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美丽少年 / My Fair Youth 作者:罗开 关于一个家族企业中的浪荡子 第一章 股东会议 1 莱昂?格林纳瓦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景象是一双鞋子,在他面前半米不到的地方。一双漂亮的、看起来气势汹汹的鞋子,黑色和金色交织的带子一路交缠,边沿包裹着闪光的鳞片,像某种危险的爬行动物……鞋头和鞋跟都像锥子一样又细又尖,似乎下一秒就可以在木板上干净利落地凿出一个洞。 他的视线突然有点儿模糊,好像有什么液体流到了眼睛里。莱昂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顿时感到脑袋里一阵剧烈的牵痛;伴随着这个举动,一股冷冰冰的东西从头顶流了下来,又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 等等,为什么会在地板上? 他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这回的视野清楚了一些:他发现自己四肢着地趴在地板上,面前是一大滩水,脸颊和头颈里都有什么东西在直往下淌, 顺着头发梢儿滴零滴落。 “克里斯蒂娜。”他低声嘟哝。 那双闪闪发光的鞋子向他挪近了两步。紧接着,又有一大片冰凉潮湿的玩意儿落在他脑袋上——莱昂倒抽了一口气,浑身哆嗦着,想要躲开那道水柱,可手脚一时全然不听使唤,仿佛第一天刚刚变成了甲虫的格里高利一样翻不过身,只会得在地板上团团乱转。 “我说,蒂娜,亲爱的堂姐,你就不能用更好一点的方式叫我起床么?”莱昂好容易找回了呼吸和对手脚的控制,勉强在地板上坐了起来,把一只手放到了额头上——他得承认从窗子里透进来的阳光令他的眼睛和脑袋都相当痛苦。 “我能。”克里斯蒂娜说。“但我压根儿不认为你值得更好的方式。” 她叉着腰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她穿着雪白的丝绸小外套,一条金色的腰带——和鞋子的颜色相得益彰——益发衬托出底下修长飘逸的裤装,看起来好像刚从哪本时装杂志的封面上走下来,艳丽夺目,一切细节都美妙动人:只除了她手里拿着一个五升装的塑料滤水壶这件事以外。 莱昂胡乱捋了一把头发上的水,感到身上阵阵发冷,他低头向自己身上看去,终于发现了原因所在:他没穿衣服,光溜溜地坐在地板上。 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床上:那张两米宽的床垫上凌乱不堪地堆着三四个枕头,几个不同形状的抱枕,一团皱巴巴的彩色开士米薄毯和一条羽绒被——一大半耷拉到了地板上。莱昂情不自禁地伸手把那条被子拉起来,又往床底下溜了一眼。 谢天谢地,没有任何人在床上……或者床下。 他松了口气,感到脑袋里兀自昏昏沉沉,有一根线——或者许多根线——绞住了那里面的神经和血管,动一动就勒得生痛,说什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处在目前这个位置上,以及克里斯蒂娜为什么会一大早(好吧,也许并不是很早)站在他的公寓里。 他求救也似地看向克里斯蒂娜。 “如果你是在找你昨晚的艳遇对象的话,看看这个会比较有效率。”她啪地把一卷纸丢在他面前。 莱昂向前爬了两步,忍住脑袋里的又一阵牵痛,凑过去看那份花花绿绿的报纸。摊开的那页上,一张巨幅照片占据了版面的一半:虽然光线一塌糊涂,还是能看得出是在一间迪厅或者夜总会那种地方(廉价的红绿氖光灯,他想),一个二十来岁的褐发男人,身上空无一物,只脖子上系了一条花哨的萨尔瓦多·菲拉格慕 丝绸细领带,一手拿着红酒瓶,而另一只手正搂过了旁边一个满头金色鬈发的人(背对观众,看不出是男是女)接吻。 莱昂说:“说实在的,我觉得我比他好看一些……”他抬头看了一眼克里斯蒂娜,努力露出他最讨人喜欢的笑容:“这张照片看起来不是很像我,不是吗?我们完全可以否认说……” “但愿弗洛雷也这么认为。”克里斯蒂娜冷冰冰地说。“但我不认为他会认不出你——特别是当他看到他送给你的圣诞礼物有幸成为了你身上唯一留存的布料之后。” “我明明有穿着裤子。”莱昂忿懑地抗议。“他们拍的这个角度看起来我好像全/裸着的一样。这些该死的小报记者一点新闻操守也没有……” “他们做的不是新闻,是丑闻。”克里斯蒂娜说。“而你就是提供他们养料的人。告诉我,到底是什么鬼上了你的身,你要做出这种事来?”她用一只涂着金色蔻丹的指甲大力戳着照片上那两个凑在一处的脑袋。 莱昂努力地在脑海中回想那几个断片似的画面。 “那只是开个玩笑。那个小鬼,”他喃喃地说,脑中浮现出那张秀丽的、害羞拘谨的男孩的脸。“他说他从来没去过大学生俱乐部,也没去过酒吧间,怎么可能……真是个可笑的、可怜的小书呆子……” 克里斯蒂娜脸上的表情阻止住了他下面的话。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莱昂感到紧张起来,吞了口唾沫。 “上帝,我不会真的上了他吧?” 克里斯蒂娜用她最轻蔑和鄙视的眼光瞟着他。 “他还差几个月才满十八岁。”她口气冷淡地宣布。“如果你真的上了他的话,现在你就该在警察局里了。” 莱昂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也不记得有那回事。”他心虚地加了一句。 “你得庆幸这张照片没拍到他的正脸。否则我们的麻烦就不只是禁制令这么简单了。” 莱昂愣愣地看着她:“禁制令?” “老天,你忘记了他是谁吗?”克里斯蒂娜嚷了起来。“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你从品酒会里偷偷带走的人是沃夫贝格公爵!” 莱昂感到脑袋里的那些线又抽紧了起来,一牵一牵地疼。“沃夫贝格公爵……”他有气无力地嘟哝。“他好像的确是那么说来着……可我以为那是个绰号,怎么可能有人叫那种名字,灰狼公爵 !听起来好像滑稽嘉年华一样,或者像我们家里农收庆典上的洋葱国王和苹果公主……” 克里斯蒂娜的表情看起来很像是要用她那双鞋跟(或者鞋尖)在莱昂胸膛上开出一个洞来。 “他是比利时国王的表侄!” 莱昂又吞了口唾沫。“我不知道……”他可怜巴巴地说。 “——那个,比利时现在还有国王吗?” 克里斯蒂娜从他面前走了开去,在屋子里快步逡巡——她那气势令莱昂顿时起了恐慌,以为她打算找根火柴把他这里点着了。在哒哒的脚步声里他听见她在低声自语:“我不能容许自己进入到这么低等的谈话里去。”一件衬衫飞了过来,不偏不倚地罩住他的脑袋。 “穿上衣服。”她命令道。 莱昂乖乖地拉开衬衫往自己身上扣。 “我只是亲了他一下。真的,我不记得有做过别的……” “你带他去了‘老麻雀’那种地方,然后脱光了衣服搂着他跳舞,当着一百五十个人的面——亲了他。”克里斯蒂娜说。“而且要不是柯特及时赶到,就差那么一点点,你就要把一条卷叶子烟塞到他嘴里去了。”她把一条内裤劈面丢了过来。 “哦柯特……老好柯特。”莱昂用力揉搓着自己的额头。“我希望他有把我抓住了送回来……” “他有抓住你。而你马上吐了他一身。柯特、安德烈和我三个人合力才把你这个疯子运回公寓。我恐怕这回连公司的车都得送去清洗。” “……哦。” “莱昂,虽然你一向没什么底线,可是向未成年人塞大麻烟……你是彻底精神错乱吗?”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做……他是荷兰人,那地方大麻不是都合法么? “比利时人!” “……好吧,比利时。”他费力地把内裤往腿上套。“那只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他家里里管得太严了对他没好处,年轻男孩子需要一点点放纵,以松弛荷尔蒙的压力。” “我看你自从十六岁起就一直在放纵,令我怀疑你的身体里有一个荷尔蒙的废弃场,源源不断地产生废料,污染环境。”克里斯蒂娜说。她锐利地盯视着他:“你在昨天的品酒会开始的时候就嗑高了,不是吗?” “只有一点点高,两块……五块烤饼干而已。”莱昂无可奈何地承认。“我忘记了六点钟有品酒会这个安排,直到备忘录闹钟响起来……但那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克里斯蒂娜瞪着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房间一角里忽然有个声音滴滴地叫了起来。 莱昂循声而去,在一个枕头下面找到了他的手机。屏幕上一闪一闪的蓝光里,他看清了上面的字,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 “股东会会议!天,蒂娜,现在是几点?” “时间在你的手机上有显示。”克里斯蒂娜冷酷地说。“会议十点钟开始。你还有十五分钟时间,正好够你一路小跑着去公司。” 莱昂抱住了自己的头。“这不可能!”他呜咽着说。“蒂娜,最最亲爱的,你知道这不行,我不行——在这个时节点儿上我没法儿到我老哥面前去。弗洛雷这会儿一定刚刚看过了安德烈递上的早晨简报,然后等我走到公司,走进那个会议室,正好赶上他酝酿的怒气达到了极点:嘭!他会徒手把我拆碎,就像那个什么飓风把日本的那些纸板房子都拆成了碎片那样。” 克里斯蒂娜不为所动地看着他。 “但是你必须去参加那个会议……” “叫柯特去参加!”莱昂叫了出来,仿佛溺水的人攀住了救生圈。“他有我签的授权书:无限期的,全权的,免除了自我交易限制和利益冲突的那种。柯特一直都代表我——我都不记得上次参加股东会会议是在什么时候,而柯特什么都知道……无论从那个角度来说他都比我更合适去开会。” “柯特不会参加今天的会议。”克里斯蒂娜说。“今天的议程里有家族私人事务。你在议程上签了字保证一定会亲自出席。” 莱昂愣愣地看着她。“什么议程?” “看在上帝的份上,莱昂,上个月弗洛雷递给你议程的时候我也在场!我看着你签的字!” “……好吧。”莱昂说。他脸上茫然的表情表明,他对此根本一无所知——抑或是在红酒、金发男孩、卷叶子烟和烤饼干之间忘了个精光。克里斯蒂娜开始在她的脑海里想象打地鼠的游戏——每一个地鼠都长着莱昂的头。在狠狠地打下去七八个地鼠之后,她深深吸了口气。 “我是不是还得先去洗个澡?”莱昂眨巴着他那双浅褐色的眼睛问道,看起来一副全然无辜的样子。 “现在来不及了。你给我把裤子穿上,我去给你拿文件夹。”克里斯蒂娜简断干脆地说。“而且你忘记了么?昨天夜里你就已经洗过了澡。” “哦?” “我和安德烈他们把你弄回到这里的时候,你已经基本上听不懂人话了:兴高采烈,像个白痴一样,还唱着狮子王里的歌。所以只能够把你搁在浴缸里,拿冷水龙头给你好好浇了一顿。”她两手插在腰上,胜利地看着他。“——我的主意。” 莱昂有点明白了过来。“……所以我今天早上才这么一丝/不挂地醒来?” “当然了。你难道还指望我给一个一米八的智障小孩穿睡衣?” “当然不。”莱昂夸张地举起双手。“感谢您,我的玛丽?波平斯阿姨 !” 2 莱昂走进会议室的时候,弗洛雷·格林纳瓦正在和克瑞曼——他们的大伯理夏的律师和代理人——低声说着什么。因此莱昂得以尽量不引人注意地溜到最靠近后面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他打量四周,发现差不多所有人——或者说,本地主要律师行的代表——都到齐了:老方利,“方利和合伙人”的主事,霍斯特叔叔的律师;红发丹妮,“韦斯特博士事务所”,同母异父的姐姐索菲娅的律师;费舍和拉马尔,“勒夫、巴克曼和拉马尔事务所”,艾尔玛姑婆的律师(她总是同时雇两个律师);斯派克,梅兰妮和范尼两姐妹的监护人和律师……所有的人都穿着一丝不苟的西装外套,打着领带。 莱昂低头看了看自己皱巴巴的衬衫,和底下那条打满铜钉、破洞里露出了膝盖的牛仔裤(腰胯上还有个他某天心血来潮用CD记号笔画上的死亡圣器图案),感到脑袋里那种隐隐的牵痛又回来了。 “完全看不出这哪里需要我亲自出席。”他暗自低语。“明明他们大家都叫了律师代劳。啊,见鬼,过会儿他们在这里开起法学院同窗会来,说着那些鬼晓得什么意思的行话,我该怎么办?我需要柯特。——他为什么就不能代表我参加这个股东会议?” 他抬起眼光,看向坐在主座上的弗洛雷·格林纳瓦。 弗洛雷·格林纳瓦今年四十岁,比他的异母兄弟莱昂大了十五岁有余。对于莱昂而言,弗洛雷代表着神圣的三位一体:父亲、兄长和教父。毕竟他的父母在他出生没多久就相继去世,自打莱昂有记忆的时候起,弗洛雷就几乎是唯一的权威存在。他是一家之主,三个孩子(算上莱昂是四个)的父亲,执掌着整个若谢罗-格林纳瓦家族的联合公司集团,身兼最大股东和实际经营管理人。除了他的妻子,安娜贝拉·若谢罗-格林纳瓦,莱昂想不出任何人有成功挑战过他的权威。 弗洛雷从前拥有一头闪亮的金发,近年来渐渐褪去了光华,变成一种接近稻草的淡黄色;只有那双蓝眼睛,始终是像夏日最最晴朗的天空那么蔚蓝无瑕。他是个相貌堂堂的绅士,无论穿起西装或者工装裤来都像模像样,显得既正派、又体面,值得人完全信赖,和莱昂这种又漂亮又不正经的做派简直有天壤之别:后者即使穿起了正装,看上去也总像是随时可以去哪个剧场里客串一个唐璜或者卡萨诺瓦。在头一次见到他们两兄弟的人那里,这种强烈的反差总能引起一番啧啧赞叹。 “这很正常,”莱昂通常这么向人解释。“毕竟我们俩只共一个老爹。弗洛雷具有如假包换的施瓦本 工匠精神,而我却有一半的意大利血统。” 莱昂自己生着浅褐色的漂亮鬈发和同样颜色的眼睛,眉睫深浓,像乔尔乔尼 笔下的威尼斯少年一样俊俏。无论是在阳光或者灯光底下,那双眼睛看起来总是温暖又迷人,仿佛切割得闪闪发亮的风信子石,筛入了丝丝缕缕的黄金;笑起来的时候,简直能把整个世界都融化在他的眼角。他依靠这种不同寻常的装备,自十六七岁起就所向披靡,令不计其数的男人和女人为他坠入情网——当然反过来说也一样。事实上,莱昂每一次与人坠入情网的速度,同他失恋(或者移情别恋)的速度也都不相上下。 “我实在不明白,”有一次弗洛雷向他迷人的意大利妻子——同时也是莱昂的同母异父姐姐——安娜贝拉·若谢罗-格林纳瓦说道,“莱昂这样的品性到底从何而来?我们的家族里从来都是一些正派本分的生意人、工匠和农民,而你和你的母亲都是我见过的最虔诚的天主教徒,和最最温柔贤良的女人。” “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我的舅父乔瓦尼。”安娜贝拉偏着头向他浅浅一笑,嘴角现出可爱的笑涡。“据说他拥有的情人在数量上超过了卡萨诺瓦,而在质量上足可以和阿波罗媲美。若谢罗家族所有放/荡不羁的血都流到男人身上去了。——我猜想一定是通过Y染色体传播的基因缺陷。” 安娜贝拉这会儿想必还在米兰。莱昂沮丧地想。所以如果待会儿弗洛雷朝我发起火来,没人能救得了我。啊,为什么柯特不在这里?弗洛雷喜欢柯特,柯特说的话弗洛雷多少都会听的。 ……我昨晚吐了他一身。真糟糕,柯特是那么爱干净的人。 前方传来一声轻轻的响动,打断了他的思路。一个人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露西亚姨妈!”莱昂站起来(用力过猛,脑袋里又痛了一下),在桌子上俯过身去,在棕发老妇人的两颊上各亲了一下。露西亚姨妈以若谢罗家族女性特有的庄重和优雅的态度接受了他的致意。 “我以为你和安娜贝拉都在米兰……” “小安在米兰,而我前天在纽伦堡看展。因此顺便过来开会。”她用那双沉静的褐色眼睛看着他。“我说莱昂,你到底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难道这个家的所有人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看欧洲花边新闻集锦小报吗?莱昂恼火地想。 “我很抱歉,姨妈。”他垂头丧气地说。 “你是应该感到抱歉的——但不是对我。”露西亚说。 “你二十五岁了(二十四,莱昂小声说),在这个年纪,你早应该学会思考一些事情:那些对你自己来说重要的事情。——你已经过了那种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被原谅的年龄啦。” 她锋利的目光扫过他的脸,上衣和牛仔裤。“你现在做的事可能会影响到你自己和别人的一辈子。所以你得好好想想。——我知道你从小到大都痛恨思考,懒得去想那些让你感觉麻烦的事,可要知道你逃避的东西总会追上你,事过的后悔不迭可没什么用。” “……是的,是的。”莱昂说。“我保证我会好好地反思,姨妈。” 他把面前的那个文件夹竖起来挡住了自己的脸,以避免这番无聊说教的继续进行。然而他能感到对方在文件夹后面不屈不挠地盯着自己。“要是我还是个天主教徒,露西亚姨妈准保会包一架私人飞机把我送到梵蒂冈去忏悔。”他在心里嘀咕。 他把脸半埋在胳膊里,无意识地看着面前的文件夹。 反思……好吧,事实是他根本想不起来具体经过。他有点记得那个小男生,“灰狼公爵”,记得他在品酒会上和他搭话——当时烤饼干的效果渐渐显现出来,他觉得一切都那么有趣:红酒瓶,勃艮第酒杯,带着唐吉柯德图案的酒巾,男孩白/皙脸上泛起的红晕…… 他不记得他们是怎么溜出了那个假模假式的品酒会而跑到了“老麻雀”里去的。在大麻和酒精的双重作用下,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场景:在“老麻雀”里,他是怎样的兴高采烈,一件件脱掉外套、衬衫和汗衫,放声高歌……吸食大麻的问题在于,在当时当地,你会觉得一切都那么美好,轻松,愉悦,简直对生命和自己都充满了热爱……而事实上你正在做一些极其白痴、蠢到令人发指的事儿,并且乐不可支。 “我想大麻之所以让人愉悦,”莱昂暗自心想,“就是因为它能让你忘记——在那一刻里是彻彻底底地忘记——自己是个白痴的事实;而平日里尽管我们善于自欺,也多多少少会意识到,自己很愚蠢,生活很操/蛋,所以没啥好值得高兴的。” 他默默地又回想了一下那些白痴而欢乐的场景……说实话他一点儿也不记得他是怎么把嘴唇放到男孩嘴上去的了,只记得有人——好像是柯特——用力把他从那个男孩身边拉开,一路跌跌撞撞地拽出酒吧……然后他开始哈哈大笑,觉得这一切都滑稽得要命。他笑得太凶了,以至于岔了气,然后就吐了个昏天黑地。 ……最后,就是被公司的秘书长、他亲爱的堂姐克里斯蒂娜·格林纳瓦用冷水浇醒,从自己的床上摔到了地板上。 莱昂用力按着自己的额角。试图去回想这些该死的事显然令他的脑袋负荷超出了上限。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总在我脑子一片混乱的时候强迫我去思考。他闷闷不乐地想。就像克里斯蒂娜今天早上对我那么大叫大嚷——这种时候我怎么可能想得起来一个月前签的议程呢? 他叹了口气,正打算翻开面前的文件夹,看一看今天到底是什么重要的议程,就听到一个声音在叫他的名字: “莱昂茨奥·塞莱斯蒂诺·格林纳瓦。” 他一个激灵。 这世上除了出入境检验护照的工作人员,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子叫他的全名。并且每次他这么叫的时候,通常都不会有什么好事儿发生:尽管名字念得四平八稳,但在莱昂听来,每一个音节里都充满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弗洛雷在会议室那头看着他,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他向来擅于如此,如同“小个子的人能制造最长的阴影”,莱昂在一片混乱的思绪里想道。他一定是看过了那张照片了。 “我在这里,弗洛雷。” 弗洛雷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只看得莱昂心里发毛。 “在昨天发生的事情以后……” 莱昂的心脏差点蹦出了口腔。 “……我要在你的零用钱里扣除这些用项,”他低下头去,沙沙地翻动面前的一堆纸页。 “Hugo Boss ‘银夜’套装,650欧元,衬衫,120欧元;欧菲斯加油站,洗车费280欧元;方利和合伙人事务所,10小时,3500欧元;欧文斯公共关系咨询公司,应急管理包服务,5000美元;禁制令法律费用预支:10000欧元。” “我能申请分期付款么?”莱昂说。 “可以。”弗洛雷说。“6个月,利息8个点。” 他向旁边的克里斯蒂娜点了点头。后者面无表情地在她的手提电脑上劈里啪啦地打字。 “在股东会议正式开始前,我有几句话得先问到你。”弗洛雷说。 “——莱昂,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天哪,他们为什么老是同一个调调,从伦巴第到施瓦本都不带改词儿的! “……我很抱歉。”莱昂说,竭力做出诚惶诚恐和内疚于心的表情来。——然而他的眼光和弗洛雷刚一接触,就心虚地低垂下来。 弗洛雷说:“我们的计划如果想要取得成功,这种事——昨天晚上的那类事情——就绝对不能够再发生。莱昂,如果你感到懊悔了,大可以现在退出不干,我们还来得及收手;但你要是答应了却在将来给我把事情搞砸,我对天发誓,我会让你的日子难过,让你此生的每一天都为此后悔不迭。” 他在说什么啊?莱昂莫名其妙地想。但最后的那句威胁攫住了他的心:他确切地知道,弗洛雷说的“日子难过”可不是日常咒骂的那么随口一说——在某种程度上,这个德国施瓦本的工匠和企业家有着与黑帮教父相通的气质。……或许这才是他和父亲威尔纳·格林纳瓦先后都迎娶了来自意大利伦巴第地区(而祖上有西西里血统)的若谢罗家族淑女们的深层原因。 “我当然会尽力合作。”他讨好地说。 弗洛雷默默将他审视了一番,然后说:“你签好了授权书吗?” “什么授权书?” “我们上周六在圣母教堂花园谈完话以后我给你的授权书。” 莱昂感到一阵紧张。他有点想起来那是怎么回事了:上周六在堂兄林赛的孩子洗礼后,弗洛雷在教堂前面的花园里拉住他说了一些话。——而他当时刚刚从前夜卷叶子烟的效力中恢复过来(他忘记了那个洗礼的日程安排,当然!),脑子里仍然是一片混沌,根本没法子思考;他全部的注意力和力量都只够用来假装自己在倾听,和维持站得笔直的姿态,免得弗洛雷发现。 这种时候要去回想当时的情形简直是双重的折磨:脑子里本来就扯得隐隐作痛的那些线,又加上了回忆里的昏昏沉沉和勉强挣扎的痛苦。 ……特兰提尼。弗洛雷说的是在特兰提尼的什么事情,好像跟公司的重要业务有关。特兰提尼在意大利,弗洛雷他们一直都努力想在意大利开拓市场。 ……但那个授权书又是什么鬼呢? “授权书在那个文件夹里,莱昂。” 说话的是克里斯蒂娜。莱昂向她匆匆抛去了一个感激的眼神,随即抓住了面前的文件夹。一打开,一张纸条就从里面飘了出来,落在会议桌上。但莱昂顾不上去看它——他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文件夹里透明保护页里的那份文件抓住了。 “结婚注册登记授权……”他目瞪口呆地念了出来。 “弗洛雷,这是什么意思?” 弗洛雷看着他,额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最后他叹了口气。 “先生们,”他换了种口气说,“能否给予我们一点私人的家庭时间?” *这部小说中的主要家族和地域设定: 莱昂(Leonzio,意大利名字,意为“像狮子一样”)来自于德国施瓦本地区的格林纳瓦(Gr?newald,意为“绿色森林”)家族(父系)和意大利伦巴第地区的若谢罗(Rosiello,意为“玫瑰”)家族(母系)。这两个家族合并成立了若谢罗-格林纳瓦工业技术集团公司(文中提到的“公司”即指该公司)。 施瓦本(Schwaben)地区在德国南部,包括今天的巴登-符腾堡州的大部分区域和巴伐利亚州的西南部。“施瓦本人”的地域文化特色(或刻板印象)相关词是勤勉,节俭/吝啬,工匠精神,热爱土地和自然。 伦巴第(Lombardia)地区在意大利北部(以米兰为中心)。相关词是工作狂,高傲/势利,商业精神,热爱艺术/时尚和讲究精致。 另一个家族特兰提诺(Trentino)的姓氏源自特兰提诺-南蒂罗尔地区(意大利北部的德语区),但设定的公司住所在佛罗伦萨,属于托斯卡纳(Toscana)地区,该地区的相关词是骄傲(他们自认为发明了最美妙的意大利语), “口音性/感”,(极富)艺术气质,粗野,动辄诅咒/讲粗口(真是奇妙的组合)。 特兰提诺家族公司的执行官卡罗的意大利名字卡罗格雷(Calogero)来源于拉丁语Calogerus,意为“美丽的年长者”。 **乔尔乔尼(Giorgione或Giorgio da Castelfranco, 1477-1510),威尼斯画派画家。 3 “所以这就是你们的计划:我得跟佛罗伦萨的某人结婚,好让你们把展台设备什么的卖到意大利去?” “你会和卡罗格雷·特兰提诺结婚。他是特兰提诺家族公司的执行官和持有人。”弗洛雷说。“这只是技术上的联姻——仅仅在法律层面上来说成立。” “意思是你只需要签结婚文书,并不需要真的跟那个人睡觉。”克里斯蒂娜促狭地说。“当然你恐怕也不会反对就是了:卡罗格雷·特兰提诺是当地出了名的美男子。” “我不反对跟任何美男或美女睡觉。”莱昂说,“可我不懂为什么必须是我跟他结婚?” 弗洛雷说:“卡罗一直是公开出柜的同性恋者,他不可能娶索菲亚或别的什么女人。老实说,如果有更好的选择,我也不愿意提供一个声名狼藉的双性恋、丑闻小报的常驻主角来当他的合法配偶:卡罗可是个非常正经和体面的绅士。”他严厉地看着莱昂。 “是的,与其让我成天在家里无所事事,不如废物利用,保护地球。”莱昂说。“但你们只是想卖设备而已,这难道不是应该签个什么合同解决的事?” “我们需要通过特兰提诺家的关系打开整个意大利中部的市场。多亏了安娜贝拉、埃米利奥舅舅和露西亚姨妈的努力,让我们在米兰站稳了脚跟。但往南一路到佛罗伦萨和罗马,市场狭窄、竞争激烈到步步为营,我们必须要有一个强有力的合作方。”弗洛雷用一种纯然事务性的冷淡口吻说。“特兰提诺家是最合适的,他们有整个意大利时尚工业的关系网。而我认识卡罗颇有几年,知道他是个值得合作的人。 “开拓市场和建立本地分销链需要大量先期资金投入,因此我们建立的合作关系必须是完全稳固的——至少在四五年内不能有任何变化。而我们和特兰提诺家的合作时间还不够长,还没能达到这个级别的彼此信任。” 莱昂想了想,说:“你可以让他们来收购你在这里公司的部分股权,或者和他们合股再开个新的公司,承包在意大利的销售——像你前几年在法国搞的那样。” “我跟你解释过这为什么不可能。”弗洛雷说,感到几分恼火。“莱昂,你什么时候能够认真地听别人说话?哪怕就那么一次?” 莱昂耷拉着脑袋,没说话。 “因为反垄断法。”露西亚插进来解释道。 “这种合股合同会被审查,否则没法生效。而我们很有可能通不过审查:因为特兰提诺家在当地的影响,所有的并购行为都有被认定为造成市场垄断力量的危险。” “而且就算最后能通过,审查本身、申请复议和法院的程序也可能拖上好几年。”弗洛雷说。“我们不能白白地等上几年,而结果未知,这种长时间的悬而未决会严重损害双方之间的信任和合作关系。 “只有结婚是可靠的契约:即刻生效,无需审查。政府无权干涉私人行为,而对名下公司的管理也属于管理个人财产。婚姻期间产生的收入共享,正好契合合股双方利益分配的意义。” “我明白了。”莱昂说。 “在公共关系方面,结婚也会有非常好的广告效应。”弗洛雷深思熟虑地说。