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傻没事我瞎》作者:青端   文案:谢知与裴衔意结婚三年,按照约定,和平离婚。   相敬如宾、客客气气地一起过了三年,谁也不欠谁。   未料不久后,谢知在片场接到个电话:   你前夫脑子被砸傻了!除了你谁都不让近身!   迫于无奈,谢知重新搬回去,看在曾经的情分上,照顾照顾傻了的前夫。   照顾着照顾着就发现点前夫的小秘密。   裴先生的风流——假的,裴先生的成熟——假的。   只有当初想和他结婚是真的。   “谢知。”据说已经傻了的前夫将他囚进怀里,“我们复婚吧。”   三无高岭之花美人受x属性有点复杂自己看(放心很帅的)攻   前期是真傻,不要误导别人。   娱乐圈元素不多,日常谈恋爱,有沙雕的地方,总体欢乐甜,互宠年上HE。   点进专栏即可收看预收《装穷》(的文案),有兴趣可以收藏下~   何璧出身富贵,娇气包,爱撒娇,花钱如流水,纨绔预备军。   为了让他体验生活,趁着暑假,父母将他送去打暑假工,端盘擦桌。   何璧做得不情不愿,直到某天猛抬头,发现暗恋的男神来吃饭。   何璧灵机一动:我自小家境贫寒,为了攒够学费,暑假来打工赚钱QAQ   男神:心疼.jpg   借机和男神越来越近,在装穷的路上越走越远。直到某一天,何璧陪同父母去一场名流酒会,遇到了男神。   昨天还在哭唧唧地对男神说自己从小到大第一次吃肯德基的何璧:………………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恋爱合约 娱乐圈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知,裴衔意 ┃ 配角:黎葭,宋淡,小D(李铁蛋),叶南期&沈度(友情出演) ┃ 其它: 第1章   电话打来时,谢知刚从吊威亚上下来。   今天的戏不太好拍,从树林间滑翔而过时,脸颊被树枝擦出了道小伤口,不疼,但对脸大于天的艺人来说,足以令助理小D炸毛崩溃、大呼小叫,又是找药又是翻创可贴,活像下一秒脚下这块地就要四分五裂了,就等着他那块创可贴来拯救世界。   谢知倒是不怎么在意,他站在阳光下,乌黑的短发下浓睫低垂,衬得冷白的脸颊上的伤口尤为显眼。   导演本来不怎么在意,瞥到这一幕,还是忍不住踱步过来想问问情况,话还没问出口,就被找创可贴找到一半接电话的小D打断了:“啊!”   导演差点吓得蹦起来:“年轻人,沉着点!”   向来油滑的小D却像是没听到,他听完电话,僵硬地将手机递过来:“谢哥,那那那个宋助理找你。”   十分钟后,谢知坐在了去往机场的车上。   除了拍戏时外,谢知的表情一向很少,连眉头都甚少皱起,总是面无表情,被粉丝们戏称是“周幽王放火都烧不出一丝笑的冷美人”。   此时他皱着眉,声音很低,确认道:“你说……裴先生视察场地时出意外被砸中,然后……怎么了?”   电话那头传来没有感情的声音:“傻了。”   谢知:“……”   他还能想起两个月前,两人约定到期,在咖啡厅里和平签下离婚协议书时,裴衔意那个欢快洒脱劲。   结婚三年,虽说各过各的,但以裴衔意的风流,自然不喜欢这点束缚。   傻了是怎么傻?   他实在想象不出来英明神武的裴先生傻了是什么样。   车转飞机,飞机又转车,到裴衔意所在的私人医院时,已经是晚上。宋淡就等在医院门口,望着腕表,等了一下午,正装依旧一丝不苟,见谢知戴着墨镜口罩匆匆赶来,满意点头:“和我计算的时间差不多,走吧。”   谢知眉尖微蹙着:“裴先生怎么样了?”   “同去的人都没什么事,就他腿骨折了,好在不严重,”宋淡领着他走进医院,上了电梯,才指了指脑袋,“就是这里伤了,比较麻烦。”   谢知心情很复杂:“他……”   “你见了就知道了。”宋淡推了推眼镜,语气平淡,腰板挺得板直。   毕竟老板傻了不影响发工资。   到了套间病房,穿过客厅,往里走时,就见里面那间门开了半扇,一只杯子被扔出来,同时被扔出来的还有护工,以及男人恼怒的大叫:“出去!我不要你们!”   护工满身狼狈,扒在门口好声好气地劝:“裴先生,我们不是刁民更不想害你……”   换回砸出来的一果篮。   看来疯得不轻。   谢知观察了三秒,抬腿就往回走。   宋淡赶紧拉人:“你干嘛?”   “找医生,”谢知语气冷淡,“我怕挨揍,先给他来针镇定剂。”   裴衔意在部队待过,动起手来可不是开玩笑的。   宋淡五指并齐,往天一指:“我用今年的年终奖金发誓,裴总发疯打自己都不会打你。”   谢知:“要不你先进去试试?”   他和裴衔意虽然结婚三年,但这三年聚少离多,两人客客气气,见面最多打声招呼,谢知虽然被粉丝捧着宠,但很有自知之明。   宋淡道:“你信我,他真不会跟你动手。”   谢知挑了挑眉,脸上还贴着创可贴,满眼不信任。   今天脸上已经挨了一道了,再挨几拳,被拍到那就可够狗仔们发挥了。   宋淡指着门口:“不信你听——”   正说着,里头那撒泼的又喊起来:“我不要你们!我要谢知!”   谢知愣住。   宋淡并着两指疯狂戳他的背:“谢菩萨,他闹一下午了,我得去计算一下要赔多少钱,求你救救我们这些受难弟子,去吧。”   谢知:“谢谢,我姓泥。”   泥菩萨摸了摸脸颊上的创可贴,走进了病房。   柔和的灯光打在宽敞的病房内,满地狼藉,病床上的人大概是把能扔的能砸的都抡出来了,甚至被子也在地上,要不是他的腿打着石膏高高吊在床上,可能会把自己也给当球扔出去。   他发着闷气,抱着个枕头埋着脸,床上凌乱一片,病号服也乱糟糟的,露出片缠着绷带的精壮胸膛。   谢知的脚步声很轻,裴衔意却还是听到了,他烦躁地将枕头一扔,正要把人骂出去,看到穿着衬衣长裤,单手插兜站在病床前、正微微倾身看来的人时,声音就塞在嗓子眼里发不出来了。   谢知嗓音微冷,因为说了一上午的台词,还有些沙哑:“发什么疯?”   裴衔意头上也缠着圈绷带,定定地看了谢知的脸半分钟,忽然嗷的一嗓子,声情并茂地叫:“——爸爸!”   谢知冷静的面具出现裂缝:“……”   走到病房门口的宋淡淡定地推了推眼镜,手里拿着支录音笔,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   荣获“爸爸”头衔的谢知一脸空白,被扑过来的裴衔意勾着脖子蹭,意识归虚。   “傻了”只是个概括,其实并不是傻了,医生满口火星话,最后用人话总结:“……裴先生某些方面的认知和智力暂时回到了五六岁,相当于一个孩子,具体哪些方面,得慢慢摸索。”   病房里杵着一个医生一个宋淡,剩下的谢知坐在床头,腰肢被折腾够了精疲力竭睡着的裴衔意抱着,面无表情地举了举手:“所以说,为什么我得一动不动地坐在这儿让他抱着?我扮演抱枕角色?”   医生呵呵笑:“不不不,小孩子身边没有信任的人时会很惶恐不安,按目前的情况,裴先生潜意识里信任的人就是谢先生。”   谢知怀疑这庸医脑子也被砸了。   医生继续说:“介于裴先生的病情特殊,我们需要他情绪稳定,配合治疗,恢复的希望很大。两位是夫夫关系?”   谢知:“前夫。”   “哦,”医生低头在小本本上记了一笔,“有情感纠葛、财产纠纷、私人恩怨吗?”   谢知:“……”   这位到底隶属警察局还是私人医院?   医生笑了笑:“没有的话,我们想请谢先生配合一下,在裴先生治疗的这段时间陪着他,最好住在一起,没事不要分开,不然裴先生发起疯来,我们镇不住,也不利于他恢复。”   两人一签离婚协议书,谢知就从裴衔意那儿搬出来了,闻言皱了皱眉,心想这算什么事:“他信任的人应该还有父母朋友。”   或许还有一批情人?   宋淡道:“很遗憾,裴先生的父母长居海外,很少管理国内公司,裴先生最亲近的朋友最近也在国外。”   谢知略一思考,点点头:“那行。”   他轻轻将裴衔意勒在腰间的手扯开,在对方睡梦里下意识挣扎时,用双手拢住他的手,警告:“乖一点。”   裴衔意竟然就听话的不挣扎了。   白色的灯光下,那张苍白英俊的脸容不复平时的风流恣意,眉心不舒服地蹙着,显得有些可怜。   谢知看了他一阵,迟疑着伸手抚了抚他的额间。裴衔意蹙着的眉便似被他的指尖熨平了,眉目舒展开来,安安静静地不吵不闹了。   医生和宋淡见识过他闹了一下午的威力,见此嘴里都不太是滋味。   一个怀疑自己的医术与亲和力。   另一个在疑惑自己与老板的上下属关系何时出现了裂缝。   迎着两人哀怨的目光,谢知淡定关上病房门,才说:“我还差最后两场戏,现在赶回去拍完,尽量早点回来。”   宋淡点头:“那你最近的通告……”   “能推的都推了。”谢知轻描淡写,说完给经纪人打了个电话。   经纪人董玟刚吃完晚饭,在家里遛狗消食,闻言第一反应是:“哈哈,今天是愚人节吗?愚人节快乐!”   谢知:“今天是你入秋的第一个生日。”   董玟谱大,根据二十四节气,一年过二十四个生日,生日当天只要没火烧屁股,都拒绝工作。   偏偏他底气够硬,撑得起他这样瞎嚯嚯。   “……”董玟调整了一下语气,温柔地问,“那么谢知小朋友,请问你为什么不想混娱乐圈了,这么急着要退圈啊?”   谢知冷冷道:“因为裴衔意刚刚叫我爸爸。”   董玟一时没理清这声“爸爸”的内涵,纳闷:“你们小夫夫还玩这种情趣……哎不对,你俩不是已经离婚了吗?难道你把他爸绿了和他妈结婚了所以现在裴衔意得叫你爸?”   “都不是。”谢知的额间为经纪人丰富的联想能力蹦出青筋,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他傻了。”   董玟下意识看了眼日期:八月七日。   真不是愚人节啊。   “哈哈你怎么比我还会开玩笑!裴总什么人啊,我踩狗屎他都不会……”   谢知不耐烦和他说废话了,手机往跟过来的宋淡手里一塞,扬扬下巴,示意他来说。   从宋助理口中确定消息是真,遛狗的董玟呆若木鸡,一个不慎,踩进狗儿子刚拉的香饽饽里,摔了个真正的狗吃屎。   作者有话要说:久等了,灵感算是从之前情敌那本的番外来的,总体轻松欢快~   防杠:毫无科学和医学根据,莫要深究。 第2章   谢知说到做到,匆匆赶回片场,和导演道了歉,表示家人急症,需要陪护。   干练且富有同情心的中年女导演生生从他身上看出一出戏,擦擦眼角,招呼着大家来通宵。   好在谢知在这部剧里只是男二,戏份没男主多。灯光师摄影师化妆师道具师领工资吃饭,没什么怨言,只有跟谢知有对手戏的几个演员刚回到酒店就被叫回来,脸都阴着,不太痛快。   以往谢知并不会在意这些人痛不痛快,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过这次是自己添的麻烦,他放下身段,一一道了歉。   几个演员里小部分十八线,被当红小生鞠躬道歉,非常受用。饰演男主的是当红小生何寥然,本来就不怎么待见谢知,脸色更不好看了。   谢知也不多说,准备完毕,认真拍戏。   好在虽然不满,但大伙也不想在棚里待到看明早的太阳,提起精神来配合,紧赶慢赶,好歹是赶在天亮前拍完了。   小D很有眼色,半道就出去订了外卖,帮忙临时加班的每个人都有份。结束这边的事,谢知又坐车去飞机场,赶在最后几秒登上飞机。   他心脏不太舒服,在飞机上补了会儿觉。   这几天本来拍戏就比较辛苦,又累又倦,他迷迷糊糊睡得很熟,像是做了很多很长的梦,被小D叫醒时还有深深倦意,眼皮泛酸,沉重得几乎睁不开眼。   宋淡派来的司机趁着凌晨五点街上比较空旷,压着罚单的线,在法律边缘疯狂探脚。小D有点晕车,七荤八素地捂着嘴:“我还从来没在A市坐过这么嚣张的车!”   司机咧嘴得意一笑。   小D在心里逼逼:又没夸你!   转头看谢知拉低帽檐,在车里几乎又要睡去,赶紧合上车窗,让他睡得安稳点。   谢知扯开帽子,困成三层的眼皮半掀起,漆黑的眼珠混沌了片刻,又清明起来:“开着吧,醒醒神。”   小D又赶紧开窗,并偷偷摸摸看谢知的脸色。   那张脸的侧面弧线极为美好,只是有些冰冷,被风吹了会儿,终于醒了神,依旧没什么表情。   到医院时间刚好,宋淡请菩萨似的带着谢知往病房飞奔:“那位爷刚醒,我们说你去拯救世界了等会儿回来,他就乖乖躺着等你回去,但是谁给喂药都不听!”   谢知:“……”   护工护士崩溃地在病房外站了一圈,大眼瞪小眼,谁都没法靠进去。见援军单枪匹马胜似千军万马地来了,赶紧把药和热水塞他手里,飞快跑了。   谢知顿时觉得头更疼了。   宋淡也不敢跟着他进病房,谢知脑子混沌,拿着药和水在原地飘忽了会儿,推门而入。裴衔意果然很乖,一动不动地躺着,见他来了,俊脸上露出个大大的笑:“爸爸!你来了!”   谢知很想拍个视频,等裴衔意醒了让他看看自己这熊样,没有六位数不给销毁。   他走过去把药和水递上,问他:“为什么不吃药?”   谢知递过来的,裴衔意倒是接了,修长的手指灵活地把玩着药片,却不吃,低着头闷闷道:“因为坏人很多。”   “还有呢?”   裴衔意慌张地看他一眼:“不是因为药太苦。”   医生说小孩儿行为的裴衔意其实更能表现他本人真实的内心。   ……所以这人其实怕吃药?   谢知无言地低下头,想起自己某回在家发烧,裴衔意回来逼着他吃药的事。   那时两人刚结婚不久,他急着上爬,演戏不要命,隆冬三月在冷水里泡了几个小时,回来热得能熬粥,又不想去医院,金贵的毛病一出来,小D也没辙。   裴衔意捏着他的下颔把药片一片片塞进他嘴里,手上动作强硬,脸上偏还笑得温柔:“平时怎么看不出你那么怕苦?”   装得跟大尾巴狼似的,自己不也怕吃药。   谢知眸里掠起点笑意,刚要强迫裴衔意吃药,闹脾气的熊大人注意到他侧脸上的创可贴,眼睛立刻登时睁圆了,手中药片洒了满床:“谁欺负你了!”   谢知都快忘了,摸摸创可贴,又垂眼看了看裴衔意,福至心灵,严肃地道:“为了给你赚药钱,工作时受的伤,所以好好吃药。”   裴衔意的行为虽然有点让人哭笑不得的傻气,表情却基本正常,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脸,忽然凑过来,吹了吹他的脸颊,随即用嘴唇隔着创可贴,亲了亲那道伤口。   温热的嘴唇触感明显,谢知僵在原地。   裴衔意的指背怜惜地在他的下颔骨上摩挲而过,带来阵痒意。然后他垂下手,将散布在床上的药片一一捡起来,珍惜地一口闷了。   谢知摸了摸脸,镇定下来。   按小孩子的逻辑,亲吻脸颊应该是表示心疼、亲近,还有诸如“亲一下疼痛飞飞”。俩人还共处一屋时,他听裴衔意抱怨过他爸,还以为这父子俩关系不好,现在裴衔意把他错认为他爸了,那是不是可以理解成,裴衔意还挺黏爸爸?   真看不出来,裴衔意居然是这么需要父爱的孩子。   谢知的眼神愈加复杂了。   看着裴衔意吃完药,谢知出去招呼了医生进来检查。傻了的裴先生总觉得有刁民要害朕,非得攥着谢知的一只手才安稳。   裴先生就算是傻了,气场也很强大迫人,医生被他警惕地盯了半小时,盯得冷汗都出来了,赶紧做完检查赶紧走,临走前哭笑不得地道:“可能陌生环境导致裴先生安全感很低,等再观察两天,没什么大碍的话,就让裴先生回家,那样他的情绪应该会稳定点。”   谢知点点头,等医生退出病房,他已经困得不行了。   因为裴衔意的一通操作,生怕他把自己气到自闭,病房里乱七八糟没人敢进来整理,旁边陪护的病床还乱着。谢知揉揉额角,实在困得没心情去收拾,抬来椅子,趴在病床上就睡着了。   困到一定程度时,站着都能睡着。谢知年少时养尊处优,压根不会料到未来自己能随便卷卷衣服就阖上眼。   这一觉又沉又长,梦里乱糟糟的什么都有,一会儿是三年前他在酒局上拒绝喝那杯一看就下了料的酒,被泼了一头一脸一身,一会儿又是裴衔意不怎么正经的笑脸和漫不经心的声音:“反正你都这么惨了,我也挺烦恼的,不如凑合凑合领个证,大家互帮互助一下?”   到最后,又是那个沉闷的房间,他头昏脑涨,意识模糊,四肢抽搐着,呼吸频率越来越微弱……   然后眼前猝然一片光亮。   谢知睁开了眼。   窗外夕阳西斜,散落三两束进来,将桌上他来时随手买的白色康乃馨染得红火。   眼前是缠着绑带的胸膛,腰间还扣着只温热的大手。   谢知的大脑空白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被挪到床上,具体来说,是被裴衔意卷进怀里了。   要不是一条腿暂时废了,谢知怀疑他能把自己整个夹在怀里。   怎么的,裴总平时睡觉不抱个情人或者等身玩偶还睡不着的?   谢知无语地扯了扯他的胳膊,发现病人的力气比自己大,想叫外援,又想起那帮怂货不敢进来。   啧。   谢知绝望地望了会儿雪白的天花板,努力入戏,把自己当成只巨大的玩偶。   浑身僵硬地给裴衔意抱着睡到天黑,裴先生总算是醒了,睁眼看到谢知,笑得好看极了:“爸……”   谢知伸手捂住他的嘴:“奉劝你不要再这样叫我。”   裴衔意迷茫地眨了眨眼。   谢知语气诚恳:“你清醒后会后悔到没脸再见我的,我也不想被你恼羞成怒地封杀。”   裴衔意大大的眼睛里有着大大的问号。   谢知:“革命友谊长存——你可以叫我长官。”   裴衔意上下嘴皮子一翻,应该是叫了长官。   谢知盯着他看了会儿,实在没忍住弯下腰,头抵着他的胳膊吃吃低笑出声:“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你这么好玩儿。”   笑够了他抬起眼,发现裴衔意也在看着他笑。   那笑意和平日里的漫不经心不太一样,竟然有些深邃的温柔。   他怔愣了下,抿抿唇,推开裴衔意,翻身下了床。浪费了将近一天时间,他才想起看看手机有没有新消息。   打开手机,中午的微博推送还没被清除,上面写着:谢知耍大牌。   一看标题谢知就懂了几分,滑开屏幕点进去一看,果然内容和他想象的差不多:   当红小生谢知因为一部《关窗》大火,随即声誉一落千丈,频频爆出耍大牌新闻,这次无故轧戏,深夜又劳动全剧组陪他补进度,剧组员工敢怒不敢言,看来人气飙升的同时,脾气也见涨了[摊手][摊手][摊手]   谢知垂着眼,花费了三秒看完,不等裴衔意凑过来看,已经退出微博,锁了屏,将手机一扔,不怎么在意地理了理睡乱的衣服:“饿不饿?”   裴衔意摇头。   ——小孩子有时确实会不吃饭,得好声好气地哄才肯吃。   谢知抬手摁了铃,面无表情地哄:“不饿也得吃,饭也是爸爸给你辛苦挣的。”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中午十二点见=w= 第3章   一句话通杀。   裴衔意真是个听爸爸话的好孩子。   谢知揣着颗扑通扑通跳得平静的黑心,跟裴衔意一起吃晚饭。好在裴衔意没做出要他喂的雷人举动,宋淡观察什么珍稀动物似的,杵在病房门口,看一眼裴衔意,就拿着计算器摁一下。   耳边不停响起计算器“归零归零加加加”的声音,谢知有点烦:“你在算什么?”   宋淡:“算我的精神损失费,还有替裴总收拾烂摊子的劳务费。看他这样子,从现在累加到他清醒那天,我大概会变成亿万富翁。”   谢知:“……”   裴衔意大半没听懂,就最后一句话评价:“见钱眼开。”   宋淡不悦地看向谢家长。   谢家长当没听到,淡定地喝了口汤。   宋淡觉得自己还是得在傻了的老板面前继续人模狗样,于是忍气吞声。   主治医生则细心观察着俩人的互动。   谢知和裴衔意结婚,在圈子里属于半公开的秘密,在大部分人眼里,谢知是“嫁入豪门”,却不受宠爱——毕竟裴先生的风流大家都知道。   别说谢知,就连在裴衔意投资的这所私人医院工作多年,自认比较了解裴先生的医生都觉得稀奇。   裴先生潜意识里最信任的人,居然是这个貌合神离的前夫。   吃完晚饭,裴衔意不用叮嘱,自己就把药一口闷了。   恰好董珉也发来消息,绯闻被公关下去了。   谢知稍觉安慰,洗漱过后,见这位熊大人还是不肯让陌生人进病房,只能挽起袖子,亲自去整理陪护病床。   他穿着出来时随手拎的衬衫,稍微绷得有些紧,弯腰时勒出条清瘦漂亮的腰线,双腿修长笔直,裴衔意瞧得眼巴巴的:“长官,你不和我一起睡吗?”   谢知头也不抬,抖了抖被子:“你长大了,该一个人睡了。”   裴衔意瘪瘪嘴——二十七八岁的大男人做出这个表情,得亏脸长得好,不然瘆得慌——再搭上那句撒娇似的话:“人家还是个孩子。”   人家。   谢知的眉心控制不住地抽了抽。   他实在很想知道裴衔意清醒后,想起自己的言行,会有什么脸色。   当天出事时人太多,消息压不住,宋淡和谢知初步商定后,干脆对外放出裴先生受伤严重的消息。   至于脑子上出的问题,能瞒则瞒,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宋淡挡住了想来探望的人,却挡不住来看热闹的董玟,谢知在医院呆得无聊,让他顺了两本书来,无聊时翻翻,看得累了,就望望窗外。   裴先生就算傻了也相当敬业,没有丢失太多工作能力。宋淡试探着拿出公司以前的文件给他看,发现他看文件依旧一目十行,完事潇洒签下大名,基本判断无误。又拿出现在的,裴小孩儿大笔一挥,宋淡看后觉得可以,便拿下去。   好歹事情还没那么糟,要是裴衔意彻底傻了,这事八成瞒不了多久。   有裴先生残存的工作意识在,再加上公司里好几个裴衔意还正常时撬来的厉害人物,撑上一段时间应该不愁。   待了一周,裴衔意做了套全身检查,确认没其他问题了,宋淡安排人和车,小心地把贵重的熊大人和熊大人他临时的爸送回了家。   宋助理做事向来周密,到家前谢知的行李也已经送去。   董玟陪着过来,坐在前座,拧着眉头不断偷瞄裴衔意。裴衔意被平放在车座上,闭目养神,不吵不闹,除了脸色虚弱点,和平时没多大区别。   他来的几次赶巧,没瞅见裴衔意发疯,心里不由嘀嘀咕咕。   车停时,安生了一路的裴衔意忽地睁开眼,冲谢知伸出双手要抱:“长官!我听你的话,一路乖乖地躺到车停啦!”   谢知坐在他身边,见怪不怪,修长的手指翻过一页书,敷衍地点点头:“嗯,乖。”   裴衔意笑得眼睛弯弯。   董玟手抖着掐灭了刚点的烟:“操。”   果然傻得很彻底。   裴衔意常居的是和谢知假意夫夫那几年住的别墅小区,环境清幽,适合养病。护工先抬着裴衔意上了楼,谢知在回荡的“长官”声里,掀起眼皮:“现在确定了?”   董玟又点了根烟,憋了好一会儿:“妈的,能看到裴衔意这熊样,值了!”   谢知不喜欢烟味,往后避了避。   董玟思考了会儿:“其他事我会解决,不过也别真的什么都推了,隔三差五还是得露露面。”   谢知嗯了声:“麻烦你了。”   看够了热闹,董玟同情地拍拍谢知的肩,先走一步。   谢知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双腿交好叠翘着,难得还表现得优雅,翻看完最后一页剧本,行李和熊大人已经被收拾完毕。   等人都走了,他才抬起眼,打量这个住过三年的地方。   ……什么都没变。   从他搬出这里到现在,两个月过去了,裴衔意居然没把他存在的痕迹抹除。   看来这俩月裴先生基本都在外面的情人家住着,没怎么回来过,把这事忘了吧。   谢知上楼想换件衣服,熟练地拐进客房。   打开衣柜,里面却空荡荡的。   谢知稍微愣了下,明白工人可能是搞错了,他一直住在客卧的。折身去了主卧,裴衔意安静地躺在床上,眼睛阖着,呼吸清浅。   谢知以为他睡着了,放轻动作,果然发现自己的衣服被挂在这边。他随手挑了几件常穿的,刚要回去,裴衔意就睁开眼,揉着眼睛模糊地问:“上哪去?”   谢知抱着衣服往外走:“你不喜欢别人进你的房间。”   裴衔意嘟囔了句什么,谢知正巧走到门边,没听清。   不过裴衔意果然还是潜意识里排斥别人进他的卧室,没非逼着谢知跟他睡一块。   谢知冲了澡换了家居常服,看时间还早,习惯性地往窗边的懒人沙发上一倒,软软的,几乎将他陷进去。他享受地眯了眯眼,这几天的糟心才散了大半。   歪了歪头,落地窗正对后院,后院种着棵蓝楹树,正值花期,繁华的蓝楹花怒张了满树,是这个季节别墅能瞧见的最漂亮的风景——也只有这个房间最适合观赏。   谢知一时出了神。   这个客房是他搬进来时挑的,那时窗外光秃秃一片,裴衔意的住处多,没多捯饬这边,后院只有堆石头杂草,以及煮饭的阿姨偷偷种的大白菜。   忘了是哪天,裴衔意忽然兴起,撅了阿姨的大白菜,移栽来棵蓝楹树,想尽办法地让这棵花树活了下来。   往后每年到花期,裴衔意也会过来,坐在窗前看看。   这个沙发也是他买的。   平心而论,这几年两人相处愉快,彼此礼貌客气,依照协议,谁也不干扰谁。谢知努力拍戏挣钱还债,裴衔意继续养着窝金丝雀,风流快活。   他在别墅的时候,裴衔意也不怎么回来,一般不是去找小情儿了,就是去找朋友喝酒了。   不得不说,裴先生是个不可多求的、大方得体的合作伙伴。   裴衔意需要一个人来结婚,谢知需要钱,说来还是谢知占便宜。他不想欠人太多,刚好三年还完钱,搬离这里时松了一大口气,走得轻松。   原本想着,他们俩的交集大概就到此为止,往后如果在哪儿遇到,还能友好地点头致意,假如裴衔意有什么困难,他也会倾囊相助,偿还恩情。   谁知道世事这么无常,恩没报到,孩子倒是抱了一个。   他想推辞倒不是因为孩子气的裴衔意有多讨厌,而是觉得自己的身份不尴不尬的——说前夫,其实他俩的关系没那么暧昧,说朋友,也不尽然。   什么都不算,实在没理由留下来给裴衔意当爹。   梳理完最近的事,谢知起身,从行李箱里翻出日记本,寥寥记上三言两语,又找出之前看了一半的书,才看了没多久,就听到熊大人叫唤上了。   谢知合上书,才发现天黑了。   阿姨呢?   谢知走到主卧,推开门,才发现屋里黑漆漆的没开灯,裴衔意叫得一波三折:“长官——有鬼——好黑啊!!!”   ……裴先生大概把这辈子的脸和风度都丢干净了。   谢知开口:“闭上眼。”   等了五秒,他摸索着开了灯。眼前倏然亮起,裴衔意慢慢睁开眼,看到站在门口的谢知,身残志坚地想下床爬过去。   谢知为了保住裴先生最后一点颜面,防止他清醒后悲愤投河,赶紧把轮椅推过去,发现裴衔意不好挪动,一伸手,直接把人打横抱起来放到轮椅上。   完事肚子有点饿,谢知有一下没一下地薅着裴衔意的头发,摸出手机打电话给黄阿姨。   黄阿姨给他煮了三年饭,俩人颇为熟悉,接到电话,还笑眯眯的:“小知呀,怎么了?想阿姨给你煮的饭了吗?”   谢知推着轮椅往外走:“阿姨,您今天没来章禾这边吗?”   黄阿姨愕然:“我已经两个月没去啦。”   谢知的动作一顿。   他低头看了眼在轮椅上努力坐得笔直的裴衔意,拧眉问:“为什么?”   “裴先生没跟你说吗?”黄阿姨道,“他说你暂时离开了,他吃不惯我做的苏菜,结了工资就没让我再来了。你们怎么啦,吵架分居还是有工作要在外面常住呀?”   谢知茫然地在原地站了会儿,不解地揪了揪裴衔意的头发,回答:“我们离婚了。”   黄阿姨愣了下:“嗳,这样哦,太可惜了。”   作者有话要说:被撅了大白菜的阿姨愤而只做苏菜   晚上八点还有一更 第4章   可惜什么?   谢知不太理解,挂了电话,低头和饿得肚子咕咕叫、头发又被揪痛了却不吭声的裴衔意对视一眼:“小朋友,在找到下一个靠谱的煮饭阿姨前,我们得饿肚子了。”   毕竟小朋友不喜欢苏菜,黄阿姨爱莫能助。   裴傻子说话还挺有诗意:“长官,我的肚子在弹奏鸣曲。”   “我的脑子也在弹。”谢知把他推回主卧,信心满满地拿出手机,打开外卖软件,脸又阴了。   章禾居是个天然大坑,打着绿色避世口号,专坑人傻钱多的住户,前后荒凉,连外卖都点不到。   谢知没法了,随便抽了本书给裴衔意,准备下楼看看冰箱,临走前还有些疑惑:“你看得懂吗?”   说完才发现自己不小心递去本德语书,刚想拿回来换本儿童连环画,就见裴衔意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行吧,看来裴先生的智商还风韵犹存。   谢知放心下了楼,不抱希望地钻进厨房开冰箱。   阿姨被辞退两个月了,裴衔意八成也很久没回来过,他对冰箱里是否还有食材存疑。   结果一打开,就被琳琅满目的蔬菜水果肉类刷新了认知。   谢知和一冰箱食材大眼瞪小眼,猜测可能是下午回来时宋淡让人塞的。   随便拿了盒鲜牛奶一看。   过期了。   ……   看看日期,大概是一周前,也就是裴衔意出事前一两天买的。   那就代表着……近来他都住在这边?   谢知一脑门问号,实在不能理解裴先生的深刻用意,拿了把挂面,关上冰箱。   二十分钟后,谢爸爸端着两碗煮成面糊的挂面上了楼,清汤上飘着几片不新鲜的菜叶,跟海中一叶舟似的,凄惨得很。   爸爸和傻儿子坐在桌前,面对着飘着袅袅烟气的汤面,敌不动我不动。   谢知活到二十岁时,还不知道菜市场是什么,不知道生芽的土豆吃不死人。   后来知道了,他也没工夫去学煮饭的手艺,而前后不过一年,他再遇裴衔意,又回归被人照顾的糜烂生活,下厨房简直比下刀山还难。   瞅着这两碗看起来有点黑暗的料理,谢知稍一踯躅,觉得再苦也不能虐待病人,叹了口气:“等等,我打电话给宋淡。”   他背过身去打电话,刚接通,就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转头一看,裴衔意居然埋头在吃他煮的挂面。   他吃得飞快,甚至把汤也喝了,然后亮出干净的碗底,骄傲宣布:“长官,我吃完了!”   谢知:“…………”   宋淡还在问:“怎么了?紧急情况?需要让医生来一趟吗?”   谢知麻木道:“可能需要医生来给你老板洗个胃。”   “裴先生吃什么了?”   谢知没应声,坐回来拿起筷子,尝了尝糊成一团的面。   盐东躲西藏的,这儿淡了那儿重了,外糊的面条居然还有颗坚硬的心,伴着不小心放错的半碗醋,味道实在揪心。   谢知吃了一口,差点吐出来,幸好没高估自己卧个鸡蛋,否则味道可能会更诡谲怪诞。   裴衔意还在等夸奖。   谢知喝了口水,沉默了会儿:“儿子,看得出你真的很爱爸爸。”   宋淡听完过程,表示明天就会来个新阿姨。这位助理一向靠谱,谢知放心地挂了电话,收拾碗筷,回来才想起洗澡的问题。   在医院还能掐着裴衔意让护工帮忙,回来了就得他独自上阵了。好在情况没那么糟,裴衔意没丢掉基本的生活常识。   谢知修长的手搭在轮椅边上,微微倾身:“你自己能洗澡吗?”   他穿着黑色的修身衬衫,弯下腰时,没扣上的衣领下露出小片白皙的胸膛,裴衔意歪着头,目光又在他淡红色的嘴唇上转了一圈,殷切表示:“长官帮我洗。”   “我工作累了,你自己洗。”   “我是个大孩子了,帮长官洗。”   “……”   僵持了两分钟,谢知翻出袋子和保鲜膜,把他打着石膏的腿包住,抱着他走进浴室,放到花洒下的凳子上,打开调试了水温,把花洒往他手里一塞,冷着脸道:“自己洗。”   没等裴衔意闹意见,他走到浴室门边,回头警告:“不许玩水,洗完叫我。”   裴大宝委屈成一团。   谢知没把浴室门关严,靠在门边,听着里面的动静,摸出手机刷微博。   他“耍大牌”的热度已经消得七七八八,只偶尔还有人骂两句。换做几年前,被这么冤枉的谢知早就不顾一切地要澄清自己,看到那些骂语,说不准还会心态崩到把自己关起来自闭。   董玟那时安慰他,进这个圈子不怕人骂,就怕连骂的人也没。   现在谢知已经习以为常,虽说不能做到完全的心如止水,但顶多有点不适,过了也就过了。   刷了会儿微博,微信跳出消息。谢知点进去,十几个群都被他屏蔽了,掠过那些不想回的私聊,发消息给他的是好友黎葭。   他落魄那时,也只有黎葭伸出了援手,两人的关系一直不错。   【黎葭:差点没高原反应死,过了这趟就是给我打包票拿影帝我都不上来送死了】   【黎葭:本来想给你带把藏刀,小宝死活把我拦住了,说歇歇吧哥,咱就不上热搜了,啧】   【黎葭:给你带了个转经筒,个人感觉拿来当哄小孩的拨浪鼓不错】   谢知眼里多了点笑意,慢悠悠打字回复。   【谢知:谢谢,正好需要】   【黎葭:需要啥】   【黎葭:???拨浪鼓?】   【黎葭:你背着我搞大了别的女人的肚子?你对得起我吗!】   【黎葭:孩子几个月大了,能叫干爹了吗】   【黎葭:等等,按这时间线,你还没和裴衔意离婚时就搞上了?】   【撤回】   【撤回】   【撤回】   【撤回】   【黎葭:愣着干啥,撤回啊!给人看到这聊天记录你就完了!】   【撤回】   谢知:“……”   不知道该为好友的一番热心而感到高兴,还是该先打死他。   裴衔意的事不便多说,谢知正琢磨怎么搪塞过去,就听到浴室里传来“嘭”的一声,他立刻推门而入。裴衔意湿淋淋地坐在地上,看起来是洗完澡后想起来打了个滑。   谢知挽起袖子,把手机往凳子上一放,皱着眉扶起他:“不是说了洗完叫我吗。”   裴衔意不高兴:“长官不喜欢我,不给我洗澡。”   得,还记仇了。   谢知啼笑皆非,正想把他抱起来,“叮咚”一声提示,黎葭又发来消息。   【黎葭:人呢人呢人呢?】   裴衔意被手机吸引注意,盯着那个名字,深黑的瞳孔里碎光闪烁,一时看不出在想什么。   然后他忽然一把抄起谢知的手机,往积了水的浴缸里一扔。   手机横尸当场。   目睹案发过程的谢知:“……”   手机捞回来已经没用了,他晃了晃惨死的被害者,作为原告人质问被告人:“裴总,我的手机哪儿长得不顺您心意了?”   这还是裴衔意送的,他用了好几年了。   裴衔意沉着脸:“上面有讨厌的人。”   谢知挑了下眉——黎葭?   裴衔意和黎葭顶多算面熟,什么时候有了这种杀机抛尸的深仇巨恨了?   谢知摸不着头脑,暗暗提醒自己不能和傻子计较,扶着裴衔意出了浴室,拿了块大浴巾把他包起来搓,又把他摁在床边吹干了头发,找出干净的睡袍,放到床边,拧开小夜灯:“自己换,给你留盏灯,有事叫我。”   裴衔意哦了声,缩在被子里换睡袍。   谢知回房间才刚找出电脑打开,就听到裴衔意在叫他,只得又拔脚回去。裴衔意看见他回来,露出个天真的笑容:“长官,你还没给我念睡前故事。”   还有这种流程?   谢知开了灯,看床头摆着几本书,迟疑问:“这些?”   裴衔意点点头,希冀地看着他。   谢知避开那本德语书,随便拿起一本——《证券分析》。   谢知:“……”   在孩子眼巴巴的眼神里,他放下这本格外厚重的书,冷静地换了一本。   《波浪理论经典》。   剩下的都是些原文书,连名字都看不懂。   谢知:“………………”   裴衔意催促:“长官,我要听故事。”   谢知深吸了口气:“你睡前就看这些?”   裴衔意嗯嗯点头。   谢知面无表情:“这个睡前故事换你来给我念更靠谱点。”   迎着裴衔意求知若渴的眼神,谢知揉揉额角,扔开那些书,一板一眼地开口:“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富饶的王国,国王有数不清的金子,在国民们看来,国王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但国王其实很不高兴。”   裴衔意好奇地伸长脖子:“为什么?”   谢知:“因为他经常看些别人难以看懂的书,秃了。”   裴衔意:“……”   谢知:“今天就讲到这里,你该睡了。”   裴衔意乖乖躺回去:“晚安吻!”   ……果真是小孩子才会提的要求。   谢知冷淡的目光垂下,盯了他一会儿,弯下腰,在他额上轻轻吻了一下:“晚安。”   裴衔意偏过头,眼里含着笑:“我也要吻你。”   这一刻他的神情和以往极为相似。   谢知直起身,淡淡道:“不要,你先赔我手机。”   说完,他挥挥手,走到门边关了灯,钻回自己屋。   黎葭的消息还没回,这么一会儿功夫,不知道他脑补到哪儿去了。   谢知打开电脑,戳开微信。   没有感情的冷酷黑猫头像下出现一行字——请在手机上确认登录。   ……   谢知:“操。”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中午十二点有一更 第5章   谢知的表情空白了半晌,啪地合上电脑。   就让黎葭自行脑补到建立银河帝国去吧。   隔天一早,宋淡黑着眼圈领着新阿姨来了。   新阿姨去厨房忙活,宋助理望了眼楼上,不担心生死不明的老板,先凑到在沙发上翻看杂志的谢知身边,把新手机递来,推推眼镜,一脸菜色:“昨晚连打了十几个电话,让我送新手机过来,装死都不行。孩子他爸,你能不能把他手机没收了。”   “不能。”   “……”   谢知放下杂志:“精神损失费翻一倍?”   宋淡精神一振:“可以?”   “可以。”谢知边拆盒子边想,反正不是我发工资。   等你老板清醒了,你要有那个狗胆就自己去要。   塞卡开了机,谢知打开微信登录,脸色更空白了。   傻逼应用。   聊天记录没同步。   不知道黎葭都哔哔了些什么,谢知的手指在屏幕上转了一圈,沉吟半晌,发了个大红大紫动态开花的表情过去。   【谢知:开心每一天.gif】   等阿姨煮好早饭,谢知上楼把萎靡了一早的裴衔意推了下来。   裴衔意头顶睡得翘起的呆毛都耷拉着,不住地偷瞄谢知的脸色。   宋淡放下新送来的文件,本来不想见到老板的脸,脚步都往外迈了,瞅见这一幕,立刻踮着脚,踩着小碎步不动声色地挪回来,坐到餐桌上,请阿姨加一副碗筷。   裴衔意发着愁,一时半会儿没工夫把这看热闹的扫出去,殷切地给谢知夹了筷子秋葵。   俩人餐桌上就没这么父慈子孝过,谢知揉揉额角:“我没生气。”   裴衔意看了眼他反盖在桌上的手机:“真的?”   “下次就不好说了,”谢知喝了口山药玉米粥,语气冷淡,“这是一尸两命的事,希望你能考虑清楚。”   手机没了,聊天记录也没了。   宋淡嘴角抽了抽,好歹是绷住了,没笑出声来。   按宋淡的安排,家庭医生和阿姨都是要住在楼下的,方便省事。   可惜傻了的裴衔意领地意识突增,容不下家里有自己和谢知以外的人,一听要住进陌生人,坐着轮椅抡着鸡毛掸子就赶人,动作迅猛敏捷,简直能去参加今年的残奥会。   宋淡没办法,只能安排医生住在附近。   鸡飞狗跳了一早,谢知深感疲惫。裴衔意的精力太旺盛了,不像个正常病人,倒真的像个小孩儿。   他一向耐心不足,最受不了的就是小孩子,被折腾得整个人都衰了。   偏偏裴大宝还踊跃举手:“长官,陪我玩。”   谢知就是饿死,从这二楼跳下去,都不想陪他玩。   他打开电视,思考了会儿,按着裴衔意现在的心理年龄,挑出《天线宝宝》,把轮椅推到沙发旁——裴先生的轮椅坐着比沙发还舒服,不用挪换。   “安静点,慢慢看。”   谢知说完,抄起书,摸到落地窗旁的沙发上蜷着看书。   八月气温太高,午后总让人昏昏欲睡。谢知好久没这么闲了,躺了会儿,书没看进去,反而躺得浑身筋骨都酥软了,一动也不想动,干脆拿书盖住脸,挡着太阳闭上眼,迷迷糊糊睡过去。   睡梦里脸上的书似乎被人拿走了,他虚虚捞了一把,没捞到,发觉太阳没晒到自己,才又安心下来。   疲惫的午觉结束于一阵电话铃里。   谢知还没睁眼,手已经摸到了手机,接听着电话捏捏鼻尖坐起来,头脑昏昏沉沉的:“喂?”   窗外依旧阳光大盛。   谢知半掀的眼皮抬起,发觉面前笼罩着层阴影。   轮椅背对着他,露出截宽阔平直的肩膀,还有颗新换上绑带的脑袋和毛茸茸的发顶,恰好把阳光遮得一点不剩。   谢知愣了下,没听清电话那头说了什么。   裴衔意转过轮椅,拿着那本书,已经看了小半了,半边脸被阳光镀了层金边,立体深刻的五官英俊得有些摄人。见谢知睁眼了,他漂亮的桃花眼一弯:“长官,你醒啦。”   ——见鬼的“啦”。   谢知立刻把“他难道恢复了”的惊疑不定塞回娘胎,起身走过去拉上窗帘,回来摸了把裴衔意的头发,被晒得烫呼呼的。   董玟的声音还在响着:“……几个视帝视后也会上,这个综艺不亏,去不去?”   谢知回神:“抱歉,刚醒,再说一遍。”   董玟又说了一遍,最后总结:“就是得离开两个月。”   裴衔意竖着耳朵听。   谢知沉吟着,屈指轻轻地敲了敲轮椅扶手。   董玟说:“这个综艺第一季播出时热度就很高,没想到第二季导演会打电话过来问你的档期,机会太难得了,好处不用我说了吧。我看裴先生那边也不是非你不可,让宋淡多找几个保姆护工看着就行,他只是自我认知智障,又不是真傻了,离开两个月而已,没什么的。”   谢知没吱声,垂眸和裴衔意对视了眼。   换做是午睡前……或者说醒过来发现裴衔意帮他挡太阳前,他八成会同意。   可是想想醒来时挡在面前的高大背影,他的喉咙莫名哽了一下,手指无意识搭到裴衔意的肩上。   “……我再考虑考虑。”最终,谢知没有立刻给出答案。   挂了电话,他半蹲下来,仰脸和裴衔意对视着,跟他打商量:“我可能得出差两个月。”   裴衔意:“带我去吗?”   “不行。”   “……”裴大宝是懂事的孩子,将任性的话咽回去,漆黑的瞳眸湿润起来,浓睫低垂,委屈得活像公司破产了。   谢知微微叹气,敲了下他的脑袋,将电话打回去:“《M&M》杂志约拍是什么时候?”   “月底,”董玟嗅出他的话外之意,“那个综艺不去了?”   “嗯,最近就安排这类似的工作吧,出门时间最好不超过十二个小时,多排点也没关系。”   董玟语气复杂:“你这是……”   “合格的父母会兼顾工作和孩子,”谢知清冷的嗓音里能听出股奇妙的愉悦来,“我是个好爸爸。”   “……你最好别让裴衔意听到。”   “我是他自己承认的爸爸。”   “……”   裴衔意没听懂这一来一往,歪过身子,手搭在轮椅上,下巴抵在臂弯里,仰头看着谢知:“长官,你不去赚钱养家了吗?”   “不去了。”谢知挂了电话,“反正你养得起自己。”   裴衔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长官,陪我看动画片。”   谢知推着轮椅坐回沙发上,看着《天线宝宝》沉默了下,想换个台。   裴衔意这时候真成了个宝宝,固执地道:“就看这个。”   谢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两个身高腿长的大男人挨在一起看着幼儿动画,画面弱智得感人。   谢知忍了十分钟,终于没忍下去,趁着裴宝同志看得入神,抄起遥控器就换了个台。   裴衔意被打断和那群宝宝的天线交流,怒而抗议,抢回遥控器,刚要切回去继续看他的《天线宝宝》,电视上画面一变,出现了谢知的脸。   是谢知以前主演的电视剧,泡沫校园青春片,剧情脑残清奇,几度成为某站鬼畜混剪区的素材榜首。   裴衔意好奇地瞅了两眼,警惕地把遥控器藏到怀里,认认真真地看起来。   我为什么要在这儿,为什么要陪着名义上的前夫看自己以前演的脑残片。   谢知有点绝望,他一点儿也不想再见到这部片子,起身想走,又被拽着衣角坐回来。身边的宝力气比他的还大,打不过。   对比了下刚才噗噜噗噜不知道在干啥的那堆宝宝,谢知揉揉眉心,勉强欣慰。   行吧。   总比那堆五颜六色的袋子宝宝强。   晚上睡觉前,裴衔意又要听睡前故事。   谢知涨了经验,去书房拿了几本正儿八经的睡前故事书,提前预习做好准备。   结果裴衔意张口就来:“昨晚的故事还没讲完。”   手里的童绘故事本一时千钧重,谢知很想朝着裴先生的脸呼过去,没准能把他直接打醒。   他木着脸盯了对方的帅脸几秒,拉过轮椅坐下来,声音毫无波澜:“日复一日,国王越来越苦恼了,因为他每天都在脱发,形成从农村包围城市的局面,渐渐秃顶。”   裴衔意莫名从这个一点也不儿童的儿童故事里听出了点恶意:“……”   谢知:“为秃而愁的国王偷偷遍寻名医,打听到在遥远的一处深林里,有个巫师,专门研究魔药水治疗脱发。”   “然后呢?”   谢知:“……”没想好。   对上裴衔意大狗似的眼神,谢知故技重施:“明晚再说,你该睡了。”   裴衔意哦了声,很听话地躺回去,然后道:“晚安吻!”   谢知心想你家气氛真温馨,爸爸天天给儿子讲睡前故事还带晚安吻的。   反正亲一下也不妨事,他像昨晚一样,又轻又快地啄了下裴衔意的额头,正要直起腰离开,腰上陡然一紧,他被拽进了宽厚温暖的怀里。   裴衔意以指节扫开他过眉的碎发,薄荷味的晚安吻落在他的额头上。   “晚安,长官。”   作者有话要说:裴宝:你不可以侮辱我的宝宝!   晚上见~ 第6章   谢知是在微信轰炸般的提示音里醒来的。   天才蒙蒙亮,谢爸爸最近作息正常,被这么有违人性的叫醒,久违的起床气爆发。   他冷着脸睁开条眼缝,抓过手机,拉黑名单,调静音,翻身继续睡。   一气呵成。   再醒来时是早晨八点,阿姨做好早餐,来敲门让吃早饭。   谢知迷迷瞪瞪地揉揉睡成鸡窝的头发,坐在床边醒了会儿盹,刷牙时还在沉思。   好像忘了点什么。   吃完早饭,谢知才想起忘了什么,摸出手机打开见鬼的微信一看。   被拉黑的是失踪了一天的黎葭。   他把人从黑名单里放出来,往上滑了滑看消息。   【撤回】   【撤回】   【撤回】   ……   满屏幕“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的提示里,硕果仅存一条:   【黎葭:公众人物,严谨一点】   谢知:“…………”   这他妈都说了些什么。   正想着,又蹦出条消息。   【黎葭:你妈的,拉黑我,我都是为你好!】   【撤回】   谢知由衷地怀疑自己和黎葭不是一个维度的生物,实在不敢想象这两天下来,黎葭到底经历了哪些心理历程。   他捏捏鼻尖,头痛地回复:“我没儿子。”   【黎葭:是个女儿?】   【黎葭:女儿好啊!小公主!贼拉可爱!】   【黎葭:[图片][图片][图片]你看这些小裙子,多适合小姑娘穿】   谢知沉着脸重重敲屏幕。   【谢知:留着你自己穿吧】   好不容易解释清了自己没儿子更没女儿,谢知觉得精神疲惫。   旁边的儿子叫他:“长官,吃樱桃吗?”   谢知敷衍:“不吃,你多吃点,能长高。”   黎葭奔波了一天,已经坐飞机回来了,坐在保姆车里给谢知分享最近的经历,消息刷得飞快。虽然用词跳脱,不过可以想象出西藏一行的辛苦。   谢知靠在沙发上,回话很少,无意识地抿了抿唇,有点渴。   最近贴心助理小D不在身边,不太习惯。   一颗冰凉的东西蓦地贴到唇边,谢知偏头避开,裴衔意拿着颗红红的樱桃凑过来,眼睛亮亮的。   他和对方对视几秒,张嘴吃了,吐了核,矜持道谢。   瞧着红红的樱桃隐没在那颜色偏淡的唇齿间,裴衔意殷勤地拿过水果盘,准备一颗颗喂他:“长官多吃点,就有我高了。”   “……”谢知张了张口,“滚。”   再次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不想搭理这人,低头继续看黎葭分享的西藏一行小作文。   裴衔意丝毫不受影响,凑过来想跟着看,看到黎葭的名字,当即大怒。   可惜这次他敢怒不敢动,只能拍着轮椅叫嚣:“拉黑他!”   谢知看他一眼,打开相机对着他录像:“拉黑过了。”   这话取悦了熊大人,他满意地点点头,在相机下做了个正常人。   谢知遗憾收手,重新戳回黎葭的消息,心中忽然一动,直视着裴衔意的眼睛:“你讨厌黎葭?”   “讨厌,”裴衔意已经忘了怎么管理表情,情绪外露非常严重,“坏人,跟我抢长官!”   跟你抢爸爸?   谢知沉默了。   片刻,他缓缓道:“放心,一般也没人管我叫爸爸。”   谢知的睡前小故事还在继续。   第三晚是国王出发去找巫师。   第四晚是国王半路遇到调皮的精灵,被变矮了几公分。   谢知不动声色、云淡风轻地将小心眼藏在故事里,一则小故事讲到久违地出门工作那天也没讲完。   拍一组图也就几个小时的事,时间预约在下午,不在原定的棚内拍,回来大概会有点晚。   裴衔意明天就能拆石膏了,咕噜噜熟练地转着轮椅送谢知到门口,眼巴巴的:“早点回来啊。”   谢知嗯了声:“尽量。”   “骗人,”裴衔意嘀嘀咕咕,“老失约。”   谢知正俯身换鞋,闻声动作一顿:“失约?”   裴衔意趁机告状:“说好一起吃饭的,没有来。”   谢知心想我天天跟你一块儿吃饭,哪来的这一出。   转念一想,现在裴衔意的记忆错乱,说不准是在说他亲爹。   大概是裴衔意这事太清奇,宋淡暂时还没联系裴家人。谢知觉得让正牌爸过来,效果会比他这个冒牌的好。   宋淡听到建议,却脸色诡异,摇头不语。   俩人结婚三年也没见过长辈,谢知对那边略有好奇,不过见此也没多问。   “八点前要回来哦,”裴衔意伸出小指,“拉钩。”   谢知:“你贵庚?”   说完才想起面前这高大的男人身体里是个五六岁的灵魂,只好耐着性子跟他勾了勾小指,扬扬下巴:“你的《天线宝宝》开播了,去看吧。”   关门前他心想,回来给裴衔意换个《海绵宝宝》吧。   都是宝宝,这个也许比较容易看懂。   小D和司机在外面等着,翘首以盼,见谢知来了,赶紧开车门迎接。   外头天太热,他递来罐冰可乐,眼睛不住往车窗外瞄:“谢哥,怎么又搬回来了?您和裴先生……和好了?”   “没决裂过。”谢知喝了口可乐,补充,“他生病,我过来照顾照顾。”   小D哦哦两声,想起那天听说裴衔意给倒塌的墙砸了就害怕:“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谢知喝了两口,拿过帽子戴上,拉低帽檐,闭目养神。   地址是约好的,提前一个半小时出发,路遇堵车,到时正踩点。   临时休息棚已经搭好,只是八月的太阳能把人烤化,杂志方负责人拿着手帕不停擦汗,闷得几乎没兴致客套,挤出个笑容:“谢先生来了,来这边换衣服,摄影老师也才刚到。”   周围的人满脸热汗,唯独谢知依旧干干净净,俊秀冷白的脸上毫无变化,薄唇淡红,穿着T恤,像是冰雕玉琢的。   小D笑眯眯地跟负责人寒暄了两句,他垂下眼皮,调整状态。   换了拍摄的服装出来,化妆时,谢知的余光瞄到摄影师,有点眼熟。   小D比他先注意到,脸色微变,等化妆师走开了,压低声音:“靠,那不是上回占您便宜被您摔飞的死流氓吗,怎么还活着,我还以为明年清明得给他烧点纸祭奠下呢。”   谢知:“嘴下留德。”   小D上下嘴皮子一碰,换了个方式:“不知道他改邪归正把下面那根切了没,我这刚接到小广告,切两根半价,送他和带他回来的那个傻逼一起开团领奖吧。”   谢知眼里涌过点笑意。   小D嘴上骂得狠,等负责人把摄影师带过来时,还是露出了礼貌的微笑。   这位叫Sabine的摄影师在业内颇有名气,一是摄影技术有名,二是他揩油性骚扰的技术有名。   一般的小模特小明星被摸了都敢怒不敢言,谢知上次被他摸了把腰,逮着那只咸猪手就是一个过肩摔。   这事被董玟压了下去,没大肆流传出来,Sabine也消失了半年,如今竟然又回来了。   谢知面无表情地和对方对视,感觉他这英文名的头一个字母和第三个字母正好符合其本质。   傻逼。   Sabine皮笑肉不笑:“谢大明星啊,不用介绍,我熟。”   谢知迎着负责人疑惑的眼神,语气淡淡:“赔过医药费的交情。”   负责人:“…………”我为什么要在这里。   谢知瞧着单薄,力气却大得惊人,Sabine被教训过一回,不敢跟他动手。   他阴阳怪气地盯了谢知一会儿,冷笑:“开始吧。”   原本还算简单的拍摄变得艰难起来。   Sb大师不敢来明的,就玩点阴的,刻意拖慢拍摄进度,动辄让谢知在太阳下暴晒一两个钟头,要么就是维持一个姿势不能动弹。   妆容被晒化了,还得补补妆,衣服弄皱了,又得来整理。   负责人觉得自己不是满头大汗,是满头大海,几次想劝阻,都死于傻逼大师的一句话:“你懂摄影吗?你行你上啊。”   公报私仇太明显了点。   谢知从始至终都没吭声。   倒不是他有多大度,而是Sabine的段位太低了点——刚进娱乐圈那年,他硬着骨头,即使有黎葭的引荐,依旧得罪了不少人。   那些不动声色地给小鞋穿折磨人的才厉害。   预计六点拍完的一组照片拖到了八点也没拍完。   小D气得嗑了瓶静心口服液,才没当场小宇宙爆炸。   八点半,傻逼大师拍下最后一张照片,心满意足地收手。   半年前他被整得不得不低调做人,猜得出谢知身后是谁,现在谢知和那位离婚了,他不信谢知还有底气跟他叫板。   瞧今天谢知这乖乖任人摆布的样子,敢吭一声吗?   谢知的额发散乱,拆下衣服裤子上因为傻逼大师的拖延不得不上的别针,抬起眼:“拍完了?”   Sabine挑衅地扬起下巴。   谢知飘忽扯出个淡淡嘲讽的笑:“技术不行时间凑,建议再练练。”   Sabine愣了下,脸黑了,负责人忍了一天,赶紧一把把他拉走。   谢知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自己的手。   换做是他最顺风顺水的时候,早一拳过去了。   不过到底是被生活尖锐的砾石磋磨着长大了,从他家公司宣布破产,负上累累债务起,他就不是以前那个矜贵的小少爷了。   大概是被晒得有点头昏脑涨,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就那么揍过去。   谢知敛下目光,不想多看傻逼大师一眼污染视线,竟有点怀念裴衔意那张天然的帅脸,接过小D递来的方巾擦了擦手,坐下等化妆师卸完妆,才问:“几点了?”   小D气得手还在发抖,沉着脸扫了眼Sabine,回答:“快九点了。”   谢知想到出门前跟裴衔意拉钩说好的八点回去,眉心一蹙:“回去吧。”   不知怎么,他耳边又响起裴衔意那句带着点……似乎不是埋怨,而是失落的“老失约”。   负责人提着小礼物追上来道歉,小D先把谢知赶回车上,露出笑容:“哈哈,贵方言重。谢哥累了,先走一步。”   车门一甩,他沉下脸:“一群傻逼。”   谢知被晒得眼尾发红,恹恹的没什么精神,喝了两口冰饮,嘱咐司机:“开快点。”   他摸出手机,打开通讯录,在“裴先生”三个字上游移了一圈,沉默着点了点屏幕。   想解释,好像又没什么好解释的。   工作需要而已。   这个时间,也是平日里裴衔意上床睡觉的时候。   再把人吵醒反而不好。   谢知摁了锁屏,丢开手机,阖眼休息。   肢体筋骨都很僵硬,大概得练练瑜伽。   工作养成了谢知上车就睡的技能,他在小D低低的嘀咕声里半睡半醒,回到章禾小区时已过了十点。   小D半路停车下去过一趟,车停下,就把东西一股脑塞来,袋子里装着藿香正气水、防晒喷雾、补水霜、清凉油、感冒药,零零碎碎的,甚至还有几张面膜。   “小心发烧当心脱皮,”小D忧心忡忡,“别忘记敷面膜补补水。”   “……”谢知一言难尽地盯着那堆东西,半晌,还是接过来,哦了声。   司机载着小D回去,谢知尝试着用指纹开大门。   指纹还有效,裴先生连这个也忘记消除了。   慢慢走过前院的鹅卵石路,四周静悄悄的,二楼的房间漆黑一片。   谢知收回视线,打开房门,微弱的光从远处映进一楼的窗,能见度很低。   他熟门熟路地摸过去找灯的开关,正要摁下去,忽然注意到黑暗里有什么东西。   轮廓看起来像是轮椅。   上面坐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找了好久含这俩英文字母的英文名,请为我的辛劳鼓掌! 第7章   谢知指下顿住:“裴先生?”   对方没应答。   黑暗中呼吸渐渐清晰。   他道:“闭眼。”   依旧等待了五秒,“啪”的一声,满室亮起柔和的灯光。   裴衔意坐在轮椅上,慢慢睁开眼。   谢知关上门,顺手将购物袋放到边上,拧眉问:“怎么还没睡觉?”   裴衔意居然没叫委屈,目光认真地在他脸上扫过,看他脸色晒得发红,容色疲惫,歪了歪头:“等你。”   “等我?”   有什么好等的?   “工作辛苦了,”裴衔意冲他张开双手,热情洋溢,“欢迎回家!”   谢知倚靠在门板上,只穿着T恤长裤,侧面勾出条清晰的修长线条,抱着手看他:“为什么要等我?”   裴衔意的眼窝很深,好似所有光芒都落在了他的眼底,黑眸亮亮的,理所当然地回答:“回家都要有人等呀。”   谢知说不清是什么心情,片晌才又开口:“等了多久?”   “一小会儿。”   学会撒谎了。   谢知忽然很想摸一摸他看起来很柔软的头发,上前几步,指尖在轮椅扶手摩挲了一下,嗓音意外地柔和下来:“抱歉,下次不会了。”   “嗯?”裴衔意歪头看他。   谢知推起轮椅往屋里走,没吱声。   下次再遇到傻逼大师这种事,还是直接把人拖到暗处打到老实吧。   反正债务也还清了,不缺钱。   家里有孩子还是早点回来的好。   谢知烦了一天,心情总算愉悦起来,脚步有点飘地把裴衔意送回屋:“要听睡前故事吗?”   裴衔意摇头:“长官看起来很累,快去休息。”然后又执念性地加了一句,“晚安。”   裴先生小时候可真是贴心小棉袄。   谢知握拳抵唇,忍了忍忽如其来的笑意,习惯性地给他留了盏小夜灯,关了屋里的灯,握上门把时想起忘了件事:“晚安。”   因为裴衔意这一打岔,谢知完全忘了放在玄关那儿的东西,匆匆洗了个澡就卷着被子睡了。   再睁眼时,脑子里的神经突突地跳,活像有人把它绷直了在弹琴,疼得要死要活,头昏脑胀。剩下的壳子被当成了蒸笼,喘息间热气四溢,视野模糊一片,鼻尖也在发酸。   屋里有人在走动。   谢知的手没什么力气,努力想抬起手,立刻被人按住了。   耳边响起温柔的声音,像是隔了层窗飘进来的,遥远而模糊:“在输液。长官,你发烧了。”   谢知恍惚差点又睡去,皱皱眉,眨了眨酸涩的眼,换另一只手摸了摸额头,烫呼呼的。   昨天小D的叮嘱成了flag,好在脸上没脱皮。   他呼出口滚烫的气息,视线次第清晰,床边架着点滴,药瓶里已经输了一半。裴衔意摆脱了轮椅,弯腰站在床边,在替他理被子,然后捉了他的手,塞进被子里。   一瞬间时光仿佛颠覆,回到了几年前。   只不过那时是冬天,裴衔意的神情也和现在不一样。   裴先生好像做什么都是漫不经心、游刃有余的,将药塞到他嘴里强迫他吞咽下去后,冰凉的手指在他脸上轻轻摩挲了下,沉沉的笑意压在嗓子里:“谢知,不要因为没人管你就糟蹋自己。”   现在回想,裴衔意那时应该有些不悦。   谢知也有些惊讶,他居然对那一幕记得如此清晰。   只是画面重叠,人却不一样了。三年后的裴衔意情绪流露在脸上,不满地嘀嘀咕咕:“宋淡跟我说了,那个坏人欺负你,害你生病。”   谢知发着烧,思考能力断崖式下跌,没发现这句话很奇怪——宋淡为什么会知道Sabine的事,还跟裴衔意说了。   他缓了会儿,喉咙里像是哽了铁块,挤出来的声音沙哑:“石膏拆了?”   “不拆也能陪着长官。”   “用不着,”谢知没那么娇气,“去看你的动画片。”   裴小朋友趴在床边,下巴抵在臂弯里,歪头看着他:“动画片没有长官好看。”   ……   换你亲爹已经给你一巴掌了。   谢知没精力和他瞎掰扯,看了眼点滴,不舒服地动了动。   被子换了床厚的,大夏天的要人命。谢知闷出一身汗,刚才脑子是蒸笼,现在是身体被塞进了蒸笼,蒸得他脸颊绯红,睡着时还好,醒了后就有点受不了。   他偷偷把脚伸出去散热,掀了掀被子。   冷空气灌进来,舒服多了。   裴衔意像只警觉的大犬,察觉动静,立刻跳起来把被子压回来:“长官,你不乖。”   谢知皱着眉和他对视。那双漆黑深邃的眸子不像以往那样有侵略性,赤诚坦荡得像是没受过任何污染。   谢知:“……”   裴衔意:“……”   谢知嘴唇动了动,想骂骂不出声,挫败地闭上眼。   老实了。   裴衔意得意地笑起来。   屋里静悄悄的,窗外隐约有蝉鸣和不知名的虫鸣,空气里浮动着淡淡药味。谢知在潮热中无知无觉地睡过去,再醒来已经是傍晚,裴衔意不见了。   睡衣都要被汗水浸透了,好在烧退了,力气恢复不少。   黏糊糊的太难受,谢知忍不了,撑着爬起来,拿了套干净衣服钻进浴室,快速洗了个澡,出来擦着头发摸出手机看。   最新推送非常醒目:   #模特曝光被知名摄影师性骚扰#   冥冥中有种预感,谢知眯了眯眼,修长的手指划了一下屏幕,点了进去。   果然是Sabine。   最先发文的是一个小模特,今早发的,打开一看,长文逻辑清晰、条理分明,描述了几次被性骚扰的过程,证据是几张清晰的照片、聊天记录以及语音。   写到最后,小模特表示自己已经忍无可忍,即使对方背景深厚,也要出来揭露。   快一天了这条微博热度也没下,已经有了好几万的转发评论,营销号扒光了Sabine的黑历史,还有不少匿名冒出来表示也被骚扰过的人。   微博里热火朝天,比外边的天气还热闹。   谢知往下滑了滑,目光不由一凝。   有人说了昨天拍那组照片时发生的事。   爆料人的言语很精炼,夸奖谢知的工作态度好,隐忍谦逊,被故意折腾也没当场撒火,反而很绅士地吩咐了助理去买绿豆汤酸梅汤,分给同样受罪的在场其他员工,一点也不像营销号说的那样架子大、爱耍大牌。   吸了波好感。   除了冰饮是小D自行买来分发的,基本都是真的,谢知于人情世故方面几乎纯白,没那么练达圆滑。   时间、人物、事件,太过巧合。   谢知垂着眸子看完,揉了揉眼,截图发给董玟:你干的?   这种咄咄逼人的态度不太像董玟。   董玟的回复很快,非常干脆地否定了。   【董玟:不是】   【董玟:李铁蛋这傻蛋,今早才给我说这事!我刚联系人写了通稿,还没来得及出手,就看到消息了】   【谢知:……小D知道你叫他本名会跟你拼命的】   拧眉思索了会儿,谢知想不出谁会帮他出这个头。   董玟天马行空地报了一堆名字,最后说出个匪夷所思的结果。   【董玟:不会是你前夫吧?】   【谢知:……】   【董玟:我越想越觉得可能是他!】   【谢知:我帮你清醒清醒?】   【董玟:不是,你别误会,要是裴衔意没傻,我当然不会这样想,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啊!】   哪不一样?裴衔意特别智障了吗?   谢知草草擦完头发,单手解开两颗扣子,肚子有点饿。   低头就看到董玟选手的惊奇发言:   【董玟:现在不一样了,你不是他前夫了】   【董玟:你是他爸爸啊!】   【董玟:不是我说,裴先生可真是个孝子】   谢知:“…………”   你人在裴氏手下的娱乐公司里,是不是不想活了。   刚钻出这个念头,孝子就悄么声推开了房门缝,钻进脑袋,看到谢知坐在床头,眼睛一亮:“长官,你醒啦。”   谢知心无波澜:“我希望你可以学会用‘了’。”   “午饭叫你叫不醒,医生让我不要打扰你休息,”裴衔意推开门走进来,“阿姨刚准备好晚饭,饿了吧?”   谢知点点头,目光略微怪异。   裴衔意就算是五六岁思维,审美依旧在线,在家穿得挺臭屁,像只花孔雀,不知道美给谁看。   “怎么了?”   谢知收回眼神:“没什么,见你重新站起来了,爸爸很欣慰。”   见惯了裴衔意坐轮椅的样子,还挺不习惯他站起来的。   裴衔意身高接近一米九,大概是在部队待过一阵的缘故,行走带风,坐立笔直,有股特别的劲儿,给人的压迫感很重,是谈判桌上的好手。   高大的男人走到他面前,却小狗似的蹲下来仰头看他,伸手想摸他的额头:“还烫吗?”   谢知不喜欢别人碰自己,往后仰了仰:“好多了。”   要是裴衔意还正常,见他躲避就会收回手,轻笑着用两句话揭过——这是成人世界的礼貌克制与常识。可惜现在他是小孩子思维,见谢知躲了,不高兴地站起来,按着谢知的肩膀就低下头。   两人额头碰额头,那双狭长的桃花眼近在咫尺。   “不烫了。”   谢知大脑空白,听到他说出这三个字。   大概是烧傻了,手机又震起来的同时,谢知从牙缝里挤出个音节:“哦。”   哦个屁。 第8章   手机“叮咚叮咚”催命似的响个不停,裴衔意蹭蹭谢知的额发,满目疑惑:“长官,你的头发是湿的。”   又用鼻尖嗅了嗅:“还是香的。”   ……   耳根好像有点热。   大概是烧还没退完。   谢知冷着脸,伸出两指,抵着他的额头推开那颗脑袋:“不要靠这么近。”   “为什么?”   “因为你长大了。”   裴大宝不乐意了:“我不要长大!”   谢知捏捏泛酸的鼻尖,捞起手机:“晚了,下辈子再抗议吧。”   【董玟:怎么不吱声了?开个玩笑嘛】   【董玟:不管是谁出的手,目前攻击都是朝那什么Sb去的,我让人随时盯着,安心点】   【董玟:听小D说你发烧了,好好休息,别任性】   谢知随手回了个万能表情包。   裴衔意偷偷瞄了两眼,看上面的名字不是黎葭,非常满意,转身不知道找什么去了。   他走远了,谢知才滑出去看了看,疯狂给他发消息的果然是话痨黎。   黎葭在片场里,中场休息才拿到手机,看到那个性骚扰的热搜里裹夹着谢知的名字,发来一长串感叹号。   【黎葭:那个SB是不是也骚扰你了】   【黎葭:敢欺负你,当你爸爸我是好惹的吗!!!】   谢知对爸爸俩字过敏,轻轻叹出口气。   【谢知:公众人物,谨言慎行】   【黎葭:……】   【撤回】   【撤回】   【谢知:黎哥,可以做个小小的牺牲吗】   【黎葭:?】   【谢知:对你没影响,对我有影响】   【黎葭:哦哦,那牺牲吧】   谢知点开黎葭的备注,指尖略一停顿,抬眸扫了眼裴衔意的背影,输入“天线宝宝”。   裴衔意回来,警觉地瞅了眼他的手机,眼睛一亮:“长官,你在和天线宝宝说话?”   “嗯。”   小孩子情绪不稳定,黎葭的名字既然这么拉仇恨,干脆改个让裴大宝顺眼的。   谢知不想再经历一次“请在手机上登录”了。   完美无缺的计划终止于裴衔意一伸手:“我也想和天线宝宝说话!”   谢知:“…………”   “我饿了。”   谢知冷漠地扣下手机,准备起身下楼。   裴衔意按住他,不知道从哪儿翻出了吹风机和干净毛巾,用起来居然还挺熟练:“先吹干头发。”   “我自己来。”   “我长大了,帮长官吹。”   逻辑链陷入死循环,五六岁的裴衔意也没那么好糊弄,谢知只好任他吹。   吹得半干又换毛巾擦干,裴衔意非常有成就感,弯下腰“啾”地亲了下他柔软的黑发:“给裴宝的奖励。”   谢知撩起眼皮,面无表情:“宝,离我远点。”   两人拖拖拉拉地下楼,阿姨已经离开,留下的餐桌两壁江山,清淡麻辣泾渭分明。   刚坐下,门铃声就响起,裴衔意自告奋勇,起身去开门。   大概是因为生病,谢知格外倦懒,脸颊上还透着红霞,长睫湿亮,低低垂着,像是眼底藏着星光,掀起眼皮扫了眼来人,爱答不理的。   裴衔意凑到他身边坐下,开门不接客。   宋淡被这父慈子孝的画面震了震,反应过来:“我来蹭个饭。”   一家之主淡淡嗯了声:“坐。”   餐桌上气氛诡异。   宋淡显然是有求而来,谢知当没发现。他刚退烧,喉咙不太舒服,过了刚醒时的那阵饥饿感,面对这桌菜毫无胃口,吃了两口就搁下筷子。   “谢先生,多吃点,这段时间劳烦你照顾裴先生了。”   宋淡微笑着夹了块小羊排过去,半路被裴衔意闪电般截住,脸色严肃:“长官不吃羊肉。”   谢知起身的动作顿住。他羊肉过敏,聚餐吃饭时都会悄悄避开。   但这事连黎葭都不知道,裴衔意怎么知道的?   难道他亲爹也羊肉过敏?   裴衔意把那块小羊排吃下,擦擦嘴,也没吃几口,就要跟着谢知起来。   谢知:“……”   两人大眼瞪小眼,最终谢知木着脸又坐下抄起筷子,逼自己多吃了半碗饭。   他一动,裴衔意也跟着动了,有样学样的。   宋淡嘴角抽了抽,很想摸出手机拍下这画面。   吃完饭是亲子时间,谢知陪着裴衔意看《海绵宝宝》。   宋淡瞅着这俩长手长脚的大男人坐在沙发上看大屏幕上的洞洞黄方块,终于忍不下去,咳了几声:“谢先生。”   谢知有点脑热,撑着额头迟缓地眨了下眼:“说。”   “这段时间你也看到裴先生对你……很依赖。”宋淡斟酌了一下,“你不在的时候,裴先生的情绪会极其不稳定,像个真正的小孩子那样撒泼打闹,抗拒陌生人的靠近。”   “所以?”   宋淡坐下来,盯着谢知的眼睛:“我有件事想拜托谢先生。”   谢知不太耐烦:“一次性说完。”   “是这样,裴先生的情况很特殊,我对外宣称裴先生在养伤,推掉了大部分会议和应酬,但也有避不了的,”宋淡推了推眼镜,保持着完美的笑容,“比如下个月底,裴先生堂兄的婚礼。”   见谢知不说话,宋淡补充:“裴先生家的情况特殊,可能您不是很了解,裴家旁支很杂,公司里也有很多裴姓和远亲,虽说是亲戚,不过都盯着裴先生……”   “我知道。”   谢知与裴衔意结婚也有几分亲戚的因素,打断他的话,想起在医院里,裴衔意拒绝吃药时说“因为坏人很多”。   原来不是单纯的耍赖,而是潜意识里的警觉。   “需要我做什么?”   “你答应了?”宋淡略感惊讶,“实不相瞒,这个月裴先生拒不见客,很多裴姓和股东都起了疑心,三天两头塞钱向我打听……”   谢知抬手:“打住。你收了吗?”   “……”宋淡怫然不悦,“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谢先生,请你正视我的品格。”   裴衔意抱着抱枕,盯着他们俩,就听懂了这句,回应:“铜臭味的品味?”   老板再熊也不能打——宋淡假装没听到,继续说:“所以婚礼上裴先生得露面,我希望你能以伴侣的身份陪裴先生出席。”   谢知拧眉:“前夫是什么伴什么侣?”   “这个不用担心,你们离婚的消息没有正式宣布,外界只是传言,”宋淡笑得像只狐狸,“相信这次你们一起出席后,外界的流言会不攻自破。”   谢知懒得接这个话茬。   破个屁,本来就是真的。   “既然谢先生答应了,那我也不多打扰,”宋淡唔了声,瞅了眼大老板,“好在裴先生没真变成弱智,表情看着还挺正常,不然可没办法。”   他掏出沓厚厚的文件,递给裴衔意,表示这是他的,又抽出另一份,递给谢知:“这是到时可能遇到的刁难和问题,劳烦你抽空训练一下裴先生,让他听到问题后给出相应的回答,届时我会从旁协助,我们随机应变。”   谢知接过来一看。   《裴先生说话指南》   编写:宋淡   打印费:已报销   版权费:待清算   劳务费:待清算   谢知:“……”   掠过不堪入目的封面,他翻开第一页。   Q:大侄子最近怎么都没露面啊,伤好些了没?   答:医生嘱咐静养,谢谢三叔关心。听说三叔最近在东城区拍了块地,投入资金准备投资建设个游乐园……   连翻几页,全是场面话,滴水不漏,又长又臭。   谢知合上文件,睨了眼旁边还懵然的裴衔意,点点头:“知道了。”   宋淡清楚谢知的性格,不再废话,起身离开。   谢知用小被子把自己团了团,窝在沙发里,没骨头似的,懒懒散散的样子比平时多了几分人气。裴衔意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凑过来要抱,被他一文件轻轻扇开:“看你的。”   多年看剧本养成习惯,阅读速度与记忆力都突飞猛进,两集《海绵宝宝》下来,正好看完一遍。   裴衔意委屈地坐了好一会儿,视线从电视上移开:“你在看什么?”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谢知关掉电视,“先去洗漱,给你讲睡前故事。”   没想到裴衔意摇了摇头:“长官生病了,要好好休息。”   “没事,”谢知看他一眼,眼角挂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反正这次折磨的不是我。”   裴衔意压根没听清,见他笑了就点头:“好!”   谢知抱着两沓文件上楼,洗漱完又看了一遍,才起身去主卧。两间屋子隔得不远,尽头是书房,楼上也有个书房,不过裴衔意不让进。   主卧里漆黑一片,裴衔意静静地坐在床上等着。   谢知敲敲门:“怎么不开灯?”   “等长官给我开。”   门边站着的人背着光,容色清冷,又漂亮又骄傲的样子,裴衔意看得弯起眼:“我闭上眼睛啦。”   “啪”地轻微一声,谢知开了灯,注视了会儿裴衔意,没说什么,将带过来的其中一份文件递给他。   裴衔意茫然:“这是什么?”   “教科书。”   “……嗯?”   谢知搬来椅子坐下,修长的双腿交叠着,乌黑的发梢还沾着点湿润的水汽,衬得脸庞格外雪白,语气严肃:“现在开始上课。裴同学,请翻开第一页。”   裴同学瞅瞅他,又瞅瞅文件,瞅瞅文件,又瞅瞅他,最后还是听话地翻开了第一页,看到上面的连篇鬼话,满脸嫌弃地翻了个白眼。   “九月二十五号前熟练背诵全文,在此之前我会陪你一起背,每天随时随地随机抽查。”   裴小孩儿沉默了下,讨好地问:“长官,我给你讲个睡前故事好不好?”   “不好,”谢知眼皮也没掀一下,“我是大人,不用听。”   裴衔意:“……”   作者有话要说:裴宝:先哭个两分钟的 第9章   在“我是病人”与“我是小孩儿”两个理由相继被谢知冷漠无视后,裴衔意垂头丧气地上了一堂课,对封皮上的宋淡俩字恨得咬牙切齿。   不出意外的话,裴先生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罚了宋助理的年终奖。   谢知不耐烦这些场面话,也略感头疼,放下标记笔,瞅了眼闷闷不乐的裴衔意。   裴衔意的抗拒出乎他的意料。   只是又好像因为他,老老实实地坐下来背这些东西。   手指无意识地转了转笔,谢知垂下眼帘,想起以前那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做事强势又圆滑的裴先生。   这三年里两人接触得不多,见面最多的地方不是这栋房子里,而是在各个不同的场合,巧得离奇——酒会,颁奖晚会,时装秀场,抑或某个剧组片场里——裴先生心疼小情人,经常赶趟探班。   谢知无意八卦裴先生的情人是剧组里的哪位,每次都会自觉避开。   他不了解裴衔意,本以为“重操旧业”,裴衔意会很得心应手。   看这样子,其实裴先生……也很不喜欢那些虚伪客套的东西吧。   见谢知不说话,耍了点小脾气的裴衔意惴惴不安起来,偷偷摸摸瞅了他好几眼,连忙攥住他的手:“我会好好背完的!”   谢知回神,喉结滚了滚,一句“不喜欢的话,不背也可以”还是没说出来。   如果裴衔意是清醒的,面对文件上那些问话,回答应该八九不离十。   那是属于裴衔意的人脉与交际,他无权干涉。   谢知嗯了声,将手指抽回来,起身时莫名的有些不快。   照常留了小夜灯,他抱着文件准备离开,喉间微痒,掩唇低低咳了两声,对上裴某人亮晶晶的眼,没什么表情:“我生病了。”   “晚安吻!”   “你会被传染。”   “晚安吻!”   够了。   谢知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在指尖吻了一下,按到裴衔意的额头上,将他摁倒在床。   “晚安吻。”   见裴衔意还想闹,他冷冷打断:“睡觉。不许吵。”   回到客卧,谢知倒了杯水,皱着眉看看医生开的药片,再三思量,扫了眼主卧方向,还是吞了下去。   药里有安眠成分,吃下没多久就挥发出来,借着生病带来的疲惫与那点药效,谢知很快睡了过去。   只是梦里却不太.安稳。   他梦到了三年前的事。   那时谢知满身狼狈,又不肯低下身段、放软骨头,四处碰壁,摇摇欲坠地支撑着。   好似要等浑身的骨头都被拆掉打碎一遍,才会懂得低头。   酒局上的不欢而散让谢知倒了一阵霉。   黎葭正在关键的上升阶段,奔赴国外拍戏,隔着重洋,谢知只叮嘱他:“我很好,你安心拍戏。”   托黎葭的福接到的两部戏都黄了。   接到消息的同时,刚签了他不到一年的公司也借来个神奇的理由,将合约解了。   谢知坐在办公室里听完,干脆地签了解约合同。离开时天空里一阵闷雷,应景地下了大雨,哗啦啦的雨水从天而降,洗刷着城市,荡起尘灰与泥腥味,夏日的闷热被层层驱散。   走到大楼前时,手机叮咚叮咚响起。   【想好了吗,明和大酒店顶层等你】   【谢少爷,最近不好受吧,陪我睡一觉给十万怎么样,夜店里最贵的鸡都没这价呢,给个机会呗】   【谢小少爷,需要帮忙吗?来我家好好谈谈?便宜别人不如便宜认识的人是吧,我真的很想帮帮你呢】   威逼利诱的。   阴阳怪气的。   落井下石的。   谢知看也不看,拔出电话卡,折断扔进垃圾桶,冒雨前行。他不知道还能去哪里,但清楚自己绝不能就此止步。   没走多久,一辆黑色的宾利停到他面前,挡住他的前路,车门缓缓打开,邀请他上去。   闷了许久的怒气发作,谢知的手搭在车顶上,倾身去看里面那人,冷淡地问:“怎么,你也想睡我?”   车内光线昏暗,里面坐着的人太高,他只看到两条交叠着的长腿,往上是尖削的下颔,线条利落冷峻,面容很模糊。   修长的指间夹着支烟,一点暗红隐约。   对方心不在焉地弹了弹烟灰,开口的嗓音低磁:“谢知,做人骨头不能太硬,会折。”   暴雨倾泻,街上早没了人影。谢知漠然地收回目光,转身欲走。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他听到那人说:“你愿不愿意帮我个忙?”   谢知脚步一顿。   那人从车里钻出来,撑着把黑色的伞,慢慢走到他身后。雨滴啪嗒啪嗒打在伞面上,谢知回过头,身后的男人叼着烟,面容英俊,眼底浮着点漫不经心的笑。   “反正你都这么惨了,我也挺烦恼的,不如凑合凑合领个证,大家互帮互助一下?”   谢知拧起眉:“刚从精神病院出来?”   “我没开玩笑,”男人低下头,“我们见过的,我叫裴衔意。”   其实谢知记得。   以前和父母去参加宴会或家中举办宴会时,他见过这人。   只是没想到他有点疯。   可能是郁躁堆积太久,谢知觉得自己也有点疯。   他盯了裴衔意一阵,走向车,冷声道:“把烟灭了。”   此后裴衔意再也没在谢知面前抽过烟。   一场梦斑驳陆离,淅淅沥沥的雨声从梦境里延伸出来,醒来时谢知微微发怔,掀开窗帘望着窗外的雨,陡然间分不清了往昔与当下。   发烧的症状断断续续过了几天才好全,恰好到了预约去医院复查的日子。   宋助理百忙之中抽出空来,谢知和裴衔意前脚到医院,他后脚也到了,正巧看到裴衔意在撒娇。   “长官跟我一起进去嘛。”   “自己去。”   “一起去嘛。”   “不去。”   宋淡:“……”   宋淡悄然打开摄像头,心满意足地录了一段,满脸不高兴的裴衔意转头一见他,脸就拉了下来:“扣年终奖!”   这才跟着医生走了。   宋淡天都要塌了,晕头转向地一扶墙,强撑着冷静:“谢先生……”   “教你个道理,”谢知扬扬眉,“做好事不留名。”   宋淡:“…………”   宋淡很快从打击中恢复过来,叫来另一个医生,把谢知推过去:“你也顺便检查下。”   说完,含恨而去。   谢知看了眼医生手里的病例,蹙了蹙眉,压下陡然而生的抵触心理,转开视线:“我不检查,你忙。”   等了许久,裴衔意检查出来,奇怪地张望:“宋坏蛋呢?”   “孵蛋去了。”   谢知随着他走进休息室里等结果,放松地靠坐在靠椅上,喝了口水,冷不丁开口:“Q27。”   裴衔意麻木地背:“问‘裴总好久不见啊,听说您受伤了?我这想去探望探望你呢,都给你的助理拦下来了,担心得睡不好觉啊’,答……’”   宋淡含恨回来,走到门口听到老板在不情不愿地背书,推推眼镜,薄薄的镜片上闪过一道精光。   他心情甚好,带来份温热的甜粥。   裴衔意吃着人家的,嘴里还在散播资产阶级的恶语:“年终奖照扣不误!”   宋淡不悦:“谢家长,你能不能教教你家小孩走社会主义道路?”   “不能。”   扣的又不是我的年终奖。   裴衔意边喝粥,边瞅着谢知,等他评价刚才的表现。   这表情像极了叼回主人扔的飞盘,眼巴巴等着主人夸奖的大狗。   谢知被盯得受不住,只好点评:“一字不差,满分。”   裴衔意笑得眼睛弯弯。   等了小半个小时,医生挥舞着报告推门而入,面有喜色:“好消息!”   三人齐齐抬头。   医生激动大喊:“裴先生长大了!”   “……”   冷静下来的医生干咳几声:“根据我们的测试,裴先生的心理年龄长大了,预估在八九岁之间。”   谢知若有所思地瞄了眼神情迷茫的裴小孩儿。   难怪最近他老嚷嚷自己长大了。   也变得更不好糊弄了。   “我们研究了一下,猜想多去熟悉的地方、见熟悉的人或许更有助于裴先生的恢复。”医生拿出小本本,“谢先生,你和裴先生共同去过什么印象深刻的地方?比如度蜜月去了哪儿?初吻、定情的地方呢?还有其他一些……”   见谢知表情空白,医生停下连珠炮式的提问:“怎么了?”   “他对哪儿印象深刻我不知道,”谢知说,“我对这所医院印象挺深。”   在这里,他收获到了前夫叫的第一声“爸爸”。   某种程度上来说意义非凡。   跟被新生儿叫爸爸的感觉差不多。   医生:“……”   早知道你们貌合神离,没曾想这么塑料。   检查完拿了报告,塑料夫夫伴着被扣了年终的助理一起往楼下走。   宋助理推了推眼镜:“孩子他爸,让你家孩子表演个才艺看看?”   谢知漫不经心地随口提问:“Q67。”   裴衔意胸有成竹,对答如流。   宋淡验收成果,鸡蛋里挑骨头:“棒读不可取,得让裴先生有从前那种人模狗样儿的范儿才行。”   “你上?”   人模狗样儿的助理面不改色:“哦,我是想说,其实这样也不错。”   私人医院清净,地下停车场里没什么人影。走出电梯,谢知的眼皮一跳,敏感地朝附近的角落扫了一眼。   恰巧闪光灯一亮,映亮了半边停车场。   谢知:“……”   宋淡:“……”   狗仔:“……”   裴衔意完全不在状况里:“咦?”   宋淡摩挲下巴:“哎呀,这就麻烦了。”   谢知搓了搓拳头:“我来。”   两分钟后,企图逃跑的瘦弱小狗仔缩成一小团,被三个身高腿长的男人堵在角落里,绝望惊恐地仰头看着他们。   谢知拿着相机,检查了一下里面偷拍的照片,发觉从他们进医院起就被拍了几张。他脸色平淡,先删了几张角度挑得尤其烂、把他的腿拍得显短的照片:“技术不行。”   裴衔意抛了抛小狗仔的手机,吹了个口哨。   宋淡推了推眼镜,露出礼貌的笑容:“之前不是藏得很好吗,怎么忽然开个亮瞎眼的闪光灯?”   小狗仔看着这土匪似的三个人,带着哭腔解释:“老师说在昏暗的环境下拍照不开闪光灯可能会糊成一团……”   “建议狗仔圈推广此老师的金玉良言。”   谢知嘲讽了句,正打算把照片全删了,宋淡忽然想起什么,凑到他耳边窃窃私语:“反正下个月你们俩要参加婚宴,提前放出点同框消息也不错。”   裴衔意不满地推开宋淡的脑袋,也凑过来看,看到照片里的自己和谢知,嗯嗯点头:“留下留下。”   谢知指尖一顿,关上相机,抛还给小狗仔。   宋淡微笑着威胁:“什么该写,什么不该写,应该不用我打电话去教贵社的主编吧?”   小狗仔赶紧抱住相机,闻声又吓得一抖,下意识点头,偷偷看了眼,发现照片还在,小小的眼睛里充满大大的疑惑。   一抬头却发现那三人往停车的方向去了。   小狗仔:“……”   这仨人有病吧?   作者有话要说:裴宝曾经帅过 第10章   到了停车的地方,手机忽然开始嗡嗡震动。   谢知摸出来瞥了眼,黎葭已经刷了十几条信息了。   【天线宝宝:老子终于杀青解放了!】   【天线宝宝:儿子!在哪呢,出来,爸爸带你吃大餐去】   【天线宝宝:冲击击.jpg】   【天线宝宝:粗来玩.jpg】   【天线宝宝:位置信息】   ……   谢知:“……”   瞅见黎葭发的地址离这儿还挺近,谢知指尖一动,把自己的位置信息发过去,伸手打开车门,冲裴衔意扬扬下巴。   谢爸爸盘靓条顺,白衫黑裤,这么一摆弄,颇有点翩翩绅士风度,裴衔意当即被迷得七荤八素,乖乖坐上了车。   然后“嘭”一声,车门合上了。   裴衔意隔着层车窗茫然望他。   车窗自动降下,谢知弯下腰,晃晃手机:“我去见天线宝宝,向他传达你的愿望,你先回去。”   司机没来,宋淡亲自开车,闻声惊奇回头:“你还有这爱好?”   可惜《天线宝宝》哄不住裴衔意了。   八九岁的裴先生比五六岁的难糊弄得多,皱着眉要开车门把他抓回去:“我不喜欢那么幼稚的东西。”   “……”   三天前你还想把家里的床单和窗帘换成天线宝宝和海绵宝宝。   并且还兴致勃勃地挑选各类周边手办企图装修个主题房间。   嚷嚷着最后还是下了单等把东西送到家门口看你怎么办。   呵。   谢知面无表情地收回手机,不留商量余地:“我去工地搬砖。”   “长官……”   谢知:“有事漂流瓶联系。再见。”   宋淡想笑不敢笑,锁住车门,咳咳两声:“后排的小朋友,请系上安全带。”   后排的小朋友:“滚。”   宋淡不满:“谢家长你怎么教育你儿子的,没礼貌。”   八九岁的时候就这么不讨喜了。   还好有钱。   谢知没什么感情地看他一眼:“以后你就是他干爹了,想让你老板叫声干爹感动感动吗。”   宋淡想想被扣的年终奖,不敢动,选择老实做人,一踩油门,带着老板先走一步。   塞着耳机等待的空档,唯一没被屏蔽的群里跳出消息。   【本群的爸爸:@谢知半个月没发微博了你!赶紧来几张自拍安排上!粉都要掉光了!】   【大DD:谢哥照片发我,我来发吧】   【本群的爸爸:少惯着他,看看哪家小明星不是三天两头活跃着生怕被忘记,天生丽质的人哈,资源条件比别家强还不懂得好好利用】   【谢知:勿cue。】   【大DD:董哥,勿拉踩】   【本群的爸爸:赶紧的,你不发我不发何时能在A市安个家】   【谢知:……】   正巧滴滴车声传来,谢知抬头,大红色的保时捷在他面前停下。   车窗半降下,里面的人摘下墨镜,吹了个口哨:“看爸爸的新车。”   谢知绕到另一边,坐到副驾上:“骚的你。”   黎葭比谢知大两岁,面容看着却像十八九岁,天生显嫩的俊俏娃娃脸,一笑就露出小虎牙和酒窝,好像永远也长不大。   和曾经养尊处优的谢知不同,黎葭的家境普通,进娱乐圈早得多,前些年也颇为坎坷,不过这两年有成名已久的影帝宗溟带着,混得风生水起,逐渐转向大荧幕实力派。   “怎么在医院?身体不舒服?”   “陪朋友来看病。”   “你居然背着我交了其他的朋友,”黎葭嘀嘀咕咕,看着倒不像有什么不满,把墨镜一丢,打开导航,研究上哪儿吃饭隐私性强,“最近怎么没见你跑通告?难道和裴衔意离婚时产生了什么恩怨纠葛?”   两人至少小半年没见过面了,黎葭忙着跟大导演和前辈天南地北地跑,虽然随时保持着联系,不过到底不太了解近况。   何况三年前谢知和裴衔意的结合突如其来,虽然谢知解释过,黎葭依旧怀疑是裴衔意强取豪夺。   谢知告诉他离婚消息的那天,黎葭在高原上高兴得蹦起来,大半夜催助理去买了鞭炮点来庆祝。   差点被身残志坚高反了还偷拍的狗仔送上热搜。   谢知:“……你对我和裴先生有什么误解?”   黎葭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扔来张名片。   阳光有点刺眼,谢知随手捞起他的墨镜戴上,接过一瞅。   大庆律师事务所,高级律师简与笙。   擅长领域:刑事辩护、仲裁代理、合同签订、离婚纠纷……离婚纠纷大写描红加粗。   