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 作者:谦少 文案: 主角林睢,音乐人,十八线艺人,睢是暴戾恣睢的睢,人如其名,刺猬的名字因他而来。嘴贱,自私毒舌,防备心重,偶尔歇斯底里。 这篇文讲的大概是一个人不断成长不断改变的故事。在路上遇见一些人,错过一些人。温柔时光,惊艳岁月。 关于孤独和防备的故事。 不虐,最多有点怅然若失而已。 陆宴很好,纪先生更好。 内容标签: 强强 娱乐圈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睢,纪容辅,陆宴 ┃ 配角:付雍,苏迎,卢逸岚,元睿 ┃ 其它:刺猬,温柔 【作品简评】 林睢,音乐人,十八线艺人,睢是暴戾恣睢的睢,人如其名,刺猬的名字因他而来。嘴贱,自私毒舌,防备心重,偶尔歇斯底里。人生一度糟糕到不相信还会有好的事情发生,最后却遇上纪先生。刺猬看见人事物,心里怎样评价,嘴上怎么说,很有意思。从前在别的文里出现的受到很多人喜欢的角色,在刺猬眼里,又是另外一种样子。更有意思的是,人是会欺骗自己的,有时候真实的想法被自己藏起来不愿意多想,那读者自己的猜测就很有趣。刺猬心气高标准高,可是在纪先生眼里却是“拼命装出一副很聪明的样子”,太好玩了。 第1章 虎牙 录完这个月的节目时,已经是深夜三点了。从中午十二点站到现在,虽然中间偷闲坐了一会儿,还是有点吃不消,录最后一道菜时我腿都打颤了,手撑着流理台才念完台本,还好二号机位的小于和我关系好,一直对着菜拍近景,帮着我打马虎眼。 这档美食节目跟B台其他几档节目一样,都是台里领导一起负责的,每个人都可以过来指手画脚,每个人又都做不了主,想搞点创新或者出格的事比登天还难。所以也和其他节目一样搞得平淡无奇,办了几年都是老样子,连演播厅的装饰风格都没换过。 现在其他电视台的节目都流行外包给制作团队,只有B台自恃身份,仗着是朝廷台,混吃等死不改革。别人一个电视台里几个王牌团队,有做选秀的有做综艺的,各自井水不犯河水,拿收视率说话。SV台王牌综艺的简柯,华视选秀节目的Rita,都作为其中的翘楚,被写在许多小艺人小模特的黑本本上,不论男女都对他们虎视眈眈,用苏迎的话说,叫“想办法睡他娘的一票”。如果娱乐圈有护官符的话,这两个人的名字是一定在上面的。 不过话也说回来,要是在别的电视台,我早在几百年前就被踢出去了。也只有B台现在这群又想紧跟市场潮流又跟不上的中年领导团,才会容得下这档半死不活的美食节目,和我这个半死不活的过气艺人。圈子里比我红比我年轻的小艺人大有人在,一个个都是早上七点的太阳,就等着大放光彩,只要有曝光机会,贴钱都愿意上。B台好歹是朝廷台,身份摆在这里,我这档节目看似不尴不尬,真要空出来,有的是人等上位。 做人要知足。 这三年来,我就是靠着这些话,激励自己在每个录完节目累得像狗一样的深夜里,绕过各种堆在楼道里的蜂窝煤和杂物,连爬六层楼梯回到家里的。 年纪大了,自制力都变强了,因为生活开始变得一成不变,结果都可以预见,偶尔想偷懒放纵一把,想起明早起来还得自己收拾烂摊子,顿时就清醒了。以前十九二十岁的时候最辛苦,年轻人渴睡,那时候我们一个选秀出来的前十名除了冠亚军都是打包的,上节目都是绑在一起,人多势众。而且各型各款都有,从阳光少年到冷酷型男,任君挑选,应该就是国内现在这些偶像男团的雏形了,比现在流行的韩国组合晚不了多少。我那时候是真的能睡,化妆时都能睡着,最红的时候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这房子我住了五六年了,买的时候赶上了好时候,现在卖了也够过一辈子了。我向来懒得动弹,这房子虽然旧了点,好歹旧得不难看,并不脏,该有的全都有,空间大,我吃完饭在家里转几圈拖个地一天的运动量就够了。地段也不错,我就一直没搬也没卖。 录了一天节目,大晚上我累得不行,洗脸都费劲,关键是不止累,还饿,冰箱里什么都没有,就两个苹果,硬得像石头,看着都觉得牙疼,一包榨菜,不知道猴年马月的,胃里空得火烧火燎,我烧点热水冲了包奶茶喝,喝了一口就觉得不对劲,拿起包装一看,原来是一包感冒冲剂,好在还没过期,药不死我。 手机响起来的时候,我刚倒在床上,意识已经模糊了,凭本能接起电话。 “出来玩啊……Babyface……章老板会来……” 我半梦半醒间断断续续听到这几个词,是苏迎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她跟我一样,歌手出身,不过她是正统科班,中艺的毕业生,毕业之后也在B台蹉跎了好几年,后来穷得受不了了,仗着脸还端正,跳出去拍了几部狗血剧,这才攒够钱来连做几个微整,总算混成了二流八点档演员,现在也不上不下地混着日子。 