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为什么仍在相爱》作者:诸事皆宜   文案:父子年上。我做了我爸的第三者。   “没人认为我是个天才,但我知道自己的确是。”   “因为我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学会了孤独。”   一句话概括全文:被父母流放的儿子一朝回家,天翻地覆,因恨生爱,人伦罔顾,然后打开了新思路。   用洋文概括全文:   -亲父子,亲父子,亲父子-   -年上,年上,年上-   -狗血,非常狗血,HE-   不要被第一段骗了,不是第一人称。   全文没一个好东西,唯一的好东西只有作者本人,总之骂他们任何一个都可以,骂我就不行。   今日诸事皆宜,开个坑。感谢我的小可爱@甜皮鸭五十块一只哦 做的封面,都给我夸!   文中危险行为请勿模仿。 第一章   “没人性的东西!”   “老师,您看看我家刘润曦的脸,脖子,这肚子,还有这胳膊,紫得啊……我这个当妈刚看到都差点没认出来!”   “这哪是普通的‘发生口角’啊?这根本是杀人未遂!”   “小小年纪,什么仇能下这么狠的手?我要报警,必须报警!现在拿着折叠椅打人,长大了是不是就要拿刀到处砍人了啊?”   “你也是有孩子的吧?老师你说说,哪个家长会愿意自己孩子和他这种定时炸弹呆在一间教室里学习!”   “你们学校要是管不了,就让少管所来管,我还不信了,他能接着傲?!”   盛怒之下,虎背熊腰的女家长屁股分明还在凳子上,整个人却已经有了原地起飞之势。   她口水四溅地扯着自己孩子的胳膊在办公室里不带喘气地嚷了半天,像个光着膀子吆喝新鲜猪肉的屠夫,还像个逮住了扒手扭送到派出所后,正朝民警手舞足蹈细细描绘自己英勇事迹的热心群众。   就是不像个妈。   当然,肖池甯也不清楚这个年纪的女人究竟要怎样才像个妈。总之,绝不会这么丑陋。   他背靠一堵白墙,看了一眼便不耐烦地把目光移开了。   办公室的窗帘没拉,能看见窗外摇摆的柳枝和模糊的夕阳。他突然想起了老不死的早上给他蒸的青蒿馒头。   当时他只是闻了闻,尝都没尝一口,就肯定自己不会喜欢,随手扔进了厨房垃圾桶里。临走前,他看见老不死的佝偻着身子俯在垃圾桶边,似乎在用她那双跟瞎了没什么区别的老花眼,仔细分辨桶底那坨圆乎乎绿油油的东西是什么。   后来肖池甯就出门上学了,不知道老不死的有没有把馒头捡起来洗一洗吃掉。他猜应该是捡起来了。   好巧,前一秒还在想老不死,下一秒办公室的门就被她叩响了。   肖池甯扭头便见她又穿了一套至少五位数的新连衣裙和坎肩,一头灰发在脑后挽了个髻,打理得油光水滑,郑重得宛如是前来参加慈善晚宴而不是来挨骂。   “您好,我是肖池甯的家长。”   说这话时她甚至还有些神气,浑浊苍老的眼眶中透露出不容置疑的目光。   “您终于来了。”   听了半天杀猪叫没插上一句话的班主任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起身从早已下班的隔壁班主任办公桌边搬来一只凳子,恭敬地放到这位气得像拉风箱似的女家长旁。   “抱歉,一接到您电话我就从家里出发了,但现在是下班高峰期,路上实在有点堵。”裘因理好裙摆自如地坐下了,微笑道,“谢谢。”   肖池甯听得想吐。   “你就是他家长啊?”女屠夫乜着眼,怀疑地打量了一番这位老太太衣服的面料。   “是,我是肖池甯的外婆。”   “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爸妈不亲自来一趟?!”女屠夫收回眼神,又找到了一个可以发作的新突破口,整个人重新亢奋起来,把自己一言不发只无声哽咽的儿子拉到了裘因跟前,向她质问道,“看看你外孙把刘润曦打成什么样子了?如果不是他同桌发现得及时,你外孙就要把他打死了!”   裘因面色毫无波动,只在听到“死”字时蹙了蹙眉,并未依言看刘润曦一眼。   她缓声说:“池甯的父母住在首都,池甯从小都跟着我住,您放心,这个家里我说话还是有分量的,这种小事不必麻烦他们飞过来。”   “小事?您说这是小事?!”女屠夫难以置信,差点没破了音,她气急反笑,“老太太,我看你穿得这么体面,怎么说话这么难听呢?我儿子被你外孙打成这样,全身上下找不到一块好肉,伤到根本留了后遗症怎么办?他以后是要上重点大学然后出国念书的,后半辈子要是被这顿打给毁了,你们要怎么负责?”   裘因听她这么一说,反倒更坦然了,甚至露出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笑。   她看向这个比自己还年轻二十来岁的胖妇人,说:“那您孩子这次事故所有的医药费,包括以后大学和出国的学费,都由我们来出,您看这样负责还妥当吗?”   女屠夫一噎,手中的刀咣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无聊的标准结局,肖池甯看着窗外的柳枝想,其实他还挺乐意去坐牢的,这样,说不定肖照山和池凊还能搭伴儿飞过来给他送几天牢饭。   但转念一想,等满了十七岁,他完全能自己飞回首都,何必再进局子里转一圈?剃光头好丑,还是算了吧。 第二章   肖池甯活了十六年三百六十四天,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等你长到十七岁就好了。”   五岁,裘因逼着他去上油画课而他更想学滑冰的时候,裘因安慰他说:“等你长到十七岁就好了,想学什么学什么。”   六岁,裘因来参加他的小学入学典礼,坐在一群年轻的父母中间以致他被老师特殊关照时,裘因解释说:“等你长到十七岁就好了,你爸爸妈妈会来参加你的毕业典礼的。”   十四岁,他因为一场重病休了学,不得不在家补半年课,裘因天天念来念去管这管那让他恨不得自己立刻死掉的时候,裘因难得气急败坏地说:“等你长到十七岁,就给我立刻滚回你爸妈那儿去!”   仿佛十七岁生日一过,就是他肖池甯的全新人生、旧世界的穷途末路。   而至于为什么不是法律规定的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十八岁,肖池甯在懂事后曾确认过四遍——   “观彻道长向来卜得很准。”裘因拜完请到家中的吕祖,从蒲团上起身,才继续道,“你是晚上六点整生的,一分不多一秒不少,八字特别,命中带劫。你妈妈的命格就恰好被这生子劫压住了,如果头十七年你们母子俩待在一起,不仅不能生财,还会败财,家里也要不断遭难。只有你平安渡完头十七年的三次大劫,你妈妈的这整个生子劫才算彻底过去。”   每次都是这个答案,出入不超过十个字,肖池甯从不相信变得相信了。   这就是真正的理由,且他们家没有人认为这个使他不得不在一个空有其表的暴发户老女人身边独自长大的理由有多荒唐,连矫饰隐瞒都毫无必要。   有时候他是真好奇,这位做出了影响他一生的重要指示的观彻大师究竟是何方神圣,但上网搜索“观彻”,出来的结果只有一首古诗和一些他看不懂也不想懂的偈语。   连个词条都没有,狗屁大师,江湖骗子,无良奸商。裘因这老不死的就算了,为什么肖照山和池凊这两个高材生也会相信?   “因为你爸爸当时出了点事,你妈妈的生意也遇到了问题,她去做孕检又查出来胎位不正,生你的时候差点没能从手术台上下来。所以你妈妈才花了大价钱,特地请观彻道长来算了算。”   如果他接着问,当时肖照山到底出了什么事,池凊的生意到底遇到了什么问题,裘因便会顾左右而言他不肯继续了。   肖池甯别无他法,在十四岁以前,他无法克制自己了解父母、渴望父母的幼稚本能,而彼时除了裘因,没人能告诉他关于父母的一切。   对他来说,父母是一张放在边几上的照片,长相以外,他只知道,肖照山原来是个画画的,现在是个卖画的,池凊原来是个学法语的,现在是个知名餐饮品牌的控股人。如此而已。   他们都很忙,忙到这些年只到南边来看过他八|九次,肖照山八次,池凊九次,肖池甯记得很清楚。并且,他们几乎从不一起来,肖照山说他到这儿出差,池凊说她刚好在这儿转机,总之都不是专程来看他。他只是一个可以打卡的末流景区,在偶然经过的时候才会被想起来:“哦,我还有个儿子住在这儿。”   唯一一次例外,是十四岁,他初三,得了脑膜炎,高烧不退呕吐不止,病毒差点要了他的命。裘因认为这就是他的第二劫——第一劫是他的降生——连忙给池凊打去电话,最后是相对而言没那么忙的肖照山连夜飞了过来,陪了他四天。   然而那时他几乎整天都在昏睡,即使中途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看到的也只是肖照山坐在病房的窗前看书的侧脸。   这张仍旧年轻风流的脸上没有父母在孩子生了急病后会出现的焦虑与担忧,更没有独自陪床的无聊和烦躁,有的只是一种锋利的平静和安宁,直割得昏沉的肖池甯疼痛不已。   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流泪,因为他似乎在持续的钝痛中又睡了过去。   后来他在梦里看见肖照山像那张放在边几上的老照片一样,穿着上世纪九十年代流行的宽大衬衫和水洗牛仔裤,笑得很青春,从窗前走到他的床边,一下下抚摸他的额头,动作不匹配地温柔。   “为什么哭呢?”   肖池甯确定自己在流泪了。他声音喑哑地答道:“我,我想回家。”   肖照山又问了:“你想回哪个家?”   肖池甯哽咽着:“我想回到你们身边……”   肖照山的动作依旧体贴,温度依旧暖热,却轻叹道:“可是我和你妈妈都不需要你啊。”   就是在这样的梦境中,肖池甯迟来地意识到了,诚实也是一种残忍,平静便是冷漠本身,不值得欺骗的人生其实一无是处。   自此,他克服了自己幼稚的本能,一夜之间没了好奇和寻求依赖的心。刘润曦该打,因为他诚实,裘因该骂,因为她冷漠,肖照山和池凊该死,因为他们出于一时的伪善生下了他,又出于长久的自私流放了他。   肖池甯把杯里的牛奶倒在了生日蛋糕上,“1”和“7”两支蜡烛连熄灭的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只剩一绺青烟。   裘因脸色很差,去卫生间拿来毛巾,擦着从蛋糕边缘流到桌面,又从桌面滴落到地板的牛奶:“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不和你计较。”   肖池甯瘫在椅子里,轻蔑地笑了:“谁跟你说我要过生日了?自作多情。”   “我平常是怎么教你的?”裘因眉头拧得很紧,“站要有站相坐要有坐相,坐好。”   肖池甯基因好,从小就长得漂亮,精致得像个洋娃娃。裘因认为他可以更漂亮,所以一直以来在礼仪和功课上都对他管束颇多,寄希望于他能由内而外地成为真正的上等人。   但肖池甯一动不动,还是懒散:“你怎么教我的?你教我在外面不能被人欺负,我就先发制人揍了刘润曦这个傻|逼,你教我要敢于说不,我就跟你说我不过生日。我有错吗?”   裘因把毛巾重重一放:“我没教过你说脏话!”   肖池甯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哦,那就是我揍了刘润曦这个智障。这词儿字典里有,你看行吗?”   裘因胸口起伏,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   她当然说不出话,肖池甯清楚,因为破坏规则扰乱秩序也是她对上等人的想象之一。所以她才会给他买来这块价值不菲的蛋糕,即使他前天才拎着多功能室的折叠椅把刘润曦揍成了一级轻伤。   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肖池甯想到她弓腰去看垃圾桶里的青蒿馒头的画面,差点没笑出声来。   裘因的愤怒促使她把背挺得很直,仿佛是想通过拉长矮小的自己找回家长的尊严。但片刻后,她的力气用尽,衰老沉重的脊梁又把她重新压进了毫无意义的生活的泥沼里。   于是她只能站起来,宣告她已经从一个斗志昂扬的女人变成了一个因为疲惫所以洒脱的老年人。   “我老了,你也满十七岁了,明天你就回你爸妈那儿去吧,我给你买机票。以后随便你跟着混混学抽烟也好,逃课去看不三不四的贱女人跳脱衣舞也好,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人也好,说话难听惹人厌也好,我都不管了,也不想管了。”   “如果你不是凊凊的儿子,我早把你扔外头让你自生自灭了,哪用天天担心你吃不好睡不好,跑东跑西地给你擦屁股?你自己好好想想。”   说完,她就拖着一身人民币回了房间。   肖池甯坐在那块已经被糟蹋了的生日蛋糕前,捧着残余的牛奶一口口啜,淡然地想:连老不死的都能忘了他还有第三劫的事,恐怕肖照山和池凊更不记得,他们还有个儿子,今年该回家了。 第三章   头等舱的乘客可以先下机,但肖池甯却并不打算利用这个花钱买来的权利,因为他并不十分想立刻见到肖照山。   如果肖照山的确如承诺所言,真的会开车来接他的话。   回北京的头一天晚上,肖池甯不免俗地躺在床上失眠到四点。并非突然,事实上他早就有所防范,只是直到起飞前九小时,他才不得不逼迫自己开始思考“回家”的意义。   首都好首都妙,莘莘学子有志青年削尖了脑袋想往天子脚下钻,就算被这座城市踩进泥里也无怨无悔。他们来这儿结交朋友大谈理想,挣真金白银花白银真金,穿着西装人模狗样,脱了衣服滚到一起。   可他肖池甯来这儿是图个什么?   他一不需要朋友二没远大理想,三不缺钱四不想纸醉金迷,在杭州跟几个认识了半小时的艺术生去酒吧抽过水烟,看过浓妆艳抹的妓|女挺着E杯硅胶跳脱衣舞,然后没等那个妓|女解下自己腰上的紫色罩纱,他就把那几个笑得跟八百年没闻过女人味的哥们儿拉黑再也不联系了。   这种艺术生,真要学出来了就他妈是在糟蹋美。要是肖照山也是这种审美,他绝对立刻和他断绝父子关系。   所以,自己到底为什么要来北京?肖池甯站在机场出口又一次问自己。   肖照山恐怕巴不得没他这个儿子,如果不是裘因向他们强调了三次他必须回户口所在地高考的事,大概肖照山和池凊这辈子都不会主动提起。   他们真的忘了。   肖池甯没什么所谓,山不就我,我便去就山。他把29寸行李箱费劲地塞到后备箱,拍了拍手上的灰,直接让司机奔着西城去。   前十六年老不死的始终记挂着悬在他脑袋上的劫数,说什么也不让他出远门,他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苏州,坐了一个半小时高铁,当天来回。   所以当他按着裘因给的地址找到肖照山和池凊的家,坐在行李箱上等着他们俩随便来个人把他领进小区的某个瞬间,肖池甯错觉自己其实是来这儿旅游的游客,等的不是爸妈,而是拿着房门钥匙的民宿老板,住个两三天就要回杭州去,继续过被软禁的人生。   但亲眼见到肖照山的那一刻,肖池甯就醒了。   跟话剧开幕似的,车窗缓缓降下来,露出演员精致的脸,从额头到眼睛,从鼻梁到嘴唇,从下巴到喉结。肖照山穿着一件左胸口缝了颗木扣子的白衬衫登场,袖口挽到小臂,手肘搭在窗舷上,另一只手仍把着方向盘,四十一岁的男人连不耐烦都是闲庭信步。   “你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自己回来了?”   肖池甯真的醒了。   “不是说了让你等我来?”   肖池甯又昏昏欲睡了。   他被七月下午两点的日光烤得发咸,有些分不清这是不是那个梦境的延续。   肖照山竟然去机场等他了?   如果刚才他只听见了第一句,那他有很多能反驳的话。比如,“观彻大师十七年前就打过招呼了,你们自己不记得怪谁”,或者,“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来这儿就来这儿,你管得着么你”。   但肖照山等他了,他一下就有点儿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   “上车。”   幸亏肖照山并不好奇他的答案。   肖池甯又一个人把二十公斤的行李箱抬进后备箱,下意识绕到前排坐进了副驾驶。车门关上后,肖照山把车窗升了起来,于是车厢里肖照山的味道刹那间变得浓郁。   是一股幽幽的檀香,肖池甯第一次发现。梦境没有嗅觉,而他只有在那个梦里才如此靠近过肖照山。   这男的还挺骚。肖池甯不齿,二话不说便把自己这边的车窗降了下来。   一时风声再起,檀香飘散,没有音乐没有广播,父子俩身处同一空间内却无人说话,空气像暴风雨前夜那般湿重,除了剑拔弩张的陌生感就是仍在酝酿中的莫名愤怒。   没人提起他应该叫一声“爸”,肖池甯想,如果肖照山这么要求了,那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人渣。   他希望肖照山做个人渣,这样他的满腔愤怒就能找到由头趁机发作。   这年头,他这样只会有理取闹的好儿子上哪儿找去?   偏偏肖照山对他没有任何要求。   鞋都没换,肖照山把他带进屋,指清楚了卧室是哪间就转身走了,不问他待会儿要做什么,不问他明天要做什么,不问他开学前打算做什么,不问他未来打算做什么。什么都不问。   行李箱没收,水也没喝,肖池甯先冲了个澡。肖照山指给他的卧室是一楼的主卧,带了个挺宽敞的卫生间,可惜他妈的连洗发素沐浴液都没有,一看就是从来没人住过,保姆都不在乎。   他光着身子站在镜子前擦头发,镜面照出一具清瘦又白皙的躯壳。肖池甯凑近了点,稍稍侧身,例行公事般地重新读了一遍右肩胛骨上方的字:“just for boring, just for fun”。   这句话是他满十七岁的第二天去纹的,当时纹身师把图样册摊开放到他面前,问他想要什么风格什么字体,他一眼都没看,合上册子,直接说:“够独就行。”   纹身师没听明白:“毒?”还唱起来了,“‘你好毒你好毒,你好毒毒毒毒毒’的那种毒?”   肖池甯笑了:“那倒也行。”   所以最后这句英文的每一竖都画得像是要融化了一样,尾巴拉得很长,纹身师得意地夸耀:“这是滴落的毒液。”   肖池甯一高兴,结账的时候给他多转了一千块。   这事儿老不死的至今不知道,她知道的那天估计就是第三次世界大战。毕竟在她心目中,纹身代表这人烂透了,没救了,注定要用一辈子当个古惑仔了。他懒得看老不死的发疯。   从行李箱里随手扒了套干净衣裤出来,肖池甯穿上衣服逛了逛这个肖照山和池凊的家。   和样板间一样窗明几净华而不实冷淡无趣,直到上了二楼才能看出一些生活过的痕迹:露天花园的圆桌上倒了烟灰却还没来得及清洗的烟灰缸,不知是肖照山还是池凊剪下来放在旁边的一团将谢的绣球花,主卧里没有叠的薄被,书房里没从插座上取下来的充电器,待机的电脑,装满书的木质书柜。   肖池甯扫了眼,识别出这些基本都是肖照山的收藏,不是厚重的画集、艺术理论专著,就是他看不懂的英文期刊和文学作品。   没有他要找的东西。   他走回办公桌边,拿起他在这间偌大的跃层里发现的唯一一张肖照山和池凊的合影,肖照山搂着池凊的肩膀,发黄的雨天,两人无碍地在伦敦大桥上微笑。   肖池甯面无表情,把照片反扣在桌子上,转身走出了肖照山的书房,旁边就是池凊的书房,可他对一名企业家的生意没有任何兴趣,他要找的是肖照山的画。   五六年前他曾经在网上看见过一幅《林中月夜》,画中是一弯倒映着幢幢树影和晃荡碎月的小池塘,那是肖照山二十四岁那年的作品。   不知道为什么,他久久不能忘。   或许是因为那时候这世上还没有他肖池甯吧。   他来到二楼的最后一个房间门口,按下把手,门却没能顺利打开。看来就是这里了。   据说肖照山已经有十五年没发表过任何画作,他开的画廊里挂着的全是别人的画。还真是夫妻,艺术家也落入窠臼成了商人。   肖池甯偶然读到过一篇他给某权威公众号写的评论文章,除了堆积成山的学术词汇,看不到一星半点媒体竞相吹捧的,所谓“天生的孤独,洞察的沉默”。   商人可以明智,却不配孤独。肖池甯就是这么确凿无疑地相信着。 第四章   肖池甯最后去楼下厨房找了把双立人菜刀,又是砍又是砸地愣是把上锁的房门给撬开了,动静大到他成功破门而入后耳边都嗡鸣了好一会儿。   菜刀宁折不弯,这样都没卷刃,只是崩了俩口子,肖池甯懒得再放下楼,随手把刀插进了旁边花台的土里。   其实在十分钟前,他还没有非进这间房不可的打算,因为他知道《林中月夜》早在十一年前就被拍卖走了,无论如何他也无法亲眼看到原品。   但就在他已经准备下楼时,他抬起头,又看到了斜对面池凊的书房。   总不能是为了防他这个今天才第一次来北京的儿子,肖池甯突然想到一种可能,并且毫无理由地愈发肯定:肖照山在只有两人的家中,对自己的妻子锁上了一间房。   他当即改变了主意,他必须进去,他要看看里面究竟放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然而费了半天劲,最后看到的景象却让他失望。   这就是一间普通到显得有些简陋的画室而已,四面白墙没挂任何画作和装饰品,房间中央摆着一个木质画架,画架底下放了个尺寸不小的颜料箱。空荡荡的室内唯一的家具只有被安置在角落的,一张长度为一米五左右的楠木工作台,以及一把不用坐就知道绝不会舒服的楠木太师椅。   看来肖照山很喜欢楠木。   而肖池甯之所以能认出来,是因为他也喜欢树木。   不知这究竟是巧合还是遗传不可违抗的安排。如果是后者,肖池甯愿意努力克服自己的爱好。   楠木工作台上东西不多,好几种质感有细微差异的空白画纸堆成一叠,他摸了摸,最上面的一张已经落了一层薄灰。木纹笔筒里随意插着一大把各种尺寸的油画笔,笔杆也是看不出具体品种的木头。   最后是一个压在画纸堆下的,A4大小的线圈笔记本。   肖池甯抽出来翻了翻,发现有内容的半本都是铅笔涂鸦,坐卧跑跳飞的各种动物,蓬勃生长或枯萎衰败的各种植物,还有一些看不出个所以然的闲笔。   时间都写的去年上半年,落款是一个写得像“昭”字下面连了一横的“照”字。   环顾四周,目光所及之处的确没有一支铅笔,肖池甯这才相信它们就是肖照山最新的随笔。   他真的变成了纯粹的商人。   肖池甯无聊地放下速写本,并没有为确认了肖照山的审美比那几个艺术生好了太多太多而感到雀跃,反倒是有些烦躁。   因为他再一次认识到,他来北京毫无意义。   晚上肖照山和池凊没有回来,肖池甯想出去吃个晚饭都不行,他没有家门钥匙,把自己喂饱了再喂给小区楼下的蚊子实在得不偿失。   外卖看了一圈,都是些没特色的快餐,他不抱希望地打开冰箱,冰箱里除了一排进口啤酒、一罐千岛酱和池凊的公司开发的一种加热即可食用的牛排套餐,什么也没有。   饿死算了。   肖池甯什么也没吃,只喝了半杯水,简单归置好行李,便躺进宽敞陌生的双人床里准备补眠了。   不知道做什么好的时候,睡觉是最有意义最不浪费的选择。   加上在飞机上眯的那一会儿,昨晚他只睡了三个小时,当盖好被子选好入睡姿势的那一刻,他从后知后觉的疲乏与空虚中再度想起了肖照山身上的檀香味。   肖池甯自己从不用香,所以他不知道那是熏香所致还是某款香水的香型。在杭州的家里,他会因为裘因请的保姆把他的衣服洗得全是薰衣草香而大发雷霆。   他极度讨厌别人像现在他猛然想起肖照山似的,凭借一种虚伪抽象的感官残留莫名想起他。   刚上高中的头一个学期,不知道是哪个女生往偷偷塞进他课桌抽屉的情书信纸上喷了香水,肖池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忍受了不知从何而来却始终萦绕身旁的古怪气味整整半个小时,最后遍寻无果,忍无可忍,他直接当着正讲到定语从句的英语老师的面,在她惊诧又愤怒的注视下,摇着课桌,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全都倒到了地上。   在一堆课本和练习册中,他拈起一个浅蓝色的信封嗅了嗅,确定是它发出恶心的气味后,径直走出教室把它扔到了过道尽头的垃圾桶里,然后才回来继续上课。   于是,从那之后,他的课桌、贮存柜里再也没出现过情书和礼物,年级上过半的人都知道:“就那个长得很好皮肤很白的男生啊,就他,英语课上当着老师的面掀了课桌,看都没看一眼,就把别人偷偷送给他的情书扔了。”   “那写情书的女生估计得有心理阴影了吧?”   “岂止,听说现在他们班上除了那个经常考年级第一的刘润曦还是刘曦润,没人愿意搭理这个傻 逼。”   “所以说,长得好看也不能为所欲为。”   可肖池甯从来没觉得自己长得有多好看,恰恰相反,他觉得自己长得太没意思了,不然为什么别人每每谈论起他的外貌都只说得出一个“好看”?   必须承认,池凊也长得好看,鹅蛋脸桃花眼水滴鼻,媒体一提到她,就无话可说似地不厌其烦在她名字前后缀上“美女企业家”五个字,但看久了其实她长得也就那么回事。   而肖照山,肖池甯记忆最深刻的还是他在自己梦里的样子,他不是好看,他永远面目模糊神情不明。他是一个曼妙又惊悚的剪影,坐在窗下岁月静好地翻着书,转身就能毫不在意地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判处死刑。   肖池甯醒来后仔细回想了一遍第不知道多少次重复的梦,发现这一回当肖照山抚摸他的额头时,病床上的自己竟然先感叹了一句:“好香。”   肖池甯无语地抓了抓头发:“操。”   拿过手机一看,七月二十三日中午十二点三十七分,他一口气睡了十七个小时。又操之。   分不清是饿还是渴,肖池甯破罐破摔地把冰箱里那份牛排套餐扔进了微波炉,等微波炉开始工作后又灌了两杯纯净水下肚,这才感觉身体彻底醒了过来。   他走到玄关,拉开满满当当的鞋柜看了看,一边是各式女士高跟鞋一边是各种男款皮鞋,他完全想不起昨天肖照山脚上穿的是哪双,有没有出现在鞋柜里。   他走上二楼,主卧的被子昨天他来时什么样今天依旧是什么样,充电器昨天插在哪个插座今天依旧插在那个插座,菜刀昨天是怎么被他插进了土里,今天也依旧分毫未动地倒立在土中,撬坏的门锁在地上躺着,线圈笔记本在工作台正中间放着,一切迹象都说明没有人回来过。   整整一天,只有老不死的在下午给他打了个电话,问他在北京还习不习惯。   他一脚踩在家政用来擦地的百洁布上,笑着说:“习惯,怎么不习惯?太习惯了。”   无非就是从一种监禁生活走进另一种监禁生活,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心甘情愿的囚犯了。   家政是个三十多岁的河北阿姨,每周过来打扫两次卫生,她做了大半年,还是第二次遇到家里有人的情况。   第一次则是刚被公司分到这户人家时,这家的男主人特意当面叮嘱了她一些注意事项,其中一项就包括二楼花园旁的那个房间不用打扫。   肖照山的长相和气场实在不容易让人忘记,所以家政今天来看到在沙发上盘着腿玩电视游戏的肖池甯时,只消一眼就认出来,他是这家的小孩。   “你和你爸长得真是像!”   她提着换了水的水桶从卫生间里出来,试着和雇主的小孩唠唠家常套套近乎。谁知肖池甯毫不买账,抬脚就把那块她即将用到的百洁布踢回了她面前,嗤笑道:“像吗?”   如果家政亲眼见过池凊,而不是只见过肖照山书房里,那张不知道在伦敦大桥拍的像素不高的合照,一定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长得像你爹。”肖池甯说。   家政阿姨老实人一个,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听出他是在侮辱自己,柔和的脸色顿时变得僵硬。   “池甯,你在说什么?”裘因的语气听着不太愉快。   肖池甯没理她,继续对着家政说:“二楼维持原样,地上有什么东西都别动,你把一楼拖了就赶紧走,以后也不用来了,这儿不需要打扫。”   裘因总算听出来他是在和谁说话了,阻拦道:“这件事你和你爸妈商量过吗!”   肖池甯把手机举回耳边,淡然地吐出当世箴言:“关你屁事。”   十分钟后,家政赖在门口要到了这个月的工资,这才提着一大堆清洁工具气冲冲地走了。   肖池甯的耳边终于恢复了清静。他希望这能给不知多久才回家一趟的肖照山和池凊带来惊喜。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惊喜还没被他和时间制造好,当天晚上肖照山就回了家。   下午盯着电视玩了两个小时游戏,肖池甯清醒了六小时不到,再次感到困倦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了他的身体。他没吃饭没洗漱便又一次在傍晚躺上床预支睡眠。   最近的觉反常的多,肖池甯清楚,生活的意义已经失去了,身体自发启动了保护机制。   睡眠过程中,他百无聊赖地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有刘润曦,有裘因,还有脱 衣舞女,以及一些认不出脸孔的人。他们全都穿着能表明自己身份的服饰站在街上围观一出车祸,比如刘润曦穿的是校服,裘因穿的是她最爱的一条墨绿色连衣裙,脱 衣舞女只穿着红色内 衣。   肖池甯经过事故现场,不知要往哪儿去,被凑巧回头的脱 衣舞女看见了。脱 衣舞女看看他,又看了看地上已经不成人形的一摊烂泥,猛然惊慌失措地大叫道:“你不是死了吗?!”   肖池甯惊醒后不太记得前半部分的细节,只听见脑海里还回响着一串没有声音的尖叫。   他的嗓子眼儿干得快要冒火了。   明明尖叫的人不是他,为什么会这么渴?他在一片漆黑中凭印象摸到枕边的手机,按亮屏幕看了眼时间,七月二十四日凌晨一点半。   又是新的一天。   肖池甯掀开被子下了床,打算去厨房倒杯水喝,这才发现自己睡前压根儿就没关上门。   幸亏没关门,不然他都见不到这么精彩的一幕。   万籁俱寂的凌晨一点半,肖池甯甫一走到卧室,就听见玄关那边传来了衣料摩擦的声音和从喉咙深处发出的粘稠的嘤咛。   在意识到这绝非强盗小偷会发出的动静之后,他迅速镇定下来,屏住呼吸站在墙壁转角后朝门口望去。   皎洁的月光照出两个纠缠的人影,肖照山吻得热烈,一只手撩起怀中人的衣服,用指尖熟练地挑 逗那人的乳 头,另一只手则五指大张地按在那人的臀上,将他丰满的臀 肉捏出欲 波,从指缝间一直漾到肖池甯的眼中。   “唔……肖老师,我想要。”   是个确凿无误的男人。   肖池甯一怔,随即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玄关处的两人闻声,动作皆是一凛。   “谁?!”肖照山怀里的人惊恐到差点破音。   肖照山恢复了动作,淡定地收回手,替他将凌乱的衣服整理好,亲了亲他的嘴角以示安抚,然后才沉声道,“操,忘记他上北京来了。”   肖池甯此时根本无暇为肖照山话里话外彰显出的对他的忽视与无情而不甘,他已经被一种由内而外的喜悦控制了全部心神。   这种涤荡了灵魂的喜悦使他大方地从墙后现出身形,差点为这对有情人鼓起掌来。   他已经记不清上次这样开心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今天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情绪也说不定。   他好快乐,为伟大而不可抗的遗传,为他爸爸并不爱他妈妈。 第五章   肖池甯不想拥有朋友,维系友情对他而言是一种累赘和盲从。那些人能忍受一时的无聊,却绝不会愿意承受漫长无尽期的无聊,何必开始呢?   裘因苦口婆心地规劝过多次:“我看其他这个年龄的小孩儿放了假都爱和朋友约着出去玩,你倒好,一放学就待在房间里不出来。池甯,你在学校好好和同学相处,多交些朋友,以后出了社会才好办事。”   肖池甯不以为意地夹了一块香酥茄盒:“想太多,以后他们来求着我帮忙还差不多。”   裘因叹了口气,默然地给他再夹了一片茄盒。   但时间还没到以后,小孩儿们还能暂时按自己的喜恶直觉,而不是资本积累来做出选择,所以没人愿意跟肖池甯这个二世祖建立友情。   除了刘润曦。   即使他别有所图。   肖池甯起初毫不在乎,偏偏刘润曦总能拿出解高考数学B卷最后一道大题最后一小问的执着来回应他的视若无睹与冷嘲热讽;偏偏如此拙劣的演技和幼稚的征服欲,别人竟然都相信了,科科全能的年级第一跟除了好看一无是处的富二代成了朋友。   班主任特地在午休前把他叫到办公室,夸奖他终于愿意打开心房接纳他人,教诲他家庭的缺失不意味着人生的缺失,千万不要对爱失去信心。   哇哦,爱,刘润曦对他能有什么爱?爱在今天已经廉价到这种地步了吗?   然而,这时的肖池甯没想到,一年后他会对班主任这番独到的见解和精准的预言心生敬意。   “我们是一类人,为什么不能试一试呢?”   算刘润曦有种。   “哪类人?你说说看。”肖池甯反身跨坐在黑色折叠椅上,双手搭在椅背,饶有兴致地望着他,“要是说不好,你就得为你的弱智发言付出代价。”   刘润曦面色严肃地推了推眼镜,大概在模仿柯南。   “你也是喜欢同性的,对不对?”   柯南虽说是小学生的身体,但好歹有高中生以上的头脑,怎么这个逼空有高中生的身体,头脑还不如小学生呢?他的考试分数教务处真的不打算查一查吗?   等肖池甯尽情地笑完了,刘润曦又自问自答道:“文科班这么多漂亮女生,我从没见你正眼瞧过谁,你下了晚自习就会去隔壁街的gay吧喝酒,还对着那些男的笑……那样笑。我都看到了,我知道你是。”   “刘润曦,先不管我是不是gay。”肖池甯起身,绕到椅子旁,手指在椅背轻快地弹了弹,“按你的说法,世界上有那么多人跟你一样吃肉,一样戴眼镜,一样活着,既然他们和你都是一类人,你为什么不和他们全都试试?怕屁股被 操 成筛子么?”   刘润曦皱着眉头,握紧了拳:“我喜欢你,我只想和你试。”   “真有意思。”肖池甯缓缓走到他面前,似笑非笑地贴上他的额头,低声问,“那你想和我怎么试?”   像是提心吊胆做足了准备去参加一场很难的面试,结果考官只问了他根本没想过需要准备的简单问题一般,刘润曦反而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打乱了阵脚。   他喉结滑动,结巴地说:“我……我想和你在一起。”   肖池甯抬手抚上他的后颈,和他鼻尖相抵:“你喜欢我什么呢?”   “我不知道……”刘润曦快要不敢呼吸了,“爱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或许是从这句电影台词中得到了某种支撑,他突然鼓起勇气说:“遇见你之前我总是很孤独,认识了你之后我才发觉,我不是一个人。”   闻言,肖池甯收回摩挲着他后颈的手,垂着眼后退半步,摇摇欲坠似地扶住身后的折叠椅,喃喃道:“哦,孤独……”   他猛地抓紧椅背,“哗啦”一声,抬手就将整张椅子在半空抡出个弧线,狠狠地砸在了刘润曦身上。   “好,现在你该为你的弱智发言和狗屁孤独付出双倍代价了。”   刘润曦挨得措手不及,震惊之下做不出太多反应,只能痛呼着后仰身子,将双手支在胸前聊胜于无地格挡。   折叠椅被撞得合上,转瞬就成了趁手的工具,肖池甯甩出了挥高尔夫球杆一般的视觉效果,将它拎在手里毫不留情地攻击刘润曦胸口和头颅以外的地方。   “不正眼瞧女生是因为她们都太丑了。”   他将毫无打架经验的刘润曦一脚踹翻在地,碾灭一根烟头一样,踩上他的胳膊。   “去gay吧是因为只有那儿不唱民谣。”   椅架落在肉体上发出痛苦的闷响。   “至于为什么那样笑——”   肖池甯揪起抱住脑袋惊恐呜咽着的刘润曦的衣领,把他提到自己面前,偏过头将嘴唇贴近他的耳朵,居高临下地复制出与之相同的勾人的微笑。   “因为我当时在想,要怎么把他们骗到酒店的床上,怎么挨个操 哭他们,怎么让他们互相操。懂吗?”   刘润曦的惊恐终于爆发出绝望的嘶吼:“你会有报应的!”   “什么报应?”肖池甯松开椅子,腾出手一把扯住他后脑勺的头发,迫使他与自己四目相对,“得艾 滋吗?大不了就是死,这算什么报应?”   话音未落,刘润曦红肿的泪眼中就迸发出万分的讶异和悔恨:“我怎么会喜欢上你这种人……我怎么会,怎么会把你当同类……”   肖池甯微喘着替他解惑:“是啊,为什么你看上了我的脸却不好意思承认呢。”   他笑起来:“孤独的年级第一沉迷色相,这让你觉得很丢脸吗?”   肖池甯貌似怜惜地用食指指背刮了刮刘润曦满是眼泪和红痕的脸颊,叹息道:“对自己诚实对别人说谎才会遭报应,这是考点,记住了吗,小曦?”   然而还有后半句他当时没说出口,因为他也尚未得到答案。   对自己诚实对别人也诚实的人会如何呢?是不是该天打雷劈五雷轰顶?   肖池甯靠在厨房门口,看着身着浴袍的肖照山在灶台前等待水沸的背影,时隔四个月再次燃起对这个问题的好奇。   “她知道吗?”   他不愿意称呼池凊“妈妈”,但显然,即使这样肖照山也明白他口中的“她”指的是谁。   “她不知道。”   “为什么不告诉她?”   肖照山拉开橱柜抽屉,拆开一包全新的挂面抽了一把扔进锅里,用筷子搅了搅:“你是在为你妈妈打抱不平吗?”   肖池甯不耐烦地答:“我是在问你哲学问题,我从哪里来,我为什么来到这世上,我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我从不回答哲学问题。”肖照山俯身打开柜门,拿出一个靠家政才保持住洁净的面碗放在了流理台上,“你们这代小屁孩儿最大的毛病就是,还没学会走路就想着跑了。”   “那我问一个实际的。”肖池甯得意地抬了抬嘴角,“你对着她硬得起来吗?”   肖照山把调料依次加进碗里,背影依旧毫无波澜,声音却已经带上了回忆与想念的色彩:“她比你想象得要迷人得多。”   还没完全绽开的笑容这一秒彻底凝固了,半晌后,肖池甯才调整好合适的表情,语气僵硬地纠正:“不好意思,我从来没有想象过她。”   肖照山把生抽放回调料台,快速接道:“那你现在可以开始想象了。”   肖池甯咬紧牙关,终于意识到,自己弄错了一些事情。   “你爱她?”他站直了身子,眉头紧蹙,如临大敌。   肖照山撩起湿发,拿筷子挑了一夹面,似乎在确认它熟没熟。   “这很奇怪吗?我如果不爱你妈妈,你早就死了。”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本来不打算要你,”肖照山放了筷子,终于转过身来,双臂盘在胸前,沉静地望向他,“但你妈妈还是决定生下你。我尊重她理解她,支持她的一切决定,愿意为她改变自己的人生规划和理念要一个孩子。可也仅限于此。”   转折来得突兀,肖池甯却似乎接受得很快,他耸了耸肩膀,说:“怪不得,十七岁再回家就是一场骗局吧?你不想养儿子的骗局。”   “那倒不是,我要不想养你没必要这么费劲。”肖照山转回去关了灶台的火,把给楼上那个年轻男人煮的面条盛出来,“我会让你妈妈在我和你之间选一个,而她一定会选我,我再把你送到随便哪家福利院去就行。”   “但我不想让她为难,她那时候很想当一个母亲。”   这简直比观彻卜的卦还他妈扯淡,肖池甯笑问:“那后来她怎么又不想当了?”   “终于反应过来还是自己的人生最重要罢了。”肖照山把面和调料搅拌均匀,“我们这二十年一直都是这样过的,你也不能改变。”   肖池甯恍然大悟般替他概括道:“哦,事业最重要。”   “不止事业,包括性和爱。”肖照山对此毫不避讳。   他抽了双崭新的筷子,端着面碗擦过肖池甯的肩膀走出厨房,才上了四级楼梯便被后者叫住了。   “可你的事业还不是一团糟?”   肖池甯仰头看向停在楼梯上的肖照山,射灯洒了一束暖光在他身上,使他浴袍外的脖颈和胸膛显露出圣洁的柔和线条,阴影中的脚踝和手腕桡骨又锋利得宛如刀刻。   这一具身体好似不会衰老,岁月反倒如虎添翼地向他的肌肉群中注射 进了名为岿然不动的蛋白质。   然而,越是不动,肖池甯就越想看它动,让它乱,逼迫它风雨飘摇。   他讥讽道:“肖照山,你停笔不画其实是因为你画不出了,对吧。毕竟‘天才的蛰伏’比‘天才的陨落’好听太多了,不是吗?”   肖照山眉宇间藏着一丝不悦,他侧转身子朝向肖池甯,低头审视了一番陌生的儿子的脸,忽而问:“你就这么想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吗?”   于是肖池甯这才看到他左边锁骨下被浴袍挡住的红色吻痕,艳得几乎让人挪不开眼。他瞧着那儿,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以牙还牙道:“那倒不是,我要想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没必要这么费劲。我只要和我妈上床就可以了。”   性就是这样一个神奇的东西,可以使人们了解到爱之前,就甘愿奉献出爱的全部所指。同样纵横欢场的肖池甯没理由做不到。   “是吗?”肖照山闻言,难得在无动于衷之外扬起了一个与梦境中相似的微笑,“她下周三结束出差,到时你大可以试试。” 第六章   肖池甯醒来后四肢酸痛屁股发麻,头一回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南北差异。   昨晚是他来北京后第一次打牙祭,在酒吧枯坐了两个小时的他等到凌晨十二点,已经做好败兴而归的准备,结果却意外遇见了一个举止优雅长相斯文的嫩零。   肖池甯装作刚高考完迫不及待来探索新世界的准大学生,三言两语就把人勾进了酒店。然而前 戏都做得差不多了,箭在弦上的肖池甯才发现自己老马失前蹄,看走了眼,这个蓄着长发面容精致的男的竟然他妈的是个纯一。   以前在杭州混的时候他从没遇见过只在上面的男人,出于万能的“来都来了”的心理,他也没什么犹豫,将就着在床上躺平了。   原本想着在下面好歹能省点力气,第二天一早说不定能起得来,可以去肖照山的画廊找点新乐子。但现实总是让人措手不及,昨晚他差点因为那人热衷于吻他背上的疤痕而和他在床上扭打起来,今天整个人都像重新组装过似的,走两步就累得慌。   那条疤痕在右背,是他小学四年级遭遇的一场小型到略显滑稽的车祸的遗迹,有大概十一公分,肖池甯不太记得到底缝了多少针,火烧火燎的痛觉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当时他一个人去上油画课,过街时为躲避从身前疾驰而过的电瓶车,意外撞上了身后载着一整块毛玻璃的摩托车。画板挂在玻璃的直角上,于是他被拖行到一米外才摔倒,和玻璃几乎同时落地,从此他的右侧肩胛骨就留下了这么一道疤痕。   因为这道最深的消不去的疤,裘因把肇事骑手告上了法庭。然而最后几经周折,庭长判了庭外和解。   裘因认为这个结果和败诉没有任何区别,尘埃落定后才气势汹汹地反思:“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把请律师的钱省下来给庭长包个大红包!”   肖池甯就是从这时候起,发现并记住了她的愚蠢。   后来的日子里也不解。   为什么这场车祸不算一“劫”?难道只有像十四岁病的那一场,命悬一线,在鬼门关走过一遭才算渡劫吗?   他洗了个热水澡,穿上昨晚的衣服,把用完后随手扔在地上的套子放到了睡得像头死猪一样的炮 友脸上,当作告别。   炮 友迷蒙中还以为那是个湿润的吻,闭着眼凭直觉朝他的方向撅了撅嘴,意欲回吻,找半天没找到目标物才不情不愿地睁开了眼。   肖池甯收拾妥当,揣好了手机证件正准备走。炮 友看见了也没太大反应,说了句“带上门”就翻身继续睡了,对在自己脸上滚了一遭最后掉进两个枕头缝隙间的套子毫无察觉。   肖池甯不动声色地嘲笑,面无表情地出了房间。   早上十点,分明看不见太阳,行人却还是睁不开眼。肖池甯查了查导航,发现从这儿去肖照山的画廊只用转一趟地铁就能到。   但他转念一想,又不太情愿坐地铁。大夏天的,这满锁骨的吻痕让肖照山之外的任何人看见都是血亏,他们连隐藏在正经面孔下偷偷想象这一晚的道貌岸然的快乐都不配拥有。   意识到自己想找的新乐子就在于此,肖池甯难得地对自己产生了失望的情绪。   和同龄人相比,他可以确信自己是绝对自由的,因为不在乎。别人追求的诸如友情爱情梦想他全都没兴趣,他不担心没朋友日后会难以生存,更不担心成绩不好会没有未来,他目前唯一在乎的便是他究竟在乎什么。   现在看来,是肖照山。   然而吊诡的是,他对肖照山没有任何期待。这似乎又称不上在乎。   “操。”   肖池甯当机立断关了地图,约了个车直接回家。   家门钥匙是肖照山主动给他的,当时他说:“把我画室的门锁撬了就算了,别再把家门给撬了,现在换锁你妈出差回来进不了门。”   肖池甯接过钥匙,问:“万一我跟别人家小孩儿一样,父母说不要做什么我就偏要做什么,你能怎么办?”   肖照山听了,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好笑。他无所谓地说:“那是没能力的父母才会担心的事。”   肖池甯在得到答案的一刻,觉得肖照山突然变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父亲。但下一秒,肖照山就直白地告诉他这只是错觉。   “你要是把家门给撬了,我会直接报警。”   肖池甯当然没有这个打算,他是个多么听话的儿子啊!   自撞见肖照山带艺校大学生回来过夜后,他这几天都没上过二楼,不动这偌大的家里所有不属于他的私人物品,没开火做过饭,没用过一楼的客卫,没再开过电视,连卫生纸都是从超市买了新的一提放在房间里自己单独用。   除了提供给他起居的空间和家具本身,他没有在这个“家”里留下任何关于“肖池甯”的生活证据。   果不其然,肖照山又忘了家里还有他这么一个儿子,再度放浪形骸起来。或者说,再度耀武扬威起来。   肖池甯是被木质餐椅在地上拖动的声音吵醒的。他躺在床上伸了个懒腰,揉了揉因时隔已久的剧烈运动而愈发酸软的大腿内侧,侧过脸注视着从窗帘缝隙里投进来的路灯灯光,背景音乐是房门外高亢的声音。   肖老师,太深了,肖老师,好舒服。   肖老师肖老师肖老师。   太有辨识度了,又他妈是那个大学生。   至于肖池甯何以得知他是大学生——他在玄关捡到过一张意外掉落的校园卡。   大四在读,设计学院所属,学的会展设计,学号最后四位是0644。校园卡照片上的男生没有了头一天晚上被月色衬托出的妖冶,面相反倒有种朴实的天真无邪。肖池甯当即鬼使神差地把这张校园卡揣进了裤兜,随后便将这件事完全抛到了脑后。   现在想起来了。   他掀开被子下了床,在衣架上找到那条还没来得及洗的牛仔裤,把校园卡拿到手里又看了看。   一张天真无邪的脸,叫 床声怎么可以那么难听?   一楼主卧的房门正对着饭厅,肖池甯推开门就看见肖照山站在餐桌边,正挺动着腰身把人压在桌上操。   尽管如此,肖照山仍衣物俱在,只是衬衫下摆落在了裤腰外,恰好遮住他松垮的西装裤。听到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他似乎并不吃惊,停下动作后也不遮掩,唯一可见的反应是扭头沉沉地望着又一次突然出现的肖池甯。像是生气,又像是什么情绪都没有。   他身下的男生就要狼狈得多,光着身子熟悉地失声大叫。肖池甯充分怀疑,要是再来一次他就得去男科医院治不举了。   “肖老师……”男生眼睛瞪得很大,难堪地看向肖照山,然而肖照山还望着肖池甯。   肖池甯中午到家后,吃了一个面包就一口气睡到现在。他此刻头发凌乱,穿着成套的黄底黑纹的格子睡衣倚在门框上,脸颊还留有浅淡的睡痕,脖子上的印记在从玄关投射过来的昏黄灯光下变得模糊又深沉。无性的单纯和雌雄莫辩的妩媚在他身上交错存在。   肖池甯迎上肖照山岿然不动的坦荡目光,抬手亮出指尖夹着的学生卡,开口却是朝着躲在他身下的男生。   “陈渝,你把这个落我这儿了。”   不需要费心思编造具体的时间地点和事件,肖池甯知道,肖照山会结合他锁骨上的吻痕,自觉把剩下的细节补充完整。   果不其然,话音未落,肖照山已经皱起了眉,毫不留恋,甚至是略带厌恶地从陈渝的身体里退了出来。   肖池甯走过去,把指尖的校园卡轻轻放在了呆若木鸡的陈渝胸口,随后垂眼看了看肖照山半软的性 器,挑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然而,得逞的笑还没彻底绽开,他的手腕就被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量给紧紧攥住了。他听见拉链拉起来的声音,下一秒,肖照山便一手拽着他的手腕,一手抵着他的脖子,径直把他拖进了房间。   肖照山松开按在肖池甯肩颈上的手,按开顶灯,回身踢了一脚房门,然后扬手把他扔在了床上。震耳欲聋的巨响后,室内的安静立时显得有些毛骨悚然。   但肖池甯不害怕。他从床上撑起身子,莫名自信,肖照山根本不屑于对他做什么。   出乎他意料地,肖照山却猛然俯下 身,二话不说就用蛮力扒了他的上衣。拉扯间睡衣扣子崩落滚到了不知哪里去,两人都紧闭双唇沉重地呼吸着。   当看清肖池甯身上散布于整个肩膀的吻痕和腰间的淤青后,肖照山迅速用虎口死死卡住了他的脖子,逼迫他受难般地仰起头来,似是极怒地问:“谁弄的?”   肖池甯呼吸不畅,一阵类似于性高 潮但却不是性高 潮的极乐让他热血沸腾。   他罔顾脖子上越收越紧的手,与之角力地支着床使上半身和肖照山靠得越来越近。他缓缓凑肖照山的耳边,才发现肖照山右耳耳骨上有一颗痣。   于是他垂眼看着那颗痣,舔了舔嘴唇,在他掌间艰难地歪了歪脑袋,古怪地笑着,用谈论秘密的方式,把暖湿的气流从自己的鼻腔和口唇吹进了肖照山的耳道里:   “我腿上、背上还有好多,全都是,爸爸你要不要看?” 第七章   肖照山七岁的时候就没了爹。那天他妈妈牵着他,坐电车到西单百货商场置办年货,经过一家粤菜馆时,年轻的妇人和年幼的小孩透过橱窗,同时看到了自己的丈夫和爸爸,跟一个陌生女人在餐桌边卿卿我我。   这便是肖照山对“爸爸”最后的印象。   当天傍晚,他就从朝阳区搬到了丰台区,在遍地的有轨电车上,他的妈妈耐心地教会了他什么是“出轨”。   肖照山成年后一度认定,是这段经历让他成为了一个丁克。   尽管后来池凊反悔了。   偶发仁慈是女人的通病,其本质是贪婪,肖照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众人皆贪。他的爱人不需要成为一个寡情少欲从一而终的圣人,正如他妈妈。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这个在发现丈夫出轨后便立刻与之撇清关系的女人过于冷漠。不是因为她没有仁慈,而是她永远仁慈。   “这样对大家都好。”——她的口头禅。   由是肖照山自小也相信,没有爸爸对他是有益的。他是“大家”之一。   他的不在场对肖池甯是否有益,从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除了每个月月底给岳母打钱,他绝大多数时候都根本想不起还有这么个人。   不过,遗忘不代表厌恶,肖池甯的出生虽说是一个意外,但肖照山对此并不抗拒。他爱池凊,甚至为池凊没有成为他妈妈那样的女人而倍感庆幸。   彼时二十四岁的他把一个皱巴巴红彤彤的小孩抱在怀里,不觉得自己就此成为了一个父亲。他当然知道一个合格的父亲应该怎么做,他念过书,上过大学,交过朋友,体会过伦理,领教过社会的规则,他只是不想去做。   究竟为什么要对一个纯粹的陌生人,一个不知道日后会拥有什么性格发展什么爱好进入哪一行业的待定品倾注爱意、承担责任呢?就因为池凊突发奇想的仁慈吗?   他不会去改变任何人,不会去适应任何人,他只做选择,选择和自己志同道合趣味相投的朋友与伴侣,而不是把一个皱巴巴红彤彤的小动物,塑造成自己想要的模样。这不符合他一贯的理念。   既然池凊迫切地渴望事业有成,决定让肖池甯离开,那么他也很乐意继续做自己。   就让肖池甯随便怎么生长吧,无论他长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圣人也好,罪犯也罢,都是肖池甯自己的事,与他无关。   然而,血缘是一种神迹。   他不知不觉复制了七岁后就再没见过的那个男人的行为,肖池甯也于他不在场的日子里,变得像他一样多情又无情。他莫名对此感到极度不悦。   爸爸。   肖池甯第一次这么叫他,他就是在这一瞬间突然意识到,他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   肖照山蓦地松开手,恢复了淡然,直起身俯视他:“你要想继续在这个家呆,就别来干涉我的生活。”   肖池甯摸着自己脖子上新鲜的指印,笑道:“我的存在本身不已经对你造成了干涉?你快杀了我。”   “你只用保持安静。”   “我还不够安静?”   肖照山站在床尾,神色凛然地整理自己的衬衫:“强行闯进我的画室,和人上床,向我示威。”   “你在试图了解我,这就是最大的噪音。”   见肖照山没有上当,肖池甯觉得无趣,也回身去找自己的睡衣:“暑假这么长,这么无聊,我在北京又只认识你和池凊。”他把睡衣抓在手里,回过头来,撇着眉毛露出无辜的表情,“爸爸可怜可怜我,让我找点事做吧。”   肖照山看见了那聚集在他右边肩胛骨的吻痕,一条疤,以及一个纹身。   Just for boring, just for fun.   他莫名联想到了他几年前画的一张废稿,《坐在窗前发呆的女人》。而这幅画之所以作废,则是因为他始终把握不好主人公的眼神,多一分近愚蠢,少一分太冷漠。   “和我无关。”他注视着肖池甯扣纽扣的手指,说,“只要出了家门,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我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勾引我妈妈啊。”   短短五分钟,发生太多第一次了,肖池甯第一次叫肖照山爸爸,第一次叫池凊妈妈,这感觉并不如他想象中的糟糕。相反,他还有点上瘾。   肖照山知道,肖池甯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他该悔恨,该羞愧,他对他有所亏欠。   可他没有一星半点的悔和愧,自然也谈不上亏欠。   “我说过了,随便你。”   “哦。”肖池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抬起下巴指了指饭厅的方向,“陈渝是你画廊的实习生,对吧?”   肖照山皱了皱眉。   “看来是了。”肖池甯穿好睡衣从床上站起来,贴到他面前,笑了笑,“那我去你的画廊实习可以吗?”   他仰起头,用赤 裸的脚尖点了点肖照山还没来得及换的皮鞋,软声问:“就像他一样,嗯?肖老师?” 第八章   肖照山的画廊名字就叫“照”。   这个字被漆成象牙白的宋体金属招牌,居右贴在了一整块一眼望过去就知道有年头的秋色山纹黑胡桃木上。下方一组射灯对准店名,日出秋山衬白照,是为“山照”,日落灯一开,便成了真正的“照山”。   肖池甯站在这个既现代又古朴的门面下,暗自嘲笑肖照山至少砸了三十万的苦心。他敢保证,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顾客都不会懂他如此设计的用意。   只有他才是那百分之零点一。   然而他不太爱胡桃木,他最喜欢白蜡木,其次柳木。过去看杂书,书上说柳木无籽,义同绝后,柳木属阴,克鬼也招邪,它爱生虫又易朽,总之,它完全不宜人不宜室不宜家。而白蜡木比柳木更招虫子青睐,它就是得名于寄生在它树心的白蜡虫。   肖池甯会想起自己。   小学五年级,油画班的老师向全班十个小孩儿提问:你们猜,世界树的原型是什么?六个小孩面面相觑,两个小孩答是世界,一个小孩反问,世界树是什么?老师说:“这是北欧神话里的树,世界就诞生在这棵树上。”   当时肖池甯在画纸右下方上写下了答案,没有告诉任何人,回家之后他就向裘因要求换老师。裘因问起原因,十一岁的他答道:“因为她说世界就是白蜡虫。”   “你觉得呢?”他背着手,长久地注视着一幅世界树题材的现代油画,问肖照山派来领着他参观的陈渝。   陈渝今天穿着一套灰色西装,脖子上挂着红色绳子的工作牌。他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肖池甯侧过头,揶揄道:“要不要场外求助一下你的肖老师?”   陈渝握拳在唇边咳了咳,匆忙转移话题:“该走了,带你去办公区看一看。”   肖池甯还在追问:“你喜欢他吗?”   陈渝边走边和另一位戴着工作牌的员工打了声招呼,然后才蹙眉反驳道:“‘喜欢’的意思太广泛了,我还喜欢金毛呢。”   “哦,知道了,”肖池甯狡黠地笑了笑,“你说肖照山也是狗。”   陈渝回头瞪他:“你怎么这么幼稚!”   肖池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还是从一个插足他家庭的第三者的口中听到,反倒觉得新鲜,故作委屈道:“我再不幼稚点叔叔阿姨们该不把我当小孩儿看了,给我安排太多工作我会哭的。”   陈渝眯了眯眼,着实摸不准这个少年究竟是个什么路数,索性不再说话。   肖池甯跟着他绕过一面镶嵌了茶镜的隔断墙,从展区来到了工作区。   工作区的格局和前方的展区截然不同,更像一座两进的庭院。庭院两边是完全对称的中式回廊和一间间镂出一扇圆窗的办公室;廊道转角种着一棵高大的堇花槐,也就是俗称的富贵树,这会儿正是好季节,满树都是沉甸甸的紫红色花串。   园子中央是被层层叠叠的重瓣白铃兰围住的石砌池塘,边沿朝里的方向上被凿了一个规整的凹形小口,池水便从这个槽口汩汩溢出,顺着地面上下陷的一条五指宽的石子水道流向园子更深处。   肖池甯低头观察了一会儿在玻璃地板下继续蜿蜒前进的水流,问:“它要被引到哪儿去?”   陈渝拿自己的工牌在感应器上刷了刷,也垂眼看了看脚下,随即抬头很是自豪地笑了:“肖老师的画室。”   这个设计和他这个实习生没有半点关系,肖池甯不明白他的自豪从何而来。   直到他看见肖照山画室里的活水池,他才知道,那个眼神是钦佩和歆羡。   肖照山坐在旁边,一只脚曲着,一只脚伸直了,右手指间夹住还燃着的香烟,左手正拿着画笔在一平米的小池子里荡。   合着费了半天工夫,这池水就是引来给他洗笔的。   肖池甯可以肯定,工商局税务局纪检委绝对都有肖照山的熟人,不然他早该因为偷税漏税牟取暴利贪污受贿等等乱七八糟的罪名被没收个人财产进局子吃牢饭了。   肖照山看都没看他们二人,始终盯着画布:“陈渝,你找吕眉给他安排个不进展厅的活儿。”   “好的,肖老师。”陈渝这回叫得很正经,“今天下午的闭馆事宜已经安排好了,一点半左右就可以布置好VIP通道。”   肖照山吐出一口青烟,还是看着画布:“知道了,都出去吧。”   肖池甯置若罔闻,抬脚走到活水池边,毫不见外地站在肖照山身后,盘着双手端详他正在创作的油画。   池水已经变成了粉色,穿着红袍的女人坐在窗前的矩形阳光下,双手平搭在椅背上,一头黑发落到肩膀,又一直向下,拖曳到阳光的尽头。   即使肖照山目前没画这个女人的脸,肖池甯也能想象出她的神态与气韵。就像《林中月夜》里的池塘。   “还要接着画吗?”他问。   肖照山答:“你还不滚吗?”   肖池甯伸出右手指着女人的脸:“这儿,不用画也可以。”   肖照山沉下脸无声地看向陈渝,陈渝迅速反应,一把将肖池甯拉到自己身边:“走,去吕姐那儿报到。”   肖池甯拂开他抓着自己手腕的手,回头冲肖照山笑了笑:“不信你试试看。”   肖照山却不再回应,一眼都欠奉。   等出了画室,肖池甯叫住一言不发走在他前面的陈渝:“他十五年屁都画不出一个,你还叫他老师?”   陈渝头也不回:“无论是艺术造诣还是管理经营,你爸爸都值得这一声老师。”   肖池甯笑了,咬文嚼字道:“我爸爸……你为什么觉得他是我爸爸?”   陈渝停下脚步,回过头奇怪地看着他:“难道不是吗?肖老师说你是他儿子。”   “那他有和你说他已经结婚了吗?”肖池甯伸直手从堇花槐垂下的枝条上扯了一株紫花。   陈渝的五官瞬间绷紧了:“我知道,但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肖池甯上前一步,把盛放的花朵别在他的耳边,俯着身子仿佛是在对那朵花说话:“我可是他养在杭州的小情儿,你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陈渝沉默地看了他半晌,不搭理他的玩笑,抬手推开身侧的两开木门,用一种收监犯人的语气说:“哦。进去吧。”   见肖池甯不动,他皱了皱眉,直接将人拉到门口,向屋内的人做了介绍:“吕姐,这就是肖池甯。”   吕眉从位置上站起来,盯着他愣了愣,陈渝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耳朵上别了一大朵花,赶忙拿下来扔回肖池甯怀里,然后一个变脸,冲吕眉笑了笑:“刚和池甯闹着玩儿呢。”   肖池甯接住花,突然乖顺,放软声音朝和肖照山差不多大的吕眉打招呼:“吕老师好。”   “诶哟,池甯都这么大了啊!”吕眉摘下近视眼镜,从工作台背后走到两人身前,亲昵地拍了拍肖池甯的肩膀,用暌违的目光望着他,“这模样真俊,像你妈妈。”   肖池甯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还是微笑:“您见过我?”   吕眉不察,热络地把两人邀到室内,还怪道:“我和你爸爸是大学同学,算是看着他恋爱结婚生子的,怎么会没见过?只是那时候你还小,不记得罢了。”   陈渝似乎对两人的叙旧没有兴趣:“吕姐,肖老师让您给池甯安排点活儿。这儿没什么事我就回107继续做事了,你们慢慢聊着。”   吕眉颔首:“行,辛苦你了小陈。”   “不辛苦,下午讲解还得辛苦您。”陈渝恭敬地带上门。   吕眉这才把注意力重新放回肖池甯身上。她从办公室的壁柜里拿出一个青瓷杯,倒了一杯炭炉上烧着的金银花茶递给他:“不知道你们年轻人喝不喝得惯这个。”   肖池甯终于体会到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的感觉。他把花放在桌上,接过了杯子,却并不打算喝,直接问:“我小时候在北京生活过吗?我完全不记得了。”   “当然,你在北京住了一年才跟着你外婆去的杭州呢。”吕眉往水壶里加满纯净水,“那时候你比现在看起来活泼得多,又爱玩儿又爱哭,折腾得你爸爸睡不好觉,都神经衰弱了。”   肖池甯对于从一个陌生人口中听到自己从未见识过的家庭场景,仍旧觉得微妙。   吕眉放下矿泉水瓶在他面前坐下,忍俊不禁道:“他有次还跟我开玩笑说,好几次头疼得差点没把你从楼上扔下去。哎,做父母是真不容易。”   “是吗。”肖池甯笑意一僵,立刻垂下眼端起茶杯掩饰目中的恨意。   他缓缓啜了一口热茶,声音却愈发凉。   “他没开玩笑,他是真的想我死。” 第九章   聊完天已近午饭时间,吕眉起身把肖池甯送到门口,让他有不懂的不会的千万别怕,大胆来问她,肖池甯微微欠身,笑着应下了。但一背过身去,他谦逊的笑容便骤然消失,眨眼间被替换成了狠戾。   活了十七年,直到今天他才得知,自己并非生而注定要被流放,他是被父母残忍抛弃了。   池凊怀上他本就是一场情酣的意外,选择保住他也只是难得的恻隐,因此生下他之后,池凊得到了不是真心想做母亲的女人一时兴起应得的报应。   她患了严重的产后抑郁症,被迫中断工作去澳洲疗养,肖照山成了他婴儿时期唯一的监护人。   但真正照顾他的也不是肖照山,而是肖照山聘来的专职保姆。换作吕眉的说辞,是肖照山愿意承认自己是个笨拙的父亲,为了让他在没有妈妈的情况下更好地长大,特地高价聘请了富有经验的保姆贴身照顾他的起居。   可二十四小时都有一个陌生女人在家里四处晃荡的情形还是让肖照山不堪忍受,他尝试不再假手于人,但最终一个只要醒着就会制造噪音的陌生小孩只让他更加不堪忍受。   就是从这时候起,吕眉说,肖照山再未出过成品画。   池凊提前回了北京,再之后的事与肖池甯从老不死那里听来的无二,她决心重启自己停摆的事业,帮助肖照山重获灵感,于是观彻冒出来了,他肖池甯就被抛弃了。   尽管结果没有太大差异——即使没有观彻,他在家里也绝不会好过——但“流放”与“抛弃”仍旧去之甚远。前者表明他有错在身,承受独自长大的孤寂与艰辛是他对命格的赎罪,十七年来,他想尽了一切办法才说服自己接受了这荒谬的罪状。然而现在,有人告诉他,在玄而又玄的命格之前,一个无知的婴孩光是活着,发出了人皆有之的声音,就足以让他的父母厌弃。   肖池甯几乎要把牙关咬碎,才勉强咽下了胸中滔天的怒火和连绵的仇恨。手里开得正好的堇花槐被他捏得七零八落、汁水四溢,他看也没看一眼,径直扔进了回廊角落的垃圾桶里。   等敲开另一个办公室的门后,他又换上了笑,这笑和他的手心一样鲜红黏稠。   “你好,我是肖池甯,我来找易老师。”   “你就是池甯吗?快请进。”一个三十多岁打扮精致的女人显然被提前知会过,立刻站起来将他迎进了策划部,“我是策划部的负责人易喜苹,他们都叫我苹子姐。”   肖池甯颔首,低声打招呼:“苹子姐好。”   “诶,你好你好!”易喜苹的性格似乎很开朗,这会儿笑得更灿烂了,声音都不自觉提高了八度,“今天终于知道你爸为什么这么宝贝你把你藏这么好了,要换我生了池甯你这样标志讨喜的儿子啊,我肯定也怕某天会有怪阿姨想把他拐走!”   “来来来,快坐下,我给你倒水喝。”她爽朗地笑了一阵,办公室里的另外两人相继附和,直夸肖池甯模样漂亮性子好。   肖池甯胸中怒火更旺,只觉聒噪,皮笑肉不笑地阻拦:“不用了,刚刚在吕老师那里喝了很多,有点撑。”   易喜苹拉来凳子让他在自己办公桌边坐下,依旧拿纸杯给他倒了杯水放着,废话了老半天才切入正题:“池甯,我可以这么叫你吧?是吕姐让你到策划部来的吗?”   “苹子姐想怎么叫都可以。”肖池甯答,“是我自己想来。”   易喜苹很讶异似地:“是你对策展感兴趣,还是有这方面的特长?”   肖池甯天真地摊了摊手:“没有。”   易喜苹帮他把理由都找好了:“也是,你现在还在上高中吧,这些专业的东西确实很难涉及到。”   肖池甯点点头表示对她苦心递台阶的认同。   “不过,既然你选择了到我们画廊来实习,不是趁着暑假去补课,那高考应该还是想走艺体的吧?”易喜苹问。   “不是。”肖池甯诚实地说,“这不在我考虑范围内。”   易喜苹神情一滞,但作为一个浸淫职场多年的老油条,她的嘴角很快又体贴地扬到固定的角度:“没事儿,在我们这儿能学到不少东西,多见识见识新事物也是好的。”   肖池甯闻言,低头嗤笑道:“我不用学啊。”   他抬起头,笑得依然很甜:“怎么搞垮肖照山和他的事业,我很擅长,从小就是。”   闻言,易喜苹的五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微笑变异成惊诧。另两人也纷纷停下手上的工作转过头来,震惊地打量这个“模样漂亮性子好”的老板的亲儿子。   “给大家示范一下。”   肖池甯悠悠地从凳子上起身,食指在纸杯边沿画着圈,极其苦恼似地拧起眉头四处张望。   “要从哪儿开始呢?”   他眼前一亮。   “啊,不如就它吧。”   肖池甯端起纸杯,扬手往易喜苹桌上洒去,一口未喝的温水全部落到了还在修改中的图纸和电脑显示器上。   纸杯空了,他便向后随手一扔,拎上自己身下的凳子,走到墙角的展示柜前,毫不留情用尽全力地砸,比砸刘润曦时狠上千倍、万倍。   易喜苹这才终于回过神来,下意识护住脸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两面玻璃碎裂落地的声音好听得如同百只风铃同时被微风奏响,肖池甯丝毫不觉得痛,只感到浑身一阵畅快舒爽。   只砸柜子还不够,完全不够,他把凳子朝最吵闹的易喜苹掷去,被她喊叫着躲开,凳子便飞到了她的办公桌上,把打印机、插线板、充电器、文件盒和书立“轰”地全扫到地上。   他捡起一块足以当作杀人凶器的玻璃,无视易喜苹的喝止,徒手用玻璃片,目光专注地将展示柜里的三幅装饰画以及十几份获奖证书划成了一堆废纸。   “救命啊!”易喜苹红着眼眶夺门而出,惊恐地呼救,“救命啊,要杀人了!”   办公室就在隔壁107的陈渝听到动静后第一个赶到。   此时的策划部不像杀 人现场,俨然更像一个垃圾场,四处散落着报废的办公零件。肖池甯浑身浴血地跪在办公桌上,正弓着腰,手持一块已经被染红的玻璃猛扎电脑的液晶屏。   陈渝瞳孔一震,赶紧拨开躲在门外不知所措的三位女士冲了进去,出其不意地从身后抱住肖池甯的腰,将他从桌上拽了下来。   “肖池甯你疯了吗?!你在干什么?!”   然而,即使被钳制住了身体,肖池甯也依旧机械地动着满是伤口的手掌,一个劲儿地往已经能看到电路板的电脑屏幕上扑。他并不声嘶力竭,相反,他还可以平静地低语。   “我在努力让自己好过一点。”   陈渝逮住他的右手低头一看,这才发现他的左手手掌下,办公桌桌面上,全铺满了细碎的玻璃渣。   “我操!”陈渝也忍不住大叫,“你他妈不痛的吗?!”   肖池甯始终无波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束光,微不可见地闪了闪。   “痛?”他侧过头,疑惑地反问,“我痛吗?”   陈渝可以确定,肖池甯的确疯了。   “你爸马上就过来了,停下!”他使劲拍了拍他的脸,“醒醒!肖池甯!醒过来!”   说曹操曹操就到。接到易喜苹电话的肖照山已经穿过围观人群,笔直地站在了策划部办公室门口,正皱着眉头打量屋内的一片狼藉。   没有一寸能下脚的地方。   “肖总……”策划部的三人集体包着泪,异口同声地要诉苦,结果被肖照山一个抬手便制止了。   他看了一眼被陈渝禁锢在怀里,浑身是血的肖池甯,没对他说一句话,只低下头拿出手机,靠在门框上拨通了一个号码。   “王队,我肖照山。”他音量如常,丝毫不怕肖池甯听见似的,“大中午的,要麻烦您了。”   他掀起眼皮看向远处,字字清晰毫不犹豫地说:“对,我要报警。”   陈渝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肖照山对电话那头的人笑了笑:“也没什么,就是画廊里来了个疯子,把我们的办公室砸了。”   陈渝连忙低头去看肖池甯的反应,只见肖池甯把那块玻璃攥得更紧,下一秒,他的胃就被一股凶狠的力道撞了一下,猝不及防的剧痛使他下意识松开了手。   肖池甯挣脱他的控制,抬脚将还立着的转椅踢倒在地,终于厉声嘶喊起来。但也只发得出最为直接最有穿透力的单音节。   “对,您也听到了,就是个疯子。”肖照山的声音依然平静,“所以您最好让人把手铐、警棍什么的带齐了来。”   肖池甯自始至终没有正眼看过肖照山,他气喘吁吁身形摇晃,只顾着将目光所及的一切进一步毁坏,毁坏到底,不惜一切代价。他甚至从地上捡起了一台电话线已经被他绞断的座机,朝还依旧完整的空调扔了过去。   陈渝捂着肚子走出了办公室,经过肖照山时忍不住想劝一句:“肖老师,池甯他伤……”   “嗯?”肖照山侧眼,“怎么?”   陈渝没见过他这么刻薄的眼神,心中一惊,连忙低头瑟缩道:“没什么。”   十分钟后,三位警察效率极高地带着执法工具来了。肖池甯流完血发完疯,早已是强弩之末,瘫坐在墙角束手就擒。   他垂眼看着自己被玻璃划得稀巴烂的手,像打量一件做工精致的手表一般,凝视他腕上泛着银光的手铐,终于感觉到痛。   他好痛,痛得几欲落泪。   两个警察和肖照山说完话,走过来扯着他起身,要把他带回旁边的派出所做笔录。   短短几步路,肖池甯走得很累,他看见肖照山保持着同一个表情,不屑,讽刺,以及无畏。他不怕肖池甯,不怕肖池甯这个人的一切。   他在经过肖照山时停了下来,停了不止一会儿,他看到门外窃窃私语的陌生的大人们,听到自庭院池塘流向肖照山画室的水声,又一次嗅到肖照山身上那股幽幽的檀香,这回他清晰地感觉到了,他的存在就是一个不被允许的错误,他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可他还是不甘心。   不甘心自己曾经抱有孺慕之情的童真,不甘心肖照山和池凊一无所知的自己的孤独,不甘心不受欢迎地降生,毫无波澜地离去。   他不甘心。   肖池甯抬起血淋淋的双手,猛地转身揪住了肖照山的衣领,仰起头凑到他眼前,痛极地问:“为什么?究竟为……”   然而话未说完,他的后腰就传来一阵尖锐且密集的刺痛,使他浑身麻痹眼前发黑,再也动不了舌。   意识模糊前,他只记得,不要松手,不能松手,肖照山要送走他了,他的父母又要遗弃他了。他不甘心。   “肖先生你没事吧?”电晕肖池甯的那位警察紧张地问。   肖照山抬手接住昏迷在他怀里的肖池甯,被片刻前亲眼目睹的绝望晃花了眼睛。   他低下头,想再看看那眼神是不是真的,再听听那只来得及做出嘴型的“爸爸”是不是真的。可肖池甯已经闭上了眼睛,面色苍白地沉睡着,安静又了无生气。   “我没事。”他重新抬起头,对那警察笑笑,“他不会对我怎么样,他是我儿子。” 第十章   在被拘留二十六小时后,裘因来了。   肖池甯还穿着血衣,身上的伤口却已经被包扎过了。姓王的警官告诉他,这还是看在他爸面子上才特行的方便。   裘因听了,感激地握着王队的手,只不住地重复一句话:“清官难断家务事。”   没一个字是事实。肖照山不是清官,这起案件也不难,他们更非一家人。   从派出所出来,裘因带着他直奔医院,路上不忘逼问为什么他要和爸爸闹到这个地步。肖池甯不想回答,哼着小曲儿专心地数手心的伤口。   二十一道划痕。浅的已经结了疤,深的依旧殷红,涂了厚厚一层碘伏也无济于事。最深的一条伤口在右手生命线上,数数针脚,缝了八针左右。大概是他还处于昏迷状态时,由专业的医生处理的。   肖池甯毫无印象。在被警 棍电晕前,他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是肖照山,睁开眼后,他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一名年轻的扒手。   扒手问他犯了什么事儿,肖池甯指了指自己身上已经干涸的血迹,虚弱地说:“杀人未遂。”   扒手一噎,揣着手不动声色地往边上挪了挪:“牛逼。”   肖池甯靠在墙上,又饿又渴,他舔了舔泛白的嘴唇,问扒手时间。然后他才知道,自己已经在派出所里待了整整二十四小时。   肖照山多好多正直,说到做到。   拘留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扒手耐不住无聊,又问:“你本来打算杀谁?”   肖池甯仰着脖子,答:“我爸。”   扒手又往边上挪了挪:“为什么?他怎么你了?”   “他强 暴我。”肖池甯斜眼看向他,“你说该不该杀。”   “呵呵。”扒手已经退到他对面那堵墙的墙根儿了,“该。要我说,杀之前得先把他的烂鸟给剁了。狗 日的,既然管不住,不如割下来让你保管。”   他比出一个手起刀落的姿势,活生生把肖池甯惹笑了:“好建议,等我出去了我会考虑的。”   两小时后,他出来了。然而当他躺在医院打着点滴,看见池凊和肖照山一起出现在他病床前时,他的想法又改变了。   池凊显然刚下飞机,只画了眉毛涂了口红,风尘仆仆神情疲惫,瞧着那面色还比不上坐高铁来的裘因,倒是选连衣裙的品味胜过了老不死的不止一成。   “凊凊。”裘因今年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女儿,难免激动,在她走进病房后就上前拉住了她的手,“照山说你明天才回来的呀。”   池凊拿另一只手搭上裘因的背,给了她一个短促的拥抱:“合同谈完就改签机票提前飞回来了。”   裘因拍了拍她的手背,似是哽咽:“乖女儿,辛苦了。”   肖照山没有说话,自走进病房后,他就在观察肖池甯。然而遗憾的是,清醒了的肖池甯眼睛里不复绝望,反而云诡波谲不同往常,使他的寻觅犹如雾里探花。   肖池甯很享受这种意味不明的寻觅,在裘因和池凊说话期间,他特地在枕头上转过脸,正面迎上肖照山审视的目光,任他看,任他漫想,甚至在最后还启唇笑了笑,用口型无声地控诉道:“你真狠啊,爸爸。”   肖照山没有回应,仍旧垂着眼皮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   两人的目光穿透了医院夜间灰败的灯光,越过了仍在嘘寒问暖的虚伪的母女,笔直地抵达进对方眼底,一来一回地较量着,直到池凊扭头望向肖照山,后者才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照山,你先说吧。”   尽管没有仔细听前文,但肖照山也立刻领会到了妻子的意思,自然地接道:“妈,等肖池甯出院,让他跟着你回杭州吧。”   “为什么?”裘因意料之外地看了一眼病床上面色不渝的肖池甯,“他要在这儿高考的呀。”   “我们会在杭州给他找个英语家教,等他考完托福就把他送出国。”池凊走到床尾,双手握着床栏,低下头,带着怜爱的笑容问,“小甯,可以吗?”   肖池甯这才明白,自己刚刚那句话还是说得太早了,肖照山和池凊可以比他想象得更狠,狠得多。   他望着这个陌生的母亲,直截了当地拒绝道:“不可以。”   “如果你是因为怕孤单,让外婆过去陪你。”池凊语气温柔,“在北京,我和你爸爸都忙,没办法照顾你、关心你,下次再出现这样的事情怎么办?”   裘因犹豫着插了个嘴:“我不会英文啊。”   “妈。”池凊有点不耐烦了,回身看了自己的母亲一眼,“大不了我们再请一个会英语的保姆。”   肖池甯朝肖照山挑了挑眉:“爸爸,这是你的提议吗?”   “不是。”肖照山答,“这是我和你妈妈商量后共同的决定。”   肖池甯感受到了威胁:“所以现在只是来通知我一声,我没有拒绝的权利,是吗?”   肖照山说:“你当然可以拒绝,只是留下来对你的发展没有任何好处。我看过你在杭州念书时的成绩和排名,说实话,待在国内考个二本都难,不如出国。”   肖池甯只觉得讽刺:“原来爸爸你还会在乎我的发展,专门去看我的成绩和排名,我以为我就算杀人放火你也不会管呢。”   肖照山不为所动:“如果你杀人放火,那也轮不到我管了。”   池凊绕到床头,俯身摸了摸他的脸颊,轻声劝解道:“小甯,别让爸爸妈妈太累。”   可活着不就是受累吗,为什么你不去死?   肖池甯暗自嘲笑完她的敷衍,抬眼又撞见她悲悯的眼神,突然灵机一动。   他冲肖照山投去一个胜券在握的眼神,紧接着换上天真无辜的情态,歪过头蹭了蹭池凊的掌心,软乎乎地叫她:“妈妈。”   要杀死一个强 暴犯,便勾引他上 床,要杀死一个伪善的女人,那便装作需要她行善的对象。   “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   “我不想出国,我想留在北京。”肖池甯悲哀地望着池凊,情深意切地说,“妈妈,我想留在你身边。”   只有这样,才能把二十一道伤疤,一道一道,一笔一笔,一桩一桩,统统还给你们啊。 第十一章   果不其然,池凊心软了,没有再坚持要把他送出国,八月的第二周,他便去寄宿制的新学校报了到。   正值暑假,校园里只有补课的高三生,食堂供应充足,也完全不挤,但仍有一些家长会在晚自习后专门给孩子送来夜宵和补品。   肖池甯趁池凊再次出差前向她装乖卖傻,愣是争取来了不住校的特权。   他开学前在网上买了副墨绿色的大鱼板和几对95A备用轮,每晚九点半下了自习课,当别的同学都抱着书回寝室继续奋战的时候,他在一边吐烟圈一边踩着滑板四处刷街。   北京的夜和其他都市的夜没什么区别,酒酣情畅的像死前的回光返照,着急归家的像落下的一把细雪,无声融化成了一地泥水。他最无所事事,最像被阴曹地府忘了一千年的游魂。   他走走停停溜达到了画廊,站在街对面,隔着行道树望向已被上了锁,只有招牌亮着的店面,点燃了烟盒里的最后一支烟。   池凊还在家的时候,肖池甯演他的乖巧小棉袄,肖照山做他的贴心好老公,两人尚且能心照不宣地凑成一对关系不太亲密的普通父子。可一旦池凊离开家到外地考察,肖照山便决计不会在家里过夜,开学半个月,肖池甯再没见过他。   当然,他此刻来画廊并非是出于想念,他不过无处可去,不知不觉游逛到这里。肖照山理应正在某个温柔乡,和年轻的情人接吻做|爱,要么是陈渝,要么是赵渝钱渝孙渝李渝。总之,肖照山绝不就此甘于寂寞。   肖池甯踩灭烟头,再看了一眼对面明晃晃的“照”字,随后踏上了滑板打算抄近路回家睡觉。   然而,途径画廊旁那条只有两盏昏暗路灯的窄巷时,他在粗粝的滑轮声中猛然捕捉到了一段低婉的旋律,是从画廊里传出来的。   这首歌肖池甯没有听过,他屏息勉强分辨了两句歌词,用手机搜索一番,发现歌名叫《I Don't Hurt Anymore》。   墙内还在唱:“我不再痛苦了/难以置信地/曾经如此在意的/我都已经忘记了/这样多好/我不再痛苦了”,墙外的肖池甯却莫名感到已经痊愈的手掌和膝盖又一次隐隐作痛。   没有哪位员工会于深夜十一点留在办公室里放歌,墙内的人就是本该在某张床上的肖照山。肖池甯突然愿意这样相信了。   他不会忘记从吕眉那里得知的真相,不会忘记他有一对相爱的父母,而这对父母不爱他,只给他带来了满身伤痕。他曾经揪着肖照山的衣领问为什么,可至今没得到答案。   寂静的偏巷里,肖池甯背靠墙砖,单脚踩在滑板上,一下下地按亮打火机,一次次感受生命线上的那条疤。   他终于在愈发高涨的不平中明白了,他恨肖照山的漠然,恨到见不得肖照山独自坐在空旷的画廊里,洒脱地说他全忘记了,说他不痛苦了。   肖池甯决意要让他同自己一样痛。   手机单曲循环到第五遍,肖池甯离开了画廊,把模糊又清晰的歌声抛往身后。   但这首歌的余音却跟着他渡过了整个汗涔涔的夏天。   九月,高三学生动员大会上,校长要求各班办一期志愿公示黑板报,肖池甯成了班上唯一一个在便利贴上写“没有理想大学”的学生。   班主任找他谈话:“我看你档案上写着,特长是油画,还拿了全省的一等奖,为什么不走艺体呢?”   肖池甯直截了当:“不喜欢。”   班主任循循善诱:“既然放弃了特长,那文化课就好好学。以你入学摸底考试的成绩,努把力奔个好点的二本没问题,如果你不知道哪些学校比较合适,老师可以试着给些建议,帮你定个目标。”   肖池甯弯着一条腿松垮垮地站在办公桌边,看似顺从实则无所谓地说:“好啊。”   出于这种态度,班主任或许认为他还有可塑空间,当天午休就把他的座位换到了零诊考试排年级第二的女生旁边。第一据说在楼下那个文科班。   同桌了不过两节课,肖池甯便对这位优等生有了初步的认识。   就像年轻时候的池凊。   裘因过去常在他耳边念叨,池凊自小就表现出了惊人的理解力和专注度,成绩向来优异,只要是有排名的考试,从未跌出过年级前三,高考发挥稳定,是市级文科榜眼,毫无意外地考取了理想的学府来到北京,学了会计专业,在机缘巧合下认识了同校美院的肖照山,连恋爱结婚创业也一如既往地保持着高效。   除了外貌朴素身材微胖,新同桌显然和池凊相似:专注,聪明,成绩优秀,没有人情味。一整个下午,她没看过他一眼,上课时间只看书本和老师,课间休息只捂着耳朵低声背诵历史和政治考点。   肖照山为什么会爱上这样的女人?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这个问题浮现在肖池甯脑海中后,他发觉自己已经如肖照山所言,开始具体地想象池凊了。   但奇怪的是,每当他亲眼见到池凊,他又会陡然失去想象的欲望,像大部分人面对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时会做的那样,保持礼貌地经过。   相比肖照山,池凊当然称得上温柔,出差归来偶尔还会关心一下他在新学校适应得如何,尽管是为获得形式上的自我安慰。肖池甯肯定,就算他的答案是“完全不适应”,池凊必然也只是敷衍地反问一句“是吗”,给不出哪怕任何一名母亲都能给出的鼓励和开解。   这倒没什么所谓,因为每当她这么问了,肖池甯总是优先观察肖照山的神情。   肖照山往往会正视他的眼睛,冷不丁接一句:“同学老师适应他还差不多。”   这简直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句玩笑。   池凊就宛如一个人形开关,唯有她在场,肖照山才会从某个不知名的地方突然地出现,在家门外戴上一副随和的人皮面具,跨进家门,再次同他扮演一对父子。   一次两次三次,肖池甯依旧没有积累起应付这样的肖照山的经验。幸亏他笑而不语池凊仍会当他是个迷途知返的好孩子。   凑巧今天又是后者出完差回北京的日子,换言之,也是肖照山回家的日子。   肖池甯做完值日,没有选择去街上闲逛,而是滑着滑板直接回家。一出校门,他就看见了胡颖雪和她抱着饭盒的父母。   胡颖雪,他的新同桌,此时正一脸不耐烦地和父母吵架:“说了多少遍,甭老给我送这些吃的了!你们还嫌我长胖得不够多是不是?!”   她父亲严肃地斥责道:“学校食堂的营养哪儿够啊?你当务之急是学习,别整天不学好就想着怎么捯饬自己!”   “是啊,高考完有的是时间减肥。今天给你熬的鱼汤,对脑子好,记东西快,你拿回寝室趁热喝。”她母亲一个劲儿把保温桶往她怀里塞,“饭盒不用你洗,明儿晚上拿出来我带回去洗。”   胡颖雪不肯接鱼汤也不肯接话,她笔直地立在原地,肩膀上下起伏,状若吞咽着愤怒。发作前,她大概反应过来还有人一直停留在自己附近,因此下一秒,她马上用力地扭头望了过来,眼中写满了警告。   肖池甯把手中的滑板放到地上,根本无心旁听也不感兴趣,只为戴上耳机选一首想听的歌。他再次点开了《I Don't Hurt Anymore》。对这份绝不可能拥有的亲情负担,肖池甯不予理会,目不斜视地踏着滑板,裹挟着初秋的风离开了。   此时的他完全预料不到,在这件事以外,他竟会在不久后再次目睹胡颖雪与之相关的,更巨大、更难以启齿的秘密。以至于他当晚一到家,得知肖照山去了国外,便立刻忘记了酷似池凊的胡颖雪也会出现那样恨的眼神。   这天他只用了平常一半的时间就到了家,打开家门,池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行李箱就立在鞋柜旁。分明以往肖照山从机场接回人之后,会顺手把行李箱提上楼。   当他怔在原地怀疑反常的时候,池凊裹着浴袍端着水杯从楼上下来了。   “小甯,站在门口干什么?”   “我刚进来。”肖池甯回过神来,熟练地扬起这一个多月里练习了无数次的笑容,仰头问,“爸爸呢?”   池凊把空了的水杯放在餐桌上,奇怪地问:“你爸爸前天去意大利看展了,你不知道吗?”   肖池甯嘴角一僵,随即笑得更开了,眼睛都弯成了月牙。他还不知道自己这样的笑有多天真多招人疼惜。   “我知道啊,我当然知道。”他娇声说,“我只是太想他了。” 第十二章   明明和在杭州时所差无几,他度过了没有肖照山音讯的每一天,唯一不同的是,他现在偶尔会滑着滑板去画廊,望着“照”字抽上两支烟,会在风中听肖照山听过的歌,穿行北京的大街小巷。   肖池甯没有经历过想念,没有体会过挂牵,这两种情绪与他绝缘。但如果能让池凊更喜欢自己,他愿意承认他是在想念肖照山。   好歹结果不坏。池凊对他表现出的依赖很欣慰,仿佛把他在画廊里折腾的那一遭给忘了个干净,脸上尽是满意:“我们太忙,小甯你能理解就好。”   肖池甯放下滑板,点了点头:“我理解,你们都有自己的事业。”   星期天下午,肖照山坐当天唯一一趟直飞航班回国,池凊刚好开完了一个视频会议,便驱车载着同样没课的肖池甯来了机场。   接机口都是人,池凊把包放在了车上,脚踩一双八厘米的黑色细跟鞋,身着一件束好腰的卡其色双排扣缎面长风衣,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平静恬淡地站在人海之外等待。   肖池甯注意到她精心打理过的卷发,和被高跟鞋绷出流畅线条的脚背与脚踝,难免感到好笑,尤其在见到推着一车行李,和肖照山同行的陈渝之后。   他们没有停留,肖照山十分确定地向立在柱边的池凊缓缓走来,对旁侧的肖池甯不予一顾,不置一词。   池凊待他走到自己面前后,把手从兜里拿了出来,微展双臂轻轻搂住他的腰:“辛苦了。”   即使脸上布满掩饰不住的倦色,肖照山也在此刻化出了恰到好处的笑容。他偏头吻了吻池凊的耳尖,全然放松地说:“走吧。”   肖池甯故意去看陈渝,却发现他面无异色,甚至恭敬地和池凊打了招呼,自我介绍道:“池总好,久仰大名,我是画廊的实习生陈渝。”   池凊用眼神指了指肖照山,笑言:“那你一定很能干,他可好久没亲自带实习生了。”   陈渝适时地流露出学生气,谦虚地答:“承蒙肖老师关照,我只是运气比较好而已。”   是啊,太能干了,都干到床上去了,一般人哪儿来这种运气,肖池甯腹诽。   “今天周末,我就没叫司机来。”有来有回地打完官腔,池凊挽上肖照山的手,侧过脸说,“你坐了十多个小时的飞机,待会儿我来开车。”   肖照山回握住她的手,肯定道:“嗯,待会儿先把陈渝送回去。”   肖池甯和陈渝并肩走在他们身后,落下几步远,刚好能将这对郎才女貌的璧人十指紧扣,在嘈杂大厅里亲昵耳语的画面尽数收入眼底。   “你现在有什么感想?”肖池甯问。   “什么什么感想?”   “你的肖老师和师娘伉俪情深,而你只是个见不得光的床伴。”   陈渝反倒笑了笑:“不是小三就好。”   “和小三也没什么区别。”肖池甯依旧望着前方那一双交叠的手。   “你觉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应|召女郎和小三一样吗?”   肖池甯终于从与自己无关的爱侣身上移开了目光,略带讽意地说:“看来你就是个心甘情愿被潜的傻|逼。”   “等你再大点就懂了,换一份好看的简历,很值得。”陈渝脸上出现了一丝空白,“算了,你永远不会懂。”   “值得到沦落成‘妓|女’?”   “嫖|客长得帅身材好,活儿也不错。”说到这儿,陈渝似乎不再犹豫,“又能睡帅哥又能拿钱,何乐而不为?”   肖池甯看出来了,世界上真的存在爱前程爱到愚蠢的人。   他笑问:“不怕自己动了心输得血本无归?”   陈渝迟迟没有回答,肖池甯看到他紧绷的嘴角,不明白为何自己占了上风也没有得到任何快感。   即将走到室外停车场,肖照山和池凊先行过了马路,他和陈渝被一排刚载上客人的出租车拦在了路的这一头。   这时,陈渝突然问:“你那天为什么会在画廊里发疯?”   肖池甯耸了耸肩:“你觉得那是发疯吗?”   “当众自残还不算疯吗?”陈渝低下头,把行李箱推到自己右侧,和肖池甯站得更近了些,“当时那么多玻璃,流了那么多血,你却像感觉不到痛一样,是个人都会被你给吓住。”   肖池甯不在意地笑了笑:“多学学你的肖老师,他就不会。”   “所以。”陈渝并没有笑,他在缓缓离去的车流边转过头来,沉沉地说,“那个时候我就彻底懂了,对他这样的人动心,是会像你一样疯掉的。”   是吗?   肖池甯莫名记起他们二人意乱情迷的模样,记起肖照山为陈渝下的那碗面,短暂地失去了反应。   肖照山坐在副驾驶上闭目养神,车厢里安静非常,时差和长时间飞行让他疲惫不堪,也让他对肖池甯意料外的出现更加烦躁。   他不怕肖池甯作,更不怕他把自己和陈渝的事抖落出来,毕竟池凊长年在外,床上也没少过男人,他们心里门儿清,对此一直互相保持尊重。   可他现在很累,因此哪怕是在休息,他的大脑也不曾停止警惕,以防待会儿肖池甯冷不丁又给他搞出什么幺蛾子的时候他能立刻把他扔下车。   然而,肖池甯自见到陈渝的那一刻起神色就十分平静,依旧是池凊眼中“可以留在家里”的小孩,甚至在上车时主动帮忙把两件大号的行李抬进了后备箱。   他违心地乖了太久,肖照山知道,这必然招致更为惊人的爆发。   思及此,他更累了。   他眉头紧皱地睁开眼,想不动声色地窥得一些征兆,岂料刚看向后视镜,就猝不及防撞上了肖池甯执着到近似单纯的眼睛。   他一直在看自己。   肖照山心绪一滞,随即微垂眼睫,居高临下地在镜像中迎上他的目光,清晰地见证了他面无表情的脸逐渐漾出一个幼童对信任的父亲会扬起的笑容的全过程。   一瞬间,他错觉肖池甯这段时间以来的温顺都是真的。   但片刻后,肖池甯却用那副引人恻隐的神情,无声地说:“爸爸,原来我疯了。”   肖照山没有读懂他的唇语,但他轻而易举地从中察觉到,一场飓风或许已悄然登陆了。   “照山。照山?”   “嗯?”他回过神来,目光却依旧停留在后视镜里的肖池甯身上,“怎么了?”   “我刚刚问你,我是不是错过出口了。”池凊叹息一声,“我好久没开车,都快看不懂导航了。”   肖照山这才收回视线,扭头把手机从支架上取下来,选定好另一条路线又放回去:“没事,前面那个出口出去就好。”   坐在驾驶位背后的陈渝连声道歉:“怪我,我该盯着点的,麻烦池总了。”   “都是顺路,麻烦什么?怕只怕在高速上掉不了头。”池凊抬眼在后视镜里对他一笑,“你不嫌弃我这个司机水平差就行。”   “池总哪儿的话,您的技术算很好了,起码比我这个拿了本儿两年坡道起步还总是熄火的马路杀手强得多。”   车子顺利地在第二个出口下了高速,得益于池凊和陈渝的长袖善舞,车厢里终于有了人气儿。肖照山却无心听他的妻子与他的情人谈笑风生,当他重新看向后视镜,发现肖池甯仍旧望着他。   像是笃定他一定会与之较量一般,始终固执地望过来。   任谁被这样一双介乎少年与成人的眼睛追随都绝不会无动于衷。肖照山第一次见识到离开病床后的肖池甯发散出的蓬勃生机。   他顺理成章地想起当年在杭州的医院里,那个十四岁孩子的眼泪。   肖照山自己从未哭过,便对他落泪的原因产生了兴趣。   起初,他以为肖池甯是因为再次发热,受不住头痛才哭,但当肖池甯睁开雾濛濛的双眼,毫无保留地倾泻着无尽的眷恋时,他才惊觉这两道泪水定然不是出于病痛。   再没有哪一刻比那时更让他觉得小孩儿有意思。   “为什么哭呢?”他笑着问。   小孩儿撇下嘴,声音沙哑却坚定地回答他:“我、我想回家。”   可家不就在这里吗?   他动作轻柔地梳理小孩儿被汗濡湿的额发,略带可惜地问:“你想回哪个家呢?”   一滴崭新的泪珠落到肖照山的手腕,洇出一片湿润的水痕,把他数十亿次脉搏中的其中一次都淹没了。   “我想回到你们身边……”小孩儿说。   正如见到一朵少见的漂亮的花,就会至少有一秒想摘下它,见到一名生得标志,断情绝欲的出家人,就会令人想要勾引他堕入尘俗,毁坏美和纯洁成了人们日常的消遣与不甘的伸张。肖照山也不例外。   他看小孩儿一副可怜相,便想让他更可怜。   他伸出手指刮了刮肖池甯绯红的眼角。   “可是我和你妈妈都不需要你啊。”   指尖拦截下了一行又一行热泪。   “为什么……”即使小孩儿合上了眼,也无碍于他的痛哭,“为什么不需要我?我很需要你们啊……”   肖照山突然想通了,那天肖池甯昏迷前没能说完的话是什么。   三年过去,小孩儿看似长成了一个混不吝的少年,自以为是地把一切都砸烂,最后还不是要到他面前来,一次次地追问,一次次地展示陈伤。血缘从不讲道理。   他心旌一动,当即改变了主意,让池凊临时改道把他送到了画廊。   在濯笔池边,他点上一支烟,静静地凝望那副尝试了多次都没能达到理想状态的画。   他想象着,窗边的女人逐渐有了熟悉的五官与眼神。   在脑海中,她变成了一名少女,固执又绝望地注视着窗外,仿佛替肖池甯向这大千世界三千繁华问出了那句:“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不能爱我呢?” 第十三章   肖照山合衣在画室里睡了一宿,临近中午才被画廊后街传来的噪声吵醒。   晚上有一场重要的应酬,他把晾了一早上的画具随便收了收,在盥洗室洗漱好,锁上画室,从画廊后门出去打了辆车,准备回家一趟。   池凊上班,肖池甯上学,家里空无一人。或许是因为太重了,也可能是未经他的首肯,昨天的行李箱至今还放在玄关旁,连拉杆都没放下去。肖照山把外套搭在手臂上,盯着贴了姓名条的行李箱换鞋,开始考虑重新找一个身强力壮,能打得过肖池甯的保姆来。   舒舒服服洗完澡、剃完须,还有四个小时的空闲时间,肖照山换上一身纯棉的亚麻色家居服,打开了行李箱。   下个月二十号就是池凊的四十一岁生日,去年此时他正在外地跟展,没能好好给她过整岁生日,今年便想着多花些钱补上。他在意大利给池凊买了一张限量手工黑胶,是她年轻时最喜欢的舒伯特,还有一只他在出差前就托朋友订好的沛纳海920月相腕表。   见到这款腕表的第一眼,他就觉得极其适合池凊:表盘正面代表的是现代都市中的钢筋水泥,齿轮和指针凌厉且摩登,除了能同时显示两地时间,还能显示真太阳时与24小时制下的时差;表盘背面则代表了浩瀚宇宙,有宛如自由女神之冠的太阳和皑皑如雪的星辰,有以伽利略的图纸为原型所刻制的月亮。   肖照山定制的是北京的经纬度,无论池凊在哪里,她都能在这只表上同步知晓北京月夜的阴晴圆缺。   很无用,也很有魅力。   因此,纵使这款表不够商务,外形过于张扬,即便送出去大概也只能在鲜有的假期里把玩,但肖照山不过犹豫了三秒钟,就痛痛快快地付了钱。   当然,不光是为了池凊,他更是为了自己。   买这个礼物让他找回了一些已经成为往事的年少轻狂。抽自己亲手裹的卷烟,去台球厅和陌生人赌通宵的球,在舞厅请当晚最腼腆的漂亮女孩喝店里最贵的酒,然后在卡座的角落引诱她含着轩尼诗给自己口。   年轻的他不差钱不怕事,因为他单身的母亲家境优渥,中年成功创业又从不挥霍。   她在经历背叛后过上了中世纪教徒般禁|欲的生活,仿佛谈下一桩生意比和情人你侬我侬更容易让她获得高|潮,以至于当十六岁的肖照山不经意间在主卧的衣柜里翻出一堆各种型号的按|摩|棒时,浑身发热,兴奋异常,对着那一堆可怜的仪器射了两次。   后来他进入大学,渐渐明白自己是对“美”毫无抵抗力。   他的母亲是个单纯浪 荡、孤独坚韧的圣人,美得无与伦比。爱上某一部分与母亲相似的池凊,便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那年肖照山还蓄着及肩的长发,剑眉星目、高鼻薄唇,活像个从画报里走出来的混血明星。作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大一新生,他第一副被挂牌拍卖的油画作品就拍出了七十六万的天价,在那个年代实属圈内奇闻。一时间,他成了远近闻名才貌兼得的浪子和天才,批评和赞美一股脑全部涌向了他。   但他皆不在意,像每个自命不凡的年轻人一样,该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该怎么画还怎么画。   学生会在平安夜举办的和清华外院的联谊舞会上,他自然成了全场的焦点。池凊是另一个。两人光是从人群的两端站到一起,都像对不小心走进纪录片片场的偶像剧演员,金童玉女,天造地设。   事实和众人想象的的确无甚出入。池凊和他是一类人,他们有相似的审美,相合的理念,喜欢听舒伯特和Johnny Cash,认为丁克才是最舒适最高效的婚姻模式;他们能十天八天地不联系,也能相拥着腻完一整个星期六的下午,还能在各自忙碌的间隙,无需提前知会,只消一个转头就得到一个默契的吻。   肖照山起身把还未拆封的腕表藏进他的画室——他已经请工人重新换了一把新的密码锁,黑胶则作为伴手礼,等结束今晚的应酬,回来就送给池凊。   晚饭必然要喝酒,但他昨晚忙着画画,不察间就空腹了十八个小时。把行李箱推进整理柜后,肖照山下到一楼,准备给自己煮碗面垫一垫。   虽然早已饿过了,并不着急填肚子,可他一想到曾经有专人做这些杂事,根本不用他浪费时间,就难免心生烦躁。   肖照山走进厨房,开火烧上一锅水,随后转身去了饭厅,想看看有没有罐头火腿肠之类的速食可以当面的浇头。   结果一打开冰箱,与他想象的画面截然不同,冰箱并不惨淡,中间那一层放着几碟还没动过的小菜,有凉拌黄瓜和泡萝卜,还有一颗切成几片撒了焙煎芝麻酱的煮鸡蛋。   说来戏剧,池凊虽然是做餐饮的,但她却对吃和烹饪都没什么兴趣。这只可能是肖池甯的手笔。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想法,肖池甯在冰箱的隔板边缘贴了一张黄色的便利贴。肖照山又看了一眼卖相极佳的小菜,终于不大情愿地伸手把便利贴揭了下来。   得承认,肖池甯的字挺漂亮,而便利贴上的话比字还要漂亮。   “小菜在微波炉里转半分钟,皮蛋瘦肉粥在电饭煲里,我出门前设置了保温,盛出来就能吃。”   他空了两行,又写道:   “是谁最先发现这份惊喜呢?”   “会是你吗,爸爸?”   落款:“你的儿子 9月20日留”。   是今天早上现做的。   但肖照山没体会到一丝惊喜,读罢,眼皮不祥地直跳。他抬手关上冰箱门踱回了厨房,打开电饭煲,肉粥热腾腾的鲜香霎时扑面而来。   “砰”的一声,他猛地按下了盖子,愈加心烦地把便利贴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原本以为被裘因照顾了这么些年,肖池甯完全不会下厨,说不定连天然气灶怎么开火、蛋炒饭是先炒蛋还是先炒饭都不知道,所以上个月,当他第一次和池凊吃到肖池甯做的晚饭,即使这个成果与他没有半毛钱关系,他也突如其来地在某一瞬间体会到了骄傲。   这让他觉得自己无耻又可笑,然而他的确没想到熊孩子肖池甯,厨艺能这么好,好得让他此刻恼羞成怒。   怒肖池甯逼着他去好奇和探寻:“肖池甯”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羞他自己竟然被卷土重来的饥饿控制了大脑和身体。   肖照山绷着脸,认命地关了火,把预备用来下面的水倒进池子,转而按照已经被销毁的便利贴上所说,把小菜挨个加热了半分钟,坐在餐桌边沉默地喝进去两碗粥,吃光了所有菜。 第十四章   为了晚上能不落人面子吃下点东西,肖照山换了身衣服,特意步行到小区外的干洗店拿回了出差前送过去的西装和皮鞋。   一来一回,穿上西装抓好头发,消化得差不多了,他便拿上车钥匙出门去画廊接陈渝。   肖照山打算明年在画廊旁边开一个私人放映室,吸引更多有消费能力的年轻人来这儿约会、拍照,甚至是自制微电影,所以今天的酒局是他做东,要请影协的会长和书联的副会长吃饭,商量合作的事情,顺便帮意欲进军文化产业的老同学牵个线搭个桥,带陈渝见见世面,勾兑勾兑人情。   对于陈渝当初为什么愿意跟他,他一清二楚。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肖照山欣赏陈渝这份不择手段想往上爬,想比同龄人爬得更高更快的好胜心。更何况,陈渝床上放得开床下收得住,不论是床伴还是助理,他都表现得不错,是个明白人。因此不论是这回还是去意大利,他都如其所愿,点名让他同行。   下班高峰期路上很堵,陈渝在车上确认了酒店的订位和菜单,向肖照山说明了画廊年末大展的筹备进度和出差期间推延的相关事宜。   说罢公事,他顿时有些局促。从坐进副驾驶座起,他就察觉到今天肖照山的心情不太明媚。   事实上,肖照山的脸色和心情并不一定同步,绝大部分时候他都显得十分平静,似乎没有任何人能真正激怒他,也没有任何事能让他发自内心地开怀大笑。   此刻也是。   换作两个月前,陈渝还根本无法从他的表情揣摩出他真实的情绪,但现在,尤其是前些日子见识了兴致高昂时突然满目怒意抽身而退的肖照山后,陈渝自认诊到了一些脉象。   又是一段半天都挪不了几米的十字路口,他试着把手覆在肖照山握着变速杆的手上,讨好地开口道:“肖老师,别生气了。”   肖照山闻声转过脸来,没什么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随即突兀地扬起嘴角,把手抽出来,捏住他微翘的下巴晃了晃:“我怎么生气了?你说说看。”   陈渝装作不懂地回答:“北京的交通就是这样的嘛,我们堵,张会长和刘会长肯定也堵。”他凑过去亲了亲肖照山的上唇,“不着急,我们已经提前一个多小时出发了。”   肖照山从他的下巴摸上了他的脸颊,目光随着指尖注视向他的眼睛,然后柔化下来,像在凝望自己真正的爱人。   “你挺聪明的。”他笑意渐深。   陈渝在他掌心蹭了蹭:“哪有,我只是比别人离肖老师近了一点,更容易看见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而已。”   闻言,肖照山毫无预兆地发力,伸手揽住他的后颈,将他拉到自己眼前。两人顷刻间呼吸交缠无处躲藏。   “那再近一点呢?像这样,”肖照山压低了声音,语带笑意地问,“你是不是就能看穿我的心了?”   陈渝大惊,但随即便强逼自己镇定下来,状若依恋地搭上肖照山的肩膀,垂眼嗫嚅道:“恐怕得再近一点才行。”   话音一落,他就迫切地吻上肖照山的唇。   肖照山当然不会没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慌失措,不过他仍旧纵容地和他分享了这一刻顾左右而言他的亲密。   这也是他喜欢陈渝的一点,拥有年轻人特有的狠劲儿,又像个爱使小机灵的小动物,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绒毛去撞别人的软肋。   如果肖池甯能像陈渝一样,圆滑些,量力而行些,而不是总想着如何挑衅他,他说不定也可以和池凊一样,装作不知情地将他当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好孩子。   然而肖池甯身上时常有种愚蠢的倔强,实在让他无法对此视而不见。   得益于提早上路,在堵车的情况下两人也在约定时间前十分钟抵达了目的地。   诚如陈渝所言,三位客人堵了半天才姗姗来迟。最早到的是有求于人的董欣,最晚来的是影协的张会长,迟了一个小时,八点才到,一走进包间就连连告罪自罚三杯。   肖照山依旧得体地笑着,向他介绍了另外两位和自己的助理陈渝。几人一阵寒暄,坐下来天南地北地聊,说近况也说时事,就是不谈生意。   白酒喝了半个多小时,董欣已经有点上脸,肖照山见老同学酒量不佳,再这么喝下去指定谈不上正事就倒了,便向陈渝递了个眼色,让他帮忙挡挡酒。   张会长是个吃得开又爱玩儿的五十岁老头儿,见年轻帅气的陈渝比刚刚活跃不少,还主动向他献殷勤,又见带人来的肖照山始终对他客客气气笑脸相迎,心里顿时猫挠似地痒了起来。   学艺多年见惯了这档子事儿的刘副会长见他老盯着陈渝劝酒,立马对上了信号,愣是趁陈渝去上厕所的当口,从桌子那边绕到这头来和肖照山勾肩搭背地碰杯。   陈渝喝了不少,从卫生间回来见自己在肖照山身旁的位置被占了,迷迷糊糊钻进了套,自觉地挪座到张会长身边坐下了。   张会长搭上他的肩膀,借着酒气怼到他脸侧,一个劲儿问他今年多大了,在什么学校学什么专业,毕了业会不会留在肖照山的画廊里云云。   酒一杯杯灌下去,陈渝以为是自己今晚表现不错得了前辈青眼,喝得十分干脆答得也诚实。   张会长被他乖巧的样子弄得兴致大起,遂越贴越近,最后跟烂醉似地倒在他的肩上,搂住了他的腰,压低声音和他咬耳朵:“小陈,你们肖总疼人吗?”   陈渝登时就清醒过来,背上冷汗止不住地往外冒。   他刚出来实习的时候不是没听说过各位大佬的风月事,但他以为这种情况绝不会发生在自己这种大男人身上,就算有朝一日碰上了,那也得是他先出手。   肖照山要样貌有样貌,要钱有钱,性|事上没什么不良嗜好,工作上也够有手腕和才华,他上赶着倒贴都来不及。至于这年过半百,啤酒肚宛如十月怀胎生不出的糟老头子,他只剩作呕。   陈渝端着酒杯尴尬地笑,不动声色地往反方向后仰,一副防御的姿态。他知道这个人物自己得罪不起,不能现场发作,当着刘副会长和董总的脸下肖照山的面子。   于是他放下酒杯,拿起筷子,作势要吃菜,趁机从张会长的怀里脱身:“今天的菜不合口味吗?我看您都没怎么动筷。”   张会长左手平放在桌上,右手却没有收回来,就势捏了把陈渝的屁股,然后绕到桌下搭在他的大腿上,食指隔着他的西装裤暧昧地挠了挠:“小陈觉得我喜欢什么口味?