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走的大黑象 作者:贤三 文案:方宇钦原本是一名毫不起眼的公司职员,由于上班途中的某个意外,他突然变了个人,乃至引起整个部门的窃窃私语,包括新来的上司诸今尽。新上司原本打算帮助这位不起眼的员工,然而他越是接近,越发现自己始终无法走进这个人心里,随之而来的是这个公司其他员工的站队和漫天谣言。眼看工作和爱情都要不保,诸今尽到底到底该如何取舍?在即将失控的命运漩涡前,方宇钦敞开心扉,给了他一个答案。 形式be,内核he,不想用标签定义自己的故事,所以两个tag都打了。它是我心里的百分百都市童话。 如果章节被锁了或者有车,微博@阿三333三3 方x诸。 第1章 逃走的大黑象 • 賢三 1 方宇钦走在路上突然失忆了。 他愣了足有好几十秒,随后睁大眼睛打量着周围环境,又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依旧什么都想不起来。我是谁?我在哪里?他张开嘴,喉咙里却挤不出一点声音,额上的汗珠此刻一滴滴滚落下来。现在是什么时候?他慌乱地扫过周围人的脸,这些人如等待收割的麦子一般平静,整齐肃穆地往前方走去,前方是一个昏暗的入口,不知从何而来的冷风胡乱地撞击着每个人,好似某种邪教仪式。方宇钦的脚步情不自禁跟着人群往前挪动,身体驱使他来到洞穴的入口之一,有两个人冷冰冰地拿着不知名的什么武器对着他。 他颤抖着发问:“请问这是哪里?” 然而没有人回应他,那两人只是机械地举起手中器物在他身边挥舞,此起彼伏的警报声在身边的几个入口队伍处响起。他简直想要捂住耳朵,又问了一遍:”谁能告诉我这是哪儿?” 然而身后的人将他狠狠一推,他险些摔倒,几乎是踉跄地走入洞穴。天啊……方宇钦的双手剧烈地抖动着,胸膛被一团破抹布塞着,无论如何都没办法顺畅呼吸,他抬头望去,眼前是密密麻麻的人——他甚至分不清这些到底是人还是机器,他们有着完全一致的表情,摆出一模一样的动作,那便是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暗无边际的隧道,像是通向死亡。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方宇钦使劲眨了眨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用嘴呼吸着浑浊的空气,假装自己是人群的一份子,排在队伍末端观察每个人。不知过了多久(字面意义上的,他实在是没有办法搞清楚这洞穴内的时间概念),前方隧道内无名地刮起一阵狂风,与此同时刺眼的警报灯开始闪烁,方宇钦眯起眼,老远就看见一个庞大的物体缓缓从死亡的另一头出现,漆黑一团,发出巨大的声响。 人群开始骚动。 怎么了?他忍不住想要开口问身边的人,然而没来得及发问,那庞然大物朝着人群张开无数张嘴巴,排成各列的人们如赴死一般面无表情地朝它嘴里走去。方宇钦脑子“嗡”地一下,下意识转身就要跑。然而身后的人和铜墙铁壁无异,不仅挡住他的退路,反而还将他往前推。“让开!让我离开!”他终于忍不住大喊起来,然而一切均是徒劳,人墙军队裹挟着所有活物向前,自投罗网。“放我离开!”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推入巨兽的嘴里,几乎在进入的瞬间,皮肤就感受到刺骨的凉意。 “不不不不……不!”滚烫的泪水夺目而出,他使劲浑身的力气往外爬,撕心裂肺地呼喊着,“这不正常!这不正常!”所有人齐刷刷地看向他。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警报音,他猛地一哆嗦,通过镜面反射看到了自己:衬衫,公文包,皮鞋,一副上班族模样的打扮。再看一眼周围的人,均是收拾得漂漂亮亮,一手拿通勤包,一手握着手机,面上看不出悲喜。他的意识顿时恢复正常。 这里是地铁,周围是一群群赶着去上班的人。 方宇钦颤抖着抹掉眼泪,顿感尴尬,又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走在路上好好的会莫名其妙失忆?地铁开动,车厢内扫过一阵无名的风。眼前如此熟悉的景象给他一种安全感,可刚刚的恐惧仍然历历在目,他一时间不知道应该相信哪个判断。 “不要想太多!抛下所有向前冲!”地铁里的巨幅广告霓虹闪烁了一下,随后的路段便全是一样的画面,透过漆黑的隧道,从窗户口钻进人的眼睛里,一遍遍重复着。方宇钦接连看了几下后宛如被洗脑了一般,竟也觉得自己太过敏感。想太多又有什么用呢?地铁到站,泄洪闸开启,汹涌的人流四处狂奔,瞬间消失在几个不同的出口处。 方宇钦随着人流往前走,出站,穿过一个十字路口,向左,看到路口后直接往右走,直到一幢蓝色的写字楼出现在前方。感应门自动打开,拿出工牌,“滴”,进电梯,“叮”,出电梯,走到办公室门口,对着摄像头站定,“滴”,面部识别成功,走进办公室,打印机发出“吱吱嘎嘎”的奇异声音,电脑“滴滴滴”叫着,抑扬顿挫。一切井然有序,高效,且准确。他有一种终于回到生活了的欣慰。 “小方你来啦?来,把表格填一填。”小组长朝他扬了扬下巴,丢给他一张纸,“全组就你一个人没有填。” “好的。”他接过一看,《员工宿舍入住意见书》。 “你在最底下勾选同意,然后签个字就行了。” “好。”方宇钦迟疑地摸着笔,抓紧时间看这份材料,大致内容是公司为了照顾加班的员工,向包括本市的员工提供免费宿舍,算是一项公司福利,底下是密密麻麻的协议条款,他讲:“我午休的时候给你行吗?” “你签个字多麻烦的事儿?领导现在要收上去。” 在小组长的逼迫下,方宇钦无奈放弃了阅读,稀里糊涂地画了勾,填上了自己的大名,对方抓过纸扬长而去。 坐在他旁边的同事扫了一眼,讲:“昨天晚上我们组签的,你没有加班,所以不知道。” “全组都加班了吗?” “是啊。” “为什么?” “老板在下班前一秒给群里发了消息,就你没看到。” 方宇钦立刻切换上工作号登录通讯软件,果然发现他们组的领导在5点59分50秒的时候发了个加班任务,只可惜自己快了一步,在那之前切回了私人号。工作号有四五条未读信息,以及一个未接视频通话,估计是问他人在哪里的。“我们组要加什么班?” 同事耸耸肩,继续面无表情地敲电脑,边敲边讲:“你用两个手机吧,这样来回切账号很容易错过消息。”方宇钦忍不住嗤笑一声,似乎是自言自语:“我哪来的钱再买个手机。”说罢打开了他的电脑。 沉闷的一天又开始了。 屏幕上静静地显示着几十封未读邮件,看标题应该是昨晚他们工作内容的抄送。破天荒的,方宇钦今天没有任何打开它们的欲望,他难道对未读邮件没有一点好奇心吗?在这之前,每天他会患有焦虑症一般忐忑地看着这些邮件们,心跳隐隐加快,担心遇上什么麻烦事,同时又会好奇会不会有新的八卦。而今天,在经历了那几分钟的短暂失忆后,方宇钦蹙眉盯着那几个刺眼的红点,心里只剩下疑惑:自己坐在这里到底要干什么? 赚钱。 为了能在这座钢铁森林里日复一日地活下去,他出卖自己平庸的技能换些钱财来,再无其他。同事的工作进度跟自己有关系么?方宇钦翻开工作日志看了眼自己的进度,所有任务都及时完成,没有投诉,一切良好。他想了想,将那些未读邮件全部点击:删除。 “你放心吧,领导也知道昨天情况特殊,这次加班的都给了加班费,也没有为难不加班的人。” “嗯。谢谢。”方宇钦捏了下鼻子,投入了今日的工作中。 上午还其实算过得快,难熬的是下午两三点以后,他的工作都已做完,但是却得佯装忙碌,耗到六点才能走。这段时间内,全办公室的所有人都使出浑身解数,有的人选择每五分钟就去一次厕所,有的人徐徐打开网络小说,整理成资料文档格式观赏,有些同志开始逐个分发小零食,极个别等着退休的老油条直接点开了蜘蛛纸牌,方宇钦做什么呢?他有个特别的消磨时间技巧,只需要摆出严肃表情,宛若在签一个五千万的大单,然后点开桌面上的通讯软件,顿时,网络情缘,连接你我,哪怕你我正在工作。 白金:在都匀市一街头,我和鹅正经斗殴,有人叫好。 弱智:马丁斯科塞斯有《赌城风云》、《纽约黑帮》、《穷街陋巷》,我们有《黄金荣传》、《大淫魔杜月笙》、《黑帮教父袁文慧》。 阿三:天真蓝。 Life:naive blue. 方宇钦看着群聊依旧热火朝天,五花八门,不知道谁在跟谁讲话,几乎就是自言自语,于是立刻加入。 M:方宇钦上班公然开小差,当即抄送主任。 方宇钦看到这个ID忍不住弯起嘴角,与她私聊起来:“M,今天早上我突然失忆了。” M:“失忆?什么情况?” 方:“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大脑一片空白,连地铁都认不出来,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M:“那是种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方宇钦仔细回忆一遍那种恐惧感,或者说绝望感,想了半天,慢慢打下一句:“我觉得我像是个局外人,却又被推着往前走,不知道走向何方。” M:“他知道吗?” 方:“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讲。忙了一天。” M:“你们公司还好吧,白妹他们公司天天加班到晚上九点。” 方宇钦没有响。 M:“有时间到话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方:“嗯。可能就是最近压力比较大。” 不知不觉,办公室陆陆续续有人起身,有的去厕所,有的整理桌子,方宇钦看看时间,不觉已经到了下班的点。他同网友道了别,匆匆忙忙关电脑,在下班铃打响的那一刻顺着人潮离开了办公室,走到门口,排队,对着摄像头,“滴”,走去电梯,收好工牌,自动感应门“唰”地打开,发出哐哐的诡异声响,走去十字路口,拐弯,前往地铁。他走到地铁口的时候瑟缩了一下,凝视着那个空洞的入口,两秒后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循环往复,永无止境,他的生活被送进这张嘴里咀嚼,在从另一边被吐了出来,成为干巴巴的渣滓。 方宇钦好容易到了家,推开门朝里头喊:“小朱,我回来了。” 没有回应。 他脱下外套走进屋,发现男朋友正在洗澡。浴室半开着,床上一片狼藉。 第2章 逃走的大黑象 • 賢三 字数:3668 更新时间:2019-07-20 09:26:03 2 方宇钦不知道自己的精神原来强大到这种地步,在短短的一天可以承受住两次冲击。爱人出轨带来的背叛感是毁灭性的,你以为你了解一个人,但其实你不是,你熟悉的世界开始剥落,于是你的第一个反应不是愤怒,而是慌张,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只是反复想着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方宇钦面对这一床狼藉,并没有怒不可遏地去敲浴室门,相反地,他也不知是鬼迷了心窍还是怎么的,看到之后立刻把床单扯下,扔进垃圾桶,然后换上干净的一套重新铺整齐,收拾得干干净净,假装这一切没有发生过一样。 等他收拾完后,男朋友也洗完了澡,带着热气打开了浴室门。 “你今天回来得这么早?”小朱明显有些意外,他用余光瞥到了被打扫过的卧室,顿时僵在那里。 “今天走得比平时快,搭上了早一班的地铁。”方宇钦捏了捏眉心,似乎再也没有力气多说一句话,讲完后就去了厨房。 小朱问:“今天晚上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 “外面买点吧。” “你就这么喜欢吃外食吗?” 小朱顿时不响,面孔通红。方宇钦握着刀站在开放式厨房,盯着同居多年的爱人,心里有千万种滚烫的情绪翻涌着,就在他要口不择言的那一刻,爱人却抢先一步开了口: “上个礼拜我喝了三瓶酒,你都没有发现,只问我为什么账户里少了两百多块。” “我知道,只是没讲。” “那你讲啊。” “你一直跟我说你情绪不好。” “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不好吗?”小朱瞪大眼睛,一步步走近他,“你每天下班回来就是做饭,吃完后赶去健身房,再回家就是十点多,不跟我讲话就去睡觉,不然就是盯着手机看看看,看到死!你到底有把我当男朋友吗?!” “我累了。” “又来了……又是这句话。”小朱垂下脑袋,酝酿着爆发,“我难道不累吗?我难道没有需求吗?” “这就是你可以跟其他男人上床的理由么?”方宇钦也罕见地吼了一声,将刀甩在料理台上,顿时可怕的金属声在小屋里回荡。对面人没见过他这种表情,眼睛也红了,双唇抖了半天,讲:“是。” “你还爱我吗?” 过了半晌,他讲:“如果不爱你,我就直接分手了。” 他们两如同被困在网里的鱼,拼命扭动,却被平静的大海掩盖在水面下,赖以生存的海水同时也紧紧攥着他们,直到他们精疲力竭,放弃挣扎。方宇钦的那股劲终于还是卸了下去,换成一声漫长的叹息。他洗了洗手,讲:“你叫外卖吧,我去健身房。”说罢没有多看他一眼,拿了健身包直接走出大门。 这座城市在夜晚才有点活着的迹象。 方宇钦独自背着包慢慢走在街头,沿街有小贩摆摊卖红薯,时不时添火,火苗在黑夜里“腾”地绽放出一秒热情。路边的几个馆子挤满了人,看模样是下了班直接去应付晚饭的,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讲话声音要响,不然就听不见,走近一些能听见后厨炸菜的声音,“轰”的那么一声,随后滚烫的浓烟升高,夹杂了点香味欺负起食客的嗅觉。 “哎,小方下班啦?”烟纸店的老板认出了他。 “下了。” “准备去给你弟弟买菜啊?” “啊……是。”方宇钦尴尬笑笑,很想对老板说买一支烟,但是忍住了,只跟他讲,“爷叔再会。” “再会再会。” 老板爽朗的笑容感染了他,又或者说,这些由陌生人组成的市民区带来的烟火气感染了他,无论如何,至少下班后的自己还有这样的一个退路。方宇钦找了花坛,丢下健身包,一屁股坐在上面,拨打了和M的语音通话。 “喂,怎么啦?” “小朱出轨了。” “什么?怎么回事?!” 方宇钦揉了揉眉心,一时间不知道从何说起:“出轨嘛,还能怎么回事。” “不是……”对面的M显然比他急多了,嗓门老大,“你男朋友出轨你怎么这种语气啊?皇帝不急我这个太监急。” “他觉得我不在乎他,需要找其他的人陪。” “真的是这样吗?” “他这么说的。” “他出轨还有理了。” “人做什么事情没有理由呢?” “嗯,这倒是。你打算怎么办?分手吗?” 方宇钦苦笑一声:“暂时分不了。” “为什么?” “房租、水电、生活开销,我们两个在一起能分担不少,如果分开了之后各过各的,生活压力就太大了。我都不知道我能不能继续在这个城市活下去。” “过不下去就到我这个城市来嘛,你跟我睡,快来快来!” “我谢谢你哈。” “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这时,公园里的大爷大妈们准点上班了,个个穿戴整齐,跟一个班级的小朋友似的嘻嘻哈哈走了过去,留下几声嬉笑。方宇钦看着他们消失在公园入口处,忍不住问M:“为什么大爷大妈们都过得很快乐,而我老是觉得累呢?” “因为退休了呗。” “那我也想退休。” “活到那岁数不干了才叫退休,你这个年纪不叫退休,叫预备盲流。” “我该怎么办?” 电话那头的M跟着他一起长吁短叹:“啊,我也好想知道要怎么办!”过了一会儿,活力四射的小姑娘又开始给他出主意,“这样,你明天请假一天休息休息,身体轻松了心情也会轻松的。” “行吧。”方宇钦一时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同她挂了电话后直接给领导发了请假消息,打打删删,想了一堆借口,最后只是说自己突然身体不舒服。消息发出后,他干脆关了手机,随后在闹市街头独自坐着,月头清冷冷地照着他,以及所有快活的人。不知过了多久,当月亮都不耐烦地发暗的时候,他终于起身,拎着健身包原路走了回去。 小朱正在客厅里愣神,不知道坐了多久,脸上挂着明显的泪痕。看到方宇钦回来的那刻他立刻冲上去抱住了他,什么也没说,将脸埋在他颈窝里低声呜咽,有一下没一下,显得小心翼翼。方宇钦伸手拽他,没有拽得动,就任他这么抱着。 “宇钦,你能不能多陪陪我?” 他不响。 小朱抱得更紧,边哭边撒娇:“你如果陪着我我怎么有机会去找别的男人呢?是你的错。” 方宇钦几乎气笑了,问他:“所以我该对你道歉吗?” “你先抱抱我好吧?求求你了。” 于是他抱着他。他诧异自己为什么依旧听他的话,是出于习惯还是什么其他的道理?方宇钦的思绪逐渐飘远,忽高忽低,攀着小朱的哭声在理智边缘游走,回来的时候一无所获。“你说话呀。”小朱搂着他的脖子,嘴唇煞白,“宇钦我不想和你分开。” “嗯。”方宇钦回过神。 “你原谅我这一次行不行?” 他不作声。 “你如果还爱我,我们一起解决这个问题,行吗?” 这天夜里,他们两个和刚相恋那会儿一样,搂在一起絮絮叨叨讲了许多的话,方宇钦有些不记得了,他只记得爱人跟他讲,以前上大学的时候异地恋,每天都觉得有奔头,现在虽然住在同一屋檐下,他却觉得很孤独。所以对方出轨,真的是自己的错吗?方宇钦睁眼想了一夜,前半夜越想越气,愤怒地想把怀里睡着的人摇醒,跳下床痛骂他两句,冷静下来后又觉得后悔,认为是自己把那么爱自己的人推开,忍不住又将他搂紧。就这么反反复复,黑洞洞的窗口变成深蓝,再转成浅色,很快鸟儿叽叽喳喳的,马路上有了些车来车往的动静。 他就这么一晚没睡。很快,小朱的闹钟铃声响了,他立刻闭上眼装睡。他能感觉到对方在晨曦中凝望着自己,随后轻吻自己的唇,伴着一些泪水。他紧闭双眼,一动不动。 卫生间里传来洗漱的动静,随后是厨房,直到小朱开门,关门,最后传来一下“咯哒”锁门的声后,方宇钦睁开眼睛,如释重负般坐了起来。 他熬过了一天,却又得迎来新的一天,有什么比永远到来的明日更恐怖的事情呢?请了假的方宇钦开始琢磨起如何消磨时光,他走进厨房,发现小朱不仅给他做了早饭,还顺带做了个午餐便当,留下字条说微波炉热一热就可以吃。这个待遇他有至少一年没有享受到了。出轨这件事情此刻倒成了两人感情的博弈,方宇钦暂时站在了有利的一方,心安理得地享受起了对方的付出。或许在未来几个月内,小朱会变着花样地弥补这个“小家”,讨他欢心,甚至任他为所欲为。他吃着早餐,只觉得感情算到了这一步,没意思透了。可是他也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错。 方宇钦没头没脑地在屋子里转悠了几下,只听见屋外越来越热闹,晨练的、送小孩上学的、出去买菜的动活动在街上,就剩自己与世隔绝。他看了看时间,一咬牙,认命般换上白衬衫,拿了大衣,拎起公文包,踏着点走出了家门。由于无事可做,他在慌乱中竟然选择去公司上班,重复自己习惯的生活。他一边低声咒骂自己没有出息,一边又暗自庆幸好在自己还没有失足成为盲流,这么一闹倒是把自己失忆的事情给忘在了脑后。 他匆匆忙忙在上班零打响点前一秒及时赶到公司,小组长看到有点意外:“你不是请假么?”“今早上舒服点了,就来了。”“行吧。”他低头飞速走去工位,打开电脑,邮箱里又静静躺着好几封未读邮件。 “你们昨天难道又加班了?” 隔壁桌撇了他一眼,讲:“没有,我反正没加。” 正他当狐疑之际,办公室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组长满面红光现身,扯开嗓子喊:“各位暂时停一停工作,我们有新消息宣布!”话音刚落,他身后就走出个人来,身材颀长,高过组长一个头,很快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坐方宇钦身后的女同事小声对她同伴讲:“哎你看他胸!”方宇钦顺着瞄了一眼,他的胸将衬衫撑得饱满,天赋异禀,看着不直。 “我们的新经理今天提前到,各位热烈欢迎!” 那人朝他们点点头:“大家好。” “新经理?”方宇钦迷惑了,立刻问同桌,“什么新经理?” 同事恨铁不成钢,骂他:“你是不是老年痴呆啊?我们今年要做个新项目,专门请了个项目经理,诺,就是这个人。”他狐疑地点开邮件,这个人的任职消息瞬间占据了整个电脑屏幕。待他再抬头看的时候,新经理已经走去了新办公室,穿着清洁制服的人正在他门口贴新铭牌: “项目经理-诸今尽”。 第3章 逃走的大黑象 • 賢三 字数:3476 更新时间:2019-07-21 09:05:16 3 中午一群人围在休息室吃午饭。方宇钦破天荒带了小朱给他准备的午餐盒,只好硬着头皮和他们坐在一起。他同桌讲:“哎你们晓得吧,张主任和他老婆离婚了。” “什么?!张主任那么顾家的一个男人!”“是诶,当初追他老婆的故事在整个marketing广为流传哦。”“你们知道什么,他老婆出轨了!”“卧槽!”方宇钦低下头,打开手机群聊,网友群一反常态比较安静,估计上课的上课,上班的上班。他偷偷放回手机,硬着头皮听他们继续扯皮。某个他不怎么熟悉的同事不知道怎么了,突然振振有词:“男人碰到这种事还能忍气吞声的,要么他不是一个男人,要么他就不是人。”几个男同事嘎嘎嘎怪笑起来,嘴里伴了些“太监”、“窝囊废”之类的词。方宇钦脑壳一阵疼,拿着饭盒穿过长长的工位,独自去了靠近经理办公室的阳台。 甫一开门,屋外的寒风就将他吹得一个激灵,他掖了掖领口,坐在风口里,大**着午饭。边吃边觉得委屈,他们那些人怎么能明白爱人出轨的感受? 被自己最信任的人背叛的感觉能够轻而易举摧毁自己的信心,尤其是当你清晰记得当初的爱语,然后靠着这份信念与对方撑过一个又一个难关,你觉得自己可以把后背交付出去的时候,突然一记当头棒喝,你醒悟了,自己只是个傻瓜而已。他骗你爱他胜过爱自己,他骗你这份爱是种美德,你信了,你乖乖照做,于是成为了他生活上的斗战胜佛,一路披襟斩棘,最后一无所有。如果再倒霉一点,你会变成他眼里的魔,被追杀、铲除,在他生活里彻底消失。 然而你能恨他么? 如果你真的爱过对方,那第一个恨的是自己。有的人会怀疑,可能有这样的圣人吗?正是因为圣人不常有,所以恨完之后人会开始计较利益得失,心里头“啪啪”算帐,和对方在一起的那几年付出多少,得到多少,如果分开了会怎么办,自己的生活质量会下降么?房子、车子、孩子,老人、情人、友人……那么多年下来纠缠不清,此时才意识到两人结盟的好处。这时候对方再一求软,哭两哭,发个毒誓,往往也就心软了。冷静下来就会觉得:算了,没有人能无条件爱自己,不如早点醒悟,过好自己的生活,反正人活着不出“度日子”这三个字。 方宇钦吸了吸早已发红的鼻子,盖上饭盒准备回办公室。拉开门的时候,他险些撞上一个人。 “你在阳台外面做什么?”“对不起。”二人的声音同时响起。方宇钦愣了愣,心想这个经理刚来就好大的官威,比风还冷。 “说话呀。” “跟你有什么关系呢?”方宇钦拧起眉毛,用更大的声音的反问回去,连办公室里的人都听见了,“你有权过问员工休息时间的自由活动吗?”纷纷向他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目光,像看个反叛英雄似的。 “我、我在……”他停止幻想,低下头,习惯性地耸起肩膀,“吃午饭。” 诸今尽点点头:“吃完了就早点回去工作。”他说完转身走回了左手边的经理办公室,好像是专门出来同方宇钦讲话的一样,叫人摸不着头脑。 他确实就是为了和他讲话。这个员工去阳台不把门关死,冷风全往他办公室吹,是不是有毛病?新经理教训完员工之后继续工作,一边翻阅文件一边觉得自己可能是得罪了谁,被人故意下放到这里来当为期一年的项目经理,交接材料及其有限,人事部一封邮件都没有给他发,team人员资料都不全,就匆匆忙忙喊他上岗……工作怎么展开?诸今尽不自觉叹了口气,倒在了椅背上。 方宇钦回到工位,同事叽叽喳喳的八卦声又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这回是女同事们的欢声笑语:“哎你知道吗,新来的诸经理原来是北京总部的领导,听说是为了女朋友在这里买了房,特地申请过来的。”“天啊,好痴情哦!”“我什么时候能有这样的男朋友,为我一掷千金买豪宅?”方宇钦揉揉脑袋,腹诽:傲慢成这样,谁他妈敢做他女朋友? “铃铃铃铃铃!”一阵尖锐的上班铃响起,办公室顿时安静,失去了人声,甚至连呼吸声都难以听见,往耳朵里钻的只剩那无尽的机器声。方宇钦受不了这个氛围,这令他想起小时候上课,教导主任躲在门后面偷看的场景。所有学生知道他在后面,所以假装学习,主任也知道学生知道,两派在一种近乎诡异的沉默中达成了一种形式上的欺骗,彼此满意。 更糟糕的事,由于早晨效率过高,方宇钦又他妈提早把任务给完成了。他盯着电脑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打开聊天软件,找到了好友: “M,我还是决定和小朱分手。” 没多久,M回复他:“支持你做的任何决定。” “住一起五年了。” “五十年的都有分呢。话说你怎么突然下决心了?分开后租房和生活开销怎么解决?” 方宇钦想了想,继续打字:“昨天公司发了个员工宿舍的文件,我应该可以申请,在这之前我就重新找个便宜点的房子呗。顶多上下班花的时间长点。” “你健身房是不是也得换?” “哦,这到没事,全国连锁,哪个门店都能去。” 对面M打打停停,过了一分钟后,当方宇钦以为她要给自己发个长篇大论的时候,对方来了一句:“我希望你能幸福。” M原本只是他聊天群的普通潜水网友,直到有一天他们俩意外发现彼此咨询过同一个心理医生,遂成密友。M的情况特殊点,双相和成人ADHD,一度影响社交。方宇钦比起她幸运很多,并且在疗程结束之后听从建议办了张健身卡,之后每天运动,浑身湿透才罢休。别人去健身房可能为了健壮身体,而他是为了不让自己再次发疯。 他不知道这个再寻常不过的办公室里有多少个像他这样的“疯子”,抑郁、躁狂、双相、神经症……他通过病友群认识了无数需要帮助的“疯子”,这些“疯子”们往往如千万个寻常人一样混迹在寻常的地点,悄无声息地自救,悄无声息地死亡。想到这儿,他拍拍脑袋,强迫自己不要陷入负面情绪。同桌被他那个“咚咚”砸脑袋的声音吓着了,惊恐地盯着他。 “怎么了?” “你有神经病吧?” 方宇钦动了动唇,讲:“昨天发的员工宿舍意见书,是不是说明我们可以申请了?” “那个啊?”同桌轻笑一声,转过身继续打字,“理论上是可以,但是轮不到咱们。” “怎么说?” “你没仔细看吗,它是优先给每天需要加班的员工的,比如技术部、市场部那些人,咱们也就前晚难得加了个班,八点就都走光了。” “原来如此。” 每个人都习惯了公司制度说一套做一套的法则,觉得事情不会发生在自己头上。然而,不幸的是,今天晚上,在新经理的命令下,所有员工开了个长达1小时的会,把这一年的项目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规划了一遍,人手一份材料,散会后继续工作。方宇钦原本以为有人会怨声载道,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些原本嚷得最凶的人在新经理面前反倒最乖巧,还带头加起班来,叫人看不明白。方宇钦躲在人后习惯了,别人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哪会发出异议?就这样,整个部门办公室的灯一直亮着,期间断断续续有人离开,十点之后,最后一个人离开,办公室陷入黑暗。 方宇钦到家的时候小朱已经睡着了。餐桌上有张纸条:“饭已经做好,热一热就可以吃。”他走去厨房,又瞥到贴在冰箱上的留言:“爱你,宝贝。晚安。”上面还画了一只卡通猪。他拿下卡片看了许久,不知道事情怎么就突然变成这样。 明天再提分手吧。 床上的人熟睡着,可是已经不是原来他认识的那个人了。那个凌乱的床铺画面再次跑进了方宇钦的脑子里,令他心跳上升,四肢发出汗来,他甚至想把这个人喊醒然后大吵一架,拳头握紧又松开,天人交战。最后,他拎起健身包大跨步地逃出房门,独自前去健身房。这晚他发狠般对着杠铃摔摔打打,动作都变了形,发泄完又痛恨自己的怯懦,乖乖将场地整理干净,却依旧还有使不完的力气,于是他在跑步机上狂奔,跑了5公里后方歇停下,脸上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健身房似乎只剩他一人,作出丑态,也不用羞。方宇钦心里那股恶习终于出了,也精力也彻底被抽走,耷拉着去浴室洗澡,眼泪终于顺着哗哗的水流往下淌。 就在他闷闷哭泣的时候,他又失忆了。 痛苦的情绪烟消云散,因为他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而痛苦,水流声将他的回忆和情绪冲远,他看着自己的双手,躯体,脚趾,露出迷惘的表情来:我这是在哪里? 这时,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他推开浴室门走出去,好奇地寻着声音,身上淌着水。“有人吗?”他探出脑袋看,竟还真被他发现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好像刚蒸完桑拿,浑身红彤彤,唇红齿白,眼睛发着亮。看到方宇钦的时候他明显愣了愣,但是没有说话。 方宇钦想问他这是哪里,但是话到嘴边却成了:“你可真美。” 男人立刻抿起嘴,摆出严肃的表情。 由于刚刚哭过,还发了汗,方宇钦只觉得昏昏沉沉,在满是蒸汽的浴室里(当然他此时将这误认为是什么云中仙境)头脑发昏,脚软软地往前走,一步步走到那人跟前,那男人原本厌恶地盯着他,可是看到这副光景,神情倒也软了,一双眼睛布满水汽,欲语还休。 “还挺厉害的。” “什么厉害?” “这么装傻有意思么?” 方宇钦见对方不知怎么恼了,更加迷惑。他挠挠头,不料对面人直接搂了上来,两个男人一时间抱成一团,喘着粗气看了对方几秒,之后就胡乱吻了上去。 第4章 逃走的大黑象 • 賢三 字数:3092 更新时间:2019-07-22 13:00:00 4 诸今尽问组长:“今天能把员工名单补齐了给我么?” “可以可以。”组长点头哈腰。 “坐在第三组倒数第二排的那个人怎么没来?” “你说方宇钦啊,他今天请假。” “我知道了。你走的时候把门带上。” 请假?诸今尽把文件夹一摔,心里头烦得很。昨天不知道自己是中了什么邪,下班后跑去公司附近的那个健身房去锻炼,洗完澡好巧不巧遇上那个去阳台不关门的窝囊废,又好巧不巧色迷心窍,看到窝囊废那根玩意儿走不动道了,全然忘记自己的身份。今天上班前他花了近一个小时做心理建设,硬着头皮来到公司,这到好,窝囊废倒还不来了。这算是抗议上司性骚扰下属还是怎么的?诸今尽脸更黑了一层,想骂人,又不知道骂谁。 不过话说回来,那人虽然窝囊点,身子还是特别不错的,有个可以揽他这个瓷器活的金刚钻,那会儿若不是自己喊停,估计根本没力气开车回家。不管怎么说,自己是犯了一个大错误!原则性错误!他再次深刻反省,并回忆着金刚钻的强度系数。 无论如何开会要紧。上岗的第二天,诸今尽和他的上司们汇报工作,此时他更加确信自己得罪了人,在这个岗位上主要做的就是替罪羊的角色,充当董事会和员工之间的中间人,总经理不方便做的事情,他来做,总经理不好意思下达的命令,他下达,与工作能力无关,而和脸皮有关。诸今尽除了在金刚钻手艺上脸皮厚,总体是个非常要面子的人。他对领导讲:“突然搞这种工作制,员工肯定有逆反情绪。” 领导朝他笑笑:“我们相信你的能力,一定能搞定的。” “那也得给我一个缓冲期吧,毕竟自愿加班和强制9点下班是两回事情。” 领导又给了他一个笑,声调变了一下:“挣那么多钱,还不把人给奉献出来?作为我们公司的员工,这点觉悟肯定是要有的。” 诸今尽觉得这句话是专门对他说的,脸皮薄,顿时不讲话了。他在心里悔,为什么无端端在这里买了套房,贷下几百万的款,自己找罪受不说,还不敢在工作上有任何差错,万一领导把他给开了,上哪儿还贷款去?领导开始滔滔不绝给他上课,他垂下睫毛,时不时做笔记,笔上写的是:怨老刘,老说一线城市房产才是最好的投资,有闲钱就往房事里砸。 这好像是一个恶性循环,赚了些钱,却没有什么安全感,于是想着法地去投资,保值,把钱放去其他地方,自己更没有安全感,于是继续赚钱……永无止境。心里头有个东西摇摇欲坠,他说不明白。别人羡慕他生活无忧,他只觉得自己在悬崖边走路。 “有问题么?” “没有。我明白了。” 当他回到自己办公室的时候,方宇钦正从医院里出来。 由于暂时性失忆,他在健身房浴室里睡了一晚,直到凌晨四点左右有人去健身,才把他喊醒。方宇钦起来迷迷糊糊的,先觉得身上冷,后来连后背都开始发凉,意识到自己的脑袋肯定出了问题,便匆忙穿上衣服,请了假,赶回家拿医保卡。