黎葭热情介绍:“我朋友,报上我的名字打七折,不报我的名字被打折。”   “听起来还蛮社会,”谢知收下好友的一片心意,“不过用不上,我和裴衔意没仇没怨。”   黎葭满脸狐疑。   说话间微信群又在跳消息,董玟催着发自拍营业。   谢知烦得不行,打开相册看了看。相册单薄得可怜,存图不到三十张,多半是到某个拍摄点时随手一拍,唯一一张自拍还是几个月前发过的,最近的一张是裴宝缠着他非要一起拍的合照。   董玟还在讲着人生大道理,谢知不耐烦地打开前置摄像头:“借你新车一用。”   “用吧用吧,”黎葭瞥他一眼,“谢小知同学,自拍请从上往下,不要从下往上,你那么弯为什么自拍手法这么直,粉丝看到会哭的。”   谢知嗯唔两声,调整角度咔嚓拍了照,点开微博,直接发出。   他的演技虽然一般,但颜值在线,吸纳了无数颜粉。   于是各类提示瞬间爆满。   【哥你终于营业了】   【我飞速赶来!】   【草,最新款保时捷,我想坐在哥哥的跑车里哭】   【Dior的墨镜诶,崽学会买奢侈品了】   【前排保护吱吱没有被直男拍照手法掩盖的盛世美颜】   【吱吱我可以!!!】   【奶奶你关注的博主更博了!】   ……   热闹了会儿,逐渐有福尔摩斯发现不对。   【咱吱省吃俭用的,怎么会买跑车,而且这位置不是副驾上吗?谁在开车!】   【宝听妈妈的话,不要随便跟陌生人出去玩】   【害,能带吱吱出去玩的除了@黎葭,害有谁!】   【我的cp发糖了QAQ葭知szd!】   【@宗溟,你家小娇妻@黎葭落跑了】   【哦豁,@宗溟当场抓获】   【我也来一个@宗溟】   【ky的cpf滚!懂不懂圈地自萌!】   谢知准备退出应用的指尖一停,新奇地看了会儿评论,念道:“宗溟,你家小娇妻,黎葭落跑了?”   黎葭差点打偏方向盘。   随即镇定回答:“宗前辈人很好,觉得我拍戏认真,很关照欣赏我,我们只是普通的前后辈关系,甭听那些什么都能嗑起来的cp粉瞎讲,我和你不也有cp粉。”   谢知哦了声,继续盯着屏幕。   三分钟后,黎葭放在车台上的手机一亮,响起铃声。   两人同时看去。   来电人:宗禽兽。   黎葭:“……”   谢知:“嗯,我知道,你们只是普通的前后辈关系。别发呆,前方红灯。”   车内一阵窒息的沉默。   黎葭停在红灯前,语气艰涩:“……其实宗前辈有时候吧,脾气不太好,我一时激愤,才给他改了备注。”   谢知没吭声,把手机怼过去给他看。   @宗溟:是吗,我打电话问问//@溟葭才是真的:@宗溟,你家小娇妻@黎葭落跑了//@谢知:[图片]   谢知:“接?”   黎葭:“操,不接!”   “公众人物,谨言慎行。”   “反正就咱俩在,”黎葭郁闷地摸出颗棒棒糖叼着,“饿不饿?再过两条街就到了,新开的餐厅,我去过一次,味道不错,隐私性也好,带你尝尝鲜。”   谢知嗯嗯点头,切小号继续刷微博。   A市中午堵车也严重,两条街的距离,在路上堵了将近半小时。慢吞吞地一步一挪,终于到餐厅楼下的停车场时,谢知冷不丁开口:“你和宗溟上热搜了。”   黎葭腾地扭过头,几乎能听到脖子“咔”的一声:“哈?”   谢知似个没有感情的念字机器:“艾特,宗溟:没接我电话,杠杠,艾特,黎……”   “哥哥,你且住口!”黎葭飞快剥了颗柠檬汽水味儿的棒棒糖塞他嘴里,“上楼再说。”   谢知眼底闪过点笑意,收起手机,跟着黎葭上楼,过程中回微信群,收获了董玟的一顿臭骂:“为他人作嫁衣裳!”   谢知叼着糖,蹙蹙眉,不乐意地屏蔽了群。   不发自拍不满意,发了自拍还是不满意。   养狗的男人真难懂。   黎葭提前订了座位,服务员领着两人进了包间。餐厅装修偏古风,木格窗上的玻璃是外面看不到里面那种,桌上沏了壶茶。   坐下了,黎葭把菜单递给谢知,揉揉眉心:“干,这老男人也太疯了。”   “你睡了人家不肯负责?”谢知低头看菜单,修长的手指摇摆不定地夹在其中一页,百忙中抽空八卦。   “想吃什么都点上,”黎葭往椅背一靠,生无可恋,“不是,老子都没想着被负责,他上赶着个什么劲儿啊。”   “渣男。”谢知点评完毕,认真圈了几个菜,把菜单递给黎葭。   黎葭大半胃口都没了:“男神谁不爱啊,可是那种高度的男神谁敢接近。”   谢知十指相叠,托着下颔看他:“你也是男神。”   “数量级差远了,跟幼儿园班草和大学校草似的差距,”黎葭夸张地比了个手势,“你知道宗溟这人吧,贼变态,不到三十就拿了终身影帝奖,圈里圈外男男女女都想叫他老公,忒没安全感。”   谢知还想再开口,黎葭苦着脸打断:“哎别问了别问了,我能处理好,相信我。说起来,这次叫你出来,其实是有事给你说。”   “嗯?”   “游导和陆编这个‘陆游’黄金组合听过吧?”   见谢知点头,黎葭眉飞色舞地继续说:“去年陆编写了个剧本,游导顺利拉到投资,剧组组建得七七八八了,就差个男主,卡到现在还没开机。据说游导找了好几个有名气的演员,都觉得不适合,连宗溟都被pass掉了。我一打听,巧了!男主是个性格冷漠孤僻的钢琴师,这设定简直是照着你写的啊,谢小知,你钢琴弹得那么好……”   谢知脑中“嗡”地一下。   钢琴。   猛然间,他似乎被人从盛夏拽进了隆冬,耳边响起优雅浪漫的《爱的协奏曲》,曲调越来越快,渐渐混合了玻璃杯坠地的清脆响声、男人女人的争执声、由远及近的警笛声、救护车声、医生护士匆忙的脚步声,一切像是打翻了的颜料盘,所有颜色混杂到一起,组成蒙克的那幅《呐喊》般诡谲扭曲的碎梦。   而那首曲子还在弹,一下一下,狠狠敲击在他的心脏上。   谢知怔在原地,瞳孔收缩,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冷汗直流。   混乱的场景里,女人温柔的声音又响起来:“小知,再给爸爸妈妈弹首曲子听好不好?”   黎葭脸色大变,差点蹬翻椅子,跑到谢知身边:“怎么了?谢小知你别吓我!”   谢知的心脏剧烈跳动,呼吸急促得近乎喘不上来,被黎葭一叫,神志似乎清醒了几分,茫然地看向他,下颔线紧绷,半晌才吐出个字:   “不。” 第11章   黎葭吓得三魂去了七魄,抄起谢知的胳膊就想把人抱起来往楼下跑。   被他一拽,谢知倒是彻底清醒过来,脸色苍白得吓人,喘息着摇头:“没事……没事了。”   黎葭担忧地望着他,手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背:“突发病吗?以前怎么没见你有这毛病,我魂儿都吓没了,真没事?要不还是去医院看看?”   谢知的手还在发抖,垂下眼帘,将手藏起来:“放心。”   黎葭拉过椅子,坐在他面前,审视他的表情。   谢知其实没什么表情。他骨子里就透着股冷淡,外人不了解,总觉得他清高自傲,瞧不起人。   现在这张脸被冷汗覆盖,浓密的长睫低垂着,被汗水沾湿,一副饱受折磨的样子,竟显出几分脆弱。   谢知眨了眨酸涩的眼,缓了过来:“小麻烦,不碍事。”顿了顿,他掐掐眉心,“抱歉,游导那边,我可能……去不了。”   黎葭说得轻巧,但肯定花了不少心思打听了解,说不准已经联系了那边,想给他个惊喜。   “不想去咱就不去,给多少片酬都不去。”   黎葭皱着眉,握了握他的手。那双手潮湿又冰冷,大夏天的,居然焐不热。   PTSD?   谢知为什么会对弹钢琴产生心理障碍?   话到嘴边,黎葭没敢问出来。   谢氏是在谢知爷爷那辈发展起来的,底蕴不算丰厚,所以破产也破得相当惨烈。但在破产前,谢知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的。   千娇万宠出来的小少爷,要什么父母就给什么,好在他根正苗红,没被宠溺歪。   两人是在高中时市内一场音乐比赛里遇到的,随机组合成队友,意外的聊得来。   没有比赛时,两人也经常凑在一起,一个弹钢琴,一个拉小提琴,讨论巴赫和格鲁米欧,交流彼此的想法。闷热的午后,清风徐徐拂动着海蓝色的窗纱,他们俩能在音乐室内消磨一个下午。   谢知天生适合弹钢琴,手指细长、骨节匀称,十指在黑白的琴键间流连,仿佛翩翩起舞的白蝶,琴音流泻出来时,他就是全场的焦点。   他也如愿进入了自己喜欢的音乐学院。   要不是谢氏出事,当初他正要出国留学。   据传谢氏宣告破产不久后,他们一家三口在近郊一间公寓里自杀……只抢救回谢知一个。   黎葭不清楚个中细节,谢知也从未主动提起。   现在一想,好像就是从那时起,谢知再也没碰过钢琴。   谢知其实想给黎葭一个解释。   可是耳边嗡嗡的。   脑海里除了一片杂色的混乱,他什么也记不清了。   黎葭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不说这个了,饿了吧?我让服务员上菜。”   谢知感觉得到他的体贴,嗓音微哑:“……谢谢。”   “嗨,跟我你瞎客气什么啊?”   黎葭的手机响了声,他低头瞅了眼信息,眉头微不可查一蹙,神色如常地把手机静音反扣,斟酌了会儿,还是道:“我下午有点事,吃完饭先送你回去。”   谢知的心绪很乱,胡乱点点头。   黎葭明显也有烦恼,一顿饭两人都吃得食不知味,坐上车了谢知才回神:“去章禾那边。”   黎葭系上安全带,打开导航:“噢。”   甜美的嗓音开始导航:“正在前往章禾小区,准备出发,全程……”   “……”黎葭突然反应过来,拔高声音,“操!你去哪儿?那不是裴衔意他家吗?”   他反应这么大,谢知指背抵着嘴唇,不确定地道:“友情探望?”   黎葭激愤:“你还说你和他没仇,是不是他给你下绊子你才没通告了?是不是他仗着有两个臭钱封杀你了?这些有钱人真他妈不是东西!”   谢知断然打断他丰富多彩的想象:“不是。”   “咱不虚他!”   不把话说清楚,黎葭能脑补出部惊心动魄的电影来,谢知捏捏额角:“裴衔意生病了。”   “不治之症?他打算让你当遗产继承人?裴总牛逼,裴总大方!”   谢知:“……”   再迟钝也该看出来了,这俩人对彼此的恶意居然这么大。   一个是杀机之恨,一个是嘴炮之仇。   怎么结的怨???   “他生病了,需要我照顾,”谢知放弃挣扎,吐露实话,“我搬回去住一阵,等他病情稳定点就走。”   “什么病还得你贴身去照顾的?”黎葭冷笑,“我看是寡人之疾。”   谢知寻了个比较含蓄妥帖的说法:“有点疯,我不在可能会出手伤人。”   黎葭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哪有这种病,他不是装的吧?这是什么发展,和你结婚后依旧风流快活,一离婚发现自己不可自拔地爱上你了想挽回?”   谢知语气淡漠:“我今年的生日愿望是烧了你那堆三流言情耽美小说。”   “你今年的生日已经过了。”   “那就明年。”   “现在不流行看纸书了。”   “……”   黎葭满腹怀疑和牢骚,盯了会儿谢知的表情,还是发动爱车,哀愁地把谢知送回火坑。   章禾小区不允许外来车辆入内,送到小区门口就不得不停车。黎葭本来想和谢知一起回去看看姓裴的耍什么花招,手机又亮起来。   他低头看了眼,嘶了声,瞅瞅谢知,又看看手机,满脸为难。   谢知:“他还能吃了我吗?有事就去吧。”   黎葭咕哝:“你根本不懂……”   谢知没怎么放在心上,好笑地拍拍他的肩,示意自己真没事,嘱咐他开车小心,才抬步迈进去。   午后的阳光毒辣,好在小区绿化好,四处林荫遮蔽,还有个面积很大的人工湖。这时候连散步的人也没,虫鸣声衬得周遭更寂静。   谢知手插在兜里,走在小道间,望着郁郁葱葱的林荫,想起他和裴衔意唯一一次的饭后散步。   那时他参加节目,被恶意剪辑后播出,引得全网黑嘲。   董玟让他卸载微博,不要看相关推送,过了那一阵,热度一消,网友就不会记得了。   谢知在屋里待了一天,傍晚时据说去德国谈生意的裴衔意居然回来了,敲开他的房门,让他陪着吃了顿晚饭。   问及生意,他轻描淡写:“被鸽了,老外就是不靠谱。”   吃完饭,裴衔意提出散步。他雪中送炭,帮忙偿还了债务,是谢知的恩人,谢知当然不会拒绝。   出门前,裴衔意接到很多电话,敷衍地回了几句“嗯”,“好”,“会解释”,到最后不耐烦了,直接关了机。   晚风很温柔,两道旁的树林里有松鼠兔子,时不时探出头,树影落在地上,被踩得摇曳不止。人工湖里折射着附近的路灯的光,粼粼碎了一湖,像是撒了满湖银箔。   两人安静地走了一路,地上的影子渐长渐短,谁也没说话。   原本火灼难熬的心里,忽然就平复了。   回家的路上,裴衔意去附近的小店里买了包烟,给他带了杯沙冰。   他衔着烟没点,瞧着散漫又有点痞气,出来见谢知在发呆,笑着倾身将沙冰贴过来,碰到他脸上:“心情好多了。给,谢礼。”   沙冰贴过来时的凉意似乎还能穿越时间蹭到脸颊上。   从回忆中抽回神,谢知的脚步倏地停下。   ……那时黄阿姨做的也是苏菜。   据说吃不惯的裴衔意每次回来不也都吃了,也没见他闹过什么意见。   不过这些细节代表不了什么。   谢知好笑地摇了摇头。   他居然不知不觉地被黎葭的话给影响了。   慢吞吞地往回走着,路过小店时,谢知鬼使神差地买了两杯沙冰,吸溜着走到门口,才想起裴衔意不喜欢吃甜的。   开门进了屋,走进客厅,裴宝同志在看电视。   八成是生气了,听到开门声和脚步声也没回头。   谢知走过去,冷淡的目光低垂下,将尚带凉气的沙冰贴到他脸侧:“吃吗?”   裴衔意被冰得一呲溜,委屈地转过脸来。   双目对上,谢知眉目间染了淡淡笑意:“不喜欢?”   裴衔意看看他带了点笑的脸,忿忿接过,嘀嘀咕咕:“大骗子。”   “嗯。”谢知心平气和,坐到旁边的沙发上,抬头瞅到电视上原来是他那部脑残青春校园片,心里顿时掀起风暴,不动神色地夺过遥控器换台,“看海绵宝宝?”   裴衔意吸了两口冰,多云转晴,乐颠颠地点头:“长官喜欢我就喜欢。”   就是个傻儿子。   谢知观察了下他的神色,彻底放心。   晚上睡觉前,塑料父子照常复习了遍由宋助理独立编写完成的教材。   完事了谢知准备离开,裴衔意眼疾手快,拉住他的手:“睡前故事!”   谢知凉凉道:“您不是长大了吗。”   “裴宝长大了也要听故事。”   “行。”还振振有词的,谢知重新坐下,“国王与男巫的结局,听完以后就不说了。”   “噢。”裴衔意恋恋不舍。   “……国王按照男巫的要求,将他需要的东西都交给了男巫,”谢知思考了下,觉得接下来就成功生发,对八九岁的裴先生来说太过敷衍,于是加了点波折,“男巫将自己关起来,三天之后,乌鸦将生发药水送到了国王手中。”   “男巫呢?”   “男巫为了熬制药水,丧失了巫力与头发,不愿意见国王了。”谢知随口说完,一本正经地总结,“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世界上不会有十全十美的事。”   裴衔意若有所思。   随口胡诌的故事最后居然还有点教育意义。   谢知颇为满意,趁裴宝还没想起晚安吻,准备赶紧溜:“晚安。”   结果手指又被攥住了。   和谢知不一样,裴衔意的手总是温暖的。   “还有事?”谢知抽了抽手。   裴衔意含着笑,低头在他的指尖上亲了一下:“谢谢长官,晚安。”   柔软的温热触感转瞬即逝,谢知触电似的,不自觉地蜷了蜷手指,冷漠地哦了声。   回到房间,手机嗡嗡震动。   谢知脑海里全是指尖上一触而过的温热感,心不在焉地看了眼。   【天线宝宝:还是不放心】   【天线宝宝:给你Kindle邮箱发了《防狼指南》系列,给爸爸看!】   【天线宝宝:记得做读书笔记,全部看完每本都要写个心得体会】   【天线宝宝:每篇不得少于八百字】   ……   原来天降《说话指南》还必须理解并背诵的裴先生的心情是这样的。   谢知手指一动。   将黎某人屏蔽了。 第12章   谢知完全把黎葭的话抛到了脑后,在家待了两天,董玟发布新任务。   【董玟:干活了干活了!】   【董玟:出来,别沉迷亲子游戏了】   刚吃完午饭,谢知拎着裴衔意在后院里溜达了几圈消食,中途制止了熊孩子企图爬上蓝楹树摘花的行为,回屋冲了个澡,陷进落地窗前软软的沙发里,懒洋洋地看了会儿开得热烈的蓝楹花,回了个“?”。   【董玟:Vissea洗发水的代言广告】   大牌子,谢知回了个“嗯”。   【董玟:合同让小D送去了,看看没问题就签了】   【董玟:欧皇,天上掉馅饼啊】   谢知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打字问:对方看上我哪点了?   【董玟:头发多】   【谢知:……】   【董玟:发际线不危险】   【谢知:…………】   【董玟:他们的新产品主打防脱固发,结合时下热点嘛】   【董玟:你是不知道,现在好多明星表面上头发浓密,背地里偷偷植发,可假了,你比较纯天然】   谢知不想回他了。   下午一点半,保安打来电话确认小D的身份,放他进了小区,到时热汗淋漓的:“外边天太热,董哥怕你又中暑发烧,让我把文件送过来。”   谢知穿着居家服,领口宽松,白皙的脖颈到下颔形成条清瘦好看的线条。听到这话,他抬起眼,眸光淡淡的:“没那么娇气。”   顿了顿,看小D头发都汗湿成一绺绺的,他侧了侧身:“看完你再送回去。”   这三年里小D也没少往这边跑,嘿嘿一笑,熟门熟路地进屋换鞋,注意到门口鞋子的细节,瞅了眼楼上:“裴先生在吗?”   谢知:“在午睡。水果在冰箱,榨汁机在厨房,自己弄。”   “好嘞。”小D习以为常,把合同递给他,溜去厨房丰衣足食。   谢知拿着合同坐到沙发上,细细查看。即使有董玟把过关,他还是不太放心。   这种不安源于心头那段关于自杀的模糊记忆。   谢知到现在也回想不起自杀那天的细节。   只记得被抢救回来后,他睁眼面对的是警察、医生,数不清的信贷经理、基金负责人……还有拿着相机企图拍到他的正面照,被架着离开时还在大声嚷嚷着“请问谢先生和父母在公寓烧炭自杀是想逃避债务吗,您的父母抢救无效已经不幸去世,您接下来准备怎么办呢”的记者。   场面混乱嘈杂,而他的大脑空白。   安静了很久,眼眶里好像滑出了什么冰凉的东西。   谢知记得自己说:“滚出去。”   回忆被忽然插进来的声音打破:“谢哥,给你榨了杯百香果汁。”   谢知回神,点点头:“谢谢。”   接过来才喝了口,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小D紧张地一并脚,抬头看去——   正往楼下走的男人脚步一顿。大概是刚睡醒,他的表情懒洋洋的,微扬着下颔,喉结清晰凸出,眼窝深邃,头发凌乱,随手套上的衬衫没扣纽扣,胸肌腹肌一览无余,风光秀丽,单手搭在扶手上,半眯着眼居高临下望来。   气场摄人。   小D更紧张了:“裴、裴先生,我是来给谢哥送……”   裴衔意浓墨似的眸子沉沉看着他,忽然大叫:“长官!可疑分子!!!”   ???????   小D惊慌失措!   谢知翘着长腿,垂着眼皮,翻了页手里的文件,波澜不惊:“哦。”   小D茫然看向他:“谢哥,裴先生是……”他憋了下,一捶手,恍然大悟,“睡迷糊了!”   “不是,”谢知语气平静,“他傻了。”   小D干笑着擦冷汗:“您可真会开玩笑……啊裴先生!”   一向不紧不慢、死要面子的裴先生迈动长腿飞快奔下楼来,母鸡护崽似的,横挡在小D和谢知之间,气势汹汹来者不善。小D满头问号,连退几步,可怜兮兮地看向谢知。   谢知逐条看完合同,咬着笔帽抽出笔,签下大名,施舍来一点目光:“宝,衣服穿好。”   裴宝完全没有自己是一大只的自知之明,闻言才噢了声,乖乖扣上纽扣,坐到谢知身边。   小D:“…………”   谢知重申:“傻了,你看到了。”   小D要吓哭了:“宋助理怎么一个字都没提啊!”   谢知眉心一突,某些之前被忽略的细节涌上心头,抬起眼,签字笔在修长的指间转得飞快:“宋助理?你和宋淡有联系?”   一时震惊说漏嘴,小D张张嘴,意识到要糊弄过去不太可能,迎着谢知清凌凌的目光,咽了口唾沫:“上次谢哥你被那个什么Sb欺负,我一时气愤,告诉了宋助理……认识这么些年了,大家也算朋友嘛。”   谢知冷淡回应:“是吗,我还以为宋淡只想和钱做朋友。”   原来上次背后出头的是宋淡,难怪出手犀利、招招致命。   Sb大师已经没有复出的可能了。   也不难猜出宋淡出手的缘由——他老板还搁这边叫谢知爸爸呢。   只是按宋淡的脾气,做任何事都会等价换算为金钱利益,怎么帮他教训了人,却只字不提?   谢知沉吟了下,想到那天宋淡来送《说话指南》,揣测是不是因为有事相求。   可是告诉他Sabine的事,再提出要求不是更符合逻辑吗?   琢磨不出宋淡怪异行为的缘由,谢知下意识扭头看向裴衔意——就看到裴先生手里拿着他的杯子,正把最后一口百香果汁咽下去。   还嘀嘀咕咕:“蜂蜜放多了。”   谢知没有表情:“那是我喝过的。”   裴衔意舔舔杯沿,恍悟:“难怪这么甜。”   “……”这都哪学来的,谢知踹他一脚,“热,别挨这么近。”   小D睁着双狗狗眼,看得目瞪口呆。   谢知揉揉额角,总觉得裴衔意最近越来越难应付,转向小D:“留下来吃晚饭?”   “不了不了,”小D看看时间,收起文件,“我得回去交差了,后天再来接您去天洋大厦。”   “嗯,辛苦。”谢知起身想送,小D瞄了眼旁边虎视眈眈的裴先生,疯狂摇头。   他拿着文件,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裴先生这是什么病啊……还能治好吗?”   “治疗中,卓有成效,”谢知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自己,“镇定剂。”   小D绷不住笑了:“原来您这阵是在忙这个,辛苦了。”   “还行,提前体验带孩子,”谢知递给他一顶遮阳帽,“你也辛苦。”   裴先生偷听着对话,小D一走,委屈巴巴:“长官觉得带着我很辛苦吗?”   “没有,我感到很荣幸。”   谢知敷衍了一句,抄起本书,决定当催眠的,走到窗边的沙发上,看了几页就昏昏欲睡,效果卓著。他把书盖脸上,在知识的芬芳中开始午睡。   裴衔意趴在沙发靠背上低头看他,目光在封皮的《红与黑》和露出的尖巧白皙的下颔上流连了会儿,又看向他宽大的领口处不经意露出的锁骨。   突出,消瘦,又精致。   裴衔意沉吟了会儿,眼前一亮,跑回桌边拿起笔,找到便签纸,龙飞凤舞地写下几个大字,折回去小心贴在谢知的下颔和锁骨上。   谢知一觉醒来,发觉不对。   脸上盖着的书滑到地上也没管,他皱着眉撕下粘在身上的便利贴,不用想就知道这是谁的杰作。   抬眸一看——“裴宝私人专属长官”“生人勿近”。   谢知:“…………”   谢知的脸色确实很生人勿近了。 第13章   两天后,小D准时来接谢知。   董玟瞧着不太靠谱,招来的小D却很靠谱,手脚麻利,头脑灵活,一个顶俩,尤其在人情世故方面贼精,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再怎么好奇,也没多打听裴衔意的事。   谢知本来就不想多开口解释,颇为满意,上了车就阖着眼,脑中回放Vissea那边发来的广告剧本。   虽然演技一般,他还是愿意在每次工作里都让它发挥作用的。   天洋大厦位于A市中心,貌似有裴家参与投资。从裴衔意家出发,算上堵车的时间,抵达大厦时,刚好比约定的时间提前十分钟。   拍摄广告的楼层较高,来的人少,一出电梯,周遭就明显地安静了许多。小D提前探过路,轻车熟路地领着谢知往里走,顺便说些注意事项,拐个弯,前方迎面走来几人。   最前面那位身材高大,五官深邃英挺,乍一看像个混血儿,神色颇为冷峻,眼角眉梢吊着股懒得掩饰的傲气,此时堆簇着些微不耐烦。   后面的几人亦步亦趋,追着他低低说着什么。   那人用余光随意扫了眼这边,忽然“咦”了声,脚步顿住。   小D倒嘶着气,小声连叫了好几声“操”,拼命压住见到偶像的惊喜。   “谢知?”   宗溟停在谢知面前,字正腔圆地叫出声。   两人以往没有任何交集,几乎是两个世界的人,也难为他记得谢知的名字。   谢知双手插兜,微眯着眼盯了他一会儿,似乎在回想这是谁,在小D急得快冒汗时,终于点点头,嗓音清冷:“宗前辈。”   态度算不上好,宗溟不介意,目光却带着点近乎敌意的挑剔,蹙着眉上下打量了他一遍。   然后他弯下腰,凑到谢知耳边轻声说:“看新闻,你和你前夫还没断吧……吊着黎葭有意思吗?”   谢知:“?”   宗溟:“离他远点。”   谢知扬扬眉,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堆满问号,写着“你有病?”。   宗溟:“……”   宗溟荣获终身影帝成就,靠的不是一张脸,自身演技精妙,看人也极准,对方是不是在演戏,他一眼就能看穿……何况谢知的演技本来就一般。   他拧眉瞅着谢知微微不耐的神情,心里一咯噔,察觉到事情和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样。   宗影帝能屈能伸,刚还满面寒霜,转眼就春风满面,后退到安全距离,嘴角一弯:“开个玩笑。”   在场所有人的头顶都冒出一串问号。   谢知的眼神变成了“你真的有病”。   小D看了眼时间,小小声:“谢哥,要迟到了。”   宗溟神色和煦地挥挥手:“快去吧。有机会一起吃个饭。”   谢知于种种旁人景仰的光环免疫,对宗溟的认知就是“一个很厉害的演员”,没有将对方摆到什么不可逾越的高度上,淡声告了别,腰板依旧板直,掠过宗溟背后傻眼的几人,擦肩而过。   等见不到人了,小D边抹汗边兴奋地低声叫:“谢哥,你也太淡定了吧,那可是宗溟啊!”   谢知:“嗯?”   小D:“搞好关系批发签名,一夜暴富啊!”   “……以后离宋淡远点。”谢知沉默了下,缓缓说。   Vissea来的负责人是个外国人,名为Gary,态度相当热情。   双方会面,他眼前一亮,紧紧握住谢知的手,叽哩哇啦飞快蹦出长长一串话。   废话太多,提炼一下,大意是以前见过谢知参加国际钢琴比赛,后来又看过他拍的戏,非常喜欢他。   谢知微怔,没等翻译开口,略一点头:“Cheers。”   随即他抽回手,打断寒暄:“开始吧。”   Gary捂胸口:“I am fascinated by his cold look……”   谢知面无表情地走向休息室换衣服,当没听到。   因为负责人好相处,这则广告拍得异常顺利,前后花了不到俩小时。   拍完广告,Gary恋恋不舍地邀请谢知共进晚餐。   知道谢知对这种热情消化不良,小D委婉拒绝。Gary虽然失望,也没强求,送了许多小礼物,亲自将两人送到楼下才离开。   小D忙不迭将谢知塞进车里,拍拍胸口:“幸好放我们走了,我都怀疑他对谢哥你别有企图了。”   谢知捏捏鼻尖:“他打不过我。”   “……”小D说,“我不知道该高兴您有自保能力还是该让您注意分寸……”   正说着,董玟在群里发起问话:“结束了?顺利吗?”   小D抱着手机汇报行程。   谢知看着手机上刷刷刷的消息,手指懒洋洋地蜷缩在旁,没有参与讨论的兴致。   董玟忽然冒出一句:“对了,宗溟关注你微博,我给你回关了。”   谢知打开微博,扫了眼关注列表,果然多了个宗溟。   不知怎么想的,他生出股好奇心理,搜了下宗溟和黎葭的关键字——然后看到了大型cp粉撕逼现场,嗑葭知和嗑溟葭的battle,路人掺一脚疑惑黎葭到底是左位还是右位,于是撕逼热度升级。   谢知:“…………”   随手截图发给了黎葭,谢知一刷新首页,Vissea官博刚刚放出了一段视频。   是十六岁的谢知参加钢琴大赛的视频。   舞台聚光灯下,清冷俊秀的少年脊背挺直,眸光低垂,修长的手指拂过黑白琴键,单看画面就极为赏心悦目。   谢知呼吸一顿,立刻锁屏,脸色发白,微微有些呼吸困难。   小D正低头摆弄手机,刷到那条微博,大喜:“谢哥,你看!”   车内光线昏暗,谢知无声往后靠了靠,戴着帽子低扣下来:“不看。到了叫我。”   “噢。”小D没注意他的脸色,戴上耳机专注地听那段钢琴演奏。   Vissea官博大概只是想为双方的合作做个预告宣传,没料到视频一出,立刻得到疯转。   晚高峰时期,路上堵车严重,谢知在车上浅眠了会儿,到章禾小区时已经上了热搜。   下车就看到推送,谢知皱皱眉,没心情点进去,更没心情去回那堆乱七八糟的消息。   他走过前院那条铺着鹅卵石的路,心不在焉地开了门,正想弯腰换鞋,视线一顿,发觉对面坐着个人。   谢知看了眼手表:“还没到八点,你坐在这干嘛?”   裴衔意:“等你。”   谢知想问“等我干嘛”,忆及有过类似对话,便没开口,蹙着眉随手扯开衬衫上几颗纽扣,换好鞋,瞥见裴衔意还在那儿望着自己。   接近一米九的高个儿,坐得乖巧笔直,总让他想起以前养的那只萨摩耶犬。高大威武,傻里傻气。   谢知失神片刻,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裴衔意的头,目光盯着地面,思绪却不知飘到了哪儿。半晌,才弯下腰,用指节轻轻敲了敲他的额头:“下回不要等我。”   “为什么?”裴衔意满眼疑惑,仿佛坐在这儿等谢知是天经地义的事。   谢知直起腰:“没必要。”   “可是我很想在这里等你呀。”   这回换谢知问为什么了。   裴衔意站起来,比谢知高半个头,伸手拂开他额前的碎发,嘴角勾起:“因为想让长官一回来就看到我呀。”   谢知若有所思:“看来令尊和你的关系真的很好啊。”   那宋淡为什么不肯联系裴衔意国外的父母?   甚至两人三年里待在一块儿的寥寥一点时间里,也没见裴衔意和父母联系过。   两人的婚姻始于裴衔意公司里的那些亲戚,某些自恃长辈的觉得裴衔意一直不结婚,不够稳重,三姑六婆天天张罗相亲。   奇葩极了,裴衔意的父母居然也没管过。   难道是父子反目了?   谢知表情一滞,绝望地瞅了眼面前高大乖巧的“裴宝”。   介于这位“宝”的折腾劲……要是恢复到和亲爹反目的那段年龄,他就不当这个爹了。   到晚上睡觉时,谢知才后知后觉——看到那个视频带来的烦闷与焦躁,在见到裴衔意后尽数烟消云散了。   好像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裴衔意总能让他脱离这些烦恼。   隔天黎葭才回复了消息,他也看到了视频,紧张地让谢知最近别上网。   谢知回了个“嗯”。   黎葭又问他防狼指南看了没。   谢知假装没看到,刷好牙下楼吃早饭。裴衔意起得比他早,已经在餐桌前等着了。   刚坐下,手机又响了,是董玟的电话。谢知一手拿着手机,扬扬下巴示意裴衔意不用管他,低头喝了口粥。   电话里响起董玟的声音:“又是天降馅饼,欧皇,你是不是偷偷养小鬼了?”   “这只有只大鬼。说重点。”   “游导听说过吗?”董玟那边隐约传来几声狗叫,“就在十分钟前,游导打电话来问我你有没有意愿参与他筹拍的新电影,我还以为在做梦呢,差点把电话挂了。”   谢知拧起眉:“游导?”   “对,就是那位游导,游文骥!你弹钢琴的视频传疯了,游导无意间看见,觉得你非常适合那部电影,不用试戏,只要你点头,马上就能进组当主角!”   董玟兴致高涨。   谢知虽然和裴衔意结过婚,但两人结婚那几年,裴衔意没送过什么资源,两人结婚也只是半公开,带来的收益微乎其微。   谢知能爬到现在,全靠自己的努力。   他一直在学习怎么演好戏,相信游导和组内的前辈能教他许多。   这块大饼砸下来,谢知可以轻松地再登上几个台阶——说不定明年的金龙影帝就是他了。   董玟就等着谢知开口答应了。   这个机会的诱惑程度,不是上回那个综艺可比的。   电话里的谢知沉默了半晌。   董玟猜想:高兴疯了?   然后他听到谢知冷淡疲惫的声音:“拒了吧。抱歉。” 第14章   谢知挂了电话,眼帘低垂着,像往常一样,平静地吃着早餐。   一直瞅着他的裴衔意放下勺子,表情严肃:“长官,你不高兴。”   “是啊,我不高兴,”谢知给粥里加了勺糖,“裴总要给我几箱钱坐在天台上撒钱玩吗。”   ——虽然无意八卦裴先生的私生活,不过身处八卦中心,难免听到些闲言碎语。   比如裴先生怎么宠小情儿之类。   说完他倒把自己逗笑了,挽着袖子搅拌白粥,心情好了点。   裴衔意眨巴眨巴眼,若有所思。谢知只是随口一说,也没在意,喝了两口甜粥,扣在桌上的手机又响了。   这回他直接挂了电话。   董玟气成河豚,转而用微信炮轰,直骂他脑子有病。   董玟说就算你不在意名气难道钱也不在意了吗。   谢知矜持表示三个月前还完了最后一笔债还真不在意了。   油盐不进的样子让人牙痒。   董玟消失在微信,不知道是不是气的。   吃完早饭,电话又响起来。谢知有些头疼,把裴衔意赶去背书,走到落地窗边坐下,望着前院修剪过的草坪和阿姨偷偷摸摸种下的长势喜人的大白菜,还是接了。   琢磨着新阿姨和黄阿姨是不是认识,电话里响起陌生的嗓音:“请问是谢先生吗?”   谢知瞥了眼手机屏幕,才发现是陌生号码,语调平平:“家人没车祸,朋友没重病,没有中大奖。”   对面:“……”   对面:“谢……”   “不谢。”   谢知冷漠地挂了电话。   三分钟后,那个号码再次打来。   谢知正准备拉黑,千钧一发之际,微信蹦出条消息。   【董玟:祖宗,你挂我的电话就算了,怎么连游导的电话也挂!】   谢知:“……”   谢知指尖僵硬,默然选择了接听,难得产生点不好意思的感觉:“抱歉,游导,乱七八糟的电话太多了。”   游文骥哈哈一笑:“我也接到过类似电话,不要紧。”   谢知“唔”了声,不知道该怎么开启话题。   好在游导也不是来闲聊的,开门见山道:“董玟告诉我你的选择了。小谢,我可以问问你为什么不愿意接戏吗?”   游文骥年近五十,是沉淀多年的年纪了,声音沉稳温和,语气只是单纯的好奇,没有“你为什么这么不识好歹”的意思掺杂。   不过谢知明白是自己不识好歹。   他不知不觉坐到了绵软的地毯上,靠着沙发,扯了个抱枕抱着,慢慢说:“因为一些……私人原因。”   “摊开那些私人原因的话,你对这部戏有兴趣吗?”   谢知半垂下眼,喉结滚了滚,侧过脸时,冷白的侧脸半边笼进了阴影,下颔到脖颈绷出条清瘦优美的线条:“……有的。”   他不擅长撒谎。   偏过脸时,余光觑到裴衔意趴在沙发靠背上,托着腮隔着段距离在看他,眼神异常专注。   “说实话,从去年到现在,我和老陆已经见过十几名演员了,也试图合作过,但他们身上都没有我们需要的东西。我不止一次怀疑是不是我们太过吹毛求疵,为难别人。”   游文骥顿了顿,说:“昨晚我和老陆看到你的视频,就觉得是剧本里的人走出来了——活的!你太适合了,我相信除了你,我找不到其他更适合的人选了。”   谢知回神,冲裴衔意做了个“自己玩”的手势。除了傻了的裴先生,他还从未被人这么恳切地“需要”过,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我们可以当面谈谈吗?”游文骥的态度非常真诚,“你不用答应我们,只是我和老陆很想和你当面谈谈。”   谢知摩挲着抱枕的指尖一顿,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首《LIEBESTRAUM》,震得他鼓膜作痛。   “好。”   最终谢知揪紧了抱枕一角,平静回复。   面前有阴影笼罩过来,谢知掀起眼皮,不听话的裴衔意蹲在他面前,担忧地看着他。   谢知收到时间地点,挂了电话,再一抬头,裴衔意又逼近了点,顺势半跪在他身前,单手撑在地上,低下头来。   额头碰着额头,灼热的气息交融。   那双浓墨似的眸子里含着点愁意,指背轻轻在他下颔骨上怜惜地摩挲着:“长官不要不高兴。”   裴孔雀在家也喷香水,木质香调醇厚,清新的柑橘香萦绕过来,谢知眉尖一颤,掐着他的下颔,坚定地推开他的脸:“你再靠近我就真的不高兴了。”   裴衔意羞羞答答:“我长得不好看吗?”   谢知挑挑眉,仔细打量他。   裴先生的八卦能那么火热,自然和身后的裴家、雄厚的资产与与生俱来的好皮囊有关。   假使他长得斜眼塌鼻、形容猥琐,那些风流韵事就该是“某某为求资源忍辱负重爬床”了。   所以相反,裴先生面貌英俊立体,线条锋利,甚至带着点侵略性,就这么靠近着说话时,连谢知也忍不住往后躲了躲——好在这是小孩儿行为的裴衔意,不然这些动作简直暧昧得失了分寸。他实话实说:“好看。”   “那就多看看。”裴衔意握住他的一只手,在自己脸颊上蹭了蹭,眼里满是笑意,“宋淡说,多看看好看的人,心情能变好。”   谢知抽了抽手:“谢谢,我照镜子就够了。”   裴衔意:“……”   他抵着裴衔意的额头把人推开站起来,见他沮丧的样子,好笑道:“我去谈工作,你一个人在家乖点,晚上抽查背诵。”   “哦。”裴衔意心不在焉点点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睛微亮。   谢知上楼换了衣服,大热天的也不劳烦司机来一趟,抄着口罩帽子去了车库,到了才想起他的车在自己现居的那栋公寓楼下好好待着,这儿只有裴衔意的一排爱车。   正想打电话叫司机,身后响起声“长官”,他回头一看,裴衔意拿着一串车钥匙,靠在墙边,长腿瘦腰,帅得不行:“想开哪辆呀!”   ……去他妈的“呀”。   形象破灭。   谢知心情复杂,随便指了一辆:“……谢了。”   裴衔意把车钥匙扔来,抛来个飞吻:“早点回来。”   谢知莫名觉得自己像个临时出差的丈夫。   这想法太糟糕还好笑,他抖抖鸡皮疙瘩,甩甩头,上车开出去了,发现这是三年前裴衔意来见他时开的那辆宾利。   动作不由更轻柔了点。   游文骥约的地方谢知挺熟,A市曾经兴起过一阵茶楼热,后来风潮渐弱,跟风的基本都倒了,剩的是最开始那栋楼,玩着琴棋书画,接待的都是些明星商人。   熟是因为向来不喜欢点心饼糕的裴衔意挺喜欢他家的茶饼,宋淡特地来买过。   进了约好的包间,游文骥和陆编已经在了。   陆编大名陆彦博,和游导是大学同学,两人惺惺相惜,互相欣赏,多年磨成双剑组合,黄金搭档,性格却截然相反——游文骥温和健谈,富有耐心,陆彦博满身书卷气,沉默寡言,直言直语。   谢知一进包厢,两人就齐齐看来,眼里充满惊叹。   谢知弯了弯腰:“游老师,陆老师,久仰。”   陆彦博皱着眉看他走过来,转头不满地问游文骥:“怎么还没搞到手。”   “他不会说人话,见谅,”游文骥微笑着塞了块茶点堵住陆彦博的嘴,看了看谢知,直言不讳,“其实一个多月前,有个老朋友的儿子说他认识个人,一定能让我们满意,我们等到现在也没下文,据说那小孩生病了,也不好催问。不过见到你后……恐怕我们不会满意其他人了。”   谢知静了静:“抱歉,我……”   “哎,先别忙着拒绝嘛,”游文骥看着他的眼睛,眼角细纹堆积,本人比电视上看着更具亲和力,“可以听听我们想讲给观众的故事吗?”   总体其实不复杂,是一个骄傲的钢琴家遭遇人生的滑铁卢,黯然离开舞台,经历了许多磨难后,都未曾放弃梦想,最后重登舞台的故事。   游文骥带来了最后一页剧本,钢琴家踩着夜色走进即将重新装修的歌剧院里,周遭空荡荡的,没有观众,也没有聚光灯。他克服心理障碍,流畅地弹出了《卡农》。   谢知沉默了很久。   陆彦博盯着他:“给我一个拒绝的理由。”   谢知说了个冷笑话:“我不喜欢卡农。”   “……”   “我的演技不好,两位应该看过了。”   气氛又沉默了下,谢知闭了闭眼。他说:“要不是我和陆老师素不相识,简直要怀疑这个人物是按着我来写的了。”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游文骥和陆彦博几乎立刻就听懂了他的意思,脸色讶异。陆彦博有些激动,腾地站起来,又控制着情绪坐下,使劲捅了捅游文骥:“老游!”   游文骥翻了个白眼,安抚谢知:“别介意,他这是喜欢你,想要我马上把你卷去剧组开机——小谢,你之前说,摊开私人原因的话,你对这部戏也很感兴趣。”   谢知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那就好,那就好,”游文骥话锋忽然一转,“那你有兴趣接我的另一部戏吗?”   前后话题跳跃太大,谢知懵了懵:“啊?”   陆彦博喝了口茶,冷不丁道:“演技太差,磨砺一下。”   谢知和游文骥:“……”   游文骥又塞了块点心到他嘴里堵着,解释:“因为迟迟找不到主演,暂时只能延拍,我们准备先拍完那部……”   他看着谢知,意味深长,“也正好,和你熟悉熟悉。”   离开包厢时,谢知手里多了本厚厚的剧本。   游文骥笑得像只老狐狸,三人一同朝楼下走去,谢知瞥了眼装修得古色古香的阁楼,忽然想起件事,招手叫来服务员:“打包份茶饼。”   “你喜欢那个?”游文骥跟着停下脚步。   谢知沉吟了一下:“家里的小孩儿喜欢吃。”   游导和陆编脚步一顿:哦,年轻人已经结婚有小孩了。   走了两步又发现不对:他不是跟裴衔意结的婚吗!   俩半百老头面面相觑:那……小孩儿谁生的啊?   接收到复杂目光的谢知:“?” 第15章   回到家时还早,谢知在一楼没发现裴衔意,猜测可能在睡觉,将茶饼搁桌上,上了二楼书房,摊开从游导那儿拿到的剧本。   这是游文骥无意间翻到的陆彦博大学时写的剧本,名为《戏衣》,很多方面都体现着当初的陆编的青涩,感情方面却极为细腻痴缠——故事的主角虞淮与傅景容出生于那个混乱的年代,两人青梅竹马,从小就约定长大后一起参军,报效国家。   十五岁时,两人所在的地方被攻陷,战乱中两家人各自迁回老家,往后十年再未见过面。   长长的十年过去,再相逢却是在一座戏楼里。   时下许多富商与军官喜欢听戏,虞淮祖上恰好是唱戏的,小时练过,天赋惊人,他混进戏班子,是为接近一名敌军大将刺探消息,阴差阳错成了名旦。   傅景容亦是身怀任务而来,当着双面间谍,忍受骂名。   虞淮花名曲雪,昳丽婉转,唱着百转千回的词儿,在戏台上迷醉人眼。   而傅景容穿着齐整的军服,与那名大将一起听戏。   双目相对,各自惊心,别有暗恨与痛楚,一别之后又淡然。   两人都痛恨对方。   一个恨台上卿卿,唱着风花雪月,为敌人戏乐,一个恨昔日故友,竟倒戈相对,投身于贼。   爱恨交织,情.欲纠缠。   细腻的感情暗潮汹涌。   ……真是难以把这个剧本和陆编那张棺材脸与棒槌脾气对上。   谢知提着笔,边看剧本边勾勾写写。   这个剧本的时代背景大,但主要人物不多,讲的也不是什么特别宏大的故事,没有刻意去歌颂表现什么,主角之间互相刺探、既爱又恨,探戈般的你来我往很抓人,明明大半是两人的感情故事,却不显得格局小。   这大概就是游导把它挑出来的原因。   谢知演男主的经验不多,上一部是让他火了一把的《关窗》,导演评价他“自身局限,戏路不广”。按游导的意思,是准备让他演虞淮。   虞淮的人物性格和谢知还算相近,大概这就是游导觉得他能演好的信心来源。   饰演傅景容的人已经确定了——曾经因为一些事情名声大噪,后来低调专注演戏的一个演员,叫叶南期。   暂定十一月中旬开机。   谢知掐指一算,裴宝同志如果能健康茁壮成长,十一月份就算没恢复,怎么着也是个能自理的大孩子了,应该黏不着他。   刚冒出这个念头,书房门就被推开条缝,后面露出的桃花眼眨了眨,放电似的。   谢知往后靠了靠,手指灵活地转着笔:“有事?”想了想,“车钥匙搁楼下了,你等会儿收着。”   裴衔意不在乎什么钥匙不钥匙,神神秘秘地冲他招招手。   谢知把笔帽盖上,起身走过去,丢去个疑惑的眼神。   裴衔意窜到他身后,两手按在他肩上,推着他往楼上走,推开阁楼的门。别墅三层,加上顶上阁楼是四层,三层以上都是裴衔意的私人空间,谢知常待的只有二楼的卧室与书房,还有冬天时后院里的阳光房。   裴衔意对天文感兴趣,阁楼被改造成了个观星台,里面放着天文望远镜和赤道仪,还有画架、颜料和其他零零碎碎的东西。   调色盘里的颜料干了,画布被白布遮着,大概是裴先生清醒时没画完的画。谢知瞥了眼,没兴趣窥视裴先生画的是什么,双手插兜,不解地别过头:“上这儿来干什么?”   外面天色已经擦黑,裴衔意却没开灯,不知道打哪儿摸出个遥控器,打开了屋顶和阳台。   晚风拂进来,小区绿化好,风不燥,还挺清凉。   谢知半眯起眼,注意到角落里有几只蔚为壮观的军火箱,稍稍一怔,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   果然,裴大宝兴冲冲地把他往阳台一拉,指着那堆箱子:“长官,撒钱玩!”   军火箱打开,一排排毛爷爷冲谢知展露出耀眼开怀的笑容。   谢知:“………………”   话是真的不能乱说。   祸是真的从口而出。   谢知保持了几秒的沉默:“哪来的?”   裴衔意:“我让宋淡的助理取来的。随便撒!”   “……”谢知不确定地问,“宋淡知道吗?”   裴衔意饱含诚意地点点头。   “他说了什么?”   “‘麻痹’。”   谢知好像看到了脸绿的宋淡,握拳抵唇忍了会儿,堪堪没笑出声:“小孩子不可以说脏话。”   略微一顿,迎着裴衔意歪头看来的懵懂眼神,他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眼底倒映着远处投来的微光,细细碎碎,剪碎的星子般,在长睫下游弋闪动。   仿佛月光下薄薄的雪,干净又好看。   裴衔意的手扶着围栏,不由自主地轻轻蹭了蹭。   谢知的笑像只不安分的猫爪,在他心底挠了挠。   他心跳加速,又满心满足。   还贱兮兮地想要对方再多挠几爪子。   看谢知笑够了,他伸手用指背拂开谢知的额发,露出清晰俊秀的眉眼,微微倾身,像在撒娇,又像在说情话:“长官笑起来像雪。”   这是什么比喻?   谢知挑起一边眉毛。   “可不可以花钱买走你的不开心?”八九岁的裴先生满怀童稚真心,表情温柔得溺人,“这样就可以经常看到长官笑了。”   谢知和他对视上,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阁楼里的风似乎变得有些熏人了。   温度在上升。   一时两人都没说话。   不同寻常的寂静是被一阵刺耳的铃声打破的。   谢知回神,纳闷地按了按右胸,往后退了两步,没有应声,摸出手机一看。   来电人:宋淡。   裴衔意啧了声,冒出点平日的痞气。   谢知冲他打了个暂停的手势:“要命的来了。”   宋助理向来文质彬彬、理智冷静,能吐出一句“麻痹”可能花去了毕生脏话所学,电话里依旧谈吐礼貌:“谢家长,想必你已经知道贵府熊孩子干的倒霉事了。”   作为“裴幽王撒钱戏诸侯”里的主角之一,谢知靠在栏杆吹着自然风,内里心虚,外表沉着:“嗯。”   “是打手心、跪算盘还是没收手机你看着办,”宋淡说,“我现在很想去事故发生地也砸上一回,大不了大家一起变傻,同归于尽。”   谢知:“……”   安抚了宋淡两句,挂了电话,谢知揉揉太阳穴:“十分钟后宋助理到达战场,请闯祸的小朋友自觉把箱子提下去。”   闯祸的小朋友不敢吱声,乖乖提着军火箱下去了。从背影来看,穿着黑色修身衬衫和长裤的裴衔意背影修长高大,步伐气势汹汹,还挺有那么几分味道。   谢知淡定地偷拍了两张,打算等裴衔意清醒后拿来要挟他不封杀自己。   转回身,谢知饶有兴致地看了眼楼下,发现正对着后院。   原来不止他的房间,在这儿看那棵蓝楹树也不错。   目光一移,他看到了那个玻璃阳光房。   但是阳光房里却看不到这儿。   暮色四合,天光幽微。又一阵晚风拂来。   谢知怔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屈起。   因为保存着精密的观星设备,阁楼不像屋里那样暖和。   可是冬天时裴衔意很喜欢钻进阁楼。   他的目光受到了什么牵引似的,落到了画架上,抬步走过去,面对着一揭就落的白布,犹疑片刻,失笑一声,没有揭开。   想什么呢。   他什么时候也这么自作多情了?   谢知走回阳台,拎起剩下的两个箱子,走到门边,摁下遥控器。   墙壁重新归位,屋里渐渐黑暗。   他踩着光走出来,又回头看了眼画架,关上阁楼的门。   咔哒。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把沈岁岁小盆宇也写进来,忽然想到不对啊大背景不同,又想起写死敌时让南期小朋友串了个场……问题不大反正没戏份(。   既然这回有戏份,那就决定是你了南小期。   (看不懂以上这段话对看本文没有任何影响不要惊慌) 第16章   宋淡的小助理不知道情况,还以为裴衔意要去办什么大事,从公司划的账,还听从吩咐,肃穆地准备好几个军火箱。   宋助理气得不轻,来取箱子时满脸戒备,蹙着眉头环视四周。   谢知拎着剩下俩箱子走过去,半道被裴衔意截胡顺走,干脆双手插兜,靠在门边看他俩忙活:“瞅什么?”   “怕有狗仔埋伏在附近某个不知名角落拍到这一幕以为我们在做什么不法交易,”宋淡推了推眼镜,匆匆赶来,衣装依旧一丝不苟,冷静地道,“谢家长,再次建议,没收你家小孩儿的手机。”   谢知瞥了眼毫无自觉的裴先生,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知道裴衔意的脑子坏了,不能以常理待之的只有几个人。   虽然大部分电话被宋淡拦截,但裴衔意要是再主动瞎打电话下命令几回,即使不被发现也会出其他事。他手机上除了公司员工的电话,可还有父母朋友和很多合作商和其他重要人物的电话。   思考完毕,谢知让步:“了解。”   意见达成一致,宋淡和他虚虚握了握手,一脸菜色地带着几个军火箱离开。   新来的孙阿姨不知道雇主是干什么的,看到那几个军火箱,屏息静气缩回厨房,连炒菜时执勺的动作都考究了几分——黑社会据说规矩很多哦。   煮完晚饭,她擦擦手解下围裙,探头探脑,小心翼翼:“谢先生,裴先生,吃晚饭了。”   谢知盯着前院某个地方,没吭声。   孙阿姨心惊胆战,顺着他的目光一看,瞅见自己种的大白菜,心底一凉:“那个……”   天凉喽该把老孙和大白菜掘喽?   谢知在阿姨胆颤的目光里收回视线,提出意见:“再种点四季豆和南瓜吧。”   “哎,好!”孙阿姨一怔,心想黑社会还挺和善,眉开眼笑地点点头。   裴衔意是肉食动物,不太满意:“再挖个池子养些鱼……”   谢知把他的脑袋摁回去,彬彬有礼地和阿姨道别,拧着门把关上:“吃饭。”   这傻子,又不喜欢吃鱼,养什么鱼。   一顿晚饭裴先生吃得惴惴不安,不住偷看谢知的脸色。   吃完晚饭,谢知让裴衔意在客厅坐好,起身去茶水间,翻出裴衔意常喝的茶,煮热水泡了杯,回来将茶杯往他面前轻轻一放,把茶饼推过去。   裴衔意看着热气腾腾的茶水和茶饼,恍惚了下。   随即眼前伸来只白皙修长的手——掌心向上,根根手指骨节匀称分明,漂亮得像是用玉细琢出来的。   淡淡的嗓音响起:“拿来。”   裴衔意眨眨眼,一低头,把下巴放了上去,满含笑意:“遵命。”   “……”谢知眯了眯眼,怀疑他是故意的,“手机。”   “噢。”   裴衔意乖乖摸出手机递上。   谢知看也没看,收了起来。   他往后一靠,陷在沙发里,抵唇思索三秒,拿起自己的手机打开购物APP。   现代人离不开通讯工具。   裴衔意傻的这段日子总不能一直没手机。   能记几个重要的号码打电话发短信就行,防止功能太多他瞎倒腾。   谢知想着,指尖轻点屏幕,输入“儿童手机”。   点进跳出来的第一个商品,他头也没抬:“喜欢什么颜色?”   “唔?”裴衔意咬了口茶饼,脆脆的,带着股清淡的茶香,闻声看向谢知,茫然的目光从他脸上滑到他的脖子上。   晚饭阿姨做了香辣鱼,太辣,谢知不死心地尝了口,辣得眸里都涌出浅浅泪光,脖子发红,现在刚消下去一点,白皙的脖子上还泛着好看的粉红。   他脱口而出:“粉。”   “……”   谢知惊疑不定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似有所悟,矜持颔首,选择粉红色,下单购买。   他心想,如果不是这场意外,都不知道,原来裴先生还藏着这么深的少女心。   粉红色的手机隔天就到了。   萌萌的长长的兔耳,低调奢华的晶莹机身,粉红的挂绳。   还送了一枚让人无所适从的水晶发卡。   裴衔意:“…………”   谢知的肩膀极其轻微地抖动了下。   儿童手机除了发短信和打电话没其他作用,谢知把裴衔意的私人号码卡放进去,发现号码多半存在原来的手机上,只好让裴衔意解了锁,拿着两支手机,将暂时需要联系的重要电话都存到小粉里。   医生的,宋淡的,父母的,发小的……一一存完,谢知重新审视了下自己,没觉得有多重要,锁屏将手机放下,把小粉递给裴衔意,敛容道:“收好。”   裴衔意委屈地接了过去。   做完这一切,谢知回书房里继续琢磨剧本。   演技不好就多下功夫,能吃透一点是一点。   书房的布局一直没变,他绷着脸坐到熟悉的位置上,回想裴衔意刚才拿到手机的表情。   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   天色近晚时,游导发来消息,询问谢知看完剧本了没。   桌前除了剧本,还摆着戏曲方面的书,谢知眨眨酸涩的眼,习惯性转了转笔,回了个“嗯”。   【游导:有什么琢磨不透的尽管来问我和老陆】   【谢知:戏曲方面我不是很懂】   【游导:没事,我有个老朋友,唱了几十年的戏了,下个月回来拉进剧组当劳力指导你】   【游导:对了,忘记把你拉进剧组群了,小叶在里面,你也可以多问问小叶,加一下他】   小叶……是演傅景容的演员。   那位前些年拿到金龙奖影帝,人愈发低调,除了拍戏和配合宣传,深居简出,演技广受好评,据说脾气也不错。   至少会比宗溟好得多。   谢知被游导拉进群里,小成本制作电视剧,剧组群里的人不多,他很快找到叶南期,添加好友。   叶南期大概不在,没有同意。   谢知放下手机,在写了小半的人物小传上添了几句话,拿起旁边的书看起来。   再次放下笔时,窗外的夜色正浓。谢知揉揉略酸痛的肩膀,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裴衔意端着杯热牛奶走了进来。   谢知怔了怔,接过杯子:“谢谢。”   不发小孩脾气时,裴衔意看着很正常,抱着手倚靠在书架旁,垂眸看着谢知喝牛奶。   高大修长的男人压迫感有点重。   本来这个书房的空间就不算大,现在好像更狭窄了。   屋里落针可闻,呼吸声明显,木质香调无孔不入。谢知浑身不适,舔去唇角的奶渍,往旁边偏了偏,余光扫到书架,灵机一动:“帮我拿本书。”   裴衔意深幽的眸光从他脸上移开,动如脱兔,积极举手答应。   谢知松了口气,随便指了本书,恰好手机震了震,捞起来一看,是微信消息。   叶南期几分钟前通过了好友申请,发来句“你好,谢知?”。   礼尚往来回了问候,对方没有回复,大概又走开了。   谢知平时没有看别人朋友圈的爱好,不过等电视剧开机后,得和叶南期相处很长一段时间,看看对方平时的动态,能初步粗略地了解一下为人。   他想着,打开叶南期的好友圈瞅了瞅。   最新的一条是张照片,男人高大的背影,衬衣袖子挽到手肘,正坐在凳子上给萨摩耶吹毛,旁边是只幸灾乐祸瞅着这一幕、摇着大尾巴的布偶猫。   配字:沈总辛苦了,下一个就是你[/笑]   有猫有狗。   看来还挺有爱心。   谢知以前也有只萨摩耶犬,比叶南期的小一点……如果活到现在,说不定会比他的大。   失神片刻,没来得及下滑深入了解,眼前递来本书。   谢知凝神一看。   《孕产期全程指导方案》。   裴衔意:“……”   你为什么需要这本书?   谢知:“……”   家里为什么会有这本书?   两人无言地对视片刻,谢知面无表情地接过书:“回去睡吧。晚安。”   裴宝听话地哦了声,扶着房门转身时,目光犹疑地在谢知平坦的肚子上逡巡了两圈。   谢知单手托着下颔,转头凉凉地看着他。   门咔哒一下关了。   裴宝逃之夭夭。   转回去拿起手机,叶南期又回了信息。两人这回总算撞到了一起,不过都不是话多的人,也挺晚了,寥寥寒暄几句便散了。   倒是另一个群不断往外蹦消息——谢知拒绝了游导的邀请后,董玟气得把群名片改成“全群的后爸”,谢知加入了游导的电视剧剧组,又改成“全群的亲爹”。   塑料关系,说来就来。   还不如和裴衔意的父子关系来得牢靠。   可怜小D什么都不知道,惶惑而不知所措。   谢知看他们热热闹闹地聊八卦,提到黎葭的名字,这才往上翻了翻记录,点开截图一看。   又是黎葭和宗溟的热搜。   狗仔蹲点两天,拍到这两人驱车进入一个小区,从下午到现在还没出来。   黎葭的工作室官博飞速澄清:一个好学,一个愿教,探讨演技,都散了吧。   谢知挑挑眉,把截图保存发给黎葭。   三分钟后,收到回复——   【天线宝宝:他现在不方便回消息】   【谢知:……】   【谢知:宗溟?】   【天线宝宝:嗯】   谢知看了眼时间。   十一点四十分,将近凌晨。   关系暧昧,孤男寡男,不便回复。   有什么不方便回的?   这俩人该不会在……   谢知皱紧了眉,发过去个菊花盛开表情包。   ……探讨个屁的演技。   探讨床技还差不多。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粉色的儿童手机害挺好看的 第17章   【谢知:……】   【谢知:撤回吧】   免得黎葭看到聊天记录要发疯。   谢知满心复杂地收起手机,回屋洗澡。   在裴衔意家里这段时间作息正常,不过凌晨谢知就困得睁不开眼,洗完澡擦干湿.漉漉的头发,倒头想睡,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忽然响起来。   谢知不耐烦地睁开眼,拿过一看,裴衔意的手机。   来电人何方明,是裴衔意的发小,傲气从内散发到外,总是居高临下看不起人,对谢知的厌恶就没掩饰过。   俩人关系不咋地。   指尖在挂断与接通之间犹豫辗转片刻,谢知捏捏眉尖打起精神,拿着手机出去,试探着敲了敲裴衔意的屋门:“宝,有人找。”   门很快开了,裴衔意还没睡,不在意响着的手机,眼睛亮亮:“长官来陪我睡?”   说话间电话自动挂断,不过几秒又响起来。   谢知也不急,忽略他的问题:“对何方明有印象吗?”   “以前隔壁太阳花小班,午睡尿床被全班嘲笑那个!”裴衔意说完,补充,“掀小姑娘裙子被人家哥哥堵在巷子里揍了一顿,写三千字情书给六年级学姐,夹在作业本里被老师发现,罚抄了五十遍。”   几秒之间,傲气得不行的何先生被扒了层皮。   谢知:“……”   姓何的大概不想你这样记得他。   他接通电话,把手机塞裴衔意手里:“他陪你睡。”   说着,谢知摁开屋里的灯,靠在门框上,眼皮懒懒地半垂着,没走开。   既然裴衔意对何方明有印象,还……不算负面,那就接触接触,没准脑子里断的那根弦就接上了。   不过也得注意一下,别让裴衔意说出什么惊人之语,又认个爸爸回来。   裴衔意误会谢知的意思,点开免提。   何方明的声音清晰地传出:“你可以啊老裴,要不是我联系你,你还真不搭理我了?”   裴宝茫然地看向谢知。   谢知做了个口型:“这么晚有什么事。”   裴衔意:“哦,这么晚有什么事。”   “还生气呢?”何方明叹了口气,“行,是我错了,我就是不太看得惯他那爱答不理的清傲样儿,哪知道你好这口。过一阵回来给你俩赔赔礼,两杯酒下肚,不准再气了啊。”   谢知略微挑了下眉,来了点兴致——看来何方明当着裴衔意的面说了裴衔意小情儿的坏话,没想到那是心头好,俩人闹别扭了?   难怪裴衔意傻了一个月了才接到电话,俩人不欢而散时闹得可能不太好看。   不过话说回来,都这么久了,怎么裴衔意的父母也没打过电话?   还有裴衔意的那堆小情人,金主不去找,居然就老实本分地待着,问都不问一句。   忒没上进心了,还不敬业。   谢知面不改色地当着裴先生本人的面在心里八卦了回,电话里的何方明话锋一转:“对了,你离婚这么久了,还没开始行动?”   唔?   看来那个虚假的婚姻对裴衔意来说果然是枷锁,都不方便去追求真爱。   谢知摩挲着下颔,屋内柔和的灯光倾泻过来,衬得肤色象牙般白皙细腻。   从裴衔意的角度看去,他微微散开的浴袍露出的锁骨实在惹眼,锁骨旁有一粒红痣,像南天竹果子滚落雪地,红白分明,跃然而出。他忍不住看了好一会儿,顺着修长的小臂往上看,脸部到下颔的线条无可挑剔的优美。   往下看,是露出半截的小腿,纤长漂亮,肌肉线条起伏至精致的脚踝处,踩在地毯上的脚趾圆润粉白。   “……”嗓子一阵干渴,胸口有股燥热的火烧了起来,裴衔意心虚地移开目光,扯松衣领,严肃地回,“在追。”   谢知心想:果然如此。   可惜此前为了避嫌,刻意避开裴衔意的私生活消息,也不知道是谁那么荣幸,让堂堂裴先生记挂如此,甚至为了他和发小产生口角。   时间不早了,何方明拉下脸来求和,见对方态度平和了,也没多说,放心地挂了电话。谢知伸手要手机,不注意衣领又散开了些。裴衔意把手机递给他,顺势把他的衣领拢好,唇角抿出个不悦的弧度,慢慢说:“长官注意点,会被占便宜。”   谢知诧异且好笑:“占便宜?谁?你?”   裴大宝不吭声了,给他整理浴袍,手指落到他腰间时,眼睛微微一亮,握住他纤细的腰带向自己,诚恳邀请:“裴宝不占长官的便宜,一起睡!”   谢知噎了下:“不。”   “为什么?”裴先生委屈极了,弯下腰搂着谢知,脑袋靠在他肩上,像只求抱抱的大狗。   谢知吃不消这么大一只孩子撒娇,掰了掰他的手:“就不行。放手。”   裴衔意遗憾地放开一只手,另一只手顺着谢知的腰肢往上滑,按在他的后脑上,把他的头摁向自己,含笑在他因为沾了水汽而显得格外明澈的眉目间亲了一下:“刚刚忘记说了,晚安。”   气氛有种说不出的暧昧。   裴衔意还敢这样对他爸?   谢知皱着眉,怀疑是自己的错觉,用两根手指推开两人的距离,张了张嘴,半晌,淡淡“嗯”了声,转身离开。   过了两天,黎葭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聊天记录里的几个撤回。   联系时间一推算,简直头皮发麻。   【天线宝宝:操,老流氓是不是动我手机了,他跟你说什么了!!!!】   ……失策,应该直接删除消息的。   谢知摩挲着下颔,回:说了你们交流演技后的体悟。   黎葭发来一串点点点,开始装死。   谢知挑挑眉,正打算放下手头的事,劝导黎葭正视自己的感情生活,剧组群里跳出消息。   【游导:拉来个客串的,大家欢迎一下】   系统提示:游导邀请了宗溟进入群聊。   【副导:!!!】   【游导:哈哈惊喜吧,磨了我不少嘴皮子,制片辛苦了】   【化妆师:哇,男神!!!!】   【叶南期:/鼓掌/鼓掌】   【宗溟:大家好】   谢知:“…………”   小破剧组里人不多,宗溟很快发现谢知,加了他的好友,诧异地发来消息:你也在?   谢知麻木地回了个句号。   宗溟单刀直入:既然过段时间会有合作,那我们就讲清楚点吧。   【谢知:?】   【宗溟:你真那么迟钝,不知道黎葭喜欢你?】   【谢知:……】   【宗溟:……】   书房里的椅子是按谢知的身高体型特别订制的,坐着舒服,他转了转个圈,啼笑皆非地澄清这个莫名其妙的误会。   【谢知:他高中时暗恋校花,情书还是我帮忙写的】   宗溟过了很久才回消息。   回了句看不出意味的:是吗。   这有什么好怀疑的?   黎葭以前也有过地下男女友,哪来的扯淡心思暗恋他。   他们认识这么多年,要是对彼此有意思,早就摊开说了。   书房里很安静,手机的动静就格外大。   坐在谢知身后不远处的裴衔意抬起头,幽幽地看了眼他手里的最新款手机,又瞅了瞅身边的粉红色水晶壳儿童手机——自从谢知常驻书房,裴衔意也经常跟着跑来,陪着他坐在后面看书。   放下手里的书,裴先生小声抗议:“我也想要智能机。”   谢知敷衍:“你就很智能了,乖。”   一声“乖”抚顺了毛,裴衔意又老实下来,继续看《孕产期全程指导方案》。   宗溟没再回消息,谢知切到群里看了眼,大家对于宗溟的到来极度热情,几乎想立刻开机。   国民男神,而且黎葭看着也不是不喜欢。   谢知没谈过恋爱,对这方面非常迟钝,无法给出什么有见地的意见,想了会儿,打开电脑给黎葭的Kindle里发了几本恋爱指南,让他看完写心得体悟。   礼尚往来,谢家长很满意,和叶南期交流了几句对剧本的感悟,起身走出书房。   身后立刻跟来条大尾巴狼。   谢知走到小影院门前,瞥他一眼,没说什么。   孙阿姨不敢动他们的东西,平时只打扫。自从裴衔意傻了后,小影院许久不来人,放碟片的地方还散乱着,都是谢知离开后裴衔意看的影碟。谢知想再看看游导近几年的作品,顺便瞅瞅戏曲方面的片子。   戏曲指导老师快回来了,总不能只有点纸上印象。   碟机旁也有几盘光碟,谢知顺手收起,不经意注意到上面的名字,动作一顿。   往后翻了翻,他怔愣在原地,半晌回神,不解地回头看裴衔意:“裴先生,你最近……在看这几部片子?”   说完才想起裴衔意已经忘光了。   谢知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长睫低垂着,抿紧唇角,又看了眼这几部片子的名字。   没眼花。   都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神作。   而是他参演过的电影。   转念一想,谢知又略感好笑地放下心来。   他上大荧幕的机会少,在这几部片子里不过是小配角,戏份台词都不多,裴衔意怎么可能……   谢知为自己自恋的念头感到尴尬羞耻,好在裴衔意没吱声。   他抱着熟悉游导拍摄手法的目的而来,看得格外认真,手里捧着平板和笔,偶尔记记笔记,没注意裴衔意从他问话后就一声不吭,纠结地蹙着眉,努力回想着什么。   停停看看,两个多小时的电影放了三个多小时,谢知记了几页笔记,伸了个懒腰,决定再看部轻松点的,站起身,衣角忽然被拽了拽。   他偏过头,裴衔意思考了很久,凝重地回答:“对。”   谢知已经忘记电影开场前问了什么:“嗯?”   电影在谢幕,一行行名字缓缓滚动,轻柔的背景音衬得屋里更安静。小影院里黑漆漆的,看不清彼此的神情。   裴衔意放开了手。   他本能地藏着沸腾的心绪,微微带笑:“没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每条评论都有看谢谢资瓷嗷,这本存稿挺多的hhh写来放松下的,希望你们也看得开心=3= 第18章   九月中旬,谢知和那位唱了几十年戏的老师见了面。   唱戏讲究唱、念、做、打,从小就要下苦工,悟性不好的学十几年也是根朽木。老师姓于,单字涵,年近半百,形态精神都极好,五官虽历风霜,依稀还可见年轻时的俊美。   大热的天,于涵却穿着身唐装,盘扣紧系到最上面,端端正正坐在椅子正中,手里拿着杯茶,和游导说着话,一举一动格外有韵味。听到脚步声,抬头觑了眼,眼神淡淡。   游文骥朝于涵努努嘴:“于老师。”   谢知打招呼:“游导、于老师好。”   于涵目光挑剔,将谢知从上到下打量了圈,颇为满意他的外貌体态,徐徐开口:“嗓子不错,能唱吗。”   谢知点点头。   “学过跳舞吗?”   “学过。”   于涵嗯了声,微眯着眼瞅着谢知。   唱戏不可能一朝一夕就入门,游导再怎么苛刻,顶多要求谢知学好形体动作,行动间有那股味道。   察觉到游文骥的目光,于涵撩起眼皮,冷冷道:“你要是只想让你的演员学个唬人的动作,其他的都由替身来,随便找谁教都成。既然找上我,就得让他上得了台子。”   游文骥苦笑:“哎,哎,我没可没这意思。”   “就算唱不了,做功打戏也不能太坏。”于涵不悦地将茶杯一放,“甭管是唱戏还是演戏,都是要你这个人将东西演出来。不学东西进去,怎么演出来。”   两人相识多年,一来一往顶嘴,瞧着还挺有意思。可惜游文骥有求于人,气势上短了一截,略败下风。   问了谢知几句基本情况,于涵嗯了声,看不出心思:“你们这剧本里有两出戏,一场是《牡丹亭》里的,一场是《长生殿》里的,游园惊梦这一出唱的人太多,想要出彩可不容易。”   谢知说:“我可以练。”   “不到两个月时间,看你悟性。”   两人一问一答,对话简单明晰,游文骥眼巴巴地插不上话,瞅着空隙,可算能张嘴了:“剧组里请了几个会唱的,其他的都不会,明儿打包给你送去啊。”   于涵哼了声:“净给我找事。”   这回换谢知看他们俩说话,眼底浮起点笑意。   谈完了服务员上菜,吃午饭时,于涵又想起什么似的:“听老游说,你家里有小孩儿?”   谢知面不改色:“是。”   “有保姆吗?”   “小孩儿怕生。”   “多大了?”   “……八九岁。”   于涵想了想:“成,以后你九点来剧院,四点回去,多陪陪孩子。”   谢知咂摸到于老师的一番好意,欲言又止,想到家里那孩子就有点头疼。   吃完饭,谢知送两位老师先上了车,才下车库开车回家。黎葭路子广人脉多,听说了游导找谢知合作的消息,紧张得立刻打电话来确认。   剧组还没官宣,考虑到保密原则,谢知就没告诉黎葭,见他自个儿打听出来了,便应了:“是真的。”   他开出来的还是裴衔意那辆黑色宾利,把电话接到蓝牙耳机上,找出副墨镜戴上。   “是那部吗?”黎葭问得小心翼翼。   谢知掌着方向盘,沉默了下:“那部暂时接不了。”   内心的恐惧来源于自杀那天发生的事,但他记不清那天发生了什么。每每想起,只有杂乱交织、碎片化的画面与声音。   要解心结,首先要知道缘由。   新闻上说得很清楚。   郊区百花公寓,B栋,一单元1702号房间。   一家三口集体自杀,救活一个,死了两个……还死了条狗。   红灯过了,后面的车喇叭摁个不停,嘟嘟嘟连成一片的声音暴躁又刺耳。谢知回神,在骂骂咧咧声里重新启动车子,对黎葭说:“放心。”   黎葭才不放心。   谢知耐心地回答他的问题,快到家时,终于挂了电话。   黎葭看着大大咧咧,其实比谁都细心。   向来雪中送炭少,当初谢家出事后,本就关系浅的亲戚纷纷撇开脸,旁人更是避之不及。谢知被抢救回来,住了几个月的院,闻讯而来的只有黎葭。   谢知被父母捧在手心里宠着,精细娇惯着养大,没什么独立生活的技能。起初他想当钢琴家教,无意间碰到钢琴,浑身冒冷汗,呼吸急促,手指发抖,控制不住的各种反应。   于是他再也没弹过钢琴。   娇生惯养的小少爷,满身骄傲被打碎,咬牙找了很多份工作,面对巨额债务,依旧只是杯水车薪。   黎葭犹豫了很久,才建议他进娱乐圈,只要能火,来钱就快。   可是娱乐圈不是那么好混的。   真想来钱快,办法很多,只是谢知还有仅存的自尊心,不愿意。   他剩一把硬骨头,淋着雨狼狈不堪时,裴衔意从天而降,帮他还清了债务,约定三年内偿还。   自尊心得到了点维护,只是满身破碎的骄傲太扎人,很长一段时间,谢知都很十分敏感,精神紧绷,系在弦上,直到协议的婚姻结束,才彻底得到自由。   有借有还,互利互惠,等协议结束,谁也不欠谁。   最好不过了。   到家把车停好,谢知拎着车钥匙进门,换了鞋往客厅走,抬眼就看到穿着正装一丝不苟的宋助理。   桌上摊着堆文件,裴衔意正襟危坐,眉头微拧着,目光认真,甚至没注意到谢知回来了。   乍一看像个正常人。   宋淡瞅着老板,道:“为养老父,八岁幼子呕心沥血。”   “……”   裴衔意耳尖一动,转过头来,露出笑意:“长官。”   外面太热,谢知的额发微微汗湿,冲着文件扬扬下巴:“继续你的。”   裴衔意噢了声,低头签了个名,拿起下一份。   宋淡一脸麻木。   谢知去冰箱拿喝的,想起宋淡只喝凉白开,拿了两罐往回走,开了一罐,放到裴衔意手边,单手打开另一罐,一手撑在桌沿上,弯腰检查裴衔意有没有签错字。   宋淡扫了眼他俩,忽然道:“裴先生长期不露面,甚至空缺了几次重要会议,股东们很不满,即使有裴先生的父……咳,帮忙,情况也不算乐观。”   谢知斜眼眄向他。   宋淡淡定地推了推眼镜,没看出紧张:“而且愈到年底,重要的会议就愈多,还有财务清算,不得不去。”   谢知换了个姿势,靠着桌子,拎着那罐饮料喝了口。   裴衔意签完最后一份文件,转过头来要奖励。   谢知指尖点了点桌面,让他去面对那罐饮料,嗓音冷淡:“我不是医生。”   “裴先生听你的。”宋淡说完,沉吟着补充,“我担心他安于现状,潜意识里不想恢复。”   谢知略感诧异:“他很喜欢当小孩儿?”   宋淡没接茬,上前收拾好文件:“可以的话,你带他出去走走,总闷在家里不利于恢复。”   “可以出去?”谢知拿不定裴衔意见到陌生人的反应,还没带他出去过。   裴衔意对陌生人很警惕,就连孙阿姨都被排斥了好一阵,才获得允许上楼收拾。   “你在的话应该可以,”宋淡想了想,“而且离裴先生堂兄的婚宴越来越近了,总得见陌生人。”   谢知垂眸盯着裴衔意交握的手,没说话。   等宋淡走了,谢知才坐下来,和裴衔意对视着,用商量的语气告诉他去剧院的事。   裴衔意果然不乐意:“不要!”   “不要也得要。”谢知一秒变脸。   裴宝委屈极了:“长官好久没给我讲睡前故事,好久没陪我玩了,现在还要天天出门,是不是在外面有别的宝了,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这都哪跟哪?   谢知捏捏眉尖:“打住。”   顿了顿,他的语气柔和了点:“这是很重要的工作,我不得不去,晚上的时间可以陪你。”   其实两人的相处模式和以前假结婚时变化不大,顶多是多了每天一起吃饭、一起看书、一起看电影、一起散步……   变化还真挺大。   两人大眼瞪小眼,裴衔意漆黑的瞳眸直直望着谢知,眼睛眨啊眨:“那可以带我去吗?”   一个“不”字还没出口,脑中回响起刚才宋淡说的话,谢知舌尖抵着上颚,难得犹疑起来。   眼见有希望,裴衔意更卖力了,凑过来捧起谢知的手,亲了一口,脸色严肃:“我会乖乖听话等着长官的,绝对不会到处乱跑瞎捣乱的!”   谢知面无表情地抽了抽手:“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   其实带裴衔意出去也没什么。   只是,让裴先生特地等他下课,再一起回家……实在有些诡异。   不过把人成天关家里也确实不是个事儿。   谢知撇去杂念,爽快点头。   隔日一早,小D来接谢知去剧院,瞅到并肩而来的俩人,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裴裴裴裴先生!您怎么也来了?”   裴衔意逗他:“我我我我!我也来了!”   谢知头疼地把人塞进车里:“带他出去散散心。”   裴衔意往旁边缩了缩,给谢知留了空,用目光威胁小D坐去前面,长腿委屈地蜷缩着,冷不丁开口:“你明天不用来了。”   “啊?”小D愣了愣,反应过来,如遭雷劈。   谢知莫名其妙:“你解雇我的人干……”   “以后我来护送长官。”裴衔意腰背挺直,补全上句。   人生起起伏伏伏,小D吓蔫了:“裴先生,咱说话能不大喘气吗?”   谢知翘着腿,抱臂冷眼看这两人:“你怕他解雇你?”   小D在带着审视意味的冰冷目光中面不改色:“裴先生和谢哥是一家人嘛。”   勉强还算说得过去。   谢知没多追究,照旧扣上帽子,闭目养神。   郊区离市中心的剧院远,谢知昨晚做噩梦,半夜醒来就再没睡着,有些困倦,眼皮止不住地亲热,迷迷糊糊睡过去。再醒来时,朦胧听见有人在说话:“裴先生……我和董哥以为……”   以为什么?   谢知蹙着眉睁眼,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被放平躺在了裴衔意的大腿上。裴衔意一直低头看着他,脸上原本没什么表情,和他的目光一对上,立刻满是笑意:“醒啦。”   谢知揉揉眉心:“和别人说话时一律把‘啦’去掉。”   裴衔意:“噢。”   小D咽回没说完的话,满眼无辜。   车内的人都没异状,谢知睡得头昏脑涨,怀疑是幻听,压回疑惑,看了眼窗外,已经到了。   于涵昨晚发了详细地址,谢知让小D和司机先回去,领着裴衔意走进剧院。   这所剧院新建不久,外表瞅着像个蛋,不知道是哪位建筑家的奇思妙想,内里设计得蜿蜒曲折、回旋往复,谢知带着大孩子迷路了十分钟,好在来得早,成功提前找到了练功室。   室内空旷,面积很大,还有个舞台。到了大部分人,都是有唱戏戏份的。   男二何寥然也来了,两人之前合作过,不过那部戏他是男主谢知是男二,现在两人番位颠倒,大概是气不顺,在群里没吭过声。   不过到底是人气小生,身边围了一圈人。   谢知一进来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尤其身边还带着个模特似的高大男人。不耍孩子脾气的裴先生太能唬人,没人看出不对劲。   何寥然也看了过来,目光掠过谢知,滑到裴先生身上,登时面露错愕,抬脚大步走来。   “认识?”   裴衔意心无旁骛,仔细地给谢知理好翻折的衣领,听到问话,漫不经心地扫了眼:“眼熟。”   谢知动作一顿。   ……不会是裴衔意养的小情儿吧? 第19章   可惜没等何寥然气势汹汹地过来上演修罗场,于涵和游导陆编就到了。   三人边说边谈着话,于涵走在正中,拍了拍手,高喊:“集合。”   众人纷纷往那边走去,就何寥然逆大流。他回头看看那三位,又看了眼裴衔意,咬了咬牙,在原地停顿几秒,还是不情不愿地回去了。   谢知摘下帽子,往裴衔意头上一扣,目光凉薄:“自己惹的麻烦自己收拾。坐那边去,别乱跑。”   裴衔意来不及说话,眼睁睁看着他走远,郁闷极了。   长官好像不太高兴。   人员陆陆续续集合完毕,于涵背着手,扫了眼他们:“游文骥让我练练你们,两个月你们能学到多少,看你们自己。”   “做这行的大概也不怕苦怕累,那就开始吧。”   “有舞蹈基础的上左边,没有的去右边。”   ……   剧组里找来的会唱戏的几个一听指导老师是于涵,也纷纷凑来,练功室里凑了十来个人,听从吩咐,站成两队。夏天的衣服不臃肿,也不用脱外衣,就地脱了鞋开练。   于涵有条不紊,教了有基础的一些动作,又去看那些没基础的。   谢知小时候学过舞蹈,大学时还给学校里的舞蹈社团当过外援,虽然有几年没练了,热了会儿身,也很快进入状态。   于涵轻描淡写的一句“先练会儿”,练了一个半小时。   练功室里哎哟哎哟声响成一片,吹着冷气也没用,不停歇地练了许久,全都身体酸痛,大汗淋漓。   一行人里,谢知是学得最快的。   裴衔意端端正正地坐在角落的长凳上,目光追随着谢知,不吭声也不闹腾。游导和陆编瞅着一群学员嘀嘀咕咕,不经意瞅到他,愣了下:“哎,那小孩儿,不是说生病了吗,怎么过来了……”   陆编:“等小谢吧。”   “得给人家说说主演已经找到了。”   “犯得着吗,人家夫夫俩,有什么消息不知道。”   游文骥反应过来:“也对。”   陆彦博一针见血:“他没吱声,我猜他想推荐的就是小谢。”   “那可巧了。”   俩人说着,正要起身过去,于涵叫了停:“休息十分钟。谢知跟我过来。”   身边的人多半在听到“休息”俩字时就腿一软,呈大字型躺地上喘气。谢知双手撑着膝盖,发梢汗湿,汗水汇聚到消瘦的下颔,滴滴淌落。他擦了擦汗,喘匀了气,直起腰来,看了眼坐在原处的裴衔意,点点头跟上去。   还挺乖。   于涵顺带着把游导陆编也揽着去了休息室,板着脸看了会儿谢知,露出个难得的笑:“学得挺快。”   瞧着不近人情的于老师这么不吝夸奖,谢知略感诧异。   “放松点,先来谈谈剧本……”   十分钟一晃就过,于涵干脆临时又增加了十分钟。谈完了,谢知先回练功室,习惯性扫了眼角落——孩子不见了。   谢知顿时有点低气压。   乖个屁。   同一组的一个年轻女孩瞄了眼谢知,怕怕的开口:“那个,你在找和你一起来的那个人吗?”   谢知看向她,瞳眸乌黑,深得像片冰湖。   女孩儿被他盯着,脸红了红,指向附近的安全通道口,小声说:“刚刚何寥然去找他,他们俩往那边走了。”   原来是被拐跑了。   谢知暗暗蹙眉,礼貌颔首:“谢谢。”   如果裴衔意正常,无论他和谁私会,谢知都不会管。   麻烦的是裴衔意现在是小孩儿心态。   万一他当着何寥然的面突然发起疯劲儿……   谢知太阳穴突突直跳,做好心理准备,走进安全通道。新建的剧院本来人就不多,这边更是空旷寂静,周遭光线昏黑,空气冰冷。   转了个弯,前面响起了声音:“衔意哥,你怎么不说话?”   聊上了?   没听到裴衔意吭声,谢知脚步一顿,犹豫要不要出面。   他忽然想到个可能——会不会这位就是裴衔意的真爱?   不然以他现在对外人的警惕,怎么会跟着过来。   可惜四周太安静,脚步声就格外清晰。何寥然警惕地叫:“谁!”   既然暴露了,也没必要躲藏。   谢知单手插兜走出去,步伐不紧不慢,没什么表情地瞄了眼裴衔意。   裴衔意茫然地站在原地,目光疑惑。   看来还没露馅。   谢知心里松了松。   何寥然看向他,勉强掩饰着不满:“原来是我们的谢主演。休息室不往这边走,你来干什么?”   裴衔意被谢知瞅着,惴惴不安地放下手站好,手指局部不安地扭了扭。   谢知冲裴衔意扬了扬下颔,淡淡道:“我来领我的人,下次外借请提前知会。”   听到“我的人”仨字,裴衔意眼里有了笑意,朝谢知走去,背对着何寥然挥挥手,嗓音低磁,懒洋洋的,乍一听怪不正经,活像在跟谁调情:“我的长官来了,再见。”   “长官”听起来像情趣。   何寥然一脸见鬼,不可置信地瞪着他的背影。   谢知毫无心理障碍地在脑中转化——我的爸爸来了,再见。   不仅没有情趣,甚至有点像家长来领互相作别的小学生。   因此他无波无澜:“再见。”   两人并肩离开安全通道,回到角落的长凳边上。裴衔意殷勤地拧开瓶水递去,谢知喝了一口,润了喉,面无表情地开口:“做一下自我检讨。”   “不该不听话跟别人乱跑。”裴衔意偷偷看他沾着水色润泽的薄唇,积极认错,“但是我听长官的话,没有跟他说话!”   ……所以被拐出去的这十几分钟裴衔意都没开口?   难怪何寥然脸色那么难看。   谢知放下水瓶:“为什么跟陌生人离开?”   裴衔意:“他说他哥哥叫何方明。”   谢知:“…………”   裴衔意委屈又不满:“他当着我的面说了好多长官的坏话,但是长官不允许我和陌生人说话动手,我忍了好久。”   难怪在上一个剧组里何寥然处处针对他,原来罪魁祸首近在眼前。   谢知沉默了会儿:“乖。”   裴先生太容易满足,一个“乖”字就让笑意弥漫到脸上。   何寥然好不容易整理好情绪,从安全通道口出来,瞅见这一幕,脸又黑了。   谢知回头和他远远对视了眼,转首道:“头发乱了,给我理理。”   裴衔意的注意力被转移,伸手替他理了理还有些湿意的鬓发,无意间触碰到细腻微凉的皮肤,不自觉地屈了屈手指,半眯起眼:“长官这样也好看。”   钉在背后的目光好像更扎人了。   谢知若有所思。   唔,偶尔做做这种幼稚的反击……感觉还挺不错嘛。   休息了两分钟不到,于涵回来了。   谢知起身准备过去,想起有了前科的裴大宝,微微倾身,眯着眼点了点他的额头,威胁:“再乱跑,明天就不带你出来了。”   裴先生身躯一震,严肃地敬了个礼。   谢知满意地回去练习。   于涵看着不近人情,是能把人操练到死的那类,实则很注重度,一天的练习下来,大半还能站起来。   游导围观了一天,观察到了学员们的表现与进度,心里有了数,笑眯眯的:“大家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明儿继续加油。”   隔壁有浴室,可惜大伙儿头一次来,经验不足,还以为今天就是训训话,没带换的衣服,只能拖着身臭汗,苦兮兮地往外走。   何寥然本来想去找裴衔意,转头一看,人却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只得不甘地跟着离开。   谢知和于涵说了几句话,回来时人已经散光。   衬衫几乎湿透,被冷气一刮,浑身不适,他叫上裴衔意想走,却见裴衔意不知什么时候提了个袋子,里面是衣服。   “去洗个澡吧,”裴衔意把衣服递来,“我帮长官守在外面。”   谢知怔住:“什么时候……”   “我发短信让宋淡找人送来的,没有乱跑。”裴衔意眨眨眼,满眼写着“快夸我”。   谢知想起练习间隙里不放心地回头看,瞅见裴衔意背对着众人不知道在干嘛……原来是拿着小粉在发短信。   他没忍住,唇角短促地弯了弯:“明天出来带另一部手机吧。”   出乎意料的,裴衔意断然拒绝:“不要。”   谢知挑挑眉。   “这是长官送我的,不换。”   谢知随口说:“下次送你个好看的。”   说完钻进浴室,冲了个澡。   劳累了一天的筋骨肌肉得到热水滋润,又冲去一身黏糊的汗水,四肢百骸都暖洋洋的,一点也不想动。衣服的码数正适合,谢知像只被摸顺了毛的猫,惬意又舒适,出来发现裴衔意还真守在外面,失笑道:“杵在这儿干什么?”   “防狗仔。”   个小孩儿还挺警觉。   衬衫扣得太紧,不太习惯,谢知单手解开两颗扣子,拿毛巾擦了擦头发:“今晚在外面吃吧。”   说完却没得到回复。眼前一暗,谢知懒懒地撩起眼皮,裴衔意走到他面前,拧眉盯着他的胸口。   衣领敞开着,一截突出的锁骨与红痣格外显眼。   “怎么了?”   温热的大手贴过来,谢知僵了僵,忍住躲开的冲动,想看看裴衔意要做什么。   一颗。   两颗。   才解开的扣子又被扣回去了。   谢知眉目间还沾着水汽,黑白分明,茫然地望着他。   裴衔意学着他之前的动作,倾身凑过来,点了点他的额头,沉声道:“长官,请你良家一点。”   谢知:“…………” 第20章   良家。   良。   家。   ……   谢知瘫着脸,纠结地冒出个念头:我怎么就不良家了?   和满脸诚挚的裴衔意对视了几秒,他才反应过来,啼笑皆非地把人踹出去。   活了二十多年,什么评价没听过。   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说他……不良家的。   手机屏幕一亮,跳出消息——我错了,长官最最最良家了/哭   “……”   良个屁。   谢知起身挂毛巾,走了两步,心里涌出股怪异的感觉,拧着眉捞回手机重新看了一眼。   没错,是裴衔意的新号码发的短信。   