间似乎还站着一个人,戴了一顶黑色帽子,背对着葛乔他们所在的方向,所以他看不清楚那个人是谁。 “AIX他们也来了,”葛乔抬肘戳了戳钟名粲,再冲花坛方向抬了抬下巴,“咱们去看看,叫上他们,一起去开会。” “嘿!孩儿们!你们在这里干什……” 葛乔甩下钟名粲,一个人小跑几步冲上前,猛地一拍沈子扬的肩膀,几日不见,这孩子的蓝发又重新恢复了光彩。他此时心情愉悦,笑得弯起了眼睛,一句寒暄尚未说完,直接对上中间戴黑帽子的人投来的视线,登时丢了笑意,一只手悬在半空中,怔在了原地。 熟悉的削瘦身材与素面朝天的泛白嘴唇。 这么巧? 一大家子人正等着你呢,好久不见。 第三十一章 私生饭 “大乔哥,”陈烈率先打破了僵持的局面,不愧是队长,镇定自若,“刚刚我们来的时候就看到她在这里了,说是在等我们。”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每个人都各怀心事。 葛乔的嗓音发紧,十分警觉:“来这里做什么?” “我是来道歉的……” “……为什么道歉?”葛乔忽然来了预感,又立即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小时前才刚从音频里发现端倪,谨慎起见,甚至都还没有下结论,只是打算先把知情人聚在一起开会商量而已。 这是要省略掉中间的所有步骤,直接进入审判环节了吗? 而且还是被审判的那一方主动找上了门? “对不起,”那个女生低垂着头,唯唯诺诺,声音打着颤,楚楚可怜,“是我录的那段音频,我没有想到会给你们带来那么多麻烦,对不起……” 就这么主动承认了? 她的主动现身让葛乔这些天进展缓慢的“挤牙膏”式推理全都成了笑话。 “嗯,先进楼里再说吧。” 葛乔看了看四周,五个高个子帅小伙的目标太大,万一吸引来了他们的粉丝,事情就又变得复杂了。 “进去吧。”陈烈扭过头对那个女生说,即使面前的这个人是他最疯狂的私生饭,做了许多困扰到他日常生活的疯狂行动,可他仍然用着对待普通粉丝的温柔又宠溺的语气,这项技能已经被他训练得炉火纯青。 葛乔与钟名粲跟在最后进了楼,玻璃门将楼外的风声与街道上车水马龙声封住,流动的空气仿佛也忽然静止了,葛乔听见钟名粲在耳边低语。 “不要离我太远,注意安全。” 葛乔抿紧了唇,想压住扬起的嘴角,钟名粲这是在家看了多少电视剧啊?那些单纯为了突出戏剧感而强加的危险怎么可能发生在现实中呢? 葛乔瞥了一眼女生孱弱的背影,不以为意。 他们并没有真的进到楼内,看得出来在场的所有人都对这个女生保持着警惕,担心如果带她上楼又会闹出什么乱子,毕竟这个人就连偷偷溜进酒店偷男人内裤这种事都做得出来。陈烈带着他们进了一楼的紧急通道,一行人停在一楼与二楼之间的楼梯拐弯口。 所幸紧急通道里非常宽敞,足够挤下这么多人。虽说钟名粲已经来公司很多次,但也是第一次进到这个空间,他四处打量着,黄铜色扶手,纹有繁复浮雕的米白色墙壁,浅灰色水泥台阶,一厘一毫都在叫嚣着富商蓄贾的附庸风雅。甚至每层楼的转弯口都陈列着一座不大不小的石膏像,造型诡异,夸张到了极点。 陈烈顺着楼梯中间的缝隙往上看了看,确定没有人经过,转而望着女生,依旧用那与提供粉丝服务无异的温柔语气说道:“就在这里说吧。” 女生缩在石膏像的旁边,低头站直,双手交握于身前,显得格外恭顺。在楼外时,周围环境空旷,还能看得到过路行人与车辆,融于其中还能让她感受到渺小带来的安全感。可现在,面前站着七个远高于她的男人,并且这些人都因自己闯的祸而来,这让她突然感到局促不安。 “我……我没什么好说的……事是我干的,你们不是都已经解决好了,为什么还是不依不饶?我害怕了,就来道歉……” 听这意思,好像还是葛乔他们的错咯? 她的态度让众人再次陷入沉默,钟名粲的眉头渐渐皱起来,表情极其阴沉。葛乔回身的时候无意中看到在这群人之中情绪最不稳定的竟然是他,吓了一跳,转而又想明白了。 在场的人大多已经混了那么久娱乐圈了,除了钟名粲以外都对这种奇葩见怪不怪,这样一对比,也难怪会衬得钟名粲的反应这么大。 他悄悄抬起手捏了捏钟名粲的手臂,想着还是安抚他一下吧,而钟名粲却被突如其来的触碰惊醒,条件反射般反手握住葛乔的手腕,把他直接拽到自己身后,他的这个动作太快了,葛乔根本来不及作出反应就已经撞到了他肩膀,踉跄了几步才站稳,嘴里忍不住“哎哟”一声。 “……怎么了,大乔哥?”沈子扬朝这边看过来。 “没事没事,你们继续,继续聊……” 葛乔尴尬地躲在钟名粲背后,惊魂未定,还没等他开口问这是怎么了,钟名粲倒是更快一步,转过头也是一脸惊慌失措:“你捏我干什么?” 好心当作驴肝肺哪。葛乔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压低声音还有点闷闷不乐:“你看你刚才那个表情,简直就跟见到仇人一样,我这不是想着安慰安慰你……” 钟名粲这才放松了身体,表情变得比刚才柔和了些,他停顿了一下,有样学样也压低了声音,话里却明显含着笑意:“谢谢,我以为你在跟我求救……” 得了,他绝对是电视剧看多了。 葛乔收回视线,努力把注意力放到那个女生身上,继续观察着眼下的情况。 “你为什么要录我们的音源?” “我去看了你们的MV拍摄,觉得太好听了,就录下来了……” “你是怎么找到摄影棚的?”沈子扬的声音冷冰冰的,这还是葛乔第一次听他用这种语气说话。 “我……我开车……” 还没等她的话说完,好几个人已经倒吸了一口凉气,陈烈做了两个深呼吸,努力平息着自己就快要压不住的怒火。 “你知不知道跟车有多危险?”陈烈语速突然加快,也顾不上此时的语气温柔不温柔了,“上次跟车的几个粉丝出了车祸,现在还躺在医院里,这么大新闻你不知道?摄影棚附近都是住宅区,老人孩子到处都是!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啊,还跟到那里去?!” “我……你……”女生见陈烈都发了火,更加着急了,她想开口辩解,可支支吾吾几句,愣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你很喜欢我们,很喜欢……呃……我,但是你的这些行为真的让我感到很有负担,这对我来说不是喜欢,是种折磨。”陈烈见她被吓得不轻,用这几年训练出来的专业素养克制住自己的冲动,语气放缓,跟她讲着道理,“你看,其他的粉丝也和你一样喜欢我们,但她们却有自己的生活,也会和我们的生活保持距离,这样才是对的……” “不一样!”女生突然一个激灵,像是被什么刺激到了,情绪瞬间变得激动起来,“我跟她们不一样!你知道的!我跟她们……” “好了,”陈烈抬手示意,打断了她的话,面上再次露出些许无奈与失望,身为AIX队长,他对粉丝有着近乎本能的宠溺,但今天似乎行不通了,“今天我们不是来辩论这个话题的,既然你是来为自己的过错道歉,请向我们展示出你的诚意来。” 女生尚未从激动的情绪之中走出来,胸口剧烈起伏着,话被堵了回来,嘴巴却还没有闭上,她就这样半张着嘴,目光一眨不眨痴痴地盯着陈烈的脸,虔诚而狂热,仿佛把他当成了某种宗教信仰里的神迹。 “你打算怎么道歉?”这个时候,葛乔忽然插话,不冷不淡的,在这种氛围里倒是显得最为温和,“只是告诉我们一声你很抱歉吗?” 女生似乎被这个声音叫回了魂,目光堪堪从陈烈的脸上拔l出l来,慢慢移向葛乔的方向,只是她满脸写着困惑,完全不知道葛乔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似乎根本不清楚自己究竟做了件怎样的错事,又为什么道歉。 葛乔见状,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跟别人沟通交流还能这么难:“你已经犯了法,侵犯商业秘密罪,要是把你告上法庭,我们有把握判你三年,甚至最高能到七年,你知道吗?” 她怎么可能知道这些,登时又是一个哆嗦,诧异又胆怯地望了望葛乔,再看一看陈烈,可这两个人并没有对此做出什么回应,她也依旧抓不住她想要的那根救命稻草。 葛乔也就只是吓唬吓唬她,想让她从此长点记性,毕竟音源泄露这件事最后并没有给公司造成太大的负面影响,就算真的打了官司,极有可能只是罚她点钱而已。 但女生却把这种长辈给予的“人生教训”当成了赤l裸l裸的威胁,她忽然猛地抬起头,瞪圆眼睛,对着葛乔怒目而视,眼底充了血,瞳孔也向上翻起,眼白已经不再清明,被红血丝缠绕包裹着,她仿佛一下子化身成了一只笼中困兽,模样极其可怖。 “你休想!你们才没机会把我关起来!我告诉你们!我有病例的!我有病例!老子犯了法也不会被关起来!哈!没想到吧!你们能怎么样我呢!我才不怕你们!有本事就来抓我试试啊!呸!” 她忽然开始张牙舞爪,撕扯着自己的衣摆,又把头顶的黑色帽子一把薅下来摔在地上,耳边碎发垂下来挡住她的半边脸,看起来着实颓然,她原地跺着脚,口中哇哇乱叫起来,尖厉的声音响彻楼道。 葛乔见她突然变成这个样子,心道一声不好,又忽然有些自责,一定是自己的话刺激了她,时间紧迫,他并没有考虑到这个女生可能会有精神疾病的情况。 “你别喊了,我们不抓你,不抓你,你冷静一点!”他提高音量,甚至还想上前去捂女生的嘴,但他的肩膀被钟名粲用力握着,根本动弹不得。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们放过我吧……”女生就像是在演着一出独角戏,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听见了葛乔的话,突然停止了尖叫,口中开始不断重复着这两句,喋喋不休,带着断断续续的抽噎,听起来反而令人更加心慌。 “你们放过我吧……我会给你们钱……我有钱……你们想要多少都行……”她口中说着“你们”,视线却只盯着虚空,仿佛面前这群人都不存在了,又仿佛虚空中站着一位只有她能看见的人。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如果真的这么算了,我怕以后她还是不会消停。”陈烈在这个时候倒成了最冷静的看客,他静静地望着眼前这个场面,眼中泛着点点水光,有不忍,有失望,还有一点悲伤。 毕竟再怎么说,这个女生也还是喜欢着自己的粉丝哪。 “陈烈!!”女生忽然又是一声尖叫,手指直直戳向陈烈的胸口,AIX的成员们赶紧往后拽了队长一把,将他与那个发疯的女人拉开了一段距离。 女生的怒吼仍在持续,声嘶力竭,都已经扯破了音:“你凭什么也这么对我!他们可以……你不可以!!” “你到底在发什么疯!”陈烈也突然一声怒吼,终于到达忍受的极限。 女生急得原地蹦跶起来:“我没疯!我不是在发疯!我没疯!你和他们都一样!你们才疯了!我没疯!你们才都不正常的!你们才是变态!疯子!傻l逼!”她越骂越狠,越骂越崩溃,最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背靠着墙无力地瘫坐了下去。 陈烈叹了口气,望向葛乔,唇缝微启,接着又是一声叹息,他已经彻底疲惫了,道歉什么的也都算了吧,实在是不想再与这个人多作纠缠。 “大乔哥,要不要找保安过来?” 谁知这句话似乎再一次挑动了女生愈发敏感的神经,陈烈话音刚落,她的脚猛地扑腾了两下,突然发力蹬地,噌的一下跳起来,一摆手把身旁的石膏像掀翻到地上,那个压根看不出是什么玩意儿的“艺术品”与地面撞击发出的闷响被这逼仄的空间无限放大,一行人眼睁睁看着这个玩意儿沿着墙根迅速滚动,直直摔下楼梯撞到一楼的墙壁上,又是“乒乓”几声炸响,顷刻间化为无数片石膏碎块,面目全非。这群大男人看呆了,一时间都忘了动作。 “滚开,都别靠近我!” 女生完全丧失了理智,打算破罐子破摔,视野下方那座濒死的石膏像给了她灵感,她突然一个箭步上前冲向陈烈。 陈烈的背后就是那条已经被洒满了石膏粉的楼梯。 葛乔最先反应过来了,他想也没想就冲了出去,准备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女生已经伸出的胳膊。 葛乔脚下的微动也让钟名粲瞬间回过神来,他关于葛乔的反应完全出于本能反应,两个人的动作几乎毫无间隙,一切就发生在一瞬间,钟名粲从背后把葛乔一下子拖回了自己怀里,用力按住他。他的背冒出了冷汗,腿上忽然袭来一阵酸痛,哪怕再迟一秒,葛乔就会被那只正在疯狂挣扎的“困兽”推下楼梯。 “疯了吗你?!”钟名粲大喝一声,正对着葛乔耳朵,大脑登时一阵嗡鸣,葛乔被这一声吼彻底震慑住了,瞬间呆立在原地。 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陈烈躲避不及,狼狈地连滚带滑摔下楼梯。 “快……快打电话!120!快点叫救护车!”葛乔用力扭动挣扎,可他的力气实在是比不上背后的人,情急之下他一把抓住那只压在自己侧腰上的手,抠到一根手指就往外掰,钟名粲瞬间吃痛,胳膊松了劲,葛乔趁机挣脱,飞奔下楼。 那四个年轻的孩子哪见过这种事情,这根本就是一场近在眼前的谋杀,他们齐刷刷地被钉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直到葛乔这一声破了音的大吼,才终于让他们有了反应,沈子扬最为机灵,敏捷地绕到女生背后,这场突然的变故也吓住了这个女生,她呆愣着,双手虚握着拳,半悬在空中,表情格外无辜,仿佛刚刚把陈烈推下楼的人并不是她。沈子扬看见她刚伤了人就摆出这幅样子,气得牙痒痒,飞起一脚踹中她的膝盖窝,女生“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膝盖撞在水泥地,她大叫一声,痛得躺在地上蜷起身子。 这时,另一个成员也冲过来,一把按住女生的脚踝,不让她再有任何别的动作。 另外两个成员的手一直抖个不停,拨号时按错了键还焦虑地直跺脚,一个报了警,一个叫了救护车,话也都说得前言不搭后语。 从转弯口到一楼中间至少有二十级台阶,陈烈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掉下去,严重程度让葛乔根本不敢细想,陈烈是个唱跳歌手,是名偶像,他还要站在舞台上。 如果真的出了什么大问题…… 然而葛乔也来不及考虑那些了,眼下他的大脑几乎一片空白。陈烈的嘴里时不时挤出几声闷哼,两手捂着左膝盖,衣服上沾得到处都是那白花花的石膏粉,绞作一团,半个身子还挂在最下面那几级台阶上,表情扭曲。葛乔不敢碰他,只能在他身边走来走去,听着他痛苦的呻l吟声,什么也做不了。他还下意识地去看了一眼陈烈的脸,不幸中的万幸,他的脸并没有受伤。 关键时刻,陈烈还是本能地护住了自己的头部。 也不知道这样混乱的状态究竟持续了多久,保安和医护人员将陈烈抬上救护车的时候,葛乔一直跟在旁边,他的一只脚都已经迈进车里去了,忽然耳边又响起了钟名粲的声音:“我跟你一起。” 如果此时精神恍惚的葛乔还能听得到他说话,一定会发现钟名粲的异样。 这个人已经出离愤怒,仿佛下一秒就要爆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每日一问:什么时候才能谈恋爱呢…… 我也很想写恋爱后的幸福生活……可是我的大纲拒绝了我……再不写恋爱就没人看了吧?可是……还要好久以后呢_(:з」∠)_而且也不知道我想好的那些恋爱后的情节能不能过审啊_(:з」∠)_ 哭了,写文真是太艰难了…… 第三十二章 懒散而空旷的街道上,远远望见一辆救护车呼啸而过,强烈阳光的照射下,车顶的灯光无比微弱,但这并不重要,尖厉刺耳的警笛声已经足够提醒前方的车辆,让它们迅速避闪出一条通路。 葛乔缩在车厢角落里默默发呆,护士正在忙碌地做着应急处理,同一个空间里,两处的气氛却是大相径庭。 “初步判断,左小腿骨折,全身多处擦伤,可能肋骨还有些骨裂,不算特别严重的情况……” 护士小姐大概是认出了担架上躺着的人,一得空就跟一旁并排坐着的葛乔与钟名粲解释状况。在这座文化娱乐产业繁荣的大都市里当一名急救护士,当然经历过许多“大场面”,她们这样的人自然不会因为担架上躺着的是偶像就乱了手脚,而且车上这几位护士小姐都不是刚开始工作的新人,已经跟着救护车跑过无数次急救,也接过明星自杀、出车祸的案子,甚至还有吸毒上瘾、精神错乱、家暴伤人等糜烂之事。 见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这种从楼梯摔下来的小意外,她们甚至连八卦的兴趣都不会有。 葛乔机械地点点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姚荈……我陪陈烈去医院……对……报了警……你去看看,她被送去警局了……别让那几个小孩子跟着……嗯……注意安全……” 断断续续给姚荈解释了一遍事情原委,听着对面那熟悉的慵懒嗓音,葛乔也似乎清醒了些。他开始重新思考事态的严重性,其实这早就不再是在他职责以内的事情,但他已然把自己当作了这件事的最大责任人,在场的几个人里面只有他是公司里有职位的员工,受伤的是自己公司的明星艺人,而他刚才明明有机会保证不让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却被…… 葛乔这才想起刚刚钟名粲做了些什么,忽然紧蹙了一下眉头,猛地侧身去寻他的身影。钟名粲此时已经渐渐冷静下来,情绪也刚稳定住,却被葛乔突然抛过来的复杂眼神吓得一愣。 “你……”葛乔是想质问他为什么要拦着自己,但他也清楚如果这么问就是自己无理取闹了,人家救了自己的命,就算这样的结局让他现在还说不出什么感谢的话,也不能如此不识好歹。 静静地注视钟名粲好一会儿,他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出来,偏开视线时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个细小的声音很快便淹没于沉闷的车辆发动声与反复循环的警笛长鸣声之中。 当一切再次趋于寂默的那一瞬间,葛乔听见钟名粲的声音扫过耳廓,轻地如同刚才他的那声叹息。 “对不起。” * 救护车一个急刹停在医院正门前,伴着车轮摩擦地面发出的尖锐声响,几个人从医院里冲出来,又是一阵骚乱。 住院手续是钟名粲忙前忙后办下来的,葛乔看着陈烈被推进手术室之后就一直守在门口,等着姚荈派过来的助理接替自己。钟名粲回来的时候手里捏着一摞单子,径直走过去坐在了葛乔旁边,身子往后仰靠在椅背,头抵着墙,闭目养神。 就今天一天时间,葛乔仿佛把这辈子的呆都发完了。呆愣的时间越久,他的大脑越像是受了封印,不再听使唤,变得格外迟钝。 “葛乔,我想跟你谈谈。” 钟名粲的声音早已恢复了常态,没有愤怒,没有疲惫,没有任何情绪。 “好,”葛乔知道躲也没用,他根本没办法为自己当时的冲动选择找一个合理的谎话蒙混过去,“想谈什么?” “你……”钟名粲想说的话也并不容易说出口,他酝酿了好一会儿,最终艰涩地问道,“你们这一行的人,都会这样吗?” 葛乔一怔,没想到钟名粲会问这种问题,他抿着嘴,在心里品着“这样”两个字。 “这样”是哪样? 想不出用意,最后他这样回答:“这就是我的工作,我的任务就是解决这样那样的状况,保护公司的明星艺人。” “你为什么做这样的工作?” 又是一道想不出意图也没有标准答案可以参考的难题。 “学的是广告,对媒体感兴趣,喜欢音乐。”葛乔如实说道,仔细想想,大概有这三个原因就足够了吧? “喜欢到可以豁出命了?” 葛乔突然一个激灵,终于要进入正题了。 “情况紧急,我没有多想……”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描淡写些,但他与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并无差别,都受到了同样程度的惊吓,此时的话里也带着微弱的颤抖,虽然不仔细听是根本发现不了的,但钟名粲偏偏非常仔细。 “好,下次不要这样了,太危险。”他话锋一转,语速突然变快,打断了葛乔的话。 他不想这个时候还去强迫葛乔回想一遍刚刚发生的事情。钟名粲生硬地强行岔开话题,既想让葛乔忘掉刚刚的那个问题,又想让自己心里好受些。 “你们打算怎么处理那个女生?”分明还是带着火气。 “得问姚荈吧,但估计按照她的风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是以后把AIX看严点,不给她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医生说陈烈伤得不严重,可以恢复,之后对舞台影响也不大,所以这件事闹大了反而会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这次,葛乔的回答异常平静流畅,条理清晰,仿佛只是开会时提出了一个中庸而实用的解决方案。陌生的感觉再次袭来,让钟名粲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是在什么时候?好像就是今天上午吧。 他忽然嘴角一扬笑出了声,带着些许无奈,又有些酸涩。 “笑什么?” “我在想,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葛乔觉得一定是今天的自己状态太差,不然为什么钟名粲提出的每个问题他都答不上来? 可是其他的问题尚且还有可以胡编乱造的余地,而这个问题,葛乔不敢想也不敢答。 是因为喜欢吗? 可是他并不知道这种喜欢是否已经足够充分,充分到值得他说出口。又或者说他把这份情绪深藏在心底,以致于他自己一个人根本无法判断这种喜欢究竟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答不出来,又不愿应付了事,他保持了缄默。 “因为你看出了我有才华,所以你一直在帮我,为了让我早日成名,是吗?”得不到回应,钟名粲只好独自说下去。 “因为你是娱乐公司的媒体总监,而我是初出茅庐的音乐制作人?” “还是因为偶然遇到了一个看起来还不错的流浪小孩,于心不忍,想给这个小孩一把糖,让他接下来的生活能好过一些?” 似乎都被说中了,葛乔默不作声。 “因为责任和义务?就没有一点私心?”钟名粲的每一句话都是一个问题,可偏偏语气却像是在陈述着一个事实,“那我是不是应该识个好歹,接受你的好意?” 葛乔心里忽然“咯噔”一声,但他的语气太过平淡,葛乔分辨不出这其中是否藏有嘲讽或者恼羞成怒。他抬眼盯着钟名粲的脸,想从他的表情中找出些蛛丝马迹。 但也只是徒然。 钟名粲根本不给他观察自己的机会,微微点点头,对上葛乔的目光一躲不躲,甚至还愉快而轻松地笑了一下。 “好,我知道了。” 他可以带着葛乔体验生活,可以给葛乔一个最温柔的自己,可以用满腔赤诚慢慢融化葛乔的心,但他却永远无法触碰到这个人内心那点奇妙的执念。 葛乔尽力对他好,他看得出来,但这似乎并不是他以为的那种好,而是有着某种更为深刻的意义。 听上去有些幼稚可笑,甚至有些中二。 尽管这让他暂时有些失落,但他必须承认,葛乔的执念交织着使命感与责任感,尽管这两个“感”实在莫名其妙,并且在钟名粲看来毫无必要,但这的确可以解释葛乔为什么总是企图把别人的人生共情到了自己身上,奉献自己的好意,与他们“有难同当”。可这种执念对于他们俩而言都显得太过沉重,钟名粲轻易撼动不了。 既然改变不了他,那就改变自己吧。 钟名粲决定要跟姚荈签约了,名正言顺成为这间公司的人。 他的想法非常简单——成为你喜欢的样子,听你的话,完成你的心愿,呆在你的身边。 既然你有你坚持要做到的事情,那以后就由我来保护着你吧。 * 警局里,姚荈已经与面前的这个女人对峙良久。 准确地说,是她静静站着观看良久,而面前这个女人则是已经撒泼良久。 “你们凭什么把我抓起来?!是他自己摔下去的!我碰都没碰到他!你们哪儿来的证据!说啊!没证据就要抓人还有没有王法!傻l逼!一群傻l逼!王八蛋!你个寡妇!”百忙之中,她还专门挑了一个词来骂刚进来没一会儿、目前为止一个字都还没说的姚荈。 姚荈面色冷漠地望着发疯的女人,这个人的情绪从跨进警局的门开始就已经彻底崩溃,姚荈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她正在疯狂挥舞着拳头,砸向那两名因一时不慎没有按稳她而遭了殃的年轻警官。 那两个男人也是年轻气盛,被她这么一砸,也都怒了,忍不了这口气,推开她抽身离开了,任由这个人留在原地尖叫发疯。 姚荈就站在警局门口的一盆绿植旁边,挨得很近,方便她能够第一时间呼吸上被这盆植物净化过的新鲜氧气。她在心里默默地数着数,从一数到了五百三十七,可这个女人丝毫没有消停的迹象。 “行了,累不累?”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丝毫不觉烦躁,也丝毫听不出关切。 “寡妇!贱人!骚l逼!你男人都死了……”有人给了回应,那么这个人就如同战场上暴露了位置的士兵。尖叫怒骂的女生便是一挺枪膛火热的机关枪,遇神杀神,此时立刻集中火力,开始攻击姚荈一个人。 “小小年纪跟谁学的,嘴这么脏。”姚荈笑了笑,也不生气,抱臂胸前,“骂累了就歇一会,听我说几句。” “你他妈是谁?!滚蛋!”女生只顾发疯,也不认得姚荈是谁了,明明这是张总会与她的偶像同时出现的熟悉面孔。 “我是谁并不重要,但我建议你态度稍微好一点,最好装装可怜,兴许我还能放过你……” “你他妈算老几?!用得着你来放过我!”女生大概是累了,停止了动作,但表情仍然非常凶狠,声音依旧高亢凌厉,“有多远滚多……” “不算老几,”姚荈慢条斯理打断,说道,“不过对付你还绰绰有余。” 两个人的言语温度实在相差太多,仿佛只是两段同时上映的独白,而不是一场你来我往的对话。一时间女生不知该对此做何反应,而就这一两秒的暂停,却让姚荈瞬间捕捉住了,她迅速逆转了局面。 “如果你不想重新回精神病院,就乖乖听我的话。”她又笑了笑,慵懒的声线充满了游刃有余,“里面的日子不太好过吧?” “放屁!你知道个屁!你……”果然如她所料,女生的情绪再次激动起来。 “我不光知道,我还知道得不比你少。”姚荈仍然嘴角带笑,这个弧度让她的表情显得非常柔软,但此时却莫名让人感到不寒而栗,她上下打量着女生,冬天的服装把她包裹得太严实,让姚荈观察不出更多的情报,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兀自猜测下去了。 “镇静剂还是电击?护工们打人还是那么疼吗?话说,你最长被绑在床上多久啊?三天?五天?一周?看你的这个状态,应该也不会少于三天吧……”说到最后,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就像是在唱着一首催眠曲,这诡谲的气氛让向来强硬的姚荈此刻如同被一圈神圣的母性光辉围绕着,温柔而平和。 话里的某些词显然是挑动起了女生不太好的记忆,她忽然开始剧烈抖动起来,眼球慢慢上翻,暴露出更多的眼白,目光越来越涣散,她半张着嘴,哑着嗓子,呜呜呀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嗯,原来是电击。”姚荈依旧说的不咸不淡,既然她诚实勇敢地告知了自己这件事,作为回报,她也赏赐给女生一个温柔的微笑。 这个微笑持续了很久,所以当女生的视线逐渐恢复清明,第一个瞬间就看清了姚荈的表情,霎时犹如一盆冷水从头浇到了脚,让她立刻清醒了过来。 其实并不是真正的清醒,这不过是多年来培养出的那一套应付医生护士的本能反应。 她记得那个世界里的规则,记得非常清楚:必须假装正常,必须假装清醒,必须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才有希望躲过一劫。 “怎么样?听我的话,我就放了你,懂了吗?”为了方便她听清楚,姚荈说得一字一顿,和蔼极了。 女生全身都僵硬了,拼了命才让自己的脖子微微动了一下,做出类似于点头的动作。 “不用紧张,就把我当成……当成你的朋友吧,简单聊几句,聊完我就走了。” “您……您说吧,我这几天吃坏了肚子,脾气就不太好,您别生气。”她终于见识到了姚荈并不是什么普通的小角色,甚至对那座人间地狱里面的事情都很了解,这种压迫感已经超越了任何言语威胁,让她无比害怕,抑扬顿挫的语气里装满了小心翼翼。她编织着蹩脚的借口,这些借口她已经用过很多次了,已经粘在了嘴边,每当她意识到危险时,总会脱口而出,尽管它们毫无逻辑,狗屁不通。 刚说完,她忽然又凑上前几步,语气里带着一点故作姿态的雀跃,假装自己真把姚荈当成了自己的闺蜜,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咱们就算扯平了怎么样?” 姚荈尽职尽责,扮演好一位知心大姐姐:“好呀,你说吧,我听着呢。” “其实呢……”她不仅学乖了,还学会了吊人胃口,停顿了几秒,见姚荈脸上洗耳恭听的表情纹丝未动,自知没趣,赶紧继续说了下去,“陈烈跟你们演戏呢,我俩早就在一起了!” 嚯,这个“秘密”还真是一点也不让人觉着意外呢。 姚荈早就知道这女生说的话真真假假根本不可信,但都这个时候了,她也懒得去计较。 女生一看姚荈并没有什么反应,着了急:“真的!我知道他的所有喜好,他特别喜欢CK这个牌子,香水和内衣都是这个牌子,我还知道他喜欢佛手柑的味道……” 姚荈淡淡地举了一下手,示意她不用再继续往下说了,这些话细想起来真挺恐怖的:“好,我知道了,还有别的秘密要分享吗?” “有哇!”女生忽然来了兴致,长年毫无血色的脸上因为兴奋而浮起一层淡色红晕,“其实陈烈可讨厌你们公司了,也讨厌他那个组合,他早就想单飞了!等那组合彻底完蛋了,他就要跟我一起单独开一间工作室呢,我来当他的经纪人!”就这么畅想着未来,还摇头晃脑起来。 姚荈听着她的疯言疯语越来越没谱,耐心也渐渐消失了。 “……偷偷告诉你哦,其实那个音频是我俩一起录的呢,就是要让那个垃圾组合完蛋!让你们公司完蛋!早完蛋早省心,省得他们一天天净会拖陈烈的后腿……” “可以了。”姚荈紧皱起眉,眯了一下眼睛,抬手揉了揉额角,这个动作代表着她的耐心已经彻底耗尽。 “我觉得你应该已经说够了,该轮到我了。” “首先,我们没一个人会感谢你为陈烈这些年的‘付出’,不过,我们可以接受你盗窃音源的道歉,不会上诉,不会索赔,只希望从此以后咱们之间再无联系,不仅仅是你与我之间,还有你与陈烈之间。” “你刚才跟我说的话,我就当作没听到,你也别白费功夫到处说,一个字都不会有人信,他们只会把你当个笑话,或者说……当个彻头彻尾的精神病罢了。” “陈烈确实有女朋友,但不是你,我作为他的经纪人,比你知道的清楚。你没可能的,一丁点都没有。” “少点自作多情,这样你会活得开心点。” “今天的见面,我已经录了音,希望你记住我的话,别让我再看到你,也别再出现在陈烈附近。否则……我猜你应该知道‘强制治疗’是什么意思。” 姚荈的每一个字都结结实实地扎在了女生的心上,刺得她滚疼,让她张不开嘴,说不出话。而姚荈的话里依旧不带脾气,她只是寡淡地说完结束语,转身就走,一分钟也不多作停留。 而那位被她俩强制拉出场溜了好几次的男主角,此时正躺在病床上,他心里有数,自己身上的伤并不严重,只是看起来有点惨烈而已,一个小手术就能解决。身上擦伤的地方刚被护士上了药,红红紫紫连成一片,他低头撩起衣服看了看,除了肋骨处还有些红肿之外并没有其他的异样。 放下心来,伸手够着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屏幕上的时间突然跳到了4点44分,可真晦气。 不过,一切仿佛都安安全全地、尘埃落定了。 病房的窗帘敞开着,但遗憾的是窗外并没有什么吸引人的景色,一棵光秃秃的银杏树立于窗前,树皮泛着灰,与病房里的墙壁是一个颜色。它的根部周围铺着一层从它自己身上落下来的果实,全都破碎没了形状,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 “……嗯,受了点伤,没大事,我心里有数。” “放心吧,没人信她的话,就他妈是个精神病……” “乖,等我伤好了就去看你。” “不急,你等我。” 作者有话要说:  对话太多啦,希望没把大家绕晕~ 第三十三章 从医院出来时,已经过了三点。 还记得小时候地理课上背过,每天最暖和的时间是下午两点。葛乔深吸一口冬日的冰凉空气,紧接着打了一个冷颤。他有点好奇,冬天的下午两点,究竟能温暖到什么程度呢? “还要回公司吗?” “……唔,不太想去。” “要不要去看看我的工作室?” 听着钟名粲始终平静如常的声音,葛乔忽然感到心安,他这样的性格,似乎视一切为浮云,很少发脾气,又总是克制着情绪起伏,平淡无奇,没什么意思,如果不是因为葛乔认识他,估计也就只是一个存在感很弱的路人。 但就是这种软塌塌的性格,偶尔却爆发出一股奇特的力量。这大概就像是下午两点的冬日空气吧,总归是一片冰冷中最温暖的时刻。 “行啊。” 听他如此爽快的答应,钟名粲的嘴角扬了起来,有点得意,他觉得自己可真是越来越懂什么时候的葛乔最好说话了,只要在他反应不过来或是毫无想法的时候突袭提问,不管是什么要求,他都会答应。 这个二十五岁的大男人为终于抓住了心上人的“把柄”而窃喜。 “走吧,顺便去趟菜市场买点食材,晚饭也一起解决了。” 葛乔诧异:“工作室里还能做饭?”活得这么精致? 钟名粲点点头:“嗯,当然。” 不光能做饭,你要是愿意还能睡觉呢。 葛乔默默地跟着钟名粲往公交车站走,勉强运转着受了一整天惊吓仍然处于迟钝状态的大脑,思考钟名粲那个带厨房的工作室究竟得有多大,直到跟着上了车靠窗坐下,被车厢里混杂着空调与汽油味的气息熏清醒了,才终于反应过来。 “你的工作室在哪里啊?” “在家啊。”这小傻子可算是找到重点了。 葛乔语塞,先是觉着无语,请人去家里就直接说去家里,还非得强调什么“工作室”干啥?再一琢磨就忽然有点尴尬,自己还没定下来的心思倒是抢先一步被钟名粲实现了,亏得自己先前还那么纠结,估计钟名粲根本不知道“邀请去家里做客”这件事对葛乔这个纯情的母胎单身小基佬而言意味着什么。 算了,无知者无罪,葛乔心想,那我也装成什么都不知道好了。 做好心理建设,他就变得理直气壮多了,咂吧咂吧嘴,又有闲心构思起晚饭菜单来。 “你会做饭?什么时候学的啊?” 钟名粲答得一本正经:“一个人在国外读书,不会做饭就得活活饿死了。” 可惜葛乔并不相信,要是不会做饭就得饿死,那他这二十八年是怎么活过来的:“哪有这么夸张……” “真的,不信你去美国呆一周试试,到了那里就得……”他举不出例子,一下子卡了壳,抬头盯着车前座那个人的后脑勺,思考着合适的形容,忽然灵机一动,“要是让你天天都吃麦当劳,你说可不可怕?” 葛乔一下子想到了今天中午那场非常形式主义的冬日广场野炊,没忍住笑出声来,倚着车窗歪着身子“嘿嘿”直乐,车厢内外一冷一暖的温差原本就让葛乔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氤氲出了一层水气,亮莹莹的,再一笑,眉眼一弯,忽然就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勾引。 钟名粲瞥了一眼,心下一动喉头发紧,连忙别开了视线,一不小心就注意到前方站着的一位男乘客也在偷偷摸摸地往葛乔身上瞅,说是偷偷摸摸,可也并不怎么遮掩,他一只手握着吊环扶手,歪着脑袋,下巴抵在举起的胳膊上,用一种看上去很不舒服的扭曲姿势站立着,时不时把目光溜到葛乔脸上,魇视一番,再假装看向窗外。虽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是放到葛乔身上,在钟名粲看来,这种行为就是彻彻底底的耍流氓。 他想用眼神警告那个人,结果人家并不搭理自己。于是,钟名粲抬起手就把葛乔压在背后的羽绒服连帽扒拉了出来,“刷”地一下盖在了他的脑袋上,遮住了葛乔的大半张脸,连同把他的视线封锁住了。葛乔猝不及防,又一次被从天而降的黑影笼罩,吓得瞬间收住了笑声。 “……我操,咋了咋了?” 葛乔反应过来后迅速抬手拎起挡在自己眼前的黑影,瞪圆了眼睛环顾左右,并无异常,又把疑惑的目光搁在了钟名粲脸上。 钟名粲面不改色:“阳光太强了,对眼睛不好,帮你挡挡。” 间歇性“傻白甜”的葛乔还真信了这话,神色一松,放开拎帽沿的手,不辜负钟名粲的“好意”,任凭那个黑影遮挡住视野,借着刚刚傻笑的余韵又“嘿嘿”两声,愉快地补了一句“谢啦”。 美好的事物就这么被粗鲁地收起来了。 站着的那个乘客被有心人截住了目光,眼睛瞬间失去方向。钟名粲看着他茫然地把那份流氓心收了回去,他此时此刻满足的心情就好像刚打了一场胜仗。 钟名粲带着葛乔先去了家附近的菜市场。 说是菜市场,实际上却是一块计划以民风淳朴为卖点的旅游景点开发区,葛乔望着头顶石拱门上刻的“沙棠巷”三个大字,心里感叹不愧是艺术家看中的住宅区,就连卖菜的地方都有如此不明觉厉的名字,这才是真正的精致到了骨子里,再看看沈鄃那种虚伪的形象工程,说出来都能让人笑掉大牙了。 他在心里不要脸地铆足了劲踩一捧一,紧跟着钟名粲,两眼也不闲着,好奇地左顾右盼。 沙棠巷的名字也不是白起的,这个菜市场确实是由一条长巷改造而成,两边商铺林立,独间独栋,互不干扰,都用了统一设计好的招牌,一眼望去整整齐齐。每家店前都吊着一盏闪着鹅黄色暖光的顶灯,到了冬天,下午五点就会点亮,洋洋洒洒甚是温馨。因为商铺之间都被隔开了,没生意做的时候,老板们会躲进舒适的暖气房里拉呱扯皮,也不需要出来叫卖吆喝、走街串巷,所以整个市场格外安静,只能偶尔听到风吹过的声音。 葛乔从没见过如此干净美观的菜市场,在他的印象里,或者说是偏见里,充满了人情味的嘈杂、以及一片狼藉的和睦才是这里应有的样子。 当然了,传统意义上的菜市场依旧存在,其实跟这里也不过走路十分钟的距离,但是钟名粲知道葛乔是个两手不沾阳春水的人,怕与自己熟识的大叔大婶热情洋溢的招呼寒暄会吓到葛乔,所以才委屈地装了这个逼,带他来这里。 但在他看来,这个地方只不过是一条包装精美的商业街而已,实在没有什么生活气息。 甚至因为这里的烟火气太过稀薄,钟名粲还觉得有点遗憾。毕竟他好不容易才找准了攻略葛乔的最佳方式,就从他的软肋下手,得让葛乔跟着自己尽快适应平凡快乐的“人间生活”。 两个人边逛边激烈讨论着晚饭吃什么,负责掌厨的钟名粲听完葛乔一连串不带喘气的“报菜名”之后,嘴里嗯嗯啊啊地应着,手上麻利地买好了西红柿、鸡蛋,还有几捆上海青,决定回去就给他做碗西红柿鸡蛋面了。 临走前,因为担心葛乔等会儿看到他擅自把山珍海味改成了粗茶淡饭后会拍桌子发飙,还假装宠溺、实则贿赂给他买了两斤糖炒栗子。 * 踏进家门,钟名粲习惯性瞅了一眼手机,还不到五点半。 邀请葛乔来家里实属意外收获,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大概是冥冥之中想着再多一件也无所谓了,随口一提,葛乔随口一答,就搞成现在这样了。 因为家里所有物品都是钟名粲自己在用,一样只有一件,所以刚进门就遇到了难关。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那个,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所以没有多余的拖鞋……” 葛乔倒是不在意,看了一眼觉得屋里的木地板还挺干净,把鞋子一蹬掉就要往里进:“没事,我穿袜子进去就行。” 这哪里是待客之道! 钟名粲眼疾手快抓了他一把,把自己的拖鞋一下子踢到葛乔脚边:“你穿我的吧。” 葛乔愣了愣,也不拒绝,踩上去的时候还有一个念头悄悄溜过,这人明明只比自己高一点点,怎么脚却比他大这么多? “你先坐着歇会儿,我去收拾一下房间。” 葛乔偷偷地打量着钟名粲的家,上次看完音乐剧把他送回家时只是在小区里草草转了一圈,现在终于有机会一窥内部构造,可他是客,又不敢明目张胆地到处逛,只是放慢了往沙发方向走去的脚步,努力在看不出来的范围内抻起脖子,眼珠滴溜溜地来回转。 钟名粲的声音隔着一堵墙传了过来:“不用拘谨,随便看吧。” 这人敏锐得就跟装了监视摄像头一样。 葛乔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没话找话:“那什么,你的工作室还需要收拾收拾才能见人?” 恰好这时,墙那边的声音又传过来了:“……好了,进来吧。” 闻言,葛乔脚下一个转弯一个滑步就溜了进来,钟名粲笑眯眯地站在门的旁边,拍了拍那台被挪到墙角的京鼓,在咚咚伴奏声下,向葛乔隆重介绍自己的工作室。 “这就是我的工作室,我平时写音乐用的东西就全在这里,有点乱,不过也算乱中有序。” 葛乔的视线扫过那架电子钢琴、靠在墙边的吉他、地上铺着线的Loop station[注]、桌上摆着的乱七八糟的曲谱与草稿纸,最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挂在墙上的那个大型投屏,他面上平静,其实已经是心潮澎湃,快三十岁的人了再谈梦想就有点可笑了,可是对葛乔而言,虽然他还算满足现状,但音乐依旧是那个无法实现却始终憧憬的梦想。 “下周就要竞演的那首歌已经录好了,要不要听听看?” “和董林知一起改编的那首?你说过原曲是京剧?” “对……有点难度,不过出来的效果还行。” 钟名粲说着,打开投屏,手指飞速点了几下鼠标调出一个音频文件,打开之前还故作谦虚了一把:“万一你觉得不满意,一定不要表现得太明显……” 然而钟名粲让葛乔不满意的概率能有多少? 灵动,妖异,柔媚…… 绝妙,惊艳,而又前卫。 他是怎么做到的?敢让京剧忘记条条框框的规则,放弃板正委婉的姿态。 京鼓声深沉,钢琴轻盈,弦音悠扬,女声诡魅。 进度条也不过只是走了十几秒,葛乔脑中却仿佛已经炸开了朵朵烟花,叫嚣着雀跃着,事实证明了他葛乔的眼光果真太好了,伯乐遇黑马,匠人见璞玉啊。他不知不觉给自己带了八十层粉丝滤镜,觉得就算将世界上所有美好的词用在这段旋律之上都不为过。那些广受赞誉的流行乐中的挠耳电音与强烈鼓点,完全无法比拟这样的现代改编国风带来的震撼。 “怎么样?”钟名粲等待着他给点反应,等得有点紧张。 可葛乔都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能配得起钟名粲的这个作品,凝噎片刻,最后从唇缝间堪堪挤出两个字:“……牛逼。” 钟名粲得到他的肯定,松了口气,咧嘴笑了:“我也觉得她牛逼,我是真没想到董姐能唱这么好。” 董林知的声音固然出彩,但最令葛乔吃惊的还是面前这个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的人哪。 但葛乔还是顺着他的话说下去:“那不奇怪,毕竟董林知曾经是所有中年大叔的偶像,肯定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你下周要不要来看演出现场?” 葛乔一下子瞪圆了眼睛,亮晶晶地发着光:“可以去吗?” “都是现场观众投票,虽然大部分都是从电视台官网申请到的名额,但是参赛选手有特权嘛,可以叫上亲属朋友助助阵。” “那你……”顿了一下,葛乔还是问出来了这个他一直好奇却从未提及的问题,“不邀请父母过来吗?” “不了,”虽说是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却听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情绪,“他们不会来的。” 葛乔直觉这是个很敏感的问题,不便细问,就干脆利索转开了话题,指着电钢琴上一个棱台形状的小东西问:“这个是什么?” 钟名粲走过去捞过那个玩意儿丢给葛乔:“节拍器[注],打节奏用的。” 葛乔觉着新鲜,翻来覆去摆弄着这个小机器,嘴角往上一勾,就又勾出来了他藏了一肚子的骚话胡话:“你还用得着这个?不是说牛逼的音乐人都是靠抖腿来数BPM[注]的?你不行吗?” 谁知钟名粲倒是认真地回答了:“我不常用这玩意儿,平时确实都是自己数出来的。” 葛乔抬眼仔细观察着钟名粲的表情,他实在是摸不准这个看上去特别真挚的人什么时候说真话什么时候说假话。他手指一动,把节拍器打开了,一边拨弄着那个晃动锤,一边挑衅道:“那你能知道现在是多少BPM吗?” 一时间屋内安静到只能听得见节拍器发出的“嘀嗒”机械音。 “120到125之间。” 手指又拨了一下:“那这个呢?” “200左右。” 葛乔信了邪,撇撇嘴,关掉机器放回电钢琴上。 看不到偶像出糗,他也失去了施虐的兴趣,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是不是只要带着节奏,你就都能这样算出来?包括自己的抖腿速度?” “差不多吧。” 说完,钟名粲不依不饶,妄想乘胜追击:“怎么样?厉不厉害?” 葛乔一个白眼翻过去:“厉害厉害,可把你厉害死了。” 他踢踏着拖鞋转身回到客厅沙发坐好,压抑已久的痞性也暴露了,他迅速丢掉了当客人的自觉,扬声道:“什么时候吃饭?我饿了!” 在葛乔面前,钟名粲仿佛成了一位操碎了心的老母亲,进了卧室,从衣柜里抽出一条薄毯,扔给这个不成器的“傻儿子”,一边往厨房里走一边嘱咐道:“先盖着它,地暖刚打开,现在还有点凉,我去做饭。” 被沈鄃和朱赞惯了那么多年,葛乔对这种程度的照顾早已心安理得。他伸了个懒腰,蜷在沙发里玩手机。 隔着老远,葛乔也还是能听见厨房里细微的动静。 打火的“咔哒”声,翻炒的溅油声,还有一些瓶瓶罐罐发出的清脆撞击声。 这些声音连成一片,葛乔一想到它们都经由钟名粲之手而生,忽然觉得每个音都像是刻意安排,变成作曲家突然迸现的灵感,每一个声响都是一个音符,而他只需要在枯燥的循环往复中把它们按照规某种律排列出一串串和弦。 葛乔禁不住又开始胡思乱想,平时沈鄃和朱赞在公寓里做饭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吗? 就在他等啊等啊,忽感无聊想要起身去厨房参观的时候,钟名粲已经端着一个盘子一个碗出来了,他腿一伸,用脚勾出餐桌底下的椅子,把还在冒热气的面咣当一下放在桌上,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末了喊了葛乔一声:“过来吃饭吧。” 说完,又转身进了工作室,把他那把为了激发灵感而花高价买来的皮质转椅拖出来,搁在了餐桌前,做完这些,他的额头上已经冒起了一层薄汗。 “谢谢你做的晚饭,”葛乔已经坐好,接过钟名粲递过来的筷子,眼睁睁看他又拿了根一次性筷子出来,“你家的所有东西都只有一个吗?” 钟名粲回国才刚一年时间,而葛乔是这个房子里的第一位客人,他之前一个人生活的时候觉得生活用品只要自己够用就行,现在才忽然发现,家里真是要什么没什么。 他的视线忽然越过葛乔飘向了电视机,这是上一位房客留下来的,还是刚买回来没多久的新货,只不过屏幕有点小了,偶尔看着会觉得累眼睛。 有个念头从缝隙间溜了过去,明明是转瞬即逝的速度,却被他一把抓住了。 “你觉得,家里安个投影仪怎么样?” 葛乔被这没头没脑的话问得一愣,嘴里还嚼着一小块西红柿,慢悠悠地扭头环视一圈客厅,点了点头:“挺好的呀,看电影的时候肯定更舒服。” 钟名粲学着他的样子,抬起眼,侧过身,目光缓慢而又认真地扫过这间屋子的每一处角落,末了,也点了点头。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就像是在自言自语:“嗯,我也觉得安个投影仪能让咱们家显得更温馨点。” 作者有话要说:  [注] Loop station:一种作曲机器,在演奏乐器的同时记录音轨,也就是说,可以用它在一段旋律上再次叠加铺另一段旋律,不用电脑剪辑,直接就能作曲。 [注] BPM:beat per minute,一分钟内鼓点敲了多少下,就是打节拍的计数单位。 [注] 节拍器:声音跟炸弹倒计时一样,自从各种模仿节拍器的手机软件兴起后,这个小机器就没有那么常见了。它是钢琴初学者的噩梦,其实并没什么卵用,只会给幼小心灵带来阴影。 水过去一章日常~ 第三十四章 上午十点,葛乔的办公室紧闭着门,里面时不时噼里啪啦一阵响。 坐在外面的人们见怪不怪,一定是葛乔昨晚睡得不太好,起床气一路发到了办公室里。 他昨晚也确实睡晚了。从钟名粲家里出来时已经十点多了,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想,回去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只能坐公交车先回公司,再开车回家,路上要折腾两个小时。钟名粲提议可以开走他的车,但葛乔懒癌发作嫌这样借来借去更麻烦,钟名粲把他送到了车站前,看他被冻得发红的鼻头,在冰冷的灯光下衬得他的肤色更加白皙了,抱歉地笑了笑:“对不起,忘了注意时间,玩到了这么晚。” 也算不上是玩,就是钟名粲又假装纯洁实则狡猾,想用点小手段旁敲侧击出葛乔平时的兴趣偏好罢了。 “那就我说选项,咱们俩同时来二选一吧。” 为了让这个游戏显得更有意义,他还这么跟葛乔胡诌了个借口:“我已经决定下周去跟姚总签约了,第一次进职场,不知道能不能适应。听说美国还曾经做过研究,用这种小游戏可以迅速了解同事之间是否存在隔阂,非常有助于职场生活,所以我想试试。” 编得一套一套的,还演了一出“引经据典”,人家美国学者们那么忙,哪儿有空玩你这破游戏?虽说这瞎话瞎得如此明显,可骗骗葛乔还是绰绰有余的。 葛乔觉得有点意思,就答应了。 “夏天,冬天?” 两个人同时说:“冬天。” 钟名粲心里一喜,旗开得胜。葛乔也笑,这种没有正确答案的游戏都能轻易激起他的胜负欲,他端正坐姿,忽然双眼一亮,来了兴趣,催促道:“再来再来!” “可乐,雪碧?” “雪碧!”异口同声。 谁还能不知道可乐的那个坏处? “养猫?养狗?” 葛乔想也没想:“养猫!” 钟名粲都已经说出口的答案硬是把第二个字的尾音吞了回去:“养狗……猫我都无所谓。” “王者?吃鸡?” 葛乔一脸懵逼,他平时除了上班,过的基本就是步入老年之后的生活,看看书睡睡觉刷刷微博逗逗朱赞,对游戏一窍不通。他右手一挥,气沉丹田吼了一句:“过!” 不知不觉中,钟名粲也不再开口回答这些问题,提了问就默默地等葛乔的答案。 “大屋子,还是小房间?” “唔,小房间吧。”说完还理直气壮补充道,“打扫起来方便。” 钟名粲点点头,忽然狡黠一笑:“淋浴,坐浴?” 葛乔沉浸在二选一的纠结之中,真挚而严肃地思考着这个问题,竟然也没发觉对面那张脸都快要凑到自己鼻子上了。 他思索片刻,最终庄严宣布:“淋浴。” 理由还是那一个:浴池清洗起来太麻烦。 “看书,还是听音乐?” “听着音乐看书。” “电影,还是综艺?” “综艺。” “主动表白,还是被动接受?” “……看情况吧。” “年龄重要,还是性格重要?” “性格。” “千杯不倒,一杯就醉?” “那肯定是千杯不倒。” “先洗脸,还是先刷牙?” “先刷牙。” “穿睡衣,还是裸睡?” “……呃,穿睡衣。” 两个人也不知道究竟花了多长时间,这个平时看上去像是特有警惕心的人毫无芥蒂的认真回答完了所有问题,表情带着视死如归,仿佛答不上来就会要了他命一样。多亏了他的胜负欲,最后钟名粲几乎事无巨细地把葛乔的喜好从里到外摸了个透。 问到最后,钟名粲都得停下来思考好几秒才能想到一个没说过的主题。 “晴天,雨天?” 葛乔忽然又陷入沉默。 钟名粲没想到他过关斩将连“睡觉喜欢腿夹着被子还是盖着被子”这种问题都回答了,结果竟然卡在了这种问题上,颇感奇怪地问:“很难回答吗?” 葛乔揉了揉自己的头发,还有点苦恼:“不是,有没有‘阴天’这个选项?就我这人有点怪,倒是很喜欢听下雨的声音,但特别不喜欢雨天,下雨要打伞,鞋子裤腿也会沾湿弄脏,太麻烦了。” 钟名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表示理解他这种懒人思维,却忽然语塞。被葛乔的卡壳打断了节奏,两个人同时进入类似“贤者时间”的状态,一个问累了,一个答累了。无言片刻,钟名粲又突然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两眼放光,像是突然想到一个不得了的灵感:“今天你还欠我一个愿望,没忘吧?我现在就要用。” 葛乔一听,连忙点头,看来钟名粲是忘了他其实欠的是两个愿望,一字一顿重复着他的话:“行,欠你一个愿望,你现在用了,咱们就两清了。” 钟名粲依旧沉浸在灵感迸发的喜悦之中,没觉着有古怪,扬声道:“好,把你周日的时间腾出来,和我去个地方。” 他也不详细说,追问了也只是笑,这个人卖关子上瘾都快成病了。 总而言之呢,葛乔是心大,就这么再次稀里糊涂地被钟名粲拐跑了。 * 上午十点二十分。 十楼最里间办公室的门终于打开了。 葛乔抱着厚厚的一摞书,放在最顶端的那本封面上刻着四个烫金大字:“风水玄学”,他吃力地挪出门,一眼望去几十个办公隔间,实在是看不到想找的目标,只好歪着脑袋对着外面的人声嘶力竭大喊。 “郑西西!一会儿把红发安妮新专辑这几天的宣发统计出数据,发我邮箱里!” “付成!把本月的媒体舆情整理成报表,放我办公室桌上!” “大家今天……把手上的活干完了就撤吧……” “我现在要去开会,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有事也别来找我,找助理去。”语气中带着悲壮,夹杂着隐隐的可怜。交代完,他忍不住长叹一口气,会议还没开始,他就已经觉得疲惫了。 也不知道是哪个小机灵想出来的主意,反正从某一天开始,大家就都把葛乔现在要去的这场会议调侃为“神盾局最高长官会议”。其实只是一月一次的公司高层会议,参与者只有各部门总监外加上公司大老板寥寥几人,没有会议记录员,没有现场协助人员,几个高管围坐在一起,冷冷清清。然而,公司上下男女老少加起来好几百口,竟然到现在都还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的会议内容是什么,就跟故意封锁了消息似的。越神神叨叨就越引人好奇,最后大家统一了意见,这样神秘的存在,有时候一开就是一整天,说不准就是在拯救地球呢,绝壁应该配一个高端大气有逼格的专属名字。 只有葛乔他们知道,这究竟是个什么魔鬼玩意儿。 姚荈总结得很准确,这会议就是为了折磨平时听惯阿谀奉承的总监,让他们也尝尝给领导吹彩虹屁的痛苦。 最要命的是,那位大老板根本不是一般人,想吹彩虹屁都不一定能吹得出来。 哪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啊,哪来的“机密要务”要处理啊,哪是去拯救地球啊,分明就是那位年近耳顺的大老板想要感受青年才俊们的热情与活力,以权谋私设计出的茶话会啊。 葛乔心不甘情不愿拖着步子磨蹭到十一楼,为了拖延时间甚至都没有坐电梯,走在紧急通道里还有一瞬间希望自己忽然两腿一软从楼梯上滚下去摔断腿,但一想到昨天陈烈的模样,他忽然又没有了作死的勇气。 十一楼是大老板的专属空间,非常有中老年富商男人的风格,奢华中透着洒脱,极致的炫富中又藏着一丝书卷气。这一整层都是连在一起的,用木质镂空雕花隔断将空间分成了几个部分,空气中总是飘着浓浓的茶香。最外面的正厅里,绕着茶几摆了一大圈黑色皮质沙发,足够坐下十多个人,沙发对面的墙上安了一面巨大无比的电视屏幕,屏幕上方挂着一幅书法字画,潦草到已经分不清是字还是画的程度,据说是大老板某一天睡醒时在神的指示下画的自己那晚的梦境。 还有传言说就是从那天开始,公司变得越来越顺利,之后不久后就上市了。 葛乔瞥了一眼手里那一摞书,目光从“玄学”两个字上扫了过去,做了一个深呼吸,走了进去。 “哟,大乔哥来啦?” 葛乔手里一个哆嗦,差点连人带书掀倒在地。 “马……马老师,您可以不用这么叫我,真的会折我寿……” 大老板姓马,属马,心广体胖,身形敦实,顶着大啤酒肚,浑似个球。屡屡被算命先生称赞有福相,耳垂大到快要垂到肩了,笑起来就更像是一座弥勒佛。其实他原本是叫葛乔“小乔”或者“小葛同志”的,后来也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在他耳边吹了吹风,这位与葛乔父亲一样岁数的大老板,时不时就跟着公司员工一起叫他“大乔哥”。 马老板胖手一挥,笑眯眯地一脸慈祥,声音洪亮:“嗐,什么折不折寿的,别瞎说,你进公司的时候我就给你算过,活到七八十岁没问题!” 这么一说,葛乔觉得更惊悚了。 公司上下三百号人都知道,马老板爱好算命,特别喜欢搞玄学那一套。还有人说每位入职的员工进公司前都会被他先算上一卦,葛乔一想到这位“弥勒佛”顶着一张温和的笑脸把自己的简历递给算命师傅,就觉得特别诡异。 直到现在葛乔都在怀疑,入职两年就把他升到了媒体总监的位置,是不是也跟马老板给他算的那一卦有关。 招呼葛乔坐下,马老板好奇地探过头来看葛乔放在茶几上的那一摞看上去不怎么新的书,问道:“这拿来的是什么?” 其他同僚还没有现身,葛乔难得装回孙子:“孝敬您的。” 马老板登时笑得浑身的软肉都在颤抖,耳垂也一晃一晃的,他伸手捞起最顶上的那本《风水玄学》,开心地摇头晃脑,音量变更高了:“你进来的时候我就看到了,还是小葛同志懂我,知道我就喜欢这些!” 刚从电梯里结伴出来的姚荈、赵绪、钱小旭、孟和平被这平地一声吼吓得脚下齐齐一顿。 “哎,都来啦!”马老板眼尖,看到他们都一起来了,抬起手晃了晃,“快来快来,看看大乔哥孝敬我的好东西!” 钱小旭笑得最浮夸,捧着最后那本《一分钟读懂周易学》,浑身打颤,手里的书都快拿不稳了,脸憋得通红,都快喘不过气了还不遗余力嘲讽:“大乔哥,这些都是你精心准备的贡品?” 葛乔不能说其实是去年公司内建后用剩下的经费从论斤卖的二手书店里为了凑够重量顺手淘来的,只好佯装乖巧地点点头,说:“是啊,你们可都学着点,以后也好一起讨马老板欢心。” “算了算了,我们就算了,不跟您争宠。” 钱小旭笑得都快成鹅叫了,赵绪这个时候忽然强拗出赋诗用的腔调也跟着开始贫:“啊,我等只是凡人,与那天边的太阳争辉,只会烫死自己!” “我也怕正宫娘娘您赐我一丈红呢。”姚荈也凑上最后一趟热闹,挤着嗓子装柔弱。 孟和平是这群人里最正常的,他面色平和地低头翻书,抬手推了一下滑落至鼻头的眼镜,然后摸了摸自己削瘦的尖下巴,等大家都笑累了,问了一句:“这本书里的错别字可真不少,是盗版吗?” 葛乔讪笑两声,噌地一下起身就把那些书从这几个人手里一本一本抽出来,郑重地放回马老板面前的茶几上,绝不给他们继续验货的机会。 “有错别字才说明人家作者是世外高人,明明有出版如此经典之作的实力,无奈没钱请编辑帮他修正。” “就是就是!”马老板收到孝敬他的礼物,正高兴呢,于是开开心心地附和着送礼人。 在一片嬉笑怒骂的祥和与喜庆之中,孟和平淡定的声音又起:“马老师,先谈正事吧。” 他也习惯了当气氛破坏者,要是没有他的这种牺牲精神,马老板能带着这帮人连续扯皮四五个小时不带喘的。 “啊,好好,”马老板扭了扭肥胖的身躯,一瞬间就收起了笑容,变脸变得极其迅速,身子往后一仰,压在沙发背上,发出巨大的“咯吱”摩擦声,正经道,“那就先聊聊昨天的事吧。” 葛乔知道这事得由自己这个当事人之一来解释:“陈烈的私生饭就是上回偷录音源并且卖给娱媒的那个人,昨天来道歉,情绪激动,失手把陈烈推下去了。” 马老板闻言,蹙起眉,叹了口气:“怎么这么不小心?你们为什么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呢?” 葛乔被问得愣了一下,对啊,当时为什么要站到一楼与二楼之间的拐弯口呢? “那上次音源泄露的事情处理好了吗?” 来不及细想,葛乔赶紧继续回答老板的提问:“嗯,后来干脆又曝光了一首,让粉丝从这两首歌里面选主打曲,咱们这边稍微控制一下风向就好,现在投票结果出来了,还是用原来那首当主打,没变。” “果然是我们的大乔哥!值得信赖!”马老板又笑得没了眼睛,他并不打算继续追究音源泄露的始末,这种事在他看来大概只能算是芝麻大的小事。 这个时候,葛乔的视线忽然对上了赵绪投来的目光,两人皆是无奈一笑。一切变数都发生在那次MV拍摄现场,如果真要从头开始捋这件事情,估计两个人谁也摘不干净责任。 姚荈也顺便汇报着自己那边的工作:“我们会尽全力封锁消息,不让粉丝知道这件事情。不过陈烈的伤要养一阵,这个实在是瞒不住,官博和官网已经发了公告,说的是练舞不慎摔伤,无法参与回归舞台。” 马老板沉吟着点点头,叮嘱了一句:“行,你继续盯着他们那群小孩子,平时上课什么的都别迟到早退的,回家时候注意安全……”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对了,最近思想教育课和心理咨询课还是没多少人去上吗?” 姚荈一提到这件事情就头疼:“谁都不愿意上,觉得根本没用,都是用通告太累当借口。” “你批了?” “不批不行啊,他们的硬课也确实有点多……” “再多再累也不能不上这两门课,”马老板眉头皱的更深了,忽然变得严肃起来,说得非常坚决,“要么你就给他们减一两节唱歌跳舞的课,或者演技训练少去几次也行,你好好想想,这几年因为思想教育和心理问题出的事还少吗?他们都还是一群小孩子,平时跟父母都很少见面,早早进了社会跟别人竞争,如果咱们不管,他们会长成什么样?到时候谁来跟他们的家长负责?” “……是。” “上次窦老师还来找我了,一个月就这么一次心理辅导,竟然只有三个人去了,其中一个还是你们部门的一个经纪人,你说说这不是闹吗!我花那么大价钱给他们请来全平京最好的心理老师,结果一个个还这么不领情,真是我这张老热脸贴了你们的冷屁股……” 说着说着,委屈起来了。 “我还跟人家窦老师道歉,咱们也都知道这些明星艺人工作本来就忙,你猜人家窦老师跟我说什么?他说很多明星艺人会用忙当做借口来逃避负面情绪,最后反而更有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听到了吗?无法挽回!最可怕的是什么?就前段时间,我的老朋友,任心苹你们都认识吧?那个女演员,我们曾经还一起吃过饭,她自杀了!抑郁症!要是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咱们公司,结果咱们竟然事先一点也没有察觉,你说说那咱们这辈子良心还能安宁吗?!” “……好,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调整他们的课程表。”姚荈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说道。 好说不好办啊,又不是不想管,是他们不愿意听啊。 马老板苦口婆心逼着姚荈应了差事,瞬间就又恢复了笑脸,心满意足开始了下一件正事:“这新年快来了,不都说新年新气象嘛,前段时间我跟星月、ZG、Indigo三家一起吃了顿饭,顺便谈了谈新年计划,大家都觉得这偶像产业的水差不多已经满了,该去另一条道上探探路了。” 顿了一下,缓了缓气:“你们帮我想想这件事情靠不靠谱哈!我们打算一起搞个新项目,出一个‘音乐实验室’计划,让我们四家公司旗下所有的音乐人互相合作,自产自销,星月和Indigo的独立音乐人比较多,ZG和咱们主要是偶像资源,我是觉得还挺合适的。” 再次停住,环顾一圈,看着其他人都没什么异议,马老板心头一喜,继续往下说,话里还有点得意:“咱不瞎谦虚哈,再怎么说Hertz也算是行业内的龙头老大嘛,就想着这个项目归咱们公司,宣传啊录制啊MV制作啊什么都从咱们这边走……所以呢,咱们首先需要挑一个专业的音乐制作人出来把把关,这就又是个难题了,找谁好呢……” 葛乔正听得认真,盘算着这个新年计划要耗多少资源才能捧起来,闻言眼皮一颤,一件事惦记久了,人确实会产生条件反射,他当即就想起了钟名粲,正想着该怎么开口引荐,姚荈明显比他更快了一步。 “下周咱们公司要签一个新人,名叫钟名粲,93年的男孩子,虽说年纪轻轻,但确实有才,这次AIX的主打曲就是他写的。长得也挺好,不算多出挑吧,但也足够吸引一批忠实粉丝了,推出来当个门面也不错。不过他说只愿意做幕后,您要么等他进公司了,看看他能不能行?” 虽说赵绪在Hertz公司里算是最有资质的音乐制作人了,但他半路出家自学成才,不敢主动揽工,也对姚荈的话深有体会,紧接着说:“真是个难得一见的人才,我见过几次,好像还是个‘绝对音感’……” 马老板眼前一亮,登时一拍大腿:“行,好!你们把他简历给我,我拿给乌禅大师排排八字!” 乌禅大师就是马老板的御用算命师傅。 葛乔刚喝的一口水差点没噎死自己,他立刻把目光从马老板身上移开,生怕自己眼中透出的寒心打击了老板。 马老板浑然不觉,笑得两颊都挤出了褶子:“看看看看!自从我听了大师的话,把这沙发挪了位置,咱们的风水变得多好啊,效率多高啊!所以说啊,你们年轻人不要净相信那些科学,科学不也是人发现的吗!偶尔也跟着我们这些老年人听听天命,多好!” 他们敢说不好吗? 他们只能笑,笑得灿烂无邪,笑得毫不动摇,笑得尽可能更唯物主义。 作者有话要说:  请抛弃对娱乐公司老总的偏见吧!看看我们封建迷信中透着天真可爱的马老板~ 【p.s. 我!终于!把大纲写出来了!再也不是裸/奔了!!】 第三十五章 大概真是托了马老板移走沙发、化解房间风水的福,几件要紧事谈得很快,也顺利敲定了新年新计划,几位往常一进十一楼的门就立马哭天抢地的总监难得开会开到有些热血沸腾,就差站起来一同高呼加油助威的口号了。 稍微有一点眼力见的老板都知道,这个时候就应该结束会议,才能让氛围保持在士气最高昂的时刻。 但是,显然马老板并不在乎他们有没有士气,轻搭在腿上的手还在一下一下打着节奏,摇头晃脑,半点也没有结束会议的意思。 葛乔他们如同几只任人宰割的小羊羔,乖乖的硬着头皮努力找话说,不敢让场子冷下来。 甚至等这几个人想起来该吃午饭的时候都已经下午两点,马老板向来喜爱跟小辈们混在一起,又自认为非常了解年轻人们的口味,大手一挥,招呼助理直接点了九百多块钱的冷寿司和生鱼片。葛乔觉得这种行为就跟大冬天去广场上野炊差不多,豁出去命的玩浪漫。 而因为这顿人均一百以上的午餐,几个人就更不敢扫马老板的兴了。于是,马老板充分利用他们“吃人嘴短”的心理,不慌不忙,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拿起筷子后,见缝插针给他们观赏了自己家里不久前买的两只暹罗猫绝育后的照片、邻居录的家中拉布拉多犬疯狂撒野的视频、陪儿子去游乐园玩过山车被抓拍的照片里自己依旧健康的发迹线。事业有成、家庭美满的马老板一下一下翻着手机相册,感叹着生活的美好,最后还从一堆合影照之中为姚荈挑选了三四位单身精英晚辈,想介绍给她当男朋友。 赵绪是个猫控,钱小旭是个犬控,孟和平深藏不露,其实猫狗不忌是个活脱脱的绒毛控。三个大男人的惊呼声此起彼伏,甚至“吸”到尽兴处还纷纷打开了微博,为新晋宠物控的马老板推荐起有名的养宠大V博主。 姚荈本来和葛乔一起,只是冷静而优雅地埋头吃着茶几上摆着的寿司与生鱼片,可没料到自己这“万草丛中一点红”的身份实在显眼,安安静静呆着也能引火上了身,最后被马老板接二连三的“都这么大年纪了还不结婚哪”、“都这个时候了就不要眼光太高啦”、“你一声令下,我立马给你安排相亲”、“你挑挑你挑挑你从这几个人里面挑挑”的猛烈攻击中丢了魂,整个人渐渐走向了崩溃边缘。 修罗场莫过如此。 葛乔一边低着头往嘴里塞着昂贵的生鱼片,一边在心里叹气。他觉得特别疲惫,使命感压得他透不过气,凭借一己之力想要挽救这家公司的智商真的好难啊。 放走葛乔他们几个人的时候,刚到下班时间。 姚荈站到电梯的角落里,虚弱地抵着墙,调侃都显得格外苦涩:“卡点结束,马老板已经折磨我们折磨出经验了吗?” 赵绪意犹未尽,还没从吸猫的感动之中走出来,闻言点了点头,笑道:“是啊,毕竟再聊下去就要给加班费了。” 这下姚荈的表情更苦涩了。 * 葛乔进家门的时候,已经过了八点。公寓里难得热闹,沈鄃、朱赞和胡智南齐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 听见玄关处的动静,朱赞忽然转过头喊:“快来快来!我节目的预告马上就出了!” 葛乔正在弯腰换拖鞋,闻言加快了动作,边奔过去边问:“哎哎,你节目什么时候开播啊?” “一月二十号,周日。” 正好是《裘马声色》发行的日子。 葛乔仔细一算,前后隔着两个小时,节目播出之前,正好让专辑的首波热度充分发酵。他在心里乐,钟名粲是个小福娃啊,老天都在帮着他。 “来了来了!”电视画面一闪,朱赞激动地扯着脖子嚎。 一道醇厚有力的男声骤然响起: “歌手与音乐制作人的化学反应……” “传统艺术与现代编曲的冲突与碰撞……” “曾经叱咤风云的名人唱将……” “一群名不见经传的乐坛新人……” “单凭他们的声音,是否能俘获现场观众的心……” 葛乔看不下去了,吐槽欲爆棚:“春晚跨年都比你们这台词有趣。” 朱赞挠了挠后脑勺,傻呵呵地笑:“之前那版比这个好玩多了,结果没过审,说是太鬼畜,表达不出节目主旨,这版无功无过吧,挺普通的……” 他想了想,大概是害怕失去葛乔这名观众的信任,赶紧补充了一句:“你别看这节目预告不怎么样,微博上的预告照人气可高了!下午都上热搜了呢!” “还有预告照?” 葛乔说着掏出手机。他一下午都是在精神折磨之中度过的,也没有心情刷微博,作为发誓要为钟名粲肝脑涂地的饭圈大大,怎么能错过这么重要的时刻呢? 果然,“逆流新声”官方微博已经挂出了所有嘉宾的单人预告照,葛乔职业病犯了,先看了发布时间,下午两点,还好,大部分人正好处于吃完午饭和开始工作之间的缓冲之中;又看了官博的关注人数,借着那几位老牌歌手的热度,开播之前就已经有了63万粉丝,虽然不知道这63万粉丝究竟会不会是最终影响收视率的那部分人,但至少证明了首轮曝光范围还算大,是预热成功的信号。葛乔又揣着一肚子私心往下继续翻看那十几张单人照,手指一顿停在了钟名粲的照片上,心脏砰砰砰地跳,还下意识挡着那排写着转发、评论和点赞的数据不敢看。 转发四百多,评论六百多,点赞过千。 跟歌手们动辄转发过万的人气比起来肯定是不值一提,但在那群新人之中的确算是靠前的。 果然是个看脸的时代,虽然这张照片照得死气沉沉,精致的过了头,葛乔觉得都比不上真人的十分之一,可他还是偷偷点了保存键。 先前借着职务之便,他已经欣赏过了钟名粲和董林知的第一首合作曲,此时却只能拼命压抑着想要剧透的激动心情,冒充着小女生的语气,融入颜控与路人粉的大军之中,转发了钟名粲的预告照: “超级期待~小哥哥长得真好看!一定要加油哇~粉了粉了!会一直为你应援哒!” 追星狗的标准句式,规范到都可以直接拿来当模板了。葛乔非常满意。 “话说你们要不要去看现场?下周一晚上。”电视上断断续续播了四遍节目预告,朱赞全看完了,把遥控器扔给沈鄃,问道。 葛乔刚给偶像打完call,被追星带来的快感洗涤了心灵,他此时特别愉悦,脱口而出:“我去呀,钟名粲亲属团的一员。” 朱赞一愣:“……他邀请你了?” 葛乔仰在沙发靠背上,翘着二郎腿,模样闲散:“嗯哪,你们谁有空,跟我一起呗,我怀疑钟名粲也没邀请多少人,输人不输阵,给他撑场子去!” 沈鄃正举着遥控器调频道,他并不认识钟名粲,虽然偶尔听过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是并不值得他牺牲掉用来恢复元气的休息时间,委婉拒绝:“周一白天要上课。” 胡智南倒是兴致很高:“我去我去!”尽管他也不知道钟名粲是谁,但他单纯只是想看场免费演出,弥补上次没有看成音乐剧的遗憾。 葛乔在心里盘算着,再拉上胡式微,这样最起码给钟名粲凑了三张现场票。 手机忽然一震,有人回复了葛乔的微博。 葛乔觉得奇怪,看到回复的内容后更是被吓了一跳。只见一位名叫“钟名粲粉丝后援会”的用户给他最新转发的那条微博留言:“欢迎姐妹入坑呀!诚邀你加入我们后援会!” 只凭几秒钟的镜头闪过和一张修到失真的照片,钟名粲就连粉丝后援会都有了? 而且都已经三百多人了。 葛乔被震惊到久久无法平静,犹豫良久,点了关注,截了张图,也不敢给她答复,选择右滑装死。 他学过一个词——圈地自萌,觉得用在自己身上很合适。 况且,他也完全不需要这种网络云追星的生活啊。 关了微博,葛乔转手就把截图发给了钟名粲,配上文字:敢信吗?你已经有粉丝应援会了! 那边又是闪了好几回“正在输入”状态,最后发过来了一个害羞的动画表情。 葛乔低着头嘿嘿一乐,端着手机回了卧室,一关门就跟钟名粲聊了起来。 一楼就剩下了三个人。 沈鄃依旧在调频道,都已经翻到了六百台开外,还是没有找到满意的节目。 胡智南闲不住,站起来活动活动腰腿:“我去切点水果。” 朱赞看着胡智南从自己面前飘过,噔噔跑到厨房里,从冰箱掏出两个橙子和两个苹果,忙活来忙活去,嘴里还哼着小曲。 他扭脸又去打量沈鄃,忽然想起来上次跟他打的那个赌,一扬眉毛,蹭到沈鄃旁边:“怎么样了?” 问得没头没尾,沈鄃没反应过来,侧了侧脸,目光还没从电视上移开:“什么?” 朱赞用手指偷偷点了点厨房里的胡智南,压低声音:“就上次跟你打的赌啊,让他主动答应跟你单独出门的事儿,怎么样了?” 沈鄃这才转过头看朱赞,面上依旧八风不动:“还没问,要么现在问?” 朱赞一下子来了精神,察觉到要有好戏看了,两眼放光:“那你快问啊!” 沈鄃思索了一下,谨慎起见,又跟朱赞确认一遍:“只要胡智南答应跟我单独出门,你就把彭彻的《无所不知》未删减导演剪辑版DVD给我,对不对?” 朱赞一听到这个条件就有点蔫,他这牺牲可真是太大了,助攻不好当啊。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他希望能在这间公寓里感受一下恋爱泡泡的滋润,哪怕是别人的呢,不然就连空气都如此干燥乏味,搞得他都快失去活下去的勇气了。最后,他表情扭曲,艰难地点点头,眼中泛起闪闪泪光,忍痛割爱:“行!给就给!” 沈鄃轻点头,从他的表情中也看不出来这个人有几成把握,倒是把朱赞急得够呛。自己这个局外人都看得一清二楚的,就胡智南那个傻子到现在还看不清沈鄃的心思。先甭管他们最后能不能成功在一起吧,反正这两个人目前的进展简直慢到让朱赞也跟着抓心挠肝。朱赞自诩天生热心肠,当然要为朋友雪中送炭,两肋插刀。沈鄃太过含蓄,胡智南又不解风情,就干脆用沈鄃最喜欢的彭彻导演的作品加把火,烧烧这对躲在“润物细无声”的关怀里不敢再迈一步的纯情男男。 “胡智南,过来一下。” 厨房里传来“咯啷”一声,胡智南撂下水果刀,捧着果盘来了客厅,特别自然的推到了沈鄃面前,又放了一把小叉子在上面,这才给了回应:“怎么了?” “下个月跟我去一趟清洲吧,就咱们俩。” 胡智南一脸茫然。 “《玻璃拉拉》剧组在那里拍戏,想带你去看看。” 胡智南表情微动,但仍然没有表态。 “曲肖是编剧,听说你很欣赏她?到时候有机会可以带你认识一下。” 胡智南的笑容瞬间亮了起来,映得他两眼也跟着闪闪发光。 “好哇好哇!我去!我跟你去!” 计划通。 呵,追星族。 沈鄃不动声色地斜睨一眼朱赞,带着胜利者的威严。 朱赞对进展之快还有点难以置信,他扁了扁嘴,满心期待的“大戏”竟然就这么不声不响落了幕,心里有说不出的憋屈,这两个人也是够神奇的,你来我往一点火花碰撞都没看到。他也没指望沈鄃这家伙能约得多浪漫,好歹表露点真心吧?这怎么感觉要一同去学术研讨会似的呢? 不过他也总算理解了为什么胡智南到现在都对沈鄃的“攻略”无动于衷。就沈鄃那老学究的样子,换个情商一千八的人来都不一定能想明白他这是在追男人还是在培养徒弟。 朱赞叹了口气,觉得这事还是看他们俩的缘分吧,靠自己这个外人单打独斗是没什么用了。 葛乔的声音忽然从头顶传来:“哎,你俩帮我个忙!” 一边说一边从二楼走下来,举着手机挥舞两下,整个人特别亢奋:“来来来,都打开你们的手机,我给你们发了微信,复制粘贴会不会?就按照我发的内容,一人发一条微博去!” 朱赞不明所以,但他向来很听大乔哥的话,乖乖摸出手机打开葛乔的新消息,眯缝着眼分辨那一大段装满了惊叹号的文字,还念出了声:“好期待平京电视台的新综艺啊,董林知的搭档小哥哥真的好帅哦,想睡……啥玩意?你这大晚上发的什么骚?” “让你发你就发,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卧槽,你都让我去睡钟名粲了,还不准我问问怎么回事了?” 葛乔一哂:“让你拿小号给你自己的节目嘉宾做做宣传,看把你委屈的。” 朱赞失笑道:“怎么比我还上心啊?” 葛乔理直气壮:“那又怎么样,这方面我不比你专业?” 他刚刚躲在卧室跟钟名粲聊天,突然灵机一动,觉得钟名粲有自己这么棵“大树”在背后,不靠白不靠啊,可他暗示来暗示去,钟名粲愣是一点也没反应,于是心念一转,既然人家不愿意主动来乘凉,那就只好自己主动跑过去给他当树荫了。 晚上九点,他为了钟名粲单独加了个夜班。 先是给几位音乐评论家打了电话。 “……到时候就拜托你啦,下次我们出了新专辑,一定先来买你的歌!” “你只要闭眼吹就行,用的词越专业越好,最好是没人听得懂的那种!” “行!这回就是我欠你一个人情,等我请你吃大餐……” 接着又给几位私底下关系比较好的新媒体主编拜了早年。 “咱们两家的友谊还用说吗!那必须得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嗐,怎么叫追星呢?钟名粲是我们公司非常看好的新人,有实力有颜值,火起来那都是早晚的事,我们也就是趁机再给他煽个风点个火!” “再说了,我这把年纪追星又怎么了?……” “他值不值得那点版面,等节目开播了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嘛。” “行!以后专访先给你家安排上!” 风风火火跟十几个老友打过招呼之后,葛乔这才长舒一口气,终于想起来门外还有三个“漏网之鱼”。他也是个有良心的人,不忍折腾朋友,干脆就自己拟好了彩虹屁内容,还贴心的参考了他们每个人的性格特征,只需要他们动动手指复制粘贴去发条微博就好。 临睡前,他还在洋洋得意。 看看,这才是新时代的好粉丝、好网民、好总监嘛! 作者有话要说:  玻璃拉拉:一种鱼,跟玻璃和拉拉都没有关系哦,不过剧情有没有关系就不知道了哦,大概以后,有缘的话,会告诉大家的吧…… 第三十六章 感情线50% 葛乔的偶像是钟名粲。 这位偶像拥有一个出其不意的灵魂。 所以,很多年以后,当他们再次回想起来2018年最后一个月的倒数第二个周末,葛乔依旧会觉得当时的状况匪夷所思,依旧想扒开钟名粲的大脑看看里头装的究竟是些什么,而钟名粲依旧对此浑然不觉,反而还会趁着葛乔意识不太清醒的时候像个孩子似的邀功请赏。 约好周日见面,钟名粲让葛乔呆在家里,自己开车来接他。其实这个时候葛乔已经有了预感,只怪他太相信钟名粲那副无辜纯良的面孔,没有坚持自己的直觉。后来他反思过,哪怕当初坚持己见,提议花一天时间逛个商场或者开着车从平京跑去沪海,都比钟名粲当年的那个奇思妙想省时省力。 两个人甚至还为此吵过架。 葛乔总是抓住机会翻旧账:“我差点累死在那个破屋子里!” 钟名粲只觉得无奈:“你这人怎么这么不浪漫啊!” 尽管如此,在这件事上,两个人倒是也有一点心照不宣。葛乔嘴硬脸皮薄,从来不会说自己当年看着灰头土脸的钟名粲确实一瞬间心动到电闪雷鸣,所幸钟名粲是个优秀的男朋友,绝不让人失望,他还是从葛乔隔三差五就要把这件事捞出来念叨一番的举动上品出了这个人说不出口的缱绻爱意。 到后来,葛乔的口是心非成了小两口之间的生活情趣。 不过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周日上午九点,阳光正好。 公寓里一片寂静,葛乔乖乖的呆在家里,等着钟名粲来接自己上路。 钟名粲考虑的非常周全,知道葛乔不喜动,所以带他去正式开启一整天的奇妙行程之前,需要先来点什么好处来转移他的视线。钟名粲从早上七点多就开始忙这忙那,泡好一壶祁门红茶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冰冷的昏暗驱逐不散,热气氤氲着不甚明朗的锅碗瓢盆的轮廓,他的嘴角不自觉带起弧度,静悄悄的房子里也因为这壶热茶的香气而带上了暖意。 送上一杯饱含诚心的手工奶茶,大概能让葛乔多忍受上几个小时。 葛乔自然是不知道钟名粲心里打好的小算盘,就这么兴高采烈着左手捧一个保温杯,右手捏一块冬蓉酥,毫不怀疑地钻进了钟名粲的贼车。 车都已经开上了大马路,葛乔才想起问:“要去哪儿?” 为了兑现那个用夹娃娃机赢来的愿望,钟名粲带着葛乔来到红星路上一条隐蔽而荒凉的巷子里。 葛乔看着面前这个略显阴暗的破败院落,脚步钉在了原地:“你这是真打算把我卖了?” 钟名粲回头看着他笑起来,又用手指指里面:“这里头是间木艺工作室,我经常来,趁着这次机会,带你来看看。” 葛乔认真的听完最后一个字,接着转身就走。 钟名粲早就料到葛乔会是这个反应,他抬手一拦,拽着葛乔的胳膊就把他往里面拖。葛乔见识过钟名粲的力气,知道自己不可能挣开,只好退而求其次,以嘴取胜。 “敢情刚刚那些吃的都是你准备的‘最后的晚餐’啊?!就是想抓我当苦力呗?!怪不得这么贴心,还亲自兑了奶茶!我就知道,你丫就是个彻彻底底的‘白切黑’……“ 他还没嚷嚷完,就看到从院子里走出一位大约有六七十岁的银发老人,背着手悠哉悠哉踱步过来,神色凌厉,精神矍铄。 葛乔登时噤了声。 老人的目光轻飘飘地从他身上扫过,转眼看到钟名粲,立即露出了笑容,岁月留下的沧桑皱纹瞬间磨尽了他刚刚浑身裹挟着的锋利气场。 老人的声音中气十足:“小毛头来啦!” 平时钟名粲被这么叫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但今天葛乔站在旁边,他忽然有些羞赧,回身就想跟葛乔解释这其实只是句沪海方言,并不是他的乳名。 但葛乔似乎并不好奇这个称呼,小声问道:“你们很熟啊?” 钟名粲回答:“嗯,我的木工师傅,从小就认识,和亲爷爷一样亲。” 葛乔了然,点了点头。 这时,老人又看了葛乔一眼,笑意微敛,话语间还带着警惕:“带朋友来的?” “对,这是葛乔,我朋友。这位是万师傅,这间工作室的主人。” 葛乔一听,原来这位就是自己的“买主”——不对,是这间工作室的主人——立马扬起笑脸,眼睛弯了起来,看上去格外乖巧:“爷爷您也是沪海人哪?” 老人怔愣一下,忽然两眼放光,笑得明显比刚才真心实意许多:“咦,你也是沪海人?” “对呀,我也是从那边来的。” “小朋友来这边多久了哇?” “五年多吧,大学一毕业就过来啦……” “哟,不短了呀,我已经来这边四十多年咯!老家话都快忘光啦……” 葛乔跟在万师傅半步之后,用沪海方言套起近乎,两个人吴侬软语你来我往,边说话边朝着后院方向走,甩下钟名粲一个人在身后,他们说的那些话在钟名粲这个土生土长的平京人听起来如同天书一样,搞得他云里雾里。不过,他倒是有点欣慰,没想到葛乔竟然这么快就适应了这个地方,之前还非常担心万一葛乔与万爷爷相处不来的话怎么办来着。 这才刚放下心来,谁知等到走进正厅,葛乔又定在原地不动弹了。 满地的木材废料,旁边几个大机器在照明灯下闪着不近人情的金属光泽,墙角边放置了几块已经抛好光的完成品木板,看数量和大小应该是用来做大件家具的。 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叫嚣着一句话:今天注定是懒癌晚期宅男葛乔的受难日。 他当着老人的面不好发作,扯着嘴角摆出微笑的弧度,暗地里对着钟名粲咬牙切齿:“做板凳还是桌子?!给老子说清楚!让我死的明白点!” 钟名粲看着葛乔的反应,觉得特别有趣,不知不觉也起了玩心,想再逗逗他:“你觉得做哪个容易些?” “我觉得做了你容易些。”葛乔翻了个白眼。 钟名粲忍笑忍得肩膀都开始抖,他把脚下的木头碎屑和电锯缆线往边上踢了踢,回头拽着葛乔的袖口,轻声道:“跟着我,小心别踩到这些。” 葛乔就觉得自己是那砧板上的鱼肉,完全没了自由,可他都来不及可怜自己一番,只听万师傅对钟名粲说:“继续做你那把吉他?” “对,辛苦您了。” 老人潇洒一挥手:“嗐,跟我客气啥,想好啦?这回不用桃花心木了,改用沙比利[注]?” “想好了,就用这个吧。” “你这个小弟弟哟,玩的乐器可真是越来越贵!” 钟名粲屁颠屁颠跟在万师傅身后走到已经切割好的红色木材旁边,看了一眼堆在地上备受冷落的废弃板料,收回视线跟万师傅撒起娇来:“如果买的话会更贵呀,幸亏我还有爷爷您,技艺高超,做出来的乐器比大牌还好用!” “就你嘴甜……” 葛乔将自己隐遁在角落,脑中飞速分析着当前状况,他是十万个不情愿帮钟名粲做什么桌子板凳,但如果是帮他做吉他这样的物件,倒也不是不行。 他清了清嗓子,有点别扭地插进他们爷俩儿的对话:“那个……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钟名粲回答得一点儿也没犹豫:“你什么也帮不了。” 葛乔一哽,疯狂腹诽,那你他妈带我到这里逛商场来了? 万师傅看看钟名粲,又看看葛乔,站在旁边嘿嘿笑,冲钟名粲摆了摆手,意思是让他“带着朋友自便吧”,拿了几块木材转身就进了后院。钟名粲这才对葛乔招招手:“跟我来,咱俩有别的事做。” 说着,他弯腰捡起地上的那十几根长木条,抱在怀里,对葛乔扬了扬下巴,将他的视线引到身边的桌子上:“那里有手套,你先带上。” 葛乔叹了口气,彻底妥协了,反正都已经这样了,不如听他的话,看看这个人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他找了一副看上去比较干净的手套给自己戴上,又继续挑挑拣拣出一副也还算干净的拿在手里。 钟名粲抱着那堆木条走到一张堆满了各式各样器械工具的桌子前,略一思索,把木条哗啦啦摊在桌子上,手撑着桌子边缘,陷入沉思。 葛乔用手肘捅了捅他,把手套递过去,仍抱有侥幸心理:“我看这里也没什么别的事,要么你就去帮帮万师傅,我在这里随便逛逛……” 钟名粲直接打断了他的幻想:“咱们不能用电动的工具,怕伤着你,这里有手锯,你拿着,帮我把这些木条都锯成一样长短,小心手。” 一听这是真的要开始干活了,彻底躲不掉了,葛乔瞬间蔫了下来,他望着手里那把泛着银光的凶器,把那些木头块当成了泄愤对象,一边恶狠狠地来回推拉,一边想着从此以后绝对不跟别人打赌,更不会再去碰那个破夹娃娃机。 什么玩意啊,简直就是个大坑货。 虽说他被赶鸭子上架充了回苦力,可该干的活还是认真干了,锯完那十几根木条,已经累出了一层汗。葛乔脱了外套,正准备随手一扔,钟名粲忽然停下手里的动作,一把捞过那件快要和大地亲密接触的厚衣服,放到桌子的另一头,远离了撒得到处都是的渣子碎屑,叠得整整齐齐。 葛乔眼看着钟名粲绕着桌子整整走了一圈,咧开嘴笑了。 还别说,干这种不费脑子的力气活真挺爽的。 葛乔忽然觉得心情有了微妙的好转,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好多人会喜欢拳击、跑步等折磨自己身体的解压方式,像这些完全不需要动脑子的机械运动,好像确实可以有放松心情的效果。 因为参悟了这一点,开口时声音里还透着一点亢奋:“快快快,还有什么需要我锯的?” 钟名粲一直在埋头刨着木屑,却也很快察觉到了葛乔心情的变化,他笑出了声,为葛乔终于体验到了木工的乐趣而开心,他说:“没什么要锯的了,你手边有个白罐子,你看看上面是不是写着白乳胶,等我切完面,你把这些木条拼成一块木板,用胶水粘起来吧。” 葛乔:“……” 他感觉自己刚刚从锯活中燃起来的热情又快熄灭了,他开始耍赖:“你到底要做什么啊?不说我就不做了。” 钟名粲刨完了木屑,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拢成一团,侧头看到葛乔撂了手锯,叉着腰,满脸写着“我要一个解释”。 他并没有理会葛乔的赖皮,只是回问了一句:“你知道音乐是怎么做出来的吗?” 葛乔虽然莫名其妙,但觉得这个问题不难回答:“用乐器和电脑?” “还有呢?” “还有……呃,爱与热情?”总不会是这么矫情的答案吧。 钟名粲只是笑着摇摇头:“你知道吗?其实有很多声音是一般的乐器和电脑都做不出来的。” “比如?” “曾经有一位歌手,她想创作一首歌,希望每当下雨的时候人们就会想起它,所以她专门等到一个下雨天打着伞站在外面录了一段雨声,没有经过任何处理和加工,直接放进了音乐里,当了前奏。后来,她真的成功了,人们总是会在下雨天的时候想起那首歌,无论是站在公交车上还是走在路上,无论是坐在办公室里,还是窝在家里。” “其实音乐的本质并不是旋律,而是共情。音乐制作人们总是想方设法把自己的生活细节塞进音乐里,他们并不是想要炫耀,而是希望能有第二个人听到他们的声音,听到他们想说的话,并且由此获得共鸣,最终真正爱上自己的生活。这才是音乐的本质。” “音乐只有声音,而我们能改变的只有人们的五感。” 钟名粲忽然望向葛乔,笑容变得格外温柔,他探身把那罐白乳胶拿了过来,放到葛乔的手边,不疾不徐继续说道:“那位歌手是幸运的,她想到了一个最有效的办法,让人们直接听到了她的生活。但是呢,并不是所有人都有那份敏感细腻的情绪,也不是所有人都有时间去等待一个完美的契机。所以,我们需要其他的替代品,能迷惑住你的感官的替代品。” 葛乔仍然似懂非懂,他低着头沉吟良久,像是在思考着钟名粲的那番话,他的手仿佛失去了控制,默默地抓起了那罐胶水,拧开了盖子。 钟名粲还在给他吃定心丸:“听话,你的任务就是把他们粘成一块木板,剩下的就全都交给我了,你一会儿可以去找万师傅聊天。” 为了给木条定好形状,钟名粲把葛乔割好的木条抱到推台锯上,滋滋啦啦三下五除二切好了面,动作一顿,俯下l身,伸手拔掉表面上突起的几个小刺,又把这堆木头抱回了葛乔面前。 粘合木条是个需要耐心的体力活,葛乔专注地盯着手里的木条,被钟名粲修整之后,它们终于有了整齐划一的模样。他小心翼翼地给每一个切面涂上胶水,捻着指尖不敢松劲,生怕一个不小心把手粘上去。刚一拼好,还没来得及向钟名粲炫耀成果,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只黑色油漆笔。 钟名粲的声音平平淡淡:“做的不错,为了证明这些都是你做的,选块木头签个字吧。” 葛乔伸手接过那支笔,一声不吭,埋头在木头上写自己的名字,他才不会那么小气,大笔一挥,连着三个硕大的“葛乔”出现在了刚刚拼接起来、胶水还没有干透的木板表面。 铿锵有力,十分霸气。 他静静站着,欣赏了会儿自己的笔迹,再抬起头时,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幽幽地开口道:“这个玩意儿你要不是拿来送给我的,你就等死吧。” 钟名粲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紧接着不着痕迹地往前迈了一步,麻利地把那个木板掰弯,卷成了一个圆柱体,把葛乔的签名藏在了里面。 虽说钟名粲承诺过他的任务到此为止,现在就可以去后院撒欢了,但葛乔还是选择站在一边,盯着钟名粲继续折腾手里的那个圆柱体。钟名粲跑前跑后,在各种大到足以把人吞噬的机械之间穿梭,滋啦轰隆的刺耳噪音充满了整个房间,甚至还震荡出阵阵回声。 葛乔无法在这种情况下跟钟名粲对话,他也不敢说话,怕钟名粲走神会伤到自己,他只能安安静静地装木头,只有目光随着移动的身影转来转去。 那个圆柱体在一片不绝于耳的聒噪之中渐渐有了形状,被打磨得无比光滑,左右两侧还用圆形木块封了口。 拿着被车削过的木筒,钟名粲往上面钻出了无数个小孔,它们绕着柱体蜿蜒成线,接着,他用一些细小的木条堵住了那些小孔,又将一侧的封口捅出一个大洞,把之前刨好的木屑倒了进去。 长久的无言让葛乔有些不耐烦了,他又问了一遍:“现在可以告诉我这东西是什么了吧?” 钟名粲忙得热火朝天,外面还是严严寒冬,而他的额头与鬓角已经被汗水打湿了。葛乔看在眼里,想着他这么出门非得感冒了不可,不由得皱了皱眉,抬起手用自己的袖口把那颗快要落进他眼睛里的汗滴抹掉了。 钟名粲沉迷木工,对外界似乎毫无知觉。又过了一会儿,他舒出一口气,差不多快完成了,他一边给这个圆柱体做最后的抛光工作,一边问葛乔:“你上次说,不喜欢下雨,但喜欢听下雨的声音?” 葛乔想了想,点点头:“嗯,是说过。” 又是一阵嗡嗡乱响,夹杂着各种器械之间碰撞与摩擦声,打断了这场对话。 等噪音消失,瞬间的寂静让葛乔有些不自在,他忍不住赶紧打破这份沉默:“所以呢?” 又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你来试试?” 钟名粲把抛了光的圆柱体递给葛乔,重复了一遍:“把它竖起来,试试看。” 葛乔照做了。 窸窸窣窣,淅淅沥沥。 是下雨的声音,几乎一模一样。 花了几个小时,原来就是为了这个声音。 葛乔原本只是惊诧,继而又觉得好笑。待那圆柱体发出的声音停止后,他“噗嗤”一下笑出了声,然后就止不住了,咯咯咯地笑个不停,最后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甚至话也说不连贯:“你……你就因为我随口说的一句话,做了……一个玩具?” 钟名粲也不恼,受到他的感染,也跟着有了笑意:“准确地说,这是雨声器,不能算玩具,是一种乐器。” 葛乔的笑声忽然变小了。 他继续说着:“你说过你喜欢音乐,又喜欢听下雨的声音,我觉得你应该很适合这件乐器。” 钟名粲伸出手指敲了敲葛乔手里新鲜出炉的木制品,发出“砰砰”地微响。 “送给你了,抱着吧。” * * * [注] 沙比利(NATO):一种类似于桃花心的木材,有着和桃花心木相近的木材颜色和纹理。主要用于做高档的电吉他琴体和琴颈,也被大量的用于做木吉他的琴颈材料和琴体材料。 作者有话要说:  这程度就已经50%……其实百分比毫无意义……他们需要最关键的那一击!【接下来我即将进入期末季,更新会非常的不定时~ 抱歉啦~ 等我24号论文跟考试全都结束,就马上恢复日更~】 第三十七章 收到礼物的第二天,是竞演的日子。 为了现场追星,葛乔不到五点就溜出了办公室,给自己安排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提前下了班。 之前已经让胡智南联系了胡式微,这个小姑娘对各类演出以及各种明星都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二话没说直接答应了。她甚至比葛乔还激动,专门找朱赞导演做了功课,三个人在电视台楼下一碰面就兴冲冲地交换情报。 胡智南望着前方正挨个儿签保密协议、贴入场手环的长队,侧过脸问道:“钟名粲那组是第几个出场啊?” 葛乔也探了探身子,前面和后面都是乌泱泱的人流,大厅里人声鼎沸,他不得不提高声音:“他没有跟我说。” 胡式微加入对话:“你们还不知道吗?我问过朱赞了,他们是录制前半个小时才抽签决定顺序,而且只有第一场是现场观众投票,盲投,咱们进去之后只能听到声音,貌似舞台都是空的。” “什么叫只能听到声音?” “就是预告里面说的‘用声音定胜负’啊!”胡式微感到一丝背叛,“你们不会连节目预告都没看就来了吧?” 葛乔和胡智南哑口无言。他们不仅看了,还连看了四遍。 但葛乔依旧对这个奇怪的新规则闻所未闻,可这又关系到钟名粲的比赛结果,必须彻底搞清楚。他忍受着胡式微眼神里的鄙视,继续问:“只有第一场有现场观众?” “嗯,朱赞说现在节目的热度还不够,大家对于这些刚入行的音乐制作人的水平也没有基本的了解,这些歌手的人气也有高有低,他怕最后人们投票只是看人气,不认真听作品,所以就搞出来这么个新花样,这大概是让大家注意到那群新人的最好的办法了……” 首场表演只让现场观众盲选投票,等到节目开播时,电视机前的观众反而会因为少了自己的那份参与感而对这些作品的质量和成绩抱以怀疑的态度,很多人难免想要借着社交平台一抒己见。这样一来,倒是能为作品带来更多的关注。 反其道而行之,聪明。 葛乔觉得有点意外,没想到朱赞还能想出这么有水平的损招。 “这对钟名粲很不公平啊!”胡式微愤愤道,“就他那张脸,完全可以圈一大波粉!” 葛乔一听,乐了:“对对对,他都有粉丝后援会了,还好几百人呢。” 胡式微和当初刚刚知道这件事的葛乔一样震惊:“什么?” 但她毕竟久混饭圈,适应得非常快,直接掏出了手机:“快告诉我她们的微博名,我要点个关注!” 葛乔一边给自己系入场手环,一边帮胡式微找到那个名叫“钟名粲粉丝后援会”的微博号,他还特地瞅了一眼,关注人数已经超过五百了。 身为一名合格的媒体工作者,他突然有点为这群粉丝担心,她们的偶像没有微博,又不会营业,还不干幕前,这以后追星的路得多苦啊? * 观众入场完毕。 节目录制大厅开的暖气非常足,或许是因为舞台上的灯光也散发着同样的热度,葛乔坐在人群之中,在前后吹来的二氧化碳里拼命汲取稀薄的氧气,感觉呼吸都变得困难了。 他忍不住给朱赞发了条消息,控诉电视台对观众的待遇:把你们这大厅里的暖气给我关了!热得快中暑了! 顺便又跟了一条:钟名粲和董林知是第几个上场? 朱赞这个时候大概也正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空理会葛乔。他等了一会儿,等到打在观众席上的灯光都暗下来了,也还是没有等来那边的回复。 现场导演指挥着观众秩序,声嘶力竭吼完每个人手里拿着的投票器的使用方法,强调了三遍“表演开始的时候多露出一些表情,沉醉或者感动都行,摄像机会捕捉到的”,终于精疲力尽走开了。 “开始了,要开始了!”胡式微凑到葛乔的耳朵边,难掩兴奋。 果真和胡式微说的一样,舞台是空的,LED屏依旧绚烂,主持人也依旧兢兢业业,可是都已经放好了开场音乐,也介绍完了冠名商,主持人说了一句“接下来请各位现场观众放松心情,一起来欣赏一号作品,The Beatles的《Yesterday》,抒情曲与HIPHOP音乐的奇妙碰撞”之后就走下台了,完全不提及表演嘉宾的名字。 舞台上的灯光完全暗了下来,一时间什么都看不见了。 重见光明时,舞台中央多出了许多人,他们在调试手中的乐器,以及DJ台上的电脑。 “看来是现场伴奏啊。”胡式微又凑过来及时解说,“你看那块大幕布,估计歌手就站在后面唱,咱们只能看到一个剪影。” 她忽然“哎”了一声,仿佛想到了什么:“你能从体形上认出董林知吗?咱们总得知道哪个是她才好投票啊!” 葛乔说:“轮到他们组的时候我就告诉你。” 胡式微听着他这么有自信,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话都没说,乖乖地点点头。 毕竟他,葛乔,一名自带外挂的粉丝,一位后台颇深的观众。 即使没有歌手出现,舞台却并不显冷清。 LED屏幕上滚动着写有歌词的背景画面,漂亮的花体字,倒也让人看得很清楚。现场乐队立于舞台中央的升降台上,乍一望去,这仿佛是一场现代交响音乐会。升降台的一侧摆着DJ台,台上的人对乐队的鼓手打了个手势,表演就开始了。 这样的流程来来回回重复了五次,主持人的过场词非常简单,也不会对歌手和制作人进行采访,仅仅是宣布下一首作品的编号,以及歌曲名字。 干净利落,完全没有调笑的空隙。 不知不觉,现场观众的表情越来越慎重,好像自己真的成为了手握大权的决策者,投票器上的一个按钮,就决定了这十几个尚未露面的表演者的命运。 葛乔在暖气与氛围的双重夹击之下有些昏昏欲睡,他还是没忍住跟堂兄妹两个人吐槽:“朱赞适合走纪录片的路,这种娱乐节目真不适合他。” 终于到了最后一个舞台。 葛乔立刻坐正了身子,只剩下一组了,他知道这组一定是钟名粲与董林知,抬起胳膊肘捅捅左右两边的人,递了个眼色过去。 * “董老师,该到您上台了。” 正在休息室里盯着转播屏发呆的董林知听到自己的名字,站起身,因为坐的久了,腿还有些微微的发麻。旁边的钟名粲也跟着站了起来,两个人对视一眼,董林知忽然笑了起来。 “别紧张,你怎么看上去比我还紧张?” 钟名粲矢口否认:“我没有。” 董林知笑得更开心了:“放心吧,我不会给你搞砸的。” 接着,她抬手压了压钟名粲的肩膀,笃定道:“刚才我就想说了,我有直觉,冠军是你的。” 一个清甜的女声又在门外响起:“董老师,请抓紧时间啦。” “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是天才吗?天才不需要谦让,该是你的就都是你的。”董林知说的是真心话,但她的语气听上去却总像是在开玩笑。她整理着衣领和裙摆,即使观众看不见她的一身行头,但为了让自己更入戏,她还是穿上了女素褶子[注]。 从这道门出去,她就是那命途疏离的赵守贞与薛湘灵。 幕布之后,一派寂静,只留她一个人。 被当作前奏的电闪雷鸣声响起时,她还有闲心回身看一眼那硕大的屏幕,画面之中正在模仿着雨夜的模样,昏暗沉闷,细密雨丝连成一片划过屏幕,在灯光的晕染下倒显得有些真实了。 董林知收回视线,透过影影绰绰的幕布,看到浅笔勾勒出的观众们的模糊轮廓,与自己的深灰色影子。 她忽然想起来很多很多年之前上过的第一堂声乐课,那时候她才多少岁啊,六岁?七岁?而坐在钢琴前目色严厉的声乐老师对她刚刚的炫技非常不满意,他是一位大腹便便的三十多岁男人,在如此成熟的年纪里浑身透着一股正气。 声乐老师总是跟她说:“你的嗓音条件很好,但你为什么唱的这么没有感情呢?” 什么样的感情呢?年幼的董林知以为,唱歌就是唱歌,唱出来,高音上去了低音下来了,不跑调,就行了。 “你看这里,多少次外婆家里哟,烧呀糍粑哟,这一段多温馨,你要唱出那种温暖的感觉,用上你对外婆、对妈妈的爱,再来一遍……” 然而,周而复始的一遍又一遍,早就耗尽了董林知今日份的对外婆、对妈妈的爱。 “不行呀,林知,你的歌声里实在是没有灵魂,太干了,毫无感染力。” “你想成为歌手吗?想站上舞台?” “那你到时候还是这样自说自话吗?唱给自己听?” 声乐老师越来越怒其不争,似乎忘记了这还是个六七岁的小女孩,他说的话董林知还听不太懂:“没有灵魂的歌手永远走不出禁锢自己的房间,他们有再多想说的话也还是只有自己能听到,没人关心他们在房间里面嘟嘟囔囔说了些什么,没有听众,没有朋友,没有知己。林知啊,你想成为这样的人吗?” 那之后的很多年,过了太久了,久到她都已经记忆模糊,久到她想不起来声乐老师的长相,久到她甚至有一瞬间以为这段话只是自己脑中的一处残缺不全的臆想。 京鼓敲出来了第一响,荡气回肠。 那就唱吧。 董林知,带上灵魂,你都活了这么些年,还没点想说的话吗? “怕流水年华春去渺,一样心情别样娇。” 那就从十年前说起吧。在那之前,我无忧无虑,与你们无异。 十年之前,我出道了,成为了歌手,站在绚烂夺目的聚光灯下。那时候倒也不孤单,身边,貌似还有一个人。 “当日里好风光忽觉转变,霎时间日色淡似坠西山。” “那花轿必定是因陋就简,只觉天昏地暗,耳听得,风声断、雨声喧、雷声乱,乐声阑珊、人声呐喊。” 都说成名之路难走,可不是吗,谁都知道上坡路总是比下坡路耗油费力啊。我也不是没有心理准备,可是那时候谁也没有告诉我,这条危险又陡峭的上坡路,竟然这般难走。 “都道说是大雨倾天……” 这一忍,就过了八年。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忆前尘。” 八年后,我离开了公司,天真如斯,擅自做了一个选择…… 然后呢?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世上又何尝尽富豪。 * * * [注] 女素褶子:青衣行当穿着的女褶子中分花、素两种,女花褶子多为小姐穿着的,戏服上绣满花。素褶子代表小家碧玉。 [注] 董林知与钟名粲的R&B版本《锁麟囊》歌词全部出自京剧《锁麟囊》唱段,重新诠释了部分含义。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本来是想继续往下写,但最后还是觉得这一章停在这里最合适。 所以……我竟然又更新了!!为自己的勤劳打call!!! 第三十八章 台上的乐队与DJ台刚撤走,现场导演就挨个儿收走了他们手里的投票器。 当重归沉寂之后,仅过去了几秒,耳边又再次充满了躁动不安的杂音。 观众离场。 胡式微活动活动脖颈,伸了个懒腰:“讲真的,这场的结果没什么悬念吧。” 胡智南也跟着伸懒腰,还打了个哈欠,附和道:“对啊,毫无悬念。” 葛乔还有点呆愣,被刚刚那四分钟里董林知毫无保留的炫技秀到久久不能自拔,以前一直知道这个人大约是个唱歌很牛逼的人,但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其他看法了。 他还是第一次从她的声音中听出酣畅淋漓的快感,以及比旋律更深沉、更难以形容的悲哀。这个女人就跟突然被什么塞壬之类的怪物附体了一样,现场舞台甚至比上次在钟名粲家里听到的音源版本还令人震撼。 “估计就算咱们三个不给钟帅哥投票,他们也赢定了。”胡式微一副意犹未尽的花痴样,“这首曲子可改编得太好了,搞得我都想去听京剧了……” 胡智南在旁听课上学过一点关于戏曲艺术的知识,此时正好派上了用场,他趁此机会暗自装了个逼:“不过他好像把《锁麟囊》的整个意境都改了,原曲是程派京剧里难得一见的喜剧,但刚才一听,从头到尾一直都很悲情啊。” 胡式微耸了耸肩:“艺术的二次创作嘛,又没说一定要完全按照原曲来。” “行吧,反正使劲吹就行了!真没想到大乔哥身边还有这么牛逼的人物!好烦啊,签了保密协议,不然我真想发条微博……” “就是啊,哎,你先关注一下‘钟名粲粉丝后援会’呗,我们很缺男粉,你来给我们撑撑场面。” 胡智南笑呵呵地掏出手机:“好好……” 葛乔一直没说话,他知道,如果这首歌能够拿到第一,其实董林知才是那个功不可没的人。 手机忽然响了,是钟名粲的电话。 “你来了吗?” 葛乔跟着胡式微和胡智南身后,顺着人流涌动方向往外走:“来了呀,提前恭喜你们了,稳赢。” 那边钟名粲在笑:“怎么?你带了很多人来帮我投票吗?” 葛乔在来之前也不是没这么想过,可惜只来了三人。他莫名有点羞愧,支吾道:“不是……你们实至名归,就算没有我们这几票,也肯定赢了。” “那就借你吉言。”钟名粲淡淡道,“结束了一起吃夜宵吧,董姐也一起。” 这时,胡式微又在前面咋呼开了:“真是渴死我了,大乔哥,一会儿你打算直接回家吗?我和胡智南要去咖啡厅买杯喝的,一起吗?” 葛乔点点头,跟上了他们。 他对电话里的钟名粲说:“那就在楼下的星巴克门口见面吧。” 电视台大楼旁边的咖啡厅里生意十分火爆,服务员忙得晕头转向,收银台的结账机器叮当作响,可这丝毫无法给他们带来赚钱的幸福感。他们其实特别讨厌遇到这种需要观众来电视台录制节目的日子,毕竟明明只能拿到那么点死工资,却要接待比平时多十几倍的顾客。 葛乔告诉胡式微自己除了咖啡之外随便点杯热的就好,自己则去帮他们占位。 “葛乔哥?” 葛乔突然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到了一个瘦高的身影。这个身影有些熟悉,但是跟记忆中的形象还是大相径庭。 他蹙了蹙眉头,还有些不敢确认:“孔庆山?” 身影朝他走过来,故作夸张地松了一口气:“还好,你还能认出我。” 葛乔上下打量着面前的这个人,三年未见,他高了不少,也成熟了不少,再也没有了青涩小男孩的样子,眼中仍然时常盛满了温暖笑意,只是却瘦的快要脱了形。 他犹豫着开了口:“你……” 孔庆山见他神色纠结,大抵是猜到了他想问什么,笑着接话:“我怎么瘦了这么多?好多人都这么说啦,没关系啊,我很健康,就是为了上电视好看呗,唯一遗憾的就是酒窝浅了不少。” 葛乔被抢走了唯一能用来寒暄的台词,一下子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好。 两个人相视无言,哪怕以前关系再好,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可是距离那段时光已经过去了三年,曾经重合过的生活轨迹早已被洗刷干净,再亲密熟悉的关系终是淡了,他们俩都找不到可以打破这份沉默的共同话题了。 但是孔庆山还是面色平静的站在葛乔桌前,丝毫没有离开的打算。 显然,两个人都不愿意把“最近过得好吗”作为开场白,说出口了,就彻底生疏了。 “你怎么在这里?” 孔庆山答得言简意赅:“有一个电台节目,路西法当嘉宾。你呢?” “啊,我来参加朋友的节目录制。” 孔庆山点点头道:“嗯。” 又是一阵沉默。即使四周都荡漾着热闹的气氛,也丝毫无法动摇这份沉默带来的尴尬。 然而,总会有人来打破僵局。 “阿……阿庆?!” 胡式微手里端着两个大杯子,此时忽然瞪圆了眼睛,一个止步,愣在了两米开外。跟在她身后的胡智南刹车不及时,差点把手里的饮料撒到胡式微的身上,他赶紧一个转弯,手臂一收,杯子里的咖啡随着他的大幅度动作晃了出来,泼在了他自己的衣袖上。胡智南还觉得有点庆幸,这几滴水如果落到了胡式微身上,他今天可能就没办法活着回去见沈鄃了。 而胡式微现在哪还有空管堂哥的死活啊,她只觉得自己的人生终于走上了巅峰。 面前站着的这个人,可不就是她曾经真情实感追了大半年的小爱豆吗! 她“卧槽”一声,从震惊之中回过神,紧接着就是体内呼啸奔涌的亢奋止不住地往外冒:“卧槽卧槽卧槽卧槽卧槽……”这一连串的“卧槽”根本无法表达她内心十分之一的激动。 孔庆山回过头,看到满脸写着“我是你脑残粉”的胡式微,明显一僵。 葛乔看看胡式微,又看看孔庆山,不知为何,忽然觉得这个场面比刚刚两人的相视沉默还让他觉得危机四伏,连忙清了清嗓子,准备先用一段互通姓名的介绍词拯救一下令人窒息的氛围,顺便堵住胡式微的嘴,万一她一冲动突然问出什么不太愉快的问题就麻烦了。 但还没等到他开口,孔庆山忽然说话了,语速飞快:“休息时间快结束了,我得赶紧回去了,你们慢聊。” 他又转头对葛乔笑了一下,留下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失陪了”之后,头也不回,匆匆离开了。 胡式微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又愣住了,表情变得呆呆的,疑惑地问:“他怎么走了?” 葛乔想笑话她的没出息:“孔庆山刚出道,忙得很,等会儿还有电台节目要录,哪有空看你一个小粉丝在这里犯花痴哪?” 胡式微撇撇嘴,轻哼一声,把手里的热柚子茶“哐”地一下砸在葛乔面前,作为对这个人瞎诚实的小小报复。 他们三个坐在咖啡厅里,吹着暖气,喝着热饮,讨论着刚刚或惊喜或失望的舞台表演。可葛乔却因为与孔庆山的短暂相遇而有些走神,他的心情似乎比想象中还要复杂。 确实很欣慰,因为看到了孔庆山独当一面的成熟气质,因为知道他终于熬出了头,因为证明了当年他的判断并没有错。 可另一方面,他又有点失落。按理讲,人本来就不能贪心,当年各自安排好未来的出路的那一天就应该想到多年后会形同陌路,自己本不应该为此感到遗憾或者后悔,有得必有失,用一段可有可无的关系换取一个呼风唤雨的大公司总监职位,似乎还是值得的。但他终究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敏感神经,一旦开始有了自我怀疑的念头就很难再停下来,只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关进了逼仄狭窄的孤独房里,一点点熬着那些慢慢浮现出来的令他越来越彷徨失措的负面情绪。 他突然有了几秒的倦怠,但只是一瞬间,很快就消失了。 胡式微叽叽喳喳的声音萦绕耳边:“……最后的冠军要开演唱会诶,你们去不去?” 胡智南热衷于各种凑热闹,对此感了兴趣:“想去,你又有免费票了?” 胡式微一听就对他翻白眼:“你能不能稍微尊重一下艺术啊,什么免费不免费的,亏得你还是个高文凭大博士,花钱看场演唱会这么难为你?” 胡智南无辜当了撒气桶,委屈的很:“我也没说我不愿意花钱啊……”能不花钱当然还是不花钱的好啊。 胡式微对她的堂哥向来毫无同情心,继续兴致勃勃:“哎,虽然我现在还没有免费票,但说不定过段时间真的能搞到诶。知道这次和平京电视台合作的演出公司是谁的吗?是我们公司新任死铁!长期合作伙伴!啧啧啧,我们这个小破公司熬了这么多年终于也算是傍上了大款,这关系一层叠一层的,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公司也能跟电视台搞上关系……” “那你可真棒棒,”胡智南给她比了个大拇指,冷嘲热讽,“就因为是合作伙伴,你就能搞到免费票了?公司是你开的啊?你说了算啊?咋这么牛逼呢?” 胡式微一掌拍到了他的脑门上,就这贱嘴根本不值得她同情:“闭嘴吧你,是因为那家演出公司里头有我同学!” “你同学?”胡智南揉着被胡式微掴得火辣辣疼的脑门,闻言,手上动作顿住了,“营城一中?” 胡式微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带着对母校的骄傲:“对啊,你说巧不巧?营城一中可真是出人才哪!” 胡智南被揍了依旧不甘示弱,带着对博士生身份的自豪:“不就在平京市遇到几个跟你一样给别人打工的高中同学吗,还人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多么有钱有权呢。” 胡式微干脆忽略了这个“小贱人”的存在,放平心态跟葛乔对话:“朱赞没有跟你说过吗?他应该也知道哇,俩人还是同班同学呢,天天出双入对,关系特别好。” 葛乔听到这里,不露声色地吸了一口饮料,烫得他上颚发麻,甜得他喉咙发痒,一个激灵,第六感来了。 真有那么巧? 他漫不经心问道:“你那同学叫什么名字啊?” “邓维一,维护的维,唯一的一。” 还真有这么巧。 葛乔也不知道朱赞知不知道这件事,反正自从上回不小心揭了他的伤疤之后,这个名字就再也没有在公寓里出现过。葛乔也不敢说,也不敢问。 “咦,那是不是钟帅哥?”胡式微的目光飘向大门外,她对于帅哥的探视雷达向来敏锐。 葛乔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见到钟名粲的手握着门把手,侧身在跟旁边的人说话。 他回身问堂兄妹二人:“你们吃不吃夜宵?” 胡式微想去,和帅哥吃饭的机会多有面子啊,可她还得面对惨淡的现实生活:“我得回家继续做年末报表,今天还是偷溜出来看演出的……” 胡智南也摇头拒绝了:“我得回家……” “你自己回去?”胡智南跟自己住一起,他干嘛非得自己折腾回去呢。 胡智南难得支吾起来,扭捏半天才含糊道:“我找教授商量点事情……”似乎觉得不够有说服力,他还补充一句,“跟我作业有关,教授他布置的作业太难了!” 葛乔才懒得关心胡智南的作业难不难,点点头,把他当个小孩子似的叮嘱道:“那你一会儿给朱赞打个电话,等他一起下班,要是你自己坐公交坐地铁回去,到家记得发个消息。” 胡智南讷讷应着:“哦。” “那我先走了。” 他咽下最后一口柚子茶,捞起椅背上的外套,往外走。既然都已经看到了钟名粲就在外面站着,也就不需要电话联系了,葛乔怕自己突然推门会吓到他,正准备伸手敲门提醒一下,外面钟名粲也刚好结束了和旁边那人的对话,头都还没转回来就一把拉开了门,葛乔躲避不及,直接撞上了迎面扑来的肩膀。 钟名粲反应迅速,还没看清撞的是谁,当即抬手抓住对方的胳膊,扶稳了他:“抱歉!” 葛乔被他这句及时又礼貌的道歉堵得都不好意思“哎哟”出声,堪堪把嘴边的轻呼咽回肚子里,抬手蹭蹭隐隐作痛的下巴,撞得不轻,感觉都快脑震荡了,好不容易才憋出来一句:“……没事。” 钟名粲听音辨人,这才把目光对焦到了葛乔脸上:“你怎么出来了?” 他本来从门外就看到了胡式微,也一下子认出了葛乔的背影,可是刚准备进门就被薛涛拦住明枪暗箭怼了几句,才一两分钟的工夫,葛乔就已经不见了。 敢情是直接跑自己怀里来了。 “你在外面跟谁说话呢?” “一起录节目的朋友,”钟名粲凑过来拨开葛乔的手,他现在胆子越来越大,反正葛乔对这种程度的亲昵举动根本不会有任何反应,“磕到下巴了?” 果然,葛乔并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摇摇头:“没事,走吧,你们累了一晚上,吃点东西去。董林知呢?” “她已经帮咱们预定好了餐厅座位,直接过去了。” 葛乔边往外走边问:“对了,你们什么时候才能知道这场比赛的排名?” “得下个月了吧,节目播出的时候。” 葛乔望了他一眼:“不用太担心,我就觉得,你们肯定第一。” 钟名粲笑了笑:“嗯,我知道,董姐也是这么说的。” 葛乔见他这宠辱不惊的反应,越看越觉着新奇:“你真是一点也不关心自己的成绩啊,哎,我就奇怪了,你这个人呢,到底会对什么东西上心哪……” 钟名粲忽然偏过头,直直地迎上葛乔的目光,但笑不语。黑夜完全吞没了他眼神里的柔情似水,但却遮不住他眼中的细碎光亮。 以前的他对什么感兴趣,一点也不重要,也没人想知道。 现在的他到底对什么东西上心,还用说吗? 第三十九章 等他们到了董林知预订好的餐馆,就看到这位前玉女偶像已经喝上了。 桌上整整齐齐排着四个啤酒瓶,其中两个已经开了盖,葛乔有点无奈:“姐,我俩都开车……” 董林知抬头扫了他们一眼,筷子夹起一只烤鸭包,往嘴里塞:“知道,我给自己点的。” 葛乔一乐:“哟,什么事情这么高兴,都喝起酒来了?” 菜已经上齐了,董林知为他们选的这家“南京大牌档”,分量小品种多,当夜宵刚刚好。此时,她嘴里的包子还没有完全咽下去,忽而瞪着一双大眼睛,满脸期待地紧盯着葛乔,开口就问:“你觉得我今天唱的怎么样?” 葛乔赶紧坐正身子,把胳膊往前一伸,竖起大拇指,夸得真心实意:“牛逼!” 之前董林知下了台就看到钟名粲迎了上来,他什么话都没说,一脸严肃地啪啪鼓掌,特别卖力,震得董林知的脑子嗡嗡响,她知道自己一定是超常发挥了,所以刚才在来的路上硬是逼着木讷的司机夸了自己一路,现在又获得了从来不对她说好话的葛乔的肯定,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是吧,我也觉得今天的舞台特带劲!” 谁都看得出来,董林知今天是真的唱嗨了。她当着两个年纪比她小的男人的面彻底丢下了所有的偶像包袱,一口啤酒一口点心,吃得特别痛快。 “所以说,钟名粲这周就要签到你们公司里了?”第二瓶啤酒见了底,她顺手翘开了第三瓶。 “嗯,明天就去。”钟名粲回答,眼看着她直接用勺子崩开了瓶盖,这娴熟的手法令他叹为观止。 葛乔默默地替她舀了一碗白粥,顺便祈祷这碗粥真的能像它的名字一样有美颜功效,不然照董林知这个喝法,明早她的脸就得肿成猪头。 “签给谁?姚荈?” 借着酒精的作用,就连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都是笑眯眯的。 葛乔把那碗粥悄悄推到她的手边:“还不知道怎么个签法呢,他不愿意当艺人,只想做幕后。” 董林知点点头,一只手托着腮,望着钟名粲若有所思:“那也挺好,就是可惜了你这张脸……”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吃吃喝喝,四瓶啤酒下肚,董林知明显有了醉意。她的眼神渐渐涣散,眼珠也变得越来越笨拙,最后甚至要花上好几秒时间,才能把目光从葛乔移到钟名粲脸上。她从一手托腮变成两手托腮,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承受住渐渐沉重的脑袋,免得一头栽进面前还留有菜汁的盘子里。 身体变得迟钝,大脑里却越来越兴奋。它不听使唤了,擅作主张,将主人的大脑里所有的记忆翻了个底朝天,还专门把那些自以为能令主人感到愉悦的记忆挑出来,打了包,系上精致漂亮的蝴蝶结,当作给主人的贡品屁颠屁颠献出来了。 于是这位失了主权的主人,现在满脑子都是在酒精的浸泡下越发清晰明快的“美好回忆”。 “……我曾经还拍过一个电影,特别小众,都没几个人知道的那种……演了一个女同性恋,被父母当作疯子关进精神病院,结果她最后真的疯了,还把自己的父母杀死了。”董林知歪着头,眼望着虚空,对着滴酒未沾的两个特别清醒的男人倾诉起她的辉煌过去。 “拍了好久,得有大半年吧,当时招来的演员全是完美主义,不希望演艺生涯有任何污点的那种,所以大家基本都是看剧本写得好才来演的,其实我们拿到的片酬都很少。那时候姚荈还特别反对,说这活儿费力不讨好……她说得没错,当时找不到投资方,后来还是大家自己贴钱拍完了……” 说到这里,董林知忽然一拍桌子,很是激愤:“结果压根没过审啊!拍了那么久!花了那么多钱!最后就这么黄了!直接给禁了!连海外电影节都来不及去……” 她这一掌耗尽了最后的力气,瞬间又蔫了下来,可心中气难平,撅着嘴兀自嘟囔了一句:“不就是个女同电影吗,也至于……” 葛乔和钟名粲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该拿面前这位似乎有了耍酒疯迹象的“大姐大”怎么办。 董林知专注又投入,继续她的回忆之旅:“当时为了拍这部片子,你们不知道我和姚荈受了多少苦!为了演好那个角色啊,我俩还专门去精神病院里住了两个星期呢!”她想到这个,忽然眼睛一亮,眼中的光映得她炯炯有神,神智仿佛已经恢复了清明,“当时本来说好只有我一个人进去,我不敢,姚荈就主动说陪我一起,我俩刚进去那会儿就只敢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别说体验生活了,吃个饭都提心吊胆的……你想想,周围可都是真的精神病患者啊!” 她忽然自顾自地笑了起来:“结果……结果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大家就都特别正常,按时起床,按时吃饭,按时服药……估计他们比咱们的生活作息还要规律呢……就特别正常……一日三餐,看书打牌,还跟我们一起聊天唱歌……其实后来我都已经分不清那医院里头的人谁才是正常人谁才是患者了……” “可我还是特害怕,总是让姚荈陪着我睡觉,她那段时间可遭罪了,每天必须看着我睡着了她才能去睡……” “后来她还跟我说,我这两个星期算是白呆了,天一黑就睡觉,跟来度假休养似的……她还跟我说,精神病院里的夜晚才是最精彩的,白天里大家都在假装精神很好的样子,大概是希望能早点出院吧,到了晚上各种妖魔鬼怪就全出来了……” “对,我还记得,她跟我说过,她亲眼见到有个人被绑在了床上……好像还有电击什么的……特别吓人,我当时听着都毛骨悚然,幸好那时候我睡得早……” 葛乔静静地当着收废话的树洞,只是听着,也不吭声。钟名粲出去结账了,回来的时候站在包厢门口并不进来,给葛乔比划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然后指了指董林知,意思是让葛乔给董林知的司机打个电话,该把她接回去了。 葛乔看了看仍然沉浸在过往回忆中无法自拔的董林知,暗自轻叹一声,伸出手够过来董林知的手机,她设了四位数的密码,没法直接打电话。葛乔盯着屏幕想了一会儿,又抬眼看看托着腮一脸懵懂发痴样的董林知,迟疑着试了一串数字。 屏幕画面一跳,就这么解开了。 指尖还停留在最后那个数字“3”的位置上,他整个人都如同被冻结住了一般,又缓了一阵,平复好心情,他才点开手机里的通讯录,按下通话键的时候,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想,打完这个电话一定要记得消灭证据,要是让董林知发现自己破解了她的手机密码,肯定会被杀人灭口。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原以为这讲的是一个关于赵守贞时来运转仍然懂得知恩图报的感人故事,又或者是薛湘灵家道没落后忽然顿悟自省的励志故事,怎么就没想到被她唱出来的其实还有另一番琴语衷肠呢? 或许是因为她既非富家千金也非贫家小女,生来便是水中浮萍,脚下无根,随波逐流,所以托起了她、令她重见人间美景的那掬水便成了她唯一的羁绊。 人心只有那么大,装了恩人、爱人、亲人,这才刚刚好。之后再多一个或者少一个,尽是苦痛。 * 姚荈所在的经纪部这几天格外喜气洋洋。 每到年末,人事部都会派人去各大高校举办宣讲会,由此拉开一年一度的“春招”序幕。而在号称“娱乐业巨头”的Hertz公司里,从近几年简历上的应聘志向来看,有两个部门的火爆程度不相上下,一个是媒体部,一个是经纪部。应聘者众多也并不是什么特别值得炫耀的大事,但话虽这么说,每当到了这个时候,公司各部门之间依旧隐隐攒动着一股想要从报名人数上压制住对方的紧张感。 其实媒体部和经纪部的火爆原因非常烂俗,前者因为招聘的人数多,后者因为应聘的要求低。 说出来都有点丢人,所以葛乔和姚荈谁也不提。 如果非要争个高低,媒体部还是会比经纪部的人气稍微高一点,因为有些应届毕业生们比起追星还是选择为自己着想,觉得媒体部就只是待在办公室里刷刷微博看看新闻,根本不用体力劳动,会轻松很多。但是今年非常不一样,经纪部拔得头筹,招聘7人,应聘153人,比媒体部多了近40个应聘者。 主要是因为今年以卫林和为首的影视分部业务水平突飞猛进,成绩一片飞红,直接让Hertz从“乐坛龙头老大”跻身为影视音娱双栖巨头公司,公司的股价也跟着上涨了好几个百分点。