你夹一筷子我尝尝。”   陈渝笑容僵硬,一语双关道:“万一我选的菜您不喜欢,坏了您心情就不好了。”   “你不选怎么知道我喜不喜欢呢?”   张会长的右手缓缓向上,像条吐着信子的蛇一般,悄无声息地匍匐至他的裤|裆。   他盯着陈渝在茄汁鲍鱼上陡然一顿的筷尖,抬高了声音,爽朗地夸赞道:“很会选嘛,这个就很合我口味!”   话音刚落,他就意味深长地收紧五指,捏了捏那团软绵绵的东西,甚至逗弄似地挑开他内裤的边缘,发出了只有两人能听见的一声脆响。   陈渝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惊惧地愣在座位上瞪大了眼睛。等他反应过来,只觉得自己被巨蟒缠住了身体,窒息得反胃。   肖照山哪能没注意到桌子对面的异常。他向刘副会长介绍了董欣的本行,同他从服务业聊到了文物修复,期间没忘记见证陈渝愈发满溢的窘迫和恐惧。   他的余光瞥到陈渝好几次抬起头,用目光无声地向他求救,但他并不理会,接着和贵客们交谈。   三人很清楚看不见的桌子下面正在发生什么,都心照不宣地说着与张会长无关的一些事,仿佛在为一个夜猎的走|私商打掩护。   肖照山借机轻松地撬开了刘副会长的嘴,把新项目的想法讲了讲,和他谈起了版权合作与人才引进。然而才说到一半,桌子那边就爆发了一声惊呼。   众人闻声望过去,发现是陈渝不小心把酒杯碰洒了,正慌乱地抽着纸巾擦拭桌面和张会长淋了酒液的右手。   刘副会长见好友张会长面露不快,扭过头问:“怎么了这是?”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喝得有点多,刚刚没看清楚,手抖了。”他忙从座位上起身,“我去卫生间整理一下。张会长,刘副会长,董总,”最后他看向肖照山,努力抬了抬嘴角,“还有肖总,失陪一下,你们接着喝,不用管我。”   董欣自己就经历过这种场面,她看在眼里,好心替他打了圆场:“这是喝多了?我瞅着都快站不稳了。老肖,你跟着去看看呗,别让人待会儿眼抖,进成女厕被轰出来了。”   这话听着讽刺,被变相拒绝的张会长心里多少舒坦了点儿,沉默地放他走了,但脸色仍旧不好看。   陈渝来不及向她递去一个感谢的笑容,逃也似地离开了包间。   酒店卫生间修得豪华,哪怕是男厕也宽敞得有十几面镜子。不幸中的万幸,肖照山没有跟来,他怕肖照山会让自己识相点儿。   陈渝扶着马桶,把今晚吃进去的东西吐得干干净净。他晕晕乎乎走到水池前,脱下外套挽起袖子,漱了口洗了脸,然后抬头看向镜中狼狈的自己。   刚才张会长已经把他衬衫的后腰拉了出来,手在他背上摸了不知道多少个来回,就差没解开裤腰带当场来一炮。他克制不住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停吞咽口水才没让自己吐出来。   本想着自己好歹是肖照山的人,张会长不会太过分,肖照山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另一个男人手下受辱——直到他看见肖照山目光扫过他,视若无睹地向张会长举杯,然后别开了脸,继续和人谈笑风生。   陈渝这才明白,原来在那个房间里,他已不是“肖照山的人”,他根本连“人”都不是。   他突然想到了满身是血,在办公室里发疯的肖池甯。   在那场闹剧之后,他不止一次地在和几位要好的同事出去聚餐时,听他们议论肖照山不管肖池甯的死活,把他扔在杭州自生自灭了十几年的事,不知真假。因此他也没意识到,这是命运对他的警告。   哪怕不爱肖照山,也注定会疯掉的警告。   他能亲手将自己血流不止的亲生儿子送进警察局,那把自己可有可无的情人之一送到生意伙伴的床上也不足为奇。   陈渝头痛欲裂。   他想到自己一个人在闷热逼仄的出租屋里埋头苦读,发誓要走出县城再也不回来的高三,想到自己每天骑着车在校园里穿梭赶课,处理完校团委和社团的琐事,只能到24小时自习室里熬夜学习保持名次的大学时光。   肖池甯昨天说他就是个傻|逼,那时的他还告诉自己,开弓没有回头箭,如果犹豫迷茫,那等于前功尽弃。然而此时的他已然想着,他不止傻,他还贱。   他最贱。   那一晚张会长没能带走他,他在卫生间里待到了饭局结束,就算后半程出了这个意外,但正事好歹是谈了下来。肖照山在楼上开了两间房,安排好节目,勉强把张会长和刘副会长给哄高兴了,这才和董欣下来找陈渝。   他不生气,充分理解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的惶恐和坚持,不会因此惩罚陈渝什么,毕竟陪酒并不是他的义务。只是他对于如此轻易就试探到了一个人的底线略感失望。   肖照山和池凊不同,他没有请专职的司机,向来喜欢自己开车。他给自己叫了个代驾,打算和董欣去会所里喝会儿茶,聊点刚才不方便聊的事,又替陈渝叫了车,给司机多塞了两百块让他把人送到家门口。   但临走时,陈渝却突然醒酒了一般,在后座睁开双眼,清明地望向肖照山,问:“肖老师,你谈下来了吗?”   肖照山关门的手一滞,扶着车框看了他半晌,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回去好好休息,明天给你放半天假。”   说完他便直起身,后退半步拍掉手上的灰,示意司机可以走了。   “等一下。”   陈渝按下车窗叫住他,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仿佛刚跑完了一场马拉松,站在终点疲惫地笑起来。   “肖老师……肖总,明天我可能不会来了。”   肖照山左手揣在西装裤裤兜里,小臂上搭着深蓝色的西装外套,即使喝了近两斤的白酒他的脸上也看不出任何醉色,衬衫干净整洁,只解开了两粒扣子,露出喉结和一点锁骨。他始终挺拔清醒地立在路坎上,俯瞰他的宣告,无动于衷地等待他的下文。   于是陈渝再也笑不出了。   没有人在乎他经历了如何的挣扎。   没有人在乎这是否是他的终点。   他低下头,倏忽阖上眼哽咽起来。热泪滚落,从耳畔滑进发间不见了踪迹,只剩泪痕被车外他曾无比向往的北京的霓虹映成斑斓的彩色。   他鼻尖通红,声音嘶哑地重复着:“我怕,肖老师……我知道怕了。我想考研,我想回去读书……”   肖照山见状,皱起了眉头。不是为被动地失去了一个合心意的情人和称职的助理不悦,而是为自己想起了十四岁的肖池甯。   原来肖池甯也会害怕吗?   “我知道了。”   他不知道。   正如三十多年前他看着亲眼目睹了背叛的母亲面色不改地带他去买新衣服新鞋子,然后平静地打包行李带他离开了那个家一样,如今他也感受不到任何余情。   “明天酒醒了去人事部走流程。”   他没有再看那道泪痕一眼,转身离开了陈渝。 第十五章   “挺好一小孩儿,”董欣转了转茶杯,“就被你这么给气走了,不可惜啊?”   “可惜?”肖照山闭上眼,捏了捏鼻梁,“不可替代的人走了才是可惜。”   董欣看向他,嘴角带笑:“那叫可怜。”   “怎么,”肖照山睁开眼,也笑,“这是你的离婚心得?”   上个月月底,董欣在结婚十周年纪念日当天悄没声儿地办了离婚,至今仍瞒着各路媒体和公司股东,通过律师跟前夫掰扯财产分割的事儿。   “错。我真正的离婚心得是,”董欣抿了口茶,“只有钱称得上是不可替代。”   肖照山和她算青梅竹马,两人有缘从小学二年级一路同窗到高中,直到高一下期董欣跟着家里去了英国。   她在剑桥读完研究生才回国来自立门户,那时候肖照山已经小有成就积累颇丰,不加犹豫就往她刚起步的房地产公司投了个可观的数字。   董欣把这份情谊看得很重,肖照山画廊开业那天,她亲自请了几位在生意场上结识的领导和老总前去捧场。离婚的事她自然没有瞒着肖照山。   “不知道是不是每个离婚的女人都有这样的心路历程,我当年到底看上他什么了?”董欣自嘲,“居然放着那个愿意为了我学中文的帝国理工帅哥不要,嫁给这个臭男人?”   肖照山提起紫砂壶给她续上茶:“你当年说那个工科男有狐臭。”   “是吗?”董欣愣了愣,随即哈哈一笑,“原来都他妈是臭男人啊。”   肖照山无声地看她笑,果然,没一会儿,她的嘴角便逐渐沉重,重得她再也抬不起来。   “不说这个了,说正事。”她低下头从包里拿出一叠A4纸放到矮桌上,“房山那边儿的新提案,老熟人,有兴趣吗?”   肖照山拿起来随意翻了翻,然后把它推了回去:“没兴趣。”   董欣吃惊道:“老肖,真金盆洗手了?”   肖照山舒服地靠在椅子里,叹了口气:“我不早不干了么,年龄大了,不想折腾了。这两年查得挺严,你也小心点儿。”   “只用小心的话我走不到今天这地步。”董欣不勉强,把那叠纸收回包中放好。   “干净钱挣得还不够多吗?”肖照山见她没听进去半分,目光陡然变得凛冽,充满警告的意味,“别忘了我当年是怎么栽的。”   董欣把茶杯递到唇边的手一顿,随即垂眼吹开了雾气:“你也别忘了,世间最难就是浪子回头娼|妓从良。”   她抬头看向肖照山,平声说:“自古以来是农民干不过地主,地主干不过商贾,商贾干不过官爷们。官大一阶都能压死人,更别说咱们这种没乌纱帽的。你信不信,老虎被武松打死之前,就会先把我们给嚼吧嚼吧全吞了?”   “我怎么不信。前几年用画廊帮那群人漂了两笔钱,一眨眼的事儿,我却花了整整三年才把画廊给洗干净。所以现在懒了。”肖照山仰起脖子,看着天花板,“宁愿自己饿肚子也不想给那些当官儿的擦屁股。”   董欣打量了他半晌,突然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了一句:“听说你儿子回北京了,怎么,以后要一直待北京发展?”   提起肖池甯肖照山就头疼:“他户口在这儿,回来高考而已。”   “高考之后呢?”董欣追问,“我以为你会把他送出国,毕竟还是国外更安全。”   肖照山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看向董欣,面无表情地答道:“我早把自己摘出来了,哪里都很安全。”   董欣跷着二郎腿抱着膝,漆皮鞋尖在空中点了点:“真能摘干净?你比我清楚,待在你身边最不安全,不是吗?”   对着老朋友,她不留情面地揭穿道:“我刚回国那年你几乎把你全部的个人资产都投给了我,而不是投给你老婆,你敢说你那时候不是在害怕?”   董欣顿了顿,不再直视肖照山,转而低头揭开壶盖往里加注热水,悠悠地说:“老肖,我跟你这么多年的交情了,还从来没见过你儿子,我甚至连他的名字都记不住。这就是为什么我打定主意不要孩子。每次我看到朋友家小孩儿乖乖地叫妈妈,要妈妈抱,我就在心里告诫自己:看看肖照山,看看池凊,你还想生吗?”   “当年我因为回国的事跟我爸妈闹崩了,身无分文整天忙得跟条狗一样,没工夫谈恋爱更没工夫考虑成家,那时候我在北京就孤零零一个人,可没你那个胆量和魄力,被搞进局子里还能重新来过。我要是像你一样,被那帮人编个什么罪名关进去了,我敢保证,没有人会来保释我。”   肖照山坐过牢,这不算什么爆炸性的旧闻,也谈不上是人尽皆知的八卦。他出事的时候他母亲仍在世,很是费了些力气把新闻压了下去,尽力把负面影响降到了最低。   但也不代表这件事没发生过。   彼时的肖照山还不满二十四岁,已经是百万画家俱乐部的一员,是真正的“少年意气,挥斥方遒”。   大学刚毕业没多久,京城一位高官在拍卖会上看中了一副他闲来无事作的人物画,便托人带话想约他见一面。   肖照山其实不太擅长画人物,他最擅长的是风景主题,这次挂牌的作品只是拍卖方央他拿去凑数的。   所以他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他想知道,附庸风雅的人当着原作者的面究竟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结果,就是这么一面,让他鬼迷了心窍,不知天高地厚地成了别人的洗|钱工具。短短两年,他的笔已不能只听他的话。   期间他娶了池凊,暂停了创作,铁了心要退出,而退出的代价之一就是成为被告。   托那几位老熟人的福,终审前他以诈骗嫌疑犯的身份在看守所里多待了十个月。而在这十个月里,池凊刚起步的事业也因为他遭到了打击。她的生理和心理状态越来越差,生肖池甯的时候甚至险些送了命。   这些日子肖照山全都没能在场。   但他始终记得,在某个阴沉的下午,池凊带着一份B超报告来看守所探望他,对他说:“照山,我们有孩子了。”   没等他做出任何反应,她又继续道:“你不在,我自作主张把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叫肖池甯。你的肖,我的池,一个宝盖头一个‘心’,下面一个‘用’字的‘甯’。”   她伸出食指在厚重的玻璃上一笔一划写下这个字:“是宁缺毋滥的意思。”   肖照山忘记了自己当时作何反应,他看着池凊缓缓低下头,手慢慢贴上来,覆在这个透明的“甯”上,肩膀耸动,兀地哽咽道:“你什么时候能回来……我要你回来。”   那个下午,肖照山人生中第一次尝到愧疚的滋味。   三年后,他的大学同学吕眉生了女儿。他包了个大红包去喝满月酒,临走前吕眉抱着那个被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小婴儿把他送到饭店门口,半是炫耀半是玩笑地说:“我自己养了几天孩子才明白你那时候的不容易,的确累得要死,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她俏皮地眨了眨眼,话音一转,“但小孩子也是真的可爱,每天都痛并快乐着。现在我懂了,为什么你这个口口声声说要丁克的人也会妥协。”   肖照山没理会她的揶揄,毕竟他之所以没阻挠池凊,不是因为妥协了,而是因为无法抵消的愧疚。   他在看守所里想过千万遍:肖池甯一旦出生,就会成为这个世界上绝无仅有的、二分之一的肖照山,如果以后他再出意外,起码肖池甯还能陪一陪池凊。   就这样,他理解了妻子的脆弱,并决定尊重她的恐惧。董欣说得对,头顶青天,谁不怕呢?   “放心,你要是进去了,我肯定会去保释你。”肖照山轻松地喝了口茶,“要是保不出来,我再向你传授几条看守所生存指南,指定不能让你吃太多苦。”   被这么一打岔,董欣也开颜道:“我把你投过来的干净钱又弄脏了,你不记仇?”   “我把你带上了不归路,你别恨我还差不多。”   “网上老说,来钱最快的方法都在刑法上写着。诚不欺我。”董欣明白这个道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以前一直以为,爱钱和爱人只能选一个。”肖照山抬起眼,“你让我开了眼界,你全都要。”   “最后人可不就跑了么。”董欣说。   “那你就当我是为了庆祝你恢复单身。更何况,”肖照山无所谓地说,“投资嘛,道德感太强就不叫挣钱了,那是慈善。只要不是我自己动手,什么脏不脏的我一概不知情、不负责,在我眼里,那就只是‘钱’而已。”   董欣吃了颗定心丸,笑着给他续茶:“你越来越像个清白的奸商了,我喜欢。”   肖照山挑了挑眉,打趣道:“你不会是为了我才离婚的吧?”   “滚!”董欣笑骂,“我要真对你有意思,早八百年就下手了,还能有池凊什么事儿?”   “我俩不合适,我不喜欢小孩儿。”肖照山感觉自己酒劲儿已经下去了,便坐直身子,问,“现在又成孤家寡人了,有什么打算?”   “把房山的案子做下来,然后想看看行情投两部电影……”董欣说完才咂摸出不对来,“诶?这事儿我和董事会都没说,居然先跟你交代了!”   肖照山理了理袖口,率先起身:“房山的事儿我不插嘴,但投电影的事你再多考虑考虑。这两年原创剧本没市场,IP又太难抢,龙标不好拿,院线也不好上,两边要是没点儿关系,要么片子上不了要么上了没场次,一样吃力不讨好。”   两人从包间走到会所门口,董欣没更多地透露自己的想法。肖照山明白哪怕是朋友间也必须点到为止的道理,摸出车钥匙就和她作了别。   董欣欲言又止地叫住他。   “诶,老肖。”   肖照山回身,用眼神询问她还要说什么。   夜风也要归家,董欣站在他两步外,风衣下摆向后扬起。   “你到底是怎么……”她话语一顿,立刻改了口,“算了算了,你快回去吧。你现在能开车吗?”   “清醒着呢。”肖照山自然也听出了刚才她想问什么,毫无芥蒂地解答了她的疑惑,“我花了足足十七年,说不定还需要更久,不能急于一时。”   董欣抱住双臂,裹紧了风衣:“到底是为什么?你后悔了?”   肖照山想起了肖池甯一岁以前,还在他身边的时候,根本不像吕眉家的孩子那么可爱,醒来必须要第一时间看见他,入睡前一定要把他的食指攥在手里才肯闭眼,不然会哭得山崩地裂日月无光。   于是他只能把肖池甯的摇篮搬到自己的书桌旁,一边办公一边伸出左手让他咬让他攥,等他睡沉了再悄悄把指头抽出来去画画。   真是从来没见过这么烦人的小孩。   他在董欣面前举起右手:“后悔都是轻的。你看,这只手差点被他们废了,我现在还能记得机车从我手指头旁边冲过去的声音和味道。”   他放下手,信步到她面前:“董欣,你以前不是问我,为什么这些年我都不画了?”   “因为,”肖照山停下脚步笑了笑,探出左手食指在她眼前晃,“有阵子每天都有个人提醒我,我是个爸爸了,不能想怎样就怎样,我得顾全大局,顾全这个家。”   当人要在完全陌生的领域做出一项极为重要的选择,三成靠经验,三成靠理智,剩下的,则是虚无缥缈的直觉。   这很复杂,肖照山说不清当年同意把肖池甯送走的那一刻自己是什么心情,他或许松了一口气,认为这样对每一个人都好。毕竟在今晚之前,还没人知道,肖池甯曾经在他人生的十字路口,无知无觉地给过他一些微小却不能忽视的指示和信心。那是初为人父的一种直觉。   尽管它们都转瞬即逝。   “可我没家了。”董欣笑起来,鼻尖却紧跟着一酸,顿时变成了一个委屈巴巴的小女孩儿。   然而,人到中年,除了借钱,谁也帮不了谁什么。肖照山已经回忆了太多,说了太多,他现在只想回到车上抽几支烟,去兜兜风。   “那都是虚的。”他用眼睛指了指她的提包,“真正实在的东西都在你手里呢。”   董欣闻言,低头掂了掂自己的身家,同他默契地笑起来,霎时收好了情绪。   两人酒醒了,再感性下去只会迎来成年人的尴尬,分别前,董欣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   “老肖,你儿子叫什么?改天把他带出来一起吃顿饭吧,如果可以的话。”   肖照山无言片刻,低头拍了拍她的肩膀,开口道:“再说吧。”   深夜路上的车也并不少,肖照山打开车窗,吹着风拐进了一条小巷,左拐右拐地往画廊方向去了。   这些年来他没有再画出过一副成品,若即若离地和那些人保持示好却不谄媚的距离。平静的十七年并非一晃眼,是他一天一天,一次一次放弃声名、出让灵感换来的。   头两年他实在恨,为了消解这种无益的情绪,他索性私下也不怎么提笔去画,的确好过许多。但热爱的东西岂是说放就能放?   于是他开了一家画廊,斥重金打造了一间他理想中的画室用来练笔,又在家里辟出一个专门的空间涂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秘密基地才最为神秘。   每当他烦躁不平,他就会去画室里呆一整夜。有时是看书,有时是通宵地画同一个场景,有时又是漫无目的地听着歌抽烟发呆,无所事事。   可他没想到,在这个点,在他秘密基地的门口,他会看到背着书包的肖池甯。   车速不高,车灯将坐在一块墨绿色滑板上,仰头静静凝望着夜空的肖池甯照得一清二楚。他手肘撑着膝盖,右手指间夹着一支抽到一半,不知道熄灭了多久的烟,一动不动地维持仰望的姿势。   有一瞬间,肖照山误以为自己正行驶在一条时光隧道,十七岁的他坐在一棵行道树下,坐在心爱的滑板上,宇宙奥义人间蝼蚁,什么都想,什么都没去想,只是静静地在路边等候未知,等路过的人发现自己的孤独,等陌生的车辆碾过自己的影子。   可肖照山一脚刹车都没有踩,就这么经过了肖池甯,带起了一阵风。   但停留在后视镜上的眼睛仍一刻不停地往他的大脑传送信息,反复说着同一句话:“你好像抛下了你自己。” 第十六章   一场秋雨一场寒,教学楼外的国槐花已经落尽,掉在地上被来来往往的师生踩进地砖缝隙,成了恶心的深褐色。   肖池甯最讨厌的季节就要到了。   可能是因为杭州的冬天没有暖气,降温后能冷得一塌糊涂,大病痊愈的他每年过冬都会发一次高烧。   裘因一度以为这是脑膜炎复发的前兆,吓得找黄牛花高价买了一张专家号,当天就把他送进了医院。   可最后的结果不知是让她失望还是怎么的,当听见头发花白精神依旧矍铄的老专家确诊这就是普通的发热时,她的脸上竟然流露出了一丝愤怒。   于是第二年肖池甯发高烧昏睡不醒,她的解决办法就是不停地掰开他的嘴给他灌热水。   是药三分毒,你免疫力这么差,不吃才好得快。她如此解释。   北京冷得比杭州还要快,高三的第一次正式月考就在周四周五,班上所有学生无时无刻不在焦虑而又缜密地准备考试,吃饭背英语单词,做操背历史年表,上厕所排队背政治考点。只有肖池甯和两三个给自己判了死刑的人没什么所谓。   他得趁着天气还没彻底冷透多去刷刷街。   下个月的生活费池凊已经转到了他的账户上,他扭头就订了一副新的限量大鱼板,让商家在刻名字的地方刻了一支柳条。   星期一下午滑板送到,肖池甯在门卫室取了快递,当场拆掉包装,然后趁晚饭时间把它放到学校年久失修的后门,藏进了假山背后。   晚自习没有布置额外的作业,政治老师值班答疑没空查勤,他光明正大地把书包扔在教室,只拿上手机和烟便走那儿翻出了学校。   这时他还没发现,他那个每天除了上厕所和去办公室问问题就是呆在座位上刷题背书的同桌,已经先他一步消失了半节自习课。   学校或许为了达到寄宿制全封闭的效果,远离了商圈和交通枢纽,这儿附近已经能称得上是荒凉。荧光涂料在路灯寥寥的夜里像一条银河,流畅地勾勒出了滑板的形状。   肖池甯踏着银河往更暗的地方飞去。   前几天他用卫星地图看了一眼,从后门绕过一个老旧小区和一个市区公园,就是一片小树林,那里有坡有泥有障碍,适合用来测试新轮子的抓地和减震能力。   唯一不便的是没有照明,树林里微弱的光线来自夜空,和行经旁边的一条双车道上的车辆。   肖池甯把板子横拿在手中,摸黑爬上了落差有近十米的长坡。然而他刚在坡顶停下,就听到了一声钝响和接踵而来的惨叫。   不是人,是猫。   他不知道北方的猫和南方的猫是否有区别,总之南方的公猫一到春天进入发情期,就叫得宛如在阿鼻地狱受难的厉鬼。   可这儿不是南方,现在也不是春天。肖池甯一时有些怀疑,便屏住呼吸侧耳去听。   模糊的钝响没有再出现,猫的悲鸣却仍在清晰地持续,一声接着一声。先是剧烈惊恐的,很快长短交错渐渐失去规律,成了痛苦无助的,最后变成断断续续的、力不从心的残喘。   肖池甯放轻脚步,循着叫声警惕地往声源走去。   距离并不远,声音已然离得极近,仿佛就在耳边。可当他想辨别出更准确的方位时,树林却遽然陷入了诡异的死寂,微风似乎都在此刻停了下来。   马路上由远处驶来一辆开了远光灯的越野车,短暂地照亮了这片昏黑。   在那一瞬间,肖池甯看到了一双直勾勾盯着他的,血红的眼睛。   他出于本能吓得后退半步,不仅为这个他刚才错认成灌木的真正的人,还为那张他认得的脸配上了不认得的眼。   “胡颖雪?”   他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照出他的同桌未着校服瘫坐在地的模样。   胡颖雪伸手挡住脸避开强光,身前是一只死状可怖的猫的尸体。   她面色苍白,咬牙切齿地问:“你跟踪我?”   “跟踪?”肖池甯加速的心跳慢慢恢复正常,闻言好笑地拿手电上下摆动,故意晃了晃她的眼,“我为什么要跟踪你?”   胡颖雪怒道:“拿开!”   “跟踪你来看你虐猫?”   他又动了动手腕,让光落在那只已经停止呼吸的野猫身上,啧了一声:“有一套。”   尸体前方还残留着诱饵,是一袋吃到一半的妙鲜包,凶器则是一把锋利的可折叠水果刀。猫的肚子被残忍地划开了数道长达十公分深可见其内脏的伤口,尾巴被一块石头砸得血肉模糊。估计这就是那声钝响的出处。   肖池甯通过眼前的静止画面侧写出了整个虐杀的过程。   胡颖雪得知这片小树林常有野猫出现,特地买了连家猫也无法抵抗的美味来守株待兔,等目标野猫放松警惕前来进食后,利落地拿锐石压住它的尾巴,防止它逃脱,另一只手就握着水果刀,在它的挣扎下来回地捅、来回地杀。   绝对不是初犯。   肖池甯头一回对这个外貌普通体型微胖的优等生起了好奇心。   见他没有任何惊讶和忌惮的表现,胡颖雪也毫无被撞破罪恶的慌张和恐惧,反倒像总算能卸下面具一般松了口气,神情不再张牙舞爪。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她刚才在专注地等待落石的时机,得手后又发了狂,沉浸在不平、愤怒、疼痛和嗜血之中,没能第一时间察觉有人走进了树林,还找到了她的位置。   肖池甯为了不打草惊蛇,新滑板刚才就被他夹在了小臂和腰肋之间,自然能遮掩动静。   “你又为什么会在这儿?”他反问道。   胡颖雪不屑:“明知故问。”   “我不知道。”   肖池甯把滑板放平,在上面坐了下来,用脚尖撩起那截断尾瞧了瞧:“它必须死吗?”   胡颖雪许久没有答话。   肖池甯也不急,优哉游哉地点燃一支烟,从乔木和边缘灌木丛的缝隙中望向稍显冷清的公路。这让他沉静了不少。   烟烧了一半,胡颖雪终于脱力似地松开紧握水果刀的手,塌着肩无声地抓了几把身边的枯叶洒在猫尸之上,把它盖了个七八成。   等做完这件事,她挪到与肖池甯并肩的位置,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皱着眉头在他眼前摊开手掌:“喂,给一根。”   肖池甯吐出一口烟,拒绝道:“我不叫喂。”   胡颖雪阴阳怪气地说:“肖池甯同学,你好,请,给我一支香烟,好吗?谢谢。”   肖池甯笑了笑,想把烟盒扔进她怀里,结果一不小心失手甩到了那堆拱起来的落叶堆上。   “……”   他不是故意的。   胡颖雪的手在空中仅滞涩了片刻,便毫无芥蒂似地从简易的墓上拿起了烟盒,熟练地从中抽出一支放到唇间。   肖池甯下意识为她按亮了打火机。   “谢谢。”   这次是真心的。   “你本人和表面看到的也很不同。”   肖池甯被这个“也”字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你和表面那个胡颖雪又有多不同?”他问。   “怎么说。”胡颖雪想了想,“她是我父母期望的全部,却是我最讨厌的我的一部分,说‘背道而驰’都不为过。”   她吞吐着夹杂血腥味的焦油和尼古丁:“我已经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就开始渴望杀死她。”   肖池甯又看了看地上那道曲线:“她死了就会好吗?”   “不会。”胡颖雪理解错了意思,叼着烟看向他,“它死一万次不如我自己去死一次。”   “可怜。”肖池甯言简意赅地说,不知是指人还是指猫。   胡颖雪转回头,同他一道看向不远处的公路。   “但最该死的还是我爸妈。”   肖池甯笑了,笔直地烟雾在空中碎成了冬日里呵出的一口二氧化碳:“不用细讲,我体会不了。”   “自作多情。”胡颖雪嗤笑道,“十七年这么长,真要细讲,三天三夜都讲不完。”   肖池甯不太认同,大概是因为他迄今为止的人生过于无聊和荒谬,以至于他一直觉得他的十七年,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被抛弃了三次的残次品。   第一次是被父母流放到杭州,第二次是意外得知所谓流放的真相,最后一次,是他认清自己即使这样,也仍旧对池凊和肖照山抱有期待的事实。   “你觉得我和表面能看出来的有什么不同?”他兴致盎然地问。   胡颖雪不假思索地回答:“善良和孤独。”   是个放之四海皆准的烂俗答案。肖池甯有理由想起刘润曦。   刘润曦曾断言他们是同类,因为取向一致,因为孤独类似。可不知为何,这话换作胡颖雪来说,他就丝毫没有愤怒和鄙夷的情绪。   被一个刚虐杀了一只无辜野猫的女生夸赞善良的感觉,就像被一个留着寸头浑身刺青的涉黑头目送了束百合花,有些好笑。   肖池甯把抽到尽头的烟屁股摁进土里,冲她挑了挑眉:“你怎么知道我没想过杀人?”   “但你不是还没杀吗。”胡颖雪老成地叹了口气,“这就是最大的善良。”   肖池甯被说服了。   “我现在想听你细讲了。”   “压力太大。”胡颖雪答,“这个答案能概括所有事件导致的所有结果。”   “月考而已。”肖池甯在点燃新的一支烟之前又给胡颖雪递了一支。   “他们不觉得月考只是‘而已’,”胡颖雪接过烟,说了声谢谢,“他们希望我连每日一测都能次次全对。”   “每日一测”是年级组各个教研组每天下发的考点自查卷的统称,A4纸大小,一般由十道选择题、四道填空题和四道简答题组成,是不管刮风下雨还是地震泥石流都不会少的固定作业。   “我爸会因为我妈煲汤的时候加了味精,指着她的鼻子质问她是不是想把我喂傻,我妈会因为我爸没能把家长会老师说的所有内容记下来,在校门口大骂他屁用没有。”   听到这儿,肖池甯大概明白了胡颖雪的父母是怎样的一类人。   是能让乍眼一看的外人说出“可怜天下父母心”,的那一类人。   “有时候我很好奇,”胡颖雪仰头看天,却没找到月亮,“真正相爱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他们的孩子又会是什么样。”   她气馁地低下头,自嘲地笑道:“算了,反正肯定不是我这样。”   肖池甯却忍不住想,池凊和肖照山是相爱的吗?如果是,那为什么他们能坦然接受默认彼此的不忠?难道爱并不是一种独占的绝对特权,而是如肖照山所说,是无条件的尊重和包容?   如果这种模式能称得上是“尊重”和“包容”的话。   “胡颖雪,我问你。”肖池甯直直地望着前方,眼睛失了焦,“要怎样,才能算是‘相爱’?”   胡颖雪歪过身子看了他一眼,随即道出了最核心也最无需解释的要素:“这还用问?她爱你,你也爱她。”   “如果我爱他,他不爱我呢?”   “这叫单恋,别名慢性自杀。”胡颖雪扔掉第一个烟头,毫不犹豫地从他手中夺过打火机,给自己点了第二支烟,“奉劝你一句,别想不开单恋谁,不值得。”   肖池甯一愣。   “对他这样的人动心,是会像你一样疯掉的。”陈渝的话回荡在他耳边。   “会死吗?”   胡颖雪朝他投去诧异的视线,不答反问:“你……在单恋?”   “没人爱我。”肖池甯平声说,算是变相肯定。   胡颖雪觉得这话简直能荣登自诩文青的中二少年最爱说的话第一名。可肖池甯的神情又是那样的认真和孤独,竟让她在某一瞬间也相信,不被爱、没有人值得去爱,是真的会死。   “是。”胡颖雪在摇晃的夜色中盯着他,不自觉郑重其事地宣告道,“所以,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杀了自己,一定不是因为我有多恨,恰恰相反,一定是因为我停止不了爱。”   肖池甯忘记了自己是如何目送胡颖雪搭上回学校的车,忘记了自己是如何离开了那片树林,忘记了去那儿的初衷,忘记了亲眼目睹的残忍,只记得胡颖雪的那句,停止不了爱。   他早该意识到,与池凊总是给他一线希望不同,肖照山的凶器是使他追问,最后追问出一个绝望的答案。不论如何,都是要他死。   冷风在肖池甯耳边呼啸而过,愤怒的喇叭声和司机探出头来叫嚣的辱骂被他远远抛下。他从从未衰减的爱意与恨意中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又滑着滑板来到了“照”。   他在老地方坐下,眺望那块招牌,回顾过去的十六年。毫无疑问,一无是处。而罪魁祸首竟然是他的亲生父母。   火已经熄了,肖池甯夹着早已冷却的烟头,渐渐涌起了同胡颖雪酷似的杀意。他明白了,猫必须死。   这一刻,他对同桌感同身受,却暂未料到这就是他们将成为朋友的预告。那时候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那辆从他面前疾驰而过的灰绿色卡宴turbo上。   尽管只在小区门口见过一次,也只坐过一次,但他在不知不觉就把车牌号记得一清二楚,甚至记到了现在。   肖池甯坐在滑板上,看着卡宴在前面的红绿灯路口利落地调头,紧接着在画廊门口又一次调头,绕了一圈终是停在了他面前。   车窗落下来,宛如他第一天到北京时在小区门口见到的画面,肖照山从天而降,对他说:“上车。”   肖池甯仰望着他,在心中向不知名的神祈求:让他们也尝一尝“单恋”的痛苦吧,让他们也停止不了恨、停止不了爱,让他们也过上百无聊赖被抛弃的残缺人生吧。   在他死之前,肖照山和池凊该先一步下地狱。   肖池甯从滑板上起身,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对肖照山露出了甜甜的笑。 第十七章   肖池甯不好奇肖照山为什么会调头回来,这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肖照山回来了。   他倚在窗沿,回光返照似地从惴惴不安的高空降落,在肖照山身旁着陆,饶有兴致地打量他沉郁的侧脸,这才发现那股本该出现的檀香的缺席。   “你喝酒了?”他问。   肖照山不答。   “还真是酒驾啊。”肖池甯撑着脑袋笑了笑,“我再不招人喜欢,好歹也是条人命啊,爸爸。”   肖照山这晚本就心气不顺,听到这一声尾音带着旋儿的“爸爸”,立刻打着方向盘在路边来了个急刹。   “怕死就下车。”   肖池甯仗着自己瘦削的身材,屈腿踩上座椅,摆明了要赖这儿不走。他把膝盖靠在车门上,手又搭在膝盖上,一副蜷缩在角落的可怜样,倒也真让肖照山皱了皱眉。   “和你一起死我就不怕。”他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   肖照山意味深长地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突然熄火下了车。   凌晨十二点的主路上还有私家车来往,肖池甯窝在副驾,透过挡风玻璃看或白或橙的车灯交错在他静止的背影,就像看彩色油漆泼向一尊纯白的石膏像。   一刻钟后,肖照山身上的最后两根烟也抽尽了。他把空了的烟盒扔到引擎盖上,空按着打火机,仍是没有要回车上的意思。   肖池甯适时地下车,来到他身边,把还有一半余货的烟盒递到他身前。肖照山看了一眼,没伸手,嗤笑道:“小孩儿才抽万宝路。”   肖池甯回头瞟了瞟他的苏烟,反唇相讥道:“小孩儿才靠不抽万宝路来证明自己是大人。”   肖照山敏锐地察觉到今晚的肖池甯同昨日已有了很大不同,可他将肖池甯的神情看了又看也没找出线索,索性不再纠结这个即将失去意义的问题。   他倚在车头,把打火机揣进西裤裤兜,交叉的脚踝换了个上下,盘起双手问:“你为什么会想到学做饭?”   “这问题就像在问我为什么会想到学走路一样。”肖池甯目视前方,启唇笑了,烟雾争先恐后地涌出来,“你吃了我做的早餐。”语气很笃定。   “你手艺很好。”肖照山毫不掩饰。   “和我妈妈比呢?”肖池甯微笑着侧过头来。   肖照山沉沉地回望他:“为什么要和你妈妈比?”   “因为大家都说,想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就要先抓住他的胃。所以我想知道,”肖池甯低头抖了抖烟灰,“我有没有可能从她那里抢一点你的心过来。”   肖照山没把他的话往深处想,只不屑道:“人不是用胃来品尝味道的。平时少上网,多读点书。”   “是吗?”肖池甯没理会他突如其来的刻薄,反倒若有所思地看向他的嘴唇,心不在焉地问,“那人是用哪儿来尝味道的呢?”   他抬起拿烟的手,翘起拇指用指腹蹭了蹭肖照山的嘴角,低声确认:“是这儿吗?爸爸。”   肖照山一惊,下意识后仰身子躲开了他的触碰,脸上露出不悦的神情。   可肖池甯没有罢休,哪怕收回了手也依旧隔着半臂的距离盯着他的薄唇不放,活像个比猎物还狡猾的猎手。   “还是说,用舌头?”   肖照山猛地站直了身子,随即下命令而非商量地说:“肖池甯,翻过年你就去英国吧。”   肖池甯的视线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那一双唇,缓缓向上和他四目相对。   “为什么一定要让我走?”他吸了口烟,平静地问。   “我只和合得来的人一起生活。”肖照山答,“你会做饭,做得还不错,可以在国外生活得很好。”   肖池甯没想到肖照山方才提起这茬,竟是弯弯绕绕地为了这一出:“所以你调头回来就是为了让我走?”   事实上,肖照山自己也不清楚。今晚和董欣说起过去的事,他才开始去思考,他对池凊的愧疚究竟带来了什么。   当年同意送走肖池甯的时候,他自己似乎没想过这个小孩有朝一日会回来,更没想过这个小孩回来后,会几次三番地使他一反常态地折衷——不论是为维持家里的和平表象,违心地扮演一个前所未有的父亲角色,还是再度燃起创作的欲望与冲动,久违地在画室里熬上一个通宵。   他唯一清楚的是,一旦一个细节开始改变,整个生活迟早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被统统改变。而要想保护多年来费心达到的平衡和自由,就必须把引发装置的第一块牌抽走。   “这样对你我都好。”他简明扼要地总结道。   肖池甯扔了烟头,狠狠踩灭了火星:“什么是好?我不好。”   “或者等你考上大学,住校也可以。”肖照山自觉已拿出了这四十年来积攒的所有耐心,向肖池甯解释这个他觉得再合理不过的提议,“这样,你不需要适应我,我也不需要适应你,哪里不好呢?”   “哪里都不好!”   肖池甯转向他,眉眼间蓦地浮现出属于少年人却独独不属于“肖池甯”的执拗和脆弱来。   “你刚刚不是问我为什么会想学做饭吗?”他眼眶发红,高声说,“因为池凊是做餐饮的,我就以为只要自己学会了做饭就能讨她喜欢,因为你是画油画的,我就以为只要学会画画和赏画,你就会为我感到骄傲。”   他握紧了拳头,第一次把童年的隐痛宣之于口:“所以别人家的小孩在电视上看动画片的时候,我在电视上看烹饪节目,所以即使我很讨厌画画,也咬牙坚持学了九年。”   肖照山怔愣片刻,被自己不在场的那十六年里,肖池甯为回到他和池凊的身边,付出过的幼稚又坚定的努力冲击了一瞬。   然而,这还只是个开始。   肖池甯上前一步,近在咫尺地微微仰头,看进肖照山暂且失语的眼睛,掷地有声地问:“池凊知道你喜欢楠木吗?池凊懂你为什么会把画廊的招牌设计成那样吗?池凊会告诉你你哪里可以画得更好吗?池凊会把偶然听到的一首Johnny Cash的歌循环上百遍吗?”   因为靠得极近,肖照山能清楚地感觉到他急促湿热的呼吸一下下扑在自己嘴唇上,以至于那一声声诘问都莫名变得模糊。可他又确确实实听见了肖池甯口中的每一个字。   肖池甯双眼含泪地停下来,半晌后才放低了音量颤声道:“只要你肯留下我,只要你肯离我近一点……你就会知道,我才是和你最合得来的那个人。”   他抬手紧紧抱住肖照山,把脸贴在他的胸口,固执地重复了一遍:“爸爸,我才是。”   马路上车子呼啸而过,灯光照出一对在秋风中依偎的影子。   肖照山没有说话,更没有回应他的拥抱,但肖池甯靠在他的胸口,已经听见了他逐渐紊乱的心跳声。   他眨了眨眼,让咬牙用指甲掐着手心才憋出来的泪花落了下来,随即在肖照山看不见的地方浅勾嘴角,露出了一个胜利的笑。 第十八章   肖池甯无法找到一个准确的词语来概括全部的肖照山。   说他无情,他和池凊共处一室时脸上的温柔又不似作假;说他冷漠,他却会在翻云覆雨后的深夜亲自给陈渝下一碗面;说他刻薄,可他真正的不屑总是表现为无视和保持沉默。   “他是个极其自我的人。”   于是,肖池甯试图这样向胡颖雪形容自己的父亲。   “啧,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父母。”胡颖雪把烟头摁灭在台阶,起身踩上自己新买的滑板,屈膝回头,问道,“这样对吗?”   在上周一的树林意外相逢之后,同桌俩在班上总算不再对对方熟视无睹,偶尔肖池甯在课堂上公然打瞌睡被老师恶狠狠盯住,胡颖雪还会若无其事地用手肘捅一捅他的手肘。   但肖池甯愿意向她坦白自己的一部分不是因为需要同她交换罪恶的秘密,抑或是出于帮忙放哨这样微不足道又难以忽视的情谊。他要是想睡,就算被老师瞪到死他也会接着睡。   如此短的时间内,初次与同龄人建立起了前所未有的信任的理由很简单——他们都同样无聊,同样满腔不忿一事无成地活到了现在。某种程度上的相似使他往往只用说第一个字,胡颖雪就能知道后面的每一个字。   这很省力气,并且的确让人感到欣喜。而这种陌生又难以抗拒的欣喜让从未体验过此般滋味的肖池甯欲罢不能。   “脚尖朝外,肩膀打开。”他从自己的滑板上跳下来,走过去纠正了她的姿势,“你试试看。”   胡颖雪顺畅地沿着下沉广场滑了一圈回到他身旁:“爽。就是转弯的时候还有点僵硬。”   肖池甯在朝向大街的台阶上坐下,点燃了一支烟,评价道:“你才刚开始练,很正常。”   胡颖雪跟着他坐下,十分自然地朝他伸出手:“赏一根儿。”   肖池甯皱了皱眉,但还是把烟盒和打火机一起递给她:“你不会自己买?”   “醒醒,我是住校生,平常哪有机会买?”胡颖雪点上烟,把烟盒和打火机又还给他,“我总不能晚上当着我爸妈的面说,诶,你们先往后稍稍,我去超市买包烟再回来喝你们熬的王八汤吧?”   肖池甯了然,又问:“你爸抽烟么?”   “抽。”胡颖雪向后一躺,手肘撑在更高的台阶上,“放心,有香水,待会儿我就喷他个半瓶,狗都闻不出来。”   像是这样,说话很省力气。   广场上其他带着家里小孩儿出来晒太阳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们远远看见身着重点高中校服,还别着胸牌的一男一女举止亲昵好似情侣,本就有些不齿,现在看两人还当众抽起了烟,更是觉得世风日下少年不再我国药丸,赶紧抱起自家蹒跚学步的小孩走远了。   “看看,我们多招嫌。”胡颖雪笑。   肖池甯无所谓:“习惯就好。”   胡颖雪吐出一口烟,笑容慢慢收了起来,“我做不到。我当了十七年别人家的孩子。”   肖池甯没正经地说:“不如我们换换父母。”   “算了吧。”胡颖雪抖掉烟灰,“你要是我爸妈的儿子,最后结果不是你提刀把他们砍了,就是他们提刀把你砍了。”   “你要是我爸妈的女儿也挺惨,”肖池甯看着远处,平静地说,“你就算考年级第一也没人来给你开家长会。”   胡颖雪嗤笑道:“这是多少学子梦寐以求的事啊。”   “拿别人的标准来衡量自己的尺度实在是太蠢了。”肖池甯答。   “别让我安慰你。”胡颖雪低头踩了踩脚下的滑板,“白赚半天假有什么不好?我们的父母不值得。”   今天星期五,月考第二周的例行家长会,也是高三的第一次全年级家长会,学校给高三学生集体放了半天假。   过去肖池甯在杭州的时候,不管他考倒数多少名,裘因都很热衷出席这类以生产焦虑和家庭矛盾为主要目的的家校活动。这样更方便她全方位展现她年过六十仍风采不减的精致与从容。   但池凊和肖照山显然不屑于来这儿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池凊知道家长会的事情之后,对肖池甯说:“让你爸爸去吧,那天我有个重要的会要开。”   肖照山更简明扼要:“没空。”连头都没从工作桌上抬起来。   画室里一时只剩下他铅笔笔尖划过素描纸的沙沙声,像走地的落叶。   肖池甯强调:“这是高三第一次家长会,老师会讲很重要的事。”   “那你可以自己参加。”肖照山背对着他,逆光的背影显得格外不近人情,“我没工夫去听人说服我怎么让你从倒数第七考到倒数第八。”   肖池甯闻言并不生气,反倒笑得开心:“你记住我的成绩了!”   排名出来那晚,池凊和肖照山刚好一起回家吃晚饭,他在饭桌上只貌似不经意地提过一嘴。   “爸爸,”肖池甯站在曾经被他亲手撬坏的门旁,柔声说,“我很高兴你能嫌弃我成绩不好,真的。”   肖照山右手一滞,但很快又摆动起来:“没别的事儿了就赶快出去。很吵。”   那天肖池甯依言离开了画室,还以为肖照山最后一定会来参加这场家长会。然而,当今天下午其他同学的父母相继抵达学校礼堂,而那辆卡宴却迟迟没出现在校门口的时候他就知道,他还是低估了肖照山自我的程度。   换作以前,家长会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肖池甯从不会给予半点关心,哪怕他一个字不说,裘因也会想方设法地知道时间地点和主题。现在,他希望肖照山能来,无非是要在目睹后者难得的退让之后,巩固自己留在国内的资格,在他心中确立自己的存在。   因为,如果不存在,那便永远谈不上爱。   他要肖照山记得关于他的无关紧要的事,记得关于他的不漂亮的数字,记得关于他的,一个对别人而言毫无意义的日期。   可显然,他的预期没能实现。   “你怎么没去做优秀学生代表上礼堂发言?”肖池甯毫无挖苦之意地发问,“你比他们想象的会说话得多。”   “很简单。”胡颖雪伸出两根手指,“我是年级第二,老师们认为年级第一才能代表优秀学生。”   “你爸妈很生气吧?”   “气得不轻。”   “总是离第一名差那么一点。”   “他们觉得这不是‘一点’,这是天堑。”   肖池甯无言半晌,最后说:“有道理。”   胡颖雪难以置信地看向他,随即哈哈大笑,把已经熄灭了的烟头往他身上扔:“肖池甯,我操|你妈!”   肖池甯依旧波澜不惊:“去吧,她正在开会。当着一群老头儿的面搞办公室play,想想还挺带劲。”   “你也是挺带劲一人。”胡颖雪说,“那天逃课去树林是我这一年做过最正确的事。”   “是吗。”   说不开心是假的,但肖池甯没被人夸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是正解。   “是。”胡颖雪拍了拍他的肩膀,“耿直,话少,有故事。”   肖池甯有些反感:“别拿‘有故事’这三个字来形容我。”   “可这是事实。”胡颖雪又不嫌脏地靠上了台阶,“你碰上这样的父母,拥有这样的经历,你的所有痛苦就都不是无病呻吟,你的所有沉默也都不是无话可说。”   “这多难得。”她像是找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长长叹出一口气,“能理直气壮地发火、低落、痛苦……多好啊。”   肖池甯不可能听不出她话中的自怜。   别人家的孩子不能理直气壮地发火、低落和痛苦,因为少有人能设身处地地理解。在后者眼中,他们坐拥同龄人梦寐以求的一切——优异的成绩,父母的顺从,师长的赞扬,同学的追捧,以及注定辉煌的未来。因此,他们的愤怒都是恃宠而骄,他们的迷茫与疲惫都是在恶意炫耀。   虽然无法感同身受,但肖池甯能大致想象,似乎是有点可怜。   他把烟头踩在脚下,扭头看向伸长了脖子望天的胡颖雪,眼中不自觉带了点同情的色彩。   就在这时,街边突然有司机鸣笛。   紧接着,又是短促的第二声,不耐烦的持续的第三声。   “哪个傻|逼。”   胡颖雪直起身子往刺耳噪音的源头看,那辆灰绿色卡宴的副驾车窗大开,驾驶座上的男人刚好跟她四目相对。   好眼熟。   身旁的肖池甯却先一步腾地站了起来,搁在腿上的烟盒和打火机一瞬间全都掉落在地。   胡颖雪疑惑地仰起脸看向他:“怎么了?”   肖池甯没说话,握紧了拳头。胡颖雪顺着他的视线找过去,发现终点就在那辆车,便若有所感地远远地对照了一番车里男人的长相。   恍然大悟。   还真是像啊。   尽管托肖池甯的福,她对肖照山没什么好印象,但这会儿她仍旧礼貌地从台阶上站了起来,说:“看来家长会已经结束了。”   肖池甯还是没开口,依旧愣在原地。肖照山皱着眉头,又按了一下车喇叭。   肖池甯回过神来,二话没说一踩滑板,无需弯腰就把失衡腾空的滑板拎到手中,随后拔腿向那个方向跑去。   “诶!”胡颖雪想提醒他烟掉了,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说完肖池甯就已经三步并作一步地跳下了台阶。   事实上,肖照山已经在路边停了有两分钟了,他沿路找过来时,正好看见肖池甯含情脉脉地望向身旁那个并不漂亮的女生,看见他在发现自己的那一刻大睁的双眼,以及其中陡然绽放的光彩。他看见他不听言语手握滑板向自己飞奔而来,看见他上下舞动的发丝和不自觉扬起的嘴角,看见他跑到近前急急刹车,努力伪装出并不惊喜的样子,俯在车窗边问:“爸爸,你怎么来了?”   肖照山被这人生中从未在艺术以外体会过的慢放与震颤麻痹了心神。   原来肖池甯可以有这样期待的眼神,有这样仿佛源于本能的信任,原来他可以如此有生机。   就算今天换作别人坐在这里,也绝不会在目睹这一幕的全过程后无动于衷。   肖池甯是个活生生的人,他想。   胡颖雪把被遗弃的烟和打火机从地上捡起来,顺理成章揣进了自己包里,再抬头时正好赶上那辆车载着他们离开。   她望着那道远去的灰绿色影子,颇觉好笑地摇了摇头:“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这他妈哪有半点儿讨厌他爸的样子啊?” 第十九章   左转的信号灯变成红色,肖照山视线不变,手掌一抬打亮转向灯,突然开口问:“那是你女朋友?”   “嗯?”肖池甯反应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哦,你说胡颖雪?”   他拉着胸前的安全带笑了笑:“爸爸你回答我刚才的问题我就告诉你。”   肖照山不看他,明知故问:“什么问题。”   “你不是说没空吗,”肖池甯仰头靠在颈枕上,下颌拉成一条干净的弧线,“今天怎么来了?”   等不过脑地说完,他才意识到这样的表述有嘲笑的嫌疑,赶紧维持住微笑补救道:“我很开心,谢谢爸爸。”   绿灯亮了,肖照山毫无动容地缓缓踩下油门,简短道:“去拿画,顺路。”   肖池甯眼睛一亮,回头看向后座:“什么画?我能看吗?”   是《坐在窗前的女人》。   原名叫《坐在窗前发呆的女人》,修改之后、送去装裱之前,肖照山慎重地删掉了“发呆”这个词。   那天相熟的师傅问他题目要印什么,他看着画上没有五官的女人,想起肖池甯唯一一次来画廊的时候曾经说:“这儿,不画也可以。”   所以今天从装裱店出来,他又一次想起了肖池甯,顺带记起了今天是他的家长会这件事。   肖照山活了四十一年,生平第一次参加这种活动,迟到的他被学生志愿者带到礼堂最后一排的角落,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才对得起特地跑的这一趟。   他大方地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家长,发现他们都要么拿着纸笔在记录,要么拿着手机在录音。少数几个不专心的,也像上课走神的学生一样,不敢声张,偷偷在前一排座椅的掩护下玩手机。   早过了开冷气的季节,礼堂很闷,年级组长的声音平铺直叙,听了十分钟实在无聊,他干脆离场到外面平台上抽烟。   刚摸出打火机,校园里就响起了下课铃声,高一高二的学生们从教学楼里鱼贯而出,三三两两结伴快步往同一个方向走。   起初肖照山以为学生们是去上厕所,直到看见同一对情侣去时是空手,回来时提了一口袋的零食,他才知道,这些学生奔向的不是厕所而是超市,为的不是解决尿急,而是口腹之欲。   他站在栏杆后俯瞰他们的神情和互动,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只是一起分享一包薯片都可以笑得这么开心。   他以前上高中的时候也谈过恋爱,对象是学了十年芭蕾的班花。但那个年代,学校里没有小卖部,如果不同班,课间除了在教室外传一下纸条、去操场打五分钟乒乓球,情侣间没有别的活动可以做。   所以他从不在课间找她,放学之后送她回家,在她家胡同外和她接一个浅浅的吻就是恋爱的全部。   但很快,如同来参加这场家长会一样,他就对这份纯情失去了兴趣。   他提出分手时那个漂亮女生哭着问他:“你是不是喜欢上别人了?”   他说:“没有。只是,太无聊了。”   女生瞪大了双眼:“我很无聊吗?”   肖照山记不太清他是如何作答的,只记得分手之后他画了好几幅以那条送女生回家的路为原型的乡村图景,拿去参加国外的比赛拿了二等奖。   因此,十七岁的他猜测,校园恋爱的全部意义或许就在分手之后。   凑巧肖池甯今年也是十七岁,如果他谈了一场校园恋爱,会因为一袋薯片笑得这么开心吗?   光是想象那个画面,肖照山就感到滑稽诡异、匪夷所思。   可能是从未关注过他的学习生活,他印象中甚至没有肖池甯和别的同龄人并肩而行的画面,他好像一直是一个人,和他的滑板在一起,和他的烟在一起。   该怎么想象肖池甯牵着一个女孩的手送她回家,在胡同口槐树下亲吻她的模样?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后座空无一物,肖池甯转回身子,冲肖照山眨了眨眼:“爸爸很好奇吗?”   是的,他好奇,他好奇这个女生是否就是让肖池甯在一夜之间变活了的那个人——归根结底还是在好奇肖池甯,这让他无法真正开口承认,因为好奇将是不断退让的开始。   为及时止损,他停下了追问:“怎样都好,只要别让我和你妈给你收拾烂摊子。”   肖池甯耸了耸肩:“我喜欢男人,再烂的摊子无非是得病,也搞不大他们的肚子。”   这个答案消解不了好奇。如果不是女朋友,出现了那样的眼神反倒更让人生疑。   肖池甯在单恋?肖池甯竟然会单恋?   不可能,肖照山暗自嗤笑道。   车子又穿过了两条街,离家越来越近。在突如其来的长达十分钟的沉默后,期间一直看着窗外的肖池甯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了一句:“爸爸,你想过杀人吗?”   肖照山变完道,瞥了一眼他的后脑勺和被天边落日照透了的耳朵,下意识警惕起来。   “什么意思?”   肖池甯仍旧看着窗外,声音波澜不兴:“你有想过要杀我吗?”   右侧后视镜照出他懒洋洋的眼睛、与风相迎的额头,肖照山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恍然,好似肖池甯还是初见的模样。   不是刚刚从池凊肚子里出来的皱巴巴的小东西,也不是攥着他的手指不放的小婴儿,更不是躺在病床上虚弱地流泪,哽咽说想要回家的少年,他们的初见应该是在画廊,肖池甯砸碎了一切,包括自己。   那是他得以第一次窥见,这个在千里之外莫名其妙就长到了十七岁的儿子的内心。   “我们都说真话吧。哪怕一秒钟也算,爸爸,你有想过要我死吗?”肖池甯平静地回过头来,字字清晰地问,“‘死了最好,你有这样想过吗?”   刹那间,肖照山竟觉得自己无法对这双凝望过来的眼睛撒谎,鬼使神差地点了头,随后客观地说明道:“我想天底下所有的父母,无一例外,一生中都会有那么几次后悔生下了孩子。”   肖池甯毫不意外,还勾了勾嘴角:“后悔的何止是父母,我也想过杀人。”   肖照山被挑起了兴趣:“杀我?”   “不止。”肖池甯话音一转,“但每次我都会发觉自己依然爱你。”   他的语气如此平常,理所当然得像是在说人会呼吸太阳会升起,反倒让肖照山喉咙一阵发紧。   “你就没想过这可能不是……”   他想说,你对我可能不是爱,而是切骨的恨,有时它们的界限就是暧昧不清难辨难分。   但还没说完,他就被肖池甯生硬地打断了:“你能看出来吗,胡颖雪是个会虐猫的女生,她有很多种手段把它们开膛破肚让它们脑浆四溅。爸爸,你知道为什么吗?”   肖照山紧闭双唇不应。   肖池甯解开安全带,倾身靠近驾驶座:“因为她的爱被辜负了。”   隔着档位杆,他在肖照山的干燥的唇角飞快落下一吻,离开后抬手用暖热的掌心捧住他僵硬的脸,垂眸低声问:“你不会给我杀你的机会,对吧,爸爸?” 第二十章   然而,哪怕已经近到唇瓣相依呼吸相错,肖照山也没被软化,那一瞬间的僵硬很快变成了戾气,使他直接别过脸看回红绿灯,阴沉道:“又发什么疯。”   手心的暖热空了,肖池甯也不着急,自在地放下手,但身子仍朝着驾驶位:“爸爸你不是知道吗,我早就疯了,以后还会继续疯下去。”   信号灯转绿,肖照山轻点油门跟上前面的车,不知在想什么,皱着眉一言不发。   肖池甯解开安全带,左手撑在座椅边缘歪倒了身子,右手围在嘴边,咬着他的耳朵问:“你看,我这么爱你,你有喜欢我一点了吗?”   车子正在加速,肖照山头一歪,躲开从他唇齿里喷出来的湿润气流,警告道:“小心我把你扔下车。”   “这不是还没扔么?”肖池甯笑了笑,“爸爸,承认吧,你已经有一点喜欢我了。”   于是,下一秒,卡宴在车流中灵活越过两条车道,违规停靠在了非机动车道,穿着校服的肖池甯就从副驾上滚了下来。   是真正的滚。   肖照山解开安全带,“哗”地打开副驾的车门,毫无绅士风度地用双手一搡,把他推了出去,然后又行云流水地关上门,直起身子踩下油门绝尘而去。   肖池甯幸运地避开了路坎,没摔伤,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在周围行人的注视下若无其事地拍身上的灰,一边拍还一边埋着头偷笑。   原来肖照山很吃激将法这一套,他记下了。   小区近在咫尺,肖池甯没走一会儿就到了家。刚摸出钥匙拧开门,他就看到原本该在车上的书包和滑板都躺在了入户的地毯上。   自从下定了要肖照山爱他的决心,生活陡然不无聊了起来。他弯腰把滑板放置好,把书包放回房间,又乐颠颠地上楼去找肖照山。   肖照山刚好拆完包在一米长八十公分宽的油画外的牛皮纸,此刻正坐在他的楠木太师椅上,抽着烟端详装裱好的《坐在窗边的女人》。   画室没锁,肖池甯敲了两下没人搭理,径直走了进来。肖照山眼皮都没抬一下,依旧跷着二郎腿看立在墙边的自己的画。   肖池甯阖上门,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最后目光的焦点落在了画中女人的脸上。   他顿时快乐得没边了。   一为肖照山听取了他的意见改了主意,没有画女人的五官,二为肖照山要想把这幅看起来分量就不轻的画,同他的书包和滑板一次性搬回家,只能用抱着画、背着包、踩着滑板的方式进电梯。   光是想象到这个画面,他就能笑一年。   今天肖照山穿的是白色衬衫,外套一件灰色风衣,如果配上他的双搭扣休闲牛皮书包和荧光色镶边的新滑板,怎么看都像个不伦不类的大学生。   “谢谢爸爸帮我把东西拿回家,辛苦你了。”他笑眯眯地说。   肖照山没有回答,始终沉郁地看着画,半晌后才前言不搭后语地问道:“为什么当时你会觉得不画五官更好?”   肖池甯接下这个问题,自然而然地走近了些,在他身旁盘腿坐了下来:“因为这样,”他指了指那个女人,“她就能囊括世界上所有的孤独。”   “孤独。”肖照山咀嚼着这个词,“你说孤独……”   这一幕仿佛似曾相识,肖池甯怔了一瞬。   “可惜,我要表达的不是孤独。”肖照山拖着凳子转回身,把双臂放上了工作桌,“出去,我要工作了。”   肖池甯悄然吞下心里的起伏:“那为什么你要按我说的改?还把它裱起来了?”   “告诫自己这是失败的作品。”   “牵强。”   “随你怎么想。”   肖池甯自知已追问不出结果,安静了一会儿便说:“我也要写作业了。”   “那就去写。”肖照山没回头,削铅笔的手也不停。   “我的意思是,我想在爸爸你这里写。”肖池甯站起来。   “这儿只有一张桌子。”   “我坐你旁边。”   “我从不和人分享办公区域。”   “可我房间没有书桌。”   肖照山终于忍无可忍,把削笔刀一扔,回眸盯他:“肖池甯,你这段时间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肖池甯捏着校服下摆,茫然地说:“哪有什么算盘,我只是想和爸爸你待在一起。”   又来了,小时候的他就是这样的。肖照山头痛。   “你去楼下餐桌上写,你妈妈今天不回来,没有人打扰你。”他转回去拿起另一支不同型号的铅笔开始削,不再说话。   没一会儿,肖池甯便打开门,噼里啪啦地踩着拖鞋重重地走下楼。   肖照山莫名松了口气。   结果下一分钟,他又听到了噼里啪啦上楼的声音。   肖池甯气势汹汹地把肩上的书包往地上一扔,将从储物间里拿来的折叠椅怼到桌边,翻出文具和练习册后就不管不顾地在他身边坐下了。   肖照山只觉得宛如噩梦重演。   “你以为你还是婴儿,我不会动手揍你是吗?”   肖池甯没听懂,但还是说:“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你根本没机会揍我。”   “你一岁前是我带的。”   说完,肖照山才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被他同化,变得幼稚可笑起来,竟然会和他争论这个。   “是吗?”肖池甯打开地理练习册,“哦,我记起来了,吕眉和我说过。”   “但现在的我不会哭也不会吵。”他已经快速地读完第一道选择题,“因为今天爸爸你来了家长会,所以我决定好好学习一次。”   肖照山都快被他逗笑了:“你学习又不是为了我学。”   “不,我就是为了你。”肖池甯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他,“如果你希望我学,我会学,说不定还能学得很好。”   仿佛是被这双坚定的眼睛说服了,肖照山笑不出来,沉默地和他对视一会儿便接着埋头削新铅笔,没再让他走。   起初他还很不适应,不习惯画画的时候有外人在场,这在一定程度上让他无法集中注意力。   可肖池甯不论是在血缘上还是法律上,终究都算不得外人,他只能说服自己保持平和,就当省了力气不和他磨嘴皮子。   所幸肖池甯真的做到了安静,半个小时后肖照山终于渐渐进入状态,开始勾勒一些素材练笔。   画室里第一次出现两个人并肩而坐的画面,两支笔尖一同摩挲纸面的声音就像一帘温柔的春雨温柔地落在广袤大地,这种无害的底噪意外地让肖照山愈发忘我地沉入了笔下的森林。   天色已经暗了,肖池甯抬手打开台灯,低头前顺势看了他一眼,然后就被他和他笔下的静谧吸引了过去。   能看出来,肖照山是真心喜欢树,他在素描纸上画了很多棵不同种类不同形态的树:清瘦挺拔,虬结狰狞,郁郁葱葱,枯败老朽,欣欣向荣,垂死挣扎。   于是肖池甯突然理解了肖照山何以脱颖而出、年少成名,因为他笔下哪怕一棵黑白色的树,都能讲出不俗的故事。   他想起自己当年第一次偶然看到《林中月夜》时的心情,与其说是惊艳,倒不如说是熟悉,熟悉得他心脏震颤,宛若要无风而坠地。   这是受到血缘影响还是出于对艺术的共情,他至今说不清,他望着肖照山沐浴在暖色灯光下的面孔,不由自主地问:“爸爸,世界树会枯萎吗?”   肖照山平静地答道:“会。”   肖池甯放轻了声音:“像神话里诸神的黄昏那样?”   肖照山笔尖一顿,说:“是被我们这样的尼德霍格们亲手创造,又亲手毁掉的。”   “像命运那样。” 第二十一章   后来肖池甯每每独自回忆起那个难得和平的傍晚,都会为肖照山所说的“命运”惊叹。只是那时候他没有意识到,它代表的不仅是一段无聊时光的结束,还代表了一场“注定”的开幕。   肖照山自此不再抗拒和他共处一室,只要他保证安分。而这份宁静让肖池甯都一度被麻痹。   两人同时在家的一些夜晚,他会主动跑到肖照山的书房或画室,坐在他旁边无声地看完一整部电影或者读进去半本书,直到困得打了好几个哈欠才猛然察觉时间的流逝,然后想,自己究竟是为什么坐在这里?   哦,是为了在肖照山的心里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于是他又坦然了,继续腆着脸呆在肖照山身边消磨时光,彻底忘记自己是个理应繁忙焦虑的高三生。   他想起自己的这一重身份,是学校下发中秋节和国庆节放假通知的那天。很不幸,法定八天长假高三只放四天。   但这四天也够全班欢呼了,唯独胡颖雪是例外。   “休息不过是为了更好地压榨我们。”她一边收拾书包一边说,“如果他们的父母给他们报了高数英语两个一对一全天辅导,他们绝对笑不出来。”   “全天辅导?”肖池甯第一次听说这玩意儿。   胡颖雪咬牙切齿地答:“本地某两所知名高校在读大学生想挣钱想疯了的产物。”   “你还用辅导?”肖池甯觉得好笑。   “我们多无知啊,补充知识永远不嫌少。”胡颖雪掰着手指头数,“托福要学吧?GRE要学吧?不学怎么走出国门看到更广阔的世界?我|操|他妈。”   肖池甯不知道池凊当年是不是这么过来的,按裘因的说法,她是自学成才,从来不需要长辈的帮助和监督,全靠天赋与自律稳坐第一名。   现在肖池甯有理由怀疑这是为人父母普遍的虚荣心,因为大部分人根本做不到不费吹灰之力,只能草木皆兵地掩饰自己的努力,好让自己看起来成功得轻而易举。   “你呢,假期怎么安排?”   他把滑板放到地上,诚实地袒露了自己的无所事事:“抽烟,喝酒,约炮。”   他已经有快三个月没做过爱了,实在是个奇迹。   胡颖雪冷笑一声:“嗯,但我知道你是个好男孩儿。”   “嫉妒吧——”肖池甯往前滑了一小段路又滑回她身边,声音渐弱又渐强,“这种荒诞的生活,连自由都显得不值一提了。”   胡颖雪诅咒道:“等你哪一天觉醒了,这种荒诞就是你痛苦的开始。”[1]   “你又何尝不是?”肖池甯说。   胡颖雪反驳:“我一直都很清醒,所以我一直都很痛苦。”   肖池甯心想,我又何尝不是。   调休的最后一天不上晚自习,和胡颖雪在校门口不太愉快地道别后,他没有踩着滑板去闲逛,而是直接回了家。   肖照山和池凊昨天应邀飞去马来西亚参加某位快递龙头企业董事长的二婚典礼,不出意外七点就会回来。肖池甯买好了菜,用手机外放着巴赫的G小调奏鸣曲在厨房里炸蔬菜天妇罗。   小提琴悠扬哀婉的乐音洞穿了整个一楼,他拿着筷子,看在热油里逐渐蓬松的面糊,突然想起有一回池凊去杭州出差,顺路到家里看望裘因和他的场景。   没记错的话那时候清明节还不放假,他放了学刚进家门就被裘因赶进卫生间洗澡:“诶哟,怎么不打伞啊?我早上不是把雨伞装你书包了吗?”   大概每个中二少年都曾有过淋雨的憧憬,渐渐明确了自己与其他同学并不相似的他天真地以为身上的原罪是可以通过某种方式被洗刷干净的。   当时他还没患上脑膜炎,喜欢雨喜欢雪,无比热爱初夏和凛冬,跟电视剧里每个伤心落寞的男生一样,会淋着雨在操场上毫无意义地狂奔。   尽管现在看来羞耻得可以,但这曾是刚进入青春期的他唯一的宣泄方式。   所以初一生肖池甯满不在乎的捋掉了挂在发丝间的雨水,没接她递过来的毛巾,闷声答道:“你别管这么多。”   锅上还炖着菜,裘因来不及替他整理,干脆把他推进了卫生间:“我怎么能不管?!你妈妈待会儿就要到了,收拾清爽点儿,别这么邋遢让她看见!”   等他不情不愿地洗了澡,回到卧室打算换上家居服的时候,裘因又不打招呼地直接推开房门,走到衣柜边替他选起了衣服:“我给你买的那么多好衣服不穿,你就穿这个见你妈?”   肖池甯刚把纯棉T恤套上身,下面还裸着,被这毫无预告的突然袭击吓了一大跳,赶忙背过身捂住自己的小弟弟:“你就不能敲门吗?!我在换衣服!”   裘因闻言十分不屑:“嘁,你是我带大的,你身上哪儿我没看过?还不好意思了。”   她终于找到了想找的那套衣物,回手扬了扬,叮嘱道:“穿这件。你妈难得有空来,打扮漂亮点,别让她操心。”   肖池甯不懂这两句话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他只感觉家里要迎接的不是他的亲生妈妈、老不死的亲生女儿,而是一位纡尊降贵来视察工作的领导。   而最可笑的是,老不死准备了一下午的晚餐,池凊也没有坐下来尝哪怕一口,他捯饬得再光鲜亮丽,池凊也并没有多看他哪怕一眼。   她撑着伞优雅地来,两三句妥当询问完他们的近况,塞了一大笔钱便优雅地离开了,全程不超过十五分钟。   裘因在餐桌上落寞沉寂的眼神他至今记得,彼时他就暗暗发誓,不能成为等着施舍的人,他这辈子都不要那个眼神在自己身上重演。   天黑以后,肖照山和池凊果然回来了。做好了饭躺在黑暗中养神的肖池甯听到开门的声音,熟练地整理好表情,走出了卧室。   然而,未来本身就是对过去的重演。   几个月前他没有关门,出来看见的是肖照山和陈渝在漆黑的玄关热吻,今天他凑巧也没关门,出来看见的是肖照山和池凊在同样的地方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他们急不可耐地扔下行李箱,就那么在窗前仅有的一片灯光下紧紧相拥。   偌大的舞台上只剩下了他们。肖照山搂着池凊的腰,一只大手来回抚摸着她的脊背,愈来愈深地吻她。池凊后仰着身体,双手搭在肖照山的肩膀上,忘情地回应。   肖池甯在这一幕前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身后的餐桌上还摆着他亲手做的饭菜,但是,比起那些揣摩着他们喜好烹饪的菜肴,他们明显更想品尝对方的味道。   嫉妒吧,这种荒诞的生活,连自由都显得不值一提。   肖池甯嫉妒得快死了。   他不理解,为什么肖照山和池凊能忽视对方的所有不忠与背叛,心甘情愿做个瞎子,仍然一如往常谈笑风生,仍然坚持亲吻和拥抱,仍然盲目地相爱着,仍然不爱他。   肖照山似有所感,倏忽半睁开了意乱情迷的双眼,看向饭厅的方向。然后,他就看到了肖池甯垂在身体两侧的拳头和悲哀至极的神情。   他被那张凄然的脸感染得不自觉停下了动作,凭空生出一种当年在橱窗外看见自己父亲和另一个女人依偎在一起的复杂心情。像迷茫,像惶恐。   更多的是不安。   唇上的温度离开了,池凊疑惑地睁开眼,捧着他的脸问:“怎么了照山?”   没得到回应,她便顺着他定格的视线回头望过去。   猛地见到肖池甯在场,她也愣了愣,随即赶忙从肖照山怀里后退一步,笑着把散落的头发别到耳后:“你今天没去上晚自习吗?”   好一会儿后,肖池甯才艰涩地回答道:“学校放假。”   池凊换下鞋子,若无其事地打开了客厅的大灯:“吃饭了吗?”   肖池甯深呼吸一口,努力在刺眼的灯光下回了一个笑:“还没有,做了饭想等你们回来一起吃。”   池凊在飞机上吃过了,但走到餐桌边,看到一桌子的菜,还是不知真假地低呼道:“这么丰盛,是知道你爸爸明天要去采风才做了这么多菜的么?”   肖池甯的嘴角一僵,不知身体里的血液竟然还可以这样更凉一分。   他扭头看向肖照山,皮笑肉不笑地问:“爸爸,你不是才回来?明天又要出门?”   肖照山一言不发地换上拖鞋,脱下风衣外套搭在沙发扶手上,完全没搭理他的打算。肖池甯眼尖地看到他胯|间已有了起伏。   再凉一分。   “昨天在婚礼上临时决定的,刚好放假,画廊没那么忙。”池凊替他答了,回身朝坐在沙发上的肖照山招了招手,“照山,再来吃一点,有你喜欢的清蒸鲈鱼。”   肖池甯把菜送进微波炉里重新加热,十分钟后一家三口在诡异的气氛中坐到了桌边。   肖池甯没有胃口,只给池凊夹菜:“妈妈你呢,假期有什么安排?”   池凊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碗里的菜,笑道:“我哪有假期可言。”   肖照山依旧沉默。   池凊捡起碗里不占肚子的小菜吃,礼尚往来地问肖池甯:“你有什么打算?”   肖池甯疲惫地笑了笑:“有点累,想休息一下。”   话罢,他就眼巴巴地逮着筷子望向肖照山:“我能和爸爸一起去采风吗?”   肖照山咽下嘴里的食物,想也不想就否决:“采风很累,休息不了。”   “你忘了,我也学了九年油画。”肖池甯嘴角扬了起来,眼眸却深不可测,“能学东西还能欣赏景色,怎么不算休息?”   肖照山凛然地抬头看了过来。   即使是在池凊面前,两人也无法再伪装下去。   肖池甯不落下风地回视他:“儿子想和爸爸出趟远门很稀奇吗?”   他软下声音,后半句故意说给池凊听:“我长这么大,还没去外地好好旅游过,我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果不其然,池凊开口了:“刚好还没订酒店,照山……”   肖照山却径直打断了她。他的目光锁定在肖池甯身上,既是怀疑也是审视,让人无处遁形。   “肖池甯,”他一字一句地命令道,“说真话。”   [1]化用自加缪的部分主张。 第二十二章   餐桌上骤然安静下来,连碗筷互相碰撞的声音都湮灭在父子俩剑拔弩张的对视中。   肖池甯知道今晚的肖照山为什么连虚情假意都懒得付出,因为他坏了他和池凊的好事,他多余,他愚蠢,他该死。   “我没有说过假话。”   但他绝不会屈服。   肖照山撂下手中的餐具,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说:“诚实很可耻吗,肖池甯。”   话罢,他就转身上了楼。   池凊仍坐在桌边,像是早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没表现出任何的意外和失措,动作依旧优雅,眉眼依旧温柔。   她夹起一块南瓜天妇罗,缓缓道:“小甯,法国有句著名的谚语,叫C’est tout l’un ou tout l’autre,你听说过吗?”   肖池甯无法维持得体的笑容,面色阴沉,仿佛下一秒就要揭竿而起。   “翻译成中文就是‘非此即彼’。”她把筷子尖举到眼前,“它不是南瓜,就是除了南瓜以外的所有东西。”   “一句话不是真话,就是除了真话以外的所有东西。我们比你想象得更会分辨,只是偶尔想偷懒。”她把天妇罗轻柔地放进肖池甯的碗里,问,“现在懂了吗?”   肖池甯紧咬住牙关,愤怒和羞恼使他浑身战栗、口不能言。   池凊也没有给他懂的时间,先一步撑着桌面站了起来:“下厨辛苦了,不想洗碗的话就放那儿吧,明天我会找新的阿姨来收拾。”   肖池甯的余光看见她纤细的背影,写满了对他苦心孤诣只为留在这里的嘲笑。   他简直太能理解胡颖雪了。   凭什么永远都是他们先走,凭什么永远都是自己被抛弃,凭什么!   他攥紧筷子,指节用力得发白。   “你们呢?”   他侧脸看向已经踏上一级楼梯的池凊,问:“如果你们之间不是爱,会是什么?”   池凊停下脚步,回头道:“你现在还不能理解的——生活上的合作关系。但我们是爱的,起码现在是。”   “那我呢?”肖池甯眼里布满血丝,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轻声问,“那我是什么?”   池凊叹了口气,不假思索地答复他:“你是我们的儿子,没别的了。”   一楼再次变得空荡荡。   肖池甯独自在餐桌边对着一桌冷掉的菜和三个还盛着饭的碗坐到九点,然后拿上钥匙出了门。   他迎着秋风疾走,一直走到最近的地铁站,穿越大半个北京去了工体。   地铁上的每个乘客都用一双麻木的眼睛盯着手机,他们要么还没从荒诞的生活中觉醒,要么已经陷入觉醒后的痛苦一蹶不振,这让身处其中的肖池甯感到绝对的安全。   在拥挤的车厢里,即使靠得再近,也没人有资格质疑他从小承受的痛苦不是真的。   没人爱他,他可以随便放肆,可以在酒吧一口气喝光六杯琥珀色的芝华士曼哈顿,可以和一个陌生帅哥在二三十个男人面前挑战拥吻十分钟,赢得一次点歌的机会以及一杯灵感来源于某部知名美国动画片的特制调酒。   六十毫升的利口酒,一整支香烟的烟灰,再加上三匙止咳糖浆,调酒师把酒杯沿着吧台推到他面前:“祝您将烦恼一饮而尽。”   旁边喝上头的两个哥们儿相视一笑,做注脚似地哼起了李宗盛的歌:“想得却不可得,你奈人生何。该舍的舍不得,只顾着跟往事瞎扯。等你发现时间是贼了,它早已偷光你的选择。”   离得近的两桌听到这几句耳熟能详的词,立刻跟着调子附和:“爱恋不过是一场高烧,思念是紧跟着的好不了的咳。”   一呼百应,酒吧里所有在场的,爱过的、在爱的、等着爱的,都高声唱:“是不能原谅,却无法阻挡——恨意在夜里翻墙;是空空荡荡,却嗡嗡作响——谁在你心里放冷枪?”   乐队顺着气氛开始伴奏,鼓手把沉重的拍子烙在每个人心上,肖池甯摇晃着醉了。   食指在吧台轻轻地敲,酒的酸糖浆的甜,烟灰的苦与呛在喉舌间弥漫开,他倚在自己的手臂上,眯起眼睛嘶哑地唱:“我不过是想弄清原委,谁能告诉我……”   他深呼吸着闭上眼,彻底走了调:“谁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呢?”   声音小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狂欢到凌晨三点,再不分你我的热闹也散尽了,即将下班的酒保称职地把今晚光单人消费就破了千的肖池甯扶上出租车,热情地对他说:“下次也要来我们家喝哦。”   肖池甯软绵绵地靠在车座上,婀娜地勾起他的下巴,回答道:“下次要来你们这里和别人做|爱。”   酒保听过的胡言乱语比这过分的海了去了,依然镇定地奉承他:“没问题,你长这么好看,谁不乐意和你好?”   司机大叔听得扎耳,面色铁青地催促道:“麻溜儿的啊,赶着拉下一单呢。”   车门关上,肖池甯磕磕巴巴报出一个地址,跑遍北京大街小巷的司机想了半天却没想到结果,不得不在手机导航上搜。   看到最终定位的那一刻,他的脸色更差了:“诶诶,小兄弟,醒醒,你驴我呢?这地儿在杭州。”   一阖上眼就迅速失去意识的肖池甯被他几下拍醒了,茫然地扭过头。   司机指着手机屏幕,有些不耐烦地说:“杭州,你说的目的地在杭州,离这儿一千多公里,开车得开十二个小时。”   “哦,对,”肖池甯使劲点了点头,“我要回杭州!”   司机显然不想和喝得烂醉的小年轻理论,马上打开车锁让他下车:“行,那您找别车载您回杭州去,我不跑长途单。”   于是肖池甯就这么被赶下了车。   他浑身无力,意识混沌地扶着路灯左右望了望,没瞧见第二辆空车,干脆顺着灯柱一屁股坐到地上。   半夜的风很冷,他上半身只穿了一件白天套在校服里的无帽卫衣,下半身还是常在室内穿的九分休闲裤,睡着没一会儿就给冻醒了。   肖池甯稍微清醒了些,蜷起腿掏出手机,想随便叫个人送他回家。   可是他对着解锁界面发了半天呆,愣是没记起来任何一个可以送他回家的人的号码和家的确切地址。   在雾霾重重的黑夜和热闹冷却的街头,他突然感到一阵极致的慌张与无助。   他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努力保证拇指下的每一个数字是正确的。紧接着,他用尽力气和残存的理智颤抖着按下了通话键。   快接,快接,快接。   在第三声“嘟”响起之前,那头如他所愿接起了电话,却没发出任何声音,连呼吸都听不到。   肖池甯把脸埋在膝盖上,试探性地叫:“爸爸?”   肖照山这才开口:“你在哪儿?”   肖池甯低声说:“我记不起我家在哪儿了。”   听起来还有几分委屈的意味。   肖照山又问:“你喝醉了?”   肖池甯仍自顾自地重复:“我记不起我家在哪儿了……”   电话那头沉默不语,肖照山似乎隐忍着怒气,半分钟后才恶狠狠地说:“我最后问一次,你在哪儿。”   肖池甯也被激怒了,急促地呼吸几口,猛地迸发出惊人的音量,抬起头对着话筒高声吼道:“你倒是先告诉我我家在哪儿啊!我问你,我的家呢?!我的家在哪里?!你说啊!”   街对面正在锁店门的两个酒保闻声,叼着烟看过来,见是一个瘫坐在地的醉鬼,又见怪不怪地继续手上的活儿。   肖池甯喊完这一通就透支了自己,一下觉得很累。   他收了声,再次把脸埋进大腿,闷闷地问:“我没有家,对不对?”   这句话一说出口,他便难以自抑地热泪盈眶,哽咽道:“你们从来都不需要我……对不对?”   肖照山没有立刻回答。   但沉默本身就是答案。   肖池甯痛吟着把手机砸向了身旁的灌木丛,人生第一次放声大哭起来。   肖照山匆忙赶到工体的时候,一个流浪汉正偷偷摸摸地在昏睡过去的肖池甯身上搜刮财物。   一个小时前听到肖池甯撕心裂肺的哭声时的压抑,和深更半夜到处托熟人找还在值班的警察查基站地址,挨着街好不容易才找到这儿来的烦躁,在刹那间都被这一幕给引爆了。   肖照山跳下车,悄没声地靠近了还跪在地上找值钱玩意儿的流浪汉,抬起脚从侧面狠狠地把他踹翻在地。   没等流浪汉做出反应,他俯下|身一把抓住他的后领把他拎起来,另一只手握成拳狠狠捶在他的颧骨上:“操|你|妈的脏东西,谁都敢偷是吧。”   流浪汉痛苦地翻过身,见来人是个比自己高大体面得多的男人,他一边支起上半身往后缩,一边惊惧地高呼:“打、打人啦!救命啊!打人啦!”   肖照山看肖池甯还是人事不省,彻底放开了手脚,只挑人体最柔软的地方揍。   他毫不留情地用力踢流浪汉的肚子,把他踢到失去爬起来的能力。在这人翻来滚去痛苦呻吟的时候,他又弯腰掐住他的右手固定在地上,随后起身像碾灭一根烟头似地踩住掌心,咬着牙问:“刚刚就是用这只脏手碰的他么,嗯?”   流浪汉本能地按住自己的手腕,连连告饶:“我错了,大哥,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放过我吧!”   肖照山把对肖池甯的愤怒与无奈一股脑全宣泄在了他身上,几乎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这一刻,他好像明白了肖池甯所说的杀意。   震怒变回烦躁,他瞅准这人的裆部,给了他最后一脚:“滚,晚一秒我把你后半辈子都给废了!”   流浪汉满脸涨红,痛到失了声,狼狈地捂着下|体货真价实地滚了。   肖照山微喘着回身看向倒在路灯上的肖池甯,等呼吸稍稍平复才面色不渝地走过去,蹲在他身旁确认他的状况。   仅有的两个兜都找遍了,钥匙还在,手机不在,流浪汉也早跑没影儿了。   “操。”   肖照山咒骂一声,恨不得就这么把肖池甯扇醒。   然而当他一抬头,看见肖池甯脸上被路灯灯光照得一清二楚的泪痕,恨铁不成钢的情绪便偃旗息鼓了。   “你他妈是我祖宗。”   他顾不得自己手上才碰了脏东西,把失去知觉的肖池甯拦腰抱起来走到车边,让他舒舒服服地躺进了宽敞的后座。   肖照山绕回驾驶座,打开车窗,从外套包里摸出了烟和打火机。   昨天下午在机场免税店新买的烟只剩下三支,前十七支都被他消灭在了家里客厅的烟灰缸中。   他没想到今天会和失眠久违地重逢,枯坐在黑暗中漫无目的地点燃一支又一支,三个半小时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当放在茶几上的手机振动着发光,屏幕上显示出那个名字,他才反应过来,他其实是在等肖池甯。   他自认不是个会逃避问题的人,当年哪怕被送进了监狱他也没放弃收手的决心。他现在也不想逃避肖池甯,既然他决意要同自己和池凊一起生活。   该和肖池甯好好谈一谈。   可是究竟谈些什么,他抽完一包烟也没能找到半点线索。   他从小就认为不论是改变别人还是适应别人,统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恶劣习惯。和池凊的结合源于舒适,他们心有灵犀默契天成,无需刻意迎合或者遵守什么规则就顺利地度过了这二十年,以至于他在这方面的经验无限趋近于零。   被肖池甯照出的不安,本质是他对无法控制的未知的忐忑。   肖池甯就是即使他有意图去了解,也不一定能了解透彻的最大未知。   长途飞行的疲惫和理不清的现状让肖照山头痛无比。他按了按穴位,把烟蒂扔到窗外,发动车子打算赶在早高峰开始前赶回去。   这时,后座的肖池甯说话了。   “冷……”   “好冷。”   肖照山回过头去,发现他仍紧闭着双眼,只是不知何时已经把自己蜷成了一弯小虾米。   没怎么犹豫,他脱下外套扔到肖池甯身上,又从驾驶座上起身把衣角拉开,尽可能地让夹克覆盖他更大面积的身体。   可肖池甯似乎陷入了梦魇,愈发不安地扭动着身体,呜咽道:“回家……我想回家……”   肖照山无声地看着他,仿佛看到了三年前那个在病床上流泪的小孩儿。   但现在他想不起任何嘲笑的心情和逗弄的手段,反倒感到一阵复杂的怜惜。   “回家,爸爸……我要回家。”肖池甯持续地呓语。   于是肖照山脑海里只剩下一句话:这个小孩儿是他的儿子,而他自己竟然是这个小孩儿的父亲。   他皱紧眉头收回视线,对着挡风玻璃沉声道:“安静,我带你回家。”   还未醒来的大街上,灰绿色的卡宴向来时的方向奔去。 第二十三章   国庆长假悄然过半,回程高峰还没到来,各大景点人满为患。年轻时常去采风的小兴安岭和长白山已经订不到合适的房间,肖照山只能退了北上的机票转而南下。   出狱后他有十几年没再出门写过生,以至于出发之际还是很恍惚。   池凊冲完澡从卫生间出来,看到他正坐在床凳上对着装了一半的行李箱出神,便走过去跪在床尾吻了吻他的嘴角。   “不习惯了?”   肖照山收回视线,侧过脸回吻她:“在想那天我是为什么突然想起要去采风的。”   池凊把下巴搁到他的肩上,抬手搂住他另一侧臂膀,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耳廓,轻声说:“婚礼布置得很漂亮,你技痒了。”   肖照山不置可否地一笑,把散发着沐浴露香气的温热躯体拥进怀中,似是遗憾地说:“本来可以让你给我止止痒的。”   池凊想到昨天被肖池甯搅和的好事,也勾了勾嘴角,提议道:“等我把加工厂的事情忙完,去度假好不好?就我们俩,找个暖和的地方。”   肖照山故意问:“万一你有空我又没空了呢?”   “那等你回来就让小甯去度假,随便和谁。”   肖照山忍俊不禁:“他可是个高三生。”   池凊心里划过一丝诧异,脸上却笑意不减:“他少上几天课对我们而言重要吗?”   “对他而言可能很重要。他前段时间才说要开始好好学习了。”肖照山诚实地把肖池甯的话转述给池凊听。   池凊诧异更甚,嗔怨道:“你们父子俩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我没看出来他有这个决心。”   果然,肖照山确认了,之前他和肖池甯一唱一和的戏码她就从没当过真,他们三个人都在演同一台属于普通家庭的戏,他扮演严父,池凊扮演慈母,肖池甯扮演孝儿。   “对了,昨晚你最后是在哪儿找到他的?”   “工体那边。”   池凊皱眉:“喝酒去了?”   肖照山答:“还喝了个烂醉,估计得睡到中午。”   “哎,他到底在犟个什么劲儿。”池凊心疼地摸了摸他眼下的乌青,“待会儿你在飞机上补个觉,实在不行,到了住的地方先休息一天,别急着写生。”   肖照山没有提自己失眠的事实,只是抓住她的指尖放到唇边亲了亲:“我不在的这几天你也别累着自己,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   池凊笑着挑了挑眉:“我这么大一人能不知道吃饭睡觉?”   肖照山放下她的手:“话别说得太早,你忙起来什么样儿我太清楚了。”   他低头看腕表,已经是七点一刻,便扶着池凊的肩膀示意她起身:“凊凊,新航班九点半起飞,我得走了。”   肖照山从软凳上站起来,又弯腰替她把湿润的发丝别到耳后,温柔地说:“你也快收拾收拾出门吧,早点忙完早点回来休息。”   池凊拉住他的手:“行李都装好了?多带点衣服,山里冷。”   “再拿件羽绒服差不多了。”肖照山走到衣帽间翻出一件黑色短款羽绒服,把它装进行李箱后拉上了拉链。   池凊一边换衣服一边回头问:“要不要再等我一会儿我送你?”   肖照山摇头:“路上堵,我坐机场专线快一些。”   池凊没有坚持,和他一起下了楼。两人刚走至客厅,就和睡到一半被渴醒出来接水喝的肖池甯撞了个正着。   肖池甯还穿着昨晚那一套衣服,面色苍白嘴唇干裂,肿胀的眼睛没适应明亮的光线只能眯着,好似还没睡醒,整个人看起来既单薄又憔悴。   “你们要去哪儿?”他喑哑地问。   “你爸爸要去机场。”   肖池甯站在原地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迟钝地想起昨天肖照山在饭桌上说过自己今天要出去采风。   “去哪里?”   他问这话时肖照山已经换好鞋打开了门。   肖照山赶时间,预先打断他接下来的好奇:“我只订了一张机票、一个房间。”   本以为这样肖池甯就没有再追问的余地,然而能被他轻易料想到就不是肖池甯了。   “我只是问你要去哪里。”   肖照山迈出门槛的脚一顿,回头目露锋芒地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扔下一个他听都没听说过的地名。   池凊等大门被关上后,才回身走到肖池甯面前:“小甯,你不是也想出去旅游吗?你想去哪儿,我给你打钱,二十万够不够?”   她的声音很轻,肖池甯却听出了不耐烦的情绪。   “我想去哪里都可以?”   池凊盘着手点了点头:“嗯,要是玩得开心,就多呆几天,老师问起来你就让她给我打电话。”   肖池甯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间要赶自己走。   “这几天家里有客人?”他一语双关地问。   池凊笑了,抬手体贴地替他按下一缕翘起来的头发:“你看起来不太开心,休息一段时间比较好,你觉得呢?”   肖池甯无意识一躲,很快意识到这个动作不妥,又硬生生地接了下来。   “好啊。”他低下头,“谢谢妈妈关心。”   肖照山辗转抵达位于峡谷里的旅馆时已经临近日落。   他一路颠簸地坐着睡了五个小时,安稳躺下后反而睡不着了,干脆拿上手电筒和刚充好电的手机去了不远处的一座小瀑布。   正在旅馆空地上起篝火的藏民老板见他刚到又要出去,便用走了音的普通话问:“你有向导吗?没向导的话路很难走的。”   这地方位于横断山脉,虽然辟作景区好几年,但规划开发得属实太烂,条件简陋路势凶险,因此来这儿旅游的人很少。肖照山也是把肖池甯带回家后坐在沙发上翻了二十分钟的朋友圈,才从热衷拍自然风光的摄影师朋友去年的动态里瞄到了这个冷门。   九张精修图里山、水、夜都美不胜收,美到即使在脑海中撇去人为的加工,仍旧可以让他意动。   于是他当即买了一张到附近地级市机场的机票,忍受了两个小时客车上奇怪的气味,又徒步四公里,最终入住这家接受网上预定、看起来没那么糟糕的山中旅馆。   然而计划得匆忙,他再细致也没工夫去找职业向导引路。   “我走不了多远,就到后面的瀑布。”肖照山回答老板。   老板指了指天:“黑透之前得回来,山里有蛇,虽然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但万一看不见不小心踩到,它肯定是要咬你的。”   肖照山应下来,低头检查了一番登山装的袖口和裤脚,确认全部系紧后才出了旅馆。   城里的秋天顶多能说是“凉”,山里的初秋已经算得上是“冷”了。他拉住兜帽抵御峡谷里的穿堂风,双手揣进冲锋衣望向对面的瀑布。   短短八百来米的路,他走了二十分钟,此时太阳的余晖已经无力再照进山坳,五彩的树冠被抹杀了饱和度,变成一张蒙着一层黛色的老照片,反倒衬得水流愈发的白愈发的亮。   画的色彩运用不好会显脏,人迹罕至的大自然却从来不会。   这很神奇,就像她永远不屑于迎合人类进化了亿万年的审美,永远将人类自诩为万物灵长之由的思想踩在脚下一样。   这是他喜欢画风景胜过画肖像的主要原因之一。   他无法停止对大自然的模仿,即使这种模仿极为拙劣,不能还原其气韵的万分之一。但他还是渴望。这些年来故意为之的歇笔是为当初的一次错误选择付出的代价,他独自承受过了,现在足够重新开始。   若非要为这场代价找个明确的截止日期,不是那次和董欣的闲聊,不是前天的海滩婚礼布置得漂亮,肖照山想,应该是在看清肖池甯眼中的疯狂之后,在昨晚认识到他对家的执着之前。   尽管他们还是一对陌生的父子,但在相似的孤勇面前,在毋庸置疑的血缘面前,他做不到无动于衷。   刚想透彻了这件事,包里的手机就嗡嗡振动起来,肖照山拿出来看了一眼。   是肖池甯。   他犹豫几秒还是接了。   “爸爸,池凊给了我二十万让我去想去的地方旅游。”肖池甯直截了当地说,语调听起来是在嘲讽,“所以我现在就快到我想去的地方了。”   肖照山立刻生出一种十分诡异却确定的直觉,肖池甯想去的地方就是他的身边。   “你在哪儿?”   他终于发觉,自从肖池甯来到北京,他就总在实践这句话:没在七月的机场等到他,家长会结束后没看见他,深夜失眠找不到醉酒的他。   而始终站在原地的自己在这一分钟前对此无知无觉,还以为肖池甯是攥住他手指不放的婴儿,可以任他处置。   “你在哪儿。”他放沉了语气。   肖池甯站在陌生的机场门口笑了笑,回答道:“我在去你身边的路上啊,爸爸。” 第二十四章   晚上八点,肖照山和旅馆老板站在山下的省道车站上一起抽烟。   “哎哟,抽不来城头的烟。”三十岁出头的老板冲他递过来的香烟摆摆手,举了举自己手里的烟锅,“还是自家种的烟叶子抽起来安逸些。”   肖照山收回手给自己点上,笑道:“那走之前我得买点儿你家的烟草带回去试试。”   “旱烟劲头大,你不一定抽得惯嘞。”老板在一块凹进去的山壁边蹲下来,说,“我就是种起耍,不咋卖,来这儿旅游的人少,也卖不出去。”   肖照山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仍笔直地站着:“以前年轻的时候尝过朋友卷的烟,还能接受。”   “老哥可以嘛。”老板抬起头,黑夜里只有那双眼睛和烟锅头的火光是亮的,“隔会儿回去了给你拿点,前两天刚晒好的,这两天估计要下雨,叶子潮之前抽要好抽点。”   肖照山在机场候机时特地查过天气预报,印象中一周内都会是晴天。他看着已经彻底暗下来的天,问:“要下雨?”   老板抬手随意地从身旁扯下一跟野草捏在指间玩儿:“百分之百。你听鸟叫,听风声,仔细听。”   肖照山心中微讶,依言竖起了耳朵。   他听到了山涧流水的淙淙声,听到了风掠树留影的沙沙声,听到了不知名鸟儿的啁啾声,甚至听到了远处的零星狗吠和汽车引擎声,唯独没听出和晴天相比它们有什么不同。   于是他虚心请教道:“有什么说法?我没听出来。”   老板把那根野草卷成了戒指的模样套到了烟锅头上,神秘一笑:“在山头住久了就晓得,它们比天气预报准得多。”   肖照山有些明白了:“和蜻蜓低飞的原理差不多吧。”   “我没读过书,说不出个一二三。反正人没动物聪明,经常连自己都搞不清楚,更别说搞清楚大自然了。我们出门、种地、砍竹子逮兔子,都要听它们的,久而久之就能听懂了。”   老板倒握着烟杆在地上磕了磕,把里面还没燃尽的烟草都敲了出来,随后起身踩灭了火星。   “你儿子要到了吧,我听到客车爬坡的声音了。”   肖照山还停留在思索中,闻言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嗯,时间差不多,应该就是这一趟。”   老板吹开残留的灰,把烟锅斜插进裤腰带别住,望向已经出现在视野中的车灯,问:“他怎么没跟你一起上来?这么晚要是一个人上山好危险嘛。”   肖照山也抽完了手里的烟,把烟蒂杵灭在石头上,轻笑一声:“小孩儿就爱想一出是一出。”   “幸好我还没睡。”老板宽慰他,“我经常下山赶场,这条路我熟得很,老哥你放心。”   说话间,一辆二十八人座的小巴就在眼前停下了。一个黑洞洞的人影从车门旁的座位上起身,一步步踏下了车来到肖照山面前。   “爸爸,等很久了吗?”   肖池甯面带倦意,似乎是抵不过舟车劳顿的疲惫在车上睡了会儿,声音听起来竟有点糯,但嘴角却精神地扬着。   “一支烟的时间。”肖照山答完,没多看他一眼,兀自转身沿着临谷的省道往来时的方向走。   老板朝肖池甯打了声招呼,拿出手电筒加紧脚步赶到最前:“老哥你着啥子急喃,慢慢爬,你走过两次你家小朋友还一次都没走过嘞。”   话罢,他又回头提醒肖池甯:“靠里走,跟紧我哈,小心后面来车。”   于是肖池甯迈了两大步,瞬间贴近肖照山的背,亦步亦趋地在他身后低声问:“爸爸,我是你家小朋友?”   在老板说出口的时候,肖照山就知道他会拿这个做文章,非但不觉得尴尬,还有种自己果然猜对了的微妙感受。   “说明老板觉得你还是个小朋友。”他平声说。   风把他的声音带到肖池甯耳朵里,肖池甯埋着头偷笑:“你家小朋友坐了四个小时的飞机、两个小时的客车来找你,你就不感动吗?”   肖照山不动声色:“你酒还没醒吧?”   “醉酒了还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找你,”肖池甯仰起脸看向他裸|露在外的后颈,问,“那你有喜欢我一点了吗?”   两人距离极近,以至于肖照山在某一刻有这个问题是从他身体里问出来的错觉,在前面悄然蹙了蹙眉,不再说话。   十分钟后下了省道,老板将他们带到溪边,暂停了脚步,回身说:“走累了哇,这条路平些,能省点力气。”   他拿着手电筒照了照肖池甯的腿,劝告道:“老哥,牵好你家小朋友,我听他喘得很,别走着走着脚一滑掉下去。水这么急,掉下去谁都救不起来的哈。”   于是肖照山不太情愿地回头确认:“累?”   肖池甯点头:“累。”   肖照山往溪流的方向挪了挪:“那你走左边。”   肖池甯心里把他骂了一通,面上却没有反对,乖巧地和他保持距离并肩前行。   才安静地走了几步,他突然看着脚下开口:“爸爸,我第一次看你穿运动装。”   耳边是近在咫尺的湍急水声,肖照山没有听清,下意识侧过脸看了他一眼。   肖池甯也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微喘着笑道:“我说,你今天看起来很帅,很年轻。”   肖照山觉得无聊,重新别开脸拿手机照向脚下:“看路。”   肖池甯又说:“我以为你听了会很高兴。”   “这有什么好高兴的?”肖照山反问。   “我在夸你啊。”   “赞美最值得怀疑。”   石滩陡然变窄了,肖池甯往右靠了靠,拿肩膀轻轻撞了一下他的上臂:“那爸爸你也夸夸我,让我也怀疑一下。”   肖照山陷入沉默。   肖池甯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笑意仍停留在脸上:“你知不知道,你还从来没夸过我。”   肖照山不得不说出伤人的话:“因为我还没发现你有哪里值得夸。”   肖池甯说:“起码能夸好看吧?以前很多人都说我长得好看。”   肖照山不屑:“找不到其它优点才会在意外貌。”   肖池甯一听,反倒被取悦了。这说明肖照山正在,或者曾经试图寻找他外貌以外的优点。   “谢谢爸爸,我很开心。”   然而肖照山却不能理解。   他现在还清晰地记得昨晚肖池甯撕心裂肺的哭声,以及醉倒后无助又飘零的样子。哪怕是清醒的肖池甯,平日里也多是将愤怒绝望掩藏在什么都无所谓的面具之下,偶尔掩藏不住,便是一阵歇斯底里。   因此不论他是第多少次从肖池甯口中听到这四个字,都无法相信自己有让他开心起来的奇效,更何况他刚才说的话分明已经接近于贬斥了。   “肖池甯,”他沉声说,“如果哪一天你能说真话——”   又来了。   “我说的就是真话。”肖池甯抢白,“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你开不开心是你自己的事。”肖照山看向他,“等你哪天意识到了自己的不真诚,我会夸你的。”   肖池甯嘲笑道:“你们不也没意识到自己的真诚其实会杀人?”   肖照山变了脸色:“你想说什么?”   “你和我才相处多久?四个月。你根本不了解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肖照山反唇相讥:“我有什么了解你的义务?”   肖池甯猛地抬头,拧着眉毛对上他的轻蔑,一字一句说:“你是我爸!”   “所以我就必须容忍你一次次撒谎,一次次折腾,一次次不请自来?”   “不请自来?”   肖池甯不知道为什么肖照山每次都能如此精确地激怒他,与之相比,池凊的虚伪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慈爱。   “我回北京是‘不请自来’?”   肖照山也想知道:“在杭州呆着不好吗?”   “我说过很多次了,不好,不好,不好!”   肖池甯无话可说,发泄完就不耐烦地加快了脚步,不再和他并肩。   然而下一秒负气的恶果就找上门来。他离开了最近的光源,没注意落脚点上刚好覆了层厚厚的青苔,一个重心不稳眼看就要摔倒。   夜色下他的背影宛如一只后劲不足的纸飞机,在空中晃悠着即将坠毁,肖照山瞪大了双眼,什么都来不及想,立刻慌乱地伸手从后面抱住他往远离溪水的方向倒去。   除了心跳剧烈得胸口发疼,肖池甯没有感到任何不适,他茫然片刻,随即低下头愣愣地看着锁住他腰身的那双大手。   “滚开!”   肖照山松手,把压在自己身上的重量一推,咬牙撑着石头缓缓坐起来,捂住肘关节找刚才不知被扔到哪儿去的手机。   最前方的老板起初还以为父子俩只是在聊天,直到听见“扑通”一声异响才回头,被眼前的画面吓得骂出了一句藏语,赶紧打着手电筒快步走到肖照山身边,把他从溪边搀起来:“怎么回事?!干啥子要往水里摸?!”   “我看看手机是不是掉这儿了。”   肖照山甩了甩指尖的水珠,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惊魂未定喘着粗气:“没事儿,我掉不下去。”   “你退后别动,我来找找看。是什么样子的手机?”   老板打着手电筒弯腰在附近找,没一会儿就在两个脑袋大的石头的夹缝里看到一个黑色苹果手机,小心翼翼把它捡出来递给了肖照山。   手电筒的光早就熄灭了,屏幕也碎得不能再碎了,半边机身还被漫上岸的水流泡了个透。肖照山按了按开机键,没看到屏幕有任何反应,便扬手把它径直扔进了滚滚山涧中。   “诶诶诶!”老板来不及拦,“好不容易找到咋又扔了喃?!”   “开不了机没用,有数据备份就行。”   说完,他不顾老板诧异的神色,冷冷看向还呆坐在一旁的肖池甯,问:“怎么,想在这儿坐一晚?”   刚才属实是无心之失,肖池甯到底脸上挂不住,难得产生一丝对肖照山的愧疚,乖乖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把自己的手机掏出来给他:“这几天你先用着我的。”   肖照山没接:“不需要。”   陈渝走后他把后勤部一个挺机灵的姑娘提成了助理,在去马来西亚之前就给她吩咐好了画廊的假期事务,所以他并不担心工作上会出大问题。   他自己都没想到他最担心的居然是肖池甯。   “你管好你自己,再有下次我不保证还能救起你。”   肖池甯难以反驳,气闷地“嗯”了一声。   老板见他挨骂,边向前走边打起了圆场:“小朋友都比较活泼,又不是故意的嘛,多注意就是,山里开不得玩笑。”   肖照山始终阴沉着脸不置一词。   肖池甯自觉无法再生气,贴着肖照山的肩膀悄悄垂眼看了看他的手肘,低声说:“嗯,我不是故意的。”   然后他轻轻抓起肖照山的左手,固执地把自己的手指插进他的指缝同他十指相扣:“你还是牵着我吧。这是真话。”   肖照山低头看了一眼,没甩开,却也没紧握。   竟然没被拒绝,肖池甯略感吃惊,手上随之多用了半分力道。   纵使他曾先后和十几个男人接过吻上过床,但这却是他第一次和人牵手,而且这个人还是他的亲生爸爸。这感觉着实新奇。   于是他突然觉得,摔的那一跤很值,非常值。   两人就这么在奇异的沉默中,松松垮垮地牵着手跟随老板走回了旅馆。温暖的灯光就在眼前,艰险的夜路跋涉总算要宣告结束。   在旅馆门口察觉到肖照山放手的意图,肖池甯收紧了五指留住他,把两人牵在一起的双手举到他眼前,问:“爸爸,我们为什么总是选择用吵架来了解对方呢?”   他目光哀切又热烈:“我们完全可以从这里开始。” 第二十五章   三十四年前,肖照山的母亲在电车上通知他:“从今天开始,你没有,也不会再有爸爸了。”   三十三年前,她拿着一份法院出具的判决书,把上面“原告与被告所生儿子肖照山,由原告抚养至成年”的最终结果指给他看,并说:“从今天开始,我们就忘记你爸爸吧。”   十年前,她躺在重症监护室里,临走之际拉住他的幺指,留下了她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照山,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个彻底的大人了。”   因此,“开始”对肖照山而言,一直都不是什么好回忆。   当池凊带着孕检单来监狱看望他时,他也完全没有“我要当爸爸了”的动容与觉悟,除了对池凊的愧疚,他只有即将迎来一个新开始的茫然与不安。   在彼时危机四伏的北京城,肖池甯就是他嘴里一块长歪了的智齿,不拔会发炎,拔掉会流血,总归注定要让他痛上一痛。   好在一岁的肖池甯只有那点不值一提的力气,掰开他的手指不过眨眼的工夫,送走他不过流片刻的血,远胜过如今十七岁的他回来,长了力气和心智,用尽方法要重新开始。   肖照山把手从他的掌心抽出来,漠然地问:“开始什么?”   肖池甯确凿无疑地答:“开始了解我,开始爱我。”   肖照山觉得荒唐至极:“你就这么缺爱,是吗?”   “是啊。”肖池甯坦然道,“没有人爱我,你来爱我不行吗?”   肖照山推开了旅馆的木门:“我不是慈善家。”   “难道我还需要写个计划书、举办一场路演才能竞争被爱的资格?”肖池甯跟着他走进简陋的房间,“为什么你这么抗拒自己的儿子?我不懂。”   肖照山把白炽灯打开,拧开两瓶矿泉水倒进电水壶里烧:“我对你没有期望,你也不要对我有要求。”   肖池甯站在他身后,说:“你有,你希望我安静。”   肖照山戏谑道:“那你做到了吗?”   肖池甯没有回答。   总算是消停下来了。   肖照山兀自拉下外套拉链,转过身想去卫生间洗澡,奈何肖池甯即使不说话也能用另一种方式极力彰显自己的存在。   “让开。”   他不耐烦地用小臂格开像朵苍耳一样黏紧了他的肖池甯,边走边单手脱掉最里面的卫衣扔到床上,裸着上身走进了卫生间。   肖池甯望着磨砂玻璃后方的模糊人影,脸色陡然凶狠起来。   他抬手除掉自己身上的所有衣物,把它们砸在那件卫衣边,赤条条地走到无法上锁的卫生间门口,径直推开了玻璃门。   肖照山的身体被笼罩在一片奶白色的雾气中,肖池甯看见他平直的肩膀和结实的后背瞬间紧绷,透明的水流沿着他脊柱的沟壑滑向圆润的山丘,像落在车窗上不分你我的雨。   卫生间很小,只消两步就能迈到山脉之下,但在他走出第一步时,肖照山就阴沉地发出命令:“出去!”   “不要。”   肖池甯继续自己的脚步,一往直前地站到了花洒下,和他淋起同一场热雨。   “我如果保持安静,像前十六年一样,”他执拗地搂住肖照山的腰,把脸贴在他滚烫的胸膛上,“那爸爸你永远都看不到我,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多么爱你。”   肖照山忍了一晚上的怒火就是在这一刻被全部点燃的。   他低头看见留在肖池甯睫毛尖上泪珠一样的水滴,突然再也无法忍受一般拉开他水藻似的黏人的身体,将他的双手反剪在身后,另一只手死死抵住他的后颈,把他的脸摁在墙上,断绝了他回头的余地,不让那点泪水再有出现在眼前的可能。   然而这样一来,他又看到了肖池甯左边肩膀下的纹身。   “Just for boring, just for fun”。   像被水蒸气融化了一般,这句话缓缓下沉,每个字母都成了另一种避无可避的泪水,不期然而然地流进肖照山眼底。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咬牙切齿地问。   卫生间里再暖,墙上的瓷砖也是凉的,离开花洒后的肖池甯止不住地抖,语气却很坚定:“既然做不了正常的父子,不如我们做情人。”   肖照山确信他又在发疯:“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得不能再知道了。”肖池甯忍痛笑起来,“我想和你牵手,和你接吻,和你上床。