两人的短信记录上一条是裴衔意群发的“七夕佳节七夕乐,恭祝您七夕快乐”……虽然不知道堂堂裴先生为什么经常在节日群发这些没营养的东西,不过作为礼貌的合作方,谢知每次都手动回复了“谢谢,你也是”。   现在的问题是,换手机时他没存自己的号码进去,裴衔意怎么知道的?   就算在裴衔意正常时,他们俩也很少联络,有什么事一般是宋淡通知。傻了之后,裴衔意虽然依赖他,也依旧如此。   谢知略感迷茫,满脸见鬼,心底涌出股怪异膨胀的情绪,很想看看此刻的裴衔意。他几乎是急掠至门边,一把推开门——裴衔意靠在外面的柱子上,屋顶的灯光惨白,他低垂着眼,两条长腿交叠着,脸色深沉——单手拿着粉色的儿童手机,修长的手指在飞快打字。   手中的手机又一震。   【裴衔意:长官,行行好,理理我呗,不要总是不回我的消息嘛:(】   谢知:“……”   不知道为什么,这画面有点诡异的好笑。   见谢知出来了,裴衔意也没收起孔雀开屏似的动作,将手机揣好,冲他眨巴眼。   谢知迟钝了会儿,反应过来这可能是在撒娇。   裴先生向他撒娇。   想想就还……挺有意思的。   谢知压下忽如其来的笑意,也不纠结什么良家不良家的了:“饿了没,走吧。”   裴衔意收起耍帅的姿势,帮谢知提起脏衣服。谢知落后半步,目光从那双长腿滑到高大的背影、再落到他的头上,手指在手机边缘摩挲了一阵,打开对话框。   【谢知:嗯,好】   “biubiubiu”的提示音在怀里响起,裴衔意做贼似的,左看看右看看,确定没人在,才摸出来看,瞅见回复,眼角弯了弯,偷偷乐。   当晚回到家谢知就后悔了。   别墅挺大,就住着他们俩,空房子很多,他在特地辟出的练功室又练习了会儿,洗完澡去小影院里继续看电影,裴衔意正好处理完宋淡新送来的文件,跟屁虫似的跟来,老老实实坐了会儿,伸出罪恶的手,边看电影边给他发短信点评。   ——长官,我不喜欢这个男配:(   谢知默然眄了眼就坐在他旁边的裴先生,回:为什么?   ——你看了他好几眼:(   谢知回:挺帅的。   ——我更帅,你都不看我:(   谢知:……   ——终于死了:)   ……   裴先生这无处安放的攀比欲真可怕。   看完电影,谢知有些疲倦,拿了本书回屋,拧开小夜灯,准备睡前看会儿书催催眠。   岂料情节精彩,看了会儿,越看越精神。看着看着,手机一震——长官睡着了吗?   谢知啼笑皆非,不明白是什么开启了裴先生对发短信的乐趣,回了个“嗯”。   【裴衔意:骗人,睡着了就不会回我了】   【裴衔意:我从一数到十,你就能睡着啦】   谢知挑挑眉,看了眼主卧的方向,唔了声,配合地放下书,缩到被子里,露出双眼,瞅着裴先生似模似样发来的倒计时。   看到“十”时,困意当真袭了上来。   谢知眯了眯眸子,指尖点点,回了句“晚安”,嘴角微微翘起,握着手机,安心地阖上眼。   大概是关久了,裴衔意对出门无比向往,第二天一大早就蹲在谢知门外等着了。   谢知却破天荒的起晚了,匆匆吃完早饭,郁闷地发现小D居然还真听裴衔意的话,今儿没来。   到底谁才是老板。   裴衔意再怎么拍胸脯保证车技不错,谢知也不敢让这低龄儿童驾车,又开上那辆宾利,赶在上课前几分钟抵达剧院。   一进练功室,学员们望来的眼神都有些怪异。   就算谢知不怎么在意旁人的想法和眼神,也被这些□□裸的目光盯得不适。于涵抱着手站在舞台上,冷冷开口:“你们是来学习的,还是来盯着别人看的?”   众人这才讪讪收回瞎打量的眼神。   等到中场休息,谢知拿到手机,才知道发生了什么——推送的消息头一条就是“是钢琴小王子,还是落魄贵公子”。   昨晚Vissea的那支广告发出,沾之前视频的光,又蹿火了一把。不过谢知睡着了,没看到。   弹钢琴的视频被人再次翻出来,好事者还找出以前的很多比赛视频,于是很顺其自然的,有人对谢知的家世产生了兴趣,深扒下来,发到网上。   就是这条消息的由来。   已经有人在删了,然而这边在删,那边还有一堆人在发。   当年的网上报道被裴衔意删得精光,但总有人记得,所有人都在惊叹谢知经历的曲折——二十一岁前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公子,衣食无忧、娇生惯养。二十一岁经历人生的重大打击,一家烧炭自杀,父母双双身亡,曾经立于云端的小少爷背负着巨额债务跌入泥沼,又奇迹般在娱乐圈焕然新生,还了债务。   不少人感叹“难怪架子大,本来就是个小少爷”,更多人感叹命运无常,怜悯同情。   那些可怜的、同情的,亦或是幸灾乐祸的、随意吃瓜的人,攥着他人经年愈合的伤口,硬挤出血,一窝蜂地拥上来,肆意舔舐品评。   谢知仿佛回到了四年前,头痛欲裂地从医院醒来,睁眼面对的就是闪光灯,随即是流水般的记者、警察、医生护士、看热闹的、催债的、落井下石的……沸沸扬扬,哄哄闹闹,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任由那些人泼墨狂洒。   某个知道他过往的人,在背后故意戳他伤口。   而不少网友咬定是谢知背后的团队在炒作。   浏览完最后一条长微博,谢知的眼神已经变得平静,在各色各异的目光中打开微信,扫了眼私聊。   最前面的就是黎葭的信息,他知道谢知最近在于涵这里训练,不方便接电话,紧张兮兮的生怕谢知想不开。   他先回了黎葭,才点进董玟的对话里。   董玟是裴氏手下的娱乐公司签约的经纪人,虽然对他的“不求上进”恨得咬牙切齿,但基本配合他的节奏,这种揭他伤疤炒话题的方式,不会是董玟。   估计放消息的人也没想到网民的热情会这么大——像谢知这样人生经历格外跌宕起伏、颇具戏剧性,还是喜闻乐见的“贵公子落魄”情节的,倒的确很受欢迎。   【董玟:操,不知道是哪个缺德鬼在背后干的,就想揭你伤疤,和你多大仇啊,你现在怎么样?】   【董玟:宋淡联系过我了,我们俩在解决,你别急】   【董玟:最迟今晚,一定把这糟心玩意压下去,你在剧院上课呢?裴先生在身边吗?】   谢知撩起眼皮,瞅了眼身边低头看着小粉的裴衔意,回:在。   【董玟:那就好,安心上课,不想上就回家休息,别怕,我们在呢】   ……怕?   怕个鸟。   谢知回了个嗯,锁屏把手机扔回给裴衔意,见他皱起了眉,疑惑:“怎么了?”   裴衔意小小声:“宋淡发消息给我说了……长官很难过,对不对?”   “难过什么?”谢知淡淡道,“是你告诉我的,无论什么时候,姿态都要从容好看,这样就没人能找到弱点了。”   裴衔意茫然地歪了歪头。   谢知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花了三四年缝合的伤口,猝不及防又被人捅开,那些人还嫌伤口太小,影响观看,撕裂了往细里观察那些挫伤的骨与肉。   空气里都藏着玻璃碎片似的,随着呼吸卷入肺里,割得一半是鲜血淋漓,一半是麻木不仁。   怎么可能会不为所动。   角落里没人过来,谢知阖了阖眼,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你当初是觉得我可怜吗?”   脱口而出的问题,说完谢知就后悔了。别说这傻子什么都不记得了,就算是记得,他也不该、更不能问出这种问题。   “失言。”他轻吸了口气,站起身,“我先过去了。”   “不是。”   转身的刹那,谢知听到身后的人认真地回答,“谢知,不是的。”   脚步一滞,谢知像个长久没上油的机械玩具,内里铁锈斑斑,随着发条的扭动,僵硬转回头,脑中响着强行转动时轰轰的声音:“……裴先生?”   裴衔意捧着脸,仰头看着他,双眼弯起,盛着嵌在天花板上的白晃晃的灯光:“不可怜,很可爱。”   哦,还是裴宝。   谢知浑身一松,居然有种类似于庆幸的轻松感:“可爱?”   裴衔意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嗯,很可爱。”   谢知啼笑皆非。   从来没有人用“不良家”来形容他,更没有人说他“很可爱”。   这些词离他千万里远,偏还有位宝不远千里地送来。   他真是……有点舍不得这样的裴衔意了。   可惜等裴衔意恢复后,他们又该桥归桥,路归路,大路两边各自走,或许还能是朋友。   或许什么也不是。   相信裴先生是不会喜欢变傻后黏着他的这段回忆的。   低沉的心情被一扫而空,重新浮上的是股复杂难言的滋味。谢知说不清那是什么,安静了片刻,赶在重新集合的最后几秒,轻轻说了声:“谢谢。”   其实他很感激有人能陪在身边。   离婚后搬去的那所公寓太大也太空了,每晚回去打开门,面对着空荡荡的客厅与房间,听不到一声“欢迎回家”……他不喜欢。   八卦的热度来得快,去得更快,董玟和宋淡联合出手,中午休息时,热度已经被压到最低了。   放消息给报社的人藏得太好,没逮出来。   裴先生气得捏着自己的小粉啪嗒啪嗒打了一长串字,严令宋淡务必彻查。   谢知瞅着这画面,憋着笑意偷乐。   剧院里提供午饭,有荤有素还送个汤,味道不错。谢知还没去打饭,就被于涵叫到休息室去。   裴衔意眼巴巴地等了一早上,就等着谢知来陪自己吃饭,见人没了,心情顿时晴转多云。   他还特地要了份鱼肉想分给谢知呢!   其他学员都坐在一块儿,孤零零的裴衔意就格外显眼。瞅着这个好机会,何寥然又凑了上去,眼眸闪闪的:“衔意哥,你一个人吃饭吗?我们一起吧?”   裴衔意戳了戳饭,闷闷不乐:“不外借。”   何寥然:“……”   身后蓦地响起道清冷的嗓音:“也不奉陪。” 第21章   何寥然的脸瞬间涨红了,眼神沉沉地看了眼谢知,才转身离开。   谢知一丁点儿目光也没施舍过去,迈动长腿,走到裴衔意旁边坐下,夸奖:“挺乖。”   裴衔意蹭蹭蹭凑过来:“长官刚才好帅!”   谢知打开饭盒,淡声道:“没听说何先生家里还有位弟弟。”   他和何方明的关系再不好,借由裴衔意的关系,也不得不接触认识了几年,确实没听说对方家里有弟弟的。   裴衔意压根没在意,看了眼谢知饭盒里的菜色,眼睛一亮:“是我喜欢的。”   谢知不太自然地嗯了声。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打菜时鬼使神差的,都要了裴衔意喜欢的。   裴衔意笑吟吟地将自己的餐盒递过来:“我也要了长官喜欢的。”   “不是特地给你要的。”谢知眉尖蹙了蹙,冷淡地咬重了“特地”俩字的音。裴衔意只是笑着看他,并不反驳。   吃完午饭休息了会儿,学员们回去继续练习。于涵找谢知也不是为了谈心,绝口不提网上的风波,单纯对他的舞蹈动作提出指导意见。   只在谢知离开前,于涵简单地提醒了一句:“外面的娱记被保安拦住了,回去记得走后门。”   今天的于涵格外严格,高强度的练习下,也没人有心思再想别的什么,能撑下来已经不容易。   到下课时又瘫了大半。   谢知冲完澡出来时,裴衔意正满脸不高兴地把弄着手机,似乎有人在给他打电话。听到脚步声,他直接摁了电话,抬头露出笑容:“回家吧,长官。”   谢知瞥了眼,没有追问,点了点头。   小D安排的车在后门低调地接走两人,谨慎地绕了几圈,甩脱狗仔,才开回章禾小区。   裴衔意一直摆弄着那只粉嫩嫩的手机,也不知道给谁发短信,谢知身心俱疲,无力再管,到家便回屋休息了。   大概是白天经历的事对心里有影响,晚上谢知发了个噩梦。   又是在那间装修精致的公寓中。   黑白琴键排列在前,叮咚悦耳的琴声顺着指下的节奏起伏,男人与女人的说话声很模糊,旁边还蹲着一只歪着头似乎听得很认真的大狗。   一曲毕,掌声响起来,雪白的大狗也摇着尾巴汪汪叫着凑上来。   女人递来杯牛奶,温和地问:“小知,再给爸爸妈妈弹首曲子听好不好?”   谢知的心脏陡然一缩。   冬日午后稀薄温暖的阳光洒过飘窗而来,眨眼间变得阴冷。周遭又开始出现一些怪声,画面在扭曲,他听到自己应了声,接过牛奶喝完,手指回到钢琴上。   “咚!”   钢琴似乎变了调,每弹一下,都如雷声般炸响在耳边。   “咚咚咚!”   窗边的纱帘被狂风掀起,外面天云变色,似乎藏了只巨兽,躲在乌云里咆哮,沾着牛奶的玻璃杯被风吹倒,啪地摔得粉碎。   “轰——”   敲门声一下比一下清晰,意识却在不知不觉抽离,世界分崩离析。   “轰隆——!”   又一声惊雷炸响,谢知终于惊醒了。   他急促地喘着气,撑着身体半坐起来,屋里漆黑一片,闪电从远处劈过,光从窗户的缝隙间挤进来,刹那间投照而来,映出张布满冷汗的苍白脸颊。   下雨了?   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失神片刻,门边又响起了梦境里“咚咚咚”的敲门声。   心脏还在剧烈跳动,谢知闭了闭眼,翻身下床,拧开小夜灯,快步过去开门。   裴衔意穿着睡衣,可怜兮兮地站在门外,两手捂着耳朵,眼神惶恐:“长、长官,打雷了。”   谢知迟缓地眨了眨眼;“……你怕打雷?”   堂堂裴先生居然害怕打雷?   裴衔意还没做出表示,又一阵雷声袭来,他几乎是下意识绷起了腰背,身体发着抖,脸色比谢知的还要苍白。   谢知默不作声地盯着他看了会儿,侧身让人:“进来吧。”   门咔哒一声关上,谢知才发现这人居然是赤着脚跑过来的,摁开灯去浴室拿了块毛巾,用热水打湿。外面的雷声还在继续,裴衔意坐在床上,掀起被子裹住自己,眉头紧拧着,恐惧地捂着耳朵。   谢知半跪下来,给他擦脚底。裴衔意吓了一跳,连忙挣扎:“我自己来!”   “捂好耳朵。”   谢知不容分说地拽着他的脚腕把人拉回来,用热毛巾一点点擦净了那双脚,起身放好毛巾,回来把窗帘又拉得严实了点。裴衔意已经钻上床,只露出双黑黝黝的眸子,眨巴眨巴地瞅他。   他重新拿了床被子,关灯躺回床上,想了想,不太习惯地安慰:“别怕,我在。”   裴衔意小心地向他挪近了些。   谢知睁开眼看他:“就这么害怕?”   裴衔意紧抿着唇,点点头。   “为什么?”   “妈妈走的那天,也打雷,她的脸很白,睁大眼看着我和爸爸,”裴衔意又往他身边挪了挪,小声说,“爸爸说她再也见不到我了,想再看我最后一眼,我也再也见不到她了。”   谢知稍稍怔住。   他一直以为裴衔意的家庭是幸福完满的,否则这个人为什么总是那么轻松惬意地笑着,恣意又快活的样子。   裴衔意终于凑了过来,和谢知相抵着额头,声音含混不清:“打雷时没有人和我说不要怕,也没有人抱我。长官,你可以抱抱我吗?”   难以想象,叱咤商场的裴先生居然会在一个寻常的雷雨天,发着抖可怜得像只被抛弃的小动物。   他的眼神有些许茫然,眼眶甚至发着红。   和那个脆弱的眼神对上,谢知忽然失去了拒绝的本领,没有再推开他,隔着被子,将手搭到他的背上,紧紧将他往怀里搂了搂,轻声问:“那时几岁?”   “嗯?”靠得太近,裴衔意灼热的气息几乎喷洒在谢知脸颊上,他掰着指头咕咕哝哝,“六、七、八……啊,八岁!”   “有什么好高兴的?”谢知无奈,脑袋往后仰了仰,总算能看清他的脸庞。   裴衔意弯了弯眼:“因为能回答出长官的问题呀。”   谢知体温偏低,总是很难捂热被褥。   而此时身边靠来个大火炉似的人,床褥间热得过分。他安抚地拍了拍裴衔意的背,合上发涩的眼,心想,也好,不怕感冒了。   远处天空依旧有雷声未消,每次响起,裴衔意都会条件反射似的紧绷起肌肉。两人躺在一张床上,又靠得近,细微的动作会影响到彼此,几次下来,都不太睡得着。裴衔意撒娇似的搂住谢知的腰,摇了摇他:“长官,我想听你唱歌,给我唱首歌好不好?”   谢知稀薄的睡意被他晃得消退殆尽,拧着眉,半晌叹了口气:“想听什么?”   “什么都行!”   谢知迎着他亮晶晶的眼神,不甚自在:“闭眼。”   裴衔意乖乖地闭上眼。   谢知许久没唱过歌了,酝酿了会儿,轻轻唱出声:“Hush little baby don't say a word, Mama's gonna buy you a mockingbird, and if that mockingbird wantn't sing……”   他的声线清冷干净,平时说话的语气又冷淡,颇显得不近人情,没想到唱起歌时,意外的温柔动听。   裴衔意没忍住,悄悄睁开眼,发现谢知闭着眼,浅色的薄唇上噙着淡淡笑意。   温柔的童谣哼唱完,裴衔意不由得也笑起来,趁着谢知睁眼前赶紧阖上眼,假装自己没有不听话:“真好听。”   “嗯,”谢知低声道,“小时候妈妈唱来哄我睡觉的。”   顿了顿,他轻轻拍了拍裴衔意的背,“睡吧。”   外面雷声又滚滚而落。   裴衔意浑身的肌肉却无声无息地放松下来。   他的呼吸渐缓,在母亲去世后的二十年里,像是渡过狂风暴雨后成功停泊在港湾的船只,头一次在雷声炸响的夜晚,安心地睡了过去。   谢知做了场噩梦,又被打扰了睡眠,以为会通宵无眠。他本来准备等裴衔意睡着后就换个屋,没料到一合眼,感受着身边暖烘烘的体温,就不知不觉地沉入了梦乡。   隔天一早,两人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   淅淅沥沥下了一夜的雨,外面的天还未劈开混沌,昏黑模糊。响个不停的是裴衔意的手机。   谢知起床气发作,黑着脸抄起来就要关机,一眼扫到来电人的备注,睡意顿时散了大半,捏了捏眉心,重新再一看。   是裴衔意那个正儿八经的爹打来的电话。   将近两个月,正牌爹终于打电话过来了。   谢知压下起床气,把手机扔给裴衔意:“接电话。”   裴衔意迷迷糊糊睁着眼,目光黏在他散开大半衣襟露出的白皙胸膛上,拿到手机也没反应过来:“嗯?”   谢知下了床,趿拉着拖鞋走向浴室:“你亲爹。”   裴衔意慢了半拍的意识缓过来,低头看了眼手机上跳跃着名字的亲爹,哦了声,挂断。   正要追随谢知的脚步跟去浴室,手机又响了起来。   裴衔意反感地皱了皱眉,指尖游移半晌,还是接了电话,语气出乎意料的冷淡:“什么事。”   电话那头响起裴争虹的声音:“你大伯说你快两个月没去公司了,怎么回事?”   裴宝培训了将尽一个月的课程卓有成效,一听这话,顺溜回答:“身体不适,见不得风,文件都劳烦宋助理送来家里解决了,多谢关心,下次请你吃个饭——”   “少跟我油腔滑调,”裴争虹声音一沉,“到底怎么了,给我说清楚。”   这话在《说话指南》上没有。   裴衔意打了个呵欠:“没事我挂了,大清早吵人睡觉,讨厌。”   谢知正好洗漱完走出来,听到话题走向好像不太对,疑惑地递来个眼神。   裴衔意冲他笑了笑,正要挂电话,那头又响起裴争虹的声音:“有病就好好养病,公司那边,我帮你控制一下,没事尽快回去。”   裴宝同学每次接电话,有谢知在侧就开着免提,是以谢知听得一清二楚。   他坐下来,眯了眯眼。   看来这对亲父子的关系当真不太好,说话比陌生人还呛。难怪当初他提到让裴衔意的父母过来时,宋淡的脸色诡异。   谢知想着,眼睫忽然颤了颤。   ……那为什么裴衔意那么黏他这个“谢爸爸”?   作者有话要说:“Hush little baby don't say a word, Mama's gonna buy you a mockingbird, and if that mockingbird wantn't sing……”——歌词来自《Hush Little Baby》 第22章   思绪只飘忽了一瞬,很快就有了解答——莫非是裴衔意的母亲去世后,父子俩的关系开始变差?   沙沙雨声还在继续,挂了电话的裴衔意站在窗户边,掀开窗帘看着外面,背部肌肉紧绷着,像头被激怒的狮子。   谢知还没分析出要不要多管裴先生家的闲事,身体已经自动走了过去。屋内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声很轻,裴衔意却还是听到了,转过头来,满脸委屈:“长官。”   谢知靠着窗沿,扬起下颔,一副给儿子做主的爸爸样:“嗯,说。”   “坏人欺负我。”   谢知挑起一边眉毛,话还没出口,裴衔意的手机又响起来。还是裴争虹的电话。   裴衔意低下头,盯着那个名字,俊容微沉。   “不想接?”   裴衔意嘀咕:“我不喜欢他,他讨厌死了。”   谢知双腿交叠,直视着他,伸手递到他面前。   裴衔意愣了下,把手机递给他。谢知扫了一眼,直接挂断。未接电话弹出来,昨天下午四点,裴争虹也打来过电话。   怪不得那时裴衔意满脸不高兴。   手指没控制住往下一翻,通话记录里,裴争虹竟然还打来过许多个电话,只不过都被挂了。   谢知:“……”   难怪同住两个月没见过裴衔意的亲人打来电话。   他思索了片刻,慢慢说:“我不喜欢管别人的闲事,尤其是家事。”   外面天光微亮,屋里却没开灯,谢知背着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可以猜出是一贯的冷淡。   “我知道……”裴衔意笑了笑,话刚出口,就被谢知的下一句话截断。   “但是你的,我管。”   谢知微微仰头:“想说就说吧。”   能让七八岁状态的裴衔意反应这么激烈,他爹做什么天理不容的事了?   裴衔意呆了一瞬,忽然倾下身,一把搂住谢知的细腰,下巴垫到他肩上。这人的体温总是很高,穿透薄薄的睡衣,几乎有种直接相触的感觉……微痒,还很热。   谢知不适地躲了躲,警告:“别太过。”   裴衔意吸吸鼻子:“长官好香。”   谢知准备踹人。   然后就听到裴衔意毫无预兆地道:“下个月我十岁生日,爸爸就要接继母回家了……”   连字加标点不到三十个字的一句话里蕴含的信息有点多,谢知抬手打住:“阁下贵庚?”   继母又是什么情况?   裴衔意唔了声:“我,我不是快十岁了吗……”   他抱着谢知蹭来蹭去,谢知被压在窗沿上,鼻尖都是属于裴衔意的味道,感觉自己活像被条大狗抱着撒娇,哭笑不得地推了推他,张口正要说话,脸色忽然一变,薄薄的耳垂窜上薄红:“裴先生!”   裴衔意低头看他,眉目深邃乌黑,神态迷茫,呼吸微沉。   谢知近距离感受着他的反应,脸色在青红之间交叉来回,耳垂红得简直要滴血,咬牙切齿:“离我远点。”   玩着亲子游戏,差点忘了这是个成年男人了。   裴衔意不太乐意,不过还是依言退开了点,垂眸看到谢知红红的耳垂,咦了声,用指尖拨了下,满脸好奇:“长官的耳垂熟了。”   谢知用手指抵着他的额头:“滚。”   顿了顿,他一言难尽地扫了眼面前这大孩子的下三路,“去浴室冲个冷水澡。我先下去了。”   裴衔意迷惑地跟随他的视线看看自己:“噢。”   关于裴衔意继母的话题便终止了。   不过谢知也能猜出些大概。   骤然失去母亲,还不到两年,父亲就领着个陌生女人回家。裴衔意缺失安全感,所以不喜欢这个继母,和父亲的关系也从此冷淡。   这样就说得通了。   往后几天,谢知照常带着裴衔意去上课。   关于他的旧事,董玟和宋淡联合出手,收拾得干净,将影响力降到了最低,大部分娱乐小报和网络媒体也没有跟着添油加醋地报道。娱乐圈瞬息万变,每天都有新鲜事,黎葭和宗溟在楼梯拐角接吻的照片被狗仔拍到,帮谢知拎走扛大旗,分去了娱记注意力。   八成是黎葭故意帮他引走话题的,就是没想到宗溟居然肯配合。   因为这事谢知欠了黎葭一顿饭,可惜黎葭最近剧组和真人秀两头跑,累得合不上眼,实在没时间兑现。   九月二十五日渐渐逼近,下课之后,谢知借着绕圈躲狗仔的空档,开车带着裴衔意四处遛。   A市繁华如水,几月一变。这几年他不是在外拍戏,就是在家休息,鲜少有闲溜达的机会,对这座城市产生了些陌生感,裴衔意常去哪儿他也不知道,只能去自己以前熟悉的地方——幼儿园,小学,初中和高中的学校。   大学是在S市上的,刚好大四收尾的那个夏天,他的生活陡然变得一片混乱,来不及参加毕业典礼,也再也没有回去过。   谢知向来不擅长语言表达,带着裴衔意开车路过一个地方,就指指那儿:“小时候上的幼儿园。”   裴衔意眼睛一亮:“我也是在这里上幼儿园的!”   ——要不是谢知拽着,他差点仗着自己是“裴宝”,跑过去要闯进园里,拉着谢知一起回顾在幼儿园称霸的时光。   谢知额角一跳一跳:“歇歇吧裴先生。”   你醒来会为自己的这些行为羞愧到想跳河自尽的。   幼儿园是不能随便进去回顾了,谢知叹着气——他发现最近越来越常叹气了,驱车到了上小学的地方。   一到这儿,裴衔意又刹不住了:“啊!今天不是休息日,长官来送我上学吗?来不及啦。”   谢知倒是一怔:“你小学……也是在这儿?”   裴衔意奇怪:“当然了。”   谢知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开向下一站。   A市一中。   到了这儿,裴衔意不闹腾了,只摸摸下巴,纳闷道:“好眼熟,感觉这里像是我的地盘。”   谢知揉了揉额角,明白了。   他们俩从幼儿园到小学中学上的学校居然都是同一所?   不过以前两人懵懵懂懂时来不及认识,裴衔意又比他大三岁,总是快他一步升学毕业,竟然都没注意过。   他想着,不经意扫了眼高中街后的小吃街,目光一顿。   以前下课后,班里的同学总会结伴奔向小吃街。   他也好奇过那些街头小吃的味道,只是每天家里都会派人来接他,爸爸妈妈谁要是有空,也会来接他回家,不允许他吃那些不干净的小吃。   大概是因为生下这么个玉雪团团的孩子,谢知从小又格外漂亮优秀,谢知的父母当真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对他的宠爱和控制欲超出了寻常父母的度,总是疑神疑鬼,担惊受怕,害怕他们的小谢知被什么坏人拐走,甚至怀疑到同学身上。   谢知和哪个同学走得近一些,谢父谢母就心惊肉跳,主动寻去那位同学家里,拉住对方家长的手,言辞恳切,语重心长地交谈一番——然后谢知就没有朋友了。   因为父母怪异的行为,没有人敢接近他。整个中学生涯,谢知都是最受瞩目的那个,也是最孤独的那个,常被人在背后指指戳戳。   除了后来认识的黎葭,他没有过朋友。   高考谢知考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分数,可以去上他想上的S大。谢父谢母极端反对,以至企图偷偷窜改他的志愿。   他们觉得谢知是冰雪做的娃娃,一离开他们的庇护,就活不成了。   那个暑假闹得很不愉快,最终谢父谢母勉强妥协,要求是在那边买一栋房子,配备管家阿姨和跑腿,在那儿寸步不离地照顾谢知。   谢知也是离开父母了,才真正发现,除了学习和音乐,他几乎被养成个离不开父母的废人,而他的父母对他的掌控欲……近乎神经质。   这些记忆绝对谈不上美好,但比起彻底失去,好像又糟糕不到哪儿去。   谢知移开目光,说不出的疲惫涌上心头:“回家吧。”   见他要启动车子回程,裴衔意赶紧举手:“长官,我下去一趟。”   “想进去?”   “不是,”裴衔意解开安全带,眼带笑意,“你在这儿等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谢知不放心,戴上墨镜,拉开车门想跟过去,又被裴衔意怼回车里:“长官是公众人物,不要出来。”   话毕,他长腿一抬,非常不顾形象地奔向小吃街。   “……”   谢知保持着被推倒在座位上的动作三秒,直起身默默举起手机,对着裴先生撒欢的背影拍了张照。   随即把玩着手机,准备十分钟内裴衔意不回来,就打电话过去。   十分钟计时的最后一秒,裴衔意踩着点出现在视线中,手里提着东西。   一上车,浓重的油烟味夹杂着其他味道挤满了车内,谢知被熏得往旁边挪了挪,低眉一看,章鱼小丸子、烤面筋、炒酸奶、冰粉、羊肉串……一堆学生爱吃的小吃。   裴衔意献宝似的递过来:“长官看了那边好久,是想吃又不好意思开口吧,我买来啦!”   ——因为怕裴衔意乱花钱,由谢知个人出资,每周给裴衔意一百零花钱。   买了这些小吃还剩下不少呢。   谢知盯着这些廉价的街头小吃,忽然笑着摇了摇头。   裴衔意小心地问:“长官不喜欢吗?”   “不是,我很喜欢。”谢知又看了眼校门口,“谢谢。”   夕阳下,“A市第一中学”熠熠生辉,折射出夺目的光彩。远处教学楼的下课铃响过两回,大门打开,涌出一群朝气蓬勃的学生,打闹着、簇拥着。   许多年前,谢知也在那拥挤的人潮里,踽踽独行。   只不过现在下课后,他身边有人陪着了。   虽然不知道还能陪他多久。   要是……要是早点认识裴衔意就好了。   坐在夕阳余晖里,谢知安静地吃完了章鱼小丸子。   作者有话要说:19章终于解锁了,这本命运太波折了谢谢支持的小朋友们otz这章前五十发个小红包~ 第23章   忙碌的时间过得飞快,眨眼九月二十五日如期而至。   下午五点,宋淡一秒不错地踏进章禾区,过来接人。他摁门铃时,谢知正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看裴衔意换第五套礼服。   宋淡进了门,摘下眼镜擦了擦,环视一圈没看到老板,伸长脖子朝衣帽间瞅:“裴先生在干什么?”   “欢迎观看第五届裴氏时装秀,”谢知坐回小沙发上,翘着长腿,难为这个姿势还显得优雅得体,“喏,模特出来了。”   正说着,裴衔意就从衣帽间钻出来,衬衫修身,西裤笔挺,西装外套还搭在手臂上,一段腰身被衣物收束得恰到好处的紧窄修韧,双腿长得过分。他披上外套,转脸笑问:“这身怎么样?”   跟只花孔雀似的。   谢知抱着手,挑剔地上下打量了一通,发现这只花孔雀确实好看,于是诚实点头:“不错。”   裴衔意挑了条搭配的领带,忽视宋淡的存在,凑到谢知身前,把领带递给他,熟练地弯下腰:“长官帮我系!”   两人一坐一站,气氛倒挺和谐。宋淡眼镜上精光一闪,不动声色地倒退几步,举起手机对准他们。   见谢知目光冰冷地扫过来,宋助理笑容不变:“你们继续。”   “……”谢知收回视线,接过领带,“最后一回。”   裴衔意颇感失落:“噢。”然后又藏着点小期待,眼睛里仿佛闪烁着星星,长睫眨啊眨的,“那以后长官也帮我系领带好不好?”   谢知的动作略微一顿,抬眸看了他一眼,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反正这个“以后”也不会太久。   没有特别练过的话,给别人系领带会很别扭。谢知被迫练了五遍,依旧不太得要领,拧着眉头努力摆弄了会儿,还是有点歪。   裴衔意却很满意,又凑到镜子旁去臭美。   宋淡存好视频,露出意味深长的笑:“辛苦了。”   谢知瞅着裴衔意的背影,没有吭声。   等裴孔雀开完屏欣赏够了,宋淡的手指已经搭在手臂上已经敲了一百个来回,想想工资,还是露出无可挑剔的职业微笑:“好了,裴先生,谢先生,我们出发吧。”   司机是信得过的,上了车,宋淡主动坐到前排,从文件夹里翻出沓试卷,折回身开始提问。谢知也做了发型,不能像之前那样戴着帽子打盹儿,手肘靠在车窗边,托着腮,百无聊赖地看着两人一问一答。   宋淡这几天出了好几套题,让谢知转交给裴衔意做,现在算是个小考试。   一轮下来,宋淡翻翻几张全是勾的试卷,在左上角打了个A+,点点头:“不错,满分。”然后看向谢知,商业吹嘘,“谢家长教得好。”   谢知谦虚颔首:“宋老师费心。”   宋淡把卷子递给他:“家长签字吧。”   谢知:“……”   你还玩上瘾了。   转眸瞅到裴衔意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谢知微微叹气,接过纸笔,随意在右下角的签字处签上名字。宋淡折回去正襟危坐,盯着后视镜里的俩人:“今天是裴先生受伤生病后的第一次露面,不能出任何错漏。”   “嗯。”   “同样的话,我来叮嘱的话,裴先生大概不会理我。”   谢知签完最后一笔,来了点兴致:“试试?”   宋淡幽幽看他一眼,清清嗓子:“裴先生,今天的晚宴很重要,希望你能配合我们完成工作。”   裴衔意抱着手歪着头,认真观察着谢知头顶翘起来的一缕头发,伸手碰了碰,又压了压,玩得开心,充耳不闻。   谢知:“……”   宋淡冲他耸了耸肩。   谢知盖上笔帽:“宝。”   裴衔意挺直腰背坐好:“嗯嗯!”   谢知把卷子扇过去抵住躁动的裴宝:“今天表现好点。”他转了转笔,按小孩儿思维想了想,补充,“回来答应你一个要求。”   裴衔意眼睛大亮:“什么都可以?”   “……”谢知被那灼灼的目光瞅得噎了下,“不能超出底线。”   裴衔意眼角弯了弯,看起来似乎很真诚,又很蔫坏,举起手在鬓边轻轻碰了碰:“遵——命。”   谢知的话果然比宋淡的管用得多。   抵达裴衔意的堂哥举行婚礼的酒店时,正好六点半。谢知和宋淡对视一眼,下车后主动挽起裴衔意的手。   清冷的淡淡香水味挨近了,裴衔意一弯眸:“长官好热情。”   谢知瞥他一眼,见此人盘靓条顺、人模人样的,决定不跟他计较:“今晚叫我的名字。”   “可以叫点其他的吗?”   谢知警惕:“你想叫什么?”难道是想当着众人的面叫爸爸???   裴衔意藏了个小秘密似的,眼睛一弯:“不告诉你。”   说着话,两人淡定地入了场。宋淡跟在后面,微微捏了把汗。   十秒钟后,宋淡发现自己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裴衔意潜意识里的交际手段还在,发挥非常稳定,谢知和宋淡给他看的照片和名字对应得飞快,见到面熟的,都面带笑意,点头致意,直走到今天婚宴的主角面前,也没丝毫不妥。   “小意!”新郎官穿着笔挺的西装迎上来,一脸热情,“听说你生病,我担心死了,可惜宋助理说你需要静养不便打扰,我还以为你今天也不会来。”   谢知:“……”   等等,这个台词不是裴衔意他大伯的吗。   宋淡也抬头看来,生怕裴衔意张口就喊一声“大伯”。   好在裴先生虽然接受的是填鸭式教育,答题却很懂变通,望着自己的这位堂兄,微微一笑:“已经好多了,堂哥的婚礼,我怎么能不来。”   新郎官哈哈一笑,招呼新娘过来:“来,小媛,这就是我那位堂弟。”   新娘是个五官立体艳丽的混血儿,目光在谢知脸上飘了会儿,抱着新郎官的手臂甜甜地笑:“堂弟好,这位是?”   裴衔意伸手将谢知往怀里一揽,温柔地介绍:“My sweetheart。”说着低头看向谢知,笑意粲然:“宝贝,叫堂哥堂嫂。”   谢知:“…………”   裴宝同志发挥得未免太超常。   谢知忍下所有的一言难尽,机械开口:“堂哥堂嫂好。”   宋淡站在后面,握拳抵着唇,肩头轻微耸动了下。   谢家长和宋老师都低估了裴宝同学的战斗力。   本来两人是想一步不错地盯着裴衔意,随时准备救场。岂料半小时后,场面变成裴衔意单手举着香槟,从容不迫地周旋在逐渐围拢的人群中,俨然成为了交谈的中心与主导。   公司来了不少股东,还有堆裴姓的七大姑八大姨,见到谢知,脸色都很奇异。   谢知只当没注意到,耐着性子跟在裴衔意旁边,听那些带着试探的、或是恭维的话,蹙眉看他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盛情难却,那么久不出面,总得给每个人一个薄面。   他记得裴衔意喝多了会不舒服。   以前两人做表面功夫,一起参加酒会时,裴衔意绅士地帮他挡下所有酒,回去吐得七荤八素,难受了一整夜。   他守了一夜,醒来裴衔意大概是觉得丢脸,嘴硬着不肯承认。   还有人在劝酒。   谢知眼睫一颤,忽然劈手夺过裴衔意手里的酒杯,迎着一众诧异的眼神,淡淡道:“裴先生的病还没好,不能多喝,剩下的由我代劳。”   说完,将杯里的残酒一饮而尽。   裴衔意愣愣地看着他冷淡的侧容,蓦地笑了:“内子酒量也浅,大家就别折腾我们了。”   众人古怪地瞅着他们俩,半晌才笑呵呵地点头,称赞着夫夫关系好,不再敬酒。   裴衔意结婚是为了让想塞人到他身边当“裴家女主人”的亲戚死心,偏偏找了个花瓶美人还不上心,花心风流,敷衍得一套一套的,这三年来,还真没人正眼看过谢知。   除了这些人要应付,还有今晚到场的商业合作伙伴。   裴衔意同他们谈笑自若,余光却一直注意着谢知,发现他藏在眉眼间微微的不耐,弯腰附到他耳边,说话时伴着酒气,些微甜味:“去阳台透透气,过会儿我来找你。”   低磁温醇的声音响在耳边,谢知耳根一麻,侧头和他对视,企图从那双漆黑深邃的眸子中找出属于“裴宝”亦或“裴先生”的痕迹。   可惜一无所获。   裴衔意握过他的手,指背轻轻在他掌心里蹭着,微痒,且暖,仿佛在说,一切有我。   谢知摇摇头:“没事。”   应付完几批人,天色已经暗了下去。裴衔意的大伯上台致辞,周围的人好歹是散了。趁人不注意,裴衔意靠到谢知肩上,嘟囔着抱怨:“他们话好多啊,吵得我头痛。”   确定了,在撒娇,是裴宝。   谢知放下心,抬眸发现裴衔意的神色微醺,眉头已经不适地蹙了起来。   这个傻子。   该应付的人基本应付完了,谢知冲宋淡打了个手势,带裴衔意去阳台吹吹风醒醒酒。   一到没人的地方,裴宝在人前的从容不迫就卸了个干净,跌跌撞撞地抱着谢知撞到阳台围栏上,委屈地吸吸鼻子:“长官,我头好晕。”   谢知被他搂着腰拱来拱去,只得往后仰了仰:“放开。”   “不要。”   “放开,我去给你拿杯蜂蜜水。”   “甜吗?”   谢知冰凉的指尖落在他的太阳穴边,轻轻按了按:“嗯。”   裴衔意一眨不眨地盯了他片刻,目光落在他润泽的薄唇上,思忖了会儿:“比……甜吗?”   “什么?”谢知没听清。   “……”裴衔意笑了笑,放开他,“快点回来哦。”   “嗯,别乱跑。”   谢知理理被他蹭乱的衣襟,走出阳台。   裴衔意变傻后似乎格外喜欢与他肢体接触……大概小孩子都特别喜欢搂搂抱抱吧。   谢知在二楼转了一圈,找到侍应生,要了杯多加蜂蜜的蜂蜜水。   出来时也没吃饭,路过甜点桌时,谢知回忆了下裴衔意的口味,拿了个小碟子,才走回阳台。   纱帘被风吹起,看不清阳台上的情形。   酒店里响着悠扬浪漫的音乐,还有宾客谈笑的声音。   因此纱帘后传出的激动喊声没有飘得太远:“裴先生!您好久没来找我们了!”   谢知的脚步刹住。   被夜风拂起的纱帘缓缓归位,露出里面靠近的两道人影——左边茫然无辜的裴衔意,右边激动俊俏的年轻人。   两人注意到谢知,脸色都是一变。   谢知没有什么表情,看也没看裴衔意,将蜂蜜水和小蛋糕搁边上,随手拉过条椅子坐下,礼貌颔首:“打扰了。请继续。” 第24章   裴衔意:“……”   年轻人:“!!!”   谢知:“?”   三人大眼瞪小眼,气氛异常僵硬, 大厅里是人间天堂, 这里成了修罗场。   年轻人额上的冷汗都出来, 悄么声后退了两步, 小声叫:“谢哥……”   谢知嗯:“好久不见。”   这人叫杨澈, 两年前两人在一个剧组里合作过,他是男二,杨澈是个台词不多的小配角。   那次剧组进了深山拍戏,一拍一个月,山里信号不好,和外界联系很少。忘了是哪天,裴衔意忽然从天而降,带着慰问品来剧组探班。   好像就是为了这位。   何方明说的是——爱答不理的清傲样儿?   不像。   谢知懒懒散散地收回目光, 兴致缺缺,起身准备回去找宋淡, 给这两人留个叙旧的空间。   裴衔意反应过来, 迅速贴着栏杆蹭过来,别说碰了,看都不敢看杨澈一眼,一把抓住谢知, 紧张地叫:“不要走!”   谢知瞅瞅这只手, 又瞥了眼杨澈。   要上演“小情儿”大战“原配”戏码了?   没演过,经验不足。   岂料杨澈非但没个小妖精样,见到这场面, 还诚惶诚恐地鞠了个躬,磕磕巴巴的:“对,对不起,谢哥,您千万别误会!我只是好久不见裴先生了,有点事想和他说……”   谢知:“嗯?”   被他冰湖般乌黑的瞳仁静静盯着,杨澈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忘了自己想说什么,又朝着两人鞠了个躬,毫不犹豫丢下裴衔意,逃也似的跑了。   阳台上只剩下谢知和裴衔意。   谢知茫然地望向他,思考一瞬,评价:“……你的口味挺独特。”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娱乐圈鱼龙混杂,爬床上位的大有人在,无论是跑通告还是拍戏时都遇到过不少,嚣张跋扈、盛世白莲应有尽有,不过谢知还没见过这么怂的情人。   况且他和裴衔意感情不和的传闻满天飞,何必跟老鼠见到猫似的。   不仅不敬业,连胆子也小。   裴衔意记忆缺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徒劳挣扎:“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谢知敷衍地点点头:“‘我们’?唔,你应付得过来吗,精力还挺旺盛。”   裴衔意:“……”   谢知:“头还晕吗?”   裴衔意头都大了:“还有点晕……不是!你听我说,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谢知拿起搁在一边的杯子,往他手里塞:“喝吧。”   注意到谢知冷静淡漠的表情,裴衔意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不吱声了。   谢知只是懒得了解。   察觉到这点,他的心情有点低落。   酒店的甜点还不错,谢知把小碟子也递过去,靠在围栏上,偏头看了会儿下方。   下面是泳池,晚宴上的节目开始了,宾客都聚在大厅中,外面没人,周遭安静不少,耳根总算得到清净。   吹了会儿风,他疲倦地阖了阖眼,手指无意识屈起,敲了敲指边的围栏。   心境像是被这阵风吹起了涟漪,乱了许久,也未平复。   因为面前这人。   谢知鲜少在一件事上犹豫,或者期许早有定论的事有其他的答案,然而徘徊良久,还是开了口:“你……”   裴衔意:“我……”   两人又同时一静。   谢知清凌凌的眸光投过去:“你说。”   “我和那个人不熟,”裴衔意小心翼翼,“真的。”   谢知心里笑了下,应声:“是吗。”   看来杨澈只是众多小情儿里不太起眼的那个,否则也不会没什么印象。   不过连不太起眼的那个,裴先生都愿意搁下工作,亲自到深山老林里探班,也不知道真正放在心尖尖上的,得被惯成什么样儿。   谢知半眯起眼,瞅着裴衔意近在咫尺的笔直长腿,莫名想踹上一脚。   心情被这股无名气焰烧得乱七八糟,干脆眼不见心不烦,他背过身望向远处。酒店后面有个花园,现在大部分人在前厅,园子里只有个小姑娘和小伙伴在玩耍,小姑娘疯跑着不看路,不小心重重一磕,砰地摔到鹅卵石路上,膝盖磕出血来,身边的小伙伴吓得赶紧背起她去找大人。   他怔了怔,忽然想起裴衔意的那次探班。   也是夏天,太阳像滚烫的油,泼下来似乎听见人被晒得滋滋响。深山里空气格外清新,鸟鸣声和虫鸣声四处都是,让现场收声的录音师非常苦恼,跑去和导演打商量。   而谢知在拍一场树林里的打戏。   劳累了一下午,终于听到一声“卡”。   谢知扶着树喘匀了气,一动不动地由着化妆师上来补妆和整理服饰。太阳太晃眼,他低垂着眼睫,额间浮着细密的汗珠。蓦然听到阵骚动,他实在倦了,懒懒地撩起眼皮望去,视线不期和人群里的焦点撞上。   化妆师回头看去,惊讶地叫:“呀,那不是总投资裴先生吗!这荒郊野岭的,他居然过来探班?”   裴衔意站在人群里,颀长挺拔的身姿格外惹眼,他似乎在看谢知,又似乎只是随意扫了一眼,无名指上的戒指折射出一线冷光,笑道:“这么热还在拍摄,大家辛苦了。”   剧组的员工们和主演配角们将他拥在中间,众星捧月般。   谢知听着那边的热闹,眨眼滴落眼睫上的汗水:“走吧。”   他没再往那边看,跟搭档和场记副导去另一个外景点走戏。   剧组的工作人员在山里闷了一个月,送上门的八卦当然要说个过瘾,在螽斯与知了卖命的鸣叫声里,卖力地扯着嗓子,还以为自己的声音很小:“原来那位就是传说中的裴先生,居然长得这么帅,啧啧,咱们那位选秀出身的男主角都比不过他啊。”   “我刚刚还以为是哪个大明星来了。”   “裴先生跑这深山老林来探班,谁这么大面子啊?”   “瞎吗,没见他手指上戴着婚戒。”   “天哪!为什么高富帅都结婚了,他们就不能瞎了狗眼等等我吗?”   “别打岔,裴先生结婚了?剧组里的哪位?”   知道得最多的道具师偷偷朝着谢知努了努嘴:“那位。”   “哦~难怪临时换人,空降男二。”   “不是原来的男二生病来不了吗?我猜是打听到剧组出的外景太苦就溜了,听说这位来试戏,导演觉得他比原来的那个好,拍板就定了。”   “嘁,那你也信,人家是有后台的,瞧他平时的清傲劲儿,谁上去说话都不怎么搭理。”   “哎哎,你们别偏题啊,我怎么看裴先生和谢知跟不认识似的?要真是一对儿,怎么都不睬对方的。”   “你们小年轻懂什么?有钱人都是这么玩的,而且裴先生是来看小情儿的,我听说就是演那个小配角的,叫杨什么来着?哦对,杨澈!”   “哇,幸好我没嫁豪门。”   “也要你踩狗屎运嫁得进去。”   “你……”   “不对吧,杨澈跟了裴先生还只拿了个小角色?我听说裴先生对情人可大方了。”   “呃,可能是不怎么重视吧,那位裴先生可是有名的风流浪子……”   “但是不重视的话怎么特地跑这儿来了?”   “……就你话多!有钱人多半脑子有病,我哪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小D背对着那几人,翻了个大白眼,拿着小电风扇给谢知吹风,小声嘀咕:“胡说八道,杨澈?鬼扯!裴先生当然是来看我们谢哥的。”   谢知走完戏,坐在树荫下,捧着剧本波澜不惊地翻了一页:“有点冷,换个笑话。”   给那几个工作人员说中了。   裴衔意从始至终都没来和谢知搭过话。   那天的拍摄任务艰巨,从早晨一直拍到深夜,临到最后一场戏时,出了点事故。   吊威亚被用了一天,在山崖边拍戏时,忽然断裂,谢知一个不慎,踩踏边缘,跌落下去。   万幸那个坡虽然长,但还算缓,不至于要人命。   身体失重的瞬间,谢知反应很快地护住了头,腿却不知撞到了哪儿,传来股断裂般的剧痛。等天旋地转的世界停下时,他几乎痛昏过去,满身冷汗,试了几回都没能爬起来。   深更半夜,黑咕隆咚的,坠下来的距离很远,剧组的人找过来不知道要多久。这个季节山里有不少虫蛇,谢知只能尽力往平坦显眼的地方挪。   然后就是等待。   一个人在黑暗中等待是很绝望的事。   总会让人记起一些不算美妙的回忆。   山里晚上冷,身上的服装也不厚实,谢知靠在一块大石头边,回忆往事保持清醒。   他浑身都是细小的擦伤和泥尘,满身狼狈,没精力在意自己的形象,只猜测一定很难看。杂七杂八地想了会儿,他放空大脑,望向未遭污染的夜幕。   星河繁盛而灿烂,而他独坐于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谢知的意识已经开始混沌,朦胧听到熟悉的嗓音由远及近:“谢知——谢知!谢知!”   急促的声音伴着脚步声靠近,一道光映来。他勉力抬头,只看到模糊的身影,还没辨出是谁,就被一把重重地抱住了。   良久,他听到裴衔意微颤的声音:   “还好,还好……”   他的心跳剧烈,呼吸急促,嗓音活像吞了把沙,哑得吓人。   裴衔意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   谢知的意识不甚清晰,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疑惑地偏过头,不是很确定地问:“裴先生?”   裴衔意的呼吸终于平稳下来,沉沉地嗯了声,脱下外衣给他披上,动作很轻很轻地碰了碰他受伤的小腿,连呼吸都停住了:“很痛吧。”   谢知没有回答,恍惚地想:是他啊。   这三个字像滴落在水中的墨,浅浅洇开,渐渐无影,意识随着心底轻微的叹息归入沉寂。   他早就筋疲力尽,看到裴衔意,便放心地闭了眼。   不过也没睡多久。   半昏半睡中,谢知被轻微的动作晃醒,睁开条眼缝,觑见前方模糊摇曳的斜坡,深夜的山被虫鸣声衬得很静,星光与月光洒在地上,映出条条深一道浅一道的影子。   他陷在蒙昧里,半晌才反应过来,是有人在背着他走。   托着他的手强健有力,背脊宽阔踏实,传来的呼吸声很沉。   远处隐约有灯影和人声,裴衔意在朝着那儿一步步靠近。   动作再轻也避免不了腿上的剧痛,谢知没忍住嘶了声。   裴衔意的脚步一顿,侧过头,声音很温和:“乖,再忍忍,马上就到了。”   乖?   他在哄我?   谢知飘着的意识想着,眼皮又酸又涩,好像应了声,又好像没有,双眼疲倦地阖上,在凉凉的夜风、醇厚的木质调香与汗湿的温暖肩背上,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已经在医院里了。   小D和董玟守在病床边,见他醒来立刻呼天和地地去喊医生,剧组送来的花和篮子堆满了床头柜,网上放出他拍戏受伤的消息,引来一票粉丝心疼。   那么热闹,却唯独不见裴衔意。   谢知腿骨轻微断裂,修养了半个月才回去拍戏。   等两个月后杀青回到那栋别墅,裴衔意也没主动提起过那晚。   倒是小D忍不住多嘴,夸张地描述:“裴先生当时站在导演身边,看到您掉下去,脸都吓白了!他不顾危险要直接冲下去找您,谁都拦不住,手表袖扣都丢下面了,也没去找,立刻就送您来医院了。”   末了还嫌不够,再添一句:“他一直守在病床边,可惜没等到您醒,公司有急事就先回去了。”   小D有颗当红娘的心,可惜谢知天性冷淡,自小的经历也没有告诉他人与人的相处该是如何的,遭逢人生大劫后,更不愿再多想。   即使动过什么可笑的猜测,面对不露声色的裴先生,更像是自作多情。   裴先生是个很好的好人,仅此而已。   大厅里传来阵欢呼声,打破了宁静。   谢知迟缓地眨了眨眼,被风吹得眼眶发涩,从回忆里抽回神。   袖子被扯了扯,裴衔意像个犯错的小孩儿,站在他身侧,又委屈又难过:“长官,你信信我嘛。”   大概是想起往事,心绪平静了许多,谢知静静地看向他:“信你什么?”   “我和那个人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什么关系?”   裴衔意严肃道:“大人与大人之间污浊的关系。”   谢知:“……”   今晚表现太好,差点忘记你还是个孩子了。   一瞬间,什么烦乱都烟消云散,谢知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   他是怎么了?   心里的纠结解开,谢知循声望去:“回去吧,离开太久不好。”   “长官。”   谢知鼻音微扬“嗯”了声,抱着手瞥去。刚还委屈成一团的裴衔意反手撑着围栏,歪头看着他,勾现出条修长漂亮的曲线,那双多情的桃花眼笑得浅浅弯起:“你是不是吃醋啦?”   谢知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毕竟只有你一个儿子。”   听到这个答案,裴衔意反而又笑了笑。   宴厅里响起悠扬浪漫的舞曲,传递到这边。不用想也知道,此时的宴厅里定然穿梭着言笑晏晏的宾客,觥筹交错,空气里弥漫着股甜腻的奢靡气息。   晚宴变成了舞会。   谢知耳尖,听到里面的钢琴声,又不太想下去了。   钢琴师的位置他很熟悉,他曾经是很多晚宴上最耀眼的那个,父母每每将他带出来,总要炫耀他在音乐上的天分,让他上去弹几首曲子。   现在下去,未免触景伤情。   谢知靠在窗台上,望着深黛色的天幕里嵌着的那轮圆月,又想起那次坠崖后看到的夜空。   正发着怔,眼前笼来片阴影,挡住了灯光与月色。裴衔意款款倾身,伸出只手,调皮地眨了眨左眼,又绅士又幼稚:“这位先生,我看你一个人很无聊,介不介意和我跳支舞?”   “这位先生,你搭讪的话很老套。”谢知并不想理会。   然而裴衔意耐心十足,手就伸在他面前,一动不动。谢知闭了闭眼,不轻不重地一巴掌扇上去,被顺势紧紧握住。   他略感好笑:“我看是你比较无聊。”   “嗯,那长官陪我玩吧。”   裴衔意的手搭到谢知腰侧,伴随着隐约传来的舞曲,在月色灯影里,无人的阳台上,两人缄默着踏出第一个舞步。   交际舞是暧昧的。   若即若离,你来我往,不见刀光剑影,隐嗅剑拔弩张。   裴衔意注视着谢知的眼睛,两人不知不觉间越靠越近。   微甜的酒气伴着香水的后调弥散在空气中,点燃了某种燥热的东西。谢知敏感地嗅到这股不同寻常的气息,本能地拉开了点距离,又被搂着腰按回来。   旋转的舞步里,他的眼睫颤了颤,抖碎落到眼睫上的光,嘴唇微动:“太近了。”   “近一点才好,”裴衔意搂紧他的腰,贴向自己,“太远的话,就看不到长官的眼睛了。”   舞步渐渐松散不成规矩,轻摇慢步,肢体相贴,在侧身转体的动作间摩擦碰撞。地上的两道影子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仿佛是在调情。   不知是气温还是体温在升高,有点喘不上气。   音乐悄悄地停了下来。   谢知呆怔着望了会儿近在咫尺的英俊面容,猝然醒神,放下手,提醒他:“结束了。”   “……”裴衔意搂着他的腰不放,过了会儿,才怅然若失地喃喃,“啊,结束了。”   再怎么不舍,曲终就该舞散。裴衔意慢慢放开他的腰,以指背拂开他微乱的额发,轻声道:“一支舞的时间原来这么短啊。”   谢知看着他乌黑柔软的头发,不自觉地捻了捻指尖。   想摸一摸面前这人的头。   手还没伸过去,纱帘后忽然传来阵刻意的咳嗽声,胶着的旖旎气氛瞬间被打破。   谢知缩回蠢蠢欲动的手指。   风水轮流转,这回是别人看热闹了。   在纱帘后不知站了多久的人掀开帘子,以手握拳抵着下唇,又干咳了几声:“找了你……你们俩半天,原来是躲这儿来幽会了。”   来人穿着一丝不苟的西装,神情倨傲,说话时扫了眼谢知,不耐地啧了下,这才望向裴衔意:“裴骚包,怎么领带歪歪扭扭的,一点都不像你了。”   ——是裴衔意的那位发小,何方明。   如果刚才在宴厅里,面对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和商业伙伴算是高考,那现在裴衔意面对的就是国考了。   一起长大的发小和寻常交情的人可不同,彼此熟悉得多。   裴衔意非常满意谢知给自己系的领带,一听何方明的话就不乐意了,收起轻松的姿态,皱皱眉:“是你啊。”   “生病了也没告诉我,要不是回国听到些消息我都不知道,太不拿我当朋友了吧?”何方明看他没反应,尴尬地摸摸鼻尖,满身不自在,“上回不是电话和解了吗,还生气呢?”   裴衔意戒备地挡在谢知身前,冷冷吐出两个字:“道歉。”   何方明双手插在兜里,不情不愿地秃噜嘴皮子,吐出含糊的俩字:“抱歉。”   “没诚意,”裴衔意更不满了,拉着谢知就要越过他,“我们走。”   “哎!”   何方明连忙拦人:“操,老裴,你也太不给面子了吧?行行行,我郑重道歉,对不起,以后再也不会口无遮拦了。”   小孩儿脾气的裴衔意倔强、固执又敏感,全然没有成年人世界里的宽容与妥协,闻声依旧不为所动。   长大以后,何方明还是头一次见识到这么大气性的裴衔意,头疼之余,没注意到他身上的某种细微的不和谐,表情肃穆了些:“……对不起。”   裴衔意终于满意了:“那就和好吧,以后还跟你玩。”   何方明:“啊?”   何方明震惊地指指自己:“我要是不道歉,合着你还不想跟我一起玩了?不对,玩什么玩,你几岁了还玩?”   谢知心想,快十岁了。   裴衔意不太懂何方明的意思,纳闷道:“你的意思是不想跟我玩吗?”   何方明:“要玩也不是不可以……不是,你怎么回事?乐傻了?”   谢知听着这段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欣赏够了水波粼粼的假湖,拍拍裴衔意的肩。   裴宝立刻把这位隔壁太阳花小班午睡尿裤子的发小抛到脑后,眼巴巴地瞅向他。   “考试时间,”谢知指背抵着唇,敛下眼波,低声提醒,“注意言辞。”   裴衔意:“噢!”   两人间的气场太浓烈,何方明完全被排斥在外,嘴里颇不是滋味,看他们咬耳朵嘀嘀咕咕了半晌,黑着脸提醒:“是不是该理一下我了?”   裴衔意忙里抽闲,听他的赏他一眼:“有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聊聊了?”何方明忿忿不平,“你们这些已婚人士真他妈见色忘义。”   裴衔意充耳不闻,心安理得的“见色忘义”。   何方明好气又好笑:“行了,少跟我拿乔。你们俩逃到这儿来,婚宴也差不多结束了,老地方喝酒去?”   “我不能喝酒,”裴衔意偷偷觑了眼谢知,挺挺胸膛,感觉自己很乖,“我是个乖孩……”   谢知镇定地打断接上:“裴先生的病还没好,医生嘱咐不能喝酒。”   “啊?这样。”何方明表情讪讪,对上谢知,没了以前的凶劲儿傲劲儿,倒有些怂。   谢知挑起边眉毛,心里疑惑,却懒得发问。   出去一趟回来还改性子了?   还是何方明觉得他已经和裴衔意离婚了,没必要再横眉冷目?   ……他就不好奇裴衔意今晚的伴儿为什么是他?   三人一时无言,各有考量。   好在没多久,宋淡循着谢知发的信息上楼找来,打破了僵局。   “何先生,”宋淡不慌不忙,“见到裴先生,你放心了吧。”   何方明还没点头,又瞅了眼裴衔意,刚才压下去的怪异感又冒了上来:“我怎么觉得他看起来不太对劲。”   “裴先生受伤生病后精力不济,医生嘱咐要静养。今晚出来太久,大概是累了,该回去休息了,”宋淡和何方明打交道比较多,轻描淡写地岔开话题,“哦,对了,何先生刚回国,应该有不少事务要处理吧,刚刚我上来时,见陈先生在找你。”   何方明挣扎了一下,狐疑地点头:“行,你先送老裴回去,我处理完事了过去看他。听说你拦着不让人见老裴,我总可以去吧?”   宋淡腰背挺得笔直:“当然。”   见何方明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宋淡微微松了口气:“我向裴先生的大伯打过招呼了,直接回去吧。最好别再碰到其他人,免得横生事端。”   谢知表示认同,拉着裴衔意跟上。   没想到宋淡是个乌鸦嘴。   三人顺利进入电梯,下到停车场,还没走到停车的地方,就碰到几个人。   还是谢知的“故人”。   谢家当年的发迹,说好听点是A市新贵,说难听点是暴发户。   出了谢知这么个宝贝,谢父谢母免不得总是炫耀。他们俩空有经营本领,情商方面却略低了点,说话不好听,得罪不少人。   以前谢家还风光时,旁人被气到了,也会给个笑脸。等谢家败落了,就到露出真面目的时候了。   与谢家差不多情况的几家公司的少爷公子哥多半是花天酒地的浪荡儿,同行里出了谢知这么个异类,也总被家中父母比较训骂。   所以谢氏一倒,人人都想跟着踩一脚。   这几个“故人”就是那批人之一。   谢知当初收到的不少阴阳怪气、嘲笑讽刺的信息也是他们发的。和裴衔意结婚后,这些人就消失了,A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不是一个圈子的也难碰上,没想到再次相遇,会是在这儿。   下楼时宋淡找来个帽子给裴衔意戴上,帽檐压得低,这几人没认出来,瞅见谢知,实在是对他这张脸和气质印象深刻,为首的公子哥儿醉醺醺的眼一睁,长长地哟了声:“这不是我们谢小少爷吗?怎么,今儿来这儿接客啊?”   旁边的人打了他一下,板起脸:“对着美人儿怎么说话的?下流!人家接客能叫接客吗?”   “那叫什么?”   “卖——艺啊。”   几人一唱一和,哄笑成一团。   谢知手插在兜里,眸光冷淡:“别挡道。”   “还假清高呢?”为首的又开了口——谢知记得他姓梁,叫梁劭,“听说你和裴衔意离婚了,没靠山来寻新金主了?旁边这是新的?老弟,听我一句劝,别捡破鞋……啊!”   没等谢知动手,握紧拳头忍了许久的裴衔意陡然冲上去,拽着梁劭领子,朝着他的脸,抬手就是一拳。   嘭的一声,打在皮骨上的声音混着梁劭的惨叫,在车库里响得惊心动魄,颇有些渗人。   仗着身高,他拎着梁劭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帽子歪掉下去,露出英俊锋锐的眉眼,戾气横生,嘴角含笑,眼神冰冷,轻慢地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宋淡推了推眼镜,竟然没有制止,甚至在裴衔意动手前,就预料到了接下来的情况,找到监控器,脱下外衣罩住。   谢知:“…………”   谢知也不废话,低头解开碍事的袖扣:“三个人对七个人,有信心吗?”   “你太小看裴先生了。”宋淡摘下装饰用的平光眼镜,露出犀利的眉眼。   那边已经打成一团,两人又加入混战。   谢知自小学习防身术,看着单薄,力气却很大。宋淡平时瞧着斯斯文文,打架居然也是个好手。   三人下手又重又狠,不到十分钟,地上唉唉叫着滚了七人。   谢知好久没这么放肆过了,打了一架畅快淋漓,微微喘息,不经意和裴衔意对视上,心脏砰砰地剧烈跳动着,嘴角勾了勾。   梁劭被裴衔意那一拳打得眼泪横流,最先失去战斗力,又被踹了几脚,抱着肚子嘶着气,哀嚎着大叫:“谢知……你敢打我,你竟敢打我!你等着,你死定了!”   听他还敢威胁,裴衔意撸起袖子,准备再揍一遍。   谢知拦住他:“再打就没气了。”   “谁也不能欺负长官。”裴衔意闷闷不乐。   “梁先生是吗?”宋淡不紧不慢地抻直袖子,打好领带,蹲下身时戴上眼镜,又是一副斯文面孔,“介绍一下,给了你脸上两拳的,是我的老板,裴衔意,裴先生。”   “…………”   空气凝固了。   “三年前,裴先生就警告过各位,不要再骚扰谢先生,”宋淡说,“看来几位都很不信守承诺呢。”   梁劭动了动眼珠子,视线终于清晰起来,在地下停车场冰冷的灯光里,看到张更冰冷的脸。   梁劭哑了:“……你们不是已经……”   “不论裴先生与谢先生是否离婚,几位都不该侮辱谢先生。”说完,宋淡站起来,“我们等着你们的律师函,抑或你们等着我们的律师函。再会。”   谢知将罩在监控器上的衣服拿回来,递给宋淡,面带审视:“看不出你还有这一面。”   “人在江湖飘嘛,”宋淡接过衣服穿上,“既然拿着常人难以企及的高薪,就该有与之匹配的能力。”   “包括打架?”   话毕,两人齐齐失笑。   干了坏事的三人也不管地上的那一摊,继续朝着车子的方向走。   宋淡道:“不用有心理负担,他们几个都有把柄在裴先生手上,再打几顿都不敢吱声。”   提起这茬,谢知问:“你刚才说,三年前,裴先生就警告过他们?”   “嗯。”宋淡点头,“除了他们,还有几个。”   谢知沉默下来。   难怪和裴衔意结婚后,生活就渐渐回归正常,那些落井下石的风言风语都没再出现过。   原来为他保驾护航的人,从来都没吭过一声。   宋淡继续说:“裴先生当时是让我去调查的,其实这并不在我的工作范围内,花了不少功夫。”   谢知捏了捏眉尖:“多谢……”   “所以递交给裴先生的资料是按字数收费的,”宋淡露出个微妙的笑容,“真想再拥有一回这种工作。”   裴衔意:“……”   谢知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司机恪尽职守地等在车里,玩了一晚上手机象棋,三人走到车门边时,形容都不算齐整,谢知的脸侧甚至有道擦伤,吓得他手一抖,落错子,被对面的车将了军,断了今晚的七连胜记录。   “这这这是怎么了?”司机大叔吓了一跳,打开车门,警惕地扫了眼四周,“遇到打劫的了?需要我报警吗?”   裴衔意抢先回答:“我们把人打劫了。”   大叔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谢知和宋淡:“……”   大叔略带惆怅地看了眼手机上红色的“失败”字样,想想今天能拿到的工资,又快乐起来:“先送裴先生回家是吧?”   谢知坐进车里,心想,倒是个聪明人。   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管得住嘴,没有多余的好奇心。   难怪宋淡放心他。   裴衔意之前喝了些酒,疯劲上来拉着谢知跳了支舞,下来又打了场架,精力用尽,醉意涌上,上车就靠着谢知睡着了。   他喝了酒果然会不舒服,眉头浅浅皱着,嘴唇动了动,听不清在说什么。   谢知犹豫了下,将他的身子扶着往下倒,让他的脑袋枕在自己的大腿上,轻轻顺了顺他的背。   裴衔意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长官?”   “嗯。”   听到回应,裴衔意又平稳地睡去。   宋淡打了个电话吩咐了几句,回头盯着后视镜,半晌开口:“裴先生今晚的表现不错。”   谢知应声,手指无意识插.进裴衔意浓密的发间揉了揉,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不甚自在地放开手,别过头看向车窗外的夜景。   路灯相连着,一闪而逝,连成一条长长的线,亮得晃眼。   想起刚才心脏狂跳的混战,又想起裴衔意那次的探班,谢知抿了抿唇,突然问:“宋淡,裴先生的……情人,你怎么处理的?”   宋淡眼底精光一闪:“哦?你们今晚遇到了?”   “差不多。”   “别担心,裴先生的‘情人’和你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不会给你造成任何麻烦。”   谢知:“不一样?”   无论是杨澈,还是裴衔意和宋淡,都跟他说,和他想象的不一样。   金主与小情儿,还能怎么不一样?   宋淡:“抱歉,事关裴先生的隐私,没有他的允许,我不便回答。不过如果裴先生的‘情人’找你,你可以去看看。”   谢知没兴趣去深入了解裴先生是怎么风流的,更没兴趣和小妖精打架,兴致到此为止,不咸不淡地嗯了声,闭目养神。   车子开到小区外,靠谢知刷脸进去,司机把车开到别墅外就停下来。谢知摇醒裴衔意,扶他下了车,转头道:“我带他进去,你们回去吧。”   宋淡点头。   谢知迟疑了一下:“记得擦点药。”   他之前看到宋淡的腰上被踢了一脚。   宋淡低调地算计:“我会记上册子,让裴先生报销补偿的。你需要吗?”   “……不必了,谢谢。”   谢知扶着个高腿长的裴大宝,解锁进了门。   半醉半醒的裴衔意还挺乖,不吵不闹,脸颊微红,迷离的眼里荡漾着水光,盯着谢知的侧脸,任由他揉捏。   谢知瞥去目光:“看什么?”   “看你。”   裴衔意乖乖的样子实在太可爱,谢知没忍住戳了戳他的脸。   上楼时有点耗力气。   不知裴衔意是后劲儿上来当真醉得一塌糊涂,还是故意使坏,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谢知单薄的身上。这一晚谢知也没少花力气,费劲地将他扶进屋,摁开灯,又艰难地将他送到床上。   转身去浴室拿了块湿毛巾来,给裴衔意擦脸擦手时,见他不太高兴的样子,谢知问:“怎么了?”   裴衔意嘟嘟囔囔:“那些人太讨厌了,我都舍不得……他们居然敢骂你,还打你……”   还记着这事呢。   看来是真醉了,先动手的明明是他们。   谢知沉默良晌,声音低低的:“谢谢你。”   “嗯?”裴衔意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不论是三年前,还是刚才,”谢知注视着他的眼睛,“你没必要帮我这些的。谢谢你,裴先生。”   “我是自愿的哦,长官不要说谢谢。”   谢知望着他笑了笑,很轻很浅的笑容,和他在荧幕上的那些笑不一样,整个人似乎在闪闪发光,笑得很好看:“裴先生,你是个很好的人。”   裴衔意听到这句话,愣了愣,陡然面露惊恐,疯狂摇头。   谢知满头雾水,摸了摸他的脑袋:“头还疼吗?”   裴衔意捂着额头:“对不起,长官,小孩儿确实不该喝大人的饮料。”   这都什么跟什么?   “吃了教训以后就少喝点,最好别喝。”   裴衔意乖乖点头:“长官。”   “嗯。”   “其实今晚我很开心。”   谢知清冷的容色柔和了许多,轻声说:“我也是。”   注意到他还盯着自己的侧脸,谢知下意识摸了摸脸颊:“我脸上有什么?”   裴衔意抬手轻轻捏住他的下颔,醉眼迷离地盯了他一阵,指尖朝上,怜惜地在他脸颊边那道细小的擦伤上蹭了蹭,声音哑哑的:“疼不疼?”   谢知早就忘了那道擦伤,挣了挣,没挣脱,只好继续保持这样的动作给他擦脸:“不疼。”   “看着好疼。”   “真的不疼。”   顿了顿,谢知擦净了他的脸和手,想去浴室换条毛巾。未料起身的动作惊动了裴衔意,他以为谢知要离开了,大力一拽,将谢知扯到了怀里。   谢知被迫趴在他解开几颗纽扣的胸前,感受着手下这具身体的强健与热意,僵硬住了:“做什么?”   裴衔意眯眼看了他一会儿,捧着他的脸,抬起头。   带着擦伤的侧颊被吻了吻。   嘴唇湿润,柔软,温柔,带着几分醉人的酒气。   “亲亲就不疼了。”他弯了弯眼,揣着什么小秘密似的,凑在谢知耳边悄悄说。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我放进存稿箱后忘记设置时间了啊啊啊啊啊啊(。   感谢支持正版的小天使,感谢大家众筹裴宝的医药费(不是),惯例每人送个小红包,三天内评论本章都有效啾~   明天照旧是晚上八点更。   顺便给预收打个广告,戳进专栏可见《装穷》,有兴趣可以收藏下=w=   何璧出身富贵,娇气包,爱撒娇,花钱如流水,纨绔预备军。   为了让他体验生活,趁着暑假,父母将他送去打暑假工,端盘擦桌。   何璧做得不情不愿,直到某天猛抬头,发现暗恋的男神来吃饭。   何璧灵机一动:我自小家境贫寒,为了攒够学费,暑假来打工赚钱QAQ   男神:心疼.jpg   借机和男神越来越近,在装穷的路上越走越远。直到某一天,何璧陪同父母去一场名流酒会,遇到了男神。   昨天还在哭唧唧地对男神说自己从小到大第一次吃肯德基的何璧:……………… 第25章   婚宴的一夜都很混乱,喝酒、跳舞、打架, 干了不少疯事。   还有裴衔意的那个……轻飘飘的, 温柔的亲吻。   所以睡得极不安稳的谢知被电话吵醒时, 眼皮极为沉重, 脑中有根筋在突突地跳。   他黑着脸看向床头柜上嗡嗡震鸣的手机, 抓过来先看了眼时间——早上六点,来电人黎葭。   谢知闭上眼,选择接听,冷冷道:“给我一个不拉黑你的理由。”   “起来起来起来,”黎葭的声音里也残存着睡意,显然刚睡醒,语气却很亢奋,“谢小知, 你知道我一大早醒来看到了什么新闻吗?”   谢知揉揉太阳穴:“世界末日在今天正午十二点?”   “你和裴衔意在阳台上深情对望跳舞。”   谢知:“………………”   谢知麻木地爬起来,睁开眼:“……什么?”   “全程十分钟, 高清无.码, 打开微博,即可收看你和裴总的迷情之夜.avi。”   什么乱七八糟的。   谢知的大脑终于清醒了,略一思考,并不意外——昨晚酒店里本就来了不少记者和摄像师, 拍摄婚礼全程, 进行报道,他和裴衔意在阳台上并无防备。   正常情况下,他应该能注意到自己在被偷拍, 也不知道昨晚是怎么了,几乎被裴衔意带着走。   “嗯,和他跳了支舞,然后?”   想通之后,谢知迅速冷静下来,掀开被子,下床去浴室。   “跳支舞是没什么,然后我刷到了第二个新闻。”   “嗯?”   “听着啊:修罗场!杨澈与裴氏老总密会阳台,谢知当场抓获!”   “……”   “还有更刺激的。”   “……”   “‘震惊!年度修罗场,第四者竟是何氏小何总!’”   “…………”   “哦,还有些比较正常的,比如‘谢知与裴衔意同框,离婚谣言不攻自破’,‘高甜,谢知为老公挡酒’,‘风流浪子裴衔意,背地暗会小情人’,‘三个人的修罗场,发小竟然爱上他’,‘年度迷惑,这四人到底是什么关系’……还想听下去吗?”   “谢谢,不了。”   谢知抬起头,镜子里的自己一脸菜色,生动得都不太像他了。   “综上所述,我不被拉黑的理由够全面吗?”黎葭本来不满谢知又和裴衔意搅合到一块儿去了,说着说着,自己都给说笑了,“哈哈哈哈我的天啊,你,裴衔意,杨澈和何方明,今早的吃瓜群众不用吃早饭了!”   谢知拧开水龙头:“很荣幸为人民做出贡献。”   “你先给我解释解释,你不是去照顾裴衔意吗,怎么照顾着照顾着还跟他一块儿出席婚宴,还……”   黎葭嘚啵嘚啵的还没说完,谢知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   不是他的门,那就是黎葭那边的门了。   随即一道喑哑惓懒的声音通过手机响在耳边:“葭葭,在跟谁打电话?”   “……回头再跟你说!”黎葭丢下一句话,飞快挂了电话。   谢知:“……”   不便评价好友的感情生活与私生活,他简单地洗漱完,换上衣服,坐到窗边软软的沙发上,低垂着眼思考了半晌,摸出手机,打开微博,小号一刷就刷到了那个视频。   点进去一看,视频最开头,就是裴衔意向他邀舞。   应该是躲在附近某个房间里偷拍的,视频里只有隐约的舞曲声,虽然看得见他们的脸,却看不清口型。   不知道是不是偷拍的角度原因,整个视频充满了一股暧昧的气息。   每个舞步,每个动作,每个眼神的碰撞,都有股纠缠不清的感觉。   ……   十分钟结束,视频自动滑到下一个,谢知从愣神中清醒,沉默着滑回去,视频又重新播放。他闭了闭眼,退出微博,目光落到窗外光秃秃的蓝楹树上。   大脑放空了许久,谢知打开微信,果然万里江山一片红,很多人都来问他昨晚的事。掠过那些,他找到董玟,发了串点点点。   董玟果然也醒了,幽幽发来句:干得不错。   谢知又发了串点点点。   看来经纪人先生还挺满意这个热度。   重新上微博一看,刷屏的九宫图跳到眼前:裴衔意和杨澈在阳台上说话的,他掀开纱帘三个人面面相觑的,何方明拦住他和裴衔意的,每一张都是戏。   不少“知情人士”出来爆料,譬如裴衔意和谢知其实早就结婚了,譬如两人的离婚谣言不攻自破,譬如裴衔意的发小何方明和谢知有一腿,譬如那个小明星杨澈家境不好,以前当过鸭,现在被裴先生包养……等等。   粉丝纷纷跳出来大骂裴衔意,感叹人间不值得,早点一拍两散吧。   还有的沉浸在营销号编出来的暗恋成真唯美爱情故事里,转发视频嗷嗷叫着好甜好甜。   稀奇,两人半公开时,圈外人只是捕风捉影,不知道他俩到底结没结婚。现在离婚证都在屋里躺几个月了,大众反而以为他俩结婚了。   谢知看了会儿,房门被敲响,故事里的另一个主角来敲门了:“长官,起床啦。”   指尖一顿,谢知脸色如常,看完营销号编的故事的最后一行,收起手机,起身开门。裴衔意的手搭在门框上,眸里含着笑:“咦,这么早就起来了,昨晚睡得不好吗?”   “还行。”谢知瞥他一眼,心想,你就笑吧。   等你清醒后,得知自己成了人民群众茶余饭后的谈资,看你会不会哭。   下楼时孙阿姨已经煮好了早饭,显然阿姨也是个紧跟潮流的弄潮儿,看到了今早的八卦,瞅着谢知和裴衔意的眼神怎么都不对劲。   谢知喝了口熬得香甜软烂的粥:“阿姨。”   孙阿姨神游天外。   “晚上想吃鱼。”   “哦哦,好好好!”孙阿姨回神,瞅瞅两位雇主间和谐的气氛,沉思片刻,决定不去计较网上的流言蜚语。   人家瞧着感情可好呢。   她想着,又瞅了眼谢知,眉开眼笑地想:难怪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盘靓条顺的,原来是个明星,看着冷淡,还挺有礼貌。   吃完早饭,谢知看了眼时间,瞥见孙阿姨要走了,起身道:“顺道送您一程吧。”   孙阿姨家离这边挺远,平时不是打车就是走路,如果遇到下雨天,就很麻烦。   正巧今早又下雨了。   孙阿姨愣了下,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带了伞……”   “没事,顺路的,”裴衔意甩了甩手里的车钥匙,嘀嘀咕咕,“要不给阿姨安排一个司机吧。”   孙阿姨哭笑不得:“哎哎,裴先生,用不着,我家里有代步车,只是不想开。儿女和孙孙都出去工作了,待得无聊出来松快松快,您不用这样。”   谢知眼底闪过丝笑意。   孙阿姨家确实和剧院顺路,谢知又开出那辆黑色宾利,先把她送回家,到剧院时还早。   考虑到今早的新闻大家应该都看到,也都知道天天等在角落的裴衔意是谁了,谢知把自己常戴的帽子给裴衔意戴上,简单地描述了下情况。   裴宝傻傻地问:“这样他们就认不出我了吗?”   谢知:“这样他们盯你的时候你可以把帽檐往下拉。”   裴衔意:“……”   进了练功室,果然所有人刷地投来复杂的视线,尤其是落在裴衔意身上的,火热得惊人。   何寥然也在其中,阴沉沉地瞪了谢知几眼。   谢知漫不经心地想,失策,忘记问何方明何寥然是怎么回事了。   他若无其事地忽略那片目光,和裴衔意坐在角落的长椅上:“今天如果有人想来跟你说话,你都不要搭理。”   裴衔意乖乖点头。   谢知想了想,微微蹙眉:“要不你还是回车上吧。”   “不要。”   “在这里招蜂引蝶。”   “在这里可以看着长官。”   谢知顿了顿,说不清是什么心情,撩起眼皮和他对视片刻,面无表情地嗯了声:“总之,不要搭理陌生人。”   “喔!”   好在于涵很快到了,学员们纷纷列队站好,不敢在于老师冰冷威严的目光下交头接耳。   学得最快的例如谢知几人,已经穿上戏服,学着怎么挥舞两条长长的大水袖了。   看戏时,只瞧里面的生旦净丑动作行云流水,上手才知有多难。   于涵不关心什么八卦不八卦,只在意面前这群人能不能在演戏时让舞台效果更好。有这位严师在侧,一天折腾下来,众人连歇口气的功夫都珍惜着喘,压根没闲暇眉来眼去地八卦,更没功夫去和裴衔意套近乎。   谢知照旧被留到最后,接受批评建议与夸奖鼓励,准备离开前,于涵忽然说:“要在意别人的目光,也要不在意别人的目光。”   谢知稍微一怔,明白了今天的于涵为什么那么严厉,连喘口气的功夫都吝啬于给。   他弯了弯腰:“谢谢您。”   于涵摆了摆手:“回去吧,看好自己的东西。”   裴衔意一如既往地等在外面。   匆匆冲了个澡,谢知和他往停车场走。走到车边,何寥然居然等在那儿,见他们俩来了,温声叫:“衔意哥!”   裴衔意皱眉:“没你这个弟弟。”   “……”何寥然满脸受伤,“你不是和谢知离婚了吗?昨晚的消息是假的对不对?是他拉着你炒作的对不对?”   谢知冷眼旁观。   “离婚?”裴衔意傻了之后,头一次清晰地听到有人这样说,脸色迷茫了会儿,努力解读这个词。   解读完毕,他的脸色稍沉:“我不会和他离婚。”   何寥然:“但你们已经离婚了,我哥给我说的,你们几个月前就离婚了,他还说你离婚是为了……”   一声声“离婚”很刺耳,谢知冷不丁开口:“你喜欢裴衔意?”   何寥然梗着脖子用目光剜他。   谢知侧过头,冲裴衔意扬扬下颔:“裴先生,告诉他你的答案。”   他的本意是快刀斩乱麻,让裴衔意直接拒绝这位,免得往后还纠缠不休。   岂料接收到他眼神的裴衔意腰背挺得更直,义正辞严地给出答案:“我不喜欢你,我喜欢长官。”   何寥然:“……”   谢知:“…………” 第26章   虽然知道裴衔意说的喜欢只是单纯的对爸爸的爱,换算过来相当于“我喜欢爸爸”, 谢知还是震了震。   他的指尖僵在车门上, 半晌没回神。   何寥然的表情更震撼。   他仿佛被从天而降的一道雷给劈焦了, 呆在原地。   谢知:“……”   裴衔意莫名其妙:“借过, 我们要回家了。”   何寥然气得眼圈都红了, 又狠狠剜了眼谢知,愤愤离去。   谢知捏了捏额角,拉开车门:“下次不要拿我顶锅。”   裴衔意直觉他的语气并不和善,迷茫且委屈。   大概是因为何寥然翻来覆去的几声“离婚”和谢知微妙的不冷不热,裴宝心里留下了阴影,回到家后,心里明显闷着事,总是发呆走神, 连话也变少了。   网上热闹了一阵,谢知却低调得过分, 鲜少露面, 过了一周,也就渐渐没人再提。   练功室的诸位深谙成年人世界的规则,在于涵的震慑下不再瞎打量,倒是有人居心叵测, 趁人不备去找裴衔意搭话, 被心里窝火的裴宝不客气地直接骂哭了。   ……一切还是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的。   进入十月小长假,剧组的诸位依旧在于涵的阴影下每天被练个半死不活。   大伙儿逐渐相熟,惊恐地发现不苟言笑的于老师也会像寻常老师那样口吐名言:“这点压力就受不了了?我们年轻时每天起早贪黑……”   以及:“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众人:“……”   一天的练习结束, 谢知从浴室走出来时,撞上了之前给他指过路的名为陈秋的女生。   因为上次的契机,她和谢知混得最熟,见到谢知,愁眉苦脸地抱怨:“‘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这句话我们从小学听到大学,现在工作了居然还得听。”   谢知礼貌地隔她一米远,迷惑:“我没听过。”   陈秋不可置信地睁大了杏眼:“怎么可能,你们老师都不念叨的吗?一旦班里平均分下滑没比过其他班,或者班里谁没考好连累全班……”   “嗯,”谢知随着她的描述,回忆了下整个中学时代,“不念叨。”   不等陈秋发问,他话音矜持:“我们班一直是年级第一。”   陈秋:“……”   臭学霸。   知道裴衔意在外面等着谢知,陈秋也不多打扰,拐个弯先走一步。剧院这时候没什么人,静悄悄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响在回廊里,仿佛对照着心跳。   谢知走到裴衔意平时等他的地方,推开门的瞬间,被明亮的光刺得眯了下眼,前方的身影重影一霎,尔后才渐渐清晰。   阳光从明净的玻璃窗外投照进来,柔和地铺了裴衔意满肩。他正在打电话,偶尔低低地“嗯”一声,身体线条被光勾勒得利落修长,从手肘流畅地一笔画下,格外引人注目。   谢知的目光在他小臂上流连了会儿——衬衫的袖口翻折,缀着枚精致的钻石袖扣,露出的一小截小臂肤色健康,紧实有力,被紧箍的袖口绷出微妙的禁欲感。   谢知动作一顿,没有开口,抱着手倚靠在门框上,耐心地等他打电话。   直到裴衔意“哦”了声,放下抬起的手,他才从这过于炫目的一幕里抽回神,稍稍站直:“谁的电话?”   “唔,”裴衔意不知道怎么,失魂落魄的,走神了会儿,才说,“何方明请我们吃晚饭,你想去吗?”   “嗯,那就通知阿姨晚上不用去了。”   谢知说完,半眯起眼,见他又神游天外,深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裴衔意回神,温热的大手一捞,拢住他的手指捏了捏:“走吧。”   到了车上,裴衔意将地址告诉谢知,又沉默了会儿,低落地开口:“长官,我问了何方明,他说离婚就是分开的意思,对吗?”   还在纠结这事?   谢知一手撑在方向盘上,回答:“差不多。”   “何寥然说我们离婚了,就是长官要和我分开吗?”   谢知想不出其他的说辞:“……差不多。”   车子倒出,稳稳地开出停车场。裴衔意听到回答,居然没闹腾。   他只是茫然地转过头来:“那长官想和我分开吗?”   提问题的角度真是愈发刁钻了。   谢知打开导航,戴上只蓝牙耳机,缓缓说:“裴先生,我只是你的临时镇定剂。”   等你清醒后,就不会这样牵肠挂肚了。   忽略心底一闪而逝的叹息,他直视着前方,语速依旧平缓:“不存在想或不想,等你病好了,我就离开。”   看他一脸冷淡、浑不在意的样子,裴衔意忽然冒火:“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为什么要分开?”   “等你病好,就不会这样想了。”谢知面无表情地打断,“好了,我要专心开车。”   裴衔意的话被他丝毫不留情面地堵回去,心里难受得不行,手指紧了又松,目光紧锁在他脸上,没看出半丝不舍,眼中的失落堆积蔓延,快将他冲垮了。   他难过地问:“长官,你其实根本不想和我在一块儿的,对不对?”   谢知没有吭声。   前往何方明指定的西餐厅的路上,两人再也没说一句话。   自从裴衔意的脑袋坏掉后,两人的气氛第一次闹得这么僵。   谢知并不觉得是自己太过无情——离婚是事实,他临时受命照顾裴衔意也是事实。   糊里糊涂的裴衔意依赖他,他可以给予关怀,但不可能推翻事实,给予虚无缥缈的承诺。   “永远不会分开”这种哄真正的小孩儿的话,并不适合对裴衔意……尤其是对有心上人的裴衔意说。   否则等他清醒后,他们俩都会很尴尬。   何况以他的性格,本来就不可能说出这种话。   两人抵达餐厅一落座,何方明的眼皮就是一跳。   这股低调浓郁的死亡气息。   他纳闷地瞅瞅谢知,又瞅瞅裴衔意,实在不敢相信这俩人也会闹别扭,赶紧丢了个眼神给裴衔意询问: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说出来让哥开心开心?   裴衔意脸色不善:你个尿裤子的小太阳花,闭嘴!   何方明:操!想打架?   裴先生傻了也不影响和发小的心灵感应,眼神交战几个来回,服务生干站着,忍不住轻轻咳了几声:“裴先生,何先生,两位还是老样子吗?”   何方明的脸色瞬间又恢复高不可攀的冷艳,点点头,瞥了眼假正经的裴衔意,心里更纳闷了:怎么搞得像小时候似的。   他们俩多少年没这么幼稚地你来我往了。   谢知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俩人的相处状态。   他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渐渐失控,譬如裴衔意对他的依赖,譬如他对裴衔意越来越上心。   这是不好的。   何方明是裴先生很信任的朋友。   推敲出这个明显的结论,他垂下双睫,打开手机,翻出宋淡的联系方式,草草地打了行字——让何方明知道真相,将裴先生交给他吧。   不到二十个字,敲出后指尖却沉重得抬都抬不起。   餐厅里响起优美的小提琴乐曲,四下灯壁辉煌。谢知微蹙起眉,像是缩在阴暗的一角,有些冷。   他的目光凝在这串字上,迟迟没能下定决心。   直到大厨亲自端上餐盘,打破沉默。谢知瞥了眼裴衔意,还是没有点下发送,就此返回,留下草稿。   再等等吧。   等裴衔意再“长大”一些,时限就是……这部电影开机前。   刚好那时他也不能再天天陪着裴衔意,把他交给信任的发小,再好不过。   这顿晚饭三人都吃得食不知味。   