马老板觉得多赚来的钱在那里放着也是放着,干脆又新签了好几位流量小生,打算好好培养培养,将他们修炼成跟卫林和一样的“常青摇钱树”。 那群应聘者中大部分都是奔着这些年轻小演员来的。 偶像们只可远观不可l亵l玩焉,跑商演走穴太熬人,跟着演员跑剧组就舒服得多,相当于公费旅游了。 瞧瞧现在的年轻人数学学得多好,打了一手多妙的算盘啊。 不过,姚荈哪管这些前因后果,只要能在葛乔面前扬眉吐气一回就行了。 “那可真是恭喜你了,祝你面试愉快。”葛乔翘着二郎腿,坐在办公室里悠闲地啃着一只奶黄包,对姚荈的“挑衅”无动于衷。 她觉得士气瞬间消了一半:“你好歹给点反应啊,我的人生艰难到就剩下这么点乐趣了,你还不好好配合一下?” “上次‘秋招’,”葛乔细嚼慢咽着吃完了,幽幽地说,“我们部门招二十个,来了二百多个,面试了三天,我还他妈答应跟了全程,一天连坐七小时,尾椎骨都快坐烂了,从那天起我每次见着人事部的同事们就忍不住想要鞠躬致敬,都是用生命工作的好同志啊……想让我给你什么反应?云南白药我还留了几瓶,你要不要?” 姚荈彻底没了斗志,阑珊地撇撇嘴,顿了一顿,索性换了一个话题:“对了,刚才我看钟名粲去七楼了,抱着一堆东西,估计是正式入职了。” 葛乔觉得她的用词有些怪异:“入职?” 姚荈一愣,似乎没料到葛乔会是这个反应,很是意外:“你不知道吗?昨天钱小旭不就到处散播这消息了吗?‘咱们公司终于有自己的音乐制作部了,A&R可以退休养老了,还新来了一位音乐总监,年纪轻轻实力超群,行事果断,肯定能服众’。这是钱小旭传的版本,我给你转述一下,音乐总监说的就是钟名粲。” 葛乔目瞪口呆,想说的话有很多,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是……进公司第一天,就直接跟自己平起平坐了? 钟名粲到底是拿了什么狗屁玛丽苏开挂的剧本啊? “看你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顺便再跟你说一下,马老板之前不是给他算了一卦么,算命师傅说钟名粲是大吉好命,五行土旺,是公司和马老板的贵人,得好好供着。” 哦,所以才让他当了音乐总监。 葛乔心里那点愤愤不平顿时烟消云散了,因为他也理亏,当年自己到这家公司后,仕途也顺利到不可思议,这让他一直觉得自己的总监位置可能“来路不正”。而今天,马老板为钟名粲搞出的“骚操作”让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怀疑。 摊上这么一个老板,都不知道是该委屈还是该庆幸。 * 七楼角落里的一间刚打扫出来的办公室。 钟名粲拖着从家里带来的Loop Station机器、电音打击垫和一把吉他,进了屋子。办公室向阳,虽然有百叶窗遮着,但仍然挡不住阳光从窗叶之间的缝隙里窜进来,打在墙上、地上,印出一条条白色细线,打眼望去就像是印刷不良的巨型条形码。 他不是很习惯这个带窗户的新工作室,站在门口怔愣片刻,最后还是走了进来,把背过来的家什们一件一件拿出摆到桌子上。这间屋子原本就是一间作曲室,电脑、收音话筒、壁挂投屏、各种乐器应有尽有,只是为了迎合新部门的开张和新领导的到来,力求室内环境干净整洁,所以撤走了摆在地上的大部分物品,只留下了一把座椅、一台键盘和一个立式谱架。 钟名粲把手里的东西安置妥当,环视四周,观察着这间不大不小的屋子。倒是不用再担心工作时会吵到邻居了,想到这点,他忽然心生出了一种仿佛重获自由般的雀跃。 他拉开百叶窗,透过玻璃往外看,不过才七楼,就感觉外面的车水马龙好像变作微缩模型,伏在自己脚边,它们朝着某个方向走掉了,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他又向远眺,目光越过街对面的那排低矮楼房,倒是可以隐约看到隔着两条街的地方种着几棵光秃秃的老槐树。 钟名粲想,葛乔在十楼,他站在窗边大概可以看到更远的风景吧。 然而葛乔并没有站在窗边看风景的高雅习惯,他没这个时间。 姚荈还在他办公室躲着,忙里偷闲,她摆弄着迎宾沙发前茶几上的那套琉璃茶具,茶壶上面落了厚厚一层灰,无声控诉着那没情调的主人只会冷落自己的可耻行径。姚荈用饮水机里的开水重新烫了烫壶碗,洗净后又拆了一包葛乔办公室里的龙井茶,给自己泡上了。 她边品茶边向葛乔传授着啖饭之道:“这些公司福利,你就算不要也别浪费了,都是钱,带回去送朋友送亲人都行,实在不行你出去见客户的时候拿上几罐送给客户……” 葛乔不以为然:“我和我的客户们维持着纯洁而环保的‘云关系’,用不着也没机会送这些东西。” 姚荈忍不住翻起白眼,啧啧道了句,“说句人话可真是难为死你了,”她心情好,也不过多计较,想起来其他事,“哎,对了,你收到邮件没?‘音乐实验室’项目要正式启动,让咱们全体进入戒备状态,等待随时投入战斗……” 葛乔觉得姚荈这个正经人说起俏皮话来特别违和,但又不能直接告诉她,只好赶紧顺着她的话截住话头:“收到了收到了,第一批都谁参加?钟名粲?你家AIX?还有谁?要么我先提前跟流媒体[注]那边的人打个招呼,看看还能不能抢到头排位。” “钟名粲是这个项目的总负责人,严格来说不能算第一批的嘉宾,目前定下来的有红发安妮,以及ZG公司的Whoops组合里头的一个人,至于这两个人要怎么合作,得看钟名粲安排。” 葛乔闻言,抬手揉了揉额角,垂着眼喃喃重复着姚荈的话:“看他安排……”也不知道钟名粲需要多久才能适应职场生活,刚进公司就给他一个这么大的工程,会不会太过分。 姚荈看出了他的担忧:“你跟他不挺熟的吗,咱们多帮衬着点,他现在还有比赛在身,肯定也忙不过来。等这个比赛结束了,先看看大家的风评,再决定之后的路要怎么走呗。” 葛乔不语,等姚荈尚未说完的后话。 果然,她话锋一转:“反正我是觉得他只呆在幕后太可惜了,你看看国外那些厉害的音乐制作人,都活跃的很。在大众面前多出现几回,曝曝光刷刷热度,等他有了稳固的粉丝基础,之后想靠作品说话才更容易啊,你说是不是?” 姚荈的商人思维确实有点说服力,而且听这语气,估计她早就考虑过这件事。葛乔睨她一眼,似笑非笑:“怎么?你有什么想法?” 姚荈话里打着太极:“没什么想法,走一步看一步呗,就是觉得粉丝管理该做起来了,听说他已经有了后援会,人还不少呢?” “怎么?还想把当年给董林知用的那一套搬过来继续用?”葛乔也算是和她当过同一条绳上的蚂蚱,熟门熟户,深知姚荈那波“蛇皮走位”是真的要多风骚有多风骚,“那你可得想好了,您那种操作也不是谁都能用,AIX不就失败了?” 姚荈并不觉得那是自己职业生涯的一笔黑历史:“也不能说失败吧,至少证明了AIX粉丝们忠心耿耿,而且战斗力也非常强大嘛,这以后就是‘粉丝动我不动’,倒是替我省心了。”停顿一下,忽然笑得意味深长,“所以啊,这就得看钟名粲的粉丝们对他究竟有多忠诚了。” * * * [注] 流媒体:这里指音乐流媒体,就是比如Q音乐、网易云之类的音乐平台,现在已经不能称呼它们为“音乐播放器”了,毕竟音乐流媒体们不再仅仅提供收听音乐的服务,独家线下活动、电台直播等等流媒体服务正在逐渐成型。抢头排位的意思就是抢首页上滚动的那些主版面。 作者有话要说:  AYO!伙伴们!深夜更新!等更完第40章 就插播一个简短的“幕间休息”,给大家看看葛乔与钟名粲俩人的神秘命格哈哈哈哈哈哈~ 第四十章 董林知当年最大的黑站是姚荈开的。 这在公司内部早就不是一个秘密了,想当年葛乔刚进公司的时候还负责运营过一段时间,当时他被分到了二组,专门做新媒体运营。 他还觉得这件差事不可理喻:“为什么给她开黑站[注]?” “为了爆黑料。” “为什么要爆她黑料?” 姚荈正在翻看下属们整理出来的报告书,准备过会儿开会的时候用。听葛乔不依不饶,她扬起眉:“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发就行,又不用你负责。” 那时候还是个毛头小子的葛乔对这个公司里的人情世故尚不熟悉,居然小心翼翼地问姚荈:“姚姐,这件事董林知知道吗?” 姚荈漫不经心点点头,眼睛忙着审核手里的材料,半晌才匀出点精力给葛乔上了宝贵的第一课:“当然知道。不知道又怎样?她会理解的,站在那个位置总得做出些牺牲,天底下哪会有免费的午餐?” 葛乔没话说了,转回身子老老实实地把编辑好的那条“董林知‘车祸现场’!话筒开麦了吗?这女的是不是又假唱了?[视频链接]”发了出去。 姚荈坚信,想要在娱乐圈里不为人刀俎,手握自家艺人的把柄非常重要,这关系到公司能否在这场看不见硝烟的博弈之中掌握主动权,而不只是一味的防守布阵。艺人被网友揪住小辫子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与其将那些真假莫辨的谣言拱手让给陌生人,倒不如自己主动骂自己,做到心里留数,也方便她料理后事。 于是,董林知的好朋友葛乔,进到新公司后的第一项任务就是每天翻着花儿给好朋友编黑料,姚荈给他提的要求是:搞点不痛不痒的料,与事实严重不相符的料也可以,而且务必要给网民一个自由发挥的空间。 “董林知一定是假唱!正常人唱这段会一点也不抖?你看看她嘴型都没对上。” “董林知上综艺节目简直就是‘社会大姐大’出山了啊,态度怎么这么差啊,对旁边的后辈们爱搭不理的,那个女演员多可怜啊,就因为她是前辈,一直点头哈腰的跟着……” “董林知整容了吧?只有我一个人觉得她笑起来越来越僵硬了?” “董林知隆胸了吧?以前可没见她带球撞人啊,难道说赶上了更年期前的二次发育?” “幸好董林知年龄太大没当上偶像歌手,扭l胯都不会诶,跳个舞能跳成这个样子也是牛逼,没眼看没眼看。” “之前还听人爆料说她一天换一个男朋友,我看是真的吧,跨年晚会上唱个歌都跟伴舞眉来眼去的,还真是不分场合地发l骚……” 这些黑料里,有的从很多年前就开始复制粘贴,翻来覆去的炒作点火。可是都已经循环用了这么些年,每次发出去依旧能够看到很多锲而不舍的黑粉给出回应,大多数都是情绪激动的赞同,还有一小部分已经混迹多年、“立地成佛”的老牌黑粉,回一句“这些黑料我都已经看累了”之后翩然离开,背后深藏功与名。 编到后来,葛乔心生愧疚,还偷偷跑去讨好董林知,一周统共有七天,他约了她五天的晚饭,全都是葛乔自己掏钱买单。董林知虽然莫名其妙但还是欣然接受了他的好意,并在你来我往的相处中将他从好朋友行列晋升为自己最亲的弟弟。 然而,葛乔花的全是冤枉钱,都怪姚荈当时没跟他说清楚。 董林知最大黑站确实是姚荈开的不假,但同时,有一个特别出名的粉丝站也是姚荈开的。 葛乔升职后才知道了这件事,对姚荈的印象有了新的定义:这女人的控制欲简直变态到令人胆寒。 这个粉丝站是与黑站前后脚创立起来的,当时的主要任务就是去跟骂自己的自己撕逼,联合粉丝力量一起举报自己散播的流言蜚语;后来董林知过了人气鼎盛期,开始走下坡路的时候,它还要带头鼓舞士气,喂粉丝吃定心丸,宣称“我们董林知已经是站在金字塔顶层的人物,现在还出来唱歌录节目那都是给咱们这群粉丝面子,我们的偶像已经不能用‘糊不糊’来判断其价值了,她就是乐坛无法被超越的存在”。 这个搞出了邪教气势的粉丝站偶尔也会表达一些自己的观点。句句针对“第二人格”黑站,有理有据,掷地有声。 “节目第三十七分五十八秒,你们口中可怜的女演员嘲董林知不好好唱歌偏偏要去演戏,还暗讽她演技差,这就是对待前辈的好态度?金马奖影后两次提名了解一下?” “董林知上半年开了53场演唱会,下半年拍电影,封闭环境内拍了四个月,哪来的时间谈恋爱?” “这是2016年12月31日沪海演唱会上的片段,演唱会不允许假唱,并且中间有一部分是和观众一起唱的。诚邀黑粉们来欣赏一下,骂什么都别骂我董哥的业务水平,您骂不起。”这个粉丝站还带领董林知饭圈推广出一个用来怼黑粉的经典句式:“等您唱上去High E了再来跟我们一起玩。” 在姚荈如同精神分裂般的自导自演下,董林知的粉丝群体有了空前彪悍的凝聚力。 真粉愿意听话,这没什么稀奇,但是黑粉也都在乖乖听我们的指挥呢。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董林知没离开公司那些年,微博上时常会出现一些有趣却诡异的热搜。上午“董林知节目上耍大牌”、“董林知整容隆胸”、“董林知车祸现场”还在榜单前几位上挂着,血淋淋的不忍直视。下午就变成了“董林知的音域究竟有多宽”、“董林知前凸后翘”、“专业乐评家猛夸董林知”、“社会我董哥人甜话不多”。 如果当年你也玩微博,甚至还会注意到,这些话题明明围绕着同一个内容,最后却是完全相反的解读。更微妙的是,虽然正面新闻的节奏永远慢一拍,但是却比负面l新闻的热度高很多。 刚认识姚荈的那段时间,葛乔每次看到她,都会不由得想起来自己在大学时期遇到的那些热衷于冒充学霸、扮演社会精英的同学,他们时常把“议程设置”、“沉默的螺旋”[注]这样的专业术语挂在嘴边,到处装逼钓别的院系的漂亮妹子,可这帮井底之蛙并不知道,倘若这些白纸黑字上的死知识真的为“有心人”所用,也会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强大力量。 姚荈就是那个“有心人”。 葛乔挺佩服这个女人,艺高,人胆大。她可以披荆斩棘,为董林知从残酷的娱乐圈中生生占据那个最耀眼的席位;也可以突破一众黑粉,四两拨千斤,让董林知这个人物形象与“大姐大”、“董哥”、“开朗大方”、“敢爱敢恨”、“不惧流言”之类的标签划上等号。 外人看来,两个人互相成就了对方,明星与经纪人天造地设,堪称业界典范。 但姚荈似乎并不赞同这种说法,也不喜欢这种“被绑定”的感觉。 三年前,在姚荈的升职宴上,酒过三巡。当时,钱小旭两眼迷蒙,扬起酒杯在半空中画了半个圈,含糊不清地感叹道:“姚荈哪,今天怎么没请小董来啊?你可真得好好感谢感谢董林知,没她,哪来现在的你,哎,要不是因为你俩都是女的,我都想催你俩赶紧结婚去……” 葛乔躲在一旁哼哧哼哧地笑。 姚荈微微歪着脑袋,平和之中透着微醺,模样更显懒散,她一哂:“那你可真是太看得起我,也太看得起她。”她抬起手指了指自己,“我,你给我块废铁,我都能给你炼成块金子。”接着又挥手指向虚空,“她,天生就是块金子,没我也一样能在别人手里发光。” 后来,同样的招式也用在了AIX组合身上。 姚荈也给他们开了一个黑站,和一个粉丝站,企图效仿过去,统率粉丝,引导舆论。结果没出两个月,那个黑站就被粉丝们以“淫l秽l色l情”的罪名举报了,下场特别惨,永久封号。 用姚荈自嘲的话来说,那段时间是她的“事业低谷期”,她还完全搞不清楚现在这些偶像组合的粉丝的追星方式,更搞不懂为什么成员们在直播时一个不经意的对视都能引发一场关于“队长为什么要跟忙内眉来眼去,看都不看我们家小可爱一眼”的大型撕逼。 葛乔不想看她又一次重蹈覆辙,更不希望坑了钟名粲,他对姚荈摆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回绝得非常坚定:“您还是别费劲了,现在黑粉都是一种职业了,咱们装的再像也敌不过人家的专业水准。而且你不是都说了吗,钟名粲更想做幕后。” “……”姚荈真是恨铁不成钢,“他就这么随口说了一句,你还真信了?” 葛乔吊儿郎当地晃晃身子,歪着脑袋望着她:“我信啊,我特别听他的话。” 姚荈还不死心:“要是真想做幕后,干嘛来咱们公司?” 葛乔笑出声,觉得她有点无理取闹,回答得更随便了:“人家乐意啊,你管人家呢。” “你……” 姚荈还想继续给葛乔洗脑,被一阵敲门声打断,葛乔如蒙大赦,赶紧对门口喊了一声“请进”,转眼又给姚荈一个“对不起了,有公务缠身,您赶紧走吧”的无奈眼神。 姚荈叹了口气,转身向往外走,看清进来的人是谁之后,脚步又钉在了原地:“你怎么来了?” 钟名粲笑容明亮:“来跟新同事打声招呼,顺便找葛乔有点事。” 姚荈的目光从钟名粲的笑脸上移到了同样灿烂的葛乔的笑脸上,最后又移向了门框,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确实不应该再呆在这里,犹豫几秒,对钟名粲说了一句“恭喜入职”便走出了办公室。 等门栓“咔哒”一声落下,葛乔才将视线转向钟名粲,见他穿着厚棉服,全副武装像是要出门的样子:“找我什么事啊,钟总?” 钟名粲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往葛乔的办公桌前挪步子:“怎么了?你这是嫉妒我这个空降兵了?” 葛乔皮笑肉不笑:“没有没有,哪儿会呐,都是朋友,说什么嫉妒不嫉妒的,多生分哪。” 钟名粲顺着台阶往下走,笑得特别开心:“那就好,那葛总愿不愿意陪朋友出去庆祝一下呢?” 要不是因为葛乔还顶着三百层厚的粉丝滤镜,他一定会把钟名粲的邀请当做是赤l裸l裸的寻衅。 “行啊,你想怎么庆祝?” 钟名粲绕到葛乔身边,帮他把桌子上散乱的文件夹收拾整齐,也不知道说的是真话假话:“我奶奶说,遇到喜庆的事情,就得吃点红色的东西。” 葛乔也套好了外衣,瞥他一眼,点点头:“等会儿,我把电脑关上……” 钟名粲看着他熟练地点了几下鼠标,然后摁掉电脑开关。在屏幕暗下去的那一瞬间,钟名粲忽然抬起胳膊一把勾住葛乔的脖子,眼笑眉飞:“走着!新同事带你吃好吃的去!” 贴在葛乔后脖颈上的衣料还有些凉,激得他不自觉缩了一下肩,结果钟名粲的手顺势就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其实葛乔也不矮,奈何钟名粲身高一米八五,被他这么搂着,葛乔就如同一根为钟名粲量身定制的拐杖,特别顺手。 钟名粲带着葛乔大大方方穿过冗长的过道,丝毫不惧周围投来的好奇的眼光,就这么哥俩好的贴在一起走进了电梯。 到了只有两个人的地方,反倒是有些让他施展不开拳脚了。胳膊下的葛乔格外安静乖巧,任由自己搂着,微垂着头,也看不清表情。钟名粲站直身子,不动声色地把另一只手揣进兜里,掩饰住自己似乎开始有些发颤的指尖。 好不容易挨到电梯门打开,钟名粲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正欲开口说话,胳膊底下的葛乔忽然抬起头,望向他,抢先一步打破沉默:“去吃糖葫芦吧?这附近红色的东西也就糖葫芦最容易买了。” 钟名粲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原来葛乔刚才在电梯里那么安静是因为正认真思考着他们俩要吃什么红色食物,心里一暖,差点就要上手摸头了,但尚存的理智让他及时制止了自己的冲动,半条手臂僵在了半空中,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里落才好。 葛乔也察觉到了钟名粲的别扭姿势,他依旧没什么表情,微敛眼睑,声音也很轻:“你要是觉着不舒服就别一直揽着了。” 这句话对钟名粲而言简直就是神来一笔,瞬间不纠结了,半条手臂一下子松了劲,垂回葛乔胸前,顺势一夹,比刚才搂得更紧了:“我觉得挺舒服,你有多高哇?怎么感觉我搂你刚刚好呢?” 葛乔说不出话来,他现在就像是那被捏住后脖颈的猫,完全动弹不得,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太近了,他甚至都能闻到钟名粲身上若隐若现的洗衣皂香味,贴在肌肤上的衣料已经再无凉意,甚至还有些发烫,他觉得这可能就是钟名粲的体温了,这么一想,就更没法淡定了。 刚刚钟名粲问话的时候他还在胡思乱想:如果现在起反应了,要不要跟他解释一下这其实是“以示尊敬”的意思。 真后悔没把家里那件长款羽绒服穿来。 路边果然有好几家卖冰糖葫芦的推车铺,为冬日街道上特有的灰白底色点缀起点点明亮的艳红色。钟名粲去结账的时候都没松开钳着葛乔的手,小铺老板一边给他们找零钱,一边用怀疑的眼神瞄他们,葛乔看到了,故作释然般冲老板笑笑,从稻草靶子上取下两根糖葫芦,还主动递给钟名粲一根,像是在告诉老板“我们俩关系很好”,毕竟现在这个样子搁学校里那就是妥妥的校园霸凌了。 葛乔还很体贴地提醒他:“你离我太近,我要是把糖水弄你身上,你可别发火。” 钟名粲好脾气地笑:“不会不会。” 葛乔没办法了,只好认命地低头跟沾了糖浆的山楂球较劲。 钟名粲不甘寂寞,没过一会儿,忽然又把脑袋凑了过来:“我尝尝你的,看着比我的好吃。” 葛乔被他的动作吓得心脏都漏跳一拍,下意识就把自己手里的签子往他嘴边送,看他一边眯着眼笑一边迅速叼走了一颗山楂球,葛乔这才终于从应激反应里清醒过来:“你今天怎么这么……欢脱?” 钟名粲的表情特别无辜:“有吗?我不一直都这样吗?” 葛乔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嘶”了一口气,然后顺从的点点头。 两个人就这么亲密而又各怀鬼胎地揽吊着肩膀往回走,马路中央突然扬起几声刺耳的汽笛鸣叫,断断续续,呼啸而过。钟名粲忽然又开了口:“你平时是不是在工作时间也能随便出门?反正也没有人能管你。” “唔,”葛乔还在想这个问题要不要认真作答,万一是道职场送命题怎么办,“我一般也不会在工作时间随便出门……” 钟名粲似乎也没有很想要得到那个问题的答案,他又顾自问了下去:“找到工作,当了领导,人生圆满,是不是接下来就应该谈恋爱了?” 葛乔没想明白前后半句的因果关系:“你谈不谈恋爱跟当不当领导有什么关系?” 钟名粲扭过头盯着葛乔的侧脸:“你都工作这么久了,就没想过别的?” “别的什么?” “就是除了工作之外的,别的事情?” “没想过。”葛乔回答的毫不犹豫,他也确实没想过,光是应付那些看不见的透明网民就够他忙活的了,况且自己这种人连洗衣服做饭都还没学会呢,哪有工夫关心这些有的没的。 钟名粲并不气馁,贴在他耳边循循善诱:“那你看,咱俩都是单身,不如咱们俩谈个恋爱啊?” 温热的鼻息喷在葛乔的耳朵尖上,他瞬间怔住,脚下也突然卡顿,再次迈开步时已经乱了节奏。 回过神来,他轻轻叹气,觉得这样自乱阵脚很是丢脸,而身旁这个人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虎狼之词,葛乔稍稍歪着头,跟钟名粲的脸隔开一段距离:“这话最好不要随便说。” 钟名粲笑嘻嘻的又把脑袋贴了过来,像只黏人又不看眼色的大傻狗:“我哪里随便了?我这不正撩你吗?” “……”葛乔无奈,蹙起眉头,又叹了口气,似乎是觉着冷,他揣在兜里的手往里缩了缩。 完蛋,好像真有点来反应了。 这问题有点严重了。 怎么样才能让钟名粲赶紧恢复正常? 难道还得开口求他体谅一下自己这个对他起了邪心的小基佬? 可是就在这时,在他开口再说点什么之前,一直腆着脸挂在他身上的钟名粲突然松开了胳膊,葛乔的后脖一下子没了遮挡物,冷风瞬间灌了进来,然而下一秒,钟名粲就把他衣服上的连帽迅速盖在了他的脑袋上,挡住了那些企图钻空子的凉气。 他的声音温润如玉,终是与平常再无两样:“行吧,不逗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 黑站:专门爆某位艺人黑料的地方,常见于微博。 [注] 议程设置:通俗来讲就是指媒体引导着舆论,媒体上公众看到的东西都是操控媒体的人希望公众可以看到的东西。 [注] 沉默的螺旋:少数服从多数,当人们看到某一方的意见的支持者占大多数,那么人们很有可能也会支持这一方的意见;而某一方的支持者只占少数,那么愿意为之发言的人就会越来越少。 p.s. 如果对娱乐公关感兴趣,从熟练掌握这两种理论做起。 幕间休息 命格玄学 姓名:葛乔 生日:1990年7月28日 20:00 血型:AB 属相:马 根据命理来分析葛乔的个性,潜意识,以及行为模式,葛乔是属于「松树命」,因此葛乔天生具有松树的特质,森林中的松树,不像灌木一样群聚在一起,而喜欢独立生长,越长越高,而且每一株都有不同的形状,能遮荫纳凉。因此葛乔像松树一样,择善固执,独立自主,希望往上爬,不喜欢被埋没,没有依赖心,但有排他性,不容易让别人轻易了解内心,也不喜欢搞小团体,习惯于固定的生活模式,不容易适应变动的环境,有自己的想法,能勇于做自已,有强烈的主观,敢于自我表达,能承担责任,照顾弱小。葛乔的心肠很软,富有同情心,很容易受到感动。 此外,葛乔喜欢彬彬有礼的人,不喜欢耍小聪明的人,而能够让葛乔佩服的人,多半是有义气、志气与霸气的人。葛乔的一生,像松树一样,会经历春夏秋冬,虽然在寒冬会面临许多考验,但是每当通过考验,葛乔的命运就会更上一层楼。最好的松树命,就是栋梁之材,但是要当栋梁之材,必须要经过雕琢的磨练。葛乔的潜能非常高,发展没有局限,只要葛乔经得起外在的考验,不怨天尤人,进而学习成长,一旦通过考验,葛乔的成就将不可限量,是领袖级的人物。 这种类型男性的个性可谓心直口快,连爱情的表现也很保守,平淡。由于不喜欢阴郁的恋情,就算爱上某人,也不会患单相思,一旦被抛弃时也不会闷闷不乐,更不会对抛弃他的对象心存恶意。甲日生的男性可以说对他人没有强烈的执着心,他的爱在本质上就像神的爱,具有慈悲的心怀。这种人虽有点难以接近,但因根本上是个可依赖的人,所以有可能受年龄差距十分大的年轻人所仰慕,遇上这种情形时,他应该不会报以冷笑的态度,而会回以温柔的安慰。 此命五行木旺;日主天干为木,生于春季;必须有火助,但忌土太多。 本命局取“木、水”为喜用五行。 五行命盘是甲木,属阳木,甲木代表:大树、仁心、进取。 木主仁,其性直,其情和,其味酸,其色青。木盛的人长得丰姿秀丽,骨骼修长,手足细腻,口尖发美,面色青白。为人有博爱恻隐之心,慈祥恺悌之意,清高慷慨,质朴无伪。木衰之人则个子瘦长,头发稀少,性格偏狭,嫉妒不仁。木气死绝之人则眉眼不正,项长喉结,肌肉干燥,为人鄙下吝啬。 给人的印象:正直、仁厚、平和、上进。 优点:心地仁慈而正直,富有恻隐之心,无论进退皆有情有义;性格柔顺而爱好和平,不乏上进心与责任心;为人风雅,喜好华美的事物。 缺点:做事会有稍许固执,有时会把简单事情复杂化,故做事多劳苦。 建议:放开心胸,对事对人都不要太执着,退一步海阔天空。 日干心性: 有积极性的开拓精神,精力旺盛,重感情,刚直豪迈,勤勉随和,但好自我显示,直爽当中隐蔽着一点点的虚伪。 日干支层次: 身坐死地,一生劳苦奔波,干生支,对爱人好,伤官生财,对上辈孝顺。日主泄出丁火,主利他人,故对别人照顾有加,可自己到老,却一无所有。 日干支分析: 为人和气,好娱乐;青春好风荡,交往朋友,利官近贵,逢凶化吉,骨肉少靠。 * * * 姓名:钟名粲 生日:1993年7月11日 17:00 血型:O 属相:鸡 根据命理来分析钟名粲的个性,潜意识,以及行为模式,钟名粲是属于「白云命」,因此钟名粲天生具有白云的特质,聪明有才华,学习能力强,观察敏锐,喜欢探究事物背后的道理,思路清晰,有独具一格的判断与分析能力,但是缺乏执行力与行动力。白云随风飘流,一下飘到这边,一下又飞到天边,因此钟名粲的思路十分活跃,一下想做这个,一下想做那个,想象力丰富,但是缺乏持续力,容易流于空谈。白云变化万千,所谓白云苍狗,因此钟名粲能够以不同的角色来适应周遭的环境,不论多恶劣,钟名粲也能渐渐适应,进而改变环境。钟名粲对于环境的变动有很强的适应力,所以容易给人表里不一的观感,但其实是一般人不容易想象钟名粲的思维模式。白云漂浮不定,不容易停下脚步,因此钟名粲思考能力强。 日柱为癸巳。癸有测量之意,水之阻的癸是指隆冬之时,草木枯萎一望无际,因而便于测量。有别于壬的大河性格,癸是指小溪,水沟的细细水流、池沼混浊的水,或在草木叶上栖息的露水。壬可以说是表现之水,而癸则是底层的深水,水的表面尽管明亮,但光线却很难射入水底,因此癸的人在内心深处始终稳藏了神秘的性格。癸日生的人性情平等、顺从,重视默默的努力,但是当努力不为人接受时,忍耐到极点后会爆发怒气。由于善于察言观色,并加以协调配合,因而有旺盛的服务精神。癸巳日生的人内藏相当的能力,不但能忠实的完成交付的任务,而且还能更进一步的发扬光大,极富独立性。 此外,钟名粲喜欢平易近人,亲切友善的人,不喜欢油嘴滑舌,虚情假意的人,而能让钟名粲佩服的人,多半是成熟稳重,诚恳踏实的人。钟名粲的一生,像白云一样,无论飘向何方,也能保有赤子之心,但是白云也会经历考验,有时会狂风暴雨,有时会乌云蔽日,这些都是钟名粲一生中最大的磨练,只要钟名粲经得起外在的考验,不怨天尤人,进而学习成长,一旦通过考验,钟名粲的生活会更上一层楼,富贵绵长。 癸日生的男性有虚弱的一面,而它使恋情有了复杂的阴影,在“想保护他”的感情驱策下,进而缔结恋情是常有的事,这类男性不会直接示爱,多少有一点“沉默寡言”的倾向。癸日的男性非常专一,有时会纠缠不休。 此命五行金旺缺木;日主天干为水,生于冬季;必须有木助,但忌火太多。 本命局取“金、水”为喜用五行。 你的五行命盘是癸水,属阴水,癸水代表:雨露之水、平静、聪慧。 水主智,其性聪,其情善,其味咸,其色黑。水旺之人面黑有采,语言清和,为人深思熟虑,足智多谋,学识过人。太过则好说是非,飘荡贪淫。不及则人物短小,性情无常,胆小无略,行事反覆。 给人的印象:内向,勤勉,聪慧,敏感。 优点:平静柔和,有些内向, 做事勤勉力行, 注重原则;聪慧敏感,感受力强,爱幻想,重情调。 缺点:由于过于注重浪漫与情调,做事有点不切实际,有时能言善变,有时又沉默缄口,心不定,以致变化无定,还有些钻牛角尖的倾向。 建议:脚踏实地,认真执着做事,才能成功。 日干心性: 心胸宽广,机智灵敏,喜欢照顾他人,聪明,有官运,擅长驾驭他人,但是为人操劳,易冲动。 日干支层次: 身坐正官正印正财,财官印连生,循环清正,主高贵富贵或清贵,且身康体健有钱,生活富裕。 日干支分析: 为人伶俐聪明,财谷聚散,近贵人,中年风霜,春风之徒,守己暂暂发福,三胜时败,被人反睦,晚景荣华贤良之命。 * * * 姓名:姚荈 生日:1985年9月23日 10:00 血型:B 属相:牛 姚荈是野外的兰花,应该在温室中享福,却得承受风吹雨打的磨炼。心性仁慈,喜欢有礼貌,有魄力的人。外在的表现比内心坚强,渴望生长在温室中,喜欢安定,不喜欢冒险。 姓名:董林知 生日:1989年11月17日 11:00 血型:A 属相:蛇 董林知是财富的钻石,有商业头脑,不愁富贵,充满精明与魅力,喜欢有礼貌,有智慧的人。生活优雅有情调,对生活品味也很重视,有不凡气质,富艺术气息。 姓名:邓维一 生日:1993年6月18日 12:00 血型:AB 属相:鸡 邓维一是权力的宝剑,抗压性强,富有公平心与正义感,喜欢保护弱小,不喜欢恃强凌弱。受人恩惠,必定回报,不愿意辜负别人,也不愿意占人便宜。宝剑虽然外在感觉比较强势,但内心却很温暖,吃软不吃硬。 姓名:朱赞 生日:1993年12月1日 9:00 血型:A 属相:鸡 朱赞是冬天的太阳,受到大家的爱戴,但有时会被白云遮蔽,缺少了发挥的空间。热情有礼,喜欢正义,善良的人。个性开朗,热心大方,不会斤斤计较,具有领导特质,不容易接受他人的指挥。 姓名:沈鄃 生日:1980年2月3日 10:00 血型:O 属相:羊 沈鄃是权力的太阳,能够开创自己的未来,有领导众人的魅力,物质生活无虞。不会依自己的喜好来照耀大地,一视同仁,公私分明。很有规律性以及耐心,极少半途而废,也不能接受有人命令要做什么,或不做什么。 姓名:胡智南 生日:1992年4月7日 18:00 血型:B 属相:猴 胡智南是智慧的白云,容易幻想,喜欢等待机会,不轻易显露过人的天赋。才华出众,喜欢仁慈,守承诺的人。有点唯美,爱好文艺,有多方面的兴趣与才华,但是缺乏执行力与行动力。 姓名:胡式微 生日:1993年9月27日 7:30 血型:AB 属相:鸡 胡式微是王者的钻石,勇往直前,执行力强,愿意为大家服务。喜欢有聪明智慧,才华创意的人。抗压性强,对于现状的不满能勇于突破,改变环境,并期望掌握自己的命运。 姓名:孔庆山 生日:1997年6月6日 5:00 血型:A 属相:牛 孔庆山是广阔的花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有自己的一片天空。重诺讲信,外表随合,内心执着。不随便表示意见,优点也不轻易显露。默默承受一切,虽比较随和,但有点木讷,心防也很强,一般人不容易进入其内心世界。非常不喜欢环境变动。 作者有话要说:  是真的挨个算出来的,不是我编的。 反正生辰八字都告诉大家了,大家也可以闲来无事替他们算算。 其实比起命格我更相信星盘,可谁让马老板信传统文化呢…… 我实在是懒得给他们搞星盘了,有谁愿意给他们算一个的,可以分享一下哦~ 我其实挺愿意相信这些命理气质的,哈哈哈哈是愿意相信,而不是相信哦。 娱乐娱乐嘛。 第四十一章 自从上回一起“亲密无间”地吃完那两根糖葫芦,之后的好几天里,葛乔与钟名粲两个人都在各忙各的事,过着脚不沾地的日子,就连对方的影子都见不到,虽然他们之间只隔了两层楼的距离。 葛乔忙着搞那磨人的年终总结。 而钟名粲参加的音乐竞演节目也开始了第二次录制。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平京电视台影视大楼内,一群人面色阴沉,自动围成一个圈,把后台的走廊堵得水泄不通,朱赞站在这个圈的正中央,姿态随意,一手拄下巴,低垂着眉眼,确实看不出过多的情绪,但周身却始终萦绕着一层不可侵犯的黑煞之气,钟名粲站在圈的最外层,倚着墙,毫无存在感。他也只是来凑个数,造成这般局面的主角另有他人。董林知在待机室里压根没出来。 雷子战战兢兢,一边瞄朱赞的脸色,一边硬着头皮说:“朱……朱导……咱们是不是该……该那个开始录了?” 朱赞随着那句“朱导”缓缓地抬起了头,眼珠子飘向了比平时还要再矮半截的雷子身上,笑出了一股阴森杀气:“录啊,怎么能不录呢,要么你来录呗,你多大能耐啊是不是。” 雷子见过朱赞发火,可还没见过朱赞笑着发火,登时吓得就差往地上跪了。 “朱导,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是那个黄向炎说他是您朋友,说……说想知道薛涛的排名……谁知道……谁知道薛涛这么玻璃心……”他本来就没什么底气,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就跟蚊子叫似的。 朱赞继续笑,目光冰冷:“你要是再多说一句废话多找一个借口,我现在就弄死你。” 雷子瞬间噤了声。 朱赞依旧没有任何表态,谁也不知道这位导演在想什么,又过了好一会儿,只听他幽幽地开了口:“走,雷子,陪我去送咱们两位爸爸一程。” 既然指名道姓喊了雷子,那就没别人什么事了。其他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是该继续跟上去看看好,还是老老实实回自己的待机室好,他们也都很想知道薛涛和他身边的那个男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有的人来晚了些,没赶上第一波热闹,只是听了别人的口口相传,说薛涛要退赛,身边那位是他的金主,此番前来是为了给他撑场面。 钟名粲向来劳模,来得很早,所以目睹了这场闹剧的全过程。 早上他来到待机室的时候,就看见走廊里有三个身影,朱赞、薛涛还有一个陌生男人,他们一齐朝着最里面的那间待机室方向走去。 关上门,站定后,薛涛先开口:“导演,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我的排名是最后一名。” 朱赞很是淡定,答得井井有条:“这个是观众投票,我们只负责统计,投票时没有统计原因,所以我也不知道。” 薛涛神色戏谑,继续咄咄逼人:“是吗?我怎么觉得这成绩里头有水分呢?你说观众投票,谁知道是不是你们自己藏了票……” “我为什么要藏票?” “上次我要求换曲目,你不是没同意……” 朱赞直接打断了他的臆断:“这一点上你放心,我也不是做完这节目就退休,没必要为了你一个人砸自己招牌。” 薛涛紧抿着嘴,眼睛瞪着朱赞一眨不眨,半晌,终于下定决心,闷声说道:“我要退赛,我不玩了。” 朱赞还当他是在使性子,觉得好笑:“就因为第一场的排名不好看?” 薛涛特别郑重地摇摇头:“不,我觉得你们这个比赛不公平。” 临时换比赛曲目、靠金主拿下节目资源,你还跟我谈公平? 朱赞觉得跟他没什么好说的,敷衍着点点头,扭脸看旁边跟根电线杆似的杵在那里不吭气的黄向炎:“你来干什么?也觉得这个比赛不公平,想要讨回公道?” 黄向炎苦笑着瞧瞧鼓着脸生气的薛涛,又瞅瞅看似和善但实际上并不是这么回事的朱赞,做人可真他妈太难了。最后,他叹口气,对朱赞的问话避而不答,摆出两根手指,欲谈判:“你就让他退赛吧,我出钱,不管你想要多少,我给你两倍。” 朱赞没搭理他,转而重新看着薛涛问:“那如果我把全场第一给你,你就不退赛了?” 薛涛没料到朱赞突然变得这么好说话,惊喜来得太突然,他甚至都觉得有些受宠若惊了,话也变得支吾起来:“你……真能给我?” 竟然还有点可爱。 朱赞点点头,语气轻松:“再怎么说我也是这个比赛的导演,不给你是我的良知,给你也是我的权力。” 薛涛还是不信,但从那亮晶晶的眼睛里倒是能看出来他的期待,就像是兔子看见胡萝卜、乌鸦看见闪闪发光的钻石。他问:“真的?” “如果我愿意,我还可以直接把你内定成最终的冠军。我们现在就可以开始给你安排演唱会了,明天就带你去见见音乐导演和演出公司负责人。” 朱赞眯缝着眼睛,越说越起劲:“你可以说出你对舞台的一切设想,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他们都经验丰富,而且在业内混了很久,人脉特别广,你想要在海边现凿一个迪士尼乐园,或者去中央电视塔的旋转餐厅包场蹦迪都行。” 最后还做出了陈辞总结:“你看看,我们有权,而你身边这位有钱,完美。” 听着朱赞的声音越来越温柔,透着令人捉摸不透的蛊惑,黄向炎不安地扯了一把薛涛的衣袖,他知道,这是对面那人即将放弃人类身份的信号。 当然了,薛涛还没傻到人畜不分的地步,他上下打量着朱赞,眼中带着不屑:“你蒙我呢吧?” “我骗你干什么,你可以不相信我,还不相信黄向炎的实力?” 薛涛被他全身迸发出的自信唬住了,变得有些迷茫:“就…就算你这么做了…你拿什么保证最后冠军是我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保证,我只是在尽力表达我希望能留住你的诚意,你年轻有才华,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是尚未发光的纯金子,前途似锦,未来可期,只是因为一次的失败就放弃,不觉得很可惜吗?” 薛涛竟然从这诡异的抑扬顿挫之中听出了真情,他无话可说,有点动摇了。 朱赞见他仍然犹豫不决,决定再加最后一把火:“我知道你在担心我诓你,要是你实在想要那个冠军的位置,要么这样吧,咱们做个交易,你出钱贿赂我,我拿钱给你办事,我是2013年5月正式入党的我国优秀党员,有党员证和荣誉证书的,收一百块钱以上的东西就算贪污受贿了,到时候,如果我没给你冠军,你就直接去举报我,保证分分钟把我搞到监狱里!” 薛涛被他这不歇不喘的“红色”发言震惊了,憋了半天没憋出来一个字。他觉得自己怕不是魔怔了,竟然还觉得有那么一点点说服力,毕竟,他知道这世界上还真没有用钱解决不了的事,而自己的男朋友,确实很有钱。 黄向炎就在旁边听着朱赞发疯,有气无力地张了张嘴,他心累了,只想让朱赞赶紧放过他们俩,哪怕是真的想要钱呢:“你要多少钱?” 朱赞垂眼盯着自己的手背,轻描淡写说:“五百万吧。” 黄向炎:“我操……” 薛涛:“……你疯了吧?!” “我也不容易啊,要么就是被观众嘲死然后失业,要么就是被你举报然后坐牢,再说了,造假有风险,你跟第一名现在差着两百来票呢,”又转头看着黄向炎补充了一句,“总共三百个观众。” “可也太贵了吧!就一个破比赛,这不是坑钱的吗?!” “黄向炎的钱不都是留着给你花的吗?为了你的前途,他还舍不得这点钱?五百万,也就是他几个月的零花钱吧?” 薛涛想了想,松了口,觉得这桩买卖似乎行得通,他压低了声音,像再强调一遍:“那这样也行吧,就是我给你五百万,你……” 没想到朱赞突然堵回了他的话,他眼中竟然还藏着的幽怨与委屈,程度刚刚好,不过火也不寡淡:“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你还是退赛吧。” 薛涛:“……?” 这人怎么回事?这价格都快定下来了,都开始准备商量条件了,就不再挽留一下? 朱赞无奈地摊开手,望着黄向炎,摇了摇头:“看来你们家薛涛是铁了心不想让我好过了,可我也有道德操守职业理想啊,我真的尽力了,没办法了,留不住他了。” 他铁面无私算着帐,幽幽地说:“失去一位优秀的参赛选手,作为总导演,我深感遗憾,既然宁愿欺骗观众也不愿意好好比赛,这属于单方面违约对吧,违约金是三百万,刚才你说要给我两倍是不?那就是六百万,走支票还是银行转账?我这里不太方便收现金。” * 雷子跟在朱赞身后,甚至都不敢发出一丝脚步声,就这么飘到了走廊尽头的那间待机室门口。门内薛涛正坐在椅子上生着闷气,黄向炎弯腰伏在他耳边说着什么,都对门口站着的两个人熟视无睹。 朱赞慢慢悠悠地倚在门框上,抱臂在胸前,忽而一身煞气尽失,笑得还挺开心:“怎么样?做好决定了吗?六百万少不少?要么我再重新开个价?” 雷子一脸懵逼,听不懂自己的领导在打什么暗语。 黄向炎直起身,带着真正的资本主义微笑,疏离,而又游刃有余:“我知道这次是我欠你一个人情,但你这么狮子大开口,不太好吧?就算是三百万的违约金,也不是个小数目,他还是一个新人。” 朱赞一哂,毫不客气地回呛:“那你是觉得我是条老狐狸,见多了你们这种人咯?” 黄向炎笑容一僵,声音变得更加低沉,故作从容:“老话说,人情留一线,日后好见面,你确定要把事情做绝了?” 朱赞站累了,换了个姿势,依旧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啧啧道了句:“明明是你们先逼我的,怎么就成了我把事情做绝了呢?” 黄向炎长呼一口气,闭上双眼,锁紧眉头,似乎正在心里权衡利弊,朱赞饶有兴致地瞧着他,也不着急,就这么一直等着。 一见到他终于把眼睛睁开了,朱赞紧跟着开口,突然关心起好友的家事来:“听说黄家最近在做房地产?” “……”黄向炎把顶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不知道他又在搞什么名堂,但还是老实回答,“对。” “也对娱乐业感兴趣,想要投资?” 黄向炎挑眉,他脑子转得快,一下子就明白了朱赞话里的潜台词,只是怔愣片刻,忽然轻笑出声,身上那股子游刃有余的劲又上来了:“是,我爸一直在娱乐圈里找合适的项目,想要投资。” 朱赞也跟着挑起嘴角,这个深不见底的娱乐名利场,最需要的就是像黄向炎这样钱多又机灵的聪明人。虽然知道对方显然已经看清楚了自己的意图,但他还是说得慢条斯理:“那这样吧,我不要你一分钱,就这么放薛涛走人。等这个节目结束后,我还有一个新节目方案,名字没想好,内容也没想好,但我现在就要请你们黄家帮我这个忙。把拿不上台面的交易变成正儿八经的投资,你觉得亏不亏?” 黄向炎保持着面色如水,定定地直视朱赞的眼睛,似乎带着微笑,可仔细看却又不觉得他有多高兴。其实他心里带着三分宽慰与七分诧异,宽慰于薛涛可以顺利脱身了,诧异于朱赞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借机将他一军。 一时间落针可闻。 最终,黄向炎先沉不住气了,再不走,估计薛涛真得在这里表演现场撒泼打滚了,那他不得心疼死? 黄向炎说:“行,我答应你,你的新节目,我来赞助。” 总算是等到了这句世上最最动听的承诺,朱赞把身子从门框上揭下来,站直了,笑意渐深,点了点头,微微侧过脸向旁边雷子隆重介绍道:“雷子,快叫爸爸,以后这位就是咱们的大金主了。” 雷子从刚才进门到现在一直处于瞠目结舌的状态,他极为有限的脑容量还不允许他借由这段没头没尾的神仙对话推理出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但他的直觉告诉他,自己的领导似乎是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他心生自豪,腰也直起来了,腿也有劲了,声如洪钟,气贯长虹,对着门里头那位只与他有一通电话之缘的富二代,大喝一声:“爸爸!” 朱赞满意地拍拍他的后脑勺,结果这个动作激励了雷子,他如同一只刚学会飞翔的雏鸟,迫切想要向老鸟炫耀自己的羽毛。 雷子瞅了一眼黄向炎搭在薛涛肩膀上的那只不安分的手,忽然两眼一亮,看向薛涛的目光变得深情无比,声如洪钟,气贯长虹,又大喝一声:“妈妈!” 今天,对于黄向炎与薛涛而言,是个黄道吉日。 他们俩满载而归,空手套回了薛涛的合同,黄向炎的钱包分文未动,最后还捡了一个便宜儿子。 * “雷子,你过来。” 晚上七点半,由于上午被黄向炎和薛涛耽误了两个多小时,直到天都已经完全黑了才堪堪录完第三期的内容。结束之后,朱赞带着雷子径直去了剪辑室。 窗外夜幕压迫着城市,窗内虽是灯火通明,气氛却也好不到哪儿去。 白天刚认完爹娘,晚上还有一位祖宗需要伺候周全,可现在,雷子知道这位祖宗非常愤怒,因为那瘆人的微笑已经针对他一整天了。 祖宗发了话:“你去给咱们的节目组官博买三个月的会员,把薛涛的海报和名字偷偷撤了,换上之前陆瑶看中的那位小哥,她已经帮着联系好了,之后挑个时间,补拍前三期所有表情反应、半身与特写,把薛涛的镜头全部替换掉。” “可是他和蕴之姐一起拍的那些画面,不太好剪辑啊……” 朱赞的态度特别和蔼:“怎么不好剪辑?加字幕会不会?放表情包会不会?用滤镜会不会?总会有办法的嘛,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那我们就……” “哎呀!哎呀!”这时,朱赞突然两声惊呼,那浮夸的演技让雷子瞬间愣在原地忘记说话,“我的天哪!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呼啦”一刹那,眼前二十七英寸的电脑屏幕桌面上所有的小图标全都消失了,雷子含在嘴里的一句“欸?”还没有说出口,朱赞一个压腕双击,就把回收站给清空了。 “唉!”朱赞的叹息声中气十足,音量大到站在隔壁剪辑室里都能听的一清二楚,“你也太不小心了!怎么能把桌面上的东西全都删掉了呢!里面有好几个剪辑好的预告片段呢,过几天就要放出去了呢!你也太冲动了啦!本来只需要剪掉几个薛涛的镜头就好,你看看现在,需要重新返工了呢!” 什,什么玩意儿? “……”雷子顿时感觉五雷轰顶,他颤颤巍巍地抖着手指,心觉不妙,喉咙有些发紧,“……明明是你……” 朱赞听都不听,扯着嗓子继续嚷嚷:“哎呀,不用太抱歉了啦!只要是稍微懂点电脑的人都能修复好!如果修复不好就重新剪吧,费不了多少时间哒!” 整套戏演完,心里的那个小剧场落下了帷幕。朱赞嘴角一松,终于不见了笑意。 他只是站在原地,面色冷漠地望着满目惊恐的雷子,眼内漆黑一片,深不见底。 屋里的空气变得极其诡谲,眼前的这个场面非常像是荒诞剧里的一幕,一个人稳似泰山,另一个人抖如筛糠,他们相视无言。 半晌,朱赞才轻哼一声,没有调笑之意,也再无半点亲切可言:“你以为,不管你捅出多大的篓子,都有我这个领导给你擦屁股,对吗?你以为,就算你没跟黄向炎说薛涛的比赛成绩,他那个熊样也迟早会退赛,所以你犯的这个错并不严重,对吗?你以为,三百名观众站在门口排着队签的那张保密协议,只是个闹着玩的摆设,对吗?” 三个问号从他嘴里说出来,字字带刀,句句带血。 寒意瞬间蔓延到雷子的四肢百骸。 “我没有,我不是……我错了……”他喃喃重复,双手交叉紧握在身前,指尖已经被他掐的发白了,还能说什么呢?现在说什么都不行。 “电脑桌面上放着我剪好的三个微博预告,每个三分钟,薛涛出场画面加起来大概有四十秒。” “今天开始,我把这里让给你,你就在这间屋子里老实待着。” “一周时间,如果你把我刚才删掉的东西重新修复了,那就找出来有薛涛的四十秒,想办法全都剪掉。如果你修复不了,就给我重新剪三个预告出来,剪辑要求在H盘的txt文件里,视频素材全存在桌子上的黑色硬盘里。” “如果不愿意干,你就打开word文档,给你一晚上敲字的时间,明天拿着辞职信来找我。” “我不介意你是个废物,但你最好不是。” 说完,朱赞停顿几秒,留给他消化这些信息的时间,舒了口气,又上前几步,靠近垂着脑袋缩着身子的雷子,抬起手拍拍他的后脑勺,不轻不重,不知道带着什么样的情绪,但感觉和上午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直到朱赞离开后,雷子仍然保持着这个姿势站了好一会儿,似乎是在想着什么,又好像只是呆呆地出了神。 作者有话要说:  朱赞:我帅不帅? 我:emmm,你确定不是因为自己懒得剪了才去坑人家雷子的? 朱赞:好了,你可以闭嘴了。 * 嘉宾违约挺麻烦的,因为说不清究竟是节目组的责任还是嘉宾的责任。 薛涛退赛用的理由是觉得比赛不公平,不知道大家是否记得第一期薛涛和别的组换了比赛曲目,这确实是黑幕(虽然还是薛涛搞的事情),如果被曝光,会对朱赞不利。 反之,如果黄向炎和薛涛拒绝朱赞的条件,导演也有的是办法折腾解不了约的嘉宾。 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还没被整死的人里面,没有小白兔,全是王八犊子。 第四十二章 感情线70% 2018年的最后一个周末即将来临,属于平京市的第一场大雪依旧没有踪影。 人们无不在遗憾今年的圣诞节不是在白色的童话世界里度过的,但还没遗憾几天,他们便又统统被即将到来的元旦吸引走了视线。尽管街上的圣诞树已经撤走了,乍一眼看上去有些空荡荡的,可这几日的热情反而比前几天更加高涨了,毕竟比起没有假期的西方节日,连休三天小长假的诱惑还是更大一些。 然而,葛乔看着工作邮箱里躺着的那封未读邮件的标题,瞬间如同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人事部也知道自己干了一件特别不是人的事,所以措辞用得委婉,生怕引发众怒,组团掀了他们部门的办公室。邮件正文里的每句话都带上了“哦”、“哈”、“啦”,大概以为撒个娇卖个萌就能减轻罪行,可根本无济于事。 在悲愤交加的收件人们的眼里,这种语气就像是神经病找茬一样碍眼。 Hertz人事部:根据公司高层决定哦,今年的元旦节我们就不过啦。周六(12月29日)周日(12月30日)正常休息,周一(12月31日)周二(1月1日)正常上班哈,希望各位鼓足干劲争上游,年终奖等着你哦!新的一年也要继续冲冲冲!祝大家元旦快乐哦! 快乐你麻痹。 葛乔愤怒地摔了鼠标,“咣当当”一声,他难得下定决心,想着新的一年不能再得过且过的混过去,立志要成为一个有计划有目标的社会精英。好不容易耐着性子打完了年终总结的最后一个标点符号,这才刚计划好元旦那天的“家里蹲”计划,甚至都详细到几点到几点看什么电影,几点到几点看完哪本小说的哪个章节,结果一封神经兮兮的邮件,一切都化为了泡影。 去你的社会精英,去你的新年计划。 2019年的自己依旧是那头最耀眼的社畜。 参悟“人生可真是绝望”的葛乔只能安慰自己,没关系,好歹我还有一个周六呢,全国民都在上班的时候,我放假,多好。 然而,这个“全国民”里头偏偏还就没有葛乔的室友们。 沈鄃的课在周一和周四,胡智南的课在周一和周五,可是他们学校周六要补的是周二的课,也就是说,这两个人的元旦假期将近一周时间。朱赞因为雷子犯了错误,决定要多生他几天气,所以就擅自做主给自己休成了四天的假期,周六也不去上班了。 于是,葛乔的自我催眠就这么被轻易摧毁了。 朱赞劝他:“算了,你也别心里不平衡了,你要这么想,你拿的加班费比我们多啊……” 还真是个绝妙的想法。 沈鄃的背景一直都很神秘,但单从这栋价值几千万的大楼是他的个人财产这一点来看,就知道他这个人绝对不缺钱。朱赞呢,虽然嘴上从来不提,但瞧他平时大手大脚花钱不眨眼的样子,也知道这孩子肯定出身富贵。胡智南,无背景无财力无家底,算得上是整个屋子里唯一一个能比得上的人了。 葛乔觉得自己可真是太惨了,竟然混到了要和一个大学生比工资的地步。 所幸这一屋子人都心地善良,同情葛乔的凄惨遭遇,为了安慰他受伤的心灵,他们决定周六的时候一起去逛商场,帮他换换心情放松一下的同时,顺便为一年一度的新年大扫除做准备。 因为这是一场因葛乔而生的出行,理所当然地,葛乔成为了今天的主角,但他看上去既不萎靡也不悲伤,在车里高高兴兴地指使其他三个人干这干那的,一点也不含糊。 “太冷了,把空调打开……” “别对着我吹啊,胡智南,调调风向……” “我要听电台,FM101.7,快点的……” “我眯会儿,到了叫我。” 朱赞打开了车载收音机,正好是101.7频道。 “……欢迎回来,继续收听‘新新的音乐日记’,哎,童哥啊,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红发安妮’这个名字?” “听说过呀!是不是一个红头发的小姑娘,我记得哪部动画片里有来着。” “欸,这你就错了,我说的‘红发安妮’呀,可不是那个动画片里的红发安妮,而是最近大热,人气高的不得了,榜单排名噌噌噌往上窜的华语独立音乐人‘红发安妮’小姐……” “哦!原来你说的是她呀!我知道呀,最近天天听她的歌呢,我都会唱了,‘告诉我,你愿意把月亮摘下送给我,不要真心,只要承诺’……” “天,真是没有一个音在调上……” “拉倒吧,什么耳朵,我‘平京麦霸’的称号可不是吹出来的,唱遍平京无敌手……” “您歇歇吧,还是让我们继续来聊聊红发安妮这位音乐人,她的新歌,哎不对,这也不能算是新歌,这算什么?逆袭吧,对,应该是这首时隔两周重新逆袭的神曲……嘿,说来也真是神奇,这首歌是怎么突然逆袭了的?横扫各大榜单一位啊,一点征兆都没有,太突然了……” “啧,这就是你不懂了吧,怎么能叫突然呢?优秀的作品是永远不会被埋没滴!你看,群众的眼睛永远那么雪亮,最近pilipili上面好多减肥操教学火起来了,你知道不?” “什么减肥操?” “好了,我知道你瘦你不需要……就我吧,这个身材,我就很需要看这个减肥操教学视频。我发现啊,最近这些减肥操用的背景音乐都是红发安妮的这首歌,听着听着,欸!我就觉得好听,然后就去搜出来音源听了一遍又一遍……” “啊哈,那估计很多人都跟你一样,是这么爱上这首歌的。” “哎,那你说,是不是喜欢这首歌的人都跟我一样的身材?” “……” “哈,哈,哈,行吧……说了这么多,我们赶紧让听众朋友们也来一起欣赏这首最近火的不得了的歌呗!” “好,一起来听,红发安妮,《我说他说我》……” 葛乔这一眯,就彻底睡了过去。 车内只留下收音机里窸窸窣窣的音乐声,和引擎的轰隆闷响。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朱赞的车停在了商场门口。 葛乔迷迷瞪瞪地站在原地抬头看那栋蓝色的建筑物上面的黄色大字,懒散的声音里还带着一点鼻音:“没想到,我活着活着竟然还能来这种地方……” 沈鄃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听到这话,颇为无奈:“你也该学着怎么过日子了。” 葛乔转过头,理直气壮:“谁说我不会过?你问问我屋里的‘肉刺儿’,被我照顾的有多好!” “肉刺儿”是葛乔卧室里养的一盆仙人掌,因为属于多肉植物,而且浑身是刺,外加这个住在平京的南方人对儿化音的执念,所以得了这个名字。 沈鄃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叹了口气。 * “家居”对于葛乔而言一直是个遥远且陌生的词,因为从没有想过会与这个词有所交集,所以越发对周遭的事物感到新奇。 沈鄃就跟在他的后面,像是带孩子似的把他随手丢下的沙发抱枕重新归位放好,毫无怨言。胡智南和朱赞也不知道跑到哪个区撒欢去了,已经不见踪影。 就在葛乔正指着一盏造型浮夸、价格昂贵的落地灯,努力说服沈鄃买下来摆在客厅充当辟邪圣物镇宅法宝的时候,朱赞从前面露出一个脑袋尖,压低声音喊葛乔:“大乔哥,快看,我遇到了谁!” 他拽着一个人的胳膊往这边走,葛乔定睛一瞧,这不钟名粲吗。 他惊讶了,愣愣地看着那张脸,劈头盖脸就直接问:“你来这个地方干啥?” 钟名粲笑嘻嘻的,也不慌张,回答他:“给新办公室添个沙发,然后买点家里用的东西。” 葛乔不觉感叹道:“真巧,这平京市这么大,咱们都偶遇多少次了啊,得是多少万分之一的缘分啊。” 朱赞站在一边听他们寒暄,忽然插话进来:“欸,昨晚我好像……”还没说完,就被钟名粲堵住了嘴。 钟名粲迅速截断他的后半句,强行补了句废话:“你们怎么一块来了?”一看就是在转移话题。 其实还真不是偶遇。 昨晚,朱赞因为薛涛闹出来的那些不愉快,跟钟名粲吐槽了很久。这件事情他不好找别人说,毕竟其中的是非曲折也不是那么明白。他实在是憋屈得慌,给了他这个春节的空档期就相当于告诉他说“你就是个充数的”,这本来就挺伤自尊,可碍于新人导演的身份他也只好敲碎牙往肚子里咽,但是这一会儿嘉宾耍大牌,一会儿导演助理不靠谱,一会儿又新人要退赛,节目还没播就搞出了一堆破事来,他很烦,所以最后就只能去找一个间接受害者——节目嘉宾兼好哥们儿钟名粲倾诉。 倾诉到晚上十点多,心结终于纾解了一点,他想起来第二天还有行程,顺口就跟那边的钟名粲提了一嘴:明天我们陪大乔哥去逛逛那间新开的宜家,他元旦要加班心情不好,明儿一早就得出发,我还得给他们开车,先睡了,下回聊。 钟名粲应了句“再见”,眼珠子一转,新开的宜家就只有府前街那一间,既然朱赞都这么诚心诚意的说漏嘴了,那他不去凑这个场子多对不起人家啊。 所以他一早就来了,徘徊在入口十米内,伺机而动。 但为了让葛乔继续相信那几万分之一的缘分,他选择不说,继续假装这真的只是巧合。 他笑得很是明媚:“既然遇见了,就一起逛吧。” 朱赞傻笑,葛乔点点头,沈鄃偷偷地长舒一口气,总算是可以放过他了,他终于有时间去找胡智南玩了。 “你要买什么?我帮你一起看吧。”葛乔和他并肩走,他也没什么需要买的东西,今天出门纯粹是为了散心,看钟名粲像是真的要买东西的样子,就想着干脆帮他挑挑货好了。 钟名粲念着已经打好的腹稿:“一个沙发,一个置物架,还有一些杂物,碰到合适的就买。” 葛乔不安地左右看看,他现在有点掉向,走神走的厉害,也不忘嘴里嘀咕:“这么多啊……” 钟名粲眼看着他往死胡同里大步走,赶紧拉住他:“先去看沙发,在那边。” 逛街对于一个男人而言大概会是无趣的,而逛家居店对于葛乔而言就是世上绝顶无趣的事情。 陪钟名粲逛到沙发区的尽头,起起坐坐无数次,可也没听到钟名粲说一个“好”字。最后终于受不了了,一屁股坐在近处一张棕红色双人沙发上不起来了,病恹恹地仰面瘫坐,闭上眼睛,一看就知道这话说得特别不走心:“就这个了,简约大气,舒适环保,颜色也好看,特别符合你的气质,你买吧,这再往前走也没别的沙发可看了。” 钟名粲看着葛乔这副懒样子,笑得眼睛眯了起来,他拍拍沙发背,又拍拍坐垫,佯作深思熟虑,末了点点头:“可以,确实挺好的,就这个吧。” 葛乔睁开一条缝,斜着睨他,这个人刚才还挑三拣四的,怎么到现在了突然这么痛快? 他怀疑这个人一肚子坏水,可他没有证据,只能闷着声音质问:“你玩我呢吧?” 钟名粲一边举着手机给沙发的编号拍照,一边轻描淡写道:“怎么会呢,走,咱们去找置物架。” 葛乔崩溃了,这才刚买完第一件东西啊,刚才他说有多少件要买的东西来着? 为了照顾葛乔的三秒钟体力,钟名粲陪着他如同老头散步一般慢悠悠地走,还害怕他觉着无聊,嘴里就没闲着,一直在跟他搭话。 尽管今天是周末,但因为调休的缘故,大多数人此时应该还在苦兮兮的上着班,所以商场里的人不多,三三两两的,大概都是熟客,闲庭信步游走在复杂蜿蜒的过道里,偶尔驻足在感兴趣的物品前,摸摸看看。葛乔无意间回头看了一眼,前后都望不到头,也不知道这一层空间究竟有多大。而因为这份奇妙的空旷感,旁人发出的声音也仿佛被装在了一层玻璃罩内,即使是站在不远处的人在说笑,每个音节也听得不甚清晰,断续飘渺,教人莫名心慌。 葛乔拨拉着铁筐里像是贴纸一样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钟名粲探过身看了一眼:“这些是贴在桌椅腿上的贴纸,防止他们刮坏木地板。”接着,他伸出一只手,“帮我拿两个,我正好用得到。” 葛乔抬眼看看价格,跟之前看的那些家具相比,便宜的惊人,没有对比就没有冲动消费,他低头从铁筐里随手抓了一把,塞到他怀里:“喏,给,多拿一些,存着以后用。” 看他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钟名粲失笑,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受了意,接过那把大概能用五年的防刮贴纸,还说了句“多谢”。 “你买置物架做什么?”葛乔继续摸摸这敲敲那,走着走着忽然转身问道。 “放唱片,桌上堆不下。” “那为什么不买书架?” “书架要拿回去自己组装,太麻烦。” 葛乔一听,笑了:““原来你也会怕麻烦,你不是可以自己做嘛,请万师傅帮忙呗。” “自己做不是更麻烦吗?”钟名粲目光始终追随着蹦来晃去的葛乔,总担心他会不小心撞翻什么东西,“万师傅的手很金贵的,年纪大了之后就只肯帮我做乐器了,这些做工简单但耗力的大件都是请小辈们做。” “你跟万师傅的关系可真好啊。” “当然了,小时候天天在一起,我就是万师傅带大的。”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啊?又不是亲戚,也不是邻居的。” 钟名粲停顿了一下,没有立即回答,再开口时仍然是云淡风轻的语气,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小时候走丢了,是万师傅捡到我带回家,还做饭给我吃。” 话说得轻松,可这信息量有点大,葛乔登时睁大了眼睛:“走丢了?” “嗯,贪玩,走丢了。” 葛乔“咦”了一声:“看不出来,还以为你从小就特别乖特别听话。” 原本已经准备好换个话题,这些过往他还不太想提,但听葛乔这么说,忽然又来了兴致:“是吗?你觉得我小时候会是那种乖孩子?” 葛乔点头点的特别诚恳:“对,不哭不闹,还特别好哄的那种。” 钟名粲只是笑,也不反驳。他停住脚步,抬手指了指前面,“置物架都在前面,陪我去看看吧。” 比起买沙发,逛置物架区域似乎更有趣一些,葛乔被这些各种各样的设计打开了新世界大门,觉得它们要么创意爆棚,要么实用简约,简直就是象征人类智慧的瑰宝。他时不时就发出一声轻呼,如果朱赞在身边,一定会臊得恨不得捂住葛乔的嘴,这人简直就跟个乡巴佬进城一样,大惊小怪的。但他旁边站着的是钟名粲,这个人不仅喜欢看葛乔给出的一切反应,甚至还会凑上去逗他几句: “你看,这个掀起来就是面镜子,好玩吧……” “这个带着推轮,搬来搬去比较方便,特别适合你这种懒人用。” “唔,你别使劲往外拉,往里推推试试?” 葛乔被他逗得开心极了,弯着眼咧着嘴笑的特别甜。最后,他站在一个铁板拼接而成的黑色书架前走不动道了,觉得那个黑铁皮发出的金属光泽特别好看,特别想要拥有,他还认真地解释了一个理由:“我要买这个书架,自从来了个博士生之后,家里的光碟和书就堆得乱七八槽,连我都看不下去了,回去一定要好好整理一下。” 钟名粲点头附和,也不告诉他这种书架容易变形并不结实,害怕扫了这个颜控的兴,只是帮他拍下了编号。 他们两个兀自逛得不亦乐乎,直到去仓库取货的时候,才与沈鄃他们碰上面。 朱赞盯着葛乔怀里抱着的大纸盒,像是见到了世界第九大奇迹:“大乔哥你买的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这么大?” “书架,我看你们的书都堆得到处都是,上次你要找的碟片不是还没找到吗,趁着这次大扫除,整理整理那些书和光碟,再帮你好好找找。” 朱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大乔哥终于长出了人心,竟然如此温柔,一时间感动得热泪盈眶。 钟名粲一直跟着他们到了车前,他默默地替葛乔抱着那箱书架零件,放进了他们的后备箱里,在临走前拉住葛乔:“下周一晚上跨年,反正还要加班,到时候一起去广场倒计时吧?” 去啊,人生艰难,总得给自己留点华丽的仪式感,看上去才没那么悲惨。 回去的时候是沈鄃开车,胡智南坐在副驾驶扭着头盯着窗外发呆。 朱赞坐在葛乔旁边,他老实不下来,跟只猴子似的动来动去。 葛乔让沈鄃打开了电台后,继续眯着眼睛小憩。 钟名粲回到商场大楼里,和工作人员预约了一个送货时间,葛乔选中的那个沙发太重太大,他一个人肯定搬不回去。 每个人都有他们正在做的事,和即将要做的事。 无论被选中成为故事主人公的那个人是谁,生活似乎都是这个老样子,日复一日,平平淡淡,冷冷清清,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什么都在发生,又什么都没有发生。 作者有话要说:  我终于定下来了文案!!!我的天,得改了十好几版了! 裸/奔一时爽,连载火葬场…… 第四十三章 感情线完成 “新年好呀,新年好呀,祝贺大家新年好。我们唱歌,我们跳舞,祝贺大家新年好……” 不知道是谁这么有创意,早上葛乔一到公司,就听到公放音响里全都在播这首儿歌,稚嫩的童音轻轻缓缓,响彻整个楼层。 这首只有两句歌词的儿歌被循环播放了几百遍,强行填补进了过节加班的同事们怨气最重的两个小时,从八点半一直播到了十点半,循环往复。 最后音乐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大家虽然依旧无精打采,却无一吭声。当一个人心累到极致,也就佛系了。其实就是因为他们都被这洗脑旋律折磨得不堪其辱,脑子里只剩下恐怖的“新年好呀”旋律,已经忘了该怎么反抗了。 然而七楼是唯一幸免于难的地方,为了不影响音乐录制工作,这一层压根就没安装公放音响,再加上每间屋子里都有先进的隔音设备,质量过关,绝对可以保证哪怕起火拉了警报,七楼都会是最晚反应过来的那一个。 所以,当钟名粲踩点进到办公室的时候,嘴里还哼着小曲儿,丝毫没有受到“精神垃圾”的污染。 门是虚掩着的,一推就推开了。他还没有来得及对这件诡异之事表示惊愕,忽然被从里面扑过来的一大片黑影挡住了视线,接着那黑影发出幽幽地低吟浅唱: “欢迎……”低沉浑厚的嗓音。 “欢迎……”音调高了一度。 “欢迎……欢迎新领导!”女生的声音最为高亢。 还齐刷刷地配了低中高音,虽然并不知道这究竟是个什么调位,但听上去倒是有那么一点和声的感觉。 钟名粲哪里见过这阵仗,登时吓了一跳,一个激灵迅速退出门外,顺手带上了门,把那不伦不类的合唱团发出的镇魂之歌挡在了里面。 周一航没想到新领导对他们用心准备的欢迎词的反应这么冷淡,紧跟上前几步伸手去开门:“哎,哎,领导领导,别走啊!这是您办公室,您要去哪儿啊?” 等到钟名粲再次跟他们面对面站着的时候,询问了好一会儿,总算是搞清楚了来者何人。 马老板为他新开了一个音乐制作部门,安排他成为音乐总监,可是领导手上总得带几个兵吧,不然不就成了光杆司令了吗。于是他就从各个部门调过来了三个人,为钟名粲所用。而七楼的房间比较特殊,因为全是作曲室和录音室,所以只要有A&R部门的员工证,刷卡就能进。钟名粲的入职准备太仓促,公司里的人还没来得及提醒他这一点,结果他就被突然出现在屋子里的三个人吓了一跳。 个子最高的那个男人站在中间,名叫周一航,他在这三个人之中最为活泼,总是一副笑脸,嘴角向上翘着,目光烁烁,凡事都愿意往积极方面想,不卑不亢,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也不知道怯懦为何物。钟名粲很满意,这个人颇有有志青年的风范。 站在阳光底下的是个小女生,个子很矮,目测不超过一米六,还穿着平底鞋。她面色苍白,戴了一副黑色宽边大眼镜,挡住了三分之二的表情,微垂着头,不敢直视钟名粲的眼睛。瞧她的样子,也不知道刚刚唱和声的时候究竟鼓起了多大的勇气。她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小声嘀咕了一句:“我叫罗甜甜。” 靠墙边还有一个男人,哪怕面前只有三个人,他也是存在感最弱的那一个。一看就是上了点年纪的中年大叔,瘦削干瘪,什么动作都没有,什么表情都没做,眼神中却已经带着锐利和警觉。只有当钟名粲的目光与他对上的时候,他才会堆起一个满是褶皱的笑容,露出一口因抽烟而腐蚀掉的大黄牙,仔细分辨的话,他嘴角的弧度其实也与周一航并无二致,但却令人格外不舒服。 像是在迎合你,却又不是真心想要认同你。 他说着客套话,带着熟练的“真诚”:“我叫江泛,来自A&R,之前一直做剪辑师,这次转到音乐制作部深感荣幸。” 周一航也笑着接上话:“啊,刚刚忘了说,我也是来自A&R,刚入职小半年,还在学习阶段,我是主动请缨要来的,希望可以从您这里学到更多的东西,报效公司!为您服务!”铿锵有力。 钟名粲却倍感压力:“……客气客气,我刚入职三天,也还在学习阶段……” 周一航一直都是笑眯眯的:“嗐,再短那也是我的领导呀!您就别谦虚了!我们可都是久闻您的大名啊!” 钟名粲觉得奇怪:“久闻?” “对呀!上回AIX那首被泄露的歌,是不是就是您写的?当时赵哥和姚姐都赞不绝口呢!据说就连媒体部老大都看上它了,力挺拿它当主打。” 他说的这些哥啊姐啊老大啊什么的称呼,钟名粲大致都对上了号,他点点头:“嗯,媒体部老大是我的好朋友。” 周一航哽住了。比起因为他答非所问接不了话,或者因为他公然爆出自己在公司有后门,倒不如说是因为这句话的内容太难以置信,让他震惊到说不出话。 说到媒体部老大的尊威,他也是亲身经历过的,那是他一辈子的阴影,抹不去的黑暗记忆。要说他对那个人有多恐惧?可以说是已经到了条件反射的地步,比如,每次摁下通话键那一刹那,他的指尖都会微微发颤。 罗甜甜接过话茬:“我知道,我看到过好几次您来找大乔哥,说实话,我们那时候都可好奇了您是谁了!我之前是媒体部的……” 钟名粲心里恍然,顿时油然而生一种亲切感,仿佛见到了亲家熟人。 他话语软了下来,和刚才跟男人对话时截然不同:“葛乔知道你调过来了吗?” 周一航有着一副年轻的耳朵,对分辨黑白之事格外敏感,他以为钟名粲也是那种见色眼开的人,便讪讪地转过头望着窗外发起呆,就连阳光投下的阴影看上去都是心灰意冷的形状。 罗甜甜也感觉出来了他态度的转变,一方面忽然有些窃喜自己是这里的“一点红”,一方面又有点顾虑,她不自觉地倒退半步,双手l交叠在身前,再次垂下了头错开视线,这才找回了她的安全感:“知道,人事调动,大乔哥要签字的。” 钟名粲接着问:“他没有跟你说什么吗?” 罗甜甜一愣,这话听着有点怪,原来他关心的不是自己? “没……没说什么,就只是让我好好努力,认真工作,不要再……”说到这里,想起来葛乔当时漫不经心的语气,她突然有些羞赧,“不要再有事没事净盯着领导的脸看……” 钟名粲忽然轻笑出声,也不知道心里在琢磨些什么,他的语气倒是恢复了之前的平淡疏远:“那你就好好听他的话吧,认真工作,不要想别的。” 江泛一直在一旁听着三个年轻人的对话,仿佛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塑。 这场小型迎新会很快就结束了,钟名粲的办公室不大,容不下这么多人,所以公司给这三个人安排的办公室是另一间作曲室改造而成的,撤走了所有的乐器设备,留下壁挂屏幕和一台用来剪辑音轨的电脑。新安了一张大会议桌,三个人围坐在这里,就算是一个办公的地方了。公务不繁忙的时候还可以凑在一起谈天说地,倒也温馨自在。 钟名粲独自呆在空落的办公室里,看了看手机屏幕,还不到十一点。 2018年最后一天,按道理讲只是三百六十五分之一,应该和其余的三百六十四天一样,转瞬即逝才对。 可是还有十三个小时才能跨年,和葛乔一起。 时间过得可真够慢的啊。 * 过节加班,效率奇低。 葛乔没好气地收拾着桌上散落的文件,它们还都是刚刚从打印机里取出来,留着温热的触感。 就让门外的人们各自编撰一个新的策划方案思路,连大纲都没让他们列出来,可难为死这群人了。早上八点半布置下去,晚上六点半下班前才打印出来,最后还派了一个代表送进葛乔办公室。一摞A4纸递过来的时候,葛乔一瞬间还以为自己成了学校里的班主任,搁这里收发作业。 那这作业内容能看吗? 算了吧,别抱什么希望。 葛乔甚至都看到了有一张的落款日期写的是“2012年12月”,明目张胆的应付了事。这个人倒还算聪明,选的时间是在葛乔入行前,只要好好修整一番他就绝对看不出它是抄来的。 可您连修整都不好好修整,这就是纯粹在侮辱葛乔一百八的智商了啊。 葛乔在心里愤怒地鞭挞自己,以后绝不能心软,明明知道他们都喜欢偷懒耍滑头,可还是一次次地给予信任,你看看人家领情吗?他重新打开word文档,心如死灰地开始敲字,努力从这堆烂草纸中挑拣出几个还能看得过去的方案。 这一忙,就又忘了时间。 过了晚上十点,十楼只剩下葛乔一人,办公室门外隐隐泛起蓝光的白炽灯和嗡鸣不断的中央空调依旧运作着,亮光与暖风从门缝里泻进来,与下午五六点的时候也没什么区别。 有人在敲门。 还没有等到葛乔的回应,门就已经被推开了。门外的那人也不进来,只是抵在门框上,虚弱地开口道:“你可真能干,我都在外面等了三个小时了,就没见你出来过。” 葛乔这才抬头看过去,他差点忙忘了和钟名粲的跨年之约。 他有些惭愧:“哎哟,不好意思,我这得赶紧在年前赶出来一个方案,就还剩下几个小时,这不刚踩着尾巴交完差……” 和门框几乎融为一体的那人依旧柔声细语,声音里带着一丝乞求:“那你现在可以下班了吗?现在去中央广场可能都没有位置了……” “走走走,我穿个外套。”葛乔从椅子上弹起来,捞起椅背上的衣服赶紧大步往外走,与钟名粲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嘿嘿笑着说了句,“哎,你说你怎么不早点进来叫我?” 这不是恶人先告状嘛。 然而钟名粲面色平和,点点头,诚挚道歉:“怪我。” 中央广场上果然人山人海,几乎找不到可以落脚的地方。葛乔第一次知道,原来平京市有这么多人,他们大概也和自己一样,疲劳艰辛却还心怀希冀,所以渴望用盛大的仪式帮助自己获得一点支撑过新的一年的勇气。 钟名粲带着他穿过人群,挤进一个偏僻的角落,站在一棵树底下,深冬之际一片荒芜,树枝上一片叶子都没有,周遭也尽是荒草黄土,它们齐齐笼罩在黑夜之下,染上大片的阴暗墨色。这个地方大概并不是一个观赏跨年倒计时的好角度,所以人不多,还算安静,葛乔躲在这里,抻着脖子往广场中央看,那里有一个小型喷泉,夏天的时候,晚上八l九点会有音乐喷泉秀,很多人会带着孩子来玩,充满了欢声笑语,从远处望过去,就好像爱情肥皂剧里的某个场景。但在冬天,这里与供人踩踏骑行的水泥地也没什么两样。 而今天,喷泉所在的那一片地方被几个路障圈了起来,不放人进去。因为零点零分的时候会在那里放烟花。 在广场上一起跨年的意义大概也就只有那个烟花了。 “现在几点了?”葛乔有点迫不及待。 钟名粲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十一点四十七分,还要再等一会儿。” 葛乔新奇又激动:“这还是我第一次在外面跨年!” “以前都怎么跨年?” 葛乔想了想道:“就窝在家里看电视,或者看跨年晚会,要么就刷刷手机,发条微博或者朋友圈。上大学之前……十二点之前就睡觉了,可能就在梦里跨年了吧……” 还真是无趣的生活。 钟名粲心疼他大乔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广场上人们攘来熙往,密密麻麻肩并着肩,偶尔还有小孩子的尖叫声,在人们压抑而低沉的交头接耳之间显得格外聒噪。不远处大概是有谁撞到了一起,引发了一场小混乱,在这么喜庆的日子里,这点过错还是可以被原谅的,所以仅仅只是互相道一句“不要挤了”与一句“对不起”,然后各自回到了与身边同行好友兴致高昂的闲聊之中。借着这个气氛,他忽然抬手摸了摸葛乔的头顶,以示安慰。指间的发丝很软,滑滑的,手感特别好,因为一直暴露在寒风中,还带着凉意。 葛乔感觉到头顶的压力,扭过脸望了他一眼,有些茫然,又有些好奇,还带着点尚未散去的兴奋。在这样的黑夜里,那眼中荡漾着的明灭流光实在是让人无法忽视。 这双顾盼神飞的眼睛,和初见时一样,一下子刺中了钟名粲的心脏。 “葛乔,你的眼睛可真好看。” 葛乔闻言,眨了眨眼,目光在钟名粲的脸上飘来飘去:“对呀,你才知道吗?” 顿了一秒,他突然“咦”地一声,直起身子换了个站姿,依旧紧盯着钟名粲的脸,面上一沉:“我发现一个问题,你好像很久没叫我‘乔哥’了,直接叫我名字,你不觉得这是目无尊长?” 钟名粲忽略掉他这破坏氛围的找茬,放在葛乔头顶的手又动了动,揉了几下他的头发,自顾自地说着别的话题:“你看,现在咱们是,两个大男人一起跨年看烟花来了,对不对?” 葛乔的心情正飘着,也不计较“目无尊长”的问题了,答得很是欢快:“对呀!” “那你知不知道什么情况下两个大男人才会一起来跨年看烟花?” 葛乔没说话,但他的直觉比他的大脑更为敏锐,他感觉周遭的杂音渐渐小了下来,钟名粲的声音就在耳边,字字真切。 “不是我说,你可真是太迟钝了。估计就算我还有耐心继续等,等上十年你也还是发现不了。”钟名粲的手从他的头顶划下,慢慢向后落过去,忽然又停在了他的后脖颈处,附了上去,微微用力不让他的脑袋左右动弹。他手里这个人是个小怂货,喜欢白嫖犯花痴,擅长撩完就跑,又特别不解风情、不看红尘,没办法,他只能这样箍着他,让他好好呆在原地,不准乱看不准乱跑,一字一句的,都听清楚了才行。 “现在咱们俩是平起平坐,我不是你的艺人,你也不是我的领导,你不用对我负责,也不用担心我的前途,这些我都不需要。” “我喜欢你,不是在开玩笑,不是在逗你,也不是瞎撩你玩。你可以不用现在回答我,无论你是怎么想的,我只希望你不被吓跑,让我再努把力……” 钟名粲说得认真,葛乔听得也很认真,但他突然间脱口而出:“有多喜欢?” 其实葛乔也想给他作出一点有用的回应,明明心脏跳得邦邦响,震得他都有些晕眩了,这肯定是因为喜悦了,他也知道自己对钟名粲的心思一点也不纯洁。至少应该笑一笑吧,娇羞的笑或者感动的笑?可是他动弹不得,任凭心脏继续邦邦响,任凭大脑继续晕眩。他都已经二十九岁了,是个彻头彻尾的同性恋,再怎么拼了命地融入人群之中,甚至努力变得比其他人更优秀,却也还是被这个社会无情而又随意地归为“边缘人群”。 感情对于他这种人而言大概只是个见不得光的东西,创造不出什么有用的价值,他从有了性向认知之后就这么觉得了。 这样的“消极应世”是他活该有的吗? 青春期的时候倒也想过这个问题,只不过他学疏才浅,在寻找答案的过程里,他也只学会了屈服于现实:没有关系,我还是我,只要不动感情就好。 除了大学那场龌龊且惨烈的暧昧之外,他从没有正儿八经谈过恋爱,对两情相悦的爱情只留有胆怯与敬畏,而面前这个人深谙说话的艺术,给自己、给葛乔留足了退路,他甚至都拿不准钟名粲这句直白又朴素的“我喜欢你”到底带着多少冲动,又带着多少决意。他知道自己有副好皮囊,人们常说他长得比女人还美,这大概是他天生的武器,可也是他割也割不掉的软肋。再漂亮,他也是个男人。而那些如同飞蛾扑火般追求美的事物的人之中,又有多少是沦陷于他的长相,却最终败给了他的性别。 钟名粲说的“喜欢”,究竟是什么样的? 喜欢到足够说服他承认自己的表白对象是个男人吗? 喜欢到有勇气面对未来无数陌生人的异样眼光吗? 喜欢到可以一起过一辈子吗? 他急于求成,以己度人,想要相信却又不敢相信自己真的会有遇见心爱之人的那一天。 钟名粲突然被葛乔打断了表白的节奏,加上揪着心的紧张感作祟,一下子忘了词,大脑一片空白,他表情呆滞地张了张嘴,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最后,他叹了口气。 这时远处突然“砰”地一巨响,天空炸开了两朵金色烟花,瞬间喷洒出来的火光照亮了广场上每个人的面庞。 人群涌动,有人带头喊了起来。 “十、九、八……”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广场上弥漫着极致的兴奋,他们渐渐变得情难自禁,有好几处的男声因为过于激动直接扯着嗓子吼破了音。 “七、六……” 人们在绚烂的烟花下呐喊欢呼,所有人的视线都被那些稍纵即逝、如虚如幻的彩色亮光夺走了,不断有人往前拥着挤着,推出一层又一层的人体波浪。没有人关心在人群的外围,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下,一场美好的表白被活生生搞进了胶着阶段,表白的人和被表白的人都陷入了沉默。 “五、四、三……” 钟名粲在第三声烟花炸开的时候终于有了动作,他拉着葛乔绕到了树干的另一侧,抬手给他戴上了外套的帽子,动作慢吞吞的,像是怕吓到怀里的小动物,格外温柔。 葛乔的目光一下不落地跟着钟名粲,乖乖地被他牵着走,后背贴着树干站好了。那个该死的大黑帽子再一次限制住了他的视野,满心期待了好几天的新年烟花就在身后炸开一朵又一朵,可他却一眼都没有看上。也不知道这该算作是2018年的最后一个遗憾,还是应该算作是2019年的第一个遗憾。 “二、一!” “新年快乐!” 葛乔忽然感觉自己的刘海被拨到了一边,额头上落下了一个吻,凉凉的,特别舒服。 接着是眉骨,他干脆闭上了眼。 然后是左边的眼皮,温热的鼻息喷在了他的额头上,额前的碎发微微颤抖。 这个吻忽然变得有些热了,又软又湿,暖活活地裹住了他的鼻尖,多停留了两三秒。 最后该是唇了吧。他有点紧张了,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憋住一口气,指尖和膝盖骨也跟着抖了一下。 可是那个预料之中的吻迟迟没有落下。 又干等了好一会儿,他就快要憋不住气了,眼睛挑开一道缝,偷偷观察对面的情况。他看到钟名粲的脸近在咫尺,正笑眯眯地望着自己。 一看这人肯定又打算开始逗他玩了,葛乔长呼出那口差点憋死他的气,睁大了眼睛,瞬间涌上心头的羞耻感让他忍不住想开口骂人,可话还没说出来,钟名粲的脸便突然又凑了过来,那个属于唇上的吻猝不及防地终于落下来了。 这个吻点到为止,非常浅,浅到葛乔都还没好好感受一番就撤走了,他不自觉地探过身迎了上去,接着就被钟名粲按住了肩膀。 他把脑袋伏在葛乔的肩上,笑了起来,听上去轻松又开心。笑声很轻,隔着一层帽子,一下一下扫在葛乔的耳边,弄得他痒痒的,半边脸都开始隐隐发麻了。过了一会儿,钟名粲终于开口说话了,话里也含着笑意:“好的,我知道了,你也喜欢我。” 葛乔愣了几秒,然后“哼”了一声,大概是觉得刚才的自己一直特别被动,处处被身前这人压制着,十分丢面子。他犹豫了一下,抬起手拍拍钟名粲的背,喉头发紧,腿可能也有点打哆嗦,但他还是故作坚强:“知道了就快放开我,树上脏不脏啊就让我靠在上面?” 耳边又是一阵轻笑。 “快点着,别以为给我戴上帽子别人就不知道我是男的,你觉得一米八的女人很常见吗?” 那个人赖在身上不动弹。 横说竖说也劝不动,葛乔没辙了,安安静静待在原地任由他压着。眼前是无尽夜色,没有路灯,也没了烟花,所有的一切都只剩下模糊昏暗的轮廓,视力变成无用之物,他干脆闭上了眼睛。耳边是钟名粲似有若无的呼吸声,甚至还可以隐约闻到空气中漂浮着一丝刺鼻的火.药味,仔细分辨可能还有一丁点檀香,他在想,这就是爱情的味道吗?硫磺和木炭粉的合成物,一点也不旖l旎绮丽啊,实在是有些呛人。 不过也还挺刺激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广场慢慢归于平和。他看不到后面,不知道广场上的人们有没有完全散开,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树底下还有两个抱在一起的人。 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异样的暖意,挠着心尖,痒得他也不自觉地露出了笑。 “小男友,明天要不要翘班哪?” 作者有话要说:  大纲呢,其实还有两章才谈恋爱。但是我呢,忍不了了!!就想摁着他俩的头让他们赶紧去给我睡觉!! 我!终于!可以!写恋爱日常了!感谢天感谢地感谢大家不抛弃…… 第四十四章 钟名粲一听葛乔这话,心中一喜。 谁知下一句话就把他从旷阔无边的奇妙臆想中打回了原形。 葛乔的语气就像是在诱拐儿童:“公寓要大扫除,你要不要也来帮忙呀?” 钟名粲搁在他肩膀上的脑袋微微一动,默不作声。 葛乔并不知道这个看似简单纯良的小男友心里装了多少没羞没臊的想法,还在继续想办法说服钟名粲。他被圈在树与钟名粲之间,只露出了半张脸,风透不进来,身体变得越来越温暖,思绪也跟着飘远了,他又想起来那个被加班搅乱的元旦计划,明明那么完美又惬意,倘若再往上面加一个钟名粲,似乎也挺好的。可是刚刚接受表白都接受得稀里糊涂,想把男朋友立即带回家过节这种事情,直接说出口的话实在是显得太不矜持,他总得找个还算说得过去的借口。 他抚慰似的伸手摸到他的脑袋,揉了一把:“之前只是朋友关系的时候,我也不好开这个口,现在咱们都谈恋爱了,你家就是我家,我家就是你家……” 瞎话越编越流畅,理由也越来越充分了:“而且那个书架,我看了看,说明书写得好复杂啊,也需要你帮我组装一下……” 葛乔腆着脸叽里呱啦找了一堆说辞,可钟名粲还是跟睡着了一样什么反应都不给,最后他嘴疼说累了,歇了一会儿,叹口气,颠了颠伏在肩膀上的脑袋,绕来绕去总算道出了真心:“反正我今天是不打算去上班了,你在公司也见不到我啊,恋爱第一天都不想见面吗?撩到手就不管啦,想当大猪蹄子啊?” 钟名粲总算有了反应,他退了小半步,伸手又把葛乔揽进怀里抱紧了,帮他拍掉衣服后面沾上的树皮碎屑,不疾不徐:“早说想见我不就行了,扯那么多有的没的干什么?” * 加上钟名粲,音乐制作部现在共有四个人,已经算是初具规模。他跟A&R组负责门禁管理的同事说好了,给自己和那三个人的办公室换个门卡,除了本部门的人之外谁也进不去,免得以后又出现上回那种荒唐的事情。 打好招呼,又去周一航他们的办公室晃了一圈。快到中午的时候,他去人事部请假。 比起十楼媒体部的紧张与匆忙,或者七楼录音室的封闭与冷清,三楼的人事与行政部可谓是过得最滋润的地方了。从踏出电梯的那一刻起,耳边就充斥着叽喳不停的闲言碎语,这一层没有用屏风隔断的办公区,整个大厅十分空荡,一眼望去格外敞亮,大厅的正中央错落摆放着几个沙发和几张高腿小圆桌,每张桌前都聚着几个人有说有笑,靠墙边有很多个类似咖啡厅卡座的半隔离单间,大概是用来当做小型会议室,不过看起来这样的设计只是助长了人们插科打诨的热情,几盆虽然生长茂盛却修剪杂乱的绿植在角落里孤独地苟延残喘。 也确实有闷坐在电脑前埋头敲字的安静派,但在这样的环境里,他们的存在感可以忽略不计。 钟名粲找到考勤组的办公室,门敞开着,只见几个人正围坐在一起,桌上堆着小山一样高的零食包,他静悄悄地站在门口,其中一个女人正笑得前仰后合。 他清了清嗓子:“那个……” 话音未落,背对着他的那个姑娘忽然一个哆嗦,大叫一声:“妈呀!” 钟名粲慌了神,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就是想问,请假应该找谁批?” 那个姑娘轻抚心口,瞟他一眼,一脸受到惊吓后的余悸:“吓死我了,还以为肖哥出差回来了……” 旁边的一位穿着黄色毛衣的姑娘鄙夷地望着她:“也就你能怕他怕成这熊样,”转脸又对钟名粲笑笑,瞬间转换成亲切语气,“对不起,今天是元旦,所以我们就趁着午休时间稍微庆祝一下,不要见怪,平时也不是这幅样子……” 钟名粲也不在乎:“没关系。” 她继续和蔼地笑着问:“你是来请假吗?请多久?” “就今天一天。” 那个被吓到的姑娘有点毛手毛脚,一边从凌乱的零食堆底下翻找着登记签字用的文件夹,一边小声嘀咕着:“真是的,今天干嘛还要上班哪,请假的人这么多,跟放假也没什么区别……” 钟名粲听着这不算友好的抱怨,只是微微一笑,接上一句:“今天请假的人很多吗?” “对啊!”那个姑娘其实也没有什么恶意,之前就是她群发了那条加班通知,作为“万恶之源”,她这几天可谓是备受冷眼,可是加班决定又不是她做的,自己也不过是当了一回老板的传信鸽而已,她的心里着实委屈的很,就想找个人倾诉倾诉,“这个班加的毫无意义,还不如放假一天让大家好好休息,说不定回来以后干劲更足。今天光是发邮件请假就有三十多个人!尤其是媒体部,好家伙,有十好几个人不来呢,就连大乔哥都请假了……” 他明知故问:“他也不来了?” “嗯,请了病假!看到邮件吓我一跳,大乔哥还从来没有请过病假吧?以前不是说他发着烧也要来开会吗,有一次还晕倒了送去医务室挂盐水,挂到一半醒过来了,边拔针头边说‘让我去跟那帮龟孙解释清楚这8%是什么意思’……”说着说着,她停顿了一下,看到周围的人正满脸迷茫地望着自己,她惊讶了,“不会吧,你们都不知道?多有名的事啊……” 穿黄毛衣的姑娘听着她从吐槽变成八卦,关注点越来越跑偏,赶紧给这个话题匆忙结尾:“考勤系统里就大乔哥一个全勤纪录保持者呢,确实没想到他这回竟然因为肩膀疼请了假。” 钟名粲不知何时蹙起了眉头,垂着眼一直不说话。 “那你是因为什么要请假啊?”见钟名粲的表情不太对劲,以为他很反感谈论公司里的轶事,赶紧说回了正题,“我们这边总得登记一个理由,你随便编一个也行,不过我建议是病假,这种理由最保险……” 钟名粲依旧垂眉冷眼,半点不犹豫,说道:“爱人生病,我得去照顾。” * 今天,葛乔起得很早。 准确地说,他一夜未睡,只是在床上翻过来翻过去。趁着万籁俱寂,他终于有时间静下心来回味钟名粲的那一连串温柔又撩人的吻,还有耳边挠痒似的轻笑声。想着想着,他就烧红了耳朵和脖颈,也烧着了全身的血液,从喉咙开始到脚尖为止,一寸一寸的燃了起来,渐渐发烫,也渐渐熬干了体内的水分,让他觉得口渴无比,身体不由蜷缩起来,大脑却变得更加清明,他甚至可以听到自己体内血液沸腾时发出的咕噜冒泡声,也清楚的知道那股存了欲望的血液正在向着哪个方向流去。 他就觉得自己仿佛一叶扁舟,飘在大约凌晨三四点的大海中央,起起落落,就这样苦撑到了天亮。坐起身后拉开窗帘望向窗外的薄雾微光,他惊觉自己竟然一点也不觉得疲惫,甚至还有些神清气爽。 大概是多巴胺的力量。 反正也不指望能睡着了,他先给公司发了这辈子的第一封病假邮件,然后轻手轻脚走出房门,准备去厨房找点水喝。下到最后一级台阶时,听见电梯发出轻微地“叮咚”一声,目光正好撞上了刚从电梯里出来的胡智南,两个人同时钉在了原地。 葛乔先反应过来,看了一眼手机屏幕,镇静地问好:“还差五分钟七点,这么早就去天台赏景呀?” 胡智南手里拿着一个黑色方块,光线太暗看不清楚是什么,他笑得用力过猛,鼻子都皱起来了:“是呀,写不出来论文来,去上面吹吹风,早上的空气最好,没雾霾。” 葛乔扭头透过客厅的落地大玻璃瞄了一眼外面灰蒙蒙的天,也不追问了,点了点头:“嗯,博士生真辛苦。”转身径直去了厨房。 胡智南哧溜一下钻进了自己的卧室,关上了门。 等到窗外的天彻底亮了,朱赞打着哈欠从卧室里出来,就看到了四仰八叉倒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发呆的葛乔,眼下隐约带着淡淡的阴影,一副灵魂出窍的模样。朱赞并没有立即上前搭话,他迷迷瞪瞪地绕过沙发,去玻璃房里取出前几天刚买好的折叠梯,摆在客厅大玻璃窗前,然后进浴室拎了大半桶水,用两块废旧长毛巾垫着,接着从茶几底下拿出来沈鄃贡献的一厚摞旧报纸,为今天的清洁大工程做好了准备。直到做完这些,他才一屁股坐在葛乔的脚边,关心起室友来:“怎么了?不去准备上班?” “……不去了,”葛乔的反应慢了一拍,幽幽地说,“大好的日子,上班多没劲。” 朱赞此时并不知道葛乔正沉浸在初探恋爱的新鲜劲之中,当然了,葛乔也并不是隐藏情绪的高手,他的异样很快就会被朱赞察觉,到时候沈鄃和胡智南也会知道,再过段时间,可能董林知、姚荈、胡式微、公司上下的同事、钟名粲的粉丝们都将会知道,这是避免不了的事情。而无论这些人接受与否,他们都无法阻止葛乔和钟名粲都对此甘之若饴,所以他们必须强迫自己慢慢消化掉这件事情。 除此之外,还有些变化是肉眼不可见的,正在潜移默化地侵蚀着众人的领域。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一场注定会发生的蝴蝶效应正在悄然降临。 要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其实平心而论,葛乔也并非自愿加入这个故事,说到底,他只是“不幸的”被选中了。多么天真的人呐,他至今都以为自己不过是一介草民,不过是一个不足挂齿的小人物,和你一样,和我一样。但他迟早都会知道的,就像我刚才说的一样,这只是一个开始。2019年的第一天,他开始厌倦那漫无止境的担忧与自持,开始怀疑曾经坚持的东西是否还有意义,开始重新建立起与过去那些时光之间的联系,开始有所动摇——尽管我说不好这种动摇究竟是好是坏。 但无需替他担心,屋外不过是风起涟漪。 * 元旦节的街道,喧嚣又拥堵。 按理说,钟名粲已经去过葛乔家两次了,现在轻车熟路,但那两次去都没能进家门,这回总归是不太一样了,无论是他的身份还是他的心情。 关掉车里的暖风时,心脏忽然猛地跳了几下,他发现自己居然有些紧张。 给他开门的人是朱赞,他穿着一件洗变形的灰色短袖T恤和黑色运动裤,膝盖处已经被磨成灰色,手里还捏着一团旧报纸,一见到他就笑了起来:“你还真来了!大乔哥说给我们找了个帮手,我还不信呢……” 钟名粲被朱赞这熟悉又亲切的模样安抚了神经,边换鞋边淡淡应了句:“我也没什么事,闲着也是闲着,就来了。” 朱赞傻呵呵地继续笑,带着钟名粲往里走,三言两语间立即就把他给安排了:“来得好,来得好!我和沈鄃正在擦玻璃,胡智南在做饭。正好大乔哥正在收拾书和光碟,你就帮帮他去吧。” 钟名粲环视着四周,这里住着葛乔,他住了五年,对他而言这里应该是一个充满了回忆的地方。其实光站在外面看就能知道这栋楼一定价格不菲,可他进到里面才终于见识到,果然是精英派聚集的地方,处处透着冷淡规整的美感。这说明沈鄃的形象工程没白做,至少在钟名粲的心里成功埋下了“精致富人”的标签。 “来啦?” 葛乔正坐在客厅的地毯上组装书架,零件撒得满地都是,铁板撞击发出哐哐的清脆声响,他看到钟名粲进来,仰着脸笑得开心,“过来过来,我刚搭完一半,你帮我把剩下的这些装好吧,我去整理整理屋子里那些书。” 说着,他起身准备去朱赞房间,步子刚迈出去就被一把拉住胳膊拖了回来,钟名粲迅速瞟了瞟周围,十米之内无一人,放心了,凑到葛乔耳边小声说道:“你先别跑,我问你,你是不是还没亲口跟我说过喜欢我?” 葛乔一愣,没明白什么意思:“我昨天不是刚答应你了吗?” 钟名粲不依不饶:“但你还是没说‘我喜欢你’这四个字对不对?” “唔……”葛乔支吾着,抬手摸了摸鼻尖。这种话多肉麻啊,他可说不出来。 钟名粲晃晃他的胳膊:“快点,快说一句我听听。” “干嘛要搞这些形式主义……” “你连全勤记录都不要了,还用病假这种从来都不用的借口,把我叫过来就只是给你干活?” 葛乔沉默了。全勤记录和病假,这是哪个龟孙给他透的口风? 他企图掩饰住内心的忸怩,面上嘻嘻笑着:“喜迎元旦嘛,夫夫二人一起劳动多有意义啊,劳动最光荣知道不?我这不也是想跟你一起实打实地建设社会主义和谐社会……” 钟名粲不等他胡扯完,胳膊一抬,直接搭上了他的肩,勾着他的脖子就往他刚刚要去的方向走,边走边说:“行吧,听你的,那就先一起和谐和谐,不是说夫夫劳动嘛,谁也别落下谁!走着!要去那个房间是不是?” 葛乔一听,立马就觉得不太对劲,他昨晚躺床上满脑子想的都是黄色废料,现在被“语言艺术家”钟名粲的话一带,瞬间就浮想联翩起来了。他撑着腿往后撤,挣扎着想拦住钟名粲的脚步,着急地语无伦次:“别别,那那那是朱赞的房间!去二楼去二楼!我住二楼!” 钟名粲忍着笑,脚下一顿就换了个方向,拐着葛乔朝楼梯口走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莫急,等感情线彻底稳定下来,就是作者登场之时!! 请大家持续欣赏由Tampopo带来的在过审边缘疯狂试探的精彩表演【鼓掌!】 第四十五章 钟名粲反手关上卧室门的那一瞬间,葛乔心如鼓擂,仿佛眼前天国的大门正在慢慢打开,圣光笼罩万物,他看到了上帝害羞地捂住眼睛,扑棱着小白翅膀的厄洛斯在向自己招手。 然后,钟名粲温和又平静地开了口:“你屋里的书也没多少,收拾起来挺快的,先从哪里开始?” 葛乔一歪脑袋,没反应过来:“嗯?” 钟名粲大概也是憋笑憋到临界点了,声音开始微微发颤,又重复一遍:“我问你,这些书,怎么收拾?” 天国、圣光、上帝消失了,厄洛斯朝着自己摆摆手说了句再见。 葛乔的目光死死凝视着钟名粲,竭力收起锋芒眼刀,但话里的咬牙切齿还是暴露了他确实心有遗憾:“桌子上的书,都抱下去!剩下的,我自己整理!” 钟名粲多善解人意哪,怎么会看不明白葛乔的小脑袋瓜里装了些什么牛鬼蛇神,他忽然靠近葛乔,抬起手轻轻捏住他的左耳垂,边揉边笑,声音低沉如同呓语一般,今后再也不必掩饰自己心中的柔情蜜意:“现在还不行,要是在屋子里待太久,外面的人会怀疑……” 听到他如此轻而易举地说出这么不知廉耻的虎狼之词,葛乔像是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猫,瞬间挺直了背,双颊迅速飞上一层薄红,羞得咬紧了后槽牙:“闭嘴!” 钟名粲听话地闭上嘴,只是一直盯着他笑,手上动作也不停,葛乔感觉自己的耳垂都被揉烫了,跟被火燎着一般,他晃了晃头,躲开钟名粲不老实的手指,结果下一秒就被他顺势揽进怀里抱住了。 钟名粲的声音紧贴着耳朵:“葛乔,我还是想听你说你喜欢我。” 只属于钟名粲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才恋爱第一天,葛乔却感觉自己似乎早就已经熟悉了他的怀抱,着实温存柔软,带着淡淡的皂角香,就像是青春期时幻想过的隔壁班干净又帅气的学长一样,尽管他都忘记了幻想中的那个人究竟是否真实存在过,但钟名粲的怀抱依旧令他有种“言念君子,温其如玉”的怅然。 如果再早几年,不,再早十几年遇到钟名粲就好了,那样的话,之前二十八年的时光,大概就能留下很多温暖的记忆了吧。 “名粲啊,我很喜欢你。” 钟名粲的呼吸明显一滞,喉头发热,他也没想到就这样一句话可以带来如此强烈的狂喜,他心生贪欲,得寸进尺,还想让葛乔再说一遍,但葛乔的台词并没有到此为止。 “买四赠一,多给你一个字,开不开心?” 果然,他的大乔哥还是破坏氛围的时候最专业。 钟名粲把他搂得更紧了,像是在惩罚怀里这个人不分场合的说玩笑话。葛乔被箍得无法呼吸,他也不是有意破坏感动,只是他实在是不习惯说这些情话,总觉得别扭,丢了面子,哪怕刚刚的五个字确实字字真心。 “现在几点了?”葛乔动弹不得,仰着脖子问,“我再让你抱十分钟,一会就要去吃饭了。” 刚说完,钟名粲忽然松开了胳膊,四处张望起来:“十分钟不太够,再抱下去就硬了,我还是先参观参观你的卧室……” 葛乔身处下风,不敢接话。这个人开荤腔都开得这么坦然,一看就是个危险人物。 钟名粲在葛乔的卧室里走来走去,观察着每一处细节,就像是要来租房的新房客,带着犀利而又挑剔的眼光审视着房间的角角落落。他看到上回送给葛乔的那个雨声器正斜躺在床头,一半还埋在枕头底下,与葛乔的床几乎融为一体,他的嘴角又扬了起来,透着点骄傲。 他指着那个雨声器故意问:“你晚上抱着它睡觉?” 葛乔正在哗啦哗啦翻着桌子上的书,闻言扭头瞅了一眼,顺嘴就答:“对呀对呀,抱着它就想到你,”体贴地顿了一下,给钟名粲留出一秒心动的时间,“傻乎乎地忙了一天,你知不知道这个东西在淘宝九块九包邮?” 钟名粲在身后没了动静。 葛乔也觉得自己可能有点太过吝啬,担心自己这张贱嘴真的惹小男友生气,赶紧补充道:“但确实是个非常有诚意的礼物,而且还是葛乔专属呢,小兄弟,有心嘞。这就当是咱俩的定情信物吧,挺好挺好,比巧克力鲜花什么的好几千几万倍!” 钟名粲嗯了一声,走到他旁边,忽然指着桌子上的那盆仙人掌问葛乔:“这是你养的?” 说道“肉刺儿”这盆仙人掌,它是葛乔屋里除他自己以外唯一的生物,是他一滴水一捧土含辛茹苦地养大的,两年如一日,一直这般茂盛,丝毫没有变黄变枯,就连一根刺都没有掉过。葛乔此时俨然一副向邻居炫耀儿子的自豪模样,点点头:“没错,叫‘肉刺儿’,是不是长得非常好?” 钟名粲盯着它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的神情忽然变得有点一言难尽,像是被什么东西诱惑住似的,竟然伸出手想要去碰它浑身布满的那些坚硬又骇人的刺。葛乔没来得及阻止,他的一根手指就已经摸了上去。 “我的天,你疯了?怎么还碰仙人……嗯?” 还没等他教训完这个不懂事的小男友,只见钟名粲忽然一把握住了仙人掌的脑袋,似乎浑然不觉那是个会扎到手的小东西,更奇怪的是,他的手好像一点事都没有。 解决了好奇心的钟名粲此时此刻有点尴尬,他不敢回头去看葛乔的眼睛,里面一定盛满了迷惑和惊讶,他在脑子里想象了一下,那样的葛乔实在是太可爱了,自己绝对会忍不住想要扑上去。同时他又觉得好笑,生活里迷迷糊糊的葛乔总是能给他带来各式各样新的“惊喜”。 钟名粲努力说得很委婉:“你有没有想过,它长得这么好,其实是因为……它是塑料的?” 他当然不愿相信,呆呆地说:“不……不会吧……” 这是葛乔养了两年的“宠物”,早就养出了感情。 钟名粲叹口气,抓起葛乔的手,放手心里搓了搓:“你看,我的手一点事都没有,那些刺看着吓人,其实是软的塑料……”他充当起冷血的碎梦人,说到一半突然找回了求生欲,望了葛乔一眼,话锋一转,“但是真的太逼真了!你看看,土也是真的土,肉上也带着纹路,要是不仔细分辨根本看不出来!” 葛乔缓缓抬眼回望着他,两人相视,谁也不说话,漾着尴尬与紧张的沉默在葛乔的卧室里不断蔓延堆叠。过了好一会儿,葛乔突然“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引得钟名粲也跟着勾起嘴角。两个人这一笑就停不下来了,笑声此起彼伏,但从外面听只以为两个人在屋内聊着什么有趣的话题。 葛乔都顾不上觉得丢脸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妈呀……我……我才知道……我养了两年塑料……” 钟名粲依旧抓着他的手没放开,陪他一起傻乐。 葛乔笑够了,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水,身子都变得软塌塌的,脚下稍一打滑,钟名粲眼疾手快扶稳了他。他脸上仍然带着笑意,这种事情要是搁在别人面前,估计自己一定会恼羞成怒,但面前只有钟名粲,他不能算在“别人”之列,而且这个人以后还会见到无数次他犯傻的样子,这么一想就觉得更无所谓了。最后他揉着自己发酸的腮帮子,说:“算了算了,我也真是蠢的可以,下次陪我去买盆真的吧?” 外面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大乔哥,你在里面吗?”是胡智南的声音,似乎有些踌躇不安。 葛乔赶紧上去开门。 屋外站着的胡智南紧抿着唇,低垂着眉眼,看上去像是一个考了零分等待家长签字的小学生。葛乔疑惑地问:“这是怎么了?” 胡智南的耳根都烧红了,连着脖颈,眼看着就要烧到脸颊上了。他也不抬头,只是忽然把手里的东西塞到葛乔怀里,声音小得几不可闻,嘟囔一句:“这是你的硬盘,还给你……”不等葛乔反应,转身就下了楼。 葛乔莫名其妙望了一眼手里的“黑色砖块”,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怎么还有个硬盘在别人手里,而且胡智南的样子特别奇怪,明明是个拾金不昧的好同志,怎么倒像是偷了东西之后来失主面前自首似的? 钟名粲在屋里问:“他给你什么了?” 葛乔晃晃手里的黑方块,插在一侧的数据线随着他的动作荡来荡去,“一个硬盘,说是我的东西。”把它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什么标识都没有,“可我不记得我丢了一个硬盘啊?” 钟名粲记得葛乔以前说过自己记性很差,是连银行卡密码都能忘记的那种。他只当这是常事,漫不经心道:“兴许是你之前借给别人,一直没还回来。” 葛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走回书桌前,接通电源掀开电脑插上数据线一气呵成,电脑屏幕上弹出文本框的时候,他依然毫无头绪,只是对着那一连串“新建文件夹1”、“新建文件夹2”的名字嘿嘿一笑:“不过看这取名,确实是我的风格。” 手腕一动就点开了最上面的那个文件夹,钟名粲站在旁边饶有兴致地观望,葛乔盯着那列依旧用“video1”、“video2”命名的视频文件,脑子中忽然闪过一丝模糊的印象,但他还没来得及品出这种熟悉感是从哪里来的,手上就已经下意识双击“video1”。点开的那一瞬间,他才突然灵感乍现,终于想起了这好像是很早之前借给沈鄃的那个硬盘。 不过这里头装的是什么来着? 用不着他绞尽脑汁地苦想,刚看到因年代久远而变得画质失真的花色床单[注],与碧眼金发美少年的脸,登时一个哆嗦,什么都想起来了。 他反应迅速,在视频里的漂亮男孩继续下一个动作之前,敲下空格键,合上电脑,拔下数据线,他的一系列动作比片子里的人更流畅自然,丝毫没有停顿,敏捷中透着淡定。 倒是把钟名粲吓了一跳:“怎……怎么了?” 葛乔惊魂未定,时隔一年多了终于恍然大悟,怪不得沈鄃那天晚上突然发现了他是小基佬,原来是看到了这里头的东西。可是这个硬盘怎么跑胡智南手里了?他一瞬间生出了各种各样的问号和想法,乱糟糟地塞满了脑子,挤作一团让他陷入深思。 偏偏这个时候钟名粲还在当懵懂无知的“好奇宝宝”,他从来没有借助外力为自己开过智,所以并不知道这部经典大作究竟为何物,他问:“是老电影吗?怎么不看了?” 葛乔转过脸看着他,神色有些复杂,眼珠子里闪着吊诡的光,在他身上滴溜溜地打转。说起来,他其实挺幸运的,在成为同性恋的过程中没走过什么弯路,上初二那一年就知道自己对女孩子不感兴趣,那个时候的他比现在要孤僻得多,刚从苏扬转学来沪海,人生地不熟,面对复杂拥挤的街道马路和气势凌厉的尖楼大厦,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个乡下来的土包子,自尊心作祟,所以总是一副故作清高的姿态示人。但恰恰是这副少年清高的姿态,再加上眉清目秀肤如凝脂的外皮,令他在一群整日忙碌于嬉笑捣乱的男孩子里面脱颖而出,吸引了一批又一批就吃他这款的文艺且含蓄的小女生。 那一年,沪海的房价超过了平京,人们在浮夸的哀怨哭嚎中却又夹带着一丝身为沪海人的骄矜,看到新闻报道的那一刻仿佛自己也一夜间成为了富豪,盲目的相信自己家的这片住宅区总有一天也会成为万人争抢的好地皮,那段人心惶惶、看似遍地商机的日子里,葛乔的父母早出晚归,忙着研究房地产,做着有朝一日能够靠几件死物飞黄腾达的春秋美梦,除了为年幼的葛乔准备一日三餐免得他饿晕过去,其余时间都放养他自生自灭。晚上,葛乔一个人缩在自己的卧室里,慢慢腾腾地整理着放学后收到的情书和小纸条,他也不记得都是谁送的,反正那群女生红起脸唯唯诺诺说话的时候看上去都一个样。 忽然他的手一抖,瞪圆了眼睛盯着眼前的那个淡蓝色信封,如果没记错的话,那上面写的是他们班班长的名字。而他们班班长,是个男生。 他的心脏猛地一坠,然后跳得飞快起来。其实他也并没有喜欢上那个班长,甚至那之后也没有跟他有过什么课堂之外的交流,人家可能见到他那张脸时会小鹿乱撞,而他却心如止水漠然回视。其实事情并不玄妙,也不浪漫,很多年后再相聚,那人也只会调侃上一句“当年你长得真漂亮,我都把你当女孩子表白了哈哈哈”。十二三岁的葛乔只是一个人在心里默默消化掉了自己当时的情绪,也慢慢知道了自己那颗里三层外三层被固执又坚硬的名为“自尊”的外壳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心在未来的所有日子里都只可能对同性有感觉。 那个硬盘,就相当于是他给醒悟真谛的自己准备的一份纪念品,在他看来,这个东西大概和成人礼的礼物一样,是一场仪式的象征。即使忘记了礼盒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却还是会带在身边。 尽管直到现在也还没有向父母提出自己的爱情观,但他多多少少有了预感。自己都二十九了仍旧没有被逼婚催婚,过年回家父母连提都不提找女朋友的事情,可能他们也正在偷偷做着心理准备。 但他不知道钟名粲这一路是怎么走过来的,他几乎从来不提家事。葛乔更是想不通这个人怎么连如此经典的唯美主义巨制之作都没见过。 他的声音飘忽,言语间带着煽惑:“想继续看?你确定?” 钟名粲一听葛乔这种语气,不由得微微眯起眼睛,总算是猜出了端倪,但他第一反应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回答得诚恳万分:“嗯,我的梦想就是跟你一起呆在家里看电影追剧。” 葛乔这枚宅男被这句不是情话的情话戳中心窝,心里流淌过暖意,抿了一下嘴唇。再笑起来时眼底尽是邪恶,重新翻开电脑,插回数据线,几下操作后把屏幕转向钟名粲,五十步笑起百步来:“看吧看吧,瞧你这纯洁小处男的样子,就让哥哥给你涨涨见识!” 几分钟短片,钟名粲始终盯着电脑屏幕,而葛乔则始终目不转睛盯着钟名粲,不想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个细微表情,结果人家钟名粲从头到尾无比冷静,直到最后一秒结束都让人看不出来情绪,仿佛真的只是在看一档平缓无奇的家庭纪录片。 “呃,”这个反应是葛乔没有想到的,他还有点堂皇,“那什么,你……你有什么观后感吗?” “怎么说呢……”钟名粲的视线还没有从电脑上移开,微微皱起眉头,表情严肃沉稳,“你是想听观后感还是我的想法?” 这两个东西竟然还不一样? 葛乔想了一下,说:“先说观后感吧。” 钟名粲点点头,淡淡道:“他长得挺好看的,身材匀称,动作到位,眼神也恰到好处,而且这种镜头拍摄方式其实也挺注重画面美感的,你看构图上人物都不在正中央,甚至符合了黄金比例,我觉得比起色l情更应该定义为情l色。” 葛乔真没想到这位是把它纯粹当成了学术研究来欣赏,头头是道的机理分析让他一时无语,缓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开口:“……那说说你的想法呢?” 钟名粲这才转过头,望着葛乔的眼睛,单看他的笑容,竟然还是那么的温柔无邪:“更加期待我们的未来了,和你做的时候,你一定比他更好看。” 葛乔怔愣片刻,轻轻地叹了口气,突然觉得特别悲伤,估计这二十多年矜持优雅的精英生活就要终结于今日了,他都能预见到自己未来的日子会有多么穷奢极欲。 作者有话要说:  [注] 花床单:Ayden James,我就说这么多了,自己去搜索吧。 [注] 厄洛斯是希腊神,罗马神话中对应丘比特,这个小孩子不仅仅是爱情之神,还是性l欲之神。 - 看看两个人的人设就知道了,葛乔现在嘴上犯的贱,以后都会在床上肉.偿的。平常心平常心。 昨天和朋友聊天,说道世间最悲伤的事情是什么,就是明明自己还没找到男朋友,却在写别人恋爱的日常,而我甚至对他们酸不起来,真特么太悲伤了。 第四十六章 比起葛乔脑内恣意绽放的奇思妙想,现实就显得格外清汤寡水。 就目前的形势来看,他和钟名粲的恋爱生活,看起来就如同两个小学生在玩过家家,嘴上可以大言不惭、无遮无拦,可是真让他们像个成年人一样行动起来,倒也着实不易。有些话葛乔不好意思说出口,钟名粲也不敢主动来碰他。 单单依靠几个吻和几次拥抱维系着柏拉图式恋爱关系,就这样过了将近一个月。 夹杂着甜蜜与紧张的恋爱新鲜感也在日益繁忙的工作之中渐渐冲淡了,到了一月底,AIX的正规一辑《裘马声色》上线,朱赞的新综艺正式开播。 葛乔又陷进了昏天黑日的联络新人熟客、与媒体周旋、跑数据挂报表的混沌沼泽之中,终是没心思和空闲来策划该如何体面且有效的勾引纯洁如斯的小男友睡自己了。 “郑西西,这份数据是不是报错了?” 话里倒也没有多少责怪的意思。说来也是件怪事,新年伊始,她就发现葛乔的周身忽然带上了一圈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母性光辉,虽说只有极少数敏感的小女生才能隐约看得出来,但至少这个人的确不再像从前那般暴戾得一碰就炸。不过一向腼腆的郑西西还是受到了惊吓,下意识抬头瞄了一眼突然站在面前的领导,声音里带着惴惴不安:“没出错,确实是这样的……” 葛乔又低头确认了一遍手里的材料,皱起了眉:“最后一轮预热的内容都对的上号,但曝光率比之前两轮少了46%?确定没出错?” 郑西西只是一个小职员,不敢妄论,但有些事情她也觉得蹊跷,只能隐晦地提一句:“那个……应该是因为最新一批媒体专访和拍摄的杂志夹页,效果都不太好……” 葛乔紧蹙着眉,把目光从材料上移开,盯着郑西西:“一会儿我去了解媒体那边的情况,杂志夹页怎么回事,什么时候拍了夹页?” 郑西西想了一下,说道:“就是之前拍摄的《Volume Up!》杂志封面,后来突然说要换人,结果就把拍好的成片放进夹页里了,粉丝们之前收到的消息是拍摄封面,结果预订之后一看封面换了人,就组团一起退款了。” “没告诉她们夹页里有AIX?” “告诉了啊,粉丝一出质疑声,咱们这边和杂志社那边就都发了公告。可是说了也没用,封面和夹页,粉丝们的心理落差太大,肯定接受不了。而且后来换上去的封面人物也挺不讨人喜欢……”说到最后,感觉自己有点嚼舌根的嫌疑,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葛乔倒是没注意到小女生的细微抱怨,随口问了句:“杂志社给出的解释是什么?” 郑西西一想到这件事就有点愤慨,她为AIX打抱不平:“说是AIX的原片不符合这期的主题,怎么可能呢?当初拍摄的时候肯定都是按照他们要求的概念拍的,结果临发行了突然说不符合主题?我看呐,肯定是背后有人搞鬼……” 葛乔听到这里,心里突然咯噔一声,也不再理会她接下去的那些有头有理的分析,带着“不会吧,我没那么寸吧”的侥幸想法赶紧打开微博,翻看着几家给AIX做了专访的媒体账号,这一批媒体签订的合同都是约好会在一月份发布,与AIX的回归同期曝光,相当于最后一轮预热。 单独在他们的主页搜索栏里找“AIX专访”,确实都能找到那几条视频微博,但是葛乔翻着翻着就发觉不对劲的地方了。每家媒体都在发布专访视频的同时又接连发了好几条与之不相关的微博,同一天,同一个时间段。很少有媒体账号会出现这种情况,毕竟,倘若信息叠加过多,就势必会减少每条信息的单独点击量,对需要吸引流量、提高阅读人数的网络媒体而言,自然是件坏事。 但他们就像是事先约好了一样,硬生生把专访视频该有的曝光度给压下去了,而且压得明目张胆,跟当面对着葛乔的耳朵吼“我就是不想给你们公司的艺人热度”也没什么区别了。 郑西西在一旁偷偷地观察着葛乔的脸,此时她也没什么心情欣赏他那副被上帝精心雕琢过的五官,见葛乔的表情越来越冷,小心翼翼地开口:“您也发现了对吗?那几个媒体好像有点问题……” 她绷紧了小腿,左手使劲抠着右手大拇指,身上的每一处神经都透着面对剑拔弩张时的恐惧。她等着葛乔暴跳如雷,要么一脚踹翻身旁的空椅子,要么甩了手里的文件纸,总之接下来的场面应该是哗啦啦一片狼藉。 但这些预期中的反应都没有出现,葛乔异常平静,冷脸摁灭了手机屏幕的光,轻飘飘地看了郑西西一眼,淡定点头道:“好,我知道了,你把这些专访都挨个找出来,用公司账号以及AIX的账号同步转发,每隔一小时转发一篇专访,配点可爱的表情和语气词,去吧。” 他转身便进了办公室,反手关上门,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可当他就快要成功完成这组冥心净肺的动作时,心头突然郁火上涌,终于忍不住低声骂出一句“妈的”,把手里的材料“啪”地摔在办公桌上,单手撑着腰站在原地,愣愣出神。 这事除了眼看着别人一拳打自己脸上,碎了牙含着血一起咽回肚子里,还能怎么办? 葛乔心里有百分之八十确信,这回一定又是那个王总搞出来的鬼。 为什么呢?警告呗,下马威呗,惩罚葛乔不听话呗。 潜规则之类,从来都不仅仅是艺人们之间才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在这个处处氤氲着危险的圈子里,就该人人自危。要知道,但凡被比自己地位高的人看对了眼,剩下的事情就都身不由己了。 但在事情真的找到自己头上之前,葛乔还是愿意遵循稳定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定律,在旁人看来自己不喜不怒不搭理,装作没那个人没这回事,骗不了坏了心的家伙,骗骗自己也行。 但他心里难免还是委屈又别扭,所以决定今天提早甩手下班,去找小男友说说话聊聊天。 * 七楼依旧幽静,葛乔刚从喧嚣中走出来,一瞬间感觉恍如隔世。他想着,如果走廊间还有位置再添几棵桃花树,估计也颇有世外桃源的意境。 因为这份难得的安宁,他进到钟名粲办公室的时候,嘴角还带着一点微弱的笑意。 钟名粲熟练地关门落锁,转身时问:“怎么了?今天下班这么早,还看上去不太开心的样子?” 葛乔一进来就软了身子,仰脸躺进那张棕红色的大沙发里,听到钟名粲温润如常的嗓音,眯起眼笑了笑。真是奇哉怪哉,钟名粲总是能给他带来最及时的安慰,尽管自己什么都没说,而这个人也什么都没做。 大概对于自己来说,这个人的存在就意味着幸福快乐? 葛乔闭上了眼,把今日份的矫情含在嘴里化开,吞进了肚子里,中和掉了十分钟前在自己办公室里吃下的那口酸涩与苦味。 他恹恹地说着,拖长了尾音:“没什么……就是有点累……” 钟名粲见葛乔一个人霸道地占领了整个沙发,他没地方坐下,脚步顿了一顿,想了想只好走过去弯腰蹲在葛乔面前,盯着他看。片刻后,见葛乔既不想挪挪身子腾个空位,也丝毫没有睁开眼睛继续对话的迹象,于是伸手轻轻拂开他额前碎发,贴上去亲了一下。 “走吧,咱们回家。你别在这里睡,空调没开,会着凉的。” 葛乔也没想真的来这里睡觉,他只是想跟钟名粲待在同一个屋子里罢了。一听这话,打了个哈欠,侧躺过身,睁开眼望向钟名粲,眸中还染着那个哈欠带来的迷蒙水雾,神色懒散:“回家?回哪个家呀,说的挺动听,还不是你回你家,我回我家……” 钟名粲笑着揉揉他的头发:“你不是说过吗,你家就是我家,我家就是你家。” “那是……那……”葛乔气急,也没想到他会拿这话堵回来,想要辩解一番,可他“那是”了半天也没说出来究竟“那是”什么。他就觉得这个人特别不上道,连最基本的勾引都听不懂。 葛乔的脸都快被自己卡壳的那句“那是”憋红了,钟名粲忽然打断了他:“你想和我一起住吗?” 葛乔立即收声,这人开窍开得有点太突然,他跟不上速度了。 他这一懵,嘴巴还没合上,只是定定地望着钟名粲,倒像是睁着眼睛睡着了。 钟名粲看他这呆傻模样,轻笑出声,探过身又在他的唇上亲了一口,继续问:“嗯?想不想?” 葛乔终于回过神来,随即又有点暴躁了。 这算什么提问?还必须得回答他想一起住才能一起住吗?这人就不能主动点霸气点强硬点啊?他可是连说句“我喜欢你”都要在心里数上一二四五六才敢开口的人,怎么可能回答这个露骨的问题? 但钟名粲这回就像是戴上了屏蔽信号的仪器,往日的心有灵犀一去不复返,此时此刻死活就是听不到葛乔咆哮呐喊的心声,还在一个劲地问:“快点说啊,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葛乔被逼急了,翻了个身,面朝沙发靠背避开钟名粲的视线,特别不耐烦地闷声道:“哎呀行了,想想想,你他妈可赶紧把我带回家吧!什么破问题问了那么多遍,不嫌烦啊?” 接着他就听见钟名粲在背后吃吃笑了起来,那声音不遮不掩,摆明了是在笑话自己呢。他登时一个回身,怒目而视:“你是不是故意的?!” 钟名粲像是一张从天而降的大棉被似的,忽然就扑了上来,一下子裹全了葛乔的上半身,压得他不由自主地“哼嗯”一声闷叫,不能动弹。 “当然是故意的,”他蹭蹭葛乔的脖颈,倒是大大方方的承认了,“你憋了一肚子话,最后净挑些绕圈拐弯不着调的说,不逼你,你怎么肯说真话?我是怕你给憋坏了。” 葛乔不吭声了,他垂眼往下看也只能望到钟名粲的头顶,沉默几秒,忽然从钟名粲的身下抽出自己的手臂搭在了他的背上,动作轻柔地拍了两下,像是在安慰,细细琢磨又像是在讨好。 钟名粲忽而抬起头,下巴抵在葛乔的胸前,目色灼灼,他现在似乎是被葛乔抱在了怀里,可是相比起来自己的身形还是太大了,整个罩在了葛乔身上,看起来就像是一条在跟主人耍赖撒泼的巨型藏獒犬。而且这样的姿势也不舒服,因为怕自己的体重会把葛乔压伤了,他的一条腿还支撑着地面,几乎就快要抽筋了。 但他又不愿意离开这个不伦不类的怀抱,费力仰视着葛乔的脸,说:“那这个周末,你跟我回家过吧。” 葛乔笑着,抬手轻轻揉搓几下他因为过于用力睁眼而挤出的抬头纹,说:“好。”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去就开始刷剧情啦!细微之处见线索,可能需要多读几遍才明白……当然了,就算不读也没关系,之后还有两部曲外加三四个长篇番外,会全都解释清楚的,不影响不影响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四十七章 平京市的气温骤降,一下子跌破了零度,这才终于让人有了过冬的实感,很多人又开始期待,兴许今年的春节会是一个下雪天。新闻里时不时提醒着人们出行时要多穿衣服,以免着凉感冒。 葛乔是个很惜命的人,他听了播音员的话,外出时总是把自己裹得像颗粽子。他也听了钟名粲的话,绝对不在凉飕飕的办公室里睡觉,还听了沈鄃的话,一进卧室门就先打开地暖,25度是最正好的。 然而他还是得了重感冒,原因是他半夜里迷迷糊糊被冻醒了,最后开着空调睡了一晚,早上醒来时浑身酸痛,难受得还以为自己死期将至。 葛乔感喟于自己接近而立之年时一日不如一日的体质,拖着沉重的身体慢慢腾腾走下楼,一边哧溜吸着鼻子一边解决掉早餐,嗓子疼得食不下咽,可他还是忍着摩擦与撕裂的痛感强行填饱了肚子。 与往常一样卡点准备上班,葛乔哑着声音对室友们气若游丝道一句“我先走了”便出了门。他其实不需要这样勉强,可以跟人事部那边发个邮件请病假,就像元旦节那天一样,反正全勤记录也已经没了,他已经不是那个勤勉正直的传说了。 只是,如今那栋向来被他看作是“巨型墓碑”般存在的公司大楼又有了不同层面的意义,除了要完成那些所谓的“分内之事”之外,这里还悄然多出一个可以让他稍微喘口气歇歇的地方,他每与钟名粲多接触一次,心中安定情绪就会多深一分。不要脸的说,办公室恋情的妙处就在于此,彼此都能成为繁忙之中的曙光。 他逐渐对这种如同镇静剂般的感觉上了瘾,曾经他觉得感情生活不过是一套琉璃薄碗,中看不中用,但也不知道是因为钟名粲这个人太特别还是因为自己对爱情的理解本来就太过偏颇,从恋爱的那一刻起,他的那套“琉璃薄碗”就自动消失不见了。他偶尔还会怀疑,钟名粲也在向自己言传身教,想要告诉他爱情其实并没有那么脆弱易碎。 他突然又想到了不久前钟名粲说的“这个周末,你跟我回家过吧”。 “回家”这个词,让他的心脏也跟着有了感冒的症状,一时间热得一塌糊涂,与发着烧的大脑纠缠在一起,烫得他阵阵眩晕。 然而,在这层“硝烟”四起刀光剑影的媒体部,留给他拖着病体思怀缱绻的时间并不多。 大早上,助理送过来新的数据报表。 托昨夜陈烈发的那条微博的福,今天的数据简直不能更好看了。 昨晚,陈烈忽然发了一条微博,内容挺简单的,就是呼吁粉丝多多刷榜买专辑。偶像亲自督促粉丝,粉丝们哪有不领情的道理? 于是AIX的团站联合陈烈的个人粉丝团,发明了一场奇特纷诡的新游戏。 一群人带着“为AIX花钱最幸福”的tag标签,争相晒起手机电脑截图、发.票明细和装专辑的大纸箱子照片来。本来嘛,大家追星都是为了快乐,想买就买,不想买也就算了,但是这个晒图活动一发起,瞬间激起了粉丝们深藏心底的胜负欲,有些粉丝生怕让人觉得自己花的那点钱不足以表达她们内心对偶像的忠诚,不足以证明她们是独特的“真爱”,所以越买越多,晒出来的图也越来越夸张。 葛乔听说这一奇观之后还去凑了一会儿热闹,看到有一位粉丝一口气花了近五万人民币,买了三千多张数字专辑。 没错,不是实体专辑,是连一丁点收藏价值都没有的数字专辑。 这大概是一种新型的“求表扬”的方式? 葛乔心里没有特别大的波澜,只是笑笑,调侃一句“陈烈可真行”。他见怪不怪,毕竟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数字专辑的销量说白了只不过是几位数的虚拟数据,看上去每天都是几万几万的往上涨,实际上等到月底时流媒体公司与经纪公司、唱片公司分收后,细算起来并不会给公司带来多少盈利,还不如让AIX跑一趟拼盘演唱会唱一两首歌露个面来的钱多。 