我想爸爸你爱我像我爱你一样,这有什么不对?”   说完,他伸出食指挠了挠肖照山捏着他双腕的右手手心,蛊惑道:“用绳子捆住我的脚踝和手腕,捂紧我的嘴掐住我的脖子把我按在身下用力地操,撞我的肠|道,骂我不知羞耻的贱|人,听我呜咽,看我流泪,让我向你求饶。”   察觉到后颈上的力度散了些,他勉力扭过脸,望进肖照山不知是错愕还是震怒的眼,媚声说:“爸爸,你就不想试试吗?把你最讨厌的儿子干得下不了床,把他当条狗一样凌辱,把他对你的深爱踩进泥土。会很棒的,爸爸,相信我,会很快乐的。”   就像被要求“不要想一只兔子”脑海里就会出现一只兔子一样,肖照山越是让自己不要理会他的胡言乱语,越是无法克制自己将这番话具象成为画面。   此刻他仿佛已经如肖池甯所说,捆住了他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正把他按在身下忘乎所以地逞欲。他感到肖池甯年轻的肌肤和从微张的唇里吐出的气息是那么烫人,几乎快要灼坏他的指纹和理智。   他蓦地松开手后退半步,重新回到花洒下试图清空大脑。   肖池甯当即回身,抬起酸痛的手臂揽上他的脖子,把自己柔软的唇舌送到他的嘴边。   两人不着寸缕地沐浴大雨,在狭窄的浴室皮肉摩擦着皮肉,呼吸裹缠着呼吸。   肖照山没有主动回应,紧锁着眉头垂眸立在原地由他动作。   肖池甯却已然沉醉一般,闭着眼不停啮吻他的唇瓣,手探下去握住他半勃的性|器来回律动,还不忘轻声问:“爸爸,你想听我怎么叫你呢?是叫肖老师好,还是叫你照山更好,嗯?”   肖照山闭上眼,太阳穴上青筋毕现。   于是肖池甯离开了他的唇,向下吻他僵硬的下颌和凌厉的锁骨。等绵密的吻游弋到胸口时,他迎着被水雾折射开的灯光,仰起脸冲肖照山一笑,自己选择了答案。   “肖老师,你的心脏为我跳得好快。”   肖照山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在肖池甯亲到已经全然挺立的那处时,他再也不堪忍受,猛地睁开眼,揪起他后脑勺的湿发把他扔到了墙边。   他从已经生锈的支架上取下花洒,侧身用肩头压住肖池甯的锁骨,逼迫他向自己挺起身。紧接着,他把右手从他腰后与墙之间的缝隙里伸进去,用食指和中指扒开他的后|穴,另一只手拿花洒抵住他的穴|口,让水流直直地射到深处,好把那地方冲刷干净。   当高于体温的热水没有尽头似地涌进里面,肖池甯下意识扬起脖子发出了一声低呼。   肖照山看见他宛如受难的神情,顷刻间,愤怒更加高涨,欲|望更加澎湃。在这一刻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倾向。   以往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的每一任情人无一例外都是同性,但他并未因此就更加粗鲁或是不知节制,他自认即便是在床上,也保持了理应有的体面和风度。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某种胜过性|欲的施暴欲控制了他的感官和思绪,他真的如肖池甯所说,从中体会到了独一无二的爽快。   他无所顾忌地把两根手指插|入紧张的后|穴,放纵他拥着自己的肩颈,满意地看他依赖地靠着自己,难受地扭动洁白的身躯。   没一会儿他扔了花洒,在肖池甯屁 股上狠狠一掴:“你他妈就这么欠|操?”   后者惊颤着弹起腰,两人的下|体立刻贴到了一起。   肖照山盯着他的脸,又伸了一根手指进去,毫无怜惜地翻搅起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个被无数男人上烂了的脏东西。”   不知是被弄得痛了还是被水汽濡湿了,肖池甯眼眶倏尔转红,与此同时嘴角却不相称地悠悠扬起来。   他探头过去亲肖照山的嘴唇,低吟着断断续续地说:“肖老师你不是也……上过无数男人吗?我不一定是最脏的,但一定是他们之中,最爱你的……啊!”   话音未落,肖照山突然握住他纤细的脖子,把他重新钉回墙上,不给他继续吻自己的机会。下一秒,他就捞起肖池甯的腿,直直闯进了他的身体。   “你也配爱我?”   他大开大合地顶着箍得他发疼的湿热肠|道,咬牙质问道:“就你,也配爱我?”   肖池甯只觉自己宛若在承受酷刑,被锁住的脖子、磨在墙上的脊背,和未经润滑的后|穴没有一个不在痛,以至于胸口的窒闷与之相比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他痛到原本已经昂扬的下|体又软了下去,凄然地在空中轻晃,就像一帆在狂风猛浪中颠簸的小船。   肖照山没有发现,他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兴奋过了,上一次如此血脉偾张还是在情窦初开的少年时期,他意外地发现了他妈妈的按摩|棒。   面对面地做了一会儿,他喘息着换了个体 位,扯着肖池甯的肩膀把他掀过去背对自己,然后掐住他的腰再次长驱直入。   肖池甯在上面也在下面过,但他还是第一次认识到这个姿势竟然可以进得这么深,深到仿佛要把他的直肠弯撞出一个洞。   他张大了嘴唇,磕磕绊绊地呼吸着、求生着,满是细痕的手指不知所措地在瓷砖上留下一道道恐惧的水痕。   “爸爸……”他小声地呼喊,眼底盛满了泪水,“痛……我痛……”   肖照山被他背上的纹身和伤疤晃得心烦,又让他转回身子,掰着他的臀|瓣把他抱起来顶在墙上操,非但没有减小力道,还借着重力挺得更猛。   “这都是你自找的。”他凑到肖池甯耳旁,粗喘道,“还敢来惹我吗?”   犹如终于在无边的海水中央找到了一根枯木,肖池甯用尽全力盘上他的腰搂住他的肩膀,哽咽着说:“爸爸……我爱你。”   他一次次不厌其烦郑重其事地重复,有时叫肖老师,有时又叫他照山,哪怕被干得呼吸不畅音量微弱,也依旧说他好爱。   肖照山耳边不断回响着濒死一样的告白,第一遍听还是轻蔑,等听了数十遍,他竟然也仿佛被催眠了一般,烦躁的心头逐渐涌起一阵陌生的情感。   与和池凊初识时的心动不同,这种情感更像是一种扭曲的恨,让他几欲把肖池甯融进身体里,吞噬他、毁灭他,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让他再也不敢提起喜欢和爱,让他从此都安静地呆在他的灵魂深处,与他同在,又不再存在。   然而这不可能实现。   肖池甯痛苦的低吟还在浴室里反复轰鸣。他永远不可能被吞噬被毁灭,永远不可能安静听话,永远无法停止对被爱的渴望。   肖照山一想到这点,那股恨意便猝然生长得更加茂盛,使他浑身都为此过电般战栗起来,耳蜗里甚至传来了一阵尖锐的呐喊。   他正要把即将爆发的自己抽出来,肖池甯的身体就热情地挽留道:“不要出去……射里面,射我里面,我要你……”   肖照山被刺激得又胀大了几分,磨着后槽牙说:“记住了,这是你说的!”   他重新动作起来,比开始时更快更深,不留余力地把红肿的嫩肉摩擦得发烫充血,让肖池甯说不出哪怕半个字,只能颤抖着吐气。   几十下之后,他挺胯抵上肖池甯的直肠弯,将浓浆一滴不漏地射|进手指也碰不到的地方。   卫生间里烟雾缭绕,早就缺氧的肖池甯四肢无力两眼发黑,意识也渐渐模糊,全靠痛觉坚持至今,直到确认肖照山留下来了,他们的关系从此不同了,才心满意足地昏迷过去。   肖照山刚射完,松了劲儿和他交叠着跪坐在地,好一阵子大脑都是一片空白,无意识地轻揉着他背后那道一指长的疤。   余味悠长地喘息了许久,他才察觉腰上的腿和掐着他后背的手已经垂了下来,目的达到本该笑着聒噪的人正无声地靠在他的胸口一动不动。   “肖池甯?”   他把肖池甯推到墙上,想看看他在玩什么把戏,结果却发现他双眼紧闭,眼尾挂着将落未落的水珠,脸颊分明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嘴唇却白得吓人,浑然一副既招人恨又惹人怜的模样。   以至于他在看清的瞬间,都忘记了怎么呼吸。 第二十六章   当看到肖池甯的脸色逐渐由红转成不正常的紫,肖照山才回过神来,从架子上扯了一条浴巾裹住他,踢开玻璃门将他打横抱出了卫生间。   他把肖池甯放到床上,还没来得及开窗,房门就被敲响了。   肖照山回头看了一眼,把双手从肖池甯的身下和膝后拿出来,抢了那条浴巾围在腰间,随即赤着脚去开门。   “怪不得,原来是在洗澡啊,我刚刚过来敲门都没人应。”站在门外的老板了然一笑,把手里提着的塑料口袋递给肖照山,“刚才在外头说要送你的烟,你拿去抽着耍。”   肖照山接过口袋稍微掂量:“这么多,太客气了。”   老板摆摆手:“哪儿是客气?这儿平时就我一个人看店子,难得遇到个好这口的,不碍事。回去放到干燥的地方,想抽的时候就挑点儿叶子搓一搓,用纸卷好就可以了。”   “嗯。”肖照山还挂念着不适的肖池甯,急于作结,“那我收下了,多谢你。”   “没事没事,你快休息吧,都十点了。”老板转身欲走,才迈出半步又想起什么似地回到了门前。   “诶等一下!”他拦住即将阖上的门,皱眉问,“刚我来敲门的时候听到你们房间里头咚咚咚的,山里啥子都有,是不是……”   他本想说蝙蝠,但为免吓到来之不易的顾客,他临时改了口:“你们看下是不是有鸟飞进来出不去了。”   但大晚上的,连窗子都没打开,哪儿来迷路的鸟?   那“咚咚咚”的声音就是他把肖池甯顶在墙壁上时,肖池甯的蝴蝶骨一次次撞在瓷砖上发出的闷响。   “不是,是我家孩子闹脾气,非要进来跟我抢浴室洗澡,我在里面收拾了他一顿,现在没事了。”他得体地笑着,顺理成章地解释说,“所以你第一次来敲门的时候我们才都没听见。没打扰到别人吧?”   “哦哦,这样啊!旁边没住人,谈不上打扰,我倒是怕有啥子噪音会影响你们休息。老哥你晓得,这年头做个小生意是真的不容易。”   他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反正没什么问题就好,有事你们随时到后面堂屋找我。”   肖照山颔首:“好,费心了。”   送走老板,他锁上门,走到对面拉起窗帘推开紧闭的窗户,随后从行李箱里找出临走前池凊让他带的羽绒服,盖住仍旧没能清醒的肖池甯,把他抱下了床。   今晚月色清亮,落在窗边的竹影枝叶分明。肖照山没有加衣服,径直盘腿坐在因为潮湿而有些发泡的地板上,让肖池甯枕在自己的臂弯,带他呼吸新鲜空气。   独属于深山的清香被微风吹进屋内,一刻钟后,肖池甯脸上的红紫总算消退,发青的嘴唇终于恢复了血色。穹顶的明月不知不觉在他裸|露的皮肤上纺出一匹似水的绸缎,摇晃的竹影无意胜有心地在这匹绸缎上绣出层层叠叠孤傲的花纹。   肖照山低下头,第一次认真地从他未经梳理的毛躁的湿发看到他白皙的脸,从他瘦削的肩头看到他微曲的双腿,不得不承认肖池甯的确长得好看。   好看到此情此景难得一遇也只能算是锦上添花。   风还在吹,房间里已然很冷,肖池甯下意识蜷起身子往肖照山的胸前凑,却发现这地方更凉,不禁皱了皱眉,然后靠得更紧了。   肖照山暗暗一怔,把他抱回床上盖好被子,随即拿上睡衣去重新冲了个澡。   收拾妥当后,他喝下半杯冷透的水,拆掉一支苏烟倒掉里面的烟丝,从塑料口袋里抓了点晒干的叶子,借着月光把它们捏在指尖挨个搓细填进滤嘴下方,最后伸出拇指用舌尖一蹭,紧接着在薄纸的边缘一抹,便黏成了一支新烟。   由于打火机不能过安检,他索性没把别人送的刻了他名字的IMCO带出门,用起了旅馆附赠的一元钱两盒的火柴。   他放轻脚步走到窗边,抽出火柴在磷条上一划,埋头用掌心挡住来风点燃卷烟,浓郁的青烟立刻四散开来。他拧着眉毛瞄了眼肖池甯,发觉他还好好地睡着便又回过头看向窗外。   远处的山色比黑夜更黑,肖照山呼吸着又烈又厚的烟草香,不意外地想起了年轻时听来的一件腌臜事。   常和他在台球室玩儿通宵场的一个朋友,在闷热的夏夜里云淡风轻地同他提起,其实前不久他不小心强|奸了自己的表妹。   他擦好球杆头,放下巧克粉,弓身瞄准了全色7号球,在球落进球袋后,又补充道:“一杆进洞。”   刚拿到大学通知书的肖照山闻言,略显诧异地抬头觑了他一眼,很快视线又回到台球上。   “然后呢?”   “什么然后?没然后。”那人把球杆杵在地上,拿起水瓶拧开喝了一口,“该你了。”   肖照山选好一个花色球,走到桌边试着角度,仍然不看他:“你表妹没一哭二闹三上吊?”   那人嘁了一声:“上什么吊,她本来就对我有那意思。”   肖照山出杆了:“她喜欢你?”   “要不然呢?”那人有点儿得意,“以前我们两家住一条胡同,我俩又念的是一个小学,我天天和她一起上下学,带着她玩儿集邮带着她弹珠子,有人欺负她我二话不说替她出头,有什么题不会我一段段分析给她听,一直到我初中毕业搬走。”   球没能进洞,肖照山让位,抬眸看向他,笑问:“那你是怎么知道她对你有意思的?”   “我不是高她一届么,她上了初中代数学不好,找我借过笔记,还回来的时候我笔记本多了个书壳儿。”   “就凭这个?”肖照山不屑。   那人刚俯下|身子又腾地站直了:“啧,你们以前班上是不是没女生啊?那时候女生给暗恋的男生包书壳就约等于告白了,你懂个屁!”   肖照山是不懂:“那你怎么能算是‘不小心强|奸’了人女孩子?”   “那天不是下了录取通知书么,同学聚会一高兴喝了点儿酒。”他重新拿杆子对准台球,突然放低了声音,“回家打开门刚好看到她捯饬得贼漂亮,抱着书跑来请教我问题,我就有点儿没把持住,按着她把她那啥了。”   肖照山嘲笑道:“依我看,根本就不是她喜欢你,是你喜欢她吧。真要醉了,硬都硬不起来,别说压着人办事儿了。”   “诶哟,一个校花级别的美女乖乖坐你床上,大眼睛扑闪扑闪望着你,软着声儿叫你哥哥,换你你能扛得住?”   他说完这话就用力送出球杆,没成想滑了杆,和球堪堪错过,惯性让他差点儿趴桌上起不来。   “操……”   肖照山忍笑:“至于么,激动成这样。”   那人瞪他一眼,沉默半晌后又低下头神秘地笑起来:“别说,还真至于。”   “试想,你爸你妈在客厅看电视,而你在一墙之隔的卧室里和亲妹上床,你干爽了不能叫,她疼了不能哭出声儿——”他冲肖照山挑了挑眉,“你说带不带劲?”   肖照山记起几年前他对着一堆玩具燃起了性|欲的那个下午,握着球杆的手随之一紧,不自然地开起了玩笑:“个狗东西还挺会享受。”   “哎,怎么说呢。”那人不察,扶着球杆叹了口气,“违背规则和打乱秩序可能是人的本能之一,你要是有个这样的妹妹,我敢保证,你也至少有一秒愿意当狗。”   肖照山瞄准一颗球,沉声说:“对不住,我妈单身,我没妹妹。”   那人咬着牙骂他:“狗|日的等着吧,总有一天!”   烟已经抽尽了,肖照山背靠窗沿注视沉睡的肖池甯,不知道这一天是否已经到来。   坦白讲,在这一行耕耘了二十年,他已经没剩多少羞耻心。前不久他还和董欣说,道德感太强的是慈善家,而他从不做慈善。   他是董欣所说的“清白的奸商”。   送上门来的一夜|情,他才不会苛责自己坏了纲常,就像没道理爽过了硬说自己不爽。   他只是在想,为什么会爽。   和曾经翻云覆雨过的男人相比,肖池甯的身体称不上有多无暇,他的手心、膝盖和脊背上到处是细碎的疤,有些他很清楚是怎么来的,有些则完全不知情。   那些不知情的疤宛如被他抛在脑后的,肖池甯走过的十六年人生,于他而言是一片空白,却又真切地存在,无法被时间抹杀。   肖照山从这种矛盾中咂摸出了一点迷人,又难以凭此说服自己敞开胸怀接纳这个本不该出生的儿子。   即使他已经生出了片刻的怜惜,即使他已经开始控制不住好奇。   他还是做不到肖池甯追求的爱。   他爱他妈妈,偏偏他妈妈是个圣人,他爱池凊,可其中又掺杂着愧疚和不想改变的惰性。如果他爱肖池甯,肖池甯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会用被爱的权力回馈给他什么伤痕?他拿不准。   肖照山思考得疲惫,不打算再费脑筋非要给今晚的情|事找出一个合理的原因。他平静地躺在肖池甯身旁,和他盖着同一床被子,闭上眼渐渐睡着了。   但后半夜肖池甯突然发起了高烧,一边踢被子一边说冷。睡得好好的肖照山被他踹醒,正眯着眼准备把他扔下床接着补眠,就听见他絮絮地问为什么。   他起初以为肖池甯是在做噩梦,便用力地推了推他的肩膀想把他摇醒,然而手心传来的温度却告诉他,情况比他以为的更严重。   他坐直身子打开床头的灯,适应着光线去摸肖池甯的额头——烫得不正常,显然不是被子能捂出来的热度。   他迟钝地反应过来,几个小时前他不仅射|进了肖池甯的体内,还带着他吹了半小时冷风。   瞌睡瞬间清醒,肖照山当机立断地把被角卷到他身下,离开床加热壶里的冷水,然后披着外套去了堂屋。   凌晨三点,整座山都还在沉睡,老板的呼噜打得震天响,他重重地敲了好一会儿门才把人叫醒。   老板听说肖池甯发烧了,比他这个当爹的还着急:“是不是高原反应啊?!还是赶快送医院吧!”   他不怎么耐烦,只说:“是晚上不听话着了凉,一点退烧药就好,不含头孢的那种。”   等了半天老板才从衣柜里翻出合适的药,带着一盒已经被压扁了的杂牌退烧药回到房间的肖照山心情极差,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逞一时痛快大半夜的受这一遭罪。   他取出两粒胶囊,拿两个杯子把开水翻来覆去地调到合适的温度,走到肖池甯躺的那一侧想叫他起来吃药。   奈何肖池甯前夜宿醉,昨晚又被他做昏了过去,哪怕现在烧得额发湿透了,也筋疲力尽地睁不开眼。   “冷……”   肖照山垂眸看他干燥到起皮的嘴唇张张合合,间歇吐出一些听不懂的音节和呓语,认命地在床边坐下来,扶住他的后颈让他躺在自己的手臂上。   他用食指钻开肖池甯的牙关,把两粒胶囊塞进他的嘴里,随后拿起杯子含住一口温水,倾身慢慢渡到他的口中。   肖池甯倒好,水是咽下去了,最该吃进去的药却顽强地留了下来。   肖照山无话可说,含了半口水再次贴过去,这回索性把舌头也探进去,推着胶囊尽可能往深处送。   肖池甯被异物弄得难受,呻|吟着想别开脸躲过追击。   但肖照山哪儿会让他得手,另一只空闲的手立刻把住了他的下巴,让他不得不面朝自己抬起脸。   他小心翼翼放缓了推动的速度,舌尖来回划过肖池甯的上颚,监督他更大地打开食道。   肖池甯不适地从大汗淋漓的噩梦里醒来,迷迷糊糊对上刺眼的灯光,想看看抱着他的人是谁。可眼皮全然不听使唤,重得他眨了好一会儿也看不清,他只能依靠触觉,努力抬起酸软的手臂去摸近在咫尺的脸。   “爸爸……?”他含糊地问。   “嗯。”   “苦……”   胶囊最外层的食用明胶被热水冲成两截,里面的药落在舌面的确有点苦。肖照山尝到了。   怕生病的肖池甯耍性子不肯咽,他轻声哄道:“是甜的,不信你尝尝。”   他离开肖池甯的手和他的唇,又含了一口水,然后放下杯子握住他的肩膀,不容回绝地用同样的方法渡给他。   “听话,吃进去。”   这回肖池甯总算肯配合了,抓住他的衣领仰起下颌,乖顺地张开了嘴。肖照山便趁机把药推到他的扁桃附近。   肖池甯猛地蹙起眉头,揪着他睡衣领口的手瞬间攥得更紧,用舌根挡住了异物。   肖照山心烦意乱,用唇珠磨着他的唇瓣舔他左颊内侧的软|肉,意图让他放松下来。   两人唇齿相依,舌头打架似地纠缠,呼出来的热气在方寸间被挤入另一个人的口腔中。肖池甯在他怀里扭了扭身子,不自觉发出一声微弱的嘤咛,被肖照山堵了个有头无尾。   他无能为力地承受肖照山愈发激烈的进攻,被动地把苦涩全都吃进了肚子里。   潜意识告诉他,不能输给这个男人。他很快松开手勾上肖照山的脖子,将他往自己的方向压,试图用自己口腔和身体的高温传递不适,让他也感同身受一回。   肖照山不防,重心不稳栽在他身上,立刻被他裸|露的胸膛灼得神智沸腾。   在与之对抗的惯性的驱使下,他甩开拖鞋上了床,隔着被子用小腿夹住肖池甯正乱蹬的脚,把他由上而下死死压在凌乱的被窝里,再也挣扎不了动弹不得。   而肖池甯开始贪图凉爽,唯一能动的手想也不想就搭上了他宽阔的背,在棉质衣物的表面寻找真正的入口。   急切的探索之后,他终于从肖照山早已掀起来的睡衣下摆溜了进去,在他微凉的皮肤上毫无章法地抚摸。   太热了。   不论是舌尖触碰到的温度还是正在背部游走的双手,都太烫了。就像快要蒸发一样,一股迅速膨胀的气体不受控制地从肖照山的脚底流遍全身,最后汇集到了心脏,让他错觉自己就要被这汹涌的热流撕裂了、粉碎了。   他一边无止尽地黏着肖池甯的唇,忘我地攫取他口腔里的湿润,一边用左手在他劲瘦的腰上揉搓,像捻一片烟草,却又远不如那时平静且耐心。   他发狠地从肖池甯滚烫的腰摸到他暴露在空气中的胸口,牢牢掌握他疯狂有力的心跳,让他冷却的皮肤因为自己重新发热,好似这样才能稍缓自燃的危险。   肖池甯在一片混沌中被挑起了兴致,闭着眼反曲身子,把脆弱的脖颈和泛粉的胸膛送到肖照山的嘴边和手中。   肖照山趁机环过他的后腰,猛地抬高他的下|身同自己不知何时肿胀起来的那处隔着一层被子紧紧贴合。   “唔!”   然而这个腾空的姿势让半梦半醒的肖池甯误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间窒闷的浴室,难以磨灭的疼痛记忆让他陡然从迎合的姿态变得万般抗拒,慌乱地蹬着腿挣扎,意欲把干红了眼的肖照山推开。   “痛!好痛……”他瘪着嘴低声喊,仿佛下一秒就能哭出来。   肖照山不明所以,本想拉着肖池甯继续,胫骨和膝盖却突兀地传来一阵酸痛,使他在狂热的情|欲中获得了短暂的清明。   他如梦初醒地离开身下人的唇,维持环抱他的姿势拉开两人距离,粗喘着观察他的神情,这才发现肖池甯的痛楚不似作伪。   因为他好像从他紧闭的双眼下,看到了那汪被困在身体里的泪水。   肖池甯渐渐停下动作,又成了一个了无生气的高烧患者,只有被吻到湿润艳丽的双唇翕张着反复呢喃着“痛”字。   肖照山迟来地意识到,他们刚才竟然在接吻,还吻得那样不分彼此,吻得那样深。   他是被肖池甯传染了吗?两颗药就足以让残存的火星燃起滔天的大火,顷刻间吞没了他的心神,烧得他理智尽失、坚持尽丧?   他无言地对着这张与自己酷似的,由于生病而略显稚气的脸愣了片刻,恍惚想到:或许,可能,大概,那一天真的到了。   他懊恼地平复着呼吸,缓缓起身关上灯,在恢复黑暗的隐秘的室内掀开被子睡回床上。   平躺下望了一会儿天花板,他横过小臂盖住眼睛,很久之后才放下手睁开眼,侧过脸再次去看肖池甯陷入沉睡的安静的睡颜。   他凝望半晌,最后翻身托住肖池甯的背,隔着两拳的距离让他也朝向自己,无奈又倦然地叹息道:“好了,不痛了。” 第二十七章   肖池甯醒来后房间里已经没了人。他扭头去看半掩的窗外风卷竹林云绕峰峦,直到听闻了远处有赶牛人的喝声,才确认自己并没有被肖照山弄死,还好好地活在人间。   他掀开裹到他耳根下的棉被,拖起黏腻酸痛的身体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光着身子去了卫生间。   站在花洒下清理后面的时候,他很想思考一些别的事,比如肖照山去哪儿了,中午吃什么,接下来该做什么,偏偏他的大脑始终不听使唤地循环播放着同一句话。   “我和我的亲生爸爸做|爱了。”   他穿好衣服,把桌子上的退烧药拿起来吞了两颗,几近茫然地在窗前站了一会儿,开始怀疑:然后呢,所以呢,肖照山也这么想吗?   他毫无把握。   他不知道肖照山会如何定义昨晚激烈的性|事,是不是根本不在意,就像睡了一个知道名字和年龄的陌生人。   肖池甯用在机场新买的打火机点了支烟,安静地抽完,最终决定先出门去找他,毕竟只有见上面了才能做下一步判断。   旅馆老板正在院子里收晒干的辣椒,听见木门响了便回头看过来:“小朋友,好点了没啊?”   肖池甯皱了皱眉,反问:“叔叔你怎么知道我不舒服?”   老板放下五爪耙:“你爸爸凌晨跑来问我有没有退烧药的嘛,把我吓一跳,生怕你是起高原反应了。这儿海拔有点高,感个冒都麻烦得很。”   关于昨天,肖池甯的记忆还停留在肖照山射|进他身体里的那一刻,后来出现的一些不太连贯的零碎画面他分不太清是烧糊涂做的梦还是确有其事,索性全当梦境处理。   “原来药是叔叔你给的,谢谢,我已经好多了。”他乖巧地笑了笑,问,“那叔叔知道我爸去哪儿了吗?”   “他九点过吃完早饭就去爬山了。”老板吹开一个大塑料袋,朴实地说,“背着那个叫什么……哦,画板,提着一个大盒子往留仙林去了。”   “留仙林怎么走?”   “好找,从我们门外这条路绕到后面去,经过一个小瀑布再向东走两里路,过个桥就是了,不远。”   “谢谢叔叔,我去找他。”   肖池甯得到答案,抬脚就走。   “小心哈!一定注意安全!”老板装好辣椒,在他背后冲他喊,“带上伞!待会儿估计要落雨!”   然而他昨天着急赶飞机,完全没想起来要带雨伞,只往背包里装了点贴身衣物和必要的洗漱用品就出发了。怕被热情的老板劝阻,他干脆撒谎说:“我带了的,没事。”   现在正值午后,山里看不出任何要下雨的征兆,肖池甯听着瀑布的水声,抬头观察了一会儿亮得人睁不开眼的天色,打算放缓脚步慢慢找过去。   昨晚用来承受怒火和情|欲的那里还在隐隐作痛,他绷着腿爬上山道,把肖照山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以致根本无暇欣赏沿路美景。   一个小时后,旅馆老板也被他加入了辱骂名单。   什么“好找”,什么“两里地”,什么“不远”,放他妈的螺旋大臭屁!他顺着手机指出来的东方累死累活走了这么久,后背全湿透了也没能看到半座桥。   他脸色难看地在原地休息了片刻,终于狠下心换了个方向,改去路牌指示的“去晦泉”。   没有任何户外经验的肖池甯心想,有水的地方总该有桥了吧!   幸好,没走多久他就碰到两个正背着帐篷下山的驴友,不然他可能永远不知道,泉边才是最不可能有桥的。   “留仙林已经过了啊,上个岔口左拐没多远就是。”大学生模样的男生捅了捅身边朋友的腰,“对吧?我没记错吧?”   当肖池甯看到被询问的男生毫不犹豫地点下头,好一会儿都做不出半点反应。等两人擦过他的肩膀继续下山,他才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骂了声“操”。   下山并不比上山轻松,他双腿打着晃地返回上一个岔口,沿着那人说的方向走过一片杂草丛生宛若废弃的石板路,总算看到了一截用麻绳牵起来的破烂吊桥。   吊桥不长也不高,离地五米左右,但下面是个背阴的陡坡,失足掉下去没准儿能一直滚到山脚。   肖池甯不清楚自己有没有恐高的毛病,先攥着麻绳低头看了看,又试探性地踩了踩长满青苔的木板,确认木头没被糟坏才迈开步子向前走。   短短十米长的吊桥走了五分钟,期间他全程盯着立在尽头的木牌,靠用红油漆写的“留仙林”三个大字勉强克制住了自己往山下看的冲动。   气喘吁吁穿过桥后掩映的羊肠小道,视野渐渐开阔起来,等脚下的泥土变成岩石,留仙林观景台便到了。   这个观景台是小半裸|露于山体外的天然巨石,下方卡着陡坡,朝天一面被人为磨平,只剩下一点起伏的弧度。肖池甯撩开垂至眼前的枝条,一侧脸就在石头上面找到了肖照山的背影。   他穿着昨天那套灰白相间的登山装,盘腿坐在没有围栏的石头中央,膝上平放画板,身旁是油画工具箱,这会儿正沐浴着劲风作画。   肖池甯埋头撑着膝盖喘匀了气儿,好歹压住了心头的火才踏上寸草不生的巨石。   “肖老师会享受。”   他取下背包往肖照山脚边一扔,也盘腿坐下来。但这个姿势对于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是个严峻的考验,没两秒他就悄没声地靠着背包躺下了。   肖照山依旧看着画板,面无表情地回应道:“不及你。”   肖池甯卸了力气,把手搭在眼睛上挡住光,声音突然变得很轻:“肖老师是不是还没吃午饭?”   肖照山狐疑地瞥了他一眼。   “我带了面包给你。”   肖照山重新看回笔尖,平声答道:“不用,再有半小时就差不多了。”   肖池甯说:“下山也要时间。”   “四十分钟很久么?”   “我从旅馆走到这儿花了两个小时。”   肖照山简短道:“你自己的问题。”   肖池甯一动不动:“我生病了,没力气。”   “所以不在旅馆睡非要跑到这儿来睡?”   “因为爬累了。”   肖照山不想再接他的茬:“那就闭嘴睡你的。”   肖池甯安静了一会儿,再度开口说:“其实我是找错了路。”   肖照山不理。   “爸爸,你说,”肖池甯放下手睁开眼,躺在石头上转脸看向他,神情平静地问,“为什么陆地上的桥也叫‘桥’呢?”   “我一直以为只有在水上的才能叫桥,地上的都叫路。”   肖照山望了望对面巍然的松林,对照着在画纸上添了更重的绿色。   “桥也是路,你愿意怎么叫就怎么叫。”他答。   “不一样。如果不是经过那座桥,”肖池甯扬手随便一指,“我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自己其实恐高。”   肖照山扭头垂下眼看他:“上天台没问题?坐飞机没问题?”   “没问题。”肖池甯摇头。   “那你大概不是恐高。”肖照山勾唇笑了笑,眼里的色彩让人分不清是嘲讽还是安抚,“你是怕死。”   肖池甯立刻否定:“我不怕死。”   把那句话说出口后,肖照山莫名感到了一种爽快。他收回视线接着作画,万分肯定地说:“肖池甯,没有人不怕死。”   “包括你?”   “包括我。”   肖池甯移开眼睛,笔直地望着天,沉默半晌后才喃喃道:“爸爸,可能你是对的。”   “以前的我不怕死,因为没有人爱我。”他对上肖照山倾泻而下的目光,面目天真地说,“但现在的我怕了,因为我知道起码你会爱我。”   肖照山已经决心不再回避和他探讨这个问题,便追问道:“如果你没被爱过,你怎么知道我是爱你还是不爱你?”   “我见过别人被爱的样子。”肖池甯有点困了,伸着懒腰拉长了声音,“爸爸,我见过爱。”   肖照山只把这当作小孩惯有的妄想,不以为意地说:“你看到的它是什么样子?”   风越来越大,肖池甯头疼起来,更加想睡。他闭上眼,朝向肖照山将自己蜷了起来。   “你和池凊。你们不是很相爱吗?”   这出乎肖照山的预料,让他像是被问住了一般难以言语。   “她给你的尊重和自由——”   肖池甯摸索着穿过肖照山小腹与画板间的缝隙,横亘地搂住他的腰,额头抵上他的胯骨,闷声说:“我也可以给你,我的全部都可以给你。”   “只要你不拒绝,我们就会相爱的。” 第二十八章   肖池甯梦到了刘润曦。   很奇怪,明明坐在刘润曦的前方,但梦里的他却能清楚地看见刘润曦投射过来的目光。   从教室到操场,从操场到校门,从校门到小区外,不管走到哪儿都如影随形。它们狂热又神经质,像个伺机行凶的杀手让人胆战心惊。   肖池甯踩着滑板加快了速度往前跑,世界顿时只剩下了他们二人。他迎着风跑到空荡荡的大街,跳下滑板准备遁入小路。   然而就在这时,一只手拍上了他的肩膀。   肖池甯心脏一沉,出于自卫的本能发力拧住了那只手,惶恐回头,便看到了早该被甩开的刘润曦正站在他身后,气息如常地对他笑。   肖池甯猛地睁开眼,惊魂未定地对着肖照山的脸愣了好几秒,才劫后余生地吐出一口气。   肖照山背着画板半蹲在他身边,不悦地问:“掐够了没?”   肖池甯顺着他的视线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正死死抓着他的手,用力到他的虎口上都留了俩鲜明的指甲印。   “快起来,下雨了。”肖照山催。   似乎是为验证这句话,肖池甯松开手,刚撑着身子坐起来,一颗豆大的雨珠就落到了他的脑门上。   “几点了?”   肖照山提上油画箱,另一只手揣在裤兜里,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四点。”   肖池甯算了算,观景台上风这么大,他竟然没被冻醒,足足打了一个半小时的盹,实在是稀奇。   “哦,我没带伞。”   肖照山转身离开观景台:“那还不快点?”   肖池甯站起来,拍拍屁股跟上他:“大不了淋着回去。”   肖照山停下脚步回头盯他:“发烧很舒服吗?”   肖池甯笑了笑:“爸爸愿意照顾我就很舒服。”   肖照山难以理解肖池甯亲近他的意图和方式:“装可怜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肖池甯不以为然:“可我是真的可怜。”   肖照山听了听逐渐成形的雨声,不想再浪费时间和他斗嘴。   “随便你。”   说完,他就沿着林中小路快步向吊桥的方向走去。   肖池甯小跑到他身旁,擅自挽上他的手臂:“我怕死,过桥的时候爸爸你要牵着我。”   肖照山懒得和他计较,揣在包里的手动都没动。但走上吊桥后他故意没减速,强行拖着即使战战兢兢也不肯撒手的肖池甯,在半分钟内通过了吊桥。   但就算这样赶路,雨势还是无法阻挡地变大了。   山里坡陡路滑,肖照山不得不放慢速度,让肖池甯换到石阶内侧靠着山走。   肖池甯转过脸打量他严肃的表情,忍不住笑:“肖老师,你快把我挤进山里了。”   肖照山没好气地说:“把你压五百年挺好的。”   话音刚落,有风刮过,累积的雨水从失衡的树叶间骤然落下,把肖池甯的头发和牛仔外套浇了个透。   他像只小犬甩了甩脑袋上的水,故作惊讶道:“那我后面会变很松吧!”   肖照山本来想回敬他两句,看到他湿漉漉的样子又想起昨晚他在浴室里的模样,硬是忍下了已经到嘴边的脏话。   “肖池甯,你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肖池甯反驳:“我们都这么凄凉了,开个玩笑不好么?”   肖照山穿的是防水面料的冲锋衣,除了帽子下的脸被飘来的雨丝润湿,身上还算清爽,谈不上凄凉。   就是画板可能会遭殃。   他斟酌了一会儿,最后决定:“前面有个亭子,先去那儿等等,雨小一点儿了再下山。”   肖池甯没有不同意的道理,点了点头:“听肖老师的。”   肖照山乜他一眼,什么都没说,一路无言地带着他来到久未修缮,被不知名灌木包了个严严实实的亭子。   长椅上全是水没法坐下休息,两人只能各据一边倚在亭中央那张缺了一小块的石桌上。   肖照山放下油画箱,打开画板检查画纸有没有被雨淋湿。肖池甯则难得安静地拿出手机刷了刷,无事可做又从外套里摸出香烟和打火机。   他点上烟,回头看见肖照山正对着画板皱眉,便收起手机踱到他身边,指着纸张边缘晕开的色彩,问:“淋湿了怎么办?”   肖照山合上画板,也拿出烟盒,把仅剩的一根烟放到唇间叼着:“不怎么办。”   肖池甯见他隔着外套和裤兜摸了半天也没摸出个所以然,十分上道地用自己的打火机替他点上了。   肖照山动作一滞,隔着袅袅细烟看见他低垂的眼里映出的幽蓝火焰,突然觉得他就像个投胎到人间的妖,遗失了本领却难改贪欲,才活得这么磕磕绊绊,一心以为自己非爱不能拯救。   肖池甯揣好打火机,把烟换到手上,扬起脸笑问道:“心不心疼?   肖照山与他错开视线望进亭外的雨,缓缓吐出一口烟:“有什么好心疼的。”   肖池甯叹气:“世界上不会有完全相同的两幅画。”   肖照山说:“世界上也不会有完全相同的雨会在这幅画上留下完全相同的痕迹。”   “可这不是你本意。”肖池甯似乎很遗憾。   肖照山被他听起来极真的关心一堵,内心颇为怪异:“天底下哪来那么多称心如意的好事?”   肖池甯顿了顿:“也是。”   肖照山没有接着跟他打哑谜,很长一段时间亭子里都只有风雨山交相辉映的声音。   他想起旅馆老板在省道上展现出的识音能力,飘忽地想,如果一个人能从另一个人发出的声音里辨别出别人听不见的信息,那该多可怕。   抽完最后一支烟便无烟可抽,他踩灭了烟头,不尽兴地倚在石桌上盘起手,阖上双眼静静等雨停。   令他诧异的是,一直聒噪的肖池甯竟然也很安静,除了打火机和吸烟的动静,什么响声都没有。   于是他重新睁开眼打量肖池甯,没成想一侧过脸,就对上他专注到显得深情的视线。   不知为何,肖照山在他的注视下感到了片刻的失措。为掩饰这一瞬间的不自然,他蹙眉问:“看我做什么?”   肖池甯以问代答:“你的烟抽完了为什么不问我要?”   肖照山看回前方:“我不抽万宝路。”   肖池甯把掌心的烟盒摊到他眼前:“你不问怎么知道我抽的是什么。”   肖照山心烦意乱地垂眸一看,发现他今天抽的果真不是万宝路,而是宽窄。   肖池甯抬了抬手:“我和池凊说我去成都旅游了,专门在机场买的,试试。”   肖照山强忍烟瘾拒绝道:“不用。”   肖池甯把指间抽到一半的烟递到他唇边:“雨越下越大了,就当消遣。”   肖照山躲开烟嘴,再次凝眉拒绝:“不用。”   “嘁。”肖池甯收回手,不再坚持。   肖照山莫名松了口气。   然而待他彻底放下警惕,佯装消停的肖池甯猝不及防扶上他的肩膀,扭身衔住他的嘴唇,用舌尖叩开了他的牙关,把自己才吸进去的烟雾统统送进他的口腔。   被偷袭的肖照山大睁着眼推开他,当即呛得捂住嘴咳起来,期间还不忘抬起发红的眼眸朝他发射无声而凶狠的诘责。   肖池甯原本笑得烟灰直抖,一对上他的眼神便渐渐笑不出了,用拥抱的姿势环着他的肩,轻拍他的背替他顺气。   “诶呀,肖老师,你再这么看我我就要硬了。”   肖照山闻言,顿时咳得更凶了,毫不留情地给了他小腿一脚:“你他妈……找死!”   肖池甯吃痛地弯了弯腿,还坚持抱着他,手上哄孩子似地一下下拍:“我这不是看我不闹一下你都不习惯么。”   他亲了亲肖照山干燥的发顶:“肖老师,以后别再拒绝我了。”   肖照山承认他的前半句,自己先没了大半的脾气。   他拂开肖池甯的手直起身,露出一张咳得通红的脸,质问道:“肖池甯,你无不无聊?”   “就是无聊啊。既然这么无聊,不如我们来玩儿说真话吧。”肖池甯抽完最后一口,又从烟盒里拿了支新的点燃,“爸爸,你不是总说我不真诚吗?今天这儿没有别人,我们都说真话,只说真话。”   肖照山脸上的绯红消退,又恢复了以往八风不动的神色:“有什么意义?我不感兴趣。”   “你看,这就是假话。我们连床都上了,迟早得迈出这一步。”肖池甯转手把香烟的过滤嘴送到他眼前,“为了达成信任,你先问,你认可了我的话我才有烟抽。”   肖照山被他提醒了昨晚的事,心情又烦躁不少:“我没有想问的。”   肖池甯耐心地诱导:“任何问题都可以,总好过我们对彼此一无所知。”   这话意外打动了肖照山。退一万步讲,他们就算有所保留,也无伤大雅。反正走出这个雨天,类似的试探和机会都不会再有,更没必要。   他盯着那支刚开始燃烧的烟,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在它熄灭前接过来吸了一口:“你为什么一定要留在北京?”   “嗯……”肖池甯走回石桌边,想了想,答说,“因为那时候的我想报复你和池凊,只有留在你们身边才有可能。”   他朝肖照山伸出手:“该我问了。”   肖照山把烟放回他指间,算是认可了这个答案的真实性。   “你们当年为什么一定要送走我?”肖池甯吐出烟雾,“别来玄乎的那一套,我想听真话。”   肖照山省略了被栽赃的往事和复杂的考虑,只说:“因为对你妈妈有愧。”   肖池甯皱了皱眉,一时难以理清其中的逻辑:“什么意思?”   肖照山不答,他只能把烟又递给他。   宽窄味道还不错,吞吐间肖照山神情动作更加自如:“你想怎么报复我们?”   肖池甯答:“破坏你们的婚姻,让你们也尝尝和至亲分离的滋味。”   肖照山不可避免地在心中否定了他的天真。   轮到肖池甯了:“你对池凊有愧和送走我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是她主张抛弃我的?”   “这倒不是,是我们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做父母。你可以当作是后悔。”   肖池甯暗自冷笑,面上却作恍然大悟状。   肖照山又问:“你打算怎么破坏我们的婚姻,就是和我上床?”   肖池甯肯定道:“是,想让池凊恨你,也恨我。但最近我发现,按她一贯的作风,即使恨上了她也不会表现出来让我知道。所以我改变主意了。”   “什么主意?”   “该我了。”   肖照山不在意地一笑,把最后一小截烟递给他:“行,你问。”   肖池甯接过烟深吸一口,慢慢地呵出来,郑重地思考着。   短暂沉默后,他偏头靠上肖照山的肩膀,略显沉重地问:“爸爸,到底我要怎么做你才会爱上我?”   还在观景台上的时候,他没等到肖照山的回应就睡了过去,如今他非要这个答案,他确信骄傲如肖照山不会不给。哪怕是敷衍,他也好奇。   可是肖照山出乎他意料地并未选择回答,而是陡然全身僵硬地牢牢握住了他的手。   肖池甯心跳一空,下意识想抬起头看一看他此时的神情。   肖照山却在此之前,更为用力地收拢五指把他带往自己怀中,下一秒嘴唇就贴到他耳廓边,如临大敌地轻声喝道:“别动!有蛇,在你左边。”   肖照山平日里几乎不开玩笑,即使隔着衣服,肖池甯也察觉到了他肌肉的紧绷。但他完全没有被这份紧张传染,甚至还有闲心怪罪这蛇来得真不是时候。   手里的烟已经熄灭了,两人一动不动,维持着依偎的姿势,像对真正的情侣。   肖池甯依恋地把额头抵在肖照山的颈上,默数他激烈跳动的脉搏。   咚咚咚,咚咚咚。   他难以自抑地猜,这一阵阵来自于肖照山身体深处的真切的轰响,是否就是他怕自己死掉的证明?   肖池甯为此感到伤心。他明明不想这样,却又实在控制不住。   这一刻,他好希望时间消失,当下可以无限延长与宇宙同寿。他希望有人能来解开他的疑惑,偏偏他注定无法穷尽所有关于为什么的答案。他还衷心希望,每个人都是无辜的——偏偏他们都不是。   等肖照山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肖池甯才难受地拿湿发蹭了蹭他的下颌,闷声问:“它走了吗?”   “嗯。”肖照山放开了他的手,“看样子雨一时半会儿小不了,日落之前我们得赶紧下山。”   肖池甯却猛地抱住他的腰,拦住他离去的动作,开口问了另外一件事。   “爸爸,你还记得吗?观彻说我十七岁之前要经历三次劫数。”   肖照山稍一回忆就记了起来,但他不知道肖池甯为什么会提起这件事。   他留在原地,低头望向倏忽间低落下去的肖池甯,静静等待他的下文。   “其实我才经历两次,一次是出生,池凊难产,一次是十四岁的时候得脑膜炎差点死掉,还差最后一次。”   肖池甯仰起看向他,一只手捧起他的脸颊吻了吻他的嘴角,在他唇边呢喃道:“爸爸,我刚才突然觉得,好像现在就是。”   然而,真话游戏已经结束了。 第二十九章   山里连下了三天雨,肖照山没法出门,索性留在房间里画窗外的景。   窗外是深深浅浅的山和泥泞的土路,向左看能透过老板栽的一簇箭竹望到肖池甯滑过一跤的那条溪流,向右看能看到旅馆门前空旷的院子。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山水,没有手机没有都市,没有朱门酒肉臭。肖照山花十五块从老板那儿买了盒已经停产的老版传奇来抽,慢吞吞的日子过得舒服又自在。   倒是肖池甯呆不住,烧彻底退下去之后就想往外跑,美其名曰:“我第一次出来玩儿,被雨吓着了算怎么回事儿?回来洗个热水澡就好。”   然而他连换洗的外裤外套都没有,穿来的那一身前两天还淋湿了,至今未干,肖照山只好把自己的夹克借出去。   肖池甯拿吹风机把仍潮着的浅色牛仔裤吹干,换了件拼接长袖T恤。这么随便一搭配,中规中矩的休闲黑色中腰夹克就被他穿成当下了流行的宽松男友款,整个人洋溢着一种走进三里屯都会被街拍摄影师拉着咔嚓几张的青春朝气。   肖照山一向不把年龄当回事儿,毕竟他们这一行越老越吃香。但就着日光细细打量了难得没穿校服的肖池甯之后,他就初次尝到岁月不饶人的滋味了。   这不是那种陪伴在孩子身边,每年都在门框上比着他们的身高刻条杠的父母所能体会的感受。也不是那种和孩子失散多年,每天都在脑海里幻想他们会变成什么样的父母所能体会的感受。   它更像是,漂泊许久的人重回故乡,好不容易站到了家的旧址前,却发现家成了一幢光鲜亮丽的写字楼。是惊讶、茫然和自哀。   肖池甯同样是在一夜之间,从几十厘米的小婴儿长成快一米八的十七岁少年的。   “爸爸,为什么一直看我?”肖池甯抬腿跨坐在他的膝上,搂着他的脖子问,“你喜欢我这样穿是不是?”   坐在椅子上的肖照山回过神来,把手里的烟拿远了些:“我在想事情。”   “你在想我。”   肖照山扭开脸笑了笑,笑完又觉得这没什么好否认的。   他微微抬起下巴看回肖池甯,点了点头:“是在想你。”   肖池甯眼睛一亮:“哦?肖老师在想我的什么?”   肖照山答:“想你怎么长大了。”   肖池甯心尖一颤,往前挪了挪屁股,低头啄吻他:“长大了才好,可以和你做爱做的事。”   肖照山没有拒绝他的吻。   这两天肖池甯躺在床上玩儿手机玩烦了,就会悄无声息地蹭过来黏他。有时候他是在取景,有时候他是在画画,有时候他是在整理画笔和颜料,懒得发火,更没工夫回应,某种程度上来说适应良好,足以心平气和地继续自己的事情。   可见,环境优美是真的能陶冶情操。   而且肖池甯这两天除了时不时的亲他两口摸他几下,也没再做更出格的事,闹些没必要的脾气。   无所事事的早上,肖池甯会趴在床上跷着脚外放抒情歌,放到一半还特地征求他意见,问他吵不吵,问他好不好听。   当时他在看书,压根儿没听仔细,等半个钟头过去,他猛然发觉房间里没了背景乐,才想起来问:“怎么不放了?”   肖池甯维持着那个姿势,光着的两条大白腿却不晃了:“你不是觉得不好听么?”   “我什么时候说不好听了?”   他觉得旋律很耳熟。   “那你不理我。”   他怀疑道:“肖池甯,你是不是被什么东西俯身了?”   肖池甯煞有介事地说:“我在学着尊重你。”   房间里再度响起《I Don't Hurt Anymore》的前奏,肖池甯看着手机屏幕叫他:“爸爸。”   “嗯。”   “你和池凊就是这样相爱的吗?”   见他不说话,肖池甯很快改口,回头问:“歌好听吗?”   他没说这歌他听了好几年,只又“嗯”了一声。   肖池甯望着他:“我很喜欢。”   他也望着肖池甯:“口味不错。”   于是他们就这么各做各事,一起单曲循环听了一早上。   肖池甯没有被山里的东西俯身,可他醒来一定说早安,晚上睡觉一定说晚安的行为还是让肖照山感到一丝莫名的惴惴不安。   但当肖照山今天早上先一步睁眼,看见肖池甯在他怀里睡得乖巧安稳的模样,那种怪异的不安又消散了。   下午他站在窗后目送肖池甯提着麻袋和老板有说有笑地走出旅馆,几乎已经想不起自己是因何而不安,内心一派平静。   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明天晚上就要回北京了,他不想浪费时间,便在窗边坐下来,拿出笔准备再完成一副画。   他打算把这间旅馆画下来,不过不是由里向外看的视角,而是站在对面另一座山的山巅俯瞰的视角。   并不是写生,旅馆被他粉刷成了象牙白,建在深浅不一又纯然的绿意中。风在其中蔓延开来,凌乱的笔触掩映着画纸中央工整的白,衬得它那么渺小那么刻意。   他想,或许坐在窗前的女人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色:天地悠悠沧海一粟,我格格不入来去不自如,但也能安稳百年岿然不动。   肖照山忘记了时间,一坐就是四个小时,一口气画到了头,期间没吃东西没喝水没抽烟。搁笔之后他对着画纸端详了片刻,随即合上画板走到窗前。   火柴在磷条上擦了好几次都没打燃,他抬头把唇间的烟拿到手中,对着窗外湿润清新的空气缓缓做着深呼吸。   他知道自己正在发抖。   他全身上下的每个细胞都在颤栗,为表达的畅快,为不期而至的灵感,为自己终于能够重头来过。   他闭上眼撑着窗沿,任细雨随风扑来,沾湿他的眉眼、脖颈和手掌。   再睁开时,眼前泥泞的路上出现了两个人影,一个身穿黑色夹克手里抱着雨衣,一个肩挑担子嘴里咬着熄灭的烟锅。   肖照山静静凝望,看肖池甯从道路两旁的树木后显出全部轮廓,看他第一次烂漫的笑逐渐在雨幕里变得清晰。   他认识到,肖池甯就算在一夜之间超乎他想象地成长了起来,终究也只是个少年。   老板走到院子角落卸下扁担,笑着递给肖池甯一根半臂长的细木板。肖池甯接过来,俯身剥落鞋沿和鞋底的泥块,然后将木板和雨衣都还给他,说了句什么,口型像“谢谢”。   肖照山不错眼地看,两人的目光就这么在途中交汇。   顷刻间,肖池甯嘴角的笑凝固住了,他犹如雕塑一般愣了几秒,突然拔腿向旅馆里奔来。   肖照山也怔了片刻,才放下手中的火柴和香烟,垂着眼睑抹了把脸,从窗前走到房间门口。   走廊里由远及近地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打开房门,转头想去卫生间里拿条干净的毛巾。但未及他推开玻璃门,身后的脚步声就到了。   他回过身,正好看见肖池甯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踹上房门蹬掉鞋子的画面。   一道黑色的影子向他窜来,肖照山下意识张开双臂,把像只小鸟一样飞到他怀中的肖池甯抱起来。   肖池甯凌空缠上他的腿,捧起他的脸低下头吻他同样湿润的额头。   “为什么一直看我?”   他今天第二次问。   肖照山一只手托着他的屁股,一只手从他外套下摆伸进去抚摸他微凉的背。   “为什么不穿雨衣?”他把问题抛了回去。   肖池甯死死地搂住他的脖子,吻经过眉毛、鼻尖,最后来到嘴唇。他一边重重地碾肖照山的唇一边喘息道:“被石头划破了。”   肖照山闻言捏了捏他背上的皮肉,和他同步喘息:“去洗澡,不然会感冒。”   肖池甯不听,伸手去解他衬衫的纽扣,刚解开两颗就急色似地收了手,把头埋得更低去舔他裸露的脖子和锁骨,迷乱地嘟囔:“不要,要做爱。爸爸,我要和你做爱。”   肖照山突然侧身向前一倒,把黑色的肖池甯压在了纯白的床上。   他贴着肖池甯的鼻尖勾了勾嘴角,单手粗暴地扯开他的皮带褪下了他的拉链:“做什么爱,是我要干你!”   肖池甯的牛仔裤下已经鼓起了一团,他仰起下巴片刻不停地追逐肖照山的嘴唇,自觉把柔软的舌头送到他的齿间。   然而肖照山显然比他更擅此道,吸吮他暖热的舌尖的同时,还能抬起他的腰替他脱了外套,手指隔着他的T恤大肆揉弄他的乳尖。   肖池甯的脚垂在床边难耐地踢了踢,他挺起胸膛更大幅度地后仰脖子拱成一座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顺利地呼吸。   肖照山起身把他脱了个干净,然后又压回他身上舔了舔他的耳垂:“怎么不笑了?接着笑啊。”   肖池甯急不可耐地撕扯他的衬衫,答非所问:“快干我,我好热。”   肖照山今天也穿的牛仔裤,他撇开胸前的双手,跪在床上解开皮带的搭扣,拽起肖池甯的湿发把他的脸抵到自己的下体前,说:“可我还不够热。”   肖池甯扒着他分开的大腿往床边滑,会意地伸出舌尖舔弄他被内裤包裹的根部和囊袋,像品尝整支甜筒里最让人感到幸福的冰激凌尖儿。   肖照山跪立于他的肩膀上,把他眼缝里露出的失神的瞳孔,以及从他两瓣粉嫩的嘴唇之间伸出来的一小截发亮的舌尖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内裤已经被渗出来的前列腺液和肖池甯的唾液浸透了,后者还打算歪过头,企图用舌尖从边缘钻进去舔。   肖照山毫无预兆地向后退开,站回地上快速脱掉自己的衣服和裤子,赤裸地大步走到桌边,拿来旅馆附赠的廉价套子和润滑油。   此时他已经顾不上明天退房后老板看到一对父子住过的房间里出现了用过的套子和用光了的润滑油会作何感想,他不在乎,他现在就是要操肖池甯。   躺在床上的肖池甯突然失去目标,脸上浮现出茫然的神色。肖照山把东西扔到床头,俯下身把他从坠落的边缘捞起来拖到床头。   肖池甯一侧脸就看到了枕边的套子,先一步拿起来用牙撕开,作势要帮他套上。   肖照山垂着手看他熟练的动作,渐渐愤怒。他想起来,肖池甯有过一身的吻痕,他用在自己身上的招数一定在别的男人身上应验过。   不论是作为雄性动物还是作为人类社会的父亲,肖照山都感到自己的威信被挑衅了。   他一把抄起润滑油,拧开盖子把瓶嘴刺进肖池甯的后面,像倒垃圾一样尽数倒进去。   “啊!”肖池甯掐着他的胳膊,痛苦地叫了一声。   “闭嘴!”肖池甯吼道。   他又被那相似的施暴欲控制了心神。   汹涌的液体从穴口汩汩流出,顺着肖池甯的臀尖滴落到了被子上。   他把空了的瓶子拔出来,三下五除二地用手指往里捅了捅就要提枪上阵。   “爸爸,轻一点!”肖池甯有点怕,睁开眼皱紧了眉头,弱声询问,“轻一点好不好……”   肖照山紧绷的皮肤被他带着泣音的哀求割了道口子,里面的气瞬间泄了。   他敛眉注视了肖池甯半晌,没辙似地倾身,一边舔吻他耳后的骨头,一边把自己缓缓楔进他的身体里。   虽然仍旧不太好受,但总比前天晚上好了太多太多。肖池甯松了口气,几乎是感激地拉起肖照山的手转头去和他接吻。   好一会儿之后,粗壮的性器才艰难地进去,肖照山被他里面夹得长叹一声,咬着牙拍了拍他滑腻的屁 股,命令道:“给我松开点儿!”   肖池甯尽力舒展自己的肌肉,嘴上却说:“我不会松开你的。”   肖照山摆动腰臀一下下地把他往床头顶,沉声骂了句:“不知好歹。”   他直起身勾住肖池甯的腿弯,把这两天总在他余光里晃的,体毛稀少的小白腿搭到自己肩膀上,让他下半身腾空,更为深刻地承受他的碾磨。   肖池甯适应了节奏,前列腺又被全方位照顾着,渐渐感到了快活。   他反手抵住头顶的床板,以免自己被顶得撞上去,殊不知这种固定更方便了身上那人的驰骋。   下午他图新鲜和旅馆老板上山挖了一下午的竹笋,体力已经在告罄的边缘,因此他才撑一会儿就撑不住了,收回手推了推正在兴头上的肖照山,告饶道:“我不行了……爸爸,换个姿势,求你了……”   “好啊。”   肖照山意外地爽快,眼睛里流露出笑意,搂着他的背让他坐到自己腿上。   肖池甯还没来得及庆幸这个体位比较省力,身子便陡然悬空了。   “来看看山。”   肖照山把他放在了窗沿上。   肖池甯尾椎骨生疼,后背传来丝丝凉意,空空荡荡让他心惊肉跳。他更紧地盘住肖照山的腰,抱着他的肩膀不放,以免自己脱力被他掀出窗外。   他确信肖照山能干出这种事。   “会有人。”肖池甯提醒道,暗示他回床上去。   肖照山动作不停:“没有人,只有我。”   “雨飘进来了,啊,啊……冷……”肖池甯呻吟着装可怜。   肖照山抬手抚上他的脊梁,的确摸到了雨水。   但他光是想到透明的水珠顺着肖池甯线条干净利落的肩背,滑过他的纹身,滑过他的肌肉,最后汇入他的臀沟,就无法自拔地愈发兴奋。   他低下头吻上他的喉结,炽热的掌心按在他背上色情地揉搓:“还冷吗,嗯?”   肖池甯岂止不冷,他简直要燃起来了。   他感觉自己就像被一头独来独往的雄兽从外族掳来的雌兽,脆弱的咽喉前横着锋利的爪子,正被按在随时可能有人经过的洞穴外,幕天席地地承欢和交配。   肖照山察觉到进出比刚才困难了些,旋即玩弄似地更用力更快速地操弄起来。   他盯着肖池甯爽到卷起来的舌尖,戏谑道:“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样勾引爸爸的儿子?”   肖池甯呻吟着答:“因为,我有你这样的,爸爸……”   于是肖照山想整一整他。   他瞥向院子的方向,故意说:“怎么办?老板出来了,他正在院子里看着我们呢。”   肖池甯下意识想回头,却被肖照山眼疾手快地捏着下巴吻住了。   “那你倒是停下啊……”他含糊地说,神情依旧沉醉。   肖照山勾着他的舌头和他深吻,然后喘息着加大了幅度:“不想停,让他看看你是怎么哭的。”   肖池甯也没什么羞耻心,被弄舒服了还是该怎么叫就怎么叫:“啊……只给你看,我只给爸爸你看。”   肖照山觉得自己快要被他叫射了。   “他走了,你可以再叫大声点,让对面山上的人也听听。”   他握住肖池甯的腰,准备把他翻个个儿从背后进入他:“来,睁大眼睛看看它们,被雨洗得这么干净,跟你多不一样。”   肖池甯睁开眼,却摇了摇头,不肯转身。   “所有山都比不上爸爸你……”他沉下臀,主动往肖照山的性|器上坐,“我只用看你。” 第三十章   肖池甯射到了肖照山的小腹上,肖照山射在了他的大腿根儿。两人倚着黏着,雨中喘息,等待眼前极乐的雾霭过去。   半晌之后,肖照山把他从窗台上抱下来放到床上,转身去了卫生间。   洗完澡出来,他看见肖池甯套着那件黑色夹克,正背对他坐在椅子上抽烟。   他擦着头发走到桌边倒水,见肖池甯还是没有起身的意思,便开口道:“去洗澡。”   肖池甯回头,露出已经沉积出点点红斑的胸膛,冲他招了招手:“爸爸,一起聊会儿?”   说是要聊会儿,但谁都没着急说话。肖照山放下毛巾,端着水杯站到他身边,随他的视线望向只亮了一盏灯的院子。   天已经彻底黑了,窗外的景色变得拥挤,树连成一片招摇的影,山脉像缀在老天爷鼻尖下的胡髭,蜿蜒的路就是被挡了一大半的上嘴唇。   肖照山看了会儿觉得没什么好看,就侧眸去看肖池甯抵在胸前的膝盖和悬在椅子外的脚趾。   “不冷?”   “刚才太热,现在好点儿了。”   “房间我只订到了明天中午。”肖照山喝了口水,把杯子放回桌上,顺手拿了烟和火柴走到床边坐下,“你多久回?”   肖池甯叹道:“不想回了。”   肖照山咬着烟笑起来:“挺好。”   肖池甯扭过脸瞪他:“改主意了,跟你一班飞机回。”   肖照山划亮火柴点上烟:“买好票了?”   肖池甯又转向窗外:“还没。”   肖照山提醒他:“返程高峰,小心你哪儿都去不了。”   肖池甯安静了两秒,轻声问:“回去了我们还可以这样吗?”   肖照山伸长了腿,优哉游哉地吐烟:“哪样?”   肖池甯把抽完的烟头掷到窗外:“情人那样。”   “你觉得我们现在已经算情人了?”   “不然我们算什么?”   肖照山被问住了。   半晌后他俯身把一长截烟灰抖进床边的垃圾桶,缓缓道:“算彼此的情人之一吧。”   肖池甯开心了,躺在椅背上倒下脑袋对他笑:“肖老师真好。”   肖照山看着他荡来荡去的发丝,发觉自己在眨眼间变善良了。   他避开肖池甯的笑,来到窗前把烟头扔进雨里:“去洗澡睡觉。”   肖池甯直起脖子,拿脚趾勾了勾他的腰上的浴巾:“这么早,睡不着。”   肖照山回身猛地捉住他的脚踝,惩罚似地拉高了:“睡不着就出去跑两圈儿。”   肖池甯撑着椅垫勉强让自己好受了点:“外面这么黑,万一我不小心掉下山崖落进河里,万一我被毒蛇咬了被豺狼吃了,肖老师你少个情人,多亏啊。”   肖照山垂眸看向他坦诚的两腿|之间,挑眉嗤笑道:“不是说聊会儿么,怎么聊着聊着又硬了?”   “谁叫你摸我的。”肖池甯抬起另一只脚,用大拇趾和二趾灵活地夹住他的浴巾边缘,拽落了他身上唯一一块布料,“你得负责。”   肖照山撑着椅子的把手,欺身把两人间的距离缩短到了一厘米,暧昧地问:“你想我怎么负责?”   肖池甯被他身上熨帖的冷香烘得飘飘然,就势环上他的脖子,耷拉着眼说:“哄我,让我舒服。”   肖照山蓦地松开他的脚踝站直了身子,让自己的赤|裸一览无余。他伸手揉捏着肖池甯的耳垂,启唇笑道:“看你有没有让我哄你的本事。”   肖池甯侧过脸含住他的手指在口中搅了搅,然后像滩水一样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到肖照山身前,抚摸他微凸的胯骨和紧致的臀|肉。   他媚眼如丝地仰望向肖照山,紧跟着扬起下巴伸出舌尖,动情地舔了舔他半硬的那儿,柔声说:“肖老师,我们一起舒服。”   山里天一黑就没什么娱乐,电视也只收得到九个台,所以每个人都睡得很早。肖照山把带来的书看完了,这两天晚上无所事事,轻易被同化了作息和心态,早睡早起淡泊如水。   但这晚他一不留神就和肖池甯做到了十二点。   肖池甯是下午五点半回来的,除了中间他洗了次澡抽了支烟,他们几乎颠倒了一整个晚上。   没套根本不妨碍什么,情|欲就像海滩边的浪,涨了又退,退了又涨,肖照山射最后一次的时候伏在肖池甯耳边,开玩笑说:“以前是你睡别人,还是别人睡你呢。”   肖池甯吟哦着答:“我都可以。”   肖照山进到最深,挤着那儿不放:“要是你被那些货色传染了艾滋,那我可就亏大了。”   肖池甯浑身一僵,斩钉截铁地说:“我没有。”   肖照山笑:“不是要报复我么,谁知道。”   “我没有。”肖池甯坚持。   肖照山借着月光看到他眼眶红了,挺腰冲刺起来:“可这是你亲口说的。肖池甯,是假话吗?”   肖池甯抱住他,把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我没有。”   “没有要报复我?”肖照山问。   肖池甯似乎被问崩溃了,一声迭过一声地重复:“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   肖照山抬手摸了摸他湿润的眼角,似是怜惜地说:“怎么还哭了?没有就没有,反正你已经被我操透了,要死我们都得死。”   肖池甯拒绝回答他的问题,直到最后他筋疲力竭,失神地瘫软在枕头上任黏稠的液体射 了他一脸,他仍旧低声呢喃着:“我没有,我没有……”   肖照山跪在他身侧,饶有兴味地用拇指抹掉他嘴唇上的精|液,探进他的口腔里让他尝。   肖池甯极其听话,小猫儿似地舔干净了,乖乖地说:“爸爸,我没有……”   肖照山不想再听见这三个字,把他从床上拦腰抱起来带进浴室清理。   旋开花洒后,他拿淋湿的手掌替委屈的肖池甯揩掉脸上的污秽,轻拍着他的背哄:“好了好了,知道你没有了,你很干净。”   这晚闹得过了头,第二天他们直接睡到中午才醒。   起床和老板一起吃过饭,肖照山回房收拾行李,把晾得半干的画凹了凹,小心放进誊空的工具箱。   肖池甯带来的东西少,花两分钟收拾完也没有要帮忙的意思,反倒大喇喇地坐在床边,抢肖照山要坐的那个航班仅剩的一张机票。   他睡饱后就恢复了混不吝的样子,屏幕上一显示出票成功,他便跳起来冲到了肖照山面前,挂着他的脖子以庆祝之名行捣乱之实。   肖照山知道他不吻不罢休,愣是耐着性子吻腻了才推开他继续手里的整理工作。   两人坐了近两小时的客车下山,又花了一百五十块打了辆黑车从小镇车站赶到机场。肖照山登机前在免税店买了个手机补了张卡,于是坐在VIP候机室的二十分钟里,他的眼睛都没从手机上移开过。   长假是画廊生意最忙的时候,策划部那群搞设计的过节,业务部那群搞服务的过命,微信上全是他们用各种冗杂的报表和客户反馈进行的狂轰滥炸。   肖照山懒得逐条细看,手指往下滑看有没有其他重要的急事。   新助理还算灵醒,对话框就两条消息提示。他停下来点开读,前一条是正常的节日祝福和提拔感谢,后一条是不太正常的“预约”。   时间显示为昨天下午三点二十。   “肖老师,打扰您休息了。中井酒业的岳总昨天没打通您的电话,今天就亲自打到了画廊前台来,说想要约你见一面谈谈合作,还说请您务必抽空给他回个电话。”   肖照山牙关一紧,盯着助理的这段话出了神。   中井的白酒全国闻名,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他和中井酒业的岳总没有任何交情,也不相信在福布斯榜上的人物和自己有什么合作可谈。   要说合作,他和二十年前邻省省会的岳书记倒是曾经默契过一阵儿。   岳则章虽早已不在位,但至今仍是政|界一段传奇。年纪轻轻政绩斐然,三十二岁从县委进入区委常委会,三十五岁参与重要开发区的规划工作,四十岁不到升任市委副书记,四十二岁转正,怎么看都是个任劳任怨、前途无量的人民公仆。然而他却在四十五岁那年选择激流勇退,辞职转业进了私企。   正所谓枪打出头鸟,外界曾一度认为他是遭到了政治|迫|害,不得不弃政从商当个卖酒郎。   当时众人皆以为然,各种更阴暗的猜测甚嚣尘上,以至于没多久岳则章不得不现身声明,自己主动辞职是多年来责任太重压力太大,现在只想回归生活,多为家人|操心。   肖照山却知道,他的压力绝不是来源于责任,他所回归的“生活”也并非常人所以为的柴米油盐、父母妻女。   肖池甯见他表情严肃到几近狠恶,好奇地收起手机凑过来问他怎么了。   机场正好开始播报登机通知,肖照山立刻按灭了屏幕没让他看到这段消息,径直起身沉默不语地往登机口走。   从这儿回北京要四个小时,肖池甯和别人换了座位坐到他旁边,毫不遮掩地盯着他,就想从他脸上找出不对劲的地方。   读完报纸闭目养神的肖照山被存在感过强的视线惹烦了,抬手准确地盖住他的脸,把他的脑袋摁回颈枕上:“再看我就把你眼珠挖下来。”   肖池甯才不会被这种威胁劝退,他用双手把肖照山的手掌抓下来,摁在自己胸口轻轻地揉,然后脑袋一歪靠上他的肩膀,仰头询问道:“真的没事?”   肖照山睁开眼瞥他:“我能有什么事?”   “工作上遇到难题了?”肖池甯猜,“你在候机室看了会儿手机就这样了。”   肖照山心里不太平,却不想对他透露半分:“没有难题。换你管着六七十个员工,估计你早烦得砸手机了。”   肖池甯第一次见到肖照山自己生闷气的样子,竟然觉得挺可爱,捧起他的手指放到嘴边亲了亲:“所以我不想当老板。”   肖照山指尖动了动,顺茬问:“那你想当什么?”   肖池甯眨着眼思索片刻,答:“当个啃老的废物吧,每天督促你挣钱,出门偷你的信用卡刷。”   肖照山无语地皱了皱眉:“我可以报案说你信用卡诈|骗。”   肖池甯想到被警 棍电晕的滋味,冷哼一声:“你怎么就这么想让我进局子?”   肖照山移开脸:“那你就别做能让我把你送进局子的事。”   肖池甯无话可说了。   尽管有这样不太痛快的对话,但两人终究还算融洽地飞过了两千公里。   天气不错,出了西南腹地云层就亮了,飞机基本没有颠簸,平稳地来到北京上空。   期间肖池甯一直倚在肖照山的肩头,树袋熊一样抱着他的胳膊补眠,睡得不知今夕何夕。肖照山却始终心绪不宁,全程看着窗外的天际考虑事情。   这种不安在飞机落地后达到了顶峰。   推脱和逃避无济于事,他必须开手机,他必须回应。   然而他一开机,在北京市旅游局发来的欢迎之后,屏幕上方意外地蹦出了董欣的短信。   肖照山站在行李传送带边点开来看,发现这也是一条“预约”消息。   只不过董欣约的不是他。   “老肖,后天好像是你家池凊的生日了吧,一起出来吃个饭呗?我请客。最近有点事想请她帮忙,不会太麻烦,先谢谢你。”   他们认识多年,说话不必绕圈子,董欣求人的心思表达得透彻,回复无非只需几秒钟,要么是好要么是不好。然而直到屏幕自动熄灭,肖照山也没有动手回复。   因为他猛然惊觉,他竟忘记了池凊的生日。 第三十一章   收假上班第一天,肖照山就让助理在朝阳的一家日料店订好了位置和菜单。   店家闹中取静,在市区里改装了两层地下车库做包厢,每天中午十一点开门营业后限接待一百客,只接受预订,售完即止。   除了“请用”和“谢谢”这两句中文,其它什么都讲不来什么也听不懂的日本师傅会站在和室里,把刚片好的鱼生和刚握好的寿司在三十秒内摆上客人的餐桌,以保证食材处于最佳赏味期。   这种高档餐厅在北京俏得很,肖照山花大价钱从别人那里买来了四席的号,提前了整整一个小时抵达店内等岳则章。   车库之上是二十一世纪初建的中式居民楼,户型基本是一梯两户的大平层,能住在这儿的都不会穷,自然往来的人也少。外面街道繁华拥堵的五点钟,小区里只有稀稀拉拉几位老人在走动。   车库入口的一整面墙上开满了粉紫色的牵牛,肖照山没有停下欣赏,独自提着一千克包装妥帖的特级金骏眉走下回旋的坡。   身着振袖和服,发髻簪了鲜花的女服务生站在停车场的道闸口,颔首恭敬地询问他的名讳。   肖照山报上卖座那人的名字,她核对好后便按下手里的遥控器,升起红白相间的道闸,引他走向餐厅。   餐厅正门和道闸口只隔了一小段路,沿途仍是车库的装修,白墙彩柱冷光,但推开门后景色大不相同。   门左右挂着两副五尺全开的工笔画,肖照山脱鞋时瞥了一眼,画的是那位飞鸟时代的女天皇。   餐厅里除了隐约的古琴音几乎没有别的噪声,再往前走几步又是两扇紧闭的木门。女服务生侧身拉开第二道门,这里画的是奈良时代遣唐使出使长安和推行租庸调制的场面。   紧接着是第三道门、第四道门、第五道门,每隔两道门就有一个服务生鞠躬问候,在他身后轻缓地合门。肖照山一共穿过了十二道门,从封建王朝走到了战后时期,直至走到车库尽头的四人包厢外。   他看了看墙体的装潢,日本四大岛代表城市的街景照片取代了低饱和的工笔画,俨然已是昭和年代。   一直等在包厢门口的另一位女服务生拉开门,替他脱下灰色西服外套:“秦先生,请问里面是否有贵重物品?您的手机……”   肖照山打断她:“把钢笔给我就好。”   女服务生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将别在西服左胸口袋的一支黑色钢笔取下来毕恭毕敬地递给他。   “谢谢。”肖照山回身拿起钢笔,又把搁在礼品盒上的车钥匙递给服务生,对她柔和地笑道,“除了我妻子送的这个小玩意儿,我浑身上下就属它最贵重。”   “好的。”女服务生被他逗笑了,“我会一直在门外为您和您的客人提供服务,还请您放心。”   她把手里的外套包上防尘罩,用衣架挂到了门边,向他行礼道:“您可以随时按桌上的铃通知我们开台,祝秦先生您用餐愉快。”   格子门缓缓合上。   肖照山站在原地打量了一番包厢里的布置,有七个停车位那么大的空间里铺了满地的米色叠席,中央放着一张日式木桌,桌边各放了两张软垫。   距离桌子三步远的地方是寿司师傅用的流理台和游着今晚食材的水族箱。门对面辟了一个有氧气泵的人工池,池底安装了橘色的射灯,把里面的两条小鲤鱼描出了金线。   肖照山放下礼盒,选了面对门的这一侧跪坐下来,凝神感受着西服马甲口袋里的怀表的轻微振动,耐心等待时间过去。   怀表拨得太快了,转眼就是二十年。   他想起自己和岳则章的第一次见面,就发生在这样一家僻静幽深的日料店。   那时候的岳则章和他现在差不多年纪,却更见多识广、意气风发,即使自谦为门外汉,也能在论及艺术与收藏时侃侃而谈不落下风。   二十出头的肖照山多的是和同龄人打交道的经验,但除开油画启蒙老师,他从未与比自己大近两轮的男人深交过。   岳则章是第一个。他几乎把他当作父亲一样的人物来看待。   岳则章教会了他什么是资本,什么是资本运作,教会了他怎么发挥才能怎么隐藏才能,教会了他如何将缥缈的天赋变成摸得着的好处。   他教他马术,也教他相马术,教他败财,也教他聚财,教他救人,也教他兵不血刃地杀人。   他几乎是在一种隐忍了十余年之久的渴望中,心甘情愿地成为了岳则章的走狗,为他创作,替他洗|钱,帮他功成名就,然后再被他亲手送进监狱。   连全然不知的池凊也被卷进了这场风波。   她刚起步的事业处处受阻差点难以为继,哪怕生下肖池甯后也依旧郁郁寡欢,一度绝望到花重金请来修行的道士卜卦算命,靠所谓天数命理获得片刻慰藉。   肖照山就是从这时开始恨岳则章的。   他当着岳则章的面亲手销毁了两人全部的往来证据,主动签订了《林中月夜》版权转让的合同,将这副可能会成为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的全部收入,拱手让给了岳则章,自此停笔不再画画,不再参与任何名流聚会,守着一个天才画家的空壳过了十五年。   现在岳则章重新找上门来,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所谓合作是什么把戏。   离约定好的六点整还有十五分钟,肖照山按铃让厨师提前进来准备前菜。   五点五十八分,和室的门被服务生推开了。   肖照山从坐垫上直起身意欲迎接,结果立即被正在门外脱风衣的岳则章挥手按下。   “照山你坐,跟我哪儿用这么生分?”   他随和地笑了笑,示意自己的助理先进去。   肖照山余光瞥见身着黑色西装的年轻男人毫不懈怠地四下检查,心里不免感到可笑。   “岳总,好久不见。”但他脸上仍旧如沐春风,尊敬得体。   岳则章六十岁了身子骨还很健朗,不需拐杖或人搀扶就自己走到桌边盘腿坐下了。   “是啊,好久不见,久到连称呼都变了。”他似是惋惜地说,“以前那个岳老师长岳老师短的小孩儿都改口叫岳总了。”   女服务生托着木盘进来,将热毛巾按长幼顺序递给三位客人擦手。岳则章带来的助理在桌角跪坐下来,拒绝了她递来的毛巾,表明自己不参与进餐。   “以前年轻,不懂事儿,被人捧得以为自己是个角儿了就敢这么叫您,您别放在心上。”   肖照山净完手,亲自倾身拿起茶水为岳则章满上。   “没那么多规矩。更何况,照山你不是被人捧得,你本来就是个角儿。”   岳则章端起瓷杯受了他这一敬,吹开雾气抿了抿滋味。   女服务生收好毛巾浅浅鞠躬,出去后替他们把门再度拉上了。   肖照山这才把礼品盒端起来递给他,已经笑着改了口:“既然岳老师您都这么说了,那学生这点儿拿不出手的礼物也终于好意思拿出来了。”   岳则章放下茶杯,用目光示意助理接过来。   “这个天儿适合喝红茶,我厚着脸皮从信得过的朋友那儿要了点品色不错的正统金骏眉,岳老师笑纳。”肖照山把盒子交给了那位助理。   岳则章拍了拍脑门儿:“明明是我先约的你,结果我空手来了,你这个被请的倒带了好礼。”   “岳老师您能来吃这顿饭,就是送我最大的礼了。”肖照山坐回自己腿上,按铃让厨师上前菜。   “那前两天我怎么都打不通你电话?”岳则章玩笑似地说,“我以为这年头,像你这样的大忙人都是二十四小时开机。”   “跟您比起来我哪算忙啊,小生意罢了。”肖照山解释,“我就是去南边儿玩儿漂流的时候不小心把手机掉水里了,不得不过个几天与世隔绝的生活。”   厨师把几碟开胃小菜放到桌上,说了声“请用”后便拿着漏网去了水族箱边网掐着客人来的点儿放进去的鳟鱼。   岳则章尝了几颗纳豆便放下筷子,看向厨师捉鱼的背影,宛若真心地感叹:“不瞒你说,可能是我老了,年轻时候觉得一个人好,走哪儿都方便。这两年就不一样了,待在家都想找个人陪着,一个人太孤单。”   肖照山夹菜的手暗中紧了紧,笑道:“池凊比我还忙,我要是等着她一起,这度假就吹了。而且我也不年轻了,身边的人全成了家,约谁谁都说得陪老婆孩子,最后还是只能一个人潇洒。”   “也是。”岳则章收回视线,望着他不经意地问,“那你儿子呢,还养在杭州的外婆家?”   肖照山知道瞒不住,便半真半假地说:“回来了。当年家里请的那位大师说得等到十七岁以后才能回,刚好明年夏天要高考,就让他上北京来念书了。高三生,不敢带他出去玩儿,怕玩两天心就野了。”   岳则章了然地点了点头,拾筷去尝别的小菜:“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他叫什么名儿来着?”   “肖池甯。”肖照山答,“池塘的池,一心一用的甯。”   “这名字好听,看得出来是花了心思的。”岳则章揶揄道,“你和池凊宝贝得很吧。”   肖照山否认:“恰恰相反,我俩都不是当父母的料,后悔着呢,打算让他高考完就滚出国,省得留下来碍我们的眼。”   岳则章劝:“诶,我闺女小时候也闹,现在要当妈妈了才稳重了些,总算知道照顾自己照顾家庭了。你和池凊样貌、能力是一等一的好,我猜想池甯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多给他点儿时间。”   没一会儿厨师端来两碟寿司,用日语介绍了名字,肖照山翻译道:“这是熏虹鳟和炙烤虹鳟,您尝尝。”   “比我想象得更香。”岳则章分别尝完,用茶水漱了漱口,“照山你会挑地方,这儿装潢有特色,师傅手艺也好,我喜欢。”   “就是不太好找,委屈您走这么远。”   “地方好,走再远也值得。”   话音刚落,木桌上又多了一份生鳟鱼片。   岳则章夹起一片花纹清晰肉质发亮的鱼肉举在灯光下观赏:“以前戴着乌纱帽怕落人口舌,好东西摆到面前了也不敢碰。”   “做牛做马累了大半辈子,等真正解甲归田了才敢试着享受享受。”他把筷子尖上的鱼肉送进嘴里,细细咀嚼一番,点评道,“不错。”   然后他看向肖照山,慈祥地笑起来:“多亏了你啊,照山。”   如果换作二十年前的肖照山,听了这话指不定会惶恐不安,但如今在铁窗下走过一遭的他,已经能面对岳则章的讽刺和警告而风雨不动。   当年他退出前诚心毁掉了所有证据,岳则章却怀疑他是要玉石俱焚,没多久就主动辞职,意图转为地下保全底牌。   那一年他们二人都被推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在微妙的对峙和博弈中选择过上了现在的生活。   幸好结果不错,肖照山清楚,不然他这些年不可能太平。   “也有可能是因为走得远,所以才觉得它好。”他跟着尝了鳟鱼片,意有所指地说,“这几年学生算是明白了,只要走对了路,越熬得久,越享受。”   岳则章扭头注视向在厨师手里被开膛破肚的河豚:“然而很多路要走到头了才能发现是条绝路。”   他看回肖照山:“照山你说,如果是你,你怎么办?”   肖照山从善如流:“倒回去重新来过。”   岳则章皱了皱眉:“别人登顶饱览风光,你却无功而返重新来过,不怨?”   “不怨。”肖照山毫不犹豫地答,“是我自己选的。”   岳则章凝望他半晌,突然长叹道:“你啊,还是这么犟。你就没想过,那些早你一步登顶的人是怎么上去的?你就不问?”   肖照山颔首露出一个谦虚的笑:“与我无关,得到答案我也不一定要按他们的选。”   厨师动作熟练地处理着河豚,包厢里一时水声哗哗。两人吃完了桌上的菜肴,同时沉默下来望向流理台,静候今晚的重头戏。   河豚肉被分成两份,一做刺身一做汤底。   先上来的是刺身。   按一贯礼仪,肖照山等着年长于他的岳则章先动筷,然而后者端详良久,迟迟没有动作。   “照山。”一分钟后,岳则章总算起了筷。   他拈起一片滑嫩紧致的河豚肉作势要夹给肖照山,在这之前又问:“你相信我吗?”   肖照山心想,终于来了。   “自然是信的。”他答。   “错了。”岳则章却说,“你谁都不该信。”   他把那块肉搁回盘中,收手敛目道:“你知道河豚有多毒吗?只用0.48毫克我就可以要了你的命。”   肖照山平声说:“老师有所不知,虽然据说它的毒性是氰化钠的一千多倍,但我肯定,它的肉是完全无毒的。”   岳则章睁开眼:“我知,我怎么不知。”   “可我不相信任何人。如果这个厨师失了手,我今天就走不出这间和室。”   “岳老师,防备过了头反倒容易错过惊喜。”肖照山夹起被他遗弃的那片河豚肉,径直放进嘴里,“失手一次便会次次失手,刚才他做的鳟鱼我挑不出错漏。”   岳则章抚掌大笑:“照山呐,你以前又何尝不是让我挑不出错漏?”   肖照山放下筷子,面色沉静地问:“难道老师想再次登顶吗?”   “登顶不至于,再往上走走倒的确是可能的。”岳则章淡了笑,逼视他的眼睛,“只要照山你来做这个厨师。”   河豚汤上桌了,厨师再次请两位客人享用,不过这回没有人向他点头致意。   肖照山无声地与岳则章对视,须臾后开口问:“那老师最近胃口如何?”   “上岁数了,胃口大不如从前。”岳则章重新笑起来,“房山有块新地盘,照山你肯定听说过。”   肖照山点了点头:“有朋友在那儿承建了一个购物商场。”   岳则章挑了挑眉:“哦?说来听听。”   肖照山有所保留地说:“不成气候,她那边好像连资质认证都出了点问题。”   岳则章一听就明白了:“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老师是?”   “自然是大鱼。”   肖照山总算弄清楚董欣是被谁挤兑的了。   “我连虾米都算不上。”他说。   “这就是过分谦虚了。”岳则章抿了口茶,“沉寂十余年的天才画家重出江湖,一副画少说也要几百万吧?”   “岳老师太抬举我了。”肖照山自嘲道,“我现在可根本不值这个价儿。”   岳则章不在乎:“你是我的私人投资,我说你值,你就是值。”   “谢谢老师赏识。”   肖照山沉思半晌,脸色逐渐放晴:“敢问谁来做账?”   岳则章见他松动,不遮掩地暼向了身后他带来的助理:“家里人。”   肖照山见状,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那我拒绝开台。”   岳则章竖眉用二十年前的语气斥责:“照山,别任性,厨师只用做好厨师该做的活儿。”   肖照山对上他的不悦,直白地说:“我不想再进局子。既然是我的画我的展,账必须得从我这儿过,否则我当今晚没和岳老师您吃过这顿饭。”   “你长大了,会威胁我了。”岳则章用欣慰的语气警告他。   肖照山不为所动:“我没有威胁您的意思。今天这顿饭我没用我的名字订位,待会儿我也不会用自己的卡结账,出了这个餐厅,除非上面有专人查,否则没人知道今晚肖照山和中井的岳总在这里见过面,这是我的诚意。”   岳则章慎重地望进他的眼睛,似乎在判断他是否撒了谎。   “好。”但俄顷后,他像是想到什么,痛快应下来,还拿起筷子夹了一片河豚刺身送进口腔,“就交给你来做。”   肖照山追问:“数目大概是多少?”   岳则章放下筷子回味着河豚肉的鲜爽,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尖:“你最多只吃得下三千六百万,先按这个来吧。”   肖照山不禁有些吃惊,按过去的经验来讲,如果说他这里都是这个数,那么岳则章别处的暗哨全加起来,这个数的末尾估计会多出一个零。   但他没提出任何异议,两人暂时达成了共识,最后半小时他们都做到了真正的用餐愉快。   岳则章吃完饭先一步告辞,肖照山没有和他一起出去,而是在包厢里多坐了会儿。   五分钟后,女服务生见墙上的服务铃亮了,便推开门柔声问:“肖先生好,请问有什么我能为您做的吗?”   肖照山跪坐了一个多小时,浑身不得劲儿,人一走立马解放天性,把腿在桌子底下抻直了,双手向后撑着垫席歇了歇。   “吃好了,麻烦你收一收吧。”   于是女服务生合上门,进来把碗碟杯盘都收到了流理台。   肖照山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懒洋洋地问她:“这儿能抽烟吗?”   女服务生笑眯眯地回答他:“不好意思,我们餐厅里禁烟,要抽请您滚出去抽。”   肖照山连连啧声:“你这样儿的注定干不了服务业。”   “女服务生”白了他一眼:“我本来也没想涉足服务业。”   肖照山指间转着打火机,另一只手下沉去撕桌底的透明胶,冲她打趣道:“以后你可以接着这么打扮,显嫩。”   “女服务生”坐到他对面,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和服,突然有点担心:“你说,岳则章会认出来吗?”   “他又不认识你,我也没提过你名字。就算我说了,这么大个中国,叫‘董欣’的海了去了,他查也不好查,别太紧张。”   肖照山撕了好一会儿,总算粘在桌底的钢笔取了下来,顺手抛给董欣:“放我这儿不安全,你保管,我信你。”   董欣接住录音钢笔,神色依旧没有放松:“这个圈子小得很,他稍稍留心一问就会知道。”   肖照山站起来,走到人工池边赏鱼:“我和他说你做的是购物商场,他问不出。”   董欣一直站在门外,并不能听清他们的对话,听他这么说依然不敢相信:“听说他贼得不行,能就这么被你骗过去了?”   肖照山背对她俯身看池里的鲤鱼,只说了一句话:“我了解他,他顺遂太久了。”   董欣总算松了口气:“那就好……”   然而肖照山话音一转:“但他也不是吃素的,毕竟顺遂了那么久。”   他信步走到厨师身旁,倚着流理台问:“带烟了么?”   只会日语的厨师正在洗碗,闻言摇摇头:“没敢带。”   肖照山只能把打火机揣回裤兜,盘着手看回董欣,为她分析道:“刚才他能答应得那么爽快,无非两种可能,一,他觉得我撼动不了他的根基,二,他有能让我永远闭嘴的方法。”   董欣呼吸一窒:“老肖,你……”   她开了个头就不敢继续往下说,肖照山却听出了她的未竟之语,低头笑了笑:“希望是前者吧。我已经付出过代价了。”   和室里顿时变得沉闷,没有人再说话。   半晌后,肖照山从流理台上直起身,活跃气氛似地回头对整理碗碟的厨师说:“现在的警察同志不简单,一天之内能把厨师工作熟悉到这个地步,辛苦你了。河豚处理得很干净,我还活着。”   不提还好,一提仍是胆战心惊。   看起来不过二十六七岁的警察同志瞪着眼,后怕道:“我就是以前跟我爸学过,哪儿知道你真敢点啊!我上菜的时候手都要抖了!”   肖照山拍了拍他的肩膀:“味道挺好,可以考虑开店了。”   他昨晚通宵没睡,今天奔走了一天,才从相熟的王队那儿找来一个值得信任的、精通日料烹饪的警察,把他安排到了董欣朋友开的这间日料店。   目的不为别的,他清楚不是随便一个警察就能撂倒岳则章,肩膀上绣着国徽的恐怕也不行——   “你是我们当中最清白的见证人,你要记住今天的事,然后保持沉默。如果我刚才说的第二种情况真的发生了,你只用帮我和王队说一声,让他留点心眼儿帮一下我家人,其他的什么也别做,懂吗?”   他大费周章冒险叫个警察来的目的只有这一个。   厨师郑重地点了点头:“懂,我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   “嗯。”说完,肖照山终于感到一阵由衷的疲惫。   他打算回家补个觉,明天请假给池凊好好过个生日。   “走吧,董小姐。”他单手插兜地走到董欣跟前,低头对她说,“回去休息,准备迎接新人生吧。” 第三十二章   肖池甯返校第二天仍然没能见到胡颖雪。   她两天没来上课实属稀奇,因为听后桌的两个女生议论,她可是那种得高二得了急性阑尾炎也要坚持把试考完才愿意躺上救护车的超级学霸。肖池甯有一点担心。   中午午休他去超市买了个全麦面包,坐在操场看台上边啃边看低年级的踢球。吹了半个小时冷风,最后面包没吃完,球也没看进去。   他总觉得要发生什么。   果不其然,下午第一节 政治课后的课间,他就被叫到了办公室。   起初他还不当回事儿,单纯以为是自己没做国庆节作业,被忍无可忍的各科老师联名告给了班主任。   直到他推开办公室的门,见到了两个穿制服的警察。   肖池甯脚步一滞,已经料到了什么,差点被还未发生的逼问击倒在地。   男警察从椅子上起身走过来,问:“你就是肖池甯?”   “对。”班主任替他答了,见他还杵在原地不动分毫,忙蹙眉冲他招手,“还愣着干嘛?赶快进来配合一下工作,别耽误人办案。”   肖池甯错开男警察凛冽的目光走进办公室,自己拖了只凳子在两张办公桌之间坐下了。   “什么事,问吧。”   女警察按流程来:“胡颖雪认识吗?”   肖池甯单脚踩着凳子下的横杆,语气不善地说:“不是说别耽误时间么,能不能少问点儿这种废话?”   男警察在班主任身边坐下,翻开了笔记本:“你们什么关系?在谈恋爱?”   “没有。同桌关系。”肖池甯答。   男警察摘了笔帽,抬头盯他:“可据说你们俩关系很好,学校里边儿你谁都不爱搭理,倒是老跟她一起吃饭一起出操一起聊天儿。”   肖池甯侧头对着窗外笑了笑:“据说,据谁说?”   他转回脸看向男警察,目光挑衅:“那你还跟这位女警官一起出警呢,我能说你俩也在谈恋爱么?”   “肖池甯!好好说话!”班主任拍完桌子,立刻缓和神色向两位警察同志道歉,“不好意思,小孩儿不懂事儿,青春期,你们别跟他计较。”   “都快成年了还能叫小孩儿?”女警察气得冷笑,“杀人了也能叫不懂事儿?”   肖池甯抬脚把面前的桌子狠狠一踹:“你他妈说谁杀人呢?!”   不在场的地理老师桌上那一摞地理练习册轰隆倒地,就像陡然坍塌的比萨斜塔。   对面的女警察“蹭”地站起来,用签字笔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什么态度?!小心我告你袭警!”   男警察把激动的搭档按回座位,拧眉对着肖池甯沉声说:“够了,肖同学,我们没工夫跟你闹,我们是来了解情况的,你只用严肃、如实地回答我们的问题,这儿没人会为难你,没必要这么抗拒。”   肖池甯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不是抗拒,他是慌,是害怕,他能猜到胡颖雪做了什么。   男警察自顾自把笔记本往前翻了一页,念道:“今天早上八点四十七分,我们接到了一个从公共电话亭打来的电话。报警人说她听到楼下住宅里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和求救声,似乎是发生了恶性伤人事件,请求我们立刻出警。”   “我们在接到报警的第一时间就联系了省医院的救护车,火速赶往报警人说的地址,然后在案发现场的客厅里,发现了躺在血泊中的一男一女共两位受害者……”   肖池甯弓着腰低着头,不带一丝感情地打断他:“都死了么?”   恰逢此时,上课铃响起,大家没听清他的话,等时长三十秒的铃声过去,男警察才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肖池甯冷冷抬眼,“这和胡颖雪有什么关系。”   男警察迎上他令人不适的视线,平声道:“因为受害者就是她的父母。另外,我们在初步锁定的凶器上提取到了她的指纹,从目前掌握的证据来看,她是重伤她父母的最大嫌疑人。”   重伤,那说明还没死。   “她认罪吗?”肖池甯问。   男警察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怀疑:“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惊讶。她曾向你明示或暗示过她有这样的打算?”   “没有。”肖池甯向后瘫在椅背上,肯定地回答,“她从来没在我面前提起过要杀谁,我只知道她挺想杀自己的。”   女警察把他的话逐字逐句记录下来,最后在“无预谋”三个字上画了个圈,在“激情杀人”四个字后面打上了问号。   “她有说过为什么想自杀吗?”男警察问。   “还能因为什么?”肖池甯歪了歪头,“家庭关系太差,父母要求过高,从小没有自由,压力大,怀疑自我,怀疑未来,随便一条就能让她随时去死。”   “她很恨她的父母?”男警察追问。   “恨吗?可能是吧。”肖池甯答,“但至于有没有恨到非要杀了他们不可,我就不知道了。”   “那你们最后一次联系是什么时候?”   “十月四号。学校一放假我就出省玩儿去了,之后一直没和她联系过。”   “那天的她有没有哪里和平常不太一样?”“男警察旋开矿泉水瓶盖,“你先别着急回答我,仔细回想一下,任何细节都不要遗漏。”   肖池甯不愿意回想,特意在心里数到十才开口吐出两个字:“没有。”   男警察咽下口中的水,确认道:“一点都没有?”   肖池甯坚持:“没有。”   “十月四号之前呢?她有没有情绪特别低沉或者特别高亢过?”   “没有。”   “真的?你确定不是你记不清了?”   男警察不太相信,任何看似临时起意的激情杀人都不会在事发前完全无迹可循。   就像被最后一根稻草压死的骆驼,在人们放置倒数第二根或第三根稻草到它背上时,一定已经出现了濒死的征兆。   肖池甯不耐烦地说:“她是年级第二,日常生活除了学习就是学习,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去问其他同学和老师,看他们会不会给出跟我一样的答案。”   男警察暂时无话,换女警察问:“听你们班主任说,前段时间高三才开了家长会,你见过她父母吗?你眼中她和她父母关系如何?”   肖池甯听笑了:“这点她和她父母比我有发言权多了吧,问我干嘛?我就一外人,说得再详细也不算数。”   女警察翻了个白眼:“要不是她失联了,她的父母还没清醒,我们能来问你?”   男警察转了转笔,冲肖池甯一笑:“肖同学,也不怕告诉你。通过对比小区门口和公共电话亭的监控录像,我们已经确定,报警人就是胡颖雪自己。”   闻言,肖池甯一直抵着桌腿的脚徐徐收了回来。   “我们很好奇,为什么她行凶的时候刀刀见血,临到头来又好像反悔了,专门打电话报警让我们赶快去救人。”   肖池甯大睁着双眼坐直了身子,磕磕巴巴地问:“她自己……报的警?”   男警察颔首:“你总算有点吃惊了。我能问问为什么吗?为什么你听到自己的同桌杀人未遂不吃惊,反而是听到她报警了很吃惊?”   肖池甯大脑一片混乱,后背猛地窜起一阵冷汗。   “肖池甯,”班主任看他出神,敲了敲桌子提醒道,“警察问你话呢。”   肖池甯仍旧毫无反应。   两位警察对视一眼,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女警察转头看向肖池甯,厉声呵斥:“肖池甯,请你不要浪费时间,和我们说实话,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犹豫的每一秒钟都是要命的!谁能保证一个疯子不会继续做出其它危害公共安全的事?!”   肖池甯看起来很颓丧。他垂着脑袋,突然轻声问:“你们掌握到的她最后一次现身的地点是哪里?”   女警察义正言辞地拒绝回答:“无可奉告。”   办公室里安静了,能听到隔壁老师正在强调三圈环流的重要性,楼下一位生物老师戴着小蜜蜂正在评讲有机化学单元的作业,还有校园里不知道哪个角落传来了缥缈却齐整的读书声。   “我在蒙胧中,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1]   听完这一段之后,肖池甯终于开了口。   “你们有没有想过。”   他缓缓抬头,众人这才发现他红了眼眶,似是发狠又似是痛心。   他惨淡地勾起嘴角:“你们有没有想过,胡颖雪可能……已经死了。”   那天下午,肖池甯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的办公室,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的教室,不记得自己在课上发了多久的呆,不记得别人对着他的背影发出了何种议论。   他拎着滑板游魂一样地翻出了围墙,控制不住地想,如果那天他没有去追肖照山,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他或许可以鼓励胡颖雪溜出家门,请她喝杯调酒,祝她将烦恼一饮而尽。还可以拿着池凊给的二十万,带她去温暖的海边散心,让她朝一望无际的海发泄情绪。   再不济,就算哪儿都不去,只是在手机上跟她随便说点无聊的话,也好过现在他完全失去方向,不知该从何找起。   警察走之前,曾问他:“你觉得平常胡颖雪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一刻,他想到了胡颖雪吐着烟雾开解他的话;想到了她课上拿笔捅他胳膊让他清醒,在他被发怒的老师点名起来回答问题时,把答案指给他看的动作;想到了她在下沉广场学习滑板,校服灌满风的样子;还想到了她熟练地杀死一只猫,又给它堆冢的场景。   最后他看向警察,艰涩地说:“她是,她是一个不那么好的好人。”   也是他无聊的人生里,唯一认可的朋友。   北京的秋天很冷,他站在刻了一支柳条的大鱼板上,机械地往第一次真正认识胡颖雪的那片树林滑去。   他迎着风,茫然又颓丧,渴望得到指引。   于是转折发生了。   大概老天听到了这难得一闻的祈求,在他靠近小山坡时,大发慈悲地安排他与一辆自行车相遇了,让他不得不在这一刻从回忆中醒神,抬起头来看向前方。   十米开外,一个穿着白色卫衣戴着兜帽的微胖女生出现在树林边缘,正准备穿过非机动车道,去往开着双闪应急车灯,临时停靠在路边的轿车旁。   经历短时间内的大起大落之后,肖池甯终于回了魂,惊喜地想,原来希望是白色的。   他绝不会认错。   “胡颖雪!”他当即向她滑过去。   胡颖雪下意识回头往声源望来,见是肖池甯,她脸上的惊慌顷刻间全部消散,变成了如死的平静。   她收回视线,脚步不停,视而不见一般地坐上了那辆车,然后绝尘而去。   肖池甯一咬牙,踩起滑板换了个方向,拼尽全力地加速。   他不放弃地盯着那辆车的车尾,在路人的叫声和指责中飞驰而过。   胡颖雪还没死,他还可以阻止即将发生的一切,他必须追上她!   但滑板怎么可能追得上汽车?都市从不发生奇迹。   路上一块小石头就让他从时速近二十公里的滑板上摔了下来。   腿和手臂火辣辣的疼,他抱着膝盖痛得在地上滚了半圈,也不见有人伸出援手。他是活该,是罪有应得。   肖池甯艰难地仰起头,试图从穿梭的电瓶车和自行车车轮中去找那辆车的影子,然而一无所获。   他晃晃悠悠地坐起来,像个疯子一样拿完好的右手握拳捶向地面,无意义地痛喊了一声。   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想起来,上次他喝醉了人事不省昏睡在路边,是肖照山找到了他。   他慌忙从校服外套里摸出手机给肖照山打电话,途中还因为发抖按错了两个数字。   他跪在人来人往的路边,几乎要流出泪来地等肖照山接起电话。   漫长的四声之后,电话总算通了。   “喂。”手机那头没什么噪音,不是在室内就是在车里。   肖池甯扶着额头,努力让自己镇定:“爸,你在哪儿?帮帮我!”   肖照山被这语气问得不太舒服,下意识看了眼副驾上正笑得开心的池凊,作势要挂电话:“晚点再说,现在没空。”   肖池甯已经乱了阵脚,满心想着把还能记起来的细节一股脑全告诉肖照山。他零零散散地报了车牌号,颠三倒四地说:“白色现代车……不,不对!是本田!在我们学校!”   肖照山根本不知道肖池甯在说什么,只听见那头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汽车鸣笛声,皱着眉头重复了一遍:“没空。”   “帮帮我,求你了!”肖池甯攥着手机,就像在水下攥住最后一支能让他呼吸的芦苇杆。   他瘫坐在翻覆的滑板边,泪流不止地说:“她是我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她要去死,我知道她要去死!算我求你,救救她!我回杭州……我去哪里都可以!爸爸我求你,救救她,救救她……”   然而肖照山早已挂了电话。   肖池甯哭号完才听见忙音,顿时不敢相信地愣住了,刹那间连眼泪都忘了流。   “是池甯?”池凊合上礼品盒,问。   “嗯。”肖照山把手机往控制台下的收纳区一扔。   池凊撇了撇嘴:“他又怎么了?听起来挺吵的样子。”   “谁知道。”肖照山见面前还是红灯,倾身过去吻了吻池凊的脸颊,“今天你是寿星,别管那么多,礼物喜欢吗?”   池凊搂上他的脖子回吻他:“特别喜欢。沛纳海的920月相我只在杂志上看过,没想到你还真舍得。”   肖照山笑了笑:“又不是要倾家荡产,有什么舍不得的?”   池凊看见红灯转绿,收起手臂坐回副驾,又把那只表拿出来欢喜地看。   “让我猜猜,这是你去意大利的时候买的?”   “聪明。藏了这么久,总算能拿出来了。”肖照山发动车子,往和董欣约定好的酒店驶去,“喜欢就戴上,让我看看。”   池凊依言戴上腕表,把手伸到他胸前,重回少女时代般地说:“日月星辰你都送给我了,你生日的时候我可不保证能送你更好的。”   肖照山不在意:“你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就好了,哪儿用特地送我什么。”   池凊拉开安全带,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脸:“你也是,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而与此同时,城市另一头的肖池甯遍体鳞伤地推开了一对刚拉开出租车门的情侣,先他们一步坐上了副驾,催促司机说:“快!前面有一辆白色本田,车牌号后三位589,如果你能追上,这趟我出十倍的价格!”   司机被他恐怖的神情吓了一跳,不太想载他,借口道:“同学,我要去换班了,你要不找其他车吧?”   肖池甯闻言,兀地松开手里的安全带,欺身而上用手臂锁住司机的咽喉,把他抵在车门上,痛苦地大吼:“二十万够不够?!我他妈给你二十万!”   话音刚落,他又皱起脸,像个委屈的小婴儿似地,一边流泪一边哽咽:“只要你追上那辆车……我给你二十万,说到做到,只要你能救我朋友一命。”   “就当我求你……”   [1]出自鲁迅《祝福》。 第三十三章   一个小时后,肖池甯看到了那辆正在红绿灯路口等待调头,车牌尾号589的白色本田轿车,匆匆拿出手机给司机扫码转账。   “就这儿停!”   司机劝阻道:“你按原价给啊,趁人之危的事儿咱不做,昧心钱咱不挣。”   肖池甯来不及说谢谢,随便摁了个数字便跳下了车。   司机收到转账提示,象征性地瞄了一眼,然后就被推送上的零闪瞎了眼。   “10000.00”,整整一万块。   他赶紧扭头去找肖池甯的身影,却发觉这个还穿着校服的小年轻已只身跃入车流,在此起彼伏的愤怒的刹车声和喇叭声的轰炸下,张开双臂不顾一切地拦在了那辆本田车前。   刚送完客人的滴滴车司机被突然按住引擎盖的男生吓了一跟头,立刻拉起手刹以防发生意外。   男生见他熄了火,气势汹汹冲过来拍他的窗。   车上装了行车记录仪,本田车司机摇下车窗前就做好了和不要脸碰瓷的癞子据理力争的准备,但“癞子”一开口,并未如他所料质问他怎么开车的,倒是一个劲儿问:“刚才你载的那个女生呢?她在哪儿下的?!”   打好的腹稿都派不上用场,本田车司机愣了。   肖池甯见他不回答,伸手从半开的车窗里揪住他的衣领,声嘶力竭地大喊:“你说啊!那个女生呢?!她去哪儿了?!”   人活一世,不怕傻子就怕疯子。本田车司机一根根掰开他用力到发白的手指,报了个酒店的名字,没好气地打发他:“可以了吧?松手!”   肖池甯对这一片不熟,他住在京西,平常也至多是在西三环附近刷街,很少来东边,司机说的那家酒店他只听说过,还从没去过。   天色已暗,无数上班族和学生下了班放了学,都在往家赶,路上堵塞严重。他把滑板扔在了上车的那条街,现在只能跟着手机导航狂奔。   然而十分钟后,他好不容易找到酒店,还没走进大门就先被门口执勤的保安拦了下来。   “这位同学,你是吃饭还是入住?”保安见他满头大汗,身上校服脏兮兮的,目光游移不定,心中怀疑更甚,“能看下你的证件吗?”   肖池甯身上只有一部快没电的手机,连书包都没背,心爱的滑板都没要,哪儿来什么证件给他看。   于是他二话不说就推开保安,要硬闯进去找人。   门对面另一个保安没想到同事竟会压不住一个看起来乳臭未干的瘦小伙儿,当即加入其中帮忙阻拦。   他原本还顾忌着酒店的管理条例不敢使太大劲,可当他腿上挨了两脚,又听见肖池甯脱口而出的脏话后,便再也忍无可忍,抓着他的校服将他一把掀翻在地。   “哪个学校来的疯子跑这儿撒野?有种进派出所去疯啊!”   肖池甯肋骨着地,摔得眼前发黑一时失声。   他蜷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待能看清东西了才撑着地缓缓起身。   他痛苦地捂着左肋,从校服外套里摸出碎了屏的手机,调出银行卡余额怼到那两人眼前,艰难道:“我……我吃饭。这些钱,够在你们这儿吃顿饭么?”   两个保安看清了屏幕上的六位数,脸色顿时变得很精彩,双双沉默下来,把他放了进去。   肖池甯万万没有想到,堂堂北京城,肖照山在的北京城,他唯一能依靠的,居然是池凊随手转给他的“零花钱”。   他在两道目光的监视下走进明亮的大堂,环顾四周寻找那个白色身影无果,只能忍痛比划着胡颖雪的体貌特征,问前台小姐:“最近半个小时有没有穿白色卫衣的女生来过?大概这个体型,这么高,可能情绪不太好,有吗?”   前台小姐始终微笑:“抱歉,我们不能透露任何客人的信息,您可以给她打电话试试。”   肖池甯在车上就打了不下二十个电话,从来没打通过,一直是关机。   他不明白胡颖雪选择来酒店是要做什么,这种监控密集且需要验证身份的地方于她而言该避之不及才对,怎么会特意打车穿越大半个北京来这儿呢?   一定有他不知道的原因。   肖池甯用手机最后一点电量随便订了一家粤菜馆的座位,名正言顺地进了酒店,一层楼一层楼地找。   楼下有各式餐厅和健身房,还有几间大型的会议室与礼堂,为了不重演刚才的闹剧,他把校服扔进了卫生间的垃圾桶,像个正常游客一样挨家进去找。   正值饭点,餐厅的服务员们都忙着工作,没有对他起疑,还主动过来询问他是否和人有约。   肖池甯顺势应下:“嗯,我女朋友让我直接过来。她今天应该穿的白色卫衣,你记得她坐哪儿吗?”   服务员努力地回想片刻,最终还是抱歉地说:“我们今天好像没有接待过穿卫衣的女客人。”   这层楼只差这一家卖淮扬菜的没找过,肖池甯不死心,径直走向VIP区,作势要推门进去:“我想起来了,她好像订的包间。”   然而他还没搭上门把手,身着旗袍的服务员就跑来挡在了他身前:“不好意思,包间里的都是提前预订好座位的贵客,我很确定您的女朋友不在里面。”   “是吗?”肖池甯收回手,反问,“你真的确定?”   服务员察觉到他举止的不对劲,笑容生硬不少:“是的,请您再联系她确认一下吧,这一层有好几家餐厅,您可能记错了店名。”   楼下都找过了,楼上全是酒店客房,如果这家餐厅还没有,就只剩下女厕所这一种可能。   可她为什么非要藏在这家酒店的女厕所?   还是说她已经在自己来之前离开了?   肖池甯大脑一片混乱,不得不承认,他对胡颖雪的了解其实少得可怜。和班上其他只知道胡颖雪成绩好的同学相比,他不过是见过一次她崩溃的样子。   不,可能还算不上崩溃,那时的她仍然在苦苦求生,用畸形扭曲的方式求生。   他反复思索着胡颖雪的动机走进电梯,准备去楼上看看,寄希望于胡颖雪是来这儿投奔某位他不认识的朋友。   但当他按下了关门键,他顿时如遭雷击一般怔在了原地,一股深刻的恐惧立即从他的脚底窜上了他的后背。   刹那间,他瞳孔缩小,额头浮上一层虚汗,指尖忍不住开始颤抖。   他徐徐抬头,看向电梯右侧的楼层按钮,一路找到了最大的那个数字。   33。   这个酒店有三十三层楼。   肖池甯后知后觉地浑身发抖——这可能就是胡颖雪的全部动机。   餐厅的包间里,肖照山的情绪也并不高涨。   董欣为了迎合自幼长在江浙的池凊的口味,特意请客来这家酒店吃淮扬菜。   两人在昨天已达成共识,不在池凊面前提岳则章的事,因此席间讨论的话题仅限于各自生意场上的见闻,和一些有意思的往事。   生日宴原本轻松愉快,可吃到一半,肖照山似乎隐隐约约听到了肖池甯的声音。   池凊正和董欣聊着女人间的话题,压根儿没反应。他见无人有异,便怀疑是自己这两天没休息好,神经过度紧绷出现了幻听。   胃口就是在这个时候被败掉的。   他变得心神不宁,越是不愿意想起肖池甯就越是要想起肖池甯。他不断回忆在车上接到的那个嘈杂的电话,试图还原一些信息。   然而那时候他的注意力都在池凊身上,除了肖池甯问他在哪儿,让他帮帮忙,他几乎不记得其他内容。   草草结束了一餐,肖照山率先放了筷。董欣看菜还剩不少,劝他多少再吃点儿,他摆了摆手,推脱说自己不是很饿,已经饱了。   此话倒不假,每次一吃饱,他就容易犯烟瘾。   比如现在。   无奈北京室内也有禁烟令,肖照山抬头找了找烟雾报警器,确认它离包间窗户有一段距离,才拿起打火机和烟朝女士们示意,起身离开座位到窗边吸烟。   秋分早过了,不到八点北京的天空已然暗成了铅灰色,路灯和霓虹接连亮起。   他站在九楼,居高临下地吞云吐雾,俯视蝼蚁般的行人。   酒店旁边是一座有七层楼的百货商场,年轻人们进进出出,在更高处看就宛如一些从血管里离散的细胞。   肖照山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样的比喻,他好像朦胧中感到了这个城市仿佛在失血,像个正在死的年轻人,又像个已经死了的小孩。   他又一次觉得心里不太舒服,下意识把眼睛从商场移开。   收回视线的一瞬间,他好像在那些离散的细胞外看到了肖池甯。   他夹着烟定睛去找,这才发现那正坐在天台边沿晃荡脚丫子的不是肖池甯,而是一个戴着白色卫衣的兜帽,外面套着肖池甯常穿的那一款蓝白色校服的女生。   没等他为此松口气,残留在耳边的声音却在这个画面下陡然清晰起来。   “爸,你在哪儿?帮帮我!”   “在我们学校!”   “帮帮我,求你了!”   “算我求你,救救她!”   肖照山的耳边嗡嗡作响,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转身便往包间门口跑去。经过桌边时,他把手里的半截烟扔进了自己碗里。   池凊见他要突然离开,茫然地追随着他的身影问:“照山,你去哪儿?”   “我有急事要处理,你们继续吃,别等我。”   肖照山飞快地说完,连外套都来不及拿,单穿着白色衬衫就匆忙地离开了包间。   董欣伸长了脖子在他身后扬声喊:“诶!你家池凊生日|你能有什么急事?好歹吃了蛋糕再去忙啊!”   然而肖照山已经离开了餐厅。   他来到电梯间,发现三部电梯都还在上行,索性从安全出口走楼梯下去。   他两步并作一步地迈下台阶,一边奔向隔壁商场一边给肖池甯打电话。   但他不论打多少次,听筒里始终重复传来关机的提醒。   这个点儿百货商场人很多,肖照山没考虑电梯,直接又从楼梯间上了天台。   他刚吃完饭就这么剧烈运动,胃难免有些疼。但他现在已经没有精力去感知胃的疼痛了,相比而言,他心头的不舒服更浓更重,就快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不停歇地跑上天台,本该上锁的铁门大打开着,昭示出了不寻常。   肖照山迈过门坎,扭头望向刚才在包间里看到的那个女生坐着的地方。   她仍然坐在那里,身旁放着一听啤酒。   胡颖雪听见身后有皮鞋的嗒嗒声,回过头来看是谁,见是肖照山,她便放松了身体笑起来:“叔叔,怎么是你?”   她戴着帽子,肖照山在楼上没看清她的脸,直到现在才认出她是谁。   “肖池甯呢?”   他听见她问。   “在赶来的路上。”   肖照山一边平复着呼吸回答她,一边缓缓向她靠近。   “我一瓶酒都要喝完了,他怎么还没来?”胡颖雪抱怨。   肖照山问:“你有话想和他说吗?北京太堵了,他马上就到,你再等一等。”   胡颖雪却突然指着他脚下喝道:“你别过来!就站那儿。”   肖照山举起双手,在五步开外站定:“好,我不过来,我就是想看看你喝的是什么酒。”   胡颖雪轻蔑地勾了勾嘴角:“雪花,你看不上的酒。”   肖照山放下手,右手插进了裤兜,貌似悠闲地对胡颖雪笑了笑:“你怎么知道我看不上?我常喝。”   胡颖雪不信:“肖池甯和我说,你们家冰箱里的啤酒从他来北京到现在就没有动过。”   肖照山第一次知道肖池甯竟然可以细心到这个地步,连被他忘在冰箱的啤酒也会留意。   他对此感到震惊,又本能地为被暗中窥伺而警惕。   “我不喝怎么会买,我只是太忙了,没时间喝。”   “忙。”胡颖雪回身看向华灯初上的城市,“你们究竟在忙什么呢?”   她的声音被风带到了肖照山的耳旁。   “你们究竟,是为了谁呢?” 第三十四章   肖照山趁其不备,向前走了半步,问:“你想知道吗?”   胡颖雪重新晃起了脚:“想,但我没时间去知道了。”   “怎么没有时间?我也是父亲,我可以告诉你。”肖照山放轻了脚步,徐徐靠近她的背影,“只是要说的有点儿多,我去你那儿坐着讲可以吗?”   胡颖雪告诉他:“两个小时前我用手机打过车,警察很快就会找过来。   她察觉到肖照山愈来愈近,便停止了摇晃,撑着水泥台回头说:“叔叔,你别过来,我就要死了。”   天台上的风越来越劲,肖照山背上的汗被吹干了,逐渐感到一丝凉意。他不再试图靠近,而是竖起手掌微微下按,摆出谈判的姿态。   “告诉叔叔,你为什么会死?”   胡颖雪喝光最后一口酒,平静地说:“我杀人了。”   肖照山笑起来:“那死的是别人,你为什么会死?”   胡颖雪不答。   “你恨他,你想让他死,对吗?”肖照山循循善诱,“现在他已经死了,你做到了你想做的事,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让你这么恨这么痛苦,你终于可以开开心心地活着了,这不好吗?”   胡颖雪兀地冷笑两声,失去了伪装的平静。   她突然捏扁易拉罐,扬手往肖照山身上狠狠掷去,涨红了脸冲他大叫:“你懂个屁!我杀的是我爸妈!是我爸妈啊!”   楼下行人听到头顶上方传来撕破长空的怒吼,不禁仰望向楼顶,这才发现距地二十多米高的玻璃幕墙外垂着一双女孩子的腿。   不知是谁看热闹似地率先招呼众人:“看!有人要跳楼!”   于是路过的男男女女纷纷驻足,一楼不明所以的顾客和店员鱼贯而出,在胡颖雪脚下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成一个半圆,就像刚挖好了一座盛大的坟,翘首以盼尸体入住。   肖照山总算明白为什么独来独往的肖池甯会选择和她做朋友了,他们简直有一模一样的仇恨和冲动。   “你后悔了吗?”他问。   发泄过后,胡颖雪开始流泪。   她沉默半晌,屈腿从一尺宽的高台上缓缓站起来,转过身面对肖照山,麻木地摇头:“我不知道,可能是吧。”   肖照山听见楼下传来一阵模糊的惊呼,心情突然变得烦躁。   他单手解开衬衫领口的两粒纽扣,加重语气道:“如果你后悔了,那就更该好好活着,用你漫长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去自责,去忏悔,去痛苦。”   “死算得了什么?世界上没有比死更容易的事了。”   肖照山神情严肃得近乎愤怒,他用食指指着地面,把每个字都咬得很用力:“我告诉你,即使一个人每天非常努力、用心地活着,过马路也可能会遇到喝了酒吸了毒的司机,上街也可能会被色|狼和暴徒袭击,完成份内的工作也可能付出生命。就算是只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去,也可能会遇到入室抢劫,遇到隔壁起火,遇到地震台风,遇到所有你能想得到的致命危险!”   肖照山站在风中,雪白的衬衫灌满了夜色。   他向前走了一步,又一步,笔直地盯着高处的胡颖雪:“你回答我,这样的人想死吗?”   胡颖雪被他问慌了,擦着眼泪向后退:“你别过来!”   肖照山顿了顿,随即继续向她缓缓靠近:“只要你回答我,我就不过来。”   胡颖雪无法承受了。   她宛如被一把看不见的匕首刺穿了胸膛,痛苦地弯下腰揪住自己胸前的校服,崩溃地放声大哭:“那我呢?!”   商场的保安和经理终于赶到了天台,秩序井然又手足无措。   任谁见到一个哭得如此伤心的女孩都不会无动于衷。   胡颖雪捶着心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质问肖照山:“我就不努力吗……难道我一出生就想死吗?”   肖照山不敢再刺激她,改变了策略,如约在距她两臂远的地方停下脚步,生平第一次对一个还不知道姓名的人温柔地说:“是啊,我们不死,我们得好好活着。”   “我记得这家商场有一家挺大的电影院,你过来叔叔这边,叔叔待会儿请你和肖池甯看电影。”   “喜欢皮卡丘吗?”他拿起手机,再次打给肖池甯,“我看看,现在是八点二十七分,九点半有一场,十点钟也有一场,你想看哪一场,都赶得及。”   胡颖雪听了,只是一个劲儿摇头:“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电话还是没有通。   肖照山注意到有一个年轻保安佝偻着身子,正贴着墙角从胡颖雪身后的一方包过来。   他向胡颖雪伸出手:“怎么会来不及,电影院就在楼下。”   胡颖雪满脸泪痕地重新站直身体,挪动脚尖向后退:“我听到了,警察来了。”   肖照山凝神去听,远处似乎的确有警笛的声音。   “叔叔,我不想坐牢。”   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大颗大颗地滚落,胡颖雪哽咽着说:“我当了一辈子乖女儿,听了一辈子父母的话,我不要坐牢……我不要去那种地方被折磨死,我不要被人一点点忘掉……”   “你不会在那儿待到死的。”肖照山苦口婆心地解释,“我坐过牢,我有经验。怎么找律师,怎么打官司,怎么减刑,怎么保释,这些我都可以帮你,相信我,你很快就能出来。那时候肖池甯还记得你,他会带你滑滑板,和你一起上下学……”   胡颖雪在逼近的警笛声中打断他,抽噎着说:“其实,其实我本来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想告诉他,但我现在等不了了,叔叔你、你替我转达吧。”   肖照山察觉到了她赴死的决心,皱紧眉头说:“我不帮人传话,待会儿你亲口告诉他。”   然而胡颖雪的脚后跟已经探出了楼外,整个人摇摇欲坠:“就一句话,你只用和他说——”   一直把自己藏在高台阴影下的年轻保安毫无预兆地纵身一跃,从她右侧现身,试图趁其不备将人拉下来。   胡颖雪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得瞪大眼睛,身形在空中猛地一晃,眼看就要从天台坠落。   肖照山赶忙扑过去,伸长手去捞那道蓝白色的身影。   楼下围观的人下意识闭了闭眼,不敢直视眼前血淋淋的画面。   上了酒店顶楼才发现天台被锁得严严实实的肖池甯刚循声赶到骚动的商场楼下。   即使狂奔来的路上连撞了好几个行人,他也不敢停下,不敢分神,始终注视着站在商场天台上的胡颖雪的动作。   所以他看到了她是如何承受不住心理的重荷弯下腰哭的,看到了她是如何一步步后退,直退到生死边缘的,当然也看到了危在旦夕的她是如何悬在商场墙外,被一只手堪堪拉住的。   肖照山的胃被水泥台的转角硌得生疼,肩膀也像是脱了臼一般僵硬发麻,但他依旧紧咬着牙关,死死攥着胡颖雪的袖口不肯撒手。   而被他挽留的胡颖雪手指轻垂,毫无求生的欲望,在风中惊心动魄地飘荡。   保安蜂拥而至,那个离得最近的年轻保安趴上水泥台,探手想去够胡颖雪身上随便哪里。   然而他没有肖照山高,无论如何都碰不到胡颖雪,只能蹲下来抱住肖照山的腿,免得他也被带得翻出去。   肖照山额头青筋暴起,脸色涨得通红,神情看起来已有些狰狞。他能感到手中的面料在抵抗他的拯救,正无声无息地挨个出逃。   他艰难地把左手伸出去,命令胡颖雪:“抓、住!”   胡颖雪在空中抬起红肿的眼眸,静静地看向他:“是树林。叔叔你只用告诉肖池甯,我在树林。”   肖照山又恼又急,他知道,自己就要拦不住一个生命的逝去了。   消防车在商场门口的非机动车道停下,身着橙色制服的消防官兵们相继从车上跳下来。胡颖雪回头看了一眼,抬起另一只手把袖口的指头掰开。   肖照山恨恨地望着她,无能为力地望着她。   在猎猎风声中,他听见胡颖雪突然说了一句:“你能去家长会,肖池甯真的很高兴。”   肖照山没有想到,这个女孩儿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竟会是这样的。   肖池甯拨开人群,正想在楼下告诉胡颖雪他来了,眼前就极速落下一道蓝白色的影子。   那道影子坠落在他脚边,迈一步就能接住。   那一刻,每一位观众都发出了声音,或惊讶或害怕,唯独肖池甯喉咙发堵,连个拟声词都说不出。   街道那么嘈杂,人群那么吵,可他仍旧听到了胡颖雪的肉身与冰冷坚硬的地面碰撞的声音。   不是爆炸,也不是玻璃碎裂,就只是很微弱的一声闷响,和把各科教材、练习册、试卷摞到一起,同时松手放在课桌上的声音差不多大。   咚。   就只是一声咚啊,他便彻底失去了自己这十七年来唯一的朋友。   肖池甯难以置信地瘫倒在地,眼睁睁看着黏稠的鲜血逐渐从胡颖雪身下张牙舞爪地流淌出来,仿佛要吞噬掉最后那抹干净的白。   他想叫救命,想叫人报警打120,但他没能发出半点声音,呆呆地任一缕蜿蜒的鲜血游过来舔湿他的手掌,啃咬他的皮肤。   胡颖雪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低马尾上糊满了血,校服和卫衣都耸到了肋骨下,露出了她的一小截腰。   肖池甯知道,那血还是热的,那皮肉还是软的。   他想起来胡颖雪曾经在某天的晚饭时间,捏着那圈儿肉发誓说,自己绝不会再吃爸妈送来的宵夜,争取在上大学之前瘦到九十斤。   肖池甯对女生的体重没有概念,真诚地反问:“你现在难道不是九十斤吗?”   那时候胡颖雪给了他胳膊一巴掌,骂道:“我操,肖池甯你是不是在讽刺我!”   然后她没忍住笑:“你他妈!会说话就多说点!”   如今即使减不到九十斤,那圈儿固执的肉也要消下去了。过不了多久,它们会变成一把轻飘飘的灰,被放在拥挤的格子里,再也出不来。   肖照山握着右肩,气喘吁吁地从楼顶往下看。   所有人都在低头打量躺在地上了无生气的胡颖雪,不少人甚至拿出了手机准备对着她拍照。   片刻后,只有一个瘫坐在地上的男孩面色苍白地抬起头,从乌泱泱的人群中准确无误地望向他。   是肖池甯。   他现在看起来就像个褪了色被遗弃的人偶,神情空白,发丝凌乱,正坐在灰尘中等人来捡。   肖池甯一定目睹了整个过程。   肖照山心弦一动,没来由地为此感到了紧张。   然而他看着看着,那个人偶就被染上了血色,大睁着的眼睛里渐渐溢出了痛,溢出了悔,溢出了刻骨的恨。 第三十五章   肖照山一度怀疑是自己看错了,因为肖池甯从警局出来后又变回了那个空洞的人偶,就像席卷而来的海啸硬生生在海岸线边偃旗息鼓,遽然无声地退回了远洋。   谁也没有说话,池凊专心地开着车,手上还戴着那块崭新的腕表。   到小区外最后一个路口,她停在红灯前看向后视镜,突然对肖池甯说:“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要太难过。   肖池甯面朝窗外靠在座椅上,没有回应她的安慰,始终木然地发着呆。   池凊也不强求,并未再发表任何看法,下了车自顾自挽上肖照山的胳膊往地下停车场的电梯走。   肖照山的右肩韧带被拉伤,做完笔录就去医院涂了药,身上还留有一股浓郁的消肿止痛酊的苦味。她轻轻摸了摸他的伤处,皱着眉头问他疼不疼。   应该很疼,但肖照山却说:“还好,不疼了。”   跟从七楼掉下去相比,这点痛实在算不了什么。他不想再回忆那个女孩儿从他手中坠落的画面。   又走了两步,他猛然意识到身后的肖池甯迟迟没有跟上,便驻足转身望回去。   肖池甯在距他们十米远的地方低垂着头塌着肩膀,双脚拖沓地发出强弱交替的噪音,像个尾随活人的丧尸。   肖照山这才发现他瘸了。   “怎么?”   池凊见他停下步伐,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很快被浑身浴血、失魂落魄的肖池甯吓了一跳。   她到警局接人时,肖池甯正坐在警局昏暗的院子里出神,后来她忙着带肖照山去医院治伤,也没工夫关注他的状况,这会儿借着地下停车场的白光,她才看到肖池甯半边身子染满了血,发丝一绺绺地黏在额头,一副刚从虎口逃生的邋遢样子。   “池甯,走快点,回去好好洗个澡。”   肖池甯听了这话,反倒不动了,埋着脑袋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后捂住肚子缓缓弯下了腰。   肖照山起初以为他是在哭,并不打算给予任何安慰,想着任他哭一回也好。然而肖池甯越埋越深,最后竟径直倒在地上。   他觉得不对劲,快步走到他身边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背:“肖池甯?”   肖池甯趴在地上没有一点反应。   肖照山还是想到了那个死掉的女孩儿,她就是这样趴在血泊中永远失去了呼吸。   他赶紧托着肖池甯的肩膀把他翻过来,明知道他不会死,却仍是不可抑制地抖着手去探了探他的鼻息。   幸好,还活着,肖池甯还活着。   肖照山在这一瞬间,意外地体味到了劫后余生的如释重负。   他顾不上肩膀的伤,连忙把不知为何突然昏迷的肖池甯背起来,让池凊开车去医院。   分诊台护士听说病人有脑膜炎病史,让他们填了张单子去挂脑外科急诊。但脑外科医生只查出了肖池甯有发烧的迹象,没检查出别的问题,建议他们转去普通外科。   外科急诊隔壁是儿科急诊,小孩子的哭声不绝于耳,吵得肖照山和池凊很心烦。   肖池甯依旧安静,在科室间辗转多次也没睁开过眼。   医生拉上帘子,让家属脱掉他的牛仔裤,好看一看他瘸了的腿。   肖照山依言把他的裤子褪下来,然后就被肖池甯腿上那些还没完全结痂的大面积擦伤和陈旧的疤痕晃了晃眼睛。   “肿这么高,”医生按了按他的脚踝,检查是否有积液,“怎么伤的?”   肖照山盯着肖池甯的脸,答:“不知道。”   医生怪异地看向他:“你是他爸爸?”   “嗯。”   “孩子怎么伤的都不知道?”   肖照山懒得解释,臭着脸说:“我就想知道他为什么会昏迷。”   “按你说的情况,可能是受了惊吓,待会儿带他去查个血拍个片子。”   医生挂上听诊器,撩起肖池甯的上衣准备听一听他的心音,结果又发现了新的伤。   “怎么这儿也有伤?被谁揍了?”   当看清从肖池甯的胸下一直蔓延到腰侧的那一整片青紫后,肖照山的脸色更差了。   “不知道。”   “那病人昏迷前有没有说过自己哪里不舒服?”   不能答“没有”,肖照山想,估计肖池甯哪儿都不舒服,只是没告诉他,所以他还是选择回答:“不知道。”   医生被他一问三不知的作风气得不轻,听完心音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坐回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敲键盘开单子。   “既然什么都不知道,就挨个把检查做一遍,不然没法排除潜在的风险。病人有发热的症状,我建议留院观察,而且入院的话检查结果会直接送到负责的值班医生手上,你们不用专门去拿,比在门诊方便,到时值班医生会和你们沟通。”   肖照山从来没住过院,医生说什么就是什么。他给肖池甯套上裤子,把他抱回从医院借来的轮椅上,让池凊看着他,自己去缴费。   上一次经历这样的场景还是在他妈妈重病的时候。他办好入院,签了手术同意书,收到病危通知单,再签手术同意书,再收病危通知单,循环往复五个月,换回一具瘦得不成人形的遗体和一张轻飘飘的死亡证明。   他把他妈妈的身份证交回户籍地的派出所,给她销了户口和银行卡,给她终止了各项保险,选好墓园选好风水选好照片,办了火化手续将她熔成一把灰。   下葬的那天晚上,他独自坐在漆黑的客厅抽烟,终于缓慢地感觉到了,原来“死”不是心跳停止的一刹那,而是心跳停止后繁琐漫长的,使人逐渐麻木的抹杀。   他杀了自己的母亲。   生活本身就是一场屠戮,贫穷杀死情爱,病痛杀死血缘,强者杀死弱者,少年杀死老年,现在杀死过去,未来杀死现在,肖照山明白,如果不出意外,迟早有一天,肖池甯也会杀了他。   而他对此束手无策。   “照山?”   池凊把他叫回了神。   “我去请护工,你累了一晚上,我们回家吧。”   肖照山倚在窗台看着生命体征监测仪上肖池甯的心电图,低下头疲惫地抹了把脸:“没事,我在这儿守着。”   池凊绕过病床,来到他身边抱住了他的腰,低声问:“今天是我生日,你都不陪陪我?”   肖照山笑不出来,面色沉重地握住她的手腕,把它们从自己腰后抓了下来。   “等他醒了我就回来陪你。”他吻了吻池凊的眉心,“生日快乐,你先回去睡吧。”   池凊不太高兴地点了点他的肩膀:“你是不是忘了自己也是伤患?这间病房没多的空床,怎么睡?实在不行我留下来,你回家去休息。”   肖照山无所谓:“小伤,不碍事。”   他搂着池凊的腰把她送到病房门口,好脾气地哄:“凊凊听话,这儿医生护士进进出出,你一个女人才不方便,我留下来更好。”   池凊见他主意已定,不再坚持,从包里掏出车钥匙递给他:“那我打车回,你明天可以直接开车去上班。”   “我明天不去画廊,车子你开回去吧,这么晚打车不安全。”肖照山扯着嘴角笑了笑,“到家了给我发个消息。”   池凊不太情愿却又无法反驳,仰头和他恋恋不舍地吻了一会儿才离开。   病房里只剩下监测仪的滴滴声,肖照山在门边站了一会儿,慢慢踱到病床边。   肖池甯正在输液,手背被护士用碘酒划开一个圆圈,能轻易看到医用胶带下被针尖挑起来的血管。他无知无觉地静静地平躺在白色的病床上,苍白的脸在月光下泛出圣洁的光,往常鲜明锐利的眉眼都被氤氲出了雾气似的,让人难免心上湿润。   肖照山帮他把输液的手放进被子里,怜惜他小小年纪就得开始学习承受死亡和没有重逢的离别。   一小时后值班医生又来了一次,拉开他的眼皮用灯光测试他是否恢复了意识。   “给了点激素,现在有反应了,生命体征也比较平稳,没什么大问题,输完这几袋再输一袋葡萄糖就差不多了。”医生直起身,语速飞快地对肖照山说,“脚上的扭伤、肋骨的挫伤得回家慢慢疗养,医院床位比较紧张,明早病人烧退下来就可以去办出院了。近一个月最好不要剧烈运动,戒烟戒酒饮食清淡,保持心情平和顺畅,内服药外用药按时吃按时喷,如果病情反复或者后期有惊厥症状,不要耽搁,赶紧送到医院来。”   肖照山被这一大通医嘱念得头疼,但他听完了还是好好地应下来:“我会注意,谢谢医生。”   人一走,神经一放松,困意就涌了上来。肖照山打了个哈欠,开始考虑在哪儿将就一晚。   病房里只有一张勉强可以当折叠床用的椅子,要枕头没枕头要被子没被子,睡那儿未免也太过委屈。反正两个人都脏,他干脆脱了鞋掀开肖池甯的被子,准备和他挤一晚,好歹不会着凉。   或许是肖池甯在发烧的缘故,他刚躺下就觉得被窝暖得让人身子发软困倦更甚。   单人间的病床还算宽敞,他伸手揽住肖池甯的腰,防止他掉下床,没一会儿便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肖照山是被过道上医生护士巡房的动静吵醒的,他睁开眼,发现应该在他怀里的肖池甯已经不见了,监测仪屏幕上空有几条直线和几个无效数字,输液针连着软管耷拉在地上,被撕掉的医用胶带上还沾了两滴血。   他找遍了住院部所有的楼梯间和卫生间,最后才从正要下班的护士那里得知:“哦,37号床啊,他六点钟说想出去吃早餐,医嘱上没写断食,我就让他登了个记出去吃饭了。”   “是吗?”   年轻护士有些惶恐:“难道他现在还没回来?”   狗屁早餐,肖照山气笑了:“回不回来都一样,我们马上出院。”   他办好出院手续,上车前给池凊打了个电话,问他肖池甯有没有回家。   池凊刚到公司,和秘书说了几句话才没好气地回复:“一早就回来了,我问他怎么没跟你一起,他压根儿不理我,看都没看我一眼。”   肖照山一边发动汽车一边安慰道:“你也别搭理他,等他自己缓两天。”   说这话时他还想不到,肖池甯这一缓就缓了半个月。   第一周他忙着办岳则章要他办的事,每天除了画画就是开会,和策划部那帮子人商量展览创意,一连好几晚都睡在画廊。第二周他待在家里整理稿子,才恍然发觉——肖池甯消失了。   不是彻底失去他行踪的“消失”,而是明明距离很近,却见不到他的人,听不到他的声音,感觉不到他气息的“消失”。   肖照山很确定他在家,鞋柜里放着他的鞋,阳台上晾着出事前他洗的衣服,斗柜里还有几对他滑板的备用轮,但他有九天,足足九天,没从房间里出来过了。 第三十六章   池凊最近给加工厂引进了新流水线,基本没回过家,肖照山能在二楼待一整天不下楼,每天只吃一顿饭,睡五六个小时,除了日常起居,剩下的时间全在看书、画画、改画。   给酒店的外卖人员开门,成了他下楼的唯一理由。   直到这天听到送餐的员工说了句:“我们酒店改进了保鲜方案,现在果木烤鹅和威灵顿牛排也能配送了,适合两人用,肖先生下次可以和夫人试一试”,于是他才想起,家里应该还有一个人,而这个人从未如此安静。   安静得让人不适。   肖照山把包装精致的粤菜放到餐桌上,转身去敲肖池甯的房门。   房间里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肖池甯可能是睡着了,他加大力度,又敲了两下:“开门。”   还是没有回应。   再压了压门把手,意料之中,房间被反锁了,他进不去。   在肖池甯来北京之前,这间房没有归属。池凊的情人多在外地,他自己从不让情人睡一楼的主卧,加之往常有保姆定期打扫卫生,以至于从入住到现在,七八年的时间过去,他都快忘记这间房里面长什么样了,更不记得备用钥匙在哪儿。   他不清楚肖池甯是从那个女孩儿死后第几天开始闭门不出的,反正他绝不可能一直这样不吃不喝,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过一辈子。再沉重的悲伤都会被求生的本能解体,肖照山如此相信。   他提着餐食回了二楼,吃完饭继续改画稿。   要准备的事情还有很多。岳则章想一个人吃下房山十亿级别的开发项目,哪怕所有暗哨同时开工,也必然无法做到一次性全漂干净。而有了二次、三次,这条庞大的资金链自然会输出越来越多的证据。   肖照山手里握着三千六百万的账本,却并不打算拿这点钱去撬动岳则章的神经,政府招标和纪检处的那两帮人极有可能与其是一丘之貉,贸然出手只会引火上身,唯有税务问题可以招来上头的注意。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利益,一个国家同样有一个国家的利益。岳则章的手遮不了天,虽然往下处处有人为他延伸触角、深植根系,但往上想吞掉最大的鱼仍是妄想。就算他登得再高,能高过天吗?   那天离开和室前,年轻热血的警察问他:“肖总,恕我直言,做这事儿得命够硬,您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冒险揭发他?”   肖照山吐着烟望向画纸上的旅馆,思绪飘向了细雨纷纷的横断山脉。   “我只是想画点儿乐意画的东西,可他弄脏了我的手。”当时他这样回答。   什么审计、税务,什么竞争、扩张和资本运作,统统不是他喜欢做的事。二十年前他也只是个在酒吧里玩儿一夜骰子还不忘一早去上导师课的普通油画系学生,是个背上帐篷带点干粮就能独自在深山里采两宿风的疯子,是个不缺钱不缺朋友,不缺灵感不缺拥趸的天才。   岳则章的野心与他自己的天真联手扼杀了这样的热爱和天分。   《林中月夜》卖出天价后他对外宣布暂时封笔,彼时业界谁不可惜、谁不叹惋?然而又有谁能切身体会到他的不甘和怨恨?   “岳则章能把我送进监狱,我也能把他圈进高墙。”他取下怀表,穿上西服外套,对那位警察说,“我命够硬。”   某种程度上,肖池甯好像也遗传到了这样的特点。   他流了那么多血,结了那么多疤,自愈能力强得惊人,跌倒一次站起来一次,推开他一万次他便要重新黏上来一万零一次,固执得仿佛没有底线没有原则。   肖照山其实很好奇,这一次会不会就是他愈合能力的极限。   他难以自控地想去看一看肖池甯现在是什么模样。   他熄灭了烟蒂,拿出手机给池凊打电话,想问问她家里各个房间的钥匙在哪儿。池凊说她不知道。   他又问她有没有接到肖池甯班主任的电话,毕竟肖池甯应该有好几天没去上学了,但池凊说没有。   “进工厂要换无菌服,有可能是我没接到,待会儿我问问我秘书。”   池凊先挂了电话,肖照山坐在画室里一边改图一边等她的消息,然而直到夜幕降临,他也没等到池凊的回信。   他理解池凊忙,却不代表会容忍自己无止境地等待。既然他们谁都不知道,那还不如直接去问肖池甯。   他走下楼,今天第二次敲响了这扇门。   “开门。”   肖池甯没有搭理他。   他重复一遍:“开门。”   门内还是没有动静,宛如一个自行上了锁的空房间。   肖照山停顿半晌,沉声对着一片寂静说:“那天你朋友和我说了不少事,想知道就出来,我只等你一分钟。”   说完,他低下头看向腕表,秒针还差三十度转满一圈的时候,门内终于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他抱臂倚在门框上,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嘴角。   咔哒一声,锁被旋开了,随后,紧闭多时的房门也被拉开了,许久未见的肖池甯出现在门后。   肖照山优哉游哉地抬起眼,然而待看清面前的人影后他眼中的笑意就立即消散了,尽数变成了震惊。   肖池甯面色蜡黄,嘴唇泛白,身上还穿着那晚的血衣,头发油得全贴在了脑门儿上,整个人隐隐散发出一股奇怪的味道,就像馊掉的牛奶面包。   他吃力地扶着墙,无神的双眼没有聚焦,虚弱地问:“她说了什么?”   肖照山眼里的震惊又变成了愤怒。   他从门框上直起身,一把逮住肖池甯的手腕,咬着后槽牙把他拖进了卫生间。   屋子里一片漆黑,他按开卫生间的照明灯,把饿得没有力气反抗的肖池甯推进用玻璃门隔开的淋浴间里,三两下强行扒光了他的衣服和内 裤,伸手拧开花洒,转身去拿架子上的洗发露和沐浴液。   水很快就热了起来,肖池甯没了借力根本站不稳,顺着墙软软地坐到瓷砖上,垂着眼任由一双大手把泡沫往他头顶抹。   肖照山顾不上自己半边身子也被浇了个透,仔细地清洗肖池甯满是脏污的头发,同时上下打量他已经瘦脱了形的躯体。   这副身体他抱过摸过进入过,他以为自己没有注意,或是早已忘了,然而实际上他记得一清二楚——肖池甯的锁骨是一字型的,撑得肩线上有块小小的外凸,看起来干练利落,绝没有现在这般狰狞;过去他躺下后肋骨分明,却并不硌人,小腹平直腰胯紧实,呼吸间贴过来是暖的、蓬勃的,而不是干瘪的、奄奄一息的。   “就这么想和她一起死?”   肖照山不曾长时间地陷入一种情绪出不来过,任何事物都不能将他困住,因此,尽管亲眼目睹一个生命的消逝的确令人震撼,但他完全不认为严重到可以使自己沉沦到这种不人不鬼的地步。   除非这条生命对他来说不啻于自己的命。   他把花洒取下来,冲干净肖池甯头上的泡沫,问:“你很喜欢她?你们在交往?”   水珠成串地从发梢滴落,肖池甯抬眼看向他,好一会儿后才开口,说的还是那句话:“她和你说什么了?”   “想知道?”肖照山关掉花洒,把沐浴液塞进他手里,“自己洗干净,收拾好出来。”   肖池甯不拒绝也没答应,他半蹲着等了一会儿,见他还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便起身欲走,准备回房换套衣服。   肖池甯大口呼吸了几下,突然低吼着站起来,举高了沐浴液瓶子往他头上砸。   “你骗我!”   肖照山反应迅速地回身,挡住了他没什么力道的攻击,膝盖顺势一顶,嵌住他的双腿把他锁在了冰冷的墙面上。   “我为什么要骗你?”他坦荡地迎上肖池甯憎恨的目光,冷笑道,“骗你我能有什么好处?还是说你的小女朋友就能复活?”   肖池甯嘴唇颤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把他推开一步:“是你杀了她!”   他趁肖照山重心不稳的时候,猝不及防给了他一拳,手背上的骨头正好撞在他的下颌。   他扯着嗓子高声质问:“你为什么挂我电话……为什么要松手?!”   肖照山没想到弹尽粮绝的肖池甯还能爆发出这样的力量,一时有些吃惊,没能及时还手。肖池甯抓住机会,毫无章法地对他又踢又踹,像个疯子一样透支着自己残存的体能。   肖照山不想动武,箍着他的胳膊用力抱住他,在他耳边反复让他冷静。   但肖池甯只顾发泄悲痛,动不了手和腿就动口。他在一片混乱中咬上了肖照山的肩膀,逼得他身子向后倒在了花洒架上。   肖照山的左后腰被架子上支出来的水龙头戳狠了,锋利的痛彻底引燃了他努力克制的怒火。   他忍无可忍,粗暴地将还要咬人的肖池甯搡到了玻璃门上,扬手还了他一拳,不留余力地揍在他的颧骨。   “你搞清楚!是她掰开了我的手,不是我松开了她的手!”   肖池甯被惯性带倒在地,摔得眼前阵阵发黑,几次尝试爬起来都没能成功。   肖照山一只脚跨过他的腿,俯下|身攥住他后脑勺上的湿发,让他不得不抬起头来。   “有意思吗?”他喘着气,直视肖池甯无神的双眼,咬牙切齿地说,“她已经死了,那天她的爷爷奶奶当着我们的面在遗体认领书上签的字,你现在就算活生生把自己折磨死,她也不会活过来。”   “肖池甯,她死了。”肖照山瞪着他,“你给我记住,她已经死了。”   肖池甯听他一次次重复胡颖雪死了的事实,逐渐失去了挣扎的力气。   他放弃了。   他仰起瘦得骨头仿佛都能划破皮肤的下巴,毫无预兆地落下眼泪,像个不小心把心爱的冰激凌掉在地上了的小孩一样,咧着嘴无助地呜咽起来:“我本来可以救她的……我本来可以救她的……”   肖照山闻言一愣,即将滔天的火苗顿时被他的两颗泪水浇熄了。   他下意识松开手指,让肖池甯躺在自己的掌心。   “如果我到得早一点,哪怕就两分钟,她也不会死……”   肖池甯哭得很丑,哭得很真,真得不亚于那个女孩儿临死前的悲号,肖照山的心都被他的泪水烫得皱缩起来。   他这才明白,肖池甯是因为那天自己没能赶到才无法释怀。   他半蹲下来,扶着肖池甯的背让他埋在自己的肩膀上哭:“你救得了她一次,能救得了她无数次吗?”   他被感染得又一次回忆起那晚天台上的场景,叹息道:“她是铁了心求死,除了她自己,谁都救不了她。”   肖池甯斜着身子虾曲在肖照山怀里,自我保护似地把双手蜷在胸前,抽噎着说:“她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可以救她,我可以救她无数次。”   肖照山恍然大悟,原来下沉广场上是他看向“唯一的朋友”的眼神,怪不得那么柔软,那么信任,使他一度误以为是爱慕。   他的心被刺得愈发酸涩,一时间没能分清自己是同情还是痛心。   别无他法,他只能拍着肖池甯突出来的节节脊骨,轻声哄道:“以后还会有新朋友的,你一直记得她就好了。”   肖池甯在他肩膀上摇头,哽咽道:“不会、不会有了……我不要别人……”   肖照山被这种三岁小孩儿才会用的句式逗笑了,他没想到肖池甯难受极了竟然这么不讲道理。   他偏过头看向他哭得通红的脸:“你还有几十年的日子要过,怎么可能没有?”   压抑了近十天的痛苦让肖池甯怒声喊了出来:“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人会爱我,你们都只爱自己!”   肖照山被他吼得耳朵疼,脑袋向后躲了躲,并不怎么真心地附和道:“好好好,没有了,她是最好的。”   肖池甯总算没有再回嘴,继续哭了十分钟。肖照山腿也麻了,换了个姿势坐在地上,无声地抱着他让他哭了个尽兴。   哭到嗓子都哑了的时候,肖池甯突然离开他的怀抱,冲出了淋浴间,趴到马桶上干呕起来。   肖照山能猜到他为什么会吐,沉默地取下浴巾搭在他背上,然后就着一身湿透了的衣服,出去给他做饭。   他平时不下厨,只会几个简单的菜式,无奈家里连做简单菜式的材料都没有,他在厨房里呆了二十分钟,最后端出来一碗只加了盐和一点酱油的煎蛋面。   这九天里,肖池甯饿了就吃国庆前被忘在床头的软掉的半袋饼干,渴了就把头伸到盥洗台水龙头底下接两口自来水,过得宛如一头迷失在城市的野兽。   如今一碗热腾腾的给人吃的面条摆在他面前,他反而提不起食欲,舌头连基本的咸淡都尝不出来,吃了一口便放下了筷子。   他穿着一套深蓝色的睡衣,面无表情地看向桌子对面的肖照山,鼻音还很重:“我出来了,你说话算话。”   肖照山把一杯淡盐水推到他那边,靠回了椅背,回答道:“她说她不想坐牢。”   肖池甯眼里亮起了一点光:“然后呢?”   肖照山敲了敲桌子:“你玩儿过的,老规矩,你吃一口我告诉你一句。”   肖池甯不满地皱了皱眉,斟酌片刻后还是拾起筷子又吃了点。   肖照山见他乖乖听话,便履约告诉他第二句话:“她不想坐牢是因为她不想死在牢里,她不想被忘掉。”   肖池甯听完,自觉地连吃了两口,示意他多说一点,然而肖照山却没有回应。   “我吃了,你继续说啊!”他急切道。   俄顷,肖照山突然笑起来:“你俩是有什么秘密基地吗?”   肖池甯沉沉地望着他,尽管并不明显,但肖照山仍然读出了他眼里的疑惑。   那种不知是同情还是痛心的酸涩又出现了。   他敛了笑,起身走到肖池甯身旁,盘着手倚在桌边,严肃地问:“为什么希望我去给你开家长会?为什么不叫你妈妈去?”   肖池甯没有看他,亦未回答,仿佛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一般呆坐着。   真相近在眼前,肖照山逼迫道:“认真回答我,我就告诉你她托我转达的话。”   肖池甯始终盯着空中不知哪个点,迟迟不做反应。   “那个女孩儿只和我说过,其他人不可能告诉你。”肖照山平声道,“我给你五秒钟的时间考虑到底要不要听。”   他倒计时:“五,四,三——”   肖池甯放下筷子,却仍是不开口。   “二。”   “一。”   肖照山匀速数完了五个数,肖池甯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突如其来的,他居然感到了浓浓的失望。   他垂下手站直了身子,打算回楼上换套干净的衣服。然而他才刚转身,一只微凉的手就抓住了他的手腕。   肖照山止住动作低头去看。   他看见那只手松了劲,看见它缓缓向下抚过自己的手背和指节,看见五根羸弱又硬朗的指头插|进他的指间,不是挽留,而是含情脉脉地与他十指交握。   “因为我在争取你。”肖池甯答。   肖照山回过身,对上他红肿未消的双眼。   “她太自私了,没有可能爱我。但你和她不一样,你比她真诚。”   肖池甯竭力让自己像从前一样游刃有余地笑起来,但他失败了,笑得十分生硬可怜。   “所以我想你离她远一点,只看我,只爱我,只对我说真话。”他紧了紧指尖,乞求道,“爸爸,我只有你了,你看看我,看看我吧。”   肖照山就这么在一片猛烈的震颤中得到了真相——原来肖池甯的伤口从来没有愈合过,他是如此地需要自己。   原来那种酸涩既非同情也并非痛心,是他被引诱着走进了黑暗中,又同时获得了光明。   他看清了肖池甯翻涌的渴望,且再也无法视而不见,他感到了使命。   所有爱都始于不忍,他发觉自己不知从何时起,便已不忍肖池甯痛,不忍肖池甯哭,不忍肖池甯恨,不忍肖池甯死。   可肖池甯还未察觉,连他自己都依旧模糊。   肖照山在心里长叹一声,随即捏了捏肖池甯的手,又很快松开。   “是树林,她说她在树林。” 第三十七章   肖池甯没想到,在树林前的匆匆一瞥,是他与活着的胡颖雪的最后一面。   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问,胡颖雪就成了水泥地上一块带血的肉。   完全失联的七个小时里她在哪儿,做了什么?她为什么要去树林?如果有话要说,她又为什么会毫不犹豫地上车?   肖池甯想不通的事太多了,整整十天,他茶饭不思地躺在床上苦想,却仍旧无法理解这场死亡。   过去他觉得胡颖雪是个很单纯的人,直来直去,爱憎分明。班上同学自觉和刻苦的学霸保持距离,很少有人找她说话聊天,她也乐得清静,从不为社交关系烦忧。   肖池甯翻来覆去地推演,最后只找到一个理由——“所以,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杀了自己,一定不是因为我有多恨,恰恰相反,一定是因为我停止不了爱。”   如果当时他在胡颖雪说这话时就有所警觉,十天前的结果会不会不一样?胡颖雪可以找到别的方式来结束恨,可以拥有别的选择来停止爱。   肖池甯为此追悔莫及,十天瘦了九斤,彻底搞坏了身体。   肖照山开始向酒店订两人份的餐食,每天到了饭点就下楼来跟他一起喝清粥吃小菜。但肖池甯总是吃了几口就吐,非但没长回来几两肉,反倒继续往下掉了两斤。   这天当他又一次撂下汤匙冲进卫生间之后,肖照山没有再像前两天一样,坐在桌边等他吐完回来继续吃饭,而是起身回楼上换好了出门的衣服。   肖池甯捂着胃刚从卫生间出来,就撞上他一边佩戴袖扣一边走下楼。   “你要出门?”   “去换衣服。”   两人异口同声说。   肖池甯苍白的脸上划过一丝惊喜:“我可以出门了?”   他刚从房间里出来的那天,肖照山嫌他状态太差,特地给他班主任打电话多补了一段时间的假,让他待在家里把想发泄的发泄完,想颓废的颓废完再滚回去上课。因此,他已经足足有十三天没踏出过家门一步了。   肖照山经过他时瞥了他一眼,反问:“你不是要去树林?”   肖池甯忙跟在他背后确认道:“我不用增肥了吗?我能去树林了?”   肖照山前天没收了他的家门钥匙,单方面规定了他出门的前提条件,就是必须长满三斤肉。彼时他以为长三斤很简单,一旦恢复饮食,要不了两天他就能去树林里找胡颖雪留给他的答案,所以他答应得很爽快。   然而,最近他却离肖照山给他下的指标越来越远。   他尝不出味道,感觉不到饱,分不清自己是渴还是饿,无论吃得多清淡、精细,要不了十分钟都会全部吐出来。他活得很累,即使每天睡了十七八个小时,也依旧疲惫不堪,打不起精神,使不上力气。   他想,他的身体是被胡颖雪的血给蛀锈了。   他一度有过半夜出逃的想法,去哪儿都好,只要能让行将就木的身体活过来。但他笃定,如果真逃了出去,肖照山会立即换掉家门的锁,会让他彻底失去归处。他就是这种说到做到的人。   可是,这个说到做到的人现在却先行破坏了约定,同意他出去了。   “等你增好肥,估计就是明年了。”肖照山穿好皮鞋推开大门,回头对他说,“我只在地下停车场等三分钟,你自己盯着点儿时间。”   肖池甯受宠若惊,连忙回房脱掉家居服,换了一套衬衫和休闲裤赶去地下停车场。   肖照山坐在挡风玻璃后,见他奔跑而来,羸弱的身形已经撑不起一件衬衫,眉头不自然地皱了皱。   “没超过三分钟吧?”肖池甯气喘吁吁地系好安全带,故意卖了个乖,“爸爸,我是不是很听话?”   肖照山踩下油门,回了他一个短促低沉的“嗯”。   肖池甯苍白又柔和地笑了笑。   车子驶上马路,两人都没再说话,车厢里流淌着松弛的安静。   十分钟后,肖池甯见路边景色不对,扭过头看向平静得没有半分异色的肖照山,脸上柔和不复:“这不是去学校的路,我们要去哪儿?”   肖照山不回答。   肖池甯还想再问,但没一会儿眼前的红十字标志就告诉了他答案。   卡宴已经熄了火,肖照山下车绕到他这边,打开了副驾的门,只说了两个字:“下车。”   肖池甯警惕地问:“来医院做什么?”   肖照山仿佛听到了一句废话,径直把上半身探进车厢,弯腰替他解开了安全带:“医院除了看病还能做什么?下车。”   肖池甯不动,担忧的眼睛跟随着他:“爸爸你生病了吗?”   肖照山猛地将双手撑在他肩后的皮质座椅上,同他极近地呼吸相交,勾唇笑道:“肖池甯,少装,明知故问对你我都没好处。”   肖池甯绷着一张脸,忧心的神色立刻不见了:“我没病。”   肖照山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副驾拉了下来,掐着他的腰将他抵在了车门上:“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看起来就像具骷髅?”   “骷髅有什么不好?”肖池甯隐怒地轻笑道,“没有血没有肉,风能穿过我,雨能淋透我,刀枪棍棒伤不了我,我觉得很好。”   肖照山收紧指尖捏了捏他的后腰,似是叹息地说:“果然惹不得小年轻,是谁说过要做我的情人?”   肖池甯抬眼看他,目光如炬。   肖照山逢上他眼里的星火,诚实地说道:“我不喜欢抱着骷髅睡觉。” 第三十八章   午后医院里多的是来带小孩儿看病的父母,肖池甯坐在大厅里等着做胃镜,时不时看一眼身旁的肖照山。   长椅很矮,肖照山跷着二郎腿才勉强坐得舒服了些。他左手搭在右膝,食指指尖在西裤上一下下地敲击着,正一脸不耐烦地听手机那头别人发给他的语音。   肖池甯原以为是画廊的员工向他报告了一些坏消息,然而肖照山听完语音,把手机拿到嘴边时表情陡然一变,情绪如常地微笑道:“屈教授哪里的话,不会麻烦。刚好我家里人生了急病,我现在在医院,可能也没办法准时到,我们就改到八点见吧。”   他说完后,笑意又立刻灰飞烟灭,再次变回了不耐烦。   肖池甯看在眼里,心念一动,挑眉问:“有求于人?”   肖照山把手机放回西装内包,不避讳地答:“是。”   肖池甯想起自己苦苦哀求他救胡颖雪时的语气,比他赔笑更下贱千百倍,刚觉出了点舒爽的心情便不复存在。   “原来你也会有需要别人帮忙的时候。”他说。   肖照山看着窗口上方电子滚动屏的名字和号码:“不然你以为呢?”   “我以为,我以为你无所不能。”   肖池甯目视前方,同样望着电子屏:“所以那天我才会下意识打电话给你,而不是打给110。”   肖照山蹙眉看向他。   肖池甯视而不见,继续平静道:“我以为你不需要别人就可以办好一切你想办的事。我以为你能找到她,以为你能拉住她,以为你能救她。”   尽管他的脸上是一片空白,但肖照山却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嘲讽的意味。   “那也只是你以为。”他收回视线,不悦道,“现代社会,人脉得自己经营,能力得自己锻炼,命也得自己珍惜,世界上没有谁无所不能,有时间天天拯救别人,如果不是看她是你同学,你以为那天我会放着好好的饭不吃下楼去救人?”   肖池甯听了这番话,意外地没有生气,甚至还点头附和:“嗯,所以我刚刚知道了,是我想错了,大家其实都是普通人,包括爸爸你。”   “以前我一直觉得自己和别的小孩不一样,我对你和池凊没有任何幻想,没有任何期待。”他沉默片刻,说,“但实际上,我好像和他们也没什么区别,潜意识里还是希望自己能有一个温柔体贴的妈妈,一个无所不能的爸爸。”   他悲哀地看向肖照山:“可惜,我们都很普通,求人的时候得违心地笑,朋友去世了会崩溃地哭,难受的时候吃不下饭,生病了要来医院,该排队排队,该等待等待。”   “我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错了,事情才会变成这样。”他又转头去看电子屏,叹息道,“就好像在玩一个只设置了这一种结局的单机游戏,不管我再怎么小心,再怎么慎重,不管我从头再来多少遍,做了多么不同的选择,最后不过是经历这个结局一次又一次。”   肖照山没为他表达包容与理解的一席话展颜,反倒更觉恼人。   说来说去,肖池甯就是失望,为他不是无所不能的超人而失望,为逃不过俗套的自己而失望,为生活没有按照预期的轨迹向前行驶而失望。   “小小年纪,哪儿来那么多感叹。”广播和电子屏同时出现了肖池甯的名字,肖照山放下腿从长椅上站起来,回身朝他伸出手,“既然是普通人,就别老做天才的梦,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接受。进去检查。”   少年人向来听不得“只有接受”四个字,肖池甯冷着脸抬头看他,同他无声地对峙半晌后,还是不大情愿地搭上他的手,跟他走进了胃镜检查室。   传统胃镜检查要把连着内窥镜的一根软管从食道一直伸进胃里和十二指肠,过程是出了名的痛苦,结束后是出了名的难受。   肖池甯刚到医院的时候表现得很抗拒,因为他知道按自己的情况必然会做这个项目,连续呕吐了两天,他实在不想再遭一回罪。   肖照山在停车场听完他不愿意检查的理由,显得很无语,强行把他拉进了门诊部,让他平时闲着没事少玩儿滑板多看点时事新闻,多关注一下科技发展水平。   直到看见医生递过来的缴费单上印着比传统胃镜高出五倍有余的价格,肖池甯才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叫“胶囊胃镜”。   “家属待会儿带病人出去再喝四百毫升左右的温水,喝完走动十分钟。”护士看了眼手表,在登记册上写好时间,嘱咐道,“慢慢走,尽量不要说话,感觉肠胃有点胀了就回来。”   于是肖池甯喝了护士给他的有淡淡果香的半杯药水,没坐两分钟又和肖照山从检查室里出来了。   肖照山去导诊台拿了两个一次性纸杯便到饮水机前排队接水,等肖池甯一点点喝下去后带他去门诊部后面的院子散步。   现在正是日落前出来放风的好时候,院子的各张长椅上都三三两两坐满了人。肖池甯慢悠悠地走着,看那些肩披外套的住院部病人和他们的亲友肩并肩地说话。   肖照山完成任务似地在林荫路上绕圈,等捋完接下来的事务安排才发现肖池甯压根儿没跟上他的步伐。   他收起手机回头找了会儿,望见肖池甯还落在上一个拐角,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路边的灌木丛。   他皱了皱眉,走过去想看看他究竟在盯什么,结果还未站定,一道黄影就从他脚边窜了过去。   肖池甯的目光追随着那只被惊扰的橘猫去了另一处灌木丛,肖照山见他如此恋恋不舍,眉头皱得更深:“喜欢猫?”   肖池甯谨遵医嘱没开口,转回脸仍是面无表情,但眸子里猝然燃起的那一点火苗已经说出了答案。   “想养?”肖照山说,“想就点头。”   肖池甯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儿他的神情,确定他这是有软化的倾向才轻微地点了点头。   肖照山把右手插进西裤兜里松弛地站着,低头笑了笑又抬起头,柔声问:“真的很想养?”   肖池甯颔首,表示自己真的很想养。   “这样啊。”肖照山突然收了笑,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行,这个家有猫没你,有你没猫。”   肖池甯明白过来自己是被耍了,差点骂出一串脏话。但他想到自己数次和肖照山争论高低然后不欢而散的结果,最后还是忍了下来,二话不说转身往门诊部走。   肖照山不知道他与那个女孩儿之间有这种渊源,刚才就是故意逗着他玩儿,毕竟比起开口说话的时候,只用眼睛说话的肖池甯可爱太多了。   做完检查,早可以开口的肖池甯还在气头上,依旧保持着沉默。   检查结果要三天之后才出来,肖照山打算先把他送回家监督他吃完饭,再出门去约定的地点和人会面。   然而车子刚驶出医院停车场,肖池甯便在第一个红绿灯前敲响了车窗:“路口靠右停。”   肖照山没减速的意思,开进了左转车道:“你要去哪儿。”   肖池甯扭头用一种“你说呢”的眼神看着他,他才想起来:“哦,要去那个女孩儿说的树林?”   “她有名字,她叫胡颖雪。”肖池甯强调,“古月胡,脱颖而出的颖,冰雪聪明的雪。”   肖照山被他护食儿一般的模样给磨没了脾气,打着方向盘调了头:“行,脱颖而出的颖,冰雪聪明的雪。我送你过去,行了吧,在哪儿?” 第三十九章   肖池甯乐得轻松,但又不想让他知道具体地址,便只让他把自己捎到学校门口。   事实上肖照山对俩小孩儿的秘密基地没有一星半点的兴趣,听出肖池甯的隐瞒也懒得多问,依言把他送到学校门外,让他待会儿回去记得吃饭吃药,就离开去忙自己的事了。   肖池甯觉得最近肖照山对他的同情日益渐增,颇有些抗拒和不适应,即使这种同情带来的关注曾经一度是他所希冀的。   因此,继胡颖雪的死之后,他再一次感到了迷茫。   与前十六年相比,今年他变了很多,变得优柔寡断,变得频生恻隐,变得更可悲,变得更可怕,变得不了解自己。他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   日光将尽,他脚步匆匆赶到树林,无头苍蝇似地在空无一人的小山坡上转来转去。   胡颖雪说她在树林,那么她会在树林的哪里?   肖池甯没什么力气,沿着林子边缘找了一会儿就不得不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休息。   喘息间他回想起自己和胡颖雪熟络起来的场景。   在那时的黑暗中,他被她癫狂警觉的双眼吓了一跳,同时又被她的表里不一、残忍嗜血勾起了兴趣。谁能想到极有可能是他人生中唯一的一段友谊竟是这样的开头?   肖池甯蓦然一愣,急忙起身爬上坡。   深秋的坡面落满了枯叶,比他们坐在这儿对着猫的尸体一起抽烟的时候更厚。脚扫不干净,他便蹲下来和胡颖雪一样发了狂,红着双眼徒手去刨。   近日天气晴朗,扒拉开落叶层,能看到底下的泥土仍保留着被人为松动过的痕迹。肖池甯停下动作,屏住呼吸,死死盯着从土里露出大半的黑色塑料袋。   他怎么都没料到,那天胡颖雪回这里来,居然是为了埋自己的日记。   一共八本,有很多年前流行过的糖果屋,有已经打开的带密码锁的硬壳本,有封面封底满是碎花的软抄本。后来估计是长大了一点,本子变小、变厚了,颜色也只剩黑白灰。   他随机打开看起来最久远最幼稚的粉色糖果屋日记本,扉页上赫然是用铅笔写的,已经模糊的“胡颖雪”三个字。   “2008年 8月 12日 天气:晴 心情:阴   马上du小学,妈妈让我lian字,lian了好久。没有下lou和妹妹玩,不开心。”   “2008年 10月 17日 天气:雨 心情:好   今天考了2个100分,爸爸妈妈开心,夸我cong明,我也开心。他们开心,我就开心。”   胡颖雪歪歪扭扭地写完这一排大大的字,又画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肖池甯翻了翻,这本大致记录的是她小学二年级以前的事。有第一次期末考的紧张,有过年时亲戚问起学校和成绩时她父母的骄傲,有第一次上奥数补习班的自我怀疑,有在春游时偷偷吃了平常不能吃的冰棍的窃喜。   肖池甯从来不写日记,小学时代不足挂齿的小事早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学会了写自己名字的,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学会了写肖照山和池凊的名字。   他盘腿坐在地上,比对着胡颖雪的日记还原自己的童年,竟时隔已久地真心笑了出来。   然而在随后打开的两个密码锁日记本中,一天不落的日记逐渐变成了周记,字里行间的气氛也渐渐低沉下来。   “2010年 12月 12日 星期 日 天气:阴 心情:阴   很久没记录心情了,写一句吧。上了一天的课,好累,好困,完。”   “2011年 2月 2日 星期 三 天气:雪 心情:哭   今天除夕,大家都高兴,可我不。爸爸找到了我cang起来的期末成绩单,知道我数学只考了94,很生气,给了我一耳光,问我到底在学校学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学了什么,为什么会挨打?”   “2011年 6月 30日 星期 四 天气:不知道 心情:阴   今天其实已经是7月2日了,前两天去上奥数课中暑了,今天才从医院回家。妈妈让我快做暑假作业,好烦。”   “2011年 12月 7日 星期 三 天气:雪 心情:哭   说谎被发现,挨打了,牙齿流了好多血。”   “2011年 12月 10日 星期 六 天气:__ 心情:__   指甲翻起来了,好痛好痛好痛。”   “2011年 12月 25日 星期 日 天气:__ 心情:__   太痛了。”   “__年__月__日 星期__ 天气:__ 心情:__   好想离开家,好想死!我不要爸爸妈妈,我不要上学,我要去死!为什么没有人来救我?!为什么!邻居听不到我的哭声吗?”   肖池甯读着越来越混乱的语句,再也笑不出来。   他快速浏览完第四本第五本第六本第七本,每一本胡颖雪都写到自己挨打的经历,有时是因为没考好,有时是因为周末不想补课想和同学出去玩儿而撒了谎,有时是因为练毛笔字偷了懒。   挨打的原因五花八门,胡颖雪却描述得越来越雷同——先写身上哪里受了伤,然后就是满篇被泪水浸染得触目惊心的“痛”字。   遭受暴力的记录从她小学三年级持续到了她初中毕业,肖池甯在频率越来越低的日记里见证了胡颖雪想记住的喜怒哀乐,见证了她并不愉快,甚至可以说是黑暗的短暂一生,见证了每一个铅笔字和钢笔字,是如何指向了现在的这个结局。   最后一本日记本的封面上还沾着血,肖池甯抖着手翻开,发现胡颖雪只写了四页。   他看了眼日期,确定这是她这学期才开始写的日记。   第一页她写了升入高三的心情:“没有感觉”、“和前十七年又有什么区别呢”,“等再过几年,大家就知道了,老师说的都是屁话,高考永远在明天,活着的每一天都是高三”。   第二页写的是他在树林撞破她秘密的事。胡颖雪形容其为“注定会发生的一天”,“不是肖池甯也会是别的赵池甯、李池甯,王池甯”,她说自己在捡起他给的香烟的那一刻“竟然感觉到了解脱”,并且“感到了归属”,因为“他看起来也是这样又爱又恨的人”。   第三页没有日期,内容已经初具命运的雏形。   胡颖雪字迹潦草,发泄似地用签字笔写满了“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笔尖用力到把纸张划出了好几道口子。   肖池甯在纸背的指腹能清楚地感受到每个“死”字的走向和胡颖雪累积了多年的深刻恨意。   他不知何时已经起身跪在了地上,双眼通红地捧着本子浑身发抖。他不敢翻过这一页“死”字,不敢探究后一页被血迹遮盖的是什么话语。   他无比肯定地知道,翻过这一页,就是胡颖雪面对即将终结的人生,无尽的忏悔与无望的嘱托。   人们一般将这样的文字称之为“遗书”——   “肖池甯,今天早上七点四十分,也有可能是七点五十分,我用厨房的水果刀捅了我的父母。   我不在意别人怎么评价我,我只希望你不要被吓到,不要怕我,不要放弃我,我有很重要的事,想要你替我永远记得。   八岁半,我第一次被扇耳光,九岁,我第一次被我爸揍到血流不止。十岁的时候,我以为只要等我小学毕业就不会再挨打,等我升入初中,我以为只要我上了高中就不会再挨打。而我现在高三,十七岁半,昨天仍旧在因为生病了不想去学校这种理由被我爸殴打。   小时候我曾经幼稚地向信任的大人求救过。我跟我姨妈说了这件事,她告诉我,我爸妈这样做是为了我好;我跟爷爷奶奶抱怨,他们告诉我,大家小时候都是这样过来的;我甚至哭着报过警,但警察却让我好好听父母的话,不要打扰邻居。   求救的后果是挨更毒的打,受更无耻的辱骂,没有人相信我,相反,他们觉得我的父母总是忧心忡忡,总是体贴得就像是在溺爱我,他们没错,错的是我。   我不该睡懒觉,不该为了和同学出去玩撒谎,不该只能考到第二名,不该生病了就不想去上学,错的都是我!我他妈就不该出生!”   写到这里,胡颖雪像是痛哭起来,于纸上拖行的血迹里盛开了数朵泪花。   她用力地写道:   “我无数次地想死,又无数次地想活,我咬牙坚持了这么多年,真的很不甘心,不甘心没有人相信我,不甘心没有人知道真相,不甘心我临死前都没能得到一句‘对不起,是爸爸妈妈错了’。   肖池甯,我不甘心,可也很累。我坚持不下去了,我就要死了,如果你能找到这篇日记,有耐心读完这些话,求求你,别害怕,别放弃我!求求你!信我一次!!只有你能替我记住,求求你!一定要相信我!!!”   连续的感叹号下方落了熟悉的“胡颖雪”三个字。   似乎是为博得最后的信任,她还在自己的名字上用鲜血盖了一个指纹清晰的拇指印。   肖池甯看着这个血印,后知后觉这根本不是什么忏悔和嘱托,而是被数次湮没在“常理”中的,一个少女垂死的孤独的呐喊。   他这才真正地明白,为什么胡颖雪那天一定要穿越半个城市去繁华的商业区寻死,为什么一定要穿着校服跳楼,为什么想要和他倾诉又不愿意多等他几分钟,为什么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在树林”。   肖照山说得对,世界上没有人无所不能,有时间天天拯救别人。当自己的求救声被并非无所不能的大人们的冷漠屡次消解,她说不定也动摇过:是不是自己错了?是不是世界上所有的小孩都是这样长大的,世界上所有的父母都是这样对待孩子的?世界的常理是不是就是这样的?   肖池甯不知该怎么告诉胡颖雪,他不害怕她,没有放弃她,他相信她,不会忘记她。   他究竟该怎么传达,你没有错,世间的确存在不爱孩子的父母,也的确存在痛恨父母的孩子,那些没见过就说不存在的人,是让你遍体鳞伤的帮凶之一。   他揣着一颗愤恨到极致的心,有口难言,徒劳地捧着喋血的日记本倒在枯叶中痛哭流涕。   太阳冷不丁下了山,他一身尘土地从蚁鼠横行的树林里爬起来,失魂落魄地游荡上了街头,眼眶下还挂着风干的泪痕。   他不想回家,又别无他法,最终漫无目的地走进了一家混乱的酒吧,找老板续了十几杯烈酒一饮而尽,然后冲到厕所吐了个干净。   趴在肮脏的马桶上干呕的时候,他突然想起自己下午好像还多渴望健康如常地生活一样,顺从地喝了两杯温水,和肖照山去院子里散了步,期间忍住了没有开口,乖乖吞下了一颗带摄像头的胶囊,听医生的话,让平躺就平躺让翻身就翻身。   然而不过几个小时,一切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看清生活可笑之处的这一刻,肖池甯认命了,如肖照山所言地“接受”了。他体力不支地倒在厕所与吧台之间的走廊,靠着柱子将自己当成一件能被来往的人踢来踢去的垃圾。   不知是做梦还是恢复了片刻的意识,当他重新昏沉地抬起头,发现眼前影影绰绰间,某个一直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似乎出现了一点光。   那光非常微弱,却在阴暗的酒吧里显得光芒万丈。   肖池甯揉了揉眼睛,抱着柱子站起来,连续碰倒了两张椅子,撞过了三个人的肩膀,才勉强走到那亮光旁边。   坐在卡座面向大堂的黄毛盯着踉跄而来的男生,用手肘捅了捅正沉醉在沸腾烟雾中的红毛的腰,无声地警告了一句。   红毛灭了打火机,瘫在椅背上快活地眯着眼,有恃无恐地任这只扑火的飞蛾靠近。   桌上散乱着酒瓶、骰子、用过的锡纸,以及一些辅助工具,失去指引的肖池甯扫了一眼,不满地叩了叩桌面,含糊不清地问红毛:“怎么不亮了?”   暂且还算清醒的黄毛拿外套把桌面一盖,骂道:“关你屁事,给老子滚。”   肖池甯没得到想要的答案,拍着桌子提高了音量:“我问你,怎么不亮了!”   黄毛暴躁地扬手推开他,骂了一串地道的京味儿脏话。   肖池甯扶着后面空桌的椅子勉强稳住了身形,脸上一派茫然地在自己身上乱摸,最后总算在裤兜里摸到了手机。   他按亮屏幕,大着舌头向siri发出一句指令,随后便晃荡着走回桌边,一脚踹翻了桌下的垃圾桶,把手机往黄毛胸口狠狠一砸,打着酒嗝说:“剩下的,这些,我全买了,你看钱够不够。”   黄毛被他挑衅的动作激怒,已经“噌”地站起来准备动手,结果却在看清手机屏幕上的数字后,硬是停住了自己蓄势待发的拳头。   红毛缓过那阵儿的劲头,好歹睁开了眼睛,只是身子仍软软地缩在卡座里,笑都显得慵懒。   “哥们儿,一个人吸多没劲。”他掀开外套,拿起一张崭新的锡纸,冲肖池甯勾了勾手指,“来,一块儿高兴。”   肖池甯醉狠了,倚着桌子分辨了半天也没听懂他在说什么,还是见那火光再度亮了起来,才反应过来红毛的意思。   他没有犹豫,抬脚踏上了低矮的台阶,像迈过一道亘生的坎儿,几乎是主动地到红毛身边坐下了。   与此同时,城市另一端的肖照山刚和来自北京知名学府的经济学教授谈完事情,正疾驰在回家的路上。   经过一个红灯路口时,他漫不经心地看了眼窗外的街道。也就是这一眼,让他在绿灯亮起的瞬间突然转了方向盘,找到最近的临停区刹了车。   体育用品店里,站在柜台后埋头清账的女店员余光瞥见阖上了的玻璃店门被人推开,条件反射地通知道:“不好意思我们已经打烊了。”   耳边没再传来皮鞋的声音,女店员以为店里没了人,对好账就准备关机器关水电下班。   然而她一抬头,便见一位身着高档衬衫西裤,胳膊上搭着西服外套的男顾客赫然伫立在店里,静静地仰望着墙上的商品。   她走到这位一看就很体面的顾客面前,恭敬道:“先生您好,我们已经……”   “打烊了但是收银系统还没关吧,再加我一个也不会很麻烦。”   肖照山打断她,径直从西装外套里拿出一张信用卡,递到她面前。   女店员没接,为难地说:“先生,我们店早上九点半就开门营业了,您要是急着要的话可以明天一早来。”   “今日事今日毕。”   肖照山指间夹着深色信用卡,遥指向挂了一面墙的滑板们,说:“请你帮我看看第三排从左往右数的第五个,那副带荧光的滑板还有没有现货,我愿意出双倍的价格。”   女店员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他身上的檀香,与温和又不容拒绝的声音麻痹了训练有素的舌头,一时竟然不知该如何有效拒绝。   肖照山见她愣了,抬手在她脸边打了个响指,然后微笑着把另一只手里的信用卡再次往前递了递。   “有劳。”   区区两个字就让女店员的防御系统尽数溃散。她痴痴地望着肖照山迷人的笑容,毫无原则地接过信用卡改了口风。   “没、没事,这是我应该做的……”她咽了咽口水,眨着眼按流程问,“请问您需要在滑板上刻什么字吗?如果需要的话,就还得再等两天,我们完工后可以给您邮寄。”   肖照山对滑板一无所知,毫无购买经验,也不知道字究竟会被刻在哪里。   他思索了片刻,回答女店员:“那麻烦刻一个‘生’字吧。生命的生,生生不息的生。” 第四十章   肖照山买完滑板回到家时还不算太晚,他估摸着肖池甯应该不会在十二点前睡着,便想去看看他有没有老实吃药。   一楼一片漆黑,听不见半点熟悉的人声。池凊下午似乎回了趟家,她的几双常穿的高跟鞋不见了。肖照山扶着鞋柜换上拖鞋,难得对这样的家感到一丝冷清。   他径直走到主卧外敲了敲门,无人回应,于是他又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一分钟后才尝试着按下了门把手。   出乎意料地,门没锁。肖照山的心头涌上了点儿怪异。   他打开房间顶灯,果不其然,床上根本没有人,床头柜和飘窗上也没有医院开的那几盒药,仔细回想,刚才在鞋柜里更没看见肖池甯今天穿出门的运动鞋。   他们在学校门口分手以后,肖池甯就没回过家。肖照山一推断出这一点,心头的怪异便变成了忐忑。   他莫名肯定,肖池甯必然是在树林里找到了什么东西,或者是得知了什么并不算好的信息,才没有回到这间他愿意不吃不喝待上九天的卧室。   肖照山走上楼,拨通存了很久却从来没主动打过的手机号,可忙音响了八|九声,仍旧无人接听。   他在漆黑的阳台上来回踱步,反复重拨反复被自然挂断,短短五分钟,他已经把这十一个数字背得滚瓜烂熟。   除了胡颖雪的家人,他想不出其他知情人,只能打给池凊。   池凊还在加班,听说肖池甯不见了也没有表现出太多关心与焦急。   “他是不是去滑滑板了?平时他放学就回来得挺晚,说不定这次又到哪儿瞎逛了。”   肖照山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比较平静:“他新滑板扔街上了,旧滑板还在家,他能去哪儿逛?”   池凊暂停了手中的工作,答:“他都快成年了,除了滑板总有别的消遣,你不要急。”   肖照山没料到自己努力克制的焦躁还是被她轻易发现了,脚步暂停了片刻才说:“你知道胡颖雪去世之后他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池凊起身进了办公室的休息间,问:“胡颖雪是谁?”   “前阵子跳楼的那个女生,肖池甯的朋友。”   “原来是她。怎么了?”   “所以肖池甯不可能是找乐子去了,他今天下午……”   话说了一半,在打着腹稿的同时,肖照山想到,如果要池凊理解肖池甯失联这件事的重要性,他就得说明来龙去脉,就得坦白胡颖雪的遗言,说明胡颖雪之死如何影响了肖池甯的生活,需要解释他为何担心肖池甯会想不开。   这注定将是一段极其冗长,效率低下的对话。   “算了,没什么。”他闭上眼揉了揉眉心,索性放弃了沟通,“他没和你联系就算了,我再想想办法。”   特意抽空来听家长里短,结果却只得到一句“算了”的池凊不高兴地说:“小甯又不是三岁小孩儿,离了我们就不能活了,他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交际圈,这会儿说不定正在哪个朋友的家里打游戏呢,你这么紧张干吗?”   朋友?肖照山冷笑道:“我倒希望是这样。”   “照山,你什么意思?”池凊沉下声,“你最近不是很忙吗,这么晚不休息到底在瞎操心些什么?”   “瞎操心?你管这叫瞎操心?”肖照山高声质问,“难道他只是我一个人的儿子吗?!”   池凊也跟着抬高了音量:“你怎么这么天真?!肖池甯有手有脚,大晚上的不接电话还能是因为什么?他根本就不想让你找到他啊!”   吵架并非肖照山的本意,他和池凊之间多年来几乎没有爆发过冲突,就连池凊患上产后抑郁变得敏感易怒的那一年,他们也是分隔两地,保持着距离和平地解决问题。   尽管最后和平商量出的解决方案就是把肖池甯送走。   但现在不知是对肖池甯失联的惶恐无处发泄,还是对自己终究成了无能为力的父亲的恼怒,他竟发觉自己快要抑制不住内心深处对池凊破口大骂的冲动,这属实不应该。   “凊凊,我不想和你吵。”最后他选择在藤椅上坐下,匆匆结束这次失败的通话,“我记得你要去赶凌晨的飞机,不打扰你了,你去收拾行李吧。”   池凊脚不沾地奔波数日,此时也疲惫不堪,不打算再多说什么,便叹息道:“随便你吧,有他消息了通知我一声。”   肖照山答应下来,挂掉电话后又放空地抽了两支烟才起身下楼,开着车出门去找肖池甯。   这回他不方便再像上次一样,半夜托警队的熟人大动干戈地查基站,再一条街一条街地挨个排查,而是去了肖池甯的学校,企图在已经彻底安静下来的街区找到胡颖雪所说的“树林”,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然而遗憾的是,转悠了大半个小时,他也没能在这所寄宿高中的附近看到任何能称为“树林”的植被。   他一边在车窗内四处张望一边继续拨打肖池甯的电话。但肖池甯的手机似乎没电了,那头只传来公式化的关机提示,这在凌晨一点半的当下来讲不是什么好消息。   可就在肖照山迫不得已打算向警局屈服的时候,警局反而先一步主动给他打来了电话。   陌生的座机号码已经够让他直觉不妙了,没想到接起来对面更是直截了当地问:“你好,我们是西城区派出所,请问你是肖池甯的家长吗?”   肖照山猛地踩下刹车在非机动车道停下,不合时宜地回忆起那晚痛哭着来派出所认领遗体的胡颖雪的爷爷奶奶。   那天他们接到警察电话时会是什么反应,也像他这样浑身发冷、手心冒汗吗?   肖照山死死掐住了方向盘,喉结上下一滚,故作平静地回答:“我是,这么晚了,请问有什么事吗?”   警察语速飞快:“是这样,我们掌握了你儿子购买毒|品的证据,你现在要是在当地,最好立刻来我们所一趟。”   肖照山听完这话的第一反应是庆幸,好歹肖池甯还活着,然后才是震惊。数小时前还好好的一个小孩儿,竟然就这么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和最不该碰的毒品挂上了钩。   他一时都有些懵了:“你说什么?”   “具体的细节我们无法在电话里透露,鉴于嫌疑人还是未成年,你先过来把该走的程序走了。”警察礼貌地打断他,“其他的我们还在调查,别太着急,来的路上注意安全。”   但肖照山怎么可能不着急,他在这个圈子里见过、听说过太多瘾君子的劣迹,每一个的模样都触目惊心。   留过洋的高材生回国照旧飞|叶子,妄想一步登天的年轻人磕嗨了拿美工刀割掉了同居女友戴着坠子的耳垂,自认怀才不遇的画家为了所谓的惊世骇俗的灵感,败尽家财负债累累,转而干起了拉皮条的勾当,专挑刚进入这一行的富二代小孩儿下手。   他永远记得当年隔壁雕塑系的一个男同学,只是碍于情面,在朋友聚会上喝了杯那老东西递过来的果酒,就神不知鬼不觉地上了瘾,前前后后进了五次戒毒所还是没个尽头。   这不是新闻,不是旧事,是切切实实发生在他眼前的教训。   他曾经和那个同学选修过同一个老师的木刻版画课,一起在学校外打过台球。他知道那个同学的名字和兴趣爱好,知道他家境很好父母也恩爱,他知道他不是自甘堕落,不是贪图捷径,也正因如此,他才更觉自己是幸存者,后来即使跟朋友玩儿得再不着道,也绝不喝来历不明的酒水抽别人递的独烟。   仿佛万事都成一场空。他警惕了这么多年,躲过了这么多明枪暗箭,却没想过,中招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儿子。   肖照山恨得牙关尽碎,偏偏人不在面前,什么火都烧不旺。   前往西城派出所的路上,他逼着自己想办法,想怎么把肖池甯保出来,怎么钻空子能把司法责任降到最低,怎么在强制戒毒所里找个靠谱的监管帮衬着点儿。   他想来想去,期间头疼得晃了神,差点撞上一只从灌木丛里窜出来的流浪狗。   他急刹在路中央,看着那只流浪狗一瘸一拐地过街,后背一片冷汗。   不能再这样下去,谁都可以乱,他不能,他必须冷静。   警察在电话里说掌握了肖池甯购买毒|品的证据,万一他还没来得及吸就被逮住了呢?   只要没染上毒|瘾就还有救。他得救肖池甯。   如果,如果时间倒退,下午的时候他强行跟去了树林,说不定现在的一切都不会发生。肖池甯要哭就哭好了,不想上学就不去好了,没有食欲可以慢慢养,没有求生欲万万不行。   可他到底要他妈的怎么做,才能让肖池甯从失去挚友的悲痛中清醒过来?!   “嘀——”   鸣笛声贯彻夜空,肖照山泄愤似地拍着方向盘,面目逐渐狰狞。他重新发动车子,无视电子眼将速度一脚提到了九十码。   灰绿色的卡宴在路上不要命地超车疾驰,急需出口的无措和怒火促使他一边把着方向盘,一边从通话记录里翻出了一个最近拨打出去的号码。   池凊刚把证件装进手提包,正准备和私助出发去机场,接到肖照山电话时她理所当然地以为是肖池甯回家了,语气便有些漫不经心。   “喂,找到了?”   谁知电话那头却不分青红皂白传来一阵刺耳的斥骂。   “肖池甯疯了你他妈的也疯了?!谁让你一次转那么多钱给他的?!”   池凊被吼得下意识拿远了手机。她皱着眉头看了看屏幕,确认是肖照山的号码后,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照山,你在说什么?”   肖照山气得双眼充血:“我在说什么?池凊,你怎么不问问你他妈的做了些什么?”   池凊挥手让助理出去,忍了又忍才没当场和他对骂:“我也很好奇,我到底做了什么能让你发这么大火。”   “行,那我提醒提醒你。”   肖照山暴躁地按了按车喇叭,不讲理地示意旁边的车子减速让他变道。   “你是不是给了肖池甯二十万?”   “是。”池凊爽快地说,“我给他钱让他国庆出去放松放松,怎么了?”   “怎么了?”肖照山嗤笑,“二十万对你来说是零花钱,对肖池甯可不是!”   池凊觉得荒谬:“我有能力给他这么多,这也是错?我对我儿子好,这也是错?!”   肖照山闯了一个红灯:“这叫对他好?你知道他拿这笔钱做了什么吗?”   池凊失去了耐心,她撑着办公桌,气恼道:“我管他做了什么,他就算杀人放火也是他自己做的选择,没人逼他!”   肖照山几乎是嘶吼着说:“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害他?他才十七岁!”   “十七岁很小吗?我十七岁的时候已经是我们市的高考榜眼了,我很清楚我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要做哪些事。你十七岁的时候已经在业界崭露头角,能自己签合同卖画挣钱了,你他妈现在跟我说他‘才’十七岁?”   池凊越说越委屈:“肖照山,你不正常,太不正常了。为了点儿破事儿大半夜地专门打电话来跟我吵架,什么气都往我身上撒,什么难听的都说得出口。我辛辛苦苦挣钱给他花是我的错,我想让他享受优裕的生活是我的错,我看我生下他就是错!”   可肖照山不认为她有委屈的资格:“当初结婚前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不想要孩子?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们两个人自由地过就行了?池凊,你自己好好想想,你当时怎么回答我的。”   池凊当然记得,那时候她回答说:“好啊,反正我也不喜欢小孩,我有你就够了。”   但后来的事实与之相反。哪怕没有肖池甯,他们也从来都不是只有对方。   “是,都怪我,怪我一时鬼迷了心窍想生个孩子让你在牢里有个盼头。”她冷笑道,“既然你这么不待见肖池甯,那你杀了他啊,然后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不就圆满了?肖照山,你本事这么大,让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不是什么难事吧?你去啊,去弄死他啊!”   “池凊!”肖照山怒不可遏,“你他妈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池凊没有了从容和优雅,失声大叫道:“我怎么不知道!你不就是后悔了吗?!肖照山我告诉你,我池凊从来不做会后悔的事,如果不是因为你,你当我愿意生下他?我今天就把话撂这儿了,肖池甯是死是活,拿那二十万做了些什么,跟我没半毛钱关系,我给了他一条命,他乐意怎么挥霍是他自己的事,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你听懂了吗?!”   肖照山突然发觉,对于这样的池凊,他竟然无话可说。   过去他一直以为自己不一样,然而实际上,他和别的父亲并无二致,肖池甯在他眼中永远是个小孩。遇上这样严重的情况,比起一味埋怨小孩不懂事,他更倾向于去指责懂事的大人没管教。   看清这一点后,他感到很失望,对池凊,对自己,对肖池甯。   于是他谁都懒得怪了,大家半斤八两,彼此彼此。   他直接乍断了电话,紧咬牙关一路飙到了西城区派出所。   下车前,他解开安全带,在座位上做了个深呼吸来平复情绪,以免把失控蔓延到车外。他要解决问题,而非让问题发酵。   总之,只要肖池甯没有吸|毒,一切都还有转机。   退一万步讲,就算肖池甯真的吸了毒,他也可以带他去戒掉,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三次不行就十次百次。   肖照山下了决心,只要他还活着,就绝不会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肖池甯被毁掉。   因为不论如何,他已经成为了一名父亲。 第四十一章   “你以为呢,程连强,我们吃饱了撑的大晚上不睡觉,把你拷这儿来跟你叙旧?”   只开了两盏灯的值班室里,红毛龇牙笑了笑:“吴副队,都是老熟人了,你怎么不信我呢,我真没复吸。”   吴副队打了个哈欠:“既然是老熟人了,那你说说,你带着四十八克可|卡因在酒吧卡座里干嘛了。”   程连强看向身旁留了一头板寸黄毛的同伴,随口道:“教我哥们儿怎么鉴别毒|品呗。”   “编,接着编。”吴副队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的物证袋,“人赃俱获,我看你还能编出什么花儿?”   红毛不在意地说:“我说的都是实话。在酒吧肯定得喝酒啊,难免对尿检有点儿影响。”   “你倒是一回生二回熟,掐着五十克的量刑标准搞事情,还跟我说尿检不准?”吴副队用笔敲了敲桌面,“我们现在都带执法仪出勤,劝你赶快老实招了,别让我费劲把视频调出来重放一遍。”   程连强的笑僵住了,他换了个正经的坐姿,貌似诚恳地低声说:“东西是那男的给的,我也是头天认识他,真跟我没关系。”   坐在隔壁桌上埋头嗦酸辣粉的另一位警察擦了擦嘴,按流程问:“‘那男的’是谁?”   “还能是谁?”黄毛接道,“就和我们一起来的,长挺俊的那个。”   “哦,你是说肖池……最后一个字儿怎么念的来着?我给忘了。”吴副队偏过头问同事。   结果同事合上外卖盒盖子告诉他:“我也不认识,刚没听清楚。”   “得,”吴副队吃了没文化的亏,“肖池用,姑且先这么念着。”   “如果真是他带来的毒|品,为什么反而是程连强你收到了三万块?”   他哪儿能看不出这俩是在负隅顽抗,完全没有要采信的意思。   他掏了掏耳朵,继续道:“所以说啊,有事儿没事儿常看法制在线,别撒个谎都这么智障。我当了十多年警察,从来没听说过贩|毒的要给买毒的打钱,多新鲜啊。”   “我的吴副队哟,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买毒了?”程连强耸了耸肩,“没办法,这人啊,钱包一厚日子一闲,就爱到处招惹我们这种守法公民。”   他重新向后靠上椅背,懒懒地伸直了腿:“你别看那男生年纪小模样儿好看就觉得他有多善良多无辜,其实他心眼儿大大滴坏呢。”   肖照山找到值班室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画面:两个戴着手铐的年轻人自如地瘫在椅子上,面对警察的盘问,表情居然颇有些神气。   他脚步一顿,随即径直走近这个染了一头红发的人,居高临下地俯视他,阴沉地问:“说谁心眼儿坏呢?”   程连强抬起头就见到一个身着白衬衫黑西裤,外表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男人,压根儿没反应过来,自以为是地嘁了一声:“我说谁关你什么事儿?”   他看向吴副队:“合着现在派出所想出就能出想进就能进是吧?那我们可以走了么,这可|卡因和我俩真没关系。”   吴副队指了指桌子对面的椅子,示意肖照山坐,转头警告程连强和黄毛:“你瘾还没过啊?做什么春秋大梦呢?等肖池用收集完毛发回来,这事儿还有得掰扯,你俩给我老实等着。”   肖照山拉开椅子坐下,突然开口纠正道:“那字儿读宁,他叫肖池甯。”   “啊?”吴副队拿信息登记表的手一顿,“哦……读宁啊……行,肖池宁。那什么,你先核对一下嫌疑人信息。”   肖照山为“嫌疑人”这个说法皱了皱眉,暂时没说什么,依言仔细地看了一遍表格。   “案件相关人员基本信息”下面有一栏案情概述,简要地写着:经群众举报,肖某意图从非法持有毒品的程某和李某处购入一定数量的毒|品可|卡因。是否为聚众吸|毒仍待鉴定。   “别的没问题,不过根据目前的情况来看,肖池甯还称不上是‘犯罪’吧,怎么能算‘嫌疑人’。”他顺着桌面把表格推回去,“请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嗐,我就是叫顺嘴了。”吴副队又递了另一份文件给他,“快了,估计已经采集完毛发去醒酒了。看完在这儿签个字,表示你认同条例。”   肖照山飞快地浏览完监护人须知,在文件右下角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程连强见缝插针地挖苦道:“啧,有钱人就是不一样,还他妈能请律师。”   吴副队收好文件,说:“这是肖池甯的监护人。”   肖照山知道这个红毛就是“程某和李某”中的一个,这会儿没直接动手揍人已经用尽了他的全部修养。   然而下一秒,当他放下笔,一声尖锐的“啪”就猝不及防地响彻了整个值班室,惊得众人全愣在了原地。   他干净利落地给了程连强一记耳光。   程连强自己都呆了大半天,才捂着痛得火辣辣的脸颊,张大了嘴,难以置信地瞪向肖照山。   “有钱人还有一点不一样。”   肖照山平静地迎上他的视线,出乎意料地反手朝他另一边脸又是一扇。力道比刚才更大,声音比刚才更响。   “我们还他妈敢当着警察的面打人。”   ——什么狗屁修养,不几把要了。   下车前他特地联系了董欣,请她帮忙在公司里找个信得过的律师私底下搞点动作,意在亲手把害了肖池甯的渣滓送到监狱里过一辈子。   可目前看来,相比这种“成年人”的清算方式,还是直接动手更解气。   诚然,暴力并不能解决问题,但暴力起码可以让他解决问题时的心情更美丽。   “你他妈……”   程连强终于回神,也不着急捂脸了,怒目圆睁地从椅子上蹦起来,握紧了拳头就作势要揍回来。   无奈他戴着手铐,值班室里又有两个练过的警察在,使出十成力的拳头刚挥到肖照山脸前,他整个人就被控制住了,根本没碰到肖照山的一根汗毛。   他被拖离桌边,在两个警察的钳制下挣扎着,咬牙切齿地叫嚣:“放开我!妈了个|逼,老子不搞死他不姓程!”   肖照山气定神闲地坐在原处分毫未动,甚至在程连强扬起手欺身过来的瞬间也依旧面不改色,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先动手的是他!凭什么抓老子?!操|你妈!放开!”   黄毛清楚这是遇上了硬茬,不敢轻易替兄弟动手,全程无声地观望,以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只剩程连强一个人,徒劳地踢着脚,不停地咒骂,企图击碎肖照山的傲慢。   带肖池甯去做尿检、采集毛发的另外两位男警察隔老远就听见值班室里闹腾得不行,忙赶羊似地推着肖池甯回来,想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当发现是程连强在抵抗后,其中一名警察迅速反应,一个箭步冲了进来,二话不说加入镇压阵营,膝盖顶着他的腰,虎口掐着他的后颈,三人合力将扭来扭去的程连强制伏在地。   “爸爸……”   在混乱的喧哗中,肖照山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唤。   他回过头,便看见戴着手铐,满脸水珠的肖池甯正哀切地望着他。   肖照山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心情,挂在肖池甯睫毛尖儿和下巴上的水珠就像已经滴落在他心上了一样,让他既觉得肖池甯活该,又觉得肖池甯可怜。   芜杂的心绪最后总结成了两个字:心软。   可他面上仍旧表现得波澜不惊。   两人一站一坐,旁若无人地对视了一会儿,然后肖照山仿佛不认识肖池甯这个人似的,率先移开了眼睛。   “丫的劲儿还挺大,就让他躺这儿答话。”   吴副队喘着气,把程连强的双手改拷在背后,彻底断绝了他再动粗的可能。   “小张,愣着干啥,把人带进来啊。”   “哦……哦!”   新晋民警小张同志把肖池甯带到办公桌边,跟他一块儿傻站着。   这一出出的,吴副队头都大了一圈儿:“搬两张凳子坐啊!你是没交家庭作业还是上课溜号了,搁我这儿罚站呢?”   于是小张又赶紧从墙角搬了两张折叠椅放在肖照山旁边,催促着肖池甯坐下了。   “尿检结果。”吴副队朝他伸手。   小张把检测板放到他手心:“是阴性。”   肖照山听见这两个字,暗暗松了口气。   吴副队低头确认了一眼,不置可否地说:“毛发送检了没?”   “他们仨的都拿过去了,估计明后天就能出结果。”小张答。   “嗯。”吴副队从抽屉里翻出了审讯记录册,“那咱们正式开唠吧。”   “姓名。”他抬眼看了看肖池甯。   然而肖池甯始终侧脸望着近在咫尺,却视他为无物的肖照山,一副听不进话的样子。   他提高音量加重语气:“姓,名。”   “肖池甯。”   肖照山目不斜视,盘着手替他答了。   “阐述一下昨晚去了哪儿干了什么。”   肖池甯无动于衷,还是痴痴地望着肖照山。   “操,看够了没?”吴副队忍不了了,把笔一扔,没好气地说,“要是酒还没醒,我不介意让人带你去冲个冷水澡。”   这话一出,肖照山终于肯给肖池甯一个正眼,警告他配合调查。   都不消更进一步,肖池甯得到一点点回应就满足了。他收回视线缓缓道:“昨天晚上心情不太好,去酒吧了。”   “酒吧名字。”   “记不清了。”   “时间。”   “记不清了。”   “……行,然后呢。”   “然后一个人喝了酒。”   “喝了多少?”   “记不清了。”   “然后。”   “然后醉了。”   吴副队不耐烦地敲了敲桌面:“一口气说完。怎么跟盏油灯一样,得戳一下才亮一下。”   肖池甯解释道:“那时候精神不太好,没注意这些细节。”   吴副队冷笑:“有精神病病史?”   “没有。”肖池甯答。   吴副队还以为他要用这个万金油借口为自己开脱,谁知他根本没这个打算。   他指了指一言不发的黄毛,和被按在地上一直骂骂咧咧的程连强:“你认识这两个人吗?”   “不认识。”   “那为什么要给程连强——就红头发这个——打三万块?”   肖池甯诚实地说:“想从他那儿买点毒品试一试。”   “试一试。”吴副队意味深长地咀嚼着这三个字,“你试了吗?”   肖池甯再次看向肖照山,沉声道:“没有。”   “你没验货?”   “没有。”   “没验货就直接转了三万块给他?”   “嗯,喝醉了。”   肖照山知道肖池甯是在说给自己听,闷了一晚的心里逐渐敞亮了。   “怎么最后又没试了?”   “后悔了。”肖池甯说,“突然想起一个人。”   “谁?”   肖池甯的眼睛就没从肖照山的脸上移开过。   他答非所问道:“想起他让我别做能让他把我送进局子里的事了。”   肖照山觉得不可思议,肖池甯半边身子悬在断崖边上时居然想到了他。   吴副队被他他我我的绕晕了,默认跳过这一茬,问:“你是怎么知道程连强和李东身上有毒|品的?”   “我从卫生间出来,看见他们就坐在卡座里吸,用锡纸和吸管。”   “呸!放屁!”程连强再度挣扎起来,激烈地反驳道,“你他妈就是想搞我!操|你妈!”   吴副队没给他好脸色:“我问你了么?没问到你你就给我闭嘴。”   “继续。”他看回肖池甯,“当时卡座里还有别人吗?”   “没有。”   “酒吧老板没制止?”   “没有。”   同事忙着压人,吴副队又当审讯员又当记录员,把他的话挨句写了下来。   “你知道程连强和李东吸的是什么吗?”   肖池甯正视他,答:“不知道,是什么?”   “可|卡因。”吴副队想起一个疑点,“你本来想买多少?”   肖池甯埋下头,抬起被桎梏的双手,抓了抓湿漉漉的额发:“记不清了。”   “谁给你报的价?”   “他。”肖池甯重新抬头,指了指黄毛。   吴副队问黄毛:“是这样吗?”   黄毛不肯定也不否定。   “你们这个情况算违法,暂时不至于构成犯罪,现在坦白还能从轻发落。”吴副队忽悠他,“所以李东,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是肖池甯说的这样吗?”   黄毛没学过法,顺理成章地被唬住了:“是……”   “但我们当场缴获的可|卡因总量铁定不值三万块,怎么,还有人给你补货?”   “不不不!”黄毛的额头冷汗涟涟,“吴副队,我没什么概念,就是一时鬼迷心窍,单纯想敲他一笔。”   “哦,弄了半天原来是诈骗。”吴副队接着忽悠,“三万块呢,这可比你现在犯的事儿更严重啊。”   “不是!”黄毛总算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开始语无伦次起来,“我……我……”   吴副队嗅到了不寻常。   “是罚点钱接受完教育就回家睡觉,还是蹲牢里暗无天日地过上十年八年,全在于你说不说实话。李东,我再问一遍,有人给你补货吗?”   黄毛回头看了眼被扣在地上的程连强,闭了闭眼,认命道:“有……”   “是谁?”   黄毛咬着嘴唇上的死皮,似乎在考虑到底要不要说。   吴副队大胆引诱他:“提供真实线索就是污点证人了,不仅能得到警方保护,我们还会酌情减轻你的处罚。”   “我没见过他,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迫于压力,黄毛没主意了,老实地将来龙去脉和盘托出:“我跟程连强只知道他代号十七,好像是他在什么组织里的编码,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反正他管着四五个下级,其中一个叫豹子,我们就是从他那儿拿的货。”   袖手旁观的肖照山闻言,条件反射地拧起了眉毛。   十七,这个数字他太熟悉了。   岳则章这些年来建立了上百个暗哨,为了方便管理和清账,他按照一定规律给每个暗哨编了码。   而他,正好就是第十七号,编码017。   吴副队没察觉他的异常,只顾乘胜追击地问:“豹子是什么人?你通常怎么联系他?”   “他主业好像是搞艺术的。前段时间我给他打过一次电话,听背景音里有人说什么放映室,什么设计稿……我听不太懂,大致是这个意思。”   肖照山绷紧了的神经“喀嚓”一声,断掉了。   夏天的时候,他特地为准备在第二年开业的私人放映室注册了一个新公司,室内设计这一环本来是让陈渝盯着的。后来陈渝辞职,他在考察过后就交给新助理负责了。   “你们都直接用电话联系?他手机号你有吗?”   “他用的是虚拟号,每回都不一样。那次我能联系上他是因为他主动打过来说交货的事,我有点不清楚,挂了没几秒就打了回去。软件好像有延迟,号码没刷新,我也没想到能打通。”   “交货是指什么货?怎么交?”   “就……粉儿什么的呗。他会给一个特详细的经纬度,让我们开着地图去找,等到了地方,我把钱打给他了,他才会和我说具体放在那条街的什么地方。”   肖照山在桌子底下捏紧了拳头。   经纬度是岳则章教他的第一种密码。二十年前,岳则章曾经指着九个数字,问过他:“照山,你来猜猜这几个数字是什么。”   他猜传呼机号码,岳则章摇头,他猜数列片段,岳则章说不对,他猜圆周率,岳则章只笑。   最后岳则章揭晓答案:“是没有小数点和指示方向的经纬度。”   末了,他还叮嘱道:“记住这种表达,它能让你不受沿途风光的干扰,先他人一步,去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   肖照山惊醒。   怪不得那天在日料店里,岳则章如此轻易地就答应了他亲自做账的要求。因为他早已不动声色地在他身旁安插了自己的眼线,神不知鬼不觉地架空了他刚创办没多久的新公司……   他看见了这件案子的结局。   就算是追踪虚拟手机号,警方也一定查不出来幕后主使。岳则章不会允许警察查出来。   但是,如果他最终坏了事,必定会有人拿着一大沓证据向警方揭发,贩毒的十七号就是他。到那时,警方不用花什么力气就能结案,赚一场大毒枭落网的满堂彩,全民狂欢。   一切重蹈覆辙,这次绝不会比上次好过,他可能得在牢里呆一辈子,抑或是招致杀身之祸。   肖照山想到这儿,几欲恐惧到颤栗。   他不想承认,孤注一掷重新来过,情况非但没有变得更好,反而变得更坏。他不甘心、不服气、不认命,可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突兀地,手背上同时传来了冰冷和温热两种触觉,勉强唤回了他的神智。   他低下头去看,发现是戴着手铐的肖池甯裹住了他握拳的右手。   他对上肖池甯询问的眼神,在这一瞬间恍然觉出了命运的残酷和宽容。   谁能想到,竟然是“肖照山”,把毒|品卖给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与此同时,如果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买了毒|品,他可能始终无法察觉自己时隔多年,又被岳则章摆了一道,到头来,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肖照山定下心神,眉峰一聚,双目似狼,扭开脸看回仍在接受审讯的李东,不放过供词里的每一个字。   办公桌下,他却蓦地张开了五指,反握住肖池甯的手掌,同他在悄然而至的绝路上十指相扣。 第四十二章   凌晨三点,夜越来越深,肖照山录完口供,被要求签了一份担保书才把肖池甯带回了家。   按照相关规定,现在肖池甯还不算洗清了嫌疑,起码得等到后天毛发检测结果出来之后方能定论吸|毒与否。   案子明朗前,他不能出远门,不能失联,不能向别人透露任何和案情有关的信息,警方一传唤,就必须得立刻赶到派出所配合调查。   肖照山对这种类似于取保候审的要求极其不满,但碍于肖池甯自作自受,是该长点儿记性,所以最后他还是不大痛快地签了字。   肖池甯昨晚吐了两回,这会儿除了胃痛犯晕,理智已经彻底回笼。他知道自己惹了事,且听吴副队的意思,情况似乎有点严重,一路上便很是安静。   可他心里却猫挠似地好奇着。   他直觉刚才肖照山如临大敌的表情别有深意,其中一定与他未知的肖照山的现在或过去有所牵连。   他盘算好了,如果肖照山骂他、打他,他就装出冥顽不灵的样子,说自己根本没错,说自己不过是为了得到他的注意,然后一步步激他说出那些藏着掖着的事。   然而肖照山迟迟没有骂他,迟迟没有动手揍他,甚至连脸色都十分和缓,全然一个在子民乞求宽恕前,就大发慈悲原谅了他们的圣人。   肖池甯就更好奇了。   车子驶入地下停车场,他软了嗓音问肖照山:“爸爸,你不生气吗?”   沉默了一路的肖照山没有看他,视线还停留在中控台的倒车雷达上。直到把车稳稳当当停进车位,拔了钥匙熄了火,他才轻描淡写地回答说:“气,怎么不气。”   肖池甯不相信:“那你为什么不骂我?”   “你就这么想挨骂?”肖照山不以为意,先下了车催促他,“赶快,上楼洗漱睡觉。”   肖池甯没办法就这么翻篇。他望着肖照山的背影,自嘲道:“爸爸你果真对我没半点期望啊。”   砰!   肖照山的动作顿了顿,随即大力把他的讽刺关在身后,独自绕过车头拉开了副驾的门,将上半身探进车厢,弯腰替他解开安全带。   “肖池甯,你他妈是不是非得听到‘你让我很失望’这种话才舒服?”   “那好,你听着。”他直起身,扶上车框低头与他四目相对,“对,你让我很失望。前十七年你没朋友没信仰,没有父母在身边,这样都拼命活下来了,还活得很不错。起码看起来不错。”   他突然伸手把肖池甯从车里拽了出来,后者没来得及站稳,狼狈地扑到了他身上。   他顺势关上车门,膝盖顶进他两腿|之间,双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腕,把他囚在了胸前。   “怎么现在有了朋友,有了我,反倒不想活了?嗯?你倒是说说看啊。”   凌晨的地下停车场安静得过了头,肖池甯感觉肖照山肯定听见了自己轰隆作响的心跳声,不然要怎么解释,为什么他在咬牙说狠话时眼睛深处还有胜利的笑意?   他们靠得太近了,一呼一吸中,他发现肖照山的衬衫领子皱了,下巴上现出了若隐若现的青色,眼眶下还有两瓣因为睡眠不足而愈发深重的黑眼圈。   他明明很累,可是又莫名变年轻了。   肖池甯不敢相信。   “回答我,为什么要买可|卡因,你是不是想毁了自己?”   “我……”一刹那,肖池甯眼底就涌上了潮汐。   肖照山以为会从他口中听到胡颖雪遗言的真相,结果却听到了一声近乎虔诚的叩问。   “我真的拥有你了吗……爸爸。”   肖照山全身上下绷着的劲儿瞬间散了。   肖池甯仰望着他,低声追问:“你终于肯爱我了吗……”   不知为何,喉咙突然跟泡了一晚上醋似的酸涩,肖照山觉得自己好像才是需要回答的那一个人——是不是只要承认爱肖池甯,肖池甯就不会想着毁灭自己?是不是只要爱得再热烈一点,他就会想要活下去?   这哪儿是生了个儿子?这他妈是生了个祖宗,得顺着哄捧着疼,得大声重复很多遍在乎,才能唤醒他快聋了的耳朵。   肖照山叹了口气,把他从车门上拉起来,一边替他拍落后背看不见的灰,一边语重心长地说:“肖池甯,我希望你懂得,事实是,人和人之间,根本谈不上拥有。我们所谓的你有我、我有你,不过是在排列顺序。”   他牵起肖池甯微微出汗的手往电梯间走去。   “谁是我最想优待的,谁是我最愿意陪伴的,谁是我可以晚些时候再关心的,谁是我视而不见也不可惜的。诸如此类。”   他抬手想按上行键,却在反光的按键板上意外瞧见了肖池甯朝向他的,专注的脸。   和小时候要抓住他食指才肯不哭不闹乖乖睡觉的模样有异曲同工之妙。   肖照山背着他笑了笑,短暂忘却了今晚遗留的问题,忘却了岳则章仍在暗中窥伺,忘却了池凊的自私漠然,忘却了和肖池甯的还需化解的矛盾,意外察觉到了幸福。   是,听起来好像不太够格,但心中不足为外人道的柔软与欲吻的冲动,分量很重。   “肖池甯,是这样的。”趁电梯还没到,他转过头把自家小孩儿拉到身旁,半开玩笑半做承诺地说,“你现在排名第一了。” 第四十三章   肖池甯从小到大就没拿过第一。   以往在学校里,他属于那种不会过分招老师注意的差生,成绩长期稳定在班上倒数第十左右。   他唯一一次比较接近第一名,是七年前参加杭州某个市级儿童绘画比赛,拿了个全区二等奖,在组里排名第三。   裘因为此还骂了他一通,觉得他既没遗传到肖照山的天赋异禀,也没继承到池凊的聪明勤奋,不然全市金奖非他莫属,怎会成为别人家小孩的囊中之物。   十岁的肖池甯晚上躺在被窝里悄悄掉眼泪,不是为自己与金奖失之千里,而是为裘因随口说的那句:“你到底是不是你爸妈的儿子啊?”   他不是肖照山式的天才,肖池甯一直都知道。   他对于如何把合适的色彩涂抹在合适的地方并不在行,纯靠熟能生巧才在同学和老师面前装出了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   小升初之前,他每天放了学的课外活动,除了在裘因的监督下完成家庭作业,就是一个人呆在书房里看书和练笔,基本不出门玩。   同龄人在看动画片,他在看油画相关的专业书籍,同龄人聚众养电子宠物,他独自伏案练习色感和构图。   如此日复一日,直到初中他决定舍弃油画。   小时候他尚且认不全书上的字儿,理解也仅限于知道有某个定义某种派别的存在。两万字的著述,他愣是花了整整一周,对照着牛津英汉词典和新华词典,把它艰难地啃了下来。   和跟着电视烹饪节目学做菜一样,哪怕没有同伴,没有玩具,没有蝴蝶停在操场的秋千上面[1],他也丝毫不觉得苦。   因为十岁出头的他尚且憧憬着长大,憧憬着回到父母身边。   到时他精通厨艺和绘画,完全可以不容他人置喙地说:“我肖池甯,是池凊和肖照山的儿子。”   事情是如何走到今天这步的,他是怎么变成如今这样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就这么不可抗地长大了。   他看着肖照山,就像在看未来盛年的自己。坦率,从容,又令人捉摸不透。   他不清楚是自己做出的哪些努力,让他在肖照山的心中升到了第一名。他有理由怀疑这句话是反讽是戏谑,是一个坦率从容神秘的人下放的怜悯,唯独不会是交心。   电梯门打开,他仍大睁着眼睛,动也不能动地观察着肖照山的侧脸,企图看出真相。   肖照山一身轻松地走进轿厢,回头见他没有上电梯的意思,便挡住感应器把他带了进来。   “没个消停,你不困我也困了。”   指责的语气被他说出了放纵的味道。   肖池甯呆呆地立在他旁边,扭头定睛望住他。   “爸爸,我是不是酒还没醒?”   肖照山按完楼层单手插兜,对着电梯门皱了皱眉,没看他。   “问你自己别问我。”   “我没有吸|毒。”肖池甯说,“但我怕这是幻觉。”   肖照山当即捏上他的肩膀掐了一下:“是幻觉吗?”   肖池甯“啊”了一声,吃痛地按住他的手背:“好像不是……”   肖照山自觉仁至义尽:“这不就结了。松手。”   肖池甯不放:“爸爸,那池凊呢?”   “和她没关系。”肖照山答。   肖池甯抓起他的手放在脸边蹭了蹭:“她不是上一任的第一吗?”   肖照山侧眸觑他,没拒绝这份亲近,甚至还顺势主动用食指和中指夹了夹他脸颊的嫩肉。   是好事,那个黏人吵闹叽叽喳喳个不停的肖池甯总算回来了。   “她从来不是第一名。”肖照山说。   “那谁是?”   “没有人是。”   电梯门打开,肖照山抽了手走出电梯。跟在他身后的肖池甯却比他先摸出钥匙。   家里还是黑漆漆的,只有通往二楼的楼梯亮着一盏没来得及关的射灯。肖照山换鞋的时候再度打量了这个家一眼,却不再觉得这里冷清。   他心情久违地不错。   “那是画画吗?”肖池甯跟在他屁股后边儿,继续叨叨,“还是你的画廊事业,或者钱?”   肖照山径直走到厨房,在净水器下接了一杯白开水:“我不缺画,也不缺钱,你说呢。”   肖池甯猜:“是你自己?”   肖照山一口气喝完大半杯才回身倚着橱柜,抱臂反问:“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肖池甯在他面前肯定地点了点头:“嗯,很重要。”   “我想知道我打败了谁,想知道这个第一名有多少含金量,想知道爸爸你有多爱我。”肖池甯看着他,“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了。爸爸,你得告诉我。”   但肖照山还没深入思考过这个问题。   他指尖轻敲着玻璃杯,沉默半晌后认真作答:“你可以当它一文不值,也可以把它放在心底珍重。你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全在于你自己。”   肖池甯不承认他模棱两可的态度。   他把玻璃杯从肖照山手中拿走放到一旁,擅自拉开他环绕的臂膀,将自己送到他的怀抱中。   “不是的,爸爸,你难道不明白第一名意味着什么吗?”   肖池甯把耳朵贴在肖照山的左胸口,自问自答道:“是排他。”   “胡颖雪和我说,第一名和第二名之间隔着天堑。如果她当过第一名,她就不会死。”   肖照山不大情愿肖池甯频繁提起这个女孩子。一来二去的,他都快有阴影了。   “我活到现在,从来没觉得非谁不可过。”他握住肖池甯的手腕让他直起身,“现在不是讨论爱是什么的时候,天都快亮了,去换鞋,洗漱睡觉。”   肖池甯还打算开口再说点什么,然而没等发出声音就被肖照山打断了。   “听话。”肖照山说。   肖池甯被他推着离开了厨房,被他推着去玄关换上了拖鞋,途中依旧不依不挠。   “爸爸你看,你以前从来不会对我说这两个字的。”他忍不住频频回头,“这说明你已经把我划作‘你的’了。这就是排他。”   “行行行,知道了。”   肖照山替他打开卧室的大灯,敷衍地应了两声。   “明天中午我要出门一趟,你睡醒了就自己在家里好好待着,别浪费我替你做的担保。”   “好。”肖池甯转身拉住欲走的他,“一起睡吧爸爸。”   肖照山从他手中扯出自己的衬衫,无情拒绝道:“我说过了,我不喜欢抱着骷髅睡觉。”   肖池甯显然失落了。   “哦对。”   门关到一半,肖照山突然想起什么,又重新推开了门。   还站在门后的肖池甯抬头,眼睛一亮,渴求地看着他。肖照山差点儿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你……把你的手机拿出来。”   肖池甯乖乖从兜里把仍能算作物证的手机掏出来:“怎么了?”   “微信、支付宝,所有绑了池凊给你的那张卡的程序,都解绑。”肖照山强调,“现在就解。”   肖池甯的手往后一缩:“为什么?”   “不为什么。”肖照山厉声说,“做错了事就要接受惩罚,这是规则。”   肖池甯发誓:“我不会再碰毒|品的,这辈子都不会。”   “光说没用。”肖照山不给他留任何转圜的余地,“赶快,我看着你解。”   肖池甯问:“那我吃什么,家里什么都没有。”   “我给你钱买菜,你要不想做饭点外卖也行。不过得记账,什么地方花了多少钱,发我微信报备,不够了再找我要,只要你说明原因我都会给的。”   “我没你微信。”   肖照山摸出手机让他扫码:“现在加。”   肖池甯这才说:“我手机没电了。”   肖照山不满道:“给你二十分钟充电。别耍花招。”   肖池甯老实说:“我没想耍花招,是真的没电了。”   肖照山冷着声:“所以待会儿你最好能给我解释清楚那二十万你都花到了什么地方。”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肖池甯的房间,关上一楼的灯回了房。   奔波了一夜,身体乏得不行,他便调高水温多冲了一会儿澡。等他从主卧的卫生间里出来,肖池甯已经换好睡衣先一步坐在了他的床上。   肖照山擦头发的手由是一顿:“充好电了?”   “嗯。”床尾的肖池甯晃了晃手机,“百分之十,应该够了。”   肖照山裸|着上身走到衣柜边,打开柜门拿出一套黑色的丝质睡衣,一边系扣子一边问:“二十万还剩多少?”   “不到十六万。”肖池甯答。   “具体数字。”   “十五万零三千九百七十一块七。”   肖照山又从抽屉里翻出一条池凊替他叠好的内裤。   “继续。”   肖池甯侧身盯着他穿衣服的动作,问:“原来池凊也会做家务么,我以为她的手只会签合同。”   肖照山背对他,毫不介意地说:“她会做,而且能做得很好。很多你想象不到的事她都可以做得很好。”   肖池甯笑了笑:“除了当一名母亲。”   “说明她并不想当母亲。”肖照山干脆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他把围住下|身的浴巾向后扔到了床上,腾出手换上了干净的睡裤。肖池甯从床尾起身,帮他把浴巾挂到了墙角的衣帽架上。   “不要转移话题。”   肖照山收拾妥当,回身想把湿了大半的浴巾扔到换洗筐里,却发现浴巾已经不翼而飞。   于是他欲言又止,默默收回了刚伸出的手。   “爸爸,怎么了?”   肖池甯走到他面前,闻到一股熟悉的檀香。   肖照山绕过他,往卫生间的方向走去:“除了那三万块,还有一万六千块呢,哪儿去了?”   肖池甯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回答:“六千是国庆去找你的时候路上花的,一万是——”   他声音渐低,站在卫生间门口垂下了眼睛。   肖照山拍着须后水,从镜子里望向他:“是什么?”   “是没能救成命的救命钱。”   肖池甯抬起头,朝他扬起一个淡淡的笑:“那天实在没办法了,找不到人帮我,我就抢了一对情侣拦的出租车,跟司机说,只要他能追上胡颖雪坐的车,我就给他二十万。他不要,所以最后我只转了一万。”   肖照山无言片刻,很快便移开视线只看镜子里的自己,三两下拍好了须后水。   “嗯,知道了。”他拿起吹风机开始吹头发,“解绑吧,一张银行卡都不准留。”   话音刚落,他就在镜子里看到肖池甯离去的背影。   “去哪儿?”肖照山关掉吹风机叫住他,“就在这儿弄。”   肖池甯发觉肖照山其实也对他寸步不离,好像必须要亲眼看着才放得下心。他很满意。   “我只是去拿手机,就在床上。”   他贴心地拿着手机回到卫生间,特意站到了肖照山身边,好让他也能看见屏幕。   肖照山边吹头发边大大方方地看他输入密码,按程序验证,把所有银行卡都解了绑。   注销到手机银行时,肖池甯突然开口问:“爸爸,我的支付密码是不是很好记?”   肖照山摸了摸发根,确认头发全干后放下了吹风机。   “020406,偶数数列?”   肖池甯头也不抬,平静地说:“是我的出生年月日啊爸爸。零二年四月六号。”   肖照山一愣。   “是不是很好记。”肖池甯完成了所有的步骤,关上手机,仰起脸笑问,“爸爸你记住了吗?”   肖照山从来没记住过肖池甯的生日。   那时候他还在牢里,连池凊难产差点下不来手术台的消息他也是延后了两天才知道,因此零二年的四月六号对他而言,不过是重复的平凡的一天。   但现在他想起来了,这一天还是有其不平凡之处。   肖池甯在这一天来到了这个世界,命中注定般选择成为了他肖照山的儿子,而他肖照山则随之成为了一名不算父亲的父亲。   “嗯,我记住了,四月六号。”   他走出卫生间,掀开被子坐在了床上自己固定睡的那一边。   “弄完就下楼休息去吧,喝了那么多酒小心明天头疼。”   “困得下不了楼了,我就在这儿睡。”   肖池甯明目张胆地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未经允许直接躺到了池凊常睡的那一侧。   肖照山靠着枕头,蹙眉睨他:“下去。”   “不要。”   肖池甯动作迅速地盖好了被子,一副赖这儿不走你奈我何的样子。   “你们的床比我的软,你比我的被子暖。”   肖照山累了,懒得多费口舌,不再坚持让他回房睡觉,关了灯就背过身躺下准备入眠。   肖池甯见他答应了,高高兴兴凑过去圈住他的腰身,闭眼埋在他的背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用嘴唇描摹着布料下肖照山的肌肤,沉醉地呢喃道:“爸爸,你好香,我好喜欢你。”   肖照山在被遮光窗帘挡了个严实的漆黑的清晨里睁开眼:“不困了?”   肖池甯扭了扭身子,收紧手说:“困了,要和你睡觉。”   他湿热的鼻息扑在肖照山的后背,肖照山的下|身很快有了反应。   肖池甯不知道,还在说:“池凊也会这么抱着你睡觉吗?她有没有夸过你身上味道很好闻,我第一次见到你……”   肖池甯意识到自己终于有了点做小三的样子,霸占原配的位置,抱着她的男人,背地里说她坏话,还想让她的男人跟她离婚。   他都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好奇怪,一个儿子居然会对自己的爸爸用‘第一次见到你’这种句式。”   他嘴角上扬,搭在下眼睑的睫毛快活地抖动起来。   “不过我的确把我到北京的那天当作是和爸爸你的第一次正式见面。这是我新人生的开始。那个时候我一坐上你的车,就闻到你身上的檀香。”   “我记得那天你穿的是一件左胸口缝了颗木头扣子的白衬衫,很好看,特别搭……”   他絮絮低语到这儿,怀抱里的人就猝不及防翻了个身,反客为主地掌住他的后背,准确地吻上了他还半张着的嘴唇。   漆黑寂静的房间里,肖照山吻得很用力,几乎要把肖池甯吞进肚子里。   他在被子下掀起肖池甯的棉质睡衣,囫囵地抚摸他羸弱的身体、柔嫩的皮肤,同时不忘用肿胀的那里模仿着交|媾的频率去顶肖池甯的胯骨。   太瘦了,肖池甯太瘦了,肖照山觉得自己只要稍稍用点力就能把他捣碎。   他下面放轻了动作,上面就更加无所顾忌,暧昧的水声连绵不绝地响彻整间卧室。   肖池甯抬手搭着肖照山的肩,抬腿压住肖照山的腰,两个人就严丝合缝地黏在了一起,像今晚一样寸步不离。   肖照山刚洗完澡,体温本就高出正常水平,偏偏被窝里还热得像个灼人的火炉,他只能从肖池甯的口中攫取珍贵的水分。   肖池甯舌尖发麻,不自知地发出软糯的呻|吟,仰着脸毫无保留地奉上自己供他品尝。   肖照山听不得他发出这种声音,差点擦枪走火,赶紧握住他的肩膀将他推开少许。   肖池甯疑惑地睁开眼:“爸爸?”   肖照山呼吸粗重地盯着他在黑暗中还能发光的眼睛,沉声道:“这样能堵住你的嘴了么。”   他把肖池甯的腿推下去,闭上眼平躺着,极力冷却滚烫的自己。   “睡觉,再不睡就滚下楼。”   肖池甯伸手握住他的昂扬,不怕死地说:“爸爸,我可以帮你。”   肖照山反应迅速地扇开他的手,把溜走半截的被子往上一拉,流畅地将肖池甯裹成了一个只露脑袋在外面的蚕茧。   肖池甯还打算挣扎:“这样不好睡,我帮你吧。”   肖照山一把抱住这个不听话的蚕茧,咬牙切齿地命令道:“好睡,快睡!”   [1]出自罗大佑的《童年》。 第四十四章   肖池甯醒来时身边已经空了。他不知道是自己喝了酒睡得太沉,还是肖照山起床穿衣的动静太小,他竟然难得地一口气睡够了八小时,一夜无梦。   他伸直腿打了个滚,嗅着被子和枕头上属于肖照山的味道,一直赖到下午三点才慢悠悠起身。   尽管裘因数落了他多年,但肖池甯依旧没能养成叠被子的习惯。他摸了摸床铺的凹痕,心想,为什么要把他和肖照山在一起的证据抹掉,就该拍张照发给池凊,向她说明他们昨天是如何热吻的,如何依偎着入睡的。   但他最终没有这么做,因为他又记起了陈渝。   并且,除了他知道的陈渝,肖照山一定还带别人回来过,一定和别人在这张床上接吻做|爱相拥而眠过。   嘁,狗屁夫妻,狗屁忠贞,狗屁爱情,没有人在乎。他们甚至心照不宣地划分了各自潇洒的界限,池凊不带人回来,肖照山不在外过夜,美其名曰互相尊重。   肖池甯的好心情被破坏殆尽,立刻逃离垃圾场似地下床去卫生间冲澡。   他淋着热水,往手心挤了一点沐浴露捧到鼻子边仔细闻。   就是普通的花香,女人喜欢的那种,池凊会选的那种,毫无特色。   他嫌弃地洗干净手,在置物架上又找了一番,还是没能看到任何檀香香型的洗浴用品。   奇了怪了,肖照山身上到底为什么会有这种香味?   他想不出答案。   肖池甯心不在焉地洗完澡,拿上手机下楼充电。   楼下没拉窗帘,光线很亮,他坐在沙发上发了会儿呆,无聊得快死了。   他想出门去滑滑板,却无法说服自己动起来,想吃饭却不知道点什么外卖。最后他把医院开的药吃了,决定给肖照山打电话消磨时间。   肖照山很快接了电话,肖池甯躺下,问他在干什么,肖照山答说自己在办事。   “办什么事?”肖池甯问。   “你问这么多干什么,要来替我上班?”肖照山挥手让助理出去,然后才问他,“几点起的,吃饭了吗?”   肖池甯看着天花板:“没有,等爸爸你回来我们一起吃吧。”   肖照山看着电脑:“我晚上还有事,你吃你的。”   肖池甯抬起手,五指在空中无意义地开开合合。   “我不知道吃什么,不想做饭,也不想吃外卖。”   “你想饿死就直说。”   肖照山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一心二用,审完助理一小时前发过来的采访稿,在微信上回复道:“把这一版发给杂志社吧。”   肖池甯笑:“我没有想饿死,好不容易当一回第一名,我舍不得死。”   肖照山收到助理询问他需不需要联系几个百万粉级别的KOL为复出造势的提议,不免觉得可笑,但他还是敲键盘写:“要风格相符领域重合的,别的不考虑。让他们写好推广构思提前给我看,效果好的话价格不是问题。”   打完这一句话,他才回答肖池甯:“喝粥,养胃。”   肖池甯听他有莫名的停顿,以为他刚刚是在思考吃什么合适,顿时身心舒畅了。   “可我没钱买粥啊。”   肖照山浏览着KOL名单,说:“我打给你。支付宝账号多少?”   肖池甯浏览着附近的外卖,答:“我只收微信,你微信号多少?”   肖照山拿起手机,颇为怪异地看了眼屏幕上显示的通话时间。   “搜我手机号能搜到。”   肖池甯按下免提,翻身趴在沙发上点开了微信。   “爸爸,我才发现我能背你的手机号诶。”   KOL名单很长,内容过于冗杂,肖照山从电脑上移开眼睛,揉了揉晴明穴,打算先把肖池甯这货解决了再工作。   他靠向椅背,冷冷道:“这很值得惊讶吗?”   “这难道不值得惊讶吗?”肖池甯在搜索框输入肖照山的手机号,“我们很少联系对方啊,我都不知道我怎么记住的。”   肖照山嘲笑他:“你不是说好喜欢我么,记住我的手机号不是应该的?”   肖池甯不落下风地回敬道:“你还说我在你心里是第一名呢,你记得住我手机号么?”   肖照山当即把那十一个数字流畅地背了一遍:“你说我记不记得住。”   另一头的肖池甯震惊得久久不能言语。   “你知道的永远比你看到的少,你看到的永远比别人做的少。以后少随便揣测别人,比如我。”肖照山说。   肖池甯讪讪道:“我只是,还不敢相信……我在爸爸你心里其实挺重要的这件事。”   “那你赶快说服自己相信。”   时候不早了,处理完手头的事情还得赴一个约,肖照山准备挂电话了。   他坐直身子催促道:“吃饭要多少钱,我转你。”   肖池甯戳了下“添加”键:“我刚发送申请,爸爸你看到我了吗?”   话音未落,这边电脑端的微信就“叮”了一声。   “看到了。”   肖照山点开申请列表,头一个就是头像为一片黑色,名字叫“Cynicccc”的肖池甯。   他还特地备注了一句话:“我相信我是你的宝贝儿子小甯啦。”   肖照山当没看到,径直问:“这什么头像?换了。”   “什么什么头像,这就是个普通头像啊。”肖池甯奇怪,“爸爸你自己头像五颜六色的就不允许我用纯黑色了?”   肖照山的头像是他私底下练笔时随手拍的调色盘特写,除了各色颜料没别的东西入镜。   “死人才用黑色。换个活泼点的。”他命令道。   肖池甯懂了,他爸是觉得不吉利。   “什么才活泼?爸爸你发张图给我呗,我马上换。”   肖照山通过申请,把肖池甯分进了家人组。   这个分组从建立的那天起,一直到昨天,还只有池凊一个人。   “自己找。”他备注好肖池甯的名字,说,“你连犬儒主义都知道,不知道什么叫活泼?”   肖池甯笑着关掉免提,姿势变回了平躺。   他把脚翘到沙发背上,夸张地说:“哇,爸爸好厉害,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以前在杭州的时候我加了个拼桌的陌生人,他还问我微信名是不是我英文名。”   肖照山也听笑了:“拼桌的陌生人?我看是你炮|友吧。”   “先是拼桌的陌生人,后来才成了炮|友。”肖池甯期待地问,“你吃醋了吗?”   肖照山稍微感受了一下,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他从未吃过别人的醋,且一向认为这是一种自卑的表现,是感情终将破裂的预警信号。他至今都不明白,这种心理何以能成为爱情的催化剂。   “我为什么要吃醋?”他反问。   “因为我和别人上过床。”   “所以呢?”   “所以我有很大可能也爱过他们。”肖池甯放下腿,认真起来,“我爱过别人,爸爸你会吃醋吗?”   肖照山说:“我不觉得这种只有性的爱值得我嫉妒。”   他问:“肖池甯,你确定你真的爱过他们?”   肖池甯面容阴郁地沉默半晌,突然咧嘴笑了:“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其实爸爸你是我的初恋。”   肖照山“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但爸爸你爱过别人,池凊,还有我不知道的那些人。”肖池甯侧身看向电视机上倒映出的自己的影子,轻声说,“我会吃他们的醋。”   肖照山挑了挑眉:“是么?”   “是啊。”肖池甯叹息,“我已经当不了你的初恋了,我怕我也当不了你的唯一。”   “这只是时间问题。”肖照山莫名不希望他过分在意这件事,“如果你现在也是四十多岁,你就会发现,初恋和唯一都是天方夜谭。”   “可我不是,我才十七。”肖池甯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如果现在不在意,那该什么时候在意?等到七八十岁,只剩回忆人生这一件事可做的时候吗?”   肖照山被他说服了,但他知道自己做不到。   “可我不是十七。”他说,“肖池甯,我们还需要一段时间来互相理解。”   肖池甯撇着嘴叹了口气,屈服了:“好吧。那在我们理解彼此之前你不要理池凊。”   肖照山想笑:“你就这么讨厌我选择的人?”   “对啊,讨厌死了。”肖池甯直截了当地答,“你以前眼光怎么这么烂,为什么就给我找了个这种妈?”   “那时候我只是想找个妻子,并没有考虑过要给我的孩子找个什么样的妈。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   “哦,好,可以了,你不要再重复我是个意外了。快给意外打钱,意外饿了,意外要吃饭。”   肖照山这才想起来加肖池甯微信的初衷是给他转钱。   是从哪儿开始歪的,他竟然顺着肖池甯不知不觉扯到了八百里开外,扯到他都忘了自己原本只是想转一笔钱。   “要多少?”   “五百。”   “你要喝鲍鱼粥?”   “对啊。”肖池甯压低了声音,“我他妈喝垮你!”   肖照山见他原形毕露,不仅没有生气,而且还感到了一丝欣慰。   这才是肖池甯,他想。   “行啊,你试试看能不能喝垮我。”   “北京最贵的饭店是哪家,我明天就去点一桌满汉全席。”   “去,花传美浓吉、钓鱼台国宾馆,随便挑一家去。”   “爸爸这么舍得的吗?”   “你不是我的宝贝儿子小甯吗?”肖照山勾起嘴角,敲了敲桌子,“多长点肉,别抱起来就是一把骨头,不然我这钱白花了。”   肖池甯哪儿享受过这待遇,相当不适应,不自觉在沙发上蜷起了身子,嘟囔道:“爸爸,你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肖照山停顿片刻,沉声说:“一,这不是突然,二,这也不算多么好。你健康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肖池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挂的电话,怎么点的海鲜粥外卖,怎么滚到了沙发拐角。当手机屏幕的亮光熄灭,他只看见了一个男孩情难自禁的笑,幸福无比又陌生无比。   他怔住了。   他宛如受了惊吓一般,把手机背面朝上盖在了沙发上,翻身缩进抱枕之间,按着自己的嘴角陡然冷了脸色。   临近复出的日期,肖照山为免打草惊蛇,还是放权把越来越繁重的工作交给那个豹子——他的新助理去办,由是他能腾出晚上的时间约董欣吃一顿饭。   这件事他需要岳则章知道。所以他特地以“要和老朋友叙旧,估计会喝酒”的名义让豹子开车送他去。   豹子是个知分寸的人,除了回答画廊的工作进度,绝不主动探听他的隐私,一路上很是安静。   肖照山难得不用自己开车,坐在副驾逍遥自在地玩手机。他点开微信,和董欣说完今晚的相关事项,就点开了和肖池甯的对话框。   肖池甯的头像刷新了,一片纯黑变成了一张他熟悉的老照片的翻拍。   肖照山有不好的预感。   他点开大图,果然发现这张照片上的不是别人,正是许多年前,穿着宽松的衬衫和浅色的牛仔裤,满面笑容地站在大学门口庆祝录取的自己。   他以前出差的时候顺道去过几回岳母在杭州的家,如果没记错,这是裘因放在那个家的照片。   “给我把现在的头像换掉。”   他真是服了肖池甯了。   肖池甯秒回:“爸爸你不是说要活泼一点的?”   他坚决不换:“我觉得现在这个就很活泼啊,还特别可爱。” 第四十五章   肖照山最终放弃了让肖池甯换头像。他盯着屏幕上的大图看了很久,意外发觉现在的肖池甯其实和二十多年前的他自己长得很像,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   怪不得,以前的老同学总说他和池凊有夫妻相。   他过去一直认为肖池甯的外貌是随了池凊,但现在,他却觉得肖池甯更像自己,起码十七岁的肖池甯是这样。   “肖总。”出神间,助理提醒他到了餐厅,“我大概几点来接您比较合适?”   肖照山收起手机解开安全带,答:“九点。”   助理应下来,又问:“那我现在替您把车停到隔壁停车场去?”   “不用,已经下班了,你想去哪儿玩儿就开着去,只用记住一点。”肖照山转头,平静地看着他,“这是我的车。”   助理一愣,连忙颔首道:“我明白的,肖总。”   肖照山笑了:“明白什么?”   “我不会开着您的车耀武扬威的。”助理毕恭毕敬地说。   肖照山拍了拍助理的肩:“你想多了,我的意思是,别违章。”   他笑意更深,轻声道:“瞿成,别把自己绷这么紧,我又不吃人。你前面那位助理跟我关系就挺好的,我和他出门办事,他都是坐副驾的那个。”   瞿成僵硬地笑了笑:“我才被您提上来没多久,难免怕出错,肖总多担待。”   肖照山劝慰:“封建社会都过去多少年了,咱们不兴主仆那一套。上下级也是同事,只要业务理清楚了,哪儿能出什么了不起的大错,放轻松。”   瞿成说:“好,谢谢肖总提点。”   “什么提点,”肖照山打开车门,“这叫交流。”   说完他便下了车。   踏进餐厅的那一刻,他脸上残存的笑意瞬间消失,眉眼被一片纯然的冷意覆盖。   服务生将他引进包间,董欣先到一步,这会儿已经坐在位置上了。   她示意服务生上菜,待包间的门合上后,两人各据长桌一边,心照不宣地陷入了沉默。   肖照山今天依旧西装革履,他跷着二郎腿,将手搭在膝盖上,目光下垂地等待。董欣则身着一件姜黄色系带深V连衣裙,一脸沉重地望向了窗外的树木。   大堂里播放的热带风情的音乐穿透了木门,尤克里里的弦音在包间里浅浅回响,肖照山听着听着恢复了笑容,抬眼问董欣:“怎么不说话?”   董欣扭回脸,反问:“你呢,你又为什么不说话?”   “我在等一个电话。”肖照山答。   董欣勾起嘴角:“巧了,我也在等一个电话。”   话音刚落,她放在桌上的手机就响了。   她看向肖照山,肖照山却端起茶杯喝水。于是她敛了笑,接起电话“嗯”完一声便一言不发,只听那头的人说。与此同时,两位服务生敲门而入,上了四菜一汤。   “先生您好,菜已经上齐了。”   肖照山拿起筷子,似是感叹:“点了这么多?”   女服务生俯下|身,低声解释:“您的夫人说您平常不怎么吃东南亚菜,不太清楚您的口味,所以就多点了两道。吃不完的话我们这儿可以免费打包。”   肖照山抬头和董欣对视一眼,忍俊不禁道:“她还挺贴心。”   “对了,你们这儿有什么酒?不要啤酒。”他问。   服务生答:“招牌酒是湄公威士忌,有点烈。先生需要开一瓶吗?”   “来一瓶吧。麻烦再配一杯苏打和一碟柠檬。”   “好的,稍等。”   包间里又只剩下他们二人,肖照山把四菜一汤挨个尝了一遍,然后发现自己只喜欢柠檬鱼和牛肉薄荷汤。咖喱虾太腻,他只试了一筷子就再没碰过。   董欣挂了电话,佯怒道:“嘿,你还真不客气,直接开吃了。”   肖照山吹开碗里飘着的薄荷叶,喝了口汤:“夫妻间哪来那么多规矩。”   董欣也给自己盛了碗汤,好笑地问:“怎么心情突然变好了?”   肖照山搁下碗,擦了擦嘴:“想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   “什么?”   “命运。”肖照山顿了顿,不太确定地说,“或者,血缘?”   董欣听不懂:“大艺术家,别让我猜谜,有话直说。”   酒上桌了,肖照山给她斟了一点,往里面兑了大半杯苏打水,放了三片柠檬。轮到自己,他只夹了一片柠檬放进杯中。   “Whisky Mékong。”董欣拿起酒瓶,念了一遍瓶身上的名字,然后问,“直接喝不烈么,小心待会儿醉了。”   肖照山摇头:“我和助理说要跟老朋友叙旧,会喝酒,让他到时来接我。不然我哪敢使唤岳则章的人。”   “还有你不敢的事?”   董欣夹了一筷子鱼肉,回到上一个被打断的话题:“说吧,命运怎么了?”   肖照山咽下威士忌,喉头随之泛起一阵令人清醒的辣。他缓缓道:“肖池甯有个非常要好的朋友。”   “嗯,所以?”董欣没听出其中的相关性。   “是女的。”   “那又如……”   话说到一半,董欣蓦地怔了怔,瞬间反应过来了。   她停住筷子看向肖照山,肖照山朝她了然一笑:“有意思吧。”   董欣蹙眉:“可是你中午跟我说,那个女孩儿自杀死了,然后你儿子才去的酒吧,才遇上了豹子的人。”   肖照山眼中带笑地点了点头:“而且那个女孩儿死之前,先去捅了自己的爸妈。”   “你知道,我从小在单亲家庭长大。”他笑意渐消,摩挲着杯沿侧头看向窗外,半晌后突然道,“我曾经是把岳则章当父亲来看待的。”   董欣听出他的未尽之意:“你真要揭他老底,和他对着干?”   肖照山收回视线,对上她担忧的目光,平声说:“为什么不呢。你不是说,没有我不敢的事吗。”   董欣叩了叩桌面,提醒他:“警方和检方肯定都有他的人,你确定弄死他之前不是你先死?”   “我知道。”肖照山的情绪没有任何波动,“那个女孩儿的父母也没死。”   “但是,”他话锋一转,阴恻恻地说,“他们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呢。”   “可这不是一码事!”董欣依旧不认同,“照山,你听我说,刚才我朋友回我话了。现在上头的工作小组成分复杂,哪一派的人都有。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我们笼络谁都没用。我们动不了岳则章这头老虎。”   “变更公司法人没用,你别想了,这条路走不通。我帮你问过了,现在警方查毒还是靠‘指认’,一旦你那个助理指认你,你就会成为嫌疑人。把清白的人变成罪人或许很难,但要把嫌疑人变成死囚,对岳则章而言就太简单了。”   肖照山喝完第一杯酒,沉默地给自己满上了第二杯。   董欣还在分析形势:“依附于他的人太多了,我们动谁的奶酪都不行。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他要什么我们给他什么,你老实帮他做这一票,我亏一点把房山的项目承包给别人,完事儿我们再把自己摘出来,他能怎么防?”   “你太不了解他了。”肖照山放下杯子,打断她,“他现在的胃口不是二十年前的百八十万,而是十几亿。以他的性格,哪怕我这个十七号再不起眼,他也不会允许我全身而退。要么我从未当过什么十七号,要么当一辈子他的十七号,直到我死。这根本不叫‘最好的办法’,这分明是最坏的打算。”   董欣倦然道:“赔上自己不值得,你非要跟他同归于尽?”   “谁说我要和他同归于尽?”肖照山挑眉,“我就不能把他从悬崖上推下去吗?”   “董欣,一个人只要说了一句假话,那么他剩下的真话也会变得不可信。”肖照山沉沉地说,“最简单的方法最有效,我没工夫跟他玩儿心机玩儿厚黑那一套。他不是要我复出么,好啊,我复出,要多风光有多风光。”   “我会让无数人知道我肖照山,让无数人相信我肖照山。到那时候,依附于他的人再多又怎样,我还是可以让他为万夫所指,被众人唾骂。”他笔直地盯着董欣,双眼雪亮,“你知道,再凶猛的老虎都可能被跳蚤咬死。更何况是千千万万只跳蚤。”   “你这么快就醉了?”董欣难以置信,“你以为你还是二十岁?你以为你还能重头来过?你以为他上回从位子上退下来是怕你揭发他?肖照山,他不是因为你,他只是为了自己可以更肆无忌惮地圈钱。”   肖照山将杯底的威士忌一饮而尽:“我有证据,有人脉,有名气,我为什么不能重头来过?大不了再和他谈判一次。”   董欣观察了他一会儿,嘲讽地点了点头:“哦,谈判。上回和他谈判完你怎么样了,牢坐得舒服吗?画不了画开心吗?这次呢,你打算付出什么代价?”   “你放心,起码不会再去蹲监狱。”肖照山伸出拇指抹掉唇上的酒沫,轻松地说,“肖池甯太不让人省心了,我要是不在,他能把天翻个个儿。”   董欣就奇了怪了:“你到底哪儿来的自信?”   “不是有句话叫,女子本弱,为母则刚?”肖照山笑了笑,竟是意气风发的模样,“我可能也差不多。我现在觉得我无所不能。”   “无所不能?”   “嗯,无所不能。”   董欣没当过母亲,然而这一刻,她感觉自己奇迹般地被肖照山勾出了一点斗志。   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兑过的烈酒,沉默半晌才问:“那你进行到哪一步了,方便透露么?”   “拉下面子去安排营销了,月底网上应该会发我复出的通稿。”   “不要曾经天才画家的包袱啦?”   “面子和活着,当然是活着最重要。我们俩总不能像肖池甯和他的朋友一样,只活下来一个。”   “你别咒我们。我俩都不是什么好人,要活千年的。”董欣听不得他说不吉利的话,又问,“准备拿哪副画当复出作?我看看。”   肖照山笑:“实不相瞒,我还没动笔。”   董欣万万没想到:“……那你他妈费老大劲说服我相信你,是想我拿着空气帮你造势?”   “这点小事哪用麻烦董小姐您。”肖照山靠在椅背上,从怀里掏出烟和打火机,收起笑容严肃道,“我是想请你帮我办另一件事。”   一顿饭两人都没怎么动筷子,光喝酒了。服务生替他们打包了剩菜存了剩酒,肖照山却并不想再来这家店喝掉最后那小半瓶湄公威士忌,因为他着实不喜欢东南亚菜。   他结了账,让服务生把打包盒递给董欣,董欣没要,反倒让他带回去给肖池甯吃。   “不用。”肖照山走到餐厅大门口,一边拨瞿成的手机号一边说,“他自己做的饭都比这个好吃一百倍。”   “我不是想试试新餐厅么。”董欣为自己选择失误辩解了一句,“诶,对了,我还没见过你儿子呢,听你这么夸,什么时候带出来一起吃个饭?”   电话很快通了,肖照山报完自己的位置就挂了电话。   “等他身体好点儿了就让你见。别抱太大期望。”   “我能有什么期望。”董欣披上风衣笑道,“回忆一下你高中时候的样子,就差不多有数了。”   肖照山回身看她:“我高中时候什么样?”   董欣答:“我的榜样,行了吧?”   肖照山嗤笑一声,见自己的卡宴驶近,便最后叮嘱她:“拜托你的事,记得别走你公司的账来办。”   “我明白。”董欣问了刚才很疑惑却没来得及开口问的事,“池凊最近不是在扩大生产规模么,如果受了牵连,估计会出大问题,你不先和她商量商量?”   肖照山转过身,朝向霓虹繁复的大街,并未立刻回答。   直到卡宴停进了路边的临时停车位,他才淡淡地说:“所以我一直在等她的电话。”   他身后的董欣情不自禁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她记得,吃饭的时候肖照山的手机并未响起过。   他没有等到。 第四十六章   “肖总,需要捎您朋友一程吗?这个点儿打车的人应该挺多的。”瞿成回头问刚坐进后座的肖照山。   肖照山靠在颈枕上闭目养神:“不用,她有司机来接。”   车里没人再开口,快要到的时候,他才谈起工作:“瞿成,联系KOL的事儿别让他们过手,这块儿你亲自对接。”   “好,那我按照下午您筛选出来的名单去问?”   “嗯,达不成合作意向的就算了,但我标红的要着重争取。”   瞿成比下午放松了不少,他从后视镜里看向肖照山,问:“肖总,有件事我想请教一下,您是怎么做到对他们各自的风格和粉丝画像这么熟悉的呢?”   肖照山对上他带笑的眼,解惑道:“我又不是什么老古董,平时也会上网。而且你们给过来的表格够详细,我相信你们的判断。”   瞿成看回前路:“之前我还和业务部的人说表格信息过多,会耽误您的时间,让他们改简略一些。没想到肖总您能这么快看完,是我考虑不周。”   肖照山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这都多少年没出来见人了,总得上点心。你是不知道那群搞批评的人的嘴,厉害得很,我也怕啊。”   车子在小区门口停下,他敲了敲车窗:“靠边儿停吧,我自己开进去,你快回去休息,今天辛苦了。”   “肖总哪儿的话,反正我下了班也没什么事做,就是开会儿车而已。”瞿成解开安全带,“那我不熄火了,肖总您来。”   肖照山下车换到驾驶座,摇下窗子跟他道别:“路上注意安全。”   瞿成站在树下,笑意融融地点了点头:“谢谢肖总。”   肖照山升起车窗,打着方向盘驶入了小区。转弯前,他在后视镜里找到瞿成的背影,阴沉地望了一眼。   将车停到地下停车场之后,他也没立刻上楼,而是弯腰从座椅底下扯出了什么东西。   是一个微型录音器。   这是上次为了以防万一和录音笔一起买的,他没想到还真能派上用场。   肖照山随手将录音器揣进钱包里,然后打开顶灯,仔细确认了一遍车里没有被瞿成安装类似的窃听设备才下了车。   湄公威士忌的后劲儿上来了,电梯一加速太阳穴就有些胀痛,他靠上背后的栏杆,疲惫地揉了揉鼻梁。   最近坏事连连,一出接着一出,他连轴转了小半个月,根本没好好休息过,眼看马上十一月了,复出作品都没个影儿。他不是没想过发表《坐在窗边的女人》,可若是冲着钱去,这幅画显然不是什么好选择,市场并不需要一个女人的毫无意义的观望。   楼层到了,他一边想事情一边掏钥匙,然而在他把钥匙插进门锁里之前,门就先一步从里面打开了。   肖池甯探出脑袋来瞧他:“爸爸,回来啦?”   肖照山对上他的笑容,那股子疲惫便突然变得更疲惫了。   池凊向来比他忙,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为他打开家门,对他说,你回来啦。   “嗯。”他沉声问,“你要出门?”   肖池甯后退一步让路:“没有啊,我听到电梯的叮咚声了。”   “耳朵还挺灵。”肖照山收起钥匙关上门,在玄关换上了拖鞋,“吃饭了吗?”   “吃了。”肖池甯站在他旁边,“爸爸你呢?”   “吃了点。”肖照山走进客厅,单手解开纽扣脱下西装,把包和外套一起扔到了沙发上。   “小票,”他回头朝跟在他身后的肖池甯摊手,“给我看看。”   “小票贴在外卖盒上的,我已经扔了。”肖池甯调出订单界面,把手机递给了他,“这样总可以了吧?”   肖照山接过手机,坐在沙发上翻了翻:“三百八十八,还真吃的一品鲍鱼粥?”   “是啊,点了好大一份,我一个人全吃光了。”肖池甯踢开拖鞋,上前跨坐在他腿上,从他手里抽出了手机,“剩下的钱,我拿去外面菜市场买菜了,明天做。”   他把自己的手机扔到一旁,空出手搂上肖照山的脖子,低下头靠近了一点,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嘴唇,问:“爸爸,我是不是很听话?”   肖照山抬手掌着他的背,仰起脸问:“买菜的小票呢?”   肖池甯皱了皱眉:“你是不是没买过菜啊。有小票的叫超市,我刚刚说的是菜市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哪儿来的小票?”   肖照山大方承认:“我是没买过菜。所以如果你拿几毛钱的小菜来滥竽充数,骗我花了一百多,我也不会知道。”   肖池甯恨恨地咬了一下他的上唇:“我在爸爸你这儿信誉就这么差?”   肖照山掐着他的下巴还了他一口轻的:“嗯,就这么差。”   肖池甯身子立刻软了:“爸爸,你喝酒了?”   肖照山无意识地抚摸着他的后背,颔首道:“喝了一点。”   肖池甯挺腰贴上他的胸膛,轻声细语地问:“吃了一点,喝了一点,还有什么只是一点?”   肖照山想了想,笑道:“和儿子淫|乱了一点?”   肖池甯捧起他的脸,在他的眼睛和鼻尖还有嘴角反复啄吻:“爸爸你说,如果妈妈现在推门进来看到我们这样,会是什么反应?”   “不叫她池凊了?”肖照山把手伸进了他的衣服里。   肖池甯亲了亲他的唇,自顾自地说:“如果被她发现了,你打算怎么办?”   肖照山在他手心笑了笑:“还是担心你自己比较好。”   “爸爸,你更值得担心,你看起来很累。”   “是吗?”   “是。”肖池甯肯定地点头,探出来的舌尖跟着舔了舔肖照山的唇缝。   肖照山的手从他的脊背一路攀上他的后颈。   每个指尖都在躁动,每寸皮肤都在发热,他用了点力揉捏肖池甯那里的细发和皮肉,气息微乱道:“那来给爸爸解解乏。”   肖池甯闭上眼,主动与他深吻,硬起来的下|身诚实地抵着他的小腹。肖照山猝然发力,抬手扣住他的脖子让他倒向自己。客厅的墙上两人影子交叠,宛如一人,沙发上的两具身体也不留一丝缝隙,两片胸膛相互挤压,近得令人难以呼吸。   片刻后,他们的唇齿终于分开,肖照山抵着肖池甯的额头,笑道:“饿了。不是买菜了?做点来吃吧。”   肖池甯恋恋不舍地亲了亲他的嘴角:“你不吃我吗?”   “你没多少肉,吃不饱。”   肖池甯问:“那我再给你找点肉来?”   肖照山眯了眯眼:“你玩儿过?”   肖池甯一愣:“……没有。”   肖照山看出他在说谎。   欲火骤灭,他拍了拍肖池甯的屁股让他起来:“待会儿做好了饭叫我,我先上去洗个澡换个衣服。”   肖池甯不得不抬腿让他走。   肖照山拎起包和外套上了二楼,肖池甯赤脚跪坐在沙发上,迟迟没有回神。   家里安静得不像话,他想笑,因为在肖照山心中,他和池凊不一样。偏偏他又笑不出,因为在肖照山心中,他和池凊已经不一样。 第四十七章   洗澡的时候,肖照山仔细思考过了,为什么自己在明知道肖池甯玩得很开的前提下,还是会对他三人行的提议感到愤怒,甚至是恶心。   因为那天不是哄骗,他是真的,把肖池甯当作了心中不可取代的第一名。   以前他从未要求过任何人只爱他一个,从未要求他们必须把爱宣之于口,包括他的母亲,他的妻子,他的朋友。他活到现在,只对一个人说过一次爱。   那就是婚礼上,他当着母亲和好友的面,对池凊说:“我爱你。”   可即使是那时候,他也并没有许诺下一生。   人这一辈子怎么可能只爱一个人呢?扯淡。   但肖池甯说对了,爱是排他的,是有逻辑可寻的。   在这一点上,他和肖池甯简直同病相怜。   肖池甯执拗地留在北京,固守在他身边,不肯回杭州,不肯出国留学,宁愿做他的情人,和他上床,跟他撒娇,也要不惜一切被爱一回。   而他则会屡次为一段真心话,一双深幽的眼睛,一次雨中的对视,一场酣畅淋漓的性|爱,一句代表守候的“回来了”动心。   肖池甯只要他的注目,而他只要肖池甯活着。   贱,太贱了。   所以他们的自尊为了对抗这种卑劣的甜蜜,本能地选择了得寸进尺。肖池甯不仅要做第一,还要做唯一,他同样如此。   原来吃醋是这样一回事。肖照山终于后知后觉地懂了。   他换上纯棉的居家服,坐在卧室的书桌前卷了一支从山里带回来的烟,徐徐地抽,好一会儿才释然。   夜深人静,楼下传来烹饪饭菜的声音,家的模样愈发清晰。肖照山拿着手机,从钱包里翻出那个微型录音器,用绑定好的app把音频导入了电脑。   无论如何,他们首先得活着,得完好无损地活着。   他调大音量,按下了播放键,偌大的主卧里顿时回响起瞿成的声音。   “岳总,他是去和董欣见面。”   “对,欣荣地产的执行总裁,董欣。”   瞿成停顿了一会儿,又说:“肖照山的新公司我已经全部摸清楚了,和欣荣没有业务往来,这次应该是私人会面。”   “他最近一直在忙复出的事,上周每天都待在家里画画,这周才开始到画廊办公。”   岳则章大概是教育了他几句,他突然道歉:“抱歉岳总,是我疏忽了,我没想到这一层。”   他问:“需要我监视肖池甯吗?”   肖照山皱起了眉头。   “嗯,肖池甯和他关系不怎么样。我听画廊里的人说,肖池甯三个月前还发疯砸了策划部的办公室,被肖照山报警扔进派出所拘留了一整天。”   岳则章似乎又问起了什么,瞿成答:“那些我不太了解。不过池凊那边的人刚才告诉我,下午肖池甯去了她的公司,说是想见自己的妈妈。但是池凊这两天出差了。”   “他什么也没拿,什么也没做,只是在办公室里坐了会儿就走了。”   肖照山当即坐直身体,敲下了空格键。   卧室里寂静了片刻,他飞快点开排在下一个,录音时间更早的音频,然后双手交叉支在唇前,凝神细听。   这一款微型录音器有智能录音功能,只要检测到超过一定赫兹的声波就会从待机状态苏醒,自动开始录音。   这个音频的开头和上一个音频一模一样,录音功能都是被一串意味不明的杂音唤醒的。   是手机振动。   瞿成很快接起电话,喂了一声。音频从这一刻起变得清晰。   “肖池甯?!”   他显然十分吃惊。   “哪里可疑?”   他迟疑许久,沉沉道:“北京的货我基本控制住了,待会儿我去问问我的下线,看有没有人见过他。你先别慌。”   “这个年纪的男孩儿,大多都瘦,少他妈一惊一乍的吓自己。”   “我知道你眼神儿好。但世界上哪儿有那么巧的事?”   “肖照山今天没异常举动,也没找我麻烦,应该没问题。”   电脑前的肖照山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刻,他的心又更高地悬了起来。因为他听见瞿成对手机另一头的人说——   “岳总前几天还让我加紧关注他跟肖照山的互动,估计已经是有了安排。”   “你又不是第一天帮岳总办事,他的能耐你还不清楚么?有这工夫疑神疑鬼,不如好好把池凊给盯紧喽。”   瞿成突兀地笑了一声。   “亲生儿子怎么了。”   “你别忘了,他今年十七岁,却跟肖照山和池凊当了整整十六年的陌生人。”   “不到最后,谁知道呢。”   咚咚咚。   突然,房门被叩响了。   肖照山目光一凛,暂停了音频,把播放界面缩到最小。   门没锁,肖池甯未经允许,径直推门而入:“爸爸,饭做好了,你洗完澡了吗?”   他第一反应是朝卫生间的方向看。   卫生间的门大开着,水汽已经散了个干净。   他又扭头往这边,这才和坐在电脑后边,一言不发盯着他的肖照山对上了视线。   肖池甯倏忽笑起来:“爸爸你在这儿啊,我刚才都没发现。”   肖照山没有回答。他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后背已经冒起了一层冷汗。   “下来吃了饭再忙吧,不然菜该凉了。”肖池甯边说边向他走来,“时间有点晚了,我就做了个……”   “肖池甯。”肖照山严厉命令他,“站那儿别动。”   “怎么了?”肖池甯不解,却仍旧坦然地停下脚步站在原地。   肖照山没有说话。   他无暇去想自己究竟希望得到什么样的真相,此时此刻,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如果肖池甯真是敌人之一,那他应该怎么开口问才不会打草惊蛇,应该作何反应才不会让岳则章起疑心。   说来可笑,他必须得提起面对岳则章时的戒备心来戒备肖池甯。他的亲生儿子,他十六年来的陌生人。   “爸爸,你生气了吗?”   肖池甯重新迈开步子,向他走去。   “我以后不会了。你要是怀疑我身上不干净,我明天就可以去医院检查。”   肖照山听不进他的保证。他手速飞快地关掉了电脑显示屏,悄无声息地用胳膊肘把手边的录音器扫进了凌乱的废稿堆里。   “还是说……“肖池甯在书桌前站定,眼睛里浮现出一丝惊喜,“爸爸你想我只爱你?”   肖照山放松了紧绷的身子,从转椅上起来,绕过书桌到他身边,摸了摸他的发顶,只说:“下去吃饭吧,饿了。”   肖池甯不罢休地缠住他的腰:“是这样的吗,爸爸?”   他黏人地蹭了蹭肖照山的胸膛,不停追问:“你爱我,你只爱我,所以也想让我只爱你,是这样的吗?”   是啊,只爱你一个人。   扯淡。   肖照山任他抱着,一如既往地说:“我从来不只爱一个人。” 第四十八章   不到半小时,肖池甯便煮出了一锅小米粥,拌好了一碟黄瓜,炒了一盘京酱牛肉丝。肖照山坐在他对面,垂着眼沉静地填肚子。   虽然这些只是简单的家常菜,但味道丝毫不亚于他在大酒店吃过的同款菜色。他吃着吃着,不免觉得有些可惜。   现在他有空想了,他希望的真相是,肖池甯只是没来得及告诉他,他今天下午除开吃了外卖买了菜,还去了池凊的公司。   然而桌上的饭菜都快吃完了,肖池甯仍旧没有要交待这件事的样子。   他从缺席的学校课程说到了讨厌冬天,从讨厌冬天说到了春节想去暖和的地方旅游,从想去旅游说到了要给胡颖雪扫墓。   “爸爸,我搜了前段时间的新闻来看,胡颖雪的爸妈在北大第一医院是吗?”他突然问。   “我不知道,我不关心。”肖照山喝光最后一口小米粥便放下了碗筷。   “我关心。”肖池甯说,“我想去看一眼。”   他的眼中划过了阴狠的颜色:“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父母能逼死自己的孩子。”   肖照山颔首,无可无不可:“想去就去吧。”   “所以,你呢。”他抽了张卫生纸擦了擦嘴,若无其事地将话题引回来。   他抬起眼看向肖池甯:“在你心目中,我和池凊是什么样的父母?”   肖池甯霎时缓和了神情,有些茫然地咬住筷子:“爸爸,你怎么这么问?”   肖照山笑了笑:“单纯好奇。好奇你和胡颖雪是不是因为我和池凊才成了朋友。”   肖池甯不知该如何作答。   似乎是这样,又似乎不是。他和胡颖雪的经历相像,却远没有那么像。   争取不到池凊,他起码还有肖照山。他并不是完全的孤立无援,只能在日记本里发泄自己的憋闷和委屈,只能用刀锋和鲜血来平息愤怒与绝望。他可以在肖照山面前哭,在肖照山面前笑,和肖照山坐在一起吃饭,和肖照山聊至少一半的心事。   肖照山肖照山肖照山……他由此发现,他在北京的全部意义就是肖照山,只是肖照山。   “算是吧。”他放下筷子,诚实地答,“有共同话题,有共鸣,对于友情来说不是必需的吗?”   肖照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从桌边站起来:“我吃好了。你如果不想洗碗就放那儿,明天再洗。”   肖池甯也匆忙站起来:“我以为你会说,不想洗碗就放那儿你来洗。”   肖照山转身踏上了楼梯,步伐有些重。   他头也不回地轻声道:“肖池甯,我累了。”   肖池甯跟着他上楼,笑问:“需要你的小甯帮你解解乏吗?”   他想用俏皮话让肖照山高兴一点,因为他的背影看起来不仅疲惫,而且忧郁。   脑海里莫名蹦出这个词时,肖池甯嘴边的笑倏忽变得生硬了。   肖照山怎么会忧郁?他看起来像是遇到再大的挫折,这辈子都不可能忧郁的那种人。他活得像阵风,来去不留痕,不爱不恨不贪心,好似生平所有欲|望都投进了性的焰火,让他和一个接一个的男男女女肌肤相亲,然后,没有然后。   “你怎么了?”他有点担心。   肖照山却说起了毫不相关的事:“我给你买了个滑板,明天应该会寄到家里来,喜欢的话就拿到楼下玩儿吧。不喜欢扔了也行,不用告诉我。”   闻言,肖池甯更加忐忑。他伸手拽住肖照山的衣服下摆,执拗地要问出个所以然。   “爸爸,你可能忘了,我学了好几年的油画,还看过不少专业书,工作上的事你可以跟我说,很多技巧我都是知……”   纵使他嘴皮子再快,肖照山也没让他说完。   “肖池甯,”他停在楼梯转角,回身俯视肖池甯,突然问,“今天你去哪儿买的菜?”   肖池甯一噎:“你问这个是……”   肖照山逼视进他的眼底,加重了语气:“回答我。”   肖池甯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活像是换了张面具。   “你监视我。”他一字一句地肯定道。   肖照山清楚地见证了他眼里的担忧不费吹灰之力就变成了愤怒,几乎想自嘲地笑一笑。   一时间,楼梯上,两人双双陷入剑拔弩张的沉默。   他们对峙良久,肖照山心思转了又转,从在监狱里得知肖池甯开始存在于这人世上,想到他小时候一定要抓着自己的手指才肯睡觉,再想到国庆时他们在山里,肖池甯握住他的手,说,我们完全可以从这里开始。   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早有预兆,统统指向了今天这样的结果。   仿佛一瞬间豁然开朗,肖照山云淡风轻道:“下次别去你妈的公司附近买了,黄瓜不如你之前买的甜。”   说完,他便回身上了楼。   肖池甯没再黏人地跟上去。他只是立在楼梯拐角,在肖照山推开房门前高声问:“你不打算和池凊离婚么?”   肖照山没有回答,目不斜视地进了卧室。   紧接着,楼上传来了落锁的声音。家里随之彻底安静下来。   玄关的鞋柜里放着他的运动鞋和肖照山的皮鞋,一楼的餐桌上留着两副刚用完的碗筷,椅子上还残余着他们各自的体温,肖池甯却感觉自己正在失去他的音讯。   他在昏暗的楼梯上一动不动地站着,不明白肖照山为什么连监视他都可以如此理直气壮。明明更该生气的人是他。   不能就这么算了。   凭什么他注定得不到一个人全心全意的爱和偏袒?   他爬上二楼,来到主卧门前,深呼吸了一番,才勉强让自己的话听起来不那么像质问。   “你到底什么时候和池凊离婚?”   话音落下,肖池甯侧耳听了听,房间里没传来任何声音。   他握紧了拳头,进一步提高了音量:“是,我下午没去菜市场,我是在池凊公司附近的商超买的菜。”   “可儿子去妈妈的公司,不是很正常?那里又不是什么私密机关,难道有什么我不能去的理由?”他停顿了一会儿,挑衅地问,“还是说,你之所以监视我,不希望我主动找她,是因为你怕池凊知道我和你的事?”   他冷笑一声:“肖照山,你在怕吗?”   房间里的肖照山依然保持沉默。   肖池甯当他是默认,便越发肆无忌惮:“那你运气很好,今天我没有见到她,她暂时没机会知道我们的事。起码回北京之前她不会知道。”   “你还可以当一段时间她的好丈夫,”他讽刺道,“还可以继续欺骗自己,你们是相爱的,你和她都是自由的。”   得不到回应,肖池甯看起来就像是在对着一扇门生气:“多好啊,肖照山,你还是想爱谁就爱谁,想怎样就怎样,想抛下我就随时能抛下我。”   抛下,对,是抛下。   不是他在失去肖照山,而是肖照山正在抛下他。   肖池甯从他的无言中读出了这样的预示。此刻即使胸口再如何起起伏伏,呼吸再如何沉重,他也吞咽不下这股伪装成愤恨的恐惧。   “肖照山,说话。”他喘息着后退半步,咬牙切齿地在门上踹了一脚,发疯一般地怒吼道,“肖照山,你他妈给我说话!”   他用当初破坏画廊办公室的力道一下下砸着门,狠声重复道:“你不能这样对我……肖照山,你不能这样对我!”   空气中相继爆裂开十几声巨响,咚,咚,咚——突然,他的拳头砸了个空,门从里面打开了,一只比他更大更厚实的手抱住他的拳头,拽着他的手腕将他一把拉了进去。   “砰!”   门再次重重地关上,只剩下月光被锁在外面。   房间里没开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肖池甯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下一秒,他的后腰猛地撞在门锁上,疼得他喉间不禁发出了低吟。   肖照山轻而易举地把他提了起来,然后压在他身上,用小臂死死卡着他的脖子,同样恨得咬牙切齿:“肖池甯,我只问一次。”   肖池甯悬在他手里,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掐着他的胳膊,下意识仰起头去争取一丝氧气来求生。然而仍未能撼动半分。   他在突如其来的窒息中恍惚意识到,原来肖照山从未真的生过他的气。开始是不在乎,后来是没必要,只有现在,他才称得上是怒不可遏。   “你去池凊的公司做什么?”他毫不怜惜地扼着肖池甯的咽喉,仿佛听不到想听的答案就会立刻扭断他的脖子。   肖池甯的脚尖在地上徒劳地挣扎着:“松……手,我要死了……”   肖照山不介意,根本没松劲儿:“你不是想死么,我送你去死。”   肖池甯满脸通红,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起,耳朵里也宛如被灌了水泥,听什么都不真切。他的大脑越来越昏沉,只记得肖照山让他去死。   肖照山让他去死。   “我不……我不要……”   求生欲刺激着肾上腺素的分泌,他从胸腔里挤压出最后一点气体,陡地爆发出巨大的力气,痛苦地嘶喊:“我不要死!”   肖照山被他猝然推开,重心不稳向后跌坐在地。他撑起身子,摸了摸左脸颧骨上被肖池甯的指甲划出来的一道血痕。   他盯着坠落在地,正饥渴地呼吸着的肖池甯,仍旧在问:“是谁让你去池凊公司的,谁让你吸|毒的,谁让你跟我上|床的,谁让你来北京的。”   他缓缓伸出舌头舔掉指尖上自己的血,命令肖池甯:“说。”   肖池甯伏在地上,劫后余生地喘息道:“……是你,是你让我去,你让我来的。是你……”   “我?”肖照山阴沉地盯着他,“我让你哪儿都不要去。”   肖池甯抬头看向他,讽刺地笑了笑:“就为了不让池凊知道,你居然要杀我。爸爸,你差点杀了我。”   闻言,肖照山也感到了劫后余生。   他起身走到肖池甯跟前,蹲在他脑袋旁边,低声警告道:“如果你真的背叛了我,你今天可就没机会和我说‘差点’了。”   肖池甯缓过了劲儿,从地上爬起来靠向房门,捂着发痛的胸口看回肖照山,反问他:“那池凊呢,她难道就没有背叛你么?你为什么不去杀了她?”   肖照山伸长手,循着模糊的轮廓捧住他的脸,动作温柔地抚摸他的眼角,吐出来的话却很刻薄。   “她算不了什么,肖池甯。”他笑了笑,“与其自作聪明拿我们的关系去威胁她,不如来讨好我,我才是会爱你的人。”   肖池甯只觉凄惨:“我们家,怎么会变成这样。”   既然他的确对岳则章的事一无所知,肖照山就不打算再提起。   他跪下来,把还在平复呼吸的肖池甯揽进怀里,低头感激地亲了亲他的耳朵,假装不真心地回答了他不算问题的问题。   “很简单,因为我们都没被爱过,都为爱犯过错。” 第四十九章   冲突之后,肖池甯有整整五天,真的失去了肖照山的音讯。后者分明没有去外地出差,却莫名迟迟不回家。   第一天下午,家门被敲响了,他兴冲冲地去开门,结果门口只站了一个戴着电瓶车头盔的快递小哥。   是肖照山给他买的滑板到了。   第二天,警方发来毛发检测结果。是阴性。他的吸|毒嫌疑算是被彻底洗清了。   但他没有很开心,在空无一人的家里睡了醒,醒了又睡,度过了和过往并无任何不同的浑浑噩噩的一天。   第三天,他去小区对面的菜市场点杀了一只母鸡,充满热情地炖了一大锅山药鸡汤。   当天晚上十一点,他把只喝了几口的整锅鸡汤用垃圾袋装好,扔进了楼下的垃圾桶。   第四天,他在楼上肖照山的画室呆了一下午,把他的楠木椅和画架踹翻在地,把他的画笔砸到墙上,把他的草稿从画簿上撕下来揉成一团,扔得满屋都是。   然后又用了一个通宵的时间将它们归位复原。   第五天早上八点,他在睡梦中接到了班主任询问他是否参加高考的电话。他没有回答,挂断电话睡足了十二个小时。   晚上他拿着新滑板出门刷街,不料发现了肖照山在这方面的好眼光。   时隔已久地和风在一起,他有些忘记了时间,直到凌晨筋疲力竭,灯光昏暗看不清前路,滑轮的声响在寂静的大街上显得毛骨悚然,他才想起自己还得回家。   小区里除了巡逻的保安,再没有别的住户走动,他拎着滑板进了楼,突然觉得自己也像个保安。守着两百平米空房间的保安。   他如此想着上了电梯。   然而当他站在家门口,还没掏出钥匙,他就听到家里传来了一个女人高亢的嗓音。   “你以前绝不会干涉我的工作!”   池凊出差回来了啊,肖池甯想。   他收起钥匙,上前一步,把额头靠在防盗门上,仔细去听她后面的话。   “二十年了,我们在一起这二十多年,没吵过架没红过脸,这几天你到底撞了什么邪?”   “我现在也没和你红脸,我只是在陈述事实——你从来没在乎过我,没在乎过这个家。”   直到肖照山的声音出现的那一刻,门外的肖池甯才肯承认,自己其实很想念他。想念到即使他是和池凊同时回来的,他也觉得飘忽五天的心落回了实处。   “我不在乎你?不在乎这个家?”池凊似乎是气笑了,一重重地反问,“那我有像你一样把外人带回家来过夜么?有像你一样,不仅跟人上床,还跟人谈情说爱么?凭什么你玩你的男人,忙你的事业就叫‘为了这个家’,我忙我的事业就叫自私?肖照山,你能不能要点脸?”   “我们读大学那会儿你不就知道我是这样了,怎么,现在才觉得恶心?”肖照山的情绪听起来意外地平稳,“池凊,我希望你弄清楚,我不是在和你讨论该怎么找乐子,我是在和你讨论我们一起生活的可能。”   池凊难以置信:“肖照山,我们是夫妻,夫妻啊!夫妻间居然还得谈‘一起生活的可能’?!”   肖照山答说:“夫妻间为什么不能谈?肖池甯是我们的儿子,我们过去不也没和他一起生活?”   屋子里顿时陷入了沉默。   好几分钟后,在肖池甯等不耐烦之前,池凊终于再次开口,她问:“所以?你要和我离婚?”   肖照山说:“如果这样我们都能过得好的话。”   池凊讽笑道:“你别跟我说,你今天才幡然醒悟,这二十多年你过得并不好,我们其实不合适。”   肖照山停了半晌,平声道,“挺好的。只是我最近才发现,原来可以更好。”   肖池甯在门外高兴得差点来一段口哨。   “是谁?”池凊突然尖声逼问道,“你到底看上了谁?!”   “是谁,”肖照山把前几天曾被肖池甯质问过的问题重复给了池凊听,“我也想知道,到底是谁,把这个家变成了这样。”   “你在怪我?”   肖池甯耳边冷不丁响起一连串沉重的巨响,像是什么东西倒在了地上,什么东西被砸到了门上。   池凊发了疯一般,不顾形象地在深夜高声怒骂:“你他妈少颠倒黑白,把变心说得那么冠冕堂皇!肖照山,我不欠你的!”   “我什么时候说你欠我什么了?”肖照山似乎叹了口气,“如果非要这么算,我也不欠你什么。”   “你当初说拥有一家上市公司是你的梦想,我毫不犹豫就把稿费和拍卖的抽成统统拿给你去创业,从我妈那儿借了几十万供你周转,鼓励你放手去干;包括那年,你生完肖池甯去澳洲疗养,我刚从牢里出来,什么要紧事都还没来得及做,就先呆在家里照顾了他一年。”   肖照山坐过牢?肖池甯不禁诧异。   “池凊,我从没向你保证过什么,但起码这一点,我可以问心无愧地保证。”门里的肖照山继续道,“那就是,我曾经很想和你经营好这个家。”   池凊没再砸东西,而是嘲笑起他的“问心无愧”:“别人家的老婆天天担心自己老公不着家在外面乱搞的时候,我还在偷偷庆幸呢,以为我们选择的生活方式是对的,以为你不会像那些喜新厌旧、见异思迁的男人一样,吃了一两回香东西就嫌弃起自己家里的糟糠妻。是啊,肖照山,都是我的错,我合该当个全职主妇,在家洗衣做饭伺候你,合该把肖池甯打掉,免得捆住你要大展宏图的手脚,合该在你为了外面的赔钱货跟我闹离婚的时候,二话不说立刻拿出离婚协议书签字。”   肖照山始终平静的语气总算起了点波澜。   他不悦道:“你还是没明白问题出在哪儿。就算你没生肖池甯,没出去上班,我们依然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迟早的事。”   池凊又一次发起疯来。肖池甯听到了屋子里突然传来刺耳的玻璃破碎声。   她怒声问:“所以呢!你告诉我啊,问题到底出在哪儿?!你说啊!”   肖照山忍无可忍,直白道:“问题就在于!我们根本没那么恩爱!”   他尾音发颤,肖池甯完全可以想象到他眉头深锁、牙关紧咬的模样,仿佛就在眼前。   距离似乎变近了,肖照山轻声说着,一门之隔的他却听得愈发真切。   他听到肖照山说:“池凊,我们不要再假装相爱了。没必要,真的。”   话音刚落,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肖池甯从一时的怔愣中回过神来,连忙躲开,一抬头仍旧直直地撞进了肖照山冷冽的目光中。   “爸爸……”他尴尬地打了个招呼,目光却不自觉越过肖照山,看向了后方的池凊。   刚来北京的那段时间,他曾无数次想象过,池凊失去婚姻失去事业失去在乎的一切时会是什么表情。   他以为她会崩溃,会痛哭流涕,然后悔恨不已。然而现在,他失望地发现,池凊并不如她的声音所表现出来的那么惊怒和痛苦。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倒地的行李箱和屏幕摔得稀碎的手机旁,站在一片玻璃渣之中,笔直地望着肖照山的背影,胸膛不甘地起伏。   她端庄的卷发丝毫未乱,八公分高的漆皮高跟鞋纤尘不染,眼睛里还是有抹杀不去的神气,紧绷的嘴角挂满了打不倒的骄傲与自矜,肖池甯觉得没意思透了。   反倒是肖照山一身戾气。   “又去哪儿了?”他问。   肖池甯收回视线,提了提手里的滑板:“去试你给我买的新滑板去了。”   “滚回去洗澡睡觉。”肖照山经过他,按下电梯下行键,没有再回头看池凊一眼。   肖池甯转身问他:“你呢?你去哪儿?”   “你不用知道。”   肖照山毫不留恋地走了,这儿没人说话,楼道的声控灯自动熄灭,徒留玄关的幽光照亮形同陌路的两个至亲之人。   肖池甯看到电梯停在了负一层,便知肖照山是要去开车。他紧跟着按了下行,准备去追肖照山,门里的池凊却冷不丁叫住了他。   “肖池甯。”她凛声问,“你都听到了?”   肖池甯站在电梯门口,扭头淡淡地看向她,点头表示肯定。   于是池凊恨恨地说:“那你来告诉我,你爸最近爱上了谁。”   某一瞬间肖池甯很想挑衅地讲出真相:是我啊,就是我,你的亲生儿子。   可他转念想到前几天肖照山那副要置他于死地的样子,遂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无法否认,肖照山还是很在乎池凊,否则他不会屡次为了池凊大发雷霆。   “为什么问我,妈妈,”他没什么情绪地答,“我只是这个家里可有可无的人,我不知道。”   池凊冷笑:“因为找不到你,他大半夜的打电话来骂我,你和我说你是可有可无的人?小甯,他不是教过你要诚实,你忘了?”   肖池甯道:“他教他的,我活我的,我不是一直这样?”   池凊目光似剑:“你和你爸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自以为是。”   “太客气了,至少有妈妈你一半功劳。”肖池甯拉下脸,“更何况,我爸再自以为是,也不会将错就错欺骗自己还爱着谁。”   池凊轻笑一声:“将错就错?你也觉得我们的婚姻是错的?”   叮——电梯门恰好开了,肖池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径直进了轿厢。   出了住宅楼,他回身仰望那一格仍亮着的窗户,一时分不清自己是被激怒了还是单纯的怅惘。或者是,既没他想象的那么在乎,也没他想象的那么茫然。   他一心念着肖照山。   他低下头,当即踩上滑板,疾驰向小区门口。   肖照山出门的那一刻其实没有想好要去哪儿,不过是某种人生经验驱使他必须离开失去理智的池凊,离开那个不像家的家。   他在画廊里不分昼夜地赶了五天的稿,说是心力交瘁也不为过,实在没精力跟池凊无意义地相互指责和翻旧账。   就连今天下午接到她迟来的电话的时候,他都尚且没有在这两天摊牌的打算。他想休息,从身体到大脑都是。   他让瞿成把画送去专门的工作室风干之后,在办公室里抓紧时间补了三个小时的觉,然后就马不停蹄地去机场接池凊,宛如往常她每一次出差归来。   争吵却不期然地爆发在回家的路上。   起因是池凊向他道歉,说自己那天不应该对他态度那么差。肖照山预感到了什么,严肃地告诉她,本来就不是该谈笑风生的事。   不出所料,池凊下一句便说:“但也不至于冲我发那么大火吧,人最后不是找到了么。”   从这里开始,他就沉默了下来。   车里的气氛霎时降到冰点,池凊闭了嘴,表情逐渐变得难看。估计她是忍了一路,回家把门一关才真资格地摔东西。   肖照山很清楚,这面镜子注定要碎,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无法避免,无法粘合。归根结底,是他已经无法忽视池凊的虚伪和自私,就得现在摊牌,一刻都等不得。   他闭眼倚上车窗,揉了揉太阳穴,最终拿手机在北京另一端的一家四星酒店先订了一周的客房。据他所知,池凊忙完这趟,起码会在家呆上一周。   他用导航找到酒店的位置,发动车子离开了地下停车场。然而刚出小区,他就看到了肖池甯抱着滑板,在路旁翘首以盼的身影。   他暗暗叹了口气,无奈的同时竟也得到了一丝安慰。于是他把车停到肖池甯面前,打开了车锁。   肖池甯跳上副驾,把滑板放在两腿|之间,主动问:“爸爸,你想去哪儿?”   肖照山也问:“你来干什么?”   肖池甯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说:“感觉你现在会很需要我,所以我就来了。”   肖照山重新踩下油门,突然改了主意:“你想去哪儿?”   “我吗?”肖池甯抬头看着他的侧脸,真挚地答,“想带你去树林。”   肖照山不相信地瞥了他一眼。   果然,肖池甯随之狡黠一笑:“——旁边的下沉广场。”   “就是家长会那天你看到胡颖雪的地方,还记得吗?”他望向前路,轻快地说,“这个点儿应该没人了,特别适合父子偷情。”   肖照山蓦然生出了一种错觉,好似肖池甯从来没有烦恼。   “那你还记得吗?”他不禁问,“我们前几天吵过架,我差点掐死你。”   肖池甯颔首:“记得。如果那天爸爸你是做|爱的时候掐我脖子,我肯定没那么难受,说不定会爽哭的。”   肖照山被他逗笑:“是不是除了我的肉体你脑子里没装别的了?”   肖池甯不以为耻:“当然有别的。比如你这五天干什么去了,你还生我的气吗,你真的要和池凊离婚了吗,你和她离了婚要不要跟我一起过,我们什么时候搬出来,新家选在哪里比较好,你喜欢什么装修风格,喜欢睡什么硬度的床垫和枕头,喜欢什么味道的沐浴露……”   “总之!”肖池甯说着说着就哼起了歌,“脑袋都是你,心里都是你,小小的爱在北京城里好甜蜜;念的都是你,全部都是你,小小的爱在北京城里只为你倾心。”   肖照山这下能确定,他这个当爹的被当儿子的哄好了。   “你唱歌还挺好听的。”他打着方向盘,做了个简短的评价。   “还有。”肖池甯定定地看着他,低声问,“爸爸,你真的坐过牢吗?”   肖照山嘴角的笑渐渐消失了。   肖池甯顿了顿,又说:“你不想回答没关系,以上那些对于当下来说都不重要,你不用立刻告诉我。”   他拉开安全带,从椅子上蹭起身,突然在肖照山的右脸上亲了一口。   肖照山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出,下意识降低了车速略微吃惊地看向他。   “现在最重要的是让你知道,你选的滑板和你都特别好,”肖池甯回望他,笑得很甜,“谢谢爸爸,我很喜欢。”   肖照山内心越是洪水泛滥口头就越是说不出好话。他一时失语,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继续看路。   半夜路上没什么车,十分钟不到他们就抵达了目的地,肖池甯学校附近的下沉广场。   如他所说,广场上看不见半个人影,肖照山仗着没人贴条,把车随意地停在了路边,和他一起来到广场中心。   肖池甯难得活泼,像只出了笼的小鸟,踩着滑板一圈圈儿地炫技,偶尔跳跃偶尔在空中转向。   肖照山独自爬到台阶的最高处,挑了块相对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   他本想抽两支烟,结果一摸裤兜才发现,出门太急压根儿没带上烟和打火机。于是他索性伸长了腿,什么也不做,始终盯着肖池甯灵巧的身影。   惨淡的路灯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寂静的街道上,除非车辆驶过,不然只听得见滑轮向前与落地的声响。这一瞬间,肖照山终于发觉了荒谬之处。   世上有多少个肖池甯,会在得知亲生父母感情破裂即将离婚之后表现得如此雀跃呢?甚至连他自己,也觉得肖池甯的反应顺理成章、理所当然。   这是不是从侧面应证了,他决定向池凊提出离婚是无比正确的选择?因为他们大概真的是世界上最差劲的父母之一,是世界上最该分手的夫妻之一。   肖照山由内而外地平静了。在这样的夜晚里,疲惫与余怒都不值一提,矛盾和挣扎都烟消云散。   肖池甯停下来冲他招手:“爸爸!”   肖照山抬了抬下巴示意自己听到了。   “你下来。”肖池甯说。   肖照山起身,依言走下台阶来到他面前:“干嘛?”   肖池甯把滑板推到他脚边:“你会滑滑板吗?”   “不会。”   “很简单的,我教你。”   “我有说我要学吗?”肖照山踩住滑板另一端,让它滑回肖池甯那边。   肖池甯又把它推过去:“你滑一次就会喜欢上的,试试呗。”   肖照山拿脚尖抵住滑板,不让它过来:“不试。”   肖池甯加大脚力与他抗衡:“你买得特别好,硬度97A的轮,最适合在这种路面滑,体验一流,确定不试试?”   肖照山只觉得四十多岁的人玩儿这个很滑稽:“我出了钱还得出力,什么道理。”   “在板子上吹吹风,什么烦恼都会不见的。爸爸,相信我。”   “那你的烦恼呢,都不见了吗?”   “嗯,至少现在是。”   肖照山心里一片熨帖,脚上猛然松了力。   肖池甯却没来得及收脚,滑板就这么被他蹬出了几米远。身下顿失支撑,他出于惯性打了个趔趄,直接迎头倒向了前方。   肖照山得逞,不慌不忙地抬手接住他,揽着他瘦削的背将他稳稳地拥入怀中。   “吓我一……”肖池甯仰起脸,意欲质问他为什么不提前说一声。   然而肖照山已早有准备地低下头,精确地找到他的嘴唇,深深地吻住了他。   原来被爱是这样的感觉。像在滑板上享受风,还像从枝头翩然落下,归根化泥变作尘,永远在肖照山身边。   肖池甯在闭上眼的前一刻这样想。   他们相拥在下沉广场的中央,相拥在快要入冬的北京一夜里,忘情地吻了又吻。直到即将忘记人类该如何呼吸之时,他们才松开了彼此。   肖照山揉着他的耳垂,笑道:“这才是我消除烦恼的方式。” 第五十章   肖照山掐着手表让肖池甯继续玩了十分钟的滑板,到点就宣布自己困了,要回酒店睡觉。   肖池甯体力不好,蹦蹦跳跳滑了一会儿也累得不行,爽快地一踩滑板将它抱在腋下,满头是汗地跑到肖照山面前,表示要跟爸爸一起去酒店。   肖照山被他望得心软,揉了把他的头发要他等一下:“我先去买包烟,免得待会儿开着开着车睡着了。”   肖池甯自告奋勇:“我滑滑板去,我知道最近的便利店在哪儿,很快就回来。”   “帮我带一包苏烟和一个打火机。”肖照山说。   肖池甯点点头,然后朝他摊开左手。   肖照山看了看他的掌心,又抬眼看了看他充满暗示意味的眼神,最后握住他的手,笑问:“不是说你自己去么,还要我牵着?”   肖池甯噗嗤笑出声:“我是在要钱,身无分文啊爸爸。”   肖照山面色僵硬地收回手:“哦,行,我微信上转你。”   肖池甯还是咯咯地笑个不停。   “赶快去。”肖照山微恼地催促道,“都两点半了。”   “嗯嗯嗯,知道了,这就去。”肖池甯踮起脚,在他脸上飞快地亲了带响儿的一下,“爸爸等我。”   他转身重新放下滑板,在地上蹬了一脚加速往学校的方向去了。   肖照山站在广场边缘,远远看着他纤细的脚踝和载风的脊背,片刻后也情难自禁地勾起了嘴角。   原来眼睛里只有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他想。   在今晚默契解锁全新人生体验的父子俩心情愉快,即使肖照山回到车上,刚给肖池甯转完钱就接到了池凊的电话,他的轻松也丝毫未受影响。   “还有什么事?”他望着肖池甯离开的方向,问池凊。   池凊声音漠然:“我已经联系好律师了,你什么时候有空。”   肖照山并不吃惊,稍作回忆就说:“最近都没空,离婚协议书你签好字寄到画廊来吧。”   池凊觉得可笑:“你提的离婚,却要我来准备这些事。”   “你有二十四小时待命的民事律师,我可没有。”肖照山总算在路的尽头看到了肖池甯。   “因为我不想当那种哭着求你别走的怨妇。”池凊说。   肖照山提前打开了车锁:“你注定当不了那种女人,这一点你和我妈很像。”   池凊讽刺道:“在出轨这一点上,你也和你爸很像。”   肖照山厌恶地说:“他谁都不爱。我不一样。”   “谁都爱和谁都不爱有区别吗?”池凊冷冷道,“肖照山,别把自己包装成有情有义的好人,你没资格。”   肖池甯快走近了,肖照山不愿再和她纠缠:“我有没有资格你说了不算,得我爱的人说了才算。”   池凊的骄傲不允许她被一个不知姓名面貌和家世的人比下去:“他说了才算?他根本没有辨别是非好坏的能力,不然他不会自甘堕落,恬不知耻地当插足别人家庭的小三!”   肖照山告诉她:“池凊,我们从谈恋爱的那一天起,就从来没当过追求忠贞不渝的那种情侣和夫妻,现在更没必要。”   池凊字字用力道:“我只爱过你一个。”   “我也是。”肖照山顿了顿,“我以为我也是。”   池凊震怒:“肖照山!你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我?!你凭什么!”   肖池甯带着滑板气喘吁吁地上了车,额头和鼻尖全是细密的汗。肖照山看了一眼,倾身打开副驾的抽屉,从里面扯了张卫生纸递给他。   “我没想羞辱你,是你虚伪太久,接受不了半点真。”   肖池甯擦着脸上的汗,用口型问他这么晚是谁。肖照山不答,用眼神表示你再听听就能知道。   电话那头的池凊深呼吸了一会儿,须臾后才道:“我能虚伪过你?一边把带孩子的功劳全揽到自己身上,一边巴不得快点把他送走,眼不见为净;一边跟我甜言蜜语,一边在这儿宣扬你的狗屁爱情,真是什么好话都让你说尽了。”   车厢是封闭的,足以让肖池甯听清池凊的声音,肖照山下意识瞥向他,然后便发现他已经收回了视线,垂着眼把擦过汗的卫生纸叠了又叠攥在手心。   “嗯,我虚伪。这样你满意了吗?”他急于作结,“我要休息了,财产分割的事改天再细说。”   “那肖池甯呢?”池凊问,“谁来抚养?他还没成年,让他出去要饭?”   肖照山皱起眉头:“当然是我。我不认为你有资格抚养他。”   池凊笑了:“刚刚你在家里跟我吵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不是不想要小孩吗,不是嫌他累赘,嫌他耽误你画画了吗,这会儿怎么又装出一副慈父的样子来了?”   肖照山有生以来第一次心虚。他想观察观察肖池甯的反应,肖池甯却在他扭头的瞬间把脸转向了窗外,只留给他一个看不出情绪的后脑勺。   池凊看穿了他的沉默:“心虚了?”   肖照山看回前方,绷着脸重复道:“我说了,我会抚养他。”   强调完这句话,他就直接挂断了电话。   车里彻底安静下来。   “肖池甯。”   “爸爸。”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来。   “我在,你说。”肖照山发动汽车向城市另一端驶去。   肖池甯依旧看着窗外的夜景。   “我可以不当你的小孩,只做你的情人。”他这样说,声音听起来有些闷。   肖照山掷地有声地吐出三个字:“不可能。”   肖池甯的声音更低了:“那我要怎样才不会成为你的累赘?”   肖照山答:“你怎样都不会成为我的累赘。”   “真的吗?”肖池甯淡淡地问。   车子在深夜的街道上平稳地疾驰,肖照山把着方向盘,突然牛头不对马嘴地说:“这五天我在画廊里赶稿,没有生你的气。最近会和池凊谈财产分割的事,不用等离婚协议生效也能跟你一起生活。什么时候搬出来都可以。新房子还是买在西城区比较好,你上学我上班比较方便,但这件事要等财产分割完才好办。我喜欢简单明亮的装修,习惯睡硬一点的床垫和枕头。沐浴露你喜欢什么味道就买什么味道,我无所谓。”   肖池甯终于肯转过头来看他。   于是肖照山继续道:“至于坐牢,那是你出生以前的事,很复杂,之后有机会再说给你听。”   肖池甯盖住他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摇了摇头:“没关系,我也不是一定要知道。”   肖照山笑他:“有关系,万一你听完就不愿意当我的小孩,不愿意认我这个爸了呢。”   肖池甯收回手,浑不在乎道:“坐过牢怎么了,我还被拘留过呢,我们谁也别嫌弃谁。”   肖照山在红灯前停了车,饶有兴味地望着他:“现在信了?”   “信什么?”肖池甯问。   肖照山掐了掐他的脸:“一定要我说出来?”   肖池甯故作天真地眨了眨眼。   肖照山警告道:“你少得寸进尺啊。”   “得寸进尺?”肖池甯脸上写满了听不懂,“我是真的不知道爸爸你要我信什么。”   肖照山俯身过去捏住他的肩膀,轻声说:“你这样的就是欠操知道吗,躺床上哭一顿就老实了。”   肖池甯一脸惊恐:“我还没成年呢,爸爸你在说什么!”   肖照山被他的反应逗乐了,拖着气音说:“我在说,我要操|死你。”   肖池甯捂着自己的屁股往后躲了躲,垂眸娇滴滴道:“不说要我信什么才不给操。”   绿灯亮了,肖照山直起身重新踩下油门,看着前路说:“你要相信,你在是我的小孩儿之前,先是一个独立的人,绝不是任何人的累赘。”   “我从来没干预过你的爱好,从来没替你做过选择,更从来没像胡颖雪的父母一样,限制你必须过我希望你过的生活。”他郑重道,“肖池甯,你要明白,不是我选择了你,你就得变成我理想中的模样,而是因为你长成了我理想中的模样,所以我才选择了你。”   “听懂了吗?”他抽空往副驾看去,预期中肖池甯认真听讲的样子却并未出现。   “你在干什么?”他问。   肖池甯已经解开了牛仔裤的纽扣,此时正急切地把裤腰往下拉:“爸爸你看不出来么,我迫不及待想挨操了。”   卡宴往右边车道一歪,肖照山连忙扳正方向盘,厉声制止道:“给我穿上!”   肖池甯很饥渴:“我还没试过车|震呢,爸爸来嘛。”   肖照山头疼:“我刚说的那些你听进去了么。”   “我不仅听进去了,而且还听硬了。”肖池甯自顾自地脱下了裤子,抬腿蹭了蹭他的膝盖,迫切地说,“爸爸你开导我的样子好帅,一边开车一边开导我的样子更帅。”   “肖池甯!”肖照山腾出手逮住他的脚踝,不让他为非作歹,“你知不知道这条街上有多少电子眼,知不知道这样有多危险?!”   肖池甯不在意地说:“那你快靠边儿停一停,我们先在车上就这个问题深入交流一下,然后再回酒店继续交流。”   肖照山也是从十七八岁活过来的,但他就没见过像肖池甯这么躁动的高中生,一时气得直问:“你被下药了?!”   “没劲。”肖池甯终于撤了腿,叹气道,“脱干净送上门都不要。”   刚好到了下一个红灯路口,肖照山踩完急刹,立刻气势汹汹地解开安全带,伸手掐住他的下巴,把他亲到话都说不出来,只会窝在座椅和车门的角落里呜呜地叫。   直到旁边经过的车贴心地按了声喇叭提醒他们可以走了,肖照山才放开他,回到方向盘前系上安全带,加速朝酒店驶去。   肖池甯双颊通红地靠在颈枕上喘气:“爸爸你肺活量怎么这么好?”   肖照山盯着道路,沉沉地问:“还闹么。”   “不闹了。你知道我很开心就行了。”肖池甯优哉游哉地穿上裤子,感叹道,“在电子眼下面接吻好刺激。爸爸,下次还想要。”   肖照山无话可说,恨不得咬他一口。   不,简直是恨不得把他整个人都吞进肚子里。   买的烟连个影儿都没见到,一路全靠肖池甯提神,肖照山在酒店房间里看见盒装火柴才想起这茬。   他去敲卫生间的门,找正洗澡的肖池甯要烟。肖池甯说烟在牛仔裤的包里,他便又走到梳妆台边,从椅子上拎起他的裤子翻香烟。   好家伙,他平时抽的苏烟没翻出来,倒翻出来一包肖池甯平时抽的万宝路。   肖照山把烟往桌面上一扔,二话不说直接脱光衣服进了卫生间,把满身泡泡的肖池甯摁在墙上揍了一顿。   肖池甯仰起脑袋,捂着被扇红的屁股大声告饶:“爸爸!别打了,我又要硬了!”   肖照山彻彻底底地服了:“你怎么就没把自己骚死呢?”   肖池甯眼眶通红地回头看他,试探着说:“说明我还不够骚?”   肖照山压着他的肩膀,在他满是水珠的脸上啃了实在的一口才解了点气:“我最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这么嚣张。”   肖池甯在他身下艰难地翻了个面儿,抱着他蹭了蹭:“爸爸,抽点儿年轻人抽的烟,说不定也能变年轻呢。”   肖照山眯了眯眼:“嫌我老了?”   “没有没有。”肖池甯一脸神秘地说,“其实就是我想抽了,但你给我的钱不够买两包,所以……啊!”   肖照山极富技巧地拧了拧他的乳|尖,似笑非笑道:“看不出啊,这个未成年还是个老烟枪。”   “我好久没抽了,快小半个月了。”肖池甯为自己辩解。   肖照山虚搂着他,也说:“我也好久没抽了,超过十个小时。”   “……你才是老烟枪。”   “结果你给老烟枪买回来一包万宝路。”   肖池甯不屑道:“瞧不起万宝路?你在山里没烟的时候还不是纡尊降贵抽了我的。”   肖照山盯着他脸上的牙印:“跟我顶嘴?”   肖池甯义正辞严:“我是在帮你纠正刻板印象。”   肖照山埋下头,用鼻尖蹭着那两瓣牙印,声音轻得不能再轻:“不是刻板印象,是代沟。”   “看出来了,你连滑板都不肯学。”肖池甯觉得痒,推了推他的肩膀。   肖照山没吸饱儿子,恋恋不舍地直起身:“嗯,所以你猜猜,你跟我在一起多久会腻。”   肖池甯一愣:“爸爸……”   肖照山一身无谓,越过他把花洒打开,兀自站到了温水下面:“过来。你现在这体格,感个冒够你受的。”   肖池甯在墙边呆了好一会儿才走过去,默不作声地冲掉了身上的泡沫。   两人没带睡衣,洗完澡只能换上酒店配置的浴袍洗漱。肖照山今晚不打算抽烟了,因此和肖池甯一起刷了牙。   牙膏是薄荷绿茶味,闻起来挺清新,肖池甯给他晚安吻的时候,得到了一种不分彼此的体会。   “爸爸,有个问题我好奇很久了。”   遮光窗帘一拉,灯一关,房间里就是一片漆黑,肖池甯躺在肖照山怀里,抬头问他:“你用的哪个牌子的香水,为什么香味可以留这么久?现在还有。”   肖照山累狠了,阖着眼昏昏欲睡道:“什么香味?”   肖池甯着迷地嗅了嗅他的脖子:“檀香味。”   肖照山收紧胳膊,把下巴搁在他的头顶,懒声道:“是熏香,不是香水。”   肖池甯也想紧紧抱住他的腰,却又怕他睡起来不舒服,只好换了一个方式表达亲近。   他轻轻拍着肖照山的背,问:“熏香?”   肖照山为他哄小孩儿一样的动作笑了笑。与之相依的肖池甯感觉到他胸腔的震颤,好似自己也在跟着笑。   “我妈——就是你奶奶,有这个习惯。”肖照山断断续续地讲述起过去,“不管什么时候,我们家里只要有人在,香炉里总会有一根燃着的檀香。洗好的衣服晾干了,她也会先拿到我们家的小书房里去熏一个小时,然后再叠起来放进衣柜。久而久之,我自己好像也染上这个味道了。”   肖池甯从没见过奶奶,可单凭这段话,他已经轻而易举地想象出了一个生活精致、自我要求严格的老太太形象。   “你现在也熏香吗?我怎么没见过。”   肖照山快把自己讲睡着了,连词句都组织不通顺:“太忙,偶尔吧。而且,现在有这种香包了,衣柜里放一个。”   肖池甯没继续开口,任肖照山渐渐睡过去。他自己倒不知是前几天睡得太多,还是心里记挂着那句“多久会腻”,一时难以顺利入眠。   他用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去看肖照山沉静的睡颜,用微凉的脸颊去感受他平稳舒缓的一呼一吸,用悬空的食指去小心描摹他英俊的五官。   他既觉得这一幕是那样令人感到幸福,又觉得这一幕是那样残忍。   与此同时,他清楚地明白,残忍的绝不是此刻的平凡,而是比此刻更平凡,随处可见的血缘与爱情。   他爱肖照山,很爱,特别爱,爱到在无人所知的黑夜里悄悄流眼泪,爱到临死的那一天也不会腻。   但他宁愿肖照山永远不相信。 第五十一章   没有厨房的空间不足以被称之为“家”,肖池甯一直这样认为,住酒店顶多算权宜之计。所以白天肖照山去上班,他就去找中介看房子,想在复学前物色到一套心仪的三居室。   中介见他年纪轻,觉得租大平层纯属他痴心妄想,便选了套又旧又小的老公寓企图糊弄了事。肖池甯在四十平米的破房子里转了一圈,什么也没说,直接拨通了肖照山的电话。   他把手机递给中介:“我爸想和你聊聊。”   中介将信将疑地接过电话,简单问候后,按流程把这套公寓吹上了天,说它地理位置多么优越,从小区走去地铁站只用十五分钟,简直难得一求。   肖照山正在看展览策划方案,心不在焉道:“我平常开车。”   中介换了个话术:“您孩子上学方便啊,这儿离他学校才三站地铁。”   肖照山说:“他有滑板。”   中介有点无语:“……下雨天怎么办?”   肖照山答:“我会接送。”   中介又想出了新的优点:“这套两室一厅性价比高,房东接受半年约,拿来过渡再合适不过了。”   肖照山读着手里的方案内容,随口问:“多大面积?”   中介一看有戏,激动地精确到了小数点后两位:“加上公摊一共是四十三点七六平米。押一付三,拎包入住。”   肖照山怀疑自己听错了:“多大?”   中介字正腔圆地重复了一遍:“四十三点七六平米。不加物业水电每个月只要六千一,性价比高,贼抢手!”   肖照山沉默片刻,只道:“你让我家小孩儿听电话。”   于是中介把手机还给了肖池甯。   肖池甯拿着手机,特意走到了房间里才开口:“喂,爸爸,你觉得这套怎么样?合适我就订了,后面还排着好几号人呢。”   肖照山挑明了说:“耍我有意思么。”   肖池甯憋笑憋得很辛苦:“怎么了?我觉得挺好的啊。两室一厅,大的那个房间当主卧,小的那个当书房。到时候桌子上画条三八线,你在左边画画,我在右边写作业,手肘对手肘,谁碰谁是狗,多温馨啊。”   肖照山嗯了一声:“是挺好,你订吧,我住酒店。”   肖池甯笑了整整一分钟:“那我就不能做饭给你吃了。”   肖照山把方案书翻过一页:“无所谓,饿不死。”   “也不能替你暖床了。”   “冷不死。”   “也不能给你操了。”   肖照山从一堆文件夹中抬起头,无奈道:“肖池甯,你害不害臊啊?”   “古人说了,食色性也,我为什么要害臊。”肖池甯靠到墙上,长叹一声,“你儿子在外面被人看不起了,你非但不安慰几句,还要跟我闹分居。”   “谁看不起你了?”肖照山显然已经学会了如何在肖池甯的一堆废话里精准地抓住他想表达的重点。   “中介啊。”肖池甯把来龙去脉讲给他听,“我穿得太普通了,卫衣是优衣库的,牛仔裤是muji的,加起来估计还没他那身西装皮贵。我刚才跟他说要两个人住的、采光好的电梯公寓,结果你看他把我带哪儿来了。”   肖照山觉得这根本不算事儿:“换一家中介。”   “你是我亲爸吗?一般父母知道自己孩子受欺负了,不都会说——”肖池甯学舌道,“没事儿砸,爸爸给你换个古驰的书包,妈妈给你买双限量款椰子。怎么到你这儿就不一样了呢?”   肖照山低下头继续看方案,毫无波动地应和:“古驰我给你买,鞋你去找池凊要。满意了么?”   “你不说这事儿我都忘了。”肖池甯开始抬杠,“池凊那手表多少万?你真舍得。”   “你怎么知道?”肖照山记得自己没跟他说过这件事。   “前段时间找新闻的时候看到她的采访了,她跟记者夸你呢。”肖池甯语气得意,“爸爸,其实以前我在杭州的时候就经常搜你和池凊的新闻来看,想不到吧。”   肖照山松了口气,庆幸他的重点不在于“生日礼物”,因为池凊的生日就是胡颖雪的忌日,他不希望肖池甯想起这个日子。   “搜新闻做什么?”他问。   肖池甯轻描淡写地说:“当然是认识你们,了解你们,想象你们。”   肖照山差点儿说不上话。   “换个中介重新找,要签合同的时候给我打电话。”他岔开了话题。   肖池甯任性地坚持:“我不管,我也要那么贵的手表。”   肖照山果断道:“你做梦。”   肖池甯说:“爸爸,你的小情人需要被包养,不然小情人明天就跑路。”   “跑呗,你能从二环跑到三环不吵着要回家算我输。”   肖池甯突兀地沉默了半晌。   “万一我真跑回杭州了呢?”他轻声问。   肖照山不以为意:“再包养一个小情人太简单了。”   肖池甯哼了一声:“你做梦。”   肖照山对付臭屁小孩的手法相当熟练:“到底是谁在做梦你大可以一试。”   “挂了,我马上签合同,就这套。”肖池甯对付负心臭爹的手法也很熟练。   “去吧,身份证信息和房租我微信上发你。”   肖照山答应得爽快,肖池甯却非常不爽。放再多狠话,他也不可能真定下这户背光临街、隔音极差的小公寓,还是得继续找。   三天时间,他看了不下十套房源,对比来对比去,最后荣幸地成为他和肖照山短暂的新家的,是一套一百四十七平米、月租两万的住宅。   新家在小区中庭,晚上相对安静,且是顶楼,采光好通风好,加几千块钱还带车位整租,划算。唯一的缺点是上一任房客的合同到十一月中旬才正式终止,他们起码要在酒店多住一周。   恰逢其时,肖照山的新作问世,实在抽不出空来搬家,肖池甯又不愿假手于人,只好每天回去一趟,一点点地收拾,慢慢把行李打包好。   幸运的是,他没碰上池凊,毕竟后者同样忙得不可开交。   临近年底,各部门各检查小组都忙着冲政绩。托某不知名的朝阳区群众的福,池凊的公司首当其冲被税务局点名,以致她最近几乎完全住进了办公室,对外宣称自查中。   这话连从没上过生意场的肖池甯都不信。说是自查,其实就是完善假账,把偷税漏税矫饰成合理避税,把对同类型品牌的打压美名为对已有业务的纵深扩张。   类似的操作在具有一定体量的企业里太常见了,肖池甯可以想见,上面的调查必定会不了了之。   名义上仍是池凊合法伴侣的肖照山反倒成了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   星期三的早上,董欣着急上火地打来电话,询问他是不是计划暴露,岳则章出手了。   瞿成就在旁边,他先托辞有事挂了电话,等把画作交易好了,才徐徐走到画室的阳台上给她打回去。   董欣怪道:“池凊可当了十几年的媒体宠儿,但凡是上新闻,准一水儿的‘美女企业家’和‘模范女强人’这种漂亮话,你看媒体啥时候报道过她的负面消息?不是我说,十家企业九家做账,大家都心知肚明,怎么偏偏是她翻船?还在这个敏感的时间点?”   肖照山有不好的预感,只说:“她在税务局有人脉。”   “是啊,有可靠人脉还被所谓的热心群众举报成功了,你信么?”   肖照山自然不信,又问:“她怎么回应的?”   “肯定否认了呗,说感谢监督,会加紧自查。”董欣话罢才觉得不对劲,“等等……她没和你说?”   肖照山直白道:“我们分居小半个月了,正在准备离婚。”   这两个字对董欣的冲击不比得知池凊被人举报成功了来得小。   “离婚?!”她极度诧异,“我没听错吧,你们要离婚?!”   “嗯。”肖照山从内包里摸出烟盒,叼住了一支烟,“就差谈财产分割了。”   “你俩感情那么好,怎么突然要离婚?”董欣小心翼翼地猜测,“是不是……怕她受牵连?”   肖照山点燃烟,笑道:“原来我在你心里这么高尚。要是怕她受牵连,我早该在进监狱前就和她离婚。”   “那是为什么?”董欣不能理解。   “你又是为什么和你前夫离婚。”肖照山反问她。   “跟他过不下去了呗。”   “我也一样。”   “你们一起过了二十年。”董欣强调。   “所以不想再浪费二十年。”肖照山说。   董欣失语良久。   肖照山望着平常的街景,提醒道:“我明天会去探探岳则章的口风,等问出结果了再和你商量。这段时间你警惕点儿,年底了,到处都是眼睛,别被人抓住把柄。”   “我知道。”董欣还在消化离婚一事,“哎,我想起你俩以前那么恩爱,真挺……感慨的。”   “感慨什么?”肖照山问。   “感慨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碎琉璃脆[1]。”   “首先,我和她不是好东西,其次,我俩的感情更不是什么好东西。”肖照山道,“越坏越麻木,越麻木越长久。难得清醒一瞬,是天大的好事,你该恭喜我。”   “恭喜你。”董欣苦涩地笑了笑,“希望你不会后悔吧。”   “我现在过得很好。”肖照山肯定,“不会后悔,也不想后悔。”   [1]出自白居易《简简吟》。 第五十二章   第二天,肖照山以邀请展览嘉宾的名义给中井酒业打去了电话。声音甜美的办公室秘书却告诉他,岳则章上周飞去法国考察了。不仅如此,公事结束之后他在国外还有私人行程,估计要翻过年才会回国。   如此一来,他便单方面失去了和岳则章联络的资格。   肖照山为此心情不佳数日,偏得隐忍不发,继续帮正逍遥自在度假的岳则章做事。于是遭殃的就成了肖池甯——   的屁股。   他们在十一月下旬正式从原来的小区搬了出来,住进了新家。   新家不是跃层,两人第一次居住在同一个平面上,第一次每晚在同一张床上入睡,第一次,几乎每天都做|爱。   因此,复学了的肖池甯时常带着一身吻痕去上学。   新同桌是个满脸青春痘的瘦子,总爱用不怀好意的揣测目光打量他,以及他脖子上零星的红。   被当面视|奸两天后,他终是不耐烦地把笔一扔,踹了他的桌子腿一脚,抛出一句:“没见过皮下出血?好看么,没看够的话要不要我脱光了给你看?”   班上的流言蜚语顷刻间从他到外面纵|欲嫖|娼,变成了他因痛失心爱的学霸女友,终日茶不思饭不想,在忧郁中憔悴消瘦,甚至营养不良,缺乏维生素,出现了严重的皮下出血的症状。   周遭原本戏谑、鄙视的目光霎时换上了同情的滤镜。   班主任听见了一些风声,却没空去管什么个人作风问题。她把肖池甯叫去谈心,话里话外也没有关心他身心健康的意思,而是全程在苦劝他走艺体生这条路。   当天肖池甯放学回家做好晚饭,在餐桌上问了肖照山对他到底要不要参加今年高考的看法。后者停下筷子,突然问他愿不愿意出国。   肖池甯闻言,脸色肉眼可见地迅速变差。他盯着肖照山,斩钉截铁道:“不愿意。”   肖照山预先猜到了这个答案,没继续坚持,重新拾起筷子吃自己的饭。可肖池甯还耿耿于怀。   “爸爸,你什么意思?”   担心你的意思。   “随口一说,吃饭。”   肖照山说不出口。   他只是直觉池凊被调查和岳则章的消失背后另有蹊跷。与此同时,这种蹊跷带给了他巨大的危机感。   明年注定不会太平,注定要放手一搏。而放手一搏的前提是没有后顾之忧。   肖池甯就是他最大的忧。   二十年前,在他还发自肺腑地叫岳则章“老师”的那个时候,他曾经亲眼目睹过岳则章兵不血刃的手段。   受害者是他安插在区检察院的眼睛,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书记员,却因为私下收了别人的几千块好处,就被他指使手下故意透露的“高收益”期货给骗得家破人亡。   九十年代末的六十万不是六十万,是一条可以在家里的客厅上吊的人命。   岳则章问他怎么看待这个书记员自杀的选择,二十一岁的肖照山答:“可惜。”   “怪了。”岳则章把擦拭好的玉器关进展示柜里,一边取手套一边说,“自古以来中国人好像就有一套根深蒂固的偏见,觉得君子常佩玉,小人才穿金,殊不知玉跟狗一样看主人。”   肖照山放下茶杯,笑了笑:“我不玩儿玉,老师您直说吧。”   岳则章坐回桌后的转椅,目光仍流连于那件玉貔貅,叹气道:“照山,刚买回家的新玉是要认主的。两者建立联系后,主人心浮气滞,玉也黯淡无光,主人警醒开达,玉就通透漂亮。”   他从衣领里拉出一个吊坠给肖照山看:“这枚玉佛我戴了七年。原本是块不错的薯色独山玉,这两年却被我养出了泛紫的细小裂痕,这说明我远不够沉静。”   他把玉佛塞回衣领下,意有所指地说:“一个人如果养不好自己的欲,便会被欲抛弃。可惜吗?当然不可惜。总好过有一天这欲吞了天地,让太阳底下无辜的你我受牵连。”   肖照山回味了许久,才明白这位小小的书记员必须去死的原因。   几千块对岳则章而言本微不足道,超出他限制的欲望,才是令他难以容忍的根本。   “谨慎能捕千年蝉,小心驶得万年船。”岳则章适时地表现出了“为人师”的一面,“照山,你记住,人不仅要向前看,还要往里看。无论什么事,我们第一眼看见的永远是表象,绝不是最后的真相,更不是本质。判断它们需要的不是耐心,是滴水不漏的决心,要么让所有人都被表象蒙蔽,要么让真相彻底从世界上消失。”   肖照山的确如他所言,将这番话记了很久。   现在他也有了对生活的单纯欲|望,若岳则章认为这种欲会妨碍他的欲,势必会像当年谋害无意背叛他的书记员一样,要么让所有人都不再相信他的话,要么让他再也无法开口说话。   在肖照山的印象中,那个书记员上吊后,报纸大方地分了一整个版面给他和他的死亡。内容他从未细看,身边的舆论却已足够让他知晓岳则章此举的目的。   几乎所有人都一边倒地骂那人死得活该。   是身死名裂,是活着的人也永无出头之日,是对一个分崩离析的家庭一刀刀的凌迟。   肖照山不想成为这样。可他不知该怎么和肖池甯讲。   各怀心事地吃完晚饭,肖池甯突然提议一起去小区附近的商超买明后天要吃的菜。   他坐在沙发上灭了烟,问:“高三不用上晚自习?”   肖池甯在他身上蹭干手上的水,白了他一眼:“被你破坏了心情,不想去。”   “我也不想去买菜。”肖照山道。   肖池甯瞪他:“不,你想。”   肖照山知道跟他逞口舌之快是浪费时间的事,所以他还是从沙发上起了身:“好,我想。等我上去换身儿衣服。”   肖池甯给了他一个吻:“嗯,心情好一点儿了。”   商场离家不远,肖照山没有开车,肖池甯也没有滑滑板,两人慢悠悠地散步过去。   路上肖池甯的嘴巴就没停过,评价完肖照山刚拍卖出去的新作,又八卦地问他买主是谁:“二百三十一万,哪个冤大头这么阔?”   肖照山心道,就是他自己。   “一个老主顾。”他最后说。   “那他对你够长情的啊,这么多年都没把你给忘了,你一复出就来捧场。”   肖照山望着街对面红灯上的小人,单手插兜道:“是啊,这么多年过去,他都没把我给忘了。”   肖池甯扭头看他,眼底一片兴致盎然:“该不会是爸爸你以前的小情儿吧?”   肖照山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没事儿,我不在乎。”肖池甯自问自答,“反正他送给你的钱你还是会拿给我花,我最爽。”   肖照山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的幻想:“如果我说我不仅没挣他一分钱,还得自己倒贴时间跟精力呢,你是不是更爽了?”   肖池甯没明白;“什么意思?”   肖照山顿时觉得很没意思。   绿灯亮了,他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来,牵起肖池甯的手走上斑马线:“等你长大就懂了,奸商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肖池甯以为他言下之意是为了制造话题请了托儿,不曾料想过其中还有别的曲折。毕竟他发表作品那天,微博热度差点儿把一线流量小生新拍的电视剧给压下去一头。   他只是发现,肖照山承认自己是奸商的时候居然挺可爱的。   “爸爸爸爸爸爸,”他伸长了脖子,一声叠一声地在肖照山耳边念叨,“池凊手上那块表我什么时候才能拥有?”   肖照山面不改色,还是那句老话:“你做梦。”   这边两人并肩逛着超市,那头有六小时时差的岳则章正在法国的酒店里泡功夫茶。   那位陪他在日料店见过肖照山的助理就站在案边,捧着笔记本低眉顺眼地向他汇报国内董事会的各项商议和上百处暗哨近日的动向。   “房山特批区开始动工了。十七号昨日入账五百万,三十五号昨日入账一百七十万,八十一号入账三百六十四万,一切正常,资金供应没有出现异常浮动。”   岳则章给案上的两个小杯斟满热茶,邀请他坐下来边喝边说:“一切正常就表明总有地方不正常,只是我们还没察觉。等我们真正察觉了,什么都晚了。”   助理不胜惶恐地在他对面盘腿坐下,放下笔记本双手恭敬地接过茶杯:“岳总,我们安排在暗哨里的人没有上报任何非常规动向。”   “数字最能欺哄我这种老人家,听着是高兴,里面的水分可不少。给他一千万还我六百万的事发生得还少么。”岳则章垂眼吹开袅袅雾气,问,“十七号是谁来着,五百万不少啊。”   助理答:“是那位青年画家,肖照山。五百万包含了新作拍卖收入、展览收入和其他画家作品在画廊寄售的收入。”   “原来是我的照山,我都差点忘了,他的编号还是我当年特地从我生日里选的。”岳则章啜着茶,堪称慈祥地笑了笑,“他什么都好,从不没浪费我的血汗钱,了。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善良了。”   “年轻人费心帮我做事,我这个长辈总不能没点儿表示。”他放下茶杯,用热毛巾擦了擦掌心,平淡道,“池凊前不久不是遇上了检查?你让人去税务局一趟,帮她摆平这件事,别让我的照山操心得睡不上一个好觉。”   助理凭记忆说:“岳总,检查这周一刚结束,池凊自己已经应付过去了。而且——”他好心提醒,“据那边的人说,池凊前段时间在找民事律师,似乎是准备和肖照山离婚。”   岳则章灰白的眉毛一挑,语气蓦然严厉了:“这就是你说的‘没有任何非常规动向’?”   助理欲言又止:“我以为这是他们的家事,不足挂齿,所以……”   岳则章脸色阴沉地沉默着。半晌后,他朝那杯一口没动的茶抬了抬下巴:“小李,怎么不喝?”   李助理赶忙抱杯喝了一口表忠心:“岳总,是我托大了,我会让他们仔细跟进的。”   岳则章把毛巾扔进藤筐,从案边起身来到落地窗前。   窗外是阴雨绵绵的巴黎,他望着那一朵朵渺小的、五颜六色的伞,沉声指示道:“去查,举报池凊的究竟是谁,她为什么一声不吭地要和肖照山离婚。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们要怎么分割财产,肖照山名下有多少投资划到了池凊名下。让十七号附近的暗哨都紧张起来,等你把他们的动机挨个查清楚了再说下一步的事也不迟。”   “明白。”李助理颔首。   岳则章背着双手在窗前凝望片刻,最后仍是闭上眼,情不自禁地叹声道:“哎,我的照山似乎没我想象的那么善良啊。” 第五十三章   即将迈入新年,国外忙着迎接圣诞,国内忙着迎接元旦,国外国内两头跑的李助理却哪个节都过不上。   一个月前他就着手在查池凊公司的税务问题,事实如他所料,不过是私企间惯常的手段。   “所以可能真的是被竞争对手整了。池凊自己查到的消息和媒体公开的一致,也是群众举报。本来塞点钱就能解决,但池凊运气不太好,恰巧碰到了新上任的工作组组长抽查网络检举登记工作,这个案子被他看到了,他就亲自受理了。”   岳则章坐在别墅的花园里听完,未作任何评价,而是感叹:“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李助理知道他必有后话,识趣地保持着沉默。   “税务局和药监局今年换了血,还没我的人,”岳则章吩咐道,“你去挑几个脑袋够用的,把他们安排到合适的位置。”   所以李助理这一个月都在国内,打着中井的旗号到处社交,意欲物色一些既有野心又有所忌惮的年轻人。   这样的酒桌上最不好打开的是心扉,最好打开的是气氛。只要酒好菜好态度好,是人是鬼都能说自己掏了心窝子。   李助理这天就是从一个话都捋不清了还拍胸脯保证自己没醉的人口中,头一回听说了肖照山情人的名字。   “叫陈渝,是个刚本科毕业的男孩儿。”   岳则章拿着把园艺剪,正慢腾腾地修理花园里长出的杂草,接电话的是他的另一个私助。   “岳先生让你继续说。”   李助理坐进车里,说:“肖照山和池凊昨天正式离婚了。池凊那边的人私底下看过协议书,肖照山并不是为了转移财产,他甚至还额外分到了两套闲置的房产。”   他小心猜测:“有没有可能……是为了这个陈渝?”   岳则章突兀地笑了:“池凊跟他处对象的时候,这个陈渝才刚出生。照山可不会傻到和已经有过亿身家的恩爱发妻离婚,跟一个初出茅庐的穷书生过日子 。”   私助把他的意思概括一番传达给了李助理:“岳先生认为不太可能。”   李助理喝了不少酒,多日来调查毫无进展的烦躁和频繁应酬的疲惫堵得他想吐,他强忍着生理上的恶心,问:“需要我派人去找陈渝吗?”   岳则章把剪下来的枯枝和野草扔在脚边,不慌不忙地说:“照山身边的瞿成呢——是叫这个名字吧?”   私助点了点头。   “去通知他。”岳则章动作慢条斯理,语气却极硬,“如果春节前他还找不出肖照山的反常之处,就让他来当这个十七号,替肖照山挣三千六百万。”   私助一字不落地复述给李助理听。   李助理总算松了口气,连醉酒的症状都瞬间好上了几分:“岳总,去税务局和药监局的人我基本安排好了,我明天飞法国吗?”   岳则章修剪好花园一隅,转身把园艺剪递给私助,然后取下手套,从他手里拿回电话坐进了藤椅:“馥媛这段时间要临盆了,我这个准外公到时候有得忙,你们刚好休息一阵子,去旅旅游、陪陪家人,等瞿成的好消息吧。”   突然放假对任何一个职场人来说都无异于是天大的喜讯。李助理感激地应了声好,又得体地祝福了几句。   岳则章温和一笑,竟同他拉起了家常:“女人才懂女人,这些事本该她妈妈来料理的,可惜,我夫人走得早。我就馥媛这一个女儿,她嫁来这么远的地方,所有的心只能我一个人操。”   李助理尴尬得不知该如何接话:“岳总辛苦了……”   岳则章依旧意犹未尽地回忆着:“其实以前我考虑过,如果照山和池凊没成,我可以把馥媛介绍给他。他不仅生得标致,而且有才华、知进退、懂浪漫,是馥媛喜欢的类型。”   他把手搭到膝盖上,再次“可惜”起来。   “可惜,那时候他和池凊成了。”   “可惜,如今他即使和池凊离婚了,也不可能再当我的女婿。”   李助理在他手下干了六年半,不费吹灰之力就从他叹惋的语气中嗅到了一丝杀意。   “小李,你说说,”岳则章一副随和的模样,问他,“他最后究竟是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了呢?”   李助理的后背窜上了冷汗:“岳总,请多给我一些时间,您放心,我会尽快调查清楚的。”   岳则章平声说:“你别紧张,只是快新年了,我这个不会讲法语的老头子在国外有些孤单,实在看不得抛妻弃子跟小三团圆的戏码。”   “照山真让我失望啊。”他叹了口气,“小李,放假前麻烦你再跑一趟,替我提前给他送份新年礼物吧。” 第五十四章   距新的一年只剩八个小时,肖照山让画廊里的员工提前下了班,自己也总算迎来了难得的三天假期。   得益于错开了下班高峰期,他在路上只堵了半个多小时就到了家。   肖池甯还没放学,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泡了杯咖啡,换了身宽松的衣服,去书房继续写从办公室拷回来的年终寄语。   写完年终寄语就差不多到了肖池甯下课的时间,他把pdf文件上传到画廊的微信大群,然后便拿上车钥匙出门去接肖池甯。   学校门口停满了私家车,肖照山第一次见识到寄宿制学校能热闹成这样。   高一高二今天不用上晚自习,家长们在发灰的黄昏中揽着一周没见的孩子的肩膀,同他们说说笑笑,帮他们背书包,往他们手里塞热饮,替他们开车门装行李。   肖照山自问做不到,毕竟肖池甯又不是没手没脚。但他犹豫片刻,还是学着其他家长的样子,下车去校门旁边的奶茶店排队买了一杯店员推荐的,“最受学生欢迎”的奶茶三兄弟。   他拎着刚做好的热奶茶回到车上,给肖池甯打了个催促的电话。肖池甯接了,却没说自己在哪儿,只让他多等一会儿。   肖照山挂了电话,暗自琢磨着全中国会有多少撺掇自家孩子逃课的父亲。恐怕没几个吧。   微信提示音响了一路,他等得无聊,便拿出手机逐条查看。   各个微信群都被“新年快乐”刷了屏,唯独池凊的对话框里写的是:“我从房子里搬出来了,剩下的东西都是不要的,你直接扔了吧。”   肖照山回了个“嗯”,继续往下翻。   董欣在十七分钟前说:“饭店我订好了,你赶快带着我干儿子来。”   肖照山笑了:“谁是你干儿子?经过我同意了么?”   董欣秒回:“我不是池甯的干妈谁是?”   肖照山问:“干妈认来有什么用?”他自己都没有这种亲戚。   “有什么用?”董欣发来一段语音,“当然是用来宠干儿子的啊。我给他买了见面礼,给他包了红包,还准备给他介绍个小女朋友。老肖,不是我说,现在的小孩儿都早熟,与其让他跟学校里的女孩儿谈恋爱,不如让他跟知根知底的熟人处对象。你看我,就是前车之鉴。学校里能有几个靠谱儿的,临到毕业各自飞,我干儿子伤心了怎么办?”   肖照山觉得有意思:“行啊董媒婆,我未来儿媳是哪家的熟人?”   “我表叔家的小闺女,跟我干儿子一样大。要我今天把人带来吗?”   “我待会儿问问他。”   “你跟池甯说,她是学播音主持的,外形条件好。”   “嗯,”肖照山忍着笑,“还有呢?”   董欣答:“虽然她是家里的老幺,前边儿有两个懂事的哥哥,但为人一点儿都不矫情,落落大方,特别开朗。”   “听起来挺好的。”   肖照山打完字,抬头就看见围着黑色围巾的肖池甯娴熟地踩着滑板,左拐右拐地穿越人海向他奔来。   董欣自得地说:“岂止是挺好?不是我吹,要是他俩能成,你他妈就偷着乐吧。”   “嗯,他俩要是能成,我去西山八大处[1]捐钱。”   他这边刚发完语音,那边肖池甯就抱着滑板打开了副驾的车门。   肖照山把奶茶放到他腿上,只说了一个字:“喝。”   “这么巧,我也给爸爸你买了。”肖池甯拉开校服拉链,从怀里掏出一瓶阿萨姆奶茶递给肖照山,“我怕冷掉一直揣着呢,还是热的。”   肖照山发动了车子,拒绝道:“我不用,你喝你的。”   肖池甯拿着瓶子,伸长胳膊在他眼前晃了晃:“尝尝嘛,我特意去学校超市买的。”   肖照山正在倒车:“手上没空。”   肖池甯帮他拧开瓶盖:“我喂你。”   “你要是敢洒我身上等会儿你自己走回家。”   肖池甯把瓶子怼到他嘴边:“我很稳的。”   肖照山调好头,仰起脑袋尝了一口就不想再尝第二口。   “这什么东西?”   “也是奶茶啊。”肖池甯收回手,咬着吸管问,“不好喝吗?”   岂止是不好喝,简直是太难喝了。   “……还行。”肖照山说,“我尝尝你手里那杯。”   要是一样难喝,那他就失策了。   肖池甯把手里的奶茶三兄弟递出去,肖照山包住他的手背,从塑料杯里吸上来一口珍珠和布丁。   吞咽从未如此的艰难。   “你不觉得太甜了吗?”他怀疑肖池甯的味觉失灵了。   “不觉得啊。”肖池甯自己又喝了两大口以作证明,“我喜欢。”   肖照山把着方向盘,见他像个仓鼠一样包着一嘴的东西,不禁笑了他一句:“小孩儿。”   肖池甯呵了一声:“老东西。”   “怎么跟你爸说话呢。”肖照山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肖池甯问:“周杰伦认识吗?”   “听说过,唱双截棍的那个是么。”这等人物肖照山还是知道的。   “他跟你差不多大,就特别喜欢喝奶茶。”   肖照山好笑道:“他喜欢喝奶茶跟我有什么关系?”   肖池甯振振有词:“说明你没有童心。”   “我认识个小女孩儿,跟你一样大。”肖照山活学活用,“落落大方,特别开朗。”   肖池甯立刻不高兴了:“你说谁?哪个小女孩儿?”   