小朱也醒了过来,说陪他一起去挂号,八点多再匆忙赶去上班。他提心吊胆地在长椅上等着,似乎与命运约好,而他却提早到了,思忖着对方会带给他什么样的消息。这种折磨令他数度想要逃走,终于在最后一刻,医生喊了他,检查了他,告诉他:根据他的家族遗传史,初步怀疑是阿兹海默症。 他当即就顶撞起医生来,说着不可能,他还不到30岁,怎么可能得上老年痴呆?医生讲他的失忆症状更像是一种突发的认知障碍,但是由于病情太罕见,他们需要进一步观察。方宇钦成了他们重点观察对象,每周都要去医院报道一次。 方宇钦的爷爷患此病去世,后来二姑也在50多岁得了老年痴呆,他们先是忘记一些琐碎的事情,然后一点点,一步步,忘记亲人的婚礼,忘记友人病逝,忘记自己的青春,忘记生,最后忘却死。方宇钦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空气冷,他掩住口鼻,远远看起来像是在哭。他可没有人会照顾自己。他想。 这个病会一点点将自己吞噬,自己能活几年?八年?五年?在那之后就会浑身屎尿,在医护人员的咒骂中死去,就跟他爷爷那样。他曾经以为现在这个年纪是一个人最好的时代,赚了钱,身体强壮,可以安居乐业,可以意气风发,也可以纵身一跃潜到海里,游去永恒的远方。然而等他真的等到了这个时代……方宇钦吸了吸通红的鼻子,干咳一声,觉得腿失了力气,怎么都没有力气迈出新的一步,便直愣愣地站在那。他因为匆忙没顾上加衣,只着一件咖啡色薄衫,远看像根风头里的枯枝,脆得很。他呆站了许久,站到往来的行人开始停下脚步打量他的时候,方宇钦长长地叹了口气——像将要死的人叹出的最后那口气一样,重新迈开了步子。 诸今尽在办公室里看到他的时候有点意外,问他:“你不是请假了么?” “没什么要紧事。” “哦。”他有点不自在,看了眼其他员工,凑近方宇钦对他讲,“昨天的事情,一时冲动,我们俩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可以么?” 方宇钦回忆了一下,猜想他说的应该是昨天午休时训斥他那件事,便点点头。 诸今尽松了口气。 方宇钦讲:“本来也不是什么事儿,不提我也会忘。” 他说的是真心话,然而到了诸今尽耳朵里突然就炸了。日我屁股算是小事情?他不可思议地盯着方宇钦,强忍住没大骂出声:你知道有多少人惦记老子的翘屁股?你他妈算哪根葱? 方宇钦疑惑地瞥了他一眼,走了。没有人知道在这短短几小时内他遭遇了什么,只是看着同往常一样沉默。办公室里没有伤感的工位,每个人手指忙碌,都在键盘上耕耘出梦里的一个个最好的时代。今天,下班铃声响的时候,这个组的每一个成员不知在何时达成了一种默契,心知肚明,没有人离开。果不其然,新经理从办公室走出来,给大家宣布了一个消息: “我相信大家已经知道,我们部门的绩效近三年来一直处于几个分公司里垫底的水平,总部不是很满意。这次给我们专门定了个项目,也找了我来,就是希望各位可以通过这个契机……” 同桌躲在电脑后头做怪腔,偷偷跟方宇钦讲:“又来这一套,上礼拜就动员过了,现在还来。” 动员什么?方宇钦不懂,抬起头看诸今尽。 “我相信大家都渴望一个美好的未来,创造属于自己的事业,得到同行的尊重,甚至改变未来。各位都是在最好的年纪,如果这时候不努力,难道要等老了再去谈价值感吗?”底下人纷纷鼓掌,有的人听到激动出还偷偷抹了眼泪。诸今尽倒是有点意外,他这个发言稿是在网上随意找的资料拼凑出来的,没想到会起到这样感人的效果。方宇钦也很意外,这个老板上岗没多久,一直就是个铁石心肠的人,怎么会突然跟组里人谈起情怀来了? “所以,从明天开始,公司的考勤制度会变,我们依旧是九点上班,但是下班时间延长两个小时,相应地也会多给大家20分钟休息时间,在下午三点。”发言完毕,诸今尽紧张地看着所有人的反应。 员工们果然嗡嗡地议论开,不过就维持了半分多钟,组长带头喊了两声口号,说“无条件支持公司的决定,我们愿意发光发热”,几个老员工,又或者说老油条立刻转身投入工作,制造出夸张的响动,似乎生怕诸今尽没有发现一样。两个年轻的女同事面面相觑,面露难色,其中一个资历老一点的问:“我们要赶回家接孩子的怎么办?” 没等诸今尽开口,其中一个老油条发话了:“为了公司牺牲一下嘛,喊你老公去接。” “我老公也忙啊。” “那你爸妈不是退休了吗,帮忙带带孩子呗。”“是。”旁边一位员工应和着,“我家里都是我妈来带,省心得不得了。”话说到这个份上,女同事不响了。前面有两个新来的实习生,本来就什么都不懂,现在哪还敢发表意见,统统低头,不讲话。 “还有意见吗?”诸今尽暗自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应该是把这些人给降住了,“没有意见的话就这样了。谢谢各位。” 这时,就当整个办公室的人收了声,觉得尘埃落定的时候,方宇钦突然站了起来。他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默默穿上外套,收拾了桌面,拿起公文包,走出工位,安静地走向诸今尽。 诸今尽问:“你怎么了?” “我回家。” “为什么?” “我工作做完了,下班了。”方宇钦用一种及其平淡的语调叙述着,说完之后,没等诸今尽或者组长发话,便径直走出了办公室。 第5章 逃走的大黑象 • 賢三 字数:3207 更新时间:2019-07-22 15:51:12 5 此地的夜生活较几年前又丰富不少,诸今尽和朋友坐在酒馆,灯红酒绿,身后有美女招待服侍,台上是半红不紫的小明星,一会儿唱民谣,一会儿换摇滚,诸今尽听了好没有意思,一门心思放在和朋友聊天上。朋友搂着他,嬉皮笑脸的,依旧和高中时代一模一样。 “晶晶啊,你好不容易愿意回来了,我感觉你在北京都呆土了。” “有这么夸张么?” “有的。”朋友义正辞严,“本来我们都以为你会选择直接保送,谁想到一个人偷偷摸摸填了北京的大学,连老师都被你骗过去。” 诸今尽听朋友讲起这个,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开始一路回想自己的人生。他小时候是小荧星艺术团的美男子,眉心点一点红,每个月换一个小女朋友。去了少年宫之后依旧是文艺先锋,还带着大队长三道杠,中考考进重点高中,又是唱英文歌又是去参加国际比赛,高三的时候争取到了保送名额,所有人都以为他会直接去本地的一流大学,毕业后出国镀金。 他骗家里人:“参加高考搏一搏,万一能上北大清华呢?”姆妈连连夸儿子有上进心,恨不得马上跟街坊邻居宣传,热闹得很。谁料想,录取通知书下来,北大清华没有考上,上海反正是呆不了了,原来这个小赤佬一个本地学校的志愿都没有填。他拿到通知书的时候就开始整理箱子,把他姆妈气得险些昏倒在38度的小区广场上,只有小白狗凑过去闻。 “晶晶,你当年为什么抛下我们这帮兄弟啊?”高中死党把他搂得更紧。“这个……”为什么呢?诸今尽喝下一口酒,再次从幼儿园开始回想一遍人生。 “囡囡啊,你今天穿个红裙子好伐?你阿姨们看到你穿裙子欢喜得不得了。”老爸发话:“好哩,别再打扮了,单位里人都开始问我到底生了个儿子还是女儿。”“关你什么事?反正是我的儿子!”诸今尽穿着小裙子去幼儿园,阿姨欢喜,同学欺负,喊他“晶晶仙子”,他哭,妈妈就骂:“有男子汉气概一点好伐?侬是碰哭精伐?”分外屈辱。 长大一点去了少年宫,老母亲收敛了,不逼他化妆打扮了,开始逼他学小提琴。“囡囡,拉琴第一件事功架要摆对,侬这样弯腰驼背,上比赛老师不看就给侬一只零分。”他爸在一边发话:“参加什么比赛,不读书了?”“侬懂只屁,拿奖了可以直接进重点中学好伐?”这个时候他诸今尽倒是有点喜欢上打扮了,衣服要挺括,裤子要包出自己的翘屁股,可是老妈却逼他做起了提琴王子,一看到他打扮自己就开始骂人,说要培养儿子阳刚气质。 读高中了之后,老母亲的活泼劲下去了,韧性又上来了,每天早上在他吃鸡蛋喝牛奶的时候问他:“来,a打头的单词背五十个给吾听听。吾勿要再听abandon了,侬爸爸都会念了!”老爸发话:“吃饭就好好吃饭,你让孩子早上背单词,影响发育。”“侬懂只屁!早上不背什么时候背啊?哪里有时间啊?吾好勿容易把囡囡培养成一个人才,侬除了说风凉话还出过什么力?窝囊废!” 诸今尽想到这,又猛地喝了一口酒。他必须要抓紧人生中唯一一次摆脱这一切的机会,远走高飞,最好走去天边,躲到细软的云层里。 “你怎么不说话呀?”好友摇摇他。 他低低地笑,对朋友讲:“志愿填错了,没有办法。一失足成千古恨。”其实一点不恨,他开心得很,但是由于装的样子过于到位,非常有感染力,搞得朋友也开始感慨了:“你走了之后物是人非,班里好多人都结婚生孩子了。” 诸今尽听到这个话题,眼皮一跳,脑子里又钻出他老母亲的样子来。 “囡囡啊!27岁嘞,可以结婚了伐?”“囡囡啊,侬已经28岁了哦,再不结婚妈妈就死透了。”“诸今尽,侬今年29了,要是再不结婚,吾就帮侬爸直接,喏,602阳台跳下去!”他爸爸发话:“要跳你一个人跳。”“侬只死老头子!儿子的事情侬一辈子就没有操心过!” “事业一团糟,结个屁婚。”他倒也不是要故意瞒朋友,一来,性取向这种事情对他来讲属于隐私,别人不问他就不答,他们自己发现最省事。二来,同性结婚现在也不是难事,努力一把去国外还是可以做到的,就是他不想而已。当然了,最根本原因是第三: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自然可以坦坦荡荡,而自己现在走到这个地步,欺瞒性取向是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诸今尽不愿意承认这样的自己,所以一直在自欺欺人,假装豁达。 “你事业还糟?我都差点跟我女朋友讲,你是上市公司老总。” “嗯,吹牛皮本事倒是可以。” “一句话的事情,嘿嘿。” “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我上班第一天,他们本地小团体就开始排挤我,还有一个小员工当着所有人的面让我下不来台。” “卧槽,员工顶撞经理?怎么胆子那么大?” 他放下酒杯,开始眯起眼回忆方宇钦这个人。他很不起眼,清瘦,如果不脱衣服看不出原本的身材,因为他总是畏缩在角落,叫诸今尽一看到他就想到自己的老爹,亲妈嘴里的“窝囊废”,也正是这个原因,他对此类人厌恶至极,乃至带有些本能的恐惧。可是也因为如此,他却忍不住会多观察对方,不当心昏头,让那个人轻而易举爬到自己身上。很奇怪,方宇钦违抗自己命令的时候,他没有特别愤怒,相反还觉得有趣。 “你那个时候穿了一件衬衫,白白净净的,又高,坐在窗边就像电视里的明星。”小朱抱膝坐在沙发上,看着方宇钦,回忆往昔时光,“所以上课我总是挨在你后头坐,但你从来没有发现过我。我原本以为你会是受欢迎的那种的人,谁想到你篮球也不打,团体活动也不参加,做什么都躲在后面,好像大学四年除了我,没有其他人注意到你。” 方宇钦笑笑,讲:“哪会像明星,都是普通人。” “情人眼里出西施嘛。”小朱也跟着笑,“然后我问我闺蜜,他们讲,你这个人,没有男人样子。我说我就喜欢性格软的,不会欺负我。跟你在一起后,他们又改口说羡慕我,说你买菜做饭,家务全包,还体贴人。事实证明我的选择不错的。” 方宇钦抿了抿嘴,原先的笑顿时变成苦笑,讲:“其实,也没有选对,你心里应该还在渴望一个强势点的男人吧。” “诶?” “能够随时保护你,展现男子气概的那种人,不然也不会背着我跟别的……” “你想说什么?”小朱忍不住打断他。 “我们还是分开吧。”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在这之前他以为提出分手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简直像要奔赴刑场,而真的说出口的时候,内心反倒是宁静的,风浪原在痛苦的时候掀翻过自己,现在只剩无尽的惆怅,以及对未来不知所措。小朱能理解。他提心吊胆等这句“分手”等了好几天,现在亲耳听到,只是觉得恍惚。他其实内心有千百句解释、控诉,但是此时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嗓子被人攥着,准确地说是方宇钦的温柔令他一时间丧失了语言能力。两人沉默了许久,最终,小朱干着嗓子问:“那钱怎么算?” “家电留给你,我搬出去。这两天已经在看房了,快的话两个礼拜之内吧。” “那你多拿点钱吧。搬新房要买东西。”小朱的眼里已经噙满泪水。他想最后对方宇钦做一些爱的表白,又觉得这些话说出来,对方只觉得讽刺,便继续保持沉默。二人和平分手,没有争吵,只给了彼此最后一个拥抱。 夜里,小朱像是已经睡去,方宇钦睁开眼,窗边透着零星几个昏黄光斑,朦朦胧胧的,除此之外全是黑暗,他觉得眼里看到的是自己未来的人生。医生说,理论上讲阿兹海默症患者确证后一般能活上10-15年,他的情况太特殊,有可能能活很久,也或许只剩几年时光。总有人在逐渐消失记忆里提前衰老,逐渐死去,只是没有人觉得会是自己而已。方宇钦想,当这件事情真正降临在自己头上,他可以做什么呢?他翻了个身,让面孔对着窗户,将光斑看得更清晰些,让它们透亮些。他此刻终于能勇敢断言,自己的前半生是一个拙劣的笑话,没有哪怕一刻……不,半秒钟成全过自己,是自己选择终日在脆弱和复杂的人际关系中患得患失,是自己让自己如履薄冰。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M之前对说,“爱情就像一场严寒,只会让人身体忽冷忽热,发场病,然后摧毁你的意志。痛哭流涕可不是真男人会做的事情。”随后这个姑娘就为了另一个人哭得死去活来,疯疯癫癫,最后被家人送去医院。他听到这消息非但没看轻M,反而涌出某种羡慕的情绪。现在他可全明白了。如果说这之前,维持生命所需要是那些刻意的讨好和伪装的话,现在,方宇钦眨了眨眼,翻一个身迅速睡了过去。 现在,他想要哭,要笑,要和海鸟一样跃入那水里,踏上一个有去无回的浪。 第6章 逃走的大黑象 • 賢三 字数:3101 更新时间:2019-07-23 09:00:00 6 方宇钦总觉得有人偷偷看他,一转身,竟然抓到了好几个人,那几个人同时低头,佯装无事,等他继续工作的时候再窃窃私语。“昨天他疯了吧。”“你们觉得经理会怎么对付他?”“等着咯。”他们聊的小话其实方宇钦都听得见,诸经理会怎么做,他不在乎,早上正是他干活效率最高的时候,他只想赶上昨晚其他人加班的进度。反观其他人,都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发呆的发呆,上网的上网,大家似乎都等着把工作留到下午完成。至于诸经理?员工们翘首以盼了许久的大戏始终没有发生,因为诸经理他上午根本就没有来! 诸今尽醒来的时候已经近11点。他没敢相信,丢了手机又去看了下时钟,才意识到自己稳扎稳打地睡到了中午。旁边还有个人,心理素质比他成熟些,此刻还在打呼噜。诸今尽踹了他一脚:“起来了。”然后火速奔去卫生间洗漱,五分钟后来发现那人还睡在自己床上。 “你他妈到底起不起啊?!”诸今尽一把抓过被子,掀在地上,又补了两脚,对方才晃晃悠悠睁开眼睛,嘟囔着:“几点了?” “点你妈的炮去吧,还他妈问我几点了?穿了衣服快滚。”他情绪差到极致,在厨房里开关柜门都是用甩的,乒乓作响,搞得隔壁邻居以为装修师傅又上门。倒也怨不得他,昨晚上他喝了酒,不知怎么的突然兴致盎然,打发了老同学之后立刻喊了“老朋友”,本想颠鸾倒凤一番,谁料自己的磁器口不知道是坏了还是怎么的,总是得不到趣味,对比窝囊废的金刚钻,“老朋友”的手艺就像是景德镇散客,饶他怎么磨呀,转呀,就是一团浆糊,诸今尽白白浪费一晚上时间反去伺候他。他越想越气,恨不得把手里的陶瓷杯给碎了! 于是当大家在午休时间终于看到诸今尽的时候,女同事只感慨他又迷人了一些:眼神坚毅,嘴唇紧抿,走路带着风,大衣衣摆跟着摇动,远看是T台模特,进了办公室狠狠把大衣往沙发上一丢,那气势又成了黑帮大佬。试问谁不爱? 大佬绷紧脸,喊:“方宇钦,你过来。” 方宇钦端着饭盒,一脸懵懂:“我在吃饭。” 诸今尽喘了两口气,将骂人的话咽到肚子里,讲:“那来我办公室吃。” 于是众人又看见受气包员工端着盒饭走进大佬的狼窝,大佬摔了门,还将门反锁,搞得所有人心里跟着“咯噔”一声。 方宇钦猜不透领导要对他做什么,也懒得去猜,就真的在那里吃饭,香气登时飘满整个办公室。诸今尽原本想找个理由辱骂他两句,谁料被这饭吸引住了:水煮西兰花,鸡胸肉片,鸡蛋,沙拉菜垫底。就这破玩意儿怎么还能整得香气四溢?“你不吃碳水么?”“在控糖。”“你减什么脂,都瘦成这样了?”“减少糖分摄入对身体好,减脂是次要。”“那你平时碳水怎么吃?”方宇钦顿了顿,放下筷子,开始给他讲自己的饮食结构,上完课后不忘安慰:咱们俩都属于长条型身材,相对来说增肌会比较困难,没必要跟别人比。对了,你多高?诸今尽还真接上了,生生跟他聊了十分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上班铃声响,方宇钦收起饭盒,擦了嘴:“我要回去上班了。” “哟,原来你上班还挺积极。” “我一直积极啊,不然怎么会按时完成工作?” “你这是跟领导说话的态度吗?” 方宇钦顿了顿,讲:“那你需要我跪下么?” 诸今尽立刻想到那天在浴室里,方宇钦跪下给他【阿三跳出来打码】的滋味,他很有技巧,舌头照顾前面,手指【阿三一下挡住】……“行了行了你滚吧。”他脸一黑,赶紧挥手把人赶走。自己是造了什么孽。 谁料过了五分钟后,这倒霉蛋又开始敲他的门。诸今尽开始觉得这个员工就像是个回旋镖,无论自己怎么扔,他总是有办法以一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无辜姿态再次站在自己面前。 “又怎么了?”他很想怒吼,我也是有正经工作要做的。 “这是员工宿舍申请,组长说要让你签字。”说罢递给他一张申请表。方宇钦将衬衫挽到了手肘处,整个小臂露出健康紧实的肌肉线条,那天他就是用这双手臂撑在自己身上,上上下下,深深浅浅…… “经理?” “啊,咳咳。”诸今尽回过神来,仔细看申请书,边看边揶揄,“组里一个人都没申请,你这个不加班的怎么好意思来要我签名?” 方宇钦讲:“我看过文件了,上面只说是公司福利,没有讲必须要加班才能申请。” “行,那放在我这儿,我什么时候决定了,你什么时候来拿。” 方宇钦不响。 “还不走?” 他露出为难的表情讲:“也可以,但请尽快给我答复,谢谢。”然后离开,带上了门。诸今尽看他的背影消失在办公室,突然觉得有点挫败,手托着下巴琢磨了半天,自言自语道:“这人是不是看不起我啊?”不是,他凭什么看不起我?脾气暴躁的大佬此刻陷入无尽的哀愁,还有一点委屈。 如众人所料,方宇钦今天依旧也没有加班。下班铃声响起的时候,就他一个人站了起来,不紧不慢收拾桌上的东西,穿好羽绒服,戴上绒线帽,拨了拨脑袋上的球,最后将眼镜收起,仔细放在公文包里,径直走了。 他走后,老油条当即朝组长嚷嚷:“组长,这不公平啊!凭什么方宇钦可以早下班,我们偏得加班到9点?” 组长心里也恨,摸出了烟,丢给老油条一根:“总经理不发话,我怎么训他?” “经理是不是偏袒他呀?”“喂,你们不要在办公室抽烟好伐?不知道玲玲怀着孕吗?”“孕妇多走动走动,出去转转呗。”另一个男的一边说一边抖脚,摆上阴阳怪气的表情。组长只能喊:“行了行了,大家休息15分钟后继续干活。” 诸今尽躲在办公室没出声。他还没想好合法整治方宇钦的办法,此外自己的工作量也非常大,上头交代的任务复杂,底下的员工表面听话,到底服不服管还是个未知数。只要上班,就是倒霉。诸今尽揉揉睛明穴,又给自己打气:新的挑战,让自己成长。他埋头苦干到9点,终于把所有挤压的方案审完,可以赶在第二天同上级开个会。 他打开办公室门,关灯,同同事告别,摔门:成长个屁!今晚就要喝酒!时不我待。 “喝什么?”小朱问方宇钦。方宇钦勉强弯了弯嘴角,跟他讲:“我们现在就是普通室友关系,你不用特意为我做这些。”小朱垂下眼帘,过不久,又问:“上次去医院,真的没事么?” “没事,就是……洗澡低血糖昏倒,昏得久了点而已。” “哦。”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手指,“那,那个,你房子找得怎么样了?” “找到一间,离公司有点远,但是地铁方便,对面街还是豪华楼盘,治安应该也不错。”方宇钦终于合上电脑,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小朱紧张起来:“你去哪里?” “刚刚中介约我明天去看房。我现在提前去那里转转,看看环境怎么样,晚上吵不吵。” “我陪你吧。” 方宇钦终于忍不住,直截了当地对他说:“我们已经分手了,是完全独立的两个人。我这周内也一定会搬出去。你明白么?” “我明白。”对方再次低下头,终于不响。 他见不得前男友这副表情,每次一这样,他心就软,想上去把他搂紧,抱在怀里哄。这也可能只是自己隐藏的大男子主义作祟,方宇钦拿了外套直接出门,强迫自己不要将这种情感往爱的方向解释。“爱”是一个特别偷懒的结论,毕竟很少有人愿意冒着重新认识自己的风险,把自己的感受和想法剖开,一点点捋清。做这件事需要人极端诚实,而这是人类社会比较稀缺的美德之一。 新房离自己家约莫五六站地铁的距离,他甫一出地铁,立刻感受到全新的氛围,这里没有卖红薯的大叔,也没有挤在大排档上里的民工,取而代之的是装潢时尚的酒吧和高级餐馆,往后看,另一面有些萧条,黑暗处露出影影绰绰平房轮廓,在小道的尽头露出橘色的灯火。一条街就这样将两个小区隔离开。 说实在的,方宇钦没怎么去过酒吧、俱乐部之类的地方。他有点好奇,便顺着人声走去最热闹的一间酒吧,停在门口张望。天气寒冷,然而所见之人却都穿得五颜六色,三两人群端着酒站在外头聊天,也有喝多了的穿个短袖在露台上跳舞。在灯光最璀璨处,有个男人疯得最厉害,边喝边跳着摇摆舞,傻里傻气,嘴里还喊着什么“霹雳贝贝”。方宇钦很想转身就走,但是现实条件不允许。因为这位男士——无论他怎么拒绝——横看竖看都是他的顶头上司,部门新来的经理诸今尽。 第7章 逃走的大黑象 • 賢三 字数:3127 更新时间:2019-07-22 18:22:18 7 诸今尽喝得高兴,尽情在人群中施展魅力,要不是天冷可能已经把衣服全脱了。他喝了口酒,抱住旁边的小男孩儿要往人家嘴里渡,小男孩倒是没被他电晕,直接闪开,露出了站在他身后的方宇钦,方宇钦双手插袋,满脸冷漠地看着他。诸今尽“咕咚”一下把酒咽了下去。 “不跳了?”方宇钦问他。 诸今尽眨眨眼,反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来看房。” “来酒吧看什么房?你就是来看男人。” “不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方宇钦惊了,他不曾想自己有一天会用“银铃般的笑声”来形容一位男士,这位男士笑完之后猛一下把酒杯塞进自己怀里,然后扭了回去,这回他解放双手,将那个触电式舞姿展现得淋漓尽致,甩脑袋跟甩沙球似的,还带了点节奏感。有位朋友技痒加入,诸今尽立刻笑眯眯缠到人身上, 方宇钦看到后面眼皮狂跳,终于坚持不下去了,把他从人家身上扯了下来,讲:“不早了,你回去吧。” “嗯?”诸今尽露出惊恐的表情来,“十点钟你跟我说不早了?!我外婆都睡得比你晚。” “你明天不要上班了?” “那你还上不上我了?” 方宇钦琢磨了一会儿,没想明白,只当这人醉了,抓住他手腕往外拖。诸今尽被这双大手一握,立刻软成一汪春水,醉眼朦胧地倒在他身上:“你想不想我?” “不想。”对方老实回答。他觉得自己是个老实人。 “你怎么这么渣呀?” “扎?我早上刮的胡子。” “方宇钦你有毛病吧!”诸今尽急了,“怎么上完老子就翻脸不认人?!” “我上的是他妈的班吧!”方宇钦也被他缠急了,手一用力,狠狠将他拽出了酒吧,“你住哪儿?” 街上冷风吹过,诸今尽打了个哆嗦,安静了。他狐疑地端详了几秒方宇钦,终于换回了平时说话的样子,冷冷问他:“我酒呢?” 诶? “贝贝还没喝完呢!” 得,还醉着呢。方宇钦只觉得自己多管闲事,转身就走。走着走着,隐隐觉得身后有人跟着,一回头果真看见诸今尽。“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回家啊?” “你家在哪儿?” 诸今尽看着前头路灯方向,给方宇钦指了指,方宇钦一瞧:这不就是自己看中房子的对面那小区么?!他眼皮又跳两跳,问领导:“我宿舍申请能不能尽快批了?” “可以啊。”领导摆出了官威,将尾音拖得长长的,“除非你送我回家。” “再晚我要赶不上地铁末班了。” “没事儿,我开车送你回去。” 方宇钦叹了口气,捏住他手,大步流星将他往小区拽。 “哎你慢点,我跟不上。” “对不起,经理,我赶地铁。” “赶鸭子的都没你这么急。5幢,1306。”诸今尽踉跄着跟着,输入密码,又踉跄地进了电梯,看四下无人,赶紧软绵绵地把人抱住:“你那天是不是突然对我一见钟情啊?” 那天?哪天?方宇钦听得一头雾水。 “你不说话我当人默认了啊。” 他跟经理有过交集么?除了中午聊了一下健身。 “虽然你不是我的菜,但是,你若真想每天在我身上胡天胡地的,我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人。” 再之前应该就是去阳台吃饭,被他骂了。 “但你可不能让我喊你老公啊,这是底线。”得,经理还拿乔了。 “叮!”电梯声响起,金属门悄无声息地敞开,正如这位男士急切想要敞开的一样。方宇钦把他推去电梯外,快速按下按钮:“你已经安全到家了,我就送到这里。明天请记得给我答复,谢谢。”门缓缓合上。等诸今尽回过神的时候,方宇钦已经逃走了。 明天记得给答复。 当明天真正降临的时候,他都无法给自己一个答复!诸今尽顶着一脑袋的后悔和晕眩醒来,又带着铺天盖地的羞耻闭上眼睛,昨夜的一幕幕,如走马灯在脑海里回放,包括他在酒吧里的激情摇摆,和电梯间里的纵情发嗲。真的不能再喝了,酒精害人! 于是,这次不仅仅是办公室员工看见了诸经理史无前例的臭脸,连诸经理的领导都看了他的脸色,心里一吓:“小诸啊,你最近是不是压力太大了?” “没有。”小诸摆摆手,“我准备好了。” “那咱们开始吧。” 他将交接的内容和新的项目计划详细地汇报了一遍,特地给从北京董事会来的几位领导展示了思维导图,洋洋洒洒讲了近半个小时,效果还不错。领导之一点点头,直接说:“你是我们总部的菁英,专业问题上请放手去干。”领导之二搭腔:“是。小诸是老刘提拔培养的。”领导之三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对他们点点头。随后领导之一再次发话: “有关你们部门纪律的事情,我觉得还是有点问题。” “纪律?”诸今尽开始紧张起来。 “是。根据同事反映,我们公司其他组的职工,工作情绪都比较饱满,就你们部门,总有人不配合新的政策,带来很坏的影响。这个风气要不得。”“对,这个你要抓一抓。”领导之二顺势接过话头,“公司已经给了足够的福利,提供食堂、宿舍、交通,这些不是一般的企业可以做到的,是吧?” “是。” “所以你注意一下。不要跟我讲老员工不服你管,有人给你撑腰,你怕什么?” “我明白。” 领导之三发言:“当然了,压力不能只让你一个人承担,公司内部已经决定,办公楼和车间、仓库一样,安装一下摄像头,用来提高你们管理层的工作效率。具体方案人事部会发给你。” 什么?诸今尽只怕自己酒还没醒,在心里反复确认了三遍才听明白董事会的决定。 “这周五所有的中层干部会开一个大会,专门讨论这个问题。你是新来的,尽快跟他们熟悉一下,以后好开展工作。” “是。”他在空调房里依旧觉得冷,手指凉凉的,可能是因为地面设计的缘故,皮鞋底与冰凉的地砖接触,每走一步就在走廊留下一次细微且狭长的回声,叫人听了心里更冷。诸今尽不知道怎么同手底下员工传达这个命令,此刻只觉得孤立无援,甚至连说话的人都没有。回了办公室之后,组长倒是很贴心给他泡了咖啡,问:“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诸今尽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办公室安装摄像头这个决定他实在是说不出口。手边又堆了几个问题等待他解决,他无心翻阅,心想着午休的时候去找一下人事部的总经理,看看他给点什么经验之谈。正当他焦头烂额的时候,又有人把门给敲响。这回进来的是方宇钦。 “经理,能批准么?” “批什么?” “宿舍申请啊。” 方宇钦不提也罢,一提这个,他顿时怒火中烧,扯开嗓子骂了起来:“你他妈还有脸催我给你批申请表?!我批你妈买的表!你凭什么让我让我批?啊?我问你,平时喊你加班不加,天天给我这个总经理甩脸子,现在连上层领导都知道了,早上把我阴阳怪气教训了一通,你小子够他妈狂的啊,你以为你是谁?” “你昨天晚上喊我老公。” 诸今尽训到纵情处猛一个急刹车。 方宇钦莫名其妙遇上这么一出,纵是再老实也毛了,冷着脸讲:“昨天晚上对我行骚扰,喊我老公,我应该录下举报给监事会。” “你什么意思?” “我认为你利用职务之便对下属展开骚扰。” “你、你…… ”他你了半天也没你出点内容来,只觉眼冒金星,天旋地转。千不该万不该,自己最不该的就是那天去健身房。不,是不该接受这次调动…… 不!他就不该在老家买这破房! “我不会再提申请的事,也请你以后不要骚扰我。” “我骚扰你?我他妈才是被你那个的那个好吧?” 方宇钦露出鄙夷的眼神:“你在说什么?” 诸今尽顿险些呕出一口黑血来,万万没想到世界上还有比自己更渣的渣男,搞完粉嫩小伙子,拍拍屁股就走,半句不肯承认。“那天晚上在健身房,你洗完澡出来就给我开门营业,你别跟我讲你他妈失忆了不记得!” 方宇钦听到这个,眉头紧蹙,站在那儿思索了半天,抬起头:“我不记得了。”看样子是真的记不起这件事来。可是这又怎么可能呢?诸今尽实在是无法理解,又觉得蹊跷,火气倒是消了一半。办公室一时无人讲话,尴尬得很。冷静下来的领导清了清嗓子,讲:“昨晚的事情,酒后失态,对不起了。” “嗯。” “走吧。” 至于自己的屁股,他大肚能容,也不是什么小气的人。就当被**了!等人离开之后,诸今尽立刻在心里打起了算盘:这个方宇钦到底是什么情况?他从系统里调出此人工作档案,屏幕上跳出一张脸大学生的面孔,干干净净,只是有点畏缩,目光和他看向自己的全然不同。为了搞清楚方宇钦到底要干什么,诸今尽突然发现,安装监控摄像头似乎也不是个特别坏的主意了。 第8章 逃走的大黑象 • 賢三 字数:3161 更新时间:2019-07-24 09:00:00 8 方宇钦请假的时候才发现,快年底了,自己之前都没有请过一次年假,10天病假还有9天,真不知道这一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他似乎忘了这年发生过的所有事情,直到开始清理搬家物品时,他才意识到不是忘了,是生活早就被无休止的工作淹没,自己几乎没什么休闲娱乐,也不曾买多少书,衣服还是几年前穿的那几件,两个大箱子就能把他五年的生活给装满。他靠短暂的周末恢复健康,随后再主动投入第二轮为期五天的囚禁,小朱说的是对的,他忽略了他,也早已经忽略了自己。 为了省钱,方宇钦没有叫车,拖着两个32寸大箱子挤地铁,搬进了相对便宜的老工房。新房墙纸斑驳,厨房只容得下一人转身,旁边就是卧室,挤在这两个区域之间的是一个潮湿简易的厕所,前房客走时没有带走沙发,一个棕色旧沙发孤零零地坐在地板上,像是在跟方宇钦比划:你把床放在另一边,这里是你朋友呆的地方。 “我哪有什么朋友会来?有你没你一个样。” 房产中介吓了一跳,问:“你在跟我讲话?” “没有。” “喏,钥匙给你,没有问题的话我就走了。”中介觉得这人是神经病,交代完之后立刻跑路。方宇钦不甚在意,他还有购物计划,想在下午把简单的家具给买了,将这个空屋子填成一个新的开始。 这时,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公司的号码。他心里一吓,仔仔细细想了一遍昨天的工作,该完成的都完成了,剩下的就是等其他部门的答复,进度也已经写在邮件里发给组长了,应该没有什么事。他喘口气,决定忽略掉那个电话。 然而刚刚的好兴致全被这个电话败了。方宇钦不耐烦地坐上沙发,想着自己原本要做什么来着的?是去家具城买床垫柜子,还是去超市买锅碗瓢盆?要不去宠物市场买只小猫?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萌生这个想法。自己从小就想养宠物,但是家长不允许,去了大学以后寝室不允许,上了班了房东不允许……天呐,他猛地站了起来,对着沙发说: “我是从一个个不允许中认识这个世界的!” 沙发不响。 “你是布沙发,应该不怕被猫抓吧?你应该同意我养猫!” 