他跟已经带着AIX外出跑商演的姚荈打电话时,还提到了这件事。 葛乔啧啧道:“现在的粉丝真是有钱,有这个钱怎么不多给父母买点东西尽尽孝道……” 姚荈就说的很直接了:“你这话说的,你不让他们花钱,你怎么赚钱?” 然而她这话的确说到了点子上,葛乔瞬间就演不下去大公无私的道德教育家了,用皮鞋的鞋尖磕磕地面,垂眼微哂,又咳嗽几声。 “……感冒了?” “嗯,有点。” “你可悠着点吧,该休息的时候也得休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葛乔还没来得及回话,助理突然慌慌忙忙跑进来。她刚站外面敲门,里面没应声,想到眼下问题可能会有些严重,耽误不得,只好硬闯进来了。她神色紧张,踩着一双高跟鞋跌跌撞撞,差点扭伤脚踝,舌头也打了结:“葛总,A……AIX的MV被举报抄袭,法务部收到了信函,微博上一直在闹……” 葛乔猛一抬头,目光锐利又警觉:“什么时候的事?” 助理赶紧给他捡重点的解释:“不是咱们这边的问题,周一的时候法务部就收到信函了,当时他们也没在意,您也知道他们一天要收好几百封投诉信,很多还都是黑粉恶作剧……昨天下午的时候举报抄袭的那家电视剧制作公司突然发了官方公告,说咱们仗势欺人,他们还说要上诉……微博上一闹,这这……这不就闹大了吗!” 葛乔皱眉,低下头边点着手机屏幕边问,浓重的鼻音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他们有证据吗?只是死咬着抄袭?这种事情不太好界定吧,他说抄袭就是抄袭了?” 助理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接茬什么时候不该接茬,她当好了一只传信鸽的角色,现在只想抽身离开,努力挑挑唇角,却笑得很难看:“我也不知道具体情况,您要么再跟法务了解一下?” 葛乔盯着手机头也不抬,只是摆摆手叫助理先出去。 AIX是处于上升势的偶像男团,又在这几年口碑颇高,为众人看好,所以在微博之类的各说各话的社交平台上,稍微有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引发一场大型骚乱。 葛乔只当又是哪个跳梁小丑上赶着来蹭AIX的热度。 他努力从混沌的大脑里拉出几丝清明理智,企图冷静地分析眼前的情况。事情发酵了一晚之后才传到Hertz媒体部的耳朵里,这的确是他们媒体部的失察,但同时也意味着这家电视剧制作公司的影响力并不高,极有可能是从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野鸡。 葛乔很快就顺着AIX的粉丝团账号找到了那家公司,昨天发的公告被置顶了,转发量近千,评论数已经破了五千,正文里面透着一股慷慨正气: “……Hertz公司在业界赫赫有名,曾经我们也以能够与他们合作为目标奋斗过,只是没有想到,这样一家大公司也会做偷鸡摸狗的苟且之事,AIX的新曲《裘马声色》中,其构图与情节设计均与我司旗下网剧《子无不语》第一集 至第六集的片头片尾曲的部分场景极其相似,完全可以断定为抄袭。敢问,您这样一家吃喝不愁的超级大公司,一定要来欺负我们这群蝼蚁之辈吗?……” 简直是看得人声泪俱下,无不动容。 葛乔在心里有些遗憾,Hertz公司已经错过了可以做出强硬回应的“黄金十二小时”,也就是说,他们任由对方独自跳脚了将近一天,该加的戏都加好了,该卖的惨都卖了,该赚的眼泪都赚了,该占的便宜也都占光了。 现在想要发公告说“我们坚决不承认抄袭之事”的话,要么被嘲讽没有诚意,要么被指责因为心虚才这么晚才回应。问题没有解决,麻烦还攒了一箩筐。 但葛乔似无所动,只是单手支着沉重的脑袋,眯缝着眼睛欣赏起吃瓜群众的反应。 有人评论:“抄袭可恶!最恨偷窃别人创意的公司了,竟然还说自己是什么‘最强娱乐帝国’,真是不要脸到极点了啊……” 也有人这样回复:“都别瞎叫唤了,孔乙己有句名言,读书人的事,那能叫偷吗?人家娱乐圈里的事,那能叫抄袭吗?” 粉丝虽没有官方的支持,但此刻却有绝不亚于官方的凝聚力与公关实力,她们迅速做出来了一套对比视频,在所有质疑声底下统一回复:“请大家认真比对一下这两个MV,内容故事并不一样,《裘马声色》是以国风为基础的HIP HOP音乐,自然会使用到古风场景与画面。难道说用了古风就是抄袭你家的吗?您说的那些倾斜构图、广角镜头,我也有印象呢,请问你们是不是也抄袭了《东邪西毒》?[视频链接]” 按道理讲,这样做的确很有说服力,但是葛乔也不好说有没有人买账。 总体来看,Hertz依旧处于下风,又因为长时间的沉默,与这家电视剧制作公司塑造的受害者形象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关注此事的路人网友大多都在嘲讽Hertz公司怎么还在当缩头乌龟,粉丝也渐渐力不从心,即使数量上占优势,可是却不敢说什么硬气话,一方面是因为没有官方的回应,的确心中没有底;另一方面更是因为一旦开口回怼,就会被冠以“大公司粉丝就是刚”、“一堆腿毛脑残粉”、“仗势欺人”的骂名。 迟迟等不来Hertz的发声,AIX又奔波于商演无暇顾及此事,似乎此事的标准结局一定是Hertz要吃大亏了。可是当葛乔去“观战”的时候,竟然惊讶地发现微博上的争吵似乎已经陷入僵局,入局者看起来,一方正在义愤填膺喷着唾沫星子指着鼻子骂人,另一方则是竭力心平气和地向观众解释,但他们始终吵不出一个结果,大家都在自说自话,仅此而已,对局外人丝毫没有影响。 二十个小时过去了,正负力量竟然巧妙地持平了。 葛乔觉得这个场面很好笑,这群愚昧之人就像是被圈进了尚未开化的马孔多,在这个岛内,围绕“AIX的MV是否构成抄袭”展开的毫无意义的争吵简直就是闹翻了天的大事,但出了这个岛,先进人类的世界依旧一片祥和美好。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也没有葛乔想象中那般紧迫。即使不去理会这件事,相信过不了几天就会自己平息下去。 虽然那家电视剧制作公司说得很强硬——准备直接起诉Hertz公司,但是这其中的复杂流程和耗费的精力,都不是这家小公司能够承受得起的。 但倘若不去处理就这么晾着他们,也不是葛乔的性格。其实很多人都会这样,体内压抑着恶魔的血液,尽管嘴上说着要学会“以德报怨”,但却也想要享受嗜血的快感。所以,事情闹得越大,越不好收场,反倒能给他这种人带来一种刀头舐血的刺激感。 想到这些,葛乔不觉多出了一点闲情雅致,腿往前一伸,仰面压在座椅靠背上,连人带椅蹬地转了半圈,慢悠悠地给法务部打了一个电话。 “我就来问问,依你们的判断,这个视频构成抄袭了吗?” “我们看了AIX粉丝间流传的那个对比视频,剪辑得很好,几乎看不出雷同的痕迹,所以……” 葛乔一听这分明是在顾左右而言他,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没跟你说这些,我是问,依你们学法律的人的判断,这个是不是抄袭?” 那头有了短暂的沉默,似乎才刚开始思考葛乔提的这个问题,还在忙着整理头绪。 电流摩擦发出沙沙响声,片刻后,那头终于有了回应:“这其实就跟音乐作品涉嫌抄袭是一样的,外界常用‘超过八小节重复即为抄袭’作为评判标准,但其实在类似的官司实例里面,对抄袭的界定会更加模糊……” “说人话。”葛乔淡淡道。 “呃……”法务部的人被他的暴脾气噎了一下,又是几秒的停顿,想了想,继续解释道,“娱乐业是有单独的法律支撑的,但至今为止还不健全。我们就按照目前形势来看吧……流行音乐的版权价值在于它的消费价值,也就是说这首歌可以作为商品进行买卖并且产生盈利,对吗?” 担心自己的解释不够清楚,万一葛乔听不懂就又会发火,所以他说到一半还会向葛乔寻求反馈。 “懂,你继续。” “商品之间的抄袭无非是广告创意、商标、产品设计这几个方面,这些也都是需要法官与律师主观判断后作出决定,但这部分版权问题却相对比较好解决,因为基本上每个商品及其衍生品都具有一定的独特性,无论是广告创意还是商标和产品设计,所以对于我们而言是可以判断的。” “你的意思是,音乐作品不好判断?可是这首歌不是抄袭的,关键问题是MV……” “我知道,影视类作品与音乐作品有一点是相似的,那就是内容信息多,并且缺乏独特性,同一个场景必然会被反复利用,在人们的印象里,很难将某一个场景与某一个作品画上等号,这一点就与一般商品非常不一样了。而正因为无法画上等号,所以很难判断当别的作品之中出现类似场景时,是否属于雷同抄袭。” “所以这不算抄袭咯?” 法务部的人叹了口气:“严格来说……算。”他停顿一下,似乎想要揣摩葛乔的情绪,但隔着听筒,他只能听到里面传来带着稍许蜂鸣声的粗重呼吸。 没办法,他只好继续说:“雷同部分确实比较明显,比如整个叙事和《子无不语》是一样的,花楼遇良人啊,然后顿悟人生真谛啊,最后实现了人生理想还抱得美人归啊……就像我说的,版权官司上很强调‘独特性’的作用,但是如果抄袭者让观众从几秒内就听出了抄袭的歌曲是什么,原有的消费价值一旦被人破坏,那么就是构成了抄袭。比如,你要抄袭周杰伦的《双截棍》,你什么都不抄,就抄那一句最经典的‘吼吼哈嘿’,别人一听就觉得耳熟,那么这种情况就构成了抄袭。同理,MV里面的情节构成和构图如果让观众产生熟悉感,也构成了抄袭。” 葛乔听得一愣一愣的,望着天花板发呆,努力消化着这些新知识点:“也就是说,只能交给观众自己来判断了?” “没有必要,没多少人有闲心仔细分辨这好几分钟的音频或者视频中间有没有相似的歌词旋律或者场景,他们听你说抄袭就会觉得是抄袭,听你说这不是抄袭就有可能会觉得这不是抄袭……” 葛乔的耐心快要耗尽了:“给我个准话,这事有没有回旋余地。” “有。虽然现在叙事上和构图上都被指责抄袭了,但这两种东西都没有独特性可言,不能算是《子无不语》的核心价值,真打起官司来,不一定是咱们输……”法务部的人话锋一转,突然带上了点莫名的得意,“所以我就说AIX的粉丝真是聪明啊,她们剪辑的对比视频你看了没?卧槽,我可算知道什么叫做指鹿为马……喂?喂!” 还没等他赞叹完,葛乔那边已经“嘟”地一声挂断了电话。 法务部的那个接电话的人怔了一下,撇撇嘴,看了一眼手里有些微微发热的听筒。 “大乔哥挂你电话了?”在旁边偷听的同事凑过来问他。 “……嗯。” “嘶……”他忽然夸张地故意倒吸了一口凉气,嘴角上扬,笑得邪恶又神秘兮兮的,压低声音道,“我总觉得,我总有种预感哈,大乔哥这是又打算搞事情了……” 轻轻地把电话机归好位,他转身瞪了同事一眼,也不接话,只是囫囵带过一句“还用你说”,便回到办公桌前,继续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第四十八章 法务部的人老是习惯性装逼,说起话来弯弯绕绕的,葛乔本来就被感冒折磨得心烦意乱的,一时没忍住脾气,直接撂了电话。 窗外阳光正灿烂,办公室里虽然亮堂,却因为关着门窗而显得更加闭塞憋闷,屋内的人也静悄悄的,一时间只能听到空调正嗡嗡作响。 葛乔懒散地窝在座椅里,晃着身子左右摆着圈,就这样重复着这一毫无意义的动作,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睁开眼睛,脚下又一蹬地,转回桌前,探手钩过来桌角上放的那个小笔记本,黑色皮面上已经落了一层薄灰,可见他是有多不常用。 葛乔在工作中不太喜欢用纸笔,觉得写字太慢,想要记下来什么事时,常常写到一半就忘了剩下的另一半该写什么。今天是因为身体实在是不受使唤了,一直盯着电脑屏幕只会令他更难受。 他从抽屉里翻出一支圆珠笔,甩了甩墨。为了少费点力气,他干脆把脑袋伏在了办公桌上。他翻开笔记本,有气无力地在中间的空白页上写写画画,给自己时间来整理思绪。 依照法务部的说法,AIX的MV有51%的可能性可以被确认为抄袭。 过半的几率,这是险境更是机遇。虽然已经站在千夫所指的边缘,但再往后退一步也可以海阔天空。 关键点在哪里呢? AIX的《裘马声色》MV与电视剧《子无不语》的片头片尾曲采用了相似的情节安排,并且有几个画面场景的构图也比较像。 但是刚刚那通电话里说,这样的雷同并不具有“独特性”,也就是说,这些情节安排与场景画面都不是《子无不语》中独有的东西。仅靠一句“先来后到”当准则,他们指控时的底气也不一定有多足。 可是这种不上不下的局面最麻烦了,跟没充满气的气球似的,捏不爆,还不美观。 不如社区送温暖,给足他们底气,再一击碎之吧。 * 浑浑噩噩趴在办公桌上,盯着笔记本上龙飞凤舞的字迹,葛乔终于下定决心陪他们玩玩。 眼看到了中午,没什么食欲,头疼的更厉害了。 葛乔动动手腕和脚踝,确认他们还有知觉,便挣扎着起身,打算寻个耳根清净的后花园韬光养性。屋外的那群小孩子已经开始嚷嚷着今天中午要点什么外卖吃了,天南地北的报菜名声此起彼伏,葛乔慢慢悠悠地走进电梯,把所有的喧嚣与纷扰困在十楼里。 他照常要去找钟名粲“偷欢”,刚抬手敲了几下门,正等着有人回应,忽然脚下一软,“咣当”一声直直坐了下去,瘫倒在地上。 幸好走廊空无一人,每个房间的隔音又好,没有人看到他的这副窘相。 葛乔撑着地想要站起来,但腿上早已失了力气,他尝试未果,只好挪挪身子,换一个舒服一点的坐姿,好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悲惨。 可一想到七楼的隔音效果,他又有点绝望,为什么这么封闭的地方都没有安门铃这种东西呢?他盘腿在地上打坐,下巴用力抬起,如同被困在莲花台上的红孩儿,举着两条胳膊贴在那扇厚实的毛玻璃门上,一下一下捶着门,满心无助。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依旧没有动静,倒是背后的办公室门打开了。 那个声音踌躇着确认道:“……葛乔?” 谢天谢地,钟名粲来了。 他已经忘了去想为什么钟名粲会从背后出现而不在办公室里,此时只当是遇上了救命恩人,一听到熟悉的嗓音,他虚弱地垂下胳膊,头抵在门上,扭着半个身子,声音哑得都听不出来是他了:“快点扶我进去,我走不动路了。” 钟名粲刚从周一航他们的办公室里出来,一低头就看见有一个人正坐在自己办公室门口,像个机器人一样,动作徐徐,仰着脖子,捶门捶得特别有节奏感。 他从背影就看出来了这个人是葛乔,正觉得这个场面有趣,忽然看到葛乔的脸色,刚要扬起的嘴角瞬间僵住了。 “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差?”他立即上前弯腰想要把他扶起来,可是葛乔现在如同千斤重,踉跄几下又跌坐在地上,尾椎骨磕痛了也叫不出来,只是微弱的哼唧了一声。 钟名粲皱起眉,探手摸他的额头,烫得灼手,他吓了一跳,赶紧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披到葛乔身上,手往腰上一揽,把他整个人抱了起来,一边费劲地把胸前的门卡往墙上贴,一边叹了口气:“我说你这人……” 一句话卡在了一半,葛乔也没力气接茬,闭着眼睛抵抗阵阵头痛晕眩。直到终于打开了办公室的门,钟名粲才接上后半句:“……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呢?” 葛乔听到这句熟悉的台词,嘴角一抽,似是想笑。每次回家,他的老妈就整天这么说他。 钟名粲把他轻轻安置在沙发里,取过自己的棉衣外套又在他的身上多裹了一层,然后拿过空调遥控器调高温度。忙前忙后好一阵,才终于得空在葛乔身旁蹲下,一脸担忧地盯着他看,眉头紧锁,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该说些什么好。 葛乔一直闭着眼睛任由钟名粲折腾,恍惚中忽然感受到对面投过来的炙热视线,好像就快要把他的脸盯出一个窟窿来了。他也知道自己这副萎靡的样子肯定特别不好看,艰难地动了动手指,把棉衣外套往上拉了一把,盖住了半张脸。 钟名粲又立刻把遮住脸的衣料重新掖了回去,像是怕吵到谁似的小声说:“别捂上鼻子,憋得慌。” 葛乔不吭声,闭着眼睛持续装睡,他原本算准了自己凭着剩余的意志至少能撑到走进办公室,谁知道光进个门就费了那么长时间,最后还直接在门外累趴下了。最丢脸的是,这个样子还被钟名粲瞧了个正着。 葛乔喷着燥热的鼻息,耳边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都这副鬼样子了,他还在想着如何挽回一点颜面。他磨着钝痛的嗓子胡言乱语:“你又没地方坐了?要么还是趁早换一个大点儿的沙发吧,这以后想要在这里做点啥都不方便……” 钟名粲从他说第一个音起就有点上火了,病成这样了还在逞强,真当自己的命不值钱吗? 可听到后面一句,正噌噌往上窜的心火忽然被一盆水浇灭了,原本不断撩拨着他脾气的小火苗登时化作一缕烟,火气倒是散了,但那股烟却呛得他自己哭笑不得。 “你都难受成这样了,怎么嘴皮子还能这么利索?” 葛乔闷闷地笑了两声,坦然接受了称赞。 “你经常生着病还来上班?”钟名粲还记得自己从人事部听来的葛乔轶事。 葛乔是个神人,这个时候依旧拦不住他发挥偷换概念的天赋:“我也不经常生病啊……你可别咒我,呸呸呸,赶紧摸着木头呸三下,快点……”尾音拖得老长,声线显得又单薄又不正经。 “……”钟名粲敌不过葛乔的幼稚,最终还是妥协了,“呸呸呸!” 他边说边站起身,小心的抬起他的肩膀,回身坐进沙发,放葛乔躺在自己的大腿上,充当起了“人体枕头”。手刚松开,心里又往下沉了一下,他从前既没有被照顾过也没有照顾过别人,所以现在才知道,原来生病的人真的会变得如此脆弱,像是被谁突然抽走了骨髓血肉,只剩下了一个空躯壳,平时那么活蹦乱跳的大男人,现在却感觉只要自己轻轻一用力就可以把他的肩膀捏碎了。 他压着心底的慌乱,忙问了句:“去不去医院?” 葛乔倒是不怎么在乎:“就一个小感冒,去什么医院啊……” “你还有哪里不舒服?” “就……嗓子有点痛,还有头疼……” “怎么回事?着凉了?睡觉不开地暖还是没盖被子?你怎么连自己冷不冷都感觉不到?真的上班上傻了吗?”钟名粲一着急,语气愈来愈重,凶巴巴地教训起他来。 葛乔:“……”如果告诉他自己是在大冬天被热感冒的,会不会显得更蠢? 最终他选择保持缄默,摇着头蹭蹭钟名粲的大腿,权当撒娇求饶了。 几秒无言后,棉衣外套包裹着的人突然蠕动了一下,接着,葛乔突然来了精神,迅速掏出一只手,往自己头顶伸过去,精准地一把按在钟名粲的肚子上。他借着感冒的由头装起迷糊来,趁机造次,一边上下胡摸一边含着鼻音说:“来来来,让哥哥摸摸你的小腹肌。” 钟名粲被软绵绵的东西砸中腹部,微微愣住,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他不声不响,伸手覆上那只冰凉的手,想用自己的体温暖热。 葛乔仰面躺着,就这么突然被钳住了左手,他只是突发奇想皮了一下,也没想到钟名粲会是这反应。自作孽不可活,他现在的姿势就跟广播体操里的体侧运动似的,又怪异又不舒服,忍了几秒,实在是忍不下去了,扭扭手腕想要抽回手重新做人。 钟名粲以为是自己抓疼了他,赶紧松开手,又给他掖了掖被角,免得漏风:“别乱动,你赶紧睡会儿,把另一只手也给我,给你暖暖。” 自己的小男友像个小棉袄似的体贴入微,葛乔又得意又骄傲。心情一飘,肚子里的坏水就与心脏处攒动的暖流交织在一起了。 他闭着眼睛假装小憩,一派淡定自然,那只露在外面的手也不急着收回来了,顿了一下,忽然像是进入梦乡后失了控制,顺着钟名粲的衣服拉链往下坠,就快要碰到自己的脑袋了,他趁人不备,敏捷又迅速地撩起钟名粲的衣服,“啪”地一声又贴上了他的肚子,这回没了衣服的阻隔,钟名粲的体温瞬间在掌心里蔓延开,像是个暖水袋一样,舒服极了。 他忍不住反手再贴一次,暖了暖手背。 钟名粲一早就看到了葛乔的手正在往下滑,眼里含笑,等着瞧这个人又在打什么鬼主意,结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被突然袭来的“冰袋”冻得一个激灵,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又感觉那只不安分的手翻了个面,躺在腿上的人满足地哼了一声。 这是纯粹把他的肚子当成了暖手宝吗? 他见这只手丝毫没有收回去的打算,嗓音也变得有些低沉:“摸得舒服吗?” 葛乔呵呵傻笑:“舒服舒服……哟,小名粲你还真有小腹肌哦?” 钟名粲对生着病的葛乔毫无办法,不赶紧制止吧,一会儿就要出事了,可是他又舍不得现在就把他的手强行拽出来。就这么犹豫几秒的工夫,葛乔皮得越来越肆无忌惮,那只手就像是一条滑溜溜的鱼在陆地上摆着尾巴扑腾,一寸一寸慢慢往上攀爬,中途还会停下来试探一番“陆地”的反应。 不过,幸好葛乔不谙章法,始终摸不到点上,钟名粲只是觉得有些痒,他笑着低头瞅葛乔的脸,闭着眼睛一脸祥和,不笑不动,要不是自己衣服里还藏着他的一只手,钟名粲一定会以为他已经睡着很久了。仔细观察还能发现他的眼角和耳尖都染上了粉红色,也不知道是因为病热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葛乔这条鱼用心地探索着“新大陆”,优哉游哉。磨蹭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发现上坡路似乎没有什么东西可寻了,转身就打算往下坡路发展。 重新回到之前的原点时,那只手又顿住了,钟名粲看到葛乔的眼皮轻微跳了几下,像是有些紧张,他不由自主咧嘴无声地笑起来。 这个人皮的飞起,可到了关键时候还是个小怂货。 葛乔倒也没怂,他虽然有假借生病胡作非为之嫌,但此时此刻也确实脑中混沌不够清醒,这就像是给他披上了厚实的遮羞布,有了这层布,他的胆子比平时大了不止一点两点。 但遮羞布终究是遮不住紧张,他一边听着自己的心脏砰砰跳一边默念使命,认真地继续往下坡探路。 就在他隐约感觉自己快要碰到那个比他的手更冰凉的硬金属扣时,钟名粲一把摁住了他的手,不让继续动弹。两个人各怀鬼胎的等了半天,“陆地”总算理会这条可怜的“小鱼”了,此时钟名粲的嗓音听上去依旧温柔,但葛乔还是从话里的停顿之处勉强捕捉到一丝乱了节奏的喘息。 他扣着他的手:“乖,病着呢,别浪。” * 说是要睡午觉,结果调戏了一中午他的“小名粲”,满打满算也只安静休养了十几分钟。 但听他回十楼的脚步声,明显比上午出去时轻快了许多。 刚刚钟名粲看着他没精打采的准备回楼上,还有些欲言又止。 “今天不是说好要去你家吗?我感冒成这样了,会不会传染给你啊?”葛乔无所觉,边往外走边问。 钟名粲正想跟他说这件事,立刻接上了话:“下班后我来接你。” 葛乔慢吞吞地回身,盯着他笑:“……我是病号诶。” 钟名粲一愣,还没听懂葛乔的意思,但看着葛乔的眼里藏着些许玩味,才终于反应过来,他被气笑了:“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了?就因为你是病号,我才不放心,到我家也方便照顾你。” 看着葛乔慢慢消失在拐角处的背影,似乎与平时无异,一点也看不出来一个小时前他还虚脱到坐在地上站不起来。钟名粲望着走廊尽头的方向又呆呆愣了好一会儿,终是叹了一口气。 * 葛乔神清气爽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反手关上了门。 郑西西他们与葛乔仅一扇门之隔,却与里面的轻松气氛完全相反,他们一众人现在可真是愁到没脾气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中午忽然冒出来好几家娱乐媒体打电话确认抄袭一事是否属实。按道理讲,根据他们的观察,这件事情闹得并不算很大,仅在饭圈和电视剧制作公司方的微博上小打小闹了一阵,照这个趋势,再过不久就没这回事了,粉丝仍然开开心心追星,那家制作公司蹭到一点路人缘,再趁着热度未散出一个新作品,也算是“皆大欢喜”。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事情的发展走向越来越离奇,让他们完全摸不着头脑。“打电话确认情况”暂且可以算作是AIX人气太高目标太大所致,但他们发现,从那些娱乐媒体的态度里完全听不出来有多想要得到口风,倒像是早有预谋的挑衅。 甚至还有几个刚签了新年短期合同的娱乐媒体和杂志认为这个丑闻严重影响到他们的媒体形象,直接要求撤下AIX的专访版面并且终止合作。 大中午头的,老板跑没了影,萌新职员们又不顶用,剩下的几个“老人”连刚点好的外卖都来不及吃上一口,嘴边立即挂起“不承认,不认罪,没这回事”官方否认三联重复播放,等到好不容易应付掉那群人,桌上的汤饭已经凉透了。 “我去,这也太矫情了吧……”量郑西西多么温软的性子此时也被逼急了,放下电话就忍不住抱怨起来。 旁边立刻有人制止她:“嘘嘘嘘!操!姐姐!小点声!我这边电话还没挂呢!” 郑西西撇撇嘴,安静下来,可是心里依然觉得郁闷,最后忍不住嘟囔了一句:“本来就是嘛,哪有因为这么一点事就咬着不放还闹解约的?他们怎么不想想AIX给他们带来多少流量啊……” “别抱怨了,赶紧吃完饭继续干活吧!小心一会儿大乔哥又出来训你!”旁边那位同事吓唬她。 郑西西此生最害怕的东西有两样,一个是鬼,一个是葛乔,她听到这个名字,登时条件反射般缩了一下脖子。 就在这时,葛乔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拉开了。 “朋友们!”葛乔踩着一双哑面黑皮鞋噔噔走了出来,虽然看起来矫健,但其实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的脚下还有点飘。他的声音无比沙哑,像是磨在了砂纸上似的,但他依旧尽力提高音量,争取让每个人都能听到,“咱们这层有多少人啊朋友们?” 众人一脸懵,不知道领导提的问题应该怎么回答才合适。 刚刚跟郑西西搭话的男同事最实诚,带头做起数学题:“大概……大概四十多?边哥、老吴和阮小小请假了……” 葛乔全然不在意,他的破锣嗓子里还隐隐带着兴奋:“四十个人吗?够了够了。” 他在走廊通路的中央站定,左右环视了一圈偌大的媒体部,幽幽道:“来,先把手里的事情放一放,我们有了新任务。” 一众人交头接耳起来,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望向葛乔。 媒体部其实并不是一个多么严肃的地方,上班之余也会插科打诨说说笑笑混日子,一派逍遥自在。他们挂着一个看似高端的部门名字,做的事情却苦逼又无趣。其实,他们当初选择进入媒体行业,只不过是因为这些年来,“媒体”这个概念被翻来覆去的验证或重新定义,最后竟然被那一群坐在教室里足不出户搞研究的学者们吹捧成了炙手可热的新鲜货。 但真正接触这玩意之后才会知道,媒体有什么好的呢?它狡黠又危险,复杂又诡变,让他们每天都在如履薄冰。 对媒体工作者而言,一切都是瞬息万变,很多意外会在一瞬间发生,引得人措手不及。而Hertz媒体部存在的意义,就是充当公司与外界的平衡杆,他们的主要使命就是解决这些“意外”。 当年马老板说要给公司新建一个专门负责媒体联络和线上宣发的部门,并且为了精简编制,要将市场营销与公关部与他们合并时,很多人都说他疯了。 那时候微博尚未风靡,Hertz的宣传渠道仍然是电视、报刊、杂志这些传统媒介。有人劝马老板,既然可以继续按部就班搞下去,又何必多养一个没多少事做的闲散部门? 然而,事实证明了,倘若马老板和那群人的眼界一样,那Hertz也不可能成为全国顶尖的娱乐公司了。 后来,仿佛仅一夜之间,新媒体如雨后春笋,渐渐填满了冰冷虚幻的网络世界,属于媒体人的大时代来临了。Hertz在娱乐业里再次抢先一步占据高地,终是没有把这个“领头羊”称号拱手让人。 刚成立新部的那几年,媒体总监的位置被戏称为“流水席”,原因是在Hertz公司的媒体部挑大梁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换,有些工作不到半年就被承诺更高待遇的其他公司挖走了,在葛乔任职之前,据说最长工龄者仅有一年零三天。 葛乔是幸运的,在他入职那年,Hertz公司已经上市,彻底成长为一个娱乐圈内望尘莫及的存在。如今他占领了总监席位,既然没人能挤走自己,他就不需要离开。 在他往上爬的这些年,进入媒体行业的人可谓是前赴后继,Hertz公司媒体部自然也不例外,每年都有好多新面孔。这群刚走出校园的毛头小子初来乍到,没见过世面,对这个社会、这个行业存有很强的好奇心与盲目的热情。 所以当他们听见从葛乔嘴里蹦出来的那些话时,有的人震惊得开始怀疑人生,有的人则睁圆了闪着亮光的眼睛跃跃欲试。 “……我知道你们对公司、对我都有着很强的不满,但一直找不到机会骂出来。今天!我就给你们一个成为键盘侠的机会,一展雄风!” 他的身体摇摇欲坠,情绪却慷慨激昂,说到尽兴处还会挥舞着细胳膊,两颊因病痛而染着不正常的绯红,西装革履箍在身上,衬衣领子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压的,有了微微的褶皱。葛乔现在宛如古时勤政爱民却体弱多病的年轻皇帝,宁愿压着病痛,拖着力不从心的病体,也要站起来为劳苦百姓耗尽自己最后一滴心血。 他的身边站着那位细腰翘l臀的女助理,神色淡定,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低着头在屏幕上敲敲点点。 “助理会在群里发几张图,是AIX的MV截图与《子无不语》的画面截图,你们都查收一下,接下来的……唔,”他思索一下,继续道,“接下来的三四天吧,你们都去微博上,带上tag‘裘马声色抄袭子无不语’,卯足了劲给我带图骂人,怎么骂都行,平时不是觉着事多工资少吗?趁着这个机会,往死里骂!就说这个傻l逼公司不要脸,这几张图明明长得一模一样!平时怎么跟男朋友吵架的,平时女朋友怎么跟你耍赖的,看的那些言情耽美小说里头主角们是怎么骂人的,现学现用起来!线上撒欢会不会?不会就来找助理小姐姐,给你模板!” “其他的什么也不要提,就用这几张图说事!记住,我们只是某几张画面构图涉嫌抄袭!” 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响起:“可是……光靠这些图,不能断定是抄袭吧……” 葛乔啧了声,一语点化众人:“又不是真叫你背叛革命,‘带节奏’懂不懂?洗脑会不会?把没底气的事情说得特别有底气,蓝色说成绿的,鹿说成马,这就是‘带节奏’!让观众跟着你一起嗨,这就是洗脑!不把他们洗脑成功,你们以后出门就不要说你们是Hertz媒体部的人!” 他忽然一扬脸,大手一挥:“今天的你们,就是键盘上的骄子!大拇指就是你们的武器!键盘侠就是你们并肩作战的战友!” “叫上你们的亲朋好友,有过相关经历的最好,没有的你们就教他啊!道德高尚者,我们可以有偿买他的灵魂!五块钱一条微博,够不够?” 葛乔为这群日渐消瘦阴郁的可爱同事们准备了一场活跃气氛的游戏。 抄袭一事,被大家诟病的重点有两个,一个是叙事情节雷同,一个是画面场景相似。 “叙事情节雷同”这一点上,各执一词,最终一定会陷入一场拉锯战,费时耗力,就算是葛乔也没有百分百的自信全身而退,所以不可能拿出来敞开了说。但“画面场景相似”这一点,却大有文章可做了。 葛乔在截图的时候发现,这些画面场景实在是稀疏平常,一棵树的特写、一个人仰望天空的角度,甚至是一个角色的持剑姿势,可是无论在武侠电影还是爱情电影里,这样类似的场景可太多了。就凭小小一个MV,实在扣不起“抄袭”这么大顶高帽子。 最重要的是,倘若把这些画面放回各自的视频里,与前后情节关联起来,就更品不出一丝一毫复制抄袭的感觉了。 博弈的天平原本就是倾斜的,仅论孰多孰少。 倘若能让大多数人都认定这几张图才是这场抄袭风暴的风眼,到那个时候,便离真正的风平浪静不远了。 葛乔在心里一边辱骂自己竟然不要脸地去薅人家小公司的羊毛,一边赞叹自己可真不愧是姚荈训练出来的小徒弟。 交代完任务,他便悄悄离开了这万人聚光的硕大舞台,举起导演的打板器,意气风发,对着台上四十多号演员喊了一句“Action!”。 * 葛乔低头看着手里那张A4纸,上面零星打着几个娱乐媒体和杂志社的名字,是刚刚郑西西整理出来交给他的。他反复念着这几个名字,嘴角挑起一个嘲讽的笑,很浅,就连站在一旁的助理都没有注意到。 “小圆,你去给经纪部打个电话,再说一下这件事,让他们那边也配合一下。盯着点风向,差不多了就告诉我。” 助理小姐划平板的手一停,问:“葛总,您真的要继续管这件事吗?其实这种程度的负l面l传闻对AIX也没什么特别大的影响,就算不管他,过几天应该就消停了……” 葛乔当即反问:“如果没有消停呢?如果他们后面还藏着大招呢?”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冲,他对助理抱歉地笑了笑,漫不经心地又加了一句,“如果不是咱们想的那么简单呢?” 助理小姐不说话了,捧着平板电脑的手微微一动,皱起了眉头。 “别担心,我正愁着这几天找不着地方泻火呢,你说说,这事有多巧。”葛乔清了清火辣辣发疼的嗓子,又对助理微微一笑,扬起一个平缓又优雅的弧度。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所有情节均为虚构,如有雷同,只能说明我太牛逼。 第四十九章 如约,钟名粲在楼下的咖啡厅等葛乔下班。 他现在也不再踏足十楼,之前是因为心里总是惴惴不安,担心十楼会突然冒出来个“妖魔鬼怪”抢走他的准爱人,所以甘愿冒着被葛乔责怪的风险,几次成了他办公室的“不速之客”。如今,真的在一起了,反倒像是多了很多拘束似的。葛乔倒是有事没事就往七楼跑,他却不再去十楼办公室门口堵他,说实话,他总觉得媒体部那群小女生的目光有些可怕。 七楼比十楼的人要少,两个人都会自在的多。 算起来,他们仅仅在一起刚一个月,很多事情都还没有来得及考虑。 向来用心的钟名粲也只安排好了眼下的事情,比如带葛乔回自己家里过周末,比如打算抽时间再去趟家居店,给办公室换张更大更舒服的沙发。 但他知道,还有很多事情悬而未决,他们两个人似乎也天生带着默契,对方不提,自己也不会主动去想。 比如关于出柜一事,可能就够烦脑筋了。 钟名粲坐在咖啡厅里靠窗的地方,看到另一侧的墙角坐着一对夫妻和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他们应该是一家三口。他的目光在他们那桌的方向多停留了三秒,然后收回了视线。 钟名粲倒一点也不担心自己出柜失败,他没有失败可言。 他儿时便只与音乐为伴。或许也是出于无奈之举,那么小的孩子懂些什么呢?他们还没有什么固定的梦想与期望,他们只不过是想要糖要拥抱,想要有人陪伴自己,教导自己学习新知识或者应付各种各样的情绪。 但钟名粲从没有这些,没有糖,没有拥抱,也没有人陪伴。 无需误会,他只是个普通人,没有什么波澜壮阔的故事。父母双全,婚姻美满,两人相敬如宾,从未吵过架。 但天底下并非所有父母都懂得如何成为父母。 钟名粲五六岁时,父母仍然不懂得如何称呼自己的孩子,常常需要叫他时,在“儿子”与“名粲”之间犹豫良久,最后再用“喂”和“呀”代替。母亲温婉却淡漠的声音说着这些毫无意义却又指代明确的单字,年少时钟名粲觉得理所当然,半点都不奇怪。 年少的钟名粲直到上了学之后才知道,原来同学们的父母还会给予孩子除了物质之外的其他东西,比如一句“我爱你”,比如一个怀抱,比如一句夸奖。 这对在音乐领域早已功成名就的夫妇,忙于海外交响乐团巡演的时候,便把钟名粲扔给保姆或万爷爷,两三个月甚至大半年都不见人影。可好不容易全家团圆,钟名粲脸上洋溢着小孩子最灿烂可爱的笑容,开心地张开手臂,跌跌撞撞奔向他们时,那对夫妻仅仅是把背上的乐器盒子轻轻搭放在墙边,着急地冲他大喝一声:“别跑过来!离我远一点!不要撞坏了我的琴!” 后来,钟名粲懂事了,也学乖了,不再做无谓的示好,他知道自己永远也讨好不了这两个人,他们的心里大概只能装得下音乐。 日复一日,而他多少也耳濡目染,从父母那里学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音乐是个好东西”,他也渐渐懂得一个人用音乐抚慰孤寂。 他只是在马路上或咖啡厅里遇见一家三口同行时,看着年轻父母一脸幸福地望着正认真舔着冰淇淋的小孩子时,偶尔会突然觉得迷惑,尽管他也不太知道自己在迷惑什么。 过这么多年了,他不能肯定那些所谓的儿时伤痛究竟算不算得上伤痛,毕竟现在看起来,自己就还是这副样子,不知道该如何变得更好,也不知道还可以差到什么地步。 相比起来,他更担心葛乔的家里。他会配合葛乔的决定,钟名粲并不在乎自己父母对同性恋的想法,都到这个岁数了,再来管教他便是无理了。 出柜这种事情自然应该先让最亲密的人知道,除却父母,认识他最久的是音乐,这位音乐朋友会反对他和葛乔在一起吗? 他觉得不会,毕竟见到葛乔第一面时耳边明明就响起了乐章。 他相信,那一定是来自这位朋友的鼓励与祝贺。 钟名粲呷了一口咖啡,和往常一样,无糖,酸苦参半,但他早就喝惯了这个味道,自然也不会觉得难以忍受。 * 葛乔颤颤巍巍地下楼,竭力不想在同事面前出丑,他努力把自己的步子迈得特别大,呼吸被他的逞能搞得极其紊乱,强撑着进了咖啡厅,他一下子瘫倒在钟名粲对面的椅子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吱啦”响。 脑袋垫着胳膊枕到桌子上,他痛苦地哼唧着,“我不行了,我要死了,我想辞职……”只有在面对钟名粲的时候,他才会开始抱怨工作上的事情。 “说什么胡话呢?”钟名粲把刚接好的一杯热水推到葛乔手边,“摸着木头呸三下!” 葛乔:“……” 钟名粲看逗他也不反应,真的是一点精神气也没了,便也不再闹他,探过手贴住他的额头。 “还有点烫,但比中午好一些,一会儿回家量个体温,我去给你买点药。” 葛乔依旧不说话,他默默在心里又重播了一遍钟名粲的话,“回家”这个词的意思今昔非比了。 他坐着缓神休息,待恢复了一点体力后,随钟名粲站起身时,突然又神经质般一拳捶到自己的胸口处。 钟名粲惊诧地回头:“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葛乔摇摇头,微微垂着眉眼,咖啡厅里光线昏暗,遮住了他眼底的委屈。 刚刚那一拳,他是代表葛乔这个人惩罚这具身体。 真是的,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可以独处的周末,还想着夜夜笙歌呢,怎料竟然被自己这副破身体拖了后腿! 上了车,葛乔坐在副驾驶,继续歪着脑袋补觉。钟名粲的余光瞥到逐渐陷入深眠的葛乔,慢了下来,想让车尽量走得平坦。 在这一方面,他无师自通。葛乔上辈子修来的什么福,能让他遇上这样的人,温柔与体贴竟然都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然而这个幸运儿几乎在车里睡厥过去了,钟名粲中途下车买了药买了菜,龟速前进,走走停停,这个人竟然始终都一点醒过来的迹象都没有。 到了家门口,钟名粲停稳了车,想要叫醒葛乔。 他替葛乔解开安全带,自己伏过身去在他的额头上压下了一个吻,他大概是打算用这个吻把他压醒。 葛乔隐约感受到一个大物迎面而来,一股力量直直落在自己的脑门上,他微微一动,脑中仅回来了一丝神智。 钟名粲的嘴唇如同小吸盘般牢牢地吸稳了葛乔光滑的额头,他嘬了口气,竟然对着葛乔的眉心肉又啃又舔。葛乔在睡梦中哼了一声。 钟名粲叫人的方式可真奇特,他也不说话,也不摇醒他,就靠一张嘴的力量,最后还是唇与额头分离瞬间那一声巨大的“啾”响把葛乔吵醒的。 他还在恍惚中,迷茫地瞧着钟名粲一脸坏笑回望自己。 “……怎么了?”他问,抬手挠了挠不知为何有些痛痒的眉心。 钟名粲看着葛乔脸上被自己嘬红的那一小块眉心肉,好似欣赏着一副杰作,心满意足,“没什么,”他打开副驾驶的车门,“走吧,回家了。” 葛乔跟在钟名粲的身后,进了楼。 打开房门,葛乔先进去,他忽然想到上次来的时候钟名粲这间单身公寓里头好像要什么没什么,正准备提议要去趟超市买点必需品回来,低头便看到了玄关处并排放着两双崭新的拖鞋,款式一模一样,左边那双比右边那双稍微小了一点。 这只是一个极小的细节,其实如果葛乔不说,大概谁也不会注意到。 但正是因为那两双并排摆放的崭新拖鞋,在那之后,葛乔每每想到这段关系和这个人,心里便会觉得无比踏实。 钟名粲真的是一个非常温柔的人,他会主动表白,却从不冒进,任何时候都知道守护分寸,就算对方已经答应了他的求爱,他还是为心爱之人布置了一场如此柔软的确认仪式,代替了葛乔说不出口的同居邀请。 葛乔蹬掉了皮鞋,唰的一下踩到了左边那双拖鞋里,跺跺脚,顶着鼻音说,“不错,很合适。” 钟名粲换上另一双拖鞋,边笑边说:“不会再像上回那么尴尬了,家里所有东西都准备了双份,足够咱们两个人用。” 葛乔转着超过负荷略卡顿的大脑,思索钟名粲的这句话。 上回?上回过来的时候这人就对自己有非分之想了? “哎,我问你,”葛乔心生好奇,不解决掉会睡不着觉。他跟在钟名粲屁股后面,转到厨房看他把菜放进冰箱,烧起一壶水,“你从什么时候……那个……”话都到了嘴边,还是酝酿不出来,“就是那个盯上我的……” 一句好端端的甜蜜问话生生被他拗变了味。 钟名粲在水池前哗啦啦地接水,关上水龙头,回望葛乔一眼,笑着回答:“从见到你的第一眼?” 答得模糊,葛乔不信:“欸,别啊,你别不好意思说嘛,具体点,到底什么时候啊?我就是挺好奇的,我这人不翻旧账,你说就行……” 钟名粲心里也差不多猜到了他会是这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反应,不算意外,按下烧水壶的开关,“第一次见你,七楼走廊,撞了你一下,我跟你说‘对不起’,你跟我说‘谢谢’,然后我告诉你我的名字,你也告诉我你的名字,”他顿了一下,回身面对葛乔,耸耸肩,颇为无奈,“但你没有记住我的名字,甚至都没有记住我这个人。” 葛乔哑然,他得意忘了形,一不小心,结果一个问题把自己搭了进去。 钟名粲开始翻起旧账来。 “葛总贵人多忘事,我那时候可是跟你自报家门了三回,好不容易才让你记住的,”他抬起手捏捏葛乔的下巴,“还记得吗?尴不尴尬?” 葛乔说不出话,被捏着下巴,只好一个劲地呵呵傻笑。 “你去沙发上躺着,”钟名粲也无意过多纠缠往事,松开手,扣着他的肩膀转过身去,推着他往客厅走,“先量体温,然后再看是吃退烧药还是感冒药。” 葛乔听话地缩进沙发里,怀里抱着钟名粲从卧室里拿过来的被子,往腋下送去一根体温计,老老实实躺下了。他的眼里覆着一层水光,鼻子和眼角都红红的,歪着脑袋盯视钟名粲,看起来倒是有些楚楚可怜。 钟名粲正在一旁认真地钻研着药盒上的说明书,全神贯注,微蹙着眉,嘴里喃喃念着。 葛乔盯着他的眉眼看了好一会儿,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抿嘴笑了一下。他从被子里抽出手,悄悄拉住钟名粲的衣角,晃了三晃。 葛乔的声音很轻,不知道是说给谁听:“那我们小名粲可真幸运,成功上位。爱忘事的葛总都说了,他非常爱他的小名粲呢……” 第五十章 这可能是一个将近一米八的大男人能说得出口的最大程度的软话了。 钟名粲低头看看自己被攒作一团的衣角,再抬眼看看葛乔,他歪着脑袋眯着眼睛,看上去随时都能睡过去。 钟名粲“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他把药盒放到茶几上,蹲下身还想继续和葛乔探讨一下他应该如何证明最后半句话说得真心实意。 葛乔的细软刘海顺帖的垂向一侧,大胆迎着钟名粲的目光,唇上湿漉漉的泛着红,虽然这么说有些不尊敬病人,但确实是格外好看。 钟名粲一怔,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葛乔缓缓眨了两下眼睛,似乎是在与不合时宜的倦意做着抵抗。 多方纠缠疲惫之余,那些只敢在心里悄然溜过的念头也偷偷膨胀起来,话到了嘴边时已经来不及过脑子了,他忽然没头没尾地嘟囔一句:“我在发烧,嘴里也很热啊,口起来你肯定很舒服的……” 钟名粲蹲在他的身边,一瞬间只怀疑自己得了幻听症。 脑筋没有跟上嘴巴的节奏,还来不及觉出羞耻,刚抛下这句震悚的睡前晚安词,葛乔就陷入了睡眠。 钟名粲听着葛乔绵长的呼吸,因为鼻子尚不通气,还听得到细微的呼噜声,呆了一会儿,品出来那只是一句没过脑的痴话傻话后,他哑然失笑,转身看看茶几上堆着的几盒药,又有些为难,内心斗争半天,最后他还是没有舍得把葛乔叫醒。他轻轻取出葛乔腋下夹着的体温计,三十七度八,似乎不需要吃退烧药了,他站起身,连人带被的抱进了卧室。 两人共枕同眠的第一个晚上,钟名粲随着葛乔的呼吸起伏默数了一千三百三十下,才终于有了困意。 夜里太过安静,呼吸交错都显得单薄无趣。 也不知道对这两个人来说,谁更觉可惜一点。 葛乔临近正午的时候才醒过来,他动动胳膊,才发现自己现在被缚得如同一只蚕蛹。一晚上捂在密实的被窝里,汗也发出来了,烧也退了,他清了清嗓子,不再钝痛,只是还有些沙痒,除了身上黏糊糊的有点不太舒服,倒也没什么大事了。 他挣扎着出了茧壳,探手摸了摸床板。这张床并不算大,但也足够两个人并排躺下,钟名粲不知去向,他停下四处摸索的手,忽然腾地翻了个身,故意在床垫上弹了弹,心情也跟着有些雀跃。 窗帘敞开着,然而却并没有阳光透进来,窗上蒙着雾,结了一层粗糙的白霜,什么也看不清,但能知道外头是个阴沉天,窗外灰茫茫一片。 室内外温度有颇大差距,屋内空气清寒。 葛乔呆愣愣地盯着那片灰色出神。 “醒了?”不知何时,钟名粲已经静悄悄爬上了床的另一边,“那就起来吧,快十二点了。” 葛乔不说话,只是动了动腿踢一下被子,表示不想起。 钟名粲从背后抱住他,过了一会儿又抬手摸他的额头,凉凉的。手心不小心划过葛乔的眼睫毛,被搔得痒了一下。 葛乔眨巴着眼睛,尽管感冒好了大半,但好像他在感冒期间作的死终于开始结果了,现在浑身如同跑完铁人三项赛般酸痛脱力,他徐徐扳过钟名粲挡在他眼前的手,握在胸前,又不动了。 “起来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一会儿该吃午饭了,”钟名粲的气息扫过耳廓,停顿一下,瞧了瞧窗户玻璃,又说,“今天早上下雪了。” 葛乔问,声音还有一点滞涩:“现在呢?” “早停了。”钟名粲松开他,准备去厨房热牛奶。 葛乔错过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但这点遗憾丝毫打扰不到他的雀跃心情。 他慢慢悠悠地从床上爬起来,趿着拖鞋挪进了洗手间,四下打量起白色的瓷砖墙壁和房间里的各种摆设,为了让自己显得没那么猥琐,他嘴里还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儿。 不仅仅是牙刷和牙杯这些小物件,甚至连刮胡刀、毛巾和浴袍都准备好了一模一样的两件,葛乔百无聊赖地随手翻着那两件灰色浴袍,一处衣角被涂黑了一块,极其显眼,他抽出来一看,那是用颜料涂上去的字,分别写着“乔”和“粲”。 福至心灵,他转身去翻那两块毛巾,果然,上面也有各自的名字,颜色比毛巾底色略浅,是印绣上去的。这两个字并不算太常见,葛乔猜测这应该是定制款。 葛乔明白,钟名粲给足了他安全感。 无论他要或不要,说或不说,钟名粲承诺的“喜欢”,只多不减。 钟名粲为他准备了一杯热牛奶作为早餐,他不让他吃桌子上摆着的面包片和花生酱,眼疾手快地,比葛乔抢先一步夺走那袋面包放进冰箱,说:“一会儿都要吃午饭了,别吃这些。” 葛乔没想到钟名粲对作息的掌控竟然如此严格:“……我是病号诶?”言下之意是让他照顾一下病人的喜好。 “谁让你起的这么晚?”钟名粲油盐不进。 葛乔昨晚睡过去的时候才刚过九点,这一觉足足睡了十四个小时。 早上钟名粲起床的时候,尚未完全清醒,也还没有睁开眼,模糊间听见身边平稳的呼吸,这才想起来葛乔就睡在自己的旁边。他突然心里一酸,继而感觉有无数股溪流直冲向心脏,汇成一条波浪翻滚的大河,撞得他心口发热,他的理智还未归位,一瞬间差点因为自己快要承受不住这种震荡而流出泪来。 他伸出手轻轻摇了摇葛乔,他向来不爱使性,也不喜扰人清静,但不知为何,他今天就是很想试试亲自叫醒这个人。 他思考着一会儿葛乔醒来,是会先冲自己弯着眼笑还是直接扑过来抱住自己,思来想去做不了决断,不过为这种事情而苦恼也很甜蜜。 他的缱绻梦思非常美好,然而现实总不是戏剧。 葛乔的起床气非常大,特别特别大。大到他从来不敢用手机设置闹铃,生怕醒来之后只能见到珍贵的手机的破碎尸体。 他在睡梦中是没有思想的,纯粹依靠本能行事。 即使身边躺着的人是钟名粲,他也依旧无所知觉。 钟名粲总共摇了他三回,第一回 唤醒了葛乔的本能,第二回唤醒了葛乔的身体。他在被子里动了一下,不予理睬。 接着钟名粲摇了第三回 ,这次比前两回的力道大许多。 葛乔的本能被彻底激怒了。 他唰地一下蹬了被子,左滚右滚两下,然后仰着脸闭着眼开始疯狂扑腾扭动四肢,整个床板震得吱呀作响。 钟名粲被葛乔突如其来的三岁小儿撒泼状打中了好几下胳膊,眼看着他的手就要往下三路砸去,赶紧坐起身缩到床边,满脸写着震惊惶恐,瞪圆了眼睛盯着葛乔看,一时也不好判断这个人到底是梦是醒,呆愣间他的身体还随着床板微微抖动着。 也不知道葛乔哪里来的力气,挣扎好一会儿也不见歇。 钟名粲没办法,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能武力压制了。他绕到葛乔的那一侧,手抓着被子,瞅准时机,趁着他短暂的休息换气时把他迅速塞进了被子里,利索地卷成蚕茧状,只露出一个脑袋,钳住他再不让他乱动。 大冬天的,带着小激动与美好幻想第一次喊爱人起床,竟然硬是把自己折腾出了一脑门汗。 然而他的爱人只是从嗓子眼里轻哼一声,象征着战役的胜利,然后心安理得的继续睡,呼吸渐渐恢复平和,一切如常,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毕竟这只是葛乔发过的数万个起床气之一,醒来之后的他当然不可能有印象,这场小乱子只有钟名粲记得,但他从来没有提起过。只不过,在未来的无数日子里,他绞尽脑汁,处心积虑,变着花样充当起葛乔的早起闹铃,说白了其实就是在报复葛乔当年无意中无情地击碎了他的纯情梦。 葛乔并不知道其中缘由,他始终被蒙在鼓里,只是对这个大型闹铃不胜其烦,抱怨他狠心,就连周末都不能放过自己。到后来,他的起床气也对钟名粲这个人免疫了,逢叫必醒,再不敢随意发作。 此刻,并不记得早上那场“动乱”的葛乔只觉得自己是大病初愈,所以才还有些余累。他喝光了最后一口牛奶,舔舔嘴角,饶有兴致问:“你今天有什么安排吗?” 钟名粲单手托着下巴,反问他:“你有什么建议吗?” 葛乔也说不出建议,但可以肯定的是,比起满满当当的行程表,他更喜欢就这样在家里耗一天,躺在沙发里跟钟名粲两个人一起看电视。 钟名粲翻出来他的电影库存,拉着葛乔一起看。 钟名粲站在电视前捧着一个机器捣鼓了半天,然后又跑去阳台抱过来一个大家伙,葛乔定睛一看,似乎是一个大支架,还带着一块超大的白布。 “喏,怎么样?”钟名粲一边装着那个支架,一边问,“上次问过你,你说不错的。” 葛乔一思索,想明白了,这原来是投影仪。 他会意地笑笑,安静地注视着钟名粲的身影,等他捣饬好了幕布又找好了影片,坐在自己身边时,葛乔偏了偏身子,贴了上去,与他肩并肩互相倚着。 葛乔这才知道原来钟名粲是“美式英雄主义”的狂热粉丝,他请自己看的第一部 电影,是漫威的《复仇者联盟》。 钟名粲的想法也简单,这种电影入戏快出戏快,不费脑子,不多男女私情,热血又刺激,特别适合轻松消遣。 他不知道葛乔一向拒绝这种找个无所不能的人类或超能力者充当救世主的桥段。 但葛乔什么也没有说,让他看他就看了。 电影播了十几分钟,葛乔醒悟,这是一个系列片,有好几部呢。他严重怀疑钟名粲打算今天一天就把这几部全看完,心里顿时有些慌,赶紧侧过头想要委婉提议不如一起看《哈利波特》,反正也是凡人看不见的魔法世界,正义战胜邪恶,同样是主角拯救世界,但麻瓜受的罪总比这些手无寸铁的普通人少的多,若有苦痛,央求善良的巫师念个遗忘咒,大家继续各回各自的世界,无知而快乐的活下去,其乐融融。 但现在,光是看被反派毁灭掉的高楼大厦与道路车辆,葛乔就心疼起到时候城市重建时所需的巨额经费来。 他回身时,一眼望到钟名粲亮晶晶的眼睛,定住几秒,欲言还休,最后几不可闻地叹口气,耐着性子把视线继续投向那块白布。 行吧,看,继续看,谁看不完谁是小狗! 意志倒是坚定,可他依旧觉得难耐。 钟名粲感觉到身边这人越来越散漫,时不时就要转过视线盯着自己看两眼,便猜到了他与自己的观影喜好不同,他支起手臂揽住葛乔,另一只手指了指电影里的人,说道:“看到那个人了吗?叫雷神,他手里拿着的那个锤子特别重,据说天底下只有他一个人举得起来……” 葛乔回脸望了望钟名粲,还有些迷惘。 钟名粲忽然撤回手臂,挺直上身,伸了一个懒腰,装模作样的左右活动活动脖颈,转着肩膀做了几下伸展运动,好似跃跃欲试:“但我不太信,我觉得我就肯定能举起来……” 他站了起来,跺了跺脚,像是在进行赛跑前的热身,他回过头,目光悲壮,对葛乔说:“我这就来给你表演一个雷神举锤!” 葛乔虽然云里雾里,但愣是被他这番没头没脑的举动搞得连连发笑。 只见钟名粲靠近茶几,又站着琢磨了好一会儿,对着桌角比划两下,忽然弯下腰,扎了个马步,“嘿咻”一声,企图端着一个桌角把茶几抬起来。 这是实木茶几,价格有多贵,材料就有多实,估计比三个葛乔的体重加起来还要重,钟名粲也没预料到会是这样,他那么卖力,差点扭到腰,但桌子纹丝没动。 葛乔倒在沙发上哈哈大笑。 钟名粲嘴角牵着尴尬的微笑:“哈,看来的确只有雷神能举起来。” 葛乔轻飘飘地瞟他一眼,收敛了姿态,但眼里仍然含满了笑意,他随手一指大幕布,抬了抬下巴:“那可不一定,”这时,电影里面正好播到众人轮流举雷神锤这一幕,“你看哪,美国队长,他就举动了啊,”他笑得恶意满满,“这只能说明,的确是你不行……” 钟名粲并不介意,他走回去重新倒进沙发里,不经意似的用手背蹭蹭葛乔的脸,“好吧,是我不行,没关系,你笑了就行。” 葛乔突然触到冰凉的指尖,又笑了起来,梗着脖子盯着前面的屏幕看,不再接话。 后半段的观影时光里,葛乔特别老实,尽管依旧不太专注。他歪着脖子倒在钟名粲的肩膀上,缓慢地眨着眼睛,面前一片流光繁影,它们编织成画面与情节,有些镜头的确巧妙又惊艳,只可惜全然没有映入葛乔的眼内。 但他却不再觉得不耐,在游离状态耗费了一整个下午直到天黑,眉头都没皱一下,反而美滋滋地觑着眼发呆。 那些投影下失了真的色块忽大忽小,在他的眼前不断分离、变幻、拼接。 作者有话要说:  钟名粲喜欢美式的个人英雄主义,葛乔喜欢巫师与麻瓜的相处模式。 这其实是一个入世与出世的选择题。 第五十一章 “哇,网络世界真可怕。” 电影放完了,天也黑了,葛乔觉得不可思议,两个人竟然就这么“貌合神离”地干坐了一个下午,却意外和谐又平静。 钟名粲进了厨房准备晚饭,葛乔歪躺在沙发上翻看微博上的娱乐头条。 房内寂静无声,又过了一会儿,厨房里传出来轻微的翻书页的声音。 “过来看看,”葛乔突然大喊一声,他也来不及等钟名粲出来,直接噔噔跑到厨房里,举着手机放到他的眼下,新奇中带着点玩味,“你看看,第二期节目还没播,你都有扒皮帖了!” “扒我什么了?”钟名粲翻着一本崭新的菜谱书,漫不经心问一句。 葛乔划着手机屏幕,想要总结一下这篇热度并不高的扒皮帖的中心思想。 “唔,有人爆料你是Hertz公司的音乐总监……”葛乔的手指顿了顿,哼笑一声,自行否定了前半句话里的语病,“这还用爆料?Hertz官网上不都有总监级以上的员工信息吗,我们是个正直的公司,向来推崇公开公正透明……” “就这些?”钟名粲面带笑意,丝毫不在乎。 “你可别小瞧网络的力量,”葛乔本来还想安慰安慰他,谁知这人真的一点也不介意,葛乔觉得怠慢轻视的态度也是一种极端思想,必须取缔。于是他转而充当起权威专家,严肃地敲打提点着此人,“现在只是一个小火苗,看上去没什么大不了的,但等再过段时间,你的名气更大了,这就是最致命的□□,到时候成了燎原大火,不把人烧死也能把人烧残废呢!”说到最后,他故意板起面孔,语气变得恶狠狠地。 钟名粲把目光从菜谱上移到葛乔脸上,还是特别淡然:“可他说的都是事实啊,这有什么办法?” 葛乔并不认同,啧啧道:“我们经历的事实和外人看到的‘事实’是不一样的,完全两码事。” “哪里不一样?” 葛乔哽住,这些东西很难跟钟名粲解释,他并不在乎外人的想法,所以不会理解的。 “就……就经常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外人就会想得很复杂。或者一件很复杂的事情,他们偏偏想得很简单。”葛乔思索再三,最后这么说道。 “可是那也只不过是他们的猜测罢了,并改变不了事实和结局呀。” 葛乔耸耸肩,说:“没人关心真正的事实和结局,大家都只关心八卦的全过程而已。” 钟名粲的手一顿,转身揉了揉葛乔的头发:“你也说了,大家只关心八卦,既然是八卦不是事实,你为什么这么介意?” 逻辑充分,字字在理,葛乔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 他张张嘴,最后也找不出合适的话反击过去。 钟名粲见他不语,继续低头研究手里的“啤酒鸡”菜谱,趁着葛乔屈尊进了厨房,便干脆指使他帮自己拿这拿那。 所谓八卦,人们相信“卦由心生”,无风不起浪,既然有这样的传闻传出来,那必定是有所道理的。 这也无妨。 只不过,很多人错在太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道理”,重复讲了越多遍,便越把它当成了“事实”。 这些强加在钟名粲身上的“黑料”一点意思都没有,实在是入不了主人公们的眼,无法激怒也无法取悦他们,所以便任由它们自生自灭。 只不过,发霉发臭的糜种的生命力原本就太过强大,只要尚未消散,就会依旧在网络的阴暗角落里生根发芽,如同见不了光的腐生植物,悄然吞噬着一切腐烂的东西——思想、恶言恶语、虚荣心、自卑……它们不怀好意,却已经在视线之外的地方蔓延开来。 * 发帖人:子泠泠凌凌凌 发帖时间:2019年1月21日 《逆流新声》这节目大家都看过了吗?小鲜肉和回锅肉对撞啊,本来我没打算看的,结果第一周就真香了。现在的小鲜肉颜值可真高啊,我被钟名粲小哥哥圈粉了呀! 作为称职的“显微镜少女”,我带着我搜证侦查十级证书,充分发挥训练了十三年追星技术,来给各位带来最全面的钟名粲小哥哥的安利帖! 钟名粲,1993年生,生日好像是7月,节目上在待机室里(大概在开场后二十分钟左右)跟董小姐聊天的时候说到自己是夏天出生的,而且看他温温柔柔软软糯糯的样子,不像是狮子座和处女座,还说喜欢做饭(00:32:15左右),所以我猜测小哥哥应该是七月初生日,估计是巨蟹座! 粲粲读的是伯克利学院,最牛逼的音乐院校,双学位,修音乐治疗与作曲,2017年硕士毕业回国。父亲钟肃远,中央大剧院交响乐团的指挥兼现任团长,母亲胡薇薇,中央大剧院交响乐团的首席演奏家。音乐世家哦,怪不得这么厉害呜呜呜。 我去找了很多资料,本来以为粲粲是个萌新,结果他有很多作品诶,只不过都不是主打曲,全是收录曲,估计很多姐妹并不感兴趣,所以我就不赘述了。就提一个近期的代表作吧!最近回归的大势男团AIX的新专主打《裘马声色》就是他的作品!没错!就是那个拿下十万多票最终定为主打曲的那首歌! 他还为很多电视剧写了片头片尾曲,我有印象的是清洲纪事和什么子不语还是什么名字我记不太清了,这两部网剧的片头片尾曲都是粲粲写的。 2019年1月25日更新一下: 我又看了一遍第一期,节目上董小姐还跟粲粲互怼提到粲粲有新职场耶,有没有姐妹吃这对CP哪?我觉得很萌啊,御姐和小奶狗嘤嘤嘤! 董姐姐原话:你就是个弟弟……算起来你是我后辈啊,你得尊敬我懂不懂? 董姐姐的老东家是Hertz,粲粲又为Hertz最近主捧的男团AIX写了主打歌,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所以我就上Hertz公司的主页碰了碰运气,原本以为粲粲可能只是签约在Hertz旗下了。结果!我竟然惊人地发现:粲粲!是!Hertz公司的!音乐总监! 没错!总监!总监啊!!! 妈妈,我追到神仙哥哥了555555 * 发帖人:拒绝和平 发帖时间:2019年1月25日 据说钟名粲是Hertz公司的音乐总监啊? 卧槽……这是什么神仙人设? 不过……他不是前年才毕业回国吗,脚跟都还没站稳呢,这才一年时间,就直接爬到了总监位?还是在那么大一间公司里?有点蹊跷啊…… —— 跟帖人:左小坏了宇宙 跟帖时间:2019年1月25日 我也觉得蹊跷。我是AIX的家族饭,去年大学毕业我还去过他们的招聘面试,没听说过他们公司还有个音乐制作部门啊?音乐事业分部只有新人开发(国内和海外)、A&R、经纪、媒体吧? 不会是为了这个人直接设了一个新部门吧? 新人会有这么大面子? —— 跟帖人:我三十七岁都没有女朋友怪谁 跟帖时间:2019年1月25日 哇,你们这阴谋论突然有些可怕了。 是不是有金主啊?不然马老板那种两面三刀的笑面虎能吃这等大亏? —— 跟帖人:XYZ 跟帖时间:2019年1月25日 节目会不会也有黑幕? 钟名粲和董林知一路开挂全程第一? 哈哈哈哈哈不用理我,我就来立个flag…… —— 跟帖人:佚名 跟帖时间:2019年1月25日 各位可真是娱乐圈警察,明察秋毫。 节目做不了假,第一场比赛只有现场观众投票,而且是只听声音进行盲投,还会公开每个投票器的号码,已经算是很严谨了。 就算人家有后台,只要业务水平过得去就行,你们都混多久八卦论坛了,怎么还觉得娱乐圈会有干净的人? * 葛乔跟姚荈发了信息,她当即回信说并不知道钟名粲被扒皮这件事。 也就是说,那些突然冒出来的“黑料”真的是自然发酵,绝没有姚荈之流的人工骚操作。 葛乔发笑,钟名粲这个娱乐圈幸运儿,无心插柳柳成荫啊,这是多少人想要得到的效果呀,无需自己费心就能得到那么多的关注。然而钟名粲一点也不觉得荣幸。 他也并不排斥,只是什么感觉都没有,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葛乔觉得自己有责任点拨他一番,得到了流量之后就该管理流量了。然而无济于事,无论他说人话还是说鬼话,钟名粲都只是单手托着下巴,喜笑盈盈地望着他,就不说话。 葛乔唱了半天独角戏,也劝累了,端过水杯给自己灌了一口凉水润润嗓子,终于选择放弃,“行吧行吧,你高风亮节,你不与世俗同流合污,我懒得管你了。”一扬手,爱咋咋地,随他去吧。 钟名粲暗自松了一口气,肩膀上卸了劲,整张脸的轮廓线条都显得更加柔和,他总算开了金口,“我早就跟你说过,不用你来管我的前途,又忘了?”他站起身,把凉透的残羹剩饭重新端回厨房,思忖片刻,翻出来保鲜膜,把其中几个餐盘小心地包了起来,放进冰箱保管,嘴里继续说着,“你在我这里的唯一使命,就是当好我的爱人,被我照顾,每天给我么么哒,夸我帅夸我大夸我好就行了,是不是很简单、很好记?” 葛乔伏在餐桌上哼哧哼哧地笑。 “那你能记住吗?” 葛乔也不管钟名粲能不能看到,拼命点着头:“能能能!” “不过,”从厨房出来,钟名粲忽然话锋一转,深深地望了葛乔一眼,“如果你舍不得我受网络暴力的苦,只要你一句话,我立刻退出比赛,绝无二话。” 葛乔一惊,几秒空档间脑中已经浮现出了朱赞的抓狂姿态,他赶紧摆摆手:“不行不行,你别退赛,你要是退了,我怕朱赞会杀了咱俩。” 钟名粲笑着,末了指指葛乔手里握着的手机:“那你也不要再看网上爆的那些关于我的消息了,你有什么想问的,直接来问我,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葛乔默默给手机锁了屏。 说道比赛,葛乔又想起来问:“你是不是已经抽好了第三次的比赛曲目?” “嗯,上周刚录完。”钟名粲话音刚落,又若有所思地咦了一声。 看着葛乔,他突然冒出了个好主意,拉着葛乔往家中的工作室里走:“跟我来。” 这个房间与上次来时相比显得更加宽敞了,大概是因为钟名粲把一部分乐器与物什搬去了公司,工作室突然空了一半,就连上回那口无处安放的京鼓现在看上去也没有那么巨大碍事了。 钟名粲熟练地连好线,敲下几个按钮,设置好贴墙放着的那台电子钢琴,转身招呼葛乔过去。他坐在琴凳上,弯着眼睛笑得倒是纯良,手上却带着很多蔫坏的想法,他拍拍大腿,意思是让葛乔坐自己腿上。 葛乔脚下一顿,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走过去。这也不能算作是调戏,大家都是“老夫老妻”了,自己断然没有直接拒绝的道理,虽然他们还没有夫妻之实…… 夫妻之实……他的思绪又被自己的奇思妙想带远了。 葛乔好歹也是个健康的成年男人,他害怕自己会把钟名粲的腿坐断了,学着样子过去拍几下钟名粲的大腿,笑了笑,接着一屁股坐在了琴凳上,与他肩并肩挨着。 钟名粲握住葛乔搭在自己腿上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左手,轻轻按在琴键上,说:“你随便弹几个音吧,我就用你弹的这几个音写旋律。” 葛乔侧过头斜他一眼:“比赛比得让你这么无聊?你这是在故意给自己加难度吗?” 钟名粲皱皱鼻子,故作睥睨态,满脸写着傲气:“抒情改编爵士,太简单了,实在是没有挑战性,”说到这里,他忽而停下来,颔首顾自揉捏着葛乔的手玩起来,轻笑一声,“那首歌的名字叫《亲爱的您》。”话音戛然而止,仿佛还有没有说完的话,但他却不再继续。 他觉得葛乔会懂,会明白。 而一边的葛乔静静地盯着琴键,一动不动。 良久,他的一只手被钟名粲握着无法动弹,只好抬起右手放在琴键中央,像是着了魔般忽然嘴里喃喃起来:“这是中央C对吧?……你别看我现在这样,但我幼儿园的时候也学过钢琴,一直学到小学毕业呢,只不过因为一些原因没有继续练下去……记得最后一次上台表演,我也发着烧,哎,奇怪,我怎么这么容易发烧?……后来被几个邀请来看演出的好朋友嘲笑,因为我全弹错了,紧张得不得了,应该是从那时候起我就不想碰琴了……” 他的呓语说得颠三倒四的,钟名粲却一言不发认真地听着。 葛乔敲下那个中央C键[注],歪了歪头,继续说:“如果我给你一个和弦,是不是你会更容易创作一些?”然而,他突然皱了皱眉,手指颤了一下,犹豫着并没有落下第二个键。 只过了一会儿,他促狭一笑,“坏了,我忘记了和弦怎么弹,C大调太简单,不行,黑键,对,我可以弹黑键吧?可是小调和弦我都忘光啦,只记得降b调……降b……在哪里来着?天……我好像也想不起来了……” 葛乔望着自己的右手食指,它听从自己的控制,只要一声令下就可以落下去,然而此刻却始终彷徨在半空,迟迟悬而不落。大拇指仍然使劲按着第一个琴键,用力到指甲发白,而那第一个音过了这么久早已没了响声。 如果弹错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胸口发胀发酸,一股陌生却又熟悉的紧张感引得他心跳加速,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发窝凌乱带着粗边黑框眼镜的小男孩,他曾是葛乔的儿时玩伴,他伸直了胳膊指着自己,嗓音稚嫩,笑声清脆,他说:“哈哈哈葛乔你为什么叫我来啊?这是我听过最烂的表演耶!” 他知道钟名粲不是那个小男孩,也不可能跟那个小男孩一样。 他当然知道…… 每当后悔当年决心不再碰琴的时候是怎么想的来着? 反正不弹了也不会少胳膊少腿,对我的生活没有任何影响,没什么大不了的。 本来就不是这块料,何苦继续逞这个强。 没关系的,现在的生活足够幸福。 但葛乔仍然不敢按第二个键,他还是在害怕,害怕又听到那个小男孩天真可爱的童音。 他收回了手,垂在腿上。 时隔二十多年,他再一次面对这个高贵而不可侵犯的圣物狼狈认了输:“抱歉,我忘记……” 钟名粲没等他说完,突然探过身搂住葛乔的肩膀,他刚刚摸到了他左手的冰凉,也看到了他右手的震颤,虽然他不知道葛乔这个时候想起了什么,但他本能地察觉到了异样。 “不要给我和弦,现在谁还记那种东西……”钟名粲知道这种安慰实在有些伪善,便不动声色地闭了嘴,过了一会儿,偷瞄一眼怀里安静下来的葛乔,转移开话题,轻轻问,“你困不困?要不要早点睡?快十点了。” 葛乔深吸了一口气,稳稳心神,默念三遍“呸呸呸”,终于堪堪恢复了常态,脸上又摆出平日里的调皮,挑挑嘴角,轻快地提议道:“那我就闭着眼睛随便敲几个键吧?考验你真正实力的时刻到了!” 他干脆不伸出手指了,直接攥着拳在琴键上滚了几滚,就跟年幼的小孩子故意捣乱似的。 最后,他还特意佯装庄重地警告钟名粲:“喏,你的缪斯兼男友我给你送了这么多优秀的灵感,你可得好好写旋律,不然我可就当你只会吹牛逼了。” * * * [注] 中央C键:中央C(Middle C)为西洋音乐术语,代表位于五线谱大谱表(Grand staff)正中间的音值,或等同于科学音调记号法(Scientific pitch notation)中的“C4”。 [注] 《亲爱的您》,陈百强的歌曲,林夕作词。 作者有话要说:  恶意不一定向恶而生,善良与无知之人也会阴差阳错生出毁人的恶意,因此我们每个人都需要反省与自持。 这大概是这篇文章最希望告诉大家的东西? 第五十二章 此刻,钟名粲有些发愁。 床头的闹钟上,时针停在七与八之间。 他呆坐在床边,用手肘支着腿,挠了挠原本就被拱得凌乱的头发,胸口憋了一口气,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他也不知道这声叹息究竟该不该呼出来。 该来的总会来的。 昨晚,葛乔洗完澡之后,裹着浴袍盯着镜子发呆,手指间不断搓揉着衣角上写的那个字,因为那是用丙烯颜料涂上去的,干涸后会变得发硬,葛乔轻轻摩挲着那一块粗糙又坚硬的质感,一遍遍确认自己的心思。 他觉得,献身的时刻到了。 在这一点上,葛乔要比钟名粲勇敢的多,他也比钟名粲想得简单的多。 在钟名粲还从精神层面上苦恼于如何让葛乔彻底依赖自己的时候,葛乔却已经满脑子翻云覆雨、琴瑟和鸣。 他这个人本就不擅长甜腻情话,也不懂如何体贴的照顾爱人,但他很想让钟名粲知道自己同样在用心恋爱,葛乔迫于能力有限只好另辟蹊径,以为献出自己的身体就是最直接的表达爱意的方式。 但钟名粲明显没有他这般心急。 轻轻一个晚安吻,钟名粲就灭了灯平躺在床,心满意足的安静下来等待入睡。 而属于葛乔的夜晚才刚刚开始,他渐渐躁了起来。 他借着从窗帘间透进来的月光,静悄悄地寻到钟名粲的手,试探几下就握了上去,钟名粲察觉,也回捏几下。他手上加力不让钟名粲的手随意动弹,自己却仔细摆弄起来,钟名粲长期摸琴,指头肚上生着一层薄茧,但摸上去并不粗糙,反而觉得饱满又光滑,他小心翼翼地挨个儿轻轻按压着这五个有着其妙触感的手指肚,像是视若珍宝。 钟名粲被他奇怪的小动作搞得不得安生,嘴角却不知觉带上微笑。 “我的手好玩吗?”钟名粲问他。 葛乔现在忙得很,在心里规划着接下来的行动路线,根本就没工夫给钟名粲回话。他面上保持着气定神闲,冷静地换了套调戏法,转而用指尖轻轻挠着钟名粲的手掌心,像是撩拨又像是在安抚。 准备就绪后,葛乔悄悄挤到钟名粲身边,偷偷枕上他的肩,嘴里说的话充分体现了什么叫做“此地无银三百两”,他语气真诚,感叹道:“嚯,你可比枕头舒服多了。” 为了把这段前戏演的更逼真些,他一心多用累得很,但手上动作却丝毫没有耽搁,持续扫着钟名粲的掌心,不疾不徐。接着,他故意夸张地打了个哈欠,慢慢蜷起身子,头跟着下滑,瞬间就枕在了他的胸前。手上也随即忽然一使力,扳开钟名粲的掌心面对自己,似乎是为了看清他手心上的掌纹,他又把头慢慢移了下去,这回直接贴在了钟名粲的肚子上。 这波走位行云流水,量钟名粲长着三头六臂也绝对察觉不到自己的真正意图! 葛乔为自己的机智沾沾自喜着。 然而,钟名粲根本不需要三头六臂,他自己这一个脑袋就足以让他迅速想明白,然后就觉得好笑。葛乔宁愿动作暗示到这个地步也不愿意说一句“想要”,得亏自己不是个傻子,跟这种别扭的男人谈恋爱可真是比打商战还费脑子。 他想开口调侃一句,但转念一想,如此顺其自然倒也没什么不好,总比又去逼着葛乔说出什么没羞没臊的话轻松。 没过多久,他清楚地感觉到葛乔的手指已经改变了目标,它们蠢蠢欲动,抚过自己的掌心,游走于指缝间,悄然滑过指尖,缓慢却坚定的往某个地方伸过去。 葛乔侧脸贴着他的肚子,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挑起嘴角笑了一下,黠桀模样如同成功剿了敌人老巢的土匪头子。 今晚对钟名粲来说有着里程碑般的意义,他深刻领悟到了两点,葛乔这个人令他疯狂,以及,葛乔很疯狂。 但葛乔正嗨到了头,一点也不关心钟名粲是否重新认识了爱情的深意,他依旧精力充沛,满怀热情,抑制不住内心不断膨胀的好奇与悸动。这个人一旦脱了君子那层假外衣,便会重回没脸没皮的禽兽本性。 继动手之后他还打算动嘴。 可见他昨晚说的那句晚安骚话并不是毫无来由,他果然一早就起了邪心。 钟名粲意识到事态逐渐失控,猛然一抖,赶在紧急关卡处赶紧抬手推了推他的肩膀。 “嗯?”葛乔抬头望,一脸迷惘,含糊不清道。 钟名粲注视着葛乔已经彻底失了焦的剪水双瞳,拼命忍住按头的强烈冲动,颤巍巍地握住葛乔的肩,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把他整个人拔了起来。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一些,“葛乔,来,你上来,躺我怀里。现在几点了?今天的夜很长,我们来闭着眼聊聊人生谈谈理想。” 遇上背光的一瞬间,他没看清葛乔的表情,只能听见他哼了一声,这个声音又短又轻,实在分辨不出其中的情绪。 钟名粲可恨死了自己,没想到好不容易船到桥头,他竟然不敢继续自然直了。 月色与冷风无声地扫过裸l露在外的肌肤,一切重归寂静。 良久无言,他们听着彼此的喘息声渐渐平缓。 不知道这两个人保持着沉默过了多久。在这个长夜的最后,钟名粲突然开口,他用一个幼稚又俗套的问题结束了这个美妙的夜晚。 “葛乔,我能不能再听你说一遍你爱我?” 时针跳到了九。 钟名粲在床边静坐了足有一个小时,终于叹出那口气,他起身出了卧室。他昨晚并没有等到葛乔的回应,因为在他开口说话前这个吃了就睡的懒蛋已然入眠。他一个人默默地捱到身体逐渐冷却下来,食髓知味后再想靠意志挺过去确实更困难了。 他诚心忏悔了一早上。 他实在是太后悔昨晚的自己没来由的犹豫了一瞬,没有让葛乔胡作非为到最后。 其实,如果钟名粲可以在床边再呆坐上十分钟、二十分钟,或者更久,兴许还会发现一件更有趣的事情。 在他的内心深处,长着一棵摇摇欲坠的歪脖子树,这棵树不知年轮,躯干矮小又样貌丑陋,一点也不引人注意,就连它的主人都忘记了它的存在。它虽然从未枯萎过却也从来没有水与养料的浇灌呵护,也不知道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这棵树在昨晚的某个时刻终于彻底死了枝桠,断了根桩,坠落悬崖。 在它断了根的地方,生出了新芽。 * “就是今晚!全国都能看到你和董林知的第一个舞台了!”葛乔两眼放光,巴巴的望着钟名粲,他挥舞着手里的小勺,嘴角还沾着酸奶,说,“准备好了吗!我赌我的全部财产!这首歌不光能拿下第一,还能拿下至少两个热搜!” 钟名粲一听就笑了,抬手抹掉他嘴角的奶渍,“你又偷偷替我安排了什么?” 葛乔哑然,自己刚刚一激动就说漏了嘴。钟名粲跟他说过两回不要费心替他安排前路,他虽然没有当成耳旁风却也的确不以为然,况且早在一个月前,他就跟十几个老友商量好了,要在今天节目结束后猛给钟名粲刷一波热度。 他支吾着换了话题:“那个……咱们今天早点吃晚饭吧,节目八点就开始了,不能错过直播。” 钟名粲望着他,又无奈又心软,他治不了葛乔的职业病。 城市的另一边,在那间少了一个人后更显空旷的大公寓里,迫于葛乔的远程淫威,剩余三个人也在等着今晚的《逆流新声》,他们不仅要看,还得在节目结束后每人想好一百字的彩虹屁作业上交葛乔。 当时葛乔一边给他们施压,一边顺便通知他们自己在朋友家过周末,朱赞当即察觉到了他另有隐情,可是他跟葛乔相比还是太嫩,死活就是套不出来他究竟是要去谁的家。 但朱赞灵敏地嗅到了不祥的预感,他感觉自己不久之后将会成为这群好基友之中唯一的单身狗。 节目开播前,董林知给他打来电话。 朱赞看着来电显示还觉得受宠若惊,不过一听到董林知疏离有度的嗓音立马就清醒过来了,她是来要钟名粲经纪人的联系方式。 “他没有经纪人,完完全全一匹独狼。” 董林知一顿,恍然道:“怪不得从没见他身边有人跟着,我还以为是大公司欺生,经纪人没给他配随身助理……”她倒是不见外,当着朱赞的面,大大方方地诋毁起老东家来。 朱赞呵呵笑两声,赶紧截住话头,“你要找他什么事?不能直接跟他说?” 董林知听上去有些为难:“这事吧,我也不太好意思直接去找他明说,就想着找幕后相关人士商量,经纪人或老板什么的……” 朱赞灵光一现,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那你可以去找葛乔。” “葛……啊!”董林知差点忘了中间还夹着这么一号人物,仔细一想,他的确也是个合适的联络对象。 与导演客气道别后,她立刻就给葛乔打去电话。 葛乔过了好长时间才接起来,听筒里的声音窸窸窣窣的,像是正在吃东西。 “抱歉啦乔老弟,这个时候给你打电话。”董林知说。 葛乔含着一口米饭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含糊不清道:“没事老姐,你说,找我啥事?” “就是那个……”真到摊牌的时候,她还有点说不出口,“本来我是想找钟名粲的经纪人,结果听说他没有,而且这事吧,我又不太好意思直接找他去说,所以就想能找个管事的……他不是签了你们公司吗?正好我认识你,你又是媒体总监,所以我就想着要么直接跟你通个气儿……” 她铺垫了一堆,葛乔一边嚼着饭一边听着,愣是没琢磨出她的来意。 “有话直说,想商量什么事?” 这个时候,钟名粲在旁边听着,忽然起身绕到葛乔背后,不满于他周日也要被公务缠身,气鼓鼓地给自己找存在感,时不时上手揉捏着他的耳垂,一本正经的吃他豆腐。 董林知还没说话,她内心挣扎几下,这老脸能值多少钱?不要就不要了吧! 她试着进入正题:“《逆流新声》的第一期不是播了吗,今天就要播第二期了,你也知道,这个节目的效果还挺好的,我微博上的粉丝和评论也多了很多,我就发现吧,有好多都是我跟钟名粲的……呃……CP粉……” 没等董林知磨蹭完,听到最后一个词,葛乔就听懂了。他轻放下筷子,静静等董林知的后话。 “……工作室已经准备了好几篇通稿,就是关于我和钟名粲……”她突然一下子拔高了声音,“但是我保证!绝对不会是那种很过火的内容!”久等不到葛乔的反应,她的心里着实没底,可又担心冷漠被拒,她的声音小了下去,不知不觉间带上了乞求的意味,“说白了就是借机炒CP,大家都是老手嘛,你懂的,也就只是为了热度说点模棱两可的话,绝对不会损害钟名粲的声誉……” 董林知的一番话说得自己冷汗直流,找个中间者传话就让自己胆怯成这样,她怎么敢直接去找钟名粲商量? 在下定决心打这个电话之前,她的心情又何止“微妙”一词就可以形容得了的呢。 从前的自己绝不屑于参与这种消遣他人之事,姚荈也从不会让她因这样的事情为难。她一直以为凭自己的清高性格,这辈子都不可能轻易接受这种做法。可是当经纪人提议的时候,她清楚地听到耳边“咯噔”一声。 那显然不是反感与警觉的信号,更像是重见希望的号角。 她想要自嘲一番,却又无话可说。“自嘲”意味着豁达之人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失意,而她现在这样,明明就连自嘲的资格都没有。 为了守住最后的自尊,她跟自己较起劲,固执地要求让她亲自来说明情况并且请求谅解。 兜兜转转,她现在要面对的人是葛乔。 对面的人仿佛并没有听清她的那一大段话究竟想要表达什么意思,只是索然无味地重复了一遍其中最不起眼的那句:“大家都是老手……” 董林知却一惊,心道不好,紧紧闭上了眼。 她将眼中正迅速黯淡下来的光亮封于体内,不让它们继续消散。 葛乔的声音平平淡淡的,没有任何异样情绪。他接着说:“可以啊,我替他做主了。” 董林知猛地睁开眼睛。 “你心里有数就行,”葛乔继续说,“这也不是多坏的事,你不用有心理负担,搭档配对类节目的惯用方法,确实挺有效果的。本来咱们早就可以用起来了,不过现在用也还不晚,你正好可以趁热打铁,还能给钟名粲攒点新人气,御姐配小奶狗,的确是个很有卖点的人设。” 董林知当然听出了他这是在反过来宽慰自己。 葛乔说完这句话,便不再开口,听筒里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在继续吃饭。 一时无言。 良久后,“谢谢。”仿佛一声微弱又浅略的叹息。 话音刚落,如逃走般挂断电话。 “谁的电话?怎么还提到了我?”钟名粲轻拽一下已经被自己揉出粉红色的耳垂。 “董林知,”葛乔夹了一口菜塞进嘴里,拨开钟名粲不老实的手,“找你炒绯闻,我答应了。” 钟名粲表情一僵,垂眼却只看到葛乔正专注地咀嚼着那几片菜叶子。 “怎么了?”抢在钟名粲开口之前,葛乔问,“不开心了?不是你说的吗,大家关注的八卦并不是事实,所以我们不需要介意。”说着,他转过头来望着钟名粲笑了笑,莞尔的笑容还是一如既往的令他心神震荡,但他很快就又回过身去了,挡住了剩下的那些岌岌可危的情绪。 “董林知昂着脖子走了十年,她也不想这样。” 语毕,他便不再说话,只是低头扒完了最后一口饭。 作者有话要说:  我要纪念这个历史性的时刻!!! 一个好消息:我终于铺垫好了全部线索,可以开始走剧情啦! 一个坏消息:我tm写了五十二章,竟然还没写到主剧情……? 当然啦,还是会继续谈甜甜的恋爱哒~ 我给这篇文章想出来了一个新定位!娱乐圈幕后解密揭秘+收集线索推理悬疑!!【我瞎说的,别信】 第五十三章 那本让AIX从封面人物沦为夹页配角的《Volume Up!》杂志终于发行了,还送到Hertz公司大厅一百多份,生怕恶心不到他们本人。说是赔罪,但这种捅一刀再把你送医院的行径中藏着多少恶意无人可知。 大厅的前台小姐知道姚荈和AIX都不在公司,便把这堆重而无用的庞然大物直接送到了十楼。 葛乔早上来到公司,一出十楼电梯就看到助理的办公桌上堆了三摞书,如同一面墙壁,把她牢牢掩在了墙后,葛乔还以为是公司新出了什么宣传手册。 助理小姐笑得生无可恋,“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上班摸鱼消遣最佳读物,公司新福利,免费来领啊!” 葛乔听着她这毫无感情的叫卖声,想说一句不够敬业,他走过去顺手捞起一本杂志,低头看到封面,瞬间忘了说话,笑脸也僵住了,手一抖,差点把它丢到地上去。 原来,挤走了AIX的神秘人物是孔庆山,更过分的是,竟然还是他的单人封面。 要知道这个突如其来的“空降兵”差点成为全Hertz的公敌。 最开始,他还觉得又意外又亲切,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这张熟悉的面孔,但接着,他忽然蹙眉沉思,按照他之前的判断,几桩杂志社和娱乐媒体临时毁约的事情多半与那个王总有关,孔庆山又是为什么被牵涉进来了? 但这个小小的疑惑很快就从他脑中溜走了,他更觉喜悦。虽说路西法是AIX现阶段最强的竞争对手,新鲜血液小鲜肉们来势汹汹,争抢资源之仇不共戴天,但他还是从潜意识里把孔庆山这个人给排除在外了。 葛乔临时起兴,用手机拍下这个封面图,给孔庆山之前的那个手机号发了过去。 发完他才忽然想到,这么久不联系,说不定人家早就换了号码。 直到过了中午,正和郑西西谈着事,他终于收到了回信。 孔庆山回复:“乔哥?是你吗?” 郑西西给葛乔看了最新统计出来的数据,上回葛乔让他们装键盘侠狂怼公司抄袭,如今到了验收阶段。 她没想到,骂人也能这么累,翻着花样假装骂人更累,负罪感与爽感并行,都不知道哪个占了上风。不过,她也算是终于领教到了网络带节奏的威力。 上级派发给他们的那几张图在短短不到一周的时间内几乎吸引了所有好事者的视线,大家都对此深信不疑,认定了就是《裘马声色》抄袭了《子无不语》的场景构图。 这群围观的乌合之众比当事人更加激动,仿佛受到欺压的就是他们本人,他们日夜蹲守在Hertz的官博下,骂得畅快淋漓昏天黑地。 为了配合演戏,姚荈还联系了几家营销号跟着放消息,一会儿“Hertz默认抄袭”,一会儿“Hertz拒不承认并强硬回应”,迷惑着人们的眼睛,真假莫辨。 原本顺其自然也会发生,但他们愣是让吃瓜观众提前进入了视觉疲劳期。一开始只是零星几点,到后来,越来越多的路人变得不耐。 他们说:“就这么几张破图翻来覆去的骂,烦不烦啊?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哪里像了?滤镜加的就不一样好吗!” 他们还说:“我随便给你从哪个电影里截张图就能截出来个一模一样的,要都这么算的话,全天下的电影都是互相抄袭了,键盘侠赶紧闭嘴吧,您读书少没看过多少电影,我们不怪您,我们心疼您,您都不觉得累吗?” 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才是掌握真理的正义斗士,藏匿于网络背后,广抒己言。事实上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其实他们早就被Hertz公司里的几个变态利用透了。 葛乔支着额角欣赏着郑西西带来的捷报,面色未变,点点头嗯了一声,“做得不错,辛苦你了。”他忽而抬眼直视她,继续交代更为重要的事情,“现在立刻联系法务部的人,准备起草上诉状,告那家制作公司诬赖诽谤,要正式一点,虽然只是吓唬他们做做样子,但到这个份儿上了,一定要装的像。” 他顿了一下,继续道:“然后咱们这边也要发个声明了……你知道的吧,需要截哪些电影的图?还有,声明要写的非常强硬,等你写好先发我看看。记住,一定要非常强硬,不能给对方留台阶,只有心里有鬼的人才会在声明里拼文笔卖情怀,因为没办法正当反击所以才必须打出同情牌,博舆论的分。而我们,要当非常占理、天不怕地不怕的那一方,明白吗?” 郑西西赶紧点头,脚下如一阵烟似的撤出了葛乔办公室。 葛乔这个人,根本不是跟鬼一样恐怖,简直就是比鬼还恐怖的存在啊。 葛乔这边,刚解决了一桩大心事,终于得了空闲,他长舒一口气,仰坐着刷起手机,先是给孔庆山回复一句:“加个微信吧,发彩信太贵。” 有了网络这层窗户纸,他们交流起来便没什么问题了,想说的就说,想什么时候说就什么时候说,不用察言观色,不用掩饰表情,时间带来的一切隔阂都化解于网路上这几百公里的距离。 刚接受了好友请求,姚荈的电话打了进来。 她语气急切,问:“你怎么给我打这么多个电话?出什么事了?我刚下飞机。” 葛乔赶紧道歉:“抱歉抱歉,我算错了时间,以为你们昨天就回来了,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提醒你得找AIX他们五个人开个会,抄袭的事情差不多结束了,但他们接受采访的时候还是要注意啊,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都得给他们讲清楚。” 姚荈身心俱疲,不想接这个摊子:“那约个时间你亲自跟他们说吧,我都要累死了啊,让我歇会儿吧宝贝儿。” 连续的奔波劳碌让姚荈累得口不择言,一句“宝贝儿”让葛乔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他清了清嗓子,好整以暇继续问:“那什么时候有时间?” 姚荈那边的声音停了几秒,沉默过后,缓缓道:“现在不行,人不齐,秋生不在。” “徐秋生人呢?” “还能去哪,送日本了。” 葛乔的眉头紧皱着,其间藏着无尽的嫌恶:“又去换血了?” 姚荈也很无奈,但她早就被这群不省心的熊孩子磨平了脾气:“以前三个月一次,现在一个月一次。” “最近行程这么忙,他就不能忍忍?” “染上了那种瘾,哪儿那么容易戒掉?”说到这儿,她不由得叹了口气,“他也不愿意跟我坦白,但我总感觉已经不是大l麻那么简单了……” “简单?!”葛乔抓住这个字眼,十分震惊。 姚荈被他突然放大的嗓门吓了一跳,也提高了音量,“可不是简单吗?好歹这东西在国外已经合法了!” 对于“那种瘾”,娱乐圈里的人谁不是对它讳莫如深却依旧有恃无恐? 葛乔无语,但事已至此,如今也只能“不求因,只求果”,他边叹息边告诫道:“他还是门面担当,至少形象上不要太明显。” “不会的,造型师随时都盯着呢。” 说着说着,姚荈忽然一声短笑,想到了什么。 “哎,我问你,前几天我本来想借着AIX巡演再刷一波热度,结果热搜刚挂了没几个小时呢就被一个叫‘流行乐侮辱京剧’的热门话题给压住了,我一看竟然还跟钟名粲和小董有关……” 姚荈第六感显灵了:“老实跟我说,是不是你搞的?” 葛乔反应奇快,装傻道:“哈?什么侮辱?我不知道啊,什么情况?” 跟钟名粲有关的事情,当然跟他葛乔脱不了干系。 说来又好笑又好气,起因是之前《逆流新声》播完第二期,钟名粲与董林知改编的R&B版本《锁麟囊》果然与预料般一炮而红,现场得票283分,满分才300分,再加上舞台刚结束没几分钟,音乐评论家、娱乐媒体、营销号也纷纷上线吹捧,话题一瞬间炒爆,钟名粲这个名字也被推上了热搜榜前五。 大部分人都对这种传统曲艺现代化编曲表示赞赏与肯定。 但也有不一样的声音。 比如京剧某派的一位弟子就在微博上义正严辞开腔抨击,他也算小有名气,带着一小撮死忠粉丝捶胸顿足叫嚷开: “……简直就是侮辱了一出哀感顽艳的名曲子,流行音乐没有根基,集全家之大成,东拼西凑,实在是登不上大雅之堂,说白了就是一句太过低廉,并不适合与京剧艺术相提并论。我理解各有各的听众,各有各的青睐,原本井水不犯河水,奈何节目组非要让他们做这样的改编……” 也不知道他发出这种言论,究竟是真的为京剧艺术感到不值还是想红怎地。 反正葛乔觉得不过是举手之劳,就顺便帮了他一把。 他把这条微博链接转发到全是熟人的主编群,这个群里都是同行,因着他们志趣相投,所以平时也会时不时小聚一下。 葛乔:老铁们,是否还在为找选题而爆肝头秃?我来给大家献爱心啦!送上这篇新鲜出炉的优质新闻,既有社会性又有话题性,绝对能引起大家的激烈共鸣!标签名我都给大家起好了!就叫“流行乐侮辱京剧艺术”! 之前因为音源泄露事件而有过联系的那位主编朋友率先出现接了话茬:这是不是《逆流新声》那档节目?我老婆特喜欢看来着,她是董林知的“炮友粉”哈哈哈。 葛乔默默截张图,打算之后再发给董林知看,让她心里有个一十三数,看清楚自己招来的都是什么样的魔鬼粉丝。 葛乔和这位主编愉快的聊了起来:最近忙什么呢我的铁哥? 这位主编真的姓“铁”。 他最近非常忧虑,群里没外人,他便吐起苦水来:烦得很,假料一堆,好不容易找到几个真的新闻又不敢爆,我们公司还有记者收到威胁信,这几天已经请假回家避风头去了…… 娱乐媒体从业者的苦,其实葛乔都没有真正体会过。当媒体人的职业与娱乐圈沾边时,往往身不由己,被迫推向道德最底线,遭人白眼冷落,受人唾骂威胁,精神折磨与金钱利益相爱相杀,其中还保有最初那份炙热的新闻理想之人,到最后也寥寥无几。 葛乔与这类境遇无关,他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铁哥倒是也不在意,他只是想借机把这些腌杂之事说出来,不然憋在心里迟早要憋坏。 他转而继续接上葛乔带来的那个话题:这首京剧改编是那个叫钟名粲的小孩做的吧?话说我这里还有些关于他的料,不知道真假,看在他是你们公司的人,我就把它的授权都买下来了,帮你压压。 葛乔:卧槽,谢谢铁哥!贵不贵?你把它给我吧,我给你打钱。 铁哥:不贵不贵,都是小钱,给你了也是给你添堵,怎么好意思收钱啊。真想要我一会直接发你,我这边就删存档了。不过……作为一个普通人……我还是忍不住好奇啊……斗胆问你一句,他钟名粲是不是真的有金主啊? 葛乔毫不犹豫。 两秒后,主编群里的所有人都收到了他的答案,简洁有力,只有三个字。 “有,是我。” 总而言之,最后的最后,这群老铁大概是感知到了身为金主的葛乔与他们不同级别的尊威,真的乖乖收下了这个一看就带着私仇的选题,并且还灵活运用了一番,在微博上引发了一场关于“流行艺术vs传统艺术”的学术碰撞。 而此刻,面对姚荈这只老狐狸,葛乔还没装傻多久就不打自招了,他嘿嘿笑两声:“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岂止是举手之劳,他也只不过动了动手指头打几个字而已。 “你可真厉害,”虽说是夸奖,但听上去咬牙切齿的,“在家里呆着都能搞出这么大的事儿。”还正好抢的是她家AIX的风头。 * 下午六点。 微博更新了一波新的热搜,吃瓜群众的热血又烧了起来。 @ Hertz官博:严正声明,近日,我司被创日影视制作公司诽谤诬告抄袭,严重损坏了我司及旗下艺人的形象。现决定,我司将以“诽谤罪”(刑法第246条)及“谣言侵害名誉”(民法总则第179条)为依据,正式起诉该公司。我们将按照合法程序让造谣生事者受到处罚,除了刑事处罚外,我们还将进行民事法律方面的处理。 关于近日流行于微博的几张疑似抄袭的证据图,我司通过专业人士的帮助,进行了一系列缜密的检测与分析,经确认,图中场景构图常见于电影,创日影视制作公司的指控毫无依据,我司已完全摆脱抄袭嫌疑。 最后,我司愿为无端造成如此不好的影响、破坏人们的心情而向全体粉丝及普通网友道歉。 我司绝无苟且之事,无端遭受诽谤,实属遗憾。最后,我们将开放所有《裘马声色》的MV播放平台,支持任何人点击观看,以证清白。 [声明书] [电影截图对比] [MV观看链接] * 声明终于发出去了,郑西西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也没心情继续等着看群众反应,她已经筋疲力尽。 盯着天花板发了好长一会儿的呆,深呼吸,揉揉略微酸痛的眼睛,接着又切回自己的账号,刷起热门微博打发剩余的上班时间。 手指一顿,瞳孔不觉放大。 接着,心脏猛然一沉,开始扑通扑通剧烈震荡起来。 不知何时起,在热搜榜第一,赫然挂起几个血淋淋的大字,庄严肃穆,如同在宣布某人的死期将至: “卫林和出柜 渣男!” 作者有话要说:  小知识:网络诽谤是属于诽谤罪当中的一种,根据我国法律的规定此犯罪一般是属于自诉案件,不过要是情节特别严重或严重损害国家、集体利益的话,那么就可以由检察院提起公诉。 所以说,要善良哦【和善的微笑】 —— 大家还记得卫林和嘛?~就是前三章出现的那个不接电话也不关机惹葛乔生气的小演员哦!时隔太久才提起他,怕大家忘记啦2333 第五十四章 郑西西忽觉窒息,缓了好一会儿,又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突然发现了诡迷之处,不是“卫林和出柜”,也不是“卫林和渣男”,而是卫林和出柜了还被骂渣男。 这样的双重曝光,如若不是言之凿凿,没人会疯到拿这种事情胡言乱语的地步吧?也就是说,卫林和绝无全盘否定的可能,要么是gay,要么是渣男,要么是渣了别人的gay。 她也不是卫林和的粉丝,只是看过他出演的几部剧,觉得这个人演技不错,长得还好看,跟其他流量小生不一样。 她都觉得可惜与遗憾了,那群真正的粉丝呢? 听说现在的粉丝都喜欢把自己的希望与梦想寄托到偶像身上,不知道她们现在怎么样,又是什么心情呢? 失望?厌恶?同情? 她们会不会反过来一起跟着骂自己曾经的偶像呢?这又将是怎样的心境? 郑西西恍惚间想了一堆有的没的,还没有点开那条热搜就已经被自己吓红了眼睛,她眼前模糊一片,努力瞪大眼晃着脑袋不让眼泪掉下来。 她心里想着:“我哭个什么劲?我跟这件事情有关系吗?不过就是又有事做了,这下媒体部又临时多了一桩案子,看来今天铁定要加班了……” 想到“加班”,她的眼泪瞬间收回去了,深深叹口气。 这件事太刺激了,太爆炸性了,比关心谁家老板给员工发了一百万年终奖、探讨传统艺术与流行艺术之间有无共性、吹捧某某的素颜照仿佛自带滤镜什么的有意思多了。 当晚,十楼媒体部灯火通明,一个人都走不了,怨气深重,却不敢言。 除此之外,会议室里还多了三个人。 卫林和,卫林和的经纪人卜繁,姚荈。再加上葛乔。 郑西西给他们送去茶水的时候始终低着头,手都在微微发抖,也不知道是谁散发出的无形威压,总而言之实在算不上友善。她实在是觉得纳闷,现在不应该众志成城,着急上火赶紧想办法稳住局面吗?好歹死马当作活马医啊,可是都将近半个小时过去了,会议室里的四个人一言不发,就跟在玩哑巴游戏一样,谁先说话谁就认输。 茶水递到卫林和的手边,郑西西听见他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妥妥是电视剧里男主角的腔调,温和又亲切。 这两个字让郑西西红了脸,她的声音小的如同蚊子叫,回了一句“不客气”,转身逃了出去。 会议室的死寂也被卫林和的道谢打破了。 葛乔的视线终于从手机上移开,转而望向姚荈,缓缓说道:“我觉得咱们公司的编制很不科学,为什么你们经纪部分了音乐事业和影视事业,而我媒体部却要遇事就得大家一起上?五十个人的通宵加班费又不是一个小数目……” 姚荈扶额,怎么突然抱怨起这种事?她强笑着,说:“反正不用你出钱,你操心这么多干什么?先说说这事怎么办吧。”她生硬地强行扯进正题。 葛乔一副悠闲模样,半点不觉紧急,他又望向卫林和,此时不翻旧账,更待何时:“还记得我当时是怎么跟你说的?” 卫林和的声音艰涩,与刚刚那句“谢谢”完全不同,他仍然惜字如金,说:“记得。” 葛乔不依不饶:“来,你给我重复一遍,我都跟你说了什么?” 卫林和想得明白,事已至此,他也就只能任凭发落,自己是否还有一线生机尚不明朗,哪怕是被羞辱嘲弄,也得尽力取悦眼前的这几位老板,毕竟就是他们掌握着自己的生杀大权。 他思索片刻,乖乖地开了口:“你说,让我小心那个人……你理解我的处境,但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葛乔撇撇嘴,有些意外,没想到卫林和当时发着那么大火,倒还真的记得这些话,他甚至觉得感动。 “那你此刻有什么心得体会?”葛乔继续问,让人捉摸不出意图。 卜繁心疼自家艺人受辱,却与葛乔不熟,他只敢偷偷瞪一眼,以示不满。 葛乔自然是瞟到了,但他毫不介意,只是一扬眉,意有所指:“小孩子犯错,大人却无动于衷,反而想着包庇,这只会培养出熊孩子,”他轻飘飘扫一眼卜繁,“看,这不就出事了?还是被出柜,这可不是很常见哪……” 卫林和倒是冷静,他答:“我和他早就分手了。” “是啊,我知道啊,2018年10月分手嘛,刚闹完出柜那会儿,你先提的,对不对?申鸠在微博里写得明明白白,人家这时间线捋得特别顺畅,连你们第一次相遇、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接吻都有写,简直就是一部自传。”葛乔指指手机,“这么具体,想要胡编乱造都挺难的。要是我是网友,我也会选择相信他……” “大部分都是真的,”卫林和面无表情,迎着目光,“只有一点搞错了,不是我掰弯了他。” 他与葛乔上次的印象太不一样,多了隐忍、平静与冷漠,还有点类似于视死如归的意味。 “我懂我懂,”不知道为什么,葛乔突然有点不太敢看着他的眼睛说话,为了掩饰,他低头翻起申鸠发的那条长篇微博文章,压住话尾带出来的那点慌乱,他补了一句,“……直男的话,哪儿那么容易被掰弯。” 姚荈敏锐,她琢磨着葛乔的那句重复两遍的“我懂”,反复咀嚼最后半秒里奇怪的停顿,但面上未显,始终沉如冰。 与此同时,他们两个人的对话还在继续。 “当初是我不对,相遇就是个错误,我无法辩解。”卫林和深吸一口气,他接下来的话好似叹息,“其实我不是同性恋,一直都不是,现在也不是。” 葛乔闻言猛皱起眉,眼中有某种情绪一闪而过,他自己都不知道,自然也无人察觉。 “他才是,一开始就是,他骗了我,我每天都在自责,我也以为真的是我不小心掰弯了一个直男,所以我们在一起四年……” 卫林和似乎是觉得自己话太多了,他轻轻摇摇头,忽然笑了,不再继续解释这个微妙的因果关系。他姿态端正,笑起来时微微歪头,这个人年纪轻轻便已闯出天地,他的身上流淌着那股属于名流之士的高贵优雅。 “葛总,姚总,卜哥,”他念到谁的名字,便会注视着谁的眼睛,不躲不避,没有期待也并无所求,大概只是出于礼貌与尊重,“这事还有救吗?” 葛乔当时一语成谶,这件事果然一点也不简单。 “没有救就算了,”卫林和也没有停下来等他们的回应,继续说,“我还有些存款,大概足够付代言的违约金,至于公司的解约,我希望可以不走法律途径,私下协调……” 葛乔打断了他的话,他的语速飞快,嘴角扬起一个不知所谓的弧度:“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没哪家公司有那个闲心因为你的私生活跟你打官司。”他垂下眼,“但你也别想这么容易就可以解约,赔钱就想跑,谁来补亏损?” “谢谢。”没想到卫林和并不理会葛乔话里的刺,反而松了口气,“能不解约自然是最好的,我会尽量弥补公司损失……” “你也担心不好找下家吧?”葛乔一哂,说得越来越不近人情。 卫林和老实的回答:“是的。” 卫林和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这让葛乔心里的那只阿修罗又溜出来作祟了。 他想,如此一来,倒是更不想就这么轻易放过他了。 他往后仰,倚着椅背,舒展开姿势,徐徐道:“我可以尽力处理,不过从此你在人们心中就只能顶着同性恋的身份,无论你是不是,无论你演什么角色,取得什么成绩,人们第一时间想到的都是‘这个演员是基佬,这个男人喜欢男人’,哪怕你有一天拿了影帝,站在巅峰,依旧会有人戳着你的脊梁骨笑话你不过是个死gay……”他对卫林和笑笑,似是宽容,似是同情,又像是幸灾乐祸,“这就是你的未来,最好的结局了,你想好了?” * 卫林和并没有选择的权力。 如果这件事不解决,或许还会有忠心的粉丝觉得申鸠那番话不过是无稽之谈,可是更多的普通人还是会选择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叫申鸠的摄影师老板不惜搭上工作室的名声,也要曝光卫林和这个死基佬掰弯他还甩了他的丑陋行径,这样损人不利己的行为怎么可能会是假的? 他会被永远贴上“玩弄人心的同性恋”的标签,比起同性恋身份,这前半句的定位更加令他难以接受。 他没有犹豫很久,点点头:“想好了。” * 姚荈回了自己办公室,伸个懒腰,清清嗓子,准备进入工作状态。 和媒体部配合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她信任葛乔,葛乔也能信任她。 都是熟人作案,没什么好担心的。 她握着手机,盯着电脑屏幕,在等一个信号。 晚九点半,卫林和更新了一条微博。 @卫林和:首先,我要向我的粉丝道歉,因为我的怯懦,没有诚实的将我的内心公诸于众,没有处理好自己的私生活,才会使你们在今天受到了伤害。曾经我以为我能够处理好我的身份与我的事业之间的关系,我还是我,我叫卫林和,我热爱演戏,感恩所有爱我的人,认真对待每一份工作,但是,这些并改变不了申鸠与我彼此相爱的事实。我们携手四年,经历过很多大事,正如他所说,我们吵过很多次架,甚至也打过架,但我们也度过了无数美好的时光不是吗?我们都应该清楚,并非仅靠爱意就足够支撑着我们一起走完这一生。归根结底,我在圈里他在圈外,我不愿放弃演戏,是我太自私了,这份见不了光的爱情终究还是委屈了他,当年是我先接受了他,如今却又是我先提出了分手,我不知道还需要多久才可以彻底释怀,我与他都需要时间接受彼此的缺失,我也不会乞求粉丝的原谅,毕竟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只希望,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你们都能够各自安好。我曾付出真心,如今也疲惫不已。从今往后,我的生活便只剩下工作,我会拼尽全力,用更加用心的演技弥补我给大家带来的伤害。 晚十点左右,娱媒的画风变了。 “……卫林和自2015年出道以来,兢兢业业,演技在线,虐杀无数同龄小鲜肉,即使遇到高难度动作也会拒绝替身代戏,拍摄古装剧《引湖》时曾经连熬四天四夜……” “他热爱演戏事业,就连彭彻导演都曾说过这个人是个‘戏痴’……” “卫林和曾经在采访中提到自己的感情生活,他没有多说,只是当记者询问事业和爱情孰轻孰重时,他毫不犹豫选择了事业……” 同时,人们的反应触底反弹。 最开始带节奏的那一批人仍然在骂,但显然只针对他出柜一事。 “哇,我看过他好几部剧,原来我追的是个同性恋啊?” “抵制他的作品吧,同性恋演的东西不能看……” “拜拜了我的前夫呜呜呜……” 因为娱媒引导出的新风向,事业粉的底气足了起来。 “为什么大家都喜欢关心别人的私生活呢?卫林和的业务能力这么能打,跟他是不是同性恋又没有关系。再说了,就算他不喜欢男人,也不可能娶你们啊……” “先不说要不要对同性恋宽容看待,他都直接说了从此专注事业,这得伤心到什么程度才会说出这种话啊?哀莫大于心死,你们这群人却还在网上不依不饶的鞭尸,相比起来你们才是最恶心的毒瘤……” “爱看看,不看滚,有的是人喜欢看小哥哥的演技,犯得着讨好你们这群思想封建的愚民?” 腐女们的狂欢零星出现。 “我要再去看一遍《昨日青玉案》,我的和尚cp!怪不得卫林和的眼神那么到位!” 理智分析和维护的人浮出水面,慢慢占据了主战场。 “说实话,直男一般不会被掰弯,能被掰弯还在一起四年,只能说明他是深柜。虽然是卫林和主动提分手,可是又不是劈腿出轨,就是处不下去了呗,我没觉得他哪里渣啊……” “这不算渣吧?顶多说他掰弯直男不道德,但这也是两厢情愿的事情不是吗?要不是认真喜欢的话可以处四年?简简单单一个小两口闹掰的事情放在两个男人身上就引发这么大话题性了?这个黑点炒得莫名其妙……” “每个人都有选择爱人的权利,卫林和一个公众人物,能够这么快就大方承认,真的是勇气可嘉,而且字里行间都能看出他确实付出了真心,在一起四年,就连很多男女情侣之间都不一定能谈这么久恋爱吧?” 董林知的新动态是在这个时候蹦出来的。 @董林知:#爱情无关性别# 时间是最好的解药,师姐相信你,一定可以挺过来的。@卫林和 姚荈一直在等的那个信号终于出现了。 新年伊始,这个自新媒体时代以来始终在公众领域避而不谈却依旧打不消人们好奇心的隐秘主题,被幕后某群相关人士与媒体推了一把之后,终于通过网路掀起轩然大波,引发出了一场极其热烈的社会议论。 不知何时,卫林和这个人已经悄然退出历史舞台,没有人再关心他究竟是不是掰弯了一个直男并且始乱终弃。 大家群情激昂,引经据典,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通过网络各抒己见,他们抓紧机会,奋力为这个劲爆的八卦话题寻找一个合适的答案—— “娱乐圈里还有谁是同性恋?他们该不该死?” 这样的场面持续了一周多的时间,最后成为2019年的第一个“爆炸性大事件”。 几乎每个明星艺人都中了枪,仿佛娱乐圈再无直女直男。 有的人“做贼心虚”很快便强硬否认,有的人借机又拉上小伙伴炒了一波CP的热度,有的人见怪不怪选择无视,有的人喜闻乐见跟着吃瓜。还有人也想选择公开出柜却被公司阻拦,吵了一架后就被雪藏了——真是惨绝人寰。 有人涨粉便有人掉粉,也有人心生怨恨,究竟是谁在背后搞出这种恼人的名堂来? * 与此同时,这个圈里似乎还发生了什么大事,好像是关于某位大亨的丑闻吧,但却没几个人知道究竟是怎样的内容。 它从一开始就被埋没于这场群体狂欢之下,现在早就没了影。 有心人才能看得出,这些重叠在一起的巧合,说是巧合,那未免也太巧合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讲清楚了没,所以在这里总结一下目前已知的内容咯:卫林和是直的,申鸠是弯的,但是阴差阳错下,卫林和以为是自己掰弯了申鸠,所以自责、愧疚中扭曲出爱意,竟然就这么强行凑一块过了四年。 渣攻贱受……可能是吧…… 卫林和这个人还会在《如果我们的语言是只羊》和《亲爱的马格努斯》里出现的。 —— 这章很假!特别假!都是瞎编,千万别信,里头没一句真话。 和平观文,么么哒~ 小攻消失的第一天,想他…… 第五十五章 “前往沪海的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PJ292次航班现在开始办理登机手续,请您到指定柜台办理,谢谢……” 首都机场里,冰冷的广播女声很快便淹没于人声鼎沸之间。 “大乔哥,快,我们去办托运!”朱赞耳朵尖,听到广播的第一刻就反应过来了,他拖着两个大行李箱——一个是葛乔的,一个是自己的,一个箭步冲出去,抢占了漫漫长队的最前端。 而葛乔还在后方慢慢悠悠散步,沉浸于和钟名粲的通话。 “……这不是忘了还有这回事了吗,我这周得去沪海出差四天,现在就在机场了,下周一才回平京,周末去不了你家啦。” “这么久?!”钟名粲惊讶又悔恨,“早知道前几天就多陪陪你,这下又要好久见不了面。” 葛乔傻乐两声:“小别胜新婚懂不懂?” 钟名粲也跟着傻笑,接着说:“如果你想我,就给我打个电话,我立马飞过去陪你!” 葛乔只当这是“钟式撒娇”,顺着话应下来:“好好,如果我想你了,我就给你打电话。” 葛乔说的这个“出差”,其实是要去参加一场为期四天的媒体与娱乐行业的交流会,总共有六个国家的同行或学者参加,中英加美韩日,葛乔一早就拿到了会议日程,但他根本没仔细看,直接压进了行李箱最底部。 不用看也知道,要听各国鸟语叽里呱啦飙专业术语,这肯定是特别难捱的四天。 原本,无论怎样也轮不着葛乔和朱赞这两个人结伴出差开会,然而上回因为交流会的名额空余,葛乔随口就给负责人推荐了朱赞。这种交流会不过就是听听讲座交流交流意见,流程上没有那么严,很快就把朱赞的那份邀请函发过来了。 朱赞一路上东张西望,找着机会就给功臣葛乔献殷勤。他没来过南方城市,满心新奇,总觉得哪怕同属一国,南方和北方也完全是不同的世界。 听说南方人连雪都没见过,你敢信?! 葛乔感觉自己就像是带着修智未满的大侄子外出旅游似的。 朱赞可开心极了,出发之前就仔仔细细研究了一遍会议日程表,发现其中有一天竟然是自由活动,他正想趁着这次机会去沪海市里玩玩逛逛。 从机场出发去要入住的酒店,他探头盯着窗外过路风景,身子扭来扭去,嘴里念念有词,时不时上网找几个沪海旅游攻略,然后扭头问旁边的葛乔现在车子开到的地方是哪个区。 葛乔又感觉自己就像是带着一只喋喋不休的猴子外出旅游似的。 坐着大巴往宾馆去的路上,葛乔这才开始浏览日程安排。 清晨八点出发,下午一点到达沪海,在宾馆休息片刻,下午四点就要进行开幕仪式,以及第一轮专家学者演讲。 才第一天就已经让人喘不过气了。 不过人类本就是擅于苦中作乐的灵长类动物。下午四点,朝着中央大厅方向走时,葛乔听见身后的几个人正在激烈讨论着这几天正流行的热门八卦。 “……哇靠,我怎么听人说董林知也是同啊,怎么连她都有这种传闻了?不是说她男朋友可多了吗?” “嗐,男朋友那是用来解决生理需求的,不能用来当做判断是同非同的标准。” 第一个人哽住半天,压低声音道:“可是她的绯闻对象里面从没听说过有女的啊,最近不是还跟一个叫钟名粲的传绯闻吗?” “哇,兄弟,这你也信?好歹也是干媒体的啊,这明显就是他们参加的那档节目给他们搞的炒作嘛!” 葛乔下意识看了朱赞一眼,这个傻猴子依旧两眼发光,挺直了腰杆,目不斜视,阔步向前,对身后的议论毫无知觉。 葛乔收回视线,盯着走在前面的那人的鞋后跟。 进了大厅,葛乔与朱赞坐在后排,与后面那几个人分开了,也无法继续听下去了。 这时,那两人的对话终于又插l入了第三个声音。 “最近到处都在议论这个话题啊,感觉整个娱乐圈里的人都是弯的……”吐槽到一半,话锋一转,“哎,你们知不知道最近还有一个新闻,说是黄从江的几个产业资金链出现问题,有人顺着调查,发现他不仅涉了‘黄l赌l毒’,还跟各种政法势力勾结在一起……” “黄从江?!那个金融大亨?前段时间好像是有看到他的名字,不过也就出现了一会儿吧,有十分钟吗?紧接着就消失了,都没来得及点开看内容……哎,那会儿还发生了什么事啊?我记得还有别的什么事来着?” “卫林和,”第一个人终于开口,“就是一个挺火的小演员,他出柜了,就在那段时间里。” “啊,那就不意外了,认识卫林和的人肯定比认识黄从江的人多……”他一哂。 “唉,这事肯定有鬼啦,典型的娱乐新闻掩盖政l商丑闻,我看呐,黄大亨那一方也慌了神,这次又买八卦又撤热度,全都明着来,处理的一点也不干净……” “嘘!小点声,隔墙有耳!”第一个人忽然制止了那两人,他有点紧张,“干不干净也轮不着咱们说了算,不管是不是真的,你们也都别掺和,咱们这群拿着死工资给别人办事的小喽啰,惹得起他那种人啊?保命要紧!” “对对……”其余二人终于醒悟,“保命要紧,保命要紧。” 空气一滞,紧接着又热火朝天起来,他们大概是换了话题。 * “葛乔?”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声忽然从身后传来。 葛乔回身一望,看到了赵薇良。 “你也来了,”她确认了这个熟悉的身影的确是葛乔,又惊又喜,“哇,我们真的系好久没见,你毕业后就再也没有联系我了对不对!” 这个台湾妹子的声音虽算不上矫揉造作,但因为改不了的语气,总还是有点嗲。 这股熟悉的嗲甜刺得葛乔一个激灵。 对于现在的他而言,找回那些熟悉的记忆并带不来温柔的乡愁,反倒只令他恐惧。 这里是沪海,沪海的媒体行业如此发达,复大新闻学院里至少有一半人挤破脑袋也要留在这里,那么多人里面总归有人会成为葛乔的同行。所以,在这个媒体人聚堆的研讨会上,遇见老同学本就在所难免。 葛乔来之前多多少少做了心理准备,只是赵薇良的出现还是让他有些始料未及。 朱赞并未注意到这些细节,来者都是客,何况还是葛乔的老同学,他友好地笑笑,说:“你好,是葛乔的大学同学吗?我是葛乔的朋友,我叫朱赞。” 赵薇良闻声转过头,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一番朱赞。虽说这个人平时二五不着调,但只要去到有人的公众场合,他一定不会有任何掉价的举动,甚至连智商情商都能立即读满条。 一看就是暴发户家机灵的小儿子。 赵薇良看着朱赞俊朗的脸庞和得体的微笑,忽然眼前一亮,她转而盯着葛乔,激动地拔尖了嗓子:“葛乔,难道这位是……” “朋友,”不知怎的,朱赞感觉葛乔的态度变得愈发冷淡,他一字一顿又重复了一遍,“我的,朋友。” “哎呀,好了嘛,我知道的啦,我的意思是他是不是你的……” “朋友。”他再次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 三番五次被截住话头,对于一位淑女而言,这样的场面着实尴尬,朱赞想开口先缓和一下气氛,然而赵薇良似乎并不介意。 她压低了音量,但嗓音依旧又尖又细:“哎呀,葛乔,你知道的呀,我很懂得啦,是不会看不起……” “闭嘴吧。”听起来葛乔的态度似乎已经降到了冰点。 朱赞心里“咯噔”一声,他小腿不自觉地微微用力,胸口憋了一口气,随时准备扮演起和事佬的角色。但葛乔很快便缓和了语气,他只是有点嗓音生涩:“别再说了,算我求你了,可以吗?” 因为这场意外相遇,葛乔直到开幕仪式结束都没再说过一句话。 因为葛乔说的最后一句话,朱赞也不敢主动开口了,他根本就不敢问他们两个人之间发生过什么。 那一刻忽然向她求饶的葛乔特别陌生,不对,似乎从踏上沪海的这片土地起,葛乔就变得不太一样了。 其实葛乔只是有些精神紧张罢了,毕竟谁也不愿意眼睁睁看着相同的噩梦再做第二遍。 只要不触碰到往事,倒也相安无事。 主持人的声音从台上传来,觉着熟悉,抬眼一看,原来是赵薇良,她就是主持人。 朱赞暗道不好,这就意味着接下来的四天,葛乔需要不停地听这个女人的声音,他也不清楚两人之间有何瓜葛,但就听刚刚那段对话,用脚指头想也能想出来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此时葛乔也注意到了台中央站着的人,赵薇良的手里拿着台本,清亮的嗓音中已经毫无嗲甜的痕迹,他定定地注视片刻,并无反感之意,忽而侧过头对朱赞笑笑,说道:“我就说嘛,她那么看不上娱乐业,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转回视线,他朝着讲台方向抬抬下巴,为朱赞作起迟来的介绍,“她,叫赵薇良,你听她说的那些俏皮话,我敢打赌台本上绝对没写,这个人厉害吧?一看就特别适合当主持人,当年在复大也是当了好几年校主持人,主力军,大佬级,脑子很活,没有她控不了的场子。” “你们关系……很好?”总不能明目张胆问“很差”吧,话到嘴边,朱赞又改了口。 “还行,她人挺好的,热心又活泼,我们都在团委艺术团待过,她当过我的部助。”说得诚恳,不像是客套话。 朱赞留心听了葛乔无意中透露的新情报,看来他的大乔哥在大学也是很了不起的人物,他的内心忽然泛起不合时宜的自豪。 他还想继续问下去,葛乔从来不会主动说他大学的事情,他很好奇。可是葛乔的注意力已经不在主持人的身上了,他低着头,翻看那本在大厅门口人手一份领来的小册子。 “……接下来,有请李光安律师为大家带来关于娱乐法与影视音乐版权的精彩发表,大家掌声欢迎。” 稀里哗啦的掌声结束前,坐在前排的同事忽然回过头对葛乔说:“大乔哥,这位李光安律师跟我很熟,他前段时间还跟我问到你来着,一会结束后给你俩引荐引荐!” “哈?提到我干什么?” “这谁知道呢,这个圈本来就小,随便搭一搭就能聊上几句了,估计是久仰你的大名,好奇呗,你不是从来都不跟那群大佬聚会嘛,搞得神秘兮兮的,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做梦都想一睹你的龙颜……” “滚蛋,坐好了,回过头去!”葛乔从背后搡他一把。 同事依旧倔强,绝不屈服于他的淫威之下:“哎哎哎,别打我啊,我跟你说,这李光安可是顶尖律师,认识他对你绝对没坏处……” “行行行,知道了知道了。”被唠叨得不耐烦了,葛乔干脆应了下来。 然而,没过多久葛乔就开始后悔自己怎么一时冲动应下这种事。 台上那人,此时刚好讲到了影视音娱行业内的抄袭怪象。好巧不巧,他刚好拿着AIX的《裘马声色》与网剧《子无不语》的事情当成案例聊开了。 “听说Hertz公司的人今天也来了,坐在哪里了?”那个叫李光安的律师站在台中央笑脸盈盈,挥舞着胳膊,突然对着话筒大喝一声,“让我看到你们的双手!” 葛乔不动声色地踢踢前排同事的椅子,低语一句“别动”,他并不打算搭理台上那个人,跟疯子似的。 台下人都在交头接耳,认识Hertz公司的人对着他们偷偷地挤眉弄眼,然而葛乔权当没看见没听见。无人回应,李光安也一点也不觉得尴尬,他挠挠后脑勺,“看来他们应该是结伴去了洗手间,真可惜,错过了我准备好的这么一长串彩虹屁……” “不过没关系,正好趁着他们不在,咱们再多聊几句《裘马声色》的话题,当众吹捧那种的叫拍马屁,咱们现在背着人说好话,这才是真正的英雄所见略同!《裘马声色》抄袭事件可以说是近几年来难得一见的正面案例,是值得我们学习与借鉴的……” “利用舆论指控抄袭容易,但利用法律为抄袭定罪却很难,这其中的微妙关系,我相信各位媒体人肯定比我理解得更加深刻。刚才说到娱乐法,这是一个很新的概念,在了解它之前,我们首先需要了解什么是娱乐产业,当然了,我更希望称呼其为‘泛娱乐产业’,为什么呢?因为它的概念很广泛,只要称得上是娱人为乐的事物,便都可以划分到泛娱乐之中,比如足球赛事,比如娱乐八卦,比如你听的一首歌,比如你看的一场电影,比如你读的一本书。” “光找乐子并不够,所谓‘法’,便是用来限制你找乐子的东西……” 演讲还在继续。 * 晚七点,第一天的交流会到此结束。 人们三三两两离席,有的人去一楼餐厅觅食,有的人准备回宾馆休息。 而葛乔哪儿也去不成,他被同事拉着去见那位名叫李光安的律师。要死一起死,葛乔顺便拽上了朱赞陪葬。 刚刚仅是听他讲了四十五分钟的话,葛乔就心知自己很不喜欢那个人,油腔滑调,看上去特别不好对付。 果然,他的直觉从未出错。 李光安正好结束了与一位长者的对话,他西装革履,风流倜傥,看上去与葛乔年岁相仿,确是长着一副好皮囊。见到葛乔他们冲自己走过来,上来就吹出一个流氓哨,一把揽住那位同事的肩:“哟,还带来了两位新客人?” 同事挣开李光安的拥抱,这位老朋友的手劲极大,箍得自己很不舒服,他还没忘记正事,轻车熟路介绍道:“这位是……李光安律师,是我的朋友。这位是葛乔,葛总,就是上回咱们提起的Hertz公司媒体总监,旁边这位名叫朱赞,平京电视台新锐导演。” “哟,全是精英哪,”李光安感叹一句,对葛乔伸出手,“你好你好,久闻大名,初次见面,葛总果然和传闻一样,一表人才哪。” 葛乔礼貌地笑笑,回握,一触即分:“不敢当,您才是才貌双全,刚刚您的一番演讲十分精彩。” “你听了?”李光安话里带着惊讶,“我还以为你们错过了我的部分,那你们也听到我评价《裘马声色》抄袭事件咯?” “抱歉,我们来晚了,只听到您后来关于娱乐法的见解。” “真是太遗憾了,我可是站在台上夸了你们公司好久呢!”李光安撇撇嘴,他的反应总是让葛乔觉得不自在,看起来,他的每个动作表达的意思都格外准确而明显,可是全然不出于真心,像是早已计算好一般,他继续说着,“那几张截图出现的时机可真是恰到好处呢,晚一步早一步恐怕都没有这么好的效果,我还在想,究竟是幕后之人果真如此神通广大,还是误打误撞。今日一见,我倒是想通了,像您这样的美人,老天爷见了也会眷顾垂青,才气和运气一定绝佳。” 站在一旁的朱赞听得心里不住“哇靠”,这个人的彩虹屁功力可比自己牛逼多了。 但葛乔对此并不买账,他分辨出了话中的关键在于“幕后之人”四个字,皮笑肉不笑道:“说我们公司抄袭,本来就是无稽之谈嘛,只能说是善恶终有报。” 李光安笑得依旧灿烂:“究竟是不是抄袭,相信贵公司心里早就已经有数了,虽然我是律师,但我也没正义到多管闲事的地步,这件事与我无关,放心,我是不会多嘴的。我只是非常欣赏您,非常……”他拖长了尾音,思索片刻,想到一个词,“非常中意您!” 葛乔笑得很稳:“承蒙厚爱,谢谢。” “能不能交换一下联系方式?”说着,李光安掏出手机。 葛乔没动。 李光安递手机的手就这样一直僵在半空中。 同事站在一旁看也觉得很不妙,他也知道葛乔不喜欢参加业内聚会就是为了躲避这种莫名其妙、搞不清因公还是因私的搭讪与示好,现在李光安跟个二逼似的上赶着往人家的底线上踩,葛乔没直接甩手走人已经算是很给他面子了。 而在同事想出破解尴尬的办法之前,朱赞作为跟随葛乔五年的老友,早就参透了他的脾性,他抢先一步递出自己的手机,摆上笑脸,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轻松愉快:“能认识像您这样的优秀律师,自然是我们的荣幸,要么您先留个手机号吧,等下回有空我们四个可以约出来一起吃个饭。” 葛乔依旧未动,面上的笑意却比刚刚深了些,这大概算是一种默许。 李光安闻声,这才侧过头瞟了朱赞一眼,他收回自己的手机,放进裤兜里,若有所思般扬了扬眉,嘴角的笑变得有点戏谑,他又吹了一声口哨,注视着朱赞的眼睛,语气比他更轻松愉快,教人一听便知他说得都是玩笑话:“算了吧,我又不是中意你。” 说完,抬手搂过一旁那位不知所措的同事的肩膀,朝他们的反方向走远了。 仿佛刚才这场失败的勾搭从未发生过。 “走吧,”葛乔叫了朱赞一声,他刚刚被拒绝得太过硬核,一时有些失神,葛乔拍拍他的肩,以示宽慰,心里还着实满意朱赞的表现,“你刚刚做的很对,以后也别随便告诉别人你的手机号,万一对方是个神经病呢,咱们不能跟病人打交道的,会传染。” 作者有话要说:  开启新地图和新NPC~ 这篇文虽然名字叫做“暴力美学”,但一点也暴力啊,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大坏蛋,不是很带感。 貌似他们也很少有人够得上道德谴责,如果站在他们的角度去想,他们的行为都可以被理解。 但如果说他们不坏,倒也不是那么一回事……大概需要我们不带角色偏爱地多捉摸几次吧。 欢迎大家积极“KY”角色们的心理活动~ —— 沪海市的故事终于要开始了,铺垫了那么多伏笔……不过最后也可能会令大家失望诶,因为的确不是什么波澜壮阔的大事。 但接下来这几章讲述的事情或许就是这个故事里最真实的部分了,希望能够在某种程度上打动你。