这个圈子向来诡异,大红大紫也许就是一夜的事,昨天还跟你一起住着地下室,今天就飞上枝头变凤凰,心理承受能力差点的早气死了。而且人人生就一双势利眼,笑贫不笑娼。一般人在这个圈子混上几年,要么跟我一样磨灭了志向,甘心混吃等死。要么跟苏迎一样动了念头,心思活泛起来,她现在住着一个月一万的房子,家里乱得很,常请我去喝酒,她买酒我带菜,穿一身松松垮垮睡衣,黑框眼镜,乱糟糟头发夹子一夹,T恤领口滑下来露出半个白花花的胸,喝醉了常东倒西歪靠在一边,挥舞着鸭腿雄心万丈地喊:“他妈的北京的老板都死哪去了!快来一两个包养我啊!” 她是积极的机会主义者,屡屡碰壁,自强不息,每天午夜盘桓各个场子,比赶通告还努力,交游广阔,可惜都是和她一样的穷酸小艺人,除了一条烂命什么都没有,有机会自己上都来不及,哪里还会来提携她。每天天一黑,这群人就跟一群饥饿的秃鹫一样,浩浩荡荡地穿行在北京的夜场和饭局中,隔着灯红酒绿打量每一个目标,满脸写的都是“我想红”。 我心情好的时候,也调侃过她一两句,说“你每天比上班还准时,又辛苦,不如干脆在尤物挂个牌子,要是混个头牌,出场费比一部戏片酬还多,国安民乐,岂不美哉。” 她大笑,把这话当做恭维,尤物是如今北京最贵的夜场之一,如今花魁名叫瞿蓝,五月刚过23岁生日,一众老板一掷千金比排场,上百万的跑车送起来眼都不眨,我当天有幸在场,见到这样繁华场面,安心在角落里切我的三文鱼片。 尤物背后老板就是章家,章文彬是京城里有名爱玩的官三代,出手阔绰,最喜欢跟人争强斗胜,尤物开了五年,至今仍在亏损,就是因为他的口头禅是“免单!都免单!”人送外号章老板,他爱热闹,身边自然少不了女明星,也捧了几个明星出来,除了已经去世的小天后程可之外,现在当红的小花旦李云诗,和几个不入流的三线演员,都跟过他一段时间。 他是苏迎的头号目标。 由此可见苏迎对我确实是好,寻常的局不会叫我,章老板是京中小顽主的一号大将,身边朋友非富即贵,有一两个偏好男人的也未可知,所以不惜凌晨三点来提携我,实在情深意重,恩同再造。 可惜我实在是困。 “嗯……好……”我声音低得自己都听不见,敷衍两句,连电话都没挂,就这样睡晕过去。 一觉睡到房间里被夕阳晒得热起来,我嗓子干得冒烟,闭着眼在床头乱摸,把手机打翻在地,醒了过来,这才听到外面震耳欲聋的敲门声。 苏迎是山东大妞,除了生就一对大胸之外,力气也大得很,敲门敲得整个楼道里都咣当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捉奸的。我打开门时她正提起高跟鞋准备往门上踹,见我开门,顿时嚷了起来。 “林睢!你死在家里了?昨晚那么好的机会你不来!我们这帮人都跟章老板搭上话了,还有人当晚就跟着他们走了!” 我睡太久,头疼得很,被她一吵脑袋嗡嗡叫,好在我认识她快十年,早学会屏蔽她声音,扫了一眼她手上提的袋子:“你买了菜?” “什么菜,这是我楼下打包的烤鸭!外卖!”她倒是讲义气:“你当我不知道你昨晚录节目录到深夜?还买菜过来让你做给我吃,我还是人吗?” 我在她的念叨中动作迟钝地从厨房里拿出碗筷,在桌上铺好报纸,把烤鸭和外带的炒菜拿出来吃,年纪一大,反应就跟着变慢,我倒没有起床气,就是刚醒来的一个小时里思维会比较呆滞,连咀嚼都变慢,一边吃烤鸭一边呆呆地盯着报纸夹缝里的小广告,半天没看进去一行字。 苏迎就吃饭的时候安静点,但还是会在盛饭的间隙里发表几句感慨,她其实长得挺好看,一双精神的杏眼,大而上挑,鼻梁高,鹅蛋脸,做出来的尖下巴,五官端正,有一种俗气的明艳。 但是她自己不怎么会收拾,妆容常常弄得脏兮兮的,又没好衣服穿,对于性感的定义还停留在超高跟豹纹黑蕾丝和比内裤长不了多少的短裙,一不小心就成了外围女。 她说话的时候,我就盯着她一张一合的嘴巴出神,她倒是不怕疼,一大早做了全副烤瓷牙,白得简直不真实。还常怂恿我也做,我除非病得快死不会进医院,上次看牙医还是十七岁,对于那张椅子本能地恐惧,不出意外的话大概带着我这一口无功无过的牙过一辈子了。 “……男人过了二十五,不,过了二十三就不能要虎牙了,显得幼稚,不好接戏。”苏迎大概是看见我吃饭的样子,又开始指点江山:“你看陆宴早就矫正了。唉,其实他年轻时是真好看,那笑容……咳,真是。” 陆宴这两年挺红,听媒体的口气,已经隐隐约约开始叫他“小天王”了,要不是他一心一意拍商业片圈钱,估计形象还能更上一层楼。 