肖照山笑了笑:“我说我儿媳。”   肖池甯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儿媳”是什么意思。他既惊且怒地问:“我怎么不知道我有女朋友?!”   “你董欣阿姨——现在你该叫干妈——打算给你介绍一个。”肖照山的语气平平无奇,“刚还问我意见来着。”   “干妈?今天要请我吃饭的那个?”   “嗯,她还给你带了礼物、包了红包。”   肖池甯不关心这个:“你怎么回答她的?”   肖照山在红灯路口停了车,眼带笑意地看向他:“我说,挺好,不过得问问你的意见。你怎么想?”   肖池甯被气得不轻,一时竟不知是该发火还是该直接下车。   片刻后他突然笑了:“我也觉得挺好。择日不如撞日,要是今天我女朋友有空的话就见见吧。”   肖照山挑了挑眉:“我记得以前有人跟我他喜欢男人。”   “跟你学的啊。”肖池甯歪着头,一派天真道,“到时候我跟我女朋友一结婚,你就成了我的情人。翻身农奴把歌唱,多好。”   肖照山听懂了:“想让我当你的小三?你活在梦里。”   “所以说,你当你自己的儿媳不好吗?”肖池甯不屑地低声道,“老东西脑子里天天想什么呢。”   肖照山腾出一只手,伸过去捏住他两边脸蛋儿:“有种再说一遍?”   肖池甯嘟着嘴,模糊却掷地有声地骂:“老东西老东西老东西老东西!”   肖照山松开手,倾身过去使劲儿咬了一口他的上唇,恶声道:“我要是老东西你他妈就是小骚|货。再嘴欠小心我让你下不了车。”   “来来来,你来。”肖池甯作势要脱自己的校裤,“不大战三百回合谁也别想走!”   肖照山恨不得抽他一顿,无奈绿灯亮了,他只能一边开车一边咬牙切齿地给肖池甯下战书:“明天我不上班,等吃完饭回了家,你等着吧,我操死你!”   肖池甯拉起自己的裤腰,嘬着奶茶说:“再跟我提‘女朋友’三个字,你就等着吧,我榨干你!”   赶上了漫长的晚高峰,出城的堵得不像话,父子俩放完无谓的狠话便渐渐安静下来。   肖池甯坐不住,拿出手机开始外放流行歌,偶尔跟唱两句,肖照山则负责听,和骂他喜欢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晚上八点,堵了一个多小时的他们终于抵达了董欣订好座的日式烧肉店。   肖池甯没戴围巾,穿着一身蓝白校服走进包间。董欣还是通勤的职业套装,白衬衫配黑色包臀裙,正抻直了腿靠在墙边玩手机,见干儿子来了,才忙不迭挪到炉边换成跪坐。   肖照山脱了大衣,嘲笑她没个干妈的样子。   肖池甯坐上榻榻米,笑着跟她打招呼,不动声色地反驳道:“干妈上班辛苦了,你怎么舒服怎么来。”   董欣立马觉得这个干妈实在是毛遂自荐得太值了。   “你爸还跟我说让我别抱太大期待,”她瞪了肖照山一眼,“他骗鬼呢。”   肖照山翻完一轮牛肉就看见她给肖池甯倒冰可乐,便拿烤肉夹挡了挡瓶身:“别让他喝这么多甜的,来的路上才喝了一大杯奶茶。”   董欣柔声问坐在他身边的肖池甯:“池甯,你想喝可乐吗?还是更想喝茶?”   肖池甯怯生生地瞄了肖照山一眼,又立马收回视线,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   桌对面的董欣看得心都快化了。   肖照山只觉得无语。   他把烤好的牛肉分到他们的盘子里,沉声警告肖池甯:“少装,不准喝。”   董欣拿起听装可乐,二话不说就给肖池甯满上了,此间还不忘骂肖照山:“孩子想喝就让他喝呗!又不是三岁小孩儿怕蛀牙,你这个当爸的怎么回事!”   她放下空掉的可乐罐,转向肖池甯,瞬间换了脾气,轻声细语地哄他:“今天干妈请客,池甯你想喝什么就喝,想吃什么就点,别跟我客气。”   肖池甯捧着饮料啜了两口,乖顺地冲她笑了笑:“谢谢干妈,这些就够了,不能浪费。”   被两人联合挤兑的肖照山听不下去了。   他悠悠地喝了口茶,问董欣:“不是说要给肖池甯介绍女朋友?人都坐这儿了,你这个媒婆不当面说一说?”   果然,肖池甯和煦的笑容有点绷不住了。   “我在车上不是交代过了吗?”他转头看向肖照山,阴恻恻地强调,“元旦过后我要抓紧时间准备艺考,没时间谈恋爱的,爸、爸。”   “你确定?”这还是肖照山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他对未来的打算。   “那时间是有点紧了。”董欣已然操起了当妈的心,“集训效率太低了,一对一比较好,需要干妈帮忙找老师吗?”   “等等……”她突然意识到,“老肖你不就是搞这行的吗,怎么不早点给我们池甯找个好老师?”   肖照山仍分不清肖池甯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他把新烤好的五花肉放进熟肉盘,向董欣自嘲道:“连我这个当爸的也是刚刚才知道我儿子决定参加艺考。”   董欣在偏心的路上一去不回头:“所以老肖你还不赶快反思反思你自己!”   肖池甯在心里笑得前仰合后,口头上却不得不帮肖照山撑场面:“不能怪我爸,我也是这两天才考虑好。”   “真的考虑好了?”肖照山严肃地问。   肖池甯把一块五花肉蘸好酱料放进他的碟子里,点头肯定道:“嗯。虽然不是那么喜欢画画,但我已经决定了。”   肖照山皱了皱眉:“不喜欢就别学,以后只会越来越痛苦。”   董欣也附和:“池甯,你爸说得对。我在国外念书的时候,学校要求学生必须在历史地理和哲学里选一科辅修,可这些我一个都不感兴趣。那四年我光应付辅修论文都崩溃过很多次,差点想不要学位回国重新高考,你千万别勉强自己。”   肖池甯原以为肖照山听了这件事会很高兴,不曾想却遭到了反对。   他望着肖照山,对董欣说:“我成绩太差了,除了走艺体,我不知道我还能怎样才不会给我爸丢脸。”   肖照山沉静地回望他:“我是我,你是你,我不需要谁给我长脸,更不认为谁会丢我的脸,我只是看不起你。因为你把选择权交给了别人。”   “老肖。”董欣不满他严肃得过了头,提醒了一声。   然后她微笑着去安慰肖池甯:“有这样的心是好的,说明你很在乎你爸爸。但是呢,你这么年轻,最该做的还是自己喜欢的事,不然等你到了我们这个年纪,你就只有资格做擅长的事了。”   肖池甯有些茫然地看着她:“可我好像没有喜欢做的事。”   董欣被他的大眼睛看得一阵心软,循循善诱道:“那是因为你现在接触的东西太少啦。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现在才只尝试了学生这一行,怎么能断言自己没有喜欢做的事呢?”   肖池甯听着听着,突然很想流泪。   “怎么我还把你说哭了?!”坐在他对面的董欣见他红了眼眶,一下慌了神,赶忙扯了一张卫生纸,越过桌子给他擦眼睛。   肖照山转过脸去看,发现肖池甯正努力尝试着笑。   他给自己夹了一筷子蔬菜,平声问:“想到什么了?”   肖池甯攥住董欣给的卫生纸,埋着头说:“想到池凊了。”   肖照山和董欣皆是一愣。   他重新抬起头,感激道:“谢谢干妈,你真好。”   四十岁出头的董欣被一个十七岁少年的夸奖给捧得云里雾里,嘴角的笑越来越荡漾:“诶老肖,你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好事生出来这么个宝贝?分享一下经验呗。”   肖照山给肖池甯夹了片烤香菇,不无骄傲地说:“是他自己成长得好,跟我和池凊没关系。”   “也是。”董欣忆及他高中时候的样子,兴奋地给肖池甯科普起来,“池甯你不知道,你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野了,抽烟喝酒早恋,逃课去香山写生,考试全程画小人儿,作业从来交不齐,下课老爱装忧郁。”   “他出名那会儿我们以前班主任刚好升职成了教导主任,我学妹特地写邮件告诉我,集体朝会上她跟全校的人讲——肖照山学长大家都有所耳闻吧,他是个天才,这辈子注定要非同凡响的,你们要是不能像他一样不上学也可以养活全家,就别学他那一套,老老实实读书高考,这才是你们的出路!”   肖池甯听得津津有味,肖照山却听得十分膈应:“董欣,你口条这么顺怎么不去天津卫打快板儿啊?”   董欣把宝贝干儿子哄开颜了就压根儿不管老朋友的死活:“池甯喜欢听,怎么着?”   “你喜欢听?”肖照山充满威胁意味地瞅了肖池甯一眼。   肖池甯对上他的目光,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于是董欣便把她还记得的,肖照山高中的各种小事儿绘声绘色地编排了一通。   从他不爱用钢笔只爱用铅笔答题,然后就被语文老师罚抄了五遍《滕王阁序》,讲到他高一上期跟隔壁技校的人打架伤了胳膊,整整一个月不能画画,气得他在胡同口堵了带头那人俩星期,再讲到他其实也有怕的东西,那就是近视,因为他觉得一旦戴上眼镜,所有色彩和结构都会有所走形。   肖池甯吃着肖照山往他碟子里堆的菜和肉,同在下雨的深山中时如出一辙,无比希望时间停驻在这一刻。   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吃得再慢,他们也必须得离开了。   董欣趁肖照山去卫生间的空隙,把两指厚的红包和一套崭新的护腕护膝送了出去。肖池甯按国际惯例推拒一番,顺理成章地失败了。   晚上十点的北京冷得出奇,董欣吐着白雾,神秘地俯在他耳边说:“听你爸的意思,是不想让你有零花钱,干妈悄悄塞给你,你别告诉你爸。”   肖池甯把红包揣进校服下的棉外套里,只把礼品盒抱在怀中:“谢谢干妈。”   董欣直起身,摸了摸他的发顶:“不客气,祝池甯你新年快乐、一直开心。”   “一直开心好难。”肖池甯诚实地说。   “嗯,人也不只是为了开心才活着的。”董欣从手提包中拿出自己的皮手套,意味深长地冲他眨了眨眼,“是为了爱。”   “你开心,爱你的人就会开心,这是你报答爱的方式。”她抬眼看见肖照山出来,便压低声音道,“池甯,干妈是个商人,但你爸爸不是——虽然他老说自己是。他其实有点幼稚,我猜他现在的梦想依旧是画出超超超厉害的作品。”   “这样的人呢,通常只看得见自己追求的东西,所以你这些年才被忽视了。干妈希望你能多包容包容他,别让他老了后悔。”董欣戴上手套,跟他道别,“这是我作为他的朋友,偏心想请你帮的忙。”   肖池甯霎时想到了胡颖雪。   如果她还活着,是不是也会像这样,揭他的短笑他的痴,同时永远站在他这边为他说话?   “你俩刚刚嘀咕什么呢?”去往停车场的路上,肖照山问起他们的悄悄话。   肖池甯把脸缩在校服领子里,闷闷不答。   “怎么了?一副天快塌了的表情。”肖照山着实搞不懂小孩儿的情绪起伏。   肖池甯还勾着脑袋,左手却突然准确地抓住了他暖热的手掌。   “我很羡慕爸爸你。”   肖照山失笑:“羡慕我什么?”   肖池甯答:“我想胡颖雪了。”   肖照山敛了笑,须臾后握紧他泛着凉意的手继续向前走:“那我就没有骗她。我和她说过,你会一直记得她。”   肖池甯停下脚步,问:“什么时候?”   “我抓不住她之前。”   话音未落,肖照山就瞥见一道凛冽的冷光仿佛贴着地面,“咻”地破风向他身前袭来。   他下意识拉着肖池甯猛地后退一步。   “怎么了?”   肖池甯身形一晃,还没站稳,肖照山却已经丢开了他的手。   他没有再看肖池甯一眼,脸色阴沉地低声说:“离我远点,快。”   “到底怎么了?”肖池甯完全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肖照山兀地冲他大吼:“我叫你离我远点没听到吗!”   路上稀稀拉拉的行人纷纷向他投来异样的眼神,他却丝毫不觉一般,浑身紧绷地朝冷光来的方向张望。   “爸爸……”   已经退开三步的肖池甯还打算说些什么,却被肖照山一声命令径直打断。   “去车上等我,跑着去。”   他如临大敌地紧盯着街对面,从大衣里摸出车钥匙,把它扔进肖池甯怀里:“锁好车门,不准出来。”   肖池甯就算再迟钝,这会儿也从他警惕冰冷的语气中察觉到了异常,依言拔腿跑入了不远处的露天停车场。   肖照山独自站在街边,一边凝神仔细观察着四周,一边从怀里摸出手机让siri打电话给董欣。   董欣接起电话,问他是不是落了什么东西,他直白道:“岳则章刚刚找上我了。”   董欣坐在车后座,示意司机靠边停车:“什么意思?需要我过来吗?”   “不用,我只是提醒你要注意安全,到家了一定记得给我打个电话。”   “好,我知道了。”董欣听他语气似不宜多话,便简练道,“你也小心,不要跟他硬碰硬,有什么事第一时间通知我。”   “嗯。”肖照山挂了电话,又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却始终没等到第二道冷光。   他以刚才站的地方为圆心,在其附近转了几圈,总算在人行道旁的草坪上找到了光的出处。   他从外套里掏出一张卫生纸,把那柄冰制的、被削得像短箭似的飞镖拈起来,捧在手里瞧了瞧。   如果当时肖池甯没有突然止住脚步,如果这柄冰飞镖再高个半米,以这个百步穿杨的力道,足以在眨眼间要了他的命。   他现在还能安全地站在这儿,就证明了岳则章并非想要他的命,而是在警告他。警告他别耍心眼,警告他要乖乖听话。   除此之外,他想不到别的可能。   “没伤着人也好。”   千里之外的法国,岳则章沐浴在冬日的阳光中读着中文报,云淡风轻地对私助说:“今年的最后一天,不给首都的医护人员和警察们添麻烦。”   私助接着汇报:“听李助派去的那个人说,十七号今天是带着儿子去跟欣荣的董欣吃的饭。”   岳则章翻了一页报纸,不以为意道:“庆祝元旦,情有可原。”   “这么一看,他跟他儿子的关系似乎不像瞿成说的那样……差。他们走在路上还牵着手。”   岳则章的目光仍停留在报纸上,不知是问谁:“我的照山什么时候变成慈父了。”   他又翻了一页,缓缓道:“没记错的话,肖池甯是男孩儿,而且快满十八了。”   私助应和:“是的,岳先生,他正在读高三,明年夏天高考。”   岳则章抖了抖报纸,依着折痕合上了它。   “馥媛上初中之后我就没牵过她的手了。” 第五十五章   肖池甯在车上等了十五分钟才等到肖照山。   肖照山坐进驾驶座后,第一个动作便是关掉车厢前排的照明灯。   “以后你一个人待在我车上的时候,”他系上安全带,看着后视镜流畅地倒好车,叮嘱肖池甯,“不要开灯,不要玩手机,不要抽烟,最好连窗子都别开。”   肖池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肖照山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五十元人民币递给岗亭里的停车场职工,道闸升起,没等人找零他就猛踩油门,加速驶上主路。   他频繁变道超了一辆又一辆的车:“元旦过后我每天接送你上下学,如果我没空,我会提前和你说,你记得给手机充好电。”   “你们一节课多少分钟?”他自问自答,“四十分钟是吧。那你收到消息必须在四十分钟内回复我。”   下一个十字路口本该直走,但因为遇上了直行红灯,他想都没想就提前右转了:“我以后尽量把工作带回家做,你晚上出门买菜必须等我,听到了吗?”   肖池甯却答:“这不是回家的路。”   “我问你听到了吗!”肖照山神经紧绷,直到现在才终于肯看他一眼,“肖池甯,回答我,刚刚我说的你记住了吗?”   “没有。”肖池甯转开脸,对着车窗上自己的倒影说,“你再重复一遍吧。”   路两侧的楼宇越来越少,路灯越来越稀疏昏暗,肖照山宛若不察,真的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这次记住了吗。”他问。   肖池甯敷衍道:“没有,你再重复一遍。”   肖照山回过味来,一打方向盘在无人的非机动车道来了个急刹。   他二话不说解开安全带,握住了肖池甯的肩膀,让他不得不回身看着自己:“肖池甯,我没开玩笑,这是最后一次,你给我听好。”   他列出一二三,像是要把每个字嚼碎了掰烂了喂进肖池甯的肚子里。   肖池甯的目光却始终停留在他用力到泛白的指节上,等他说完,才沉声道:“你弄痛我了。”   肖照山没有松开手,反倒把他抓得更紧了。   肖池甯面无表情地抬起头,肯定地说:“爸爸,你在害怕。”   肖照山眉头似川,双眼血红,诚实依旧:“嗯,我在害怕。”   肖池甯倏忽缓和了神色。   他把住肖照山的小臂,突然伸长脖子亲了亲他的鼻尖:“没事,我们都没事。”   他又向上亲了亲肖照山的眉心,呢喃着问:“爸爸,到底怎么了,你不要瞒我。”   肖照山错开他的吻,将他一把拉入怀中,暂时无话。   片刻后,他似是无处可躲,只能把脸埋在肖池甯的脖颈上,用嘴唇去感受他的脉搏,感受劫后余生的庆幸和颤栗。   “肖池甯。”他叫他。   肖池甯靠在他肩上,应了一声:“嗯。”   “肖池甯。”肖照山极轻极慨地呼唤他,“肖池甯。”   “嗯,爸爸。”肖池甯拍了拍他的背。   肖照山不再说话,径直按开他的安全带锁扣,把他捞到自己身上,从他耳后一路啄吻到他的嘴唇。   肖池甯动了情,渐渐在他怀里软成了一滩轻飘飘的月光,垂下头与他缠绵地共吻。   肖照山腾出一只手去拔车钥匙,另一只手去剥肖池甯的校服和外套。他把手从肖池甯的驼色毛衣里探进去,难耐地抚摸他温暖的脊背和腰腹,像划亮最后一根火柴。   方才从街头走回停车场的途中,他曾克制不住地想,如果那柄锋利的飞镖瞄准的不是他的腿,而是肖池甯的心脏,一切将会变成什么样。   他将看着肖池甯在自己眼前倒下,变成了无生机的一具尸体,变成他抓不住的胡颖雪,变成躺在地上被人围观、指点的小少年,变成一张板上钉钉的死亡证明和销户证明。   只是想象了一秒钟,他就再也完全无法忍受。仿佛此情此景终会应验一般,他感到了深刻的自责和愧疚。   “肖池甯。”   “肖池甯,肖池甯。”   他想,今晚不是死里逃生,今晚是失而复得。   肖池甯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能成为一种致命的催情药。   他听见肖照山无意的低语、示弱的珍惜,胸中封锁许久的情愫便豁然冲开了围堤,裹挟着成千上万的渴望与希冀,奔涌进他的血液,流经他的周身。   他分开腿跨坐在肖照山膝上,捧住他的脸吻得愈来愈深,吻得车内空气越来越稀薄。   “爸爸,我在。”他把自己融化了在肖照山的唇舌间,仍不忘告诉他,“我在这儿,在你身边。”   肖照山近乎感恩地回吻他、揉弄他,要让他在冰冷的冬夜里为活着而燃烧。   车上没有润滑和套子,肖池甯见他下|身胀得紧,便想缩到方向盘下面帮他口出来。   肖照山却眼疾手快地把他拉了起来,抱着他说:“不用,我们回家。”   从郊区回去即使不堵车也要开半小时以上,更何况他们一度绕了远路。肖照山一路疾驰,到小区地下停车场时,距离新的一年只剩六分钟。   没有时间再能浪费,他们甫一踏入电梯,就心照不宣地热烈拥吻起来。   肖照山把肖池甯抵在监控画面的边缘,用后背挡住镜头外可能存在的窥伺,把他吻至双颊通红。   电梯门打开,两人仍不愿分开哪怕一秒。他们胸口贴胸口、脚尖对脚尖地走出轿厢,情急到输了四次密码才把家门打开。   家里温暖如春,他们在黑暗中摸索着褪下彼此的衣衫,不管不顾地扔到地上。肖池甯由此想起了几个月前肖照山也曾与陈渝和池凊这般缠绵过。   他气不过,猝不及防咬了一口肖照山的下巴。   肖照山并不觉得痛。他把肖池甯压在主卧的房门上,掐了掐他的屁股,好笑地问:“小混蛋干什么呢?”   肖池甯不答。   他按下门把手,用肩膀撞开了门,然后一个转身把肖照山推了进去。肖照山反应迅速地拉住他的手,利用惯性让他倒在自己怀中,随即收紧手臂后退几步,同他一起摔进床里。   过去他为了迁就池凊,睡了二十年的软床垫和软枕头,现在肖池甯为了迁就他,特地选了硬床垫和硬枕头。两个大男人天旋地转扑通一摔,后背俱是痛到发麻。   “老东西!床要塌了!”肖池甯大叫。   肖照山翻了个身格住他的喉咙,凶狠道:“你是不是欠揍。”   肖池甯仰着头呼吸,在他身下兴奋地拍起了床:“对对对!就是这样,爸爸快操|我!”   肖照山被他发|骚的样子逗笑了,硬是变了脸色窜起来捂紧他的嘴,拒绝道:“我不操小混蛋,只操高中小男生。”   小混蛋立刻入戏,在他的桎梏下奋力挣扎,唔唔唔地喊救命。   肖照山第一次玩这种花样,顿时被他挑逗得欲|望高涨。   他三下五除二地扒了肖池甯的校裤,轻舔着他的脖子说:“老实点,叔叔疼你。”   肖池甯趁他情酣,猛地打掉覆在自己唇上的大掌,手脚并用地爬到床头,一掀被子遮住了自己接近全裸的身体,瑟瑟发抖地求饶:“叔叔你放过我吧,我爸爸有很多钱……我给你钱,你不要操|我……”   肖照山把手伸进被子里,轻而易举就握住他白袜包裹下的脚踝,把他拖到自己身下,不屑地笑道:“钱算什么,不如跟叔叔好,叔叔让你舒服。”   肖池甯拿手挡住他不断下压的胸膛,毫无说服力地威胁他:“我爸爸不会放过你的!”   肖照山喉间发出低低的笑声:“你以为你爸爸是谁,有多大的本事?”   “我爸爸什么都会。”肖池甯装作稚气地呛声,“他无所不能。不信你等着!”   肖照山闻言,停了动作敛了笑容,在冷冽的月色中久久地凝望他。   他抬手一遍遍抚摸肖池甯的额头,突然说:“小朋友,你该剪头发了。”   肖池甯有点接不上台词:“什么?”   “比你刚来北京的时候长了好多。”肖照山解释。   肖池甯扶着他结实的臂膀,不得不为自己澄清:“我剪过,又长长了。”   肖照山用拇指指腹轻轻刮着他的眉骨,感慨地说:“那就是时间过得太快了。”   “怎么了?”肖池甯不懂他为何在本应干柴烈火的情景下生出这样的感叹。   “没什么。”肖照山抓起他的手,举到唇边珍惜地吻了吻,“只是突然发觉,你挺了不起的,像个天才。”   能不知不觉改变一个人的一生,的那种天才。   肖池甯愣了:“……你再说一遍?”   肖照山把他的内裤脱到膝盖下,勾着他的腰,不打招呼地将手绕到下方为他扩张。   “啊……”后穴的异物感过于强烈,肖池甯下意识挺起腰身往上躲。   “我说,”肖照山贴着他正急促起伏的小腹,像在冰天雪地里依偎着一个小暖炉,“你很了不起,是个小天才。”   小肖池甯立刻变得更雄赳赳气昂昂了。他揪着脑袋旁边的被角,渴求地嘤咛:“爸爸,我要,我要你。”   “爸爸?”肖照山瞬间又回到了自己的设定里,恍然大悟道,“哦,原来你想被你爸爸上。”   后面的一根手指变成了三根,肖池甯皱着眉头呻|吟:“嗯,我想被我爸爸上……”   “可惜现在要上你的是我。”肖照山说。   肖池甯用大腿内侧去蹭他的腰线:“没关系,叔叔别告诉他就好。”   肖照山握住他的性|器来回撸动,故意问:“怎么一下这么听话了?刚才不是还不让操么?”   肖池甯开始享受起来了,他眯着眼,断断续续地回答道:“听话的话,待会儿可以……可以轻一点吗?”   肖照山向来在扩张上没什么耐心,加之肖池甯总是能用各种手段激发出潜藏在他体内的兽欲,因此过往的每次性爱他从不留劲,只顾埋头苦干,肖池甯叫得越大声,哭得越可怜,他就越亢奋。   “记住你说的话,别到时候又求我用力。”   他起身从床头柜里拿出套子和剩的最后一点润滑剂,把樱桃味的黏稠液体统统挤进了肖池甯的后穴。   瓶口是奶嘴型的,不少气体随着润滑凝露长驱直入。肖照山不过是怕他受伤多按压了几次瓶身,肖池甯的肠道便先被凉丝丝的空气捅了个透。   “啊!好爽……”他失声尖叫。   肖照山把空掉的瓶子扔到地板上,熟练地给自己戴上套子,然后惩罚性地掴了两下肖池甯的胯,示意他提腰:“小朋友,倒个润滑都能骚成这样,装的高中生吧?”   肖池甯抬高屁股,摇着头说:“叔叔要是不信的话,我可以给你看我的学生证。”   肖照山扶着性器缓缓挺入他的身体,随口问了一句:“学生不好好学习,怎么这个点儿了出现在我床上?”   “因为想气一气我爸。”肖池甯答。   肖照山浅浅地摩擦着他的穴口:“气他做什么?”   “他当着我的面和别人接吻,和别人好。”   “和谁?”   “他的助理,他的前妻。说不定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人。”   肖照山折起他的腿,俯身去吻他雪白的脖颈和胸膛:“但现在没有了,他只有你一个。”   肖池甯前面被亲得发烫,后面被磨得发痒,咬着牙才没丢脸地叫出声:“你、你怎么知道?”   肖照山的动作和语气都温柔得不能再温柔:“叔叔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肖池甯脑海里的花苞瞬间舒张开了所有紧闭的花瓣。   他扒着肖照山的肩膀,主动向下沉:“叔叔好厉害,再深一点……”   肖照山却依旧保持着自己的频率:“我说了,明天不用上班,我会慢慢来。”   肖池甯闭了嘴,打定主意要一声不吭以示不满。但没一会儿,肖照山就得心应手地找到了他的前列腺,开始精准地对着那里摆动腰肢。   快感一层叠一层地从尾椎传送到大脑,肖池甯第一次知道温和如此的性爱也能产生巨大的刺激。   呻|吟不自觉地从鼻腔和嘴角溢了出去,他跟着床垫轻轻摇晃,挂在脚踝的内裤跟着他摇晃。   肖照山确认他得了趣,不会再有任何不适,这才翻过他的身子,跪在他背后坚定地插了进去。   他握着肖池甯纤细的腰,皮肉相贴地罩在他的上方,一边九浅一深地挺动下|身,一边轻轻地亲吻他的后颈。   屋子里已经够热了,肖照山的体温更是烫得他沸腾不已,肖池甯忘情道:“好舒服……爸爸,好舒服……”   肖照山凑到他耳边,用气音沉沉地问:“你爸爸也是这样操你的吗?”   “嗯……”肖池甯胡乱地点了个头,就扭过脸找到他的嘴唇,主动亲了上去。   肖照山不停后仰,用自己的舌尖引诱他起身。肖池甯被他做得不知今夕何夕,只知道追随他的步伐和他纠缠下去。   慢慢地,他解放了双手,笔直地跪坐在肖照山的腿间。肖照山计划得逞,坏心眼地攥住他分开的脚踝,紧接着就是毫无预告地用力向上一撞。   “啊!”   肖池甯的下颌划出了一道惊心动魄、无与伦比的线条。   他仰着脖子,四肢条件反射地发软,整个人又被重力驱使着向肖照山身上坠落。   炽热勃发的性|器宛如顶进了肠道尽头,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说:“肚子,肚子要被捅穿了……”   肖照山为他失神的样子乱了心跳,不住重复起这个动作,将他频频抛向高空,再将他稳稳接住。   “你爸爸会进到这么深吗?”   “会把你操得这么爽吗?”   “会操哭你吗?嗯?”   肖池甯沉浸在快感中,一个劲儿地流生理眼泪。他摸到肖照山的手,带着他由上至下地把玩自己的凸起的乳尖和平坦的小腹。   “会,他会……”他喘息着说,“我爸爸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唔——”   话音未落,肖照山就短暂地离开了他滚烫的肠道,拥着他躺倒在枕头上。   他把肖池甯调了个个儿,让他面朝自己,然后逮着他的手腕,迫使他的双臂移到脸侧。   肖照山急切地分开了肖池甯的手指,不容拒绝地将自己的十指并入他的指缝,把他紧紧地扣在身下同他接吻。   肖池甯被他吻得头昏脑涨,偏偏后面还有根粗壮的东西正一下下地钉着他脆弱不堪的穴道,使他两张嘴都塞得满满当当。   肖照山蓦地生出了一种自己在“打造”肖池甯的错觉。   他把性器全部退出来,再坚决地楔入肖池甯的身体,过程一次比一次顺畅,配合一次比一次严密。   “宝贝,你被操成我的形状了。”   肖池甯好不容易解放了上面那张嘴,忙着大口呼吸和叫床还不够,实在没空附和他惊喜的发现。   肖照山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突然更兴奋地问他:“你爸爸对你那么好,他叫过你宝贝吗?”   肖池甯太喜欢这样全出全入、回回到底的抽|插了。他舒爽到额发湿透,舌尖微翘,除了从体内传来的“咕叽咕叽”的水声,根本听不见其他的话。   肖照山也不介意,自顾自地进一步收紧指尖,把他的手牢牢攥在掌心,不厌其烦地叫他宝贝。   肖池甯没想到老东西来真的,说不上班就真撒丫子弄了他一晚。他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肖照山抱他去洗澡的时候,低头亲了亲他的眉心。   然后他便昏昏沉沉地睡到了现在。   昨晚没拉窗帘,透亮的日光刺得他不得不醒来。他原本以为是出太阳了,结果睁开眼才发现,那白晃晃的,竟然是雪。   今年冬天北京的初雪在十一月,他们搬家前。不过那次是雨夹雪,不如今天这般洋洋洒洒,这般清晰可见。   肖池甯虚眼看着窗外发了会儿呆,一只手不期然地从身后搂住了他的腰。   “终于醒了。”肖照山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也看向了外面的雪。   “几点了?”肖池甯哑着嗓子问。   肖照山从枕头下摸出手机看了一眼:“下午一点三十七。”   肖池甯翻身拱进他的怀里,指控道:“等放完假看你起不起得来。”   肖照山用长出胡茬的下颌在他头顶蹭了蹭:“我们中老年人觉都挺少的。倒是你,上学别迟到了。”   “我不管,从今天开始我就是艺体生了。爸爸你快给我找一对一辅导,我要在家里恶补专业知识,不去学校。”   “好啊,我给你找。”   肖照山睡醒之后就在考虑这件事,他试着提议:“不过,还是报国外的艺术院校吧。等你准备好作品集、考到语言水平证明,我们就出国。”   肖池甯立马安静下来。   肖照山怕他又误会,便补充道:“放心,我会和你一起出去。要是有机会,我们干脆就在国外定居下来。”   肖池甯问:“你不要你的画廊了吗?”   肖照山用手指梳理着他后脑勺上的头发,轻声说:“转手给别人也挺好的。”   “是不是因为昨天的事?”肖池甯从他胸口抬起头来,“你还没告诉我。”   肖照山不想在新年第一天就用这种糟心事让他担忧。   “我就快处理好了,没事。”他说。   肖池甯不问了:“好,我尊重你,像你说的那样。”   肖照山笑了笑:“谢谢宝贝。”   刚醒来,心就咚咚咚地狂跳,肖池甯还有点吃不消:“嘁,宝什么贝,有种你下了床也这么叫我。”   肖照山顿了一会儿,突然没头没脑地交代他:“拿好被子。”   “干嘛。”肖池甯不明就里地抓住了被角。   于是肖照山连人带被子地把他抱到了飘窗上:“嗯,现在下床了。”   下一秒,他也钻进被子,把同样赤裸的肖池甯圈在自己身前。   “宝贝,新年快乐。”肖照山抬头看着窗外洁白的大雪,珍而重之地对肖池甯说。 第五十六章   过了元旦,眼看着就要过春节。肖照山算了算日子,准备提前一个月把建成的放映室处理掉。   既然岳则章已经对他起了疑心,那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明晃晃地把“欲|望”摆上台面。   本来默认每周至少入账一百万,他直接把数目砍了一半;不仅如此,他还装作遗憾地向媒体透露,复出作是他从业以来最失败的作品之一,意在引导公众去主动探究那位花了二百三十一万人民币收藏作品的冤大头是何方神圣。   董欣觉得他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肖照山却不怎么在乎:“如果名和命只能选一个,那我当然选命,你的命,我的命,肖池甯的命。”   “哎,老祖宗说得太对了,出来混,总是要还的。”董欣自己也遇到了麻烦,“房山的工程我脱手了,折了四百万,全他妈从我自己腰包里掏出去的。”   肖照山完全不心疼:“我当初怎么劝你的。活该。”   “谁能想到半路杀出了个岳则章?”董欣用肩膀夹着电话,旋开钢笔帽在一份合同上签了字,“反正我拿他没辙,我认栽,这垃圾钱谁爱挣谁挣去吧。”   肖照山大手一挥,也在一份担保书上签好了自己的名字:“认什么栽。你信不信,他明天就会给我打电话,跟我聊人生、谈条件。”   “你大胆和他谈。”董欣把签好的合同传真给肖照山,“新公司的法人我托关系给你改好了,不出意外这两天就会下文书。虽然费了点儿工夫,细查起来依旧不光彩,但只要你没碰毒,到时候就算瞿成指着你鼻子说你和他是一伙儿的,也没那么容易就把你弄进去。”   这是上回两人一起吃东南亚菜的时候,肖照山拜托她的两项要事其中之一。另一件则是——   “认领股份的合同传过来了,三千万,你看一眼,没问题就签字。”董欣煞有介事地说,“老肖,我现在可真不欠你一分钱了啊。”   “我什么时候说你欠我钱了?”肖照山接收了文件,拿在手里大致翻了翻,“当年我是看准了房地产这个行业,看准了你的能力才投的钱,不是发善心搞扶贫。”   “嗯嗯嗯,你特别有眼光,我非常地荣幸。”董欣从转椅里起身,走到了落地窗前,“说正经的。董事会那边我能瞒到年前股东大会,你藏好三千万,赶快把岳则章给我解决了,不然我连觉都睡不踏实。”   “你再等等,等我把出国的事安排好了,我就公开账本,要不了多久。”肖照山在一式两份的合同上签完字,给董欣传回去了一份。   “池甯同意出国了?”董欣问。   “元旦最后一天带他咨询了留学机构的老师,他没意见。”肖照山把合同锁进了保险柜。   “去哪儿确定了吗?”   “英国。选了三所学校,考上哪儿就是哪儿吧。”   “你也去?”   “嗯,我也去。”肖照山答,“已经选好房子签好担保书了。”   董欣皱起眉头:“这么快?你是打算去那边常住,不要画廊了?”   肖照山叹息道:“画了二十多年祖国的大好河山,也想画画资本主义的腐败风光。”   董欣心头不安,并未顺着他的玩笑讲下去:“你确定你那儿的账本能砸出水花?”   肖照山笑了笑:“前两天我跟肖池甯去商场里买菜的时候,还有小女生找我要签名,你说能不能砸出水花。”   “啧,还小女生。”董欣不屑,“哪家一线媒体和你有过命的交情,乐意跟你趟这汪浑水?说来听听。”   “微博。”   肖照山低头看了看手表,他该去接肖池甯放学了。   “岳则章在法国的这几天就是揭发他的最好时机,只要时差利用得好,他再快也不可能快过网络信息流。我不信上亿网民都是他的眼线。”   董欣忍不住再次提醒他:“老肖,务必慎重。兔子急了都要咬人,更何况他是头不折不扣的疯老虎,小心他和你玉石俱焚。”   肖照山起身穿上大衣,反过来宽慰她:“那我就带肖池甯去你家避避风头,看他敢不敢往北京常住人口数量第一的朝阳区投导弹。”   “再不济,我们还有日料店里的录音。这么多证据,总有一个能留下来。”他拿上车钥匙走出办公室,“我下班了,什么事儿都明天再说。”   秘书室里的瞿成闻声,连忙起立致意:“肖总。”   肖照山揣起手机,站在秘书室门口交代他:“明天办公室可能会来一通重要的国际电话,如果那时候我不在,就你来接,让他第二天再来。”   瞿成在日历上画了个圈,问:“我该怎么称呼对方呢?”   肖照山说:“中井岳总。卖酒的中井,上丘下山的岳。”   瞿成笔尖一顿,脸上却毫无破绽,仍尽职尽责:“好的,我记下了。肖总慢走。”   肖照山点了点头:“你也赶紧下班儿吧,过几天有得忙,回去好好养精蓄锐。”   瞿成镜片后的丹凤眼谨慎地弯了弯:“快过年了嘛,忙才正常,不碍事的。”   肖照山坐上车后还在回味这句话。   他拍掉肩上的雪,想起了曾经度过的春节们。   不忙,不惊心动魄,不生死攸关。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亮点,始终平淡、乏味、千篇一律。   他的母亲会拉着他在家里做大扫除,池凊会订两晚上的酒店套房,邀请他在不属于任何一家人的餐桌上,吃不属于东方人的西式“年夜饭”。   肖池甯或许也是这样,被裘因拉着在家里做大扫除,然后同她在没有暖气的房子里吃一顿跟平常几乎没有差别的晚餐,看一场只会唱颂歌的春节联欢晚会。   肖照山猜测,中国人之所以对“一家三口”的家庭形态如此执着,原因便在于“一家两口”大概算不得团圆。   如此看来,有一个孩子其实也很好。起码他能让除夕的餐桌上多添两道不常做的大菜,能让家里的长辈和晚辈有理由相聚且不冷场。   还能让一个离异老父亲不至于在万家灯火中独自举杯空对月。   肖照山想到这儿,颇为不可思议。他竟然和世间大部分父母一样,开始下意识地把肖池甯划作了自己的附属品。很实用的那种附属品。   果然,没有人能免俗。即使这“俗”是他以往所深恶痛绝的。   肖照山决定了,处理好岳则章之后,春节他要带肖池甯去南方写生,帮他筹备作品集。他不想被同化成那种让孩子厌恶的俗气爸爸。   发动机预热好了,他发动车子,把手机连上蓝牙给肖池甯打电话。   肖池甯似乎正站在窗边,他听到了呼啸的风声。   “我在做值日。”他微喘着说。   肖照山皱了皱眉:“你们班有多少人,怎么又轮到你做值日?”   肖池甯毫不羞愧:“今天没交作业,被班主任罚了。”   “你没和她说你马上要准备出国吗?”肖照山失去了原则。   “说了啊。”肖池甯吸了吸鼻子,把围巾往上拉遮住下半张脸,“她说,哪怕我明天就飞英国,今天也必须交作业。”   “那你大概多久能做完?”肖照山问。   “起码得等到他们上晚自习了吧,有点久。”肖池甯说,“爸爸你不用来接我了,待会儿我自己回去。”   “我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肖照山道。   “这样啊。”肖池甯有些犹豫,“不然我把值日翘了?”   肖照山很饿,他想吃肖池甯做的饭。但作为一名大人,这点理由实在不足以驱使他让孩子打破规则。   “你做你的,我在校门口等你,我还有半个小时到。”   肖池甯乖巧道:“那我去扫地了,争取早点做完。”   “嗯。家里的菜好像吃完了,待会儿还得去买菜。”   “好啊,买颗白菜回去做醋溜白菜吧。”   “我不吃白菜。”肖照山拒绝。   肖池甯数落他:“这个季节白菜最便宜最好保存,买一颗能吃一周,爸爸你会不会过日子啊?”   刚拿到三千万的肖照山说:“我不差这个钱。”   肖池甯冷笑一声:“行,待会儿给你买牛肉,十斤澳洲牛肉囤着养冬膘。”   肖照山不介意:“你正好长点肉。”   “我已经长回来了,老东西你还想怎样,抱个肥宅睡觉你就开心了是吧!”肖池甯烦得想立马挂电话,“你开你的车吧,我去扫地了!”   挂断前他还不忘低声骂一句“老东西”。   斗完嘴肖照山神清气爽,饿意都消退了不少。他心满意足地摘下耳机,打算利用肖池甯做值日的时间自己先去把牛肉买了。   然而还没到下一个路口,车里便又响起了来电铃声。   他重新戴上蓝牙耳机,抽空瞥了眼中控台,屏幕中央赫然显出一个“妈”字。   是裘因,他还没改备注。   肖照山脸色一沉,已经有所预感。他按下接听键,仍是恭敬地叫了她一声妈。   “我不是你妈!”   但裘因上来就抛弃体面破口大骂。   “凊凊做错了什么你要跟她离婚?啊?!还拿了我们家凊凊两套房子,你这婚离得可真有水平!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是这种狗东西!你也好意思说你是男人?”   以池凊的性格,她绝不会拿离婚做文章,跟朋友家人说道他的不是,她不屑。   肖照山猜,应该是今天裘因例常打电话问候,才从池凊口中听说了这件事。   他试图摆事实讲道理:“那两套房子写了我的名字,算我们夫妻共同财产,不是池凊一个人的。财产分割的时候我们请了公证人,如果您不相信这是我们共同协商的结果,可以亲自联系公证人。而且,不是哪一方做错了什么才能离婚,不合适也可以离。”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么不要脸的男的。”裘因怒不可遏,“出轨的是你,我们凊凊没先甩了你都算大发慈悲了,你居然好意思先甩她!还敢跟我说是你们不合适!”   肖照山不想跟这位老太太争论谁甩谁更合理的问题。   “这是我和池凊的事。”他准备挂电话了。   “这是两家人的事!”裘因声嘶力竭。   “您知道的,我妈早不在了,”肖照山淡淡地说,“我家只有我一个人。”   裘因充耳不闻,突然逼问:“肖池甯呢?他在哪儿!”   “他现在在学校,他很好。”肖照山答。   “我明天就上北京来把他接回杭州。我告诉你,我不可能让他跟你这种人一起生活,我不允许他变成像你这样的烂人!”   “他不会跟你走的。”未及裘因说完,肖照山就截了她的话。   他握紧方向盘,阴沉地看着前路又重复了一遍:“我也不会让他跟你回杭州。他是我的儿子,他只会待在我身边。”   裘因丝毫不怵:“好啊,肖照山,那我们法庭上见。看看法官是会把他判给你这个从来没照顾过他的便宜爹,还是判给我这个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的亲外婆!”   肖池甯尚不知道自己明天的命运已变得模糊不清。   本该在教室里做值日的他怀抱着一大包胡颖雪的日记本离开了树林,正匆忙前往与学校相隔一条街的社区快递点。   快递点的小哥在吃晚饭,见有客人来,便包着一嘴的米饭问他是取件还是寄件。   “寄件。”肖池甯把一口袋的日记本小心放在了签收台上,“多包几层防水袋,不要让它受潮,它对我很重要。”   小哥放下碗筷,过来称了称重量:“寄哪儿?”   肖池甯的目光茫然地飘远了。   小哥疑惑地看向他:“寄到哪个地区哪个省?”   肖池甯收回视线,反问:“寄到哪儿最慢?”   小哥听笑了:“同学,我们叫‘快递’,肯定是寄哪儿都快啊。”   肖池甯沉思片刻,“杭州”的“杭”字刚到嘴边,没有察觉的小哥就玩笑似地向他推荐:“如果你想包裹到得晚,可以去寄慢递,时长一个月到一年都有。”   肖池甯豁然开朗:“是吗,在哪儿寄?” 第五十七章   老人一旦撒起泼来,根本不和你讲道理,年纪辈分往那儿一放,说的屁话就全成了雷打不动的真理。   距肖池甯的学校只剩最后一个路口,裘因的声音却仿佛还在车厢里回荡,肖照山始终咽不下这口气,太阳穴一阵阵地跳着疼。   裘因铁了心要带肖池甯回杭州,甚至扬言宁愿不让肖池甯参加高考,不要这个高中毕业证,也绝不会让他再见肖池甯一面。   怎么可能?肖池甯这么喜欢他。   他每天下午都要特地回家给他做了饭再回学校上晚自习,每天晚上都要等到他忙完才肯一起去洗漱睡觉,每天早上都会躺在他怀里赖床,得半威胁半诱哄才舍得起床出门。   不可能,肖池甯不可能会答应跟裘因走。肖照山确信。   他抄起副驾上的手机,拨通了一个烂熟于心的五位数短号。直到这时,他才后知后觉,离婚不是离婚协议书生效的那一刻就能宣告完成的,同过去决裂需要时间、耐心和运气。   “喂,什么事?”池凊接起了电话,“快点说,我正在忙。”   肖照山把车停进肖池甯学校门口的临停位里,没有熄火。   “你妈刚才给我打电话了。”他三言两语把裘因的主张复述了一遍,“我希望你把这件事解决好,别到时候闹得大家都不好看。”   池凊对此果然不知情:“她瞎掺和个什么劲儿啊,老了都不让人消停。”   抱怨完,她才继续说:“但这和我没关系,你们父子俩要一起过,凭什么要我去当说客,没空。”   肖照山头痛欲裂:“她是你妈。”   池凊轻描淡写道:“我只和她说我跟你离婚了,要争抚养权是她自己的主意,你去找她理论,别来找我。”   肖照山忍无可忍,狠狠捶了一下方向盘,冲着手机话筒怒喝了一声:“池凊!”   “原来我名字这么好听的吗,叫那么大声。”池凊不为所动,“肖照山,几日不见脾气见长啊。怎么,把肖池甯当宝贝舍不得他走了?”   肖照山活活被她给气笑了:“是啊,哪儿像你这个当妈的,从身上割块肉下来就觉得自己配得上‘伟大’了。”   “你是装傻呢还是真傻?”池凊道,“我现在这么讨厌他不都拜你所赐?是谁大半夜为了他打电话来跟我吵架,把我骂得猪狗不如?是你吧。”   肖照山冷笑:“你确实猪狗不如。”   “肖照山!”池凊一拍办公桌,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我去杭州看望肖池甯的次数比你多,我给肖池甯花的钱比你多,是我可怜肖池甯才没坚持把他送出国的——是我,你听清楚,是我!”   谈话破裂,池凊并未允诺去劝裘因就挂了电话。   肖池甯一上车,便看到肖照山脸上乌云密布,望着黑掉的手机屏幕出神。   “怎么了?”他把书包往后座一扔,伸手在肖照山眼前晃了晃,“不开心?刚刚电话里不都挺好的吗?”   肖照山猛地抓住他的手,抬头看向他,轻声问:“肖池甯,你想回杭州吗?”   肖池甯一惊,生硬地扯了扯嘴角:“怎么可能……爸爸你到底怎么了?”   肖照山俯身抱住他,似叹息似庆幸地说:“没怎么。你值日做得挺快啊,我还以为要等半天。”   “教室就那么点儿地方。”肖池甯想推开他,“诶,肖照山同志,你别转移话题。”   肖照山把他箍紧了:“让我抱会儿就告诉你。”   “老东西还挺黏人。”肖池甯臭屁地哼了哼,老实地收了劲让他抱。   “你外婆知道我和池凊离婚了,她说要把你带回杭州。”回到家里,肖照山说完来龙去脉,又问了肖池甯一遍,“你想回去吗?”   肖池甯站在水池边洗芹菜,头都懒得回:“别问了,不想不想不想。”   “所以,如果真要打官司,我准备把她拖到四月份之后,等你成年就好办了。”肖照山倚着厨房的门框说。   “不是,我没懂。”肖池甯把洗好的芹菜拿到案板上飞快地切成段,“老不死的凭哪点不让我和你一起过?她以为她是谁?”   肖照山盘起手看他备菜:“她是你亲外婆。”   肖池甯把切好的芹菜装进盘子里:“你还是我亲爹呢!”   肖照山喉间的那口闷气总算咽下去了:“她觉得我会带坏你。”   肖池甯从塑料袋里拿出一块牛肉,低头仔细辨认了一会儿纹路:“带坏我什么,抽烟喝酒泡男人?”   他逆着纹路将牛肉切成薄片,见怪不怪地说:“这些我在杭州就学会了啊,真用不着谁带坏。”   肖照山欣赏着他的刀工,头疼的症状都好了不少:“你外婆一口咬定我是个抛妻弃子的负心汉,怕你跟着我以后娶不到老婆。”   肖池甯猛地回身,举着菜刀眯了眯眼:“爸爸你再说一遍?”   肖照山低头笑了笑:“我又没有提‘女朋友’三个字,你这么敏感做什么?”   肖池甯转回去继续切菜:“反正我不会走,你让她趁早死了这条心。”   肖照山心情彻底转晴,应道:“嗯,你不走。”   “等等,”肖池甯又回过身来看他,“我怎么觉得这个画面似曾相识?”   肖照山不觉得:“这个画面?”   “哦,我想起来了。”肖池甯放下菜刀阴险一笑,端起装葱姜蒜的碗走到了他面前,“我们这二十年一直都是这样过的,你也不能改变。”   肖照山没看懂他在做什么。   “爸爸你记性太差了,该买点脑白金补一补。”   肖池甯自讨了没趣,只好把碗搁回流理台,继续埋头切牛肉。   “是我刚来北京的时候,你对我说过的话。”他背对肖照山,轻声道,“那时候你就站在这儿给陈渝下面条,我就站在你那儿,听你说你本来不打算要我。”   肖照山想起来了。   他不悦地皱了皱眉:“肖池甯,那是……”   “爸爸,”肖池甯打断他,“现在呢?”   他慢条斯理地把牛肉片垒到一起,平静地问:“现在我改变了吗?”   噔噔噔。苹果手机的默认铃声在厨房门口轻快地响了起来。   肖照山从裤兜里摸出手机,望了一眼肖池甯的背影:“我接个电话。”   肖池甯没有反应。   肖照山快步去了书房,待关上门后才接起电话,中断了那段耳熟能详的音乐。   “照山,好久不见啊。”手机那头的岳则章笑道,“吃饭了吗?”   当看到代表法国的区号“33”时,肖照山就知道,岳则章总有办法反客为主。   他的声音也跟着笑了,脸色却依旧无波无澜:“岳老师,好久不见,怎么突然想起打我这个号码?”   “巴黎比北京慢六个小时,我吃完午饭你差不多下班回家,就直接打过来了。怎么,打扰到你休息了?”   “没有,只是好奇。”肖照山走到桌边坐下,“岳老师最近身体可好?”   岳则章喜忧参半地说:“谈不上好。馥媛前两天刚生了个大胖小子,吵得我啊,都睡不好觉。”   他叹了口气:“家里添了小孩儿固然热闹,但大大小小的麻烦也跟着来了。这不,我就想起照山你了。”   肖照山蹙紧眉头:“哦?岳老师想起我什么了?”   “你有先见之明,把儿子送到外地养,等他长大成人,变得懂事知趣儿了再接回来,多省心。我改天该让馥媛向你取取经。”岳则章说。   肖照山立刻就明白了。   他沉声道:“岳老师,我家小孩儿没你想的那么懂事。”   “父母都这样,当着外人的面数落孩子这不行那不行,其实心里可宝贝了。”岳则章喝了口肖照山送的红茶,“你说我说得对吗,照山?”   肖照山沉默半晌,突然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   “岳老师,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打火机,缓缓道,“真不是我不想替您挣钱,是现在的我的确卖不起以前的价了。北京生活水平这么高,我也得维持体面,要是把挣的所有钱全部打进您的账户,那我就过得太没滋味儿了。”   “既然如此,照山,”岳则章放下茶杯,同样温和地说,“你就把账本交回来,去挣你想挣的钱吧。” 第五十八章   肖照山当然不可能把账本交出去。   他和岳则章虚与委蛇几个回合,双双耗尽了耐心,后者挂电话之前只警告了一句:“照山,都是当爸爸的人了,别跟个三岁小孩儿一样天真。”   肖照山回:“岳老师,您也是当外公的人了,别总跟井底之蛙一样自以为是。”   战争便是从这一刻起打响的。   撕破脸皮后,谁也没必要再给谁面子。肖照山第二天一早就绕过了瞿成,直接去纪检委递交了材料,并且在自己的个人微博上同步发表了连夜撰写的诉状,将中井酒业贩|毒、洗|钱、滥用职权等罪行条分缕析地列了个明白。   结果在意料之中,纪检委以程序不合规之由拒绝受理他的投诉,微博热度也反常地降了下来,几乎处于被全屏蔽的状态。   但他前段时间和大大小小的KOL们打过交道,也通过复出造势的活动摸清了当今网民的一些心理。   他们关心这个画家为了站在正义的一边,一度放弃了梦想的凄惨故事,关心那个政商的私生活秘辛和堪比电影情节的传奇人生,远胜过关心切己的政治,关心他者的利益,关心孤注一掷的真相。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们看到他们所期待的。   肖照山坐在一间茶室里,用笔记本电脑写了逾三千字的通稿。他写岳则章当年为何弃政从商,写他敛财数亿房产遍地,写他如何用一句谣言逼死了一名检察院的书记员,写全国上百个暗哨如何为他一人卖命,只字不提所谓的呼吁和请求。   中午十二点,上班族午休,学生们下课,天时地利人和。他把成稿发给相熟的营销号,意图让他们来操作。但各大传播公司多少听闻了早上的风声,没人真的敢接,可他们又觊觎这个大流量,不想轻易回绝,干脆和他打起了太极。   肖照山猜远在法国的岳则章这会儿才刚醒,并不十分着急。他品着茶点,鼠标一按,随手拉了个微信群,接着把稿子往排名更靠后的公司扔。   广撒渔网的好处是,总能网到一些意料之外的鱼苗虾米。一战成名的机会就摆在眼前,唾手可得,心动的人势必不在少数。   很快,肖照山便收到了好几个小公司递来的橄榄枝。他一一应下,且给予了他们极大的发挥空间。   不消十分钟,这篇稿子就登了网。几个公司措辞相似,上百个小营销号你转我我轮你,三两下就让“中井丑闻”的词条重新爬上热搜榜。   话本小说,字字趣味,读来惊奇。早晨没等到事件下文的看客们找到了新的讨论阵地,纷纷被勾起兴趣自觉贡献热度。根深蒂固的仇富心理占据上风,舆论一边倒地指责中井不干净。   事态按肖照山原本所构想的发展着,一切乱中有序,并未操之过急。   董欣却还是放心不下,午饭都来不及吃,就匆忙赶到茶室来跟他会合,一副非得守着他才能安心的架势。   岳则章大概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出手,公关和栽赃都来得晚了些。   中井的回应文案反复强调这是同行的恶意竞争,将诉诸法律维护自身清白。肖照山不屑一顾,静静地等待岳则章真正的反击。   北京气象局今早八点发布了大雪预警,可午后的雪花仍是稀稀拉拉的,落到地上就变成一滩污水,任人践踏也留不下任何脚印。   他等了半小时,渐渐有了不好的预感,但又无法当着董欣的面表露出来,只好续了一壶生普洱,特地开启了别的、无关紧要的话题。   然而没聊几句,董欣就看穿他的忐忑,也心慌慌地搁下杯子,连连问他是不是遗漏了重要的环节。   “快四十分钟了,”肖照山望着窗外,眉心微皱道,“这不是岳则章的效率。”   董欣犹疑着问:“你原来预想的,是什么样?”   肖照山收回视线看向她,答:“他会把责任推到我身上,然后和我撇清关系。”   董欣握紧了茶杯:“怎么推到你身上?”   “爆出十七号的贩|毒记录,移花接木把账目挪到画廊里来,让我接受调查,把我整进监狱。”肖照山说,“他既然能同意我管账本,就有办法逼得我永远翻不了身。”   “但是现在除了中井官方,他还没有动作……”董欣试着猜测,“会不会是我帮你把公司法人换了,他手里捏着的东西就起不了作用了?”   肖照山拿不准,所以他没有开口。   他在反复地想,从日料店与岳则章重逢想到了这篇夺人眼球的通稿,从多日来的筹备想到了岳则章可能的应对。明明没有落人把柄的地方,明明没有不周到的安排,可那股子愈演愈烈的恐慌就是缠绕心头挥之不去。   董欣换了个角度思考这件事:“老肖,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是尽量保证自己的安全。如果岳则章让你来背这口黑锅,你打算怎么办?你是确确实实帮他洗了钱的,真要查起来,你也逃不掉。”   “那个去了日料店的小警察可以证明我是被胁迫的,我现在掌握了岳则章的犯罪证据,一旦定了他的罪,我就算立大功。”肖照山给自己斟了杯茶,心不在焉道,“只是程序不那么合法,顺序有些颠倒而已。”   董欣松了口气:“原来你当时说的让他来做个见证是这个意思。”   肖照山飘忽的思绪由此回到了那个傍晚,岳则章坐在他对面,夹着一片河豚刺身,让他不要相信任何人。   是了,岳则章的警惕心异于常人。他怕死,怕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他心狠手辣、睚眦必报,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肯放过一个。   他是真的会杀人。   倏忽间,肖照山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害怕什么了。   “肖池甯……”   他顾不上这会儿高三是在午休还是已经在上课,拿起手机就立刻按下了肖池甯的号码。   董欣尚未看懂他眼里的惊慌,还在问:“池甯怎么了?”   肖照山无暇回答,他听着从手机里传来的铃音,心猛地悬了起来,好似直坠深渊,被加速度拽着下落。   为什么不接?   是不是岳则章找过去了?   他前几天究竟为什么要答应肖池甯想上完这一学期再回家准备作品集的请求?   明知道是特殊时期,他为什么不把人带在身边随时看着照顾着?   如果情况真的往最坏的方向发展,他该怎么办?   不过八声“嘟”,肖照山的脑子已经转了又转,止不住地往令人胆寒的可能猜想。   所幸,在第九声响起前,那头终于接起了电话。   “喂。”肖池甯似乎刚睡醒,说话还带着点气呼呼的鼻音,“老东西干嘛,我来厕所接的,有事赶快说。”   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肖照山紧绷的神情顿时松弛下来,语气却依旧严厉:“怎么这么久才接?”   “才午休完好不好。”肖池甯解释,“要不是我被隔壁班在过道上拍篮球的傻|逼吵醒了,这通电话我都不一定能接到。”   肖照山又问:“早上有人来学校找过你吗?”   肖池甯莫名其妙道:“谁没事儿来找我?”   这就是没有的意思。   肖照山庆幸:“我。”   “哦,你。”肖池甯放完水,拉起裤链去洗手池边洗手,“你来找我了?我怎么不知道?”   肖照山随口乱编:“午饭那会儿经过你们学校,想顺便接你回家。”   “家长公然带孩子翘晚自习就算了,”肖池甯笑他,“现在连下午的正课都不让孩子上了,这么好的吗?”   “今天也别上晚自习了。”肖照山顺茬说,“我六点钟来接你,你请好假在教室里等我,哪儿也不许去,等我到了给你打电话,你再出来。”   肖池甯甩干净手上的水,闲庭信步地往教室走:“我提前去校门口等你不行么?坐教室里好尴尬,万一你有事耽误了,我还得跟着上一会儿自习,这样的话,翘课的意义在哪儿?”   “没有什么可耽误的。”肖照山承诺,“我会准时到。”   肖池甯从他郑重其事的语气里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肖照山只叮嘱:“上课别玩手机,别上网,省着电等我来接你。”   然而待他五点半赶到学校,肖池甯还是已经在校门口坐着了。   肖照山隔着挡风玻璃看到他坐在自己的滑板上发呆,一脸的茫然和惶惑,活像只被人遗弃的小狗,心情瞬间复杂起来。   他把车停到肖池甯面前,短促地按了按喇叭。肖池甯随即一愣,抬头间表情变了又变,最终定格在了若无其事的平静上。   肖照山微恼地质问他:“不是说了在教室里等我?”   肖池甯让滑板立于两腿|之间,扭身系上了安全带:“没心情上课,不如早点出来。”   肖照山不敢想象,要是岳则章真动了杀心,要是自己没有提前来,肖池甯会陷入怎样致命的险境。   愤怒来得有理可循,他盯着肖池甯,讽刺道:“你什么时候有心情?”   肖池甯同样盯着他,火上浇油地说:“什么时候都没心情。”   肖照山攥紧方向盘,逼自己发动了汽车,才堪堪忍住挥拳头的冲动。   “好啊,那你从明天起就别上学了,在家老实待着吧,待到死。”   肖池甯仍是无动于衷:“嗯,我死了你就轻松了。”   话音刚落,车子便一个急刹停在了校门外的那棵槐树底下。   肖照山额上青筋暴起:“你有种再说一遍。”   肖池甯的确有种:“我说,我死了你就轻松……”   “啪!”   突兀且响亮的巴掌声中断了其他声音,车厢里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肖照山憋着一肚子气,几乎恨不得把肖池甯赶下车让他自生自灭。但冲动过后,视线一撞上他脸侧鲜红的那一片,他的心肠又止不住地发软。   但此时毫无台阶可下,道歉对他来说尚属生疏,他当即移开了眼睛,不再看那枚掌印,一言不发地驱车转上了马路。   肖池甯用舌头顶了顶发麻发烫的脸颊,垂着眼眸低声说:“爸爸,我看到新闻了。”   他扭头看向窗外,云淡风轻地问:“你以为你不说我就猜不到么,那天就是他吧?中井的岳则章。”   肖照山清楚他口中的“那天”指的就是跨年夜,但他不想回答任何与之有关的问题。   说是和肖池甯较劲也好,为人父的自尊心也罢,于情于理他都不愿意让一个还没成年的高三生来操心这些晦暗的事。   或者,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他不愿意让肖池甯知道他从数年前延续至今的,自己的荒唐和失败。   “跟你没关系。”他只能说。   肖池甯竟很是理解地笑道:“你都怕我死了还跟我没关系?”   没等到回答,他又问:“现在你还在替他做事吗?”   肖照山陡地生出了破罐破摔的想法:“如果我说是呢。”   “还在帮他做账,帮他洗|钱?”   “是。”   肖池甯笑意更深地点了点头:“了不起,大人都了不起。”   肖照山无话可说。   肖池甯突然敲了敲窗舷:“靠边停。”   肖照山踩了脚油门,黑着脸提速:“你要干什么?”   肖池甯怪异地看向他,理所当然道:“当然是买菜啊,不然呢?”   肖照山再次失语。   “我估计你这段时间去不了画廊,我这段时间也去不了学校了,不多买点菜囤着,难不成蹲家里喝西北风?”   肖照山愈发后悔自己方才的冲动之举。肖池甯分明有理由比他更生气,为他的隐瞒,为他的迁怒。偏偏肖池甯没有。   他内疚不已,轻声回答:“不去超市了,菜吃完了就叫外卖吧。”   晚上六点半,在路上堵了二十分钟的两人刚到家,池凊的电话便火急火燎地来了。肖照山这次没有回避肖池甯,坐在沙发上接起了电话。   池凊先是劈头盖脸把他骂了一通,说记者堵在她公司楼下不走,肖照山一直听着,不置一词不驳一字。   “离婚声明我已经发了,剩下的烂摊子我没法儿替你收拾,你自己看着办。”临了,池凊才拿出劝说的语气,“肖照山,该服软就服软,该认输就认输,大不了把画廊给他,别赔了夫人又折兵。我不想过几天在新闻里看见你入狱的消息,到时候我可能会忍不住帮你。但重蹈覆辙真的很难看。”   “谢谢你的忠告。”自始至终他不过只应了最后那一句,“我不会重蹈覆辙。” 第五十九章   挂断电话,肖照山独自去了书房,坐在肖池甯挑的转椅里,枕着肖池甯买的颈枕,用小臂覆住眼睛,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   池凊的公司都被围得水泄不通,画廊那边的情形也可想而知,与池凊所言相差仿佛。   岳则章倒打一耙的手段高明,一个下午的时间,他已然塑造起了自己的受害者角色,把嫌疑尽数推给了同他“合作不成反咬人”的肖照山。   做假账的是肖照山,哄抬艺术品价格的是肖照山,恶意营销大肆敛财的是肖照山,逼得人走投无路的还是肖照山。   与此同时,所谓的内部知情人士公开了画廊“真正”的台账明细。   除开全网知名的“231万”,账面上显示,不少青年画家寄售在画廊的作品收入也统统进了肖照山的腰包,数目完全不符合寄售合同规定的分成。   岳则章就这样又给他加了条侵犯他人财产的罪名。   瞿成的作用体现得淋漓尽致,肖照山对这本盖了公司公章,他这个老板却从未听闻的台账的存在毫不意外。他一心等着岳则章把话说得更满,满到覆水难收、自淹城池。   但员工们不知道他的打算,具是忧心忡忡,难以继续工作。肖照山索性在微信群里发了离职表格模板,给暂时观望的人放了一周的假,给想走的人立马走的机会。   表达了诚意后,他特地提醒所有员工注意人身安全,不要接受任何采访,不要在网上发表任何观点。毕竟和岳则章作对,出半点纰漏就是满盘皆输。   他花了些力气安顿好了画廊的人,单独和吕眉交代了部分真相,晚饭便做好了。   肖池甯来敲门,肖照山悄声从书柜的抽屉深处拿出一件小东西放到脚边,正襟危坐地等他推门进来。   但以往象征性地叩两下门,就一定会径直进屋来看看他在忙什么的肖池甯今天没有这样做。房门不多不少响了两声,就再也没了动静。   连那句出镜率最高的“爸爸,出来吃饭了”都没有。   肖照山由此明白,肖池甯不是不生气的。   他把东西藏在身后走出了书房,肖池甯正在厨房里盛饭,没能看见他的小动作。   肖照山坐在餐桌边想了想,决定还是吃饭前道歉最为合适,因为进食时心情不佳会影响消化。肖池甯的肠胃功能本来就不好。   他找了个近在眼前的话题切入:“今天又做了糖醋小排?”   肖池甯端着两碗饭从厨房里出来,看都不看他一眼:“你不是喜欢吃酸甜口么?”   肖照山小心翼翼地把东西从身体和椅背的夹缝中摸出来,放到了腿上:“不用一直照顾我的口味,你喜欢吃什么就做什么。”   肖池甯夹了一筷子醋溜白菜,和着米饭埋头扒了两口:“我喜欢吃人。”   一闹别扭就爱用话噎人,是肖池甯惯用的套路,肖照山被怼的次数多了,竟从中琢磨出了点“打不过你难道我还说不过你么”的幼稚可爱,并不觉得咄咄逼人。   “你喜欢吃哪种人?”他笑问。   肖池甯咽了米饭,斜睨着他,意有所指道:“那种笑里藏刀、老奸巨猾,动不动就扇人耳光的老男人,拿来炖汤补身体正好。”   肖照山作恍然大悟状:“哦,你说岳则章啊。”   “……岳你妈的章。”肖池甯就没见过这么没眼力见儿的人!   肖照山给他夹了块肉多的排骨,提醒道:“我妈是你亲奶奶。”   “岳池凊她妈的章。”   “那是你亲外婆。”   肖池甯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就吼他:“你信不信我明天就跟老不死的回杭州?”   肖照山不逗他了:“信信信。你还没跟我说你到底喜欢吃什么菜,我改天学一学做给你吃。”   “什么都不喜欢吃,能维持生命体征就行。”   肖池甯说的是真心话。他向来没什么口腹之欲,满足味蕾于他而言只是生活额外的负担,做出肖照山喜欢吃的菜远比自己亲口品尝到美味更能带给他满足感。   “有喜欢的小玩意儿吗?除了滑板。”肖照山讨好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   可惜肖池甯还是说:“没有。”   “那有喜欢的歌手吗?我想办法帮你买演唱会前排的票。”   “没有。”   “有喜欢的画家吗?”   “没有。”   肖照山皱了皱眉:“我不算?”   肖池甯故意贬低他:“你也就《林中月夜》画得勉强能看。”   肖照山握着筷子表示认同:“小肖老师说得极是。那你有喜欢的颜色吗?”   肖池甯垂着眼吃菜,毫不犹豫地答:“绿色。”   “有喜欢的牌子吗?”   “无印良品。”   肖照山说着就放下了筷子,把搁在腿上的东西放到了餐桌上:“无印良品卖手表吗?我没去逛过。”   “当然卖,我们代沟有这么……”   然而当肖池甯抬起头,看到面前摆着的那个卡西欧MTG系列限定款的彩虹包装盒,“代沟太大”几个字便再也说不出口了。   “操……这什么。”他有点懵。   “你不认识?不应该啊。”肖照山揭开盒子,取出一只崭新的手表,“手伸过来。”   肖池甯看了看那块颜色跟镭射光有得一拼的表,又看了看肖照山,狐疑地把左手递了出去。   “我听你干妈说,这个牌子在你们这个年龄的小孩儿之间挺火的,尤其是男孩儿。”   肖照山给他戴上手表,然后握着他的手端详了一番:“嗯,好像是不错,你长得白,配你。”   肖池甯起初单看这块手表还觉得太骚气了,不符合他一贯的穿衣风格,但等真正上手了,他才发现这款表的亮眼之处。   粗表带,渐变多彩色表壳,大直径玻璃表盘,机械风运动风夜店风三重叠加,非但不显得累赘,反而衬得人皮肤更加白、小臂线条更加流畅。   “去年十二月初就买了,那会儿不知道你喜欢无印,”肖照山摩挲着他手背的肌肤,说,“还好撞对了一个绿色。”   肖池甯轻抚着表盘,无言半晌,突然嘴硬地小声嘟囔道:“花里花哨。”   眼里的喜欢和高兴却怎么都掩饰不住。   “哪儿花里胡哨了?这不是你喜欢的绿色么?”肖照山带着他转了转腕,“你看,光线不同,折射的光也不一样,挺特别的。”   “就那样吧。”肖池甯把手抽回来自己欣赏,不让他接着乱摸,“买成多少钱啊?”   “几千块。”肖照山答。   “嚯,几千块。”肖池甯抬眼佯怒道,“舍得给池凊买几十上百万的表,只舍得给我买几千的?老东西搞区别对待别这么明显啊。”   肖照山冤枉:“你又不用出去抛头露面,要高奢表来撑场子,风格合适质量过关不就行了?”   肖池甯眼睛一瞪:“我出去买菜不是抛头露面吗?!”   肖照山噗嗤笑了:“怎么,还打算给卖菜大婶儿秀表?”   “不行吗?我乐意!”肖池甯就想怼他,“要是遇见为老不尊的老头儿老太买菜插队,我也能把几百万的表砸他们脸上让他们滚后边儿去。”   “有你这么糟蹋东西的么?”肖照山掐了掐他的脸蛋,“多吃饭,少做梦。”   肖池甯勾着脑袋,继续欣赏左腕上的新手表:“爸爸,你老实说,是不是岳则章把你的小金库榨干了啊?”   肖照山把包装盒放到一边,重新端起了碗:“我的钱也是一点点儿挣来的,不是大风刮来的。”   “哦,那等你把画廊卖了,我们在国外会不会被饿死啊?”肖池甯心不在焉地问。   “养你绰绰有余。”肖照山见他还在转角度看折射,连忙把他的手拉下来按到桌上,“别看了,快吃饭。”   肖池甯生平第一次收到滑板以外的礼物,宝贝得紧,由是不满地啧声道:“轻点儿!磕坏了你赔吗!”   虽说精心挑选的礼物得到了收礼人的认可是值得雀跃的事,但肖照山还是觉得自己在肖池甯心中的地位于顷刻间下滑了至少一大截档位。   “果然就该等除夕再拿出来,不然我看你得臭美到明年。”   肖池甯意犹未尽地拾起碗筷,美滋滋地说:“怪你自己呗,非要惹我。”   “我什么时候——”   肖照山话才说到一半,电话就响了。   熟悉的铃音,熟悉的时间、地点,熟悉的来电号码。   他一边接起电话,一边用责备的眼神瞅了瞅看过来的肖池甯,无声地骂他乌鸦嘴。   白天发生了这么多事,千里之外的岳则章依旧笑意盎然,拉家常一般地问他吃饭了吗。   肖照山不用再与他周旋,态度冷硬地回了一句:“正在吃,所以你最好长话短说。”   岳则章不认同地叹息:“我想和照山你说的话太长了,实在短说不了。”   肖池甯盯着肖照山,轻声问他岳则章说了什么。肖照山夹了一块糖醋排骨放进他碗里,以口型道:“吃你的饭!”   他放下筷子,换了一边耳朵听电话:“那岳老师您就别说了,正好我也不是很想听。”   岳则章道:“本来我还想趁来法国考察的机会,多陪陪馥媛和我刚出生的小外孙的,不过托你的福,我明天就得回国接受调查了。”   肖照山还不知道上头已经有人看不下去,准备动手整治一番来平息民愤了。   “是吗,恭喜。”   他语气平静,又动手给肖池甯夹了一筷子蔬菜,结果被肖池甯抱着碗护食儿一样地挡开了。   岳则章在书房的沙发上坐下,拿起肖池甯的资料看了看:“你出人意料地送了我这么大一份新年礼物,我这个做长辈的不能没点表示。”   “但我年纪大了,想不出什么新点子,只好如法炮制一个旧礼。”他放下手中的材料,阴恻恻地说,“照山啊,快了,我的礼物应该在路上了。”   肖照山蹙起眉头,身体顿时紧绷起来。   如果没猜错,这份所谓的旧礼是——   叮咚。   门铃响了。   肖照山扭头看往家门的方向。   咚咚,咚咚。   门外的人改作敲门,一声比一声响亮,生怕整个小区听不见的样子。   “哟,比我预计得还要快。”手机那头的岳则章听到震耳欲聋的敲门声,复又笑起来,“照山,快去查收礼物啊,很是费了我一些工夫呢,别浪费。”   肖池甯见肖照山表情不对,也紧张起来:“爸爸……”   “你别动。”肖照山从椅子上起身,拿着已经被挂断通话的手机独自去开了大门。   好不热闹,门外四个男警察在狭窄的过道上笔直地站成了两排,昏黄的灯光照得他们帽上肩上的警徽一阵发亮。   领头那个看他是本人,便直接从怀里掏出警官证在他眼前晃了晃:“我们是北京市公安局的警察,现接到群众报案,我们怀疑你涉嫌了诽谤罪。”   他又从同事手接过一张纸拿给他看:“这是立案通知书,请你跟我们回局里接受一下调查。”   肖池甯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门边,闻言,他立马呛声道:“我爸诽谤谁了?把证据拿出来看看?”   肖照山反倒很镇定,他扭头安抚肖池甯:“没事,你去吃饭。”   等肖池甯不情不愿地坐回餐桌边,他才对门外的警察们说:“抱歉,能让我陪我儿子把晚饭吃完吗。”   他轻松地笑了笑:“再大的调查都不差这十分钟,对吧?”   同一时间,岳则章的私助也敲响了岳则章的书房门:“岳总,行李收拾好了。”   门里的人沉声道:“进来,有事交代。”   私助打开门,走到沙发边,敬声问:“岳总,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办吗?”   岳则章端起茶杯,朝桌上的材料抬了抬下巴:“回国之后找人盯着他。”   私助侧眸瞥了一眼纸张上那个男孩儿的证件照,点头道:“是。”   岳则章抿了一口茶,冷笑着不知是对谁说:“第二次,这是第二次了。不送第二份礼物怎么能行呢。” 第六十章   笔录工作持续到了晚上九点半,肖照山从市公安局西城分局出来的时候,停了小半天的雪又簌簌地下起来了。   他、董欣,以及董欣请来的那名在业界赫赫有名的刑辩律师,三人走出公安局办公楼的那一刻,都不由自主倒吸一口凉气。   “天儿越来越冷了。”董欣戴上手套,“这个年怕是不好过啊。”   肖照山下了台阶,扣上大衣的扣子,说:“后天过小年,说哪门子晦气话呢。”   董欣不屑:“差点儿进去蹲十五天,你心态倒是挺好。”   “早料到岳则章会使这么一招,你看,现在不是没事儿?”肖照山转过脸,“就是辛苦崔律师大晚上的跑这一趟了。”   “肖总哪儿的话。”崔凛之推了推眼镜,笑道,“我和董欣认识快八年了,今天还是头一回觉得自己这个朋友当得有了点用处。”   “那是我爱岗敬业、遵纪守法。”董欣说。   肖照山揶揄道:“三好公民,赶紧调头进去让人民警察给你颁锦旗。”   他没在外人面前提起她掺和房山开发的事儿,给足了她面子。   三人齐步往门口走,崔凛之重拾方才未完的话题,谈了谈要怎么起诉岳则章诬告陷害。   “这个罪名立案难、处罚轻,起不了什么威慑作用,但侵害名誉权就不一样了。”他说,“肖总,你知道,侵害名誉权这事儿可大可小。对公众人物而言,名声就是饭碗,我觉得你可以从这方面入手。”   “崔律师怎么这么客气?我比你还小两岁,叫我名字吧。”肖照山有所保留地说,“跟岳则章比起来,我不算什么人物,他后台硬、拥趸多、资本雄厚,想成功起诉他很难。能不被他弄进去,已经是我目前能力的极限了。”   崔凛之皱了皱眉:“那之后你打算怎么办?我看他提供给警方的证据,像是有备而来啊。”   三人驻足在岗亭檐下,肖照山递了根烟给他,问董欣:“不介意我们抽支烟吧?”   董欣摇摇头,表示不介意。肖照山拿出刻了自己名字的打火机,给崔凛之和自己点上烟,然后才缓缓道:“警方现在还没申请对我采取强制措施,就说明证据不足得继续侦查,我不是很担心。”   “我担心的是,明天他回了国,上下打点一通,把我好不容易掀起来的浪统统给压了下去,最后事情不了了之,他跟我秋后算账。”   崔凛之背过身吐了烟雾,回头说:“想要定他的罪是不容易,毕竟他没动不该动的奶酪。他绞尽脑汁给开发区送钱,上头高兴着呢,想单靠民意把风吹起来,难啊。”   “要不然说他是头老狐狸呢。”肖照山把烟灰抖到地上,“所以我想了想,我们也别这么规矩,不如动点手脚挑拨离间。”   他问崔凛之:“岳则章每次给我汇款都要经过一个国外的账户,我查过了,是个皮包公司。他贩|毒、走|私挣的钱基本都要从类似的公司账上过,如果我想办法证明这些钱是财政拨给他的钱,有多大几率能告倒他?”   董欣眼前一亮,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胳膊:“可以啊老肖,把不干净的钱变成干净的钱,这个反向思路不错!”   崔凛之沉思片刻,回答说:“百分之九十九。前提是你真的能证明他挪用公款。”   肖照山放心了:“我能。”   两人又聊了会儿后续的注意事项,旁听的董欣实在冻得不行,看他们商量得差不多了就连声催着他俩赶紧走。   崔凛之自己开了车,不用人送,但肖照山来的时候坐的警车,便想让董欣顺手把他捎回家。   “我住东二环你住西二环,你好意思说我们顺路?”出了公安局正大门,董欣带他去停车位的路上还在说,“今年我已经够不顺了,等这破事儿翻篇,我说什么都得去庙里求一签。”   “这个池凊有经验,你可以请教她。”肖照山蓦地想起了裘因,“对了,肖池甯他外婆这两天要上北京来,我打算让他去你那儿住几天。”   董欣听出了猫腻:“为什么?你们家又不是住不下。”   起风了,肖照山迈大了步子:“他外婆不乐意我带他,要把他接回杭州。”   “爸爸。”   话音未落,他就依稀听到寒风卷来了一声熟悉的呼唤。   他顺着声音回身一看,果真在“北京市公安局西城分局”几个金色大字的正中央,看到了从滑板上站起来的肖池甯。   “我的宝贝干儿子怎么来了?”董欣惊喜道。   肖照山快步走过去,借着路灯看见他羽绒服已经被融化的雪花洇出斑驳水痕,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他摘下一只手套,摸了摸肖池甯的脸。如他所想,冷得像块冰。   “不是让你在家里等我吗?跑出来干什么?”说完,他就回头让董欣赶快把车开过来。   肖池甯吸了吸鼻涕:“怕等不到你。”   肖照山拍掉新落在他肩上的雪,忍不住唠叨:“出来都不知道带把伞,没带伞也不知道进去等我,你什么时候这么蠢了?”   “进去要登记,我嫌麻烦。”   “能有多麻烦?比感冒发烧去医院还麻烦?”   “我穿得厚。”肖池甯把羽绒服的兜帽摘下来,问,“警察怎么说?”   “我说过没事。”肖照山解开了自己的大衣扣子,拉着双襟把他搂进了怀里,“待会儿回去先洗个热水澡,我给你煮点姜汤。”   肖池甯被冻得有点迟钝了:“哦……真的没事?”   “骗你我有什么好处?”肖照山转了小半圈,用后背替他挡风,“他自己都一身嫌疑,我还算不上诽谤,得继续侦查。”   “哦。”肖池甯埋头在他肩下蹭了蹭,“那就好。”   董欣从停车位过来看到的就是这副画面,父子俩相拥着依偎在风雪中,不像取暖,反倒像在示爱。   她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立刻鸣笛压了压惊。   肖照山没去副驾,带着肖池甯和他的滑板一起坐进了后座。一上车,他就让肖池甯脱了潮湿的外套,用自己身上这件还算干爽的毛呢大衣把他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个脑袋。   董欣的车是宾利添越,车厢宽敞得不像话,两人同时窝在副驾后边儿也没多挤。肖照山环抱着肖池甯,捏了捏他的手感觉了一下,又抬头使唤董欣把空调温度再调高一点。   董欣从后视镜里瞄了父子俩一眼,玩笑道:“我们池甯是小宝宝,得待在襁褓和保温箱里。”   肖池甯无情地说:“不关我的事,是我爸没见过世面。”   肖照山咬牙切齿:“上回你半夜发烧折腾的是谁?”   身子暖和起来了,鼻涕就止不住了,肖池甯抽答着鼻子,断断续续地说:“那还不是,怪你。”   “你爸把你弄发烧过?”董欣趁红灯间隙回头瞪了肖照山一眼,“你怎么当爹的?!”   “是啊。”肖池甯学着北方方言的调子,着重强调,“上回他把我‘弄’得可惨了。”   肖照山才没心情跟小混蛋在好友面前打情骂俏。他从大衣兜里摸出随身带的卫生纸,展开一张来盖在肖池甯的鼻子上,言简意赅地说:“擤。”   肖池甯闭上眼,使劲地擤了擤:“啊,舒服了。”   肖照山把脏掉的纸团好攥在左手手心,又扯了一张纸给他擦干净,服务得极其到位。   董欣借题道:“池甯,快过小年了,不如去干妈家里住两天吧,干妈照顾你。”   肖池甯仰头望着肖照山,眨了眨眼睛:“那我爸要成空巢老人了。”   肖照山抬手捏住他发红的鼻翼:“你再说一遍,谁是老人?”   肖池甯瓮声瓮气地说:“我是,行了吧?”   肖照山松开手:“让你去你就去,废话这么多。”   肖池甯闻言,心中瞬间了然。他把手从大衣里挣出来,握住了肖照山的手,诚恳道:“我还没跟爸爸你过过年呢,不会跟她回杭州的。”   肖照山一愣,竟觉得这句话分量重得自己再也开不了口让他走。   肖池甯见他动摇,又说:“更何况,我不是待在你身边你才能放心吗?”   于是肖照山彻底失去了让他离开的动机。   董欣不好插手他们的家事,把人送回家,约定好小年夜过来尝干儿子的手艺便离开了。   肖池甯听话地洗了热水澡、喝了一大碗姜汤,满心以为今年冬天能绕过这一遭,然而老天爷却不肯放过他,后半夜他还是发起了高烧。   肖照山睡梦中摸到枕边人湿润滚烫的后背,猝然惊醒过来,都顾不上洗漱,匆忙给肖池甯套上绒袜和防寒服就开车去了最近的医院。   这似乎就是一个讯号,暗示了这个年关注定兵荒马乱。或者说,这是一个开始,开启了旧年最后一周丝毫不值得期待的序幕。   但彼时的肖照山并未意识到。   他只想让肖池甯快点好起来陪他过新年。 第六十一章   深冬的急诊科多的是发热患者,观察室里连输液支架都得排队领。肖照山运气还算好,刚带着昏昏沉沉的肖池甯插完针,不远处就空出来了一个塑料板凳。   他把凳子挪到墙角,好让肖池甯能有个倚靠睡一会儿,自己则充当人形支架,举着输液瓶站在他旁边等液输完。   肖池甯对此浑然不知,睡着睡着就歪倒在肖照山腰间,手却还松松地握着他垂在身侧的左手的小拇指。   画油画,尤其大幅油画,是个体力活儿,往往左手端着调色盘右手抬抬落落就是大半天,所以肖照山这么多年即使再忙也保持着偶尔去健身的习惯,现在倒不觉得有多累。   然而快输到最后一瓶的时候,他叫住路过的护士想请她帮忙换瓶,结果没等开口就先打了两个哈欠。   疲惫与困意一旦被撕开一个小口,刹那间便如洪水猛兽般排山倒海而来。回去他不敢再开车,愣是背着肖池甯去路边拦出租车。   凌晨三点,街上已经看不见行人。肖池甯被他包成了一个粽子,从头到脚武装严密,蔫蔫儿地趴在他背上说梦话。   肖照山上身只剩一件加绒衬衫和套在衬衫外面的圆领毛衣,冷风一吹,他睡意消了大半,转而凝神去听肖池甯的梦境。   肖池甯在问为什么。   他滚烫的鼻息和吐出的热气尽数扑进肖照山的颈窝里,后者听他念叨着不明所以的追问,心里忽然感到了久违的宁静。   雪还在下。   绛紫色的天空没有一颗星,乌云层层叠叠掩盖了雪的来处,但路灯依旧映出了两人鲜明的影子,好似整个北京、整片无边的雪与无形的风都为他们停止了时间。   肖照山想,纵使这一刻不算太完美,也值得他永久珍藏。   他颠了颠肖池甯的身子,哄小宝宝似地让他“乖”。董欣说得没错,肖池甯就是他的小宝宝。   小宝宝的愈合能力却快得不像个宝宝,三瓶液一点点滴进身体里,安稳睡上一晚,第二天一早他就退了烧,神智清醒,宛若常态。   肖照山还睡得很沉,肖池甯翻过身看见他仍躺在身边没有出门,便不着急起床去洗澡。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肖照山的睡脸,脑海中渐次浮现出昨晚的几个画面,无一例外是肖照山抱着他,在拥挤的急诊科里同医生护士交涉。   像个父亲一样。   屋外兀地传来一阵不甚耐烦的敲门声,肖池甯暗自叹息一瞬,扭头看了看房间门,又转回来看了看肖照山的脸,见他依然没有要醒的意思,也猜到他是昨晚累狠了,便蹑手蹑脚地掀开被子出了卧室。   猫眼里意外地出现了裘因的脸。   肖池甯给她开了门,一声招呼都没打就径直去厨房里接水喝。   裘因挎着一个LV手提包,矜贵地站在入户的地毯上,沉声问:“你爸呢?”   肖池甯端着杯子走回客厅:“还在睡觉,你别吵他。”   “几点了还在睡?”裘因阴阳怪气地笑了笑,故意扬声说,“怕是通宵和小情人翻云覆雨累坏了吧。”   肖池甯坐在沙发上,一口口地喝水润嗓子,没心情搭理她。   裘因走近几步,突然问:“你见过吗?”   “见过什么?”   “你爸的姘头。”   不愧是母女,池凊也问过他类似的问题。肖池甯觉得有意思,点头道:“见过,长得比你女儿好看,还比你女儿年轻。”   “肖池甯!”裘因恼恨地瞪着他,“是你爸教你这么说的?”   肖池甯不明白她究竟是过分相信人性本善,还是对他仍存有成长得根正苗红的幻想,才会问出如此自以为是的问题。   “事实需要谁来教吗?”他反问。   裘因僵直地立在茶几前,呼吸粗重,愤怒滔天。可肖池甯觉得还不够。   他放下杯子,起身说:“既然你这么闲,不如去问问你女儿,她的姘头又有几个,长得有我爸帅,有我爸年轻吗。你去问啊,看看她有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冰清玉洁。”   裘因气得面目狰狞,口齿不清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上北京来是对的!我再不来,你就要被肖照山毁了!”   她抬脚往房子深处走,恶声质问肖池甯:“他在哪个房间?让他出来!”   肖池甯见她直奔主卧去,连忙绕过茶几想拦她:“这是我家,我同意你进去了么?”   裘因凭经验选了正对餐厅的那间房。然而当她打开门,却看到里面俨然一派书房的布置。她又打开了右手边的门。   也是书房。   一共就那么几个房间,肖池甯见她转向了真正的主卧,不假思索地从身后拍开她正要抬起来的胳膊:“滚出去!跑这儿来发你妈的疯!”   裘因不依不挠地越过他去压门把手,还不忘伸长了脖子对屋里的肖照山喊:“躲在小孩儿背后装死算什么男人?!”   室内诡异地安静了一秒,她听见门后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即将捉奸在床的胸有成竹顿时冲昏了她的头脑,她粗暴地搡开挡在身前的肖池甯,不管不顾地推开了门。   肖池甯烧了一夜,这会儿仍四肢无力脚步虚浮,被裘因这么用力一推就笔直地撞上了墙,没有防备地跌倒在地。   “哐!”   肉体和地板、门页和门堵猛然相碰,发出巨响。   刚从主卧卫生间里出来,还穿着一身睡衣的肖照山眼里没有别人,他只看到肖池甯摔倒了,捂着肩膀,痛得五官都皱成了一团。   他冷着一张脸,擦过裘因的肩膀出了卧室,一言不发地蹲下|身扶起肖池甯,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随后扳开他的手替他轻揉着伤处。   裘因视若无睹地在主卧里一通乱翻,却没在床上、卫生间、衣柜里、窗帘背后看见理应狼狈现身的小三。   “你把人藏哪儿了!”她回身逼问肖照山。   肖照山充耳不闻,始终埋着头给肖池甯揉肩膀,仿佛这是天底下顶重要的大事。   “还摔着哪儿了?”他抬起眼,问肖池甯。   “屁股。”肖池甯低声骂,“操,老不死的劲儿挺大。”   肖照山又摸了摸他的额头:“烧好像退了。去拿件衣服披着,到书房里等我。”   肖池甯看向裘因,讽笑道:“有人占着我们的卧室,我去哪儿拿?”   苦心寻找的小三就在眼前,裘因却想不到那儿去,听见他说“我们”,也只当是这儿没多余的卧室,父子俩才不得不睡一间房。   肖照山拍了拍他的后背让他起来:“我给你拿。”   肖池甯稍作犹豫就听话地去了书房。肖照山当着裘因的面,从柜门大开的衣柜里挑了件自己的薄外套,顺便带上了放在床头柜的药,给肖池甯一起送了过去。   “别跟她废话。”肖池甯穿上外套,不耐烦地说,“实在不行就把她轰出去。”   肖照山不应,叮嘱道:“保温杯里有昨晚的水,应该是热的,记得把药吃了。”   书房的门随即被他关上了。   肖池甯百无聊赖地蜷在肖照山的椅子里等了半个小时,起初还能听到裘因高声指责肖照山负心,背着池凊偷人不成还反过来先甩了池凊,后来他只能听到一阵哀泣,再无别的内容。   昏昏欲睡之际,书房的门又开了。   “肖池甯,出来一下。”肖照山仿若公事公办,说完就回了客厅。   肖池甯揉了揉眼睛,打着哈欠出去见裘因:“还有什么事?”   裘因鼻尖通红,烫成小卷精心打理过的短发却分毫不乱,衬得这余泪都不显真心。   她抖着嗓音,问:“小甯,你想跟着你爸还是——”   “我爸。”肖池甯打断了她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其他选择。   裘因攥着手帕闭了闭眼,终于肯死心一般:“好……外婆知道了。”   肖池甯站在她的对面,微微一愣,猝然感到了一丝难堪。就好像她这一声“知道了”放弃的不是自己一文不值只会惹祸的外孙,而是别的价值连城、千金不换的东西,比如她看重的金钱、面子和地位。   总之,决不会是他。怎么会是他?   他不清楚肖照山在那半个小时里到底说了些什么,才让这个冥顽不灵的老女人妥协离开。   中午择菜的时候他忍不住把好奇问出了口,肖照山正坐在餐桌的另一边忙工作,简单解答道:“我说我准备带你去国外,手续都办好了。”   “就这样?”肖池甯不信。   “我还说,会让你读名校、混名流,帮助你成为一个厉害的画家,我会让你过得比现在更好。”   这才对,这才是裘因爱听的话。   肖池甯打趣道:“然后她是不是突然发觉你跟池凊离婚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肖照山看着笔电屏幕,不为所动地说:“也可能是她突然发觉,只有我可以当好你这个小混蛋的爹吧。”   肖池甯没有反驳。   他最近时常觉得,自从和池凊离婚后,肖照山就温柔得过了头、脾气好得过了头,仿佛家门外的风雨并未惊动到他,而他却已经做好了世界末日的准备。   过去成功学家老说“把每一天当作最后一天来过”,但如果真的用度过生命最后一天的心情来度过当下的每一天,是个人都会废掉。   因为生命的尽头除了爱,就是放纵。   世界末日的前一晚,还有人愿意加班到深夜吗?还有人愿意为了合群说违心的话做违心的事吗?大家忙着去示爱,去原谅,去狂欢,去悲伤,路上到处是抢劫商店的流浪汉,放火砍人的神经病,到处是泪流满面相拥热吻的情侣和赶着回家团圆的父亲母亲。   大概只有肖照山,只有他会依旧悠闲地、有条不紊地布置好计划中的展览,裱好最新的画作,然后去某个地方,从容地和情人做一场爱,在睡梦中恬淡地迎来地球终结。   那这个情人会是他肖池甯吗?   “爸爸,”他放下家里剩的最后一把芥蓝,严肃地问肖照山,“你爱我吗?”   肖照山许久没听到肖池甯说话,已经重新浸回一堆刚收到的账目中,待余光好不容易瞥到肖池甯,才发现他好像看了自己很久。   “什么?”   肖池甯复又低下头择芥蓝叶:“问你芥蓝是做蒜香还是白灼。”   肖照山图他省事:“白灼吧。”说完就低下头继续整理数字。   他要抓紧时间制造一份能以假乱真的账表,来逼迫警方去查岳则章的资产流动情况。只要上头起了疑心,那什么都好说。   但他专业不是这个,单凭对岳则章名下机构和行事规律的掌握,根本做不到十全十美。他只能去请教此前特意结识过的教授,自己慢慢填空,再请董欣公司的审计帮忙复核。   一天就这么在打电话、视频会议和编造数字的高强度工作中过去了,肖照山中午没能睡成午觉,晚上吃过晚饭便有些困了。   肖池甯看出他精力不支,苦口婆心劝他早点去睡觉。肖照山却不太乐意,让他泡来一杯咖啡接着在书房里忙碌。肖池甯懒得再啰嗦,替他关上门就去洗碗收拾厨房。   然而等他做完家务,看完了一本画集,到了平时入睡的时间,肖照山还是没有要洗漱睡觉的意思,书房里一丝动静也无。   肖池甯放下书去敲门:“爸爸,十一点半了。”   里面没有人应。   肖池甯提高音量:“爸爸。”   依旧没有人回答他。   “我进来了。”   肖池甯小心推开门,书房里燃烧的檀香和冷掉的咖啡混杂的味道扑面而来,一切安静得不可思议。   没有敲键盘的声音,肖照山已经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肖池甯毫不意外。他放轻脚步走过去,看了眼电脑上写到一半的文件,轻轻推了推肖照山的肩膀。   “爸爸,起来去床上睡。”   肖照山睡得很死,肖池甯手上加大了力度:“快起来,别着凉了。”   肖照山这才悠悠转醒。   他头痛欲裂,下意识皱眉揉了揉太阳穴:“我睡着了?”   “不然呢。”肖池甯也唠叨他,“吃完饭我就让你早点睡,你不听,趴着睡难道比躺着睡更舒服?”   肖照山活动了一圈脖子:“也不看看昨晚是谁发高烧折腾得我没睡好觉。”   肖池甯给他捶肩膀:“反正都怪岳则章!” 第六十二章   类似的井然有序的繁忙一直持续到了小年之后。   抛开时不时会有记者找上门来请求采访,肖照山时不时会被警方传唤去公安局录口供,家里一片安稳,关上窗能隔绝所有阴霾和严寒,锁上门能隔绝大半的非议与猜测。   然而小年夜这天,董欣提着大包小包的补给来做客,见到肖照山的第一句仍是:“哟,你这脸色怎么回事儿,找新女朋友啦?哪儿呢,我瞅瞅。”   肖照山身前系了条浅绿色的格子围裙,正拿着抹布擦客厅这边的窗玻璃,闻言不屑地乜了她一眼:“这两天累得沾枕头就着,我上哪儿去找女朋友?你给我找?”   董欣把韭菜和绞好的猪肉末送进厨房,和肖池甯打了招呼才出来续上他的话:“没问题啊。”   她俯身过去,说悄悄话似地:“就你这身材,这脸蛋儿,这家世,别说多招小姑娘了,小男孩儿也不在话下啊。诶,老肖,你认真考虑下,回头我帮你问问?”   肖照山把毛巾翻了个面:“考虑什么?”   “当然是考虑给咱们池甯找个后妈啊!”董欣指了指厨房,声音更低了,“他不反对吧?”   肖照山道:“你去问他,别问我。”   “啧,我不是外人么。”   “你是他的干妈,怎么就算外人了?”   董欣十分清醒:“说到底没流一样的血,就都算外人。”   “池凊跟他流的一样的血,现在连陌生人都不如。”肖照山矮身在桶里搓起了毛巾,“我跟她离婚之后,肖池甯过得怎么样她从来没问过。”   董欣盘着手倚在窗框上,感叹道:“唉,她不是一般人。”   “她不吃饭会饿死,不喝水会渴死,不睡觉会累死,哪里不一般?”   “想的跟我们不一样嘛。”董欣说,“你让她去谈生意可以,和她谈情就差了点意思。说实话,以前我挺羡慕你的,一个女人把为数不多的情意都给了你,还不要求你为她付出多少,这简直是每个男人的梦想。”   “你姓‘每’名‘个男人’?”肖照山笑了,“既然你这么欣赏她,不如去和她过小年,来我家做什么。”   “你没听见我前半句么!和她谈情差了点意思。”董欣强调道,“老肖,你比我清楚,没人能做到在付出爱的同时不期待对方的回报,这跟交朋友一个道理。什么无私,什么你不爱我没关系我爱你就行,都是扯淡。被爱是压力,推着你也得去爱。池凊她一不贪你的钱,二不只睡你一个人,三不用你对她忠诚,那她图什么啊?我想不通。”   “她图什么?”肖照山垂着眼拧毛巾,语气稀松平常,“可能是图个从众,图完成一项人生任务,不被人戳脊梁骨。你想,我们那个年代有几个不结婚的?一个漂亮女人不成家,周旋在无数男人之间,该是多好的谈资和八卦。”   “你们在聊什么?”   肖池甯端着醒好的面团、和好的馅料从厨房里出来,扭头就看见客厅那头俩人一站一蹲正聊得火热。   “哦,在说你们出国的事儿。”   “在聊池凊。”   两人一齐开口,答案却完全不同。   董欣颇为吃惊地看向肖照山,没料到他居然对肖池甯坦诚至此,当面拆她这个干妈的台,压根儿没半点儿朋友间的默契。   肖池甯自然是听肖照山的。   他追问道:“池凊怎么了?岳则章找她麻烦了?”   岳则章昨天回国接受调查,中井今天就开盘跌停,市值顷刻间蒸发了三十二亿人民币。   早上他上厕所的时候偷摸着搜了不少新闻来看,满目皆是“河边湿鞋”论,基本都在唱衰。网友们有鼻子有眼地推测,说岳则章是触了某不可说大佬的霉头,才被掀开了不为人知的遮羞布。   在这个故事版本里,肖照山不过是一枚棋子、一个活靶子,被大佬拖出来放到台前表演,吸引火力转移公众视线使的。但肖池甯却知道,这样的舆论风向正是肖照山本人引导的。   肖照山比他想象的厉害得多。   岳派势力日落西山,现在谁也伤害不了他,大概只有池凊这个身处局外的软柿子能被拿来捏一捏。   可肖池甯不在乎,甚至乐见其成。   “没有的事儿,我跟你爸随便聊聊。”   董欣走到他身边,看了看放在不锈钢盆里的大面团,兴致勃勃地问:“这么快,馅儿都和好了?”   “韭菜刚洗好,还在晾,中午先吃酸菜馅儿的。”肖池甯把擀面杖递给她,“干妈你来擀饺子皮我来包?”   董欣连连摆手:“别别别,让我来擀的话咱们待会儿就只能吃面片儿汤了,还是池甯你来吧,干妈给你打下手。”   肖池甯揉的面团个头很大,她忖度了一番用量,捞起袖子又问:“家里有白菜么?待会儿再包一斤白菜猪肉馅儿的吧。”   “没有,我爸不吃白菜。”肖池甯干脆道,“干妈你要想吃的话,我马上出去买,给你单独下一盘解馋。”   “诶哟,我们小宝贝儿太贴心了。”董欣疼惜地揉了揉他的头发,“不过没有就算了,酸菜和韭菜我也喜欢。”   她瞄了一眼去卫生间倒了污水,正拎着空水桶经过餐桌的肖照山:“不像某个老小孩儿,一把年纪了还挑食。”   肖照山不接这茬,把东西放到了阳台的置物架上便回来站到肖池甯身后,取下围裙作势要给他套上:“抬头。”   肖池甯顺从地仰头,手上揪面块的动作却没停:“爸爸,去洗个手来一起包饺子。”   肖照山极其认真地在他腰后系了个漂亮的风衣扣式的蝴蝶结:“我不会。”   董欣摇了摇头:“听听,好好一人,被万恶的资本主义腐蚀成啥样儿了。”   肖照山不动声色地摸着肖池甯的细腰,哂笑道:“就你能,你是社会主义接班人。”   肖池甯回头瞪他:“我教你。”   肖照山微微倾身,两人便靠得更近了。   他垂下眼,轻声问:“要交学费么?”   肖池甯开了个价:“待会儿你洗碗。”   肖照山勾了勾嘴角,右手还放在他腰上:“那我不学。”   从董欣这个角度看,他就像是从后边儿虚搂着肖池甯,简直腻乎得不像个当爹的,只差没把下巴搁在儿子肩上了。   她心头有些怪异的欣慰,却想不出是哪里不对,仿佛他们本该这样相处,本该这样亲密。   肖池甯没有注意到另一边的视线,兀自拿手肘捣了捣肖照山的肚子:“不学就去沙发上坐着,别来烦我和干妈。”   “我也忙,得去处理点事情。”肖照山退开前不忘在他额头上弹一个脑瓜崩儿,“要吃饭了叫我。”   等人进了书房,董欣才和肖池甯说:“你爸真是三十年如一日的潇洒,甩手掌柜当得最熟练。”   她摊开一张肖池甯擀好的饺子皮,包起这顿饭的第一个饺子:“今天还是我第一次见他做家务,有点儿意思。池甯你怎么说动他的?”   肖池甯笑言:“没说什么啊。我问了句‘今天小年我们要不要大扫除’,他就搁了手头的事情跟我一块儿打扫卫生了。”   董欣也笑:“这么听话?”   肖池甯缓下手上动作想了想,说:“嗯,我爸心很软。”   “哎哟,池甯,他不是心软,”董欣道,“他只是想对你好。”   “以前读书那会儿,我们班的学习委员暗恋他——”她突然凑到肖池甯耳边,“别和你爸说是我说的啊,要保密,不然他得跟我急。”   肖池甯点点头,把擀面杖竖在嘴巴前比了个“嘘”:“好,不告诉他。干妈你接着讲。”   董欣直起身,一边包饺子一边娓娓道来:“嗯……用现在的话来形容那个女生的性格,就是闷骚。她成绩很好,平时也特别努力,目标是考北大化学系,所以我们都以为她心里只有学习,什么青春期的躁动啊、少女的情怀啊,她统统沾不上边。没人会往这方面想。”   “那会儿学校让高一各班征集分科意向,我们班填完了表都汇总给了她。她可能是想等早自习一完就交到班主任那儿去,反正没把表格收到抽屉里,结果有个路过她桌子的女生不小心打翻了开水,把她桌面全弄湿了。她自己坐在讲台上管纪律,是她周围的同学帮她收拾的,然后你猜怎么着?”   肖池甯心里有了估计,却仍是说:“不知道,怎么了?”   董欣答:“有人看到她放在桌上的错题本里,有足足半本,都画着你爸。尽管没写名字,但稍稍一联想就知道画的是他。”   她把包好的饺子挨个排在案板上:“我没亲眼见过,听他们说是各个角度都有。你爸看书的样子,对着黑板听课的样子,趴桌上睡午觉的样子,开小差在书上画画的样子,她都画了。”   “我爸呢?他什么反应?”肖池甯问。   董欣答道:“他直接问那个女生是不是对他有意思,还当着全班的面说,要玩儿暗恋就老实藏好,别来欲说还休的这一套,他觉得很恶心。”   肖池甯竟能理解肖照山的“恶心”。   他在杭州念书的时候,那些躲在背后探寻的目光,和不分时间场合、不顾他个人意志的起哄声,着实令人厌烦透顶。   “我记得我们学习委员站在讲台上,脸都红得快滴血了,还很镇定地说她没有喜欢过谁,她只是喜欢画画,大家看到的不过是她私下的练笔,不是特意画的谁。池甯你猜,你爸又说了什么?”   “什么?”   “他说,我看你练笔的水平,似乎还达不到能理直气壮说自己‘喜欢画画’的程度。”   董欣淡淡道:“那个学期一结束我们学习委员就转走了,我也在准备出国了。”   她叹了口气:“池甯,其实当时我并没发觉这些话有多伤人,毕竟我是他的朋友,是站在他这边儿的。”   她突然很感慨:“但后来,我一想到那时候你爸才刚满十六,就多少有点儿……”   “不舒服?”   肖池甯听得入神,早就没在擀饺子皮了,他撑着桌沿,问:“干妈你觉得他太无情了,是吗?”   董欣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个词,眼睛略微睁大了一些,脸上不再有回忆的神色。   “当然不是。”   她也放下了夹馅料的筷子,深刻地看向肖池甯:“是可怜,我觉得他可怜。”   肖池甯愣了。他不认同,肖照山究竟哪里谈得上可怜?   “因为他从来没被爱过、没去爱过,没有体会过别人给予的温柔,才会轻易践踏别人的心意,还以为那是什么不值一提,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事情。”   董欣终于说回了正题:“你爸爸不是无情。他一直很擅长独自长大,和别人保持距离,对付外界的恶意;但是他可能到了现在才开始学习,应该用什么姿势去拥抱这世上的好东西。”   “池甯,”她确凿地说,“是你教会了他什么是心软,什么是温柔,什么是珍惜。” 第六十三章   一顿饺子吃下肚,年味儿就出来了。连下了三天的雪凑巧也停了,肖池甯的心便跟着不安分起来。   董欣为这餐饺子特地请了半天假,下午没什么正经事忙,难得悠闲,就想带干儿子出去透透风,顺便置办点年货。   她晃到厨房门口,问叼着根烟洗碗的肖照山:“老肖,我带池甯去欢乐谷玩儿,你一起么?”   肖照山抬头望了望小窗外:“这么冷的天儿,去欢乐谷?”   董欣替肖池甯争取出门的机会:“人多,挤着暖和。快点儿,去不去一句话。”   “你们去吧。”肖照山咬着滤嘴,模糊地说,“记者盯得紧,我去会扫兴。”   董欣揶揄道:“也是,毕竟大画家。”   肖照山拧着眉毛回头盯她,董欣趁他发难前踱回了客厅:“池甯,你爸同意了。走,干妈带你浪。”   肖照山湿着手把烟从嘴里拿下来,高声道:“注意安全,有事给我打电话。”   肖池甯换了身衣服,临走前还来厨房交代他:“爸爸,洗完碗记得擦灶台,湿的碗筷放外面别马上放进橱柜,不要动簸箕里的韭菜,搁那儿我晚上回来切。”   他抬起腿穿上最后一只袜子,催促道:“有要扔的垃圾吗?赶快给我,我正好带下楼。”   全然没有对他不能同去的惋惜,肖照山心里不是滋味儿。   “待会儿我知道扔。你把今天的药吃了再出门。”   “干妈!我好了!”   然而肖池甯听完前半句就哒哒哒地跑远了,跟只被放生的小鸟一样迫不及待。   肖照山留在家里洒扫办公,一个人归置书柜,一个人联系国外的房产经理,一个人整理录音证据,一个人浏览网上的评论。   过去独处时的安宁与享受不见影踪,取而代之的是心神不宁、坐立不安。他理性上知道欢乐谷人流量大,岳则章无机可乘,但感性上却仍不愿肖池甯离开他的视线哪怕一秒钟。   于是董欣隔半小时就会接到一通查岗电话,一次问他们到了吗,一次让她带条烟回来,一次提醒他们晚上可能要起大风。   董欣实在烦了,干脆在微信里开了位置共享,向他实时直播排项目、买饮料、去商场里逛街。   晚上十点,浪够了的俩人终于提着十几个包装袋回了家。肖照山闻声从书房里出来,脸色已经臭得不能看了。   他拿着水杯,冷冷地问坐在沙发上拆新鞋的肖池甯:“眼睛边儿上画的什么玩意儿?”   肖池甯根本不怕,仰起脸开心地答:“彩绘啊。”   肖照山走过去,捏住他的下巴,居高临下地审视了一番:“画的柳条和燕子?”   肖池甯双眼发光:“嗯,好看吗?”   肖照山松开手,不给他留面子:“我用脚画都比这个画得好。”   肖池甯哼了哼:“行啊,你用脚画一个我看看,现在就画。”   肖照山放下杯子:“小意思,你把脸伸过来。”   坐在旁边休息的董欣受不了了:“老肖,不就是没带你一起玩儿么,至于吗?”   肖照山觉得至于:“是谁说晚上回来包韭菜饺子吃的?现在几点了?”   肖池甯剪断新鞋的标签牌,问:“那爸爸你晚上吃的什么?”   “面条。”肖照山如实答。   肖池甯突然特别想亲他一口,无奈干妈还在,他只能由下至上地望着肖照山,说:“哎,果然,你没我不行。”   他眼里的挑|逗,顺着蜿蜒至脸颊的细柳,爬上了肖照山的心尖儿。他恨不得立刻把肖池甯扒干净扔上床,拿颜料在他胸前、背后和腿|间画满春宫图。   这么想着,等董欣一走,他还真暗自开了两支崭新的五号画笔。   去煮宵夜补偿人的肖池甯尚不知道今晚要遭罪,他刚端着两碗枸杞银耳汤从厨房里出来,就撞上了坐在餐桌边的肖照山如狼似虎的眼神。   “干嘛这么看我?”他怀疑地停住了脚步。   肖照山靠在椅背上,假正经地说:“过来,早吃完早睡觉。”   肖池甯重新迈开腿,把左手那碗银耳汤放在他面前,真正经地宣布:“你这几天抽烟抽太多了,脸色好差,所以我决定,接下来几天做各种药膳汤给你当宵夜。”   肖照山一下又不大忍心待会儿往狠了弄他。   最后他确实没有往狠了弄肖池甯,因为他连弄都没能弄成。   和昨晚一样,困意如山倒,他洗漱着洗漱着便呵欠连连。躺上床后他本想看一会儿书提神,结果还没等到肖池甯洗完澡,就撑不住睡着了。   与之相反,岳则章这几天不得好眠。   似此平凡香甜的夜离他越来越远,光是整日出入公安局和纪检委都够他这把老骨头受的了,更别说需再拨出时间和精力去收束暗哨、上下疏通关系。   今次和上一回不同,二十三岁的肖照山是临阵逃脱,四十一岁的肖照山是背叛了他。   岳则章一连两天噩梦不断,不是梦见自己背临漆黑深渊,身前直对肖照山和面目模糊的森罗大众,就是梦见故乡那座断桥,他失足跌落,不停下坠,没有尽头。   冷汗涔涔地醒来,天仍是那个天,地仍是那片地,他却莫名看到了颠覆的危机。   警察调查的重点不在于过去的旧案,而是他的个人投资和财产,摆明了要从金融犯罪的嫌疑下手。然而今天的质询却锋芒一转,变成了核实房山开发区的标的和工程开销,仿佛一口咬定了他有地下钱庄,且通过这种途径掉包了公款。   百思不得其解的他秘密找来公安局里的老部下探了口风,才知道是最初拟房山开发提案的人介入了。   事情愈发棘手。他不在位多年,经营的人脉深入不到那儿去,只能尽力“证明”钱的来源和去处都合乎规矩。   银行流水和缴税记录早就有所准备,他并不慌张,唯一值得担忧的是,还有哪些深藏不露的人想看他倒台,要置他于死地。   岳则章近日苦心搜索,思考良久,依旧一无所获。   他一向不相信任何人,再忠心的暗哨他都防备得紧。肖照山答应回来做事之前,他就暗中安排了人手进行监视,要是前者起了不该起的心思,他能轻易地让他成为一个道貌岸然的瘾君子,一个人人诛之的贩|毒犯。   可即使是如此周密的布置,也在不察中告败了。这远在他意料之外。   肖照山新公司的法人是如何变作瞿成的?瞿成是什么时候暴露的?肖照山又是怎么做到撇清责任、置身事外的?   除了其后有更大的势力相助,岳则章想不出其它可能。   偏偏他摸不到这股势力的一丁点儿影子。   短短几天,中井内部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还驻扎在办公室里的高层和飞去世界各地忙着过年的股东们,纷纷要他给一颗定心丸。   岳则章深知他们的潜台词,无非是想他认购他们手中的部分股份,主动担责替他们止损。   然而他的个人征信正悬在黑名单的边缘,所有商业和出入境活动亦不能隐瞒警方,再有大动作必将迎来新一番调查,他不打算节外生枝。   于是他连夜手写了声明和告公众书,声明写给中井员工看,告公众书写给消费者看,一边安抚军心,一边挽救自己和公司的岌岌可危的名誉,企图暂时稳住局面。   但时机从一开始就站在了肖照山那边,网民的口诛笔伐未曾因为这一纸声情并茂的公开信就消停下来,反倒借势掀起了新的热度,针对随之变本加厉。   深夜辗转反侧之际,岳则章循着线索恍惚想起,这“制造真相”的一招还是自己多年前教给肖照山的。   显然,肖照山学得透彻,运用得得心应手。   岳则章几乎要气笑了。   他向来不信命,可事到如今,连他也不得不为所谓“命运”惊叹一把。   他从宽大的床上起身,借着浅淡的月光摸到手机,熟练地换上另一张SIM卡,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那头的人才接,语气还有些不耐烦:“喂,谁?”   岳则章简洁有力地说:“是我,岳则章。”   被手机振动吵醒的李助理反应了片刻,突然瞪大了惺忪的双眼,不信邪地迎着强光再看了一遍屏幕。的的确确是没存过的陌生号码。   他补救道:“岳总好!抱歉,我不知道是您……”   “不怪你,最近跟着我到处接受调查,是有些辛苦,早睡挺好的。”岳则章的声音里甚至带着柔和的笑意,“小李,现在清醒了吗?”   李助理连声应下:“清醒了清醒了,岳总有什么事吩咐?”   “一件小差事。”岳则章轻描淡写地说,“只不过我怕今晚不交代下去我会睡不着。”   李助理从床头柜上抄起眼镜戴好,仿佛这样就能听得更清楚一般:“岳总您说。”   