mua~ 第五十六章 早上刚过八点,朱赞背着相机,揣着钱包,手里攥着一份沪海市地铁线路图,哐哐敲开对面房间的门,无视掉开门时葛乔的怒目,缩了缩脖子,一溜烟钻进屋子里。 他从昨晚就开始亢奋,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好不容易折腾到自己终于困了乏了,竟然梦了一宿化身为蜘蛛侠与孙悟空的结合体,站在东方明珠的塔尖上眺望远方、睥睨众生。醒来后,满脑子只想着今天的“玩转沪海一日游”。 “走走走,一起吃早饭去……” 朱赞比葛乔的闹铃起的还早,而今天明明没有交流会的安排,只是放任五湖四海的嘉宾自行感受沪海之美。 葛乔的感受法十分朴素,就想呆在宾馆睡到自然醒。 他此刻头发乱糟糟的,睡衣领口歪斜着,为他的表情又增添了好几分狰狞。他抄起桌子上放着的电视遥控器,没等朱赞说完,直直地冲他的脸砸过去,一大清早的,声音都还喑哑着:“我操!我他妈是不是这段时间对你太好了啊?你皮痒了还是怎的?!” 朱赞堪堪避开凶器,登时收敛了自己的激动心情。 “哎哟,我的大乔哥,您先消消气,”他赶紧搀着葛乔坐回床边,免得他一激动又从桌子上抄起什么更危险的东西,他刚刚看到那边好像放着一个玻璃烟灰缸,“今天没给咱们安排日程,那就是放假旅游啊!咱们现在先去餐厅吃饭,一会儿一起去南京东路和外滩玩呗?” “不去,”葛乔抱着被子重新躺回床上,背对着朱赞,闷着声音吼,“老子我在沪海呆了十几年!我他妈干嘛要去南京东路和外滩,数人头玩吗?!” 朱赞一愣,他都忘了葛乔就是本地人。 接着他“哎”了一声,登时眼前一亮,“那大乔哥你可以当我的导游啊!” 葛乔把脸闷在被子里冷哼两声,从齿缝间挤出两个字:“做,梦。” “你闲着也是闲着啊,总不会在宾馆房间里待一天吧?”朱赞不撞南墙不死心。 葛乔还没想好如何继续敷衍过去,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朱赞跑去开门。 葛乔偷偷松一口气,可算是能安静会儿了,但是睡意却也被朱赞耗得一干二净。 门口处朱赞惊骇的声音:“你怎么在这儿?” 另一个声音听得不太真切:“葛乔叫我来的。” 一问一答,而朱赞对这个答案并无疑心,他点头表示知道了,回过头又招惹起葛乔来。 他似是不要命了:“快来接客!钟名粲来了!” 葛乔一听,抖着肩膀开始冷笑,依旧把脸埋在被子里不动弹,说道:“放屁,他在平京你在沪海,差着千八百公里,要真来了还轮的着你来告诉我?” 接着他的脖颈处忽然多了冰冷的触感,冻得他缩起脖子,“我操”一声。 他骇然回头,正好对上钟名粲的目光,这一幕太不可思议,他使劲眨了眨眼睛又揉了揉,怀疑是不是朱赞用刚刚那一吼给他下了蛊咒。 “这么惊讶?”钟名粲在笑,“如果想我了,我就飞过来陪你,昨天我答应过的呀。” 说起昨晚。 结束了与李光安的见面后葛乔就和朱赞去吃了晚饭,等各自回到宾馆房间,他坐在床边长舒一口气。 彼时还没到万籁俱寂的时间。 大约是宾馆的隔音条件太好,又或者是因为楼层太高,外头街道上车辆呼啸而过的声音丝毫透不过窗户缝,耳边安静的过了头。 房间内光线昏暗,未开主灯,玄关处惨绿色的声控灯光也只亮了一会儿,等到没了声音时它便熄灭了,于是仅剩下烂橘色的应急灯还陪着葛乔保持清醒。 脚下这片土地明明是自己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占了目前为止人生的一大半时间,可是回到这里却让他独生出孤身一人的错觉。父母觉得自己年纪大了,两年前转手生意后就回了苏扬,把老本放进基金证券钱生钱,他们衣锦还乡,终于与老友重逢,养养花草喝喝茶,好不自在。 可对于葛乔而言,他还没有习惯改口称自己不是沪海人。家都不在这里了,沪海市里留下的不过是些虚无缥缈的记忆,风一吹火一烧,该散的都会散掉。 他就是在这个时候忽然想起来钟名粲的。 发过去通话邀请,他担心钟名粲会不会也已经睡了,等待音响了几遍,手指已经快要触到那个红色的按钮时,总算接通了。 “我在。” 没有问好,没有询问,只是理所当然的回应。葛乔还没有看清屏幕上跳出来的画面,单单听到这两个字,几乎是一阵心痛,他都没想到自己的那颗冷心自从有了温度之后还能敏感至此。 从前可不会这样的。 他本是鼻酸,吸吸鼻子,却笑了出来。 “今天行程特别满,累死我了。”他抱怨。 “都做了什么?” 都做了什么。葛乔抿着嘴不吭气,思索了好一会儿,说道:“中午的飞机餐特别难吃,接机的人开来的是大巴车,慢的要命。交流会上人很多很拥挤,遇见了一个不是很想见的人,碰到了一个神经病,朱赞跟只猴子似的嘚叭嘚叭吵死人了。” 钟名粲也没料到葛乔一口气讲了那么多,跟流水账似的,最后还恶狠狠地骂了句朱赞的坏话。他微微一愣,接着便弯起眼笑。 “听起来很充实嘛。” 葛乔不接话了,倏然安静下来,盯着屏幕呆了好一会儿。 回神时,鬼使神差般的,他问:“如果我想你了,你真的会过来陪我吗?” 这大抵可以当作是他在使性,因为想到还剩下四分之三的日程,意兴阑珊,他也只是一个念头闪过罢了——要是宾馆房间里藏着钟名粲,每天结束后会噔噔跑来迎接自己,那剩下的几天倒也熬得下去。 其实,可能也用不了很多年,他迟早会承认自己就是已经无法离开这个人,也终于学会恃宠而骄主动提起各种无赖要求,但彼时葛乔只当是氛围所致。 就因为这一句话,钟名粲默默买了第二天最早的一趟航班,一千多公里,统共花了五个多小时,飞来了沪海市,用一张揉得褶皱的票根回答了葛乔的问题。 此时,朱赞在一旁当了一会儿背景板,也知觉两人的关系。 倒是顺其自然。 最后他识趣地悄然退出了二人世界,都快九点了,时间也不充裕,他必须出发,独自一人踏上了为期一天的漫漫沪海行。 而留在房间里的人,还在相视无言。 这是一场微妙的对抗。葛乔以前听老人们说道爱情经,夫妻眷侣之间也不全是相等的一心一意,想要分辨谁用情深,方法也很简单,只要让两个人对视即可。那群久入红尘的老人说得很笃定,先移开目光的那人,便是痴情种。 葛乔忽而嗤笑。他垂下眼,转过身,抱起床上堆积的白被,又把头埋了进去。 他的声音很轻,也不知道钟名粲听清与否,如果不够仔细,大概只会以为那是一声叹息:“我可怎么办哪……” * 既是来了沪海,又多了一天自由时间,只是呆在宾馆着实遗憾。 问钟名粲想去哪里,他竟然回答得毫不犹豫,像是事先想好了似的。 “复大,你的母校,我想去看看。” 坐上地铁,葛乔心里还在发笑,谁说留在沪海的那些剩下的记忆该散掉的都会散掉?风也吹了火也烧了,可它们早就化为厉鬼,缠上自己了。 复大,坐落在沪海市的东北角,那里本是旧区改造,如今成了沪海市重要的大学区,几家顶尖学府都驻扎在此,围成一个圈。 隔着老远,葛乔就跟钟名粲指着远处那栋高耸威严的双子大楼,说:“那个楼就是我学校的地标,看到没?那可是魔术楼,雾霾的时候会消失不见。” 一听就又是在坑蒙拐骗。 “你们平时上课就在这里面?”钟名粲仰着脖子数楼层。 “一般都在西辅楼吧,别看楼是挺高的,也就撑个排面,最上面几层都不让进去的,怕出事。”这些学生时代每天都在经历的常识,如今从他嘴里说出来也变得有些陌生,他停下来想了想,拉住钟名粲的胳膊,“里面没什么好看的,楼前面有一片草地,倒算是个景点,但现在这个时间应该围起来不让进了,养地皮,为了开春后绿起来能更好看。” 钟名粲被他拽着衣袖,听葛乔接着说:“带你去我们学院看看吧,其实也没什么看头,不过都说我们学院有钱……”他笑起来,隐隐透着锋利与倨傲,这种气质已经很少在他身上出现了,但不知是否因为触景生情,此时他的心情仿佛又回到了刚入学那会儿。 对出身的自豪?姑且算是吧。 新闻学院独立成院,位于东侧,与主校区隔着一条马路。 他边走边跟钟名粲说着话,就好像是每年开学季时的学长学姐一样,引着学弟学妹来到这边,为他们讲述关于这个学校、这个学院、这栋小红楼的趣闻轶事。 “外人说我们有钱,也就是看到这两栋高楼挺上档次,其实这两栋楼都不是我们的。”他指指左边,“这是别人家的电视台,搞电视购物,我们学院只不过偶尔会借用他们的剪辑室完成影像作业。”他又指指右边,“这也是别人家的酒店,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名字叫做‘复星’,但就这么一个‘复’字,就好像跟我们有什么亲属关系似的。” 他转头看钟名粲,抬手指着远处,“真正属于我们院的楼就只有那栋红房子。” 葛乔问:“你想不想进去看看?” 那个时候,他还没想到,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绝对不会说出这句邀请。 期末季大概是刚刚过去,似是还有余温,尽管空气已是清寒。告示栏贴着很多校园活动或讲座的海报,好不热闹,再一看,都已过了期。最新的那场讲座从昨晚六点开始,到九点结束。 楼内空无一人。 葛乔左右看看,心下一动,把自己的手贴到了钟名粲的手掌心上。 钟名粲立即会意,牵住了他。 葛乔心情忽转轻快,他拉着钟名粲往楼外走,回忆似乎也跟着变得雀跃起来,此时的他为它们镀上了一层山茶花色,说着:“这里是中庭,别看不大,每年新闻学院的毕业红毯就在这里走,那算是大学生们最后的狂欢夜吧。如果我毕业那年就认识你,说不定还会邀请你来……” 他突然噤了声。 钟名粲感觉葛乔故意往他身后缩了缩,像是在躲着谁。 然而和无数戏剧里才会出现的巧合一样,他并没有躲得开。 这是他在两个月前就答应下来的差事,从千里之外的平京来到沪海开会。然后,因为一句无心的话,又在这里与钟名粲相遇。沪海市那么大,有千百个可以去的地方,他拒绝了朱赞的南京东路与外滩,却最终踩上新院小红楼前那几级劈了叉的木质台阶,它们是被雨水腐蚀成这样的,不知道可曾修整过,反正看起来和六七年前没什么区别。 时间正好,天气正好,杨古海被博导叫来送一份资料到新闻学院院长室,这还是他第一次踏足此院,本科、硕士乃至博士读的都是经管,平时也只会待在南区附近而已。 此时此刻,与钟名粲手牵手的葛乔碰上了从侧楼里走出来的杨古海。 这样的荣幸,得是几亿分之一的概率才能得来? 葛乔觉得没有必要打招呼寒暄,但既然杨古海看到了他,自然也看到了他们俩牵在一起的手。 杨古海皱了皱眉,事发突然,先是疑惑,再是惊讶,而后竟然有些恼火。他说不好眼前这种重逢的场面带给他什么感觉,可能就像是遇见当兵归来却依旧吊儿郎当不成器的叔舅家的儿子,庆幸之余又觉得羞耻。 庆幸于旧人还是那副老样子,毫无长进,死不悔改,一看便知是他将其远远甩在了身后。 羞耻于旧人还是那个旧人,他们彼此间存在着洗不脱的交集。 他的语气甚是惋惜:“学长,你怎么还是……” 还是什么? 还是长得很漂亮,尤其是眼睛?还是个喜欢男人的同性恋? 未完之言有很多种可能性,但也因为那句“学长”一下子勾出了许多暧昧之意。 葛乔无动于衷,这声“学长”他听过千百回,最初是学弟下属对高高在上的学生会会长的尊重,后来化为足以令这位会长智昏心迷的软肋,最后又象征着会长桂冠从此易了姓名。它承载着它的主人不变的信念,辗转百回,忍辱负重,终于还是完成了使命。 故事却并没有到此为止。再之后,这个词被赋予了更加广泛的意义,有了更多的追随者,变成一句口号,抒发着他们对曾经的“男神”沦为“校园名Gay”的同情或猎奇之心。 也不知道现在这句“学长”里包含了怎样的感情。 无论哪一种,葛乔都不感兴趣。 杨古海为人处事向来滴水不漏,而那遍体都是窟窿的人也早就把自己填严实了。 显然,最介意的人是钟名粲,他警惕着,生怕葛乔会突然松开手。 “学长,你是来看望教授的吗?我记得你是新院毕业,”杨古海对于这个陌生人的警惕毫不在乎,他望着葛乔,说,“好巧,我来帮我博导办点事情,没想到这样都能碰见。” “原来你一直在读书,恭喜,成为博士了。”葛乔说。 “是啊,舍不得离开这个学校,毕竟为它辛辛苦苦付出了那么多,不容易。”杨古海笑,“都是热血与青春哪。” “嗯,是的,那我们先走了,你继续忙。” 杨古海叫住他:“哎,学长,要不要留个联系方式?你毕业后就换了号……” “不用了,我现在不在沪海工作,没必要联系。” “你现在在哪里?” “平京。” “工作很久了?” “毕业后直接工作了。” “做的什么?” “媒体。” “像你这么优秀,工资肯定很高吧?”他又赶紧加上一句,“我就是随便问问,不回答也没关系。” “还行。” 问话卡在这里,杨古海像是问没了词,沉吟一声。 他终于舍得把视线分给与葛乔并肩而立的钟名粲一点,不过也只是一点,他轻飘飘的扫过去——也不知是落在他的脸上还是落在他们的手上,又很快转了回来。 杨古海的表情很认真,语气也很亲切,实在教人挑不出毛病。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返校,但是如果你听到什么不好的传闻,一定不要往心里去,你也知道的,都是些无聊透顶的家伙,你毕业后就不知去向,他们自然会抓住八卦不放。今天也是凑巧,终于见你一面,那我就放心了。我向你保证,虽然我现在是研究生院的学生会会长了,但是只要本科的学生会里还有我的熟人,学校里就绝不会再有人乱嚼舌根,瞎传出什么奇怪的浑话!学长也要注意身体,识好人,保护好自己,无论如何,健康最重要,毕竟谁都想长命百岁嘛。” 钟名粲感觉葛乔的手忽然使了力。 但从远处看,葛乔只是站在原地,微颔首,直到杨古海离开。 钟名粲问:“刚刚那个人是谁?”他向阳,光线强烈,眼睛不由得眯了起来。 “一个曾经关系不错的学弟,后来也是我的继任。”答得利落又坦然,实在辨不出情绪来。 此时,葛乔终于松开了手,掌心都被捂得汗津津的,寒风一吹会隐隐作痛。 他轻轻挑了一下钟名粲的下巴,冲他笑:“别理他,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杨古海这个人物好难写啊,而且刚上线没说几句话就下线了,都不知道他的性格有没有写出来_(:з」∠) 这种人野心满满,心机极深,八面玲珑,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末了却只愿待在搭建好的象牙塔里称王称霸。 可以总结为是只“井底之蛙王”嚯嚯嚯。 校园名Gay的传说 沪海市的复大里流传着一个传说。 说是12届里有一位学长,他虽是男人,但笑靥如画,剑眉星目,长身玉立,生得掷果潘安,人们都认同他的样貌,至今都无人敢与他争位,大家只是纠结于到底应该将他算作校花还是校草。 复大校园人人皆知,学长是个同性恋。 听闻此人床技惊人,没有哪位直男能够逃过他的魔掌,但凡被他驯化的人,都再也没直起来。 见过他的人透露,这位学长永远都是风度翩翩的样子,但一个眼神就能让男女皆为之魂不守舍。可这样的人,明明可以靠脸混日子,偏偏要靠才华打江山,他当了三年的学生会会长、两年半的团委艺术团团长、一年多的团委宣传部副部长,他的辉煌传记本能记入校园史册。 不过现在的人也只能透过宣传栏上被太阳晒掉了颜色的那枚小小头像,一窥学长的风采。 他是新院院长的得意门生,这位年近古稀的老教授几乎每节新闻思想课上都会提到他的名字。 但是有人说,他早在三年前就染艾滋过世了,有人又说,他早就痊愈了。 * “谁知道呢!像‘学长’这样顶着这么多头衔、这么厉害,显然是个极喜欢入世的人,按道理讲应该像个钉子户似的长久驻扎在校园里,随处可见其身影才对。可是据说他毕业之后就再也没回过学校,不知踪迹。这个人就像是只活在魏老教授的课上,上过这节课的学姐还说,期末论文里出现‘学长’的名字就肯定能拿A。” “真的?” “怎么可能呢,都是调侃的胡话,魏老教授年纪大了,难免时常回忆往昔,只是学长真是个冷心肠,不知觉恩师的惦记,都不回来看望几眼。” “兴许只是私下里看过,未让你们知晓?” “嗐,你刚入学,很多事还不知道,等你混久了——混到老学姐我这把年纪了,也见多识广了,你就对这些事门儿清啦。” “学姐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呀?” “多参加几个社团活动就知道了,‘学长’的传说都是从上面一届一届传下来的,现在传到你这里了,接下来你也会继承我们的衣钵,续写这笔传说。学长那个人,没有背景,没有后台,平平凡凡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其实就是长得好看了些而已。这些进了大学的人谁不想好好享受几天清福呢,你说实话,你不想吗?高中的时候老师挂在嘴边的话不就是‘进了大学就可以玩了’吗?可他却像是拼了命,一天都没闲着。听人说,有他在的那四年,校园里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大家都很好奇,这样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这位学长的名声好吗?” “不算坏吧,但你要说有多好,我也说不上来。优秀是真的优秀,可是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大学生,再优秀也只能呆在这座象牙塔里称王称霸罢了,等以后出了社会,人各有命,除了老天,谁也算不准。” “那没有人知道学长现在在做什么吗?” “据我所知,没有。这个人就像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横空出世,在复大掀起一阵狂澜后又悄然退出,如今也没人与他有联系,只是听说他已经离开沪海,去了别的城市。” “那有没有人知道,学长以前在学校时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这就有点为难我了,我入学的时候,学长已经毕业,我连见都没见过他。我只听学生会里的学姐说,跟大家印象中的学生会会长一样,这个人做事雷厉风行,八面玲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热心却很友善,和所有人都保持距离,却不会让你感到疏远。学校里很多活动的赞助方都与他交好,有时候冠名投资还是看在他的面子上。不过也有学姐说他不喜交际,讨厌应酬。可是要是真的不喜交际,讨厌应酬,又是怎么和赞助方搞好关系的呢?你知道的,传闻这种东西,向来都是关键在于‘传’,而不在于‘闻’,各执一词,只能自己分辨真假。” “那学姐你觉得,哪里是真?哪里是假?” “我觉得,至少学长是Gay是真,学长喜欢滥l交大概是假。” “为什么这么觉得?” “世上哪有完美的人?再完美也总会有点怪癖,这样才能算作跟咱们一样,是个正常的人类。只不过我更愿意相信那么一个优秀的人,哪怕是个Gay,也不会是一个喜欢滥l交的渣男。这就像是一种理想的寄托吧,我也只愿意相信我希望成真的事情,点到为止。” “那又是谁说学长是同性恋呢?” “是谁先说的?其实我也不知道。你知道这些过程又有什么用?反正最后的结论都已经出来了。” “是学长亲口承认的吗?” “这种事情怎么会亲口承认呢?只不过是默认或者没有否认罢了。你想想,他一个大学四年始终都站在金字塔最顶端的人物,自尊心得有多强啊,突然被人戳着脊梁骨说是同性恋,谁会接受?多唏嘘哪,那样用心付出、挥洒热血,整整四年,到头来给人们留下的谈资不过是他喜欢男人。” “不接受的话,否认不就好了?” “当年那种情况,不好否认的。” “当年?” “你还不知道吧,就是当年那事,才让我们这群隔了好几届的后辈知道了这样一位学长。” “那事是好是坏?” “不算好,也不算坏,人之常情,可以理解。” * 当年,还是学长快要毕业的那一年,因为他即将离任,学生会需要选举新任会长。 复大学生会曾经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选举期间,现任会长手握那张最重要的选举推荐票,明面上只是推荐人名那么简单,实际上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票究竟有多么关键。 谁都想成为站在顶端的主人公。 那段时间,天天都有人请学长吃饭,还有人半夜去敲学长的宿舍门,往门缝里塞纸条送礼物。但是学长大概是个高风亮节之人,他什么都不收,全都拒绝了。 学长与谁都是那个态度,温和、友善、从不过线,这样的人怎可能任人唯亲?大家都以为,这张推荐票可能要废了。 杨古海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 这个人也同样厉害,刚进大二,才入学生会不到半年,已经成为部助级别,做事妥当,从不拖沓,对待身边的人也是热心又体贴,说话温柔礼貌。和他相处,你永远不用担心会惹他生气,他似乎没有什么底线可言。 或许也可以称之为完美,但你要说杨古海比学长更加优秀,那绝对没可能。 所以当时谁也没想过,杨古海会成为那张推荐票的主人。 学姐们都还记得,当年杨古海与学长二人日益亲近,经常有说有笑出入学生会办公室,那时候,杨古海天天挂在嘴边的有两句话,一句是“葛乔学长呢”,一句是“学长你的眼睛怎么这么漂亮”。 学长只是当成奉承,偶尔调侃几句。可是从某一刻起,他便只是笑。 笑得顾盼神飞,笑得让人迷了眼失了魂。 反正,从那一刻起,大家都猜到了,杨古海会成为他的继任。 后来,学长退位,杨古海继任,一切顺理成章。 如果故事停在这里,姑且只是一首插曲,掀不起大浪,推不起学长这个人。 变数来自那一年的校园论坛,有一篇帖子上写着,前任学生会会长是个同性恋,喜欢男人,里面将这张推荐票形容成一场肮脏的交易,男与男之间的事,为人不齿,上不了台面。 新任会长很快便用出色的工作能力证明了自己,只不过罔顾了天平另一端站着的那人。 学长一直没有出现,仿佛从不知道还有这档子事。 没有解释,亦没有追究,就这样任凭不明所以的观众们听风就是雨。 终于有一天,就在这件事即将沉入深海、被其他八卦热浪所取代的时候,在帖子的最底端,有与学长相熟的朋友代为承认了。 她说,没错,他喜欢男人。 她又说,那又如何?你们凭什么予以置论? 凭什么?就凭谁让他还真的是个Gay。 学长毕业的第一年,有人说经常在沪海某间Gay吧外见到他,一定又是去寻欢作乐。 学长毕业的第二年,有人说自己就曾经被他勾搭过,只是定力好没有被那妖物掰弯,这是他最耻辱的记忆。 学长毕业的第三年,学生会取消了推荐票制度,有人说就是因为他,学校才会引以为戒。 学长毕业的第四年,有人说他染上了艾滋,命不久矣。 学长毕业的第五年,有人说他已经死了,就葬在沪海,他是本地人,老家就在此地。 学长毕业的第六年,新闻学院的院长年事已高,准备卸甲归田,颐养天年,在最后一堂新闻思想课上,他面对着台下几十位莘莘学子,眼含浊光,语焉:我曾经有一个学徒,姓葛名乔,他是我近十年间教过的最优秀的孩子。他已许久未与我联系,为师甚是想念。 作者有话要说:  本期聚焦:一个学生会推荐名额引发的惨案。 未解之谜:谁发的帖子? 猜一猜:那个与学长相熟、代为承认性向的“她”是谁? 葛乔不喜欢外人公私混淆的搭讪,便是从这里开始。 故事线并不清晰,因为这是“我”听来的故事嘛。 这就是葛乔在沪海市的结局,别丧,平京市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第五十七章 葛乔很快就带钟名粲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 其实,如果只有他一个人,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可是如今身边多出一个钟名粲,这是老天爷赐给他葛乔的意外之喜,他以为,说不定这便预示着一切旧事已生出转机,老天想要教会他放过自己,朝前看。 然而,没有转机,什么也没有变。 他走在前面,视线不可避免地又扫到了本部校区里矗立着的那栋闪着金属冷光的双子大楼,不愧是复大的象征,如此抢眼,如此挺拔威风。 春去秋往,熟悉的面孔离去,新鲜的面孔迎来,而这栋楼却岿然不动,它将永远藏于每位复大学子的心中,在未来的人生路上为他们撑起尊严与骄傲。 可它不过是死物,不近人情的死物。 哪怕曾经有一个人那么热烈的爱过它,他也不过是它接受过的数千万名崇拜者之一罢了,新容旧颜,如驹过隙,可太不值一提了。 他已经过了爱钻牛角尖的年纪,当年用最快的方式果断抛下留恋,离开沪海,便早就与这里再无联系。 都六七年了,本应继续坚持下去的,不该为钟名粲破了戒。看吧,老天爷也在惩罚他坏了规矩,哪怕他足够小心了,连那片本部校区都尚未踏进,明明避开了一切可能遇到旧人旧事的机会,却竟还是躲不掉杨古海那个人。 “你喜欢沪海吗?”葛乔忽然问。 “还好,”钟名粲答,“不过我还是更习惯在北方生活。” 葛乔又说:“我不喜欢沪海,等交流会结束,我不会再来这里。” 他很平静,就这么做出了一个决定。 钟名粲盯着他低垂的眉眼沉默片刻,忽然抬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往怀里一压。 葛乔穿着羽绒服,本就笨拙,这一下没站稳,“哎呀”一声叫出口,踉跄几步,却怎么也挣不开他的胳膊。 “你到底有多高?” “干嘛?问这个干嘛?” “就是觉得搂起来很舒服,和我的身高很搭。” “一米八。” “真的?可你看上去比我矮半个头呢。” “啧,你他妈会不会说话?” “到底有多高,说实话呗。一七六?一七七?一七八?” “知道那么详细对你有什么好处?四舍五入懂不懂?我一个南方人,吃的地心引力本来就比你多,长到这个身高已经算是违抗自然规律了……” 这人还不忘胡扯,那便是没什么大问题了。 钟名粲松开钳住他脖子的胳膊,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他神色轻快,说道:“走吧,带我好好逛逛沪海市,这是你最后一次来,那我以后肯定也没机会再来了。” 葛乔翻个白眼,影射起来:“怎么没机会?你不是买张飞机票想来就来了吗?” 钟名粲忽然把头凑过来,贴在他的耳边,鼻息准确无误的喷在了葛乔的鬓角上,带着哈出来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结霜发硬。 他故意低沉着声音:“你就说你今天突然见到我的时候开不开心吧,我那么喜欢你,当然是你在哪里我就去哪里。” 葛乔登时一个激灵,他可不是走这种路数的人,对一切情话甜话还留有本能的应激反应。 抗拒情绪还是有的,可也挡不住他耳尖发烫,脸颊染红。 他都不敢抬头去看钟名粲的眼睛:“你今天这是怎么了?能不能好好说话?” 钟名粲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但显然他今天就是不想好好说话。 * 因为葛乔又开始发懒,不想当钟名粲的免费导游,所以便提议去坐城市旅游大巴,围着沪海几个知名景点绕一圈,解放双腿,省时省力。 在往发车点走去的时候,路遇一家网红奶茶店。正值中午时分,排队的人几乎占了半条街,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钟名粲眼前一亮,拉上葛乔就往队尾走。 “你他妈……”葛乔脚下方向刚变,立马就看出这个人的意图,可他又比不过这人的手劲,只能仰天长啸,“哥,哥,咱能不能把有限的时间花费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你看这个长队,就为了……”他抽空瞅一眼店外贴着的那面硕大的招牌菜单,“就为了一杯三十九块钱的奶茶,你要在外面站两个小时啊?” 钟名粲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又不是没等过。” 葛乔敏锐,听到之后不觉怔然,一瞬间思绪纷飞,接着他突然想起来钟名粲给他的那份见面礼,那也是一杯从网红店买来的奶茶。 平京市不比沪海人少,估计与面前的情形相比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不挣扎了,吃人嘴短,尽管那都是大半年之前的事情了。他乖乖跟着钟名粲来到队伍末端,又悄悄地躲在他背后皱着脸挡太阳。 “你是口渴吗?要么我们去便利店买两瓶水,边走边喝?” “不要,我想等这家店。”钟名粲难得犯倔。 “我也不是只喝奶茶啊,”葛乔着急了,他只当钟名粲又要向自己献殷勤,但这趟贿赂的性价比可不高,他觉得不值,“我还喝矿泉水、碳酸饮料还有果汁,肥宅快乐水,维他柠檬茶,就在马路对面那家便利店买得到。” “不去,我要等这家店。”钟名粲坚持道。 葛乔的语气软了下来:“那你好歹告诉我一个理由,为什么这么想等这家?” 谁知钟名粲不答话了,像是嫌他吵。就在葛乔快要放弃反抗的时候,钟名粲忽然转过头,淡笑着凝视他的眼睛,说得深情款款:“因为我有一个梦想,想为你买遍全世界的网红奶茶。” 葛乔呆了半晌,嘴还半张着,愣是没说出一个字。 好不容易找回神智,他先抬手摸了摸钟名粲的额头,然后又试了试自己的,忽而低头蹙眉,百思不得其解,男朋友今天这是受了什么刺激? 然而他的这幅傻样子放进钟名粲的眼里,那是怎样的可爱了得。 钟名粲获得了今日份的乐趣,他可算是知道逗葛乔是件多么开心的事了,这个人抗打抗压,就是扛不住土味情话。 “你怎么这么不懂浪漫?” 葛乔无端遭受审美质疑,也被激起了斗志,他恶狠狠地瞪过去一眼,“那你可真是感动死我了。等!我这就陪你等!” 他们俩一边跟着队伍龟速般挪行,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钟名粲很少主动带起话头,却也从来不会把思维跳脱的葛乔随口蹦出的新话题晾在一边冷场,两个人一唱一和,从路边麦当劳新出的风味小食聊到一线二线城市的物价房价,葛乔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钟名粲听到葛乔说什么就接什么。 马路上忽然驶来一辆无偿献血车,呜呀一声掠过。葛乔想起来自己大学的时候献过一次,学院还奖励他们一人六百块钱,他告诉钟名粲,当时就觉得自己体内流淌着贵族的血液。 葛乔笑嘻嘻地说:“如果我出事了,我还可以接受你的血,你就可以来救我。” 钟名粲已经习惯了他的脑回路,很快就跟上了:“那我呢?” “你……”葛乔一哽,也在想这个问题,他想到钟名粲的O型血似乎没办法接受自己AB型的血,突然就觉得莫名委屈。队伍已经排到头了,服务员拿着一个小册子走到他们身边,询问起想买哪款茶品,葛乔心不在焉的随手一指,等到服务员越过他们继续招呼后面的客人时,他才终于开口接上了自己之前未完的回答。 他一字一顿,忽然认真起来。 “你不会出事。” 等到他们终于从店里出来,一人抱着一杯五颜六色绚烂夺目的奶茶赶去旅游大巴发车点时,已经过了下午三点。 褪去强势的浅橘色阳光斜打在他们的脸上,暖烘烘的,空气卷着尘土,冷风挟着碎叶,他们身后的影子被拉得更长了,长得都变了形。 天气正好,时间正好,葛乔带钟名粲爬上大巴车顶层的露天位置,那里空无一人,他们像是包下了整节车厢。 葛乔坐在前排,迎着太阳,钟名粲坐在他的后面,眼里却只装得下前面那人的后脑勺。 这辆红色大巴车转过这一排高楼大厦,又钻进另一排林立危楼时,葛乔挤挤眼,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抬起手遮阳,他眯缝着蒙了一层泪光的眼睛,扭头寻钟名粲。 他叹气:“我还是这么面朝着你吧,你别管我,好好欣赏周围风景。我选错了位置,前排正对着太阳,太刺眼,我实在是睁不开眼睛了。” 钟名粲只是笑,他原本也无心周围那些大同小异的相似建筑,玻璃落地窗,混凝土墙,要么尖顶要么平瓦,没什么意思。 此时,葛乔正静静地望着自己,眨着眼睛一动不动,又像是在专注地思考着什么,对他而言,这才是最美的风景。他揉了揉葛乔的头顶,在他被风吹乱刘海后露出的光洁额头上轻轻一吻。 他的声音温柔得不像话:“我也不想看风景,坐在后排一样睁不开眼睛,你太耀眼了。” 话说到位了,岁月静好了,这样就很完美。 然而葛乔是个非常煞风景的人物,他突然探过身一把捂住钟名粲的嘴,面无表情地说了句:“收一收,把你的骚话给我收一收。” 他已经确定了,钟名粲没病,他就是故意的。 可是人就是这么贱,越是不让做的事,反而越想做,钟名粲这会儿已经对葛乔各种可爱又无措的反应上了瘾,好不容易刚憋了没一会儿,很快心里和嘴边又开始痒痒,他最终没能压抑住自己。 只是可怜了葛乔,他被迫忍了钟名粲各种花样百出还土得掉渣的孟浪之词,然而都作出如此伟大的牺牲了,不仅没有回报,他最后竟然还收到了一句语气格外温柔的威胁。 “你最好快点习惯这些,我以后还会日日夜夜讲给你听。” 钟名粲神色诚恳,如同许下一个承诺:“我会说到你习惯了为止。” 红色大巴带着他们绕着沪海的商圈转啊转啊,每到一个站点,广播里隐约还能听到解说员的声音,不过车内也无人在意,大家都各自聚堆,有说有笑。 最后,他们俩在外滩站下了车。 葛乔下车时已经被钟名粲用言语攻击得精神恍惚,彻底忘记了自己今天早上刚刚拒绝了朱赞的来外滩数人头的邀请。 他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是来了这里,今天一整天的遭遇对他而言都是没想到的。 沪海市里有一条非常著名的江,就是它将这座城市分割成了两瓣,它把沪海变得就好似一只半雌半雄的妖怪,江东边是沉机默运,江西边是婉约静秀。 这里的人们似乎都喜欢围着这条江做些什么,像是游牧民族相信篝火象征着福兆,来到沪海的人们总在不知不觉间受到感召,也加入到每年望着灯火明灭的江岸祈祷新年万事如意的行列之中。 葛乔从前曾经也跟着朋友来这里跨年,人挤人的场面让他觉得嫌恶又恐惧,而外滩附近到了晚上八点后便不再通车,他又担心太晚了没车回不了家,便找了个借口提前溜走了,离开时街边路灯都还没有亮起。 反正他到最后也没看到什么花市灯如昼的繁华夜景,更没体会过跨年前万人倒计时的紧张刺激,他对这里的印象,大概就只是从早到晚满街攒动的人头。 “天要黑了,我们在这里等一会儿吧?”钟名粲想等江上的夜晚。 “晚上这边要封路,我们得在那之前赶上地铁回宾馆。”葛乔还在担心回家时的交通状况。 钟名粲皱起了眉,不说话了。 葛乔心里一跳,知道是自己太扫兴。 他靠着栏杆,别过脸,下意识揉着自己的左手大拇指,“这附近人太多,很难打车,要是不赶地铁的话就只能走回去,其实也不算远,我们可以走回去的……”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这是为了哄钟名粲的下下之策,他并不想真的走回去。 钟名粲望着他,却始终没等到对视的机会,葛乔一个人在那边垂着头,纠结得手都快被他自己绞破了,无法,他叹口气,扳过葛乔的身子强行面对自己,抬手为他带上连帽,又顺势压住后脑勺按在自己的肩膀上,将他拥进了怀里。 “你怎么总是想些有的没的,像个操心的老太婆。”他抱怨,又蹭了蹭葛乔耳边的衣料,“小老太婆,陪我待一会儿,这是咱们最后一次这样看这座城市了对不对,再陪我一会儿。” “你还说你不喜欢这里?你明明舍不得……”葛乔闷着声音,缓缓地说。 “因为这里有你的气息,你在这里生活了很久,而我才认识你半年。” “我的气息?”葛乔笑了出来,“你是狗鼻子吗,还闻得到那东西?” 钟名粲使劲吸了吸鼻子,然后肯定的点点头:“有,到处都是,这座城市和你身上的味道很像。” 他轻声细语,风与帽子的衣料阻隔着葛乔,让他的声音听得并不真切,“葛乔,我一来就闻到了,它告诉我,这里是你的家,你属于这里,可是你说你不喜欢,不会再回来,你想去哪里呢?你喜欢平京吗?不喜欢的话你也会离开平京吗?我实在猜不透你,可你从来不和我说你是怎么想的,我怕我也会抓不住你……” “也”字微妙。葛乔僵了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暮色四合,人们的身形也变得影影绰绰,这样很好,就像为他们两个人打上一层踏实的掩护。 他本以为钟名粲早就看懂了自己。 他不属于沪海,也不属于平京,这些不过都是暂时的落脚地,他想走就走想留就留,哪里也圈不住自己。他只想属于面前抱着自己的这个人,很想。可是话到嘴边,却又一个转弯藏了起来。 最后,他说出口的还是一句玩笑话:“你这是要哭了吗?” 钟名粲不露痕迹地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直到觉得心里的淤堵之处好受了些,终于松开了手,倚着栏杆,回他:“没。在你决定去哪里之前,就先呆在我身边吧。” 他努力把这句话说得云淡风轻,可到底也还只是一句卑微的央求。 葛乔慷慨地接下了他的央求:“会的会的,我就在你面前,你看,一伸手就能抱住了。” 钟名粲看到他张开手臂,却并无动作,就只是看着。这是他第一次没有照单收下葛乔主动的调戏。 葛乔笑了,有点无奈,他上前几步,将钟名粲揽到怀里,接着便去捏了捏他的下巴:“没想到你会这么在意,别自己吓唬自己了,我不喜欢沪海,就是不喜欢这个地方而已,跟那个人没关系,晚上回去,你想问什么我都老实回答你,好吗?” 钟名粲今天的一系列古怪,追根究底就是吃了那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杨古海的飞醋。 葛乔越不说,他越觉得惶恐不安,一个人躲在心里偷偷编故事,越编越离谱,越编越吓人,他其实并不在乎葛乔是否有过去,如果葛乔不愿说,那么他也可以装傻混下去,可偏偏让他亲眼看到了这冰山一角,那还怎么继续无视? 现在拿到了葛乔亲口保证的“解药处方”,治标又治本,心情转而扬了起来。 这个人和半年前刚见面时一样,好哄的不得了。 华灯初上时,江边高台的围栏前已经站满了人,钟名粲忽然说想要给葛乔拍张照。 “不照不照……”葛乔全身都在拒绝。 “我想把你永远装进……”故意把一句话说得抑扬顿挫。 “照照照!”葛乔瞬间绷紧了神经,果断打断即将脱缰的土渣子骚话,他简直无语了,钟名粲怎么在一天之内培养出来了这么个烦死人的癖好,“你他娘的……” 他不耐烦地骂了一句,却又忽然噗地笑了出来。 难受归难受,别扭也是真的别扭,但却不讨厌便是了。 他扭捏几下,还是老老实实的注视着钟名粲的镜头,摆好姿势做好表情,可是等了半天没见闪光灯亮起来,标准的八颗牙微笑都快被寒风糊在脸上了,才终于惊觉。 “你是不是在录像?” “没有,你别动,就快好了。”钟名粲否认道。 葛乔不信,他左右摆摆身子,又招招手,磨蹭着步子歪歪斜斜晃到钟名粲的手机前,他走到哪里,镜头就跟到了哪里:“你明明就是在录像啊。” “没录……” 钟名粲笑着还想继续否认,葛乔忽然凑上前来,盯着手机镜头认真想了两秒,接着吧唧一口亲了上去。 “喏,小男友的深夜福利小视频,自己留好吧。” 幸好夜色浓重,江对岸的万家灯火轻轻松松照亮了江面波纹,却照不亮江这头围栏后葛乔的脸。 他此刻的脸颊估计已经红成了灯笼色。 谁知钟名粲对他此番异动的反应格外冷静:“你亲镜头干嘛?知不知道手机上有多少细菌?据说和马桶一样脏。” 一阵沉默过后,葛乔又惊又羞又怒。 “你他妈的到底会不会说话!?” “过来,我给你弄干净。”钟名粲冲他招招手,没等他凑过来就压着他的脑袋咬了上去,接着舌尖迅速绕着他的唇线舔了一圈,又轻轻顶了顶他的齿缝,然后松开了他,“好了,给你人工消消毒,干净了。” “你……”像是电流带过,嘴上还麻麻的,葛乔说不出完整的话,憋了半天,这下脸涨的得比灯笼还要红了,最后气急败坏骂了一句,“你就是条狗!” “嗯嗯,我就是条狗。” “傻狗!钟狗!” “嗯嗯,钟狗钟狗。” 作者有话要说:  哎呀,好日常的日常…… 虐不起来的!说不虐就不虐,不虐不虐就不虐! 不过我觉得之前标记的感情线百分比可以无视掉了,他们的感情会持续升温直到最后一章才算真正完成100%。 也就是事业线x感情线会并行啦!噢耶!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哇 这位作者不是都有大纲了吗?还这么草率的吗?】 第五十八章 葛乔没有食言,回到宾馆的当晚,他就打算交代今天发生的一切。 宾馆的沙发太小,挤不下两个人,他们只好面对面盘腿坐在床上,葛乔够过遥控器打开电视调到一档新闻频道上,为这场不知道会是严肃还是温馨的夜谈加上了点背景音乐。 他呼出一口气,扭了扭身子,好整以暇道:“你问吧,我准备好了。” 钟名粲也不含糊,都是成年人,话摊开了说,谁也不用折磨谁,他问:“那个人是你初恋吗?” 就算葛乔再怎么自诩读懂了钟名粲的心思,也还是没想到他一上来就问了这么一个醋味深重的问题。 他急得手跟着头一同摆起来:“不是不是。” “你实话实说,我没吃醋。” 还真是一点醋味都闻不见呢。 葛乔只觉得好笑,他又强调了一遍,“真不是,”看钟名粲不动不笑的样子,知道他至少还有百分之二十的怀疑,静了几秒后,忽然叹口气,语气里故意带着受伤和委屈,他一撇嘴,“你今天也见到了,那你觉得那个人配得上我吗?” “……配不上。”答完,心觉不对,钟名粲赶紧闭上嘴。这还没问出来什么,就被反将了一军。 他不想在这件事上占了下风,又继续问:“那你先解释一下为什么他叫你‘学长’。” “因为他是我学弟啊,我大他两级,知道是什么意思吧?你是在国内上的本科对吧?诶,你就算是在国外读的也该知道的啊,我大三的时候他大一,我大四的时候他大二,我们中间,”他伸出右手,比出一个“二”来,“差着两级。” 钟名粲探身过来,抓着葛乔那两根伸出来的手指往下一压,按在了床被上,他皱着眉,非常不满意葛乔的态度,太不严肃了。 他说:“你知道我问的什么意思。” 葛乔被他用力按着手,明白了这场夜谈的走向大概应该是往严肃那边走的,终于老实下来,他乖乖地点了点头,“你的意思是,问我跟他究竟是什么关系,对吧?” 钟名粲不语,只是又抿了抿嘴。 “以前我当过一段时间的学生会会长,他是我后辈,因为他跟我关系比较好,所以成为我的继任之后就有人说我们两个之间有事,然后我就顺便在大学里出柜了。”他言简意赅,不给他反应的机会,拣着几句重点的迅速讲完,停了一下,又笑了笑,放缓了语速,“就是这样,很简单啊,其实就是一场误会,给他带来了挺多麻烦,所以现在见面才会有点尴尬。” 钟名粲思忖着葛乔三言两语间的故事,一时无话。 “还吃醋吗?”葛乔歪着脑袋问得一脸天真。 钟名粲瞟了一眼立刻扭开视线,他很是心虚:“……不吃了。” 葛乔又轻笑一声,他垂下眼,动了动那只被压住的手,钟名粲赶紧松开了他,可那白皙的手背上已经多了一小片红痕。 “你应该继续吃的,”他笑着说,“我当时也确实对他动了心。” 此言一出,钟名粲登时又瞪圆了眼睛望他,每一寸毛发都透着紧张。 “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能没个暗恋对象吗,你说对不对?” “那他知道你暗恋他吗?”这句话问得有点艰难,声音都变得有些涩,问完后他清了清嗓子。 “可能不知道,可能知道,”葛乔很是淡然,“那时我还没说出口就已经被‘拒绝’了。” “为什么?”钟名粲一时无法理解,他并没有那种钢铁直男的感同身受,像葛乔这样好的人,幸好是自己出手及时,不然早就不知道被别人拐到哪里去了。 “他说,如果学长你是女生,我一定要跟你交往,真可惜,不过做兄弟也很好。” “那你……跟他关系一直很好吗?” “我又不想多个弟弟,干嘛费那个心?而且被‘拒绝’之后我就卸任了,各有各的忙事,没空再联系。” “可是你不是说,你对他动心……”钟名粲的声音越来越小,他果然还是很吃味,说出最后两个字时心里止不住的冒酸水。 葛乔无言,静静地注视着他闹别扭的样子,认真的思索着什么事情。 有些话,如果不现在抓紧时间说清楚,等木已成舟,可能就再也问不出口了。 那是他撑在心上的最后一层窗户纸,隐秘却又结实,它是葛乔那颗冷心的最后一道防线,有了它,就代表着葛乔还给自己留有撤退的余地。其实,就算捅不破也可以继续过下去,但终究会让窗户纸那头钟名粲的样子看起来不够通透。 葛乔定了定神,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不想撤退,也不想给自己留有余地了。那一瞬间,那种心里隐隐作痛的感觉再次出现。 防线什么的,还是扔掉吧,哪怕现在起又是一刀一个血窟窿,他也认了。 葛乔从不允许自己同样的错误再犯第二遍。钢琴弹错了音,他便不再弹琴;对人动错了心,他便自封七情六欲。他那样的性格,多拧巴啊,原本比谁都敏锐,却要演得比谁都强势,这是他自我保护的方式,从很小的时候就用起来了,向来效果显著。 他想着,对钟名粲总要宽容些,他愿意再给一次机会。 开口时,他说得格外慢,像是怕钟名粲听不明白:“我这个人吧,其实很容易就付出感情了,甚至可能还没想清楚那究竟是不是真心,你说我动心了吗,我是真的动了,可是知道没有结果时,倒也并不难受,这可能连‘喜欢’都算不上吧?可是谁又能拎得那么清呢?咱们这种人,留给自己寻找真感情的时间真的不多,又有多少人最后只能一个人过一辈子。 对我而言,一瞬间的心动都很难能可贵,正因如此,如果遇到了某个同类,才会特别不想放手,逼着自己相信相遇便是良缘,好像只有这样心里才能好受些,我不知道你会不会也是这个样子?” 葛乔直直地望着钟名粲,像是笑了一下,可是看起来却只是动了动嘴角而已。 钟名粲听出了话外之音。 葛乔这是在提醒自己,莫要误将一时的动心看作是真感情,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他觉得好笑又好气,都到了这时候了,为什么他还在想这种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钟名粲并不打算按照葛乔给自己留下来的思路解答问题,他也直勾勾的盯了回去,闭着嘴不言语。 他沉默了多久,葛乔就陪着他等了多久。 电视里的新闻节目已经播完,平缓庄重的播音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喜庆吵闹的广告一个接一个,可是这份欢脱却丝毫无法渗透到床上盘腿而坐的两个人之间。 葛乔突然有点后悔自己一时冲动下问出了原本藏在心底不说谁也不会知道的那点隐晦的动摇,他让这场夜谈变得沉重了。 可钟名粲开口时,却换了一个不着边际的话题,“葛乔,你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含义吗?” 葛乔一呆,不明白他的意思。 钟名粲并不在意,他继续说着:“名粲名粲,名扬四海,灿烂辉煌。” “是个很好的寓意。” “对,很好,”钟名粲笑了笑,他似乎是盘腿坐累了,这样的姿势对于他的腿长而言确实有点勉强,他把枕头抵在床沿与墙之间,挪过去背靠在上面,又拉了葛乔一把,让他也背靠着枕头,搂进了怀里,“可惜它不属于我。” 葛乔偏头倚上他的肩,静静等着下文。 “我出生的前一天,我的母亲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成为乐团的首席,而我的父亲成为乐团的团长,他们一起站上了卡内基音乐厅的舞台,母亲醒来后告诉了父亲,父亲知道后也很高兴,这是个吉兆,为了两个人共同的梦想,他们给我起了这个名字,名扬四海,灿烂辉煌。”钟名粲侧头蹭了蹭葛乔的发丝,依旧柔软,依旧有些凉,“不觉得哪里怪怪的吗?不是期待我名扬四海,灿烂辉煌,这个名字其实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是钟名粲第一次对葛乔主动提起家事,葛乔一动不动,只是听着。 “他们对我没有期待,也没有关心,其实他们之间也一点也不亲密,他们的确是很好的小提琴手、指挥家,受人尊敬,也是很好的合作搭档,但他们从来都不是很好的夫妻,也不是很好的父母,我跟着他们过了这么多年,没有人教我该怎么表达爱意,我到现在也不太能理解你所说的心动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感觉。” “但是,老天还是可怜我,让我遇见了你。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和我第一次接触音乐的感觉很像。拉赫玛尼诺夫,你知道他吗?算是我的‘初恋’。我不懂那是不是一见钟情,可我知道那种感觉是特别的,那是惊喜,是感叹,是……”他想再找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却未果,想了想,继续道,“是跟其他任何一种情绪都不一样的、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心情。这算不算是你说的‘真感情’呢?我也不知道。”他轻轻拍了拍葛乔的肩,“你还记得我跟你打过三次招呼吗?” 旧事重提,又是这个。葛乔老老实实回答:“记得。”尽管他仍然不知道究竟是哪三次。 “无论是哪一次,你给我的这种感觉都没有消失,我就是想认识你,特别想,一次比一次迫切。你可以说第一次只是因为惊艳,第二次还留有一点迟疑,那第三次呢?第三次就足够确认心意。” “就因为报了三次名字,”葛乔抬起头盯着他的下颌线,“你就确定你真的爱上我了?” “很奇妙,对不对?”钟名粲忽而轻笑出声,“我也觉得特别神奇,可是这种事情谁说得准呢?我两岁学会说话,三岁才学会走路,六岁之前活得跟个弱智似的,父母还差点因此要遗弃我,可你看看,我现在可是个深受葛乔追捧的音乐天才。” 最后带上了抑扬顿挫的语调,掩饰不住的骄傲自豪。葛乔也被他的语气逗笑了,他向钟名粲怀里又挪了挪,侧身环住他的腰,长吁一口气。 “这是你第一次跟我说这些……” 钟名粲轻轻抚着他的背:“那你现在可以安心了吗?” 葛乔被这么问得有点羞赧,咬了咬下唇,赶紧又转移了话题:“我就是一直有个问题想问清楚,你说三次打招呼,第一次是走廊里,第三次是录音室,第二次究竟是在什么时候?” “丽皇酒店三楼东侧男士洗手间,你在洗手,我先认出你来。” 葛乔蹙眉想了半天,丽皇酒店这个名字有点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你当时好像有点醉,我叫你的时候,你跟我说,不要去307的包间,里面的老板就喜欢我这样的男人。” 葛乔心里“我操”一声,终于想起来了。 那不就是被炀里拿着孔庆山的借口骗去见了黄总他们的那回吗?就因为炀里那成事不足的阴险老东西,给自己惹上了姓王的那个大麻烦。 “你又是为什么去了那里?” “父亲母亲的乐团结束了海外演奏会,我去参加他们的庆功宴。” 葛乔突然生出一丝不太好的预感,他迟疑了一会儿,思索再三,最后问道:“你的父亲,难道就是钟肃远、钟先生?” “对,”钟名粲讶异,“你怎么知道?” 对呀,葛乔怎么会知道? 说到这个,都已经是大半年前的事情了。 就在那次恶心人的大佬聚会后不久,当时AIX刚确认回归档期,需要提前给粉丝放出回归消息,恰巧遇上中央大剧院交响乐团顺利完成海外巡演归国的新闻,虽不是什么多轰动的大事,但要让有心人一一罗列出维也纳□□、柏林爱乐大厅、阿姆斯特丹皇家音乐厅、日本三得利音乐厅等等这些,讲起来也既有面子又有逼格。 AIX成员之一的父亲便是这个乐团的铜管乐器部的首席演奏家,问题就出在这里。 这位AIX成员和他的父亲,和那位乐团团长一样,都姓钟。 所以葛乔趁机利用“父子双喜临门”为AIX的回归造势,但在文案中却刻意模糊了两位优秀的音乐家——钟首席与钟指挥——的身份,只以“钟父”代称。 这条微妙的消息一出,粉丝们第一时间想到的当然是最出名最厉害的那位钟肃远先生,一时间饭圈带着路人漫天惊叹、火星四溅。虽然后来很快便有人扒出来其实AIX成员的父亲并不是钟肃远先生,而是另一位首席演奏家,虽不比指挥地位尊贵,但是首席身份依旧令人敬佩。 再回过头去看那条消息,葛乔从头到尾并没有明确的误导,说到底这就只能当作是群众们自己嗨过了头闹出的误会,因此到最后,热度渐渐消下去了,却并没有为AIX招来一丁点儿骂声。 可以说是一场相当成功的营销,也是一个挺温和可爱的“蹭热度”方式。 然而葛乔此时并不敢让钟名粲知道他曾经找别人假冒了这位钟指挥家的儿子。 “没什么,就是我一直都很敬仰这位指挥家。” “你要是想见,我可以带你去见他,父亲人很好,大概也会和你聊得来。” “不用不用,”葛乔还没细想就赶紧先行否认,忽然又意识到这位以后就是自己的岳父大人,不免又生出点兴趣,“那个,你的父母,谁比较好相处些,更…唔…开明些?” “父亲。”钟名粲回答得毫不犹豫。 葛乔还觉得有点意外,或许因为他们家是女强男弱?他也是这样问的。 “不是,只是父亲跟我比较亲近。我在美国留学时,有一天他正好也去那边演出,就给我带来了几包榨菜,只有在我家门口的店铺里能买到的那种榨菜,他说这个可以配面包一起吃。”他说得特别流畅,像是背熟了台词,一听便知他早就炫耀过几百几千遍了。带着飘飘然,就好像一想到这件事,心里就会开心到冒起泡泡来。 葛乔缄默,他只是又紧了紧环在钟名粲腰上的胳膊。 钟名粲感受到了腰上的力量,笑了笑:“所以啊,你以后不要再用这些话试探我,我爱你,我会一直爱你。” 他的声音里还留着刚刚因为一包榨菜而生出的幸福泡泡,趁着气氛正好,又对葛乔表白了一次。 葛乔这次的反应比上回接受表白时更快了些,也更容易分辨其中情绪了。 “可是你都不愿意和我做……”葛乔埋着头,极小声地嘀咕着,他想起来自己好几次调戏未果,委屈极了。 再小的声音也是对着耳边说出来的,钟名粲被这句怨念深重的呓语惊笑了,他抬手摸到葛乔的耳朵,揉他的耳垂似乎都成了习惯性动作,不管是表达开心还是无奈,葛乔柔软的耳垂都是他的不二选择。 “你到底是有多想要?”他笑得话里都带着颤音,“我只是想先听你认真说一句‘我爱你’啊,你怎么好像一直在关注别的地方。” 葛乔又没了动静。 看来还是不愿意说出口啊。钟名粲心想。他也很无奈,可是又没有办法,自己看中的人就是这般别扭多心,能怎么办呢? 慢慢来吧。 他闭上了眼睛,想再静静地抱葛乔一会儿。 这样也挺好,反正比起接受,他本来就更懂得付出。 这时,怀里的葛乔开始挣扎起来,他突然溜出了怀抱,一伸脚一翻身,直接跨坐在了钟名粲的腿上,往前一扑去搂他的脖子,贴在他的耳边。 动作连贯,一气呵成。 这一回,话说得不疾不徐,不大不小,教面前人听得一清二楚。 “我爱你,以后你想听多少遍都行,我天天跟你说,说好多好多遍,尤其是晚上十二点之后,就让我说到哑了嗓子、再也说不出话来为止,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好了,可以大结局了,从今往后,月黑风高夜,粲上葛乔时。【并没有大结局,别听她瞎说!】 第五十九章 上午十点就要进行第二轮交流会的发表与演讲,一大清早,天还没有亮透,走廊里便有了窸窸窣窣的开门声与脚步声。 北边最里头的那个房间,却始终没有动静。 朱赞站在走廊里原地绕着圈,看了眼手机屏幕,已经过了九点。时间都这么晚了,给葛乔发信息没人回,打电话也没人接,门灯上大写的四个字“请勿打扰”更是让他不敢随随便便敲门。 又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等到再不出门就来不及了,他才终于鼓起勇气按响门铃。 门倒是开得很快,不过开门人却不是葛乔。 “怎么了?”钟名粲撑开一道门缝,露出半个脑袋,问他。 朱赞还没习惯把眼前这个人和葛乔联想到一起,他愣了一下,赶紧稳了稳神,装作浑不在意的样子说道,“来找大乔哥,问他要不要吃早饭,还有半个多小时就要去开会了。” “抱歉,”钟名粲迅速回头望了一眼,“他可能会直接去开会,来不及吃早饭了。” “那怎么行?早饭吃的像皇帝,不能不吃的。”朱赞急道,说出口就后悔自己太多嘴。 他此时的心情要比门里头的钟名粲还慌乱,一来钟名粲对自己出柜出得太突然,二来这两个人在自己面前不遮不掩毫无忌讳,他实在分不清他们这是不把他当外人,还是不把他当回事儿。也因为掌握不准这一点,他都不知道怎样结束这场对话才算自然。 “那我问问他。”钟名粲倒是很坦然,回头喊了一声,“葛乔,你要不要去吃早饭,和朱赞一起?” 床上的白被动了动,里面裹着的那个人什么话也不说。 “大乔哥,哎,要么我给你买份早餐回来?”朱赞站在门外,扬着脖子提高音量朝里面喊。 又等了一会儿,白被下的人终于有了反应,从里头传出几声虚弱的咳嗽。 “病了吗?”朱赞小声嘀咕了句。 他大乔哥的声音此刻就像是被闲置了五十年的老旧磁带,带着磁头刮出电流般的沙沙声,断断续续教人听不真切。 “他说了什么?”朱赞不知道葛乔的意思,扭脸问钟名粲。 钟名粲操着温柔和善的语气,转达了葛乔的话:“他叫你滚蛋。” 接着,钟名粲冲他歉意地笑了笑。 朱赞就这么被拒之门外。 他都还没来得及品一品自己此刻的凄凉状,一个电话拯救了他,让他“滚蛋”得恰到时候。 转身边走边接起来,是肖衡。 “朱导,和演出公司负责人见面的饭局安排在了下周一,我把时间地址发给你了,别忘了。” “好,”朱赞看了一眼短信消息,皱起眉,“丽皇?就跟合作伙伴见个面,搞这么奢侈?” 那头肖衡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为难,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索性掐了来龙去脉,讲得简洁明了:“这是黄向炎拉的局。” 朱赞听罢,啧了一声。 那就不奇怪了,丽皇酒店本就是黄家的。 “你是怎么跟他搞到一起的?我接到电话的时候吓了一跳,这人也真是的,不老老实实继承他们黄氏家族企业,非要跑到娱乐圈里混生意。” “别这么说他,”朱赞面无表情地维护起自己的大金主,“他现在是我的赞助方。” 肖衡明显目瞪口呆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堪堪吐出一句“娘希匹[注]”来。 “你……你这……”他憋了半天,终于说出完整的话,“你可真行,找谁不好非找了他。” “怎么一副惋惜的样子啊?”朱赞失笑,隔着听筒,肖衡听出他的话里带痞气,“我就一新人导演,能有多大能耐出门拉赞助?好不容易捞到了人家顶级富二代的小辫子,当然不能轻易放过。” 肖衡见多了年轻后辈,一眼便看出了朱赞的心思:“野心大是好事,我也挺看好你的。你可小心点,别惹到黄向炎那家伙,他看上去笑呵呵的没什么心眼儿,敢来娱乐圈趟这种浑水的可没几个人傻钱多的白痴。” “怎么会呢,那可是我爸爸,我不得好生侍奉嘛,怎么可能会去惹他。” 肖衡听他这掩不住的“金主”自豪感,一时无语。 最后,他还是叹了口气,在这件事上他既不是入局人又不属于亲密者,无法感同身受亦没有资格给出建议,他能做的不过是耐心地多提醒几回。 “让你小心,是小心他那个人,而不是他的身份。” * 因为这个电话耗尽了仅剩的早餐时间,朱赞去宾馆旁边的便利店买了两瓶水和两包巧克力,打算一会儿去和葛乔分着吃了,免得在会馆坐一上午搞出低血糖。 葛乔来的时候,一副无精打采虚弱至极的样子。 “来了?”会馆喧哗,朱赞只好提高音量说话,“先垫点儿东西,要连着坐三个小时呢。” “谢谢。”葛乔的嗓子哑到不像话,像是声带磨在了砂纸上,一听就觉得疼。 “怎么了?又感冒了?” 葛乔不语,只是从鼻间发出几声冷笑。 他现在的感觉可不能跟感冒相提并论。 作为一名学霸,他从小成绩名列前茅,故从未有过对应试教育和课本知识的不满,但就在昨晚,他终于知道什么叫做“书上得来终觉浅”。 这么多年来,他被那些唯美的画面和漂亮的美少年欺骗了。 是有多天真才会觉得在下面能舒服? 他早上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钟名粲就像只跟在妈妈身后的小鸡仔,他去哪儿,钟名粲就跟到哪儿。 “跟着我干嘛?”葛乔刷着牙,对着抵门口站着的钟名粲,艰难的磨着嗓子问话。 “你别说话了,我买了瓶蜂蜜,给你泡了一杯蜂蜜水,一会儿走之前再含颗润喉糖。” 葛乔觉得好笑,“什么意思?你这是在跟我赎罪吗?” “不是,我这是在安抚我对象。” 葛乔老脸一红,别过脸低头看盥洗池,专心致志吐着嘴里的泡沫。过了好久,他才小声嘟囔了句:“没那个必要。” “嗯?你说什么?”钟名粲没听清。 葛乔想说得更有气势些,可是现在的声音条件的确不允许,怎么说都显得特苍白无力:“我说,我没那么弱!” “好好好,你不弱你不弱。”钟名粲现在是对葛乔言听计从,绝不反抗。 但是入夜后的葛乔是真的很“弱”,勾引人的时候胆子大得不得了,可真要是把人勾上了瘾,他也不懂该怎么帮人家泄火。 到后来,他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然开始不受控制般又哭又叫。 约定好的“我爱你”没说几句,剩下的全都是分辨不出意义的咿呀乱语,结果现在磨坏了嗓子。 葛乔醒来后可以假装选择性失忆,但钟名粲珍惜与这个人亲近的一分一秒,舍不得不清醒,还记得他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处表情。 他此时有点开心,又很是心疼,最后只是向葛乔保证:“下回我绝对不会让你这么难受。” 葛乔装傻装聋,没给他回话,拿起桌上的那盒润喉糖就出了门。他总不能这个时候还去没羞没臊安慰小男友一句“虽然不是很舒服,但还是有爽到”吧。 但当他就快要走进会馆大厅时,廊道窗外一束被玻璃折射成山茶花色的阳光闯了进来,正打在他的鞋子上,让他福至心灵,这才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那些方便让他们翻云覆雨的工具从何而来的?难道是钟名粲那家伙来之前就早有预谋了? 原来不是因为气氛到了再加上自己十成十的勾引功力啊,那个人早就有自己的想法了,只是缺一个合适的契机。 背叛感油然而生,最终在朱赞的提问下化为冷笑。 此刻,朱赞听着葛乔的冷笑,也不便继续揣度下去,只是递上一瓶水:“等你嗓子好受些再吃巧克力,不然会更疼。” * 趁着葛乔出门,钟名粲躲在宾馆里补了一觉,他闭了窗帘,深红色的布料密不透光,屋内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凌晨一两点的模样。 那是属于他的,不对,属于他们的最美好的时间。 屋内与屋外仿佛时空错了位,房间里面的人在脑中无限循环回味着昨夜如梦似幻的两个小时,而房间外的世界还在不知疲倦地转动着时间的齿轮。 时针指向下午三点。 午饭过后,第三轮交流会发表开始。 葛乔听得认真,时不时敲打键盘记点笔记。 钟名粲依旧处于睡梦之中,没有爱人的陪伴,在沪海的他也无所事事。 朱赞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台上的演讲者,脑中却不自觉地想着回平京的那场饭局。 除开他们,站在同一组时间齿轮上的人,还有谁呢? 隔着一千多公里的平京,李光安早已返回他的事务所,接到一个电话,说是来了新任务。只不过这个任务,跟以往的案子略有不同。 葛乔的手机收到了一条微信新消息,来自一位头像是只红眼兔子的老朋友。那个人说:葛乔哥,下周我们组合有演唱会,你要来看吗?就在Blue Square,以前Grimm没有去成的地方。 演出公司的负责人也得到了黄向炎的饭局邀约,因为语气强硬,丝毫没有询问意愿的意思,引起负责人小姐的不悦。她的身旁站着一位素衣清颜的消瘦男子,脑后随意扎一小髻,碎发凌乱,打眼望去,带着一股难以靠近的清冷气质。他沉默寡言,直到最后才冷淡应了一句:“原本就要去见见合作伙伴,就这样吧。” 有趣之处在于,他们这群人,虽然被命运安排在了同一组时间齿轮之上,却偏偏各自为营。 不过,齿轮改变不了轨迹,那些通往不同方向的路,终会交缠在一起。 * “大乔哥,你快看微博!”葛乔的同事突然回身,低声说道。 要不是刷到这条动态,他都快忘了Hertz最近还出过这档子事,他只是觉得神奇,这一波接一波的反转太有意思了。 就在刚刚,制作《子无不语》的那家名为“创日”的影视制作公司发了一封道歉公文,说是经过私下调解,已经与Hertz公司彻底解除误会,从今往后也将谨言慎行,不再随意引发如此荒唐的争端。 突然服软,不过是因为Hertz的声明与起诉状彻底捅破了网络这层单衣,现在要双方立刻坦诚相见,他自然失了底气。 隔着屏幕骂抄袭,谁都能做得来,不过是动动手指打几个字罢了,不耗时不耗力。但打官司就不一样了,先不说审判过程有多么复杂,单就最终能否赢了这场官司而言,他们连百分之三十的胜率都没有。 他们原本以为,Hertz这样的大公司肯定能看出这是借机炒作,只要没影响到他们实际利益——比如股市暴跌,就不需要予以计较。 谁知道这回Hertz公司竟然如此小肚鸡肠,就连这么一个小热度都不给他们蹭,简直壕无人性。 不蹭就不蹭了,那就赶紧道个歉认个怂吧。 通篇来看,态度诚恳,满满的求生欲都快要溢出屏幕了,一看就是迫不及待想要快点息事宁人。 这幅样子,确实不像是会有后台给他们撑腰。 葛乔了然,悄悄松了一口气,可紧接着就又揪起了心脏。 本以为创日影视制作公司会与小王总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毕竟MV抄袭事件与娱媒借机集体解约这两件事之间“配合”得实在是太好了,教人不得不怀疑。 但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大概只是小王总带着一帮喽啰碰巧搭上了“抄袭事件”的顺风车而已。 如此一来,抄袭事件倒是告一段落,可是关于小王总的行踪便又成了谜。 网友自是一片唏嘘。 不用再等多久,这桩抄袭“乌龙”便将彻底淡出公众的视线。 姚荈打来电话的时候,葛乔还以为她是过来道喜。 “道哪门子的喜?这不本来就该是你能做到的事情吗?”姚荈不近人情地说着,“我就是跟你说一声,你出差不在,这几天我们这边也出了点事情,需要借用媒体部的人。” “用吧用吧,随便用。”葛乔随口答应,想了一下,忽而收敛了满不在乎的态度,“你有事的话就去找小圆和郑西西吧,她俩配合得挺不错,可能因为都是女孩子,互相之间更容易相处。” 姚荈认识小圆,毕竟是跟了葛乔两年的助理小姐,但郑西西还只是员工级,入职堪满一年,并没有显山露水,为了取得姚荈的信任,他又顺带着夸了几句郑西西。 但姚荈从这话里听出了别的意思:“怎么,你这是打算培养接班人了?” 葛乔一愣,他似乎并没有往这个方面想过,或者说只在潜意识里想过,但被姚荈一戳破,思绪骤然变得复杂起来。 “唔,算是吧,国家总还是需要储备粮。”他用玩笑挡了回去。 “真羡慕你,还能选中一个继承衣钵的人,我呢,就一直孤苦伶仃,一个人奋斗了十几年……”最后她叹息出声。 沉默片刻。 “你在经纪部做得好好的,又用不着接班人。媒体部时刻需要新鲜的血液,等再过段时间,我的脑子跟不上时代的发展了,体力上也熬不过年轻人了,自然是要让位给别人的。”再开口时,葛乔坦然道。 虽是安慰姚荈,其实这话也是他说给自己听的。 姚荈并不打算让话题就此陷入伤感,她告诉了葛乔在他出差期间发生了什么事。 陈烈与冯蓝的恋爱被曝光了。 娱乐圈有那么多俊男靓女,偏偏当红男偶像要和过气女星搞在一起,这不就相当于是在给娱乐媒体、营销号们亲手递素材吗? 姚荈这么着急向葛乔借媒体部的人,就是打算赶紧摆兵布阵,先堵住那些“寄生虫”们碎了吧唧的嘴。 “我问了陈烈的意思,不愿意分手,不过还是妥协了一部分,允许公司先澄清关系,我们商量好了,以后他们再约会时我都会跟在旁边,防止狗仔乱拍。” “你怎么……”葛乔哑然失笑,“你怎么跟个奶妈似的?” “我的艺人,而且才刚刚成年没多久,可不得我来保护吗?” “他们也是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你拦得住一时,可拦不了永远。”葛乔给她提建议,“你最好教会他们对自己的选择负责,而不是惹一堆麻烦后都来找你解决。” 姚荈只是又叹口气,打起马虎眼:“哎呀,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比起花时间去教会他们那些道理,还不如自己出马解决麻烦,这样反而简单得多。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葛乔问,“光澄清关系就算了?”要是这么容易就搞定,她也用不着专程来借媒体部的人。 “不然呢?”姚荈话里带笑意。 “得了吧,有便宜不占、有空子不钻,不像你风格。”葛乔调侃道。 “那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儿女情长什么的就不劳烦您老关照了,我自己看着办。” 新年的第二个月,媒体部郑西西自觉受到老天恩宠,终于完成了自入职以来第一个没有葛乔从旁把关的案子,这在她的职业生涯中,具有里程碑似的意义。 尽管这个案子从内容上来看,着实猥琐。 陈烈与冯蓝的恋爱消息一出,饭圈登时炸成一锅粥,有愤怒的、有悲痛的、也有冷静看待的、还有无动于衷的,官方还没出公告,就已经出现了一大批脱饭的粉丝。 其实也并不意外,她们早就有了动摇的迹象,也早就找到了下一个要去追随的新偶像,现在,他们不过只是缺一个合适的借口,能让他们的爬墙行为合理化的借口。 如今机会来了,自然是不会放过。 而其中有些人似乎担心自己就这么走了的话,会被当初喜欢AIX时形成的好友圈孤立出去,所以走之前还要煽动一番亲近的粉丝朋友,编排起旧偶像的黑历史来。她们想的是,同类难寻,能带走几个就带走几个。 偶像爆了恋爱,女友粉倒还好控制,只要挑着她们喜欢的话说就可以了。 最麻烦的是这帮准备趁机兴风作浪、颠倒黑白之人。 只要稍不留神送上一个G点,她们绝对能带起一浪骇人的高潮来。 所以这件事,得做得巧妙一些。 在姚荈发的官方公告里,没有直接否认恋爱关系,也没有代为承认后诚恳道歉,而是强调了陈烈在二人关系中的主动权。 “……自去年年初时经二人共同好友的引荐,陈烈与冯蓝小姐相识,而后确实产生了暧昧情愫,但因陈烈热爱AIX团队活动,不愿分心,不想辜负粉丝的期待与喜爱,希望可以继续专注于演艺事业,故二人早已摊牌说明,就此止步于朋友关系。恋爱并非事实,望相关人士不要再散播不实消息,损害冯蓝小姐与陈烈二人的清誉。” 但这样还是无法解释曝光照片中两人的那些亲密动作。 官方公告发布半小时后,营销号们又寻到了新的“寄主”。 冯蓝出道以来的所有绯闻男友再次被扒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冯蓝在公开场合解释绯闻的那些采访片段同样被有心人剪出来,拼在了一起。它们都是冯蓝和男艺人为了配合某样宣传而进行的噱头炒作,故而她总是回应得模棱两可,甚至还有点默认的意味在。 但把这些片段连起来看,就好像这个人隔三差五换个男朋友,态度特别随便,让人怀疑她根本就只是把与异性交往当做玩玩而已。 一时间,群众与粉丝的舆论风向变了。 饭圈之内则是完全统一了口径,开始为围观群众洗脑灌输此结论:都是冯蓝单方面百般勾引陈烈,然而你看看,我们陈烈坐怀不乱。 短短两天时间,已经没人还有那个心思再去揣测陈烈与冯蓝究竟有没有恋爱关系。 而这些天来,被有心人散播出去的那些关于陈烈的丑闻爆料本身就难以求证真假,但最起码从现在开始,陈烈的黑料之中再无这条真实的绯闻。 也因为这回的事情,姚荈的精准预判与办事果断惊讶了郑西西,惊讶了袁小圆,惊讶了陈烈,也惊讶了冯蓝。 “你就没想过,你这么做,得罪了冯蓝不说,也可能间接伤害了她的小男友?”葛乔这样问了。 “陈烈很聪明,他会想明白的。”姚荈这样回答。 * 周日,媒体交流会圆满落幕,天色渐晚。 葛乔一行人乘上飞往平京的飞机时,已经过了晚上十点,《逆流新声》刚播完第四期——也就是说,第二场比赛结束了。 毫无疑问,董林知与钟名粲依旧拿到了本场第一名,现场观众喊出了“安可”,而几个线上投票平台加起来,他们获得的总票数是87万。 也是在这一天,钟名粲的粉丝后援会微博关注人数,突破一百万。 作者有话要说:  [注] 娘希匹:吴语里“卧槽、妈的见鬼”的意思。 —— 哇,我好心疼朱赞……这么好一孩子,怎么遇到葛乔就变得这么惨哈哈哈哈哈 第六十章 丽皇酒店的门外。 泊车小哥已经为客人停稳了他的心爱坐骑,现在正屁颠屁颠地跟在他的身后,默默等待这位车主掏出钱包。 朱赞看了看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又确认了一遍短信里给他发来的地点位置,摁灭屏幕,这才扭头冲泊车小哥一笑。 见小哥无动于衷,还跟个索魂鬼似的一直跟着自己,面上带着似谄媚似威胁的笑,朱赞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赶紧掏钱包拿零钱,嘴里也不闲着:“你们每天风吹日晒,跑来跑去,工资高吗?” 泊车小哥说:“不瞒老板说,工资还凑活,多亏我们的大老板够阔气,所以像我这种小员工,日子也还过得去。” “老板对你们很好?” “那当然了!就因为都听说这里的老板是好人,所以想来这里工作的人特别多,竞争可激烈了!” “你们都是编制内的员工吗?” “对,老板您不知道了吧,现在都不兴小时工或者签临时合同啦,都是正式员工,带工号的!” 朱赞点头,翻了翻钱包夹层,他没找到零钱,最后从里面抽出一张粉色的纸币,慢慢悠悠地抚平那张纸币被折起来的一角,边往泊车小哥的手里递边幽幽道:“那黄总知道你们正式员工强制向客人要小费吗?” 一百元纸币正正好好摊在泊车小哥的手心里,他的胳膊明显一抖。 远处忽然传来雷子嚷嚷的声音。 “导儿,抱歉啊,让您久等了。” 朱赞顺着声音望过去,只见雷子如黑影般飘来,他瞪着雷子那一身西装革履,这套放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都应该为之添色加彩的行头,穿到雷子身上却显得特别违和。可能是因为朱赞平时看惯了雷子吊儿郎当不着调的样子,现在看到这威风凛凛的姿态,特别难受。 朱赞啧声道:“你什么毛病?穿这么一身,是去参加婚礼还是葬礼?” “您跟我说是去见爸爸啊,那不得穿得正式点?” “什么爸爸?谁跟你这么说的?” 雷子惊道:“我们的大金主,我爸爸,黄少啊!” 朱赞被这豪门肥皂剧里的称谓吓得一阵反胃,他忍不住抬手扇了一下雷子的脑袋:“好好说话!什么恶心巴拉的名字。” 雷子“哎哟”一声,“黄家小少爷,简称黄少,大家都这么叫,自从有了他,我可算是看到了咱们节目组光明的未来!哎,大家都可高兴了,秦雯平时护着经费那么精打细算,前段时间还舍得请我们吃了顿好的呢……” 朱赞恍然,怪不得今早自己的报销单里突然多出了一张数额惊人的“文具用品”的发l票。 雷子知道自己一激动说漏了嘴,赶紧噤声。 但为时已晚,朱赞笑眯眯地望他:“你们什么时候还一起出去聚餐了呀?拿着经费?都谁去了呀?” 雷子吓得一缩肩,身上这套西装都撑不起他的气场了,陪着他一同怵栗。 “导儿,您不出差去了嘛,我们就自己先去探了探路,万一那家店不好吃,伤了您的胃,多划不来啊您说是不是……”见朱赞笑得越来越瘆人,他举起拳头贴着太阳穴发誓,“就这一次!下不为例!下回我们一定不会丢下您!” 这话简直越说越错,朱赞对他勾勾手指:“你过来。” 雷子不敢。 “我不打你,过来!” 雷子磨磨蹭蹭地挪了几步过去,小心翼翼地观察朱赞的表情。 只见他突然笑容一敛,“我他妈踹死你!”说着,飞起一脚。 雷子边躲边喊:“别别别,导儿,导儿,别踹,这是我租来的礼服,您要是踹坏了可不行!” 他们两个人在用金砖琉瓦砌成的酒店里一路打闹,旁若无人,丝毫不理会周围那些附庸风雅、穿戴奢侈、眼神睥睨的男男女女的目光。 走进三楼的包厢里,就看到肖衡和黄向炎都已经到了,还有几位不认识的人,都是黄向炎带来凑热闹找乐子的狐朋狗友。 黄向炎着实随意,穿一身黑,运动裤与休闲T恤,不像是见客,倒像是出门下楼去趟超市或者丢个垃圾。他斜靠着座椅扶手,支着额角,翘着二郎腿。见到朱赞和雷子,懒散地一摆手,权当打过招呼。 朱赞坐到肖衡身旁,只听他凑过来低声在自己耳边道:“我帮你探了探口风,你是怎么说服他给你投资的?他只是说对你很感兴趣,不像是当了冤大头,看起来还挺高兴。” 朱赞也同样压低了声音:“我早说过啊,我们是双赢合作,他怎么会是冤大头呢?” 肖衡还是直觉不太对劲,但他又说不好哪里古怪。 虽说约定时间是中午十二点整,但对于这帮混熟了酒局的人而言,都习惯了提前半小时左右到,先与他人插科打诨一番,等真喝起酒来时,也好叫人家网开一面。 但显然,那家演出公司并不熟悉这套约定俗成的社会风气。 他们只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都踩着点进来的。 先进门的是一位女性,她也穿着一身板正的西服,雷子悄悄松一口气,自己总算不是这里头唯一一个打扮隆重的怪胎了。她盘着发髻,额前碎发被梳得一丝不苟,干练又优雅,只是眼神中带着藏不尽的锋利,虽是女人,但她身上的气场强大到足以压制住这屋子里一半以上的男人,这幅游刃有余的模样教人实在是看不出她的真实年纪。 在她的身后,跟着走进来一名瘦削男子,他的个子在男人看来的确算矮,也就只比身旁蹬着细高跟的女人高出一丁点。他微微低头,垂着眉眼,也在脑后扎着一个髻,看起来挺酷,只不过十分随便,碎发纷飞也混不在意。 他穿着一条米白色的麻质宽松长裤,裤脚挽起,上身穿着一件白色长袖T恤,什么图案都没有,干干静静。袖子挽起了几层,露出一小段纤细白皙的小臂,右手抱着黑外套,左手腕上带着一条红色手绳,衬得他的皮肤白到泛青。 这是一个眉清目秀算得上漂亮的男人,可他尚未露出神色,却已经让人觉得难以靠近。 朱赞的视线正好被前面那个女人挡住一半,他看不清男人的脸,但却能看到他的半边身子,尤其是那条手绳,着实眼熟。 其实不是多特别的红手绳,不过是春节期间街边小摊十块钱六根的货色,但那个时候,朱赞唯独觉得那人手上的那抹红色格外显眼。 女人环视一圈,缓缓开口:“你们好,初次见面,我们来自白鲸演出公司,我是Aroma,这位是邓维一……” 耳边一声轰鸣,那三个字就像是连着炸l弹的开关,霎那间山摇地动头晕目眩,朱赞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如果这又是一场梦,又是和之前梦过的无数场重逢一样,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还是早点让他醒过来吧。 可这次似乎有点不一样,朱赞没有等来以前在梦中每每重逢时的场景,对视,抑或对话。那个男人就像是一个不入流的陌生人,不分给屋里的其他人一丁点儿目光与声音,只是默默的跟在女人的身后,最后坐在了朱赞的斜对面方向。 “好,人来齐了,可以上菜了。”黄向炎冲守在一旁的服务员打个手势,接着又偏过头,专门挑中了朱赞作为开场白对象,笑了笑,“朱导,好久不见,近日可忙?” 朱赞拧着头不让自己的视线陷到那人身上,他一眨不眨迎上黄向炎不知意味的问候,尽力让声音听不出异样:“节目还在播,会比较忙。” 黄向炎就好像刚听说这件事似的,摆出一副突然来了兴趣的样子:“说道你那个节目,我也看了看,不错啊,反响还挺热烈,尤其是那个叫钟名粲的小伙子,最近可到处都是他的消息。”说到这里,他忽然笑了笑,“听说你们还挺熟?” 朱赞面不改色,接过肖衡递来的一杯啤酒,“不熟。” “可是有人看到他和你单独吃饭了呀,这还不熟?” “唔,记不清了,可能是碰巧遇到了,算是拼桌吧。” 黄向炎笑得更灿烂了,他嘘声道:“诶,这里又没有外人,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只是作为投资方表示关心嘛,毕竟这可是我投资的第一部 作品。” 这句话让朱赞终于有了表情变化,他皱起了眉头:“投资的第一部 作品?我们说好下一个项目时才与你们黄家……” 黄向炎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不是黄家,是我。” 朱赞不语,只是眉头皱得更深了。 “怎么?只愿意相信我爸,不敢相信我?”黄向炎大笑几声,“别介啊,他老人家事务繁多,忙得很呢,再说你来求我不就因为缺两个钱吗,我给你还是他给你不都一样?” 黄向炎的自大和颠倒是非的能力简直令人惊讶,朱赞腹诽,可面上也不好给他脸色看。 “没有没有,”朱赞笑着,流利地说起客套话,“您愿意给我这样没什么作品的导演投资,实在是我的荣幸,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么敢不相信您呢?我只是有些受宠若惊,本来《逆流新声》这档节目策划时就没出多少预算,实在是个小成本制作,没什么大野心,我就怕您投进来的钱最后会打了水漂……” “那就请你努力不要让我的钱打水漂,”黄向炎微微颔首,眼底带着几分戏谑,语气懒散,他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冲朱赞扬了扬空杯子,“搞投资这方面,我也算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可就算我再怎么不懂规矩,也知道钱不能花在一个只会赔的水货导演身上,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朱赞了然,他跟着喝光自己杯中的酒,“是。” “所以你就当这是一次试水,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那黄总您对我有什么样的期待呢?” “我对你没什么期待,不过对你这档节目,倒是有点想法。” “什么想法?” “你看,你是导演,是不是从头到尾都参与这个比赛?” 朱赞答:“是。” “那是不是也是最早一个知道比赛结果的人?” 朱赞又答:“是。” “除了你之外,谁也无权改变比赛结果?” 朱赞再次回答:“是。” “那也就是说,其实最后是由你这个导演来确认最终的比赛结果?” 朱赞顿了一下,答:“是。” “而我现在是你的投资方……”黄向炎忽然坐正了姿态,他似乎有些跃跃欲试,直勾勾地盯着朱赞的眼睛,笑得愈发张扬:“是不是从现在起,我可以替你做主了?” 朱赞冷静应对:“你想如何做主?” “你看,咱们是做节目,是做生意,需要一双发现美、发现商机的眼睛。你的出山之作,也是我作为投资人的出道作品,咱们这第一仗肯定要打得漂漂亮亮!也就是说呢,比赛不是关键,我们最后能获得什么才是关键。谁人气高,谁流量大,谁挣的钱多,谁肯听话,谁就应该是冠军,我说的对不对?” 朱赞缄声不语。 黄向炎毫不介意,他摇头晃脑,继续说着:“虽然董林知那个女人已经过气了,但她运气好啊,找了个好搭档。原本我刚刚问你,钟名粲那个人是否跟你很熟,就是觉得这个人还不错,人气高流量大,是块当冠军的料。”他摇摇头,叹了口气,“但既然你说跟他不熟,想必他以后也不会乖乖听你我的话,那可真是太遗憾了……” “既然如此,这个总冠军,就给……”他沉吟片刻,摸了摸下巴,终于下定决心,“就给冯蓝那一组吧。” 他说得漫不经心,好似只是随手施舍给了乞丐一块吃剩下的馒头。 像是日行一善,却只叫人觉得恶心。 朱赞气得胸口直疼,心里压着一团无名火,却找不到出口,不知道该往何处发。 黄向炎这个人锱铢必较,上回被朱赞利用薛涛将了一军,显然是伤到了他的自尊,所以这回无论如何也要亲手搅混了朱赞的局。 他非要让朱赞知道,在这个世道上,哪怕已经是拴在同一根绳上的蚂蚱,也照样能分出个高低贵贱。 * 算起来,当时朱赞也只沉默了几秒,而这几秒对于坐在他两侧的肖衡与雷子而言都是极难熬的。 肖衡怕场子冷下来,故意找点动作,为朱赞满上了一杯酒,酒滴敲打在杯壁上的“哗啦”声响可以给他带来稍许安定。但酒满了,这种方法便没了效果。 雷子平时再怎么白痴犯二,此刻也能看明白自家导演全程吃瘪,可他无能为力,只好在餐桌上寻救兵。然而,他的目光所及之处,要么迅速避闪视线,要么假装醉意上脑,再不然就是装傻充愣不明所以。 除了一个人。 那个人安静的如同空气,从刚才进门之后就毫无存在感,明明看起来最应该在状况之外,此刻却正紧盯着朱赞的方向,蹙眉凝视,眼神里说不上带着什么内容,反正绝非恶意。 在雷子简单的人生观里,只要从目光里看不出恶意来,那就都是好人。 他对着那个男人挤眉弄眼,发射着只有他自己才能解读出来的求救信号。 那个男人看到了,也只轻扫一眼,便不露声色地收回了视线。 雷子心里一阵咆哮,别这样啊这位大哥,你可是最后的希望啊! 还没等他从绝望之中走出来,那个男人竟然真的开口说话了,他的嗓音好听极了,清淡平稳,却又透着一点点称得上磁性的沙哑,就是这份似突兀似和谐的沙哑,让他那好听的音色显得更加特别。 朱赞不由一抖,就是这个声音,太好认了,根本错不了。 “黄总,看你们聊得这么高兴,我们也不好打扰,倒是显得多余,要么你们继续聊,我们就先走了。” 黄向炎像是这才注意到酒桌另一侧还有他们两个人,他讶然一惊,赶紧招手拦下:“别别别,哎呀你看,我这与朱导好久没见,一聊起来就忘了正事了!来坐来坐,倒酒倒酒!” 他的目光从Aroma身上溜到了邓维一身上,停了几秒,又重新迎上了Aroma的视线,“我早就听闻‘白鲸’这两年被一位女老板接手了,还被人捧成了平京市最好的演出公司。前几日,我碰巧知道你们这回跟平京电视台有合作,这不,就擅自做主请你们前来一同做客了。百闻不如一见呐,原来贵公司不仅仅业务能力出色,连员工也是个个样貌出众啊!” Aroma抿着酒杯,笑容挂在脸上分毫不动,她不多话,只说一句:“黄总客气。”接着,一口饮光杯内的酒。 身旁的邓维一比她的话更少,也更吝啬自己的表情,他只是垂着眼,像是一具没有感情的机器人,跟着喝干净了自己的那一杯。 因为他们二人这霸气侧漏的爽快,再加上谁也不想再回到几分钟前的尴尬气氛里,这一圈人有意或无意地互相迎合起来,酒桌顿时变得热闹无比。 黄向炎只是微微一愣,紧接着高喊两声“好,好”,便也加入其中,东一杯西一杯地海饮开来,没有谁能打扰到他此刻的好心情,他春风得意,好不愉悦。 朱赞自那几秒无言之后便一直沉默着,他机械地重复着端酒杯的动作,肖衡也不知他在想什么,问什么都得不到回应,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拿着空杯子往嘴边送也毫无知觉。肖衡怕朱赞被人看出异样又找上什么新的麻烦,只好老老实实为他续杯,一见酒空了,就立马满上。 肖衡也是坑人,死脑筋,不懂用水换酒。到最后,朱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喝了多少,总之一定是醉了。 胃里一阵翻山倒海,趁着无人注意,他溜出了包厢去洗手间,狼狈地手撑着便池隔间的墙,腿肚子都在发酸发软,吐得昏天黑地。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身后站了一个人。 朱赞没力气回头,但也知道那个人就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欣赏着自己的窘相。 邓维一抱臂胸前,歪着头,冷眼看了他好一会儿。 或许因为酒水的刺激,或许因为洗手间的回音,那人的声音似乎变得比刚刚更沙哑了些。 “小少爷,您怎么混成这幅样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朱赞和邓维一的故事非本文主线,但他们非得重逢在这个时候这个场合,我也没办法。所以……就又有一个新人物出场啦~【人物会不会有点多啊?大家看的乱不乱?没关系,邓维一下一章就下线!】 唔……那个……其实呢……本章的主角是朱赞和黄向炎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六十一章 虽是这么问的,但话里却听不出一丝怜悯。 朱赞又是一阵干呕,他本来就没吃什么东西,净顾着灌酒,对肝胆脾胃造成了全方位的伤害,此刻报应来了,嘴里苦得要命。 “你来了?”哪怕虚弱成这样了,他还是努力勾出一个顶灿烂的笑容。 邓维一不语,转身走到水池边,打开水龙头,慢慢悠悠开始洗手。 这番举动倒是让朱赞笑出了声:“你是不是怕我吐死在这里?” “没有,我来上厕所,碰巧遇见,打声招呼。” “不生气了?”朱赞的问题来得没头没尾。 此时他的腿已经彻底没了力气,他用背抵着隔间的墙壁,勉强撑着身子,头也变得越来越沉重,他用尽余力狠命掐着手心上的肉,只有这样的痛感才能让他找回最后的清醒。 邓维一隔着水声,没听清他的话,反问一句:“什么?” 朱赞倒是不说话了,歪着脑袋皱眉凝视,像是想不起来自己刚刚问了什么。 从他的位置看过去,正好对着邓维一的背影,却一点也看不到他镜子里反射出的正脸,朱赞觉得好不容易才见一面,如果只能看到他的后背,很是遗憾。 他脚下一个起跳,回光返照般跌跌撞撞冲到水池边,趔趄着差点滑倒,他赶紧用手撑住池台边缘,无奈大理石面太光滑,加上被溅上去的水渍,并没有扶稳,往一旁栽倒过去的那一瞬间,终于有一双手冒了出来,搀住他的胳膊肘。 “少爷小心!” 那人惊呼出声。意外来得太快,没有给他们留出足够的时间来思考,当这句话从邓维一的嘴里脱口而出时,两个人一下子全都愣住了。 还是朱赞抬了抬胳膊,先一步躲开。 他倚着池台晃晃悠悠,拖着长音,舌头都捋不直,说出来的话也根本是前言不搭后语:“别别别,邓维一最讨厌叫朱赞‘少爷’了,你这不对……” 恍惚间他好像听到邓维一说了句什么,可是偏偏在这时候突然天旋地转,耳边混着心跳与血液奔流逃窜的声响,彻底盖过了邓维一的声音,闹得他一个字也没听见。眼前渐渐模糊成一片,终于,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变成一道白光,消失不见了。 在即将失去神智的那一瞬间,他想,果然,又该醒了,梦又结束了,要是能早点醒来该多好,哪像现在,教人还怎么舍得醒过来啊。 * 朱赞是被人踹醒的。 他迷迷瞪瞪地睁开眼时,面前是一大片绚烂的金色,晃得他又重新闭紧了眼。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的自己终于还是跟黄向炎玩脱了,连累到了钟名粲,活生生地把整个节目组和自己都搞成了大笑话。 梦里出现这样的场面已经让他够羞耻的了,可这里头竟然还多出来个邓维一。 他观摩了全程的“耍猴”表演,末了还下了评语——统共叫了两声“少爷”。 他还记得上回梦见邓维一时也是在醉酒后,他气得浑身发抖的样子和六年前一模一样,可与现实不同的是,在梦里,邓维一对他极好,只是埋怨他怎么又喝到不省人事了,这样下去非得把自己搞出毛病不可。 从前,朱赞还是少不更事的年纪,也只当酒是寻欢作乐的序幕曲,几口下肚,眼前便染上光怪陆离的荧红色,从那一刻开始,再看周围所有的一切就都会变得有趣极了。 后来他才知道,酒精的确还是一剂良药,它能修复记忆里的那些已经破了洞的地方,尽管修补出来的都是臆想,但与现实穿插在一起时,也足以迷惑住不甚清醒时的他,让他分不清那些梦境里的内容究竟是真是假。 也只有酒醒后,他才不得不承认,梦只能是梦,假的终归是假的。 “你他妈赶紧给我起来!”又是一脚狠狠地踹在了朱赞的背上。 朱赞终于疼清醒了,头还有点晕,但神智已经被强行拽回来了一大半,他惊慌地挣扎着转头,接着就看到葛乔一脸不耐烦地又抬起了腿,正准备给他来第三下。 “醒了?”见朱赞从床上一个鲤鱼打挺弹了起来,葛乔赶紧脚下急刹,就这么顺势踩在了被子上,他叉着腰,皱着眉,模样看上去特别像是黑社会派来讨债的打手。 “这是哪儿?” 朱赞的脑子还没有完全运转起来,他边问边环视着四周,这里处处都是金灿灿的,在白炽灯的照射下显得更加灼眼,透着股庸俗的奢华。他回身一望,原来之前挡在眼前的那片金海只是一面带着金丝刺绣的米黄色窗帘。 “这里是丽皇十四楼,你先赶紧好好检查一下自己的贞操还在不在,睡得跟头死猪一样,我他妈还以为你被人下药了……”葛乔笑容嘲讽。 朱赞忽然不动了,只是愣坐着发呆,纯白被子的一角坠到了地上。 “清醒了就赶紧洗把脸跟我走,去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死样子,怎么还能把自己喝晕过去啊?你咋做到的啊?” 这时,朱赞突然抬眼紧盯着葛乔,他的眼角充血,模样可怖,动了动嘴想说什么,却始终没说出口。憋了半天,才从嗓子里挤出一句低吼:“谁把我送上来的?” 葛乔被吓得提高了音量:“我他妈怎么知道!” 看朱赞目光呆滞,再次安静了下来,葛乔收回腿,绕到朱赞面前,把自己的手机往他眼下一送,“喏,你自己看,有人用你的手机给我打的电话,你给我备注了什么玩意啊,我的名字竟然能跑到你通讯录第一个……” 话音未落,朱赞又抬起头,猛然撞上葛乔的视线,他的瞳孔亮晶晶的,一明一灭,从葛乔的方向看,就像是闪着泪光。 葛乔一怔,又觉得有点荒唐,他并不知道朱赞这一天里究竟经历了什么,更不知道这泪光从何而来,此刻一头雾水,莫名其妙。 朱赞只是不停喃喃着同一句话:“真的是他,不是梦,真的是他……” * 马路上的车越来越多,先是挤作一团,又渐渐一起融入夜色。 此时正好赶上了下班高峰期,同一个红绿灯等了四回还没能过去,葛乔用手肘撑着车窗,支着一边额角,悄悄从后视镜里观察着后座上的朱赞。 他看起来心情奇好,正扭头望着窗外发呆,嘴角还带着明显的笑意。 看他没什么大碍,还能笑得出来,葛乔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接到朱赞的电话时,他正拿着演唱会门票准备排队入场。 应孔庆山邀请,葛乔今天来看路西法的演唱会。当时收到孔庆山的消息,葛乔只回复了一个“好”字,无须多言,他们都知道“Blue Square”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曾经,Grimm与这里的距离也很近,只隔了三天。只要再过三天,他们就可以在这里开第一场单独演唱会,他们为此努力训练了很久,也期待了很久,然而好巧不巧,谁能想到就在那个时候突然变了天。 Blue Square场馆的外貌有点特别,是仿照着集装箱的模样建成的,仿铁皮的天蓝色墙体,从远处看格外醒目。场馆外种着一排绿梧桐树,挺拔又整齐,像是守卫似的矗立在这座大建筑的四周。也因为它亮眼又气派的外观,这片地方还经常被外来客当作是旅游景点。 当初葛乔的旧公司为Grimm选场地的时候,正是看中了这里青春洋溢又热闹非凡的气氛,大家都满意的不得了。三年过去了,这里依旧青春洋溢热闹非凡,只不过是又换了一批看客,也换了一批主角。 当然了,总还有不变的主角,他是多么幸运,让很多人羡慕也羡慕不来。 葛乔和孔庆山站在一张巨幅海报之下,上面龙飞凤舞几个花体字,写的是“路西法首场单独演唱会”。 葛乔眯着眼盯着那几个大字看了好久,孔庆山陪在旁边,戴着墨镜口罩和帽子,全副武装着,提早来购买周边和应援品的粉丝们与他擦肩而过,却无一人察觉到这里就站着她们“花了那么多钱只为看上一眼”的偶像。她们兴奋地举着各种灯牌与印着偶像照片的扇子或手幅,对周围的一切都看不进眼里了,高声谈论着你我她的本命。 一个女生的声音随风飘了过来,仔细分辨一下,大概说得是“哇,你们谁都不要和我抢阿庆啊,他是我的!” 孔庆山静静陪葛乔等了好一会儿,忽然笑出声,他说:“出道前,我给公司提过建议,路西法之前有个备选名字是‘格林’,你觉得哪个更好听?” 葛乔还是仰着头,阳光似乎比刚才更强烈了些,引得他又眯缝一下眼睛,没有说话。 “如果那上面写的是‘格林首场单独演唱会’,你会不会觉得更亲切一些?” 葛乔终于转回视线,问:“我等会儿该怎么进去?” 孔庆山递给葛乔一张入场券,葛乔瞥到了上面的字,就在VIP区第三排正中间的位置,天选之位,视野开阔,每每遭粉丝疯抢,黄牛轻轻松松就能炒出天价。 现在这个位置被孔庆山留给了葛乔。 葛乔把票捏在手里,他用手指肚反复摩挲着那张薄纸上微微凸起的防伪标识,低着头垂着眼,像是再次陷入了深思。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久到孔庆山忍不住抬手看表,他的时间并不多,还要赶去后台上妆换衣。 “庆山,”葛乔终于说了话。对于观众而言,时间尚早,所以周遭还并不喧嚣,即使他的声音放得那样轻,孔庆山也依旧听得见,“路西法就是路西法,现在的名字就很好,你也会很好。” 孔庆山一怔,接着又重新挂起笑脸,那时的他已经被打磨成一块光洁完美的玉石,只要他愿意对你散发魅力,任谁见了都可以感叹一句“此人为偶像而生”。彼时,他那被调l教得不带丝毫误差的漂亮微笑全然隐于口罩与墨镜之后,没人看得见,也不知如果去掉这些屏障,又会迷住谁的眼睛。 他说:“嗯,听你的。” 这之后,孔庆山像是没了话说,不问不答,问了也只回几个字。葛乔有一搭没一搭的与他聊天,难免注意到古怪,还以为他这是被自己这个旧人触动了伤感情绪,可是透过深茶色镜片,他分明看到了那瞳眸里的笑容纹丝未动,牢牢地刻在他的脸上,就像是假的雕塑一样。 时间缓缓挪步,可聊的话题渐渐枯竭,沉默的空隙变得越来越大。 葛乔忽然觉得心烦意乱。 说到底,他也只陪伴了孔庆山一年多,十六岁到十七岁,那甚至可能都算不上陪伴,不过是两个无聊的人因着某种机缘巧合遇在一起,互相打发了无生趣的时间罢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没有好好经营起来,以至于现在看上去浅显得很,他一点也不了解孔庆山的想法。 葛乔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来得及见证这个孩子的成长,他总是盲目从容,以为留给他们的时间还有很多,路也还很长。 可究竟时间还剩多少,路还有多长,他现在连想都不敢想。 或许他葛乔依旧在孔庆山生命里客串着某一个有所轻重的角色,在未来的日子里,孔庆山依旧会向他分享自己遭遇的那些大喜或大悲的事情。然而,葛乔既无法陪他大喜,亦无法与他同悲。 不知何时,温馨的寒暄变成沉默的散步。葛乔只觉得越来越累,就在他快要撑不下去准备主动打破僵局的时候,孔庆山突然有了反应,他抬了抬手腕,指着腕表上的表盘说了声“失陪”,不等葛乔反应,便急匆匆地消失在蓝色大门之后。而葛乔的告别话才刚刚酝酿好,就这么梗在嗓子眼里,说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费尽口舌向他走近了一步,可他离开只需要两秒钟。 接到朱赞的电话时,他正好从心乱中品出了一丝愧疚与胆怯。 紧接着就被一个陌生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这个声音与朱赞的那股嚣张劲完全相反,生疏又冷淡:“您好,请问您是朱赞的朋友吗?现在是否能来一趟丽皇酒店?朱赞在1408房间,昏迷状态,请尽快过来接走他。这里到晚上七……” 葛乔都没有听完他后面的话,仅听清楚“丽皇酒店1408房间”和“昏迷状态”,赶忙拨开人流直接往停车场方向冲过去。 他忘了问清楚两个最关键的问题。 朱赞为什么在丽皇酒店的房间里?又为什么是昏迷状态? 如果他问清楚了,而不是相信自己那一瞬间的胡思乱想,他就不会这么着急赶过去把他踹醒。 也不会因此错过孔庆山的演唱会。 他心安理得地把缺席原因全都归到了朱赞头上,进了家门时都还气得恨不得用眼刀从他身上剜下几块肉来,一遍遍骂他就知道耽误事儿。 葛乔对朱赞这种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状态持续了接近一周,直到终于耗尽了对孔庆山的负罪感。 他自始至终都没去理会从迈出蓝色集装箱的大门起便已占据心底的那股由衷的庆幸。 第六十二章 自从回到平京之后,某些事情的走向便一发不可收拾。 周末尤甚。 葛乔也没想到钟名粲竟能如此天赋异禀,他的灵感可谓是源源不断,能让周遭的一切东西全都物尽其用,能把普普通通一句话里的每个字都说得色气满满。 其实不能怪人家钟名粲,他于床第之上向来没有什么话语权,所有事端都是葛乔那张嘴亲口招出来的。 周日的清晨,在一片温濡湿润之间,眼前钟名粲的模样已经模糊,需要使劲睁圆眼睛才能看清楚,可他当时并没有力气那么做。这大概与醺酒时的感觉相似,大脑迷迷糊糊,天花板洇出淡红,上头笔直工整的线条也已经扭曲成风流轻佻的乱纹。 食髓知味是件顶可怕的事,这才过了几天啊,就连对疼痛的恐惧也阻挡不了他了。 葛乔根本不懂何为“贤者时间”,只要一得空,他的那张嘴就会开始犯贱。 呼吸都还没有平息下来,他就又开始了:“小名粲呀,常言道,艺术源于生活,你下次要不要来算算你的BPM是多少?咱们不能天天沉迷玩乐忘了干正事啊,权当练习你的节奏感……” 他简直不知天高地厚,一心只想着怎么调戏他的小男友更起劲,殊不知钟名粲不躲不闪,出招必接。 就是从这一天起,钟名粲回回都会附在耳边给他报数字,不管身下人是否还清明。 彼时的葛乔并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单纯地开心着。 听钟名粲没回话,还以为他终于被撩到害羞,葛乔得逞般笑笑,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够过床头的手机,熟练地连上蓝牙扬声器,循环播放起钟名粲和董林知合作的曲子,《逆流新声》已经结束了两轮竞演,与此同时,音源也放出了两首。 葛乔很快就找到了本周的音乐榜单,之前第一轮竞演的作品《锁麟囊说》的排名已经超过了红发安妮的《我说他说我》,紧紧追着AIX的《裘马声色》与路西法的《Sky Loop》。 与当红的偶像组合争第一本就是妄想,所以这样的成绩已经足够傲人。 钟名粲也趴了过来,毛茸茸的脑袋蹭着葛乔的脖颈,他只扫了一眼葛乔的手机屏幕,闷声道,“你都放几百遍了,我都快听腻了,有效果吗?第一名是谁?” 葛乔轻抚着他的背,在他眼前晃晃手机,笑着宽慰说,“你看,前五位里有四首出自咱们公司,其中三首还是你写的,你都已经让一场好端端的‘榜单争斗’变成‘家庭纠纷’了,谁拿第一名又有什么关系?” 钟名粲无意间隐约看到在榜单最上面的位置写着“Sky Loop”字样,他都还没来得及放稳视线多停留一秒,葛乔已经把手机重新扣回床头。 然而钟名粲的影响似乎远不止于此。 临近中午,葛乔忽然说想吃鱼,钟名粲便乖乖独自一人跑去了水产市场,葛乔没什么过意不去的,他多的是借口,比如现在就可以说自己身体不适。 水产市场里,商人们操着京腔的叫卖声中夹杂着鱼尾扑棱出水花时发出的声响,大叔大妈们正与各家老板砍价拉呱,钟名粲浸没在海水咸味与鱼腥味之中,晕头撞向间,他接到了一个音响品牌打来的电话。 那头的负责人客客气气地道明来意:“我们想邀请您来代言我们公司出厂的新系列产品,虽说我们目前还并不是那种非常知名的大型品牌,但是在音响市场里,综合外观、便携性、音质等指标考虑,我们的这款MaxSolo3的性价比可以说是最好的……” 钟名粲选中了一条青色的草鱼。 虽然不是最大最肥的,但看它刚刚在水缸里游得最欢,就知道它一定非常健康。 他都想好了回去之后要用这条鱼来为葛乔做番茄鱼片。 钟名粲抖了抖手指上沾到的水,用口型对老板说了声“要活的”,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老板的身影,见他装袋称重算价钱,这才腾出空来回应电话里的人。 “抱歉,我可能不太适合成为你们产品的代言人。” 那边的人一顿,接着又开始侃侃而谈,比刚才的语气更加急切,“我刚刚可能没有介绍清楚,我们的品牌叫Berno,您可以先从网上了解一下,我们呢,现在在国内也是做得比较好,算是国内音响行业的顶尖企业,之前的代言人包括冯蓝、甘晨冬、奈奈子,都是内地一线艺人。最近那档《逆流新声》的节目不是挺火的嘛,现在我们公司里包括老板在内都成了您的粉丝啦,我们认为您的形象与我们公司的产品理念非常吻合,所以想邀请您来为我们的新系列代言……” “抱歉,非常感谢您的欣赏,可我不是艺人,没办法给你们代言。” 那边的人并不气馁,“不是艺人岂不是更好吗?之后的广告费和代言费都是您一个人的呀。您不需要有太大压力,您的形象非常完美,绝不亚于任何一位艺人。” 钟名粲微微皱起眉,手里捏着一叠找回来的零钱都来不及放进兜里,拎着的黑色塑料袋还在一动一跳着,他抿着唇思索片刻,忽然开口问道:“你们很缺形象代言人吗?” 那边的人以为钟名粲终于松口,心下一喜,赶紧说:“对对,我们就是非常期待着您的加盟……” “我是说,我可以为你们推荐,”钟名粲冷静打断,“推荐比我更合适的人。” 那边的人一口气憋得自己直接破了音:“您想……咳……您想推荐谁?” 他们当然惊奇,哪见过他这种把到手的鸭子往别人嘴边送的人啊。 钟名粲想了想,语气严肃且稳重,他已把这件事看作是一件实实在在的正经事,认真起来,不带一丝玩笑:“我想推荐AIX,不知道您认不认识,他们是个很有前景的偶像组合,最近刚发布新专辑,势头很强,榜单上的名次也很高,他们与我在同一家公司,如果您愿意,我可以为您引荐他们的经纪人……” 那头的人忽然笑了一声,“我当然知道您与AIX在同一家公司,不用您亲自说,现在谁还不知道啊!”他这话说得有些暧昧不明,钟名粲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其中的古怪,就听那边继续道,“但是对不起啊,我们没有邀请AIX的想法,火是挺火,但他们最近的负面传闻太多了,可能会影响到我们公司的形象,抱歉。” 那边的人似乎油盐不进,钟名粲同样无动于衷,两个人隔着听筒僵持了半晌,那边的人终是叹了口气:“要不这样吧,您先考虑着,如果改变心意,欢迎您联系我们,我们始终欢迎您,期待与您合作。” Berno品牌方大发善心,为钟名粲留足了回旋余地。 至于钟名粲领不领这个情,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回到家时,葛乔正趴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玩手机,见到钟名粲手里的黑色塑料袋,五官里一下子全都带起了笑意,“怎么去了这么久?” 钟名粲为他简单地说明了刚刚那通电话的内容,葛乔深深震惊。 作为音响发烧友,他自然是知道国内的确有这么个牌子,虽然即便是最后钟名粲同意为它代言,他也不愿意买它的任何一款产品,他觉得Berno音响太大众化,还不够上档次,可毕竟——那也是个有门有面有头有脸的正规牌子啊。 节目才刚播了一半,都还没来得及给钟名粲带带流量炒炒作,这个人竟然靠自己闯出了一片天地,现在都有品牌来找他代言了! 葛乔此时看向钟名粲的目光里,充满了“我家有儿初长成”的宠溺。 “别这么看我,”钟名粲一眼看透了葛乔的心思,他拎着鱼边往厨房走边说,“我不会答应的,你应该知道我对这些没兴趣。” 葛乔扁扁嘴,有点阑珊,他随手点开微博,拖着长音说:“我知道啊,你能答应参加这个节目都是给我面子了,要不是我,你连《逆流新声》都不想去。你就是那种甘愿躲在幕后无私奉献的隐士,露水为食啊,琴瑟为伴呀,绝对不与世俗同流合污,自由自在,活的像个得道仙人,对不对?” 钟名粲的笑声从厨房里面传出来。 接着是一阵哗啦啦的水声。 水声静止后又过了好一会儿,“我就稍微犯会儿职业病,不是不甘心,”葛乔蜷起身子,侧身躺在沙发中央,他的声音很小,像是喃喃给自己听,“这种时候就不用理我啦,我才不会逼你……” 钟名粲把那条青色的鱼泡在水池里,看它终于缓过了气,现在在水里扑腾得依旧很愉快,便放了心。 他从厨房走出来,挨着葛乔的头顶坐进沙发,为他理了理被拱得凌乱的睡衣领子,俯身在他面颊上亲了一口,亲切地为陷入自省的葛乔转移了话题:“你找找看,最近微博上又有我什么新消息了?” 葛乔乖乖举起手机,怼到钟名粲的胸口,说:“懒得搜,你自己找吧,找到告诉我。” 钟名粲看这人懒得出奇,无奈地笑笑,接过被他握得温热的手机,点开搜索栏一边输入自己的名字一边给葛乔作现场转播。 “哎,钟名粲粉丝后援会的粉丝到101万了。” “哟,恭喜你嘞。” “置顶微博里是个抽奖活动,庆祝破百万,是说抽一百个一百元大红包,”钟名粲一顿,不由得发出质疑,“她们哪儿凑来的那么多钱?” 葛乔耐心解释:“你录制比赛的时候看没看到楼外头的花环横幅还有送给节目组的爱心餐车?那都是人家粉丝花钱替你准备的,现在的粉丝都可有钱了,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她们做不到。只要她们想为你花钱,你拦都拦不住。” 钟名粲虽还是一知半解,但也附和着随便应了一声。 他此时似乎正被别的东西吸引着注意力,默了片刻,声音突然扬高:“哎,还没过开奖时间,我用你这个号转发一下吧?抽一百个幸运小朋友呢,机会挺大啊,说不定你就能中了!” 葛乔觉得这个提议有点意思,翻身坐了起来。 只见钟名粲一边快速点着手机屏幕一边念念有词,“加点可爱的表情吸引一下注意力,然后再打几个字,呜,哇,恭,喜,恭,喜,”他稍稍侧头,视线却不离手机,向葛乔传授技巧,“你记得以后参加这种抽奖的时候一定要在正文里打几个字,听说如果不这么做,就会把你当成僵尸号……” 葛乔不语,他只是盯着钟名粲因为专注而微微嘟起来的嘴,眯缝着眼,一心一意地,像是猫盯着池塘里的红鱼儿,闲散又游刃有余,等钟名粲一副大功告成的模样正要长舒一口气的时候,他突然扑过身啃咬了上去。 直到把钟名粲疼得叫出了声,他才满意地重新趴进沙发,偃旗息鼓。 钟名粲的嘴角带着两个小牙印,唇上泛着不正常的艳红,继续替葛乔转播。 “唔,这,”他有点犹豫该怎么说,“这里还有‘知名CP’的粉丝团……” 葛乔没听明白:“谁?什么CP?” “知名CP,”钟名粲重复一遍,“我和董林知的……呃……共同粉丝。”他说得吞吐又隐晦,下意识观察了一眼葛乔的表情。 董林知在镜头前风趣又大方,这样的女人不仅仅能迷住男人的眼,也很能讨女生们的喜欢。再加上她与钟名粲在节目里有着很不错的化学反应,又有董林知的团队为她添的那一把火,如今也的确烧出了不少同时喜欢这两个人的CP粉。 追根究底,这对CP的成立是由葛乔亲批,钟名粲在旁没有反对,朱赞远在城市的另一边虽未提早知情,但他肯定也是巴不得有人如此费心为自己的节目带热度。 人人都同意了的事情,自然没什么好说的。 可是要让他亲眼见到自己的小男友和别的女人炒绯闻,并且看起来还卓有成效,量葛乔的职业素养再高,也还是会吃味不少。 有粉丝说:“我的天,这两个人可太般配了,这就是我梦想中的姐弟恋哪!” 还有人说:“太真了,快去看显微镜粉丝们的推理,注意细节!这糖太甜了,awsl!” 葛乔钻研完那几篇细致入微到按帧计算的分析帖,认真程度堪比大学时听专业课,可是跟着她们的思路品了又品,最后还是没明白她们口中的糖究竟来自哪里。 有的人更是爱凑热闹,直接用节目截图为他们拼出了一张喜气洋洋的结婚照。 就是这张莫须有的“结婚照”,终于激怒了葛乔。 那是原本属于他却可能永远无缘奢求的殊荣。 葛乔默默从钟名粲手里抽回手机,锁了屏幕,轻轻带过一句“我饿了”便起身飘进了厨房。 钟名粲立即察觉不对,跟着葛乔后面,一只脚踏进门沿时,正好看到葛乔把那条戏水正欢的鱼从池子里捞出来,按在案板上,一刀呼过去,当即就把它拍晕了。 钟名粲愣在了门口,忘记把另一只脚迈进来。 拍晕容易,接下来该怎么处理这条被迁怒后惨遭黑手的鱼? 葛乔再次恢复了往日的“生活白痴”状态,“当啷”一声把菜刀丢在案板上,傻站在原地。 葛乔的这口酸醋吃得很别致,威猛霸气,让钟名粲怵了好几秒才回神。 接着,他没忍住笑出声来。 “鱼多可怜啊,它什么都不知道,就被你拍晕了。” 葛乔不回头,也不答话。 钟名粲走上前,从背后抱住他,不动声色地把案板上的菜刀放回了刀架上,然后拿起一块干净抹布盖住了呆傻丑陋的鱼头。 他将下巴抵在葛乔的肩上,慢慢悠悠地晃着脑袋无声撒娇。 “想什么呢?”看葛乔还是一动不动,钟名粲歪着头问他。 葛乔终于开口,却不知是在回答哪个问题,“我下个星期要回家过年。” “嗯,你跟我说过。” “我一定会给你带回来件苏扬特产。” 钟名粲笑着问他:“你准备给我带回来什么?” “一顶特别漂亮的帽子。” “嗯?”钟名粲一愣,没明白过来。 “帮你招桃花呀,”葛乔也侧过头,淡淡地斜他一眼,“你没听说过吗?绿色的帽子,最招桃花。” 作者有话要说:  本期疑问:为什么钟名粲和董林知的CP名是“知名”?钟名粲的名字为啥在后面? 第六十三章 葛乔过年回家的时间很短,只有三天半,实在是做不了什么,连为钟名粲买“苏扬特产”的空余也没有。 他只是顺便告诉了父母钟名粲的存在。 回平京的路上,他边开车边听钟名粲的电话。 “你的父母什么反应?”钟名粲的喉头发紧,甚至都失了语调,葛乔见他紧张到这种程度,倒是笑出来了。 “没说什么,挺顺利的,小儿子能找到这么优秀的男朋友,生活幸福,无忧无灾的,他们还能说什么?” 葛乔的家在苏扬的北边,虽不是江南水乡,倒也算是美景如画。 每年春节回去,都还是老三样,贴春联福字、大扫除、走亲戚串门拜年。 父母终于在老家安定下来,走在街上每遇到一个熟人,他们都会停下来,毫不吝啬地绽开笑颜,给予真挚的问候。他们会为葛乔介绍那个人是谁,还会指着街道的某一处角落告诉葛乔,你曾经在这里玩泥巴摔过跤。 “这位是你六岁之前,咱们家楼上的那位阿姨,他们的女儿现在已经上大学了,考的很好,和你一样,去了复大,说是从小你就是她的榜样。” “他是我老同学啊,你不记得了吗?你小时候还骑过他的肩膀,结果你尿了人家一头,这么羞羞的事情,你都忘啦?” 葛乔什么都不记得,他连上个星期遇见的人都能忘记,父母说的那些记忆实在是太遥远,就连一丁点印象都找不到了。 酒肉欢笑,杯觥交错。 他忍受着那些对他而言不过是“陌生人”的示好,应付着那些只有过年才能见到面的亲戚们三句话不离“什么时候结婚生子”的问候。初三那天,他又陪着母亲回娘家为外婆外公和舅舅扫墓。 那天,母亲心情尚可,在路边买了两束白色的康乃馨,又在另一家花店里买了两支红似滴血的蔷薇花,她每年初三都会回娘家扫墓,经常带着葛乔一同去,他还总是觉得奇怪,不懂母亲为何会买如此艳丽的蔷薇花祭奠故人。 在路上,他顺便向母亲出了柜。 这都是早晚的事,他其实也可以继续用“事业为重”的借口拖到四十岁再说,只不过如今他有了钟名粲,不知怎的,想到了他,葛乔就突然不想再继续拖下去了,至少不想再瞒着父母。 他本以为这对于母亲而言多多少少是一场困扰,但是最后的结果却完全出乎他的预料。平静,无奈,又有些许伤感,这些都在母亲的脸上看到了,但惟独没有困惑。 她只是问:“改不了了,对吗?” “这不是改不改得了的问题,我从小就是这样了。”葛乔坚决地解释道,他等待着母亲的爆发,在他的预设里,母亲应该比现在要歇斯底里得多才对。 但他迟迟没有等来,母亲只是垂着头,默不作声,盯着手里的那几束花发呆。 直到母亲走进墓地,站在那三块连在一起的墓碑前时,葛乔都没有等到母亲的回应。 那是三块一模一样的青黑色的方形墓碑,它们日日如此,在太阳下闪着大理石的光泽,地上杂草丛生,到了冬天便泛起青黄色,映衬着冰冷的石头们,显得格外凄凉。碑上分别刻着三个名字,梁华、温建军、温韦。其实他们对于葛乔而言也就只是三个名字而已,没有任何深刻的含义,母亲从不与他说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 直到那抹蔷薇色压住青黄色的杂草,躺在“温韦之墓”的旁侧时,母亲终于开了口。 “其实我也不知道哥哥是不是死了,我只是很久没见过他了。” 这一天,葛乔才知道原来舅舅和自己是一样的人。 母亲告诉他,她的哥哥生错了年代。 那个年代,人人皆有欲望,只不过那些欲望也被分出了三教九流。忤逆了这些教条的人,便是敌人。很不幸,温韦就是这样的人,他才16岁,便混生出了冲撞规则的勇气,带着一个男孩扑通一声跪在了父母面前,请求他们的原谅。 这哪里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这是犯了死罪。 那时葛乔的母亲温兰只有六岁,梁华带着温韦、温兰这对相差十岁的兄妹,本就劳累,熬得体弱多病,为了固执的长子急火攻心,最后活活被气死了。 父亲温建军忍着悲痛,葬了母亲,一怒之下把温韦关在了房间里,这一关禁闭,就是三年。那时候另一个小男孩已不知所踪,起初温韦每天都想逃跑,可每次都会被抓回来,温建军和六岁的温兰轮流看守着他,吃饭、睡觉、上厕所,他们不会让温韦离开自己半米之外。后来温建军觉得麻烦,干脆用木条封死了家里所有的窗户,还给温韦的房间上了三道锁。 温建军是个老实人,学问不高,认死理。他以为,外头的风已经刮起来了,这是唯一一条保命的路。 有一次,温兰不小心让温韦跑掉了,她并不知道哥哥为什么要被关在屋子里,她只听父亲的话,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了,她吓哭了,赶紧告诉父亲。后来,温韦自然是又被抓回来了,父亲打断了他的一条腿,再不让他有奔跑的机会。 温韦不再尝试逃跑,安静下来,没人知道他在屋子里折腾着什么,但不逃跑便是好事。后来恢复高考那年,他终于被放出来了。温兰还记得,那时哥哥站在阳光下,被一圈白色的柔光笼罩着,他跛着一条腿,伸了个懒腰,回头笑着对自己的小妹妹说:“今天的天气真好。” 温韦参加了那年的高考,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父亲又等了他十三年,等不下去了,走了。 温兰已经长大,有了心爱的人,也有了可爱的儿子,她弄懂了很多事情。 父亲下葬那年,葛乔出生。 温兰多买了一块墓碑,就放在父母的旁边。既然等不来哥哥,就当他同父亲一起走了吧。 “我当年什么都不知道,害了他一条腿,但现在知道了,那时全都错了。”温兰只是静静地叙述着,并不抬头,葛乔看不到她的表情,“外甥像舅,我早就想过这种可能性,我不怪你,也不会怪你说的那位钟先生,你们是正常的,都没有错。” 导航显示,距离Hertz公司还有十三公里。 葛乔停下车等红绿灯,他的声音格外温柔,安抚着电话另一头的钟名粲,“她是个开明的人,说叫我不用担心,父亲那边她去劝,让我代她向你问好。”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她说了,如果对葛乔不好,她就亲自上门来找你。” 电话里的钟名粲长舒一口气,终于放下心来,“叫阿姨放心吧,我一定会照顾好葛乔。” “那就行,你要是没做到,我就回去告状。” “呵,你没机会的。” 其实还有些话,葛乔没有告诉钟名粲。 当时温兰握着葛乔的手,她没吃过多少生活的苦,手心温软无茧,“能找到自己的感情,妈妈会祝福你。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年代,你会少很多压力,而且你也不是需要抛头露面的人,外界的视线会少很多。”这时,她忽然问,“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吗?钟名粲是什么样的人? 就在那万分之一秒的瞬间,葛乔想,他是为音乐而生的人,是理应接受全世界的掌声的人。 全世界的人呐,似乎有点太多了。 其实他自己也陷入了矛盾之中,他当然希望两个人可以光明正大在一起,如果他们有一方是女人,那现在让全天下都知道他们的关系也没事,可他们都不是。抛开感情,他只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免得哪天葛乔这个人会挡了钟名粲的路。 他又怎能说自己生对了时代?死罪已免,活罪难逃。 他从前常常把这种感觉归因于职业病,钟名粲应当因其才华受众人瞩目而不是别的,但他现在终于发觉,这就是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他见过以骄傲垒成的城堡一夜之间倒塌,也尝过多年奋斗顷刻间付诸东流时的戚恨。他希望钟名粲的人生无所顾忌,像他的名字一样,像他的父母一样,像董林知一样,像AIX一样,像孔庆山一样,像红发安妮一样,成为一块为人崇拜的闪闪发光的纯粹的金子。 没有感情束缚,没有“同性恋者”这层禁锢。 可是他并没有问钟名粲的想法。 * 葛乔回平京带的行李不多,放进后备箱,他就直接去了公司,打算取一份材料之后再回公寓。 进到地下停车场,葛乔刚从车上下来,还没来得及落锁,刹那间车门被突然拽开,有人一溜烟窜进车里,“砰”地一声摔上了门。 葛乔惊呼出声,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是遭劫了。 可是那人上的也不是驾驶座,只是后座,车主还站在外面,哪有这么蠢的劫匪?透过深茶色玻璃,葛乔看到一个人影蜷在座椅上,一动不动,一看就是在躲着谁的追赶。 难道是私生饭被发现了所以逃进了地下停车场? 这很有可能,葛乔好不容易将被吓得当了机的大脑重新启动起来,清了清嗓子,稳了稳神,正准备打开车门把来人教训一番。 “跑去哪儿了啊那个死孩子?”停车场大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旷静的地下空间里无限放大,荡出了回声。 “枫哥,怎么办啊?没时间了,还抓不抓?” 另一个人顿了一下,忽然提高了音量:“喂,沈子扬!别躲了,我看到你了!” “你干嘛啊,那个机灵鬼会上你的钩?” “不试试怎么知道?”那个人继续高声喊,“不就是跟赞助商吃一次饭吗,又没让你卖身,我们都会陪着你啊,你快点出来,来不及了,不能让大老板等太久!” 葛乔停下动作,站在原地,手还悬在半空,紧蹙起眉头。 “哎呀,是不是跑出去了啊,你看到他进停车场了?” “没错呀,我看到他往这个方向跑了……” “要么去跟老板说说,就说沈子扬生病了来不了。” “不行,这不一下子就知道是他不愿意来了吗!好不容易抢到的男一号,那就肯定没戏了!” “那怎么办啊?哎呀,摊上谁不好,非得摊上那个姓黄的,本来就是个危险人物,咱还不敢拒绝,唉,烦死了……” “走走走,再去别的地方找找,奇了怪了,凭空消失了不成?” 听到那两个人的脚步声渐渐消失,葛乔的手终于落在了车门把上。 拽开车门,正好看见沈子扬侧躺在后车座上,睁着眼愣愣地发呆。 “解释一下?”葛乔敲了敲车顶,发出几声闷响。 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沈子扬终于回过了神,他迷茫地转过来目光,停车场光线昏暗,他好不容易借着车内微弱的橘色灯光看清楚原来是葛乔,这才脸上挂起了笑,弯起了眼睛。 “对不起啊大乔哥,事情紧急,我没来得及跟你打招呼。”他像个没事人,笑嘻嘻的,“多谢大乔哥救命之恩,此番恩情来世再报!”他忽然一拱手,“送佛送到西,大乔哥能否收留我一晚?我怕他们会找去宿舍。” 沈子扬并没有解释出事情原委,仿佛算准了葛乔一定能从刚才两人的对话中判断出前因后果,这个小孩子机敏过人,已是一副懂得事理的成人相。 葛乔也心照不宣,不再继续问,他默认了沈子扬的请求,垂着眼,“那你先在车里等一会儿,我上楼拿个东西。”说完,关上车门,落了锁。 回来时,沈子扬已经老老实实坐正了身子,视线跟着葛乔,似乎欲言又止。 葛乔把拿回来的资料丢在副驾驶位,启动了车子,淡淡道:“我家离公司有点远,明天你的行程是几点?我送你过去。” “明天没有行程,枫哥替我取消了,让我休息一天。” 他说得平静,没有意外获假的喜悦,亦没有别的情绪,只是作为一名员工,在向媒体总监报告着工作安排。 但葛乔忽而觉得背后寒毛直竖,不寒而栗。 车子开上马路,融入车流与夜色之中。 “躲过这一晚上,明天你打算怎么办?” 沈子扬反手捂着嘴,手肘拄在窗沿,扭头盯着窗外,这幅样子让葛乔无法透过后视镜看清他眼中流露的讯息。 他的声音从指缝间泄出:“就说我昨晚被人绑架了,给了三百万,放我回来了。” 这个幼稚又可笑的回答,让葛乔终于相信了身后这个孩子还只有十六七岁。 畜生。 葛乔一瞬间觉得异常烦躁胸闷,他手上用了力,指关节变得发白,黑色的方向盘上留下了些许手指的虚印,一碰到干燥的空调暖风,又瞬间没了踪迹。 “明天你去找姚荈,实话实说,谁给你安排的饭局,你要见的人是谁,都告诉她。” 沈子扬不语。 葛乔以为他没有听见,正准备再重复一遍,沈子扬忽然开口,一如既往平静得不似他的年纪。 “姚姐是好人吗?” “她是。”葛乔毫不犹豫。 “那大乔哥你是好人吗?” 葛乔愣了一下,再开口时语气软了下来,像是面对着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动物,“我想我应该是,至少在这件事上,我会和姚荈一起帮你,你刚刚上了我的车,不正是因为你愿意相信我吗?” 沈子扬轻笑一声,“其实我刚才也不知道上的是谁的车,没想那么多,就只知道不能被抓住。” 葛乔无言以对。 沈子扬又说,他终于扭过了头,从窗外收回视线,望着葛乔:“但我相信你,大乔哥你是个好人,上了你的车,这大概是天意啦。”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有一丁点细思恐极。 纯属虚构,没有雷同。 第六十四章 “大乔哥,你这是——从苏扬捡回来了个孩子?” 朱赞坐在沙发里,一只腿盘着,扭着身子往后看。他上下打量一番葛乔身旁跟着的那个男孩子,灰色长风衣,水洗牛仔裤,普普通通的打扮却依旧看起来很显眼,主要是因为他那灰蓝色的头发。 他对男孩子友好地笑笑,沈子扬却下意识看了一眼葛乔,然后才对朱赞怯生生地说了一句“你好”。 