现在国内好看的男星少,女粉丝又多,正是黄金时代。男星是拼轮廓,整容痕迹重了不好看,所以帅哥少,不像女星,大眼睛高鼻梁满地走,命比草贱。陆宴长相已经英俊到极致,难得是大起大落凝练出的气质,他出名早,十八岁选秀出道,红了一阵之后沉寂整整四五年,今年又开始走红,一冒头就已经变成彬彬有礼的绅士,演了个当红的冷酷总裁电视剧,他本来个子就高,净高一米八的身段,穿西装,肩宽腰窄腿长,嘴角噙笑,走过几个红毯,礼貌而克制地接受记者采访,网上已经铺天盖地地叫起“老公”来。 苏迎一直很喜欢陆宴,我都不忍心告诉她陆宴是个双,而且很可能更喜欢的是男人。 不过也难说,我当年第一次遇见陆宴的时候,他还是有女朋友的,只是感情不深,年轻人的puppy love,我们选秀出来的前二十强都要集训,经纪公司又管得严,一来二去也就分了。 苏迎说的虎牙,我当年也见过。二十强搬进别墅那天,摄像机跟着我拍,我拖着行李推开宿舍的门,有人正从里面走出来,穿了件曼联的红球衣,高得突兀,逆着光笑起来,上唇很薄,漂亮的M字型,露出锋利虎牙,英俊且耀眼。 苏迎还在不停说,已经从陆宴的虎牙分析到了小花旦上位的局势,说着说着忽然从包里掏出两张看似门票的东西来,往桌上一拍,气势颇为雄壮。 “看我弄到了什么!”她得意洋洋跟我炫耀。 第2章 狼狈 那是两张清樽的入场券,清樽是一家高级会所,里面带游泳池,可以开露天party,不过是会员制,我也只听说过名号,从没进去过。 “7月27,章老板生日。” “狮子座啊。”我拿烤鸭蘸茄子里的红油豆瓣,慢悠悠地道:“那首歌怎么唱来着……” “我唱你的头!少转移话题,我就问你去不去?老娘好不容易弄到的两张入场券,为了这腿都被黄锡那孙子摸青了,成败在此一举!”苏迎握着拳头在桌子豪情万丈地一砸,桌上的烤鸭都跳了三跳。 其实苏迎一直不懂,她不是长相问题,纯粹输在路线走错了,在商言商,其实她可以学学古代的名妓,能进这圈子的长相都不会太差,大家拼的是附加价值,琴棋书画十八般武艺,现在当红小花旦李云诗,长得其实挺清淡,胜在学芭蕾出身,纤细挺拔,笑容也给人清爽的少女感,不仅讨金主喜欢,粉丝也待见。就像盛夏的樱桃,新鲜水嫩,吃起来不错,看起来格调也挺高,自然卖得贵。 苏迎这女人就不是樱桃了,是浓油赤酱的红烧肉,口味浓重的自然爱吃,但也只是吃吃而已,顿顿吃都腻,更别说摆上高台盘了。好姑娘是好姑娘,实惠也是真实惠,只是进了这个圈子,就被一些人看低了。她说的黄锡就是其中一个,说起来还是个小导演,什么都懂一点,就是作品烂到臭街。常年混迹在这些小艺人中占便宜,手上不干不净,我说过苏迎一次,让她不要和他混在一起,苏迎也只是敷衍地答应两句,我也就懒得管了。 她卖不卖,我无所谓,我不卖倒不是我品德高尚,各人有各人选择而已。我对于出人头地没太大兴趣,反正我没负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况且这碗饭也不是人人能吃,章文彬祖籍江西,大别山里出来的,祖辈是建国英雄,我不好评论长相,但他长得实在有点返祖,短脸,宽腮帮子宽颧骨,这两年又胖了起来,像气球里支棱出几个棱角来,他那群朋友也比他高不到哪去,长得都挺别致。苏迎她们其实是真正的勇士,干的也是技术活。 我敬谢不敏。 “白窈最近不是跟你走得挺近的吗,你带她去吧。” “我弄死你这个不知好歹的,我弄到这入场券多不容易。”苏迎气得过来要掐死我:“白窈整天在外面造了我多少谣,我跟她去?还不如把票吃了!” “那Ruby,简泽歆……总能找到个陪你去的。” “不行,我今天就赖上你了。我可提醒你,我有你家钥匙,你要是这次不陪我去,以后我天天趁你录通宵回来的晚上骚扰你,姑奶奶可说到做到。” 我懒洋洋抬起头。 “你钥匙不是丢了吗,今天还是按门铃的。” “那是忘带了。” “真的?” “你大可以赌一赌。”苏迎叉着腰笑起来,她眼角上挑,明艳又精神,当得起顾盼神飞这四个字。可惜这傻姑娘一到了老板面前就扭扭捏捏的,像只鹌鹑。 我被她的笑照得眼花,低下头慢吞吞地嚼着鸭腿,苏迎大概以为我在思考,还做我的思想工作:“林睢,你好好想想啊,这帮人玩心重,出手又大方,你随便勾上一两个,一部戏就有了,现在的电视剧你不是不知道,拍一部红一部……” “我不演戏。” “唱歌也行啊,出专辑最烧钱,你不得先找个冤大头?你到现在也就签约时出了一张专辑吧,合适吗?都七年了吧。章老板那帮朋友不错了……” 我被她念得头疼,想说句“我不习惯被人压”,但是这话跟她说感觉有点指桑骂槐,只能言简意赅一句:“丑。” “丑才好啊,好看能轮得上你?