何方明憋不住话,又不好当面发问——当然,在和裴衔意差点打起来前,他从来不管场合。   熬到小提琴手拉完一曲,何方明腾地站起身,给裴衔意使了个眼神:“我去趟洗手间。”   谢知放下刀叉,用餐巾拭了拭唇角:“请便。”   餐桌上少了个人,气氛更奇怪了。   谢知虽然不谨遵“食不言寝不语”,但饭桌上也鲜少说话,这时却有些犹豫,要不要说点什么,缓解僵硬的气氛。   裴衔意霍地站起来:“我也去趟洗手间。”   谢知下意识跟着动作。   裴衔意稍稍一怔,心情突然就好了不少,不过脸还是绷得紧紧的:“我一个人就可以。”   谢知也没想到自己会条件反射,十指紧攥,坐回去等待。   这个位置靠窗,外面是江景。此时天色已暗,城市里却灯火辉煌,无数道光窜动着,江面倒映出这个五彩斑斓的世界,绚烂得晃眼。   谢知礼貌拒绝了提琴手想为他专门拉一曲的好意,抱着手对着远处的景致发起了呆。   等了十来分钟,裴衔意才和何方明一起回来。   谢知转回身,不咸不淡地说:“我认识个医生。”   裴衔意和何方明:“?”   “可以帮两位治疗隐疾。”   ——第二根半价这种话就不说了。   何方明气成河豚,瞅瞅裴衔意,敢怒不敢言。   裴衔意莫名其妙:“?”   见何方明居然还没有察觉到裴衔意的不对劲,谢知莫名生出缕愉悦感——因为何方明没有察觉,他才没有转交自己的“监护权”。   很理所当然。   自己发现当然比别人告知要更有意义得多。   “啧,我晚上有个会议,先走一步,你和老裴路上注意安全。”何方明欲言又止,看着两人摇摇头,说完也不多留,说走就走。   “回家吧。”   谢知看了眼依旧绷着脸的裴衔意。   孩子气的裴衔意会展露许多成年人不会流露的鲜明表情——生气,讨厌,欢喜……说实话,他和裴衔意和平相处了三年,也是头一遭见到他生气的样子。   还挺不好招架的。   谢知琢磨了一路,本以为裴衔意气一阵就好,岂料他的气性比想象中大得多,到家后依旧不搭理他,一进门就闷头蹿上三楼。   谢知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回屋洗了澡,走出浴室时灵机一动,打开浏览器搜索:   惹儿子生气了怎么办?   ——打一顿就好。   ——请他吃顿好的。   ——送他喜欢的东西。   ——当家长的,得好好反思是不是教育方式出现了问题,注意沟通方式!楼上那个说打一顿的,你是想等你儿子长大了反过来打你一顿吗!!!   谢知:“……”   不好意思,走错频道了。   楼梯离书房近,谢知进了书房,半开着门,心不在焉地拿着本书,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页,大半注意力都落在外面,一直等到十二点,也没听到下楼的动静。   看来是真的很生气。   明早还要去剧院,谢知转着笔,犹豫了下,发了条短信提醒裴衔意早点睡,便回屋休息。   这栋别墅不是他的地盘,在未得到裴衔意的允许前,还是不能上那个禁区般的三楼。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半夜时分,谢知恍惚惊醒,睁眼的瞬间就发觉了不对。   夏天的窗帘轻薄,窗外的光经过一层筛滤,薄薄的铺了满屋。床边站着个人,背着光,面目模糊,身材极高,低头注视着他。   深更半夜,醒来时见着这么个场景,体验不算良好。   饶是谢知,也被惊出一身冷汗,头皮炸了炸,又迅速冷静下来,伸手拧开小夜灯。   柔和的灯光铺开,映亮床头的一周。   谢知撑起半边身子,仰头望着床边撞鬼似的人,冷冷开口,刚睡醒的嗓音微哑:“半夜三更不睡觉,站在我床边做什么?”   刚说完,火热的手掌忽然贴近,下颔被粗暴地掐着抬了起来。   裴衔意倾身凑近,下颔线绷得很紧,衬衫衣领敞着,锁骨深陷出一片阴影。他恶狠狠地瞪着谢知,咬牙切齿:“听好了——老子不、同、意、离、婚。”   谢知表情空白,动了动眼珠,和他对视上。   面前的人表情陌生,双眼狼似的悍利明亮。   “……”   阁下贵姓?   我儿子呢?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八点还有一更~~~   今天一整天都在返校的路上,失联状态,不想开学Otz 第27章   凌晨一点,沉浸在数钱梦中的宋淡被一通电话叫醒。   谢知彬彬有礼的声音从那头传来, 很有种当头一盆冷水浇下的效果:“晚上好, 睡得好吗?裴先生脑袋里的毛病恶化了。”   宋淡:“……”   这个消息比谢知的声音还冷。   匆匆交流完毕, 谢知挂了电话, 瞥了眼靠在床边土匪似的裴衔意, 翻身下床,和他对视片刻,扯开睡袍的带子,语气淡淡:“回避一下。”   “嗯?”   谢知:“我换衣服。”   裴衔意挑了挑眉,目光在他修长薄韧的身体上转了一圈,低哼:“我又不稀罕。”   语气彻底变了。   谢知满脸没睡醒的困顿,疲惫地捏了捏额间:“宝,去开灯。”   “喔。”   还是乖乖去了。   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不准这样叫我!”   “行。”谢知从善如流, “裴大爷,劳烦你开个灯。”   裴大爷这才高抬贵脚去开灯。   谢知钻进衣帽间换了衣服, 不太放心地回头瞥了眼那个看起来不太正常的大爷——不像喝醉, 难道是吃错药了?   他隐约猜到缘由,不紧不慢地走过去,低头扣着纽扣:“说说,现在你的世界观是什么样的?”   “什么什么样?”裴衔意莫名其妙看他, “哦对, 接回刚刚的话题,不离婚。”   谢知指尖一顿:“为什么?”   裴衔意愣了愣,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 纠结了会儿,虎着脸:“反正就是不离!”   行吧,你高兴就好。   反正离婚证在柜子里积灰快半年了。   谢知盯了会儿这个和记忆中的任何一个裴衔意形象都不搭的错乱版,隐约的印象慢慢清晰。   晚饭之后,何方明和他一起出去了十分钟。   这十分钟里,何方明都说了什么?   难道是因为他的话裴衔意才变成这样?   谢知毫不犹豫地拨通了何方明的电话。   何大少刚睡下就被叫醒,睡意朦胧的,非常不耐烦:“干什么?别我退步了你就得寸进尺啊……”   谢知:“昨晚你对裴先生说了什么?”   何方明愣了下,似乎清醒了点,躲躲闪闪的:“也没……没什么。”   谢知的语气不咸不淡:“是吗。”   “……”何方明憋了会儿,“确实没什么啊!我就说他最近表现太幼稚了,活像个奶娃娃,他要是真想追谁,赶紧学会强势一点,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不然心上人就跟人跑了。咋了他?”   说这话时何方明惴惴不安。   他让裴衔意强势一点……   裴傻逼不会直接把人给强了吧?   谢知:“……”   谢知瞟了眼裴衔意,挂了电话。   十分钟后,住在附近的医生护士及时赶来,全身装备齐全,镇定剂麻醉针甚至防暴叉,看着不像个专属医疗小队,倒更像来抓犯人的FBI特工。   裴衔意和这几人大眼瞪小眼,摩拳擦掌:“来打架?”   谢知靠在一边看戏,不经意抬眸和医护人员们绝望的目光相对,沉默了下,上前两步,抬手想搭在裴衔意肩上:“走……”   裴衔意浑身紧绷着,下意识拍开他的手:“别碰我!”   谢知稍稍一怔。   手僵在半空,片晌,他脸色淡淡地收回手,别开目光:“别给人添麻烦,走吧。”   触碰到谢知的指尖仿佛在发烫,裴衔意的手指不由蜷了蜷,嘀嘀咕咕:“你……你干嘛这个表情,我又没用力。”   谢知没有吭声。   大概是因为此前都是裴衔意大狗狗似的扑上来黏糊撒欢,猝不及防被推拒,落差太大,他心里有点说不上来的烦躁。   两人到医院时,宋淡正好抵达,向谢知又确认了一遍裴衔意的情况。   这次裴衔意极度不配合,仿佛又回到刚傻的那天,而且连谢知也不怎么管用了,镇定剂失效,谁也没辙。   医生焦头烂额:“这是怎么了?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刺激到裴先生了吗?”   谢知思考,会是离婚的消息吗?   不,不太可能,裴衔意纠结的只是依赖的角色可能会离开,并非这个。   但是他的离开其实对于裴衔意来说无足轻重。   思索片刻,谢知还是将这件事简略地说了下。   宋淡在旁听完,恍悟:“我知道了。”随即胸有成竹地借了支笔,唰唰唰在纸上写了行字,避开谢知,递给坐着生闷气、不肯搭理人的裴衔意。   裴衔意啧了声,勉勉强强瞄了眼,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瞳孔骤然一缩,皱眉想了会儿,极快地睨了眼谢知……竟然就肯跟医生走了。   谢知被他临走前的那一眼看得莫名:“你写了什么?”   宋淡看了眼纸条上的字——“神志影响追妻”,整整齐齐地对角折叠,沿着中间的折痕撕碎,回道:“商业机密。”   这次的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医生夹着报告和病例冲出来,满脸喜色:“谢先生,恭喜!恭喜啊!”   谢知:“男孩女孩?”   “男孩!”医生下意识回了一嘴,反应过来呛了下,“不是……我是恭喜你家裴先生进入青春期了!”   谢知:“……”   宋淡推了推镜框:“青春期?”   “对,”医生肯定地点点头,“根据我们的测试,是在十六岁到十八岁之间。现在裴先生已经想起了很多事,但记忆非常紊乱,碎片化涌现,认知错误会进一步加大,可能上一秒还以为你是他爱人,下一秒就觉得你是他爸爸,要不就是陌生人。等渡过这个年龄段,应该会好很多。”   宋淡唔了声,转着手里的杯子,陷入沉思。   谢知瞥了眼朝这边做鬼脸的裴衔意,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怎么?”   “说来话长,就长话短说吧。”宋淡指了指满身风度丢得一干二净的裴某人,“其实我和裴先生是高中校友,那时不熟,但也听说过他的大名。”   谢知展现难得的冷幽默:“天才少年逢考满分?”   “蝉联三年的校园一霸,每周周一升国旗必见他念检讨的身影。”   “……”   “他坚信自己是在替天行道、惩恶扬善,上学那三年,学校附近一个收保护费的都没有,小混混们闻风丧胆,不敢接近,到现在那一带依旧很太平。”   谢知:“……”   宋淡:“听说那时裴先生还有个梦想,是当黑客,入侵美国五角大楼,为国争光。”   谢知:“…………”   谢知忽然不太确定地问:“A市一中?”   宋淡点头。   “我高中也是这所学校,为什么没有听说过?”   宋淡解释:“你上高中时,裴先生正好毕业。虽然他的传说至今还裱在学校里,不过依谢先生的情况,应该不会听到这些东西。”   谢知稍微愣了愣,沉默下来。   是的。   这些流传在学校里的有趣传闻,总在朋友闲聊时说起……而他没有朋友。   他中学几年都独来独往,自带某种排斥外人的气场,所过之处其他人皆会避开,就算上一秒还在大笑大闹着,他走过去,四周霎时就会静下来。   仿佛所有人都在朝一个方向走着,独独他逆流而行,周遭的热闹擦身而过,奔腾涌去,与他无关。   宋淡发觉说错话,难得有些尴尬。   好在谢知很快收起瞬间的脆弱,语气平静:“还有呢。”   “我的意思是,”宋淡推了推眼镜,默契地当做什么也没发生,“现在裴先生的状态不同,可能会不服管教,给你带来点微不足道的小麻烦……”   谦虚了。   恣意,中二,任性妄为。   不是风流倜傥、从容不迫,永远保持着翩翩风度的裴先生,更不是可爱乖巧听话的裴宝。   “联系何方明,告诉他一切真相,把裴衔意交给他吧。”   谢知面无表情地抬起手机,不太想要这个儿子了。   宋淡微笑:“原来谢先生也会开玩笑。”   “请直视我严肃认真的表情。”   “裴先生没什么事,真是太好了,”宋淡假装没看到,“对付这样的裴先生的办法,就是尽量顺着来,这样他很快就会失去兴致。”   “然后转而继续折腾其他的?”   这回宋淡不仅瞎了,还聋了。   为裴先生又长大几岁,半夜紧急加班的医生护士们的死气沉沉尽扫,欢欣鼓舞起来——毕竟等裴衔意清醒后大概率会给他们涨工资。   谢知拿到检查报告,蹙眉盯着被还回来的裴宝,很想拒收,思索了会儿,没什么表情地问:“考虑换个监护人吗?”   忆及宋淡写的字条,虽然一时想不起上面写的“妻”是谁,但不妨碍裴衔意做出决定。   他朝着谢知呲牙一笑:“做梦。”   “……”   果然还是小时候可爱点。   谢知略感疲惫,揉了揉眉心:“回家。”   走出医院,已经三点过半,深黛色的夜幕里缀着几点寒星,两排路灯尽忠职守地蜿蜒而出,一眼望不到头,蔓延至被夜色模糊的边际。   城市里的大部分人已经安眠,周遭寂静得只听得到风声。   换衣服时匆忙,谢知只穿了件单薄的衬衫,风吹过来,衬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细瘦的腰身。   他腰背挺得笔直,岿然不动,裴衔意却看得不爽,脱下外衣给他披上。   带着体温的外衣当头罩来,谢知反而瑟缩了下:“不用。”   “用的。”裴衔意莫名执着,顿了顿,鬼使神差地补上一句,“你也是有人管的。”   谢知抓在衣服上的指尖一滞。   几年前生病时,沉沉笑着说“不要因为没人管你就糟蹋自己”的裴先生,忽然就和面前的人重合到了一起。   他复杂难言地瞅瞅他,嘴唇动了动,到底是没出声,只是默然将衣服拽紧了些。   宋淡专注地当个耳聋眼瞎的人,将他们俩送上车:“需要叫个代驾吗?”   谢知摇头。   宋淡退后一步,送上祝福:“谢先生,祝你好运。”   谢知和他对视一眼,敏锐地从宋助理严肃的脸上发现了一丝幸灾乐祸。   “别忘记,”谢知提醒,“他折腾的不会只是我一个。”   话毕,不去看瞬间僵住脸的宋淡,谢知的心情愉悦了几分,驱车回家。   裴衔意大爷似的坐在副驾上,还挺安静。谢知好歹睡了一会儿,他估计睡也没睡就突变了,折腾到现在,容色疲倦,上车就闭上了眼。   路灯的光钻进车里,谢知朝他瞥了一眼。光影从那张英俊的面容上飞快掠过,从这个角度看去,他的两道长眉深蹙,眉宇间竖起细细的纹路,像极了往日工作回来的裴先生。   可惜他身体里的灵魂此刻破破碎碎。   现在拼凑出来的还是个中二少年。   平安到了家,谢知的精神才松懈下来,眨了眨泛着涩的眼,脑子还算清醒,但有点头重脚轻,疲惫悄无声息钻进身体里,精神再强大也得拜服。   晨光熹微,再过两个小时,太阳就出来了。   换言之,现在回到床上还可以补两个小时的觉。   睡眠不足容易犯蠢,最近在吊嗓子,唱词还繁复驳杂。谢知想毕,掐了掐眉心:“裴大爷。”   裴衔意与他并肩走在前院的鹅卵石小路上,鼻音上扬地“嗯”了声。   “以后你就在家休息吧,不用去剧院了。”   裴衔意恢复的速度在加快,按医生的说法,年龄与记忆的恢复是成正比的,到这个年纪,还让他天天跟过去,很不妥。   原本带他出去,也只是想让他接触一下陌生人,免得在婚宴上碰到太多人发病失态。   反正婚宴也过去了。   裴衔意不知道在想什么,漫不经心地地哦了声。   谢知还是第一次得到这么冷淡的回应,心里的烦躁愈盛,轻轻吐出口气,脚步加快,进屋换鞋上楼,走进客房。   即将关上屋门的瞬间,一只脚精准地卡到门缝里。谢知关不上门,只能回头看去。   裴衔意顺势挤进来,靠在门板上垂眸看他。   谢知拧眉:“干什么?”   裴衔意盯着他的脸,眼神晦涩不明,过了会儿,才迟疑着缓缓开口:“我想了一晚上也想不起来……你知道我喜欢的人是谁吗?” 第28章   谢知:“……”   谢知:“…………”   什么傻逼问题。   他深吸了口气,勾勾手指, 让裴衔意凑近点。   裴衔意眼中闪动着求知与好奇, 配合地凑近。   谢知顺手拉开房门, 揪着他的领子, 低声道:“滚。”   “咔哒”一声, 伴随着裴衔意懵逼的一声“操”,门阖上了。   房门关上,屋内静下来,谢知在门前静立了片刻,酝酿出的那点可怜睡意消失无踪,转身走去浴室。   脑中又响起裴傻子刚刚那句“你知道我喜欢的人是谁吗”。   他忍不住揉了揉突突跳的太阳穴,发现人果然不能傻。   傻着傻着变成傻逼,容易挨揍。   裴衔意为什么会觉得他知道?   那位神秘的白月光被裴衔意藏着掖着, 捂得严严实实,别说身份, 谢知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   洗了把脸醒醒神, 谢知抬头望着镜子里自己水淋淋的脸,完全清醒,略感好笑。   其实他以前想象过裴衔意的青春叛逆期会是什么样,提前在心里模拟了几套解决方案。   就是没想到, 他站在父亲立场搞出的方案, 撞上个不认爹了的儿子。   真是岂有此理。   裴衔意的记忆现在恢复得残缺不全,认知有误,颠倒错乱, 两个性取向一致的成年人,住在一个屋檐下,以父子关系相处还好,要以其他的身份,诸如“前夫”,那就太尴尬了。   尤其不能忽略裴衔意念念不忘的那个心上人。   镜子里映出的脸颊上滚落晶莹的水珠,一晚上没合眼,眼眶酸涩发红,脸色苍白。   谢知双手撑在洗手台上,眯了眯眼,拿起毛巾擦干脸。   他心里有了决断,回到床边拿起手机,给宋淡发了条微信——裴先生有喜欢的人?   宋淡回得很快:你怎么知道?   【谢知:既然现在裴先生不认我这个爸爸了,你把那位叫来吧】   【宋淡:不可以】   这么果断?   谢知扬扬眉,继续打字:你也看到了,我镇不住他了。   这次等了会儿,宋淡才回:不方便。   不方便?   那次听何方明的语气,对方应该是裴衔意身边的某个人,说不定就是他的某个小情人,怎么不方便?   金主的命令都不听了,未免太恃宠而骄。   谢知抿去唇角那点不开心,冷漠敲字:我也挺不方便的。   【宋淡:放心,不管治疗期间发生了什么,裴先生醒来后绝对不会有意见】   【宋淡:我咨询了程大夫,你照顾裴先生这么久了,现在无论换成谁,治疗效果都会大打折扣】   谢知指尖一顿,眉心微微蹙起。   他反复看了会儿后面这句话,敲出个直击心灵的问题:为什么一开始不找那位过来?   【宋淡:……】   【谢知:……】   话题终止。   对话结束。   谢知坐在沙发上眯了会儿,到早饭时间,来敲门的是裴衔意。谢知慢吞吞地在敲门声里换了衣服,声音越来越大,才不紧不慢地过去开门。   裴衔意之前被怼出去,现在看到谢知就不爽:“慢死了。”   谢知还犯着困,耷拉着沉重的眼皮,手指半天没系上纽扣,鼻音上扬地“嗯”了声。   懒洋洋的,像在撒娇。   裴衔意:“……”   裴衔意的脸莫名红了红,看他动作慢,不耐地啧了声,上前两步,拍开他磨蹭半天的手指,灵活地给他全系上,闷声不吭地转身就走。   谢知游魂似的跟上,走了两步,不太习惯,伸手想解两粒纽扣,裴衔意背后长眼了似的:“不准解开!”   谢知脚步一滞,撩起眼皮,冷冷看他一眼,当着他的面直接解开,脚步加快,在后者冒着火光的瞪视里,施施然坐到餐桌上。   裴衔意闷闷不乐地坐下来,看谢知慢条斯理地吃着阿姨包的包子,神色不善地开口:“谢知。”   阿姨包的包子皮薄馅大,汤汁鲜美,鲜肉包一口咬开香气满口,就连谢知这种不太喜欢吃中式早餐的人都难以拒绝。他专心吃着早饭,听到这个许久没过的称呼,疑惑地抬眼唔了声,两颊微鼓。   “……”裴衔意不满敲碗,“不准卖萌!衣服穿好!”   听到声音的孙阿姨茫然地从厨房冒出脑袋:“?”   “孙姨,没事,”谢知咽下包子,喝了口豆香浓郁的豆浆,冷淡评价,“你还是小时候比较讨喜。”   吃完早饭,谢知拿着车钥匙准备离开,走了两步,察觉背后黏着道目光,转头一看,果然是裴衔意。   他晃了晃车钥匙:“走了。在家里别瞎闹腾。”   裴衔意几乎要在他身上盯出个窟窿来。   谢知像以往一样抵达剧院专门辟出的练功室。   一早上的气氛都怪怪的。   大伙儿都禁不住地往角落里瞅——少了个围观群众。   陈秋作为CP粉粉头,近距离嗑了好几天糖,见此忧心忡忡,等休息时,壮着胆凑到谢知身边,小心翼翼地问:“谢知,今天你家那位……没来啊?”   裴衔意陪着来了将近一个月,就算不认识他的也该认识了,不过大家都默契地不提名字。   其他人表面上八风不动,屏住呼吸,竖着耳朵,偷偷听八卦。   谢知瞥她一眼,淡淡道:“回去工作了。”   陈秋:“……”   这个回答太顺理成章,没人觉得不对,其他人觉得无趣,稀稀拉拉作鸟兽散,珍惜这段休息时间。   谢知擦了擦额角的汗,等身边没人了,不经意回头扫了眼角落,没看到熟悉的身影,垂下眼睫,覆住眼底的神色。   习惯是种可怕的东西,仅仅两个月,裴衔意好似就融进了他的生活。   或者说,更早以前,他就习惯了每次拍戏杀青回来,家里总有裴衔意存在的生活。   而他其实还是一个人。   要让裴衔意习惯身边没有他。   他也得习惯身边没有裴衔意。   这一天的练习结束,谢知照旧留下来听于涵的课后小课堂。   “学得很快,不错。”于涵喝了口放冷的茶,瞥了眼谢知,冷不丁又开口,“但是今天你不太专心。”   谢知愣了愣。   “你经常回头看,有时连你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回头了,”于涵想到什么似的,破天荒地笑了,“心里放不下吧。”   谢知明白过来他的意思,顿觉尴尬,想要解释,于涵却摆了摆手:“可以理解。”   谢知:“……”   您老不必这么通情达理的。   被长辈用那种混合着了然与欣慰的眼神盯着,谢知微叹了口气,开不了口。   于涵那张依稀可见年轻时的英俊的脸上笑意深了几分,指尖摩挲着茶杯,语气带着点怀念:“我和我师兄以前也是这样。”   谢知的坐姿更端正了些,乌黑的瞳眸静静的,看着面前这位快年过半百的长辈,没有急不可耐地追问,认真聆听。   于涵的目光似乎穿过了浩浩时光,落在很久以前的某个地方,又笑了一下——认识一个月,谢知第一次见他一天内笑了这么多次:“我和师兄是一个班子的,师父严,我年纪最小,身体弱,经常跟不上,总是要被留到最后继续,他每次都等在角落里,我被罚就和我一起受罚,结束时天都很黑了,看不清路,我走不动,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他从裤兜里抓出把桂花糖,背着我回去。那条路明明很长,我却总觉得,真短啊……”   谢知微微动容:“您的师兄……”   “在等我呢,等了好多年了。”   “等您?”   “嗯,他去世二十几年了。”   于涵摸着左手无名指上的素圈戒指,语气很平静:“我年轻那会儿,世道不好,同性也不合法,好像过得很苦,但彼此还在一块儿,也没那么苦。他肝癌,死在我怀里的。那天的天儿不错,他最后一眼看到的是我最美好的样子,我记忆里也是他最年轻的模样,在记忆里都不会陈旧,挺好的。”   谢知停顿了片刻:“您也在等他。”   “是啊。”于涵望着他的眼神柔和了不少,“有人等,等着人,人啊,这样就有个寄托,不会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要做什么,该做什么。”   说着,他看了眼外面:“天暗了,要下雨。早点回去吧,别让人等急了。”   谢知默然起身,鞠了个躬,转身离开,轻轻合上休息室的门。   于涵果然说得很准,走出剧院,天就暗了,阴惨惨的风刮来,扑得赤裸的胳膊上一阵汗毛倒竖。   谢知走向停车场,脑中莫名掠过个念头:裴衔意今天做了什么?   以往怕他过来无聊,出门前都会带上一两本书。   这个念头来得莫名其妙,落地生根,顽固极了,怎么去都去不掉。   谢知走到车边时已经开始落雨,陡然砸落的雨滴驱散了闷热,他心里想着事,没怎么注意,绕到另一侧,垂落的视野出现双球鞋。   顺着休闲裤包裹着的修长双腿往上,果然是让人过目不忘的熟悉帅脸。   平时穿着正装花孔雀似的裴宝走了,来了个穿着休闲装的裴大爷,倒是一下显得年轻了好几岁,瞧着像个大学生。   谢知迟缓地眨了眨眼:“……你怎么会在这儿?”   裴衔意理所当然地伸手:“接你啊!没见着今天天气预报说要下雨?伞都不带,钥匙给我。”   谢知:“不用。”   “少爷纡尊降贵给你当司机你还嫌弃?”裴衔意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我爸都没这待遇好吧!拿来拿来,等了好久饿死了。”   “……”   太不习惯了。   这真的是裴衔意吗?   谢知茫然了一阵,将车钥匙递给他,趁他伸手来接,另一只手飞快地捏了把他的脸。   好吧。   是真的。   作者有话要说:返校时把行李先寄走了,我到了行李还没到,键盘和电脑充电器都在里面,本来想用寝室里的蓝牙键盘连iPad码字,又发现iPad需要电脑共享网络,稿子也在电脑上…………另一种意义上的放假吧(doge 第29章   猝不及防被捏了一把,裴衔意嗖地往后跳远, 捂着脸震惊愤怒地瞪着谢知:“干什么干什么!”   反应还挺大, 谢知饶有兴致地盯着他, 抛了抛手里的车钥匙, 懒懒散散地道:“不干什么, 回家吧,饿了。”   “车钥匙给我。”   “不,”谢知认真地说,“你是未成年。”   “……”   中二期的裴先生可真有意思。   谢知一脸淡漠地逗完人,若有所思。   现在裴衔意从逻辑到思维全是乱的,在他眼里,他是谁?   天色又暗了许多,阴风惨雨的, 还不到下班的点,街上意外的通畅。   谢知打开雨刷, 正要发动车子, 闷闷的雷声隆隆响起,从远方一声叠一声地传来,他按在方向盘上的手指一顿,转眸瞥去。   裴衔意在死要面子强装镇定。   车内光线黯淡, 裴衔意的脸色就显得格外青白, 安全带也没系,双手僵直地握在身前,直直盯着前方一起一伏的雨刷, 整个人紧绷着,像根绷紧了的弦。   明明害怕打雷,为什么还要跑出来?   谢知无声叹了口气。   同住三年,裴衔意表现得完美无缺,毫无破绽,仿佛没有弱点。   要不是变傻了知道来他房间里撒娇,他都不知道他怕这个。   察觉到他的视线,裴衔意倔强地瞪回来:“怎么还不开车?不会开就不要逞强,还是让我……”   剩下的话在仓促之间咽回喉咙里,噎得裴宝睁大了眼。   谢知起身凑来,带来缕清冷的香气,他弯着腰,侧容正对着裴衔意。   车窗外映进道灯辉,恰巧落在他的脸上,卷翘的长睫下好似藏了光。   好近……   太近了。   裴衔意的心底像被挠了一下,不由屏住呼吸。   像个贱兮兮的铲屎官,平时爱答不理的高冷猫儿忽然凑过来蹭两下,又惊喜又惊慌,生怕把他吓跑了。   咔哒。   安全带系好了。   其实就是几个呼吸间的事。   谢知毫无所知,系完坐回去,见裴衔意神色不对,疑惑地挑起一边眉。   “……”裴衔意砰砰砰的心跳平静了,瞪他,“你勾引我!”   谢知懒得回应这种凭空捏造的瞎话,敷衍地哦了声,掏掏摸摸出黎葭给的那张律师名片:“诽谤罪,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剥夺政治权利。”   裴衔意:“你还背这个???”   “演过小律师,记忆深刻。”   外面的雷声还在继续,谢知顺手打开车载音乐,稍微调大声了点,状似无意地问:“今天在家里干了什么?”   音乐声太大,他的声音有些模糊,裴衔意不满地调低声音:“看文件签字,接了两个远程视频会议。”   “嗯。”   裴衔意:“还跟孙阿姨学做了几个菜。”   “嗯?”见能转移裴衔意的注意力,谢知耐心地接下去,“什么菜?”   “先做了几个苏菜练练手,”裴衔意傲气地扬起下颔,表示不是特地给他做的,“阿姨夸我学得快……不过我好像以前就学过。”   谢知:“以前?”   “是啊,我想做给一个人吃,他失约了,没有来,”裴衔意的话音渐渐低下去,眉尖紧蹙,自言自语,“是谁啊……我怎么就记不清了。”   是你的心上人吧。   谢知想着,趁着红灯,摸出耳机扔过去,没有再开口的欲望。   随着年龄的大幅度变化,裴衔意的表现也在改变——相处几日后,得出的第一个表现就是,他不再像以前那样黏着谢知了。   断绝父子关系,再撇去暧昧的前夫关系,相处起来倒是比父子关系时放得开,也比曾经的夫夫关系更自然。   裴衔意的习性也有了变化。   ——非常折腾。   以前不管孙阿姨煮什么,裴衔意就吃什么,现在开始挑剔食材、刀工、火候,谢知头疼地解释了几回,眼泪摇摇欲坠的阿姨才半信半疑地接受了安慰;还不知道从哪儿弄来辆机车,在车库里与一众豪车低调对望,谢知平时开出黑色宾利时,绕过这新来的“邻居”满心无言;顺便重操旧业开始摆弄电脑,开始自己的为国争光大计,看他好像真有两把刷子,谢知只得连电脑一起没收了。   这就算了,某天晚上两人饭后消食,谢知想起要买点东西,刚巧小区里没有,踱步出去,路过附近某片区域时,几个染着红红绿绿毛的不良少年蹲在路边抽着烟,一瞅见裴衔意,吓得一个哆嗦,腾地就跳起来站军姿,齐刷刷喊:“老大!”   然后偷偷把烟扔地上,悄悄碾了碾。   裴衔意眉目冷峻,身高腿长往那儿一站,气势唬人:“捡起来。”   几个少年慌慌张张地捡起烟头,小心将烟屁股塞进兜里:“对,对不起,我们不是故意乱丢垃圾的……”   “知道分类吧?”   “有,有害……”   “错了。”裴衔意表情深沉,“回去把垃圾分类歌多唱几遍。”   几个不良少年一点头,见他没其他话了,转身拔腿就跑。   谢知的表情麻木:“…………”   这祖宗白天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又过了两天,何方明忽然打来个电话,请俩人吃饭,还是上回那个餐厅。   席间还送了份礼物。   见谢知目露疑惑,何方明显得更疑惑:“明天是老裴的生日啊,你忘了?”   他皱眉的样子特别凶,语气也不好,说完想起裴衔意就在旁边,咳嗽两声,赶紧补救:“老裴听外婆的过阴历生日,每年变来变去的,是不太好记。我明天得去趟法国,没法给他庆祝,劳烦你了。”   谢知缄默片刻,在心里算了算日期,才想起这回事。   他们俩结婚三年,有两年裴家的亲戚都在凑热闹,张扬自主地给裴衔意举办生日宴,宴会上人太多,说不上话。   好像有一年是不同的……   谢知回想了会儿,忽然怔住。   结婚的第二年,他去深山里拍戏,信号不好,和外界处于半失联状态。   他疲于每日的拍摄,在山里对时间流逝也没概念,自然也就忘了裴衔意的生日……现在往回推算,没记错的话,他摔下山崖那天就是裴衔意的生日。   放着那堆事后必恼人的亲戚不管,却为了见一个印象不深的小情儿,大老远跑去深山老林?   不像是个正常人会做的事。   谢知心里动了动,有什么在脑海中稍纵即逝。   他忽然很想问问裴衔意那天到底为什么要去那儿。   扫了眼何方明,谢知的冲动压下了一半,再瞄一眼已经开始不太安分的裴衔意,冲动彻底扼制住了。   ……有一说一,这对哥俩儿真闹心。   吃完饭,何方明就急匆匆地去赶飞机,留下大眼瞪小眼的俩人。   裴衔意随手拆开何方明送的礼物,是块表,新上市限量款,长得不太好看,价格好看。   谢知看他随意抛着那块表,目光似有似无地瞟过来,揉揉额角:“别看了,礼物没来得及准备。”   最近一半心思在开始排练的两出戏上,一半在精力旺盛折腾个不停的裴大爷身上,完全忘记这茬了。   他斟酌了一下,用一种商量的语气:“等下回去时,给你买对袖扣?”   裴衔意嫌弃:“俗不可耐!”   “海绵宝宝的娃娃?”   “谁要那种幼稚的东西,你当我几岁?”裴衔意不可置信地瞪他一眼,“你喜欢我去娃娃机给你夹,一夹一个准。”   “……”   海绵宝宝和天线宝宝死不瞑目。   裴衔意哼哼唧唧,他出来带的是原来的手机,想起刚刚刷到的一个视频,眸光闪了闪:“我想好要什么礼物了。”   谢知抱着手靠到椅背上,指尖搭在臂弯上点了点:“什么?”   “明天再说,你下课早点啊。”裴衔意黝黑的眸底闪烁着狡黠,“我先不给你说,你等着答应。”   谢知也没怎么犹豫,便点了点头:“行。”   隔天下午四点半,裴衔意准时出现在宾利车里。   这个年龄段的裴先生依旧收不住情绪,眼睛弯弯的,任谁都能看出他的心情不错。   开了段路,裴衔意警惕地左顾右盼:“你要去哪?这不是回家的路。”   谢知:“拐卖。”   “打得过我吗就拐卖我。”裴衔意嫌弃地捏捏他的胳膊,“细胳膊细腿的。”   “别闹,开车呢。”谢知说,“去拿蛋糕。”   裴衔意哦了声。   谢知目不斜视:“早上阿姨给你煮了长寿面,晚上我只能送你蛋糕了。”说着,他的语气缓了缓,“旁边的柜子里有你的礼物,打开看看。”   “嗯?”   裴衔意压抑着小惊喜,小心翼翼地打开柜子,一眼看到里面放着的盒子,拿出来先掂了掂重量——嚯,挺有分量,是份大礼!   打开一看,裴衔意的脸木了。   包装精美的礼物盒里,躺着一叠……厚厚的待签文件。   雪白的文件躺在红色绒布里,看着格外喜庆。   裴衔意面无表情地拿起其中一份,朝着谢知重重地掸了掸:“我过生日你就送我这个?!”   谢知在红灯前停下车,手搭在方向盘上偏过头,凉凉道:“我送得了你这个吗,看旁边。”   崩溃的裴衔意这才注意到文件旁边还有个细长的盒子,生怕再看到什么神奇的礼物,他深吸了口气,做好心理准备,解开丝带,打开盒子。   里面躺着支银白色的钢笔,笔身上刻画着冰雪与鹿角,线条修长优美,赏心悦目。   “时间仓促,来不及准备。”谢知脸色不变,满口鬼话,“今早让小D在地摊上二十块钱买的,小D还砍了三块钱价,爱要不要,不要还我。”   裴衔意的指尖细细摩挲了笔身片刻,粲然一笑:“哄鬼呢?这明明是你以前写歌用的笔。”   他的语气自然,谢知愣了愣,惊疑不定地偏头看了他一眼。   ……裴傻子怎么知道他用的是这支笔?   作者有话要说:知道裴宝为什么看起来撒fufu的吗,因为他是真的撒fufu。   你们这群小傻蛋→.→之前憋着没说是觉得直接说出来没意思,没想到都到这里了还有人在误会……   其实我也说过,不过作话被晋江吞了,评论也回复过,被刷下去了……… 第30章   “……不是那支,”谢知愣了会儿, 回神, “是一套里的另一支。”   裴衔意“哦”了声, 继续盯着笔开始发呆, 眼底变化莫测, 似乎想起了点什么。   他攥着那支笔,爱不释手地把玩,动作更像是在抚摸某种易碎的、珍贵的东西。   谢知送的是笔,文件是宋淡送的。   正好可以用来签名。   养病的这段时间,裴衔意的工作就没怎么断过,现在稍微好点了,视频会议又接连不断,看着这叠文件, 老大不乐意。   不过他现在很想试试这支钢笔。   他翻开文件开始看,迅速看完一份, 大笔一挥, 签下自己的大名,左看右看,觉得不错,满意点头。   甜品店离剧院远, 路上堵车, 裴衔意的工作能力随年龄上涨,趁着这点空隙,解决了大半待签的文件报表。   拿到蛋糕回家时天色已暗, 孙阿姨刚离开不久,桌上留着晚饭,厨房里定时煨着汤,玉米的清甜香气逸散过来,谢知肚子有点饿了,循着味儿钻进厨房。   阿姨走之前把礼物放桌上了,是一条亲手织的围巾。   弄潮儿孙阿姨审美优越,功底了得,针底细密,配色漂亮,丝毫不比商场里的差,A市的冬天冷得厉害,正好能派上用场。   裴衔意喜欢得不行,往脖子上一捂,冲盛着汤走出来的谢知炫耀:“好不好看?”   谢知挑挑眉,见他嘚瑟的样子,嘴里不太是滋味。   或许明年生日也请阿姨织一条围巾当礼物?   谢爸爸认真思考着,放下汤,又听咋呼个不停的裴某人冷不丁冒出句:“今年冬天你也给我织一条吧。”   “……”谢知冷漠地睇他一眼,“没睡醒?”   裴衔意啧了声:“凶巴巴冷冰冰的,忒不招人喜欢。”   谢知无动于衷。   裴衔意在他冷淡的眸色里讪讪坐下,想了想,又不太服气:“今天我过生日,你要听我的。”   “几岁生日?”   裴宝挺胸骄傲:“十六!”   谢知毫不留情地戳穿:“你今年二十八了。”   裴衔意面露惊恐:“我怎么可能那么老!”   “……”   你就是那么老。   正说着,裴衔意放在客厅里的手机忽然响起来,谢知隔得近,走过去垂眸看了眼,扔给他。   来电的是裴衔意他爸。   裴衔意用眼角余光一扫,直接摁断电话:“吃饭吧,今晚少爷准备了你喜欢吃的鱼。”   “你准备的?”谢知稍感诧异,还没得到回应,手机又响起来。   裴衔意本来打算直接关机,瞄了眼谢知,指尖突然一顿,不小心接了电话。   电话那头的裴争虹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几岁了,又玩这套?!”   裴衔意冷笑一声。   气氛僵硬起来,谢知淡定吃饭。剧院里的厨师回老家奔丧,临时换了个,不合口味,中午没怎么吃,胃里烧灼,饿得慌。   不过再饿谢知也不可能狼吞虎咽,他垂着浓睫,雪白的脸颊微微鼓动,细嚼慢咽、斯斯文文地吃下块鱼肉,模样意外乖巧,像只啃胡萝卜的白兔子。   裴衔意来了兴致,夹了块鱼肉,打开手机免提扔在一边,专心挑刺。   电话没挂断,隐约传出个女人温柔的声音,似乎是在劝裴争虹说话别那么呛。   裴衔意挑完刺,将鱼肉往谢知碗里一扔,托腮看他。   谢知优雅颔首致谢,继续专心认真地吃饭。裴衔意眼里涌过点笑意,懒洋洋地捞起手机开口:“有事说事,我这忙着呢。”   窸窸窣窣一阵响,裴争虹沉声道:“你能有什么事?少那么娇气,没断胳膊断腿,在家赖了那么久,像什么样!”   “裴董教训得是。”裴衔意看着谢知将鱼肉吃了,心底生出股奇异的满足感,又夹了块鱼肉慢条斯理地挑刺,嘴角噙着抹嘲讽的笑,“我闲,时间不值钱,您就不一样了,别在我这儿浪费你们一家团聚的时间,我赔不起。”   这话实在过于尖锐,不像个成熟的大人会说出的,裴争虹的声音滞住,哑口无言。   裴衔意嘴角的笑意深深,眼神却是冷的。   谢知看到他的手很不明显地颤了颤。   裴争虹安静了许久,涩声道:“这几年你没说过这种话了,我还以为你已经放下了。”那边强势的语气潮水般退去,“……今天是你的生日,礼物被保安拦了,记得去取。”   裴衔意的嘴唇抿得死紧,黑黝黝的瞳孔深不见底,执拗且冷漠。   裴争虹道:“小意,我们四年没见面了。”   听到这话,裴衔意反而笑了一声:“因为我识趣。”   “这种话说出来伤人伤己,何必。”   “过虑,不伤己,我很快乐。”   “你的病怎么样了?”裴争虹不知道好端端的儿子怎么忽然又变回了以前的样子,头疼地跳过话题,心里惴惴,“我询问你的助理,他说疗程还有一半?”   “死不了。”   “你一定要用这种语气说话?”   “听不惯?我挂了。”   不等对面的裴争虹说话,裴衔意直接挂了电话,单手摁关机。   随即朝谢知无所谓地一笑:“有趣吧。”   谢知在这场争执中安静吃完晚饭,拿着餐巾按了按唇角:“不太有趣。”   万万完全没想到,裴衔意和家里的关系僵硬到这个程度。   父子俩跟仇人似的,对话必呛,四年未见。   他心里存疑,想要问问,看裴衔意挂完电话消沉的模样,又将话咽了回去。   饭桌上死寂一片,直到吃完饭拿出蛋糕。   两人产生了争议。   谢知要用蜡烛插上二十八这个数字,而裴衔意坚持自己还是十六青葱一枝花,张牙舞爪打死不肯变老。   两人僵持半天,谢知后退两步,打开手机摄像头对准他,冷冷道:“随你。”   裴衔意夺得胜利,满意地插上十六这个数字,闭眼许了个愿,一本正经地祝自己十六岁生日快乐。   谢知默不作声地保存了视频,取名“十六”,准备等裴衔意清醒后拿出来取笑他。   为了新电影,谢知最近在增肥,放心地和裴衔意分吃了蛋糕。   这家甜品店口碑很好,A市只此一家,极难预约,普通顾客提前半个月都不一定排得上号,还是托黎葭的福才提前一天订到。   蛋糕不大不小,刚好够俩人当饭后甜点。谢知给黎葭发消息道了谢,收获一个龇牙咧嘴的表情——“他睡了”。   【谢知:。】   【天线宝宝:有事找我,别找他,离他远点。】   不知为何,宗溟防谢知防得像只护着肉骨头的狼狗,谢知最近联系黎葭,十有八九说话的都是宗溟。   他挑了挑细眉,没再回复,两人默契地删了对话,假装无事发生。   耽搁了下,抬头裴衔意已经不见了,头顶传来呼声,谢知仰起头,裴衔意俯靠在三楼的围栏上,冲他招手:“上来,现在该送我礼物了。”   谢知满头雾水:“送过了。”   “那是你想送的,这是我想要的。”   “流氓逻辑,二十八岁的你会因这句话脸红的。”谢知和他对视片刻,拧眉上楼,走到三楼时,脚步顿了顿,“你要什么?”   裴衔意看起来有点小兴奋,领他往里走:“嘘,保持神秘。”   谢知脚步闲散,落后两步,睨着他的后脑勺,忽然觉得这样的裴衔意也挺可爱。   他懒得再纠回裴先生光辉神武的形象,亦步亦趋跟着走,顺便打量没怎么见过的三楼。   和二楼的布局其实差不多,只是每间房门都紧紧闭着……除了最里面那间。   那间屋子应当就是目的地,裴衔意的脚步加快了点,伸手推开虚掩的房门。   嘎吱——   里面的布置滑入眼眶。   雪白的墙壁上挂着几幅名家油画,书架上整齐罗列着一排排精装书籍,飘窗上堆着几个玩偶,旁边是一盆玲珑袖珍的重瓣月季,徐徐吐出粉白色的花瓣。   柔软的羊毛地毯铺了满屋,象牙白的沙发对面……是一架被米色罩布罩着的三角钢琴。   谢知愣在门边。   裴衔意背对着他,没发现异样,走到钢琴边,扯开罩布:“我这几天上来,看到这里有架钢琴,好像买来后一直放着积灰,之前在网上看到你弹钢琴的视频,你好像很擅长?我想听你弹。”   他的动作稍微一顿,想起视频中弹着琴的俊秀清冷的少年,心底涌出股热意,珍惜地用指尖轻轻扫了扫黑白相间的琴键,语气里是自己都没发觉的羞涩与紧张,“以后你想弹的话……也可以直接上来,这里不是你的禁区。”   他的话音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   谢知的心脏砰砰跳着,回响一下下敲击着鼓膜,血液似乎在回流,指尖发冷似的颤了颤,脑中嗡嗡一片乱响。   钢琴散发着某种魔力,让他痛苦,又让他着迷。   他扶着门框站稳,废了很大的功夫,才将目光从上面撕开,冷汗涔涔。   七荤八素里,他的嘴唇动了动:“我弹不了。”   裴衔意模模糊糊触及到了久远的回忆,正满心期待着,闻声愣了愣,看向门边:“为什么?”   谢知迅速别开头,藏起发抖的手指,靠在墙边背对着他:“……不想弹。”   “这是什么理由?”裴衔意不爽极了,“说好的今天听我的呢?不是答应我给我礼物吗?”   谢知直接了当:“不弹。”   裴衔意怔了怔,望着门边谢知露出的半边代表着拒绝的背影,眼里有受伤的痕迹。   他觉得委屈极了,眼眶都在发红,紧紧咬了咬后槽牙:“你很讨厌我吗?”   谢知不懂他为什么会这样想:“怎么可能。”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裴衔意吸了吸鼻子,“你就是讨厌我……明明是你最擅长的事,我只是,只是想听听你弹的琴……”   谢知闭上眼,耳边响着裴衔意小声的控诉,指尖搭在臂弯里,沉默地敲了会儿,转身伸手,啪地摁灭了屋里的灯。   月光幽幽斜映而入,被水蓝色的窗纱筛过,像层薄薄的霜,屋内暗下来,模糊了一切。他的收回手,轻声问:“真那么想听?”   裴衔意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关灯,闻声眼睛一亮:“想!”   他这一阵经常做梦,梦到少年谢知坐在黑暗的舞台中,在聚光灯下弹琴。   那个场景清晰得过分,像是深刻在灵魂里的印记。   他想再看看那一幕。   谢知不露声色地擦去鬓旁的汗:“想听就叫哥哥。”   裴衔意毫无原则:“哥哥!我想听琴!”   谢知笑了笑,稳住脚步,悄然擦去指尖的冷汗,一步步挪到钢琴边坐下。   屋内幽暗,他的表现又太镇定,裴衔意完全没发现不对,坐到沙发上,眼底闪烁着期待的微光。   朦胧的月辉从飘窗外漏进,倾泻在钢琴边的人身侧。   银辉镀在谢知的侧颊上,连眼睫都被渡了层银色,优美得像个从童话里走出来的王子。   谢知在给自己做心理准备。   他一动不动地坐了良久,咬了咬牙,模模糊糊地想:不能再躲了。   他躲了四年,不敢触碰这段蒙尘的回忆,在还完最后一笔钱前,自我麻痹了感官思想,现在……必须想起来了。   爸爸妈妈在公寓里自杀的那天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不敢再弹琴。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落到熟悉的琴键上,脑中光怪陆离,克制着恐惧,决绝似的,按响第一声。   ——当!   《小夜曲》的前奏响起的瞬间,裴衔意就听出了不对。   短短的一小段,谢知弹错漏音,比初学者还不如。   直至此时,沉浸在某一场美梦里的裴衔意才发现不对。   谢知的手指在发抖,尖削的下颔上汇聚着一滴汗水,眼睫被汗湿,乌黑地遮蔽在眼睑之上,不断轻颤着,呼吸也不稳。   他在做美梦,而谢知却仿佛被推进了一场噩梦中。   裴衔意震了震,几乎是下意识地弹跳起来,冲过去一把按住谢知的手:“谢知!”   谢知茫然地睁开眼,眼眸微湿,泛着红血丝,神色痴滞。   四年了,他还是这样,一旦触碰到钢琴就会陷进那场噩梦里,久久难回。   裴衔意心口发闷,心脏像被人扔进了破碎的玻璃渣堆,滚来滚去,扎得他透不过气。他强硬地将谢知的手掰回来,重新放下罩布,半蹲在他身前,握着他的手,不断擦去他掌心里的冷汗:“对不起……对不起,不想弹就不要勉强自己。”   “抱歉。”谢知没反应过来,满额冷汗地呢喃着,“我不是不想弹。”   是弹不了。   裴衔意腾地冒出股针对自己的无名火。   他腮帮紧绷,咬着牙望了会儿他苍白的面颊,忽然跳起来,攥住谢知的手,大步往外奔去。   谢知这才回了神,好在腿够长,跟得上他急匆匆的步子:“干什么?”   裴衔意不吭声,飞快下了楼,又冲到车库,啪地摁开灯。   谢知彻底回神了:“你要出门?”   裴衔意依旧没说话,拽着他走到前不久入驻的那辆重机车前。   冷白的灯光下,机车像一只静卧的猎豹,漆黑的机身上掺着几道火焰般的金色,折射出炫目的光,张扬又漂亮。   谢知和机车面面相觑,怀里被塞进个头盔。   再一抬眼,裴衔意已经坐到机车上面了,大喇喇地跨着条长腿,头发不太修边幅地翘起一缕,英俊的脸上扬着抹飞扬的笑意,朝他吹了个口哨:“来。”   这张融合了成熟男人韵味与少年轻狂气质的脸,奇异的性感,还很……诱惑。   谢知不甚自在地撇开视线,看了眼手表。   晚上九点。   明天得继续上课。   后天有个通告。   过几天还得拎着这位不良“少年”去医院检查脑子。   他不确定要不要跟脑子坏掉的裴衔意一起疯,沉默片晌,在理智喊着拒绝时,双手不紧不慢地戴上头盔,坐上后座,嗓音清淡:“我不想明天被人看到我们俩出交通事故意外身亡的头版头条,你行不行?”   “废话,”裴衔意轻哼,“抱紧我的腰。”   机车低沉地咆哮一声,轰然蹿了出去。   幽静的别墅小区里响起挑衅似的机车声,巡守的保安循声跑来,见到两人吓了一跳:“裴、裴先生,谢先生?”   裴衔意对保安大叔的褶子脸不屑一顾。   谢知勉强掐着裴衔意腰侧的衣角,礼貌颔首:“晚上好。”   保安:“呃……晚上好?”   机车轰鸣着飞驰而去,保安原地僵化成石像。   章禾区僻远,寸土寸金,人傻钱多的富人住的地方。富人多爱清净和青山绿水,不远处就有座山,山路盘旋曲折,是早些年废弃的盘山公路。没建这个别墅区前,常有不要命的小年轻大半夜来飙车赌车。   谢知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成为其中一员。   夜风很凉,像有人在耳边尖啸而过,迎面刮在脸上,生生的痛。裴衔意开机车很疯,速度飞快,远处的山眨眼近在眼前。   上山的路坡度大,陡峭不平,谢知稍稍迟疑,抱住了裴衔意的腰,放下挡风板,声音飘散在风里:“你以前这么疯?”   裴衔意大声回:“一直!”   谢知眼底漾出笑意。   轰鸣声响彻在夜里、风里、山路上,撕破寂静,隐约能听到遥远的回音。周遭的景色扭曲模糊,不远处的小区里亮着灯,星星点点,更远处是灯火辉煌的城市,一派风光繁盛。   他们在飞快地远离尘嚣,像两个叛逆的大人,在这无人知晓的深夜里,奔逃向自由的旷野。   心头的郁气不知不觉被这迎面而来的狂风吹得七零八落。   谢知的另一只手也搭在了裴衔意的腰上。   裴衔意轻轻笑了一声。   安全到达山顶,从机车上下来时,谢知没太站稳,被风吹得晃了晃。   裴衔意抱着头盔,走到山崖边,回身冲他笑。   那双漆黑的眸子熠熠生辉,似扑破了蛛网的蝴蝶,肆无忌惮地展开双翅,展露出平时低调敛去的神采:“怎么样,爽不爽?”   谢知靠着机车稳住身形,慢慢摘下头盔,看他恣意散漫的笑,恍惚见到了真正的“裴先生”。   不过真正的裴先生是不会半夜带他疯跑出来干这种事的。   四下只有呼呼风声,静默少顷,谢知的眼神柔和了许多:“谢谢。”   裴衔意摸摸鼻子,不太好意思:“我惹你不开心了,当然有责任哄你高兴。”   “不是你。”谢知走到他身边,和他并肩站着,顿了顿,“其实……我很久没碰钢琴了。”   裴衔意偏头,看他身形单薄,忍不住脱下外衣给他披上。   被罩进带着余温的外衣里,谢知意外的安心,没有拒绝,平时不会说出口的话也徐徐说了出来:“最后那次,是四年前。”   “……爸爸妈妈自杀的那天。”   裴衔意后悔得要死:“对不起,我不知道。”   谢知摇摇头:“我现在很高兴。”他眺望着远方,表情很平静,“我记不清那天发生了什么,失去意识前,爸爸在看报纸,妈妈给我喝了杯牛奶,让我弹她喜欢的曲子,我的狗趴在我的脚边,蹭着我的裤腿听我弹琴……一切都很好。”   “醒来之后,只剩我了。”   “……然后我再也弹不了琴了。”   从那时……到将债务还清前,谢知都像是堕入了一个玩笑般可怕的噩梦。   他总梦到那混乱的一夜,却永远隔着一层迷雾,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莫名的恐惧与不安让他感到窒息痛苦,不自觉地封闭内心,抗拒所有外人的感情,无论好的还是坏的。   就连黎葭,面对着敏感的他,也小心翼翼的,不敢像以前那样大大咧咧地开玩笑。   那个噩梦太长、太长了,像被投进了深海中,眼睁睁看着生路越来越远,无可自抑地越堕越深。   仿佛会纠缠他的一生,永不可解。   谢知的情绪总是很淡,天生没有七情六欲般,鲜少有说这么一长串话的时候。   此时他卸掉了紧锁的盔甲,露出了绝不对外人展露的脆弱。   倘若面前的是神志清醒的裴先生,他不会多说一句。   裴衔意的喉咙哽着什么,不上不下的,心底好像塌了一块,难受得要命。他望着身边人冷淡的侧容,隐约有种穿过了谢知身周那种生人勿近的隔膜,正在一步步靠近他的错觉。   察觉到他想说点什么,谢知很快收敛了情绪,微微笑了笑:“你以前常来?”   “不高兴时会来,骑着机车冲上来的感觉很好。”裴衔意望着他,“你也尝试到了。”   谢知:“看来你不高兴的时候挺多。”   裴衔意笑而不语。   不高兴的不止谢知,今晚裴争虹的那一通电话也让裴衔意的心情糟透。   两人都不再说话,静静地在山顶吹了许久风,直到裴衔意打了个喷嚏,谢知动了动微麻的双腿,看了眼时间:“回去吧。”   裴衔意哦了声,伸手给他拢了拢领子,大步流星走向机车,潇洒地跨上去。   三十秒后,风里飘来声:“哥哥。”   谢知眼皮一跳,不祥的预感再次降临。   裴衔意:“机车没油了……”   谢知:“……”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分章不太好,所以这章爆字数了orz 第31章   下山时的气氛略微尴尬。   本山头最靓的两个仔出行匆匆,叛逆飙车, 忘了带手机这个智人必备装备, 在这荒山野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何况这么丢人的事, 两人都不想让外人知道。   尤其不能让宋淡知道。   裴衔意舍不得让爱车在山上吹一晚上风, 满脸菜色地推着机车下山, 看起来很想解释点什么,又不好意思说话。   谢知披着他的外衣,双手插兜,淡定地走在崎岖的山路上。   裴衔意比他高大强壮,外衣也宽大不少,罩在他单薄的身上,空荡荡的,有点仙风道骨的味道。   风声在沉默中呜呜咽咽, 鬼哭狼嚎似的。   在裴衔意望过来的第三十次,谢知慢吞吞开口:“为什么出门前不加油?”   裴衔意的耳根红了, 张了张嘴, 犟着脖子:“还不是因为你一脸快哭了的表情,我急着带你出来,能记起那种小事?”   谢知凉凉地掠去个眼风:“是吗。”   “……”裴衔意干咳几声,声音虚了点, “好久没骑, 忘了。”   谢知以手握拳,指背压在嘴唇上,努力让自己不要笑出声。   太欲盖弥彰了, 目标反而更惹眼,裴衔意不满地瞪他:“都这样了,你还能偷偷摸摸地笑得出来?”   谢知扬扬眉,偏过头,眼眸一弯,光明正大地笑给他看。   天边低垂的夜幕上挂着三两寒星,一轮明月,眼前人的笑容像一捧惊落的枝上细雪,清透又缥缈。   裴衔意呼吸微滞,耳根更红了,哼哼唧唧的,借着微光看清手表上的时间,嘀咕:“哎,我生日的最后三分钟,可算笑了。”   “什么?”   “我说,你还没祝我生日快乐。”   谢知想了想:“祝你早日康复。”   “……”   “这个比较有实际意义,”谢知眄他,“行,也祝你生日快乐,天天快乐。”   裴衔意的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山路很长,归路很远。   谢知在夜风里半眯着眼,望着斜斜的山路,踢飞几颗小石子,又想起裴衔意背着他爬上山坡的那一夜。   飙车之后肾上腺素狂涌,到现在也还没平息,带动了心底的一湖死水,翻搅个不停。   平时很淡的情绪被泼得浓墨重彩,谢知不得不承认,那段回忆总是能让自己心绪不宁,在这种时候效果更加卓著。   嘴唇不由动了动,他的声音很低:“裴先生,那天你为什么会……”   虽然那时意识模糊,但他似乎察觉到了裴衔意的慌乱。   向来从容不迫的裴先生为什么会那么慌乱?   是错觉吗?   半山腰上风声很大,裴衔意仔细看着路,拉着谢知绕过几块凸出的山石,没听清:“嗯?”   谢知垂下眼皮:“……没什么。”   他想绕过这个话题,反应过来的裴衔意却不乐意了,加快脚步横档在他面前:“你说话怎么老喜欢只说半截!坦诚做人啊!”   谢知想到他那个白月光,嘴唇动了动:“那你可以先坦诚一点。”   裴衔意:“你问,我答。”   真这么坦诚?   谢知的指尖不自觉地勾了勾手心,问:“你喜欢的人是谁?”   “……想起来了一点,”裴衔意迟疑了下,“我需要确认一下。”   顿了顿,他忽然问:“谢知,天上的雪是不是其实不想落下来的,因为落到地上会变脏,落到掌心里会融化?”   ——你又不是雪,怎么知道雪不乐意。   不过谢爸爸暂时没有给傻儿子开设哲学辩论小讲堂的兴趣。   谢知扬了扬眉,没有回答。   裴衔意兀自琢磨了会儿,推着车追上去:“你还没说你刚刚问了什么!”   “不重要。”谢知瞥了眼在地上轧出道道痕迹的机车,“路还很长,闭嘴省点力气吧。”   裴衔意想起今晚他苍白的表情,勉强吞下不满,沉着脸不吭声。   两人的腿再长,走得再快,到家时也接近凌晨了。   谢知这辈子还没靠双腿走过这么长的路,瞅了眼裤腿上沾着的泥尘:“我可以去申请今年的竞走比赛了。”   被消遣的裴衔意不敢吱声:“……”   调侃归调侃,疯了一晚,轰鸣声远去,亢奋的神经也趋于疲惫。   回归这寻常之景,谢知恍惚了片刻,又觉得安心。   或许过不了多久,就得从这里再次搬走。   纠结一些虚无缥缈、没有意义的东西干什么。   生日那晚的乌龙让裴先生变傻之后就屹立不倒的脸皮轰然垮塌,老实下来,不折腾人了。   恰好游导发了通知,剧组开机时间正式定在下个月十五号,剧里的两出戏排练得愈发紧。   谢知停留在剧院里的时间越来越长,天天看剧本吊嗓子排练,累得够呛。   原本还期待着裴先生过来的人也没心思了,于涵是从戏班子里出来的,教人下狠手,而且手握特权——游导放的话,训练时谁三心二意、不听教训任由处置。   相处这么一段时间,众人也差不多摸清了于老师的性子,比石头还冷硬,从不看人的身份背景。除了谢知和何寥然,其他的都是些新人小配角,并不想得罪这位老前辈。   倒是何寥然,请了病假后再也没来,于涵听到他的名字就直皱眉。其他人闲着没事八卦,谢知不经意听了一耳朵,才知道何寥然是何家的私生子,何方明见不得光的弟弟。   不过与他无关。   谢知边赶几个早先安排的通告,又要排练,上下课的时间乱起来,从亲子游戏开始后,好久没有忙成这样。   和裴衔意的相处时间骤然减少,裴衔意却天天来停车场里等着。   连轴转了半个月,谢知甚至没能陪他去医院复查。   稍微能喘息下时,已经十一月份。深秋的风一卷,A市满街的梧桐树落红纷纷。   距离剧组开机只剩一周,于涵也有自己的事,拍摄时不能进组指导,今天是在他老人家眼底排练的最后一场《游园惊梦》。   裴衔意得到消息,偷溜来剧院,后台还在上妆,他就已经坐到以往那个角落里,先斩后奏。   谢知坐在化妆台前,收到他的第一条短信,嘴角轻微抽动了下,按下手机,不想搭理。   他由着化妆师给摆弄,过了会儿,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了下手机屏幕。   等了两分钟,短信又来了。   【裴衔意:!!!有人塞纸条给我,上面写着电话号码和地址,是不是想和我约架?】   【谢知:……】   【裴衔意:他们都在看我,是不是因为我长得很帅?】   【谢知:……】   隔了没几分钟,又来短信。   【裴衔意:又有人来想要我的电话号码,他们难道是想窃取我的商业机密?】   这群心怀不轨想攀高枝的,已经明目张胆到这个份上了?   脑中浮现出一群人围着裴衔意谄媚的景象,谢知皱了皱眉,指尖一动:是。   【裴衔意:我说呢,这里危险重重,谁都心怀鬼胎,难怪你不让我来】   谢知淡定地锁了屏,望了镜子里的自己半晌,噗嗤一声轻笑出来。   裴衔意现在心智不成熟,他既然作为临时监护人,有责任让他不要遭受骚扰。   嗯。毫无私心,光明磊落。   化妆师见他笑了,也跟着笑了笑:“谢先生十分钟看了二十多次手机了,难得露个笑脸,对面是裴先生?”   “……”谢知把手机扔回桌上,离自己远远的,面无表情,“不是。”   “啊?”   化妆师纳闷心想我眼花吗?分明看到个裴字啊!   小D默默瞪他一眼,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谢知笃定:“骚扰短信。”   “哦哦。”化妆师了悟,“最近快双那什么十一了,老收到商家的推广信息,是很烦。”   谢知优雅颔首,表示赞同。   台前,裴衔意绷着脸,满脸冰寒地拒绝了第四个搭讪者,总算得到了清净。   游导和陆编今天也来看排练,进门就注意到角落里的高大身影,游文骥哟了声,走过去不客气地坐下来:“衔意,巧了,来看你家小谢排练?”   我家小谢?   裴衔意耳尖动了动,觉得这老头顺眼不少,给了个笑脸。   游文骥也没发现不对,和陆编笑呵呵地讨论起剧情。正说着,后台的帷幕被拉开,灯光暗下去,音乐声响,早就布置好的舞台上,杜丽娘与春香登上。   灯光幽幽洒在了舞台正中的人身上,谢知穿着戏中杜丽娘的戏服,眼尾胭脂浓红,水袖摇曳生姿,徐徐开嗓:“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他的声线原本偏冷,被于涵调.教了许久,终于摆脱原生的桎梏,唱词婉转动听,浑然不似只练了俩月。   游导和陆编立刻闭嘴,专心观看。   裴衔意抱着手,靠在墙边,和周围的所有人一起,目光投落在谢知身上。   他平时最不耐烦听这些唱得一波三折的曲儿,实在欣赏不来,此时却听得很认真,甚至还挺津津有味。   舞台上的两人出门赏花,合唱:“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杜丽娘莲步轻移,转首低眉,眼波流转,丹唇含笑,带着三分欣悦娇媚。   谢知出奇地放得开。   这么清冷个人儿,在戏妆的添艳下,笑起来似糜艳华丽的九重樱,一层一层,拨弄着人的心弦。   裴衔意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总觉得谢知是在朝自己笑,分明是一副他欣赏不来的浓涂重抹,却叫他品出股惊心动魄的美。   沉鱼落雁鸟惊喧,羞花闭月花愁颤。   他怔怔地望着台上的人,无声地跟着念着这两句唱词,抬手按了按左胸的位置,感受着心脏在肌骨之下,一下下的、有力急促的跳动。   原来是你。   一个想法冷不丁钻进脑海,不知过了多久,灯光重新亮起,他才从魔障似的怔愣里抽回神,又看了眼谢知——他走回幕布后,只觑见个背影。   他晕晕乎乎的,摸出粉嫩嫩的儿童手机,飘忽地勾选了个什么选项,编辑短信,选择发送。   ——怎么追人? 第32章   遥远的某栋大楼里,宋淡从扎堆的文件里抬起头, 接到来自不想理的老板的短信。   更遥远的会议室前, 何方明低头看了眼跳出新消息的手机, 抬手示意助理稍安勿躁。   更更更遥远的海外, 刚皱眉看完本季度报表的裴争虹眉心一跳, 手机响起特殊铃声……来自几年不主动联系一回的儿子。   一堆人刷地放下手头的重要事务,满脸见鬼地盯着上面短短的几个字:   ——怎么追人?   “……”   回过神满脸被鬼见了的裴衔意:“……”   搞成群发了。   这破手机,怎么撤回啊!!!   还没研究出来,心满意足看完戏的游导和陆编转过头,瞅见高大修长的裴先生手里晶莹的小粉,惊奇道:“咦,小裴,你手里那是……”   裴衔意给电猛地击中了似的, 一阵头皮发麻,手忙脚乱地藏起手机:“没什么!”   想起谢知说过“家里有孩子”, 游文骥眼角的笑纹弯起, 自觉明白了大半,摸摸下巴,叮嘱他好好养病,早点回家休息, 便携着陆编去找于涵。   裴衔意大大地松了口气, 赶紧背过身,摸出手机看短信。   耽搁这么会儿工夫,就算有撤回功能也来不及了。   好在谢知往这支手机里存的号码不多, 回复的都是熟人:   【宋淡:谢邀,这是你第二次邀请我答题了】   【何方明:终于舍得下手了?】   【裴争虹:你已经结婚了,我们家不提倡搞婚外恋。】   【李医生:嗯???裴先生您想追谁?需要换个贴身陪护的人吗?】   ……   裴衔意:“……”   头都大了。   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先回裴争虹:关你屁事。   然后回宋淡:第一次答题失败,第二次就不请教你了。   再回李医生:不换。   最后回何方明:滚。   一一回过去,谁也不靠谱。   要想追人,还得靠己。   前台安静下来,后台又闹哄哄的。   接下来的一个周不用再来剧院,专心备戏就好。想想不用再见于涵的棺材脸,学员间的气氛松快了许多,相处两个月,也颇有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意思。   所以迟到一步的谢知还未推开休息室的门,就听到里面传出的哄笑和八卦声。   敏感地捕捉到里面传出“裴先生”三个字,他的指尖一顿,脚步停下。   小D疑惑:“谢哥?”   谢知独来独往惯了,愈发不在乎别人的视线,以往遇到这种情况,会直接推门而入。   怎么今天就定住了?   休息室内传出刻意压低、却一点也不低的八卦声:   “……你说何寥然和裴先生有关系?”   小D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眼睛一瞪,气得跳脚,压着火气怒道:“一派胡言!谢哥你别听他们的!”   谢知偏了偏头,清瘦好看的脸部线条一半隐没在阴影中,看不分明表情。半晌,他无可无不可地唔了声。   里面声音渐高,似乎聊到了兴头上,语速飞快,如痴如醉。   “是啊,不然他怎么敢不来剧院练习,得罪游导的朋友?一个私生子,上头又有个厉害的大哥,能有多大的能耐?当然是因为和最大的制片人裴先生有关系啦。”   “可是《戏衣》最大的资方不是星跃公司吗?”   “这事我只告诉你们啊,千万别传出去。我有个表哥的堂兄的叔叔的侄子,跟着游导做事,知道点内幕,星跃早被裴氏收购了,明面上投资方是星跃公司,实际上是裴先生。”   “我的天啊,原来大BOSS前段时间一直在角落里盯着我们练习……”   “可是何寥然要真被裴先生包了,怎么和他说话都不搭理的?”   “傻了吧你,没见谢知也在吗?谢知好歹是裴衔意明面上的合法伴侣啊,这部电影谢知能拿男主,不就是因为裴衔意出资,不然以他的演技,游导怎么可能瞧得上?”   “等等等等,你这样说我更晕了,我看谢知和裴衔意感情不是很好吗?之前被拍到在阳台上共舞,又经常陪他来剧院等他下课,怎么会和何寥然搅合到一块、还把他们俩安排到一个剧组?”   “你才进圈不久,不知道裴先生的风流名声,他对情人都很好,安排到一个剧组……可能是想看他们俩争风吃醋吧哈哈。”   “你的意思是裴先生不喜欢谢哥?”   “谁知道呢,依我看,木头美人也是美人,娶回来放家里赏心悦目,喜不喜欢,就不用那么计较啦。”   ……   小D越听脸越黑,听到最后,一口咬定:“胡说八道!都是假的!”   “你很维护裴先生?”谢知眸光清凌凌的,仿佛面镜子。小D被那么一照,噎了噎,嗫嚅了下,避开他带着探究的眼神,小小声强调:“裴先生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您一定要相信他。”   谢知的嘴角浅浅地勾了勾,没有应是或否,兀地一抬手,推开休息室的门。   嘎吱一声。   里头霎时一静,仿佛被掐了静止的时空魔法,笑嘻嘻说话的一群人鸦雀无声,不太自然地假装忙活起来手头的活儿来——他们还以为谢知又去于涵那儿待着了。   谢知平静地走到化妆台前坐下,忽然觉得刚才那一幕有些眼熟。   直到化妆师过来给他卸妆,他才想起来。   和他读中学时一模一样的场景。   当他路过时,那些嬉笑打闹的人无论上一秒在做什么,见到他都会刷地静下来,意味不明地盯着他,缓缓让开一条道。   等他离开后,就用自以为很小的声音在背后窃窃私语。   谢知从未考虑过自己是否受欢迎、招人喜欢。   因为在潜意识里,他知道,答案都是否定的。   粉丝们喜欢的也不是他,而是一个她们臆想出来的他——美好,梦幻,值得喜欢。   化妆师不太自在地给谢知卸完妆,扭头一看,人都溜得差不多了。她心里暗骂了声,匆匆擦完谢知眼角的红晕,干巴巴地笑:“我想起还有点事,先走一步,谢先生也早点休息,再见。”   谢知淡淡应了声。   镜子里的面容水洗过似的,干净雪白,他抬起食指,抹去唇角的一点残红,注意到镜子里有人在靠近,略略斜去眼风。   凑过来的是那个叫陈秋的姑娘。   迎着那双深如寒潭的黑眸,她怯怯道:“谢知……不知道你刚刚有没有听到,他们在这里面说你的坏话。抱歉,我不敢给你出头。”   谢知澄澈的瞳眸望着她,因着柔和的灯光,浸出点明明不属于他的温柔:“不出头是对的。”   陈秋反而莫名觉得更羞愧了。   等她离开,小D才哼哼唧唧:“这姑娘不错。”   谢知不置可否,进隔间换回T恤长裤。休息室内只剩下他们俩,外面传来敲门声,小D出去了一阵,冲出来的谢知笑:“于老师叫你去趟他的休息室。”   就算于涵不叫,谢知也是打算过去和他打个招呼再走的,点点头,和小D一起往于涵的休息室走。   游导和陆编已经在休息室里坐着了,见谢知来了,和蔼地打招呼:“小谢,听老于说你表现得很不错啊。”   于涵像初次见面时那样,穿着唐装,盘扣紧系,一丝不苟,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手边是一杯刚沏好的热茶。   听到老友过于热情的招呼,他不咸不淡地道:“我说的是‘还不错’。”   “嘁,以为我不晓得你的性子,你说的‘还不错’,不就是‘很不错’的意思。”   于涵没否认,也没承认,直视着谢知:“教你两个月,我上心,你用心,不错。听老游说你家里没有长辈了,不介意的话,敬我杯茶吧。”   以后就有了。   谢知怔愣一瞬,心头陡然涌起股陌生的情绪,说不清是酸楚还是热潮。   这两个月于涵的有形的、无形的关照他都记在心里,依言恭恭敬敬地敬了杯茶:“老师,请用茶。”   于涵欣然受之:“我这辈子没收过徒弟,今天也算过了把瘾。”顿了顿,他忍不住叹了口气,“难得的好苗子,可惜。”   游文骥支着肘靠在桌上,笑着消遣他:“什么年代了还搞这套?老顽固。”   于涵不搭理他:“回去吧,别叫人等急了。”   这段时间的相处下来,谢知发现,于涵很介意“等”这个词。   他已知晓缘由,只是不好解释自己的情况,向三位长辈告了别。   小D就守在门外,见他出来了,摸出谢知的手机递给他:“对了,谢哥,之前来了条短信。”   八成还是裴衔意的短信。   又有人来“下战书”还是“窃取商业机密”了?   谢知接过手机,漫不经心地划开屏幕,琢磨着可能见到的内容。   【裴衔意:怎么追人?】   谢知:“………………”   谢知优美的薄唇瞬间抿成一条平直的线,面无表情地盯了会儿这条短信,发了个句号过去,放下手机沉默地走了段路,冷不丁开口:“小D,在什么情况下,你会发短信询问前任怎么追人?”   小D茫然地挠挠脑袋:“脑子有病的情况吧。”   ……   裴衔意果然是脑子有病。   小D继续道:“呃,也有可能是在向前任炫耀自己开始新恋情了?”   谢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与此同时,裴衔意的儿童手机响起段特殊提示音。   他在后台迷路了几分钟,才搞清楚这曲折反复的剧院要怎么走,皱着眉寻找谢知的身影,听到短信提示音,低头打开手机。   【谢知:。】   裴衔意表情空白地看了眼上一条短信。   【怎么追人?】   ……   裴衔意:“操。” 第33章   刚“操”完,迎面就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伴随着熟悉的嗓音:“操什么?”   裴衔意:“……”   这破手机为什么要有一键群发这种倒霉功能?   回去就把谢知收缴的电脑翻出来黑了这家厂商!   小D敏感地嗅到气氛不对, 旺盛的求生欲茬茬冒出, 屏息静气, 退后几步:“那什么……谢哥, 既然裴先生来接您了,我就先走一步啦!”   说完,不等谢知吱声,立刻脚底一抹油,逃命似的溜得飞快。   裴衔意:“……”   谢知已经调整好情绪,风轻云淡地开口:“小D好像很怕你。”   虽说谢知是裴氏手下娱乐公司的艺人,但小D是他的私人助理,按道理不该对裴衔意敬畏如虎。   裴衔意小声嘀咕:“我这么凶当然要怕我。”   谢知漠然横他一眼。   被撞破背后八卦, 化妆师非常尴尬,卸妆着急下手重, 谢知的皮肤白, 力道大点就容易留印子,眼尾被擦出小片水红,没擦去的胭脂似的,横过眸光来, 让裴衔意想起刚才在灯光下唱戏的杜丽娘。   裴衔意屏住呼吸, 心止不住地狂跳。   要不要……直接说其实我想追的就是你?   可是看不出谢知的情绪。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裴衔意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纠结了一路, 也没吭出声来,和谢知回到车上,又瞄了他两眼,摸出手机,飞快打字,发短信给何方明——   【你觉得直接表白可行吗】   何方明正在开季度股东会议,手机一震,不动声色地瞄了眼,思考片刻,为了兄弟,还是偷偷把手钻到会议桌下打字。   【不行】   【太仓促】   CEO脸色严肃地与经理对视着,藏在桌下的手指飞快盲打。   【没有浪漫的布置与提前准备好的情话,你就会像个毛头小子一样被拒绝】   裴衔意鬼鬼祟祟地瞅着手机,沸腾的热血霎时冷静不少。   然后又收到发小信誓旦旦地保证:听我的,我通读恋爱宝鉴!   裴衔意吸吸鼻子,认识了几十年,头一次觉得这朵尿裤子的小太阳花靠谱。   “所以在下个季度,预计市场会缩小百分之……”经理在CEO严厉的瞪视中战战兢兢地汇报完,一脸菜色,总怀疑自己下一秒就要被炒鱿鱼。   专心给发小出馊主意的何先生醒过神来,郁闷坏了。   裴衔意最近越活越幼稚就算了,他怎么也跟着被带坏了?   压根什么都没听清的何方明沉思片刻,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嗯。”   众人:……果然和传闻里一样很高冷呢!   “在给你的‘那位’发短信?”   清淡的嗓音钻进耳中,裴衔意一激灵:“啊?”   谢知的手肘抵在方向盘上,手掌托着下颔,转过脸来,夕阳的余晖从车窗外斜映而入,揉碎了染在他半边洁白的脸颊上,整个人沐浴在一层暖色调里,眉目仿佛生出光辉来,好看极了。   只是说出的话依旧冷淡:“不需要我帮你参谋了?”   裴衔意为美色迷惑,七荤八素的,忘了收起手机。   谢知略略一低眉,就见裴衔意的小粉上跳出一行字: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   好像你的双眼已经飞离去,   如同一个吻,封缄了你的嘴……   心底一个惊雷,谢知愣了愣,又瞄了眼发信人:何方明。   谢知:“……”   谢知:“………………”   他茫然地直起身,麻木地发动车子,开往家里,脑中冒出个念头:原来裴衔意暗恋的人是何方明?   那他……装得那么好?   裴衔意没发觉不对,打开锁屏,情诗上面是他发的一句话:有什么情话参考吗?   瞄了眼何方明大段大段复制粘贴发来的,他不满:太长了,肯定还不等我念完他就会打断我,让我长话短说不要废话,你读的不会是假的恋爱宝鉴吧。   何方明:滚。   回到家,阿姨已经准备好晚饭。   谢知这几天睡眠严重不足,思绪有点飘,吃饭时漫不经心地瞥了眼裴衔意,在脑中拼凑起精密的细节。   他们俩刚结婚时,搬到一个屋檐下,多有不便。   那段时间正是谢知浑身带刺、神经最敏感的时候。两人的结合,说好听点,是双方合作,各取所需,可说难听点,就是裴衔意包养了他。   这段关系,强势的、占上风的是裴衔意,他没有选择。   每次回到家中,谢知都坐立不安,如芒刺在背。   好在裴衔意工作结束后不常回家,经常出去和朋友喝酒。   现在想想,工作那么累,还要特地拉着何方明去喝酒,果然分秒必争啊。   所以他们两人吵架,莫非是何方明误会了什么,所以裴衔意才那么生气?   况且宋淡也说,“那个人”不方便来照顾裴先生。   何方明作为一个公司的CEO,大忙人一个,确实不方便。   他那个狗脾气确实也符合“清高自傲”。   谢知觉得自己想通了,咽下最后一口饭,动作很慢地擦了擦嘴角,站起身来,诚挚地给予祝福:“祝你们百年好合。”   裴衔意惊慌失措:“???”   然而不待他回答,谢知就起身上了楼,脚步依旧不紧不慢,仿佛每个步子都有恒定的距离,不偏不倚。   直到转了个角,脱离裴衔意的视线范围,闲庭信步似的姿态才散去大半。他按了按额头,轻轻吐出口气,走进熟悉的客房,关好门,靠着门低下头。   屋里没开灯,幽暗一片。他穿着衬衫,打着领带,冰冷的光线从窗外闯入,勾勒出清瘦的身体线条,半边脸埋在阴影里,看不出此时的情绪。   沉默片刻,他抬起头,又是一脸与正常人类情绪接触不良的薄情寡义。   谢知单手扯松领带,在屋里的小冰箱里拿了罐啤酒,“哧”地拉开拉环,赤着脚迎着夜风,走到阳台上,眯眼望了会儿夜色笼罩下沉默高大的蓝楹树。   花期已经过了。   他心不在焉地想着,仰头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滚下肚,很容易让人清醒冷静下来。   天色擦黑,夜色朦胧,远处的树叶被吹得沙沙作响。   谢知第二次思考起一个问题。   总是依赖着他、亲近着他的裴傻子太具有迷惑性,让他觉得他是唯一的、“被需要的”。   而这段时间逐一发现的,裴衔意暗地里的那些举动,很容易让人误会。   现在也确实知道了是误会。   父母去世后他孤身一人,或许是傻乎乎的、却也过分温柔的裴衔意,让他产生了一种怪异的……独占欲。   他很早以前就在反思,投注在裴衔意身上的关注是不是越来越多、越来越重,不太正常了。   宋淡天天头疼着裴先生的脑子,希望他早点恢复,他却觉得这样挺好。   因为裴宝是假的,裴先生是真的。   谢知蹙着眉,易拉罐被他捏瘪,冰凉的液体撒了满手。   心里像发病了似的不舒服,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来平复心境,努力了会儿,闭了闭眼,心想,或许剧组开机正好是契机。   房门忽然被敲响。   纷乱的思绪被打断,谢知迟缓地眨了眨眼,一动不动地靠在围栏边,直到外面的敲门声变得不耐,才忽然飘忽地露出笑意。   他擦了擦手,过去开门:“什么事?”   裴衔意刚想说话,鼻尖一动,狐疑地低头嗅了嗅:“你喝酒了?”   谢知:“助眠。”   “今天还没出去散步,”裴衔意不满地指责,“你好久没陪我一起饭后散步了!”   谢知哦了声,扯下领带,转身去找外衣:“你现在很像饺子。”   裴衔意跟在后面,疑惑:“饺子?什么饺子?”   谢知要笑不笑地看他一眼,没有解答。   饺子是陪他一起长大的那只萨摩耶,漂亮又骄傲,对外人不冷不热,只喜欢被他抚摸、和他亲近,每天都会咬着牵引绳来蹭他,扑到他身上撒娇要出去玩。   俗称,遛狗。   谢爸爸一脸淡定地遛着傻儿子出了庭院。   裴衔意忍了会儿,还是没忍住:“今天的那条短信……”   “嗯,我知道,”谢知了然,“不会说给别人听。”   裴衔意讪讪:“那条短信是我群发的。”   “……”谢知转头盯着他,拧起细眉,“你有病?”   裴衔意:“这不正吃药呢。”   两人都满腹心事,不知不觉走岔了路,偏离了以前散步的路线。小区很大,各种设施完善,不远处有个篮球场,砰砰砰的运球声和呼喊声不断。   几个少年在打球,挥洒着热汗,附近的路灯照映着里面,拉出几道长长的、交错杂乱的影子。   裴衔意望了一眼,跃跃欲试:“哥哥,我也想打球。”   “想去就去,不要撒娇。”谢知不吃这套。   两人走到篮球场边站定,几个少年注意到他们,也不认生,嘿嘿笑着打招呼:“大叔,来玩嘛?”   裴衔意的笑意一滞,委屈地向谢知控诉:“他们叫我大叔!”   “……”谢知说,“是叫我。”   裴衔意更疑惑了:“你不是十五岁吗?”   “谢谢你乘坐时光机帮我返老还童,感激不尽。”谢知面无表情,“去吧。”   裴衔意哦了声,脱下外衣递给谢知,将袖子挽起,摘下手表,施施然上场。   他身高腿长,体型修韧,穿着妥帖的衬衫与西裤,肌肉被隐藏在衣物之下,颇有些斯斯文文,没有裴先生那股摄人的气场后,只有个头比较高。   领头的少年上下打量着这个闯进来的成年人,没有察觉到太多威胁,抱着篮球轻松地吹了个口哨:“斗牛?”   裴衔意饶有兴致:“行啊。”   少年长得也挺高,不怵他,眼珠滴溜溜转:“五球定胜负,大叔,你输了的话……就让那边那个漂亮哥哥陪我们喝酒!”   裴衔意眉心一跳,猛然间有种被侵犯地盘的不快,一时也不计较被叫大叔了,敛了笑意:“你要是输了呢?”   “我可是学校的校队队长,”少年像听到什么好笑的话,嗤嗤笑出声,“对付你这种坐办公室的大叔,一根手指就够了。”   后面的少年也嘻嘻笑成一片,抱着球的少年转头去看谢知,眨着星星眼:“小哥哥,你来当裁判?”   谢知表情冷淡:“不。”   少年:“……”   被拒绝得干脆利落,毫无回旋余地,少年不死心:“为什么?”   谢知扬了扬手里抱着的衣服手表。   少年瞟了眼,高定西装外套,没有六个零打不住的手表,嘟囔两声,随便指了个小弟过去。   比赛开始。   篮球被猛地抛高,少年志在必得地高高跃起——一只修长的手一掠而过,比他快、比他准、比他狠,“砰”的一声,夺走了篮球。   少年瞪视过去,对上双狼似的悍利明亮的眸子。   一个稳重的成年人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   他愣神了一瞬,迅速反应过来,然而已经晚了。裴衔意运球跳起,隔着远远的距离一抛。   标准的三分球。   结束得简直仓促。   轻轻松松取得胜利的裴先生随手将额发抹向脑后,肆无忌惮地嘲讽:“校队队长?”   少年的表情凝重起来,不再轻敌。   第二轮就比第一轮要精彩多了。   裴衔意高中毕业后,被头疼的裴争虹接到澳洲,可惜他叛逆成性,最后又跑去美国,学到的是美式打法。   突进、压迫,寸寸紧逼,一旦占领上风,就不给对手留下一丝喘息的余地。   谢知看得稍稍愣住。   他印象里的裴衔意,是从容不迫、成熟稳重的。   这样恣意妄为、散发着青春与活力的裴衔意,除了上次半夜飙车,就没再见到过。   汗水顺着他的鬓发淌下,沾染得乌黑发亮,然而虽然是暴力的美式打法,裴先生在球场上依旧显得优雅从容,紧贴在身的薄薄衬衣勾勒出精悍的体型,每一寸肌肉的起伏收缩,都有种令人怦然心动的美感。   他屈膝运球,快得惊人,带球避开缠着的少年,三步上篮,一跃而起。   哐。   最后一球落进篮球框。   谢知心底好似也被这个重重砸地的篮球砸了一下。   震耳欲聋。   他的身体不自觉地一抖,仿佛被强行扯出了某个幻境,缓缓眨了眨眼,抱紧了裴衔意的外衣。   那股淡淡的木质调香似乎还残留在衣物上。   篮球场上的两人大汗淋漓,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喘着气。   周遭的少年全部看呆了,用一种敬仰的眼神望向裴衔意。   四比一。   完虐。   篮球滴溜溜转到脚边,轻轻碰到少年的脚后跟。   少年满脸通红,不知道是运动所致还是羞的:“你……”   裴衔意直起腰,擦了把额间的汗,挑挑眉:“不好意思,忘了告诉你,我也是校队队长。”   顿了顿,他朝着少年伸出手,笑意真实了点:“不错嘛,好久没玩得这么尽兴了。唔,既然你输了,那就……我请你们喝酒吧。”   几个少年愣了愣,低沉沮丧来得快,去得更快,立刻爆发出阵欢呼声。   谢知远远地看着他们,唇角弯了弯。   “裴宝”很好,裴先生也很好。   之前临时升起的念头又升了上来。   趁着电影开机,他该习惯没有“裴宝”的日子了。   裴衔意已经“十六岁”了,恢复的速度越来越快,他们始终是要分开的。   裴宝是他的,裴先生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我喜欢你是寂静的,……封缄了你的嘴。”——聂鲁达《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   别急嘛~~~~ 第34章   望着光晕中慢慢走过来的裴衔意,谢知半眯起眼, 想法落地生根。   路灯荧荧亮着, 面前的男人身形高大, 恰好挡住了夜风与后面那群少年偷偷摸摸递过来的视线。   “我帅不帅?”裴衔意双手插兜, 微微歪头, 骄傲地看着谢知。   像极了开屏的孔雀,迫不及待地炫耀自己华丽漂亮的尾羽,意图吸引视线。   可惜谢知不为所动,轻轻一踮脚,伸手一张,将外衣披到他身上。   名贵的衬衣上沾了不少灰尘,浸了汗水,靠得太近, 扑面而来的是滚热的、属于裴衔意的气息。   太具有侵略性。   谢知往后仰了仰,心不在焉:“嗯。”   “‘嗯’是什么意思?帅还是不帅?”没有得到满意答复, 裴衔意不依不饶, 低声纠缠着,理所当然地伸出手,要谢知给他戴上那块表。   随他吧。   谢知心想。   《戏衣》的拍摄几乎全程都在隔壁B市影视城,虽然离A市只有几个小时的车程, 但中途没事应该不会回来。他不喜欢在拍戏时还添加其他行程, 专心做一件事就够了。   所以就算拍摄顺利,也要好几个月才能杀青,届时裴衔意应该已经彻底恢复。   这个迷迷糊糊的、依赖他的“裴宝”存在的时间越来越短, 并不属于他的、真实的裴先生即将回来。   离别之前,就顺着他点吧。   他无声攥紧了手表,有那么一瞬间,很想问问裴衔意,那些被他掩藏的细节里,到底有什么深意。   到底没有说出口,他垂下眼睫,给裴衔意戴上手表,顺便理了理袖子。   手腕是男人最性感的部位之一,修韧、结实,扣上精密的机械表,当一个绅士低头看表时,简直荷尔蒙爆棚。   谢知莫名其妙冒出这个念头,长睫不安地颤了颤。   他做什么都是很认真的样子,薄唇微抿,容色清冷,是裴衔意最喜爱的模样。   “你都不夸我,”裴衔意很满足这个瞬间,偷偷看着他,小声埋怨,“你一定不想请他们喝酒的。”   “请注意形象,校队队长先生。”谢知彬彬有礼,“我本来就没打算参与你们那个无聊的赌约。”   后面一群不畏降温穿着篮球服的少年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又不好凑上来,上蹿下跳,抓耳挠腮,好奇死了:“他们在干嘛啊?慢死了。”   “谈情说爱吧。”   “哟~”   “我刚就想说了,站在大叔面前的那个,好像是我妹天天念叨的那什么……谢知?”   “明星啊?”   “这边住着好几个明星,有什么好惊讶的。”   “嘘,大叔过来了。”   裴衔意披着外衣,毫无障碍地融入少年角色,振臂一呼,领着一票被他折服的新小弟去买了——米酒。   一群大男孩抱着篮球打打闹闹过来的路上,还商量着今晚不醉不归,现在提着小区超市里的米酒,大眼瞪小眼。   谢知也荣获一坛圆滚滚的米酒,毫无波动地抱着,修剪得莹润齐整的指甲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坛子,冷眼旁观。   裴衔意拍拍手,哼哼冷笑:“未成年喝什么酒!这么晚了,外边天冷,赶紧回家去喝点米酒暖暖胃。”   少年们:“……”   大骗子!   这些小孩儿都是这个小区住户的孩子,离家倒也不远,到了个岔路口分开前,领头的少年朝裴衔意挥挥手:“大叔,有空再来一起玩啊。”   