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危熄火 作者:一九四三 文案:我没有旁人要的多,才能临危熄火。年轻的纪越要的感情,对年长的祁培生来说不值一提。 祁培生以为自己给了纪越选择,谁知那对纪越来说也并非生路。 纪越以为他在单恋祁培生的这条路上已经快要走到尽头,后来才发现原来祁培生一直在等他向自己走来。 是篇酸甜偏甜的文。 有钱有势攻x落魄抑郁(心理、精神障碍)受,祁培生x纪越,攻受年龄差十二岁。 可能的雷点: 1.攻过去不专一,受非常卑微(但作者个人觉得算不上渣贱,萌雷自鉴) 2.攻受物质条件悬殊非常大,这种悬殊可能造成极其严重的玛丽苏和矫情 第1章 纪越扯了扯系在颈间的领带,总算感觉能松快的喘上两口气,一场聚会到最后成了同学间明里暗里的斗秀场,毕业五年纪越混的不好不坏,做到了广生分公司广悦的项目组长,但显然比不了当年的纪校草名头风光,如今比较起来反倒是那些当初不如他成绩好的,在社会里混出了些名堂,纪越面上不表,但心里多少也有些做哽,不是没机会跳到别的公司一展宏图,只是舍不得罢了。如此一想,纪越便又觉得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怨不得别人,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反而是徒增惆怅。 广生是国内首屈一指的房地产龙头,同时经营着娱乐、酒店和少量的餐饮产业,每年多少毕业生挤破了脑袋想在广生拼出一席之地,但更多的在短期尝试后便选择了另谋出路,无非是广生的高强度工作和激烈的竞争压力让众人望而却步。 但纪越熬了下来,一方面是他顶住了高负荷的工作量,另一方面…… 纪越也不知道,是不是源于上面那个人的授意。 毕竟那人站在最高处领导着他的帝国运转,身边的人又都是个顶个的人精,若是层层布控,纪越一个小小的项目组长也只能令人宰割,而且毫无察觉。 想到这,纪越又觉得自己是喝了点酒便多虑了,那人一日万机,哪里空的出时间和精力管自己。 可也许是因为酒精,纪越低下头,情不自禁的想起方才聚会时方启文的话。 “纪越你有跳到总公司来的打算吗?” 方启文也在广生工作,是两年前过去的,现在在人力资源部做主管,纪越过去跟方启文仅仅算是普通同学,这时候分不清对方是真心帮忙亦或是借着话炫耀。 纪越笑着摇了摇头,婉言谢绝,只说怕总公司工作更忙,难以招架。方启文不赞同的摇头,说总部发展机遇更多,叫他有机会别放弃,毕竟还年轻呢。 纪越点头应下,心里却克制不住的想,他如果想去总公司,哪里需要别人帮忙,凭他自己的本事要过去也并不难。更何况,还有祁培生呢。 纪越总记得他询问祁培生自己该不该去总公司的那一幕,祁培生从项目企划中抬起头,目光深沉,低沉的嗓音却状似不经意的道:“小越,你有你的人生,不需要事事都来问我。” 祁培生说着,又拿起手边的茶杯,挪开了视线,说:“你长大了,就得学会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在那之前,纪越也曾期盼着在离祁培生更近的地方,然而那一次的谈话,让纪越懵懵懂懂的从祁培生的话里听出了几分教导他独立的意思,顿时恍然,而后又悟出几分警告的意味,顿时慌张不已,胸腔里熊熊燃烧的火苗跳跃着被一桶冰水从上至下浇了熄灭,纪越一颗心七上八下,再不敢妄动,他担心自己承担不了向前一步的代价,更担心自己越了界,祁培生会将他驱逐。 那次之后纪越好几次逮着机会也想开口问祁培生,问他你是不是知道我喜欢你,但也不过是个念头,因为纪越其实清楚,即使他披着祁培生的偏爱前行,前方依旧是万丈深渊,足够他粉身碎骨。 一番思绪,车子已经到了终点站,远远的透过晴朗的夜色纪越看见山间的一点灯亮,但也是因为纪越知晓那里有光,所以才看得见。 下了车,纪越摸出手机,打了标注为“家”的电话。 响了几声之后,便有人接起,纪越驾轻就熟的对着电话说道:“贺伯我是小越,今天喝了酒没开车,劳烦您请司机来山下车站接一下我……” 听筒里沉默了一瞬,纪越直觉般的心里一紧,果然听见贺伯对着另一边说了一句“先生,是小越。”因为没有对着话筒,声音不甚清楚,却也足够纪越听明白。 纪越瞬间清醒过来,没想到祁培生今天竟然回来了,那边没了声音,他没能听见祁培生的回话,几秒后听见贺伯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您稍等,已经叫了司机下山。” 这时候公交车司机也下了班,停好了公交便骑着电动摩托出来,此处人迹罕至,他见纪越还在站台,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纪越应下,电话挂断后却紧张起来,他心里七上八下,一半是忐忑,一半是见不得光的窃喜。广生的领头人每天兢兢业业,算一算,距离他上次见祁培生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到了家,客厅是没有人在的,贺从连在门口等着他,走过来闻见他身上的酒气道:“已经叫何婶给您做了解酒汤,您一会儿喝一点?” 纪越脱了外套,没应声,刚准备向贺伯问问情况,便有一道声音从餐厅传了过来。 “回来了就过来再陪我吃点。” 那声音音量不大,但命令式的语气显然没有给听者其他选择,闻言,纪越将外套递给贺伯,一边向餐厅走一边抬手闻自己的衣袖。 刚一落座,便听祁培生道:“喝酒了?” 祁培生声音漠然,听不出情绪,纪越摸不准他是不是心里不满,他知道祁培生更喜欢读书时的自己,并不喜欢他在外应酬,因此纪越只得小心翼翼的解释说道:“是的,今天大学同学聚会。”顿了顿,又忍不住接道:“我不知道您今天在家。”不然我就不去了,只是后半句越来越小,干脆咽进了肚子里。 这时候何婶也端了解酒汤过来,纪越瞅了一眼桌上的食物,祁培生的夜宵倒是简单清淡,上汤白菜,清蒸鲈鱼,乌骨鸡汤。 祁培生瞧他盯着菜,便拦下了要走的厨娘:“给他添副碗筷。” 纪越知道他大概是忙到现在回家了才有空吃点东西,一个人吃也没意思,刚好他方才聚会也没吃多少东西,于是纪越也不扭捏,一筷子就冲着大汤碗里的鸡腿过去。 祁培生见他孩子气的动作嘴角添了笑意,他重新抬起筷子。 纪越好赖是吃过晚饭的并不很饿,只是馋了。一个鸡腿吃下去,就已经饱了,他看祁培生一碗饭也快要见底,感觉今天这个陪吃的角色干的不错,便缓缓放下了筷子。 祁培生吃饭时向来话少,于是说是陪吃,两个人竟是面对着面一句话也没说,这会儿饭吃完了,纪越才开口。 “我最近涨工资了。” 祁培生看向纪越,见他目似点漆,眼睛又黑又亮,眼神干净的像个求表扬的孩子,祁培生很吃这一套,于是也开口道:“不错,涨了多少?” “八百块。”纪越回答,他知道相比他欠下的三百万巨款,这只是杯水车薪,但好歹算是一点进步,总能让他觉得离这个人不那么远。“按这样算,要不了二十年,我就能还完了。” 闻言,祁培生只是笑了笑:“那之后呢?” 纪越看见祁培生扬起的嘴角,愣了愣,他觉得今天的祁先生特别温柔,心情好像很好,像是连带效应,纪越此前在同学聚会上的烦躁心情也一扫而光,他身子朝祁培生偏了偏,开口道:“我……就算不需要二十年,十五年也大概是要的,我那天查了一下那个账户,这几年不愁吃住,我才存了67万进去……” 祁培生看见眼前纪越小心翼翼的眼神,听着他算再简单不过的账目,觉得纪越十分单纯可爱,他想起那时候在U大演讲,看这孩子长得实在好看,知道他家里出了事,便随手帮了忙,而后担心这小孩在外面被追债的人找麻烦,便直接将人带回了家,这样一呆就是好多年。 算一算,从纪越19岁到现在,已经过去8年了。 当年俊俏的让他都不由得多看几眼的男孩如今也长大了许多,就是那双眼睛好像一直没有变,一直追着祁培生,好像那就是他的全世界。 祁培生眼神逐渐黯了下来,吃饱喝足总该再来一点甜点,酒心的是再好不过。 纪越还在侃侃而谈,冷不防的被拦腰抱起,上一秒他还在算自己的年奖在未来五年能有望增到多少,这一秒就已经被迫把一切从脑袋里扔了出去。 他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大学生,他知道祁培生回来是肯定要跟他做的。 毕竟是两个成年男人,这样的姿势其实并不舒服,纪越长手长腿缩着有些难受,但能让纪越自然的埋在祁培生的胸口,他甚至能闻到祁培生身上残留的沐浴露香味,纪越觉得自己赚了。 —————————————————————————————————————————————————————— 但祁培生的自制力最终战胜了欲望,床头的时钟显示已经是凌晨四点,他从浴室里拿了毛巾替早已昏睡过去的纪越简单的擦了擦身,而后在纪越身旁也睡了过去。 早上6点半,祁培生睁开眼睛。 8点,U市国际机场,祁培生登上私人飞机前往H市。 第2章 纪越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他浑身酸痛,腰疼的简直不像是自己的。窗帘自动打开,窗外是错落有致的景观园林,每一处惬意都是金钱堆积而成,纪越大脑放空了一会儿,这才撑着床沿站起来,想着祁培生兴许是去忙了,心里不太好受,又因着预料之中而麻木。 浴室的地面上还残留着昨天的水迹,纪越打开水龙头,他闭上眼,将脑袋连同口鼻一起沉入温热的水中。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听见耳畔祁培生在喊他的名字。 纪越这才恋恋不舍的从水里撑起来,哪怕空气冲进肺部造成胸腔一片剧烈的疼痛,窒息感仍然令纪越痴迷。 纪越喘着气,抹了一把头发,抬起头看了一眼镜子中自己的脸,而后开始着手清理仍然黏腻的身后。 现代社会的贫富差距已不再依靠身份显现,然而城市依然凭借地区基础设施和房价自动规划出了所谓的富人区和贫民窟。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们大多心照不宣,只是大多不会挂在嘴上说。 毕竟一般情况下,穷人不愿承认自己穷,富人也不愿昭告天下他的富。 纪越穿着200块钱的衬衫,开着7万块买的二手日产两厢车,从绿树成荫的九位数天价别墅区一路向西。 今天纪越要去一趟浦市西边的油街,看望他的父亲。 停好车,纪越顺着筒子楼狭长昏暗的楼梯往上走,楼梯间弥漫着潮湿腐朽的气味,过道角落里堆积着不知放了多久的纸壳箱,走到第四层,他抬起头,看见纪明辉不知何时已打开了门,正站在门口,见到他便笑了起来,然后几步过来接过了纪越手上拿的水果和牛奶。 中年男人一个人独居在50平的房子,室内家具都十分陈旧,独身老男人的家显然不常打扫,木质家具脱落的外皮还掉在地上,柜面上也是厚厚一层灰。 但餐桌上却放着一盒烧鹅,还有一盆白菜豆腐汤,菜还冒着热气,纪越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发现已经是下午2点多了,他知道父亲可能是反复的热了好几次菜,心里有些愧疚,解释说道:“我今天有点事,所以来晚了。爸,坐吧,赶紧吃。” “诶,诶。”纪明辉连连应着,然后抢先一步走到桌边,手忙脚乱的盛饭布筷。 纪越坐下,腰部疼痛让他嘶了一声,他不着痕迹的扶了扶腰,而后拿起筷子:“我下回要是来晚了,你就先吃,不用等我。” 纪明辉点头,嘴里却说:“还是要等的。” 烧鹅还是老味道,但纪越实在是身体不适,吃不下东西。 纪明辉看向儿子,以为是菜少的缘故,脸上溢满了尴尬的抱歉。 “我就是最近有点累,工作也忙,所以胃口不太好。”纪越见不得他父亲这个表情,解释起来。 “忙也要多吃点东西才行啊,不然身体受不了的。”纪明辉皱了皱眉,不赞同道,但他又想起了什么,眼神黯了下去,低声说:“都是爸爸不好……” “都过去了,不用再说了。”纪越赶紧打断了纪明辉,接道:“咱们现在挺好的,这就够了。” 纪越安慰他父亲:“你看,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吃饱穿暖,这就够了。” “是是是……”纪明辉点点头,脸上的愧疚还没来得及褪去,他感慨着:“就是看你工作太辛苦……” 纪越笑了,适时的转移话题:“我这算好的了,你还记不记得我以前那个小学同学邵子荣,以前小时候常来家里玩的,他现在在广告公司上班,上个月就没有哪天是12点以前下班的,连着好几天都凌晨3、4点才到家……”纪越看见父亲惊讶的脸,接着道:“年轻人嘛,就算不为父母,为自己也得拼一拼,你就别担心了。忧心忡忡的,最近觉睡的怎么样?” 纪明辉心里还在琢磨着纪越刚才提到的同学,没想到如今的年轻人加班都这么辛苦,毕竟他们那一辈过去都是分配工作,像他这类文化程度不高的多半都进了工厂做工,工作虽然辛苦却基本上都是准点下班,忙起来加班也不至于日夜颠倒。他其实不太明白为什么纪越不愿意在原来的工厂里找个文职工作,毕竟那是国企,在纪明辉看来,比起如今又累又忙的工作,实在好了太多。但是他这个父亲已经给了孩子太多麻烦,纪越有自己的选择,他也不愿干预。 这时候听见纪越问他,纪明辉心里仍然暖暖的:“还可以,我每天晚上都去外面散步,回来了好睡觉。” “那就好。”纪越点了点头。 一顿饭吃完才不过半小时,纪明辉看纪越低头玩手机就去阳台上抽了根烟,过了一会儿,便看见纪越走了过来。 “爸,我这就先走了。” “诶,这么早。”纪明辉擦了擦手站了起来,但他知道儿子工作忙,所以也不过多挽留,“那你开车注意安全,下回什么时候来?” 纪越看见纪明辉头上的白发和脸上的褶皱,将纪明辉脸上显而易见的失望和期待收入眼底,他抿了抿嘴,改口道:“看看工作忙不忙吧,不加班的话我下周末就过来。” “好,好。”纪明辉连着点头,边说边往客厅走,拿起柜子上的两箱酸奶递给纪越:“这个你拿回去喝。” 这是纪明辉第二次给纪越买这种酸奶,上个月也是两箱,纪明辉说:“我看超市里的人说这个好,我记得你一直喜欢喝酸奶吧,就给你买了。” 纪越无可奈何,只能接过,而后同父亲告别。 手上的箱子标注着国内知名乳业的商标,是最近电视上广告打的很热的一款,超市价大概80元左右,两箱160元,对于如今的纪越来说不足挂齿,却是纪明辉工资的十分之一还多。 纪越已经工作了五年,深知赚钱不易,因此对父亲这种示好和宠爱更加感动,他知道纪明辉此时一定站在窗边,要看着他的车开出自己的视线范围才会走,纪越觉得心酸,哪怕距离他们最难的那段日子已经过去了整整八年,纪越仍然会心存侥幸,进而感到难言的酸涩。 如果不是家里出了事,他或许永远都不会认识祁培生。 纪越十八岁高考结束,母亲林凤华与父亲纪明辉离婚,这是纪越意料之中的事情,父母不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比起在一起争执不休互相厌恶,确实是分手要干净利落的多。更何况每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在纪越家,哪怕是纪越都不得不承认,问题的根源也许就出在他的父亲纪明辉身上。 男人可以不上进,也可以不精明,可以讲义气,也可以大方慷慨,但如果一个人同时拥有这些特质,那他就是个**,你爸就是。 这是林凤华有一次跟纪越私下对纪明辉的评价,林凤华或许最初是喜欢纪明辉的老实,喜欢他是个善良的好人,不然当年美丽的年轻女孩不会就这样拒绝了追求他的一票男孩,而选择了平庸且普通的纪明辉。只是也同样因为他的这些特质,林凤华在后来在纪越成年选择立马离开纪明辉,离开了浦市,事实证明她看人没有错,纪明辉的确是个**,纪越在后来也在心里认可了母亲的话。 纪明辉替人担保了180万的民间贷款,然后那个纪明辉名义上的好朋友失踪了。 高利贷公司找上了门来时,纪越才知道纪明辉三年前做了这样的蠢事,三年利滚利,纪明辉需要替代其支付334万余的债务。那几个叼着烟的混混带着穿一身廉价西装的律师来到纪家的时候,纪越还在网上看资料规划暑假跟同学的旅游行程。 天黑了,那群人带走了纪家的所有银行卡和房产证,临走时告诉还未回过神的纪明辉:“利滚利,您悠着点嘞。” 纪越不得已取消了自己的暑期旅行计划,在炎炎烈日下发传单的时候突然想:妈妈真的有先见之明。 再后来,纪越迎来了开学,学校里的勤工俭学和助学贷款政策都有着严格的审查制度,纪越升了大二,却交不上学费,那时候整个学院的人都多少听说了他的事,不知详情,只知道经管学院金融系的那个帅哥家里出了事,连学费都交不上了,同宿舍的同学和同班同学热心肠的在学校图书馆门口替纪越弄了个募捐,马克笔写着纪越的学号和名字,说他是上一个年度金融系的第一名,贴心的女同学还配上了纪越社交平台上晒的自拍照,一时间图书馆门口围了很多人,有看热闹的,也有真心想帮忙的。 那时候经过了两个多月的暑期,纪越已经明明白白的知道自己不再有矫情的资本,他仍然想读书,他需要生活下去,他只能抛下曾经看的重于一切的面子和骄傲,任由同学们向他人诉说他的可怜。 纪越后来觉得,他运气挺好,那天日头很烈,他在图书馆的那个下午虽窘迫,却满怀感激的凑够了大二一整年的5500元学费,甚至还有富余,足够他缴纳未来一年的住宿费。 更何况,也许是因为他那个聪明的老妈和老实到愚蠢的老爸给了纪越一张好看的脸,祁培生的车刚好从图书馆经过,转弯时刚好抬起头看见了人头攒动的广场的这一角。 第3章 被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询问是否是纪越本人的时候,纪越十分戒备,然而面前的人一身西装的剪裁和布料质地都与先前的那个高利贷公司的律师截然不同,纪越那时候对这些国际一线大牌只停留在听说过跟认得英文的层面,还远未及能通过剪裁风格和不显眼的logo就认出牌子,但他仍然觉得来人是个挺有钱的人,因为除却一身西服,他带着一块看上去就很精致的手表,他的头发梳的干净利落,他的皮鞋纤尘不染。 纪越直觉,这不是一个普通人。 树荫底下,纪越窘迫的攥紧了手里交完学费剩下的52块8角,就见面前的男人递给他一张名片,纪越接过,看见名片上的字。 广生集团,高级副总裁,尹正君。 不远处有路过的同学叫着纪越的名字同他打招呼,纪越哑然,抬起头看着面前与他不似同一个世界的人,仍然不解:“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听说了你家里的事情,我想我们能帮你一点忙。” 那人说着,将一本文件递给纪越,黑色封皮上面写着一行字——“广生集团人才培养计划”。 纪越想问你是怎么知道的,然而广生的诱惑太大,让他先情不自禁好奇的打开了那份文件,那个据说是广生高层的男人极有耐心的站在他的身边,纪越看着文件的内容越看下去不由得乍舌,条条框框下是一个旁人不敢企望的光明未来。这时候纪越听见尹正君接着补充道:“只需要毕业以后与我们签订协议,为广生工作十年,我们承诺为你解决你家里的债务问题。” 纪越闻言,心脏莫名的砰砰直跳,强迫自己将视线从文件上的白纸黑字挪开,这一切比起父亲担保的那份债务更像是一场骗局,但是眼前精英打扮的男人和手里细致无遗的文件又都理智的提醒纪越这也许真的是现实,他下午才丢下自己的骄傲红着脸接受同学的帮助,不过几个小时,就有个人来到他身边告诉他没关系,你家里的债务我们替你解决,甚至还可以在你毕业时为你提供广生的工作机会,你的生活照旧,这太像一场荒诞的美梦。 纪越额上浮起一层汗水,他指尖微颤,将文件还给了男人,抿了抿嘴开口道:“我不认为我能为你们创造这么大的价值,广生不是慈善机构,为什么选我?” 尹正君起先觉得自己这样的身份跑来有些掉价,还心有愤懑的问祁培生怎么非得找他,尹正君对纪越的背景略知一二,等来了看着眼前唇红齿白的年轻人,他的脸部轮廓分明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尖锐弧度,被晒的有些红了的脸上沾着细密的汗水,拘谨的看着自己,目光里有迟疑有不解,反倒觉得像是自己欺负了这小孩。尹正君听着纪越的话知道他面对广生的诱惑心动却还算是保有一丝理智,心态微微变了一点,只是感慨却并不怜惜,他觉得纪越总的来说的确是个好看的小孩,当然,归根结底是命也好。 这天下生活艰辛的人那么多,却只有他纪越刚好入了祁培生的眼。 于是尹正君就这么回答他了,他说:“大概是你命好。” 纪越一怔,没有对方会这样回答他,他这短短几个月人生遭遇巨变,从天堂掉落地狱,面前这个人却说他命好。 “你可以考虑看看,但我想,你暂时没有更好的选择。”尹正君淡淡道。 纪越那时候还只是个刚刚升入大二的学生,绞尽脑汁也不知道此时此刻该说些什么才恰当,说来也奇怪,当纪越的生活突逢变故,也许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了,他的脊骨还倔强的挺直着,自尊心成为一道道阻碍,让他无法真正低下头去接受周围人的帮助。可当一个如同尹正君一样的人,带着他背后遮天蔽日的广生集团出现在纪越眼前,纪越看到自己的渺小,好像那些矫情的坚持也都显得可笑起来,他发觉自己能够坦荡的接受这份帮助。 纪越寻找着措辞,而后看向尹正君郑重的开口,声音甚至有些沙哑,道:“谢谢您,真的谢谢。” 他设想了艰难还债的未来,没想到这么轻易的被幸运化解。 尹正君淡淡笑了:“你该谢的人不是我。” 他说着将手里的文件重新递给纪越,他有些感慨,眼前的大学生显然不知,广生的人才培养计划分许多类,而这个黑色封面的,专属祁培生一个人。 十年,三百万换一个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十年。 真是庄划算的买卖。 纪越疑惑的看向尹正君,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了不远处的图书馆,此时夕阳西下,黄昏里图书馆顶的合金字体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那是纪越再熟悉不过的三个字,培生楼。 这时他听见尹正君开口道:“文件最后一页有他的联系方式,不过他很忙,不一定有空见你。” 纪越后来也经常想,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祁培生的,也许就是那一日,酒店套房里祁培生的袖口刚好挽到了手肘,露出一截精壮结实的手臂,他分明站在浦市的高点,面对着落地窗俯瞰着整个灯火通明的城市,纪越以为他会忙于运筹帷幄,因此对一切漠视,但纪越看见的是祁培生回过头来,朝他露出一个略带疲倦却相当诚恳的微笑。 他说:“辛苦了,这么晚过来,这家酒店新出的特色菜很有名,一会儿你尝尝。” 纪越上楼时,从一楼升至三十八楼的几十秒里,足够他看清挂在电梯里的广告牌上色彩鲜艳的食物图片。 在林凤华还没有离开之前,每每在路边看见哪家新开的餐厅挂出的美食广告,那个踩着高跟涂着艳红嘴唇的女人都会转过头询问自己的儿子:“想吃吗?妈妈带你去?” 纪越那时候是被迫接受了自己母亲离开的事实,离开了林凤华的纪明辉压根撑不起一个家,唯唯诺诺的男人习惯了老婆的说一不二,面对家庭变故只知道一味的向纪越道歉,于是纪越不得不在一夜之间被迫长大,他鼓起勇气踏入真实而残酷的社会,然而十九岁的年轻人充其量是只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兽,成熟终究只是他虚张声势的伪装。 可在这一刻,纪越却兀地被另一头掌控着生杀予夺能力的雄狮纳入了领地,他还能自我催眠的推迟自己面对真实社会的残酷,因此与祁培生初见纪越虽然紧张,却因为那本培养协议和祁培生转过头来的神**不自禁的萌生了亲近之感。 不过多时,便有人送来了一盘盘精致的食物,纪越仍然忐忑不安,所以尽管他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却尽量坐得直,年轻的脊背绷得像一棵新竹,手在桌下握成了拳头,丝毫不敢妄动。 他想也许祁培生是真正的善良人,不然不会帮他,但更有可能这个生意场上的胜者只是个披着善良外衣的伪君子,否则不会帮他。 十九岁的纪越从未接触过祁培生这个层面的人,这些生活在金字塔顶端的人对于纪越来说可望而不可及,普通人大多只把他们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侃一句万恶的有钱人,年轻人向往着他们的地位和权势,然而终有一天会明白成为像他们一样的人是个黄粱梦。纪越突然记起自己是曾经在报纸上看到过祁培生的,也许是这个人的名字,也许是这个人的照片,他记不清了,当然又或者只是盛传的富豪排行榜上的一行小字以及后面紧跟的一串数字。 “吃吧,看样子还不错。”祁培生突然开了口,打断了纪越的胡思乱想,引得纪越猛的抬头看向他。 大学生的眼睛很大,瞳孔漆黑眼白却泛着细红的血丝,像极了受惊的小兽,然而下一刻,纪越似乎也察觉了自己刚刚并不十分友好的反应,便猛的低下了头,支支吾吾的想说些什么:“我……您……” 祁培生眼睛里带着无言的笑意,打断了他:“先吃饭。” 纪越觉得自己像个土里土气的乡巴佬第一次进城,坐立难安,他跟着祁培生的动作吃,祁培生夹了哪个菜他再跟着吃一口,生怕让祁培生看了笑话。但好在食物都实在切割的大小恰到好处,也没有什么需要特殊注意的地方,就连蟹钳的肉也无需自己去撬,除了量少。 精致的摆盘却有大半都是摆设无法下肚,纵使纪越克制着没有狼吞虎咽,这些食物也不足够让他填饱肚子。 祁培生瞥了一眼盘子里剩下的食物,他没动纪越显然不敢动,祁培生用公筷一股脑夹起放进了纪越的碗里,道:“吃你的。” 说完,祁培生拿起了电话:“楚轩,再叫人上一份这个蟹。”他扭过头看了一眼纪越,问:“叉烧也再来一份?” 纪越应下,同时重重的点了头,顿了顿,忍不住道:“可以加一点米饭吗?” 祁培生于是就又笑了,他朝电话说:“加一份叉烧,添点饭来,让厨房再做个汤,清淡些。” 纪越低头,轻轻的放下筷子,安静的等待加菜。 他难以自持,忍不住将好奇的视线落在祁培生身上,于是刚好撞进祁培生看他的眼睛里,祁培生在笑。 纪越在那一天犯了人生中第一个大错,他在祁培生的笑容里逐渐放松,他心里想着,这个英俊的男人虽然身份不一般,可是他很喜欢我。 第4章 从油街离开,纪越一路畅行无阻,中途接到上司毕然的电话,还回公司加了三个小时的班。等回到家,贺伯已经叫人准备好了晚饭,待纪越走进来,桌上已经摆好了三菜一汤,晶莹的米饭正向上冒着热气。 纪越勉强吃了几口,美味可口,他独自一人却食不下咽,正是饭点,贺伯在一旁看着他吃,纪越放下筷子,在一瞬间很想开口问他为什么从不跟自己一起吃。 但纪越并非真的不知答案。 祁培生是主,贺从连是仆,这方桌子是主人家吃饭的地方,所以贺从连永远不会在这个桌子上吃饭。 纪越不知自己算是什么,只是肯定与祁培生不同,可他不仅跟祁培生同吃一桌,甚至还同祁培生睡一张床……他却仍不知足。 几秒过后,纪越自顾自开口:“是我太贪心了吧。” 纪越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是觉得难过,似乎每次回去见了父亲心情都不太好,他总能从那个唯唯诺诺的中年男人身上看见自己和祁培生自出身就有的巨大鸿沟,令他惶恐,仿佛这一切从来都是一场荒诞的美梦,他随时都会被人从祁培生身旁赶走。 贺伯皱了皱眉,缓缓道:“您不必妄自菲薄。” 纪越却摇了摇头,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我知道我得不到的。” 祁培生就像距他数光年之远的星星,给了他光亮,可他们之间隔着的是纪越穷尽一生也跨不过的距离。祁培生是树,遮天蔽日,茂密繁盛,纪越却只是得了这大树庇佑的一只蚂蚁,侥幸苟活,又怎么敢妄图与他比肩。 纪越只敢做梦,然而梦醒了,祁先生依旧高高在上,只是那耸立的树扎根的土壤已变成了纪越的血肉,根系盘踞在纪越心头上。 贺伯看着纪越绕过餐厅转身上楼的背影,轻轻叹出一口气。 纪越自己房间是简单的白黑色调,他换上家居服,打开电脑检查邮箱,看见有项目主管发过来确定公司半年报告会的场地调整,这周的加班看来也是没逃过。但他却有些感谢迟来的工作,让他暂时逃离了充斥着祁培生的郁结里。 但纪越没想到祁培生今天竟然回来了,他下午的时候分明在公司活动大群里看见祁培生去海市参加度假村剪彩的照片,海市距离浦市飞行时间两个半小时,祁培生没道理这么辛苦,然而祁培生的车却是确实已经开上了山,贺伯站在纪越房间门口敲了敲门道:“先生马上就回来了。” 纪越不知为何心头一紧,有种不好的预感。 就在这时候,他的手机突兀的响了起来,是陌生号码,纪越心里砰砰直跳,接起电话。 “喂,纪越啊,我是你邻居王阿姨,你爸突发脑溢血,你赶紧过来啊!市人民医院啊……” 纪越眼前一黑,手中的笔应声落地,他机械的张嘴:“好,好!我马上过来。” 但纪越其实腿软了,他强撑着站起来,却好像一时间无法呼吸,眼神愣怔,手不受控的翻着包,飞速的找着钱包。 这时候房门被推开,随着一个人走进,楼下客厅里的光也倾泻进来,纪越看着那个人逆光而进,几乎忘了呼吸。 祁培生神色严肃,沉声说道:“我带你过去。” 纪越恍惚着,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祁培生带上车的,车从人迹罕至的山顶向下,山路间只有零星的路灯,车子飞速行驶,他脑子里很乱,心里却空荡荡的。 他对纪明辉一直有埋怨,小时候埋怨纪明辉,有了升职机会他不抢,让一个家过的不够富裕,后来埋怨纪明辉留不住林凤华,再后来更埋怨纪明辉,犯蠢给别人做担保,害他们不得不卖掉住了很多年的房子,连带着他也要一起还债。 等他住到了祁家,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过去看他的父亲,也是形式化多过关心,可怜甚于照料。 纪越总觉得纪明辉太可怜了,以至于他每每见到纪明辉都觉得心酸,并且无可奈何,时间一长便逃避似的不愿靠近。 纪越从未把纪明辉当作一个顶天立地的父亲那样崇拜,但他此刻坐在飞驰的汽车上,连窗外的景色都看不清,一颗心提心吊胆,不得不承认,尽管纪明辉有诸多不好,可他是真正宠爱纪越的。 纪越胡思乱想,双手绞在了一起,他害怕失去,这世界上只有纪明辉和林凤华会无条件的对他好,林凤华已经离开了浦市,他只剩下父亲,纪越不愿失去,他还没来得及再对纪明辉好一点。 后悔、愧疚、紧张三种情绪复杂的交织在心间,纪越只希望他的父亲能再等等他。 车子缓缓进入了医院,祁培生不知何时借了纪越半边肩膀依靠,他依旧沉稳的像一座大山,眼底却含着一丝悲悯,纪越听见耳边的人朝司机开口:“直接去住院部。” 纪越心里一颤,扭过头看祁培生,祁培生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手,对他说:“在住院部11楼ICU。” 纪越吞咽了一下,点了点头,咬紧了牙关。 住院部的电梯拥挤不堪,等下去不知要到什么时候,纪越抿了抿嘴看向身旁的祁培生跟他的司机,扭过头看向另一边安全通道,他实在等不及,咬了咬牙,朝祁培生扔下一句:“我爬楼梯上去。” 便嗖的一声,迈开腿两节台阶变做一步跑了上去。 这一层楼都是ICU病房,楼梯间旁边是一间陪护房,摆满了上下铺的床,却静悄悄的,只有零星的人窃窃私语,纪越抬起头,看见有个穿大红色卫衣的老妇人站在病房门口,体态臃肿,纪越觉得她面熟,猜测这位应该就是刚才给他打电话的王阿姨,他咬了咬牙,问到:“是王阿姨吗?我是纪越。” “诶!是。”那老妇人应道。 纪越气喘吁吁,跟着她往前走了几步,在一间病房门口停了下来,他扭过头去,双手扶住玻璃,看见病房里插着氧气管躺在床上的男人。 “你来啦,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医院说联系了你,我却一直没见你过来,这才想起来好像你们当时刚搬过来的时候电话簿上留了一个手机号,我就试了试。” 这时候护士站走出一个护士,见他们在病房门口说话,便开口问:“是纪明辉的家属吗?” 纪越应道:“是,我是他儿子。” “来把病危通知书签了,医生在会诊,一会儿就能出来结果。” 一张薄薄的纸还有圆珠笔放在了纪越手里,纪越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强撑着站住了,看着病危通知书上的文字,“脑溢血”、“重度昏迷”、“目前病情严重,随时可能进一步恶化危机生命”、“请予以理解并积极配合医院的抢救治疗”,纪越腿有些发软。 他签了名字,护士适时的开口:“现在是20点07分。”于是在末尾签上时间和日期。 纪越把纸笔归还护士,朝她诚挚道:“辛苦了,谢谢您。” 纪越看向病房里昏迷不醒的纪明辉,他看见病床旁边的心电图的波纹,咬了咬牙。 王秀芬油光满面,一双手布满皱纹,见状她拉住了纪越,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气道:“你也别太担心了,都这个岁数了,死活都是老天爷决定的。我就不多呆了,今天就先回去了。” 纪越将视线从纪明辉身上挪开,他看向王秀芬,吞咽了一下,道:“谢谢您,真的谢谢。” 他摸出钱包,拿了两百块钱塞进老妇人手里,声音沙哑道:“您拿着,这么晚了,打个车回去吧。” “诶,这我不能要!”老妇人面色尴尬,推拒着。 纪越坚持,将钱塞进了她的口袋,手捂着不让她拿出来,说:“您拿着吧,这么晚了。” 王秀芬皱着眉,一脸不愿。祁培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上来了,远远的走过来,纪越听见他开了口。 “这时候也不好打车,我让司机送您。” 祁培生今天出席活动,穿着一件长款深蓝色风衣,比往常更英俊。只是他脸上带着担忧,似乎把舟车劳顿的疲倦都压在气度不凡的身躯之下。 “这……”王秀芬不知这个男人是谁,剑眉星目,皮鞋锃亮,看样子身份就不一般,简直像新闻里走出来的人,她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纪越,见纪越朝她点了点头,她不好再推拒,这才应下,却一下把钱塞回了纪越怀里。 纪越皱眉,听见王秀芬朝他说:“都是邻居,互相帮衬都是应该的。”说着,又探究的看了纪越和他身旁的祁培生一眼,这才跟着司机走了。 等人一走,纪越卸了力,趴伏在病房的玻璃窗前,缓了一会儿,他扭过头看向一旁的祁培生,缓缓开口道:“我老觉得他没出息,烂好人一个。” 祁培生便也看向纪越,等纪越接着说。 纪越吸了吸鼻子,抹了把脸,苦笑了一声:“留不住我妈,别人说什么他都信,可他其实没做错什么。” 纪越深呼吸,转过头重新看向病房里的人,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手指下意识的在玻璃上摩挲,他说:“我爸心里就我妈一个人,我妈走了他还留着当年我妈给他买的那几件衣服,翻来覆去的穿。那个人没稳定工作,但我爸认识他好多年了,他说他要做生意缺钱,需要担保人,我爸就信了,我爸后来解释说那人说以后发达了也带着我爸做,我知道我爸也想让我跟我妈过的好,可是我妈在那之前就已经走了,我也听不进去他的解释,我觉得太可笑了,他活了这么大岁数,怎么还能这么天真啊。