丑人才花钱睡人啊,清樽的老板,付少,你在苏荷见过的,帅吧?人家排着队白给他玩,季昀你知道吗?现在就跟着他呢。” “谁?”我似乎听到个奇怪名字。 “季昀,日字旁一个匀。” “哦,纪晓岚,他不是斗和珅去了吗?” “我真是日了!”苏迎被我的故意打岔气得火冒三丈:“季昀,季节的季,原来叫季洛家,唱《最遥远的距离》那个,当年红了一把不是说要结婚吗,大概是穷不惯,现在又复出了,还改了名字,人家当年红得铺天盖地,现在还不是一样被睡,你还矜持个什么劲。” 我顿时来了兴趣。 “他跟付雍,什么时候的事?” “小半年了吧。” 那还好,状况不算恶心。 “这次生日付雍来吗?” “清樽是他的店,章老板又和他认识,肯定来啊。” “陆宴去吗?”我困意全无,人都坐直了,连鸭腿也不吃了。 “应该会去吧,”苏迎努力吹牛逼:“章老板的面子多大,他又跟娱乐圈走得近,年年生日李云诗都到,陆宴应该会来的。” 那就有好戏看了。 “哪天来着?” “我草你大爷,刚告诉你7月27,狮子座!” 我翻出手机里的节目录制表。 “7月27是周三,我不用录节目,正好,到时候我们几点会合?” “七点吧,太早去也不好,尴尬。我明天就去逛街买衣服,你要不要陪我一起去?” “不去。我最近要练琴。我去补觉了,你走时记得把门关一下。” “吃了就睡,林睢,你这日子过得,真是比猪还逍遥。” “借你吉言,好走不送。” - 放假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转眼就到7月27,苏迎早早地过来找我,对我的穿着指手画脚了一番,下楼的时候又神秘兮兮地对我笑。 “你笑什么?” “林睢,你今天是过去看戏的吧?” “何解?” “我都打听清楚了。季洛家和陆宴一样,都是跟你同一届选秀出来的,我同学当年还追过陆宴跟他的CP呢,怎么,难道他们戏假成真了?他们真的好过?不会吧,这么劲爆的大料!陆宴竟然还和圈内人好过,他不是只和女明星419的吗,难道还动过真心?” 她追着我一路从楼上问到楼下,也是功力深厚,穿着的高跟鞋又高又尖,竟然没崴倒在楼道里,而且越问越精神,到出租车上了还问个不停,还好出租车师傅在专心听交通电台,没空理我们。 “林睢,你说句话啊,多少提示一下嘛,有还是没有?你们当年不是还一起住在那什么别墅里吗,还24小时直播,他们是室友吗?怪不得说你们那届十男九GAY……” “这位小姐,注意措辞,小心我告你诽谤。” “那你告诉我他们当年有没有在一起过?” 我被她吵得脑仁疼,衬衫袖子都快被揉皱了,为求脱身,点了点头。 苏迎尖叫一声,把司机师傅都吓了一跳,差点没开到马路牙子上去。然后从包里掏出手机,手指如飞,开始把这八卦传往四面八方。她为今晚还特地去做了指甲,我一直不能欣赏她这种在指甲上贴一堆东西的装饰方法,一层层的碎钻,亮片,让我想起寄生在鲸鱼身上的藤壶,或者潮水褪去后的礁石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蛎子壳,又累赘又丑,不知道她什么审美。 话说回来,夏天到了,也该吃吃海鲜了,不知道今晚的派对上有东西吃没,章文彬向来是从豪富中透着一股土包子气,花钱如流水,却没什么好东西。估计也就冰块上摆几只生蚝,等我过两天发工资,自己去日式餐厅点个海鲜刺身拼盘。 苏迎已经群发完毕,开始各个击破,嫌打字慢,已经开始把手机凑在嘴边发语音,发完一轮又来问我:“他们怎么分的?” “跟你和你前男友差不多。” 苏迎龇起牙来,恨不能咬我一口,终究八卦天性作祟,没忍心咬死我,又低下头去传播福音。 其实季洛家和陆宴的故事是真的没什么新意,这样的故事在这圈子里一天能演三遍。我之所以记住,也是因为陆宴。 这圈子人人都知道陆宴厉害,毕竟国内前三大学出来的,双商甩出同年龄男明星两三个身位,他红不是没道理。他的采访比他的戏还好看,一个原因是因为进退得宜,彬彬有礼,出道早就有这点好处,经过低谷,沉淀出一身气质,再爬上来竟然还和新人们差不了两岁,他演技其实一般,完全是人格魅力,演什么都像自己。 我跟陆宴的关系颇为微妙。 我出道也早,十八岁,歌唱选秀比赛选进前二十,那时候华天在模仿国外选秀节目,租了一套大别墅给我们住着,全程直播。都是年轻人,又都喜欢音乐,玩得很开心,我记得十五进十那天前的晚上,我们在院子里烧烤,围着篝火弹吉他,唱摇滚老歌,从皇后乐队唱到“我要在雪地上撒点野”,我记得我那把红色火焰吉他,最安静的人有着最张扬的一把琴,谁看到都想摸一摸。 在所有选手中,我和陆宴说话是说得最少的,除去住进去第一天那一个照面之外几乎全程零交流,但并非我自作多情,我们之间一直有一种非常微妙的气场存在。