他的眼光移到了会议室的墙上,那里挂着一系列的照片:从1957年的威廉和霍克·格林纳瓦两兄弟的合影(他们建立了第一家格林纳瓦字号的工场,制作拖拉机上的零件),到1969年建立的“格林纳瓦农业机械有限公司”,然后是1981年的工业博览会,格林纳瓦公司的专利转盘产品系列…… “格林纳瓦家原本是制造农业机械出身,但是1981年的发明专利和后面的一系列实用新型不仅可以用在收割机上,也可以扩用到其他工业领域。我们在很多方面做了尝试,有的完全失败,有的则还算成功,但带来最大利益的始终是在时尚领域的活动展台设计。” 不约而同地,房间里的几个人一起看向靠近右侧的那张照片:1994年(即莱昂出生的那一年),格林纳瓦-若谢罗米兰公司成立。——在那之前一年,意大利伦巴第的若谢罗家族公司的执行官玛蒂尔达·若谢罗,老费迪南·若谢罗的遗孀,带着两个姓若谢罗的年幼孩子嫁给了来自德国施瓦本的企业家威尔纳·格林纳瓦:弗洛雷和莱昂两兄弟的父亲。 “我们必须在目标客户群里建立起声誉。”弗洛雷说。“意大利的时尚大佬们不会向一个德国施瓦本的农具制造商订购展台设计,但是作为特兰提诺家族的一员、本身也带有意大利血统的人所带来的经营网络就完全不一样了。 “事实上,结婚的建议是特兰提诺那边提出的。他们在德国联邦议会里有朋友,知道在6月底将进行的同性婚姻法案 表决里,基民党不可能再坚守其反对的立场。他们会通过那个法案,而德国马上会在年内实现新的婚姻法体系。——这意味着我们很有可能缔结新体系下的第一起跨国同性婚姻:不用说这会在整个欧洲范围内产生多大的新闻营销价值,胜过我们自己花钱投放一万条广告。” 他转向莱昂,蔚蓝的眼睛里含着一点冷冰冰的情绪,说:“莱昂,我希望你目前的精神状况能够理解我对你说的话: “除了你的出生为格林纳瓦和若谢罗家族的联合带来利益以外,你从来没为这个家里做过任何事情。你从大学辍学,不肯在公司好好工作,用你没完没了的胡闹和丑闻给大家带来麻烦,浪费金钱。——这些我都可以忍受。 “像我之前说的,如果你不想干这件事,现在就说出来。我们可以放弃这个计划,另谋他法,虽然这会很困难,但我可以尝试去做。但看在上帝的份上,如果你今天答允了,却在我们所有人辛苦工作实现计划的时候搞砸,我决不会原谅你。——我决不会放过你。” 他的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莱昂,一动不动。良久,莱昂长长地吐了口气。 “知道了,弗洛雷。”他说,声音里又恢复了他惯有的那种轻快语调。 他低头戳了戳那份透明文件袋里的表格。 “是需要我在这里签字吗?” 克里斯蒂娜从旁边递过一支笔来。莱昂在结婚登记授权书的底部很快签上了名字,然后若有所思地说:“这里说我授权柯特作为我和卡罗格雷·特兰提诺注册结婚的代表,意思是我都不需要自己出席民政局的结婚签字仪式,是么?” 弗洛雷说:“当然你需要出席仪式。这份授权书只是作为意向凭证展示给特兰提诺家。柯特会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和卡罗的律师谈判,确认结婚协议的全部细节——包括所有的合作计划。” “真是安排周全。”莱昂说。 这么说,柯特·海尔曼也是这计划的一部分,无怪乎他不代表他来开股东会。他在心底里冷笑了一声。当然了,柯特是若谢罗-格林纳瓦公司集团的律师,弗洛雷付给他钱做所有的事。 他转过头来,正遇上露西亚·若谢罗的目光——她看起来似乎并不那么满意。莱昂暗自寻思,也许是作为一个老派的天主教徒,露西亚姨妈并不十分赞同这种技术婚姻的做法? “老实说,姨妈,这还真是出乎意外。”他向她露齿而笑,“我没想到现代社会居然还要用到联姻这么原始的手段。” 露西亚并没有笑。“亲爱的,你要是还没忘记文理中学里学的那些历史,就该知道自古以来,欧洲的权势家族都是依靠通婚来彼此支持和攫取财富的。”她沉思着说。 “意大利和德国都是以家族企业著称的国家——在某些方面我们相当保守,在重大事情上只信任家庭成员。一个外人要想加入进来,则婚姻是最重要的、也几乎是唯一的工具。” 莱昂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面墙壁上的最后一张照片。 2002年,若谢罗-格林纳瓦工业技术集团公司成立。 当威尔纳·格林纳瓦和玛蒂尔达·若谢罗相继去世,若谢罗家族的信托人和其他亲属试图利用费迪南·若谢罗的旧遗嘱条款把原属于若谢罗的那些股权从公司财产里分割出去,这意味着格林纳瓦家族不得不付出一大笔钱来赎回股权。公司的现金流上没那么多钱,眼看着将要被迫改组。这时候他的同父哥哥和同母姐姐站了出来力挽狂澜,二十四岁的弗洛雷·格林纳瓦和十七岁的安娜贝拉·若谢罗宣布结婚,让安娜贝拉提前取得了继承权:也让属于伦巴第若谢罗家族的财产从此永远留在了施瓦本人的账册上。 莱昂心想:“是啊,多么好用的工具…… “倘若用一次不够的话,还可以用两次。” (第一章 完) * 这篇文的时代背景是德国在2017年秋对同性婚姻(作为“婚姻”)的最终认定。德国2001年的《终身伴侣法》(或译《生活伴侣法》)规定同性恋者可登记成为民事伴侣(与民法婚姻契约基本相同),法规避免使用了“婚姻”一词。此后德国宪法法院通过一系列判决奠定了同性伴侣关系与婚姻的平等地位。2017年,德国多个政党组成联盟对抗执政党基督教民主党(CDU),推进在法律层面上对同性婚姻的最终认定。2017年6月28日联邦议会表决通过法案,自2017年10月1日起生效。自此同性婚姻在德国正式成为了“婚姻”,而“终身/生活伴侣”一词则不再使用。到2018年底,德国已有33000对同性恋人登记结婚。 第二章 种马会 4 莱昂驾驶着他的敞篷跑车在乡间公路上疾驰。这是个秋日晴朗的午后,阳光普照,蓝莹莹的天空里只有几道淡淡的云彩,实在是南德九月间再完美不过的天气。 按照导航的显示,目的地就应该在不远处。莱昂有点困惑地看看屏幕,又看向前方。他对这一带不熟,可目力所及,完全就是一片乡野郊外,实在想不出在这里怎么举行那种名流宴会——据说今天的聚会里不但有他那位未来夫婿卡罗格雷·特兰提诺,还会有西班牙驻德大使和荷兰的某位子爵到场…… 他的手机铃声忽然大作。 莱昂刚刚按下方向盘上的接听键,弗洛雷·格林纳瓦的声音——确切地说,更像是吼叫——就从扬声器里响了起来,差点震聋了他耳朵: “莱昂,你快给我停下!快停车!” 莱昂愣住了。 “……在这里停吗?” “随便你停在哪里:左边,右边,或者路当中。快停车!” 莱昂把车开上了路沿,在森林边上停下。 “现在我停好了。”他说。 弗洛雷说:“现在离开你的车,走到森林里去,快点!在有人过来看到你之前!” 莱昂莫名其妙,但还是照做了。他踩着林中的落叶往森林深处走,暗自纳闷自己是否又触犯了弗洛雷的什么禁忌,可明明今天他把一切都做得很好:没有忘记聚会活动的日程安排,没有喝酒或抽叶子烟,神志清醒,穿着体面…… “莱昂,你穿的那是什么鬼东西?” “乔奇奥·阿玛尼。”莱昂看看身上说。“我做过功课了,没有穿他们竞争对手的牌子。特兰提诺家在阿玛尼有股份不是吗?” 手机里传出一声好像是倒抽了一口气的声音。紧接着,弗洛雷在那头大叫了起来: “你脑子进水了吗,莱昂?!” ……莱昂不得不把手机从耳朵边挪开了些。隔着十多公分的距离,他还是清清楚楚地听到弗洛雷的声音在那里大吼:“你知不知道你来参加的是一个种马会!种——马——会——!” “……哦。”莱昂说,下意识地扯了扯脖子上的领结。“抱歉,我实在没留意。你说会有很多名流参加,我以为是……” “现在你给我待在那树林里不许出来。”弗洛雷粗暴地说。“我不能让任何人看到你这副白痴的样子。听着,我会叫柯特马上过去找你。”他一下子挂断了。 莱昂一个人站在树林里。他看看四周,静悄悄空无一人,只有阳光从笔直的树木顶上照落下来。 林间有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气息,是枯叶、坚果和阳光混合在一起的气味。这是施瓦本埃尔贝斯山区的森林的味道,漂浮在秋日冷冽而甜美的空气里。 他深深吸了口气,感到心底有一种温暖的情绪在涌动。他喜欢这些森林,以及他刚刚驱车经过的田野、草场和远处的山丘。在某些时刻,他会意识到他的身体里的确流着施瓦本人的血——那种对土地和自然的无条件的热爱,而无疑这就是其中之一。 大约十分钟后,正当莱昂听着远处一只大山雀的鸣叫听得出神的时候,森林里传来沙沙的脚步声。 “我在这里,柯特。”莱昂说。 他看着那个人步履轻快地向他走来,突然起了一点怪异的感觉。难得看见柯特·海尔曼 穿西服套装以外的衣服。莱昂心想。柯特是那种生来可以把正装当家居服穿的人,我怀疑他是不是一生下来就穿着西装和皮鞋,打着领带,像那个Boss Baby 一样。——可是看看他现在都穿了些什么! 柯特今天穿着灰绿和白色相间的弹力衬衫,Laguso秋季骑马外套,浅灰色的紧身长裤,交叉绑带的牛皮长靴一直拉到膝盖。这身装束显得他格外修长而富有活力,与平日里截然不同。他很快地走到莱昂面前,伸出手来跟他握了一下。 “莱昂。”他简洁地说,“弗洛雷打算让我们俩对换下衣服。” “我知道的,又是老一套的把戏。”莱昂说,伸出手去爱怜地摸了摸自己西装外套下雪白的小马甲。“啊,多么可惜。我难得穿件漂亮体面的衣服。” 然后他看向柯特:“我希望这不会影响到你参加种马会。” 柯特说:“没什么问题,我不必去那些记者们面前登场致意。而且西装可算得是我的工作服,即使在种马会上穿着应该也可以被原谅。”他开始解他衬衫的扣子。 “等等,”莱昂说,“让我们往里再走一点儿。弗洛雷说不定还在什么地方拿着他的望远镜监视着,我可不想在光着身子的时候再去聆听他的教诲。” 他率先往前走去,干枯的树叶在他鞋子底下发出沙沙的响声。 这里真是安静。他想。又安静又甜美。 “上周我去上了一个野外生存课程。”莱昂说。 “他们教我做枯叶帐篷:就是拿树枝在地下搭一个长三角形的架子,把很多很多的落叶——越多越好——在架子上堆起来,爬到那里面去过夜。据说很多层的枯叶会像羽绒被那么暖和。晚上的时候,可以在森林里听到各种声音:昆虫,鸟,狐狸,也许还有鹿。 “我看这里的落叶就够搭那么个帐篷的。” 他停下来,环顾四周。一只鸟在林间扑啦啦地飞了过去。 柯特没有回答他。他把脱下来的马裤和骑马外套搭在一根横出的树枝上,然后三下两下地脱掉衬衫。 莱昂叹了口气,说:“柯特,你得把汗衫也脱下来,否则那种深颜色会从白绸衬衫里透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把阿玛尼外套脱下来拿在手里,一只手解着西装马甲的扣子。真是奇怪,人类居然发明了这么多复杂的衣物和着装规定:你不能穿着晚礼服去夜店,不能穿死亡圣器的牛仔裤去开股东会,更不能穿着乔奇奥·阿玛尼的米色套装去参加种马会——那是死罪。 但其实那一切都没什么意义。人根本就可以什么也不穿地钻在枯叶帐篷里,听森林里的声音…… 他无意识地踢着脚下的落叶。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把外套从他手里接了过去,解放了他的手。莱昂很快地脱下马甲,搁在柯特手臂上,然后是白绸衬衣和白色的底衫。感谢上帝今天是个好天气,令我们不必挨冻。他想。他赤裸的胸膛接触到带着初秋寒意的空气,触动了一个模模糊糊的记忆。 “柯特,上一次,就是一两个月前我在‘老麻雀’嗑高了的那次,我好像吐到你身上了。” 莱昂轻松地说。“本来想跟你当面道歉的,但因为你老不出现,后来就忘掉了。” “……已经过去了。”柯特说。 莱昂一面把柯特的深灰色汗衫往头上套,一面说:“为什么你这一阵子都不在公司?因为和特兰提诺们的谈判么?” 柯特说:“是的。” “已经达成协议了吗?” “差不多。还有一些细节,最好还是趁现在确定下来。但有必要的话也可以随时签约。” 莱昂吹了声口哨。“我猜想也是:所以要安排我和那家伙在种马会上公开见面。——种马会!谁能想到那么个主意!我以为会是个时尚鸡尾酒会什么的。” 柯特说:“不可能为特兰提诺安排什么时尚鸡尾酒会。无论我们怎么努力安排,在那些意大利人的眼里都只会显得土气:假装时尚的土气,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他用那双蓝灰色眼睛沉静地看着他。“我们本来就是施瓦本的农具供应商,种马会才是我们的本质。” 莱昂偏着头想了一下,不得不认为柯特说得很有道理。他扣上了弹力衬衫的最后一个纽扣,然后接过柯特手上的阿玛尼外套和马甲,让他好有空穿上底衫。 “你见过了我的未婚夫吗,柯特?” 柯特点了点头。莱昂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一会儿就能自己见到他。” “但我想先听听你的形容。” 柯特想了下,说:“他是一个相当聪明的生意人,非常有商业头脑,而且为人正派。我相信弗洛雷的判断,和他的合作会有很好的成功前景。” “拜托,柯特,你知道我根本不想知道那些。”莱昂说。 柯特穿好衬衫,踢掉松开的长靴,光着脚站在落叶里。 “那你要知道什么?” 莱昂正有些费力地把紧身马裤从大腿上拉上去,突然间,一个念头涌到他的脑海里,而他没有一秒钟犹豫地说出了口: “我想要知道,他是否有你这么性/感的胯骨和大腿。”他嬉笑着说。 柯特头也不抬地穿着长裤。“莱昂,我可以控告你性骚扰。” “是的。但我还是想知道。”莱昂毫不在意地说。“你不能为了别人脑子里的念头而审判他们,柯特。所有的男人在一半以上的时间里都在想着性,而我只是比一般人都诚实地说出来而已。——你知道我偶尔对你也会有点性幻想,这很正常,但没什么意义。而现在我对我未来的夫婿产生了莫大的兴趣,这也许倒可以成为我们婚姻生活的基础。” 柯特说:“如果你想要知道他胯骨的样子,尽可以选择自己去看。” 他把衬衫下摆塞入长裤,扣好皮带。 “但你若要问我的意见,他是个有点危险的人。他不是你的游戏对象。” * The Boss Baby (宝贝老板),2017年的动画电影。主角的外形个穿西服打领带的小宝宝,实际上是来自另一空间的特工。(我们的主角是个内心没长大的男孩,只看过那些相当低龄化的影视作品。) 5 两匹高大健壮的黑森林冷血马拉着敞篷马车踢踢踏踏地跑入了有数千名观众的观马场。马车里是本次种马会的赞助商,弗洛雷·格林纳瓦一家:弗洛雷穿着粗法兰绒衬衫,戴着一顶农民鸭舌帽;他美丽的妻子安娜贝拉乌黑的长发披散在绿色格子布长裙上,大草帽上装点着硕大的玫瑰花;三个天使般漂亮的孩子簇拥在他们身边;而莱昂则斜坐在车厢后的横隔板上,俊美惊人,仿佛鲁本斯笔下的墨丘利降临凡尘。——一大群记者端着各种有着庞大镜头的相机在后面一路小跑地追逐着他们,而他们则频频招手微笑,确保每一个角度拍出来的都是足以在当天刊登在本地日报上的好照片。 马车绕场一周后,在中间的看台上停了下来。乘客们依次而下,走到特为他们准备的座位前。 然后音乐声大作,伴随着咚咚的鼓声,又有几辆马车驰入了场地。所有的人都一起热烈地鼓掌,欢迎远道而来的贵宾:一辆黑色马车里坐着西班牙大使夫妇;紧随其后的蓝色马车里是荷兰子爵;最后一辆绿色的马车里是来自意大利的客人卡罗格雷·特兰提诺和他的弟弟洛伦佐·特兰提诺。在这些人之后,则是装点着南瓜和向日葵的硕大马车,载着本年度丰收节的苹果女王和洋葱国王。 等到东道主和嘉宾们都一一落座,本州养马场主席和骑手协会代表发言完毕,终于进入了正题。先是开场的舞蹈表演——为了表达对客人们的敬意分别表演了弗拉明戈舞、木鞋舞和意大利民间舞,然后是本地少年舞蹈学校和马术学校的表演,三十名少男少女打扮成精灵骑在雪白的小母马身上,拖曳着轻纱,把欢乐的气氛推向高/潮。 随后种马们由各自的骑士带领,依次走入马场。每一匹种马出现,都伴随着详尽的介绍:名字,年龄,血统,受训情况,获奖记录……以及作为一匹种马必不可少的繁殖情况。坐在前方区域的观众聚精会神地翻着手上的种马名册,不时做着记录;而另一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骑手和小马们则在场地中间表演各种马术,让那些并非顾客的观众们也不至于看得无聊。 莱昂拿着两杯白葡萄酒小心翼翼地挤过人群,重新回到他的客人身边。洛伦佐·特兰提诺从他的种马名册上抬起头来,向他羞怯一笑。 “我希望你觉得有趣。”莱昂说。 “啊,有趣极了。我喜欢那些黑色阿拉伯马,也许卡罗会同意让我也有一匹。”他接过了一杯酒。“谢谢你。” 莱昂啜了一口自己杯里的酒,悄悄从杯沿上打量着洛伦:他应该还不到二十岁,有一双大大的、像小鹿一样的棕色眼睛,深栗色的打卷儿的长发一路垂到了肩胛。他有点儿让他想起不久前亲过的那个公爵男孩(他叫什么来着?),那种未经人事的友善态度,以及时不时便会脸红的羞怯,正像那种从来就没进过公立学校,没去过街区广场,完全在玻璃房子般的封闭保护下长大的孩子。 “真是可惜,”他在休息的间隙凑在柯特的耳边说,“为什么我不能跟洛伦结婚呢?他看起来要比他哥哥可爱一百倍。” 柯特在手机上专心地写着电子邮件,说:“那不适合。” “倒也是,”莱昂说。“毕竟我和他哥哥结婚,就可以对外界宣称说是浪子受到了好男人的感召改邪归正;但是跟洛伦在一起,看起来就只能像是我在诱拐无知。” “我的意思是,那不适合我们的计划。”柯特放下了手机,转向莱昂。“卡罗格雷·特兰提诺才是家族企业的管理人。” “是的,可我也不是公司的管理人。为什么洛伦不能代表他们家的利益和我结婚呢?” 柯特说:“洛伦还是个孩子。” 他停了一下,补充道:“特兰提诺家和我们这里的情况不一样。你有格林纳瓦和若谢罗的两份财产,是公司的第三大股东,有不受限的投票权。而老特兰提诺的遗嘱把全部企业都留给了长子继承,洛伦只享有固定部分的股息收入,不能出售或转让,以及在满二十五岁后会得到一些不动产。他对特兰提诺家族企业的业务运营没有任何影响。” “我看他对他哥哥很有影响。”莱昂漫不经心地说。“要说这实在是不公平的事:为什么同样是年龄相差了十几岁的兄弟,弗洛雷对我的友爱就不及别人家兄弟的一半?” “也许弗洛雷也正抱有和你同样的期待?”柯特说。 莱昂向站在眺望台上的两个人望去。卡罗·特兰提诺低着头和他弟弟说话,不时在一个本子上写下什么。他大约有一米八五左右,在意大利人里算得上是少见的高个子,体格结实魁梧,在这样的季节里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马球衫,短袖底下露出晒得微黑、肌肉虬结的胳膊。——他和莱昂之前看过的照片完全不同:那些照片只凸显了他异常英俊的相貌,像古罗马时期的某个青年英雄塑像,却完全没表现出那种雄性的、咄咄逼人的气概。某种有点动物性的气质,莱昂想,仿佛一只豹子或者什么别的大型猫科动物,又漂亮又危险。 事实上当他们之前坐在一起交谈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莱昂几乎感到有些透不过气来:卡罗把他那双深褐色(接近黑色)的眼睛凝注在他脸上,说:“你是莱昂茨奥·塞莱斯蒂诺·格林纳瓦。”然后停了一下,说:“我很高兴你能跟我们合作。” 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高兴的样子,更不用说是“很高兴”了。莱昂想。倘若我想象力丰富一点的话,我简直要觉得他看着我的目光像是在看一条花园里突然冒出来的蛞蝓,充满了厌恶。他看他弟弟的目光完全不一样…… 卡罗·特兰提诺把手里的那个本子合拢,向洛伦说了一句话——隔了这么远,莱昂都能看到他眼睛里满溢的笑意。然后洛伦扑到了他怀里,用两条手臂圈住了卡罗的腰;卡罗揽住了他肩膀,凑过去在那额头上的棕色鬈发上吻了一下。 ……意大利人。莱昂在心里下了个判语。然后略为惊讶地,他想到:我也是半个意大利人。 仔细想来,他的家人似乎从来没有把他当作过意大利人对待,弗洛雷和他说话的态度就好像是他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施瓦本人(事实也的确如此)。甚至安娜贝拉在她纯正的伦巴第外表下也是一个德国人:她在很小的时候就由母亲带来了德国,上施瓦本的瓦尔道夫私立学校。他们姐弟两个的德语都比意大利语更流利。 但他心里清楚,在内心深处的某些地方他并不是“他们”的人。从小到大,他总会在这里那里做出一些他们无法理解的事来。他也无法理解——他只知道自己那么做并没有深想,纯出自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大惊小怪地不赞成。 他想起了柯特之前对他说的话:种马会才是我们的本质。“本质”(Eigenschaft)这个词的前半部分是“自己”(eigen),属于自我的,才算得是本质。 ——但是什么才是自我的呢?他想。我的自我? 他情不自禁地转过头来看柯特。 “如果我的虚荣心更多一点的话,”莱昂清了清嗓子说。“我准以为你这么看着我是爱上我了。” “我可不认为你缺少一点虚荣心。”柯特说。“如果你还记得的话,我们三分钟之前正在交谈。我在等你告诉我下文,而你在呆呆地看着卡罗。” “……因为我被他的美貌所蛊惑,忘记了身在何地,我是何人。”莱昂说。 “柯特,其实我正在担心一件事儿……” 他凑过去趴到了对方的肩上,低声说: “你觉得像卡罗·特兰提诺那么强壮和显而易见性/欲旺盛的男人,我和他结婚后,他会不会来强/奸我?” 柯特不动声色地把他的肩膀从莱昂的脑袋底下移了出去,然后冷静地说:“以我对卡罗的了解,我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 “不过人性是很难预料的事儿,万一真的发生的话……” “……于我正是求之不得。”莱昂轻快地接了上去。 *彼得·保罗·鲁本斯(Sir Peter Paul Rubens)是传奇式的佛兰德画家(1577-1640),以画人物肖像和希腊罗马神话人物题材出名。他的神话人物肌体丰腴而富有质感,属于感情丰沛、充满热力的那种作品。我最爱的画家之一。 **种马会通常在夏末秋初举行,德国有许多受欢迎的种马会,尤其以萨克森州或巴登-符腾堡州的种马会最富盛名,每场均可聚集数千骑马/养马爱好者和商人。 6 莱昂把手里的磁卡按在门锁上,嗤啦一声,门开了。他闪身进了房门,随即把门在身后轻轻掩好。 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莱昂盯着那扇白色的门。毫无来由地,他感到一阵恍惚,仿佛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但这毫无道理。他环顾四周,这是间普普通通的酒店套房,养马场安排的住宿地。和他自己住的那间套房差不多:房间的四壁装陈着骏马主题的壁画,古老农庄风格的粗橡木家具,带吊顶的床,深绿色的地毯。他可以确定他此前从未来过这里。 浴室里的水声。 他摇了摇头,只觉得心脏在胸腔里跳得砰砰的,口干舌燥,仿佛行走在沙漠里,呼吸着灼热干燥的空气,急欲取得水。 水声。 他向那扇门走去。把手放在门把上的那一刻他打了个寒噤。我在做什么?这种时候不能问,不能去想。没有原因,只除了他身体里的血在狂热地流淌。放/荡不羁的拉丁人的血。 他推开了门。 喷洒的水花里,卡罗格雷·特兰提诺精壮的身体被白茫茫的雾气包裹着,仿佛奥林波山上的赫拉克勒斯,那些强健有力的线条散发着令人窒息的魁伟魄力,每一寸空气里都充溢着热力。 莱昂有些着迷地看着他。 “现在我有点庆幸和你宣布了订婚。”他说,微笑了一下。 卡罗按下手柄。水停了。 他的黑眼睛毫无退却之意地直视着莱昂,瞳孔里是一片暗沉沉的阴影,看不出他眼底的神情。他打量着莱昂:他还是穿着白天那件灰绿色和白色相间的弹力衬衫,领口随随便便地散开,底下没有汗衫。 “为什么进来?” “我在前台要到了门卡。”他耸了耸肩。“一个小谎就可以办到。” “我问的是为什么,不是你怎么进来的。” 莱昂说:“我想要知道你的胯骨的样子。有人跟我说,我最好是自己来看一下。”他的浅褐色的眼睛在灯光下变成了近似金黄的颜色,盛满了流动的阳光,盈盈欲滴,令人想起加尼米德手里的酒浆。 卡罗踏出浴池,扯下一旁悬挂的浴巾,在头上和身上随便拂拭了几下。 “那你对你看到的满意么?”他沉着地问,把浴巾扔到了地上。 莱昂微笑起来,放肆地盯着那个已经满涨起来的部位。 “很满意。”他悄声说。 下一刻,卡罗的嘴唇已经在他的嘴唇上。他粗壮的手指狠狠地扳住他的下颏,迫使他张开嘴来和他贴合得更深;他用牙齿啃咬着他的嘴唇,舌头粗暴地侵入,在他的嘴里搅动,毫不留情地掠夺每一寸可占有的空间。 莱昂在亲吻的间隙大口地喘息。他能感到对方身上的热气,从潮湿的头发和胸膛里散发出来,一些水滴落在他的脸上和肩上,又冷又热。他脑海里掠过那些画面:从花洒里洒落下来的水浇在身上,湿漉漉的、令人窒息的亲吻……他感到心脏一阵遽然抽紧,那么强烈,几乎像是恐惧。 他抬起手来拉开自己的衬衫,然后迎向卡罗。 卡罗的嘴唇往下移动,从他的脖子一路吻到了胸膛——亲吻并不是一个适当的形容,他吸/吮着每一个地方,用舌头和牙齿舐咬着皮肉,仿佛一头野兽。突然他把莱昂用力地推到墙上去,发出砰地一声。 莱昂发出了一声呻吟。卡罗一口咬住了他,密密实实地堵住他的声音。他强壮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衣服下摆,大力撕扯了两下,把紧身马裤连着挂钩和皮带都扯到了膝盖上,然后抓住了那东西,用力揉搓。——在这个举动下莱昂瑟缩了起来,但卡罗用坚实的大腿卡住了他,不容他逃脱。 几分钟后,莱昂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卡罗迅速放开了他,从洗手台边悬挂的纸巾盒里扯下了一些纸来擦手。然后他转过身来,面对着莱昂。 “我为我的粗暴举动而道歉。”他的声音有些轻微的沙哑。 莱昂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他勉力站直了身体,拉好衣服。 “当你向我走过来的时候,拒绝是一种侮辱。”卡罗说。 “现在你知道了:我并非无动于衷。但现在我恐怕需要另外再洗一个澡。” 他暗沉沉的眼睛阴郁地注视着他。 “我希望等我出来的时候,你已经不在这个房间里了。” *赫拉克勒斯(Heracles;德文写作Herakles 或Herkules),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最伟大的半神英雄,死后到达奥林波山获得永生。其造像以突出男性粗悍气质为特点,通常是全/裸,持木棍,肩上搭一张狮子皮(赫拉克勒斯的十二伟绩第一项就是杀死涅墨亚的狮子)。——所以这节里,莱昂(Leon的名字意即“狮子”)在卡罗的手底下被剥了层皮。 **加尼米德(Ganymed或Ganymedes)是希腊神话里特洛伊的王子,据说是世界上最美的人,因此被宙斯变成老鹰劫走,将他带到诸神居住的奥林波山上做了宙斯的情人和侍酒。 7 夜风轻拂着山顶酒店的露台,空气里有淡淡的玫瑰香气。露台两边种满了近一人高的玫瑰花丛,开放着这个季节里——也是这一年里——最后的一些花。 莱昂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眺望着远方:这时节的天空并非是黑色的,而是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灰,在靠近天际的地方,融入了远处的森林和山谷。一些细小的星星从云层间露出来,时隐时现。他眯起眼睛,辨认那些他认识的星座。 他已经洗过了澡,换过了衣服,但仍能感到皮肤上大片火辣辣的刺痛,从脖颈往下一直蔓延到胸腹;脊背和大腿骨处动一动就传来隐隐的痛楚。