……他原来上班也认认真真,领导好不容易想提拔他,那时候他有个同事家刚生了小孩,你说他怎么想的,他就把机会让给别人了。可是他真的没做错过什么事啊,他是挺善良,挺好的人……” “我还想过,以后等我还完钱了,能攒一点钱了,也让他过一过好日子,希望他能活到那时候……” 纪越顿了顿,他好像哭了,但脸上一滴眼泪也没有。 祁培生站在一旁,并不开口,他微皱着眉,向来沉稳的神色好像凭空的多出一条裂纹,让他脸上显露出一种少见的不耐。 然而纪越没有看见祁培生现在的脸色,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后知后觉的扭过头问祁培生:“您怎么知道的?” 祁培生看了他一眼,似乎不理解纪越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他轻描淡写的说:“医院要联系亲属,通知了公司,我就赶回来了。” 纪越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祁培生的话是什么意思,一时间百感交集。 纪越想问他,我爸爸出了事你都不先通知我是不是太过分了?就不怕真的我来不及见他最后一面吗?又想问他,你是不是知道以后特意赶回来的? 但他面对的人是祁培生,他心里有一万句话,却也只能说出一句。纪越这时候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喃喃道:“您也不怕我怨上您。” 话毕,良久他都没等到祁培生的回答,他心里忐忑,担心自己话说的过分了,这才抬起头,发觉祁培生静静的看着自己。 祁培生见到纪越愣怔的忧愁未散的脸,他伸手摸了摸纪越的耳朵,才淡淡开口:“怨也就怨了,你怕什么。” 这一刻,纪越觉得自己的心都打颤了,几乎以为祁培生也是喜欢他的。 可下一秒理智回笼,他就明白祁培生这个人就是这样,他担得起责任,所以也会尽量让周围的人好过一些,哪怕后果超乎想象。 如果纪明辉没熬过去,纪越便会把大部分责任推给祁培生,指责他的隐瞒,而与此同时,纪越也不会太自责;另一方面,如果纪明辉在他们到来之后仍然没有熬过去,有祁培生作陪,纪越也会好过一些。 这些道理,纪越琢磨透了,又哪里敢怨祁培生。 纪越杵在那里,只哑声道:“谢谢您。” 第5章 纪明辉还是没撑过去,在ICU住院的第三天早上,纪越糊涂了大半辈子的父亲终究还是撒手人寰。 纪越知道脑溢血很难治疗,这两天做了不少心理建设,然而等他亲眼目睹纪明辉的心跳变成了一条直线,亲耳听见医疗仪器发出刺耳的警报声,他不太听得见医生对他说了什么,只觉得思维在朦朦胧胧间好像抽离了这副身体,一切都离他很远。 他好像突然被谁推了一下,整个人回过神来,看见护士站在他面前在说着什么,但纪越分辨不出,他皱着眉,想开口询问,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话。 又过了那么十几秒,纪越觉得眼前一片雾蒙蒙的,让他看不清东西了,他下意识的伸手揉了揉眼睛,摸到一手的眼泪,他好像这才后知后觉,巨大的悲痛涌上心头,纪越未曾想,那个再普通不过的午后竟然就是他与父亲的诀别。 他听见医院走廊的时钟,听见隔壁手术室外等候的家属焦急的踱步,却好像什么都没听见,只有耳边似乎还有心电图变成直线的刺耳的嘀声。 纪越抬起头,他这回知道护士在跟他说什么了,护士在问他,要不要自己给纪明辉的身体擦一擦,或者是请一个护工。 纪越深吸了一口气,他摇了摇头,道:“我自己来。” 房间里除了纪越一个人也没有,他们家里的亲戚早在知道纪明辉替别人抵押高利贷欠下了这么多钱之后就跟他们断绝了往来,此时屋外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纪越拿着毛巾,咬着牙伸手抚向了他的父亲。 几乎是那一瞬间,纪越喉头作哽,鼻子发酸,他一眨眼,泪水就顺着下巴掉了下来,纪越咬着嘴唇,一点点解开纪明辉的衣服,骚臭味一点点蔓延开。 死亡永远不会给人尊严。 纪越换了两盆水,这才差不多把纪明辉的身体完全弄干净了,此时纪明辉的身体已经有些发硬了,纪越赶紧拿了准备好的衣服,小心缓慢的套在纪明辉身上。 这样,纪明辉就又成了纪越记忆中那个穿着普通的浅蓝色衬衫的父亲,只是他眼睛已经永远合上了。 纪越深呼吸,勉强的开口道:“以后,就剩我自己了……”纪越一开口,眼睛又红了,他站不住了,不敢看纪明辉的脸,纪越蹲在床边,狼狈的揪住了纪明辉的袖口,却不敢碰他的手,空出的另一只手胡乱的抹了把脸,纪越吞咽了一下,接着道:“你好好去吧,我能照顾好自己,你别担心。” “还有,……爸,要是有下辈子,我还做你儿子。” 又过了一会儿,纪越扶着床边站起来,不经意扭过头,看见贺伯站在门口,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悲切。 纪越一怔,后知后觉道:“您来了。” 直到他被贺伯揽进怀里,纪越闭了闭眼,才终于大哭起来,只是他仍然哭的安静,只有贺从连外衣逐渐扩散的湿润显露出他的难过。 纪越抽噎着,他认识祁培生八年,认识贺从连也八年了,对着熟悉的人,纪越情不自禁喃喃道:“贺伯,我没有家人了。” 贺伯皱了皱眉,轻轻拍了两下纪越的后背,他虽然不知道纪越的妈妈去了哪里,但纪越从没提过,想来又是有别的故事,这孩子看上去入了祁先生的眼,但也许受的委屈也从来不比别人少。 而偏偏,他此刻却连安慰的话也寻不到,他知道纪越需要一句安慰,他却不能替祁先生许诺,因此,贺伯只是无声的叹了口气。 但他总还是知道一些事,因此他逐渐放开了纪越,抽了纸巾给他擦眼泪,这才一边道:“先生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了,您请节哀。” 纪家出事之后,许多亲戚朋友都断了来往,纪越在恍惚间想起了林凤华,他的母亲走的干脆利落,连他也完完全全丢下了,纪越心里憋着一股气,这些年愣是连外公外婆也没回去看,逢年过节也只是打个电话,可是纪明辉去世了,他是不是该告诉林凤华一声呢? 纪越有些犹豫,又想起来那时候他们刚被追债律师找上门,他打电话给母亲求助,说清缘由后母亲却只告诉纪越:“我管不了,你也别管他了。” 再后来,他就再也没打通林凤华的手机。 时间长了,纪越便也没想过再打。 这会儿,纪越最终还是给林凤华发过去一条短信,然而并未得到回复,那电话他有很久未曾打过,这时候甚至不知道他母亲是否已经换了号码。 祁培生到的时候,纪越已经把纪明辉送去了殡仪馆。 纪越听见脚步声,恍惚中从年少时父母还在一起的童年往事中抬起头,他的童年生活算不上圆满,但有父亲有母亲,衣食不愁,已是后来的纪越可望而不可即的美梦。纪越这时候看见祁培生,看他从光亮的门边走进来,投射出狭长的影子,纪越明明先前已经听见贺伯的话,却仍以为是自己出现幻觉,他眨了眨眼。 贺伯把祁培生迎进来,之后便远远的站在了一边,空荡荡的殡仪馆里,除了跪着的纪越,便只剩下俯视着他的祁培生。 祁培生一身黑衣,几乎是从夜色里走出来的,纪越看见他衣摆和领口处的褶皱,不知他又是从哪里赶来。 似乎几天前也是这样,风尘仆仆而来。 纪越在这一刻又想哭了,他红着眼睛,眨眼间便泪眼朦胧,在心里道:爸爸,这就是祁培生,替我们还债的人,我老板……我喜欢的人。 我喜欢的人。 纪越试图站起来,但他跪的时间已经有一会儿,起身时不免踉跄了一下,祁培生皱了皱眉,伸手扶住了纪越,直到他站稳这才松开了手。 但纪越却还攥着祁培生的胳膊,他看着比他高出大半个头的祁培生,从这个角度,甚至能看见祁培生下巴上新冒出的胡渣,纪越觉得视线又花了,他眨了眨眼睛,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淌了下去,纪越想,他还不起了。 纪越看着祁培生,良久也没松开手,他轻声道:“我没有家了。” 林凤华和纪明辉离婚的时候,他的家就只剩下一半,是纪明辉和他们生活了快二十年的房子;那个纪明辉担保的人失踪之后,借贷公司找上门,他的家就剩他和纪明辉两个人;现在那个赚着1000出头退休工资,却会花上100多给纪越买酸奶的男人也死了,躺在他身后的透明棺材里,纪越揪着祁培生的袖子,哽咽道:“我没有家了。” 他就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孩,强忍着不哭回到家,却在看见父母的第一眼就忍不住红了眼。 祁培生皱了皱眉,伸手抹掉了纪越脸上的眼泪,他低声道:“你要乖。” 话音刚落,温热的液体又沾了他满手。 祁培生无奈的叹了口气,扣着纪越的后脑勺把他压进了怀里,纪越浑身一抖,闭了闭眼,任由泪水汹涌而至。 他一直觉得祁培生离他很远,可是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祁培生早就成为了纪越最安心的依靠。 他听见祁培生对他说:“小越,节哀。” 祁培生很忙,纪越不知道他这一周来推了多少事才在事发的两天赶回了浦市。挑选墓地是贺伯陪着纪越去的,纪越花了自己积蓄的5万元,在市郊的新墓园挑了一块风水不错的地。 下葬那天意外的是个晴天,一大清早,活鸡被一刀砍了,鲜血滴进了墓坑,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下葬的过程从头至尾除了墓园的工作人员便只有贺伯跟司机老六陪着纪越。 不一会儿,日头升了起来,明晃晃的阳光有些刺眼,墓坑被填平,石板被重新铺上,墓碑也立了起来,纪越看着墓碑上那张纪明辉年轻时的照片,恍惚觉得自己父亲还没有死,似乎他仍跟父亲有约定,等他周末有空不加班,就会回油街跟他吃个饭,他还会专门去买纪越读书时最爱的那家烧鹅,因为那是纪明辉知道的为数不多的纪越的喜好…… 纪越扭过头跟贺伯说:“你们先回去吧,我想坐一会儿。” 贺伯回过头看了一眼老六,跟纪越道:“您坐着,我跟司机去停车场车里等您。”他顿了顿,补充道:“想说什么就说吧,发泄发泄,想哭就哭出来。” 纪越应了一声,他看着贺伯跟司机坐着电瓶车下了山,扭过头看着崭新的墓碑,阳光刺眼,纪越低着头,哭不出来,也没有话想说。 他想是不是自己太无情,纪明辉还未火化时他尚且畏惧,等火化后成为一摊白骨,纪越不怕了,却也无法承认这是他的父亲。 他替纪明辉感到悲哀,悲哀纪明辉的整个人生,最后落得个妻离家散的结局,悲哀有他这样一个儿子。 纪越下山前只对老天说,希望下辈子让我爸活的自私一点,精明一点,一点就好。 第6章 本来还在墓园的时候纪越还想回油街的老房子看看,可等他到了停车场,在后座熟悉的位置坐下,纪越在这一刻只想做个缩头乌龟躲回祁培生那所坚固的城堡之中。 似乎这样,他便不用面对空荡荡的老房子,纪明辉就还活在油街的小屋里。 纪越闭了闭眼,这几天从医院到殡仪馆再到墓园,他统共也没睡几个小时,一闭上眼,这几天的画面就在脑海中闪现,一张张一幕幕晃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觉得心里头空荡荡的,迟来的对未来的迷茫。 纪越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十九岁那一年的遭遇让他还没来得及想好人生的下一步,就不得不直面生活的残酷,借高利贷的分明不是纪明辉,欠债的却是纪越他们一家,他们一瞬间居无定所,然后命运再一次出现转折,祁培生施以援手,他的债主就从蛮横无理的高利贷公司和追债律师变成了祁培生。 纪越在这一刻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哪怕他先前住在祁培生那里长达八年之久,他也还是跟纪明辉相依为命的,他努力工作,纪明辉省吃俭用,都是为了尽早的还完欠下的巨额债务,这是他们父子二人的共同生活目标。 而现在纪明辉走了,纪越在心里清算,他欠祁培生的太多了,从金钱到感情上的帮扶他统统都还不清,而他的存在对祁培生来说究竟又意味着什么。纪越重新睁开眼,看着窗外林立的高楼,被明晃晃的太阳刺的眼睛发红。 等黑色的高级轿车顺着山路而上,停在了熟悉的大门前,纪越看着八年间四季交替的院景,一时间感慨万千。 他的家在他十九岁那一年就没落了,他的父亲住在浦市最嘈杂最脏乱的街道上,而他却在那一年搬进了天价的豪宅,吃着空运过来的食物,有专门的人按着营养搭配每顿饭变着花样的做,家庭医生定期体检,有着专职司机和管家。 纪越穿着公司楼下超市买的9.9一双的拖鞋,每天踩在六位数的羊毛地毯上,他用着超市买四赠一的牙刷,房间里却是最先进的空气循环系统在保持空气清新。 纪越一年的收入在这里甚至难以养活身后马场中的一匹马,更不要提祁培生放在海边保养的巨型游艇。 这里的每一簇月季,道路两边的每一棵梧桐,别墅后方的小片湖和泳池,都不属于纪越,可他真真切切的拥有着,享受着。 纪越一时间感到无比惶恐,所有的不平等撕扯着纪越,都快要将他分尸。 纪越看着手机,上午11点零三分,他犹豫了好久,还是按下了拨通按钮。 祁培生正在广生的海市分公司视察新的酒店项目,酒店选址在距离海市市中心80公里外的海畔,郑楚轩陪着自家老板在私人海滩上,只见祁培生朝正在跟他介绍的分公司总经理比了个暂停的手势,分公司的几人走到这个位置都是有眼力见的,当下便及其自然的到另一边倒起了饮料。 郑楚轩跟在祁培生身边十几年了,几乎一下就猜出这电话是家里打来的,而家里,贺伯实在极少直接联系董事长,剩下的那位是谁,郑楚轩一下就心里有数了。 想想,这也过去好些年了,郑楚轩不是不吃惊,但却好像也是意料之中,毕竟那小孩从一开始就被董事长带回了山上。 房地产业的女强人刘云是怎么说他老板来着?她说祁培生是天生的掠食者,杀伐决断,历练老成,从不为了填饱肚子而将就。 即使有些意外,祁培生还是一边按下接听一边悠然自得的抿了一口手里的红酒。 他接的并不快,所以纪越那一边似乎是愣了一下才开口说话:“喂……” “嗯。” 祁培生应道,“怎么了?” “先生,我……”纪越的冲动劲头早在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就跑没影了,祁培生一接电话,他就结结巴巴的,几乎要把自己舌头咬了。 祁培生知道今天是他父亲下葬,算算时间这个点是该结束了,因此他见纪越不答话,也没催促纪越。 纪越没听见祁培生说话,知道祁培生是耐心等他开口,他对自己有些生气,咬了咬牙,一闭眼道:“您在哪儿啊?” 祁培生闻言,眼睛里有一抹一闪而过的笑意,他道:“海市。” 纪越沉默了,海市和浦市,一个南,一个北,相隔两千公里,他想问祁培生什么时候回来,脑子里却乱糟糟的,说不出口这句潜台词的想念。 顿了顿,纪越只是问道:“您很忙吧?”说完他就想直接挂了电话当回鸵鸟,祁培生怎么会不忙呢?但是他没那个胆子,只好又补充了一句:“我是不是打扰您了……”这话说完他更想咬舌头了,他这都怎么了没话找话。 祁培生这回是觉得有一丝无奈了,纪越极少主动给他打电话,偏偏每一次都吞吞吐吐,似乎要他开口讨个东西有多难,祁培生手底下这么多人,对他也多是尊敬大过畏惧,没道理就纪越怕他怕的要命。 祁培生眉头皱了皱,他今天不算太忙,到如今这个位置上更不差这几分钟,但也不愿意浪费时间听纪越支支吾吾,他径直说道:“怎么回事?” 纪越在祁培生的不耐里咬牙开了口,他语气小心极了,只是内容多少还是暴露了他的野心和逾越。 纪越小声的问:“您什么时候回来呀?” 祁培生抿了抿嘴,不远处的郑楚轩只看自己老板舔了舔下嘴唇,不知说了句什么,就挂了电话,而后一口干了杯中剩下的酒,起身走了过来。 祁培生朝郑楚轩道:“叫他们接着过来开会。”他顿了顿,接道:“然后你给小越订张过来的机票。” 郑楚轩一愣,确认道:“今天的?” 祁培生点了点头:“嗯。订尽早的。” 接到航班提醒的时候纪越还有些没回过神,他呆愣了几秒,随即迟钝的紧张起来。但他实在需要祁培生,让他觉得这个世界上他还有为之存在的意义,哪怕他面对祁培生总是战战兢兢,生怕自己哪里做的不好让祁培生不满,从而被驱逐。 跟贺伯打过招呼之后,纪越提了个包装了两件随身的衣服,由司机送去了机场。 四个小时后,纪越跨越了2000公里,到达了海市。 机场多是来旅游的游客,三个一群,十来个一团,人来人往,纪越皱了皱眉,因为休息不足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手机上有祁培生的助理发给他的酒店地址,纪越斟酌了一下,还是给郑楚轩去了个电话。 好在是提前打了电话,没有直接打车离开,郑楚轩早提前叫了车停在停车场,纪越只好调转方向,往停车场方向走。 看着熟悉的车标,带着手套的司机下车为纪越拉开车门,一旁的路人往这边看了几眼。 他朝司机道:“麻烦您了。” 司机笑了笑:“不麻烦的,您客气了。” 纪越自己在手机里查了地图,机场开车过去一个小时左右,他仍是睡不着,看着窗外海滨城市的风光,想着一会儿就能见到祁培生,心里踏实了几分,却又隐隐的紧张。 他克制着不去想纪明辉,但脑袋还是情不自禁的充斥着纪明辉的脸。 难过和不安交织,纪越感到越发疲惫。 纪越到了酒店大堂,因为空调的缘故他穿着浦市气温的外套也不觉得热,他联系了郑楚轩,后者让他在大堂休息区暂坐一会儿。 有人走过来问他需不需要帮忙,纪越回绝了那人,他暗自寻了个地方坐下,静静地打量着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厅的吊顶足足有七八米高,像是旅游宣传片中看到的阿联酋星级酒店,金钱堆积出来的装饰风格不需要被欣赏,已经足够让人头晕目眩。偶有踩着高跟鞋的女性走过瓷砖都会发出回声,纪越在心里咂舌,每一次他走进祁培生的帝国都越发觉得自己渺小,只是这么多年心理建设下来,他早就学会了不动声色的压下内心的波澜,否则每一次都瞠目结舌,怕是丢了祁培生的脸。 纪越等着,这时候突然后悔起自己的主动,不知道这样会不会打搅了祁培生原有的安排,他仰头看着高高的穹顶,暗自想幸好祁培生身边的人都很识趣,他从浦市飞过来这好几个小时,应该足够酒店打扫好房间了,否则再在这时候撞见一次不该看到的人,纪越真的熬不下去。 然而缺乏睡眠让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纪越迷迷糊糊的听见动静,再睁开眼,郑楚轩在他面前,看他竟然睡过去了,笑道:“等很久了?” 纪越摇了摇头,说道:“没有,没多久。”他没看见祁培生,料想他应该是还有自己的安排。 郑楚轩看他的神色,解释道:“老板还在海滩那边,让我带你过去。” 纪越一怔,想到也许会碰见公司的其他高层,他身份尴尬,抿了抿嘴,想推辞,但让他过去大概是祁培生的意思,纪越无奈,找了个借口挣扎道:“我东西还没放……” 郑楚轩说道:“东西我让人拿上去。” 纪越只好应下。 郑楚轩在前面开路,他也觉得奇怪,打电话的人明明是纪越,怎么人都来了却好像不大想过去?他看纪越脸色不太好,问道:“没休息好?” 纪越摇了摇头,说道:“没睡好。” 说着,纪越跟着郑楚轩穿越了酒店大堂,走到后面上了观光车。 第7章 5分钟后,车停下,远远的看见沙滩一角的人影,纪越找寻着祁培生的身影。 他跟着郑楚轩走到祁培生跟前,祁培生周围围坐了六、七个人,纪越一看这架势就有些犯怂,他虽然不知道周围的人都是什么身份,但想来都是大人物,这时候他目光只看着祁培生,心想好歹他认识这些大人物的头,也算自我安慰了。 祁培生看见他们,开口道:“来了。” 纪越乖巧的点了点头,就听祁培生介绍他道:“广悦项目部纪越。”然后手腕一翻,指向身侧的人一一道:“市旅游局寇溪鸣寇局长,广华总经理赵梓成,副总经理王曼琪,邓乘风。” 纪越朝他们一一点头致意,抿了抿嘴,这时候祁培生转身扯了把椅子在自己身侧,示意纪越过去坐。 纪越感觉那几人的目光因着祁培生的一番话和动作一起扫过自己,他坐在祁培生身侧,郑楚轩给他倒了杯温水从身后放在了他手边的圆桌上,一番忙前忙后不过几十秒,这时候才听见那个叫寇溪鸣的中年人笑着开口:“祁董手底下的员工个个是青年才俊啊,这一晃眼,我还以为是新出来的哪个明星呢。” 纪越心里一紧,他心知肚明自己这几天身心俱疲,平日里还能说上他脸长得好,这几天却也是面色暗淡无光,眼底都是青黑,谈不上俊俏,此时更是不敢抬头,只听祁培生轻飘飘的笑道:“哪里,凑巧罢了。” 寇溪鸣目光若有若无的在纪越身上扫过,他看向祁培生,顿了顿,转了话题,只道:“您这次来呆几天?” 祁培生回:“准备多呆几天,海市山清水秀是个好地方,适合休养休养。”他顿了顿,道:“寇局长有什么推荐的去处?” 寇溪鸣只说:“您别说,我在这边每天忙前忙后,真不怎么清楚。”他却转而又道:“不过我侄子在郊区有个茶园,他那儿的茶叶算是海市的特产,质量也不错,您感兴趣可以去逛逛。” 郑楚轩在心里嘀咕,他早提前做了调查,寇溪鸣的侄子开的茶园不如说是寇溪鸣开的,虚顶着他侄子的名罢了,这老狐狸提这茬多半也是想谈合作捞一笔,不过他老板当然是不介意做这个顺水人情,祁培生开了这个话头,本就是冲着给寇溪鸣点利好去的。 供应酒店的茶叶生意赚不赚钱是一回事,要在海市做酒店和旅游度假,这个人情是一定卖得给寇溪鸣的。 果不其然,祁培生道:“成,那我明后两天抽个时间过去看看。” 这话应下了,生意便也就成了一半。 寇溪鸣笑了笑,这时候服务生过来给众人添水,纪越猜不透这一来一往的深意,但也觉得这位寇局长和祁培生都是话里有话,他察觉广生海市分公司的这几位经理一直不着痕迹的打量着自己,便又坐的直了些,只是目光低垂着,只当在专心听祁培生说话。 可他心里实在忐忑,广悦与广华涉及的产业几乎不相交,他甚至不过是项目部的一个小小的组长,连个经理都谈不上,是没道理出现在这个场合的,他担心别人胡乱猜测,毕竟祁培生也不年轻了,再翻一个年头就四十岁了,私底下谁能没有点猜想呢。 纪越面子上绷不住,他害怕别人一眼看出祁培生是他的金主,养着他玩的。 他在心里否认这种想法,他想他只是欠祁培生钱而已,他都有在还的,只是越来越底气不足。 他心里其实清楚,他怕被别人发现的其实就是真相,他惧怕他们的眼神,每一个都在说他不齿,他肖想,他不配。 纪越无心听周围人说话,直到他感觉天色骤然变亮,纪越抬起头看见不远处落日余晖映满天际,海市的确风光旖旎,这时候连着祁培生,众人都安静下来,一起静静地看着日落。 纪越又不免想起纪明辉,情绪一阵低落,他用余光看着祁培生,那人的侧脸在晚霞映衬下添了几分柔和,手指落在膝盖上,纪越知道他的背膀坚实值得依靠,纪越看着便已经觉得心里有了慰藉。 等太阳完全落下,天也逐渐暗了下来,祁培生开了口:“走吧,一起吃个饭。” 纪越这时候跟着站起身,眼前一黑,才觉得是真的有些力不从心了,他这一周来都几乎没睡上一个好觉,早上忙完下葬又马不停蹄的坐了三个多小时的飞机来到海市,他跟在祁培生身后,却不敢提回去休息的事,只是咬牙打起精神。 好在这一顿饭算不上应酬,祁培生没有喝酒的打算,刚坐下,酒店服务生便极快的上齐了菜,纪越的头开始隐隐作痛,没有胃口,吃不下什么东西,但祁培生叫服务生给桌上的每一人都添了一碗汤,纪越还是喝完了,只是身体到了极限,终究是胃里翻滚难捱,饭席过半,纪越面色难看的跟桌上的人说了句去洗手间,便捂着嘴跑了出去。 酸味从嗓子眼往外冒,纪越跪在洗手间的地上,脱力靠着马桶吐了起来。 他听见身后有人跟着他推门进来,还给他递了纸巾,但纪越没力气回头,只凭感觉判断不是祁培生,他松了口气,接过纸巾擦了擦嘴,扯着沙哑的嗓子道了句谢。 胃里翻滚着,他又吐了,他听见身后的人打了电话,似乎是在联系医生,一边又重新递给他纸巾。 纪越扑在马桶边上,这回是彻底吐空了胃,只是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纪越咬了咬牙,咽下了嗓子里的酸味,按下了马桶边的冲水键。 纪越撑着墙壁,感觉身后的人扶了他一把站了起来,纪越扭过头,看见是郑楚轩,见他面色担忧,纪越压下嘴里残存的酸苦,扯了扯嘴角,一边往洗手台走,一边道:“没事。”他接道:“你别跟他说。” 郑楚轩神色僵硬了一瞬,有些意外,他看着纪越打开水龙头冲了冲手,随后捧了水擦脸、漱口,行动倒还是清醒,只是郑楚轩看出他明显的不适,毕竟纪越脸上始终眉头紧皱。 但纪越犟起来,即便论公,郑楚轩也管不到纪越的头上,论私,郑楚轩更拿他没办法。只是进门后,对上祁培生的眼睛,郑楚轩还是面色担忧的在纪越身后摇了摇头。 祁培生的脸色便沉了下来,但纪越现在所有精力都用来抵抗身体的不适,没注意到祁培生,他有些后悔刚才没在洗手间让郑楚轩带他找个房间休息,这时候觉得一阵一阵的发冷,他强压着身体下意识的发颤,猜想自己是发烧了,大病来势汹汹,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纪经理脸色不太好,没事吧?”这时候旁边的邓副总开了口,关切道。他只听祁培生介绍时说纪越是广悦项目部的,猜测他也是经理以上职位便就这样称呼了。 纪越强撑了个笑脸,摇了摇头,道:“我没事。”却也不好解释说自己不是什么经理。 他话音刚落,这边祁培生就开口道:“咱们今天就先到这吧。”他顿了顿,扭头对寇溪鸣伸出手道:“寇局长,我们合作愉快?” 寇溪鸣闻言放下了手里的酒杯,目光瞥过面色发白的纪越,后一秒对上祁培生挡住他的视线,有些调笑的意味,但祁培生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寇溪鸣一愣,伸出手浅笑道:“合作愉快。” 一走到酒店门口,冷风一吹,纪越几乎是站不住了,他指尖抠着掌心,勉强用疼痛保持着清醒,好在寇溪鸣自己是带了司机的,没几分钟他们就送走了寇溪鸣。 等分公司广华的三个高层也一一告辞,这回祁培生回过头来,饶是纪越已经不太清醒,他也察觉祁培生是生气了,他猜想是自己扫了兴,当下咬了咬牙,想压下心里的委屈,撑着面上继续乖巧听话的模样。 祁培生大步往前,纪越跟在他身后,电梯里感觉祁培生浑身上下散发的怒意,纪越心里泛酸,这时候也压不住心里的委屈了,担心祁培生一生气直接不管他了,这酒店的房价他可住不起,因此小声的问道:“我去哪儿啊?” 祁培生的视线扫过他,冷冷的沉声道:“你想去哪儿?” 纪越这下不说话了,他确定了祁培生是生了他的气,更是不敢多说话,只想让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他在心里安慰自己,他早上打电话就是想祁培生了,现在见到了也知足了,身体难受也是一报还一报,总不能让他什么好处都占了。 但纪越实在是难受极了,眼皮越来越沉,入眼的光线也是越来越少,他几乎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跟着祁培生回到房间里的,只知道再有意识清醒过来的时候,是有人脱了他的裤子,在他屁股上打了一针。 药剂推到身体里又酸又疼,纪越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倒是不觉得冷了,不知道刚才是睡过去了还是昏过去了,反正现在清醒了几分,纪越下意识的半眯着眼睛,看着给他打针的人走了出去,他趴伏在床上找祁培生。 屋里仅仅是角落的落地灯亮着,视野有限,他没看见祁培生,当下有些着急,干脆捂着屁股坐了起来,这动静显然惊扰了在阳台抽烟的祁培生,他推开阳台的门,走进屋里,皱眉看着坐起来的纪越,斥责道:“折腾什么呢?” 他实在少用这样的语气跟纪越说话,在纪越印象中祁培生握着实权,却对周围的人风度翩翩,偶然这样吓的纪越下意识的一抖,他慢慢躺了回去,把整个人埋在了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他委屈而又小心翼翼道:“……您别生我的气。” 祁培生感到心里升腾起一种少有的无奈来,他叹了口气,在纪越床边坐下,想起这孩子才经历了丧父之痛,伸手摸了摸纪越的额头,手里的温度还是有些烫手,想来药效还没这么快起效。祁培生声音里带着叹息,问道:“这么怕我?” 纪越眨了眨眼睛,他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祁培生的手带着稍凉一点的温度和熟悉的烟草味道,几乎已经足够让他沉迷,还偏偏一瞬间用这样温柔的语气跟他说话,纪越轻声重复:“您别生我的气。” 祁培生几乎要被气笑了,他摇了摇头,在心里暂时给纪越找了个生病了脑子不清醒的借口,原谅了纪越,只伸手盖住了纪越的眼睛,道:“睡吧。” 第8章 还好是年轻人,底子好,第二天早上起来纪越便好了大半,他没在房间看见祁培生,掏出手机看时间已经八点了,纪越还有些恍惚,他看见一旁椅子上的自己的包,拿出了干净衣服走进浴室,洗了个澡出来脑袋是清醒了,胃里却空荡荡的。 他在屋里走了一圈,绕了套房里剩下的两间卧室也没看见祁培生人,干脆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到阳台上张望。 靠近海岸,天压的很低,远处就是海天一色,洁白的沙滩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独享的景色大概就是这间还未正式开业的酒店的卖点了吧。 肚子饿的直叫,但纪越也不敢到处乱跑,他冲了一杯黑咖啡,希望今天能打起精神。这时候手机响了起来,看见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名字,纪越心里紧张,他还记得昨天惹了祁培生不高兴,因此接电话时显得有些局促:“喂,祁先生。” 那头祁培生听见他声音,问道:“醒了?” “嗯。” “还难受?” 纪越回道:“不难受了,感觉好像好了。” 祁培生那边道:“下来吃饭,到大堂有人会带你过来。” “嗯,好。”纪越乖乖应下,他喝完了手里的咖啡,拿了手机出门。 坐着观光电瓶车到了海滩,不是昨天的那一片,纪越远远的看见不远处一个古色古香的竹屋,不显的突兀,反而融于海景,更像是世外桃源。 他走进去,祁培生正坐在一个开阔的大阳台上,此时窗户大敞着,放眼望去只有细白的沙滩和澄澈的海,不时有海鸟掠过天际,让人感觉仿佛置身于一幅纯净的油画前。 人在这样的景色中总是会情不自禁的平静下来,纪越坐下,同时抬起头偷偷的看向对面的祁培生。 祁培生今天穿了件质感很好的灰色衬衣,袖子被他挽到了手肘,此时手里把玩着两个核桃,隐约可见手臂上的青筋,另一只手臂横着搭在椅背上,相当慵懒。 服务生上了菜便迅速的退下了,纪越没看见郑楚轩,猜想今天祁培生可能不那么忙了,其实昨天祁培生叫他直接从浦市过来他心里就隐约有个猜想,觉得祁培生是让他过来散心的,毕竟海市是出名的旅游胜地,只是纪越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便在脑海中点到为止。他总觉得自己这样是在卖惨,不愿意祁培生因此才对他好。 纪越小口小口的吃着早餐,粘稠绵密的粥配上清淡爽口的小菜,再配上窗外的美景和眼前的祁培生,纪越心里淌过一股股暖意,但他知道昨天惹怒了祁培生,面上也不敢表现出一丝雀跃。 祁培生抬眼看着纪越,他睡了一觉,气色比昨天刚来的时候好了不少,只是坐的脊背挺直,一晃眼还是最初来酒店里见他的那个青年,小心翼翼的模样,祁培生淡淡的开口,感叹起来:“小越,你跟我也八年了啊。” 纪越吓了一跳,瓷勺没握住,磕在碗沿发出一声脆响,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见对面的祁培生皱了眉,嘴角却带着笑意无奈道:“怎么还是一样。” 纪越抿了抿嘴,下意识的低下了头,他也知道自己上不得台面,但是被祁培生这样说心里还是不大好受,另一方面他又觉得祁培生还愿意说他,应该是不生他的气了,心里放松了点。 祁培生看纪越当鸵鸟,也不在意,他喝了口水,放下了手里的一个核桃,另一个还在手心里,纪越听见一声脆响,就见祁培生抽了张纸巾,摊开手,把碎掉的核桃递给了纪越:“吃了。” 说着便又捏碎了另外一个放在了纪越面前,纪越一两口迅速喝完了粥,放下勺子用手挑着核桃仁吃。 核桃被祁培生握的久了,核桃仁拿在指尖都还带着祁培生的温度,纪越在舌尖好像也能尝到一点温度,连回味都是甜的。 饭后,纪越跟着祁培生散步,为了方便行走沙滩靠海铺了一条石子路,不宽,却刚好够两个人并肩。 今天是个阴天,所以天气还不热,走在海边风吹着还有些凉爽,纪越看着空无一人的海滩,耳边是海浪拍打着沙滩的声响,混着风声,海鸟的鸣叫,以及祁培生的呼吸声和步伐声。 手机震动突然打搅了这份静谧,纪越看着来电提示,在祁培生的点头下皱了皱眉按下了接听。 电话那头是他的领导,广悦的项目经理毕然,先是对他进行了一番慰问,而后单枪直入的问他什么时候能回去上班。 纪越起先还应着话,等电话里毕然问道“你下周一能来上班吗?”纪越则是进退两难了,今天是周六,周一就是后天,纪越不知道祁培生会在海市呆多久,也不知道祁培生要自己要呆多久,他知道自己可以说还想休息两天,拖过下一周,只是这些话当着祁培生的面便说不出口。他总是担忧的,怕祁培生看出自己对他敬畏以外的依赖和眷恋。 因此纪越半推半就,等电话挂断,也确认了他周一要回去上班的事,他回过头看向祁培生,话在舌尖上滚了一圈,说出的也只是一句报备:“我领导。” “叫你回去上班?”祁培生语气平淡。 纪越点了点头,却莫名的不敢看祁培生的眼睛,他保持着落后祁培生半个身子的距离,却冷不防的撞上了突然停下的祁培生。 “对不起!对不起!祁先生。”纪越惊呼。 祁培生只是皱了皱眉,纪越觉得自己又莽撞了,低下了头,良久他听见头顶上方的一声叹息:“本来是想带你散散心的。” 纪越一怔,随即听见自己的心脏砰砰的跳动声,他抬起头看见祁培生已经走了几步远,当下小跑了两步跟上,他想说我可以打电话再请几天假的,他想说我没想过您是真的叫我来散心的,他想说我猜过可是不敢真的这样以为。 纪越踌躇着,犹豫着,进退两难,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情不自禁的搭上了祁培生的手臂。 他艰难的开口道:“我……” 祁培生回过头,看见纪越发红的眼睛,祁培生瞳孔微缩,看见他看着长大的小孩眨了眨眼睛,开口却只是道:“祁先生……谢谢您。” 祁培生淡淡笑了,他没说话,低头瞥见纪越搭在他手肘上的手:“走吧。”纪越便兀的松了手。 纪越跟在他身后,越过祁培生的半个肩膀看海滩的风景,这回明显心不在焉,纪越觉得自己总是这样不争气,在可以离祁培生近一步的时候下意识的逃避。 但随即他又觉得,不逃避又能如何呢,即使他拥有祁培生的偏爱,也无力要求祁培生做些什么,终究是自己配不上祁培生,能呆在他身边已是幸运,为什么还不安分一点。 保持现状或许才是最好的,他继续住在祁家的山间豪宅中,和祁培生保持着微妙的债务关系平衡,如此纪越心头汹涌的情爱,还能有一份不被任何人看轻的干净纯粹。 下午的时候纪越跟着祁培生去了茶园,借着祁培生的面子,茶庄名义上的老板寇钧给他亲自泡的茶,纪越不懂茶,但这些年在祁培生家却是喝了不少万里挑一的好茶,做个比较还是心里有底的。 