他倒是输得心服口服,毫无怨言,露出灿烂的笑,举手投足满是蓬勃旺盛的生命力与少年气。   裴衔意刚要回应,少年又嚷嚷:“要带这位漂亮哥哥一起来啊!”   “滚!”   裴大宝撅蹄子了。   送完这批少年,时间也不早了。   星辉稀微,朗月挂空。   两人又走向回家的路。   裴衔意的衬衣湿了,凉凉的晚风一吹,薄薄的外衣并没什么御寒作用,估计湿冷得很。谢知瞥他一眼,脱下外衣递过去:“穿上。”   “……”   这角色反了吧!   裴衔意无言地接过外衣,凑过去又给谢知披上:“你还没说我今晚帅不帅呢。”   “帅。”谢知随口敷衍,“你最帅了。”   要不是没尾巴,裴孔雀估计已经摇起来了。   谢知略感好笑,掂着那坛米酒,琢磨着让阿姨明早做米酒鸡蛋。   路灯的光被两道旁的常青树筛出细碎的光斑,他低头踩着光走,半晌开口:“再过两天我就去B市了。”   裴衔意脱口而出:“我跟你走。”   “不行。”谢知难得耐心解释,“你得定期去医院检查,公司也在这边,宋淡很辛苦,不要让他更难做。况且剧组认识你的人多,那边人多眼杂,不方便。”   显然裴衔意早就料到谢知会拒绝,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直线,半晌才说:“那我要去探班。”   “裴先生去剧组探班”这一行为给谢知的印象其实不太好。   不过他也没拒绝,望着地面上两人渐长渐短、交错分离的影子,点了点头。   时间转瞬即逝,十四号的清晨,天蒙蒙亮,院中的花花草草上还沾着寒露,谢知已经收拾好行李,在屋里坐了一会儿。   等到六点半,手机屏幕亮起,小D到了。   他提起行李箱,悄无声息地离开。路过裴衔意的房门时,脚步稍稍一滞,嘴唇动了动,无声道:“再见。”   下次大概就不会回这里了。   说不定回来时裴衔意已经和何方明在一起了。   遥远的某座大厦里,通了个宵的何方明鼻子一痒,“阿嚏”一声惊天动地。   隔着门板的裴衔意坐在窗边,紧跟着也打了个喷嚏。   十一月气温骤降,小D倒是不怕冷,穿着薄薄的卫衣等在外面,见谢知出来,赶紧迎上,把行李放到后备箱,转头瞄了眼,鸡贼地问:“裴先生没有来送您?”   谢知钻进车里,没有回头:“我看起像是第一次出远门的小学生?”   小D干咳一声,闷头不敢接茬,坐到前排,把包子豆浆递过去:“今年比去年冷啊,谢哥没吃早饭吧?”   豆浆包子都暖乎乎的,谢知点点头,接过来吃了两口,手机震了震,是裴衔意的消息。   【裴衔意:一路顺风,等我过来=3=】   =3=?   谢知满头雾水,回了个嗯,等了会儿,裴衔意却没再回。他歪过头,望着被甩在后面、渐渐隐匿在树与树之间的别墅,沉默着切回微信。   剧组里依旧热热闹闹,抽科打诨,叶南期长期潜水,晒猫晒狗,自带BGM的男人宗溟出场必让全群疯狂,零星有些不眼熟的人发来私聊问一些没必要回复的内容。   扫了一圈,他有些疲倦,刚想退出,又蹦出条消息。   【天线宝宝:谢小知!!你几点到?】   心情忽然好了很多。   黎葭的新剧也是在B市影视城拍摄,比《戏衣》提前一个月开的机,昨晚两人聊了聊,意外发现酒店隔得也不远。   谢知喝了口暖乎乎的豆浆,估算了下时间,回了消息。   【天线宝宝:哎!!!那时我还在片场】   【天线宝宝:等着,晚上哥哥带你去撸串,体验一下平民生活】   谢知淡淡笑着回了好,黎葭那边估计在忙,说了几句话就跑了。   吃完早饭,胃里暖和不少。谢知把玩了会儿手机,按回桌面——桌面壁纸是昨晚裴衔意强迫他设置的两人的合影。   裴衔意现在的意识是十来岁,不是迷迷糊糊的裴小宝了,这个年龄段,为什么还要按着他拍合照,还设置成桌面?   这其中的暧昧,他就没有察觉吗?   或许是察觉了,但不在意?   谢知不是感情洁癖,但不喜欢和心里有牵挂的人这样。   他想了会儿,将桌面壁纸换回默认,发消息让宋淡多多注意裴衔意的状态。   顿了顿,又在后面补上一句:如果裴先生发疯压不住,可以找何方明来镇压。   刚吃完早饭准备工作的宋淡收到信息,难得迷茫了片刻。   找何方明……去和老板干架吗?   司机开得很稳,谢知习惯性睡了一觉,醒来时正好到B市影视城。剧组的工作人员来将行李送到了酒店,按董玟排的行程,他得先去趟片场。   中午时分,外面人流量大,吵吵嚷嚷的。   谢知打开条车窗缝,B市比A市冷,霎时灌进股刺骨的寒风,指尖一点被冻得发麻。   残存的睡意被吹散不少,他睡眼惺忪地下车,还没从懒散的状态里拔.出来,前方又响起阵刺耳的尖叫声:“吱吱!”   “知知看这里!”   “崽崽,崽崽我爱你呜呜呜好久没见到你了!”   “啊啊啊啊为什么要戴口罩!”   “……”   爆炸般的音量此起彼伏,甚至还有几个浑厚的男声在含泪大喊着“崽崽”,谢知猝不及防被震呆,表情空白了几秒:“……”   因为裴衔意,他深居简出了几个月,就算出门也是两点一线,剧院的安保工作好,没什么狗仔私生粉骚扰。   差点就忘记自己是个还算当红的明星了。   这几个月他身上的新闻可一件没少。   谢知喜欢安静的环境,不太适应地微蹙了下眉,抬眸一看,不知道哪来的一排保安将他围着,狂热的粉丝们争先恐后地朝前挤着,现场有点混乱。   小D艰难地蹭到他身后:“董哥派来的,坐另一辆车跟在我们后面。”   说完,他扫了眼那些还在拥挤的粉丝:“嘶,人太多了,您魅力不减!得嘞,我们赶紧去片场吧!”   谢知充耳不闻,思量片刻,抬手摘下口罩。   尖叫声更大了。   他穿着米白色的针织高领毛衣,气质被修饰得柔和不少,声音不高不低:“安静。”   短短的两个字像是下达了什么命令,粉丝们惊人的听话,从内到外,迅速安静下来,巴巴地望着他。   附近还有不少路人和记者,谢知全然无视,嘱咐:“外面冷,早点回去,别逗留。”   说完,微微点头致意,便在保安的簇拥下走进片场。   后面的粉丝们愣了会儿,才嗷地一声尖叫着答应。   谢爸爸身高腿长,步子迈得大,小D小跑着跟上他的脚步,吞吞吐吐:“谢,谢哥,我怎么感觉,你好像比以前温柔了。”   换在以前,遇到这种阵仗,谢知肯定拔腿就走。   刚来到谢知手底下时,小D曾在心里惊叹过无数次——世界上竟然会有情商这么低的人!   不会低头,不会假笑,不懂人情世故,不懂虚情假意。   仿佛活在象牙塔里,从未沾染过世俗的尘埃,为人处世方面简直像张令人发指的白纸。   谢知挑了挑眉,瞥过来道凉凉的眸光:你在废什么话?   小D被盯得缩了缩脖子,嘀嘀咕咕:“不用说我也知道,肯定是因为裴先生……”   游文骥早几天就到B市了,拜会老朋友的同时监督片场布景,谢知到时正在吃午饭,正好蹭了一份。   人来得七七八八了,除了叶南期。   第一阵寒风卷进A市时,叶南期不幸病倒,迟一点的话,明天才能过来。   消失已久的何寥然也来了,站在人群里,时不时扫一眼谢知,眼神冰冷。因为他逃了于涵的课,游导的脸色更冰冷。   可惜何寥然是资方塞进来的人,就算是游文骥,遇到这种事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片场里待到下午,谢知才跟小D回了酒店。行李已经在屋里放着了,小D手脚麻利地收拾好,检查了一遍房间才离开。   等坐下了,谢知才看到裴衔意打来的电话。   两个小时前的。   谢知走到窗边,靠着窗台盯了会儿那个熟悉的号码,指尖在屏幕上游移片刻,拨了回去。   电话响了三声就接通,裴衔意不满的声音传来:“这么久才回电话!!!”   “刚刚在片场。”虽然觉得没必要解释,谢知还是解释了一句,“有事?”   裴衔意扭捏了下,直白地表达心意:“想你了,你不在家,我不习惯。”   “……”   谢知疑惑地想:难道是风流成性的后遗症?   裴先生前科太多,结婚那几年克制本性对他以礼相待,但现在傻着,就说不准了。   难道在他的潜意识里,他等同于那些小情儿?   谢知拧了拧眉,心里烦躁:“那就习惯习惯。”   嘟,电话挂断。   他靠在窗台边站了会儿,回到小沙发前,翻开剧本看,熟悉的方块字却进不了眼,又打开iPad看电影,明明是他最喜欢的导演,却忽然觉得很枯燥。   烦。   还有说不出的闷。   谢知把剧本和iPad扔到桌上,揉了揉眉心。   孤零零地在屋中待到晚上,黎葭发来信息:儿子!!!爸爸收工了!来来来出来撸串出来撸串!   黎葭身上有股蓬勃旺盛的生命力,鲜活生动,格外能感染人。但凡不开心时,见到他就会开心。   谢知莫名其妙地沉寂了一下午,看到黎葭的消息,茫然徘徊的心思总算有了方向,约定地点,换了身衣服,戴上口罩和帽子下楼。   影视城附近的剧组多,明星多,这副打扮的更多,倒没太多人注意。   没等多久,黎葭就来了。   趁着蒙蒙夜色,黎葭摩拳擦掌,领着谢知钻向影视城附近的美食街,顺便抱怨:“听说这附近有家烤串特别好吃,小宝老给我炫耀,又不敢陪我去。我溜出来也不是不行,不过一个人撸串没意思,幸好你来了。”   谢知:“宗溟?”   “……”黎葭说,“有个词叫哪壶不开提哪壶,好好的撸串日,提他干嘛。”   谢知听出点画外音,诧异地看他一眼。   看来黎葭还不知道宗溟在《戏衣》有客串,而且戏份挺多,过不久就会降临剧组。   宗溟没对黎葭说……难道是故意的?   莫非答应游导来客串也是为了离黎葭近一点?   斟酌片刻,谢知还是准备提醒一下好友:“宗溟……”   “说好了不提他!宗大影帝现在正在国外参加真人秀呢,左拥金发碧眼美眉,右抱长腿性感帅哥,人生极乐呢。”   “宗溟……”   “哎哟我的小祖宗,别让我听到这俩字了,让我多活两年吧。”   谢知:“…………”   谢知面无表情地闭上了嘴。   作者有话要说:可能是裴宝的诅咒吧,重感冒三天了还没好(。) 第35章   黎葭说的地方是个露天烤串摊子,大冷天的, 人居然不少。方寸之地, 硬是挤着摆出了十几张桌, 旁边是一摞累得高高的塑料凳子, 一股油烟混着孜然与辣椒的香味随风而散, 隔着老远都能嗅到。   正常明星没几个敢来这种地方,黎葭倒是无所畏惧——他出身普通,还是个素人时就常混迹这种地边摊,当了明星后胆子没有变小,架子没有变大,嘴馋经常偷溜出来。谢知则是天生的淡定,虽然对这种地方有点下意识的敬而远之,眉尖一蹙之后, 还是跟着走了过去。   两人穿得低调,周围的人埋头撸串喝酒, 和身边的人大声笑闹着, 压根没注意。   黎葭带着谢知坐到最偏僻的那桌,招来小工,张口就道:“先来二十串羊肉串,二十串牛肉串, 二十串鸡肉串, 十串鸡心,十串香菇,十串烤虾和鹌鹑蛋, 唔,注意不要太辣。再来两瓶啤酒和两瓶白的。”   谢知认真观察了下布满无数划痕、覆着层油腻腻的污垢的桌子,又谨慎考察了下塑料凳,才坐下来,一双长腿委屈地蜷着,不太想触碰这里的其他东西。   等服务员走了,他才开口:“你一杯就醉,明天不拍戏了?”   黎葭闷闷不乐:“可巧,谢神算,还真给你说对了,明天剧组休息。你猜为什么?有个皇亲国戚,作来作去,今天下午成功把导演作得气出病,现在还在医院里挂着水呢。”   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厉害剧组,谢知取出纸巾擦桌子,问:“怎么接了这种戏?”   黎葭去年才获得最佳男配奖,以他现在的咖位,不该进这种剧组。   “以前接的,”黎葭无所谓地耸肩,“那会儿糊嘛,哪有挑戏的份儿,有戏拍就不错了。这剧坎坎坷坷的,今年才开机,陈姐劝我毁约,但我最困难时编剧帮过我,对我有恩,他央求我进组,我就来了。”   擦完桌子没找到垃圾桶,谢知把纸巾搁一边:“看你气得不轻。”   “那是,”黎葭恨恨地磨了磨牙,“要不是小宝拦着,今天差点没忍住呼他一巴掌。下次再闹,我就让导演毁约踹人,老子来投资。”   嘀嘀咕咕地吐了会儿污泥,黎葭可算是开心点了,又问起谢知的近况。聊了会儿,烤串和酒一起上来。   看谢知拿起烤串时面露迟疑,黎葭了悟,哈哈大笑:“你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吧?不喜欢还是不适应?其实挺好吃的,偶尔尝尝还行。”   谢知想了想:“不太适应,还好。”   说着,也跟着黎葭一起吃起来。   黎葭磕开啤酒瓶盖,对着喝了口:“谢小知,我掐指一算,你有心事。”   周遭闹闹哄哄,两个在荧幕前光鲜亮丽的大明星面对面坐在脏兮兮的小摊前,对视了一眼,谢知先偏开了头,避开他探究的目光:“没有。”   黎葭啧啧:“那就是有了。能让我家小谢知这么记挂的,是谁啊?”顿了顿,他的脸忽然黑了,“不会是裴衔意那个混蛋吧?你还没跟我说上次你和他跳舞是怎么回事呢!”   谢知:“……”   ——以谢知的脾气,如果答案是否定的,他会直接说出来,沉默基本就可以断定为默认了。   黎葭猛地一拍桌,差点把摇摇欲坠的桌子给拍散架了:“操,真是他?他对你做什么了!”   谢知默不作声地嚼完口中的香菇:“没什么,他的病快好了。”   “真的?”黎葭眉头皱得更紧,“咱俩认识这么多年,我不用看就知道你还有心事,并且我准得惊人的直觉告诉我,还是和裴衔意有关。”   谢知瘫着脸和他对视几秒,也跟着打开另一瓶啤酒,对着嘴直接喝了。   一脸不食人间烟火的清贵公子哥儿做出这样的动作,把黎葭搞得呛了下。   喝了两口,谢知放下酒瓶,擦擦唇角,粗鲁的动作被他做出来也有种赏心悦目的优雅。黎葭幽幽地望着他,嚼谁的血肉似的,狰狞地咽下嘴里的羊肉。   谢知这才迟疑着开口:“他……好像暗恋他的发小。”   黎葭迷茫地眨眨眼,不知道谢知为什么说话时这么郑重其事,回忆了下,脑子里有个模糊的印象:“哦哦,是那个传闻单身禁欲三十年的何氏地产集团的小何总?”   谢知点点头。   黎葭:“然后?”   谢知满头雾水地瞧他一眼,脸上理直气壮地写着“这还不够”?   看他这样,黎葭冷不丁冒出个惊悚的想法。   他打了个寒噤,提起啤酒猛灌一口,嘶着气问:“谢小知,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是不是……”   谢知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满是迷惑:“?”   “……”   干嘛要上赶着戳破给曾经的眼中钉当红娘!   黎葭攥着酒瓶呲牙咧嘴:“没什么,好兄弟,有八卦一起享。”   “哦,”谢知慢吞吞地咬了颗鹌鹑蛋,“那就说说你和宗溟吧。”   看谢知好整以暇地望着自己,黎葭顿时郁闷坏了。可惜才刚说了那句话,不好打自己的脸,他恨恨道:“近墨者黑,你肯定是跟着裴衔意学坏了!”   说完泄气地一歪倒,嘴唇紧抿,眼神游离了会儿,又开了瓶白的,低声道:“吵架了。”   谢知嗯嗯点头,用眼神鼓励他继续。   黎葭喝了杯白酒,脸上涌上红潮,醉得立竿见影:“……因为我的初恋,吵了一架。”   “初恋?”谢知想了想,“校花?”   黎葭天不怕地不怕,感情方面却很怂,高中时暗恋校花不敢开口,毕业前死活缠着谢知帮自己写了封情书,没有得到回应。   黎葭不置可否,醉眼朦胧地笑了笑,手肘抵在桌上,托腮盯了会儿谢知,才移开目光:“嗯,记挂在心里很多年,最近慢慢放下了。”   谢知哦了声,点点头。   所以宗溟果然是搞错吃醋对象了。   黎葭又喝了杯白酒,醉得只会傻笑。   谢知看了眼酒的度数,也不高。他略感好笑,伸手在黎葭面前晃了晃,刚想结账扶他回去,忽然似有所感,抬起头。   “……”   谢知又低下头:“黎葭,你说……宗溟在国外参加真人秀?”   黎葭大着舌头:“是,是啊,今天中午还看到花絮。嗝,我们的宗影帝,艳福、艳福不浅啊。”   谢知似笑非笑地扬扬眉,和站在他背后的男人又对视了一眼。   黎葭笑呵呵的:“你,你这是什么表情,别跟我说他老人家开启任意门赶回国,现在就站在我背后。”   见谢知露出个微妙的表情,他的笑容一滞:“……”   站在他身后的男人肩宽腿长,身材高大,于这熙熙攘攘的地方,也格外显眼,拉下一边口罩,露出英挺的五官。   附近有人惊疑不定地看过来,他却丝毫不在意,弯腰凑到黎葭耳边,呼了口热气,声音低磁含笑:“宝贝儿,你说呢?”   黎葭:“………………”   隔日,清晨。   《戏衣》剧组片场,谢知的独立休息室中,化妆师与造型师功成身退,室内除了谢知,硕果仅存一只小D。   黎葭悲愤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穿透力极强:“抛爹弃友!背信弃义!”   谢知靠坐在休息室的椅子上,镇定回应:“嗯。”   “你怎么忍心让我落到那老混蛋的魔掌中?”   谢知:“嗯。”   “我屁股好疼。”   “……”   喋喋不休了十几分钟的黎葭吐完最后一口气儿,有气无力:“你不知道,昨晚我被……”   “打住,大清早的,我不想听黄段子。”谢知看了眼时间,觉得差不多了,“想看看昨晚你哭着抱着宗溟的腰不撒手的视频吗?”   黎葭惊恐:“你怎么可能录那种东西……不对,我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举动!”   谢知:“接收。”   裴宝练成了谢知随时随地打开摄像机的习惯。   黎葭:“……”   黎葭:“挂了,拜拜,祝你拍戏顺利,有事漂流瓶联系。”   电话嘟的一声挂断,小D守在门边,茫然地听了半天,从谢知不咸不淡的回应里,嗅到点八卦的味道,贼头贼脑地问:“黎哥的电话?”   谢知颔首。   “这么早打电话来,有什么急事吗?”   谢知:“不知道,闲的吧。”   “哦哦,今天第一场是你跟叶哥的对手戏,听说叶哥昨晚凌晨到的酒店,我还没见过他真人呢,”小D眼睛里闪着小星星,“看电影时就觉得他很好看,听说本人长得更好看。”   见谢知走来,他又赶紧补充:“当然,在我心里,您最好看!”   谢知扬扬眉,不置一词。   他换了身戏服,穿着青灰色的袍褂,简单上过妆,若不是休息室里的布置太现代化,整个人仿佛是从那个时代走出来的,多了几分清隽儒雅的气质。   小D腆着脸举起手机:“谢哥,我可以拍张照吗?”   每次出来拍戏,但逢换造型,小D都会问上这么一句,谢知也习惯了,随意点点头。   小D举起手机,对准谢知咔嚓拍了几张,顺势熟练地把照片发给一个ID为“xzswd”的账号,笑眯眯的:“走吧。”   片场里员工来去匆匆,游导坐在监视器前,让工作人员再检查一下机位设备,转头见谢知来了,眼前一亮:“很适合嘛。”   正说着,嘈杂的后方忽然一静。   谢知转过头,让众人噤声的源头正朝这边走来。那是个极俊致的高个儿男人,穿着笔挺的军装,蹬着长靴,顶上的灯光亮得晃眼,那人却未有丝毫失色,当真应了“眉目如画”四字,周身是岁月积淀、与生俱来的温雅随和。   仿佛温玉,没有锋芒。   见到游导和谢知,他停下脚步,弯眸一笑:“游导,早啊。谢知,初次见面,我是叶南期。”   即使在荧幕上见过这人无数次,谢知还是不可避免地微微一怔,随即从容伸手:“你好。”   叶南期的净身高和谢知差不多,因为剧本需要,靴子里加了增高垫,比谢知高了点。他低头看着谢知,笑得极具欺骗性:“你看起来比我想象的还要可爱。”   游导咳咳:“两个有夫之夫,瞎撩什么呢。你们俩先对对戏,找找感觉,这边随时开始。”   “好。”   等待开机的这两个月,陆编又修改了下剧本,里面表达的各种感情也愈加细腻。   谢知饰演的虞淮看似柔弱,实则坚韧,柔中带刚,叶南期饰演的傅景容则完全相反,自傲独断。   组织里每个人的身份都严格保密,有自己的代号,联系递消息和传任务时只用暗语,不知道对方是男是女,叫什么,长什么样,干的是什么活儿。   也许那个人就是枕边人,亲人,甚至是互相看不顺眼的死敌。   但没有人知道。   因此虞淮与傅景容虽然彼此传递过无数次消息,却都不知道,对方就是自己的联络人。   傅景容对虞淮又爱又恨,想放下又放不下,给过他几巴掌,甚至差点破坏虞淮的任务。   虞淮痛心昔日暗恋的少年竟与贼人同席而坐,也心有暗恨。   两人在不断升级的误会中,不知不觉又走到一起。   但再怎么亲密,两人都没有告诉过对方自己的身份。   直到一次意外,傅景容差点在敌军前暴露,受伤躲到虞淮的住处,虞淮才发现傅景容的身份。   组织下达的最后一个任务,是让他与傅景容去窃取敌军机密,捣毁敌军在城中的营窝。   这个任务艰巨而危险,基本上有去无回。   虞淮心里掀起滔天巨浪,却不动声色。他暗暗做了个决定,等到任务进行的那天,将自己的戏衣送给了傅景容。   傅景容浑然未发觉不对,叮嘱虞淮:“我要去做一件事,做完了今晚我们一起离开,你去城东外的桥头下等着我。”   虞淮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微笑着点头答应。   那晚的任务成功完成,只是代号“寒江”的同志为了掩护战友,在火光里被炸得七零八落。   傅景容带着伤到了桥头下,等了一夜,也没见到虞淮。   后来他回到这里,等了一辈子,依旧没有等到他的虞淮。   作者有话要说:XD裴宝下章上线   我的神秘账号代号那么容易看懂的吗我换一个!!! 第36章   “真看不出来,这竟然是陆老师写的剧本。”叶南期摸摸下颔, 再次感叹。   谢知持相同意见, 颔首赞同。   和很多艺人表面上的客气温和不同, 叶南期的温柔给人的感觉格外真诚, 好似脉脉春风, 迎面拂来。   和他相处的感觉很舒服。   两人讨论了一下上午要拍的这段戏——傅景容深夜来到虞淮的住处,质问虞淮为什么要给敌军卖笑唱戏,虞淮反唇相讥他与敌人党豺为虐。   看他们差不多了,游导拍拍手招两人过去讲戏:“这段是两人分别十几年后的第一次对话,离开时他们相约以后一起上战场保家卫国,所以发现对方‘变了’,和自己想的不一样了,都非常痛苦、愤怒且失望。虞淮的失望大过愤怒, 傅景容的愤怒大过失望,控制好度, 都懂吧?”   谢知和叶南期应声。   摄像机就位, 场记打板。   “《戏衣》第二场第四镜第一次!”   谢知性格慢热,入戏不快,在心里默念了许多遍“我是虞淮”,才进入状态, 在镜头前, 收敛了平日清冷的容色。   门外“哐哐哐”的,有人在敲门。   虞淮知道是谁。   他走到门边,指尖碰到门时, 又触电似的缩了回去。   犹疑半晌,虞淮轻轻叹了口气,拉开一条门缝。   门顺势被一把推开,薄薄的日光穿进屋中,门外修长的身影逆着光。   傅景容穿着笔挺的军装,裹夹着一股寒冷的气息,脸色沉沉地望着他。   “原来是这位长官,今天的戏已经唱完了,您过来找我有事吗?”   虞淮仰头看着他,露出在敌军前惯有温温笑容。   “卡——”   游导伸长脖子:“虞淮,你看向傅景容的眼神不要这么无波无澜,看死人似的,有点情绪波动。”   谢知整理了下情绪,调整状态。叶南期抱着手靠在门边,冲他眨了下左眼,以示鼓励。   等了少顷,摄像机就位。   谢知仰起头,眼神复杂,有些惊诧与无来由的难过,脸色却很平静,又念了一遍台词。   游导盯着监视器,叫了声好,这个镜头过了。   准备下一个镜头时,叶南期好奇地问:“你刚刚在想什么?”   国内将演技派系大致分为体验派、方法派与表现派,也不知道叶南期是怎么看出来的。谢知老实回答:“想了想家里的孩子。”   ——一想到风度翩翩的裴先生像个小孩儿似的冲他撒过娇,他心里就忍不住地冒出股复杂的情绪。   再一想到裴先生喜欢的人竟然是何方明,更复杂了。   叶南期讶异:“你和裴总原来已经有孩子了。”   谢知:“……不是。”   “领养的?”   谢知:“嗯。”   认真说来的话……   就是他领养了裴衔意。   等了会儿,游导又喊起来。   “《戏衣》第二场第五镜第一次!”   “action!”   门“嘭”地一声关上,傅景容一步一步靠近虞淮,眼眶似有微红:“这么多年不见,你是忘了我,还是不敢认?”   “……”虞淮闭了闭眼,脸色平淡,“一时眼瘸不敢认而已。景容哥,别来无恙?你的变化出乎我的预料。”   “你的变化更让我吃惊。”   沉默的对峙气氛无孔不入,傅景容眼里的愤恨与失望交织,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紧:“你忘记我们当初发过的誓,忘记你爷爷和教我们读书的周先生是怎么死的了?你为什么要给他们唱戏冲他们卖笑!让爷爷和先生知道你在给这些敌军唱戏,他们……”   “他们是怎么死的,不用你提醒我!”虞淮不堪忍受地打断他的话,满眼失望,“傅景容,你又有什么资格这样说我?”   许多话不能说出口,两人紧绷着身体,目光交错又滑开。   许久,傅景容转身离开,手碰到门把时稍稍一顿,侧头冷冷道:“再让我看到你给那些人唱一次戏,我就打断你的腿。”   虞淮怒极反笑:“你凭什么!”   傅景容这回却沉默了,半晌低声说:“我还以为……”   还以为什么,他没有说。   “过!”   上午的拍摄进度非常顺利。   叶南期的演技好,傅景容的情绪外露又比虞淮激烈,有他带动,时而接触不良的谢知很顺利地融入了角色,两人意外地合拍。   小D蹭了光,和偶像合了影还拿到签名,乐得嘴咧到耳根子。   谢知靠墙看他乐,转眸见叶南期温和的表情,指背抵着唇,认真思考要不要告诉叶南期,这小孩儿乐是因为他的签名可以卖钱。   剧组的整体的气氛也很和谐。   游文骥是个没什么架子的导演,和谁都能开玩笑,拍戏有耐心,不会一急眼就气吼吼地骂人扔东西。   这个剧组的员工班底是他带出来的,质量高,很少有娱乐圈里那些泛化的不光彩的交易。   除了叶南期外,剧组里还有位颇负盛名的老戏骨,老人家脾气不太好,起初不满意谢知的表现,搭了几场戏,见他愿意学,一点就通,脸色和缓许多。   以前拍戏是为了赚钱还债,现在拍戏……谢知不知道自己现在为什么还要拍戏。   或许是他弹不了钢琴了,总要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还没废。   之前没待过这样的剧组,磨合了几天,谢知受益匪浅。   和这些真正的演员交流几句,比自己闷头瞎琢磨几天还管用。   剧组气氛虽然轻松,但拍摄是忙碌的,早出晚归,谢知做事专注,不喜欢分心,一不注意,把家里的“宝”给忘了。   裴衔意也很久没联系他了。   也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失落。   忙碌了小半个月,B市又降温的这天,收工时将近凌晨一点。   回酒店前,叶南期收到个匿名的深夜爱心便当,迎着众人心照不宣的眼神,笑而不语。   两人住在同一层的对门,每晚都顺路回去,叶南期在电梯里满足谢知的好奇心,大大方方地承认:“家里那位让人送来的,今晚太忙,没来得及吃晚饭,他担心我的胃受不了。”   谢知想起家里的熊孩子,冒出股更莫名的羡慕。   转了个角快到房门前时,他心里生出种微妙的预感,脚步一顿,撩起眼皮。   “1503”号房门前站着个人。   走廊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模糊拖曳在地上,他戴着口罩低着头,靠在墙边,依稀可见锋锐英俊的眉眼,一条腿屈着,抱着手静静地等在那儿。   谢知恍惚又想起了以前他的那条大狗。   高中晚自习回到家,有时谢父谢母不在,饺子就安静地等在门边,门一开,它就热情地扑过来。   于老师说得对。   总要有个人等着。   叶南期的脚步也停下来,看看谢知,又看看那边高大的男人。   他也是圈内人,多少听过点八卦,一眼认出那是谁,觑了眼谢知的神色,隐约有了点猜测,故作惊讶:“诶?私生粉追到这儿来了?”   谢知:“……”   谢知回神:“不瞒你说,其实是私生子。”   叶南期以为他在开玩笑,乐不可支。   听到声音,不知道在门边等了多久的裴衔意缓缓看过来。   半个月没联系,谢知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当真来探班了?   叶南期非常有自觉,走向自己屋:“晚安,小谢知。”拿出房卡正要进门,他又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瞄了眼裴衔意,“期待我们明天的吻戏哦。”   裴衔意:“!!!”   门“咔哒”一声合上了。   谢知好笑地摇摇头,走到裴衔意面前,抱臂望了他片刻:“让让。”   裴衔意动作迟缓,听到他的话,才往旁边挪了挪。   听话得不行,甚至有点小可怜。   谢知的心一下就软了大半。   他打开门,让身后沉默的大尾巴跟进来,倒了杯热水递过去。指尖不经意相触,谢知才发觉他的皮肤烫得不正常。   裴衔意坐在小沙发上,口罩都没摘就要把杯子往嘴上凑。   谢知按住他,微微倾身,勾勾指头,将他的口罩拉下一边,指尖碰触到他的脸,烫呼呼的。再伸手一摸额头,滚烫滚烫。   “你发烧了。”判断出结果,谢知垂眸和他对视,“怎么过来的?宋淡没把你拆了?”   裴大爷生病后很安静,脸颊红红的,用额头蹭了蹭他冰凉的手指:“开车过来的。”   谢知伸出双手,扯着他的脸往两边拉了拉:“去床上躺着。”   裴衔意:“你也去吗?”   谢知没有回答,拿起手机给小D打了个电话:“送点退烧药上来。”   小D正跟室友一起吃夜宵,闻声一吓,紧张地问:“谢哥,你发烧了?”   “不是我,是裴先生,”谢知低头看了眼攥住他的衣角不放手的裴衔意,补充一句,“烧得不轻。”   挂了电话,谢知一弯腰,把裴衔意打横抱起来走向床。   裴衔意立刻清醒,悲愤地挣扎:“不准这样抱我!放我下来!”   谢知走到床边,把人往床上一扔,单手撑在床头,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自己脱还是我给你脱?”   “……”   裴衔意脸更红了,总感觉这行径这对话有哪里不太对劲,默默缩进被子里脱衣服,一件件扔出来。   谢知翻出自己的睡衣给他:“将就一下。”   门铃响起,谢知点点裴衔意的额头:“封印。”   裴衔意:“……”   裴衔意乖巧地被封印,换好衣服缩在被子里不动了。   小D来得飞快,把药递给谢知,垫着脚越过他的肩往里瞅了好几眼,憋来憋去,没忍住多嘴:“宋助理说裴先生不眠不休地加了好几天班,把需要处理的视频会议和文件全部处理了,就是为了来看您。”   谢知稍稍一怔,有什么在脑中一闪而过,快得他差点没抓住。   小D:“我先走了啊,裴先生就交给您了哥。”   “小D。”   手还没碰到门把,小D听到身后谢知冷淡紧绷的声音:“你是什么时候跟裴先生搭上线的?”   小D浑身一僵。   谢知单手撑住门板,垂着眼,脸色难辨喜怒:“还是说,你本来就是裴先生的人?”   小D后背直冒冷汗,慌乱地转回身,悄悄瞄了眼他的脸色,吞吞吐吐,垂死挣扎:“这个……我和宋助理有点交情……”   谢知:“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你糊弄了几回,你就觉得我脑子也有问题?”   “……”   “回答。”   知道是自己多嘴彻底露馅,瞒不住了,小D咬咬牙,干脆交代出来:“谢,谢哥您别生气啊……裴先生也是担心您,想知道您在外时的状况,没有涉及隐私的!”   谢知黝黑的瞳眸冰湖似的,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捏着药的手隐隐在颤抖。   分明他的脸色一如既往的平静,小D却觉得那里面蕴着某种恐怖的风暴,让他心惊胆战。   他咽了口唾沫,可怜兮兮地卖惨:“谢哥你也知道,我从农村来的,没什么背景,就人比较机灵,裴先生说您身边缺一个解闷和能帮您圆场的,就找了我……您可千万别炒了我,您要是炒了我,我就只能回家种地养猪了,以后您要是想我了,就只能在财经致富频道上看到我养猪大户李铁蛋了……”   乱七八糟的话匆匆从耳边擦过,只有那句承认的话灌入耳中,平地炸起惊天雷,内心压抑已久的风暴轰然而作,五脏六腑都被狂风卷过,逼得眼眶酸涩发胀。   谢知差点站不稳。   他单手捂着脸,什么也没说,良久,长长地、长长地呼了口气:“……回去休息吧。”   没被当场炒鱿鱼,小D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点点头,带上门离开。   咔哒一声,过往的一切如倒带的影片,一幕幕清晰地在眼前浮现。   温柔的裴先生,强势的裴先生,逼他吃药的裴先生,陪他散步的裴先生,背着他一步步爬上山的裴先生。   失忆后只要他的裴宝,依赖他的裴宝,只听他的话的裴宝,邀请他跳舞的裴宝,为他出头的裴宝。   ……你们是同一个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十章之内裴宝不恢复我倒立码字 第37章   谢知在原地站了很久,倒了杯热水, 带着药回到床边。   裴衔意把自己藏在被子里, 只露出一双黑眸, 因为发烧的关系, 眸中蒙上层水雾。   谢知忽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眼神。   这个混乱的裴衔意也不能告诉他答案。   他慢慢坐到床边, 把药递过去:“吃药。”   裴衔意爬出被子,靠着床头,嗓子沙哑,还有点鼻音:“你喂我吃。”   谢知没有拒绝,亲手喂给他吃,看着他吞咽下胶囊和药片:“来几天?宋淡没有意见?”   裴衔意嘀咕:“年终奖翻五倍,他能有意见才怪了。”   谢知:“……”   谢知压抑着情绪,深吸了口气, 把他摁回去,拿着睡衣去浴室, 匆匆冲了个澡出来, 回来见裴衔意拿着手机不知道在干什么,见他来了,做贼心虚地收起手机。   谢知掀开被子钻进去:“裴先生,你知不知道, 每次你干坏事后, 都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屋内的灯暗下去,凄风冷雨被阻隔在外,被子里暖融融的。   裴衔意闷闷地咳嗽了几声, 怕传染给谢知,背过身去,憋了会儿,小声说:“你不要和那个叫叶南期的拍吻戏。”   “为什么?”谢知睁着眼,望着他的背影。   其实他和叶南期早就商量好了吻戏用借位,亲热戏用替身。   他也大概知道裴衔意抗拒的缘由。   可他想听他亲口说出原因。   发高烧的裴衔意烫得吓人,隔着中间的一小段距离,都能若有若无地感受到他的体温。   他眨了眨眼,脑子里糊成一团,努力找理由:“他没我帅。”   “……”   “没我高。”   “……”   “还没我有钱!”   “……”   裴衔意沉默下,吞吞吐吐、期期艾艾的:“他有老公了。”   谢知淡淡道:“吻戏、床戏、裸戏,但凡剧本里有,我们就得抛弃一切私人问题,做好自己的工作,这是演员的基本素养之一。敬业,是你当初教我的。”   裴衔意被堵得哑口无言。   那是谢知刚正式当演员不久后的事,他接的那个角色有段戏,和人有暧昧互动。谢知放不开,拿到剧本后在家钻研时浑身不自在。   恰好裴衔意在家,见他苦恼,问了之后,笑着对他说出那段话,随即鼓励着他,让他把自己当做戏里的对象,坎坎坷坷地练了很长时间。   结果正式拍摄时,那段戏被编剧删了。   现在想想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不过姑且不论那事到底有没有猫腻,看来裴衔意恢复这段记忆了。   谢知默不作声地往他身边靠了靠,又问:“为什么?”   “……”裴衔意蜷了蜷身体,喃喃道,“不想看到你和别人接吻。”   “为什么?”   还是为什么。   裴衔意忽然觉得心里难受极了,翻过身,一伸手将谢知搂到怀里,哑哑地说:“我好难受,让我抱抱。”   谢知阖上眼,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抱着,轻声道:“很多时候我都觉得你……”   你什么,他没有说。   除了爸爸妈妈,没有人喜欢过我。   我生怕自己太自作多情,而你又太过从容不迫。   你风流多情,情人成群,会不会将我也当作其中一个?   裴先生,不要让我误会。   谢知的呼吸微抖,良晌,两道湿润的睫毛徐徐张开:“睡吧,晚安。”   裴衔意有些不安:“谢知……”   “嘘。”谢知按住他的嘴唇,瞳孔深处映着他的倒影,“我等你醒来后,亲自对我说。”   隔天一早,谢知从一个暖烘烘的怀抱里醒来。   窗外风刀霜剑,寒风凛冽,呜呜的风声仿佛咆哮的巨兽,再过几天说不准就会降下暴雪。   他半眯着眼,惓懒地瞅着面前的胸膛,发现自己的腰被紧紧箍着,双腿也被夹着,动弹不得。   ……占有欲还挺强。   谢知抬起眼帘,仔仔细细地在晨光中观察近在咫尺的这张脸。   眉骨高,眼窝深,五官立体深刻,长眉之下一双桃花眼,此时紧闭着,若是睁开,必然是充满盈盈笑意的。   的确很英俊,睡着后很安静,没有了侵略感与压迫感。   因为生病,这张脸泛着不自然的潮红,眉心也微微蹙着。   谢知破天荒地不想起床,盯了他许久,不自觉地伸出手,指尖还没触碰到他的脸,屋外响起敲门声:“谢哥,谢哥你起了吗?”   裴衔意箍在谢知腰间的手一紧,下意识把人往怀里又压了压,警觉地睁开眼。   四目相对,气氛尴尬。   谢知抬着手,放下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裴衔意迷惑:“你在干什么?”   “……”   脑子坏掉的难道是我?   谢知自我怀疑了三秒,掰开箍在腰间的手,顺势捏了把裴衔意依旧烫呼呼的脸:“好好待着,等我回来。”   “你要去哪儿?”裴衔意下意识想拉他,没拉到,顿时满脸不高兴。   “工作。”   谢知蹬上鞋,先去开了门,钻去浴室。   洗漱完换好衣服出来,就见小D坐在沙发上,和床边的裴衔意大眼瞪小眼。   谢知扬扬下颔:“你留下照顾裴先生。”   小D平时维护裴衔意,却总有些怕他,闻言疯狂摇头:“不不不我不敢……”   裴衔意也疯狂摇头:“不不不我不要他!”   谢知按住头晕还晃脑袋的裴傻子,冰凉的指尖点了点他的眉心:“我很晚才能回来,你一个人怎么办?”   裴衔意嘀咕:“一场小感冒而已,我又没那么弱不禁风。”   谢知点点头,盯着他喝完粥吃了药,走之前又摸了摸他的头:“别乱跑,我会随时让小D打电话过来。”   “喔。”   小D已经忘了昨晚被拆穿后的恐惧,笑嘻嘻地跟在他身后:“裴先生真的很黏糊您呢。”   谢知瞄他一眼。   小D立刻肃容,翻翻行程表:“啊,今天中午有粉丝探班。”   谢知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却还是不太放心:“你记得隔半个小时给他打个电话。”   小D愣了下,嘿嘿嘿笑着点头。   抵达片场时,一直跟B组的何寥然也来了。   游导脾气好,气过了一阵也就算了,其他小演员见游导没什么脸色了,又纷纷攀上去。   只有在剧院里一起训练过的一班人知道何寥然的脾气,还知道何寥然和谢知不太对付,选择明哲保身,假装自己很忙,免得一个吃力不讨好,反而双方都得罪。   一见谢知,何寥然的笑容就淡了,恨恨地剜他一眼。   谢知被瞪得莫名其妙。   从第一次在片场见面,何寥然就对他阴阳怪气、挑衅刁难,可除了在裴衔意的事上,他们俩似乎也没结过仇。   裴先生是个锯了嘴的闷葫芦,看样子何寥然知道的事也不多,对他的那股莫大的敌意总不可能都是因为裴衔意。   略微在脑中过了一道,谢知并不怎么在意,打住不再思考,转而想了下何寥然的戏份。   何寥然演的是虞淮的弟弟虞晋。   虞晋不能接受自己曾经敬仰的大哥变成“卖国贼”“贱骨头”,打从虞淮开始唱戏后,就单方面和虞淮断绝了关系。   直到虞淮消失多年后,战争胜利,家里得到消息,他才知道,原来他的大哥从未变过,他一直是他心目中的大哥。   虞晋是个激进热血的学生,搞游.行、发小报、喊口号,直到搞活动时不慎被抓,虞淮不得不求助傅景容。   得知自己敬仰的另一个大哥也“叛变”了,这位读书人气得哭出来,给了虞淮一巴掌,转身就跑。   而因为虞淮的求助和让步,他和傅景容的气氛也变得暧昧起来。   今天的重头戏都在下午。   谢知想着,与满脸挑衅的何寥然错身而过,完全忽视了他。   何寥然震愕地瞪大眼,气得冒烟儿。   早上是几个主演单独的戏份,拍得很顺利。   小D听话的半小时打一次电话,虽然都有回复,谢知还是不太放心,想趁午休回一趟酒店,又想起中午有粉丝探班。   看出他兴致不高,小D安慰:“您要是放不下心,就亲自打个电话给裴先生嘛。”   谢知面无表情地指指自己:“我看起来很担心?”   “……”非常担心。   小D不敢说实话,板着脸努力憋笑:“哪有,您淡定从容、无人能及!”   来探班的粉丝是之前在片场外等车的那一批,寒风瑟瑟的,都在外面伸长了脖子等。剧组有规定不能进去,谢知皱皱眉,让小D把之前买的暖宝宝和热饮都发下去。   粉丝们捧着热咖啡,眼泪汪汪地叮嘱:“崽啊,拍戏辛苦了,注意要好好休息!”   谢知二十多岁了,虽然以前也被父母亲昵地称呼过“宝贝”,但被一群平均年龄比他小的小姑娘这样叫,总觉得怪怪的,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粉丝们又递上来礼物,求签名求合影。合影被明令禁止,谢知摇头拒绝,接过笔给签名。   他几乎没怎么说过话,粉丝们倒是习惯了他的寡言少语,期待地看着他。   谢知望了眼酒店的方向,心想,不知道裴衔意退烧了没有。   拔出笔帽,又想,午饭送上去,他能起来开门吗?   修长的指尖顿了顿,漂亮的字迹出现在笔下,他还在想着裴衔意。   直到听到前方一阵倒嘶冷气的声音。   谢知茫然地低下头。   他紧握的签名笔下,龙飞凤舞地签着三个字——裴衔意。   谢知:“……”   粉丝:“……”   小D:“嘿嘿!”   作者有话要说:情人的问题之后会有解释~ 第38章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钉在了那支签名笔的笔尖上,神色各异, 气氛整整凝固了十秒。   谢知感觉自己要沸腾了。   他闭了闭眼, 深深地吸了口气, 镇定下来, 潦草地涂掉那个名字, 重新签上大名,优美的薄唇抿得死死的,好半晌才开口:“……抱歉。”   粉丝们纠结着小幅度摇头,望着谢知的眼神充满了无奈、悲伤、震惊,还有丝丝惊奇与迷茫。   小D:“嘿嘿!”   谢知揉了揉眉心:“状态不太好,我先回去了,你们也早点回去,路上小心, 谨防发烧。”   怎么还掠过感冒了?   粉丝们脑子里冒过这个念头,机械点头。   谢知平生头一次觉得这么尴尬, 逃也似的离开现场, 直奔洗手间,拧开水龙头,用冷得刺骨的水泼了把脸,双手微微颤着扶在洗手台上, 抬起眼。   那张苍白淡漠的脸上, 不知何时布满了红霞。   “……”   操。   谢知在洗手间待了十分钟,小D正警惕守在门外,听到声音, 回头作出严肃表情:“我都跟她们说了,不会有人传出去的……咳,我也什么都没看到。”   谢知没有表情。   他浑身散发着股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看时间差不多了,回到片场。   叶南期捧着剧本看着,见谢知来了,招招手:“哎,谁把你惹着了?”   据说尴尬的一幕旁人并不会在意,所以无须放在心头回放。   可是刚才那一幕估计已经被粉丝裱成经典永存于心了。   谢知仿佛中了裴衔意的邪。   他头痛地竖起根食指:“嘘,别问,保持宁静。”   叶南期迷惑地朝小D看去。   小D挤眉弄眼。   叶南期了悟——不是被人欺负了,那就是有什么其他有趣的事了。   他笑眯眯地拉过谢知:“来,多看看剧本,把自己当成虞淮,谢知干了什么蠢事与你无关。”   “……”前辈安慰人的方式真是别具一格。   不过好像是有点用。   跟着叶南期又回顾了一遍下午第一场戏,谢知终于收住了心底火舌燎原似的、没完没了的热潮冲击。   但是今晚他绝对不想再和裴衔意躺在一张床上了。   谢知抹了把脸,决定拍完这场戏就让小D去多订个房间。   中午休息时间结束,游导招呼着开工。   第一场戏是虞淮是闯进傅景容的府邸,求他救救虞晋。好巧不巧,傅景容在沐浴。   清场后,叶南期脱去上衣,片场里冷,没有衣物遮蔽,他皱着眉下意识抖了抖。   谢知把大衣给他披上,发现他平坦的腹部上有道很淡的伤痕。注意到他的目光,叶南期动作一顿,脸色肃然:“这是枪伤哦。”   谢知一怔:“怎么弄的?”   叶南期的眼眸弯了弯,狡黠地眨眨眼:“骗你的。”   谢知:“……”   那边准备好了,叶南期脱下大衣,迈进浴桶。   谢知走到门外,在镜头下调整好表情状态,露出焦急的神色,在游导的一声令下,嘭地踹门而入:“傅景容!”   注意到屋里的场景,虞淮的脸腾地烧红。   但他知道,能救虞晋的只有傅景容,不太自在地别开眼。   傅景容坐在浴桶里,淡淡地瞥过来:“什么事?”   虞淮:“你穿好衣服再说。”   “你有事相求吧?”傅景容靠着浴桶边缘,“这是我给你的唯一的机会,说,或者不说。”   虞淮沉默了会儿:“你还记得阿晋吗?”   “你弟弟,怎么了?”   “他带着一群学生游.行示威,被抓了。”虞淮垂下眼睫,“我来求你救救他。”   “出了事不去求那些人来求我?”傅景容轻慢地笑了笑,“可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   虞淮问:“你要什么样的态度?”   傅景容盯着他,不说话。   虞淮僵立片刻,毫不犹豫地跪下,仰起头:“这样的?”   又磕了个头,“还是这样的?”   傅景容眼中有怒火一闪而过。   虞淮像是在对他低头服软,实则还是高扬着头颅。   他伸出手,勾了勾手指:“过来。”   虞淮依言起身过去,他的指尖在颤抖:“阿晋以前经常跟在我们身上,你是他最崇敬的人,你……啊!”   “卡!”   接下来的吻戏没拍成,谢知奇怪地抬起头,以为是自己出了问题,抬头却发现叶南期的表情有点奇怪,像是想笑又没笑出来,歉意地道:“抱歉,咳,是我的问题。”   顺着他的视线,谢知转过头去。   游文骥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两个身高腿长的男人,左边戴着口罩那个他很熟悉,右边那个身材挺拔,相貌英俊——只是有点凶。   此时他皱紧了眉,手里拿着个剧本戳了戳,眸光冷冷的。   “哦豁,玩脱了。”叶南期贴着谢知咬耳朵,“我的天,他最近不是很忙吗,居然还有空来盯梢。”   “那位是?”   “我爱人。”   谢知忽然想起昨晚回屋后,他去洗澡出来,看到裴衔意做贼心虚似的拿着手机不知道在干什么。   谢知:“…………”   悄悄么么通知人家老公这破事,真够有你的裴大宝。   他别过头,和叶南期友好地对视了一眼,不太好意思告诉这位脾气温柔的前辈这事是家里的倒霉孩子捅出去的,保持缄默。   身边俩人跟秦琼尉迟恭似的,一左一右,镇守在侧,虎视眈眈。   游文骥和陆彦博的年龄加起来都快一个世纪了,经历过大风大浪,淡定地讨论了会儿,无视他们:“场记,打板。”   片场内的工作人员有条不紊地动起来。   镜头跟踪拍摄,游文骥紧盯着监视器。   虞淮被傅景容戏弄似的拽进浴桶,捏着下颔抬起。   谢知清隽俊秀,仿佛一段冰雪铸成,从眉到眼,五官无处不精致动人,叶南期俊美文雅,狡黠灵动,容貌更似上帝的宠儿。   两个大美人凑到一块儿,不说剧情,单看画面,就足够赏心悦目。   众人忍不住屏息静气,目不转睛盯着这唯美的一幕。   站在游文骥右边的忽然款款开口:“游老,忽然来这儿来打扰您,实在抱歉。”   左边的直截了当:“删吻戏。”   右边:“另外南南接戏时我记得说好了吻戏借位、亲热戏找替身?”   左边:“删亲热戏。”   陆彦博面无表情地瞥了这俩人一眼。   叽叽歪歪的,好烦。   游文骥左耳进一句,右耳进一句,脑子里嗡嗡的没个清净,额角青筋突突地跳,忍无可忍:“两位,我们这正拍着呢,消停会儿好吗!吻戏是借位拍的!”   本片最大的两位金主顿时消了声。   监视器里,谢知和叶南期借位完成吻戏,准备下一幕拍摄。   叶南期何等人精,瞟了眼那边,认出站在游导左边的人是谁,立刻就明白了,低声笑道:“原来是你家那位‘私生’搞的鬼。”   谢知谦虚认错:“他年纪还小,您请多担待。”   “我家里的醋缸子要翻了,”叶南期眸光一闪,“不过看起来,你和那位裴先生……需要点催化剂?”   谢知愣了下:“嗯?”   他还维持着刚刚的动作,趴在浴桶边,疑惑抬眸,眼前忽地一暗——叶南期低下头来,含笑的眼近在咫尺。   两人心知肚明这个距离很安全,但监视器旁的人看来就像叶南期亲了谢知一下。   “舍己为人,不用谢我。”叶南期小声说,“对了,你们俩的舞跳得不错。”   谢知低垂的眼睫颤了颤:“你也看到了?”   “很火哦。”   说完,他直起腰,迎向裴衔意冰冷的眼神,毫不在意地露出缕挑衅之色。   把人惹毛了,才转头看向另一边的男人,朝他眨了下左眼。   两人默契十足,心有灵犀,目光一接触,对方就明白过来他在搞什么把戏,好笑地摇摇头,满脸无可奈何。   谢知啼笑皆非,泰然自若地继续拍戏。   裴衔意眼睁睁看着谢知被叶南期“调戏”,简直气成河豚,残余的理智让他克制着没有冲上去掀人,愤怒地戳了戳游文骥的肩:“他骚扰员工你都不阻止!!!”   游文骥见过的镜头比他吃过的米还多,哪能看不出来真假,翻了翻白眼:“他们闹着玩的。”   旁边的人不乐意了:“什么叫骚扰?”   “沈总,”裴衔意望向他,冷冷道,“看好你的人。”   被称呼为“沈总”的男人讶异地咦了声。   他还没来得及生气裴衔意对叶南期的态度,就先发现了裴衔意的不对劲。两人有过几次商业合作,虽说交情不深,但也算对裴衔意有点了解。   这位裴先生,说得好听点叫风度翩翩,说得不好听点叫死要面子,在外人前,永远从容不迫,就算生气也是笑着的,笑得比板起脸还渗人——总之就是没见他当众对谁拉下脸过。   唔,难道这就是爱情的力量?   沈度望着还在浴桶里坐着的叶南期,心疼得不行,对裴衔意生出点同病相怜之心,不跟他计较了。   待到游导一喊停,他立刻拔足走到场中,在叶南期走出浴桶的瞬间脱下厚厚的大衣将他整个人一裹,皱眉抱紧了,又接过助理递来的毯子把他裹了两圈。叶南期脑袋都要被塞进去了,哭笑不得地踹他一脚:“沈小度,你还行不行了。”   沈度看他嘴唇都冷得发青了,不跟他拌嘴,一言不发,沉着脸直接把人抱向休息室。   比起叶南期,谢知的境况要好上不少,只是衣衫也薄,还沾了水,早就湿透了,冷浸浸的,贴着皮肤蹭蹭发寒,黏腻又不舒服。   斜眼一瞅裴衔意有样学样地要脱衣服,谢知抬手按住他,揉了揉太阳穴:“祖宗,别添乱。”   裴衔意不服气,还想脱,被谢知冷冷瞪了眼,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穿回去。   小D抱着件大衣给谢知披上,又递上热水袋和热水,催促谢知回休息室换衣服。   谢知在片场众人诡异的注视里,从容地领着裴衔意回休息室。   小D四处瞄了眼,大感遗憾:“那个何寥然居然又去跟B组了!没能亲眼见到裴先生来看您,真是太可惜了!”   裴衔意复读机似的:“真是太可惜了!”   谢知:“…………”   这脑子不会烧得更坏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友情提示:这篇文就是个理想化的小甜饼。 第39章   休息室里开着空调,谢知自顾自脱下大衣, 拿起之前备好的备用衣服, 转去小隔间换了衣服。   出来时小D已经离开, 休息室里只剩下裴衔意。他显然是强撑着病躯来的, 虚弱地靠在沙发上, 摘下口罩,脸色不太好看——各种意义上的。   谢知理好衣领,走过去垂眸盯了会儿他,见他没反应,踢踢他的脚尖:“谁又惹你不高兴了,裴大爷?”   裴衔意闷闷地看他一眼。   谢知无端想笑:“怎么过来了?烧退了?”   说着,他伸手想试试裴衔意额头的温度,又发觉自己指尖太凉, 于是拂开他的额发,弯下腰, 用以前裴衔意用过的方式, 与他额头贴着额头。   这个距离太暧昧……谢知也是第一次这样拉近两人的距离。   呼吸交融,肌肤相触,分享体温。   两双眸子里倒映着彼此。   裴衔意的眸色转深,那双人畜无害了几个月的眼眸里, 展露出某种本能的、掠夺性的神色。   察觉到这点危险的变化, 谢知稍稍一顿,便想撤开:“看来好多了……嗯?”   裴衔意按住了他。   他按着谢知的后脑,强迫他与他对视, 灼灼的目光在他脸庞每个角落搜罗了一遍,定定地落在他微张的红润唇瓣上,良久,才克制着收回目光,放他直起身。   可他却又不放谢知走,搂住他的腰,像个小孩儿似的,贴近把头埋在他怀里,声音闷闷的:“那个叫叶南期的一看就不像好人,你离他远点。”   谢知被他蹭得有点痒,伸手搭在他肩上,无情拒绝:“不。”   裴衔意:“!!!”   他脑中闪过无数个词语,最后凝聚成惊天霹雳般的四个字:因戏生情!   谢知注意着他丰富多彩的表情,忍不住笑了,随即又涌出股说不上的滋味——假使那几年里,裴先生能隐藏得不要那么好,像这样,多流露出点情绪,他也不至于这么迟钝。   他的手指上移,在裴衔意的发间揉了揉:“傻子。”   笑得很浅,却似温柔。   心里那点酸意、妒忌、不满与生病带来的孤独不安,瞬间被这个笑容击溃。   裴衔意眨了眨眼,舍不得他的笑,于是温顺地主动蹭了蹭他的手心,闭上酸涩的眼,安静地靠在他怀里。   谢知坐下来,扯过午休时的小毯子,让他靠在自己的大腿上,把小毯子给他盖上:“能休息半个小时,都陪着你,睡吧。”   裴衔意攥过他的手,滚烫的掌心焐着冰冷的指尖,轻轻哈了口气:“一起睡。”   谢知摇头:“我看看剧本。”   裴衔意偏头盯着他的脸,迷迷糊糊地想:怎么会有这么温柔好看的人。   温柔。   或许外人会不可思议,可他觉得谢知就是温柔的。   生病给身体带来太大的负荷,裴衔意眯着眼挣扎了会儿,还是又陷入了睡眠。   谢知小心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让他睡得更舒服点。   半个小时转瞬即逝,小D来敲门时小心翼翼的,推开条门缝挤进脑袋,见裴衔意睡着了,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谢知轻轻移开裴衔意的脑袋,让他靠在靠枕上,旋身悄然离开。   因为两位日理万机的大BOSS跟护法金刚似的盯了一阵,员工们从起初的喜出望外到战战兢兢,丁点儿不敢放松偷懒,心里骂了几百遍娘,下午那一阵实在累得够呛。   游文骥大方地表示晚上请客吃饭犒劳大伙儿,谢知出来时,一群人正笑嘻嘻地凑在他身边,七嘴八舌地提意见去哪儿吃。   间或有几个心思不正地偷瞅休息室,心脏怦怦直跳,渴望能和那两位坐近点,说不准今晚就能攀上高枝,在人生极乐里攀上各种意义上的巅峰。   何寥然下午离开了会儿A组,回来就听说裴衔意来探班的事,听到那些叽叽喳喳的声音,更是不耐烦,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些人。   进组前他也被嘱咐在游导面前表现好点,可谁让谢知也在呢。   谢知在,他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反正第一印象也毁了,没必要再假兮兮地挽回。   见谢知来了,其他人都笑眯眯地打招呼,比平时更为热切。   谢知点头回礼,察觉到钉在身上的视线,也没回头。   下午第二次是和何寥然的对手戏。   叶南期也换了身衣服回来了,领口捂得高高的,身后跟着心情好了点的沈总。   化妆师和造型师给几人捯饬完,那边也商量好了。游文骥的脸一板:“开工了,各就各位。要是下午不顺利,别说晚饭,明早的早饭都不一定能吃。”   吃饭是生命之本,众人身躯一震,齐齐应声。   “第十七场第一镜第一次!”   “action!”   天色微暗,夜风如鸦。   警察局外,虞淮披着单薄的外裳等得心急如焚,偶尔目光游移一下,落到身边的傅景容身上,又匆匆掠过。   许久,虞晋被两个警察带了出来。   虞淮忙上前几步:“阿晋!”   其实虞晋刚被抓,傅景容就得到消息,请人疏通了关系,只是有意关一关他,让他以后做事不要再这么冲动。   但他并没有解释。   虞晋被推搡得踉跄了下,羞恼地挣开桎梏,嫌恶地白了眼虞淮,目光滑到他身边的人,神色一诧:“景容哥?!”   傅景容背负着手,淡淡嗯了声。   “真的是景容哥?”虞晋又惊又喜,“你怎么会在这儿!”   傅景容看着他,忽然一笑:“要不是你大哥来求我,我也不会在这儿。”   虞晋将这番话来回品了几番,顿时如遭晴天霹雳。   他小时候最崇敬的两个大哥,都委身于贼!   愤怒一时冲昏了头脑,他不可置信地瞪着面前的两人,倏地抬起手,“啪”地给了虞淮一巴掌!   “卡!”   游文骥抬起头,一向和和气气的脸色微沉,语气里带着警告:“小何,你的表情不对,休息一下,这一段重来。”   陆彦博没他那么委婉,直截了当地问:“你笑什么?”   何寥然收回手,虚情假意地低头道歉:“都是我的错,劳烦谢哥再配合我一回了。”   那一巴掌的力道不轻,谢知白皙的脸颊上几乎立刻就浮出个微肿的红印,化妆师连忙上来补妆。   小D毛都要炸了,狠狠地剜了眼何寥然,趁着片场里有点乱,转身就往休息室跑。   四周嘈嘈杂杂,谢知微微抬起脸,方便化妆师下手,冷淡地睇了眼何寥然:“幼稚。”   早上被明晃晃地无视,下午裴衔意又来探班,何寥然心里还窝着火,立刻被这轻飘飘的、目中无人般的一句话给点着了。   其实两人很早以前见过。   他记忆犹新,谢知却忘得一干二净了。   那时谢知十六七岁,参加一场钢琴比赛,最后是两人的较量,何寥然惨败。   他满心不甘,跑到后台去向谢知下战书放狠话,却没得到回复。   何寥然永远记得,冰冷的灯光下,那个穿着整齐贴身的西装、骄矜漂亮得像个冰雪娃娃的少年站在他面前,听他说完,没有表情,漠然地点点头:“借过。”   一根刺就这么扎进心头,再也拔除不了。   岂料多年之后,两人在剧组再遇,他还没来得及“痛打落水狗”,就发现谢知已经忘了他,一丝印象也无。   甚至还和他梦中的男神结婚了。   何寥然虽是何家的私生子,但生母受到宠爱,何方明对他这个弟弟也没表达过什么不满。除了不太见得光,他的地位和何家的小少爷差不多。   他也知道这种行为很蠢,可他忍不了。   妒忌,怨愤,还有被轻视羞辱的怒火。   你以为自己是谁?   还是那个“天才少年钢琴师”,“谢家的小少爷”?   不过是被裴衔意捡回家养着的一条丧家之犬罢了,凭什么摆出这副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嘴脸。   何寥然冷笑一声,揉了揉手腕,暗自蓄力。   叶南期抱着手站在旁边,见到这一幕,眉头皱了皱。   场外坐着的沈度也看出不对。他不是第一次来给叶南期探班,却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没怎么犹豫就站了起来。   化妆师大气都不敢喘,给谢知掩去脸上的痕迹,逃也似地退下。   摄像师就位,场记打板。   何寥然高高抬起手。   “卡”与“咔”的一声几乎同时响起。   瞬间察觉不对喊“卡”的游导、已经跨步走进片场准备多管闲事的沈度、抬手正想截住何寥然那一巴掌的叶南期同时愣住。   谢知被一群人护着,默然压下条件反射抬起的手,微微仰头看向站在何寥然身后的人。   何寥然那只抡圆了的手没能挥下去,手腕被一只铁钳似的手死死攥着,力道极大。他的手骨错位似的发疼,刚刚“咔”的一声就是从他手上传来的。   顺着众人的目光,他惊惧地转过头,当头罩下一片高大的阴影。   裴衔意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英俊的眉目锋利得甚至带有尖锐戾气,眼眶微红,像头被激怒的狮子。   何寥然被盯得心惊胆战:“衔意哥……”   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前,裴衔意面无表情地扬起手,“啪”地一声脆响,响彻片场。   这是裴先生第一次在公共场合丢掉风度与人动手……或者说,是单方面动手。   何寥然捂着脸,耳边嗡嗡响着,直接傻了。   “一比一。”裴衔意放开头,笑得渗人,“打平。”   作者有话要说:T口T给上一章十二点前的评论都发了个小红包,谢谢包容~! 第40章   谢知,叶南期, 沈度, 游文骥, 陆彦博及所有员工:“…………”   何寥然懵了好一会儿, 才在众人惊颤的视线里回过神, 捂着肿起来的脸颊,又羞又愤:“你……”   裴衔意冷淡道:“你该感谢你哥是何方明。”   话毕,他懒得再顾忌他,直接错身而过,大步走到谢知身边,不顾周遭各异的视线,皱着眉弯下腰,双手捧起他的脸, 拇指小心翼翼地在他被打的那边脸上碰了碰,心疼地问:“还疼吗?”   周围的目光又刷地集中到谢知身上。   也就少年期的裴衔意会做出这种不考虑后果的事。   胸腔里涌动着股滚烫的情绪, 谢知忽略那些视线, 扫了眼后面鬼鬼祟祟的小D,阖了阖眼,不自觉地用脸颊蹭了下那只温暖的手掌,不再否定:“……有点。”   片场里一阵死寂。   低气压遍布全场, 每个人都屏息静气, 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悄悄交流着眼神,又是害怕, 又觉刺激。   总制片打了别的金主塞来的演员,裴何两家是世交,裴先生和何寥然的哥哥还是铁兄弟!   好大的八卦!   游文骥和陆彦博面面相觑,面对这错综复杂的关系,一时也难住了。   何寥然浑身都在颤抖:“你们……你们……”他咬了咬牙,眼圈一红,“这破电影谁爱拍谁拍!我不拍了!”   吼完,也不顾身上的戏服,转身就跑。   众人面面相觑,除了何寥然的助理,没人追上去。   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剧组会发生这种神奇的事,游文骥非常头疼:“暂停,休息会儿。”   听到游导的声音,谢知回神,拦住裴衔意还想扒拉着他的脸细察的手,抬眸迎着他的眼神,无比清晰地在那双眼里看出了许多以往被自己忽略的情绪。   他低声道:“在这等我。”   裴衔意犹豫了一下。   谢知:“乖。”   裴衔意的声音哑哑的,回得牛头不对马嘴:“我不在,就有人欺负你。”   他在谢知的休息室内,盖着沾染着谢知气息的小毯子,刚陷进一场美梦中,就被又气又急的小D摇醒。   赶来的途中听到小D张牙舞爪地描述情况,本来就高热的身体与大脑简直像要爆炸。   他心惊肉跳,简直五内俱焚。   怎么能有人欺负谢知,怎么有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欺负谢知。   谢知略一怔,语气更柔和了:“我没有被欺负,别担心。”   只是游导赏识他,诚恳邀请,对他有知遇之恩,他想好好拍戏。   不过挨第一下就够了,他没准备挨第二下。   就是没料到裴衔意会忽然出现,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那么惊人的举动。   ——原本他是打算自己私底下解决的。   裴衔意没吭声,趁着周围的人在忙别的,低下头飞快地用温热的嘴唇蹭了下他的脸颊:“快去快回。”   叶南期在旁边微笑着:“嗨,我还没瞎。”   谢知:“……”   谢知镇定地转身朝游导走去,感受着脸上腾腾升起的热度,想,幸好化妆师刚才扑了层厚厚的粉。   他飘飘忽忽地走到游导身边,收拾好心情:“游老师,抱歉,我没管好裴先生。”   见识到裴衔意发威,游文骥哭笑不得地摇摇头:“不怪你,我看着小裴长大的,就见他十六七岁时这么冲动过,还以为这些年他的臭脾气都收敛了,没想到今天又给何寥然惹出一回……唉,年轻人啊。”   “您认识裴先生很久了?”谢知一愣。   “是啊,”游文骥心宽体胖,不老秘籍在于心大气性小,把糟心事往脑后一抛,来了劲,“可巧,七月份时,他说要给我推荐个合适的人,八成就是你了,不过后来他受伤,暂时也就没了联系。这兜兜转转的,可不还是你?嗯,我多嘴一句啊,那些乱七八糟的桃色新闻你别信,娱记就喜欢瞎写,小裴是什么样的人我清楚……”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串,被不耐烦的陆彦博扯了一把,才收住,“去歇歇吧,你也受委屈了。我给何寥然那边打个电话,趁还没拍多少,换人吧。正巧宗溟到B市了,下午换成他的戏份。”   本来在于涵那事上,何寥然给游文骥的印象就是负分了,这回他夹带私人恩怨与个人情绪,在镜头下公报私仇,游文骥也是动了真怒。   谢知脑子里乱糟糟的,压根没听清几句,茫然地点点头,回到裴衔意身边,望着他,嘴唇翕动:“裴先生……”   你到底还做过些什么?   裴衔意脸颊潮红,晕晕乎乎地看着他,没反应过来。   看出不对,谢知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脸颊,笃定地道:“你又烧起来了。”   裴衔意依旧没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谢知倏地扭头:“退烧药呢?”   小D赶紧往外跑:“车里!”   让小D来回跑不如直接过去,谢知扶着走路打飘的裴衔意跟上,小D回头一看,想过来帮忙,被意识不清的裴衔意瞪了一眼,缩了缩脖子,嘀嘀咕咕地抱着保温杯退开。   车停在后门那儿,好在不远。   凛冬已至,B市地上覆了层冰霜,走着容易打滑。大雪却迟迟不降,天气预报十次有八次都在哄鬼。   谢知扶着裴衔意坐到后座,小D迅速翻出车上的医疗箱,找到退烧药,连着保温杯一起递给谢知:“我、我回休息室,谢哥你有事就打电话给我!”   裴衔意的意识昏昏沉沉的,半睡半醒,谢知下意识将他抱紧了些,点点头。   小D偷瞄了眼两人的状态,嘴角咧到耳根,乐颠颠地关上车门离开。   车上只剩两人,安静下来,裴衔意沉重的呼吸声就格外明显。   谢知喂他吃药,他倒是出奇地配合,昏昏沉沉地吃完药,呼吸平静不少。谢知擦了擦他汗湿的额发,试探着叫:“裴先生?”   裴衔意迷迷糊糊地冲他露出个笑。   这样脆弱的、病容满面的裴衔意,并不如往日神采奕奕的那个英俊有魅力,笑起来却意外的直击心灵。   从裴衔意被小D搬来片场后,就没平息过的心跳倏地又加快了。   擂鼓似的,没完没了的,似要冲破脆弱的肋骨,鲜活地跳到他眼前,叫嚣着要他看清楚自己的心。   谢知沉着眉眼,捏起裴衔意的下颔,逼迫他直面自己,问:“你喜欢的人不是何方明,对吗?”   听到何方明的名字,裴衔意嫌弃地撇撇嘴:“我才不喜欢那朵尿裤子的小太阳花。”   谢知一愣,没忍住噗嗤笑了。   他头一次笑成这样,近乎脱力地靠到裴衔意的怀里,使劲揪着他的领口,许久才找回力气,眼睫微微湿了。   他睁着眼,那双眼珠被薄薄的泪水沾染得湿亮,分外清澈明净,迎着裴衔意迷糊却包容的眼神,轻轻说:“好想见见你。”   “我就在这儿。”   “我想见那个,真正的你。”   心湖被滴答的往事荡漾成灾,一圈圈泛着涟漪,所有的矜持与平静被翻覆,荡然无存。   狭窄温暖的车内,谢知疲倦地阖上眼,与裴衔意紧紧相拥着。   精神大起大落之下,他几乎生出疲惫的困意,裴衔意不知何时掉到车里的手机却忽然响了。   谢知瞥去眸光,是那支被他收缴的手机。   屏幕上跳出条短信,备注是杨澈。   【杨澈:裴先生,听说您也在B市,请问今晚您可不可以抽空来见见我们?我们有一些事想跟您说,可以的话请到金源餐厅304包厢见,我们等着您。】   我们?   谢知:“……”   神志不清的裴衔意忽然觉得一阵窒息——谢知勾在他脖子上的手无声加重了力道。   委屈的裴宝还没发出抗议,谢知的手机又响了。   是个陌生来电。   他眄了眼脸色无辜的裴衔意,单手接了电话。   出乎意料,打电话来的是何寥然:“谢知,你很得意是吧。”   谢知莫名其妙:“?”   何寥然冷笑:“你以为你抓住裴衔意的心了?你以为你在他眼里就很不同了?在裴衔意心里,你不过就是个养着玩的小宠物罢了。”   裴衔意的脖子上又一紧:“……”   谢知捂着他的嘴,淡淡开口:“你的废话很多。”   “你敢说你不介意裴衔意的风流?”何寥然的声音里带着股显然的恶意,“你觉得他是真的喜欢你?别想了,你不过就是……”   太聒噪了。   谢知关了话筒,打开免提,把手机放到一遍,心平气和:“听听广播剧。”   裴衔意努力挣扎:“唔要穿不过气惹……”听清那边在说什么,裴衔意愤怒,“操,我和你有杀父之仇吗这么黑我!”   谢知冷漠地看他一眼,放开手,摁断电话,提着他的手机,晃了晃:“要去见你的小情人吗?”   裴衔意逃出生天,迷迷瞪瞪地盯了会儿屏幕,终于清醒了,看清短信内容,简直头皮发麻:“谁爱去谁去!”   谢知:“醒了?”   裴衔意头痛欲裂,脖子凉飕飕的:“……醒了。”   谢知点点头,把手机扔给他,下车离开。   他步子迈得大,走得很快,裴衔意赶紧赶上去,进了片场,周围人来人往,不好说话,只得干着急。   好在谢知是回休息室换衣服的,一脱离外人的视线,裴衔意就抓住了谢知的手,随便推开间休息室的门,想拉谢知进去说。   一抬头,就见小沙发上,叶南期被沈度抱在怀里,亲得喘不过气。   沈度和叶南期:“……”   裴衔意:“…………”   谢知把傻住的裴傻子拉出来,沉着地点点头:“打扰了。”   拧着门把关上,走人。   瞥了眼尴尬得冒烟儿的裴衔意,谢知揉揉太阳穴,走到隔壁,拉开自己休息室的门:“你就不能谨慎点……”   一抬眸,就看到休息室内,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黎葭被同样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的宗溟按在沙发上,亲得面颊绯红。   宗溟和黎葭:“……”   谢知:“…………”   裴衔意憋着笑,把僵硬的谢知拉出来,关上门:“打扰了。”   空荡荡的长廊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迷之气氛。   谢知:“……”   裴衔意:“……”   谢知强迫大脑把刚刚看到的两幕格式化了:“你想说什么?”   嗨呀好刺激。裴衔意想了想,脸红红的,小小声:“要不,咱俩也……”   谢知:“滚。”   作者有话要说:中秋快乐!   今天评论的小朋友都发个小红包叭~   顺便推推基友新文《全娱乐圈都说我靠吻戏上位》by一初y,言情饼,有兴趣可以去康康!~   全娱乐圈都知道,十八线女艺人阮心甜捆绑顶级流量孟沛航上位。   先有电梯绯闻,后有吻戏cp,简直是要贴着孟影帝炒作到天荒地老。   可真实的情况是,电梯事件是乌龙,吻戏借位用替身,阮心甜见到孟沛航只想退避三舍。   庆功宴上,孟影帝单手撑墙,把阮心甜困在怀中:“心甜,我们是不是该给‘甜梦夫妇’的cp粉发点糖了?”   粉丝怒而掀桌:“可去TM的吻戏吧,这哪里是在演戏!是真亲!” 第41章   十分钟后,三对六人齐聚一堂, 坐在谢知的休息室里, 面色各异。   沈度和叶南期面带微笑。   宗溟和黎葭气氛紧绷。   裴衔意和谢知:“……”   诡异的气氛无限蔓延再蔓延, 直到笃笃笃的敲门声忽然响起, 宗溟的助理敲开门。   见识过大风大浪的助理无视这股气氛, 波澜不惊地提着六杯热奶茶走进来。   休息室里挤着三张沙发,阵营各不同。他将奶茶放到中间桌子的正中央,眼风不歪不斜,恭敬地鞠了个躬:“各位有事叫我。”   小D在门后悄悄探出半个脑袋,不明所以,还没探索出什么八卦,就被宗溟的助理提出休息室,咔哒一声关上门。   气氛再次陷入死寂。   整整三分钟过去了。   谢知心想,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得破局。   他冷静地拿起杯奶茶,插上吸管, 递到裴衔意嘴边:“宝, 喝。”   “喔。”   其他人:“…………”   好歹空气是活过来了。   以谢知为首的冷静派齐心协力地喝上热奶茶。   谢知抱着手,偏头觑着黎葭;裴衔意坐在谢知身旁,单手捏着奶茶杯,企图喂给他, 另一只手搭在靠背上, 仿佛拥着他的肩,无声宣告着主权;叶南期也就惊讶了那么一会儿,现在已经镇定地在拿着手机看家里的猫狗监控;沈度风轻云淡笑着, 完全不在意这事,叶南期看猫,他看叶南期;宗老流氓心情很不错,体贴地给黎葭递奶茶。   黎葭……   黎葭感觉自己要死了。   处于食物链底端、脸蛋红成番茄的黎葭同志暂时还不能混入这其乐融融的气氛里。   嘬了半杯奶茶压惊,他终于将脸上生理的与心理的红晕给压下去了,瞅瞅谢知,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谢知看他从羞愤欲死的状态里抽.出来了,好整以暇地问:“你们怎么在我的休息室里?”   黎葭暗暗踹了脚宗溟,绝望地想,是啊,世界这么大,我他妈为什么在这儿。   “不打扰了。”   叶南期本来是一时兴起,想过来损一损受惊的裴衔意,以报他暗地通知沈度的仇,岂料能见识到这种修罗场,看够了热闹,敏感地察觉到接下来外人不好插足,款款站起身:“谢谢宗哥,奶茶很好喝。”   沈度扬扬眉,感到不悦:我煮的更好喝。   醋罐子什么醋都吃。叶南期悄悄掐他一把,面色不改地告辞离开。   屋里霎时只剩下四人,黎葭依旧觉得我他妈要死了。   宗溟顺了顺他的背,忍不住笑:“小场面而已,怎么吓成这样?”   “还不是因为你乱来!”黎葭满脸菜色地剜他一眼,干巴巴的解释,“听说宗……前辈来客串,刚巧我们俩在一起吃饭,顺便过来看看你。”   谢知拉过裴衔意的手,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哦,吃下午茶?”   黎葭痛苦地叫:“祖宗!”   谢知眼里蕴出点笑意,欣然点头,宽容地放过他了。   见俩人说话亲密自然的样子,宗溟的眉心一蹙,眼底有了阴影,投向谢知的眼神不善。   裴衔意半眯起眼,警觉地盯着黎葭。   片晌,两人一顿,抬头目光交汇,同时“啧”了声。   宗溟忽然站起身:“去趟洗手间。”   裴衔意也跟着起来:“我也去。”   谢知瞄了眼裴衔意,见他的脸色好看了很多,大概是烧得没那么傻了,放心地放人。   正好趁着这俩人离开,可以问问黎葭和宗溟的事。   那两人一走,黎葭终于自在了,撇着嘴往沙发上一靠,有气无力:“我都说了门没锁,这老流氓!”   “你该庆幸门没锁,”谢知淡定地嚼着珍珠,“否则我会以为你们在我的休息室里干什么坏事。”   黎葭下意识摸了摸红红的嘴唇,无法反驳:“……”   他抱着宗溟塞给他的奶茶,悻悻地嘬了两口,试图转移话题:“你们剧组的生活比我那边还精彩,截止一个小时前,‘裴先生冲冠一怒为红颜’已经有了第二十个版本。”   不说还好,一说谢知才想起忘记通知宋淡这事了。   虽然先撩闲的是何寥然,但搞得这么惊天动地的是裴衔意,游导估计没法向何寥然背后的人交待,得让裴衔意这边出面。   之前担心裴衔意,把这事给忘了。   见谢知做了个暂停噤声的手势,黎葭默契地闭上嘴,披着宗溟的外衣,抱着那杯热奶茶,脸红红的发起呆。   ……太明显了。   谢知心想着,收回视线。   电话拨过去,三声就接通了。没等谢知说话,宋淡先一板一眼地开了口:“资本主义的劣根性:就算不在身边,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压榨员工的机会。”   “已经解决了?”谢知品出言下之意。   “嗯。”宋淡说,“精神损失费和劳务费又提了一成。”   谢知:“……”   忽然有点担心裴衔意还能不能支付足额的奖金与赔偿给宋淡。   电话那边隐约传来嘈杂的人声,宋淡道:“现在抽不开身,还有件事回头和你商量。”   “嗯。”   正要挂电话,宋淡又想起件事:“对了,恭喜你家小孩儿跨入二十岁的大坎儿。”   谢知一愣。   话筒里却已经响起“嘟嘟嘟”的声音。   二十岁?   谢知迟缓地眨了眨眼——那时的裴衔意应当已经脱胎换骨,稳重起来了。   这次见面,裴衔意确实比中二期稳重了许多。   那他为什么还会冲动得当场打人?   心底其实是有答案的。谢知说不清嘴里的百般滋味,酸甜苦辣,头一次尝到,如此浓烈。发了会儿愣,转头就对上黎葭苦大仇深的脸。   黎葭幽幽道:“明年你生日,我去非洲挖个钻石矿,给你打一把绝无仅有的金刚钻剪子吧。”   谢知:“?”   “以后姓裴的还敢花心,你就一剪子下去……”   谢知:“……”   谢知摸了摸脸颊:“很明显?”   黎葭长长地叹了口气:“很明显。”   相对无言。谢知转移话题:“你对宗溟别那么别扭。”   黎葭拧回去:“姓裴的勉勉强强配得上你,啧,真是雪花飘到了泥地上。”   “宗溟还在纠结你初恋的事吗?”谢知试图把话题掰过去。   黎葭不屈不挠:“姓裴的要是敢让你不高兴就告诉我,我放宗溟咬死他。”   “宝贝儿,在说什么?”   门口冷不丁响起宗溟的声音,黎葭噎了噎,露出假笑:“回来了?那走吧,别在这儿打扰小知休息。”   宗溟倚在门边,不咸不淡地瞄了眼谢知,敌意意外的没那么浓了:“嗯,我带你去认识认识游导。”   谢知目送两人离开,疑惑地走出去找自家的宝。刚出门,迎面就见裴衔意走来。   裴先生身高、腿长,步调从容,走路时格外有风姿与气场。注意到门边的人,他抬头笑了笑,晃了晃手里的手机,贴在耳边凉飕飕地吐出一句:“何方明,管好你那个弟弟,再来找死连你一起揍。”   说着,他走到谢知面前,把人卷吧卷吧回休息室,坐回沙发上。自从脑子出故障后,裴衔意一直乐意向谢知分享自己的通话内容,这次也不例外,只是没有再打开免提。   他和谢知挨得极近,电话在两人耳边,传出何方明无所谓的声音。   “哦,没事,多打几巴掌,灌水泥沉海底了也行。”   谢知:“……”   何方明叹了口气,大吐苦水:“你也知道,我爸被那个狐狸精迷得七荤八素,威胁我敢对何寥然不好就收回公司,没办法,我这还没成功篡位呢。”顿了顿,他又幸灾乐祸,“不过可喜可贺,在我爸的千娇万宠之下,他成了个没脑子的傻逼。”   裴衔意冷漠地哦了声。   “他干的那些破事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你的心肝儿被黑的几波都是他找人干的。哎,老裴我就想不明白了,你到底哪来的魅力?你俩不就以前过年串门时见过一两次吗,他怎么对你那么魂牵梦萦的。”   裴衔意冷冷道:“废话少说。”   “行,”何方明忽然冷笑两声,“等到年末,公司听谁的就不是老头儿说的算了,忍了他这么多年,是时候收拾一下了。放心吧,以后他不会再跑到你们俩面前蹦哒了。”   通话结束,谢知捏了捏眉尖,真情实感地道:“很像黑社会。”   裴衔意:“其实也没差。”   谢知偏头看了他一会儿:“和宗溟说了什么?”   裴衔意低垂着眼,看着他雪白.精致的面容,忽然一笑:“也没什么,就是告诉他,好好把握眼前的才最重要。”   何寥然的离开对剧组的影响不是很大。   之前选角时,来试戏男二的除了何寥然,还有个不太出名的小演员,与何寥然的演技旗鼓相当,可惜没有背景,毫无悬念地被刷掉。游导打电话去询问,小演员激动得热泪盈眶,表示立刻就能进组补男二的缺。   宗溟进组也让凝固了一下午的气氛沸腾起来。   他扮演的是一个敌将,和谢知、叶南期都有对手戏,魅力反派,怕他太抢戏,戏份比主演团队少得多。   下午顺利过去,剧组的众人都松了口气。   可惜游导的那顿晚饭是请不成了。   游导笑呵呵的:“今天大家辛苦了,早点回去休息。饭嘛,随时能吃。”   陆编冷着脸,语气严厉:“今天发生的事禁止外传,多嘴被抓到就开除剧组。”   众人噤若寒蝉,连连点头,见他们俩位没话说了,急需回去一起讨论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溜得飞快。   谢知和裴衔意是最后离开片场的。   走出后门,远处路灯橘黄色的光亮生生地倒映在地面上,被折射出刺眼的光。还来不及看清,鼻尖倏地一凉。   谢知抬起头,天幕泛着幽微的光,大片大片的雪花像春日的柳絮,轻软地飞舞盘旋、缓缓飘落。   下雪了。   鬼扯了十几天的天气预报,终于瞎猫碰上个死耗子,在大自然的格外开恩下,挽了回尊。   谢知怔怔地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裴衔意却满不在乎,接过小D递来的围巾,认真地给他围上。   谢知和他对视一眼,短促地弯了弯唇角,拉开车门,扬扬下巴。   裴衔意钻上车,乖乖地往里挪了个位置,期待地望着车外身形修长的青年。岂料谢知手一动,砰地关上车门:“小D,带裴先生回酒店休息,顺便帮我订个新房间。”   裴衔意震愕地瞪大眼,不安地叫:“谢知?”   谢知弯下腰,叩了叩车窗。车窗降下,他黑色的瞳仁里映着路灯的微光,像一片深不见底的冰湖:“我不确定回去后会不会摸到你房间揍你,建议锁好门。”   裴衔意:“……你要去哪?”   谢知直起腰,回答:“‘谁爱去谁去’。”   保姆车嗡的一声,载着裴衔意离开。谢知拉低帽檐,戴上口罩,不紧不慢地朝杨澈发来的地址走去。   离影视城不远,刚好步行过去的这段时间,他可以好好思考一下要怎么应对那些人。   半个小时后,谢知抵达目的地,报出杨澈说的包厢号,由侍者指引走到包厢门前。   裴衔意、宋淡和杨澈都说和他想的不一样。   宋淡甚至建议他和“小情儿”们见个面。   站在门边,谢知脑中又冒出那两个字——我们。   上次和杨澈撞见,他说的也是“我们”。   谢知面无表情地抬手推门。   不管今天之前,裴衔意到底有多少个“我们”,从今往后,他只能有一个“我”。   门半掩着,嘎吱一声轻响,包厢里的景象徐徐露出。   从左到右,包括杨澈,总共五个人——年轻俊俏,各有风姿。   多半都有过一面之缘。   几人正激动热闹地讨论着什么,乍然听到推门声,立刻有人又惊又喜地抬起头:“裴先生!没想到您真的会……”   见到门边人俊秀冷漠的脸,他的话音弱下去,瞪圆了眼,像是吓得愣住了,随即用高了八度的分贝,和其他几人异口同声地大叫:“谢哥?!”   随即这群人手忙脚乱地跳起来,擦桌擦椅、端茶倒水、立正站直,满脸敬畏。   ……怎么和想象的不太一样。   谢知看得莫名其妙,静静地盯了他们片刻,反手关上门,指尖搭到围巾上,微微一顿,却没解开,只脱下大衣,挂到衣帽架上,从容地走到桌前坐下。   瞅着他一连串行云流水的优雅动作,杨澈不争气的红了脸,结结巴巴的:“谢、谢哥,怎么是您?裴先生……”   谢知颔首:“他来不了,有什么话,对我说。”   五人面面相觑,迟钝了一瞬,忽然领悟到什么似的,竟都诚心实意地笑起来,欢快地叫:“啊,是这样吗!恭喜裴先生!”   谢知细长的手指把玩着盛着热茶的茶杯,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蹙。   这几个人在搞什么鬼?   推开门前,他假设过无数种场景,猜测过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人……唯独没有这样的。   各位都砸坏脑子了?   杨澈红着脸,羞涩地笑了笑:“既然如此,那跟您说和跟裴先生说都一样,其实这次我们找裴先生,是想送他一个东西,顺便告诉他点事情,同他告别……”   谢知茫然:“?”   五人对视一眼,刷地从桌下掏出个东西展开——   一面锦旗。   一面巨大的锦旗。   一面迎风飘扬的……巨大的锦旗。   “助人为乐裴先生,人民正义好伴侣”!   谢知:“…………”   谢知:“?????”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场景我还没开文就想写了,没错,是个沙雕现场(。   批量发红包的小工具抽了,第一次发的数量不对,不知道谁没收到就重新全部发了一次OTZ 第42章   谢知仿佛回到了被裴衔意抱着叫爸爸那天,迷茫地喝了口茶。   见他似乎不太理解, 几人也愣了下:“裴先生没有告诉您吗?”   随即开始争前恐后地解释:“是这样, 两年前裴先生在酒吧里救了我, 当时有个煤老板想带我‘溜冰’双.飞, 周围没人帮我说话, 幸好裴先生出手相救。”   “我在酒店里碰到裴先生的,狗.日的经纪人给我下药,要把我送到资方的床上,他让宋助理把我扔进游泳池泡了一晚上……”   “裴先生是我的人生导师!因为他的引导,我才没有失足!”   “我是被人送去裴先生身边的,他和我谈了一个小时的心,说我不该糟践自己,要有独立自强的人格……”   “……”   五人你一言我一语, 满眼崇敬与感激,嗡嗡吵成一团, 好在说话还算有条理。   谢知表情麻木, 被漏进耳中的只言片语刷新了世界观。   终于,几人眼圈红红地熄了声,谢知又茫然地喝了口茶。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拼凑出几个关键字, 提取出重点, 艰涩地问:“所以……你们都是裴先生救下的?”   五人饱含热泪,嗯嗯点头。   裴衔意去那种应酬场合时,都是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 滴酒不沾,到时就走。   其他老板就不一样了,他们喜欢玩点刺激的、新鲜的。   漂亮的男孩儿女孩儿,明星模特,就是他们的新鲜和刺激。   娱乐圈弱肉强食,那些小明星们根本无从选择,只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假使没有裴衔意,他也不可能一帆风顺。   谢知沉默了会儿,望向唯一叫得出名字的杨澈:“详细说说。”   