葛乔对两人的你来我往不予理会,径直进了厨房,烧上一壶水,然后从冰箱里取出一包还剩下半袋的面包片,随手搁在了餐桌上,他背对着所有人,盯着滋呜乱叫着的烧水壶,话却是明显对沈子扬说的,“饿了就先吃点东西,热水在烧,冰箱里有水果有饮料,你随便拿就好。” 从下车起,沈子扬就一直跟在葛乔的身后走,他腿长,步伐又奇快,沈子扬也只好小跑着跌跌撞撞地追赶。然而越往前跟一步,沈子扬的心脏就往上提一寸,惶恐不安起来,他总觉得眼前的葛乔和之前接触过的大乔哥不太一样。 此时葛乔话音刚落,他立刻反应,轻手轻脚地捞过那袋面包,快速道一声“谢谢”。他其实并不饿,但是直觉告诉他,最好还是不要拒绝葛乔的好意。 “我去打个电话。”葛乔说完,也没有任何交代,撇下小客人不管,顾自上了二楼。 沈子扬一个人站在厨房吧台前,眼里盛满好奇,偷偷地观察着这栋房子,虽说他也是住宿舍的人,但却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合住公寓。 现在,楼里除了葛乔,就只剩下朱赞,他自觉应当担起地主之谊,便招呼沈子扬过来,免得让这位小客人感到不自在。 “过来,你叫什么名字?” “沈子扬,孩子的子,扬帆的扬。” “你是偶像吧?” “对,我是AIX的子扬。”出于职业习惯,沈子扬的这句话讲得拿腔拿调,这是他说过成千上万遍的开场白,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融入血肉,根本容不得他重新寻个语气。 沈子扬的样子倒是逗笑了朱赞,他只觉得可爱,不由得抬手揉了揉沈子扬的头顶,眼中竟然流露出了一丝老父亲般的柔光。 这道微弱的柔光击碎了两人之间的最后一点戒备与警惕,沈子扬眨了眨眼,嘴角明显放松了下来。 “觉得怎么样?成为AIX之后还习惯吗?” 心里不紧张了,表情也多了起来。沈子扬微微皱了皱鼻头,抿着唇思索了一下,并没有犹豫多久,忽而绽开笑脸,他说得很轻松:“挺好的,忙起来有点累,但是很好玩。” “好玩?” 沈子扬的眼中放光,他扳着手指认真地数起来:“是呀,拍画报、拍MV、录音乐,包括开演唱会、签售会、录综艺节目,这些东西都是只有当了偶像才能做,我觉得每个都很有趣,我很喜欢。” “你为什么想当偶像呀?” “喜欢舞台呀,喜欢唱歌跳舞。”这个问题自他成为练习生起便听人讲过太多次,一开始还会解释,比如因为站在聚光灯下会觉得兴奋难耐,比如享受完成一支编舞后的成就感。重复地提问,不断地回答,如今他的答案也已经固定成了这一句话,完全不需要经过大脑思考,脱口而出,理所当然。 如果此时沈子扬对面的人是名记者,而他们是在采访现场,或许还能有谁来提醒他接下来该如何继续这场对话,这个关于梦想与热爱的话题将会升华得更励志、更深刻、更感人肺腑一些。 然而朱赞不是记者,他十分钟前与沈子扬这个孩子还是陌生人的关系,两个人之间既无交集也无羁绊,也极有可能过了今晚,大家依旧还是陌生人。 朱赞只是随口问了这个问题,也只是随便听了一下沈子扬的答案。 不是为了生存,不是因为野心,也不是天赋难以辜负,只是因为喜欢站在舞台上的感觉啊,实在是太单薄了。 这样单薄的想法,根本无法支撑他在这片深海里活下去吧。 可是抱有这样想法的人又不在少数,他们不也活得好好的? 念头仅在一瞬间,朱赞又揉了揉沈子扬灰蓝色的头发,因为长期漂染各种颜色,他的发丝已经变得毛躁干枯,扎得手心痒痒的。 朱赞惊讶的发现,这种感觉竟然意外的舒爽,让他有点欲罢不能了。 他边揉边贼兮兮地问:“你这头发在哪里染的?手感真不错。” * “我问清楚了,”仅从姚荈的声音听去,改不掉的懒散与淡漠,仿佛一切如常,然而此刻,她和葛乔一样严肃,都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严枫帮陈烈拿下一个电视剧的男一号,投资方是黄氏集团,他们的老板说很欣赏沈子扬,要求见一次面,约在今晚丽皇酒店十七楼,还承诺给沈子扬提供一个角色。” “你没跟他说沈子扬在我这里吧?” “没有,我让他告诉黄总,沈子扬今晚还有行程,去不了。” “丽皇酒店十七楼哪来的餐厅……”葛乔蹙眉喃喃道,“可这也太明显了,是有恃无恐吗?还是真的只是吃一次饭?”他抬手按住额角,觉得头疼,“Hertz的艺人从没遇到过这种事情。” “有过。”姚荈轻飘带过一句,“但是很久以前了,你来公司之前。” 葛乔呼吸一滞,满腹的粗语堵在喉头就是说不出来,他深吸一口气:“所以,沈子扬该怎么办?” “没办法明着拒绝,得罪黄家,损失太大,”姚荈那边似乎传来一声微弱的叹息,“和以前一样,只能躲着,躲到他们找到下一个新的目标。” “为什么不能拒绝?”葛乔无法理解,他怒极反笑,嘴角勾起弧度,极尽嘲讽之意,“我就不信谁能这么神通广大,还置法律于不顾,反了天了!” 而接下来姚荈的回答却同她的语调一样,如一盆冷水般彻底浇灭了葛乔熊熊燃烧的气焰:“你刚刚没听到吗?承诺给沈子扬提供一个角色,如果最后真的玷污了这个孩子,已经不算是强/奸,是性/交易,如果再给沈子扬塞一笔钱,那就是卖/淫,沈子扬可以什么都不接受,但也照样什么都挽回不了,想继续吃这碗饭,不如全盘接受来得轻松。谁输谁赢,谁赚便宜谁吃了亏,你看不出来吗?” 葛乔哑口无言,他只能听到自己耳边心脏疯狂撞击胸腔的巨大声响,血液也仿佛失去了控制,在体内搅海翻江。 他眼角泛着猩红,拼命挤着嗓子,硬是堪堪憋出一句:“可他还是未成年……” “对,他还是未成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无论拒绝还是接受,都是栽了跟头。他摔在这里,就是悬崖深渊,他不可能再在这个圈子里混下去。” “那就不要让他摔倒,姓黄的一定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我……”葛乔顿一下,“我可以在他们找来之前曝光出去,我能让他们名声扫地……” 姚荈却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葛乔,你是媒体总监,你来告诉我,撤下来一条热搜需要多少钱?掩盖一条性丑闻需要多少条娱乐新闻?要让一百万个人看到某个商界大佬的丑闻和某个偶像艺人的丑闻分别需要多长时间?还有,你知道除了沈子扬之外还有谁遇到过类似的事情吗?你知道到底有多少家媒体和娱乐公司背靠黄氏集团吗?如果他们都不希望你曝光,你能曝得了吗?你的背后只有一家Hertz。” 姚荈没有等来葛乔的回应,耳边只有电流穿梭的沙沙嗡鸣,她微不可查地敛住下颌线条,轻轻叹了一口气,“舆论究竟有多容易摆布,你当然比我更清楚。你的确天赋过人,非常懂得利用乌合之众的道理,但这些事情并非只有你一人可以做到,有钱、有权、有势,任何一点都可以抵消你的天赋带给你的优势。” 姚荈平静地宣判着一个结论,“葛乔,你只是一个普通人,你无法阻止心怀恶意的‘贵族’。” 一个冬日里最后的暮色也逐渐消散了,又到了夜晚降临的时间。 卧室的门关着,外面听不见里面的动静,里面也听不清外面的声音。 屋里的所有物品的棱角都在黑暗之中渐渐失去轮廓,葛乔敛着眼睑,低垂着头,坐在床边,唯一的光源来自于他的手机屏幕,只亮了半分钟,便又熄灭了。 葛乔虽藏不住傲气,却不愚笨,他能想的明白,终是妥协了,“好,那你打算怎么躲?” “推掉陈烈的男一号,一个月内结束目前为止无法更改的所有国内电视节目的行程,送他们出去,越远越好,越久越好——开全国巡演吧。” 葛乔都来不及放任自己的心情再阴沉两秒,他瞠目结舌:“全国巡演?AIX?” 其实他什么话都还没说,但姚荈已经听出了他的意思,笑出声:“怎么?觉得AIX还撑不起全国巡演?” 葛乔支吾着没回答。 只给一个月,不是怕他们开不起,而是根本没时间判断他们开不开得起全国巡演。 “董林知当年出道还不到两年的时候也是全国各地到处跑,AIX的粉丝都快六百万了,怎么不行?” “你光看微博数据,钟名粲的粉丝还一百多万了呢,”葛乔小声嘀咕一句,他今天在姚荈这里可以说是被打击得体无完肤,颜面全无,心里憋着一股劲,可算是逮着机会怼回去了,“你又不能保证这六百万人都是真实用户,退一万步讲,就算六百万人都是真实存在的自然人,你要开的可是全国巡演,哪个地区的粉丝更具有购买力,哪个场馆附近的交通更便利,如何安排航程更省人力物力财力?还有,你能估计出每个地区的上座率吗?算不出上座率你怎么知道要约哪个场地?这些都需要调研统计,你要求一个月内做完,谁来做?” 姚荈岿然不动,原地把问题抛了回来,迅速又不失优雅:“你问谁?问我?谁是负责这块的?” 葛乔差点对着她骂出一句脏话来,忍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保持住了绅士风度,“好,我来,是我。” 姚荈有着不近人情的冷酷。 她说:“没关系,还有一条后路,咱们都是为了沈子扬才这么折腾,你要是不愿意,就劝他去见那个投资方吧,牺牲他一个,可以幸福全家人。” 葛乔噤声,心中复杂,雾起云涌,绞得他的表情都变扭曲了。 听听这女人说的还是人话吗? “你跟我说说你的计划,别他妈告诉我你全都推给我。”他咬牙切齿,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姚荈轻哼一声,对这恶劣的态度好似浑不在意,她说得不疾不徐,方便葛乔听清楚,“首先,像你一样质疑全国巡演必要性的人肯定不在少数,开会的时候需要你来帮忙堵住他们的嘴。其次,你刚才说的那些调研数据,我都有。开巡演本来是我一早就列入计划的事情,只不过是因为今天的这些意外提前实现罢了,统计报表我已经准备好了,明后天发给你,你只需要更新一下最近两个月的社交媒体数据。最后呢,就是音乐部分,那要辛苦钟小帅哥了,我会把编曲要求整理出来发给他,这之后就没你什么事了。” 说到最后,姚荈忽然改了腔调,刻意的矫揉造作起来,“葛大人,您看这个计划可行否?” 姚荈三分钟就把葛乔安排得舒舒服服明明白白,量他刚才再大的火气,现在也霎那间云开雾散了。 他甚至有点过意不去,清了清嗓子,“咳,那个,两周后我要出去开个会,其余时候我都有空……” 那边的姚荈嗤笑一声,干脆地打断了葛乔隐晦的示好,“行了,又不是什么大事,不算人情,你这也是做了件好事,虽说确实唐突了点,明天我教训教训沈子扬,有事情不先来找我,一个小屁孩怎么自己扛下来?遇到你是算他走运。” 葛乔扬起一边眉,终于想起来该打开房间头灯,泛着绿的白炽光突然闯了进来,把整个房间里的物品都打出了轮廓,晃得他眯缝起眼睛来。 “他好像不太信任咱们。” 姚荈沉吟几许,她倒是看得开,“也正常吧,严枫是他们的贴身经纪人,都能这样坑他,更何况咱们这两个与他一个月见不了几次面的人。一个不到十七岁的孩子,你还指望他能多分得清黑白。” 葛乔忽然抬头,双眸一睁。净顾着为沈子扬操心,倒是忘了另一个人,“那陈烈那边呢,推掉电视剧男一号的事,你打算怎么跟他说?” 姚荈并没有马上接话,停顿一会儿,似乎是在思索,最后,她只是说,“陈烈是队长,沈子扬是队内成员又是最小的弟弟,他会理解的。” * 葛乔从房间出来往楼下走时,外头漆黑一片,借着从窗外偷进来的微弱灯光与月光,小心翼翼顺着扶梯走到最后几级台阶,被一团黑影挡住了去路。 那团黑影静悄悄的,一动不动。 葛乔蹲下身,抬手便摸到了毛茸茸的脑袋,沈子扬蜷着身子时看起来更显瘦小了,他弓着背,像是随时准备进攻的猫,又像是亮出满背尖刺的小刺猬,可无论是哪一种,也只是引人可怜罢了,毫无攻击性,根本威胁不了任何人。他的发顶凌乱,胳膊紧紧抱着膝盖,正仰着脸坐在楼梯口发呆。 “大乔哥,我会有事吗?” “不会。” “陈烈哥呢?” “也不会。” “AIX和姚姐呢?” “姚姐没事,不过AIX有点事。” 沈子扬登时松开了胳膊,他的后背慢慢僵直,仿佛是难以消化掉这个消息,怔愣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猛然扭过头,企图在黑暗中寻找到葛乔的眼睛,他嗓音发涩,同他的目光一样发着抖:“我们会怎么样?” “姚荈要把你们发配边疆,别担心,很快就能回来了。” 第六十五章 全国巡演,共去八个地区,每个地区连开三天,周五到周日。历时五个半月。 姚荈给出的方案是绕全国画一个“8”字,路线也设计出来了:从平京起,直接飞往最南方的鹏城,依次经过蓉都、丰镐、沪海、琴岛、海津镇、羊城,最后再回到平京开安可场。 总而言之,惨绝人寰,堪比发配边疆的苦力,说是榨干AIX也不为过。 “这种安排,力度会不会太大?” 葛乔想到那个策划案的内容,眉头又皱了起来。五个半月,相当于两周跑一个地方,就连留给他们调整状态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还要根据场馆的舞美来调整编舞和队形了。 他都能猜到粉丝们听到这种非人的安排之后会有什么样的疯狂反应。 “AIX在十一月之前还要再回归一次,不然单靠二月份的回归,肯定是拿不到年末大赏的。”姚荈解释,“五个半月的时间,我还觉得给多了呢,他们可是出道刚刚一年半的大势偶像,正是圈粉的好时机,从电视里面消失五个半月去搞演唱会,想想都觉得可惜。” 葛乔手里握着一个纸杯,他刚从会上叽里呱啦胡扯一通出来,口渴得要命,站在走廊边的饮水机前给自己灌了五六杯凉水,这才止住了冒烟的嗓子发烫发痒的感觉,刚刚跟姚荈说话时忘了及时扔掉,现在只好撺在手里玩,此刻纸杯被他捏变了形。 与赞助商、各部门同事的会议上,果真如姚荈所料,极力反对的人不少。 他们主要是在担心让AIX放弃出演电视节目的机会,会不利于他们积攒新粉丝。 这点确实是事实,葛乔和姚荈也都很心虚。 但他们企图为悲观的大家换一种视角,AIX已经有了六百万粉丝,这在偶像团体中算是相当不错的成绩,所以,吸引新粉丝已经不是主要任务,当务之急是如何稳固现有粉丝的军心,增强她们的忠诚度,提升她们的购买力,让她们成为甘愿掏腰包的消费者,而不仅仅是一个喜欢AIX的人。 他们也早就想好了各类提问的应对方针:选地多是因为全国那么大,要雨露均沾;场馆不用大,也不需要多出名,但一定要附近交通便利,座位数量供不应求最好,这也是种饥饿营销;演唱会现场贩卖的周边来不及设计生产,就与赞助商合作,出限量的联名款拿去卖。 其实他们所说的每个字都在表达同一个意思:你们尽管质疑,我心已决。 只是,全国巡演的提案太突然了,除了他们两个人之外,现场没有一个人做好了接受的准备。 大家多多少少都受到了惊吓,会议厅里时不时迎来一阵短暂的沉默,或者从某个方向传来一声倒吸气的“嘶”响,这个动静出现在Hertz的会议上,往往预示着那人接下来的话可能会不太悦耳。 有一位赞助商“嘶”完,问得话阴阳怪气:“为什么这么突然要开全国巡演?急着赚快钱?” 姚荈轻轻挽起了袖口,低垂眉眼,慢慢道:“就像我刚才说的,圈粉关键,稳固现有粉丝更加关键,现在的AIX实在是太注重微博粉丝数、节目收视率这些流量数据了,完全忽视了粉丝的购买力。如果让粉丝习惯了这种——我们可以用一个粗陋的词‘白嫖’——如果让粉丝习惯了‘白嫖’,那么以后就更难让她们花钱。” 姚荈与他们打嘴仗的空档里,葛乔一直在静静观察着会议上的众人,反对的人大部分是公司内的同事,他们说是反对,倒不如说是在逃避。全国巡演非小事,这就好比这群人眼看着姚荈毁掉一条通畅的大马路,硬逼着他们往羊肠小道里钻,他们自然是不甘愿的。 但是他们的不甘愿倒也没什么用,即使不同心,最后照样得同力干活。 麻烦的是来自赞助商们夜郎自大的质疑。 那赞助商像是唱反调唱上了瘾,又“嘶”了一声,尚未开口,紧接着被葛乔的声音打断了。 葛乔就坐在姚荈的旁边,听这位衣着富贵的商人发出的奇奇怪怪的动静听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无聊地四下张望,忽然指着不停嘶叫的那人手边放着的一听可口可乐,问了一句与这场会议毫无关系的废话:“您很喜欢喝可乐?” 那人一愣,被强行打断了节奏,他一下子忘了自己要问什么,竟然顺着葛乔的问话回答了:“对……” “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 “小时候,初中的时候……” “那确实挺久的了,”葛乔点点头,又问,“为什么喜欢喝可口可乐呢?喜欢它的味道?因为价格便宜?” 那人摸不清葛乔的套路,也想不明白他的用意,犹豫纠结之间,倒是回答的很老实,“喜欢碳酸饮料。” “可是还有那么多其他牌子的碳酸饮料,为什么唯独选了这一款?” “其他的当然都试过,但可乐喝了这么多年,喝习惯了吧,每次去超市都会习惯性从饮料货架上拿它……”刚说完,他一怔,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眉毛扬了一下,又赶忙恢复如常。 但这一秒的表情变化还是被葛乔捕捉到了,他笑了笑,“你看,您习惯了喝可口可乐,哪怕还有比它更便宜的饮料,您也很难有尝试的心思,现在能理解AIX的粉丝了吗?如果让她们养成了白嫖追星的习惯,也会很难再接受那些新的追星方式。” 赞助商眼珠一转,正欲开口,可葛乔并不予理会,他接着问:“对了,您喝过百事可乐吗?” “喝过。”他发现了,葛乔这人简直就是一句话一个坑,就等着他往里头跳呢,他的警惕心逐渐上来了,瞪了葛乔一眼,开始变得惜字如金。 “喝过几次?” “不知道。” “那您觉得好喝吗?” “不。” “为什么不?” “习惯问题。” 他已经掉过一次坑,现在变聪明了,除了否定,便只是重复着和刚才一样的答案,绝不再让问话人抓住新的把柄。 但葛乔混不在意,硬是把肃静的会议掰扯成了其乐融融的茶话会,继续同合作伙伴谈天说地:“我也都喝过啊,百事可乐和可口可乐的味道也没有很大区别吧,这有什么习惯问题?” 那人渐渐有点不耐烦了,他还没见过这么能拖延时间讲废话的人,“就是喝惯了懒得换牌子,”这么说了一句还不解气,“我喜欢红色,喜欢可口可乐的瓶子颜色,可以了吗?” 葛乔对他的恶劣态度充耳不闻,转而又换了一个新话题,“那您平时看电视的时候,也会跟选饮料一样,只盯着同一个频道看吗?” 姚荈闻言,微微挺直了背,脖子动了动,她知道这是要进入正题了。 千防万防最后还是没逃过葛乔布的新陷阱里,赞助商不傻,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给出来了,声音明显变得沉闷起来:“不,不会。” “为什么呢?” 赞助商不说话了,他脑中思绪万千,可就是找不出一个能够绕开这个陷阱的答案,所以他放弃回答了。 葛乔无所谓,他已经得到了足够多的回应,此刻对方的沉默反倒是让他能自由发挥了。 “因为看电视换频道,您只需要动动几根手指就能做到,太简单太方便了,没有一点成本,不需要耗费一点力气,一个换台的动作甚至连三秒都用不了,我可以同时追两部剧或两档综艺节目,也可以同时追两组偶像组合,对不对?”他丝毫不停顿,继续道,“但买饮料不一样,需要进入超市,走向货架,在琳琅满目的饮料里选中您想要的那一款,再走到收银台,付款结账。这是一个参与度极高的过程,人们在这个过程中可以获得更大的满足,实现价值。就像全国巡演,说白了,其实就是一场为‘粉丝’加冕的仪式。” 与收敛锋芒、晓之以理的姚荈不同,葛乔的语速更快,也更强势,他并不在乎现场的人能否跟上自己的逻辑。他只是在用气场压制众人,以强大的威压逼迫他们臣服罢了。 他冲那个赞助商眨了眨眼睛,扬起眉毛。 “粉丝的忠诚度究竟要怎样培养,全国巡演有没有开的必要,相信大家现在心中有数了。” * 八楼的会议如火如荼,七楼的走廊依旧冷清万分。 录音室的门紧闭着,隔着几层隔音墙壁,似乎里头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录音室内。 “师父,师父!”周一航撕破喉咙一声厉喊,“echo延迟该怎么做来着?我又忘了……” 钟名粲就在半米远的地方坐着,被这动静吓了一跳,他到现在还是习惯不了周一航的大呼小叫,无奈的笑了笑,凑过来准备再为他演示一遍十分钟前刚演示过的操作。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周一航就不再干巴巴地喊他“领导”,而是换成了更加富有生气、更加荡漾、更加伶俐乖巧的“师父”。 这个学声乐出身的大男生其实只比钟名粲小两三岁,但喊起“师父”来竟然一天比一天更带劲,“仰羡”又无关年龄,他是从心底里佩服钟名粲这个人,觉得他做什么都很放松,不慌不忙,不急不躁,完全就是自己这辈子憧憬着却无法实现的样子。 而钟名粲只是在周一航第一次开口叫“师父”时没来得及纠正,竟然就这样一错再错下来。到了现在,他便也默认自己多了一个年岁相当的徒弟。 一得空,他都会担起师父之责,从最基础的编曲知识讲起,让周一航慢慢熟悉整个编曲流程。 虽说他并不觉得自己的水平到了当师父的境界,但每当教会周一航某个新操作时,都能让他感到些许安心。 钟名粲发觉,这种安心正在逐渐抵消掉从他进入Hertz公司第一天起便萦绕在心头的那份压迫感。 “师父,您为什么要来Hertz上班哪?”周一航刚背完一个快捷键的位置,忽然扭过脸问他。 钟名粲还没有反应过来,怔愣一下,反问,“怎么了?这家公司有什么不好吗?” 周一航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声音都跟着晃起来:“没有没有,这家公司很好,我只是很好奇,师父您这样的人,这颜值这才华这性格,自己出道当唱作人也绝对能火,为什么非要进公司当员工给别人写歌呢?” 他把马屁与质疑结合得太巧妙,竟然让钟名粲一时分心,卸下了警惕,他轻笑出声:“因为合同就是这么签的……”话还没说完,他忽然闭紧了嘴巴,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不再继续回答。 他没有留给周一航琢磨的时间,忽而抬手轻拍一下他的后脑勺,严厉道:“废掉的音轨要隐藏起来,我说过多少遍了!” “啊啊,对不起对不起……”周一航登时一个激灵,挺身而坐,赶紧握着鼠标,全神贯注地满屏幕找隐藏音轨的按钮。 “做好了叫我,我先去忙别的。” AIX全国巡演的编曲要求已经提下来了,钟名粲这边也跟着忙了起来,他需要在一个月内把AIX之前发行的所有歌曲都改编成抒情版本、摇滚版本、Acoustic版本,并且制作开场和闭幕舞台要用的intro和outro。 周一航忙着学习编曲的同时,他则在一旁忙着这些新工作。 赵绪对此很满意,自从有了钟名粲,确实为A&R部门省了很多请外援的时间与金钱。而这些最难熬的音乐制作的任务由钟名粲接手了,他们也可以将更多的精力集中在提升旗下艺人的专辑质量之上,如此一来,分工更加明确了。 有了余心闲暇,Hertz的音乐事业野心也开始一天天膨胀,它不再满足于成为偶像行业的领头羊,而是精心策划着占领整个音乐市场。今年年初,马老板已经默不作声地吞并了三家小型音乐公司,将它们变为自己的音乐厂牌,既是扩充钟名粲带领的音乐制作部的兵力,也是在为新年野心之作“音乐实验室”项目做准备。 马老板和赵绪二人逢人便说,枯木逢春,旱苗得雨,钟名粲就是Hertz的福娃。 而那位“福娃”对这些外部的变化与吹捧向来迟钝,他宠辱不惊,只是默默做好了从今天起每周末都要加班赶点与一晚只睡两个小时的心理准备。 但他不觉得苦不觉得累,倒不是因为取得了老板的信任,获得了同事的认可——这些都不如来自小男友的心疼更令他感到治愈。 葛乔几乎每天早上都会给他送来一杯热乎乎的咖啡。 据葛乔说,他上网查过,研磨的咖啡粉比速溶咖啡健康得多,再加上过敏体质导致他极度不信任咖啡店里的咖啡,所以他便专门求沈鄃从海外买来三大袋蓝山咖啡粉,又去采购了滤纸和滴漏器。 原本他还对咖啡这东西一窍不通,经过几天的训练,冲泡手法技巧竟然也像那么一回事了。 于是全公寓的人都知道了,这辈子没碰过咖啡的葛乔每天都会提前半小时爬起床,迷迷瞪瞪钻进厨房捣鼓这些稀奇古怪的器械,他让公寓的早晨充满着迷人的咖啡香气。 朱赞感叹“爱情使人变态”,不过他也很高兴看到葛乔的变化,时不时就去偷点昂贵的咖啡粉,泡给自己喝。 “天天那么忙,你这身体还吃得消吗?”葛乔替钟名粲拧开保温杯的盖子,递到他的嘴边。 没想到钟名粲笑得格外开心:“我这算不算是体验了一把你的生活?”他顺着葛乔的动作,抿了一口热咖啡。 竟然一点也不苦。 葛乔很快就反应过来,明白他的意思,他苦笑,“我可从来没有像你这么累过。” “是吗——”钟名粲拖长尾音,显然不信,他又不是没见过,葛乔的工作不仅多到能让他忘记时间,甚至还可能会有生命危险。他从葛乔手里接过保温杯,杯里的热气让他的睫毛染上一层小小的雾珠,他垂着眼,盯着杯沿看。 “真的,你知道的啊,我每天都要睡够七个小时,睡不够我就容易发飙,所以为了大家好,我向来不熬夜工作。”除非遇到意外事件,当然了,这样的情况的确不少。后面的话葛乔只敢腹诽,不敢说出口。 显然钟名粲比他更在乎这些在他看来不过是细枝末节的事情,说出来也只是平添郁闷罢了。 葛乔绕到钟名粲身后,连人带椅背一把抱住,下巴搁在他的头顶上,轻轻压了压,权当作安慰了。 “师父——”周一航的嗓音简直洪亮到石破天惊。 紧接着一声“嘀”一声“咔哒”响,在他冲进屋来的一瞬间,葛乔腾地站直身子,后退了两步,立在原地装木头。 他慌忙之中不小心碰到了钟名粲的胳膊,引得他的手一抖,咖啡洒出几滴,溅落在手背上,还有点烫,刺得钟名粲哆嗦了一下。 这一哆嗦,把更多的咖啡洒了出来,瞬间打湿了衣服袖口,鹅黄色之上多出一片褐色斑块。 但钟名粲自始至终一声未吭。 周一航眼尖,一进来就看到了那一片突兀的褐斑,他挠了挠头,很是不好意思:“对不起啊师父,我吓到你了,今天提前半小时来公司了,本来想给你个惊喜……” “是挺惊喜的,”葛乔冲他笑了笑,移步坐进沙发,与钟名粲彻底拉开了距离,好整以暇地靠在沙发背上,支着额角问,“你也是音乐制作部的人吗?最近你们很忙吧,辛苦了。” 周一航这才注意到新来的客人就是他的“噩梦”葛乔,惊得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震耳欲聋,震得他自己头都有点晕了,嘴皮子都不利索了:“不不,不辛苦,我们能力不够,最近一直是师……领导在忙,我们也就打打下手……” 钟名粲没反应,葛乔只是冲他笑,虽然这笑容着实温和亲切,但周一航依旧觉得惶恐。 他自觉此地不宜久留,脚下向后一溜,鞠了一躬,“那您们先慢聊,我去隔壁继续练习了,有事儿您再叫我。”随即消失在了门口,还贴心地顺手带上了门。 “这位小朋友挺有趣,”葛乔的笑意还没有收起来,他转头问钟名粲,“还叫你‘师父’,你都开始收徒弟啦?” 钟名粲依旧没有回话,他轻轻搓揉一下那块褐斑,衣料冷却之后已经微微发硬了。 葛乔这才看见,一惊,赶紧凑上去瞧:“是我弄的吗?这个位置有点显眼诶,你这里还有备用衣服吗?要么我去找件我的来,你先凑活着穿……” 钟名粲偏过头望向他,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他问,“你怕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吗?” 刚刚葛乔情急之下的避闪动作太明显,恐怕教人想要无视也无视不了了。 这个问题终究会来,葛乔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钟名粲手背沾上的咖啡渍迹,微敛眼皮,知道躲不过,便老实回答:“怕。” 钟名粲点头,接着问:“是你怕,还是替我怕?” 葛乔不作声。他本来都想好了,这个时候,如果钟名粲生气了该怎么哄,如果要来跟他讲些“世俗眼光不重要”的大道理该如何回应,但他却没想到钟名粲会问这第二个问题。 “替我怕,对吗?”虽是反问,但钟名粲心里早有答案。 葛乔自知否认也无用,便继续沉默。 “你总是不明白……”钟名粲轻轻长叹一声,末了忽然又笑了笑,却不再继续那句叹息般的未完的话,他只说,“下回你再来,记得把门锁上,他们都有门卡,能进来。” 第六十六章 葛乔乖乖听了话。 那天之后,钟名粲还是能每天早上收到来自男友的慰问咖啡,葛乔一进办公室就会关门反锁,AIX全国巡演的编曲任务完成过半,蓝山咖啡粉不知不觉中吃到了第二袋。 那么大一袋咖啡粉,原本不应该吃得这样快。 葛乔当然知道朱赞带着胡智南天天偷吃,不过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一切如常。 这天,钟名粲忽然问:“沈子扬怎么样了?” 葛乔早在将沈子扬带回家那天晚上就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他想找个人同仇敌忾,而钟名粲实在是个倾诉的好人选,他静悄悄地听完,立即愤愤骂了句“严枫真不是个东西”,葛乔拍案惊叫一声,“就是说啊!”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足足聊了一个小时,这才让葛乔郁结的心情得以好转。 “估计没什么事了,”葛乔躺在沙发上,懒洋洋地枕着钟名粲的大腿,闭眼小憩,“就还是跟以前一样天天跑行程呗,而且也没听说黄从江那边有什么动静。” “说不定那个老色鬼早就换目标了。” “我总觉得良心不安,”葛乔的手指悄悄在沙发垫上画着圈,“你说咱们这样做对吗?帮沈子扬挡下来了,却可能会让另一个人遭殃。” 钟名粲摘去葛乔发丝间夹着的一根白绒,大概是从羽绒服里跑出来的,它轻飘飘地毫无重量,被他丢到空中,只是打着旋,迟迟未落到地上。葛乔忽然动了动脖子,翻过身来,钟名粲一晃神,便看不到那根白绒的去向了。 “可是如果不这样做,遭殃的就是沈子扬,是你认识的人,那不是会让你更难受?” 葛乔想了想,似乎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叹息一声,“你说的对。” 他最近时常想到姚荈说过的那番话,那是一剂完美的药,治好了他的救世圣母病与良心不安症。他——也不止是他,还有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只不过是一介草民,无法与贵族比肩,无力与钱、权、势对抗,只是顺着命运棋盘上为他们定好的路苟且偷生罢了,躲开家门前的厄运已是万幸,哪还管得起别人呢。 钟名粲拍了拍他的肩,又问:“那个叫严枫的人会怎样?” 葛乔回神,答:“姚荈让他带队跑巡演去了。” “他一个人?”钟名粲一愣,搞不清楚姚荈又想干什么,“让他升职了?” “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还帮他安排了两个新来的助理,没有工作经验,不过好在老实听话。” 说到这里,葛乔哂笑。 他看得明白,一个人带队跑全国已经够心累的了,姚荈竟然还让严枫再带两个什么都不懂、需要现教现学的拖油瓶。 姚荈的原话是这样的:“瞒着总经纪人拿未成年成员做交易换资源,这人留不得,不过呢,如果直接用这个理由解雇他,恐怕陈烈会多心,我也懒得去想什么别的借口。”就干脆从现在起累活苦活全给他一人,把他逼得赶紧自己辞职好了。 后半句话姚荈没说口,但该懂的人都能懂。 葛乔把头埋在钟名粲的肚子间,重新闭起眼,半是感叹半是告诫:“名粲呐,你记得以后一定要跟姚姐搞好关系,幸好是同事啊,这女人太野,咱们绝对惹不起。” * AIX启程离开平京时,他们的师兄师姐们还在辛苦奔波于各大剧组和综艺节目。 Hertz公司在风平浪静中过了好几天,当钟名粲终于找回了正常的生物钟,补眠补够了数,眼下青黑渐消时,马老板在一场娱乐业分享会上宣布了“音乐实验室”项目正式启动,第一组嘉宾是红发安妮与ZG公司的男子偶像组合Whoops的队长,以及这整个项目都将由Hertz公司的新任音乐总监钟名粲监制。 与此同时,各类媒体杂志的采访接踵而至。 当钟名粲神清气爽地出现在采访现场的时候,正好看到葛乔在和工作人员说笑。明晃晃的LED灯光全数打在了黑幕布围成的采访室里,尽心尽力地将那个狭窄简陋的空间烧得发烫,这个位置上曾经坐过无数名流大咖,多少人仍在梦想着来到这里,体验一把低调的荣誉感。即便如此,在钟名粲的眼里,还是比不过站在阴影之中的葛乔身上的光芒更耀眼。 葛乔也同样看到了刚进门的钟名粲,冲他招招手。 等他一走近,葛乔就迫不及待地将他推到了身前,向面前那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介绍道:“这位就是我说的天才制作人钟名粲先生,也是今天这个‘音乐实验室’项目的总负责人。”接着又侧身对钟名粲说,一脸郑重,“这位是盛名传媒的铁主编,他一直很想见你,正好趁着今天这个机会,给你们引荐引荐。” 铁哥扶了一下眼镜,紧接着伸出右手,笑得热情极了:“幸会幸会,哇,钟先生果然一表人才哪,久闻大名,我叫铁平,不介意的话,您就跟葛总一样,叫我‘铁哥’就好。” 钟名粲乖巧地点头,也笑了笑:“铁哥好。” 简单问候过后,便也没了话讲。钟名粲格外冷淡,不问便不答,只是嘴角始终带着微微上扬的弧度,仿佛在告诉你他只是不善言辞,并非刻意冷落。这样一来,倒更让对方感到惭愧,不忍再强迫他听那些没用的奉承话。 葛乔代替他暖场。 “铁哥你去了新公司之后还习惯吗?” “嗐,也就那样呗,原本以为大公司跟小公司肯定很不一样,进去了才发现,除了办公室大了点,其他的一点儿没变,还是秃头,还是累。” “也不能这么说吧,你现在的累肯定跟以前不是一个水平,现在这叫痛并快乐着。” 铁平嘿嘿一笑,“那倒也是,以前那累得就很没价值,忙活一个多月,临了头对方来一句‘没空’,所有努力就全白费。”顿一下,语气忽然变得激烈,“前段时间千里娱乐还来邀访,哇,我直接就给拒绝了,其实给他们一个版面也不是不行,他们给的价钱也合适,但那个炀里炀老板啊,仗着背后有黄氏集团,就特别瞧不起小媒体,之前明里暗里给我和我的几位同行下了不少绊子,如今我这农奴翻身,跳槽当了‘甲方’,还偏要出出这口恶气!” 他说得愤慨,还挥舞了一下手臂。 “他是为路西法邀访?” “肯定是啊,路西法那几个孩子也算是拯救了这家公司吧,前段时间不还说千里娱乐成为全国第二大娱乐公司嘛,仅次于你们Hertz,”铁平看了看葛乔,“不过我觉得是他们自己买的水军带起来的节奏,虽说路西法确实很成功,但是还不至于让千里娱乐一朝挤进前三大的行列吧。去年年末各娱乐公司发布的财经报表,你看没看?” “没看。”光做那个报表就他妈快熬吐血了,还看什么看,一眼都不想看。葛乔腹诽道。 铁平压低声音道:“现在有人在怀疑啊,千里娱乐做了假帐——” “做了假账还敢公开发表?”葛乔震惊。 “你也不看看人家背后是谁!”铁平睁圆了眼睛,厚厚的镜片挡住了他的视线,也隐住了他眼中闪烁着的幸灾乐祸,“黄氏集团哪,黄从江,娱乐圈里的‘皇上’!我告诉你,做个假账能怎样,如果他乐意,搞上十几个皮包公司都没人敢查!” 葛乔啧了一声,竟说不出话。 偏偏千里娱乐里有孔庆山,而且还是他葛乔亲口向炀里推荐过去的。 “其实吧,千里娱乐以前不这样,你入行晚,知道的肯定不多……”铁平又扶了一下眼镜框,清了清嗓子,向葛乔娓娓道来,“炀里跟我一个朋友是老相识,据他说呀,炀里的确是个厉害角色,千里娱乐当年就是靠他一个人一点点拼命拼出来的,捧红了冯蓝和甘晨冬两座大山,结果这两个人刚在娱乐圈里站稳脚跟,就立马解约了,前后脚成立了自己的个人工作室,炀里接连受到这两次打击之后才想要搞偶像组合的,你也知道,偶像组合的签约时间更长,合同条款更苛刻,赚钱又快,公司也更容易控制嘛。” 铁平也是闲来无聊才说这些,谁知葛乔听后,眉头越皱越深。 他又不自觉的想起来孔庆山,想到当年询问他是否愿意去千里娱乐时那带着两点酒窝的微笑,他忽然有一瞬的心慌,却又说不好这份不安来自何处。 “葛总,请您过来一下可以吗?”这时,有一个女生怯生生地跑过来叫他。 “怎么了?”葛乔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样,以为出了什么状况,赶紧跟着走进采访室。 女生张口闭口半天,瞟了一眼葛乔的眼色,为难道,“钟总说,没您在,他不接受采访……” 葛乔一噎,瞪着眼不知道这时候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合适,他楞楞地扭脸看向采访台前的钟名粲,那人被灯光包裹着,周身的轮廓如同镶了一层乳白色的纱,他也正回望着葛乔,不躲不闪,特别理直气壮。 葛乔随便找了个借口支走那个女生,蹭到钟名粲旁边,强烈的亮光毫不留情地灼烧着裸/露在外的皮肤,他不由得眯起眼,极小声地说:“你干嘛啊?” “你怎么跟那个人聊那么久?”钟名粲不是很高兴。 葛乔惊得差点没控制好音量:“哇,你不会吧,这醋都能吃得下去吗?是有多重口啊?” 钟名粲装不下去了,压着声音笑起来,在那几盏聚光灯的照耀下,他的笑容显得更加灿烂生动了。 “别笑,”葛乔低喝,“叫你别笑!”说着,拽了他一把。 钟名粲听话得瞬间敛起了表情,却不知道是为何,他茫然问道:“怎么了?” 葛乔说得恶狠狠:“公共场合笑那么好看,是想勾引谁?” 这下轮到钟名粲惊诧了,“你……我……”支吾几声,大脑短了路,愣是没找到合适的话接下去。 “看到没?”葛乔满意地欣赏着他的窘态,一扬眉一挑唇角,轻哼一声,“好好学着点,什么才叫合理吃醋、科学吃醋。” 钟名粲把葛乔叫过来,只是因为他要坐在几台设置好的机位前一动不动保持姿势,又闷又乏,这种时候,没有葛乔在旁边陪着自己,他分分钟想撂摊子走人。可是好不容易忽悠葛乔过来,侃了还没一会儿,采访便开始了。 红发安妮坐在正中间,Whoops队长关泽在右,钟名粲在左。 画面着实赏心悦目。 前半段的采访进行得很顺利,台上三个人各有所专,应付那几个算不上刁钻的问题倒是绰绰有余。 “……这个项目的名字叫做‘音乐实验室’,听起来确实很有趣,那究竟有什么含义呢?” “和名字一样,这个项目其实就是一场实验,是我们对打破大众音乐与小众音乐之间界限的一次尝试,我听过一种说法,说偶像音乐和商业音乐才是大众音乐,而那些赚不了钱的、无名之辈自娱自乐用的音乐是小众音乐,还有一种说法,偶像都是流水线商品,根本算不上音乐人、艺术家。其实不然,世上的每一种声音都可以为人们带来力量,我们希望能够重新定义这两种对立的概念,又或者说是希望可以消灭这两种概念,无论是大众音乐还是小众音乐,无论是偶像还是独立音乐人,都不该冠以等级,不该硬要分出谁高谁低,任何一方都不该被轻视。希望通过这个项目,让大家知道,音乐只有情绪之分,欢快的旋律可以强化人们的乐观精神,悲伤的旋律又可以促进人们的负面情绪释放。” “看来这个项目比想象中更有深度啊,这样一来,第一张专辑就更让人期待了,请简单介绍一下这第一个实验品吧?” “专辑名字叫做《小人国》,就像刚刚钟制作人说的,我们将借用小人国的童话故事来向大家展示大众音乐与小众音乐之间的火花碰撞……” 采访进入后半段,采访室就像是一个逐渐升温的大烤箱,燃烧着人们的耐心,消耗着人们的精神气儿,葛乔在温吞的对话节奏与周围的嗡嗡低语之中昏昏欲睡。 “……我很好奇啊,我相信观众们也很好奇,在准备过程中,有没有什么有趣的插曲呢?” 女生的声音很甜:“当然有呀,最神奇的一次是,我们发现原来我和关泽是高中和大学校友,这真的是很巧的缘分……” 话题渐渐变得更加私人化。 钟名粲下意识往葛乔的方向望去,竟然看到他坐在墙角的椅子上头如捣蒜般打起了瞌睡,他动了动嘴角,竭力忍住没有笑出来。 主持人却很敏锐,注意到这位嘉宾正在走神,赶紧把话题往他身上带:“这样对钟名粲先生会不会很不公平?三个人合作,你们两位这么熟,他不就落单啦?” “怎么会呢?”红发安妮笑得有些腼腆,“钟哥在录音时就特别照顾我们,就像大哥哥一样,我们都很喜欢他。” 主持人笑得意味深长:“哦?是‘我们’很喜欢他,还是‘我’很喜欢他呀?”训练有素的主持人懂得循序渐进,慢慢与嘉宾熟络起来后,她们就会开始问一些更加大胆的问题。 红发安妮只是笑着,并未有反感之意。 主持人心里暗喜,这便预示着采访渐入佳境了。 “谁会不喜欢钟哥这样的人呢?”红发安妮依旧笑靥如花,这样答。 “哎,你们会经常见面吗?都在哪里见面呀?” “我和关泽经常在练习室见面,因为需要配合和声之类的。钟哥嘛,就只是在录音室啊,他很忙,我们并不是经常能见到他,因为这张专辑大概从两三个月之前就开始准备了,所以工作安排也比较闲散,一周也就约见一两次吧,不过经常是录一次就一整天,”她笑了一声,“钟哥认真得可怕,特别完美主义,细节抠得非常严格,搞得我们都有点怕他,”顿一下,继续道,“但跟着钟哥,真的能学到很多东西,他非常专业……” 此时此刻,钟名粲的注意力只在葛乔,而葛乔正躲在角落里梦游天外。 主持人依旧操着温吞柔和的嗓音东一句西一句试探着越来越私密的问题。 红发安妮与关泽的微笑越来越僵硬,越来越吃力,几乎快要招架不住的时候,主持人终于放过了他们。 “感谢你们接受我们的采访,非常感谢。” 葛乔的手机发出微弱的一声“叮”响。 采访进入尾声的时候,他收到了一条新短信,来自朱赞。 只有简简单单三个字:对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  [注] 皮包公司:没有固定的经营场地和经营品种,买空卖空,经常走到哪里就将公司的公章、营业执照等带在皮包里,所以叫皮包公司。 第六十七章 “朱导,您不会以为我那天在跟您开玩笑吧?” 黄向炎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愉悦,其实他最近有不少的糟心事,但不知怎么的,每次一想到朱赞这个人,心情就会有种很微妙的雀跃。 又想到他们现在正在谈论的事情,便更令人亢奋了。 朱赞坐在办公室里,接到黄向炎来电的那一刻就觉得要有大麻烦了,此刻,他努力表现得淡定:“我只是觉得实在是太明显了,董林知组已经拿了三场冠军,如果突然让冯蓝那组拿冠军,观众一定会起疑心。” “如果节目组不想让一个人赢,那个人怎么可能会赢呢?” 黄向炎轻飘飘一句话,却让朱赞的眉头越皱越紧。 黄向炎却在享受着另一头的沉默给他带来的巨大快感,话里带着笑意,继续道:“反转,出乎预料,黑马逆袭,这些难道不是观众更感兴趣的吗?” 朱赞缓缓吐出一口气,“每位冠军都应该是实至名归,节目组无权插手,如果你非要这样的话,请撤资吧,小小节目导演,不值得大少爷费那么多心思。” “别啊,”黄向炎哼笑一声,“错过了我,你还想到哪里找这么人傻钱多的金主呢。” 朱赞差点骂出来,他用力掐着自己的手心,才勉强镇静下来。 “一个小小的节目导演,开得起A8L,买得起AJ联名款,家境肯定差不到哪里去吧?”黄向炎将指间夹着的烟头掐灭,烟灰缸里飘出缕缕细烟,“在家里也是个少爷吧?那你应该能懂我的心情啊……” 朱赞等着他的后话:“什么心情?” “父母给你安排的路其实并不适合你啊,厌倦了被他们管教啊,喜欢的人和喜欢的东西都得不到啊。”黄向炎顿住,好整以暇地等待电话那头朱赞的反应。 朱赞本来还是无动于衷,听到最后一句,手微微一抖。 黄向炎当然看不到这个小动作,没等来回应,他只好继续唱独角戏:“实不相瞒,我呢,想从家里独立,搞搞娱乐圈投资,等着钱生钱,自在快活过日子。对你而言这只是一场比赛,可这场比赛却有可能决定了我未来的人脉关系,帮我想想,八面玲珑的冯蓝和自视清高的董林知,你觉得谁更合适?” 黄向炎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竟然真的赢得了朱赞的三秒犹豫。 他知道,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要人命的火坑,推谁下去,选择权就在他的手里。 “我觉得,你不应该犹豫,”此时在朱赞看不到的地方,黄向炎推远了手边的烟灰缸,他嘴角上扬,分辨不清究竟是威胁还是怜悯,“我这是在给你机会呐,你希望未来同我们共事的人是谁呢?” * 朱赞满腹心事回到家时,葛乔正陪着胡智南追黄金档的抗战剧。 朱赞站在厨房里往客厅方向张望良久,心里砰砰直跳,水果刀都快拿不稳了,三下五除二随便弄好了一个果盘,屁颠屁颠跑过去往葛乔面前一搁,然后乖巧地紧挨着他坐下,不吭声了。 葛乔也不搭理他,探身叉起一块苹果放嘴里,拿手肘捅了捅沉迷于电视剧情无法自拔的胡智南,示意让他一起吃。 比忍耐力,朱赞哪里是葛乔的对手。 他很快就忍不住了,要杀要剐给个痛快,总好过凌迟半生不死。白天的时候,他挂断黄向炎的电话就立刻给葛乔发了短信,他自知已经对这个局面无力回天了,还能怪谁呢? 还不是只能怪自己得意忘形招惹错对象,如今想摆脱也摆脱不掉了。 可自己已经成了这副倒霉样儿,总不能再把朋友搭进来。 所幸,黄向炎“大发慈悲”,留给了他一条退路,允许由他自己来决定到底是要把冯蓝拉入局,还是把董林知和钟名粲拉入局。 朱赞进退维谷,要么为了自己节目的清白把朋友推下火坑,要么黑掉朋友的比赛保他们不被恶鬼缠身。 心头的罪恶感让他惶惶不安了一整天,可见到葛乔,却发现那人压根没理会自己的那条道歉短信,腆着脸又道明了缘由,谁知葛乔竟然还是没什么反应。 “你不再问点什么吗?”朱赞试探道。 葛乔斜睨他一眼,问:“苹果从哪里买的?酸。” 胡智南在旁边哧哧笑。 “大乔哥,您别这样,就给我个痛快吧……” 葛乔叹口气,放下手里的小叉子,“当啷”一声脆响,他终于正眼瞧朱赞,神色中却并没有朱赞预想中的嘲讽、失望或责备,那大概更像是恨铁不成钢:“你是有多大能耐,竟然还敢主动招惹姓黄的一家。” 朱赞也没想到黄家的人竟是这种德性。 他从小在营城便与富二代官二代鬼混,嚣张跋扈的有,目中无人的有,处事圆滑的有,与世无争的也有,可是那些人的生活大多富足又简单,毕竟小城市里的人再有钱也翻不上天。错就错在他理所当然的以为全天下的富二代官二代都不过如此,又哪见识过像黄向炎那样狡诈阴险卑鄙无耻的黄鼠狼呢? “我知道错了。”他低着头老老实实的认错。 “你向我道歉干什么?跟我又没关系。”葛乔又把视线移到了电视屏幕上。 朱赞喉头一动,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是找葛乔请罪,明明这时候最应该去找钟名粲,或者是董林知。 “你也别去找他们俩说这件事,太影响心情。”葛乔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 朱赞一怔,没吭声。 果盘被胡智南一个人开开心心地吃见了底,朱赞与葛乔的对话却停滞在了原地。过了好一会儿,电视里的抗战剧已经放完了一集,冗长的广告时间开始了。 葛乔忽然问:“你打算在电视台一直干下去吗?” 朱赞答:“我只要在电视台再做两个节目,有了履历经验,就独立出去自己干。” “你爸妈支持你?” “他们不懂这一行,只是说到时候给我财力支持。” “那你觉得离开电视台就能摆脱黄向炎了吗?” 朱赞噤声,他答不上来了。 葛乔万般无奈,却什么也做不了,他眼看着朱赞渐渐黯淡的视线,看着他弓起背低下头,说:“就照黄向炎的意思办吧,比起你这个比赛的冠军,我更担心你。” * 即便有黄向炎从中作梗,节目仍是要继续下去。 但今天跟以往很是不同。 节目播完,晚间新闻都已经开始,葛乔却并没有像往日一样缠着钟名粲庆祝胜利。 “别看了,你都看了八百遍了。”钟名粲把葛乔搂在怀里,埋头在他的颈窝间,声音闷闷的。 葛乔正忙着拖进度条,笑得一脸邪恶:“多可爱啊,没事没事,谁还没个失误的时候?” 《逆流新声》播完第八期,第四场比赛结束,网上瞬间热闹成一片。 在葛乔的微博搜索栏里显示着一行字——“钟名粲失误”,这个标题出现在热搜榜里,如果不一个个点开看,实在是琢磨不出打着这条标签发言的人是在惋惜还是在幸灾乐祸。 葛乔边刷边默默总结,大多数人是在替董林知感到遗憾,还有些声音在说“没有金刚钻就不要瞎揽瓷器活,钟名粲非得多此一举,看吧,毁了这个舞台”,虽戾气深重,却不成气候。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第四场比赛,董林知和钟名粲抽中的是将《歌剧魅影》选段改编成嘻哈音乐,他们两个人已经相当有默契了,拿到任务,二话不说,一个人开始编曲,一个人开始录音,进展非常顺利。 变数来自比赛开始前的最后一次录影,节目编剧跟他们约在了一家越南餐厅里,为他们一人买了一碗热腾腾的米线,烟雾缭绕间,编剧顶着一张大笑脸,说的话倒是直接得很:“你们太厉害了,比赛几乎没有什么悬念,这样下去,观众迟早都会看腻,所以啊,这一场比赛要么你们两个人一起上吧?” 看似是询问,实际上只是礼仪性的通知他们一声,节目剧本早已经拟好了,根本容不得两人反对。 距离正式比赛还剩下三天,钟名粲硬是被逼着找了个空档插进去一段在他看来实在多余的rap,他紧赶慢赶着背下来歌词,这才赶上了最后一次排练。 而节目组那边,早早就把消息放出去了,说本场竞演将会是天才音乐制作人钟名粲的登台首秀,他会为观众带来一段全新的歌剧式rap,连着宣传了三天,搞得万众期待。 到了比赛当天。 后台休息室里,钟名粲端着一瓶矿泉水,瞪着灰白色的墙壁发呆,他刚被化妆师折腾完,耳朵上方还夹着一个蓝色的小夹子。 董林知看他这魂不守舍的样子,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不要紧张,就当作是一次文艺表演,你在你们学校肯定也表演过吧,跟那种的没什么区别。” 钟名粲本来已经平复的心情,被董林知这巴掌拍得又开始上上下下。 “在学校里也就最多当当伴奏背景板,人前表演这还是第一次。” 董林知惊讶了:“你以前没上过舞台?” 钟名粲摇头:“没有。” 董林知难以置信,又问一遍:“一次都没有?” 对于以舞台为生的董林知而言,这种事情听起来的确不可思议,钟名粲笑了,他保证:“我会努力,尽量不表现得太业余,不给你拖后腿。” 然而,他们这组参赛嘉宾从第一期节目开始就放出毒奶无数,这回竟然毒到了钟名粲身上。 彩排时还好好的,偏偏到了正式舞台的时候,钟名粲的麦克风出了问题。他刚开口唱第一个音的时候,立即心头一跳。 麦克风根本没有声音! 他登时慌了神,一旁的董林知经验丰富,反应极其迅速,立即脚下一动冷静地走到他的身边,递上自己的麦克风。 那刚好是一段极富动感的旋律,与间奏有些像,如果钟名粲拿到董林知的话筒后立刻若无其事地唱下去,可能大部分观众都不会注意到刚才那场小意外。 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钟名粲拿到完好的麦克风,张了张嘴,还是没有发出声音。 他大脑一片空白,竟然忘词了。 其实他能找很多借口为自己开脱,比如昨晚只睡了不到一个小时,比如比赛前三天才在节目编剧的“淫威”下加上了这段rap,比如自己从来没有舞台经验,刚刚麦克风突然出了问题,他一紧张才忘词了。 然而上一期的节目剧本已经告诉了观众,这段rap是他回馈给粉丝朋友的一份礼物,还是他向节目组主动提出的登台要求。 可他却一个字也没唱出来。 钟名粲心里天人交战,雷子也在后台大呼小叫:“我的天哪,谁给了他一个坏的话筒,上台前没有人检查吗?!” 他噔噔跑到朱赞面前,手舞足蹈,满脸惊恐:“导儿导儿,要不要喊停,让他们重来一遍?” 朱赞瞪他一眼,反问:“谁给他们的特权?” 雷子一口气噎在了嗓子眼,喏喏不敢言。 就这样,钟名粲站在台上发了四分钟的呆,与观众面面相觑。董林知只得凭着记忆临场发挥,独自一人勉强完成了全曲。 失误无法挽回,观众都很冷静,让他们吃了开赛以来第一个倒数第一名。 这下子,全网都知道了,备受瞩目的天才音乐制作人登台首秀最终成了一场笑话。 网络给予了网民最大限度的自由,善良与恶意齐聚一堂,在这里勾画出这个世界的真相。 葛乔躺在钟名粲怀里,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和蔼地为他朗读粉丝评论,权当抚慰他受伤的小心灵了。 粉丝们那些加油鼓劲的话被葛乔拿腔拿调地说出来,简直羞耻到了极点,钟名粲面红耳赤,忍不住一把捂住葛乔的嘴,“你闭嘴吧。” 葛乔不说话了,被一双大手捂住了半张脸还笑意盈盈,呼出的气息化为眼中的水光,一眨不眨盯着钟名粲瞧。 钟名粲见到他的那双眼睛,一愣,只一会儿,他忽然也笑了起来,松开手,接着整个人又贴了上去,他说,“算了,你还是张嘴吧。” 这一天的确与以往不同,月亮隐于黑云后,帘外的光也透不进来,一看就是要提前入夜了。 第六十八章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关于钟名粲舞台失误的讨论只持续了一两天,很快,人们就又找到了新的关心话题,比如谁和谁分手了,谁和谁在一起了,谁出了新剧照,谁发了新自拍,都比区区一个钟名粲的“噩梦四分钟”有趣得多。 平京市本应开始入春了,可是天气仍然冷的透骨,人们依旧裹得浑似颗粽子,街旁树上新长出的嫩芽也重新缩回头去。都过了三月,平京市竟然又下雪了。 那天是个工作日,钟名粲与葛乔忙里偷闲,约着中午一起外出吃饭。葛乔本想直接避开郑西西点外卖的盛情邀请,谁知这个女生似乎终于开了窍,嘴皮子一天比一天利索,脸皮也一天比一天厚了,吵得葛乔晕头转向,最后替他们一行人付好外卖费,好不容易才逃脱出来。 钟名粲已经等在楼下,葛乔出了大门才发现地上已经铺了一层白白的薄雪。 葛乔拢了拢领子,抱怨着北方的天气,“都三月了,怎么还这么冷?” “倒春寒嘛,南方没有吗?” 葛乔想了想,“有啊,”说完,他又不是很确定了,“应该有吧,我没注意过。” 钟名粲毫不意外,“嗯,是你的作风。” 葛乔笑了起来,“我在南方的时候,也没人会闲得无聊跟我讨论南方有没有倒春寒这种问题啊。” 钟名粲被调侃了也不在意,他指了指不远处一棵树,说:“上次你错过了看雪,这就算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吧。” 那棵树上,白色的雪被压住枝头,零星的几朵雪花被风带起,绕着树干打旋。葛乔埋在衣领里吃吃笑两声,点点头。 “你来平京之前,也经常见到雪吗?” “不太常见,初中的时候最喜欢下雪,同学和老师都没什么心情上课,有时候还没下课大家就忍不住跑出去在地上打滚,虽然这种情况很少见,”葛乔回想着稀疏的记忆片段,“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雪人可以堆得跟人一样高。” 他偏头看一眼钟名粲,那个人低着头,正在走神,他顿了下,继续说,“大学以后就很烦下雪了,沪海不下大雪,每次都只憋出来一点点,但是这样反而更麻烦,只要见到雪花就不能搞室外活动,每次想Plan B都很头痛,路也滑,骑自行车去教学楼上课总觉得下一秒就要摔个狗吃屎。” 他缓缓地说着,这些记忆他几乎从不翻出来,更不会讲给别人听,过去的就过去了,他并没有记录下来生活片段的习惯,也没有伤春悲秋的时间。但他忽然发现,自己清楚的记得这些原以为不会留下痕迹的小事,他还记得大学时骑的那辆自行车多少钱,还记得偷偷蹲在操场边堆的那个拇指大的小雪人,还记得去到沪海后遇到的第一场雪,那天有一档电台里主持人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兴奋,甚至还喊破了音。 他笑了笑,觉得自己竟然能突然想起来这些没用的事情,真是有趣。 这场雪越下越大,渐渐封住了视线,眼前白茫茫一片。 钟名粲踩碎了脚边的一片枯落叶,咯吱一声脆响,他一直不说话,有些心不在焉。 葛乔问:“怎么了?想什么呢?” 钟名粲听到他的声音,回过神,他问:“你说,我七年里能写多少首歌?” 葛乔疑惑:“为什么问我这种问题?” “只是问问,”钟名粲笑了笑,抬手帮他拍掉落在肩上的雪花,又轻轻拨了一下他的刘海,拂掉几片雪花,没过几秒就又落满了,“我给自己定了一个规矩,一年写两百首demo,四十首成品,全是写给你的,然后刻成光盘,在咱们七年纪念日那天,送给你当礼物。” “这么突然?”葛乔也拨了一把自己的刘海,不小心把雪捏化了,刘海变得有些湿漉漉的。 “就是突然想到了,怎么样,要不要?” “你不用把自己逼得那么紧,我是你男朋友,又不是验收你成果的老板。” 钟名粲突然扭开视线,盯着大马路,轻飘飘一句:“不想要就算了。” 葛乔当然想要,但是又觉得自己也不能白白收钟名粲这么一份大礼,他没有马上点头,略一思索,沉吟片刻,忽然想到了一个完美方案。 他咧着嘴嘿嘿一笑,“这么酷的礼物,我当然要啊,那我送你点什么好呢?怎么办?我送不出什么好东西,要么我就以身相许吧?”他顿一下,偏过头凑近钟名粲的耳边,呼出来的白气喷在了他的脖颈,故意压低了声音,“以后啊,你写歌,写好一首,我就给你口一次,可不可以?” 钟名粲一个激灵,也不知道是因为他送的这份回礼,还是因为那喷在脖子上的热气。 葛乔看到自己计谋得逞,非常得意,男友嘛,就是要用来调戏的嘛。 * 这场大雪下了足足一天一夜,也将平京重新拉回了寒冬之中。 朱赞终于还是受不了心里的煎熬,要跟董林知与钟名粲摊牌了。 他打电话约了董林知与钟名粲去涮火锅,策划得小心翼翼,特意选在了这样一个暖融融的氛围里摊牌。 董林知刚结束行程,带着妆就来了,她耐着性子听完朱赞扭捏支吾的辩解,什么话也没说,招呼服务员拿来两瓶啤酒,勺子一顶就全都起开了,她给自己倒满一杯,又给朱赞倒满一杯,然后自顾自轻轻碰杯,一口饮尽。 喝完,她指着朱赞面前的杯子,这才开口:“朱导,喝完这一杯,这事就算过去了。” 朱赞愣住,他猛地抬头,撞上对面董林知的目光,那里头没有一丁点波澜,风平浪静。 “你都这么诚意道歉了,我还要计较什么?”董林知看他错愕的样子,笑了出来,她又给自己满上一杯酒,悠悠地说着,“为这事苦恼很久了吧?看你录影的时候也经常走神,还总是念错台本内容,明明之前你工作起来一向认真。其实吧,我早就看出来你肯定有了烦心事,但没想到原来就为了这么点事情。” 这么点事情?朱赞这些天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这件糟心事,每每都会钻进牛角尖,夜不能眠,食不能安,令他痛苦不堪。 董林知夹起一块牛腩送进嘴,她也是真的不在乎:“我在这圈子里混这么久,比这过分的多到数不清。恕我直言,就为这么点事,我还真不稀罕你的道歉。” 朱赞低着头,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探手,抓起面前的酒杯,一口灌了下去。 董林知咧着嘴笑,露出白洁的贝齿,她轻轻拍了拍身旁始终在沉默的钟名粲的肩膀,“你就不用担心我了,来担心担心这位。” 朱赞艰难移开视线,他刚刚一直不敢看钟名粲的脸色。 比起董林知,他与钟名粲更为亲近,都是同龄人,除开节目上的身份,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但是现在,他甚至都没脸迎上钟名粲的目光。 没想到的是,钟名粲先打破了僵局。 他说:“我要退赛。” 朱赞惊诧,这话言简意赅,没头没尾,很明显就是一句气话,他吓得心头乱颤,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钟名粲以为是周遭环境嘈杂,朱赞没有听清,他又重复一遍:“我想退赛。” 朱赞重新打起精神,他急道:“我知道这件事情你很难接受,但是就剩下最后一场了,我保证,你们一定能拿到第二名,这样的成绩也不差,如果你们真的很想开演唱会,我可以帮你们联系演出公司……”他本想开导钟名粲,但因为焦急,又不得其法,不知不觉竟然又掰扯成了一趟交易。 董林知也很惊讶,“你这是在赌气吗?” 钟名粲没觉得自己的话哪里值得他们如此紧张,他看看朱赞,又看看董林知,“这已经不能算是一场比赛了吧,难道不应该算是一场秀吗?”他神色认真,不像是在赌气,倒像是经过缜密分析后得出了结论,“既然是秀,那我们各取所需,对观众而言,看到我退赛远比看我当冠军有趣,节目组利用我制造最后一个噱头,而冠军头衔也就顺理成章的给冯蓝他们,不好吗?” 朱赞和董林知齐齐愕然,他们都没有想到,这样的话竟然是从平日里温顺听话的钟名粲嘴里说出来的。 “你不需要这样……”朱赞说得无比艰涩,面前火锅咕噜冒泡的声音似乎愈发响亮,几乎盖过了他的话。 董林知同样心情复杂,她缓缓吐出一口气,这一声叹息隐藏的很好,并无人察觉,再说话时,便是和以前一样的随意潇洒,“这样确实更有趣,其实我也觉得拿亚军没什么意思。” 闻言,朱赞沉默片刻,又问:“那你要用什么理由呢?你需要给观众一个理由。” 钟名粲说:“可以说是我拿了倒数第一输不起,或者适应不了高强度的比赛,怎么说都可以,我无所谓。” “这些都是个人原因,况且你刚刚经历了舞台失误,观众不会轻易放过你。” “那不正好吗?噱头就是为了抓眼球呀。” 这不是把自己往死路上逼吗? 这回就连董林知也无法理解他的想法了,她惊道:“那你的名声可就全都毁了!” 钟名粲笑起来,一如既往的温和,他只是说,“没关系,只要能让我退赛就行。” * 自上次舞台失误之后,钟名粲便开始疯狂写歌,像是为了证明什么。 其实在越南餐厅里,当他拿到编剧递过来的剧本时就有了退出的想法,归根结底,这是他自己的作品,也是他自己的比赛,他想怎样就怎样。或许真的是舞台失误给他的打击太大,又或许不止如此。 他忽然觉得现在经历的一切实在索然无味,平生第一次有了这种念头——音乐原来也是个这么无趣的东西。 音乐成为一项任务。需要通过抽签来决定下一首作品是什么,需要听从编剧的指挥来安排舞台表演的方式,而他钟名粲这个名字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用来取悦台下和电视机前那群虎视眈眈的观众们。 这让他产生了负罪感。 这种负罪感就像是一个背叛家庭的负心汉在夜半三更时做的噩梦,令他如坐针毡。 所以,当他坐在火锅店里,听到朱赞对自己说出那句“抱歉”时,反倒像是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竟然觉得前所未有的踏实。 看吧,所有事情都有变数,节目可以任人操控,舞台可以变成自己的黑历史,粉丝也可以一夜之间从追捧变为辱骂,正因如此,他根本不需要对这些变数予以关心。有这个时间,他更愿意为葛乔研究一款好吃又不油腻的新品菜,又或者多写三四首新demo寄给马老板。 大概所有人都把《逆流新声》当作是钟名粲的人生里程碑,这档节目为这枚有才华的新人带来了数不清的名利,为他的演艺事业铺平了道路。可令人没想到的是,钟名粲压根没有一丁点想要进入娱乐圈打拼的念头,对他而言,这个节目只给自己留下了几首新作品和朱赞、董林知两位好友,除此之外,尽是与日俱增的压力。 他也懒得给自己找冠冕堂皇的借口。 想要退赛,大概真的可以单纯的理解为——他不想继续陪节目组、陪编剧、陪观众玩了。 第六十九章 “退赛了?!” 葛乔正在往一辆购物车里塞硬币,闻言手里一抖,购物车“咔哒”一声解了锁,连在那一排购物车上的锁链碰击出当啷当啷的声响。 他如同速射炮般发出了三连问:“为什么要退赛?朱赞答应了?你们两个人闹掰了?” 钟名粲绕到他另一侧,从他手里接过购物车,边推着往前走,边挨个儿回答着:“不想玩了,答应了,没闹掰。” “那你们……”葛乔欲言又止,憋得皱了眉头。 钟名粲笑笑,轻撞了一下他的肩膀:“对观众来说,我退赛这件事肯定比拿冠亚军有意思,怎么说呢,算是双赢吧。” 这人乱用词语,葛乔惊道:“你知道‘双赢’是什么意思吗?” 钟名粲引着他先走到了饮料货架前,扬扬下巴示意让他挑选。 葛乔从货架上取下几瓶果汁和雪碧,想了想,又往车子里扔了几瓶钙奶和一听可乐。 钟名粲把购物车里的饮料瓶摆正,说:“我当然知道,大家都获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这就是双赢。” “……那你获得了什么?” “自由。”钟名粲笑得灿烂。 “哇——”听他字正腔圆说出这么一个饱含爱与和平的理由,葛乔竟然无言以对,只能发出一个感叹词,又觉得不足以表现内心的想法,他故意把语调拗得宛转悠扬。 钟名粲掂了掂一个柚子的重量,犹豫了两秒,径直往称重台走。 葛乔追在他身后问:“你不后悔?” “后悔什么?”钟名粲拿好称完重的柚子,放进了车筐里。 后悔什么—— 葛乔一句话哽在喉头,硬是没能说出口。他也清楚钟名粲根本不会后悔,确切地说,他可能什么感觉都不会有。 “这样是很不负责任的行为……”最后,他憋出这么一句话来,他本想严肃一些,可是说到一半又心软舍不得,声音越来越小,听起来倒没多少责备之意。 钟名粲正在给橘子装袋,他从橘子堆里挑挑拣拣,又从试吃台上捏起一小块橘瓣塞进嘴里,点点头,再捏起一块凑到葛乔嘴边。 葛乔叼过,一边嚼着香甜味,一边含糊着嘟囔一句:“反正你这样很不对……” 钟名粲笑着随意附和一句,“嗯嗯,很不对,”他环视一圈周围,问,“你还想吃什么水果?” 看钟名粲这无所谓的态度,葛乔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更说不出重话来了,他抿了抿唇,赌气般一扭头:“不吃!” “那就走吧。”钟名粲本来就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深究下去,他顺手捏一下葛乔的耳垂,便推着购物车往零食区走,刚走出几步,发现葛乔并没有跟上来,他正低着头,用手指专注地戳着一个带着白毛的大冬瓜。 钟名粲只好又倒着后退几步,站到葛乔身边,胳膊肘捅他一下,开起玩笑,“发什么呆呢?想买菜回去给我做饭?” 葛乔听见这话,倏地一下抬头,在头顶白莹莹的灯光映照下,他的瞳眸闪闪发亮。 钟名粲被他眼里的那道光闪得一愣。 “真的要给我做饭?” “嗯!”葛乔用力一点头,带着悲壮与决意,他说,“我要为你默哀,为你摆一张豪华的祭祀桌……” 这下钟名粲更糊涂了。 “没什么,”葛乔怜惜地拍拍他的头,语气深情脉脉,“既然都已经这样了,你就答应我一件事吧,咱们从现在起,卸载微博,不要再上网了,好吗?” * 当晚,葛乔掌勺,要为钟名粲做一顿饭。 本来只是因为想象着钟名粲退赛一事会给他带来多少恶毒的舆论攻击,心里有点愤懑,又无处宣泄,所以一时兴起才提出亲自下厨,但钟名粲二话不说拉着他左挑右选买了一大堆蔬菜鱼肉回来,看样子是正中下怀,一点也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但等葛乔真的站在厨房里捣腾起来,钟名粲在旁边盯着他的身影,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安。 这个感觉就像是教练官盯着新兵进行实弹训练,新兵看着真枪实弹只觉得新奇有趣,教练官则胆战心惊,生怕他擦枪走火往战友身上送子弹。 葛乔仿佛丝毫意识不到危险,他挽起袖子,活动活动手腕,从刀架里抽出一把水果刀,瞬间一下子把案板上的那颗西红柿劈成了两半,手起刀落,动作潇洒,行云流水。 看着眼前漂亮又对称的两瓣还在淌着红汁的西红柿,他非常满意,自信心也涨起来了,他得意地斜睨一眼旁边的“教练官”,说,“看见了没?我就是平时懒得做饭而已,真做起来根本不成问题!” 钟名粲说:“嗯,对。” “那你就别站在旁边看着我了啊,跟盯囚犯似的……”他想把钟名粲赶出去。 “不行。”钟名粲一口回绝,他实在是无法放心,“大厨也需要助手,而且现在都快八点了,你一个人忙活,咱们要什么时候才能吃上饭?” 葛乔了然,点点头:“那你帮我把材料都准备好。” 钟名粲没细想,这其实都是他平常熟悉的流程,此刻如同条件反射般动身打开壁橱,取出盘碗,又弯腰从抽屉里取出几个瓶子,里头装着盐醋酱油等调料,等他做完这些,站到水池前把黑色塑料袋里的生鸡翅取出来清洗时,这才想起来问一句:“我都帮你准备好了,那你做什么?” 葛乔笑得眯起了眼睛,他得意洋洋地说:“大厨要做的事情可多了,打火,翻勺,记时间,尝味道,最后还要装盘……” 两个人一起忙活,这顿饭的确比往日要丰盛些,三菜一汤,有荤有素,葛乔长期受到沈鄃房东身上精致主义的影响,格外注重食物的外观形象,光摆盘就浪费了十好几分钟,就在钟名粲快要饿得眼冒金星准备偷吃一口番茄炒蛋的时候,葛乔终于大声宣布:“开饭啦!” 说是葛乔掌勺,实际上除了拿着铲勺翻几下锅之外,还真没他什么事,就连调料都是钟名粲见缝插针倒进去的。 但葛乔还是从吸油烟机的轰隆声与锅上冒起的热白气之间闻到了自己身上难得一现的烟火味,他因此兴奋不已。 他拧开两瓶饮料,一瓶放在钟名粲面前,一瓶放在自己面前,高声道:“今天!让我们以雪碧和果汁代酒!一来庆祝葛乔同志首次下厨!二来祭奠钟名粲同志逝去的路人好感度!”他举起饮料瓶,向天一扬,接着就往嘴里灌,然后笑眯眯地眨眨眼,“你也喝一口,快!” 钟名粲顺从地喝了,无奈地笑笑,陪着他一同先庆祝后默哀,闹了半天。 等吃饱后,葛乔把碗盘堆到厨房水池里,等着钟名粲主动承包洗碗工作,自己又缩进了沙发上自己的固定位置,咋吧咋吧嘴,觉得这一餐还有点美中不足,可惜地独自嗫嚅:“没买酒,应该再买几瓶酒的……” 他手上得了空闲,就又痒了起来,不自觉地点亮手机屏幕,手指翻到了微博的小图标上。 动作顿住,犹豫了一下,终是锁了屏。 最坏结果不过是一场网络上的腥风血雨,既然钟名粲都不在乎,他又有什么不甘心的。 电视上正在播放路西法参加的综艺节目,葛乔看了一眼,正好看到孔庆山的特写镜头,他正在被欺负,面对主持人和成员的双重夹击,无奈地咧着嘴笑。 他脸颊上的酒窝越发浅淡。 这个孩子好像又瘦了。 厨房里的水声已经消失好一会儿了,当钟名粲从工作室里走出来时,节目正好进入广告时间,一段气势磅礴的念白响起,葛乔拿起遥控器,调到了其他台。 新调到的频道正在播胡智南追的那部抗战剧。 “还记得上次你怎么跟我说的吗?”钟名粲径直走到葛乔身边时,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话。 葛乔茫然的望过去,只见钟名粲晃了晃手里的MP3,又甩了甩另一只手上攥着的耳机线。他悠哉地卖关子:“我记得某个人跟我说,我写好一首歌,他就给我干什么来着?”他边说着,边把MP3递了过去。 葛乔接过来,嘴角微动,却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他低头按着MP3上那几个按钮,盯着那个小屏幕看得格外认真,丝毫不搭理钟名粲的问话。没办法,钟名粲亲自为他戴上了耳机。 “新demo已写好,四首,”钟名粲的手从葛乔的耳边划过,转而轻轻扳着他的下巴,强迫他注视着自己,满面笑意,“别装蒜,说吧,一次性付清还是分期付款?” * 洗手间镜子里的葛乔在头顶白炽灯的照射下尽显倦意,眼角的薄红与唇上的血红相映成趣,他眯缝着眼睛,正在努力避开伤口刷牙漱口。 钟名粲正仰瘫在沙发上看书,模样看上去挺认真的,耳朵却始终冲着洗手间的方向,留意着里面的动静。 水声停止,葛乔踢踏着拖鞋走出来,一脚踹上钟名粲的小腿肚,喊得气吞山河:“你他妈还有脸在这里坐着!” 气氛跟一个小时前的温馨甜蜜截然不同。其实是他自己又不老实,闹来闹去还非得逞能,突发奇想要解锁新姿势,结果没蹲稳栽了跟头,下巴磕在沙发上,就把嘴唇给咬破了。 钟名粲“哎哟”一声,像是蓄势待发已久,把书往旁边一扔,瞬间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他三步并作两步从电视柜里取出一个小型医疗箱,里面放着各种各样的药,他胡乱翻腾两下,接着从箱子里抠出一瓶碘伏和一枚创可贴。 葛乔看在眼里:“你竟然连消毒液都买好了?” 钟名粲平时在生活中也一样事无巨细,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如果去翻那个医疗箱,甚至都还会发现里头放着纱布、红霉素眼膏、氯雷他定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药品。 葛乔不安分地探头想去看医疗箱里还有什么,可钟名粲的手比他快了一步,把箱子合上盖塞回电视柜里,反手就捉住了他。 “家庭常备药,你可以去网上找找,列了清单照着买就行。” 他小心翼翼地给葛乔下唇上的伤口涂药,动作轻柔,可接下来说的话却格外不中听:“谁让你自不量力……” 药水正好盖住唇边那个小裂口,葛乔都顾不得喊疼了,他“哇靠”一声大叫,惊道:“竟然还怪我?!” “不然呢?”钟名粲笑眯眯地反问,“难道不是因为你自己非要瞎闹?我又拦不住你。” 葛乔幽怨:“我是为了谁才受伤的!” “你有本事许诺,就得说到做到啊,”钟名粲丢掉包装纸,说,“还有三次,先记账上,等以后慢慢还,准确来说一次都还没完呢,不过看在你光荣了的份儿上,饶你一回,下次我换个安全的地方,既不妨碍你发挥,也不会伤到你。” 葛乔不干了,说:“我不,你是脑力劳动,而且写歌本来就是你的本职工作,我是体力劳动,而且我又不是专门干这个的!这不公平!” 钟名粲觉得甚是有理,思索片刻,说:“那——下回体力劳动的时候咱们轮流,你一次,我一次,这总公平了吧?” 葛乔被噎得没话说,目含凶光盯着钟名粲瞧,心想,都怨自己,平时太惯着他了,竟然活生生把一条小奶狗养成了一只大尾巴狼。 葛乔顿时心感痛惜,把自己摔进沙发里,恶狠狠地剜他一眼。 钟名粲迎着他的眼刀呵呵傻笑,他把刚刚随手乱扔的书放到茶几上,然后坐在葛乔身边,抱住他。 空调的热流隐约绕在周身,慢慢发酵着倦意。虽然不知道此时的确切时间,但是电视机里满屏的雪花,以及那滋滋啦啦的微弱电流音,都在提醒这两人时间不早了。 但他们俩相拥缩在沙发里,分享着彼此的体温,谁也不打算动弹。 “早点睡吧,”钟名粲拍拍葛乔,打破了这份和谐的沉默,“明天不是还要去给你那个女朋友捧场吗?” 葛乔动动身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听着这话怪别扭的,噗地一声笑出来,重复一遍:“我女朋友……” 钟名粲就知道葛乔会抓这个字眼当重点,他也强调一遍:“对啊,你女朋友,看音乐剧时挨着你坐,节目录制时你们还一起喝咖啡……” 葛乔向来脑回路不一般,这个时候他的思绪不知道又飘到了哪里,竟然对钟名粲的陈年老醋产生了共鸣,他说:“你这么一说,咱们是该注意点了,胡式微那孩子对身边朋友是不是基佬这个问题特别敏感,咱们明天去了她那边,可得躲着点……” 钟名粲不知道这是好话坏话,问:“怎么个敏感法?” “她巴不得身边的男人全是弯的啊,”他说完,语气又扬了起来,如同前辈教训晚辈,“你说这孩子也真是的,要是身边男人全都是弯的,那她自己还嫁不嫁人了啊,一点都不为自己着急……” “那不是挺好的,说明人家对同性恋者很友好。” “现在哪还会有当面不友好的人?这是道德税,只是为了告诉大家要懂得怜悯,要富有同情、博爱和宽容心罢了,终究是对弱势群体的同情。可谁又稀罕他们的怜悯呢?在我之上比我优秀的人能有多少?” 说完这句话,葛乔顿了下,动了动脖颈,换了一个姿势,声音却越发小了,“我倒是宁愿遇到见面就骂我变态的人,而不是嘴里说着理解支持,背地里却把我当成外星物种……” 钟名粲虽然无法听出葛乔话中的隐隐不甘究竟是因为什么,却也似有所觉,他收了收手臂,抱得更紧了。 葛乔却像是出了神,仍旧喃喃着,“我知道她们没有恶意,可是这更痛苦,无论她们做了什么,哪怕真的很让我生气,我都没办法责怪她们,总是在想要发火的那一刻想到‘她们也都是好心啊’,这种感觉你也不懂吧?挺憋屈的……” 钟名粲不让他继续说了,他抬手覆住葛乔的眼睛,为他挡住眼前的所有光线,他在葛乔耳边温柔的说着话:“别想太多了,我们去休息吧,你累了,时间也很晚了。” 葛乔能够感受到钟名粲的手掌心散发出的温度和淡淡的皂香味,他静静待着,不动不语。眼前是一片黑暗,钟名粲很霸道,连指缝间的一点微光都不给他留。 但他却发现,钟名粲为他创造的这片黑色似乎很是不同寻常,呆在他手心里的黑暗之中,他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反而感到了心安。 他闭紧了眼,仔细嗅着那只手上的温度与清香,努力安抚着那突然冒出来作怪的异样情绪。 钟名粲能够感觉到怀里的人紧绷的身体正在渐渐放松下来。 又过了好一会儿,就在钟名粲以为他已经就着这个姿势睡着时,葛乔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已经恢复如常,说:“确实有点困了,你把我背到床上吧,我不想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没写日常……手生 第七十章 平京市从三年前就开始着手新建一片艺术园区,希望可以聚集一大批热忱有活力的年轻人,巧的是这片新艺术园区就在葛乔的公司附近。 这里有很多用于上演话剧、音乐剧的小型剧院,也有白天里冷冷清清、晚上开小型演唱会的livehouse,还有一大批投身艺术创作的年轻人,他们满怀着热情与梦想。 据胡式微所说,她所在的公司与白鲸演出公司联合运营的一家名为“Surfing”的livehouse就在此地。 今天是他们的livehouse开张的第一天,白鲸演出公司通过自己的丰富人脉邀请到一众在圈内极有分量的音乐人,机会难得,胡式微便邀请了朱赞葛乔他们一同前来助兴捧场。 钟名粲开车载着葛乔,经过一条小街,转弯后进入另一条小街,那里街边的梧桐树毫无长进,和上次看到时一样,依旧光秃秃的,没有一丁点绿色。 葛乔看着窗外,忽然笑了起来,说:“还记得咱们来过这里吗?你说要请我来看音乐剧。” 钟名粲怎么会忘,他放慢车速,缓缓压过一个水坑,没有溅出一丁点水珠,他的指尖敲了敲方向盘,说:“当然记得,但这次不算,今天是给朋友撑场子,等下回,只有咱们两个人的时候,我再带你去。” 葛乔只是随口一提,可是他回答得却很认真。葛乔点点头,继续盯着窗外,嘴角带着压不下去的笑意。 其实,当初他犯了傲娇,并没有真的答应钟名粲的邀约,可这才过了多久,那些诸如懒得出门、买票好麻烦、音乐剧不好看怎么办之类琐碎的顾虑,却全数化为和钟名粲创造共同回忆的期待。 等他们到了livehouse,胡式微正好站在门口同几个同事说着话,她也没有觉得这两个家相隔甚远的人坐同一辆车来有什么古怪,见到他们,便笑靥如花地迎上来,兴奋不已:“哇,钟小帅哥也来啦!你们快进去吧,朱赞已经到了,你们可以去找他。” 从门外看起来,这间房子并不算大,但进去以后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装修得极为现代,灰白色的水泥地,与之同色的墙壁和天花板,简约又不失大气,舞台就在正前方,很显眼,与墙体相连,屋子里的每一处线条都极为流畅。此时工作人员们都还在忙前忙后布置现场,舞台上亮堂堂的,更衬得台下观众区一片昏暗。 朱赞隐于这片昏暗之中,正目不转睛盯着舞台方向痴痴地看。 “看什么呢?”从后脑勺处传来葛乔的声音,吓得他一哆嗦,回头就撞上钟名粲的视线,他又僵了一下。 为了掩饰自己一瞬间变僵硬的表情,他又讪笑两声,“你们……你们俩还真是形影不离……” 葛乔一扬眉毛,怼得开门见山:“嫉妒也没用,你罪孽太深重,绝对找不到这么好的男朋友。” 朱赞没说话,他避开了葛乔的目光,视线失去目标,彷徨了一会儿,干脆继续盯着舞台的方向。 葛乔和钟名粲不识相地呆在原地,偶尔沉着声音打情骂俏几句,他们早就不需要避开朱赞谈恋爱了,所以无论朱赞想不想听他们的对话,都被迫听得一清二楚。 “这个伤口现在比昨天还疼,一说话就疼。” “那就别说话了,回去再给你上点药。” “我怀疑就是因为那个药,把伤口又刺激疼了,本来早上起来还没什么感觉……” “你确定没关系吗?要不要去医院打破伤风?” “拜托,这是牙咬出来的伤口,打破伤风干什么?” 朱赞心里一阵发酸,也说不清是什么情绪,他只想换个角落躲起来,安安静静的观察舞台上正忙着检查灯光和设备的邓维一。 邓维一刚调试好几支立式话筒的发声,他就在舞台中央,被迫接受着四面八方来自聚光灯的热量,这让他的额头和背上已经覆着一层薄汗。他忙得忘我,随手把外套脱掉往台下一扔,正好扔到了朱赞的脚边。 朱赞不动声色弯腰捡了起来,抖了抖滚上去的灰尘,把衣服抱在怀里。 似乎是因为吸取了太多聚光灯的热量,也似乎是因为穿在他身上很久了,这件衣服格外温暖。 他抱得很紧,恨不得嵌入自己的体内,但这仍然抵挡不住这份温暖在失去光与热之后开始迅速消散。 身后的对话仍在继续。 “晚上你想吃什么?” “就在外面吃吧,等演出结束也八点多了,一会儿问问其他人要不要一起吃饭。” “可我想两个人——” “回家之后有的是时间两个人!人家胡式微好心请咱们看演出,你不请回一顿饭,怎么能过意的去?” 这两个人旁若无人的柔情蜜意在朱赞心口刺出一个接一个的血窟窿,酸楚再次涌了上来,令他突然有些手抖腿麻。他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转身笑着接话:“晚饭一起吃吗?我在这附近发现了一家很好吃的咖喱饭。” 谁知葛乔回身就是一句:“你谁啊?谁说要请你了?” 朱赞一愣,他都还来不及对葛乔的态度作出反应,木讷地抬眼还想确认葛乔此时的表情是否和话语一样刻薄,钟名粲忽然一把揽过他的肩。 钟名粲笑着说,“别理他,昨天他一个人在那里瞎闹出了点小意外,所以心情不太好。”顿一下,语调扬了起来,“我知道你说的那家咖喱饭在哪里,确实好吃!”说着手臂使力,往下压了压,接着感叹一声,“舒服啊!实不相瞒,我从好久之前就想这么做了,咱们当朋友当了那么久,明明还是同岁,可是一直不敢跟你勾肩搭背……” 钟名粲倒是不嫌累,闲聊之中一直搭着朱赞的肩膀,葛乔也不管,也不插话,默默站在他们身后玩手机里的消消乐游戏。他无意破坏两个人在勾肩搭背之中变得牢固的兄弟情,也确实能感觉出朱赞不再像刚刚一见到他们时那般拘谨疏离。 直到观众陆陆续续入场,葛乔不得不打断两个人关于“打狙击用98K还是M24好”的讨论,他拍了拍钟名粲的胳膊肘,喊他:“先别聊了,观众都来了,咱们也换个视野好的地方。” 钟名粲应了声,搂着越聊越投机的好朋友往舞台前走去。 昔日捧在手心里的男友就这么遭受了冷落,葛乔撇撇嘴,跟了上去。 livehouse本来就不大,这会儿观众区已经满了大半,为了避免发生踩踏事故,投在观众头顶的照明灯也亮起来了,朱赞低头看了一眼还抱在怀里的那件外套,借口“去洗手间”便离开了位置。 钟名粲垂下手臂,这才有闲暇照顾身后的葛乔。 感觉到肩上多了一个重物,葛乔抬头,望一眼朱赞离开的方向,“你们不是聊得挺开心吗,他怎么走了?” “去洗手间了,”钟名粲微微勾着背,把脑袋搁在葛乔的肩膀上,说话时下巴一动一动的,压得葛乔的肩窝有点痒,“别酸,这你可酸不起来,你要是敢酸一句,我就天天逮着你问为什么要跟别的男人一起住五年。” 葛乔这时又通过一关消消乐,翻个白眼道:“你是不是有毛病。” “再说了,不是你让我去搭话的吗,这会儿怎么不高兴了?” 葛乔瞪圆了眼睛惊道:“谁让你去了?” “得了吧,就为了给我创造机会,你才对朱赞说话这么冲。”钟名粲笑眯眯地侧过头来,鼻尖轻轻摩挲几下他的耳尖。他早就摸清了葛乔的性子,明明活得比谁都善良,偏偏要装作一副六亲不认的模样吓唬人。 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亲昵的举动让葛乔有点不自在,他躲了躲,装作专注地继续低头玩游戏。 但是钟名粲并不罢休,可能是刚刚与朱赞的交流太过愉快,唤醒了他内心深处的熊孩子本能,也不管葛乔的躲闪,胳膊搂上了脖子,紧贴着他,感叹着,“还是你搂起来舒服啊……”得寸进尺,这回直接上嘴了,不等葛乔反应就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亲起来也舒服……” 葛乔被他钳着脖子根本无法动弹,周围全都是人,他们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好在谁也没有注意到那声清脆的“啵”,但这声响就在葛乔耳边炸开,简直不能更清晰。他挣扎几下,又掐又拧一点也没客气,想让钟名粲赶紧松手,正闹着,抬眼一不小心正巧撞上胡式微的目光,她就在不远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观众区的边缘外,捧着一个黑色文件夹,时不时扫视一圈观众区,然后低下头写着什么。 葛乔的心里“咯噔”一声。 再定睛一瞧,胡式微虽然确实面朝自己的方向,但显然是在注视着其他地方,他的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呼吸也不由得变得小心翼翼,一眨不眨紧盯着胡式微看,企图想把她的心思看穿,而胡式微只是如同此刻才刚刚感知到他的目光似的,对上视线,微微一怔,接着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予以回应。 她先移开了视线。 葛乔又呆望了一会儿,烦躁伴随着一股陌生的窒息感同时涌了上来,他有一瞬间觉得非常不舒服,压低声音冲旁边仍在动手动脚的钟名粲吼了一声:“别烦我!” 钟名粲怔住,终于意识到不对劲,这才老实。 “胡式微肯定已经发现了……”葛乔微垂着眼喃喃,他的脸色非常难看。 钟名粲看看四周,很快便找到观众区外胡式微的身影,从她的那个角度看,的确一点遮挡物也没有,什么都一清二楚,根本无法侥幸。他又扫一眼葛乔,心里一紧。 “对不起……” 葛乔却置若罔闻,他不安地揪着自己的袖口,挽上去,再放下来,指尖没有控制好力度,不小心在手腕上留下了一道淡红的挠痕。 钟名粲看在眼里却不敢有所动作,他静静站在一旁,为葛乔留出了充足的时间冷却自己的情绪,一场演出整整两个小时,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白鲸演出公司请来的音乐人都很出色,虽说他们都不是那种经常出现在电视上的大人物,但也在业界小有名气,他们十分懂得如何取悦观众。演出很嗨,每个人都完全沉浸在了这如梦似幻的气氛之中,跟着音乐手舞足蹈,跟着观众互动的玩笑话放声大笑,在这里,似乎只有变身成痴傻疯人才算是对的起这个舞台和舞台上的人。 不过舞台最前方站着两座难以翻越的大山,无论台上的人如何卖力表演,这两座大山都岿然不动,甚至他们的心思也已经不在这间livehouse里了。 直到震耳欲聋的音乐停止,喧闹的人声渐消,观众缓慢离场,他们仍然站在原地,葛乔还盯着舞台方向出神,他的脑子被音乐、尖叫声和繁杂的念头搅得乱作一团,恍惚间似乎回到了大学的毕业红毯那晚,灯光也是这般迷离,人群也是这般喧嚣,音乐也是这般吵闹。 他的耳边仿佛还能隐约听到女生的啜泣声,有一个人在说:“算了吧,反正这事也是你亲口向她承认的,薇良心思单纯才会想要帮你说话,她没有恶意,你不能怨她啊!” 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忘记了许多事情,只有这句话从未出过纰漏,一字不差地牢牢锁在脑海里。 “你们还不走吗?” 胡式微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葛乔登时回过神,只是身体反应还有些迟钝,他缓慢地眨着眼睛,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这就要走了,”钟名粲替他回答,“要不要一起吃饭?” “我就不去吃了,”胡式微笑着,她举着手里的黑色文件夹晃了晃,“我还得回去整理资料,你们去吧,下次有机会再约。” “朱赞呢?”葛乔问,这才发现朱赞已经不见了。 “演出前说去洗手间,就没回来过。” “可能人太多了,他回来的时候没挤进来,就在后面看了吧,”胡式微耸耸肩,诋毁着好朋友,一脸无所谓,“他本来也不是什么懂得欣赏艺术的人,站太前面也是浪费资源……” “难道已经走了?” 话音未落,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厉喝:“邓维一,你给我站住——”这个声音太过尖锐,大厅里回荡出阵阵回声。 三个人都敏锐地听出来这是朱赞的声音。 葛乔觉得这句话的内容莫名有些熟悉,他还没来得及细想,便听胡式微说:“他们是老同学,今天刚相认,见面就闹,你们别见怪。这里该清场了,咱们还是先出去吧。”说着便把他们往大门口引。 说是引,倒不如说是在赶他们走。 那边朱赞又嚷了起来:“你等等,我就说几句话,说完就走!” 因为声音太大,引发了一场小骚乱,有一个小女生对旁边的人嘀嘀咕咕着,“他是谁啊,见到好几次了,怎么总是缠着邓导?”几个工作人员犹豫着想要上前阻拦,却总觉得自己的小身板并不是那正在大喊大叫的“疯子”的对手,于是画面变得格外诙谐,邓维一快步走在最前面,朱赞跟在他的身后半步,像是一块狗皮膏药,两三个工作人员追在朱赞身后满场子跟着绕。 “你赶紧走,我还要工作,有事电话联系。” “对啊!我也想啊!那你先把手机电话告诉我啊!”livehouse内不仅仅只有工作人员,还有三三两两尚未离开的客人,但朱赞是真的丝毫不在乎周围投递过来的异样视线,他着急地嚷着,生怕又错过一次机会,“我就是想要一个联系方式,电话你要是不愿意给的话,微信也行……” 他倒是不觉得丢人,可是邓维一深感丢脸,他叹一口气,终于停下脚步,直接掏出手机砸他身上,往常毫无波澜的冷淡嗓音竟然带着明显的不耐烦,把后面跟着的那几个工作人员也吓了一跳:“给给给,自己记!妈的,快被你烦死了!” 朱赞听见他终于忍不住爆出粗口,嘴角抽动着拼命压住笑意,他低下头,急急忙忙打开通讯录一顿操作,先给自己拨了号,然后又偷摸着打开微信,给自己发送好友请求,一劳永逸,省得下次见面要聊的话题还是求联系方式。 因为担心邓维一发现自己偷偷加好友的小动作,朱赞还想用说话转移他的注意力,他装得格外委屈可怜:“你终于不那么冷冰冰了,这是你这些天来对我说的最动情的话……” 邓维一被这不要脸的东西气得怒火中烧,一口气堵在了嗓子眼,憋得他脖子都红了。 “手机交给我的助理,你就给我滚远点儿。”他努力让自己的嗓音如常,但并不遂愿,说着说着就又忍不住动了怒。 后面那几个工作人员更不敢动了,他们还从来没有见过表情和语气如此丰富的邓导。 这时,刚刚那位跟别人小声议论朱赞是谁的女生硬着头皮走上前,怯怯道:“我就是邓导的助理,您把手机给我就好……” “嗨,你好,”朱赞百忙之中还不忘待人接物的礼仪,对女生无比温柔,微笑着打声招呼,然后郑重地把手机递过去,接着一字一顿的说,“我叫朱赞,你记住我这张脸,下次来找你们邓导的时候就别拦着了,我是他的男……”一个硬物突然砸向他,背上登时隐隐作痛起来,把他的后半句话生生打断了。 朱赞也不回头,他稳住身形,清了清嗓子,准备换种说法:“咳,那个,刚才的表述可能不是那么准确,其实我还在追……”又飞来一个物体,擦着他的耳朵跃到身前,助理小姐被吓得惊呼出声,赶忙躲开。不过,这准头可比刚刚砸到身上的硬物差远了,碰都没有碰到他,但那个物体落在地上时发出了巨大的玻璃破碎声,再次打断他的话。 邓维一扔的角度太刁钻,朱赞也不知道刚刚这个玻璃杯是对准他的肩膀还是对准了他的脑袋。 “赶紧滚出去。”邓维一的声音传来,明明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平和,但闻者皆是一阵寒意。 “都愣着干什么?”胡式微赶在第一个保温杯飞出去之前就把剩下的那几位想要留下来偷偷看好戏的观众都清走了,回到战场,她轻飘飘扫一眼四周看呆了的少男少女们,拿过来几条扫把往地上一摔,拍拍手,厉声道,“喂喂!赶紧干活去,扫地!摆桌椅!一会儿客人就来了,人家是老同学打打闹闹跟你们有关系吗?有什么好看的?” 她的声音仿佛一声招魂咒,很快,围观的人就呈鸟兽散状悉数离开,各做各的事去了。 而邓维一对这一切都无动于衷,早就已经进入工作状态,招呼旁人调亮照明,借着几盏惨绿色的头灯低头认真翻看起几张白纸。朱赞还欲开口,胡式微赶紧走过去扯住朱赞的胳膊,一边往大门口外拽一边咬牙道:“你他妈就闹吧,闹得邓维一烦死你才罢休是不是?” “你懂什么?我这是战术!” “屁的战术,死缠烂打算战术吗?” “你不懂,邓维一就喜欢我死缠烂打……” “真不要脸,”胡式微被他气得翻白眼,推开门,“赶紧滚蛋吧你。” 天色已晚,街边路灯已经亮起,朱赞忽然想到了好主意,“哎,反正你也知道了,要么你帮帮我?” “是你自己嘴贱……” 朱赞说的理所当然:“都被你撞破好几次了,与其让你瞎猜,不如直接告诉你啊!” 胡式微冷哼:“遇见我算你幸运,换个人早就嚷嚷开了,你就不能长点心?好歹尊重一下我的腐女身份,学学你大乔哥,对我这种人稍微保留点警惕心可以吗?” 朱赞一愣,开始若无其事的装傻:“大乔哥怎么了?多好一人啊,你别瞎说!” “别装,我都看到了,”胡式微斜睨他一眼,“放心,我心里有数,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顿一下,话里忽然变得有些凄凉,“以前老是梦想着能进个帅基佬窝,现在真的进来了,心里边怎么就忽然有点酸呢……”她又想起来刚刚朱赞追在邓维一后面那狗腿的死样子,忍不住翻起白眼,“你以后也少来公司招惹邓维一,本来公司那帮人就喜欢八卦这八卦那,要是把邓维一惹着急了,你就等着倒大霉吧。” 朱赞的语调很是荡漾:“哦哟哟,你可真是我的好哥们儿!所以啊,就帮帮你老哥我呗!” 胡式微想了想,摇头,严词拒绝:“我不要,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我管不着。” “别啊,不是你整天说要掰弯我吗,现在我弯了啊,遇见心上人了啊……”朱赞向空中一挥手,“你看看,现在你愿望成真了啊,多好!你就教教我该怎么追邓维一,帮我在邓维一面前说说好话……” 胡式微冷漠地说:“不知道,别问我。” 朱赞一滞,接着又扬眉嬉笑:“别这么冷血嘛。” 听他把这话说得如此随便,胡式微皱起眉头,话中透出不耐:“我才不要夹在你们俩中间当传话筒,最后闹得里外不是人。”她望向朱赞,“冷血就冷血吧,我怂,没那个自信当好你们的助攻,你们的感情问题自己处理,我不管。” 朱赞打算换一个套路,打出同情牌:“你也看到了,要是没有人教我怎么追老婆,我就只会死缠烂打,那要是不小心让周围的人都知道我和邓维一的关系了怎么办?” 胡式微哪会被这种幼稚的威胁吓到:“你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是同性恋也跟我没关系。” 朱赞目瞪口呆:“哇,你就不能保护保护我?” 胡式微一歪头,故作疑惑:“怎么回事啊小兄弟?你是什么很特别的物种吗?会吐泡泡还是会变异啊?还需要我一女生来保护?” 朱赞无语地望着她,竟然找不到话来反驳。 “死了这条心吧,看清现实,真正的朋友是不会插足你们的追夫之旅的……”胡式微拍拍他的肩膀,笑着摇摇头,神色终于柔和下来,“现在不帮你是对你俩的尊重,等有一天你们成功在一起了,我来出钱给你们办喜宴,亲自给你们策划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绝美婚礼,就是把邓维一感动的哇哇叫,把你感动的跪下来叫爸爸的那种!” 第七十一章 被胡式微赶出来后,葛乔和钟名粲还有些懵,开车沿着街道走,却没有人提醒接下来的目的地该是哪里。 葛乔是想说话的,他此时吹了冷风,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重新封冻回脑,再加上胡式微似乎并无异样,他终于有工夫思考演出开始前自己是不是有点神经质,好像真的吓到了钟名粲。 但是他偷瞄了好几眼,钟名粲始终专注地看着前方。路旁街灯就像是装饰品一样中看不中用,车流的尾灯将街道照亮了。 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带起来这个话头,纠结犹豫之际,钟名粲先感觉到旁边那人的视线,他问:“还在生气吗?” 葛乔赶紧顺着台阶下来:“没有没有!” 钟名粲也暗自松一口气,不觉嘴角上扬:“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里?” “去能让你开心起来的地方。” 他说的很是含糊,只是打着方向盘转了个弯,朝着反方向驶去。 等葛乔从车上下来,眯着眼睛看清那些闪着霓虹灯光的牌匾字,惊诧道:“酒吧街?你带我来这里?” “再往前走走。”钟名粲说。 他领着葛乔拐一个弯,再直走一段距离,穿过一个无光的小巷子,重见灯火时,钟名粲牵起葛乔的手。 面前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河。 它和周遭同样沉寂,既荡不起水花,也掀不起大浪。葛乔睁大眼睛,又眨了眨,却只能看到湖水与夜空同色,和天地连成一片,就仿佛它不过是一块看上去比脚下泥土更柔软些的点缀着荧光的地面。 酒吧街就在湖对面,一栋栋镶着霓虹的房子林立成一排,放出耀眼的光芒。那边大概是熙攘嘈杂的吧,从过路人们混沌的步伐中就能看出他们此时此刻是正要奔着幸福去还是刚从幸福中抽离,葛乔肯定,这些酒吧的气氛绝不亚于当“Surfing”的演出进入高潮时的那种迷幻与疯狂。可是站在湖对面,耳边却只有风声与树叶簌簌作响,偶尔几声细弱的鸟鸣,可能是想宣告春天的到来吧,不过鸣得真挺不是时候的。 吹着夜风有点冷,他缩了缩脖子。 葛乔见过沪海市的江,也见过苏扬市的湖,它们同样美丽,甚至比这条藏匿于繁华背后的黑暗河流更有气魄、更有意境。 “你经常来这里吗?”他找了一块石凳坐下,问钟名粲。 “以前常来,这里只能晚上来,白天的时候特别荒凉,什么也看不见,到了晚上都是黑色,对面灯也亮了,才好看。”钟名粲挨着他坐下。 葛乔深呼吸,含一口冷冽与腥咸的湿气。 “看来你以前是个孤独的小孩啊,”声音都变得慵懒了,心一静,难免有了困意,他装模作样地分析起钟名粲,“有朋友的小孩子是不会来这里的……” “是吗?”钟名粲笑着反问。 葛乔点点头,他很笃定:“对啊,不然谁会闲的没事找到这种地方来?” 钟名粲说:“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听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有道理。” 葛乔偏过头,问:“所以啊,你为什么觉得来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能让我开心?” “你说你喜欢海,”钟名粲答得理所当然,“这里是最近的“海”了,如果你说你喜欢山,我就只好大晚上的带你去花园假山跑一圈。” 葛乔微微一愣,然后止不住的咧嘴笑。 他原以为钟名粲会有什么深意,比如睹物思人,比如借景抒情,可是结果却出乎预料,钟名粲其实想得特别简单,想逗葛乔开心就带他来看点能让心情变好的风景。 越是相处,葛乔越觉得这个人很稀罕,他远看过去就像是一块色泽纯粹的温玉,可近瞧几眼就会知道他有棱有角,明明生活中可以比葛乔稳重一千一万倍,一旦做起事来却好像从不会考虑前因后果。 对于习惯了在规则框架中挣扎的葛乔而言,与钟名粲在一起的时光总是春风和煦。 他享受身边有钟名粲的每一秒,享受他的声音,享受他的抚摸,享受他给予的无处不在的安全感,而他发现这种享受正在渐渐变为仰慕,正因为他们是太不同的人,才不会仅仅将彼此当作是理所当然的存在,他始终会期待着有那么一天,钟名粲的无所畏惧也可以化作他的护身符。 “回家前我要买几瓶酒。”葛乔忽然起兴。 “嗯?想做什么?”钟名粲还在愣神,“要吃啤酒鸡吗?” “吃什么鸡啊!当然是喝啊!”葛乔决定说到做到,猛然起身,转身就往小巷子里钻。 钟名粲赶紧跟上去摸索几下牵住手,葛乔想起一出是一出,他有些堂皇,牵起手的那一刻又觉得很是欣慰,今晚不虚此行,现在的葛乔看起来心情大好。 葛乔情绪高涨,蜂拥而至的兴奋与愉悦也让他产生了自己酒量巨他妈无敌好的错觉,他带着钟名粲绕到河对岸,杀进了一间酒家,挑挑选选买了三大瓶自酿酒,花了好几千,又去便利店买了几瓶廉价啤酒。 钟名粲拦也拦不住,想要稍微提醒一下“买太多喝不完”,葛乔一瞪眼他就不吱声了。 他们满载而归,葛乔进到玄关迅速蹬掉自己的鞋,冲进屋里就开始找杯子,边开橱柜门边说:“哇,我已经好奇很久了,你喝醉了是什么样子啊?” 钟名粲无奈苦笑:“这有什么可好奇的……” “不要羞涩嘛,咱们都这么熟了,我有权知道你的酒品如何!” “我不喜欢喝酒……” 葛乔打开水龙头洗干净两只马克杯,一黑一白,都是同样的花纹,水声盖过他的声音,他不得不提高音量,“那是因为你没接受过社会的毒打,没听说过那句话吗?醉酒是忘记烦心事的捷径。” 钟名粲倚在门边,看葛乔忙来忙去的背影,不以为意:“那酒醒之后呢?该烦不还是得烦?” 葛乔关上水龙头,用力甩掉杯子上悬挂的水珠,“等酒醒后,就会有新的烦心事,然后你就没工夫再想之前的烦心事了。”他很满意自己的这番论断,回身把一个杯子塞到钟名粲怀里,笑着问,“怎么样?有没有觉得非常有道理?” 钟名粲哼一声,也不多话,权当作无视了葛乔的歪理。 葛乔来到客厅,迫不及待撬开一瓶尊贵的价值千元的自酿酒,为自己满上,找到沙发上最柔软的地方,捧着杯子一口一口嘬,眯起眼睛,心满意足。 这是他们在酒家里尝好味道的自酿酒,清甜,不苦不涩,实在是好喝,反正葛乔是觉得值那么多钱。 这一晚,葛乔说了很多话,像是在弥补今天livehouse里与钟名粲那两个半小时的沉默空白。他说,在遇见钟名粲之前,他一直说不好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人是谁。董林知是他遇见过的最懂事的女人,她能轻易理解任何人的苦楚,如果有下辈子,他希望董林知当他的亲姐姐。朱赞就像是亲弟弟一样,怎么看怎么碍眼,恨不得往死里抽他,但是又特别见不得别人打他骂他。姚荈是最重要的同事与老师,从他进公司起便引导着他做事,他们之间配合的太好了,也不知道下辈子还能不能找到如此契合的工作拍档。但是一切都要让位于爱情,因为遇见钟名粲是老天看他可怜,这是铁树开花,是压雪求油,是千载一时,从前的他连想都没敢想过。 当他有些微醺时,又说,他高中的时候去过最西北边的柱州上了半年学,那里的夏天很怪,太阳毒的不得了,但只要站在树荫下,就会跟秋天一样凉快。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冬天也一样怪,下大雪的时候,老师会组织学生到操场上铲雪,甚至还会牺牲自习课的时间,就因为这件事,葛乔还与班主任吵过一架。 “结果呢?” “结果就被老师罚写作文,她是年级组长,负责考试出题的那种,后来她可能是忘了有这回事,有一次期末考试的时候就是用的这道作文原题,我拿了全年级最高分。”忆往昔种种战绩,他忽而骄傲起来,扬起手臂,在空中挥舞比划几下。 到后来,他讲的事情越来越琐碎,简直就是把钟名粲当成了听废话的树洞。酒精在空气中挥发,裹挟着漂浮的灰尘与若影若现的情/欲,第三瓶见底的时候,杯子被撇在茶几上,只一个眼神,他们又闹到床上。 * 第二天一大早,葛乔拧着眉心,坐在办公室里闭目养神,助理进来叫了五六声葛总,他还是一动不动,最后助理小姐只好离开去找郑西西。他不是不想动,实在是浑身疲软,没有力气。 他从没有哪次酒醒后像现在这般痛苦。 绝对不是因为他的酒量不行,也不是因为他体力不行,要怪就怪钟名粲那气死人的酒疯。 昨天葛乔睡前还惊讶于钟名粲喝的并不比自己少却脸不红气不喘,可能是天生的饮酒奇才,谁知这人凌晨三点忽然把葛乔拍醒。 “怎么了?”葛乔半梦半醒之中,抱着被子闷声问。 钟名粲只是一个劲地摇他。 “怎……怎么了?”葛乔被摇得快要吐了,这才找回一丝神智,回身在黑暗里寻找钟名粲的身影,“感觉哪里不舒服吗?” 钟名粲的脸凑了过来,借着窗帘缝里透进来的微弱光线,直直盯视着葛乔的眼睛,他问:“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葛乔哭笑不得,也懒得搭理他,倒头继续睡。 结果钟名粲并不罢休,同样的事情每隔一会儿就发生一次,每回都好像是算准了时间,总是在葛乔快要睡着的时候把他拍醒,温柔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你怎么还没睡?”跟念诅咒似的。 他从三点一直折腾到五点多,把葛乔折磨得彻底没了睡意,最后这个罪魁祸首竟然倒头就睡熟了。葛乔早上顶着黑眼圈怒气冲冲准备出门前,对钟名粲大吼一声:“以后你他妈给我禁酒!禁酒你听见没!” 坐在办公室里打开窗户吹了一会儿冷风,葛乔感觉按照自己现在这糟糕的状态,今天恐怕是废了。 他浑浑噩噩打开电脑,屏幕上突然闪现的强光刺得他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忍不住一声“操”骂出口。 助理袁小圆正好又推门进来,看到葛乔难看的脸色,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悚然一抖,“葛……葛总……有……有您的电话……” 葛乔紧蹙眉头,也没精神多问一句是谁的电话,直接吩咐道:“接进来吧。” 那头是个陌生的声音,但说起话来却好像跟他很熟稔似的:“葛总啊,好久不见啊!” 这声吼叫吵得葛乔的大脑又嗡地一响,太阳穴隐隐作痛。 “您是哪位?” “哎哟,我都忘了这是在打电话,您的声音真是和您的样貌一样靓,声如其人啊,”那头一通油腻腻的奉承话,听得人浑身不舒服,“我是王川田哪,跟您见过两次呢,您不会不记得的。” 葛乔反应了好一会儿,印象里能和这种恶心死人的声音对上号的也就只有那个色胆包天的王总了,他暗道不妙,后悔刚才没问清楚再接,烦躁地抓一把头发,没说话。 王川田这个人极其不识趣,也有可能是故意装出不识趣的样子,他继续套近乎:“我可是兜兜转转好几个人呐,才要到您的电话,结果竟然还是公司内线,你说说,联系您一回容易嘛,可折腾死我了……” “请问有什么事吗?”葛乔无意多做纠缠,只想有事说事,快说快了。 “就想问问您什么时候有空,我这里有一个局,亲自邀请您来……” “您恐怕是有什么误会,”葛乔打断他的话,回应得格外冷淡,“我不参加任何私人聚会,抱歉。” 王川田朗声大笑,他并不在意葛乔的态度,依旧是那副油腔滑调的嘴脸:“您想多啦,这可不是私人聚会,真的是聊正事!” 葛乔抬手支着额角,说:“有什么正事就在电话里说吧,您联系我一回也不容易,就不要浪费时间了。” 王川田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掂量邀请葛乔吃饭和聊正事之间孰轻孰重,最后,他决定以大局为重,私心暂且放一边,他“嗐”了一声,说道:“其实我也是代人问话,您之前参与的与黄总的合作项目让我们赚了个钵盆满盈啊,黄总非常看好您,希望能邀请您加入我们黄氏集团,您放心!绝对不低于您现在的位置,来了就是公关总监!月薪年薪那都好商量,怎么样?您要是有兴趣呢,就参加我这个……” 原来是来挖墙脚的。 葛乔依旧不打算跟他讲礼貌,没等他说完就再次打断,直接拒绝了:“抱歉,我没兴趣。” “哎哎,别啊!”王川田大概也是没有想到葛乔会这么不给面子地断然回绝,有些慌张,“好商量好商量!是觉得总监位置不够高?还是想先定下年薪报酬?” “我热爱我现在的公司,没有要走的打算。”这么中二的理由,葛乔讲得一本正经。 那边王川田还在试图挽救,他带着长辈腔调:“你说说你,好端端一个年轻人,正是往上爬的时候,呆在那么一家屁大点的娱乐公司里做什么呢,你还打算在那种地方耗一辈子吗?” 葛乔低头瞧了瞧座机上闪烁的屏幕,他心里嘀咕,公司里的内线是不是被监听着啊?马老板听到有人这么说自己的公司会不会气得厥过去? 王川田不知道葛乔在走神,他喋喋不休:“来黄氏呢,你一定会有很大的发展空间,正好我们黄总最近在筹备一个专业的公关团队,广纳贤士,您来了,那就是领头羊,带领一整个队伍奋勇向上的那种!” 葛乔不为所动,他又沉默了一会儿,等到那边没了话,他才开口:“您真的是太看得起我了,其实我的水平也就只能混混这屁大点的娱乐公司,发发八卦炒炒绯闻,根本担不起黄氏集团的重责,比我合适的人太多了,相信您一定会遇到志同道合的比我更优秀的人才。” “不不不,您能做的事情可多了去了,像您这样的人才,仅凭一己之力就能跟我们整个集团对抗呢。”王川田把这句玩笑话讲得意味深长。 但葛乔没有精力仔细品味其中的深意,他头痛欲裂,一心只想赶紧拒绝。 “抱歉,我还是不能答应,我没什么大理想,就只想混口饭吃。” 那头王川田一听这个人死不悔改,终于没了耐心,他冷笑一声,说:“叫你一声‘葛总’那是看得起你,多少人想攀都攀不上黄氏这棵大树,你倒好,不识抬举。” 葛乔说:“黄氏是个大家族,很厉害,我当然也很想与黄氏集团交好,黄总对娱乐圈很感兴趣不是吗?我呆在这个圈子里,咱们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合作机会,里应外合,不是更好吗……” 王川田问:“你想怎么个里应外合法?” 他的语气又恢复了最初的油腻,带着令人作呕的暧昧,把葛乔恶心得皱紧了眉头。 王川田等了一会儿,听葛乔还是没动静,嗤笑出声:“不说了吗?葛总还真是说的比唱的好听。这混社会哪,没那么简单,你什么都不愿意付出,还想空手套白狼,怎么可能呢?” 葛乔缓缓呼出一口气,压住隐隐跳动的怒火,坚决道:“作为商业伙伴,我愿意与您和黄总合作,但除此之外,恕不奉陪。” 王川田当然听懂了葛乔的潜台词,他回道:“葛总真是年轻气盛,你觉得黄家缺你一个合作伙伴吗?” “是不缺,那您为什么给我打电话?” 王川田笑:“你怎么对我这么大敌意?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过我也不是多爱纠缠的人,既然你今天拒绝了我,我也知道了,那咱们也就没有下次机会了。我就是可惜呐,大好的前途,偏偏甘心当个小人物。” 葛乔每听他多说一个字就会多烦躁一分,他觉得跟王川田说话比对牛弹琴还难受,最起码牛不说话,也不会给自己添堵,他匆匆一句,“我还要开会,就先挂了。”不等回应,直接挂断了。 放下电话,葛乔揉了揉太阳穴,挤压产生的痛感让他突然心生一股直觉。 王川田是黄从江身边的一条忠狗,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听他刚才那些话,黄氏集团正在招募媒体公关团队,看样子很是紧急,竟然会派亲信挨个儿打电话定点邀请,黄氏集团向来重法务不重舆论,这次竟然看中了自己这个混迹于娱乐圈的媒体从业人员,除了姓王的那狗东西龌龊私心之外,可能也确实有黄从江的授命。 为什么忽然开始重视娱乐圈了呢?又或者说,为什么突然开始畏惧舆论了呢? 葛乔想起之前关于黄氏集团资金链断裂的传闻时隐时现,虽说尚未明朗,但无风不起浪,再加上如今黄氏集团这一系列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行为,看来是真的要出事了吧。 葛乔仰面倚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这趟浑水臭气熏天,谁爱淌谁淌。 第七十二章 “音乐实验室”项目开始后,需要整理的材料越来越多,钟名粲给家里买一个订书机,每回葛乔留在钟名粲家过夜,早上都能听见工作室里传出来“咔嗒咔嗒”的动静。 钟名粲抱着一沓白纸从屋里走出来,看到葛乔正在吃早餐,问:“下午是你自己开车去还是我跟你一起去?” 葛乔睡眼惺忪,缓缓嚼着面包片,说:“我自己开车吧。” “行,那咱们就在商场门口见。” 原本约好了今天下班后去商场置备点东西,但是葛乔忽然说要先回趟公寓拿笔记本电脑,明天急着用,耽搁不了。 “要么你就把公寓那边的东西慢慢往这边搬吧,”钟名粲拿起空了的盘子收回厨房,放在水池里,“反正早晚都是要搬的。” 葛乔隔着厨房门扬声调笑:“你这是在邀请我同居吗?说大声点,你这样也太随便了!” 钟名粲无奈笑出声,甩掉手上的水珠,走出来倚在门框上,这回的态度倒是严肃了许多,一字一句道:“葛乔小同志,愿不愿意搬过来和我一起住?” 葛乔心里喜滋滋,但还佯装苦恼,皱着眉想了想,一点一点细数着自己的物什们:“我的万年长青‘肉刺儿’,还有你送我的雨声器,一只丑熊一只丑象,几本书,一抽屉的文件,一大一小两个行李箱,一衣柜的衣服……”他说着说着,发现这么算起来自己的行李着实不少,不由得真发愁起来,“东西好多,这得搬到什么时候?” “先把重要的东西拿来吧,省得像今天一样要用的时候还得跑回去拿。” 葛乔的玩心又上来了,他充分发挥自己的“白痴美”,茫然问道:“什么才算重要的东西?” 钟名粲看一眼葛乔,了然于心,张口就答:“别的就算了,雨声器记得带回来,那个最重要。” 葛乔笑得不见了眼睛。 在办公室里忙活一通,他提前下了班,开车跑了半座城市,赶到商场门口找到车位时天已经黑了,钟名粲不知已经等候了多久,他就站在停车场旁边的一棵树下,手插在兜里,低着头慢慢悠悠地来回踱步,葛乔奔过去,气还没喘匀,连说了三遍“抱歉”。 钟名粲拍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别着急别着急,我也是刚到。” 话是这么说,但看他急急忙忙往开着暖气的商场里面钻的样子,葛乔抬手摸到他的耳朵,冰凉,还有点发红,他又用手背碰了碰钟名粲的脸颊,也是同样冰凉。 葛乔责备:“你就不能进来等?” 钟名粲说:“怕你找不到我。” “找不到你我不会打电话啊?我又不傻!” “那多麻烦啊,”钟名粲不想听唠叨,捉住葛乔的手捏了捏,塞到自己的大衣口袋里,“快走快走,先去楼上买枕头!” 葛乔闻言,登时如同炸起毛的猫,倒吸一口气“嘶”了声,挣扎着把手抽了出来,他吼:“你他妈……”想不出后半句,话被堵在喉咙里。 钟名粲一看他那么大反应,嘴角弯出一点笑意。 买枕头还是葛乔给的灵感。他每次都不长教训,总是忘记钟名粲对自己言出必行。昨天晚上,他正一边看电视一边拿一个不锈钢小勺挖着老酸奶吃,这是他的必备零食,冰箱里还放着好几罐。 钟名粲呆在他旁边翻书,哗啦啦的书页声比电视里的对话还清晰,扰得葛乔看不进去电视剧的情节,这时他的余光看到沙发上的两个深灰色抱枕,已经被压变了形,蔫蔫地缩在角落,极不美观。 他觉得有点碍眼,放下酸奶杯和小勺,扑过去准备把它们抖平整,但是又拍又打修整了半天,那两个抱枕还是扁塌塌的,没有一点精神气。 钟名粲的视线也被他吸引了过来,他放下书,朝着葛乔就扑了过来,一边熟练的动手动脚一边问:“怎么了?” 葛乔来不及反应,就又被钟名粲拱到了沙发角落,两个抱枕猝不及防承接了两个人的体重,“噗”地一声响,好像是哪里被挤破了洞,葛乔反手一掏,摸出一手的碎棉花,他瞪钟名粲一眼,没好气地说:“瞧瞧你天天随处发/情,干脆你去买上二十个枕头好了,每个屋子都放两个,剩下的留着玩坏了备用,你看看这俩,都被你搞成什么样了!” 钟名粲很是无辜,枕头那个样子也不是他一个人压坏的啊,天天调戏勾引的也不是自己啊,除了刚刚临时起兴闹了一下,平时明明都是奉旨办事,这人简直贼喊捉贼,他万般委屈之中还不忘好好记下葛乔的建议,并且立即提上了日程。 于是钟名粲拽着葛乔直奔四楼的家居区。 导购员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妈,她见到这两个男人逛进来,时不时漫不经心地举起一个枕头拍打几下,她眼力见儿极强,殷勤地跑上前,抓起钟名粲路过时不小心碰到的一个镶着金丝的正方形抱枕,对他说:“小伙子你真是好眼光!这个枕头可是我们家买的最好的一款!” 看这为暴发户量身定制的复杂奢华的花纹,葛乔满脸写着拒绝。 “抱歉,我们再看看。”钟名粲委婉说道。 导购阿姨一点也不觉得受到了打击,见他们并没有立即掉头走掉,便小碎步跟在他们后面,熟稔地套起近乎来:“哎哟,一看你们就是兄弟,眉眼简直一模一样,一起住啊?和父母一起还是在外租房呀?喜欢什么样的枕头啊?床单被罩之类的需不需要呀?现在三件套一起买还能给你打八折呢!” 葛乔不接话,他偷偷看一眼钟名粲的眉眼,心里直嘀咕,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到底哪里一模一样了? 钟名粲就比葛乔和蔼多了,他笑笑,礼貌地道谢:“嗯,确实很多人都这么说,不过我们不是兄弟。” “哎,我的感觉可从来不会出错的啊,”导购阿姨有点惊讶,看看钟名粲又瞅瞅葛乔,犹豫一下,又问,“难道是……叔侄?” “也不……”钟名粲尚未说完,葛乔赶紧拦下他:“没错!阿姨您只猜了两次就猜对了,太厉害了!我是他小叔,平时就跟这个大侄子很亲,这不就陪他来逛商场买点东西。” 导购阿姨一拍手,自豪地一扬下巴:“我就说嘛!不是跟您吹,我看人特准!” “是是是,您好眼力!我们再逛逛,再看看。”葛乔讪笑,他怕这场对话还会继续,到时候漏了馅不好再圆回来,生硬地结束了这个话题,拉上钟名粲就往外走。 钟名粲被他生拉硬拽走到了廊道尽头,进了一家人不多的店铺,店里装修精致,墙体是深蓝色的,衬得周遭光线也昏暗了许多,他饶有兴味地打量葛乔,问:“小叔?” “有事吗大侄子?还想买什么东西啊大侄子?”葛乔随手捞起一个蓝绿色的坐垫,想起来自己给钟名粲的备注一直都是“大侄子”,看来有些缘分是真的天注定了,憋着笑继续说着,“你随便挑,今天小叔给你付钱!” 钟名粲也不生气,笑笑,目光追随着葛乔上下扫视,说:“其实人家导购员说得不全错,你没发现吗?咱们两个人确实越来越像,”他顿一下,悠然地细细数来,“你的下颌线条圆润了些,跟我的脸型越来越像,眼神也比以前柔和多了,还有嘴唇好像也变厚了一点……这可能就是‘夫妻相’了,对不对?” 葛乔越听越不对味,他一眯眼,琢磨了会儿,迎着视线盯回去,“听你那意思,简单总结一下,不就是——”他拖长了音,说,“我变胖了,两眼无神了,还被你这只猪亲肿了……” 钟名粲矢口否认:“没有没有。” “哇,”葛乔瞪圆眼睛,指着他的鼻子,碍于公共场所,他只敢低声嚷嚷,“这才处了小半年,你就敢嫌弃我了?!” 钟名粲看着他笑得狼心狗肺,葛乔被半推半抱着,钟名粲把他抵到了墙角,那里是照明灯照不到的死角,深蓝色的墙壁被映为墨色,为他们两个人划出了一个打情骂俏也没人会注意到的安全区。 “谁说的?我的目标就是把你再养胖二十斤,不然为什么天天变着花样给你做新菜?最好胖出小肚腩,摸起来软乎乎的那种。”钟名粲伏在葛乔耳边悄声说,嗓音低沉,少了平时的温和柔润,扫得耳朵又痒又烫,“而且你可不是两眼无神,而是看我的时候色眯眯的,你自己没发现,等有机会我给你拍下来。至于把你亲肿嘛,那我只能再接再厉,你还想肿哪里?哪里都行,我都可以试试……” “起开!”这个人的诨话简直一天比一天流利,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葛乔推了两下,没推开,于是又拿出杀手锏,决定以嘴取胜,“你个大侄子!怎么跟长辈说话的?!一点礼貌也没有,成何体统!” 钟名粲不打算闪开,还想继续再挑逗几句,正笑着凑上去,忽然停住动作,脸色一变。 “这是谁的声音?” 葛乔茫然:“什么声音?” 钟名粲直起身,往天花板上悬挂着的商场喇叭的方向走,他突然变得真挚起来,又问:“广播里的这首歌,刚刚唱那句的人是谁?” 葛乔也静下来听了一会儿,这首歌他听过,便告诉钟名粲:“这是路西法的新歌,前天刚发行,名字我不记得了,怎么了?” 钟名粲皱起眉头:“‘多年过去,我还以为我能成为什么伟大的人’,这两句,是谁唱的?” “我怎么知道?”葛乔又仔细分辨了一会儿,可是商场的喇叭让声音变得失真,实在是听不出来,他摇摇头,“我不知道。” 钟名粲又不说话了,他沉吟片刻,一直等到这首歌结束,喇叭又响起红发安妮与关泽的《小人国》前奏,估计是商场的人懒得整理自己的歌单,干脆直接顺着音乐排行榜来了。 从刚刚那股新鲜的冲击中回味过来,再抬起头时,他的眼里还放着光,情绪有些激动,像是着了魔,他说:“我一定要找到这个人!” 直到走出商场,他们还是没能找出这个声音是谁的,钟名粲坐在副驾驶上戴着耳机听了一遍又一遍,降噪耳机隔绝了汽车的引擎声,音质也要比刚刚的商场喇叭好得多,他反复听着那一句歌词,心中热流一阵一阵的上涌,简直就要按捺不住了,他迫切想要快些找到这个声音的主人。 往常写好的那些曲子,都是同时发邮件给无数家公司,广撒网,然后便只能静静等待着或许可以被某位音乐人选中,随遇而安,谁唱都行,不需要抱什么期待。但这回,他终于遇到了为自己的新作品量身定制的声音。 谁都知道,只要世界尚未毁灭,音乐制作人就不会缺乏创作素材,可是这世间仍有那么多默默无闻的人,他们日夜与音乐为伴,痴心不改,他们在等待着一股直觉。听懂一种声音,抑或捕捉脑中一闪而过的灵感,拥有这其中任何一样条件都能让他们尽收名利。而当这二者同时发生的时候,便象征着一场奇迹的诞生。 “路西法就四个人,找起来不算难,”前方遇到红灯,葛乔停下来等,拉住手刹,“这是他们的后续曲,没有MV,估计也找不到现场舞台……要么你试着找找他们的经纪人?” “行,我明天就去。”钟名粲转过头面朝葛乔,车流过往,尾灯连作一片,点亮了街道,也点亮了钟名粲的半边脸。他的目光如炬如焰,穿破了那沉重阴郁的夜幕。 “我有预感,这首歌绝对会成为一首难以超越、万众瞩目的绝世神作!” 第七十三章 钟名粲说到做到。 第二天一大早,来到办公室,立刻叫上周一航开始到处打电话联系路西法的经纪人。 但他们都没有这类找人经验,非常不得章法,做了一上午无用功,直到中午吃完饭,在走廊里遇见江泛,这位在Hertz工作了六年有余的“老人”见多识广,掏出手机给他们看照片,里面是一张像素有点模糊的名片。 “这是千里娱乐的老板炀里的名片。” 周一航笑得喜气洋洋,一上午时间没白浪费,虽然没能联系上路西法的经纪人,但是竟然直接拿到了老板的电话。 钟名粲拨通了电话。 那头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喂?哪位?” 钟名粲知道不能耽误人家老板的时间,赶紧道明来意:“我是Hertz公司的音乐制作部总监钟名粲,偶然听到贵公司艺人路西法的歌,对其中的一个成员非常感兴趣,想请问能否见一面……” “哪个成员?”炀里问。 钟名粲也不知道是哪个成员,但既然老板这样发问,他总得回答才行:“路西法的成员们声音各有特色,如果不失礼的话,请问可否都见一面呢?我想当面再确认一遍……” “是要合作吗?”炀里又问。 这样简洁的问句让钟名粲有些心慌,毕竟他工作不久,甚至进公司的时间比周一航还短,面对炀里透过听筒散发出的隐隐威压,他有些结巴了:“是……是的。” “只和一个成员?”炀里的每个问题都一针见血。 “对,因为这是一首solo曲,偏抒情,很要求声音的前后完整度,所以只能和一个人合作……”他摸不准炀里的想法,只好尽可能解释详细些。 “好,我知道了。”炀里的嗓音里并没有透露多少态度,他说,“我给你留个路西法经纪人的电话,你去联系他吧,我还有事,先挂了,抱歉。”刚说完,钟名粲耳边便只留下了忙音。 他的一句“谢谢”还没来得及从嗓子眼滑到嘴边。 炀里倒是信守承诺,没过几分钟,他就收到了短信,上面只有一串数字和一个“刘”字。 钟名粲用力握着手机,指尖微微发白,他深吸一口气,又拨通了这串数字。 这位姓刘的经纪人比炀里要客气的多,听到钟名粲是来主动给路西法送歌的,声音瞬间变得狗腿起来。 “哎哟哟,您的作品现在可是千金难求啊,这是路西法的荣幸!” 钟名粲说:“那咱们可不可以约一个时间见面?” “现场挑选最适合的声音,对不对?”那头姓刘的经纪人有点亢奋,他擅自曲解了钟名粲的意思,把钟名粲的来意看作是一场对路西法四个成员的考核,谁都有机会,谁赢了谁上,“没问题!明天,就明天吧!时间您定,地点咱们就定在千里娱乐地下练习室如何?我让他们四个人好好准备!” 刘经纪人的嗓音欢脱又高亢,令人放松警惕,钟名粲被这友好的态度感染,捋顺了因紧张而扭作一团的神经,也不由得嘴角弯起,“那就谢谢了,明天见。” 定下时间地点,他便挂了电话,一直静静候在一旁待命的周一航凑了上来:“师父,您要找的人到底是多优秀啊,能劳驾您花这么多时间找他?” “很优秀,”钟名粲坚定地说,“特别完美,非他不可的那种!” 周一航挠了挠头,感觉还是没能得到一个具体又合理的解释,他说:“按理说吧,师父您现在的影响力,应该是那些歌星追着您屁股后面求您作曲,可是您这样上赶着求别人,看得我都心疼……” 周一航拍马屁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钟名粲没太在意,他已经很久没有关心自己的“影响力”了,自从退赛之后和葛乔约定不看微博不上网,他基本上就同外界断了联系,没有网络里的声音纷扰,现实生活中一片祥和美好。 “是吗?我有这么厉害?”他笑着问周一航。 “那当然了!”周一航一挺背,比出一个大拇指,“您现在可是风云人物!网上可全都是您的事迹,为朋友两肋插刀!贼讲义气!简直就是现代版英雄人物呢!” 钟名粲觉出古怪,多问一句:“什么事迹?” 周一航一愣,没想到当事人竟然会问围观群众这种问题:“就您为了董林知退赛的事情啊……” 闻言,钟名粲的眉头皱了起来,直觉某些事情似乎出了岔子,赶紧又问:“网上是怎么说的?” 周一航想了想,说:“董林知之前发公告了啊,因为身体不适旧疾发作,不得已选择退赛嘛,听说节目组想给您重新配一位唱将,但您拒绝了,也选择一同退赛。”