寇溪鸣虽然打的一手好算盘,但平心而论,茶叶本身也是不错。 寇钧又给纪越添了一次茶,这一次在茶壶里过的时间稍长了些,茶香更加浓厚,纪越朝他点头致谢,就听寇钧开口道:“祁先生,这茶叶您要是喜欢,一会儿走的时候带一些,都是今年清明下来的新茶,这个时候喝再好不过了。” 祁培生这时候没回话,只是扭过头看向纪越,开口道:“喜欢吗?” 纪越没想到他会问自己,一怔,当下紧张起来,就听寇钧笑呵呵的朝他开口:“我看您也是见过世面的,我的茶叶虽然在国内算不上数一数二,但是也是从F市那边请过来的制茶大师做的,工艺也是一等一的好了。” 祁培生这种活在别人口中的大人物本来就难得出现,今天还带着人过来,寇钧不管这位年轻的纪先生和祁培生是什么关系,总之是不能怠慢的。 祁培生却恍若不闻,一双眼睛注视着纪越非要他说出答案。 祁培生大概以这种方式哄过很多人,他是那么熟练,让纪越无力否认心动。纪越在他的视线里只觉得半边身子都麻了,连带着脸腾的就热了,他喃喃小声道:“喜欢的。” 祁培生笑了笑,回过头刚好对上寇钧来不及错开的好奇目光,祁培生直视着寇钧,寇钧下意识的挪开了视线,就听祁培生缓缓开了口:“那就麻烦寇老板了。” “哪里哪里,喜欢就好。”寇钧摆了摆手,在心里咂摸了一下这俩人的关系,觉得寇溪鸣提醒他的事情确实有道理,但他随即又想了想,依祁培生的身份地位,也没什么稀奇的了。 而纪越垂下头,心里的血在羞涩褪去后一下子就凉了。 祁培生这样做无异于把他置于台面上把他们之间暧昧的关系公之于众,在寇钧眼中,大概就像在哄一个任性的情人。 第9章 等晚上回去,纪越又被祁培生带着去泡了酒店的温泉,十米见方的池子,向上升腾着热气,祁培生先一步下了水,此刻懒洋洋的靠着池边,见到纪越他招了招手,开口道:“过来。” 纪越踩着水里的台阶下到池子里,温泉没过他的腰,靠近祁培生身边坐下,水温很热,他又立马站了起来。 祁培生看了他一眼,道:“这池子温度高一些,你刚病好,泡一泡热的。” 纪越愣了一下,点了点头,这次坐下哪怕仍然觉得水温很热也没有再起身。 温热的水流逐渐温暖了疲惫的身体,却叫纪越觉得心里难过,许是蒸腾的热气湿度太高,他觉得眼睛也有些润了。 或许人就是如此,当身体不再困于严寒苦痛,心里的不满足便会越发的明显。 “叫你过来就是带你散散心,我平时忙没有时间陪你。”祁培生冷不防地开口,他斜着瞥了一眼纪越,才接道:“给你们公司的人说过了,再多给你一周的假。” 纪越闻声猛的擦了擦眼睛,反倒蹭了一手的水,他没说话,湿漉漉的眼睛却将他的情绪外泄的彻彻底底。 良久,纪越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我跟他感情不深,他以前总惹我妈生气,我就连带着也怨他。哪怕后来我长大了,知道凡事不是只有对错,他们俩离婚了,我还是把这事全怪到他头上,这样就能让我好过一点,我觉得是他太糟了,不然我妈怎么能一起连我也不要了呢……” 纪越吸了吸鼻子,双手捂住了脸,无力的靠在身后的墙壁上,任由泪水从他的指缝滑落。 “是我错了,他已经把我好好的养大了,不愁吃穿已经够了,他不欠我,我妈也是连带着不要我了,不是他的错。” 耳畔一时间静悄悄的,只剩下纪越因为哭泣而粗重的喘息。而后纪越好像听见祁培生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低声道:“都过去了,小越,你是个好孩子。” 纪越艰难的吞咽了一下,听着祁培生的声音,他更加难过,他很想开口问祁培生要一个拥抱,可即使纪越感到无比脆弱,这样的请求还是让他担心会被祁培生看出自己对他不寻常的依赖和痴心妄想。拥抱和亲吻是祁培生的特权,撒娇讨好是得宠者的特权,纪越不敢逾越。 纪越沉默着擦了擦眼泪,缓缓放下了捂在脸上的手,他看着水面上祁培生模糊的倒影,心痒难耐,想到自己可以主动的唯一一件事。 ————————————————————————————————————————-------- 于是祁培生对着这模样的纪越,通常都极有耐心。 身居高位的男人一步步走近纪越,不顾干燥的衣角再次打湿,将纪越从水中抱了起来。 “你要乖。”祁培生低声开口。 纪越没说话,他倚靠在祁培生的胸膛,心满意足的闭上眼。 真好,到了这个时候,他一无所有,不敢奢求更多,却还能在祁培生的怀中窃得一时心安。 回到房间里,极宽的大床上,纪越陷在柔软的床褥间,合上眼,感觉祁培生在他身旁坐下,而后点了一根烟,并未吸入,只是夹在指尖,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沉甸甸的,但纪越太累了,无力睁开眼就这样睡了过去。 祁培生审视的目光落在纪越的脸上,随后他发觉纪越已经睡了过去,眉间微微皱起,脸上浮上一抹无奈。手指间的烟蒂堪堪快要掉落,祁培生起身,指尖抖落过长的烟灰,而后在酒店顶层的落地窗前站定,俯瞰着夜幕中的大海。 白日里温柔的海到了夜里变得无情而汹涌,悄无声息间将一切吞没。 祁培生的眼神忽明忽暗,心里已经有了定夺。 第10章 祁培生忙碌不已,除却纪越抵达海市的第二天陪着他逛了逛,随后纪越便再没见过他。纪越回到浦市,私人飞机稳稳的降落在国际机场,纪越缓缓走下飞机,看着广阔的机场,他不太有实感。这么多年,这也不过是他第二次坐私人飞机。 “纪先生您好,请随我来。”礼貌客气的地乘在前引路,纪越跟在他身后,打开手机看见公司大群里的消息,才知道这天祁培生又转到了深市广华分公司。 大概是怕纪越出事,才特意派回了私人飞机专门送纪越回家。 司机老六早早的就在机场等候,纪越坐上熟悉的豪车,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熟悉街景,觉得这几天去海市散心摆脱的沉郁又一点点缠回了周身,扒扯着他的四肢,让他既难过又无力。 纪明辉去世了,偌大的城市,纪越再无一个亲人。 他亏欠祁培生的巨额数字根本就还不完,而这世间他已然无依无靠。 熟悉的街道只让纪越感到空落落,心脏好像全无依靠,空空荡荡的四处摇摆。 纪越闭了闭眼,觉得胸闷透不过气,缓缓按下了车窗,呼啸的风吹乱了他的头发,让他稍微好受了些,却也搅得他更加心绪不宁。 在某一瞬间,纪越想象着自己推开车门,跳下疾驰的车,然后在下一刻被碾死在无情的车轮之下。 一了百了,也算解脱。 祁培生大概会替他买一座昂贵的公墓吧,不知道有空了会不会去看看自己。 这时候前方遭遇红灯,车子缓缓停下,挨着的轿车车窗被摇下,里面的人好奇的看向身旁这辆豪车内的主人。纪越按回了车窗,抿了抿嘴,将手放在额前轻轻按压,他酸涩的想,如果从祁培生的车上跳下,死在路上,新闻和八卦小报还不知道要怎么写。 这不是个好死法。 回到家里,纪越收拾好行李,把自己扔到床上,而后他抱着枕头,从裤兜里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中午11点半。 纪越觉得不能再放任自己胡思乱想,决定提前半天,下午就回公司报道,虽说项目组不是非他不可,没了他也自有人顶上,但这月的全勤奖已经没有指望,若是再继续休假,这个月工资就更是寥寥无几了。 因为纪明辉的去世,他的生活仿佛被滴入了纯黑的墨,原先还斑驳的角落也变得浑浊起来,纪越叹了口气,发觉如今他只剩下好好工作还债这一件事可做。 还的了还不了,总不能一直心安理得的欠着。 然而等他到了公司,却得知广生总部的调令在三天前就已经下来了,毕然还纳闷的问他怎么今天才来收拾东西,总部应该更缺人手才对。 “什么调令?” “这我怎么知道,奇怪了纪越,升职是好消息啊,你怎么这么惊讶。” 纪越一瞬间有些发懵,突如其来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纪越抿了抿嘴压下慌张的情绪道:“我去一下洗手间。” 短短几步路,纪越心脏突突的几乎要跳出胸口,不敢去想这份调令背后祁培生的意思是什么。 在洗手台旁纪越盯着镜子中的自己抹了一把脸,他神色不自然的紧绷,不该的,祁培生怎么会突然要把自己调去总部,纪越忐忑不安的回想着这几天自己的所作所为,他知道自己的心理在这近两年变得越来越不正常,也知道纪明辉的去世让他在很多时候不能像以前那样伪装的毫无破绽,却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他在何时出了错。 纪越不可自拔的想着他被祁培生剖开,光溜溜的示人的画面,仿佛在烈日下搁浅尸体膨胀的巨鲸,让人看见他的脆弱、他的怯懦、他的卑微……还有他费尽心力藏起来的迷恋和痴心妄想,纪越几乎觉得眼花。 他手指有些僵硬的取出手机,看着上面的字,觉得仍有些头昏脑涨,呼吸困难,他深吸了一口气,按下了那个熟悉却甚少拨出的电话号码。 然而拨出电话的下一秒,纪越就猛然按下了结束通话的按钮,他握着手机,理智回笼,想起祁培生这时候应该是在开会。 就在这时候,有人走动的声响,纪越闻声下意识的逃进了单独的隔间,锁上了门,厕所里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加重了纪越的紧张感。 他背靠着厕所隔间的门,胸腔剧烈的起伏,纪越闭了闭眼,难以克制的想起曾经。 纪越十九岁之前,当他从光芒万丈的纪校草跌落谷底之前,即使性格算不上开朗,他也像这个年纪绝大部分年轻人一样,踌躇满志,满怀憧憬的设想了一个又一个光明而色彩缤纷的未来,他很贪心,有很多梦想。 直到出事后他和纪明辉找了能找的亲戚朋友,在稿纸和计算器上算下总和相比欠下的款项却仍是杯水车薪,而后纪越从旁人口中听到了一句句紧随“可怜”之后的“活该”,即使他也责怪纪明辉,却越来越无法忍受与此事无关的旁人评头论足。纪越庆幸已经太过自责的纪明辉未曾听到这些话,十九岁的纪越,在那一个于旁人来说平凡不过的夏天过后逼迫着自己长大。 长大就意味着直面生活的残酷,祁培生的出现起初让纪越以为是上帝伸出来的援助之手,后来纪越才明白,祁培生背后那个看似光明的世界才是纪越远远低估了残酷程度的真正的生活。 因为喜欢上祁培生对于年少无知的纪越来说几乎是命中注定。 在此之前,除却在初高中校园时光里懵懂的暧昧和心动,林凤华看管甚严,纪越没有来得及谈过一场正经的恋爱。他的生活中有优秀的同学,有和蔼的长辈,有学术成果丰厚的老师,却从来没有一个如同祁培生这样强大到令所有人仰望却内敛到风度翩翩,既自信又沉稳的人,祁培生不止帮助纪越还上了欠下的债,让他的生活恢复平静和安宁,更是填补了纪越自年幼时起身旁便少掉的一块大山一样的人的拼图。 纪越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仰视着祁培生操控他巨大的商业帝国,祁培生的强大以现实可触碰的恢弘展现在纪越面前,让纪越瞠目结舌,他的举手投足对纪越充满致命的吸引力,而这样一个本就令人信赖的掌权者又偏爱般的示以纪越更多的善意,纪越起先是钦佩欣赏,而后他发觉自己一辈子都做不到和祁培生一样的事,心头异动的情愫便很快演变成了仰慕和迷恋。 年轻的心不问缘由,不问结果,纪越甚至错过了在感情发酵的初期阻止自己的时机,单方面的爱慕就迫不及待的以祁培生之名填满了他的喜怒哀乐,为此,纪越甚至是雀跃而兴奋的。 当真是无知者无畏。 但即使是那时候,纪越也明白他和祁培生之间相距甚远,他一边怀着盲目的自信自我勉励,一边抵触思绪游走抵触深思细想,画出一条被抹去了所有崎岖的开阔大道,仿佛只要他努力,他就能够拥有。 第11章 祁培生未曾残酷的告知纪越的真相,会由时间让纪越感受,会拉扯下纪越掩耳盗铃的手,让他自己领悟。很长一段时间后,当喷薄而出的滂湃感情趋于平缓,理智重新占据主导地位,纪越便明白了喜欢上祁培生是一个危险的选择,他情不自禁的放缓了脚步。 可惜猜测的可怖真相和全然裸露开的真实终究是有差距。有些事情出乎意料的发生,让纪越甚至无法再自欺欺人。 那是前一年的夏天,由于暴雨预定的航班取消,纪越赶着倾盆大雨,电闪雷鸣回到家,没想到那天祁培生竟然也回了家。 纪越后来想,那天自己是不该回家的。 祁培生在外事无巨细堪称完美的掌舵着他的商业帝国,工作之外也把一切安排的毫无破绽,若不是那一次凑巧,他不会让纪越撞见任何一个不需要见到的人,平添麻烦。也因此即使这么多年过去,纪越内心的理智让他对这一切早就有所准备,故而逐渐不再放任自己汹涌的感情,可因为从未亲眼看见,他便还能一直自欺欺人下去,放任自己的感情发酵,在狭小的空间内越来越浓厚使自己迷醉。 纪越一直以为自己是唯一一个住在大宅的人,他还算特别。 可其实他并不是唯一一个来到大宅的人,他不足够特别。 这是祁培生的家,他拥有权力去选择人们的去留。 纪越浑身发抖,仿佛被屋外的大雨淋了个透,狼狈不已,回到自己的房间,抱着膝盖后背倚靠着房门坐在了地上。 屋外电闪雷鸣,雷声滚滚,祁培生的主卧离他只有一面墙,纪越突然有些感激天公,让他听不见任何别的声响。 他的嘴唇轻颤,连牙齿都在打寒噤,他咬紧下唇,手指无意识捏着小腿,指甲陷进肉里,疼痛却无法让他清醒。 纪越仿佛听见别人说,你该知足了,除了你,还有谁住在山上呢。 纪越点头应下,觉得好像确实如此。但他心中翻腾,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反问凭什么。他感到愤怒,感到被背叛,然而连委屈的感觉都是自作多情。 在那之前,纪越也曾幻想,有一天他还完了祁培生欠下的钱,又或者是十年到期,他和祁培生的协议完成,他至少能勇敢一点,哪怕依旧是仰望,也可以坦然的对祁培生表露心迹,即使得不到回应至少也没有遗憾。 但那一刻纪越突然明白,他和那个现在在祁培生房里的人一样,怀揣着妄念,觊觎着高高在上的祁培生,在自我感动中度过一日又一日,渴望能够将这份份量与日俱增的真心送给祁培生,痴心妄想能得到回应。 没有谁比谁特别。 纪越恍然发觉自己甚至比那些人更天真可笑。 不论情爱还是金钱,至少别人与祁培生的交易都是有来有往,是公平的,而纪越像已经得了便宜却还蹬鼻子上脸的无耻之徒,拿了钱还要谈感情要真心,不可理喻。 他像是一个天真无知的小孩,因着一时夜间晴朗能看得清天上的星星,便不自量力的觉得自己有朝一日能飞跃太空抓住它。 觊觎祁培生和觊觎一颗天上的星星,没什么分别。 那是祁培生,他怎么敢爱上祁培生。 那夜之后,一早纪越便搭乘了最早的航班飞离浦市,回来时已经是两周后,祁培生也早就离开了浦市。 纪越不知该不该庆幸,祁培生忙于工作,无形之中给自己留出了足够长的时间去想该怎么面对这份单方面的爱恋。 后来的几个月里,纪越独自一人在这没有出路的迷宫中走了很久,他没能飞蛾扑火,因为一束光照亮了在他前方的路,让他看见前人自焚的灰烬。 纪越想,他唯一的活路便是去做祁培生心里最特别的小越,招人疼惜,让人怜爱,识趣、顺眼、乖巧、董事,祁培生需要他成为什么,他就是什么,而不是一个被特别偏爱的情人,怀揣着荒谬可笑的心思,还自诩珍贵。 他拥有的感情也好,真心也罢,于纪越自己是宝藏,是唯一,于祁培生却是不值一提的寻常之物,可以随手遗弃,在阳光下随着时间流逝发酵溃烂成为需要被清理的垃圾。 这会儿,厕所间弥漫的消毒水味让纪越回过神来,压下心跳的频率,他苦涩的想,即使他想明白了很多事,将一切分的清清楚楚,谨小慎微不敢越界,害怕再次触碰足以引爆平静表象的炸弹,可现实其实由不得他选。 待洗手间再次恢复安静,纪越推开门走了出来。 他收拾好自己桌上的东西,如同一个流浪汉在浦市漫无目的的晃悠,直到途经中央公园,纪越缓缓停下了车。广生总部处于浦市市中心的黄金地段,和在郊区新址上建成的广悦大厦相距甚远,在市中心的中央公园,抬起头便可以看见广生熠熠生辉的金色楼标。 正值下午三点,正是阳光最盛的时候,纪越坐在公园河畔的长椅上,他看着河对岸玩耍的孩童,和坐在草坪上野餐的年轻男女,却觉得浑身发冷。 纪越握着手机,觉得自己变得像是考试发挥失常后连查成绩都不敢的考生,面色发白,掌心全是冷汗,担忧他的一念之差,按下按钮的那一秒有误,导致时机不对,最终得到一个他无法承受的坏结果。 他一直犹豫到日落,公园里的人们陆陆续续的离开,路灯亮起,才缓缓按下了拨通键。 第12章 祁培生接到电话的时候刚刚结束了会议,他正打算和分公司的高层一起到员工餐厅吃晚饭。 看见来电显示他比了个手势,示意郑楚轩安排众人,他落后了几步,走到了电梯旁的窗边接通了电话。 “喂,祁先生,是我,小越。”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有些瑟缩紧绷的声音。 祁培生的脸色似乎柔和了几分,郑楚轩走进餐厅前听见自家董事长缓声开口道:“小越啊,怎么了?”郑楚轩脚步微微一顿,心道果然是家里那位。 纪越握着手机的手指头指节发白,青筋凸起,紧张不已的小声道:“我下午去了公司,毕然跟我说总部下了调令,这是您的意思吗?” 祁培生闻言,眉眼间浮起一抹柔和,缓缓应道:“哦,这事啊,是我的意思。你的档案这两天应该已经转到总部了,你选个时间过去报道就行。” 纪越心里一沉,抿紧了嘴角,声音发紧:“可……我都不知道,我都不知道我是要去做什么。” 祁培生轻描淡写的开口:“过来跟楚轩学学,替他分担一二,做我的助理。” 董事长助理。 多么风光无限。 然而纪越心里绷紧的弦缓缓松了劲,却不似石头落地,而是如同开了闸一般泄露出更多苦味,他原本还带着些侥幸心理,觉得即使到了总部也兴许是别的职位,这会儿他差不多明白了祁培生的意思,他是要把他带在身边了。 他不是郑楚轩,也不会成为郑楚轩,那自己这个空降到祁培生身边的这个新助理,到底算是什么。 纪越颤颤巍巍的吐出一口气,闭了闭眼,鼓起勇气垂死挣扎般开口道:“祁先生,我不想换工作。您……您之前不是也说,我应该自己选择自己的生活。” 说完,他几乎屏息等着听筒那边的动静,约莫过了足足四五秒,他才听见祁培生的声音传来。 “理由。” 那声音依旧淡漠,纪越却从中感受到几分骤生的愠怒,让他一时间咬紧下唇,勉强道:“郑助的才能有目共睹,我恐怕连他十分之一都及不上,而且也不清楚总部的情况,在这个位置实在难以胜任。”纪越闭了闭眼,心想,大抵还会遭人议论,辱了祁培生的名声,顿了顿,纪越道:“祁先生,我做不到。” 说完,纪越咬紧了下唇忐忑的等待着回话,然而他的这一番话不能让祁培生信服,电话那边祁培生的眼神略微暗了下去,却带了更多的笃定意味,小越失去了父亲,情绪低落是正常现象,但避免意外,人还是在眼前看着才好。纪越的话让他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决定正确。 祁培生到底是因为纪越的话有些不满,因此他的神色有些严肃,即使开口时语气略微缓和了几分,也稍显严厉道:“能力可以培养,你在广悦也呆了五年了,是时候换个环境成长,你是我挑的人,连这点自信都没有吗?”顿了顿,他再次开口,话里意思根本没给纪越拒绝的机会,几近命令的严肃道:“听话,明天一早到广生人事部报到。” 他是说过纪越应该选择自己的生活,但这个选择权也要他给,纪越才能有。 电话那头纪越没吭声,日理万机的祁培生这时候没有挂断电话,他知晓纪越一向听话,闭口不言代表着默认,但心里头怕是不大舒坦,祁培生深知打个巴掌给个甜枣的道理,这会儿也不介意哄哄这孩子,只是虽然语气柔了几分,却还是残留着掌控者的威严,低声道:“回家了?” 纪越微微一怔,声音优先大脑反应,甚至下意识的点了点头:“……中午到的。”话出口,才隐隐觉得委屈如同咕嘟的泉涌冒出了头。 “乖,让何婶多给你做些吃的,想休息等我回来再给你批几天假。之前不是说了想多挣一点钱吗,这次给你机会了。” 纪越听着电话那头祁培生几乎算是温柔的声音,他分明身不由己委屈不已,连个选择都都不能自己做,觉得自己靠近祁培生的每一步都在走向终局,却又不得不承认他因着祁培生的关心而感动窃喜,一时间心头萦绕的种种情绪混合让他眼前起了一片湿雾,他无声的清了清嗓,软声道:“那您什么时候回来呀?” 纪越的尾音被他自己给吞了下去,祁培生在这边几乎可以想象他的模样,乖巧听话的漂亮小孩。念及此,祁培生声音里带着点笑意,顺着喉咙蔓延到眼角:“明天下午,你跟着司机来机场吧。” 纪越微微一愣,不可否认自己这一秒的满心欢喜,意识几乎抽离了自己的躯体,他听见自己乖顺的应道:“好。” 缓缓挂下电话,纪越摸着发烫的屏幕,不知道是手机本身发热,还是被脸上的热度烧的。天色还没完全暗下来,天上是一片蓝灰色,隐约能看见月亮。 纪越垂下头,羞红的脸颊和耳朵逐渐恢复原本的颜色,纪越无法否认自己因为得了允许靠近祁培生而雀跃欣喜,只是心底的理智时刻绷着一条红线,让他如同是抱着一堆美丽却易碎的琉璃走在万丈高空中的钢索上,警告他别痴心妄想。 祁培生给的甜蜜是真实的,纪越品尝到的苦涩也并非虚幻。 纪越轻轻的吐出一口气,依旧年轻俊俏的脸上带着一抹格格不入的苦涩,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纪越觉得自己像是个为了一时的欢快便耐不住诱惑走上不归路的瘾君子,从头到尾,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最初那几年的种种第一次都历历在目,纪越从长椅上站了起来,走到河畔蹲下,打量着水面倒影里模糊的自己,而后伸出手搅乱了水面。 他想,如若前方命数已定,不知道是淹死快一些,还是走向祁培生快一些。 第13章 纪越在夜深时才开车回到山上,扫描到他的车牌号大门自动缓缓向两旁展开,这段时日纪越体重掉的厉害,在月色映照下的侧脸轮廓分明,军姿站立的安保人员目送纪越继续疾驰而上开入山间,八年间都是同样的一条路。纪越在祁培生巨大的豪华车库里目不斜视的停下了自己五位数的二手日产,而后走进了他的“家”。 贺伯和何婶知道他上了山,在纪越推开门的时候已经备好了一桌的饭菜。 纪越皱着眉,面对琳琅的饭菜他实在吃不下,但也知道让他好好吃饭其实是在何婶的工作范围里,这片别墅门前的发着光的巨大字母G是谁写的他从不敢忘,这时候不想为难何婶,改口道:“我喝些汤吧。晚上在外面吃过了。” 回到自己房间,原本能让他暂且摆脱烦心事的忙碌工作此时也离纪越远去,他无事可做,后仰躺在床上,用手背挡住了眼睛,纪越突然想给纪明辉去个电话,然而他猛然间想起他已经没有爸爸了,几乎是倒吸了一口气,而后才颤声叹息起来。 纪越摸出手机,这个时间点公司大群里已经没有人再发言,他也失去了获得祁培生消息的唯一途径,纪越的手指在搜索引擎的文字框里一顿,跳出历史记录的祁培生三个字,页面一闪,是纪越看过千百次的人物介绍,祁培生的成功之路,纪越倒背如流。他跳转到新闻频道,然而关于祁培生的消息是要远远少于广生集团的,祁培生三个字的新闻还停留在两周以前,每当这样的时候,纪越都会清晰的看见自己与祁培生之间的距离。 但即使如此,此刻纪越闭上眼,他必须承认,他想念祁培生。 纪越不知怎的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却在下一刻浑身一颤猛然惊醒,半梦半醒间想起第二天一早还要到广生报到,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推着向前,几乎不得喘息,即使心里清楚的知晓到人事部报到不过是走个流程,他也仍然忐忑,一身冷汗。纪越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再睡过去的,闹钟因为前一周在海市休养关掉了,还好最近他睡眠不好,六点出头他就醒了,否则怕是第一天就迟到。 “您好,我是从广悦调职来办报到手续的。” 年轻靓丽的姑娘接过他手中的简历,抬起头问他:“姓名和职位是?” 纪越抿了抿嘴,他喉咙有些发紧,轻声道:“纪越,纪念的纪,董事长助理。” 年轻姑娘闻言一愣,又多看了纪越一眼,纤细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着纪越的名字,比对着简历上的照片和纪越的脸,等到在电脑系统里和人事部确认的调职信息后拿着自己的工作证从前台绕了出来,带着纪越过了闸口,边道:“十楼人事部,您这边请。” 纪越无声的叹了一口气,回过头看着上班时间步履匆匆的广生员工,紧张感未消退,又生出另一种格格不入,他扭过头,看向前台嘴上艳丽的口红和弯弯的眼睫,拘谨的点了点头:“谢谢。” 到了人事部,走出电梯纪越便不意外的看见了方启文。 “诶?纪越?你到总部来了?!”方启文正拿着杯子在茶水间,看见纪越探出头来,有些惊讶道。 “嗯。”纪越点了点头。 方启文看见他手里的文件,笑道:“想不到之前还见面聊到这事,没几天你就过来了,怎么样,是到哪个部门?还是项目部?” 纪越抿了抿嘴,并不想直言,但他无隐瞒的道理,更何况他说不说,方启文也总会知道,犹豫了一瞬还是低声道:“董事长助理。” 方启文一愣,手中的茶杯水都快溢了出来,他走出茶水间,笑着拍了拍纪越的肩膀,热情道:“哥们你这是……真是太厉害了!走,我带你去办手续。” 纪越紧随其后。其间方启文问了些他工作的情况,更多的还是好奇怎么调职做了董事长助理,纪越挑着些不重要敷衍着回了,只说他当年读书本就是受祁培生资助,这事学院的人当时都有所耳闻,后来方启文也察觉他不想多说,便没再问。 方启文送他到了大厦顶楼,偌大的五十五层相较其他楼层显得空旷许多,董事长办公室大门紧闭,隔壁还有几间稍小的办公室,透过半透明的玻璃,能看到里面的人正对着电脑忙碌着。门外有几个工位上整齐的摆着打印机等设备。 “你等我一下。”方启文道。 纪越选了一个空着的放下了自己的东西,就见方启文敲了敲身后一间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过了几分钟,方启文走了出来,摇了摇头。 他指了指半透明的玻璃里面精干而面色严肃的女人,低声道:“那是袁雯,董事长的行政秘书,我跟她说了,等过会儿她忙完出来跟你交代工作情况。” 纪越点了点头。 方启文又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初来乍到,郑助跟董事长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估摸着一时半会儿也没法给你安排工作,员工餐厅你知道在哪儿吗?中午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纪越摇了摇头:“我中午先不吃了,还有些东西要准备,下午祁先……董事长就要回来了,我怕时间来不及。” 他的确初来乍到,若当真是做个助理自然是应该提前适应一下总部的各种情况,但纪越自知并非如此,祁培生还没到,纪越拿不准他的意思,还是安分的呆在五十五层为好。他打量了一下四周,隔壁工位上坐着的姑娘对上他的视线略微一顿,而后朝他点了点头,便抱着新打印出来的一叠文件走进了身后的办公室。每个人都忙碌不已,无暇顾及旁人,这让纪越稍微放松了一些。 方启文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站起来拍了下他的肩膀:“行吧。餐厅在五楼,你要是饿了……” 就在这时候,纪越兜里的手机震了起来,他拿起手机,看见来电提示,心里一紧,下意识的抬起头看着眼前的方启文,挂断电话是不可能,只得咬牙按下了接听。 “喂……”纪越刚开口,就听见电话那头郑楚轩对祁培生道:“接通了。”随后,便换了一个人拿起电话。 纪越的眼睛看向方启文,心中忐忑,就听电话里祁培生缓缓开口:“现在在哪儿?” 纪越抿了抿嘴,觉得自己无论什么时候听见祁培生的声音都会心跳漏拍,顿了顿,纪越回道:“在总部,您办公室门口。”话说出口,纪越才惊觉他声音里有些残留的挣扎无力的委屈感。 电话那头祁培生恍然不觉,纪越听见他低低的笑声:“这么乖啊,一早就去报道了?” “嗯。我听您的。”纪越点了点头,哑声道,脸颊有些热。手机隔音效果很好,他不担心方启文会听见,却也眼见着方启文随着他开口脸色微变,想来是猜测出电话那边的人,纪越默默挪开了视线,不想去看方启文的眼神,一时间感慨万千,他想起上次同学会时未对方启文说出口的话,都是些不能说与任何人听的心事。 他想来总部不需要别人牵线搭桥,毕竟广生这个帝国的领头人时常和他睡在同一张床上。 他也并非不想来总部,他是不敢。 “不自在?”祁培生仿佛知道他此刻的尴尬,低声问他。 纪越抿了抿嘴,诚实的点了头:“嗯。” 方启文就见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什么,纪越的眼神也显示出他的愣怔,随后纪越便转过身缓缓走到了方才的办公室门前轻轻敲了敲门,而后推门进去,透过玻璃,方启文看见他将手里的电话递给了袁雯,而后袁雯立马放下了手头的工作,踩着高跟鞋拿着钥匙打开了董事长办公室的大门,纪越回过头拿起放在桌上的文件包,转身走了进去,动作行云流水。 方启文微微一愣,对上纪越的眼睛,纪越正紧握着手机,一边拘谨的应着电话,一边朝他客气的点了点头,而后便缓缓合上了门。 方启文猛然间意识到这还是他头一回见到董事长办公室内的情形,他转过头看向袁雯,后者面带笑意朝他点了点头,视线在紧闭的大门上停留了一秒,眼睛里也闪过一点若有若无的深意,随即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方启文摸了摸脑袋,摇了摇头,心里琢磨起来,觉得这确实是稀奇了。 “累了就去休息室睡一会儿。”知道他进了办公室,电话那头,祁培生说完便挂了电话。 纪越耳朵有些发烫,他握着手机,刻意忽略了禁闭的大门背后方启文等人探究的视线。纪越觉得自己一时间的心态变得有些复杂,他答应了祁培生来总部报道,虽然不可否认他的窃喜,但毕竟也是不情愿的,可祁培生方才将他划入领地一般的宣示还是让他很受用,纪校草的风头已经过去许多年,可方才的某个瞬间,他好像在方启文眼里看见那个还是闪闪发光的自己,哪怕这光芒并不出自纪越本身,而是祁培生的余晖照耀。 纪越站在巨大的办公室内,环顾四周,这间办公室纪越曾经来过两回,第一次是来和祁培生签订那份人才培养计划,白纸黑字红手印,第二次则是他被贪欲熏天的讨债者追上了门,走投无路来寻求祁培生的庇佑,也就是在那之后,他得了允许搬进了祁培生在山间的大宅。 透过落地窗他几乎将整个浦市尽收眼底,纪越一步步,小心翼翼的靠向窗边,他并不恐高,但看着脚下的景象也难免心颤,原来这就是祁培生眼里的世界。 纪越闭了闭眼睛,手掌撑着玻璃,后退了一步。 第14章 休息室的装修风格是祁培生喜欢的中式风格,纪越开了灯,突然觉得这间休息室就像是古代皇帝朝堂后头休息的大殿,不知见证了多少后宫妃子和前朝宠臣之间的斗争血流。 这么一想,他脸上反倒浮现出一点无奈的笑意。 纪越轻轻的叹了口气,随后把自己扔进了柔软的床榻之上,闭上眼,被子里弥漫着熟悉的木质香调,仿佛祁培生就在身边。 纪越有些麻木的想祁培生既然要他乖乖听话,他当然会照做,要他睡觉,他就睡一会儿吧,反正无事可做,反正他也什么都不想做。 休息室隔音非常好,拉上窗帘完全漆黑,没多久他就真的睡着了,还是快到中午被手机吵醒的。 “祁先生的航班提前了,我现在过来接您?”是司机老六。 “好。” 纪越抓着头发坐了起来,脑子晕晕乎乎的,因为休息不好而有些隐隐作痛,他环顾了一圈,任命般的从床上爬了起来,理好了被子,在洗漱间照着镜子又理了理睡乱的发型。 纪越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他开水洗了把脸,又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不情愿的笑容显得有些僵硬。 大概,是好看的吧,还足够好看,纪越心想。 今天是个大晴天,空旷的机场毫无树荫遮蔽,纪越站在车边看着祁培生从飞机上走下来,阳光晃眼,他不禁眯了眯眼睛。 接了祁培生上车,郑楚轩在副驾驶坐下,祁培生和纪越坐在后座,纪越坐的挺直腰背,守规矩,却也显得束手束脚。 “早上人事部的人说闲话了?”祁培生悠悠的开口。 纪越一怔,猛地回过头来,对上祁培生的眼睛,祁培生的眼神很淡漠,语气也平常,只是话里却带着刺,纪越摇了摇头:“没有,都没碰到几个人。” 说完,纪越眼眸略微垂下,小心翼翼的看向祁培生,生怕祁培生来一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戏码为他出头,牵连无辜的人,没想到祁培生只是低声笑道:“别人说也就说了,我都被说得,你说不得?好奇心人皆有之,自己站稳了,立住了,风吹草动撼动不了你的位置,也就不怕别人说了。” 纪越闻言一愣,祁培生的话钻进耳朵里,纪越明白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他抬起头看见祁培生眼中毫不遮掩的不屑,却还是觉得他和祁培生之间不啻天渊,沟壑巨大,也因此祁培生即使低下头安慰他,也仍显得高高在上,不通人情。 纪越酸涩的想,祁培生的生活里,寻常人的闲言碎语不值得他耗费一分一秒、一点心神,可对纪越来说,却像被污染的空气无孔不入,密布让人呼吸困难的粉尘,令他光是想象就觉得窒息。这还只是其一,纪越更恐惧的,是他在如今一无所有的时候被抱上了舞台,不论纪越在这个他先前避让不已的世界边缘多么如履薄冰,在聚光灯下他小心翼翼藏起来的跟祁培生连线还是即将暴露出来。纪明辉去世了,纪越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他觉得自己跟这个世界的联系已经只剩下祁培生,却为了活命在战战兢兢的犹豫该怎么把那条连线剪断。 高高在上的祁培生是没办法理解他的卑微和怯懦的。 “要站在我身边,就不能畏手畏脚,眼睛里看到的,耳朵里听到的都是由你自己选,不是别人说了算。听见我的话了?”祁培生语气又变得严肃。 “我知道了。”纪越闷声应道。 祁培生说完,见纪越抿紧下唇,错开了视线看着双脚,无奈的想年轻人自以为伪装的很好,别人就看不出他委屈,看不出他的倔强和逞强了,其实小孩子没写在脸上的都浮在不服气的眼睛里,化在沙哑的声音里,此地无银三百两罢了。 祁培生抬起纪越的下巴,不意外的看见他泛红的眼角,祁培生浮于眼角的温和仿佛被一双掌心冒汗的手拉扯散了,变成絮状的无奈,他想他能够理解纪越失去唯一的亲人以后的难过和不安,于是伸手揽过纪越,语气柔和下来,劝慰道:“小越,即使只剩下你一个人,日子也还是要过的,你得坚强,听见没有?” “嗯。”纪越吸了吸鼻子,喘息变得粗重起来,他在祁培生怀中伸手蹭了蹭眼角,指尖还是干的,心里却像是返潮,一片湿漉漉的,目光低垂看着自己的脚尖没动。 祁培生见状在心里无奈的叹了口气,横过纪越肩膀的手掌一下下缓缓摩挲着纪越的脸颊,到底还是有些心软,他摇了摇头,视线移向车窗外,看着拥挤的车流,缓缓不经意的开口:“一时半会儿站不住也没事,当着我,还怕有人欺负你吗?不着急。” 而纪越听着耳边祁培生的话,几乎觉得心颤了。祁培生永远都是这样,下达命令,由不得人不听从,严厉又独裁,却又伸出一双厚实的手在他身后,说没关系,即使你摔倒,你掉下来,你失败了,也有我接着,他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同时也最可靠的男人。