杨澈小声说:“我们几个……要么家里穷,要么家人重病,要么家中发生什么重大变故,反正走投无路,着急用钱,凭着爹妈赐的脸被星探挖到,在借高利贷和进娱乐圈之间,都选择了后一条路……哪知道这地方看上去光鲜亮丽,却吃人不吐骨头。”   他很轻地笑了笑,却似叹了口气:“我是裴先生救下的第一个,后来裴先生又陆陆续续救了他们几个。他救了我们,却什么都不要我们做,好像只是顺手搭把手……我那时候很震惊,原来世界上真的有不求回报的好人。”   旁边的人点点头:“看我们无处可去,宋助理还好心给我们安排了一间公寓,我们住在一起好几年了。”   “裴先生只来过两次,第一次是来给我们……”   听到重点,谢知无意识轻敲着茶杯的手顿住。   杨澈:“上课。”   谢知:“?”   杨澈脸色肃穆:“可能听起来很奇怪,裴先生找了几个老师,偶尔来公寓给我们上课。他让我们攒钱,有一技之长,以后转行干别的。”   “裴先生说娱乐圈不适合我们,除非有人保驾护航,否则谁都是风暴里的娇花,他救我们纯粹是一时兴起,没有下次。”   “裴先生最后一次过来是半年前,那天他心情很差,就跟着我们一起……”   谢知脸色波澜不惊,心却微微提了起来。   杨澈:“听党课。”   谢知:“……”   “我的思想得到了进步,灵魂得到了升华!”   斜对面男生女相的青年红了眼,吸吸鼻子:“上个月我拿到了会计证,小澈考到了厨师证,二狗打算报成人高考,阿花拿到了教师资格证,三猫准备回老家搞水产养殖。其实我们早就准备离开A市了,只是想在临走之前,再见见谢谢裴先生,向他告别,当面感谢他的再造之恩,将这面锦旗送给他。”   “如果没有裴先生,我们说不定已经成了辗转各方大佬间的……话太难听,就不说出来污染您的耳朵了。”旁边清秀的小男生抹了抹眼,“我们已经决定隐退转行,以后踏踏实实的,靠自己的双手吃饭!”   说完,五人齐齐站起来,冲着谢知深深鞠了一躬:“虽然裴先生没来,但您来了也一样,请您代我们谢谢裴先生。”   谢知缓缓看了眼那面崭新崭新的、鲜红鲜红的锦旗。   谢知:“……………………”   迎着几人亮晶晶的期待眼神,他揉了揉额角,点头应了。   要是他们嘴里的对象换个人,他八成会觉得他们是串通好编了个天方夜谭、过于童话的故事。   可换做是裴衔意的话……   这还真是他做得出来的事。   裴先生,你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谢知简直啼笑皆非。   耽搁了这么一会儿,服务员敲门进来,上了饭菜。   几人坐回来,在谢知面前紧张得不行,腰背挺直,像一排刚上学的小学生。   谢知还有点问题,转头问身侧坐着的杨澈:“两年前,在山里拍的那场戏,裴先生……”   “是去看您的。”杨澈偷偷瞄了眼谢知,看不出他的表情是喜是怒,声音细细小小的,“其实每次裴先生探班都是去看您的,您只要看看他的行程就知道,怎么可能那么巧,每次去的都是您的剧组。”   无需查证,谢知知道是真的。   他阖了阖眼,脸色说不出的复杂,片晌,低声问:“还有呢?”   杨澈局促不安地抓紧了衣角:“还有,对不起,谢哥,都是因为救了我们,裴先生才会被传出那么不堪的名声,还不好向外解释。那些媒体跟风报道、无中生有,其实根本没有那些事……我们很感激他,更觉得很对不起他、对不起您。”   谢知平静地看他一眼:“没事。”   “裴先生没有对我们说过,不过我们都猜得出他心里有个人,”杨澈在他的注视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您。”   谢知:“你们……”   杨澈误会他的意思,连忙摆手:“我们对裴先生绝对没有非分之想!您千万别误会,能见到您和裴先生在一起,我们非常、非常开心!”   说着,他纠结了会儿,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壮壮胆,鼓足勇气:“我,我其实,很早以前就看过您的比赛视频,您是我的偶像,我一直关注着您,所以才发现裴先生的动向,默默期待了很久,希望你们能早点在一起。”   顿了顿,他终于露出一个没有畏缩的、没有阴霾的灿烂笑容,和他的名字一样清澈:“您和裴先生很配。”   谢知直视着他,清冷的容色一点一点融化,柔和了许多,回敬他:“谢谢。”   其他人偷偷看了好一会儿,见状也凑上来,壮着狗胆:“那、那个,谢哥,我可以要一个签名吗?给我的小侄女,嘿嘿,她很喜欢您。”   “我也想和谢哥喝杯酒……”   谢知来者不拒,和几人喝了杯酒。气氛不再紧绷,杨澈几人也放开了,推杯换盏,嬉笑打闹,欢快地聊起以后的生活,充满了憧憬与向往。   像一捧捧向日葵,努力地生长,热烈而阳光。   在见到他们之前,谢知完全没有想到,所谓的“妖艳贱货”竟会是这样一群人。   他喝了酒,微醺间,想起点什么,摸出手机看了眼。   ——担心手机响起会影响发挥,进来前开了静音。   打开锁屏,几十条来自裴衔意的消息蜂拥着跳出来。   怨念的,担心的,忐忑的,抱怨的,从一颗鲜活的赤子之心里跃出,扑面就是滚烫沉重的万千思绪。   最近一条是三分钟前的。   【裴衔意:雪下大了,我来接你】   他来接我了。   谢知半眯着眼,模糊想完,站起身来,浅淡地笑了一下:“谢谢你们,我先回去了。”   五人连忙起身想送,谢知摇头拒绝,扛着与自个儿气质格格不入的锦旗下楼,在餐厅零星的客人讶异的眼神里,淡定地走到前台结了账,又签了两瓶酒送进去,才走出门。   刺骨的寒风扑面扎来,雪下得愈发大了,扑簌簌而落,才不过几个小时,已然上下茫茫,大雪将这座城市妆扮成了另一番模样,素净不少。   被风一吹,那点酒意散去,谢知轻轻哈了口气——他竟然像个青涩莽撞的毛头小子,接到短信就立刻跑了下来。   一片雪花落到眼睫上,他眨了眨眼,无意间抬头。不远处停着辆熟悉的车,车前站着道颀长的身影,穿得死要风度,不知道等多久了。   裴衔意靠在车门前,捧着手机,在认真地发今天的第三十七条短信。   叮的一声,谢知的手机里跳出消息。   【裴衔意:T口T外面好冷,穿好衣服!!!】   这个……傻子。   谢知眨了眨瞬间酸涩的眼,抬步走过去。地上覆着层积雪,工作人员还没来铲,厚厚的鞋底踩在雪上,脚下微塌,传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走到裴衔意面前,他抬手扯了扯他的领带,嗓音淡淡:“感冒不想好了?”   裴衔意一愣,乖顺地低下头。   他的病还没好,英俊的面容上泛着点病态的潮红,附近灯牌上的光映在那双沉黑的眼眸里,溶溶如流动的月色,熠熠生辉,泊出片深远而悠长的温柔:“怎么这么快就下来了?他们没有胡说八道……”   话音戛然而止。   霓虹常照,灯红酒绿,过往行人匆匆,风雪漫天飞舞。   谢知闭着眼,噙着一片旋落的雪花,吻在他冰凉的嘴角。 第43章   冰雪在相依的唇齿间融化。   裴衔意的心跳骤然失控。   直到这轻促的一吻结束,他还没回过神, 怔怔地望着谢知, 喃喃道:“你……喝醉了吗?还是我的幻觉?我在做梦吗?”   谢知定定看着他, 几乎有些晃神。他忘了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伸手抱住裴衔意的腰, 将脸埋在他的颈窝,吐息微凉:“我很清醒,没有比现在更清醒的时候。”   “……对不起。我太迟钝了。”   裴衔意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扑通——扑通——扑通——   快得惊人。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像是炸开了烟花,绚丽的,爆炸的,飞舞的,旋落的……五颜六色、绚丽耀眼。   前半生的体验中, 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好。   他的喘息急促,紧紧地回抱着谢知, 坚持什么至高理论般, 固执地重复一句话:“你永远不必跟我说对不起。”   谢知将他抱得更紧,没有吭声。   直到察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顺着脖颈滑落下去,裴衔意才回神。   他吓了一跳,惊疑不定, 轻轻掰着谢知的肩, 推开他的脑袋,皱眉捧着他的脸:“怎么了?”   谢知薄唇紧抿,眼眶泛着圈红意, 竭力维系着平静:“冷。”   裴衔意赶紧把人塞进车里。   车内开着空调,暖烘烘的,隔绝了外面的严寒。借着微光,谢知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将裴衔意看了又看。   这么多年了。   真正的裴先生原来是这样的。   他不会再看错了。   裴衔意将他一双手捂着,注意到他一眨不眨的视线,心跳死活没法平息下来:“在看什么?”   谢知问:“你想起杨澈了?”   裴衔意点点头:“想起了一点。”   谢知脸色微妙:“锦旗?党课?”   “……”裴衔意故意懵懂地睁大眼,“宝贝你在说什么?”   谢知扬了扬眉。   裴衔意:“……半年前的事了,他们中有个在准备成人高考,顺便申请入党,我过去看到就一起看了看……”   谢知沉默了会儿,说:“你是个好人。”   裴衔意面露惊恐:“千万别说这句话!!!”   顿了顿,他低下头,哈了口气,轻轻揉搓着谢知难以捂不热的指尖,随口道:“世上哪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好人,他们对我有点用。帮他们一把,是因为他们让我想起你,但他们又不是你,我可以救他们一次,你才是一辈子。”   他的语气漫不经心,不过是顺口将心里话说出来。谢知的眼睫颤了颤,扣住他的手指,垂着眼皮,看着两双手慢慢十指交缠,严丝合缝地握到一起。   他感激这一场意外,让裴衔意变得格外直白。   他是个长久跋涉沙漠的旅客,干渴得喉间发涩。   水源就在近前。   “裴先生,早点恢复吧。”   好……想你。   等了那么久,你会不会累了?   谢知闭上眼,用脸颊轻轻蹭了下他的手背,平静地想:你累了就换我。   这股温暖竟似盗来的天火般漫长而动人,他在寒风歧途里行了太久,远望一切,不愿触碰,却有人千里迢迢而来,珍之重之、小心翼翼地送到他手中。   他绝不会再放手。   手机忽然响起,打破车里潺潺流水般温暖平静的气氛。   谢知以指背轻轻蹭了蹭裴衔意的手心,示意他开车,抽出自己的手,摸出手机。   眼睁睁看着攥紧自己的手一松,一闪而过,裴衔意不满地看向那个名字。   宋淡!   扣奖金!   接通一电话,谢知就听到对面传来个喷嚏声。   宋淡揉揉鼻子,迷惑又惊喜:“看来可以报销医药费了。”   “……”谢知看了眼懵懂的裴先生,决定替他省省钱,“你不是感冒,是被人念叨了。”   “那可真是遗憾。”宋淡玩笑似的说完,语气转而严肃,“现在来说正事。谢先生,自从你离开A市后,裴先生的情绪再次不稳定,拒绝治疗、抗拒陌生人接近。我答应让他独自去B市找你,他才配合医生进行了检查。”   谢知睇了眼裴衔意,嗯了声。   “裴先生缺席了太久,公司的几位大股东意见越来越大,三天后,他们将召集股东开会,名义上是补上回季度股东大会的漏缺,实际上……情况很不好。”宋淡一字一顿,“裴先生必须出席。”   谢知没有犹豫:“我和他一起去。”   没料到他会主动说出这句话,宋淡微怔:“看来我准备了十分钟的劝说稿派不上用场了。”   两人商量了几句,挂了电话,谢知随即向游导请了那天的假。   相处一段时间,游导多少也摸清了点谢知的脾气。倘若不是必须的事,谢知不会特地请假,因此问也没问,爽快批准。   抵达酒店时,风雪消停了点。   今天发生的事太多,谢知精神疲倦,昏昏欲睡,只想快点回屋,缩到裴衔意怀里,抱着他睡到自然醒。   进了电梯,裴衔意捂着嘴唇别开头咳嗽了几声,忽然想起件事:“谢小知。”   谢知抱着他的锦旗,疑惑抬眉。   “你叫小D新订了一间屋,是不是不想和我一起睡?”   裴衔意说一个字,就靠近一步,微眯着眼,气场迫人。   谢知其实并不畏惧,不过还是配合地往后退,直到脚后跟抵到电梯内壁,才谦虚反问:“如果我回答是呢?”   “……哦。”裴衔意失望地叹了口气,“那我可以要一个晚安吻吗?”   还挺有礼貌。   谢知看了眼上升的楼层,诚恳回答:“恐怕这里不太适合。”   裴衔意充耳不闻,修长的手指轻掐住谢知的下颔,低下头。   薄唇相贴,意外的柔软清甜。   电梯“叮”的一声到了楼层,裴衔意却不想放开。   他将谢知抵在墙上,紧环着他的腰,看他雪白的脸颊上泛起微红,看他浓黑的长睫蝶翅般扑闪。   他藏在心里好多年的小王子。   我的。   这个想法无来由地冒出,藤蔓似的疯长蔓延,挤满心底,挤得他心律不稳,再也无法维持住摇摇欲坠、不堪一击的冷静。   早在谢知吻过来的那一刻,他就疯了。   裴衔意不再只满足嘴唇相依的亲密,想要撬开面前人看似冷硬的唇齿,深入探索。   背后忽然响起声不轻不重的咳嗽,带有提醒意味。   叶南期和沈度站在电梯外,显然正打算下楼。两人抱着手,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们俩,亲切地打招呼:“晚上好啊?两位。”   沈度记仇地补充:“打扰了。”   谢知:“……”   裴衔意:“…………”   风水轮流转,天道好轮回。   我是一个成熟的成年人。   谢知心里默念三声,冷静地拍了拍裴衔意的肩,拉着他走出电梯,淡定询问:“要出去?”   沈度似笑非笑地扫了眼两人,笑而不语。   叶南期倒是好脾气,不计较裴衔意先是背后告状、再是推门打扰之仇,一笑而过:“有个好久不见的讲相声的朋友来B市,去见见他。”   谢知镇定地嗯了声:“再见。”   敏锐地注意到面前俩人红得一致的耳垂,叶南期的肩头轻微耸了耸,努力憋着笑,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再见。”   电梯门合上,谢知和裴衔意相顾无言。   谢知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领着嗒焉自丧的裴宝回到酒店的房间。   围巾和大衣上都沾了雪,雪又融化,洇湿一片,谢知脱下围巾和外衣,转眸瞥见裴衔意幽灵似的凑在身后,一动不动的,觉得好笑:“又傻了?”   他想为裴衔意脱下外衣,指尖刚搭到他的领口,就听到面前的人闷闷地开口,声音很哑,压抑着情绪:“对不起。”   谢知疑惑:“嗯?”   “我……我虽然是故意的,”裴衔意不安地抿了抿唇,有点萎靡,“不过下次不会这样了。”   “怎样?”   裴衔意的目光在他形状好看的嘴唇上转了一圈,别开眼:“像电梯里那样。”   谢知缓缓点头,解开他大衣上的扣子:“确实不该这样。”   裴衔意更萎靡了。   头顶不知何时翘起来的一缕头发都耷拉下去了。   谢知淡淡道:“我是说……”   他凑到裴衔意耳边,带着淡淡笑意,吐息微凉,“你可以亲得再重一点。”   ……   裴衔意怀疑自己的病变得更严重了。   自从来到B市后,他仿佛乘上了云霄飞车,随着谢知态度的每一个转变、因为他每一个亲昵的动作,心脑血管常常濒临爆炸的边缘。   喉结抽动了一下,他想说点什么,脑子里猛地流窜过无数破碎零落的记忆,有根筋一抽一抽的,让他头痛欲裂。   那些破碎的记忆像数不清的拼图,需要耐心地一块一块拼凑。   他以前拼得慢慢悠悠,不急不躁,这一刻却忽然感到无比焦炙,急切地想告诉谢知很多东西,却始终无法开口。   他的脸色骤然苍白,谢知眉头一皱,指尖按到他的太阳穴上,轻轻揉了揉:“头疼?”   裴衔意略显茫然地看着他。   见状,谢知叹了口气,顺了顺他的背:“别想了。”   想了想,又补充:“我等你。”   等多久都可以。   因为向游导请了假,为了不落下太多进度,谢知拜托叶南期和那位老戏骨前辈一起加班,一起赶了几场戏。   其他工作人员也没什么异议。   开玩笑,大BOSS的人,谁敢有异议。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八卦了裴先生多年,大伙儿终于见识到了裴先生有多黏糊他那位“貌合神离”的合法伴侣,回想一下那些乱七八糟的八卦就觉得愤怒。   到底误导了多少人!   果然纵使在圈内,八卦果然也不能尽信。   会议的前一天,谢知拍完最后一场戏,与游导陆编以及叶南期道了别,和裴衔意坐车返回A市。   大雪与寒霜来势凶猛,车上了防滑链,小D大气都不敢出,聚精会神地开车,在路上多磨蹭了两个小时,才小心翼翼地开进A市。   到时天色已暗,熟悉的繁华扑面而来。   小D琢磨着问:“谢哥,回章禾吗?”   谢知想了想,报了个地址:“去我那边的公寓。”   小D应了声,他只去过一次,倒是记得清路,转了个方向。   那所公寓是谢知和裴衔意的协约结束前半年,董玟帮忙找的楼盘,一梯一户,环境清幽,安保严密。   同小区有不少明星名人,按理来说是很难买到的,也不知道董玟是哪来的人脉,以一个较低的价格帮谢知谈妥。   直到前几天谢知想起这事,心生怀疑,上网查了查,果然是裴家联合何氏地产开发的楼盘。   他买下那间公寓后,几乎没回来过。   可能是觉得少了点什么。   现在才明白,原来是少了一个愿意等待他,他也愿意等待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裴宝:你永远别对我说你是个好人!!!   大家要公平w   晋江评论系统升级,接下来一个月前台都看不到评论了2333我后台还可以看,每条评论都有看的,不要忘记我这个空巢老人(不是) 第44章   走进屋时,客厅中央钟表上的时针已经指向凌晨两点。   A市每年的暴风雪都很惊人, 温度计跌破十度, 狂风呼啸, 搓绵扯絮般, 隔天一早起来四下茫茫。   过去那三年, 每到冬日,谢知不是待在客房里,抱着本书在落地窗前看,就是去阳光房里。   裴衔意……喜欢上阁楼。   阁楼里可以看到后院的阳光房,画架上还有一幅未完成的画。   谢知指尖一顿,垂着眼皮,摁开墙边的灯,走向厨房。   小D安全把两人送到, 迟疑了一下,不想打扰他们, 脚步还没迈出屋, 背对着他的裴衔意脑后长眼了似的,伸手就把他提了进来。   “跑什么,这么晚了上哪去,待着。”   两位客人没进过谢知的新家, 换鞋进屋, 好奇地四下环视——除了董玟帮忙新添置的家具,以及其他零星的属于谢知的东西,这里基本保持着原样, 就是个冷冰冰的样板房,空荡荡的。   随时能拎包走人似的。   谢知在厨房烧了点热水,倒给两人,见俩人好奇地打量,淡淡道:“没什么好看的。”   小D喝完水,身体暖洋洋的,非常有眼色:“谢哥,客房在哪儿?我困了,先去睡了。”   谢知指了个方向,小D立刻溜走。   客厅里只剩谢知和裴衔意,两人一坐一站,谢知低阖着眼睫,安静地捧着杯子喝水。四下静悄悄的,悬挂在墙上的钟表发出滴答滴答的催促声。   裴衔意观察得很仔细,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住在这里的感觉怎么样?”   “一般。”   谢知如实回答,起身示意他跟自己走,把他领进主卧,在衣柜里找了找,翻出件睡衣:“我的睡衣,和酒店里的不太一样,你穿着会有点小。”   说完没得到回应,他挑挑眉,转过头,裴衔意正一脸若有所思地看着屋里的大床:“我刚刚想到了一个词。”   谢知:“?”   裴衔意一手插在兜里,歪头看他,眼角漫着点说不出的勾人笑意:“引狼入室。”   谢知:“……”   谢知把手里的睡衣塞进他怀里,按住他的肩膀往浴室方向一转:“那么,狼先生,你该洗澡睡觉了,明早九点开会。”   裴衔意往浴室方向倒退,含情脉脉的:“要一起吗?”   谢知一言不发,抱着手和善地凝视着他。   裴衔意遗憾地叹了口气,随手解开领口的扣子,低头亲了下他的额心:“晚安。”   谢知望着他的背影,心想,长得越来越快了。   仅仅几天时间,裴衔意随时随地都在恢复变化,仿佛一直沉睡在脑海深处的裴先生终于睁开眼,开始主动想要恢复。   谢知能明显地察觉到,“裴先生”离他越来越近了。   隔日一早,天还乌沉沉的,城市上空飘着旋舞的残雪,这座城市尚未彻底苏醒,而宋淡已经跨越半座城市,敲开了公寓的门。   甚至还抽空去章禾的家里带来了两套正装。   小D昨天开车累,醒得晚,隐约听到动静,睡眼惺忪地打开房门探出脑袋,本来年龄就不大,此时更显出一脸稚气:“啊,对不起,谢哥,我起晚了,等我三分钟……”   客厅里的三人齐齐望去,目光呈现出不同程度的慈爱:“回去。”   小D:“……”   “继续补觉吧,”宋淡推了推眼镜,“今天的场合不用你。”   “可是……”   裴衔意懒洋洋地截断:“小孩子就要多睡点,没有可是。”   一对上裴衔意,小D就没话说了,灰溜溜地点点头,回屋去了。   还没来得及发言的谢知:“?”   到底谁才是发工资的人?   裴衔意猜到他在想什么,冲他眨了下左眼:“我给的钱更多。”   宋淡:“现在明白什么是万恶的资本主义了吧。”   裴衔意端坐在沙发上,不像往日那样懵懵懂懂,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   “……”宋助理脸色一肃,谨慎地研究了会儿裴衔意,评价,“裴先生越来越有以前的衣冠禽兽味儿了。”   谢知冷眼旁观:“希望他恢复后你还敢在他面前说这句话。”   “不好。我一向是个很识趣的人,不跟钱过不去。”   谢知许久没有出席各类仪式晚会,换好衣服稍稍迟疑了下,才走出房间。西装是个大杀器,裴衔意在外面等了会儿,抬眼一看,裁剪适宜的西装恰好勾勒出面前人优美的身体线条,腰线窄细,两腿修长。   他的心跳微微加速,眼睛一亮:“真好看。”   谢知不为所动,不耐地扯了扯领带:“一套西装而已,你经常穿。”   “那怎么一样。”裴衔意低下头,解开领带,不紧不慢地重新系上,动作熟练,手指灵活。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温热的指尖时不时蹭过谢知的下颔与锁骨,流连忘返,唇角悄然弯起:“我是为了随时保持形象,让你看到我最好的状态。”   谢知开始思考自己的“最好的状态”。   裴衔意退后一步,舍不得将目光移开半寸:“你不同,你怎样都好看。”   谢知:“……”   越来越难招架了。   围观这调情现场般的宋淡:“……”   不能得罪看起来快痊愈了的老板——宋淡维持着职业假笑:“老板,以及老板娘,我们该出发了。”   去公司的路上,谢知把裴衔意逮到后座,坐到驾驶位开车:“你和宋淡再谈谈。”   这几天宋淡陆陆续续发来很多东西,谢知通宵补拍戏份时,裴衔意就在片场里坐着,看着文件等他。   等谢知浅眠几个小时醒来时,他还在看。   “情况虽然严峻,不过没有太糟糕,”宋淡拿出平板,打开几份资料,“我相信裴先生能处理好。”   裴衔意接过来看了会儿,忽然生出奇思妙想,抬头问:“知知,我要是被替换了,不再是公司法人,没工作了怎么办?”   谢知眼皮也没掀一下:“我养。”   裴衔意眼里笑意愈浓,慢悠悠地消遣宋淡:“不用相信我,我有人养。”   宋淡:“…………”   麻痹。   抵达公司时还早,早上八点,会议还有一个小时才召开。行政助理在公司大门口焦灼地等着,见人来了,又惊又喜:“裴先生!太好了,您终于回来了!”   宋淡:“怎么样?”   “公司一圈大小股东十分钟前已经在大会议室坐满了。”见到裴衔意,行政助理一颗心落回原地,“裴先生您不知道,现在公司里流传着许多谣言,都……不太好,您赶紧上去吧!”   CEO养病几个月,几乎没出过面,要不是裴争虹隔着重洋镇压,宋淡又联合一圈人勉强维持着平衡,早闹翻天了。   但压得住局势,压不住飞窜的流言——裴先生重病即将离世、CEO玩忽职守不称职、裴氏法人即将变更,林林总总,几天一变,甚至有传裴衔意其实不是在养病,而是做假账洗黑钱被抓了。   职员们惶惶不安,总担心哪天公司就大变样。   裴衔意听完,非但没急着去会议室,反而先在公司转了一圈。   知道今天公司要有大事发生,大伙儿来得格外早,担心错过什么消息。   裴衔意是个好老板,注重员工福利,架子也不大,员工们敬重喜爱这位老板,这也是宋淡能稳住人心的最根本原因。   见到裴衔意,这些惶恐了几个月的员工们心里总算是定了,几乎热泪盈眶:“裴先生!您回来了!”   “裴总!!!”   “您身体没事了吗?”   “裴先生,您终于回来了!”   “……”   几乎是走到哪个部门,哪个部门就要骚乱一阵。   谢知安静地跟在后面,注视着裴衔意的背影。   他像个光芒万丈的神,既有神的威严,又有神的悲悯,看着不太着调,往往出人意料。   只要有他在,好像就没有什么大不了。   楼上大会议室里的一众人早早得到裴衔意来了的消息,却迟迟不见人影,得知消息时,打的鸡血都要萎了,气得够呛。   在听到裴衔意正领着一票人前往第四个部门时,会议室里的股东们沉不住气了,准备派人下去催。   不然他们怀疑裴衔意能晾着他们先逛一遍公司。   “差不多了。”   裴衔意抬起手腕,随意看了眼时间,领着谢知和宋淡乘上专属电梯。走到会议室紧闭的大门前,他却没有急着开门,而是先看了一眼时间——上午八点五十八。   “知知。”他含着笑意,转头看向身侧的人,“里面的气氛可能不太适合你。”   谢知沉静的眼眸回视着他,黑白分明。无需多言,裴衔意知道他的意思,笑意深了点,在后面一群人惊讶的视线里,他浑不在意地低下头,在谢知唇边亲了一下:“汲取力量。”   然后一把推开了会议室的大门。   宽广的大会议室里气氛凝滞,长长的会议桌前果然坐得满满当当,随着嘎吱一声轻响,股东们嗡嗡的议论戛然而止,数十道犀利的视线照来,怀疑、愠怒、冰冷、惊喜、讶异……面色各异。   这样被沉默注视的感觉其实说不上好。   裴衔意不动声色地斜跨一步,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谢知,露出个混不吝的笑:“早上好,各位,吃早饭了吗?”   股东里传出声冷笑:“裴总再来晚一点,都该吃午饭了。”   “言重,正好九点。”   裴衔意点了点腕表,施施然坐到首位。   会议桌前有个空位,看得出是临时加的。宋淡站到裴衔意身后,朝谢知礼貌地弯了弯腰,指引:“谢先生,那是你的位置。”   四下响起阵窃窃私语,不少人犹疑地望向谢知,企图在这张陌生的淡漠面孔上觅出点痕迹。   在场的股东许多是裴家的亲戚,当然认识谢知。   裴衔意的大伯皱着眉开口:“衔意,公司开会,带家属不好吧。”   裴衔意含笑回答:“哎,您不也带了家属。”   坐在下面的堂哥顿时表情不自在。   裴争俊冷冷道:“他持有公司百分之一的股份。”   陌生的视线又滑到谢知身上,警惕防备,多半不善。   宋淡眼底精光掠过,慢慢道:“不巧,谢先生也是公司股东。”   谢知微微一顿。   宋淡紧接着道:“两个多月前,裴先生将名下百分之二的股份赠送给了谢先生。您有什么异议吗?”   这几年来,因为裴衔意的风流传言,裴家的人从未在意过谢知,这一刻福至心灵,又愤又堵,气得一哽——被耍了!   裴争俊的脸色不太好看:“不敢。”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谢知没有露出丝毫异色,平静地坐下。   现在不好说话,等会议结束再问问宋淡这是怎么回事。   “裴总的家事就先放到一遍吧,我有些问题想问问宋助理。”坐在裴争俊身旁的一位妆容精致的女士不冷不热地开口。   宋淡礼貌点头:“林女士请问。”   “请问宋助理,裴总是什么时候赠送的股份?”   某种不好的预感攀上心头,宋淡的笑容微不可查地僵了僵:“……今年九月二十五日。”   闻言,林股东哂笑了声,坐下不吱声了。   她闭了嘴,却又有人接了棒。   “我怎么听说,裴总的病和脑子有关,而且现在也没治好?”   坐在裴争俊对面的尖脸中年人笑起来,“虽然只是听说,但空穴来风,不知各位觉得如何呢?”   话音落下,如同投下一枚重磅炸弹,会议室轰然大乱,所有人都惊疑不定地瞪过来。   还有人在搭腔:“说不准呢,否则什么病养整整四个月,还不敢出现在人前?”   宋淡和谢知的脸色同时一沉。   ——有人泄露了裴衔意的病情!   作者有话要说:改下小bug 第45章   裴衔意的病症状况,对内, 只有谢知和宋淡最清楚, 董玟、司机和小D虽然知道, 但都不了解具体情况, 除去谢知, 其他人就算为了自己的利益,也不可能出卖他。   对外,就是私人医院里的几个主治医生和护士知道——起初没料到裴衔意睁眼会变了个人,医护人员照常安排,事后察觉不对,宋淡才紧急封锁消息,撤去了大部分人。   但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   冷漠尖锐的质问声汹涌而来,像窗外倏而狂暴的风雪, 纷纷杂杂地席卷于寒风中,尽数集中在裴衔意身上。   当初谢父谢母舍不得让谢知沾染商场的无情可怕, 谢知亦对经商不感兴趣, 一心一意追求自己的梦想。   他只看到过裴衔意从容不迫地呈现在他面前的风光鲜丽,犹如希腊众神雕像般高伟,刀枪不入,百毒不侵, 似乎无所不能, 也战无不胜。   却从不知这其中的争斗,竟比他所见的娱乐圈内的勾心斗角还要更直白、更冷酷。   他在圈内冷眼旁观,此时此刻, 却有股噌然燎起的心火,烧得他头痛欲裂。   然而作为被集火的中心,裴衔意却懒洋洋地垂着眼眸,盯着面前的一份报表,权当没听到。   甚至还敏感察觉到谢知的情绪般,抬头冲他弯了下眼角,不明显,却很叫人放心。   谢知冷静下来。   烦躁是最没有用、最软弱的东西之一,想帮到裴衔意,他必须保持情绪稳定,随时给予配合。   裴衔意太过镇定自若,那副气死人的不拿正眼看人、漫不经心的欠打模样股东们再熟悉不过,见此都是一顿,面面相觑。   最为咄咄逼人、被其他人称为陈总的尖脸男人微微冷笑:“不要被唬住了,提醒大家一件事,裴总的转让合同是九月份签的,那时他还在养病,宋助理阻止了所有想要探视的人,实在让人不得不在意。”   “唔,如果裴先生当时的精神状态确实……那诱哄他签下转让合同的宋助理,还有这位谢先生……”   “集团上下养活着上千人和数不清的家庭,如果决策人的精神不稳定的话……我申请董事会介入判决。”   “开什么玩笑,CEO绝对不能是个精神病来当!有一点点风险都不行!我承认裴总的能力优秀,但现在……”   “请问裴总是否能证明一下自己没有问题?”   “各位慌什么,不过是某些人的一面之词,你们就觉得是真的了?”   “消失了整整四个月!”   “我想提醒各位,裴总有一直在处理文件,恢复一些后,视频会议也有照常举行。”   “前几天不是才传来裴总在片场的绯闻……”   “那不更加说明CEO不称职,病愈后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去片场探班搞事,而不是回公司!”   ……   下面吵吵嚷嚷一片,原本只是单纯的质疑,也渐渐有了摩擦的火气。裴衔意不为所动,看完报表,慢条斯理地签了个名。   他的坐姿很散漫,然而当他抬起头时,眸光陡然锐利,声音不大,却盖过了所有嘈杂:“说完了吗?”   四周静下来。   裴衔意依旧坐得很不端庄,以手肘支抵在桌上,掌心托着腮,左手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我很好奇,各位看我就那么像个神经病?”   众人:“……”   裴衔意:“或者我们现场来打个桥牌,大家边玩边说?”   几个搅浑水的人表情一僵,狐疑地对视,谨慎地收回了放肆的态度。   面对四面八方投来的探究目光,裴衔意倏地一笑:“闹剧该结束了。在会议正式开始前,我先向各位股东道个歉。”   “……哎,也没什么,”见他看起来实在正常,其他股东心里的狐疑又消了大半,拐弯抹角地试探,“我们担心裴总,想去看看,宋助理却拦住不让,这不是,我们才多想了点。”   谢知淡淡开口:“医生嘱咐让裴先生静养,是我让宋助理拦的人。”   他一直坐着没吭声,忽然开口,其他人的目光便都转到他身上。   谢知波澜不惊地抬起眼,完全忽略那些不算友好的打量探视:“比起让外子拖着病躯见人,我更担心他的身体。让各位担心,实感抱歉。”   “至于前几天的绯闻……”谢知的唇角忽地浮出点若有若无的笑意,学着裴衔意的姿势,略显松散地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叠,“那部电影是外子投资,当时他尚在养病,我们许久不见,来探班于情于理都没问题。很奇怪吗?”   他的嗓音清冷,说话节奏很稳,不紧不慢,不管在说什么,都让人觉得理所当然。   除了台词外,裴衔意第一次看到谢知在人前说这么多话。   他在维护我。   这是裴衔意的第一个念头。   他还称呼我外子。   坐在几十个如狼似虎的股东面前,裴衔意握着文件的手指微不可查的抖了抖,很是努力了一番,才死死压住胸口澎湃的心潮。像入口的果酒,回味甘甜,他的嘴角几乎要忍不住翘起来,眼底布满笑意,盯着谢知冷漠的侧容,心里张牙舞爪,想:你再说一句,我就要忍不住当众亲你了。   好在谢知话少,眼皮跳了一下,微微欠身,不再说话。   众人愣了愣,被那副嗓音感染,顺着台阶往下走,干笑着夸了几句“夫夫俩感情真好”,心里呸的一声骂。   裴衔意暗暗掐了把自己,收回荡漾的心绪,把话题拧向公司事务,侃侃而谈。   只在某些时候,他会撞上谢知一眨不眨的眸光。   从前是他一直看着谢知,等待着谢知偶尔的转首,假装不经意与他对视。   现在他不用再抓心挠肺地寻觅时机,那些沉默专注的注视,如今都有了回应。   裴衔意表现得太正常,甚至非常优越。   暂时没人敢再质疑裴衔意的脑子有病,话题走向公司内部的正常事宜,裴衔意对答如流,用态度表明自己这几个月确实没闲着,一直带病工作,只是换了个办公场所。   因为裴衔意之前的缺席,这场会议持续了七八个小时。散会时天色乌沉沉的,楼下的路灯渐次亮起,开了一天会的股东们精疲力竭,该干嘛干嘛去。   几个股东寻上来想找裴衔意说话,矜持地扫了谢知几眼,表示他们需要一个私人空间。   宋淡递给谢知一个眼神,示意他不用担心,是自己人:“裴先生,我们去你的办公室里等你。”   裴衔意朝谢知眨了眨左眼:“等我去接你。”   谢知点点头,和宋淡一起退出大会议室,乘电梯去裴衔意的独立办公室。   “那份股权转让合同是怎么回事?”电梯里总算有点私人空间,谢知蹙了蹙眉,“九月二十五号?裴先生的堂哥结婚那天?”   宋淡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还记得‘家长签名’吗?”   谢知想起来了。   在去婚宴酒店的路上,宋淡检查了下裴衔意的背诵情况,事后没过瘾似的,把那一大沓纸又塞到他手里,让他在右下角“家长签名”。   他没怎么在意,顺手就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电梯叮的一声,抵达楼层。   宋淡领路,同时观察着他的表情,解释:“那份文件是裴先生很早以前就准备好的,只是怕你误解,犹豫着没敢送给你。我感觉可能有用,夹在里面让你签了名。”   谢知:“……”   办公室的电子门需要密码,两人走到近前,宋淡扶着眼镜框,忽然恶趣味地问:“你猜裴先生设置的密码是什么?”   谢知瘫着脸:“抱歉,看到你的表情就不想猜。”   “给你一次机会。”宋淡说,“送分题。”   谢知沉默片晌,抬手输入自己的生日——滴的一声,验证正确,密码锁打开。   谢知用力闭了闭眼,在门前呆立几秒,才与宋淡并肩走进办公室里:“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天色处于黑与灰的交界处,混沌不明。办公室在高层,为了敞亮,都是玻璃墙,些微天光倾泻下来,泛着股让人骨头发凉的冷意,走到落地窗前,可以清晰地看到大片城市渺小的碎影,起伏不定,在细细的霜雪里苍凉而模糊。   中央街的人流穿梭不息,车水马龙。距离地面太远,站在高处就更冷了几分。   宋淡回答:“很多。”他微笑着补充,“裴先生也算是因祸得福。”   “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除了我和小D,这些年没几个人知道裴先生对你的心思,自己猜出来的另论。”   谢知瞥向他,问的问题却与此前的话无关:“你为什么这么……”   他一时难以找到一个精准的形容词,宋淡却明白他要问的是什么:“为什么这么‘忠诚’于裴先生?”   谢知:“介于你对金钱的热爱,这个词不适合你。”   “……”宋淡不满地横他一眼,慢慢从包里掏出一盒烟,扬了扬:“介意吗?”   谢知摇摇头。   宋淡点了支烟,眯着眼抽了一口,徐徐吐出的烟雾弥漫在空中,表情模糊起来:“都这么熟了,就说个烂俗的故事吧。从前有个家里穷苦的小孩儿,带着家里砸锅卖铁到处借来的学费去学校,路上被附近的小混混抢了,他想拼命时,来了个比小混混还混混的人,把他们揍了一顿,把学费抢了回来。”   他的表情淡淡的:“没有那笔学费,可能我连大学都考不上。你不是奇怪我怎么那么爱钱吗?穷怕了。”   顿了顿,宋淡熟练地弹弹烟灰,平时斯斯文文的人,抽起烟来像个斯文禽兽:“裴先生帮过很多人,记不得那些小恩小惠,但我记得,所以毕业后,听说他在招助理,就来了。”   谢知认真地想了会儿:“既然这样,那精神损失费和劳务费……”   宋淡碾灭烟头,翻脸无情:“免谈。”   两人安静下来,谢知靠在落地窗前,打量这个大得过分的办公室。   和裴孔雀相反,这个办公室的装潢简约得有点冷淡,整个办公室里,最华丽的大概就是电子办公台,上面架着几台电脑。   想象了下裴衔意在这里办公的场景,谢知很浅地笑了笑,转而问:“裴先生帮那些小明星的事,你也知道?”   宋淡点头。   “为什么不告诉我?”   “裴先生禁止我向你透露任何事,否则要扣工资。”   说完可能是觉得自己不太厚道,宋淡轻咳一声,稍作解释,“那时他知道你丝毫不会在意这些流言,因为你并不喜欢他,甚至还会因为他‘有情人’产生安全感,而且那些流言能够给予你一定的保护。”   前一段话灌进心口,酿出股说不出的酸涩,心脏被什么烫着了似的,微微一缩。谢知咀嚼了一番这句话,反问:“保护?”   “今天你也看到了,集团内部的党派斗争不过是冰山一角,真正的纷争还很多。”宋淡的表情略微严肃,“裴先生站在高处,很多人在盯着他。他不能在那些人面前露出软肋,但你那时候状态不好,他又想保护你,又不能让那些人察觉到你,干脆就在流言出现时放任自流,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现实不是三流的霸道总裁小说,谁都有所顾虑,看起来越没心没肺的人,可能想得越多。   办公室内的灯没有打开,天色愈发深沉了,远处的光影时不时流窜进来,闪电般映亮落地窗前两人的脸,又眨眼消逝。   宋淡假装没看到谢知发红的眼圈,耳尖微动,转身浅浅鞠了鞠躬:“裴先生。”   谢知听到声音,没有回头,背对着裴衔意,一声不吭。   宋淡很识时务地离开办公室,与裴衔意擦肩而过时,好心地提醒:“建议您不要开灯。”   裴衔意的指尖在开灯键上游移一霎,收了回去,轻轻关上门。   室内黑魆魆的,谢知靠在办公桌边,侧身的线条清瘦美好,光影偶尔晃进,在他身上游走而过,像是沉浸在多年前的聚光灯下,转瞬又跌入深深的黑暗。   那背影看着……非常孤独。   裴衔意说不出的心慌,这样的谢知满身看似坚强的脆弱,仿佛回到了四年前,他犹豫着让司机开车跟了他一路,终于下定决心停在他面前,说出糟糕的借口,小心翼翼地带走他时,呼吸都不敢太用力,还得装作游刃有余。   他快步走到他面前,又有些迟疑:“知知,怎么了?”   谢知缓缓抬起头,那张向来风轻云淡的脸上表情茫然,眼底浮着层薄薄的泪光。   他看着裴衔意,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看似风流浪荡的裴先生,竟用尽全力、又春风细雨般的,一直温柔地保护着他。   这份爱意,由旁人说出都如此深而重。   刚才在会议室里淡定自若的气势一去不回,裴衔意手忙脚乱地想给谢知擦去眼泪:“宋淡说什么了?你别信他!他就是个大猪蹄子!给钱什么都干!”   谢知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注视了他一会儿,张开双臂,认真地说:“抱。”   裴衔意愣了一瞬,依言倾下身,温柔地搂着他的腰和背:“……你最近总是让我很受宠若惊。”   “嘘,”谢知闭上眼,将头抵在他的肩窝,听到这话,难受得心脏一阵发疼,声音喑哑,“衔意,不要说这种话。”   这是谢知第一次不带姓地叫他的名字。   裴衔意抱着他的臂膀又使了点劲,紧绷了一天的精神舒缓下来,放心地在这个柔软的怀抱里汲取力量。   他歪过头,用高挺的鼻尖轻轻蹭着谢知的发顶,小声抱怨:“那群坏人,太讨厌了,我不喜欢应付他们。”   谢知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背,嗯嗯点头:“很讨厌,坏人。”   裴衔意又抱了他一会儿,眼里有了笑意:“我们回家吧,宝宝。”   作者有话要说:写了五千又删了八百,看看这个字数,应该能看出我不想倒立的求生欲,打脸别着急,会有~~(不过我不擅长,看得开心就好!)   下章两章合一,裴宝恢复,嘿嘿! 第46章   宋淡忽然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不,裴先生, 你可能暂时回不了家, 这里还有一些文件需要处理。”   说完变戏法似的, 抱出厚厚的一大沓文件。   裴衔意:“……”   谢知:“……”   已经是晚上七点, 写字楼里大部分员工已经放心地下班回家, 生活助理将晚饭送上来后也下了班。   谢知坐在办公桌旁,觑了眼正在奋力与文件拼搏的裴衔意,夹了颗肉丸,凑到他嘴边:“啊。”   裴衔意一目十行地看着文件,张开嘴,乖乖地吃下丸子。   谢知盯着他嚼动食物时微动的腮帮,油然而生出某种投喂的满足感,拿起勺子, 一口一口接着喂裴衔意吃饭。   裴衔意:“……”   看谢知似乎玩得挺开心的样子,他默不作声地接受投喂, 心里也乐滋滋的, 加班都没那么苦了。   吃完饭,谢知托腮靠在另一边,随意拿了本书看。手边都是些金融相关的书,他看得昏昏欲睡, 眯了会儿眼, 摸出手机上网看了看最近的消息。   意外的是,上回何寥然的事居然还有余波。   借着裴先生掀起的这股风浪,不少人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江湖上关于裴衔意风流的传闻不少, 但竟然搜不到一张裴衔意与别人亲密的照片。   世界上没有不漏风的墙,只要做了,总有痕迹,何况裴先生的风流众所周知,怎么反而什么都找不到?   心疼谢知婚姻的粉丝打了鸡血,继续挖下去,发现一件更稀奇的事。   那些有报道的裴衔意去过的晚会、探过的班、走过的拍卖场……谢知都在场。   猜到点苗头的网友们要疯了。   比“冲冠一怒为红颜”还夸张的各种故事版本纷至杳来。   谢知看得津津有味,用大号点赞了一条猜得比较靠谱、祝福他们俩婚姻的,也不管会引起轩然大波,手机一扔,靠着椅背,眼皮耷拉下来。   裴衔意动作一顿:“去里面的休息室睡会儿,处理完了我叫你。”   谢知摇摇头,固执地待在他身边。   裴衔意沉思一瞬,伸出右手,凑到他面前:“来个加强buff。”   谢知顺从地在他手腕上落下一吻:“狼先生,加油。”   仿佛真的得到了什么加强鼓励,裴衔意干劲十足,预估要十一点才解决完的文件提前一小时完成。   操劳了好几天,两人都严重睡眠不足,叫了司机。   天寒地冻的,地上又是雪又是霜,容易打滑,司机小心翼翼,开得不快。车里放着舒缓的古典音乐,谢知上车就犯困,揉了揉眉心,干脆毫不客气地靠到裴先生宽阔温暖的肩膀上,闭上眼假寐。   裴衔意似乎笑了一声,为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模模糊糊间,谢知想起了很久以前与裴衔意的初见。   在他的记忆里,他们俩是在他二十岁时一场晚宴上见到的。   谢父谢母照常炫耀他们优秀的宝贝儿子,讲述他被著名的钢琴家夸奖为天才,随即人群起哄,他再次被推到台上,为晚宴上的宾客们弹一首曲子。   谢知其实很不喜欢这样。   那些宾客也不懂欣赏,只是凑个热闹,卖谢父谢母一个面子。   他坐在钢琴前,大厅里的聚光灯在他身上,明晃晃的,只有台下一圈能稍微看清。   谢知低垂着眼皮,临近结束时,不经意扫向台下,周遭都是漫不经心的虚伪看客,只有一个人在认真地倾听着。   下来后他破天荒地主动问起那是谁,谢母慈爱地看着他:“那是裴氏集团的大公子,叫裴衔意,在国外上学,小知想和他交朋友吗?”   想起那双熠熠生辉的眸子里闪动着的认真之色,谢知沉默了好一阵,点点头:“想。”   也就那一次,他们俩就再也没见过面。   半睡半醒间,谢知疑惑地想:他为什么会喜欢我?   直到一阵尖锐的摩擦声与司机的大叫响起,像一支划破纸面的钢笔,撕破了车内温馨平静的气氛。谢知猝然醒来,睁眼的瞬间,只看到不远处冲来的一辆车,摇晃着明晃晃的照明灯。   车祸发生的瞬间,裴衔意扑到他面前,毫不犹豫地一把护住他。   巨大的汽车尖啸声与撞击声响起,安全气囊砰地弹出,车辆被撞歪了方向,先是被那辆失控的车撞上,随即打滑撞上旁边的安全护栏。天旋地转间,气息急促交错,谢知想要将裴衔意拉过来,抬头却撞进了一双幽邃深沉的黑眸里,深不见底。   温热的血淌落下来,不知道是谁的。   耳边响起温和的一声:“别怕。”   多年前刻入骨子里的恐惧无孔不入地蔓延而来,骨头被浸入了寒水里般,他发起抖,拼命想看清裴衔意的脸,看他是哪儿受了伤,意识却随即被剧痛拖进了无边的黑暗。   再醒来时不知过了多久。   谢知的眼皮沉重地阖着,像是被人缝合到了一起,怎么都睁不开。附近传来很轻的交谈声,他心底没来由地惶恐慌乱,挣扎了许久,终于睁开了眼。   眼前的世界还未清晰起来,谢知听到惊喜的大叫:“谢小知!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头晕不晕?饿不饿?快快快赶紧去叫医生!”   小D带着哭腔应了声,立马跑出去把刚走的医生叫回来。   黎葭趴在病床边,一个劲地谢谢古今中外漫天神佛。   宗溟双手插在兜里,站在三步外,心里再不爽也没吭声。   床头柜边堆簇着鲜花,熟人送的、剧组送的、粉丝送到,几乎要挤不下。黎葭揉了揉发红的眼眶,叨叨着给他讲述情况:“你昏迷快三天了,叶南期、沈度和游导陆编都来过,剧组那边不能耽搁太久,又回去了。你再不醒,我都要去烧香了,医生骂我是个不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呸我从来就不是……”   小D请了医生进来,吸吸鼻子,满眼泪花。   谢知茫然地任由医生检查着,大脑空了片刻,昏迷前的记忆缓缓涌现。   他的脸色倏地更加苍白,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猛地拽紧了医生的领子,眼眶发着红,嘶哑着嗓音问:“裴衔意呢?”   他生平第一次这么慌乱,瞳孔紧缩,丢掉了修养与从容。医生吓了一跳:“裴先生在隔壁……”   话音刚落,谢知直接拔了手上的输液针,翻身下床。   黎葭赶紧拦他:“裴衔意没大碍,别慌。”   谢知的薄唇抿成一条直线,魔怔了似的,不管不顾地要往外走。   小D赶紧上前,无奈地和黎葭一起扶着他往外走。刚走出病房,迎面就撞上宋淡。   宋淡的脸色略显憔悴,没了平时的一丝不苟,显然这场突如其来的事故没让他少花精力,见谢知醒了,他松了口气:“太好了,只要你醒了,裴先生就会没事。”   谢知什么声音都听不进去。   他推开黎葭和小D的手,身体摇晃了一下,扒着墙走进病房。   病房内的仪器设备已经撤下,裴衔意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双眸紧闭。   冬日阴惨惨的微光透过窗户落进来,那张英俊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头上缠着纱布,无知无觉地昏迷着。   谢知心头一颤,慢慢走到病床边,俯下身将耳边贴在他的左胸前。   温热的皮肤肌骨之下,裴衔意的心脏还在砰砰跳动着。   那声音给了谢知安全感,他紧绷的肩背总算松了下来,从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里抽回神,顺势坐在床头,一眨不眨地盯着裴衔意的脸,握住他没有输液的那只手。   察觉到这人向来温热的手掌竟微微冰凉,便执着地要为他焐热。   跟进来的黎葭望着这一幕,嘴唇动了动,还是没吭声。   宗溟以食指弹了弹他的脑门:“不眠不休地照看了他两天,该放心了吧?跟我回去休息。”   黎葭犹豫地抬起头,迟疑着:“可是……”   “没有可是,”宗溟将他拢到怀里,瞥了眼病床边的两道身影,“而且现在需要你的人是我。”   谢知回过头,勉强扯了扯嘴角:“黎葭,我没事了,回去吧。”   黎葭还是不太放心,谢知这个状态总让他想起几年前那场自杀,他一步三回头:“那……我走了啊,需要就叫我,我随时都在。”   谢知点头:“谢谢。”   小D去医生那里拿谢知需要吃的药,病房里只剩下宋淡。他摘下眼镜,细致地擦了擦:“肇事者酒驾,和司机一样还躺在ICU,你想去解决他的话,我帮你撤掉监控。”   谢知疲倦地握着裴衔意的手,在自己脸颊上蹭了蹭:“不好笑。”   宋淡静了三秒:“这次事故是意外,上次不是。昨天我拿到资料,裴先生视察现场时,那场意外是人为的。”   谢知问:“他一直处在这种环境中?”   “没你想的那么危险,但压力也不小。他回国接任CEO差不多四年,局势已经稳定住了,只是意外频发。”看谢知脸色不太好看,宋淡迟疑了一下,“医生说裴先生的脑部受到撞击……暂时不知道会不会有影响。”   谢知低垂的长睫颤了颤。   后座受到的冲击力小得多,又有安全气囊保护,他被裴衔意死死护在怀里,没受什么伤。   裴衔意却迟迟未醒来。   耳边似乎又响起那声低低的“别怕”。   他心口剧震,朦朦胧胧似乎尝到满口腥甜的血气,低低地说了句话。   宋淡没听清:“什么?”   谢知摇了摇头,睁开眼,深深地看着面前那张面孔。   他后悔了。   为什么要在意面前的人到底是不是完整的裴衔意?   无论是完整的裴衔意,还是记忆残缺的裴衔意,傻乎乎的裴宝和从容不迫的裴先生,都是他不是吗。   他们都……那么深深地爱着他。   裴衔意受到的冲击不强,但不知为何,一直没有醒来。   在医生的唠叨声里,谢知任性地搬到裴衔意的病房,在裴衔意的病房里住下,睡前,他会亲一下裴衔意的额头,说一声“晚安”,醒来后洗漱完毕,就坐在床头,捧着书安静地看。   裴衔意车祸的消息传到公司,又引起不小的轰动,宋淡忙于公司事务,偶尔抽空过来,带来的消息时好时坏:“公司里的人开始有异动,有人在暗地里收购小股东的股份。”   “裴董得到消息,准备在近日回国。”   “董事会放宽条件,要求裴先生恢复后再配合检查,给出大脑无损的证明。”   外面的世界乱成一片,裴衔意沉浸在一场梦里,终于在第七天不紧不慢地醒来。   持续了几日的愁云惨雾散去,冬日的第一缕阳光探出,大雪骤停。谢知去浴室洗了把脸,想着给裴衔意也擦擦脸,用温水浸了帕子,回来就见病床上的人不知何时坐了起来,高大的身影笼在病号服里,望着窗外的常青树。   他愣在当场,手中的帕子啪地掉到地上:“衔意?”   听到动静,裴衔意转过头,眨了眨眼,朦胧地望了他一会儿,疑惑地叫:“长官?”   谢知还来不及惊喜,闻言心里一沉:“你……叫我什么?”   “长官,”裴衔意疑惑地看了看四周的环境,奇怪地问,“我们不是在家里吗?这是哪里?”   谢知指尖窜上股凉意,静默片刻,走到他面前,在他额上落下一吻,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别怕。”   随即指尖一抬,摁下床头呼唤医生的按钮。   “……可以这样比喻,之前的意外让裴先生的记忆四分五裂,碎成许多拼图,这次的撞击很可能让那些快要拼好的拼图再次破碎。”   折腾着检查完,医生在病历上簌簌写着字:“不过现在裴先生的状态并不稳定,我也不能准确地判定情况,还得多观察几天。或许只是撞击后的暂时性紊乱状况,如果是那样,倒是好事,说明裴先生随时可能清醒。所以,宋助理,你不用这么绝望的。”   宋淡麻木地说:“哦,公司要完蛋了。”   谢知垂眸看了眼抱着他不肯撒手的裴傻子:“……”   医生倒是不苦恼,笑眯眯的:“现在只能相信裴先生了。”   他看了眼专心抱着谢知的腰,专心把玩着谢知的手指,抗拒其他人靠近的裴衔意,感叹:“回到原点了。”   只是这一回,不明白的人什么都明白了。   医生回去准备治疗方案,宋淡也要回公司,头疼地离开。病房里静悄悄的,谢知坐在床头,任由裴衔意抱着他乱蹭,专注地注视着他。   裴衔意冲他笑:“怎么了?”   “裴先生。”许久,谢知开口,冰凉的指尖在他脸颊上抚摸着,“无论你能不能恢复,我都在。”   倘若不是紊乱症状,而是裴衔意又变傻了……他要将这个毫无自保之力的裴衔意带走,好好地藏起来,不再推他出去做他不想做的事,让那些人再也伤害不到他。   裴衔意昏迷的这几天,他睡得很不安稳,经常被噩梦惊醒。   他梦到那天晚上,扑过来护着他的裴衔意被变形的车挤压、碾碎,英俊的脸上布满可怖的血痕,那双深情含笑的眼缓缓阖上,再也睁不开。不知从何处伸出了无数只手,将他拽向无边的黑暗。   他想要将裴衔意拉出来,却徒劳无功,最终都只能眼睁睁看着裴衔意陷入地底。最后他放弃了,想要与裴衔意一起沉下去,裴衔意却忽然睁开眼,猛地将他推开。   痛苦如业火,煎熬着心脏。睁开眼时,他满头冷汗,只有听着裴衔意的心跳,才能平复下来。   他弥足深陷,心甘自愿。   裴衔意醒来后,谢知将手机关了机,不管外面的风风雨雨,专心照顾他。   走漏消息的人也被揪出来了,是裴衔意醒来那天在现场的其中一个护士。   宋淡是怎么解决的,谢知并不在意。医院里很安静,没人打扰,他用尽这辈子的所有耐心与温柔,陪着回到原点的裴衔意。   裴衔意的状态很混乱,一会儿叫他长官,一会儿又亲昵地称呼叠字,时而又严肃地叫他的名字。   黎葭来看过他们几次,见谢知千依百顺的宠溺样子,忍不住骂骂咧咧。   小D被派到宋淡身边跑腿,见裴衔意醒了,没啥心眼地跟着乐呵。   全场最累的宋淡生无可恋。   裴衔意醒来的第五天,裴争虹回国了。   裴董这几年不怎么插手国内的事务,放权给裴衔意,由着他发挥。但他以前的积威犹存,没人敢小看这位杀伐果断的商业传奇。   回国的第一时间,裴争虹没有去医院,直接去了公司。   小D跟在宋淡身边,全程直播:“裴董在大会上直接说‘我看谁敢对我儿子下手’,好帅啊啊啊啊想要签名!”   谢知及时阻止:“不能卖钱。”   小D:“哦,那算了。”   直到晚上,谢知才在病房前撞见裴争虹。   虽然以前见过,但他对裴争虹的印象很模糊。   裴衔意与裴争虹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父子俩的长相肖似,但气质天差地别。   裴争虹冷漠、孤高,没有裴衔意若隐若现的赤诚温柔,父子俩唯一相似的,大概就是渗透在骨子里的强势。   宋淡跟在后面,本来想为两人互相介绍一下,观察了下情势,还是闭上了嘴。   裴争虹审视着没见过几面的“儿媳妇”,神态威严,气势压人。   谢知不为所动,淡定地由他打量。他穿着毛衣,气质被修饰得柔和了许多,脸色淡淡,提着个与他气质格格不入的粉色小猪饭盒——裴宝特供,一手推门,做出请的手势:“请进。”   裴争虹冲他颔首,收回视线,大步迈进病房。   裴衔意的腿也受了点伤,行动不便,听到脚步声,他百无聊赖的表情一扫而空,笑意盈盈地转过头:“知知……”   视线里撞进裴争虹的棺材脸,裴衔意一愣,笑容刷地无影无踪。   父子俩隔着几步路的距离,静静地相视片刻,裴衔意别过脸,冷冷道:“你来干什么?”   “我再不来,公司就要易主了。”裴争虹话音冷硬,看着裴衔意虚弱的样子,眉头却皱了下,脸有点黑。   一群老不死的,吃了豹子胆了。   他不在就当他死了?敢对他儿子下手。   裴衔意没说话,屋里的气氛僵住,谢知当没看见,走到床边,将饭盒放下,手指落到裴衔意肩上,轻轻拍了拍。   裴衔意一顿,仰头看他,目光委屈,更多的是依赖与信任。   裴争虹倒是不惊奇这幅场面,只是诧异儿子这样信赖另外一个人。回想刚才见面时,这个年轻人不卑不亢、眼神清澈如露水,他的脸色缓了缓:“小谢是吗?你和宋淡出去一下,我和小意说几句话。”   察觉到衣角陡然被拽紧,谢知抬首与他对视着,没有动作。   裴争虹面无表情:“过来的路上,宋淡将一切都说了。裴衔意,你现在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更别说保护想保护的人了。”   裴衔意眼睫一颤,指节攥得发白,沉思了片刻,扯了扯谢知的衣角,冲他微笑:“知知,出去等我会儿吧。”   见他迟疑,他牵住谢知的手,在他的指尖上吻了一下:“信我,去吧。”   谢知的手指蜷了蜷,嗯了声:“有事叫我。”   说完,向裴争虹略一颔首,走到病房外间。   宋淡跟出来关上门:“放心吧,裴先生和裴董的关系没那么水火不容,只是他意识混乱,以为自己和父亲还处于对立面。裴董这趟过来,已经稳住了公司形势。”   谢知倒了杯热水,坐在沙发边,看着袅袅的烟雾,安静等待。   差不多过了一个小时,裴争虹才走出病房。临走前,他和谢知握了握手,没有多说,转身便走。   谢知和宋淡走进病房,裴衔意坐在床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半张脸笼在阴影里,显得深沉冷漠。   听到脚步声,他粲然一笑:“长官!”   谢知几乎以为他恢复了,听到这一声,脚步一顿。   “我想吃饺子,不要医院食堂的,”裴衔意勾着他的一根手指,摇了摇,“现在就想吃。”   谢知一怔之后,没有多说,披上外衣离开。   病房内的电灯似乎闪了一下。   宋淡察觉到微妙的不对劲。   他站在病床三尺之外,推了推眼镜,谨慎地询问:“裴先生?”   然后就见裴衔意抬起手,捂住了脸。   一瞬间,宋淡福至心灵,这回叫得诚心实意多了:“裴先生,你醒了吗?”   裴衔意没有回答,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气,颤声:“我他妈……都干了些什么?”   宋淡:“……”   宋淡沉默了会儿,肩膀一松,疲惫又惊喜,推了推眼镜:“请节哀。” 第47章   那一个小时里,裴争虹与儿子端正对坐, 大致将公司形式说完, 眉目冷峻, 语气尖锐, 仿佛一点也不心疼儿子遭的罪。   “浑浑噩噩地龟缩在这副躯壳里, 你在怕什么?”   “羽翼未丰时把喜欢的人藏起来,现在他暴露了,你反而躲起来了?”   “我很后悔将你当做我唯一的继承人。”   一句一句,刺激着裴衔意的神经,他睁着猩红的眼,吐出一个字:“滚。”   醒来之后他的精神混乱,谢知从不让宋淡在他面前讲起公司的事,原来形势这么糟糕。   裴争虹安静了会儿, 淡淡道:“你该醒了,外面那孩子很担心你。”   裴衔意脑子里断开的那根弦忽然就若有若无地接上了。   看他脸色时而茫然时而痛苦, 裴争虹没有立刻走, 观察了会儿儿子的状态,像个抱臂旁观的陌生人。终于,在裴衔意满额冷汗地垂下头时,他终于像个父亲, 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 转身离开。   刚醒来的裴衔意脑子里乱成一片,所有东西一起涌现出来,可它们错乱繁杂, 除了让他头痛欲裂外,没有别的效果。   直到谢知走进屋的瞬间,一切位列顺序倏地复原。   他想起来了。   可惜裴先生还没来得及烦恼公司那边的事,心底就跟开闸的洪水似的,漫上铺天盖地没休没止的羞耻。   他都干了些什么???   撒娇打滚叫爸爸,半夜偷袭不离婚,找不良少年教训,带谢知飙车上山,竟然还忘记给车加油了……   童年犯的蠢,少年犯的二,一点不落全抖在谢知眼前了。   完美状态?   他在谢知心里……到底成什么了?   裴衔意用尽毕生涵养,终于生生将脸上那股热意压了下去,又深吸了口气,放下手,望向宋淡的眼神不善:“宋淡,为什么不阻止我?”   “我看您玩得很开心,”宋淡不慌不忙地露出职业假笑,“在那种情况下,将您交给谢先生是最好的选择,对您的恢复很有裨益。当然,重点是除了谢先生,没人能近您的身。”   裴衔意:“……”   “况且您不是如愿所偿了吗。”   裴衔意重复了一声:“如愿所偿?”   在他丧失记忆、疯疯傻傻的这段时间里,谢知确实喜欢上了他。   但他喜欢的,是他还是那个真诚热烈、直白可爱的傻子?   他沉默了会儿,站起身来,在玻璃窗上投出高大的影子,如同往日,神态却与往日完全不同:“我还没有正式地追求过他。”   宋淡一点也不在意老板的崩溃:“裴先生,恕我直言,你已经追求谢先生很多年了,我没有向谢先生透露过只言片语,一切都是他自己发现,然后被你打动的。”   顿了顿,他将包里的资料拿出:“而且现在我们的重点应该是公司的事。”   裴衔意背对着他,闭闭眼定了定神,再回身时,脸色已经冷静下来,看不出在想什么了。   他接过宋淡递来的资料,漫不经心地瞄了眼:“看完回复你……知知快回来了,我还没想好怎么面对他,不要说漏嘴。”   “裴先生,”宋淡毫不留情地毒舌,“你现在看上去就像个二八怀春少女,浑身上下都写着‘他爱我,他不爱我,他爱我,他不爱我’,旁边有很多花,你需要摘一朵来试试吗?”   “滚。”   “在滚之前,请给我一个指示。虽然裴董出了手,但一切还是得由您解决,现在的情况已经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   裴衔意挑了下眉,随意翻了翻资料,嘴角挑起个笑,有种说不上的坏:“将计就计。”   宋淡稍稍一顿:“明白了。”   谢知到附近的酒店打包了一份饺子,回来时宋淡已经离开。   他推开病房门,打眼一看,裴衔意正坐在床头,手里拈着朵饱受摧残的水仙花,床头的花束被薅秃了一片,地上是些零零碎碎的馨白花瓣,而裴衔意正脸容严肃地凝视着最后一片花瓣,慎重到没注意他回来了。   谢知:“……你在干什么?”   那束花似乎是黎葭送的。   所以裴先生“辣手摧花”?   裴衔意心尖一颤,刷地把花藏到背后,抬头细细看着灯光下眉目冰雪般的标致青年,露出个笑:“没什么。”   然后悲凉地想:他不爱我。   谢知疑惑地看了眼地上的花瓣,没说什么。外面天寒地冻的,A市的气温还在不断跌破底线,他来去匆匆,裹夹着一股冰雪气息,扑面而来。   裴衔意忍不住碰了碰他的手,想要捂住他的手,又怕太唐突,只得忍住冲动,皱眉:“好冷。”   谢知早习惯了手冷时被裴衔意握着捂暖,没得到以往的接待,愣了一下,才嗯了声,打开食盒,动作自然地夹起饺子,蘸了点醋,递到裴衔意嘴边。   裴衔意:“……”   谢知:“?”   裴衔意从甜蜜冲击里回神,想起这几天谢知对他的照顾,强忍着没让嘴角弯起来,装作稀松平常、毫不在意:“谢谢。”   谢谢?   谢知撩起眼皮,仔细看了看他,没说什么。裴衔意不像往常那样吃几口就撒个娇,而是含着笑盯着他,乖乖地吃完了晚饭。   他投喂完毕,刚起身要离开,又被裴衔意拉住:“谢知。”   谢知:“什么?”   裴衔意憋了一阵:“如果我一直不恢复,你会介意吗?”   谢知摇头:“不介意。”   “……你喜欢现在的我吗?”   “嗯。”   ——以前、现在、未来的都喜欢。   谢知弯了弯唇角,摸摸裴衔意的头,没说出口。   太肉麻,不是他的风格。   他喜欢的果然是脑子坏掉的我!   裴衔意心头一凉。   现在还不能让谢知知道他已经恢复了。   他缄默一阵,小小声问:“假如我对你说了谎,你会生气吗?”   “通常情况下会,”谢知弯下腰,与他平视着,漂亮的眼珠跟琉璃珠似的,“但是现在的你拥有特权。”   说完,他仿佛没有察觉到裴衔意的微妙变化,该干什么干什么,扶着他去洗漱之后,睡到陪护病床上:“晚安。”   裴衔意满心复杂:“晚安。”   隔天一早,裴衔意闹着要回家。   医院里人多眼杂,家里更安全。   谢知误以为他怕生人,抱着他安抚了下,哄着他去做了个全身检查,才放心地把人带回家。   回的自然不是市里的公寓,还是近郊的别墅。   孙阿姨有定时来打理,阔别一个月,家里依旧纤尘不染。   听说俩人出了车祸,阿姨干着急了许久,却不知道该去哪儿看望,见他们终于回来了,拍着胸脯直喃喃谢谢菩萨,准备好了午饭,又将自己上山求来的平安符递给两位雇主,叮嘱他们要随身带好,能辟邪除厄运的。   裴衔意把玩着开了光的黄符,收起来款款一笑:“谢谢阿姨。”   他大病未愈,精神不好,好在裴争虹回来了,不至于让他又带病工作。   谢知打算等裴衔意恢复了再回剧组,打电话向游导说明后,继续在家里陪他。   吃饭时裴衔意胃口不佳,灵机一动,指着谢知碗里的鱼肉:“长官,我想吃那个。”   谢知从善如流,仔细挑净了刺,放到他碗里。   裴衔意嚼着鲜嫩的鱼肉,感受到一种诡异的、属于撒娇的快乐。   嗨,反正撒娇的不是他。   整个下午,两人在家里看书、讨论晚饭吃什么,在客厅的大落地窗前欣赏院子里的雪景。   傍晚时看了部电影,裴先生沉思片刻,觉得反正丢脸的不是自己,再次理直气壮地撒娇:“长官,我想躺在你的腿上。”   谢知千依百顺。   气氛好得让人沉醉。   夜色降临时,两人各回各屋。裴衔意犹豫了下,在屋里翻出离婚证。   半年前,和谢知离婚时,他心里既不舍又宽慰。   不舍在谢知要暂时离开他,宽慰在一段畸形的关系终结,他能以更好的姿态去追求谢知,参与到他的生活。   他信心满满,只是没料到,好事多磨,万事刚铺了个头,就出了意外。   现在自己还成了自己的“情敌”。   这都什么跟什么。   裴衔意摇摇头,放下离婚证,到浴室洗澡。   懒懒散散地披着浴袍走出浴室,抬眸就看到自己床上多了个人。   谢知半靠在床头,拧开了床头灯,拿着白天没看完的书,修长的指尖翻过一页,眼皮都没掀一下:“怎么?”   他的头发湿了半绺,贴在额边,乌黑的发,雪白的肤,淡红的唇,在白晃晃的灯光下都鲜明又晃眼。   这可刺激过了头。   裴衔意胸口顿时翻腾起热血,心底有股灼烫的火气,在心里默默回顾了一遍婚内强.奸案例……哦不,他们俩甚至已经离婚了。   谢知丝毫不知几步外的人沸腾的心思,扬扬下颔,示意他去看床头柜上的牛奶:“阿姨嘱咐我给你准备的。”   裴衔意满心悲凉,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最终微微叹了口气,谨慎掩好浴袍,一口灌了牛奶。   谢知不经意扫了他一眼,看他唇角有白色的牛奶渍,眼神奇异。随即,他忽然放下书,起身凑过去。   鼻尖掠过阵清香,有什么湿软微凉的东西在唇角滑过。   裴衔意:“…………”   他看着谢知一脸淡定地坐回去,重新捧起书,幽邃的眼底神色危险,忍了会儿,缓退两步:“……我去冲个澡。”   谢知扬扬眉:“不是才刚从浴室出来?”   裴衔意:“……没洗干净。”   然后逃也似的,姿势怪异地回到浴室。   谢知唇角弯起个愉悦的弧度,继续慢悠悠地看书。   等到裴衔意出来,已经过了许久。   谢知的头发也被屋里的暖气烘干了,困意涌上,缩在被子里,模糊察觉到有人钻上了床,眼睫低压着,半睁开眼:“睡那么远?”   裴衔意往里挪了挪。   双人床很大,嗅着旁边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干净清爽气息,想到旁边是谁,刚压下的火气又要没完没了地窜出来了。   谢知伸出手,乱摸了一阵,才找到地方关了灯。屋内啪地暗下来,裴衔意屏息静气,枕边的人窸窸窣窣了一阵,怀里便靠来一具温热柔软的躯体。   他不敢乱动,更不敢乱摸,更怕又有什么……反应,心里又苦又甜。   谢知软软地偎在他怀里,困得睁不开眼,迷糊道:“讲个睡前故事给我听吧,裴先生。”   裴衔意愣了下,唇角噙了点笑意,徐徐开口。   他的声音很好听,像温醇的酒,低沉有磁性,响在耳边,杀伤力惊人。   谢知在黑暗中无声睁开眼,抬首与他对视。   “上回你讲的故事,其实还没有结束。”   谢知的嘴角勾了勾。   “国王其实暗恋邻国的小王子,但却因为自己的性格经历,迟迟不敢开口表白,他千方百计想挽回他的……头发,是为了去和王子求婚。”   “然后?”   “巫师消失后,国王在森林里找了很久很久,找到了巫师。失去巫力的巫师露出真容。”   “原来巫师就是他惦记了好多年的心爱的小王子。”   “小王子失去了国家,才躲到森林。国王取出早就准备好的戒指,向王子求婚,王子回答‘好的’。”   谢知轻笑了声:“奇怪的后续。”   额头被亲了亲,腰间怀着的手箍得紧了紧。他听到裴衔意沉沉笑着应了声“是啊”,顿了顿,才说:“晚安。”   谢知望了他一会儿,浓睫闭合,遮了眼底复杂神色。   隔天,宋淡雷打不动地过来汇报工作。   谢知去阳光房里看完了那本书,回来发现两人还在书房里,准备去小影院看看电影,路过三楼楼梯时,脚步一顿。   他心里冒出个念头,回到书房前,礼貌地敲了敲门:“裴先生,我可以上三楼吗?”   这有什么不可以,什么都是你的——裴衔意没多想,随意道:“你可以打开任意一扇门。”   得到允许,谢知欣然点头,上了三楼,随手推开一间屋。   手气太好,鸿运当头,一推就中了彩。屋里传出股特殊的味道,像是颜料,像是油墨,但不沉闷。房门打开,一眼数不清的画框画架跃然而出,充盈着视线。   谢知沉默下来。   满屋的画,都是他。   千姿百态,栩栩如生。   谢知在门口僵立片刻,慢慢走进去。   有他午睡时的、看窗外蓝楹花时的、在阳光房里看书时的,每一幅油画底下都标注着日期,最近的是五个月前。   他边走边看,走到了日期最老的那幅画前。   是他弹钢琴的画,画布上,俊秀的少年穿着T恤长裤,坐在音乐教室里,闭着眼弹着琴。   底下的标注是……九年前。   那时他十六岁,刚从初中部来到高中部,如同以往,没有朋友,午休时间便到音乐教室里,安静地一个人弹琴。   谢知看着那个遥远的日期,有些恍惚。   窗边有张桌子,惨白的天光晃进来,照出上面摊着的日记本。知道那是谁的日记,谢知不欲窥探隐私,瞄了一眼,目光却陡然凝住。   6月14日晴   我爱你,宝贝。   愿你的灵魂永远不被束缚。   从今天起,你自由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掉马,别急 第48章   6月14日……是他们离婚的那天。   谢知在原地怔住,大脑嗡地响了一声, 近乎急切地踉跄着扑到桌边, 指尖微微颤抖, 触碰到日记本, 又迟疑地蜷了蜷。   这薄薄的纸片好似有千钧重。   上面承载的一切……太沉了。   然而只是一瞬, 他就拿起了日记本,借着窗外的光,慢慢翻看。   7月13日晴   和何方明打了个赌,我输了就马上回国追他。   偷偷放水,激动失眠了几天,衣服都换了上百套。   丫的输了。   8月5日晴   应邀去维也纳听演奏会,想到他将来也会登上这个舞台,忍不住偷偷乐。   在遇到你之前, 我的世界陷在混沌里,你成就了现在的我。   谢谢你, 宝贝。   我在偷偷地变成可以去追逐你的人。   ……   10月3日阴   我来晚了。   10月7日雨   在雨里带走了他, 他那么骄傲,一定不愿意被陌生人看到落魄的模样。   对不起,不要讨厌我。   11月19日晴   那个叫黎葭一看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看你不爽很久了:)   得装得稳重大度, 何方明那孙子憋不住又要笑了, 干,改明儿套麻袋,一打打俩。   12月13日雪   气到委屈想哭。小王八蛋。   大冬天往水里跳, 这是要我的命。   1月1日雪   元旦快乐。   花了半个小时斟酌着手打了一份祝福语,假装是群发,这样你就不会怀疑了。   不愧是我。   1月18日雪   看你坚韧努力的样子,每天都更喜欢你了一点。   划掉:偶尔能不能看看我?   2月3日晴   发现在阁楼可以看到你在阳光房里的背影。   看你好像在笑。   一整天的心情都很好。   ……   ……   2月16日晴   生日快乐。   和阿姨学做了苏菜,约好今晚一起吃饭,想好了假装漫不经心地问他有没有尝出今晚饭菜味道的不同,猜他会有什么表情。   结果他临时有工作没来。   气到想哭,打电话叫宋淡去准备资料收购那家不长眼的破公司。   宋淡说:“那是我们家的公司,裴先生。”   更想哭了。   7月13日晴   看到消息头皮都要炸了,鸽了老外吩咐宋淡联系董玟压下消息,顺便教训那个不长眼的节目组。   宋淡问“天凉王破吗裴总”,冷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10月16日晴   他受伤了。   要是没有我,他怎么办?   要是他出事了,我怎么办?   12月24日雪   表白被发好人卡,想揍何方明静静。   他笑着对我说“你是个好人”,连续三晚梦到这一幕,比公司破产还吓人。   ……   6月5日晴   约定的日子要到了,不知道该去哪儿,忽然想起以前帮过的那群小孩儿,过去看了眼,居然在看党课,有志气。   跟着看了会儿,睡着了。   醒来看到一群人在厨房偷偷吃烤肉,不叫我,呵。   6月14日晴   我爱你,宝贝。   愿你的灵魂永远不被束缚。   从今天起,你自由了。   ……   从看到那张九年前的画时,谢知的心脏就不堪重负般,沉甸甸地往下垂着,随即从心底砰然漫上一股股说不上来的、将他包裹在温暖阳光中的又暖又涩的滋味。   他猜测过许多次裴衔意是何时喜欢上了他,却没料到时间那么久远。他疑惑为什么结婚那几年裴衔意从未表现过心意,现在也隐隐有了答案。   这人漫不经心的表象下,到底有多……   谢知慢慢放下日记本,在这间屋里待了许久,转身下楼。   书房里又来了几位客人,商量到入夜,才告辞离开。   谢知收拾了一下午的心情,推开书房门。   屋里没开灯,裴衔意坐在漏进微光的窗边,叼着只没点燃的烟,微仰着头,闭着眼,脸色惓懒,于朦胧的夜色里,从脖颈到下颔拉出一条极性感的线条。   谢知心头一撞,没有开灯,脚步轻轻地走过去,低头看了看他:“不点吗?”   裴衔意睁开眼,风流的桃花眼里簇了点笑:“你不喜欢,不点。”   顿了顿,才想起伪装,刚想扒了脸皮嚷一声“长官好累呀他们压榨童工”——才不过两回,这么不要脸的台词他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地说出口。话还抵在舌尖,就见谢知伸出手,打开抽屉,里面放着个DUPONT打火机,以前他常用,后来戒烟了,就随便扔了个地方。   清脆的一声,火舌舔舐着氧气亮起,也映亮彼此的脸庞。两人的视线交汇,谢知为他点燃了那支烟。   熟悉又陌生的香烟滋味蔓延在唇齿间,裴衔意坐直身体,嗓音低缓:“在想什么?”   谢知说:“尝尝你的味道。”   裴衔意一怔,下一刻那支烟就被夺了。谢知学着他以前的动作,夹着烟轻吸了一口。   他没抽过烟,也不喜欢这个味道,没有经验,毫无意外地呛了一下,眉尖蹙了蹙。   裴衔意纵容地看着他:“不喜欢就不要试了。”   谢知没吭声,他垂下眼眸,低下头,小心地衔着那支烟,递到裴衔意嘴边。黑暗里只有一点暗红隐约,两道视线在无声中纠缠。   裴衔意的眸色深不见底。   他碾灭了那支碍眼的香烟,将谢知拉到怀里坐下,捏着他的下颔看了会儿,不知不觉的,便吻到一处。   方才那点烟味在唇齿间蔓延开来,微苦,发涩,烟草味并不好闻,却叫人着迷。   面前的男人强势霸道,连接吻都要把控绝对主权。谢知搭在他肩上的手用了点力,抽出了点空,声音含混不清,努力平复着呼吸:“陪我去个地方。”   裴衔意睁开眼,大手压在他后脑勺上,轻促地笑:“地狱吗?”   谢知抿了抿唇,云淡风轻地回答:“三楼的钢琴房。”   上次谢知走进那间钢琴房时严重的应激反应裴衔意一点没忘,闻言一顿,皱眉反问:“钢琴房?”   “嗯,”谢知挣脱他的手,站在他面前,朝他伸手,眸子里似有冰雪融化,“一个人不敢进去。”   裴衔意望了他一会儿,握住他的手:“我陪你。”   那双手修长、温暖,掌心与指尖有薄薄的茧子,交握时平稳有力,极具安全感。   谢知和裴衔意牵着手,重返三楼,走到上次他生日时来的房间。裴衔意稍有犹豫,谢知却极为果决,抬手一推,沉重的屋门打开,室内的陈设如旧。   他盯着被遮起来的三角钢琴,轻声道:“裴先生,抓紧我。”   裴衔意抓紧了他的手。   罩在钢琴上的布被拉开,谢知的心跳在一点点加速,望着那架钢琴,好半晌才找回自己:“快……四年了。”   他迟疑着,伸手去触碰近在咫尺的钢琴:“我醒来后……出现了点心理问题,很多事记不清,也弹不了琴了,连黎葭也不知道。我知道我心里生病了,但我不想治。”   滞了滞,他唇角弯起,是个自嘲的弧度:“或者说是不敢。我很害怕去回忆那一天发生的一切。”   裴衔意弯下腰,掰过他的头,让他注视着自己。   谢知望进他的眼底:“和你结婚很好,你是个……”   “好人”俩字还没出口,察觉到裴衔意僵了僵,谢知虽然忘了自己什么时候收到表白还那样拒绝过,不过还是从善如流地改了口。   “你是个让人很安心的人。”   裴衔意松了口气:“这是个很高的评价。”   “那三年我……浑浑噩噩,”谢知淡淡道,“董玟安排什么,我就去做什么。我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也看不到身边的一切,有东西蒙蔽着我的眼,大概是痛苦与软弱。”   他说话时偶有停顿,似乎很艰难,但都咬字清晰地说了出来。裴衔意终于知道他在做什么了。   谢知在解剖自己。   他在把自己呈现给他看。   谢知放开裴衔意的手,冲他笑了一下,走到飘窗边,背对着他。从这里也可以看到后院的蓝楹树,高大树影沉默地盘桓在院中,等待明年的花开。   “蓝楹树很漂亮,谢谢。沙冰也很好喝,谢谢。”   “怎么忽然说起这些?”裴衔意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摇摇欲坠的马甲,不敬业的演员轻咳了声,补充,“长官。”   谢知淡淡道:“我让你等了很久,下午的时候,我在想,你会不会是后悔了。”   他说:“还想演下去吗?抑或想对我说点什么?裴先生。”   身后的脚步声缓缓逼近,随即炙热的体温贴到后背,一双强劲有力的手臂环住了他的腰。   裴衔意沉默了会儿,拥紧了他,笑着叹了口气:“被发现了。”   “你的演技真的很糟糕,我需要很努力地配合你。”谢知侧过头,诚心实意地道,“除了撒娇的时候。”   裴衔意假装没听见后一句话。   “为什么要装傻?”   裴衔意自觉丢人,却还是诚实地开口:“我担心你喜欢的是那个傻傻的我。”他摸了摸鼻尖,“……给你看到幼稚的黑历史,太难堪了。”   “是很幼稚。”谢知回身,以面对面的姿势与他对望,看他果不其然垮了脸色,眼底闪烁的笑意愈发明朗,“但是我很高兴能看到不那么成熟的你。”   他捧起裴衔意的脸,专注地注视着他:“你的幼稚,跳脱,成熟,温柔,都是你。”   正是这些,才组成一个他喜欢的裴先生。   裴衔意沉默下来。   谢知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裴衔意温热的手指在他下颔上缓缓摩挲着,无奈道:“那时你的骄傲都被打碎了,我怎么舍得趁人之危。”   指尖往上,按住了谢知的嘴唇:“我也不想你因为感激答应我……谢知,我要你喜欢我,爱我。我想要我们有一个很好的起点,从平等的身份开始。”   谢知温柔地看着他。   裴衔意在这样的眼神里一滞,再度开口时,嗓音竟有些哑:“宝贝,想知道昨晚国王求婚时说的是什么吗。”   “他说‘九年前,我心里住进了个小王子。我想给他搭建一个城堡,里面藏着我的爱与珍惜。现在我想知道,我的小王子,他肯不肯住进来?’”   谢知说:“小王子回答‘不胜荣幸’。”   “……我爱你。”   “我也是。”谢知的声音很柔和,“裴先生,您是我的光。”   话音未落,他再度被吻住,尾音破碎,碾碎在唇齿间。   和在书房里湿润暧昧的一吻不同,这回裴衔意的动作很温柔,不含一丝情.欲。   “谢知,我们复婚吧。”他的呼吸沉沉,像在恳求,又像是邀请,“给我一个家。”   作者有话要说:接个吻被锁了,因缺思厅 第49章   沸腾的情绪渐渐平息下来,谢知微微笑着, 依顺点头:“好。”   “明早就去复婚。”   “好。”   “不要再离开了。”   “好。”   “……”   裴衔意抵着他的额头, 两人呼吸缠绕在一处, 气息相融, 望着彼此近在咫尺的眼。他捧着谢知的脸, 眼神深得仿佛能将人吸入:“亲爱的,我好像做了一场梦。”   谢知用脸颊蹭了一下他的手掌:“我就在你手里。”   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时晴了,笼罩了半月的阴云悄无声息散开,一轮冷月悬在天际,向屋中洒进轻薄月光。   夜色被驱逐,屋内朦胧亮起。   掌心里的温度与触感将心里最后一丝不踏实也消掉了。   裴衔意含笑亲了亲谢知的鼻尖:“饿不饿?阿姨应该准备好晚饭了。”   谢知点点头,越过他的肩,睇了眼月光下的钢琴, 沉默着捡起布罩,盖住了它。   转头撞上裴衔意含着隐忧的眼, 他摇摇头:“没事, 走吧。”   他的心态意外平静了许多。   大概是因为身边有人陪着了。   两人回到一楼,热腾腾的饭香弥散出来,孙阿姨端上最后一盘菜,擦擦手, 一瞅两位雇主, 纳闷:“咦,裴先生,您的脸怎么有点红?”   裴衔意:“……热的。”   “谢先生眼睛也红红的?”   “……风吹的。”   孙阿姨茫然地看了眼客厅里的温度计:“哦。”   等阿姨离开, 谢知觑了眼色香味俱全的一桌晚饭,想起裴衔意的日记,动作一顿:“想吃你做的。”   裴衔意托着下颔,笑吟吟地看他:“以后天天给你做。”   谢知回味了下这句话,脸色忽然一滞:“你恢复了,我得回剧组了。”   因为这场意外,已经耽搁半个月进度了。   裴衔意早就想到了这层,不慌不忙地给他布菜:“知知,有件事需要你配合。”   谢知:“嗯?”   “上次的意外是人为,做得很隐蔽,宋淡查了很久,前几天才抓到陈勇……就是那天那个尖脸猴腮老头儿的狐狸尾巴。最近外头流传着我出车祸后精神疾病复发,现在是个不能自理的白痴的谣言。”裴衔意夹过一块鱼肉,仔细挑去里面的刺,放到谢知碗里,“也不算谣言,总之我让宋淡故意放了消息出去,现在我大伯和陈勇都觉得我是个傻子。”   谢知隐约明白了他想做什么。   “现在他们暗地里炒高股价、散布谣言,拉拢大小股东,收购散股,想在下一次大会上把我赶下去。”   谢知拧眉:“我能做什么?”   “待在我身边。”裴衔意说,“既然大伯对我很不满,那就将计就计陪他玩玩。现在我还不能‘恢复’。”   想到上次的意外,谢知脸色冷冷的:“嗯。”   吃完晚饭,裴衔意将计划大致给谢知讲了讲。说话时,两人坐在正对后院的落地窗前,裴先生掉了马甲后,干脆脸也不要了,懒懒散散地枕在谢知腿上,撒娇卖乖绝不含糊。   暴露本性的裴先生和“裴宝”也没差太多。   不过“裴宝”有时也会表现得很像裴先生。   裴衔意咬着他送到嘴里的草莓,笑着解答:“那段时间,我偶尔会清醒一下,时间很短,意识也不是清晰……然后看到你在身边,想到醒来后你就要走了,就不想醒。”   谢知想起傻乎乎的裴宝第一次听到他们俩离婚后的反常举动。   他心里闷闷,低头献上一枚吻。   裴衔意眯了眯眼,享受地想:看来以后可以适时卖惨谋福利。   隔天一大早,天才蒙蒙亮,谢知缩在暖乎乎的被子里睡得正熟,就被裴衔意兴奋地又亲又蹭的弄醒。   裴衔意抱着他就差在床上打滚,耳鬓厮磨地纠缠不停,磁性好听的嗓音响在耳边,一声声“知知知知起来了知知知知我们去复婚”。   把谢知的脾气都给叫没了。   谢爸爸生无可恋地睁开眼,冷漠地盯着他。   他一张脸睡得红红,眼神却冷冰冰的,反倒看得裴衔意心痒,乐得直揉他:“宝贝你真是太可爱了。”   “……”   谢知放弃把他踹下床的想法,把起床气咽回去,起身洗漱换衣服,开车去民政局。   大冬天的,谁不是能多睡会儿就多睡会儿,只想在被窝里天长地久。   工作人员打着哈欠打开门,遇到俩准时蹲点的,吓了一跳。   裴先生发疯看对象,在外人前就人模人样的,风度翩翩地打招呼:“你好,办复婚。”   谢知面无表情:“劳烦。”   “……”工作人员瞄了眼嗖嗖冒着冷气的谢知,谨慎小心地问,“先生,请问您是自愿的吗?”   裴先生不乐意了:“什么破问题。”   复婚手续很快走完,谢知的睡意也消得七七八八了:“可以回去睡觉了吗?”   裴衔意捧着几百万似的捧着薄薄的结婚证,心满意足地在他眉间吻了下:“回去陪你睡。”   裴先生体温高,抱着暖,冬天抱着睡觉非常舒服,谢知对他自愿献身的行为颇为满意,矜持点头。   坐回车上,他忽然想起件事,掀起眼皮瞥了眼裴衔意,从兜里摸出个东西,拉过他的手,嗓音清冷:“复婚礼物。”   