他顿一下,忽然话锋一转,“不是我说,我和罗甜甜他们都觉得您这是亏大了!就为了一场在节目上认识的友谊,放弃了这么大好的成名机会,嗐,我都替您不值……” 剩下的话他全都听不清了,满脑子浆糊封锁了思考,震若鼓鸣的心跳声,伴着汩汩流淌的滚烫血液撞击耳膜发出的声响。 董林知和朱赞背着他做了一场戏,为的是保住他钟名粲的名声。 他猛然惊醒,想到葛乔醉酒那晚说的一句话:“董林知是我见过的最懂事的女人,总是会为朋友排忧解难……” 有个念头一闪而过,他犹豫了一会儿,走到七楼洗手间里,避开周一航,拨通了葛乔的电话。 那头葛乔一接起来就笑了:“怎么啦?就一顿午饭没一起吃而已,这都忍不住?想我了?” “你到海津镇了吗?” “早到了,都快开完会了,无聊的要命,一群人打官腔叽里哇啦说个没完……”葛乔抱怨着,他今天又要出差开会,每次遇到这种短期出差他都很烦,光在路上就耗费好几个小时,开会内容还极其没有营养,简直就是浪费生命,可是他出门在外代表了Hertz的脸面,又不能不参加。 钟名粲听完,忽然问起别的事:“董林知因为旧疾发作所以退赛了?” 葛乔那边登时没了声音。 钟名粲继续问:“我为了朋友间的义气选择一同退赛?” 葛乔始终没说话,听筒里传来微弱的呼吸声。即便如此,钟名粲还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因为葛乔的沉默里既无困惑,也无惊讶。 钟名粲再次开口:“你早就知道了?” 葛乔轻轻叹息,即便约定了不准他上网查看关于自己的新闻,可这种事情终究无法一直隐瞒下去,他没有直接承认:“董林知出道十年了,她在娱乐圈的地位比你稳固的多,即便选择退赛,对她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但你不一样,你身上可以做文章的地方太多了……” 钟名粲站在盥洗池前,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那张同往常一样温润的脸上并没有多出一丝一毫的愤怒。 董林知和朱赞替他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可以说是救了所有人,最后,朱赞的节目获得了新的噱头,冠军收入冯蓝囊中,董林知博得了所有粉丝的同情,他们齐心协力一遍遍哀诉着自己偶像这些年来受过多少苦,而钟名粲,不仅没有被骂,反而还在网民间多出了一段佳话。 作为这场风波的始作俑者,他被剥夺了选择权与知情权,成为货真价实的躺赢玩家。这是怎样的运气哪,明明是他任性妄为,到头来竟然还被保护得最为彻底。 他应该满怀感激之情才对。 然而,一股虚无的乏力感却抢先一步占据了整个身体。洗手间的窗户连着通风扇,阳光透过吱呀作响的扇叶闯进来,打在墙上的影子拉长变形,也跟着一起无声的旋转着。影子也没有选择权和知情权,阳光在哪里,它就在哪里,阳光叫它变成什么样,它就必须变成什么样。诱人的阳光轻轻抚摸着一切有声有形有灵的东西,影子便是阳光与万物交/媾的结晶。 坚韧不摧是它,诡谲多变也是它,但它的模样全都是假的。 葛乔的声音仍在继续:“……没告诉你就是怕你有压力,他们都觉得没这个必要再给你添负担,况且这件事本来就是朱赞有错在先。虽然我知道你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但是公众形象是好是坏有时候是一瞬间就能决定的事,既然咱们有能力维系住好形象,当然要往这方面努力……” “那我是不是又要涨粉了?”钟名粲故作轻松问了一句。 葛乔一停,再开口时,倒是忽然拔高了音量:“可太有意思了!你的粉丝后援会已经将近两百万了呢!哇,真的牛,我看他们统共也没发几条微博,你这个偶像又从来不主动营业……”顿一下,“不过可能他们还就好这口,神秘主义,留给他们的想象空间够大……” 说着说着,葛乔竟然开始帮钟名粲分析起粉丝心理来。 钟名粲听了好一会儿,也不反驳,也不应话,他只是扬着嘴角笑,静静地用葛乔熟悉的嗓音一点点填补起那团在体内游荡的虚无感。 他看得出葛乔热爱着自己的职业,虽然葛乔不说,也总是喜欢抱怨这抱怨那,但钟名粲毕竟是合格的男朋友,是葛乔肚子里绝无仅有的小蛔虫,他当然知道葛乔字里行间吐露的自豪感源于何处。 是源于看到粉丝们毫无怨言地跟着他上了贼船之时,是源于从群众的嘴里听到自己想听的话之时,是源于一个棘手的难题在他手上尘埃落定之时。 他的男朋友确实很强,轻轻松松便能率领着上百万名网友一起在网上冲浪。 但他无法理解,他不懂葛乔为什么要对那些见都没见过的陌生人如此上心,不懂这些陌生人为什么喜欢随意揣测别人的生活,他也不清楚这些陌生人随手上传的一段文字究竟会不会给自己的生活带来影响,又会带来怎样的影响。 钟名粲对葛乔能给予身为亲属的无条件支持,却不能苟同。他知道,无论生活上再怎么亲密无间,在葛乔的职业理想里,自己只能扮演这样一个被动的小角色,这一点永远无法改变,着实遗憾。 听完葛乔振振有辞的一通胡扯,他忽然说:“我想要海津镇的风筝。” “哈?什么风筝?”葛乔还没反应过来。 钟名粲说:“海津镇的风筝手艺出了名的好啊,我想要一个手工风筝,巨大巨漂亮的那种,一亮出来回头率就爆棚的那种。” 葛乔惊呆了,没想到钟名粲还有这么可爱的嗜好,但是惊讶归惊讶,他认真地问:“好啊,我给你带回去,从哪里买得到?” 钟名粲临时起意给自己安排了这个兴趣爱好,所以其实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买,但他决定耍赖一次:“不管,我就是想要,你要是不给我买就是不爱我!” 大尾巴狼重新披上小奶狗的皮,这霸道不讲理的撒娇彻底融化了葛乔的心,他头脑发热,一口答应下来:“好好好,买买买!等着!跑遍海津镇我也给你买回来!” 电话明明还是通话状态,但钟名粲这边却没了声音。 墙上绞动着的影子移了位置,正好钻进镜子里,没了踪迹。他垂下眼,侧目看到自己的影子,再过一会儿,等阳光又移了位置,它便会落得和通风扇一样的下场。 而镜子里的钟名粲明明还站在原地,他身后的通风扇依旧吱呀不停旋转不止。 像是挣扎了很久后总算抓住了什么东西,有了真实感,钟名粲忽而有些雀跃,他对葛乔说:“行,就这么定了。等你买回来,咱们就去广场上放风筝!一定要够大够漂亮,能震惊全广场的人!就让别人家小孩哭着闹着非要买和咱们家一样的风筝!咱们要当一回广场霸王!” 第七十四章 第二天接近正午时分,钟名粲来到了千里娱乐大楼的门前。 千里娱乐这些年来发展迅猛,从堪堪占据街边旧式楼房顶层,到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独栋楼,其间花了不到六年时间,这对于一个以培养演员为主的公司而言,已经算是相当成功的了。 面前的这座房子,虽说比不上Hertz大楼气派,但却着实精致。外观看起来是一栋红漆小洋楼,大概只有五六层高,楼前栽着一棵粗壮的老槐树,看不出年岁,枝桠凌乱,向四面八方伸展开来,它突兀地立在门旁,就像是正张牙舞爪的骇人门神。 这棵孤寂的老槐树出现在这里,越发显得千里娱乐大楼神秘又静谧。 钟名粲按响门铃,一边等着人回应,一边注视着老槐树上冒出的新芽。 “您好,请问您是?”一个甜甜的女声从门铃里响起。 “您好,我是来自Hertz的音乐制作人钟名粲,与路西法的经纪人刘先生有约,请问能否帮我开一下门?” “请稍等一下。”女声说。 又过了好一会儿,钟名粲已经眯着眼数到老槐树身上长着的第三十六枚嫩芽叶子,门终于打开了,迎上来的是一位瘦削的高个儿男人,看上去年纪不算大,最多三十出头,带一副黑色宽边眼镜,笑眯眯的,谦恭有礼。 “钟先生,哎哟哎哟,让您久等了,抱歉抱歉!”听声音,这位就是昨天通话的刘先生了,他引着钟名粲往楼里走,“您请进,孩子们已经在练习室准备着了。” 刘经纪人带着钟名粲走到地下一层,这里本是个不见光的地方,因此从早到晚开着白炽灯,倒是跟楼外一样亮堂。 “您见谅,这里有点闷,”刘经纪人在墙上摸索几下,接着钟名粲听见细微的空调启动的声音,“我们公司之前不做偶像组合的,所以也没个舞蹈练习室,有了路西法以后才重新凿通地下室改造成练习室,说实话各种训练条件都挺差的,肯定不能跟您Hertz比……”顿一下,又说,“不过好在孩子们都够争气……” 钟名粲“嗯”了声,默默跟在他身后。 刘经纪人继续殷勤搭着话:“您的几首作品我都听过,《裘马声色》、《锁麟囊说》、《小人国》,都是很有风格的作品,不过我也没想到您这次竟然说要出一首情歌……” “算是抒情曲,不一定是情歌。”钟名粲纠正道。 刘经纪人一愣,忽然朗声大笑起来:“抱歉抱歉,我也不是很懂音乐,您别介意。”他走到了走廊尽头,这才拉开一扇门,对里面喊道:“孩子们,欢迎钟老师!” “钟老师好!”朝气蓬勃的声音齐齐响起。 钟名粲看到练习室中央站着四个笔直的身形,动作整齐划一,双手交握在身前,吼完这句话,他们纷纷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然后便面带微笑的看着自己。他们都有着姣好的容貌,衣着华丽,一看就是费了不少时间打扮,他们似乎把这次会面当成了一场面试。 钟名粲简直受宠若惊:“你……你们好……” 站在最左边的白发少年率先回应:“很荣幸能与您见面!” 刘经纪人给钟名粲介绍:“这位是路西法的领唱曲英,会自己写歌,能自弹自唱,这次《Sky Loop》的后续曲《长大成人》就是他参与作词作曲!” 紧接着,白发少年旁边的那位穿着破洞黑色牛仔裤的男生又鞠了一躬:“很荣幸与您见面!我会努力的!” 刘经纪人继续担当解说:“这位是主舞穗强,擅长所有舞种,特别擅长freestyle,随便放首二人转他都能给你编一段舞出来!”接着他看了少年一眼,压低声音叫道,“叫你穿运动裤怎么不穿!你穿这个待会儿能跳好舞吗?!” 少年低着头,吐吐舌头笑了一下。 破洞黑色牛仔裤的右边是一位个子稍矮一些的男孩,睁着一双水灵的大眼睛,眨了眨,他有些腼腆,抿了抿唇,僵硬着身子轻声嗫嚅一句:“您好,我是路西法的最小成员,我叫卡乐……” 刘经纪人依旧尽职尽责,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卡乐年纪还小,还有些害羞,平时干什么都是跟着哥哥们,还不太会单独与人打交道……” 钟名粲点了点头,并不介意,说:“那最后这位呢?” 站在最右边的男生非常适合这一头黑发,看起来干净清爽极了,他嘴角挂着标准的偶像微笑,脸颊泛着两颗小酒窝,这个微笑就像是长在他身上,从刚才到现在一直保持着,纹丝不动,钟名粲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这位是阿庆,路西法的队长,也是主唱,”刘经纪人说,“粉丝们说是‘天使吻过的嗓音’,当然啦,也没有那么夸张,还是需要您来判断哒……” “您好,”酒窝少年开口,“我叫阿庆,很荣幸与您见面。”比起其余三个人,他的语气听起来最平静,又或者说,最没有迫切感。 但钟名粲猛地一怔,他的耳朵何其敏锐,一下子听出了这就是他在寻找的那个声音。可是面前还有另外三双闪着期待之光的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如果现在开口,那他们昨晚的练习岂不是变成了无用之功? 最后,他说:“大家放松心情,不用紧张,我不是来考核的,是来看你们表演的,把我当普通观众就好。你们都是很优秀的艺术家,见到你们也是我的荣幸,即便这回无缘合作,以后也一定会有机会的!”他又转头询问刘经纪人,“要不我们就直接开始吧,我也来取取经,见识一下大势男团的实力如何。” “好好好!”刘经纪人一边应着,一边跑到旁边把竖在墙边的吉他和一把椅子搬过来,椅子贴着大落地镜放在了练习室的正中央,“您先坐,这就开始。” 他又把吉他递给曲英,低声带过一句“好好表现”,声音不大不小,钟名粲听不见,但离得近的三个队员全都听见了。 “啧,刘哥还是偏心哪。”穗强嘀咕一句。 “你也好好表现,”阿庆就站在他的身旁,听见了这句话,望他一眼,“足够优秀的人得到足够多的重视,没毛病。” 穗强又“啧”一声,撅起嘴:“队长也偏心!” 阿庆无奈笑笑,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然后轻拍一下他的肩:“我偏谁了?” “好了好了别聊了,谁先开始?别让钟老师等太久!”刘经纪人一声吼,打断了所有交头接耳。 “我先。”曲英站到练习室中央,面对钟名粲,抱起吉他颠了颠,挂好肩带,找准最舒服的姿势,又鞠了一躬,“我准备好了,可以开始了。” 他唱了一段《Sky Loop》的原声吉他改编版本,把快节奏的电子鼓点都用木吉他敲了出来,别有一番韵味。 刘经纪人非常满意,忍不住露出来如父般的笑意,他偷偷瞄一眼钟名粲,却发现他无动于衷,连半点赞赏的目光都没有,嘴角笑意顿时敛住了,他心里没了底,清了清嗓子:“咳,曲英你先下去吧,接下来,嗯……卡乐?” 虽说这个小孩子的确拘谨,但也确实能看出来为今天的“面试”下了一番功夫,他唱了一段难度极高的英文rap,站在舞台上的卡乐看起来比自我介绍时自信了许多。 可是rap牵起了钟名粲不好的回忆,他不由得眉头一皱。 卡乐还是敏感的年纪,他看到了钟名粲微动的眉心,以为是自己太差劲,瞬间闭紧了嘴巴,低着头不吭声了。 唱段未完便戛然而止,钟名粲回了神:“怎么了?为什么不继续了?” 卡乐的头几乎埋进了胸里,他带着哭腔:“……对不起……” 钟名粲不明状况,愕然道:“为什么哭了?” 不说还好,此话一出,卡乐一抖,大颗大颗玉珠子就开始往下掉。 刘经纪人都还没反应过来,阿庆已经抢先一步跑上前抱住卡乐,挡住了钟名粲的视线,抚慰地轻轻拍着卡乐的背,他在卡乐耳边轻声道:“别怕别怕,没关系,你表现的很好,刚刚最难的那句比昨天练习的时候有进步啊,是不是?” 钟名粲呆愣愣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刘经纪人也呆了,但他好歹是他们的经纪人,业务熟练,赶紧招呼阿庆:“快带他到一边去!像什么样子!他……就是你惯的!”他咬了咬牙,止住话头,没在钟名粲面前说出什么出格的话。 “下一位,就你来吧。”钟名粲看着阿庆,说了句。 “好。”阿庆抹了一把卡乐的脸,替他擦干眼泪,手指在侧裤缝上捏了捏,站到了练习室中央。 刘经纪人在一旁观察着局势,没多一会儿就看懂了,钟名粲不懂掩饰情绪,只看他一眼,刘经纪人立马知道了大局已定——阿庆绝对就是最终的人选。其实钟名粲的表情跟之前没什么差别,同样是专注认真地欣赏着表演,神色丝毫未变,但是他的脚尖却暴露了一切,正跟着阿庆的歌声轻轻打着节拍。 唱毕,钟名粲问:“这是谁的歌?我没有听过。” 阿庆微微颔首,答:“这是我的自作曲,名叫《无骨花》。” 钟名粲笑了。其实从他的专业角度看来,这首曲子着实晦涩,虽然确实能看出来创造这首歌的人有很多想法,想要为每一段旋律都赋予独特的意义,只不过因为这些想法太过琐碎无章,创作者又不懂取舍,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反而失去了曲子应有的灵性。不客气地说,阿庆的表现甚至不及刚才曲英弹唱的一半好。 可是这丝毫影响不了钟名粲青睐他的嗓音。 被天使吻过的嗓音? 这个称号太过虚妄,没有一个确切的标准来为之定性,所以,钟名粲不喜欢。但是,钟名粲也想不出用其他的词语正确形容他的嗓音带给自己的感觉,作曲作词时,确实会忌讳因为情绪太过丰沛而使听众感到负担,但倘若把这种极度敏感的细腻心思放进歌声里,却是天赋的象征。 这种天赋拥有无比强势的灵魂,它能将人轻而易举地拉入幻象,能使人对歌词与旋律表达的含义产生强烈的共情。世间热爱唱歌的人数不胜数,每个人的热爱都是神圣的,那其中熟练掌握歌唱技巧的人姑且可以被称为“歌手”,他们上可飚好几个八度的高音,下可唱出搔人耳朵的磁性低音,然而并非所有人的声音都能动摇人心。 多少年难遇一个这样的灵魂,而阿庆竟然就是其中之一。 因为足够细腻敏感,所以即使是最普通的听众也可以轻易听清他的心声。钟名粲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某种沉淀已久的醇香,读懂了他小心翼翼的迷惘,甚至还有一点悲伤,不过并不明显,不对,应该说是很微弱,仿佛在刻意对抗或压制,又仿佛在竭力捕捉却不小心逃之夭夭,那是他的嗓音中最不稳定的情绪,时隐时现,时强时弱。 就是这种微妙的悲伤,与自己手里的那首歌,简直是天造地设。 钟名粲成功完成了今天的任务,他以极近的距离最终确认了对那个声音迫切的渴望。 然而,还剩下一个人。 “那个……”阿庆退到一边之后,穗强也已经做好了热身运动,他走到中央,说,“钟老师好,我是队内主舞,说实话,唱歌不是我的强项,不过……我肺活量很大!可以一边跳很激烈的舞蹈一边唱歌,谢谢您给我这次机会!”说完,他挠了挠头,有点羞赧地笑笑。 钟名粲予以鼓励的微笑:“那你真的很厉害,跳舞耗体力耗得很快,能坚持下来边唱边跳太不容易了。” 他坐着一动不动,用同样真挚的表情欣赏完他的表演,直到结束,穗强气喘吁吁着努力平复呼吸,他回头看一眼成员们,又看一眼刘哥,再重新看回钟名粲,又鞠了一躬,这次用力过猛,几乎折成了一百八十度,他大喝一声:“钟老师!非常感谢您对路西法的关注,我知道我的实力还不够强,但是我相信我的成员们一定能做好!曲英和阿庆哥都是我们组合的强者,希望您一定要给他们两个人机会!” 钟名粲想要宣布与阿庆合作的祝贺词登时被噎回了喉咙,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刘哥敏捷地溜到穗强身边,“啪”地一掌拍在了他的背上,嘴上嗔了句“你多什么嘴啊”却并无责备之意,他扭头谄笑着对钟名粲说:“嗐,您别介意,这孩子,就是爱组合心切,也是希望哥哥们能有出息,其实在我们公司啊,曲英和阿庆确实真的不相上下,平时月末评价的时候也经常并列第一呢,一个清亮一个温润,配合起来那也是了不得!要是能两个人一起当然是锦上添花……”他忽然不说了,伸手摆一个“请”的姿势,“一切看您,看您,您说了算!” 钟名粲感受到了来自这位资历丰富的经纪人隐约的压迫,然而这并不足以构成威胁,更无法使他改变想法。 “曲英不愧是备受关注的音乐人,编曲实力的确很强,刚刚那一段里的人工泛音弹都非常巧妙,让我觉得很惊艳,说实话,我都不一定能够想到将这几个音节编进旋律。”他望向曲英,微微颔首,笑一笑,顿一下,又望向阿庆,“阿庆的自作曲,我从中能看到你未来还有无限的可能性,好好练习作曲技巧,以后一定能够写出更多好作品,你们都很棒。” 他站起来,面对着各有各长处各有各想法的五个人,继续说:“歌我很早以前就已经写好了,究竟应该呈现怎样的氛围我心里多少也有数了,但是一直没能决定该由谁来演绎,这次来的目的就是为这首歌找到那个最契合的声音,只能有一个人,所以我还是坚持我的直觉,阿庆是最佳人选。” 最后,他看向刘经纪人:“大家都准备得非常用心,表演很精彩,辛苦各位了,刘先生,我希望可以与阿庆合作,并且正式邀请他加入Hertz的‘音乐实验室’项目,成为第二位嘉宾,可以吗?” 阿庆始终默不作声,从这几个人的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时依旧带着他那坚固的笑容,既没有减弱,也没有加深,令人捉摸不透他的想法。 而钟名粲好似询问,实际上坚决的语气根本不容反驳,刘经纪人微张嘴,最后还是没能腆着脸皮再为曲英争取一个名额。 他只踌躇了一瞬,很快便恢复了笑脸,应和一声,将钟名粲带出练习室,顺便叫上了阿庆,准备上楼谈一谈合作的详细安排。刘经纪人的步履飞快,阿庆被他们甩开了一段距离,他跟在最后面,反手合上门的那一刻,他变脸变得如此之快,失去了笑靥的面孔带着熟练的宁静与僵硬。 有一缕声音不小心顺着门缝飘了出来,又不小心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那条‘老狗’还养着他啊?不是说他失宠了吗……” 第七十五章 葛乔从海津镇出差归来,一路上风尘仆仆,后座上搭着一个两米长的闪着金粉的盘鹰风筝,他都没来得及把那些杂七杂八的行李放回家,就被姚荈一个电话召回了公司。 此时,姚荈正站在办公室外的走廊里,一手扶在腰上,垂眼紧蹙眉头,对面前的助理交代着当务之急必须赶紧处理的事情:“通知影像制作部,把巡演宣传视频里面陈烈的部分剪掉,再添几段从没放出过的单独花絮。通知媒体部,跟各个媒体平台打声招呼,就说陈烈因身体不适无法继续参与巡演,将会静心修养一段时间……”她停下来想了想是否还有遗漏,一阵心烦涌了上来,她摆了摆手,“算了,你直接去找媒体部吧,葛乔知道该怎么做。” 助理应了一声,一溜烟跑没了影。 说曹操,曹操到,助理前脚刚走,她后脚就接到了葛乔的电话。 “姐,我的姐,怎么又——出事了啊?”他把那个“又”字拖得老长,声音中充满了旅途的疲惫。 姚荈听着,确实有点过意不去,她本可以去找郑西西或者袁小圆,然而潜意识里还是只能信任葛乔,所以鬼使神差,一听说出事就给他打了电话。而葛乔呢,本可以把事情推给郑西西或者袁小圆,然而他知道姚荈习惯了与自己合作,不忍拒绝,接到电话下了飞机便从机场马不停蹄直接赶了回来。 但他嘴上不饶人:“讲真的啊,你让我这个总监当的非常没有成就感哪,你记得有空来十楼转转,看看是不是每天就只有我的事情最多,他们一个个都在偷偷逛淘宝追剧聊微信!” 姚荈同样是个嘴硬的主,她呛了回来:“也没非让你亲自上阵啊,我就只有你的电话,只能先告诉你一声,是你自己没给他们安排分工啊!” 葛乔在那头“嘶”声倒吸一口凉气,彻底输给了姚荈天衣无缝的逻辑。 他不再插科打诨浪费时间,问:“说正事,陈烈怎么了?” 姚荈一想到眼下状况,深深叹了一口气:“玩失踪,手机不接,人也找不到。” 葛乔惊讶:“怎么回事?!” 姚荈说:“不知道,严枫也说不清楚,但听他支支吾吾的样子八成跟他脱不了干系。”她烦躁到了极点,顿一下,又长叹一声,“他平时住宿舍,能去的地方不多,都找一遍总能找到,现在一怕狗仔跟踪,二怕巡演行程有误,只能抓紧时间找人,然后你这边也帮忙费点心,堵一堵媒体的嘴。” 葛乔应一声,不再继续问了,他沉吟片刻,语气稍稍严肃了些:“先说好,媒体那边都还好说,但是之后的赞助有可能会缩水,不少赞助商就等着看咱们出乱子呢,‘少了陈烈,就少了五分之一的效益’,”他模仿着那群精明商人的语调,阴阳怪气,“我都能猜到他们那群老油条会怎么说!” “所以我计划演唱会上放几段咱们平时录制的与陈烈有关的花絮,都是从没曝光过的那种,这样应该就能留住大部分陈烈的粉丝了,如果赞助商来找你麻烦,记得告诉他们这一点。” 葛乔想了想,觉得没大问题:“行,那你们赶紧找人。” 姚荈在他挂电话之前,忽然又叫住了他:“哎,等一下!” “嗯?” 姚荈说:“作为这段时间的辛苦费,我给你留一张AIX平京安可场的Happy Plus票。” Happy Plus票是Hertz公司多年的传统,指的是专门为演唱会嘉宾的亲人朋友准备的特殊席位,整个区域视野极佳,但不会对外出售,只能通过邀请获得一席之位,不过,为了更高的曝光度,除了嘉宾的父母之外,通常都会请些艺人明星来撑场面,由此可见,此票价值斐然。作为礼物来说,确实挺有诚意。 葛乔轻笑出声:“好啊好啊,不过我想要两张。” 姚荈的声音陡然提高:“两张?!什么情况!你终于找到女朋友了?!” 葛乔被这尖利的叫声吓得赶紧把手机离远耳朵,等那边吼完,他才重新贴了回去:“没,我帮钟名粲要一张,人家帮了AIX多大的忙啊,你不打算趁这个机会表示感谢吗?” 姚荈也知道葛乔说得有理,可是一听没有八卦,登时蔫了下来,她恹恹应一句:“知道了知道了,给你们留两张。” 葛乔满意地道一声谢。 一通报忧的电话就这么喜气洋洋的结了尾,他们都有着差不多的想法——虽然事发突然,非常令人恼火,却不足为奇。每个明星都有压力大的时候,压力一大,就会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这不是什么多稀罕的事情,就连董林知都玩过“消失”,曾经瞒着所有人去琴岛的某处小别墅里躲了好几个星期,把姚荈气个半死。偶像组合成员与董林知也没差,先找到人,教育一通,然后等他自己冷静之后再回来继续工作,如果不愿意继续工作,就重新谈条件。 擅长流水线生产的娱乐公司的好处就是这样,有着大事化小的本领,无论明星艺人是悲伤、绝望还是恐惧、慌张,都有一整套应对措施已经候在那里,只要按部就班一步步走,大抵不会出错。 前提是姚荈足够了解陈烈的脾性,毕竟不是谁都像董林知似的那么知足长乐,一趟北海道双人十日游就能打发了事。不过,这些问题就不在葛乔的关心范围之内了。 * 七楼,和往日相比,今天格外热闹。 整个音乐制作部的人都挤在大办公室里,周一航满面通红,神色飘忽,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看,罗甜甜也好不到哪儿去,但她的慌张表情隐藏在巨大的镜框后面,猛地看过去也分辨不出端倪,江泛此时如同一尊静止的雕塑,捧着一个与他的形象极其不相符的贴着可爱小头像贴纸的精美盒饭,木愣愣站在原地。 办公室门口堵着一辆大型手推车,车里放满了和江泛手里一模一样的盒饭,钟名粲的目光随着红发安妮和关泽殷勤的身影飘过来飘过去。他也被这对不速之客吓到了,问:“你们这是怎么了?”这阵仗看起来就好像要结婚发喜糖似的。 红发安妮回头粲然一笑:“这周《小人国》拿了音乐排行榜第一名,为了感谢大家这些天来的付出,今天整个七楼的午饭我们俩请了!同乐同乐嘛!” 关泽附和道:“是啊,大家都辛苦了,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一点心意,请大家品尝!” 周一航听完,嘿嘿一笑,他反应奇快,立刻从桌子上够过来一双筷子,“啪”地一声掰开,掏起一颗丸子塞进嘴里,含糊着说:“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谢啦!” “我们也都是拿工资办事,歌火了,我们拿的钱也多,你们这……”江泛掂了掂手里的东西,说得很是实诚,“这真没必要……” 罗甜甜左看看右看看,又抬眼看看红发安妮和关泽,然后低下头,默默的拿过一双筷子,慢悠悠地掰开,没发出一丁点动静。 红发安妮笑得开心:“江师傅您就别客气了,反正一会儿就到饭点了,吃我们准备的盒饭也是吃,吃外面的外卖或者食堂的菜也是吃,都一样哒。” “谢谢。”钟名粲注视着她,真诚道谢。 红发安妮一走神,没接上话。 关泽数了数桌上留下来的饭盒数量,转身往门口走:“那我们就先走了,还要去给其他人送。” 红发安妮闻声,猛然惊醒,赶紧小跑几步跟上去,似乎还没有完全回神,说话吞吞吐吐:“……对,那我们就先……走了。” 周一航啃炸猪排啃得津津有味,他瞪着红发安妮和关泽离开的方向,等到办公室的门一关,他又嘿嘿笑两声,啧啧道:“我赌上我的全部家产,安妮小姐一定看上咱们钟总了!” “别胡说。”钟名粲一掌拍到他的后脑勺上。 “我没胡说!”周一航倔强地举起筷子指着天,“我用我全部财产发誓,送午餐的主意一定是安妮小姐想出来的,她给整楼送盒饭,其实就是为了见您一面,听您说一句‘谢谢’……” “你这脑洞,平时没少看小说吧?”江泛扒完最后一口饭,伸手又够过来一盒新的,还不忘嘲笑道。 “哎,怎么就不信我呢……” “省省吧,你问问钟总,看你说的靠不靠谱?上回他还问我红发安妮是不是姓红呢,还指望这俩人能擦出什么火花?顶多就是小女生偶尔犯犯花痴,觉得钟总长得俊。”江泛打开新盒饭的盖子,笑着调侃。 “真的!”周一航得不到这两个人的信任,转而攻略起正默默小口小口咽饭的罗甜甜,“你是女孩子,比他们俩大老爷们都敏感,你说我分析的对不对?” 罗甜甜的筷子顿住,接着又夹起一小口米饭,她垂眼缓缓说:“安妮小姐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瞧着你倒是挺积极的,不是看上了安妮,就是看上了钟总……” 钟名粲差点一口饭呛着自己,他瞪大了眼睛,满脸写着震惊,盯着周一航夸张地上下打量,“噫”声道:“原来这就是你天天来找我,还一口一个‘师父’地叫的原因?你看上我了?” “……卧槽你们!”周一航一声怒吼,用同样震惊的表情予以回应,接着扭头望向淡定依旧的罗甜甜,装作低语的样子,用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声音说道,“别瞎说,人家钟总怎么可能看上我这种丑逼!” “嗯,是这样。”钟名粲点头表示赞同。 周一航继续说着:“能配得上我们钟总的人,那必定得是长得超级超级好看、实力超级超级强的人!” “对的。”钟名粲继续点头配合。 “最好看……”罗甜甜若有所思,嘟囔一句,“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就是大乔哥了……” 听她提到这个名字,钟名粲登时抖擞了精神,两眼一亮,嘴角忍不住翘起来了。 周一航有意无意地扫了他一眼,突然幡然醒悟,有些理不清头绪的事情瞬间变得条条分明,他一边想着自己貌似知道了什么大秘密会不会被师父灭口,一边想着该怎么接罗甜甜的话,最后,他下定决心,拔高音调训斥道:“说什么呢!葛总能简简单单用一句‘好看’来形容吗?!葛总那叫超越性别的帅气!帅中还带着美,美中又带着硬朗的型男!型男知道不?就跟希腊神话里头阿波罗那样的!” 他也不怕这种话说多了烫嘴,一顿上天入地的胡侃,在葛乔压根听不着的地方疯狂拍着他的马屁。至于拍给谁听的,看他那时不时飘过来的小眼神就知道了。 钟名粲面色稳如常,时而点头附和,心里却暗觉好笑。不久前葛乔还跟自己说知道这段关系的人越少越安全呢,估计他至今还觉得在外人眼里就是“哥俩好”呢,现在看来,搞不清状况的人可能只有葛乔自己了。 周一航有眼睛有耳朵,平时就机灵的不得了,况且每天那么尽心尽力地跟在钟名粲后面屁颠跑,有些事情看到了听见了自然是心存怀疑,只是他也无权多嘴罢了。 一个是管自己饭碗的顶头上司,一个是早八百年前就见识过厉害的公司大佬,他吃了熊心豹子胆才会凑上去聊这两个人的八卦,那不是相当于挖坑活埋了自己吗! 可是,看刚刚钟名粲眼冒精光的样子,分明是确实有猫腻的嘛! 饭饱食足,扣上手里空盒饭的盖子,“啪嗒”一声响。周一航砸吧砸吧嘴,从饭菜香气的余韵之中竟然又砸吧出了一股美妙的责任感。他暗下决心,作为师父的好徒弟,他也要像师父一样,不八卦,不多嘴,等以后纸包不住火了,也不能让罗甜甜和江泛多嘴! 从今天起,带领全组人,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做剪辑师! 第七十六章 葛乔又来七楼找钟名粲的时候,周一航正跟罗甜甜与江泛聊着天,办公室的门大敞着,他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抬眼望去,正好对上葛乔的目光。 “哟,大家都在啊!”葛乔笑着说,“给大家带了点海津镇的土特产,平时当零食吃挺不错的。”说着,他走进来,把一个白色的塑料袋放在了三人面前,然后转身就大摇大摆地去了隔壁钟名粲的办公室。 “咔哒”一声落锁脆响,罗甜甜好奇地翻动着塑料袋里的东西,漫不经心说了句:“你们发现没?大乔哥每次来找钟总都要锁门……” 周一航背后汗毛登时竖了起来,心中警铃大作,为了守护自己的“使命”,他赶紧岔开了话题:“哇,这个崩豆张超级好吃的!哇!十八街麻花!大乔哥真是有心了!”接连蹦出好几个感叹词,要多夸张有多夸张。 罗甜甜嫌弃地望他一眼。 “说真的,你们都不好奇钟总和大乔哥每天在里面干什么嘛?”她拆开一包麻花,挑出一根吃起来,她微微眯眼,目色凌厉,“总感觉……在密谋什么大事……” * 门内。 “……这可是我专门去鼓楼北街买的呢!有两米长!翅膀还能动!丝绸做的,丝绸!”因为如约买了漂亮的风筝,葛乔正扯着脖子在跟钟名粲邀功,“可不便宜了,而且老师傅说这个风筝做起来很难,所以好几个月才能出一件,很难遇上同款!” 钟名粲笑得没了眼睛,他把葛乔搂进怀里揉了揉,说:“真棒!” 葛乔被捂在怀里,声音闷闷的:“那咱们不要去广场放风筝了,就当作收藏吧,我怕会弄坏,怪可惜的。” “好。”钟名粲答应了。 葛乔被搂得很舒服,忙碌了一天,终于有时间体会因旅途和工作带来的倦意了。 钟名粲也感觉到怀里人的疲软状态,安抚几下后背,侧首捞过手边的外套,说:“累了吧?现在就回家吧?我开你车,先把你送回去……” 葛乔忽然抬起头:“你晚上有约?” 前几天刚刚联系到千里娱乐,也和经纪人商量好了与阿庆合作的相关事宜,刘哥是个大度爽快的人,他只是象征性的捋了捋阿庆的行程,又问了几个关于“音乐实验室”项目的问题,便一甩手走了人,让他们自行约定下回的见面时间。 最后,第一次见面就约在今天傍晚。 钟名粲的心情很是愉快:“嗯,前几天去了一趟千里娱乐,找到了路西法,已经和他们的经纪人定下来合作了,今天就去跟我的小‘缪斯’见面商量。” 葛乔也很好奇,他问:“是哪个成员啊?叫什么名字?” 钟名粲回答:“叫阿庆,是队长。” 葛乔突然僵住,他的目光有一瞬间的恍惚,接着便被另一种名叫惊喜的情绪所替代,他微微垂头阂眼,遮了遮从眼里流出的光。 缘,妙不可言呐! 全国上下几万个偶像,能够占据音乐排行榜第一名的歌手只有一组,那个组合恰恰是路西法。商场里可以播放的曲库歌曲有几千万首,可偏偏要顺着音乐排行榜放歌,结果让钟名粲听见了那个梦寐以求的嗓音。孔庆山小小年纪就经历了公司破产的困难,但是上天怜惜,竟然给了他第二次出道的机会,使他成为路西法的成员。路西法今年刚刚出道,为了感谢粉丝而创作了第一张专辑的后续曲,偏偏这首后续曲是抒情风,非常适合孔庆山的嗓音。 这么多的巧合凑在一起,竟然把他们三个人连了起来。 此时钟名粲还在担心葛乔的晚饭问题,絮絮叨叨地说:“家里还有点剩饭,火腿肠、黄瓜、鸡蛋也都有,你能自己做炒饭吃吗?我回家估计很晚了,你不能饿到那时候吧……”最后,他面色沉重地低头看一眼葛乔,“要么你就跟我一起去吧?” 葛乔摇摇头,懒懒地说:“不去,你们谈正事,我去掺和一脚干什么?” 钟名粲也就只是随口一说,其实也并没有真的打算带葛乔一起去见阿庆。但是当他坐在某处小巷深处一间就连室内空气都是凝固的老茶馆里,面对着始终微笑着不开口的小缪斯时,竟然有点后悔自己一个人来了。 气氛着实尴尬,入了春,天气渐暖,茶馆里也没了空调的动静,偶尔瓷杯落桌发出一声轻微声响,再不然就是点单时细碎的低声细语,除此之外一片寂静。 点的果茶已经端上来了,钟名粲对主人道声谢,别扭地抚一下后脖颈,清清嗓子,率先开口说话:“咳,你好,咱们应该不需要再做自我介绍了吧?之前已经见过面了……” “好。”阿庆回答。 “那咱们就开始聊聊给你的那首歌吧。”说着,钟名粲从口袋里拿出MP3,他的这个小机器既是播放器又是U盘,每写好一首歌,他都会把曲子装在这里面。 钟名粲把耳机绕着MP3缠了几圈,然后递给阿庆。 他看着阿庆一点点解开耳机,戴上,再点开MP3上的播放键,然后呆呆地盯着桌面上冒着热气的浅褐色茶水出神。 钟名粲原以为像阿庆这样的偶像成员,能够获得一次solo机会实属不易,就像路西法的其他三位成员一样,理应在音乐制作人面前好好表现一番才是。但是无论是初次见面那天还是今天,阿庆的反应都能用“冷淡”来形容。 包括听完整首曲子之后,他连象征性感叹或者礼貌性夸奖都没有,只是又露出标准的偶像微笑。 “怎……怎么样?”钟名粲忍不住问,这么一看,反倒是他成了接受考核的学生,紧张得有点结巴了。 阿庆把耳机取下来,重新卷回去,还给钟名粲,说:“这首歌很好听,我很喜欢。” 钟名粲心里一动,音乐与歌手之间的化学反应,从来都不是单向的,音乐选中了这个歌手,反过来歌手也应该能够听懂这首音乐。看来阿庆与这首歌果然是天作之合。 阿庆继续说:“其实我的实力很差,比不过曲英,我知道的。” 钟名粲反驳:“不能这么说,你们各有所长,所以才会被分在同一个组合一起出道,这不是谁好谁差的问题。” “那您喜欢那首《无骨花》吗?”阿庆忽然抬头注视着钟名粲的眼睛。 钟名粲同样迎着他的视线,反问:“你觉得这是你写的最好的自作曲吗?” “我想听听您对它的评价。”阿庆有些固执。 钟名粲从孔庆山的眼神中看到了严肃与真挚,不好推脱,他认真地思索片刻,努力回忆着那天听这首自作曲时的感觉。 他边想边慢慢答:“技巧不足,副歌部分反复使用单一旋律,起承转合的衔接不够自然,”顿一下,又说,“但是感情充沛,嗓音细腻,几乎完全弥补了作曲编曲上的缺点。” 孔庆山笑笑:“我的老师也是这么说的,可我想听点别的。” 钟名粲愣了一下,没有说话。 阿庆说:“如果您对这首歌的评价只是这样而已,最后是不会选中我的吧?曲英的表演比我好一万倍,甚至穗强和卡乐的表演都比我优秀,不是吗?” 钟名粲微微皱眉,听出了古怪:“你不愿意要这次机会,对吗?” 阿庆并不慌张,他仰身靠在椅背上,笑着说:“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又是我。” 这个“又”字微妙,但大概是这过分的寂静与凝固的空气使钟名粲的大脑变得迟缓,他没有注意到这个字,只是努力配合着阿庆的要求,沉吟片刻,他能感觉到阿庆莫名的排斥感,虽不知道源自何处,却总归令他有些介怀。 想了想,最后,他说:“确实是你的嗓音吸引了我,在商场偶然听到过一次,其实那时候我就已经看中了,你不需要担心我是因为人气或者别的什么原因而选中你,无论他们有多么优秀,最后的选择依旧是你。”他呷一口茶水润嗓子,抬眼看到阿庆依旧直勾勾的注视着自己,他问,“还想知道你的声音为什么吸引到我,是吗?” 阿庆点头。 钟名粲思考了几秒钟,接下来的话他说得很直白:“说实话,你的嗓音一点也不会令人心动,这一点非常明显,我猜你平时录情歌或者练习的时候,老师们也指责过你感情不到位吧?其实你不是没有感情,相反,你的感情非常丰沛,但是你的这种感性放在情歌里就会非常违和,怎么说呢?”他看一眼阿庆,继续道,“你与情爱没有共鸣。” 钟名粲就这样一点点慢慢解剖着阿庆的嗓音带给自己的真实感受,说的入了迷,完全忽略了阿庆一闪而过的僵色,其实就算他刚刚盯着阿庆的脸看,也不一定能注意到这零点零一秒的变化。 “但你的声音能够带给人们治愈的感觉,所谓治愈人心的歌声有两种,一种是从未经历过伤痛的幸福之人,因为歌声反映了歌手的生活态度,所以可以让辛苦的人们产生代理满足感。另一种就是获得比听众更大、更多伤痛的人,多到足以与世上所有痛苦的人产生共鸣。”钟名粲顿了一下,又继续说,“不过很少会有人能做到完全幸福,大多数人还是想通过伤痛与听众进行对话,只是这个度很难把握,不懂收敛变成了矫情。”钟名粲看着阿庆,“我与你认识不久,就能看出你真的非常有天赋,有些感性是你不由自主表露出来的,极其细微,但很迷人,我相信你只要再稍加训练,就可以熟练掌握不同的情绪的表达,另外,你的嗓音可塑性极强,这点我也很喜欢。” 茶馆的光线昏暗,为了烘托意境,主人只开着收银台上方的一盏鹅黄色的灯,每桌都只是用的带着罩子的蜡烛照明,晃动的烛光使得阿庆的脸时明时暗,映得那雕刻般的精准微笑似乎也出现了些许动摇,待钟名粲说完,他沉默了很久,似乎是在思考这番话,果茶已经凉透了,喝起来发苦了,他才终于开口,说一声:“谢谢。” 尽管回答得很简短,但还是让钟名粲松了一口气:“那现在你能相信我了吗?” 阿庆说:“我没有不相信您,我只是比较好奇被选中的原因。” 钟名粲大概懂得他的顾虑,安慰道:“对你这样的歌手来说,创作能力本来就不代表一切,你刚开始学习作曲,生疏也是正常的,不要对自己失去信心,这些能力都是可以慢慢练出来的,只要你多学多写,一定提高的很快……” 闻言,阿庆忽然歪一下头,笑着接话:“那您可以当我的老师吗?” 钟名粲一愣:“我?” “对呀,您,”阿庆的语气听起来令人捉摸不透其中带着几分玩笑几分认真,“我一直都很想出一首自作曲,人嘛,留下点什么东西做个纪念,也不算白活,只是我一直想不明白我能用音乐表达些什么东西,也没有人告诉我该怎么做,看您似乎很懂这方面的问题,或许可以帮我想条出路。” 钟名粲在心里衡量一二,还有些犹豫:“我没有教过学生……” “没有关系,您说我有天赋,我没觉出来,但我觉得您确实是一位很有天赋的老师,我不喜欢说教,但您说的话我都能听进去,还挺有趣的,”阿庆的话音含笑,不知是不是盈盈烛火轻晃带来的错觉,钟名粲忽然觉得他的表情比刚才生动了许多,“合作期间,我就是您的学生,只要允许我能偷偷跟您学点东西就好,放心,我不是个烦人的学生,不会打扰到您的生活的。” 钟名粲略一思索,说:“我不怕打扰,你遇到什么问题都可以来问我,电话或短信都可以。” “好。”阿庆点点头,又说,“那以后我写好自作曲就发给您,请您点评。” 钟名粲说,“可以,”又想了想,补充道,“如果有满意的作品,到时候可以放进专辑里。” 阿庆一顿,问:“不是只有一首歌?” “不是,是一张完整的专辑,”钟名粲笑笑,“可能是一首,可能是两首,也可能是十几首,取决于你在这段时间里作曲水平进步了多少。” 阿庆没有表态。 钟名粲也不在意,也算是习惯了阿庆的少言,他在心里算了算日程:“大概是两个月后开始录音,这段时间要做的准备工作还有很多,新歌还没有填词,我希望可以由你来写。” 阿庆微微一愣,他的表情微变,嘴角的弧度稍稍收敛,话里带着明显的担忧:“这是您的作品,为什么我来写……我不行……”停一下,他深吸一口气,说,“我写不出来,会毁了您的歌。” 钟名粲笑了笑,“不试试怎么知道?” 阿庆反问:“一定要试了才知道不可以吗?” 钟名粲的眉头微皱,只不过烛光实在黯淡,照不清楚,所以阿庆对此丝毫没有察觉,但伴随着这句有些冒失的问话,他们两个人都不再吭声,钟名粲悄然观察着阿庆脸上正在缓慢消逝的笑容,如同猎人紧盯着猎物,就连一分一寸的变化都不肯放过。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足够热茶凉三轮了,钟名粲终于打破沉默,问:“你饿不饿?要吃点茶点吗?这家做的点心很好吃。” 阿庆的肩膀微微沉下去了一些,像是卸了劲,他说:“谢谢,我有点饿,想吃点东西。” “吃什么?我请你。” 阿庆有些茫然,他左右看看,找不见菜单,一下子有些慌乱:“啊……我不知道……您随便点吧,我都可以。” 钟名粲起身,“好吧。”转身便去了收银台。 回来的时候,他手里多了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三种造型精致又小巧的糕点,一看就不便宜。 钟名粲笑得开心:“你尝尝看,这是这家店里卖得最好的三款。” “这……”阿庆回头看看收银台,再看看钟名粲手里攥成一团的小票,犹豫一下,还是开口道,“您别破费了,我给您钱……” “一点也不贵,”钟名粲抬眼瞧了他一眼,歉意地笑笑,“都怪我,当时想着第一次见面多多少少会拘谨,所以我也没敢直接约在饭店,忘了你还在长身体的阶段,”他指了指桌上的点心,“就这么点东西其实根本喂不饱,你赶紧垫垫肚子,等下回见面我再请你吃大餐。” 阿庆听话,乖乖夹起一块糕点一口塞进嘴里。 又等了好一会儿,钟名粲问:“现在可以再稍微考虑一下我刚刚的提议了吗?” 第七十七章 阿庆微微垂头,他十分认真地咀嚼着那块糕点,一时无言。但这次的停顿与之前的沉默相比要短的多,还没等气氛冷却下来,钟名粲也捏起一块相同的糕点放进嘴里,含糊地说:“好吧,我不逼你,下回见面时咱们再聊聊具体的……”他摁亮手机屏幕想要看一眼时间,无意中看到葛乔发来两条微信新消息。 阿庆忽然问:“下回见面是什么时候?” 钟名粲解锁屏幕,看到葛乔先是发来了一张照片,画面上是明明加了滤镜但看起来依旧没什么食欲的黑乎乎的东西,底下还发来了一段话:我怕把厨房炸了,就只热了热米饭,拌的酱油,意外好吃呢! 见钟名粲在出神,阿庆又问:“是有急事吗?我饱了,您可以先走,不用管我……” 手机上又蹦出一条新消息,还是葛乔发的: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啊啊啊啊啊啊? 看着这一长串的“啊”,钟名粲登时有了归家心切的感觉,九点半多,时间也不早了,他答:“没有急事,家里人问我什么时候回去。” 阿庆点头,顿一下,又问了一遍:“请问下回见面是什么时候?” “过完周末,下周四或周五可以吗?” “可以,那就下周四吧,”阿庆说,“约在哪里呢?录音棚?还是练习室?” 钟名粲说:“就约在Hertz大楼吧,我会把地址发给你。” 阿庆说:“好。” 钟名粲笑了笑,望向阿庆,忽然又说:“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咱们可以聊的更久一点,也更轻松一些。” 阿庆怔住,木讷道:“抱歉,我会认真考虑写歌词的事情……” “没关系,‘阿庆’是你的艺名对吧?”钟名粲把手机放回口袋,问,“那你的本名叫什么?” 阿庆说:“孔庆山,阿庆的庆,山羊的山。” “孔庆山……”钟名粲低声重复一遍,忽而站起身,捞起搭在旁边椅背上的外套,说,“我叫钟名粲,名字的名,粲然的粲,既然交换了真名,就算是正式认识了,你可以把我当老师,也可以把我当哥哥,或者当成朋友。” 孔庆山没有立即接话,避开了他的视线,麻利地把桌子上的瓷壶与瓷杯收到托盘里,又捡起一张纸巾擦干净桌上的茶渍,他依旧彬彬有礼半点不逾矩,哪怕面对这么直白的示好也似无所动,从容极了,属于他的那枚训练有素的微笑又重新镶回脸上,他说:“谢谢,认识您很高兴。” * 回家时,葛乔正在洗漱,听到玄关处的动静,叼着牙刷探出脑袋,含糊着问:“谈的怎么样?” 钟名粲一边脱衣服一边说:“还可以,他挺有上进心,还主动说想要学习作词作曲,挺好一孩子。” 葛乔对这个孩子挺上心,又问:“他表现得好吗?符合你的预期吗?” 钟名粲想了想,说:“不是符合,是完全超越了预期!” “我就说吧,他可是天生当明星的料!”刚一听见专业人士对孔庆山还算高的评价,葛乔有点得意,脱口而出。 钟名粲疑惑,问:“你也认识他?” 葛乔点头:“是位老朋友,很早以前就认识了。” 钟名粲推着他去洗手间想让他把嘴里的牙膏沫吐干净,他有些意外,说:“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葛乔说:“没什么好说的啊,我都工作这么久了,认识几位圈内朋友不是很正常嘛!” 钟名粲摁住他的后脖颈让他别激动,又笑着把他嘴角的白沫抹掉,说:“我们约了下周见面,就在我办公室,结束后一起吃饭吧,你别回来自己做了。” 葛乔闻言,忽然想起来自己发给钟名粲的那张晚餐图片,发之前确实怎么看怎么满意,可发出去之后再看那团黑不溜秋的玩意儿,就觉得自己是脑子被糊住了才会拿这张照片给钟名粲炫耀。 羞耻心使他变得敏感,他斜睨钟名粲一眼,答非所问地说:“不要小瞧我做的酱油拌饭,虽然没有卖相,但是真的很好吃!” “我知道,”钟名粲曲起手指轻轻敲一下葛乔的额头,“下次往里面加一点炒蛋会更有营养,我是想反正你们也认识,一起吃顿饭叙叙旧什么的,他对我的戒备心还很强,说不定你能帮我们快点亲近起来。” 他不知道为什么葛乔看起来还是有些犹豫,但最后,他还是等到了肯定的回答,葛乔微敛着眼皮,说:“行吧,就当帮你一个忙……” * 这几天上班的日子比以往更单调,钟名粲和周一航深居简出,整日窝在录音室里修调音轨,周一航聪明又胆大,学得快,还敢直接拿着快要发行的作品上手操作,求知好学的样子半点不需要钟名粲费心。 之前周一航听说师父的第二首“音乐实验室”的专辑是和路西法的阿庆合作,便主动请缨要来当助手,他这回说什么也要拿到阿庆的签名和合照,仔细算一下,他已经很久没有发朋友圈了,因为最近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东西值得放朋友圈炫耀。 但是,周一航也忽然发现最近的钟名粲似乎不像以前那么佛系了,对这张新专辑的要求极其苛刻,对细节的追求几乎是按帧来算,他习惯了师父对自己的“放养式教育”,看着眼前突然变严厉的钟名粲,他根本无法适应,每天都过得战战兢兢。 钟名粲指着屏幕上的波纹,说:“切到贝斯轨,一分三十七秒,把这个音删掉,太突兀了,难听。” 周一航手一抖,把整段贝斯轨都给删了。 钟名粲“嘶”一声吸气,登时把周一航吓出了哭丧脸,他哀嚎着,后悔自己怎么揽下一个这么恐怖的活儿:“师父啊,您笑一笑,我……我紧张……” 钟名粲瞟他一眼,敲两下键盘,瞬间恢复了贝斯轨,顺便也把刚刚那个碍眼的音符删掉了,他问:“你紧张什么?” “您不知道您现在的表情有多吓人……”周一航微曲着手指绕钟名粲的脸转一圈,小心翼翼地说。 钟名粲抬头看一眼时间又看一眼进度,说:“修完贝斯轨,今天请你吃饭。” 钟名粲平时几乎从来不用命令的口吻说话,明明是大领导,却总是对下属和和气气的,现在再听他不容置疑的强势语气,周一航撇撇嘴,竟然觉得有点委屈。 不行,怎么着也得用一顿海鲜自助才能缓解心情。 桌上钟名粲的手机忽然开始震动,连带着桌子、鼠标、键盘和周一航的手腕一起震,周一航又是一个哆嗦,把刚刚钟名粲删掉的那个音符给恢复了。 钟名粲都来不及表示寒心,看到来电显示,赶紧接起来,顺手把刚才周一航的误操作撤销了。 “名粲啊,最近过得怎么样?上班还适应吗?”马老板笑眯眯的寒暄道。 钟名粲回答:“都挺好的。” 马老板大概也是听到了风声,问:“听说最近你开始准备新作品了?还和千里娱乐合作?” “对,是和路西法组合的成员,他叫阿庆。” 马老板只是闲来无事随口问两句,他敷衍着“哦”两声,终于进入正题:“我看了这个月你给我发的demo啊,都很不错,我打算拿几个卖给其他几家公司,毕竟是你写的嘛,就来跟你说一声,没问题吧?” 钟名粲答:“没有。” “最近还有空写新歌吗?你那个新专辑的录制工作开始后会很忙吧?” “不会,写歌是我的工作,总还是能抽出时间来做的。” “我数了数啊,从你入职到现在已经发给我了三十八首成品,我记得你一年的工作量不是才四十首吗?别给自己太大压力……”钟名粲入职才半年,就跟打了鸡血似的,每隔几天就给马老板发一堆demo,再隔几天又会发一首成品,马老板当然知道他意欲为何,但还是劝慰道。 钟名粲说:“我没关系的,多出来的那些就算明年的业绩吧。” 马老板朗声大笑,他说:“幸好你当初来找了我啊,要是错过了你这样的人才,我可得后悔死啊!你好好干,咱们就算不抛头露面当艺人,照样可以成为大人物!还是那句话,我相信你!” 钟名粲眼睁睁看着周一航一个快捷键下去,把好不容易切好分段归了位的旋律小节又给重新拼在一起,他对电话里说一声“谢谢”,等到那头马老板心满意足地挂断电话,他一巴掌拍在周一航的手背上:“记不住快捷键就不要逞能,老老实实鼠标操作!” 周一航嘟囔一句:“还不是因为看师父平时用快捷键的样子很酷……” 钟名粲耳朵尖,当然听见了他的嘀咕,冷冷道:“你只要不犯这些低级错误,也会很酷。” 周一航沉默了,听话地收回放在键盘上的手,恶狠狠心想,只讹一顿海鲜自助还是太便宜这位凶巴巴的师父了。 * 近日来,偶像圈有些不太平。 网传,据“业内人士”声称,AIX组合成员不和,队长陈烈不满团体行程太累,而且个人资源又多次被迫推拒,因此他向公司提出解约要求,恐怕AIX面临解体危机。 姚荈刷到这条微博,扫一眼发布媒体的名字,咬了咬牙,把手机丢回了大衣口袋。 乌七八糟的流言蜚语传得正欢,可事实是,姚荈刚刚才得知陈烈的行踪,他聪明的很,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早就回了平京市,就躲在四环以外的某处偏僻老屋里,据说这是他自己家里的房子,待拆迁,所以平时没人住,也没多少人知道。 姚荈也是本市人,却很少会来这种老城区。她踩着路边凹凸不平的水泥砖,一点一点往前挪步,努力寻找助理告诉自己的几个附近的“标志性建筑”。 她左看右看,却一点也看不出这个老区到底有什么翻修重建的商业价值,路边是成排的五金小商店,偶尔穿插几间卖二手家具的铺子,笨重的沙发就摆在门外面,罩着一层薄塑料,好像是当成了镇店之宝,想要用它来招揽顾客,可是看那俗气的设计,就知道这家店的生意一定也不怎么样。 在一片萧瑟败旧之中,那家卖灯管的店铺便显得富丽堂皇,橘色与鹅黄色的亮光交织在一起,映衬得这间灯铺就好似幽暗森林深处的一座城堡。 助理告诉她,看到灯铺,再往右拐进到巷子里,直走五十余米,就到了陈烈所在的位置。 姚荈站在楼前的一棵银杏树下,这都已经到了五月末,按道理讲应该到了开花期,但这棵银杏树不同寻常,既无花也无叶,光秃秃的,好像是死了一样。姚荈抬头望一眼,心道,也好,省的入了秋臭气熏天。 她深吸一口气,走进黑黢黢的楼道里。 老楼虽破,但楼道里的灯却格外亮堂,灯是声控的,敏感至极,姚荈沿着楼梯磕着鞋跟慢慢往上爬,在楼里回荡出哒哒响,震得一楼到顶层的灯全亮了。 陈烈的房子住在四楼,姚荈站定门前,寻了一个方便堵住门的位置,刻意把自己暴露在猫眼前,为了今天这一刻,她还穿上了家里鞋底最硬的战靴。 她按了门铃,里面似乎并无防备,也没有问话,也没有迟疑,一阵窸窣后直接打开了门。 姚荈都还没来得及把脚卡进敞开的门缝,陈烈已经转身往回走,他说:“找来的还挺快,我以为还得再等几天。” 姚荈微微一怔,随即跟了上来,反手关上门。 陈烈仰面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机,脚往茶几上一搭,抱着一包薯片喀嚓喀嚓吃起来,边吃边问:“你怎么亲自来了?” 姚荈说:“请你这尊大佛,可不得我亲自来?” 陈烈笑,他的五官长得匀称,每一处都透着恰到好处的柔和,哪怕并非他本意,却也还是挡不住那些注意到他的人自甘堕落进“温柔乡”。 姚荈大概是个例外,她甚至都懒得看一眼,上前几步从他怀里抽出薯片,轻放在茶几上,说:“别忘了你还在控制体重,下半年还要回归。” “姚姐,当偶像真的很累。”陈烈咂巴着薯片香咸的余味,手上突然空了,有些不自在,虚握一下拳头,无力的垂在身侧,他抱怨了一句。 “我知道。”姚荈抱臂站着,悄悄用余光打量着屋内,或许是因为长久不住人,尽管陈烈已经待了好几天,但却总是缺了那么一点人气儿,大件家具倒是都还在,但除了那几包零食散落在茶几上之外,客厅里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品,看来陈烈这几天过得很是潇洒,除了吃就是睡。 “您不知道。”陈烈的语气就好像在赌气的小孩子。 “是的,我不知道,”姚荈顺着说,“所以我需要你来告诉我,而不是一声不吭就躲起来。” 陈烈收回搭在茶几上的腿,直了直身子,望向姚荈说:“您公务繁忙,我哪儿敢打扰您呐。” “那你也可以找其他的经纪人商量……” “枫哥吗?”陈烈打断了她,想了想,点头说,“枫哥确实不错,跑前跑后帮我们拉资源,忙得脚都不着地,”顿一下,他用手肘拄着沙发背,支起头,“可惜,还是您一句话的事,说没就没了。” 姚荈皱眉,“严枫是怎么跟你说的?” 陈烈耸耸肩,说:“没说什么啊,我都懂,牺牲我和牺牲沈子扬,最后您选了我呗。” 姚荈问他:“你觉得这两件事有可比性吗?” 陈烈真的思索了一下,反问:“没有吗?” “沈子扬才十六岁,怎么可能送他去那种场合?” 陈烈看一眼姚荈:“我当年也才十六岁,不也被送去了?现在不照样活的好好的?” 姚荈一噎,她当然知道与沈子扬类似的事情在四年前已经发生过一次,那时她还带着董林知,陈烈还是练习生,他们之间并无交集,这件事也与她无关,只是现在听陈烈说出口,她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其实真不一定是坏事,勾搭上了黄氏集团,可以省好几年的奋斗时间,当年是年少无知,害怕了,哭着求老师们放过我,现在倒是觉悟了,可惜晚了,黄从江只喜欢未成年养成系,跟我这大龄青年无缘了。”陈烈这番话说得很冷漠,语气中的漫不经心让姚荈的郁火又慢慢聚了起来。 陈烈察觉到了姚荈的低气压,他又笑了笑,“我是开玩笑的,别认真别认真。”他转而注视着姚荈的眼睛,忽然又严肃起来,一字一句道,“您是位好经纪人,把沈子扬保护得很好,作为队长,我也是真心感谢您。” 姚荈回视,问他:“既然理解我,也感谢我,为什么还要躲起来?” 陈烈又变回了刚才那个赌气耍赖的孩子,他一仰脸,枕在沙发靠背上,长叹一声:“当队长也很累啊……” 姚荈了然,终于进入正题,接下来就该谈条件了:“那你想怎么样呢?说说看,让我想想怎么帮你减轻负担。” 陈烈就着现在的姿势,歪头睨一眼姚荈,他的笑容依旧春风和煦,语气也依旧温柔,他问:“姚姐,您觉得我是好队长吗?” 姚荈说:“你很尽责,也起到了很好的带头作用,不用我觉得,谁都会承认你是个好队长。” “是吗——”陈烈似乎没把姚荈的话当回事,他拖长了尾音,接着又问了一句,“那您觉得AIX的其他四个人是好成员吗?” 姚荈不语,她停下来揣测着陈烈的这句话。 陈烈继续说着:“徐秋生吸毒也不是一天两天,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都清楚。英喆和沈子扬年龄还小什么都做不了,还需要别人来保护。郑乐容,不说您也知道,从练习生起我俩就不太合的来,他也从来不服我说教。”顿一下,叹息般道,“身为队长,就要随时做好为队友牺牲的准备,道理我都懂,可是您看,在这样的组合里,我这个队长能不累吗?” 姚荈问得直接:“你想休息多久?” 陈烈嘿嘿一乐,笑得狡黠:“不愧是姚姐!一个月,我就在这里呆着,我不会给你们捣乱也不会让狗仔发现,所以不要派人跟着我,也不要监视我,可以吗?” 他已经把条件具体到这个份上了,看来是考虑已久,姚荈一咬牙,答应了:“行,就这么办,一个月后,你就老老实实回来工作。” “好啊。”陈烈笑弯了眼睛,他盯着姚荈看,软着嗓子甜甜的说了句。 姚荈并不畏惧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小子,也不在乎他小小年纪就已经学会了同经纪人交涉,更不会因他的一颦一笑而心动,她只是淡淡回望着那双盯着自己的眼睛,她注意到那里面的黑色深不见底,吞噬了眼底所有的笑意。 第七十八章 周一航最近很是怀疑人生,他总觉得师父钟名粲对他没有以前那么好了,动不动就训他,稍微犯点错误还要上手敲脑壳,而现在,竟然还要把他赶出办公室,让他成了爹不疼娘不爱的野孩子。 钟名粲对这黏人的徒弟很是无奈,解释说:“一会儿有客人要来,你今天先去隔壁呆着,跟甜甜和江师傅聊聊天。” 周一航哼了一声,说:“师父你变了。” 钟名粲顺着说:“行行行,变了变了。” 周一航继续委屈:“平时大乔哥来找您的时候,您都不会说要赶我走……” 钟名粲笑问:“那不是因为你一向都很自觉吗?” 周一航一惊,原来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钟总其实早就知道自己已经猜出他和葛乔的关系,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他可不敢再给自己挖坑往里跳,不解气地又哼了一声,转身带上了门。 钟名粲等他走后,便开始慢慢悠悠收拾桌上的杂物,昨天留下的草稿纸团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再把散落在桌上的几只圆珠笔重新插回笔筒里,打开窗户通通风,春风微潮,拍打在窗玻璃上,摩擦出细微的杂音。 他刚把沙发挪到离桌子更近的地方,电话响了。 是前台的接待小姐,“钟总,楼下有一位名叫阿庆的男人找您,说与您有约。” “请让他进来吧,七楼,我在电梯门口等。” “好的。”前台的接待小姐挂断电话。 钟名粲等在电梯口,他手里拿着一瓶钙奶饮料,是今早从家里带出来的,这还是葛乔上回去超市买的,这人刚买回去就跟忘了似的,堆进冰箱里后就再没看一眼,结果一直放到现在。他的手指无意识般摩挲着塑料瓶身,被粗糙锋锐的包装纸刮出些许痛感,他盯着电梯门发呆,大概还在思忖着什么心事。 “叮”地一声,电梯门开了,孔庆山低着头,从电梯里走出来。 他今天穿了一件淡蓝色的长袖卫衣,黑色的牛仔裤,还有脚上的白球鞋一尘未染,清爽干净。 孔庆山感觉到面前站着一个人,抬眼一看,正好看见钟名粲的灿烂笑脸,他递过来一瓶饮料,说:“给你,送你当见面礼。” 孔庆山迟钝地愣一秒,然后接下来,攥在手里在胸口压了压,说:“谢谢。”他看起来有些疲惫,笑容没有往常那么精准了,嘴角的弧度摇摇欲坠。 但在下一秒,就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的完美微笑又回来了,他抬眼看着钟名粲,在光线昏暗的走廊里闪着光的瞳眸熠熠生辉,他说:“我决定好了,我愿意写歌词,”顿一下,又说,“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这张专辑要有两首歌,您的这一首,和我的自作曲。” 孔庆山对于自作曲似乎很有执念,钟名粲摸不清头绪,但想了想,觉得这也不是坏事,况且还有一个多月时间可以陪他,足够教会他作曲作词的方法了,他考虑好了,说:“好,我答应你。” 闻言,孔庆山的笑容变得真心,酒窝更明显了:“谢谢。” “这样的话,你的工作量就变大了,”钟名粲看他一眼,“偶像的行程很多吧?你能忙得过来吗?” 孔庆山微垂着头不接话,似乎是在很严肃的思考这个问题,过了好几秒,他说:“放心吧,我能行。” 钟名粲带他进了办公室,转身关门的时候看到对面周一航冒出来脑袋,那幽怨的小眼神让他一怔,他冲周一航笑一下,这徒弟可能是平时宠坏了,如今师父对他束手无策。 “您的办公室真安静。”孔庆山的声音传来。 “喜欢安静吗?”钟名粲把刚刚为了通风而打开的窗户也关上了,“还是想要来点音乐?” 孔庆山说:“不用麻烦了,这样就挺好。”他坐在沙发上。 钟名粲把转椅拉到孔庆山面前,与他面对面坐好,他注视着孔庆山的额前刘海,过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最近过的还好吗?” 孔庆山一怔,不明白为什么忽然开始嘘寒问暖,但他还是老实回答:“还好。” “你每天吃几顿饭?”钟名粲打量着他关节分明的手指,说,“你太瘦了。” “钟老师,您是找不到可以聊的话题了吗?”孔庆山忽然笑了,他说,“直接开始聊音乐也可以啊,不用太勉强。” “我是真的好奇,你为什么会这么瘦,”钟名粲不疾不徐,也只字不提“音乐”二字,他依旧关心着孔庆山的日常生活,“你平时有什么兴趣爱好吗?” 见孔庆山抿着唇不语,他又补充一句:“在正式开始工作之前,咱们总得互相了解一下嘛,上回说下次见面时想要与你更亲近,可不是玩笑话,我是真心想跟你交朋友。”顿一下,他忽然如数家珍般先介绍起自己来,“我平时就喜欢做做饭什么的,每次成功做出一道美味的菜都会很有成就感,工作之余我还会做些别的事情,比如看书,比如倒着走散步,比如做木工。”他冲孔庆山咧嘴一笑,“你呢?随便聊聊,有什么说什么就好。” “我没什么兴趣爱好,”孔庆山说,“行程很多,而且过的是宿舍生活,吃饭什么的都有经纪人打理。” “你住宿舍?”钟名粲忽然两眼放光,“哇,我都一个人住,还挺好奇宿舍生活是什么样子的,你跟你的室友们关系好不好?” 孔庆山又是一愣,他的手指微微蜷起,僵硬地搭在大腿上,但神色依旧,仍然是八风不动的标准微笑。 他说:“我的室友就是成员们呀,都是从练习生一起过来的,很熟悉了。” 钟名粲“嗯”了一声,“说的也是,这么久了应该也挺熟的了。”他微颔首,默默咀嚼着孔庆山话里的字眼,他只说熟悉,却不论好与不好。 “住宿舍的话,平时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吗?” “没有,习惯就好,”孔庆山淡淡道,“我们一个人有一个房间,彼此也不会互相打扰。” “哦——”钟名粲了然,“这样挺好,我看像学校里都是上下铺的那种集体宿舍,你们至少睡眠质量有保证了!” 孔庆山笑:“对的。” “最近天气渐渐变暖和了,春困秋乏夏打盹,偶像天天那么累,确实很需要保证睡眠质量,哎,顺便问问,你一般睡几个小时啊?五个小时能有吗?” 孔庆山似乎终于受不住钟名粲越来越家常琐碎的提问,他动了动身子,眉间带起一点点不耐,双手十指交叉,扳住膝盖,眯着眼睛蜷起背,低头打了一个拘谨的哈欠。 钟名粲识趣,知道这是婉拒的信号,也懂得见好就收,他立即移开视线,拉着桌子边缘连人带椅一起推回去,动几下鼠标调出之前与孔庆山分享的那首歌,按下播放键。 “看来你跟我一样,不擅长聊天,倒是个工作狂……”他头也没回,仰脸盯着电脑屏幕说,“那就说正事吧。上回听了你的嗓音之后,发觉比起贝斯,你更适合小提琴,所以我在原曲的基础上作了修改,你听听看,是不是比之前更有氛围?” 孔庆山静静地欣赏着修改好的成品,太过入神,不自觉地微微歪头。 等到第二小节副歌结束,钟名粲点一下暂停,问道:“怎么样?” “好听。”孔庆山的评语朴素又简短。 钟名粲从中愣是没咂巴出任何感情,他故意撅起嘴表示不高兴:“你这评价,说了跟没说一样。” 孔庆山几乎是条件反射般脱口而出:“对不起。” 这句话仅比刚刚多了一个字,然而其中夹杂的感情却比刚刚明显了太多,应该是因为事发突然所以没来得及控制好,堂皇、紧张、局促都有,它们就像是蓄势待发已久,但凡寻到一个缝隙,哪怕是细微至极的裂缝,都能够使它们轰然间倾泻而出。 钟名粲伸展长腿往前,一副悠闲轻松的姿态冲孔庆山扬扬嘴角,“嗐,道什么歉啊,我在开玩笑呢!” 孔庆山学着他的样子伸展开双腿,他忽然伸手把沙发上的深红色抱枕拿过来抱在怀里,但他的姿势看起来并不舒服,仔细看去,他的双手依旧十指交叉搭放在大腿上,抱枕不过是被圈进了身体与胳膊围成的空间里,歪歪斜斜地抵住胸口,他的手和胳膊甚至都没有碰到它。 钟名粲知道,这既不是依赖或取暖的姿势,也没有聊以慰藉的感觉,更像是在自己与对方之间划开一道墙壁,这通常代表他在企图隐藏墙里的自己。 孔庆山的情况比他想象中还要复杂。 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忽然转过椅子面对工作桌,俯身在抽屉里翻腾起什么东西来,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过后,他摸出一个黑色硬皮笔记本出来,又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笔,递给孔庆山。 钟名粲对他说:“其实我们的时间也不是特别充裕,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所以呢,咱们也不要浪费时间了,今天就开始试着学习作词吧。” 孔庆山接过本子和笔,乖巧地点头:“好。” “其实作词很简单,”钟名粲侧身回去,再次按下电脑的播放键,两人都已熟悉的旋律又一次流淌出来,他一边听一边给孔庆山讲解道,“这是第一小节的主歌,接下来是第一小节的副歌,这是间奏……然后是第二小节主歌,第二小节副歌和第一小节副歌的歌词部分应该是相同的,然后到了过门……过门之后再重复一遍副歌部分……所以你需要总共写四段歌词,懂了吗?” 孔庆山认真地听着,然后点点头。他垂眼看一下自己手里的笔记本,又抬头看看钟名粲身前的电脑,终于问出来:“是要我现在在这里手写出来吗?” “对,手写时灵感会来的比较快。”钟名粲熟练地操纵着鼠标和键盘,快速翻开几个文件,然后说,“不用急着现在就开始写歌词,咱们连主题是什么都还没有定好呢,你只需要记下来你此刻的灵感,不管是什么,词语也行,句子也行,一件物体也行,甚至画画都行,只要是你脑子里想到的事情就可以。” 孔庆山懂了,点点头,拿好笔,翻开笔记本垫在大腿上,弓着背盯着空白页开始琢磨。 钟名粲瞥他一眼,电脑里忽然播放起一首轻盈优美的玛祖卡舞曲,旋律如歌般舒扬,鼓点与节拍灵动轻快,他说:“不要局限于那一首歌的旋律和氛围,容易形成固有思维,反而限制你的发挥。我给你放点激发灵感的音乐,你先写,有什么事叫我就好。” 孔庆山轻点头,没说什么。 这首玛祖卡舞曲以循环模式播了一会儿,钟名粲看孔庆山专注地写写画画,直到一张纸用完了,翻过一页时,他也跟着换了音乐,这次是一首氛围静谧清凉,充满了诗情画意的月光曲,孔庆山始终埋着头苦记那些一闪而过的细小灵感,并未注意到有人贴心的替他换了一首背景音乐,他很听钟名粲的话,为了写出更好的歌词,哪怕只是脑海里闪现的一丝毫无意义的念头都不敢放过。 除了淡淡的背景音乐之外,周遭万籁俱寂,他彻底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之中。 再翻一页时,钟名粲又换了一首曲子,这次是激烈悲壮的《安魂曲》,与前两首相比,这首音乐更具煽动性,阴郁、沉重、绝望、黯淡,仿佛一切悲彻情绪都糅杂其中。不难想几百年前,莫扎特是以何等恐惧和迷惘的心情写下这首令他自己都感到害怕的曲子,这是他人生中最后的作品。 孔庆山的笔仍然在飞速写着什么,钟名粲打开手机发了一条消息,只几分钟时间,再投去视线时却看到孔庆山握着笔的手正在微微颤抖,在手尚未挡住的那部分纸张上洇着一小块极不明显的湿痕。 音乐声并不吵闹,根本盖不住屋子里的其他声音,然而钟名粲屏息凝神,却听不到任何异样声响,没有紊乱的呼吸,没有抽噎或啜泣,甚至可以说是没有任何动静。 他迅速关掉背景音乐,又重新换回了他为孔庆山写的那首歌。 不知道过了多久,孔庆山终于抬起了头,他的神色和刚进门时一样,根本没有变化,还是那般温和,笑容清甜,他合上笔记本,交还给钟名粲,他用商量的语气问道:“写的有点累了,可不可以先休息一会儿?” “今天就先到这里吧。”钟名粲接过本子,看一眼墙上的挂钟,说,“已经五点多了,一起吃个晚饭吧。” “不了,今天还有点事……”孔庆山的话音未落,忽然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葛乔进来得风风火火,一双顾盼生辉的明媚眼眸笑得弯起来,他刚看到孔庆山,就扬起手臂打了一个响亮的招呼:“嗨,我们的小山崽!” 孔庆山并没有来得及思考为什么葛乔看见自己在Hertz公司钟名粲的办公室里,却没有丝毫惊讶。 他有一点恍惚,因为想着另一件事。 孔庆山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了“小山崽”这个名字了,这是很多年前葛乔为他起的外号,无论是小酒窝还是阿庆,都已经是大众广为知晓的昵称,不够亲切也不够特别,直到有一天,葛乔临时起兴,赐予“小山崽”之称,这象征着他们两个人与外人有所分别的神圣情谊。 不过那也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 孔庆山回报以微笑,说:“下午好,葛乔哥。” “正好你们都在,现在去吃饭吧?我好饿。”葛乔问得非常直接,似乎是根本没有考虑被拒绝的可能性。 “好。”孔庆山顺从地说。 钟名粲趁着孔庆山穿外套时的窸窣声,将笔记本上的那三张纸偷偷撕下来,叠好塞进外衣口袋里,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他才有时间计较起刚刚孔庆山明明想都没想就要拒绝自己的邀请,但却一秒都没犹豫就答应了葛乔同样的邀请。一边是新交的朋友,一边是男朋友,他有点混乱,不知道应该先嫉妒谁。 想来想去,他打算先从亲近的人下手,背着走在前面的孔庆山,轻轻戳一下葛乔的后腰,贴在他耳边用极小的声音说:“发现没?他特别听你的话,刚刚他都拒绝跟我一起吃饭了,你一问,立马答应……” 葛乔回答的理所当然,“我比他大七八岁,他拿我当亲哥哥,当然听话。”他看一眼钟名粲,略带讥诮地笑着用手指点点他的脸颊,“你跟小孩子计较什么呢?” 孔庆山是不是把葛乔当亲哥哥,钟名粲不知道,但他却能听出来孔庆山的语气之中透露的归顺与讨好。这很奇怪,明明他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又是“老师”又是“您”的,却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你想吃什么?我去点单。”葛乔问。 “我都可以,没有忌口,你替我点吧。”孔庆山说。 葛乔熟悉钟名粲的口味,也不必再问他,直接走向点单台,趁着他离开,钟名粲为他们摆放筷勺,当他把孔庆山的那一份递过去时,他笑着说了一句:“你们之前就认识吧?我还挺好奇你跟葛乔的故事呢。” 孔庆山双手接过筷勺,道一声“谢谢”,然后笑了笑:“您真的想知道吗?” 钟名粲没预料到他是这种反应,一时不知该不该回答“想知道”。 孔庆山抽出一张纸巾,将手里的筷子拿起来,反反复复擦拭着,他想了一下,不紧不慢地说:“我家在蓉城,到了夏天,那里几乎天天下雨,我小时候,每天都在跟老天爷祈祷着第二天是晴天,因为只有天晴了,我才被允许出去玩,不然就只能呆在家里写作业或者帮母亲缠线团缝衣服,无趣,每天都过的很没意思,”他终于擦干净筷子,然后又抽出一张新纸巾,开始擦拭勺子,“蓉城的晴天很难得,光靠祈祷根本行不通,葛乔哥就是我求来的那个晴天。” 钟名粲不说话。 “您应该理解不了吧,”孔庆山看一眼钟名粲,笑了笑,“平京的晴天实在是太多了,一点也不特别,和蓉城的雨天一样无趣,是不是?” 钟名粲努力让自己的心态放平和,虽说他知道自己不应该把关注点偏到这上面来,也知道至少应该给予合作伙伴最基本的尊重,以及给予葛乔最基本的信任,但他向来从心不从脑,没等自己琢磨妥帖,就已经脱口而出:“你喜欢葛乔吗?” 他其实已经做好了与情敌较量并摆明身份的心理准备,可谁知此言一出,孔庆山的脸上立马带起嫌恶之色,往日坚固的笑容尽失,他停下手里擦拭勺子的动作,眉头紧蹙,盯着钟名粲的眼睛里毫不掩饰地透露着鄙夷与冷酷。 让钟名粲深感讽刺的是,这竟然是他与孔庆山相识后从他的脸上见过的最生动的表情。 孔庆山的语气冷淡又疏离:“真恶心,请不要侮辱我对葛乔哥的感情,我没有那么变态。” 钟名粲还欲开口说话,看到葛乔已经冲这边走过来,他只得将嘴边的话咽下去,重新组织好语言:“对不起,是我冒失了,请原谅。” “没事。”说完,孔庆山又瞬间恢复了平静神色,也重新武装起那坚固不摧的笑容。 变脸之快令人瞠目结舌,钟名粲故作镇静装作没看见,而葛乔刚刚落座,压根不知道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一顿饭的时间,三个人貌合神离,各怀鬼胎。 葛乔天真烂漫,他答应过要为钟名粲与孔庆山之间搭起变亲近的桥梁,所以拼尽全力寻找共同话题,从古典乐谈论到商业音乐,从偶像组合的变迁谈论到偶像组合的未来,最后他又感叹一句:“小山崽哪,你好好努力,根据我的第六感,路西法三年内必定能火出国!” “你的第六感有那么准?”钟名粲笑他。 “那当然,”葛乔一扬眉,“凡是我看中的人,那绝对都是难得一遇的宝贝,本伯乐从来不会看走眼。” 孔庆山也笑:“对,就是这句话,跟四年前说的一模一样,要不是因为葛乔哥说这句话的时候信誓旦旦,兴奋得唾沫星子喷我一脸,我可能都不会被说服继续当偶像。” 葛乔得意一笑:“怎么样?现在再听一遍,是什么感觉?” 孔庆山开玩笑道:“嗯,果然还是上当受骗的感觉……” 窗外,天黑的越来越晚,下午五六点的时候,紫红色的晚霞就挂在天边,淡红色的太阳余光绞着蓝黑色的夜幕,这奇异的色彩晕开了过往行人的轮廓,失去温度的空气沉淀了忙碌一天的纷飞浮尘,今日的帷幕落下,万物都该休息了,都该回家了。 餐厅里的饭桌前,这三个人的画面无比和谐,仿佛互相都是老友,深谙彼此的秉性,便也懂得如何顺着气氛迎合彼此。他们聊着只有懂的人才会懂的共同话题,在他们之中,一个人很开心,一个人在迁就,一个人只是顺从。 * 吃完饭时,钟名粲去前台结账,孔庆山和葛乔正坐在座位上聊天。 “葛乔哥,你听钟老师给我的那首歌了吗?” “听过了,怎么了?” 孔庆山问:“觉得怎么样?” “很不错,非常不错。”葛乔望向他,“难道你不喜欢吗?” “不,我也很喜欢,”孔庆山笑着,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这首歌的作词人会是我。” 带着隐隐的骄傲与炫耀。 葛乔忍不住笑着摸摸他的头顶,说:“这首歌本来就是属于你的,不光是作词人,还有演唱者呢。” “还会有一首我的自作曲。” “喔唷!这么棒!” “你说,我作了词,还作了曲,等以后这张专辑发行了,人们听见这几首歌的旋律,会不会一下子就记起我的名字?” “当然会啊,这以后就是你的solo代表作嘛!” 孔庆山笑着,缓缓吐一口气,像是内心终于安定下来,他轻声嗫嚅着,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那就够了,足够了……” * * * 钟名粲为孔庆山放的“激发灵感”的曲子—— 第一首:肖邦的《Mazurka No.43 \"Notre temps\" OP. 67-2》,是《玛祖卡舞曲》,编号67.2。 第二首:德彪西的《月光曲》。 第三首:莫扎特的《Requiem In D Minor K.626 - Lacrimosa》,就是《安魂曲》。 第七十九章 回到家后,钟名粲从口袋里摸出那三张叠在一起的纸,辗转于餐厅与车厢暖气之间,直到现在上面还留着一点点温度。 葛乔看他一进家门就迫不及待地掏出什么东西来,不由好奇,凑上前,问:“这是什么?” 钟名粲闻声猛然回头,把葛乔吓了一跳,客厅的白炽灯光打下来,葛乔从未见到钟名粲有如此蹙怖的神情,登时慌了神,心脏也揪了起来,急忙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钟名粲紧盯着葛乔,一字一句地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认识孔庆山?” 葛乔不知他的意图为何,但这副模样着实吓人,就好像在威迫着他赶紧作答:“四年前,他十六岁那年。” “那个时候你们的关系很好?” “对,是很好的朋友。” “之后呢?你们是怎么分开的?” “分开”这个词让葛乔犹豫了一下,但他听得懂钟名粲在问什么,便回答道:“公司破产,他的组合解散,他有了新机会,去了新公司,我也来了Hertz,就少联系了。” 钟名粲继续问:“他的新公司对他怎么样?” 葛乔一怔,接着说:“应该挺好的吧,不然也不会让他出道吧……” 钟名粲步步紧逼:“你确定吗?” 他生硬的语气让葛乔也跟着紧张起来,他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问题:“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钟名粲将视线放回了手里的三张纸上,来回拨弄,踌躇几秒,最后还是决定说出来,他想不出对葛乔隐瞒这件事的理由:“孔庆山的精神状态非常不好,我初步观察他应该有抑郁倾向,成因未知,至于有多严重,我还说不准。” 葛乔心下猛地一沉,瞬间惊呼出声:“怎么可能?!” 钟名粲目光凝重,他说:“一开始只是直觉,直到今天见面,看到他的某些举动,我才确定。孔庆山对表情的掌控非常熟练,这可能是因为他的精神状态从很早以前就出现问题,所以情绪伪装已经成了习惯,也可能是因为他当偶像后表情管理被训练得十分完美,我从他的脸上几乎发现不了破绽。”顿一下,望葛乔一眼,“他对我的戒备心非常强,拒绝直接回答问题,所以我只能侧面引导。” 他把手里的三张纸递给葛乔,因为收拾得慌忙,已经被攒得破烂不堪,纸上的折痕歪歪斜斜,他说:“看看这个,人可以擅长用言语伪装内心真实的想法,但是如果让他用笔记录下来,往往会暴露很多东西。” 葛乔木讷地接过,动作机械迟缓,如同生了锈的机器人。他对钟名粲说的这些话难以置信,却又因为他坚决的态度无法予以反驳,可是孔庆山明明那么开朗,他——他永远都在笑啊。他摩挲着手里的三张纸,却什么字都没有看进去,他的指尖忽然触碰到了一处褶皱,这一处与其他地方因折叠揉捏产生的褶皱不同,明显是被水滴打湿后形成的痕迹。 葛乔的手抖了一下,纸张脆弱,也跟着发出哗哗声响,他突然感觉浑身发麻:“就凭这三张纸,你就知道他……他生病了?” 但钟名粲的语气依旧冷酷:“我试着用音乐治疗的方法进行干预,以此评估他的精神状态,我以前只是在书本上学习,没有多少临床经验,不敢说测试结果有多准确,但我肯定,葛乔,他的状态非常差。” “那该怎么办?”葛乔的声音都开始颤抖起来。 钟名粲叹一口气,从他手里抽出那三张纸,又探步上前把他拥进怀里,轻抚他的后背慢慢安慰着,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像是给葛乔打了一针镇静剂,他说:“别担心,只要能劝他去医院接受检查和治疗,是不会有问题的。” 葛乔埋在他的颈窝间,声音闷闷的,又轻飘飘的,像是浮在空中,又像是沉入了海底:“他还小,还那么年轻……” “他很听你的话,”钟名粲试探般问道,“要不你劝劝他看心理医生?” 怀里的葛乔半天没有回话,就在钟名粲想要再开口安抚几句时,他忽然说道:“我不去。” “为什么?”钟名粲一愣。 “我不去。”葛乔执拗地重复着。 钟名粲的手一下一下轻缓而又有节奏地拍打着葛乔的后背,像是在哄着小孩子。 “我有点怕他……”葛乔的声音越来越小,埋在钟名粲的胸前嗡嗡似蚊子叫,“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害怕……” 害怕什么呢?葛乔也想不明白,当年所走的每一步都是应激反应,至今他也坚信那是他们在变故之中能安排的最佳选择,所以他还在害怕什么呢? 不过是一个尚未火起来的组合解散了,不过是互为好友的两个人分别去了两间不同的公司,不过如此,这些根本不是值得成为心结的事。 他想搞清楚自己内心的恐惧究竟源自何处,可是大脑却牢牢钳制住自己,根本不让他细想下去。 “不怕,不怕,”钟名粲的声音渐渐安抚了葛乔紧绷的神经,他说,“你不用管了,等我俩之后再熟一些了,我去跟他聊聊。” 葛乔在怀里拱了拱,应该是在点头,他说:“你帮帮他……” “我尽量……”钟名粲将他抱得更紧了,紧到他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大衣下葛乔的骨骼身形,他喃喃着,却无法违背本心允给爱人一个肯定的答复,“我只能尽量……” 不是他不想帮,而是根本帮不了。 自从在钟名粲的引导下情绪崩溃过一次之后,孔庆山对钟名粲的戒备心越发强烈,甚至总是用各种借口拒绝在钟名粲定下的任何场所见面,并且两人之间的聊天话题一旦脱离了音乐,孔庆山便会缄口不言。 他并不在乎自己这样刻意逃避会暴露出更多东西,他只是根本不想配合。 可是他还是那么温文尔雅,客气有礼,笑容依旧坚固,酒窝依旧清甜,面对钟名粲抛来的任何问题都能顺水推舟成功绕行,这样的孔庆山甚至时常会让钟名粲产生一瞬间的错觉——是不是自己的判断有误,其实他根本没有任何事情。 但到了晚上,当钟名粲看着那三张记满了字符的纸,便会觉得寒意四起,他学艺不精,想不通该如何让孔庆山敞开心扉,他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能让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将所有感情深埋进心底封锁起来,视喜欢与爱意为污秽之物。在前两张纸上,满篇只有“孔庆山”三个字,反反复复用各种字体写了无数遍,大小不一,杂乱无章,却在最后一页上只画了一个井盖,说是井盖,实际上只是用黑色笔描出的一圈又一圈的圆,中央写着一个“雨”字,可能是说这是用来排雨的吧,而那滴已经干涸皱起的水渍就落在“井盖”的旁边。 钟名粲时常会攥着这三张纸发呆出神,乍一看好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可实际上他压根儿得不到孔庆山的任何讯息,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 葛乔对此看在眼里,可他却还是对这位有着心理学基础的学霸寄予厚望,他总是会在钟名粲陷入沉思的时候静悄悄地去烧一壶水,煮一杯咖啡或者取一个茶包,默默守在厨房里等水温降下来,再小心翼翼地端出来递给他。 这种状态持续了将近两周时间,然而毫无进展。 终于,葛乔忍不住了,这天晚上,他同往日一样递过去一杯热茶,深吸一口气,下了决心:“要么还是我去找他聊聊吧。” “如果是几年前,他可能还会对你知无不言,但是现在,我觉得就算你去了,他也什么实话都不会说。”经历过这些天与孔庆山的“斗智斗勇”,钟名粲对这件事越来越不乐观,他觉得别说是葛乔了,就算是孔庆山的父母来找他聊,都不一定能从他嘴里套出什么话来。 这个人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都不知道他在里头是怎么喘过来气的。 葛乔说:“我想试试,不是说如果有朋友或家人能够认真倾听抑郁朋友的烦恼,就能够缓解他们的情绪?” 钟名粲想了想,如今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最后点点头,“行,那你约他见一面吧。”望见葛乔微微抿起的嘴唇,他凑过去轻轻点一个吻,又说,“别太有压力,慢慢来,现在还不晚,我们都还有时间。” 葛乔从这枚浅吻中得到了安慰,他笑了一下,说:“好。” 事情似乎终于看到了一点希望,于是钟名粲又有闲心泡个酸醋浴享受享受美好的生活了,他嘱咐葛乔:“但是鉴于我嫉妒你们两个人那么早就认识,所以你们独处的时间不能超过四个小时二十分钟。” 葛乔茫然:“为什么是四个小时二十分钟?”时间竟然卡的这么精确。 钟名粲就等着葛乔的这句反问呢,他得意地挑起嘴角,幽幽道:“因为这是我的最长纪录……” “打住!闭嘴!”葛乔反应奇快,立即飞起一个崭新崭新的纯白色抱枕摔他脸上,被他这突然没脸没皮的发言惊得声音都变了调,“当我没问!你别说了!” “最近我有努力锻炼哦,”钟名粲把一个“哦”字说得很是荡漾,“每天都有认真的倒走散步,还有练腰腹……”他还没汇报完,就被迎面扑过来的葛乔用手堵住了嘴。 葛乔用力过猛,此时正以一个极其暧昧的姿势跨在钟名粲身上,但还是冷冰冰地撇清关系:“你锻炼你的,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关我什么事?” 钟名粲的嘴被捂着,话说得很艰难,含糊不清,但仍挡不住他把尾音说得格外婉转,“你可不能记性这么差的哦,是你说的,好夫夫不做无意义的爱,每次都要比前一次有进步,我有在努力哦……” 葛乔手上加力,按得更使劲了。 钟名粲一点也不觉得难受,欣赏着葛乔丰富多彩的表情,笑得浑身颤抖,顺便轻轻一拽葛乔的胳膊,侧过身,一只手垫在他的脑后,还没使上力,瞬间就把他反压在沙发上,葛乔“唉哟”一声,瞪他一眼。 钟名粲抬手刮一下葛乔的鼻尖,笑着说:“就说你不长记性吧,你看看,哪次比力气你赢得过我?” 葛乔眨巴眨巴眼睛,问:“我还真的很好奇,你一个艺术生,哪来这么大力气?” “我小时候是学排球的。” 葛乔惊呆,本是不相信,可是看钟名粲说得很平静,倒真的有点“深藏功与名”的意味,他将信将疑,伸手去摸钟名粲的手腕,想看看有没有老茧之类的痕迹。 钟名粲笑着又凑近几公分距离:“乱摸什么呢?” 葛乔瞪圆了眼睛:“你真的打过排球?原来你就是传说中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五好学生?” “嗯。”钟名粲敷衍着答一句,他的关注点可不在“排球”上,盯着葛乔的褐色瞳孔看几眼,怎么看怎么勾人,他俯下去在他的眉骨上亲了一口。 “别乱啄,”葛乔抬起胳膊抵住钟名粲的脖子,他的男朋友实在是太优秀了,简直就是沧海遗珠,这样的人竟然被自己捡到,真是个血赚的大便宜!他忍不住兴奋起来,“你学了多久啊?打过比赛吗?你还会什么?” “没打比赛,就体育课上学了三天,伤到了手指,老师就不让我打了,小初高的体育课我好像一直都是特权旷课,挺多人看不惯,所以都不跟我玩。”钟名粲答得理所当然,他也没理会葛乔越来越扭曲的表情,“啵”地一声脆响又在他脸颊上啄了一口。 葛乔一动没动。 眼瞧着葛乔就快被自己忽悠得上火了,他赶紧重新变回那只老实的小奶狗,“所以说呀,其实我的腹肌都是天生的,你信不信?来来来,摸摸看,天然形成的腹肌是不是手感很不错……” 他刚抓起来葛乔的手想往自己衣服里塞,忽然被一阵尖锐的来电铃声打断了动作。 葛乔推推他,他撇一撇嘴,一脸不爽地起身让路,葛乔拿起茶几上的手机,看一眼来电,竟然是董林知。 他接了起来:“董小姐,有何贵干哪?” 那头董林知的声音喜气洋洋:“葛老弟儿,别来无恙啊。” “最近在忙什么?”葛乔头靠在钟名粲的肩上,歪歪斜斜坐没个坐相,钟名粲闲着也是闲着,干脆给葛乔按摩起后腰来,温热的手掌心贴着腰窝,他舒服地眯起眼轻笑一声。 董林知也跟着笑:“哟,钟小帅哥也在呢?” 葛乔登时噤声,“……”缓了缓神,贴在嘴边的那句“你怎么知道”将出不出,犹豫半晌,只憋出两个字,“卧槽……” 董林知呵呵一笑,“怎么着?想瞒着你亲姐姐我瞒到什么时候?” 葛乔赶紧说:“绝对没有瞒着您的意思,我就是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 “恭喜你啊,虽然迟了点儿。” “不迟不迟!谢谢姐!” 董林知轻哼一声,她说:“本来还等着你俩跟我坦白,然后请我吃喜糖呢,现在看来也等不上了,今天来主要是跟你们说一声,下个月我结婚了,请你们来参加婚礼。” 董林知向来潇洒爽快,就连一句婚礼邀约都能说得如此轻描淡写,然而葛乔只是震惊于这番话里最关键的那两个字,他一个激灵坐直身子:“结婚?!你?!” 董林知听着这句话怪怪的,“嘶”一声吸一口气:“什么意思啊你?” “和谁?”葛乔怎么也想不起来董林知什么时候谈过对象,“你别随随便便就凑活啊,虽然你今年三十了,可是对于娱乐圈一姐来说,这也算是早婚年龄……” “谁凑活了?!”董林知扬高音量,“左丘炜!大影帝!我跟你说过,就住我隔壁那个。” 此言一出,葛乔更震惊了,他话都说不利索:“你们……你俩什么时候搞……什么时候谈的?” “有一段时间了吧,”董林知一笔带过,“当邻居就当了五六年,你就当我们谈了五六年好了。” 葛乔依旧迷惑:“可是你们当邻居的时候不是就只有下楼倒垃圾的时候见面吗?” “这才是生活啊,连倒垃圾的样子都觉得可爱了,谈恋爱不是分分钟的事?” “可是……”葛乔还想继续质疑,或许是因为他一直以来都把董林知当做亲姐姐看待,现在猛地一听她说自己要结婚了,总归是有些措手不及,担心她只是头脑一热做出的决定,所以葛乔准备给她泼盆冷水冷却一下,然而“可是”了半天,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可是什么可是,”董林知打断了他的纠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放心吧,左丘炜是个靠得住的人。” 既然她都已经这么说了,葛乔也不好意思继续唱白脸,一旁的钟名粲只是默默地偷听着,看到葛乔面上尚未散开的愁雾,够过来手机上网搜索着“左丘炜”的相关介绍和新闻,然后递到葛乔眼前。 网上关于左丘炜的新闻不多,据说这位今年刚刚三十四的大影帝向来专注于作品,不搞社交也不懂娱乐,私底下为人和善但是工作时极其苛刻敏感,因此在圈内称兄道弟的朋友不多,就连狗仔都对他没什么兴趣,葛乔迅速翻看着新闻条,最近的新闻还是上个月初关于《呼兰纪》开机仪式的宣传。董林知说的似乎没错,这样的人低调且懂得自律,倒是靠得住。 只是—— 葛乔问:“为什么突然想要结婚?” “突然吗?”董林知不解,“我从二十岁就开始盼着结婚了啊!” “你扯——”葛乔骂到一半忽然停住,转而换了个话题,“你邀请姚荈了吗?” “请了啊,都请了,”董林知说,“《逆流新声》节目组我都邀请了,不过朱导说有十万火急的事要去处理,下个月不在平京,他可能没办法来,雷导会来,冯蓝应该也会来。” “我还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突然要钻坟墓……” 董林知徐徐道:“左丘炜在平京、沪海共有五套房子,七辆跑车,资产上亿……” 葛乔打断了她的话,惊呼一声:“你不是吧,很缺钱吗……” “闭嘴,听我说完!”董林知呵斥一句,停了两秒,继续说下去,“他向我求婚的时候,五套房子已经全改成了我的名字,他说,这些都是给我准备的家,又在我故乡琴岛的海边给我买了一座房子,他说如果以后吵架想要躲开他,一定要躲进这栋房子,他绝不会随意打扰,但是要让他能随时找得到人,这样方便他来道歉求和。我缺这点钱吗?老娘我混了这么多年娱乐圈,走过的穴跑过的场比你们吃过的饭都多,我董林知什么都没有,穷的就只剩下钱了。但是左丘炜是个可爱的男人,你不觉得他给我的承诺都特别真实吗?因为真实,所以很动人哪……” 葛乔沉默着。 这时候,钟名粲隔着老远忽然插话进来,大喝一声:“恭喜董姐!!” “哎!”董林知听到他的声音,顿时眉开眼笑,“谢谢你啊钟小哥!” “我和葛乔会准时到场的!” “好!到时候给你们留两个上等座位!” “谢谢董姐!!” “不用谢!!”吼完这句,董林知忽然想起来什么别的事情,她赶紧叫住钟名粲,“哎哎,先别走,顺便跟你说个事。” 葛乔把手机递给钟名粲,一个人缩进沙发,头抵在膝盖上愣愣出神。 “是这样,”董林知说起正事来,又恢复了往日优哉游哉的语气,“有一个偶像选秀节目邀请我去当评委,海选阶段每位评委可以带一位特邀嘉宾,我打算请你一起去,愿不愿意?” “这——”钟名粲确实不愿意。 “就只有一期,算是帮姐一个忙,《逆流新声》结束后很多人都觉得咱俩BE了,咱们的CP明明如此稳固,怎么可能BE呢是——不——是——?”她拖长尾音提高音量,目的是让旁边的葛乔听个一清二楚,然而葛乔对此无动于衷,她忽然话锋一转,后知后觉道,“哎,话说当初我跟葛乔提炒CP的事,那时候你们是不是就已经在一起了?” “是的呢。”钟名粲笑得特别灿烂。 “啊——”董林知了然长叹,“原来如此,那是不是咱们以后就可以光明正大的继续炒CP了?” “您要结婚了呢董姐。”钟名粲提醒。 谁知董林知就等着这句话呢,“对啊,所以嘛,这个选秀节目就相当于是咱们‘知名CP’的闭幕秀,咱们音乐人,讲究有始有终,当然也要为这段可歌可泣的友谊画一个圆满的句号,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她巧舌如簧,编起理由来一套一套的。 钟名粲攻不破她的逻辑,不好拒绝,只得答应下来:“那好吧,我去露个脸。” “哎!这就对了!”董林知敲一个响指,“行了,那我也不打扰你们的夜生活了,我先挂了,具体的婚礼时间地点什么的,等我给你们发消息吧。” 董林知为他们两个人带来了两个喜讯,按道理讲该是普天同庆的大好气氛。 然而葛乔却一直在发呆。 钟名粲替他把手机放回茶几,挨着他坐好,揉揉他的头顶再捏捏他的耳垂,最后戳戳他的脸颊,问:“怎么了?怎么忽然又不开心了?” “没有不开心,”葛乔歪过脑袋,望向他,“我只是在想,求婚和被求婚是什么感觉?” 第八十章 关于葛乔提的问题,钟名粲的回应倒是平淡得很:“大概就是表白和被表白的感觉吧,很多人在决定长相厮守之前,需要点仪式,一方面是好让他们自己早点适应新角色,一方面也多一些代入感。” 他把一件浪漫的事情解释得非常不浪漫。 而葛乔却在这现实的剖析里找回了些许安定,他摸索几下攀上钟名粲的肩膀,打一个哈欠,说:“我困了,我要去睡觉。” “要我抱你进屋?”钟名粲笑。 葛乔懒懒道:“嗯,不能浪费了你努力锻炼的成果。” “行吧,”钟名粲一手揽腰一手勾膝窝,轻轻松松就把他抱了起来,趿着拖鞋往里屋走去,“你还想检验一下别的成果吗?我可以……” 葛乔啧一声,打断他的卖弄调戏,眼珠滴溜溜转几下,发动起比他更不正经的腔调:“你哪来那么多提问啊,现在我在你手里,想做什么就直接做啊,问什么问,还等着我拒绝你啊?” 钟名粲乖乖闭嘴了,他从不忤逆葛乔的话,此时,听葛乔这么说,脚下一转,拐个弯朝浴室方向走去。 “走,先去洗洗。” * 那日答应了钟名粲会单独带孔庆山出来散心聊聊天,葛乔第二天便约好了时间地点,他不敢拖延,一来他担心孔庆山的状态,二来他自己也知道,如果不抓紧时间定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打起退堂鼓来。 他用了好几天时间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为什么会开始害怕孔庆山。 扪心自问,他葛乔不是喜欢追忆过去的人,然而如今与孔庆山的再度交集令他不由得时时忆起往昔,他就好像是当初被推出了这个世界,封冻了四年再回来,自己还是老样子,可孔庆山已经从十七岁变为二十一岁,中间的那几年就这么蒸发了。十几岁的孩子一天换一个模样,葛乔觉得陌生,他还很不习惯。 他以为只有自己的原因。 葛乔来到了孔庆山约定的地点,是一间雅致幽静的茶餐厅,就在Blue Square场馆的马路正对面,透过窗玻璃可以看到对面那座方方正正的庞大的蓝色铁皮集装箱,梧桐树上已经染满青绿,坐在座位上,品尝着手艺正宗的菠萝包和奶茶,悠然自得,这里的视角就好像是一个完美的观景台。 他只等了一小会儿,孔庆山就来了。 他穿着深茶色的长袖T恤,水洗蓝色牛仔裤,一双洁白无瑕的帆布鞋,黑发柔顺,拿顶帽子压着,戴了一副巨大的口罩,款款而来。 这是葛乔熟悉的模样。 “你还是很喜欢穿帆布鞋?”葛乔似乎有些尴尬过了头,找不到可以用来当做开场白的话题,于是脱口而出。 “对,”孔庆山坐在葛乔对面的位置,无意间瞟一眼窗外,又立即收回视线,他笑得开心极了,“你送我那双我怕弄脏,就放鞋柜里当收藏了,一直没敢穿。” “鞋子不就是用来穿的吗?”葛乔也笑,“今年你想要什么?还有几天就到生日了吧?再来一双鞋?” “别别,送点别的吧,我肯定还是舍不得穿,鞋柜又塞不下……” 距离葛乔上一次送那双鞋的时间,已经过去三年了,男孩子长得快,当时码数正正好,如今就算想穿也肯定穿不上了,可是他们两个人心照不宣,对这段跨度极长的时间差只字不提。 “我还想吃生日蛋糕。”孔庆山忽然说。 葛乔笑他:“果然还是小孩子口味。” “我本来就是小孩子嘛!”孔庆山一撇嘴,“我比你小整整七岁呢!” 葛乔给他摆好刀叉,又捏起几张纸巾放在他面前,照顾他就像照顾亲生儿子,言语都变得宠溺起来,“对对对,你还是个小孩子呢,等吃完饭,我给你挑生日蛋糕去,你带回宿舍,和你们队友分着吃吧。” “我不住宿舍了。”孔庆山撕一块菠萝包,塞嘴里,说,“我早就搬出来了,现在在外面住。” “为什么不一起住了?” “太吵,而且隐私没保障,有事出门什么的还得报备,不太方便。” “谁给你出的房租?”葛乔知道刚出道的偶像基本没有多少钱拿,而且据他所知,孔庆山家中只有母亲,以缝制衣服营生,平京的房价贵到离谱,他哪来的钱租房住? 孔庆山呼噜呼噜喝几口奶茶,一抹嘴,理直气壮地说:“当然是我妈呀,每月三千多,不算很贵。” 葛乔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你——” “不孝?”孔庆山仿佛猜到了葛乔要说什么,他嘿嘿一笑,“我妈说了,等我以后赚大钱了连本带利一起还给她就行,这是她未来的养老钱,我当然不能就这么坑走!” 葛乔被看穿心思,还有点别扭,他抿一口奶茶,转移了话题,“那给你买个小一点的蛋糕,你一个人吃的话,太大了吃不了,浪费。” 说到这,孔庆山抿一下嘴,忽然抬头注视着葛乔,问得一脸认真:“你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吃的那块碎了的蛋糕吗?你知道从哪里能买到吗?” 葛乔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微微一怔,想了想,摇摇头:“不知道哇,都过去那么久了,当时就没注意,现在还上哪里去找啊,说不定那家蛋糕店已经关门了呢。” “真可惜,”孔庆山遗憾地说,“那家蛋糕真的很好吃。” 葛乔觉得他可爱,忍不住又调笑几句:“你到现在都还惦记着十六岁的生日蛋糕呢?” “因为真的好吃嘛!”孔庆山也不羞恼,答得一派自然,“况且意义深远啊,咱们不是还有个帮派名吗?蛋糕情缘?” 葛乔被他逗得仰面大笑,脸都笑出了红晕:“哈哈哈哈哈还帮派名,你好中二啊哈哈哈哈哈!” 孔庆山被他的笑感染到,也跟着嘻嘻哈哈着:“怎么了啊?不是很贴切吗?咱们关系铁,还是横跨七年的‘忘年交’,多有江湖气概!说是帮派,没毛病啊!” 葛乔不接话,继续笑。 “不过我最近在想,等和钟老师的合作结束了,我就不当偶像了。” 葛乔的笑容瞬间卡住,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什么不当偶像?” 孔庆山看他一眼,目光柔和:“就是字面意思,我不想当偶像了。” 葛乔费解:“为什么?” “很多原因啊,反正就是觉得没钱赚吧,跑行程要先跟公司分,分完了再跟成员分,最后能拿到手里的钱实在是太少了,这样下去,我什么时候才能凑够钱还我老妈啊——”说到最后,他胳膊一伸,趴在了桌子上。 “起来起来,桌子上脏不脏啊!”葛乔一掌拍在他的胳膊上,然后拽着衣服袖子把他的胳膊拎起来,“那你想没想过违约金要赔多少进去?”关于这个问题,葛乔想的很现实。 “这倒是问题不大……”还没说完他忽然顿住,接着坐正身子,抬眼望向葛乔,笑得比刚刚收敛了一些,“其实我就只是瞎想想,来都来了,哪儿那么容易说走就走啊,我也就跟你说,跟别人我也不会这么抱怨……” 葛乔心头一跳,忽然记起钟名粲那晚嘱咐的话:“多听他说,你就从旁附和就好,千万别打压他说话聊天的积极性。” 他对着孔庆山点点头,饶有兴致地提问:“那你不当偶像之后,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 孔庆山听到这个问题,突然两眼放光,他向前探着身子,抵着桌子边缘,满面兴奋,笑容也变得饱满起来:“当然有啊!” “比如呢?”葛乔笑着咬一口菠萝包,洗耳恭听。 “我想先去沪海的电视塔和水族馆!” “哦,那里没什么意……”葛乔条件反射般先行否定,突然意识到自己又在扫兴,赶紧截住话头,换了副腔调,“挺不错的,不过水族馆我还是建议你去东北的达里尼,听说那里的鳄鱼表演很刺激,人会把头放进鳄鱼嘴里……” “哇!”孔庆山瞪圆了眼睛,“那要是鳄鱼突然暴躁,一口咬下去怎么办?” “不会发生那种事,”葛乔不以为然,“不然不就成事故了么,既然他们都表演了那么久,还那么出名,肯定是不会有这种意外的啦。” “还是觉得很恐怖,”孔庆山缩着脖子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说了句,“意外意外,能叫人预料到的就不是意外了。” “除了沪海,没有其他想去的地方吗?”葛乔心想,别的地方还好,要是去沪海的话,他可不想作陪同行啊。 “然后去一趟琴岛,再去一趟西疆,想看海,也想看天山。” “西疆真的不错!”葛乔赞同,“小朋友很有眼光嘛,西疆的天山真的好看,七八月去,站在山脚还会觉得很凉快呢,还能骑马,进蒙古包,啃羊肉。” “哥你去过?” “嗯,呆过一段时间,你以后要是有空旅游了,我可以陪你一起去看。” 孔庆山一愣,沉默下来,似乎是在算着自己的行程档期,再开口时,笑靥如花:“好的呢。” “哥你喜欢离家远的地方还是离家近的地方?” 葛乔想了想:“离家远的地方吧。” “为什么?”孔庆山问,“因为好奇是什么样子的?” “算是吧。”葛乔答得很含糊,他其实没什么想法,如果不是因为在沪海待不下去,他可能至今都还在南方的城市里,离家不远,做着相似的工作,拿着相似的工资,过着相似的生活节奏,感受着不一样的气候,租着不一样的住处,遇见不一样的人。 脑中一个念头飞速闪过,他忽然有点感激杨古海,如果没有他,就没有糟糕的大学生活,没有糟糕的大学生活,他就不会北上平京,不来平京,他根本不可能认识朱赞他们这群可爱的朋友,也更不会爱上钟名粲了。 不知何时,孔庆山又开始继续聊起自己的未来心愿:“……如果不做偶像了,我也不想留在平京了,先去周游全国,再去周游世界,我还想再回一趟蓉城,去小时候常去的早点铺,用蓉城方言点一份早餐,就坐在路边吃,吃上三天三夜。” 他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拉着家常,这些朴素到不能更朴素的愿望,葛乔现在就可以买张机票飞过去实现它们,然而放在孔庆山身上,却只能成为属于未来的需要等待与忍耐的有可能实现但也有可能无法实现的梦想。 都说偶像是世界上最幸福的职业,给予他人美梦,同时又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可是人们看到的不过只是表象,与这个看似美丽的职业共生的东西,是一副重千斤的脚镣,它牢牢束缚着这群孩子的步伐,经纪人在哪,他们就在哪,粉丝在哪,他们就在哪,媒体、狗仔、可以曝光的平台在哪,他们就在哪。 他们没有自由,孔庆山也一样。 葛乔不忍心就此打破孔庆山的这番如梦似幻的美好想象,也不敢再附和问一句“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可以一起去别的地方玩”。 孔庆山察觉到葛乔越来越少话,他停下正描梦的思绪,浅浅一笑:“是不是觉得越说越离谱,越来越难实现?” “你可以先从近的地方开始,比如去一趟琴岛看看海啊什么的。”葛乔给他出主意。 “我知道,我去不了的。”孔庆山对这个主意不予理会,他的手肘撑在桌子上,托着腮,也托起了他的笑靥,“月末有演出,下个月录节目,然后得训练,四个月后路西法回归,怎么办?这次他们好像又和AIX撞上了。” “不怕,你怕啥?虽然不想承认,但是路西法确实比AIX强了那么一丢丢……”葛乔一撇嘴,“要不是因为今年AIX出了好几个负面/新闻,也不会人气下降这么多……” 聊着聊着,话题就又偏向了工作。 葛乔多是因为不忍,不想再继续带他畅想未来。字里行间,孔庆山的迷茫与挣扎就这么赤/裸/裸的袒露出来,葛乔忽然觉得面前这个人似乎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他漂亮、精致、完美,却又认真、单纯、脆弱。对于孔庆山这样一个角色,已经说不好呈现在大家面前的究竟是什么模样,他既不在光下亦不在暗中,他只是站在那条光与影的边缘线上,徘徊不前,待人处置。 他很危险,甚至可以说是无时无刻不处在危险之中。大概真的有人能够带着他奔向光明吧,但也会有人盼望将他坠入暗谷。 可以肯定的是,他早就不再是那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只是葛乔也已经不知道他是谁了。 一顿饭吃了三个多小时,孔庆山打开了话匣子,仿佛回到了几年前的状态,再没那么拘谨小心,说了好多好多话,像是要弥补他与葛乔空缺的所有时光,一股脑儿地把满肚子的鸡毛蒜皮小事都倾泻给了葛乔听。他们吃的心满意足,聊的似乎也格外尽兴。 走出茶餐厅的门时,天已经微微泛黑,Blue Square天蓝色的墙皮晕染着朦胧夜色,变成略深的海蓝,倒显得更加静谧庄重。 葛乔带着孔庆山去买生日蛋糕,考虑到是孔庆山一个人吃,最后他挑选了一块中等尺寸的巧克力奶油蛋糕,孔庆山喜欢蛋制品,也喜欢巧克力,这块最合适,葛乔笑称“心情好了一顿就吃完,心情不好了分成三顿也能搞定”。 孔庆山反对道,“心情不好了才吃的多吧,”他看一眼葛乔,笑着调侃,“一看你就是没遇到过心情不好的时候,每天都是乐呵呵的吧,连这个都不知道!” “你经常心情不好?”葛乔没错过这个机会,试探道。 “不会,其实跟心情没关系,我心情好不好都吃不了很多,控制体重啊——要上电视呐——”孔庆山长叹一声,故作悲戚状。 葛乔抬手揉了揉孔庆山的帽顶,“你已经够瘦了,再不多吃点,粉丝们也该抗议了。” “她们才不会,”孔庆山接过店员打包好的蛋糕,小心翼翼地拎在手里,回头冲葛乔吐吐舌头,“不管我什么样子,她们都只会说‘爱我’。” 葛乔跟在他半步身后,朝门外走。 空中突然划过一阵蝉鸣,六月伊始,凉气尚且未消,根本就没到知了出动的季节,葛乔一愣,以为是自己幻听,还想仔细再分辨一下。 孔庆山的声音却抢先一步传入耳朵里:“那——葛乔哥,我们就先再见吧?” 转过视线时正好对上孔庆山的漂亮笑脸,虽然此时站在马路边,他的轮廓已经被夜色模糊了大半,但却依旧隐隐闪着光芒,这束光始终追随着这个人,从出生起,至老死终,哪怕是夜色也拿它没办法。 葛乔又是一愣,“啊?哦,嗯,那再见……”终于是反应过来了,“今天玩的很开心,你也早点回家休息吧。” 孔庆山点头,边朝远处走边笑着挥挥手,“那再见啦葛乔哥,早点回去。” 分别时,葛乔回过一次头,孔庆山的背影看上去轻飘飘的,像是抓不到手里的薄羽,他轻轻一闪,立马不见了。 第八十一章 那天之后,钟名粲几乎每天都能收到来自孔庆山的新作品,有时候是一段吉他旋律,有时候是一段钢琴旋律,还有时候是他自己尝试着用软件编的曲。他似乎比以前更积极了,与钟名粲的相处也更融洽了,或者说他的戒备心没有那么重了,每次用邮箱发完demo,都会再用微信或者短信催问钟老师的意见。 这让葛乔和钟名粲倍感欣慰,事情果然总是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唯一有那么一点美中不足的是,孔庆山的短信总是在深更半夜的时候来,好几次都打断了他们两个人的“二人世界”。 对此钟名粲忍不住抱怨过一次,天大地大不如玩葛乔事大,然而葛乔倒是不介意,反正他总是能用各种手段轻轻松松挑起钟名粲的新一轮欲/火。 这样一来二去,倒是真的出现了能使人眼前一亮的好作品,钟名粲从中挑出了一首他和孔庆山商量后最满意的,又花了几天时间想出新的编曲方案,整理打包后发回孔庆山的邮箱,该怎么录轨该怎么修音都写的详详细细一清二楚,葛乔夸他是天生当老师的料,比沈鄃备课备得都好。 当孔庆山的这首自作曲从“1.0版本”更新到“13.0版本”时,平京正式步入夏季,气温几乎是一夜之间突然升至二十九度。 合作进展也和升温速度同步,转眼间就定下了这张新专辑录音的日子,在下周四,Hertz的录音棚内。 * 相比起葛乔这边风调雨顺的好日子,姚荈最近就要难过得多了。 其实她早就料到陈烈的要求绝不仅仅是一个月假期那么简单,但却没想到陈烈明明在谈判时千转百回,看着好像城府颇深似的,提出的新要求时竟然那么直白。 只有一句:“我想一个人solo。” “单飞和solo,你现在都做不到。”姚荈拒绝的毫不留情。 “这就不对了吧?”陈烈耸肩摊手,“solo是你们安排的,做不到也就算了,单飞还是可以的啊,我想走不就走了。” 姚荈仍是她那标志性动作,抱臂在胸前,站着盯视一会儿,忽然嘴角勾起一个弧度,像是在笑,却没有丝毫温度可言。 “一个月时间,已经凑齐违约金了?” 陈烈回望一眼,他开玩笑道:“您这是盼着我走呢?” “没有,”姚荈垂下手臂,走上前坐在他的身旁,“来说说你的想法,单飞后的想法。” 陈烈不说话,扭开视线盯着地面,扬了一下眉。 “不想跟我说话?把我当朋友就行,”姚荈侧目而视,“或者再多利用利用我,趁我还是你的经纪人、还能帮到你的时候。” “说实话,姚姐你也不想当我们的经纪人吧?”陈烈倒是开口了,但却绕开了姚荈的问题,他的语气不似讥诮,带着审时度势的自信,倒是有那么几分愣头青似的可爱气儿,“您只带过一位艺人,害怕自己的经纪总监位置来路不明,被人说闲话?所以不得不再多当一段时间经纪人丰富丰富履历,不是吗?” 也不知道是跟谁学来的语气,叽里哇啦侃出一堆自以为是的结论,最后再加一句不容你质疑的“不是吗”,刚刚那几分憨憨登时荡然无存,只剩下庸人身上的愚蠢。 “我很欣赏你的锐气,”姚荈对他的荒唐判断并不介意,这个经纪总监的位置怎么拿命拼出来的她比谁都清楚,至于为什么会来当AIX的经纪人,确实不是出于自愿,AIX出道前是最不被公司看好的偶像组合,根本没有经纪人愿意捡这个“烂摊子”,原因就是队里有一位名叫陈烈的小孩儿,这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还没等到在观众面前露脸的机会,就让风头正劲的金融大佬吃了好一顿闭门羹。而此时,姚荈只是笑了笑,“但是建议你稍微收敛一下锋芒,蚊子吸血会被拍死,蜜蜂蛰人也会自亡。” “姚姐您这是把我比作蚊子和蜜蜂吗?”陈烈玩笑说。 姚荈微微一顿,疑惑:“带刺的小动物还有哪些?刺猬?豪猪?海胆?” 陈烈的脸色僵了一下,再次沉默了。 姚荈止住玩笑,却也并不看他,径自说道:“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突然想要单飞。” “无论是微博粉丝数还是人气排名,我都是AIX里面人气最高的,我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始终争取不到一个solo的名额。”陈烈倒是坦白了,往沙发上一仰,“我有信心证明,一个人绝对不会比一个组合为公司带来的利益少。” “你怎么证明?”姚荈语调平平,“人气不等于利益,让公司冒着风险把你推出去,最后即使你赚不了几个钱,公司也只能给你补上亏损,而你就算没钱拿,也能攒不少新人气,只赢不输,小算盘倒是打得精,把Hertz当什么地方呀?扶贫基金会?” 陈烈想了想,说:“那你们可以利用我的人气来压榨我啊,让我连轧三部戏,一天跑五场活动……” 姚荈笑一下,觉得这个人真是有趣,说的话一会儿成熟一会儿幼稚,像是个学习认真却没被教好的学生。 “嗯,公司的资源都是大风刮来的,”姚荈拄肘托腮,说得很是严肃,一点也没有嘲讽调笑的意味,“而且全刮到了你的身上,三部戏,五场活动,要是这么大的好事儿让你摊上了,谁敢不让你单飞,我第一个不同意。到时候我不光支持你,还一定要争取当你的经纪人,跟着一位顶级大流量,肯定特幸福。” 陈烈噎住,一时不知该对这种不知正话反话的态度作何反应。 姚荈也不给他回应的机会,停也不停,依旧是平和语调,话锋一转:“不过,你要是现在就离开AIX,我保证你在娱乐圈里呆不了两年。” 闻言,陈烈一个激灵挺直了背:“您这是在威胁我?” 姚荈不急不躁,抬手示意他别激动:“我不会威胁你,我只是想提醒你,如果没有AIX,就不会有‘陈烈’这个名字。” “您是在教我不要忘本?”陈烈忍不住嗤笑一声,“可是人都有上进心,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希望自己走的更高更远,并且正在为之努力,多励志啊,有什么不对?” 姚荈摆摆手,纠正道:“我是在教你看清现实。” 陈烈一怔,脱口反问:“什么现实?” 姚荈抬眼望他,目光冷淡懒散,“‘离开组合,你什么也不是’的现实。” 陈烈又是一怔,但他很快又重新找回了谈判状态,“那这就是没得商量的意思了?”他长吐一口气,笑容同样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张温和柔弱的面孔终于有了裂隙,挤入几丝凌厉与狠色。 “我给你时间,两周,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在做好决定之前,想清楚究竟值不值得。”姚荈起身,把来的路上为陈烈买的几大包坚果零食拢起来,放在茶几下方的置物台上,忽然又补充道,“你最好自己一个人做这个决定,这是你的选择,你的未来,不要让别人左右你的人生。” 陈烈不言语,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姚荈的身影,仿佛企图从中看出点端倪来。 然而姚荈丝毫不理会他跟随在身后的灼热目光,转身便走出了老屋,反手轻合上门。 和上次来时一样,哪怕是极细微的声响也能让整个楼道瞬间灯火通明。 灯泡散发的橘黄色光亮盈盈闪烁,照得清扶手与楼梯的轮廓,照得清墙上通下水道小广告上的字与手机号码,照得清门牌号周边一圈深色的锈迹,却始终照不清姚荈的脸。 出了楼门时,正巧瞧见楼前那棵银杏树长出了绿叶,原来它不是死树。 姚荈不小心踩到了一片掉落的叶子,大概是刚刚飘下来的,脉络分明,尚且有点生机。她祈祷着,不管陈烈做出怎样的决定,都一定要在秋天之前结束,她可不想到时候还要再来闻一遍银杏果的腐烂恶臭味。 出了小巷,再经过拐角处那家售卖灯管的灿烂闪耀的店铺,沿着往前走,属于马路的喧嚣瞬间充斥耳边。 姚荈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红儿,最近过得如何?” 那头传过来的是一个极不正经的男声,不过嗓音中的懒散倒是与姚荈有几分相似,“荈哥,您这是走的哪一出戏?” “帮我个忙。”姚荈直接道。 “打人不去,寻人收费,装男友替你相亲免谈!最近小爷我要积德行善……” 姚荈无语:“……不是这些,是正经事。” “我能帮的上忙的事……竟然还是正经事?”语气很是怀疑。 姚荈没搭理他,直接道明了目的:“冯蓝工作室,帮我查清楚这间公司的底细,人脉、股东、关联的企业、投资方、和谁来往,所有资料我全都要。” “冯蓝工作室?”那头的人很是惊诧,“听着像是间小公司啊,你要做什么?是打算吞了它还是直接灭了它?” 姚荈冷道:“让你去查你就查,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不行,万一你要利用我做什么坏事怎么办?我顶着红家的姓,要是违法乱纪了,我爸连救都救不了……” 姚荈依旧冷言冷语:“红奎同,你给我少说几句,很吵,就按我说的做。” 那个叫“红奎同”的男人还有些为难:“你也知道,我从来不碰娱乐圈的事……” 姚荈笑道:“对,你只搞传统曲艺。” 红奎同登时噤声,大气都不敢出。 姚荈继续笑,故作无辜:“怎么了?京剧乃国粹艺术,那可都是精华,比娱乐圈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意思多了。” 红奎同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大吼一声:“荈哥!!您是我亲哥!!求您了,您可千万别告诉我爸啊,您让我干什么都行,要是我爸知道我又去找小生生,我的小命可就没了……” 姚荈见他这大惊小怪的怂样,放柔声音安抚几句:“不告诉不告诉,红叔好不容易能享几年清闲,我才不拿你的那点破事去坏老人家的心情,你也悠着点,看清楚那种人你玩不玩得起。” 红奎同弱弱辩驳:“我这不是玩……” “行行行,你爱怎么说怎么说吧,”姚荈也无意管他,三言两语就又找回了最初打这趟电话的目的,“怎么样?现在愿不愿意帮我去查冯蓝了?” 红奎同还是放不下心中的好奇:“这个叫冯蓝的人哪里惹到你了?让你这‘黑寡妇’盯上了,可真惨……” “她动了我的人,”姚荈对红奎同的贫嘴早已习以为常,并不在意,“一间为私人服务的工作室,忽然盯上了一个没什么商业价值的普通偶像,不太对劲。” “你不能把每个人都想的那么阴暗,”红奎同不以为意,“说不定人家是有什么特别的关系,互相照顾一下也是常事,你们娱乐圈不是到处都是包养换资源、肉/体/交易吗?” 姚荈皱起眉,讽一句:“你这想法可真是一点也不阴暗。” “嗐,”红奎同懒懒一叹,“虽然我对你们娱乐圈的事不感兴趣,但是黄老狗和他那龟儿子做的骚事儿早就传遍京城了……” 姚荈深呼吸,耐着性子又问一遍,“所以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行啊,我去给你问问。”红奎同答应下来,似乎又觉得不尽兴,多说了一句,“那我以什么名义问哪?你的还是我的还是红家的?” 姚荈一顿,被他这赖皮模样搞得有些恼火,“就让你查个人,瞧把你费劲的,哪来那么多废话啊?” 红奎同痞态尽露,漫不经心地说:“你三年不回家,又难得联系我一次,当然得好好珍惜这个机会。” 姚荈怔然,默一会儿,再开口时已经恢复了冷静:“代我向红叔和余婶问好。” 红奎同问:“你不亲自回家看看?爸妈都很想你啊!” 姚荈忽然顿住,微敛下颌,低垂眉眼望着地面上凹凸不平的水泥坑,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开口,淡淡道:“不回了,最近没时间。” “你有空就回来陪陪我爸妈,两个人天天闲的慌,有事没事就来管我,烦得要命……”他说着说着就开始不耐烦。 “知道了,我有空就回去看二老。”姚荈应了声。 “荈哥你也要注意身体,”那头的嗓音里充满了关切,“看看你,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要多注意保养,就算搬出了大院,也不用想着替老红老余省钱,该花就花!该买就买!该动刀就动刀!争取早日把自己嫁出去,也好圆了老红同志的晚年心愿,他现在闲得长蘑菇,天天就惦记着你这个老战友的女……” 姚荈耐心耗尽,听不下去了,直接挂断了电话。 一声“叮”响,邮箱里突然跳进来一封新邮件。 “姚姐,陈烈出门了,广新街东路口老地方,冯蓝在,这次还多了一个男人,正在聊天,要继续跟吗?” 她盯着手机屏幕,抿了抿唇,手指微动,迅速回了过去——“不用”。 删了邮件,锁了屏幕,姚荈把手机丢回口袋里,加快了脚步,似乎是想要尽快走出这片荒破不堪的老城区。 看样子,陈烈似乎已经做好了决定。 姚荈忽觉一阵舒畅,看来不用再回来这里,也不会闻到银杏的味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我社会姚姐的故事终于出现了!她真的爆酷!!【变身嘤嘤怪!】当然了,不是在这本里写,会开新文,但不一定放什么时候写……写的这个世界越撑越大,坑太多,只能慢慢填 第八十二章 安静的周日清晨。 葛乔破天荒起了个大早,偷偷摸摸爬下了床,一步一回头,生怕惊醒了钟名粲,不知道是不是忙着为下周录音做准备的缘故,他最近白天变得很嗜睡,甚至有好几次上班前还是葛乔把他叫醒的。 自从钟名粲上回“正式邀请”葛乔同居之后,葛乔倒是一点也不含糊,先是把家里的一抽屉文件、几套西服和常服、以及那支雨声器抱了回来,后来一次又把几本书和钟名粲用娃娃机抓到的玩偶拿了回来,尽管公寓里还留了一点零碎的物件儿,也没有跟房东沈鄃说清楚,但是总体来说他算是住进了钟名粲的家里。 其实钟名粲问过他要不要再寻一个更好更大的房子买下来,可葛乔想了想又嫌麻烦,他本就不是对物质生活多有追求的人,买个好房子估计也是浪费了人家房产商们好端端的资源。 而且,如果真的换了新房子,葛乔是绝对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动了为钟名粲做早餐的心思的。 当然了,就算是在现在这个温馨朴素的小窝里,他也一样怕自己会一不留神炸了厨房。 不过葛乔从昨晚就一直在琢磨为钟名粲做早餐的事情,尽管他怕开火怕翻锅怕掌握不好配料用量,但他也还是要试着做一顿。 钟名粲给予他的幸福感和安全感实在是太多了,他总觉得明明自己的那部分爱意都还没有表露,钟名粲就已经把他自己完完全全奉献出来了,这种感觉有点窃喜,又有点惭愧。 况且他还有点私心,想证明自己除了床第之事外,也能用其他方式告诉男朋友:葛乔真的很爱钟名粲。 他翻出从超市偷偷买回来的一盒糖饼DIY材料包,仔仔细细阅读起上面印着的做法说明来。现代社会对他这样的“生活型手残”越来越友好了,售卖食品原材料的同时,定好了用量写好了流程,只要按部就班一步步来,就没有做不出来的早餐! 只不过形状和味道可能不会太好罢了。但是对于葛乔而言,这可是一次跨时代的新鲜体验! 他小心翼翼地掀起挨着锅底的那面糖饼,焦味呼的一下翻滚起来,只见饼面泛黑,锅上冒着浓浓灰烟,滋啦滋啦跳着油星子,有几点跳在了葛乔的手背上,他被烫得倒吸一口凉气,又不敢惊呼出声,怕惊醒钟名粲。 就自己做的这个黑不溜秋的玩意儿,别说是惊喜早餐了,估计钟名粲都会以为自己要毒害亲夫。 “做好了吗?可以吃了吗?” 钟名粲话里含笑,大清早的没开嗓,声音还哑着,他倚着厨房门站了好一会儿了,然而葛乔始终专注于拯救锅里的东西,根本没注意到他。 “你……你怎么醒了?”葛乔一惊,手里一抖,那坨黑东西又掉进了锅里,滋啦响着冒起油泡,为这场清晨的见面奏起了欢脱的背景乐。 钟名粲瞅一眼葛乔身后,笑弯了眉眼:“隔着老远就闻见了香味。” 葛乔吸吸鼻子,他也有嗅觉,还有自知之明,所以很是挫败:“哪来的香味,都是糊味……” “糊了的也很香,”边说着,钟名粲边走上前,从背后搂住葛乔,顺手关了火,打开吸油烟机,蹭蹭他的头发,“真是个稀罕的大宝贝儿,还知道早起给我做早餐啦!” 这种闭眼胡吹的溢美之词听得葛乔越来越羞愧,低头瞥一眼已经彻底没法吃的糖饼,扁扁嘴,小声嘀咕一句:“冰箱里还有面包片,还是烤面包吃吧。” “不吃。”钟名粲干脆地拒绝,把脸埋进了葛乔的颈窝。 葛乔瞧一眼微红的手背,再瞧一眼黑了的锅底,他知道小男友向来体贴,现在一定是不愿意打击自己才这么说,这么一想,顿时纠结得眉头都皱起来了,说:“可是……可是这个真的没法吃,你不用勉强,我可以下次再做……” “我说我不——吃——饭——”钟名粲晃着脑袋,在葛乔耳边唱了起来,低沉的声音把葛乔弄得半边脸都麻了。 