纪越在祁培生怀中颤巍巍的深吸了一口气,他想祁先生是大山,可我是什么呢,我就算站在山顶也什么都不是。 纪越闭了闭眼,有一瞬间甚至不知道祁培生为什么替他多操这份心,简直是白忙活,他替祁培生感到不值。 第15章 回广生的路上略微有些堵车,到公司已经是下午了,纪越跟着祁培生坐了专用电梯直升五十五层,以袁秘书为首的一行人早已整齐有序的候在电梯口,只等电梯门开,便合声道:“董事长下午好。” 原先也不是没见过这样的情景,但这回许是角色交换,纪越紧跟在祁培生身后,竟生出一种混合了少许无所适从的骄傲感。 他看向走进办公室后便解开领带和领口纽扣的祁培生,在下午两点从落地窗射入的阳光里,祁培生挽起了衬衣的袖口,习惯性的走到窗边俯视着整个浦市的光景,留给纪越一个可靠坚实的背影。 一如多年前初见。 “过来。”祁培生沉声道。 纪越微微一顿,视线看向随后走进来的郑楚轩,后者对着他点了点头,纪越抿了抿嘴,上前走到了祁培生身边。 随后纪越发觉站在和早上相同的位置上向下俯瞰,可当自己站在祁培生身边的时候就有了落脚点,莫名的不安消退,踏实了许多。 “小越,你跟我八年了。”祁培生冷不防地开口。 纪越闻言心里一紧,这是祁培生短短数日内第二次提起这个话题,他就像一只胆小的兔子,浑身的毛都炸开来,心惊胆战,整颗心都在试图自保,已经无暇顾及这样的话让身后的郑楚轩、袁雯等人听到他们会作何感想。 “是。”纪越只喃喃应下。 祁培生瞥了他一眼,却转而淡淡道:“看见那边的塔吊了吗?” 纪越微微一愣,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远处,阳光明媚,能见度很高,他清楚的看见祁培生所指的区域,是浦市靠海的一小片区域,湛蓝的天空下耸立的摩天大楼背后密布着近十台塔吊。 “看到了。”纪越轻声应道。 “知道那是什么吗?”祁培生回过头看向纪越,问道。 纪越点了点头:“广生未来三年在市里的项目,滨海广场,集合了住宅、多功能商业、酒店、购物娱乐为一体……”顿了顿,纪越看向祁培生,试探性的开口接道:“我之前在广悦,做过这个项目的商场调研和娱乐设施前期规划。” “嗯。知道就好。”祁培生应了一声,语气有些上扬,他在纪越紧张的眼神里转过身,先是看向郑楚轩,和郑楚轩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后坐回了董事长的老板椅上。 纪越也随着他的动作转过身来,这时候才发现,不知何时郑楚轩挥退了袁雯等秘书办的一票人,偌大的办公室一时间只剩下他们三个人。他情不自禁的紧张起来,猜想祁培生应该是有话想说。 果不其然,祁培生悠悠的开了口。 “以后就由你来负责滨海广场的项目。”闻言,纪越的心猛的提了起来,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听,突如其来的重任让他还来不及反应,就听祁培生转头对郑楚轩道:“交接工作晚一点吧,楚轩,待会儿你去问一下尹总,让他明后两天抽个时间和小越见一面,除了工程部的陈平在工地,梁之焕在外地出差,这个项目剩下的几个负责人应该都在公司,晚些时候你安排他们一起和小越见个面。” 纪越还愣怔着,根本插不上话,就听祁培生又改口道:“算了,直接让正君过来,就在这儿见吧。” “是。”郑楚轩应道。 停顿了一下,祁培生抬起头看着尚未回过神的纪越接道:“除此之外,往后我的日程安排也由你负责,会议组织,文件资料之前是袁秘书在负责,你早上见过她了?一会儿过去和她沟通清楚,往后你和秘书部门联系会比较频繁。” 这时候纪越才得了空能插上话:“祁先生……”他一时间甚至无暇顾及这是在公司,艰难的开口仍保持着习惯的称呼。 纪越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哑口无言,说不出话来。这些年来,浦市的经济发展趋缓,城市建设近乎完备,很难再有什么大项目,但在这样的背景下,广生斥资200亿修建滨海广场,扬言要让浦市东南岸开出一朵绚丽的向阳花,这也绝非一个小项目。纪越眉头紧皱的看着眼前呈现着放松姿态的祁培生,觉得好似被一双无形的手握住了喉咙,难以喘息。 说穿了祁先生不是让他来做床伴的吗?他怎么可能做得到这些事。 祁培生看了纪越一眼,便对郑楚轩道:“你先去忙吧。” 随后,祁培生看着不知所措的纪越,他站起身来,轻叹了一声,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语气却是柔的,缓缓开口:“小越,有点信心。” 纪越的嘴唇轻颤,深吸了一口气,他不能直接否决祁培生的决定,只能抬起头问祁培生:“那郑助和滨海项目原先的负责人呢?我这样不是抢了别人的工作吗?” 祁培生闻言淡淡的笑了:“你也知道楚轩不仅是我的助理,还是公司的法律顾问,这些年也没少跟我抱怨太忙了,我有心给他松快松快,不过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至于滨海项目,你以为原先的负责人是谁?做工作的时候没仔细看过吗?” 纪越一愣:“不是尹总吗?” 祁培生拍了拍纪越的肩膀,脸上的笑容扩散开来:“是我。” 说完,祁培生摇了摇头,而后伸手按了按太阳穴,向休息室走去:“累了,进来陪我躺一会儿,昨晚没睡好。” 纪越还有些恍惚,然而身体下意识的跟着祁培生走进了休息室。 关了灯又是一片漆黑,被子间弥漫着较早些时候略重的木质香水味,纪越被祁培生搂在怀中,听着后者逐渐平稳的呼吸和心跳,才逐渐回过神来。 咫尺之间,纪越睁着眼眸,近乎绝望的看着祁培生,他意气风发,悠然自得,祁培生光芒万丈,距离越近越是万众瞩目,而自己无论多么努力都不可能达成祁培生的期许,纪越睁着眼,已经看见了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丑态毕露的模样。 觊觎祁培生已是痴心妄想,现在他怎么还要被安排走上舞台中央,扮演一个滑稽的跳梁小丑。 第16章 祁培生睡醒之后,纪越在祁培生的办公室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尹正君,饶是心里翻涌的如同海啸,纪越面上还是紧绷着,接过了尹正君交付的工作资料,一一记下了他的嘱咐,送走尹正君的时候纪越的双腿都有些发软,仿佛千斤重任顷刻间压在肩头,一点没有夸张。 随后纪越又在祁培生的眼皮底下跟秘书办的人一一见面,做到如今这个位置,又是常年在祁培生身边的都是个顶个的人精,工作交接效率之高,令人惊讶,几乎是不等纪越开口询问,对方就已经把资料和对策都一一准备好。 纪越手里套着袁雯刚才交给他的董事长办公室钥匙,怀抱着小份文件和u盘,不知是不是小人之心,总觉得这群老辣的秘书们眼神如同利箭,能够穿透他藏在心底的秘密。 大脑充斥着太多重要信息,一时间来不及理清楚,直到走回了祁培生的办公室门口,纪越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他可以做祁培生的助理,不怕别人指指点点,但滨海的项目太大了,趁滨海那个项目的其他负责人还没到,他想再找祁培生谈一谈……即使纪越仍然有些发懵,却还是在溺水时下意识的挣扎起来。 纪越的手在门把手上停顿了一下,随后才缓缓推开大门。 隔音太好,随着门开,办公室内的声音这时候才传了出来。 “……这些都是泡沫,发展前景?……是,他们是获利了,但现在能从中得利的都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撞的运气,广生这么大的企业要的是切实的、确定的、稳定的利益,不能……” 祁培生的声音里压抑了怒气,纪越缓缓合上门,不知是祁培生听到电话那头的话自己住了口,还是被电话那头的声音打断了,不管是哪一种都让纪越驻足在了门口。 纪越只看见祁培生随着时间流逝眉头越皱越紧,约莫过了半分钟,才忍无可忍的沉声道:“广生是做实业的,空想,空壳这都是禁忌,我不想听你在这高谈阔论可能的盈利,事实上,上周高层内部会议就已经分析过了,他们的营运模式从根本上就是错误的,迟早是以破产收尾,依靠你先前补充的内容是不够的,如果短期内你不能真正的拿出一个全新的方案解决现在的问题,不管是我个人还是公司,都不可能通过这个项目。” “你做到如今这个位置上,不能只顾自己的成就光彩,就一意孤行,更要对董事会、对全体股东负责任。”电话挂断前,纪越只听祁培生这样说道,纪越并不知道电话那头是谁,但他看见祁培生紧绷的侧脸,猜想祁培生的潜台词是——如果你做不到,董事会将考虑罢免你。 祁培生通常都不以这样残酷的一面示人,即便他行事果决,对人却是宽和的,纪越站在门边未动,他想可能是他太少近距离见到祁培生工作的模样,都快忘了懒洋洋的雄狮平日里趴着是因为这样就足够宣示领地主权,可到了关键时候还是能咬断猎物咽喉的猛兽,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力。这时候祁培生抬起头看向他,仍是眉头紧锁,板着一张脸。 “跟袁秘他们弄完了?过来。”祁培生开口道,他眼中还有一抹未消褪的凌厉,令纪越下意识的瑟缩。祁培生说着,拿起一旁的水杯,发现里面已经空了,他语气有些不耐烦道:“去给我倒杯咖啡。” “好。”纪越点了点头,放下手里的文件,同时接过了水杯。 办公室里的咖啡机和家里的一样,纪越没有因为操作犯愁,他驾轻就熟,咖啡流出的热气蒸腾而上,冷不丁的听见身后的祁培生开口。 “刚才害怕了?都不敢进来了。”祁培生不知何时凑近了他,语气带着点嘲笑,却又有些若有似无的宠溺感。 纪越的手一抖,差点烫了自己,他摇了摇头,哪里敢说实话,只道:“没有,我是怕打扰您。” 祁培生也不戳破他的逞强,接过纪越递过来的咖啡,尝了一口,眉头略微舒展开来。他想纪越还真是熟悉他的喜好,见到乖顺的纪越,方才的破事也懒得挂在心上了,祁培生感叹起来道:“小越,还是你乖,这么多年,最听我的话。” 闻言纪越微微一怔,好像看见眼前方才鼓起一点勇气燃起的垂死挣扎的火苗随着祁培生的话一下子被吹灭了,他抿了抿嘴,习惯性的保持了默认,也将想说的话彻底咽回了肚子里。 除了听话,他哪里还有别的选择,祁培生何时给过他别的选择。 “我给您按按肩吧。”纪越听见自己开口道。 晚些时候纪越跟着祁培生一同回家,坐在车上,看车窗外下班途中来来往往的人流,纪越仍然觉得今天发生的一切像是一场幻觉,一个惊梦。 他时刻紧绷着,脑海里装满了尹正君、袁雯等人的嘱咐和告诫,不安和无措造成的空虚和迷茫让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害怕放松的下一秒就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事,却又慌张的担忧自己是不是已经造成了缺漏。 纪越提心吊胆,但他也知道,祁培生回来了是要跟他做的,今天下午在公司没做,回到家里也是要补上的。 晚饭后,浴室里,四四方方的按摩浴缸如同泉涌一般咕嘟着温柔的水花,纪越闭上眼,感受着祁培生怀抱的温度,他想他不得不承认,即使他坐立难安,心间如同狂风过境,搅得一切混乱颓唐,却还是在缝隙间填满了愉悦和满足。 情事过后,浴缸中换了干净的水,纪越闭了闭眼,倚靠在祁培生怀中,肌肤相依,未触碰祁培生的地方也被温热的水流包裹。 纪越的身体一点点向下滑去,他想他需要被包裹的更彻底一些,才能短暂的逃避掉令人忧心的这一切,然而整张脸在沉入水中之前被祁培生用手托住了后颈。 “累了?”祁培生问道。 纪越眨了眨眼,目光在一瞬间是呆滞的,祁培生拍了拍他的脸颊,令他略微清醒了些,随后纪越尚未回过神,便被祁培生浅笑着抱出了浴室。 第17章 真正倒在床上已经是夜里很晚了,温存过后,一片寂静,耳畔是祁培生平稳的呼吸声,纪越的脑袋乱糟糟的,像是绷紧了无数丝线,疲惫溢满每一个角落,叫他昏昏欲睡。直到纪越突然想起什么,猛地睁开眼从床上坐了起来。 纪越喃喃道:“我的车……” “车怎么了?”他声音很轻,像是半睡半醒间的呢喃,闻言祁培生甚至都没有睁开眼,懒洋洋的开口。 一旁的纪越作势要从床上爬起来:“我的车还在公司……” 祁培生感觉到他的动作,一把给纪越按了回去,他没理解纪越的意思,皱了皱眉:“什么东西。” “我要把车开回来。”纪越的嗓子已经哑了。 听清了纪越的话,祁培生有些愠怒的坐了起来,一把按开了灯,不耐烦道:“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光线一时间有些刺眼,纪越扭过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情绪上头,许多事情混杂在一起仿佛终于找到一个出口堵死在一点,纪越在这一瞬间急的几乎要哭出声来,他懊恼的垂着头,竭力解释道:“早上没有办手续,没办法停在员工区,我就停到公共区域了,这都一整天了,我得把车开回来,不能过夜。” 太贵了。 祁培生看着他,纪越轻轻的喘息着,像是有些缺氧,他的脸色变得很不好看,不是情事过后的疲惫脆弱,而是真正的痛苦,额角都在刹那间沁出一层薄薄的湿汗。 祁培生紧皱的眉头在一瞬间仿佛冻住了一般,他漆黑的眸子落在纪越身上,沉默了好几秒,随后他伸出手缓缓抚过纪越的脸颊,掌心的温度令纪越轻轻颤抖,却也情不自禁的倚着他的手掌仰着头闭紧了眼睛,舒展的脖颈全然裸露,仿佛芭蕾舞剧台上落难的白天鹅,有多脆弱便就有多动人,祁培生的拇指抚过纪越干裂发红的嘴唇。 祁培生听见自己轻声开口:“那就去取。” 得了祁培生的允许,纪越深吸了一口气,跌跌撞撞的爬下了床,他裸露的皮肤上还有祁培生留下的红痕,祁培生闭了闭眼,神色间交杂着近乎赤裸的担忧和无奈。 小越的状态不太好。 纪越抓了一件T恤套上,就感觉身后贴过来一个人。 祁培生不知何时下了床,手臂从他耳边穿过,也拿起一件衣服。 “先生……”纪越的手顿住,轻声开口。 “我去不得?”祁培生低声反问。 纪越就不再说话了。 而后祁培生叫起早已睡下的司机,纪越拘谨的跟老六道歉。 疾驰下山的车上,纪越余光瞥见嘴角绷紧的祁培生,他吞咽了一下,察觉祁培生身上的不知名的负面情绪,纪越垂下眸子,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良久,这一日压抑紧缩着的心脏好像终于泄了气的气球,一阵抽搐的疼痛让纪越皱了皱眉,他下意识的咬紧下唇,撑过这阵疼痛,然而胸腔逐渐溢满酸苦,膨胀开来,蔓延到舌尖,令纪越情不自禁的小声呻吟出声,因他压着嗓子,更像是一个深呼吸。 纪越偷偷抬起头看了祁培生一眼,祁培生今日下飞机后没怎么忙,可毕竟前一夜没睡好,纪越看得出他脸上的疲惫。纪越低下头去,这一次伸手握拳放在了嘴边遮掩,视线挪向窗外,他也觉得自己在折腾,但更觉得自己突然间什么都做不好,懊恼不已。 光线幽暗,祁培生甚至不屑隐藏阴沉的脸色了,他余光察觉纪越的动作,又听见纪越压抑的低喘,这会儿那种揪着心口的无奈再次盘踞心头,祁培生干脆扭过头来,伸手把倚着车门的纪越拽向了自己。 “想什么呢?”他的语气少见的有些急躁。 纪越身上软绵绵的,毫无防备的倒下就栽到了祁培生的腿上,他立即挣扎着要起来,然而即使路上的灯光昏暗,却足够祁培生看清纪越发红的眼角,那一刻祁培生一把压住了他。 纪越爬不起来,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慌张的转过头捂住了脸,他的头枕在祁培生的腿上,脸却埋在祁培生的肚子上,落在祁培生眼中,大有闷死自己的打算。 祁培生身上的味道和温度,平日里就令纪越沉沦上瘾,这时候如同某种催化剂,勾出了藏在纪越泪腺和喉咙里的所有压缩的委屈,让他挣脱不开后干脆伸出手搂住了祁培生的腰。 祁培生皱着眉,他低头看着抱着他不松手的纪越,困倦被击退,更多的无奈涌上眼眸,神色几乎是悲悯的,他伸出手盖在纪越的后颈上,一下一下、缓缓的、温柔的揉捏着,安慰着纪越。 纪越在祁培生的手掌附上来的瞬间就轻颤起来,他的手在祁培生身后扣紧,将这位平日里一丝不苟的领导者的衣角拽的皱皱巴巴,喉咙里吐出断断续续的抽噎。 两个人一时间都没有开口。 祁培生感觉到自己肚子上晕开了湿意,没有推开纪越,而是手掌向下,轻轻的拍着纪越的后背,祁培生轻轻地叹了口气,他想,就像在他这个年纪的男人一样,他也在安慰自己的小朋友。 第18章 “祁董,滨海项目的主要负责人都到了,在隔壁会议室等着。”郑楚轩从外面走进办公室,对祁培生道,随后看向纪越。 纪越闻言抿了抿嘴,这个时候才回过神来。昨日夜里祁培生由着他胡闹,一起回公司取了车,司机老六把自己的车开了回去,祁培生则亲自开车领着他回了家,途中再没说过一句话。 这会儿纪越站起来跟在郑楚轩身后,没忍住小心翼翼的抬起头看了祁培生一眼,祁培生对上他的视线,不怒自威的掌权者神色温和冲他的摆了摆手:“去吧。” 纪越深吸了一口气,并未因祁培生的话提起多少勇气面对等候在会议室的众人,不过他现在大部分的心思仍停留在昨日的失控之中,情不自禁的回忆着种种细节,从中分辨祁培生话语中的疲惫和无奈。 这么多年来,纪越未曾言明,一直以来都骄傲于自己的听话乖顺,从不扰人,可他这时候仿佛失去了唯一的优势,也成为祁培生忙碌之外的负担。他甚至还没扑向前方,就烧成了无用的灰烬停留在原地。 但留给纪越忧愁难过的时间是很少的,抬起头,他已经到了会议室门口,透过半透明的玻璃看见里面西装革履的众人,纪越再无喘息的余地,紧随郑楚轩走了进去。 而一墙之隔的办公室内,祁培生也是心中烦闷,不多时郑楚轩回到了他的办公室,祁培生抬起头见是他,干脆把手中文件放到了一旁,欲言又止道:“你觉不觉得小越……不太对劲。” 郑楚轩微微一愣,谨慎道:“纪助理工作能力没问题,应当是初来乍到还不太适应总部的环境,有些压力,但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确实是有些过分紧张了。” 祁培生深呼吸,微微皱眉道:“他父亲前阵子突然离世,对他打击颇大。” 郑楚轩联系起前些时日纪越到海市的事,斟酌道:“……这也是人之常情。” “正常吗?”祁培生轻声喃喃道,而后站了起来,他走到落地窗边,习惯性的俯视着整个世界,然而眼前却浮现出这几个月来纪越一次次反常的举动,对比着纪明辉出事、去世时纪越的反应,纪越那张无暇的脸庞上病态的脆弱神色,祁培生不耐烦的闭了闭眼。 “给我联系宗林吧,把时间安排在……明天下午。”祁培生低声道。 郑楚轩昨日才把这部分的工作交给纪越,闻言顿了顿,方才开口:“您明天下午有个董事会例行会议,不能缺席。” 祁培生回过头来看向郑楚轩,皱眉沉声道:“提前通知所有董事会议往后推两个小时,先把宗林找来。” “是。”郑楚轩点头应下。 纪越在会议室并未呆很久,该交代的主要情况前一日都由尹正君说完了,今天主要是跟各部门负责人认识认识,因此不多时便回来了。 祁培生赶鸭子上架,如今纪越已经被推着站到了这个位置,他心知肚明工作时候的祁培生绝不会是床笫之间那个堪称温柔的情人,同时广生的任何一点意外都不是他能承担的,纪越战战兢兢得恨不得多出三头六臂,唯恐因为自己的疏忽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纪越在电脑里熟悉着最近几日祁培生的日程安排,把滨海项目最近需要查验的时间节点背熟,然而当压力过大的时候,即使纪越没有时间去胡思乱想,却也很难集中注意力。他效率低下。 纪越深呼吸,抬起头看了一眼微微皱眉在看手中文件的祁培生,放缓了动作轻轻起身走到咖啡机旁边准备给自己做一杯黑咖啡提提神。 纪越拿着咖啡杯回过头来,确认了一下电脑上的时间,走到祁培生的桌子旁,小心的开口:“您两点在会议室有个会,是和昌建的合作项目,现在还有半个小时。” “嗯。”祁培生应了一声,眼都没抬。 纪越顿了顿,迟疑着问道:“我不知道,是应该像这样提前半小时跟您说可以吗?还是再晚一些,或者再提前一点?又或者是在每天的早些时候就把一天的主要安排告诉您比较好?” 闻言,祁培生这才将视线从手中文件挪开,看向纪越,微微眯起眼睛,无奈道:“你不必如此紧张。” “哦。”纪越微微皱眉,祁培生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萦绕在纪越心头的疑虑便不能消退,他又不能一问再问,只得闷闷的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他未察觉,在他身后祁培生随着他的动作抬起头来,眉头紧皱,平添几分寻常人才有的无奈。 纪越则悄悄给郑楚轩发去一条消息,询问他以往都是如何通知祁培生的。 不多时郑楚轩发来回复,纪越小心翼翼的在笔记本上记下来。不过两日,他那厚厚的笔记本就已经写了三分之一。 第19章 晚餐纪越是和祁培生、公司部分高层以及下午过来的昌建高层一起在最近的广华花朝酒店吃的,他如今总算有个上的了台面的正经身份能出现在这样的场合,可顾虑和担忧却变得更多。 纪越不知道先前郑楚轩是如何应对这样的场面,反正他是感觉自己仿佛被捆绑的螃蟹,却更惨,明明已是束手束脚,还要努力挣扎着动作。 “如果是初次见面,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尽可能快的将他们的人和名字、职位对上号,避免开口时出错,要记得你代表的不是你自己,而是祁董和广生。” 纪越脑海中回忆起郑楚轩的话,再看眼前驾轻就熟的郑楚轩,默默的低下头去,以余光看向在他身旁从容自若的祁培生。 纪越下意识的咬紧下唇,不着痕迹的视线掠过圆桌上每个陌生的面孔,同时竖起耳朵,从周围人的交谈声中再次铭记众人的身份,毕竟能坐上这桌的,没有一个能轻看。 一顿饭如此忙碌紧张自然食不下咽,祁培生忙于和昌建的董事长交谈,无暇顾及纪越,但也发觉他没吃什么东西。 “这是花朝的招牌瑶柱松茸汤,各位都尝尝看。”祁培生朗声开口,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到纪越身上,也很快扫过。祁培生看向身旁坐着的昌建董事长,面上带笑低声道:“刘董,喝汤。” “好的,祁董客气。” 纪越抿了抿嘴,方才的酒过喉咙还在舌尖停留些许辣意,他拿起瓷勺,抬起头看周围的人,就见众人因着祁培生的话几乎同时喝起汤来,纪越莫名觉得这场面有些滑稽,有些想笑,他低头握着勺子送到嘴边,然而山珍海味的鲜美味道却让他微微蹙眉,有些反胃,纪越以余光看向祁培生,而后不着痕迹的将瓷勺中舀的汤又沿着盅壁倒了回去。 要真喝下去,怕是要像在海市时一样吐个昏天黑地了。 纪越不想生事。 饭席末尾,临到分别的时候,仅剩下祁培生和昌建的董事长二人及各自的助理,就见昌建的董事长助理从外面带进来一个人,纪越认出那是前一阵子广悦投资的热播剧里一个出彩的小配角秦向明。眼见着那人被推着站到祁培生身边,同时也是纪越身边,真正年轻的男人从头到脚都散发着青春气息,虽拘谨,眼睛却极亮,紧张又羞涩的跟祁培生问好。纪越酒量还凑合,今日喝了几杯白酒此时也还算清醒,瞬间就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 纪越一时有些懊恼的想,自己怎么忘了,诚然有祁培生主动带回家的人,可更有多少主动靠近的人。该来的,总是逃不掉的。 秦向明星眸皓齿,是真正的明星,想来是做了功课,知道祁培生不喜浓妆艳抹,即使素着一张脸也熠熠生辉,符合祁培生的喜好。 纪越沉默的低下头,他心想,祁培生的确是个难得的好金主,这位秦先生是寻了个好对象。 纪越抿着嘴,拿起茶杯将所有情绪隐匿在喝茶的动作里,一边庆幸今日郑楚轩还在,轮不到他来应对这些事。 “祁董,我的车到了,今日就先走了,有空咱们改日再聚。”昌建的刘董这时开口,他看向自己的助理,而后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 “慢走。”祁培生淡淡开口,脸上仍然带着一抹客气的弧度。 “我替祁董送您们二位。”纪越起身,一半职责所在,一半私心逃避,送他们二人走出酒店大门。 夜间室外的冷气一吹,几分醉意上头,纪越看着酒店门前的大型喷泉,他凑近了几步,便有零碎的水珠飞溅到他身上和脸上,带来更多的凉意。先前纪越以为自己出了门就会崩溃,可到了这会儿,他才发觉自己远比想象中承受力强,纪越不知道祁培生对那位秦先生意向如何,他也无暇顾及自己的情绪,因为这回有郑楚轩在,他还要跟着学如何应对像秦向明这样送上门来的人。否则再有下回,他又该如何处理。 纪越苦笑了一声,随后深呼吸转身重新回到酒店。 “小秦,先前演过广悦投资的剧是吗?” “是的,《红梅香》,我在里面演小王爷,祁董您看过吗?” “没有,不过有机会会看的。” 纪越走到包房门口,听到就是这样的对话,纪越本想再停一会儿,但守在门边的餐厅经理朝他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这样纪越只好直接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见到纪越回来,宽敞的包房里剩下的三个人都抬起头看向他,纪越下意识的低下头,错开了他们的视线,几步的距离,然而还未走到桌旁,就听祁培生开口道:“去打个电话给老六,让他开车出来。”是对纪越说的。 “……是。” 这是又要支开自己了,纪越脚步一顿,抿了抿嘴,又走出了包房来到了大厅。 花朝餐厅价格不菲,大厅是另一个“有钱人的世界”,纪越倚着墙边,感叹着不知人们这一晚上吃掉了多少天价食物,同时拨通了司机老六的电话。 这时候包房门再次打开,郑楚轩带着秦向明走了出来,他打了个手势示意纪越去门口,随后领着秦向明向后门走去。 “好,我在门口等您。”纪越挂断了电话,看向后门的方向,他想秦向明毕竟是个明星,是要记着他是不能轻易露面的,就是不知道祁培生这会儿在哪,或是要去哪儿。 再次回到酒店门廊,不多时司机就到了,守在门边的迎宾员认得这辆车,走上前拉开车门。 “不必了,谢谢。”纪越正有些疑惑在这里还等不等得到祁培生的时候,郑楚轩只身一人走了回来。 “那位秦先生……”公众场合,纪越问的简略。 “送走了。” 郑楚轩也答的简略,只是他看向纪越的眼神有些不同意味。纪越希望是自己太敏感,错觉他眼中的怜悯,开口问道:“那祁董?” “祁董有事跟餐厅经理说。” 纪越点了点头,夜风惬意,却吹不散纪越的心事重重,又顿了顿,他迟疑着开口问郑楚轩:“郑助,方才如果先生喜欢,是不是也要由我记下来,方便往后联系……” 郑楚轩微微一愣,没想到纪越没有预想中的高兴,还问了这样的问题,他的眸色一瞬间更加深沉,他看向纪越,点了点头,而后在心里叹了口气,纪越说的是事实,安慰的话说不出口,只能与纪越一同在路边等待。 第20章 “不高兴?”坐上车,祁培生淡淡开口。 纪越一愣,诚实的摇了摇头:“没有,我就是,就是不太知道该怎么应对这种事,还好今天郑助在。”秦向明的出现让纪越有些意外,但严格来说也是意料之中,纪越早有心理准备,他没有不高兴的立场。 “呵。”祁培生嗤笑了一声,没有多少讥讽意味,倒像是感慨。 他没再开口,纪越也不敢多言,沉默的垂下头。 豪车盘旋上山,途中纪越心里却有一丝异样的情绪从心头一点向周围缓慢扩散开来,长时间的情绪低落,一件事接着一件事,纪越试图从杂乱的现实中找出扰乱一切的线头,却一次次发觉自己的徒劳无功,干脆放弃了抵抗,继续落入沮丧消沉的情绪之中,但这一会儿,他竟然感到些许厌倦,对当下生活,对自己,也对祁培生。 纪越心中悲戚,他又想自己其实一早就厌倦了,只是原先纪明辉活着,他的生活还有个目标,所以直到这一刻才发觉罢了。 祁培生却是不知纪越的所思所想,回到家,对着守在大门旁的贺伯开口:“叫何婶准备一碗解酒汤,再给他下碗面。”说完,他大步就过了客厅上了楼。 跟在祁培生身后还没来得及脱鞋的纪越愣了愣,对于这样明显的关心和照料,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自处,该不该为了祁培生的话而高兴。 “先生今日似乎情绪不好。”餐桌旁,贺伯在一旁谨慎的开口。 纪越握着瓷勺的手微微一顿,抿了抿嘴:“是吗?”他倒是真的没有察觉,可能如祁培生所言,他醉了,确实该喝点解酒汤。 纪越喝了一口,随即马上压低声音叫住了在厨房忙碌的何婶:“您别忙了,我吃不下。”他看何婶欲言又止,赶紧开口:“这汤喝完我就上楼去看看先生。” 然而也不知是喝得太急还是怎的,纪越上楼时便觉得胃里一阵翻腾,让他不得不握住扶手停下脚步,随后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反胃的感觉,这才接着往前走。 纪越在主卧的门口驻足,祁培生没有合上门,于是纪越能听见浴室里传出的水声,大概是酒精作祟,让他反应迟钝,纪越到这时候也没觉得今天发生了什么事让祁培生不高兴了。 仔细想来,好像就只有方才饭后那个明星的事,可送走他也是祁培生的意思,纪越实在琢磨不透。 想不明白,祁培生也不在,纪越干脆就转过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准备洗澡,毕竟不知道祁培生一会儿要不要跟他做,还是提早准备好。 纪越打开水龙头,又放任自己沉没在浴缸里,缓缓闭上眼。 他想祁培生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痴迷溺水的窒息感很大程度是因为他总是在浴室和祁培生**。他缺乏安全感,当祁培生不在的时候,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感到踏实满足,让他不再胡思乱想。 淋浴头下纪越闭上眼,水流从头顶流下,滑落脸颊,这时候浴室的门被敲响,纪越一把关了水,听见门外的祁培生开口:“洗完下楼找我。” 这回,纪越总算是确认祁培生不太高兴了。 纪越不敢拖沓,干脆利落的冲掉身上残余的泡沫,头发都还没擦干就下了楼,他没有在灯火通明的客厅看到祁培生,脚步逐渐变慢,看见了坐在餐桌前的祁培生。 还有桌上的碗筷。 纪越停下了脚步,祁培生听见声音扭过头来,手指无意识的在餐桌上敲了几下:“来。” 纪越闭了闭眼,小步子挪到了桌边,挣扎道:“先生,我不想吃……”话是这样说,纪越还是乖顺的坐了下来。 祁培生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手横到纪越身后,捻起纪越耳后一抹还在滴水的碎发,随后略带湿润的手捏了捏纪越的后颈。 纪越一瞬间紧闭上眼,再睁开眼的时候看向面前的一碗鸡汤面,漂浮的油沫让他迟疑。 祁培生的手依旧在纪越后颈上,他比了个手势,示意贺伯和何婶退了下去。 “中午就吃的少,晚上也没动筷子,你是挑剔,觉得花朝的汤现在不合口味了?” “我……”纪越浑身一颤,一时惶恐不已,他吸了吸鼻子,嗫嚅着开口:“我就是不想吃,没有胃口。” 祁培生闻言神色并没有柔下来,只低声道:“你不看看自己这阵子瘦了多少,还能任性?我平时有多忙你心里有数,明知道我不喜欢,还跟我使小性子?生病了,明天就上不了班,你的工作交给谁替你做?多大了,一点责任感都没有吗?!” 这下纪越转过头,溢满水光的眸子连瞳孔都在颤抖,他的手拿起筷子,颤颤巍巍的开口:“……我知道,我错了,您别生气。” 纪越三下五除二的吃完了一碗面,本来觉得还挺舒服,直到起身的一瞬,纪越张了张嘴,犯呕的感觉被强行压在舌根。 刷完牙,吹干头发,纪越推开洗手间的玻璃门,看见祁培生端了一杯水在吃药。 纪越这时候也顾不得自己的不舒服和难过了,心里被揪着疼了一下,他开口问:“您又头疼了吗?” 祁培生转过头,这会儿神色总算恢复了往日温和,只是因着太阳穴突然的抽痛微微蹙眉:“嗯。”他看出纪越的担忧,顿了顿接道:“你呀,少让我操点心,上床睡觉吧。” “我给您按一按。” 纪越说着,膝盖跪上了床沿,却被祁培生拽着手腕直接拉倒在了床上。 “早点睡吧,你也累了。”祁培生低声道,紧接着指挥家里的灯熄灭,“关灯。” 一室漆黑。 纪越小心翼翼的睁开眼,蜷缩在祁培生的怀抱中,在心底问着一个连他自己都在惧怕答案的问题。 祁先生,您……能爱我吗? 原来,即使纪越做了这么多年的心理建设,可当他看着祁培生,眼中只有祁培生,世界也只有祁培生,甚至因为祁培生才想继续活下去的时候,发觉祁培生并不属于他一个人,还是会难过。 白日里情绪压抑骗过自己,夜晚情绪翻涌转瞬间就将他全然淹没。 第21章 第二天一早,纪越收拾心情跟随祁培生来到公司,上午祁培生跟广悦高层商讨来年春天的几个大的企划案。会议直接拉通到了中午,午饭时候都仍未有定论,一群人到了高层员工餐厅都还在讨论。会议记录仍由袁秘书负责,但会议内容涉及滨海项目,故而纪越也全程坐在祁培生身边旁听。 好在是午饭结束,会议也暂时结束,纪越松了口气,回忆着方才几个高层对滨海项目的建议,盘算着等下午祁培生去开董事会的时候他再去找郑楚轩问问情况,方才回会议中,面对着广悦高层,有几个疑惑的地方,纪越还没那个底气提问。 然而今日临到时间,祁培生却还坐在办公室内没有要动弹的意思,纪越不得不轻声叫他:“董事长,您下午两点的董事会,时间马上就到了。” 可祁培生只是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并未答话。纪越一头雾水,不明白是发生了什么,按理祁培生身处高位,行事是不受管束,但事实则是这位广生的领导者一向兢兢业业,谨小慎微,时间观念极强。 “是今天的会议有变动吗?”纪越试探性的开口。 “嗯,等一会儿。”祁培生总算开口道。 就在纪越还在不解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进来。”祁培生站起身来,像是早有预料。 进屋的是一个同样西装革履的男人,年纪似乎比祁培生还要大上几岁,容貌神态很是和蔼,在他身后郑楚轩站在门边向祁培生打了声招呼,随后便合上门退了出去。 “祁董。”来人向祁培生伸出手。 祁培生同宗林握了个手,便还算是熟络的开口道:“来这边沙发上坐。” 纪越不知来者何人,倒了杯温热水过去放到那人面前。 “谢谢。”那人目光投向纪越,似在打量,脸上带着温和无害笑,这时候就听祁培生朝纪越扬起下巴,开口:“这是我助理,纪越。” “你好,我是宗林。”那人开口道。 “宗先生好,初次见面。”纪越也伸出了右手。 短暂的介绍过后,祁培生抬起头看向纪越,低声吩咐:“你先出去等一会儿。” 合上沉重的木门,也将屋里的交谈声完全隔绝,纪越不敢走远,抱着笔记本坐在窗边的休息区,而后犹豫着,打开网页在搜索栏输入了宗林的名字。 页面跳转出来的一瞬间,各种关键词闯入纪越的视线,他一时间几乎停止了心跳。 “您所说的人就是方才那位纪助理?”宗林从公文包中取出了笔记本电脑。 “是。一路过来楚轩已经跟你讲了大致的情况吧。”祁培生眉头微皱,双手十指交扣,上身微微前倾,接道,“他父亲是在两周前突然去世的,我想这件事可能是个引子,对他打击很大。” “至亲离世,有反常的行为其实是很正常的,正常人偶遇刺激也会有轻生的想法,心情剧烈变化,您也不必太过担心。”