无名指被套上个凉凉的东西,裴衔意怔怔看去,是一枚银色的素圈戒指,低调简约。   谢知不太自然地避了下他灼灼的目光,旋即又转回头,迎着他的眼,耐心解释:“前几天你在医院昏睡时,抽空去订制的,那天出去买饺子正好撞到小D送来,原本打算趁你睡着时不备给你戴上……”   只是发现裴衔意在装傻,他担心他后悔了,于是将戒指又藏了起来。   注意到谢知的无名指上也戴着同款戒指,裴衔意噙着笑,掰着他的下颔就吻过去。   谢知唔唔拒绝,啼笑皆非地躲开:“违章停车!”   “没事。”裴衔意按住他,“知知,接吻要专心。”   谢知:“驾照是我的。”   驾照比我重要吗!   裴衔意默默坐回去,委屈:“喔。”   委屈得像什么样。   谢知无奈,只好安慰地回了个吻:“乖。”   回去的路上,被一个“乖”字哄顺了毛的裴先生安安静静,一路上都托着腮,含着笑,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侧颊。   谢知巍然不动,淡定地该干什么干什么。   除了不小心差点走错路外。   折腾了一番回到别墅,来了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客人。   裴争虹。   裴衔意的腿伤还未痊愈,谢知扶着他,瞟了眼裴衔意的表情——没那股针锋相对的意味了,看来宋淡所言不错。   不过不针对了,也不热情,不咸不淡的,还不如之前。   进门时孙阿姨正在准备早餐,听到门开的声音,探出头一看:“裴先生,谢先生,你们什么时候出去的?哎,来客人啦。”   谢知向阿姨颔首,示意她不用来管,扶着裴衔意坐上客厅沙发。   裴争虹观察着裴衔意的神色:“醒了?”   裴衔意懒懒点头:“您老来蹭早饭?洛姨呢?”   “酒店里。”   “她也来了啊。”   裴争虹嗯:“她硬要跟来,不过你状态不明,她不好来看你。”   “替我谢谢她,”裴衔意仔细捂着谢知的手,稍稍抬了抬眉,“这趟过来,去看我妈了吗?”   “看了。”   “那你们回去吧,烂摊子我自己收拾。”   看着他平淡的样子,裴争虹眉心反而蹙紧了:“小意……你是不是还对我有怨念?”   “没有。”裴衔意答得干脆利落,“您和洛姨组建了新家庭,我也有自己的家了。该放下的是你,不是我。”   裴争虹沉默下来,片刻,看向谢知:“劳你照顾他了。”   说完,他也没留下来吃早饭,就像只是来确认裴衔意的状态的,起身就走。   裴衔意也没挽留。   谢知偏头看着他:“洛姨是你的……后妈?”   裴衔意笑了笑:“嗯。”   “她……”   “她是个很好的人。”   意料之外的回答。   谢知茫然地眨眨眼。   黎葭小学时,父母因小三插足离婚,黎父娶了那个小三,后妈天天挤兑黎葭,想把他赶出去,将家里那点薄产攥在手心,给自己的孩子留下。   而黎父也偏心,所以黎葭年少时过得很不好,脸上常常青一块紫一块。   所以谢知对“后妈”这个角色有先入为主的负面印象,一直以来,他都以为这对父子的糟糕关系皆因此人。   裴衔意沉吟着,陷入了回忆:“洛姨是个很温婉知性的人,和我妈不一样。我妈是个雷厉风行的女强人……我爸和她只是商业联姻而已。”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的话音停滞了片刻。   他眉骨高,眼窝深,笑起来一腔玩世不恭的调调,不笑时却显得神色郁冷,沉得让人喘不过气:“他们都是骗子。”   在他面前,他们会装出琴瑟和鸣的恩爱模样,尽心尽力去表演,骗过除了他们自己以外的所有人。   小时候的裴衔意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孩子,他天生有种浪漫情怀,骄傲父母那么相爱,而他是他们爱情的结晶,拥有最好的家庭。   直到九岁,裴衔意偷偷给父母准备结婚周年礼物,悄么声摸去阳光房,想给他们一个惊喜时,却听到他们公式化的对话——   “等小意十五岁就离婚吧。”   “这些年麻烦你了。”   “客气。”   “小意的归属问题也需要讨论了。”   “联姻前就商量过,孩子给我。”   “抱歉,我希望他能留在我这边,林氏需要一个继承人。他外公愿意划分出百分之二的股份当做……”   九岁的小孩儿茫然地蹲在角落里,睁圆了一双眼,滚烫的泪水大滴大滴落下,连滚带爬、狼狈地逃出了后院。   裴衔意把玩着谢知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复述父母的对话,语气冷静到冷酷——谢知毫不怀疑,这就是裴衔意的父母提起他时的语气。   仿佛是在讨论一件商品,商量一份合同,在谈判,在交易。   而不是在说他们共同抚育长大的儿子。   谢知忽然想起自己的爸爸妈妈。   偏执溺爱的父母,漠然冷酷的父母。   两个极端。   他们在不同的家庭环境里长大,所受的影响像深扎在灵魂里的根,一辈子都没法连根拔除,只能任由那根肆虐生长,偶尔疼痛,偶尔冒出。   谢知反握住他的手,在那只素圈上轻轻蹭了蹭。   裴衔意回神,冲他弯了弯眼,示意自己没事,思考了下,继续讲下去:“不过没等我十五岁,我妈就患病去世了。”   之后裴争虹遇到真爱,将那个温柔的女人接回家。   他发现那个“家”没有他存在的位置了。   “小孩子嘛,总觉得全世界都欠自己的。我那时就开始闹,逃课、打架、飙车,怎么叛逆怎么来,浑浑噩噩地混到高三。”   说到这儿,裴衔意忽然笑得无比温柔,望着谢知:“那年我遇到了你。”   谢知溺在这股温柔里,不解:“可是那时我没见过你。”   那年谢知读初三,独来独往,孤零零的,意外发现学校里有个废弃的音乐教室,里面桌椅层层,讲台上有一架被遗忘的钢琴。   他就在午休时,去那里弹琴。   在那里,他可以不受束缚,随心所欲。   但谢知不知道,这地方其实是有主的。裴衔意逃课后常去那个教室,躺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睡觉。桌椅太多,他没有注意到教室最后面有个人。   某一天,裴衔意睡得正沉,忽然被悦耳的钢琴声吵醒。   他惊诧莫名,却没起身惊动那个人。   因为他能听懂弹奏人的心情。   裴衔意生出好奇心,当起沉默的听众。他经常会先来一步,躺在教室后面,枕着手等待今天的乐曲。   他从未起身看那是谁,谢知也从不知教室里藏着一位听众。   那些茕茕孑立的日子,在钢琴声或欢快、或低沉地流淌过盛夏穿窗而过的阳光,随着冬日的雪花一起飘舞时,裴衔意的心境渐渐有了转变。   他想要摒弃这个浑浑噩噩的自己,让自己变得优秀。   因为他已经猜出弹琴的人是谁了。   谢知或许不知道他,他却对这个有名的天才少年如雷贯耳。   他在被救赎,救赎的人却不知道他。   高考前,在钢琴声流泻而出时,裴衔意悄然起身。   窗帘的流苏在微风中晃荡不止,阳光泼洒进废旧的音乐教室,照射出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俊秀的少年穿着T恤长裤,纤尘不染,干净得好似一段冰雪。金黄的阳光染上他的睫毛,他阖上眼,教室里回荡着《RIVER FLOWS IN YOU》优美的旋律。   时间恍若静止。   那幅画面深刻在他心底,留存了很多年。   时至今日,那股怦然心动的感觉依旧鲜活如故。   惊鸿一瞥,再不能忘却。   看谢知愣住,裴衔意吃吃地笑着,捏捏他的脸:“没想到吧,我那么早就对你图谋不轨了。”   “知知,是你支撑着我走到了现在。” 第50章   摊开一切后,裴衔意再无后顾之忧, 放心地准备反击。   裴争俊与林勇几人在裴争虹回来后就有点心急。   他们盯上的大股东是裴衔意回来当天, 在会议上对裴衔意转让股份提出质疑的那位女股东, 名为林淑, 年龄不大, 犀利毒辣,以前开会也时常对裴衔意的决策提出质疑,众所周知,她和裴衔意的关系很差。   只是没几个人知道,她和裴衔意其实是大学同学,关系还不错。   工作上的争执再正常不过,林女士就是这个狗脾气,大学做课题时也总是与人争执不休, 私人情谊从不带到明面工作,跟谁看着都像仇人。   裴争俊与林勇礼貌款款地拜访完林淑, 前脚离开, 后脚林淑就打电话过来了,叼着烟含混不清地道:“老裴,有人要搞你。”   然后疑惑:“你脑子到底出没出问题?那份转让合同究竟是不是你清醒时签的?被威胁了就眨眨眼。”   谢知:“……”   裴衔意正给谢知煮晚饭,从容地回了句等等, 准备好最后一道菜, 擦擦手笑着让谢知先吃,转身上了书房。   谢知瞅着裴衔意离开的背影,尝了尝他的手艺。   意外的相当不错。   至少比他煮的那碗奇形怪状的面好多了。   即使是朋友, 谈到利益也不能含糊。裴衔意在书房里和林淑掰扯了许久,双方才达成共识。   下楼时正瞅见谢知咔嚓拍了张饭桌的照片。   裴先生翘了尾巴,乐滋滋地凑过去,从后面抱着谢知的腰,假装不动声色:“要发微博吗?”   语气里满是“快去炫耀”的意思。   谢知:“不是。”   裴衔意低头一看,谢知把照片发给了“天线宝宝”。   裴衔意:“……”   谢知示意他看聊天记录:“发给你喜欢的宝宝。”   【天线宝宝:吱啊,awsl】   【谢知:?】   【天线宝宝:宗溟被沈度和叶南期那对狗夫夫给刺激了,现在天天研究怎么下厨,我要被毒死了】   【天线宝宝:[图片]你看这坨焦黑的玩意儿,天生技能点不在这方面就别瞎折腾了好吧!!!】   【谢知:[图片]】   【天线宝宝:?】   【谢知:裴先生做的】   【天线宝宝:……啊啊啊啊啊!!!】   【谢知:/微笑】   “以后多给他发发。”   裴衔意顿时心满意足,通体舒泰,坐到谢知对面,又发现不对,提出抗议:“咱们家只有一个宝宝。”   谢知嗯嗯点头:“宝,吃饭了。”   “……”   三分钟后,谢知久不上线的大号更新动态。   【谢知:[图片]晚餐。】   随后的几天裴衔意都很忙。   何方明也来了几趟,脸色凝重。车祸后他也来过,揪着宋淡的衣领骂了他一顿,得知前后事故和那处人为事故,爆了句粗口,转身就走,去查八月份那场事故。   有他帮忙,裴衔意会更轻松点。   谢知帮忙打掩护,也出面过几回。   他那点演技说不上特别精妙,但在叶南期和剧组里几位前辈的感染下,已经很能糊弄人,至少成功地将裴争俊给糊弄住了。   在众人眼里,他是“强忍害怕假装坚强”。   一切顺利。   圣诞的前一周,谢知一夜好眠,睁开眼还没醒盹,就被趴在床边的裴衔意抱着一顿揉:“知知,中午请你看场好戏。”   谢知哦了声,迷迷糊糊地点头。   看他刚醒来软乎乎的样子,裴衔意又想抱着他打滚了。   CEO突然变傻这种事,听起来半真半假。部分小股东担心消息曝出后公司股价会暴跌,同意将散股卖给裴争俊,部分却表现得犹犹豫豫,不大信任,言语间颇有没有人一起上船就不肯放手的意思。   裴争俊有点心急,干脆集结了一伙小股东,在酒店包间里见面,到场的还有林淑。   宋淡开车过来接裴衔意和谢知,想到年终奖,干劲满满,几天前的些微颓靡疲惫一扫而空。   谢知想起他拿着计算器摁的那堆零,悄悄问裴衔意:“你破产了吗?”   “现在比较穷,”裴衔意配合地诚实回答,“流动资产也就能在你生日时随便送几个岛。”   “……”   三人准时抵达,走进包厢隔壁的房间时,裴争俊的“宏图大业”正好开幕。   只是他不知道那些被召集来的小股东都与裴衔意见过面,清清楚楚地知道老板人好好的,不仅人没傻,看着还更精明了。   公司董事长还是裴争虹,裴衔意平时待人接物也比裴争俊和他儿子好,孰轻孰重众人分得清。   几年前,裴争俊就意图在裴衔意身边安插自己的人,可惜尽数被挡,最后还被天降的谢知给彻底截胡。   陈勇冒进制造的一次事故倒让他找到了机会。   他微笑着,将自己的承诺又讲了一遍,说了些激励人心的话,一抬手:“各位应该已经考虑好了,事不宜迟,签吧。”   陈勇深深吸了口气,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   裴家这块大蛋糕,搁谁不眼红。   可惜事情并不像两人想的那样顺利——原本答应得好好的几人忽然都露出个古怪的表情,似笑非笑地把玩着签字笔,并无动作。   敏锐地察觉不对,裴争俊像吞了块坚冰,心底冷冷一沉。   果然,下一刻,包厢的门就被推开了。   裴衔意活像个黑社会,一身黑地走进来,饶有兴致地扫了圈人:“大伯请客吃饭,怎么也不叫我?”   裴争俊僵立在坐上。   陈勇先是愣了会儿,惊诧莫名,陡然反应过来,怒道:“你耍我!!!”   宋淡低调地推了推眼镜,展出一张律师函,依旧是一脸无可挑剔的礼貌笑容:“经过多方调查,八月份裴先生遇到的意外事故系人为,昨天人已经被抓到,并指认了陈先生。请您稍安勿躁,警察就在外面。”   几个小股东一溜站起:“裴总。”   林淑补了个口红,也慢悠悠起身:“看来没我的事了。”   情势瞬时倒戈。   裴衔意走到裴争俊面前,微微叹了口气,面对着这位处心积虑想拉自己下台的大伯,依旧风度款款:“大伯,别来无恙。”   “……场面话就不必说了,”裴争俊冷冷别开眼,“疏忽轻敌,一时失手而已。”   裴衔意无所谓地耸耸肩,彬彬有礼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谢知在门边看戏,宋淡点评:“知道你在注视着自己,所以裴先生现在就像只求偶的开屏孔雀。我猜他真实的心境应该是照着裴争俊的脸来一拳。”   谢知想了想:“很可爱。”   警察等在外面,此间事一了,就进来将陈勇带走。窗外又簌簌下起了大雪,陈先生大概得体会下寒窗泪。   裴衔意让宋淡通知下去开会,话说到一半,裴争虹的电话打了进来:“出来吃顿午饭。下午我们飞回澳洲,把小谢也带来。”   不等裴衔意说话,他又道:“你洛姨也在。”   裴衔意拒绝的话音卡在喉咙里,舌尖抵着下颚没讲话说出,冲宋淡比了个手势,应了:“地址发我。”   挂了电话,他吩咐道:“会议时间推到下午三点。”   宋淡点点头,飞快改了日程。   结婚三年,离婚半年,刚复婚后,谢知头一次要去见“公婆”。   上了车,裴衔意握着他的手,含情脉脉地鼓励:“亲爱的,紧张的话就吻我。”   谢知面无表情地抽出手:“好好开车。”   餐厅地址离这儿不远,大概是裴争虹特地挑选的。   黑色的宾利像头无声的黑豹,悄无声息地穿梭在逐渐被大雪染白的城市街道上。裴衔意耍完宝,沉默了一阵,才说:“当年他们本来是打算要个孩子的,我很害怕被裴争虹抛弃,怕他把我送回外公家——我妈去世后,外公那边派人来过,但他们家其实还有很多本家的子孙,并不缺我这个。除了外婆,他们个个都像机器人,太没安全感。我闹得很没分寸,什么倒霉事都做过了一轮,裴争虹不在意我的意见,只会和我对呛,整个家都被我闹得鸡犬不宁的。”   “最后洛姨找了我,郑重地向我承诺,她绝不会和裴争虹要孩子。”   那时他觉得自己胜利了,成功了,自鸣得意,骄傲不已。   直到成年后,他渐渐明白裴争虹与他的母亲的的确确只是商业联姻,裴争虹对他只有责任并无父爱,他给予他物质上的便利,并不亏欠他的。   反而是他亏欠了这位后母。   所以他选择远离这个家庭。   他不是爱情的结晶,只是联姻的产物,他的存在在那个家庭里尴尬又奇怪,格格不入,像个无用的累赘。   倒不如远离彼此,让双方都好过。   裴争虹希望他当裴氏的继承人,他就来当继承人。   至于双方……还是少见面的好。   两人抵达时,裴争虹和洛姨已经落座了许久。   洛姨本名洛蓁,典型的古典美人,气质如裴衔意所言般温婉。她的眼底有浅浅的笑纹,看着很柔和,和善地给两人打了招呼。   谢知和裴争虹话不多,饭桌上就只有洛蓁和裴衔意在说话。   裴衔意今年不知算是走了大霉还是撞了大运,洛蓁担心他的身体,仔细询问他的身体状况。裴衔意收起在外面那种不太正经的调调,老老实实地回答。   确认裴衔意现在活蹦乱跳没什么后遗症了,洛蓁松了口气,旋即和裴争虹对视一眼,委婉地问:“还有几个月就过年了,小意准备在哪儿过?”   裴争虹表面上不在意,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过来。   裴衔意一笑:“在家。”   他说的家当然不是裴争虹和她组建的新家庭。   洛蓁听得出来,难掩失望之色,倒也没勉强他,转而看向谢知,含笑找起话题。   谢知答得简短,但很有耐心,加上裴衔意时不时接一下话题,一场午饭吃得还算和谐。   两位长辈还要赶飞机,不便多留,嘱咐裴衔意好好修养后,便起身先一步离开。   裴衔意把小D从宋淡手底下召回,让他送谢知回家,他先开车去公司。谢知叫住他,将围巾摘下来,踮脚仔细给他围上。   沾染着谢知体温的围巾围上来,裴先生含笑回了个吻:“等我回家。”   小D没让谢知等太久,十分钟后就过来了。他这阵子提心吊胆,一会儿担心裴先生恢复不了了,一会儿担心公司要完了,一会儿又担心谢知怎么办,如今一颗心落回原地,脸上甜津津的笑又回来了:“谢哥,直接回去吗?”   谢知钻进车里,稍一迟疑:“回公寓,找点东西。”   公寓里最后住过的是小D,他是得知车祸消息时匆匆离开的,太过慌乱,都没来得及整理。   进了门,小D就自觉地收拾起公寓里的东西。谢知嘱咐他将房间里他的东西也收起来带走,然后一头扎进了最里面放杂物的房间。   这个屋钟点工不能进,长期锁着,从放进东西后,就再没打开过。   房门缓缓打开时,扑面而来的空气甚至有点发闷。   深色的窗帘紧拉着,不漏进半点光线。半年无人出入,屋内的所有东西上都积了层浅浅的浮灰。   谢知静默片刻,摁亮了灯。   屋内亮起,照亮那些静静躺着的东西。   照片、相册、狗食盆,还有些其他的杂物。   书桌上摆着张全家福,照片上的背景是谢家以前宅子的后院,欧式风格,十五六岁的谢知穿着小西装,站得笔直,表情淡漠。左边的男人也没什么表情,右边温婉的女人将他搂着,笑得开怀。   “……爸爸,妈妈。”   谢知喃喃了声,忽然捂住胸口,像是蓦地喘不过气了,脸色发白地与照片上的男女对视着。   不知道站了多久,他轻吸了口气,别开视线,径直走过去,拉开抽屉,找出一串钥匙。   谢知盯着这串钥匙,神色又凝重起来。小D收拾完东西,在客厅里呼唤他,他收回神,揣好钥匙,对着那张全家福低低说了声“再见”,阖上门离开。   “走吧,”回到客厅时,谢知已经毫无异色,“送我回家。”   谢知的那所公寓并没有别墅大,但奇异的是,公寓里明明塞满了东西,却总是显得凄清,而别墅里却盈满了某种氛围,即使裴衔意不在时,也不会显得空荡。   回到家,谢知稍微舒了口气,把玩了会儿那串钥匙,才走向三楼,熟练地推开钢琴房的门。   黑色的三角钢琴依旧伫立在原地,沉默地注视着他。   裴衔意不太赞同谢知一个人上来,这几天他就趁裴衔意出门时偷偷上来。   如同以往,谢知僵直着身体,慢慢坐到钢琴前。修长的指尖发着颤,落到琴键上,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汇聚到尖削的下颔上,一滴滴淌落。   可惜颤抖的手指像遇到了什么阻力,始终都无法顺利按下。   没有裴衔意在身边时,他似乎连按下琴键的勇气都没有。   八十八个琴键,黑白分明,有始有终。   谢知咬紧牙关,苍白着脸想,去你妈的。   我不要输给你。   “——当!”   在没有裴衔意陪同的情况下,他终于大汗淋漓地按响了第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整理了下剩下的内容做细纲,发现十来章就可以写完,就不东拉西扯了,大概会在二十章内完结~   不过番外可能会比较多,诶嘿,等快完结的时候整理征集一下。 第51章   裴衔意回来的时候,谢知已经脱下汗湿的衬衣, 洗了个澡, 换身舒适的衣服, 若无其事地在小影院中看电影。   荧幕上放的是《海上钢琴师》。   “You're never really done for, as long as you've got a good story and someone to tell it to。”   小影院的门被轻轻推开, 身后靠来熟悉的气息,谢知没有回头,目光注视着荧幕,跟随人物低低念出这段台词。   “怎么在看这部?”裴衔意观察了下谢知的脸色,“还不如《你的影子》呢。”   ——裴先生信口胡来,说的是谢知参演过的电影。   谢知不为所动:“本色出演的一部,你可以换个其他的吹。”   裴衔意乐不可支,坐下来陪着他, 将电影剩下的部分看完。   随着电影落幕,小影院里暗下来。   狭暗的空间里, 谢知转过头, 看着近在咫尺的爱人,眸色很平和:“明晚有空吗?”   “当然。”   谢知抿抿薄唇,慢慢道:“再陪我去个地方吧。”   裴衔意笑笑,也不问他去哪儿, 欣然点头。   晚饭也是裴衔意做的。   孙阿姨被虢夺三餐权力, 痛失厨房阵地,最近雪天路滑,还被停职在家, 颇有怨念。   她腿脚不好,大冬天的出门不便。两位雇主笑着在电话里听了一耳朵叨唠,请她在家歇着,等天气好转点再来。   谢知连续PO了几天三餐图,异常反应导致粉丝极端敏感,今晚的图里还不小心出境了一双戴着手表的、修长有力的手。   粉丝沉默了会儿。   沸腾了。   【…………裴总洗手作羹汤?????】   【@谢知:嗯。】   因为半个多月前的车祸霸屏了几天的裴衔意和谢知,再次登上热搜。   董玟很满意。   谢知回完就跑,手机设置静音,和裴衔意一起心平气和地吃完饭,在后院溜达消消食,讨论了下将地下室改造成健身房,回到书房,他翻开乐谱,裴衔意处理文件,互不干扰。   到点盯着不老实的裴先生吃了药,洗澡睡觉。   谢知忽然觉得这样平淡的日子也很好。   第二天,谢知等裴衔意下班回来,吃完饭驱车往西郊去。   路途挺远,空中飘着点细碎的雪。逐渐远离繁华如水的市区,裴衔意隐约明白了谢知想去哪儿,神色严肃起来。   到达目的地时,雪下得更大了,郊区似乎比市区冷。   谢知抬眸,眼里落了冰雪,让他不由自主地半眯了眯眼。   百花公寓,B栋,一单元,1702。   几年前,谢家一家三口集体自杀的地方。   大概是因为死过人,这儿又格外偏僻,住户不多,生活痕迹很浅,北风卷雪而过,更显清寂。保安懒倦地趴在亭子里,懒懒地看了眼俩人,挥挥手就让过了。   裴衔意安静地陪着谢知走进公寓楼,谢知的脚步有点迟缓,在电梯前发了会儿怔。   公司破产,他是完全不知情的。   他回来的时候,谢家在A市黄金地段的宅子已经被拍卖。   从头到尾,谢父谢母都瞒得死死的,他们让谢知回来,说要给他一件礼物,带他来到这里。   公寓布置得很温馨,他的狗像以往那样等在门口。他们告诉他这个公寓是他们送的毕业礼物。   谢知丝毫没有察觉出不对劲。   一个人怎么可能怀疑爱着自己的亲人呢。   一家人许久未团圆,这里没有保姆阿姨,谢母笨手笨脚地亲自下厨。   她十指不沾阳春水,哪儿做得出什么好吃的。但即使味道不好,谢知还是平静地咽下了肚,与许久未见的父母和和乐乐地吃了顿饭。   他猜测他们是终于想放手了,心里活跃起来,想告诉他们一位大师邀请了他,他已经准备出国留学。   客厅角落里有一架立式钢琴,谢父谢母像以往那样,催着他为他们弹奏一曲。   那就弹完了再说吧,谢知想。   他听话地坐下,即兴弹了一曲。大狗老实地趴在凳子边,蹭咬着他的裤腿。看来谈完之后,还得出去遛一圈。   然后谢母递来一杯牛奶,温柔地说:“小知,再给爸爸妈妈弹首曲子听好不好?”   电梯在缓缓爬升。   谢知忽然觉得有点冷,说不出的骨头发寒,话音一顿:“然后我就……记不清了。”   裴衔意垂眸与他对视:“知知,你可以不用勉强自己。”   谢知摇摇头:“早点和这段回忆做个了断吧。”顿了顿,他说,“我想弹钢琴。”   想起许多年前,坐在废弃的音乐教室里弹着钢琴的少年,裴衔意心尖一阵又酸又涩的疼。   当年警方的结案报告很简单,就是普通的集体自杀,动机更简单,破产后无力清债。   裴衔意从不相信谢知会因为这种事自杀,可又毫无寻觅的痕迹。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会成为萦绕谢知这么多年的噩梦?   电梯“叮”的一声。   到了。   B1702近在咫尺。   裴衔意的手劲无意识地大了许多,深深看着谢知:“真的要进去吗?”   他不是犹豫不定的人,可但凡沾上谢知二字,就会变得举棋不定。   谢知不安地蹙了下眉,和他对视一眼,摸出钥匙,开门,开灯。   尘封了五年的公寓一点点展露在眼前。   不知是不是错觉,空气里仿佛浮着某种腐臭的、烂掉的味道,一切都蒙了尘,像是陡然从一个鲜活艳丽的世界走进了灰色死寂的空间。   公寓里非常凌乱,家具与装饰品都像被什么暴力破坏过,原来白色的地毯也发了灰,花瓶破碎、装饰画歪倒,柜子上抓痕遍布。   还有客厅角落的立式钢琴、失手打翻的牛奶杯残片。   一切渐渐与模糊的记忆重合。   那种喘不过气的感觉猛地又袭了上来。   谢知脸色煞白,扯松领口,沉沉地呼了口气,大步往旁边的房间走去——门开车,床褥发黄发褐,隐约有警察取证的痕迹。   他怔怔地望了这儿一会儿,又拔足走向隔壁房间。   这个房间的布置格局和隔壁差不多,飘窗却破了个大洞,覆着层灰垢的玻璃窗与雪白的墙面、地面上血迹斑斑,暗红的血触目惊心,玻璃边缘沾着一圈毛,已经辨不出原本的颜色。   谢知脑中嗡的一下。   模糊的记忆在踏进这间公寓后,一点一点,如擦去雾气的窗,明晰起来。   裴衔意低声叫他:“知知?”   谢知浑若未觉爱人的呼唤,手颤抖着碰了碰那面窗户,触电似的又缩回来。脑中发着剧痛,他忽然跌跌撞撞跑回客厅,坐到钢琴凳上。   裴衔意跟出来,沉着眉,心急如焚:“谢知!”   谢知呆呆地在钢琴凳上坐着,维持一个僵硬的姿势,半晌,在裴衔意打算直接把他抱出这里时,他红着眼,转回头,嗓音喑哑:“衔意,我……想起来了。”   两行泪从那双总是沉静清明的眸中落出,顺着脸颊跌下。   裴衔意简直胆战心惊,眉头深深蹙着,半跪下来抓住他的一只手:“宝宝?”   谢知的嘴唇动了动:“我记得……弹完那首曲子后,我很困。”   他困得出奇,意识朦胧,想说话却说不出,隐约听到父母在争吵。   “……我们真的有必要走到这一步吗?”   “那还能怎么样?亲戚?亲戚现在见了我们就跑!朋友?你那些朋友不落井下石就谢天谢地了!”   “可是我们没必要一定拉上小知,他还那么小……”   “你也知道他那么小,他什么都不懂,除了弹琴什么都不会,等我们走了,他怎么活?啊?你要我的小谢知怎么孤零零的欠着债活下去?他离了我们就不行的,你怎么忍心丢下我们的儿子?我放不下他!”   母亲歇斯底里的嘶吼钻入耳膜,谢知趴在钢琴上,模模糊糊地想:不是的妈妈,我悄悄当过私人钢琴教师,还兼过职,我四肢健全,有养活自己的能力,没那么柔弱。   “……你说得对,”谢父似乎被说服了,喃喃,“我们走了,再有人欺负他怎么办。那些人肯定会欺负他的。”   谢知残存的一线意识忽然嗅到了股让他脊背发寒的危险。   可是眼皮实在太沉了,他睁不开。   狗在身边狂吠,他努力想要伸出手。   啪。   手边的牛奶杯摔到地上。   他被人抱着走进房间,放到床上。谢父谢母轮流给了他一个晚安吻。   “小知,以后就不用痛苦地醒来了。”   “让我们一家人就像往常一样入睡吧。”   “别害怕,爸爸妈妈就在隔壁。”   饺子还在狂吠,叫声凶狠又慌乱。他的意识再也挣扎不动,逐渐归于沉寂。   梦是窒息的、恐怖的,他深陷其中,感受到生命在流逝,怎么也睁不开眼。可他却清晰地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焦急的萨摩耶哀鸣着到处破坏、撕扯,但它很快发现,昔日陪它玩耍的男女主人精神失常、已经疯了。在他们也服下安眠药,躺到床上后,他冲回谢知在的房间,奋力地关上了房门。   它使劲撕咬谢知的衣襟,呜呜哀鸣。可它叫不醒谢知,于是怒号着去撞玻璃窗。   嘭。   嘭。   嘭。   一下接一下,一下接一下,血飞溅出来,染红这只骄傲漂亮的雪白大犬的毛发,它被彻底激怒了,终于在力竭之时,砰地一声,撞碎了玻璃。   然后它摔了下去。   十七层的高楼,大犬摔得骨肉淋漓。这么大的动静,很快就被发现,物业报了警,拿着钥匙冲上来。   谢知所在的房间借由那个沾满狗毛与血的破洞,得以通风,保住一命。   低声说到最后,谢知喉间的嗓音已经残破不堪,甚至发出些微哽咽的声音。泪水布满了那张脸庞,他揪紧了裴衔意的衣领,死死咬着牙关,抵在他颈窝里无声痛哭,甚至不敢太用力,痉挛着倒气。   这桩惨剧终归被他血淋淋地翻了出来。   裴衔意脊背发寒。公寓里的这场自杀结得轻描淡写,他从未料到是如此惨烈。   他抱紧了谢知,不断亲吻他的头发,颤声道:“不要忍,知知,宝贝儿,哭出来,我在呢。”   耳边的声音无限包容温和,谢知浑身颤抖,随即,他终于失声痛哭,将一腔痛苦、委屈、伤心、愤恨淋漓发泄。   哭到最后,他模模糊糊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意识飘忽不定,整个人如在雾中,踩在云端。   等到清醒过来时,已经不在那间公寓里了。   谢知身上盖着裴衔意的外衣,裴衔意稳稳地背着他在走,像是几年前从山谷下背着他往山坡上走那般。   他也是他的救赎。   远处是他们开来的车。   天空是灰靛色的,明月高挂,夜色悄声蔓延。   谢知沉默了会儿,哑声问:“裴先生,爱一个人是放不下吗?”   裴衔意脚步一顿。   他侧过头,温和地看着谢知:“是舍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投雷~ 第52章   谢知模模糊糊又想起许多事。   幼年时抱着他坐在钢琴边,带他弹响第一声, 启迪他弹琴的母亲;故作严肃, 将他高高举起, 不自觉露出笑意的父亲;缠着他一起玩飞盘, 不然就在地上打滚耍赖的饺子。   他们的确是爱他的, 但那种偏执的爱意更似掌控欲。   于他们,他或许更像一件珍贵精致的珍藏品。在以前,展现的是扭曲的独占欲,而在决定离开这个世界时,他们可以不顾他的意见,擅作主张地要带他一起走。   来自至亲的利剑才最狠厉。   他甚至连当面质问的机会也没有了。   他们放不下,裴先生舍不得。   回到家,谢知有点筋疲力竭, 放纵的哭泣带来的损耗竟然那么大。   迎着裴衔意担忧的眼神,他的嘴角勉强弯了弯, 示意自己没事。   裴衔意并不觉得没事, 皱着眉催促着谢知快去休息。谢知迟缓地点点头,进了浴室,半个小时后还没出来。   裴衔意不太放心,敲了敲浴室门, 没有得到回应, 心里一慌,推门而入。   谢知坐在花洒下面,淋着凉水, 浑身衣衫湿透,闻声抬起眼来。水顺着他的脸庞身躯淌落,微乱的额发间,那双黝黑的眼眸也似浸润在水里的珍珠,蒙蒙带着点雾气。   瞅见裴衔意错愕心疼的表情,谢知怔了怔,解释:“稍微清醒一下……”   裴衔意沉着脸走过来,挽起袖子,将花洒水温调高,一言不发地替他洗头发。   谢知下意识抬手抓住他的衣角,缓缓阖上酸涩的眼。   裴衔意的动作很轻柔,整个过程无声无息。洗好之后,他扯过张大浴巾,将谢知包在里面,抱出浴室。   他的脸色不好看,谢知有点仓皇,于是乖乖的,由着他动作。   湿漉漉的衣物被剥离,裴衔意目不斜视,仔细地擦去谢知身上的水,为他穿上睡袍,吹干头发,又在他冰凉的唇间吻了一下,亲亲他的额头。   “睡吧,宝贝,”他说,“你太累了。”   裴衔意请了一天假,陪在谢知身边。   他看上去像只冬日被抛弃的小动物,只有靠在裴衔意身边才能汲取温度。   但他只消沉了一天。   第三天早上,谢知的状态就恢复了不少,看上去平静不少,拒绝了裴衔意继续请假陪他的举动:“你才刚回去,不能总请假。”   随即他独自去了趟墓园。   当初从医院醒来后,谢知身上的钱已不多,身体太过虚弱,谢家的几个亲戚意思意思帮忙办了个简单的丧礼,没管他的狗。他清醒后,执拗地要给狗也买块墓地,被骂脑子有病,园方也不肯答应。   恰逢黎葭赶来,二话不说,立刻找人帮忙,顺利为饺子下了葬。   等到能站起来了,被黎葭搀扶着去墓园时,谢知脑中的记忆也彻底模糊了。   他不敢去回想那一天了。   抵达墓园,站在墓碑前时,谢知说不清自己的心情是如何的。   他好像看到远方有一片迷雾,父亲母亲相携着,冲他挥了挥手,转身钻进那片雾中。雪白的大狗也在,他冲谢知汪汪叫了几声,微笑的天使脸上又展露出笑容,然后也转身扎了进去。   腐烂在皮下的伤口被剜开彻底清除,反而好了许多。   至于随之带来的伤痛,会在时间的治愈与爱人的陪伴下慢慢痊愈。   裴衔意相信谢知能撑过来。   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骄傲太过、反而易折的脆弱孩子,既渡过了惊涛骇浪,就不会溺亡在平息下来的海面中。   果然,谢知出去一下午,回来时眼眶微红,情绪却已经彻底稳定,让小D准备好出发,明天返回剧组。   听到他要离开的消息,裴衔意也不意外,拉着他的手指撒娇似的摇了摇,又亲了一下:“我一直在的。”   两人像往常那样,平和地渡过这个夜晚。   隔日清晨,谢知准时睁开眼,轻手轻脚地拿开裴衔意箍在腰间的手,洗漱回来,换好衣服,在晨光中于裴先生微蹙的眉间烙下一枚吻,熨平他的眉宇,低声说了再见。   这次离开时的心境和上次完全不同。   那点以前不敢说出口的依恋和不舍不再遮遮掩掩,坐上车时,谢知光明正大地回头看了眼。   正巧撞上窗边望着他的人的视线。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相触,谢知笑了笑,挥挥手,钻进车里。   《戏衣》剧组多灾多难,先是男二搞事,临时替换了一个,再是男主出车祸,网上报道这部电影多灾多难,也不知道最终出来票房会是多少。   谢知不在的时候,游导先让新进组的男二补拍了一遍独自的戏份,又将其他人的单独戏份也拎出来拍了,虽然打乱了拍摄的顺序,倒也没少忙活。   得知谢知要回来,游导不太放心,再三确认了谢知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又去了个电话,向裴衔意确认,才放心下来。   离开半个多月,小D带了点礼物,剧组每人一份,在工作人员里混得如鱼得水。   当初裴衔意特地招来小D陪在谢知身边果然很对。   谢知找到游文骥,抿了抿嘴唇:“抱歉,游导。”   剧组里的倒霉事,说起来都是他引起的。   游文骥看他的脸色还好,的确没有勉强自己的意思,笑着摇头:“行了,没事最好。先去准备准备吧,哪里不舒服随时告诉我们。”   陆彦博冷着脸瞟了他两眼,严肃地嗯了声。   回到久违的休息室,化妆师还没过来,小D倒了热水递上,谢知才喝了口,休息室的门嘭地被推开,不知道打哪儿窜出来的黎葭呜哇哇地叫着扑过来抱住谢知:“谢小知你回来怎么都不告诉我!!!”   谢知及时张开双臂,稳稳当当地将水杯放下,一滴也没溅飞出来。   他好笑地拍拍黎葭的背:“你不是杀青了吗,以为你不在B市。”   黎葭吸吸鼻子,眼圈有点红。   门边的宗溟轻咳了声。   黎葭放开谢知,上上下下地瞅他,眼中全然是对朋友的担心关切:“看来裴衔意把你照顾得不错。哎,宝贝儿,我怎么感觉你变了?”   谢知疑惑:“?”   “感觉你好像……”黎葭犹豫了下,寻找适合的说辞,“好像挣开了什么,看着比以前轻松多了。”   谢知淡淡笑了笑,不置可否。   说出来黎葭估计会哭得比他凶,还是不说为好。   门边的人不紧不慢地叩了叩门:“宝贝,回来了。”   黎葭:“我不!”   宗溟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只好跟着坐进这个休息室。   黎葭出现在剧组里的原因很简单。   他杀青了,宗溟没有。   外头流传着黎葭被宗溟包养的八卦,他倒是心眼大,一点儿也不在乎。   化妆做造型换好戏服,出去时正巧撞到叶南期。对方打量了会儿谢知,笑得像只狐狸,意味深长。   谢知瘫着脸,漠然想:我就这么容易被看穿?   叶南期也不逗他了,捧着剧本,陪他找感觉。   离开许久,谢知本来入戏就不快,要找回虞淮的感觉大概不容易。   宗溟大马金刀地往旁边一坐,睨了眼谢知。   之前黎葭为谢知的车祸事故心急如焚,这次又着急跑来看他,他反倒不像以前那样吃醋了,老神在在地靠在旁边,跟学霸看着优等生教差生似的,偶尔提点两句。   气得人牙痒,可惜他有这个资本。   半个多月没动工,游导做好了谢知无限NG的准备。   岂料镜头之下,谢知的表现意外的好。   甚至比以前还好了。   劲草能在疾风与暴雨的轮番侵袭之下百折不挠。   然而谢知不是草。   他生来就笼罩在天才的光环里,常人能做到的,他能做得更优秀。   因为此前落下的进度,回到剧组是日子是繁忙的。   拍戏有时极挑战人的耐性,一旦哪里不对,或者搭档NG,就得几遍、十几遍、几十遍地重复台词和动作。   谢知的心境却比之前还要平和。   裴衔意像是要补足以前没发出的短信和没打来的电话,每天固定发来一堆短信,大事小事;睡前一通电话,互道晚安。   “宝贝儿降温了不要耍酷,多穿衣服。”   “知知知知想不想我?”   “宋淡被我逮到错误扣奖金了!”   “喜迎圣诞,裴氏集团送福利,CEO打包赠送不要钱,提供陪聊陪吃陪.睡三陪服务,详情请电话咨询!”   谢知:“嗯嗯。”   “想。”   “多扣点。”   “……”   忙完几场戏,坐下来回短信的谢知盯着最后一条短信,沉默了会儿,面无表情地动动指尖。   “TD。”   【裴宝:不支持这项服务的亲亲。】   【谢知:啾。】   一心两用边听汇报边发短信的裴衔意腾地站起来。   宋淡:“?”   裴衔意沉默了会儿,捂胸口:“我的宝贝太可爱了!!!”   “……”宋淡微笑道,“裴先生,您听说过‘痴汉’这个术语吗?”   裴衔意没搭理他,慢慢踱步到落地窗前,朝B市的方向看了眼:“明天空出来了?”   “如您所愿,几个邀约和应酬已经推了。”宋淡看了眼日程,“另外,容我说一句,瞒着恋人悄悄推了工作去给他过圣诞节这种烂俗情节,放到谢先生身上可能效果不会太好。”   裴衔意:“带薪休假半天。”   宋淡:“祝您成功,恋爱顺利。”   第二天,结束上午的工作,裴先生信心满满地带着圣诞礼物开车去B市。   临近年终,影视城附近安静了不少,裴衔意在剧组片场外面刷了个脸,顺利进入。   据小D的情报,谢知今天出外景,再过十分钟就回来了。   等谢知一回到休息室,就能看到他了。   既不会影响工作,又能完美营造惊喜。   成熟男人的选择!   裴先生欣慰地想着,琢磨着要将谢知抱在怀里亲个够,提着礼物走到休息室前,推门而入。   开门瞬间,耳边响起一阵齐齐的大喊“welcome back”“Surprise”!下一瞬,十几个礼花筒朝着他喷来——大概是没想到进来的人比预料的人高了半个头,迎面就喷裴总凝固住的脸上去了。   裴衔意:“……”   屋内众人:“……”   裴衔意缓缓拿下落在脸上的东西,看了一眼,露出和善的笑意:“你们在干什么?”   剧组员工们看清他的脸,快哭了。   身后又传来道略显清冷的嗓音:“你们在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简直不能置信,礼花筒这三个字竟然难倒了一片人,看着图片都只会说庆祝,到底叫啥没人叫得出来,百度了好久………… 第53章   现场的气氛尴尬地沉默了几秒。   黎葭蓦地再次举起手里的礼炮,对准谢知, 义无反顾地大喊:“Merry Christmas!”   其他人刷地反应过来:“Merry Christmas!”   “嘭”“嘭”几声, 谢知也挂了一头彩。   谢知:“……”   两分钟后, 谢知和裴衔意坐上了沙发。   空间不大的休息室被装扮得焕然一新, 片场里搬不进圣诞树, 委屈了浑身挂彩的滴水观音,桌上摆着蛋糕和酒。   众人屏息静气,挤在沙发另一侧坐着。   好半晌,那个叫陈秋的姑娘才小小声:“那个,是游导授意的,前几天太忙,今天正好举行圣诞晚会,顺便给谢哥补上欢迎宴和庆祝宴, 我们想给谢哥一个惊喜。呃,叶哥提前离了场, 好像是去看姐姐还是看妹妹了, 圣诞礼物在桌上……”   黎葭翘着腿,吊儿郎当地倚坐在谢知身边:“宗溟去参加访谈,我无聊来玩玩。”   裴衔意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在众人惴惴不安的视线里,谢知捏了捏额角, 微一颔首:“……谢谢大家。”   黎葭幸灾乐祸地瞥了眼裴衔意:“明天游导给你们放半天假, 大伙儿今晚不醉不归啊。大BOSS今晚的身份是员工家属,不用在意。”   众人偷瞟裴衔意。   裴衔意无奈,往后一靠, 扯松领带,单手搭在谢知身后的沙发靠背上,耸耸肩:“玩得开心点。”   说着,从进门起就板着的脸上露出点笑意,刚好能将凝固的气氛解冻。   见他没生气,大伙松了口气,僵硬地开始这场开局倒霉的晚会。   说好是给谢知的欢迎宴和庆祝宴,不过有裴衔意坐镇,没几个人敢凑过来。谢知在外奔波一天,有点倦了,歪头看了看裴衔意:“怎么过来了?”   “……”裴衔意避重就轻,“给宋淡的乌鸦嘴说准了,回去就扣他奖金。”   谢知嗯嗯提醒:“多扣点。”   黎葭酒量不好,笑呵呵地和剧组里的人碰了两杯,说倒就倒,毫不含糊。谢知注意着他,过去把人抱过来放沙发上,检查了下他的状况,脱下外衣盖到他身上。   回头对上裴衔意的视线,谢知敏感地嗅到一丝微妙的醋味,扬扬眉:“我不脱,你来?”   不等裴衔意说话,他又道:“别以为只有你会吃醋。”   裴衔意:“……”   那么清冷骄傲个人儿,冷着脸说这种话,太犯规了。   谢知从黎葭兜里找到手机,抓着他的手指解了锁——壁纸是宗溟系着围裙在厨房忙活的背影。   嘴上说着嫌弃,身体倒是老实。   他略感好笑,给宗溟发了短信,把黎葭又裹了裹:“难受吗?”   黎葭脸红红的,懵懵地看着谢知:“宗溟……”   “他一会儿就来。”   黎葭这才踏实了似的,安心阖上眼。   顾完黎葭一回头,剧组的人分吃完蛋糕在喝酒,酒壮人胆,竟然在排队给裴衔意敬酒。   这是以谢知为主角的欢迎会,裴衔意给了面子,颇有来者不拒之势。   谢知皱皱眉,不动声色地全部挡了:“裴先生的伤还没好,我来代劳。”   白的啤的一起喝下去,饶是谢知酒量不错,白皙的脸颊上也浮起层浅浅红晕。众人还是第一次见到谢知喝酒,看他一饮而尽,颇为豪迈,大感意外,按捺不住好奇的心思,还想再继续。   裴衔意警告地掠去道眼风,谢知却又主动喝了几杯:“算耽误大家工作的赔罪。”   他仰首,修长漂亮的脖颈展露出来,仿佛濒死的天鹅,喉结微微上下一动,将酒液一滴不剩喝了下去。   裴衔意忽然唇干舌燥,又扯扯领带,别开了眼。   回来时谢知的脚步有点虚浮,裴衔意倒杯茶,喂着他喝下去:“宝宝,长大了。”   谢知唔了声,不应是与否。   休息室里的气氛上来了,闹哄哄的。过了二十来分钟,宗溟霍地推门而入。   他毫不在意齐刷刷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视线精准地落到黎葭身上,大步走到他身边,剥下盖在他身上的衣服,递回给谢知,随意道:“醉猫儿我带走了,你们继续。”   黎葭哼哼了声。   宗溟低低笑着说了句“不老实”,将他半拖半扶起来带走。   谢知也醉了。他醉后很老实,天然的淡定冷静,看着和没醉没差,只有仔细看,才会发觉他的眼眸湿漉漉的,时而迷离,时而专注。那样的眼神,既叫人沉醉,又让人心疼。   裴衔意不知怎么,又想亲亲他。   众目睽睽之下,这样亲昵的举动未免不太体统。   于是他趁着谢知背对着那些人,冲着谢知款款一笑,轻哄:“宝宝,我也想尝尝酒的味道。”   谢知冷静地看着他。   裴衔意伸出食指,在他润泽浅红的唇上沾了酒液,抹到自己唇上,伸出舌尖舔了舔唇。   “甜的。”   谢知忽然觉得有点热。   他的嘴唇动了动,迟缓地眨了下眼:“……回酒店。”   裴衔意求之不得,立刻把人打包带走。   小D虽然混迹在人群里,却滴酒未沾,注意到两人要走,不露声色地检查了下休息室——没落下什么贵重物品,这才跟众人道别,去给两位沾了酒的先生开车。   上了车,谢知觉得更热了。   裴衔意按住他的手和脚,把人锁在怀里,嗅到他身上的酒味,脑海里忽然窜出个不太美好的回忆。   谢知的脸趴在他胸口,胡乱蹭了两下,不太舒服:“硬。”   在抱怨他衬衣上的扣子硌人。   裴衔意圈着他的腰,让他坐在自己腿上,嘴角挑起个不明显的笑,眼睫浓黑,眼尾微勾,立时露出股平时刻意压下的、恶劣蔫坏的味道:“宝贝儿,硌到你了?”   谢知抓着他的衣领,点头。   “亲我一口,就能解开一枚纽扣。”裴衔意在他耳边轻笑,“刚刚在那里面,有很多人想解开我的衣服,可我只让你来解。”   谢知呼吸微沉,眼神迷茫地望了他一会儿,竟真亲了他一口,微凉的手指搭上来,解开他领口的一枚扣。   裴衔意顿时觉得自己要不行了。   果断升起挡板的小D又打开车载音乐。   裴衔意的那批情人虽然都是假的,但天生调情技能点满,多情的桃花眼里盛着一汪醉人的深情,一不注意就会溺毙其中。   谢知低头对着他的眼,晃了晃神,伸手想挡住那双眼。   手还没动,裴衔意兀地将他放到座位上,手撑在两边,含笑道:“小鸡啄米似的,啄一口就解一颗扣子,我太吃亏了。宝贝,商人重利,你解了我的衣服,就该我连本带利地讨回来了。”   他的指腹怜惜地在谢知颊边蹭了蹭,随即倾身吻去。   谢知唔了两声,乖顺地任由他攻城略池,显然醉得不轻。   裴衔意忙活半天,也没得到什么热情回应,低头一看,谢知醉得都快睡过去了,无奈:“知知,以后不要再喝醉了。”   他将谢知凌乱的额发拂开,重新把人抱起来:“你这样让我又想起曾经失败的表白了。”   谢知没听懂。   醉了的谢爸爸难得展现出点黏糊劲,眯着眼伸手圈住他的脖颈,安心靠在他怀里,听着一下一下有力的心脏跳动声,呼吸缓了缓。   下车之前,裴先生在谢知强烈不满的表情中将扣子系上,穿上大衣,捏捏他的脸,安慰:“外人不能看,回屋了随便你脱。”   也不知道谢知听没听懂,冷漠地哦了声,转身下车。   小D瞅了瞅后备箱里带回来的礼物,准备明天再处理。反正今晚醉了的谢知和忙着逗谢知的裴衔意是无暇管这些礼物的。   裴衔意扶着谢知走出车门,看小D一脸严肃,笑笑揉揉他的一头乱毛:“辛苦了。”   小D摇头:“哪有的事,要不是裴先生,我妈都没钱做手术。您救了我妈,谢哥对我又很好,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被冷风一吹,谢知清醒不少,从上车到下车的回忆在脑海里露了点面,顿感晴天霹雳。   他僵硬地由着裴衔意把自己扶进电梯,等小D先下去,沉默了会儿,决定先发制人:“裴先生,你是活雷锋吗?”   “醒了?”裴衔意揉揉他的太阳穴,“正巧看到、又力所能及而已。”   谢知的头还有点晕,走出电梯,飘到房门前,冷不丁冒出句:“你什么时候向我表白过?”   裴衔意身体一僵,从他兜里摸出房卡,眼神飘忽:“……就前几天啊,知知,你忘性这么大,看来需要我每天都向你表个白。”   谢知不置一词,在走进屋的瞬间,反手关门,一把将裴衔意抵到门板上,手撑在他头边,由下往上盯着他。   清冽的香气与酒气杂糅在一起,扑面而来,裴衔意的喉结滚了滚,眼神暗沉:“想玩点不一样的?”   谢知面无表情地澄清自己“记忆不好”的谣言:“12月24日,雪,表白被发好人卡,想揍何方明静静。他笑着对我说……”   话未说完,嘴被捂了。   谢知的笑意从眼里倾泻出来,用眼神示意他解释。   裴衔意张了张嘴,许久,又叹了口气,忽然弯下腰,一把将谢知扛起来,稳稳地走向屋里:“那是我们结婚的第二年,你跌下山谷几个月后,我们参加平安夜酒会……”   酒会举办的地方是裴家老宅,裴衔意作为东道主,免不得在主场周旋一番。   谢知不喜欢这种场合,露了个面后,便去了楼上休息。   经过谢知跌落山崖的事,裴衔意发现自己对谢知经年日久的爱意已经浓烈到……会把自己烫伤。   像一座沉寂的死火山,安静了许久,不知何时会喷薄而出。   对着挚爱伪装轻描淡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他压抑了太久,那晚喝了酒,脑袋一晕,忍不住觅上去,在楼顶露台上找到了谢知。   下面闹哄哄的,谢知身边放着几个烈酒的酒瓶,瓶子都空了。   裴衔意观察了一下,觉得不会是谢知喝的,否则他的脸色怎么会那样一如既往的淡漠无澜呢。   他鼓足勇气走过去,两人静静对视许久,他先开了口:“谢知,世间很少有无私奉献的好人,多的是意图不轨的坏人,除了圣人,没谁会无缘无故帮人,图的要么是利,要么是人。”   谢知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像我……就不是什么无私奉献的人。”裴衔意倾身靠近他,酒精让他胃里烧灼,也让他神经亢奋,紧张得舌根发木,“你……懂我的意思吗?”   谢知凝视着他,粲然一笑:“你是个好人。”   你。   是个。   好人。   裴衔意:“………………”   作者有话要说:按进度十章内完结~ 第54章   谢知被放到床上,陷在软软的床褥间, 略拨了拨脑子里的轴, 缓缓转动到那天。   半晌, 他抬眸与裴衔意略带委屈的眼神相遇:“……那天我喝醉了。”   醒来之后对这件事全无印象。   “我知道, ”裴衔意还是郁闷, “你说完就晕乎乎地醉倒了,否则我简直要跳楼了。”   谢知眸中笑意闪烁,刚要说点什么,裴衔意头顶一道惊雷,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看了我的日记?”   “看了。”   “……看了多少?”   谢知沉默了一下,实话实说:“全部。”   裴衔意:“……”   裴先生崩溃了,不行了,一头栽倒在床, 捂着脸不想再见人了。   谢知按住他:“生气了?”   裴衔意顺势把他往怀里一捞,翻了个身, 又将人按到身下, 耳垂发着烫,容色无奈:“完了,这下形象是真的彻底毁了。”   “没有,”谢知安慰他, “特别可爱, 我很喜欢。”   说着,乖乖将唇凑上去,安慰心态崩了的裴先生。   裴衔意趁势捏着他的下颔, 反客为主。   他的动作强势却温柔,谢知的醉意又笼上来,浑身暖洋洋的,舒服得像泡在一汪温泉中。   快擦枪走火时,裴衔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抽身离开,去冲了个凉水澡冷静。   谢知茫然地望着他的背影,满头雾水。   昏沉地不知过了多久,裴衔意穿着浴袍出来,拿着块打湿的热帕子,仔细给他擦拭身体。   谢知略略醒神,张开手臂配合他的动作,拧着眉问:“衔意,你……对我没有欲望吗?”   都是成年人了,在一起这么久,裴衔意却从未越雷池一步。   之前是因为双方要么身体状况不好,要么精神状态不好,今晚不是……正好可以吗?   裴衔意掀起眼帘,仔细看了看他显出几分醉红的脸:“场合和时机都不好。”   顿了顿,他慢条斯理地给谢知套上睡衣,手下动作极稳,望过来的眼眸却似含着火光,能将人灼伤,谢知甚至有种要被他拆吞入腹的错觉。   然而裴衔意只是克制地在他额间吻了吻:“知知,我有点……”   不知所措。   惦念在心尖多年,如今得到了,反而更患得患失,小心翼翼,太宝贝、太金贵,像捧着一捧易消融的雪,不知如何是好。   况且谢知现在醉着,明天一早他又得离开,裴先生的小小浪漫情怀绝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谢知隐隐觉得自己明白了他的意思,却因为醉酒,脑子里浑浑噩噩发着热,眼皮止不住耷拉。今天出了一天外景,他太困太倦了,只能勉强聚起一丝精神:“别瞎想。”   裴衔意笑起来,以指背扫过他额间碎发,盖住他的眼睛:“睡吧。”   谢知在裴衔意的臂弯里安心睡了一晚,醒来时裴衔意已经离开了。   昨晚的回忆缓缓涌入脑海,他睁开朦胧的眼,碰了碰自己的嘴唇,半晌,骂了声:“傻子。”   可惜剧组这边要继续加班,争取在春节前完成大半拍摄。   谢知也不擅长表达,只好暂且将这事按下。   圣诞过后不久是元旦,宗溟杀青后黎葭也走了。   裴衔意忙着开会看合同应酬,没法再表演大变活人。元旦那天也忙得脚不沾地,坐下来时已是深夜,料想到繁忙的一天,他早上睁眼就发了短信给谢知。   办公室外灯火通明,远处巨大的摩天轮缓缓转动,广场里成群的人在等待新年。   他揉了揉额角,缓过神来,一点也不绅士,懒懒靠坐在办公桌上,摸出手机,想给谢知打电话,听听他的声音。   刚解了锁,就蹦出个来电。   他低眉看了看,心情倏地愉悦起来。   谢知刚从片场走出来,呼吸间冒着白色的雾气,弯腰钻进车里,问:“工作结束了?”   裴衔意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经过电波传送钻入耳膜,和本来的声音有些微不同:“嗯,才收工?”   “赶进度。”谢知顿了顿,看了眼时间——腕上的手表是裴衔意送的圣诞礼物,“新年快乐,裴先生。”   裴衔意轻笑了声:“新年快乐,宝贝。新年的第一秒能听到你的声音,感觉真好。”   他的笑总是很能感染人,谢知的嘴角弯了弯。   两人平淡地说着话,主要是裴衔意说,谢知应,到酒店时才挂掉。   小D感叹:“谢哥真的变温柔了。”   谢知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低头拿着手机不知道做了什么,随即指尖一伸,在他额角轻轻弹了下,转身上电梯。   小D疑惑地挠挠头,走了两步,手机里跳出提示,谢知给他发了个巨大的新年红包。   小孩儿嗷地一嗓子就叫开了:“谢哥您是世界上最温柔的人!!!”   元旦结束后也不轻松,迟来的游园惊梦要上了。   开机后,只要有空,谢知和其他人都一直在排练。临到这一天,众人想起被于涵那张棺材脸支配的恐惧,无端紧张。   化完妆,谢知换上戏服走出休息室,见游导神色诡异,扬扬眉:“怎么了?”   游文骥立刻又是副笑呵呵的和气模样:“小谢啊,你们排练过那么多次了,有信心一条过吗?”   谢知没有犹豫,点头:“有。”   游文骥喜欢有资本自信的人,脸上笑意更浓:“准备准备开始吧。”   剧组租了戏台子,清场后方便现场收声。谢知和搭档登上台子,静立准备。   现请的音乐班子起了乐,台上的戏中戏开场。   这一出戏演得格外的好。   如同谢知所言,一条就过。   游文骥喊“卡”的瞬间,四下传来围观的工作人员的鼓掌声。接下来该准备下一场戏,谢知的眼角余光掠过道人影,愣了愣,转头一看——是于涵!   他依旧穿着那身唐装,盘扣紧系,只是外面搭了件棉衣,容色肃敛,坐在角落里,无声看着台子,见谢知望来,微微颔首。   谢知跳下台子,大步走过去。隔得近了,几月不见,于老师竟然瘦了许多,颧骨突出,脸色枯槁,整个人仿佛笼罩在沉沉暮色里,显出老态,连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花白了一片。   “不错,”于涵嘴角牵出点不明显的笑意,“很有灵气。”   谢知注视着他,有些担忧:“老师,您的身体不舒服吗?”   于涵摇摇头,语气倒如常:“我也不年轻了,天冷,一点老毛病,过了年就好。”   游文骥倒带看了几遍,踱步走过来,咂舌:“你看看你这一脸灰头丧气的,既然知道自己不年轻了,就服服老,去医院检查检查。”   于涵冷冷看他一眼,两个跨入新年就半百的人互不服输地斗起嘴来。   陆彦博跟过来,抱着手冷眼旁观:“两个小学鸡。”   “……”小D呛了一下,“陆、陆老师,您还会用这词?”   “学习,”陆彦博目不斜视,“不跟上时代的人,终将被时代淘汰。”   小D:“……”   那您也不用跟这种时代啊!   于涵只坐了一下午,神色威严地旁观剧组拍了一下午的唱戏剧情,末了自己悄声离开,谁也没告诉。   谢知卸完妆时,人已经没影儿了。   只能等放假后再去拜访了。   紧密的拍摄计划一直持续到一月底,春节前几天。   裴衔意在公司年会上致了辞,转身就扯松领带,开车前往B市,抵达片场时,正巧赶上谢知春节前的最后一场戏。   游导镜头下的谢知穿着青灰色长衫,与叶南期饰演的傅景容站在覆满雪的花园里,相视一笑。   是谢知往日很少露出的温和笑容。   裴衔意的心头一撞,沉默地望着沉浸在戏中的两人,忽然难以抑制地羡嫉起镜头下和谢知搭档过的所有人。   他们可以得到谢知轻易不展露的笑容,听到他用温柔的嗓音说出情话。   裴衔意捏捏额角,觉得自己越活越回去,也越来越贪心了。   从前远远看着谢知时,对这些毫不介意,如今人都是自己的了,反而斤斤计较。   结束时剧组员工们发出阵欢呼,准备年后再见。谢知和叶南期、游导陆编一一道别,走到裴衔意身前:“不是说好我自己回去吗,怎么来了?”   裴衔意回神,自然而然地牵住他的手:“来接你回家。”   到家时已经很晚,谢知连续好几天睡眠不超过四个小时,眼睛都睁不开了,半睁着眼洗漱完结,抱着专属抱枕裴先生,一觉睡到了中午。   醒来浑身轻松,疲惫消得七七八八,身边有人躺过的痕迹。谢知起身冲了个澡,凭着直觉走上三楼。   裴衔意正在关三楼搁着许多画的那间屋,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笑:“醒了?饿不饿?”   谢知摇摇头,目光投向走廊尽头的钢琴房,思索片刻,抬步走过去。   裴衔意跟过来:“没关系吗?”   谢知:“总要过这一关。”   去过百花公寓,想起那些事后,谢知对钢琴的恐惧消退不少。   大抵是以前不敢回想,将恐惧的源头归结到了钢琴之上。   他犹疑着坐到钢琴凳上,深吸了口气,指尖犹有颤抖,断断续续弹了半首《RIVER FLOWS IN YOU》。   比起之前,进步很大。   他回头朝神色复杂的裴衔意微微一笑:“看来得多复复健。”   裴衔意弯下腰,擦去他额上的冷汗:“我陪你。”   吃过午饭,裴衔意陪着谢知在钢琴房里又练了一下午。   直到天色近晚,他强硬地将谢知带出钢琴房,揉揉他的十指关节:“慢慢来,今天就到这里,先吃晚饭。”   谢知乖乖点头。   结果晚饭吃到一半,一个电话打进来,有点急事需要裴衔意现在回公司处理。   裴衔意无奈:“我出去会儿,你先睡觉,不用等我。”   谢知也不知道听进去没,嗯嗯点头。   突发事件,裴衔意匆匆回到公司,召集会议,散会时夜色已浓。   他没再劳烦司机,自己开车回家,路过街角时,竟然还有卖糖炒栗子的。   裴衔意下意识驱车过去,看看时间,已经将近十点,谢知大概已经睡下,栗子放到明早就不好吃了。   这样想着,他还是买了一小包香甜软糯的糖炒栗子,剥了两颗尝尝。甜口,他不太喜欢,但是谢知喜欢。   心底滋出股甜,慢悠悠回到家时,已经十一点。   裴衔意兜着袋糖炒栗子,打开房门——屋内的灯没关,他愣了愣,抬眸就见谢知坐在玄关。   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毯子,他坐姿随意,套着件宽松的睡袍,领口太大,锁骨精巧,其上一点红痣跃然而出。露出的手腕脚腕像水洗的藕节,在灯光下白生生的晃眼,戴着耳机,捧着平板,不知道在看什么。   听到开门声,他摘下耳机,抬起眼,鸦黑的眼睫下投出淡淡阴影:“欢迎回家。”   “……”   开了半个口的黄金色栗子滚了满地,香甜的味道散溢出来,谢知刚投去视线,猝不及防被扑倒在厚厚的毛毯上。   他哭笑不得地扔开平板,拍了拍裴衔意的背:“怎么了?”   裴衔意细碎的吻从他的额角落到唇边,声音紧绷着,微微喑哑:“太高兴了。”   “衔意,”谢知仰着头,凝视着他,“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心结?”   裴衔意垂眸与他对视,眸色沉沉:“……有。”   “可以说给我听吗?”   裴衔意沉默了下:“宝宝,快渴死的沙漠旅人如果获得一片湖泊,会惊喜到以为那是假的,害怕是海市蜃楼。”   “你不用害怕,”谢知蹙紧眉头,攥着他的手,按到自己胸口,缓缓道,“我和我的心跳在说,我爱你。”   裴衔意握在他腰间的手力道陡然变大。   他轻吸了口气,一时不敢去看谢知白皙俊秀的脸庞,想像以往那样,上楼冲个澡醒醒神,还没起身,就被谢知拉住了。   谢知咬了咬牙,冷冷道:“你除了活雷锋外还是柳下惠?”   “……”裴衔意霍地看向他,眼神看起来像是要把他给吃了,“宝宝,让我先……缓缓,我现在可能会控制不住力道……”   谢知叹了口气,想起很久以前,裴衔意还未恢复时,带他半夜飙车回来途中冒出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话。   他问他“天上的雪是不是其实不想落下来的,因为落到地上会变脏,落到掌心里会融化”。   现在才知,那句话是有隐喻的。   谢知的眼睫颤了颤,嘴唇贴到裴衔意耳边,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入了他的耳中。   “裴先生,我甘愿在你掌心里融化。”   “恳请您,弄脏我。”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锁我就祝专审国庆天天加班←.←   还有六七章的亚子 第55章   一架从楼下打到楼上,落地窗打到浴室里。   醒来已经是下午。   裴衔意醒得倒是挺早, 精神奕奕地去开了个视频会议, 轻手轻脚返回屋里, 放下一碗甜粥, 将睡得无知无觉的谢知小心挪到怀里。   窗外下着鹅毛大雪, 纷纷扬扬,屋内暖气充裕,床褥柔软,是个叫人骨头松懒不想动弹的环境。   裴衔意专心把玩着谢知的手指头发下颔眼睫,一会儿亲亲他的发尖,一会儿吻吻他的唇角,一会儿嗅嗅他的脖子,很满意谢知现在都是他的味道。   谢知被他骚扰着, 迷迷瞪瞪醒来,嗓子很哑:“几点了?”   “下午两点, 喝点粥再继续睡, ”裴衔意用指腹摩挲着他的脸颊,将凉得差不多的粥碗拿过来,一口口喂给不太清醒的谢知,“累吗?”   谢知回过神, 抗拒这种投喂方式, 跳下床想去刷牙,腿一软差点跪下。   谢知:“……”   他脸色奇异地扶着柜子站稳了,嘴唇张了张, 发现不太迈得动步子。   裴衔意憋着笑走过去,一把抱起他:“别逞强,早上才上了药。”   谢知不想说话。   勉强洗漱了一下,谢知回来喝着粥,见裴衔意就在旁边托腮看着自己,俨然一副大闲人模样,掀掀眼皮子:“不上班?”   “工作提前解决完了。”   谢知唔了声,喝完粥又发起困,努力撑开眼皮:“我去弹会儿琴。”   “昨晚辛苦了,”裴衔意将他按回来,抱着他一起躺下,“乖,再补会儿觉,就当陪我。”   谢知确实又困又累,人形抱枕近在咫尺,难以抗拒诱惑,强聚起的那点精神立刻散了,眼睫一阖,眨眼入睡。   沉沉的夜色降临时,谢知是被裴衔意恶劣地弄醒的。   “睡一天了,知知。”裴衔意沉下腰,含笑低头看着他,“今晚要睡不着了。”   谢知拧着眉挣扎了一下,气音不稳:“太……”   虽然睡了一天,起床后谢知却觉得更累了。   这就是纵容的后果。   裴衔意哼着调子下厨,做了一桌适合谢知状态的清淡晚饭,出来咕哝了一声:“冰箱里没菜了。”   后天就是除夕,原本兼职采购的司机今天放假回家,谢知也把小D放回老家了。   谢知恹恹地搅了搅粥,心想我不想喝粥:“明天去超市?”   “你还走得动吗?”   谢知心里继续想着我不想喝粥,面无表情:“没那么娇弱。”   裴衔意吃吃笑出声,将自己手里的饭和谢知手里的特供粥调换了一下:“是,长官。”   除夕前一天,裴衔意开车带谢知一起去了超市。   到了停车场,谢知先下车,走了两步,就被追上来的裴衔意按着围上围巾,牵着手一起走进超市。   超市里放着喜庆的流行音乐,四下人来人往。   两人推着辆购物车,跟着人群一起穿梭。谢知来超市的经历很少,头一次对这种嘈杂的地方没有排斥之情,和裴衔意低声交流着,往购物车里塞了不少菜。   他琢磨着,拿了两盒牛肉,研究着道:“你喜欢吃牛肉吧,回去教我怎么做。”   裴衔意心里一热:“好。”   买完菜,两人又转悠到生活用品区。裴先生少女心发作,拿了几套情侣款:“家里的都忘换了。”   谢知颔首,也拿了一套:“你喜欢的粉色。”   “……”裴先生要闹了,“我不喜欢!那是裴大宝喜欢的!他和我有什么关系!”   “想看我存的视频吗,”谢知瞥他,“在撇清和‘裴宝’的关系前,先想想怎么从我这里把视频赎回去吧。”   裴衔意:“只要不提好人和粉色,我都是你的。”   谢知疑惑:“本来就是。”   裴衔意乐不可支。   慢慢地讨论着逛超市,意外的轻松自在。买完东西,两人准备去排队结账。   裴衔意又想起什么似的:“忘买零食了。”   谢知:“你还有这嗜好?”   等到裴先生风度翩翩地把润滑剂和几盒套放进购物车时,谢知脸一瘫,默默退后三步。   他戴上口罩,到外面去等裴衔意结账。过年购物的人多,队伍很长,谢知抱着手,耷拉着眼皮等了许久,手机响了声,摸出来一看,董玟的消息。   【董玟:你和裴总就喜欢不声不响地搞大新闻吧】   谢知愣了愣,打开微博。   他们俩被偷拍了,从下车后就被狗仔偷拍了一路。   狗仔放出九宫动图,分别是裴衔意给谢知系围巾、谢知和裴衔意商量着买菜、两人相视一笑、一起买情侣款生活用品等,还特别标注了谢知拿的是粉红色。   谢知:“…………”   幸好没把裴衔意最后买的东西放上来。   过年期间,狗仔大概不太想得罪他。   这组图倒没什么负面内容,甚至颇具和谐的生活气息,往下翻翻,评论都还好。   直到谢知看到两分钟前有粉丝在兴奋嚷嚷:破案了!!!超市坐标如图!!我操.我跟我妈正好来逛超市!!!   谢知盯着评论,木着脸收起手机。   正巧裴衔意结完账,提着袋子过来了:“知知,在看什么?”   谢知伸手夺过一个袋子,果断道:“跑。”   两人前脚一走,后面就紧跟着冲来一群人。   裴衔意见他皱着眉揉太阳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逃也似的快步走到车边,将东西往后座一放,开车溜狗仔,没直接回家。   谢知划回微信,董玟还在发消息。   【董玟:对了,之前有家电视台预约了今晚的娱乐访谈直播,还记得吗】   【董玟:现在你和裴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他们估计会抓着你们俩的感情生活问个不停,不想去的话我现在临时推掉】   【董玟:反正违约金裴总付/呲牙笑】   谢知:“……”   谢知回忆了下,确有此事,转头问裴衔意的意见。   “我陪你去,”裴衔意随意道,“还能吃了我们不成。”   谢知点点头,回了个“去”。   在外面的餐厅里吃了午饭,狗仔也被溜开了,现在再回家来去太折腾,两人便回了谢知的公寓里休息。   夜色初降时,专属司机裴先生将谢知送达电视台。   接待人员吓了一跳,赶紧让人通知上去,客客气气地请两人上了楼。台长亲自迎出,笑呵呵地和裴衔意打招呼,邀请他去办公室喝茶。   谢知冲他点点头,表示自己一个人能行。在化妆师里整理了一下仪容,做完造型,时间也差不多了。   原本早就准备好的稿子因为裴衔意和谢知的动态,接二连三不停修改了好几番,主持人心里骂娘,主持完开场,邀请谢知登场时,笑容仍是滴水不漏:“谢先生,幸会了。”   谢知礼貌颔首。   撇去些杂话,访谈正式开始。   然后主持人发现台里邀请谢知上台就是个错误。   “前段时间,谢先生和丈夫遭遇车祸,经历了这回事故,谢先生有什么人生感想吗?”   谢知沉吟了一下:“珍惜生命。”   主持人:“……”   “是什么蒙发了你拍戏的想法呢?”   “破产。”   “……”   “据说你入组《戏衣》是游导的亲自邀请,请问你们有什么私交吗?”   “没有。”   “网传你和《戏衣》另一男主叶南期因戏生情,你怎么看?“   谢知:“‘网传’。”   主持人快哭了。   她努力寻找话题,延长时间,一个被上面划掉的问题脱口而出:“听说你以前是学钢琴的,获得过不少大奖,德国著名钢琴大师Reddy曾邀请你去汉诺威音乐学院就读,为什么最后没去呢?”   四周静了静。   谢知这回没有立刻回答。   导播脸色都变了。   开播前,台长才特地叮嘱绝对不能问太敏感的问题,这个问题就是典型雷区,   谁不知道那时谢家一家三口自杀,谢知痛失双亲,在医院里躺着啊!   他抓耳挠腮地想挽救,谢知沉寂少顷,不疾不徐地开了口:“错过那次的机会很遗憾,以后我会主动争取机会的。”   语气轻描淡写,看来不似生气。   主持人松了口气,赶紧换话题:“网上对你和裴先生的婚姻看法争论很多,请问你觉得这段婚姻幸福吗?”   谢知毫不犹豫:“非常幸福。”   “你觉得裴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察觉到谢知的用词,主持人趁热打铁。   谢知沉思了许久,这种问题很多明星都回答过,他们的回答一般笼统而体贴,一丝不苟,不像在描述一个人。   “他既成熟又幼稚,很多地方体贴温柔得难以预料,开心时可以与他分享,难过时也不用在他面前逞强。他适合当爱人、家人、朋友、老师,也适合当个孩子。”   整整六十个字!   主持人找到了生的出路,精神一振:“你和裴先生的相处怎么样?”   “很契合。工作时不会干扰彼此,累了可以共同休憩,是彼此的力量源泉。偶尔会有矛盾,但通常不会超过半小时就能解决。”   “网上对裴先生有些捕风捉影的新闻评价,你看到会介意吗?”   “都是假的。不介意。”   围绕着裴衔意问了许多问题,再把稿子里提前准备的最后几个问题抛出来,时长正好。   主持人脸上的笑意真切了许多:“明天就是除夕,有什么话对粉丝说吗?”   谢知望向镜头,眼神宁静温和:“谢谢你们,除夕快乐。”   主持人本来就没想他会说多长的话,紧接着又问:“对裴先生呢?对着镜头说点甜言蜜语也没关系哦。”   谢知的唇角短促地弯了弯:“私房话,只能当面对他说,不然他会吃醋。”   主持人哇了声:“看不出来,裴先生还是个醋坛子。”   访谈结束,回到后台时,裴衔意已经在等着了。   谢知自己卸了淡妆,瞅见镜子里的裴先生看着他的背影,眼底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有什么私房话?”见他捯饬好了,裴衔意凑过来,“我听着。”   谢知:“上台时就想说了。我饿了。”   “……”裴衔意搂着他往外走,“回家回家。”   访谈直播里谢知冷漠的回答意外成为笑点担当,后半段围绕裴衔意的话题又被吐槽是“护夫狂魔”。   回去的路上,谢知就接到董玟的消息,夸他的表现不错。   裴衔意也很满意,因为谢知今晚夸了他很多。   隔天除夕,两人一起准备了年夜饭。   家里就俩人,不用准备得多丰盛。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裴衔意做饭的手艺娴熟起来,厨房很大,谢知拿着菜谱,边看边研究怎么做,不明白的地方就问问他。   吃完年夜饭,裴衔意出去接了几个电话,回来搂着谢知打开电视,看的却不是春晚,而是昨晚的访谈重播。   事实上这已经是他看的第二十遍了。   谢知当没听到,脸上没有表情,磕着松子回祝福消息。   回完几个熟人的,黎葭姗姗来迟:“嗨谢小知,猜猜我现在在哪?”   谢知:“宗溟家。”   黎葭:“…………”   裴衔意余光瞥见他脸上的笑,转头看来,顺便把剥的松子瓜子递给他:“笑什么?”   谢知说:“秒杀了个人。”   被秒杀的黎葭委屈巴巴地开始发红包,裴衔意瞥见了,想起昨天逛超市时提起的视频那茬,赶紧也掏出手机。   【黎葭:[下次给我点说话的快乐]】   叮——短信提示:您尾号xxxx的xx银行卡完成转入金额,金额为1,000,000,余额2,234,453.36。   【黎葭:[宗溟居然敢把他做的年夜饭PO上微博]】   叮——短信提示:您尾号xxxx的xx银行卡完成转入金额,金额为1,000,000,余额3,234,453.36。   【黎葭:[好久没见了明天出来嗨]】   叮——短信提示:您尾号xxxx的xx银行卡完成转入金额,金额为2,000,000,余额5,234,453.36。   谢知:“……”   谢知:“……………”   你们真是够了!   谢知一把夺过裴衔意的手机,随即制止了黎葭企图用红包进行交流的行为。   电视上正好播放到谢知与主持人说到裴衔意的那部分,裴先生对于手机被夺毫无异议,饶有兴致地看完访谈,转身将谢知压到沙发上,鼻尖碰着鼻尖、额头蹭着额头:“长官,当时你想说什么?”   两部手机一起掉到地上,见色忘义的两位主人靠得太近,在沙发上细细碎碎地边说边接吻。谢知被弄得喘不过气了,只好老实交代,咬着他的耳朵:“想说……你像是神赐予的温柔。”   裴衔意静默了一阵,望着他的眼。   时针慢慢走向十二点。   “新年快乐,我的小王子。”   掉到地上的手机忽然再次响起来。   谢知睁开眼,垂下的手在地毯上胡乱捞了下:“你的电话。”   来电人是洛姨。   裴衔意原本打算不管,看到是洛蓁的电话,还是坐了起来,接过手机:“喂?洛姨?”   “小意,”电话里洛蓁的声音有点惊慌,“你爸爸……出了点事。”   作者有话要说:每天都在增删细纲,今天的删减结果是还有4-5章~~~   读到一句德文诗特别惊艳,结果放上来晋江显示不了,只能改了(。 第56章   赶到医院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昨晚得知消息后,纵使裴衔意再怎么假装不在意, 神色却一直不自觉地紧绷着, 甚至有点说不清的焦虑。   事实其实和谢知猜想的差不多。   九岁之前, 裴衔意与父母的关系很好, 亲近孺慕。他的整个世界里, 最耀眼、最尊敬的就是裴争虹。   偷听到的那场对话让他让他错愕震惊,父亲的形象崩得一塌糊涂。   等到后来母亲去世,洛蓁被接回来,他对裴争虹的感情转变为了憎恨。   他觉得裴争虹是在把他赶出去。   的确,他们除了血脉相通外,亲情都是假的。裴争虹照顾他,不过是在尽法律与道义上的责任。   谢知握了握他的手,察觉他掌心有点冰冷, 知道他可能是吓到了。   昨天下午,就在谢知和裴衔意在厨房里准备年夜饭时, 裴争虹从书房里出来, 从楼梯上摔了下去,跌破了额头,昏迷不醒。   裴衔意回过神:“没事,随便过来看看他, 看完了带你去跳伞, 我有USPA。”   谢知:“说前一句话的时候不要心虚地移开眼。洛姨。”   洛蓁等待已久,见到两人,挤出点笑容。   她不放心地在病床边守到现在, 脸色憔悴,即使这样,看着也优雅温婉:“小意,你爸爸刚醒,醒来就执意想回家,说今天是春节,怎么能在医院度过。”   她无奈:“他有时候真的很死脑筋,我说不过他,你来劝劝他吧。”   裴衔意好笑:“进去再说吧。”   洛蓁并没有告诉裴争虹自己通知了裴衔意的事,领着两人推开门:“争虹,你看看谁来了。”   裴争虹正在看报纸,闻言耳尖一动,平静地放下报纸,眉头皱着:“你通知他们过来干什么,又不是什么大事。”   “看起来确实没什么大碍,”裴衔意打量他几眼,“既然您没事,那我们走了。”   裴争虹一口气哽在胸口:“……”   看他张口欲言,却又碍于什么似的板起脸,手上要把报纸捏成团了。谢知暗暗摇头,掩唇轻咳一声:“有点累,坐下来休息会儿吧。”   裴衔意从善如流:“好,听你的。”   坐下来后气氛更奇怪了。   就像某次裴争虹打电话给裴衔意时说的话一样,撇去裴衔意车祸那几次,父子俩已经四年多没见面、更没好好地说过几句话了。   谢知和洛蓁父子俩留点空间,一同起身离开。   病房门咔哒一声关上,裴衔意老神在在地靠坐在椅子里,翘着腿望了会儿窗外的阳光,方才开口:“没什么想说的吗?洛姨电话里语气那么慌张,是为了让我过来看看你吧,你要是不说话,就辜负她一番心意了。”   裴争虹依旧没说话。   谢知的话也很少,裴衔意擅长和这类寡言少语的人交流,但对裴争虹没这份耐心,抱着手扭回头:“您没什么想说的话?那我说。上回公司的事多谢你替我压阵,否则事情没那么容易解决。”   裴争虹掩饰性地攥着那份报纸:“职责。”   “父亲的职责还是董事长的职责?”裴衔意脱口而出,顿了顿,托着腮淡嗤了声,“抱歉,昨晚没睡好,当我没说。总之多谢你。”   “……我们已经生分到连这个都要道谢了吗?”裴争虹沉默了会儿,缓缓道,“小意,我总是以为我们已经和解了,但你还和我保持着距离。”   “这是应该的。”   “你还在记恨着我和你妈?”   裴衔意想了会儿,学着谢知诚实回答:“有时会吧。”   见裴争虹依旧没有要开口的意思,裴衔意漫不经心道:“话说完了,没什么事我带知知玩会儿就走,不打扰你和洛姨了。”   裴争虹的眉峰蹙了起来,眼睁睁看着他即将走出病房,终于仓促开了口:“还有一件事。”   裴衔意脚步一顿:“什么?”   “今天是大年初一。”裴争虹疲惫地揉了揉额角,“留下来……一起吃顿饭吧。就一顿晚饭。”   病房里是长久的静默。   随即,裴衔意轻快地回答了声“行”,反手掩上病房门,去找谢知了。   裴争虹呆愣愣地坐在病床上,直到洛蓁推门而入,才如梦方醒,冷着脸在商场上能吓到一片人的裴董和妻子对视一眼,不太相信地伸手掐了把自己。   洛蓁紧张:“怎么样?”   “……答应了。”   洛蓁眼前一亮:“好,我马上叫厨师准备晚饭!”   俩长辈在病房里乐呵,裴衔意则卷着谢知出了医院。   “直接离开?”谢知犹疑,“不用送你爸回家?”   “他老大不小了,还有洛姨在,用不着我们,八成还会嫌弃我们碍眼。”裴衔意低头啾地亲了口他的发顶,“对了,他邀请我们留下来吃晚饭,应该是洛姨让他说的,表情僵硬成那样,不情愿可以不开口。”   像个小孩儿似的低低嘟囔了几声,裴衔意眼睛一弯,抱着他蹭:“我和洛姨说了晚上过去,现在带你去跳伞。”   谢知好笑:“又撒娇。”   “反正不在国内,没人认识,”裴衔意得意地笑,“我租了车,走吧。”   一月A市依旧飘着大雪,这边却倾洒着阳光,在海面上如一道薄薄的亮纱。两人开车经过长长的蓝色海洋路,到达卧龙岗,提前联系好的工作人员迎上来,将他们带上飞机。   教练向两人友好地打了招呼,并夸奖两人长得好看,是最近来跳伞的客人里最好看的。   飞机起飞,裴衔意亲亲谢知的手指:“紧张吗?”   对高空的恐惧每个人都有,谢知是第一次跳伞,诚实回答:“有点。”   “跳伞能纾解压力。”裴衔意低着头,帮他系好带扣,“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们就是殉情。”   谢知凉凉道:“裴先生,新年第一天,您可真会说吉利话。”   裴衔意眼眸一弯:“开个玩笑,我还想和你白头到老呢。”   飞机升到一定高度停下来,飞机舱门打开,狂风猎猎吹进。两人绑到一起,谢知被裴衔意抱住,微微发汗的指尖攥紧了他的衣角。   极目眺望,四野茫茫,山河、城市、道路,一切都小得如同蝼蚁。   “……真是让人恐高。”谢知喃喃。   裴衔意给他戴上眼镜:“别怕,到了地面再吻你。”   跳出舱门的瞬间,狂风骤然迎面扑来!   疾速下坠的滋味让人发慌,几乎呼吸不过来,谢知的心跳急促起来,使劲抓紧了裴衔意,在狂风里叫了一声:“衔意!”   裴衔意的手紧紧环在他腰间:“我永远在你身边。”   “——遵循你内心的想法。”   裴衔意假装没听见:“六七月时可以看到鲸鱼,可惜来早了。”   “需要纾解压力的不是我,”耳边风声哔哔,谢知的心脏剧烈跳动着,仿佛能听到耳边砰砰的声音,“你知道你父亲是真的关心着你,你也想与他和解。”   “别骗自己了,你不想真的与这个家庭划清界限。”   裴衔意陡然静默。   嘭的一声,降落伞打开,坠落之势一缓。   远处长长的海岸线轮廓隐约,蔚蓝的海面一望无垠,悬崖边的大桥高大耸立,山丘、树群、蜿蜒如飘带的公路,一切都在阳光下与狂风里肆无忌惮地蔓延。   谢知急促地喘着气,手指几乎在痉挛颤抖。裴衔意闭了闭眼,慢慢开口:“知知,我以前想,下一次和他的会面大概是他临终前。”   他轻轻笑了声:“和不和解现在不重要,我能处理好。别担心。”   落地的瞬间,裴衔意稳稳地护住了谢知。   谢知的脸色发白,跪在地上一阵干呕,缓了好一会儿,站起来时腿还生理性发着软。跳伞简直能被狂风与地心引力涤荡灵魂,这种类似于死里逃生的感觉确实能让人缓解不少压力,他面无表情:“下次不陪你疯了。”   裴衔意的心脏也在狂跳,不由分说地将他搂到怀里,掰着他的下颔吻过去。   裴衔意十八岁时被送去部队待了一年,回来时裴争虹和洛蓁搬来澳洲定居,企图将他也带过去。   裴衔意表面上没拒绝,在他们的新家里住了一晚,第二天就背着包走了。   难为他还记得回去的路。   “那晚我没睡着,坐在窗边看了一晚上院子里的松鼠,不知道天亮后去哪儿,”裴衔意说,“想起拿到的offer,就背着包直接飞去了美国,隔了几个月才和他们联系,洛姨被我吓哭了。”   谢知好容易缓过来:“太任性了。”   “那时候我和自己、和裴争虹还有洛姨都憋着一股气。”裴衔意摇摇头,“幸好那时没找你表白,太幼稚偏执。”   两人抵达时,晚饭已经差不多准备好了。   知道两人去跳伞,保姆准备了洗澡水。谢知出了一身汗,和洛姨打过招呼,有气无力地先去泡了个澡。   下楼时裴衔意不在,客厅沙发里只坐着裴争虹。两人对视一眼,谢知坐到他面前,两人安静地看了会儿电视,裴争虹先开了口:“你们相处得怎么样?”   “很好。”   “小意很任性。”   谢知摇摇头,接过保姆递来的果汁,道了声谢:“他很听话,您应该比我更清楚。”   裴衔意变傻的那段日子,在心理年龄还低时,乖得让人柔软到心坎里去。   “……他小时候是很乖,”裴争虹略一停顿,“他是我为之骄傲的孩子。”   谢知摩挲着杯沿,淡淡道:“他这些年不与您见面,您觉得是因为他还记恨着您?”   虽然裴衔意否定过,但显然裴争虹还是这样认为。   裴争虹说:“当年我和他妈妈争他的抚养权,被他听到了。”   他和裴衔意的亲生母亲算是好搭档、好伙伴,也算竞争对手,那样的语气其实很正常,双方在争夺抚养权时,都寸步不让,语气冷硬。   谁能料到被裴衔意听到了。   他们的做法确实不对,在那个怀着浪漫情怀的小孩儿心底留了根刺。   “衔意觉得,您对他只有责任感,”谢知抬起眼,眼神清凌,“您和洛姨已经组建了新家,他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家庭,所以离开。”   裴争虹的表情有些怔愕。   谢知喝了口果汁,脸色忽然怪异起来,礼貌地颔了颔首,走向厨房。   厨师已经准备好了晚饭,裴衔意怕谢知吃不惯,自己又钻进厨房,翻出其他的食材,刚蒸好一条鱼。   谢知走过来,身上还带着点沐浴后的清香,冲他勾勾手指。   裴衔意喜欢死了谢知这副干干净净的样子,俯身凑来:“知知?”   左右没人,谢知伸手圈住他的脖子,柔软的嘴唇凑上去,在裴衔意惊喜莫名地张开唇想要回吻时,将那口果汁渡到他口中。   “……太苦了,”谢知松了口气,抹抹唇,“交给你了。”   裴衔意好气又好笑:“你这是在报复我拉着你去跳伞吗?”   谢知面不改色:“显然,我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   吃晚饭时,谢知的嘴唇都是微肿的。   裴衔意从容地招呼洛姨:“跟着阿姨学了一段时间,又自己琢磨过,您尝尝我的手艺。”   洛蓁笑道:“小意也会照顾人了。”   “我一直很会照顾人。”   整顿晚饭里,裴争虹将筷子伸向裴衔意亲手做的那三盘菜的次数最多。   谢知看在眼里,并不多说。吃完饭,婉拒了保姆再次递来的果汁,擦擦唇角,和裴衔意到院子里散步消食。   澳洲的后院里总是能见到许多千奇百怪的生物,两人走了一圈,谢知盯着远处来偷吃的的小松鼠,问:“不和你爸多说几句话?”   裴衔意摇摇头:“该说的都说过了。”   两人订了晚上的机票,洛蓁虽然失望于他们不能留宿,不过起了个不错的开头,送两人离开时,拉着谢知的手,温柔地说:“小知以后要是有空,就来看看我吧。”   裴衔意在旁边耸耸肩。得,这是抓住他的死穴了,知道请谁更有用了。   裴争虹扫了眼不说话的儿子,板着脸对着谢知重复了洛姨的话。   谢知:“……”   裴衔意瞟了他一眼,揽着谢知转身离开,懒洋洋的声音飘在晚风里:“爸,注意身体,别老给洛姨添麻烦。”   “尤其是跌下楼梯这么丢脸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裴宝的事也解决了   害有四章左右 第57章   回国后,两人先去看望了裴衔意的母亲。   墓碑上的女人看起来强势且高傲, 裴衔意长得与她完全不似, 很难看出这是对亲生母子。他盯着照片, 嘴角浮起个说不上来笑, 将她喜欢的百合花放下, 没有说话。   过了会儿,才说:“知知,走吧,她喜欢安静。”   谢知鞠了个躬,随即两人又去了谢父谢母的墓园。   到达墓园,顺着染着薄雪的石阶慢慢往上走时,谢知沉吟着,说了些与父母相处的往事。   他对他们谈不上恨, 这条命是给父母给的,亦谈不上厌恶, 他们养育了他。   抛去那些偏执的地方, 他们对他的确很好,几乎宠到天上。   可是也谈不上其他了。   谢知的情绪已经彻底收敛,裴衔意的心绪却很复杂。   坦诚说来,他对谢知的父母实在谈不上好感与尊敬, 若是谢父尚在人世, 说不准他会抛下所谓风度、礼仪与教养,直接上手狠狠揍他一顿。   可是他们都已经死了。   到底死者为大。   抵达墓碑前,两人安静地放下花束。谢知和照片上的两人对视了会儿, 蹲到饺子的墓前,徒手拔掉覆在雪下的枯草。