沙发还是不搭理他。 “就这么决定了,我要先去买一只小猫。”他兴致勃勃地拿了钱包、钥匙,伸手捞过手机。 “嗡嗡嗡嗡嗡……”该死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能不能给人一点喘息的机会?方宇钦简直要大叫起来。这是什么样一个“便利”的时代啊,人把自由的权利让渡给科技,叫自己没有任何藏身的地方,任天地再大也不行,除非那里没有信号站。他想了想人类发射的数百颗卫星,又认命了,接过电话:“喂?” “方宇钦,组长有没有联系你?” “你是谁?” “我……”对方显然怒了,提高音量,“我是你同桌!” “啊,小程。” “我跟你说,内部消息,办公室可能要安装摄像头了。” “摄像头?” “对,他们几个经理今天上午已经开完会,我看**不离十。” “那你告诉我做什么?” “诶?你怎么这么冷漠?我跟你说,下个礼拜一,我猜诸经理会让咱们签知情同意书,咱们都通过气了,一个都不签!谁都不签,看他还装不装。” “行,我知道了。还有其他事么?” “没了。哎你是不是搬家了呀?你搬去……” 方宇钦把电话挂了。他买猫的念头又被打散,开始琢磨那个摄像头的事儿。过半天,他又把电话给拨了回去。同桌倒是很快接了起来,讲:“刚刚是不是信号不好?怎么断了?” 方宇钦仔仔细细、一字一句对小程说:“如果公司要安装摄像头,我是不会同意签名的。不过那是因为我不想签,而不是你们约好了不签,我得顺大流才跟着不签。” 小程沉默了几秒,问:“有区别么?” 这其中的区别,很多人小的时候可能还清楚些,但是被一次两次训斥过后,那条界限逐渐也就模糊了。公司里已经传了些流言,说是上海分公司的绩效全国垫底,总部不开心,分公司首先想出这么一个主意讨总部开心。总部批准,说上海分公司作为首批试点,效果好的话全国推广。 诸今尽第一次把分公司的中层领导认了个遍,除了人事部萍经理,其他的几个都是中年男子,形态各不相同,发量各有千秋。他偷偷对旁边萍经理说:“你怎么搞定你们人事部的?” 萍经理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随后摇摇头:“你怎么比我带的实习生还老实?” “嗯?” “不需要你搞定,他们自己会搞定。” “什么意思?” “哎……”萍经理摇摇头,想骂一句男的真的不行,连这都要我教,“你们部门有好几个组吧?每组都选个组长出来,加薪,让他们去管,顺便鼓励群众互相监督,提出有建设性意见的给奖金,奖金也不用找我申请,从被反映的那个员工工资里扣,效率很快就上去了。” 诸今尽顿时觉得这位老师不简单,问:“你的意思是让他们互相举报啊?” “啧。什么叫互相举报呢?这叫把权力下放到群众,让他们彼此互相监督。” 高。诸今尽瞬间打开思路,跟萍老师讲:“这次安装摄像头的意见书,我分批发放,给先同意的员工一点奖励,从内部瓦解他们,是吧?” 萍点点头。 “那我向你申请点额外假期,再来一点经费,不过分吧?” “这怎么行?也要我领导同意的。” “你哪来的领导?你就是领导。”诸今尽一记头觉得这个女人真的脸皮厚,真的惊了。 他心里有了个整治方宇钦的主意。方宇钦不是向来我行我素,搞个人主义这一套么?行,那就选他当组长,偷偷把工资加到最高,让他管人。这时候他一定会露出特别为难的表情,一张死人脸盯着自己,想想就很开心。诸今尽扬起眉毛,手插在西裤口袋里,走路都轻快了。回到办公室后,他向老组长招招手:“来,有个事情跟你商量。” 老组长听这个话,领导还要“跟自己商量”,心里酥,摇头摆尾过去:“什么事体,领导?” “新项目事情多,我决定让你当项目主管,多帮我盯着点,你呢找几个副手做你原来组长要做的工作,好伐?” “好的好的好的好的,谢谢领导栽培。” “方宇钦难搞,直接让他当三组组长。” “啊?方宇钦啊?”老组长一愣,“方宇钦今天没来,他请假了。” “怎么又请假?!”诸今尽原来的好心情全部走光,此时乌云密布,再次露出吓死人的脸色。老组长连忙掏电话:“我现在就打电话找他回来。”电话拨了半天没有人接,变成两份尴尬。诸今尽讲:“没事,我就跟你说一下这个。你走吧。”他晓得方宇钦是不会接电话的,但是恶心恶心他也是好的。想到这,诸今尽稍微又开心了一点。 部门员工员工原本众志成城,非常团结。但是一听到下午要选组长的消息之后,小程知道,抵制安装摄像头的戏应该是没法唱了。那几个老油条又是给组长送烟,又是抢着干活,横看竖看都是要争着签名的人。他转身问孕妇同事:“玲玲,你怎么看?” 孕妇左右为难,支支吾吾:“车间他们早就装了,我感觉应该不会有什么吧。”小程原本想嘲讽她两句,但是看了看她的肚子,又在心里嘀咕:我可不想丢了工作,我也有孩子要养呢。孕妇兀自叹了口气,讲:“我希望那两个实习生实习完了以后别留下,早点去其他公司发展。” “哎?玲玲,你这话什么意思?”老油条转身,笑眯眯对着她,“是不是嫌弃我们公司不好啊?” 什么时候成了他的公司了? “你这种不利于团结的话,可别让组长听到了,不然告诉经理了麻烦可大咯。” 孕妇也朝他笑眯眯:“我看我们组新组长可能就是你了,你可得罩着我啊。” 小程默默坐回工位,这公司一天一个政策,他已经有点看不懂。说实话,发出政策的人也不懂,他只是个执行者。由于经理办公室安装的是镀膜玻璃,别人看不到里头,里头倒是可以把整个部门的员工看得清清楚楚,诸今尽意识到,当自己真正开始使用这个体系的时候,它的效率之高,几乎令人无敌。他并不清楚自己是否享受这一过程,作为搅起浪潮的人,浪起之后,自己会不会被丢进去呢? 所幸远在天边的方宇钦没有经历这些,他根据购物清单一点点把新家填满,享受劳动带来的幸福感。宠物店到底还是没有去成,方宇钦抱着一口锅走在朗月初升的街头,暖黄的路灯同时亮起,将他的影子拉长,他到不觉得孤独,只是有趣,看着影子讲:“你为什么比我高?” 这时,影子突然扭曲了一会儿,变了个形状。方宇钦看到旁边有辆红色的轿车慢慢减速,最后停在了自己身边。车窗摇下,诸今尽的脸露了出来: “你在这里干嘛?” 方宇钦眼皮一跳,只想快步走开。 第9章 逃走的大黑象 • 賢三 字数:4002 更新时间:2019-07-24 19:00:00 9 “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不了,我家就在这。” “啊?”诸今尽不信,觉得这个员工胆子太大了,连领导都骗,“你怎么住得起这里?工资还是我开的呢。” 方宇钦耗尽耐心,抱着口锅往前走。诸今尽启动车慢慢开,继续问他:“你今儿怎么没上班啊?” “搬家。” “哟喂,这谎怎么还圆上了呢?” “我从不说谎。” “别扯了,上车,我送你回去吧。”诸今尽觉得自己气量非常大,对待如此忤逆的员工都能做到不计前嫌,与群众打成一片。他说完,群众拐了个弯走进了对面小区,越走越远,逐渐消失不见。他摸摸鼻子,非常尴尬,猛打方向盘驶入自己的高档商品房小区,惹来后头司机“滴滴叭叭”无数抗议。诸今尽数不清第几次对自己说“大肚能容”这四个字,到家就给自己倒了杯红酒。 今晚是周五之夜,不应该是跟小员工生气的日子,他霹雳贝贝要把整条街给浪起来,衡山路鸭王也不是他的对手,因为他是——诸今尽迅速甩掉西装,不,从头到脚,不穿!走去浴室放热水,在蒸汽缭绕的镜面前感受自己的妩媚。“我是,蜘蛛仙子,晶晶!”诸今尽一直以为自己酒量很好,奇怪的是,周围也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他的真实酒量,他就这么疯疯癫癫了那么多年,喝上两口就开始给朋友表演节目。想必这也是他的朋友们约好了不去告诉他的根本原因。 “试问在这世界上有哪个男人不为我心动?”他面色绯红,开始翩翩起舞,“有谁不会给我打电话?” 电话铃声真的响了起来。诸今尽眨眨眼,跑过去把电话接起:“喂?妈。” 他妈妈中气十足,一下子把他喊醒:“回来一个礼拜了也不晓得过来看我们啊?小逼样子昏头了是伐?” “没有,我本来打算明天回来的。” “覅骗宁,侬抬起来我就晓得侧啥污。” “吾抬啥?”诸今尽心虚一记,在老妈面前如强弩之末,“我小菜都买好了,明朝拿过来烧小菜给倷吃。” “各侬拍张照片给吾看看。” 啊?诸今尽汗下来了,也没心思泡澡了,连忙把水龙头关掉,灵机一动,一边跟他妈讲:“电话覅挂啊。”一边网上搜了张像样的图片,保存,发送,然后笑嘻嘻汇报,“刚刚发给侬了,明天我过来烧腌笃鲜。” “哪里有笋啊?还腌笃鲜。” “笋没买到,吾现在就去买。吾不说了啊,再会再会。”诸今尽挂掉电话,缓了十几秒,迅速去冲了个淋,然后心有戚戚地换上毛衣,把他那个“蜘蛛仙子”的腰遮起来,一如良家妇女,挎个帆布袋去了小区附近的蔬菜超市。 那头,方宇钦终于收拾完出租屋,出门去超市采购食材。诸今尽之前说的“把人搞完就走”的事,怎么都不愿意相信,一方面自己完全没有印象,另一方面,就算自己失忆了,怎么可能跑去做那种事情?何况他还是痛恨出轨**的人,除了小朱,他没有和其他任何男人上过床。他对自己人品有信心。然而具体到“健身房浴室”的那个细节,还是扣住了方宇钦的脑子,捏得他头疼欲裂,晚上得吃一片布洛芬才睡得着。那人怎么知道自己是在浴室醒来的?应该是请假的时候组长多嘴告诉他的吧,可是自己有跟组长提到那么细节的事情吗?方宇钦强迫自己不要多想,可是就像“不要去想大象”这个指令一样,一旦有了这个意识之后,满脑子都是大象。突如其来的精神压力令方宇钦不知道改买些什么菜,土豆成了大象,西兰花成了大象,一排排圆滚滚的茄子更是一头头发亮的大黑象。这时,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语调: “诶?怎么又是你?” 他身子颤了颤,心想别又碰见那位该死的经理了吧?他深吸一口气,回过头,果然再次看见了诸今尽。方宇钦睁大双眼,呼吸急促,只感到心脏泵得一下比一下快,就在快要因为晕眩而跌倒的瞬间,他再次失忆了。 “你来买菜?” 对面这个男人看起来很可爱,穿着一件墨绿色的高领毛衣,是自己最喜欢的颜色。方宇钦伸手摸了摸,讲:“真好看。” “说我还是说衣服?” “衣服。” “我妈织的。” “你妈是谁?”他露出困惑的表情,环顾四周,发现这里像个童话森林,各种各样的蔬菜排列整齐等着国王检阅,这幅画面他记得很轻松,他在童话书里读过!尤其是左手边的冬笋,威风凛凛,他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将军。他兴冲冲拿起笋给诸今尽看,诸今尽高高兴兴接过,对他讲:“你怎么知道我要这个?” “你是国王么?” “诶?”诸今尽懵了。刚刚还给我脸色看,怎么这会儿喊我国王了?这马屁也拍得太过分了一点吧,他眉头一皱,语气低沉,“不是国王,我管不了那么多人,只管你。” “你是管我的人?” “是啊。” 方宇钦记得妈妈跟自己讲过,将来会出现一个管着自己的人,就是自己的老婆,他不确定老婆是不是眼前这个人,因为明显这人是个男的。方宇钦琢磨不出所以然来,注意力又很快被菜场吸引回去。这里往来女性居多,每一个都很自信,气势十足地把蔬菜挑走,且看起来很快乐。 诸今尽问他:“你看什么呢?” “周围为什么都是女人?” “咱们俩不是男的么?” “其他男人不来么?” “其他男人……”他摸摸脸,到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一般男的不来这儿,都女的做。” “为什么?” “你哪来那么多为什么?”诸今尽真是烦了,上班的时候手底下一个个员工跟傻子一样问他问题,下了班了他妈的还来一个个为什么,有毛病吧,他把布包一挎,讲,“我走了。” “你别走,我跟你一起。”方宇钦慌忙跟上,此地他谁都不认识,只愿意相信这个主动跟他打招呼的男人,毕竟可能是自己的老婆。 “你跟我干嘛?” “干什么都可以。” 嗯?诸今尽内心警铃大作:他是不是在聊骚?立刻后退一步:他是不是要搞我?这……经理立刻展开,感觉自己好几天没过过像样的生活了,这应该是好事吧。可是作为领导,真的不能再和员工纠缠不清了,一次犯错能说是头脑不清,明知故犯那就是道德败坏,天呐,自己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偏要做这种选择题? “你饿么?”方宇钦握住他的手,“要不要我做饭给你吃?” “走,去我家。”诸今尽暗自握紧,从容地结账,将这个祸水牵进了自己的家门。不是他道德败坏,是这个男人太狡猾了! 方宇钦好奇地张望了一路,看到许多铁皮盒往来飞驰,将一个个人绑在里头,然而那些人就算动弹不得,也是一副怡然的样子。路边就是密密麻麻的大监狱,修得老高,也把人关在里头,人与人说不得话,甚至见不了面。机器的声音盖过了人的声音,人什么都不做,凡事全让那些铁东西做主,自己是全然没有主意的。方宇钦挠挠头,意识到原来这儿是个囚场。 走近监狱之后,他看见一个穿着制服的人将饭菜送到囚犯手里,囚犯被困在小间,如蛆虫般张开嘴直接吃那些来路不明的东西——方宇钦甚至不知道它们能不能被称作食物,因为他认不出这些东西原本的模样,只是一块块颜色各异的橡皮泥,散发出过于浓烈的香气,这副画面令人作呕。囚犯被这些东西喂得老胖,时机到了之后,他们再换上制服出门,被机器押送着做起活来,喂养其他的囚犯,他们彼此之间形成一个完美闭环,严丝合缝。方宇钦暗自咋舌,握紧了他老婆的手。如果这些铁家伙们要冲过来喂自己,再拿乱七八糟的机器取代自己的手、脑、身子,他就马上带着人逃跑! “上回你不来过这儿么。”诸今尽瞥了他一眼,佯装镇定,但是钥匙插了两次才进锁眼,他此刻跟偷人似的,心扑通扑通狂跳。 “你想吃什么?” “你看着做吧,我瞎买了好多。” 他们现在应该是在做夫妻之间的事情,就像妈妈对爸爸坐的那样。方宇钦一下子开心了起来,虽然他忘了做菜的步骤,但是身体自己有记忆,洗菜切菜,一气呵成,根据食材做了个腌笃鲜出来。诸今尽被香味勾得忘了动歪脑筋,一个劲夸他:“你真棒。当你爱人一定很幸福。” 方宇钦淡淡地笑,显出酒窝:“我不知道怎么做出来的。” “大厨一般都不知道,全凭感觉。” “你尝尝。”说罢舀了一口递到他嘴边。 诸今尽愣了愣,内心再次警铃大作,有点不情愿。 “你不想吃么?” “这一套……谈恋爱才搞。” “你刚说当我爱人一定很幸福。” “是,但咱俩谈恋爱不合适。” 方宇钦再次搞不懂,天真地问他:“那你不愿意幸福么?” 妈的。诸今尽暗自骂了句,张嘴喝了汤,让那股暖流涌进自己的身体里,也不再说话。方宇钦,你知不知道作为一个所谓的中年人,追求幸福就意味着这个人真的豁出去了,昏头了?诸今尽自诩那么聪明的人,不愿意昏头,但是他从没有像此刻这般快乐过,如果这时有人骂他不要脸,他就要竖起眉毛骂:关你什么事?这样应该就算是欢喜了吧?诸今尽一口一口喝汤,胸膛越来越热,对方宇钦讲:“办公室里我只欢喜你一个。” “什么意思?” “你最酷,天不怕地不怕,也不知道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方宇钦消化了一下这句话的意思,没懂,就拉他吃饭。席间他问了无数问题,快把诸今尽给问烦了,什么这个碗筷用什么材料做的,墙上挂的照片都是谁,房间为什么这么乱。诸今尽被逼到暴躁边缘,扯开嗓子吼他:“因为我懒!不爱收拾。” “那你喊我收拾不就完了。” “你还当保姆啊?” “不是保姆,是咱们俩好。” 诸今尽顿时静下来,摸了摸鼻子,开始脸红。 十万个为什么继续提问:“为什么你穿红色的蕾丝衣服?” “你他妈有完没完啊?我爱穿,怎么了?”就是嘴上还别扭着。 方宇钦看他着急的样子煞是可爱,立刻哈哈大笑起来:“我觉得你穿绿色的更好看。” “你笑什么?”诸今尽摸不着头脑,觉得这个人真的脑残,但是被对方勾引着,自己也跟着闷闷笑了两下,又觉得对方是在嘲笑自己,便绷紧脸,讲:“吃过饭赶紧给我滚。”方宇钦看他这副模样更可爱了些,非但没听,反而地扑上去挠他的痒痒,两个人顿时滚成一团,“咯咯咯”笑个不停。总经理从小就怕这个,颤抖着尖叫:“停下来,停下……”甚至笑出了眼泪,更没有力气去推他,两个人不知道是遇上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和傻子一样痴闹了许久,直至精疲力竭,一动不动地倒在床上,身体里还伏着若有似无的热闹,稍微刺激一下就又回来了。 “你怎么这么怕痒痒?”他说。 “别别,不要动了。”诸今尽央求着,忍不住又绽出了一个笑容,“我可是真的累了。” “我不累。”方宇钦看着他的眼睛,翻了个身压在了他的身上。他觉得妈妈的话是对的,管着自己的人,无论是男还是女,总归是老婆,总归就是欢喜。 诸今尽咽了口口水,心砰砰狂跳。他想故作潇洒地问“做吗”,然而他不知为何,突然失去了一切装腔作势的能力,只得老老实实暴露本性,显出自己满是爱意的胸膛。 第10章 逃走的大黑象 • 賢三 字数:3582 更新时间:2019-07-25 09:00:00 10 方宇钦对再次醒来的痛感毫不陌生,整个世界昏昏沉沉,天旋地转。他习惯性伸手去摸床边的扑热息痛,然而触到的是一个男人的脸。小朱?他睁大眼睛,顿时清醒过来,然而等他看清身边人的时候,一切只是变得更糟。 “你醒啦?”他的新领导诸经理躺在自己怀里,嗓音沙哑。 方宇钦险些喊出声,掀了被子翻身跳下床,发现自己竟然未着寸缕,连忙抓了地上的布料去挡。 “那是我的短裤。”诸今尽脸色开始不对。 “这是哪里?”方宇钦舔了舔嘴唇,来回打量周围的环境,呼吸急促,肌肉因为紧张而**着,他终于看见了散落在墙角的衣服,想跑去拿,然而腿关节僵硬得如生了锈的锁,他猛一下摔倒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没事吧?”诸今尽赶紧下床去扶他,方宇钦看见经理也浑身赤裸,并且身上布满斑驳的痕迹,终于明白过来了,自己又失忆了,而经理那天对自己的控诉是真的。 “你流血了。” “我得去医院。”他抽搐着抖开衣服,皮肤因为寒冷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布满鸡皮疙瘩。饶是诸今尽再怎么粗心,也发现了不对劲,慌忙问他:“你怎么了?我送你去吧。” “我昨天是不是和你了?” “是啊。” “对不起……对不起……”方宇钦此刻已经六神无主,只是反反复复、含混不清地嘟囔,“我得告诉我医生……” 诸今尽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一个什么亏心事都没有做过的守法公民,有朝一日会碰上这种事情。这个男人第二次下床翻脸不认人,一句“不记得了”就把做的事撇得一干二净,他差点要在车里和他吵架,再次惹得身后汽车对他狂按喇叭。所以,当那个穿着白大褂的老头对自己说出“老年痴呆”这四个字的时候,他恍惚以为这老头子才是老年痴呆。 “他30岁还没到呢,怎么可能得这种毛病?” “是,他这个情况非常非常特殊,但也不是没有先例。”医生给方宇钦仔细做了检查,然后问,“他发病的时候有哪些症状,你还记得么?” 症状?诸今尽眯起眼睛,他甚至都不知道姓方的什么时候发的病,哪晓得有什么症状? “比如对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做的那可是太多了。诸今尽脸一红,有点想入非非。 医生与方宇钦交换了一个眼神,再换个方式引导:“你昨天是怎么遇见他的?” “在小区超市,我们俩买菜,碰见了。”诸今尽终于有了点思路,开始一五一十回忆整个过程,“他比起平时来是有点不同,问题特别多,一会儿问马路上的车,一会儿又问我外卖是什么,进了小区还不会用电梯,我只当他是故意逗我的。” “然后呢?我还做了什么?” “你给我做了饭。” “哦。”方宇钦想,应该是常年给小朱做晚饭,做习惯了。 医生继续问:“后来呢?你们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二人异口同声,把旁边小护士吓了一跳。诸今尽点点头,一副非常老实的样子:“他后来喊累,就去睡觉了。”方宇钦对医生说:“我那时候的记忆应该停留在18岁以前。” 诸今尽好奇地看向他。 “我老家在农村,高考才考到的这儿,刚来的时候没见过汽车和高楼,连地铁都不知道是什么。根据你刚刚的形容,很像我第一次来大城市时候的样子。” 诸今尽听后喃喃自语:“原来你小时候是这个样子。”没等继续搞清楚这个病情的时候,该死的电话又响了起来,又是老妈,此刻他才想起今日要回家看爸妈,需要先走一步。方宇钦站起来送他到门口,毕恭毕敬,看样子是真的心怀愧疚。 “这次实在是不好意思,真的麻烦您了。” 诸今尽面对他,除了明确自己是个上级之外,什么暧昧的感觉都捕捉不到。他张了张嘴,突然觉得好没意思,便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走,脚步极快。坐进车里、关上门的那刹那,他大喊一声“这算个什么事儿啊!”,将脑袋重重砸在方向盘上。空旷的地下车库回荡着刺耳的汽车鸣笛声。 配合医生做完记录之后,方宇钦拿着一堆单子和药片不知所措,只记得他们建议自己去三甲医院,剩下的什么都没有听进去。他慢腾腾走在路上,犹豫再三,在路边找了个地方坐下,打电话给M,通了两秒后又连忙挂断,站起来继续走。街边的热闹与他无关。直到他走过了地铁站之后,他终于忍不住,站定,试探性地给M发了条消息: “你会和上司发展暧昧关系吗?” 他刚发送出去,M的电话就过来了。 “喂?”“方宇钦!你是不是跟你经理搞起来了?” “没有。不是我”方宇钦胡乱摸着口袋里的公交卡,张嘴就来,“是我们组的小程,跟……组长搞上了。” “天呐,是那个老张吗?!怎么搞上的?” “最近我们组一直加班,小程跟组长留得最晚,一来二去勾搭上了。” M显然不相信:“我记得他们两个都是直男吧。” “是。但是,中年人冲动起来,你知道,什么事情都做得出的。” “这倒也是。” “核心问题是一切发生得突如其来。” “突如其来的什么?” “兴生活。” “你们成年人的世界太可怕了。” “你有什么评价?” “什么什么评价?” “就是,如果你和你的,举例啊,和你的经理,有了身体上的关系,你会怎么做?”方宇钦觉得自己有点结巴。M倒是没听出异样,兴致勃勃地同他分析:“很好啊,加薪,升职,走上人生巅峰。” “换种说法。你喝醉了,断片了,你经理在你意识不清晰的时候发生了关系,你也接受了。” “天呐,那醒过来一定会很尴尬吧。” 地铁呼啸而来,方宇钦点点头,走进车厢:“这就是老张对小程做的。他做了两次。对了,老张应该是0。” M倒吸一口凉气:“老0猛。” “你说小程该怎么做?” “嗯……辞职?”她有点搞不清楚状况,很快失了耐心,“碰到这种情况,怎么都应该辞职,重新找个工作吧。” 方宇钦与她絮絮叨叨聊了一会儿,甚无趣味,草草挂了。他也觉得辞职是最好的避免尴尬的方法,然而自己刚付了房子押金,又因为添置家具而花了不少钱,辞掉工作应该不是最明智的选择。他到了家,对着电脑屏幕沉思良久,还是打开了自己的简历。 诸今尽也到了家,两手空空,做好了挨训的准备。谁料老妈非但没有骂他,反而笑眯眯迎上去,帮宝贝儿子把大衣脱下来,挂好。诸今尽心里“咯噔”一下,觉得肯定有倒霉事情。“囡囡啊,你来,妈妈有事跟你说。” 诸今尽端正坐下,一丝不苟。 “昨天我晚上跳舞,巧了,碰上妈妈以前老邻居咧!侬还记得伐,小晨光住在两楼的陈阿姨?” “勿记得。” “勿记得覅紧,姆妈帮伊留微信了,伊女儿今年刚从国外回来,条件老好额。” 诸今尽不响。 “我们约好了,今朝夜里一起出去吃饭,就当老邻居聚会。” “都有谁啊?” “主要是侬,还有伊女儿,倷两个。” 诸今尽差点叫出来:“老邻居聚会,帮我们有什么关系啊?!” “哎,声音轻一点好伐?”他妈妈整了整头发,一副容光焕发的样子,“小姑娘吾昨天就看到了,人老好额,妈妈看中了。谈了好,明年就可以结婚了。” “没这种道理的,吾勿结婚。” “结勿结婚勿是侬说了算,老天爷安排。侬今年三十岁,勿结婚组撒?要造反啊?到啥辰光做啥事情,人一旦脱轨,步步就错了,晓得伐?” 这套说辞他妈来来回回说了至少有四五年,诸今尽已经听烦了,直接忽略,走去自己房间。他妈扯开嗓子骂他:“小册老听到没有啊?!” “妈,吾有啥绿颜色的衣服伐?” 妈妈一听,又笑了,儿子表面上抗拒,去房间里闷声不响打扮自己,说明心里还是想结婚的,立刻跟他讲:“侬勿是有件绿颜色开衫吗?开司米额,橱里自己寻寻看。”诸今尽翻了半天,找到了,跟昨天那件毛衣颜色差不多。他跑到镜子前比了比,好像是显得自己唇红齿白,有点派头。方宇钦倒是有一点眼光。 想到这里,他心里又没劲,把开衫往床上一扔,摸出手机想跟他打电话。“我完全有理由打的吧?”诸今尽在心里跟自己说,他也承认的,跟自己有过亲密关系,不联系才叫奇怪。可是……诸今尽一下子站起来,双手叉腰,眉头紧锁,又开始问自己:失忆算是什么东西啊?一般小说里讲人失忆,基本上就是要撇清关系了,两个人拜拜了。但是他们怎么可能拜拜?礼拜一上班还要碰头的,这样一弄尴尬伐?比单纯的偷情关系还要尴尬!烦死了。 他无措地站在那里。 老妈的声音传过来:“覅叹气!吾这里都听见了!” 诸今尽暗自翻了个白眼。 “又叹气!两个了已经!” 我现在就打!我难道还怕一个小员工不成?诸今尽心一横,拨通了方宇钦的电话,并且把自己房间门给锁了起来。接通的那一刻,他低下头,脸罕见地红了: “方宇钦,你到家了没有啊?” “到了,谢谢领导。” “那个……你这个病,家里人知道伐?” “没有根其他人讲,讲了也只是让他们担心而已。” “现在医学很发达的,不要说你年轻了,我楼下好几个老年痴呆的,人家照样活的开开心心,一个老头子活83岁才死。” “嗯,谢谢。” “按时吃药就可以。”诸今尽完全就是没话找话,比他妈还要唠叨,但是自己没有意识到,一边笑,一边睡在床上,抱着小时候玩的玩具大熊,“医生也说了,你只是精神压力大,才出现短时间失忆情况。” “是。” “你饭吃了吗?” “领导,谢谢关心,我先休息了。周一见。” “哦,再见。”诸今尽识相地挂了电话,嘴角的微笑迅速冷却,倒是露出些要哭不哭的样子来。他在心里骂自己:**,老不正经,对着下属发春。委屈过后又生了点火气,想:不就是要保持距离么?假正经谁不会?我礼拜一就跟你公事公办,爱干嘛干嘛去。这么一想,他倒也好受些了,把玩具熊一扔跑去了客厅。 第11章 逃走的大黑象 • 賢三 字数:3229 更新时间:2019-07-26 09:00:00 11 方宇钦还没有交代与小朱分手的真正原因。 必须要肯定的一点是,他绝不会因为小朱出轨而愤然离开,这样做违反了自己的爱情准则。方宇钦的爱同他草根出身的身世一样,质朴到叫人看不懂,他爱一个人(无论对方做了怎样出格的事),第一要务就是要他幸福。如果小朱和他在一起不幸福,那就让他和别人在一起罢,更何况自己的病只会是个累赘。 小朱可以找到新的男人,而自己,则要做一回真正的人,如果做自己这条准则与社会规范产生矛盾,那他就往后退,哪怕一退再退,所有人都怕自己被生活逆流冲去后方,他不怕,因为他退无可退,身后即是坟墓,才有了平常人不可能有的觉悟:他要将唯一的理性留给爱,用余下的汹涌而来的自我,去面对社会秩序对肉体和道德的约束,M将它称之为社会性自杀。 方宇钦以为自己能够坦然做到这一点,然而当诸今尽穿着一件绿色开衫,潇洒地走进办公室的时候,他又开始犹疑了。 “今天经理真的好帅哦。”“他穿什么都好看。”“经理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所以才突然开始打扮自己?”“老方,你发什么呆?” 方宇钦看向同桌。 “礼拜五你没来,错过了一个精彩节目。” 他并不感兴趣,没有搭腔,继续工作。 “你怎么不问我什么节目?” “方宇钦!来,填表!”老油条突然神气活现地走过来,拍了一张纸书在方宇钦桌上,扯开嗓子喊,“我现在是三组的组长了,以后大小事情归我管,有问题也先向我反映。” 方宇钦接过纸,发现是在办公室安装摄像头的意见书。 “整个部门就差你一个了,你在这里圈一个’同意’,然后在下面签名。” “我要看看。” “你他妈签个字有什么可磨蹭的?我现在就要收上去。” “哦。”方宇钦把意见书还给了他。 “你签字啊。” “要我签字的话就应该给我时间把内容看一遍。” 话说到这份上,办公室其他人停了工作,暗自看热闹。老油条知道这个人连总经理的面子都不给,跟他吵没有好结果,只讲:“那你快点。”走回工位。等他走开后,小程凑过去讲:“就是这个节目。老组长现在是主管了,我们三个组现在听老油条,小油条,和玲玲的。” “玲玲怎么也当上组长了?” “哦,他们一组选的,现在工作量大,什么事情都可以推给玲玲,等过几个月她请假回去生孩子,其他的人出头当组长,一举两得。” 方宇钦摇摇头,只觉得整个办公室的人都是人精。他花了大概十分钟看过意见书,圈了“不同意”,签字,交给了老油条。老油条看也没看,直接扔给了主管:“咱们组齐了。”主管敲响了经理办公室的门,跟诸今尽汇报:“咱们部门的意见书都收齐了。”诸今尽第一眼就看到方宇钦那个大大的“不同意”,根本懒得碰,直接把主管撵了出去:“你看看清楚再收上来。做事仔细点好吧?” 主管一大早被训了两句,心里不舒服,又把火出在老油条身上,骂了大概五分钟。老油条气势汹汹地捏着意见书再次回到方宇钦面前。 方宇钦抬头看他。 “方宇钦,吾帮侬刚,侬覅帮我搞花头精,吾勿吃侬这一套。今朝,侬老老实实帮吾名签好,否则,侬从今以后覅想好过。” 他觉得这个部门也真是好笑,动不动全体人员加班到夜里九点,照道理应该很忙了吧?但是所有人却有功夫花一个早上的时间去搞这张意见书,真是滑稽。他接过被退回来的意见书,直接去找诸今尽。 “进来。” 方宇钦把门关上。 诸今尽看到是他,险些喊:“出去。” “这是给你的。”员工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礼品盒,放在他桌上,“谢谢你那天送我去医院。” 领导讲:“办公室不允许收礼的哦。”手倒是伸了上去,三两下就把礼物拆开:一个绿帽子,脸立刻黑了。 方宇钦连忙讲:“礼物在里头。早上来不及,没找不到合适的包装。” 诸今尽撇撇嘴,把绒线帽打开,看到里头兜了不少曲奇饼干,还是热的。“你做的?” “嗯。热的好吃。” “你不是最讨厌跟领导搞在一起么?” “这个不是给领导。”方宇钦垂下眼,“送给朋友的。” “谢了。你走吧。” “对了,安装摄像头的事情我不同意,我是不会签的。” 册那!身份又突然变回领导了!诸今尽摆摆手,只想让他滚:“行了行了,你把东西放在这里,赶紧走吧。” 方宇钦一出去,主管看准机会就进来了,脸色为难:“领导……” 诸今尽吃着饼干,拿过笔,当着主管的面把方宇钦圈的那个“不同意”给涂抹了,改成了“同意”,扔在一边,主管立刻说:“我明白了,我以后肯定仔细。” “不是什么大事情,不要太过较真。”诸今尽三两口吃完曲奇,忍不住又拿了一个,心想这个方宇钦其貌不扬,怎么手艺活这么出色?各方面的。真是个害人精。 诸今尽是对的。一般来说,生活中99%的烦心事不用特别较真,因为这是个可以糊弄的时代,下级糊弄上级,老师糊弄学生,村民糊弄领导,我们稀里糊涂糊弄生活,彼此糊弄,来回糊弄,糊弄来糊弄去,人们就看不见糊弄了,甚至看出点高明的意思在,一拍胸脯,夸:牛笔,大智慧。不糊弄的人都是**。 公司董事会怎么可能在乎那几张“意见书”呢?安装摄像头的前期工作早就展开了,第二天,他们公司的前门就安了一个黑漆漆的高级摄像头,看着贵,上档次。各个楼道、办公室、休息室也都安上了,与此同时还专门把原来的老会议室给打扫了出来,开辟成公司的休闲区域,放了高级咖啡机,桌上足球,懒人沙发,一排排小清新书架,还有各种室内植物。员工连忙掏出手机拍照片,传网上,朋友圈九宫格,大概意思就是“看看咱公司的配置,比肩硅谷了啊,你们酸去吧”,这时候反对摄像头的呼声倒是继续绝迹了。 不过,剩下的那些个1%是怎么想的呢? 方宇钦拿着公文包站在公司门口,盯着那个光溜溜的摄像头看。保安有些烦了,赶他:“别挡道啊,你到底进不进去?” “怎么这么快就安摄像头了?” “这不是为咱安全考虑么?” 他不响。他没有签同意书,也不愿意就这么随随便便被监控了。 “到底走不走啊?” “我宁愿不。”他转身离开,绕过了办公大楼正门,从工厂车间那条路走,来到了办公楼的后门。那片区一般是给大卡车进出用的,开阔,也没有摄像头。他多走了约10分钟的路,来到后门,发现没有给员工刷卡进入的机器,只有一个安保拦在哪里: “你哪个部门的?” “怎么了?” “只有车间的人才可以从这里进,你走前门吧。” “我上班要迟到了。” “不行,你走前门。” 方宇钦也不恼,就静静地等在那里,有人赶他,他就说:“我要上班,快迟到了。请让我进去。”最后搞得那个门卫没办法,喊了主管,主管又打电话给他们部门主管,他们部门主管一听是方宇钦,又去喊了经理。 诸今尽正在吃最后一块曲奇饼,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他没有办法,只得放下工作去捞人。