葛乔木讷地眨眨眼,有些茫然:“可是你不能起来之后什么都不吃啊,早饭要吃的像皇帝……这话是谁跟我说的来着?”说到最后,如同呓语。 钟名粲看这个人大概是起的太早犯了迷糊,连智商都丢掉了,暗示到这地步了,还一点也不上道,只得竖起眉毛假意嗔怒:“不要,我就不吃饭!” 葛乔顿了一下,垂下眼,说:“不吃就不……”没等说完,只觉脚突然离地,接着就被打横抱了起来,钟名粲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嬉皮笑脸,撕着还很生涩的嗓子大喝一声:“不吃饭了,我们来一起吃你吧!” * 葛乔被吃干抹净了。 就在大清早,就在尚未散尽的油烟笼罩之下,就在锅里那坨黑东西的糊味熏染之中,就在换了新抱枕的沙发上。 天花板是蔷薇色的,眼前还在天旋地转,鼻息间混杂着各种各样的味道,葛乔尚在发懵,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扭动脖子,让自己面朝沙发背,清了清嗓子,这才艰难地说出了一个完整的词:“白……日……宣……淫……” 钟名粲轻笑,忽然喷出一股热气擦过葛乔的肚子,激得他又是一个哆嗦,噌的一下退到了沙发角,缩着身子拼命摆手:“不要了不要了,我已经没东西出来了……” 本来钟名粲一顿手上嘴上功夫施展过后确实打算停下来歇歇,可是看葛乔这个反应可真太有意思了,他心念一转,目光紧紧盯着葛乔的脸,静悄悄地又凑了上去:“我还没吃饱呢,你怎么能不产粮……” “我睡一会儿!累了!”葛乔反应迅速,打断他的孟浪之言,一个猛扑卧倒在沙发,赶紧保护住已经不堪折磨泛起粉红色的前端。 钟名粲在背后没了动静,似乎也停下了动作。 就在葛乔努力平复呼吸,心里数着一二三四五的时候,钟名粲推了推他:“睡着了?” 葛乔没搭理他,继续踩着震耳欲聋的心跳节奏数着数。 又过了一会儿,钟名粲再次推了推他,一听就是在憋着笑:“真睡着了?” 葛乔依旧不吭声,经过短暂的韬光养晦,耳根的红色已经浅了几度。 钟名粲等了一会儿没等来反应,不依不饶,又开始推他:“醒醒,别把我一个人晾在这里……” 这幅模样简直跟他半夜三更喝醉耍酒疯时如出一辙。 葛乔忍不了了,一个翻身转过来,对钟名粲怒目而视,其中还掺杂着微微的诧异,他惊叫道:“你他妈是醉精了吗?!” “啊?醉什么?”钟名粲哪会知道自己的酒疯什么样,他的手僵在半空,不明所以。 “臭狗!”葛乔忿忿,又不好意思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他把头埋进抱枕里,又觉得骂一句不解气,提高音量大喝三声:“臭狗!黑心狗!你就是狗!” “好好好,我是狗我是狗,”钟名粲此时心满意足,语气温柔极了,往刚为自己做了一顿“大餐”的小厨神身上压过去,说,“舍不得骂狠话就不要骂了,为什么要跟小狗过不去?” 葛乔语塞,抓着抱枕一角的手微微一抖。 钟名粲不仅欣然接受了“狗”的昵称,并且似乎坚决要把一顿简单的早餐改成正统的西餐流程,他摇摇脑袋,鼻尖蹭了蹭身下人的脸颊,“那——饭前开胃菜吃好了,什么时候进入正餐哪,我的小厨师?” 浪话已经放出去了,可是行动还没有跟上,他的手机忽然响了。 钟名粲眉头一皱,不情不愿地一点点把自己从葛乔身上揭下来,巨大的暖炉就这么撤走了,葛乔整个人都被暴露在空气中,羞耻感呼啸而来,他四下望望,地上沙发上还有自己,一片混沌糜/乱景象,瞬间又涨红了耳根,飞快地捞起搭在沙发背上的衣服裤子,也不管前后反正了,直接往自己身上拼命套。 想象中美味的糖饼、男友惊喜的眼神、一顿浪漫的早餐,都没有,最终还是以赤/身/裸/体结了尾。 * “嗯?怎么忽然打电话来了?”钟名粲接起电话,抬眼看看钟表上的时间,“现在才早上八点多。” “有几件事,想要请教钟老师,”孔庆山的声音,“没打扰到您吧?” “没有没有。”钟名粲应道,回头望一眼葛乔,他已经穿好了衣服,往冰箱那边走,大概是想要把面包片取出来。 “那就好。”孔庆山的声音很是柔和,手机的电波藏住了其间流露的一丝倦意,“我想问问,您对我发给您的那些自作曲都有什么样的评价。” 钟名粲了解孔庆山的脾性,笑着问:“还是希望我能给出跟其他老师不太一样的评价,对吗?” 孔庆山也笑了两声:“对。” “你一开始发过来的那几首,应该是和《无骨花》同一个时期创作的曲子吧?”钟名粲走进了工作室,大脑里思索着那几首曲子的旋律,继续说道,“小调为主,有很多短音和滑音,这些都是用来击碎原有的和弦结构,看得出来你不希望写太过通俗的东西,也有很强的主见和表达欲,但是跟《无骨花》的问题一样,想法太多,又不懂取舍,所以其实你创作的时候也很茫然,不知道从何下手,毫无头绪。” 孔庆山迫不及待地追问:“那之后的那些呢?” “最后选定的这首就是你第二次发来的那七首里头的,是吧?”钟名粲回忆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赞赏一句,“是真的不错!初学者的青涩感和专业级别的技巧并存,很有趣,打个简单的比方,就跟闷热酷暑闻到柠檬味道一样,清爽,惊喜,而且令人心情舒畅。你真的学得快,稍微一点拨就能开窍,完全不用费心!”不像周一航似的。钟名粲腹诽。经过这几天的交流,他是真的欣赏孔庆山,这个人踏实、认真,还对音乐充满了热情,他觉得就算是自己也不一定能像孔庆山这样为音乐拼尽全力。 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钟名粲静静等着,他也习惯了孔庆山时不时的沉默,每当遇到这种情况,他只要安静的等待就好。其实他依旧认定孔庆山的精神状态不佳,只是似乎音乐就是良药,这段时间以来,孔庆山全身心投入于音乐创作,之前带给钟名粲的那种令人不安的感觉越来越淡,甚至已经快要察觉不到了。 沉默结束,孔庆山的话里染着笑意:“谢谢您的评价,也谢谢您对我的照顾和帮助。” “谢我做什么,能遇见你才是我的荣幸啊——”钟名粲发出由衷感叹。 “您的那首歌,歌词我写好了,”孔庆山说,“歌名我也替您起好了,《一个陷入悲伤的小孩子》。” 钟名粲忽然一愣:“这个名字有什么寓意吗?” 孔庆山否认:“没有,只是从朋友那里得到的灵感。” “哪位朋友?”钟名粲的疑问脱口而出,那根松弛了许久的神经刹那间又绷紧了,他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赶紧又补充道,“是你的成员们吗?十几岁的小孩子,最容易有负面情绪了……” “算是吧,他们也提供了一小部分灵感。”孔庆山笑着回答,“一起帮我完成这首歌的朋友有很多,我也不知道该告诉您哪个名字,而且就算我说了,您也不认识啊。” 钟名粲有些难为情,“没没,我就是随口问一句,不用勉强告诉我。” “您真的不想听听这些名字吗?”孔庆山竟然难得开起了玩笑。 这让钟名粲更觉窘迫了,他大惊小怪、小题大做,结果被自己的“学生”给取笑了。 他在电话这头,头都快摇成了拨浪鼓:“不听不听……”觉得自己的话有点歧义,又赶紧修正道,“不是,就是那个……你不用告诉我,这是你的隐私……” 那头孔庆山顿了一下,接着应了声:“那好吧。” “唔,”钟名粲摸了摸鼻尖,这时,葛乔捧着一个盘子站在了工作室门口,烤面包片的幽香飘了进来,钟名粲冲他笑一下,又对电话继续说,“那方便的话,你把歌词发给我看看吧?” 孔庆山应道:“好,我今晚就都给您发过去。” 不冷不热的再寒暄几句,两人便在电话里道了别。 钟名粲握着微微发热的手机,出神了两秒。 葛乔捧累了盘子,麦子香气又在不停地刺激着他的味蕾,他忍不住出声叫回钟名粲的魂:“想什么呢?” “……没什么。”钟名粲闻声,怔一下,这才回过神来。他走上前,先奖励从一大清早就在厨房忙活不停的暖心男友一枚吻,然后接过他手里的盘子,往餐桌走去。 “你们刚才聊什么了?”葛乔问。 钟名粲没有听见他的问题,他低着头,忽然发问:“你有没有感觉每次跟孔庆山说话,会不由自主的心里发慌,尤其是对话快要结束的时候?” 葛乔停下动作,顿了几秒,咬一口面包:“没有吧,是不是你敏感过头了?” “我有点理解你为什么说会害怕他了……”钟名粲若有所思,面包屑簌簌落下,尽数掉在了桌子上。 “你看看你,落得满桌子都是,有盘子怎么不接着啊?”葛乔从椅子上跳起来,麻利地抽出一张纸巾,收拾起桌子的碎渣,顺便接过他的话,“我跟你肯定不一样,我是因为好朋友变陌生人,心里落差太大,所以才害怕,这是逃避心理!你算什么?心理医生拿病人没办法,都怪自己医术不精,所以害怕了?” 钟名粲不顾葛乔话里的玩笑成分,很认真地摇摇头,边思考边说:“不,我总觉得他的每句话都很有深意,可我就是理解不了,他好像心里有一个标准答案,希望我能替他答出来,但是……”钟名粲抬眼看向葛乔,神情满是困惑,“但是我也不知道正确答案究竟是什么啊……” 听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葛乔也不敢怠慢,他仔细思索着这番话,可还是一知半解。 “或许是因为他还在青春期,跟咱们有代沟?” 钟名粲玩味地望葛乔一眼:“我跟他只差四岁。” 葛乔一看这人又开始不正经,没好气地说:“那你可真棒棒。” “我的意思是,”钟名粲抬手迅速地在葛乔额头轻弹一下,“我的意思是咱们俩帮不了他的,需要有一个离这个孩子更近的人才行,近到不需要跟咱们似的靠猜才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会有这种人?”葛乔怀疑。 钟名粲点头:“一个心智健全的社会人,有着完整的社交网,那他一定会有最亲近的人和最疏远的人,虽然所代表的人可能会随着时间改变,但这两种关系是不会变的。”他看一眼嘴角忽然勾起弧度的葛乔,心照不宣地笑笑,“比如我现在最亲近的人是你,往后十年二十年还是你,但遇见你之前是万爷爷。” 葛乔的骚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戳穿了,嘿嘿笑着,大方地接受了钟名粲的告白。他想了想,托起腮,歪着脑袋礼尚往来道:“我现在最亲近的人是你,遇见你之前应该是……是……”他忽然卡壳。 “是你的工作。”钟名粲替他接话。 “工作不算吧……”葛乔说的没什么底气,“它也不是人啊,应该是父母才对……” “嗯,血缘之亲,当然是亲近的。”钟名粲淡淡附和。 葛乔这才后知后觉的惊了一下,刚准备开口找补几句回来,却被钟名粲打断了,他的笑容温暖极了:“你不要来安慰我,而是我应该感谢你才对,谢谢你的出现,也谢谢你接纳了我,我真的很爱咱们俩的这个家。” “我也很爱你啊……”葛乔嚼着面包,含糊一句。 钟名粲本想让他大声再说一遍,可是考虑到葛乔一碰上正经示爱要么就炸毛要么就当机的性格,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悄悄珍藏起刚刚那句小声又口齿不清的表白。 钟名粲笑了笑:“你真的不想换大房子?” “不要,我觉得这个家特别好……”葛乔回身打量四周,亮堂的客厅,温馨的卧室,充满了艺术美感的工作室,在葛乔手里是废物但在钟名粲手里变宝物的厨房,还有这张沾上了尚未清理干净的面貌碎屑的双人用餐桌,盛满了记忆,还能盛下更多的记忆。 钟名粲的视线跟着飘到了电视机方向,他猛然惊觉,眼前的场景,除了桌上少一碗西红柿鸡蛋面之外,跟葛乔第一次来家里做客时简直一模一样。 其实距离那时也不过只过去了大半年,却像是已经与眼前这人度过了半辈子一样,彼此的气息、触感、语调、一颦一笑,就连悄悄揣在心底的小心思都已是那么熟悉,这种熟悉使人心安,也使人上瘾,想要天天体会一番,想要日日夜夜与之为伴,这样迫切的念想他之前还从未有过,直到遇见了葛乔。 即使是对于擅长温柔地撩生撩死、酷爱打直线球又对爱人言听计从的钟名粲而言,这种近乎于矫情的缱念细思也时常会冒头,但他总是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消化掉心里的这份使鼻头发酸的感动,他不想表露出来太多,显得患得患失,他也担心这可能又是自己因为少见多怪而犯的毛病,那些生命中充满了爱的人,可能根本不会知道这份感动中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含义。 “葛乔,我知足了。” 葛乔看着眼角略微带上粉红色的钟名粲,忽然倾身双手捧住他的脸,灵机一动:“你看,咱们这个家,我就是爸爸,你就是妈妈,等以后老了再养个儿子怎么样?就孔庆山吧?让孔庆山来当我们的干儿子好了,给咱们养老!!” 他硬生生把钟名粲搞无奈了。 “……我说了,我只比他大四岁……” 第八十三章 “吱咦——” 一声刺耳的刹车石破天惊,救护车经过医院大门,都还没有停稳,车门已经被迅速掀开了,“哗啦”一声巨响。 周遭人声鼎沸,就连楼内的病人都忍不住走出来近距离观望着门口发生的混乱。 “闪开!快闪开!”一个男声嘶吼着,扯破了音,“抢救!快救人!封路封路!不要让记者跟来!” 担架车轮摩擦水泥地的哧啦噪音,护士们的鞋跟发出的踢踏声此起彼伏,男人对着虚空的嘶吼转为对碍事的围观群众的咆哮。 场面混乱至极,好不热闹。 “咔嚓——” 然而,那个男人歇斯底里的吼叫震慑了树间的夏蝉,惊动了枝桠上休憩的飞鸟,召唤了医院窗口无数双盛满好奇的眼睛,却丝毫威胁不到这一声轻微的快门声。 清脆的声音,就好似炸/弹引爆前的最后一声倒计时信号,听到它的那一瞬间,意味着轰鸣四起。 2019年7月8日早上8点27分。 “据悉,人气组合路西法成员阿庆于今早八点十六分送往平京市仁民医院进行抢救,具体原因正在调查中,本站记者已抵达仁民医院门口,将会为大家跟进最新进展……” * 今天凌晨五点的时候,钟名粲的邮箱里收到了一封新邮件,里面装着一个压缩包,邮件标题和正文都是空白的。 压缩包内,装了三件东西。 《一个陷入悲伤的孩子》的歌词。 孔庆山用自家的收音话筒录制的《一个陷入悲伤的孩子》的完整歌曲。 还有他的那首被选定的自作曲的“13.0”最终版。 每项任务都尽心尽力地完成了,一如既往的充满了滚烫汹涌的感情,钟名粲的这位好学生从最初到现在,对待音乐的专注丝毫未减,熊熊燃烧着,他的野心很大,似乎是想要把自己、把这首歌、把整个世界烧成灰烬。 怎么说呢? 遇见孔庆山这件事,是一段时间、地点都正正好的因缘巧合,也是一场不在计划之内的的美丽意外。不过没有关系,人生那么长,这样小的插曲改变不了他应该经历的任何既定结果。 直到早上八点整,钟名粲醒来,一边迷迷瞪瞪地洗漱一边抽空翻看工作邮箱时,才终于注意到了这封名为“(无主题)”的邮件。 * 《一个陷入悲伤的孩子》 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 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每天都在想些什么 没有人来阻止我 就算我从世界上消失 可能也不会有人记得 tell me why 生命中无法承受的重量 从指尖溜走的时光 如果爱我,请快点告诉我 在还没有晚之前,请说你爱我 我知道有些事总是不合意 拼了命想往天堂走 可所有人都在地狱等我 我知道有些人总是留不住 拼了命拽住他衣角 整件衣服作为礼物送我 tell me why 生命中无法承受的重量 从指尖溜走的时光 如果爱我,请快点告诉我 在还没有晚之前,请说你爱我 如果我是瞎子 本可以忍受暗无天日 但你说我只是 陷入悲伤的孩子 tell me why 生命中无法承受的重量 从指尖溜走的时光 如果爱我,请快点告诉我 在还没有晚之前,请说你爱我 * “在看什么啊?这么出神?”葛乔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卧室走出来,尚且发困,一个前倾直接扎进了钟名粲的怀里。 “没什么,看看有没有新工作安排。”钟名粲顺势搂住了他,继续抹着须后水。 “你简直越来越忙,”葛乔闷着嗓子,多埋怨一句,“比我还忙。” 钟名粲笑了,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轻声道:“那你是不知道,我呢,为了追上你费了多少力气。” 怀里的人没什么反应,但是钟名粲感觉身上的重量又多了一些,这个人可能是站着睡着了。 钟名粲站了一小会儿,听着葛乔微弱而平缓的呼吸声,低头吻一下他的头发,靠近他的耳边温柔地说:“我抱你再去睡十分钟,一会儿早餐做好了再叫你吧?” * 8点53分。 “人气组合路西法成员阿庆仍然在紧急抢救之中,今早八点时,警方接到槐北区某住宅区住户的报案,阿庆于家中发现时已是昏迷状态,警方称,事故原因为煤气中毒,家中煤气阀门全开,门窗紧闭,初步判断为意外或自杀。” 相比起尽职尽责的记者的冷静跟进与分析,网友的反应则更为慌张无力,毕竟他们看不见摸不着,什么也做不了。 最有名的几个粉丝带头反应过来。 @路西法-天使首站:“我不相信。” @阿庆-小甜酒窝个站:“请各位粉丝保持冷静,我相信我们的小阿庆一定能够渡过危险,本站子也将会对这起意外事件进行跟进报道。” @路西法的小加百列:“天啊太突然了,怎么会这样?阿庆那么开朗,不可能自杀啊,意外的话,住宅区煤气泄漏吗?祈祷阿庆快点没事!!” @孔庆山年上十二岁夫人:“如果阿庆有事,我也不会再苟活于世……” 仁民医院的大门口,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在医院这种见多了生老病死的地方,任何一场意外都不会被当作意外,那不过是风起云涌之后的一点点水花,跨过这扇生死门,那点点水花落入整片茫茫大海中,就消失无踪了。 世界的运转还在继续。 生亦如此,死亦如此。 * “本站记者继续跟进阿庆煤气中毒事件:现在仁民医院的正门处已聚集了一小批围观群众,多为年轻女子,自称是阿庆的粉丝,前来为偶像祈福。今日平京市气温已超过三十度,望广大粉丝可以理智看待,重视自身健康,避免中暑。” 闷热酷暑吸干了这群人心底那几滴微弱的希望。 最初只有一两点零星的低声啜泣,但仿佛会传染似的,啜泣声慢慢扩散来,越来越远,越来越响亮,最终,人群中爆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哭号,她尖声厉叫着:“阿庆!挺住!!” 气氛沉了一下,接着,如同堤坝垮塌后的洪水般倾泻而来,挟着哭腔与抽噎的声音登时此长彼消。 “阿庆加油!!” “你要挺住啊……” “我会一直在这里为你祈福!!” “你不会有事的!!” “要坚持住!!” “我爱你啊啊!!” 哐当一声巨响,地面都为之微微一震。 人群之中忽然乱了套,有些人慌乱无措的来回跑动着,一阵骚动混乱。 “快!有人晕倒了!有人中暑!”还是刚刚带头的那个尖厉的女声。 女生的力量不够大,她们只好央求站在一旁端着摄像机虎视眈眈地望着医院大门的几个男人,将这名晕倒的女生抬进急诊室。 那几个男人微微一愣,登时惊醒般冲上前,把相机挂在脖子上,一人帮忙拿包、一人帮忙递水、一人帮忙背人,一人帮忙问路、一人帮忙开道吆喝,七手八脚,护送周全,送她进了那扇“生死门”。 五分钟后,微博主页弹出了几条大同小异的新消息,除了文字,还配上了一张手术室外红色指示灯的照片。 “阿庆煤气中毒事件最新消息:本站记者已经通过允许进入楼内,正在手术室门口等待结果,抢救仍在继续……” * 葛乔把上半年的舆情报表交给袁小圆助理时,郑西西还在跟身旁的同事们聊着天,她最近特别有恃无恐,可能是算准了葛乔越来越好的脾气,也看出了自己成了领导的重点培养对象,恃宠而骄,公然摸鱼! “煤气中毒哎,过程特别痛苦的……” “现在还没有定论是意外还是自杀啊,唉,真是的,漫天报道,没有一篇给个确切消息,都已经抢救了三个多小时了!” “其实很好判断吧,看看睡前有没有吃安眠药不就好了?如果是自然睡眠,闻到臭鸡蛋味难道不会醒过来吗?” “哈?你以为这么容易醒来啊?有的人醒过来了的时候已经中毒没力气了,眼睁睁等着自己窒息而死,更恐怖的好吗!” “哇……真的?太吓人了吧……” “所以啊,家里煤气一定要关紧,要么就晚上睡觉的时候窗户留条缝不要全关上。” “我家有小孩子,就觉得这些煤气什么的特别不安全,现在全换成电的了。” “电也很危险啊!你就不要让小孩进厨房就是了。” “拦不住啊,刚五岁,小男孩,什么东西都敢爬什么东西都敢摸,最皮的时候!” “那还真是挺麻烦的,就只能靠你们这些大人看紧点,我跟你说啊,这个五岁的小男孩,管教起来是有套路的……” 葛乔悄无声息站在了郑西西的背后,想要听她准备怎么口若悬河给同事讲解育儿之道。 “咳咳——”实诚的男同事不忍心,出声提醒。 郑西西侃得正欢,此时才感受到了脊背处散发的凉气,心头一惊,缓慢地回身,终于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魔鬼气息。 “哟,在讨论如何育儿呢?”葛乔看上去笑嘻嘻的。 “没有没有。”郑西西缩一下肩膀,讪笑。 葛乔继续笑:“也跟我讲讲呗,五岁的小男孩,该怎么管教?” “不了不了。”郑西西埋着头,伏在办公桌上。 葛乔饶有兴趣地凑过去:“真不说了?刚才不还兴高采烈吗?” “工作工作。”郑西西挤出一个顶难看的大笑脸。 葛乔看她一眼,又把目光挪到众人身上,提高音量,“下午三点,宣传公关组全体会议,来新任务了,言纶新剧男一,卫林和新剧男一,公司新买了两个IP版权,一个做网络电影一个跟电视台合作,Sea Shell回归第三场被吐槽打歌服着装暴露,AIX三个月后回归,这次又跟路西法撞了……”他皱起眉,“我记得路西法之前就放消息了,是几月回归来着?” “九月末……”那个实诚的男同事怯怯地说,又偷偷的瞄了他一眼,“不过……不过他们可能回归不了了……” 葛乔抬头望去,目光锐利,他问:“为什么这么说?” * 手术室门口,不知不觉站满了人。 那个从还没进医院门就开始怒吼的男子现在依旧处于咆哮状态,他环视一圈十米外站得笔直、队形井然有序的那排男人手里的摄像机,眉毛都竖了起来,黑框眼镜下目光依旧如炬般灼烧着身旁随行警察的皮肤。 “不是说让你们拦住这群记者吗?!谁让他们进来的?!” 年轻警官微敛下颌,很是委屈:“这里是公共场所,公民有自由进出医院的权利……” “公民有,他们手里的相机有吗?!你瞎了?看不见吗?!”刘经纪人又忍不住怒火了,碍于这里是手术室,他也不好大吼大叫,压低声音磨着嗓子斥责,声调都变得扭曲了。 警官冷面相视,也不言语。 吼不出来胸口郁结之气,也无人顾及他内心的恐惧,刘经纪人狠力薅一把头发,一屁股瘫坐在凳子上,摩擦声尖锐,撕破长空,响彻楼道。 * 在那群秩序井然、不吵不闹的记者堆里,藏着一位年轻人,眉清目秀,眨着大眼,看上去无辜又胆怯,他是平京大学的应届毕业生,刚刚毕业,才工作两周不到,结果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一来就让他摊上了这么大一案子。 与前排那些手握大炮相机蓄势待发的记者前辈不同,他毫不引人注意,只拿着自己的手机,两手置于身前相合,站姿谦逊,微微垂头,就好像是在对这个肃穆却又荒唐的场面行着注目礼。 他没学过医,甚至不懂得最基本的医学知识,但他看了看时间,已经过去将近四个小时。 四个小时了,真的还能抢救过来吗? 他悄悄动了动身子,后退小半步,打开微博,点开热搜榜上已经成为“爆”的那条标签——#阿庆煤气中毒#。 营销号也都上班了啊,他们重复总结着前线记者们发回来的最新消息,担当着尽职尽责的传信鸽。 粉丝们看上去越来越焦急了啊,甚至有几个未经世事的女孩子晒出了血淋淋的图片,扬言要跟着孔庆山一起走。 毕业生抬头望一眼还亮着的手术室指示灯,思索片刻,手指微动,用公司的官方账号发出一条微博。 这条微博引发了新一轮的轩然大波,而这位毕业生所在的这家媒体,成为前线里的前线,他为正一步步陷入绝望的人们播撒出新的希望,微博粉丝数从七千一百多瞬间上涨为14万8千人。 @斑瑟传媒:阿庆已移送ICU,尚未知是否脱离危险。 * 热转1楼:谢谢您的报道!呜呜呜我就说一定会没事的吧!! 热转2楼:ICU,即重症加强护理病房(Intensive Care Unit),又称加强监护病房综合治疗室,治疗、护理、康复均可同步进行,为重症或昏迷患者提供隔离场所和设备。——截自白度百科,进到这里,就说明没事了!! 热转3楼:也不知道你们都在高兴些什么!看清楚“尚未知是否脱离危险”,辛苦记者大大了,请继续告诉我们阿庆的最新情况! 热转4楼:谢谢和我一起等待消息的姐妹们呜呜呜,阿庆应该是没事了……谢谢谢谢 热转5楼:Hertz是一家出奇迹的公司,七年前隋泉出了那么严重的车祸都抢救过来了,我相信阿庆也一定能挺过来的! 热转6楼:医生在努力,记者在努力,我们也在努力!就看阿庆的求生欲怎么样了……一定要活下去啊!有什么大不了的嘛!活着就是希望啊! * 平京大学拥有全国顶尖的新闻传播专业,与复大齐名,不分上下。 毕业生就是出身于平京大学新闻传播专业,毕业时的总GPA为3.98/4,简历丰富,在心潮、社民等多家新闻媒体里有过实习经历,辗转多处,最终机缘巧合下成为斑瑟媒体的一员,这是一间与娱乐业有关的新媒体公司,前景比现状光明的多,没有编制的管束,也没有等级的区分,更没有遣词造句的刻板要求,悠闲自得。 至于做的工作,至少比传统新闻媒体简单轻松多了。 凭借他这个高材生的出众头脑,只要稍微留意一些,再稍微动动脑筋,前方便是曙光,世间便是斑瑟的天下。 他扫视着眼前的一切。 手术室门口的指示灯依旧闪着耀眼的猩红光,右边长凳上坐着一个颓靡的男人,低垂着头,手肘拄膝,毕业生猜测他大概是手术室内那个明星的经纪人。 年轻警官陪在一边,坐姿板正,衣袖折起的线条笔直,一看就是尚未经历社会的污浊洗礼的新人,对一切细碎琐事都有着认真的执着与坚持,惹人爱惜,也引人发笑。 前排站着七个人,都捧着配置高端的专业相机,他们互相之间没有交谈,各自为营,紧盯着手术室上方那道刺眼的红光,焦急等待着结果。他们应该都来自不同的媒体,对于一名敬业的记者来说,手术室里的结果好坏并不重要,此刻只需要韬光养晦,等到医生出来的那一刻才意味着一场硬仗的开始,他们必须争分夺秒才有机会抢上今日的头条。 毕业生觉得自己有点站累了,悄悄挪到一边,倚着墙打算休息休息酸痛的后脚跟。 他审视打量一番前方站着的这几位媒体前辈,他们都把手机揣在后裤兜里,他在心里算了算,掏手机、打开微博、编辑文字的时间,最起码需要两分钟。 ——两分钟,真久,他赢得轻轻松松。 他又一次打开手机,编辑了两条微博存进草稿箱,都是简短有力,但要表达的内容与态度却又截然不同。 一生一死,一喜一悲。 时隔四个小时四十分钟,手术室的红灯终于灭了,穿了一身刺眼莹白大褂的医生慢慢地摘下大口罩,如果站的够近,就能看出这只手已经开始微微颤抖,他的神色极度疲惫,都没有力气对扑过来的黑框眼镜男与数台大炮相机表示反抗,将近五个小时的手术,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又无数次燃起希望的火苗,再无数次被无情掐灭,心情起起落落,神经紧绷不止,此刻已经累到连皱一下眉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护士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十二点五十八分,患者心跳停止、脉搏停止,已死亡……” 空气混沌,掺杂着福尔马林的气味。 脚步声混沌,在记者离开之前,护士小姐们不知道该不该将病床推出去。 机械音混沌,连成一片,要么是相机的快门声,要么是手速飞快的打字声。 毕业生静默几秒,目光在混沌之中游走了几个轮回后,终于低头打开了后台的草稿箱,那里头还躺着刚刚编辑好的两条微博,他就着四周由“咔嚓”与“噼啪”编织的激昂节奏,轻轻点两下,删掉了一条,发出了另一条。 一瞬间,斑瑟媒体再次占据了头条热点,真令人匪夷所思,这家媒体的报道之快令人瞠目结舌,几乎与刘经纪人听到医生亲口传达噩耗的速度同步。 “对不起,患者的求生意识实在太弱了……我们已经尽力了……” @斑瑟传媒:阿庆因抢救无效,于2019年7月8日下午逝世。请各位关心阿庆的朋友节哀顺变。 好了,战役告捷。可以下班回家吃饭了。 * 下午一点半左右,正是蝉鸣嚣张、昏沉欲睡的时候。 警方推开孔庆山的家门时,微微一愣,眼含意外之色。 这里的每个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窗帘敞开着,阳光被窗户玻璃打磨成柔光效果,将房间里的每一件物品都晕染出了静谧与美好的鹅黄色轮廓。这般纯粹的人间烟火气,谁也想不到就在刚刚,全网都在争相宣布着房间主人的死讯。 一个穿着制服的中年男人把孔庆山的手机装进了物证袋,警方这一趟跑得一无所获,没有遗书,没有疑点,就连手机里头能卸载的APP也全都卸载了。 唯一能查的就只剩下通话记录和短信记录,然而这并没什么用,只要有心,谁都查得了。 冰箱里放着一个礼盒,经验丰富的中年警官赶紧带上手套,小心翼翼的拆开,里面装的是一个漂亮精致的巧克力蛋糕。 有一张卡片掉落出来,警官迅速弯腰捡起,心头一喜,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可算是找到了一个有用的线索。 但是刚打开,雀跃的心脏再次沉了下去。 上面只有打印上去的四个正楷字: “生日快乐。” 什么嘛,一点用都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多种视角,希望不乱~ 卑微乞求诸位朋友们的原谅,我最后还是没能让阿庆开心起来。 第八十四章 “……偶像艺人阿庆于昨日煤气中毒身亡,知情人称,此事并非意外,阿庆生前便有严重的抑郁症,这已经是今年发生的第二起明星艺人因抑郁症而自杀的案件,也提醒广大观众留意身边人们的情绪变化,早做准备,及时劝说精神不佳的亲朋好友接受心理辅导与治疗,避免类似悲剧的重演。接下来是新剧速递……” 葛乔拿起遥控器,关了电视。 桌子上的手机忽然又开始拼命震动起来,连带着茶几玻璃,颤出了刺耳的尖叫声。 钟名粲瞅一眼手机上闪烁的那串陌生数字,从昨天下午起,这样的陌生电话已经打来了好几百通,他不敢接也不敢挂,只得任由他们打到丧失兴趣为止。 他只接过一次,昨天下午两点左右。 那时他还在办公室,正给孔庆山发来的那首自作曲最终版本做最后的mastering工作,电话打来,他看也没看就接了起来。 “喂,您好。” “哦哦,您好,请问您是谁?” 钟名粲一愣,哪有打来电话还问自己是谁的人呢?他警惕起来,看一眼屏幕上的电话号码,并不认得,微微皱眉,反问回去:“您是哪位?” 那人直截了当地说:“我是星娱的记者,您是孔庆山生前最后通话的人,我想问问他当时跟您说过什么……” 钟名粲立刻挂断了电话。 他突然听见了耳边血液冲撞鼓膜的声响,心脏疯狂跳着,已经快到分辨不出哪个才是心跳声了。 他想关机,可是手抖得太厉害,尝试了三次却始终按不动那个关机键,他放弃了,把手机扔在桌面上,左手死命掐住右手的手腕,伸出一根手指,竭力控制着恐惧,拨通葛乔的电话。 他等到就快要再一次放弃了的时候,电话才终于被接了起来。 他只张了张嘴,还没能发出声音,那头的葛乔□□,已经语无伦次了:“孔……我在医院……警察……我进不去……” * 下午两点的时候,仁民医院门口人满为患。 好几十个女生拥在楼前,她们往日里都是哪怕去楼下便利店买包湿巾都要化上美美的妆的精致女孩,可是现在却一个个蓬头垢面,泪痕斑斑。 有个人对着在医院门口站岗的无辜警察喊:“刚刚还说是进了ICU,怎么可能现在就突然不行了!!你骗人!!!” 更多的人是哭得连喊都喊不出来了。 葛乔被同样挡在了门外,他抬头张望着面前这栋冷冰冰的庞然大物,那些整齐林立的窗户一排又一排,但他根本不可能知道孔庆山究竟在哪扇窗里躺着。 门口又是一阵涌动,有人试图突破警察的阻挡冲进去。 “请保持秩序,这里是医院,不可喧哗!”守在门口的警察把她拽回来,怒喝一声。 “求求您让我见见他……”那个女生捉住警察的衣袖,泪眼婆娑,颤着声音乞求,急得跺起脚。 警察紧了紧眉头,别开视线,理也不理她。 葛乔就站在这群女生之外,他看清了状况,自己现在只能站着,只能抬头看着这栋白色的建筑干着急,他既打不过这些面色冷酷的执法警察,也冲不破这群女生坚厚的人肉墙。 有一瞬间,他希望医院里会走出来一个人,他会告诉这群女生和自己,里面的那个阿庆只是一位姓阿名庆的陌生人,不是你们的朋友,不是你们的偶像,你们忘啦?他叫孔庆山,不姓阿。 这样的话,他现在就能拨通孔庆山的电话,告诉他,今天真是虚惊一场,晚上来我家吃顿饭吧。 然而手机里铺天盖地都是关于他的死讯,带着他笑得最灿烂的自拍照,一浪又一浪,一下又一下,把他那点虚无的妄想敲碎了、冲散了。 如果算起来,他经历过两场与孔庆山的分别,四年前在王氏娱乐公司门口,一个月前在蛋糕店门口,他们说一声“再见”,然后云淡风轻的各自朝着不同方向离开。 一模一样的人,一模一样的话。唯一不同的是,上次在蛋糕店,葛乔回了一次头。 他绝不会承认,无论再过多少年,他也不可能承认。那个时候他就感觉到了,这是孔庆山的计划,他在告别。 * 后来,是钟名粲把葛乔接回了家。 说不上这件事对谁的冲击更大,两个人同样魂不守舍,只是钟名粲对于葛乔的关心超过了一切,他强迫自己镇定,强迫自己专注开车,强迫自己不去看葛乔支着额角盯着窗外努力掩饰泪水的样子。 他替葛乔和自己请了两天假。 算是留给葛乔恢复精神的时间,也留给自己躲避陌生电话轰炸的时间。 桌子上的手机又开始拼命震了起来,蜷着身子盯着黑了屏的电视发呆的葛乔忽然一个激灵跳下沙发,迅速将手机关机,再“嘭”一声扔回了茶几上。 房间里顿时一片死寂,钟名粲就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就这么死了……”葛乔忽然开口。 “葛乔你别……” 葛乔没有听完钟名粲的劝慰,打断了他的话:“他从没有相信过我们,救?谁来救?救什么啊……他早就准备好了,就只是跟咱们挥挥手说再见呢……”他嗤笑一声,“就你,傻呵呵的还以为自己做了件大善事……” 钟名粲叹一口气,抓起葛乔软塌塌地搭在沙发上的手,“或许对他来说这才是解脱,不用再受折磨……” 葛乔缓缓低头,盯着那片温热触感,木讷地,忽然好像着了魔般喃喃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格林童话》回榜第一,《Sky Loop》榜单第二,Grimm的出道MV点击量破亿,阿庆微博粉丝破五百万,热搜前五全都与他相关……” 钟名粲不敢说话。 葛乔轻笑一声:“解脱……谁说的啊,这人死了,还得受罪呢……” 钟名粲搂过葛乔的肩,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他也知道此时此刻一切安慰的语言都是苍白的。 “我想让他们闭嘴,”葛乔轻声说着,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我该怎么做……”小到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钟名粲的声音虽仍温和,但却压抑着愠怒:“陪着我,你什么都别做。” 葛乔微微一怔,他僵了僵,抬手紧紧回抱住钟名粲,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丝讨好:“你别生气……” 钟名粲也不想生气,可他忍不住,替陈烈挡粉丝差点摔下楼梯那件事就已经让他见识到了葛乔的“责任感”,现在竟然还想凭借一己之力堵住全天下人的嘴,他不懂什么是媒体人的优越感,也不在乎孔庆山是否被推到了舆论的风口浪尖,他只觉得葛乔的圣母病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钟名粲是急的动了怒。 他知道网络世界那超乎寻常的恐怖反噬力,讨厌极了看葛乔踩着钢丝拼命往前走,稍有差池便会把自己搞得头破血流的样子。 “凭什么什么事都要由你来管你来做?”钟名粲问他,“地球少了你会停转吗?不会。可是我少了你不行……”他收紧了手臂,也不管会不会把葛乔勒断气儿,说出的话如同叹息,“我多希望你是个傻子,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就在这里,只知道开开心心地吃喝睡……” 在这间屋子的楼上住着的那一家人似乎生了一个皮的不行的小孩,玩的时候弹珠乱砸,哗啦啦咣当当地闹着响,恼人的噪音连绵不停。最后再来一下沉重的撞击声,大概是在把椅子往地上摔。 那些惹人心烦意乱的聒噪的存在感实在是太强了。 如果是往常,葛乔也只不过是皱眉吐槽一句“真不老实,这小孩太烦人了”,可是这次,那声重响瞬间卷起了葛乔心里那层浪,他忽然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憋了太久,从昨天到现在,实在是累了倦了忍不住了,他哭得断断续续,钟名粲好不容易才把他说的那些呜呀乱语拼成一段完整的话。 “她们好吵啊,太吵了啊,我咽不下这口气,孔庆山是犯了什么死罪吗,为什么死了也不得安宁,凭什么是他啊……” 有什么东西就堵在心口,抠不掉也化不开,是悲伤吗?是内疚吗?还是后悔啊?可是那又如何,量他觉得天塌了,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他哭得停不下来,就跟耍赖撒泼似的,没脸没皮的,悲天恸地的,涕泗横流的,哭到脸变形了、嗓子也哑了,任钟名粲怎么哄也没有用了。 * 人气正旺的偶像自杀身亡,为这个世界带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狂欢。 关于孔庆山的死因,网传孔庆山生前被人包养,后来金主看中新人将他抛弃,他精神本来就有问题,一时想不开,就自杀了。 粉丝们后知后觉说,孔庆山很早之前就有抑郁症了,他发过很多条关于抑郁症的微博,还为抑郁症救助基金会捐过很多钱,也说过自己常常失眠常常感到疲惫,但是,当时她们对他的爱太过深沉,只顾着表露心迹,并没有想到他有抑郁症这样的可能性。 有人责怪粉丝,说她们只会马后炮,还有人贴出截图证据,声声血泪控诉粉丝的不合时宜—— 孔庆山在六月六日那天,发了最后一条微博,上面写的是“二十二岁生日快乐,明明应该很开心,可是为什么又睡不着了?” 很快,便有粉丝回应了。 “睡不着就起来嗨!!生日快乐我的老公!!” “嘤嘤嘤我永远爱你!笔芯!” “阿庆终于发微博了!喜大普奔!我就知道生日一定会发微博的!我等到了!!” “I Love You. - From Indonesia!” “阿庆阿庆!听说你要solo了是不是!!哇啊啊啊啊啊诸君我好兴奋!” 其中有一条很是刺眼:“失眠吗?阿庆你好像最近经常失眠啊,要不要去看看医生?” 评论里满是抨击的声音,她们觉得这个人在诅咒自己的偶像,在骂他有病,在找存在感,在假意关心实则高级黑。 她们愤怒的抱团警告: “你tm才需要看医生,你全家都需要看医生。” “滚,找存在感去别的地方,别脏了阿庆的微博。” “失眠就要看医生?真是笑话,我修仙党天天凌晨三四点睡着,我是不是得了绝症?” “哇,还要看医生,这也太矫情了吧…” “没有哦,不是我家阿庆矫情,是楼主在矫情哦,我家阿庆没病哦。” 而现在,这条无人问津已久的评论甚至被重新顶上了热评第一,粉丝们边哭边道歉:“对不起,错怪你了,我们当初应该早点想到的……”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后来,当吃瓜群众顺着截图寻到这条微博评论区想要留足迹打卡的时候,楼主已经把自己的这条评论删掉了。 这位楼主在生活里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外人眼里她开朗活泼、自信大方,谁也想不到她也曾经深受抑郁症的折磨,吃了很多很多药,副作用使她一度痛苦得恨不得一死了之。 “楼主女孩”其实不喜欢经营微博,粉丝数只有寥寥几个,还都是现实中的朋友,可是最近几天微博粉丝一下子涨到了近百,她不明所以,便去看了,这才得知阿庆的死讯。就那么一瞬间,她的眼泪流了出来,那种活着才是痛苦的迷茫,求生不得的挣扎,煤气中毒前脑子一点一点抽离理智,身体越来越沉重的感觉,她都熟悉的不得了。 可她很疑惑,这些粉丝为什么要来跟她道歉呢? 楼主女孩删掉了自己的评论,只想图一个耳根清净,她又发了一条新微博,发送成功的那一刻,退出,卸载——她说:“我没关系,不用道歉,死的人不是我。” 营销号忙着发讣告,变着花的描述阿庆生前的经历故事。刚开始的时候,评论转发一水儿的“R.I.P”,渐渐出现了独特的声音,他们说,就死了个偶像,今天所有的新闻都在报道,烦也烦死了,有什么可R.I.P的?是他自己不想活了,是自杀,你们替他遗憾个什么劲? 有的人大概是仔细看了营销号们发的内容,还对其中的逻辑不通之处提出了质疑。 “我有个疑问,王氏娱乐公司,哥哥潜逃海外,弟弟家中自杀,就仅仅是为了争夺一间小的不能再小的公司资产吗?Grimm当时才出道多久啊,综艺没上过,演唱会没开过,连本钱都没赚回来呢吧?这太魔幻了,感觉是有别的内幕……” 内幕究竟是什么呢? 死人不会说话,活人也不会说真话。 而有些人,只有死亡才能证明他存在的价值。 或许还要再过一段时间,不过不会太久了,那些藏在角落里积了灰的事情,终于可以重见天日了。 这些事情,现在看来,还只是零星几处火花。 有人亲眼见过阿庆进出丽皇酒店,所以猜测,包养阿庆的金主是丽皇酒店的大老板黄从江,可能从十六岁刚出道就一直养着他了,不然为什么当年只有他才有第二次出道机会? 有人问,男人包养男人?不是吧,更像是肉/体/交/易吧?因为单方面是强/奸,如果能给予某些好处,那就只能算作卖/淫,为了逃脱法律的制裁,这是最简单粗暴的解决办法。 渐渐地,那层为金字塔尖上站着的贵族量身定制的遮羞薄纱有了轻微的动摇。 “黄从江怎么包养了那么多小明星?还都年纪那么小,我记得之前就有叫冯志白的,那个童星,最后是不是也自杀了?” “钱多真好,想养谁就养谁,可是……冯志白死的时候还没成年……” “没人关注一下丽皇酒店吗?早就有传闻里面有很多事儿啊,而且黄从江就不是什么干净的人,很早以前就有爆料说黄氏集团很多皮包公司,还涉黄/赌/毒,然而当时所有人都只关心娱乐新闻,根本没人关注这个宝藏男人啊!” “丽皇酒店?那个消费巨贵、泊车小哥强制要小费的酒店?不去,不关心,没兴趣……” “我建议查查这个黄从江,不管跟阿庆的死有没有关系,如果你们说的都是真的,那这个人妥妥的能当罪犯抓起来了……” 流言蜚语,纷纷扰扰。 * 丽皇酒店,富丽堂皇,坚不可破,已经当了二十年行业领头羊。 懂的人都懂,毋需像网络世界中的那群人似的费劲猜测,这里本就是由金钱和权力构建的一片法外之地,进到这里的孩子,便不可能再出来。 夜里两三点,世界归于安宁,万籁俱寂。 十七楼的地方,一个男孩从窗户里露出头来,再往前探一点儿,他就能逃出来了。 有人在身后叫了他的名字。下一秒,他缩回了头。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能坚持看到这里真的辛苦了TAT谢谢大家!!是我没掌握好火候,第一次写故事就码成了大长篇(还是个三部曲啊我勒个去,后面还有两部呢我滴天,但是对天发4,我会进步的orz),确实有很多很多不足之处…感谢大家的喜欢~ 我会继续努力!让每个笔下人物都能被记住,这就是我最大的梦想啦!! p.s. 还没完结哦…大概还有十五章~ 第八十五章 同每一个普通的工作日一样,钟名粲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作息:七点起床,七点二十吃早饭,七点五十出门,八点二十五到达Hertz公司大楼门口,八点三十五坐在办公室。 有的时候,周一航已经等在办公室里,打开新的音频编辑文件练习自己学过的编曲知识。更多的时候,是他自己一个人慢悠悠地打开电脑,再清理干净吉他包与电钢琴键盘上落的灰尘,然后坐进软面转椅,点几下鼠标为手腕做热身活动。 普通的周四早晨,云是酒渣色的,随时都会下雨,随时都有可能放晴。 “师父……”周一航怯生生地叫一声,望着钟名粲的脸,见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也大起胆子说下去,“今天是不是不需要用录音室了?不需要的话……我就去跟赵绪哥说一声,把咱们预定的两天都取消了……”见钟名粲没有反应,他慌里慌张补充一句,“那个……如果预定了不用的话,被别人看到了不太好……” 钟名粲轻飘飘望他一眼,周一航一个哆嗦缩回了脖子,他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徒弟,深深理解师父此时的糟糕心情,决心不再多做打扰。 毕竟不是谁都能有这个运气,遇到一切都准备妥了就剩下录音环节时歌手自杀这种倒霉事。 “取消吧。”钟名粲淡淡道。 “好……”边应着,周一航边往外逃。 “等一下!”钟名粲忽然叫住了他,“我自己去说吧。”说完,擦着周一航的肩膀径直出了办公室。 Hertz上下,虽然员工众多,但也不亏是新时代的娱乐业大户人家,即使是一丁点风吹草动也能传得又快又准,因此钟名粲去找赵绪的时候,他已经对这几天发生的事了解得门儿清了,此时与周一航一样,正小心地观察着钟名粲的脸色,“你,你其实不需要亲自来一趟,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不会影响个人评估……” 钟名粲才不在乎什么狗屁个人评估,他问:“那这间录音室这两天是不是就要空出来了?” “唔……”赵绪认真想了想。 还没等他回答,钟名粲继续说:“我可不可以明天再退回,但今天借用一天。” 赵绪一愣:“为什么?” “要用。”钟名粲笑了笑,温柔的眉眼弯起来,答得简单。 赵绪一直都很喜欢这个有才华还又有礼貌的年轻人,见他笑得这般人畜无害,原本还担心他,但现在看来估计并没因这件事受太大影响,放下心,当即答应下来:“行吧,你今天留在这里吧,反正本来就是你约的。” 钟名粲点头:“谢谢。” 等人走后,他关门落锁,给周一航发条消息说有事不回办公室了,然后取出随身带着的那个MP3,往电脑里拷出了里头的文件。 点开第一个文件,熟悉的旋律流出,音质着实普通,带着沙沙的杂音,一听就是翻录的版本,但与原曲不同的是,这支曲子里带着一个微微涩哑的男声。钟名粲是个合格的伯乐,他没有看错人,这个嗓音与那婉转的提琴旋律简直太过般配,相辅相生,令这段平白的旋律变得迷人了千万倍。 孔庆山还是用手机录下了他演唱这首歌的样子,字字用心,声声动情,不急不慢,收敛到了位,爆发够了劲,可是这回,钟名粲反而却听不明白了。 “……如果我是瞎子,本可以忍受暗无天日,但你说我只是陷入悲伤的孩子……” 他是以怎样的心情完成这首歌曲的呢?那时他就已经想好了吗?这三分钟对他而言是救赎,还是告别仪式呢? “……如果爱我,请快点告诉我;在还没有晚之前,请说你爱我……” 歌曲安然无恙地结束了,录音室内恢复了寂静。 钟名粲呆在原地,握着鼠标的动作未变,怔愣良久,最后从胸腔里缓缓吐出一口气,却丝毫没有缓解胸口如硬石压堵似的症状,他支起额角,使劲掐着太阳穴,直到他感受到了突突跳动的神经。 他阖眼静坐,过了几秒,又蓦然睁开。 鼠标点到了那条刚刚识别成功的人声轨,又是一阵犹豫,他做了几个深呼吸,定下神后,他轻轻扭动几下手腕,将人声轨的音量调到了最大。 钟名粲看一眼电脑上的时间显示,九点半多一点。 去杂音将是项耗体力的硬活儿。 距离明天上班还有二十三个小时,不过只有这一条人声轨需要修,时间还够。还好。 * 这一上午,钟名粲就趴在电脑前埋头修着音,因为太过专注,错过了午饭时间,可肚子不比脑子懂事,咕咕咕地抗议起来。 他伸了一个懒腰,站起身,打算先出门见见阳光和新鲜空气,一会儿回来再继续修剩下的。 钟名粲准备坐电梯下楼,穿过长长的走廊,低头看着流淌着波西米亚风格的软地毯,静悄悄地,一步一步慢悠悠地踩着走过。 有一间录音室的门没有关,从里头正好传来赵绪的声音:“……我没太修,先听听效果吧。” 钟名粲继续往前走。这时,音乐也顺着门缝流淌出来,顿时将他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那些个轻飘飘的音符让他心下一沉,转身朝着那个录音室闯过去,直接推开了门。 因为荒唐,他没能控制好声音,竟然有些微微发颤:“你们在干什么?” 他这才看清录音室里都有谁,马老板和一个略显油腻的中年男人坐在沙发上,赵绪坐在电脑前,身旁站着一位漂亮精致的瘦小女人,听到钟名粲的动静,四个人齐齐看向门口。 气氛变得诡异起来。 还是马老板率先打破僵局,他笑呵呵地,像是一座安定的弥勒佛:“老炀啊,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们公司的宝物一号!钟名粲,钟制作人,咱们现在听的这首啊,就是他给公司写的!” “久仰大名。”那个被叫做“老炀”的男人满面红光,冲钟名粲点头示意,“好作品哪好作品!” 钟名粲紧盯着马老板的眼睛,一字一顿尽力问得温和有礼:“请问,你们为什么在听这首歌?” 马老板也有点反应不过来:“怎么了?我们在为可好挑选主打曲啊……” “我是想问,刚刚听的那首,为什么会在里面?” 马老板彻底一头雾水了:“是你们部门发过来的啊,”他停下来想了想,“嗐,我上回不是打电话跟你说了吗?我选几个你的demo卖给别的公司,哎,你当时可是说了不介意,现在可不能反悔啊!”最后话里含笑,一听就知是玩笑话。 就算钟名粲想要介意,他哪来的资格呢?签好一纸合约,这七年内所有的作品就已经都不再属于他自己的了。他只是很奇怪,为什么这首歌会在他发出去的demo里面。 “我知道,”他来不及细想,当务之急是先把这首歌要回来,“能不能把刚刚那首歌去掉换成别的?它已经有主人了……” 闻言,马老板难得眉头一蹙。 一旁的炀里先开了口:“已经有人了?谁唱了?” “孔庆山,”钟名粲赶紧侧过身面对炀里,恭恭敬敬,“这是孔庆山的歌,已经选为‘音乐实验室’项目的第二张专辑的主打……” “阿庆……”炀里动了动身子,沙发跟着一起发出咯吱声响,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尴尬,“可是阿庆已经……” “我知道,”钟名粲赶忙接过话,“但是歌词和编曲都已经准备好了,这首歌很适合他……” “已经录好音了吗?”马老板插话。 钟名粲一哽,却还是老实回答:“没有,但是有导唱版本了,音质我可以修好,绝对不用担心作品的质量。”末了,他还专门强调了一句。 “死人来唱?”马老板就像是没有听见他的保证,霎那间似乎面露愠色,但再定睛一看,明明还是带着他那普渡天下的弥勒佛笑脸。 气氛一下子变得更差了。 倒是炀里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声仿佛让空气中都荡起了油星子,他当惯了老板,说出口的话不由自主带着强硬:“那正好!就用这首当主打吧!歌词也已经有了,编曲也有了,可好来唱,到时候作词栏给阿庆一个名字,也算是没有辜负他的努力……”语气格外轻松,这么短的时间里,他已经想好了对策,三言两语就把这几个人的位置安排得妥妥当当。 “可是……”钟名粲还想继续说什么,他微微探手向前,却因马老板冷冷的一锤定音而悬在了半空,不上不下。 “就这么定了,名粲你去把编曲和歌词拷过来。” 钟名粲不动,只是张了张嘴,僵硬地吐出一句:“您可以先听听看孔庆山的这个版本,我已经修好了一大半,效果和实际录音没有任何差别,真的,我可以给您放来听听。” “钟总!”马老板居然拍桌而起,巨大的肚腩颤了三颤,他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也因为这天生的笑脸面相而失去了压迫感,不过当他说起话时,却能教人实实在在地感受到身为高位者的气场来,“名粲,你先不要任性,炀总和可好都是大忙人,来一次不容易,听话,快去把文件拷过来!” 钟名粲对这句似安抚似威吓的话置若罔闻,声音依旧干涩且机械,他又说了一遍:“您可以先听听再做定夺,孔庆山为这首歌耗费了很多心血,虽然他因故去世了,但他还是可以为大家唱最后一首歌……” 马老板抬起一只手摆了摆,他生生打断钟名粲的“同情牌”,果断又决绝:“Hertz不需要拿死人做噱头,既然人是自己要走了,那就让他安安静静的走。” 这一句话让钟名粲彻底愣了神,他的坚持原本就是私人的,面对这样一间如此庞大的公司的当权者时根本毫无底气。无力感瞬间蔓延全身,他呆立片刻,与马老板对视着,最终,还是颔首鞠躬,轻声说了一句:“请稍等,我去拿U盘来。”便转身离开了房间。 回到自己的录音室,他拔下来插在电脑上的MP3,这个小物件此刻仿佛有千斤重,放在手心里,却拿也拿不动,举了一会儿,钟名粲的手卸了力气,忽然磕在桌面上,“乓”一声响。 “嘶——”门口传来一个声音,“看着都疼……” 钟名粲抬眼望去,看清来人后又转回脸,有气无力地:“绪哥,你来了,我缓一缓,一会儿就过去……”他还以为赵绪是马老板派来催自己的。 赵绪只是出于担心,所以才借口去洗手间跟来了而已。此刻他倚在门框上,脚抵着门,看着钟名粲蔫头耷脑的模样,耐心地等了好几秒,忽然笑了一声:“现在呢?缓过劲来了吗?” 钟名粲不语,也不动,就好像在赌气。 赵绪并不介意这个年轻人的小孩子脾性,他站直身子,也不进来,只是又背靠着门框,换了一条腿抵门,他幽幽道:“只说操作哈,其实你的坚持也没错,如果这首歌真的是你和孔庆山先开始准备的,虽说中间肯定是有什么误会导致选曲重合,但终究是先来后到,他们那边是得删掉换新歌。” “那为什么他们不删?”钟名粲低着头问。 “因为那是马老板啊,”赵绪叹息一声,再瞥一眼钟名粲的身影,“马老板信生死鬼神,他不可能从一个过世的人身上赚钱……” “就是这个理由?!”钟名粲惊骇,他猛地转身看向赵绪,把他吓得脚下一抖一滑,门自动合上,差点撞到了自己的鼻子。 “这,这个理由怎么了?”赵绪赶紧用手撑住门,稳住身形,继续道,“你可以说他是假慈悲真迂腐,但是等你遇到一个连假慈悲都做不到的商人,到时候你就明白了,不让你发才是对孔庆山的尊重。” 见钟名粲张口欲反驳,赵绪伸手示意让他认真听着:“我知道你想帮他最后一个忙,也理解你说的‘唱给大家听的最后一首歌’是什么意思,但是娱乐场里头的世界,‘供人消遣’是比‘遗忘’更可怕的事情,他们的做法其实对孔庆山而言是一种变相的保护。” 这番论断着实逻辑严谨,□□无缝,赵绪还有点得意,然而回应他的仅仅是一阵难捱的沉默。 就当赵绪以为钟名粲已经动摇,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一番话,正准备如过往不留名的英雄般潇洒地扭头离开时,钟名粲忽然开口了。 “绪哥,你见过有哪位希望自己能彻底消失的人,会以歌词和一首自作曲的方式留下遗言?” 赵绪骤然停步,他还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这首歌的歌词就是孔庆山的遗言,他说出来就是想让大家听见,”钟名粲终于有了动作,他动了动手指,磕在桌面上的指关节还在泛着红,他的手里紧握着那个MP3,朝着赵绪走过来,光线缓慢聚集,赵绪终于看清了钟名粲的脸,那双眼里,满是冷漠,“我没关系的,说到底,我跟马老板签了合同,七年内所有歌曲归Hertz所属,我并没有这首歌的版权,所以它是谁唱都与我无关,马老板信生死鬼神,我也不知道那位炀老板和孙小姐信不信。只要他们能承受得起这份重量,那就随便他们唱吧。” 第八十六章 “师父,对不起……”周一航诚惶诚恐,他从刚刚起已经噙着这三个字反复啄了无数遍,可是看钟名粲紧锁眉头盯着电脑屏幕发呆的模样,知道这个人既没有消气,也没有把自己的道歉听进去。 其实这件事情他们都有责任,谁也无法责备谁。 好几周前,钟名粲只是安排给他了一个最简单的工作,按照编号把电脑里新做的几个demo打包发给马老板,可钟名粲忙到头昏脑涨没有交代清楚电脑桌面上放的那些文件一个也不要动,周一航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没多问,直接上手就把电脑里所有文件标题上写着“demo”的音源整理出来了,就这样,这首《一个陷入悲伤的孩子》原demo也被揽了进去。 既然作曲者都能视其为宝物那么稀罕,经验丰富老道的专业人士怎么可能会注意不到呢? 炀里和马老板两座大山就坐在那个阴暗闭塞的小房间里头,哪还容得了别人插嘴,《一个陷入悲伤的孩子》就这样易了主,演唱者孙可好,作词者孔庆山,幕前歌者被挤到幕后,可是却没有一个人能站出来为他争取回机会。 此刻,钟名粲干脆不说话了,他也不需要再去录音室把上午剩下的那部分人声轨修完,反正都是无用之物,整个下午,他就一直呆在办公室里,耳畔循环着周一航反反复复的聒噪的“对不起”,眼睛虽然紧盯着电脑屏幕,可是看到的东西不过是大大小小毫无意义的色块,那些字迹和波纹,却一点都没往眼里去。 他能说的不能说的都已经说出口了。本来自己的这个总监位就胜之不武的战果,他拿不出底气跟马老板硬拼,最后捏了个软柿子,竟然跟夹在中间的无辜赵绪闹了别扭,放话说什么只要他们吃得下这块含了人血的馒头就尽情吃,其实这也只是置气罢了,冷静想想,他们都没有做错,如果不是自己和周一航的大意,也不会多出一桩糟心事,这句“诅咒”可以说是一点威力也没有,赵绪当然也懂,所以只是笑了笑,并没与他计较。 脾气也发了,恶毒的话也说了,仁至义尽,可结果就是这样,谁也没办法。 说到底,只要还呆在这间公司里,他钟名粲就只能乖乖听话,就是没办法。 半大不小的办公间,最引人注目的恐怕就是这张堆满了作曲器械的电脑桌,在右下方第三层抽屉那里,被上了金色的锁,小小的一个,一翘就开了,只是象征性的表示一下来客莫挨此处而已。 在这个抽屉里,空荡荡的,只躺着几张薄纸,是入职那天钟名粲放进去的,那是交易的证据,对外人来说,这个交易是见不得光的,但对他而言,这份交易却意味着寻见了光。 他的想法从一开始就被偏到了西山,他没有可供参考的经验,也没有出谋划策的友人,误以为只要早日与葛乔平起平坐,就能让他再多看自己几眼,就能让他放弃伯乐与骏马的关系,就能快点理解并融入他的精英生活,就能有了共同话题并顺利追到心上人。这确实是一条实现某种目的的捷径,不过却与名利无关,而是与那个叫葛乔的人挂了钩。 不为名不为利,只为一个人,这也是犯了自私罪。此罪不大,虽够不着贩卖灵魂的地步,却也让他付出了代价。 马老板是个以慈悲为怀的极精明的商人,他深谙经商之道,懂得利用手头的所有资源,变废为宝也好,锦上添花也罢。总之,他与钟名粲约定,七年时间,每年需要出有质量保证的四十首成品歌曲、200首旋律demo,这些作品的版权将永久只归Hertz公司所有,制作人及其参与者均无权私自使用。而乙方钟名粲,可以享受总监级别的地位与福利。 他放弃了在自己创作的几千个作品上署名的权利,放弃了在这间公司里的话语权,放弃了面对马老板时的那一点点尊严,但却获得了打开十楼最里间那间办公室的钥匙。他觉得划算。 * 就像流传在这栋气派高楼的任何一个传言,与孔庆山的合作更改为与孙可好的合作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十楼,也传进了葛乔的耳朵。但他不似钟名粲般当即暴露出所有的情绪,他只是微微皱一下眉,看一眼来报信的袁小圆,淡然说一句:“知道了,重新安排之后的日程吧。” “好。”袁小圆立刻转身离开,门合上,她心中不免嘀咕,这公司里头的人可真一个比一个镇静,人死了,尸骨都还未寒呢,才几天啊,合作说撤就撤,说换人就换人了。 商业,实在是太商业了! 冷血,可真是冷血透了! 她蹬着双红色亮面皮鞋,踩着紧急通道里的灰白色台阶,时不时扶一把身旁那金光灿灿的扶手,鞋跟踢踏出清脆的声响,在楼道间撞出回声。 袁小圆低头翻看起黑色文件夹里的材料,内心一阵哀嚎,原本都快做好的那一套完整方案花了媒体部近一个月时间,但是孔庆山的受众和孙可好的受众完全不一样,现在就还得全都打回原形重新来过。 光想一想,她就替郑西西她们感到绝望了。 脚下转过一个拐弯口,心念也跟着一转。这孔庆山也真是的,活着不好吗?非得死了图自己痛快,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做错了什么啊,还得为他受苦受累。 * 下班时,葛乔破天荒比钟名粲早出了楼,站在楼前小花坛边等了一会儿,刚见到钟名粲那个半黑半白的身影,便几步上前迎了过去。 钟名粲原本不喜欢黑白色的,也不喜欢西装,颜色死沉无趣,衣料毫无弹性,紧紧地箍在身上,但是不知从何时起,或许是受到了葛乔的影响,或许是为了配合自己总监身份,或许是变了审美,他渐渐也开始学着西装革履上班下班,白衬衣黑西裤,板正严肃,不容易犯错,也没什么意思,似乎是泯然于众人,却又与众人拉开一段冷漠的距离。 并肩走到大马路边,城市喧嚣袭来,下班高峰期时街道两边简直就是人满为患。葛乔忽然说话。 “我想休年假。”他说。 “嗯?”钟名粲有点意外,尽管他也发现葛乔越来越闲散放松,越来越像个“人类”,但他也没料到进展会如此之快,既丢了全勤记录之后,葛乔竟然要休年假了。 “我入职三年多快四年了,还没有休过年假,累积下来,我可以休两个多月。”葛乔只是微微低头,认真计算着。 “休了年假,想去哪里?”钟名粲伸出手,偷偷勾起葛乔的小拇指,这是他大白天在外时能做的最亲昵的动作,当然,他也可以继续哥俩好地勾肩搭背,那样似乎距离会更近,只是比起一味的肢体接触,他更想追求情侣之间的小亲密。 “周游全国,然后再周游世界。”葛乔抿了抿唇,小拇指微微收紧,也勾住了钟名粲的小拇指。 “两个多月……”钟名粲信以为真,摸一摸下巴,准备给他分析分析行程安排,“时间有点紧,周游全国还行,周游世界的话不太容易,飞一趟澳洲还要十几个小时呢,而且你还得去办签证,要么你先去免签国?……” “我开玩笑的,”葛乔轻撞一下钟名粲的肩膀,比他的认真劲逗得笑出声来,“才两个月诶,哪来的及啊,来不及的,”声音变得轻飘飘的,都模糊了,像是回声般,“来不及的……” 钟名粲听不真切他的声音,他的左耳充斥着马路上熙熙攘攘的车流劈风呼啸声,右耳被街边店铺选曲清奇、音质极差的精神噪音污染着,左右夹击,轰得他感觉自己脑袋都要炸开了。他努力平复下自己因周遭吵闹而变得焦躁的心情,葛乔的事就是他的事,于是细细盘算起年假计划:“我才刚入职不久,年假请不了几天,要么我问问能不能预支?你一个人出门肯定不行……”他停一下,忽然目带异样,“你不会是要跟别人出门吧?” 葛乔无奈:“没,我找谁啊,我也是现在才有这个想法。” “那就行,”钟名粲嘬了一小碟醋,饭饱食足,又恢复了认真思考状,他还在努力平衡着自己和葛乔的时间,“嗯,咱们可以明年过年的时候出门,连着春节的话我还可以多请几天假,先回一趟你家,然后再去别的地方……” “回我家干嘛?”葛乔侧头望他,笑得眼睛眯了起来,“想见我父母吗?” “嗯,见见咱爸妈,”钟名粲理直气壮,“大不了就是被赶出来啊,但是去看看老人家的诚意还是要有的……” 葛乔觉得好笑,他本来也只是随口说说,不知怎的,钟名粲就把话题敞成了这么大,竟然都聊到见父母的话题上了:“你是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电视剧,你是我的人,我父母怎么可能把你赶出来?”他踩到了一颗小石子,鞋底被硌了一下,回头看两眼,继续说,“不用去见他们,我想去内陆地区玩玩,天天在沿海地区吹海风,不舒服。”他胡说八道了一个烂借口。 “这是态度你知道吗?咱们花不出去那九块九,就省着钱给丈人丈母娘买脑白金嘛。” “九块九换九百九的脑白金,你的商业头脑可真不错。”葛乔睨他一眼,勾起笑来,“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贫嘴了?” 钟名粲晃了晃手臂,勾着葛乔的手指摇起来,撒娇似的:“我一直这样啊,负责逗你开心,不择手段。”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这话听进葛乔的心里,便生出温度,发起热来,他悄悄地张开手掌,探出大拇指缓缓摸索着钟名粲勾起的小指,声音也轻轻缓缓地:“他们也有他们的生活,每天跟朋友见见面打打牌喝喝茶都挺开心的,咱们去了也是麻烦,还得应付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算了吧。” “好,听你的。”葛乔摸得他有些痒了,连着心脏一起酥酥麻麻,他也伸出大拇指,压在葛乔的拇指上,不让他再随意撩拨,他忽然问起来,“为什么突然想休年假?” “怎么了?我不能休息?” “不是,只是有点不像你。” “还不是你给调/教出来的?”葛乔没好气地说,“从我全勤记录消失的那一天起,我就破罐破摔了。” “现在觉得亏了?”钟名粲飘过来一个怨念的小眼神。 “没有,哪能啊,”葛乔拱了拱手指,反手一溜,直接钻进了钟名粲的手掌,他们两个人配合默契,表面不动声色,底下的手动了几下,已经牢牢的黏在了一起,“就只用那个破纪录和年终奖金换来一个这么好的男朋友,怎么看都是我占便宜吧。” 钟名粲在笑:“我发现,你比以前会说话了。” 葛乔听这话怪怪的,瞪起眼:“我以前怎么了?” “你以前就特别扭,有话也不直说,叫你说一句爱我费劲得要命。”钟名粲说。 葛乔也没想到这个人大事小事都不计较,偏偏就是一句迟了几天的“我爱你”记得清楚的不得了,他知道钟名粲从小缺爱,最需要的是安全感,他也想尽量对他好,买最好的东西给他,或者摆最舒服的姿势给他,他想着,把一切爱意化为物质,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就会换来更多的心安。但是对于钟名粲这种人而言,他所谓的“安全感”其实根本就不值钱,值不了一件昂贵礼物,也值不了一夜春宵,与那些物质毫无关系,他心心念念的只不过是葛乔望着他,对着他亲口说一句“我爱你”而已。 懂得了这一点,想明白了这一点,葛乔便知道了该如何做,以前有些告白他说不出口,其实拦在他面前的就只是因为天性敏感外加大学心理阴影之后日积月累留下来的那一点羞耻心而已,稍微抬一抬脚跨过了这道矮门槛,平时对不可能动心的女人们还有亲朋好友们怎么随心所欲地浪的,现在只不过是对枕边人再浪得明显一点嘛。 于是,葛乔回答得真诚又淡然:“那得感谢你的精心培养,看看,把我摁床上捣鼓几回不就什么话都敢说了吗。” 钟名粲甚是语塞,扭脸看葛乔,竟然还撞上了他诚恳的眼神,微微一愣然后就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边笑边问:“那你想好了吗?真的要休年假?我觉得很好,放松放松心情,到时候我陪你一起。” “想好了,休吧,离开几天,反正郑西西现在也有点独当一面的样子了,事情交给她我也放心……”说完,葛乔想了想,低头留意一眼,脚下又是一颗小石子,他稍稍迈大了步子,跨了过去,总算是没有硌到自己,他继续道,“有些事情吧,变得太快了,我追不上了,觉得有点累,就想稍微停下来歇一歇。” “这样挺好的,真的,”这一段路不知什么原因,到处都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碎石,踩上去教人不舒服,钟名粲跨一步上前,把葛乔面前不远处脚下的那两三个碎石子尽数踢开,然后又回到他的身旁,“累了就是要休息嘛,咱们又不是机器人,没必要为工作献身。” 没了那几块碍眼的石头,葛乔面前的路平坦极了,他悠哉地继续往前走,左顾右盼寻找起可容他们解决晚饭的餐厅,也无须担心脚下又会硌到,他笑着乖巧地点一下头:“对,听我老公的。” 第八十七章 今天入了大暑,满城燥热,蝉鸣似啼血。 微博上,一条头条热搜再次掀起了偶像圈里的腥风血雨。 标题是这样写的—— 大势男团AIX队长陈烈声泪控诉经纪人“三宗罪”。 第一宗罪,身为经纪人,罔顾艺人的身体健康,安排了非人的紧密行程,跑巡演、上节目、商演走穴、拍摄广告连轴转,巡演途中艺人的身体终于受不了了,连夜逃到了家乡就医才终于躲过一劫。 第二宗罪,侮辱艺人,仗着自己的高层身份,只针对队长一人,打压辱骂,贬低人格,对艺人的精神造成了严重的伤害,甚至出现了抑郁倾向。 第三宗罪,私控艺人的资源,定夺由经纪人一人说了算,常常会为一己私利,在未与本人商量的情况下私自推脱掉艺人好不容易争取来的资源。 总而言之,这条微博的意思是,陈烈在Hertz里拼了五年,好不容易才出道,为AIX尽心尽力担当着队长的角色,就这样默默熬了两年之久,终于还是受够了经纪人魔鬼般的折磨,尽管不舍尽管留恋,但还是决定与老东家翻脸。 而这位被控诉的“经纪人”,虽然从头到尾都没有指名道姓地讲出来,但熟悉Hertz内部情况的人稍微一动脑筋就想明白了,站在高位上的经纪人,只有姚荈。 所幸,她在粉丝面前出现的频率其实并不高,毕竟她也不需要一直跟在这几个男孩子身后,心情好的时候跟一跟,有新人脉需要维系的时候跟一跟,其他时候丢给助理和现场经纪人就好。 然而,挡不住粉丝的凝聚力与侦查力,只花了比预期稍长一丁点的时间,姚荈在机场时走在AIX前面的模糊身影被扒出来,跟着董林知跑活动时的抓拍被扒出来,Hertz公司的经纪总监身份被扒出来,姓名被扒出来,车牌号被扒出来。 在庞大到荒谬的网络世界里,这样一个普通无常的人,根本无处遁形。 “陈烈是不是疯了?”葛乔穿过十楼的走道,带起的步风掀飞了一张铺在办公桌上的薄纸,他急着给姚荈拨电话,可是那边始终是正在通话的状态。 他烦躁地吸一口气,又给姚荈的助理打电话。 “大乔哥。”怯生生的声音。 葛乔直截了当地问:“姚总呢?” “姚总不在办公室,需要等姚总回来后替您转达吗?” “不用了,”葛乔到了电梯口,抬眼看指示灯上的数字还停在三楼,听到助理的话,他转身又往办公室走。 联系不到姚荈,究因不如探果,眼下当务之急是赶紧把事态控制住。陈烈瞒着公司发了微博,就是为了抢占道德制高点,在舆论之中先发制人,从而招揽一支由吃瓜群众组成的“先锋部队”,他企图绕过复杂的条条框框的限制,想把网民当枪使。他尚存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身为一名小偶像,动不起一间大型公司,但论单打独斗,他也不一定输给姚荈。 葛乔明白,要解这个局,步骤很简单。 只要Hertz立刻起诉就好,他的指控都是针对姚荈一人,虽说对于姚荈而言是不幸的,但这也是他留下的最大的漏洞。经纪人服务于艺人却并不属于艺人私有,说到底也是公司的雇佣兵罢了,这条微博让他的解约要求变得合情合理,也可以让姚荈受到道德谴责,严重点还可以让她受到公司的惩罚,但却并不能真正成为陈烈自己与公司对峙的筹码。目前来看,公司只要告他违约,大概率还是会胜诉的。 只是,如此一来便真的闹大了,事情当然可以就这么粗暴敏捷地解决,不留情面,不给余地。最后,陈烈获得了自由,赔个几百万元,东山再起不成问题。而姚荈既失了自由,还要损了名节。 倘若公司介入,陈烈发博的举动便会将她推入死局。 而此时,拥护陈烈的粉丝也已经开始战斗。 除了齐心协力把姚荈这个人的资料扒了个底朝天之外,还有一些旁枝末节的事情也在隐隐发作。 其中热度最高的话题来自半个小时前。 其实发帖人并不是影响力很大的博主,甚至可以说就是个“小透明”,但是她发的内容可太戳这帮头脑正热的人们的敏感点了。 “我有一个朋友,现在已经搬家去了外地,她是陈烈的死忠饭,特别特别喜欢他,她搬家之前跟我哭诉过,说他们的经纪人威胁要把她送精神病院强制治疗,我的这位朋友本身就有些精神问题,一直吃着药控制,你想想这种威胁对她而言是多大的刺激啊!我不追星,也不了解饭圈,我就是想说,这个经纪人的人品真的不行!!!!!” 五个感叹号连在一起,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湖中央,漾起千层浪。 “我的天哪,怎么还有这样的人啊?” “真的好可怕……我的天,我的爱豆怎么办啊,队长都被搞成这样了,我的爱豆队内人气最差,不会被这疯女人搞死吗?!” “天呐,博主,你的这位朋友现在还好吗?真心疼啊,精神疾病很折磨,抱抱,希望早日康复啊!天杀的老女人不得好死!!” “哇,快点组团人肉这个老女人吧,真的不行啊,哪有这么恶心的经纪人?” “已经在赶往七湖路Hertz大楼的路上,我试试看能不能进到他们的停车场!欢迎大家一起加入正义联盟!” 那天,当姚荈在百忙之中终于抽出空来上网欣赏自己的惨状时,一下子就翻到了这条微博,不过正文已经重新编辑成了新的版本。 “我有一个朋友,现在不在本地了,我们已经断了联系,所以生死未知。她是陈烈的死忠饭,特别特别喜欢他,她搬家之前我们见了最后一面,她跟我哭诉过,哭得特别崩溃,她说他们的经纪人威胁要把她送精神病院强制治疗,我的这位朋友本身就有些精神问题,一直吃着药控制,你想想这种威胁对她而言是多大的刺激啊!我不追星,也不了解饭圈,我就是想说,这个经纪人的人品真的不行!!!!!!!” 填填补补,五个惊叹号变成七个。 转发过万。无人质疑这条信息的真实性,他们跃跃欲试,纷纷往里面添加新的要素和新的脑洞,终于替自家的偶像创造出了一个绝顶险恶、龌龊、惊怖的世道。 而姚荈,作为掌控这个世道的反派主人公,在陈烈粉丝眼中,现在就是那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 直到下班时间,葛乔才在电梯门口遇到姚荈,她见到门外的葛乔微微一笑,伸出手指朝着天比划一下,表示这是往上走的电梯,看样子她是准备去找马老板。 葛乔眼疾手快,一只脚跨了上去挡住门,姚荈迅速按亮开门按钮,惊呼道:“疯了吗?用脚挡门?夹到你怎么办?” “你还好吗?”葛乔挤进电梯站定,涩涩问一句,讲出口就觉得后悔,遇上这种事怎么可能会“还好”呢? 谁知姚荈面不改色,点点头,真的回答了:“还好。” “我还没让官博回应,想先联系上你……” “我今天有点事情要忙,没来得及跟你联系,抱歉。”明明是关于她自己的事情,可她却相当不在意,就好像只是耽误了一桩公司里的公务似的,竟然还反过来跟葛乔道歉。 这样一来,葛乔倒是不知该如何反应了,他原本还想安慰几句,可是话卡在嘴边尚未说出来,姚荈抢先一步开了口:“你觉得陈烈说的是真的吗?” 当事人亲口问旁观者这种问题,着实诡异,葛乔坚决地摇头:“当然不是真的。”虽说平时没少跟姚荈互相挤兑,但说到底是亲近的同事,该维护的还是得维护。 “不是让你站在你自己的角度,”谁知道姚荈根本没有与他统一战线英勇抗敌的意思,摆摆手,一副无所谓的懒散模样,“我让你站在观众的角度想想看。” 葛乔听明白了,便不再吭声。 “你看,你心里也清楚得很,所以说啊,还跟我商量什么?已经被认定的事改不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该发什么公告就发什么公告,你又不是不懂规矩。”姚荈终于松开按在开门按钮上的手,电梯门徐徐关上,朝着十一楼升起,只有一层之隔,近的很,电梯“叮”一声响,门渐启,姚荈走出去,回身望向葛乔,“装睡的人叫不醒,流言也不需要证据。” 葛乔跟在她身后,出了电梯,属于十一楼的浓郁茶香扑面而来,耳边寂静无声,现在这里只有姚荈和他。 “知道你关心我,真有事的话我肯定不瞒你,”姚荈兴致缺缺,或许是出于厌烦,或许尚且并不把这场由她引火上了身的网络暴力当回事,“昨天严枫辞职了,今天就去了冯蓝工作室,但是据我了解呢,冯蓝周围并没有经纪人离职,也就是说,严枫极有可能不是为冯蓝工作,而是为别人,那为谁呢?”姚荈自问自答,“陈烈这个时候闹,也就是为了解约而已,担心粉丝流失,所以就演了这么一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他的态度这么坚决了,那我肯定是要成全他的。” 姚荈说得很是平淡,字里行间都没有一丁点不甘心。但葛乔了解这个人,他绝不相信姚荈会母性情怀泛滥,舍不得收拾一个走上歪路的孩子。恰恰相反,姚荈不会就这么便宜了他,起诉陈烈,顶多是罚点儿违约金,交一点点钱就能解决的事情,对姚荈而言不够过瘾。 可是姚荈究竟会怎么做,葛乔也猜不到,他的眼神在虚空里飘着,沉吟好一会儿,终于憋出来一句:“那你……注意安全……” 姚荈只是笑笑,倒是半点不需要安慰:“不用担心,这事你们媒体部就别管了,传达来传达去的,麻烦又费时间,我自己处理掉就好。” * 轻飘飘一句话,究竟含着多少深意无人可知。 姚荈从马老板的办公室出来,径直去地下车库准备回家。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尖锐的“嘀嘀”两声响同往常没什么不同,但下一秒,姚荈怔在原地。 满目“白骨残骸”。 还记得在很小的时候,她的父母带她算过命的,就和动画片里的算命先生一样,那个人干瘪瘦削,涂着两抹小胡子,戴着黑色圆形镜片,正儿八经地,说她姚荈是高贵的兰花命,天定一生尽享福。 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姚荈养成了一些被称为“公主病”的小习惯,尽管在未来的数年间,那些并不讨喜的小习惯大多被她改掉了,但是总还有那么一点残留之物已经留在了骨子里,在头脑烦闷时,在感到绝望时,在心生后悔时,这些骨子里的东西便会冒出来作祟,就好像宣泄着对儿时遇到的那个满口胡言的江湖骗子的嘲讽与怨恨。 洁癖症大概就是留在骨子里的残留物之一。 她的车是洁白的,不单单指这辆车的漆色,更是说它的确无时无刻不保持着莹莹亮亮的洁白。姚荈忍不了一丁点灰尘停留于上,后备箱里堆满了清洗车身的全套装备,以供主人随时发泄。 然而看着眼前的一切,姚荈竟然觉得浑身动弹不得,好似被施了定身咒,面对真实而又壮烈的惨景,她发现,在自己的这副躯壳里,既没有怒气,也没有抓狂。 车窗玻璃已被尽数打碎,行车记录仪也被取走,虽说这个犯人很是心细,但大概也不是多温柔的人,后视镜直接被砸飞了,孤零零落在了后座上。 那个后视镜上原本挂着一个吊坠,黑色的绳,拴着两颗金色的铃铛,然而地下车库光线暗淡,这个小东西已经不知所踪。 黑皮座椅上洒满了破碎的玻璃渣,在车内烂橘色的灯下反射出浑浊而细微的光芒。 一道深深的划痕又长又直,从车头灯连至车尾灯,甚至还带着些许线条的美感。洁白的车身仿佛是为艺术家们提供的空白画纸,在灵感与激情迸发的那一刻,艺术家们用鲜红艳丽的喷漆写下了一行优美而动人的五字诗——老女人去死。 谁能想到呢?在这栋以文化艺术为长的公司高楼的最底层,藏着这么一件象征着死亡金属的绝世艺术品,它太神秘,没人想象得出艺术家们在创造过程中究竟有多酣畅淋漓。 当然了,如果她愿意,这也可以算作是她手里的艺人体恤她的辛劳,派粉丝献上的一份极生动极用心的礼物。 姚荈定定站了一会儿,终于动了动已经僵硬的腿,走到车头前,忽然感觉有石子硌住了脚,弯腰捡起那个东西,指尖忽觉一阵疼痛。 那是一枚图钉,这个东西洒满了车轮附近,躲在一片黑暗之中,隐遁起周身的金属银光。 她把手里的小玩意儿随手丢进了车内,失去了玻璃屏障,这辆不染尘埃的车不过是个结实而庞大的垃圾桶。 她缓慢地、轻柔地抚摸着车头上幸存的洁白之处,图钉割开的伤口溢出了血珠,与喷漆的色彩无异。她用这颗血珠补齐了五字诗里“死”字的最后一笔勾里的留白。 第八十八章 第二天一大早,媒体部同时收到了来自经纪部和法务部的两份通报。 姚荈辞职。 Hertz正式向陈烈提出违约诉讼。 流言不需要证据。这句话是姚荈为他上的最后一堂课,原来昨天她去十一楼找马老板是为了辞职。 电脑屏幕跳成了休眠状态,不再呼哧呼哧地运作,办公室里仅剩下空调转动扇叶时轻微的“咔哒”声。 袁小圆语速飞快地转达完这两个消息,紧抿着唇站在一旁等下文,可是葛乔却始终一动不动,靠着椅背低垂着头,好似睡着了一般。 “发公告吧,”沉默过后,葛乔平静如常,他对袁小圆交代着,“就说Hertz公司将对陈烈正式发起诉讼,依照合同,要求赔偿违约金四百万,并收回他与AIX相关的所有版权与资源。关于经纪人的问题,Hertz将会于近期对公司所有经纪人的工作态度与能力进行彻查检审,保证以后会严加管理,绝不会再犯类似错误,就这样吧。” 袁小圆听着他好似催眠的低语,还有些出神,没来得及作出回应,葛乔抬头望向她:“怎么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袁小圆这才如梦初醒,“啊!没……没有!我知道了,这就去跟西西说。” * 从十九层往下望,是睥睨众生的。 站在这里,比Hertz公司的八层高,比葛乔的十楼高,甚至比马老板的十一楼都高。 路人不过是轻松便可碾死的样貌不分的蝼蚁,车辆不过是比蝼蚁再稍微大一点、跑得再稍微快一点的彩壳大虫,马路是灰不溜秋的宽丝带,矮楼是发了霉的废纸盒,街灯是弯了尖儿的绣针,路边的大树只是棵还未开花的黄花菜。 倘若静下心来站在高处仔细俯瞰整个城市,就会发现,它也不过是东拼西凑出来的繁华,将这座城市里面装着的东西一点点掏出来看的话,就成了稀疏平常的破烂一堆。 米白色的窗帘被微风掀起,客厅的落地窗留了一道小缝,酷暑的潮湿热流悄悄溜进来,冲撞着屋内的干涩冷气,让姚荈周身的温度变得温柔了许多。 她侧身倚靠着落地窗旁的白墙壁,抱臂在胸前,以她最舒服、最习惯的姿态。 低头便是窗外风景,车水马龙缓慢流动着,这还是她自住进这栋房子后,第一次欣赏到工作日下午六点的街道是什么样子。 有一辆车打开了尾灯,像是发起了一个信号,在它身后跟着的数十辆车也纷纷打开了尾灯,红红黄黄连作一片,熠熠发光。姚荈想了想,忽然发现脑子里似乎找不到可以供自己缅怀过去的记忆。她不由得心生疑问,自己这三十多年是怎么过来的? 姚荈原本生于一片雍华奢丽的花园,人人艳羡,不过可惜的是她这朵高贵的兰花只活了十二年,后来花园没了,她就辗转成了一棵有两个名字的野草。既然成了野草的事实变不了,那她姚荈就要拼尽全力,成为生命力最强的那一棵,她倒也想独善其身,做着擅长的事情,过好自己的日子,可有人就是不愿意哪。 客厅的透明茶几上散着一叠纸,它们原本被庄重地封在一个牛皮文件袋里,肩负着重要使命一路颠簸跋涉来到主人手里,可是刚进家门就被主人冷落在了一旁。乱七八糟地随手一丢,看都不看一眼。 最上面的那张纸写着斗大的几个字,规正得体,干干净净。大概是来自哪里的股权交易协议。 手机响了起来。 姚荈垂下手臂,接起电话,来电显示上写的是“红儿”。 红奎同不懂含蓄委婉,还没等姚荈开口,一上来就直接问了:“荈哥,收到了没?” 姚荈说:“谢谢,收到了。” “嗐,跟我还谢什么!”红奎同嘿嘿一乐,“就一句话的事,我这也算是积德了嘛,不用谢不用谢!” “现在咱们手里有多少股份?”姚荈聊起正事也依旧一副懒散样,反正从现在起她就不再需要对外人负责了,不过短短一天时间,就已经体会到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感觉原来是这般悠闲。 红奎同想了想,说:“你说咱们不要太高调,所以我就没联系太多人,帮你买的那些和我联系到的几个小股东加起来的话,也就20%吧。” “挺好的。”姚荈很是满意,红奎同这个从小皮到大的熊孩子终于越来越靠谱,为姐当然欣慰,只是还有个小问题——“不过我想请你解释一下,合同上那个‘桃儿仙’的名字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个,红奎同突然没了动静,接着是一阵闷闷的吃吃笑声,就好像是捂住了话筒后发出来的似的。 姚荈心道还是收回刚才的称赞吧,她无奈地抬手捏了捏眉心,福至心灵,想明白了:“我叫你别用我的名字,结果你就用了蔺生的花名?” 红奎同笑够了,终于松开了捂话筒的手,话里还带着未消的笑意,说得理所当然,甚至还有点自豪:“对啊,那又怎么了?我第一次帮我老姐做了件正经事,很有纪念意义啊,而且你们两个都是我最重要的人嘛!” 说得话倒是合逻辑,姚荈反驳不了,甚至还从他吊儿郎当的最后一句话里面琢磨出了一丢丢感动。 但这并不足以抵消掉姚荈的吐槽欲:“这骚名字,以后跟冯蓝摊牌的时候你让她怎么想我啊?蔺生一个大男人,怎么起个花名这么娘……” “不许说我生生的坏话!”红奎同突然惊起怒喝,虽说姚荈和蔺生对他而言确实都是珍视的人,一点没错,但如果细细追究起来,还是蔺生稍占上风,古话说得好啊,竹马不敌空降嘛。 姚荈很是无语,红奎同现在就跟网上那群无脑追星族一模一样,她对着虚空翻一个白眼,要不是看在红奎同帮了自己一个大忙的份上,她早就撂电话了。 不过还是红奎同大度,很快就对她不计前嫌了,没过一会儿,他就又恢复了热情的强调:“哎,荈哥,你真的决定好了?” “什么决定好了?”姚荈明知故问。 红奎同的声音也笑眯眯的,看好戏的小心思显露无疑:“跟冯蓝报私仇啊!” 姚荈不满,啧声道:“什么叫报私仇?我这叫‘天使投资’,我是天使你知道吗?被人当了十几年的‘潜力股’,我也很累啊,不如搞点投资,轻轻松松当一回伯乐。” “对对,您最天使了,”红奎同连声附和,“可不是吗!提前两个月就准备好了‘金蝉脱壳’,偷偷拉来冯蓝公司的人脉,当了冯蓝的股东,天天盼着等着,巴不得人家赶紧来搞你,好让你顺理成章辞职。我们的姚大天使拿一辆奥迪就换回了自由,不仅让老板对你有愧,而且那些对你还有用的朋友不光一个都没得罪,估计以后还更忠心了。牛逼啊!多天使啊!哪有人比您天使啊?”说到最后,已经明显不是称赞了,就是赤/裸/裸的调侃。 姚荈轻笑一声。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番讽刺话让红奎同自己吓到了自己,红奎同总觉得姚荈的笑声里透着一股阴森,她说,“你不是知道我是什么人吗?”姚荈动了动脚踝,有一点酸痛,觉得站累了,走到茶几前坐进沙发里,洁白的法兰绒上因她的靠近而铺上了一层淡灰色的阴影,“小肚鸡肠、睚眦必报、不择手段,不都是你们对我的评价吗?” “姐,我觉得你这点就很不好了,记性太好,”红奎同还是很不正经地吊着嗓子说,“记性太他妈好了!什么都记得,累不累啊你?” 姚荈懒懒道:“是呢,而且如果我真的跟你计较起来的话,就你这贱嘴巴,早就已经死了八百回了。” 红奎同立马认怂,连声说着“是是是……”,在真正的强者面前,他再狂再拽,还是得学会夹起尾巴做人。 通话的最后,这位强者的语气温和,甚至还有些娇媚,但却依旧令红奎同感觉脊背一凉:“红儿,以后呢,你就呆在国内了,姐姐也终于有时间陪你了,咱们姐弟一心一体不分离,开不开心?” 挂断电话时,已经过了下班高峰期,街道的喧嚣渐渐弱了下来,姚荈起身,手捧着装了水的瓷杯走过去关上窗,将那飘进来的一缕缕热流锁回了屋外。 她低头时无意间瞄见了,窗外的一切都被夜色隐没,只有霓虹灯勇敢地刺透了那份黑暗的安逸,闪着焦躁的荧光,简直扰人清静。 含一口温水,润了润喉咙,举起手机,她拨了号过去。 和她那烦人的红弟弟一样,姚荈也懒得绕弯子,接通了电话,她就抛出去了一个问题,“想好了吗?” 那头有些嘈杂,电流攒动,滋滋啦啦地,让姚荈根本无法好好欣赏对方此时的心情。 但最后,那头还是说了话,冷冰冰地:“两千万,不可能。” “那怎么办呢?”姚荈扶额叹息一声,“你只有两个选择呀,打一个拖死人的官司,或者出两千万给自己赎身。现在不选一个的话,你话都放出去了,千万粉丝都知道了,那你也不好办呀是不是?”她顿一下,语气惋惜,“所以说啊,你当时发微博的时候为什么那么冲动呢?” 电话那头,陈烈听着姚荈这婊/里/婊/气的“呀、呢”语气词,气成了烧水壶,头顶阵阵发热,似乎下一刻就要冒出白气了。 他实在是低估了姚荈,万万没想到,这个在他看来孱弱又糊涂的老女人还可以恶毒到这种地步。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姚荈就好像算好了每一步棋,而陈烈就是那颗棋子,被她捏在了手里,无论这一步他选择往哪里迈,都始终逃不出这个老女人的算计。更可怕的是,她也在这棋盘之上,就算是以自己这颗棋作为代价,也绝不会输了整盘棋局。 陈烈原本想要通过舆论造势让观众为自己撑腰,到时候就算与Hertz打官司,自己也能多些底气。而且,控诉姚荈的那几宗罪压根不可能找到可以用来反驳的证据,毕竟人们都乐意“宁可信其有”。按道理讲,自己的那条微博万无一失。 可他失了算,姚荈根本就没有那么贪恋自己的官职,自己安排好的剧情都还没来得及展开,她竟然说走就走了。 陈烈惊悚地发现,姚荈这个人是个疯子,宁愿自损八百,也不会留给他任何主动出击的机会。 昨天下午,姚荈就已经联系过他一次了。 那时,她的嗓音还没有现在这么做作,依旧是往常的那股慵懒劲,她打了一声招呼:“你好啊,陈烈小朋友。” 而当时的陈烈还沉浸在自己创造了一条无懈可击的完美微博的壮举之中,只是轻哼一声。 姚荈对这傲慢的态度并没理会,私车被陌生人毁了,她现在要赶去挤地铁,地下空气滞塞,人来人往,擦肩而过的女生带起一阵刺鼻的异香,耳边叽叽喳喳的闲谈与八卦,这些污秽、令人烦躁的东西一下一下刺激着她的神经,也一点一点揭开了她的恨意。 “念在咱们两年的情谊,我可以给你留两条路,”姚荈说,她已经站在了买票机器前,慢慢研究起回家的路线经停的站点,一心两用,难免放慢了说话速度,就着她独特的语调,更显得漫不经心了,“第一条,违约金两千万,直接打给财务部,我已经跟马老板打过招呼,一旦到账,Hertz就会撤诉,大家好聚好散。”票买好了,机器吐出票据,姚荈弯腰捡起,继续道,“第二条,跟Hertz打官司,跟你的合同上一样,违约金只需要四百万,不过呢……”她停住了。 “你想说什么?”陈烈问,他从听了她所说的“第一条路”时就已经开始警惕起来。 打卡进站,姚荈左右望了望,顺着人流朝着某个方向走,她说:“不过就是有点麻烦,无故缺席团队巡演活动,说是静养,但却是去跟大龄过气女星约会,还有私联粉丝盗取商业机密,逛夜店组饭局偷偷收上万元的礼物,稍微拼拼剪剪差不多能凑出八/九张照片和三四段录音吧……” 这话有猫腻,“你在说什么?!”陈烈惊道。 姚荈更吃惊:“你不会真的以为自己演技超群,瞒过了所有人吧?” “我听不懂你的话。”陈烈说。 “听不懂就算了,反正我做的那些证据也不全是真的。” “你!”陈烈气急败坏地叫,可是刚说了一个字就被姚荈轻飘飘地打断了:“别着急,先听我说完这第二条路值不值得你选。你还小,可能不太了解打官司的流程,这事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你的合同书总共二十几个条款,如果一条一条仔细追究,再想想办法,这个官司差不多能拖个一年半载吧。这段时间对你而言就有点煎熬了,解不了约,签不了新公司,也拿不到新资源,还要担心人们会忘记陈烈是谁。”说到这里,姚荈忽然提高了音量,斩钉截铁道,“不过你放心,你是我带出来的,我怎么舍得让人们这么快就忘记你呢?你看我现在也很闲,那些照片我会替你精挑细选,留到以后,一张张地,慢慢地给你的粉丝看,我会和你共生共荣,你什么时候出来,我就什么时候出现。这是你的第二条路。” 这个女人依旧保持着优雅,但一字一句间,她的痞态已尽显。 就算是熟悉的红奎同,倘若听到姚荈的这席话也会抖三抖,可是陈烈还在死撑,他大声嗤笑,不屑道:“您是有多幼稚啊?竟然还耍这些小孩子手段,还不如说您要直接封杀我……” 姚荈挂断了电话。终于等来了新一班人没有那么多的地铁,它呼啸而来,她进了门,抢占了一个扶手位。 手机屏幕自己熄灭了,地铁轰隆作响,淹没了姚荈鼻息间的那声轻哼。 怪只怪陈烈看错了人,也惹错了人。 封杀?美的你。 * 现在,陈烈面临抉择。 他好不容易走到了解约的最后一步,就差一点便成功了,可是半路杀出来一个姚荈,她生生砸断了自己的康庄大道。 而姚荈给他留的这两条路,比冯蓝给他的“解约或分手”的选择题更难解。他愁花了脸,五官也拧在了一起。 事已至此,退路也都没有了。 他纠结再三,犹豫良久,张了张嘴又悄悄呼出一口气,衣角被不自觉地揉皱了,下唇被咬出了小小牙印痕,最后,他终于说了一句话: “两千万真的太多了,可不可以少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好爱这个女人orz 姚荈也有cp哦(猜猜是谁!),还有单独的故事线,名字我都起好了!叫《败者为寇》嘿嘿嘿~以后慢慢填!~ 第八十九章 再过几天就到盛夏的雨季了,那时它会为这座城市降降温。然而现在,却是暴风雨前变本加厉的闷热。 因为董林知的一句话,钟名粲时隔四个月,再次站在了熟悉的影视大楼门前。 他忍不住叹一口气,站定,面前的自动门徐徐打开,时机掐得刚刚好,不给他转身逃跑的机会。 他站着呆了几秒,门也静静等他做决定,最后他还是进了门,沿着自己的惯用路线走去演播厅后台。有一个人就堵在后台走廊门口,也不知已经站了多久。这副场景倒是与他第一次来电视台录节目的时候略有相似,那个时候他初来乍到,和朱赞在这个走廊里说了几句话。 那人看上去也就二十三四岁,身形敦厚,可能刚工作不久,却已经带上了八面玲珑的圆滑,可这种圆滑和朱赞身上的圆滑还不太一样,钟名粲稍稍一顿,蓦然从记忆里的熟悉感之中抽离开来了。 那人堆着笑迎上来,一把拉住钟名粲的右手狠劲握了两下:“哎哟您好您好,有失远迎哈有失远迎,您就是钟名粲钟先生吧?久仰大名!这次能邀请到您来当嘉宾,实在是敝节目的荣幸,”趁着手还没松开,那人顺势拉了他一把,“我带您去休息室等候。”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这些都是熟悉操作,钟名粲经历过一回,便也不觉得紧张了,他默默地跟着那个人往里走。 其实也轮不着他觉得紧张,那人一直在喋喋不休,实在是个“自来熟”。他走了几步忽然停下,从随身挎着的斜肩包里取出个东西,转身朝着钟名粲身上摸索几下,熟练的给他戴上了“小蜜蜂”麦克风。这一来二去,就算钟名粲刚进来时还有一点拘谨忸怩,现在也已经在这唐僧念经般的唠叨中全然击碎了。 “……您这回来啊,可算是帮了我们节目组一个大忙,您是不知道,现在的选秀节目邀请嘉宾有多难,请唱的太专业的歌手吧,要么瞧不起唱跳型偶像,要么没多少热度,请流量大但是不够专业的歌手吧,可能还没台上的选手出道时间长,选手和观众又不乐意。原本吧,我们是想邀请您当评委导师,您够专业,人气还高!但是您也没微博,也没个经纪人,我们也不好联系,”那人回身望一眼钟名粲,笑着说,“不过您看,咱确实缘分不浅,您竟然成了特邀嘉宾!也不错,也不错……” 那人大概是和雷子差不多的职位,大概是导演助理之类的,但是比雷子能说的多,钟名粲晕头转向,一边附和一边跟着进了一间屋子,宽敞亮堂,化妆镜前还摆着两个素白盘子,上面放着好几种水果,在镜灯的照耀下花花绿绿甚是好看。 钟名粲要进门,却被那个带路人拦下了。 他压低了声音,附在钟名粲耳边,语速飞快地嘱托:“进了这扇门哪,就有摄像头跟着您了,我先给您提个醒,就是……”他顿一下,似乎在寻找措辞,再怎么说钟名粲也不是录节目经验多丰富的老油条,有一些琐事他可能还不懂,需要自己说得直白点。 于是,他说的很直白了:“就是,您进去以后啊,有一些小动作最好就不要做了,比如挖鼻孔或者抖腿,虽说不是什么坏习惯但多多少少不太雅观,还有呢,就是您身上的麦克风的收音效果特别好,要是您需要排气、上厕所或者说些隐私话,您就关掉它,或者对着话筒说一句哪哪需要剪辑掉,我们会帮您处理。” 这番细致用心的嘱咐让钟名粲很是尴尬,但他知道对方并无恶意,讪笑几声,点点头:“好,我记住了。”便进了屋。 那人比了一个“OK”的手势,毕恭毕敬鞠一个躬,“请稍作休息,一会儿再来看望您。”说完,倒退着溜小半步,顺手帮他合上了门。 这一套贵宾待遇伺候下来,钟名粲简直如坐针毡。跟上一次录节目太不一样了,无论是休息室的布置还是工作人员的态度,都比朱赞的节目热闹成熟很多,其实之前他倒也不觉得被亏待,只是现在隐隐感受到了每个节目组之间似乎也有着等级和距离。 不过所幸,至少一起参加节目的还是老朋友。 董林知一袭白裙飘进来的时候,钟名粲正盯着果盘发呆,他在纠结要不要勉强吃一口,毕竟是工作人员辛辛苦苦准备的,好端端的食物只当个摆设倒也可惜。 董林知走进来,瞥一眼他的呆相,上手就捏起一颗葡萄往嘴里送,脸颊鼓起一个小包,一脸明媚地笑着冲钟名粲打招呼。 果盘的使命完成了,还不需要他自己动手,钟名粲松一口气,也回报以温和笑容。 董林知的声音也很愉快:“又合作啦老搭档!” “是。”钟名粲回答得很简短。 “哇,终于弥补了上回的遗憾啊,我觉得自己特对不起你,”董林知感叹着,神色逐渐落寞,“本来还想跟你奋战到最后,可惜我这身体实在撑不住了,连累你一起退赛……” “别这么说……”钟名粲当然知道董林知说这种胡话意欲为何,但是他还是觉得没有必要,微微蹙眉,想说些什么岔开话题。 却被董林知打断了:“你这个人就是太重情义,其实完全没必要啊,换一个人继承我的‘遗志’多好啊,结果一声不吭就直接跟着退赛,唉,你这让我怎么报恩……” 钟名粲语塞,他的思路还跟不上董林知的剧本,只得沉默。 “所以说啊,这回节目我可得好好表现,绝不给你掉链子!”董林知坚决地说,顺便一掌拍在了钟名粲的肩上。 把他拍醒了。钟名粲一个激灵直起背,讷讷接茬道:“不会,你是评委导师,我只是特邀嘉宾,就来这么一回,应该是我不给你掉链子才对。” “天呐,你可别对我太温柔啦,这让姐姐很难不动心啊!” “姐,呃,你可是要结婚的人,话别乱说……”钟名粲的声音细如蚊吟,董林知不久前已经公开了要结婚的喜讯,现在还要在观众面前对他用搞CP的那一套的话,钟名粲不太愿意。 董林知朗声笑,她自然地换了个话题:“哎,今天是海选,当时邀请你的时候太仓促,你又瞎仗义,都还没说清来干什么你就答应了,我找节目组要了两份资料,有节目规则有选手简历,咱们先一起看看吧……”说着,从化妆镜前的桌子上拿过来两个深红色的文件夹,它们其实已经摆在那里很长时间,钟名粲刚进屋的时候就看到了,但工作人员没交代,他不知道这是摆设还是道具,不敢轻举妄动,便也没有理会。 董林知是怎么知道那里面装的是选手资料的?! 钟名粲内心深感震惊,他只是听葛乔说过董林知是驰骋娱乐圈多年的“老江湖”,哪怕亲眼见了那么多次,也还是只觉得这个女人随和有趣,落落大方,确实是吃这碗饭的料,但却从没像今天一样,真正见识到她强大的控场能力。 她没有一句话是废话,也几乎没有一句话是真话,但是却好似字字发自真心,带着使人无法提出质疑的气场。 钟名粲忽觉心里没了着落,这种感觉就好像踩着一块浮冰飘在大海中央,冰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人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心生恐惧。 董林知这位老友带给他的安全感,就像是那块冰,在灼热的摄像机的包围下逐渐消散了。 他觉得有点喘不上气,不自觉想要打开手机给葛乔发消息,想要寻求一点归属感聊以□□,但是忽然想起周围的摄像机很有可能会捕捉到他的手机屏幕,甚至有可能会曝光他们的关系。 钟名粲当然知道自己绝不会在乎对数百万名观众网友公开性向并公布恋爱的问题,他可以当众亲吻葛乔,祝福也好辱骂也罢,他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反而只会觉得爽快。但是他现在却一点也不敢这么做了。 葛乔是他的挚爱,是他能够感知到的这个世界里最为真实的存在,他不想把自己唯一的依靠也拽入这片暗潮涌动的大海。 钟名粲碰到手机的手好似被烫到,猛然缩了回来。 * 在嘉宾席上落座后,钟名粲才终于舒一口气。 摄像机大多都对准了前方那个精致的主舞台,钟名粲坐的这个位置只有寥寥几个机位,都置于正前方,不再像待机室那般四面八方无死角拍摄。况且八位嘉宾们聚在一起,有说有笑,他也不是主角,自然可以偷偷隐遁于后,保持缄默的状态。 董林知就不一样了,她来之前就做过功课,自己是这群嘉宾里资历最老的人,所以她必须集中精神,巧妙地接住这群孩子抛来的殷勤和奉承。过火会被说倚老卖老,冷淡也会被骂目中无人。 这太耗精力了,一个两个还好,现在一下子来了六七个“火箭筒”,火力太猛,炸得她头皮发麻,根本无暇顾及钟名粲。 钟名粲当然高兴,董林知替他挡住了所有视线,他就只是悠闲地观察着周遭的环境。 不得不说,比起朱赞的节目,这档选秀一看就是砸了钱的大制作。进待机室之前貌似还听那个热情又啰嗦的工作人员提到过,这档节目的导演是平京电视台的台柱子,他的所有作品都爆火,特别有话题性,所以台里给拨的经费也多,节目档期也好,还能有余钱给各位嘉宾多置办点零食小吃。 刚感慨一句“朱赞的奋斗路还有很长”,主舞台的灯光乍亮,聚光灯毫不留情地闪烁起来,刺得钟名粲眯起了眼睛。 “欢迎来到为偶像们量身定制的残酷而又生动的大型集体真人秀竞赛类节目《美丽新世界》!” 主持人夸张的声音飘来,嘉宾席忽然一片寂静,钟名粲耳根瞬间冷清下来,隔着董林知用余光瞥一眼身旁,他们的脸上都带着专业的大佬微笑,可比刚才争先恐后手舞足蹈的样子稳重多了。董林知似乎感知到了视线,扭脸回望他一眼,吐吐舌头笑了笑,可比刚刚游刃有余淡然自若的样子俏皮多了。 * 跟着台本走了一个过场之后,海选正式开始了。 导师评委共有四人,还有四人为特邀嘉宾,都是导师评委自行联系交涉的熟人,钟名粲就是董林知请来的特邀嘉宾,他也不清楚自己的定位,究竟是帮衬还是服务于导师评委,所以他极少开口,只是在董林知询问意见时说上一两句。 董林知另一侧的那位嘉宾看到了,他是一位演员,穿得时尚新潮,被好友邀请而来体验一次当选秀评委的感觉。他忽然探头问了一句:“钟老师心情不好吗?” 钟名粲摇头:“没有没有,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看您不怎么说话,还以为是这群孩子实力太差,让您心情不好呢。” “我平时的话也不多。”钟名粲说。 “抱歉,”那个演员笑着,“因为之前在电视上看您跟董姐关系很好,有说有笑的,还以为换了个节目之后也会很亲密……” 摄像机开着,“亲密”这个词又很微妙,钟名粲搞不清楚这句话里有几分玩笑几分暗讽,他不语,低头翻起手里的选手材料,哗啦啦地响。 董林知只是保持着得体微笑,适时地替他转移了话题,手上动作一顿,略带惊讶地盯着资料纸:“路西法竟然也来参加比赛了?” 钟名粲闻声赶紧又往后翻几页,果真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 “对啊,”那边不知道又探过来谁的脑袋,说一句,“要是没出那事,他们本来过段时间就要回归了,哎,人算不如天算……” “那事”指的是什么,谁都知道。 也因为这句话,当看到曲英、穗强、卡乐三个人依次上台时,钟名粲的心脏忽然柔软地跳了一下,裹挟着水汽,冲撞了几下眼眶。 他赶紧用手肘撑在桌子上,单手托起了腮,无名指指尖压在了眼角,摆出一副对台上人颇感兴趣的模样,在那些黑黢黢的冰冷机器面前,堪堪掩饰住了内心的酸楚。 “评委老师你们好,我们是路西法,我是主唱曲英……我是主舞穗强……我是忙内卡乐……请多多关照!” “这三个人站一起看起来还挺和谐的。”也不知道又是谁,说了这么一句话。 “嗯,而且还各有担当,倒也挺均匀,没什么大漏洞。”还有人附和。 “之前那个阿庆在里面是什么定位来着?”第三个人问。 “队长,好像也算是主唱吧。” “啊,那怪不得,现在看来倒也没什么大碍……” “别这么说,当队长超累的啊,我们组合的队长就特别辛苦,跑前跑后当成员和经纪人的传话筒,成员犯错都是队长受罚,就这样还要天天被成员抱怨,吃力不讨好呢!” 他的特邀嘉宾也是组合成员,跟了一句:“你都知道当队长的那么辛苦,你还天天犯错!” 那人一顿嘻嘻哈哈:“哎呀,我也经常请队长吃饭赔罪啊!” 董林知并未掺合闲聊,她拿起话筒,优雅极了,对着舞台上略显局促的三人问道:“你们为什么要来参加这档节目呢?” 曲英半垂着头,回答:“因为不想放弃当偶像的梦想。” “我们这档节目大多数都是尚未出道过的素人或者练习生,可你们本来就是偶像呀。” 曲英始终都没有抬起头,他的视线一直盯着地面上贴着的绿色胶带,那是用来确认舞台中央位置的标识,他望着它出了神,说话的语气都好似飘在空中:“路西法只出道了不到一年时间,能够收获那么多粉丝真的是我们的荣幸,我们从心底里感激每一个人,今天站上了这个舞台,就是为了告诉大家,路西法还在,并且还会永远继续下去,我们都还在努力,绝不比任何一位素人或者练习生的热情少……” 穗强也举起话筒,接过话去,相比起曲英,他还无法好好掌控自己的情绪,声音甚至还有一些颤抖,“所有人都知道,最近这段时间对我们三个人而言有多煎熬,其实经纪人和老板都不让我们在舞台上提起来那件事的,怕打扰到他……我们真的非常非常珍惜这次机会,也非常感激……”声音颤抖的太厉害,他说不下去了。 卡乐还是上次见的那个样子,唯唯诺诺,弯着脖子深埋着头,从嘉宾席望过去,完全看不见他的脸。 钟名粲难得主动举起面前的话筒,距离太远,只能通过墙上的LED大屏幕才能看清他们每个人的样子,他温声安慰道:“深呼吸几下,先调整调整情绪,慢慢来,等准备好了,就开始你们的舞台吧。” “你们准备的是自作曲对吗?”董林知看一眼手里的资料,问。 “对,是我的自作曲。”曲英说。 “勇气可嘉,”一位导师评委笑道,“在选秀节目上选择自己的自作曲,不成功便成仁,是一招险棋哦。” “如果要继续当一个平庸的偶像,我们就不会来这里了。”曲英答得依旧平静。 那位评委眉开眼笑:“很好!说得好!老……我就喜欢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好!那就开始你们的表演吧!” 一个女生噔噔跑上台,递给曲英一把吉他,又上来几个人,安置好了三个立麦,看起来这是一个以唱歌为主的表演,穗强只能老实当副主唱。 吉他弦响,男声起,旋律淡淡地,伴着优美的歌词。 卡乐仍然负责rap部分,虽说他的心理素质不强,但是真的站上舞台之后还是能令人眼前一亮。 穗强束缚住手脚,丢了杀手锏,但毕竟也是训练出来的已出道偶像,眉眼间透露的机灵劲还是能为他争取到极大的存在感。 但是钟名粲只是盯着那把吉他,和那只扶弦的手,陷入了沉思。 曲毕,收琴,三个人齐齐鞠躬。 到了评审环节,“我有一个问题,”还是由董林知起头,“你的这首自作曲的灵感来自哪里?” “其实不是多么值得讲出来的灵感,我以前读过一首诗,博尔赫斯的,名字叫《谜》。”表演结束,曲英也终于放松了神情,说话的时候并不像唱歌时那般清亮,说罢,他娓娓背起诗来,“今天我还在这里歌唱,明天我将死去,不知所向,住在一个奇妙而荒凉的星球,没有时间,没有以前和以后。这是神秘主义的断言。我深信自己,虽然登不了天国,却不至于下地狱,但是我不作任何预言。我们的历史像普洛透斯的形状那样变化多端。当这场冒险的终结,把我交给死亡奇特经历的时候,我将遭遇什么游移不定的迷宫,看到什么白得耀眼的强光?我要痛饮你晶莹的遗忘,地久天长,但没有以往[注]。我觉得这首诗美极了,人生处处都是意外,相反,人生也处处都是惊喜,正是因为这些意外与惊喜交织而生,才造就了我们每个人的故事。” “哇,还真是有才华哪,小小年纪就能说出这么深奥的话!”那个演员向前探着身子,不吝夸赞,看得出来他对曲英很是欣赏。 “是啊,确实不错,编曲流畅,音色特别。”那位总是请队长吃饭的偶像组合成员也点头附和。 “我觉得也没什么别的问题了,要么……” 这时,钟名粲忽然轻哼一声,听起来似乎是冷笑,董林知就坐在他旁边,听见了,下意识看过去一眼,别说是冷笑了,他什么表情也没有,冷冰冰地毫无温度,而一双眼睛正死死盯着LED大屏幕上曲英的那张脸。 董林知问他:“名粲,你觉得怎么样?” “这首歌简直就是精神垃圾,”他就这么面无表情地说出了评语,没有笑,没有怒,很平静地,“也是对这首诗的亵渎。” 如果摄像机离得足够近,就能捕捉到台上三个人突然瞳孔紧缩,可是它反应太慢,并没有抓住这半秒的机会。 评委同样大气不敢喘,要知道,他们刚刚把这组表演一顿猛夸,突然一下子被专业的音乐制作人贬低为“精神垃圾”,脸上当然有些挂不住了,他们偷偷瞄着钟名粲,心里不住嘀咕。 “为什么这么说?”董林知还从没见过钟名粲说出这样的重话,简直与她认识的那个儒雅温柔的男孩大相径庭。她虽面上未显,但实际上心里也是一紧,如果钟名粲现在不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今天这期节目还不知道会被剪成什么样。这个导演可不是朱赞,既不会保护他,也不会考虑他的想法。 “我听过你的自作曲,听过你们的自作曲,”钟名粲确实乖乖回答了,但却并未理会董林知,他紧盯着舞台上的曲英,可是距离这么远,他甚至不知道曲英知不知道自己正在同他说话。钟名粲强压着皱眉的冲动,因为憋着一股劲,让他不由得握起了拳头,为了掩饰这个动作,他只好拿起资料纸攥手里,哗啦一声响正好被收进别在衣领的小型麦克风里,让他瞬间成为了全场的焦点。可钟名粲浑然不觉,继续道,“你明明擅长用小调,也很会用滑音,不管是技巧还是乐理都已经很专业很熟练了,编曲也足够大气。为什么这次却这么小心翼翼呢?甚至把这首歌改成了烂大街的‘4536251’,成了一首平庸无趣的情歌,歌词也只是情啊爱啊的内容,与你背的那首《谜》所要表达的主题有关系吗?” 这不容置疑的语气带着评委席上的每一个人组成了一个沉默的怪圈,在场的人里除了董林知以外,没人有资格对科班出身的音乐制作人提出质疑,而董林知静静听着,似乎感知到了什么东西,眉头微微皱了一下,紧接着又恢复了常态。 她沉吟片刻,缓缓点一下头,将那三张写得认认真真、满满当当的简历纸抽出,压回了文件夹下面,董林知的声音温软动人,是属于歌者的好嗓子:“好,每个人的态度都表明了,接下来就公布结果吧,我们组统一了意见,选择淘汰,对不起。” “我也选择淘汰,很遗憾,因为你们本身就是偶像,相对于其他选手而言起点比较高,所以对你们的期待和要求也会变高,抱歉,你们没有达到我们的预期……” “抱歉,我们也是这么认为的……” 最后,除了演员那组以喜欢那首诗为由选择通过之外,其他组全都选择了淘汰。 目送着他们三个人离开的背影,卡乐的脚步有些不稳,孤零零地跟在其他二人身后,踉跄了几下才走下舞台,钟名粲看在眼里,他……可能又哭了吧。 这个温室里长大的孩子曾经也有一把替他遮风挡雨的保护伞,可以无忧无虑、不谙世事,现在伞丢了,往后也只能让他好好地跟着剩下的几位哥哥了。 身旁传来董林知含着笑意的声音:“对音乐精益求精,对现役偶像要求高,我很理解,可是你说话怎么这么不客气啊?” “不会,我已经说得很客气了,”钟名粲的手卸了力似的,缓缓滑下,摸到后腰间,声音极轻极温柔,完全没了刚刚那般冷酷,“这首曲子……” 他关了别在身上的收音麦克风。 “是孔庆山写的。” * * * [注] 这首诗是博尔赫斯的《另一个,同一个》里的《谜》。 [注] 4536251: 一种极其常用的和弦组合,也被称作“万能和弦”,只要会这组和弦,基本上天底下所有情歌都能自弹自唱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差不多就彻底写完钟名粲和董林知的性格啦~ 之后的故事我不知道算不算爽…反正我写爽了就对了~ 也期待大家的评论哦!!比如想看什么样的番外啊、以后想看大长篇还是短一点的篇幅啊之类的~每次看到有了新评论我都会心脏砰砰跳,虽然有时候懒得回复哈哈哈哈但真的会很开心激动兴奋!!!爱你萌!!! 第九十章 “甭管是谁写的,反正现在就是孙可好的主打曲了!”炀里大手一挥,不耐地说,“这事儿没商量!” 炀里的办公室宽敞又凉爽,空调风呼咻咻地吹着,茶几上的几株吊兰微微颤抖着枝茎,静谧恬适。然而刘大为的背上却已经起了一层热汗,是急出来的,他推了一下眼镜。 “可是……可是孔庆山的官宣都已经出来了啊,和Hertz合作,出solo歌曲,早就已经开始宣传了啊,现在换人的话根本来不及!不如撤回……” “撤回做什么?”炀里眉毛一竖,“就算不给可好,他孔庆山还能从坟里头跳出来唱吗?我花大价钱买回来的歌,难道还要拿去当他的陪葬礼?这不是浪费吗?!” “可是……” 刘大为还要反驳,他当着路西法的经纪人,亲手将他们捧到了全国大势男团行列,也亲眼目睹了其中一位成员死后冰冷的尸体,对他而言这一切都是那么难以置信。其实,如果孔庆山真的是抑郁症自杀那么简单,他或许还不会像现在这样时常感到阵阵寒意。然而,自从拿到尸检报告并且封锁了消息之后,他便开始终日惶惶不安。 他总觉得心里不着落,因为眼前的水面太过平静,还因为他压根看不清水面底下的东西是黑是白。 但显然,炀里并没有想那么复杂。 “就这么定了,趁着现在还有人记得阿庆是谁,他还有点热度,尽快把这首歌发出去,也不枉他受这一遭活罪。”炀里慢悠悠地掏出烟盒,“孙可好这些年来忙着演戏,都快忘了老本行了,这首歌必须要火,要给她做出来空前绝后的效果!孔庆山没了,往后黄从江也不一定能看得上咱们千里娱乐了,得赶紧捧几个大流量出来……”他忖度着,叼一根烟,点着了手里的打火机。 还没等刘大为开口回应,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继续道:“你记得近期去外地的学校还有舞蹈学校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小男孩想当练习生,年龄……”他顿一下,“年龄最好是十四五岁,训练上一两年正好可以送出去。” 刘大为想说话,可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堵了一块棉花,让他发不出声音。 炀里尚未结束嘱咐,吐出一个烟圈,舒服地往后仰着,椅背吱呀作响:“长相嘛,当然得好看的,孔庆山那模样说难找也挺难找的,能跟着黄总那么多年,也不知道这孩子使了什么妖魔鬼怪的手段……反正就先从外貌条件看吧,最好是有漂亮酒窝,还有……”他说着说着,皱起眉头认真地思索起孔庆山的长相特征来。 刘大为涩着嗓子干咳几声,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他小心翼翼地搓搓手,说:“您可能不知道,孔庆山这两年也挺难过的,黄总看中了另一个孩子,据说一直没能约下来,所以对孔庆山就冷淡了许多……” 炀里瞪起眼:“你怎么知道?” 刘大为“嗐”一声,“他周围不还那么多成员跟练习生吗?我天天带着那群孩子,这些小八卦一听一个准!” 炀里居高临下地睨他:“所以你是什么意思?” 刘大为悄悄瞥他一眼,低声下气地弓着背,他有点紧张,忍不住咽一口唾沫,“就是……就是我觉得吧,照着孔庆山的路子再找个替身给黄总送过去这事……不太现实……如果黄总还是好这口,那好办,可万一他已经玩腻了这款,你说咱把‘第二个孔庆山’送过去,这不就撞枪口上了吗?我觉得,要么就算了,让孔庆山好好安息,咱们顺其自然……”见炀里神色不动,没什么反应,刘大伟壮了壮胆子,忽然提高了音量,“其实黄氏集团也没给咱们多少好处,大部分资源都是给了孔庆山一人,顶多是给咱们开了一条躲开那些税务……” 炀里锐利的眼神瞬间朝他刺了过来,刘大为一个激灵,不得不把后半句话硬生生地吞回肚子里。 “你的意思是,咱们就干脆主动放弃黄氏集团这棵大树算了……” “可以考虑……”刘大为点头哈腰。 “……就因为少了孔庆山这一个人?”炀里一个大喘气,才把后半句说出来,阴恻恻地。 刘大为登时噤声。 “先督促A&R组赶紧把可好的歌发了,我给你一个月时间,出差还是休假自己安排,给我带回来三个练习生,”炀里吸了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摁灭在手边的玻璃烟灰缸里,不由分说,“要是带不回来,你就走人吧。” 空调不近人情地吹着生冷的风,咻咻响。 走出炀里的办公室,轻手轻脚地替老板关上门,转身走进昏暗的走廊里时,刘大为的肩膀终于可以舒展开了,他抬手锤几下变得僵硬的后脖颈,撞击声回荡在走廊间,被放大了好几倍。他停住动作,长吁一口气,喃喃自语好似叹息。 “庆山哪,不是哥哥不帮你说话,你也看到了,实在是为了生计不容易呐,你也体谅体谅哥,要是有什么恨什么怨,你就去找那个炀里算账吧,可千万……可千万不要来找我啊……” * 那些坏水浸到骨子里的人,都是会遭报应的。 郑西西焦头烂额之际,还抽出空来咒骂了一句。她只恨当今世界是个法治社会,不然说什么她也要现在就去手撕了那个多管闲事的举报者,给他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做一次彻彻底底的垃圾分类。 今日凌晨,徐秋生以家中种植大/麻以及吸/毒的罪名被警方逮捕,网上一片哗然,而Hertz的媒体部从清早到现在连喝一口水歇歇的时间都没有。 得知徐秋生沾上毒/瘾的那一刻开始,葛乔就替部门和公司做好了有朝一日被举报的心理准备,他曾经无数次劝姚荈带他去戒毒,可是倘若一个公众人物被发现曾出入戒毒所,这怎么看也不会是件小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这样,抱着得过且过的侥幸心理,他们挨到了现在。 如今成了什么局面?姚荈被迫辞职了,陈烈与Hertz彻底闹翻脸了,徐秋生无人看管,犯了瘾,坐实罪名被抓起来了。 尽管是匿名举报,可是能够准确掌握了徐秋生的位置和犯瘾规律,并且还知道他在自己家中后院偷着养了三株大/麻的人,能有多少呢? 葛乔本可以静下心来好好想想这是谁搞出来的事情,可是现在根本没时间容许他想其他问题。当务之急是劝服自己接受一个事实——AIX凉了。 凉透了。挽救不了的那种凉。 那天,当沈子扬和其他两位队员接到消息的时候,他们已经坐上了从练习室所在的大楼开往宿舍的车,虽说AIX还剩下羊城与平京最后两场演出,不过之前就通知他们巡演暂缓,所以这半个月以来他们就只是自由训练,完全的放养状态,全凭自觉。 派来临时带队的经纪人接了一个电话,与司机低语两声,车打起转向灯,一个猛拐,变了方向。 “……怎么了?”沈子扬训练累了,睡意朦胧,含糊着问一句。 那个新来的经纪人回答得更含糊,“先回公司,有点事。” 沈子扬天真,真的以为就只是“有点事”,翻了个身,倚着已经睡昏过去的成员哥哥,很快就打起了轻鼾。 半个小时后,他就被眼前的新闻报道轰炸得睡意全无。 葛乔挨个儿观察着他们的表情和反应,都是如出一辙的惊恐与慌张,他等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收回自己的手机,三个凑在一起的脑袋瞬间分开,他们重新跌坐回各自的位置。 葛乔把手机锁了屏,丢在桌面上:“你们也看到了,现在情况就是这样,五人组合,现在少了两个人,考虑到各种情况,AIX已经很难继续维系下去,你们做好解散的心理准备。你们都是五年合约,现在还有三年半,如果愿意继续呆在公司,会尽量为你们重新安排合适的路线,如果想走,就还是按照合约来,违约金四百万。” 葛乔扭脸,看到坐在三人旁边那位毫无存在感地瘦高男子,他面无表情,像个面瘫似的,但葛乔并未在意,他对那个男人点头微笑:“这位是童上水,你们刚刚应该已经见过面了,经纪部的新任总监,在你们做出决定之前,他将会负责与你们联络,有事情请找他。” 那个叫童上水的男人也冲他点头示意,但却没有回以微笑。 果真是个面瘫。葛乔收回视线,“现在先请你们把自己所有的社交账号、手机卡都交给我,公司会替你们保管一段时间,等事情的热度下去了再还给你们,近期尽量减少外出,不要在私底下回应媒体、记者、狗仔、粉丝的任何问题,这件事一出来,你们作为成员,难免会被波及,这也是为了保护你们。”他扫视一圈面前的三个孩子,这番官腔打下来,他们都被吓得不轻,面如死灰,仿佛大难临头、到了世界末日。 葛乔轻笑,语气变得柔和:“不用怕,这也给了你们充分的思考时间,在此期间,你们只需要作出不让自己后悔的选择就好,留下或者离开,你们的人生都不会从此结束,相反,应该会是一个新的开始。” 沈子扬强作镇定,可他颤抖的声音却暴露了他的恐惧,他问:“大乔哥,你觉得……我们该不该留下?”他信任葛乔,不自觉地想向他寻求意见,哪怕这个意见可能决定了他往后的人生该如何过。 就这一句话,却仿佛瞬间击中了葛乔的某一处神经,突如其来的心慌让他怔了一下,他立刻挤出一个微笑来,锁回了记忆,不让那两颗肉肉的小酒窝从脑海里溜出来。 “我不能替你决定呀。”他这样说。 “可是您肯定比我们更了解这些,”沈子扬被拒绝,有一点委屈,“走哪条路更好,更适合我们,现在姚姐走了,连个能一起商量的人也没有,就只有您可以帮忙了啊。” 葛乔不语,他望着沈子扬,这个孩子不躲不闪,同样也盯着葛乔看。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美丽的年纪,漂亮的脸庞,就连说话里带着的那个“您”字都太像了,这个瞬间,那两个人就像是两条毫不相关的河忽然汇聚在一起,卷着滚烫的水浪,流进葛乔的心脏,把他的心脏烫出了泡,咕噜咕噜翻腾着,使他惶恐,使他心酸,使他不得安宁。 然而,沈子扬倔强的目光终于让葛乔找回了些许真实感,曾经的孔庆山永远对自己百依百顺,就像是习惯了讨好似的,在他眼中,从来不会出现像沈子扬这样锋利的光芒。 那样温顺可爱的孩子啊,何苦又送去火坑里滚一圈呢。 或许是从一开始就出了错,从他施舍给孔庆山第二次出道机会的那刻起,他就应该为此愧疚一辈子。也或许,真的是人各有命,该有的结局躲也躲不掉的。他想不通,也没有机会验证,他能做的只有时刻谨记自己害了人,在未来的所有日子里无尽的自责。 最后,葛乔问他:“你还想继续当偶像吗?” 多可笑啊,老天对他可真宽容,又给他出了一道相似的题目。沈子扬与孔庆山,如果他们的命不同,那么他们的选择自然也应该不同。 “如果你不想的话,可以……” 可是,沈子扬神色坚定,他打断了葛乔的话:“是的,我要继续当偶像。” * “你确定还要继续当偶像?”冯蓝加重了语气,这是她问的第三遍。 “是……唔,你觉得呢?”陈烈接连回答了两次“是的”,这回终于在冯蓝意味不明的反复确认中动摇了想法。 “我觉得,”冯蓝两只手指捏起面前圆桌上的那个小瓷杯,慢慢地呷一口茶水,不紧不慢地娓娓道,“你现在已经不缺知名度了,你缺的是有底气的作品,所以偶像的路不太适合你……” “我听你的。”说着,他就要往冯蓝身边凑,一只手也不老实地摸上了她的肩。 冯蓝望他一眼,似笑非笑,虽不躲闪,却也不予以回应。 “为什么这么看我?”陈烈微眯眼,他总归还是太嫩,有贼心没贼胆,只敢用目光在冯蓝那张精致至极的脸庞上舔一圈。 “‘我听你的’这句话,我天天听你说,”冯蓝终于露出微笑,不过是嘴角提起了一个弧度而已,却格外妩媚妖娆,就是这个笑容,从初见时便把陈烈的魂勾走了一大半,“可是你好像只是在哄我呀。” 陈烈一怔,攀上肩不断蠕动的那只手登时顿住了。 冯蓝察觉到了,扑哧一声笑出来,捉住肩上那只手,握着捏了捏,不紧不慢地说,“我不是在责怪你,我只是好奇,姚荈跟你有仇,你咽不下这口气,我可以理解,你斗不过那个女人,我帮你‘擦屁股’,也没问题……”她垂下眼,轻抚着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它属于眼前这个看起来清秀可爱的男孩,肌肤柔软,却又充满了力量,那是年轻人的特质,也是鲜活生命的象征。 一时疏忽,冯蓝的思绪飘远了些,她下意识揉捏起他温热的虎口,一下一下,力道刚刚好,大概是正巧碰到了什么穴位,教人很是舒服。陈烈稍稍塌了背,靠在椅背上,觑着眼睛勾唇微笑。 冯蓝的声音也变得轻飘飘的,听上去倒是楚楚动人,她问:“可是,你为什么要去整自己的队员呢?” “嗯?”陈烈的声音懒洋洋的,似乎还很疑惑。 见陈烈想靠装傻蒙混过关,冯蓝不动声色地睨一眼,心中暗自叹气,这小孩子哪里都好,就是心眼太多。这里就他们两个人,她也不打算给他留面子,直接戳破道:“是你举报的徐秋生吸毒,不是吗?” 陈烈并没有立即接话,从他的脸上冯蓝看不出什么异样,没有恐慌也没有得意,只是稍微有点惊讶,但很快他就将这一丝惊讶掩藏起来了,恢复了餍足与闲适,他无意对冯蓝隐瞒,况且想瞒也瞒不住,他点点头,干脆承认了:“是我。” “为什么呢?”冯蓝一挑眉,饶有兴致地问。 陈烈笑出了一股痞气,他的腔调变得吊儿郎当,说:“那可是吸/毒,每年有多少缉毒警察光荣牺牲啊,我就伸张正义呗。” 冯蓝被他的语气逗得花枝乱颤,笑得脸颊酸痛,停不下来,末了,她捻着手指又使力按摩两下陈烈的虎口,轻吐一句:“哦,是吗?” AIX,五颗星星,五位少年,说好的要永远一起走。 可是当星星变亮变大了的时候,盛星星的这片夜空却变小了,小到就连塑料烟花和借着别人的光才能存活下来的那些不知名的小行星都敢来与我争辉。我必须得走。 可没有我,AIX和这片夜空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第九十一章 “……你们的表演……简直就是精神垃圾……烂大街的情歌……是对艺术的亵渎……和那首《谜》……一样……平庸无趣……” 钟名粲觉得,当时在曲英面前,自己说的那番话确实已经够客气了,抄袭本是大事,他给曲英留足了面子,对此只字未提,不过是浅浅点评了几句作曲的技巧罢了。