有点像同类,又有点像对手,我们彼此都清楚这种气场的存在,却很默契地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 城堡里二十个年轻人,大多数都是正常家庭出来的孩子,不管脾气好坏,都是年轻人心态,阳光健康向上,没什么心机,能从嗓子眼一条直道看到左心房,压根不用推敲。而我们是人群里的两个异类,像两座灯塔一样隔着海面远远对映,心照不宣。 我们的心境都比其余人成熟太多,我是因为经历,他是因为智商,尽管我们表面看不出一丝端倪,我是安静随和的好青年,他是睿智有担当的队长,我们几乎是刻意地互相避开,像两头有着各自领地的野兽,在羊群里擦肩而过时甚至不会交谈,但是只要同处一个房间内,直觉就会警示着彼此的存在,这感觉十分独特,所以我记了这么多年。 苏迎说那一届选手一堆GAY,其实真的是污蔑,里面除了一个健身教练常年在卖之外,基本都是阳光直男。 他后来跟季洛家在一起,我其实有点不太能原谅他。 诚然季洛家长得挺好看,我也承认这一点,在那之后七年,娱乐圈再没出过这么恰到好处的一张脸,糅合了清新灿烂的少年感和过分漂亮的轮廓,皮肤白皙,一双眼睛清澈,毫无一点攻击性,像绵羊成精化作人形,我也觉得漂亮。他唱歌其实烂得可以,靠这一张脸拿的亚军。 但是季洛家很蠢。 我用这个蠢字,不是针对他智商,他智商情商都不低,而且讨好观众拉票很有一套,五强比人气,陆宴之下就是他,公司给他设定的形象,他也执行得很好,一直卖乖,吸引一堆姐姐粉,不然也不会唱功烂成这样还一度红得铺天盖地。 但他还是很蠢。 这种蠢是整个人价值观的蠢,小事精明,碰上人生大事就买椟还珠。我猜想过以他的脑子一红就被冲昏头脑,结果果然应验。 这种人随便给他个有点心机的漂亮女孩子,或者一个跟他一样价值观的人,他也可以爱得死去活来。 但陆宴偏偏要舍身饲虎,认认真真地跟季洛家这种俗人谈起了恋爱。 说句不好听的话,季洛家和陆宴思想境界的差距,大概和季洛家自己跟猩猩的差距差不多,所以陆宴本质上是在跟另外一个物种谈恋爱。这大概是陆宴的人生中排到上号的蠢事,就像给一个吃惯重油重辣的人花半天时间做一道文思豆腐,还不如拿去喂猪,至少猪还长肉。至少猪还不会说话,说这道豆腐淡出个鸟来,什么鬼东西。 结果自然是陆宴被季洛家贱卖了。 他们的CP那时候很火,渐渐戏假成真,赶通告都是打包在一起的,还组了个组合。陆陆续续谈了一年多,不知道季洛家是真的出轨了SV台名下那个三流整容女艺人,还是觉得自己年华大好,大红大紫,没必要跟陆宴走这么难走的一条路,抑或是SV台开出的条件太难割舍,总之那年春天他毫无征兆跳槽SV台,然后被拍到和那个女艺人出双入对,干脆出来承认恋情,还放出他很想结婚生孩子的话,还在SV台王牌节目上和他那个纹眉毛纹出事故的文工团老演员的妈上演一出母子情深。 这一连串爆炸性事件前后不超过三个月。很多圈内人都知道陆宴和季洛家是一对,基本也看好他们会走到最后——所有人都以为,以陆宴的双商之高,和世事洞明的程度,只要他真心想维护一段感情,基本不会有什么意外。 但是所有人都忘了,一段感情能不能走到最后,不仅取决于两人中最聪明的那个人,还取决于其中那个蠢人有多蠢。 季洛家不管是出轨、跳槽,都有更好的选择,但他偏偏要选一个在业内以出尔反尔闻名的公司,去给人做嫁衣,还要选一个整容整到玻尿酸都快往下滴了的三流女艺人,硬生生打了陆宴的脸。 以陆宴这人双商之强,心气之高,以及当时所受侮辱之大,我真是每次想起都觉得好笑。 而且那时候刚好赶上聂家太子爷聂源刚刚接手华天的执掌权,聂家家大业大,自然不在乎牺牲个把艺人,据说当时SV台是同时接触陆宴跟季洛家,季洛家静悄悄跳槽成功,陆宴被迁怒,雪藏数年,浪费大好时光,不然现在不会是这地位。 我这人向来目中无人,活了二十六岁,到现在为止看得起的人也不超过两只手,陆宴这人得我高看一眼,竟然脑子进水,和我最看不起的季洛家在一起,做出这种蠢事,我真是如同被人左右开弓抽了一百个嘴巴子,当初整整一年都气得肺痛。好在之后有六年时间用来暗爽,这笔生意也不算亏。 出于这种阴暗心理,我一直密切关注季洛家贱卖了陆宴之后的走向,季洛家也确实不负我所望,作死跳槽SV台,结果不到半年SV台自己就出了自己的选秀节目,一堆鲜嫩可口少年少女涌现出来,衬得季洛家老了十岁。那个我至今记不起名字的女艺人也很给力,俗得堪称圈内一景,改名,整容,拍烂片,和网友吵架,满脸玻尿酸快要爆开,季洛家还跟她秀恩爱秀得飞起,可惜这次的CP并不被观众接受,一首歌红完之后,两个人比着赛的过气了,各自闹腾了半年,顺利分手。