于是车间的主管和门卫老远就看见诸经理戴着一顶鲜艳的绿帽子,顶着寒风一路走过来,鼻尖通红。 主管忍不住骂:“你们这个员工也太奇怪了吧?!没事找……” “是是是……”诸今尽偷偷跟车间的人比划,“他脑子不好。” “啊?”主管一缩脑袋,悄声问,“神经病啊?” “阿兹伯格,俗称自闭症。” “哟喂,这得开除吧。” “领导小姨子的老公,开不了。” “啧啧。” 诸今尽脸色一沉,转身对方宇钦讲:“还愣着干嘛?不冷啊!”说罢领着他大摇大摆地从后门进了去。方宇钦也没有多说什么,就看了两眼诸今尽的帽子,二人脚步一前一后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着。半晌,他讲:“挺好看的。” 诸今尽耳朵一动,面露惊喜:“你是不是失忆了?” “诶?”方宇钦愣了愣,“没有啊。” “哦。”没劲。 “怎么这么问?” “你只有失忆的时候才夸我。” 方宇钦不知道怎么接话,又不出声了。 “你以后不会天天要从后门进吧?” “我想是的。” 诸今尽回到部门办公室,摘了帽子,脱下外套,冷冷地对方宇钦说:“摄像头办公室里也已经装好了,你除非辞职,不然就受着吧,我可没空天天跑出去捞你。还有,我下个礼拜出差,你有事直接找你上级,别动不动就越级过来找我。我可是很忙的!” 方宇钦抬头,立刻看到了那个黑漆漆的玩意儿,眉头紧锁。不只是办公室,他一路走来,每个楼层的楼道都安了一个,就像无数双眼睛,时时刻刻窥视、记录,将自己的行为写进档案,把人绞碎,转成数字信息,塞进现代性里去。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也只能辞职了。” “啊?”诸今尽耳朵尖,猛一下转过身来,不可思议地盯着方宇钦。这个世界上竟然有比自己还要渣的渣男,他总算是见识到了。 第12章 逃走的大黑象 • 賢三 字数:3303 更新时间:2019-07-27 09:00:00 12 “据我所知,咱们这个行业90%的公司都安装了摄像头,剩下的10%还不一定有合适的岗位给你,就算有的话,第一,薪资待遇可能跳水,第二,新公司会有新的问题,这个变量是不可控的,你想一想找到满意工作的概率。” “你的数据准确么?” 诸今尽给了他一张名片:“这个是本市最大安保系统供应商经理的电话,你可以打电话去问。” 方宇钦接了过去。 “当然了,你如果想好了可以随时递辞职报告。” “谢谢。” 部门其他员工看到他从办公室出来,立刻低头办公。他们对于方宇钦频繁越级与经理对话的现象见怪不怪,因为这个部门除了经理,没人能治得了他(其实经理也不能),主管恨不得把他给撕了。 有了这个摄像头之后,方宇钦上班浑身不自在。他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克服心理障碍的,比起被监控他宁愿去坐牢。 “你太敏感了。”小程讲。 是我太敏感么?在他眼里,周围同事明明都是受害者,却一个个被诱捕了,开始与那个看不见的东西合作起来,逐渐如鱼得水,他站得较远,所以看得比较清楚。主管走过来,敲敲他桌子:“方宇钦你过来一下。”又来了。新的一天又开始。今天等待着他的会是什么呢?哦,看样子应该是报表。 “上个礼拜就要你出report,为什么只做了两个,剩下几个呢?” “我做了。” 主管从系统打开他名下的文件夹,一个个点击进去,打开文档,其中三个文档一片空白:“做了,在哪里?” “我昨天下午完成的。” “怎么,你想说自己做的东西还被人删掉了吗?整个部门除了你,还有谁那么闲?”主管狂拍桌子,连走道里都能听见他的辱骂,“你今天把我们公司从17年到现在的数据全部整理出来,弄不出来不许下班。” “那么多,我弄不完。” “那就通宵咯。别怕,我们公司付你加班费。” 方宇钦没做声,直接走了。主管找到了新的整治他的方法,整天给他一些莫名其妙的烦琐任务,或者删除自己已经做好的东西,教他再来一遍。同事私底下纷纷讨论:“这公司摆明了就是要逼他走啊。”“就是,他心理素质太高了,换做是我我第二天就走了。” 方宇钦没有被吓跑,连死亡和丢失对所爱之记忆的恐惧都没有吓到他,办公室政治又算什么呢?他今天依旧不紧不慢地打开电脑,备份了文档,做起自己的本职工作。至于主管给他的那些没用的数据任务,正是由于没用,他就乱写一气,当是工作之余的休闲放松。如果主管质疑数据的真实性,他就对主管说:“那您去检查吧,我已经尽我所能了。”然后准点下班,扬长而去。说实在的他甚至有点享受这样的“找麻烦”,因为目前为止被愚弄的反倒是主管。 诸今尽在办公室里围观,默许了他们对方宇钦的霸凌,吃掉最后一块小饼干。内线电话响了起来,显示的号码是人力资源部。 “喂?” “喂,诸经理,您好。我刚刚收到你们部门方宇钦的简历,你知道他在应征你的经理助理的岗位吗?” “咳咳咳咳咳……”小饼干呛在他气管里,诸经理的脸憋得通红,“不、不知道。” “你们内部先讨论一下好吧,不然这样给我们部门带来不必要的工作量。” “咳咳,我知道了。”他挂了电话,扯开嗓子喊,“方宇钦!给我进来!” 方宇钦应声而来,一脸懵懂,关紧大门。 “谁他妈允许你做我助理的?” “招聘信息上的要求我都符合。” “符合了你就投啊?怎么想一出是一出?” “今天早上我观察了一下,你的办公室没有摄像头。”他有些腼腆,微微垂下眼,“我想在你办公室里办公。” “不行。”经理一口回绝,异常坚定,并在心里腹诽:陈世美!白眼狼!我就跟你公事公办,让你看看到底谁说了算。 方宇钦瞥了眼了他办公桌上的饼干渣,以及没怎么碰过的咖啡,布满各种文件的办公桌,讲:“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会把你照顾得很好的。” 诸今尽内心警铃第三次摇响。 “我可以每天给你做早饭,煮你爱喝的咖啡,把你的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 响成三级警报。 “我们住得还近,你有需要的话随时都可以叫我。” 一级警报。 “我尽我所能满足你。”方宇钦温柔笑了笑,低下头,“各种需要。” 诸经理内心山洪猛然爆发,泄得一塌糊涂,腰软腿软,嘴还是硬的:“那你等人事部消息吧。”等人走了之后立刻脸红心跳给人事部打电话:“是的,方宇钦会当我助理。不好意思啊,一开始没有沟通清楚。”“嗯嗯,好的。”电话挂断的那瞬间,他感觉自己从云霄飞车上下来,心惊肉跳的:这个员工怎么回事?诸今尽喝了口咖啡,决定开展情报工作,势必要把这个人的心思给搞清楚。 中午,员工要么自己带餐,要么去食堂解决,被孤立的方宇钦还是老样子,拿了盒饭独自跑去阳台上吃,这回他记得把门给关紧,将办公室虚假的热气彻底断绝在自己身后。 外头下雪了。 这座城的初雪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跌到地面后立刻消失,一如出生和死亡,如果人的生命那么短暂,他会怎么安排自己的一生呢?方宇钦猜想,他会花1.12秒看看太阳,0.03秒的本能认识风,认识天空飞来的鸟,0.87秒爱上某片美丽的雪花,用生命的最后一秒拥抱土地,扎根在坚实的土壤上,轮回成来年春日真正的花。如果这样,那会是何等的快乐? 方宇钦应该是第一个发现下雪的人,他站在阳台上俯瞰这片区域,觉得自己的心头也下了一场雪,细细密密,越积越厚,慢慢将自己的记忆遮盖住,直至将他锁在永恒时间里,与世隔绝。方宇钦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小本子,认真地记录: 12月8日,12:41pm,上海下雪。很美。 诸今尽透过监控看到外头的雪景,以为自己是第一个发现的,兴冲冲地要去阳台,不料看到了方宇钦。不知为何,他突然不想打扰这幅画面,就站在门后,静静地和他一起欣赏雪景。看到方宇钦做完记录后,诸今尽拿出手机,凑近窗户,“咔嚓”一下把外头的男人和漫天的飞雪一道拍了下来。“光记笔记有什么用?该忘的还是得忘。”他喃喃自语,将照片看了又看,犹豫要不要设成聊天背景桌面,“真是个死脑筋……” “下雪了!”不知道是谁突然喊了一嗓子,所有人激动起来,冲到阳台上去看雪。方宇钦转身看到了诸今尽,朝他笑了笑。诸今尽脸皮薄,立刻拿腔拿调地对他讲:“经理助理可不和我共用一个办公室,助理的工位在我办公室旁边那个小会议室,中间隔着一道门,没锁。不过也没有摄像头就是了。” 方宇钦点点头:“这么设计,是不是为了方便总经理干小助理?” “诶?”诸今尽觉得自己应该是没听清楚。 “真是会拍马屁。”方宇钦摇摇头,走了。 他是不是说了个“干”字?总经理回过神来,望着小助理的离开的背影,突然觉得非常不好意思,耳朵逐渐红透。“啧,什么素质啊。”真的是非常非常不恰当! 当部门同事看到方宇钦跟老油条交接工作,然后一点点整理办公桌的时候,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这个不识相的人总算离职了,完全是自己作的。 当他们看到方宇钦拎着纸盒径直走去经理办公室旁边那个小会议室的时候,所有人都惊了。人事部即时发来邮件,宣布内部调动消息,整个部门哗然。然而仔细一想,其实合理:人家总经理也不能无缘无故开除人家,毕竟违反劳动法,怎么办?干脆把提出问题的人调到身边,直接解决问题,总经理高! “这次经理直接搞他,我看他撑不过2个礼拜。”“我赌一个月。”“来,赌20块。”“我也参加。”“买定离手了哦。”他们又高兴起来,等着看方宇钦怎么被整的好戏,办公室充满了快乐的气氛。 诸今尽透过镀膜玻璃把他们的举动看在眼里,迟疑地打开一个表格文档。根据董事会要求,他需要把员工每天的表现记录下来,并保留监控视频作为证据。 这该怎么记录?有点变态了吧。他想了想,直接打了萍经理的内线电话。 “又怎么回事?!”萍经理对他应该是非常不耐烦。 “萍老师,你的部门员工每日绩效表登了没?发给我看看,我做一个参考。” “什么绩效表?” “就是那个……”他压低声线,偷偷讲,“老董让我们每天写的每个人的表现。” “哦,怎么,你还没写啊?那要抓紧了,总部每个月要出分析的。” “那么多人我怎么写的过来?!” “不是教你把权力下放了么?你跟那几个负责人讲开个会,把任务分配下去,让他们写。然后签个保密协议,签完发一笔小奖金。协议书我们共享目录里有,你自己找。” “行。” 诸今尽面色凝重地挂了电话,对着那个表格发愣。办公室里的员工依旧在讨论装摄像头的事情,有的人说:“还是装了好,我觉得咱们公司比以前安全了。”“嗯,我现在东西也随便放,不怕被人拿走。” 方宇钦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说:“经理,需要我做什么么?” 诸今尽吓了一跳,立刻把文档给关了。 第13章 逃走的大黑象 • 賢三 字数:3051 更新时间:2019-07-28 09:00:00 13 诸经理的部门已经逐渐和其他部门一样,运作良好,绩效考核优秀,也习惯了新的工作时间。他们甚至忘了原来的下班时间。光荣伟大的诸经理终于让一切都上了轨道,可喜可贺。 “你在开我玩笑么?” “没有。” 诸今尽不信任地望着方宇钦,直接问:“你是不是讨厌我?” 方宇钦还是那副处变不惊的样子,直接回答:“不是。” “我知道我在干什么,用不着你来管。”经理强忍着不去跟员工发火,捞起大衣直奔停车场。 说我糖吃得多容易胖?我妈都不管我吃多少糖!他现在已经后悔招方宇钦作助理了。不过,现在是下班时间,下班不要去想工作上的事情!诸今尽激情开车,盘算着今晚给自己找点什么乐子。“老朋友”是断然不能再找,不是他不愿和朋友切磋,主要是,举个例子,当你一夜暴富,每天在大溪地享受金黄阳光和蔚蓝色海浪的时候,你还愿意回北半球抱着个热水袋看金山的沙滩吗? 酒吧也不能去,天气太冷,第二天还要上班,他感觉自己年纪大了,失去了四处放电的活力。算了,回家看看电影吧,偶尔当次优雅、文静的小男孩,享受一个人的时光。诸今尽回家洗了个澡,叫了外卖,然后开始在网上搜索评分高的电影,找来找去,满脑子都是“方宇钦应该不喜欢”、“要不要喊方宇钦过来一起看”、“这个可以推荐给方宇钦”。他叹了口气,把手机扔在一边。 自己是不是恋爱了? 诸今尽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赶紧上网搜“爱上他人的症状”,出来的全是一些不干不净的东西。这种事情还是得问朋友。他又捞回手机,在通讯录里找人,除了他妈给他发的一大串语音消息(他听都不用听,肯定是骂他拒绝掉人家女儿)之外,他的联系人光秃秃的,可怜得很。 自己不仅可能爱上下属,还没有朋友。 怎么会这样?他记得自己小时候有数不完的朋友,甚至还会烦恼,哪个朋友排第一,那几个朋友排第二,长大了之后,通讯录里的人越来越多,能讲话的越来越少,到最后,就全是工作上的联系人了。可能是自己的问题,诸今尽想,肯定是自己算不上一个合格的朋友。他摸摸鼻子,去厨房拿了烈酒出来喝,咕咚就是一大口,辣得自己眼泪汪汪。 人的感知是向外的,习惯接受各种信息,给出相应的反馈,而面对自己人们往往手足无措,稍一正视就会发现,原来五花八门的世界在外,孤独才是常态。所以这种事情不能勉强,他不像以前的同学那样定居在某个城市,生根发芽,如果想要拥抱自由,他就得斩断自己的跟,漂浮起来,在见到人的第一面就要做好与他告别的准备,认真对待每一句“再见”。 诸今尽给自己倒满酒,很快又一饮而尽。他最后还是找到了方宇钦的号码,把消息发送过去:“过来。” 不一会儿,门口有人按铃,诸今尽连忙丢下酒杯,又忽然想起来什么,折回到镜子前面弄了弄头发,然后奔过去开门。 “大哥这是你要的,给个好评哦。” 册那是外卖到了一刚!“哦,谢谢。”经理有点失望,直愣愣站在门口检查自己点的饭菜,有点没胃口。 “不进去么?”方宇钦的声音突然传来。 “?”他抬起头,看到他浑身湿漉漉地站在门口。 外卖小哥等的电梯到了,跟方宇钦打了个招呼,方宇钦摆摆手,转身对诸今尽说:“刚刚和他一起上来的。你吃这么多啊?” “……”跟这个人没话好说!经理火气又上来了,无情地进屋,冷酷命令,“把门关上。” “你今天去健身了吗?” “没有。” “那你觉得应该吃肯德基吗?” “我招你是当我的行政助理,不是妈,okay?”诸今尽很不耐烦,原本想给他拿套干净衣服换上,这下老板的面子丢光,直接扔给他一条浴巾,擦狗的那种。 “找我什么事?” “没什么。”他听到这个忽然扭捏了起来,坐在沙发上,支支吾吾的,目光闪烁。 方宇钦依旧笔直地站在那里,等待指令。 “你先擦干净。” 他把自己擦干。 “过来坐。” 他坐去诸今尽身边。 “有个事情想问你。跟工作没有关系的。” “嗯。” 诸今尽跑去厨房给他拿了个酒杯,斟上酒,摆在茶几上,也不喝了,老老实实坐回沙发,抱住自己小腿:“我举个例子,如果办公室里的老张突然觉得自己喜欢一个下级,举例啊,他喜欢……那个……” “小程。”方宇钦接话。 “哎对,喜欢小程。如果小程也发现了,老张应该怎么做?” “办公室恋情么?” “对。” “上下级关系,处理不好就会被公司开除。如果我是小程,我可能会辞职。” 诸今尽急了:“要是小程也喜欢老张呢?” “如果是互相欢喜倒也好办了。”方宇钦想了想,露了个笑容,“他们可以私奔。” “有毛病,奔到哪里去?又不是写小说,奔到再远的地方一个电话就把你喊回来了。”诸今尽觉得他傻,念叨完之后自己也痴痴地笑了起来,越想越好笑。 “你说的那个下级是我么?” 诸今尽笑容凝固,两秒后在心里骂街,然而方宇钦看上去倒是没什么,伸手拿酒喝,神态和在办公室里说“我不做”的时候一样坦然,他觉得自己也应该坦白些,就讲:“我本来不应该找你的,可是我没有朋友,只能跟你说。” 方宇钦点点头:“我知道这种感觉。我也没有朋友,只有一些网友。” “网上交朋友比现实中还要难吧?你是不是宅男啊?”诸今尽看到对方在瞪他,识相闭嘴,把话题带了回去,“你就假装是我朋友,给我出出主意吧。” “好啊。”方宇钦放下酒杯,转过身子面对他,“如果你很想保住这份工作的话,最好忍住,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那个下属。” “完了,他应该已经知道了。刚刚知道的。” “他会装傻的,你放心。” “哦。”诸经理紧张得绞手指,“其实我应该也不是喜欢他,只是一时冲动。” “嗯嗯。不要受荷尔蒙的支配。” “好的。抛开活好这个加分相,这个下属也就一般吧。” 这下轮到方宇钦尴尬了:“他活很好吗?” 诸今尽被问住。一时间,屋内只剩下空调运作的声音。 “如果只是因为这个,就更不是喜欢对方了。喜欢一个人,是很严肃的事情,要经得起考验的。” “是、是吗?”诸今尽略微放宽心。 “是,如果你喜欢他,你会全心全意为他考虑,如果喜欢他这件事情会影响到他的生活,你会因为他为难而感到为难,他一笑,你就会觉得幸福,为了能让他一直露出那种笑容,你会冒险做任何事情,包括离开他。” 诸今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喜欢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不会伤害到你。嫉妒这些东西才会。” “你有喜欢过谁吗?” 方宇钦抿了抿嘴唇,欲言又止。 “你说过现在我们是朋友的,朋友应该知无不言,言无不知。” “有一个,大学里认识的,在一起很多年,不过前两周分手了。” “为什么?” “他出轨。” 诸今尽本来很好奇,现在一听,完全没有任何话好讲,立刻去自己房间,不知道捣鼓些什么,两分钟后拿了那顶绒线帽出来,往方宇钦怀里一扔:“这个帽子我册那还给你,根本就是属于你的!” “我已经送你了。” “我不要,你给我拿回去!”神经病吧这个人,真是。他感觉自己对待这个人一直处于没话好说的状态,干脆去喝酒。 白天的雪变成了雨夹雪,到晚上又落成淅淅沥沥的雨,不停地下,冲刷着路面的霓虹,将他们打散,露出暧昧的光泽。诸今尽很想跟方宇钦说,被你喜欢一定很开心,要是有人也这么喜欢我就好了。他说的对,自己这份心意应该不是喜欢。他从没有好好欢喜过谁,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但肯定不是像现在这样,看到外头落雨,只会觉得心里也在落雨。 诸今尽讲:“那个人失忆的时候跟我讲,我们两个好。” 方宇钦认真看他。 “两个人好,就是朋友的意思,是吧。” “是。” “我们两个现在这样,讲真心话,也算是好吧?” 方宇钦点点头。 “那我希望你记得这一点,不要拒绝和我做朋友。” “无论怎样,我都和你做朋友。”他仔仔细细地答应下来,“我会一直对你讲真心话。” “好的。”诸今尽又喝了口酒,面孔通红,“不要再说我糖吃得多了,一天吃小半盒巧克力算什么?以前我可以全部吃光,清清爽爽。”他说着说着插起腰来骂他:“你这个人,你懂不懂什么叫作边界感?!” 霹雳贝贝应该又醉了。 第14章 逃走的大黑象 • 賢三 字数:3260 更新时间:2019-07-29 09:00:00 14 公司周报准时发放下去,这次红色标题高亮标出,公司本季度产量翻番,即将赶超美国最大公司的产量,各位的付出终有回报……拉拉杂杂一堆。反正每周报纸都是类似内容,办公室收到了以后一般用来吃饭的时候铺餐桌。今天,玲玲不知道怎么,突然多嘴了一句:“不可能的,又在虚报产量。”与平时不同,她说完这句后,非但没有人搭腔,组里同事反而低头办公,假装没有听到一样。小油条噼里啪啦打字,不知道在记录什么,打完瞥了玲玲一眼,被她看到。 “你在写什么?” “没写什么。” “你给我看看。” “哎你这个大肚子走来走去干什么?当心胎气。”小油条立刻关了文档,拿手去挡她,“你再这样我举报给主管了啊。” “我做了什么了?张口闭口举报的?”玲玲插起腰来,挺直身子讲,“我也举报你,昨天八点就走了,让小程给你打的卡。”“有证据么你?小程,我昨天有没有喊你帮我打卡?”“好了好了,吵什么吵?” 这时候,方宇钦拿着一堆材料从他的小办公室出来,一瞬间大伙儿都不做声了。原本四分五裂的小组在这时候面对着共同的敌人,反倒异常团结起来,没有一个人同他讲话。方宇钦在这种诡异的气氛里分发完材料,打算回去的时候突然恍惚了一下:我刚刚在做什么来着的? 办公室里,诸今尽坐在电脑后头问他:“我出差的机票买好了么?” 机票?他要出差?方宇钦回忆了半天,开始翻笔记本,然而怎么也没找到经理要出差的备忘。该死,自己又忘了…… “我跟你讲过吧,当天来回给我定东航的。” 为什么是东航?当天来回和航班有什么关系?他大脑突然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如何判断这句指令,便傻傻地站着,连疑惑的表情都定格在那里。诸今尽抬起头,试探性喊他:“方宇钦?” “在。” “你怎么了?” “对不起,我忘了。我现在就定。” “啊?”诸今尽那个火爆脾气又上来了,“我明天就走了你他妈的机票都没定!如果我提醒你,明天是不是要我去机场一日游啊?!” 他没有做声,只是迅速回到工位,打开订票网页,然而要输入的时候他又忘了自己为什么打开这个页面。刚刚、刚刚自己要做什么?他呼吸逐渐急促,只觉得自己心脏泵得越来越快,连胸口都疼起来。座机铃声同时响起,钻进方宇钦的耳朵里,像是炸了无数个雷,他佝着背,反复念叨着:出差、出差、出差……可是出差为什么要打开这个页面?恐慌导致他的手指开始在键盘上抖动。 “诺,别忘了啊。” 诸今尽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面前,粘了一张便条贴在他电脑上,上面标出了时间、地点、航空公司等主要信息,完事儿又从边门走了回去,嘴里还念叨着:“找了个什么助理,要自己推醒他去提醒自己的一刚。” 方宇钦心率逐渐下降,他倒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口气,恢复冷静。无论他如何坚持服药,症状已经时不时出现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工作多久,三年?五年?然而想也没用,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过好当下的时光而已。 “10:42 am 出现记忆问题,判断能力下降,引起惊恐症。诸今尽帮助我订机票。”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话:“诸今尽早晨冲我发火,共计三次。” 他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包括M。他开始有一种对自己生死负责的感觉,也仅在此时此刻,他做起了自己的主宰,在一片混沌的黑暗里确认了自己作为主体的存在,哪怕记忆已经不再可信,或许也已经不再重要。 “有什么开心的事情?”诸今尽在隔壁扯开嗓子喊,“我今天下午是不是要开会?” 开会?方宇钦收起笑容,立刻走去他跟前,露出懵懂无知的表情来。诸今尽真的服了,再次拿出便签本,逐条记录:“1点钟在8号会议室,工作会议;3点半,5号会议室,计划部会议旁听。”写完贴在方宇钦脑门上,“到时候提醒我,记住了没有?” 方宇钦把纸条拿了下来,认真对诸今尽说:“我觉得你对下属的态度很有问题。” 诸今尽眼睛瞪大。 “太过粗暴,批评过多,表扬太少,对部门团队氛围也有负面影响。还有,我没有收到任何您的开会邮件通知。” 诸今尽静静看他放屁。不过,好像是自己忘了。 “今天上午您已经吼了我四次了,我想作为哪个员工都不能接受这样的交流方式。” 他看他继续放。 “我希望您对我道歉。” 今天早晨,整个部门第五次听见新来的诸今里在办公室里辱骂方宇钦,再厚的隔音墙都挡不住。他们彼此窃窃私语,好奇方宇钦的小鞋都穿成这样了,为什么还不辞职,真是一个怪人。有人说出真相:方宇钦脑子有问题的,得过抑郁症,和正常人不一样。办公室再次发出低低的嗤笑声。老油条组和小油条组经过一致讨论,得出结论:不是抑郁症,是精神病,需要关到医院里去电一电。 玲玲讲(同事发现自从她当上了组长之后就越来越爱发言了):“也没有到这个地步吧,他只是特立独行了一点。” “精神病人都特立独行。” “不对,这不叫特立独行,到藐视集体,要是人人都这样,社会不就乱套啦?监狱就是给这些人准备的。” “他也没做什么坏事。”玲玲说不过他们,只能自言自语道,“我倒觉得他挺勇敢的。我反正不敢。”这位准妈妈觉得奇怪,难道大家都同意老油条的话么?没有人做出明确的反对,也没有人同意,他们大多沉默着,如果你要问他们一个看法,他便头一缩,对你摆摆手,说:“别问我,咱小老百姓一个”。等你走了,他就在背后啐一口,暗自腹诽:这人真他妈是要害我啊!然后转身,跟他的朋友们念叨些什么“中庸之道”、“客观理性”,露出得意之色,好像已经宣布自己才是掌握了真正智慧的高人了。 相比之下,方宇钦在玲玲眼里,到更像个活着的人呢。 当天晚上,当经理和方宇钦在六七点钟前后下班后,有的人明显心动了,暗地里使眼色。白天那两个批判得最响的,带头做起小动作:“哎,今晚我丈母娘过生日,你能不能帮我打个卡?”“行,那你明天替我。”员工们鬼鬼祟祟交换工牌,偷偷摸摸逃回家,临走前还偷偷塞给老油条一包烟:“中华的,瞎尝尝。”老油条鼻子里只有出气声,在工位上扭了两下,拿文档把那烟给挡了:“上完厕所就赶紧回来。”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不就是个糊弄呗! 方宇钦不需要经历这些,他早下班也不能闲着,夜里得继续伺候领导。 “啊……”诸今尽强忍住呻吟,咬着嘴唇,“这汤也太好喝了吧?!” “咸么?” “不咸不咸,正好。哎你过来吃啊。” 方宇钦站在料理台前,脱了围裙,也不应他。 “你干嘛?” “你还没跟我道歉。” 诸今尽惊了:他怎么还惦记着那个事儿?“我明天就出差了,你不说我两句好,下了班还气我。” “两回事。”方宇钦淡淡地说,“你脾气太暴躁了,非常影响我心情。” 他看人好像真的生气了,咂咂嘴,飞快说了句“对不起”,听起来哼哼唧唧的。 方宇钦继续说:“我也是有感情的。” “知道了知道了。烦不烦。” “你对你领导就不敢这样。我观察了一下,你对其他的下属也不这样,单独这么针对我。”他擦了手,走到诸今尽跟前坐下,若无其事地拿了筷子吃饭,边吃边说,“要么你就是讨厌我,或者看不起我,要么你就是不自觉地跟我撒娇,希望我宠着你。” 诸今尽这碗汤是怎么也喝不下了,憋得脸红脖子粗。 “无论是哪种,我都不喜欢。”他给诸今尽夹了两朵西兰花,诸今尽立刻把它们丢了回去,嚷嚷着:“你不喜欢那你别来了,现在就回去。我不吃!” “又要撒娇吗?” 经理的小心思被无情地指出来,觉得很没有面子,面孔通通红。他晓得方宇钦不喜欢自己,那天夜里也都讲清楚了,但是自己就是喜欢朝他发火,他怎么忍得住?他方宇钦晓得自己有多少天没有过兴生活了吗?堵完下面的嘴,现在还要堵他上面的嘴,诸今尽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自己占道理,什么叫我恃宠而骄?就是他方宇钦讨骂!他想好了一句自认为无敌的话准备顶回去,谁料方宇钦电话响了起来。 他立刻接过电话,躲到饭厅角落里悄悄说。然而诸今尽什么耳朵?屏息凝神把对话偷听得一清二楚: “我在吃饭。嗯。你吃过了吗?” “我很好,你呢?一个人住还习惯么?” “不用了,我们单位到时候也会发的,你留着自己吃吧。”然后对着电话温柔地笑,“你不是也一个人么?” 诸今尽一听就知道应该是前男友打电话过来。知道的这两个人分手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两口子刚结婚呢,他这辈子没就没这么肉麻地讲过话,方宇钦对两个人的态度一对比,高下立判。算了算了,反正跟我没关系。诸今尽觉得没意思,三两下就把半碗西兰花全吃光了,暗暗在心里发誓:明天出差回来,就继续过原来景德镇游人如织的生活! 第15章 逃走的大黑象 • 賢三 字数:3580 更新时间:2019-07-30 09:00:00 15 诸今尽不愿意在外地过夜,宁愿起个大早,凌晨四五点起床去机场,开完季度会议后当天下午赶回来。而方宇钦——这个其貌不扬的家伙独自出现在公司的时候,终于有人按耐不住,想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哎,后门不让走。” 方宇钦愣了愣,对保安说:“我天天从后门走,为什么今天不让?” “我们主管说不让。你给你领导打电话吧。” “我领导出差。” 保安戴上羽绒服的帽子,嚷嚷道:“你不可能只有一个领导吧!”然后重新戴上口罩,躲回了值班亭里。方宇钦敲敲门,无果,对方摆明了不再理睬他,他无奈打了办公室电话,找到了主管: “张主管,后门保安不让我进。” 主管显然愣了好一会儿,然后用一种高亢的音调对他吼了句:“保安让不让你进关我屁事!”裹挟在阵阵寒风里,分不清嚎叫从哪头传来。 “他让我……”对方挂了。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方宇钦的手指已经冻僵。他收了手机,再次去敲值班亭的门。保安快速探了个脑袋出来,大声说:“你走前门!不然就回去吧!”再次将门关上。 方宇钦没有坚持与他理论,但也没有放弃,只是沉默地等在外头,一双漆黑的眼睛看向他。风雪从四面八方袭来,很快,他的身上就落满了薄薄的一层雪。他看了眼时间,艰难地从口袋里拿出本子,一个字一个字记录下今天发生的事,以及等候时间。保安甚至都能听见方宇钦牙齿打颤的声音。他搞不懂这个人到底在坚持些什么,但是领导说了,要刁难一下他,如果放他进去,那自己的工作可能也得不保。“你可别怪我。”保安心一横,低头看手机。 雪发出细密的咔咔声,挂在方宇钦的睫毛上,方宇钦将其抹去,手指已经失去了感觉,脸也麻了,露出贫瘠的青色血管,似乎随时随地就要融在这片雪地里。保安实在看不下去,给主管说:“领导,那个人还等着呢。”“是,我怕出人命。” 终于,五分钟后,值班亭的门再次打开,一个人探了出来,对方宇钦做了个“快走”的手势。方宇钦迈开腿,直接跌倒在雪地,他的腿也快要失去知觉了。“你行不行啊?”保安隔空喊了声。 “我可以。谢谢。”他咬紧牙关,挣扎着站起身,一用力,浑身就开始打摆子,抖得停不下来。保安终于看不下去,戴上帽子出去扶了他一把。“谢谢。”那人再次道了谢,脸绷得紧,要比这风雪还冷。 “我搀你进去吧。” “不用。麻烦您了。”他摆摆手,一点点挪进了办公大楼。保安看着他的背影,忘了身边的冷,他不知道这人别扭个什么劲,又在跟什么别扭,他只晓得,这世界上还真有个人不愿意走前门,他说了不愿意,哪怕就是冻死在雪地里,都不会走。 方宇钦在办公室里呆了约莫半小时后才略微缓过来,手脚逐渐有了感觉,脸也不那么疼了。他自认为冻一冻不影响,觉得没什么大碍后立刻开始工作,检查邮件,记录备忘,强迫症似的每过十分钟就差一遍,总害怕自己会忘了什么。他的脸色由苍白转为红色,逐渐越来越红,火烧火燎,他自己不晓得,只觉得头昏脑胀,连站着都费力气。 下午三点,诸今尽风尘仆仆回到办公室,看到方宇钦的脸色,忍不住问他:“你怎么了?办公室空调太热了?” “不热。”方宇钦浑浑噩噩,握着一叠文件走向诸今尽,谁料手一软,将它们悉数洒在地上。 诸今尽连忙上去扶住他,手一摸,额头滚烫。“我送你回家。”他拿起桌上的钥匙,大衣也没来得及穿,直接拽着人往外走。“我就离开一天,你看看你,搞成什么样子?” 方宇钦坐在副驾驶,已经全然没有同他讲话的力气,他满脑子都是早上那场漫天飞雪,以及耳边絮絮叨叨的人声。 “你家在几号?” “往里。你可以把我放下,我走得动。” “走得动个屁!”诸今尽感叹自己倒了血霉了,自从回上海之后,不是被下属日了就是被上司训了,累死累活出个差,回来还要伺候人,这一天天到底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他好不容易把方宇钦搀到家,打开门的瞬间,愣了一下。 原来这就是他住的地方。屋内只摆了几件过分简单的家具,冷冷清清,找不到一点装饰品,进门走过沙发就是床,厨房更是简单,半开的柜子里除了有几瓶药之外空空荡荡。“这里有感冒药吗?”诸今尽走过去,拿了几罐药发现都是用来缓解阿兹海默的,登时不响。 方宇钦已经完全没力气应他,和衣倒在了床上。 诸今尽想去家里给他拿药,又意识到要烧开水,找半天也没发现烧水壶,倒是急出了一身汗来。方宇钦摸了手机,对他讲:“帮我打个电话。”“行,行。”诸今尽快步过去,接过他手机,看到他屏幕上写了“宝贝”二字,一晃而过,对方很快接了起来:“喂,宇钦?” “啊,你好。我是方宇钦的经理,他病了。” “病了?什么病?” “好像在发高烧。” “我马上过来,麻烦您把地址给我一下吧。” “好的。”诸今尽意识到这个人应该就是他的前男友了,也不知为什么,心里七上八下。