宗林劝慰道,一边开口询问:“他平常性格怎么样?与人交际正常吗?” “算不上活泼开朗,但也不算内向,不过……确实没听他提起过什么朋友,这些年一直呆在我身边,广悦那边对他的工作能力是认可的,与人正常交际应该不存在什么问题。最近不怎么好好吃饭,人也无精打采的,经常走神发呆,我查过一些资料,他这个状态,有点像抑郁症。”祁培生淡淡道,始终眉头紧蹙。 宗林早先从郑楚轩的话语中便察觉出这二人关系怕是不同寻常,然而郑楚轩转述的那位纪助理的几次不对劲的表现都十分简略,未触及关键细节,但想来有的事即便是当面也难以问出答案,亲密之事,祁培生怕是不会开口解释。此刻宗林斟酌着用词开口:“抑郁的形成在大多数情况下并不是某件事的突然打击,而是一个逐渐加重的过程,对于绝大多数病人来说,他们都不愿意自己的病情被外界发现,换句话说,他的疾病表征都是可以被隐藏的,也因此我们很难通过外部观察进行诊断。” 顿了顿,宗林明白祁培生并不想让他直接接触病人,但身为医者,还是道:“就您所说的这些我只能给予一个初步的判断,如果他像您先前所说猜测他已经有轻生的想法,恐怕病情已经相对严重,我还是建议他能够去医院做一个进一步的身体检查和心理评估, 不然很难给出有针对性的治疗方案。” 祁培生琢磨着他的话,神色间多了几分沉重,过了片刻才低声开口:“嗯。我把他叫进来,先和你面对面聊一聊。” 宗林微微一愣,随即道:“这样也好。” 祁培生站起身,推开办公室的大门唤道:“小越!” 然而并没有任何人回应,祁培生觉得不太对劲,他走出办公室,在整个平层都没有找到纪越,只在电梯旁的休息区看见纪越的电脑摆在茶几上,他微微蹙眉,这时候听见洗手间方向传来人声,顺着走了过去。 祁培生的几个秘书围在洗手台边,小声嘀咕着“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看一下”等关切的话。 闻言,祁培生眉头紧皱,脸色迅速阴沉下来,低声道:“怎么回事?” 他一声低呵,一群人几乎在一瞬间散开,仅剩下一个人仍背对着祁培生,他的手在洗手台上撑着没有回过头,却也因为祁培生的突然出现微微颤抖。 袁雯向前朝祁培生的方向走了几步,也有些局促,开口解释道:“纪助不太舒服。” 祁培生眼神里的温度骤降,纪越余光从眼前的镜子中看到祁培生朝自己走来,心里一阵哆嗦,直到祁培生站在了纪越身后,低声道:“不舒服?” 他的语气显然是克制的,于是纪越甚至能从中听出几分温柔,纪越闻言下意识的想要摇头,想说我没有,他脸上还挂着清洗后的水珠,突然感到又一阵反胃,他捂着嘴转身就想往厕所跑,脚底下却一滑,半身的重量偏移,好在祁培生伸手揽着接住才不至于摔倒。 祁培生面色更沉,他一手扶着纪越,“砰”的一声一脚踹开了最近的隔间门,纪越弯着腰,跪坐在地上,呕吐不止,却已经吐不出什么东西。 祁培生眉头紧蹙,伸出手在纪越背后捋动给他顺气,一边扭过头对身后紧跟着追进来的众人开口,不屑隐藏情绪里的愠怒:“去倒杯温热水,再去我办公室请宗林过来,别都聚在这里,空气不好。” 第22章 身后众人离去,祁培生转过头,干脆蹲了下来,他拽了几张纸巾,细致的擦去纪越脸上的汗水。 又一阵抽搐,纪越吐出来的已经只有酸水。纪越想要用手背擦擦嘴角,祁培生却挡下了他的手,用纸巾轻柔的给纪越擦掉嘴唇上的秽物。 “祁先生……”纪越声音沙哑,扭过头看向祁培生,不知是不是呕吐和不适让他眼眶发红,整个人看上去脆弱不堪,摇摇欲坠。 “嘘。没事,没事。”祁培生低声道,手掌在纪越背后轻拍着,纪越这阵子是瘦了太多,祁培生几乎能隔着衣服摸出他的脊骨纹路。 纪越闻言低垂着头,咬着下唇,感觉那股酸苦味蔓延到四肢百骸,让他分不清到底是疼还是苦。毕竟脆弱伤痛时被祁培生关怀都让他心怀侥幸。 这时候,袁秘带着水和宗林过来了,见状宗林上前一步,摸了摸纪越的额头,查看了一下纪越的瞳孔,而后对着祁培生摇了摇头,谨慎道:“应当没有大碍。我这儿应急的药没带,只有一瓶B6,一会儿可以吃两片,有一定止吐的效果。不过有时间还是去医院做一个全面的体检,确认一下原因。” 纪越听见这位心理医生的话,觉得他字字都有深意,心脏跟跳楼一样一层一层的往下坠,失重感让他浑身血液都涌向胸腔和大脑,一时间额前又沁出更多冷汗,纪越没听见祁培生回答宗林,却是在问自己:“好一点没有,能不能把药先吃了?” 纪越转过头来,祁培生的眼神漆黑幽暗的,却切切实实的藏着担忧和温柔,叫纪越看见他瞳孔中映出的自己,纪越一时间有些发怔,几乎整个人都要溺死在祁培生的片刻温柔怜爱中。 “嗯。”纪越点了点头,祁培生拿着水杯让他漱了漱口,而后纪越乖顺的吃了药,被祁培生拉着手臂扶了起来,他的双腿发软,但好在是能站起来了。 祁培生半抱着纪越走出洗手间,和宗林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道:“今日辛苦了,袁雯,你一会儿先送宗医生,然后把楚轩叫过来。” 纪越生怕祁培生要直接带他去医院做检查,听到宗林要走,一时间松了口气,但即便他现在身体不适,还是确认了这个心理医生的到来和自己有关,否则不会自己一出事,祁培生就结束了和他的交谈。也因此心里的石头还未落地,就又被拉扯到半空中,重新忐忑起来。 等宗林和袁秘书走了,纪越终于忍不住软声开口:“先生,我想休息一会儿……”他迫不及待的想自己呆着冷静一下,捋顺方才发生的所有,宗林的到来、祁培生的反应,这一切都让稍微缓过来些力气的纪越感到窒息,他已经竭力去掩盖自己溃烂的内里,假装一切都好,如今却面临着要被摊开示众的险境,他却无处可逃。 祁培生应下,把纪越带回了自己的休息室,而后亲自掀开了被子,看着纪越躺上去。 纪越在被子外露出一双眼睛,躺下后浑身的力气好像也都泄了,只剩眼睛下意识呆呆的追着祁培生的动作,惹得祁培生怜爱的摸了摸他的额头,而后手指顺着捏了捏他的耳尖,便坐在了休息室角落的沙发上,拿着手机,像是在发信息。 “您今天的董事会是不是耽搁了?”纪越看到祁培生没有要走的打算,他的确舍不得祁培生离开,但是内心的忐忑和害怕占了上风,因此忍不住提醒祁培生,觉得只要祁培生继续去工作,那他今天就算是逃过一劫。能多挨过一日,哪怕是自欺欺人也好。 纪越想起昨日祁培生的话,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想以识趣的名义给自己开脱,逃掉即将到来的命运,语气里甚至有些兴奋和急迫:“如果要开的话,我等下可以跟您一起去,不会耽误工作的。” 祁培生闻言放下了手机,看着床上的纪越眯了眯眼睛,他虽然疑惑其缘由,却看得出纪越莫名的不对劲和紧张,低声道:“这个不用你管了,先踏实休息。”顿了顿,祁培生也想起自己昨天的话,一时间有些无奈的接道:“昨天我的意思是说健康的时候不要任性,凭着一时心情好坏就瞎折腾,但要是生了病就该好好休息,不要逞强。” “祁先生,我没有生病……”纪越轻声开口,垂死挣扎一般说着连自己都不太信服的话。他也查过资料,知道如果不是他的消化系统真的出了问题,那就是心理状况恶化到影响到了身体,否则不会这样连着好些时日食欲不振,反胃呕吐。但他不能生病,也不能让祁培生发现,否则他就真的一无是处,还怎么留下,怎么继续呆在祁培生身边。 祁培生置若罔闻,说的话语气平平淡淡,却在纪越心头砸了一颗落地就引爆以至于毫无生还希望的炸弹:“能睡就睡一会儿,晚一点跟我去趟医院。” 说完,祁培生转身走出休息室,临到门前,他回过头低声嘱咐道:“乖一点,听话。” 他是笃定纪越会听他的话。 第23章 半掩上休息室的门,祁培生脸色彻底沉了下来,郑楚轩也已经到了,开口道:“已经通知各个董事会议时间变动,黄董和林董已经到会议室了,薛董和其他几位董事还在路上。” 祁培生应了一声,凌厉的视线看向站在一旁的袁秘书,要一个交代。 “纪助说您在办公室接待客人,不让我打扰您。”袁雯低着头开口。 祁培生视线扫过她,冷哼一声,语气严厉:“呵,你倒是会推脱。”而后看向郑楚轩道:“小越你照看着。”说完就向着会议室走去。 留下呆在原地的袁雯神色紧张,求助般向郑楚轩开口:“郑助,我……” 袁雯着急不已,见状郑楚轩才不太情愿的开口道:“老板说的没错,你这是自作聪明,平时挺机灵一个人,怎么也不仔细想想,纪助理难道是跟你我一样的普通助理?出了事他本人想瞒着,你是忘了自己老板是谁,你也跟着瞒,庆幸这回没出大事吧,否则我看你怎么办。” “那我……”袁雯一时间犹豫起来,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也不知道该如何补救。 “安排人去会议室,你是想老板亲自做会议记录吗?先把本职工作做好。”郑楚轩叹了口气,忍不住开口。 “是,我这就去……” 而纪越在休息室内,将外间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他想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祁培生的掌控之中,这没什么好惊讶或者反抗的,他只是觉得有一点悲哀。从他到袁秘书,再到郑助,并不止他一人身不由己,步履维艰,这就是祁培生身侧的生活,可怜他认清了现实,却还是蠢蠢欲动,想要做一个有名有姓的附属品。更可笑这些奢望如今越发遥不可及,他还是想赖在祁培生身边。 纪越艰难的吞咽了一下,在片刻有无数个念头闪过,他想自己可以趁郑楚轩不注意,砸碎玻璃从五十五层楼跳下去,他可以走进浴室谎称要洗个澡而后悄无声息的淹死自己,然而他的死于自己是解脱,却会给郑楚轩带来麻烦,给广生带来麻烦,还会让祁培生难过。祁先生不是无情无义的寡情之人,他也没有对不起自己。纪越的嘴唇微微颤抖,他闭了闭眼,感觉眼角有热泪划过,转瞬间呼吸也变得急促,几乎在被子里战栗起来。 纪越揪紧了被角,他想不明白,该如何逃脱这样的困境。 祁培生跟几个董事打了个招呼,简略的交谈过后便回到了办公室,他按开休息室的灯时,纪越仿佛畏光的小白鼠,猛的抖了一下。 “……我没有生病。” 他知道祁培生要带他去医院了,一时间眼眶红红的看着祁培生,比起求生更是挣扎着不想成为被祁培生遗弃的对象,强迫自己开口。 祁培生看他的模样,还未等自己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纪越就出了一脑门的冷汗,眼神涣散,精神紧张,一时间心里也沉了下去。这哪里是健康的人会有的精神状态,连祁培生都无法用压力大来解释纪越的异常反应。 祁培生无声的叹息,在床边坐下,伸手拂过纪越的脸颊。 “小越,就去看看,嗯?” 纪越睁着眼睛,看着祁培生感到越发绝望,这么多年,他从来不反抗祁培生,乖顺的仿佛连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要顺着祁培生掌心的纹路生长,即使这时候灵魂颤抖不止,只要祁培生开口,他就不会试图去抗拒祁培生的决定。 对祁培生的顺从和拘谨与不安从学校图书楼上耀眼的光芒照进纪越眼中的那一霎就刻在了他骨子里。 只是纪越以为自己至少会熬到祁培生厌倦他,或者有新的人出现取代他,让他自惭形秽的灰溜溜离场。 如今的结果虽也是意料之中。 但这一天来的也太快了。 飞驰的车上,纪越倚靠在祁培生的怀抱里,手指被祁培生拢在掌心揉捏,纪越垂着头,平静的想,其实是有很多时候的,他和祁培生就像一对再普通不过的情侣,他们亲吻,**,在同一个房间各自忙碌打发时间,他们睡在同一张床上,盖着同一条被毯,在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里,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都是彼此。 甚至连祁培生曾带回山上的旁人,都在帮助拼凑出一个更加完整真实的恋爱关系。 纪越觉得他好像意识抽离了身体,看着回忆里的自己张开手掌,任由过往如细沙般从指缝流走,他慌张不已,觉得好像流走的不止是细沙,还有被长期忽略的有些刺手的脉络,可他还来不及细细分辨,整个人就被失去一切带来的巨大悲痛淹没。 纪越下意识的攥住祁培生的手掌,汗湿的掌心是无声的告密者,掀开他难以启齿的秘密,纪越就又慌张的松开手。 “别胡思乱想。”祁培生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低声开口。 纪越闭了闭眼,觉得阴差阳错,就连他对祁培生的敬称,都可以算作是圆自己假想中的一个美梦,明知是假,却还是沉醉不已。 第24章 不论纪越如何设想这辆豪车在行驶途中遭遇不测,他们还是顺利抵达了宗林所在的私人医院。一排巨大的罗马柱撑起整个建筑,加上前方的一片绿化草坪,简直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城堡,亦或是出手阔绰的银行和酒店。 这样恢弘气派的建筑风格纪越每日都可见,却仍打心底觉得这一切与自己格格不入。 西装革履的宗林站在大门前等候,他身旁还站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干练女士。 “纪先生,这边,我的助理带您去做检查。” 宗林开口道,他旁边的女助理迎了上来,纪越仍有些不情愿,就听祁培生开口道:“走吧,我跟着一起过去。”转过头,祁培生低声对纪越道:“听话。” 随后的检查过程纪越感觉自己的双腿已经不听自己使唤了,一个又一个房间,他沉默的跟随着宗林和他那位助理小姐的脚步,从核磁共振、眼动、到心脑电图,一个项目接着一个项目,有祁培生的陪伴让纪越无处可逃,祁培生可以站在他身侧让他心安,但检查的不适还是只有他自己体会。 最后纪越被带到一个宽敞明亮的房间,宗林把准备好的厚厚一摞心理测试卷递给纪越。 隔壁的办公室内,宗林把前边的几项检查结果的报告单拿在手里,祁培生接过,虽是术业有专攻,但通过报告单下方的医生建议也能明白一二,他直接开口问道:“情况不好?” 宗林点了点头:“最终确诊还要结合他的心理评估和近期的状态,现在只能说他的情况不算太好,您要有心理准备。但我现在担心的是纪先生恐怕不会配合我进行诊断,原本是应该先跟我聊一聊,做一个自我表述,精神疾病,心理疾病都在他身体上有所表现,行医用药很大程度需要参考他的描述,但我看得出来他并不信任我,也并不想确诊或是治疗,所以才先安排他做评估测试。” 祁培生闻言眉头紧皱,神色也凝重起来,相处多年,祁培生早就摸顺了纪越身上的每一寸骨头。让纪越听话是一件容易的事,可让他开口真正去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和感受恐怕不是易事。 这时候祁培生突然想起什么,扭过头吩咐郑楚轩。 即使纪越不肯说,他们也并非就束手无策了。 不到十分钟,早些时候电梯间的监控录像就传到了郑楚轩的手机里。 就见画面里纪越从办公室走出来后抱着电脑在沙发上坐下,随后手指在键盘中敲击了几下,就见他整个人几乎在一瞬间变得不对劲,他呼吸困难,按压着心脏再也无法坐直,直接跪坐到了地上,浑身震颤不止,看上去痛苦不已,无助而脆弱,仿佛在一瞬间被剥离出原本的世界,遭受着难以想象的恐怖痛苦。 但这一切并没有持续太久,大约几分钟后,画面里的纪越就撑着茶几缓缓的站了起来,他似乎起身时有些晕眩,又站在原地缓了一会儿,而后快步走出了监控画面去了洗手间。 “再调洗手间门口的监控。”祁培生沉声道。 几分钟后,郑楚轩调出了新的监控视频。 “这是很明显的惊恐发作,急性焦虑症的表现,有很多抑郁症患者都会同时患有不同程度的焦虑症。他这不是第一次发作了,您看他的神态,惊恐发作之后并不慌张,他明白自己身体的不适,也知道该如何应对。”宗林解释道。 这会儿祁培生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压抑着愤怒,他想到纪越是还想瞒着自己的,一时间呼吸也变得沉闷急促起来。 宗林扭过头,察觉祁培生的情绪变化,没再开口,一旁的郑楚轩也是心里一沉。 一时间屋里的三个人都保持了沉默,片刻,祁培生才低声开口:“最好的治疗方案是什么?” “药物介入加心理辅助治疗,一般在半年后会有明显好转,可以逐渐恢复正常生活,达到痊愈则需要更长的时间,但并不是不能治愈。不过还是那个问题,纪先生是否愿意接受治疗。”宗林担忧道。 “我一会儿和他谈一谈,让他尽量配合你。”祁培生对宗林道,顿了顿,他又低呵一声,“生病了就治病,平时我不管他,这会儿还能由他使性子吗?” 宗林闻言在心里摇了摇头,这并不是他遇到过最复杂的病情,却可能是最不好处理的一个患者,某种意义上他能够理解纪越的不配合和抵触情绪,因为面对祁培生,就连宗林自己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身为医者,他不由得硬着头皮开口:“祁董,纪先生的状况还是要避免刺激。” “我心里有数,自己家的人我还能害他吗。”祁培生不耐烦的开口,随即长出了一口气,走到了窗边。 宗林微微一怔,回过头看向郑楚轩,后者默默的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 纪越在近一小时后才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心理测试题目量大且繁复,纪越在高压之下很难保持以往的沉着冷静去应对题目,更难掩盖自己如今的心理情况。他将厚厚一叠测试纸递给守在一旁的助理时指尖都有些颤抖。纪越的手掌在裤缝处蹭去湿汗,跟着助理来到了祁培生他们所在的房间。 祁培生原本是愠怒的,即使他自己不觉同时也刻意隐藏,但他实在是气度不凡,一点情绪低压也是气场强劲,让人望而生畏。纪越下意识的脚步一顿,被祁培生看在眼里,他敲了敲自己身边的位置,种种不快的情绪演变成复杂的无奈:“过来。” 纪越听话的坐到了双人沙发空余的位置,双手拘谨的落在自己的膝盖上,规矩极了。然而只有纪越自己知晓,他看着那一沓厚厚的试卷被转交到宗林手中,仿佛自己的一条命也跟着悬在了半空,被捆在了断头台,只等宗林一声令下,横刀斩下他就身首异处。 但下一刻,却是他放在膝上的手被祁培生扯了过去,纪越一时间睁大了眼睛,他以往很少在人前与祁培生有太过亲密的行为,这时候胸腔里不安分的心脏被提溜起来,慌张感倒是压过了恐惧,祁培生将他的手拢在掌心,拍了拍他的手背,感叹起来:“怕什么。” 纪越就在这一瞬间很想哭,他眼眶红红想坦白说出一万个让自己害怕的东西,很长时间了,他一直陷在诚惶诚恐之中,过去是害怕贪心越界,最近是害怕他的病,他的不正常,他的痴心妄想被发现,他害怕成为被祁培生遗弃的对象,然后永远的消失在祁培生的世界里。 纪越在来医院的这一路,为自己设想了无数条咬牙前进的路,皆是荆棘坎坷,险阻崎岖,等待着无数大张着尖牙的厉鬼,一口将他撕扯成碎片吞吃入腹,而他自我安慰一般设想的唯一一条可以抵达终点的路,也因太过美好虚幻,饶是纪越绞尽脑汁也无法把高高在上的祁培生的加入其中。 这时候纪越觉得自己在祁培生不以为意的语句里仿佛得了一身铠甲,虽不足以抵抗前方险境,但他已身披铠甲,又怎么能做一个逃兵。 他想为了祁培生活下去,却又因为祁培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纪越想,怎么爱与不爱,都让我好疼。 纪越虽然没有开口,但他的委屈早就从眼睛里溢了出来,祁培生看在眼里,这时候也不由得回想,很多时候他都觉得纪越跟多年前的那个大学生没有变化,但是从什么时候起,当年那个虽然紧张却仍旧光彩夺人的小越身上的光一点点黯淡下来。 只剩下眼睛里的光亮从始至终都追着自己。 第25章 祁培生不由得低下头,轻轻柔柔的在纪越唇上印下一个吻,这是一个与**全然无关的吻,像是感慨,像是鼓励,又多了几分安慰,而后祁培生伸出手把有些发愣的纪越揽在怀里,胳膊搂着纪越一边摩挲着他的手臂。纪越轻颤起来,蜷缩在祁培生的怀抱之中,下意识的抬起头去看屋子里其他人的反应。 屋子里除他和祁培生外,宗林目不斜视专注于分析病情,并没有注意到祁培生的动作,而郑楚轩早已见怪不怪。 片刻,宗林转过头来,拉了一把椅子到沙发前面,纪越心中忐忑,坐直了身体,像是在等待审判的罪人。 祁培生也微微坐直了身体,手掌还覆在纪越的后背上,做着无言的支撑。 宗林先是看了祁培生一眼,而后才微微低下头,柔声开口:“纪先生,不用太紧张,我看了你的心理评估,结合身体检查的结果并不算太严重,不要有负担,只要你配合治疗,一定能痊愈。” 纪越抿着下唇,闻言还有些愣神,嘴唇微张,有些颤抖:“……我是生病了。” “是,你的情绪和身体反应都是有原因的,不是你的错,现在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你,好吗?”宗林极有耐心的开口。 “……好。”纪越应下,却显而易见的又紧张起来,祁培生这时候将他蜷缩的手指掰开来,低声道:“宗院长问什么,你照实说便是,不怕。” 纪越乖顺的点了点头,看向宗林,眼神还有些怯生生的,饶是见多了敏感脆弱的患者,宗林还是觉着心里发软,这位纪先生,确实是生的好看,苍白的脸色有一种病态的柔美。 “你最早是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自己开始情绪低落的?我有听说你父亲的事,是两周前吗?” 纪越摇了摇头,几乎是咬着一点舌尖才勉强道:“不是,是……大概……两年前。” 宗林不解道:“那时候发生什么事了吗?” 纪越余光小心翼翼的窥视着祁培生的脸色,以至于结巴了一下才道:“我不知道,不记得了。” 宗林闻言皱了皱眉,顿了顿接着问道:“嗯,那你这一阵子睡的怎么样,睡眠质量好吗?” “不太好。”纪越轻声道,感觉祁培生覆在他背后的手停止了动作,心里一紧。 “是睡不着,还是——” 纪越打断了宗林,赶忙解释道:“能睡着,就是睡的晚,不过有时候也不知道到底睡没睡着,天亮了也就醒了。”他不敢说谎,可解释到最后也觉得自己画蛇添足,其实掩盖不了现实情况,沮丧的低下头。 宗林见状安慰道:“没关系,这都是生病的正常表现,那你平常会觉得没力气,难集中注意力吗?” 纪越闷声开口:“有一点。” 这时候,纪越听见祁培生在他身旁叹了口气,纪越几乎神经质的立即扭过头来,祁培生看向纪越,捏了捏他的肩膀:“绷这么紧做什么,回答宗院长的问题就行,没人能吃了你,放松点。” 纪越抿了抿嘴,转过头听宗林深吸了一口气接道:“有没有自杀、自残的想法或者行为?” 语毕,纪越一怔,然而他在这个问题上的犹豫已经无形中说出了他的回答,祁培生结合纪越的之前的异常表现也更觉得棘手头大,不禁咬紧了后槽牙。 纪越还未想好要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就听宗林柔声道:“最后一个问题,你在早一点时候的呕吐反应,其实是一种心理原因导致的惊恐发作,能告诉我是什么让你害怕吗?你印象中第一次有这样的反应是什么时候?” “我不记得了,具体害怕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就是觉得喘不过气,好像是心脏病发,过了也就忘了,很快会好起来,我也没多想。”纪越缓缓答道。 听见他的回答,宗林微微皱眉,显然并不信服,但他的目光对上纪越的视线,沉默了几秒,也没说什么,而后宗林转过身又从桌上拿了一叠文件回来。 “和一开始的判断一致,纪先生患有抑郁症伴随急性焦虑症,我这里建议他考虑药物和心理疏导辅助治疗。”顿了顿,宗林接道:“尽早开始治疗比较好,我现在去叫助理,现在就可以带纪先生去病房休息了。” 闻言,纪越脑子一团乱,前面对自己的诊断到底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纪越无措的抓住祁培生的手,一眨眼差点掉下泪来,绝望而沙哑,以至于他一开始甚至没发出声音:“祁先生……祁先生,我没那么严重,吃药,我也可以回去吃药的,要看心理医生,我也可以每天……每天都来。” 他还没有掉眼泪,已经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干咽起来,祁培生轻抚着他的后背,一边安慰,一边抬起头对郑楚轩道:“楚轩,你先出去,我单独跟小越说几句。” 扭过头,祁培生看着急促低喘的纪越一时间也是心疼不已,他开口道:“小越,冷静一点,听我说,你是生病了,这不是普通感冒咳嗽,吃点药回家休息一下就能痊愈,你需要专业治疗。”顿了顿,纪越已经泪流不止,祁培生不得不抽了一张纸巾替他擦掉眼泪。 纪越摇着头,啜泣道:“可我先前即使生病了,不也好好的吗?我可以上班的,只是有点难受而已我可以忍的。”纪越抽噎着,眼眶通红,鼓起勇气开口:“祁先生,我想在您身边。” 祁培生叹了口气,耐心的开口,一边伸手擦去纪越脸上更多的眼泪:“你知道我每个月在浦市的时间都不会超过两周,广生这么大,就算在市里我也不可能每天呆在家里陪你,在家里贺从连和何慈能照顾好你吗?跟着我出差,路上出了事不舒服了连我都没办法。你在这里,宗院长是整个浦市甚至是全国最好的心理医生,这个医院还有我15%的股份,我是他们最大的股东,小越,他们会好好照顾你的。” 纪越闭了闭眼,热泪源源不绝的从眼角往下掉,他只顾摇头,不是的,他什么都不想要,治不好也没关系,他就是不想离开祁培生,纪越张了张嘴,绝望的哭着道:“祁先生,我不想……” 祁培生再次叹了口气,而后扣着纪越的后颈把他压到了自己怀中,低声道:“小越,我在海市的时候觉得你有点不对劲,想着你父亲去世对你打击一定很大,就想着把你调到身边,有我看着点,没想到反而把你逼得狠了。” 纪越浑身打了个哆嗦,摇了摇头:“没有,不是您的错。” 祁培生抬起他的下巴,看着他的眼睛柔声开口:“小越,只要半年或者更短,等你情况稳定下来,我就让你回家,到时候想回来上班也行,好吗?” 纪越咬紧了下唇,感觉脸上的眼泪一点点风干。 从来,都由不得他选。 祁培生走后,纪越心里长久以来紧绷的绳索被扯断了,令他全然放松下来。 他好像变得正常,而且轻松,不再时时刻刻提心吊胆,不需要伪装隐瞒,甚至自己转过身坐在了床边的看护椅上思索着下一步该做些什么打发时间。 这个病房比起病房来说,其实更像酒店,娱乐设施齐全,也不知道一个晚上要多少钱。 是看看书呢,还是打开电视看个电影。 可下一秒,纪越就感觉自己开始无止境的下坠,失重感让他浑身发毛,裸露的皮肤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胸口仿佛压了一座大山,他张了张嘴,无论是求救还是呻吟都发不出声,纪越惊慌失措,惶恐不安,一颗心带着整个人在转瞬间仿佛已经掉落万米,却迟迟未能到底。 比起死亡,纪越更怕祁培生不要他,但现在不就已经是不要他了吗? 想到这,纪越一下愣住了,他看见病房的门被推开,从外向内涌入宗林为首的许多人。 而后他被人托回了病床上躺下,手背上扎了针开始输液,心电图在耳畔滴滴的响着,纪越突然轻轻的笑了起来,他想不是祁培生不要他,而是他不配了。 从前就不配,现在更不配了。 笑着笑着,纪越已经泪流满面。 第26章 “走吧。” 祁培生在监控室紧盯着纪越病房里的情况,看着医护人员急救过后鱼贯而出,他松了口气,而后抬步就走。郑楚轩在他身后,路过纪越病房门前,只看见祁培生驻足了一瞬,而后又继续走,他想说些什么,也没再开口。 回到公司,今日祁培生推后的工作中有几个急于拍板钉钉的案子还要他亲自过目,郑楚轩才放松了半天,就不得不恢复原职,加起班来。 直到广生的大楼陆陆续续熄了灯,只剩下小片零星的光亮和楼顶醒目的楼标,祁培生才忙完,他站在落地窗前,沉默的俯瞰着浦市的夜景,许久都没有动作。 “祁董,夜深了,我通知司机送您回去吧。”郑楚轩在他身后道。 祁培生长长的叹了口气,并未回过头,淡淡对郑楚轩道:“楚轩啊,电车难题,你会怎么选?” 郑楚轩愣了一下,随即才谨慎的开口:“要看是哪个版本的选择。” 祁培生哼笑了一声,扭过头来瞥了他一眼:“你倒是功利。”回过头祁培生叹息一声,语气严肃,接道:“最原始的版本,没有既行轨道,五个人和一个人的路,二选一。” 饶是郑楚轩呆在祁培生身边多年,这时候也难免忐忑,他明白祁培生的问话,哪里是什么电车难题,他问的是广生和其上下近万名员工与纪越一个人,选谁。 “未在其位,我恐怕选不出。”郑楚轩低声道。 也就是在这一刻,郑楚轩才惊讶于纪越的重要,祁培生是有责任心的领导,是体贴的情人,他对纪越的关怀和特别在郑楚轩看来很多时候都是无差别的给予,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任何人和事能动摇广生。 即使祁培生已经做了决定,但纪越的的确确在祁培生心里动摇了广生。 郑楚轩抬起头,不知何时祁培生点了一根烟,他仍未回头,像是自言自语感叹起来:“这些年公司越来越大,走的平稳,我年纪大了,行事也较从前宽厚许多,呵……也就是在小越身上,我还留了那么点自私自利。” 郑楚轩看向自己老板的背影,在他成为祁培生的助理之前,便听闻了这位年轻的地产界新晋大佬的不少花边新闻,后来郑楚轩成为了二十五岁的祁培生的助理,早几年中更是经手处理了不少相关私事。在郑楚轩眼里,因为旁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对祁培生来说都是触手可及,于是像祁培生这样的人已经不能用道德去评判,凌驾于寻常规则之外的人拥有重新定义行为、是非的特权。他丢弃一件上百万的物件和摒弃一个对他痴心绝对的情人,就如同旁人吃腻了一袋零食,扔掉剩下的半包免得碍眼甚至不需要考虑。但在祁培生三十岁以后,他仿佛迈过一个坎后就玩腻了,逐渐淡出了**场,留在身边的人越来越少,郑楚轩也一点点褪去了对祁培生这样金字塔尖端上的人的盲目崇拜滤镜,便越来越频繁的觉得祁培生是孤独的。 即使这个广生集团的董事长拥有数不尽的财富,即使欲望无穷也能被满足,但山顶上的空地太小,只够站下祁培生一个人,掌权者高傲的眼睛里盛不下所谓势均力敌,毕竟雄狮一向独行,怎么会允许旁的野兽比他更威风,更多的时候则是视人犹芥,他眼里的轻蔑早就刻进骨血,以至于从来没有人能够合衣站在他身侧,同他一起欣赏他一手创建的繁星夜色。 郑楚轩将所有事串联在一起,才惊觉他自诩洞察秋毫,但有些事这么多年还是忽略了。比起被祁培生允许住在了山上,纪越更厉害的地方是他让祁培生觉得那不再是一片引以为傲的高级别墅区,祁培生曾经也像国外的富豪们热衷于社交,把家弄的也跟个公共娱乐场所一般随时准备接待来访的客人,布满价格高昂的新奇设备,随时准备好向到访者炫耀。但他如今的家几乎可以说低调朴素了,他逐渐变得越来越看重私密,偶有客人到访他也热情接待,但再也别设想他会像从前那样在家里开个party然后邀请各方好友前来一聚。山间G形字母底下的豪宅,对所有张着好奇的双目想要探秘的人紧闭了大门,成为了一个只对数人开放大门的广生集团董事长的家。 “祁董……”郑楚轩情不自禁开口,试图劝一劝自己老板。 祁培生却只是转过身舔了舔下唇,随即吸了口烟,烟雾缭绕间眯了眯眼睛:“没事,你回去吧,我今天在公司住一夜。” 回过头,祁培生仍然站在落地窗前,他闭了闭眼,真真切切想起八年前纪越第一次来见他的模样。 那时候祁培生不过三十出头,早就玩够了,便另辟蹊径,自作聪明的换了种玩法。 不过是多了一本黑色封皮的培养协议,遮盖了丑陋的欲望和交易真相,实则纪越与他曾经包下的那些和秦向明相似的明星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但如今,哪怕是四十岁的祁培生,也没有当初的自以为是,觉得能轻易掌控一个人的人生中最好的十年。 寂静无声的夜里,“啧,真是庄赔本买卖。”祁培生自言自语般感叹道。 第27章 这一天精神压力太大,纪越疲惫不堪,吃了药后睡得很早,他以为他可能会失眠睁眼到天亮,但纪越确确实实睡着了,只是天还没亮就醒了过来。 纪越没有开灯,漆黑一片之中只要适应了环境,借着月色也能看清周围。 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纪越有些愣神,而后才恍然明白自己是在哪儿。 随即昨日种种浮现在脑海中,令纪越一时间仿佛被拽到了高空中四方拉扯,可他却迟迟未感觉到熟悉的紧张和恐惧,种种情绪仿佛石沉大海,毫无回音,药物让他对痛苦的感知减少,陷入了一种新的虚无感中。他不觉痛苦,只觉疲惫,像陷进沼泽,也不想徒劳的挣扎。 纪越闭了闭眼睛,不知道这心头空荡荡的感觉是否就是治愈过程。如果是,倒是比他想象中好过。 但他并不相信自己能痊愈,纪越对此很清楚,他的病源头并不是生活中突然的意外打击,而是长时间的情感压抑和失望情绪,想要对症下药便要找到他的病根,那是痴心妄想。他睁开了眼睛,又想痊愈与否并不重要,他的生活已经变的毫无意义,即使病好了,快乐起来也毫无意义。 纪越难以自控的想到祁培生,他克制着不去想祁培生是否会来看他,不想承担一丁点因为希望而要承担的失望情绪。 纪越抱住了膝盖,把头埋在了胳膊里,祁培生把他留在了这里,说等他好了就能回去的话兴许只是安慰,纪越不敢当真,他之前上网看资料的时候确实看过痊愈的病人,但更多的是始终未能痊愈、一次次反复发作仍在苦痛中煎熬不止的同命人,受损的细胞残骸遗留在身体里,找寻着脆弱的弱点蠢蠢欲动。 纪越想,如果治不好,他就回不去了。 一直呆在这里啊,他想起来他与这个社会根本没有除祁培生以外的任何联系,没有人会试图找他,而一直在这里的话治疗费用会有多少呢? 哦……纪越这才反应过来,对祁先生来说,能用钱解决的事算的了什么,他根本不在乎吧。纪越想自己只是一个需要被淘汰的情人,很快就会有人填补上他的空白。 少了生理上应激的痛苦,他的确变得更冷静,却也更悲观,更绝望。 祁培生第二天就踏上了前往A国的飞机,接下来的一周有超过一半的时间都在天上飞,等到回到浦市已经过去了十天,一落地还在用手机继续和A国那边的电话会议,车流拥堵,祁培生比了个手势,副驾驶的郑楚轩了然的吩咐司机转道开往宗林医院。 “您来了。”宗林见到祁培生,松了一口气。 “怎么样了?”祁培生着急道。 宗林调开了纪越这几日的观察记录,将一份复印文件递给祁培生,道:“现在还算稳定,前几天伴随药物副作用他有一些身体反应,情绪遗也有点低迷。但您别急,我找您来,是因为另一件事,必须得跟您当面说。”宗林顿了顿,见祁培生看文件的脸色算不得太好,试探性的开口接道:“其实纪先生的病理反应比我诊断的结果要严重,最初的评估问卷就表现出这一点,那时我就觉得有些奇怪,甚至在诊断的时候都有所怀疑。” 祁培生听到这,暂时合上了手里的文件,抬起头看着宗林。 “通常日常反应会像纪先生这么严重的患者会对生活失去激情,失去欲望,陷入一种无动力的茫然中,觉得生活没有意义,但纪先生并不是这样,包括在他的评估测试中,都可以明显找到与这一描述相反的地方,包括您先前向我描述的他的所谓轻生行为、冲动想法都是克制的,除却焦虑症的影响,更多的是他并没有完全否定自己存活于世的意义。