——这些都不是最糟的。他身体的一部分刚刚得到了彻底的释放,然而那种饥渴,火烧火燎的感觉,仍然在身体的深处叫嚣着,无法平息。这毫无道理。他想。跟那种挥之不去的似曾相识感一样。 他光着脚在露台上走了几步,忽然看到在靠近山谷的那一边,藤编躺椅上有个白色的人影。他愣了一下,认出来那是柯特,下意识地便想退回去。然而转念一想,还是走了过去,在离开柯特有四五米远的地方,拉张椅子转了个方向,在上面躺下来。 没有人说话。莱昂望着天空,聆听着风吹动玫瑰花丛的声音,草丛里悉悉索索刺猬或老鼠的声音,和远处山谷里森林的声音…… 北面天空里的云层散开了一些。现在他看到了北极星——la stella guida(意大利文:指引之星),他想。从前有人告诉过他北极星的这个别名。那是因为在久远的旧时代,航行的水手们在夜晚依靠北极星来确认方向,一个晴朗或风雨的夜晚,能否看见那颗星星或许就关系到一船人的生死。 后来的船舶当然都有了罗盘,还有卫星导航……但这不要紧。人们还是会在像这样的夜里抬起头来看星星。那颗恒定的、漂泊之船的指引之星(la stella guida di ogni sperduta barca) 依旧会不变地出现在天空里,由得他在这一刻出神地凝望。 ……许久,正当莱昂以为柯特已经睡着了的时候,那边传来了轻轻的响动。柯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柯特。” 他停下来等他开口。 莱昂想了一下,说:“我知道卡罗的胯骨的样子了。” 柯特不置可否地向他点了点头,说:“我明天会把衣服还给你。” “留着吧。”莱昂说。他翻了个身,把一条胳膊搁在自己脸上。 “我已经把你的衣服弄坏了。扔掉了。” 他从胳膊底下看着柯特回身向酒店里走去。 (第二章完) 第三章 心理诊所 8 “柯特,我需要你的帮助。” 尽管压低了声音,莱昂觉得自己的声音在这空无一人的洗手间里还是显得过于大声。他几乎把嘴紧贴着手机说: “我现在在国王大街格贝尔之家饭店的洗手间里。你得马上赶过来把我弄出去…… “不,当然不是因为没有手纸。我看到了灰狼在外面,还有其他一些人,大概是他的家人……要命的是他们坐的地方刚好可以看见门口,我怕是没法儿走出去而不让他们注意到。他们一准会以为我在跟踪他…… “灰狼,不是真的狼,是那个什么公爵,申请了禁制令的那个。就是那一次我在老麻雀……对,你知道的。 “不不,我没有打算要和他约会。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这儿…… “你就在附近吗?太好了,快一点。一会儿见。” 他按下按键,松了口气。这时候门口传来了一声轻响。莱昂反应敏捷地钻进一间隔间,闩上了门。 门外脚步声自远而近,在他的门板前停下了。 “莱昂?” 一个清脆的声音说。 莱昂大气也不敢出地坐在马桶盖上,把两条腿架在了门背后。 “莱昂,我已经看见你了,出来吧。”门外的声音说。 莱昂站到了马桶盖上,从门板上方往外看:一个高个儿的大男孩站在那里,金黄的鬈发,湛蓝的眼睛,好像冰雪女王舞台剧里长大成人的加伊。 “能开下门吗?”男孩抬起脸来。 “恐怕不行。”莱昂说。“按照禁制令的要求我不可以接近你。” 男孩微笑起来。 “我已经满十八岁了。”他说。 看着这个笑容,莱昂有点想起来他那天为什么会把他从品酒会上带走了:一个多么漂亮的小东西,他想。尽管嗑高了,我的眼光依然很不错。 “……但我还是不能靠近你,不是吗?”莱昂试探地说。 “你没明白,”男孩说。“我现在不需要监护人了。所以我已经让律师把禁制令撤销了。” 他扬起头来:“现在我是自己的主人。” 莱昂从马桶盖上跳了下来,打开门。 “……嗨。”他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 “你好吗,我的主人* ?” (见鬼,他到底叫什么来着?) 男孩默默地看着他。忽然他的脸上浮起了红晕。 “我想要再见到你。”他好像有点气也转不过来地说。 “我也是。”莱昂说。“不过这很难办到啊,公爵先生……” 他的嘴唇被堵住了。柔软、鲜润的嘴唇,有淡淡的薄荷糖的香味。令人怦然心动。 “路德维希,”男孩喘着气说,“叫我路德维希。”他再度捧住他的脸吻了上去。 莱昂觉得,在这时候推开他未免是太傻气的举动。于是他将一只手的五指插入了那些柔软纤细的发丝里,箍住路德维希的后颈,另一只手则抱住了他的腰——他能感到男孩的身体在他的怀里微微发抖,热度透过衣物一直蔓延到手心……正当吻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门忽然开了,一个人快步走了进来。 “抱歉打扰。” 莱昂像踩着了弹簧一样蹦向一边,随即抬起手来擦嘴。“嗨,下午好,柯特。” 柯特看也不看他一眼地向路德维希说: “公爵阁下,我进来的时候,看到外面正聚集了一些记者。我恐怕同他们遇见会令您很不愉快。” 路德维希脸上仍然泛着红晕,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他看看柯特,又看了莱昂一眼。 “您的舅父一家人就在外面,相信您也肯定不愿他们受到困扰。”柯特温和地说。“所以我建议由我们先走出去,然后您尽快离开这里。” 他抓起莱昂的手向外走去。 他们一走出饭店的门,立刻被闪光灯照耀了一下。柯特眼疾手快,抓住了离他最近的一个人,把相机从他脖子上扯了下来。 “喂喂,这是私人财物!”对方抓着相机挣扎。 柯特说:“先生,您想必也知道欧盟在去年五月已经通过了个人信息保护条例。因此您的这种行为,可能造成您的雇主最高达两千万欧元的罚款,或全球4%的企业营收。——所以您还需要那些照片么?” 他的语气里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态度,那个人被慑服了,放弃了挣扎。柯特当着他面打开控制面板,删除了那几张照片。 等那个人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柯特拉起了莱昂的手继续向前走,穿过步行街,走过了市政厅,中心广场和圣母教堂。 “柯特,你刚刚说的欧盟法案是真的吗?”莱昂问。 “我胡说的,”柯特说。“那个法案要到明年才开始生效。而且德国的监察部门也不可能给出那种程度的罚款。” “……那我们现在是去哪儿?” “随便走走而已。”柯特说。“我们赶走了一个记者,但应该还有别人。我们或许可以把他们引得远一点,以免他们再去打扰沃夫贝格公爵。” 莱昂叹了口气,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已经取消了禁制令?否则我也不用打电话给你了。” 柯特说:“这和禁制令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莱昂,你是马上要结婚的人。”他不带什么情绪地瞥了他一眼。“这种时候容不下任何丑闻发生。” 莱昂说:“我觉得你再这么抓着我的手走下去,马上就要有另一起丑闻发生了。” 柯特放开了他的手。他们在圣母教堂前的正义女神喷泉面前停下来。这是黄昏时分,半个橙黄的天空下,鸽子们咕咕地叫着,在他们脚边走来走去,寻找着地下的面包屑。 莱昂抬起头来看着站立在立柱顶端的女神。 “为什么她的眼睛部分看起来那么奇怪?她是没有眼睛的吗?” “是被布条挡住了,正义女神尤斯蒂西亚(Justitia)** 是蒙着双眼的。”柯特说。 “为什么?” “她不需要看见。或者说,也不应该看见。人的外表、地位、财富、所有的一切,都不会被注意到。这是公正的意义。” 莱昂默默地想了一会儿,说:“如果能看见的话,就会影响她的判断,不是吗?” 柯特有点儿惊讶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莱昂忽然有点不耐烦地说:“但人总是不能够不看见,我是说,人注定无法公正地对待别人。” 他低头看着那些铁栏杆上的花,说:“柯特,我觉得我应该需要一个心理医师。你有什么人可以推荐的吗?” 柯特向他靠近了一些,凝视着他,问:“你怎么了,莱昂?” 莱昂抬起头来,向他咧嘴一笑。 “我需要咨询一下假结婚对人的心理影响。” *这是一句双关语。德文里Herr兼有“先生”和“主人”的意思,路德维希说的是“现在我自己做主”(Nun bin ich mein eigener Herr. 直译“现在我是自己的主人”),所以莱昂接上去称他为“我的先生(主人)”。 德语是比利时的三种官方语言之一(另两种是荷兰语和法语),大约五分之一的比利时人会说德语。因此设定路德维希和莱昂用德语交流(莱昂只会说德语和意大利语)。 **正义女神尤斯蒂西亚(Justitia),是罗马神话中的神祗,名字来源于拉丁语iustitia(兼有法律、正义和公平之意)。欧洲的城市广场中多有她的造像,标志性的造型为蒙着双眼,左手持天平,右手握长剑。 9 莱昂坐在宽大舒适的皮圈椅里,好奇地打量四周。 “你这里有没有那种催眠的椅子?”他突兀地问。“那种啪地打个响指,然后让人干什么就干什么的椅子。” “房间后面有一张冥想床,如果你有需要的话。”头发有点灰白的苏珊·萨森堡博士说。“不过这里没有魔术师的道具,提供不了你想看的那种奇迹。” “所以应该怎么开始?” “今天是第一次见面。我们进行自我介绍和简单的聊天。”那位上了年纪的心理医师安详地说。“我们先需要建立起信任关系,你才能够允许我靠近,让我帮助到你。 “莱昂,你能介绍一下自己么?” 莱昂说:“我叫……这太可笑了,你知道我的一切数据:我在登记的时候就已经填过了表。” “我希望从你自己那里听到,你对自己的形容。” 莱昂想了一下,说: “你和柯特,柯特·海尔曼,就是介绍我来的那个人,也是这么开始的吗?他怎么形容自己?” 萨森堡博士从她的眼镜下面和蔼地看着他。 “抱歉,莱昂。我们在这里不能讨论其他病人的例子。” 莱昂偏着头思考着,说:“我二十五岁。本地出生。有一半的意大利血统。之前上过大学的企业管理系,但没毕业就退学了。现在在若谢罗-格林纳瓦公司集团里有些职位:股东会、监事会和咨询委员会成员什么的。但其实我很少做事。我大部分时间就只是去参加一些他们在日程表上给我安排好的会议或者活动,听一些人讲话,或者假装在听的样子,然后签他们要我签的字。” 他看向对面。“这些对你有用吗?” “也许。”萨森堡博士说,“但这不是关键。在自我介绍的时候,人们通常会有一种倾向,想要说出对方想听到的话。但是莱昂,”她用手里的笔轻轻地敲着笔记本的纸面,“我希望听到的是,你说出你自己认为重要的那些东西:你觉得你有哪些本质,是把你和其他人区分开来的?” 本质。莱昂的脑海里响着这个词。天,如果我能知道那是什么就好了。一些东西乱糟糟地从他脑中闪过,种马会,农收庆典,机器上转动的齿轮,天长地久的森林和麦田,文件夹,Excel和SAP表单,勃艮第酒杯,卷叶子烟,柔软甜蜜的嘴唇。 “我办不到。”他有点烦躁地说。“没有什么是重要的。——我是说,我不知道。” 他向前凑了一点,急切地说:“我需要找人谈谈我遇到的困难。我们能从这里开始吗?” 萨森堡博士说:“当然可以。” 莱昂呼出了一口气,向后一仰靠在了椅背上。 “我很担心……”他喃喃地说。 “我觉得,我要结婚的对象是个疯子。用你们的话说,有瞻妄症或者精神分裂什么的。你知道我在说谁,是吗?” 萨森堡博士说:“是的,不过最好还是用代称吧。” “他精神不正常。除掉在那些社交场合,他会显得很周到,很体贴,表现得一派风度翩翩,还做出很亲密的样子,真是令人作呕……但私下里他非常仇恨我。我怀疑他有可能会在结婚后杀掉我。像那个蓝胡子一样。” 萨森堡博士说:“你说他仇恨你,有什么理由吗?” “没有理由——除了他是疯子这一个解释外。”莱昂举起了双手。“你知道么?我们马上要登记结婚,这是假的,完全是为了搞公司联营。所以其实我们是合作伙伴。你当然可以不喜欢你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但有必要这么仇恨你的合作方吗?” “我的意思是,”萨森堡博士说,“发生了什么事,让你觉得他在仇恨你?” “没有发生什么事情,”莱昂说。“他很会伪装。但有人在仇恨你的时候你当然会感觉到。” “但总有些蛛丝马迹是可以支持这个推断的吧?” “……他有时候会吻我。”莱昂说。 “这让你不愉快么?” “不,他很有技巧,非常温柔文雅的那种亲吻。” “听起来好像很正常。” “那正是问题所在。”莱昂说。“他以前吻过我……一次。在我们头回见面的晚上。但那次他极其粗暴,活像个野兽,”他打了个寒噤。“我当时感觉他好像要掐死我那样。 “如果他一直是这样我反而容易接受些。我个人并不完全拒绝——当然也不是特别喜欢——在性生活里有一点暴力元素,我知道每个人有自己的行事癖好。但现在他根本就表现得像完全换了一个人。 “这让我感到害怕。感觉自己好像在和什么双重人格打交道一样。我有时候甚至怀疑那天的事情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 他定定地望着空中,浅褐色的眼珠看起来像两颗琥珀——或许里面还包裹着早已死去的昆虫的尸体。 “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不知道为什么我那天感到非常……烦躁,也可能是有点性饥渴。所以我晚上就到他房间里去找他。我想这本来是无所谓的,即使是假结婚也不妨碍我们彼此熟悉一下。 “但他的房间里有种诡异的气氛。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一进去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你知道人有时候会产生那种感觉,好像这种情景以前也发生过一样,虽然明明是第一次。 “Déjà vu?” “没错。而且当时那种感觉并不普通…… 是令人害怕。” 他用力摇了摇头,坐了起来。 “你看过《行星地球 》吗?那里头有一个场面:一只小蜥蜴在沙滩上爬着,突然有一条蛇蹿出来要袭击它。它奋力奔逃,那条蛇在它后面紧紧追逐…… “然后从周围的礁石缝里很快钻出了第二条蛇,第三条蛇……几百条蛇从四面八方冒出来,那只蜥蜴拼命挣扎着想逃走,可是无论哪个方向上都有无数的蛇向它扑来…… “我有时候就会做这种梦。梦里我是一个蜥蜴或者什么别的动物,也可能是人,有一条蛇从洞里钻出来看着我……然后涌出来很多很多的蛇,追赶着我,包围了我……让我无处可逃。 “当时,我站在卡罗的浴室门口,就有这种噩梦般的感觉……好像我担心有什么东西会出现,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但是像那条蛇一样,我不能让它追上我。” * Déjà vu是个法语词,意思是“好像见到过”。这个词在大多数欧洲语言中(无论英语、德语或意大利语)都作为外来词直接使用。中文翻译成似曾相识、既视感或幻觉记忆。法语里对这种心理现象有更细的分类:Déjà-entendu 或Déjà-écouté (“好像听到过”), Déjà-vécu (“好像经历过”), Déjà rêvé (“好像梦到/想象过”)。 10 “下一次预约在什么时候对您比较方便?”那个穿浅绿色制服的姑娘问道,在电脑上劈里啪啦地打下了几个字。 “稍等,我看下日程。”莱昂说着,打开手机。 一个新的消息提示冒了出来。 “克里斯蒂娜在你的日程表里添加: 10月25日。欧洲中部时间14点。民政局婚姻登记。地址:……” 他盯着那个消息看了几秒钟,然后按下了“确认”。在做了这个动作以后,他并没有继续翻动日程表,而是愣愣地看着屏幕出神。 “……先生?” 他回过神来,看向对面那个姑娘。她关切地看着他:“您没事儿吧?” 他心里一动,伸手扶住了桌面。 “我忽然觉得有点儿头晕,”他说,向她露出了一个有点不好意思的、迷人的微笑。“如果您允许我的话,我可以在这里的椅子上坐一会儿吗?” “当然可以!”她说,从桌子后面走出来扶住他,走向靠墙的一把椅子。 莱昂说:“可以给我一杯甘菊茶吗,如果不太麻烦的话?”他天真地看着她,一面用他那双浅褐色的漂亮眼睛向她作了一番全力进攻。 她只稍微犹豫了一下,就说:“我这就去。”她向过道另一头的茶水间走去。 一俟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莱昂就一跃而起,像一匹热血马跳跃栅栏一样跳过了桌子,冲到打开的电脑面前。 ……病人记录……H……海尔曼(Hermann)…… 前方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他抬起头来,接触到苏珊·萨森堡博士在冷冷镜片后的目光。 11 莱昂穿过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走到那幢红顶的小白房子前面。那个他几年前搬来的石头饮鸟台仍然在门前的草丛里,他一走过去,就有几只鸟雀扑棱棱地四下飞走。旁边的花坛好像是刚刚修葺过,在擦得亮晶晶的“DRK护理之家”的金属牌下面,有人新种上了紫红色的秋季银莲和蓝色的天竺葵。 “日安,普法罗太太!”他向房子里走出来的人打招呼。 “莱昂!”她惊喜地大叫。 他们拥抱了一下。普法罗太太快乐地说:“好久没见到你了。我都以为你毕业后搬去了别的州。” “我没毕业。”莱昂说。“我早就离开大学了。” “哦,我很遗憾。” 普法罗太太说。“不过也许不算坏事。你从来就不喜欢那个专业,我记得从前你就总是抱怨个不停。” “我觉得大学的企业管理系里收罗了所有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以及事实上什么也干不了的家伙。”莱昂说。“我非常后悔在那里浪费了三年的时间。” “那你现在在哪里?” 莱昂一时语塞,然后轻快地说:“到处打打零工。反正就这样。” 普法罗太太向他打量:莱昂穿着有点褪色的JOOP套头毛衣,破破烂烂的牛仔裤底下是一双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球鞋。——她感到猜出了他的来意,立刻热切地开了口: “我们这儿非常需要人,你知道,自打他们取消了义务兵役*以后,连带的来参加社会服务的人也减少了好多。”她叹了口气。“老弗利茨退休了,今年春天以来我简直不晓得怎样撑下去。我们这里的好多事儿都需要有人做,社工和大学生志愿者完全不够用。” 她充满希望地看着莱昂:“你是一个很棒的护工。我们都非常喜欢你。如果你想要来的话……” 莱昂说:“我一定会考虑的。谢谢你,普法罗太太。” 普法罗太太说:“我马上会写一个申请预算的报告。酬报不会很高,我恐怕,但我们好歹是个公立机构,有政府提供的养老金……” “我但愿还暂时不需要那个。”莱昂笑着说。 “当然你会需要那个。”普法罗太太说。“年轻人总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老。” 他们都笑了起来。 半个小时后,莱昂步伐轻捷地走在那条他熟悉的上坡小路上。转过两个拐角,然后穿过一片小树林,再走一段就到了圣乔治山的山顶。 从这里可以看到他从前看惯的景色:天际的绿色丘陵,绵延的田野,近处的几幢红顶小房子;胡桃树包围的护理之家的院子里,一些金黄明亮的向日葵开得正热烈。 根本不需要到心理诊所那种地方去。他心想。护理之家,那才是我想要来的地方。 他看着那幢可爱的红顶小白房子,想着里面的人,普法罗太太,莫妮,汉斯,老弗利茨……还有那些来来去去的住户们。十八岁的时候他不去服志愿兵役而选择了一年的社会服务,在这里度过了极其愉快的——几乎是他生命里最愉快的——一段时光。在大学读书期间他也断断续续地来这里打工,直到不得不放弃并最终辍学。 他喜欢那些工作,开车运货,修葺房屋,收拾花园,照顾那些“住户”——大多是需要收容照料的有轻度精神或智力残疾的人,一些无家可归者,以及因为酗酒或者药物过量而被各种机构送来暂时托管的人。护理之家一般不收需要强制戒毒的住户,但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两例,在需要抓住他们的时候他就显得非常有用……都不是什么需要用很多脑力的活。他自嘲地想。说实在的,我也并不是个特别聪明的学生。体力工作更适合我。 ……当然要撒上很多谎。莱昂很早的时候就知道,人家一旦知道了他的身份后就不可能用原来的态度对待他。一个含着银汤勺出生的富家子弟。意大利人。花花公子。和大家都不一样。很不适合让他参加寻路会**,送信小组,社团联谊会,或者五块钱一小时的社区零工……他去了就像穿着阿玛尼外套去参加种马会那样令人侧目,人们在以为他看不见的地方窃窃私议或当面哂笑。“像你这样的当然不可能知道……”他们笑着说。好像他是哪个来自外星球的生物、“非我族类”那样。当然了,正义女神都需要绑住自己的眼睛才能做到公正。 他想起了那个莫辛根郊外的农场。他在学生委员会的广告栏里发现了秋假短工的消息,就跑去帮他们收割萝卜和储存干草。那真是十分快乐的两个星期:他可以每天一起来就穿起脏兮兮有牛粪味道的外套(天晓得他有多讨厌西服套装和那些繁文缛节、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的着装规定),穿着胶鞋走在软软的田垄上,开着卷草机把干草堆收拢起来卷成卷儿;阳光灿烂,照着地下排成长队的、带着泥土的萝卜,远处草野上的牛群和可爱的榛树林。……然而他的表兄尤利安终结了这一切:他在Whatsup上不小心泄漏了自己的位置,而那家伙居然正好就在附近,并心血来潮地开车过来看他——开着他那辆该死的007同款定制Aston Martin DB10,该死的浮夸虚荣的米兰佬。他愤愤地想。用15分钟的夸夸其谈毁掉了他过去半个月里建立起来的联系。在那之后,那些粗鲁快活的彼此打趣和无拘无束的气氛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突然冒出来的生硬礼貌,各种别别扭扭的态度,和莫名其妙的谈话(“莱昂,我在报上看到了你哥哥……”“你确实知道我们这里只能开最低工资么?”“当然了,你肯定不是真的需要在这里干活……”——所以到底为什么你会在这儿?)。他很快离开了那里。 而在护理之家,有柯特为他瞒住了身份(以及所有那些胡闹的事)。普法罗太太他们倒还好应付(毕竟这里的人谁都不关心所谓的社区名流,那些住户们就更不可能知晓),他的家人那里则颇费了一番手脚。……现在想想,柯特实在是花了不少心思来维护他的秘密,他甚至帮他假造了许多活动出席证明。 山顶上有一座漆成蓝色的木头长椅。莱昂在那上面坐下来,向远处眺望。森林里一大半的树叶已经变了颜色,橙红明黄,交织成五彩斑斓的一片。那些色彩最鲜明的地方加上秋日午后的阳光,有一闪一闪的金色在那里静静地跳跃。 他摸出了手机。 “我现在在圣乔治山的山顶。坐在那条蓝椅子上。”他说,望着那些阳光照耀的金色林梢。“你在做什么,柯特?” “我在露台上看书,”柯特在那头平静地说。“阿里斯托芬的一个剧本,《议会里的女人》。” 莱昂倾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 “你那里好像来了一只蓝山雀。” “有两只。我在院子里放了一个石头的饮鸟台。” 然后他们静默了一阵子,听着蓝山雀在饮鸟台上嬉戏鸣叫。 柯特问:“莱昂,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莱昂说,“我就是想告诉你一声,希望你不要太生气:你介绍我去的那家心理诊所刚刚申请了针对我的禁制令。” (第三章 完) * 在2011年前,德国18岁男性公民须服义务兵役一年,或选择相应时长的社会服务代役。该制度于2011年7月后废除,改为自愿服役。这项改变减少了社会服务的总人数,造成了一些公立服务机构的人手短缺。 **寻路会(Pfadfinderschaft),德国的青少年活动组织,有点类似英美的童子军,主要是组织一些探索自然的活动,如登山、漫游、野营、篝火晚会等等。 送信小组是德国邮政提供给青少年在自住街区送信或报纸挣零花钱的工作(但近年来随着邮政业务的没落,这种打工机会也减少了)。 第四章 结婚登记 12 时近午夜,不远处街灯的光从窗子里透了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淡淡的影子。借着这一点微光,莱昂在地板和椅子上窸窸索索地找着他需要的东西,背包,衣服,袜子…… 手机屏幕亮了起来。莱昂抓过来瞥了一眼,只有短短的一行字:我到了楼下。 他在黑暗里迅速又核对了一遍:长袖运动服、内衣和长裤都穿在身上,外套和鞋袜塞在背包里。手机,钱包,还有…… 他爬到了床底下,伸手摸索,找到了。 莱昂的头咚的一声撞上了床板,只痛得呲牙咧嘴。他抱着头从地下站起来,看了一眼另一侧床上的人:谢天谢地他并没有醒来,继续在那堆乱糟糟的染发底下打着呼噜。 他抓起背包,推开了门闪身出去。门在他身后合拢,在一片静寂中发出了刺耳的声响。他在心里咒骂了一句,顾不上再去看后面,便光着脚跑下楼梯。 公寓外静悄悄地空无一人,他飞快地跑向街对面停着的车,拉开车门跳了进去。 “你的鞋子呢?”车里的人问。 “在包里。”莱昂说。“所有的东西我都拿上了,包括用过的安全套,完全按照你的指示。” 柯特点了点头,发动了汽车。 莱昂松了一口气,向后靠住了汽车座位的靠背。 开出了两个街区以后,柯特问:“你现在打算去哪里?” 莱昂想了下,说:“还是回卡罗的别墅吧。明天有一个商业聚会需要我们一同出席,这样我们可以一起出发过去,看上去比较像样。——毕竟我名义上是跟他在同居。” 柯特按下方向灯,在下一个街口左拐。 莱昂说:“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需要我对你说什么?” “你是咨询师,你应该向我提供咨询。” 柯特平静地说:“我只能提供法律上的咨询,但你的事情跟法律无关。”他看着前方的街道。“况且我不觉得我在半夜12点钟开车出来是为了来提供法律咨询。” “那就随便说点别的。”莱昂说。“我以为律师都很能说会道。为什么你都很少对我说话?” 柯特沉默着。莱昂叹了口气,说:“柯特,我什么时候可以申请离婚?” 柯特说:“最早在五年后,2021年11月1日后可以正式分居,过一年提出申请。如果满足了约定的条件,也可能提前到当年6月开始,等上一年度的合并财报数字出来以后。”他停顿了一下。“离婚本身也需要花半年到一年的时间。” 莱昂低声咒骂了一句。 车在红色的交通灯前停了下来。 柯特说:“莱昂,也许你应该再考虑一下是否要继续。”他并没有转过头来看他。 “没什么可考虑的。”莱昂说。“我已经在河的中央了,不是游过去就是沉下去。”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 “其实我觉得结婚是挺不错的安排:作为一个格林纳瓦,这似乎是我能得到的最容易去做、又令大家都感到满意的工作。——唯一需要解决的课题是:如何避免因长期欲求不满而导致的性心理变态。” 灯色转变。汽车继续前行。 柯特说:“合作计划里没有履行婚姻义务的内容。卡罗明确表示过他对你去找他以外的情人没有任何问题。唯一的要求只是,不能引起丑闻。” “所以你们就不许我跟路德维希见面?” “公爵是名人,到哪儿都会产生麻烦。”柯特说。 “那就把我的卷叶子烟还给我。”莱昂提高了一点声音说。“你们不能把我生活里的乐趣全夺走,却逼迫我参加所有那些无聊的活动……这不公平。” “莱昂,最近两三个月你的用量超标……” “现在省省你的毒物学常识讲解吧,柯特。”