还差点被那女人反咬一口,好在他经纪人是个肥肥的富二代女孩,跟了他很多年,拿自己的嫁妆本封住了媒体的口。 这场大戏跌宕起伏,看得我意犹未尽,一度后悔当初选择当歌手而不是记者,不然去采访采访陆宴当时的感受也好,季洛家为了这样一段“爱情”就放弃了他,不知他心里作何感想。 不过我也确实佩服陆宴,季洛家背叛之后,公司迁怒雪藏,还因为季洛家的强力撇清而被人视为倒贴,形象受损……经历这么多事,他竟然能重新爬到今天这地位,实属难得。 我向来认他是我同类,我们这类人都有着异常的冷静自持,身处人群如同看耍猴,只不过他选择入世,我选择永远当个观众。他轻信季洛家,被这样折辱还能爬得起来,我认他技高一筹,是条好汉。 不过这并不影响我继续幸灾乐祸地看他的好戏。 当初季洛家灰溜溜滚出娱乐圈,说要回老家开店,现在不知道是看陆宴红了还是真的穷不惯,竟然改了名字强势回归娱乐圈,而且一来就傍上付雍这种级别的金主,风采不减当年。这次派对估计是他们第一次重逢,我哪有不在前排占个好位置看戏的道理。 其实无需否认,我当年对陆宴的欣赏,有那么一瞬间,是有着转化为情爱的可能性的。毕竟那一个照面实在太过惊艳,从面孔到身材都是我喜欢的款。 我想我们两个都有所察觉,不然气氛不会如此微妙,直到季洛家也搬进来之后,大家各自熟络的篝火晚会,隔着火光各自介绍,他侧身越过季洛家,漂亮轮廓被火光映得让人心惊,看我时眼睛深邃如海,却轻描淡写一句:“林睢是个好名字。” 这种段位的高手,我那时平生未见。 只是越美的东西往往伴随着危险。我这人向来谨小慎微,相比陆宴这种不受掌控的同类,我更偏好一眼能看到底的年轻人,不是季洛家那种绵羊一样干净且蠢的,而是带着蓬勃生机的漂亮女孩或者青年,捕获时没有风险。不像陆宴,我和他高手过招,总有输家,都是同类何苦自相残杀。万一把真心玩了进去,更是万劫不复。 肉食动物都有着敏锐的直觉,试探落空几次之后,互相收回触角,相安无事。我装我的人畜无害,他做他的领头人物,我不动他,他就去动别人,可惜吃到季洛家这只病羊,连带自己也十分狼狈。 我很喜欢欣赏陆宴的狼狈样子。 这对我有警示作用。 我不需要去爱任何人,也不需要被任何人爱,同类对我来说太危险,而猎物只需要捕获,我向来自私又阴暗,小富即安,新到一个地方,第一件事就是筑起层层城墙,把我自己围在中间,看着别人的故事,开心地享受着这份孤独。 第3章 清樽 清樽这家会所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门卫并不设在门口,清樽的外表看起来只是一个宽不到十米的欧式门楼,经过一段长廊进去,豁然开朗,里面经过一段玻璃穹顶,就是一个清澈的大泳池。门卫就设在长廊的尽头。 这样隐秘的设计,就让我们被挡下来的时候显得没那么尴尬。 所以说人还是不能动坏心,我今天难得在非工作时间出次门,想来看陆宴和季洛家见面的好戏,结果就被当众挡在了门外。 苏迎这两张入场券应该来路不正,来这种高级会所不能像常客一样轻描淡写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已经先失了一城,乖乖奉上入场券还被挡在门外就更丢份了。 好在我这两年脸皮转厚,这等小事已经无法困扰我。倒是苏迎在外面混了这么久,脸皮还是薄得很。脸皮薄的人常常容易犯一个错误,就是在刚刚开始丢脸的时候不懂得及时止损,反而要据理力争,其实这种事哪有什么对错可讲,越大声越多人知道。还不如悄悄打道回府,来去如风,隔天人家就忘了,顶多自己以后想起来的时候老脸一红而已。 “不好意思,小姐,今天是章先生的私人聚会,确实只有名单上的人才能入内……” 我悄悄往前跨了一步,握住了苏迎手臂,准备拖她回家,免得她做出以后会后悔的事,背后却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林睢?” 所以说人真是不能存坏心,幸灾乐祸的时候最怕正主忽然出现在你面前,简直和看AV被人抓个正着差不多,要是我心理素质差一点只怕要被吓出毛病。 陆宴这人,皮相还是小事,气质实在是特别,年轻的时候锋利耀眼,现在经过几年低谷,磨平不少棱角,整个人温润如玉。他的干净不是当年季洛家那种未经世事的苍白,而是有质感的,像纯粹的金属,或者漂亮的刚玉,有一种外物难以侵染的坚定。 他的团队是华天出来的,品味好,私服也件件好看,今天穿的是一件深色衬衫,袖子挽了起来,一身黑越发显得身形修长利落,扣子解开两颗,皮肤白,轮廓深,头发随意地往后一抹,露出线条漂亮的额头。长得好就是省钱,随便一穿都是盛装出席。 