而我在和他的交流中从他的状态和反应来看,他的的确确还是有欲求的,只不过他刻意在隐瞒。”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生病,而是我想或许我们可以考虑从这个角度出发,对症下药。”宗林缓缓道。 闻言,祁培生的手肘撑在了膝盖上摸着下巴,他眉头紧皱,沉默的看着宗林。 小越的欲求,实在是太好猜了。 “你的意思是小越觉得他自己是在为我而活?”祁培生低声道。 宗林深吸了一口气,放松下来,这样的话即便他一早就看出来了也由不得他开口,祁培生肯承认就再好不过,他缓缓道:“是的,我想,是他创造了一个以您为生的逻辑闭环,从而说服自己活下去。”宗林顿了顿,补充解释道:“其实很多抑郁症患者都会因为家人和朋友的存在鼓励自己对抗疾病的痛苦,治疗的过程很难仅靠自己的力量完成,大多数案例中医生都会建议病人家属陪同治疗,纪先生的状态也是类似这样,他在父亲去世后基于种种原因对您的依赖更加强烈,会不自觉的给自己心理暗示,把您当做他的救命稻草,从短期来讲,如果有您的鼓励的陪伴,他的治疗会事半功倍。” 虽然他也算是祁培生的半个下属,但他身为医生,还是有为病者考虑的优先自觉,毕竟呆在医院这个环境里,对纪越的长期恢复不是一件好事,见不到熟悉和亲密的家人朋友,还会加重内心对于自己生病的暗示和压力。只是祁培生和纪越的关系,确实不是父母亲人,更何况祁培生日理万机,即便他有心,要真正配合恐怕也不会太容易。因此宗林小心翼翼的说完,心下也有些忐忑。 祁培生闻言深吸了一口气,考虑过后沉声道:“我会尽可能多的过来。”顿了顿,他扭过头看向宗林,接道:“他对我的依赖,其实是觉得我会抛弃他,所以没有安全感,对吧?” 宗林一惊,这已经不是纪越的病情,而是祁培生的私事了,他不敢置喙,沉默的垂下了头。 “小傻子,哎……”只听祁培生叹息一声,而后他看向宗林,神色逐渐变得凝重深沉,道:“不过你确定像他这样把自己的生命全然托付给另一个人,这不是另一种疾病吗?这样的好转,康复,在你们医学上能算是真的康复吗?” 宗林一时间哑然,他小心翼翼的解释起来:“现在的首要问题是药物治疗没有办法在短期内缓解他心理上的痛苦的,即使再好的方案搭配最好的药物,也需要患者自己走出来。所以现在的问题其实是如何点燃他的希望,让他身体内部的活力重新运转起来,觉得日子有盼头,换句话说,现在在短期内,他都是无法靠自己走出来的,他需要一个信赖的人搀扶他,陪伴他走到下一个阶段,至于过度依赖,这个是治疗后期需要考虑的问题,很多病人在逐渐痊愈的过程中找到了新的生活意义,其实对家人朋友的依赖都会有所减少,并不是一个严重的问题。” 宗林说到这里,越来越明白为什么纪越会如此卑微,普通人对上祁培生尚且难以平等相视,何况纪越。喜欢上祁培生,根本是自寻死路,没有人能莽撞无畏。 第28章 祁培生推开门的时候,纪越抱膝坐在窗边看一本画册。 但其实他不怎么看的进去,目光呆滞,早就不知神游到了哪儿,虚拿着一点书角,直到祁培生到了他身侧,才仿佛炸毛的兔子一样回过神来,吓了一跳。 他直愣愣的看着祁培生,一脸的不可置信,而后逐渐缓过神来,委屈的抿紧嘴,一点点红了眼睛。 “好了好了,怎么还哭了。”祁培生带着一点浅笑,蹲**朝纪越张开了双臂,“过来。” 纪越跪立着一点点埋进祁培生的怀抱,他悄无声息,身体轻轻的打着颤,祁培生闭了闭眼,感觉衬衫肩头很快传来一阵湿意,祁培生拍了拍他的后背,低声道:“想我了?” “嗯……”纪越小声应道。 祁培生叹了口气,安慰的拥抱持续了几秒才缓缓放手,他明白依照宗林的话,继续住院治疗对纪越的病情帮助会越来越小,但这时候即使直面了自己在纪越治疗过程中的正面效应,也同意介入他的治疗,祁培生依旧难以保证他的陪伴。 祁培生开口,同时伸手擦掉纪越脸上的眼泪:“我有空会多来看看你,不过你也知道我忙,对吗?” “我知道。”纪越点了点头,他接过祁培生递过来的纸巾,擤掉眼泪和鼻涕。他抬起头眷恋的看着祁培生,十天了,他忍不住,每天在网络上要搜索上千次广生和祁培生的消息,明知祁培生是出国了,短时间内不来看自己是正常的,却还是觉得自己是被遗忘,被丢弃了,残存的理智安慰了自己一千次,就被孤独淹没击溃了脆弱的壁垒一万次。就连这时候看见祁培生,都害怕是自己脑袋坏掉做的白日梦。 “走吧,带你出去转转,吃个饭。”祁培生站起来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开口道。 “……我可以出去吗?”纪越声音因为哭泣而有些低哑,他有些惊讶。 祁培生手指敲了一下纪越的额头,笑道:“想什么呢,也不是把你关起来,当然可以,今天的药带着吧,晚上回家睡,明早再送你过来。” 惊喜来的突然,纪越感觉心里颤抖,陌生的喜悦感让他心里一阵麻,祁培生回过头看发愣的他,伸手摸了摸他后颈:“别愣着了,去把衣服换了。” 纪越应下,然而从衣柜里拿起衣服时手里顿住,有些犹豫,祁培生在他身后也察觉到,先是略微一愣,随即了然的低声笑道:“住了几天院还知道害羞了?” 纪越咬了咬下唇,他想说并不是,医院这个环境并不是调情的好地方,他的调笑语气便显的有些刻意,像是故意要缓和气氛,但也许是很久没见祁培生,在医院的每时每刻时间都被拉长放缓,纪越的反应速度也跟着慢了下来,一时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感受。 但他想,祁培生褪去了平日里随身笼罩着的会让周围人紧张不安的威压,确实是比以往温柔。纪越抿了抿嘴,没答话,干脆的解开衣扣。 而祁培生在纪越看不到的地方,看着他见过无数次的身体光裸的出现在眼前,脸色骤变,眸色也跟着暗了下去。 小越这阵子又瘦了。 等纪越换好了衣服,才听见祁培生不经意的开口:“医院饭菜不合口味?” “没……”纪越吓一跳,下意识的开口否认,随即才轻声解释道:“不是,是我吃药以后总是恶心。”他抬起头,对上祁培生的视线怕他生气,便又重复道:“是真的恶心,有时候没吃就想吐了。” “有些药物反应都是正常的,你别多想,也别任性,乖乖听医生的话就好。”祁培生淡淡开口,没再继续深究这个问题。 坐上熟悉的车,纪越闭了闭眼,手指在真皮座椅表面留下一排汗湿的指纹,屋外的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路边的灯亮了起来,繁忙的城市现在与他格格不入。 祁培生克制的打了个哈欠,转过头问纪越:“知道是去哪儿吗?” 纪越努力辨认,车窗外车水马龙,城市的夜晚霓虹灯璀璨耀眼,转眼已经到了浦市地价最贵的地方,就连马路都是整个城市中最宽的,这里遍布了数家放在国内都是最顶级的酒店和餐厅,纪越诚实的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见状,祁培生没料到纪越竟然不记得了,他脸上的表情变得难以捉摸,有些复杂。微微一顿,随即祁培生扬了扬下巴,打算卖个关子,给纪越一个惊喜:“那就等到了再说吧。” 等车在某个路口转弯,在一座气势恢宏的大楼门前停下,纪越感觉莫名的有些紧张起来,这幢大楼是广生的产业,但他想自己并没有来过这里,心里便升起一种异样感,甚至担心祁培生是不是又找了一个医生要给自己看病。 坐进电梯,纪越仍有些紧绷,看着观光电梯外越来越小的城市,他仍旧很是拘谨。这时候才听见祁培生状似不经意的开口道:“这里是原先的九号公馆,后来拆了,改建成现在的样子。”他刻意的停顿,转过头看见纪越脸上惊讶的表情,祁培生脸上带上了笃定的笑意:“小越,想起来了吗?” 纪越一怔,眼睛里是纯粹的惊讶,而后他吞咽了一下,同时快速的眨了眨眼,一边连忙点头应下:“嗯。我第一次见您,就是在这里。我……”他一时间感慨起来,以至于不得不深吸了一口气,才接道:“我那时候直接从地下停车场上楼见您,后来再没来过,九号公馆拆掉的事我甚至都不知道。” 即使这些年间纪越没少跟随祁培生出席浦市的高档场所,他仍然是个不舍得将数月的工资花在一顿饭或者一夜住宿上的普通人,于是九号公馆仍然不是纪越自己有资本可以频繁出入的地方。 纪越这时候再看着观光电梯玻璃外的景色,甚至连电梯内的装潢和广告都认真看过,感慨万千,忍不住扭过头问祁培生:“是什么时候拆掉的啊?” 他眼中的不舍落入祁培生眼里,祁培生也感觉出他明显的情绪变化,就像宗林所描述的那样,他看到了纪越身上骤然迸发的活力,即使并不汹涌,也较前些时日有很大不同。小越在医院里,是凋谢萎缩的植物,毫无生气,苟延残喘,但在自己身边的时候,不过是一个心性敏感的健康的正常人,有喜好,有眷恋。 祁培生眼中闪过一抹隐忍,而后他闭了闭眼,神色恢复了宽厚温柔,回忆起来:“大约是12年底吧,你来见我的时候已经定下要拆了,那年年底便动工了。” “那么早。”纪越喃喃道。 “是啊。所以你认不出,也没什么。”祁培生淡淡道,他说着,伸出手安慰的揉了揉纪越的耳骨。 第29章 转眼电梯已经到了顶楼,曾经观景套房的位置被一层楼面积的观景餐厅代替,如今城市发展迅速,越来越多的人乐意在吃食享受上投入更多,这处即使价格高昂,却同时提供了无可替代的绝佳景色,可以说性价比极高。因此这里并不像纪越所想的那样,食客皆着正装,划出一道上流社会与普通人泾渭分明的无形分割,纪越一身休闲装身处其中,还算自在。 甚至有淘气的小朋友打闹着从纪越腿边跑过,而后被妈妈追着拉住手抱歉的朝纪越一笑。 纪越摆了摆手,转过头,这边刚得知大老板亲自驾到,上晚班的餐厅经理急匆匆的赶过来,问祁培生是不是要安排包间。 祁培生看了纪越一眼,随后摇了摇头,说要窗边的卡座,餐厅经理抱歉的解释窗边的位置都客满了,实在需要的话要等二十分钟左右,祁培生视线扫过热闹的食客们,扭过头看向纪越:“等一会吧,饿没有?” 纪越一愣,摇了摇头,但这时候他和祁培生已经引了不少人瞩目,大家好像都在窃窃私语的猜测经理身边站着的两位是什么来头,他试探性的开口提议道:“……先生,要不我们还是去包房吧?” 祁培生迟疑了片刻,而后吩咐餐厅经理先退下,他知道纪越不习惯身后那些探究的视线,领着纪越暂时出了餐厅,过道里,他低声道:“小越,你太在乎别人怎么看你了。” 他语气并不严厉,然而纪越仿佛听训的学徒猛地垂下了头,他脚步一顿,随后心里一下子酸了起来。祁培生走在前面,纪越落后一步跟在后头,抬起头看着祁培生的背影,觉得他和祁培生之间的距离从来不曾缩短,一直都在以光年记。祁培生永远意气风发,满怀信心,古人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而今祁培生这只雄鹰也不会明白,纪越这只小鸟光是要跟在他身后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勇气。 祁培生让人开了一间套房,他动作利落的拉开了落地窗帘,走到窗边的沙发坐下,叹了口气,抬起头看向纪越,越发觉得无力,以至于祁培生情不自禁的开口:“小越,是你见不得人,还是觉得我见不得人?” 纪越浑身一抖,猛地抬起头,对上祁培生幽深的视线,又是一愣,随即惊慌的解释,声音都有些颤:“我没有,我不敢这样想。” “不敢?小越,是你定义了我们之间的关系,觉得见不得人,觉得羞耻。”祁培生冷哼了一声,捏着纪越的下巴,替他做了回答。 他的话太直白,纪越仿佛刹那间被提溜到八年前的悬崖前,随时都会坠落,那时候他前路被毁,眼看着多少人粉身碎骨,可他却被祁培生带着飞上新的山顶,他一时间失去所有,却又在一夜之间拥有了所有,他是侥幸。 他身上年少时还坚硬的脊骨便不得不被敲磨,变成一个不惹麻烦,不被厌倦的小越。可他凭什么?纪越想了八年,时至今日都无法说服自己坦然接受。 自卑早已成为枷锁,桎梏着他的言行举止,又幻化成毒蛇紧紧的捆住他的心,呲牙吐舌说你怎么配。 纪越一瞬间觉得喘不过气,眼前一黑就被祁培生带进了怀中。幸好沙发够大,挤两个成年男人都绰绰有余。 祁培生又是一声叹息,他搂着纪越的手扣在他的腰上,直到纪越的呼吸平稳下来,祁培生才指了指窗外,低声道:“小越,你看到了什么?” 纪越不知道祁培生这一席话背后是什么意思,直到现在心脏还紧张的七上八下,砰砰直跳,他眼前有些模糊,坐在祁培生怀里,距离远了些,根本看不清窗外,只能看到玻璃窗上的屋内倒影。 纪越的沉默是意料之中,祁培生自己看着落地窗极有耐心的开口,谆谆善诱道:“这里是三十层高,广生总部是五十层,你觉得有什么区别?” 纪越像只兔子耷拉着耳朵垂下了头。 祁培生目光灼灼的看着纪越,小越并不笨,大学的时候还拿过几次奖学金,成绩没得说,在广悦工作的五年也拿了几次优秀员工奖励,他也并不是一个情商极低的书呆子,否则祁培生不会把他放在身边这么久。而他习惯性的在自己面前保持沉默,是因为顾虑的太多。 祁培生无奈的搂着纪越站了起来,带着他将大半城市尽收眼底,入眼是灯火辉煌,车水马龙,墨蓝的夜空中点缀着繁星点点。 “站在这儿,你能看见小半个浦市,站在广生顶楼,你能看见浦市的全貌,小越,站得越高,看得越多,人就越渺小。”祁培生扭过头看向纪越,而后又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窗外楼下的景色,缓缓接道:“站在高处,会有压力,但视野不同,看到的景色也不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会避开很多陷阱,少走很多弯路。这城市,这世界每分每秒都在变,小越,再大的困难和痛苦,放到远处看也只是一个模糊的小点,咬咬牙,你的世界还很大,心胸开阔些。” 纪越一怔,他明明吃过药,可这时候情绪又有些不受控,眼前闪烁的霓虹光变得模糊,眼前的夜景失焦了晕成乱糟糟的大片,他听懂了祁培生的话,好像被祁培生喂下了另一种药,让他一时间跳脱出沉沦已久的泥沼,清醒了一瞬,可这药的副作用来的汹涌强烈,巨大的负罪感、自卑和感激种种复杂情绪混合在一起甚至淹没了祁培生的安慰,就在这时候,纪越感觉自己的脑袋被祁培生扣进了怀里, 他浑身一颤。 祁培生沉声开口:“你并不是因为我的存在而特别,小越,不论有没有我,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你都是独一无二的。有点自信,小越。” “这不是安慰,我在告诉你真相。”祁培生缓缓接道。 纪越闭了闭眼,在祁培生怀中打了个激灵,他想,不,您就是我的整个世界。 第30章 过了一会儿,祁培生没有强求要回餐厅吃,和纪越两个人在房间里用了晚饭,到还真有些回顾初见往事的意味。 饭后,祁培生领着纪越回家,他看得出纪越仍然情绪不高,便没再刻意开口,车窗开了一点缝,透出一点微风,祁培生也稍得喘息。他一向把工作和生活的节奏都稳稳的攥在手中,如今却对着一个生病的小越频频感到无奈,从前他并非对纪越的自卑和拘谨毫无察觉,更未曾错过纪越眼中的迷恋和深情,只是过去祁培生收紧了束缚,小越是笼中鸟,只要乖巧便足够可人,不说更远,即使两年后协议到期,祁培生也乐意在家中继续养着他,可纪越若是要站在自己身侧,要真的堂堂正正,不受人非议,就算有自己帮扶,就连祁培生都不敢说轻易二字。 盛名之下,谤亦随之。祁培生想,小家伙,心气还是高啊。 但祁培生还是给了他机会,也一道给了他能出现在人前的自由。 祁培生扭过头,将纪越揽入怀中,他想,有些路,如果想要就只能自己去走,这些道理,不知道小越什么时候能明白。 不过今天已经说了太多,祁培生这时候只能顺着风无声的叹息,半阖上眼休息。 而纪越蜷缩在祁培生怀中,耳畔能感觉到祁培生胸腔的震动,他贪婪的沉溺在祁培生给的安全感里,几乎是放肆的伸出手从祁培生的身后穿过回抱住了他。 十天了,纪越悬在半空的心总算归回原处,他感到久违的踏实,纪越想,他今天兴许能好好睡一觉了,终于能好好睡一觉了。 他又感到委屈,沉闷的心境好似无止境的冬日阴天终于等到一点晴天,却没有雪化,没有冰融。药物反应把一切情绪包裹成一团团软绵绵的棉花,堵在心口,堵住每一条发泄的通路,连掉眼泪都变成奢求。 回到家,祁培生先去洗澡了,纪越也回到自己的卧室洗漱。 他又习惯性的沉进浴缸中,上瘾一般的享受着轻微窒息带来的安全感。 不论纪越如何在价格高昂的家具摆设和低微的自己间挣扎,事实上八年他实实在在的熟悉了这栋房子,闭上眼,也能熟悉的推开自己的房门,走进祁培生的卧室。 “我给您吹吧。”祁培生正在浴室吹头发,纪越走到门边,轻声开口。 “行了,你去床上躺着吧。”祁培生摇了摇头。 “哦。”纪越应了一声,扭过头,乖顺的爬上了床,在自己熟悉的一边躺下。祁培生今天似乎没有要**的打算,那还要同睡一张床吗,纪越心里头有点疑惑。 片刻,祁培生身上还带了点水汽,回到床上,他关了灯,掀开被子一把将纪越捞进了怀里,纪越心里一紧,但祁培生只是低声道:“睡吧。” 而后很快,纪越耳畔就传来祁培生均匀的呼吸声。 他睡的好快。 纪越这时候轻轻的睁开眼,恍惚中仿佛脑海中有一道光闪过,他才突然后知后觉的想起来祁培生怕是刚从外国回来,时差都没来得及倒,他呼吸一窒,随即又觉得心里酸甜酸甜的,还透着一点过电似的麻。 纪越闭上眼,小心翼翼的靠着祁培生的方向蹭了蹭,他仿佛被托住,终于停止了无止境的下坠。先生真好,他想。 药物作用下,即使在祁培生身旁的纪越第二天一早依然醒的很早,他贪婪的睁着眼盯着仍在睡梦中的祁培生,直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屋子,直到手机的闹钟响起,祁培生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的按掉手机睁开了眼。 “醒了啊。”祁培生声音有些沙哑。 “嗯。”纪越应了一声,看着祁培生伸手按了按太阳穴,而后起身坐了起来。 “过会儿我去公司,一道送你回医院。”祁培生开口道。 “哦。”纪越点了点头,眼里的光像是快燃尽的蜡烛,忽明忽暗,而后骤然灭了下去,这一回去,不知道下次见祁培生又是什么时候了。 纪越一条腿悬在床边,回过神来的时候祁培生都已经洗漱完了,见纪越有些晃神,祁培生一边系衬衣扣子一边摸了摸纪越的脸颊,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又给纪越喂下了今天份的安定药:“晚上如果提早忙完,我就去医院看你,跟你一起吃晚餐。” “……好。” 纪越一怔,随后露出了一个虽然拘谨却真实的浅笑,他本就长相出众,又因为生病有一种病态的脆弱,像一件价格高昂的古董瓷器,于是祁培生更加心软了,他揉了揉纪越的头发:“去吧,去洗洗,下楼吃饭。” 说是送,祁培生真的亲自送纪越回了病房,纪越扒在窗户边,看着黑色的汽车掉头离开,他眨了眨眼睛,仍然站在窗边,良久,直到宗林过来查房,他才稍微回过神来。 “昨天回去过后感觉怎么样?”宗林坐在沙发上问道。 “挺好的。”纪越轻声开口,顿了顿,他抬起头,犹豫的问道:“是您……让祁董来的吗?” 纪越并不傻,自己的身体感受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吃药能稳定情绪,却改变不了他的心情。而祁培生的忙碌纪越这么多年都看在眼里,当权者从来说一不二,既然已经决定把自己留在医院治疗,即使会过来探望,但怎么会突然改变主意。 宗林微微一愣,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感叹祁培生的行事风格太冷硬,还是纪越的敏感了。他点了点头,解释起来:“是我,不过你也不要多想,你这个病还是需要熟悉的人在身边陪伴的,你心里踏实了,才能好的快,虽然让你呆在医院里是祁董的意思,但原因是他太忙,没有时间照顾你,觉得留你在这里他才踏实,并不是说他不在乎你。所以我跟他以医生的角度谈了一下,他听说了以后,很自然就同意了。” 纪越闻言垂下头,食指和拇指勾住了另一只手的拇指,若有所思,良久,宗林才听见他开口:“谢谢您,我很高兴。” 第31章 祁培生说到做到,接下来的几日,当真每天晚上都会到医院来陪纪越待一会儿,甚至有一日提早过来,吃完饭又把纪越领回了家。 纪越每日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等待上,他沉默寡言,安静不语,坐在窗边看着楼下的广场,是否有熟悉的黑色车子开进来。 他不再想是否能拥有祁培生这样复杂而又遥不可及的问题,每日能同祁培生待一会儿,纪越就感到知足。 只是他偶尔会想,治好自己对于祁培生来说是不是真的如此重要,以至于祁培生已经忙碌至此,还要每天抽空过来。 但不论他怎么想的,纪越都无力干预,他已经在很多事情上令祁培生失望,这时候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能起码在生病这件事上成就祁培生的期许,尽快好起来。 祁培生不在的时候,纪越通常像这样胡思乱想一会,很容易就挨到中午,然后祁培生安排的小灶饭菜就会送上来,下午的等待要漫长许多,因为不知道终点在什么时候,纪越不知道今天祁培生会不会来,什么时候来,他在这个时候才会觉得难熬。 他克制着避开很多与祁培生有关的情感禁区,假造出来一个梦幻的、完美的情境,沉浸其中,祁培生填补了死亡的巨大空洞,纪越每日仿佛漂浮在波光粼粼的海面,随波逐流,如梦似幻。 但今天,直到外头的天色已经黑透了,楼下的路灯映到窗户上,祁培生也没有来。 护工把饭菜送上楼的时候,纪越还盯着窗外,他连灯都没开,静静地呆在窗边,像是一没生气的摆件。 “纪先生,吃饭了。” 护工按开了灯,纪越闻声才回过神来,他抬起头看见是护工,病房的门仍然紧闭,并没有人突然出现走进来。 “……哦。”纪越艰难的吞咽了一下,应了下来,转过头拿起碗筷,他心跳一下子变得很快,强烈的不安冲破了压抑的防线,在胸口砰砰直跳。 饭后,护工收走了碗筷,纪越短暂的一个人呆在屋子里,他摸出手机,指尖的汗水甚至沾湿了屏幕,公司并没有什么消息,也是,大老板的一举一动,怎么都不会人人知晓。纪越磕磕绊绊的吐出一口气来,他想,这没什么,自己这些天逐渐在好转,他觉得实打实的安心和高兴,先生的确不需要每天都过来,他忙,今天就不来了,这也很正常。 纪越自我安慰着,他又想,他晚上的药还没吃,等一会儿先把药吃了,然后早些睡,明天先生忙完了,可能就来了。 他一时间手忙脚乱的,又想拿药,又忍不住一直握着手机,还想直接去洗漱间洗漱,直到护工收拾好餐具回到病房,看见他的样子,有些惊讶,问道:“纪先生,您在干什么?” 纪越一惊,手里的东西应声落地,玻璃杯摔了个粉碎,他倒是还没回过神,护工已经立马冲了过来。 “您别动,这我来处理,您先休息一下吧。” 纪越一愣,听话的回了沙发上坐好,窗帘还没来得及拉上,屋外好像下起了小雨,窗户上有湿淋淋的水迹,他下意识的看着窗户外面,然而屋外黑漆漆的一片,看得最清楚的反倒是屋里映在玻璃上的灯,他看见身后忙碌的护工,而后摊开手掌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因为他握的太用力,上面残留了一点点刚才玻璃杯的印子。 纪越感到慌张,不像是他自己没入水中,窒息感来的猛烈,仿佛被人硬生生的勒住了喉咙,他张开嘴,鼻翼扇动,手无力的垂下,眼前一黑,一下子倒了下去。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纪越的手无力的在空中抓了一下,他无力的想,我怎么什么都做不好? 他并没有昏过去很长时间,甚至值班的医生还没过来,纪越就醒了,值班医生安排他吸一会儿氧,而后让他把药吃了。 纪越点了点头,只是在值班医生走之前叫住了他,轻声道:“医生,今天的事……能不能,别告诉祁董?” “这个……纪先生,你是宗院长的病人,病情出现反复我是必须如实向他汇报的,看他需不需要给你换药,这是对你负责,至于祁董那边,你放心,我是不会去说的。”值班医生面露难色,缓缓道。 医生的意思是他也身不由己,纪越话说出口,也知道连宗林都未必敢替他隐瞒,自己这是是在强人所难,闻言点了点头,没再开口。 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稍作休息,可心里还是一团乱,他觉得自己需要祁培生,需要打个电话要一点点慰藉,然而反复发作的焦虑症又让他自我厌弃,他克制着内心的冲动,自己都没注意,指甲几乎抠破了掌心。 纪越想,祁先生不是没有责任感的人,今天没来也没有提前说,那一定是工作上有事,太忙了,纪越不想在这个时候去打扰他。可即使这样想,纪越还是忍不住蜷缩成一小团,他环抱住自己,轻颤着喘息起来。 他难以自控,去想那个万一。 万一呢? 万一祁先生觉得他好了,就可以让他自己呆在这里自生自灭了呢? 万一祁先生就是不要他了,又有一个像当初的自己一样送上门去的小越了呢? 甚至比他年轻,比他健康…… 纪越甚至希望就在这一刻,多余的自己能够消失。他又想,怎么纪明辉走的时候没带着他一起走呢? 即使插着氧气管,纪越都觉得呼吸困难,心里像有个大摆锤,悬空越飞越快,越来越高,他裹在被子里,几乎浑身痉挛的打起哆嗦。 第32章 药物作用,纪越的情绪逐渐平稳下来,然而几乎是一夜没睡,睁眼到了天亮,他听见陪护的护工悄声的从陪护床上爬起来收拾东西,这才小心坦荡的睁开眼。 窗外错落的绿化景色,即使比不上家里,也是精心设计的,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是一幅美丽的画。纪越却是冷眼的看着窗外,习惯了的疲倦感笼罩着他,同时昨夜的心口颤栗在药物作用下被冻住,僵成一个大块,整片胸膛连带着四肢都是麻木的,他整个人像一尊精致却没有生气的人偶。 他呆愣了一会儿,而后仿佛自救一般的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然而屏幕上显示的时间不过5点半,纪越闭了闭眼,按掉了手机屏,断断续续的做了一个深呼吸。 这个时间点,还是不要打扰祁先生了,他忙了一天,可能才睡下不久,也许今天忙完了,晚点就会过来看自己了。 纪越抿了抿嘴,告诫自己再耐心的等一等,再坚强的忍一忍。 没过多久,宗林到了医院,得知昨晚的情况他眉头紧皱,和纪越沟通着换了一种药,宗林耐心而温柔的告诉他,换了的药物在睡眠的副作用会减弱很多,但是因人而异,可能会对食欲有一点影响,要纪越不要担心,如果觉得不想吃东西其实也是正常的,慢一点吃就好。 然而还没到中午,随着时间流逝,纪越好像是又一点点的飞了起来,不知不觉到了万米高空上,不受控的念头稍有偏差就是坠落,就是粉身碎骨,性命不保。 纪越只能无措的盯紧窗外,同时握紧手机。他却不太敢打开看了,怕看见祁培生忙碌的消息,也许相隔千里,有心无力,潜意识里又怕知道祁培生其实并不忙,自讨苦吃。 一瞬间,纪越浑身一颤,突然意识到他今天明明吃过药了,却还感到情绪难以控制,这本身不正常,他仿佛整个人嗖的往下沉了好几米,突然的失重感让他心里一紧,纪越不得不下意识的捏紧拳头,借由指甲压进掌心的疼痛保持清醒。 午饭是意料之中的毫无胃口,纪越敷衍的吃了几口,他浑身紧绷着,察觉到自己的不对劲,强迫自己爬上了床不要再胡思乱想。 “纪先生?”护工见状,试探着开口问他。 “没……没事,我不吃了,你把东西收了吧,我休息一会儿。”纪越吞咽了一下,克制的开口。 然而他咬紧下唇,在被子里仿佛被无形的双手捂住了口鼻,呼吸困难,纪越浑身颤抖着,强迫自己放缓了呼吸,一边默念着祁培生的名字。 先生…… 然而收效甚微,纪越甚至觉得随着沉默的呼喊他整个人又陷入一片更深的酸楚的沼泽,翻涌的巨浪裹挟着嘲弄的声音,将他淹没。 纪越艰难的喘息着,就在这个时候,他后知后觉的听到一点声响,将他从痛苦中短暂的拉扯出来,他先是愣住了,随后才手忙脚乱的摸出放在枕头旁边的手机。 来电是郑楚轩。 纪越坐起来,慌张的按下接通,明晃晃的三个字让他在开口的瞬间几乎要淌下眼泪来,仿佛溺水之人终于得救般哑声道:“先生……” 他的声音哑的不行,以至于郑楚轩一时间都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喂,纪越,我是郑楚轩。”电话那头声音略微有些嘈杂,但也足以纪越分辨出人声。 “公司临时有些事,祁董这两天没办法去看你了,他挑了几本书和碟片,一会儿我让人给你送过去。” 纪越一怔,失望不已,迟钝的应下:“……好。”顿了顿,想起什么,几乎是恳求一般的急忙开口:“我可以请先生听电话吗?我想……我想跟他说说话。” 郑楚轩闻言,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祁培生所在的方向,祁培生正忙碌于应付市里的审查人员,楼底下还有长枪大炮的媒体等候,哪怕有公关和法务部门在身边,祁培生也着实**乏术,进退维谷,郑楚轩不得不解释道:“纪越,等一会儿老板不那么忙了,我会请他回给你,你等一等,好吗?” 这会儿眼瞅着,政府部门的工作人员又来了一群,郑楚轩身为公司的法律顾问,这时候等不及听见纪越的回话,就匆匆挂掉了电话,赶到祁培生身侧。 他和祁培生交换了一个眼神,抬起头对来访者礼貌道:“您好,我是广生集团法律顾问郑楚轩,有什么需要吗?” 而另一边,纪越放下了手机,他愣怔着,视线落在前方的地板上,回想着刚刚郑楚轩的拒绝,又后悔起来。 这么多年他都做的很好,知克制、懂分寸,怎么就好像一下子,就脱离既定轨道了。他明明知道祁培生的忙碌,为什么就是忍不住呢? 纪越闭了闭眼,热泪滑落,整个人陷入一片酸楚之中。 郑楚轩安排的人效率很快,没多久就送来了刻录的光碟的书本。这年头电子产品无所不在,但实体的光盘和书本有一种年长者吩咐的仪式感,纪越很明白这是祁培生的选择,他不假他人之手,这是自己的殊荣。 然而纪越听话的打开了电视,翻开书本,却只觉得那些画面和故事太过虚幻,即使是同样患病,遭遇苦难,也将痛苦诉说的轻描淡写,远不及现实残酷,可坚强二字却落笔的太轻易、坚决。而那些同病相怜的案例之中,纪越翻遍所有也找不到同他一样遭遇的人。 没有人像他一样。 那故事无形之中编织出一个又一个祁培生,纪越却想,没有人像我一样,真正无所依。我依赖的人,不可能成为我的救命的稻草,因为他是需千百人环绕才能围拢的苍天大树,这令纪越感到越发难过。 情绪又变得岌岌可危,纪越深吸一口气,干脆利落的关掉了电视屏幕。 他咬着指甲,强迫自己重新安静下来。 第33章 而祁培生这边,送走了一茬又一茬的官方人员和媒体,稍微得空时已经到了黄昏,夕阳映射在广生五十层楼外的玻璃上,办公室内只剩下祁培生和郑楚轩二人。 “楚轩,这事你怎么看?”祁培生闭了闭眼,自昨日中午到现在已经超过三十个小时没合眼,他按了按太阳穴,疲倦的沉声开口。 郑楚轩顿了顿,迟疑着开口:“谭总恐怕是难逃问责了,至于涉及到的其他人,可能还有些余地。” “我跟刘副市长交流的意见是,既然没有人员伤亡,处理追责就尽量在内部进行,媒体那边能压的都压了,免得造成群众恐慌。”祁培生压低了声音开口,而后长出了一口气,似发怒却因为疲惫而显得无奈,叹道:“这事情尹正君也是糊涂了,竟然交给谭念薇去办,他手底下我给他派了多少人,就谭念薇这一个不稂不莠,偏偏就是她来做安全监管。这项目原本就是和政府合作,好在是这回二十几个小时,埋的人都抢出来了,没出人命,否则我连他都保不住。” 项目事故,说小不过是一根螺丝钉的事,然而说大能顶破天,没人敢掉以轻心,郑楚轩点了点头,附和道:“是,这事是谭总失职,也是尹总的疏忽。” 沉默片刻,祁培生不耐烦的抬头看向郑楚轩道:“你紧跟着催,先让公关部把系统的应对方案尽快给出来,高层该配合的人今天之内都通知到,明天白天该通报道歉的道歉,担责的担责,而后一个月以内,让尹正君和他手底下的人都别给我出席公开活动。” “是。”郑楚轩应下。 “法务那边保险索赔和后续项目重启的流程,这几天尽快落实下来。”祁培生低头看了一下手表,接道,“通知副总以上的高层半小时以后到会议室开会,你先去忙吧。”祁培生说着,而后又叹了口气,他站起身来,走到落地窗边习惯性的站定。 他眼前是浦市光景,要多风光有多风光,只是身上的担子也不是寻常人能担得住的。 郑楚轩应下,转身的脚步一顿,他突然想起纪越的事,这时候驻足开口道:“祁董,今天白天的时候,我给纪越打电话时他说想请您有空的时候回给他。” 祁培生闻言扭过头来,紧皱的眉头反倒有一瞬间舒展,让他紧绷的神色有些微和缓,他点了点头:“好,你去吧。” 天色已经逐渐暗了下来,广生大厦周围的楼宇也逐渐亮起了灯,墙体上炫目的霓虹炫目,祁培生转过身,疲惫的脸上带着一抹无奈,拨通了纪越的手机。比起工作,小越的事都算是轻松了。 手机响起来的时候纪越刚吃完晚饭,他知道祁培生今天不会来,时间流逝,也逐渐觉得能接到祁培生的电话的概率微乎其微,但还是选择坐在了窗边。 纪越慌张的拿起手机,屏幕上的三个字仿佛是救援,纪越却怕是自己的幻觉,他克制的哑声道:“喂。” “小越啊,怎么了?” 电话那头祁培生低沉的声音传来的一瞬,纪越就红了眼睛。 纪越无声的张了张嘴,清了清嗓子,这才小心翼翼的开口:“……没,没怎么。”他虽然因为接到祁培生的电话而喜悦兴奋,却同时因为吃不下什么东西,只喝了一点白粥垫肚子而有一点心虚。 “楚轩也跟你说了吧,公司临时有些事要处理,这几天我就不过去了。”祁培生说着,一边按着太阳穴,一边扭过头对送餐进来的秘书比了个手势,让她给自己冲一杯咖啡提神。 “我知道。”纪越呆愣的应下,这回由祁培生开口,一点渺茫的幻想也破灭,顿了好几秒,他才反应过来,追问道:“那您下次什么时候来啊?” 祁培生听出纪越声音里的沙哑,料想小越恐怕现在又十分难过,但尹正君的项目出事,他就已经推了很多既定的日程安排,后几日要抽空只怕是更难,无法兑现的承诺祁培生从来不做,因此纪越只听见祁培生那边似乎叹了口气,他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电话传来的叹息声而紧缩。 而后纪越听见祁培生开口:“过几天吧,我会尽可能抽空过来,小越,你自己在医院,要配合宗院长的治疗,要乖,好吗?” 祁培生的声音是温柔的,纪越听着,却一眨眼淌下眼泪,他慌乱的用手背擦掉泪水,仿佛给自己套上枷锁一般点头应下:“我知道。” 祁培生得了回应,向办公桌走过去,边道:“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行了,我吃了饭一会儿还有个会,你也早点休息。” 挂断电话,纪越却感到更加难过,就像在悬崖边伸出手求救,他以为自己就要被拯救,对方却并未立即拉住他的手把他带离危险边缘,留他依旧站在原地,摇摇欲坠。比幻觉还令人绝望。 纪越抚摸着手机屏幕上残留的印记,而后在沙发上抱住了双腿,将头埋进自己的手臂之中,没有人可以依靠,他只能抱住自己。 可气息奄奄如此狼狈的意义,到底又在哪儿? 又是一夜未睡,窗外渐渐有了光亮,透过窗帘缝隙,刺目的朝阳照在纪越脸上,纪越想,总算又熬过一日,然而他知道今天祁培生也不会来,便觉得未来无可期待,这一日还未开始,挣扎的疲惫已经让他退却。 保持呼吸与竭力喘息都毫无意义,只是苟延残喘,再熬一日。 药物让他的情绪游离在崩溃边缘,绝望让内心的苦痛变得无孔不入,纪越的手指扣进掌心,他一瞬间意识到只有身体上的疼痛能让他清醒,从濒死的险境里短暂挣脱。 