裴衔意也蹲下来帮忙,毫不介意名贵的衣装沾上雪泥。   他转眸和照片上傻乎乎的萨摩耶笑脸对上,心里道了声感谢。   回到家,谢知懒懒散散地和裴衔意在家待着,几乎足不出户。   这边离市区远,住户都很安静,少有往来,颇有点远离尘嚣的感觉。   他们俩待在一起比想象里还契合,谢知复健弹琴时,总是一弹一上午或者整个一下午,裴衔意就拿着本书,坐在小沙发上边听边看。   复健结束,或许去后院幼稚地堆个雪人,或者回小影院里看看电影,依偎在落地窗前琢磨晚上吃什么,晚上出去散散步。   偶尔裴衔意加班在书房里处理文件,谢知就安静地待在旁边,翻翻乐谱,或者戴着耳机听音乐。   裴衔意还上了阁楼,将那张没画完的画揭开,画布上赫然是谢知。   晚上他们读故事、看书、云雨共赴,磨磨蹭蹭的,同时消极怠工:不想上班。   直到初六,回剧组的前一天,剧组群里又热闹起来。   谢知靠坐在沙发上看消息,在其他人艾特到自己时,才发了个花好月圆表情包。   众人纷纷嫌弃他的老年表情包。   正热闹着,跳出个电话——游导的。   谢知愣了愣,接了电话。话筒里传出游文骥笑呵呵的声音:“小谢啊,至多三月底,你就能杀青了。这么长的时间,考虑好了吗?”   谢知果断应道:“我接。”   游文骥从鼻孔里嗯出一声,似乎预料到了,抑或遇到了什么事,没见有多惊喜:“下午把剧本发给你。”   随即是长久的沉默。   谢知敏感地察觉不对:“发生什么事了吗?”   游文骥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倔牛不让我告诉你,但是我想着,好歹你也叫过他一声老师,怎么能不告诉你呢。”   谢知倏地坐直,腿上的毛毯掀落到地上:“于老师怎么了?”   回国后他和裴衔意想去登门拜年,打电话过去,于涵说自己不在A市,便算了。   之后去拜访游文骥和陆彦博,也没见他们神色有异,八成是近两天的事。   “老于他……”游文骥难得吞吞吐吐,犹犹豫豫的,许久又叹了口气,简略地说,“肝癌,晚期。和他师兄一样。”   谢知不自觉地揪紧了薄毯:“于老师在哪个医院?”   “他不肯去医院,今早晕倒,才被我和老陆送来了市医院,”游文骥顿了顿,“他这几十年来,大病吃药都撑着,从没做过检查,也不知道……”   是不是等急了,想去见他师兄了。   裴衔意在旁边听着,脸色严肃起来,抬手揉了揉谢知的后颈:“去换衣服,我去开车。”   谢知挂了电话,冷静地点点头。   于涵没有父母,一辈子没结婚,没孩子,没徒弟,不苟言笑、过于严厉,社交关系淡,没几个朋友。   他一辈子都在踏踏实实唱戏,心无旁骛,全然不介意。   所以除了那些面子上来探望的,只有游文骥和陆彦博守在病床边。他不愿意来医院,大抵也是因为如此。   谢知步履匆匆,到了病房门前,稍作迟疑,裴衔意替他敲了敲门。   里面传出游文骥的声音:“请进。”   距离上次见面,大概一月有余,病床上躺着的人却枯瘦得看不出原来的形貌,干瘪得失去所有水分。   谢知心尖颤了颤,轻轻叫了声:“老师。”   于涵的精神不佳,闻声半睁开眼。面孔消瘦过度,反而将他眉宇间那股冷如利剑的气质修饰得愈发明显了,他皱着眉看了眼谢知,没好气地瞪向游文骥:“多事!”   “好心当成驴肝肺!”游文骥翻翻白眼,扶着他半坐起来,“就那点活头了,你不想找个给你送终的啊?非要等到临死前叫人家孩子来见最后一面难过啊?”   于涵懒得和他多费口舌,看着谢知微红的眼眶,吃力地招招手:“来。”   谢知心口说不出的沉,像被人压了一块铁,腥涩酸楚,喉间紧绷着,紧咬着牙——他总是在遭遇离别。   于涵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腹部却凸了起来,因为腹水,身躯显得怪异又病态。   谢知轻轻握住他干柴似的手。   “生老病死,人人都会经历,”对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病症,于涵倒显得很平静,声音低哑,“难过一阵,就别难过了。人就像一截蜡烛,有长有短,我的短了些,燃尽了,该灭了。”   听着他的话,显得浑不关心的陆彦博和游文骥蓦地一起红了眼眶,别开了头。   谢知张了张嘴,他不善言辞,徒劳地又叫了一声:“老师。”   带着点很细微的、几乎听不出的颤音,哭腔似的。   于涵拍了拍他的手,呢喃似的,微微叹息:“你还有人陪,好好过,好好活。”   谢知点点头。   “哭什么,还没死呢。”于涵又板起脸,对着两个老友冷言冷语,“你们的电影拍快点,说不准我临死前还能看看。”   游文骥简直想扇他一巴掌,又怕给他扇散架了,刚擦去眼底的老泪,抬头就见陆彦博闷声不吭地盯着于涵,眼泪哗哗流,哭得比谁都凶。   赶紧又强打精神宽慰了下老搭档。   谢知的眼眶微微湿润,低声道:“您……还有什么愿望吗?”   看于涵的样子,撑不了几个月了。肝癌后期本来就活不成,何况他心存死志。   于涵笑了:“没了。”   他早就买好和师兄合葬的墓了。   “师兄临走前叫我发誓,千万不要想不开,一个人好好活,”于涵的眼神飘到上空,“我靠着那句话撑到现在,他没等累,我也累了。”   他很恬淡、很满足,没有勉强与不安。   意识到这一点,病房里的几人都沉默了下。游文骥道:“安心吧,一定能赶上。”   于涵又笑了笑,精力着实不够花了,说着话又不知不觉睡去。   几人悄无声息退出病房,叫护工进去看着,不打扰他休息。   “医生说,至多三四个月。老于没什么念头了,或许会走得更早。”游文骥停顿了一下,“他早就料到这天了吧,所以也没收什么徒弟,他讨厌有人哭哭啼啼地送终。我们就在这最后,送他走得顺顺当当的吧。”   谢知默默点头。   裴衔意将他揽到怀里,安慰地拍了拍背。   在医院待到下午,谢知和裴衔意才开车回家。   天色朦胧,一层黑渲染得无声无息,铺张开来,寒风里一盏盏路灯亮起。谢知盯着窗外看了许久,忽然叫:“衔意。”   他缓缓转回头,目光有种说不出的不安:“下午陪着老师时,我忽然很害怕,怕你也会离我而去。”   “想什么呢,”裴衔意尽量用轻松的语气逗他,“你老公身强力壮,家有娇妻,惜命着呢,哪那么容易就离开。”   谢知抿了抿唇。他不是喜欢想太多的人,然而死别近在咫尺,到底有些受影响。   裴衔意看他一眼,忽然拐了个弯,找了个地方停车。   谢知回过神,还没张口问他干什么,眼前罩下一片阴影。裴衔意解开安全带,凑过来捏起他的下颔,低头就在他下唇上狠咬一口,趁他痛着,深吻下去。   “宝宝,你应该多看看我。”   许久,他放开谢知,以拇指蹭去他唇上的水光,沉声说,“多看看你面前不会离开的我。”   谢知喘匀了气,看看他,终于笑了:“嗯。”   隔日一早,回到A市的小D准时来接谢知回剧组。   游文骥想在于涵走之前保质保量地拍完,假期刚回来的员工们拿到排期表,哎呦呦叫成一片,好在投资人大方,加了笔钱,把怨言给直接压下去了。   拍摄进度加快,三月中旬时,谢知排到了最后一场戏。   虞淮为掩护傅景容安全撤离,牺牲了自己。   被炸得四分五裂那一幕是后期的工作,他最后一个镜头,是在火光里回头。那是个长镜头,中间穿插点回忆倒带,主要是微表情和眼神戏。   谢知向叶南期和老前辈讨教了很久,将自己代入虞淮,回忆整部电影里他的心路历程,觉得差不多了,向游导点点头。   “action!”   虞淮浑身上下都是血,脸上脏污一片,与戏台上胭脂重抹的模样完全不同。砰砰爆裂的火光出现的瞬间,他忽然看向了遥远的北方。   那儿是他们的家乡,也是傅景容今晚约他去的方向。   唱了一辈子戏,唯独最后这一出唱得最好。   和着血与泪,他轻轻叫了声傅景容的名字,浅浅露出个笑,几分眷恋,几分不舍。   傅景容永远不会知道今夜死去的是谁,他会在大桥下等待一夜,随即和组织一起离开这里,等到战争结束,他会成为英雄,娶一个妻子,生几个孩子,回顾曾经的战事,讲到他有个叫虞淮的朋友。   他会青春不在,皮肤松弛,牙齿松弛,垂垂老态。   春花秋月,一世终了。他当过得很好,只是没有他了。   轰——   巨大的爆炸声炸醒了整座城。   “卡!”   “恭喜杀青!”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三章~~最后的收尾   放假啦啦啦啦啦啦好多作业   假期快乐! 第58章   裴衔意抵达片场时,谢知已经卸好妆, 收到剧组其他成员送的小礼物, 与几位朋友道别。   他进了片场, 远远看着, 没有过去打断。   和以前比起, 谢知更有人气了。   等了会儿,见谢知过来了,裴衔意耸耸肩,故作遗憾:“开会延迟了会儿,没能看到你最后那场戏,据小D说他都看哭了。”   谢知:“小D看南期在镜头里吃东西都会看哭。”   小D努力为自己澄清:“我只是饿了……”   出了片场,小D先和小助理将收到的礼物放到车上,一溜烟跑去, 留下谢知和裴衔意在后面。   三月,冰雪消融, 乍暖还寒, 春风料峭,影视城中一派生机勃勃的热闹,人来人往,许多剧组都开了机。   两人慢慢走在人群里, 裴衔意给他戴上帽子:“感觉怎么样?”   “还不错, ”谢知歪着头让他整理,“大家都很好。”   理完帽子,裴衔意牵住他的手, 侧眸望了会儿他,隔着帽子揉了把他的脑袋。   返回A市,两人先去医院看望了于涵。   于涵愈发消瘦了,有时会昏睡很久,吃不下东西,硬塞下就会吐出来,病情折磨着他,将他拖向死亡。   然而他清醒着睁开眼时,那双眼里依旧是平静宁和的。   很难置信,竟然会有人这么不畏病痛、坦然迎接死亡。   面对来看望自己的谢知和裴衔意,于涵的语气也不咸不淡:“少花点时间在我身上,有时间多陪陪身边的人。”   虽然知道于涵绝不是嘴硬心软的那一挂,谢知还是隔几天就去看一看他。   三月二十,剧组正式杀青,进入后期阶段。   谢知不急着重新活跃到大众视野里,反复翻看起新电影《沉默的音符》的剧本。   电影的主角是一个钢琴师,自然有不少弹钢琴的特写。   这种专业类电影一般都是找替身,但游文骥和谢知的理念一致——既然自己能上,那就不要替身。   他将自己关在钢琴房里,常常一待就是一天。   窗户是开着的,偶尔裴衔意回来,能在院子前听到漏出的跳跃的音符与旋律。   谢知逐渐找回了自己。   三月底,春风绕过后院,染了一抹绿。   裴衔意从繁忙的工作里抽到了闲余时间,和谢知坐在一楼的落地窗前,沉吟着将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说了出来:“知知,以后你打算做什么?”   当初谢知是迫不得已才进了娱乐圈,这个大环境其实并不适合他。也不知道他是花了多少努力与汗水,才让自己熟悉了镜头。   谢知靠坐在落地窗前,捧着剧本,垂着眼皮:“弹钢琴。”   意料之中的回答。   裴衔意点点头,随即跳过这个问题,探身过去,把玩他染了金色的发梢:“后天过生日,想在家里还是出去?”   谢知穿着棉质的睡衣,沐浴在早春的阳光下,看着像院中最后残余的冰雪,一点点融化。浅金色的阳光从他发梢滑过,轻蹭在裴衔意指尖。   仿佛带来了他的柔软。   谢知沉吟:“在家,想吃你做的清蒸鱼,唔……”   话没说完,他就被压倒在了窗前。   谢知推了推压在身上的人,好气又好笑:“早上不是才……你这个……”   余下的话被吞没到细碎的吻中,裴衔意咬着他,嗓音低磁,义正辞严地甩锅:“明明知道我没有‘引以为豪的自制力’,你还勾引我。”   “分明是你意志不坚。”   谢知挣扎了几下,力气敌不过,扔开剧本,由他去了。   两日转瞬即逝。   谢知其实对生日并不抱以期待。   以前谢家还没破产时,每逢谢知的生日,谢父谢母都会大操大办,举行生日会,邀请名流商贾,送的礼物也夸张至极,目的就是哄他开心。   谢知反而很不开心。   他就像个被精心装扮好的娃娃,在那一天被带出来任人观赏。   他不认识那些人,在一张张虚伪的面具中,几乎想拔足而逃。   后来谢家没了,就只有黎葭给他过生日。   无论多忙,黎葭每年都会风雨无阻地陪他一会儿,送他一件小礼物,有贵的也有便宜的,都是心意。   裴衔意完全忘了这茬。   所以回到家,一声“宝贝儿老公回来啦”还没吐出来,转眸瞅见家里多的两个生物,脸就瘫下来了:“知知,这两个是什么?”   谢知轻描淡写:“天线宝宝。”   裴衔意:“…………”   二人世界没了!   整个世界都灰暗了!   谢知安慰地摸摸裴先生的头,顺便薅了两把他的头发,企图把耷拉下去的毛竖回来。   黎葭翘着腿,靠在沙发上,瞅见裴衔意脸上明晃晃的不欢迎,啧了声:“小气巴巴的,听谢小知说你手艺不错,我来蹭顿饭,吃完就走。”   宗溟尾音上扬地嗯了声:“我的手艺就不好吗?”   黎葭:“非要我实话实说吗?谢谢您高抬贵手,我能活到现在真不容易。”   谢知对好友报以同情目光,见裴衔意脱下西装外套,往厨房去了,让来蹭饭的二人组等着,也跟着起身过去。   练了这么久的手,他最拿手的是土豆炖牛肉,可惜黎葭不吃牛肉。   “宝宝,我吃醋了。”裴衔意挽高袖子,洗完手,听到背后传来的脚步声,沉痛发声,“看到黎葭我就想起件事。”   谢知:“?”   杀机灭口的事?   “你给他写过情书!”   裴先生转过身,深邃乌黑的瞳仁里满是控诉:“你都没给我写过!”   这什么跟什么。   谢知淡定地拿起前几天买的小黄鸡围裙,示意他弯下腰,给他围上,纠正:“是代写情书,一百字不到。”   “一百字!!!”   裴先生受刺激了,更委屈了:“我不管!我要一封更长的情书!!!”   谢知抬起眼帘,瞅着借故撒娇的裴大宝,双手绕到他身后,灵活地打了个蝴蝶结,在他颈侧亲了一下,嗯了声:“好。”   裴衔意的那点不满和小委屈立刻烟消云散了。   两个蹭饭吃的不好意思吃白食,也摸到厨房来,想要帮忙。   在宗溟烧黑三条大虾、黎葭糊了两锅鸡蛋后,谢知和裴衔意一人提溜一个,客客气气将他们拎出去:“两位,你们不适合这里。”   宗溟和黎葭:“啧。”   两人还不死心,一左一右扒在厨房门口,看里面那对行云流水地处理食材、下锅煸炒、入锅蒸煮、用料精准,整套动作火候难控、工序繁杂,实非常人能做到。   默默看了会儿,宗溟凝重地开口:“葭葭。”   黎葭:“……”   “家里还是找个煮饭阿姨吧。”   黎葭欣慰了:“我爱你。”   吃完晚饭,两个蹭饭吃的主动洗碗。裴衔意取出蛋糕,插上蜡烛,灯光一关,暖黄的烛光里,谢知的脸庞格外柔和。   黎葭起哄着唱完生日歌,满意地分到一块蛋糕,便笑眯眯地携着宗溟离开了。   他拒绝了谢知相送,和宗溟步出前院。   宗溟的手插在兜里,不冷不热地望了他片刻,大手在他脑袋上揉了把:“放心了?”   黎葭点头。   看着裴衔意望向谢知时仿佛藏了星星般温柔明亮的眼神,还用担心什么呢。   “那封情书,不还回去?”   “干嘛给他们添堵,那张纸早就被我扔海里喂鱼去了。”黎葭比他矮半个头,不爽地拍开他的手,“早放下了,别乱想。”   热闹过后,家里又安静下来。   收拾了下桌子,谢知忽然想起点什么,慢吞吞地数了数客厅桌上的礼物——黎葭送的,宗溟送的,小D送的,宋淡送的,叶南期和沈度送的,董玟送的……一件件数过去,貌似少了个人。   当事人擦擦手,收到谢知的视线,茫然:“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搞什么鬼。谢知挑挑眉,善意提醒:“这里好像有个人忘了什么。”   裴衔意这才“恍然大悟”,嘴角牵出笑意,拉着他坐下:“闭上眼。”   谢知配合地闭上眼。   脚步声远了又近,耳边响起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即是纸张展开的声音。   是阁楼里那幅后来完成的油画吗?   眼前漆黑一片,谢知的思绪漫无目的地飘荡,抱着手无所事事地揣测。   “宝贝儿,睁开眼吧。”   听到声音,谢知徐徐睁开眼。   柔和的灯光下,映入眼帘的却不是他想象中的画纸。   裴衔意捧着两张纸,弯腰放在他面前。白色的信封纸里写着几行德文,他曾因为某些原因修过德语,扫了一眼,就看懂了上面的意思。   “亲爱的谢知,   五年前你没有如约而至,我深感遗憾,更为你家中变故感到深深同情。一个月前,你的丈夫联系了我,很高兴你从未放弃过钢琴。音乐圣殿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期待在汉诺威再次见到你的身影。”   署名是Reddy。   另一张是入学通知书。   灯光好似忽然变得刺眼起来。   谢知的眼眶有点发涩,怔怔地望着面前的两张纸,表情凝固,久久没有变化。   许久没有得到回应,裴衔意稍感不安:“宝贝?是我擅作主张了吗?”   他放下信纸和通知书,想低头看清谢知的表情,还没动作,谢知蓦地扑到他的怀中。   他被扑得猝不及防,一个后仰摔到地上,好在地上铺着厚实柔软的地毯,双方都没摔疼。裴衔意放下心来,回抱着他,亲吻他的发梢:“喜欢这份礼物吗?”   谢知更用力地抱紧了他紧窄有力的腰身,身躯微颤,连带着嗓音都在发抖:“喜欢……很喜欢。”   当年答应Reddy后,回到A市就出了那桩事。他失魂落魄的,完全顾不上这些。   在恐怖的现实面前,梦想简直不堪一击。   待有暇再想起那回事时,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他给Reddy发邮件道歉后,清空邮箱,再也没有上去过。   这段时间,谢知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出国?   心里有个牵挂不舍的人,再迈出步子,难免会多想。   就算他做好了准备,裴衔意却未必能接受。他等了他那么多年,两人在一起还没多久,他又要离开。   谢知原本打算先不提这事,等到下部电影开拍时,再告诉裴衔意自己的打算,听听他的想法。   裴衔意此前问过他这类问题,只是问得太过光明磊落、漫不经心,好似只是随口一说。谢知从未料到,他竟然一直放在心上,并且送了他这份礼物。   他在告诉他,他的爱从来不是束缚。   而是能任由他飞翔的包容。   这是他这辈子收到的,最好的一件生日礼物。   作者有话要说:国庆快落!!!!   可能明天完结,也可能后天。   结局   《沉默的音符》讲述的是一个天才钢琴家的故事。   钢琴家天资出众,性格冷傲, 唯一的不足是家庭有缺陷。在一场重要的比赛前, 他被对手恶意告知了个重要的秘密, 比赛时心神大乱, 惨败而归。   从小到大第一次败得体无完肤, 双重打击下,他的心理出现问题,再也弹不了钢琴。   那些因为他的才华喜欢他、爱慕他的人,有的一哄而散,有的陪伴了他一段时间,也渐渐离开,名、利、才,他都没有了。   为了生存, 钢琴家不得不去找曾经看不起的工作,住在湿冷狭窄的小出租房里。   钢琴离那些为生活碌碌的人太远, 他们的眼中只有柴米油盐酱醋茶, 没有风花雪月与音乐诗篇,嗤笑谈论梦想,无人认识他,也没人耻笑他。   从前眼高于顶的钢琴家低下高傲的头颅, 跳到了俗世的洪流, 看遍人生百态,尝过人情冷暖,遇到很多平凡生活中, 看似平凡、却又不平凡的小人物。   分明是被高雅所蔑视的低俗,他却于尘世中洗濯了灵魂。   最终钢琴家写出一首曲子,递给了曾经的朋友。那个朋友一直想要帮助他,收到曲子后,喜出望外,为他安排了一场演出。   演出前一夜,钢琴家趁着夜色走进剧院里,周遭空荡荡的,没有观众,也没有聚光灯。   他一步步走到台上,克服心理障碍,弹出了那首曲子。   没有人喝彩,却是最精彩的一场表演。   剧组早就准备好了,万事只欠男主。   现在男主也找到了。   拍这种主攻拿奖的电影,游文骥不喜欢被塞人,也不喜欢用不适合还没演技的明星,亲自挑选了一批虽然没太大名气但功底扎实的演员,还有些曾辉煌一时,却败给时代,如今越来越接不到戏的老艺术家。   阵容堪称低调奢华。   大伙都没什么通告,基本没撞档期。得知谢知十月底要去德国,确认一遍后,游文骥便定在了五月初开机。   《戏衣》的后期剪辑也在新电影开机几天后,加班加点、顺利完成——好在不需要太多特效。   那晚下了场瓢泼大雨,游文骥和陆彦博冒着雨去了医院,提前将这部电影放给了病得越来越重的于涵看。   第二天,谢知和裴衔意去探望,于涵竟精神了不少,也不再摆着张赶客脸,瞅瞅谢知:“又开工了?”   谢知点头。   “老东西真会压榨人。”于涵冷哼了声,挥挥手,“行了,去忙吧,哪来那么多时间看我。”   谢知解释:“全程在A市拍摄,离片场不远。”   于涵闭着眼,似乎是又睡着了,一动不动。谢知和裴衔意对视一眼,正想离开,于涵忽地又睁开眼:“小谢,再叫声老师吧。”   谢知蓦然生出种强烈的预感。   裴衔意也察觉到了,捏捏他的手指,轻轻一声叹:“去吧。”   他折身出去打电话,谢知则回到床边,久久地凝视着于涵,谦恭地叫了声:“老师。”   于涵没吱声,也不知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眼神涣散起来:“嗯,告诉那两个老东西……我是高高兴兴地走的,谁也不准哭。”   他望了会儿天花板,仿佛看到了什么,目光炽亮,嘴唇动了动:“师兄……你来了。”   游文骥和陆彦博匆匆赶到医院时,于涵已经走了。   听了谢知转告的话,游文骥的呼吸沉了沉,好半晌,才点点头:“看了我们的电影后,他跟他师兄走了。是喜丧。”   向来不苟言笑的陆彦博背过身去,红了眼圈。   剧组放了个假,于涵没有亲人和后人,由仅有的几个朋友来主持身后事,照着遗嘱,将他不多的遗产都捐了。   殡仪馆来了许多人陌生的面孔吊唁,报纸与网上大肆报道老艺术家去世,仿佛于涵生前身周有这么热闹过。   高悬的照片上,于涵的脸依旧冷肃严厉。   谢知想起第一次见到于老师,对方穿着一丝不苟的唐装,盘扣紧系,腰板挺直、坐姿端正。   裴衔意陪他出席了葬礼,见他盯着照片,两指蹭过来,勾住他的手指:“想哭吗?”   谢知摇头,反握过去,握紧了他的手。   滑稽的热闹散场后,游文骥将于涵带回他早就准备好的墓里,和他师兄葬在一起。   他一辈子都很注重“等”字,如今,也终于可以不用再等了。   葬礼结束后,游导陆编不得不尽快走出痛失老友的悲恸,继续繁忙的拍摄。   兵荒马乱的五月初匆匆走过,直到中旬,《沉默的音符》的拍摄正式走向正轨。   剧组资金不多,租来架名贵的钢琴,太过宝贝,只供拍摄用。谢知每天收工回家,都要挤出点时间,到三楼的钢琴房里,将门窗紧闭,一待就是几个小时。   裴衔意也不打扰他,无论多晚,都会给他留一盏灯。如果有事不在,就留张便签纸,写明缘由和回来的时间。   两人虽然都忙,却没有脱离彼此的生活。   拍摄持续到九月,剧组全班人马带着摄像机,在A市跑了个遍,蹿过大街小巷,终于顺利杀青。   最后一幕是在当初于涵训练《戏衣》剧组的剧院里拍的。   工作结束,大伙放松下来,乐呵呵地起哄要游导请客,游文骥笑着答应,带着浩浩荡荡一群人,订了附近的饭店,包了个场。   剧组的气氛很好,谢知和他们相处不错。作为主演,难以避免地被灌酒,他也来者不拒,裴衔意来领人时,他已经彻底醉了,蹙着眉独自坐在卫生间洗手台上,和镜子里的自己安静地玩着剪刀石头布。   听到声音,谢知靠在镜子上转过头,镜里镜外,白皙的脸颊醉红,像淡淡扫了胭脂,将那张冷清的面容一下衬得活色生香。   裴先生立时心动爆表,差点没忍住当场就把人给办了。   可惜有色心没色胆,他将谢知抱下来带出去,告别善意哄笑着的剧组员工们,把人顺走。   谢知软软地趴在他怀里,眼皮耷拉着眯了下,又揪着他的手指,继续玩剪刀石头布。   裴衔意觉得有趣,陪着他玩。   酒精麻痹神经,反应迟钝,谢知总是慢一拍,裴衔意逗他玩,次次赢,他闷闷不乐地抿抿唇,别开头不理人了。   裴衔意赶紧将他哄回来,刻意输给他。   谢知满意了,大获全胜后,给了裴先生一个奖励意味的吻,便闭上眼、呼吸浅浅,折腾够睡着了。   裴衔意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盯着谢知的恬淡睡容,简直能憋死。   ……真的不能再让他喝醉了。   谢知睡得无知无觉,被抱着走进前院门时,稍稍醒了点神,睁开条眼缝看到裴衔意,又阖上眼,没有动弹。   他像浮在云端,身体轻飘飘的,做了个很美的梦。   梦里是他十五岁那年,在废旧的音乐教室里弹完曲子后,转头看到后排坐起个少年,对方在阳光的照耀下,给了他一个胜过骄阳的笑容。   噙着笑意醒来,裴先生已经勤勤恳恳去上班,枕边的温度已经不在了。   谢知没有赖床,起来洗了个澡,一楼餐厅里照常有裴衔意留下的早餐。他吃完饭,踱步回到三楼的钢琴房,直待到晚上裴衔意回来。   裴衔意当他在为十月底的入学考试做准备,没有直接推门进去打扰,靠在门边发短信:“知知,约定好了不能影响正常休息。”   房门隔音太好,他没听到里面的动静。片刻,门咔哒一声打开,谢知揉揉眼睛走出来,心情不错的样子,跟着他下去吃完晚饭,道:“衔意,再陪我去个地方吧。”   裴衔意自然毫无异议。   两人出行只开那辆黑色宾利,其他的车都落灰失了宠,今天也不例外。   九月天气燥热,谢知穿着白衬衫和长裤,简单干净,像是活在画中、永远长不大的少年。   虽是夏末,但依旧蝉声不断,道旁的国槐结了果,纷纷落下枝叶。转了几个弯,前方换了景色,高大的教学楼晃入视野,裴衔意直至这时,才发觉不对:“知知,来这里干什么?”   ——A市一中。   谢知:“散心。”   说完,他苦恼地看了看前门的保安,感觉应该进不去。   裴衔意也不问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自自在在地靠在座椅上,点了点自己的唇:“问路费。”   谢知转眸瞥他,摘了安全带,倾身覆过去,大方给出。裴衔意按着他的腰,多要了个小费,从容地指引他找到地方停下车,脱下西装外套扔在车里,带着身后的优等生钻向一中后面的小巷。   裴衔意高中时没少翻墙逃课,熟门熟路地领着谢知到了地方。   这边的围墙相对来说比较低矮,不过对于稚嫩的高中生来说依旧颇高。裴衔意找准落脚点,三两下熟练地爬上去,想拉谢知上来,一转脸,谢知也利落地蹬了上来。   他闷闷地笑,凑过去亲了下谢知的脸颊:“看不出啊,优等生。”   谢知扬扬眉。   两人跳下围墙,躲过操场上巡夜的保安,避开监控死角,先去本校的“名人墙”上看了眼。   每届毕业生各在一栏,掠过许多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谢知脚步一顿,看到了裴衔意。   微光之下,玻璃墙后的照片是十六七岁的裴衔意,青春洋溢、眉目飞扬,满是蓬勃欲出的少年英气,比之如今成熟英俊的裴先生,别有一番风味。   谢知看得出了神。   直到裴衔意咳了声:“知知,不要让我吃自己的醋。”   谢知哦了声,安慰他:“不嫌你老。”   裴衔意:“……”   下面除了简单的介绍外,还有一句评语:裴某顽劣不堪,逃课打架,周周检讨,屡教不改,还能当上CEO,可见人生没有不可能。   谢知没忍住笑了。   裴衔意磨了磨牙,不大乐意地牵着谢知往后又走了几步。   那一栏里是谢知毕业那年的,里面赫然有谢知。   介绍很短,评语更短:身如琉璃,内外明澈。   裴衔意眼前一亮,扒在玻璃墙上,挠啊挠,企图打碎玻璃,把里面青葱稚嫩的小谢知照片偷走。   谢知及时打消他的犯罪念头:“下次回公寓把相册找出来给你。”   裴先生这才把自己重塑成个风度翩翩的人样。   今夜晚风凉爽,两人再次躲过保安,往僻静处走去。一中很大,好在这么多年了,还没翻新变过样,两人都隐约识得路。   踩着遍地银杏叶走到处略显荒凉的教学楼时,裴衔意的心跳陡然加速:“这里是……”   谢知眼底漫上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点点头,和他一起走上楼,往二楼最深处的教室走去。   吵闹的蝉鸣与知了声衬得夜色极为静谧,他们像掠过别人梦境的看客,走过间间教室,来到那间废弃的音乐教室前,同时伸手一推——   年久失修的门轴生锈,嘎吱沉重地响了一声。   时光仿佛倒转,一切皆如当年。   流苏窗帘、排排座椅,还有讲台上的钢琴。   教室内被打扫得颇为干净,但所有的东西都原封不动——是裴衔意吩咐的。   这里是他心目中的圣地,回国后他便与校长磨到了“占领权”,让人常来打扫,维持原样,护养钢琴。代价是给学校捐了栋楼。   这件事他从未对谢知说起过。   月亮将圆未圆,与远处的灯光一起斜洒到讲台上,那架掉了漆的钢琴也被添上几分难言的美。   本来只是想撞个运气,没想到这儿竟是这么幅光景。不需要裴衔意开口,谢知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在门口静立片刻,指指教室的后排:“坐。”   裴衔意捏捏他的脸,听话地坐回当了一年听众的座位。   谢知走到钢琴边,调音试了试,发现被调养得不错。   他忙活了一阵,坐到钢琴凳上,没有抬头看裴衔意,修长的手指轻轻扫过月光与黑白琴键,阖上眼,手下动作轻盈如翩舞,沉寂已久的钢琴流泻出优美轻快的前奏,叮叮当当,山泉般悦耳。   这不是裴衔意听过的任何一支曲子。   他托着下颔,一眨不眨地望了会儿谢知,也闭上眼。   愉悦的钢琴声很快变了感情,悲怆沉郁得仿佛压来了催城黑云,慢慢的,琴声逐渐舒缓下来,仿佛跌跌撞撞的孩子找到了依靠,放心地休憩。那琴声像一阵风,一束暖阳,一点一点,吹散笼罩头顶的乌云,温暖得几乎令人想要落泪,温柔浪漫得如同爱人在耳边的低语。   裴衔意的呼吸滞了滞,他悄然起身,走到谢知身边,听着钢琴声卷入风中,逐渐归寂。   谢知睁开眼,仰头时眼底仿若有光:“满意这封情书吗,裴先生?”   巧舌如簧的裴先生一时失了言,几次想开口,都说不出话。最后他俯身撩开谢知额前的碎发,低声问:“从五月到今天,你把自己关在琴房里,是在……”   谢知坦然点头:“太久没碰钢琴,你给了我很多灵感,想要表达的太多,只能抽时间整合。”   他长睫低垂,吻在裴衔意指尖,像一只停留在人指尖的蝶:“献给你,我的缪斯。”   裴衔意顺势捂住了他的眼。   谢知没有挣扎。   他被抱起来,放到钢琴上坐着,眼前黑漆漆的,裴衔意细细碎碎地与他接吻,蛮横地要求:“不准弹给其他人听。”   “好。”谢知清浅地笑了笑,顺从回答。   裴衔意放开捂着他眼睛的手,一双眼眸湿润微红。他摩挲着他的脸颊,忽然道:“谢知,我爱你。”   吻得更深了,他喃喃似的,“我爱你,谢知。”   谢知搂着他的脖颈,竭尽全力去回应。   他覆于冰雪下的热情与爱意,或许不如裴先生的深与多,但在往后的每一日,这些爱意都会越积越沉。   世人被时间消磨去爱意,而我会越来越爱你。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要分章的话两章都太短,干脆就合并在一起直接完结了。明天是裴先生回应的情书番外~   想看什么番外可以评论,尽量满足,剩下的番外不一定会日更,更了围脖会有通知。   接下来是一点碎碎念~   敲下正文最后一个字时是2号的凌晨四点。这篇文虽然只发了两个来月,但其实是从五月三十一号开始写的,写了四个月,对我来说还是挺漫长的。不过这是本没大纲、串萌点和剧情点即兴发挥的文,甚至有一点点沙雕,图个乐呵,总体还是写得很快乐的,感谢相伴~   →找画手太太约了第四十二章最后那一幕,可能要等番外更完才能拿到,算是给自己的完结礼物吧,准备印明信片抽奖,感兴趣的可以去围脖康康,文案上有指路(球球了管理员我只是抽个奖没干别的别锁我= =)   下本开的时间不太确定,大四比较忙,还要修上一本文,所以感兴趣的话可以提前收藏作者专栏or收藏预收,开文即知~(顺便再打个广告→.→)   《装穷》   何璧出身富贵,娇气包,爱撒娇,花钱如流水,纨绔预备军。   为了让他体验生活,趁着暑假,父母将他送去打暑假工,端盘擦桌。   何璧做得不情不愿,直到某天猛抬头,发现暗恋的男神来吃饭。   何璧灵机一动:我自小家境贫寒,为了攒够学费,暑假来打工赚钱QAQ   男神:心疼.jpg   借机和男神越来越近,在装穷的路上越走越远。直到某一天,何璧陪同父母去一场名流酒会,遇到了男神。   昨天还在哭唧唧地对男神说自己从小到大第一次吃肯德基的何璧:………………   番外一:情书   九月下旬时,裴衔意有个商业交流活动, 美国, 一周。   一周!   裴先生眼前一黑, 算算日子, 距离谢知去德国只有一月, 幽幽问:“不去可以吗?”   老板现在不是傻子,不能随意出言——宋淡维持助理应有的淡定,微笑着反问:“您说呢?”   傍晚回家的裴衔意蔫哒哒的,进了家门,听到厨房传来的响动,幽幽飘进厨房里,从背后搂住谢知的腰,用下颔蹭了蹭他的发顶, 委屈地叫:“宝宝。”   谢知:“?”   裴衔意却没下文了。   谢知忽略身后黏人的熊大人,系着新买的粉红格子小围裙, 颠勺起锅, 手肘捅了捅背后的人。   裴衔意嗅嗅他的头发,亲了两口,端着菜走出去。谢知擦了擦手,跟出去瞟了眼依旧蔫着的裴衔意, 手指搭在桌沿, 轻轻敲了敲,带着询问意味。   裴衔意扭头一看,眼前一亮:“宝宝哎这个围裙真适合你。”   谢知没什么表情:“谢谢, 更适合你。”   趁他转身的瞬间,裴衔意举起手机,咔嚓抓拍到他侧身的动作,乐滋滋地秀到微博。   他的微博很简单,认证是“裴氏集团CEO”,自己硬是又加了一句“谢知正牌老公”。除了转发公司的营销内容外,其他的都是谢知,超话签到天天不落。   从谢知宣布要淡出娱乐圈后,惋惜的路人和悲痛的粉丝都转移了注意力,在无意间发现裴衔意的微博后,涌过来给他涨了不少人气。   谢知万年不更博,关注裴衔意正好。   照片一发出去,评论哗啦啦涌来。   【吱吱是真的很喜欢粉红色啊……】   【我怎么觉得这个围裙是裴总的恶趣味?】   【意外的反差萌呢】   【这腰,这腿,我太可以了!!!(抱头鼠窜裴总别打我)】   【今天是吱吱煮晚饭吗,裴总也太快乐了吧】   【摆拍作秀?退圈也是在溜粉吧,人设崩成什么样了,居然穿这种东西讨好裴衔意】   裴衔意的嘴唇不悦地一抿,心想不能和这种人一般计较——越想越委屈,拉黑删评,附赠内心小作文八百字,将手机一扔,也钻进厨房:“知知,晚饭吃什么?”   两人合力完成晚饭,裴衔意犹豫半晌,假装淡定地将要出差的事说了。   谢知的表情看不出波动,一如既往的平静冷淡:“明天走?”   裴衔意点头。   “几点的飞机?”   “十点。”   谢知嗯了声,继续吃饭:“一切顺利。”   裴衔意心里那点期待的小火苗啪叽一下熄灭,略感失望。谢知不是离不得他的菟丝花,虽然早就猜到不会有什么反应,不过平淡成这样,还是难免小失落。   要是能向他撒个娇,稍微表达点不舍也好。   吃完饭,两人照常出去散步消食,回来时谢知拒绝了裴衔意的陪伴,独自进了趟便利店,买了袋东西,到家后直接放到卧室床头。   裴先生头顶的毛继续蔫着。   谢知进了浴室,按他雷打不动的每日计划,接下来会去钢琴房练习两个小时。   裴衔意去另一个房间的浴室冲了澡,回来靠在床头,和宋淡确认了明天的行程,瞥见床头的黑袋子,无聊地翻了翻……翻出两盒大号避孕套。   裴衔意:“……”   裴衔意:“???”   恰好浴室门被推开,谢知从容地步出。裴衔意脸色诡异,指着床头的东西:“知知……你买这个干什么?”   两人于这方面一般是他主动,实在难以想象谢知面无表情地将东西递过去时,收银员的心情和表情。   谢知擦着头发,莫名其妙:“还能干什么,吹气球?”   “……”   “家里没有了。”   谢知将头发擦得干半,走到床边,膝盖抵在床上,低头看着裴衔意,捏着他的下颔,将不满发泄了出来:“突然离开一周,难道裴先生不觉得需要提前补偿一下?”   偷偷小委屈了一晚上的裴衔意立刻不委屈了。   结束时已是深夜,裴衔意太黏人,谢知买来的东西基本没用上。   他的意识都不太清醒了,半寐半醒间,手指无力地挂在裴衔意衣领上,模模糊糊地道:“回来弹琴给你听。”   声音哑得不行。   裴衔意心动难掩,换了新床单,抱他回到床上,含笑在他额角一吻:“好,知知,晚安。”   谢知疲惫到极点,闭上眼,屋内暗下来,意识还未彻底陷落时,裴衔意轻轻掀开被子下了床。   桌边亮着小台灯,沙沙的写字声在万籁俱寂时尤为清晰。谢知想看看裴衔意在干什么,眼皮却止不住酸涩下垂,挣扎了会儿,还是沉沉睡去。   夜里下了阵潇潇小雨,早上醒来时,空气弥漫着股清新的混着泥土花香与松香的芬芳。   谢知眼睛还没睁开,惓懒地往熟悉的地方伸出手——没抓到人,愣了会儿,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   十点半,裴衔意早就走了。   他安静了会儿,觉得口渴,勉强撑坐起来。床头柜上有杯水,杯子底下压着封信。   谢知稍怔,没急着喝水,拿出信封,看着信封上的“谢知亲启”,唇边多了点笑,取出里面的信。   遒劲潇洒的字迹落入眼底。   亲爱的知知:   贸然写这封情书,不知是否会惊扰到你的梦。   因为我忽然想起,我也欠着你一封正式的情书。   遇到你改变了我的一生,或许我没有对你说过,你是我年少时每一场遥不可及的梦与穷极的幻想,每次见到你,灵魂的愉悦都美妙得难以想象。   那三年的婚姻于我来说,既甜蜜又苦涩。想和你说很多话,将我觉得令人愉悦的一切都分享给你,想和你度过每一个特殊的日子,想给你一个家,想你给我一个家。想当你一辈子的伴侣,疼爱你的爱人,包容你的家人,依赖你的小孩。   不敢告诉你,离婚那天看着你签下名字,很想按住你的手,将你抢回家关着,除了我谁也不能见。   但你是我的冲动,也是我的克制。   很庆幸你也爱我。   落笔时分明还没离开,看到你熟睡的脸,却已开始思念。   在你面前强装成熟,或许是个坏主意。   等我回来,我要采下院子里沾着晨露的最美的那朵玫瑰,和它一起吻醒你。   晚安。早安。   作者有话要说:下个番外后天更   番外二:分离   十月底,裴衔意提前处理好手头工作, 送谢知到了学校。   通过入学考试后, 距离开学还有一天。   错过了狂欢节和烟火表演, 汉诺威附近似乎也没什么有趣的地方。两人顺着莱纳河走了会儿, 乘着火车去了柏林, 牵着手在笔直的菩提树下大街漫步。   道旁的菩提树沉默地望着两个异乡之客,从勃兰登堡门走到马克思恩格斯广场,天气不好,天幕上仿佛蒙着一层阴翳,没有灿漫的阳光。   裴衔意紧握着谢知的手,眉心不自觉地微蹙着,话少得反常。   看天色不早了,谢知带着失魂落魄的裴先生寻了个餐馆吃晚饭, 又到商场为他买了件新衣服,便乘火车回汉诺威。   他租了个独身公寓, 面积不大, 有个隔音不错的小钢琴房。   “有空我会回去。”谢知不甚熟悉地寻找杯子,给蔫掉的裴先生浇浇水。   裴衔意垂眸看他忙活了会儿,弯腰将他抱起,放到沙发上, 覆上去, 手指反复摩挲着谢知的五官,良久,闷闷开口:“要想我。”   跟个小孩儿似的。   谢知的手顺着他的背脊, 一寸寸按到他的后颈,往下压来,在他唇上一吻:“嗯。”   三个小时后,裴衔意就要离开,地上掉了一地衣服。   胡闹了一通,时间也差不多了。谢知给裴衔意穿上新衣服,熟练地打好领带:“你该走了。”   注意到自己穿过的外衣被搁在床边,裴衔意捏捏他的下颔,调笑:“偷老公的衣服穿呢?”   谢知恍若未闻:“要赶不上飞机了。”   “那就再留一晚。”   “宋淡会过来逮人的。”   “……”裴衔意以指尖揉了揉他润红的唇,“照顾好自己,随时给我打电话。”   谢知点头,看他转身离开,公寓门咔哒一声关上。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裴衔意的身影很快出现在视线里。   约好的车正好到了,钻进车里前,裴衔意忽然又回头看向楼上。   隔得挺远,天色朦胧,他应当看不清窗边站着的谢知,却固执地看了许久,才合上车门。   谢知的手机响了一声,是裴衔意的信息。   【衔意:看到你了=3=】   心底强压的不舍和难受陡然翻江倒海。   手机掉到地上,谢知轻吸了口气,甚至想立刻冲到楼下,让裴衔意留下,或者跟他一起走。   但他的双脚钉在原地,直至那辆车在视线里消失,也没挪动一寸。   这是他的选择,也是裴衔意的选择。   裴衔意一走,谢知也正式迎来学习生涯。   德国人普遍沉默严谨,和他们相处对谢知而言不难。   学校里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学员,习俗、语言、性格各异,每个人都很优秀,年龄大多相近,除了在校上课,学员们经常跑出去在各种会展上演奏。   谢知不喜欢凑热闹,空闲时间,他喜欢沿着莱纳河走走,远望城堡,再回到公寓,煮一杯咖啡,给裴衔意打一通电话。   当A市进入新的一天时,他总是还停留在昨日。   习惯了睁眼就能看到裴衔意的日子,难免有些难熬。   德国的冬天寒冷而漫长,某个夜晚,谢知刚睡下不久被噩梦惊醒,恍惚忘了时间,迷迷糊糊摸向枕边,没有碰到熟悉的人,下意识就给裴衔意打了电话。   思维迟钝十秒,看清周围环境,方想起此时在哪儿,而国内现在是凌晨四点。   他连忙掐断电话,下床喝了杯水,回来已经有了几个未接电话,接通后裴衔意克制着焦急,尽量和缓地问他:“知知,怎么了?”   ——说不清心情如何。   谢知的眼眶发了涩,许久没吭声,裴衔意打开电脑准备订机票,他轻轻开口:“没事。有点想你,没事。”   他轻手轻脚地钻回被子里,望着窗外朦胧的夜色,小声和他聊了会儿,不知不觉睡去。   隔着几万公里,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均匀呼吸,裴衔意没舍得挂电话,按下静音,起身洗漱回来,电话自动挂断,大概是谢知的手机没电了。   裴衔意揣着滚烫滚烫的手机,权当是冬日的暖手宝,煮了杯咖啡,在常常和谢知一起静坐一下午的落地窗前喝完,才开车去公司上班。   班里和谢知比较熟悉的是个英国人。   英国小哥名为Daniel,虽然自诩绅士,但嘚啵嘚啵话很多,总让谢知想起黎葭。   黎葭一直和谢知保持着联系,怕他在德国寂寞,去哪儿都会第一时间分享有趣的事情给他。   四五月,德国的冷空气还没走。谢知和英国小哥在唱片店里挑完唱片,收到黎葭新剧造型照片一张,唇边多了点笑意,将自己买的唱片照片也发过去。   英国小哥好奇地问:“是你的爱人吗?”   “是我的朋友。”走出唱片店被灌了一口风,谢知蹙着眉尖,低低咳了几声。   “我的朋友,你看起来需要好好休息。”小哥善意地道,“你似乎生病了。”   到这边后几乎没生过病,谢知无可无不可地应了声。   他没怎么将这事放在心上,嗓子难受了两天,第三天早上,蛰伏的高烧轰然袭来。   谢知整个人仿佛被架在木炭上烤,差点晕倒在公寓里。   他昏昏沉沉地睡了半天,喉间愈加紧涩发痛,发现这不是靠睡觉可以快速解决的问题,先给裴衔意发了消息,告诉他自己最近需要静心准备考试,暂时不接电话。   随即给英国小哥打了个电话,拜托他帮忙请个医生。   英国小哥听到他虚弱的声音,吓了一跳,不到一个小时,就带着医生杀了过来。   谢知头昏脑涨地去开门,在医生的建议下吃了点药,又躺回床上。   这通高烧虽有征兆,但来得迅猛且猝不及防,谢知苍白的脸颊上泛着不正常的病态潮红,乌黑的额发被汗打湿,嘴唇干燥,浑身高热,病得一塌糊涂,很有东方美人的病弱美。   英国小哥哇哇叫着,礼貌询问能不能拍张照。   谢知提起最后一点力气,气若游丝:“get out。”   随即又睡了过去。   英国小哥不太放心,观察了下他的状态,在他无意识翻身时,发现他怀里抱着件黑色的外衣,宽大得多,看起来不像是他的衣服。   他试图将那件外衣扯出来,越扯谢知抱得愈紧,只好拿着公寓钥匙的备份,先走一步。   隔日来看望谢知,顺便送食物时,英国小哥发现,谢知依旧抱着那件外衣。   他百思不得其解,回去纳闷地和其他人讨论“中国人睡觉抱着外衣是不是什么祖传偏方,可以治病?”   谢知浑然不觉。   他沉溺在光怪陆离的梦境里,梦里他总是在下坠,疲惫的梦境反而更消耗精力与体力,直到将胡乱抓来的那件衣服抱在怀里,下坠的梦里出现一双有力的手拉住他,他的呼吸才渐缓,渐渐睡得踏实。   英国小哥来过几次,不知过了多久,公寓门又被推开。   他半睁开眼,朦胧看到床边站着个高大修长的身影。那人弯下腰来,温热的手指拂过他高热的额头,深黑的眼眸中透露着怜惜。   我在做梦吗?   谢知心想,他紧抱着外衣,与那人对视了会儿,觉得这个梦不错,于是阖上酸涩的眼,想要将梦境延长。   梦里的裴衔意伸手来夺他怀里的衣服,他不愿撒手,裴衔意微微叹着气,弯下腰来,额头抵着他的额头,无奈地笑:“衣服哪有我好抱。”   “乖,松手。”   谢知的睫毛颤了颤,睁开眼,撞进那双沉如夜色的眼眸,紧攥的手指一顿,慢慢松开了手指。   等到英国小哥哼着歌带午饭过来时,床上已经多了个人。   谢知睡得安稳了许多,英俊的东方男人顺着他的背,手指抵在唇边,轻轻嘘了声。   小哥懵懵地瞅他两眼,压低声音惊呼:“啊,你是他手机和电脑桌面上的那个人!”   裴衔意微微一笑,为他对谢知的照顾道了谢,想要下床和他出去说话,沉睡在他怀中的谢知忽然感应到了般,猛然一拽他的衣领,将他狠狠摁回去,不适地低哼了声,趴在他怀里继续睡。   英国小哥:“……”   裴衔意:“……”   英国小哥敏锐地发现,谢知一直抱在怀里的外衣已经挂了起来。   他恍然大悟,夸张地低叫了声:“Romantic!”随即友好地道了再见,放下公寓的备份钥匙,知道自己没必要再过来了。   谢知昏沉了两天,笼罩在意识上的蒙蒙雾气终于散去,在当晚清醒过来。   他做了个很好的梦,睡得筋骨松软,懒散地睁开眼,入目是赤着的一片胸肌,锁骨深陷——看领子边崩坏的纽扣,极有可能是在非主动的情况下被扯开的。   视线向下,是隐约可见沟壑的腹肌。   再稍稍抬眸,是清晰凸起的喉结,线条锋锐的轮廓线,还有张令人一眼难忘的熟悉帅脸。   谢知:“……”   这是梦?   还是他在意识不清的情况下飞回国内把裴衔意给绑来了?   被他注视着的“睡美人”睁开眼,视线一相撞,覆在他脑后的大手揉了揉,舒服得不行。温醇磁性的声音像一口醉人的酒,因为刚醒略微喑哑,听得人耳根发酥:“知知,感觉怎么样了?”   ……   大概是禁欲久了,听个声音都不太把持得住。   谢知凝视了他片刻,伸手在他脸上掐了把,疑惑:“真的?”   裴衔意揉着他哧哧地笑:“当然是真的。怎么,经常梦到我?抱着我的外衣不撒手,谁扯咬谁,小家伙,平时在我面前怎么就没那么黏人……”   话没说完,眼前一暗,唇上撞来个柔软高热的东西。   裴衔意呼吸一沉,还没来得及深入,谢知又迅速放开他,捂着唇,拧紧了眉,含糊不清地喃喃:“没刷牙,没洗澡。”   “不嫌弃你,”裴衔意企图扒开他的手,“香的。”   谢知才不信他的鬼话,手脚并用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从衣柜里找出干净衣服,脚步虚浮地飘向浴室。裴衔意怕他摔了,赶紧跟进去。   谢知背对着他脱衣服:“怎么过来了?”   “你一发短信我就猜到了。”裴衔意话音一顿,语意责备,“知知,出了什么事,你的第一反应不该是隐瞒我,而是告诉我,我会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你身边。不要觉得会打扰我,或者会让我担心。你出了什么事却不说,我才最煎熬。”   谢知脱衣服的动作停顿了片刻,点头:“抱歉,不会有下次了。”   他弯下腰,蝴蝶骨振翅欲飞,腰线又收紧了不少,不用量裴衔意也知道,他瘦了许多。   “什么时候走?”   “等你病好了再说,”裴衔意不满,“好好吃饭,过来时几斤几两,回去时就得是几斤几两。据我目测,阁下现在欠我四斤零三两。”   谢知啼笑皆非,打开花洒,水雾迅速弥漫,充盈整间浴室:“这不是我能控制的。”   他偏过头,脸红红的,转移话题:“比起这个,不想一起洗个澡吗?”   裴衔意解开袖扣,从容地挽起袖子:“当然。”   十分钟后,被真的按着洗了个澡的谢知:“……”   裴衔意帮他吹干头发,看着他吃下药,又带他回到床上继续休息。   公寓里的单人床不大,两个大男人睡在一起,不得不紧挨着。   “以后想我了就告诉我,我可以过来,你也可以过去。”裴衔意的怀抱一如既往的,暖烘烘的,“看你抱着衣服,我心疼坏了。”   谢知:“好。”   沉默片刻,谢知问:“我是不是太脆弱了?”   “没有,”裴衔意弹了弹他的额头,“宝贝,你只是想家了。每个有家的旅人都会想家。我倒是宁愿你再脆弱一点、更依赖我一点。”   谢知冲他浅浅一笑,将他抱得更紧了些,望了眼窗外的夜色,闭上眼。   这大概会是他来到这里后睡得最好的一夜。   但不会是最后一夜。   番外三:演技(酸甜口)   裴衔意走进片场时,刚拍完一幕戏。   谢知接过小D递来的手帕, 拭去额角细密的汗珠, 听到骚动, 掀起眼皮扫了眼, 恰好和不经意望来的裴先生对上视线。   是来给谁探班的吗?   谢知微一颔首, 听到导演忽然喊中场休息,走去角落临时搭的休息棚坐下。   小D乐颠颠地跟过来,给他倒了杯热水,腆着脸道:“裴先生肯定是来看您的。”   谢知:“今晚看看双色球。”   小D:“?”   谢知:“得主肯定是你。”   小D摸了把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委屈:“谢哥,你的冷幽默总是让人吃不消……”   谢知做了“嘘”的手势,闭上眼休憩。   小D不敢打扰他,悄悄转过头。不远处款款笑着和导演搭话的裴衔意望过来, 见谢知脸色疲惫,拧了拧眉。   小D比了个手势——三天没睡了!   裴衔意的脸刷地沉下来。   谢知养成了坐着也能睡着的习惯, 浅浅地眯了会儿, 醒神来剧组还没重新开工。裴衔意和导演不知道哪儿去了,他捏捏眉尖,起身去洗手间,出来时正好见到个年轻人和裴衔意在走廊上。   两人在片场撞上的次数不少, 这场婚姻是半公开的, 在公共场合,装不认识最好。   何况对方身边有人。   谢知脚步不停,礼貌颔首:“借过。”   裴衔意到嘴的话被冷淡的两个字堵回去, 心口一酸,呼吸活像被什么撞了下。他暗暗握紧了手,得体回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转角,才看回面前的人,心情不好,脸色也淡下来:“说完了?年纪轻轻就会走歪路子。从哪来的回哪儿去。”   裴先生来了一趟,剧组的进度就缓了一点。   导演不再像赶驴上磨似的,火急火燎地催人了。据传是因为裴先生的小情儿也在剧组里,见他累着,裴先生不满地冲导演发脾气,一人得道,全剧组鸡犬升天。   不过这些流言谢知丝毫未放在心上。   他要在意的事太多,这些与他无关的事,无须记挂。   再和裴衔意撞见,是两个月后,前院的大门前。   裴衔意刚巧出差回来,谢知从车上下来,转头就看到他。目光一相撞,裴衔意笑笑:“挺巧。”   小D从另一边窜过来,把新剧本递给谢知,嘿嘿笑着把谢知的行李递给裴衔意:“那我就不跟进去了,谢哥我先走啦。”   谢知莫名其妙地瞅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行李递过去,然而裴衔意似乎也觉得很正常,自然而然地拎着行李就走。   谢知愣了下,跟上去,还没开口,裴衔意瞥了眼他手里厚厚的剧本:“刚杀青又接了新剧?”   “嗯。”见他完全没有归还的意思,谢知不好开口,只得将这归纳为裴先生的绅士行为。   两人隔着一米距离,疏离又安全,一同走进别墅前院。   回到客房,谢知将夺回的行李放下,脱下外套,正想去浴室泡个澡,忽然察觉到某些微妙的违和——他这屋的落地窗正对着后院,别墅在两人住进来前许久未曾打理,前院好歹算是自然风光,后院就光秃秃的,荒凉一片。   而此时,视野里却多了株不知何时移栽来的蓝楹树。   他略感错愕,不解地上下打量。   房门被敲了敲,开了门,外面是换上居家服的裴先生。他刚想起这回事似的,垂眸瞅着谢知,解释:“突发奇想让人弄来的,没影响到你这屋的采光吧?”   A市的气候不适合种这种树,真够突发奇想的。   谢知没出声,点点头。   裴衔意貌似感到很抱歉,进屋亲自感受了一下,站在落地窗前,观摩着要死不活的蓝楹树,嘴角弯了弯:“看来到花期时,你这儿是最适合赏花的。”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裴衔意的那句话,再之后,谢知每天都会忍不住望望后院。   就像凭空多了点什么期许。   他想看看,这里到底是不是最适合看花的地方。   谢知这趟回来,是董玟强制的。   他不要命似的工作强度让经纪人很担心他会猝死,撒泼打滚强迫他在家里休息到新剧开机。   董玟是好意,谢知也知道自己太急了点。就像上一个冬天,他为了拍一段戏跳进冰冷的水里,烧了一个周,耽误的事更多。   他沉下心来,翻看刚拿到的全本剧本。   通读一遍,谢知发现,他拿到的这个角色,某些地方出乎意料的……骚气。   剧本里有段勾引剧情,热烈又暧昧的互动,从台词到动作,都羞耻得令人发指。   谢知强忍着不适又看了一遍:“…………”   他稍微需要点时间来平复心情。   晚上吃饭,黄阿姨照例按着谢知的口味做了一桌晚饭。   饭桌上两人的话一向很少,各吃各的。裴衔意看了眼谢知,仿佛一眼看穿了他的心事,忽然放下筷子:“遇到难题了?”   谢知顿了顿,觉得也没什么好掩饰的,坦然点头。   “什么难题?”   裴衔意托着下颔,饶有兴致:“说不定我能帮上忙呢。”   片酬与欠着裴先生的债挂钩。   谢知思量片刻,云淡风轻地将问题说了说。   裴衔意的眉梢微不可查地跳了跳:“勾引?”   “嗯。”   “挑逗?”   “……嗯。”   裴衔意唔了声,修长的十指交叉抵在身前:“你怎么想的?”   谢知沉默:“……”   “想让董玟和制片人、导演编剧交涉,表示你适应不了这段戏,希望删改吗?”   谢知抬起眼,澄澈的眼眸里头一次显出几分紧张与茫然。   裴衔意心里一软,嘴上却未留情,不疾不徐地道:“吻戏、床戏、裸戏,但凡剧本里有,你们就得抛弃一切私人问题,做好自己的工作,这是演员的基本素养之一。想要做好一件事,就不能有一点逃避心理。让董玟去交涉很容易,但是之后呢?再有你难以接受、难以突破的事情,你也都准备避开吗?”   谢知唇角紧抿,片刻,回答:“我懂了。”   他说得对,想要做好一件事,一开始就不能退缩。   裴衔意看上去不是要责备的样子,语气柔和了点:“演戏要靠实战积累经验,如果你放不开,多练练就好了。”   谢知点头。   裴衔意继续道:“自己唱独角戏也没用,刚巧我最近空闲多,陪你练练吧。”   “……”谢知稍一沉默,诧异,“嗯?”   裴衔意眨眨那双多情的桃花眼,露出个无害的笑容:“怎么了?我不可以吗?”   被抢先开了口,谢知只得将拒绝的话咽回肚中,迟疑着点点头。   裴先生常常一时兴起,干些凡人所不能理解之事。   比如向谢知求婚,比如移栽来后院那棵蓝楹树。   想到这些,谢知放下心,将这也理解为一时兴起。   未料裴衔意还挺认真,饭后借过剧本,似模似样地研究起来。   这是个仙侠剧本,谢知演的是个狐妖,那段戏是狐妖引诱小和尚。   ——多么庸俗的剧本啊!   裴先生悠悠地嫌弃着,唇边多了抹惬意的笑,心情不错。   看完那段戏,裴衔意也理解谢知为什么会觉得为难了。   他带着剧本回了屋,联系宋淡,吩咐了两句。   宋淡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熟练地找人解决。   半个小时后,谢知和裴衔意在客厅地毯前正襟危坐。   没料到裴衔意当真会来,谢知眉心微蹙。   裴衔意满脸“随便陪你玩玩不用介怀”,修长的手指捻着份文件,状似心不在焉:“没事,把我当木头人,努力发挥,我会告诉你我的感受。”   谢知颔首,顺便提醒:“裴先生,你的文件拿倒了。”   “……”该紧张的角色反了,裴衔意若无其事地扔开文件,让谢知准备准备,摸出手机,疯狂骚扰宋淡——   【裴先生:啊,紧张】   【裴先生:!!!】   【裴先生:他看我了!】   【宋淡:……】   【宋淡:老板,请不要给我发工作以外的内容,除非你加钱。】   【裴先生:先来个一万的。】   【宋淡:好的,请继续发。】   谢知轻吸了几口气——现在对着认识的人都无法演好,届时面对一个陌生人,不是更难发挥好吗。   他沉下心静下气,慢慢进入角色,做好心理准备,靠向裴衔意。   两人的目光相触,恍惚能从裴衔意的眸中觅到三分温柔。谢知知道自己是看错了,眼睫颤了颤,干脆地扑到他怀里。   说不出的清香盈满嗅觉,仿若吹拂过冰雪的一阵风。   裴衔意心底滚烫,克制着自己没有动作。   “大师,”谢知微凉的鼻尖蹭在他的脖颈上,轻嗅着往上,“你怎么都不看看我?”   那双冷静矜持的眼眸换了颜色,平白添出几分妖冶,手脚在他身上乱蹭着,露出个仿佛天真的笑,徐徐开口,吐息如兰:“这里……不想我吗?”   操。   裴衔意:“停。”   谢知:“?”   裴衔意稳稳地推开谢知,拉开两人的距离,脸色严肃,点评:“太媚了。”   “我演的是狐妖。”谢知拿起剧本,认真地又看了眼,“媚一点不对吗?”   “这是固化思维,”裴衔意不动声色地把文件捡回来,掩饰自己的尴尬情况,“大家总觉得狐狸都是妖媚的,为什么不换个角度呢?勾引和尚这一段,不一定要那么直白,不如半遮半掩的效果……”   平时开会与大学参加辩论会的好处来了,裴先生口才了得,侃侃而谈,从容地就“人们对狐妖的固化思维”讲了小半个小时,终于讲得自己偃旗息鼓,心交力瘁。   场面维持得堪称完美,谢知没有发觉不妥,若有所思地在剧本边标注了一段话,眼神纯净:“再来一次吧。”   裴衔意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一直折腾到接近凌晨,谢知注意到时间,歉意地谢过裴衔意,捧着剧本回屋,走进浴室洗了把脸。   想想今晚裴衔意的耐心指导,他抬起脸,镜子里抿得平直的唇角稍稍弯了一下。   “他是个好人。”   谢知拿起毛巾,擦了擦水淋淋的脸,朝着镜子里的自己道。   练习持续了半个月,裴衔意的表现始终是从容且克制的,偶尔会在中途推开谢知,来一段即兴发挥的演讲。   再在结束后回浴室里待一个小时。   谢知心无旁骛,觉得收获良多,最后那天郑重地表达了自己的感谢。   缺了大半的弯月高悬于天际,洒下的月光格外寒碜。望着面前人好看的脸庞,裴衔意很想揉揉他的脑袋,却生生忍住了。   十二点的魔法过了,偷来的片晌时光流走,多余的亲昵只会让谢知感到不安。   他才是那个不动声色、意图诱惑人的狐狸。   裴衔意假装不在意地点点头,看谢知回了书房,慢慢走远,像是带走了一束光,于是他的周遭又是寂寥的黑暗。   他安静地在原地立了片刻,习惯性地想抽根烟,忆及谢知不喜欢烟味,又忍下来,含了颗薄荷糖。   后院高大的树在地上投下重重影子,经过一段时间的抢救,这株倒霉的树已经不再奄奄一息。   他走进后院,摩挲着粗糙的树皮,懒洋洋地道:“朋友,要坚持到花开啊。”   二楼的书房窗户亮着,裴衔意倚着树,仰头看了眼那边,舌尖抵着那颗清清凉凉的糖,心想:还是我的演技更精湛。   一点、一点也没让你看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后天更   番外四:于涵和梅寒   于涵记事很晚。   五岁前的记忆都是朦朦胧胧的,他的目光辗转于饥寒贫穷的小村子、指甲肮脏的人牙子、破落的村口人家……最后定格在喧闹的戏班子外, 脸上妆容擦了一半, 一边胭脂重抹, 一边清俊干净, 笑眯眯地从师父身后探出头的人身上。   师兄叫梅寒, 取自“梅花香自苦寒来”。他也没爹娘,是师父收的养子,也是戏班子里的大师兄。   唱戏打基础难,一招一式都叫人又痛又苦又难捱。起初那段时间,于涵不愿痛叫出声,每每忍得脸都发白了,汗刷刷地流,叫人怀疑他随时会晕死过去。   看他瘦得一阵风都能吹跑, 师兄觉得心疼,偷偷摸摸从兜里摸出桂花糖, 塞进他嘴里, 嘘了声,让他别被其他人看到。   他尝着口中的甜味,抬起眼细细地看师兄。   梅寒将他背起,小少年一天下来其实也很累, 但于涵轻飘飘的, 几乎没重量。   于涵的腿微微哆嗦着,想要下来,梅寒安慰地拍拍他的腿:“累了就可劲嚎, 师父会心软的。听师父说你叫于涵?可巧,我是大寒,你是小涵,以后我罩你,别怕。”   他沉默着看了会儿小少年也湿透的后背衣衫,最终放轻了呼吸,轻轻趴在他身上。   于涵个子小、年纪小、身体弱,沉默寡言,被其他师兄弟戏称为梅寒的小尾巴,通常梅寒在哪儿,他就在哪儿。   作为大师兄的梅寒天赋一般,小师弟于涵却极有天赋,只是体力不支,总是跟不上师兄们。师父对他期望足,所以下手更狠、管教愈严。   于涵被留下来,汗流浃背地把着架势,双腿战战,手臂酸痛,全身几乎麻木。   他目光空茫,听着外头隐约的叫卖声,也没觉得自己还活着。   直至转个头,他看到梅寒等在角落里,迎着师父的几句骂,嘻嘻笑过,朝他递来鼓励的眼神。   一瞬间身上的痛又浓烈起来,却似又能忍了。   他熬过来时,天上星子点点,寒夜凄彻。   地上积了滩汗水,他几乎要厥过去,撞上师父严厉的眼神,又不服输的站稳。等到师父走了,梅寒立刻冲上来,给他捶腿揉手,埋怨他不会叫痛。   于涵嘴唇干裂,望着他,空白的脑海有了色彩。他缓缓眨了眨眼,鼻头一酸,眼泪忽然就啪嗒啪嗒掉下来:“师兄……痛。”   梅寒嬉笑的表情一收,小心翼翼地摸摸他汗湿的头发,又掏出把桂花糖,递给他,将他背起来,慢慢往回走。   他说:“小涵,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你朝师兄哭一哭,就一直有糖吃了。”   于涵的哭劲缓过来,觉得丢人,听到他的话,又觉得没那么丢人。他默不作声地吃着糖,也往梅寒嘴里塞了一颗。   路很长,要绕好几个弯,身下的人步子很稳。于涵又觉得,路没那么长了。   在戏班子里过了整个夏、整个冬,四季轮转,他越长越大,身下的人背着他的脊背也愈加宽阔有力。   有个夜晚,于涵咬着糖,忽然问:“师兄,背着我,累吗?”   “不累,”梅寒掂了掂他,“你才几两重。”   于涵笑了笑。   梅寒唱得不行,最后没能去当角儿,留下来跟着师父打点戏班子。于涵被师父捧上去,十五岁就红了起来。   但无论他去哪儿唱戏,唱什么戏,梅寒都跟着他。   戏班子里的人捧臭脚,又一个个喊:“梅寒是于涵的尾巴。”   两个人似乎谁都离不得谁。   戏班子因为于涵,着实红火了段时间。   直到后来战事出了变故,敌人打进城来,师父死在乱战里,戏班子一下散了。浑水摸鱼的偷了东西就跑,留下来的就几个人。   梅寒被伤了腿,走不了,于涵为了他留下来,东躲西藏,最后还是被找出来,那些人点名要他唱戏。   于涵没应,被抽了几巴掌。跟在敌人身边的翻译不知是不是良心发现,帮两人说了几句话,两人才没被当场毙了,而是被下了牢。   师兄弟俩生得俊俏好看,在狱中受了百般折磨,好在没过半月,敌军又被打走,走得匆匆,忘了他们这俩无足轻重的角色。   梅寒的腿没得到及时医治,自此有了旧疾,走路有些瘸。   他自尊心强,一直是保护者的角色,遭了此番大劫,虽说被救出来了,却有了轻生意向。   两人回到戏班大院里,人去楼空。梅寒咽着泪,声音颤抖:“小涵啊,你一个人也要好好走……”   于涵死死抱着他不撒手,发狠地威胁:“你敢投井,我就一把火烧了这里,跟着你一起走。”   梅寒说:“师兄背不动你了。”   于涵红着眼眶冷冷瞪视了他一会儿,兀地转身蹲下,一把将他背起。两人在狱中受了不少折磨,于涵本就体弱,刚出狱虚得厉害,不知道哪来的劲儿,硬是咬着牙背起了梅寒。   “你背不动我了,我还背得动你,你背了我十几年,如今换我不成吗?”   他说着说着,看不清前路,眼泪不住地落,带了哭腔,“师兄,别走好不好。”   梅寒沉默了许久,伸手替他擦了擦泪,终究是应了声:“好。”   城里恢复繁华,于涵的大名犹在,又成了炙手可热的名角儿。   梅寒开了家铺子,离戏楼不远,带着个小院子,每天都会过去接于涵。   街边小孩儿不懂事,总是在他走过去时,笑嘻嘻地跑着大喊:“瘸子!”   梅寒起初觉得难堪,后来心境宁和下来,撇开视线,只当没听到。   后来又是一场持续多年的大乱,两人相扶着熬过去。   他们以为熬过来了,一切也就好了。街坊四邻却不知是谁起了头,开始见着他们俩就啐唾沫星子,直叫“恶心”。   俩人似乎又成了过街老鼠,就连于涵唱戏时,下面也会有些人猥琐地问些不好听的话,惹得全场哈哈大笑。   于涵不闻、不问、不看。   他想着,只要梅寒还在,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   但他的命运好似就是那么坎坷。   梅寒得了肝癌。   起初只是流鼻血、偶尔发晕,梅寒瞒着他,去医馆随便抓点药吃,后来有一天,他晕了过去。   于涵手脚发凉,将他送去城里的医院,得知结果时,一道惊雷劈下来,他挺得笔直的脊背、硬了十几年的骨头,几乎就要那样碎了。   梅寒醒来后倒是平静,问:“我是不是只能等死了?”   那时许多人以为肝癌会传染,人人畏癌,于涵却不害怕。他低着眉,给梅寒喂饭,没吭声。   “把我送走吧。”梅寒自顾自地说,“你还年轻,跟着我有什么好?又瘸又病,没本事,万一传染了你……”   于涵手里的碗砰地落了地,隔着一层布,其他人看不到的角落,于涵咬着梅寒的嘴唇,眼神又冷又厉。   梅寒慌忙推他,他放开梅寒,长长地呼了口气:“那就一起死。”   梅寒心惊胆战,问了大夫,确认了好几次肝癌不会传染,才放下心来。   他的状态一天天下去,于涵不再去唱戏,每天陪着他。   因为其他病人的抗议,梅寒被转移到了另一个单独的病房里。于涵拿出了所有的积蓄,只想让梅寒陪着他久一点、再久一点。   病痛将梅寒折磨得不成人样,有时于涵会觉得,他硬要留下梅寒,太过自私冷酷。   梅寒却没有怨言:“我要是眼睛一闭没了,你跟着我走了怎么办。”   他花了很多时间,艰难地看了些书,半熟不熟地给于涵讲道理,要他明白,一个人为另一个人活或为另一个人死都是很可悲的行为。   于涵却只用一句轻飘飘的话就叫他住了嘴:“师兄,你是为什么活着?”   ——他是为了于涵。   最后那段时光,两人都沉下来,没有大喜亦无大悲。   梅寒走的那天,天儿不错,放了晴。他的身体底子在年轻时被耗损了太多,其实没支撑太久,走的时候回光返照,看起来竟又有了年轻时的英俊好看。   于涵将他抱在怀里,明明心里什么也没想了,眼泪却止不住簌簌地落,嘴唇颤抖着,叫他:“师兄……别留下我。我哭一哭,你是不是就……不走了?”   梅寒吃力地擦去他的眼泪,苦涩地道:“跟着我这么多年,没叫你开心几天,倒老是害你难过,我都要走了,还让你哭……”   于涵打断他:“跟着你的这些年,我很开心。”   “是吗?”梅寒露出个笑,“小涵,你这辈子就落了三次泪,师兄都在边上,往后别哭了,啊?不要想不开,好好过,好好活。”   于涵抱紧了他,指甲都在泛白:“那你答应,在下头等着我。”   梅寒又笑了:“好。”   他闭上眼,呼吸渐没了。   于涵抱着他,发了很久的呆,直到那具身体残存的体温也消失了,扭过头,咳出一口血。   他依照约定,好好活了下来,见证了许多梅寒再也看不到的,每月都会烧封信,给地下的梅寒。   漫长、漫长的数十载,他独自扛过风霜雨雪,临到头,居然和梅寒患了同一种病。   于涵想:是师兄来接我了。   病痛没有想象中那么折磨人,生命走到终点时,他和颇有缘分的年轻人道了别,睁开眼,就看到了几十年前的梅寒。   他站在时光的彼岸,揣着一兜小师弟喜欢的桂花糖,招着手,笑容灿若骄阳。   于涵的目光亮起,周遭的一切都在模糊,迅速远去,他的容颜恢复年轻,身体变轻、腾空飞起,一头扑进了梅寒怀里。   “师兄,你来了。”   番外五:互穿(上)   飞机降落前,谢知被搭讪了。   搭讪他的是个亚裔华人, 颇为风度翩翩, 洋洋洒洒说了一堆, 十句话里夹杂了不下三遍的“面善”“眼熟”。   谢知压了压睡得翘起来的头发, 面无表情地“嗯”“哦”。   到最后那人才想起问他的名字。   谢知:“我姓裴。”   对方:“你的姓氏和你的声音一样好听……”   “冠的夫姓。”   “……”   世界清静了。   秋色席卷了A市, 将枫林染红,秋桂点香。   下飞机时,外面恰好飘下细如发丝的小雨,机场熙熙攘攘,嘈杂一片。   两天前,谢知在Reddy的帮助下顺利提前毕业,没有辜负一年来花的所有精力和心血。   因为不确定能不能成功,谢知没有提前通知裴衔意。   所以裴衔意得知这个消息时, 已经定了出差三天的行程,幽怨地在电话里埋怨了好一会儿。   来接机的是黎葭。   三年时光, 依旧没有在黎葭的脸上留下痕迹, 只让他看起来成熟稳重了不少。前年黎葭斩获金龙奖最佳男主,以硬实力说话,身价更高一层,虽然不如宗溟那般成为神话传奇, 但已经彻底脱胎换骨, 升华到了另一个阶层。   不过黎葭出行倒和以前一样大胆,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他只戴着个口罩, 撑着伞等在外面。   注意到谢知,黎葭动如脱兔,嗷地一下扑过来:“谢小知!!!欢迎回来!!!”   ——还是和以前一样。   谢知被撞得趔趄了下,回抱着拍了拍他的背,露出淡淡笑意。   黎葭乐得不行,上了车,逮着谢知上看下看。   “瘦了,”他摸摸下巴,啧啧摇头,“哎呀呀,姓裴的要心疼死了。”   谢知接过他递来的热咖啡,扬了扬眉:“确定要消遣我吗?”   去年黎葭和宗溟正式宣布在一起,筹备今年结婚,黎葭同志俨然成了个夫管严,摸摸鼻子:“嗨,干嘛要提他们,来来我给你说点好玩的事。”   天色微黯,街边已经亮起盏盏路灯,在缠丝般的细雨里,灯光朦朦胧胧,一路延伸至望不到边的天尽头。   接机的车没有停留在任何一个餐厅前,直接抵达了章禾区。   谢知有些发困,揉揉眉心:“不是说要请客?”   “坐了那么久飞机,你先好好休息,”黎葭下车帮他提着行李,贼兮兮地瞥他,“姓裴的明天回来,你们俩先小别胜新婚一下,我和宗溟明晚带几瓶酒过来蹭饭。”   谢知:“……”   进了前院,黎葭又塞给谢知一块玉符:“给,万灵符,保平安顺事业利爱情护婚姻的。”   “我家里的是个党员。”谢知说,“你什么时候还信这个了?”   “前头不是差点出车祸吗,宗溟傻兮兮的拉着我去拜的,仗着人家大师是他影迷,求了一堆开光的符,”黎葭挠挠头,状似苦恼地叹口气,“我都不好意思说我认识他,还能离咋地。”   将谢知家门口,黎葭挥挥手作别。   淅淅沥沥的小雨已经停了,谢知目送他上车离开,提着行李走在前院的小路上,环视一圈,没什么变化。   走到门前,他才发觉门上粘着张便签,龙飞凤舞的“欢迎回家”四个大字跃然入目。   谢知眼底掠过笑意,收起便签。   离开许久,家里依旧没有什么变化。大概是因为裴衔意一直住在这里,沾染了他的气息,别墅气氛格外温暖。   长途飞行的疲惫涌出来,谢知匆匆洗了个澡,给裴衔意发了到家的消息,上床睡觉。   事实上他已经连续好几个晚上没有睡过觉了。   朦朦胧胧睡到半夜,忽然来了个鬼压床。   谢知被代表着掠夺的强势窒息的吻逼醒,模模糊糊睁开眼,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唔了声:“你……”   话没说完,又被迫咽了回去。   身上的人呼吸沉沉,一副要将他拆吞入腹的架势。   谢知困得脑子里犯迷糊,手在他背上一下一下轻抚着,坚持着把话说完:“……不是明天才回来?”   裴衔意放开他,灼热的吐息近在咫尺:“想你了。”   谢知将头贴近他的心脏,听到衬衫之下砰砰急促的心跳,轻轻嗯了声:“我也是。”   裴衔意拧开小夜灯,掰起他的脸仔细看。这一年谢知忙于学业,几乎没回过国,两人见面的时间大幅缩减,上一次见面已经是两个多月前的事了。   据宋助理的不完全统计,裴先生平均三天揪掉一朵花,内容是“他爱我”和“他不爱我”。   谢知的容色疲倦,他有点起床气,被从沉睡中唤醒,倒是没发脾气,顺从着抬起头,在裴衔意看着自己时,也打量着面前的男人。   “真好看。”许久,裴衔意温柔地说了一声,在他唇边印下一个吻。   “谢谢,你也很帅。”谢知礼貌回复,看他坐起身脱下外套,打了个呵欠,强撑精神,“不做吗?”   “你多久没睡了?三天?四天?还是一周?”裴衔意捏捏他的脸,上床将他搂进怀里,“宝宝,别勾引我,在你快睡着时把你弄晕,和在你清醒时把你弄晕是不一样的。我比较喜欢后面那种。”   “……”床下裴先生有多衣冠楚楚,床上就有多衣冠禽兽,谢知睇他一眼,将脑袋抵在他颈窝,呼吸浅浅,“陪我睡会儿。”   顿了顿,“醒来怎么样都随你。”   裴衔意紧急加班,赶了最后一班航班回来,也困得不行,下颔抵着谢知的发顶蹭了蹭,转头看到床头柜上的玉符,拿起来看了眼:“这是什么?”   谢知快睡着了:“封建迷信的产物。”   裴衔意嘀咕了声,没怎么在意,将玉符一扔,拥着谢知,安心地阖上眼。   两人都消耗了太多精神,养精蓄锐的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九点,谢知在手机的震动声里醒来。   他半睁开眼,手还没伸出去,先发现了不对。   怀里有一具……不属于裴衔意体型的,清瘦温热的躯体。   屋内的厚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一丝光线也没透出,昏暗模糊。他陡然清醒过来,将那人一推——看到了自己的脸。   没有比这更惊悚的事了。   谢知的表情凝固了。   随即他看到自己的睫毛颤了颤,沉睡中的躯体苏醒过来,睁开眼,露出个绝对不属于他的笑容:“宝贝儿,醒了?”   谢知:“……”   裴衔意:“……我的声音?”   谢知:“感觉到什么不对了吗。”   裴衔意:“……”   “……………………”   一阵死寂的沉默后,谢知轻轻吸了口气:“衔意?”   裴衔意坐起来,看看面前的“自己”,又低头看看不属于自己的、带着点薄茧的手:“……宝宝,我们在做梦吗?”   三分钟后,两人站在了穿衣镜前。   谢知茫然地看看不属于自己的、却无比熟悉的这张脸,怀疑自己还没清醒。   裴衔意贴近了镜子仔细看了会儿,心花怒放:“宝宝,你真好看。”   谢知心平气和:“不要用我的身体做奇怪的事。”   镜子里映出来的俩人气质完全倒了个个儿——风度翩翩的裴先生如今满面寒霜,满身“你欠我一千万”的砍人气势,而清冷淡漠的谢知眉宇间却含着笑。   ……出奇的没太大的违和感。   谢知拧着眉:“找医生?”   “医生大概解决不了这种问题,”裴衔意转回眸,看着满脸不耐的自己的脸,憋不住地笑,“其实我昨晚做了个梦。”   谢知:“嗯?”   “梦到那块玉符,问我有什么愿望,”裴衔意轻咳一声,“……我说想更了解你的身体。”   谢知:“……”   “所以大概……是那块玉符搞的鬼?”裴衔意不太确定,“宝贝,这是谁送你的东西?”   谢知:“天线宝宝。”   两人回到床边,搜寻那块玉符。   然而昨晚裴衔意随手一丢,不知道丢哪儿去了,将床头柜附近翻了个底朝天也没翻出来。   谢知由衷地感到精神疲倦。   裴衔意忽然皱了皱眉,摸了摸胃部的方向,“知知,你饿了。”手指一顿,他忽然点亮灵感,自己圈了圈腰围,眯起眼:“知知,某个人似乎骗了我,回来前向我保证有好好吃饭,体重比离开前还要重一斤。”   “比起这个,”谢知察觉到现在这具身体上的些微不适,一颗颗解开纽扣,看了眼左臂上的绑带,“裴先生,你是不是有义务解释一下这个?”   裴衔意:“……”   谢知:“……”   两人大眼瞪小眼,发觉彼此都有账要算。   但显然,带着点调情意味的账不适合现在这种情况算。   怕把谢知的身体饿坏了,裴衔意先下楼找吃的。   谢知想了想,带着平板也跟下去,做了简易的早餐,边吃边上网查类似的案例。   裴衔意幽幽道:“开心了一下又难过起来了。”   谢知百忙中抽空投去安慰且疑惑的眼神。   裴衔意也将平板带下来,编辑着发给宋淡的工作邮件,闷闷不乐,委屈到想哭:“今天本来可以很美好。”   谢知:“…………”   谢知思考片刻,安慰地拍了拍自己的背:“……宝,别用我的脸做出这种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一章写不完,大概会在两三章内写完   otz赶个榜单,一万五,番外暂时完不了   番外五:互穿(中)   找了一圈,谢知只搜到满屏幕“灵魂互穿”的网络小说。   裴衔意发完工作邮件, 认真打量敲字的这双手——干净、白皙, 竹骨般修长, 漂亮又有力。   瞄了眼坐在旁边面无表情的“自己”, 他嘴角一弯, 缓过那阵震撼惊讶的感觉,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开心。   “我去下洗手间。”裴衔意揣着点小心思,轻快地走到洗手间,学着谢知的表情,瘫着脸对着镜子。   然后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下脸。   啊……   软乎乎的谢小知!   可爱!   裴先生心都给戳软了,眼前一亮,笑着对着镜子戳着脸, 深情凝望片刻,用谢知的声音说:“裴先生, 我最最最最爱你。”   嗨呀。   好玩。   谢知不善言辞, 平时可是很难听到谢知说句好听的。   裴衔意玩了会儿,洗手间的门被敲了敲。   占着裴某人更为高大体型的谢知居高临下看着犯傻的“自己”,轻轻吸了口气:“你在干什么?”   裴衔意后背一僵,咳了声:“宝宝, 你听我解释……”   谢知啼笑皆非:“想听我说那些, 平时告诉我就好。”顿了顿,他摸摸耳垂,发现裴先生的耳垂过于敏感, 稍一感到羞涩就会耳热发红,“我会尽力的。”   裴衔意心里酥酥麻麻,又看了眼镜子里温柔望着自己的“谢知”的双眼,沉沉叹气:“好想亲你,但是觉得亲上去我就是变态了。”   谢知建议:“你可以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亲一下镜子。”   “不了,我会吃镜子的醋。”   迟到的早餐吃到十点半,两人都冷静下来。   抛却不方便的地方,其实这样还蛮有意思。   裴衔意比谢知高了半个头,视野更宽阔。他坚持着良好的生活习惯,每天早晨六点起来晨练,腹肌分明,块块紧实。   谢知摸摸腹部,看了眼自己。   原来从裴衔意的视角来看,他是这样的。   裴衔意被他瞄了一眼,眼皮一跳:“知知,你不适合锻炼成我这样,不要生出奇怪的想法。”   谢知:“哦。”   裴衔意:“……”   事态其实并不轻松。   休完今天的假,裴衔意明天就得回去上班,而且今晚就有个视频会议,会议前没有恢复的话,就只能谢知顶上了。   谢知对裴衔意公司的事务并不熟悉,思忖了下,摸出手机,给疑似罪魁祸首的天线宝宝打电话。   电话响了十几声,那边才接通。窸窸窣窣的被子摩擦声和黎葭迷迷糊糊的声音一起响起,犹带着懒散的睡意:“早上好啊谢小知?唔……这么早打电话给我干嘛……哇你们那么久没见面了,我还以为今晚都不一定能见到你了,姓裴的那么不行吗?”   谢知:“……”   裴衔意挑挑眉:“我行不行他知道就好。”   “你行啥?”黎葭一个激灵,稍微清醒了点,“什么?我对姓裴的定位失误吗?原来你家是你在上头吗?操,谢小知你太可以了,我也想!”   那边隐约响起宗溟带笑的低低询问声,谢知瞥了眼想继续开口证明自己的裴衔意,及时截断:“嘘。”   黎葭不满了:“别以为小声我就听不见啊,姓裴的你敢嘘谢小知?宗溟!咬他!”   宗溟意图抢走他的手机:“我只想咬你。”   “去你的老流氓,”黎葭张牙舞爪,生怕三年异地裴衔意变心欺负谢知,“儿啊你等着,我过会儿就来!”   裴衔意脸色一沉:“不准管我的爸爸叫儿子!”   黎葭:“啥?谢小知你说啥?什么爸爸?”   宗溟的耐心即将耗尽:“葭葭,这么想当爸爸可以自己生一个。”   隔着个电话的现场相当混乱。   谢知:“…………”   他指尖一顿,果断挂掉电话。   嘟的一声,世界清静。   明明睡饱了,谢知却感觉更累了:“好像回到了你叫我爸爸的那天。”   “……说好了不再提那件事了。”   电话里不好解释,谢知给黎葭发了短信,等待他过来的这段时间,又和裴衔意一起回卧室里找那块玉符。   三分之一巴掌大小的玉符,和卧室的主色调也格格不入,偏偏就像是人间蒸发了,遍寻不见。   谢知略感头疼:“距离你的视频会议还有不到十小时。”   裴衔意安抚地拍了拍……自己的背:“你只需要坐在那里,点头抑或摇头就行。”   谢知低头瞅着自己,喃喃:“这可真是太糟糕了。”   一个半小时后,黎葭和宗溟带着两瓶酒,敲开了门。   黎葭看起来还没睡醒,打了个呵欠:“什么急事让我过来?”   宗溟率先发现沙发对面的俩人看起来不对劲,扬扬眉,却没开口。   谢知:“发生了点奇怪的事。”   黎葭瞄他一眼:“你看起来是挺奇怪的,学谢小知板着脸干嘛……谢小知你干嘛笑得那么像他?”   谢知的语气无波无澜:“因为我是谢知,他是裴先生。”   黎葭:“……”   黎葭:“???”   “如你所见。”   裴衔意大致将梦里的事说了说,耸了耸肩,“一觉醒来就这样了。”   黎葭沉默了会儿。   然后猛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来来!谢小知!!赶紧用这家伙的身体跳个踢踏舞,我要录视频传上网哈哈哈哈哈!”   裴衔意微笑:“我也可以录个向我深情告白的视频发上去。”   谢知:“……”   宗溟:“……”   “好了,言归正传。”黎葭若无其事地恢复常态,“说不准真是那块玉符的锅,我也搞不清楚,打个电话问问那位大师吧。”   裴衔意意外:“大师还用手机?”   黎葭看了他一眼:“大师还用电脑办公呢……操,别用这张脸跟我说话,也别做其他表情成吗……喂?”   电话打通,黎葭按耐住脾气客套了两句,委婉地问起那块玉符的作用。   大师悠悠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那块玉符啊,又叫‘心愿符’,能实现施主的心愿。不过世上当然没那么好的事,效果至多可以维持三天。”   黎葭三观炸裂,拜服地挂了电话:“你们俩……大概要维持这种状态三天了。”   转头瞅见宗溟若有所思的模样,他疑惑地戳戳他:“干嘛这样看我?”   宗溟低下头,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句话。   黎葭的耳根腾地红到透,瞪他一眼,骂了声老流氓,推开他,强装镇定。   裴衔意点了点太阳穴,意外地看了眼谢知。   谢知的听觉很好。   ……所以听见了宗溟那句话。   谢知:“?”   裴衔意倾身凑过来,咬着他的耳朵小小声:“宗溟说,‘葭葭,再去求道符吧,我想让你怀上我的孩子’。”他含着笑,用气音说,“知知,我也想。”   谢知礼貌地弹开他,摸了摸滚烫的耳根,不想跟他说话。   发生了这种奇怪的事情,显然庆祝欢迎宴是不能如期举行了。   黎葭和宗溟没坐太久,起身告辞。   好歹知道了时效,谢知和裴衔意很从容地接受了互换身体的事实,坐下来开始算账。   谢知小心地碰了碰左臂上的绑带,痛感已经很微弱,心里松了松:“怎么回事?”   “意外,”裴衔意放弃抵抗,老老实实地举手投降,“商场上仇人多,失败的对手恶向胆边生,找人对我下手,一对四,受了点轻伤,拆了绑带就能看到,没骗你。半个月前的事了,差不多要好了。”   谢知抿了抿唇,没吭声,神色微冷:“三年前我生病那次你说过的话都忘了?”   看得出是生气了。   裴衔意诚心认错:“我一时糊涂,猪油蒙心,脑子不清醒。宝宝原谅我吧,不生气好不好?我也保证不会有下次。”   看着自己的脸做出这种表情,谢知绷了会儿,嘴角没忍住松动了:“没生气。等恢复了再说一遍。”   “手抄一百遍也行。”   晚上的视频会议裴衔意是没法亲身上阵了,谢知想了想,为保不会出意外,拎着裴衔意回了书房,翻出资料和文件,让他和自己讲了讲晚上会议的内容。   裴衔意笑了笑,也没再说什么“你只需要点头抑或摇头”的话。谢知想了解,他就挽起袖子,深入浅出,用最简单易懂的方式,耐心细致地说了一遍。   谢知仔细听完,又拿起文件看。裴衔意道:“不知道做出什么表情的话,板着脸就好,我就坐在你旁边,不入镜头,随时提醒你该怎么做。”   谢知头一次接触这类工作,庞杂的数据和信息挤在脑海里,海水般翻涌,要迅速整理好这些数据并做出正确决策显然并不轻松。   他静坐片刻,没有不懂装懂,诚实地道:“很复杂。”   裴衔意笑着眨眨眼。   “辛苦了。”   “看着复杂,其实也就那样,习惯了就好。”裴衔意松了松筋骨,扯松领口,靠在转椅上笑着道,“这位认真完成工作的裴先生,愿意陪可怜的小知知看会儿电影吗?”   谢知好笑:“什么是‘可怜的小知知’?”   裴衔意:“那换个说法,这位裴先生,需不需要可爱小知知提供按摩服务?”   “你好像玩得很开心。”   谢知垂眸看着自己笑意盈盈的脸,揣摩裴衔意是不是喜欢自己这样笑。   他的心软下来,琢磨着以后也要多笑笑。   裴衔意:“我现在迫不及待地想去洗个澡了。”   谢知的心刷地硬了,极度警惕:“不要用我的身体做奇怪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结束互穿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