“你衣服脱了再睡吧。”他说完又觉得自己傻,连忙替他打开电热毯开关,“等暖和了再钻进去。”然后红着脸继续找烧水壶。 小朱很快就到了。他看到在床上发抖的方宇钦直接红了眼睛,都忘了跟领导打招呼,三两步上去伺候他睡下,把电热毯关了,轻轻埋怨道:“都发烧了还开什么电热毯,不怕自己烧得更厉害么?”诸今尽脸一红,摸摸鼻子,不敢吱声。 “他吃过药了吗?” “啊……还没。哦,我烧了水了。” “谢谢。我正好带了药。”小朱熟门熟路地倒水,伺候人把药吃了,又拿了酒精棉花擦在他手心脚心,一边擦一边讲:“我来得急,没有带温度计。” 方宇钦捏了捏他的手:“不用量。睡一觉就好。” “如果晚上还这样,我就带你去医院。” “不用。” 两个人手拉手,你一言我一语的,完全没有诸今尽什么事。他这个大个子此时缩在沙发上,存在感为0。“我本来就是个0。”诸今尽只能跟沙发讲话。他现在是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浑身不自在。 “小朱……” “哎。”诸今尽应了一声,要起身才发现人家是喊自己的男朋友小朱,更加尴尬。他那个小朱真可爱,眼睛圆圆的,讲话细声细气,给方宇钦擦脸还露出一截纤弱的手腕,再看看自己的,诸今尽伸出手,一米八相配的一只熊掌,手抬高一点就是家暴,难怪他方宇钦老说自己凶。诸今尽越想越没意思,竟然趁他们不注意,一溜烟逃走了。 该死的雪还在下。下个不停。 诸今尽将纷纷扬扬的白色看在眼里,忘了红绿灯,又惹来一群司机冲他按喇叭。他骂骂咧咧,快步走开,最后几乎是丢盔弃甲跑回了家里,直奔厨房,又开了瓶酒。还是喝酒好,一群人可以喝,一个人也可以喝,不离不弃的。他记得自己高中毕业那天,和那帮哥们儿喝掉了这辈子能喝的酒,喝得晕晕乎乎,天旋地转,原本离别时应该有的眼泪被咽了下去,想要做的表白也一并咽了下去,话到嘴边,就是边笑边说,等我毕业了你去***来看我!那个人笑笑,讲:“好的。不用等你毕业,我放暑假了就能去北京看你。” **妈,等了不他不止四年,过了好多个暑假他也没有来!诸今尽拿着酒瓶直接喝,将那个人的面貌一点点灌满,再从泪腺挤出去,淅淅沥沥,淌得满心都是。方宇钦是个大骗子,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欢喜,还要来教我。诸今尽抹了眼泪,对着窗外的雪骂:“他凭什么说我不喜欢他?他算老几!” 都是大骗子。 雪越下越多,逐渐将街道覆盖,阳光再次衰弱下去,月亮升起,永恒轮回。路灯一盏盏亮起,照亮一个人,便是荒凉孤岛。 那头,方宇钦睡在黑暗里,不停地做着梦。山阴下是稀薄的雾。方宇钦扯掉了领带,皮带,脱下鞋,让脚面踩在坚实的地面上,砂石硌着不谙世事的皮肤,带来轻微的刺痛感。他一步步往前走去,向薄雾的尽头出发。月光跌落在路面,形成斑驳的波浪,随着风翻滚着,方宇钦的双脚很快被砾石割开,每走一步就在月光上踩出一个脚印,他想,原来这就是踏上波浪的感觉。 坚实的疼痛指引他去向幽暗深处,在如此漫漫的长夜里,痛苦或许是人唯一的启明星,方宇钦靠此证明着自己的存在,且想起许久以前,是不是也曾有一批人做着同一件事,脚踩大地,用血肉走出埃及,走出巴比伦,走出神圣罗马帝国,走出亚细亚,走进死,向死而生。走出虚假的光阴,进入到熔炼着滚烫热泪的真心里去。 前头像是有什么人在引诱他,不停说着:“来吧,到死亡里来。你来,便是解脱。”解脱二字充满诱惑力,方宇钦再次迈开腿,向前走去。 “叮铃铃铃……” 他猛地睁开眼睛。 现在几点了?方宇钦呻吟了一声,胡乱打开了台灯,小朱已经走了,留下了字条和一个保温饭盒。他睡了一觉,稍微清明了些,坐起身子。 “叮铃铃铃……” “喂,领导?” “你为什么不喜欢我?”电话那头传来诸今尽的胡言乱语,以为自己理直气壮,其实已经带着哭腔,“你连我跟你表白都不允许,去机场都没送我。” “我……” “我一走就是十二年,后来再也没见过你!” 方宇钦想他应该又喝多了。 “我都没来得及跟他告别。”他哭得鼻子通红,句不成句,“欢喜才不会让人开心,它就是个害人精。” “领导,你是在说我,还是说其他的男人?” “啊……”那头诸今尽稍微冷静下来,哼哼两声,又对着电话说,“你好点了没有?” “应该是好了。” “你男朋友还挺温柔的。” “前男友。” 诸今尽嘴犟:“肯定会复合的。” “不会的。缘分到了,现在只是朋友。”方宇钦深吸一口气,缓缓讲,“我活不了很多年的,不适合找男朋友。” 外头雪还在下。 第16章 逃走的大黑象 • 賢三 字数:3438 更新时间:2019-07-31 09:00:00 16 别说方宇钦虽然脑子出了问题,但是身体还是比较强壮的,第二天又活蹦乱跳去上班了(依旧走的后门)再见到诸今尽时,发现他倒是淑女得很,装疯卖傻,闭口不提昨晚上乱打电话的事情,礼貌用语挂嘴边,交代完任务说“谢谢”,惹得方宇钦有点担心: “你是不是也病了。” “你他妈才病了……哦,你是病了。”诸今尽摸摸鼻子,忍住不说话,低头办公。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做出昨晚那种傻事,小秘密全给人家听光光了,连自己初恋情人的名字都交代了出去,这个方宇钦,真的,看不出来是这么八卦的一个人! 他羞愤欲死,也不愿意喝人家伺候到嘴边的咖啡了,站起身自己去倒,方宇钦看着他去休息室的背影只觉得好笑,把做好的饼干放在他办工作上。桌上的报告乱七八糟,方宇钦看不下去,开始帮他收拾,无意间瞥到了玲玲的名字。他微微蹙眉,仔细阅读起来。 “年度第48周员工行为记录: 周一:3组方宇钦-无故早退,6:30离开办公室。 周二:1组组长玲玲-污蔑公司虚报产量,有严重思想问题。 3组方宇钦-无故早退。 周三:3组小程-代卡打,无故早退。 3组方宇钦-无故早退。 周四:实习生小丁-上班时间哼歌。 ……” 他一条条看过来,突然觉得手指冰凉,然而诸今尽电脑屏幕上正是一张清清楚楚的汇总表,每个员工的一举一动都被他记录下来,方宇钦只觉得自己又落入了冰窖,浑身发冷,难怪公司发展起来之后,改了组织架构,又一点点改变员工的上班模式,找了理由安装监控……自上而下的官僚体系慢慢渗透进整个公司,他们不仅仅要公司效益,还要权力!还要手下的员工俯首称臣,12小时轮番工作为他们透支生命,前赴后继,用肉来筑成报刊杂志上的最强企业。 “你在干嘛?”诸今尽拿着咖啡站在他身后。 方宇钦丢下报告,没做声。 “没你的事儿,你下去吧。”他走回电脑桌前,方宇钦不仅没动,反而捏住他的手腕,眼里再次露出执拗的神情来。诸今尽晓得他那个牛脾气又上来了,跟他嘴硬:“我还没说你偷看我文档呢。” “你为什么这么做?” “跟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想要搞这些乱七八的,上面给的任务,我难道还能说不么?” 方宇钦依旧捏着他,也不做声。 诸今尽被他盯毛了,冷冷呵道:“放手,我今天要提交给总部。” “不可以。” “这里我说了算,没有什么不可以。” 方宇钦放开手,后退一步,但没有走,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正如他那日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看着保安一样。诸今尽感觉到他应该对自己失望了。但是他又为什么一开始会对自己有期待呢?他也是个打工的,领工资,干活,就这么简单,他凭什么觉得全世界都要跟他一起当自由人?想到这儿,诸今尽忍不住骂了一句:“真他妈自私。” “我不自私,你自私。” “你才自私。” “你可怕。” 哈?这下诸今尽是真的火了。他把鼠标一摔,指着方宇钦的鼻子说,“你再说一遍。” “你可怕。员工信任你,但是你却监视员工的一举一动,报告给总部。接下来呢?你准备怎么做?是不是要清算有问题的员工,找理由把他们开除掉?你们把这里当成什么地方了?监狱吗?监狱好歹还有些人身自由,我看这里就是个集中营,员工加班挖坑,然后把自己给埋了!” 外头,整个部门的人听到办公室“啪”的一声,好像是经理在摔杯子。不一会儿,方宇钦拉开门快速走了出去,从门缝里,大家能看见诸经理面色阴沉,双眉紧锁,眼眶还微微发红,立刻小心翼翼,连打字的力道都放轻很多。五分钟后,所有人眼看着诸经理追了出去,消失在走道。 “卧槽里面发生什么了?”“我的天,刚刚也太可怕了点吧。”“那个方宇钦到底什么来头啊,我现在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诸今尽本来是不想理他的,但是他透过摄像头看到方宇钦一个人跑去车间那里,登时慌了神,二话不说冲出去找他。天知道这个人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在自己部门他还能兜着,如果跑去其他部门闯祸,别连带着把自己的乌纱帽给一并摘下来。诸今尽嘴里骂骂咧咧,小跑着去了车间,到处找人。 “方宇钦!”“方宇钦你在哪里?”“你他妈到底要干嘛啊?”诸今尽都快给他磕头了。终于,他在质检办公室旁边看到了这个脑残员工。“方宇钦?” 方宇钦拿着一根长长的铁棍发愣。 “你要拿他做什么?还给人家。”他抢过棍子,准备去给他们办公室的人打招呼,不料听到他自言自语:“我是谁?” 诸今尽一愣。 “你是谁?”方宇钦半张着嘴,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这是哪里……” 得,又他妈失忆了。诸今尽扔了棍子,狠狠用手搓了两下脸,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要爆炸,为什么什么意外都约好着一块来?! “你不开心么?”方宇钦问。 “对!不开心!我他妈快烦死了!” “你需要我做什么么?” “我要你他妈闭嘴,给我安分守己一点!” 方宇钦听到这个,撅了撅嘴,嘟囔道:“你跟我爸一样,天天让我安分守己。你不是好人。” “不,我不是,你说对了。”他伸手去牵这个大龄失忆儿童,“跟我回办公室去!” 谁料方宇钦一把甩开他,一跳老远,大声问:“办公室是什么?” “嘘嘘嘘……”诸今尽汗都要下来了,连忙凑上去,跟伺候老佛爷似的低声下气,“你轻点吧祖宗,被人听到了,咱就有麻烦了。”方宇钦眼睛亮晶晶的,学着他的样也低声说:“有什么麻烦?” “被人听见了,他们会把你关到精神病院去。” 方宇钦一吓,立刻搂住他:“我不去!” 诸今尽愣了愣,问他:“你怎么知道精神病院?” “我妈有年夏天送我去过。那里的人把我绑起来,然后坐在小窗后面监视我。我不喜欢。” “为什么把你送去?” “因为淘气,我爸罚我在房间里思过,不给出门,我心里有气,之后他们喊我出来,我就说不,谁来喊我我都不出来。” “不出去吃饭么?” 方宇钦咧嘴一笑,讲:“我便不吃饭,连撒尿都不肯出去,后来我尿在墙边了。我爸砸门把我给弄出去的。” “然后他们就把你送去精神病院了么?” “昂……”方宇钦点点头,开始心不在焉地打量周围环境,边走边说,“他么说我不听人话,不配当儿子。” 诸今尽不响了,跟着他慢慢走,所幸自己戴着经理头衔的工牌,车间里的人看到他都客气示意。 “那些是机器人么?我在电视上看过。”他指着远处作业的女工。 “怎么看都是真的人吧。”诸今尽眯起眼观察了一会儿,不知道方宇钦那个脑袋瓜里都装了些什么。方宇钦倒吸一口凉气,嘴巴张得老大:“真人怎么能做一样的动作?” “这个……他们受过训练的。” “是不是有人要用他们,所以把他们训练成机器人?”他再次化身十万个为什么,“机器人比他们贵吧?” “哎这里没有机器人。”诸今尽烦了,腹诽那些一个劲儿生孩子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不掐死已经是他对小孩最大的温柔。就在这一愣神的功夫,方宇钦又撒腿跑了去。“哎,等会儿!”诸今尽跟在后头追,一路跑去……说实话他对工厂区域不熟,他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快看!”他钻进绿化丛边,自己一个大个子浑然不知,弓着背在地上捡垃圾。 我的亲娘诶。诸今尽气喘吁吁追上去,蹲在他旁边:“哥,这回又是啥?” 方宇钦摊开手心,一朵粉色的山茶花,花瓣边缘落了些霜,晶盈,方宇钦呼吸的白气也落在上头,一下一下,花瓣微微颤动。 “送给你。” 诸今尽又有些脸红起来:“谢谢。”他看到方宇钦的手被之前的铁棍戳破皮,从兜里掏出湿纸巾,抓过他的手,仔细擦拭干净。“如果出血要打破伤风的。”方宇钦不响,乖乖让他擦。 “疼不疼?” “不疼。”他不看伤口,只看诸今尽。诸今尽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只想躲开,方宇钦反手扣紧他掌心,讲:“你真好看。” 完了。又来了。经理一下子不知是喜是悲。“是是,我晓得我好看。咱们先回去好吧?外头冷。” “好。” 诸今尽把他领进公司后门最偏的会议室,确认四下无人后在心里嘀咕,这种情况该把他送哪儿去?回办公室是万万不可的,带去医院吧,他刚刚又说不喜欢医院,总不见得直接把他送回家吧?这得有人看着啊。他突然想起方宇钦提到过一个好朋友,觉得可以找她商量。“方宇钦啊,你知道手机吗?” 方宇钦冲他眨眨眼。得,自己找吧。诸今尽开始摸他裤袋,一莫莫到个好家伙。这他妈的怎么发育的?跟驴似的……蜘蛛仙子此刻心如止水,不动如山,摸到手机之后就开始找通讯录,此人通讯录更简单,就三个:宝贝,M,妈妈。他盯着这三个联系人没来由心疼起来。难怪昨天生病也只能找前男友,他在此地什么亲朋好友都没有。“我打……” 方宇钦在他嘴边亲了一口。 “?!”诸今尽瞬间忘记自己要说什么。 “没有忍住。”他抿着嘴,问,“可以亲吗?” “啊……可,咳咳。”经理觉得自己心脏快要爆了,“可以。”得到允许后,方宇钦就把脑袋靠在他颈窝里,看着他手里的手机屏幕问:“这是什么?”“这是电话。我打个电话啊。”诸今尽哆哆嗦嗦拨通了M的号码,那头,一个女孩的声音响起:“怎么啦宇钦?” “你好,我是宇钦的领导。他又失忆了,你快救救我吧。” 第17章 逃走的大黑象 • 賢三 字数:3079 更新时间:2019-08-01 09:00:00 17 在接到领导的电话之前,M以为他就和之前方宇钦跟她提到的那样,整日躁狂,不是骂人就是在酝酿骂人,谁料和他通话之后,发现这位领导听上去软绵绵的,一点都不燥,相反有点甜。“宇钦现在是什么状态?还算稳定吗?” “你指精神状态吗?”诸今尽摸了摸靠在自己身上的那颗大脑袋,讲,“稳,非常稳定。” “直接送去医院吧。” “他说了,不爱去。我如果强行骗他去会不会刺激到他?” M想了想,觉得他说的对,一下子也没了主意:“上次医生怎么说的?”“医生屁都没说,只喊我什么注意观察,这要我怎么观察嘛?”诸今尽烦得开始扯自己的头发,“难道还要我画个图鉴吗?”方宇钦连忙握住他的手,收在自己怀里。M突然灵机一动,兴奋地喊:“我觉得可以!”“啊?”“当然不是动手画,你可以录像,把方宇钦发病的样子给录下来,让医生去判断。” 诸今尽若有所思,觉得有那么点道理:“我该怎么录?”“你就,嗯……”落实到细节,M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两个人在电话里商量了半天,初步定了个计划:顺着方宇钦的想法做,不去特意引导,单纯地记录下他的行为模式,直到他电池耗尽第二天醒过来,再带去看医生。 “加油,一定可以的。”M给他打气,诸今尽也不知怎么的,满脑子都是悲观情绪:“如果第二天醒来,还是这个样子怎么办?” 那头不说话了。半晌,M讲:“那我就买机票,过来找你,我们再想办法。” “好。”有了M的这句话,他心定了许多。方宇钦不是一无所有,他至少有这位好朋友,还有自己。 方宇钦静静等他打完电话,问他:“你和朋友聊完了吗?” “聊完了。你现在想做什么?”诸今尽牢记观察法则,不引导,不干涉,跟着人家走。别的经理每天忙到深更半夜,自己来上班,不是迟到就是早退,今天还有可能无故旷工,这么一想也无悔了。 “我不知道。”方宇钦摇摇头,“我都听我妈的,她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胡扯吧他,方宇钦真要能那么乖,他诸今尽今晚就戒酒。“你累不累?” “不累。” “饿不饿?” “饿。” “要不要吃饭?” “要。” 别说,好像真的挺乖的,诸今尽摸摸鼻子,牵着他的手一路走去地下车库,领他吃饭。 周围的一切对方宇钦来说像个新世界,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到达此地,当然这也不重要。此时的方宇钦没有“时间”的概念,一切只是凭空出现,大量事物拥有超出他理解的符号名字,可是他不需要消化它们,方宇钦的某种思维能力被切断了,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感知,自我和这些他叫不出名字的铁皮一样都成了客体,成为他观察的对象。诸今尽无法理解,在他眼里,方宇钦只是格外沉默罢了。 “怎么突然没有问题了?”诸今尽开去离公司最近的一个商业街,问他,“想吃什么?” “我不知道。” “你平时都吃什么?” “别人给我什么,我就吃什么,在医院里医生会记录下来,如果是在家里,我有时候不吃。” “为什么不吃?” 方宇钦不知为何突然又兴奋起来,自顾自跑去前头的音像店,趴在橱窗上大喊:“吉他!”诸今尽拔腿就追,气喘吁吁问:“吉他怎么了?”“我会弹!我和姐姐弹过!”他还有个姐姐?诸今尽觉得自己对方宇钦一无所知,充其量不过是每天见面的陌生人而已。就在这一愣神的功夫,方宇钦又跑到隔壁的冷饮店,稀里糊涂排队。“这里有好多人!”他朝诸今尽招手。 诸今尽把围巾脱下给他系上,排去他身边:“要吃冷饮吗?” “你和我一起吃吗?” “嗯。” 方宇钦将脸埋在厚厚的围巾里偷笑,然后又去牵他的手:“我们吃一个行不行?” 诸今尽老脸一红,结结巴巴应了声“行”,连忙扒拉出手机开启录像功能。好险,被差点被爱情迷惑而忘了正事!镜头里的方宇钦鼻尖通红,艰难辨认价目表上的名词,一脸困惑。他突然转过脸来问:“为什么奶茶里会有珍珠?” “是假的珍珠,可以吃的。” “哦。”他转过脑袋,继续研究,不一会儿又对着镜头问,“你爱吃什么?” 诸今尽控制不住内心的骚乱,开始玷乌他:“我爱吃唧唧。” 方宇钦微微蹙眉,随后凑近镜头,一板一眼地说:“现在不可以给你,这里是大街上。” 镜头摇晃了几下,并伴随着两句经理的咒骂,依稀是“根本不是什么小孩,妈的大骗子”之类,听着非常娇嗔。随之而来的一个蒙太奇便是方宇钦一手拿着冷饮,一手拿奶茶的画面。“你不要全吃了,给我留一口。” 方宇钦毫不在意地往前走,只关心玲琅满目的大街:“你不能吃太多甜食。” 诸今尽脸顿时黑了,他妈的怎么失忆了还不给我吃糖?!这人故意来整我的吧!他三两步追上,问:“方宇钦,你今年几岁?” “我不知道。我都不知道我叫方宇钦。” “那我喊你你应什么?” “我以为你知道。”方宇钦停下脚步看镜头,诸今尽没有刹住车,猛得撞了上去,冷饮和奶茶全掉在地上。“你走路走好好的突然停下来做什么?”经理又暴躁起来,骂骂咧咧弯腰去捡,不料方宇钦一下拉住他,吻了上去。诸今尽瞬间分不清日与夜,也忘了往来的人群,他除了自己的心跳什么都听不见,虽然闭上了眼,他仍然看到无垠的宇宙星空。“可以亲吗?”方宇钦轻声问他,诸今尽将他抱紧,再次吻了上去。这个吻带他越过星空,去广袤的海洋旅行,咸腥的浪花和泪水一样,袭来,淹没他的胸膛,淹没眼,没过他的头顶。 没人能骗的了我,诸今尽在心里想。这次肯定是欢喜了。 二人折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个安静的地方吃饭。脸红心跳的导演把摄像头调整到最佳角度,开始审问方宇钦。 “你还记得什么?” 方宇钦毫不在意,淡定吃饭,顺便给诸今尽叉了两朵西兰花:“你刚刚偷摸我。”然后开始观察起手里这跟细细长长,泛着银色光泽的小钉耙。诸今尽立刻修正了一下自己的想法:欢喜个屁,还是个烦人精。 “还有呢?” “我真的不记得了。” 诸今尽抿了口葡萄酒,迟疑几秒,问他:“不记得是什么感觉?你不害怕么?” “我习惯了。” “诶?” “医生治完我,我就会晕晕乎乎,忘记很多事情。然后过段时间又好了。” 他思索了好一会儿,再次打开M之前发给他的方宇钦病史(从聊天信息提取,极其有限)资料,又上网查了查,初步判断他说的应该是ECT电击疗法,记忆混乱或丧失是副作用之一。他有严重的抑郁症吗? 镜头里的方宇钦依旧安安静静吃饭,除了动作笨拙些之外,看不出有何异样。诸今尽追问他:“你爸妈为什么送你去医院?” “啊……”他顿了顿,放下刀叉,“我忘记了。有的时候是因为我不愿意吃饭,有的时候是不听话。” “不听话就把你送去吗?” 方宇钦突然想到些什么,俯**子,对诸今尽低语:“我告诉医生,我妈妈会躲在暗处监视我,但是医生不相信。他们也觉得我这是病了。” “你妈监视你做什么?” “她要我学习,如果看不到我学习,她就哭,然后和爸爸吵架,姐姐也也要哭。” 诸今尽突然有点不想问了,方宇钦才不是突然得上阿兹海默,他根本就是被他家长送去医院给电坏的! “但是我喜欢周医生,周医生一直帮助我,不然我可能在考大学之前就跳湖了。”方宇钦朝他眨眨眼,“你如果出了问题,千万记得要去检查。我可以给你介绍我的心理医生。” 这一瞬间,诸今尽又难以确定眼前是哪一个方宇钦,他似乎集混乱于一身,在非线性的时空里来回穿梭,以不同的身份和自己讲话。“你知道我是谁么?” 方宇钦登时如临大敌,一下坐直身子,手指在桌子下紧紧绞着。 “怎么了?”诸今尽觉得莫名其妙。 “对不起。”他低下头,支支吾吾地讲,“我还不知道你是谁。”镜头里的他露出通红的耳朵,很快连脖子都红了,羞愧地无法抬头直视诸今尽的眼睛:“我没有经过你的允许就爱上你,你会原谅我么?”诸今尽动了动唇,突然比他还要紧张些,也一下子僵着身子,坐得笔挺,猛喝几大口葡萄酒,重重地将杯底扣在桌面上: “我、我愿意。” 真他妈的,老房子着火。他气喘如牛,又觉得不是理直气壮的着火,是被人随意丢弃在某年夏天的种子,不当心落到今年冬天,在四下无人处,悄悄开了些花出来。这个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 第18章 逃走的大黑象 • 賢三 字数:3461 更新时间:2019-08-02 09:00:00 18 方宇钦在出租屋内醒来,不知今夕何夕,只觉天光大亮,有种自己睡了好多年的错觉。他起身看了时间,已要快10点。“天,上班要迟到了。”他立刻清醒过来,翻身下床,摸眼镜的时候在床头柜看到了一张字条: “方宇钦,你昨天在厂子里失忆了,我把你带回了家。准你一天假。——诸今尽” 失忆?自己又失忆了?他揉揉眉心,捞过平时的笔记本查看,空白一片,他的记忆只停留在诸今尽暗中监控员工,气得想要把摄像头砸了的那一幕。方宇钦思前想后,还是如往常那样吃了药片,洗漱过后出发去办公室。 后门门卫见到他已经会主动打招呼了,今天也是,老远就从安保亭出来,手里拎了个塑料袋。“老王,你好。”他跟保安打招呼,保安立刻把东西塞给他,吵吵着:“我以为今天你今天不来上班了!这是我今年做的香肠,你拿两根。”“谢谢。”方宇钦直接收下。保安朝他笑:“我过两个月就不干了,提前回老家过年。”方宇钦点点头,与他告别,没有说任何客套话,他的善意体现在每一句认真的问好和告别上。 而走进办公室之后,方宇钦的笑容顿失,比起屋外,这里的一切只令他作呕。他抿紧嘴唇,再次敲响诸今尽的办公室。 “进来。”诸今尽看到是他,不知怎么地软**子,将整个脸藏在电脑屏幕的后头,“不是给你病假,让你去看医生了么?” 方宇钦冷冷地说:“我们需要谈谈。” “谈什么?” “上次没有解决的问题。” 诸今尽探出脑袋来,眼下是明显黑眼圈:“那你坐,我们好好谈谈。” 方宇钦抢在他之前开口,单刀直入:“我能理解你的立场,我也无意去批评点什么,如果我的理念和公司的无法调和的话,我会主动离开。” “你的意思是辞职么?” “是。” 诸今尽看了他好半天,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愚蠢。昨晚与他共度良宵的人根本不是方宇钦,现在站在自己眼前的才是他每日碰面的员工,固执,沉默,对自己没有任何留恋。自己到底在期待点什么呢?他使劲揉了揉太阳穴,佯装无事发生:“你要我怎么做?”方宇钦,你要我怎么做? 方宇钦没出声。半晌,他问:“昨天我们做了些什么么?” “没有,把你送回了家,然后你就睡了。”诸今尽不去看他,谎话连篇。昨夜他们在逼仄阴暗的出租屋里作爱,做得浑身汗涔涔,再也没有动弹的力气,仿佛是世界末日。 “什么都没做么?” 他矢口否认:“没有。” “你还把我当朋友吧?”方宇钦走近一步,追他的眼睛,“你看着我,告诉我有没有在骗人。” “你好烦。”诸今尽伸手去挡他。 “朋友之间不说假话。” “我问你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他终于受不了,站起身一把将方宇钦推开,不当心碰了电脑,电脑“哐”一声倒下,紧接着又发出好几声异响,然后突然黑屏。“都怪你。”诸今尽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该怎么扶。“你等会儿。”方宇钦按住他,凑近电脑,仔细观察那个屏幕。 “怎么了?” “这个灯是一直亮的着么?”他指了指摄像头旁边那个极不起眼的小灯。 “不是啊。”诸今尽也俯**子仔细瞧,如果不是方宇钦指出,自己根本不会注意这个小光点。 “你用摄像头么?” “从没用过。” 方宇钦伸手将他拉开,在他耳边说:“那就是有人在监控你。” “啊?”诸今尽脑子就这么“嗡”地一下,条件反射地看去房间几个角落,而这时,阳光照射不到的暗斑变成了无数双眼睛,冷酷地、从高处盯着诸今尽。他死死攀住方宇钦,支离破碎,眼泪不知不觉落下:“我该怎么办?” 方宇钦伸手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后推开门,在部门同事好奇的目光下离开,穿过走廊,抬头看了眼尽头漆黑的监控,拐弯把把诸今尽带去厕所,反手把门锁死。诸今尽转身抱住了他,将脸埋在他肩膀小声啜泣,显然是吓着了。 “不怕。”他拍拍那人的后背,“这里安全。” 诸今尽只觉得自己兜头被人浇了盆凉水下来,浑身发冷,止不住抖:“从来没有人告诉我,经理办公室的电脑里也有监控。” “你有做什么调皮的事情么?” “没有。” “没有在办公室里喝酒?” “我说了没有了!”诸今尽被他这么一闹,不哭了,抹干眼泪,开始回忆起其他几个经理的言行,质量部老黄总是说黄段子,技术部的陈总有事没事就爱在办公室打盹……他们应该都没有注意到公司正在监视他们。 “怎么了?” “我明白了。”诸今尽双眉紧蹙,“他们秋后算账。”在总部的时候他就奇怪,他原来的上司多么出色的一个人,无非就是喜欢躲在办公室里,抱怨两句组织安排,到年末总结的时候每次都被拉出来批评,内容还非常具体。他们也奇怪,只以为办公室里有人喜欢嚼舌根,四处传话,全然没有朝这个方向去想。这么一来,所有的绩效评估就多说得通了。 “总部有个组织,只晓得是几个大股东设的,平时见不到他们,也不知道组织具体都有谁。应该就是他们负责监管整个企业。” 方宇钦双手抱胸,不发表意见,但是从他那个表情里诸今尽能读出点“现在知道疼了吧”的幸灾乐祸,有点烦人。 “我该怎么做?” “你之前说的,你只是个打工的,奉命行事。” “你……”这人怎么这么贱啊?诸今尽恨不得当场辱骂两句,只可惜厕所回音效果好,音量调大一点自己都嫌吵。 “或者,你可以敷衍。” “敷衍?” “嗯,消极抵抗,混过去。之前主管让我做不需要的数据,我就乱写,敷衍过去,反正他也不会真的来查。” “你的意思是,员工报告的话,我也乱写一气,敷衍了事?” “嗯,你可以写很多,哪个员工在几点喝了口茶,哪个员工上了几次厕所,事无巨细地汇报上去,我相信他们一定会烦的。要从海量信息里提取有用的,是个很费劲的活儿,给他们增加点工作量也好。”方宇钦说到这里,似乎坏笑了一下,转瞬即逝。 “那我呢?我可不想对着那台电脑。” “嗯……”两个人在厕所里琢磨了半天,终于,方宇钦拉过诸今尽,严肃地问他:“你到底当不当我是朋友?” “当。” “无论什么事发生都站在我这边?” 诸今尽想了想,坚定地点点头。 “那好。”方宇钦也豁出去了,说,“我可以试试看攻击那个监控软件,改写一下代码,重复已有的影像资料。” “真的?”诸今尽扬起眉毛,只觉得他胆子也太大了点。 “理论上不难,可以做到。” “那……攻击一个也是攻击,不如咱们把整个公司的监控都黑了,让他们看屁去!” 方宇钦愣了,这位经理才是胆子比较大的那位吧? “你觉得怎么样?” “好。” 这时候,厕所门突然“砰”一下被打开,他们俩立刻站得笔直,双双看着满脸懵懂的小程。“经、经理好。”小程傻了。“你好。”经理点点头,昂起傲慢的头大跨步离开了厕所,方宇钦不声不响跟上。他们在回办公室的路上依旧一前一后,旁人看不出什么异样。方宇钦在后说:“今天晚上我到你家去,详细讨论。”经理一转身进了部门办公室,吩咐方宇钦:“叫技术科的人过来帮我修一下电脑。”“是。” 办公室里的人依旧和他第一次见到的一样,用相同的动作打字,表情一致,他突然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车间里的那些女工,很快,整齐划一的女工队伍又逐渐同所有人的生活轨迹重合,“嘀嘀嘀”的闹钟声,吃早饭,拿包和钥匙,出门,永恒摇晃的车厢,向门卫问好,上班,下班,入睡,“嘀嘀嘀”的闹钟声,吃早饭,拿包和钥匙,出门,永恒摇晃的车厢,向门卫问好,上班,下班,入睡,“嘀嘀嘀”的闹钟声,吃早饭,拿包和钥匙,出门,永恒摇晃的车厢,向门卫问好,上班,下班,入睡……诸今尽惊骇地睁大双眼,一眨不眨,像是把时间暂停住,自己短暂地死亡了几秒。在这几秒内,个体已然不复存在,他们——正如排队等待的打卡职员——成为了历史本身,如洪流一般盲目向前,存在的意义突然成为浮光,比海沫更脆弱,作为人的意志的一切努力在这里瞬间化为泡影。 直到有天,一个男人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在人流量可怕的地铁口、上班的前一刻问自己:我是谁?那个井然有序的世界轰然倒塌。一个未知的世界启动了。一切始于一个小小的提问。 夜里,方宇钦准点来到了诸今尽家,没有忙着做饭,先来了一个小小的提问:“昨天我们真的没有干什么?你老实告诉我。” 诸今尽险些把酒给撒了,嘴里骂骂咧咧,故作镇定:“你这人怎么回事?” “告诉我。”方宇钦收走他的酒杯,“你对我做了什么没有?” “我对你做什么?!”诸今尽惊了,“明明是你缠着我不放好吧!” “我怎么缠你了?” “缠着我给你买吃的,买冷饮,还要弹吉他。” 方宇钦显然没办法消化那么多,直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诸今尽就是不愿意把那些视频告诉方宇,那是属于他的最隐秘的情感,除了和他约会的方宇钦,谁都不能看。 “还有呢?” “没了呀。你还是跟个小孩子一样,我把你送回家你就睡了。骗你是小狗。” 方宇钦选择相信他:“谢谢你。我这周末再去三甲医院去查一遍,原来那个医生给我推荐了一个权威。” “你的病一定能治好的。”诸今尽拍拍他肩膀,这是出自他一个朋友立场的由衷之言,“我希望你能幸福。” 对方朝他点点头:“我也希望你幸福。” “对了,你那个香肠呢?怎么没带来?” 第19章 逃走的大黑象 • 賢三 字数:3214 更新时间:2019-08-03 09:00:00 19 不热衷上网的人不理解网友的奇妙,正如诸今尽对着方宇钦的群聊的内容产生极其不信任的情绪: “为什么他们都说可以做?” “因为他们是优秀程序员。” “优秀程序员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是的!”“是。”参加语音群聊的几位异口同声,并且直接打破诸经理的幻想:“越大的企业越容易攻击。”“是的,你们服务器那么多。”“没有安全意识的员工更多。” “比如你。”方宇钦淡淡补充。 诸今尽狠捶他一下,不再出声,可是又听不懂他们具体的“作战细节”,就跑去沙发上躺着,远远看着方宇钦一边做菜一边和朋友聊天。那几个人听上去应该很熟了,欢声笑语不断,过不久就开始聊上有的没的的,比如有人问:“方宇钦,为什么都说跑步机跑起来不累,我走一走就好累。”方宇钦熟练颠勺,偶尔糊弄:“可能因为只要活着就觉得累,你的肩上有额外的负担。”“我准备晚上去小区便民中心看看,并在街心花园与老阿姨们争奇斗艳。”“自律的人注定飞黄腾达,我看方宇钦已经超过98.71%全国人民。”