纪越已经无路可走,唯有如此,才能压下那些蠢蠢欲动的危险念头,继续等待。 在护工未注意到的时候,纪越的身上突兀的多出了许多伤痕,他不得不小心翼翼,用衣袖挡住自己破口淌血的手臂。 广华内部和建设集团的惩处都告一段落,已经过去了两天,祁培生还未从市政大楼的停车场走出,就坐上了前往浦市国际机场的车。 今年度的企业家年会在深市召开,作为广生的领头人物,他应邀出席,回到浦市已经是两天之后,下了飞机,面对前来接机的郑楚轩,他开口道:“正君那个项目现在怎么样了?” “清扫工作还需要两天时间。” 祁培生点了点头应下:“下午是什么安排?” “三点半德顺集团的董事过来和您谈河市项目的合作细则。”郑楚轩道。 祁培生微微皱眉,他顿了顿,坐上车后开口道:“先不回公司,去宗林医院吧。” 抵达医院的时候,才得知宗林去市里参加会议了,祁培生一身疲惫,办公室内他让人调出纪越所在病房这一周来的监控,倍速的播放起来。 郑楚轩就眼见着自家老板脸色越发阴沉,前几日的项目事故和超负荷的工作已经让祁培生十分不快,这时候就连他都忍不住心道一声不好。 监控器里的画面已经播放到了此刻,恢复了正常速度,祁培生长出了一口气,掀起眼睑,低声道:“他自己每天就这样呆着?” 他语气显然已经快要克制不住怒意,站在一旁值班的医生有些紧张道:“纪先生他说他就想安静的,安静的等您来。” 他话音刚落,祁培生的视线如同刀子一般扫了过来,值班医生下意识的退后一步,就见祁培生随即站了起来,直接走向纪越所在的病房。 纪越依旧蜷缩在窗边的单人沙发上,听见门边传来的声响,仿佛心里有所感应,他缓缓回过头来,果然看见推门而入的祁培生。 饶是理智压抑着怒意,纪越还是能察觉他的怒火,他脸上的惊喜一瞬间僵住了,顷刻从脸上崩裂成碎片。 祁培生走路带风,面色却是愠怒的,他眉头紧皱,沉声低呵道:“现在是怎么样?” 纪越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 祁培生闭了闭眼,就又上前了一步:“我的话也不听了,楚轩给你带的书不看,病房里播的电影你也不看,别人都看的了,都能撑着一口气熬过去,只有你不行,我如果不来,你就不活了是吗?!” 紧跟过来的值班医生听到这话,下意识的要上前劝,被郑楚轩拉住,对上郑楚轩严厉的眼神,他瑟缩了一下,郑楚轩摇了摇头。 纪越就感觉仿佛被人狠狠的锤了一下,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喃喃道:“我……我和他们不一样……” 旁人有家,有亲人,总有平静时还能有一丝眷恋的事物,纪越没有,他情绪平缓的时候,唯一惦念着的祁培生,只会让他更绝望。 这时候纪越愣愣的看着祁培生,他委屈的想,即使你推我入深渊,你也依旧是我的光,看到你,我还是会庆幸自己还活着,可你不属于我,永远都不属于我。 祁培生胸膛也起伏着,他看着纪越,突然眯了眯眼睛,沉声道:“手给我。” 第34章 纪越立即的将手藏到了身后,祁培生见状又向前走了一步,他面色阴沉,纪越节节败退,撞倒了地上的花瓶,几乎要哭出声,恳求一般开口:“先生,我错了。” 祁培生几步就走到了纪越跟前,他眉头紧皱,脸色铁青,咬紧了后槽牙,已是十分不耐,低声道:“手。” “先生……” 纪越还想躲,然而他已经退无可退,祁培生硬生生扳开纪越的手,他的指尖甚至还带着血,祁培生掀起他的衣袖,果不其然看见他手臂上坑坑洼洼的骇人伤口,深浅不一,创口不规则,就像是指甲生生抠出来的,有的结了痂,有的还在往外渗血。 “纪越!” 祁培生深吸了一口气,鼻翼微张,随即他转过身,猛的一脚踹飞了旁边的茶几,茶几上的瓷器摆件顷刻摔成了碎片,祁培生指着纪越的脑门,怒道。 纪越心里一抖,下意识的闭上了眼,他毫不怀疑,下一刻祁培生会对自己动手,连在一旁的郑楚轩这时候都忍不住上前一步。 然而祁培生咬牙切齿的看着眼前的人,他回想起最初一晃眼见到的那个纪越,虽然落魄,却年轻而光彩夺目,祁培生一时间面容悲戚,他想如他从前所想,纪越的的确确是万中选一的漂亮,如同一件水晶,即使被打破都有一种更加动人心魄的美。 祁培生闭了闭眼,却是伸出手压着纪越的后颈将他压进了自己胸膛。 这时候祁培生才知晓,从小越身上散落的碎片狼藉,原来会扎进自己身上。 “小越,你不乖了。”祁培生哑声道。 纪越浑身一颤,泪水瞬间汹涌而下,他带血的指尖揪住祁培生的衣袖,也沾上了星星点点的血迹,他啜泣不停,哭着摇头:“对不起,先生……对不起。” 祁培生长出了一口气,干脆抱着纪越坐了下来,良久,他朝站在门边的郑楚轩和值班医生扬了扬下巴:“进来处理一下。” 值班医生见到伤口一惊,纪越垂着头,祁培生一只手扯着他的手腕,让他挣脱不开,也无力掩盖,只能呜咽着重复道:“对不起。” 祁培生也低着头看医生给纪越的伤口消毒,纪越倒是能忍,从头到尾都不吭声也没有呼痛,然而祁培生见状却更是来气,扭过头对郑楚轩道:“去给宗林打电话,让他尽快回来,连个人都看不住。” 病房里一时间无人敢开口。祁培生也感到十分无力,他不能跟一个生病的人计较,怒火只能被自己消化,他干脆挥退了值班医生和郑楚轩,屋子里一时间只剩下他和纪越,他就由着纪越坐在他腿上,一下下的摩挲着纪越的手背。 良久,祁培生才开口:“宗林跟我说,即使你生病了,很多行为不能控制,但也是有缘由的,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不配合治疗?那些书也好,碟片也好,都是宗林建议你看的,为什么不愿意看?为什么要伤害自己?” 纪越抿着嘴,眼泪又吧嗒吧嗒的往下掉,他小声说着什么,祁培生听出是对不起和我错了。祁培生琢磨着先前宗林的话,和这几日自己没来的事,这时候大概也猜到纪越不肯说的缘由。 祁培生抿了抿嘴,伸手抽了一张纸巾替纪越擦掉眼泪,无奈的开口,仍然有些愠怒:“我有六天没来看你,你这六天就没怎么吃,没怎么睡,还给自己弄一身伤。我现在担的住,那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要跟着我一起死吗?” 纪越愣怔着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更多的泪水滑落,祁培生见状,叹息一般的接道:“小越,你不是我的影子,没有人需要依附另外一个人而活,我毕竟年长你这么多……” 纪越已经泪流满面,他摇着头打断了祁培生,呜咽道:“我不要……您别说这个……您走的时候带我一起走就好了……” 纪越转过头,搂紧了祁培生,祁培生无声的叹了口气,这时候也感到疲惫汹涌而至,尽数压在他肩头让他倍感疲惫。祁培生拍了拍纪越的后背,抬起纪越的脸,把他脸上的泪水擦掉:“说什么胡话。” 现在已经是两点,祁培生抿了抿嘴,他这段时间的日程因为尹正君的项目突发问题已经压缩的不能再紧,根本找不到空隙,于是开口唤门口的郑楚轩:“楚轩,跟德顺说会议改成视频会议,如果他们已经到了,请邓总先过去接待,你过一会儿也先回总部。” “是。” 回过头,祁培生问纪越:“中午吃饭没有?” 纪越眼里还是噙着泪,又有些害怕,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又心虚的摇了摇头。 “这一天天的,还不够给你操心。”祁培生感慨道,说着回过头对护工开口:“去打一份粥上来。” 纪越就又想哭了。他哑声嗓子开口:“您……您要是有会。”他还是害怕自己耽误了祁培生的工作,想说您要是忙,就先去,可事到如今,逞强的话纪越也说不出口了,他就低下头,咬住了下唇。 祁培生闻言垂下头,疲惫的哼笑道:“有会怎么办,也得给你让路啊,你这样,我走了,你怎么办?还活不活了?”说着,他拉着纪越站起来,走到了床边坐下。 “对不起。”纪越张了张嘴。 “行了,先躺一会儿吧,我也歇一会儿。”祁培生按了按太阳穴,这六天忙碌不止,纪越是没怎么睡,他也一样没休息几个小时,这会儿饶是担忧和烦恼不断,眼皮却是要撑不开了。 第35章 然而祁培生没躺下多一会儿,手机就不识趣的响了起来,能电话直接打到他手机上的想来都不是普通人,纪越只看见祁培生从床上坐起来,习惯性的走到了窗边,而后换了一只手拿电话。 “嗯,哪有,客气了,是我招待不周,应该的。” 这时候护工端了粥上来,祁培生让他先放下,然后握着电话应道:“那合作事项交由邓总和您接洽,没事,您是什么样的人,我自然信得过。” 祁培生语带三分笑意,神色却是冷的,纪越趴在床上眷恋的盯着祁培生,只见他又同电话那头的人寒暄了几句,而后又把郑楚轩叫来,吩咐道:“一会儿合作会议,你注意点细则,我这边就不露面了,德顺的人已经到了,你准备一下,现在就过去。” “是。”郑楚轩点了点头,又问:“那您这边晚上在花朝的慈善酒会?” “先不管我,酒会也一并推了,让正君……不行,他不能露面,啧……”祁培生顿了顿,思索片刻,皱眉道,“让赵梓成,你晚上跟梓成一起代表广生出席吧。有什么事,有要紧急处理的你再跟我联系,剩下的等明天再说。” 郑楚轩一一应下,纪越听了全程,他抿了抿嘴,祁培生的衣角有些褶皱,然而他依旧是执掌整个商业帝国的王,雷霆万钧、气度不凡,纪越卑微的垂下头,又想助理就应该是竭忠尽智的郑楚轩这个样子,专业过硬,又能得心应手的处理各种场合各种事务。祁先生先前怎么会让他去代替郑楚轩,他根本做不到。所以看看现在,他非但没成为祁先生的左膀右臂,还成为了一个让祁先生更加忙碌疲惫的拖累。纪越低下头,只觉得羞愧。 祁培生走了过来,他端起护工放在桌面上的粥,视线略过纪越的手,扯了一把椅子在床边坐下。 “不睡就坐起来吧。” 纪越心里一惊,祁培生这个架势像是要喂自己,当下紧张的开口:“先生,我自己来。” 祁培生叹了口气:“行了。”他说着,用勺子碾了一点米粒送到纪越嘴边。 纪越鼻腔里又涌上一股酸苦,他慌忙的擦了擦眼角,这才张开嘴。 纪越一直记着除非必要应酬,其他时候,祁培生一向不喜欢在吃饭的时候多话,因此即使一直想说点什么,也没开口,纪越很难想象祁培生像这样伺候别人,但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纪越就再次明白,像祁培生这样的人无论做什么都得心应手,即使喂饭这件小事,他做着违和却也一丝不苟,挑不出半点毛病。 于是纪越还真的就战战兢兢的吃下了小半碗白粥。 “不吃了?”祁培生暂且放下的勺子。 纪越摇了摇头,就见祁培生站了起来,端起那饭碗又舀了一勺,却是自己吃下了,纪越惊道:“先生!……您重新点一份吧。” 然而祁培生已经三下五除二的几口喝完了纪越剩下的半碗稀饭,他将饭盒扔进垃圾桶里,扭过头看向纪越:“行了,凑合吃一口。” 谁能想到这一礼拜过的,堂堂广生的董事长忙的脚不沾地,甚至于没顿饱饭。祁培生心底嗤笑了一声,将无人可解的自嘲自我消化,这回把窗帘拉上了,推着纪越倒回了床上,道:“再躺一会儿。” 一方面是叫纪越休息,令一方面是祁培生也真的累了,既然接下来半天的日程安排都推了,这时候整个人放松下来,一时间便被更加汹涌的疲惫淹没。在昏暗的光线里,他把纪越揽进怀中,低声道:“尹正君和政府合作的项目出了事故,这几日我在给他收拾残局,昨天企业家年会,我要致词,今早上才从深市回来。” 祁培生的解释让纪越受宠若惊,什么时候高高在上的祁培生要向自己解释起他的行踪了。纪越心里酥麻酥麻的,然而他小心翼翼的打量祁培生的脸,明明白白的知道祁培生很累,可能除了工作上的忙碌导致的生理疲惫,还有因为自己的缘故的心理疲惫,便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我这样爱你,却什么都不能为你做,纪越的眼角淌下热泪。 这时候祁培生扣着纪越脖颈的手指动了动,他闭着眼睛,叹息一般的开口:“所以,小越,你要乖一点。” 纪越听着他的话,他咬着下唇,打起牙颤,他断断续续的吐出一口气,不受控的情绪在体内挣扎咆哮,紊乱的激素横冲直撞,没有出路。纪越微不可察的浑身哆嗦起来,他不得不拽紧了祁培生的衣服,贴近了祁培生。 纪越闭上眼,他想,好希望能被时间的沙漏忽略,被忙碌的人潮遗忘,在这一刻悄无声息的在祁先生的怀抱里停止呼吸。 于他,于祁先生,于所有人,都是一件好事。 祁培生即使推掉了原有的安排,也最多只能空出这半天的时间陪伴纪越,他毕竟是偌大一个集团的领导者,手底下每分钟都是百万计,稍不留神就是多少人的生计不保。 他无法将纪越带在身边,也无法每日陪在纪越身边,权衡之下,能够给纪越最好的安排仍然是让他留在医院。纪越对此明白得很,因此也不觉得失望。 只是第二天一早临走时,祁培生摩挲着纪越的脸颊和耳垂,缓声开口:“从今天起,我每晚都会过来医院陪你,如果来的晚了或者白天你要是想见我,就给我打电话。” 到底还是给了一个承诺。 祁培生深吸了一口气,他已经通知了郑楚轩,把一个月内的出差计划改为远程会议或者直接延后甚至取消,确保他真的每天都能来医院陪纪越,顿了顿,他看着纪越的眼睛,低声道:“小越,我知道生病不是你的选择,但你要努力配合治疗,起码不要再伤害自己,好吗?” 纪越半仰着头看他,瞳孔的聚焦点却不安的下垂,祁培生不得不抬起他的下巴,语气一半是克制的严厉,一半是抚慰的温柔,重复道:“听见我的话了吗?” 纪越这才真正看向祁培生,他抿着下唇,点了点头:“……好。” 第36章 这一次,护工就发现纪越好像确实不太一样了,祁董来过之后,纪越变的积极了很多,他不再日日蹲守在窗边等待,早上起来吃过饭,自己就打开电视,看些电视节目,等中午饭过后,他休息一会儿,便又会拿起先前祁董要求送来的那些书看。 祁董来的时候,纪越还是很高兴,但用护工的话说,就是不再是濒死之人吊着一口气的那样念着祁董了。 不论是宗林还是祁培生,都觉得纪越在好转,但只有纪越知道,他的情绪变得稳定,可事情其实并没有向好的方向发展,他变得越来越无法掌控自己。 他时常盯着手中的书页,便觉得灵魂从身体中抽离,冷眼旁观的看着这个可笑的躯壳,做着徒劳无用的挣扎,他听见风声,雨声,听见电视里传来的音乐和台词,周遭的一切既无法让他疼痛,也无法触动他。 甚至连祁培生到来,纪越也无法抽离这种状态。他猜测今天祁培生投资了什么新的产业,或者又启动了什么足以撼动国内经济的大项目,他看着在能够外移山造海的祁培生每日出现在自己的病房,关切而温柔的夸奖自己,只会觉得荒诞且莫名。 然后他在夜深人静时睁开眼,借着月色,在昏暗的光线里看着躺在他身旁的祁培生,清晰的看见他脸上的皱纹和头发里一根一根从根处发白的头发,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飘渺又冷漠的问自己为什么。 为什么祁先生要这么累。 他这样要持续多久,这样的日子他还要过多久。 他凭什么要遇到这些事。 ——是我。 ——因为我。 从广生总部去医院的路上,祁培生还在进行着跨国的电话会议,以往他就日理万机,如今为了空出时间保证每天都能去医院看纪越,更是把一天当成三天在过。 短暂的空隙里,就连郑楚轩都忍不住面露担忧,祁培生这阵子的工作量太大了。 祁培生挂断了电话,感叹起来:“楚轩啊,我跟小越说站在什么位置,想要什么东西,都要付出代价,承担对应的责任,这话说给我自己听也是一样。” 郑楚轩微微一愣,终究只能开口:“祁董,您保重身体。” “没事。”祁培生摇了摇头。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坐在稳定向宗林医院驶去的车上,祁培生的手机突兀的响了起来。 郑楚轩透过后视镜,只看见祁培生的脸色如结冰般瞬间冷了下来。 车停在病房楼下,抬起头就能看到天台边缘站着一个人影,如同断了翅的蝴蝶,在危险边缘摇摇欲坠。 祁培生闭了闭眼,怒道:“谁让他上去的?!” 祁培生一声低呵,天上的鸟都一时间四散而逃,宗林的助理和值班的医生站在医院门口,根本不敢接口,祁培生气的直喘粗气,紧接着往天台上跑。 “小越!——” 祁培生大小事经历过多少,这时候声音都有些破音。 “祁董……” 天台楼梯口站了好些医护人员,见到祁培生都是又惊又怕。纪越穿着宽大的病服,整个人瘦成了实打实的衣架,天台的风灌进他的袖口,仿佛能把人给吹起来。 他回过头,惊讶的哑声道:“先生……” 祁培生压下舌尖的颤抖,只有他自己知晓此刻他手心全是湿汗,他看着纪越,试探性的向前迈了一步,而后朝纪越伸出手,沉声道:“小越,过来。” 然而纪越摇了摇头,神色恍惚,直愣愣的看着祁培生,祁培生不得不又缓缓向前迈了一步,同时重复道:“小越,听话。” 纪越扶着一点护栏,一瞬间回过神来,在看到祁培生的时候泪如泉涌,他一边摇头一边啜泣:“祁先生,我控制不住我自己了,我努力过了,真的,我有按时吃药,也有看书看电视,可我不对劲……呜……我……我还是控制不了自己……” 纪越做了所有能做的努力,却越来越清楚的看见一个挣扎得越发丑陋的自己。这无可厚非,他生了病,兜兜转转都是他不自量力。可没有必要,他不值得让祁培生也牵扯进生病的漩涡,一同遭受折磨。 祁培生耐心的放缓了声音道:“你是生病了,小越,这不怪你,咱们不急,慢慢来,你要相信医生,要相信我。听话,先下来,好不好?” 纪越抿着嘴,听着祁培生的安慰眼泪顺着淌了满脸,他嘴角**,犹豫着开口,但最终祁培生只听见他说:“我不想再给您添麻烦了。” 随即,纪越的身子一晃。 在那一瞬间,祁培生呼吸一窒,仿佛看见八年前纪越那张一闪而过的照片,他确实生的好看,否则不会一下入了祁培生的眼。时间流逝,也是厚待了纪越的,这时候画面重叠,他还是当年那个好看的大学生,明眸皓齿,顾盼生辉。但此刻纪越身影摇摇欲坠,祁培生只觉得自己的心跳也要停了,在纪越要坠落的一瞬,他猛的上前,一把将纪越从高台上扯了回来,气极,脱口而出:“你这不是在给我添麻烦吗?!” 祁培生喘着粗气,呼吸的热流将他的情感外泄的彻彻底底,祁培生捏着纪越的腰把他放了下来,余光瞥见楼底下已经准备好的安全气垫,这才觉得心脏落回了原位。 纪越脱力的滑坐在地上,情不自禁用双手捂住了脸,呜咽着大哭起来。喜欢上一个人没有错,可喜欢上祁培生就是他错了。他不仅痴心妄想,如今更是越发的难以面对这份感情给旁人带来的伤害,他不知该如何让这荒唐的一切画下句点,他已经无路可走了。 周围的人一时间涌上前来,祁培生疲惫的摇了摇头,让他们离开。 祁培生二十出头的时候,也遇上过不少要死要活的要跟他在一起的人,但后来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不是没人再对祁培生动心,而是他渐渐不再给旁人幻想的空间,他不再容许事态发生到不可控的地步。花花世界,万千事物,都已经尽数落在祁培生手中,不值一提,唯有生死之事还被祁培生看重。 他垂下头看着纪越,叹了口气,缓缓蹲了下来。 “小越,你想要什么?”祁培生柔声道。 纪越浑身一颤,哭的更加厉害,祁培生却极有耐心:“做你自己,想要什么?开口告诉我。” 纪越摇了摇头,不肯开口。他想要一份来自祁培生的爱情。可寻常人到了祁先生这个年纪,是否还会期待爱情尚且存疑。而祁培生的四十岁,他是绝对不需要爱情的。纪越所求的,可能是一件祁培生自己都没有的东西。 祁培生这时候好像又有些愠怒了,他的嘴角紧一道刀锋,压低了嗓音,他扒开了纪越湿漉漉的手掌,看着他的脸:“说实话,想要什么?说出来!还能有我给不起的东西吗?” “说!” 纪越也抿紧了嘴角,下意识的咬住了下唇,然而他从来不奢望能在与祁培生的对峙中获胜,他在祁培生算不上严厉的视线里有些颤抖,看着祁培生的眼睛里逐渐晕开一片委屈的水光,纪越哑声用着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道:“我想要您。” “我想要您,想要您爱我,您能给我吗?”纪越几乎绝望道。 祁培生闻言,微微一怔,却又仿佛是意料之中从鼻腔中吐出一声轻笑:“给。” 纪越扁着嘴,他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重复着问道:“……您能给我吗?” 祁培生在纪越震惊的眼神中语气像是赞许又像是感叹:“小越啊。” “你要了,我就给你。”他缓缓把纪越的拳头握紧,拍了拍,道:“小越,我为什么要你来我身边,为什么要楚轩教你做事?你是想不明白,还是在装傻?” 近二十年了,祁培生因孤独而自私,如果纪越的生病迹象没有这么明显的被他察觉,即使他预料到,也不在意纪越的痛苦,无所谓纪越的煎熬。可他有所察觉,便从一开始没有打算置若罔闻,视而不见。可惜不知是他太高高在上,给予一切都像是施舍,还是纪越怕了太久,本就不想懂。 祁培生叹息着,眸色变得深沉,看向纪越,聚集了更多的柔软和无奈,他摸了摸纪越的脸颊,低声道:“小越,你一直很乖。如果你需要我成为你活下去的理由,我不会拒绝你,你的感情想要回应,我也乐意给你。可你因为害怕而闭着眼,会错过太多风景,因为害怕而不敢握紧双手,即便我放在你掌心,你也抓不住。” 纪越闻言几乎要把下唇咬下一块肉来,他双眸尽是水雾,脸上是太多陈年的无助发酵而成的酸苦。 他未答话,祁培生语气转而变得有些严肃,缓缓道:“你对我的感情,如果只是一个让自己活下去的借口,却对我没有任何好处,你说,换做是你,你要吗?” 纪越打了个哆嗦,祁培生说话残酷,动作却温柔,伸手拂过他脸上的眼泪。 “我先前就告诉过你,要在我身边,就得让自己坚强起来,一时站不住也不用害怕,我替你顶着,但是时间长了,一堆空壳就算我托着也是要散架的。我可以给你想要的,给你一个承诺,一个位置,可是小越,人不能这么任性,你要的我给了,你却说你要不起了,不敢拿着了。你日日仰头觉得疲惫,我也可以低头弯腰来迁就你,你说爱我,这就是你的爱?不愿意拿出一点勇气,往前走一步,你这是孩子心性,是强盗逻辑。” 纪越抬起头,祁培生的话似字字如同银针,扎进经年溃烂的伤口里,深可见骨,直到脓血汩汩而出,纪越张了张嘴,他觉得疼,又觉得委屈,眼角滑过更多的泪。 “我知道生病不是你的选择,你只要配合治疗,我有足够的耐心愿意陪你。可人生的意义要你自己去找,即便你人生的意义是我……”祁培生闭了闭眼,话说到此处,他也觉得难,这其实已经不是祁培生能够理解的范畴了,顿了顿,祁培生干脆反手一撑,也坐在了地上,他转过头看向此刻的夕阳,不远处天边,瑰丽的晚霞漫天。 祁培生接道:“我可以给你铺路,给你畅通无阻的大道,但路终究是要你自己走的,你要自己呼吸,自己睁开眼看每一天的太阳,小越。” 第37章 纪越缓缓松开了手,露出潮湿的掌心,他跟着祁培生的视线看向远处,他看的是晚霞,可这一瞬间他好像回到了广生的大厦顶层,又重新俯瞰着高楼下的世界,忙碌的人成了无数细小的黑点,有个念头像针扎冒出一个血点一般钻了出来。 也许……那不仅仅是祁先生的世界,不仅是借给我一窥,也可以成为我的。 但这念头实在是蚍蜉撼树,纪越情不自禁慌乱的抬起头。 祁培生仿佛猜到他要说什么,也知晓他的怯懦,神色温柔的擦掉仍残存挂在纪越脸颊上的眼泪,低声道:“小越,值不值得,是我说了算,但即使喜欢我,即使被我喜欢,你也是自由的,这一切归根结底还是你自己的选择。” 纪越眼眶湿热,垂下头,复又握紧了手掌。 顿了顿祁培生手掌一撑,打算拍拍衣服上的尘土站起来,回过头,纪越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臂。 “先生……”纪越眼睛****,也不知道是掉了多少眼泪,狼狈又可怜,他明白祁培生的意思,既感动又激动,可他还是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调整好,他看着祁培生,还是想,您才是我呼吸的意义。纪越闭了闭眼,在祁培生平静的视线里抬起双手,扑进祁培生的怀抱。 祁培生一怔,小越一向懂得分寸,难得主动撒娇,看来这么长时间以来是真的太委屈了。祁培生扯了扯嘴角,伸手拍了拍纪越的后背以示安慰,完成了这个拥抱,而后紧接着接着开口:“起来吧,晚上凉了。” 回到病房,纪越被宗林亲自带过去做身体检查,祁培生本要陪着一起去,纪越这回却说自己可以,要祁培生在病房等他。 “饭菜已经订好了。”郑楚轩从外头走进来,这时候祁培生正坐在平日里纪越蜷缩的沙发上,看着窗外。 天已经完全黑了,楼下小院子里的路灯亮了起来,成了一片光晕,白日里这小院子的景色倒还算别致,毕竟设计也是花了重金,入了夜,却是一点看头也没有了,祁培生突然想到小越看的不是这院子,是从外行进的车,是从车上走下来的人。 祁培生轻叹了一声,不论是因为他这个人,还是富豪排行榜上他名字后面的一串数字,都让他太习惯被人迷恋,被人追从,这时候闭上眼,想到方才小越站在天台的模样,祁培生都还有一种不真实感,那时候不仅是小越失控,祁培生自己也失控了。这些年权衡利弊,取舍得失,对万事万物都尽可能寻求一个完美的平衡,最大化个人利益,还要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祁培生拿捏着一切,掌控所有,已经很久没有因为感情而慌乱,更别提心痛。 也是,祁培生深吸了一口气,他想,人心难测,或许从他怀着某种对往后每日回到家中都有个人的期许同意让纪越搬进自己家里起,就已经预示了今日种种。 那日的祁培生自己都没注意,就给了纪越一个在此之前和之后都从未给过任何人的机会。 所以也不怪乎这八年下来,当日不过三百万买下的十年,如今成了他的放不下。 祁培生这时候抬起头,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零星小雨,在玻璃窗上落下一条条水迹。 今日的事出在前,宗林这时候不敢假他人之手,检查每一项都亲力亲为,等结束了最后一项检查,纪越从楼里走出来,跟在宗林身后,不知不觉宗林停了下来。 纪越微微一愣,抬起头,看见黑夜雨幕之中打着伞走过来的祁培生。 雨夜气温骤降,纪越却觉得心里好像过了一道滚烫的热流,让他抿了抿嘴,垂下头又有些想哭。 “结束了?”祁培生问道。 “结果都出来了,没有大碍,就是日常吃的药需要再做更换。”宗林心里有些忐忑,今日在他的地方出了这么大的事,虽然没有造成严重的后果,也怕祁培生不会轻易了结。 “嗯。”祁培生点了点头,却是朝垂着头的纪越扬了扬下巴:“过来吧,回去吃饭。” 宗林有些讶异,就见纪越已经听话的跟了上去,祁培生没多说什么,将手里的外套递给纪越披上,两个人又往病房走去。宗林扭过头看向郑楚轩,犹豫道:“祁董这是?” 郑楚轩摇了摇头:“祁董不计较了,不过宗院长,您也看见了,没有下回了。” 宗林点头:“这是自然。”发生这种事,谁也不想。他看着雨幕中渐行渐远的两个人,祁培生的伞甚至隐约是靠向纪越那边的,宗林叹了口气,心里仍有些不踏实和后怕,幸好是没事,否则这医院名字前头的宗林二字,怕是要换下去了。 第38章 回到病房,即使郑楚轩挑选了最好的酒店外卖,送到医院里来这会儿也凉了,热过之后便显得有些寒碜,纪越又难免觉得因为自己让祁培生受罪了,心里有点难过。 这头祁培生将米饭递给纪越,看见他的神色,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悠悠的开口道:“小越,你来我身边的时候广生已经站的很稳了,所以你没见过广生刚起步的时候我是什么样子。最早广生是我父亲领导,那时候还不叫广生,我接手以后广生改制,成为私有企业,起初老一辈的公司高层不服气我,总给我使绊子,内部会议一开就是好几天,最后还是得不到统一决策,原先的合作项目完成以后,迟迟没有新项目开展,那一阵子忙的焦头烂额,逮着空了才啃一口面包,连睡觉的时间都是挤出来的。” 顿了顿,祁培生轻笑着轻描淡写道:“就你刚来的那时候,天天上学吃的那个面包,还带夹心吧,好几种口味,四块钱一个,我那时候就吃的那种,一礼拜吃了两箱。”祁培生顿了顿,他想,小越觉得离自己距离太远,却是没想过,他已经是离自己最近的人了。 “先生……”纪越喃喃的开口。他抿了抿嘴,也不知道这时候该回答什么,祁培生说的这些,是他只在人物简介里看过的那么一两句话,轻描淡写的略过了艰难。 祁培生说着端起一碗米饭,他不希望额外给纪越压力,因此少有的在吃饭时开口道:“我那时候攥着一股劲要做出一番事业,仗着年轻拼命,不过后来想想,自己努力是一方面,天时地利人和更是缺一不可。” 祁培生看向纪越,有些感慨的接道:“很多人不如你,梦想就是站在你的位置上,需得从底层一点点向上爬,而你站的位置比他们要得天独厚,看得更远,就能少走很多弯路,但负担的责任因着越级也会成倍增长,当然成长也会更加迅速。我也经历过,所以之前对你说过的话并不是空谈道理,是我切身体会,怕你自己绕不过来这个弯,所以说给你听。不过人与人不同,并不是说你差了多少,而是我想当然的独断了。” 纪越一愣,竟从祁培生的话里听出几分歉意,他下意识的摇头:“先生,是我……” 祁培生轻声打断了他,而后带着笑接着说:“别人对我诚惶诚恐,是因为我付了薪水,要他们完成工作,小越,下午该说的都说过了,你想要的都都给你了,这才半天,就又不敢攥着了?吃饭吧。”祁培生也算是过来人,他明白年轻人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明白很多道理只有自己感悟才真正能用来开解自己,他作为旁观者即便再怎么着急,也只能做一个引导者。 纪越一愣,意识到祁培生说了什么,他心里上下翻腾,握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而后才反省一般的缓缓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这天晚上,纪越迟迟没有入睡,失眠已成常态,但今天他确实需要一点时间去消化发生的一切。 夜深人静,纪越睁开了紧闭的双眼,回顾祁培生在他耳畔说过的话,今日的一句句都让他浑身发烫,纪越的喘息都变得急促起来,然后他又控制不住的想起这些年更早的时候,从他还不敢跟祁培生开口说话,到后来一次次的肌肤相亲,长长的年岁里,他束手束脚走的极其缓慢。 八年,广生的市值都快翻了一倍,纪越却时常觉得自己还站在原地。 他难以自控去想自己何德何能,能得一句祁培生的值得。 纪越吸了吸鼻子,盯着祁培生的脸看,岁月的痕迹刻出他的眉眼间的褶皱,即使此刻他闭着眼,也能看到缕缕细纹。 纪越突然间心跳加快,陷入了慌张,他想,祁先生会等他,可时光是不等人的。 第二日一早,祁培生为了多陪纪越待一会儿,把上午的会议改成了视频会议,但下午他与浦市的政府部门有约谈,是无论如何也要去的。 临走时他有些不放心,嘱咐了很多人,犹豫着要让郑楚轩留下,一旁的纪越这时忍不住开口叫住他,轻声道:“祁先生,我可以自己的,您去忙吧。” 祁培生回过头看了他一眼,纪越点了点头,接道:“我如果不对劲会主动给您打电话,如果您在忙,我会去找医生。”顿了顿,纪越接道:“昨天的事,应该不会再发生了,您不用太担心。如果晚上也很忙的话,您不过来也可以,就是……就是跟我说一声。” “不会不过来的,时间都已经安排好了。”祁培生摇了摇头,给纪越吃下定心丸,转过身没再要郑楚轩留下,他拿起衣柜里的外套,纪越见状走上前了一步,替他捋顺衣角,祁培生低头摸了摸他的脸颊,低声道:“你乖就好了,有事给我或者楚轩打电话。” “好。”纪越应下。 祁培生说到做到,接下来的大半个月他每天晚上都会回到医院,纪越这时候重新拿起祁培生先前让人送来的书本和碟片,许是换了个心境,这时候再看便觉得即使人与人不相同,各自有各自的苦楚和劫难要挨,自己也并不是无所凭依,大家都有着活下去的理由。 他可以理解那些患病的人在痛苦中挣扎却因为害怕父母亲人失望难过的咬牙坚持,但因为纪越仿佛从那个阶段中迈过,如今的痛苦和悲伤变的没有那么难捱。 生活中突兀出现或是自然发生的信息碎片还是会让纪越一瞬间惊恐,但纪越再担忧下一次发作的同时也明白,他总会熬过去。 祁培生的话并不是每一句都能恰到好处的抚慰纪越,他和周围人有时候无意的话仍然会刺痛纪越的神经让他情绪低落,但纪越明白他有这样的感觉其实和别人说了什么无关,只是疾病让他失去了理性衡量他人话语的能力。更何况别人的想法如何他没有精力去深究,但祁先生的话都已经说的这么清楚明白,纪越无法再自欺欺人的任由自己沉沦。 纪越觉得自己好像虽然依旧清醒,依旧自卑,但好像不再那么钻牛角尖到让自己都觉得矫情了。 在他把书和碟片都完完整整的看完一遍后,这天晚上,纪越对祁培生提了一个请求。 “我想白天跟您一起去工作,也看看郑助日常都是怎么做的。”他害怕祁培生不同意,又着急的补充道,“我知道我现在的情况还做不好这些事。”顿了顿,接着道:“可我就算好了,也很难一下子就接过重任,我想早一点慢慢准备,现在每天呆在医院里,无所事事反而爱胡思乱想。我想找点事做。” 纪越没有听见祁培生的回答,他抬起头,忐忑的看向祁培生,有些紧张的问:“还是说,您收回之前的话了。” “没有收回。”祁培生沉声道,他看向不安的纪越,顿了顿,想有些事他单独再跟宗林确认就好,也不必当着小越的面说。 祁培生的手抚过纪越的脸颊,而后捏了捏他紧绷的后颈:“你有心是好事,不用害怕。” 第39章 晚些时候,祁培生和宗林做了交代之后回到病房,发觉纪越已经在浴室呆了好久,他不大放心,当下踩着皮鞋就拧开了浴室的门。 即使纪越在听到动静的一瞬间就从浴缸里抬起了头,等祁培生走进来的时候也难免狼狈,他心里忐忑,明白自己对于窒息感的偏好是不太正常的。 祁培生的视线从地上溅出的水移到纪越紧握着浴缸壁发白的手指,最后停在纪越的脸上,水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淌,流过眼角,几乎像是又哭过一场。祁培生的眸色又深了些。 “一会儿水凉了,差不多了就早点出来,明天早上跟我一起去公司。” 但开口时,祁培生只是淡淡道,语气也听不出情绪,说完便转身合上了门。 纪越微微一愣,随即松了口气,他不知道自己的动作是不是被祁培生看在眼里,但先生既然没生气,就应该是不会责怪他,纪越抿了抿嘴,这才缓慢的从浴缸里爬起来,简单的冲了水之后裹着浴巾走出去。 祁培生坐在沙发上,见他出来碾灭了手里的烟头,但从喉咙里吐出的气息依旧还有烟草的焦味,混合着身上的木质调香水,如经年老酒令人沉醉。 纪越看着祁培生在残留的烟雾中棱角分明的侧脸,顿时驻足,这是个身家上千亿的男人,正值壮年,举手投足间无需刻意就向周遭释放着荷尔蒙,勾人魂魄,引人向往。 纪越的不安和忐忑在这时候又开始蠢蠢欲动。 “不想吹头发就过来坐。” 纪越带着一身水汽,在祁培生身旁坐下,没注意到祁培生不着痕迹的眯了眯眼睛。 小越也不知道在水里泡了多久,皮肤都发白了,手指也起了皱,祁培生抬起他的手腕,放在手里捏了捏,啧,确实是更软了。 纪越任由祁培生把玩他的手,只是片刻,还是忍不住轻声道:“先生,我可以向您确认一件事吗?” “什么?”祁培生不在意的说着,抬起头看向纪越。 纪越吞咽了一下,这才开口:“助理的位置,还有您说给我的感情,说爱我……”他说到这里,不知怎的对着祁培生的眼睛便有些开不了口,心跳加速,哽咽起来。 祁培生这时候停止了摩挲纪越手背的动作,他看着纪越,极有耐心的等着他继续说。但十几秒后,纪越也没能开口,祁培生这时才柔声问道:“你想问什么?” 