他不耐烦地打断他。“我对大麻的知识比你丰富得多: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需要那个。就像我时不时地需要一场一夜情一样。” 柯特沉默良久,然后说:“我会去找弗洛雷谈一下活动安排的问题。但去今晚那种酒吧钓人和跟人回家的事不应该再发生。莱昂,你甚至不知道对方是谁。你可能会被勒索,或者发生别的危险。” “意思是我得要找一个靠谱一点的情人,最好是长期关系以方便保密:不能是名人,也不能是不认识的人,必须是能够守口如瓶、安全可靠的熟人,不会为了一点小钱出卖我的秘密。”莱昂冷笑了一声,说:“柯特,你是在自我推荐吗?”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讥嘲。 柯特没有回答。黑暗里只有汽车发动机的沉闷低响,和轮胎在路面摩擦发出的声音。 “也许我应该考虑洛伦。毕竟我最常见到他。”莱昂自言自语地说。“不,有一个更好的主意:我听说在从前,意大利人都是靠谋杀来解决离婚问题的*——看来这不失为一种合理的解决之道。” 汽车在一栋别墅前嘎然停下。 “到了。”柯特说。 莱昂刚要推开车门,就听到柯特清清楚楚地说: “莱昂,我以后不会再为你服务——任何形式的服务。我建议你把我的私人手机号码从你的通讯录里删除。” 莱昂推门下车。车门刚在他身后嘭地扣上,就听到一阵马达的隆隆巨响,车子飞快地调了个头,随即咆哮着飞驰而去。 我从来没看到过柯特那个样子开车。莱昂心想。看来这次他是真生气了。 他抱着背包,踩到草坪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别墅里走去。鞋袜就在背包里,但他懒得拿出来穿;另一方面,他觉得那冰冷的草叶上的露水落在脚上很是适意。 进门的客厅里没有亮灯,大约所有人都已经睡下。莱昂光着脚走过客厅,打算上楼去自己的房间,这时候他看见一侧的小书房里透出一点淡淡的灯光。 他探头看了一眼。是洛伦,坐在书房的一张扶手椅上,那点灯光是从他面前不远处的一盏小台灯上发出的。他没有在看书,只是出神地看着那盏台灯的光。金黄而温柔的灯光映衬着他秀丽的侧影,长发垂落身前,使他看起来仿佛圣堂画里的一个少年天使**。 莱昂觉得诧异,不明白洛伦在那里做什么。他向那个方向走了两步,就看见了卡罗:原来他也坐在书房里,只是在房间的另一头。他的椅子面向墙壁,整个人都沉没在暗影里,呆呆地望着书架。一无声息。 他很快地退回来,走上楼梯。那真是一种很奇怪的作伴方式。他想。似曾相识。 Déjà vu. 拜托,这可不是什么进行这类恼人思考的时候。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今天发生的事情够多的了。我已经很累了。 他想起他的抽屉里有一盒药片,画着牧人和小绵羊的,号称全天然草药配方的安眠药,决定在今晚尝试一下。 * 作为欧洲最保守的天主教国家之一,意大利直至1970年底才第一次通过法律允许离婚。该项法律遭到了大量反对,在教会组织和梵蒂冈的支持下,1974年举行了公投表决是否要废除允许离婚的条款,公投结果是多数人(近60%)支持了离婚条款的有效性。到今天意大利的离婚率已达47%。 在不允许离婚的时代,相看两厌的夫妇多半会彼此默许通奸(同样也是为教会和社会不容许的行为),谋杀亦成为摆脱配偶的极端手段。著名的电影《意大利式的离婚》(1961年)即表现了这种情况。 ** 我想到的是Bartolomé Esteban Murillo(1618-1682,巴洛克时期最负盛名的西班牙画家之一,塞利维亚的珍宝)画的大天使拉斐尔(Archangel Raphael with Bishop Domonte)。 13 莱昂醒来时看到的景象是一片虞美人的花田,鲜艳的、生机勃勃的红花,在头顶的天花板上开放。 他的头脑还有些迷迷糊糊,一时回不过神来地看着那些花朵图案。这时候一个声音在他旁边说: “你感觉好些了吗?” 莱昂从柔软的皮垫上翻身坐起,看清了对面的人。 “萨森堡博士,”他说,“我很抱歉……” “没关系。”她大度地摆了摆手。“是我让人把你抬进来的,因此这算不上违反禁制令。” 莱昂带着点困惑地说:“我好像是突然睡着了?” “是的,”苏珊·萨森堡博士说。“今天早上我刚要进诊所的时候,你在外面拦住了我,非要和我交谈,全不容我拒绝。因为你查到了那个禁制令的有效性是针对这间诊所而不是我个人的,就强迫我坐在台阶上听你说话。——但只说了没两句你就一头栽倒,昏睡了过去。” “……谢谢你。”莱昂说。 “不必客气。”萨森堡博士平和地说。“我其实考虑过报警,但是鉴于你的身份和介绍你来的人的关系,我还是觉得不宜张扬其事,就让人把你搬了进来:在我确定了你的确只是睡着而不是吸毒过量了之后。” “我没有吸毒。”莱昂说。“我以前会用一点大麻叶子,但从没碰过硬毒品。我在护理之家工作过,知道那种后果。” “是的。但是你今天早上拦住我的时候,样子的确很让人生疑:眼眶乌黑,两眼布满血丝,并且情绪极其不稳定。” “那是因为我已经连续几天都没法好好睡觉。”莱昂说,用力地揉了两下额头。“我又做了那个该死的梦,就是那个蛇在后面追我的梦,一连做了两次……以后我就有点不大敢睡觉。那些药房里卖给我的非处方安眠药一点儿作用也没有……” “我想它们还是发挥了一点作用,只不过晚了几个钟头。”萨森堡博士说。 “也许吧……天!”莱昂跳了起来。 “今天还是10月25日对吗?”他急切地看着她。“我没有一觉睡到了26日吧?” 萨森堡博士点了点头,说:“今天是25日……”莱昂立刻打断了她:“现在是几点?” 萨森堡博士看了眼墙上的钟。“下午1点半。怎么了?” 但莱昂已经没有工夫回答她了:他匆匆忙忙地穿上鞋子,连鞋带也来不及系上,就向外跑去。在门口他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倒,但所幸及时控制住了平衡。他停下来把鞋带胡乱地塞进了鞋子里,就沿着大街拼命地跑了起来。 苏珊·萨森堡博士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然后回过身来,看着桌上的记录纸。 “蛇。落叶。——落叶里的蛇?雨。地上没有水。星星。La vita*. 洛伦。” “但愿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她喃喃自语。 * La vita是意大利语,兼有“生命”和“生活”之意。 14 “莱昂!”克里斯蒂娜惊讶地看着他。“你这是个什么样子!” “我知道,我看起来挺糟糕的。所以我是从后门溜进来的……”莱昂喘着气说。“我没迟到吧?” “还有五分钟。”他的姐姐安娜贝拉回答道。今天她打扮得格外漂亮,浅橘红色纱裙上点缀着珍珠和水钻拼成的白百合花,将她那双深褐色的、迷人的大眼睛衬托得煜煜生辉。 “而且卡罗也还没来。”她安慰地在他手臂上拍了拍。 “看在上帝的份上!”弗洛雷叫道。“你是又嗑药了吗?我怎么也打不通你的手机……” “手机没电了。”莱昂说。“昨天我忘记了给它插上充电线。——弗洛雷,用不着大惊小怪的,我只是睡过头了而已。” 弗洛雷气鼓鼓地瞪着他。安娜贝拉及时插了进来,阻止了新一轮的爆发: “好啦,莱昂已经来了,并没耽误什么。他只需要换件衣服就可以举行签字仪式。”她看向一旁。“柯特,亲爱的,我实在抱歉,不知道你介不介意……” “当然不。”穿着Brioni套装、打着银灰色领带的柯特简单地回答。 他们一言不发地穿过走廊,走进洗手间。莱昂打开水龙头来哗哗地洗着脸,掬了水来抹他的头发。柯特快步走进一间隔间,关上了门。 “喂,你不必这么一副好像我要强/奸你的样子。”莱昂在外面砰砰地敲了两下门板。 “还是你不高兴用Brioni来换我的旧毛衣和破牛仔裤?” 柯特打开了门,手里拿着松开的领带,看着莱昂说:“你只有五分钟穿好衣服出去。” 莱昂抱着手臂说:“我看我们没必要换什么衣服,你完全可以代表我去签字。” 他的唇边浮现了一点嘲讽的笑意。 “其实我很奇怪,我们国家的法律居然允许在结婚这么神圣的事情上都可以授权他人代表。” 他若有所思地说。“哦,我忘记了,其实并不是什么神圣的事情,否则怎么能够用来逃避反垄断审查呢?” 柯特说:“我不会代表你去签字。” “哦,你会的。”莱昂说。“否则你穿着Brioni在这里有什么意义呢?你并不是我家里的人。多么可惜。弗洛雷一直都那么喜欢你,他一定巴不得你才是我,永远会摇着尾巴二话不说地去做一切他吩咐做的事……” 柯特突然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肩膀,那么用力,以至于莱昂立刻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看着柯特。那双一贯镇静而平淡的灰眼睛里闪动着某种激烈的情绪,令他感觉下一刻就有被一拳挥到脸上的危险。 但是并没有。柯特只是定定地看着他,说:“我不会代表你。” 他放开了手,随即关上了隔间的门。 莱昂脱下/身上的套头毛衣丢在地上,然后是牛仔裤。他带着恶意地在它们上面踩了两下,从门板下方踢了进去。 几分钟后,门打开了。柯特已经穿上了套头毛衣和牛仔裤,抱着衣服走出来。 “你得在这里帮助我穿衣服,柯特。”莱昂冷酷地说。“我命令你服务我。” 他从柯特手里接过衣服往身上套。再一次,那种让人颤栗的感觉袭击了他。 Déjà vu. 该死的似曾相识。 总是一次一次,不断地重复。上一次也是这样。在森林里。和柯特对换衣服。让带有他身体气息的衣物熨贴在自己的皮肤上。 他穿上长裤,然后有些急促地扣着衬衫的扣子。柯特就在他身旁,默不作声地拿着那件贵重的外套。丝绸和精梳棉,手工剪裁,意大利的精美制品……但是毫无意义。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我不需要这些。他有些悲哀地想。如果可以,我只想穿着我的旧毛衣和破牛仔裤走上圣乔治山的山顶,看太阳的光落在树梢的顶端。 ……柯特从后面给他拉紧马甲上的束带,随即帮他穿上外套。莱昂转过身来,让他给他打领带。 “柯特。”他叫他的名字。 在他下颏下的手指停顿了一下,然后轻轻地把丝带的一端向下拉出。 “什么?” 莱昂说:“我要你知道一件事。 “上一次我们在树林里换衣服的时候,我对你说过:我偶尔对你也会有性幻想,但这没有意义。——因为我决不会碰你。 “我跟很多个我有过性幻想的人睡过觉,多到我记不清——我并不是一个会得控制自己的人。但是实现了的性幻想也不过如此:我从来不能和一个人保持三个星期以上的关系。 “我不会碰你,是因为我的哥哥弗洛雷曾经对我不止一次说过这样的话:‘除了你的出生为家族带来利益,你从来没为这家里做过一件事。’”他的眼睛在深浓的眉睫下闪动着冰冷的光芒。 “弗洛雷还说过:‘柯特对这个家和公司的意义比你大一百倍。你和任何人胡来我都不会管,但你要胆敢招惹柯特,我就来拧断你的脖子。’” 他停下了,看着对面的人,露出了一个胜利的微笑;然后踏前一步,吻住了他。 柯特的手臂骤然紧绷起来,抱住了莱昂的肩膀,然后抚上他的脊背。他的手指在他的发丝间颤抖。唇舌热烈地迎合缠绕,呼吸急促交汇,心跳到了喉间。 再下一刻,莱昂用力地推开了他。 他抱着手臂站在那里。Brioni的黑色套装贴合着他修长健美的身体,浅褐色的卷发松软平伏,在前额和两鬓呈现出美好的弧度,映衬着他同样颜色的美丽的眼睛,仿佛一个贝尔尼尼*的美少年雕像,美而没有一丝温度——冰冷的大理石雕像。 他轻快地宣布道:“现在我终于要去为家里好好地做一件事了。” 他转过身步履轻捷地走了出去。在走廊里,他遇上了迎面匆匆忙忙走来的卡罗。 他看起来糟透了,好像是个被判了终身徒刑而不得不上路的囚徒一样。莱昂暗想。 但谁不是呢。 十五分钟后,卡罗格雷·卢西奥·特兰提诺和莱昂茨奥·塞莱斯蒂诺·格林纳瓦在婚书上分别签下两个人的名字,成为了德意志联邦与意大利共和国共同认可的合法配偶。 (第四章 完) *乔瓦尼·洛伦佐·贝尔尼尼(Giovanni Lorenzo Bernini,或Gian Lorenzo Bernini(1598-1680),意大利最伟大的建筑家和雕塑家之一,巴洛克的艺术大师。其雕塑作品富于动感,及擅于表现戏剧化的张力,在寂静的雕塑线条里有流动乃至喷发的情感。 他是我非常喜爱的艺术家,因此这部小说里有两个人的名字来源于他:乔瓦尼·若谢罗(若谢罗家的浪荡子,莱昂的舅舅),和洛伦佐·特兰提诺(洛伦)。 ——本章结束正好是全篇的一半。 第五章 雨夜 15 莱昂坐在苏珊·萨森堡博士面前的皮圈椅上,转了一圈,看着房间天花板上的榕树图纸。 “真遗憾你们换掉了虞美人。”他说。“我还挺喜欢那个花田图样的。” “这个房间已经相当老旧了,我们年初的时候进行了局部装修。”萨森堡博士回答说。 “我很高兴您再次接受了我。”莱昂说。 “不必客气。”萨森堡博士说。“时过境迁,我想没必要为了大半年前的行为过于计较。况且你是个很有趣的病人。” “谢谢。” “你看起来气色还不错,比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大有进步。” “其实是很不好。”莱昂说。“否则我今天也不会坐在这里了。” 他在圈椅上又转侧了一下,闷闷地说: “我们是不是又要像第一次那样,从自我介绍开始?” 萨森堡博士说:“也许你可以简略地告诉我,过去几个月的情况?” 莱昂说:“你可能已经从报上了解到了:我结婚了。——不过拜托,千万别说‘恭喜’。” 他再度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然后简洁明了地说: “我的丈夫在上月底企图自杀。” 萨森堡博士没有接话,沉静地等待下文。 “他在和我们全家周末一起去黑森林漫游的时候,在旅馆里吞了药,幸好被及时发现了,所以现在仍旧躺在罗腾堡的医院里。”莱昂说。“我都不知道他居然有那么多边缘性的处方药……他们之前说他情况不妙,但现在看来危险已经过去了。 “可想而知这个事情把我们家里搞得一团糟,当然还有他的家里。大家都担心洛伦,他的弟弟,会做出什么不好的事儿来。——据说精神病和自杀倾向都会遗传,不是吗?所以我把他送回到这里的公寓,找人没日没夜地看着他。而与此同时特兰提诺家的亲属和那些我连名字都叫不全的公司一刻不停地送来各种我看不懂的东西让我签字或者马上决策。简直是茅屋着了火。” “我很遗憾。”萨森堡博士说。“现在情况是否有所好转?” “我希望是吧。如果卡罗这个周末的确能顺利出院的话。”莱昂回答。“至少我可以把特兰提诺公司和洛伦这两个重担都从我背上甩掉。天晓得我自己的麻烦事已经够多的了。” “你的麻烦事?” 莱昂说:“我跟弗洛雷,就是我的哥哥吵翻了。因为……好多事情。首先是他不让我去护理之家工作。弗洛雷好像永远不能理解我为什么喜欢在那里工作。他理解的工作应该是一些重要的事情。照看几个社会上的失败者不能算,除非打算作为爱心慈善宣传企业形象;但我决不能让他拿我做的事去做宣传——那一来我在那里就根本再待不下去了。” 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说:“我之前忘记说了:我上次从你这里跑走了以后,本来打算接着到你这里来的。但是护理之家让我每周过去工作三天。我去了以后,感觉自己正常了很多,就没有再来烦你。” 他沉思着说:“我喜欢在那里工作,照看那些住户,就是护理之家收容的那些人:酗酒,吸毒,无家可归……一般也不是坏人什么的,就是软弱而已,而且很不聪明,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弗洛雷不能理解软弱的人,也许因为他自己很少这些弱点。我不清楚他知不知道,某种程度上我也属于他们,我只是碰巧生对了地方——也许是生错了地方。 “我本来是应该生在一个农场,或者林业户那里,每天都穿同一条破牛仔裤,做些普通的活计, 没事就在森林里徒步和爬山,那样我会很快乐,大概我周围的人也不会觉得我是个一无可取的废物。但事实上我却生在了一个家族企业,所谓的德国骄傲,‘隐藏的冠军’* 什么的;他们总说有很多人在为我工作,因此我必须为他们承担起责任,把家族事业发展壮大,继承家族的精神——那种我根本没有的东西。” 他叹了口气。“总之我在护理之家工作完全是为了我自己。那里是唯一我觉得自己是个正常人,而且工作也让人感到开心的地方……但没多久这事儿就被弗洛雷发现了。因为柯特从我们家的公司辞职了,没人给我打掩护。” 他停住了,过了一会儿,说:“柯特辞职了,你知道这个事吧?” 萨森堡博士说:“我想听你来告诉我。” 莱昂笑了一下,说:“我理解,你不会向我透露别的病人的信息。 “柯特是去年年底辞职的。我听说他去了法兰克福的一家律所,重新当起了执业律师** 。我家里人对此非常不满。你知道柯特在若谢罗-格林纳瓦公司已经很多年了,从他刚进法学院那年起就在公司总部的管理层办公室做兼职大学生*** ,一直都待在我们那里……不,我有点记错了,他毕业后在埃尔福特做过执业律师,但就只有几个月,很快又回到格林纳瓦来当公司律师。 “这么多年来我家里人几乎已经把他当成了格林纳瓦家的一分子。所以我理解他们都很不高兴他离开。奇怪的是,他们表现得好像这件事全是我的错一样。” 他怏怏地叹了口气。 “好吧,也许的确有一点是我的错。那天我亲了他一下,他好像很不喜欢的样子。就是我从你那里跑走赶去结婚登记处的那天。 “我承认那天我真的是有点发疯了。大概是因为结婚恐惧症——是有这么个词儿吧? Gamophobie,还是Gamophobia**** ?——无所谓了。不过要跟卡罗那样精神有问题的人结婚,忍受四五年没有正常性生活的、假模假式的变态关系,我想任何人都有理由感到恐慌;一时的情绪崩溃应该也是可以原谅的吧。 “但我家里人显然不这么看。当然弗洛雷总认为我应该对一切不幸的事故负责,包括在日本或者菲律宾发生的飓风也一定是我这里扇了下翅膀——踢了下腿——制造的。” 他又停住了,沉默了一会儿,才说: “现在他们当然认为这个事也完全是我一手造成的。” “这个事?” “就是卡罗突然自杀的事。” 他显得有点烦躁地在圈椅上挪动了一下,抓住了椅子的扶手。 “我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自杀。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要自杀的人,不是吗?” 萨森堡博士说:“我记得你有说过他精神不稳定。” “我说的是他精神不正常。不正常和不稳定是两回事儿,我觉得他更适合当那种精神变态的杀手,杀人而不是自杀。如果他杀了我,或者杀了洛伦,才比较符合他的人设。” 萨森堡博士专注地看着他,说:“你为什么觉得他要杀你或洛伦?” 莱昂看着自己抓在扶手上的手。他似乎有些犹豫不决,然后忽然下定了决心,说: “因为他看见我们在床上……睡在一起了,就这样。” “所以你们是睡在一起了吗?” “什么?” “你说的是,‘他看见我们睡在一起了’,而不是‘我们睡在一起,被他看见了’,这里面是有区别的。” 莱昂考虑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区别。事实是我们大家都在旅馆里,洛伦忽然跑到了我的房间,我正在抽卷叶子烟。我本来已经有很久没碰那玩意儿了,但那个时候我真的很烦,因为弗洛雷和各种事情……洛伦向我要,我就给了他一些——也许是太多了点儿;那个时候那些叶子已经开始起作用,我没什么判断力。 “然后我们就变得很愉快。你知道的,那种好像所有的麻烦事儿都消失了不再来困扰你,什么都不懂也不需要担心的愉快…… 洛伦过来吻了我,我应该也吻了他,然后我们就在床上躺下,脱光了互相抱着,没有做/爱——大麻正在效力上的时候完全不需要也想不到做那种事。这时候卡罗走了进来……因为根本没锁门。 “他看到我们就走出去了。我们俩谁也没动,因为当时实在是嗨得要命,根本不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在那种情况下人就跟一个真正的白痴一样,只觉得快活,快活……哪怕房顶就在头上炸裂都没关系。我记得看到卡罗走出去我们还哈哈地傻笑了一阵子,后来我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应该是洛伦先醒的。他跑到卡罗的房间,但怎么也敲不开……旅馆的人叫来了救护车,还有警察。 “弗洛雷使尽了浑身解数才没让这事儿见报。他,还有其他人,都快气疯了。他们刚刚在佛罗伦萨铺开了担子,或者拿他们的话说,‘建立分销网络’什么的。这事儿把一切都搞瘫痪了。” 他摊开手掌。 “现在你知道所有的事情了。 “所以你大概也理解我为什么到这里来:我需要你给我开一点药。我已经很多天没怎么好好睡觉了……处理那些事情和应付那些人让我精疲力尽。我需要强力的处方安眠药,或者镇静剂。 “……不然那些蛇会追上我。” *“隐藏的冠军”(hidden champion)是德国中型企业(多为家族企业)的称号(或自誉)。 **德国的律师行业区分公共执业律师(自雇或受雇于律所,原则上可以接受任何人的委托),和公司律师(受雇于公司,原则上只为该公司或其所属的公司集团提供服务)。两者都属于律师行业工会,但工作的性质和内容上颇有区别。 ***兼职大学生 (Werkstudent)是德国大学生的一种勤工俭学模式,通常为长期受雇于一家固定的企业,工作与其专业相关,学期间每周工作不超过20小时,假期可全职。 ****Gamophobie(德文写法)或Gamophobia(意大利文和英文的写法)的gamo是希腊语的婚姻,即对于婚姻、固定伴侣关系乃至一切带有承诺性质的亲密关系怀有(不成比例的)恐慌和抗拒感的恐惧症。一般分析认为该种心理的成因是患者无法在亲密关系中展示真正的自我,害怕显示自身的弱点而受到伤害。 16 莱昂走进复式公寓的大门。警卫、护工和家政公司的人都在他们原来的位置。他径直走上楼梯,走到右侧的那扇门前,敲了敲门。 没有声音。 “洛伦。” 门里回应了一声。他在心里松了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洛伦坐在床边上,看起来憔悴不堪。他两颊上那些丰润的线条消失了,脸色苍白,眼睛底下有深深的青黑色,令那双眼睛显得更大了。 “莱昂。”他抬起头来看着他。“卡罗还好吗?” 他的情况我让人每隔一小时就写消息通报你,莱昂心想。但他理解洛伦希望听到的话。 “他很好。”他口气轻松地说。“我今天和他的主治医生谈过了,他认为过两天出院完全没问题。我打算周六上午就派人去接他回来。” “他会和你同住一段时间吗?” “我想会吧。毕竟我们结婚时发过誓要共度难关。”莱昂说。“我也不觉得他现在的状态适合马上坐飞机去佛罗伦萨去开股东会。” “……当然他不应该去佛罗伦萨。”洛伦说。 他定定地看着他。那种眼光让莱昂莫名地产生了一种心虚感,仿佛他们两个是谋杀的同谋,正要面对被害者的鬼魂归来。 “我的问题是,我是不是应该……他会不会再见我?” 莱昂说:“当然他会再见你,等他再好一点的时候。这一切都是个倒霉的误会。我在医院里都他妈已经解释了一百遍了。”他有点气愤地又加了一句。“我敢说他第一次就完全听懂了我的意思,但你——我是说你们大家——又强迫我解释了其他九十九次。”——就差让我跪在他床头祈求原谅了。 “可他并没有说……” “他当然是希望见到你,今后也会和你好好相处——和以前一样。你是他唯一的近亲。而且他非常爱你。” 洛伦露出了一个虚弱的微笑。 “是的,他非常爱我。”他喃喃地说。 他忽然像是振作起了一点精神。 “你没来的时候我一直在考虑,莱昂。我觉得我不应该再见到卡罗。我打算搬到南意大利的卡拉布里亚去:我有个姑妈,罗瑟琳姑妈,住在圣卢卡。我也许可以去雷吉欧(UniReggio)去读书,那个学校就在大海边,非常美丽……我今天已经写了邮件给我的代理人去申请学习位子。” “你在说什么啊,洛伦?” “是真的。我觉得这样做会比较好。”洛伦说。“对我们三个人都好。” 莱昂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咳嗽了一声,说:“你知道我和你哥哥只是纸面上的登记婚姻,我们只住在一起,实质互不干涉……” “我当然知道。”他忧郁地说。“但是这不对。从一开始就根本不对:结婚不应该用来服务任何其他的目的,无论是商业还是……” 他没说下去。 莱昂看着洛伦: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里有盈盈水光,满盛着凄楚。这令他感到骤然心软。 他尽力用和蔼的声调说:“你是太累了,洛伦。我实在觉得你应该好好睡几个晚上再来决定这些事情。” 洛伦叹息着说:“你不明白,不决定好这些事情我根本没法睡觉。我怕等到卡罗回来,见到他就会让我改变主意……他有那种力量。” 一种略带不祥的感觉掠过心间。莱昂直觉地感到,不能让谈话继续。 他说:“我今天去了医师那里开了一点药。我希望它们能让你今晚上睡得安稳些。”他从口袋里摸出那盒药片,放在桌上。 洛伦看着药,没有动。 “莱昂,你根本没明白。”他说,语气苦涩。“ ……有时候我实在是不懂得你:你有过那么多的情人,这种事本该是瞒不过你的,但你似乎从来都没有过怀疑。” 他突然从床边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和莱昂正面相对。 “我爱卡罗。并不是出于兄弟的那种爱。”他清晰地说。“我从我青春期开始知道那是怎么回事的时候起就爱他。——在我自己能够意识到和确认之前就爱他。” 他的声音并没有提高,但是语气里有一种激烈的东西。像是灰白的炭块下包藏着的猩红灼热的火。莱昂完全被吓到了。 “……你,的意思是……”他结结巴巴地开口。 洛伦平静地说:“我是说,如果他要我,我决不会有一秒钟犹豫把自己给他,并且要跪下来感谢天主——哪怕他下一刻就决定让我的灵魂进入地狱里也一样。” 莱昂呆呆地看着他。完全是下意识地,他伸手抓住了旁边的一张椅子,在那上面坐了下来。 “……卡罗知道么?”他低声说。随即感到这个问题的可笑。 洛伦向他看来,眼睛里带着凄凉和惨伤的神情。 “倘若我对卡罗的了解并没因我的痴心妄想而受到影响的话,我想说他对我也怀有同样的意愿。我们一直都非常亲密……卡罗比我大了十一岁,我从小就习惯向他袒露自己的所有心思,我们是无话不谈的,只有这件事是唯一的例外。 “但说与不说其实也没什么分别。因为卡罗决不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我们是同一个父亲的亲兄弟,身体里流着同源的血……我们的社会可以接受同性恋者结婚,但决不能容忍血亲的禁忌被打破* 。卡罗在某些地方是离经叛道的,但在那些最基本的观念上,他始终是一个意大利人。一个佛罗伦萨人。他是作为家族事业的继承人长大的,决不会做出任何破坏它的事情,更不要说让丑闻和刑事罪令我们的整个家族蒙受羞耻……我们两个人共同属于的家族。特兰提诺家族进入意大利时尚工业的历史已经有一百年,毁坏基业的事情决不能发生在我们的家族里,不能由我们去做。——家族和家族的事业,是我们生来注定要对之忠诚的东西,是我们血里的本质。” 本质。好像一百万年前有人也跟他说过类似的话。是弗洛雷?还是柯特? 洛伦说:“卡罗提出和你结婚的建议就是为了解开我们俩之间的关系。我们两个实在太近了,靠自己没法分开,也没有人可以走到我们中间。