昏暗空荡的卧室里,岳则章本该苍老的眼眸中蓦地流动过并不苍老的野心和狠戾。   “小李,也去给肖照山找点儿麻烦吧。”他缓缓道,“各种意义上的,麻烦。”   肖照山知道岳则章不会让自己好过,却不知道岳则章竟然会绕过他,径直拿董欣和池凊开刀。   离除夕还有四天,欣荣被爆出了股东恶意操纵股票的丑闻,前一天,池凊新引进的生产线上的罐装产品,被消费者以有食品安全问题的投诉理由告到了消协。   这个年不太平,董欣急于肃清内部违规高层,池凊焦头烂额地彻查着生产线质检流程。肖照山无法坐视不管,却也只能在公关上下功夫。   他开始在警方允许的范围内接受专访,以期换取一点人情,帮董欣和池凊博得媒体的一席好话。但每天和至少三个媒体周旋的下场就是,他无力再对岳则章持续施压。   能构成威胁的真相不能透露半分,不痛不痒的场面话倒是可以说一箩筐。肖照山尝试了两天才疲惫不堪地发现,岳则章的目的已然达到了。   有言道,言多必失,俗语讲,沉默是金。同一个戏本翻来覆去地唱,看客们的兴致迟早会消退殆尽。公众对信息的敏感度峰值一旦过去,留下的除了厌倦,就是猜忌。   他做了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董欣和池凊当然清楚这是出自谁的手笔。她们虽无意责怪肖照山,但也实打实地为此事坏了心情、毁了精力、背了黑锅。   池凊打电话告诉肖照山,公司方面正在申请警方介入,电话这头的肖照山“嗯”完一声再无下文。   池凊也不挂电话,良久后又问:“肖照山,你后不后悔?”   肖照山由内而外地感到乏累,然而他从决定揭发岳则章的那一刻起,脑海里就没出现过“后悔”二字。   他抹了把脸,点燃盒子里的最后一根香烟:“后面岳则章可能会接着搞小动作,要是抓不到泼你脏水的真凶,你干脆花点钱,找个信得过的人来当替罪羊,别拖太久。”   “凭什么?”池凊嗤笑道,“我还上赶着给他送把柄?肖照山,你什么时候这么糊涂了?”   肖照山不得不承认自己力不从心:“他的案子牵扯太多,一时半会儿结不了,我没多余的力气跟他转移战场打消耗。”   池凊说:“我们早离婚了,这事儿用不着你管。我来通知你,是想好心提醒你,别被他牵着鼻子走。”   肖照山没有答话。   池凊停顿半晌,无奈道:“我话就说到这儿,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你记住,活着最重要。”   肖照山灵光一闪,这才想起可以向警方请求庇护。   既然麻烦势必将接踵而至,他起码得未雨绸缪,提前护着尚未被波及的肖池甯。   肖池甯没能参加学校的一诊考试,小年夜后更是没机会踏出家门一步,整个人因此变得有些异常安静和顺从。   肖照山这天晚上从书房里出来倒水喝,见他对着炉灶上咕嘟咕嘟的鸡汤发呆,心里不是不愧疚。   如果没有这档子事,如果不是他这个父亲年轻的时候走过歧路,肖池甯应该还是个踩着滑板,迎着风,穿行于大街小巷、人山人海的十七岁少年。   所以晚上他入睡前,强忍着困意,怜惜地将肖池甯吻了又吻。   肖池甯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并不情衷地同他亲热,反倒抬手拍打着他的肩膀,轻声劝:“睡吧,睡吧,明天会好的。”   后面他好像还说了什么,可肖照山没能听清。他睡得太快,睡得太深了。   按理来说,睡上这么一觉,第二天怎么都能神清气爽一些。然而当他第二天醒来,头痛的现象非但没有好转,反倒又一次加重了。不仅如此,他还感到了极度的口渴和恶心。   他迷迷糊糊地想去够手机看个时间,身子却仿佛被鬼压床一般动弹不得,腰也酸背也痛,手脚发麻得厉害。他皱着眉头睁开眼,才发现自己压根儿没躺在床上。   ——而是被绑住了手脚,正瘫坐在主卧卫生间的地砖上。   他低下头看了看缠绕的麻绳,然后抬起头,料定一般地望向靠坐在床边的人。   房间里烟雾弥漫,肖池甯把烟蒂摁灭在他常用的烟灰缸里,起身走进卫生间,蹲到他面前,嘴角扬起了一抹熟悉的笑意,好似是要准备跟他顶嘴,说一些无伤大雅的、带颜色的玩笑话。   “肖……池甯。”肖照山艰难且喑哑地叫了他的名字,却不知道他们还能说些什么。   某种巨大且无形的悲哀,像身上这条一指粗的绳子一样,勒得他舌根发酸、血流滞涩,口不能言、心不能跳。   “终于醒了?”   肖池甯用拇指摩挲着他的眼角,眷恋的目光从他的额头逡巡到了下巴。   肖照山多么希望那是一种眷恋。   “我等很久了——”可肖池甯却轻快地叫他,“肖老师。” 第六十四章   “是六个月……”喉咙似干涸的河道,肖照山说了没一半就咳嗽起来。   肖池甯盘腿与他相对而坐,把玩起一部手机:“肖老师着什么急啊,咱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聊。”   肖照山喘匀了气,接着问:“是等了六个月,还是等了十七年,嗯?”   肖池甯支着脑袋想了想:“这个问题,与其问我,不如问你自己。”   他用手机去戳肖照山的胸口,一下重过一下,语气一句冷冽过一句:“你和池凊流放了我多久,忘记了我多久,忽视了我多久,我就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肖照山垂着头,努力吞咽着自己的反胃,缓缓道:“你的人生,只剩这一件事可做了吗?”   “是啊。你的人生多精彩,年少成名,日进斗金,情人不断,朋友遍地。我就不一样了,我很无聊的。”肖池甯说,“活了这么十七年,我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想方设法找一个答案。”   “为什么呢?”他拿手机抬起肖照山的下巴,让他看向自己,“为什么,肖老师,我为什么不能像我的同学那样普通地长大?我为什么不值得你们付出一点点爱?我为什么注定要被你们丢弃在异地?你说说看。”   肖照山的眼中无风无雨:“我没有不爱你,是你不信。”   肖池甯收回手,别开脸轻蔑一笑:“最近我老是在想另一件事。”   他起身走出卫生间:“如果半年前我没有来北京。”   然后他拿来了一把早上随手放在床铺上的折叠式水果刀,扔在肖照山脚边。   “如果我当时没有和你上床。”   “如果我没有非要留在这儿,”他重新盘腿坐下来,双肘斜搭在膝盖上,“你觉得我们还有可能像现在这样,在这儿谈什么爱不爱的吗?”   “但是你来了,我们上了床,你留在了这儿,”肖照山一目不错地望着他,“我也爱你。”   松散蓦然不再,肖池甯下颌紧绷、脸色铁青,不肯认输地与他对峙起来。   肖照山看见他此刻就像个为难的帮凶,隐忍写在了眉间的山川,仿佛正在踯躅是否该参与眼下的这场劫持。   “啪!”   割喉的沉默中,肖照山的脸突然被一记不留情面的耳光扇向了侧边。   “少他妈这么看我。”肖池甯俯身到他耳旁,明明咬牙切齿,声音却很慢很轻,“晚了。”   他说:“这是还你那天给我的一耳光。”   肖照山第一次知道挨上一记耳光竟然可以如此令人惊怒。他左颊燃着火,灼烧的火苗烧得他愈发胸闷气短、头晕目眩。   “好了,现在可以进入下一个环节了。”   肖池甯与他拉开距离,脸上的畅快又全部回来了。他再度起身,去餐厅的斗柜里翻出了国庆时肖照山从山里带回来的烟丝。   他站在镜子前,背对肖照山,熟练地卷烟:“标准剧本,肖老师,轮到你问我了。”   肖照山深呼吸几次,好歹平复了怒意,沉声问:“你在汤里下了什么东西?”   肖池甯专注于手里的活计,头也不抬道:“好东西。”   “每天两粒阿普唑仑。”他带着一支卷好的烟走回淋浴间,递到肖照山嘴边,“昨晚的鸡汤还额外附赠了一管迷幻剂,喜欢吗。”   肖照山总算明白,这几天他为什么气色这么差,为什么老是捱不住困,醒来后老是头疼,昨晚为什么人事不省、毫无察觉了。   他把后脑勺抵在墙上,仰起下巴自嘲地笑了笑:“厉害啊肖池甯,哪儿弄来的?”   “老规矩,你一个问题,我一个问题。”肖池甯的手固执地停在半空中,“你看今天我多照顾你,我抽我喜欢的万宝路,你抽你喜欢的卷烟。肖老师,试试我的手艺?”   肖照山不想抽。   他垂下眼瞥了瞥那支烟,然后漠然地看回肖池甯:“给我一杯水。”   肖池甯闻言放下胳膊,扶着膝盖笑得失了声,好一会儿后才勉强止住笑意,可怜他似地摇了摇头:“诶哟,我的肖老师,你以为你现在还有提要求的资格吗?”   他把卷烟揣进裤兜里,靠向淋浴间的玻璃门,半曲着一只腿,自己点燃了一支万宝路爆珠:“不抽算了,跟我干聊也行,缺水的人更容易讲真话。”   肖照山嗤之以鼻道:“谁说的?”   “我说的。”肖池甯吐出一口烟,“放心吧,口渴、头晕、恶心、集中不了注意力、四肢发软,都是正常反应,下午就好了。”   肖照山被弥漫在狭小空间里的烟味勾起了一点瘾,懒得再听他废话:“你想问我什么?”   “你现在还爱池凊吗?”肖池甯指间衔着烟,隔空点了点他的脸,“爱和不爱二选一,别跟我长篇大论”。   肖照山伸直腿,漫不经心地答:“爱。”   肖池甯摸了摸嘴唇,笑道:“是么。”   “是。”肖照山也笑,“你说的,我情人不断,只爱一个人多没意思。”   肖池甯默认,又呼出一口浓烟,让他提问。   “迷幻剂从哪儿买的?”肖照山问完,用目光指了指他的裤兜,“我改主意了,给支烟。”   肖池甯却不愿意了:“肖老师听过一首歌吗?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有些烟也是。”   肖照山寻找到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他用被捆在腰后的手撑着地砖,蹭着墙面坐起来了一点,挖苦道:“那你听过一首歌吗?张信哲的《过火》。”   肖池甯反问:“你背过什么伤痛,说来听听?”   肖照山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肖池甯抖落一截烟灰,意味深长地回望他:“记得程连强吗?”   肖照山挑眉:“谁?”   “肖老师真是贵人多忘事,你们在派出所见过的。”肖池甯走到他面前蹲下来,捧着脸作追忆状,“唉,那是个让我很难过、很难过的夜晚,也是我第一次成为第一名的夜晚,你怎么能忘呢。”   肖照山想起来了。   那天他深夜赶往派出所,去领因有吸|毒嫌疑而被拷起来审问的肖池甯,就见过了这个程连强和他的同伴。   他还想起来,当时他踏进办公室,便听见程连强对警察说:“你别看那男生年纪小模样儿好看就觉得他有多善良多无辜,其实他心眼儿大大的坏呢。”   为此,他还当着警察的面公然扇了那人一巴掌,一心要维护自己的儿子,哪怕他真的吸了毒。   现在看来,既讽刺又可笑。   肖照山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失败过。   他移开眼睛,隔着肖池甯耳侧袅娜的青烟,和他戴在腕上的,自己特地抽空去商场里挑的手表,望向卫生间门外。   那儿有他们睡了两个月的,全按他的喜好来布置的床,有他们纵情拥吻、互相依偎的身影,有他们醒来共同见证的日出,和听他们睡前道晚安的数个月升。   肖池甯依附于他身下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呢?   多吻一秒就多厌恶他一分吧?每说一次爱他就更恨他一层吧?最近那些看起来迷茫的时刻,其实也不是在担忧,而是在细心核算是否有绝对的胜算让他一败涂地吗?   肖照山霎时悲从中来,宛如回到了母亲去世的那天,独自坐在沙发上,抽了一夜的烟,烟灰缸越来越满,周遭人世却越来越空,好似置身无垠荒野[1]。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他低下头,忽地发出如释重负一般的笑声,眼眶却渐渐红了。   第一次,他第一次有流泪的冲动。   在亲朋好友面前郑重地为池凊戴上戒指,他没有哭;被曾经无比信任的“父亲”送进了监狱,他没有哭;眼睁睁看着枯瘦不堪的母亲咽气,看着她的遗体被送进黑漆漆的焚化炉里被烧成与任何一位逝者无甚分别的一堆灰烬,他依然没有哭。   因为他知道它们都不是尽头。   生活匆匆向前,不给你停止脚步的机会,任何哀悼伤怀与重头再来,只能留到当自己也年迈的那天,才可以慢慢地,花一整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花一整个无所事事的季节,去回想和温习。   但今天,好像就是尽头了。   原来从未有人愿意同他这个已逾不惑的男人练习该如何付出,该用什么语气、什么形容来谈论爱,该用什么样的热度与姿势来表达爱啊。   即使他年少成名,也不过泛泛之辈;日进斗金,也这样孤独困顿;情人不断,也难逃妻离子散;朋友遍地,也终是求助无门。   “三万块,我这辈子喝过最贵的鸡汤。”肖照山抬起头,真心道,“肖池甯,你了不起。”   烟已经熄了,肖池甯对上他通红的双眼,一时有些怔愣。短短几秒,他就如不知所措一般,脸上换过好几副表情,最后定格在了心疼上。   他扔了烟蒂,缱绻地抚上肖照山的脸,拇指指腹温柔地摩挲着他温热的皮肤:“爸爸,为什么哭呢?”   他跪在地上,倾身吻去肖照山挂在眼角将落未落的泪:“爸爸,我给你那支烟,你不哭好不好。”   他抵上肖照山的额头,手向后探去他的后颈,舒缓他的神经似地揉着那一列如丘起伏的骨骼。   两人呼吸交错,肖池甯不禁情动地亲了亲他干燥的唇角,轻声道:“这才刚开始啊,那待会儿听完我做过的事,你又该怎么办呢?”   [1]化用自由黄伟文作词、陈奕迅演唱的歌曲《单车》里的一句歌词:难离难舍再抱紧些/茫茫人生好像荒野 第六十五章   事到如今,就算肖池甯说他其实是岳则章的人,肖照山也不会觉得诧异了。   他避开肖池甯的触碰,眼周的红色已消退了大半:“你被骗了,这种小玩意儿根本值不了那么多钱。”   肖池甯收回手,点了点头:“我当然知道。”   “但我能拿那种坑小女生的药给你喝吗?太掉价了。”他掏出方才一直把玩着的肖照山的手机,翻出相册竖到他眼前,“肖老师看一眼呢,这个进口迷幻剂的效果怎么样?”   肖照山掀起眼帘,冷冷地瞥向那块手机屏幕。   只亮了一盏床头灯的房间里,两个人侧躺着相拥,任谁看都是正在忘情地接吻。   被子堆在他们腰间,肖池甯赤|裸上身,露出后肩上字体似泣的英文纹身,而他身上松松垮垮地穿着睡衣,扣子被解开了三颗,印在锁骨和胸膛的新鲜齿痕在橘黄色的光线下泛着若有似无的光。   “构图挺不错的啊肖池甯,怎么拍的。”肖照山讽道,“所以,我们昨天做了?当时我硬了吗?”   “不重要。”肖池甯把手机扔到他腿上,说,“重要的是池凊觉得我们做没做。”   肖照山笑:“手段太老套了,从哪部电视剧里学的?”   “好用就行。”肖池甯摸出那支已经有些褶皱的卷烟,含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燃,送到了肖照山唇边,“你刚醒的时候我用你的手机把照片发给她了,我猜,要不了多久她就会联系你的。”   肖照山从不为难自己,没有拒绝这支烟,叼过来深深地吸了一口。   他想起刚搬进这儿没多久,某个周末的下午他坐在书房里画练笔,肖池甯则安静地蜷在新买的懒人沙发上玩手机。   突然,他跑过来说要录入他的指纹:“我看其他情侣都得走这个流程,爸爸,我们也来呗。”   他嫌弃道:“不来,我对你手机里的东西没兴趣。退一万步讲,即使有兴趣,我也不会翻你手机。”   肖池甯未经允许直接抓起他空闲的左手,采集了他的食指指纹:“老东西你懂个屁!我是在表达我对你没有秘密的意思!”   他没什么所谓,随肖池甯去了。结果肖池甯采集完他的指纹,又朝他摊开手。   “还想干嘛?”他开始赶人,“没看见我在画画?”   肖池甯勾了勾指头:“你的手机,拿来,我也要录指纹。”   他起初不肯:“没必要。”   肖池甯便猛地趴到他背上,从后面用小臂勒住他的脖子:“好啊老东西!你果然有秘密!说!是不是还和池凊藕断丝连,瞒着我私相授受?”   他被撞得往桌上一扑,连忙反手兜住肖池甯的屁|股:“小东西挺会用成语啊,怎么语文才考八十多?我记得满分是一百五?”   “别转移话题。”肖池甯咬了咬他的耳朵,“老实交代!”   他大方地拿起一旁的手机解了锁,往后怼到肖池甯脸上:“拿去拿去。从我身上下来。”   肖池甯立刻闭嘴,把啃改作亲:“乖。”   原来这也是复仇计划的步骤之一。   他明白得太迟了。   “你算错了,”他看着肖池甯,说,“她没你想象得那么在乎。”   肖池甯取下烟替他抖掉烟灰:“错的是你。她问过我,你究竟爱上了谁,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把过滤嘴妥帖地放回肖照山唇间:“要是她知道这个人就是她的亲生儿子……会很有意思的。”   “肖老师,没有什么比怀疑自我更令人痛苦。”   两人语气平和、动作亲密,画面意外的观感不错,宛如世上最相爱的绑匪与人质。   肖照山仰起头,喉结上下滚动,吞吐了一番烟雾:“肖池甯,何必呢。”   他垂眼乜向肖池甯:“你完全可以像胡颖雪那样,拿把刀捅死我和池凊。”   肖池甯坐下来,也给自己点了一支香烟:“她疯了,我没有。她要为别人的错误献祭自己,我不要。”   “那你把我捆成这样是图什么呢?”肖照山咬着烟,笑得开怀,笑得肩膀耸动,“不会是单纯为了和我聊天儿吧?”   肖池甯竖起食指,示意他安静:“最后的环节快到了,肖老师,耐心一点。”   肖照山没耐心,他厌倦透了。   “当时池凊公司的税务问题是你举报的?”他一针见血地问。   肖池甯颔首:“是啊,税务局那破网站我研究了老半天呢。”   肖照山吸了口烟,任带有余温的灰烬自然掉落到胸口:“你去她公司就是为了找举报的证据?”   肖池甯嘲笑他的想当然:“我一个存在感基本为零的便宜儿子,何德何能去一次就找得出证据?说实话,那天我的确是打算去暗示她我俩有一腿的。”   “实话?”肖照山不屑道,“你觉得我现在还会相信你口中的所谓实话?”   “随你。”肖池甯无所谓,他发自内心地得到了一种卑鄙的安慰。   信任是双向的,失信同理。两方之间,不再相信另一方亦是不再相信自己,不信自己值得珍惜,不信自己可以痊愈,不信自己依然会爱。他乐于见到肖照山为之神伤,因为这表明,孤独就快要成为陪伴他余生的烙印。   肖池甯对此深有体会。   众人皆道父母对子女的爱并非天经地义、理所应当,可做孩子的对父母的孺慕之情却是命中注定。   没有谁生出来就痛恨父母,痛恨自己被迫降生在这个冷漠的人间。他敢保证,即使是最孤僻、最独立、心肠最硬的孤儿,也曾一万次地想象过未曾谋面的父母的慈祥和善解人意,甚至不惜伤口撒盐地为他们圆谎、替他们开脱。   他起初还逞强地对肖照山说,他从来没有想象过池凊。那是假话。他岂止不是没想象过,事实上,他都要想象得痛不欲生了。   十几岁的学生眼里的世界,像一个以自己为中心,以家人、好友为半径的不透明的圆,再加上一点可遇不可求的热爱与希冀,便足以遮罩住整个变幻无穷的远方。   那些辗转反侧追问苍天的夜晚,那个怀疑自我迷茫试错的童年,那段渴望拥抱和港湾的雨季,那些艳羡平凡反遭质疑的生活掠影——四十岁的肖池甯或许能付之一笑,十七岁的肖池甯却做不到忘记。   他忘不掉,他释怀不了。可除了让池凊和肖照山依次经历一遍他自幼品尝且多次反刍的孤独和无望,他对更好的报复仍一无所知。   新生活需要从了结旧恩怨开始。   肖池甯脸上讽刺、得意的神情自此全部消退了,变成一片空白。   肖照山吐掉烟头,问他:“没有证据,你是怎么举报成功的?”   肖池甯答:“瞎猫撞上死耗子。拍一张她办公桌上的报表,上传、提交、确认、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你运气挺好。”   “一直如此。”   肖池甯平静地望着肖照山的脸,抬手把未灭的烟蒂嵌进他的肩头:“我一直如此,万事不抱希望。”   睡衣被烧穿了一个窟窿,发出细微的“刺啦”声,锁骨下方猝然传来一阵尖锐的、持续的灼痛,肖照山被这点火星烫疼了心脏,条件反射地埋下|身保护自己。   他弓着背,咬牙问:“痛快了吗……”   肖池甯不答,维持着这个姿势,自顾自地说:“该进行最后一个环节了。”   肖照山抬起头,凶狠地盯着他:“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肖池甯松了手,面无表情地拿起一直静静躺在地上的折叠式水果刀,拉出了锃亮的刀刃:“我为今天修正了无数次计划,你有多愚蠢才会以为我是一时冲动?”   “明明我们可以有更好的解——”   未及肖照山说完,肖池甯就高声打断了他。   “我最后问你一次!”   他指节泛白,用力握住刀柄,眼睛却不相称地红了,显得毫无杀意。   “最后一次……”他深吸一口气,硬是挤出了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容,“你是不是宁愿我从来没有出生过,恨不得我死掉,从世界上消失?”   他微启双唇,轻声问:“是这样吗?肖照山。”   若不是眼下手脚受缚,肖照山其实很想抱一抱他。   此情此景,他全然忘记了经典文艺作品中那些颇具代表性的父与子形象,那些或依赖时间或依赖死亡的讲和方式。他们太不一样。   他无法开口坦然地说“不是”,因为他曾经的确宁愿没有过肖池甯这个儿子。他如今可以给的答案应该是一个诚恳的拥抱和一句真挚的道歉,用交付自我的姿态去告诉肖池甯:你的存在不是没有意义,至少,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我是这样想过,但是——”   但是,肖池甯听不了“但是”。   “够了。”他梗着脖子,说,“我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肖照山始终望着他,坚持道:“但是,这也成为了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   “后悔。”肖池甯低头哼笑了一声,“死人才懂什么叫真正的后悔。”   肖照山不在意他的狠话。他笃定肖池甯下不去手,因为他本质还是个心软的孩子。   “你记得吗?我刚来北京没几天,就被你亲手送进了派出所。”   然而肖池甯摸了摸自己手上浅淡的伤疤,随即举起了刀:“那时候我浑身是血,狼狈得像睡在垃圾桶边的一条狗。你知道那天之后我身上多了多少条疤吗?”   他指挥刀尖游走在肖照山的身上,像个准备庖丁解牛的主厨。   “你不知道,和我做|爱的时候也不在乎。”   刀尖最后隔空停在了肖照山的右手手臂上,他用来画画写字的右手,用来拥抱抚摸爱人的右手。   肖池甯报出一个数字:“二十一。”   他垂眼盯着肖照山的手臂,缓缓道:“该还了,肖老师。”   肖照山闻言,突然笑了笑:“如果我挨完这二十一刀你就能忘掉过去,那还挺值的。”   肖池甯一脸的憎恶:“我到死都不会忘。”   肖照山收起笑,认定了一般:“你舍不得。”   肖池甯似是无动于衷:“我没有。”   “为什么不承认,其实你也想爱我。”肖照山试图让他清醒,“如果不是,你为什么不这样报复池凊?为什么能忍受和我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这么久?为什么每次和我接吻的时候都那么真心,每天醒来看见我都那么满足?”   他逼视着肖池甯的眼睛,确凿无疑地说:“你也爱我,所以才——”   “我没有!我没有!”   然而肖池甯已经怒吼着把水果刀捅进了他的上臂。   他用恨不得把肖照山钉在墙上的力道抵着刀柄,脑海里止不住地浮现出刚才他所说的那些画面。   他们在下沉广场上、在车里、在家中的每一处地方接吻,在半梦半醒时靠近,无意识地汲取对方的体温、依赖对方的拥抱,和天底下所有恩爱的情侣没有任何不同。   于是肖池甯终于切身地体会到了胡颖雪所说的,如果有一天她选择去死,一定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无法停止爱。   他爱肖照山,很爱,特别爱,爱到在无人所知的黑夜里悄悄流眼泪,爱到最渴望,也最痛恨他。   耳边传来一阵隐忍的呻|吟,肖池甯渐渐从恍惚中苏醒。   他低头看见从刀身周围溢出来,在肖照山的睡衣上洇出一大片红花的血液,立时松了手,声音颤抖地重复:“我没有……”   疼痛铺天盖地地涌进肖照山的大脑,使他有那么短暂的几秒差点分不清是头更疼还是伤处更疼。   室内开了暖气,他能清楚地感受到冰冷的凶器的形状,能感受到肖池甯决绝的力道,能感受到黏稠的血沿着重力向下,像条积少成多的小溪,流淌到他的手背与掌心。   嗒,嗒。   血滴在浅黄色地砖上,震耳欲聋,肖照山自己却听不见。宛如断臂的剧烈疼痛后,更为绵长细密、无孔不入的痛苦控制了他的全部心神,让他无暇分心去观察其他。   肖池甯眼睁睁看着他身形一晃倒在地上,看着他的脸色和嘴唇肉眼可见地在一瞬间变得苍白,看着他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像被某个无形的恶魔扼住了咽喉,而他正在负隅顽抗。   “你欠我的……”肖池甯死死地攥着拳头,目眦尽裂道,“肖照山,这是你欠我的!”   肖照山胳膊上还插着那把水果刀,他急促地呼吸几轮,好不容易缓过了劲儿,才勉强掀起眼皮,虚弱地命令他:“把刀……拔下来。还有二十次,我数着。”   肖池甯闻言,“噌”地站了起来,语无伦次地发泄道:“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吗?!不可能!我不会忘的……我不可能原谅你们!”   他在一块瓷砖内来回走动,神色慌张:“那里神经很多,贯穿伤会影响到手指的动作,以后你别想画画了。肖照山,听见了吗,你没有机会画画了。”   他突然站定在原地,抹了把脸,声音兀地镇定下来:“你得感谢董欣,是她告诉我的,你最爱的是画画。”   他轻声重复了一遍:“对,你最爱的是画画。”   肖照山震惊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弯了弯手指。果不其然,锋利的神经痛割得他整条胳膊都莫名抽搐起来。   “肖池甯!”他额头抵着地砖,咬牙低吼,“你他妈就是个傻|逼!”   肖池甯如入无人之境:“等等,我还做过什么,让我想想。”   短暂的思考后,他扬起一个惨淡的笑容:“哦对了,我又骗你了。”   “迷幻剂的确不值三万块。”他望着肖照山,笑便再难以维持,眼底逐渐泛起了泪花,“爸爸,我真的买过毒|品,就藏在那家酒吧里,是去池凊公司的那天拿回来的。”   肖照山扭头盯住他,缓缓道:“肖池甯,你疯了……”   “别怕,我没有吸过。”   肖池甯绷着脸,从裤兜里掏出了一个空荡荡的小型塑封袋,对肖照山下了最后的审判。   “都放在你刚刚抽的那支卷烟里了。”   平地一声雷,肖照山顷刻间失了语,大脑一片空白,好似身上的疼痛消失了一般,只呆呆地望着他。   “幻觉会让你没那么痛的,如果你没昏过去的话。”   肖池甯解下戴在左腕上的、肖照山送的手表,扬手扔到他脚边:“好好用下半辈子体验一下‘戒不掉’是什么感受吧,我前十七年已经受够了。”   “哦,还有。”他走到卫生间门口,又想起来,“其实我是上面的那个,所以每次和你做|爱,我都觉得——”   他皱了皱眉,一字一顿道,“很恶心。”   肖照山仍陷在惊慌与挫败感之中,没有力气回应肖池甯的话。他躺在地上,这一刻终于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大抵真的出了错。   他的儿子并不心软,因为他连心都没有。   肖池甯穿上外套挡住染血的右手,脚下熟练地驱动滑板,宛如往常出门买菜一样离开了他和肖照山的家。没有回头。   楼下有二十四小时待命的便衣警察,楼上是还欠他二十条疤的肖照山。肖池甯迎着风,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准备去上油画课的他站在人行道上,听见前方一个小女孩问她身旁的女人:“妈妈,今天可不可以不去上兴趣班?我不想去。”   绿灯亮了,那女人握紧了她的手,说:“宝贝,要努力学习,以后才能成为有用的人。”   小女孩仰起头问:“妈妈,什么是有用啊?”   女人犹豫了一会儿,简要地答道:“能让爸爸妈妈更爱你,就是有用啦。”   小女孩立刻燃起斗志:“我乖乖去上课,妈妈更爱我了吗!”   女人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嗯,妈妈怎样都爱你。”   当时他听得入了神,脚步慢了些,就被身后一辆载着玻璃的摩托车撞倒在地,拖行了一两米,背上留下了一条消不去的疤。   没有人知道。不会有人知道。   肖池甯踩在滑板上,无声地流着热泪,在模糊的世界中,在向后飞驰的景色里,开始了他失去所有期待的新生活。   北京又下起雪来。新的一年就要到了。 第六十六章   从西城区坐近两个小时的公交车,到站后再向南徒步一公里,就能看到一片建得像景区似的思亲园。   肖池甯两手空空,只带着跟他形影不离的滑板和一包新买的香烟,走进气派的大门,不紧不慢地找到了公墓里的“祥云园”。   穿行在星罗棋布、整齐划一的墓碑之间,他莫名想到了学校里的月考考场。   依次编码,安静肃穆,互不关心,各有悲欢,简直与这儿如出一辙。   两个月前,他曾私下以班级代表的名义去“探望”了正在康复的胡颖雪的父母。夫妇俩本是愁云惨雾,见女儿的同学来了,硬是摆出了风平浪静的模样,不断找新话题、聊新鲜事,绝口不提女儿的死和身上的伤。   肖池甯被耗尽了耐心,烦不胜烦,再也扮演不下去温良恭俭让的学生代表,问出胡颖雪葬在了哪儿就转身离开病房,把他们塞过来的苹果扔进了电梯间的垃圾箱。   “你的爸妈过得很好,还能问我复习进度,备考得怎么样。”他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口,确认它燃起来了便放到墓碑前。   初中的时候他跟着裘因看电视,里面凑巧演到结局,主人公去陵园扫墓,领着未婚妻给已逝的母亲过目,好让她在九泉之下可以安心。   他对此颇为不屑,心想,死人才不会管你结不结婚,新娘是谁,长得漂不漂亮,和你一起经历了什么波折,是不是所谓的真爱。这些全他妈是活人的自我安慰,与死人有何相干。   然而如今,待自己真正有了挂牵,有了想要倾诉的对象,他竟也忍不住在寒风中如法炮制,对着一面冷冰冰的黑色大理石墓碑自说自话。   “原来你才刚满十六。身份证上故意改大了一岁,对吧。”肖池甯看着墓碑上的生卒年月,又点了一支烟,自己抽起来,“南方也有这样的说法,早读书的孩子聪明,成绩更容易搞上去。”   “所以老不死的特别后悔,后悔当年没多花点钱,提前把我送进小学念书。”他抬头望了望阴沉沉的天,叹息道,“其实她挺可怜的。”   “老公死得早,她一个人照顾两个还在上幼儿园的女儿,结果小的那个没满五岁就被车碾死了。大的这个算是熬出了头,但是除了按时打钱什么都懒得管,还把我这个拖油瓶甩给了她。”   肖池甯低下头,伸手帮胡颖雪扫掉了肩上的积雪:“你看,我们谁都不好过。”   他搓了搓冻红的指尖,说:“我老是想,人到底为什么要繁衍、凭什么能繁衍,这么垃圾的物种,灭绝最好,地球没有我们会更美丽。”   “科技一年比一年发达,人心一年比一年坏,现在给孕妇让个座都能被夸得天花乱坠,这说明什么?”肖池甯拿起胡颖雪面前那支快被风吹熄的烟吸了一口,缓缓道,“说明人过得越来越好了,善行越来越少见了,我们越来越自私,越来越冷漠了。”   他把烟放回胡颖雪面前:“肖照山跟我说,人能管好自己就不错了,谁都帮不了谁,我救得了你一次,救不了你无数次。”   肖池甯垂首笑了笑:“他是对的。”   凛冽的风呼啸而过,发出拉风箱一样可怖的声响,陵园里残留在枝头的大大小小的叶片上,雪哗啦啦地倾覆在地。   等抽完了手里的这支烟,他才再度开口:“我有点冷了。北京太冷了。”   他给胡颖雪续了一支烟,自己却失去了抽烟的兴致,只伸腿弯腿,玩儿似地小幅滑动垫在屁|股下面的滑板。   “肖照山不想要孩子,我完全能理解。”他语气轻快道,“有时候看到他和池凊的脸,我都很庆幸自己是个同性恋,生不出一个像我的孩子。毕竟人啊,心智太不坚定,谁都逃不过血缘的制裁。”   “你说从小被家暴的孩子长大了会是什么样,被压迫惯了的孩子长大了会是什么样,被溺爱惯了的孩子长大了会是什么样。”他停下动作,看向胡颖雪的墓碑,问,“你要是长大了,会是什么样,我长大了又是什么样,你能想象吗?”   “我不敢想象。”   他抚摸着与气温一致的冰凉的墓碑,突然平淡地发表了一段本该慷慨激昂的演讲:“‘乐队呢,接着吹打,到钢管烫手为止,放鞭炮的接着放,到天使们觉得烫为止,酒尽管上,喝到不省人事为止,帮工的,走钢丝的,屠夫,照相的,全都过来吧,账都算在我身上,女士们先生们,布拉卡曼的坏名声从此一笔勾销,接下来大家开始狂欢吧。’[1]”   他收回手,沉默半晌,声音愈发轻了,仿佛怕被隔壁的亡人听见心里话。   “胡颖雪,我狂欢不起来。虽然我早就料到报复完肖照山和池凊,我的人生会变成一片荒漠,但我还是这么做了。”   肖池甯俯身趴在膝盖上,用脚尖划拉着地上的积雪:“为什么,胡颖雪,我明明知道自己不是好人,当不了哥谭市[2]的正义使者,为什么还执意要这么做呢?”   没有人能回答他,他却像是得到了指引一般,颔首道:“是啊,我好像被意义绑架了,一度以为幸福是人生的义务[3],是每个人都理应存在的此岸。如果有谁不幸福,那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是该被惩治的罪恶。”   他把雪堆成了一座小山。   “元旦那天,肖照山抱着我坐在飘窗上看雪,可能就是我这辈子最接近幸福的时刻了。”   紧接着,再将山尖一脚踏平。   “但那也只是‘接近’。”   “他的坏名声没办法一笔勾销,我也没有超能力,可以让他死而复生、生而复死,在棺材里永远地受折磨[4]。”   肖池甯从膝盖上抬起头,望向眼前的胡颖雪,不知何时,脸上已经纵满泪痕。   “我好多次躺在他身边,看见他毫不设防熟睡的样子,都会想,要不算了吧,起码他现在很爱我,我为什么要亲手毁掉自己渴望的一切呢。”   他哽咽着说:“可我分明骗他、恨他,一千次一万次地想过要杀了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变得这么……舍不得了?”   他大睁着双眼,任两行热泪簌簌落下:“你说,我是不是遗传到了池凊,和她一样伪善又自大?”   他瘪着嘴,像个委屈极了的小孩,喃喃道:“我不要变成她,我不要……”   寒风拼命地往此岸吹,吞没了分割幸福与苦难的河流上摆渡人的呼唤。   再也没了归处,遍寻万乡亦找不到去处。新生活的开端总是这样令人尴尬,难上难下。   肖池甯放肆地哭了一会儿,等擦干眼泪便又像个理直气壮的少年,和朋友讲玩笑话、聊平凡事。   “你的日记我寄去杭州了,我买了今天晚上的机票,刚好回去等慢递。就是不知道肖照山有没有报警。”他起身捡了地上的烟头。   “下次来不知道是多久了。”他抱着滑板,说,“希望到时候你已经投了个好胎,当一只动物园里的小熊猫,整天吃了睡睡了吃,没事儿揉揉自己的大尾巴,想干嘛就干嘛。”   “胡颖雪,我走啦。”他拍了拍胡颖雪的墓碑,轻声道,“拜拜。”   明天是除夕,少有人会选在今天来扫墓,陵园里除了管理人员,不见其他人影,去往公交站时沿路同样安静得不可思议。   肖池甯把围巾围紧了些,埋首对抗聒噪的大风,心下盘算着用这些年积攒起的小金库在杭州租个一居室,然后随便应聘个管饭吃的岗位,每天朝九晚五,累得沾枕头就着也挺好。   前提依然是肖照山没有报警。   然而,理想很美好,现实很残酷。走了没几步,他就发现了不对。   路中央一辆没有车牌号的三菱面包车车速慢得惊人,始终缀在他身后,鬼鬼祟祟,生怕别人不知道它居心叵测。   肖池甯瞅见下个路口有电子眼,便索性放下滑板,换了条小路加速往一公里开外的车站赶。   果不其然,面包车也加了速。   昨晚他在网吧开临时卡过的夜,根本没人来查,警方难道这么好心,会等他和朋友叙完旧再把他捉拿归案?   肖池甯越想越胆寒,在地上蹬了两脚滑得更快,期间忍不住回头瞄了一眼身后。   面包车没跟上来。   他悄悄松了口气,脚下却仍不敢懈怠,打算一鼓作气回到大街上去乘车。结果刚出路口,一个巨大的灰影便从右侧飞速地靠近了。   没留给他任何反应和躲避的时间,甚至都来不及惊奇,肖池甯就感到自己被一股不可抗的冲击力撞得腾了空。天旋地转间,剧痛从他的胯骨传至全身。他顺着路坎翻滚出几米远,没有任何防护的后脑勺磕在了砂石遍布的地上,导致他的意识开始有些微的模糊。   耳旁传来刺耳的刹车声,那辆中途消失的面包车上下来了两个从头到脚全副武装的男人。一个按住他的手脚,一个搜他的身。   肖池甯由是知道了,他们不可能是警察。   疼痛持续地攻击着他的神经,他奋力挣扎,想逃脱却无济于事。镇压他的双手转而穿过他的腋下,意欲拖着他往面包车的方向移动。   肖池甯头晕目眩,耳鸣得厉害,根本听不清他们的对话。陷入昏迷前,他只是无助地呵出了一片又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动着手指,异想天开似地要去够轮子朝天的滑板。   这是肖照山送他的滑板,是唯一留下来的礼物,他没有说假话,他真的很喜欢。可直到现在,他才发现,滑板的背面居然还刻着字。   是“生”。   生命的生,生生不息的生。   肖照山在医院里浑浑噩噩地躺过了除夕,躺过了大年初一,一直躺到初五做了二次手术,进入康复阶段,才办理了出院。   没有陪床、没有助理、没有家人,他右手绑着石膏,独自推着输液支架楼上楼下地开单子,等输完最后一瓶液,董欣终于来了。   “今天好点儿了吗?医生怎么说?”回去的路上,她问肖照山。   肖照山看着窗外,平声答:“手指没那么麻了,后天看情况复诊。”   “嗯。”董欣应了一声,斟酌良久,才小心翼翼地问他,“今天初六,私人检测机构还有两天才上班,老肖你……着急吗?”   肖照山揉了揉晴明穴,反问:“如果检测出来是阳性,那之后我要是被瞿成指证了的话是不是会很麻烦?”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的。”董欣不敢把话说得太死,“但万一呢,我觉得池……”   “不着急。”肖照山没有让她说完那个名字,抬眼目视前方,漠然道,“我不着急,等他们上班了再说吧。”   董欣聪明地转移了话题:“上周你做第一次手术的时候池凊来看过你,还留了一个康复科专家的电话。前几天你状态不怎么好,我就只跟主治医生聊过这事儿,他说具体的得看第二次手术的效果。现在二次手术也成功了,你要不要考虑休息半年去做神经康复训练?”   肖照山用左手从披着的外套里摸出了香烟和打火机:“替我谢谢她,但我最近很忙,没空。”   “你忙什么?岳则章穷途末路,除了给我们找点不干不净的小麻烦,他还能怎么着?”董欣一想起肖照山躺在血泊中的画面就后怕,“老肖,尺神经断裂不是开玩笑,恢复得好尚且会有点儿后遗症,更别说什么努力都不做。你是不是不想要这只手了?”   肖照山压根儿没听进去,叼着烟捏着打火机说:“我开窗抽根儿烟。”   董欣气得直打他正点烟的左手:“你还在吃消炎药,抽个屁的烟!没听医生说让你忌烟忌酒吗?!”   啪,打火机跌落进副驾驶座与中控台之间的缝隙里。肖照山凝固在原地,仍维持着点烟的姿势,垂眸看了那个若隐若现的打火机很久。   下个路口遇上红灯,董欣停车宽慰他:“老肖,我知道你现在心里烦,不过该听医生的……”   肖照山移开了视线,别开脸重新看回窗外,沉声打断她:“前面靠边儿停。”   董欣警觉:“你要干嘛?”   肖照山冥顽不灵:“买打火机。”   董欣也烦了:“我他妈要说多少遍,别抽烟别抽烟别抽烟,忍几天会死吗?”   肖照山猛地扭头,把唇间未点燃的那支烟往脚边狠狠一摔,歇斯底里道:“我他妈都染上毒了,抽根烟怎么了!啊?!我现在跟死了有区别吗?!”   董欣愣了愣,随即也拍着方向盘,脸红脖子粗地高声喊叫:“你他妈就那么相信你儿子?他说你吸|毒了你就真吸|毒了,那我说你嫖|娼你就真嫖了吗?狗|日的,明明毛发检测还没做,术后的检查报告也正常,你自己倒先把自己吓死了,亏你读了那么多书!操|你妈,我董欣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遇到你们这对臭傻|逼!”   激烈的争吵后,两人许久没说话,车厢里只剩下愤怒未消的呼吸声。绿灯亮了,董欣一踩油门,在路口对面的临停车位来了个急刹。   “给你一分钟,滚下去买打火机。”   肖照山发泄完,烟瘾就没那么重了:“你都要操|我妈了,不抽了。”   董欣瞪他:“作吧你就!事儿逼一个!”   肖照山把半满的烟盒径直扔到她腿上:“我从现在开始戒烟了。”   董欣不屑地笑了笑:“戒一周?三天?还是一小时?”   肖照山摸了摸自己无甚知觉的右手手指,靠在颈枕上懒懒地说:“真不抽了,被肖池甯整怕了。”   董欣虽然不清楚他和肖池甯之间发生了什么才走到如今这一步,但单凭出事那天肖池甯给她发短信,让她立刻去看看肖照山,她便不愿意相信肖池甯能做出那么绝情的事。   她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老肖,你们父子俩孰是孰非我不好说,但池甯真不是那样的人。”   “哪样的人?”肖照山自嘲道,“算了吧董欣,连我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董欣问:“他现在在哪儿你知道吗?”   肖照山打算终结掉这个话题:“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董欣嗤笑一声:“可拉倒吧,你麻醉刚过那会儿还说梦话叫他不准走呢。”   肖照山转过脸来,一脸不信:“真的?”   董欣点头:“千真万确。”   肖照山没话说了。   他枕着座椅颈枕,低垂着眼注视向车窗外,好一会儿后才轻声道:“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董欣听出了他的难过,趁着红灯瞄了右侧后视镜好几眼,似乎是想看一看肖照山难过的时候会是什么神情。然而她只从肖照山憔悴了不少的脸上读出了一片冷淡的寂然。   “没事儿,你们是父子,再怎么样……”   安慰的话说到一半,车厢里突然响起了手机振动声。   董欣看了看自己在充电的手机,屏幕还黑着:“老肖,是你的。”   肖照山只能用左手,一时还不大习惯,硬是拧巴着在外套兜里摸了半天才摸出手机来。   是一串从未见过的号码。   董欣见他盯着屏幕迟迟不动,便催促道:“怎么不接,听着怪难受的。”   一种油然而生的不妙预感,让肖照山此刻心慌不已。他按下接听键,缓缓把听筒贴到耳边,沉住气等那头的人先开口。   “妈的,给我说话!”一个离话筒距离较远的男人不知在骂谁。   没有动静。   肖照山试探着先发制人:“再不说话我就挂了啊。”   “来,给你爹叫两声。”   男人大概动用了些手段,肖照山在电波中捕捉到了一点隐忍的痛吟声。   他的心骤然缩紧了,像身上又挨了一刀。   “肖池甯?”他颤抖着声音问。   董欣惊疑地扭过头来,静静地等待下文。   男人接过电话,笑道:“肖大画家,整整七天,你终于肯接电话了,真是不拿你这个漂亮儿子的命当命啊。”   肖照山按下录音键,尽力克制着忐忑与不安,向肖池甯澄清:“上周我一直在住院,今天手机才开机。”   肖池甯未作反应。   “我要听肖池甯说话。”肖照山厉声要求。   “大画家就这点儿追求?”绑匪笑得令人作呕,“我们很好说话的,让你和你儿子见上一面都不成问题。明天晚上九点二十七,11613,3975,大画家有空吗?”   熟悉的坐标表达,显然是岳则章的手笔。   肖照山顿时青筋暴起,低吼道:“我要听肖池甯说话!现在,立刻,马上!”   “怎么好好的还发起火儿了?”绑匪把手机拿到肖池甯嘴边,“小朋友,你亲爹终于想起你了,跟他说说话呗。”   肖照山把通话音量调到最高,攥紧了手机等着肖池甯开口。   半晌后,他总算在一连串不规律的、破碎的呼吸中,抓住了一点虚弱到只剩气音的人声。   肖池甯似乎拼尽了全力,不断重复道:“滚……别来,滚……”   [1]摘自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短篇小说《出售奇迹的好人布拉卡曼》。小说大概讲述了“好人”布拉卡曼受尽“坏人”布拉卡曼的百般虐待,最终运用超能力实施报复,令他在棺椁里绝望地反复重生的故事。   [2]哥谭市是DC世界观里一个虽然繁华,却也充满罪恶的虚构都市。   [3]化用自《出售奇迹的好人布拉卡曼》里的原句:“女士们先生们,你们想要买任何东西都出于自愿,因为这不是命令,只是一种建议,归根结底,幸福也并不是人生义务。”   [4]见[1]。原句为:“如果他又死了,我会再让他活过来,这个惩罚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只要我活着,他就得在坟墓里活下去,也就是说,永远。” 第六十七章   肖池甯一醒来,眼前便是一片墨绿的树林。月亮聚光灯一般地倒映在其间的池塘上,变成一瓣儿烟花似的光源,照出点点星斑,静谧又深邃。   怎么会是《林中月夜》?   他一时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混沌地眨了眨眼,想要看得更真切些。   “池甯,美吗?”   突然,一道貌似怀旧的声线从他头顶一侧传来,肖池甯霎时惊得往后一缩,这才发现自己手脚被捆了个结实,正斜卧在一个三人座真皮沙发上。   后脑勺持续地钝痛着,他使劲仰起头去看那人的脸。落地灯下,岳则章那张与百科上的照片出入不大的脸呈现出追忆的神色,此刻就连嘴角和眼尾的皱纹都柔和非常,仿佛一个慈父。   他双手搭在木拐杖上,目光淡然不变,仍旧望着挂在对面墙上的那副油画:“这是我收藏的第二件艺术品。”   肖池甯挣扎着,试图去解手腕处的绳结。   “第一件是他的成名作,《橱窗》。不过那时候我还在位子上,只能私下托人代拍。”岳则章抬起右手,轻轻顺了顺肖池甯被汗濡湿的额发,“池甯,是我把你爸爸捧红的。”   肖池甯发现自己的努力皆是徒劳,索性在他腿旁舒服地躺平了,不屑道:“关我屁事。”   岳则章低头笑了笑,手指愈发放肆地抚上了他的眉骨:“太像了。眉眼,”又勾勒着他的鼻梁,“鼻子,”继续向下摩挲着他的嘴唇,“唇型……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废话,”肖池甯说,“我是他亲生的。”   “所以当然和你有关系。”   岳则章移开手,看回了那副他前两日特地从邻市常住的别墅里打包来的《林中月夜》。   “这几天我大费周章地到处打听,给他撑腰的究竟是谁,几乎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他问,“池甯,你猜我最后打听到了什么?”   肖池甯答:“打听到了我是你爸爸。”   岳则章无所谓他嘴上逞能,平声道:“你在我的人手里买过可卡|因和迷幻剂,是吗?”   肖池甯第一次听说这个巧合,瞬间警惕起来,偏得佯装吊儿郎当地问:“我从好多人手里买过这些东西,老头儿你说的是谁?”   岳则章只报出那间酒吧的名字:“池甯,多亏你,照山才破了我的阵,你们不愧是父子啊。”   肖池甯心中燃起了无名怒火。每次他问起这些事,肖照山要么转移话题,要么反复告诉他“没事”,从来不向他坦白背后的弯弯绕绕,以致于如今他竟不知事情严重到了什么地步,不知该如何应对岳则章的质问才妥当。   他勉力勾起嘴角,故意挑衅道:“巧了,你想设圈套整他,我也想,我不愧是你爸爸。”   岳则章摇着头笑了笑:“年轻人最该谨言慎行。池甯,你这张不饶人的嘴迟早会害死你的。”   “像你这样的老头儿最该入土为安,则章,那你怎么还不去死?”肖池甯反问。   岳则章垂眸看向他的脸,一丝被激怒的神情也无:“我们去死之前,不如来聊一聊你设了什么圈套作弄我的照山。”   肖池甯道:“你先说你找人绑架我是打算要挟他什么。”   岳则章毫不遮掩:“他手里一定有其它对我不利的证据,我会拿你当筹码去跟他谈判。”   “唉,归根结底是我老了,没时间和他耗了。”他点了点右脚尖,用和朋友闲聊的语气说,“前两天没休息好,一不留神跌了一跤,把腿摔坏了。你看,我连拐杖都拄上了。医生说手术越早做恢复效果越好,我得赶去国外做手术,好好休养一阵子。池甯你呢,做了什么?”   他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肖池甯自知不是对手,便言简意赅道:“往他烟里加了点儿料。”   “加了你买的可卡|因?”岳则章不介意,“毒|品算什么,你爸爸可以创造出更伟大的作品了,以后他会感谢你的。”   他似是遗憾地说:“池甯,看来我们的立场并不一致啊。”   “是吗。”肖池甯不慌不忙地补充道,“可是我把他的手也废了。”他强调,“右手哦。”   始终温和的岳则章终于沉下了脸色。   他握紧拐杖,拧着花白的眉毛,厉声追问:“池甯,是真的吗,你把照山的手废了?”   “老头儿,人体结构学过吗,肌肉和神经怎么工作的知道吗?”肖池甯尚未意识到灾难悄然而至,甚至详细叙述了一番过程,“一把五寸长的水果刀,照着肱二头肌内侧的正中神经和尺神经捅个对穿,你说能不能废?”   岳则章腾地站了起来,拄着拐杖在布置得像书房的昏暗空间里来回走动。   “废了……”他难以置信一般,絮声喃喃,“你居然把照山的手废了!”   肖池甯躺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看着他,不大明白他为何作此反应。   岳则章止住脚步,用拐杖敲打起地面,怒不可遏地震声道:“谁允许你这么做的!”   他猛地回过身来,抬起拐杖笔直地指着肖池甯的脸:“你以为你是谁?!”然后他指向身后的《林中月夜》,“你以为,照山一辈子能画出几幅这样的画?!”   肖池甯觉得荒谬至极:“你吼个屁吼!老子废的又不是你的手!怎么,心疼了?你配吗?他的天赋和才情不是你拿来洗|钱的工具,与其依你的意思画些垃圾画,不如什么都不画,老子就是要气死你!”   “工具?”岳则章踱回沙发边,阴恻恻道,“如果他真的只是一个工具倒也罢了,二十年前我根本不会舍不得,随便开开口让那辆摩托车碾碎他的右手,哪儿还会有今天的这些不痛快呢?”   他用拐杖戳了戳肖池甯的胸口:“暴殄天物,你比我狠。”   肖池甯挑起眉:“所以你觉得你能用我威胁到他吗?他不会管我的,他恨死我了。”   “他会。”岳则章肯定。   他打电话叫来面包车里的那两个男人,随后拿拐杖指了指肖池甯的右上臂,轻声细语地问:“是这儿吗,你的刀就是从照山的这儿捅进去的吗?”   肖池甯从他温柔似水的目光中读出了疯狂:“你想做什么?”   岳则章调出了一个号码,按下免提把手机放到他脸旁:“我要你赔他一只手。如果照山同意的话。”   肖池甯垂眸去看手机上的通话界面,果真是他烂熟于心的十一个数字。   听筒里传来公式化的女声:“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肖池甯莫名松了口气,不知是为了肖照山并非刻意地不接他电话,还是为了自己没机会听肖照山做出这个选择。   他冷笑着看回岳则章:“我说过了,抓我是没用的。”   岳则章叹了口气,扬声让在门外待命的那两个男人进来:“既然照山已经默认了,我们就开始吧。”   他背过身,退开几步远,对那两个牛高马大的男人说:“把他的右手给我废了。听清楚,不是剁了,是废了,让他以后拿不起筷子写不了字。”   肖池甯看见那两个男人向沙发这边逼近,不禁瞪大了双眼再度挣扎起来:“操|你妈!他什么时候默认了!岳则章!岳则章?!”   然而岳则章已经拄着拐杖缓缓走出了暗室。   两个男人不由分说,拎着肖池甯的手脚将他扔到了沙发下的水泥地上。其中一人解开缚住他手腕的绳索,用膝盖死死地压着他的胸口,借力按住了他的右边胳膊,另一人则在角落里挑了一截钢管,试了试手感就不留余力地朝他手臂上招呼。   岳则章站在暗室门口,闭目倾听着门后撕心裂肺的哀嚎。   钢管砸在肉体上的闷响意外地清晰可闻,头两下肖池甯尚且能骂天骂地咒他去死,挨了三下之后,他便只发得刺耳的尖叫。十下之后,他仿佛失了神,一直在叫肖照山的名字,求肖照山来救他。二十下之后,门内总算传来了绝望的哽咽声。   肖池甯满脸是泪,失去了反抗的力气,气若游丝地哭着:“爸爸……救命……”   岳则章睁开眼,神情平静,反倒是一旁的李助理听着,心头愈发不落忍,欲言又止道:“岳总,这……再打下去会不会——”   岳则章横他一眼,打断了他的求情:“怎么,你想进去替他挨几棍?”   李助理今天是第一次知道,一个普通人,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一具看似瘦弱的身体,竟可以爆发出如此震耳欲聋、绝望透顶的嘶喊。胜过痛失所爱,胜过他妻子的分娩,胜过他曾听闻过的一切险境和一切无助。   他脊背发寒,连忙低头告错:“不不不,我听岳总您的。”   岳则章整理好自己的衬衫领口,命令道:“备车回北京,把这几天准备的材料交到公安局。”   李助理喉结滚动,恭敬应“是。”   “让他每天给肖照山打两次电话,什么时候约好了谈判的时间,什么时候通知我。”岳则章又回头看了看紧闭的老式铁门,“如果肖照山不接,就再给肖池甯加点餐,务必要从他嘴里撬出些有用的东西来,他肯定知道不少。”   于是,肖池甯就这么在分秒不停的剧痛中度过了漫长的一夜。   他躺在地上,不敢挪动一寸,以免对碎掉的骨头造成二次伤害,也根本睡不了,连阖目养神都成了奢侈。   他的右手肿得比大腿还粗,大块的血瘀渐渐从皮下浮上来,令他的整条小臂看起来极为可怖,好似要冲破已然绷成了一面大鼓的脆弱肌肤,溅射出黏稠的脓液。   他痛得快死了。   第二天,肖照山的电话仍旧无法接通。   那两个男人见他被杀了威风,索性解开他脚上的绳子,没给他一点水和食物,故意坐在沙发上大快朵颐,吹嘘着自己的过去。   肖池甯不知道自己是睡过去了还是昏迷了,总之待他再次睁开眼,窄窗下的日光就变成了惨淡的月色。   远处若有似无地传来焰火绽放的声音,他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原来在北京城外,而非今天竟是除夕,是该一家团圆的日子。   他掀起沉重的眼皮,望向墙上模糊的、多年未变的《林中月色》,在心里很轻地叫了一声“爸爸”。   第三天,肖照山关机了。   肖池甯一大早就因为炎症发起了高烧,持续的疼痛和体内的高温使他在半梦半醒间来回浮沉。   绝望从四面八方涌来,无孔不入,将他裹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茧。他一度痛到分不清自己是伤了哪儿,亦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哪些画面是幻觉哪些画面是现实。   他上一秒看见肖照山穿着单薄的衬衫和毛衣,后颈是那片剪得利落的短发,正背着他站在无边无际的纯白雪野中,极尽温柔地哄他,让他乖,下一秒就看见那两个男人捧着盒饭,伸出手怀疑地抻开他的眼皮。   第四天,还是关机。   那两个男人大概是怕真闹出人命,买了消炎药和矿泉水一股脑往他嘴里灌,事后还给他喂了点剩菜。   肖池甯宛如一具稻草人,任他们摆布。   他这两天实在痛得麻木了,神经末梢都好似不屑于再往大脑里输送类似的信号,只消极怠工地提醒他去感知外界的温度。   他冷得发抖,嘴唇干裂,毫无血色。那两个男人却觉得他好歹有了些精神,遂放下心来,重操旧业,对他拳打脚踢,逼问他肖照山手里是否还捏着其他证据。   肖池甯有气无力地答:“我不知道。”   其中一个下巴上长了颗肉痣的男人瞅准了他的肚子下脚,直接把他踢开了一米远,阴笑道:“你不是和你爹关系好得很,走大街上都要手牵手么?怎么会不知道?”   舌根处涌上了一阵腥甜,肖池甯费劲咽下去,重复了一遍:“不……知道。”   第五天,关机。   他把那口咽下去的血全吐了出来,吐得更多。   第六天,关机。   肖池甯好像感觉到了灵魂的存在。他漂浮在半空中,没有了苦痛,整日地看着那副从小憧憬到大的《林中月夜》真迹。   有一瞬间,他发现自己还是怨的,怨肖照山不接电话,怨肖照山和胡颖雪自杀的那天一样,不理他卑微的呼救。他恨不得肖照山下阿鼻地狱,把他这几天受过的痛统统挨上无数次,永世不得超生,永世备受煎熬。   有一瞬间,他又发现自己其实已经没了心肠,认不得肖照山是谁,不论他来与不来,都和自己无关。   还有一瞬间——不,是很多个瞬间,他发现自己其实非常非常非常想念肖照山。   他好希望再见肖照山一面,哪怕是远远的一面。   第七天,关机。   肖池甯的高烧反反复复,咳嗽个不停,且胃痛难忍。   他不知道自己失禁了五天,裤子上全是恶臭的屎尿。那两个男人终是忍无可忍,接了两大盆自来水,捏着鼻子嫌弃地把他从头到脚淋了个透心凉。   似乎是岳则章打电话和他们说了什么,肉痣男中午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手上不仅拿着外卖,还多了个注射器。   “小朋友,睁眼看看,这是什么?”   纤细的针头在肖池甯的眼缝里重了影。   “痛吧?”另一个食指指背纹有十字架的男人诱惑道,“这一针打进去就不痛了,你会舒服很多的。只要你告诉哥哥,你爸爸下一步打算做什么。”   肖池甯意识不清,只听见了后半段,仍旧毫无反应。   “小朋友,海洛|因是个好东西,哥哥自己都舍不得用呢。”肉痣男笑了笑,把针头怼到了他左手的静脉上,“要试试么,比止疼药还管用。”   肖池甯照旧是那一句“我不知道”,他只知道,眼下这一切是报应,他毁了肖照山的报应。   肉痣男见他一副快要熬不住的晦气样子,犹豫片刻,最后把针头扎进了自己的手臂里。   “好久没试过了,大过年的,”他瘫坐在地上,微笑着对纹身男说,“我偷偷爽一下。”   第八天早上,肖照山依然关机。   肉痣男的“中饱私囊”并没能让肖池甯重拾从这间冰冷黑暗的房间走出去的信心。他醒着的时间越来越短,早已失去了日子的概念。   他有时会很困惑,不懂为什么岳则章不用其它方式给肖照山送信,或者直接杀了自己以泄心头之恨。   直到这天中午,岳则章来了,在他身边亲手把《林中月夜》烧成灰烬,他才模糊地察觉到,原来岳则章也在折磨自己。   “池甯,暖和一点儿了吗?”他问。   肖池甯拿不出力气说话,他觉得自己就剩一口气吊着了,偏偏一直不死。   岳则章望着那一堆跳跃的火,说:“照山的心可真硬啊,都不屑于和我作对了。”   室内的温度快速升高,肖池甯湿了一早上的衣服逐渐被烘干,身子的确聊胜于无地暖和了一点儿。   但也不过是“一点儿”。   “给他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岳则章坐在沙发上,指示肉痣男打给肖照山,“如果他还是不接,你就能好好地睡上一觉了。放心,会是很长、很舒服的一觉。”   “如果他接了——”岳则章看向窗外,“我累了,就让你们一起睡吧。”   肉痣男昨天时隔已久地嗨了一夜,今天很是亢奋。他蹲在肖池甯面前,按下了免提键。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听筒里传来的不再是那个听腻了的女声,电话“嘟”了六声,肖照山居然真的接了。   肖池甯趴在地上,干涸许久的眼球突然湿润不堪。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肉痣男瞄了瞄岳则章阴沉的脸色,邀功似地用力地掐了一把肖池甯的肩膀:“妈的,给我说话!”   这点痛对如今的肖池甯实在是小儿科,他咬着唇,硬是没发出半点声响。   他听清了刚才岳则章的话,肖照山不来,是他死,肖照山来,他们都得死。他确信,岳则章说得出做得到。   他不要爸爸死。   手机那头的肖照山似乎不大耐烦了:“再不说话我就挂了啊。”   肖池甯眼眶通红地盯着手机屏幕,无声地乞求他别挂断。慢一点,久一点,说多一点,他想再听一听。   纹身男看他顽固不化,径直踩上了他紫胀的右手。肉痣男向他投去嘉许的眼神,把手机递到肖池甯嘴边。   “来,给你爹叫两声。”   麻木多时的手传来新鲜的剧痛,肖池甯倒抽了一口凉气,没忍住发出了微弱的呻|吟。   “肖池甯?”   他叫我名字了,肖池甯想,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应声落了下来。   肉痣男满意地收回手,笑着说:“肖大画家,整整七天,你终于肯接电话了,真是不拿你这个漂亮儿子的命当命啊。”   “上周我一直在住院,今天手机才开机。”肖照山顿了顿,“我要听肖池甯说话。”   “大画家就这点儿追求?”肉痣男笑意愈深,“我们很好说话的,让你和你儿子见上一面都不成问题。”   他看向岳则章,岳则章默然颔首。   “明天晚上九点二十七,11613,3975,大画家有空吗?”肉痣男问。   肖照山稳重的声线忽起波澜,他不管不顾地大声吼道:“我要听肖池甯说话!现在,立刻,马上!”   “怎么好好的还发起火儿了?”肉痣男拿着手机在肖池甯脸前晃了晃,“小朋友,你亲爹终于想起你了,跟他说说话呗。”   肖池甯哽咽着吞下巨大的宛如永别的悲戚,三两下调整好自己的呼吸,用因极度缺水而沙哑不已的嗓音,狠下心说:“滚……别来,滚,滚啊!”   可肖照山仿佛没听到,只一个劲儿地问:“你受伤了?肖池甯,说话,你是不是受伤了?”   肉痣男先开口:“大画家,别浪费时间,等你明天把跟这个案子有关的所有证据带来不就知道了?”   肖照山快把牙关咬碎了:“我会来,你告诉岳则章,我会准时到。”   “好心提醒你一句。”肉痣男揪住肖池甯的头发,逼迫他仰起头来,警告道,“如果你报警,或者动了别的什么歪心思的话,明晚你可能就得从好几个垃圾桶里把你的儿子凑回来了。”   说完,他便挂了电话。   这一夜长得不像话。肖池甯咳嗽得昏都昏不过去,后脑勺、手臂、肚子和淤青的脚腕,身上没有一处不在痛。   两个男人被他吵烦了,起身赏了他半瓶矿泉水,然后继续躺回行军床上睡觉。   肖池甯看着那面原本挂着《林中月夜》,如今空空荡荡的水泥墙,越发想念肖照山。   想他肃穆得像一座雕塑的睡颜,想他怀抱的踏实与温暖,想他在做|爱时眼睛里的自在与着迷,想他唯一拿手的面条的滋味,想他斗嘴斗不过自己,就干脆什么都顺着他说的样子。   他无比后悔没能把肖照山的好再记多一点、记清楚一些。那时候他满心以为,往后的日子将足够精彩,他完全可以抛下所有依附于家庭和爱而生的忿恨与不甘,忘掉肖照山,忘掉池凊,重新活一次。   现在看来竟好似一个痴儿的妄想。   他忘不掉,亦无法重活。一切都不是沙滩上的脚印,涨一次潮便了无踪迹,而是一块坚硬的石头。风吹草动纵使不催变,日子一久,也能在上面刻下难以磨灭的印痕,催人念、催人旧,催人时时老。   夜晚到底是太长了。   天还没亮,肖池甯脑袋发晕,猝不及防地呕吐不止。他浑身抽搐地忍耐着剧痛等待黎明,然而未及破晓,他就陷入了昏迷。   他再一次睁开眼,得益于岳则章的拐杖。   “照山你看,他活得好好的。”   天已经黑透了,不远处的省道上,往来的汽车交错照亮了山脚的这片荒地。肖池甯差点又沉沉地昏睡过去。   “肖池甯,别睡,看看我。听到了吗?别睡!”   可肖照山让他别睡。   应该是肖照山吧……他动了动眼皮,努力尝试着让自己清醒过来,去寻找声音的来源。   肖照山借着两个绑匪打着的手电筒灯光,瞧见对面躺在担架上受了重伤的肖池甯动了动手指,似是有了反应,遂不愿继续与岳则章周旋,平白耽搁时间。   他心急地举起手里的U盘,沉声道:“让肖池甯过来,这里面的所有资料就归你。”   岳则章腿脚不方便,不能久站,因此他始终气定神闲地坐在下属随身携带的折叠椅上。   “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备份?”他定定地望着三米开外的肖照山,“还是说,你已经在来之前交给警察了?”   “我不会拿我儿子的命开玩笑。”肖照山把U盘扔到脚下,作势要踢过去,“我们在日料店里的谈话,瞿成在我车里和你其他眼线通气儿的录音,包括那本伪造的账目和伪造的过程,都在里面,随你处置。”   “不重要了。”岳则章将拐杖立在腿|间,笑道,“照山,你以为这是二十年前,我要你一幅画、一句承诺就会答应放你走,让你去过你想过的生活吗?”   “你做梦。”他蓦地敛了笑,脸色陡然阴狠起来,“我以前对你太心软了,如今对你又过分纵容了。我可不想二十年后,拖着一把老骨头和你重复上演同样的戏码。”   肖照山踩住U盘,不舍地将目光从肖池甯身上移开。   他缓缓对上岳则章溢满杀意的眼神,镇定地说:“我也不是二十年前的我了。你信么,如果我和肖池甯十点十分没有离开这个鬼地方,会有人替我把这些资料公之于众,顺带抄送一份给警方的。”   岳则章深吸一口气,仰望与城市大有不同的夜空:“我当然信,所以今天——”   他低下头,看回肖照山,“你和池甯在这儿长眠吧,争取来世接着当父子。”   “车祸现场我已经为你们准备好了。”他说,“死人罪大恶极,活人清白无辜,警方迟早会明白的。”   肖照山瞬间绷紧了身体,警惕地环顾四周,可矮山并无任何异动。   “你看不见他们。”岳则章拿拐杖在草地上磕了磕,“我精心挑选的狙击手,会尽量让你们走得痛快些。”   他从折叠椅上起身,示意肉痣男和纹身男把肖池甯架到这儿来,方便远处的人瞄准。   “照山你猜,我和他们约定的信号是什么?”岳则章背对肖照山,拄着拐杖站定在一丛齐腰的野草旁。   肖照山置若罔闻,正试图叫醒昏睡中的肖池甯:“肖池甯,醒醒,我们得回家了。”   那两个男人没有动作,甚至还退开了一些,似是咬定他们必死无疑。岳则章竖起了耳朵,耐心地听着身后的动静。   肖照山小心地上前一步:“肖池甯,是我。”   一身污秽的肖池甯瘫坐在椅子上,被夜风吹得有点冷,眼睛终于睁开了一条缝。   肖照山大喜过望,下意识伸出没有打石膏的左手,做出拥抱他的姿态,步伐也随之迈大了一些。   “小甯,跟爸爸回家。”   肖池甯疲惫地抬起头,仿佛在确认眼前的画面是否为梦境,疑惑地轻唤了他一声:“爸爸……?”   如若不是肖池甯,肖照山未必能发现自己对于小孩子竟有这般的耐心。   他继续上前,与肖池甯仅剩一步之遥:“是我,是爸爸。”   然而这就是信号。   岳则章叹了口气,很是惋惜地说:“照山,为什么不把我的告诫当一回事呢?”   话音未落,省道旁的防护林边缘,数只飞鸟突兀地拍打翅膀,四散着惊跃向空中。紧接着,不远处的另一篇山林里也传来类似的不祥的动静。   肉痣男和纹身男反应迅速地从后腰拔出手|枪,对准了肖照山。肖照山目不斜视,咬紧牙关飞扑向肖池甯,将他护在怀里,带他滚落在地,堪堪躲开两颗擦肩的子弹。   省道上的汽车呼啸而过,寂静的山林里同时窜起一连串致命的窸窣动静。   隐藏在黑暗中的不知是魑魅魍魉,还是天降神兵,纷繁的影子和子弹上膛的声音一齐啃噬着在场所有人的神经。   突然,一束束剧亮的冷光猛地照向这片不够宽敞的平地,好似索魂的黑白无常。   岳则章大怒,脖子上青筋凸起:“肖照山!”   “跑!”纹身男第一个反应过来。   影子们现身了:“警察!不许动!都给老子抱头蹲下!”   直到这时,肖照山才敢肯定,刚才林中的异常不是岳则章的手下所为,而是事先摸清周围地形的警察制服他们的标志。   乱中有序的追捕开始了,他却没兴趣再看一眼。   失望颓丧整整一周,提心吊胆一天一夜,宝贝终于失而复得,哪怕是滔天的怨愤此刻也尽数化作了疼惜。   他倒在草地上,用一只手紧紧搂住痛到不断啜泣的肖池甯,后怕至极地吻着他的额角:“对不起宝贝,爸爸来晚了。”   尽管自己同样浑身颤栗,但他也很想当一次儿子的英雄。   “没事了,乖。”肖照山热泪盈眶,语气坚定,“以后没有人能伤害你了,爸爸保证。” 第六十八章   岳则章选的谈判地点在偏僻的省道下,救护车没法儿开过来,只能在附近的应急车道待命。肖照山当即脱掉沾了雪的大衣,裹紧脏得发臭的肖池甯,打算背着他往省道上跑。   结果他还没从地上站起来,怀里的肖池甯就皱紧眉头喊痛。   肖照山不敢再动,维持着蹲姿让他躺在自己腿上,轻声问:“哪里痛?宝贝,哪里痛?”   肖池甯依稀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檀香。他下意识缩进这阵香味中,脑袋却受难一般地向后仰,断断续续地说:“手,不要动……右手……”   肖照山掀开自己的大衣,小心翼翼地伸出左手探入肖池甯身上肥大的外套,借着昏暗的月光极轻地抚上他的右臂:“我看看,让爸爸看看。”   冰凉的指尖触碰到的不是记忆中柔软光滑的肌肤,而是一片鼓胀至发硬的、滚烫的血泡。他震惊地抽出手,生怕一个不留神就加剧了肖池甯的痛苦。   “等一等……马上!”肖照山慌了神,不知所措地环顾四周。十几个警察忙着拷押嫌疑犯,忙着取证,只有一个似是行动队长的警察对上了他的视线。   队长百密一疏,这会儿才发现人质状态堪忧,暗骂了一声操:“全他妈上头了!伤员都不管了!”   他一边疾步向肖照山走去,一边拿起对讲机通知同事:“老陈,人质受伤了,赶快派担架和医生下来!”   “实在对不住,刚急着去缴械了,没顾得上这边。”他在再次睡过去的肖池甯身边蹲下来,打开微型手电,上下查看了一番他的伤势,然后对肖照山说,“外伤看起来有点严重,还是把他放平吧,慢点儿。”   也是到了这时,肖照山才看清肖池甯的脸上和衣服的领口上,都沾满了新旧夹杂的血迹和呕吐物,手腕脚腕有环状的淤青,脖子跟胸口还有不同程度的过敏。   他愈发惶恐,从灵魂深处油然而生的惧怕使他讲不出一个字,除了依言放下肖池甯,守在他身边等待救援,他什么也做不了。   没有人是无所不能的,他一直高估了自己。   左手握紧了又松开,不消须臾,肖照山就猛地站起来,冲到了被两个警察押着的岳则章面前,用拳头对准他的脸,狠狠砸了下去。   还不够。   他没有收手,再给了岳则章腹部一拳,几乎恨不得徒手捅穿他的身体,让他就此毙命。   岳则章的双手被手铐缚在了身后,一时失去了重心,眼看就要栽倒在地。刚刚在到底是放开嫌疑犯去阻拦当事人,还是依命令押送嫌疑犯任当事人撒气之间犹豫的两个警察见肖照山拳拳到肉、力道惨绝,匆忙选择了前者。   “干什么干什么?!冷静点儿!”   肖照山却已经杀红了眼,动不了上半身就干脆动下半身,伸腿从空隙里去踹已经倒在地上的岳则章。他感觉不到右臂此刻传来的撕裂般的疼痛,只知道死命地挣扎,以牙还牙地去踩岳则章的手。   其他正在取证的警察闻声迅速围过来,加入制伏他的行列。肖照山被四个年轻人按在地上,仍不忘仰起头瞪着同样狼狈的岳则章,狠声道:“要是肖池甯有个三长两短,老子一定亲手杀了你!”   岳则章对上他狰狞的脸,竟然笑了笑:“警察同志,听到了吗?这是故意伤害和人身威胁。”   “听到了。”看顾肖池甯的行动队长没好气地走过来,轻轻踢了踢岳则章不大中用的腿,“哟,会俩词儿可把你给能坏了。”   他朝不远处的另两位警察抬了抬下巴:“愣着干啥,赶紧把这位大爷带走,让他去跟法官唠故意伤害和人身威胁。”   “执法仪在谁身上来着?”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队员,意味深长地说,“记住了,这段儿千万拍清楚点儿。”   随后他在肖照山跟前蹲下来,示意那四个警察松开他:“这么大一人了,怎么这么爱给自己找麻烦?大晚上的,别给咱们添工作量。”   肖照山撑着草地缓缓爬起来,一言不发,脸上乌云密布。   说话间,医护人员小跑着赶到了现场。他们先大致检视了一遍肖池甯身上的伤,给他的右手做了简单的固定,紧接着将他放到担架上抬往救护车。   从这儿赶回北京市区需要近一个小时,救护车内秩序井然地进行着外伤的初步处理。随行医生扒开肖池甯的眼皮,拿瞳孔笔灯试了试他的生理反射,神情不大妙。   坐在他对面的肖照山见状,心立时悬到了嗓子眼儿:“医生,怎么了?”   “诶诶诶别动!”正在给他清洗创面的护士喝道,“缝的线都开了还动,你感觉不到痛吗!”   肖照山却始终忧心忡忡地望着平躺在担架上的肖池甯。他知道,肖池甯一定比他更痛。   医生并不作答,他看了一眼身侧的监视仪,低头将肖池甯染满血污的毛衣剪开,露出了他的整片胸腹。   密集的乌紫色外围,斑驳的血点和淤青蔓延开来,加上过敏导致的团状红肿,基本掩盖住了他原本的肤色,形容堪称触目惊心。   护士们见多识广,对此面不改色,肖照山却在看清的刹那失去了呼吸。他不敢想象,这一周以来,肖池甯究竟遭受了何等非人的虐待。   他躺上手术台的时候,肖池甯或许正在挨打;他无所事事等待出院的时候,肖池甯或许正在过敏和疼痛中彻夜难眠;他在交替出现的自暴自弃和愤怒怨怼中劝自己放弃的时候,肖池甯或许正在苦苦地等他接电话,等着他去解救。   医生戴上手套,轻轻按压肖池甯的胸腹,检查有无异常血块。肖照山无声地抬起左手,握紧了肖池甯的手指。   以前是肖池甯抓着他的手指不放,现在该轮到他了。   以后如果肖池甯要他们做情人,那他们就做情人,如果肖池甯要他们做父子,那他们就做父子,如果肖池甯要他们做陌生人,那他们就做陌生人——怎样都好,肖池甯觉得他恶心也好,恨透了他想远走高飞也罢,只要他能够平安健康,他都能接受。   只要他平安健康。   救护车风风火火地驶进医院,提前接到随行医生通知的护工已在急诊大楼门口待命多时,将肖池甯换到移动病床上之后就给他戴上了氧气面罩,盖上了被子。   肖照山想帮忙拿一拿移动氧气泵,结果却被护工粗暴地拂掉了手:“家属别添乱!”   于是他赶忙退开,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一样。   “找放射科和验血窗口的人插个队!”随行医生语速飞快地交代一位护士,“病人右手桡骨大概有粉碎性骨折,暂时不清楚有没有移位。他身上没什么开放性伤口,但衣服上全是血,我怀疑是休克前吐过血。对了,我摸到他后脑勺上有个肿块,还得抓紧时间给他做个脑部CT。”   肖池甯的病床边围满了人,肖照山只能跟在他们身后,落开一步的距离。然而一步的距离已足够他听清楚医生说的每个字。   肖池甯不仅有粉碎性骨折,而且还吐了血。他伤得很重,休克了,无生理反射,血压低得不正常,有生命危险,要抓紧时间。   这些字眼争先恐后地钻进耳朵,张牙舞爪地把他的魂魄都按进了沸腾的油锅里,钉在了火烧的刑架上。   董欣赶到医院时,便看见肖照山独自坐在手术室外的塑料连椅上,将脸埋在了掌心,整个人看起来比前几日更加颓然沮丧。   昨天她在车上曾一再要求一同前去营救肖池甯,但被肖照山以岳则章一定会派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的理由给回绝了,因此她今天一天都在家里坐立不安地等消息。可她左等右等,眼看着就要过十二点了,仍旧没能等到肖照山的电话。   于是她主动打过去,那头却一直不接。她转而打给报警时存过电话号码的行动队长,这才得知肖池甯被送到这间医院来了。   生死未卜的情况下,等一个只有两种可能的答案是件折磨人的事,董欣无法不生肖照山的气。   她冷着脸,在邋遢的肖照山身边坐下,沉声问:“池甯怎么样了?”   肖照山从自己的掌心间抬起脸,木然地靠向塑料椅背:“不知道,在抢救。”   董欣看着手术室上方的提示灯:“为什么不接电话?跟我报个平安能耽误你多少时间?”   肖照山有气无力地答:“没听到。”   董欣扭头瞪他,声音不自觉扬高了许多:“我打了不下二十个电话!二十个,你一个都没听到?!”   肖照山拿起搭在一旁的大衣,想证明自己没有说谎,结果外衣兜里空空如也。   他随手把大衣扔回椅子上,平声说:“手机不知道丢哪儿了。”   董欣见他失魂落魄,一颗历经风雨的心大概是和肖池甯一起进了手术室,被手术刀划得鲜血淋漓,也不忍继续指责他,为自己一整日的担惊受怕要个说法。   两人双双沉默下来,安静地坐在手术室外等提示灯灭。没多久,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池凊知道池甯受伤了吗?”   肖照山低着头,指尖在裤子上画着意味不明的图案:“不知道。”   董欣从手提包里掏出自己的手机,递到他眼前:“和她说一声,她毕竟是池甯的妈妈。”   肖照山直接转开脸,用全身表达着自己的抗拒。   董欣讽刺道:“要是池甯在手术台上出了什么事呢,你也不打算和她说?肖照山,你和池凊没血缘关系不代表池甯没有。”   肖照山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色彩。他恼怒地看向董欣,一字一句地说:“肖池甯不会出事。”   董欣蹙眉盯了他半晌,最后不屑地笑了笑:“亏你还是个当爸爸的。行,你不打我打。”   两人之间从未有过今晚这般的剑拔弩张,董欣挑衅似地按下免提,将肖池甯被绑架、被虐待致重伤的事一字不落地通知给了池凊。肖照山全程神游天外,装作没听见。   池凊惊讶过后,弄清医院地址和需要带的证件就说会立刻过来。末了,她问肖照山人在哪儿,董欣觑了肖照山一眼,答:“不知道,估计是死了。”   电话挂断,两人恢复无话可说的状态,互看对方不顺眼地闭口不言。   期间,一位护士从手术室里出来了,肖照山可算有了点人气儿,匆忙起身迎上前去询问肖池甯的情况。   “脾脏破裂,胃出血,急性肺炎,部分气胸,大脑有积血,右手桡骨粉碎性骨折。”护士报菜名一样地列出他的病症,“我着急去调血,你们家属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董欣一口气哽在了喉间。   “……什么心理准备?”肖照山怔怔地问。   护士神色怪异地看着他,似乎觉得他是明知故问:“当然是跟公司请假,做好长期陪床的心理准备,不然呢?对了,这两天你们也最好查查医保和其它买过的保险,把住院费用筹措好,数目不会小。”   董欣差点儿想直接指着护士的鼻子骂她不会说话,念及她还得去调血救人才堪堪忍住。然而等护士一走远,她还是没克制住自己的小暴脾气。   “操,这女的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以为自己穿了件白衣服长了张大嘴就能到处吓人。”她不解气地瞪了瞪那个护士的背影,回头看向肖照山,“老肖,记着她的脸,到时候投诉……”   但肖照山却仿佛没听见。他脸色苍白,抬手扶住医院的墙,脱力似地弯下了腰。   “吓死我了……”   身子摇晃着越俯越深,他没一会儿便狼狈地倒在了地上。   董欣惊得扔了包就冲过去,意欲将他从地上拉起来。肖照山四肢发软,试了好几次都没能站起来。   他紧紧地抓住董欣的胳膊,埋着脸颤抖地重复道:“董欣,吓死我了……”   池凊一来,看见的就是这个画面。   二十一年,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肖照山,以致她站在过道上,望见董欣给了他一个安慰的拥抱,心里升起的不是怀疑,而是嫉妒。   嫉妒她作为肖照山的朋友,却理所当然地享用了肖照山不曾给过她这个妻子的特权。   她在公司住了一周,每天忙得只能睡四五个小时,脸色实在算不上好,外表亦称不上光鲜。她整理好神情,把许久没染的长发拢到耳后,踏着高跟鞋步履生风地走过去,在肖照山的脚边站定。   “手术怎么样了?”她居高临下地问。   董欣见池凊来了,避嫌地放开了肖照山,起身同她相对而立:“进去两个小时了,情况好像不太好。”   池凊皱了皱眉:“什么叫不太好?”   董欣低头瞅了瞅肖照山,见他没有要搭理池凊的意思,便“越俎代庖”地将护士刚才的一番话转述给她听。   池凊仔细听完,向她颔首表示知晓,扭头就踢了肖照山一脚:“起来,在这儿坐着像什么样子。”   肖照山起不来。从昨天接到绑匪的电话起,他就没合过眼。如果说报警、配合制定营救计划、跟岳则章对峙让他筋疲力竭,那么等肖池甯下手术台已经掏空了他的五脏六腑。   “算了,让他一个人静静吧。”董欣开口打圆场,“我们去那边儿坐着等。”   两个女人在连椅上挨着坐下,池凊望着对面只穿着单衣的肖照山,竟觉得很陌生。   时间过得太慢了,凌晨两点手术室的提示灯仍然亮着。困倦和渐趋平静的忧虑在三人间悄然发酵。   池凊最先做出反应。她走到肖照山身边,蹲下来说:“我们都在这儿等没有任何意义。你先去把你手上的伤口处理一下,我留下来守着,明早你再来换我。”   肖照山一动不动地垂着头:“你留下来最没意义,你为什么不走?”   池凊也不生气:“因为肖池甯的命有我一半,他也是我的儿子。”   “晚了。我现在是他的唯一监护人。”肖照山终于肯正眼看她,“池凊,你懂什么是‘唯一’吗?”   池凊一愣,随即说:“我不懂,我只知道他今天变成这样,我也不好受。”   肖照山将头靠在墙上,冲她嘲讽地笑了笑:“你当然该不好受,他变成今天这样,你脱不了干系,我们都脱不了干系。”   “我一没有把他送到绑匪手上,二没有出手伤人,”池凊直勾勾地望着他,“如果你说的干系是我不该生他,那我认了。”   肖照山不明白她为什么还这样固执。   “你到底看没看见那张照片?”他突然问。   池凊蹙眉:“什么照片?”   肖照山理直气壮:“我和肖池甯接吻的照片。”   池凊眉头蹙得更深:“所以呢,你想表达什么?”   肖照山说:“你难道就不想知道我们为什么会接吻吗?”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愚蠢。”池凊不以为意,“是肖池甯用你的手机发给我的吧?”   肖照山累了,他希望池凊赶紧离开他的视线。   “肖池甯恨我,想捉弄我。”池凊语气依然平静,“他趁你睡着的时候偷偷拍了这张照片,目的是希望我生气,好让我跟你彻底决裂。我一直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肖照山冷冷地说,“照片是我拍的,也是我亲手发给你的。”   池凊的脸色登时难看起来。   肖照山注视着池凊的眼睛,不顾一切地说:“我强迫他做我的情人,跟我上床,和我接吻。你以为国庆的时候我为什么想起了要去山里采风,没错,我其实是为了背着你和他约会。”   池凊腾地站起来,大吼道:“肖照山!你他妈——”   “你不是很好奇我是爱上了谁才非得跟你离婚吗?”肖照山也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继续道,“是肖池甯。我爱上了肖池甯,你不稀罕的儿子。”   池凊盛怒之下,径直给了他一巴掌:“够了!”   肖照山转回脸,笑道:“这才哪儿到哪儿?你知道为什么前段时间你的公司被税务局点名了吗?是啊,我匿名举报的。”   池凊震惊地张大了嘴。   “你以为要动手打人才算伤害吗?”   肖照山猝不及防地掐住了她的脖子,身位一换将她按到了医院的白墙上。   “你抛弃他、漠视他的每一天,都是在伤害他。”他俯至池凊耳边,沉声说,“我只不过是替他报复回来了一点而已,还远远不够。”   池凊咬牙扳开脖子上的他的手,用力把他推远:“肖照山!那是你儿子!你的亲生儿子!”   肖照山稳住身体,一脸理所当然:“怎么了?我爱我的儿子有什么不对吗?”   池凊顾不上还有外人在场,崩溃地喊道:“你们……你们是父子,有血缘关系的啊!你们这是在乱|伦你知道吗!”   “嗯,乱|伦,”肖照山认可地点了点头,“我知道啊。”   他话锋一转:“可这又有什么关系?谁都不能阻挡我爱肖池甯,包括血缘。血缘只会让我更爱他,比爱自己的孩子更加爱他。”   池凊双眼大睁,满脸涨红:“你疯了,你们都疯了……”   她想起自己曾经和肖照山翻云覆雨的缠绵场景,想起上个国庆送他出行的画面,想起每个他们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饭的夜晚,想起他和肖池甯每一次意味不明的对望,顿时一阵控制不住地反胃。   她看向肖照山,眼泪一下就从眼眶里滑落到了下巴尖儿上:“恶心……肖照山,你太恶心了……”   肖照山记得,肖池甯走的那一天也说过类似的话。   他释然一笑,附和道:“是啊,我最恶心。” 第六十九章   池凊走了,肖照山还站在原地。   一阵破罐破摔之后的爽快直冲他的天灵盖,使他产生了短暂的晕眩,像是在狂欢中醉了酒,又像是躺在海浪上漂进了一片孤岛。   等在手术室门外的另一家人遥遥地观看着这一场闹剧,不敢吱声。董欣脸色阴沉地走过去,拉着他去了楼梯间。   她关紧厚重的防火门,上上下下地检查了一番,确认完邻近的楼层没有其他人才回到肖照山身边。   肖照山坐在最高的台阶上,朝她摊开手心:“有烟吗?”   “没有,我又不抽烟。”董欣绕到他左侧坐下,“有人前天明明和我说过要戒烟。”   肖照山望向楼梯转角的窗户。夜色深重,路灯笔直地站在高树边,温暖的灯光一直闪啊闪,就快被寒风吹熄了,以致此刻的他很想念那个在广场上滑滑板的肖池甯,身形似电的肖池甯,挥汗如雨的肖池甯,自由自在的肖池甯。   他浅浅地勾了勾嘴角:“如果是肖池甯,这会儿我手上已经有一包万宝路了。”   董欣没心思跟他一起欣赏窗外摇曳的黑夜,她看着肖照山,神色严肃地问:“老肖,是真的吗?”   她顿了顿:“你是为了气池凊,还是真的做了那些事?”   “董欣,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肖照山将手肘搭在膝盖上,一派轻松,笑容依旧,“不是气话,都是真的,我爱上了自己的儿子。想和他过一辈子的那种爱。”   董欣不说话了,眼睛却始终盯着他,好似一个审判者。   肖照山渐渐笑不出了:“你也觉得恶心吧?”   他自暴自弃地说:“嗯,应该的,我就是这么恶心。”   “我说什么了吗?”董欣哂道,“我只是在想,果然如此。”   肖照山朝她投去疑惑的眼神:“什么果然如此?”   “那天你被叫去接受调查,记得吗?”董欣移开视线,“池甯来公安局门口等你。”   “记得。”   “我看到了,你们在雪地里拥抱。”   董欣语气变得惨然:“老肖,你和我交个底,池甯不是被你强迫的,他其实是自愿的,对吗?”   肖照山回想着当晚的情景,一种奇异的满足和忧愁同时软绵绵地充盈了他的心房。   “你觉得呢?”他垂下头,“肖池甯看起来也爱我吗?”   “嗯,你们那时候看起来很相爱。”董欣说,“我还以为是自己弄错了。”   “可是我连他在想些什么都不知道,这算什么相爱呢。”肖照山低声道,“说到底,还是我在用父母的特权逼他找我要一点爱,这和强迫没区别。”   “所以他才会给你投毒,刺伤你的手?”董欣自行补充了前因后果,“因为你和池凊把他扔在了杭州,这么多年从不过问。他假装顺从,就是为了报复你们的抛弃,我说的没错吧?”   “他没有往我的烟里加毒|品。”肖照山的语气莫名执拗,“昨天晚上我回到家,看见洗手台上有洒掉的粉末。”   董欣故意说:“万一那些是倒剩下的呢?”   肖照山摇头:“不会的,小甯是个好孩子。”   董欣嗤笑道:“没有害你才叫好孩子?以前不是?”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肖照山修改了自己的措辞,“他一直是个好孩子,独立、纯粹、聪明,比我强。”   “是比你强。”董欣哼了哼,“你看看你这段时间像个什么样子,说出去谁会相信你是个十七岁男孩儿的爹。”   肖照山叹了口气,沉沉地说:“董欣,我在学了。”   “学什么?”   “怎么当一个父亲。”   董欣又问:“你跟谁学?”   “我能跟谁学?”肖照山懊恼地抹了把脸,“自己慢慢摸索呗,我对我爸实在没什么印象了。”   董欣跟着叹气:“老肖,你变得不像你了。但我也说不上来是好是坏。”   肖照山望向她,眼神怠惰:“我哪里变了?”   “以前你特别自我,认死理,骄傲得跟只雄孔雀一样,简直百毒不侵。”董欣问,“你记不记得我们高一那会儿的学习委员?”   肖照山皱眉:“不记得了,谁?”   董欣伸出食指点了点他的膝盖:“你看,这就是问题所在。你完全意识不到,你所谓的坚持和原则对别人造成了怎样的伤害,你从来不回头看。”   肖照山是真不记得了:“你先说说,我究竟对她做什么了?”   “记不得就算了。”董欣很肯定,“以后池甯会帮你想起来的。”   “他知道?”肖照山愈发好奇了。   “他知道。”董欣不屑地瞅了他一眼,“我干儿子懂的道理比你多太多了。”   肖照山竟不合时宜地感到了自豪:“你就这么喜欢我家小孩儿啊?”   “和你一比,我可不是喜欢死他了么。”董欣回忆起很多往事,“池甯有你有的浪漫、固执和被爱的天分,还有你没有的敏感和共情能力。他要是早生个二十年,哪儿有你肖照山什么事儿啊,咱北京城的天才画家铁定是他了。”   肖照山近日来第一次真心地发笑。片刻后,他看回窗外的夜色,郑重道:“董欣,等他醒了,你也这样多夸夸他吧。”   董欣“嘁”了一声:“你为什么不自己夸?这种好差事让给我合适吗?”   “我怕他不信。”肖照山摸上自己的伤臂,“我们之间有不少遗留问题,得慢慢来。而且,说不定等他醒了,他根本不乐意看见我。”   董欣学池凊踹人:“慢慢个屁!你要不要等到池甯六七十岁的时候再来夸他啊?”   “哦,我忘了,”她收回脚,又拿包砸了砸肖照山的背,“那时候你都他妈的老死了!”   “怎么说话呢?”肖照山躲了一下。   “我这几天真是要被你这个逼气死了!”董欣恨铁不成钢,“连我这种没当过妈的人都知道孩子做对了事要夸,做错了事要教。你完全可以好好告诉他,用这样的手段报复别人是错误的,像你和池凊这样置孩子于不顾也是错误的,这和你爱他、想夸赞他不冲突,他有什么理由不信?”   肖照山对此持怀疑态度:“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我们总不能当没发生过。”   董欣被他气得耳根子都红了:“行行行,你接着认死理儿!以后我来带池甯,刚好,免得他一见你就火大!”   肖照山拒绝:“不可能,你让他自己选。”   “我懒得和你讲道理了。说真的,你他妈连池凊都不如,人好歹能一条道走到黑,不怕讨嫌。你倒好,既想洗心革面做好爸爸,又不肯为他改变自己的思维习惯。摇摆来摇摆去有意思吗,你以为你能感动谁呢?”董欣利落地拎着包站起来,“我进去看我干儿子了,你就待在这儿守着你的原则过一辈子吧。”   她转身走向防火门:“我要是拿劝你的时间去跟甲方谈单子,我在二环能随随便便多一套房。操,浪费老子的口水!”   肖照山自然明白董欣的苦心。她不觉得他出轨了自己的儿子龌龊,已经算是相当理解他,给够他面子了。余下的劝导,更是远超朋友的情分。   他独自坐在没有暖气的楼梯间里,咀嚼着方才董欣说的话。   是啊,他究竟在摇摆什么呢?他以前从来不是这样畏首畏尾的人。爱好像让他在一夜之间变得勇气可嘉,又好像让他在一夜之间变得胆小如鼠。   他心虚,因为他一边说着会尊重肖池甯的决定,让他去他想去的地方,让他们的关系定格在他想定格的位置上,另一边却舍不得真的让肖池甯离开,让他去过与自己毫无瓜葛的生活。   他惶惑,因为他不再充满自信,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可以掌控人生的全部,可以随心所欲想如何便如何。   他自责,因为确如董欣所说,他给别人的伤害总是在不察间。对陈渝,对池凊,对肖池甯,他都有所亏欠,并且难以弥补。   人或许越长大,越容易接受自己的渺小。肖照山慢慢厘清了。   为什么——答案显著,因为他太自以为是。是他的自大和冷漠让这个家变成了这样,让肖池甯变成了这样。   清晨五点,进行了一整晚的手术才结束。麻醉还没过的肖池甯被护工推进了重症监护室,待生命体征稳定下来,他得再接受一次骨折手术。   按规定,家属不能进去陪护,肖照山只能趴在重症监护室的矩形小窗上远远地看他几眼。然而除了放在床头的几台监测仪器,他压根儿看不见肖池甯的脸。   但他还是在病房门口驻足了许久。   手术室外人人平等,董欣再有钱也没办法搬个席梦思到医院走廊里。她缩在长椅上眯了三个小时,从医生口中得到肖池甯平安的消息后就实在熬不下去了。   “老肖,你赶紧找医生把你崩开的伤口缝好,回家洗个澡睡一觉。”她打了个哈欠,“我困得不行了,晚上我再过来。”   肖照山四十多个小时没合眼,也累得慌,没力气跑上跑下地处理伤口。他去办公室记了肖池甯的主治医生的电话号码,随后便打车回家,用一颗布洛芬潦草地止住痛,一口气睡到了晚上八点。   肖池甯仍旧在重症监护室里昏睡着,护士告诉肖照山,麻醉失效的时候他被疼醒过,结果上了止痛泵没多久就又睡了过去。   肖照山觉得这是好事,与其清醒地承受痛苦,不如在无知无觉的昏睡中缓慢地痊愈。   但医生却不同意:“反正已经恢复意识了,当然是醒来更好。”他指了指夹在灯箱上的片子,“我们不清楚病人有无不适反应,所以硬膜下出血我们没敢动。如果他醒着,我们能更好的问诊,看到底需不需要做手术。要是他没什么不适,我的意见是暂时不动,它大概率会被人体吸收的。”   于是重症监护室外的肖照山又暗暗祈祷肖池甯能赶快苏醒过来。   第一天,肖池甯总共醒了十五分钟。   肖照山抽空找医生缝合了裂开的伤口。   第二天,肖池甯醒了半个小时。   肖照山没用池凊的关系,自己重新联系上了一位康复科的专家。   第三天,人为干预下,肖池甯醒了三个小时。   肖照山透过小窗看见护士俯在他床头,应该是在询问他感觉如何。   他后来找到那位护士,问她肖池甯说了什么,护士答:“哦,他问我他是不是死了。”   第四天,肖池甯再次被推进了手术室。   肖照山头天被医院的骨科医生找去商量治疗方案,医生征求完他的意见,最后确定了用钢板做内固定。这个方案的缺点是恢复得很慢,好处是比较稳妥,手臂不容易畸形。   自此,肖池甯的右手小臂里多了三块本不该伴随他的钢板。   下了手术台,他总算被转进了普通病房。也是这一天,肖照山置办了一套日用品,搬进了医院。   第五天,肖池甯难得清醒。   可惜肖照山被警方传唤去配合调查了,陪在他床边的是董欣。   晚上肖照山处理完事情回到医院,肖池甯已经睡着了,像从没醒过一样。他坐在椅子上凝视肖池甯苍白的脸,迟迟无法入睡。   换作几年前,他面对这样的肖池甯,绝无担忧,仿佛认定他会无事,甚至能起逗弄的心思。如今他终于自食其果地感受到了孤独。   他需要肖池甯。他无比需要肖池甯。   第六天清早,肖池甯被痛醒了。   肖照山醒得更早,正拿着热毛巾给他擦洗身子。肖池甯睁开眼,看见他认真的神色,察觉到他小心得不能更小心的动作,一度以为自己尚置身于庄周梦境。   可手臂、肚子和胸口传来的痛是那么的真实。   肖照山旋即抬头看向他的脸,惊喜得眼睛发亮:“醒了?”   他情难自已地笑起来:“可算让我遇上了。”   肖池甯耷拉着眼皮,沉静地望着他。   他觉得自己和肖照山分离了足足一万年。   肖照山看他嘴皮子动了动,却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把毛巾搭在围栏上,俯下|身把耳朵贴到肖池甯唇边,耐心地等他的答案。   肖池甯数天没有进食,全靠输葡萄糖和营养液维持生命体征,目前还很虚弱,说出的话就是一股微热的气流。   但肖照山这次听清楚了。   “你瘦了……”肖池甯说。   肖照山的心霎时化成了三月的草原,野蛮地生长着对他的疼惜和爱恋。   他像触碰一件易碎的玉器一样摩挲着肖池甯的脸。越看越喜欢,越看越想流泪,他忍不住吻肖池甯的嘴唇,吻他的眼睛和眉心。   “没事。”他用鼻尖蹭了蹭肖池甯的鼻尖,“我不是被你下了毒吗,正常的。”   肖池甯茫然地眨了眨眼,稍作反应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傻|逼。”   他这样骂肖照山,嘴角却不禁扬了起来。 第七十章 (正文完结)   公立医院床位紧张,肖照山等了半个月没等到空余的单人病房,便开始考虑要不要把肖池甯转到私人医院去。   他的右手基本不能动,尚且需要别人照顾,去照顾肖池甯着实费力,拧条湿毛巾都得用牙齿咬着毛巾的一边儿才能勉强完成。他想着私人医院环境和服务远好过公立,自己能轻松一些不说,肖池甯晚上也可以休息得更好。   董欣曾劝他聘个医院里的护工,可他见识过隔壁病床那位胃出血病人请的护工干活儿,并不比他细致,他放心不下,依然是自己来,偶尔请别人的陪床家属搭把手。   就这么在医院里住了十七天,肖照山已经完全适应了三人病房的生活:睡六十厘米宽的行军床,去开水房打水洗澡,早起等医生巡房,步行去附近商场买三餐,给肖池甯喂饭、按摩、涂药和读书,每晚等他睡沉了再睡。   肖池甯时常躺在床上看他进进出出地忙活,起初会觉得好玩儿,因为肖照山嫌医院烧的开水有味儿,买了一箱矿泉水囤在床底,每天早晨他跟一瓶矿泉水大眼瞪小眼,不好意思请别人帮忙拧瓶盖的样子真的有点可爱。   后来不好玩儿了。因为肖照山不仅学会了用牙齿旋开瓶盖,还学会了用一只手熟练地搭行军床、叠被子,用揉面团的方式单手搓毛巾,用肩膀撑着他的后背扶他起床上厕所。   肖照山学会了用四个指缝分别夹一支棉签,一次性给他身上过敏的地方全涂上药,免了来来回回转身去床头蘸药水的麻烦。他练会了怎么单手系鞋带,怎么开外卖的塑料盖,怎么用左手在医院要求的各种手续上签名,怎么拿书才可以只用拇指和食指就能准确地翻页。   肖池甯觉得心酸。   短短半个月,他让肖照山浑身上下沾满了与之不相匹配的烟火气,让他不得不花费巨大的精力去重新学习但凡是个健全的七岁小孩都能轻而易举做到的事。   没有比这更成功的报复了。肖照山每天一醒来,就会开始经受刑罚,无时无刻不被提醒着自己的无用。   也没有比这更失败的报复了,承受者最无谓,施加者更心痛。   “想吃桔子了。”肖池甯仰头望向正站在床头边上和一板胶囊较劲的肖照山,又重复了一遍,“我想吃桔子。”   他倒想看看肖照山要怎么用一只手剥桔子,怎么将一切都不在话下的态度坚持到底。说不定等他睡了一觉起来,肖照山就如独自摸索如何单手系鞋带、单手翻书一般,再次“没什么大不了”地找到了用一只手剥桔子的技巧。   肖照山自然不知道肖池甯是在生气,他听到这样的暗示,脑海里想的不是去哪里买桔子,而是肖池甯已经很久没叫过他“爸爸”了。平日里他要么用眼神示弱,要么直接省略称呼,开门见山地提要求。总之,就是不叫“爸爸”。   祸福相依,平静偶尔也致命。他们这半个月来似乎相处得过分和睦了,和睦到他后来回味肖池甯清醒过来的那几分钟里他们的亲昵,都如镜中花水中月一场雾。   只有某一天晚上,肖池甯的手术伤口幸运地没有发痒作痛,难得早早入睡,却在半夜陷入梦魇,不断发出模糊且微弱的求救声时,他才依稀听到了一声“爸爸”。   他迅速从行军床上翻身起来,摸黑抓住了肖池甯的手,捧在脸侧心软地亲了又亲,然后静静地坐在床边看了他一整夜。   天亮后,两人又恢复成了那对关系微妙的父子。肖照山假装无事发生过,特意等到他被护士带去门诊大楼做检查,才偷偷找到主治医生,询问肖池甯患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可能性。   之前他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尚未意识到眼前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仍有掩饰恐惧与绝望的余力。肖池甯表现得太正常了,反而不正常。   “这个天儿桔子还没上市。”他把好不容易抠下来的胶囊递到肖池甯嘴边,“再等一段时间给你买吧。”   肖池甯把药乖乖含进口腔,说:“我现在就想吃。”   肖照山以为他在撒娇,好言好语地劝道:“桔子太凉了,你胃还没好全,别想了。”   于是肖池甯一下午都没搭理他。   医院里的时间和别处的时间永远不在同一维度,漫长得让人不耐烦。病房里唯一的电视要同时照顾三个家庭的喜好,任重道远,肖照山对讲家长里短的电视剧没兴趣,向来是把遥控器让给另外两家去“谦让”的。   肖池甯先前拒绝了他读马尔克斯的提议,说自己要睡觉,但真闭上眼了又睡不着。   电视声音开得很小,女主人公之一的独生女却哭得很大声。她尖叫着质问她妈妈:“你以为我想被你抚养吗?!你成天只知道钱钱钱,你什么时候关心过我和我爸在想什么?怪不得他会和你离婚!”   肖池甯听得头疼。他捂着肚子上的疤,缓缓翻了个身侧躺着。   “睡不着?”肖照山不知什么时候从窗前来到了床边,俯在他耳侧这样问道。   肖池甯猛地睁开眼瞪他:“滚!”   肖照山感觉自己的脾气在这大半个月里被逼仄嘈杂的环境、极其有限的生活条件和入夜后肖池甯时不时发作的梦魇给磨得快没了。医院果真是人性的放大镜、自我的角斗场。如果董欣现在来问他有没有下定决心改变自己,他起码不会再心虚了。   “手很痛?”他试图为肖池甯莫名其妙的怒火寻找一个可靠的理由,“要我揉一揉吗?”   肖池甯更暴躁了:“医生说了是正常的,你烦不烦?”   肖照山姑且当他是被持久的疼痛折磨得神经过于敏感了。   他揉了揉肖池甯的头发,说:“说话别这么用力,小心绷着伤口,到时候疼的还是你。”   肖照山身上的檀香混合着医院里特有的消毒水气味萦绕在鼻边久久不散,肖池甯想把他推开,让他滚得越远越好,无奈腹部使不上劲,一用力伤口就扯着疼。   “给你读书吧,听得无聊了就好睡了。”肖照山说。   肖池甯别开脸,气呼呼地看着天花板。   肖照山知道他不会好好回答,径直把凳子拖近了一点,翻开自己刚才在读的短篇小说集念给他听。   开头离奇的熟悉,肖池甯忍不住扭头瞄了瞄书的封面。好家伙,竟然真的是《世上最美的溺水者》!   他重新闭上眼,企图蒙骗自己看不见约等于听不见。   同房的两个患者已经换了一拨,新来的小伙子刚做完盲肠切除手术,暂时不能吃东西,这会儿正虚弱地和他忙着看电视的妈妈讨价还价。   “想吃炸鸡……”   “都这样了还想着吃炸鸡?!是嫌自己挨了一刀不够是吧!”他妈妈横了他一眼,“成天都吃这些不干不净的垃圾食品,你不得肠胃病谁得?”   小伙子委屈:“妈,我馋……”   年过五十的老阿姨叹息着站起来,拿棉签蘸了点保温壶里的鱼汤,送到他唇边:“诶哟我的小祖宗,凑合着舔个味儿吧。等你打了屁,妈给你熬炸鸡味的鱼汤,你看行不?”   小伙子砸吧着嘴:“妈,寿司呢?能做吗?”   “给你做寿司味儿的小米粥。”   “其实我还有点儿想吃披萨……”   “嗯,给你蒸披萨味儿的大馒头。”   越不想听越听得清楚,肖池甯恼怒之余也难过。全世界仿佛只剩下亲情问题值得关注,全世界都在展示自己对家庭的怨愤和对家庭的依赖,全世界都在和他作对。   冰雪初消的二月,下午两点,太阳躲在云层后,雾霾飘荡在繁华的城市中。肖照山读:“他扒掉了我身上最后几片破布,用带刺的铁丝网围住我,拿硝石在我的伤口上来回蹭,把我泡在自己的尿里,拴住我的脚踝把我吊在太阳底下暴晒,嘴里还嚷嚷着,说那些不足以平息他的怒火。最后,他把我扔进传教士们用来惩戒异教徒的地牢,让我自生自灭,又用还没忘的那点儿口技学动物吃东西的声音,学成熟的甜菜地里沙沙的风声,学泉水潺潺流动的声音,他就是想用幻觉折磨我,让我觉得自己正在天堂里潦倒地死去……[1]”   朗读的声音渐渐变得微小,他最后索性停了下来,不安地看向躺在病床上状似发呆的肖池甯。   肖池甯察觉到他打探的视线,嘲讽地笑了笑:“怎么不读了?继续读啊。”   肖照山低下头,拇指随意地拨弄着书页一角:“你读过?”   “没有。”肖池甯撒谎。   “我读过。”肖照山失去了趣味,“换一本吧,你干妈送了挺多书过来。”   “你什么时候读的?”肖池甯追问。   肖照山弯腰从病床底下拖出一个收纳箱,在里面翻找不容易让肖池甯联想到自身的、明亮一些的书。   “高中。那时候国内还没有引进,我读的英文版。”他答。   肖池甯好奇,恰巧在差不多的年纪阅读到了同样的故事,他们的感受会有何区别。   “你觉得布拉卡曼做得对吗?”   肖照山找出一本汪曾祺的散文集:“你不是没看过吗?”   “你都读到这儿了,我多少能猜到一点儿后面的剧情。”肖池甯说,“‘我’一定会想方设法用超能力报复回来,对吧?”   “嗯。”肖照山见他并没有要发作的预兆,也有所保留地同他讨论起来,“他让这个骗子布拉卡曼在坟墓里死了又复活,复活了又死去。”   “所以,你觉得‘我’做得对吗?”肖池甯悠悠地问。   肖照山坐回座位上:“如果是我,我只会报复得更过分。”   肖池甯垂着眼,看向坐在床边的他:“能有多过分?”   “我不会为他建礼拜堂,不会为他铸墓碑。”肖照山平静地说,“更不会让他死掉。我会让他一直活着,活在自己的尿里,活在冰冷的地底,让他听见坟墓外面歌舞升平、鲜花怒放,生活仍在继续。”   “是吗。”   “但我终究不是他。”   肖照山翻开目录,找到了《关于<受戒>》的页码。   “一个永远不停地报复着另一个,也是在经受仇恨和虚荣无尽的惩罚。”他说,“都不是什么好人。”   “是吗。”肖池甯好像只会这两个字了。   “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更喜欢读马尔斯克的另外一篇小说,也在这本集子里。讲的是得了绝症的中年议员和十九岁少女的爱情故事。他写得挺动人的,起码那个时候我觉得很动人。”   “《超越爱情的永恒之死》。”肖池甯道出了名字,“你说错了,那个女孩儿到四月份才满十九岁。”   “嗯,十一号。”肖照山补充了她的生日。   “属羊。”肖池甯补充了她的属相。   “‘这个属相代表孤独’[2]。”肖照山概括。   两人不约而同地偷笑起来,好像瞬间遗忘了所有龃龉和隔阂。   肖池甯由此明白了,他和肖照山最大的分歧其实是,他们总爱、只爱站在自己的角度看问题——他看到痛苦和恨,肖照山看到孤独。   “小甯。”   肖照山用大拇指准确地扒住一页纸,用食指熟练地把它翻了过去。   “‘谁都不喜欢我们’[3]。”他说,“我们都不是好人。”   肖池甯的笑容顿时变得很牵强,他扭头朝向窗外,眼里闪着欲落的泪花。   肖照山只看完了一篇散文,就被一通电话叫去了公安局,直到晚上十一点才赶回来。   董欣接了他的班,给肖池甯带了异常豪华的一餐病号饭,给他仔细地擦了身子涂了药,还送了他一部新手机作为礼物。   肖池甯不知道她是否知道他对肖照山做过什么,也不知道她是否知道肖照山对他做过什么。他的心思就像这段绕口令,绕来绕去,不过是不敢直截了当地开口问董欣,为什么不费吹灰之力就理解了他,为什么愿意一如既往地对他好。   过了九点半的探视时限,董欣不便留宿,不得不离开。肖池甯躺在早早熄灯的病房里,右手又疼起来。   蓝色的帘子将他与另外两个安稳的家庭隔成了两个世界。他咬紧牙关,孤独地承受着从骨子里传来的痒和痛,重蹈覆辙一般地恨极了肖照山、想极了肖照山。   他本来不太乐意哭,但从下午起就酝酿多时的眼泪实在关不上阀。他对着窗外的月亮无声地战栗,痛哭流涕。   肖照山掀开帘子,带着一身寒气走到床边时,他已经在右手的石膏周围掐出了数十个指甲印。   肖照山确认隔壁床已经睡深了之后,缓缓蹲在床边,轻声问:“小甯,睡了吗?”   肖池甯背对他,不说话。   肖照山以为他睡着了:“好吧,明天再说。晚安。”   他起身越过病床,从怀里拿出了一个食品用塑料袋放到床头,然后去储物柜旁脱了外套,蹑手蹑脚地拖出行军床。   动静不算小,肖池甯觉得自己可以发出声音了。   “你去哪儿了?”   肖照山被这冷不丁的询问吓了一跳,连忙回身看他,用气音问:“还没睡?”   “被你吵醒了。”肖池甯的声音有些哑。   肖照山不作他想,拎着行军床前进也不是后退也不是,两难道:“睡吧,我一会儿就弄好了。”   “傻|逼。”肖池甯没好气地说,“过来。”   肖照山把折叠的行军床轻轻搁在原地,走到他面前,问:“怎么了?”   “跟我挤一晚不就完事儿了。”肖池甯翻过身骂他,“你什么时候变这么蠢了?”   “这床就这么大,压到你伤口得不偿失。”肖照山正为肖池甯主动的亲近暗暗高兴着,然而下一秒就看到了他脸上的泪痕,“……小甯?”   他伸手捧起肖池甯的脸,不禁皱紧了眉头:“哭了?梦到什么了?”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这茬,肖池甯又觉得恨意爬上了心头。   “梦到你这个臭傻|逼!”肖池甯破口大骂。   肖照山连忙捂住他的嘴:“嘘——好好好,爸爸知道了。不哭了宝贝,睡觉吧,乖,我守着你。”   肖池甯不过是眨了眨眼,两行滚烫的眼泪便再次毫无预兆地,直直地从眼眶掉到了枕头上,渗进了肖照山的指缝里。   “你知道个屁!”他在肖照山的掌心里喊,“你什么都不知道!”   肖照山的确不知道。   他松开手,用指尖撇开肖池甯的泪,俯身亲了亲他略微红肿的眼睛:“嗯,我不知道,你来告诉我。”   “操|你妈,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肖池甯瘪着嘴,哭得很难看,“你让我给手机充好电,二十四小时待机,我听了,你呢?!你为什么关机?你要是早来几天,我根本不会变成这样!”   肖照山自责道:“是我的错,是爸爸的错。”   “你为什么不要我?”肖池甯接着哭,小声地控诉,“要是你们不把我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后面的事也不会发生。”   “没有不要你。”肖照山从床头柜上扯了一张卫生纸,“对不起,宝贝,对不起。”   他早就该说这三个字了。   “对不起,是爸爸错了。”肖照山只有左手能动,既要给肖池甯擦眼泪又要拍拍他的背哄他,着实有些手忙脚乱,“我那时候就是个除了画画什么都不会的傻|逼,对不起,宝贝,我也很后悔,对不起。”   “他们拿那么粗的钢管往我手上砸,砸了不知道多少下,我叫救命你为什么不来救我……”肖池甯委屈到语气像半大的小孩儿在院子里受了别人欺负回家给爸爸告状。   “今天我跟着去看他们指认现场了。”肖照山亲了亲他的嘴唇,“警察在,我不好帮你揍回来,但是我会找律师争取给他们加刑的。放心吧,他们就快看不见太阳了,以后没有人能伤害你了。”   “他们踹我,你不管吗?”   “去救你那天我帮你踹过了。”   “他们还不给我吃的。”   “等他们被移送进监狱,我会找人盯着,坚决不给他们吃的,饿死他们!”   “还有,他们——”   肖池甯话说到一半,嘴里突然被塞进了一个温热的小东西。他下意识用舌头一顶,意外发现它的形状就像今晚的月亮。   他试探着用齿尖戳破了月亮的外皮,酸酸甜甜的月光霎时溢满了他的整个口腔。   是一瓣儿不知用什么方法加热过的桔子。   “好吃吗?”肖照山见他瞪大了眼睛,一时间都止住了眼泪,心尖软得都快化了。   “跑了好几家商场,所以才回来得这么晚。”他刮了刮肖池甯的鼻尖,笑着说,“对不起宝贝,以后不会不接你电话,不会让你被别人欺负,不会来得这么晚了。”   他又从塑料袋里拾起一瓣儿搁在暖气片上烤了好一会儿的桔子,送进肖池甯嘴里。肖池甯顺着窗外的光,垂眼看向那一袋连白色的筋络都剥得干干净净的桔子瓣儿,愣得说不出话。   “这个季节的都太酸了,以后再给你买甜的。”肖照山把下巴垫在手臂上,笑意盎然地望住发怔的肖池甯,问,“还想吃什么?”   肖池甯没什么想吃的了。他不想再为自己舍不得“坏人”布拉卡曼而不甘了。   “谁帮你剥的?”他嘟囔着问。   “哪儿需要谁帮忙。”肖照山用左手抬起右手,演示道,“像这样,用右手压住桔子,用左手慢慢剥不就好了?”   肖池甯迟疑半晌,才说:“那个,会好的……吧?”   “嗯,会好的。”肖照山安慰他,“什么都会好的。”   肖池甯突然想起那个广为传颂的、出自《背影》的经典桥段:儿子要离开故乡到外地求学,父亲送他去火车站乘车。临行前,儿子对父亲说:“爸爸,你走吧。”父亲却对儿子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他就在此地。他不会走了。   ——   [1]摘自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短篇小说《出售奇迹的好人布拉卡曼》(收录于《世上最美的溺水者》)。   [2]引用自《超越爱情的永恒之死》(同样收录于《世上最美的溺水者》)。   [3]同上。 作者有话说:【正文完】 [1]摘自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短篇小说《出售奇迹的好人布拉卡曼》(收录于《世上最美的溺水者》)。 [2]引用自《超越爱情的永恒之死》(同样收录于《世上最美的溺水者》)。 [3]同上。 ——感谢大家五个月来的耐心陪伴与无私包容。正文就停在我喜欢的这里,还有一些不足挂齿的内容就留到番外再写吧。 过两天说不定会在【微博@一所客】弄个小抽奖,欢迎各位父老乡亲捧场,再次鞠躬致谢! 第七十一章 (番外一:照镜子)   草长莺飞的二月底,肖池甯终于被医生批准出院了。   一个星期前,肖照山下了决心把他转来私人医院,在这儿住院别的方便姑且不论,好歹出院检查不用再排长队。   他起早收拾完行李,用十五分钟帮肖池甯洗漱好,然后就马不停蹄地带他去放射室照X光片。回到护士站旁边的采血窗口时,一个看模样不过五六岁的小男孩儿正坐在妈妈怀里哭得非常无助,而他爸正拿着手机在一边儿笑得非常开心。   “诶哟,太惨了!宝贝儿怎么这么惨?”   这位当爹的一边说着可怜儿子的话,一边用手机疯狂连拍了十几张儿子的丑照。   肖池甯视而不见地坐上椅子,撩起袖子把胳膊递给护士,全程面无表情。肖照山抱着他的外套,站在他身后静静地等着,同样不作反应。   小男孩的妈妈见状,便对自己的儿子说:“你看这个大哥哥,多勇敢,人家要抽四管血都没哭,咱们只用抽一点点,真的就一点点,是不是更不应该哭呀?”   拿着针头在窗口里费劲拽着他手臂的护士也说:“是呀,咱们要做和哥哥一样的男子汉。”   小男孩闻言,奇妙地止住了哭声,将信将疑地仰起满是鼻涕和眼泪的小脸,看向妈妈和漂亮姐姐口中的男子汉。   肖池甯察觉到他的注视,扭过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然后小男孩“哇”的一下,哭得比刚才更厉害了。   “又怎么了宝贝儿,让爸爸瞅瞅。”年轻男人弯下腰去看他的哭相,还不忘调整手机的角度继续取材,装模作样地说,“针扎在你身痛在我心,爸爸太心痛了!”   女人腾出手拧了拧老公的腰,斥道:“看热闹都看到自己儿子头上来了,有你这么当爸爸的么?滚滚滚!”   小男孩哭着叫喊:“哥哥好凶哦,呜呜呜我不要打针……”   肖池甯没听出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他垂眸看向这个小男孩,平声问道:“诶,一加一等于几,知道吗?”   小男孩在护士手里死命挣扎:“我知道是二!我不要打针!”   “这个你肯定不知道了。”肖池甯又问,“三百五十六加七十二再减去一百七十一,等于多少?”   小男孩直接懵了,瘪起嘴作势要哭个天昏地暗。   “那换个简单的语文题。”肖池甯采好了血,收紧胳膊夹住两支棉签,趁机瞄了瞄女人手上的导诊单,“左边一只耳朵,右边一个东方的东,是什么字?”   小男孩在脑海里比划了一番,抽抽噎噎地回答:“是、是……陈!”他激动地扯了扯妈妈的袖子,“妈妈!是我的姓!”   女人亲了他一口:“嗯,宝贝儿真聪明!”   “好了。”护士松开小男孩的手,“家属帮忙按一下棉签。”   肖池甯见他总算抽完了指尖血,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肖照山给他披上外套,临走前多看了那个小男孩两眼。   “要我帮你按着棉签吗?”走进电梯后,他问肖池甯。   肖池甯右手吊在身前不好移动,便毫不忸怩地把左手伸了出去:“应该差不多了,扔了吧。”   明明知道他不会痛,但肖照山替他取棉签的时候还是放轻了动作,甚至仔细地拈起了黏在针眼上的一绺棉花:“待会儿你去住院部门口等你干妈,我去超市买早餐。”   肖池甯打了个哈欠:“嗯,随便买个面包就行。”   在病床上躺了近一个月,每天东拼西凑地怎么也能睡上十五个小时,今天却只睡了八个小时就不得不起床忙活,他的身体显然没适应过来。   两人出了电梯,在一楼大厅暂时分道扬镳。肖池甯目送肖照山进了转角的超市,才把左手揣在裤兜里懒懒地往门口走。   住院部门前有一座花坛,种满了矮牵牛,现在还没到开花的季节,然而它的花茎顶部已经发了一片嫩芽。被朝阳照射得透亮的草绿色浮在沉郁的老叶子上,活像卷起的海浪在空中扬出了透明的花。   肖池甯坐在长椅上,被缓风吹走了困倦,终于迟钝地意识到,春天真的来了。   被绑架的那天,他记得很清楚,北京的路牙子上堆着的是被踩脏的雪,而不是冒了新芽的草木。阴冷的平房里,从地面传来的寒意无孔不入。狭小的窗户外面,是惨淡灰暗的天色。   他久久地望着那一丛牵牛,渐渐感到了一阵心慌。   什么都消失了,冬天、创伤、孤立无援、难以入眠,好像什么都是假的,什么都被春天的太阳给融化了。   精神科的心理医生曾问过他:“你希望忘记那些令你不愉快的回忆吗?”   他答说:“忘了的话,我只会更害怕。”   害怕忘了为什么痛,只记得痛本身。理智告诉他,这不利于自我保护。   正如找不出病因比病情不断恶化更可怖,出于求生的本能,他需要痛苦的完整记忆来提高戒备、加强警觉,以防自己再次陷入绝境。   但这显然不是肖照山所乐见的。   他从不主动向肖池甯询问那八天的细节,从不让他独自待在病房,不让他一个人睡觉,此间种种保护他免受阴影侵袭的举措堪称呕心沥血。   因此肖池甯愈发不忍心告诉他实话,也假装自己想忘记。可这很难。   肖照山在远处见到他对着花坛发呆,遂走近了用牛奶盒蹭了蹭他的脸:“想什么呢?”   肖池甯接过牛奶,拆开吸管猛地扎进盒子,平静地说:“想做|爱。”   肖照山在他身边坐下,从外套包里掏出另一盒牛奶:“好啊,做。”   “嘁。”肖池甯白他一眼,“我没开玩笑。”   “我也没开玩笑。”肖照山用牙齿撕开一袋法式小面包,递到他眼前,“回去就做。”   肖池甯就着他的手咬一口面包,喝一口自己手中的纯牛奶:“算了吧,两个残疾人怎么做?打嘴炮?”   肖照山被他逗乐了:“又不是不可以。”   “有种。”肖池甯说,“好,现在我已经把手伸进你裤|裆里了,正在摸你的蛋,你呢?”   肖照山全无惧色:“再往下一点儿,别用指腹,用指尖,这样刺激会大一些。”   “……你妈的,要求还挺多。”肖池甯叼走剩下的半个面包,别开脸含糊地说,“不干了,萎了,拉灯睡觉。”   肖照山低头笑了笑:“行,我去卫生间自己解决。”   他起身去住院部大门的垃圾桶那儿扔了垃圾,回来就算是“解决”好了。   “吃饱了吗?这儿还有一盒牛奶。”他问肖池甯。   肖池甯咬着吸管,摇头拒绝:“饱了,你喝。”   肖照山答:“我不喝牛奶。”   “为什么不喝?乳糖不耐?”   “我四十多岁的人了,喝儿童高钙奶算怎么回事儿?”   “那你买两盒干嘛?有钱没地方花啊?”肖池甯无语。   “这个牌子搞活动,买一送一,我结账的时候才知道。”肖照山为自己辩解。   肖池甯把那一盒牛奶夺过来,三两下插好吸管强行塞进他手里:“喝,给老子喝。”   肖照山犹豫片刻,极不情愿地皱了皱眉,最终还是认命地喝了起来。   肖池甯见他垂着眼睫抿着嘴,一脸苦大仇深地咬吸管,不由得感叹这画面实在太他妈罕见了,赶紧掏出手机拍照留念。   “爸爸。”他叫了一声。   肖照山扭头看他,一脸惊诧。   “咔嚓”,画面定格在肖照山拿着牛奶,双唇微张,瞪大了眼看向镜头的样子。   肖池甯对此很是满意:“不错,设成屏保辟邪了。”   肖照山却只关心:“你刚叫我什么?”   肖池甯头都不抬:“傻|逼、臭狗、老东西。”   “我听到了。”肖照山按捺着心下雀跃,耐心哄他,“宝贝,再叫一次?”   肖池甯设好屏保,收起手机重复道:“傻|逼,臭狗,老东西。”   肖照山笃定地说:“我听到了,你叫我爸爸了。”   肖池甯嘲笑道:“四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这么没见识?”   肖照山还是高兴,欣慰到一连嘬了好几口牛奶下肚。   但高兴了没多久,他就想起方才在电梯里思考过的一件事。   “肖池甯。”他挪开吸管,沉下语气问,“三百五十六加七十二再减去一百七十一,等于多少?”   肖池甯很快心算出了答案:“二百五十七。”   “你小时候打针会做算术题?”   肖池甯耸了耸肩:“你看我的样子像是从小就怕打针的那种小孩儿么?”   肖照山颔首道:“像。”   “哪儿像了?”肖池甯不服。   肖照山说:“以前不觉得,现在我知道了,人痛了、怕了就会哭,这没什么好羞愧的。”   “我不羞愧,我的确没因为打针哭过。”肖池甯说,“比打针抽血可怕的事情多了去了,要是样样都哭一哭,我眼睛早哭瞎了。”   “比如?”肖照山看着他。   “比如,”肖池甯回视道,“上兴趣班,开家长会,全校的家长开放日,写命题作文——《我的爸爸妈妈》。”   肖照山捏了捏手里的纸盒,诚恳地说:“嗯,你开头就写,‘我恨死他们了’。我授权同意。”   肖池甯无谓地笑了笑:“滚吧,少马后炮。我已经想通了,恨要是有用,我哪儿用等到十七岁才得到你的关注?”   “观彻说我成年前要渡三个劫,我渡完了,他拿我没办法了,你们也拿我没办法了。”他用手肘捅了捅肖照山的腰眼,“怎么办啊老东西,你甩不掉我了。”   “谁说要甩你了?”肖照山倾身亲了亲他的额头,“我家小孩儿这么好,打着灯笼都难找。”   肖池甯撇了撇嘴:“是啊,我甩你还差不多。我告诉你啊,等你脸蛋儿松了身材走样了那活儿不行了,我立马找个新男朋友气死你。”   肖照山完全没被威胁到:“我努力锻炼锻炼,起码还能再跟你过十几年性|生活,怎么看我都是赚的。”   肖池甯压低声音,贴到他耳边说:“换我操|你也不是不可以。”   肖照山把牛奶盒搁到腿上,抬手给了他一个脑崩儿,失笑道:“萎了,拉灯睡觉。”   董欣刚把车开进医院,就看见父子俩坐在长椅上,一人捧着盒牛奶喝。两人的眉眼如出一辙,动作如出一辙,气质如出一辙,就连受的伤都如出一辙,简直像现实世界的复制粘贴。   她踩了脚刹车,悄悄放下窗偷拍了一张,在微信上发给了肖照山,配字写着:来看看年轻时候的你。 作者有话说:不太会写番外,先写段小品找找感觉OvO,下一章再讲点实在的。 感谢@iiiileviathan @看见什么吃什么 @飞鸟飞鸟 @狗爱豆 @空一缕鱼香肉丝 @风铃holiday 在前两章投喂的儿童高钙奶。 【高亮:我昨天在微博上搞了个小抽奖,礼品不是很贵重,但也是我的一点心意,欢迎追文的各位积极参与~】 第七十二章 (番外二:道阻且长)   肖池甯出了院,肖照山的行程便陡地紧张起来,除了去做早就预约好的复健,还得着手整顿画廊。   本来出事前他已经计划好要卖掉画廊,带着肖池甯去国外生活,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肖池甯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身心俱受了重创,情况尚不明朗,出国的事只能暂时搁置。   他不是看不出肖池甯近来的洒脱和宽容有粉饰太平之嫌,无奈肖池甯自己始终不开口,于是他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两人每晚相顾而食同枕而眠,聊的都是一些与心事全然无关的鸡零狗碎。例如楼下邻居养狗了,是一只正在换毛期的约克夏;小区里有小孩儿搞恶作剧,偷摸着拿油性笔改了快递柜门上的编号,物业的工作人员一边贴新编号一边骂他们的家长不会管教孩子;午后总有那么几个老头儿要去中庭花园下象棋,指点江山的语气宛如两小儿辩日。   肖照山听着听着,逐渐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之处。   肖池甯目前无学可上,右手还缠着石膏绷带,亦无法准备申报国外学校的作品集。在他出门上班、去康复中心医治神经的时候,除了新请的保姆勉强可以说上几句话,肖池甯没有能够倾诉和一起消磨时间的人,他每天看到的不过是囿于小区内的重复上演的家长里短。   池凊与他们父子二人彻底断绝了联系,董欣也忙于事业,放眼整个北京,无人能堪此重任。   肖照山因一直记挂着这件事,连续两晚失眠,独自坐在客厅里抽闷烟。思绪万千复万千,最后他在一团乱麻中理出了线索,下定了决心。   他重拾出手画廊的计划,暗中托朋友找起了有意愿快速接盘的行家。不仅如此,他还一意孤行地调整了复健的节奏和进程,把长达一个半月的神经训练压缩到了两星期。   一周两次的频率不得不提高至每日一次,他将所有的午休时间都花在了往返康复中心和折磨意志的训练上。画廊的员工见他总是满头大汗地踩点儿回画廊冲澡,一度以为自家老板是想通过积极健身来拯救自己的中年危机。   肖照山复工前已经拆了绷带,打眼一看并无异常。肖池甯捅伤他然后被岳则章绑架的事警方尚且都只知道一半,所以他被这样打趣也不作解释,顶多笑着附和一句:“大家不都有四十岁的时候么。”   事实上,他的康复训练比健身要痛苦上百倍。神经的愈合速度虽然比骨头快,但真要达到“完好如初”的程度仍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肖池甯特意挑了地方,刀尖瞅准支配绝大部分上肢动作的正中神经扎了个对穿,附近的肌肉和其它神经难免会受到影响。   起初肖照山连将右手抬高三十度这种简单的动作都完成不了,动一动手指转一转手腕已是极限。后来通过外敷特制的中草药和物理引导,他终于能在低位握住一斤重的物件了。   代价是出一身的汗和报销整个下午,回到办公室只能用左手做些简单的工作。   他从康复科的医生那儿偷师了一套按摩手法,又花大价钱从信得过的中医那儿讨了一张舒筋活血、促进伤口愈合的方子,亲自试过几次,确定卓有成效后便硬拉着肖池甯一起喝。   肖池甯觉得这药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臭袜子味儿,说什么都不肯尝试第二口。肖照山劝了几次没用,暗中琢磨起了阴招。   第二天一早,保姆就从这位雇主手里拿到了一份精心打造的食谱——平平无奇的家常菜,诸如番茄炒蛋、鱼香茄子、清蒸鲈鱼、凉拌豆腐和各式汤品里,全加上了她闻所未闻的药材。   她蹬着一辆哐哐作响的共享单车,在北京的各大药房间来回奔波了俩小时,好不容易凑够了食谱提及的数十味中药里的八味,按照肖照山的要求悄么声地加进了肖池甯的午餐,结果肖池甯嚼了没两下就吐出来了,还对她的专业水平和工作积极性表示了明确的质疑。   肖照山下班回来听小保姆诉了十几分钟的苦,沉着脸果断地回收了食谱,灌药于无形的计划算是正式宣告中道崩殂。   晚些时候他自己煎了一包药,喝掉大半后故意藏了一小口压在舌根下,二话不说走进主卧,找刚洗完澡正躺床上玩手机的肖池甯索吻。   肖池甯自然不知道吻里有毒,还以为月上柳梢头,老东西要发|情发个够,甚至非常期待和兴奋地回应了他的主动。   直到带着臭袜子味儿的酸涩液体从舌尖滑进了喉咙,他才意识到自己中了这个狗东西的奸计。   “呸呸呸!”他一把推开肖照山,又不解气地抬起腿,踢了他肩膀一脚,“什么玩意儿!”   肖照山见肖池甯像是被非礼了一样,崩溃地拿睡衣袖子反复擦嘴,擦完不忘把手掌捂在唇边,朝掌心哈出一口热气,蹙眉仔细地嗅。   不知是嗅出了什么气味,他嫌弃地躲开,小脸顿时皱得像是吞了一整个生柠檬:“操啊!老子刚刷的牙!”   肖照山坐在床尾,被他的反应逗得大笑不止,俨然忘了自己的初衷。   肖池甯将他一脚踹倒,咬牙切齿地说:“笑个屁!你今天不刷个十分钟的牙别想上这张床!”   肖照山不记得上次这般大笑是什么时候的事了,白日里复健的痛苦和不耐烦好似都在这场幼稚得出奇的闹剧里灰飞烟灭了。   他低头抱住肖池甯的脚掌,摆正身子,笑意未消地说:“真有那么难喝吗?我觉得还行啊。”   肖池甯气得补了第三脚:“把一堆臭袜子放自来水里泡一个月,你说难不难喝?!”   “你喝过?”   “……滚,今天不是你睡书房就是我睡沙发。”   “行行行,咱们不喝了。”   肖池甯抽出脚:“你继续喝你的臭袜子水,我继续喝我的纯净水,没有‘咱们’,你少来。”   肖照山挪到了他身边:“那等你取了钢板呢?手可能会使不上力,到时候也不喝药不做复健吗?”   肖池甯干脆地答道:“不喝,不做。取了钢板能恢复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他的神情不变,语气却莫名显现出了自暴自弃:“我又不是你,我没那么喜欢画画。我现在只用左手也生活得很好,可以自己洗澡,自己刷牙,自己穿衣服,右手能好到什么程度无所谓。”   肖照山敛了笑,沉沉地望着他,肃声道:“但是我有所谓。”   他毫无预兆地抬起右手,将靠在床头的肖池甯拥入了怀中:“小甯你看,爸爸能抱你了。”   肖池甯担心他是在勉强,不敢轻举妄动,僵着身子任他抱:“嗯……你厉害呗。差不多了吧,松手,待会儿该痛了。”   肖照山反倒收紧了双臂:“不痛,医生说恢复得很好,以后我都不用专门去康复中心了。”   肖池甯不信:“这么快,偷吃成长快乐了?”   肖照山答:“偷喝臭袜子水了。”   “我没和你开玩笑。”肖池甯与他拉开距离,正色道,“好这么快是正常的吗?我不相信。”   肖照山当着他的面,默不作声地一把脱了长袖居家服,露出比过去更为紧致健壮的上身:“眼见为实。”   他不容拒绝地逮住肖池甯的左手,让他触碰自己胳膊上的那道长疤:“那天你就是捅在了这儿。”   愈合的伤口仍是淡粉色,纤维状的新肌肤密密麻麻排出素描一般的横线。   “这是缝合的痕迹。”   肖池甯指尖颤动着摸了摸。   “五十天快吗,”肖照山将他的手带离身躯,举到唇边吻了吻,“和十七年一比的确是快了太多太多。”   “不过对我来说,还是太慢了。我居然用了五十天才能这样抱着你。”他轻声说。   肖池甯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又迅速展颜道:“我伤你的时候是真的想让你变成残废的,我没有撒谎。”   “嗯,我体会得到。”肖照山放下他的手,与他对视,“最近我每天都能体会到。”   肖池甯故作轻松地说:“我付出代价了,你不准恨我。”   “我没恨过你。但你可以一直恨我,没关系。”肖照山平静道,“这句话的意思不是说我没关系,我当然觉得有关系。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拥有什么样的心情和想法都不为过,爱和恨本来就可以同时存在。”   两人第一次开诚布公地提起那天发生的事,气氛霎时有些沉重,肖照山却始终坚定地握着肖池甯的手,不允许他再放任自己回避沉疴。   “自由的意志首先表现为对自己的诚实,比如我不会因为顾念人伦,就一味否认自己对你的欲|望。和池凊离婚的决定,是在我意识到我有这种想要爱你的欲|望的瞬间就落地生根了。我希望你也是这样。”   “你身上的每一道疤都是真的,为之痛苦是人之常情,谁规定的必须要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才算男人?这不叫酷,这叫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肖池甯的脸色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差,肖照山却恍若无睹,继续在他的伤口上撒盐。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医院里做过多少次噩梦,知不知道你好多次分不清晨昏,知不知道你其实对白色粉末有了阴影?你刚醒来那会儿主治医生给你加了类似的新药,我兑了水喂你,你咽一口吐一口,还骗我说是因为药的味道太恶心了。”   他的声色愈发严厉:“是它们真的不值一提,还是它们中的任何一件令你羞耻到了难以启齿?回答我。”   肖池甯没有言语,良久后才别开脸,埋汰道:“你说话一股臭袜子味儿,赶快滚去洗漱。”   肖照山面色不改,依旧近乎苛责地盯着他:“肖池甯,这招没用了。”   肖池甯扭头看回他,嘲讽地笑了笑:“够了没?好话都让你说尽了,我还能说什么?”   肖照山答:“说你是怎么想的。”   “我什么都没想。”肖池甯挣开他的手,不耐烦地说,“我从没说过我完全忘了以前的不如意和那八天受过的虐待这样的话,我只是觉得恨最他妈没用,它既不能让时间倒流,也不能让我们过上舒心的日子,所以我不想恨了,这难道错了吗?”   肖照山摇头:“不想恨不代表没有了恨。和恨意和平共处是不可能的,你不用压抑自己,它不会一口吃掉我,却可以慢慢吞噬你,所以你得表达出来。”   肖池甯固执地说:“我不可能再捅你一刀,随便你怎么想吧。”   肖照山知道今天的谈话注定不会有结果,为免事倍功半弄巧成拙,他悄然收了咄咄逼人的气势。   他将肖池甯的手塞进温暖的被窝,缓和道:“好,那我们过两天就出去旅游吧。”   话题转得过于突兀,肖池甯一时没跟上他的节奏:“什么?”   肖照山抬头看他:“肖池甯,我们出去玩儿吧。你不是没怎么旅游过吗,最近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肖池甯总觉得其中有诈:“刚刚你不是还可劲儿指责我吗,怎么就突然说起旅游了?”   肖照山笑道:“复健的疗程结束了,画廊也找好下家了,我现在是即将有几千万人民币到账的无业游民,出去旅旅游休休假哪里算突然?”   肖池甯震惊地瞪大了眼:“你把画廊给卖了?!”   肖照山抬手给了他一个脑瓜崩儿:“我不是早和你说过了?这么惊讶做什么?”   “你前段时间不还忙着公关和查账吗,怎么说撂挑子就撂挑子?你有病?!”肖池甯被成功地转移了视线。   剑拔弩张的氛围宛如过眼云烟,父子俩都心照不宣地将今夜翻了篇。   肖照山披上衣服,无所谓道:“中年危机,想不劳而获了行不行?赶快说想去哪儿玩儿,我准备订机票和酒店了。”   “亏你还是个成年人。”肖池甯啧声感叹,“随便去哪儿,暖和点的地方就成。”   肖照山想了想,提议道:“广州怎么样?饮食也清淡,挺适合我们两个残废的。”   肖池甯靠向床头,一针见血道:“为什么不是四川?你吃不了辣就直说。”   “云贵川那一片以前我采风去过太多次了。”肖照山说,“这和能不能吃辣没关系。”   “也行,广州挺好,去吔屎啦。”肖池甯用极不正宗的粤语讲语气极正宗的俗梗。   肖照山不知道这句是在年轻人间广为流传的TVB经典台词,还非常正经地用粤语回了他一大通话。肖池甯看他双唇张张合合,由衷地感觉到了两代人深刻的代沟。   “你说了个啥玩意儿?”   “我说,你要想吃屎何必舍近求远去广州,冰箱里还有两大包中药,随便你喝。”   肖池甯无语凝噎:“……算了,当我没说。”   “对了。”他猛地回过味来,“你在广东呆过?居然还会粤语。”   肖照山扣好了居家服的扣子:“你确定要问这个问题?”   他越是这样说,肖池甯就越好奇:“敢显摆不敢不让人问,什么毛病。”   肖照山索性直白作答:“跟池凊学的。她当年是法语系的年级第一,有点语言天赋,我年轻的时候闲着无聊,就让她教了教我。”   肖池甯懒得去想象池凊“教”肖照山的具体过程,更懒得去分辨肖照山口中的“无聊”指的是男女朋友间的情|趣还是同他相似的无聊,他只能说:“吔屎啦肖照山。”   肖照山觉得好笑:“讲点道理,是你非要问的。”   肖池甯强词夺理:“是你勾|引我问的。”   “嗯,是我不对,活该我故事太多让你有了追问的欲|望。”   “知道就好。我不想听到这个人的名字,以后你要是非得提起她,一律用‘那个女人’代替。”   肖照山应了他孩子气的要求,转而跟他认真地探讨起了行程:“我俩一个无业游民一个失学少年,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不如去南边儿呆上个把月再回来吧,正好能赶上岳则章的庭审。福建和海南也不错,有挺多景点的,可以去转转。你没办港澳通行证,不然我还能带你去香港澳门玩几天。”   “我只想在广州呆着。”肖池甯用一字箴言阐明了理由,“累。” 第七十三章 (番外三:向一切追问)   肖照山在广州天河区的一家酒店里包了整整四十天的高级套房,周末一到,两人就拖着两箱行李,于千里之外的白云机场落了地。   三月中旬的广州正值回南天,处处潮湿得像是热带雨林,若非肖照山未卜先知,提前一天订好了登广州塔的票,肖池甯能在酒店房间里赖到四月份才出门。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肖照山强迫他执行的第一个行程,就是去坐摩天轮。   他站在人龙中,仰头看了看塔顶,又转脸看了看一身休闲打扮,还在津津有味地翻看广州塔宣传册的肖照山,不禁发问:“诶,你是不是年轻的时候和那个女人留了什么遗憾,一定要在我这儿找补回来?”   肖照山的目光仍停留在景点介绍上:“没有,只是想和你一起体验一下你这个年龄的情侣必备的约会项目。”   他把宣传册怼到肖池甯眼前:“上面说,这个是全球最高的横向摩天轮,能三百六十度全方位俯瞰广州市的夜景。”   肖池甯微微后仰身子,嫌弃道:“大白天的,哪儿来夜景?带点脑子,别照本宣科啊。”   肖照山皱眉瞥向他:“怎么跟爸爸说话呢?”   “我答应出来陪你坐摩天轮已经够给你面子了,你还想怎样?”肖池甯说。   肖照山“啪”地合上宣传册:“不坐了,直接去吃饭,吃完饭回去睡觉。”   “那敢情好啊。”肖池甯立刻转身。   肖照山见威慑不住他,连忙伸手拽住了他脖子后面的那截悬臂带:“出来玩儿能不能配合一点儿?”   肖池甯左手捧右手地回过身来,绷着笑说:“好好好,配合配合,满足你的中年少男心。”   肖照山叹气:“你不是天天老东西老东西地叫我么,带你参加你们小年轻喜欢的活动你又不乐意,怎么这么难伺候?”   肖池甯装腔作势道:“我没不乐意啊,我这么纯情。”   肖照山点了点头:“是,巴不得和我在飞机上的卫生间里来一发,你可太纯情了。”   “最后不是没搞成吗。”肖池甯说,“管得够宽啊,还不允许我瞎逼逼爽一下了?”   “你要是能听医生的话,积极复健、补补身体,我们现在不会站在这儿。”肖照山随着队伍往前移动了几米,然后低头凑到肖池甯耳边,勾着嘴角说,“你应该早就脱光了,趴在床上,摇着屁|股叫我深一点,求我给你多一点。”   肖池甯挑了挑眉:“信不信我真给你叫一个?”   肖照山倒想看看他能翻出什么花儿来:“叫啊。”   “公共场合,我敢叫你敢听吗?”   “你叫。”   “这可是你说的哦。”肖池甯气沉丹田,猝不及防地大声喊,“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们!救——”   “命”字还没起头,肖池甯的嘴就被肖照山的大手捂了个严实。   周围的人群纷纷惊疑地看过来,不论男女老少都带着审视的目光。   肖照山向身旁的游客致歉:“不好意思,我儿子高兴得过了头,突然想唱《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了。”他笑里藏刀地垂首问肖池甯,“是吧宝贝?”   肖池甯心里乐开了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外表却只是镇定地眨了眨眼:“嗯。”   肖照山这才松手,顺势抚上他的脸颊,语气温柔地警告道:“等回了酒店,看我怎么收拾你。”   “你先在公共场所性|骚扰未成年的,怪不得我。”肖池甯浑身舒畅,大言不惭地接了战帖,“来来来,赶紧上塔,我等不了了!”   纯情之旅挂羊头卖狗肉,成了一场漫长的前|戏。   进了摩天轮球舱,肖池甯仗着舱内只有另外两名游客,大胆地勾上了肖照山的脖子,同他在四百五十米的高空上热吻。   旋转的摩天轮载着他们掠过珠江,掠过海心沙,掠过日落,掠过即将到来的春分和北方残留的料峭,慢镜头一般地模糊了这个吻的时间与地点。   肖池甯眷恋地趴在他的肩头,无言地望向舱外。盛大祥和的羊城此刻好似活在剧场里的都市,马路上行走的是见证者,大道上川流不息的是驮着爱情和团圆的车厢,城市边缘是另一部同样名为“生活”的戏剧的中心。   好渺小,人真的好渺小,偏偏每个人又都是主角。所以地球总是在忙,世界总是在忙,社会总是在忙,仿佛只有此刻相拥的他们是无聊的,有足足四十天的时间可以挥霍在了无边际的浪漫,和狂放纯粹的白日梦上。   下了广州塔,两人慕名去珠江新城的陶陶居吃粤菜。解决了晚饭从商场出来,天色已暗,华灯初上,肖照山左手拎着给肖池甯打包的一份天鹅酥,右手揣在牛仔裤兜里,慢悠悠地走在前面,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肖池甯缀在他身后左张右望,看已经开始穿热裤的苗条女孩边走边面带笑容地玩手机,看周末加班的上班族提着公文包,站在信号灯下发呆,听路边两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各自手捧一杯咖啡,讲他听不懂的粤语,聊他或许完全不了解的领域。   没一会儿,斑马线对面的绿灯亮了,行人们默契往前。肖照山回了神,下意识将手向后伸,想去牵肖池甯的手,结果无人回应。   他回身一看,却发现肖池甯站在对面的路牙上,正隔着一条辅道定定地望着他。   “过街了。”他招呼道。   肖池甯无动于衷,望向他的眼睛里波光粼粼,好像夜晚的珠江。   于是肖照山放弃了这个绿灯,抬脚从路岛穿过辅道,走回他身边,一言不发地握住他的手,强硬地将自己的手指并进了他的指缝间。   两人沉默地站在十字路口,沉默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沉默地感受着广州湿润的夜晚。   半晌,肖池甯提议:“吃得太饱了,散会儿步吧。”   “好。”肖照山说。   两人顺着花城大道漫无目的地走,牵着的手始终没分开。   “我们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   父子俩异口同声道。   肖池甯为他们的心有灵犀展颜一笑,突然哼起了歌:“和你在广州的街头走一走,唔喔唔喔哦哦……直到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也不停留。”   肖照山扬起嘴角:“你唱歌好听。”   “我知道,你以前夸过。”肖池甯不无得意。   “接着唱呗。”   “试听结束,想继续听得先成为我的会员。”   “多少钱?我入会。”   刚才在饭桌上,肖照山教了他一个很神奇的粤语词汇,据说兼具了“有劳”、“多谢”、“麻烦了”等含义,不论是点餐、问路、打车,还是道谢,都用得上。   肖池甯这会儿活学活用:“唔该,只接受肉|偿。”   肖照山对此费解很久了:“到底是为什么,你这么热衷于做|爱?”   肖池甯顿了顿,神情严肃地回答道:“因为想变得诚实。”   “再精妙的谎言,在床上都无处遁形。”他真诚地说,“我会骗你,但性不会。对视时的眼神,情动时的抚摸,高|潮时的呓语,它们很直白,我伪装不出来。”   肖照山不知是该笑他天真还是敬他单纯:“你有没有听说过,‘男人在床上说的话都信不得’?”   “听说过。”   两人爬上了天桥,肖池甯体力不好,渐渐地在天桥中央停了脚步。他松开肖照山的手,撑着栏杆一副不想动的样子。   “你难道不觉得,那才是他们的真心话吗,尽管有效期只有一瞬间。”   “不是‘他们’,肖池甯,”肖照山好心纠正道,“把自己和所属的群体割裂开来讨论,并不会显得你很客观。恰恰相反,这极有可能代表你其实毫无根据。”   肖池甯垂眸去看桥下宽阔的车道,轻声说:“我又不是男人,我还是个男孩。”   “是啊,你还是个男孩,”肖照山转身望向道路的尽头,“还在追求诚实的年纪。”   他感慨地笑了笑:“你已经比我强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撒了很多谎,骗了很多人,装无所谓,装没同情心,装不被理解,等进了监狱,才明白自己浪费了很多可以变得幸福的机会。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   肖池甯不置可否。在下一阵风从天边吹过来之前,他开口问:“刚刚你在路口那儿,想了些什么?”   “嗯……想我上次来广州,居然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肖照山回忆道,“当时那个才从广美毕业没几年,跟我一起合作,老爱抢着结饭钱的策展人前年去世了,胃癌,确诊了不到半年就走了。”   他看向肖池甯,正巧迎上他仰望的目光。   “小甯,你能明白吗?莫名其妙地,一个活生生的人就不见了、蒸发了,但我看到那家我们吃过的餐厅还在开。”   肖池甯对于这样的肖照山几乎是陌生的:“按流程我是不是该安慰安慰你?”   肖照山看回马路,失笑道:“我说这些当然不是要你安慰,我是想告诉你,你要珍惜你自己,珍惜我这个老东西。我们的生命很有限,花光所有时间去辨认幸福尚且不够,就别老把自己困在追问‘为什么’上了,你得不到答案的。起码从来没有人为我解答过。”   “为什么我爸要出轨,为什么我妈不能更有人情味,为什么我很难爱上谁?为什么我和池——那个女人坚信的正确的选择,却导致了一个错误的结果,为什么这个家如此不堪一击,为什么我和你走到了这一步?”   肖照山再次看向一脸认真的肖池甯,生平第一次豁地叩开了通往慈悲的大门:“为什么我们可以原谅对方?你能解答吗?”   肖池甯没料到他会再提这一心结,蓦地生出了稚童般的赧然。他错开视线,闷闷地应了一句:“命呗,找不到原因的都是命。”   “是啊,血缘没办法选择,也没办法舍弃。都说人生路漫漫,其实大家根本无路可走,我们一直在过独木桥——汪洋大海上的独木桥。”肖照山开玩笑说,“上天说不定真有好生之德,所以让我俩在一块儿了,不用把悲剧继续传给下一代。”   肖池甯嗤道:“别拉上我,我要是个直的,为什么不能引以为戒当个好爸爸,谁他妈要跟你一样?”   肖照山笑意更深:“行行行,不一样。下辈子你当我爸爸,我给你当儿子,希望到那时候你能记得,今年今月今日,此时此刻此地,你在中国广东省广州市天河区花城大道的天桥上,承诺过要做一个好爸爸。”   肖池甯瞪他:“凭什么我给你当儿子就得吃这么多苦,你给我当儿子就想着享福?要点脸!”   “那你对我坏点儿。”肖照山想了想,“我不干家务活儿就别给我饭吃,成绩不好就把我往死里揍,早恋了让我写检讨认错,限制我的人身自由,不准我联系我的小男朋友,成吗?”   肖池甯问:“你读书的时候哪科学得最吃力?”   肖照山答:“有点记不清了,应该是物理吧。”   肖池甯满意了:“那再给你报一堆的物理补习班。”   肖照山乐得不行:“来者不拒,我要是逃一节课你随便打断我的腿。”   “手也打断吧,反正不好好学习留着也没啥用。”   “肖池甯,差不多得了啊。”肖照山笑着揉了把他的头发,“以后要装深沉提前打个招呼,不然我跟不上你们年轻人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思路。”   肖池甯的心情松快了。他想说自己没装深沉,他不过是站在异乡的街头,看见别处的生活,觉得一切有些失真罢了。   但他最后没有说出口,他喜欢肖照山主动探索他的姿态,这让他感到很幸福——如果眼下这种猛然意识到时间仍旧存在,然后希望它永远停驻的痴心妄想就是“幸福”本身的话。   漫长的前戏在夜风中落幕,两人打车回到酒店,就像是赴一场约,锁上房门便默契地躁动起来。肖池甯取下吊在脖子上的悬臂带,肖照山替他脱衣服,灰色的地毯上四处散落着手表、钱包和衣裤。   肖池甯左手勾住肖照山的脖子,右手维持着弯在胸前的状态,赤脚踩上他的脚背。肖照山一边和他拥吻,一边像个行动迟缓的巨人一样,带着自己的专属挂件往床边走。   “会不会把你压成扁平足啊?”肖池甯离开他的唇,突发奇想道。   肖照山埋首在他颈间,噗嗤一笑:“不如你去问问夸父,逐日那么久有没有变成扁平足。”   肖池甯觉得有意思:“值得研究。以前怎么没人考虑过这个问题?”   肖照山在他的动脉上咬了一口:“专心点儿。你轻得都快没了,少担心这些莫须有的事。”   肖池甯咧开嘴,天真地笑了笑:“好久没做全套了,有点紧张。”   肖照山兜着他的屁|股,转身坐在床沿,然后伸手去捏他的脸:“你竟然还会有紧张的时候。”   肖池甯跨坐在他的大腿两侧,试着把吊在胸前一个多月的右手缓缓放下来:“我不是怕疼么。”   肖照山抬住他的石膏,制止道:“不舒服就别乱动,我不会压到它的。”   “我也想抱抱你。”肖池甯动了动肩膀,执着地绕开他的手掌,继续完成刚才的动作。   肖照山闻言,亦试探起自己的极限。他加大右手的力度,忍痛紧紧搂住肖池甯的腰。与此同时,另一只手绝不闲着,立刻追上了肖池甯的右臂,帮他移动到自己身后。   “现在抱到了吧?”   肖池甯倚在他的胸膛,艰难地动了动手指,果真触碰到了他的尾椎骨。他惊喜地抬头看向肖照山,兴奋地说:“真的可以诶!”   肖照山见他鼻尖上全是细密的汗,霎时间心软得不成样子,遂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让自己的后背去贴近肖池甯搁在床铺上的手,以期给他更圆满的感受。   他一下下啜吻着肖池甯的嘴角,几乎陷在愈发高涨的情热中无法自拔:“嗯,宝贝真厉害。”   肖池甯被他滚烫的唇撩起了新一轮的欲|望,不消顷刻便忘却了手肘内侧传来的,因改变了长期维持的姿势而不可避免产生的胀痛,迫不及待地回吻他。   两人各自痛着,又各自爱着。他们大汗淋漓,他们小心翼翼,他们忘乎所以。回南天无处不在的水汽附着在他们历经劫难的躯壳上,好像一场前所未有的洗礼。   第二天早上肖池甯醒来后,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被清洁好了身体,右手也被妥帖地移动到了两人胸腹之间。肖照山躬着背,手却坚持地搂住了他的肩头,宛如一条恪尽职守看护宝藏的恶龙,不越雷池一步,严肃地安眠在他身侧。   肖池甯曾无数次地仔细观看过睡着了的肖照山,皆因这样的肖照山可以任他恨,任他爱,任他想象。   然而心怀鬼胎时,再爱也只能算窃取幸福。   过去他希望肖照山最好迟一些醒来,如今他却希望肖照山可以快一些睁眼,看看此刻全然沉浸在爱意中的自己。   眼睛会不会比痛恨时更有神?脸庞会不会比装无辜时更漂亮?表情会不会比自我挣扎时更单纯?   他一动不动地等了许久,直到太阳高升,肖照山与他记忆中的模样分毫不差地睁开眼,例行公事一般地询问:“几点了?”   “不知道。”肖池甯仍旧专注地望着他。   肖照山翻身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摁亮屏幕看了看,才九点钟,昨晚他们可是做到了凌晨两点。   “睡不着?”他放下手机,翻回身,声音沙哑地问肖池甯,“又做梦了吗?”   肖池甯见他也有赖床的意思,便捧着右手,懒洋洋地钻进他怀里:“没有,是被吵醒的。”   肖照山还没醒透,随便一笑都显得过分温柔:“这儿是十七楼,谁能有那么大动静,我怎么没听到?”   肖池甯在被窝里找到他的手,拉起来放到心口上,正儿八经地说:“现在听到了吗?好大声。”   肖照山笑得更开怀了,故意说:“没听到。”   肖池甯倾身吻住他的双唇,模糊地说:“现在呢?”   肖照山扬起下巴缠住他的舌尖:“没有。”   “完了,老东西你聋了。”肖池甯伸出食指推开他的肩膀,却不小心按在了那块用烟头烫出的伤疤上,于是改口道,“算了,狗不嫌家贫,儿不嫌父聋,凑合着过呗,还能离咋地?”   肖照山垂眸看着他潋滟的唇珠,问:“你嫁给我了么就跟我说离?”   肖池甯轻轻地踢了他一脚:“看过赵本山的小品吗?”   肖照山突然掀开被子俯至他身上,反客为主地问:“听说过‘男人四十,如狼似虎’吗?”   肖池甯飞快地跃起来亲了他一口,亲完就倒回枕头上,笑着说:“没有,让我开开眼?”   肖照山却没了下一步动作。   他由上至下地凝望肖池甯烂漫的笑容和精致的眉眼,伸手爱惜地摩挲过他的嘴角,紧接着轻声说:“小甯,要一直笑,很好看。”   他郑重道:“这样最好看。” 作者有话说:感谢@卢梭 @重圆 @我追的都是你爹 @贝贝不想起床 @还彳亍吧 投喂的陶陶居天鹅酥,他们那啥完之后被老肖吃掉啦。 写这一章的时候感觉很幸福,如果大家也能从中得到一点幸福,或者是想要幸福的念头就再好不过啦。 第七十四章 (番外四:十八岁的愿望)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广州都阴雨绵绵,肖池甯觉得自己随天气变成了一朵野菇,顽强地依附于肖照山这棵参天大树上。   肖照山洗澡,他一起;肖照山刷牙,他同步;肖照山去给酒店服务生开门,拿预订好的午晚餐,他也要跟在后边儿探头探脑地瞧上一眼。   外面雨下个没完,温暖湿润的房间里事态越发严重,肖池甯逮着机会就发|情,有事儿没事儿总要黏着肖照山咬一口、蹭两下。   肖照山以为他是闲得慌了,错误地将这种现象归因为小孩儿在用撒娇来暗示自己赶紧带他出去玩儿,殊不知肖池甯根本不是那种会撒娇的人。   于是他瞅准了雨歇时分,先后带肖池甯去了越秀公园、北京路、上下九步行街、圣心大教堂和城隍庙。雨如果下得比较大,实在不便去户外,他就带肖池甯去逛博物馆和美术馆。   广美近期有好几位艺术家的个人展,涵盖了国画、油画、装置等领域。虽然天气不佳,又恰逢工作日,但访客的热情似乎并未受到影响,展厅里人数可观,甚至还有好几个学龄左右的小孩儿。   肖池甯和肖照山看展的节奏不一致,不强求一起行动,两人走着走着就自然而然地分开了。   平地一声雷,一个小男孩儿突然指着一处展品大叫道:“妈妈!妈妈!好多骷髅头!”   肖池甯循着声源回头,周围其他人也向这对母子投去不满的目光。年轻的母亲连忙捂住孩子的嘴,嘘声说:“嗯嗯,是骷髅头,大家都知道,你不用喊出来。在公共场合要保持安静,来之前妈妈是不是教过你了?”   “好,我安静,嘘——”小男孩踮起脚,示意女人矮身。   女人蹲下来,将耳朵凑到儿子唇边,小男孩仰着脸,用手握拳做传声筒,在她耳旁一脸神秘地说了些什么。女人随之一笑,也贴到他耳边跟他交换观后感或是小秘密。   肖池甯目睹这一场景,心中莫名回响起了微妙的共鸣。顷刻间,他陡失对眼前作品的兴致,只一心想找到肖照山。   在这个展厅转了几圈,都没能找到肖照山的身影,他索性回到楼下林丰俗先生的国画展。果不其然,肖照山还停在那儿。   见到人之后,迫切的心情平复了大半,他就站在不远处,看肖照山长久地驻足在一副色彩明艳的田园画之前。   身后人来人往,肖照山一动不动,欣赏得过分投入。肖池甯缓缓靠近,在他身侧站定,想看看让他如此着迷的画该是什么样。   画纸上生长着一丛丛的树,一丛丛的树上开满了一丛丛红色的花,一丛丛的花下是一条柔软的小河。毫不壮阔的河流上依次驶过几叶小船,船上载满了丰收的蔬菜瓜果。撑船人望着岸边,不知是在看那恍若梦境的、与水色相接的繁花,还是岸上浣衣的人与牵着气球的孩童。   肖池甯不是第一次见到用色明亮的中国画,但他是第一次发现青瓦白墙窈窕水乡竟也能用这般热烈的红来描绘。生机好似无处不在,生活仿佛有形可托。   肖照山的视线仍旧流连于这幅《节近端阳》,始终揣在裤兜里的手却不期然伸了出来,坚定地握住了肖池甯的左手。   “逛得差不多了?”他问。   “嗯。”肖池甯颔首。   肖照山扭头看向他,说:“那走吧。”   两人十指紧扣地走过所有展厅,途中遇见一些有意思的作品,肖照山就停下来,给肖池甯讲解一番。   出了美术馆,已是下午四点,停了一上午的小雨再度温柔地飘下来。肖照山撑开伞,揽过肖池甯的肩膀,漫步去找吃晚饭的地方。   那抹红尚在肖池甯脑海中挥之不去,他犹豫半晌,忽然问:“《林中月夜》当年是被岳则章买走了对吗?”   肖照山不知道他缘何提起这一桩事,反问道:“你听谁说的?”   肖池甯答:“我亲眼看见的。”   肖照山放在他肩头的手指一紧:“你看见什么了?”   肖池甯正色道:“他当着我的面把那副画烧毁了,我想知道那是不是赝品。”   肖照山许久不说话,肖池甯也不急,难得耐心地等他开口。   两人脚步不滞,等走过了这个路口,肖照山才迟到地说:“不是卖,是拱手送给他的。”   肖池甯仰头看他:“可惜吗?”   肖照山低垂着眼笑了笑:“当然可惜。怎么,你很喜欢那副画?”   肖池甯大方承认:“是啊,我喜欢了好多年。”   “好多年是多少年?”肖照山不大相信。   “从见到那副画的第一眼就喜欢到了现在。”肖池甯说。   他试图去体会肖照山刚才行走在展厅中的心情,试图去填补肖照山在目睹他人成就时心中隐秘的空缺。他想安慰肖照山,想鼓励肖照山,想跟肖照山在这件事上完全地和解。   “你呢?你的所有作品里你自己最喜欢的是哪幅?”他问。   肖照山想了想,蓦地叫了声他的名字:“肖池甯。”   “嗯?”   他将伞撑高,抬眸与肖池甯对视,宽解道:“忘了吧。”   肖池甯微怔:“忘了什么……”   肖照山从伞沿望出去,兀地叹息:“什么都忘了吧,我最喜欢的永远是下一幅。”   肖池甯安慰不成反被安慰,下意识别开脸掩饰自己的别扭:“哦。”   “等我们去了国外,一切稳定下来,我就重新开始画,不着急。”肖照山玩笑道,“只是不知道到时候出了新作品,还能不能博得肖池甯同学的青睐啊。”   “干嘛非要去国外?”肖池甯睥睨道,“在国内就不能画吗?崇洋媚外。”   肖照山不解:“你就这么讨厌出国?”   “不习惯呗。”肖池甯答,“反正岳则章已经被抓起来了,在国内生活很安全。”   肖照山问:“你认真的?”   “是啊,国外的饭菜巨他妈难吃,你要想去你自己去。”   “就因为这个?”   肖池甯转过脸来,惊讶道:“不然呢!这个理由难道还不够吗?”   “够够够。”肖照山顺着他,“我把房子退了就是了。”   “嗯,我们在北京买个好点的房子搬进去,一样能过得很好。”   “肖池甯,老实说,你是不是不想准备作品集才不想出国的?”   “滚!我明年参加艺考,要是考上清美了怎么说?”   肖照山是从隔壁同样负有盛名的央美毕业的,自然知道此中难度,他好笑地拿伞柄敲了敲他的胳膊:“小朋友,想太多了啊。你明年能有学上就很不错了。”   肖池甯不屑地冷哼:“万一我考上了,你就在下边儿一回,敢不敢赌?”   “什么狗屁赌注。”肖照山皱眉,“换一个。”   肖池甯挑眉:“哦,你不敢。”   “激将法在我这儿不好使。”   “承认吧,你就是不敢。”   “这个赌注很无聊。”   “你不敢。”   “考大学是你自己的事,拿这个来打赌有什么意义?”   肖池甯依旧坚持那三个字:“你不敢。”   肖照山被他念叨烦了,干脆地终结了话题:“差不多得了啊,等你明年考上清美了再说。”   两人在伞下一路斗嘴斗进了街边的粤菜馆,身影渐渐模糊在了雨幕深处的玻璃门后。   说起来,肖池甯的确挺无聊的。在广州待了快一个月,该打卡的景点基本都去过了,每天打车去各种美术馆看展也不是个事儿,偏偏肖照山喜欢,他又不想独自呆在酒店玩手机,就只能忍着懒意作陪。   本以为剩下的行程会接着这么平淡安稳地“无聊”下去,但老天总是能在意料之外的地方出其不意地给你制造点儿“有聊”的波澜。   美术馆之旅坚持了没几天,肖照山大概瞧出了他的腻味,一声不吭地提前退了广州的房间,执意要带他去顺德玩。   决定做得突然,到顺德的第一晚酒店只剩下了标准间,肖池甯看着那两张单人床,恨不得把肖照山塞行李箱里从楼上扔下去。   他横刀立马往肖照山跟前一怼,不满道:“什么意思?要跟我分床睡?”   肖照山压根儿没被他吓唬到,仍自顾自地蹲在床尾整理行李,闻言甚至还点了点头:“是啊,小别胜新婚,距离产生美。”   肖池甯转头就从桌子上抓起了自己的背包:“我回杭州,几千公里的距离更美。”   肖照山牵着他的背包带,阻拦道:“诶诶诶,没听前台说么,明天就有大床房空出来了,急什么啊。”   肖池甯的腻乎劲儿一上来,九头牛都拉不住。他放下背包,幼稚地回嘴:“你急什么啊,全顺德又不是只有这一家酒店,我们换一家不就行了?”   肖照山好言相劝:“外面下着雨呢,我俩拖着行李到处跑多麻烦。明天中午楼上房间一空,我们就换过去,成么?”   肖池甯不听:“别说了,你就是想跟我分床睡。”   肖照山顿了顿,朝他勾了勾手指头:“肖池甯,你过来。”   肖池甯甫一蹲下|身,就被他以一种九曲十八弯的体|位抵在床尾亲了个结实。   肖照山将他压在单人床和行李箱之间,一只手捧着他的石膏,一只手掐着他的腰,把人亲到不知今夕何夕之后,才轻声问:“还闹吗?”   肖池甯姿势崎岖,腰疼脖子也疼,不禁破口大骂道:“狗|日的起……”   下一秒,未尽的最后一个字连带着感叹号,统统被肖照山吻进了肚子里。   他离开肖池甯的唇,笑看面前气喘吁吁的小混蛋:“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离不开我啊?别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身了。”   肖池甯抬起脚,想给他一个窝心踹:“你他妈的才不干净!”   肖照山料到他要来这么一招,先握住他的脚踝卸了他的力,又趁机把他拖近了点儿,突然正经地问:“说吧,你最近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心情不大好?”   肖池甯躺在地毯上,右腿被迫举得老高,屁|股尖儿不偏不倚正抵在肖照山的膝盖上,模样怎么看怎么不正经,实在没可能和他讨论正经的话题。于是他索性学着肖照山刚才的路数猛地扑了上去,用自己的肉|体转移视线。   肖照山这段时间顾忌他的伤势,兴致上来也点到即止,荷枪实弹做全套的次数很少,这会儿轻而易举就被肖池甯撺掇起了火,两人很快便忘情地在地毯和沙发滚上了几个来回。   然而晚些时候洗漱完,肖照山还是念念不忘,锲而不舍地重提了此事。他一边给肖池甯换绷带,一边貌似随意地说:“后天就是你十八岁生日了,别不开心。”   肖池甯跟他折腾了一晚上累得很,蔫嗒嗒地抱着枕头,看他细致地为自己包扎,软绵绵的不忍油然而生。   他伸手摸了摸肖照山的脸,轻声道:“我没有不开心,我就是……”   一种类似于向家长坦白青春期心事的窘迫使他不得不踌躇了一会儿,才斟酌着措辞说:“我只是……不太清楚一个人被爱的时候该怎么表现。”   从那个温存的早上起就一直哽在喉间的话终于说出了口,肖池甯胸中一阵通畅:“以前特别希望能被谁爱一爱,但当我真的感觉到被爱之后,却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办。”   肖照山意识到原来是自己草木皆兵,也松了口气:“所以故意这么依赖我?”   肖池甯靠向床头,笑道:“嗯,享受吗?我的老父亲。”   肖照山替他缠好绷带,挤到他身边坐下,顺手从床头抄起了烟盒,递了支苏烟给他:“好久没一起抽烟了,来一根?”   “我刚出院的时候你不是不让我抽么,今天怎么突然想通了?”肖池甯怕他反悔,立马接过来叼进嘴里,把烟凑到他面前示意他点火,“快快快,点上。”   肖照山也给自己点了一支:“先说好,只这一根儿。十七岁的最后一支烟,好好珍惜。”   肖池甯抻着脖子,浮夸地朝天花板吐出烟雾:“等我成年了你就管不了我了。”   肖照山曲起左腿,把手肘搭在膝盖上,闲散地问:“生日那天你打算怎么过?”   “嚯!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肖池甯嫌弃地瞥他一眼,“看来你压根儿没准备啊。”   肖照山侧身将烟灰抖进烟灰缸,揶揄道:“怕你又觉得我太过爱你,不能习惯。”   “我撤回我刚刚说的话,我习惯,非常习惯。”肖池甯用手肘戳了戳他的腰,“现在开始准备惊喜还来得及,我正好学习一下该如何应对别人的惊喜。”   “你以前生日怎么过的?我参考参考。”肖照山问。   肖池甯简洁明了地答:“和裘因在家里吃顿饭,没了。”   “没了?”肖照山略显讶异地看向他,“不和同学聚个餐什么的?我以为你们这个年龄的小孩儿都这么过。”   肖池甯若有所思地说:“如果胡颖雪还在,我应该会这样。”   肖照山拿过他指间的烟,替他抖掉烟灰:“礼物呢,有收到过什么印象深刻的礼物吗?”   “没有。”   “你外婆没送过?”   “算是送过吧,我本命年,她送了我一条金链子,说是能保值。”肖池甯强调,“注意,是送一个小学生千足金粗链子哦。”   肖照山听得发笑:“我知道了,不能送你金链子。想要新滑板吗?”   “你送过了啊,虽然被我搞丢了。”肖池甯否决了这个提议。   肖照山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他刚吹干的头发,问:“那你有什么别的想要的?”   “天上的星星。”肖池甯随口道,“快去给我摘。”   “做不到。”肖照山直截了当地回绝。   肖池甯又说:“那就水里的月亮。”   肖照山和他打商量:“送你一个水晶球,星星月亮城堡小雪花,齐活儿。”   肖池甯点了点头:“行啊,你要敢送我就敢当着你的面把它从楼上扔下去。”   肖照山语气不变:“高空抛物很危险。”   “在我生日那天激怒我更危险。”肖池甯怨声道,“不是,我就不明白了,哪儿有跟寿星讨价还价的?你对池凊可不这样。”   肖照山被他逗笑了:“不是‘那个女人’吗?”   肖池甯恶狠狠地瞪着他:“你对那个女人可不这样!”   “因为我不爱她,”肖照山把烟灭了,理直气壮地抱住肖池甯,“所以我给她多大的负担都无所谓。但如果你认为被爱对你来说是一种负担和焦虑,我可以尝试着不那么爱你。成人礼嘛,随随便便过一过就好了,反正它也只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很平凡的一天。”   肖池甯没想到他的战术居然可以如此迂回,颇有些气不过:“不准,给我好好操办!”   肖照山低头在他脸上咬了一口:“瞅瞅,你就是欠揍。”   肖池甯咬回去:“不管了,你他妈得好好爱我。”   肖照山吻了吻他的嘴唇:“嗯,好好爱你。”   社会人对于“爱”的定义总是在广度上宽容,在深度上严格。肖照山第二天晚上就带着肖池甯去见了一位每年都会回顺德老家过冬的央美教授,美其名曰为他的清华美院之路铺垫,是“好好爱他”的重要体现。   约定的地点是一家没有当地人推荐外地人便很难知晓的水蛇粥店,店里条件有限,大圆桌塑料椅水泥地,活脱脱上世纪末的大排档风格。肖照山穿着笔挺的衬衫,脚踩锃亮的皮鞋,坐在这破旧且憋屈的店子里宛如一个误入烟柳巷的公家人,格格不入到肖池甯忍俊不禁。   肖照山这么打扮自然有他的道理。   即将见面的教授曾是他的毕业论文指导老师,在人物肖像上很有造诣。当年他见肖照山这个明星学生天赋异禀,有搞纯艺术的意向,一度明里暗里说服他来考自己的研究生。   不过肖照山偏爱风景题材,同时已极具市场号召力,愣是谈着恋爱去英国意大利游完了学,压根儿没半分要踏上学术道路的意思,把他给气的,毕业典礼跟肖照山合张影都绷着个脸。   肖照山清楚今天铁定还会被逮着这件事埋汰几句,特意穿得比较体面,以此展示自己的诚意,希冀老教授可以不计前嫌,度完假回到北京能指点指点肖池甯。   结果老教授落座后的第一件事,却是问他前些日子在网上闹得沸沸扬扬的岳则章案处理得如何,全然不提过去的罅隙。   肖照山老老实实作答,肖池甯在旁边烫碗筷,见他和世上所有面对严师的学生一样正襟危坐不敢懈怠,觉得很是新鲜,一直盯着他看。   喷香的椒盐蛇段和招牌水蛇粥上桌后,三人相继拾筷,气氛总算松弛了一些。但该来的总是会来。   老教授戴上假牙,熟练地啃干净一段椒盐蛇肉,蹙眉感叹道:“当年你要是继续深造,哪儿有这么多麻烦啊。小肖,别怪我们老人家念叨,你看看你,多少年没出过好作品了,我都没想到我是在报纸的财经板块瞧见了你的名字,啧啧啧。”   肖池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惹得肖照山和老教授齐齐看向他。   他赶忙肃容夹起一块蛇肉,放进肖照山碗里,侧身过去小声附和道:“你看看你,啧啧啧。”   老教授举起茶杯,隔空与他碰了碰:“小小肖都明白这个道理,对吧?来,爷爷跟你走一个!”   如果说赴约前肖池甯还对接下来的一年里要跟着一位花甲老人学习艺术概论和创作有所介怀,那么现在他已经彻底打消了疑虑,因为这个老教授真的太有意思了,交流起来根本不费劲。   眼看着饭菜见了底,授课事宜也板上钉钉了,老教授听闻店外雨声骤起,便起身告辞,说要早点回家哄松节油睡觉。   肖照山送老师上了车,把自己的伞给了他,临了还打算塞个大红包做肖池甯的学费,没成想被老教授一通好骂:“去去去!你身上铜臭味儿熏得我头疼。”   他越过肖照山,望向乖巧地站在后边儿的肖池甯,态度当场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笑呵呵地说:“小小肖,好好养伤,咱们北京见啊。”   肖池甯同他挥手告别,嘴巴贼甜:“嗯,爷爷回见,到时候千万记着把松节油带上来一起玩儿。”   松节油是老教授养了快十年的大金毛,据说黏人得紧,早上去学校上课都得连骗带哄好几分钟才开得了门,不然它会闹脾气故意在客厅撒尿。   肖池甯在饭桌上靠着一张温顺精致的脸和张口就来的唬人技巧,和老教授在撸狗问题上聊开了,三两下便博得了对方的好感。   肖照山见他们关系和睦,一时竟不知是该为肖池甯会处事而开心,还是该为自己被拿来开涮而恼怒。   他目送老师远去,转身意味深长地对肖池甯说:“松节油这名字取得有意思。”   肖池甯从街道尽头收回视线:“嗯,一听就是画油画的人养的狗。”   肖照山拍掉肩上的雨珠,严厉地嘱咐道:“去了老师家里别成天只想着逗猫遛狗找乐子,认真学点儿东西。”   肖池甯嫌他败兴,不耐烦地说:“知道了知道了,你们大人怎么翻来覆去就这几句。”   肖照山走至他面前,用双手掐了掐他的脸颊肉:“说了多少次,别把自己刨除在群体之外。还有不到四个小时你就满十八了,也是我们大人中的一员了。”   肖池甯拍开他的手,哂道:“大人和小孩儿又不是靠年龄区分的。有些人年纪轻轻就熟得快烂了,有些人直到躺进棺材都是巨婴。”   “但儿子永远是爸爸的小孩儿。”   肖照山不与他深入争辩,只在俯仰间估计眼下的雨势:“我去对面超市买把新伞,待会儿咱们散步回酒店吧。”   肖池甯默不应声。   他站在水蛇粥店的屋檐下,看着肖照山穿过潮湿的街道和撑伞的行人,身影融进路灯下行道树的阴影中,也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他们作为亲父子和真情人,模糊的身份似乎正如大人和小孩间的界限,暧昧不清,又泾渭分明。   街对面,肖照山在超市里挑了把红格子大伞,结账时瞄了一眼烟酒柜,临时起意让收银员拿了包肖池甯最爱抽的那款万宝路。   “……唔该,请问下你地呢度有无卖水晶球呀?”结完账,他撩开塑胶门帘的手兀地收了回来,回身这样问店员。   收银员摇头:“无喔,唔好意思。”   肖照山顿了顿,道了声“多谢”遂掀起门帘走出超市,不料踏下台阶一抬头,就看见肖池甯矗立在传统红字招牌下对他笑。白色的灯光聚光似地定格在他身上,衬得他好像画中人、云上鸟。   肖照山自认尚且不够了解这个儿子,甚至时常会困惑于他的言行与变化,可现在,当下,此刻,他却仿佛突然在这条雨声嘈嘈切切错杂弹[1]的老街上,找到了肖池甯想要的星星和月亮。   灵感无疑是源于命中注定的血缘。   他想,那个抓着爸爸手指不放的婴儿真的长大了,马上就要步入热烈、吵闹、神圣的十八岁了。但他没有选择往缤纷的广阔世界走,而是就停留在街对面等了自己好久好久。   一瞬间,荡涤周身的愧疚彻底淹没了肖照山,竟让他厘清了镌刻在血缘中的不可避免的悲剧:父母苦等孩子长大、变得成熟,孩子又何尝不是这般期待父母?无奈时间和际遇是条河流,生生隔开了理应最亲密的两代人。   “我们从哪儿走回去?”肖池甯向前半步,扬声问,“左转右转?”   肖照山注视着他,嘴唇翕张喉咙干涩,没能说出话来。他死死地抓着手里未开的新伞,宛如初入学的稚童一般紧张无措。   他不敢倒推,如果这十八年里,累积的失望与孤独让肖池甯放弃了渡河的决心,他们会不会终其一生只是一对长得比较像的陌生人而已[2]?   肖池甯见他出了神,不免加快了脚步:“问你话呢,我们……”   肖照山瞳孔一缩,后背猛地窜起冷汗:“车!”   肖池甯被他突兀的一声狮吼吓得止住了脚步,顺着他的目光往右侧望去。   与此同时,尖锐的女高音近在咫尺地炸开了:“诶!”   “砰”——电瓶车急刹,肖池甯应声砸进了冷硬的路面,随积水一起发出了破碎的闷响。   从他们进店吃饭开始,门口就停着这辆三厢面包车,不过当时谁都没意识到它会造就一片视野盲区。   如今肖池甯倒在电瓶车吱溜溜转的车轮边,余光里的面包车车影让他猝不及防地想起了去思亲园看望胡颖雪那天,躺在冰天雪地中的滋味。   泥泞溅起,剧痛袭身。   “肖池甯!”   肖照山冲过街,蹲到他身旁,却不敢移动他半分,只能紧张地观察他的情形:“小甯,伤哪儿了?还能说话吗?!”   肖池甯蜷起身体,喘息着捂住右臂:“手,右手……”   雨越下越大,肖照山果断地为他撑开伞,低头去看他的右手。然而隔着石膏,他并不能准确地判断伤势严重与否。   “别动,忍一忍,我们马上去医院。”他分心安抚着肖池甯,掏出手机叫了救护车。   老街上的商户和行人渐渐围了过来,似乎还嫌不够热闹,又试图向身边晚来的看客还原事件的经过。   大家七嘴八舌各执己见,肖池甯听不懂粤语,朦胧间更觉这场景似曾相识。   他几乎快要相信这是噩梦再度照进了现实,胡颖雪从商场的楼顶坠落,无关的人们默契地圈出了一座坟墓。雨水越来越烫,是血液的温度,吞天没地,没有尽头。   他惶恐地告诉肖照山:“血……流血了……”   肖照山没有看见血,他只看见肖池甯半阖的眼睛里有泪光。   “哪里在流血?”他把手探入肖池甯身下,小心地寻找别的伤处。但除开浸透了衣物的污水,他根本没有摸到任何异常的出血。   披着雨衣的电瓶车车主和人群站在一起,强作镇定地指责肖池甯过街不看路,有错在先。肖照山闻声回头,充满戾气地乜了她一眼,用普通话警告道:“我没有找你要赔偿,你非得上赶着来送钱?”   女车主高声质问他:“你这个做家长的不看好孩子怪我咯?!”   她作势要报警让警察来裁定,肖照山却没心情在这时候谈担责问题。他咬牙用右手抬住肖池甯的后背,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让他躺进自己怀中。   肖池甯倚着他的胸膛,一个劲儿地说痛。肖照山束手无策,只能把伞放低,为他挡住周遭赤|裸的目光和议论,在伞下时不时吻他的额头,轻声安慰他不会有事。   小城里救护车到达得很快,没一会儿肖池甯就被送进了急诊。   然而神奇的是,拍了X光,做了CT,检查了右小臂里的钢板,医生都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患者恢复得很好,起码从拍的片子上来看是这样。”医生有些疑惑,“而且他年纪这么小,没得过风湿,痛得挺奇怪的。”   肖池甯一身污秽地躺在诊断室里的病床上,手肘擦伤的地方已经做好了清创消毒,精神也恢复了许多,自然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肖照山仍不敢松懈,转而挂了内科的号。   内科医生看了验血报告,依旧没发现异常,委婉地向肖照山询问了肖池甯手臂是如何粉碎性骨折的。   肖照山简略地答了两个字:“人为。”   医生一推眼镜,看了眼坐在他身边面无表情的肖池甯,沉吟半晌,终是劝道:“带孩子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要是没好,就带他去精神科开点镇静的药物吧。”   肖照山心下了然,向医生致谢后便牵着肖池甯回了酒店。   肖池甯情绪低迷,始终沉默,被肖照山哄去洗漱,出来还是一言不发。他蜷缩在被窝里,左手掌着右手的石膏不放,像是后怕。   两人中午换到了楼上的大床房,肖照山收拾妥当,掀开被子上床陪他睡觉,一晃眼就发现了他的小动作。   “热敷一下会不会好受点儿?”他问肖池甯。   肖池甯摇头,不知是在表达“不用热敷”还是“不会好受”的意思。   肖照山强硬地拉开他的左手,裹进自己的掌心:“现在能睡吗?”   肖池甯说:“还是痛。”   “是我不对。”肖照山叹息,“当时该让你跟我一起去超市的,几步路的事儿。”   肖池甯嘲笑道:“你真把那女的说的话听进去了啊?”   肖照山见他总算有了点表情,暗自安定不少:“嗯,我得把你看好了。”   肖池甯缩进他的胸口,用额头在他脖子边儿上蹭了两下:“我是十八岁,不是八岁。”   肖照山笑着搂住他的腰:“八十岁我也得把你看好了。”   “这可是你说的。”肖池甯仰头与他对视,“你得活到我八十岁的时候。”   肖照山亲了亲他的额角:“好,我争取。睡吧。”   蹊跷的疼痛宛如缠身的蟒蛇,让肖池甯难以彻底平静,无法快速入睡。肖照山不着急,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闲聊,从明天吃什么讲到了画坛八卦。   比如某位青年画家至今未婚的原因是爱上了自己笔下的女人;某位知名画家离异两次的原因都是生活难以自理遭到了妻子的嫌弃;某位画家最烦给作品起名字,于是把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了自己养的猫,助理拟好ABCD四个选项,猫爪子踩中哪个就用哪个。   “仔细一想,我好像太普通了。”肖照山打趣道。   身侧没有传来声音,他低下头,发现肖池甯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眼睛,两扇睫毛在他的一呼一吸中轻颤,俨然睡着一会儿了。   肖照山悄然移开放在他腰后的手,回身关掉了床头灯,缓慢无声地躺下酝酿睡意。   深夜雪下得很大,肖池甯在广州美术馆门口迷失了方向。他冥冥中知道自己不是孤身一人,应是和谁一起来的,但纵使环顾四周处处寻觅,他也没想起来那人是谁。   其他观展的访客见他气喘吁吁六神无主,一传十十传百地蜂拥而至,密密麻麻连成一个没有缺口的圆,将他堵在了美术馆门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极端的恐惧攫住了肖池甯,他想冲出重围,手脚却动不了分毫。园区外巨大的照明灯刺得他双眼发涩,汗如雨下。   “救命……”他拼命张嘴,却没能发出一点儿声音。   “救命!”他在心里呐喊。   肖池甯从噩梦中惊醒,失声的喉咙像是为确认什么而使他激烈地咳嗽起来。   肖照山被这震耳欲聋的噪音吵醒了,略带茫然地睁开眼,问:“怎么了?”   肖池甯咳得满脸通红,犹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攥住了他的胳膊,断断续续地求救:“救、救命……”   肖照山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即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赶忙坐起来把肖池甯捞到自己腿上坐着,哄婴儿似地一下下拍他的背。   “又做噩梦了?”肖照山听见他慌张的吞咽声,彻底清醒了,“乖,没事了没事了。看看我,我在这儿,没事了。”   梦境里被众人审判,找不到出路的孤独感还未消散,肖池甯一身冷汗,抖着手去解肖照山的睡衣扣子,语无伦次、神情哀切地求|欢:“爸爸,做吧……我们做吧。”   肖照山不认为这是个做|爱的好时机。他按住肖池甯的手,语气严厉地让他冷静:“梦见什么了,告诉爸爸,听话,告诉我。”   肖池甯没有耐心叙述噩梦。他挣脱不开肖照山的桎梏,仅凭一只断手又难以成全自己,于是很快就发了狠,埋头改用牙齿去撕咬肖照山的睡衣。   肖照山决心在今晚解决痼疾,身子不断后仰躲开他毫无章法的进攻:“肖池甯,醒醒,和我说说话。”   肖池甯粗暴地扯掉了衣领附近碍事的扣子,径直扑到肖照山身上,急切地舐吻他的颈项,如入无人之境。   肖照山皱紧眉头,梗着脖子叫道:“肖池甯!”   肖池甯眯着眼,身躯扭动,貌似沉浸在了情热中,只自顾自地做着敷衍的前|戏。他舔了舔肖照山的耳垂,哑声说:“让我操一操,爸爸,让我操一操|你。”   肖照山终于被这种无视激怒了。   他一只手拽着肖池甯的绷带结,一只手掰着肖池甯的左肩,骤然翻了个身,同他换了上下。然后他没打一声招呼,大掌直接按住了肖池甯的下|体。   黑暗中,肖照山一瞬不错地盯住他,咬牙切齿地说:“够了吗?你硬都没硬起来,装什么?”   肖池甯终于睁开眼,怔怔地望向上方,却不是在看肖照山的脸,而是在空洞地看着酒店房间的天花板。   “那你操|我吧。”他平静道。   “对……”他仿佛想起什么,伸手扒下了自己的睡裤,“对的,你来操|我。”   肖照山被他气得青筋暴突,无计可施下,俯身衔住了他干燥起皮的嘴唇,像是要碾碎一面镜子一样用力。肖池甯被他压制到觉出痛了,亦回之以粗鲁,故意用牙尖啃咬他的舌头。   两人紧紧抱着彼此,在双人床上左滚右滚,四肢摩擦碰撞,看起来不像是接吻,倒像是打架,非要争出个输赢。   肖照山用膝盖抵住肖池甯的大腿,蛮横地在他的口腔中掠夺,实在无心去管这样的姿势会不会伤到肖池甯的手。   较量无处不在。   肖池甯攀上他的后颈,一旦发现肖照山有想离开自己换口气的预兆,就死命地把他往自己身上按,顺带踢他一脚以示警告。肖照山不愿落于下风,不留劲儿地掐着他腰上的那二两肉,颇具技巧地脱了他的睡衣。   肖池甯在他唇中发出痛吟,同时也开始热了。   他不讲道理地蹭掉肖照山早已凌乱的上衣,脚趾勾着他的裤腰,把他的睡裤拽到了小腿肚。肖照山意外地表现出配合,自己蹬掉了最后一截不说,还好心地誊了一只手帮他剥光了底裤。   这下身体内的热量便可以没有阻碍地传递出去。   肖池甯张开五指,从肖照山的后颈沿路摸下去,捏过他的背肌,捏过他紧实的臀肉,最后回到起点,指尖战栗地捧住他的脸,双腿也不自觉搭到了他的胯上。   事情渐渐变得不一样了。   肖照山抛弃了带有惩罚意味的掠夺。他放轻力道,啜水似地啄吻肖池甯的唇舌,像是要用更好的吻覆盖住刚才不那么好的吻。   被子早已掉到了地毯上,大床中央两人的身形无声地停止了抗衡。肖池甯仰着下巴,和他吻得难舍难分。   片刻后,肖照山缓缓拉开距离,看着身下情动的肖池甯,连急促的呼吸都小心翼翼、微不可闻。他抬手梳理着肖池甯的短发,低声问:“还装吗?”   肖池甯摇头,把即将从他腰上滑落的小腿再度缠紧:“真的硬了。”   肖照山垂首在他耳边笑起来:“我也是。做吗?”   “做。”肖池甯补充道,“做满一个通宵,你不要出去。”   肖照山舔了舔他右耳耳后的肌肤,随后贴到他的耳廓上,用气音问:“手不痛了?”   肖池甯的右半边身体登时便涌过一阵酥酥麻麻的电流,直冲小腹。他难耐地抬起下身,用小腿蹭着肖照山的后腰,呻吟道:“嗯……不痛了,我忘了。”   肖照山摆动身躯,隔着内裤把硬起来的性器对准他紧绷的穴口戳了戳:“你没忘,你只是不想让我记得。”   “开关在我身体里面,你进来我就忘了。”肖池甯觉得自己有些卑鄙,却又因为这种卑鄙首次明确地感觉到了自己的高尚。   回顾与肖照山朝夕相处的这九个月,他真正付出过的东西只有“代价”。肖照山要他真诚,他撒谎,肖照山要他爱,他选择恨。包容、尊重、理解,这些品德从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他为追求幸福做出的唯一一个称得上明智的决定,就是留在了肖照山身边。   但尽管如此,肖照山还是爱上了他,至今仍在爱他,实属不可思议。   肖池甯有些想落泪。   他如法炮制地拽掉了肖照山身上的最后一块布料,主动握住他肿胀高昂的性器,迫不及待地往自己身体里送。   肖照山抓住他的手腕,制止道:“急什么,还没扩张好,慢慢来,免得待会儿痛。”   肖池甯不想慢慢来,他顺着床铺往下滑,语气几乎是在撒娇了:“痛死我最好,这样以前的痛就不算什么了。快点快点!”   但肖照山误以为他是破罐破摔,后退一步坚持要先喂他一根手指。肖池甯马上软成了一汪水,颤抖着往床头缩。   肖照山看乐了,倾身过去嘲笑他:“我看我不用进去了,几根手指就能痛死你。”   话罢,他便再加了两根手指,一起按压肖池甯的前列腺。   肖池甯全神贯注地适应着异物感,没一会儿就得了趣,忘情地催促道:“爸爸,进来吧,小甯想挨操了……”   肖照山被他叫得小腹一紧、喉咙一烧,立刻去床头拿来酒店准备的套子和润滑油,三两下做好了保护措施。   “你也只有这时候会叫我声爸爸。”他抓住肖池甯的右脚踝,抬高他的右腿,低头在黑暗中试出了位置,随后缓缓地将自己推进肖池甯的身体里。   肖池甯咬着唇,直到感觉到肖照山的精囊触碰到了自己的屁股,整个粗长的性器楔入了自己的肠道,才满足地张开嘴呵出一口热气。   肖照山被他滚烫湿润的肠肉夹出一层细汗,脊背在氤氲晦暗的月光下泛起迷人的光泽。   他提着肖池甯的腰肢,耸动臀部一抽一送,起初还是浅尝辄止的,到后来就变得又重又急,像是恨不得把肖池甯捅穿。   他昨天给肖池甯换了新绷带,打结的手法似乎不大专业,把人摁在床上干了几下,那个疙瘩就一副要松不松的样子。他索性把肖池甯从床的中央操到了床头,进无可进后拉他起了身,让他面朝墙壁双腿大开地跪坐在自己腿上。   他紧贴肖池甯的后背,捏着那个快松的绷带结递到他不断发出呻吟的嘴边,喘息着哄道:“来,自己叼着。”   肖池甯睁开眼,迷茫地看了看他手里的白色绷带,极其顺从地咬住了。   肖照山奖励了他一记深顶:“宝贝真乖。”   肖池甯瞪大双眼,喉间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   肖照山被他可怜的呻吟惹得双眼发红,下身顶得更为迅猛:“怎么没刚才叫得大声了,是不是爸爸还不够用力?嗯?”   肖池甯躺在肖照山肩膀上,只觉自己快要被他操到墙里去了,下意识抬起左手掌住面前的床板,受不住似地拼命摇头。   肖照山不忍心因贪图一时快感让肖池甯受罪,遂减少了冲撞的频率,慢慢地抽插,温柔地吻他,不过依旧次次到位。   肖池甯无比喜欢这种既克制又狠绝的律动,是他以往在上位时体会不到的快乐,是那些酒吧里初出茅庐的大学生们模仿不来的稳重和自信。   他和肖照山隔着一根绷带湿吻,一个在这头勾引一个在那头追逐。没人觉得脏,没人觉得不妥,粗糙的纱布反倒磨得他们欲望更盛、温度更高。   肖照山大概是怕他累,还体贴地托住了他悬在胸前的右手,指尖在石膏上刮来刮去,共振激发了肖池甯体内生骨一般透彻的痒。   他快射了。   身后肖照山的肌肤是那么热,比他过去十七年经历过的所有夏天加起来都要热,让他周身的体液也为之沸腾了起来。   没有人会拒绝迄今为止生命中所有的夏天。   “爸爸……我、我想射,要射了……”肖池甯吐掉绷带,大着舌头说。同时左手不自觉移到了腿间微翘的性器上,上下撸动着。   肖照山眼疾手快地扶了扶他的右臂,避免他磕到床铺上受伤。然后他握住肖池甯的手,放到唇边亲吻,将他带离了那片危险的区域。   “小甯,让爸爸把你操射好不好?”   肖池甯一到床上就容易昏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结果被肖照山抱到落地窗边后,又对着窗外顺德宁静的夜色干了十多分钟。   期间炽热肿胀的性器前端总是会被顶到冰凉的玻璃上去,激得他纵使箭在弦上也发不出来,差点没让他当场大哭求肖照山让他射。   肖照山发现了规律,倒是极为享受肖池甯那被操出水的后穴时不时令人头皮发麻的缩夹,立马更为放肆地把他摁在玻璃上,让他在冰火两重天之中学习如何更持久。   肖池甯终究是崩溃地哭了,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是生理眼泪还是委屈的眼泪。他踩着肖照山的脚背,毫无气势地骂:“妈的!让老子射!”   肖照山控制住他蠢蠢欲动的手,将自己抽了出来:“说得不对,重来。”   “滚啊!”   肖照山拿沾了黏液的大家伙拍了拍他的臀瓣:“不对,重来。”   肖池甯低吟一声,一颗饱满的泪珠悬至睫毛根部将落未落。   “我困了,我好困……”他试图装可怜。   肖照山重新插进去,只是不动。他揉弄着肖池甯的乳头,沉迷地说:“是谁说要做满一个通宵的?现在才几点?”   肖池甯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远不是天亮的时候。   不得不认命。   “叔叔……”肖池甯撅着屁股,回头望向肖照山,那颗眼泪应声顺着他潮红的脸庞滑落,挂在了漂亮的下巴尖儿上,“小甯好想射,想叔叔快点射进来……啊!”   肖照山看得心惊,被他这副模样勾出了体内真正的野兽,不等他把话说完,就紧咬住牙关动作起来,每一下都像是在要他的命,每一下都像是要让天边的月亮瞧见,为他们做个见证。   肖池甯体力不好,站着做了一会儿就挺不下去,只能软软地弓着腰任他撞得更深。   肖照山听着他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尖厉的呻吟,加足马力做最后的冲刺,没一会儿便喷射出了浓稠的液体。   里面被摩擦得太烫,衬得精液都有些凉。明明肖照山戴了套没有真的射进来,肖池甯却在他射精的一瞬间恍惚感觉到了那抹弹道。   他无辜地扑在玻璃上,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自己也失声射了出来。   释放后,两人皆是气喘吁吁,肖照山单手取掉套子,搂着肖池甯的腋下,和他坐在窗前。他记得今年的元旦,自己便是这样和肖池甯一起坐在家里的飘窗上迎来了新年。   肖照山把下巴垫在他的头顶,笑问:“宝贝满意了吗?是真正的成人礼。”   肖池甯还陷在高潮的余韵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肖照山指了指雨停后天上显现出的月亮和稀疏的星星:“你看,生日礼物全来了,你要记得快乐。”   肖池甯疲惫地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有气无力地说:“滚,这么没诚意,谁爱快乐谁快乐。”   肖照山叹了口气,无言地松开他起身去了行李箱那边,不知从里面找出了个什么。   肖池甯注视他遛着鸟走回来,嫌弃道:“小肖,你看看你,啧啧啧。”   肖照山不搭理他,这次背着右手坐到了他旁边,朝他摊开了左手手掌。   “唔该。”他冲肖池甯绅士地笑了笑,用目光示意他将自己的手放上来。   肖池甯见他这么正经,莫名地有些紧张。他清了清嗓子,略显迟疑地把手搭到了肖照山的掌心。   “干嘛?敢给我搞个戒指你就死……”   可惜,覆水难收。   肖照山拿着婚戒的手顿在了半空中,当时离肖池甯的无名指指尖只差0.01厘米。   “……定了。”肖池甯声若蚊蝇地补完了没说完的两个字,也愣在了原地。   气氛不免有些尴尬,尤其是两人此时都赤身裸体。   肖照山收紧五指将婚戒藏了进去,无所谓地说:“不喜欢的话,就给你重新挑个礼物吧。明天带你去商场里选,怎么样?”   肖池甯回过神,赶紧攥住他的手,试图抠开他的手指:“我操……我没想到,我是开玩笑的!让我看看!”   肖照山把拳头背到身后,公式化地笑了笑:“有什么好看的,别看了。”   “好看!喜欢!老子要戴!”肖池甯大声喊。   肖照山蹙眉:“小声点儿,楼上楼下都睡了。”   肖池甯开心得快绷不住了:“是婚戒对么?我看你准备往我无名指上套来着。”   “不是,就是普通的装饰戒。”肖照山还是不给他。   “说!你是不是要跟我求婚?”肖池甯指着他的胸口问。   肖照山有些窘迫:“我们一当不了夫妻,二不可能像别的情侣一样分手,有什么好求婚的。”   肖池甯见他眼神不似平常坦然,便知自己说对了。   “当然好。”他突然跪坐起来抱住肖照山的脖子,正色道,“这样我就有新开关了,每天低头看一看,什么痛苦都能忘记的。”   肖照山自觉回抱住他,说:“肖池甯,忘记很难,我知道我没这个本事,我只是希望你能活得轻松一点,可以相信自己值得被爱。”   肖池甯退回去,将左手手心向下伸到了肖照山面前:“好,我答应你了。”   肖照山没想到会闹出这么一个乌龙,好笑地摇了摇头,把已经攥得暖热的素戒给他戴上:“生日快乐,祝你新的一岁嘴巴可以慢一点儿。”   肖池甯正借着月光欣赏戒指呢,乐呵得不行:“这——么——慢——可——以——吗——”   肖照山屈指在他鼻尖上弹了弹:“有那么高兴吗?不是说我死定了?”   肖池甯倒进他怀里,笑嘻嘻地说:“不送金链子就不会死。”   肖照山顺势环住他的腰:“是铂金戒。买的时候我还以为我们会去国外,怕送你带钻的纯金的以后走大街上被人抢。”   “嗯,想得好。”   “过奖。”   “你的那只戒指呢?什么时候戴给我看看?”   “等我们通宵完就戴给你看,成吗?”   “成,太成了。通他妈的宵!”   肖池甯豪言壮语完,总算欣赏够了戒指。他收回手扭头看向肖照山,追问道:“除了这个,没别的生日贺词了吗?”   “没了,思路都被你打断了。”肖照山说。   “那换我来。”肖池甯猝不及防从他怀里蹿起来亲了他一口,正经道,“爸爸,我爱你。”   肖照山对上他不似玩笑的神情和虔诚的双眼,吃惊得差点忘记了中文怎么发音。   他这辈子还没跟任何人完整地说过这三个字,包括婚礼上的池凊,因为他曾认为这句话是无效的、多余的、做不了任何担保的。   那么,“爱”究竟可以做到些什么?肖池甯好像用短短的九个月,就把答案展示在了他面前。   必须得承认,爱的作用极为有限,既不能让一个饥寒交迫的乞丐立即变得富有,也不能让一个病入膏肓的患者重新获得健康与自由。她只能让人——甚至或许仅限于一些敏锐细致的人——有可能产生一种“去爱”他者的冲动。   是冲动。发誓努力学习、突然辞职去远行,亲吻、拥抱、繁衍,做决定、做选择题、改变人生轨迹……生活就是无数的冲动的组合。   这一刻,肖照山正被巨大的冲动裹挟着。   “小甯……”   生平第一次,他竟有些手足无措。   一方面,他想找一些更妥当、更具余地的词来教导肖池甯:这是世界上比“对不起”更难真正做到的三个字。然而另一方面,这件事也可以无比简单,只要那个“你”是肖池甯。   肖照山为这一瞬间的犹豫而自责。他要抓住冲动的尾巴。   “宝贝,我也爱你,世界上最爱你。”   “但这不是生日贺词,”他吻了吻肖池甯动容的眉眼,坚定地说,“这是我的求婚誓词。”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足为外人道也[3]。   ——   [1]出自白居易《琵琶行》。   [2]化用自李宗盛《新写的旧歌》歌词:“两个男人/极有可能终其一生只是长得像而已/有幸运的 成为知己/有不幸的 只能是甲乙”。   [3]出自陶渊明《桃花源记》。 作者有话说:[1]出自白居易《琵琶行》。 [2]化用自李宗盛《新写的旧歌》歌词:“两个男人/极有可能终其一生只是长得像而已/有幸运的 成为知己/有不幸的 只能是甲乙”。 [3]出自陶渊明《桃花源记》。 【感谢@古早青花鱼 @seimei @我追的都是你爹 @看见什么吃什么 投喂的“完整版才可见”牌医用绷带】【文中提到了林丰俗先生的《节近端阳》,没错是我夹带的私货,个人非常喜欢,大家也可以去网上搜来看看。】 第七十五章 (番外五:与风同起贺佳期)   【04/06】   肖池甯睡了十个小时,醒来后天又阴了,眼看是要继续下雨。肖照山似乎没有出行的打算,正安静地坐在房间里的书桌边画随笔。   肖池甯翻了个身抱着被子看他,发现他的左手无名指已经戴上了对戒中的另外一只。   “你在画什么?”他问。   肖照山头也不抬:“你。”   “画我?”肖池甯咧开嘴笑,“画我什么?”   肖照山起身走到床边,把便签纸往他脑门上一按:“小东西太能睡了,赶快起床。”   肖池甯兴冲冲翻过带着酒店logo的便签纸,却发现上面赫然是一头睡得正香的……猪。   肖照山洗完手从卫生间里出来,肖池甯已经光着上身坐到了他刚才的位置上,握着铅笔不知道在干嘛。   他走过去俯身一看,肖池甯在那头猪旁边画了一头更大的猪,两个猪鼻孔左边写着S,右边写着B。   肖照山摇了摇头,没想把这种幼稚的游戏接着玩下去。他兀自从运动裤裤兜里摸出一个东西放到桌上,用事不关己的语气问:“还要吗?”   肖池甯分心瞄了一眼,不由得愣了愣,竟是那只他出走前扔在肖照山面前的手表。   “当然要!”他立刻戴上骚气的手表,然后拿铅笔另一头自带的橡皮擦擦掉了左边猪鼻孔里的S,将其改成了“B”。   “BB?传呼机?”肖照山不明白。   肖池甯画了个箭头,指向空白处,一边解释一边批注道:“是宝贝。”   【05/29】   今天是肖池甯拆石膏的日子。   医生看了看灯箱上新照的X光片,恭喜道:“恢复得很好,明年下半年可以考虑来取钢板了。”   “恢复得好吗?”   肖池甯吊了三个月右手,乍一放下来还不大适应。他小心翼翼地捏了捏拳头,更加困惑了。   “我怎么使不上力呢?”   “正常的,毕竟你这只手三个月没动过了。”医生对站在他身后的肖照山交代道,“有空带孩子适当地运动一下,如果出现肌肉胀痛的情况,可以用热水泡一泡,给他按摩按摩。”   肖照山用脑子认真记下了:“还有别的要注意的吗?”   “这只手的承重限度和强度肯定是比不上其他同龄的小伙子了,不过应该不会影响正常生活。这几天家长多花点心思,别让他遭受二次伤害,有啥不对劲的赶紧来医院复诊。”   医生看回肖池甯,问:“除了不好用力,现在有没有别的什么感觉?比如发麻、发酸之类的。”   肖池甯低头转了转右手,感受了一阵,真挚地回答道:“小臂比上臂白太多了……”   【07/11】   肖照山从顺德回来没多久,就从朋友手里买了一套八成新的二手别墅。翻修了一个月,晾了一个月,采买布置又花了一个月,终于,四十二岁生日这天总算能搬进去住了。   肖池甯非常敷衍,买菜的时候顺手去文具用品店买了一罐松节油当送他的生日礼物。   “上课太忙,没时间包装,就当为环保做贡献了吧。”   肖照山不觉得有什么,挺愉快地收下了,还调侃道:“看出来你和松节油关系好了。”   肖池甯切着菜,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回身问:“爸爸,我一直没弄懂,你以前搁画廊里搞个水池子是什么意思,你是画油画的,难道不应该用松节油来稀释吗?”   肖照山盘着手倚在门框上,挑眉问:“你确定要听?”   肖池甯反应了一会儿,冷笑道:“明白了,又是和那个女人有关吧?没事儿,你说。”   “有几年我画不了画,手痒了只能在家里自娱自乐一下。”肖照山说,“但是那个女人闻不惯油画颜料的味道,我就尝试着换成水溶性颜料,后来习惯了。”   “啪”的一声巨响,肖池甯手起刀落——拍了一头蒜。   “所以说,为什么要为了这种人改变自己?你不该是这样的人。”他面朝菜板,将左手向后伸,“松节油还我,反正你用不上。”   “行行行,还你,小气鬼。”肖照山笑着靠近他,把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肖池甯瞥了一眼,毫不留情扔开他的手,重新拿起了菜刀:“现在知道我和你更配了吧?没眼光。”   肖照山从后面抱住他,将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真心实意地说:“嗯,我没眼光,得亏你看上我了,谢谢宝贝。”   【08/05】   肖池甯特意跟老教授请了一天假去听岳则章的终审宣判。   与案件相关的池凊和董欣也到场了,凑巧被安排着和他坐到了一起。   上个月乔迁宴之后董欣就没见过自己的干儿子,她愣是抓住了开庭前的十分钟,热情地嘘寒问暖了一番,同肖池甯从艺考的准备情况商量到了以后读大学是寄宿还是走读。   池凊挺直脊背、目视前方,一言不发,端的一副高傲的样子,实则脸上写满了不自在。   肖池甯习惯性地摩挲着无名指上的戒指,越过董欣瞧了她一眼,心中果然不复波澜。   其实肖照山起初是反对他来的,一是怕他想起不好的事,二便是怕他撞上池凊,被人为难。但肖池甯早已炼成了金钟罩,天不怕地不怕,说什么都要来亲眼见证岳则章被判死刑。   一锤定音之时,他确凿无疑地看见,坐在证人席上的肖照山绷了一个多小时的后背明显松弛了下来,好似庭上被审判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二审前你爸爸为了不让岳则章有上诉成功的可能,花了大力气,求了不少人。”董欣大概也看到了这一幕,俯到肖池甯耳边如此解释。   可肖池甯很清楚,还有别的原因。   这一锤,对肖照山来说,象征着长达二十年的刑期的正式终结。他终于自由了。   散庭后,肖照山还得走程序留下来签个字,肖池甯和董欣先去停车场等他。两人下了台阶走到门口,意外地,池凊拎着包步履生风地追了上来。   “肖池甯。”她严肃道,“跟我谈谈。”   肖池甯看了看董欣,旋即把没喝完的可乐交给了她:“干妈,我待会儿来找你。”   他生平第二次坐上了池凊的车,心情却与第一次和她一起去机场接肖照山时有了天壤之别——他是个成年人了,他的世界即将不再局限于这个车厢、那座房子。   “有什么事吗?池女士。”他看着池凊,主动开了口。   池凊瞥了瞥他无名指上的戒指,嘲笑道:“你俩挺大胆的啊,敢戴着对戒上法庭。”   肖池甯把左手举到她眼前,故意晃了晃:“我不仅敢戴着对戒上法庭,还敢直接跟你炫耀。好看吗?来,大方看,正眼瞧,我不收费。”   “肖池甯!”池凊转向他,怒目而视道,“你到底安的什么心思?!他是你爹,亲爹!”   肖池甯收回手,低头整理了一下衣领:“嗯,长这么像,也不可能是捡的,我知道。”   池凊拧着眉毛凝视他许久,见他完全没有被引诱和强迫的可能,沉默半晌,声音彻底冷了下来。   “肖池甯,你是为了报复他和我吗?”   肖池甯毫不矫饰,承认道:“是。虽然中途出了点差错,比如……我真的爱上了肖照山,但整体计划很成功。”   他扭头看向池凊,勾唇笑了笑:“怎么办,轮到你被抛弃了。”   池凊看向挡风玻璃外,脸色阴沉:“你错了,我的人生不是只有肖照山,没人能抛弃我。”   肖池甯点了点头,竟附和道:“嗯,伤害你很难,我如果早一点明白就好了。”   池凊看回他,问出了萦绕心头多久的疑惑:“肖池甯,你究竟是图个什么?十七年来我妈亏待过你吗?我亏待过你吗?”   肖池甯知道,与一个没有丝毫为人母的责任感的女人讲明童年的隐痛是徒劳的,因此他只说:“你们很好,我过得也很好,你继续这样认为吧,没关系。”   “退一万步讲……”池凊不屑道,“你以为肖照山就是个好爸爸了?他既当婊|子又立牌坊,比我更差劲,你跟他在一块儿能有多好过?”   “是啊,水深火热。”肖池甯转了转戒指,叹息道,“但是我能怎么办?他就是特别爱我、离不开我、怕失去我。我画个画他要替我挤颜料,我做饭他会自觉洗碗,我睡午觉他也会抱着我一起睡,我和老师出去写生,他每过一小时都要给我打电话确认我的安全。”   他抬眸对上池凊震惊的脸,讽刺道:“你以为你见过他真正爱一个人时的样子吗?你没被爱过,永远不会懂的,听一听就当开个眼界吧。”   “爱?肖池甯,你和我说爱,这个世界上最不可靠的东西?”池凊气极反笑,“他大你二十四岁,你爱不了他多久,他也爱不了你多久的。”   肖池甯答了前者:“我不是在说爱,你不配跟我谈论这个,我是在让你认清你自己。”   “反正我们能爱多久不劳你这个便宜妈和前妻操心。”他搭上车门把手,“差不多了,我要走了,有人在等我。”   池凊将全部气力花在克制对他们父子二人这般相爱一事的惊惧,和对肖池甯所说的话的愤怒上尚且不够,是故没有拦他。   肖池甯找到董欣的车时,肖照山已经坐进了后排。   “池凊找你了?”他拉过肖池甯的手,开口便问,“她和你说什么了?”   董欣发动车子,闻言皱眉道:“所以说我最烦载小两口了,搞得我就跟个专职司机一样。”   肖池甯嬉皮笑脸地向她讨了两句骂,才回答肖照山:“没什么,她又说不过我。”   肖照山没有多问,伸出食指刮了刮他的鼻梁:“这倒是,能说得过你的人估计还没出生。”   此话作罢,他就渐渐安静了下来。   路上董欣聊起了再婚的愿望,直白地询问肖池甯的意见:“池甯你见过的,下雪天,公安局门口,帮我跟你爸爸搞定了不少麻烦的那个律师叔叔,有印象吗?你觉得他怎么样?”   肖池甯回忆无果,歉然道:“其实……我不记得了……”   董欣好像对此并不在意,只是想从别人那里得到一个答案。   她玩笑似地说:“我们认识八年了,今年年初才开始聊工作以外的事,这种程度的朋友谈结婚是不是太早了?”   肖池甯偷偷看了一眼肖照山,想进行场外求助,无奈肖照山始终望着窗外,没有任何要参与讨论的意思。   “不早。”肖池甯扭头在后视镜里找到董欣直视前方的眼睛,诚恳道,“一旦生出了想和某个人结婚的念头,怎样都不算早。”   董欣没料到他会这样说,颇有些吃惊:“是吗?”   “是。”肖池甯肯定,“干妈,你现在还年轻,又漂亮又有钱,完全可以按自己的心意来。”   董欣难得有些羞涩:“马上四十二了,哪儿年轻漂亮啊,不显老就不错了。”   肖池甯问:“那位律师叔叔有多大?”   董欣答:“比我和你爸还大两岁。”   “才两岁嘛。”肖池甯捏了捏肖照山的手,故意说,“我比我爸小二十四我都不嫌他老,干妈你放宽心。”   肖照山回过神来,正好捉住了这话的后半截。   “你不是嫌我跟你有代沟么?”他笑问。   董欣插了个嘴:“终于回魂不装深沉啦?”   肖照山反驳:“我刚刚在想事情。”   董欣直接拆穿他:“在想岳则章的事儿吧?老肖,尘埃落定了,没什么好想的,你别原地踏步,往前看最重要。”   “谁原地踏步了?”肖照山沉声说,“我只是在想,这二十年我到底活出了个什么样子。”   董欣抢答:“人的样子,不然呢?”   肖照山叹了口气:“董欣,如果没有肖池甯,今天判死刑的可能就是我,你明白吗?”   肖池甯吃惊地指了指自己:“我?!”   “是啊,你。”肖照山佯怒着告诉他原委,“如果不是你突然发疯去买毒|品,我他妈永远不知道岳则章是这么算计我的。”   肖池甯想起来了,岳则章把他绑到郊外的时候提起过。   “不准有下次了啊,你老实点儿。”肖照山抓住他的手指,警告道。   “是这样吗……”肖池甯的情绪却猛地消沉了下来。   “你该谢谢胡颖雪。”他抽出自己的手,黯然道,“是她救了你。”   【08/06】   肖池甯带肖照山去了思亲园。   上次来,胡颖雪后面的陵墓还是空的,今天墓碑上已经添了字。是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儿。   肖池甯望了望,感叹道:“才刚上初一初二吧。”   肖照山把一束满天星放在胡颖雪的墓前,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肖池甯蹲下|身,拍了拍墓碑,说:“胡颖雪,我都十八了,你怎么还是十六?”   “永远是少女。”肖照山收回视线,也和他一起蹲下来。   “这是我爸,不是第一次见吧?”肖池甯指了指身旁的肖照山,“带他来给你看看,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   肖照山笑了笑,对着墓碑打了声招呼:“你好,古月胡,脱颖而出的颖,冰雪聪明的雪。我是生肖的肖,明月松间照的照,青山遮不住的山[1]。”   肖池甯说:“嘁,别听他的,他是肖想的肖,照骗的照,删除的删。”   肖照山不介意,继续道:“今天来是为了谢谢你,虽然你听不见了,但还是得说,多谢。希望下辈子你可以遇见一对很好的父母,爱上很好的人。”   肖池甯听闻,语气兀地正经了:“爸爸”   “没有下辈子,”他抬手摸了摸“胡颖雪”这三个字,轻声说,“她只有这一生。很短,很糟糕的……这一生。”   【07/18】   肖照山步入四十三岁的第二周,肖池甯就收到了央美实验艺术专业的录取通知书。没去清美的原因是——   文化课实在拖了点后腿,他没考上想读的专业。   和录取通知书几乎同时到的,是胡颖雪的日记本。   肖池甯当初以为自己要回杭州,便在慢递单上填了裘因的地址,想着可以随取随走,如今只能托裘因再给他寄回来。   裘因这两年独自住在杭州,与池凊的联系似乎一如既往的少。肖照山念及她对肖池甯十七年来的照拂,每个月仍坚持给她转账,节假日也会提醒肖池甯给她打一通电话。   肖池甯嫌他惺惺作态,拉不下面子,坚决不从,晚上就被肖照山摁在床上一通好操。   事后,肖照山抱他去卫生间清理后面,语重心长地又劝了一遍:“肖池甯,我不想看到你变成我和池凊这样的人。”   肖池甯这才软化,先从发短信祝贺国庆开始,渐渐习惯了和裘因通话,询问她近来身体如何,交代一些不痛不痒的琐碎日常,一来二去倒也称得上温情。   高考完的那天,裘因或许是以为他会出门和同学聚餐玩乐,专门等到了晚上十点半才打电话来问他考得如何,想报哪所学校,暑假有什么打算。   肖池甯为了不辜负老教授、松节油和肖照山的期望,全力备战高考,有近四十天没开荤,接到电话时他正在床上和肖照山“聚餐玩乐”,硬是忍着喘息回答了她。   “考得……还行……”   肖照山直起身,贴着自己的肿胀又往里塞了一根食指,故意去按压他最敏感的那一点。   “嗯……没、没估分,还不清楚报哪所……啊!”   手指玩儿够了,肖照山扳着他的肩膀,干脆利落地往床上一躺,让肖池甯换成了背骑的姿势。   “没怎么……被蚊子叮了一下。”   肖池甯握着手机回头瞪他,故意使劲往下坐,没想到肖照山凑巧向上一顶。   偷鸡不成蚀把米,他彻底软了腰,整个人宛如浮在山间的绿浪上,不是山动,而是风动,池中春水亦同风动。   肖照山见他食髓知味扭得自觉,特地撑着床铺坐起来,嘴唇贴着他另一边耳朵,往里面吹了口气,小声调笑道:“摇啊摇,摇啊摇,宝贝快摇到外婆桥了。”   就因为这句不要脸的荤话,肖池甯后来跟裘因打电话都会远离肖照山至少十米以上。   废寝忘食一年多,今天他终于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心里着实高兴,想正儿八经给裘因打一次电话,于是专门去了楼上属于他一个人的画室。   等电话接通时,他竟然有些忐忑。   没给他太多紧张的时间,裘因很快就接了起来,并且猜到了他主动打这通电话的目的。   “小甯?”她的声音听起来也很紧张,“学校出结果了吗?我们楼下的姑娘好像已经拿到录取通知书了。”   肖池甯想到待会儿要说的话,颇有些尴尬,只好沉默着酝酿情绪。   裘因会错了意,以为他没考上,候了片刻就强作无谓道:“你那个成绩我清楚,没事,大不了明年再来。累了这么久,暑假该玩儿还是得玩儿。嗯……去玩儿吧,去吧去吧,早玩儿好早收心回来念书。”   肖池甯一时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他深吸一口气,说:“央美实验艺术系。”   裘因愣了愣:“什么?”   肖池甯道:“录取通知书就在我手里,我考上了。”   裘因瞬间变得语无伦次:“考、考上了?央美……等会儿,我去问问楼下姑娘央美实验艺术系在哪儿。”   “中央美术学院当然是在中央,北京,实验艺术是我以后要学的专业。”肖池甯被她逗乐了,“别去问人家这么弱智的问题。”   “哦……哦!北京啊!”裘因拍着胸口松了口气。   在她的观念里,北京遍地都是好大学,毕竟她的亲闺女当年就是以高分考上了北京。   “好,好,你不容易,北京,好。”裘因一直重复,声音里的笑意怎么都掩盖不住。   肖池甯听着听着,眼睛莫名有点发酸。   北京是很好,这些日子他同样也慢慢记起了很多裘因的好。   比如每天都给他做营养丰富的饭菜,比如在他学厨时一边骂一边守在旁边指点,替他把带水珠的菜倒进热油锅,再比如——纵使他成绩很差,裘因每次还是会穿得很体面去给他开家长会,然后在散会后忧心忡忡地拉着他找到班主任,对着班主任这样自我介绍:“老师你好,我是肖池甯的家长。”   “唉,没办法,他爸妈在北京,忙。”   她总会这样,为了他的不学好向班主任解释。   “只有我这个外婆陪在他身边,但我又没什么文化,功课上实在帮不了他。”   他想,裘因是他的外婆,即使以往嫌她没有文化,嫌她每次打扮得跟个暴发户一样去学校给自己丢脸,嫌她啰嗦、麻烦且势利,她仍是目前唯一陪伴了自己十七年的至亲。   “外……外婆。”   肖池甯依稀记得,自己上了初中以后,好像就没这么叫过她了,平常要么不叫,要么直接“你”来“你”去,弄得他和裘因都不高兴。   他哑着嗓音,有些后悔地说:“对不起……”   电话那头的裘因听到这一声“外婆”,竟蓦地红了老眼,难以置信道:“这、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跟我说这个?”   “对不起,外婆。”   肖池甯埋着头,把录取通知书攥出了褶皱。   “对不起,我不该成天吼你,不该不叫你外婆,不该和你对着干,不该把你起早蒸的馒头扔掉……对不起。”   裘因没有说话,许久后听筒里才传来沉重的呼吸。   “我老了,”她满含热泪地笑,“这两年总是想到你很小的时候,我去哪儿你就抓着我的衣角跟到哪儿,谁见了都要夸你乖,夸你好看。”   “后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我在想,是不是我把你变成这样的?”她又呜咽着说,“对不起小甯,外婆也不该逼你做你不喜欢的事,不该不听你的想法,对不起……你长大了,长得很乖,很好看,很懂事,还考上好大学了,外婆真的替你高兴。”   为什么呢。肖池甯曾经同样问过千万遍,可从来没有人回答他。   他就这么孤独、固执地摸索着,逐渐度过了好奇答案的年岁。   十九年,他用了十九年才愿意承认:自己不是世界的中心,不是被所有人亏欠、得不到爱与关怀的小孩。   他是裘因的外孙,胡颖雪最后的朋友,肖照山唯一的儿子和爱人,他是应该重新看待世界的肖池甯。   ——   [1]“明月松间照”出自王维《山居秋暝》;“青山遮不住”出自辛弃疾《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怕大家已经忘了,提醒一下,肖照山这样用是为了对应第38章 里肖池甯对胡颖雪名字的解释。 作者有话说:[1]“明月松间照”出自王维《山居秋暝》;“青山遮不住”出自辛弃疾《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怕大家已经忘了,提醒一下,肖照山这样用是为了对应第38章里肖池甯对胡颖雪名字的解释。 【写在最后】:这篇我都不好意思称之为小说的啰嗦随感终于结束啦,感谢大家一路的鼓励与陪伴。相爱最初的灵感其实是源于走棋,但碍于后者是个都市甜宠童话,无法详细展开讨论,所以就开了一篇到处是雷的父子。连载期间相爱得到了超乎我预期的关注与喜爱,非常谢谢,一些意见和建议我也默默记下啦,争取下一篇可以进步一点(希望大家畅所欲言!好或不好都大胆发声!)。祝大家也可以用充满爱意的眼光看世界!拜拜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