纪越的眼角已经在不经意间酸胀通红,他闭了闭眼,鼓起勇气干脆道:“你答应给我的是我想的那样吗?” 纪越没想到,祁培生闻言竟然笑了,他并没有直接回答纪越的话,而是轻叹了一声,重新捏了捏纪越的指尖,便低声道:“你觉得我应该找一个什么样的人?门当户对?风华绝代?”话到最后,祁培生几乎是笑着说的。 纪越抿紧了嘴角,不明白祁培生怎么还能笑出来,可他又实在容易受祁培生影响,明明眼眶还红着,却还是因为祁培生的笑容放松下来。 “如果要找共同话题,是要去企业家年会里找,还是在公司高层中找,玩办公室恋情那一套?还是各个颁奖典礼常出没的影帝影后?或者干脆开个广生冠名的选秀节目,选出第一名来配我?”祁培生轻笑一声,他觉得荒唐,见纪越愣怔的脸,摇了摇头,这才严肃了几分,接着开口: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自己,我已经过了追寻新鲜感和刺激的年纪,现在需要的就是一个足够乖巧听话,又能在情事上迎合我的人,不是你想的那样,要有多少学识、多强的能力。我的工作、生活已经太过于忙碌,没有太多时间和精力去为了一段感情磨合。我太强势,是不会在任何事上轻易退让,跟你所设想的人在一起是很累的。” 顿了顿,祁培生看向纪越,语气竟然一时间有些错觉般的苦涩:“毕竟小越,不是每个人都是你,能容忍一个掌控欲如此强的伴侣。” 他话说出口,便觉得自己不得不承认,是他亲手碾灭了纪越身上的光芒,让水晶落地染尘。那个曾经光彩照人的小越,最终在八年后成为了无法挽回的过往。 纪越一时间愣住了。 “给你的就是你的。”祁培生沉声道,这回直接伸手将纪越揽进怀里,解释起来:“让你到我身边做这个助理,不是我觉得你不够格,而是我知道你如果做到了,心里才会觉得自己值得,才会认可自己。你的人生还很长,人生的意义不应该仅仅只有我,你还有很多事可以做,你是自由的,没有因为那十年的协议就成了我的附属品,明白吗?” “……嗯。”纪越温声应下。他心里滚烫,仍然不敢相信自己怎么就成为祁培生选好的那个人了,可他心里头那些小疙瘩和褶皱确实被祁培生温暖的手掌给抚平了。仿佛是山崖周围的石头都滚落了,逐渐安定下来,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确实不必忐忑,不必惶恐了。 纪越的吐息都是灼热的,他转过头,孩子气的将脸埋在祁培生怀中。 祁培生也不知纪越到底听进去多少,低下头,祁培生摸了摸他的脸颊,轻笑道:“行了,衣服都给你弄湿了,去把头发吹干,早点上床,我也去洗个澡。” 纪越点了点头,但见祁培生起来便道:“那我等您洗完给您吹头发再睡。” 祁培生脚步一顿,回过头看见纪越还是满目眷恋的看着自己,心道小越这个小情痴,自己是拿他没有办法了。 第40章 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环境对于纪越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挑战,他甚至比好转之前更加忐忑,好在祁培生的办公室从来都是闲人免进,这一早上他就陪着祁培生呆在办公室里,看祁培生处理文件资料,不时再给他添些茶水咖啡,倒也没出什么岔子。 纪越会在闲暇的时候看着窗外发起呆来,他想着祁培生这些天对他说过的话,衬着眼前失焦的城市风光,仍会有一瞬间恍惚。 但他好像自己摸到了一点脉络,在模糊中逐渐感受到掌心的纹路,高楼之上没有人不畏惧,然而视线落到远处不再拘于脚下的方寸之地,感叹起世界之大,他又扭过头偷偷看一眼祁培生,借此获取一点足够填补内心的勇气,回过头来,便无暇再畏惧。 许是考虑到纪越的情况,中午饭祁培生叫郑楚轩安排人送到了楼上,没带着纪越去员工餐厅。 “对了,刚才财务部说这两个月的工资已经打到你卡上了,一会儿你查一下。”饭后,祁培生不经意的开口。 纪越一愣,下意识的掏出手机,果然看到一笔巨额数字转入账户,他一惊:“先生,我……” “想说你什么工作都没做?怎么还有工资?”祁培生笑道,顿了顿他扭过头看见纪越脸上不解的神色,忍不住道,“你以为我的助理是什么职位?病休也不会少你的。” “我知道……可我这两个月都在医院,不该拿这份钱的。”纪越抿了抿嘴,垂下了头,心道他当然知道做祁培生的助理已经等同于广悦同级的总经理,只是始终没办法心安理得的接受。 “财务部给你的只是病假工资,剩下的那部分是我个人给你的。”祁培生扯了扯嘴角,随即从椅子上站起来,半推半拉着纪越走进休息室。 “啊?”纪越一愣。 “生病不是什么好事,不过你表现的很好,很勇敢,很坚强,应该奖励。” 祁培生轻描淡写,落在纪越耳朵里却沉甸甸的,就好像纪越自己的那些挣扎和痛苦即使祁先生不能同感,却也没有无视忽略,他没能言说的委屈就都不再委屈了。纪越抿了抿嘴,看着眼前祁培生铺被子的身影,心里一片潮湿,连带着眼眶也有些湿润,以至于他情不自禁走向前,从后面抱住了祁培生。 纪越的脸贴着祁培生的后背,闭了闭眼,感觉脸颊上透过衬衣的热度,令他无比安心。 祁培生眼角带着点笑意,扭过头来拉下纪越的手:“好啦,我去开会。你睡一会儿,睡醒了要是我没回来去找袁秘书,她会带你来找我。” 纪越点了点头,在祁培生眼皮底下躺好,关灯的一瞬间,纪越轻声开口:“先生,午安。” 祁培生从鼻息间吐出一声轻笑:“午安,小越。” 祁培生走出休息室的门,对候在门边的郑楚轩道:“一会儿会议记录,记得复印一份。” “是。”郑楚轩点点头,明白这是要拿回来给纪越看的。 纪越睡醒的时候,祁培生倒是开完会回来了,他听见外屋的动静,揉了揉眼睛走出来。 “我一会儿去滨海项目视察,你既然睡醒了,就一起去。”祁培生说道。 纪越一愣,顿时清醒过来:“好。”说着他转过身打算回休息室洗把脸,脚下又顿住,回过头来:“我需要准备什么吗?” 祁培生从文件中抬起头来:“不用,人跟着我就行。” 两个月前纪越差一点成为滨海项目的负责人,今天亲临这处,入目是大片空地和未建成的高楼、塔吊,一时间觉得既震撼又百感交集。 他跟着祁培生下了车,在他们身后从广生随行的其他几位高层也陆陆续续从后面的车上走了下来,纪越发觉几个熟面孔,是他曾经在海市见过一面的广华总经理赵梓成和副总经理王曼琪,还有见过更多次的尹正君,但除此之外,都是他只在广生网页上看过的人。 工程部的负责人陈平得了消息早早的在售楼中心等候,售楼中心如今少有人来,纪越知道这是因为滨海项目早在项目启动的两个月内就售空了。 陈平在沙盘前跟祁培生一行人介绍现在的情况,说是最早建的几栋住宅楼和商业楼这月内就可以封层了,明年底肯定能完成建设任务。 临走时纪越落后了一步,视线停在沙盘边的住户模型上,那大概是很多家庭对家的第一个设想,纪越却突然想到多年以前他父亲欠债后他们连房子都没有的那个假期,又想到那个在山间门前标着巨大的G字母的别墅。 “纪助?” 前方传来郑楚轩的催促,纪越这才发现自己走神的时候众人都已经走到了门口,他应了一声,赶紧快步上前,不太好意思的低下头跟在祁培生身后。 “那祁董,接下来我们去看一下滨海项目中心最大的购物和娱乐中心现在的建设情况。”陈平开口道。 一群人站在售楼中心的台阶上,太阳不知道何时破开了云雾,阳光刺目晃眼,纪越忍不住用手挡了一下。 然而下一刻,纪越就看着祁培生把墨镜摘下来直接架在了自己的鼻梁上。 纪越心跳都有一瞬间停了,这样大庭广众下的亲密举动让他绷紧了身体,纪越感觉耳边炸开了无数声响,仿佛读心一般听见周围广生高层领导的内心台词,可其实周围一片安静,只有祁培生扬了扬下巴,因烈日眯起眼睛于是显得有些不耐烦,对陈平道:“走。” 周围的人都跟了上去。 纪越也紧紧跟着祁培生,可到底是心境不同了,走了几步,纪越逐渐平静下来,曾经因为他见不得光,所以害怕在公开场合跟祁培生有一点亲密的举动,可现在是不一样了,哪怕他暂时还不够格,可这场比赛里唯一有判决权的裁判准他入场,纪越甚至感到些微的洋洋得意,旁人只管猜测,鄙夷,却都不能撼动自己的位置。于是曾经的不安和忐忑到现在都成了窃喜和羞涩。 纪越用余光捕捉祁培生的身影,他想,我会努力跟上您的。 镜架上还带着祁培生的温度,纪越的心仿佛是夕阳下的海,积聚了一整天的热量后,浪潮汹涌拍打着沙滩。 第41章 在滨海项目的视察结束时太阳还没落山,临要上车回家时纪越却有些犹豫的叫住了祁培生。售楼中心的那几个小小的住户模型勾起纪越内心深处对家的眷恋,纪明辉去世了,他没有家了,可房子还在那,纪越想,他不该这样逃避下去。这几日他状态不错,应该回去看看。 “怎么了?”祁培生低声道。 “我想回油街收拾一下东西。”纪越垂着头,头发遮住了他的眼睛,他仍然有些拘束。 祁培生微微一顿,似乎是想看见他的眼睛,却未能如愿,而后应下:“走吧。” 他领着纪越坐上车,对司机道:“去油街。” 这时候还没到通勤的高峰期,因此路上还不算堵,不过没等车开到纪越家楼下,就因为小区路边的违停车辆过多,路宽不够让他们的车通过了,纪越只好提前下车。 回过头,祁培生也下了车,纪越回过头看着他,黄昏里祁培生与油街的车辆乱停、卖菜的摊贩遍地的背景是那样格格不入,有年轻人抬起头,视线停在不远处这辆锃亮的黑色轿车上便没有再挪开视线。 “在这儿住倒是方便。” 纪越听见祁培生的声音隔着一辆车的距离传来,语气平淡的感慨。 就像那年在九号公馆,纪越以为祁培生忙于运筹帷幄,因此是高傲的、是冷漠的,然而扭过头来,祁培生实则是一个很好亲近的人。 筒子楼没有电梯,便是祁培生也只能跟着纪越步行,楼道里因为常年堆积的建筑废料和破损家具有一股腐败的味道,光线昏暗,声控灯早已损坏,纪越不得不打开手机的闪光灯照明。 摸出钥匙时纪越的手都有些发抖,他将钥匙插进锁孔时的动作缓慢,身后的祁培生也没有催促,整个过程大约有近30秒,才见纪越发白的手指逐渐用力,拧开了锁。 然而门打开的那一瞬间纪越就后悔了,他根本没有勇气走进这间屋子,即使祁培生在他身后,他依旧没有勇气面对这间充斥着纪明辉生前气息的屋子。 人说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纪越在顷刻间泪眼模糊,祁培生这时站到了纪越身边,打开鞋柜只看到一双备用的拖鞋,想来是给纪越准备的,纪越似乎听见他轻轻的叹息了一声,随后揽过纪越的肩膀,他的手下有一个微微向前的推力,低声道:“穿鞋踩进去吧。” 纪越仿佛这时候突然回过神来,用手背猛地蹭掉脸上的眼泪。 整间屋子还没有祁培生的一个卧室大,老房子的隔音不好,在屋子里还能听见楼下买菜的叫嚷,纪越觉得自己被捆住了双腿,几乎寸步难行。 房间虽小,也是有两间卧室的,祁培生扭过头,假装没有看到纪越脸上的眼泪,问道:“你后来在这里住过吗?” 纪越摇了摇头,抽噎道:“只有一开始住过,后来我借口自己太忙了,连过来看望他都不太情愿。” 纪越想,原先自己总觉得时间还很长,他即使嘴上说着不怨,内心深处却从未停止过对纪明辉的埋怨。而如今,子欲养而亲不待,人间至苦莫过于此,生死相隔之时,没有人能说一句不悔。 纪越深吸一口气,泪水顺着眼睫往下掉,他干脆站到了窗边,不再将视线放在这屋内的摆设上。 祁培生跟着纪越,只是背靠着窗户,他环顾这整间屋子,不经意道:“这里买菜去公园都挺方便,适合老人居住,屋里东西摆放的也规整,想来是有定期收拾屋子,你父亲在这里住的应该还算愉快。” 而纪越却因着祁培生的话而更加哽咽,他咬紧下唇,几乎要见血。 祁培生扭过头,目光如水的看着纪越,擦掉纪越挂在眼角的眼泪,低语道:“去看看有什么想带的,然后我们回家。” 纪越闻言垂下头,将脸埋进祁培生的掌心:“谢谢您。” 回到阔别两个月的山间别墅时天已经黑了,过去八年间,这条上下山的公路纪越无数次走过,然而这几个月来的心情每每回来都是百感交集。 纪越倚在祁培生的肩上,手环抱着祁培生的手臂,听见祁培生开口问他:“明天我去临市,你是想跟着去,还是在家里休息一天?” 纪越追问:“您什么时候回来?” “估计下午就回了。” 纪越想了想,哑声道:“我想明天去看看我爸。” 祁培生看着纪越,一时间没有说话,纪越明白他的担心,主动开口道:“我知道自己的状况,想请贺伯陪我一起去,您不用担心。” “这样也好,有事给我电话。”祁培生应下。 第二天一早祁培生早早的离开了家,纪越在他走后半小时后才从床上爬了起来,洗漱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上去无精打采,一脸疲惫。 祁培生已经帮了他很多,纪越明白,接下来的通向痊愈的漫长道路还是只能靠他自己。只是这认知还是让纪越瞬间鼻酸,他垂下头,用水打湿了脸,不愿放任自己被情绪绑架。 纪越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打起精神,从祁培生到纪明辉,他都有属于他的义务和责任,他逃避了太久,这时候幡然醒悟,想尽可能弥补。 真正和纪明辉道别。 真正和祁培生开始。 纪越出门时发了一个信息给祁培生:先生,我和贺伯出门了。 约莫过了十来分钟,才收到祁培生的回复:好,你乖。 短短几个字,纪越摩挲着屏幕,就觉得摇摆起伏的心又安稳下来。 然而纪越是万万没有料到,等他回家时,一向大门紧闭的祁家,竟然来了客人。 又或者说,是真正意义上的主人。 坐在沙发上的女人听到门声回过头来,她年纪不轻,约莫六十多岁,只是头发染成了深咖色,烫了卷,盘在脑后,露出一个和蔼的微笑:“回来了。” 纪越一时间不知所措的愣在玄关,还是他身后的贺从连反应及时,朝女人点了点头:“夫人。” 纪越一愣,这才真正将眼前的女人跟他脑海中的想象对上号。 来人是祁培生的母亲,钟俊虹。 “你知道我是谁吗?”钟俊虹举手投足十分有气质,她倒了一杯温水递给纪越,言词温柔。 纪越木讷的点头:“我见过您的照片。”祁培生的脸部轮廓和他的父亲祁圳尧很像,可眉眼几乎和眼前人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纪越却不敢盯着,他心里忐忑,不觉得像是见了丈母娘,反倒是见了严厉的老师,不敢轻举妄动。于是话说完就又垂下头,假装喝水。 “这网上是什么都有,一点惊喜也没了,别人可都说我像培生的姐姐,不像他母亲呢。”钟俊虹笑道。 纪越闻言,连忙补充道:“您确实很年轻,很美丽。” “那你说,我是像他妹妹还是像他姐姐?” 纪越一惊,哪里知道该怎么回,他抬起头,撞上钟俊虹的视线,她眼中是调笑的意味,纪越抿了抿嘴,只觉得自己是被捉弄了。 钟俊虹脸上始终带着温和的笑意,这时候才缓缓开口:“你是叫纪越是吧。” “是。”纪越点了点头。 “哪年的?” 纪越一愣,答道:“91年的。”他说完又情不自禁咬着下唇,不知道钟俊虹接下来还会提什么样的问题,心里很是紧张。 然而纪越没有料到,钟俊虹闻言却收敛了笑容,眼里一瞬间凝结出几分深沉,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纪越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一颗心被提溜到半空中,就见钟俊虹温和的笑着叹了口气,而后无奈的感慨道。 “我这个儿子啊。” 纪越不明所以,也不敢接话,钟俊虹扭过头来,追问他:“跟我说说你跟祁培生的事吧,别怕,我和他父亲早就不过问他的私事了,我这次来,只是想看看你。” 纪越不敢隐瞒,只挑着些重要的事说,却碍不住钟俊虹持续的追问,于是一番谈话,他这些年和祁培生相处的情况也说了个七七八八。 “他这是事业有成,觉得自己不得了了,就能糟践人了。”说到中间,饶是纪越已经隐瞒了太多,钟俊虹还是忍不住道。 “不是,先生一开始从来没说过什么承诺,也没骗我,都是我一厢情愿,他没有做错什么。”纪越情不自禁的辩解起来。 钟俊虹摇了摇头:“得了,你不用替他说话,我儿子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诶,我算是知道为什么他独独留下你了,这么乖的孩子上哪儿找去,被卖了还替他数钱。” 顿了顿,钟俊虹叹了口气,扭过头看纪越,感叹道:“长得真俊……诶,我原先觉得他是优秀,眼界也高,男男女女的不知道他会找个什么样的人,见了你我知道了,我是没料到他本性自私自利,感情里也这样,他是吃死了你心甘情愿,你听话乖顺,给他省心省事了。” 钟俊虹这时候拍了拍纪越的手背,突然想起来,才道:“先前说你病了,现在情况好点没有?” “好很多了。”纪越答道。但不知是不是自己错觉,纪越觉得钟俊虹言辞间对于祁培生的语气有些太过客观,对自己的关心和亲近反而才自然些。不过纪越自知生病以后,他对外界情绪变得敏感,便又想兴许是自己错觉了。 他只想不要被祁培生的母亲讨厌,还能继续呆在祁培生身边就好。 直到晚些时候,祁培生和他的父亲祁圳尧一同从广生回来,祁圳尧对纪越没有明显的热情或是冷漠,饭后还在跟祁培生谈广生的一个项目和最近的政策变动。 直到新闻联播结束,钟俊虹才开口说想早点休息,和祁圳尧去了后面的那栋别墅。 偌大的屋子一时间又只剩下祁培生和纪越两个人,纪越这时候才开口问祁培生,怎么钟俊虹和祁圳尧会突然过来。 祁培生笑而不答,只反问道:“怕了?他们管不了我,只是见见你,下午跟我妈聊的怎么样?” 纪越一五一十的说了,见祁培生脸上神色笃定,像是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 “先生,是不是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纪越试探性的开口。 祁培生闻言眯了眯眼睛,撩起纪越耳边的碎发:“病见好人也聪明回去了。” 纪越以为祁培生不会说了,因为祁培生已经拉着他上楼,走进了浴室往浴缸里放水,耳畔是水流声,可这时候纪越突然听见祁培生开口。 “我出生的时候其实是双胞胎,但弟弟夭折了。我母亲对这件事很是遗憾,直到90年,她又怀孕了,但那时候她随我父亲到处出差,太过疲劳,孩子也没有保住。” 他说的轻描淡写,然而落在纪越耳朵里,却如同炸雷一般,足够纪越抽丝剥茧的拼凑出了一个并不残酷却相当现实的真相。 “不过我和她不亲,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些事。这些年她也年纪大了,有时候想与我亲近些,我却没有时间和精力应付,她寻不到路。” 顿了顿,祁培生拿起一瓶薰衣草的精油,倒了几滴进浴缸,拉着有些发愣的纪越进入水里。 “所以她一定会喜欢你的,小越。”祁培生闭着眼道。 第42章 祁培生的父母二人并没有在浦市住很久,一周过后便说要回瑞士了,临走前一晚祁圳尧和几个朋友有聚会,饭后祁培生送钟俊虹回另一栋别墅,纪越要跟着,钟俊虹婉拒了。 祁培生知道钟俊虹是有话要跟他讲,石板小路上,钟俊虹悠悠的开口:“你这后面有个湖是吧,去湖边陪我走走。” 然而走近了才发现,这湖不知何时被抽干了水,黑夜里看不清情形,钟俊虹没有多问,转过头对祁培生道: “我和你爸这些年从不过问你的私事,你这回突然叫我们回国,是为了见这孩子,这些天我也看出来,你是有心,从来也不做没打算没考虑的事,但是要过日子,纪越毕竟还年轻,该给的,你不能不给,不为他,也是为你自己。你在外见惯了红花绿草,他也当不了和尚。” 祁培生闻言没接话,只听钟俊虹接道:“他想不到,你不会想不到。” 毕竟是母子,有些话不用说的太明白,彼此都心知肚明,钟俊虹既担心纪越,也担心祁培生。 祁培生这时候扯了扯嘴角,才语气平淡的解释道:“我的生活没有多少时间能留给他,集团各公司每天太多事等我拍板定夺,这几年我精力都在广生,情情爱爱的我实在顾不上,小越要的我会尽量给。我知道您的担心,他十几岁就跟了我,围着我打转,没见过别人,没认清这个世界,甚至也不足够了解自己。感情的事,顺其自然吧,真有一天,我不会吝啬给他自由。” 祁培生轻描淡写,小越如今正是为爱痴狂的年纪,又生着病,等病好了,再过十年,怕是会对爱情不屑一顾,反倒嫌弃自己。 划定时限,以专一和深情要求自己都不切实际,何况是旁人,祁培生心里再明白不过。 母子二人在别墅前停下了脚步,钟俊虹侧过头看了一眼祁培生,她要祁培生有心理准备,但看见祁培生的清醒眼中还是有一丝心疼:“培生……” 祁培生不想再多说,顿了顿,他伸手推开房门,“妈,您早点进屋休息吧,我不在他呆不踏实。” 第二天,浦市国际机场,送走了两位老人,祁培生和纪越马不停蹄登上私人飞机,前往深市参加新酒店的开业仪式。 纪越昨天晚上没睡好,于是在飞机上几乎是一直在迷迷糊糊的睡,从他闭眼到睁开,祁培生始终都在对着笔记本电脑审核广生其他项目的进度报告。 “您没休息一会儿吗?”纪越醒过来,轻声道。 祁培生没说话,专注看着眼前的电脑屏幕,眉头又不自觉的微微皱起。顿了顿,发觉纪越醒了,祁培生才抬起头:“快落地了。”而后又继续看向电脑屏幕。 纪越抿了抿嘴,知道祁培生这阵子的忙碌很大程度都是因为前一阵自己住院他推掉了太多工作,他不想在这时候突然犯病,但情绪的不受控如同海啸般汹涌而至,让纪越掉进漩涡挣脱不出。 眼前是雾蒙蒙的一片,耳畔是自己胸腔内如惊雷一般的心跳。 “小越!呼吸!”祁培生叫着纪越的名字,直到感觉纪越的瞳孔重新聚焦,他才松了一口气,捏了捏纪越的掌心。 纪越摊开的手掌拉住了祁培生的手,将手指插进祁培生的指缝,他磕磕绊绊的长吁了一口气,哑声道:“先生……”两个字就又让他瞬间鼻酸,纪越咬着下唇,太多情绪,爱意和眷恋重叠,挣扎和矛盾交织,感情演变的越发复杂又浓烈,没有办法用言语表达,只能尽数化在歉疚里。 纪越低声道:“对不起。” “没事的,小越。”祁培生将水杯放进纪越另一只手里,“喝点水,等晚上回了浦市,我们再去找宗林看看。” 祁培生说着,干脆合上了笔记本:“治病有个过程,我不急,你也不要逼自己。”他的嘴唇在纪越脸上轻轻的盖了一下,随后低声道:“你没有对不起我。” 直到飞机平稳降落在海市机场,纪越仍心有余悸,祁培生带着他往外走,直到临近舱门也没有松手。纪越微微一顿,试图挣脱了一瞬,而后被祁培生握紧了手。 祁培生甚至没有扭过头,也没有说一个字,他昂首挺胸,另一只手臂上还挂着外套,从容淡定。 纪越被他牵着从机舱里走出来,看见外面的蓝天白云,跟着祁培生从登机梯上一步步往下走。 纪越看着眼前祁培生的身影,他抿着嘴,忍住满眶的眼泪。 他想,您就是我全部的勇气和呼吸的意义。 两周后,已经到了九月,一个夏天快要过去,快到纪越生日,祁培生这天想起来问纪越过生日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他好提前安排。 纪越只摇头,说没什么想要的。他这两个礼拜一直在祁培生身边跟着郑楚轩学习,生活充实却不算太忙碌,也没有再惊恐发作,纪越对现状也感到满意,甚至偶尔情绪低落也能自己平复,真正的心满意足。 但第二天,祁培生就发现,纪越买了成套的两双男士拖鞋和洗漱套装放进了休息室。 深灰和浅灰色的拖鞋、深棕和浅棕色的毛巾。 祁培生的办公室里,纪越跟郑楚轩一样,都是助理,但一墙之隔属于祁培生的私人领地,他也是休息室的主人。 见到祁培生在休息室转了一圈后直直的盯着自己没动,纪越才有些不好意思的低声道:“我……自作主张换了东西。” 祁培生突然笑了起来,工作时的严肃和眉间的褶皱从他脸上褪去,他咂摸着心想这十几年的年龄差确实是存在的,小越想的东西是他琢磨不了的,他抬起头,冲着纪越扬了扬下巴,语气带着调笑:“要不以后,我的衣服也你来准备。” “啊?”纪越一愣。 “一会儿我叫楚轩把我平常买的西装牌子列个清单给你,照着买两件,回来我报销。以后跟我出席重要场合,也得有一两套好的傍身。”祁培生带着点笑意道。 “嗯。”纪越低下头,不好意思说他确实有偷偷在看西装,祁培生穿深蓝色特别好看,但纪越感觉自己好像还是适合有些杂色、格纹的,又因为价格太贵,没有下手。 “这周末什么安排?”祁培生抬起头问道。 “周六是例行会议,周日暂时没有什么安排。” “那一会儿打个电话去预约,周日带你去家具城逛逛。家里摆设好多年没变,也该换换了。”祁培生淡淡道,说着他转身回到办公室。 纪越有些恍惚,随即低下头,露出一个甜蜜浅笑。 就听外屋的祁培生开口道:“去给我倒杯咖啡。” “好。” 等到纪越生日这天,天气不大好,雾蒙蒙的下起雨,这一整天他都跟着祁培生不停的开会,临到太阳落山才总算空闲下来,不过等回到家里,天也已经彻底黑了。 饭后,何婶端出一个圆形的小蛋糕。 关了灯,一时间只有蛋糕上的蜡烛还有光亮,纪越垂下头的那一刻,情不自禁的想到过去,但只是一瞬,此刻身边的祁先生才是真实存在的,纪越闭了闭眼,吹熄了蜡烛。 这是很普通的一日,也是再幸福不过的一日。 等他们吃完了蛋糕,祁培生就站了起来,对纪越道:“去楼上拿件外套,带你出去。” 纪越一愣,不知道祁培生还准备了什么,他疑惑不已,看向祁培生得不到回答,又看向站在一旁的贺伯,贺从连双手搭在小腹上,只是浅笑。 知道大约是祁先生还有别的准备,纪越心里还是莫名的紧张起来。 他跟着祁培生走出别墅,此时天上还向下飘着毛毛雨,他和祁培生撑着同一把伞,在黑夜的雨幕中缓缓走着。 抬起头,石板路两旁的路灯下能看清斜着向下的小雨,纪越揽着祁培生的胳膊,情不自禁的感叹:“先生,这样真好。” 祁培生笑而不语,只是拍了拍纪越的手背,带着他往前走,靠近湖水,明显觉得气温又低了些。 湖边有一个小方柱,祁培生把纪越带了过去,这时候才开口:“去按一下。” 纪越抬头看了一眼祁培生,得了祁培生的点头鼓励,这才轻轻把手放在圆形的按钮上,向下按去。 就在按钮被启动的一瞬间,原本平静的湖面竟然从深处泛起些微蓝光,像是海萤一般,随即湖水涌动,机关变化,一个湖心玻璃小岛出现在纪越眼前,同时一条通向那处的小路也浮出水面。 纪越目瞪口呆的被祁培生带着往湖中心走去,一步一个脚印,水迹在特殊材料上转瞬即逝。那玻璃小屋散发着温暖的黄光,与冰冷湖面上的莹莹蓝光全然不同,纪越几乎觉得自己是走进了圣诞老人的小屋,明明屋外细雨霏霏,他却觉得暖的不得了。 “过来,这里还有一个按钮。”祁培生叫着纪越过去。 纪越看向祁培生,不明所以的按下又一个按钮,这一回,眼见着整间玻璃小屋外升起一层罩子,随即脚下的地面仿佛裂开一个口子,整间玻璃房开始缓慢的下沉,似乎是一直沉入了湖底,才完全静止下来。玻璃房内的光线照不透那层保护罩,就在纪越疑惑不解的时候,随着机械的运转声,那层罩子连带着着整间玻璃房子的墙体都收回了地面,伴着一声清脆的响声,新空间的灯被点亮,这间不大的正方形空间里,仅仅只有一个三人沙发和一套家庭影音设备,纪越环顾四周,尽是透明的玻璃,透过光线,他被深蓝色的湖水包裹。 祁培生给他造了一个水下的小城堡。 纪越猛然间抬起头,他不想哭,可还是克制不住眼眶通红,他扭过头在不算明亮的光线里看着祁培生,听祁培生接着道:“我知道你喜欢水,可以让你被水流包围,给你你要的安全感,只要你喜欢,我应该很多事都可以为你做到。但我也希望,你能有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如果以后不开心了,自己来这里呆一会儿,听听歌,看看电影,心里好过了再上楼。” 纪越的眼泪从眼角滑落,八年,偌大的山间别墅,除了他和祁培生日常居住的两间卧房和餐厅、浴室,纪越只去过书房。无论祁培生在或不在,他都未曾好奇的走进任何一间其余的房间,他太害怕失了分寸,只敢守住自己的那张床那间屋子,甚至连祁培生卧房阳台里的秋千都未坐过。 原来祁培生都知道。 纪越回过头,猛的扎进祁培生的怀抱,甚至撞的祁培生向后退了一步,祁培生脸上带着点无奈的笑意,低声道:“生日快乐,宝贝。” 纪越哽咽着开口:“我爱你。” 祁培生闭了闭眼:“嗯,我也爱你。” 第43章 番外1 番外1 两年后。 年终奖发完,纪越看着卡内余额,数了好几遍,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他终于攒够了300万。 这礼拜祁培生给自己和纪越放了个春节假,正在阳台的躺椅上休息,玻璃门应声而开,纪越拿着一张银行卡走进去:“先生,我攒够了。” 祁培生掀起眼皮,不在意道:“自己留着吧,十年都已经过了,你不欠我。” “不是,祁先生,我想用这三百万买您的未来十年。”纪越鼓起勇气开口,说着蹲在了祁培生跟前。 今天的阳光很好,纪越的脸显得更加好看,祁培生闻言眯了眯眼睛,神色变得危险起来,他敲了一下纪越的额头,笑道:“现在胆子大了,也是真敢开口,这点钱就敢买我的时间了?三百万,够买你的十年,到我这里,也就一天吧,你想要哪一天?” 纪越不肯放弃,执拗道:“十年,我要十年。三百万不够那就……当个首付,或者订金,之后我再想办法……” 祁培生笑出了声,眼角都露出皱纹:“那你说说看你能有什么办法?” “我……”纪越一时说不上来了。 他没发觉祁培生的眸色逐渐变深,本来他脸上的笑容还有些嘲笑的意味,在察觉纪越的认真以后,逐渐变成了一种近乎赤裸的占有欲,只是因为他早已将猎物握在手中,那情绪内敛了许多,几乎像是一种深情。 “我大概有个办法。”纪越看见祁培生脸上的神色,心跳漏了一拍,微微一愣,随即咬了咬牙开口:“您先告诉我买您的十年要多少钱?” 祁培生摸了摸下巴,轻描淡写说:“依广生现在的市值,最少一两千个亿吧。” “那就按一千算!我也不是过去的价了,怎么着也得翻一倍了……”纪越咬着不放。 “给你也按一千算,一千万算。”祁培生笑道,语气几乎是在哄着纪越。 “那我……”纪越抿了抿嘴,好像听见自己心跳加快砰砰直跳,他其实不需要再算了,一万年,他和祁培生都心知肚明,哪怕这两年纪越成长进步比原来快了很多,他离祁培生依旧是遥不可及。 纪越凑近了祁培生,坐在躺椅的扶手上,侧过身小心翼翼的吻上祁培生的嘴唇。 一吻过后,纪越已是坐在祁培生怀中,四目相对,纪越低喘着开口:“我活不了那么久,十年,二十年,五十年,用我余生换您十年,可以吗?” 祁培生低声笑了起来,他的声音好像引起纪越的心跳随着他震动,让一抹嫣红爬上纪越的耳朵。 “我不是一早就说过,你想要的,我只要能给你,都会给你。但感情的事说不准,小越,即使爱我,即使被我爱,你也是自由的……” 纪越回想起那时候他生病祁培生也说过类似的话,直接打断了他:“那时候我不清醒,不做数。” 祁培生明白纪越是不想听这些话,无奈的想,自己虽然霸道,却从来不想夺走小越的自由,怎奈何就是有纪越这样的傻小子。 十年前是三百万买了十年,如今是三百万还搭上接下来的半辈子。 祁培生看着纪越因为忐忑紧张而颤抖的眼眸,扯了扯嘴角:“这样的话可就是你吃亏了?” “我心甘情愿的,先生。”纪越笃定的开口。 “那就依你的。”祁培生总算松了口,顿了顿,他在纪越惊喜的神色里开口,“小越,十年后,可不是这个价了。” 纪越一愣,随即点了点头:“我知道,我会努力的。”他说着,侧身又亲了一口祁培生的脸颊,随后把银行卡放到了祁培生的怀里。 “我去看书,您继续休息。”说着,跑去了书房。 留下祁培生摇了摇头,他将那张银行卡放到了手边的茶几上,重新躺回了椅子上。 “啧,三百万,到头来还是我赚了。” 第44章 后记 最初就是想写一个卑微的年轻人自以为爱而不得的故事,其实是甜的。(你没看错。) 强攻弱受我的爱,小越的不敢逾越,小越的卑微,小越的不安,对应着祁培生的高高在上,他的权力和地位,玛丽苏的苏爽。 在小越的世界里,祁培生既是拯救他的人,更是推他入深渊的人,有种戏剧般的浪漫。 这里就先解释一下他们两个人的感情吧。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发现,他们对爱情的表现、态度都是完全不同的。即使到文章完结,他们也并没有达成一致,更多的是包容和需求互补,这是文章刻意保留的现实性浪漫。 更新的时候断断续续有读者问我祁培生爱小越吗? 我说这不是小越要的爱,但是我想这确实是祁培生能给的爱。 年龄差和身份背景等等的差距造就了他们的不同,我认真思考过,一个四十岁,坐拥千亿资产的男人会是什么样的,答案是就是文里的祁先生这样。面对这样一个祁培生,几乎不存在如果纪越勇敢追求这个可能。人物的分寸感就如同标题的四个字,临危熄火,是我追求的真实效果。 祁先生不会像小越那样追求他的爱情,甚至我想,残酷一些的说,小越是特别的,祁培生愿意为他一次次破例,但对祁培生来说,纪越并不是此生非你不可的选择。 毕竟你跟一分钟上下百万的老男人谈什么爱不爱的,他没空。 从他拥有广生这么大的企业开始,爱情就不可能是他生活的重心。 对于祁先生来说,责任大于欲望,他对小越是年上式的包容和宠爱,他把小越当做他的小朋友,自诩为大家长,这份责任感的给予才是唯一珍贵的,也是小越一直在错过的。他可没这么操心的管过别的情人。 当然,祁先生并不是标准意义上的好人,他的不专,他的随心所欲,他的独裁霸道在某种层面是很渣的,是一种凌驾于寻常规则之外的人拥有的重新定义行为、是非的特权。在某种意义上,他的位置和他的性格,让他做出这些事变成一种自然而理所应当的事。他渣的毫不遮掩,渣的小越清清楚楚,心甘情愿。 但我想,正是因为这样的人能够轻易拥有一切,掌控一切,摒弃一切,故而他对小越的感情就不屑掺假,更不屑有谎言,他不会说动听的情话,和可以讨人欢心却虚无的承诺,他只要说出口的都是切实的担当和负责。对于他这样一个可以把一切攥在手里的人来说,他愿意给小越承诺的自由,才是真正的爱。 小越追寻着爱情之名,却忽略了其实很多东西一早就在他掌心里,那才是他们之间由祁培生主导的爱情的实质,不需要再用一句我爱你去正名。 关于小越的抑郁。 从一开始我就不想写因为祁培生也爱他就点亮了他的世界驱散了阴霾的故事,我觉得不太现实。这个故事残忍的点在于,即使你推我入深渊,可你依旧是我的光。 我想尽可能贴近现实生活的残酷,再写浪漫的爱情故事,这样的故事才能感动我自己。 在我的理解里,抑郁者可以通过外界的帮助而缓解,但最终要走出来还是只能靠自己。依照科学,小越的抑郁很大程度其实源于家庭的不幸,母亲的愤怒和父亲的无能被放大了反射到了他的自我身上,其次才是对祁培生长时间的爱而不得。祁培生可以给他安全感,但始终替代不了父母的缺失,这才是他一直自卑并且患得患失的根本原因。 虽然在这个故事里,还是因为对祁先生的爱让小越迈出了治疗的第一步,不过爱可以给小越温暖,让他对人世有所眷恋,但最终的痊愈绝不是让他依附另一个人而活。 不那么梦幻浪漫,但这是我个人现实得到的一点经验。 祁先生可以拉着他前行,但人生路漫漫,有些路还是只能小越自己走。 祁先生的有些话和方法看似冷酷,其实是真正负责的,是长久可靠的,能够让纪越真正接受他自己的做法,我觉得这也才是符合祁培生人设的做法。 本质上我自己都不太相信从头至尾的情投意合与势均力敌的真爱,写这样的故事,私心是希望我和读者都能从小越在爱情路上的矛盾挣扎和跌跌撞撞中得到慰藉,诚然有人爱的轻松轻易,但也有人像小越一样从一开始就艰难卑微,遥不可及。 在我看来,知道过程惨烈结局难堪却还一往直前是比一无所知的莽撞更加勇敢,更值得钦佩的。 同时也希望能在小越的治疗过程中得到一点点温暖和勇气,要摆脱病魔恢复健康不是易事,爱很重要,不止爱别人,还有爱自己,对所有人都一样。 虽然少一些甜,但希望大家能从此文得到的温暖不变。虽然有些虐,但应该不是一个读来会伤心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