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发生什么,然后就会暴露一切,无法挽回……因为我们几乎是生活在聚光灯下的,我们这个行业里的人早已习惯了必须把私生活的相当部分与外界共享。 “所以在那个时候,看起来像是个很好的安排,卡罗会和你结婚,而我会从我们共同的家里搬出来自己住。这样我们两个都能够改变旧有的生活模式,拉开距离,或许过了几年,还会有和其他人恋爱的机会。 “但我们失败了。我们两个。其实在种马会上我就应该明白的,这不可能……但人总是心存侥幸。把你拖进这样的计划里实在是对你不公平,莱昂,我很抱歉。我想过要阻止这件事,在你们结婚那天……” “……你没来参加民政局的结婚仪式。”莱昂喃喃地说。这太不寻常了,他想,我那时候就该知道。 “我的脸上受了伤。”洛伦说。“卡罗……咬破了我的嘴唇。因为那天上午我想要留住他……我后悔了,失掉了控制,试图做任何我能想到的事阻止他出门去签字……你明白吗?” 莱昂有些迟钝地点了点头。洛伦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之后卡罗一直都躲避和我单独见面。我们在一起庆祝圣诞,新年,一些生日和洗礼……都是在家人面前,和其他许多人在一起。 直到我们一起去黑森林的那个周末。 “那天,在我来找你之前,我终于找到机会和卡罗单独待了几分钟。但他根本不容许我靠近……他告诉我说他很抱歉:抱歉他一直让我在家里接受教育,令我的世界太过狭小和封闭;我应该去上公立大学,有普通的朋友、家庭和人生,而不是困在此时此地,在无法启齿的困境里消耗所有的感情和希望。 “我想他是对的。所以我只能来找你。……我知道你有一些大麻。我听说那可以让人暂时忘记痛苦。那不对。但是我当时难过得快发疯了,想不到还有其他的办法。” “……噢,上帝啊。”莱昂低声说道,本能地用一只手挡住了脸。“原谅我……” 但是洛伦很快地打断了他。“要是有谁该为此祈求原谅的话,那只能是我。”他疲乏而平静地说。 “因为我对卡罗的爱,令我们之间的爱受了诅咒:我们本来应该有最深厚的爱,手足之爱(affecto),可以在全世界的人面前自然张扬的,光明的爱。但是情/欲的爱(eros)** 参加了进来,让一切都失去了原本的意味,使我们再不能够回到阳光底下…… “卡罗爱我,但又不能爱我,不能用那种我要的爱的方式,我的爱只给他带来无尽的苦楚,我令他痛苦……我能感到他的绝望,因为那种绝望也是我自己在经历着的,每一天每一刻……但我又不能够不去爱他。 “——所以我们没法再这样下去了。” 那种平静的语调几乎让莱昂起了一阵战栗的感觉:他能感到那种平静下深藏着沸热如火的热情,危险的,足以烧毁一切理智和整个世界的可怕热情。 “请你不要再说了,洛伦。”他求饶也似地说。 洛伦苍白地微笑了一下,说:“我吓到你了吗,莱昂?我以为你是什么事情都不在意的。而且你也有一半的拉丁血液啊。” 我有。莱昂想。所以你才让我害怕。你说的这一切…… 洛伦把一只手放在他手上。他的手心冰冷而潮湿,手指在微微发抖。 “莱昂,答应我你会帮助我:我需要在卡罗回来之前就离开这里。我不能够再见到他。我说不好和他再见面会发生什么事情,在发生了这一切以后…… “在这一切都变得让人无法忍受之后。” *欧洲各国对于兄弟姐妹(包括同父异母/同母异父)间发生的成年和自愿的性/行为(sibling incest) 是否进行惩罚(特指刑事处罚而不仅仅是禁止通婚)的立法上有极大差异。一些国家(如西班牙、葡萄牙、法国、比利时和卢森堡)不禁止此类行为,而另一些国家(丹麦、奥地利、德国、瑞士等)则将其列为刑事罪名(处罚上限为监禁2至5年不等)。瑞典、芬兰和挪威只惩罚同父同母的兄弟姐妹间的性/行为(瑞典是唯一允许half sibling即同父异母/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结婚的国家,前提是获得政府的特许)。意大利的情况尤为特殊:一般情况下并不惩罚,但若为公众知悉而造成社会丑闻,则当事人将面临2-8年的牢狱之灾。——因此洛伦提到在聚光灯下暴露所带来的危险。 **古希腊人将人类之爱区分不同的形式而分别命名:亲人间的亲情之爱(希腊语 Storge;意大利语affecto), 朋友间的友情和好感(包括柏拉图式的爱情) (Philia),带有情/欲意向或受其驱动的情爱 (Eros) 和无条件(亦无索求)的纯然精神之爱(在宗教意义上尤指神对世人之爱以及人对神的爱) (Agape)。洛伦的中间名Agapeto即来自于精神之爱的Agape——但这个人物所代表的意义则正好与之相反。 17 莱昂睁着眼睛,在昏暗中看着天花板。 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这所房子里的人也都已散去——在洛伦的要求下他让警卫和值勤的护工也离开了。这会儿窗外和走廊里静悄悄的一无声息。 洛伦在他身前的床上睡熟了。谢天谢地那些药片总算发挥了作用。他一度怀疑萨森堡博士给了他一些淀粉糖丸来把他打发走:她看他的样子好像并不真正信服他需要那些药一样。 现在我可以起来回家了。他听着洛伦均匀的呼吸,心想。明天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但他坐在那里没有动。好像有一种需求——他生平极其罕见出现的那种需要静下来想一想的需求——把他绑在了那把椅子上。 他身上的衣服有一大片是湿漉漉的。是洛伦的眼泪。当他答应了他会帮助他尽快离开以后,他说了“谢谢”,说了两遍。然后就开始落泪。 是一点声音都没有的那种哭泣。大颗大颗的泪珠掉落下来,落在桌子上和地板上,落在他自己的身上。莱昂从来没见过那种哭法。好像整个人身体里的水都变成了眼泪,从眼睛里流了出来,像断了线散落的一串珍珠那样落得到处都是,不可收拾。 ——就好像他答应了那句话以后,计划就已经实施了,而卡罗和洛伦就已经永诀了一样。 多么可悲的爱情关系啊。他想。那种爱情看起来给人的苦痛远多于欢愉。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念头给他带来些许不安的感觉。似曾相识。他在椅子上不自觉地挪动了一下。 是什么人在不久以前说过这种话呢? 想起来了,是他自己:在罗腾堡那家医院的穿堂走廊上,他哂笑着说:“多么可悲的爱情关系啊。” 但他为什么要说那句话呢? ……因为柯特·海尔曼。弗洛雷在一片兵荒马乱中打电话把柯特从法兰克福叫了回来。在最最混乱的那几天,柯特帮助他们处理着一切事情,一如既往的冷静、干练和可靠。他没有什么机会和他说话,因为几乎所有的时间里,都会有一个或几个人在叫:“柯特呢?柯特!” 只有那天晚上,站在住院部前面的走廊上,他们略微交谈了几句。主要还是在讲公司合作运营的状况,然后不可避免地,提到了卡罗的自杀企图。他记得他嘟哝着说:“我实在不明白,卡罗根本就不像是会自杀的人,更何况是为那种事情……” 柯特似乎是吃了一惊地转过头来看着他,说:“他在爱情关系里感到绝望了,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这话实在令人难解,他迅速地思考了一下,终于认定那只是针对他自己的嘲讽。因为卡罗当然并不爱他。他也看不出他爱任何人——除了洛伦。但那时候他完全没想到那上面去。 他嗤地笑了一声,说:“多么可悲的爱情关系啊。但愿我们都能早日解脱。” 然后他记得,柯特,在长廊冷冷的日光灯柱下,用一种很奇怪的表情看着他,慢慢地说: “莱昂,你有过无数个情人。但当真正的爱情在你面前的时候,你是认不出来的。” 莱昂感到身上一阵发冷,就好像那个回忆带来了那天夜晚吹过长廊的寒风一样,令人悚然而生寒意。 ……真正的爱情。他想。其实我早就应该知道了,不是吗? 那是他在夜半走进别墅时,看到书房里的情形:卡罗和洛伦一人坐着一把扶手椅,中间有一盏小小的台灯,两个人相隔了一个房间那么远。没有说话,没有动作,就是那么坐着。不去看对方,连眼光都不会交汇。 那种沉甸甸的悲伤,所爱近在咫尺却不敢靠近的绝望心情,以及那对彼此热切、焦灼而无法平息的渴望和欲念,漫布在空气里,那么强烈。以至于他仅仅是靠近就感觉到了——他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那样迅速退了回去,上楼去到自己的房间,下意识地不去打扰他们。 真奇怪,现在看来是那么的明显。但当时他就是不明白。 ……而他现在也理解了,为什么在开种马会的那天,卡罗在浴室里会对他如此粗暴:因为他冒冒失失地闯入,撩动了他压抑已久的情/欲。然而卡罗的情/欲并非是对他的,他真正的欲念注定无法得到满足。因此他近乎侮辱性地对待了他。 过后他表现得那么彬彬有礼,那些温柔文雅的亲吻,所有的亲密举动都戴着礼貌的面具。归根结底那些举动并不是给他的,是给外界,甚至是给洛伦看的。他希望以此证明,也许是自我说服,他可以从那个不能见光的爱情深渊里逃脱出来…… 但是他没能成功……当他走到他房间里,看到他和洛伦两个在床上拥抱着的时候,那么强壮的男人,瞬间被彻底打垮了。 我们失败了。洛伦说。我们两个。 但是爱情胜利了,不是么? 不可理喻的爱情…… 真正的爱情。 莱昂抱住了自己的胳膊。他觉得不安而烦躁,仿佛触动了什么了不得的念头。危险的念头。像无知的人打开了装有魔鬼的陶罐。 我得起来回家去。他再一次对自己说。已经很晚了。 他站了起来,穿过套间的起居室,走到门边,轻轻拉开了门。这时从楼梯底下传来了一声响动,似乎是有人打开公寓的大门走了进来。 莱昂探头向下望去。一时间他感觉好像血液都凝固在了头顶:走进来的人是卡罗·特兰提诺。 比他能够转的念头更快,莱昂一个箭步又冲回了房间,随即关上了房门。 18 “嘟——” 莱昂坐在浴室地板上,看着自己手机的屏幕。 “嘟——” 呼叫对方的铃声在寂静中显得那么响。 “嘟——” 为什么我现在要给他打电话? “嘟——” ……没有人接。莱昂叹了口气,正打算按下终止,那边轻轻地咔嗒一响,接通了。 “莱昂?” 莱昂的心脏几乎要跳到了口中,他压低了声音: “柯特,对不起……” 他停住了。这么开头似乎有点奇怪。 一个念头掠过脑海:我好像,从来没向柯特道过歉。 他总是在找柯特的麻烦。要他去处理丑闻。醉醺醺地吐他一身。害他穿着不得体的衣服去参加活动。在各种一地鸡毛(交通违规、禁制令和违法犯罪)里找他去解救。半夜里给他打电话要他出门。 偶尔他也感到过意不去,却想不起来要如何道歉:起先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后来就变成了“为几个星期/几个月前发生的事情忽然去道歉很奇怪”,再后来就忘掉了。 ……莱昂摇了摇头。现在可不是去想这些过往的好时候。 “……我需要你的帮助。” 那头沉默着。莱昂忽然想到他在几个月前对他说过的那句话:“我以后再不会为你服务……我建议你把我的私人手机号码从你的通讯录里删除。” ……以及他在民政局走廊尽头的洗手间里,对柯特说:“我命令你为我服务。” 上帝啊,我为什么要那么说?莱昂绝望地想。为什么现在要让我想起来这些事? 他清了清嗓子,说:“柯特,请你帮助我。” 没有回答。他坐在黑暗里等待着,在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沉默里。 终于,那个他熟悉的声音在手机里响了起来。 “你为什么压着声音说话?”柯特的声音说,听起来有一点沙哑。“你在哪里?” “我在洛伦的公寓……卧室的洗手间里。”他很快地回答。随即感到这听起来很不像样:他瞥了一眼手机,显示的时间是凌晨1点25分。 “我给洛伦吃了安眠药,他睡着了。”他慌乱地解释,随即觉得这个解释听起来更不像样。 “我没有对他做什么……我只是想帮助他。洛伦很伤心。” “……现在呢?”那头的人问。 莱昂努力镇定着自己的情绪,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如此紧张。寂静中他能听到自己的心在胸膛里砰砰的跳动,怀疑是否会传到电话的另一头。 “卡罗在楼下。”他尽量让自己听起来正常而正当。“我不知道他怎么提前从医院跑出来了。我要离开的时候他正好进来。 “我没法子出去。当时已经过了12点,这个时间从洛伦的卧室里走出去好像很容易引起误会,尤其是在发生了先前的那些事情之后……所以我想就先在房间里躲一下。 “结果卡罗就在洛伦的卧室门前坐了下来,我是说,坐在楼梯上。一直到现在。……我不知道他打算干什么。他好像没拿武器,也没带行李箱什么的。就是一个人坐在那里,外套也不脱,什么也不做。” 柯特说:“你希望我怎么做?” 像以前那样,来救我出去。 莱昂想了一想,说:“如果可以的话,你能不能过来和卡罗谈一下?毕竟他刚刚自杀过,大概情绪也不大稳定……还是你觉得我们应该马上打急救热线之类的?”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 请你,柯特。求你。莱昂在心里默默地说。 “我会过来一下,看看情况。”柯特说。“也许你可以做好准备,在有机会的时候溜出公寓大门。——你开车来了吗?” “没有。我白天是搭计程车来的。” “好的。我会马上开车过来。” “谢谢你。” 电话挂断了。 莱昂颓然地半躺半坐在浴室的地下,感到浑身无力。刚才的那阵紧张感好像把他身体里的精力都吸走了。 为什么会这个样子?他想。只是柯特而已。明明不久以前还见过面…… 他想起上一次见到他的样子,柯特站在医院的长廊上,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带着那种奇怪的表情说:“莱昂,你有过无数个情人……”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啊?他好像是非常的…… 疲惫。 不,不是面带倦容。那时候他看起来一如既往的宁静整洁。 但是疲惫。 仿佛灵魂深处透出来的疲惫感。他当时看着他。他的眼睛里就好像是在说:已经够了,我非常累了…… 莱昂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两手——手机在他的手里硬硬地抵着手指和手心。 他当时也许真的是很累。他想。帮我们做那么多事情……明明他已经不属于我们了。 ……他已经不属于我们了。 他的思绪遽然停止,不知怎的,他觉得他今晚想起来的每一件往事,甚至每一句话,都让人不舒服,感到惶然,又……害怕。 柯特已经不属于若谢罗-格林纳瓦集团了。也不属于格林纳瓦家族——也许根本就从来没有属于过他们。他只是想当然地认为,柯特会一直在那里。因为弗洛雷那么看重他,打从一开始就想要他一直留在公司里;所有人都喜欢他;安娜贝拉在很早的时候就说过:“我真希望柯特一直不离开就好了。” 他听了毫不在意(柯特怎么可能离开呢,他想)。他当时才十九岁,正是那种认为夏日漫漫无尽期的年纪。可是安娜贝拉说过那句话后不久,柯特就真的离开了:他毕业后接受了埃尔福特一家律所的聘书,去那里做执业律师。这令得弗洛雷大失所望。不过没过几个月,柯特就又回来了,以后就一直留在格林纳瓦,直到那一天…… 他闭上眼睛。在民政局里的那个亲吻……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做。他那时满怀恶意和自伤的情绪,对整个世界都产生了愤恨。但吻上去的那一瞬,仿佛有一个闪电在脑子里炸开,一片空白。……在他们分开的时候,他感到手掌和手指都在发麻。 他不得不使劲地推开他。似乎再多一刻,就会没了勇气做接下来的事。 他曾经对萨森堡博士说,柯特不喜欢那个吻。当然那是撒谎。他想。我知道他是喜欢的……他一直都有点喜欢我,我能感觉到。 忽然间他愣住了。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他心里清清楚楚地说:他有一点喜欢你,你确定? 莱昂一下子睁开眼睛,大口地喘着气。我真是发疯了,为什么现在要去想这种事?柯特就要来了…… 他翻身从地下爬了起来,打开洗手间的门。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出去,穿过套间里的小起居室,一直走到门口。监视屏幕上还是那副图象:卡罗一个人坐在楼梯上,一动不动,似乎连姿势也没有换过。 他叹了口气,在门边坐了下来。 耳边传来了淅淅沥沥的水声。他抬头向窗外看去,有点惊讶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外面下起了大雨。 不知道柯特还要过多久才能赶过来,这样的鬼天气。他想。 他看着窗外。一条条雨线扑打在玻璃上,滔滔地流下来。 像落不尽的眼泪。 他起身走到卧室,推门向里看去,里面静悄悄地,只有洛伦均匀的呼吸。他轻轻关好了门,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明白了卡罗在外面干什么: 他在等待。等洛伦醒来。 他可以想象那情形:卡罗提前从医院里跑了出来,赶到这里时已是午夜。洛伦房间里的灯已经熄灭。他不敢进门,就只能在楼梯上坐着等待,等到天亮,等洛伦醒来给他开门——或者拒绝让他进去。 他又向监视屏上的影像看了一眼: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他记得他从前的样子,仿佛一只豹子,扑面而来的雄性气息……可这会儿他脊背微微佝偻,竟显得十分疲惫,衰老而孱弱。他是一个决策者,在佛罗伦萨和罗马,许多人在焦急地等着他回去做出这样那样的决定,但他现在只是坐在这里等待,等待另一个人来决定他的命运。 莱昂心底泛起一阵强烈的怜悯与同情。他一时起了个冲动,想打开门出去,让卡罗进来…… 这时手机在他的裤子口袋里振动了一下。他掏出手机,看到屏幕上的几行字: “我会和卡罗在楼下谈话。汽车钥匙在外面的信箱上。” 莱昂的一颗心剧烈跳动起来。他看向监视器的屏幕:有人站在公寓的大门口,门上的雕花玻璃中,透出那个人风衣的颜色。 19 莱昂跑出公寓大门,立刻被迎面而来的风雨浇了个结结实实。他在房子前面的信箱顶上摸到了汽车钥匙,然后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看清了不远处那辆汽车,大步跑了过去。 等他坐到车里的副驾座位上,身上已经湿了大半。他在手套箱里摸索半天,只找到了汽车手册和一个文件夹,于是按亮了顶灯,想看看后座是否有纸巾盒。 灯一亮,他不禁楞住了。 后座上叠放着几件带衣架的衣服,套着洗衣店常用的防护袋。隔着那透明的袋子,他认出了JOOP套头毛衣和牛仔裤——那套他在民政局结婚那天换下来的衣服。 他心里先是起了一点可笑的感觉:柯特居然把那么破烂的一套衣服送去了洗衣店,熨烫平整,包入防护袋,再挂上衣架。然后这感觉迅速变成了一点温柔而感伤的情绪。 ……大约从他十九岁时起,他的衣服尺码就和柯特几乎完全一致了。他家里人发现了这一点后,先是觉得好玩,而后就经常利用这一点给他们两个买礼物。他试过柯特的白色驯鹿套头毛衣(克里斯蒂娜的圣诞节礼物)、浅灰色风衣(安娜贝拉的生日礼物)以及一些定制西服套装(弗洛雷的礼物),柯特则为他试过更多的衣服——莱昂几乎从不自己买衣服,那些来自家人的礼物大多是柯特代试过的,包括这件JOOP的旧毛衣。 他看着那套衣服,忍不住开始想象柯特那天的心情。在他们之间短暂的冲突之后,柯特在地上捡起来他的衣服穿上,和他热烈地接吻(这么想让他的手指又发了一阵麻),然后看着他走出去签字……最后,因为某种他不知道的原因,柯特保留了那套旧衣服。 他到底是怎样想的?莱昂并不是一个善于体会别人感受的人,他记得不止一个人对他这么说过:“莱昂,你简直是毫无心肝。”或者“莱昂,我恐怕上帝让你生就了一颗石头的心脏。”(说后面这话的人还加了一句:“不过还是希望有朝一日/你也能尝到心痛的滋味,希望有人把你的心放在脚下狠狠地踩碎。”)因此他几乎从不费心去设想别人的心思。尤其是柯特…… 为什么尤其是柯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总是回避去想柯特——尽管他们有很多时间在一起。但他习惯了念头一触碰到具体念头的边缘就收回来,好像怕多去想他似的。 好像怕想多了就会想到什么不应该想的东西一样…… 可那到底是什么呢?柯特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他甚至都算不上是个特别好看的人……莱昂忽然意识到他几乎不会去注意柯特的外表。他并不漂亮。他对自己说。虽然很端正但缺乏夺人眼目的魅惑力量。他的头发是一种黯淡的金色,眼睛的颜色既不是天蓝也不是蔚蓝,而是接近灰色……总之决不是那种外表迷人教人一见倾心的类型。 (但为什么他这么试图在脑海中去回想他的样子的时候,就没来由地感到胸口一阵揪紧?) 或许这就是他不愿意去想的理由:关于柯特的想法总会让他莫名其妙地感觉不舒服。……而他是决不愿去触碰那些困难的主题的。 “我知道你从小到大都痛恨思考,懒得去想那些让你感觉麻烦的事。” 这话是谁说的?是露西亚姨妈。在那个股东会议上(好像是几百年前的事)对他说的。 他记得那时她说:“你现在做的事儿可能影响到你自己和别人的一辈子。所以你得好好想想。”他当时以为她在说他前一晚上跟小公爵路德维希闹出的丑闻,不过现在看来,她指的应该是那个跟卡罗假结婚的计划。看得出来,露西亚姨妈并不大赞同那个计划…… 她还说:“……要知道你逃避的东西总会追上你,事过的后悔不迭可没什么用。” 可他并不愿意去想。他只喜欢简单轻松,毫无挂虑……烦心的事儿一多就只能借助大^麻。 ——所以大概注定了是要事过后悔。 他叹了口气,把那件毛衣拿过来在手里摩挲着。 然后他注意到后座上的另两个防护袋,米色的乔奇奥?阿玛尼套装是在去年的种马会上和柯特对换的衣服,但另一件是什么呢? 他有点困惑地伸过手去,从后座上够着了那个衣架,把它拿到眼前。 一件厚T恤运动外套和牛仔裤。他认出来那是他自己的衣服,运动外套是理夏伯父几年前的复活节礼物,牛仔裤则一时难以辨认。他有大概四五十条样子差不多的牛仔裤。 他记得他还徒劳地找过几次那件外套。为什么会在柯特那里?大概是他以前哪次借去的。 他怏怏地把衣服抛回了后座,然后看着那套阿玛尼套装。 枯叶帐篷。他想。 “我不需要阿玛尼,只需要一个枯叶帐篷。” 但怎么会突然想到枯叶帐篷的呢? 因为那些落叶。金黄,褐绿,灰白,橙红。沙沙有声的落叶,层层叠叠地铺在地下。有那么多的落叶。在秋天的树林里。 他和柯特站在布满落叶的树林里互换衣服。美好的施瓦本埃尔贝斯山区的森林,空气弥散着甜美的气息,阳光从落叶乔木笔直的树干之间洒落下来,落在地下色彩纷繁的落叶上…… 落叶。他突然想到,那天他之所以会满脑子想着枯叶帐篷,是因为他一直看着脚下,看着那些落叶。 因为他下意识地,不敢(是的,不敢)不去看柯特。 柯特在他身边脱掉了衣服,光着脚站在落叶里…… 莱昂倒抽了一口气,在那个记忆的画面里隐藏着他不肯去触碰的东西。发现这一点让人非常不舒服,甚至悚然,仿佛是毫无戒心地拿起一段绳子,然后发现手里握着的是一条扭动的蛇。 从沙砾洞穴里钻出来追逐蜥蜴的蛇。落叶里的蛇…… 不要去想。 但他的意识不受阻碍地往下走了下去。 那天在树林里有着异样的氛围,以至于他们两个的谈话也是断断续续的,似乎两个人都有些不自在——非常的不自然。之前他们也不时会对换衣服,看到彼此赤身裸/体也不是头一次。但那回的气氛完全不同以往。 也许只是因为秋日树林里的那种气息,阳光和草木的气息。 干燥清爽的空气。呼吸着让人感到口渴…… 他在穿起马裤的时候意识到自己的勃/起,于是立刻跟柯特说起了他的性幻想……一种出于自我保护的主动出击。唯有玩笑能够消解尴尬。用厚颜无耻的话包裹起真正不欲人知的秘密。 ……但其实这并没什么大不了。他在心里试图解释。性冲动是非常本能的事情,只要情形对路,跟谁都可能发生。而且在那之前也发生过几次。他能想起来的就有在中学会考前的那一回。当时他才十八岁,在一间俱乐部为了几句口角和人打了起来,柯特匆匆赶来给他解围。 然后在回去的车子里,柯特开着车,而他坐在副座上无意识地打量着他的侧面,突然间毫无征兆地硬得要命。 ……现在他记了起来,就是在那一次以后,他一直下意识地避免去留意柯特的外表,甚至不愿意仔细去想他脸和身体的样子。 但那并不是我的行事风格。莱昂有点惊讶地想。 他根本不是那种会压抑自己欲/望的人。从小到大,他的心思简单而直接,不会采用任何迂回的方式。在做小孩子的时候,他要什么就必须马上拿到手,那种“如果你好好写完这张纸就给你巧克力”的手段对他全然无效。他会趁人不注意去偷出那块巧克力,或随便拿一个糖果或其他什么东西代替,或者跑去花园的蹦床上跳一会儿——然后就忘记了那块巧克力。 在性的方面也同样如此。青春期第一次产生性的萌动时,他直接跑去了一间著名的成人店里满足好奇心(为此还偷拿了柯特的证件)。而意识到自己在另一方面的兴趣时,他在Tumblr上迅速约到了一个看起来很顺眼的人,第一次见面就在酒店里把自己和对方扒了个精光以查看反应(多么漂亮强健而又富于技巧的一个人,真是初学者的好运,他想)。他看到喜欢的对象会毫不犹豫地去追逐,但若对方无动于衷,他就会很快放弃而寻找下一个目标;反过来,若是与人坠入情网,两情相悦后,他又会差不多立刻感到无聊……直到下一次再有中意的对象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为止。 他家里人曾经试图给他一点文艺的教育。但他根本读不进去。但丁对比阿特丽丝的爱情在他看来十分离奇。简直是变态。一个人(而且还是个意大利人!)怎么可能几十年爱着另一个人而结果什么也不去干?他断定但丁有难言之隐,不幸生在了没有伟哥的年代。又或许有文化的人就是如此,想得太多而导致什么也干不了,只能够做做诗歌,小说,歌剧或电影……幸而他的天性正与此相反,他热爱自然(鱼水之欢当然也属于自然),讨厌一切人为的自寻烦恼。 所以他在那种冲动下也并不想和柯特发生关系(甚至压根就没去考虑这样的可能),简直是不可思议。 ……因为我们之间并不适合。他有些费力地想着。这种思索自己行为背后的动机于他十分陌生而困难。柯特和我,是全然不同的两种人,他读过法学院,会翻着那种大部头法典讲一些除了他们自己谁也听不懂的话;他也喜欢看很多书,喜欢诗和戏剧那类的东西…… 随即他意识到这些根本不是理由,他自己在选择交往对象的时候是从来不考虑什么共同爱好(除非是床上的爱好)或长远相处的。 ……因为他几乎可以算得是我的家里人。弗洛雷喜欢柯特,曾警告过我不可以去招惹他。——但不可否认,弗洛雷也叫他不可以退学,不可以酗酒,不可以抽大^麻,不可以弄出丑闻,不可以去护理之家工作…… ……因为我不想破坏我们之间的关系。——可是上帝!他和柯特到底有什么关系?朋友吗?根本不是。雇主和雇员吗? 莱昂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他并不大能够理解自己。当然,也不理解柯特——柯特也不是那种容易理解的人,至少于他而言。他只知道他本能地排斥和柯特有进一步关系的想法……除了那天在民政局里,那个意外的、爆发式的吻。 那完全是昏了头的一时冲动。他想。大概我真的很不想去和卡罗结婚登记,因为结婚恐惧症什么的,然后觉得我为了家族做出了这么大牺牲,需要得到一个糖果。 当然柯特并不是一个糖果。所以那么做很不对。可是…… 他吻我的时候好像墙壁都在四周融化了一样。 那个时刻,好像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有整个世界,过去未来的所有时间,可以用来亲吻……而且怎么也吻不够…… 莱昂用力摇了摇头。