可惜我还是喜欢他当年穿着T恤弹吉他的样子。 “师兄。” 我笑眯眯叫他,态度恭敬礼貌,任谁也想不到我们上次说话大概是四五年前。 他现在红得如日中天,又大我两岁,直呼名字多少有点不礼貌,况且当年选秀结束,我们前十名一起打包赶通告给公司圈钱,常年跑各种三线城市,见过人生百态,他那时已经展露高情商,许多尴尬场景都是他四两拨千斤替我们应付,说起来我叫他一句师兄并不算冤。 他勾起唇角,话却是说给门童听的。 “我今天来晚了,一起进去吧。” 门童连忙拉开排队柱通行,连带着看我和苏迎的眼光都尊敬几分。 和聪明人协同合作就有这好处,他会不着痕迹替我“解围”,我也不会轻易伤到玻璃心。其实当年他被季洛家背叛之后我们曾经在一档综艺节目中相遇,像他这样漂亮又坚强的人受伤之后有种独特的美感,我这种心理扭曲的人自然会觉得蠢蠢欲动。所以我和他打过招呼之后回去就删了他号码,从此敬而远之。 因为那时我才惊觉他对我吸引力犹存,时间对我们毫无意义,甚至他被人贱卖后在我心中也未曾损耗分毫重量,这一点恰恰最为恐怖。我这么刻薄势利的人,竟然也因为他而学会而对失败者一视同仁。 还好当时撤得及时,否则他当时情伤未愈,转而喜欢我也未可知。 清樽里一派好风光,音乐嘈杂,游泳池水色蔚蓝,已经投放了十数个小模特,都是清一色的整容脸好身材,穿着鲜艳泳衣玩着水球游泳圈,拿着水枪对着从池边走过的人乱射。我和陆宴几乎在同时停下脚步,他不知道想到什么,笑着看了我一眼。 “这位是你朋友?” “她是苏迎。”我替早按捺不住的苏迎介绍:“这位不用介绍了吧,陆宴。” 苏迎一双杏眼笑得弯弯,矜持地与陆宴握手,我忽然想起她上次提到陆宴收了虎牙,不由得看了陆宴一眼,陆宴反应敏锐,立刻看了回来,眼神深邃,唇角带笑,我不自觉挑起眉毛,两人打个平手,各自鸣金收兵去看泳池。 泳池里气氛已经热烈起来了,章文彬虽然长得丑,但是人比较自信,丑而不自知,十分可怕。三十岁不到腰上肉已经软得跟白花花的枕头芯一样了,穿了个泳裤,上面装模作样穿了件白衬衫,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潮流,被一堆小嫩模拖下水,围在中间,左拥右抱好不惬意。一个侍者手臂上搭着毛巾端着酒盘在旁边伺候着,随时准备让他把嘴上那根雪茄放下来。章文彬臃肿的肉体被一堆如花似玉少女包围在中间,有种诡异的恶心感。 这画面简直辣眼睛,再看下去只怕危急审美,我转过脸去看冷餐台上的食物,冰块上的生蚝新鲜度还不错,竟然还有一道鞑靼牛肉,整个北京能做这个的西餐厅也不多,看起来像是金悦的手笔,但金悦向来不做冷餐会外带,这倒有点意思了。 我正准备走到长餐桌旁尝尝食物,又听见游泳池传来一阵嬉戏的笑声。是章文彬在追逐一个往他身上泼水的女孩子。 “这章文彬挺会玩啊。”我忍不住感慨一句。 陆宴能来这生日宴,肯定也是看章文彬的面子来的,他这么进退有据的人,家大业大,自然不会跟我一样私下议论宴会主人,所以只是笑了笑。 苏迎却一点不懂利害关系,只知道是八卦她就要接口:“不是,这是付少准备的,付少才是真的玩得开呢,偶像组合MAX的Charlie你知道吗?我朋友刚刚说自从上个月MAX解散,Charlie就住到付少家里了。” “付雍不是有季洛家了吗?”我走近细看那份鞑靼牛肉,百忙中不忘刺一句陆宴。 “付少又不是什么长情的人,一玩二不是常有的事?”苏迎长了一张端正的正宫脸,却跟她那群朋友学了一口的姨娘腔调:“况且Charlie和季洛家款式又不同,也许是尝鲜……” 说到这,她总算想起季洛家和眼前这位曾经有过一段,后知后觉地停下了话头,不过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 我从侍者托盘上端来一杯酒,隔着酒杯上沿瞟了一眼陆宴。 他近来涵养是真的好了,这样的状况,眼中竟然一派波澜不惊。真有意思,当年我总觉得他像一棵树,这娱乐圈有的是繁花,有的是藤萝,唯独这棵树清风朗月,风景独好。 没想到他也会变。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这宴会上有一百来号人,明星也不少,坐在游泳池边的是李云诗,如今小花旦里数一数二的红,MAX解散就是由她和其中一个成员Karl的分手打响第一炮,这小姑娘眼睛大,可惜立体度不够,特写好看,扔到人群中就有点寡淡,瘦得竹竿一样,小细腿,章文彬挺喜欢她,和嫩模们玩一会儿就过去跟她说话,往她身上泼水,我不知道她演技原来这样好,对着章文彬这么油腻的人都能演出一副少女娇羞躲避样子来。 