“带上我,好吗?”“好的,我讨饭了也带上你。” 他没想到竟然能从方宇钦脸上看到那样的笑容。而相比起来,自己几乎和他没什么共同语言,他不知道方宇钦喜欢什么,自己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每天把冰箱塞得满满当当,然后找借口把他喊到家里来,换着法喂他,比如“这个三文鱼不会做”、“能不能帮我煎个牛排”,每次方宇钦答应他的时候就是他一天的高光时刻。 方宇钦挂了语音电话,对诸今尽讲:“我勾个芡就可以出锅了,你自己盛饭吧。” “哦!”诸今尽一骨碌爬起来,挤去他身边,问,“讨论得怎么样?他们愿意帮你吗?” “愿意啊,群里有个挺厉害的黑客。他们觉得挺好玩的。” “那你呢?你觉得好玩么?” 方宇钦盛了菜,端去桌上:“我倒不是为了好玩。”他说完后停顿了一会儿,补充了句,“我只是希望自己能在公司更自在些。” “最好周末做吧,你们约个时间,我有公司钥匙。” “周末?”方宇钦顿时愣在当下,半张着嘴,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来。 “是啊。”诸今尽不知道自己这句话怎么会引起这样的反应,“怎么了?” “今天礼拜几?” “周四呀。” “哦……”他缓缓摘下围裙,擦了擦手,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去厨房拿了眼镜戴上,嘴里自言自语的。 “你怎么了?” “我把菜放桌上了。”他摸了把脸,没有直视诸今尽的眼睛,交代完之后拉开门就踉跄着走开,甚至都没有说再见。 方宇钦看不见自己落荒而逃的样子——如果他不介意这样称呼自己的举动的话,在听到“周末”这两个字后,他猛地意识到时间已经不再对他一视同仁了。“今天是礼拜四。”他脚步蹒跚,颤抖着双唇对路边的花坛讲,“原来今天都已经周四了。”花坛里的冬青被前日的大雪覆盖,只在角落处露出个脑袋,盯着方宇钦直看。方宇钦一屁股坐在花坛砖上,眼里迅速积满泪水:“我原本以为自己只是睡了一觉,怎么醒来就已经是周四了呢……”他反反复复念叨着这句话,一下一下,神经质一般啃咬着自己的指甲,“我睡了那么久,没有人来喊我。” 路灯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稀疏地靠在路边,只覆盖几块清冷的人行砖。 “我很快就和你们一样了。”他侧过脑袋,对冬青说,“可能睡上一整个冬天,然后在夏天醒来一会儿。”他无法平静地说出“神经退化”、“痴呆”那样丑陋的事情,只将它视作一场休眠。寒风拂乱他额前的碎发,他的眼神依旧那么沉静,眼里未落下的泪盛满了对这个世界的爱,他爱春日,爱夏花,爱填满砖石缝隙的青苔,爱冬雨过后的一个完整的艳阳日,日光体贴地熨在每一个潮湿的角落,墙角、阴沟、流浪猫的尾巴尖,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跑得气喘吁吁的诸今尽在远处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心中涌起凄楚的感觉,比以往任何感伤都要强烈。他一点点走到方宇钦跟前,蹲下,握住他的手。 “回去吃饭吗?” 方宇钦眨眨眼,对他说:“我觉得我快要跟这个世界没什么联系了。” “瞎说什么呢。至少我会永远记得你。” 他想告诉诸今尽自己不是这个意思,而然看到他泫然欲泣的脸之后,他只将那些倒塌了的情感留在肚子里,笑着安慰道:“哪里需要用’永远’这样可怕的词?说得我好像会死似的。” 诸今尽握紧他的手,双眼闪烁:“我永远,永远都会记得你。” “好。” “你陪我吃饭吧。” 他又说了个“好”字。 方宇钦想,自伤自怜不是他这样的人应该做的。以前总说岁月是这世界上真正公平的事物,没有人能逃开,然而很不幸,自己中了彩票,躲过了岁月的列车,只能夹在站台与站台的缝隙处旁观光阴逆旅。他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为什么偏偏是他?方宇钦始终想不明白这件事。不过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他至少还能选择如何与明天告别。 明天马上就要来,来就来吧,他随时准备好。“你昨天说给我放一天假,还作数吗?”“作数啊。”“那我明天可不可以不上班?我想去看医生。” “没问题。”诸今尽一口答应。然而他是无法明白方宇钦在绝望中怀有希望的情感的,他的明天包含了无数个未来,作为一个健康到有些笨拙的人,他只能靠着自己本能的莽撞、以及对爱情的莫名其妙的信任,牵着心上人的影子一路回家。 第二天上班,他依旧是那个脾气暴躁的诸经理,然而员工不怎么买帐,饶是经理再凶,他们都乐呵呵的,因为周五不是要把上级的任务听进去的日子。午休,一群员工聚在新休息室,喝咖啡的喝咖啡,聊天八卦的八卦,睡懒人沙发的假装打盹,实则竖起耳朵来偷听。 “你们知道为什么方宇钦还没有被赶走吗?”小油条端着咖啡洋洋得意,成为全场瞩目的焦点。 “为什么?” “因为……”他神神秘秘,故意凑近女同事,讲的时候顺便偷偷看一眼酥匈,“他和诸经理是那个。” “那个是哪个?”一旁的玲玲不明就里。“啊呀,两个男的还能是哪个啊?”另一个同事恨铁不成钢,点拨玲玲,“走后门的呀。”“啊?!不可能的吧!”小油条一看人家不相信,立刻竖起眉毛,做发誓状:“我骗你干什么?!小程那天在厕所里看得清清楚楚,小程,是吧?” “啊?”小程突然被点名,立刻不知所措,支支吾吾“嗯”了一声。“油!”好多人发出嫌恶的声音,“真看不出来!”“人不可貌相的呀。”随后有人开始讲述起以前人民公园里的猎奇八卦,以及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骗婚经历,学得活灵活现,人群里时不时爆发一阵哄笑。 上班铃声响起,脸上还挂着笑意的员工们纷纷起身,跟约定好了似的,在踏回办公室的那瞬换上事不关己的表情,天真且乖顺,应该是长期以来摸索出的经验,经过了千年考验。当然诸今尽没工夫理他们,今天方宇钦不上班,他总觉得提不起劲来。 主管进来汇报工作,顺便附上了新一周的员工表现报告:小油条上班期间偷偷跟女朋友聊天,被公司内部系统捕捉到,扣5分。 等主管走后,老油条又探头探脑进来,问说:“经理,我有事情要报告。”“你说。”“好的。”他偷偷摸摸递上一份新报告,讲:“我要举报主管。他一直私开发票,自己出去吃喝的发票一直报在公司的抬头上。” “什么?” “是。我实名检举他。”老油条信誓旦旦,一副壮士扼腕的模样。 诸今尽突然觉得头疼。好好的办公室怎么突然搞成这样乌烟瘴气的?自己才来没多久,这都搞起举报来了。“我知道了。会处理的。”他摆摆手,把人赶了出去。自己甚至不敢作出任何不满意的表情,因为眼前这个电脑摄像头正无声地对着自己,把任何细微的表情收纳进权力的素材库中,成为每个人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老油条一从办公室出来,小油条立刻给他发消息:“怎么样?他什么反应。” “他没多大反应,就说会查。” “你说他会不会查?” “不知道。我看悬。” “这领导不行啊。”小油条噼里啪啦打字,不一会儿又有了新主意,“哎,咱们要不然反应一下情况?” “什么情况?”老油条看到消息,抬起头偷偷给坐在另一边的小油条使了个颜色。对方了然,起身去厕所。过三分钟后老油条也跟上,在走廊尽头找到了他。“你有什么主意?”“咱们跟总部反映一下,就说新来的经理是同性恋,作风有问题。” “怎么,你想把他弄下去?” “你看他,一副不会来事儿的样子,只晓得包庇方宇钦。他在那呆久了对咱们员工不会有什么好处。” 老油条若有所思,点点头表示同意:“既然他不想搞掉老张,那我们就搞他!” 第20章 逃走的大黑象 • 賢三 字数:3970 更新时间:2019-08-04 09:00:00 20 周六是个好天,阳光透亮,照得街边的猫猫狗狗毛发蓬松,浑身发热。方宇钦和诸今尽挤在家里,打开电脑,彼此对视一眼。 “你准备好了没有?” “我准备好了,你呢?” 他聊天群的伙伴们纷纷应声:“总部已准备。”“杭州市区准备好。”“天津区已准备。”“等等我,海绵!我马上就好……okay,来了!” 秒针发出滴答声,快速往前跑。它的存在并非用以昭示时间,而更像是一个警告,一个指示牌:注意了,马上就要过一分钟了,时间快到了!滴答滴答滴答滴答……十点。 方宇钦迅速通过软件进入了公司的监控系统,很快,电脑屏幕跳出几个流媒体画面。“这里有四个。”他指给诸今尽看,诸今尽不明白,主要看他,偷偷在心里喊老公好帅。“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它替换成原来的录像视。”“他们什么时候会发现?”“不知道,可能明天,也可能明年。”方宇钦耸耸肩,专注敲代码。 那个群也异常平静,每个人都屏息凝神,诸今尽耳里只有快速敲打键盘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群里一个人讲:“我完事儿了。”“我也完了。”“哈哈哈太他吗刺激了,刚刚我妈进屋给我送水果,以为我又在玩电脑,差点把我电脑关了。”“我靠你几岁?”“高三,嘻嘻。” 方宇钦停下动作,扬起眉毛观赏屏幕,对诸今尽讲:“黑了。” “如果被发现的话,有什么后果么?”诸今尽对此一窍不通,“他们会不会抓到你?” “不会,查不到的。”他对此很有信心,“我们聊天用的也一直是IRC加密channel。” 这就完了?诸今尽摸摸自己的脸,还没有意识到他怂恿手底下员工做了一件多么出格的事情,天……他沾染上了方宇钦的坏习惯,开始自言自语:“怎么违法犯罪这么简单,我这思想是不是危险了?” 方宇钦一脸茫然看着他。他脸涨得通红,胸中有前所未有的痛快:“这比我偷偷填报大学志愿还要刺激!” 群里有个人回他:“我也觉得刺激!”“哦对了,你们有没有关闭其他的电子设备?”“我都关了,该加密的也加密了。”方宇钦回应。“那咱们完事儿了。”“老方,咱们这是不是属于朋克精神?”方宇钦看了一眼诸今尽一眼,不住地笑:“是小时候没被打够,青春期延后。”“我26岁还在青春期哈哈哈哈哈。” 阳光依旧稳稳当当撒满卧室,他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猫一样舒展开,像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年。诸今尽忍不住伸手抹上他肚子。 方宇钦睁开眼睛。 “我摸摸你腹肌。”经理开始胡言乱语。 方宇钦低头,掀起毛衣,露出腹肌:六块,身子放软的话看上去不算特别饱满。“我不是为了好看才健身的,医生鼓励我多运动。” 诸今尽把手指覆上那块皮肤的时候,他整个人难以察觉地震动了一下,这秒,体内对于方才做了坏事的激动转变成另一种难以启齿的战栗,曾经与这副身体有关的画面侵入他的脑海,方宇钦的每次喘息,每声爱语都躲在手指与这肌肤之间的缝隙里,阴暗,见不得人。方宇钦一直看着他,让他有种他们会要接吻的感觉。他害怕得收回手,顾左右而言他:“对了,三甲医院的医生怎么说?” 方宇钦放下毛衣,摇摇头:“拍完片子也说是典型的早发型阿兹海默,从我爸那儿遗传的。没有办法。” 诸今尽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他直到这时才有一种隐约的概念:这个人没有办法陪自己走完很长的一生,他自己都剩不下什么“余生”。不要再自作多情了!他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对了,那天你说和失忆的我一起逛街什么的,我能再体验一遍吗?” “啊,好、好啊。”他坐直了身子,结结吧巴地答应,“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 “谢谢。”方宇钦垂着眼,自嘲般笑笑,“我想看看,再经历一遍的话能不能想起来点什么。” 于是,诸今尽领着他又走了一遍那条街。今天没有雨雪,没有分别,街上满是喜气洋溢的行人,前方十字路口已经开始搭建一棵雪白的巨大圣诞树,沿街商户的窗口贴上了雪花、圣诞老人、麋鹿等样式的贴纸。诸今尽停在一家乐器店前,对方宇钦说:“你那天趴在这里看这把吉他。” 方宇钦定定地看着,讲:“我有个姐姐,她吉他弹得很好。” “她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十四岁的时候出走了,之后再也没有联系过。那时候我八岁。” “你家人没有找他吗?” 方宇钦显然不愿多谈,推门走进乐器店,问老板要了一把最便宜、也最原始的木吉他,调了调音。“她只教过我一首曲子。”和弦被改编得很简单,他生涩地拨动着琴弦,低声哼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他姐姐不喝爱喝酒,便固执地把最后那句改了,一遍遍教方宇钦唱,人生在世,去日苦多,今朝相濡以沫,来日别更难。诸今尽看不得他这样的神态,强行拿过吉他,只讲:“老板对不起啊,他弹得不好,不能给他买。”老板笑嘻嘻:“练练就好了嘛。”“哎走了走了。”他硬是把方宇钦拉了出去,絮絮叨叨:“我带你去吃冷饮。” “这么冷,不怕感冒吗?” “那天还要冷,你吃得比谁都开心!” “你今天吃过巧克力了,不能再吃糖。” 诸今尽深吸一口气,强行把辱骂憋在胸口,与他友好协商:“我今天晚上一定去健身房!” “你是一定要把这五块钱花出去吗?” “是的!” “那行,你把钱给我。” 诸今尽不明所以地看他把零钱收走,转身走进旁边的小书店。说实话他很久没有逛书店了,走进去的时候竟然没发现这是卖书的地方,门面装潢优雅,入眼是大片喝咖啡的休闲区。他快步跟上:“你这五块钱能在这买什么呀?”方宇钦也漫无目的地闲逛着,问他:“你喜欢看什么书?” “不爱看书。” “小时候呢,也不爱看吗?” “武侠吧,小时候想当一个大侠。” 他们两个找了很久,发现书店里已经看不到什么武侠书了,满目都是些时下热门畅销。“我们得去旧书摊找。”“嗯,我记得小时候连环画也很多,现在连个像样的漫画书店也越来越少了。”方宇钦看看他,讲:“可能是你不在意。”他一路逛到文具区,伸手挑了张卡片,去柜台结账,正好五块。 “买圣诞卡片送人啊?”诸今尽莫名吃味,猜想是不是送给那个小朱的。 方宇钦点点头,在休息区要了两杯咖啡,请诸今尽坐下。他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兴致高昂,不停地询问与诸今尽有关的一切:“你有兄弟姐妹么?” “没有,我爸妈将来就指望我了。” “养老么?” “嗯。” “人们总是特别关心自己老了以后的事情。”方宇钦将眼镜摘下,轻搓着被眼镜架压红的部位,“忘了他们是活在现在的。” “老话说未雨绸缪嘛。” “是,一辈子的忙碌都像是为了最后那十多年而准备。可是谁又能保证自己能活到那个年岁呢?” “方宇钦,你的病……有希望治好的。” 他笑笑:“别老总是说我。你怎么不考虑找男朋友?” “啊?”诸今尽张着嘴,显得有些傻,“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从没有过吗?” “没有。乱七八糟的抛友倒是不少。”他如实相告。 “我还没有试过呢。” “没试过什么?” “约。” “啥?你没有约过?!” 方宇钦也如实相告:“没有。我第一个男朋友就是小朱。” 诸今尽听了心里五味陈杂,很想立刻说“那你不如等会儿试试我吧”,又觉得自己捡了个大便宜,方宇钦可千万不能养成到处试用的坏习惯,心里七上八下,一头小鹿乱撞。方宇钦光天化日下突然提这个做什么!他现在很燥的,一碰就燃,烦死。 “我发现自从我搬到你对面小区之后你就没约过。”方宇钦不知道诸今尽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只是觉得自己今天和他做了一件大事(如果没有诸今尽的赞同,他或许这辈子都没勇气黑掉公司的监控),想好好了解他,把他的所有喜恶记在心里,如果他能做得到的话。 然而这些话轻飘飘落到诸今尽耳朵里,就是十足的犯规了,他红着脸,只想跳起来骂人,你方宇钦不是好东西!日又不日,撩拨个什么劲?”你天天晚上跑我家,我约个屁!” “我以为你喜欢我每晚来看你。” 诸今尽喝了口咖啡,不明所以地哼哼。 “你喜欢什么类型的男人?” 啊呀不要再问我了,再问就要打人了!我他妈喜欢你这样的! 方宇钦读不懂空气,自顾自回顾他的同志经历:“我跟小朱分手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比较喜欢强壮一些的男人,至少抱起来舒服些。以前在大学澡堂……” 诸今尽满脸通红,猛地拉开椅子,竟然一声不吭转身跑走了!方宇钦看着他瞬间溜没影,愣了足有两三分钟。自己说错什么了? 嗯? 是不是要给他道个歉? 方宇钦琢磨了半天,决定给诸今尽发个消息:“今天晚上在家等我。”他寻思着给他做个菜什么的应该能挽回一下吧。 诸今尽简直是丢盔弃甲地逃回了家。由于精力无处发泄,他破天荒拉上窗帘,锁了门,把那天的隐秘视频投上电视,对着屏幕上的方宇钦自读。完事后,他边擦边骂自己不是个东西,别人把你当朋友,你把人家当发情对象。冷静下来之后,他无助地倒在沙发上,发了会儿愣,眼泪不知怎么的,毫无征兆落了下来。人生在世,自己从来没有做过如此下贱的丑态。 泪水一旦流出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越流越多,逐渐积成身上的冷雨。方宇钦对他像什么?那天专门给自己接风洗尘的老同学,可以亲热地搂着你,聊自己交过的女朋友,看上的妞,可以好得穿一条裤子,但是就他妈不能爱上你。那晚他站在路灯的另一边,看着方宇钦坐在花坛上,就明白这个人永远不会爱上自己。电视上的投影自动跳到下一个视频,方宇钦拿着雪糕,对着镜头笑弯了眼。诸今尽号啕大哭,想要把电视关了,谁料他哭得手指痉挛,整个人蜷缩在一起,连够遥控器的力气都没有,狼狈得像个疯子。“喜欢你。”“可以喜欢你吗?” “不要再说了!”他捂着自己的脸,想立刻消失在这个世界。“不要再这样对我了…… ”他哭得昏昏沉沉,大脑缺氧,痛恨方宇钦对自己的温柔。请不要再让自己丑态百出了,他在心底发出绝望的哀叹。不知过了多久,天光暗去,诸今尽起身拿了酒瓶,仰头喝了一口。 熟悉的安全感重回他体内。他又接连喝了几口,烈酒洗掉了他心中那股凄凉之情,脑中隐隐传来轻快的音乐,一下下击打自己头骨,然而在鼓点中又缠绕着之前的哭声,迷迷瞪瞪,晕晕乎乎,五劳七伤,醉生梦死,他干脆闭上眼往沙发上一倒,和方宇钦口中的一声声离别相拥。 梦里来日方长。 等方宇钦拿着他的备用钥匙开门的时候,他看到诸今尽已经酩酊大醉,在沙发上睡着。电视屏幕上正一遍遍播放自己赤身裸体,和他抱成一团的模样。 作者有话说: 对于软件这些不是很熟悉,只是简单地咨询了一下朋友。如果有bug请各位程序员老师们及时告诉我!谢谢 第21章 逃走的大黑象 • 賢三 字数:3193 更新时间:2019-08-05 09:00:00 21 方宇钦没有吵醒他,轻手轻脚地把电视关了,然后找到他手机里的视频,颤抖着点击“删除”,屏幕跳出“确认删除”选项,这时,诸今尽迷迷糊糊说起了梦话,翻了个身,露出毫无防备的睡脸来。方宇钦咬紧牙关,拳头握了又松紧,点了取消,转而将那段视频发送给自己,然后和做贼一样落荒而逃。 他不知道为什么是自己在逃走。他一直在逃,连离开的瞬间都轻手轻脚地把门带上,生怕被人发现,这和之前发现小朱出轨的时候一模一样。方宇钦奔逃至主路,到处是音乐,人来人往的笑闹声,夹杂着车辆飞驰的呼啸,所有人都眉飞色舞,得意,大笑着,喊着偶像的名字,手举荧光牌,地上有人摆放彩色蜡烛,旁边的人大喊“我爱你”。方宇钦觉得自己无处可逃,他睁大眼睛,搞不懂为什么人们要这么对他。为什么诸今尽也要骗自己,他对他那么好,为什么还要对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情?他一遍遍问自己,突然觉得很没意思。“我到底在做什么?”方宇钦站在人流中看着这一切,拔腿往地铁站走去,并且拨通了小朱的电话:“你在家吗?我现在来找你。”“对,我有重要的事情要问你。” 他重新回到了最初开始的地方,老小区的招牌在路灯下若隐若现,他恍惚了一秒,径直走回了自己曾经住了五年的“家”。小朱再见到他非常意外:“怎么突然来了?我家里都没收拾。” 方宇钦来不及跟他客套,甚至都没有跨进家门,只是站在门外问他:“你当初为什么出轨?告诉我。” “啊……”对方愣了愣,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我没有想要做什么,只是单纯想知道原因而已。”方宇钦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问他,“你告诉我,决定欺骗我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你要进来吗?我给你泡杯茶吧。”小朱轻叹一声,踩着拖鞋走去厨房,仿佛方宇钦从没有离开过一样。 “谢谢。” “你最近过得还好吗?” 方宇钦犹豫两秒,讲:“说不清。” 小朱端上两杯茶,坐在他对面:“我希望你能过得比我好。” 方宇钦不响。 “我跟那个人是在公司里遇上的,不是同事,只是同一栋楼的。那个时候我很不开心,知道自己是肯定要和你一直在一起的,但是却没有办法从你身上得到我想要的。” “你想要什么?” 小朱想了想,摇摇头:“你现在问我到底是什么,我也说不明白,我只记得那种没办法被填满的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明明在一个屋子里,却依旧觉得孤独。所以我就找了那个人,让自己开心点。” “有用吗?” “一开始有用,他能让我觉得我是被爱着的。我也不想去伤害任何人,所以就隐藏,只让它成为我的小秘密。原本以为一次就好,谁想到这种快乐会上瘾,就跟吸毒一样,要持续不停地去做。然后我就开始意识到自己出了问题了。” 方宇钦沉默着,若有所思。 小朱捧着茶杯,水雾很快将他的眉眼打湿:“如果你现在问我,我还是很爱你。” “你从没有怨过我吗?” “没有。” “我明白了。” “你怎么突然跑过来问我这个?” “哦。”方宇钦目光闪烁了一下,“有个朋友骗了我。” 这下轮到小朱不响。 “我先走了。”他没有多做停留,临别前同前男友寒暄了两句,又一次感谢他那天特意请假照顾自己。 这次离开的时候,他长长舒了口气,堵在心里许久的那个负罪感消散了。他曾经妄图把问题都归咎于自己,至少这样他才能明白,为什么苦难会落在他的头上,他从不敢正视自己的渺小,无力,也不愿承认命运对于每个人的无差别屠杀。方宇钦挺直身子、毫无愧疚地走出这个居民区。这一切不是我的错,他想,人们只是在现代大厦的幻觉中苟活罢了。他拿出手机,既没有逃避问题,又没有找M倾诉,而是直接找了诸今尽,连续打了两三个电话之后终于把诸今尽给喊醒。 “肯醒了?” “现在几点了?”电话那头传来对方懵懂的声音。 “你不要管现在几点。还记得我们第一次遇见的那个健身房吗?公司附近的那个。” “记得。怎么了?” “你现在能不能过来,我想和你谈谈。” “大晚上的谈什么啊?”诸今尽嚷嚷开。 “你拍了我失忆时候的视频,却没有告诉我的事情。” 那头陷入沉默。方宇钦知道这下他应该是彻底酒醒了。“你来吧,我等着你。” 诸今尽很快就到了。他应该在出发前洗漱了一番,穿了自己欢喜的衣服,头发整整齐齐,显得很精神,看不出之前大醉过。他看到方宇钦正坐在沙发上等他,播放着那些视频,之前忐忑不安的那颗心猛一下沉到了海底,一直往下。 “你来得真快。” “我超速了。” 方宇钦站起来,并没有要他解释什么,只是问:“你说那天我们在浴室碰见的是么?” “是。”诸今尽不知道他到底要对自己说什么,便选择闭嘴,跟在他后头走去浴室。 “你能跟我大概还原一下那天的情况吗?” “你……我从那里出来。”他指了指左边的桑拿间,“然后看见你站在那边,身上还是湿的。” 方宇钦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自己曾经习惯性去的一个隔间,离更衣室最近。 “然后你就走向我,说我漂亮。” “是吗?”他明显有些意外。 “是。我看到你兴奋了,就拉你在长椅上做了一次。”诸今尽试图冷静复述。他觉得自己应该还醉着,头皮阵阵发麻,不久之前的事情如电影般在他脑海里回放,他还能回忆起面前这个人的表情,如痴如醉,望着自己近似爱情。而眼前这个对此毫不在意,他显然对自己失忆时候的样子更感兴趣。来的时候,诸今尽在车里模拟练习了无数次道歉的场景,编了一个又一个理由,恳请方宇钦原谅他。然而现在,他不愿意说了。 方宇钦自嘲般笑笑,讲:“每次失忆都碰上你,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什么。” 诸今尽抿着嘴,眼眶又很不争气地红了。 “我不介意你在我失忆的时候利用我做那个事,但我不喜欢别人骗我。” “行。” “我希望你把那些视频删了,周一上班,我们还是普通的上下级关系。可以吗?” “……行。” “这是你家的备用钥匙。我以后不会再去了。” 诸今尽接过那把发亮的小钥匙。方宇钦垂下眼,神经质一般扣着指甲,没有讲话。两个人就这么沉默地站在彼此面前,中间隔着一道清醒的墙,一切理智的与非理智的情愫与泥沙俱下。方宇钦的指缝被自己扣破,一下子血肉模糊的,他放在嘴里咬着,含混地问:“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没有其他的事的话我先走了。”诸今尽把钥匙收进兜里,又想起什么似的,拿出手机,在他面前,当场把视频全部删除。“可以了吗?” 对方点点头。 他没想到这个人会如此绝情,不问他事故缘由,也没吵,直接跟他说桥归桥路归路,真是比谁都狠心,他这回强忍住眼泪,偏不能让它落下来。“你就一口咬定我在利用你做那档子事情吗?” “不重要。”方宇钦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啃咬指甲,定定地看着诸今尽的眼睛,“朋友之间不说谎。显然你没有把我当成朋友。” “你难道一次都没有骗过我吗?” “没有。” “没有?好,我告诉你,你不仅骗我,你还骗你自己,失忆的时候爱上我一遍又一遍,现在却口口声声跟我说’朋友’,方宇钦我问你,你难道对我没有一点感觉吗?你难道不知道我根本就没有办法把你当朋友吗?” “没有。我不喜欢你。” “明白了。”诸今尽转身立刻离开了这个地方。 他坐回车里,强忍着给家里人打电话:“姆妈,吾这个礼拜身体勿舒服,勿来看侬了。过两天来,好伐?”姆妈问他:“哪能嗓子这么哑,要多喝点开水的呀。”诸今尽只讲好,姆妈又关照:“还是要找个人来关心你,单身总是不好。”诸今尽鼻子酸楚,一下子把电话挂了。 他猛打方向盘,朝灯红酒绿的酒吧街开去。昏黄的街景迅速向后掠去,盛不了一丁点的失意,他打开汽车音响,切了好几首歌,又调成电台,手指胡乱地按了好几下,不当心把光盘给弹出来。“操。”他低头把它按回去,红灯跳绿灯,后头的司机朝他狂按喇叭。“赶去投胎啊!”他怒骂一声,脚踩油门,往前方无尽的道路驶去,泪水很快将一切打湿,在朦胧的水光里,他看到自己驶过青春的自己,然后是不散场的派对,他驶入有关爱的梦境,那一场美妙绝伦的旅行。诸今尽哽咽着把每个画面都在脑海里回放一遍,一遍又一遍,毕竟视频已经没有了,他怕方宇钦离开了之后自己会把它们忘记。毕竟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很容易就忘了一切,除了爱他这件事。 他一定要找个地方烂醉一场。毕竟只有在不清醒的时候,他才会忘却爱方宇钦这个本能,一如方宇钦唯有在清醒的时候忘了爱自己一样。 第22章 逃走的大黑象 • 賢三 字数:3485 更新时间:2019-08-06 09:00:00 22 周一上班的时候,部门所有人大跌眼镜:方宇钦竟然肯从前门进公司了,不仅大摇大摆地刷卡签到,中午午休的时候还坐去了休息室,安安静静地喝咖啡,虽然依旧不和其他人说话,但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简直是换了个人。 “方宇钦,你不躲在办公室里跟咱们经理呆一块儿啦?” 方宇钦觉得有点奇怪:“我呆在办公室是因为那是我的办公室,经理在他的办公室。” 老油条吃吃笑:“你怎么跟我儿子一样。”然后摇头晃脑学他的样子,“我没有做作业是因为老师没有布置作业,不是我不想做。”旁边的同时没憋住,一下子笑出声。坐在不远处的实习生问玲玲:“组长,你说方宇钦是不是和经理吵架了?” 玲玲擦擦嘴,把饭盒收起来,讲:“不是你的事情你不要多管。” “今天我看到经理都没有跟方宇钦讲话,脸好凶的。” 诸今尽走出来给自己倒咖啡,看到方宇钦,动作一滞,其他同事看到他立刻不作声,开始低下头玩手机,等经理接完咖啡之后又开始八卦:“妈呀,你看他那脸色。”“发生什么事儿了?”“我哪知道!”一群人七嘴八舌。方宇钦没有理他们,只坐在沙发上,看诸今尽的背影消失在办公室。玲玲将这一幕收在眼底,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突然母性泛滥,挺着个大肚子走到他跟前讲:“那个……你们这样,总是不正确的。” “什么不正确?” 玲玲脸一红,没好意思把那三个字说出来,只是吞吞吐吐:“怎么也得为其他人考虑考虑吧,要是家里老的知道了,还不得伤心死。” “嗯。” “更何况你们在一起也没有什么结果的。” 方宇钦似乎是听懂了这句,垂下眼,轻声说:“我知道。” 诸今尽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上午,没给任何人好脸色,尤其是他的助理。一切公事公办,能发邮件的绝对不开口,然而他的助理心理素质比他高多了,“经理”来“经理”去,完全不像有任何伤心过的样子。 “妈的,不是个东西。”诸今尽喝一大口咖啡,差点把自己给呛着。 叮铃铃铃…… “咳咳,咳咳咳……喂?” “诸经理,你来一次会议室吧。老董在那里等你。” “现在?”他看了眼时间,顿时心里打鼓,不知道他领导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突然找他,“我马上过来。”他拿了笔记本匆忙赶去会议室,打开门,两个领导在那里坐着,其中一个面色阴沉,只低头看他们部门的季度报告,额上的皱纹深深皱起,可怕得很。另一个领导倒是对他笑了笑,和平时那样招呼:“来,坐。” 诸今尽后背浮了一层薄汗,忐忑地坐去他们俩对面。 “喊你来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主要我和老杨今天也没时间,只能午休的时候抽空找下你。” “嗯。” “你午饭吃过了吧?” “吃过了。”你他妈快说吧,别卖关子了,诸今尽在心里诅咒,手心不知不觉也发了些汗。 翻完报告的那位清清嗓子,从喉咙里发出一种极为低沉、怪异的声音,瓮声瓮气的:“你们部门是不是有个叫方宇钦的员工?” 他心里咯噔一下。“是。” “你们有人跟人事部反映,这个员工每天都早退,从来不跟团队一起加班,有任务了推给别人,对待工作也没有积极性,是这样吗?” “呃……咳,他,是的。他一般会准时下班,不怎么拖延时间。” 领导抬眼盯着他,眉头压低,眼珠子泛出浑浊的光。诸今尽心里顿时慌乱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帮他敷衍过去:“我看他工作效率比较高,就没有怎么讲他。”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对其他的同事是不公平的?” 诸今尽不响。 “他这样的刺头员工是我们一直极力要避免的。”笑脸领导语重心长地说,“他这样,毫无集体荣誉感,我行我素,这种行为直接损害了你们部门每个人的利益,那也是损害整个公司的利益。这个道理你肯定明白的吧?” 他其实并不明白。他一直也没搞懂这句话里的逻辑,但是他稀里糊涂听了几十年了,今天也得依旧这么听下去。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受到这句批评的时候心里惭愧得很,觉得自己真的犯了天大的错误,把班级所有同学都拉下了水。而现在,他除了困惑,没有任何想说的。 “这种员工我们公司是不可能要的。” 诸今尽抬起头。 “还有,我们发现他还有贪污受贿的问题。