他觉得今天他想到这个吻的次数未免也太多了一些。而且每次想到的时候,似乎都比上一次更令人冲动,而浮想联翩。 我真想知道他那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 ——你真的想知道吗?那个他心里的声音说。 再一次,那种浓重的不安的感觉攫住了他。几乎是无意识地,他伸手扳住了手套箱上的开启栓,似乎是要随便找一些东西来分散一下自己注意力。 手套箱打开了。淡淡的黄光透了出来,照亮了里面他之前就看到过的那两样东西:行车手册和文件夹。 文件夹在手套箱里被挤压得弯曲了起来。他不加考虑地把它抽出来,看到塑料软外壳已经完全变形了。 实在不大像是柯特那样的人对待文件夹的方式。莱昂心里模模糊糊地掠过这个念头。随即觉得这个文件夹看起来颇为眼熟。未及思考,他已经翻开了它,里面只有薄薄的的几页文件,夹在透明的保护页里。 最上面的一份是结婚登记授权委托书。莱昂就着手套箱昏黄的灯光,读着那些字: “我,莱昂茨奥·塞莱斯蒂诺·格林纳瓦,德国与意大利公民, 在此授权柯特·海尔曼, 为我与卡罗·卢西奥·特兰提诺先生的缔结婚姻, 代行登记并作出以下意思表示: ……” 他匆匆翻到了下一页,是他作为若谢罗-格林纳瓦工业技术集团公司及其附属公司的股东签署的给柯特的全权委托代理书。 这时一张小纸条忽然从文件夹里滑了出来,落在他膝盖上。莱昂愣了一下,隐约记起在那个很久以前的股东会上,似乎就有这么张纸条掉了出来:但他当时无暇去看,顺手又塞入了文件夹。 他拿起了那张纸条。上面只有一个名字和寥寥两行字 “莱昂, 我向你借了运动外套和牛仔裤。” 没有落款。但他认出来是柯特的字迹。是什么时候写的呢? 为什么字条会在这个文件夹里? 他迅速合拢了文件夹。暗淡的灯光下他看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发抖。这没什么。他想。是柯特借走了运动外套和牛仔裤。 ……应该就是在那天夜里。因为他在“老麻雀”门外吐了他一身。柯特不得不扔掉他的外套,但还是弄脏了汽车。 他们把他送回了公寓。柯特和安德烈,还有克里斯蒂娜。之后柯特借穿了他的运动外套和牛仔裤,因为他们两个的衣服尺寸一致。 莱昂吁出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在发抖,因为很冷,他的头发和身上都被雨淋湿了。 他把文件夹塞回了手套箱,然后拆开了JOOP套头毛衣的保护套,把毛衣盖在自己身上,但还是抖个不住。我可能生病了。他想。要说这可不是生病的时候。明天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 也许是之前吃下去的镇静剂终于发挥了作用。过了一会儿,他感到身体和心里都平静了下来。 他睡着了。 20 那条蛇从礁石的洞口钻了出来,吐着信子。它圆圆的眼睛看着莱昂,头颈一张一弛,弯曲的嘴部露出了一个狞笑。 我不知道蛇还会笑。莱昂想。多么的奇怪啊。 他趴在沙砾上,面前是那条狞笑着的蛇。 蛇向他游来,缓缓地,不紧不慢地。仿佛只是在悠闲的漫步。 莱昂跳了起来,开始拼命奔逃。蛇在他身后紧紧追赶。 他扭动着四足,爬过布满黑色礁石的沙滩。在他爬过的地方,无数蛇从礁石的缝隙和裂口里钻了出来,加入了那个围捕的队伍。 他气喘吁吁,浑身无力。我逃不动了……他绝望地想。 我很疲惫。 我已经逃了很久。再也逃不动了。 ……他看到那些蛇在他面前,密匝匝地一片。它们细长的头颈(也许是身体)在空气里摇曳,似乎在彼此间窃窃私语。 它们在狞笑。每一条蛇都在笑。 他无路可逃。 …… 莱昂惊醒过来。 现在是什么时候?他愣愣地想。 外面的天还是黑的。雨点打在车窗玻璃上,汇成不断流下来的水滴。 他想去找手机看一看时间,但是身体僵硬,手脚也不听使唤。他的意识似乎还没有完全离开那个梦境。他静静地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想着梦里的蛇。 他想起结婚登记的前一天夜里,他也做了这个可怕的梦,然后再也无法入睡。一大早,他就跑到萨森堡博士的诊所去,截住正要去上班的博士,强迫她和他讨论关于蛇的梦。 记得她说:“关于蛇的恶梦是很常见的。一般来说它们只是在梦里使用的表象符号:因为你感到担忧、害怕,所以大脑会产生一些图像,构造情景,来解释这些情绪。 “符号本身并不能作出过度解释。因为大部分人都害怕蛇、蜘蛛或昆虫,这种害怕来自于远古的自然进化:它们是一些小动物,常被忽视却可能带来真正的生命危险,所以容易和潜意识里的莫名担忧和恐慌联系在一起。 “不过蛇的形象有点特别。因为它的形状,很多人认为它引起的联想和男性生/殖/器有关。换而言之,可能带有隐藏的性意味。” “简直是胡扯。”他记得他当时气愤地反驳。“这意思是我想象了有许多蛇,代表着许多男人的老二,来追着要来上我吗?” 她又说了什么?记不清了。因为后来他就一头栽倒睡了过去。 莱昂看着面前的玻璃。玻璃白茫茫的,凝结了他呼出的气。 按照萨森堡博士的说法,蛇并不是要来吓唬他的,而是正好相反,因为他感到害怕,所以才会想象出蛇来——以解释他感到的那种害怕。 但我到底在害怕些什么呢? 他看着车前方。良久,忽然前方朦朦胧胧里出现了一个人影。 莱昂伸手擦了擦玻璃上的雾气,认出了那个人正是柯特。柯特从洛伦的公寓房子里出来,正撑着一把伞向这里走来。 莱昂一打开车门,立刻有密密的雨落下来飘进车里。他只好把门又关上,等着柯特自己走到车里。 他看着柯特向这里走来,觉得他走得特别慢,恨不能下车把他立刻拖近了。——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一样迫切地期待和柯特单独在一起。 终于柯特来到了近前。但他没有走向驾驶座,而是走到了莱昂这一边,抬手敲了敲车窗玻璃。 莱昂按下按钮,窗玻璃滑落下来。柯特向他俯身靠近,说:“莱昂,卡罗没事了。”他手里亮起了一个小手电筒,仔细地照了照莱昂的眼睛,然后说:“你可以把车开走了。” 莱昂不明所以,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柯特?你不上车来吗?” 柯特说:“车是公司借给我的。我明天就回法兰克福了。卡罗回来了,我想接下来的事情你们自己可以处理,不需要我再留在这里。” 他的声音平和,完全是他那种惯有的、公事公办的态度。但莱昂感到一阵无法言喻的不安。 他张了张嘴,却突然发现他并不知道要和柯特说什么。 “可是现在在下雨……”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为什么不开车和我一起回去?我是说,回你的酒店……” 柯特说:“我已经叫了出租车。马上就会来了。”他向街对面看去。 莱昂说:“等等,柯特……卡罗留在洛伦那里,没问题么?” “不会有事的。”柯特说。“卡罗只是要来告诉洛伦一件事——他需要和洛伦一起做出决定而已。……如果我猜想的不错,你们和特兰提诺集团的合作恐怕是要受到影响的。” 莱昂并不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那样的话,”他急切地说,“我想弗洛雷一定会很需要你。” 柯特说:“弗洛雷需要马上再雇一个公司律师。我已经向他推荐了几个人。应急备忘录也发给他了。”他的眼光在莱昂身上只停了几秒钟,随即又望向另一边。 “莱昂,我的工作已经做完了。接下来还会有很多事情,但那应该是我的继任去完成的。——我在格林纳瓦的服务结束了。” 莱昂感到身上再一次起了寒颤。柯特的语声里有一种很温柔的态度,仿佛他们是两个老朋友,正在亲切而平常不过地见面寒暄。但是他能感到那种礼貌下面的疏远,冰冷和……疲惫,就像那天他在医院的走廊上对他说话时的感觉一样。 “我不明白,”他几乎是喊了出来。“你为什么不肯和我一起开车回去?” 柯特向后退了一步,看着莱昂。莱昂的手紧紧地抓着落下来的车窗玻璃边沿,半个头探出了窗外。雨水落在他前额的头发上,又顺着额头流到脸颊。 大雨如注,在两个人中间隔开了一道冰冷的帘子。柯特站在那里,握着伞,一只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出人意料地,向他微笑了一下。 “莱昂,”他温和地说,“我看你是什么都不明白的。” 这时候两道闪亮的车前灯光照了过来,映亮了面前的无数雨丝,一辆黄色的出租车驰过,在街对面停下了。 莱昂脑子里一片混乱。他呆呆地看着柯特向那辆车走去,收拢了伞,钻进车里……出租车的前灯亮起,开动起来。 ……车开远了,把他一个人留在湿冷的黑暗里。 21 莱昂湿淋淋地爬到了驾驶座上,把钥匙插入方孔。车发动了起来。 “我得先回去,好好地洗个澡,睡一觉。”他自言自语。“明天……” 明天,柯特就会回法兰克福去了。 为什么这句话听起来显得那么绝望?明明法兰克福不是什么很远的地方。而且柯特以前也离开过一次,那次是去埃尔福特,几个月后他就回来了…… ——但是你知道他这次不会再回来了。那个心底里的声音说。 柯特整理出了那些原属于莱昂的衣服,清洗过熨烫平整,叠放在后座上。他签过字的授权书折成一团塞在手套箱里。 他说:“我的工作已经做完了。” 他甚至都不愿意再跟他一起,坐在同一部车里…… 莱昂猛地踩下油门,车蹿了出去。 雨刷在前窗快速地摇动起来。视线模糊。 只是柯特而已。莱昂想。他的思绪里带着愤怒和痛楚。为什么我要介意? 甚至都算不上是朋友…… “我没有朋友。”十四岁的时候他曾经对柯特说。“我有一些家人和亲戚们,还有很多为我们工作的人。但是没有朋友。” 柯特说:“你希望你的朋友是什么样子的?” “我的朋友,还是我的一个朋友* ?”他轻蔑地笑着说。“不管是哪一种我都不需要。 “你知道我有一个舅舅,乔瓦尼。他有很多情人,男情人和女情人。他们说,他令他的情人们彼此争风吃醋,最后在他四十岁生日的那天,在帕多瓦广场上被他的一个情人从背后开枪打死了。 “我看过他的情人们的照片,很多。他们都很迷人:男人和女人。——我想这才是我想要的一切。” “包括被人从背后开枪打死吗?” “当然,有谁高兴活到四十岁以后的日子去呢?”他向他露出了放肆的笑容。“我这种理想吓到了你么,书呆子?但这不关你的事,我决不会要你做我的情人:因为你很无聊,而且不够好看。” ……根本就是两个世界里,天差地远的两个人。从来就没有过真正的交集。 为什么我会如此在意? “我觉得好玩的是,”十九岁时他向柯特说,“施瓦本人喜欢森林,也喜欢企业,而伦巴第人喜欢歌剧,也喜欢调/情。我喜欢森林和调/情,讨厌企业和歌剧;而你却喜欢企业和歌剧,不喜欢森林和调/情。——柯特,我觉得你应该多讲一点意大利语,或许将来会发现调/情的乐趣也未可知。” 柯特说:“既然我已经在为格林纳瓦服务,我有很多机会讲意大利语。……而且我是喜欢森林的** 。” ……“我在格林纳瓦的服务结束了。” 为什么我要为此觉得……难过? (“你有一颗石头做的心,莱昂。”) “为什么那个女人看到那张字条会显得那么难过?”他们在一起看一部电影的时候,他评价道。“明明她的情人送了她玫瑰,还写了字条鼓励她。” 柯特说:“但你也看见了,他的字条写的是‘你一定会战胜所有这些困难’。” 他困惑地瞪着他。“那么写有什么不对吗?” “如果他真的爱她,就决不会写‘你’,”柯特说。“他会写‘我们’,‘我们一定会战胜所有这些困难’。” ……“接下来的事情你们自己可以处理。” 够了!莱昂愤怒地想。他似乎是在冲着心里某个看不见的人大叫大嚷,发泄着愤怒。为什么现在要让我想起来这些事?! 那个声音在他心底里丝丝地响起来,像一条不怀好意的蛇: ——因为你刚刚终于发现了:你想要柯特。 ——现在诚实一点吧,你想要他想得要命。 莱昂握着方向盘的两只手都在颤抖。手心里湿腻腻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 秋日树林里的落叶。带有他气息的衣物在皮肤上。 夜晚的露台。天空里的北极星。 四周的墙壁都在融化。 ……卡罗和洛伦。 那天夜里他走进别墅,看到小书房里的情形时,其实就该立刻明白过来那两兄弟之间的关系……那么明显的事。但他拒绝去想。拒绝去明白过来。 因为……只要再去想一下,他就会知道……并且知道自己是怎么知道的。 卡罗和洛伦各自坐在一张扶手椅上,相隔了一个房间。各自看着不同的方向。 极度渴望着对方的身体以至于不敢靠近…… 而他的反应是马上退了回来,逃离似曾相识的这个场景。因为就在不久以前,他明明就做了同样的事情: 在山顶酒店的露台上,柯特躺在那里,而他心怯地不敢走近前去…… 他在躺椅上躺下,离开他四五米的地方,看着另一个方向上的、遥远夜空里的星星。他的身体里有微暗的火苗在燃烧,骨骼深处在隐隐作痛…… 无法满足的情/欲……追逐着他的那些蛇…… 哗啦一声。一道闪电在他面前的天际划落了下来。远处的山丘,近处的房屋和街道在那一瞬间都变得晶莹闪亮。 大雨倾盆,无数水柱笼罩了面前的世界。 ——如同那天晚上从花洒中浇下来的水。 雨滴在车窗上汩汩流淌。 ——像那些水滴在淋浴间的玻璃隔板上流淌。 车前灯照亮了面前闪着水光的路。 ——浴室闪亮的地砖上没有水。 Déjà vu. 那天他走进卡罗的房间里时,一度以为自己看到了幻象。他听着浴室里传来的哗哗的水声, 那些纷乱的画面掠过脑海:从花洒里洒落的水,近在咫尺的嘴唇和胸膛,湿漉漉的肌肤,炽热的、交缠的肢体…… 但那是实际发生的事情。不是吗?柯特、安德烈和克里斯蒂娜送他回到了公寓里。安德烈和克里斯蒂娜离开了,柯特留了下来。他在浴室里洗澡,因为他刚刚吐了他一身。 他半梦半醒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看着那扇白色的门。门后传来哗哗的水声……然后他起身向它走去,并没有明确的意识自己要做什么,仿佛只是被血液里的某种东西在驱动。 他把手放在门把手上按下,走了进去…… 在淋浴间里。实现了最狂乱的梦境。 从花洒里落下来无数的水,冲走了一切痕迹…… ——他早该知道了不是么? 克里斯蒂娜说:“当时你基本上听不懂人话……所以只能够把你搁在浴缸里,拿水龙头给你好好浇了一顿。” 但浴缸是开放式的。在那种情况下一定会弄得到处是水。然而第二天早晨他注意到浴室地板是干的,没有一点积水的痕迹。擦干那些地砖,那决不是克里斯蒂娜会做的事…… 过量的酒精和大^麻令他的记忆只剩下了一点断断续续的、充满了不真实感的碎片。他意定那些热烈迷乱的场景不过是幻想 :他那些成千上万、离奇或狂热的性幻想里,没什么大意义的一个;致幻剂效用下的春/梦…… 但对柯特来说,那不是梦…… 柯特一定是在他的写字台上写了那张借运动外套和牛仔裤的纸条。然后在桌上那堆乱糟糟的文件里,他注意到那个文件夹,看到了那份结婚登记的授权委托书……他是那么的心烦意乱,以至于那张字条没有写完,没有落款。 柯特没有参加那个股东会议。那天所有的股东都由律师代表或陪同出席,但他们没有让柯特去…… 一直等到他在授权书上签好了字,他们才交给了柯特,通知他去执行…… …… 莱昂神思恍惚。当他意识到他已经错过了那个转弯标志时,为时已晚。汽车咔嚓一声撞断了木护栏,飞了出去,噗地重重落在了麦田里,泥水四溅。 *德语里的普通朋友和(恋人意义上的)男女朋友是同一个词:Freund男朋友/男性朋友;Freundin女朋友/女性朋友。因此口语上以“我的朋友”(恋人)和“我的一个朋友”(普通朋友)加以区分。 **格林纳瓦这个姓氏的原意即“绿色森林”。 22 莱昂很快从最初的一阵轻微昏眩中清醒过来。他在驾驶座上转侧了一下,似乎并没有受伤的迹象,车上的安全气囊也没有打开。 他试着又发动了一下汽车。马达发出嗡嗡的、有气无力的声音,迟迟跳不起来。也许是排气管进了水。 应该通知警察,或许还有医院……莱昂下意识地想,在身边摸到了他的手机。 屏幕亮了起来。他茫然地看着那上面的图标:电话,消息,日程表,Tumblr…… ……但他没有动,良久。他拔出钥匙,任由那屏幕的光暗淡下去,令自己再度陷入了黑暗里。 “我必须要想想。”他低声地自言自语。 但是要从哪里开始想呢?这整件事的起点究竟在哪里? 也许应该从柯特第一次到他家里来的那天起。……可他完全想不起来是哪一天。他对于穿套装的人有一种天然的排斥,只知道这个蓝灰眼睛的年轻大学生在他家里出现过几次,给在家办公的弗洛雷送文件。有一次他们在门庭的走廊上对面相逢,柯特停下来介绍自己,而他毫不感兴趣地看了他一眼。“无聊的书呆子。”他在心里暗自下了个评语,就接着跑去玩他的电子游戏。 也许是从他们开始有所交往的时候。十四岁的时候他迷恋上了射箭(当时霍比特人正在上映),而柯特是本地射箭社团的会员。因此每个周二,柯特都会顺路接上他一起去社团的练习场地。然而那实在算不得是什么交往:一个在公司做兼职的法学院学生和一个八年级男孩之间的共同话题实在太少了。寥寥可数的几次交谈以外,大部分时候就只是柯特沉默地开着车,莱昂戴着耳机听音乐,到了场地后各自去练习而已。五个月后他的兴趣转移到了单人划艇上,于是这点交集就告终结。 ……也许是从他进入青春期的时候,那段混乱、迷惘而充满冲突的日子。他那些越来越频繁和胆大妄为的尝试令他受到弗洛雷日益严厉的管辖,而柯特从中担任了一个微妙的角色:一方面他被不时派去干涉莱昂的行为(或至少把行为的后果降到可控的范围),在莱昂眼里可算得是弗洛雷的帮凶;另一方面在莱昂(主动或被动地)陷入麻烦而弄得不可收拾的时候,又会自然而然地向他求救。柯特有一种温和的、令人信任的态度。他从不指责他,像其他所有人那样。 他想当然地认为,那是因为柯特是公司的兼职学生,看在工资的份上不得不忍受着他。因此当有一天他在本地新闻里看到关于地方法院院长埃尔文·海尔曼法官的退休庆典仪式时,不觉吃了一惊。 “为什么柯特会在那儿?”他指着电视屏幕里的人问。 “你不知道吗?他是埃尔文·海尔曼最小的儿子。”他姐姐安娜贝拉回答道。“海尔曼家是道道地地的法律世家,家里人不是检察官就是律师……柯特的哥哥姐姐都在柏林的司法部工作;他还有一个堂叔在卡尔斯鲁厄的联邦法院。” 他吃惊地看着她,说:“我一直以为他是靠BAF?G* 上大学的那种穷学生,才不得不在我们公司里做兼职来挣零用钱。” “莱昂,你根本是什么都不懂。”她叹息着说。“你觉得弗洛雷会随随便便雇一个没来历的法学院新生到管理部么?” ……莱昂突然意识到,柯特·海尔曼,作为在他那个领域优秀的律师,地方法院院长的儿子,一个在严密的法律条文之外还热爱着诗歌、戏剧和歌剧的人,根本不可能喜欢那样的生活:参加种种无聊的集会,一次次地到酒吧和俱乐部里去找神志不清的醉汉或嗑嗨了的疯子,在夜里十二点开车出门去阻止丑闻,处理禁制令和治安违法记录…… ——而他早就该想到这一点,倘若他肯稍微去想一下的话…… 那天他在家附近的人工湖边散步时,发现柯特坐在长椅上在看一本书——看起来像是本诗集。那本来是他完全不感兴趣的东西,但也许是柯特那种专注的样子引发了好奇,他破天荒地停下来问道: “你在看的是什么诗?” “莎士比亚,”他回答道,“十四行诗第116首。我在看瓦格纳(Emil Wagner)1840年的译本,我觉得它比赖歇特(Klaus Reichert)当前的新译本更流利出色一些。” 他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为的是有人竟然写了一百多首无聊的诗,并且听起来好像还有不止一个人去翻译了那些诗(他们一定是闲疯了,他想)。但柯特以为他是感到了兴趣,就接着说: “诗歌是很难翻译的东西,因为没有两种语言有一一对应的词汇,更何况还要考虑句子的长短和韵脚……差不多就像基于原本意思而自己新写一首诗一样困难。所以读不同的译本,看译者们选择或舍弃了哪些词语,是很有趣的事情。” 接着他沉思着说:“‘Let me not to the marriage of true minds admit impediments’ (我决不令真正的精神/灵魂的婚姻有所阻碍) ,几乎所有的译本,德语或意大利语,都把‘marriage of true minds’翻译成其他的意思:Bund zwei treuer Herzen (德文:两颗真心的结合),或是unione di anime fedeli (意大利文:忠诚灵魂的结合)。 “但原文里是‘mind’,兼有‘理智’、‘精神’和‘头脑’的意思,不是心也不全是灵魂;并且用的是‘婚姻’这个词,‘真实的头脑(理性精神/灵魂)的婚姻’。” 莱昂轻松地说:“我看不出那有什么区别:灵魂也好,头脑也好。婚姻是很无聊的东西。我永远也不会结婚。——好在你也一样。” 柯特明显地愣住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你是个同性恋,不是吗?所有你不会有‘婚姻’。你最多只会有一个‘生活伴侣’** 。” 柯特定定地看着他。蓝灰色眼睛里闪动着一点奇怪的光芒。 “你是怎么知道的,莱昂?” “我看到了你的LSVD协会会员证。”莱昂漫不经心地说。“在我偷你的证件去成人店的时候。哦,柯特,别那么样地看着我,我需要那个证件证明我已满十八岁,否则他们不让我进去。” 柯特注视着他。他眼睛里的那种光芒消失了。 “……请你以后不要再那么做了。”他说,低下头去继续看他的诗集。 “不会的,柯特。没那个必要:现在我已经成年了。”莱昂高高兴兴地说。“而且你再也没法子拿刑法第182条去吓唬那些和我睡觉的人了。 “但是说真的,柯特,‘生活伴侣’(Lebenspartner),多傻的一个词啊。”他继续评价道。“在‘Partner’(伙伴/搭档)的前面加上‘Leben’,无论是‘生活伴侣’或‘终身伴侣’的意思都糟糕透顶,会有谁想要那种东西呢?” 柯特再度抬起头来看了看他,说:“你忘记了,德文的‘Leben’还有一个意思:la vita(意大利文:生命),‘活着或死亡’(la vita o la morte)的那个la vita——‘生命的伴侣’(il compagno di vita)。” 这回是轮到他愣住了。“对你来说这难道是个关乎生死的问题? (è una questione di vita o di morte per te?)”他张口结舌地问,不自觉地也切换成了意大利语。 “是的,”柯特回答道。“如同漂泊之船的指引之星。” (Sì, come la stella guida della sperduta barca.) ……当然,他说的是北极星。那颗在夜晚的天空里位置恒定的星星。莱昂隐约想起柯特从前告诉过他的事情,在很久以前,能否看到那颗星星或许就决定了旅者的生死,在无尽黑夜里,在天和海之间航行的、孤独的旅者…… 在那个时候,似乎就差一点点,柯特就会把他心里的秘密向他吐露了,会么?莱昂不大能够确定。毕竟像柯特那样的人,他从来都猜不透他的心思。——也许是因为他从来懒得费心去猜想。 —— “两个真正的头脑(和灵魂)的婚姻。” 以柯特那么敏锐的头脑和他那种喜欢深思熟虑的个性,想必是一早就知道了这是件不可能的事。所以他在毕业后选择了埃尔福特,做一个公共执业律师,离开格林纳瓦的地盘。 离开莱昂·格林纳瓦。 然而他并没有去很久,就又回来了。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绳索牵绊住了他,让他不得不留在那儿…… 莱昂想起了他在法兰克福博物馆遇到柯特的那次。当时柯特已经在埃尔福特开始执业律师的生涯,而他刚刚进了大学,和新认识的几个朋友一起开车去法兰克福看星球大战纪念特展。他一个人走错了展厅,意外地看见了柯特,便颇为开心地跑去跟他打招呼。 柯特那时候正站在一个雕像的前面,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座像出神。他似乎完全没想到会在那里遇到莱昂,一时显得十分惊讶,又有点不高兴的样子,好像突然被人从白日梦里叫醒、满心不愿被打扰那样。他们随便说了几句话,然后莱昂注意到了他在看的东西。 “那是什么?”他指了指那座大理石的像。 “一个罗马少年,”柯特回答说。“乔瓦尼?贝尔尼尼的作品。” 莱昂对着那座像看了几秒钟。他承认那是个挺好看的雕像(那些衣物和树枝看起来很难刻的样子,他想),但实在不明白那有什么值得一个人呆呆地看那么久。 “我刚过来的时候好像听到你在自言自语。” “……因为它让我想到了那首诗。‘噢,你,我可爱的少年 。’” 莱昂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而柯特也没继续说下去。他的眼光一直停留在那座和真人一样高的雕像上,显得神情恍惚。 过了好一会儿,他听到柯特轻声念道: “‘无意占有或追寻其他的欢愉,除了那些你已给的,或将施的 。’” 这时他的朋友们在展厅的另一头冒了出来,大声地叫他的名字。“我得走了,柯特。”莱昂说。“欢迎你有空到我们家里来玩儿。弗洛雷和安娜贝拉一定会很高兴。” 柯特那种茫然的样子令他觉得,他好像已经想不起来格林纳瓦一家人是谁。他有点迟钝地转过来和莱昂握手。“我想,我会去的。”他明显心不在焉地说,然后又转头去看那个雕像。 不久他就回来了若谢罗-格林纳瓦公司。 奇怪的是,莱昂想,他从来没在思想中把他在博物馆遇到柯特那次和柯特回到格林纳瓦公司这两件事情联系起来,就像他从来没想过,柯特当初的离开会和他自己有什么关系一样…… 但其实一切都是那么的明显…… 柯特在毕业后离开去了埃尔福特,然而他的心思依旧不能离开了格林纳瓦:他看着那个雕像的时候心里想到的是莱昂。贝尔尼尼的少年,美丽动人、神采飞扬的少年,让人见之忘情,却触手冰冷的大理石…… 他站在那里,久久地看着那个雕像,心潮起伏,在不可理喻的热情和理智的思虑中苦苦挣扎……这时候莱昂突然出现了。他再想不到会在那里和他相遇,一时慌乱到不知所措:他无法去看莱昂,不能与他目光相对。于他而言,这仿佛是一种启示,一个恶兆。像一个身陷囹圄的人看到了自己可悲命运的判决。 “无意占有或追寻其他的欢愉,除了那些你已给的,或将施的……” ——因为除你之外,所有欢愉都将与我隔绝,因我已不在意其他的一切。 那么伤感,绝望而执着。 那么明显,近在眼前的事实。 ……他想起了安娜贝拉。在弗洛雷兴高采烈地宣布柯特会从埃尔福特回来工作的时候,她一点也没显出高兴的样子,而是在沉默了很久之后说道:“好吧,我但愿他知道他在做什么。……但愿这么做能让他感到快乐。” 那时他对她的反应感到不解:明明不久以前她还说过希望柯特永远不会离开的话。 而在柯特最终向公司提交了辞呈后,他无意间经过书房,听到安娜贝拉在里面安慰弗洛雷:“……他已经为着一个格林纳瓦在这里消耗了这么多年,现在是时候让这个可怜的家伙离开了。” 她说的是“一个”格林纳瓦,不是格林纳瓦家族,不是公司。 安娜贝拉,他美丽而聪敏的姐姐,同样有着拉丁血液却深藏不露,与他截然相反。她具有莱昂所没有的一切:商业的头脑,对家族事业的热情,以及洞悉事实的理性……看事情永远比他更清楚。 而即便是弗洛雷,对人心的软弱和那些非理性的热情相当不敏感的弗洛雷,也都对此有所觉察,以至于会特地来向他提出警告,不可以把柯特作为他那些轻佻游戏的对象…… 只有我,我对此视而不见。莱昂艰难地想道。因为我不愿意去想。因为我讨厌那些看起来复杂、麻烦而沉重的事情。我害怕去发现,那些我自己应对不了的东西……我知道柯特决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可以搞上一次一夜情就可以忘怀的对象,他是我不能理解也无法把握的那种人…… 所以只能够不去想。如同他也一直抗拒去想他家里人对他抱有的期待:那种最亲近的关怀和深情里隐藏着期待……他从来满足不了的那些期待。 莱昂把头埋到了自己的手肘里。