即使如今被节目组盯上,拿来做起文章,剪辑拼接成一个更加刺激的全新段落,他依旧不知悔改,丝毫不觉得自己哪里说错了。 不过,网上自然不会放过如此“口无遮拦”的他。 最先被激怒的当然是路西法的粉丝,她们刚刚经历了成员过世的悲痛,本就敏感,而钟名粲在节目上对他们的点评无异于火上浇油、落井下石。他算个什么东西?是他飘了还是觉得我们粉丝举不动刀了?怎敢出言不逊,侮辱这三位一出道就拿下音乐榜单第一名的偶像?! ——就算他们已经沦落到去参加一个导师评委只比他们早两年出道的选秀节目…… 呸,这姓钟的狗/逼就是狗眼看人低,歹毒,坏透了! 关于他的那些黑料再次被翻了出来,添点油加些醋,拼凑成一个有头有尾的完整故事,倒是比之前更有真实感了。她们演算出了很多个有关钟名粲的结论。 比如,钟名粲的总监位来得不正当,证据确凿,就是因为他有金主为他撑腰。Hertz为了他专门开了一个音乐制作部,就是要替别人养这么个小白脸。 比如,他想要靠董林知给自己攒人气,主动找董林知要求炒CP,现在董林知要结婚了,钟名粲觉得董林知没了利用价值,就不做戏了,看看他在节目上的表现,跟董林知几乎没说几句话,表情也臭的不行,简直不要更明显好吗,太心机了。 比如,《逆流新声》烂尾很大原因就是因为他啊,没有责任感没有担当,说退赛就退赛,人家董林知旧疾复发,他跟着掺和什么?炒CP还炒入戏了吗?还重情义,哪门子情义啊,董林知是他亲爹还是亲妈啊?呕了。 不过可惜的是,虽然她们已经很努力了,这些结论已经被填补得滴水不漏,然而钟名粲本人却对此一点也不关心,一点都不知情。 唯有一件事,亲自找上了钟名粲的门。 钟名粲看到来电显示的时候,愣了一下,一瞬间竟然还有了恍如隔世的错觉,不过他还是很快就反应过来,接起电话。 那头是曾经熟悉的声音:“老钟啊……”欲言又止。 “段飞?”钟名粲一头雾水,不知道段飞为什么会突然给自己打电话,“有什么事吗?” “你……”那头的人似乎更为惊讶,“你还不知道吗?” 钟名粲更是迷惑了,他还在给自己的新作品配贝斯轨,点了保存,手指顿住,问:“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反正这事儿是我不对,你就原谅我这一回,我保证下次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段飞似乎也没打算从头解释来龙去脉,自顾自地说着,就好像流利地念着稿子,“我也没想到晓彤会在网上发言,当时唱《子无不语》的片尾曲的那个小姑娘不是不干了吗,后来就换了人,可是你不在,我怕节目组的人不服我们,也把我们给换了,所以我就还是用了你的署名……”说着,听钟名粲并无反应,他似乎是有点慌了,语速飞快,扬高声音,“这也说明了我绝对没有跟你抢功的想法是不是!我是真的不知道晓彤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你……你不要介意……嗨呀遇到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会不介意!都怪我,兄弟,这事真的是怪我!你一定要原谅我,大人不记小人过,我真不是故意的,就想着借用一下你的名字也没什么……” 钟名粲听得蒙圈,但直觉既然要打电话道歉,应该不是太小的事,他虽然听不懂段飞在说什么,但是想了想,人家主动来找自己承认错误,能说的话也说了,歉也道了,自己也没什么好追究的,稀里糊涂就应了句:“好,我知道了,原谅你了。” 段飞立刻松一口气,语气都变得轻快起来:“好兄弟!” 满头问号地草草应付了几句,挂了电话,钟名粲这才想到要去寻这场莫名其妙的道歉源自何处,也是在这时候,他终于真切地体会到了来自虚幻陌生人的真实恶意。 段飞说的那位“晓彤”,应该也是路西法的粉丝吧。她的另一个身份是在钟名粲离开之后与段飞一起合作的剪辑师。 她发微博揭露了钟名粲的“真面目”:“我参与了《子无不语》片头片尾曲的制作全过程,这首歌最后的署名全都是钟名粲,可是我明明记得当时全程就没见过这个人,我还觉得很疑惑呢,问了老板,他也支支吾吾说不上来。可别再夸他什么音乐天才了,这狗逼的歌明明都是请人代写啊!!” 就是因为这段话,在大众的心里,盖在钟名粲这个人身上的最后一层保护罩,就此破碎。 “我日,这也太爆炸了吧,我超级喜欢《锁麟囊说》的啊!!” “行吧,牛逼,还是您牛逼,删辽删辽,再见了我的歌单……” “哇,这比抄袭还要过分了吧?抄袭好歹还是亲手当裁缝啊,这他妈找人代写啊!真的是不想在乐坛混了吧?” “真的有够恶心,这操作骚上天了,还能请人代写?这不就是白吃别人的饭碗吗?多少有才华的人就是这么被毁了的啊?” “讲真的,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难道就我一个人好奇帮他写歌的都有谁吗?肯定都不火吧?说不定还有我正在追的音乐人呢……” “都没人觉得《裘马声色》和薛涛最近发布的新歌有点像吗?有谁去问问薛涛啊,这首歌是不是他写的?” “哇,本来以为人设崩了就够惨的了,这连音乐才华都是假的啊?简直就是社会渣滓吧,还活着干嘛啊?这下子全都被爆出来了,要我我就选择赶紧自杀……” 不仅是侮辱人格了,甚至还有人劝他去自杀。自杀——他在心中咀嚼着这两个字,如今的他比那些轻易把这个词说出口的人更清楚它的重量。 钟名粲呼吸一滞,心头突然窜起了几朵难以抑制的怒火。 他胡乱摸索几下,抓起手机。一顿,接着,手又松开了。 啊,对,差点忘了,刚刚在电话里,好像已经说过原谅他了。 * 钟名粲,臭名昭著。 葛乔怎么也没想到,网络的反噬作用有朝一日会在钟名粲的身上应验。 电视屏幕闪烁,刚刚播放的那档节目已经结束很久了,葛乔窝在沙发里,一只手搭在大腿上,另一只手虚握着遥控器,无力地垂在身旁的沙发垫上,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想法也没有。 就算有想法还能怎么样呢?刚刚放的已经不知道是第几遍重播,几天前人们就已经齐心协力把他们所认识的那个钟名粲轮殴至死,到了今天,就算大罗神仙来了也无力回天。 钟名粲慢腾腾地从厨房里走出来,端着一个盘子。他刚刚躲进了厨房,洗干净了一个苹果,一点一点削了皮,又切成了小块,最后还吃饱了撑的把小块按照纹理拼回成一个完整的苹果,搁在盘子里,这才想着端出来。他打算靠这些小动作拖时间。 可是一个苹果实在是拖不了多久,最后,他还是得勇敢地面对屋外正发着愣的葛乔。 “来,吃点水果。”他柔声道。 葛乔缓缓抬头,视线从钟名粲的身上掠过,又绕回到电视上,他说:“这就是你这几天白天赖在我办公室,晚上不让我玩手机,吵着闹着要过没有外界干扰的二人世界,天天按着我折腾到凌晨的理由?” 钟名粲叉着一块苹果的手微微一抖,原以为葛乔会责备他刻意隐瞒这些天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没想到他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计较这些,肚子里准备好的台词派不上用场,他只好赶紧重新组织语言,嗯嗯啊啊半天,最后抬手压在葛乔的额头上,憋出来三个问号:“昨晚睡少了?是不是困了?要么再进去睡会儿?” 葛乔稍一偏头,躲开他的手,热度褪去,额头上的触感变得凉丝丝的,他看上去确实有些疲惫,就连眨眼都变得缓慢,似乎是没有抬头看着钟名粲说话的力气了,他盯着虚空,动了动唇:“我很累,已经没有精力管那些流言蜚语的,但是你不能骗我……” “我没有骗你,”钟名粲把盘子丢在茶几上,坐下,搂住葛乔的身子,他很轻,很瘦,轻轻一拽就拥进了怀里,再轻轻一挤可能就会散架了,他怕伤着葛乔,没敢用力,下巴来回摩挲着葛乔的发顶,“不是骗你,是怕你担心,或者小题大做,把它当成是个多重要的大事。再大的事还能有你重要吗?我不想让你跟着心烦……” “你后悔吗?”葛乔被闷在怀里,一动不动,却忽然问道。 “嗯?”钟名粲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后悔什么?” “后悔认识我呗,”葛乔说得很平静,不像是在质问,反倒像是替钟名粲想出了答案,“是我把你推到大众面前,让你被迫接受陌生人的评判,被迫忍受各种各样的猜测,惹了这一身骚,你一定觉得恶心透了吧……” 这平淡如水的声音打在钟名粲的心上,让他的心脏一阵阵抽痛,他怎么可能后悔呢?是葛乔带他感知到了人生中那些最为美妙绚烂的东西,把那颗僵硬冰冷的心暖热了揉软了,可他也不能现在就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葛乔看吧,那怪吓人的。无法亲身证明,他就只能言语发誓。 “我不后悔,一秒都不,我要是后悔了,就让我立刻四肢残废,双手剁掉,变成耳聋目瞎的废物点心!” 葛乔挣扎出半颗脑袋,歪着脖子瞪眼瞧他,扬声惊道:“呸呸呸,我就随便矫情一下,也不至于发这么毒的毒誓吧!你快跟我‘呸呸呸’!快点!” 钟名粲知道葛乔有时候迷信的不得了,不禁笑出声来,葛乔见他不理会,急得抬手就掐住了钟名粲的脖子:“快啊,快呸三下,那毒誓就作废了!快,要在一分钟之内说完!” 钟名粲偏不干,他优哉游哉,觑起眼找准目标,迅速地在吵闹的葛乔的唇上啄一下,咂巴咂巴,甜的。余光忽然瞧见茶几上摆的那盘苹果块,不知何时,它们已经散开了,没了形状,在空气中被氧化出了浅褐色的斑点,钟名粲还想着要不要给葛乔含一块苹果,这样啄起来会更美味更带劲。 葛乔如同对牛弹琴,独自喊了几句就失了兴致,很快恢复了恹恹状,松开手,脑袋一歪,塌在沙发的靠背上,不吱声了。 钟名粲的拇指挪到了葛乔的嘴角,轻轻地抚摸,他叹了一口气,“干嘛作废啊,难道你觉得我做不到吗?明明看上去那么强势一人,为什么总是要把自己放在很低的位置呢?你是我的光,你还是很多人的光,没人会怨恨你的,怨谁也怨不到你身上,你就像是……就像是连绵阴雨季里难得一见的晴天,葛乔,你懂我说的这种形容吗?” 葛乔心里突然发酸,血液裹挟着热流,冲来撞去,把他的五脏六腑绞成了一团,乱七八糟地,让他疼得忍不住蜷起身子,眼前的视线都变得模糊了。 可最后他还是笑了,虚弱的弧度悬挂在嘴边,仿佛轻轻一晃就会消失掉,启唇发声的一瞬间,热流终于还是突破了他的防线,冲出了眼角。 “名粲,怎么办?我好像到了更年期,为什么这么容易就流眼泪了啊?我不是很想哭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子无不语》片头片尾曲是怎么回事,请看第六章 ~ 第九十二章 昨天,平京市拉响了橙色预警,可是除了层层厚云把天空压得整日都如同晚上七八点的模样之外,一滴雨都没有落下来。 今天,大雨倾盆,憋了一天一夜的雨终于得以释放,猛烈得就好像要将平京市整座城都淹没了似的,夏天里的风刮不起来,少了风,雨丝织成雨布,铺天盖地地直直坠下来,仰起脸看的话,这阵仗也是吓人的不得了。 雨水从上到下一遍遍洗刷着玻璃窗户,摩擦出吱呀吱呀地声响,仿佛是在向窗内的人邀功:快看看我,我多勤劳,为你做了一件大好事哦,你要记得感谢我。 可惜的是,窗内的人不解风情,他向来没有透过窗外看风景的闲情雅致,八百年都没往窗前走一步了,当然不可能关心这扇窗户究竟是干净是肮脏。 况且,他也没空关心这些琐事。 “谁让红发安妮跟着掺和进来的?”葛乔扣了手机,捏一下眉心,像是要清理走刚刚入了眼的那些的污秽之语,没控制好力度,眉毛尖立刻泛起两点淡红色。 “她也是好心帮忙澄清,现在已经关闭评论功能了,还要让她把原微博删掉吗?”郑西西的手指已经落在了通讯录的图标上,就等着葛乔发话了。 “不用,删了也没用了,”葛乔有气无力地抬起胳膊,潦草地挥一下,“都怪我最近心不在焉,没及时了解这件事的情况,这件事就这样吧,不用再管了。” 郑西西怔然,她还从没见过这样的葛乔,就好像是只失去斗志的丧家败犬似的,做什么说什么都毫无灵魂,“可是……可是关于钟总的那些谣言,就这么放任不管了吗?” “他自己都不在乎,咱们就不用咸吃萝卜淡操心了。”葛乔淡淡地回答,顺手在送过来的材料上签了名字,又推回到郑西西面前。 “可是也不是不可控的呀,就算无法彻底消除影响,至少可以努力试试看……” “你没有事情做了吗?”葛乔斜睨她一眼,“我手头还有两个策划案刚开了个头,你要不要试试?看你闲着也是关心这些八卦。” 葛乔只是调侃,并非认真,可就是这种态度,却像是一记棉花拳打在了郑西西的心里,让她忽然有种怒其不争的烦躁感。她还记得第一次在面试场上见到的那个葛乔是什么样,潇洒,精明,隔着三米距离和一张桌子,郑西西都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自信霸气,可是眼前的这个人不知道怎么了,就好像突然变了性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从前那个神色倨傲站在大会议厅最前面对着每个人发号施令的领导者了。 郑西西正值热血青春的年纪,一时着了急,也不管这个葛乔是不是她心中比魔鬼还可怕的东西了,怒声道:“钟总那么好的人,怎么可能像网上说的那么龌龊?!他凭什么要背上这些骂名?” 葛乔没说话。那些风言风语里头,大多都是不攻自破的诽谤,最暧昧不清的只有那句“代笔写歌”,这关乎钟名粲作为音乐制作人的尊严。可是,昨天晚上钟名粲交代了所有的事情,也告诉他段飞打电话道歉的情况,那个人撞了大运,正巧赶在当事人还不知情的时候打来电话一通掰扯,三言两语就骗来了一句原谅,这么大一场闹剧竟然就此翻篇了。 这明明是盗用了姓名权啊,可是歌就是钟名粲写的,哪怕他放言甩手不干了,署名成他的名字照样无可厚非。说到底又是钟名粲为了一时的爽快做出的自私决定,无论是段飞还是那个晓彤,所有人的立场、说的话、做的事都没错,可是连在一起就变了味。 反正也堵不住所有人的嘴,如今却也只能发一封义正严辞却不痛不痒的公告,再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看不见摸不着却极尽恶毒之意的人继续疯狂地朝着钟名粲抽鞭子,一下比一下疼,疼得葛乔根本就不想再看。 葛乔有那么多手段,他还以为自己可以永远随心所欲地摆布愚民。可是怨只怨他还是不够神通广大,一手带起他的老师引咎辞职,曾经朝夕相伴的孩子辞去人世,最为亲近的爱人成了大家心中的“人渣、废物”,这一切几乎又是一夜之间,丝毫不容他准备一二,就好像当年经历的那场公司破产,那荒唐又无力的感觉,几乎一模一样。 他知道自己无法撼动既定规则半分,普通人过得再辉煌也还是个普通人,若是招惹了是非,只会留下一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葛乔终究不是那个可以掌控天命人命的“贵族”。 都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这句话葛乔直到现在才体会到,最绝望的是,他这个当局者明明知道这是个迷,却仍然对此无能为力。 可他承蒙了天恩,多好啊,天打雷劈都绕他而行,所有的代价全都让身边的人替他付了,到了只剩下他自己还完好无损的时候才终于肯低头承认——他不是无所不能,他做不到也管不清的事情太多了。 葛乔慢悠悠地瞧郑西西一眼,笑了:“挺好,还是个热血青年,青出于蓝,既然你那么有信心,这事就交给你去办了,把流言压下去,让钟名粲这个人清清白白地消失在大众视线里,能做到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郑西西皱起眉,扯一把衣袖,跺两下脚,“可是什么都不做,不是您的风格啊。” 葛乔笑得比刚刚更明亮了一些,他眨眨眼,问:“我是什么风格?” “你应该是那种没有事情可以难倒的风格。”葛乔只是逗趣,没想到郑西西竟然认真地回答出来了。 葛乔心里嗤笑。看吧,我这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色厉内荏,打肿脸充胖子,不仅洗脑了自己,还骗倒了别人。 “西西,你来公司多久了?” 郑西西思索一下,回答:“一年半了。” “你喜欢这份工作吗?” 郑西西嗓音清亮:“还好,我觉得挺有趣的,虽然有时候累了一点,但还是能学到很多东西。” “你后悔过吗?入了这行。” “唔,”顿了一下,似乎是在考虑这个问题,但并没有过很久,她接着说,“没有吧,我没后悔,累是累了点,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别的……” “但我好像有点后悔了……”葛乔笑着,却让人感受不到这笑脸的主人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郑西西闭上了嘴,猛地抬头,平时目光躲闪不敢看那张脸,此刻却直勾勾地盯住了他的眼睛。 葛乔依旧很平静,这些天来他想通了很多事,或者说是被迫想通了很多事,他觉得自己都已经超脱了麻木了,虽然这种感觉一点也不好受。 “上半年的总结资料我都整理好了,全放在了H盘,AIX的活动全部取消,音乐实验室项目第二期与孙可好合作,宣传部门是千里娱乐在做,我们只需要跟着配合就好,影视部门新出了三部戏需要官宣,日程什么的本来就是你在整理,所以继续跟着就好……” 郑西西越听越觉得不安,她慌张地直接打断了葛乔的话:“大乔哥,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你是要去哪?要……要跳槽吗?” 可能是外面的大雨吸干了这间办公室的所有氧气吧,他现在只求还能呼吸一口新鲜空气,至少不要窒息了死在这里。 葛乔眼中并无风波,不止如此,他的眼中明明一点光也没有了,“放心,我哪儿也不去,不过可能需要缓几天,留点时间稍微休息一下,再把这些事情消化得更彻底一些……”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忽然回过神,冲郑西西笑了一下,“只是休两个月的年假,把事情交代给你,我挺放心的,这段时间,有问题就去找袁小圆,你们配合的不错,遇到实在无法解决的事情就给我打电话,尽量挑中午,我也不知道假期里的作息会是什么样……” 郑西西一字一句地听着,理解了,点点头,又将信将疑确认了一遍:“您确定您不会走吧?” “我走了很有可能你就是总监,不好吗?”葛乔竟然还能有心情逗她。 “我不要当官,光一个组长就够我受的了,”郑西西蹙眉摆手,拒绝得很直接,“我……我没主见,就喜欢当兵打仗,就喜欢当您的兵,我知道您最近对我很好,是想培养后辈,我也绝对不会让您失望,但是……但是要把我捧得跟您一样高,带起一整个媒体部,我真的不行……” 窗外依旧暴雨连绵,办公室里开着惨白的大灯,没有狂躁的风加持,屋内的人根本感受不到外面的天气究竟有多糟糕。 葛乔微敛眼皮,了然地点点头,他当然不会逼这个孩子,也想让郑西西安心,他说:“我保证,在你准备好之前,或者是找到适合这个位置的人之前,我不会走的。” * 下午的时候,钟名粲提前半个小时来十楼等葛乔下班一起回家,他平时不常来这里,媒体部天天都跟打仗似的,他来了也只会妨碍公务惹人嫌。他刚出电梯口就差点撞上手捧一厚摞材料的袁小圆。 她迅速站稳身形,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微微颔首,垂着眉眼说:“钟总您好。” 这四个字倒是与往常钟名粲见到袁小圆时听到的问候无异,但这回其中的意味变了几变,最后竟然生生拗出了股惭愧和抚恤之味。 钟名粲冲她温和一笑,无视掉她神色言语中的怪异情绪,回道:“您也好。” 袁小圆上了电梯,钟名粲继续往里走,抬眼又跟郑西西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钟名粲还没开口说话,先笑了出来,从郑西西那枚眼神中溢出的怜悯与歉意比袁小圆更盛,根本无需多作琢磨就能感受到了。他觉得媒体部的人可真有趣,一个个都是菩萨心肠,都是如出一辙的“心怀天下人之甘苦”。 嘴角的浅笑泛着不知是苦是酸的气息,他主动跟郑西西打了声招呼:“你好,好久没见。” “钟总……”像是等候已久,郑西西脱口而出,却因为尚未组织好后面要说的话,半途中又陷入了沉默。 “最近很忙吗?”钟名粲看一眼葛乔办公室紧闭的房门,问道。 “还好……”郑西西回答,又觉得这样简短的话似乎太过敷衍,急忙补充道,“都是一些日常处理的琐事,没什么大事要忙,所以都还好。”犹豫了一秒,她又接一句,“那您呢?” 钟名粲善良地接过这句尬聊:“现在正在进行的合作暂时不需要我插手,就光写写歌记记灵感,跟你们媒体部的工作量完全没法比。” “哦……”郑西西叹一声,看着钟名粲甚是明媚的笑眼,又让她想到了现在网上流传的关于钟名粲的恶评,这么温柔的领导,怎么就成别人口中的不齿了呢?她向来笃信眼见为实,也对自家领导有着无尽的信任,跟了葛乔这么久,他的为人谁不了解,能与葛乔并肩进出公司谈笑风生的朋友怎么可能会是坏人?可是她自己就是学公关的,当然知道自己不能用这个证据当立场,那群摧枯拉朽的网民不认识葛乔,她的发声根本站不住脚。 “但我确实挺忙的,”钟名粲仍然微笑着,继续说,“近期需要重新收拾一遍家,该扔的扔,腾出空间来,家具什么的也想换成新的,最好都再大一号,本来想搬家,但是好像没有这个必要,装好的投影仪要是再拆掉也挺费事。” 郑西西哑然,她并没有打算问这么具体。 但是看钟名粲那么高兴,眉毛都快飞起来了,眼中闪着明亮的流光,郑西西觉得这个时候不能打扰他的好心情,便耐心地听着了。 “你们小女生是不是都喜欢搞这些?比如把屋子收拾成漂亮的网红风格?有没有可以推荐给我的店铺什么的呀?只要不是太少女的就可以。”钟名粲笑眯眯的。 这种事情问郑西西,那可算是问到行家了,她全然忘了心中的怜惜和同情,一个挺背站直身体,低头掏出手机唰唰划了两下,手指动作流畅优雅,然后把屏幕朝向钟名粲,说:“嘿!您算是找对人了,我最近刚搬了家,特别着迷这些ins风装修,别看我是个女生,其实我只喜欢搞冷淡啊中性风什么的,所以我相信我喜欢的这些也一定特别适合您!” 钟名粲凑过去看她展示给自己的那几张图,对其中一张上的一把秋千藤椅很是喜欢,他都能想象得出葛乔有事没事蜷在里面懒散着身子眯眼发呆或者休憩的模样。 不过摆在哪里呢?家里虽说不算特别小,但也一点也不算大,一个小小的露台,晒衣服晾被子什么的管够,但要是放一个秋千藤椅,是不是有点拥挤了?难道真的得搬家? 其实要是再早一两个月,他也会觉得搬家挺无所谓的,本来就是对房子这些死物没什么追求的人,哪怕是跟着葛乔搬去了朱赞他们那间大公寓也不成问题,只是现在这间小屋里盛满了属于他和葛乔的记忆,日夜耳鬓厮磨,好不容易才把葛乔身上的气息填足了房屋里的每一个角落,除非搬家前把这间屋子砸了烧了清理干净了再重新装修一遍,否则他是绝对不会允许下一个人住进来的。 想着想着,正打算出声询问郑西西这种藤椅大概有多高多宽,葛乔的办公室门倏然大开,一个人从里头风风火火地走出来,顺便还嚎了一嗓子:“孩儿们!走着!带你们下馆子去!” “哎!!”一个肉嘟嘟的男人从椅子上弹起来,肚子和脸颊上的肉保持着同一个频率颤了几颤,他第一个应声。 紧接着就是收拾东西以及囫囵应话的嘈杂声。 郑西西看了眼钟名粲,还有些不舍,她还没有成功地把自己看中的足浴器、墙体悬挂CD机、按摩椅推销出去,扁了扁嘴,收回手机:“钟总,对不住了,要么之后我把我收藏的这些店铺和宝贝都发给您,今天就先到这里,我们一会儿要聚餐……” 话音未落,钟名粲忽然开口问:“媒体部都要去吗?” “对,葛总请客,他……”郑西西忽然垂着头,抠几下大拇指,继续道,“他马上就要请两个月的假,临走之前请大家吃顿饭……” “你很舍不得他?”钟名粲的目光扫过她的小动作,笑着问。 “嗯……也不是吧……”郑西西嘘一口气,又抬眼望向钟名粲,“不能说是舍不得,他也不是真的走人,葛总说只是请假休息一段时间,还会再回来的。” “嗯,”钟名粲看见几个小女生已经围住了葛乔,她们叽叽喳喳吵个不停,葛乔也不嫌烦,熟稔地跟她们开玩笑,嘴角还带着浅浅的弧度。看够了,他才终于回神继续跟郑西西说话,“公司里的每个人一年都有两周的年假,据说葛总还从来没休过年假,你现在觉得心情别扭,只是因为习惯了他工作狂的状态,有些不适应,慢慢就好了。葛总给自己留了点时间调整状态,挺好的,这对他、对整个媒体部都是好事情。” “谢谢您。”郑西西不知怎地,竟然觉得有些鼻酸,可能是因为钟名粲的语调温柔得不像话,也可能是因为她也心疼自家的大乔哥,又或者只是想起了不久后的两个月里落到自己肩上的重责。她有点想哭,眨眨眼,又把泪花强行压回了眼底。 还没等郑西西完全从这莫名其妙的伤感里走出来,只听见钟名粲的声音从自己头顶上方幽幽传来:“音乐制作部最近也有聚餐的打算,能和你们一起吗?” “啊?”郑西西怔愣,登时瞪大一双还蒙着水雾的眼盯着钟名粲看,可这个人的表情平和真诚,实在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他眼神里的诚恳打动了郑西西的心,让她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可……可以……”说完才回过神,赶紧找补回来,“的吧!您还是得问问大乔哥,毕竟他是我老大,我们都听他的!”说着,她扭脸冲葛乔吆喝一声:“大乔哥!请问音乐制作部能和我们一起聚餐吗?” 她说得特别直白,音量还特别大,搞得整个大厅都迅速静了两秒,紧接着就是更上一层楼的熙攘吵闹:“呜哇!算是联谊嘛?”、“拉倒吧,这顶多叫做拼桌,人家音乐制作部都是精兵,才几个男人啊,搁你们这群禽兽里头还不是被你们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可以啊,好久没看到甜甜了!”、“人多也热闹嘛,都来都来!”、“天呐,钟总和葛总不仅下班一起回,就连聚餐也不放过彼此,老娘我的八卦魂熊熊燃烧……” “您跟您的员工商量好了吗?”郑西西转过头来问钟名粲。 这回是来自钟名粲的两秒沉默。 “唔,说好……好了……”钟名粲被她这直来直去的态度搞得磕巴了,赶紧清清嗓子,找回常态,“说好了,不过地点还没定。你们去哪里?”最后一句话他是在问葛乔。 葛乔正盯着他瞧,眼里似乎含着光,似笑非笑,“下雨天,人又多,去吃火锅吧,我想吃甜品和蛋糕了,听说那位海归老板娘出了很多新品。” 大家都在亢奋地你一句我一句谈天说地,根本没空理会葛乔这句话里头奇怪的逻辑,火锅里怎么还有蛋糕?火锅店的老板娘是海归? 葛乔说给一个人听,那个人也听懂了。“店里有道它似蜜,可以先用来解馋,”一顿,趁着无人注意,他走近几步,压低了声音,“甜品店到了晚上七点就关门,今天来不及了,下次给你买。” 葛乔觉得有点遗憾,他现在确实很想吃些甜的东西,可也无法,只好点点头。不过没关系,钟名粲说了“下次”,那他就一定能吃到,而且还会很快就能吃到。 天空阴沉的可怕,不过才六点,却黑得好似入了夜,雨滴疯狂敲击着地面,似乎是想吓住出行的人们,倒是卓有成效,街道上依旧车流拥挤,汽笛长鸣,但是路两旁的行人却着实寥寥无几。从远处看过去,这一大波人浩浩荡荡,乌泱泱一片,就好像是在□□或是巡街的什么组织。 罗甜甜和她久别重逢的好姐妹们一起嘻嘻哈哈聊着天,江泛一会儿要去接孩子放学,不能参加聚餐。钟名粲跟在葛乔后面,周一航跟在钟名粲后面,他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半是好奇半是惶恐,他终于有机会好好欣赏媒体部的花容月貌们,但是又震惊于这群漂亮小姐姐从胸腔腹腔里发出的豪迈笑声。 “师父,为什么突然要来聚餐啊?这么大的雨,咱们就四个人,想聚餐了就在办公室点个外卖不行啊?” 钟名粲回答:“这么大的雨,你就舍得折磨人家外卖员?” 周一航语塞,想了想,竟然被巧妙地说服了。 有人还跟他搭讪:“小帅哥,我怎么感觉以前见过你?” 周一航面对陌生女生总是不自在,怯怯地,还没来得及接话,另一个女生替他恍然大悟了:“哦,对,我也见过你,你是不是入职第一天就来过十楼?” 周一航瞬间两眼发黑。那时候他年少轻狂,热血烧得太旺,淤堵住了他的耳朵,把“三楼”硬是听成了“十楼”,结果跑错了路阴差阳错被葛乔扣了大半天,被迫打了几百个空号电话。 “啊,你就是当时那个站在墙角抹眼泪的?” 刚一只脚迈进社会的小白羊,还以为这间公司的领导都喜欢见人先来个下马威,故意整他,电话打不通,他又急又委屈,心里五味杂陈,一个不小心,眼泪就从眼眶里跌出来了。 周一航闻声,也不怯了,忍不住斜过去一眼,这是谁家的熊孩子说话这么无遮无拦的?在入职第一天发生的无数场噩梦里,他最想忘记的就是自己抹眼泪的动作,这熊孩子可真会说话。 郑西西见他不吭声,以为他是脸皮太薄害羞了,朗声笑着探手拍拍周一航的肩膀,动作过大,伞上的水被抖得一股股淌下来,哗啦啦磕在周一航的后鞋跟,顺着缝隙钻进了他的鞋子里。 好男不跟女斗,但周一航还是被灌进鞋子里的凉水激得提了两口气,稳了稳神,抿抿嘴确保自己不会说出什么厥词来,然后回头冲她挤出一个得体的微笑。 天太黑,路又暗,郑西西并没有注意到那些雨水的去向,她只是笑得阳光灿烂:“没关系的,大乔哥发飙的时候会变身,你第一次碰见,已经算是很淡定了,像我们,都见过那么多次了,每次见到还是吓得腿抖心慌,我就哭过好几次……” “你可真好意思说。”身旁的女生笑着调侃。 “这有啥不敢说的啊!”郑西西哈哈两声,昂首挺胸高声道,“哭着哭着我就想明白了!大乔哥对咱们发飙那是因为爱崽心切,打是亲骂是爱,领导一点都不坏,也是为咱们好嘛!” 周一航缄默,也不附和,也不反驳,他脑海里忽然蹦出一个词,“慈母严父”,福至心灵,脑洞大开,颅内跑起火车,开始对号入座。 ——钟总,对我那么好,还是师父,温柔又体贴,那一看就是“慈母”的角色。 ——葛总,初印象确实不咋地,但是看样子在媒体部还是很有威严的,那就是典型的“严父”。 照这么说…… 周一航没空理会郑西西她们了,紧走几步上前,凑近了钟名粲,他努力把语调搞得俏皮些,却还是掩不住对亲领导的怜惜。 “师父,师父,徒儿的表妹在海外留学,下次放假回家我给您送点高丽参来,补补身子。”觉得不够,又狠了狠心,做了个保证,“从今往后,我会更努力的练习,您……您下回要是身子有地方不舒服了,请假就行,养好了再来,千万别强撑着来上班,一坐就是七八个小时太辛苦了!您放心,我定不会辜负您的栽培,一定尽己所能,多为您分担些压力!” 作者有话要说:  同是可怜钟名粲,直男思维还就是和单纯的小女生们不太一样呢【狗头】 第九十三章 人一旦有了想说的话,那就是想拦都拦不住的,强迫其闭目塞听也不顶用,非要说个痛快才行。 可是什么话才是人想说的呢? 这是纠缠了葛乔无数年的问题。就像是在研究一朵云彩,每当快要研究明白的时候,它的答案就又会变个形状。 够刺激?够真实?够唏嘘?够荒诞?是万众一心地期盼一个人染病身亡,还是你来我往地议论一个人的生前腌臜,要么就是时事政局大国博弈,或者是看某人失志某人又得志,再不然就是随时可能会发生在身边的家长里短红白喜事? 葛乔挺好奇的,便抱着虚心求教的心态去听了会儿饭桌前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话。 郑西西和周一航在说话聊天这方面都是行家,舌绽莲花,叱咤交际场,他们带头撑起了饭桌氛围,从香江机场全线瘫痪聊到了彭彻新电影票房扑街,又从大学生艾滋病感染率聊到了网红直播发生穿帮事故。 啧声一片,大多是表达惋惜,但却分辨不清藏着几分趋炎附势和几分真情实意。 酒桌上的葛乔没什么多余的话,点了单招呼一句“开吃吧”就坐在角落装死发呆。他向来对自己的角色定位有着自知之明,和这群小孩子的情谊止步于Hertz大楼的第十层,像现在这种难得放松的场合,他硬掺和进去也是给他们找不自在。 所以,葛乔很自觉地扮演好一台结账付款的提款机。 钟名粲并没有养成这种自觉,周一航也没有,他时不时就来找自己的师父聊聊天,尽兴之处还要给师父敬酒,钟名粲心中熟记葛乔给他提的“禁酒”约定,跟风来敬酒的人挺多,他便以茶代酒喝了几盅,后来周一航喝上头了,饱含泪花,哽咽着抓住钟名粲的手,颤悠悠地说胡话:“师父,如果您在家中受了委屈,一定要告诉徒儿啊,徒儿无能无才还无貌,不能替师父上阵,但是……但是你受了委屈一定要告诉我啊!” 这手抓的时间有点久了,再加上酒过三巡后周一航的眼神变得朦胧又深情,看得葛乔心气不顺,盯着这个唐突的小孩观察了老半天,忽然凑过来“啪”地一下扯开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那一巴掌正好打在钟名粲的手背上,他一惊,回头看,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葛乔也喝醉了。 这回是真的醉了。平时葛乔应酬时总会克制,但这次大概是因为招架不住年轻人的热情,又或者是他自己一时没能掂量清酒量极限。他两眼发直,嘴唇抿成了一条线,拍散两个人的手之后就愣在了原地,周一航心无芥蒂,已经转身加入其他人的聊天营。 葛乔一手撑着椅子的边缘慢腾腾地盯着钟名粲看,视线都围着他舔了一圈了,还觉得不够,又得寸进尺地仰着脸伏身贴过来,鼻尖都顶到钟名粲的太阳穴了,周一航无意中瞥一眼,被葛乔的举动震撼到了,从他这个角度看那两个人根本就是在调情,于是举起酒杯更卖力地渲染酒桌气氛,企图转移走所有人的视线,为这两个人下一步动作打掩护。 餐桌上白气氤氲,暴雨天里客人不多,但能在这种天气里享受美食的人大都是豪爽肆意的性格,所以火锅店里倒是与往常一样热闹。白烟笼罩,人声鼎沸,他们两个人只是躲在暗处的两个黑点,并不引人注意。 “怎么了?”钟名粲笑了笑。 “你是我的人……”葛乔带着鼻音,原本略显冷淡的声线一下子变得娇嗔起来,把他自己都吓一跳,呛了一口气,撤回身子咳嗽两声,再重新凑上去的时候身形不稳,胳膊一软,直接栽进了钟名粲的两腿之间,面朝下,磕到了鼻梁,磕出了铁锈味。 他反应不过来,又觉得鼻梁钝痛,哼唧一声,也没想着起身坐好。 两个人现在的姿势,就跟情到浓时难自禁似的,特别大胆,特别妖冶,让人想不想歪都不行。 周一航流连酒桌时依旧心系师父,一直留意着这边的动态,自然是看到了,登时倒吸一口凉气,葛总平时看着那么矜持倨傲一人,到底是多爱师父啊,公共场合就忍不住宣示主权了? 他噌地跳到了他们两个人面前,帮他们挡住所有可能出现的八卦的视线,红着脸轻声问钟名粲:“师父,要么你们先回去吧?这边我和郑西西撑着呢,保证把每个人安全送回家。” 钟名粲正有此意,葛乔迟迟不起来,还偏要张着嘴呼吸哈气,酒精让他身体发烫,喷出来的鼻息也是滚烫的,钟名粲要是再多呆一分钟,肯定会硬得走不动路。 他抄起桌上的账单塞到周一航手里,匆匆嘱咐一句:“如果加菜了记得开好发/票,明天找我报销。”另一只手捞起葛乔的腰,一把抱了起来,“我先走了。” 他走得头也不回,特别决绝。 葛乔尚处在晕乎乎的醺意里,朦胧中听见饭桌上飘过来的最后一句话是一个女生尖细的惊呼,钟名粲脚步飞快,他也无力阻拦,任凭被抱着往外走,只断断续续听到了几个字眼:“……阿庆粉丝……举报……千里……” * 倒在家里的大床上时,葛乔才终于找回了三分清明。 钟名粲此时已经精疲力尽,把葛乔抱回家,又伺候他洗好澡,濡湿的发尾都来不及吹干,拿毛巾揉了半天,确定睡觉也无大碍后,替他裹一件浴袍,再抱回床。整套动作葛乔连手指都没抬一下,但是眼中逐渐恢复的隐隐流光还是告诉了钟名粲:这个人多半是故意不动的,他其实已经醒了。 喘几口粗气,钟名粲看着葛乔继续装懵的模样,无奈一笑,转身钻回浴室,这才顾暇自己。 再回床上时,葛乔正瞪着一双大眼睛盯自己,眼波流转,却不似往日温和或诱惑,带着深不见底的忖度以及狮子见到羚羊时的亢奋,短短几十分钟,也不知道他考虑了些什么。钟名粲危不自知,在他额头落下轻轻一吻,折腾得累了,他此刻软了身子也软了神智,闭上眼,轻轻一句话没经过大脑直接从嘴里溜出来:“睡吧,我的乔哥哥。” 这话就像是打开了一道机关,仿佛瞬间打通了葛乔的任督二脉,他翻身坐起,忽然跨在了钟名粲的身上,俯身在钟名粲的鬓角落下一吻,酒精腐蚀了他的嗓音,平日那种轻飘飘的的淡漠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浓郁黏腻的低沉。 “宝贝儿,今天让哥哥带你爽一回。” 一句骚话蹦了出来,葛乔也不觉得难为情,说完了就盯着近在咫尺的钟名粲的脸嘻嘻笑,笑得人心潮荡漾。 钟名粲当然不会拒绝葛乔的邀约,听话地扭了扭身子,让葛乔坐得更舒服些,他问:“怎么爽?” 葛乔反而没了话,他蹙着眉,好似苦思冥想,但却始终没能从混沌的大脑里找出头绪来,但冥冥之中想到场子不能冷,他结巴着回答一句:“就……就今天换……换我……在上面……” 话里带着一点征求意见时的小心翼翼,其实这个时候的葛乔已经醒了五分,这是个玄妙的节点,多一分便头昏脑胀不辨黑白,少一分又会让他面臊皮薄说不出浪话来。总而言之,他趁着醺意还在,酒壮怂人胆,不仅硬了,也硬气了。 “好啊。”谁知钟名粲面不改色,欣欣然答应了。 葛乔随即一怔,但接着内心一阵暖流淌过,带起浑身的血液在体内横冲直撞,好似脱离了地心引力般咻咻往上蹿,他的胳膊腿儿也仿佛轻快了许多,胳膊一撑往后哧溜几步,钟名粲配合地张开腿,任凭他跪在自己的两腿之间跟个低智小儿似的嘿嘿傻笑。 “怎么了?为什么不继续?”见葛乔迟迟没有下一个动作,钟名粲好整以暇问道。 葛乔此时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状态,物什准备妥帖了,该扒的衣服也都扒了,面前的人无比温顺乖巧,自己身下的东西也足够苏醒,然而他总觉得缺了点“东风”,不好出手,就愣在原地岿然不动。 “你平时是怎么对我下得去手的?”葛乔的眼中透露着真诚的困惑。 一下子把钟名粲逗笑了,他抬手想拽葛乔一把搂进怀里,刚碰到他的胳膊就被躲开了,葛乔挥舞着手臂,叫出一声:“不许动!今天我来动!” 钟名粲笑得眼睛弯成了一道缝,他也不是没见过葛乔喝醉的模样,似乎这回是他隐藏的酒疯,从前钟名粲没遇到过。他觉得有趣,逗了一句:“那你知道怎么动吗?” 葛乔迷瞪地含糊一句:“怎么不知道?”嘟嘟囔囔地就好像在置气,“不就是换我捅进去吗……然后顶一顶,你觉得爽了再给点反应,从此你就只能是我的胯/下/人了……” 钟名粲也认真地附和,“你没说错,”他拉扯一把葛乔,逼着他往前探身,腿被钳制在钟名粲的两腿之间,无法前进,他只得再次跨坐到钟名粲的肚子上,只听钟名粲温吞的声音缓缓传来,“来,我来教你。” 葛乔手撑在钟名粲的胸前,吁一口气,看不见那两股之间的小洞,心里忽然像是有了着落,刚才砰砰乱跳七上八下的心脏,现在忽然就找到了地心引力的位置,咚咚往下砸着地面,恢复了安稳。果然是习惯了当那个被捅的人,稍微换个立场都会倍感不安。 不安什么呢? 担心自己就这么恃宠而骄下去,钟名粲也迟早会厌倦,然后离开自己?担心就自己这么个不会做饭不懂家务、只知索取不懂付出、叫声不够浪姿势不够骚、就连工作也差不多快放弃了的废人,配不上钟名粲那份单纯赤诚的心?担心一会儿自己捅不好,会让两个人都爽不到不说,还会伤了钟名粲? 他不喜欢这样的体/位。葛乔心比天高,从小时候起就不甘于人后,什么事情都抢着出头,不懈怠不偷懒,一刻不停地奔跑着,绝不容许自己出现一丁点消极情绪。他兢兢业业,愿意做那个被枪扫的出头鸟,只为争最高的位置、最强的对手,还有争一口气。 那么勇敢的一个人,但在感情中,他是怯懦的。因为这份感情生来就被定义为畸形,因为这种畸形的感情让年轻气盛的他吃了一次大亏,因为那个憧憬着美好世界的名为“爱情”的胚胎尚未完全出世就被打碎成一滩血水。尽管他根本不想承认,但事实就是,那些所谓的“入了此道便要当身下人极尽享受”都是他为了守住尊严胡编乱造出来的,他是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懦夫,只想被动的接受,也只敢被动的接受。 钟名粲还就是一个能够惯着他的人,对他而言,说矫情点,钟名粲就是劈散了乌云的一道光,是照亮他身体的每一处阴暗角落的光,明晃晃地笼住他,让他无处遁形。这个人无所畏惧,想到了便付诸行动了,不计较后果,不担心弄巧成拙,直来直去,握着一柄极富攻击性却又不会真正伤害到他的软矛每每都会正中他的一颗红心,打出十分里的满分的好成绩。 倘若说二十八岁之前的葛乔是个控制欲和自尊心都极强的一身傲骨工作狂,可如今他是真的愿意为面前这个人放弃一切主动权,心甘情愿当一个愚钝的臣服者。 怎么说?这个人驯服了自己,仅用了短短不到两年时间。 钟名粲静静地望着他,看他飘忽不定的眼珠子。葛乔沉浸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轻柔地抚摩着钟名粲的腹肌、他的腰侧,不带欲望的,就像是在欣赏一件绝世珍品,触碰意味着仰慕。 钟名粲虽然不知道葛乔脑中风暴究竟在掀什么样的大浪,但也同样予以回应,碰到了葛乔的铃/口时,葛乔一个激灵,终于回了神,他身子软下来。 胳膊划到身旁,再背于身后。然后,葛乔伏在钟名粲耳畔,舔一下他的耳垂,悄悄说了一句:“宝贝儿,说好了,你别动,今天换我来动。” 第九十四章 夏秋交际,蝉鸣换作鸟啼。有的人开始对新体/位食髓知味,与此同时,窗外头的天儿也开始变了。 “2019年9月9日,阿庆-小甜酒窝个站代表孔庆山(艺名‘阿庆’)全体粉丝现向全社会各界人士发起联名请愿书,请求当地税务局能够严肃调查千里娱乐有限公司(平京)的税务状况……” 商品经济,商业社会。逐利而行,附势而立。哪家公司没有点原罪呢? 都说娱乐误国,砭庸针俗者消极地哀怨道:新媒体时代下,人们习惯了省时的碎片化阅读和浮躁的泛娱乐信息,再也没人能静下心来思考一个严肃的社会问题。 在他们的潜意识里,文化产业似乎被自动划分出了一座金字塔状的鄙视链,最顶层是尖牙利嘴的传统新闻业,最底层是充斥着靡靡之音的大众娱乐业。 而衔接在这层鄙视链之间的最重要的媒介便是社交平台,二十年前还用着人人、博客,后来便有了微信、微博,新闻记者们的谨言慎行维持住了党民喉舌的稳定性,变数来自于普通人的靡靡之音。越来越多的信息量,越来越花样百出的传输形式,虽说仍有一墙之隔,但满园春色关不住,我们依旧可以当那一枝出墙红杏,享受各抒己见的快感,以及寻找志同道合的惊喜。 过去,我们说流言止于智者,如今,流言不仅止于智者,也始于智者。其实这个社会给予平民百姓的话语权已经足够自由,只是很多人还是不满足。 他们野心勃勃,企图将自己的声音打造成真理,在社交平台上如雪球般越滚越壮阔,直至变成一把噬人魂魄的武器,将有恃无恐之人拼命掩藏的污迹掘地三尺挖出来,摊在更多人的面前,此谓群众的“舆论监督”。 有趣的是,即使是最明智最聪明的群众也并非永远都是火眼金睛,他们也会犯错,会误判,会冤枉好人。 相反地,哪怕是盲目者的胡闹举动,也可以歪打正着。 千里娱乐就是倒了血霉,带着一身的“原罪”,却胆大妄为,触了这批最疯狂的盲目者的逆鳞。 孙可好时隔三年重回乐坛,发行了第六张正规专辑,主打曲《一个陷入悲伤的孩子》发行的同时也参与了Hertz公司的“音乐实验室”项目,共享同一条推广渠道,几乎是一瞬间,便占据了所有音乐流媒体的头版头条,微博上近百位粉丝数过万的音乐评论人对这首歌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其中近半数都是葛乔亲自联络的,交代的一清二楚,无论对这首歌曲的看法是褒是贬,最后一定要强调作词是谁。 于是,这场营销似乎又变了味道。“孔庆山”三个字化为滋滋火星,蹦跳穿梭在危险的易燃易爆炸的粉尘之间,蠢蠢而动,蓄势待发。 发展中社会不乏困顿之人,葛乔猜到了这首歌会引发无数悲观者的共鸣,猜到了孔庆山的粉丝会觉得作词栏的那个名字耀眼又刺眼,也猜到了一定会有饭圈里的“意见领袖”站出来质疑“上个月还在宣传‘音乐实验室’的第二位嘉宾是阿庆,怎么现在成了孙可好,还用的是阿庆写的歌”,但广袤天地下似尘似埃的他还是缺乏想象力了,竟对最后的结局始料未及。 偶像尸骨未寒,千里娱乐就敢拿着原属于二十一岁的青年才俊的遗作大肆吹捧当家小花旦,欢天喜地,毫无人性。这能忍? 满腔的愤怒几乎将她们送上了高/潮,正逢此时,一个小道消息从某处隐秘泄漏出来:听说千里娱乐做假账,财政税务肯定有问题。 就一句话,也不知真假。 可管它是真是假呢,坐实了那叫为民除害,诽谤了也能解我口舌之快。 孔庆山的粉丝已经消沉了好几十天,在这一刻终于触底反弹,他们忍不了了,就要憋崩溃了,再坏还能有多坏?再糟糕还能多糟糕?不做不休,干脆就闹吧,闹大了,才对得起我对我偶像的那份真心! “大乔哥,您觉得这事儿会是怎么个发展走向啊?”郑西西捧着脸,蹙眉苦恼着问葛乔。 这女孩共情能力太强,容易被外物影响,优柔寡断,葛乔在心里默默修改着对郑西西未来两年的培养方案。那日聚餐后与钟名粲云雨一夜,疯完他就偷偷给自己立了一个目标,两年之内把郑西西培养上位,自己功成名就,退休单干抱着男友享清闲去。 此时,葛乔思索一下,回答:“还是看这群粉丝的耐力吧,请愿不具有法律效应,就算收集了足够多的签名,也肯定大多数都是粉丝在参与,就此止步不是没有可能。但要是真的闹大了,说不定真的会引起司法关注。” 媒体部近半都是应届毕业生选□□的年轻人,那群孩子都知道下个月起葛乔就要休假两个月,两个月对于别人而言或许是白马过隙,但对于瞬息万变的媒体业而言却可能意味着改朝换代,说是休假两个月,但两个月之后的事情,其实谁也说不准。 他们本就是善良单纯的小年轻,不熟世故,也藏不住心底情绪,平日里会因为葛乔的苛责而埋怨腹诽,但到了暂别之时却又会觉得加倍地舍不得。所以,为了躲避这群孩子时不时就亮出来的忧郁哀切的眼神,葛乔最近每天下午都会出现在办公大厅里,腾出两个小时时间,放下手头所有的工作,跟青春蓬勃的孩子们天南海北地聊天闲谈。 葛乔原以为当兵的都怕指挥的,谁知真坐到一起说闲话的时候,这群初生牛犊丝毫不怵自己这头大老虎,那句“大乔哥”也不是白叫的,在每天下午不受上下级关系约束的这两个小时里,他们一个个的真的把他当成了“哥”,什么都问,什么都敢说。 “大乔哥,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呢?”付成问,他的工作位就在郑西西的后面,平时话就多,也活泛,头脑灵活,但缺乏耐性,不过未来占据组长、室长之位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好事吧……”说完,他又琢磨了一下,“其实不能用好坏来判断,火候合适,那以后就会被当作是舆论监督的典范案例,过火了就成了大笑话,到时候网民们会更加鄙视娱乐业,鄙视崇拜娱乐业的人。” “可是我大学里的时候,老师告诉我们说舆论绝不能干预司法,人们应该保留有限的话语权。” 葛乔同意大学老师的看法,点点头:“舆论当然不能影响司法判决,不然岂不是乱了套?但是司法者也是人,他们也可能会遗漏某些证据和线索。舆论,可以弥补因一时疏忽而错过的细节,就和人民陪审员一个道理,也算是为司法多上了一层保险锁吧。” “舆论能有这么大权力?”有人瞠目惊呼。 葛乔也同样瞪圆眼,望向声音的方向:“那可不!所以你们其实都是一群指挥作战的军官,肩负的可是重责,你们的一个行为,可能就会拨动舆论的某一环,改变一群兵的命运!” 葛乔佯作庄重,他也就只是一时兴起,吓唬吓唬这群新兵蛋子,但几束明晃晃的精光突然射过来,闪得他不由一怔。这群天真的孩子信以为真了。 他仓促笑一声,匆忙改了口:“但是舆论场也不全是战场,剑拔弩张总有伤到自己人的时候,你们大可不必把我刚刚的话当真,怎么快活怎么来,怎么开心怎么来。”顿一下,语气放柔,也更加真挚了,“你们自己的感觉才是最重要的。媒体业的工作其实没那么轻松吧,枯燥又精细,一个稿子改十回都是常事,一遍遍校正一遍遍审核,最后还可能投出去了没人看,毫无水花。”但入这行的人大多就是喜欢上了做这种苦差事的感觉,喜欢置身于舆论的磁场中,浸了苦连水,却甘之如饴。这是赤诚,是理想,是新时代的信仰。“在你们面前,多得是吸睛的机会,这里是Hertz,最不缺的就是业界影响力,但良心和底线不可违。违了良心,这工作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葛乔告诉他们:“悬壶济世不是你们的任务,用笔杆子救国也不是你们能做到的事,从前弃医从文者多,如今弃文从娱者也多,娱能用来做什么呢?只是用来取悦或迷惑大众吗?这才是你们这代人要解决的课题。”这段听起来有些沉重的话让这群孩子陷入了沉默,分不清是困惑迷惘还是在沉心静思。 无论听懂与否,至少能给面前这十几个孩子的心里留下了一点警示吧。葛乔这样想。 这个社会确实不需要有第二个葛乔,他不过是一个投机取巧的幸运儿,需要的是成千上万颗为娱乐业正名的赤诚之心。如果面前这十几个孩子之中出了这样一颗心,才是真的荣幸。 但谁知还没等教育气息散去,话题就立刻被这群闲不住的熊孩子掰扯远了。 先是郑西西打头阵:“大乔哥,您有没有女朋友?”还是讨论这种私生活更有趣。 可问题来得太突然,葛乔没反应过来,“啊”了一声。 “您有女朋友了?!”小女生心思多,最爱擅自解读别人的意思,听葛乔发出一声不明意味的单音,立刻就吼出来了。 “没有没有。”葛乔头手并用,摇得像个拨浪鼓。 “那您打算什么时候交女朋友啊?” 葛乔打着哈哈:“唔,还没这想法。” “因为眼光高吗?”郑西西问完,又兀自合理化了,“也难怪,哪个女人会愿意男朋友比自己还好看啊……” “那您缺不缺一个男朋友?”再是付成断后,笑嘻嘻地,把这个葛乔想要含糊过去的问题给堵死了后路。 葛乔堂皇,又“啊”了一声,但紧接着又补了一句:“不缺。” 一群小女生忽然咯咯笑出声,调侃他:“一般不都该奇怪‘男朋友’这个词吗?怎么到了大乔哥这里就是这么认真的一声‘不缺’呀?” 单打独斗,这群孩子在葛乔面前绝对一个字都不敢多说,但现在十几个人怼他一个,胆子全肥了起来。这群小孩笑得没个正形,东倒西歪,情绪一被带起来,就都跟喝高了似的。 葛乔忽然觉得心里不服气。他也知道自己这么想就是耍孩子脾气,可就是挡不住内心啾啾冒头的小火苗越燃越亮,烧断了他绷在心头的一根弦,让他忽然就失了往日的怯懦。 “对呀,就是不缺,”他随意地冲电梯方向抬抬下巴,努一努嘴,“喏,七楼那位钟总,就是我男朋友。” 一瞬间的死寂,接着是更狂热的疯笑。 一个女生尖着嗓子喊:“哇!我的正主发糖啦!乔粲is real!” 另一个女生故作夸张地捂住嘴瞪圆眼睛,倒吸一口气,用力过猛呛到了自己,一阵猛咳后没绷住表情,又笑出了眼泪。 付成摆出一副苦瓜脸,模仿起深闺怨妇:“看来我们是都没机会了……” 郑西西起立缓缓鼓掌,口中啧啧不已,她说:“大乔哥,好眼光呀好眼光!” 葛乔轻哼一声,跟着他们一起嘻嘻哈哈,还特意强调了两遍“真的”、“没骗人”。可惜的是,他越真诚,那群孩子笑得越猛。 * “你就这么‘出柜’了?还挺轻松。”钟名粲笑着拨拉着葛乔细软潮湿的发丝。 吹风机在他的手里嗡嗡狂叫,盖住了葛乔的声音。热风将他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钟名粲又会用手指轻轻捋顺,再探手拨开挡在葛乔眼前的碎发。 长期摸琴的手指难免会生硬茧,可是钟名粲的手指的触感却很舒服,偶尔碰到额角或耳朵时蹭一下就滑过去了,像条柔软的小鱼。 葛乔眯着眼,等着钟名粲帮他把头发吹干。 吹风机的嗡鸣声停止,钟名粲一边收拾着插头线一边问他:“你刚刚说什么了?吹风机太吵我没听清。” “我说,他们没人信。”葛乔重复了一遍刚刚自己说的话,“他们不信你是我男朋友。” 钟名粲腾出手,揉一把他已经干燥的头发,说:“管他们信不信,反正我就是你男朋友。” 刚洗过的头发没有型,软软地塌下来,让葛乔看上去分外乖巧,他点点头,“嗯”了一声。 钟名粲对他发质的触感爱不释手,接连又揉了好几回,直到葛乔受不了了想躲开,他才停下来,想到了件事:“后天就是董姐婚礼,你准备穿什么去?” “西服呗,”葛乔没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衣柜里有一堆,挑一套穿吧。” “这么普通?” “参加个婚礼还能穿什么?” “有点可惜。”钟名粲的结论。 “不然呢?”葛乔睨他一眼,见他满脸写着失落,震惊得瞪起眼来,“不是吧,你这人思想太危险了,难道还想让我穿婚纱?!” 钟名粲一听就开始乐:“没没,我可没想到婚纱那东西,这可不是我说的……” “呵呵,”葛乔冷笑一声,“你没想,是我自作多情了呗。” “你要是愿意……” “婚纱……”葛乔没搭理他,嘟囔一声,“是不可能的,这辈子也不可能的,堂堂七尺男儿,像什么样子……” “不试试怎么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话音未落,葛乔就把脸怼到了钟名粲的鼻子前:“我告诉你啊,听没听说过那句话,女装只分零次和无数次,你要是敢让我打开新世界大门,我保证以后天天半夜扮女鬼吓死你……” 这哪里是威胁,想想还有点诱人。钟名粲“唔”了一声,退后一步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葛乔,“想吓死我啊……我觉得可以试试看……” 钟名粲没敢试试。葛乔原本就长得漂亮,打心底里抗拒把自己这张脸扮成女相。况且家里也没有女生穿的衣服,更别提婚纱了。 婚礼当天,他们还是穿了普通的绣着暗纹的深蓝色西服,葛乔身上的深蓝色要比钟名粲的稍微亮一点,衬得他肤色莹白,就跟瓷做的似的。他打着钟名粲准备好的领带,顶着将近三十度的大太阳,进到剧院门口时终于憋不住了,把衬衣最上面的一颗扣子解开,又松几下领带,深吸一口大厅里飘荡的空调凉气。 钟名粲瞥一眼,不由分说挡在他身前,把那颗扣子重新扣回去,再把领带整理妥当,比之前稍微松了些,免得又箍得难受。 为了纪念两个人的初次见面,董林知和左丘炜把婚礼搬进了这间剧院。 这里是平京市有名的话剧剧院,几乎每一位影帝出世前都把这里当成修炼宝地。据说当初是左丘炜搬到董林知的楼下时送给她了一张自己话剧的票,很单纯,只是作为新邻居的礼物,原本也是客套,就连公演日期都是第二天的,那时候董林知还是个大忙人,档期满当当,虽说左丘炜比董林知出道时间长的多,理应是前辈,但到底是人气打不过人家,所以也没指望她能出现。眼看着她笑纳了那张票,客气地道了谢,本以为逢场作戏到此为止了。谁知第二天董林知精心打扮了一番,口罩帽子都没有带,踩点进到剧场,大摇大摆坐在了第三排的中间位置,合影的合影,签名的签名,大大方方,最后还对着观众的手机镜头笑着说了一句“请大家支持这部话剧”。 那之后的第二个星期,左丘炜接到了一部电影的试镜通知,再后来,那部电影成了他登顶影帝的成名作。 说不好两个人的爱情开始于何处,大概可以算作冥冥之中总有注定。 作者有话要说:  文化记者真的不好惹,他们混迹于极致糜/烂与极致奢侈之间,所以更能看清浮华下的真实腐朽。他们手握娱乐圈的信息网,敏锐且反应迅速,打蛇打七寸,打人只打脸,动动手指就能灭人威风,所以其实绝大部分明星(特别是没有背景的)都不敢惹娱记的。 对待千里娱乐,这是一场三方的落井下石,葛乔、铁平等曾被千里娱乐欺负过的媒体人,还有刚刚失去偶像的粉丝。 惨还是炀老板惨,嘿嘿(笑出了声)。 第九十五章 进了大厅,在剧场门口,葛乔碰见了姚荈,这还是他自姚荈辞职后第一次见到她。 姚荈着一袭月白色长裙,不算多别致的款式,很是低调,然而不知是礼服成就了她还是她衬托了礼服,她周身笼着一层无法泯于众的气场,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即便她竭力掩饰却也依旧会在不经意间冒出来。将人分做三六九等,这肯定是不对的,然而见到姚荈这个人,就会知道高贵者自有高贵者的姿态,哪怕是简简单单的昂首与挺胸,也会使人隐约产生望而却步的卑微感。 “葛乔,好久不见。”姚荈也看到了他们,笑着打声招呼,目光扫过两人,“还有名粲,你们好。” 新郎新娘在婚礼开始前都不会露面,所以现在也没机会见到董林知,倒是让葛乔感觉轻松了不少。 “最近过得还好?”葛乔问。 “挺好。”姚荈回答得很简略。 三个人同行,将份子钱投到箱子里,又取出邀请函换来一张话剧门票模样的金纸,留在门口接待的那个人葛乔和钟名粲并不眼熟,估摸着是董林知自家的小助理,姚荈倒是与他多说了几句话。 葛乔还想问她现在在做什么工作,然而他没能问出口。毕竟还是非亲非故,自己好意的关心有可能戳到别人的痛处。想了想,垂下头,揉捏一下手里的并不算薄的金纸,纯金的东西极软,一折就出现了鱼鳞纹,这大概是成色极高的金子,“门票”上的字还是用浮雕刻成,算作来客嘉宾出份子钱的回礼,诚意十足。 “你也是董林知电话邀请来的吗?”最后,葛乔如是道。 “是呀,小董还邀请我加入她的工作室,这孩子重情义,很难得,”姚荈说着,轻笑一声,隐约听着像是有些自豪,“别看她文文弱弱的,十年都没能磨干净她的善良,可见她确实内心强大。” “那你没去?”葛乔谨慎斟酌,问出这么一句。 相比起来姚荈就要随意的多,她说:“没去,她现在已经稳定下来了,不需要我给她添砖加瓦,去了也是养闲人,我不想当闲人。” “那你……”对话进行到这份儿上,葛乔也忍不住问出了真实想法,“现在在做什么?” “我还有点积蓄,在搞风投。”姚荈也不避讳,直接回答了,说到“风投”二字,她唇角微勾,带出一个诡异的微笑,只有半秒,葛乔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定睛看去,她早已恢复了面色平静。 三个人随着迎宾小姐的指引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姚荈和他们并不在一起,隔得还挺远。董林知把葛乔和钟名粲安排在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虽然如此,但是品尝甜点或者去洗手间的路线都格外方便,视角也不坏。 董林知加左丘炜的排面确实够大,剧场为他们的婚礼关门一天不说,就连场地设计都亲力亲为,一群剧场员工跑前跑后忙着收拾掉落在地的花瓣、确认婚礼上打光与动线等流程。虽说剧场不算特别大,宾客座位也不算多,但巧在这个场所温馨、体面又有意义。葛乔在落座前围观了一会儿,这时钟名粲忽然凑过来,在他耳边悄声感慨:“咱们能遇上董姐这号人物,还成了朋友,真该烧高香,可能是咱们上辈子拯救了董家全府老少,这辈子积的德显灵了。” 葛乔听他说胡话,没忍住笑出声,回头问他:“来个婚礼把你感动成这样?突然来这么多感想……”话音未落,手掌心里被钟名粲塞了一个东西,一个小巧的丝绒质地的硬壳盒子。 葛乔疑惑,低头看,伴着剧场里并不敞亮的照明灯光,那是一个精致的深红色丝绒礼盒,里头躺着一块浪琴表,线条简洁流畅,即使是葛乔这种对腕表毫无研究的人也知道这样一块表的价格有多昂贵,哪怕是在如此昏暗的环境里,那金属表盘仍泛着优雅而凛冽的盈盈冷光。 钟名粲扬了扬手,他也举着一个同样大小的深红色丝绒礼盒,“这里还有一块,一模一样的。” 刚刚葛乔正盯着舞台上的工作人员发呆,钟名粲整理座位上的嘉宾谢礼时才注意到分别藏在他们座位里的这两个一看就不寻常的盒子,打开看的时候心中一惊,接着便反应过来,暖意遍布四肢百骸。与这两个盒子共同出现的还有两张小卡片,是董林知的字迹,上面写着五个大字:“祝白头偕老”。 葛乔这才明白董林知的心意,这场婚礼的主人公将他们放置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竟是为了留给他们一个成为主人公的空间。 葛乔吸一下鼻子,握着盒子的手紧了紧,欲言又止。 钟名粲看见了,温热的掌心贴上葛乔的脸颊,说:“别哭别哭。” 葛乔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在钟名粲的心目中就成了一个爱哭鬼,他斜过去一眼,接着叹一口气:“按理讲,这礼不能收,这是董林知的婚礼,最后咱们收下了新娘送的这么贵重的礼物,不合规矩……”顿一下,声音小了下来,还有点孩子气似的委屈,“可是这块表太好看了,想留着……” 钟名粲自然是料到葛乔前半段话,他也这么觉得,在别人的婚礼上收新人送的礼物,怎么说都不合礼数,但是他也明白董林知为什么选择在这样的场合送出自己的祝福,一来在自己的婚礼上偷偷安排起来方便,二来私下再送也不知什么样的时机合适。可是葛乔还有后半句,那语气一下子把他逗乐了。 “收下吧,”他边笑边说,“等回头咱们再送她其他的伴手礼,这两块表就代表她的祝福了,但便宜不能占。” 葛乔听着钟名粲沉着温和的嗓音,不知怎的就感觉心弦一扬,他冲钟名粲笑一下,明眸善睐,顾盼生辉,晃了晃脑袋,即使是压低了声音也能听出来他的得意和雀跃:“我的男朋友真优秀!随了我的三观,”一锤定音,“优秀!” “那当然,你以为我只喜欢你的样子?” 葛乔沉吟一声,继续得意:“我的男朋友就连看人的眼光也这么优秀!” 钟名粲抬手揽过葛乔的腰,把他的头轻轻按在了自己的肩上,他蹭了蹭葛乔的发丝,说:“如果你也想要一场婚礼,我现在就去准备……” “不要,”葛乔的声音闷作一团,“太麻烦了,也没什么用……你就多陪陪我,我现在可是有两个月假期呢,别让我一个人无聊。” “好,”似乎是觉得怀里的葛乔突然安静下来有些不习惯,钟名粲抚一把他的脊背,客客气气、小心翼翼地问了句,“那你介不介意假期里改一下生物钟,比如……唔……暮作朝息?” * 即使是影帝和国民女神的婚礼,该走的流程也一样得走。婚礼司仪请来的是平京电视台当家小生,反应迅速,伶牙俐齿,剧场里的空调冷气都压不住他的热情似火。 自开场后,葛乔和钟名粲同其他宾客无异,都只是仰着脸认真地欣赏这对郎才女貌的佳人风姿,并在宣誓环节看到董林知扭捏羞赧的样子时齐刷刷露出老父亲般的微笑。 当然了,也并非所有人都浸染在这对新人带来的幸福与美好之中。 姚荈和冯蓝并肩而坐。 “真巧。”冯蓝弯着眼眸盯着姚荈笑,仿佛真的是遇见了老朋友。 “好久不见。”姚荈微颔首,打了个淡漠的招呼。 “听说你从董林知出道起就带她了?”冯蓝也不觉得被冷落,继续搭讪。 “是。” “关系很好?” “是。” “处得像是亲姐妹?” “是。”虽说姚荈心觉也没到亲姐妹的程度,但她也实在是懒得换个字回答冯蓝。 “那就可以说是你把她捧到现在这个位置咯?” “是。” “很有成就感?” “是。” “你爱她吗?” 姚荈突然噤声,顺口而出的“是”字一个急刹车停在了嘴边,她侧头望冯蓝一眼,微微蹙眉。 冯蓝对此全然不在意,她笑得灿烂极了,似乎是发自真心觉得好笑,往日里矫揉造作的妖媚全都不见了,倒是叫人对她少了些非好感。 “别生气,我开玩笑的,谁让你总是用‘是’敷衍我啊。”冯蓝笑弯了腰,前倾身子侧过脸迎上姚荈的目光。 “小点声,这是小董的婚礼。”姚荈的嗓音不羞不恼,淡淡地,懒懒地。 冯蓝“哦”一声,理了理裙摆,端正好坐姿,还没老实两秒,忽然又啧一声,继续同姚荈搭话:“你不觉得无聊吗,这种婚礼?” 姚荈没说话,偏头剜她一眼,神色中隐隐流动着某些不同寻常的情绪,光线太暗,又或者角度不好,冯蓝愣是没能解读出来,但她依旧被这种视线刺到了,甚至还觉得有一瞬的心悸。算起来,她只与姚荈见过三次面,隔着一个陈烈相视而坐。说是见面,倒不如说是监视,那时她就知道姚荈这人城府极深,说不定早就猜到了她与陈烈的密谋,只是有别的打算,没说透。今天还是她们第一次单独相处呢,冯蓝一边抚慰着自己受到惊吓后突跳的小心脏,一边默默数着今天的日期,九月十二日,记下了。 刚缓过劲来,她还是不打算老实:“要是换我的话,去巴厘岛豪华巨轮买十座,全都是纯白色的,就沿着海岸线开,叫上好姐妹,摆一千瓶香槟,狂欢三天三夜,这才叫有趣。” 还真是霸道总裁小娇妻的剧情。姚荈心想,就冯蓝这个圈内口碑,能请来的宾客估计连一艘快艇都不一定装满,还巨轮…… 倏然一惊,不知不觉间竟然被冯蓝带跑了思路。 既然冯蓝嘚吧嘚吧不打算闭嘴,那姚荈也只好勉为其难地接了话:“果然是有钱人,十座巨轮,那可绝对不止两千万了,看来这点小钱对于你而言还真是不算什么。” 冯蓝一听,就知道姚荈的意思了,她倒也没想藏着掖着,便不打自招了:“姚小姐狮子大开口,欺负一个二十岁的孩子,我这人呢,别的优点没有,但就是喜欢打抱不平,自然是看不下去了。” “欺负?”姚荈品着这两个字,终于舍得露出一个笑来,竟然还有些温柔。 冯蓝倒是更不习惯她这副模样了,不自觉扭扭身子,坐正,舞台上正进行到交换婚戒环节,瞟一眼,便又收回视线盯着前座的椅背,她也不敢再去看姚荈的那副笑脸。 “说起来欺负,借给一个二十岁的孩子两千万,控制着他所有的工作,不知冯小姐这是准备让他怎么还你的情呢?” “嗐,”冯蓝一嗔,不以为意,“他可是我的男朋友,这点忙还谈什么还不还的,大不了……”她挑起嘴角,又是往日不正经的媚态,“就让他肉/偿呗。” 姚荈面不改色,点点头,“有道理。” “你这是在关心他?”冯蓝不动声色地侧目望她,“据我所知,他可是把你害惨了,你现在找到新工作了吗?” 姚荈回答:“没有。” “那你要不要考虑到我的工作室来?”冯蓝猛地砸过来一大把橄榄枝,起承转合一概没有,甚至都不象征性澄清一下自己在陈烈和姚荈之间的闹剧里并没有扮演什么重要角色,“经纪总监,和你原来的职位一样高,工资你随便开,五险一金该有的一样不少。” 姚荈没吭气。婚礼流程似乎已经进行到了尾声,她听见司仪在台上唾沫横飞地念稿子,好像接下来的环节是欣赏当年左丘炜在这家剧院里与董林知结缘的那部话剧。 冯蓝耐心等了一会儿,果然等来了姚荈的回应,只是听她突然又换了一个话题。姚荈说:“你以前看过《三春》吗?”微微一顿,也不管冯蓝回答是或否,换口气歇息两秒,又接着说下去,“听说当年栾琴海作家还凭借这本书拿到了茅盾文学奖,翻拍成话剧时很多书迷都不看好,毕竟七八年前IP产业还不像现在这么火热,再加上话剧本身就是小众文化,书里头老大春深和老幺春捡这两个人物角色也很难塑造,实不相瞒,我当年也觉得话剧票房肯定会扑街。” 轻瞥一眼,却看到冯蓝搭在扶手上的指尖一颤,着实细微,如果不是时机恰好或有心留意,根本不可能发现她的这个小动作。 收回视线时,打在观众席上的灯光已经暗了下来,为了准备话剧表演,工作人员七手八脚冲上舞台布置起来,乒铃乓啷一通忙活。 在这一片嘈杂混乱之中,姚荈的声音平淡过了头,但对冯蓝而言,却听得格外清晰,甚至还有些刺耳。 “谁也没想到《三春》的话剧版可以那么成功,当时不都说吗,是春深和春捡这两个人物选对了角儿,救活了这部戏。春深就是现在台上的大影帝左丘炜,春捡是谁来着?好多年过去我都快要记不清了……好像叫,冯志白,年纪很小,那时候才十四五岁吧,站在舞台上一起范儿,简直光彩熠熠,当时还被各大媒体报刊称为‘天才童星’。” 冯蓝叠在腿上的裙褶散开,那是极高档的丝绸,又轻又滑,因为嫌碍事,冯蓝落座前稍稍提了一下,而现在那段布料又重新一个猛扎坠回了地面。这也是一瞬之内发生的事情。 “可惜天妒英才,小小年纪就过世了,实在是遗憾。”姚荈扭过脸,神色惋惜,“如果他还活着,现在也该和陈烈一样大了。” 她盯着冯蓝的侧颜,一眨不眨,似乎是想从中再挖掘出什么更隐秘的东西来。然而事与愿违,冯蓝回过头来时只是笑着,眼眸弯弯,语气轻松,调侃一句:“还以为你只是个工作狂,没想到对文艺也有研究啊,厉害厉害!” 这种不走心的彩虹屁半点没入姚荈的心里,她不理会冯蓝的装傻充愣,并不打算结束关于冯志白的话题。 “你费了那么大力气把陈烈带到身边,不管你是在找他的替身还是在查别的什么旧事,原本都与我无关,”姚荈带起一抹微笑,“不过作为这部话剧的忠实粉丝,我很欣赏冯志白小演员,就想以一个小粉丝的身份来给他的亲姐姐提个醒。”姚荈忽然抬手,此刻她与冯蓝都隐藏在黯淡之中,舞台上的灯光并不足以照亮她们的脸庞,但她的指尖还是准确无误地划过冯蓝的下巴,微微一挑,如同调情般地。这很不像是印象里那个冷漠干练的姚荈,微凉的触感让冯蓝顿感头皮发麻,瞳孔一缩,心中大为震惊却又不敢表现出来,只是愣在原地一动不动,等待姚荈的后话。 “提醒你,女孩子家家,以卵击石不值当,玉石俱焚你也做不到。” “叮”地一声,灯光全灭。话剧开幕了。 黑暗中,姚荈的气息轻轻落在右耳,荡起一串水花:“当年陈烈和冯志白去的那个饭局确实有黄从江,不过看中冯志白的可不是那条老淫狗,是索裕峰。你努力了这么多年,连一根狗毛都没拔下来,还想跟索家斗什么花把戏呢?”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她们始终并肩而坐,矜持得体,欣赏了一场老话剧,品尝了几款美味糕点,却再无一句对话,或是一个眼神交汇,暗流到此为止不再涌动,是否各怀鬼胎也无人可知。 她们就好似陌生人。 * 也是在这同一天,千里娱乐有限公司终于坐实了偷税漏税,一家欢喜一家愁,这边还在欢天喜地地举办婚礼,那边几项直指公司核心的指控几乎是同时袭来,丝毫不给千里娱乐留喘息翻盘的时间,顷刻间,压垮了炀里辛苦十几年建起的辉煌城堡。 根本不需要细细琢磨其中的蹊跷,退一万步讲,哪怕真的是粉丝们自发组织的那封请愿书起了大作用,但倘若没有“后台靠山”的熟视无睹和敌家们的落井下石,千里娱乐也算是根基庞大了,怎么可能一夜倾覆? 然而这些内幕不可能让观众们知道,他们知道的事情实在有限。大家只是惊叹于已故偶像阿庆的粉丝的凝聚力和战斗力,为之感慨动容。 税务局的官方微博也发布了一条相关新闻:“近日,因收到阿庆(孔庆山)粉丝团的集体举报,我们对千里娱乐有限公司(平京)的税务情况进行了严肃的调查取证,确认其确实存在偷税漏税的嫌疑,现已通知相关人员,等待后期处理。我们真诚感谢正直勇敢的阿庆(孔庆山)粉丝群体,也请广大粉丝群体能够学习这种精神,继续发挥舆论监督的作用,携手共建健康绿色的网络环境与和谐社会……” 这是一场粉丝的胜利,本是因为喜欢上同一个人而聚在一起,结果竟然为国家的建设做出了重要贡献,这足以使她们扬眉吐气。 时隔近两个月,渐渐沉寂的阿庆粉丝团终于又再次活跃了起来,他们理所当然地接受着来自五湖四海网友们的赞美与支持,满心骄傲地转发了一遍又一遍娱媒和官媒的相关进展。 千里娱乐确认偷税漏税罪行。 千里娱乐的老板炀里及财务部负责人已被拘留调查。 千里娱乐方的律师放弃上诉。 千里娱乐旗下艺人的活动暂时中断,直至财务状况清算完成。 孙可好的新专辑回收,《一个陷入悲伤的孩子》全平台下架。 千里娱乐的股价一落千丈。 千里娱乐已经无力回天,濒临破产。 …… 据说,Hertz娱乐公司为了进一步拓展版图,巩固龙头地位,收购了好几家演员公司和音乐公司。 据说,Hertz趁机收购了千里。 第九十六章 对于千里娱乐其他艺人的粉丝而言,Hertz简直就是他们的偶像的再生父母、救命恩人。 毕竟如果Hertz成功收购千里娱乐,那么无论自家偶像之前混得如何,如今他们又有了平等的起跑线,甚至可能会比之前的起点更高。 关于收购一事,小道消息迅猛传开,有说真的,有说假的,不过还没等发酵出花样,也就只过了一两天,Hertz便确认了事实:没错,千里娱乐这个烂摊子,我们接了。 然而Hertz内部互传的内幕与对外界豪气万丈的公告略有不同。辗转多人,等传到葛乔耳朵里时,已经成了一个生动的故事性极强的轶闻。 那天,葛乔从电梯上听到了别人在聊。 一人戳了戳身旁好友的胳膊,说:“刚才你看到没?炀里亲自来找马老板签合同,才几天没见,简直瘦成皮包骨头了!” 另一个人按了六楼按钮,侧倚着电梯内壁,歪着脑袋懒洋洋附和:“听说马老板这段时间收购了不少家小公司呢,星月娱乐最近也在提什么合并优化,看来几家大公司之间是打算搞垄断啊。” “千里娱乐本来也算在大公司里头吧?要是没闹这出,估计现在也在忙着并购什么的吧?” “就是说啊,那么风光一人,突然就出这么大个事儿,世事难料啊……” “还想不明白?摆明了就是有人在搞他啊!” “不是吧,他们公司那小偶像的粉丝们挺虎的,能闹那么大,国家税务局都点名表扬了,还能有假啊?” “嗐,确实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是光靠那群孩子能掀动多大的浪啊,可怕的还是背后那些看不见的人……” “比如?” 说到此,第一个说话的人的声音突然沉下来,神秘兮兮地凑近:“比如……”突然一个勾肩强行压低了好友的背,“我要是能给你比如出来,那还叫什么‘看不见的人’?!” 电梯“叮”地一声,他们两个人说笑着走出去了,葛乔被孤独地留在门内,可一想到自己就是他们口中那群“看不见的人”之一,忽然就觉得心情有点小微妙。穿过十楼走廊时,嘴角都是上扬的。 千里娱乐栽了跟头,不管跟自己有没有关系,总归是件大事,经过大厅里的办公区时,葛乔听见郑西西他们也在讨论,啧声此起彼伏,带着刻意又浮夸的同情,但怎么听都不觉得真心,反倒是更像在幸灾乐祸。 付成一脸的神秘兮兮,但音量却丝毫没有因为那层神秘感而减弱,葛乔走过去的时候,正好听见他在说:“……马老板这次可赚翻了!听说这俩月收购的四家公司里头就千里娱乐要价最便宜,好像生怕马老板突然反悔不要了,混到这份儿上,真是太卑微了……” “买那么大间公司,再便宜能有多便宜?” “不是说跟马老板的外孙女一个月的零花钱差不多吗?” 问话者一阵诡异的沉默后,不由自主发出一声感叹:“……日……”万恶的有钱人的生活。 葛乔刚走到办公室门口,脚步一停又退了回来,站定在郑西西的身旁,砰砰敲了两下桌子,问:“昨晚的首映会,你见到铁平他们了?” 一听问到了正事,郑西西登时端坐了姿态,郑重点头:“见过了。” 葛乔接着问:“聊得怎么样?” 郑西西思索一下,就着昨晚的流程跟葛乔娓娓道来:“先是交换了名片,铁老师知道我是您的人之后,就特别照顾我,安排坐在了前排中央位置,还把记者会时第一个问题的机会让给了我。” 葛乔的眉头微不可查皱了一下,郑西西不懂那一套,所以才敢大大方方欣然接受,但这可是个大人情。首映会上不乏真正的报社记者和新媒体记者,郑西西的身份只不过是主演方经纪公司派出的媒体代表,无论是坐在中间还是提第一个问题,对她而言都是受之无用的高帽子。 但对于铁平而言,这可是一个与Hertz娱乐公司再攀一层关系的绝佳时机。葛乔不得不服气,铁平不仅看出了Hertz未来的野心和格局,还一眼就认出了郑西西就是这块“大肥肉”的下一位媒体部掌门人。 虽说其心可昭,但与铁平交好绝非坏事。当年葛乔与铁平的缘分也是始于一场媒体晚会,那天铁平替不知所措的葛乔挡下了三杯酒和至少三位老总的搭讪,哪怕只是出于商业关系上的友好,但能做到这个地步,怎能说是毫无真心? “表现不错,”葛乔拿出手机,点几下屏幕,“一会儿把你加进一个主编群,这里面都是与Hertz有合作关系的媒体编辑,你能从这里头了解到很多资讯。” 郑西西没有动。 葛乔不露声色地继续道:“群里都是自己人,多跟着那群老师一起学习不是坏事,小圆也在群里,我不久后就去休假,遇上事情来不及回复,你权当是帮帮小圆了。” 郑西西这才磨磨蹭蹭拿出了手机,她偷偷抬眼瞄着葛乔,欲言又止,张了张嘴,点开微信,看到新蹦出来的一个群,有六十来个人,葛乔敲着屏幕发了一条“欢迎我方郑西西加入头秃爆肝行列!”,没过一会儿,后头就跟上了一串“扶额苦笑”的回复。 铁平也出来捧场:“欢迎欢迎,是昨晚上见过的那位小丫头吗?” 葛乔:“是呀,就是她,年轻有潜力,还要承蒙诸位老师的照顾!” 铁平回复:“后生可畏啊!昨晚表现真不错,不卑不亢,沉着得很。想当年跟小葛认识的时候,也就跟西西差不多大吧,还是个小愣头青哈哈哈!” 葛乔:“现在呢?” 铁平迅速打出三个字过来:“老滑头!” 葛乔盯着手机屏幕笑笑,接着抬起头跟郑西西交代:“群昵称都是媒体名加姓名,你有空可以多熟悉一下,以后免不了要跟他们多打交道,另外,有几家报刊媒体可能会有两个人,一个主编一个助理,有事就去联系助理,不要直接找主编。他们那群人硬得很,你不一定应付得来。” 郑西西都懒得掩饰了,满面狐疑地紧盯着葛乔看。 葛乔被盯得不自在:“怎么了?这是什么表情啊?” “大乔哥你有点着急了。”郑西西的这句话来得莫名其妙。 葛乔一怔。 “是因为阿庆吗?”郑西西又问。 葛乔摇头:“不是。”刚说完就意识到自己应错了话,没想到这个名字带来的一瞬慌乱能让自己钻进郑西西下的套里去了。 没想到郑西西也不继续这个话题了,她只是将视线停留在葛乔的眉心与嘴角两秒,接着低头打出一段话:“各位老师您好,我叫郑西西,现在是Hertz媒体部二三小组的组长,非常荣幸能与各位老师相识,请多多关照哦!!” 发送完毕,她又抬眼问葛乔:“大乔哥啊,我以后应该与哪位老师更近一点比较好呢?铁老师人真的很好,但是我现在还觉得和他相处有点吃力,我想再练练……” 葛乔为她指了几位主编的名字,都是这么些年相处下来觉得很不错的人。 “谢谢大乔哥啦。” 他心不在焉,又担心这个敏锐细腻的小女生再问点别的什么他还没想清楚的事情,于是交代了一些琐碎事情,便匆匆钻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房门关闭,耳边又响起了郑西西突然抛来的那个直线球般的问题:“是因为阿庆吗?” 就是这句话,葛乔似乎一瞬间想明白了一些问题,又弄糊涂了一些问题。 自孔庆山的葬礼结束后,媒体们千方百计终于拿到了他的尸检报告,但是只是在圈内相互通了通气儿,都不需要有人出面施压,谁也没敢把这张纸往外头曝光出去。 那就是一块骇人又烫手的来自地狱的烙铁,谁碰谁就得烧一身窟窿。 孔庆山的这副躯壳藏着太多秘密。长期服用安眠药和抗抑郁的药物已经对他的身体产生了巨大的副作用,除此之外最令人匪夷所思却细思恐极的检测结果便是穿透性尿道损伤,还有一些与下/体相关的不能说的病。不过这些似乎并非重点,最终,让这群向来凑热闹不嫌事大的媒体人集体缄默的决定性原因就是——从孔庆山的血液中检测出了□□,且在他的体内发现了多人的DNA,而这些DNA仿佛天外飞来的,根本无从辨别所属。 那个笑靥如花温柔和煦的少年,其实是带着这样一个残破不堪的身体迎接死亡。 这群沉默的媒体人不是出于敬畏,不是出于同情,那张纸带给他们的是无穷无尽的恐惧。 恐惧于他们自己成了最后的知情者,恐惧于制造这具残破躯体的那帮人,恐惧于无奇不有的天下竟还有着这么彻底的邪淫之事。 葛乔曾经避而远之、或者说是熟视无睹的那些阴暗故事就以这样的方式摊了牌,它们似乎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选择的余地,就只是从很久很久以前,默默地、慢慢地、一步步地,带着他入了局。 现在来看,明哲保身的计谋还有用吗?这些秘密当然可以随着孔庆山的骨灰沉入海底,就连DNA库都存不起的那些位高权重者当然会保证再也不会有浪花把它们重新翻上来,当所有人都忘记了孔庆山,大家的日子还是照过,像今天昨天前天一样,但是……葛乔糊涂了,他的脑子里想到了这个“但是”,可他却实在是想不起来“但是”这两个字之后应该填补的字句。 他只想着,如果他不做些什么,可能就真的不会再有人做些什么了。葛乔不想当烈士,千千万万的人拼了自己的命去做成什么事,这才叫烈士,可倘若就只牺牲他一个人,那顶多叫飞蛾扑火。他也没那个实力争着当英雄。葛乔只是又在心里给自己设了一道坎,做或者不做,他的一只脚在里,一只脚在外,正在犹豫不决。 不过他也没有多怕,钟名粲说了,会一直陪着他。 此时钟名粲正从洋楼公寓里头往外搬一个大纸箱,里头装了半箱子书,上头压着三个玩偶,一粉一蓝两只大象,还有一个棕色的小熊。大象鼻子从箱子盖上冒出来,正巧摆成了一个“X”形。 在一个阴雨天里,葛乔正式从沈鄃的楼里搬出来了。 葛乔从此在平京的家只剩下一个。 葛乔跟在钟名粲的身后,他也抱着一个纸箱,装了些杂物,比钟名粲手里的那个轻多了。 淅淅沥沥的雨水濡湿了纸箱子的皮,也敲凉了葛乔的头顶,他突然告诉钟名粲:“有一位朋友想邀请我加入他创办的风险管理团队,之后会竞标一些……大客户。” 葛乔是在孔庆山的葬礼上见到了传说中那位平京市最出色的心理学专家,马老板请他当了三年Hertz公司的心理咨询师,没想到窦己竟然是孔庆山的舅舅,也是他唯一的亲人。 窦己淡淡回应了葛乔眼中的惊讶:“很意外吧?山崽从来不会在外面提起我。” 孔庆山的葬礼非常冷清,之前在记者与摄像机前已经办过一次奔丧,路西法成员、Grimm成员、经纪人、粉丝、同事、业内朋友都参加了,人人面色悲痛,如果他们的眼泪可以化作冥币,那么孔庆山在另一个世界绝对可以富甲一方了。但真正的葬礼却禁止记者入内。 “山崽的妈妈两年前病逝,我一直希望他能跟我住,但山崽不愿意,”窦己拥有一副极其寡淡清冷的皮囊,典型的南方人面相,线条柔和,五官也算精致漂亮,却始终没什么表情。虽穿着厚重的西装,仍能看出来身形精瘦,他的肤色在大灯的照射下白到泛青,整个人都看起来毫无血色,但意外地并不显病态。他戴着一副闪着金属光泽的金边眼镜,但相比起来他的那双眼眸中带的光却是更为锃亮,无心的一个对视就能晃到人心里去,轻轻松松就能控制住那人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窦己说到这时,嘴角勾起一个弧度,无法确定那是不是微笑,总而言之,大体算是个和刚才不一样的表情,“他很抗拒我的职业。” 葛乔不语,错开了他如同激光般直直射过来的视线,却又不经意间落到了孔庆山点着两颗酒窝甜甜笑着的黑白肖像照,只觉得更刺眼了,他索性闭上了眼,又等了几秒,才鼓起勇气再次迎上窦己的目光。 “您知道他一个人在外面租房住吗?” “不知道,他告诉我说他一直住宿舍。” 葛乔其实还想问很多问题,比如“您知道他的房租是谁交的吗?”,比如“您知道他都在跟谁来往吗?”,比如“您最近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比如“孔庆山知道自己的妈妈已经过世两年了吗?”。可是因为这句“不知道”,这些问题全被悉数堵回了脑子里,他都不需要再开口寻找下一个线索,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孔庆山始终都是清醒的,清醒地说着谎,清醒地允许别人的侵犯,清醒地告别,再清醒地离开。多狠一人啊,看着都疼。或许还可以把这个词换做是“麻木”,也说得通……算了,那样似乎会更疼。 钟名粲把纸箱子放进了后备箱,转身又接过葛乔手里的纸箱:“他跟你说了些什么?你具体跟我讲讲。” “他……”顿了一下,似乎是现在回想起葬礼上的情景时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没说什么,只是给我讲了一个童话故事。” 窦己的声音温润如玉,但却又不失力量感,不自觉地吸引住听者的注意力。 “有一天,一位天使来到了一个村庄,他一眼便爱上了这片土地,有青山有绿水,有鸟语有花香,他选择留下来和村民一起生活。但是这里的村民尚未开智,天使便教会了他们纺织耕田,教会了他们读书识字、礼义廉耻,以及那些爱与被爱的道理,他们平凡且知足。后来,魔鬼袭击了村庄,天使带领全村人抵抗进攻,却在一场正面对峙中不幸战死了,村民虽然勇敢,但毕竟失去了领导者,再不是魔鬼的对手,就这样,魔鬼带着他的牛鬼蛇神们占领了整个村庄。一夜间,充满了爱与友善的人类村庄变成了冷酷无情的炼狱,那些牛鬼蛇神驱使着人类奴隶日夜运作,人类苦不堪言。一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又五年过去了,因为人类奴隶的勤勉,这座村庄变得无比富裕,外头的人都羡慕住在这里的村民,前赴后继也想要来这里分一杯羹,进村的人越来越多,村庄也越来越大。”说到这里,他停下了。 葛乔还等着他继续讲完故事的结局。 望着葛乔渐渐疑惑的神色,窦己忽然轻声笑了,这是出现在他脸上的第二个表情,再开口时,一派理所当然:“我讲完了。天使一无是处,魔鬼一手遮天,你觉得这个结局怎么样?” 葛乔也用同样的问题问了钟名粲:“你觉得这个结局怎么样?” 听完这个故事,钟名粲已经坐进了驾驶室,他认真想了一下,翻身帮葛乔扣上了安全带,这才给出了答复:“村民呢?那些原来的村民,他们是怎么想的?他们觉得魔鬼给他们带来的富裕生活幸福吗?他们为什么不劝走后来的那些人?” 葛乔猛地挣了一下,声音因为突然的激动而破了音:“对!我当时也是这么问的!” “那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他们太累了,已经没有力气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 钟名粲发动起了车辆,雨水拍打着车窗玻璃,车轮轧过水坑,经过那片泛起点点小水花的绿盈盈的人工湖,离开了这个熟悉的透着优雅与静谧的住宅区,直到跑上喧嚣的大马路,他都始终一言不发。 失色的天空,被稀释的氧气,模糊的车前玻璃。钟名粲打开了雨刷器。 从雨滴撞击车窗玻璃的啪嗒声中,从呜呜作响的沉闷的引擎发动声中,又从远处扬起的尖锐汽笛声中,从这些明明毫无用处却又微妙地平衡了葛乔与钟名粲之间沉默的对峙的声响中,葛乔忽然得到了一个答案。 “当个有力气的村民比当那个天使有用,名粲,你说对吗?” 从那些萎靡恹恹的声响中,又生出了一丝微弱的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这个故事只是一个序幕orz,我的手不受控制了怎么办啊啊啊TAT 挖的坑越来越大…我能填完吗?【怀疑自己】 关于风险管理团队,其实就相当于是一只看不见的手,倘若为某个集团服务,那就是别人家的“喉舌”,但如果他们有自己独立的想法,那这股力量可就深不可测咯! 第九十七章 “就知道你会这样说,”钟名粲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探过来,摸到葛乔柔软的发梢,揉了一把,“跟我说实话,会有危险吗?” 葛乔沉吟片刻,末了摇摇头:“不危险。” 赶上一个红灯,钟名粲终于放松下来,扭过脸来望葛乔,他也同样不躲不闪望着自己。 钟名粲问他:“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葛乔说:“现在还只是草创阶段,估计不会那么快投入工作。” “风险管理团队?为谁服务?竞谁的标?” 葛乔偷偷瞄一眼钟名粲,打算用一些科普知识把他的问题含糊过去:“就是一些大企业大公司啊,相当于是外包的公关组,但是因为风险管理团队里头的人不仅仅是公关人员,还会有各行各业的精英加入,比如律师啊检察官啊心理医生啊记者啊什么的,所以会比公关组更加专业……” 然而他的意图还是被识破了,“不想说实话?”钟名粲笑一声,“还怕我会拦着你?” “不是,”葛乔嘟囔道,“这八字还没一撇呢,就只是见面时提了一嘴。” 钟名粲自顾自地问:“你说了想当村民,不想当天使。是要去为黄家服务,竞黄氏集团的标?” 葛乔抿着嘴不说话。可以当作是否认,也可以当作是默认,全看钟名粲如何解读了。 “不管你打算做什么,我陪着你。”静静等了几秒后,突然开口,钟名粲一字一顿,“只要让我陪着就行。”也不等葛乔的反应,继续道:“如果哪天被我发现你的工作有危险了,我一定会把你绑回家藏起来,再也不让你出门。”他威胁出了一股奇异的甜蜜。 “行!让你绑!不出门!”葛乔品出来了,嘿嘿笑着,趁着红灯的最后一秒,探身过来,扒住钟名粲的脖子,在他的脸颊上大大地吧唧了一口。 葛乔是个很好懂的人,钟名粲早就琢磨透了。他浑身都是优点,敢爱敢恨,有情有义,聪明,勇敢,他是钟名粲遇见过的最真实的人,喜怒哀乐都形于色,不屑于伪装,也不需要他人揣度。他也有自己的坚持,自己的执念,原本钟名粲不懂,可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就是这些飘渺且夸张的坚持与执念支撑着葛乔成为那个最真实的人,所以它们同样是他身上弥足珍贵的特质。他不再试图阻拦葛乔去完成他自己的事业,尽管那可能会很累,甚至可能会使葛乔身处险境,但他还是选择退后一步走另一条路,默默守护并不比并肩作战容易多少。 转过一个十字路口,开进一条安静的小道。钟名粲觉得自己似乎也慢慢变了,变得以物喜,以己悲,变得懂得在世间稳稳当当地自处也变得会去利用社会带给人类的便利(尽管他通常还是不屑于这么做),变得不再用“愿你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的那一套当作是自己骨子里天生带着的性格,变得更温暖也变得更狡猾。变得更像他。 * 收购千里娱乐进入最后阶段。炀里三番五次来找马老板商量交易细节,而这回,跟在炀里的身后除了跟着他的律师与一位警察之外,还多出来一大波奇形怪状的陌生人。 他们凶神恶煞,乌泱泱涌进来,把前台小姐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瞧才发现只有外围的那一圈虎背熊腰的人长得有些恐怖,走在圈里头的那群人光鲜亮丽,一个赛一个俊俏,可不就是平时在电视上才能见着的千里娱乐旗下的艺人们嘛! 里面倒是也有几张熟悉的面孔,刘经纪人跟在路西法三人的背后,缩着肩膀垂着脑袋,时不时扶一下眼镜,再左右打量几眼Hertz大楼内部的构造。 匆匆几眼间,他便很快就在心里下了定论——哪怕千里娱乐不出事,苟且偷着税敛着财再混个五六年,都不可能与Hertz齐名娱乐圈。 众人涌到电梯口时,他悄悄拽住曲英的衣角,曲英回头,一下子就望见刘经纪人给他递的眼色,怔了会儿,突然皱起眉,不耐烦地翻起白眼,挪开了视线。 穗强瞥见了这一幕,他跟在刘经纪人的身后,一同溜出了那几个保镖围成的圈,挪到了最靠边的电梯前,扮着透明人,默默等着其他人先上楼。卡乐也同样跟了上来,只有曲英还站在圈里原地不动弹。 刘经纪人推推穗强,这个男孩心领神会,瞬间带起一个玩世不恭的笑容,晃晃悠悠走前几步,跟再次撞面的保镖大哥打声招呼,哧溜一下又钻进了圈内。他悄悄抬手拽着曲英的衣袖,拉了拉。 曲英被拽得身形不稳,晃了一下身子,抬脚正好踢中放在两个电梯之间的垃圾箱,“砰”地一声响,引得炀里都侧目过来了。 “哥,我们到了。” 穗强在曲英的耳边轻声说了一句。曲英这时突然颤栗着僵了后背,仿佛终于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他的目光直直地钉在面前那个有着大理石质感的垃圾箱上,困惑而迟钝,这个破烂玩意儿似乎是经过精心维护过的,上面一尘不染,就连那些摁灭的烟头都整齐划一地排着队。他记得千里娱乐的电梯前也有垃圾箱,只不过它们通体闪着浑浊银光,他天天坐着电梯去楼下练习室或者楼上录音室经纪人办公室,见过千万次,绝对不会记错的。 这里已经不是千里了,是Hertz。 曲英脚下动了动。穗强都没有反应过来,手还悬在半空保持着拽衣袖的姿势,曲英已经从眼前飘了过去,他半垂着头从保镖大哥面前经过,不小心撞了一下大哥的胳膊,穗强这才反应过来,紧跟上来,对纹丝未动的保镖嘿嘿赔笑。 曲英径直走到了角落,那里实在昏暗,完完整整地藏住了他的整个身体。 刘经纪人压低了声音,游丝般几乎就要听不见了:“一会儿见到钟老师,什么都不要提,什么都别说,听我的话,”见曲英无动于衷,似乎还在梗着股劲,可他也不过是为他们操心罢了,拿人钱财□□,这孩子跟他这种人较什么劲呢?刘经纪人叹一口气,“总是这么僵着关系也不行哪,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趁着现在大家刚成为同事,彼此都还留着些体面,早点解决这桩心事对你有好处。” 曲英只是垂着头,一言不发。 刘经纪人看他这油盐不进的倔样子,又长叹一声,权当作他听懂了也答应了,收回视线继续等电梯。 与其他人的目的地不同,刘经纪人带着他们留在队伍最后,单独上了一班空电梯。门合上的那一刻,他的手指在“7”的按钮上使劲一摁,这一下蓄了很强的力,“咔哒”声回荡在狭窄的电梯间里,仿佛是要把这个数字从上面抠出来。 深呼吸,大致整理一下衬衣领子,低头看了看亮面皮鞋上是否沾了灰,手指顺着裤缝滑过,他从那道笔直的线条中找回了些许安定。 到达七楼,刘经纪人带着路西法三个人敲响了钟名粲的办公室大门,良久无声,正当他准备多使点力气再敲几下时,隔壁的门开了一道缝,一个脑袋冒了出来,来回打量起这群不速之客。 周一航怕吵到师父工作,把声音压得很低:“您找谁?” 被他的语调传染了,刘经纪人同样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说:“您好,我姓刘,是路西法的经纪人,今天原本是受马老板的邀请来贵公司商议并购的事情,趁这个机会专程带着孩子们前来问候钟总,请问他在吗?” 周一航听完这一套完美的官腔,表情变得有些复杂了,这才注意到躲在说话人身后的那三个垂着眉眼的瘦削的身影。他当然知道师父和路西法因一个节目结下了“梁子”,那件事吵得沸沸扬扬,估计现在都还有人用污言秽语侮辱钟名粲。 幸好师父没微博也不喜欢上网,不然还不得心塞死! 带着对师父的心疼,周一航的眼神轻飘飘地扫了一圈面前这四个人,然后落在曲英脸上,移开时顺便狠狠地剜了一下。 “师父在工作,你们在门外稍等一下,我去通报。”他恢复了正常音量,脑袋缩了回去,顺手又关上了门。 他重新坐回钟名粲的旁边,看着他在打击垫上打出一段鼓点,播放了两遍,觉得不满意,删了,低头蹙眉紧盯打击垫上闪烁着LED灯光的按键,似乎是在思考新方案。 直到钟名粲打出了第二组鼓点,保存成素材之后,周一航才终于懒洋洋地交代:“门外有人在等您,路西法的经纪人带着他们来了。” 钟名粲一愣,听到这个名字很是意外。 “是不是来砸场子的?”周一航扁扁嘴,刚说完就又把自己给否定掉了,“不可能,千里娱乐都没了,他们不可能那么嚣张,就算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也不至于敢跟咱们直接对着干……” 因为师父,在周一航在心里,早就把与路西法有关的人全都列入了黑名单,所以他提起他们时语气一点都不客气。 钟名粲活动活动手腕,心念一转就大致猜出了刘经纪人的来意。正好,有些事情如果不趁着这个机会彼此摊牌,如今千里娱乐归属Hertz所有,以后见面时肯定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他站起身,走出去迎客。刘经纪人在门外已经等得有些忐忑了,每多数一秒,心跳就乱一拍。虽说网上那些言论跟他和路西法三个人并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他懂得粉丝行为、偶像买单的道理,钟名粲在网上被一群打着路西法粉丝名义的人骂得狗血淋头,若要追本溯源,难免不会迁怒到路西法身上。 “您好,刘先生,”钟名粲和和气气地,和往常一样温和,他又转脸依次望一眼曲英、穗强、卡乐三人,把一个招呼打得雨露均沾,“你们好。” 刘经纪人偷偷抹一把汗,心下一松。似乎钟名粲和自己想到一起去了,对待他们的态度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大概也是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为了彼此的未来,放下一切过去的不愉快…… “你们怎么来了?”钟名粲笑眯眯地问,顺便把他们请进了办公室。周一航麻利地腾出来了沙发上的位置,然后就缩到角落里离他们远远的,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 “我们——”刘经纪人哈着腰迅速接过钟名粲接好的一杯温水,道了三声谢,才继续道,“这不是刚好来一趟本社嘛,这么大栋楼里,我们也就您这一个熟人,顺道来看望看望您。” “本社”都用上了,周一航心里啧啧称道,这角色转换的也是够快的,这就把自己当作Hertz人了。 钟名粲又接了三杯温水,挨个儿放在那三个孩子面前,他们一动不敢动,尽管办公室里的沙发不算小,可是坐四个人还是略显拥挤,为了给经纪人让出更多的发挥空间,他们不得不绷紧自己的身体,努力让自己在最窄的地方端最正的坐姿。 钟名粲既没有对“本社”的说法表示疑问也没有对“熟人”这个词表示异议。他说,“来得有点匆忙,我这里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东西招待你们,”钟名粲左顾右盼,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但周围除了一堆摆得乱七八糟的乐器之外,什么都没有,“要么我现在点个奶茶外卖送上来吧?”说着就要掏出手机。 “不用不用!”刘经纪人伸手打算按住钟名粲的手腕,可刚触碰到他袖子的衣料时突然如同烫到似的缩了回去,“不麻烦钟总了,我们一会儿就走,一会儿就走……” 钟名粲也不继续坚持,将手机丢回口袋,拉一把转椅过来坐在他们对面,颇有闲心地同他们叙起了家常。 钟名粲说:“你们还是第一次来这栋楼吧?感觉怎么样?” 刘经纪人回答得抑扬顿挫:“金碧辉煌!实不相瞒,曾经我也来这里面试过,不过当时太紧张了,脑子发懵,也没怎么注意公司内部的装潢,今天来了才发现,大气,是真的大气!每个地方都精心设计过,您看就连咱脚下这块地毯都选的是鹤图,寓意那也是极好的……” 钟名粲语气淡淡:“嗯,我刚来的时候也觉得很惊讶,到处都金灿灿的,我这人适应得慢,好不容易才习惯了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刘经纪人眼瞅着钟名粲这是要把话题聊死的节奏,赶紧找补了回来:“其实我看着吧,虽说是有点花哨,但这也是大公司特有的高档感,就光说这录音室就比其他公司高档得多啊,这方面您可是专业的,我也不敢妄论,怎么样?您觉得现在这样的工作环境还可以吗?” 谁知钟名粲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转脸便问他身旁的那人:“曲英,你喜欢这个地方吗?” 此话一出,空气明显滞了一瞬,就连周一航都不自觉地僵直了后背。 提个别的问题也就罢了,关键这还点名道姓,钟名粲的话如同一把剪刀,终于将罩在沙发周围的那一层窗户纸捅出了一个窟窿眼。 曲英不敢不答。在外面,钟名粲通常会被尊称为“老师”,比如在千里娱乐面试他们的时候,比如在舞台上接受评审的时候。但是现在,站在这片陌生的领域,面前的这个人又多了一重神圣而不可侵犯的身份,比起“老师”一词中所携带的温情与敬意,“总监”便是冷冰冰的,它代表着彻彻底底的冷酷无情的上下级关系,他自知还是个小人物,断不敢有半分僭越之心。 “很喜欢。”曲英说。 “嗯,喜欢就好。”钟名粲轻轻点头,“你会作词作曲,以后你应该会经常出入这里,如果不早点习惯过来,工作效率可能会很低。” “谢谢钟总提醒,我会尽快适应的。” 钟名粲笑了,牵起的唇角透着暖洋洋的温度,不打算再开口回应曲英的道谢。像是再找不到合适的闲聊话题了,一时竟无人说话。 一旦陷入沉默,便是敞开了无数道裂缝,之前所有人心照不宣竭力驱赶的尴尬与别扭又全都卷土重来了,被钟名粲一把戳破的那层“窗户纸”无法替沙发上的四个人阻挡它们的侵蚀。这些情绪逐渐转化为躁动不安,在这间大录音室的上空盘旋游荡。 钟名粲深谙什么叫“解铃还须系铃人”,所以他出面终止了沉默。 他轻轻“嘶”一口气,起身走到电脑桌前,“想给大家提提气氛,毕竟这里是音乐制作部门,就放点背景音乐吧,都是我们还没发行的新鲜货……” 他点几下鼠标,把桌面上所有的音轨文件全都打开了。钟名粲回过身来,庄重又有礼。 “从此咱们就是吃一碗饭的同事了,相识也有一段时间了,确实缘分不浅。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要不要合照留个念?” 作者有话要说:  skrskr!钟总双押!! 第九十八章 电脑中旋律流出,极富动感的节奏震荡着办公室里的空气、灰尘和一些人的心情。 刘经纪人千等万等,逼着自己面含微笑喝完了一整杯无味白开,终于等来了这个期待已久的求和信号,他如同一支弦上飞箭,噌地从沙发上窜了起来,一边掏手机一边抬手顺势拽了身旁的曲英一把。 他扬声附和着:“对对对,我们合个照,合个照,新同事见面嘛,官博是不是也很久没发了?一会儿我上传一组合照,没别的意思哈,权当作是迎接新职场新领导,然后给孩子们完成每日营业的任务……” 和解太顺利,钟名粲太配合,刘经纪人一时激动,就有点口不择言了。 其实无论怎么掩饰,意图都再明显不过。只要官博上发了钟名粲和曲英的合照,那些不和传闻就会破解,粉丝们原本就最擅长爱屋及乌,到时关于钟名粲的那些污蔑之词也会慢慢消失,钟总心气儿顺了,以后路西法的日子才能好过。 刘经纪人能想明白的事情,钟名粲也能想明白。 钟名粲回头招呼周一航:“小周,帮忙来拍几张照。” 先是五人合影,路西法与刘经纪人拥着钟名粲在中央,伴着刘经纪人时不时发出的呵呵笑声,他孤军奋战着,努力发出点动静冲散尴尬,企图让相机捕捉到最为其乐融融的那一秒。 “一,二……” “茄子!!”刘经纪人突然大喝一声,把就站在他左边的钟名粲吓得一哆嗦,右耳嗡嗡响。而在刘经纪人的另一侧站着的穗强以他训练多年的反应力迅速作出正确判断,压着尾音轻轻和上了一个音:“……子!” 半边冰山,半边火山,比起右边这两个人,钟名粲的左耳一片宁静。 合照结束,刘经纪人扶一下眼镜,堆起一个大大的笑容,颧骨都被镜框顶出了一道横痕,他试探着问:“要么……再两两单独拍一张?”说着,把手边的穗强一施力推到了钟名粲面前。 穗强像只小猴子似的蹦跶两下站稳脚,眼中闪过一瞬的茫然,但接着就被一只手揽住了肩膀。钟名粲的嗓音含着笑,友善极了:“好,照吧。” 电脑里忽然发出一阵沙沙声,似乎是录音室不小心混进去的杂音,又像是电流摩擦,无论哪种,对于音乐人而言,终究是不好的体验,很容易让人怀疑自己的专业水平。 钟名粲对此郑重道歉:“抱歉,这已经是我们能做到的这首歌的最佳降噪效果了。”趁着前奏还没放出来,他松开搭在穗强肩上的手,几步走到电脑桌前,滑一下鼠标,“换下一首吧。” 被他调出来的新歌显然比刚才那首精致得多。改了十三个版本的作品,质量可不是闹着玩的。钟名粲这些年做惯了实验音乐,总喜欢追求新鲜的冲击,记得当时为了增加这首歌的怪诞感,钟名粲还专门从老西门前卖艺的流浪者手里借来了一架手碟带回录音室让孔庆山敲着玩。 隔了这么长时间再次听到熟悉的旋律,还是觉得这样的成品、这样的创意放哪里都不会露怯。 这是两个人日思夜想熬出来的灵感结晶,钟名粲沉浸在孤独的感动之中,冲着镜头的笑容都不由得暖了好几度。 周一航盯着镜头里的小人儿们,看到师父笑得怪开心的,跟着咧开嘴,对这几位客人的态度也热了些,“哎,您往这边站一点,对对,离我们钟总近一点,再近一点!哎,好嘞,就是这样!嘶……”按几下快门,低头回放着手里的相机,吸了一口气。周一航发现有点不对劲,可有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按理讲,照片上的人本来就都很帅,他的照相技术也过关,不可能把人脸照变形,肩也搂了,茄子也喊了,也都笑着……怎么这人笑得这么难看? 穗强僵着嘴角强扯出一个微笑挂在脸上,他被锁在钟名粲的臂弯间,就像个迷茫的鹌鹑。耳边悠悠传来美妙的音乐,心里却隐隐跳动着不安的情绪,明明是有微妙的熟悉感,可是当他想要用力辨认那股熟悉感从何而来时,却又无从寻迹。 依他的专业能力,尚不足以辨别两首各自精心改造过的歌使用的究竟是不是同一个音乐小样,可直觉尚存,他脑子活泛得很,第一个念头跳出了曲英那张信誓旦旦的脸,第二个念头跳出了那句“我的歌还要用来做下一张专辑,就用这首参赛”,第三个念头跳出了钟名粲的那句“精神垃圾”,第四个念头跳出了某一夜训练结束撞见队长一个人躲在隔壁练习室的置物间里哼着陌生的小调,还有回头看到自己趴在窗边偷窥时的那枚微笑。 他把所有线索胡乱拼在一起,登时冷汗涔涔。 那种在摄像机前也毫不避讳的针对,可能根本无关音乐人对音乐水准的判断,也不是作秀给观众看的剧本噱头,而是钟名粲这个人发自内心的鄙夷与斥责。 穗强只敢用余光去瞥曲英,他还心存一丝侥幸,那可是他朝夕相处才华横溢的二哥,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来。可他看到的,却恰恰印证了自己所想的最可怕的猜测。 曲英的脸一会儿黑一会儿绿,直愣愣地杵在原地。量他聪明一世,也终究不是神仙,猜不到孔庆山明明创造了那么多羞于见人的“精神垃圾”,怎么就能偏偏把这坨垃圾交予钟名粲“变废为宝”,最后还一扬手砸中了他的脸。 而钟名粲,稳稳地坐在嘉宾席,静静地看了他四分钟的笑话。 钟名粲一直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啊。在千里娱乐地下一层练习室放在中央的那把座椅上,在《美丽新世界》节目神秘嘉宾宣传文案的第一个名字上,在与舞台相隔十米的嘉宾席上,在Hertz公司七楼里间办公室里,在刚刚存进相机里的那张五人合影里。 他安然享受着最中间的那个引人注目的位置,接受着最权威的音乐评论家们的贬低与赞誉,同样给予给别人贬低或赞誉。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带一个过气女星东山再起,也可以随手点一个偶像成员单独合作。他让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输给孔庆山那个人,就算是死了都走不出他的阴影。 他不过是只用一首永远发不出去的半成品,不需要任何其他动作和言语,便轻轻松松地羞辱了自己,让他抬不起头来。 “曲英,来,抬起头,”他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缓缓飘来,“要拍照了。”温柔至极。 “笑一笑吧,你的粉丝,你的队友,那么多人看着你呢。” 他是一个魔鬼。 * 十楼。 葛乔收拾好原本就没放什么东西的办公桌,又难得起闲心给办公室里的绿植都浇上水,和小圆确认两遍该交接的工作都是否交代清楚,正准备找郑西西再嘱咐几句,突然想起来今天她带着三组跑片场探班去了,便只好作罢。 袁小圆出了门,办公室里便又落下他一个人,出奇的安静。葛乔深呼吸一下,吸进一大口办公室在长久闭塞状态下特有的污浊空气。他的两个月假期终于可以开始了。 一只手抱着塞满文件的公文包,一只手拎着死沉的笔记本电脑,电梯门打开的时候,他抬眼正好对上炀里的视线。 葛乔一愣。眼前这个人确实有点不敢认,面色发灰,两颊垮得厉害,就连那个万年油腻的啤酒肚都消下去了不少,整个人干巴巴的,了无生趣。炀里的左边站着一位西装革履手提档案袋的律师,右边站着一位穿着一整套深蓝色制服的警察,他们就像是炀里的左右护法。 葛乔犹豫了一瞬,还是决定乘这班电梯下楼。 但他也没打算说话,倒是炀里忍受不了这短暂的无言修行,主动开了口:“明天起,千里就正式归你们公司了。”嗓子也是干巴巴的,声音磨得发哑。 不好意思,今天起老子就回家歇着了。葛乔心想着,讷讷道:“嗯,我知道。” “今天有十七名艺人签到了Hertz名下,七位练习生留在公司继续练习,等着月末评价结束再看要不要签约,三位已经解约回家,一位去了别的公司。”谁知虎落平阳的炀里还是一如既往不看葛乔眼色,兀自继续道。 “哦。”除了一个冷淡的单音,葛乔也回答不出什么了。 炀里忽然转身正对着葛乔,他两手/交握于身前,站姿笔直端正,这已经是他这个身份这个岁数能对葛乔这个地位这个年纪所能做出的最大的屈服。他发不出多洪亮的声音了,只好让语气尽量郑重:“以后大家就是同事了,还请葛总多多照顾这群孩子。” 葛乔张了张嘴,想解释一下接下来的两个月自己都不在,他求错了人。但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出口,回以一个轻轻的“嗯”。 “那就谢谢了。”炀里说。 电梯到达一楼,门一打开,那位警察迅速摁住开门按钮,抬手示意让葛乔先走。 这时,身后炀里似乎轻笑了一声,葛乔还有点想回头看看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还是忍住了。 不过他很快就知道了这并不是自己的错觉。炀里的声音干涸无力,却字字清晰:“葛总啊,我一直以为你给我送来的是福娃,没想到啊没想到,原来是尊大瘟神。” 葛乔顿住脚步。 他转过身,将手里的东西轻轻放在地上,同样挺直背端正站姿,两手/交握于身前,和他一样郑重,却比他的声音更洪亮:“庆山是个好孩子,请您节哀。” * 合照结束后,又被刘经纪人缠着说了好一会儿闲话,钟名粲全程微笑作陪,没催没拒没黑脸,最后刘经纪人口中“简单的问候”足足浪费了他两个小时,导致原定的工作任务拖后了好长时间才完成。 当他回到家时,葛乔已经洗好澡躺沙发上看起电视来了。 桌上摆着一个白盘子,里头撒着小山堆似的大小不一的水果块,倒是懂得色彩搭配,一圈红色一圈白色再绕一圈绿色。 “火龙果,苹果,猕猴桃!”葛乔见到钟名粲进门,嘴里还嚼着一块苹果,扬起手里的小叉子便跟他依次介绍,“都我切的。” 钟名粲探身过去,葛乔立即叉起一小块红色,放进他嘴里:“我都尝了,中间的火龙果最甜。” 这个季节的火龙果刚刚好。“今天这么高兴?”钟名粲拄着沙发背,一手抚摩着葛乔的脸颊,那里被水果块顶起了一个小硬包,却依旧有着软乎乎的手感。 葛乔又给自己叉起一块水果,嘴里被塞满了,只好含糊着说:“快乐的假期即将开始,葛乔时代开启新纪元,当然高兴。” 闻言,钟名粲叹口气,俯下/身,将脸颊贴近葛乔的额角,蹭了蹭:“你要是真的不打算在Hertz工作了,我也不想留那里了,跟你一起走。” 说得轻巧。 葛乔揉一揉他的头发,他如今已经知道了钟名粲跟马老板签的那份“奴隶合同”,现在听他这么说,又忍不住替他后悔起来。葛乔温柔地责备着:“傻孩子啊,你说你是不是傻?” “不傻。”钟名粲固执反驳。倘若让他再回去过去那个时间,他可能还是会选择这个交易,他实在是想不出比“空降”更有效的方式吸引工作狂葛乔的注意力。才华本来就是用来挥霍,他这是物尽其用了。 可葛乔还是不依不饶地教训着这个一根筋的男朋友:“当时有我,也有姚荈,你问了我的意见,又跟她见了两次面,那么多选择,最后你竟然还是擅自做主把自己给卖了……” 钟名粲稍稍挪开了脑袋,垂目盯着眼前正专注地为男友感到痛惜的葛乔,问:“那你说,你会跟公司里的艺人谈恋爱吗?” 葛乔摇头:“不可能。” “那你会跟公司里新进门的小职员谈恋爱吗?” “嘶——”自我反思一下,“不会……”他对自己的清高心气儿还是有着清醒的认知的。 “那你会跟一个无业游民谈恋爱吗?” 葛乔知道自己被他绕沟里去了,选择缄口不语并且往自己嘴里多塞了两块猕猴桃,被酸得打了个哆嗦。 就算他拒绝继续回答,钟名粲的三个问题也还是都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很是满足地笑了:“你看,我是不是从那时候就特别了解你了!” 葛乔竟然被说得理亏了,嘴炮赢不过他,只好开始耍赖,他一梗脖子,别过脸去不让钟名粲盯了:“那你怎么不问我会不会跟一个男人谈恋爱?” 就算被这么赖皮,钟名粲也一点也无所谓,见不着正脸了,就亲一下露在外面的脖子,轻描淡写地说:“没关系,掰弯就行。” 葛乔惊了,猛地回头:“没看出来啊!你是这种人……” 钟名粲轻哼一声,鼻息正巧喷在了葛乔的喉结上,刺激得他又把脸别回去了。 “我都想好了,要是你也喜欢男人呢,那皆大欢喜,不喜欢呢,我就给你洗脑。如果你是钢铁直,大不了我就当回‘蝴蝶君’……” 别看他细声细气的,偏偏每一句话都能让葛乔迎来一波新鲜的冲击,他忍不住“哇靠”一声吼,话音还没落下,这时候喉结突然被这个暴露本性的家伙叼住了。他不敢再乱动。 “怕不怕?”钟名粲倒是很嚣张,口齿不清地吓唬他。 他像头遇见心仪猎物的野狼,喉咙里竟然还发出几声低笑,觑着眼细心啃咬着葛乔毫无戒心暴露在外的喉结,就跟在品尝美味似的。钟名粲用牙齿轻轻研磨着那一小块硬物的轮廓,偶尔舌尖似有若无地触碰到,把葛乔搞得头皮一阵阵发麻。 葛乔恨自己越来越不争气。硬是肯定硬了,可再这么下去估计没一会儿就该射了。 他的余光瞥到了墙上挂钟,抬手推了推钟名粲的肩,致命之处被牵制,就连说话都不敢大声,生怕惊扰到眼前这匹不知是在发狂还是在发/情的狼。可是不过怎么说,葛乔也是这里唯一的驯狼师,下达命令对他来说易如反掌,三言两语就给他安排得明明白白:“先把门锁好,衣服换了,澡洗了,然后抱我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 蝴蝶君:1993年出品的电影,编剧是黄哲伦,导演是大卫·柯南伯格。 第九十九章 终章 葛乔的假期开始了。 他终于可以停下来做点别的事情了。葛乔偶尔会去摆弄家里的花花草草,就在前不久,钟名粲为他搬回来一盆真的“肉刺儿”,照着原来那盆的模样买的,却比那仿真的仙人掌看上去还要鲜绿一百倍。闲暇时,他又想起来朱赞早八百年前给自己安利过一部海外综艺,趁着放假,也找来资源看了第一集 ,结果看了不到半小时,他就倒在沙发上睡过去了。 其实人家那节目挺不错的,口碑好收视高,但是白天钟名粲上班去了不在家,屋子里冷冷清清,只有葛乔一个人对着电视机里面跳动的人头呆愣愣地瞧,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习惯真的很可怕。就在一年前,葛乔还是个享受孤独的宅男,可现在,哪怕让他自己独处十分钟,都能立刻心猿意马起来。突然放下了工作,又没有钟名粲时刻陪在身边,他的确没什么事可做。这种心情有些奇怪,心里头发堵发闷,憋得他总是没来由地心跳加速,他不确定自己以前出没出现过类似状况,往常忙起来都是自顾不暇,更不可能还有时间为一点小事矫情。他怀疑是因为这几天一直闷在家里头无聊到把自己憋坏了。但似乎又不尽然是觉着无聊,因为他发现自己并不想找个人说说话聊聊天,也不想动弹。 他查了资料,上面说他这样是焦虑的初期表现。退出浏览器,锁了屏,他全然没在意。 真正的异样出现在一个周三的晚上。 钟名粲下班回来时顺道去了超市,买了一板牛排,准备给葛乔煎着吃。葛乔当然很喜欢,还主动请缨当大厨,兴高采烈地取出了电饼铛,插上电源打开开关。这样的速冻牛排做起来特别简单,完全碰不着葛乔不懂如何控制用量的烹饪短板。 当钟名粲换好了衣服,从卧室走出来,葛乔还在厨房里忙活,他听见了厨房里窸窸窣窣的动静,忽然觉得这样的场景生动极了,可还没来得及感动,刚迈进厨房门,就看到葛乔的一只手正往冒着热烟的锅底上贴,桌上牛排的外包装也已经拆了,但是里头的食物还在。 钟名粲冲进来的时候,葛乔的食指已经碰上去了,一声微弱的“滋啦”响,隐没在周围的嘈杂中,可能谁都没听见。葛乔的指尖瞬间红了起来,在莹白色肌肤与稍显晦暗的厨房顶灯的衬托下,颜色深得有些吓人。 可是葛乔就像是没感觉似的,也不觉得痛,他还没从神游中走出来,表情木讷,任由钟名粲猛地从背后将自己一把拥进怀里,扯过他的手臂放在水龙头下哗哗冲凉水。是突然打在手背上的那股冰冷又强烈的冲击让他终于回过神来。 “怎么了?”凉水打在烫红的地方,中和了疼痛感,葛乔还没意识到是自己的手指受了伤。 “没事,”钟名粲轻声安慰道,仍然专注地盯着花白的水柱与红通通的指尖相撞之处,葛乔的手被冲撞得端不稳了,往下沉了沉,钟名粲赶紧捧住了他的手,轻轻捏着那根手指,再次对准水柱。他想要责备几句,却舍不得提高音量,听起来毫无威慑力,“你刚刚在想什么?把手指都放上去了,是要给我吃人肉牛排?” “我……”葛乔迟钝地望着水龙头下哗哗啦啦吵闹的水流,又看了看水池里四处挥洒喷溅的水珠,再转头瞥到包装散乱的那包牛排肉,这才将视线移向夹在水龙头与水池之间的那两只手。葛乔突然动了一下手指,他就好像是刚刚找回知觉。原来凉水底下的那坨红东西是长在自己的手上,“啊,刚刚我没注意……” 钟名粲侧过头来,嘴唇在他的鬓角碰了一下,他说:“没关系,就是烫到了,一会儿先给你处理好伤口,剩下的牛排我来煎,很快就能吃了。” 钟名粲的专业能力再次发挥了作用。晚餐的时候他总是偷偷地打量葛乔,观察他的表情和举动。他把一顿饭吃得意味深长。 精神类疾病总是容易被忽视,也容易让患者羞于启齿。这是钟名粲从课堂上学来的道理,从孔庆山身上印证了一遍,现在他正打算用到葛乔身上。他不敢直接向葛乔提出来“焦虑症”这个词,怕他恼羞成怒后抵触情绪更强,就只好选择用旁敲侧击的办法多试探几回。 然而葛乔就是葛乔,和别人不一样,和孔庆山更不一样。他坦然极了,舀干净碗底最后一口粥,突然抬眼撞上钟名粲来不及收回的火热的审视目光,葛乔挑起嘴角笑了笑,问他:“我是不是出问题了?” 这倒让钟名粲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于是葛乔换了种问法:“网上说,我有点焦虑初期的表现,你懂这个,你觉得呢?” 钟名粲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网上可能说的是对的。”他顿住了,眉头也不禁蹙了起来,他想重新组织语言回答葛乔的问题,又想再观察一会儿葛乔的反应。其实比起觉得意外,钟名粲倒是更觉得心疼。明明有很多事情可以压垮葛乔,但他都强撑住了,反倒是绑在他身上的那些束缚忽地一瞬消失后,他却又消受不起这份轻松了。钟名粲满目忧心,藏都藏不住。 “确诊了就别光盯着我看了,”葛乔染着倦意的眼眸微微抬起,此时又多蒙了一层水气,亮晶晶的。他慢腾腾地收拾着眼前的碗筷,瓷器间乒乒乓乓的清脆声响一下接一下,他对钟名粲说,“来帮帮我吧。” * 葛乔觉得,自己就是突然闲下来,还没适应好无所事事的状态,所以才出现这种状况。 钟名粲心里不以为意,但是却没有出声反驳他,与其扮演成那种对症下药的心理医生,再把从前那些久积成心疾的事情一件件提出来,以毒攻毒,让葛乔正视自己的情绪,还不如这样遂了他的意。时间也是解药,这也是在课堂上学来的道理。 钟名粲还是得每天乖乖地去上班打卡,尽管他很想现在就请假回家陪葛乔,但是他们早就商量好了要把钟名粲的两周年假跟春节连起来,然后一起去云滇旅游避寒。 不过欣慰的是,经过几个月的严格训练,周一航终于能够不出错误地按要求剪辑修复一条音轨,如此一来,钟名粲就轻松多了,他可以把几个简单的项目直接甩手给周一航,然后自己躲在一边啪啪敲着手机给葛乔发微信。 葛乔的手机比平时工作时响得还勤快。 嗡嗡两声,一条语音又发了过来。 打开与钟名粲的聊天框,满满当当全是钟名粲发来的文字和语音,大部分都没什么实质性意义,只是普通的牢骚或独白,但对葛乔而言,它们既不普通也不无聊,它们是在为自己被腾空了的内心添砖加瓦。 钟名粲:[语音消息] 钟名粲:来听听,这是我们最近正在制作的专辑,给海贝团的,我发现女团的歌还挺难做的,而且这次要求是拉丁风格,哇,最近好多这种风格的新歌啊,回去我也给你推荐几首好听的。 钟名粲:[语音消息] 钟名粲:来听听小周的手速。他可算是学会用快捷键了,以后能帮我不少忙,不过还是不够熟练,我的手速可比他快很多哦!! 钟名粲:[语音消息] 钟名粲:来听听,偷偷录了一段,正开会呢,罗甜甜和江大哥吵起来了,我记得小罗平时很腼腆的,要么说你们媒体部出来的人可真是天生能说会道,我看这场战斗江大哥得输挺惨。 钟名粲:[语音消息] 钟名粲:来听听,我饿了,肚子叫得好大声…… 钟名粲:[视频] 钟名粲:嘿嘿,中午吃烤肉去了,想吃吗?晚上给你做~ 即使是远在百里外,即使是到了年末忙得晕头转向,钟名粲仍然坚持向葛乔分享着他的生活细节,事无巨细,就差上厕所时也边录音边配上一段文字“来听听,这声音是不是听上去很健康?还有回音呢”发过来了。不过,要不是因为他只生了两只手,不太够用,说不定还真的会这么做。 葛乔也终于有了新的爱好。 他喜欢上了把自己蜷在露台上新安的那把秋千藤椅里,眯缝着眼睛感受窗外冬日太阳带来的光与热。手机搁在肚皮上,时不时来的振动会让身子也跟着酥痒一下。 他总是在攒够十下振动之后,慢悠悠地打开屏幕,再一个挨一个地点开语音,认真地读完钟名粲啰里八嗦的唠叨。 而在攒够十下振动之前,他通常会捧一本书,或是打开朱赞给他推荐的那部海外综艺,安安静静地看,或者跟着屏幕里的小人儿笑几声。 过了二十九年,生活终于肯为他慢下来。 * 这天是周五,钟名粲提早下班回家,天色尚早,太阳徘徊在西边迟迟未落,淡淡的云霞涂上一层红,笔墨够不到的地方便同夜色一起染成了深紫。 他进门时,葛乔正蜷在秋千藤椅上,阖着眼,不知已经睡着多久,他的周身笼罩着一层浅金色的光,太阳也喜爱睡美人,如此偷偷宠幸着他。书被摊在地上,一枚纸书签掉落出来,散在一旁。 这是钟名粲曾经幻想过无数次的画面。 他不忍叫醒,又怕他着凉,从卧室取出一条薄毯盖在葛乔身上。尽管动作足够轻柔,葛乔还是醒了。 睡意未消,他迷茫地睁开眼,呆楞着望向眼前近在咫尺的钟名粲,缓缓地眨了眨眼睛。 小翅膀般的睫毛扑扇扑扇,飞进了钟名粲的心里,勾出了他饱涨的情意,翻滚着冲撞着身体里的每一处角落,溢出来的那些便化为了鼻酸。钟名粲蹲了下来,与他平视。 “葛乔,今天的夕阳好美,我们来拍张照吧。” 葛乔还有些迷瞪,揉了揉眼睛,头抵在钟名粲的肩上抻了个懒腰,这才找回大半清明,但尚未恢复的声音还有些喑哑,带着鼻音,他虽然不明白钟名粲又要搞什么名堂,但也无意反抗,温顺地答应:“好,拍吧。” “得选一个好看的角度。”说拍就拍,葛乔的手机不知何时已经从他的肚子上滑到了藤椅上,卡在扶手与坐垫之间,摇摇欲坠。钟名粲迅速捞起来,熟练地划开相机功能,立刻对准葛乔的脸咔咔按快门键。 葛乔还没见过这么简单粗暴的拍照方式,镜头都要怼到他的眼皮上了,刚才这个人说话时的温柔瞬间荡然无存。 “你瞎拍什么呢?”葛乔正为躲避在手机里留下奇怪的黑历史而努力着,边躲边问。 钟名粲其实并不擅长拍照,但他是随心派,想着反正只要在胡乱拍成的照片里跳出来一两张能看的就满足了。 然而一顿胡拍下来,至少有一半糊了,另一半他怎么看怎么不满意。再过几分钟太阳就不见了,天一黑,彩色的云霞也会消失,葛乔周身的那一圈淡金色的光也会消失,可他却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留下这个令他忍不住想要珍藏的瞬间。 葛乔看着他皱起眉头盯着手机屏幕,嘴巴越撅越高,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他从钟名粲手里抽回了自己的手机,语气格外宠溺:“还是我来吧。” 钟名粲实验了那么久,看来自拍是肯定出不了好效果了。葛乔左右看看,起身走向客厅,露台与客厅本身就只有一扇透明玻璃门相隔,他推开玻璃门,将绝大部分露台的空间都暴露出来,为拍照开拓新的路线。手机摆在茶几上,角度倒是刚刚好,但可惜高度远远不够。 “肯定有解决办法……”葛乔叉着腰,自言自语道。 他忽然钻进了卧室,翻腾一阵,几秒后抱着什么东西走了出来。 钟名粲看见了,立马咧开嘴笑了。葛乔倒是很会利用资源,拿着雨声器当三脚架。 客厅里,葛乔还在继续按照自己的想法布置,他又溜进钟名粲的工作室里,把桌台上那个落了灰的节拍器拿出来。 走回茶几前,他将雨声器竖着立在茶几边,再把节拍器横着放在雨声器的最上面,最后竟然愣是把手机撑住了。 “搞定。”大功告成,葛乔雀跃道。此时他正得意,冲钟名粲一扬眉毛,又说:“照相呢,像你这种菜鸟,就不能用普通方法来,懂吗?你那么乱拍是拍不出好看的我来的。” 他调整好手机角度,打开前置镜头,按下录像键。走回秋千藤椅前,他看一眼窗外,夕阳越来越稀薄,光线越来越晦涩。在这样的背景里,对着镜头笑根本毫无意义。葛乔忽然拉过钟名粲,让他坐进藤椅里,自己则面对着他慢慢蹲了下去,两手撑住了藤椅靠背,那些藤条被打磨得无比光滑,摸起来凉凉的很舒服。他将钟名粲圈在了手臂间。 钟名粲大概是猜到了葛乔接下来的动作,他一动不动,安静又深情地注视着面前那双漂亮到无以复加的眼睛。曾经有无数人和他一样赞美过它,那些人兴许词藻要比他华丽的多,也可能真心不比他少多少,但往后,那双眼睛里头便只住着他一个人了。 葛乔笑着,一错不错地迎着钟名粲的目光,他忽然如跽跪般双膝着地,前倾身子伏了过去,以一种虔诚的姿态,在镜头面前,他无比郑重地亲吻了他。 屋外小区里的路灯亮了。隔壁楼上的几扇窗里的灯也亮了。太阳带着云霞和浅金色的光芒一起不见了。 * 葛乔的手机里永远都存着一段视频。 里头的某一帧是两个人相拥而吻的画面,只是一个黑色的剪影而已,看不清五官,不带任何情/欲的。背后的零星灯火嵌进夜色里,为他们身上画了一层明灭的朦胧的鹅黄色。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此就完结啦!!!!! 番外和车车会在微博:Tampopo谈婆婆,不过现在暂时什么也没有哦。 感谢大家三个月来的忍耐和陪伴~ 谢谢!TAT 永远爱泥萌!! 下一篇:《深水区》(文名可能还会修改吧,不过想不出更好的了呜呜呜),是一个关于娱乐记者和富家子弟二世祖的故事,不虐,1vs1 HE,比较多感情戏和日常生活,少职场的勾心斗角啦~ 和《暴力美学》共享世界观哦,所以有些人物可能会客串出场两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