上周,西门的保安偷偷给了他私人礼品,被质量部的主管看到,汇报了上来,我们已经把那个保安处理了。至于你这里, 作为一个领导,我希望你能够知道自己手下的员工都在做什么,他们一言一行你心里都要清楚的。”“老杨的意思是,管理一个部门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你是新人,还需要磨练。你平时呢就多观察观察他,看他一般都犯什么错误,及时汇报上来,好吧?” 他忘了呼吸,整个人懵在那里,脑子里反反复复过着那句话,什么意思?领导是要我找个理由把方宇钦开除吗? “他合同还有1年零9个月到期,我们觉得不合适。” “好的。” “主要就是这件事,其他的暂时没有了。”……那两个人最好又说了些有的没的的,诸今尽全然没有听进去,他满脑子都是“完了”,要见不到方宇钦了,以至于自己到底是怎么回办公室的都记不得。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难道方宇钦真的十恶不赦,都已经惊动了上层领导了吗? 这时方宇钦敲门进来,递给他几份材料:“这是主管让我给你的。” “行,你就放在这里吧。” “好。” “等一下。”他叫住方宇钦,不知为何突然开口问他,“你有什么打算?” “什么什么打算?” “你……在工作上有什么打算吗?比如升职加薪什么的?” 方宇钦想了想,摇摇头,实话实说:“我只是想工作到合约到期,然后离开公司。” “为什么?为了存钱吗?”诸今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语调微微颤抖,“你存那么多钱要做什么?” “对不起,这是我的私事,领导。”他说完这句,转身离开了他的办公室,轻轻把门带上。 诸今尽的心已经全乱了,他呼吸两口,甚至觉得连自己的生活都跟着乱套了,房里一时间只有嗡嗡的空调声,热风把桌上的那几份材料吹得微微抖动。他不耐烦地捉起来看了一眼,是老油条为公司周报写的小文章,八百个字的歌功颂德,每个部门每周都要给出一篇来,撰稿员工月末去财务那里算工资,一般能多领个一百两百的。他把稿子扔了回去,想不到能有什么帮助方宇钦的办法。说句实话,除了不加班、以及没有集体荣誉感之外,自己哪怕作为普通的上司都很难找出方宇钦工作上的问题。不知为何,诸今尽福至心灵,又抓回了那个稿件,对着它沉思了起来。 对于诸今尽一会儿摆臭脸一会儿又沉默不语的行为,方宇钦已经见怪不怪,他早就习惯了这位领导的脾气,只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3点准时送咖啡,十五分钟后准点送小点心,要是吃不到,他看什么不顺心的事情都要破口大骂,特别坏。而且,诸今尽不爱吃市面上卖的那些便宜点心,方宇钦知道他的口味,一般会自己提前在家里做了,买上包装纸,把点心装点成商铺里出售的模样送给他,他每次吃都要问:HR在哪里的买的,怎么我从来没有买到过这个口味的?露出傻傻的表情来,很可爱。所以方宇钦在为他准备这些事的时候,总会忘了自己为什么不和诸今尽讲话,得思考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诸今尽已经不是自己的朋友了。 虽然之前动不动就起辞职的念头,但是方宇钦觉得他除了脾气坏了点之外,是个好领导。 走廊里,小油条在训他们组的实习生。“昨天晚上为什么不回消息?”实习生低着头,脸通红,什么都不敢说。“你知道我们随时都会有新的任务,主管群里面讲话,所有人都收到了,就你一个新人,一句话不说,早上来上班还给我装傻讲没看到,你觉得你这样做合适吗?” “我真的没看到……我昨天回家就睡了。” “你在睡觉的时候,我们几个老前辈还在拼呢。”小油条现在也算是半个领导了,教训起人来头头是道,资格越摆越高,“公司好不容易才取得这样的成绩,你却不努力奋斗,你觉得配得上这样的公司吗?” 方宇钦停下脚步,忍不住说:“公司是个概念,没办法取得成绩。只有人才可以。“ “有你什么事儿?” “没有。”方宇钦实话实说,确实跟他没关系。 “没有赶紧走!” 他也不恼,只是对实习生说:“你看一下劳动合同吧,如果公司做出违法劳动法的行为,你可以提出仲裁。”说完便走了,至于小油条在他身后说了些什么并不是非常在意,他要去茶水间给诸今尽洗杯子,这是方宇钦目前比较紧要的事情,替他洗个杯子,做个点心,调节空调温度,这些事情成为了他与诸今尽仅有的联系。 实习生也来了,在身后喊他:“方老师。” “嗯?”方宇钦愣了愣,讲,“你叫我名字吧。” “那个,谢谢你刚刚替我说话。不过,我是没资本去告公司的,如果真的告了,那我也别想在这个行业呆着了。” 方宇钦擦干手,盯着自己食指上的创可贴微微出神,忘了自己为什么会贴这个玩意儿。难道手指受伤了吗?他掀开创可贴,看到了手指上被啃咬过的痕迹,虽然依旧记不清细节,可是心里却后知后觉涌出一股凄楚,甚至鼻子发酸,想要哭出声来。 “方老师?” 他满心都是诸今尽伤心的面容。 “方老师,你的杯子在这里。” “谢、谢谢。”方宇钦伸手,抓住实习生的手,把人抓疼了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匆忙道歉。看吧,我连帮他洗个杯子都洗不好。方宇钦苦笑一声,接过杯子之后迅速走了。 第23章 逃走的大黑象 • 賢三 字数:3598 更新时间:2019-08-07 09:00:00 23 正常下班时间,方宇钦拿了外套要走,诸今尽破天荒叫住他,讲:“今天留到9点再走,我要检查你打卡记录。” “为什么?” “不为什么,这是你的任务。”经理一副不容置喙的样子,语气强硬,“加班费会单独给。你不是要攒钱么?” “那我该干什么呢?” “你平时在家干什么就在办公室里干什么,上网看剧聊天,随你便。”他说完就走了,没多给半句废话。 方宇钦眨眨眼,放下外套,又坐了回去,再次把电脑打开,如果没理解错的话,今天的加班任务应该是休闲。他偷偷看了眼外头的人,整个组半数人去食堂吃晚饭了,剩下住宿舍的依旧在工位上埋头工作,包括几位组长们。方宇钦知道他们的上班日程,上午休息,磨磨洋工,下午两三点开始才正式工作,忙一两个小时去吃个晚饭,把最重要的活堆到晚上来做,有时候甚至可以磨蹭到夜里十点。这样一来,配合他们进度的实习生和其他部门的同事就苦了,不过他们很快就会摸索出一套适合自己的时间表来,人类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在方宇钦眼里仅次于蟑螂老鼠。 他轻叹一口气,开始漫无目的浏览网页。几个有名的门户网站看起来大同小异,各类讯息密密麻麻挤满屏幕,方宇钦不知道自己应该从何处下手,这简直比录数据还要困难,明明有那么多选择,却让人无从选择,好容易坚持了十分钟,退出网站的时候简直跟在跑步机上跑了十分钟似的。他立刻发消息给M:“你平时都怎么看新闻的?” M瞬间回复:“不主动看新闻。屎里淘金效率太低。” “为什么?” “不是瞎写博人眼球,就是套模版讴功颂德,稍微有意思的几小时后404,看新闻不如看别人吵架。” 方宇钦不是很懂,只在自己的工作列表上把“上网”这一个选项给打了个勾,随后搜索现在最热门的视频网站,打开后发现只比之前看的更乱些。光是焦点视频就有十几个,那么多如何算得上“焦点”?于是他直接放弃,按照榜单点击率来看剧。很不幸的是,他等了五分钟的广告,依旧没有看上第一集 。 这时,新来的那个实习生走了过来,问方宇钦:“方老师,我们开的发票是直接给财务部还是交给经理?” “给我把。” “哦,好的。” 广告终于放完,电视剧开播,实习生瞥到屏幕惊喜地说:“啊,你也在这个剧啊!” “这个剧怎么了?” “它超火的,所有人都在看!” “好看么?” “过得去吧。我主要是为了和朋友一起吐槽才看的,反正什么火看什么。” 方宇钦实在对这个话题不怎么擅长,便只是点点头,干脆不响。实习生看到方老师紧盯屏幕,以为他喜欢看,就识趣地离开了,殊不知方宇钦如此关注剧情,是因为他根本看不懂,琢磨了十分钟后再次把网页关了。 什么东西? 如果诸今尽管这个叫做娱乐,那自己宁愿工作。他又勾掉了“看剧”这个选项,顿时陷入无事可做的空虚中。在这一刻他倒反而自在些了来,扬起眉毛,坐在座位上看秒针追逐分针时针。人会活很久很久,在那么长的岁月内大部分人是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的,或者换句话说,他们并不需要干些什么,于是世界上便生出了这么个好生意,有人来帮忙规划指导,告诉别人要做些什么。看这个新闻,看那个电视剧,住这种房子,做这种工作,选这样的爱人,结这样的婚,买这样的保险,孩子上这样的学,让孩子读这样的书,看那样的电视剧,让孩子买这样的房,做这样的工作。最后,死之前最好吃这样的药,让你孩子给你买这样的墓地。最开始方宇钦自以为做了他生活的主人,然而所有的“选择”都是有人摆在他面前的,广阔天地的前头永远有个定冠词。所以,比起忙忙碌碌跑轮的仓鼠,他更喜欢坐在这里,什么都不做。 人们不知道他在顽固抵抗着什么,有时候连M都无法理解。如若碰上诸今尽父母那样的人,可能更觉得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叛逆了。 “勿结婚侬组撒啊?!”诸今尽姆妈把桌子一拍,吓得老头子摊开报纸躲在沙发上,一声不响。 诸今尽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了,今天非得要跟他妈说清楚:“勿想结婚,我已经30岁了,勿是侬额小孩了,给吾点太平日子吧。” “啥叫太平日子?侬一个人孤零零的算是过啥太平日子啊?将来老了都勿晓得撒宁帮忙收尸!” “收尸体有什么要紧么?人死都死了。” 旁边不作声的老爸抖了抖报纸,躲在后头发出点声音:“儿子啊,现在社会老龄化,会出很多问题,你为了国家也得生个孩子吧。” “那谁来为我?” “啧,做人怎么能那么自私呢?你格局放大一点嘛,我们哪一辈不牺牲啊?” “你们都晓得生孩子是牺牲了,干嘛还要劝我?” “哎?!”老爸脑袋伸出来,一副要揍他的样子。 诸今尽心里烦,车轱辘话不想再跟他们来回说了,只讲:“东西放在这里,我走了。”他姆妈把他拦下,问:“哎,勿要走,让侬给老赵买的礼物侬买了伐?” 诸今尽依稀记得她之前提过这么一茬,并没有在意:“为什么要给伊送礼?” “没有伊,侬以为侬有现在这么风格嘛?还来个总经理当当。” “什么意思?” 他爸爸终于把报纸放了下来,这次和老婆站在同一战线训儿子:“你一个人一声不响去北京,你知不知道你妈妈流了多少眼泪?邻居背后都在说你这个儿子白养了!要不是她去求老赵,你现在估计还在乡下地方窝着呢!” “首都怎么又成乡下地方了?” “不管,反正你现在回来了,全靠人家老赵。这个礼拜六我们一家人去他家里吃饭,你东西买好一点。” 诸今尽半天没反应过来。他以为自己被调回来是因为工作出色,总部想要锻炼他,怎么原来又成了走后门的了?他心里一下子火起,直接对他们两个讲:“你们能不能不要再管我了!你当这个工作是个好差事么?我天天被他们一套套搞得烦死了,还在我电脑里装监控,这些事情我只是没有跟你们说而已。” “装监控怎么了?现在大马路上都是摄像头,闯红灯每个人脸都能够照出来,你要是不做亏心事,你就不怕人家看你。” 他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自己全然说着另一套语言,没有人能够听懂。不仅如此,有人还把自己丢进密不透风的透明网,挣扎一下网就收紧,让你无处可逃,然而自己亲生父母竟然是其中的一个网眼。 “我不去。” “由不得你!”“吾直说了,老赵女儿看相侬了,礼拜六给吾穿得清爽点去相亲!” “不去。” “必须去!”“明年年初结婚,给吾养个金鼠宝宝!”“你妈妈看过了,小孩属老鼠跟我们生肖特别合。”“听到了没有啊?吾高中所有同学都当外婆了,就吾一个人!”“诸今尽你给我说话。” “我是同性恋!”他终于对他们说出了这句话,红着眼,在他们二老做出反应之前转身跑走了。他已经全然失了理智,嘴唇在抖,手指在抖,不是觉得害怕,而是因为某种夹杂了难过和委屈的情绪攫住了他,捂住他的嘴,绑住手,他只能用半跪着的姿态跑走,和那天在阴暗的角落里想着方宇钦自渎一样屈辱。 诸今尽在车里痛哭,哆哆嗦嗦拨通了方宇钦的电话,方宇钦很快接了起来:“经理,我还有半个小时就…… ” “下班了,不做经理可不可以?”诸今尽紧捏一下鼻子,试着让自己的声调听起来平静些,“如果我向你道歉,还可以做朋友么?” 方宇钦不响。 “我刚刚跟我爸妈出柜了。”他的尾音拖着些哭腔,讲完后眼泪又落了下来。 方宇钦隔着电话安慰他:“你真勇敢。我还没有出呢。” “嗯。” “哭出来会好一些。” “我最近老是哭。” “伤心了不哭的人是怪胎。” 诸今尽攥紧手机,把电话挂了,躲在黑暗的轿车里啜泣了一会儿,然后擦干了泪水,扳起手刹,一脚油门驶向霓虹闪烁的夜幕中。坐在办公室里的方宇钦不知道他们家里的情况,想要去找诸今尽,但是又得听从命令九点后离开,一时间没了主张。办公室里的人看到方宇钦站在门口犹豫不决,开口揶揄他: “你快回去吧,这都八点半了!”“是啊,你今天怎么舍得加班了?” “领导要求。”他回答。 小油条躲在电脑后头,怪声怪气地喊了一嗓子:“是男朋友!”一下子部门的人开始起哄,连原本不知道的新来员工都暗自询问,男朋友是什么意思,方宇钦难道是关系户吗?方宇钦不管众人的反应,径直走到小油条工位上,看着他的眼睛:“他不是我男朋友。” “谁管你是不是啊?” “既然你不管,那就不要说这种话。” “怎么?你想干嘛?”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挺直腰板站在这个同事跟前,居高临下注视着,没有解释,没有争论,只是沉默。小油条被看毛了,一下起身站到他跟前,开口骂道:“你他妈是哑巴吗!”椅子和地砖摩擦发出巨大声音,主管一看不对,立刻上去拉小油条:“哎好了好了,大晚上上的吵什么?”“哎就是啊,明天还要上班呢,身体最重要。”老油条在工位上喊得起劲,但是身子没动,一点都没有劝架的意思,反而还拍了两张照片。 小油条被劝住,放了两句狠话便不再理睬他。众人不知道方宇钦到底在想什么,只是看他跟个疯子似的,在办公室站到九点,零一打就大踏步地出门了。 “他有神经病,脑子不好的。”原先那个实习生已经转正,对着新来的说,“不要去招惹他。” 方宇钦很愤怒,但是这腔怒火并不是朝向某个人,而是所有他根本无法用语言表述出来的东西,如若逼他表达,最接近的便是身而为人这件事本身。他想要去看诸今尽,可是作为一个“人”,理智告诉他“你不可以”,他得离这个人远远的,用超于人的道德感去成就自己秘密的爱恋。他走去诸今尽的小区,站在楼底,那个窗户亮着。寒风凛冽,方宇钦裹紧衣领低头回了自己家。 第24章 逃走的大黑象 • 賢三 字数:3209 更新时间:2019-08-08 09:00:00 24 诸今尽宿醉一宿,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疼欲裂。他打开手机,看到了24个未接来电,家庭群里15条语音短信,每条都是60秒足。“呵。”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到公司的时候,他的助理已经把早饭准备好,还冒着热气。“谢谢。”他丢下大衣,打开电脑,余光瞥见助理明显没有睡好,脸色苍白,眼底泛青。“你怎么了?要不要在我沙发上睡一会?” “不用。”方宇钦摆摆手。 “好。”说实话诸今尽原本以为方宇钦昨天晚上会去找他的。他等了半个晚上,终于认清了事实。感情不能勉强,方宇钦不爱自己就不爱吧。生活已经在很多年以前被撕裂了一个口子,现在裂口越来越大,他已经不能坐视不理,他现在只想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这是唯一能将自己解救出来的办法。 “九点半你在3楼有个会。”方宇钦提醒。 “我现在就去。” “先把早饭吃……”没等他说完,经理就风尘仆仆地拿了材料离开了。 这个会议是诸今尽提出的。他约了自己的上司,没等老杨的秘书确认就直接走进了他的办公室,拿了方宇钦在公司呆的这么多年的绩效,一点点跟老杨分析。 “这个员工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工作那么多年一直比较认真负责,之前的经理对他的评价还是比较高的。这个评价是我在人事电子档案里拷贝的,你可以看一下。”他把整理好的文件递给上司,继续讲,“他虽然在团队里不是很显眼,但每年年底考核不仅达标,还在优秀水平,从业务能力上来讲属于我们要争取的那类人才。最近我也跟他谈过了,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昨天主动提出加班到九点,也积极参加我们的团队活动,这周还给公司周报投了稿。”说完又把公司周报的某一页展示给领导,上头的一篇文章署名方宇钦。 当然了,这是他冒了他的名,在老油条写的那篇基础上临时加工出来的。这些老杨不知道,他略微看了看,对诸今尽讲:“你如果真那么喜欢那个员工,也不是不能留着,只要能管得住就可以。” “我可以管得住。” “那行吧。既然你这么保证,暂时先这样吧。以后人事上的事情也可以跟阿萍多聊聊,她还是比较不错的。” “谢谢领导。”诸今尽暗自松了口气,收拾干净,快步离开。他不知道自己的脸颊已经因为紧张而殷红一片,烫得很。离开三楼的那一刻,他抬眼看了下走廊尽头那个监控,松了口气。他不知道自己已经为方宇钦说了多少个谎,如果被查出来,他就是直接开除的事情。可是他想不了那么多了。他只想每天看到这个人。 监控摄像头黑漆漆的、反射出他的身影。诸今尽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朝它比了个中指。公司里的一切都在提醒自己,如果方宇钦就这么离开了公司,离开他,他会发疯。 诸经理脚步轻快地回到自己办公室,准备吃早饭,不料就在他准备喊方宇钦的时候,主管一下子把他拦住,讲:“经理,我们去会议室开个会吧。” “嗯?” “人事部总经理,监事会的陆先生,还有方宇钦已经在咱们办公室等着了。” “发生什么了?”他一下子没听明白。 “哎,你去了就知道了。”主管唯唯诺诺的,低着头引路,“出了点情况。” 诸今尽扔下了材料,莫名其妙地跟着去了会议室,一开门,就看见萍经理和一个没见过人的坐在一起,方宇钦坐在他们对面。 “怎么了?”诸今尽没有理睬那两个人,直接拉开椅子坐去方宇钦身边。 萍经理开口:“总部收到一封匿名举报信,反应你们部门的方宇钦和你有同性恋行为。” “什么?”诸今尽险些站起来,“谁造的谣?”方宇钦偷偷拉了他一下,让他冷静,对萍经理说:“我再一次重申,我们之前没有同性恋爱的行为,如果要定罪,请让那位举报人举证。” 诸今尽看了他一眼,一下子说不上话来,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了一把,乱糟糟的。 萍经理没有理睬,继续对诸今尽说:“这只是其一。他还反映了情况,方宇钦倚老卖老,对你们部门新来的实习生在茶水间进行性骚扰。有关这一点我们找了那个实习生,他基本同意以上阐述。” “啥?”诸今尽已经全然懵了,完全搞不懂状况。 “方宇钦,你愿意说一下这个事情么?” 方宇钦想了半天,与诸今尽对视一眼,摇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位西装笔挺的姓陆的先生一言不发,只是录音,萍经理继续发问:“据他所说,你们当时在茶水间,他好心把茶杯递给你,但是你抓着他的不放,是有这种情况吗?” “啊……”方宇钦动了动唇,想起来了,“对,有。但是我那个举动不是性骚扰,是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方宇钦低下头,喘息声也越来越急促,“我当时精神状态不是很好,没有注意到。” “你在服用药物吗?” “没有。” “我再提问一遍,你曾经有做过盗窃、抢劫、吸毒、赌博和同性恋性行为等被公安机关查处的行为吗?” “没有。” “你是同性恋吗?” “我是。” “够了吧!”诸今尽一拍桌子,打断了他们,“这也太离谱了,什么时候个人隐私也能被你们人事部拿来定罪了?” 萍经理依旧是那副冷漠的表情,对待诸今尽的暴怒不为所动:“这不是我们人事部搞出来的事情,是你们部门的人举报到总部去的。” 诸今尽一下子不响。 “还有,最后一项,根据那封举报信,昨天夜里你在办公室故意挑衅其他员工,险些酿成聚众斗殴事件,情况属实么?” 方宇钦继续回应:“与实际情况不符。我昨夜没有挑衅任何人。” “但是。”萍经理从文件夹内抽出一张纸递到方宇钦跟前,“这张照片附件是举报人提供的,我们打印了出来。你看一下。”诸今尽凑过去一瞧,小油条正捏着方宇钦的领口,主管拉着小油条,玲玲挺着个大肚子在一旁劝,看着确实非常凶险。方宇钦瞥了一眼,继续坚持:“只是普通的口角,我没有做任何过激的事情。” “发生口角的原因是什么?” “他们污蔑诸经理和我是同性恋人。” 萍经理看着主管:“他说的属实么?” “是,是。”主管频频点头,把头越点越低,秃脑袋上冒了汗。 那个监事会的和萍经理交换了个眼神,收起了录音器。萍经理站起身,居高临下宣布:“根据举报内容和调查结果,依据本司规章制度员工方宇钦严重违纪,我们决定解除与雇员方宇钦的劳动合同。希望部门经理能够配合,在七个工作日内向人事部提交《解除劳动合同审批表》。”说罢走了。主管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眼看他们就要走远,拔腿追了上去。 方宇钦微微发愣,而诸今尽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瘫坐在座位上,嘴里念叨着:“这不可能……我早上刚替他争取了,怎么可能……”方宇钦抓住他的手,轻声安慰道:“没事的。” “为什么会有人做那种事情?”他头脑嗡嗡地响着,好像宿醉还没有走,一切只是自己的一场梦。他捏了捏方宇钦的手,是真实的,“这不公平。”方宇钦反倒是那个冷静的人,跟他讲:“我还可以提出仲裁,直接跟公司走法律程序。” 诸今尽问他:“你真的愿意留在这个公司吗?” 方宇钦点点头。 “为什么?” 因为你希望我留在你的身边。他当然没有说出口,只对他讲:“大公司福利好,开的薪水也足够。我想在这一年内存足够的钱,提前为养老做好准备。” “好……”诸今尽咬着嘴唇,似乎在做一个重大的决定,“我帮你,你如果要仲裁,我帮你打官司。” “晶晶。” 诸今尽仰起头。 “我们先回办公室吧。”方宇钦哄他,就和哄宝贝一样,“早饭还没有吃呢。早饭不吃要生病的。” “好。” 诸今尽不知道自己怀着怎样的心情回到这个办公室。虽然监控录像暂时被黑了(他也不知道公司什么时候会发现,发现了之后会对他们做些什么),然而自己的一举一动依旧被这群人收在眼底。他突然明白了之前萍经理教他的,让权力渗透进群众内部。他们不仅被权力制衡,同时也是权力的表现,眼睛无处不在,那张透明网是真的。他回到办公室后立刻开始检索起合同法,并且对方宇钦讲:“你有没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自己?” 方宇钦苦笑了一下:“有啊,公司监控。” 可是监控被他们自己给毁了。电脑屏幕上的那个摄像头小灯依旧亮着,诸今尽失魂落魄,仿佛掉入了自己过去挖下的鸿沟里,更糟糕的是,方宇钦是因为自己的怂恿才去做的。想到这,诸今尽垂下头,再次将脸埋在掌心中哭泣起来。是自己害了他。 “没事没事。”方宇钦这次终于忍不住,一把将他搂在怀里,只重复这一句话:“没事的,没事的。” “我不想让你离开。”诸今尽终于崩溃,在失恋的痛苦、向父母出柜后逃之夭夭,以及终于要失去方宇钦的绝望中痛哭起来。 第25章 逃走的大黑象 • 賢三 字数:3530 更新时间:2019-08-09 09:00:00 25 诸今尽没有吃早饭,午饭也没心思吃,把公司法务的背景搜了个底朝天。方宇钦终于看不下去,劝说几次无果后直接把他电脑电源拔了:“你得请假。” 诸今尽气得直瞪他。 “请半天病假吧。” “我又没生病。” “你老实告诉我,这个礼拜吃了什么?” 诸今尽使劲回忆,记不太清:“你又不来做饭,我都喊的外卖。有时候就不吃了。” “睡觉呢?每天能保证至少6小时的睡眠么?” “睡不着就喝酒,总能睡着的。” “你昨晚上说自己最近一直在哭,是么?哭了多久了?” 诸今尽被他问烦了,推开他,讲:“你是不是怕我也得抑郁症啊?我不会的。” 方宇钦及不信任地看着他,直到看得诸今尽快要发火,才退开一步,讲:“那个群里有律师,我可以去咨询他。你不用太操心。” “哦。”他明白了,对方就是不愿意自己帮他呗。行,我自作多情。 “对了,你昨天说你出柜……” “你不打算和我’单纯的上下级关系’了吗?这是我的私事吧。” 方宇钦不响,默默离开。诸今尽的手机依旧时不时震动着,他妈再次打电话给他,被他按掉。约莫二十分钟后,方宇钦返回,拿着了张报纸放在诸今尽的桌面上:“请问这是什么?” 诸今尽匆忙撇了眼,讲:“公司周报啊。” “上面为什么会有我的名字?” “我顶替你写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 “能不能删除。” “**妈你们让我静一静好不好?!”诸今尽爆呵一声,吼完后只觉胸口振得发抖,随即蔓延到后背,手指,浑身一阵阵发麻。这个动静不只是部门,连楼道里的人都听到,甚至他自己都愣住,惊慌失措地看着方宇钦,半天没能再说得出一句话来。诸今尽狠狠用手搓了几下脸,把脸搓得通红:“你帮我跟人事部请个假。”说完之后惊慌失措地走开了。此刻他只想逃开,远离一切狗屁倒灶的事情。 老妈又打了电话过来,诸今尽认命,接了起来:“你说吧,我听着。” “儿子,侬现在在单位伐?妈妈过来寻侬。” “我不在,我请假了。妈,现在先不要说这个好伐?我处理完其他的事情再来找你。” “侬请假还忙啥啊?” “妈,吾肯定会来帮侬解释额,现在真的勿是晨光。” 诸今尽再一次挂了电话。他忘了拿外套,穿着单衣在寒风萧瑟的街头乱走,冬日阳光很好,马路上人不少。不,应该是随便什么时候都有人,你能在上海找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吗?诸今尽觉得自己逃都逃不掉,那些或者步履匆忙或者说说笑笑的人一下子组成了高墙。这次换成他爸爸打电话,他一瞬间想把手机扔了,仍在黄浦江里,扔光,烧掉,敲坏所有东西,对着他的爸妈乱叫乱吼,对着所有人然后所有人就会说你这个人无情无义不忠不孝你没有道德没有纪律不不不他们不会说这些他们会说你一个成年人为什么不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女人要爱自己男人要爱自己所有人都要爱我他妈的怎么爱自己你你你你来看应该这样做高效。快速。便利。人工智能。你来,他来,核武器庆祝文明社会的文明人巴比特我们已经与落后告别;我们已经飞向宇宙不要被爱情冲昏头脑爱情不值钱成年人不会被爱情困住要让自己的内心强大起来,强大起来,强大起来,内心强大,强!更厉害!更有钱!更牛逼! “先生,少儿英语看一下吗?”推销员看他不做声,一路跟着他:“先生,像您孩子应该还小吧,学前报个英语班更合适。”“咱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咱……”从小就要优秀你看看别人家的孩子诸今尽你为什么突然离开上海诸今尽你真的是gay啊天呐不要这样吧我看着你挺正常的诸今尽你就不是个好儿子诸今尽诸今尽“有优惠,现在报了肯定不吃亏,在上海谁还不会说英语啊?很多家庭都是双语对话。” 诸今尽停下脚步,睁大双眼,拳头紧握,嗓子像是被人攥着,依旧说不出话,他试了几次,最后拼劲全力朝着那个推销员怒吼了一声。这声吼让他看起来如猛兽无疑,露出嗜血獠牙,满目狰狞。 推销员吓得转身就跑,旁边的路人惊了,驻足看他,有几个还掏出手机对着他,嘴里念叨着“神经病”“精神上出问题了吧”之类的字眼。他恶狠狠地看着这些人,才明白,原来被打上“精神不正常”的标签是多么容易。 呵,真是太容易了。他满脑子只想到方宇钦,他或许终于明白了方宇钦每日的生活,这个男人的每一次沉默和“我不愿意”,都是在大屠杀中的一次次精神叛逃。与此同时,方宇钦来回在办公室踱步,嘴里不停念叨着破碎的句子,手足无措。要不要去找诸今尽?他在问了自己无数遍之后联系上了M: “晶晶会不会有轻度抑郁?” M给他整懵了:“你这没头没脑的,说什么呢?” “我觉得我经理最近压力太大了,我能为他做什么?” “哦,那个诸经理啊。怎么了,你们黑监控被公司发现了么?” “还没有。他们连看都不看。”方宇钦撇撇嘴,心思已经全然不在公司上。他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过于介入诸今尽的生活,进而将他拉入漩涡里。爱他的最好方式就是离开他,越远越好。 “宇钦 ?宇钦说话。”那头的M显然有些急了。方宇钦很想回应她,可是他的脑子越转越慢,不知道应该组织什么样的句子才好。要用那个词组呢?“担心他。”方宇钦困难地选择出了个恰当的动词,“很担心。” “你先确定他人现在在哪里。” 人?在哪里?这是一个问题么?他消化了一会儿,喃喃道:“我不知道他在哪里。”非常含混不清。无效地交流了几分钟后,电话那头的M沉默了,这应该是前期老年痴呆的表现之一吧,然而方宇钦身边没有人可以照顾他。 “宇钦,你该怎么办……” “担心他。” 有人敲响他办公室的门,主管再次出现,喊:“方宇钦,HR领导和从总部下来的一个领导找你谈话。” 方宇钦甚至没有时间放下手机,就被主管“押送着”穿过狭长的走廊,从一个办公室绕过另一个办公室,在冰冷的脚步声中,他越走越迷糊,逐渐迷失在一些列知觉中,困惑地问自己:“我是谁?我在做什么?” “到了。”主管暗自推他一下,随后和几位高层领导陪笑脸,“经理不巧,请了半天事假。我是方宇钦部门的主管。” 领导点点头,对方宇钦说:“坐吧。” 方宇钦看那三个男人穿着同样的衣服,黑漆漆的,像葬礼上的死人。在他印象里只有死人才能穿这么好。那些人的表情也跟遗照差不多,黑白肃穆,一双眼睛看着你,还想顺着你的魂爬回人世间挣扎。方宇钦胆子大,就盯着他们看。 “坐啊。”另一个人开口。 “这是哪里?” “这是哪里不重要。我们现在主要谈一下你的作风问题。” “我想尿尿。” 一位领导终于忍不住,一拍桌子,怒斥道:“这是你应该有的态度吗?给我坐下!” 方宇钦缩了缩脑袋,心想,坐就坐,凶什么?另一位领导问主管:“所以这就是他平时在办公室里的态度么?”主管擦擦脑门上的汗,作出非常为难的样子讲:“是的。从来就目无法纪,不服管教。”“方宇钦,有人反应你性骚扰办公室里的实习生,有这回事么?” “什么意思?” 领导俯**子,直勾勾盯着他:“就是有人举报你乱搞同性恋,性骚扰正常的男员工。” “性骚扰是什么意思?” “性、性骚扰……”“好了好了,老刘,不要管他了。”另一个领导开口,“我们知道人力资源部已经决定将你开除,所以我们这次又找你来,主要是想听听你的真实想法,对公司也好,整个团队氛围也好,是不是有什么不满的地方。” 方宇钦丝毫没仔细听这一堆废话,只是在观察那人的皱纹,随着讲话动作一扭一扭的,尤其是他露出假笑的时候,那些皱纹线条也如小丑一般摆出可笑的姿势来。 “你觉得呢?”领导扬起眉毛等他回答。 “我觉得你好丑哦。” 对方爆呵一声:“方宇钦!” “我想小便。” “你哪里都不准给我去,交代完问题再走!” “什么问题?” “你在办公室里乱搞同性恋,是不是因为你经理包庇?嗯?他是同性恋么?” 方宇钦看着那个五官扭曲的男人,很快,另一个也凑过来,竖起眉毛压向他:“如果你能跟我们反应一下你的经理诸今尽,我们或许可以让你将功抵过,继续留在公司里。”这时,第三个又挤了过来,怒目圆睁:“诸今尽是不是同性恋?你们是不是在办公室里**?”他想起小时候奶奶第一次带自己去村里的土庙,里头那些大菩萨就是这样从四面八方看着自己,他害怕,奶奶说让他害怕的那些都是鬼,菩萨只有一个。“你不要给我装死。”“我再重申一遍,这是你留在公司的最后的机会。”方宇钦顿时尖叫一声,推开椅子跑去墙边。 其他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要搞什么鬼。只见他挺着胯,拉开裤链,掏出那个玩意儿对着墙角撒尿。众人惊诧地说不出话来,那个被唤作老刘的第一个反应过来,猛地跳出桌子,大吼一声“方宇钦”就伸手去捉他。方宇钦吓得浑身僵硬,转过身子把尿淅淅沥沥全撒在了他的身上。 “我操!”“保安呢?!”“报警!给我立刻报警!”