他想着他为此做过的一切:辍学,丑闻,大^麻,无数的情人…… “莱昂,你有过无数个情人……” 柯特, 他想,从未向他承认过自己的爱。因为他知道那对他而言毫无意义——如同所有那些关于反思、责任和家族精神的说教:他只会对此满心不解,吐出最尖刻的讥嘲和怀疑,然后逃之夭夭。 “上帝给了你一颗石头做的心。希望有朝一日,你也能尝到心痛的滋味,希望有人把你的心放在脚下狠狠地踩碎。” 柯特,和我完全不一样。他悲伤地想道。我有一颗石头的心……我的心是像我这个人一样的简单,粗糙和强硬的。曾经那些打动过我的心的人,我从来不能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长久……因为我要的根本不是爱情,而是那些在我支离破碎的生活里的短暂的快乐,让我逃避现实的快乐。 记忆里那些不愿意触碰的往事涌现出来,那些和弗洛雷、理夏和其他人的冲突,对家人的深深眷恋和排斥,他竭力抗拒而无法挣脱的困扰,失望和自我厌弃……一个传统施瓦本家族企业里的人是不需要也不应该有什么自我的。家族即事业,反之亦同,他们如此教导他。那是我们得以在这个动荡世界上稳固下来、成为隐藏冠军的关键:家族企业的传承和个人价值的实现是一体的。对企业和家族的忠诚在生命最早的时候就侵入了个人生活里,构成了每一个家庭成员共有的本质。 ……但那种本质并不属于他。小时候他无法理解为什么他感兴趣的事情永远是那些大家觉得没用的东西(“莱昂,会分辨各种鸟的叫声固然有趣,但这对你的成绩没有任何作用”),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来越以一种消极的、自我放逐的态度来拒绝他们对他的塑造。在漫长的对抗中,双方都伤痕累累。 他身上流着格林纳瓦和若谢罗的血液,生来就应该成为两个家族共同事业的一部分。然而他无可救药地成为了一个堕落放/荡的败家子,一个失败者。他继承来了父母家族各自的一部分特质:施瓦本人对自然纯朴的挚爱,和伦巴第人奔放不羁的热血;但他的天性和家族观念没有丝毫的兼容之处。他没有格林纳瓦家的务实和勤勉,也没有若谢罗家族在生意上的精明干练;他不够聪明,缺乏做一番事业所需要的那种才干和雄心,也毫无忍耐妥协的精神。所有放置在他身上的那些期待——更确切来说,是理所当然的要求——于他是无法抵达的天堑的另一端。 我是一个生错了地方的人。他想,把头更深地埋到臂弯里去。 ——所以像那些住户一样,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他现在是完全懂得了何以他自己在选择追求的时候总会偏爱那些美丽、轻率和肤浅的对象,而一旦对方流露出有所认真的意向时,则忙不迭地抽身逃离。——因为于他而言,性和大^麻一样,是只带给人愉快的东西:荷尔蒙、费洛蒙和多巴胺,是自然给予人的迷幻剂。 为它们能使人一时忘记自己的软弱,可笑和愚蠢。忘记生活里真实的困境和那些无法解决的难题。 为了不让那些蛇追上了自己…… 那些是不可遏制而又无法满足的情/欲,是怯于承担以至于无法去正视的深情,始终在逃避着的责任和期待,生命中一切沉重的真相。 “……但你逃避的东西总会追上你。” 那些蛇在嘲笑他。倘若他能去想一想……他就能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么? 莱昂骤然抓住了自己的头发,使尽了全身力量地抓紧,仿佛要依靠那阵剧痛来抵挡心中突如其来的痛楚。 柯特从来没有拒绝过他要求的帮助。从来没有指责过他或者向他说教。他以他唯一可以接受的方式留在了他身边。永远是事务性的淡然置之的口吻,在他需要的时候出现,为他解决困境,试图阻止最坏的结果。 柯特,以他那种冷静从容的、几乎是超然的态度忍受着他制造的一切麻烦,那些不假思索、轻浮鲁莽的举动,脱口而出的讥刺和侮辱……因为对他来说,那根本算不了什么:和那件在他内心深处不间断地刺痛和折磨他许多年的事相比。 莱昂的手指深深陷入了发丛。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决不能去招惹柯特。这并不是弗洛雷的禁令发生的效力,而是他自己那点为数不多的良心里,剩下的最后一丝善意……即使迟钝如他也会凭直觉地知道,他的游戏于他是致命的。 “……但当真正的爱情在你面前的时候,你是认不出来的。” 那个时候,柯特在医院的走廊上向他说出的那句话。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他说出了爱情。但那并不是一个告白,只是纯然事实性的陈述——对过往多年里发生过的一切的总结,没有丝毫热情的温度。 他的眼睛里带着淡漠而疲惫的表情。他的眼睛在对他说:够了,我实在太累了…… 因为在那个时候,或早在那之前,爱情就已经被磨灭了。那个热情迷乱得有如梦境的夜晚改变了一切,打破了那份多年来小心翼翼维持着的距离,在刻意和无意识之间保持的平衡……在两个人骤然接近的关系后,所有的举动,言辞,和一如既往的毫无知觉,都变得令人无法再忍受:它们像玻璃尖锐的碎片一样刺破了一个爱恋的人所坚持的幻觉,将每一分爱意都变为深入血肉的痛楚。没有一颗心——一颗并非石头做的心——可以经受住这一切。 “莱昂,我看你是什么都不明白的。” 他的确是不明白。他固执地选择了不去明白,因为在潜意识里他一直知道它就在那里……是他自己无法承受的东西。那是一种以他的为人根本无法想象的爱情,与他自己的那些令人愉快、兴致勃勃的情事没有一丝的共同之处:充满了沉默的隐忍,自我克制和不计回报的付出……以及在那些冷静的外表的假象下,不可理喻的、炽烈的爱。 而他现在是知道了,在他费尽曲折,终于够到了那些长久以来被刻意忽视、拒绝理会的真相之后。他一直都喜欢柯特。想要他。甚至后来几乎可以说是爱他——倘若他那种人还懂得一点爱的话。 但是这些都来得太晚了。柯特燃尽了他的爱。 他离开了。 …… 莱昂在驾驶座上坐了很久,久到他不再记得时间。时间和空间的意义在这一刻好像都消失了,只有纷繁的思绪奔腾而来,充满了整个天地。记忆里流动的情感像那些落不尽的雨点一样簌簌地打在他面前的玻璃板上,汇集成无数道汩汩流淌的水流,最后倾泄而下——冲垮了他的世界。 他伸手打开车门:扑面而来的风雨让他打了个寒战。然而这时候一切都没有什么意义——只除了他心里那些狂热的念头。 La stella guida. 这样的天气里当然不可能看见星星。但不要紧,他知道它在那里。 一直都在那里。 他跨出车门走了出去。 (第五章 完) *BAF?G(“巴菲克”)是《联邦教育促进法》(Bundesausbildungsf?rderungsgesetz)的缩写,根据该法律,父母收入不高的大学生可以获得联邦提供的助学金,其中一半为无须偿还的补助,另一半作为无息贷款在毕业工作后分期偿付。口语里用BAF?G指代相关的助学金。 **这段对话发生在德国正式将同性婚姻作为“婚姻”认可之前。根据当时有效的《生活伴侣法》(Lebenspartnerschaftsgesetz;德文Leben一词兼有“生活” “生命” 和“终身”之意,因此中文亦可译作《终身伴侣法》,或意译为《同性伴侣法》),同性恋者订立成为终身伴侣的民事协议,而非严格字面意义上的“婚姻”。 *** ‘噢,你,我可爱的少年。’句出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第126首。 ‘无意占有或追寻其他的欢愉,除了那些你已给的,或将施的。’句出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第75首。 关于标题和引用诗句的说明 1 标题 这篇小说的名字《我的美丽少年》(My Fair Youth)来源于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里的“Fair Youth”,因为这个故事里引用了献给他的几首诗。而且这部诗集的背景事迹和一些诗句的感情和这个故事里的主角颇有对应。——这也是为什么这个德国背景的小说会有一个英文的标题。 Youth的另一个意思是青春,因此也可以用于指代那些过去的年华:柯特在格林纳瓦消耗了他全部的青春岁月。 2 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集》 与本文没什么直接关联的一些背景介绍: 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集》共收录了154首诗(大概写于1592年至1598年),于1609年首次出版。该诗集分为两部分,前126首写给一位美貌的少年贵族(Fair Youth),后28首(第127至154首)则写给一位黑发和深色肌肤的女郎(Dark Lady)。最有名的情诗如第18首《我可否将你比作一个夏日》(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第73首《 在我身上你可看到时光流逝》 (That time of year thou mayst in me behold),和第116首《我决不令真正灵魂的结合受到阻碍》 (Let me not to the marriage of true minds),均出自于前一部分。(是的,莎士比亚最著名和最动人的情诗都是写给一个年轻美丽的男人的。) 《十四行诗集》题词献给一位“W.H.先生”。对于这位先生的真实身份历来众说纷纭,颇有争议,主流观点认为W.H.先生是指南安普顿伯爵Henry Wriothesley(他的名字缩写反过来即W.H.),也即第一部分诗里的爱恋对象“美丽少年”(Fair Youth)。伯爵是莎士比亚早年(在其通过写作和剧团工作发迹之前)的密友和赞助人。他少年时容貌秀丽异常,颇合Fair Youth的形象(与莎士比亚相识时伯爵17岁,十四行诗集则写于他19至25岁之间);两人的年龄差距也符合诗作里的描述(伯爵比莎士比亚小近十岁;《十四行诗集》里有多处提到诗人 在“美丽少年”面前因对方年少美貌,自觉年纪太大而自惭形秽)。在《十四行诗集》之前,莎士比亚曾将两部长诗明确题词献给他,第一次的献词中规中矩,第二次的献词却极尽夸张热烈:“我献给大人的爱没有止境……我做的一切都是你的,我将要做的一切都是你的;你是我所有一切的一部分,献给你的(挚爱你的)。”(The love I dedicate to your lordship is without end ... What I have done is yours; what I have to do is yours; being part in all I have, devoted yours.) 作为回报,伯爵在莎士比亚经济困窘的早期生涯里予其慷慨资助,供养其写作。有传闻说伯爵在听说后者中意一处房子后,曾一次性给他五千英镑(按购买力折算相当于2010年的13-14万英镑)。在《十四行诗集》里有多处提及这位“美丽少年”对诗人的重要支持,可能并不仅仅是精神上也有经济上的;又有好几首诗里表达了对于少年可能移爱于另一位竞争者诗人(Rival Poet)的担心或抱怨(但这种抱怨表达得十分巧妙,充满百转千回的幽怨和柔情)。 《十四行诗集》里第一部分诗作所表达的对“美丽少年”Fair Youth的爱意是否为纯精神上的恋爱,历来有很大争议。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部分诗句有相当明确的情/色意味。但支持精神之爱(或叫它友谊也好)的人认为,这些仅仅是出于艺术夸张的趣味,诗作主旨仍以表达纯洁的精神爱慕以及歌颂(广义上的)伟大爱情为主;而支持有身体之爱的人则认为,因为当时社会不可能接受同性恋爱,因此诗人不得不选择隐晦曲折的表达方式(就像对题词的对象使用了“W.H.先生”的含糊缩写而让后人猜测至今一样)。总之是各有道理。 Fair Youth在诗作中的形象是美貌出众,任性自专,受许多人爱慕,对诗人若即若离,令后者饱尝痛苦。写给他的那些诗里流露的感情是如此强烈,表达得又是如此动人,完全成就了诗人在诗里反复表达的一个主题:要用自己的诗作令爱人得以不朽。“只要这世上还有人在呼吸,还有眼睛可以看见,只要有人活着,就有人会读这些诗,你便在我的诗里永生。”(So long as men can breathe or eyes can see; So long as lives this, and this gives life to thee.——出自《我可否将你比作一个夏日》的最末两句。) ——这话换了另一个人说出来就是狂妄可笑,但莎士比亚(迄今为止)确实是做到了。 3 十四行诗第116首 小说里提到了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里的四首诗,其中最重要的是第116首“我决不令真正精神/灵魂的婚姻受到阻碍”(中文通常译作“我绝不承认两颗真心的结合会有任何障碍”),即第22节里柯特和莱昂讨论的对象(在第24节中再次提及),也是第7节里提到的“漂泊之船的指引之星”的出处。 翻译这首诗的难度太高,因此这里只能表述一下大概意思,而完全不管句长和押韵的问题,略尽其意而已。 * * * SONNET 116 Let me not to the marriage of true minds admit impediments. Love is not love Which alters when it alteration finds, or bends with the remover to remove: O no; it is an ever-fixed mark, That looks on tempests, and is never shaken; It is the star to every wandering bark, Whose worth's unknown, although his height be taken. Love's not Time's fool, though rosy lips and cheeks Within his bending sickle's compass come; Love alters not with his brief hours and weeks, But bears it out even to the edge of doom. If this be error and upon me proved, I never writ, nor no man ever loved. 我决不令真正灵魂的婚姻 受到阻碍;爱不是爱, 若一见变故便变化, 或一遇波折便离开。 哦,不。爱是永恒不移的塔标, 见证风暴却永不动摇; 是每一艘漂泊之船的指引之星, 它的价值无可估量,虽然高度可以测算。 爱不受时光的播弄,尽管玫瑰色的唇和双颊 难逃岁月镰刀的毒手; 爱不因瞬息岁月而改变, 而是承受光阴流逝直到末日尽头。 倘若这些是错的,并向我证实了, 则我从未写过,世人也从未爱过。 * * * 其中第一/二行“我决不令真正的精神/灵魂的结合(结婚)受到阻碍”(Let me not to the marriage of true minds admit impediments)非常难以翻译,除了文中提到的minds的多重含义以外,这句话里提及的“结婚”和“阻碍”源自于英国的结婚仪式,在宣布两人成为眷属前照例先要问一下在场众人:“如果在场有人知道有合理的理由或阻碍(impediment),认为他两个不能缔结神圣婚姻的,则现在说出来,否则当永远闭口。”(If any person here knows of any just cause or impediment why these two should not be joined together in holy matrimony, let them speak now or forever hold their peace.) ——对于没有这个婚俗的其他地方,简直没可能翻译出原句的意思。 第七行的“每一艘漂泊/迷航之船的指引之星”(the star to every wandering bark)中的‘the star’是指北极星(Polaris = guiding star),中文译本里一般都译作“恒星”或“星斗”未免不够准确。意大利文译本里则直接译出了 “指引之星”的意思(è la stella-guida di ogni sperduta barca)。 4 十四行诗第75首 第22节里柯特在贝尔尼尼的罗马少年雕像前提到的诗句: “无意占有或追寻其他的欢愉,除了那些你已给的,或将施的。”一句出自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第75首。这是一首体现亲密关系中种种负面情感的诗作(与第116首的极端理想化的爱情正好相反)。诗里将对爱人的沉迷与对食物的食欲和对财富的贪婪联系起来,使用了大量颇有情^色意义的词语("enjoyer", "treasure", "pursuing", "possessing", "had" "feasting") ,暗喻对应七宗重罪中的五种:贪婪,暴食,傲慢,色/欲和嫉妒。因此在这里更谈不上很好地翻译,只是讲个大概意思,完全无法传达原诗在词语选择上的微妙之处: * * * SONNET 75 So are you to my thoughts as food to life, Or as sweet-season'd showers are to the ground; And for the peace of you I hold such strife As 'twixt a miser and his wealth is found; Now proud as an enjoyer and anon Doubting the filching age will steal his treasure, Now counting best to be with you alone, Then better'd that the world may see my pleasure; Sometime all full with feasting on your sight And by and by clean starved for a look; Possessing or pursuing no delight, Save what is had or must from you be took. Thus do I pine and surfeit day by day, Or gluttoning on all, or all away. 你之于我思绪,如同食物之于生命, 又如那甜美四月的春雨之于大地; 我竭力想从你那里获得安心, 好像守财奴对他财产的心理: 一时作为主人而得意享用, 一时又怕时间窃贼偷走他的珍宝; 一时觉得与你单独相处是最好,  下一时又想向全世界炫耀我的快乐。 在一些时刻,将你凝视而无比餍足; 然在下一刻,忽又饥饿难耐只求一见。 无意占有或追寻其他的欢愉, 除了那些你已给的,或将施的。 我就这样日复一日忽饱忽饿, 要么饕餮暴食,要么枵腹无餐。 * * * 5 十四行诗第126首 第22节里柯特提到的另一诗句“噢,你,我可爱的少年”则出自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第126首第一行。这是写给“美丽少年”Fair Youth的最后一首诗,在结构上也与众不同,押韵规则发生变化,且一共只有十二行(一度有认为是缺失了最后两句,但实质该诗是完整的)。 这首诗我完全没能力翻译或解释得像样(也没找到翻译得好的版本)。大概的意思是那位美丽少年拥有(比他实际年龄更显年轻的)青春美貌,他的情人们老去,而他自己则芳华长驻;然而这一切终不能永久,纵然他是自然的宠儿,也终归难敌残酷的时间。 * * * SONNET 126 O thou, my lovely boy, who in thy power Dost hold Time's fickle glass, his sickle, hour; Who hast by waning grown, and therein show'st Thy lovers withering as thy sweet self grow'st; If Nature, sovereign mistress over wrack, As thou goest onwards, still will pluck thee back, She keeps thee to this purpose, that her skill May time disgrace and wretched minutes kill. Yet fear her, O thou minion of her pleasure; She may detain, but not still keep, her treasure: Her audit, though delay'd, answer'd must be, And her quietus is to render thee. 噢,你,我可爱的少年,你有你的力量 你控制了时间的镰刀和沙漏; 你在亏缺中成长, 你的情人们在枯萎凋零,而你的美好在丰茂成长; 倘若“自然”,主宰衰朽的女王, 在你向衰老前进时将你阻挡, 那她的目的无非是炫耀手段, 暂胜了时间一筹,抹去些分秒。 但你还是要害怕她,虽然你是她的宠儿, 她的宝贝可暂留但也不可能永久: 她的欠账虽可延期可总得清算, 而到了清账那一日,她就会将你放手。 * * * 这首诗在献给少年的所有诗之末,一般被认为是煞尾(Envoy):诗人在此告别了美丽少年(Fair Youth),将接下来的情诗(第127至154首)献给了黑发女郎(Dark Lady)。写给后者的诗颇为情^色露骨,总体上不如前面那些具有精神隽永感的诗作。 第22节在这个小说里也有煞尾的性质:它是第五章里那个漫长雨夜的收梢,也是迄今为止所有已经发生的事的总结。这个故事其实到这里也可以结束:莱昂在大雨里走出去找柯特,结局未知。——这是我在最初构思的时候考虑的结局。因为这个故事的结构是前半部(一到四章)的叙事,在后半部(第五章)通过主角的思索重新诠释了一遍意义,所以在第五章结束时故事就已经是完整的了。 但在写下这个故事的过程中,我发现我还是喜欢(或需要)一个交代完整的完满结局。——事实是,我在写到大半的时候实在觉得难过,就把结局先写好了:依靠这个美好结局让自己撑着写完了那些最令人伤感的部分。 6 十四行诗第90首 第五章的标题《雨夜》是致敬十四行诗第90首中的 “风暴的夜继以阴雨的晨”一句,如同第六章的标题《夏日》致敬十四行诗第18首“我可否将你比作一个夏日”。 在第24节里提到的两句“一切苦痛都算不得是苦痛,同失去你这件事相比”亦出自十四行诗第90首。 这里仍然只是略尽大意的翻译: * * * SONNET 90 Then hate me when thou wilt; if ever, now; Now, while the world is bent my deeds to cross, Join with the spite of fortune, make me bow, And do not drop in for an after-loss: Ah, do not, when my heart hath 'scoped this sorrow, Come in the rearward of a conquer'd woe; Give not a windy night a rainy morrow, To linger out a purposed overthrow. If thou wilt leave me, do not leave me last, When other petty griefs have done their spite But in the onset come; so shall I taste At first the very worst of fortune's might, And other strains of woe, which now seem woe, Compared with loss of thee will not seem so. 那就恨我吧,如果你要恨我的话;若要恨我,就趁现在; 现在,当全世界都与我作对的时候, 请与命运协同一气,逼我低头, 不要等过后再来作意外的突袭。 唉,不要,在我的心摆脱了这烦恼的时候, 再来令已克服的厄难卷土重来; 不要让风暴的夜继之以阴雨的晨, 那浩劫若是命中注定,不要拖延它的来临。 如果你要离开我,不要等到最后再离开我, 不要等到其他苦难已将我摧折殆尽的时候, 请在一开头就来;让我好先尝够 无常命运里最可怕的劫数。 所有那些其他的苦痛,现下看似苦痛, 同失去你相比,便是微不足道。 * * * 第六章 夏日 23 莱昂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件东西是一个银色的袖扣,离开他的脸颊大约十公分距离——未待他看清那袖扣上的花纹,另一边脸颊上就又挨了狠狠的一下。 “弗洛雷。” 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来挡着脸,但那只手上绑着石膏,沉甸甸地很不方便。于是他赶紧换了只手来招架。“嘘,弗洛雷。镇静。镇静。” “我作出决策的时候向来镇静。”这位施瓦本的工匠和企业家答道。“而我决定你应该挨上两个重重的耳掴——这我记得我已经应许你很久了。” “……弗洛雷,我是病人。”他有些心虚地抗议。 弗洛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看起来又红润又健康,精神焕发,根本没必要待在特护病房里。”他评判道。“我想那个专家意见应该是对的,你的确不需要什么自杀心理干预。” “……我本来就没有半点要自杀的意思好吗?”莱昂说,现在他有点明白过来了。“这就是你们拿走了我的手机和刮胡刀、还一直不让我出院的理由?” “当此情况下,我们只能小心为上,以策万全。”弗洛雷说。“毕竟你刚刚自杀未遂过一次,天晓得你接下来又会做出什么疯狂举动来……” “等等,我什么时候自杀未遂过了?” “在半夜里走到城乡公路上,突然扑到一辆行进中的卡车前面……我不知道你管这种行动叫什么,先锋派的行为艺术吗?” “我说过了我只是想拦顺风车而已。”莱昂说。“那天晚上也不知道出了什么毛病,所有车都不肯停下来载我,所以我到后面实在是走得有点不耐烦……毕竟那时候正下着大雨。” 弗洛雷说:“我不认为正常人在一个漆黑的雨夜,看到一个面目痴呆、举止怪异的男人在城乡公路上散步时会停下来载他一程。” “你说的对。”莱昂说。“我承认当时我的确没想到这点。” “看在上帝份上,你为什么要一个人跑到城乡公路上去!” “因为出了事故,我的车陷入了麦田的烂泥里,发动不起来……” 弗洛雷露出了看白痴一样的表情瞪着他。“难道你不知道那种情况下应该打电话叫警察吗?” “我当时脑子很乱,弗洛雷,一心只想快点离开那个鬼地方。” “……好吧。