三楼高层会议室立刻乱作一团,主管已经吓傻了,瘫坐在一边,看没人理他竟然连滚带爬地逃走,到了门口又被人拦了下来,“哎哟哎哟”直嚷嚷,一身是尿点老刘险些犯心脏病,倒在他同伴怀里,一时间叫喊声不绝,方宇钦愣愣地站在那里一声不响,把裤子穿好,忽然觉得很有意思。 很快,警笛声由远及近,整个办公楼的人顿时无心工作,全部涌出去看热闹。在众目睽睽之下,方宇钦被两名民警押着,戴着手铐进了警车。 第26章 逃走的大黑象 • 賢三 字数:2872 更新时间:2019-08-10 09:00:00 诸今尽收到一个陌生号码来电,没接,直接给按了。他发完了神经,倒是觉得心里痛快了些,准备去超市里买点菜去见爸妈。上次投完炸弹就走,也没有解释,他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但是只要他们老两口持续电话短信轰炸自己,就说明没有什么要紧事。电话再次响了起来,诸今尽心里一烦,干脆设置了个飞行模式,这下子天下太平。 城市另一头的M通过方宇钦没有来得及挂断的电话把事情听了个七七八八,急得不知道该干点什么。电话也打不通,自己可以干点什么好?报警?人方宇钦现在就在警局里!M也不知道该不该往群里发消息,顿时没了主意。“我要去帮他!”M寻思了半天,突然吼了这么一声,然后丢了手机翻身下床。她隔壁床的问:“你干嘛去?”M没理,哆哆嗦嗦穿衣服。“你出门要申请的!”“我晓得我晓得,你小声点。” 一个穿白大褂的打开病房门,冷冷撇了她一眼,只讲:“今天又想要溜出去吗?” “周医生,我今天真的有要紧事!” “有要紧事来,跟我请假,喊你爸爸来陪护。” “不行!不能让他知道。”M巴巴跑过去,拽着医生的褂子,“周大夫你借我两千块钱吧。” 周大夫朝她笑眯眯:“你看我现在上班是不是浑身有劲?” “啊……是。” “因为再不干活我就要饿死了,没钱给你。”说罢,一干医护人员开始做定期安全检查,翻箱倒柜的,把隔壁床的刀片,对面床的安定收了个整整齐齐,最后把M送回了床。 那厢,诸今尽磨蹭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了个超市,买了菜,关了手机飞行模式打算导航去爸妈家,谁料一下就收到好几条消息,来自同一个陌生号码: “快去救方宇钦!”“方宇钦被人抓走了!”“你别上班了,快点吧!”“回我电话回我电话回我电话!”他被这接二连三的提示音给整懵了,再之后就是什么警察局的电话。骗子吧?诈骗消息?诸今尽顿时心思全无,犹豫着要不要回公司一趟看看方宇钦。 该死的电话又来了。 “喂?”“是,我是。”“好。我现在就过来。”他越听心里越冷,挂了电话后脚踩油门,追了好几个黄灯一路开去派出所。妈的,妈的,方宇钦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就离开公司这么一会儿就开始给我搞事情,脑子是真他妈的有病!他一路骂骂咧咧,饶是车里空调开得再大,背后也发了冷汗,只觉得手脚冰凉。到了派出所,诸今尽第一个看到的是主管老张。“经理,你来啦。”老张不知道为什么留在这里,小心翼翼地对他说:“老董没出面,喊我做代表。他们……”他指了指民警,“喊我们和解。不然就得关着。咱也不想行政拘留吧。” “你是方宇钦家属么?” “我是他领导。” “哦,那你和他一起做个笔录吧。” 诸今尽没头没脑,请假两个小时的功夫就碰上这么一档子事,什么情况都不知道,还得坐在小屋子里埋头苦写,签字画押,一分钟被拉成无限长,他顿时火起,嘴里又要骂骂咧咧,谁料老张溜得比谁都快,眼看事情有人解决了就跑没影了。一套程序走完,他终于看见了方宇钦。 看到他的时候,他全然忘了心里的情绪。方宇钦独自坐在那里玩手指,垂着头,露出一截苍白的后颈,利刃一样划过他的眼睛,割断了某种与世界一厢情愿的联系,教他扑簌簌落泪,这份情感来得如此之快,他甚至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方宇钦,你可以走了。” 方宇钦抬起头来,看到诸今尽,不知怎么地就起身快步走去他跟前,一下抱住他。“你干的好事。”诸今尽拍拍他背。民警不耐烦地催促着:“还不想走啊?”随后自顾自说了“智障”“有病”之类的的话。诸今尽听不得别人这样说他,立刻拉过他的手把他牵了出去,边走边问:“你怎么回事?” “他们欺负我。”方宇钦眼睛也红了,到了路边不肯走,赖在诸今尽身上闷闷地哭,“他们把我爸抓走了,现在又抓我。” 诸今尽明白这傻子又失忆了,反手抱他:“哎,没事儿,这不有我把你给救出来了么?” “你是谁?” 他没忍住笑出声来:“你不知道我是谁,就往我怀里钻?” “有一点点眼熟,但是记不起来了。” “我是你相好。”经理夸下海口。 “难怪。”方宇钦只把他楼得更紧了,一边哭一边说,“对不起,我让你担心,还记不得你。” “没事没事,我气量大。”诸今尽这会儿倒也不觉得难受,甚至忘了自己要去爸妈家负荆请罪的事,只把方宇钦往自己车上带,一路风驰电掣开回家。“你休息休息,洗个澡,今天我给你做饭。” 方宇钦点点头。 “他们都对你做了什么了?” “让我听话。我没有听。” “具体点呢?” “写东西,道歉。” “再具体点。” “我不记得啦。”方宇钦刚刚哭过,整个人有点晕晕乎乎,外加道路颠簸,他就这么有一下没一地应着,很快在车上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车还在往前,路上还是熙熙攘攘,身边也还是那个人。 “醒啦?”诸今尽瞥了他一眼,拐了个弯驶进小区,“醒得倒是时候。” “我们回家么?” “不然呢?” “我不想回家。能不能出去玩儿?” “去哪里?” 方宇钦不响,只是抬头看车窗外。今天天很好,有人把云撕成了一片片的绒,随手撒在天上,让它们沉沉地睡去,风再一点点无声无息地推远。方宇钦看得出了神,不知在想什么。诸今尽看他这副模样,心也软了,讲:“行,带你去个好地方看天空。”便重新打火,一路驶向波光粼粼的江边。 他这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实在没能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在东方明珠下面排队。册那,个宁哪能噶西度?诸今尽握紧方宇钦的手,恶狠狠讲:“不要走丢啊,走丢了被人贩子卖掉,活该。” 方宇钦闷闷地笑,反手握紧,十指紧扣。果然,经理不骂人了,只躲在队伍里悄悄脸红。他们买了票,在漂亮姐姐的引导下坐上电梯,直达263米高的观光层。周围夹杂了来自五湖四海的方言口音,还有孩子惊奇的尖叫,然而方宇钦却全然听不见,他牵着爱人的手小心翼翼走上透明的观光层,玻璃上印满了连天白云,还有诸今尽大惊失色的脸。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诸今尽要不是手被人攥着,铁定转身就走。 “那不要看脚底,看外面。”方宇钦搂住他腰,一点点将他带至窗前,整个城市的景色跃入眼底,而他不关心那些高耸入云的建筑,他现在站在高处,脚踩着蓝天的倒影,只觉得自己真的成了片云,掠过钢筋水泥,掠过自己的命运,掠过时代兴衰,和一代代人的眼泪,于此刻停在一个人的身边。他将沉默、固执地爱他一会儿,然后被风推走,继续飘零。 “我会永远记得你。” 诸今尽听他没头没脑地来这么一句,没放在心上:“你记不住。” “记得住的。” “哎,那就记得住吧。我也会永远记得你。” 方宇钦捏了捏他的手,在心里说:千万不要。请你将来一定要忘记我。 “上海人从来不登东方明珠的。我老早讲去的是巴子,现在自己当巴子了一刚。”诸今尽此刻也忘了害怕,好奇地盯着外头,日光随着江面流向东方,像是一条金黄的矿脉,延绵至世界尽头。“好漂亮哦,我食言了,我觉得天气好的话登一登蛮好的,观光完再去上面旋转餐厅吃个饭,适宜适宜,就是很多人讲……” 方宇钦侧身用唇堵住了他的嘴。 他在滚滚而来的人潮中吻住他,惊叹与鄙夷之声纷纷落入江河,泥沙俱下地流向远方,此间,这里只有他和他。所有人都在这里。所有人都不在这里。诸今尽在这个吻里突然又品尝到了那个疏离的意味,无缘无故,落下了泪来,他终于与方宇钦站在了同一地方,可以转身看到那个叫诸今尽的人和其他人站在一起,接受来自彼岸的自己的凝视。 他不能让方宇钦继续呆在这里,这个地方不属于方宇钦,他要亲手送他离开。 第27章 逃走的大黑象 • 賢三 字数:2123 更新时间:2019-08-11 09:00:00 27 回到家后,诸今尽终于和M取得了联系。 “你这个人为什么不接我电话啊?!”小姑娘气势十足,把总经理训得哑口无言,“你知道当时情况有多紧急吗?方宇钦在上海一个人都靠不上,也只有你了,你还放他一个呆在公司。” “行了行了行了,说我一两句就得了啊,还没完了。” “不该说吗?” “你在哪儿?” “精神病院。” 诸今尽一口茶水喷出来:“你在精神病医院你有脸说照顾方宇钦?”方宇钦听到自己的名字,作出一副无辜的模样,老老实实坐在沙发上看着诸今尽打电话。 M振振有词:“首先,这个病院是我主动进去的,里头医生把我照顾得很好,比呆在外头强多了。其次,你自己也没有信得过的朋友,除了靠我你还能靠谁?第三,我是方宇钦好朋友,他和我在一起最开心。” “不对,他和我在一起最开心。” “随便你,那你请个保姆照顾他。” “你…… ”诸今尽突然觉得跟这人聊天,就跟和没有失忆的方宇钦聊一样,结局就是无言! “你到时候问他愿不愿意。” “他怎么可能愿意?等他醒过来,肯定臭着脸跟我讲’经理请你不要再骚扰我’,我哪能降得住他?” “降不住是因为你爱他,他不爱你。” 诸今尽回头看了眼方宇钦,恶毒地想,干脆就让他一辈子失忆吧,自己哪怕照顾他到死也可以。他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跟M说:“算了,等他醒了之后让他自己做决定。” “也行。” “那我挂了。” “等等…… ”M打断他,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开口问道,“你舍得么?” “什么舍得么?” “让方宇钦就这么彻底走了,你真舍得啊?你不是爱他么?” “就是因为爱他才舍得。哎,你这个小姑娘懂什么?”他慌乱地挂了电话,愣了两秒,又跑去厨房找酒。方宇钦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想喝酒。” “你什么时候戒酒啊?” “你管得着么?我是你领导,不是你儿子!” “你不是我宝贝么?” 诸今尽摸摸鼻子,倒酒的速度慢了一点。妈的,怎么这么会说话?你多说一点吧,过了今晚,就没有了。诸今尽将酒一饮而尽,再迅速斟满:“你要不要陪我一起喝?”方宇钦抓过他手,取了杯子放在一边,问:“要不要做些比喝酒更刺激的事情?” 经理懵懵懂懂地问:“什么事情?”话音刚落【不看也无所谓,要看的话可以去我微博找,详见文案】,下属就把他毛衣拉至胸口,一只手抚上他的胸膛。 “冷……”诸今尽微微蜷起身子,乳头立刻挺立了起来。“马上就热了。”方宇钦拖住他的屁股,一把将其抱上料理台,这个高度正方便他低头亲吻乳头,诸今尽身子开始不由自主颤抖,红潮从胸口向上蔓至脖颈、脸颊、嘴唇,直至眼角又有些发红。“别在这里呀。”方宇钦在他乳上留下湿漉漉的痕迹,转而一路顺着红潮的痕迹慢慢吻着,再次将他抱起,一边吻一边抱着他走去卧室,踢开门,把诸今尽扔到床上。“这里可以了么?”他居高临下脱下自己的外套,然后俯身抱了上去。 “窗帘没拉……” 方宇钦在他耳边轻笑着,三两下就除了碍事的衣服,一手搔刮着涨红的乳头,一手往下抚摸。“腿张开,勾住我。”诸今尽已经色令智昏,对方说什么他就做什么,老老实实分开大腿。他闭着眼睛,只感受到自己的臀瓣被分开,黏膜暴露在微凉的空气里,有些不知所措,又受不了,便不自觉地扭动着。“屁股抬起来一点。”方宇钦在床上倒是换了个人,强势地用自己的方法在爱人身上点火,只是上上下下挑逗着,不去碰关键部位,诸今尽忍不住,扭着腰用阴茎去蹭他的手,嘴上撒娇似的哼哼:“快点嘛。”方宇钦吻回他的唇,耳垂,轻声讲:“在床上不能说快。”一只手小心揉搓他的囊袋,像对待女人的胸脯一样让它一点点变硬,涨得饱满。 “你不摸我我摸你了。”诸今尽继续哼哼。 方宇钦细细啃咬他的耳垂,手指又回到了臀缝里,来回揉搓,只用他们俩能听得见的声音问:“后面也会湿么?” 诸今尽抱紧他,颤抖着回应:“后面不会的吧?” “有点湿了。” “是吗。”他身体不住往上蹭方宇钦的下腹,嘴里胡乱呻吟着,“嗯……但是润滑还是要用的。”说完反手去摸他的。他的那根已经发硬,握在手里满满当当,诸今尽受不了这个,腰一下子软了,低声求他:“我想吃。” “用后面的吃。” “让我舔舔嘛。” “不要发嗲。” “那你现在就进来。” “怎么这么着急?”方宇钦磨不过他,拉开床头柜找了润滑剂和套子。诸今尽抢过避孕套,讲:“你射在我里面。”“不怕我有病么?”“我了解你,你不会有病的。我也没有。”“真的?”他耍无赖抱紧方宇钦,抬起臀用腿勾着他的腰,一下一下地勾引:“这次就射到我里面吧,求求你了。”方宇钦脑子里嗡地一下,理智全无,把避孕套丢了再次低头吻上去,两人一时间抱成一团,互相啃咬,险些掉到地上。 方宇钦进入的时候,诸今尽非但没感觉到一点疼痛,反而觉得不够,想要他入得更深,换做是以前,他嘴里肯定是一些“操我”、“用力点”的胡言乱语, 而今天,诸今尽完全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只是一遍遍喊着方宇钦的名字,方宇钦,方宇钦,好像每喊一遍就能把他埋入自己的生命里更深一寸,与自己的命运重合,成为此生最隐秘的爱。方宇钦亦是颤抖着吻他,他只能躲在疯疯癫癫的面具后头,倾诉注定无疾而终的爱意。晶晶,我一定会记住你。我向你保证。 月色迷乱的城市,千万人拥抱,别离,虽然微笑着说永不分离,身后却是一趟趟驶向未知的旅行。他们明知故问,发下誓言,因为明白自己已经不再年轻,所有青春时代的幻想必须、也终将在这些滚烫的谎言中散场。他们颤抖着点燃最后的一场火,把爱烧光。 第二天,方宇钦醒来的时候,发现诸今尽早就已经起床了。他穿戴整齐,像是要参加什么重要的会议。 “你醒啦?”诸今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只瞥他一眼,自顾自系领带,“你知道自己昨天犯了什么事么?” 方宇钦愣了愣,一时间还没有把角色转变过来,嘴半张着,显得傻里傻气。诸今尽只当他是失忆后遗症,跟他解释:“昨天你在人家老董身上尿尿,被逮去公安局了。” “啊……”方宇钦垂下头,作出一副懊悔的样子,“我不记得了。很严重么?” “暂时不严重,公司没有追究。”他能理解在高层眼里,方宇钦做的那个行为无异于一种亵渎,是丢人的事情,宁可在背后悄悄整人也不想把事情闹大,搞得人尽皆知的。他想想公司周报大标题“xx在会议室被下属用尿侮辱”,忍不住觉得好笑。 “你要去上班么?” “嗯。对了,那个……你做了那件事,我不觉得你还能仲裁成功。” 方宇钦点点头:“明白。我不会继续留在这里了。” “你有什么打算?”诸今尽打扮好自己,非常漂亮,如同第一天走进办公室那样骄傲,方宇钦将他这副模样深深看进眼里,一时间忘了回话。诸今尽坐在他面前,认真同他讲:“方宇钦,作为你曾经的上级,兼朋友,我能不能知道你的打算?” 方宇钦老实讲:“我一直在存钱,等着时机到了就离开这座城市,找个便宜的疗养院住着。”或者说叫自生自灭。 “现在钱存够了吗?” “差不多够了。去三线城市呆着没有问题。” “好。”诸今尽点点头,“我会帮你争取公司的补偿金,一般来说是11个月的工资。” 方宇钦苦笑一声:“出了这么个事,他们还愿意给我补偿么?” “总要试试的,是吧。我去上班了,你走的时候记得帮我锁门。” “好。” 他等诸今尽走后,去厨房给他烤了一抽屉饼干,撒了许多糖,香气四溢的。随后又花了近一个半小时做了五天工作日的盒饭,就跟日本家庭主妇似的,将它们小心翼翼拼成好看的组合,分装进不同的午餐盒,留了字条:“微波炉热一下就可以吃”。做完这些,他留恋地看了这个家最后一眼,离开了。 公司里,诸今尽向他的领导递交了辞职申请,并抄送给了人事部。 “你员工被炒了,自己也不想干了吗?” “是的。” “有什么具体原因么?你可以跟我详细谈谈,我们看能不能一起把他解决。” 诸今尽不知什么时候学到了方宇钦的动作习惯,只是垂下眼,平淡地讲:“不用谈了。我不喜欢这里。” “你这个态度,就不怕下一个公司打电话过来做背景调查吗?” “无所谓。” 话说到这个份上,领导也没办法继续留他了,收下辞职申请,只讲:“知道了。你走吧。” 第28章 方宇钦一人在家打包行李,两个大箱子从没有被收起来过,因为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要离开,再次上路,而目的地全凭命运安排。他查了存款,定了一张去M城市的火车票,倒不是打算真的去那里住下,只是看看朋友。这时候有人敲门,他以为房东收到了消息来找他,开门后意外发现是诸今尽。“怎么是你?” 诸今尽脸立刻黑了:“怎么不能是我?” “你来干什么?” “你…… ”诸经理一口血呕在胸口,险些血溅当场,“我就不能来找你吗?!” “你进来坐。”方宇钦撇撇嘴,去小厨房给他烧水,“我家里可没有酒啊。” “哎,不喝不喝,我今天从良了。”诸今尽笑眯眯坐在沙发上,没有告诉他自己来找他之前已经喝了两杯,不然装不出这么自然的活泼可爱,“你这个沙发其实蛮好的,软。” “我以为你只喜欢硬的。” “嗯?”诸今尽觉得这个人在和他聊黄,他有点说不准。 方宇钦像模像样地泡了两杯茶,端上茶几,依旧对他毕恭毕敬的:“您来找我到底干什么呀?”诸今尽不声不响,从兜里摸出一张金光灿灿的银行卡,拍在他手边:“这里有20万人民币,公司给的补偿费用。”“这么快就下来了?”他拿起卡反复看了看,一点都不相信,“他们怎么这么好说话?” “啊呀我有人脉嘛,你就不用谢我了。”诸今尽眼神闪烁,迅速喝水,把自己烫得直咳嗽,“你怎么给我喝开水?茶呢?” “这个点喝茶要睡不着的。” “我休了一个月的假,明天开始不上班。” 方宇钦眨眨眼,不知道他打算说什么。 “你正好也不上班了,咱们一块玩儿吧。” “诶?”方宇钦没料到他来这么一出,张嘴就回,“我不跟你玩。” “你这人有没有意思啊?” “我买好火车票了。” “去哪里?给我看!” 诸今尽看到火车票根的目的地,心里顿时咒骂M八百遍,电话里装模作样说“啊呀让宇钦自己做主吧”,趁他醒来后还是把人拐去自己身边,这个女人不要脸子!“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那里玩?”“不了不了,精神病院还是不去了。”方宇钦顿了顿,讲:“你不要妖魔化那里,M情况有点特殊…… ” 诸经理竖起眉毛打断他:“我难得过来找你,你能不能别总是聊别人?” “哦。” “礼拜六晚上是吧,要不要我去送你?” “不用,这里去火车站很方便的。哦…… ”方宇钦突然想起来什么,跑去床边翻抽屉。诸今尽对着一杯白开水很无聊,环顾四周,看到手边柜子上的一个日记本,应该是方宇钦平时记录备忘用的。他瞄了眼方宇钦,迅速拿过本子翻,果然,最新一页是“给房东钥匙”。他的字很好看,一行行根据时间备注得整整齐齐,诸今尽往前翻,看得津津有味。“给宝贝做饼干。”嗯?他眉毛一皱,差点要骂出声来:方宇钦怎么还和那个小朱不清不楚?!再往前,“做完后和宝贝聊了天,大概一个小时。”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突然,一道阴影投在本子上,诸今尽抬头,看见方宇钦那张臭脸。 “我不是故意要看的,它自己掉在我腿上的。” 方宇钦扯过本子,声调冷酷无情:“如果你有空的话,可以帮我把钥匙还给房东。这是备用钥匙,我走的时候会把这把钥匙放在茶几上。” “不就是礼拜六下午五点嘛,我来找你就完事了,别留纸条了。” “你真的方便吗?” “方便方便,你怎么这么麻烦?” “那约好了。” “行,周六下午不见不散。”诸今尽眼睛滴溜溜转,拿了备用钥匙后又开始发疯了,“方宇钦,咱们朋友一场,你走之前陪陪我。” “陪你什么?” “你先说你够不够朋友!” “我当然够朋友。” 方宇钦这辈子没有说过什么令自己特别后悔的话,刚刚那句能排上第一名。他,一个守法公民,老实男人,此刻站在群魔乱舞的酒吧里,有些恍如隔世。自己为什么要答应诸今尽?真的是脑子坏掉了,字面意义上的。 “方宇钦!”诸今尽捏着酒杯大喊,“你过来跳啊。” 方宇钦也扯开嗓子喊回去:“我不跳!我就看着你!” 霹雳贝贝不知道吃了什么美丽药丸,在夜场活力四射的,镭射光将他的脸照得五彩斑斓,他扭得起劲,扔了酒杯拉方宇钦一起当花蝴蝶,方宇钦要拒绝,但是音乐震得方他朵疼,想要说个话根本听不见,遂放弃,陪着霹雳贝贝瞎转圈。诸今尽明显露出醉态,露出了好看的笑容。方宇钦看到他笑,便也笑。 舞池里越来越热闹,音乐换了又换,好多人加入进去,身体推搡身体,每个人都快乐。诸今尽搂着方宇钦大声说:“我好爱你!”“你说什么?!”方宇钦被一个人撞开,很快被越推越远,“我听不清!” 诸今尽在那里快乐地跳舞,隔着人群对他喊:“方宇钦,我爱你!”绽放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容。 霹雳贝贝舞到凌晨三点,最后被方宇钦抗回了家,直接睡到第二天中午,一副不省人事的样子。他醒来后挂着黑眼圈,揉着脑袋对自己说:酒精害人!这次是真的戒酒了!说完又睡了回去。期间方宇钦过来看他,顺便给他做了饭,他一概不知,只感慨自己好久没有享受到无拘无束睡到自然醒的日子了。工作丢了,房贷没有着落,爸妈还等着自己一个交代……他把这些烦恼抛在了脑后,只呼呼大睡。睡醒又是新的一天。 老妈的电话再次袭来。 “喂?” “侬当阿拉是死掉了,是伐?” 他猛地清醒,哆哆嗦嗦给老妈回话:“姆妈,我现在就过来看你。” “侬来一趟,爸爸妈妈有话要帮侬讲。” “吾马上过来。”他后背的冷汗“唰”地一下下来,赶紧去冲了个澡,又给方宇钦打了个电话,说:“我现在去找我爸妈,大概吃过午饭回来。你呢?” “我自己吃吧。” “行。回聊。”他屁滚尿流地穿好衣服,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像样点,走前还对着镜子表演了两下,表情管理到位后才舍得离开。诸今尽,稳住,你自己心态首先要稳!他一路上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感觉差不多可以了,深呼吸,敲门。 看到爸妈的那一刻,所有建设瞬间塌方。 妈妈病了,很憔悴,眼角和嘴角一道垂了下来,原先精明能干的样子变得有些苦相,躺在沙发上有气无力的。他爸爸也一反常态,什么话都没说,眉头紧蹙,只给老婆倒水,假装儿子不存在一样。 “爸,姆妈,我回来了。” “侬还有本事回来。”爸爸挺直身子,站在他面前,“谁允许你辞掉工作的?!” “侬晓得了啊。” 睡在沙发上的老妈一下子把毯子掀了,张嘴就骂:“哪能勿晓得?!老赵第一时间就告诉阿拉了!哎,现在翅膀硬了,什么事情都敢做了。” 诸今尽顿觉的没有什么意思,也不想吵,就老老实实坐在一边。 “侬胆子真额太大了。没有哪个小孩胆子有你大。” “什么叫胆子大?有自己主张就叫胆子大吗?” “侬再给我顶嘴!”他妈妈眼里一下子噙了泪,冲了上去,“还骗阿拉是同性恋!” “我真的是同性恋。” “侬再骗人!”她尖叫着指着儿子的鼻子骂,“你给我再说一遍试试看。”“好了好了,这么激动做撒啦?”姆妈头发乱糟糟的,眼睛通红,两片嘴唇全部干裂,留了血迹,看起来就像个疯子。诸今尽见她这幅光景,心里满是各种情绪,又酸又疼,揉杂在一起。 “侬是勿是骗妈妈,侬刚?是勿是勿想去相亲。” “妈。”诸今尽嗓子也跟着一道发干,“吾真的是同性恋。” 此话一出,姆妈忽然捂着胸口倒在了地上,他爸爸直喊:“打120!快打120!老太婆,老太婆侬哪能了?”诸今尽满脸是泪,慌张拨打急救电话,又要上去扶她妈:“姆妈,是哪里勿舒服?”姆妈痛苦地闭上眼,泪水还是扑簌簌地往下流:“胸……胸闷……” “老太婆,大口呼吸,救命车马上来了。” “胸口痛……” 诸今尽全然没了主张,脑子空白一片。救护车很快赶到,他在救护人员的指导下把母亲抱上车,然后往离家相反的方向开去。医院里也是苍白一片,他颓丧地站在那,人来人往,有人喊他做这个,有人喊他做那个,有人给他报告,说他妈妈没什么大碍,只是气极了,原本心脏也不好,他一一应着,孤独地站在脚步匆忙的人流中不知所措。 “不孝子!”“侬干脆让侬姆妈死了算了。” 他动了动唇,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里,为什么一切就会变成这样。诸今尽看了眼大厅里的时钟,泪水不停地流。他就这样再一次错过了道别,方宇钦这时应该已经坐火车走了。“该死!”诸今尽捂住面孔,背靠着墙一点点滑下,蹲在墙边放声痛哭起来。十八岁的时候,他去北京,没来得及跟暗恋的直男说再见,现在,他又一次,错过了方宇钦,父母的哭声和辱骂与过去的时光重叠,一切仿佛没有变化过。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诸今尽满坐在医院的走廊上,满脸泪痕质问自己。 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这真是个亘古难题。 安顿完母亲已是深夜,手机里有个未接来电,以及一条消息:“我先走了。”再无其他。暗恋就这样结束,匆匆忙忙,戛然而止。他借着清冷的月光踱步至方宇钦的出租屋,拿出备用钥匙打开门,屋内果然空荡荡的,茶几上留了一把钥匙,以及一张卡片,他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他们去逛书店的时候方宇钦买的。 诸今尽打开卡片,看到几行小字: “晶晶: 谢谢你,你是我的大侠。我希望你也能永远幸福。圣诞快乐。 ——爱你的朋友 方宇钦” 第29章 方宇钦终于逃走了。他抓住了唯一的机会,在诸今尽的帮助下彻底消失在了这座水泥森林里,再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堪称奇迹。这年冬天下了很大的一场雪,然后,第二年,第三年……自那之后上海每年冬天都开始下雪。 幸福是方宇钦留给诸今尽的唯一功课,他必须照做。他不知道自己这几年来过得算不算幸不幸福,新工作工资没那么高,勉强供得起房贷,就是生活开销上比起原来吃紧些,没办法夜夜蹦迪,其他的一切还好。在离职之后的那一周,公司无缘无故联系了他,询问他有关监控的事情。通过邮件诸今尽能感受到高层的盛怒和遮掩,他自然佯装一无所知,甚至都不想回复。 他现在的公司也安装了摄像头,街道上、小区里,无处不在,大家早就习以为常。诸今尽曾经在心里定义的“大事”都这样无疾而终了,和小说、剧本里上演的完全不同,没有惊心动魄,没有人生转折,原本的期待消散在了时间里,随着它一起衰弱,只在隐匿处以一种入侵的形式扎根在他的意识深处。 明天如约而至,从不爽约。 “经理,有个人来找你。” “谁啊?” “一个女的,不认识。” 诸经理面孔黑下来,开始训小助理:“你不认识跑过来问我,我就认识了?!” 小助理吓得不敢抬头。这个新来的经理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暴躁了一点。 “至少要把她名字问来吧?” “好的,我这就回去问。”五分钟后,小助理又跑了回来,看上去快要哭了,“经理,我拦不住她,她直接跟我进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小姑娘张口嚷嚷:“诸今尽你怎么谱那么大啊?” “你谁啊?” 姑娘脱下外套,一屁股坐在他对面:“我是M。” 诸今尽听到这个名字呼吸一滞。他对助理讲:“没事。你帮我把门带上。”等办公室只剩他们俩之后,诸今尽没有意识到他的指尖已经开始颤抖:“你怎么找到我的?” “你无缘无故换工作干什么?我找了你半天。”M依旧是一副絮絮叨叨的样子,伸手在包包里掏啊掏,“你别问我怎么找到的了,一言难尽。”一边说一边递上一大堆乱七八糟的。 “这是什么?”诸今尽拿过一个相册,打开瞬间,他的心脏骤停一秒。他看到了方宇钦的笑脸。 “这是宇钦在新西兰拍的照片。” “他怎么去新西兰了?” “这也说来话长了,是一个更长的故事。”M凑过去,对着相册一张张给方宇钦讲,“这张是他去疗养院的时候,护士给他拍的。”“嗯。”“这张,宇钦终于养猫了,哈哈哈。”画面里方宇钦抱着一只大花猫,肚子滚圆,满脸不情愿。“这猫怎么这么胖。”“嘿嘿,宇钦说她可亲人了。这张是圣诞节拍的,南半球的圣诞节是夏天。”M指着一张有些傻气的照片,里头方宇钦正带着那顶绿色的绒线帽,笑得灿烂。他在人群中从未如此开怀大笑过。 “他还好吗?” “他死了。” 诸今尽捏紧相册,肌肉绷紧。 “去年死的。12月8号早上4点走的。” “嗯。”12月8号…… 是那年冬天,上海下初雪的日子。 “他反复关照我,别告诉你他的情况,就怕你一直记得他,为他伤心。” “我明白。”诸今尽颤抖着拿起他的笔记本,想打开,又不敢,只问,“怎么死的?” “哦…… ”M坐直身子,试着让自己叙述的语调显得极为平常,“他的阿兹海默症发展到了中晚期,很少有清醒的时候了,有一次他跑出疗养院,一个人在雨里走,走了十几公里,最后在高速公路上被人拦了下来,送回去之后就病了,具体的我也不清楚,看不太懂英文。应该是死于并发症吧。” “他一个人跑出去做什么?!” “他说要找一个人,和他告别。” 诸今尽不响。 “宇钦其实一直记得你。”M苦笑一声,对他讲,“他糊涂的时候就反复看你给他录的视频,逢人就说,这是他在中国的爱人。” “是在这个U盘里么?”诸今尽又拿起一个磨损得很严重的U盘。 “是。” “他、他…… ”诸今尽吸了吸鼻子,做了个深呼吸,问M,“他走之前有说什么话么?” “他脑子都萎缩啦,最后已经没有说话的能力了。” “明白了。” “他死了以后我也不知道这些东西都该交给谁,想想还是让他们寄到中国来,我给你得了。” “方宇钦的尸体呢?入葬了么?” M一下子被问住了,过了一会儿,她耸耸肩,满不在乎地回答:“不知道,没仔细问。宇钦他本人应该也不在意吧。” “也是。” “没事的话我先走了啊。”M拿起外套,显然不怎么擅长与人寒暄,交代完就要离开。诸今尽叫住她:“咱们加个联系方式呗。” “宇钦不让我加你。” “为什么?” “他怕你会触景伤情,走不出来。”M淡淡地讲,“他非常爱你。” “那你把这些留给我,不怕我触景伤情了么?” “因为我也爱他。我希望能有人和我一起记得他。”姑娘说完,招呼也不打就走得没影了。 诸今尽面对这一桌子的材料,就像面对着一桌旧时光,记忆在这一瞬间纷至沓来,他想起方宇钦曾经跟他讲过,爱一个人是很好的事情,你会全心全意为他做任何事情,包括离开他。如果拥有这样的爱,你就不会受到爱情带来伤害。诸今尽到这时候都不晓得他是不是对的。“你总是那么固执。”他拿起那张他抱着猫咪的照片看,照片里没有什么人,云大朵低垂在他身后,绵延不绝,身后是绿松石般的海。诸今尽拿起手机与照片比对,手机屏保是方宇钦那年在公司阳台上看下雪,自己偷拍的那张。五年过去,他想到方宇钦这个人,已不觉得难受,只会因为记忆里的那个笑容而不自觉地微笑起来。他帮助自己所爱之人离开他厌恶的地方,度过了人生中最好的岁月,还有什么是比成全一个早已社会性自杀之人还要功德圆满的事情呢? 聚散的意义因为那场没有来得及的告别而消解,任何事都可能发生。曾经有人跟他说,如果没有道别的话,死者就会在死后变成其他什么样子回到自己身边。不,他不愿意!诸今尽认为自己年轻,将来定能找到与自己相依偎的人,此刻,他只希望方宇钦可以说到做到,去变成那道无拘无束的浪,以离开地表的决心一跃而起,带着他的苦难、背叛、罪恶与纯真之火,带着所有人的苦难、背叛、罪恶与纯真之火,轰鸣着,向永恒的尽头出发。 这将是他——这位唯一幸存者对往昔的最终胜利。 (完) 作者有话说: 之前写小说其实一直不怎么会用故事来呈现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只会暴力输出,所幸这篇写完后终于有些开窍;此外,我还因为惧怕读者流失,总流露出一些献媚的姿态来,瞻前顾后,两头讨好。这个故事写完,我终于没有再作什么谄媚之言了,这种和解是何等的爽快!我今后可能会写些疯狂的故事,也会做点严肃的文章,或许还要写点自己觉得像样的小说来,但无论如何,每一篇都将、也必将完全属于我。压抑也好,造作也罢,世界毁灭,结局崩溃,一切与我无关,因为我是賢三,也只是賢三。届时,我唯一的惧怕只有手里那支拙劣的笔,“从此永远不置一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