我们都知道你向来有点疯狂。”弗洛雷闷闷地说。“而警察怀疑你是嗑多了药物——毕竟你有前科。所以他们第一时间安排你做了毒品测试。出来的结果是干净的,他们就认定你是精神——或者智力——不正常,建议要我们带你到精神科来检查。” “我当然没有发疯,”莱昂说。“我以为那是给脑子比我好使而又喜欢想很多事情的人保留的特权。” “你应该庆幸他们这么认为,否则你就会被控以危害交通安全罪了。”弗洛雷说。“为了讨好他们做出的结论,我们把你送到了这里。结果你一到就被确诊为急性肺炎,住进了病房,并且开始胡言乱语,要死要活。” 莱昂说:“根本没那种事好吗?我只是有点发烧,然后想起了一些很早以前的事情,‘la vita o la morte’(生命或死亡)什么的。” 弗洛雷瞪着他。“所以你是在梦中开始研究起哲学了吗?以我对你的了解,你是做梦也不会研究那种东西的。因此医院这里说你可能存在自杀倾向,需要加强观察,我们只能将信将疑地接受——然后就发生了莎士比亚事件。”他凑近一点,仔细地打量着他的脸。 “什么莎士比亚事件?” “就是你要克里斯蒂娜给你去找一本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诗集的事。” “因为你们拿走了我的手机和笔记本。”莱昂没好气地说。“否则我在网上就可以看了……” “重点是为什么你会要看那种东西啊?你是被诅咒了吗?” “……弗洛雷,看一看莎士比亚不能算是被诅咒吧。” “对你而言,是的。”弗洛雷斩钉截铁地说道。“否则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会让你这样一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去研究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难道你指望在五百年前(是四百多年前,莱昂小声反驳)的句子里找到你那些现实问题的解法吗? 莱昂说:“我觉得你是对的,弗洛雷。事实上我读了那些诗以后感觉比之前更糟糕了。阅读诗歌完全不适合我这样的人。” “这一来谁都再想不出什么给你辩护的理由。所以我们让那个专家给你做了精神评估,看要不要进行紧急救助的心理干预治疗。”弗洛雷说。 “今天下午我拿到了他的报告。上面说你一切正常,完全没有任何自杀或心理崩溃的征兆什么的。所以我就立刻飞马不停地赶了过来。” “……为了要打我那两个耳掴?”莱昂问。 “没错。”弗洛雷说。“这是你在黑森林那件事后就欠下我的。本来安娜贝拉一再说你可能正处于一个精神脆弱的阶段,叫我且慢动手。但现在既然有了专家意见,你根本毫无自残的倾向——那就只能由我来代劳。” “谢谢弗洛雷。我很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 “不必客气。”他向后靠在椅背上,交叉起双臂,看着莱昂。 “所以你现在打算怎么来报答我?” 如以往一样,那种一本正经而隐含威胁的语气在莱昂心里唤起了一阵强烈的紧张感。 “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我很愿意。”他卑躬屈膝地说。“但是我和现实世界隔离了好一段时间,对现在的状况有点不大了解……” “现在的状况是,”弗洛雷打断了他。“茅屋着了火,母牛踏进了冰,我们到了十万火急的状况——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的缘故。” “……哦。”莱昂说。 弗洛雷阴沉沉地又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开了口。 “我们和卡罗格雷·特兰提诺的合作是彻底完蛋了。” “发生了什么事?”莱昂小心翼翼地问。他从弗洛雷的口气和以往经验来判断,似乎自己也必须为这件事负责——虽然他完全不知道是为什么。 “在那天下午,就是你发疯去撞卡车的那天早一点的时候,托雷诺·洛斯,卡罗的教父,到了罗腾堡的医院里去看望他,并且告诉他说他才是他的亲生父亲,跟老瓦伦西亚·特兰提诺的第一任太太生了他 。——我实在不晓得他为什么突然要说出来这件事,大概是打算拿莫须有的父子亲情去说服卡罗不要再去自杀?总之他肯定没考虑到自杀者的心理异于常人,在这种消息的刺激下只会做出些更离谱的事儿来。真是典型的意大利人,做事全凭心血来潮。 “卡罗听了这个消息,当晚就从医院里跑掉了。过两天他重新出现后就召开了股东会,把这事公开,并宣布退出特兰提诺集团公司。我想他是彻彻底底地精神失常了。也许他自杀未遂,就打算用另一种方式来进行自我毁灭。——顺便毁灭我们的经营计划。” “……我一点儿也不明白。”莱昂说。 “因为你根本不好好地去想,你个白菜脑袋。”弗洛雷不耐烦地说。“这样一来卡罗就跟老瓦伦西亚·特兰提诺的财产没有一毛钱关系了。我听说他们立刻封掉了他的个人账户和权限,在那个股东会正式结束之前。” “……等等,我记得洛伦好像是老特兰提诺的第三任太太生的?”莱昂思索着说。“那就是说,他和洛伦之间其实不存在什么血缘关系……有也是很远的那种?” “应该是吧。或许是第四任太太,谁关心那个。”弗洛雷说。“这事情的关键是:卡罗·特兰提诺丢掉了公司的股份和经营权。而我们的联营合作完全是基于那个条件建立的。” “你是说,现在特兰提诺公司的多数持有人变成了洛伦吗?” “不,真是那样的话也许倒好办些。”弗洛雷懊丧地说。“现在的持有人是卢西奥·特兰提诺,洛伦的堂兄和老瓦伦西亚的教子。最后那份遗嘱被撤消后,之前的旧遗嘱就会自动生效。而那份遗嘱是在好些年前立的,其中关于洛伦的部分与后来那份一模一样,但公司的继承者是卢西奥。——当时老瓦伦西亚因为卡罗拒绝结婚而公开出柜,一怒之下而立了那份遗嘱。” “我明白了。”莱昂说。“真奇怪他为什么不把公司留给洛伦?“ “没什么好奇怪的,洛伦从小就身体很弱,一直在家上学,他是那种性情柔顺的乖宝宝,一看就没法经营管理一个公司集团。老瓦伦西亚在选择继承人上的眼光绝对讲求实际和商业性,以家族的整体利益为先:与其把家族事业交给洛伦搞砸了,还不如给家族里懂行的其他人打理,这样洛伦还能确保得到他来自股息的那份收入。 “无论如何,这事已成定局。卡罗在特兰提诺集团管理层的位置清空了,卢西奥·特兰提诺前两天已经通过股东决议结束了对他的一切任命。”弗洛雷阴郁地说。“也许他们会给他一点钱补偿,但是……天!这对我们的事情毫无帮助。 “现在母牛已经有一大半掉进了水里。唯一剩下的一点希望是,已经签署的那部分协议是以特兰提诺集团控股公司的名义订立的,所以根据法人独立的原则继续有效;卢西奥·特兰提诺如果要单方面取消它们的话会有不小的麻烦。 “所以我们必须马上重启谈判,说服卢西奥继续和我们合作,把联营计划执行下去。” 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对了,还得尽快启动离婚程序。否则你就还得把来自若谢罗-格林纳瓦集团的收入分一半给卡罗那个混蛋——啊,真是天杀的!”他发出了一句咒骂。 莱昂的第一反应是想赞许一下这个措施,不过看着弗洛雷的脸色,他意识到这不是表达任何正面情绪的好时候。 “我很抱歉,弗洛雷。”他说,“我知道你为那个联营计划付出了很多努力……” “你很抱歉!”弗洛雷怒吼起来。“——你很抱歉!” 他凑到了莱昂跟前,咬牙切齿地说:“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莱昂茨奥·塞莱斯蒂诺·格林纳瓦:要不是你在黑森林和洛伦闹出的那档子事刺激到了卡罗,他就不会发疯吞药,而托雷诺·洛斯当然也不会跑去告诉他他的出身。那后面的这一切事情都不会发生,我现在会好好地在佛罗伦萨准备下一轮路演,全盘计划都会完美地实现……这些全被你、你的大^麻烟和你该死的无可救药的不负责任搞砸了。——而你现在还有脸对我说你很抱歉!” 莱昂小声说:“……我实在是很抱歉,真的。” 弗洛雷缓过了一口气,重新靠回了椅背上,说:“所以这就回到了我们刚才的话题:你打算做些什么来报答我:报答我现在仍然让你住在特护病房而不是马上把你扔到天桥下?” 莱昂耷拉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有点迟疑地说:“我会马上出院,明天就回公司去上班……” “上帝啊,饶了我吧!”弗洛雷叫道。“我若是需要指望依靠你在公司好好工作,倒不如一把火把公司烧掉的比较好。听着,你得给我去做一件事:柯特现在正在楼下……” “什么!”莱昂大叫起来。弗洛雷为他突如其来的喊声吃了一惊,一时反应不过来地看着他。 “哦,对不起。”莱昂勉强地说。“我以为他已经回法兰克福去了……” “他本来的确是已经回去了。”弗洛雷说。“但我刚刚在住院部的入口处碰到了他。好像是因为你给他写了些胡言乱语的信件,让他有点担心你的精神状况,特地又跑了来看你。所以我让他待在楼下花园里等一会儿,因为我自己得先来和你算账。” “……噢。”莱昂说。 “因此现在你用来补报我的机会是:你得说服柯特留下来帮我们的忙,去跟卢西奥·特兰提诺谈判。没谁能比柯特更了解这里的情况,毕竟上一轮跟特兰提诺家的谈判也是他主持的。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我是决不可能去新雇几个律师而把事情放心交托给他们的。” 莱昂说:“弗洛雷,你一定自己已经问过了他吧?” “是的。” “而他拒绝了?” “是的。”弗洛雷干脆地说。“所以现在是你的时候到了。这就是你的任务和责任所在,莱昂:去说服他。” “我不知道,”莱昂迟疑着说。“在中间发生了这么多事以后,我想他也许不会愿意……” “我说,莱昂茨奥·塞莱斯蒂诺·格林纳瓦!”弗洛雷咬着牙打断了他。 猝不及防,他一把揪住了莱昂的耳朵,像在他小时候他做过的很多次那样;他拎着他站了起来,然后用力向外扯,完全不顾忌他疼得呲牙咧嘴、眼泪汪汪……一直把他揪到了病房的阳台上。 “看到了么,他在那儿。”他放脱了手,指了指远处那个坐在花园长椅上的人。“不管你过去做了什么,他还是会为了你在破纸上写的几句话就从法兰克福开三四个小时的车过来看你。我敢说你再找不出一个比他更顾念你的人了。——所以你要是不能说服他留下来的话,你就是个天杀的了,莱昂!” “可是,弗洛雷,你根本不知道,我……” “你到底能不能明白一件事?”弗洛雷暴怒地说。“我现在跟你说话,不是作为你的哥哥,也不是作为家长,而是作为格林纳瓦-若谢罗公司的执行董事和管理人:在公司陷入危难的时刻,我在要求你作为股东的义务——对公司和对所有其他股东的忠诚义务。 “所以你现在马上给我滚下楼去,用你最快的速度跑到柯特那里,跪在他的脚边,抱着他的膝盖求他,直到他肯回来为我们工作为止。” 莱昂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远处的那个人,似乎还在犹豫着。“如果你胆敢不去做或做不到的话,”弗洛雷面目狰狞地说:“我会让你的日子难过的,莱昂,我发誓,我会……” 然而莱昂用不着他把威胁的话再重复一遍了。他忽然一跃而起,翻过了阳台的栅栏,跳到边上相连的顶棚上,然后飞快地沿着消防通道连蹦带跳地跑了下去——伶俐得好像一匹刚刚学会了跳栏的小马。 弗洛雷震惊地看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才低声咕哝道: “……其实也可以走楼梯的。” 24 莱昂跑入花园,向那张长椅跑去,他的心脏在胸膛里那么剧烈地跳荡,以至于他几乎立刻就变得气喘吁吁。随着那个人影在他视野里越来越近,他越发感到步履艰难,难以为继,不得不放慢了步伐。 那种说什么爱可以坚持一直走到最后审判的诗句简直是鬼扯。他忿忿然地想。我连走到他身前去都好像办不到…… 许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那个坐在长椅上的人转过头来,他们目光相对。 “嗨,柯特。”莱昂抢先开了口。 柯特向他看了几秒钟,微笑起来。 “莱昂,你看起来像个毛茸茸的海神。” 莱昂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那是因为他们把剃须刀拿走了,据说是为了防止我自杀——简直是活见鬼,我都不知道人怎么可能用那么窄的刀片自杀。——当然你知道我根本也从来没有过自杀的念头。” 柯特说:“是的,我相信你有一个狮子的心——在任何时候你都会选择冲出去而不是自戕。”他看着他。“你看上去气色不错。我希望你不久就能完全恢复。” “我已经完全恢复了。”莱昂说。“除了这个笨拙的木乃伊右手以外。” 他往前走了几步,站在柯特面前,有些不自在地说: “柯特,那个时候,嗯,我是说,那天晚上我跑到城乡公路上去的时候是打算拦下辆车来载我……因为我想去找你。” 他停了下来,一时感到口干舌燥。这种时候真是难熬。他想。到底应该是怎么说来着?如果他能接下去说就好了。 但柯特没有开口。他只好接着说: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车子里想了很久,想到了很多事情……最后我觉得实在没法儿再那么坐下去而什么都不干,所以就跑了出来,打算去找你,当面跟你说一些话。” “你想找到我后跟我说什么呢?” “……我忘记了。”莱昂说。 他以为他会在对方那里看到啼笑皆非的表情,但是没有,柯特专注而沉默地看着他。 “那天夜里我想到的东西太多,到后来完全变成了一团乱麻。”莱昂说。“事故过后我试图去回想,我那时在城乡公路上淋着雨走着的时候肯定是想着什么很重要的事要对你说……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因为当中已经过去了好几天,我得了肺炎,有点儿发烧……而且因为我的手臂骨折了,背上和腿上也受了伤,他们给我上了止疼泵。我想那玩意儿大概对人的记忆也有影响。” “那后来呢?”柯特问。 “后来我就去弄了本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来看。因为我记得你以前跟我提起过几次那里面的句子。当然我看的是德文的译注本,我的英文程度完全不够我看懂原来的句子,它们太难了。” “我非常惊讶你居然会去看莎士比亚,莱昂。我一直以为你讨厌诗歌。” “我还是很讨厌诗歌——确切地说,我看过了全部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后,就更讨厌它们了。”莱昂说。“而且我现在知道但丁跟比阿特丽丝是怎么回事了:因为诗歌这种东西完全就是毒药,你写得越多,想得越多,就越发什么都不能去做;诗会令人精神耗尽,充满绝望,无论是写或者去读。” 柯特凝视着他,说:“但你为什么会想要去读它们呢?” 莱昂被他那双蓝灰色的眼睛看得两膝发软,几乎有跪下来的冲动。“我就是想知道,你那时候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低声地说。 “而现在你知道了?” “我想也许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不回我的信?” “你的第一封信寄到了我家的地址,我父亲转寄给了我。所以我是在同一天收到了你的两封信。”柯特说。“说实话收到它们让我吓了一跳。时至今日,居然还能收到纸张的信——而且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手写的。” “因为他们在医院里不让我上网,也不给我用手机。”莱昂说。“我只能够用左手写字……我希望你能看得清我写的字。” “的确不那么容易辨认,好在你的信都写得很短。”柯特说。 “我考虑过给你写信,但我已经有好几年没在纸上写过信,提起笔来感觉就变得很奇怪……所以我决定还是自己过来同你说比较好。” 他打开了手里握着的那个信封。 “‘你本该反对那个结婚,因为你知道我根本没有头脑。’”他念道,然后抬起眼睛来看着他。“这是指十四行诗第116首,对吗?” 莱昂点了点头,说:“我们以前讨论过的那个:‘我决不会让真实头脑和灵魂的婚姻受到反对。’” “听起来好像是对我的控诉。”柯特说。“但是,你知道的:我们国家的民政局结婚仪式里并没有问‘有谁反对么’那个环节。 “更何况就算有,我也不认为我能够说出来‘我反对’。因为那个时候我业已精疲力竭,对一切都只剩下逆来顺受的份。”他沉吟着说。“倘若我当时还剩下了一些气力的话,我早就会在那个洗手间里强/奸你,并且宁可把你杀了也不会让你走出那个门了。” 这种话从柯特的嘴里说出来简直令人目瞪口呆。莱昂惊讶过度,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会得呆呆地看着他。 然而柯特已经拿起了另一张纸,看着它说:“你的第二封信写的是 ‘一切苦痛都算不得是苦痛,同失去你这件事相比。’ 告诉我,那是你心里的意思吗?” “是的,”莱昂说,“因为你离开让我实在受不了。……其实我是想把86号到90号那几首诗都抄一遍的,但那时我的手疼得很,写字很吃力。所以我就只写了那两句话。” 柯特说:“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莱昂?”他抬起头来看着他。“要知道‘失去’是相对于‘拥有’而言的,而据我所知,我们从未在一起过。” 这句话说得心平气和,却让莱昂情不自禁地簌簌发起抖来。语言在他的脑海里消失了。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受。他想。好像心里突然多了一个空洞,一切念头都会滑落到那里去,消失在黑暗里。……好像再也没有其他重要的事可以想,再没别的快乐值得惦念。……我只能够想到你,满心苦楚地想着你,好像这是我应得的惩罚:为了我在过去一直拒绝去想到你。 “我是不值得你这样的,柯特。”他突兀地说。“你为我做的一切事情……我都不值得。到现在我恐怕都没资格来跟你说出道歉。你知道我从来都不肯好好去想一下自己的生活——当然我的生活也的确是一团糟,但我真的很抱歉,我不知道……” “莱昂,我不需要你的道歉。”柯特打断了他。 “……也不需要你的感激。我从来都不是为了你的这两种感情留在格林纳瓦的。” 他停住了。他们默默相对,在明朗的夏日阳光里,繁茂的树荫之间有蝉鸣和小鸟的婉转啼叫……但莱昂觉得实在是末日审判里要去直面上帝的场景也没有此刻这般的难熬。 ……终于柯特又开了口,以他那向来惯有的温和、平静的语调。 “现在让我们坦率地说几句话吧。”他说。 “这两张字条我看了大概有一千遍。莱昂,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你,但我想你是知道了:在过去的那些年里我一直爱你。……有那么多次,我以为你已经发现了,但你并没有。我原本以为你是永远不会明白的。 “莱昂,我本来可以永远不提起一个字,就像我以前也从来没对你说过一样。因为我知道这对我们两个都毫无益处,因为你并不能理解我……也不需要我。倘若我足够理解你的话,你听了是只会嘲笑我,并且会让我立即走开的。——而我为你是什么都肯做的。 “但现在你给我写了这两张纸条。你已经读过了那些诗,你已经完全知道了我的心意。在我以为自己已经对一切心灰意冷的时候,你又再一次让我辗转反侧。 “莱昂,你知道我实在是不需要你的负疚感或者怜悯心那类的东西。我已经不那么年轻了,也不再像从前那么强健和乐观,能够承受一次又一次幻灭的苦楚……如果你今天因为什么别的原因——无论那是什么——给了我希望,日后再拿走的话,我是会受不了的。 “所以我请求你,看在我这么多年对你痴心的份上,给我你的诚实。我知道你有一个狮子的心,是不会惧怕说出你的感受的——哪怕这会刺痛了旁人也一样。你这种特性在过去曾让我痛苦不已,却是我今天要向你恳请的善意:请你告诉我,好让我断了念想,让我今天可以放心离开,以后也永远缄口不提。” 他停了下来。 这番话他一定翻来覆去地想了无数次。莱昂想。天哪,他怎么能说得那么语气平淡而从容?明明是有那么多激烈的情绪在里面,像是看似已烧成了灰烬的炭块,底下却仍藏着通红炽烈的火……每一个字里都带着火,落在他自己狂热的心跳间,烧灼得胸口发烫,呼吸疼痛,令他几乎难以确定那里面包含的意思。 但最终他是听懂了。……这一刻邓布利多的凤凰从灰烬里飞了出来,它的眼泪可以疗治一切创伤。 莱昂站在那里,看着那双眼睛,清澈、温柔的蓝灰色——在过去的那么多次里让他感到宁静和安慰的眼睛。然而这一刻它们在他心里点燃了最狂热的烈焰。血液在血管里奔流急涌,激突冲撞——他的拉丁血液从来没有像这一刻里感觉到的那样真切,来势汹汹,无可抵挡。 然后他做了一个完全不假思索的举动:他向前走了一步,在柯特身边跪了下来,抓起了他的一只手——用两只手紧紧地攥住它,好像那里面有着他全部的希望。 “Non te ne andare. (不要走。)” 他急切地说。那些词语——那些用除了意大利语以外的所有其他语言说起来都显得过于热切直白到不合时宜的词语——滔滔地涌了出来。 “留下来。留在我这里。要知道我脑子里没有一个念头不是关于你,血里流着的一切欲/望都是为着你。不要走。和我在一起。除了你我再看不到在我生命里还能有别的伴侣,也决不能有别的幸福——只有你。别离开我。答应我。我发誓你决不会后悔。” (Resta. Resta con me. Lo sai, non ho nessun pensiero che non sia tuo. Ogni desiderio nel mio sangue sia per te. Non andare via. Stai con me. Non vedo altro compagno nella mia vita, non avrò altra felicità, tranne te. Non lasciarmi. Dì di sì a me. Lo giuro, non ve ne pentirai. * ) ……柯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正当莱昂觉得这漫长到令人窒息的一刻要把他整个人压垮的时候,他听到对方的声音——带着那种温柔而低沉的中古高地德语的口音——轻轻地说道: “莱昂,你的意大利语里难道是没有那个魔术词** 的么?” “O prego! (噢,求你!) ”莱昂呜咽着说,仿佛再也承受不住地低下头去,把额头抵住了他的膝盖。 “No, ‘ti amo’. (不,‘爱你’。) ” 柯特说,把另一只手放到了他头发上。 *莱昂的这段话在写作时参考了意大利作家和诗人Gabriele D’Annunzio的情诗“Rimani”(留下)中的第五至七行(句意在文中有改动)。这段话体现了意大利语在音韵上无与伦比的优越性:几乎所有词都是以元音结尾,随便说几句话就是一首诗。 **德国人教育小孩子凡事要说“请”,会说:“那个魔术词在哪里?(Wo ist das Zauberwort?)”莱昂说的这段话里,七句话全部是祈使/命令语态,没有说一个“请你”。 25 弗洛雷?格林纳瓦站在阳台上,聚精会神地透过望远镜看着远处的两个人,一面摸出手机,按下最上面那个号码。 “我想我刚刚见证了一个奇迹,安娜贝拉,”他对着手机说。“仿佛是上帝终于听到了我这可怜老父亲的祈祷: “几分钟前我对莱昂说:‘你给我跑去跪在柯特的脚边求他,直到他肯回来为我们工作为止。’然后他就立刻不折不扣地——完全照字面意义上的——去执行了!” “哦,那么起作用了吗?” “看起来是的……噢!” “你还好吗,弗洛雷?” “……安娜贝拉,我想,”他有点尴尬地放下望远镜,清了清嗓子,“我好像是弄错了……弄错了一点点。现在我得赶紧回到房间里去。” “从你的反应来看,似乎不仅仅是上帝听到了你的祈祷。”安娜贝拉在那头轻快地说。“圣母玛利亚也终于听到——并回应了——我的祷告。我这么多年来诚心诚意的祷告。慈悲的圣母!” “小安!”他吃惊地说道。“我实在没想到……你是从什么时候有了这种想法的?” “我想想,大概是从莱昂十六岁的时候吧。虽然他一直那么麻木不仁,实在难以令人抱有希望。弗洛雷,难道你看不出来,那是我们共同的、亲爱的笨蛋弟弟在这世界里唯一剩下的希望——令他免于在四十岁的时候被人从背后开枪打死的希望么?” “……当然你是对的。”弗洛雷有点磕磕巴巴地说。“我只是觉得,我恐怕,这对柯特来说有点不公平:我们都知道莱昂的恋爱十分靠不住……” “这世上的公平本来就很少。”安娜贝拉说。“但你只要在那时候看看莱昂读那本诗集的样子就能知道,他的确是爱柯特——完完全全是那种到了这辈子的最后一次呼吸都能够爱也实在是爱的爱法,虽然他自己未必知道。弗洛雷,在这件事上你要相信我的判断:我和莱昂有着同样的若谢罗血液,我们的性情是完全相通的。” “可是小安,你和莱昂根本就没一点性情相像的地方吧!” “倘若我和莱昂表现得有所不同,那只是因为我比他聪明得多的缘故——我认为大多数女人天生就比男人聪明又愿意自我思考,因此会比男人少做许多蠢事。”安娜贝拉说。“弗洛雷,好好地想一想:是什么让我在十七岁的时候就对一个之前几乎没怎么交往过的男人说出‘我愿意’的!” “……哦,小安!” 弗洛雷握紧了手机。一阵——对于一个施瓦本人来说极其不同寻常的——热烈的感情涌上了心头。 他感情冲动地大声说道:“安娜贝拉·若谢罗,我的玫瑰,这话我在向你求婚的时候就说过,可现在我只想再跟你说那么一回: “我不知道这在你看来像什么,也许在外人看来只是为着两个家族的联盟……可是上帝在上,我向你发誓,只要你给我一个机会,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我就有勇气走出门去和整个世界为敌。” “你知道我们若谢罗家的人要么不爱,要么便是全部。”那个甜蜜的声音在他耳边道,一如许多年前的那个夏日午后般令人怦然心动。 “——从这一刻起,我的名字、生命和爱都是属于你的,我的国王* 。” (全文完) *艾曼纽二世(Vittorio Emanuele II,或译维托里奥·埃马努埃莱二世,1820-1878年)和Rosa Vercellana (Rosa即意大利语里的“玫瑰”;民间称其为“美丽的罗西娜”,La Bella Rosina)是意大利最广为流传的爱情故事之一 :艾曼纽二世是撒丁王国国王和意大利统一后的第一个国王,在其仍为王子时即与平民女孩Rosa相恋,因地位悬殊而一度被视作极大丑闻,然两人的爱情关系维持了终身。艾曼纽二世于1864年与Rosa举行了教堂婚礼(当时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已长大成人),并最终于1877年缔结民事婚姻,两个月后国王去世。——安娜贝拉·若谢罗的名字与“美丽的罗西娜”谐音,而若谢罗(Rosiello)姓氏之原意亦即“玫瑰”,因此弗洛雷和安娜贝拉在调/情时以“玫瑰”和“国王”互称。 以及(如果你们还没有看出来的话):莱昂在上一节里跪下说“除了你我再看不到在我的生命里还能有别的伴侣”(Non vedo altro compagno nella mia vita, ...tranne te.),意思是只有对方是他生命里的伴侣(compagno nella mia vita),是求婚的意思。(意大利语里“终身伴侣”(il compagno di vita),直译即“生命的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