还有一个结了婚的过气男明星,辈分挺高,当初也是差一步成天王的,可惜颜已经残了大半,我印象中我参加选秀那年他就已经快三十了,现在孩子四五岁了,一把年纪还穿得一身GAY气地出来陪老板,真是不容易。说起来他老婆还是个富二代,要不是现在制造业寒冬,他老丈人身家缩水,应该也不会如此落魄。 这两个之外,全场明星身份最高的就是陆宴了,当红炸子鸡,人人见了他都跟眼冒绿光的狼一样。苏迎还想跟他聊几句,一早见到他进来的那些人已经围了过来,估计这段时间已经够他们交流完我和苏迎的身份,所以才能知道过来之后不用跟我们打招呼。 章文彬上了岸,苏迎眼珠乱转,脚尖已经朝那边转了过去。我就佩服她这点,明明喜欢的是陆宴这款的颜,竟然也能忍得下章文彬那张脸。 人围了过来,我也趁机逃脱,说了句“我去那边看看”,不等陆宴回话就脱了身。 北京不比上海,上海是商,北京是官,天子脚下,多多少少有点忌讳,像章文彬付雍这种大少爷,玩是玩,多少还顾忌一点影响,都低调地躲在会所里,不像上海那些,动不动就开着船上了黄浦江,直接在甲板上花天酒地热闹非凡。据说还有人把船开上公海玩的,这会所里藏龙卧虎,谁也不知道擦身而过其貌不扬的某个青年是不是就是跟章文彬一起在军区大院里长大的太子爷,用答题节目中的话说,考验知识储备的时候已经到了!据说许多外围小姐上学时英语单词都没学会几个,却硬生生练就了一手辨别低调奢侈品牌的本事,真是励志。苏迎还常常抱怨说这些爷审美堪忧,只知道睡外围,殊不知外围也是下过一番苦功夫的。不像她们这些小明星,又想开门迎客又放不下身段,不上不下,生意惨淡。 我混在里面,因为不红,也没人认出我来,都对我彬彬有礼,连侍者也蝴蝶一般出没在我周围,搞不好是把我错认成了别人。 我尝了一下冷餐,其实我对生食向来没什么兴趣,但是这道鞑靼牛肉竟然意外地不错,选的是牛里脊肉,里面放了酸黄瓜和芥末酱,别有一番风味。这宴会应该没什么人是奔吃东西来的,所以甜品和荤菜都一起上了,舒芙蕾还带着一点余温,眼看着要瘪了,我拿了一个来吃,像是柠檬为主,葡萄柚打底,还算清新。可惜没有热茶来解腻,只有一堆酒。 我正准备找点清水来喝,重头戏就上场了。 说句实话,相比章文彬,付雍实在是潜规则界的业界良心,他家底子好,从曾祖父上就是民国名流,黄埔军校出来的军官,他爸也风流,虽然结婚也是在世家里找,但是找了个最漂亮的,他也长得不错,我一直觉得他长得过分女气,不过确实是好看,身架子也不错,有段时间他喜欢穿Dior homme系的衣服,修身衬衫西装黑风衣,骨架舒展人也消瘦,显得气质独特。这两年大概是玩到尾声了,要接班了,渐渐也正常了回来。 如果苏迎一定要在这圈子里找个人睡才能上位,睡他比较不那么亏。 可惜便宜人人想赚,他身后的人简直排成长队,摇号都要等一年,还是季洛家技高一筹,夺得冠军宝座。这样的场合,付雍是带着他一起来的。 说起来,我也有五六年没见到季洛家本人了。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年那个单薄清澈少年,他当年长得是真好看,又好看又单纯,现在的女星都没有他那么漂亮的一双眼睛,和陆宴站在一起最是般配。 可惜这种类型最不禁老。娱乐圈大眼女星过了三十岁就开始急转直下,就跟烤坏了的蜡像一样,整个人都往下垂。季洛家虽然因为性别原因扳回一城,但也有点和当年判若两人的意思了,脸还好,没怎么残,眼神却沧桑许多,不像七年前那样清澈干净了。 我以前很不喜欢他这种没经过世事考验的单纯,对于我来说,无知的善和无知的恶本质上来说并没有什么差别,一线之隔而已。而且他这种白纸还要多一个被染黑的过程,容易辜负别人的信任。所以我宁愿面对真小人,至少是从一而终。但现在他真的如我预料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我反而只剩下怜悯。 我以前觉得陆宴和他在一起是亏了,现在看看,其实是两败俱伤,这圈子固然容不下清风朗月的陆宴,但是对当初一脸天真的季洛家,也未曾手软过。这圈子里纸醉金迷,大家都是人中龙凤,受的诱惑也多。只不过陆宴抵得住,他抵不住而已,没有谁比谁高贵这一说。要是当初这两人各奔前程,说不定季洛家还能早一步遇上付雍这等好金主,在最好看的年华里过一点金屋藏娇的好日子。陆宴也会长成参天大树,两相安稳。 现在季洛家已经残了大半,虽然穿的是高奢品牌的浅蓝色衬衫,棕色西裤,牛津鞋,棕色卷发,笑得眼弯弯,如同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但是相比他十七岁那年穿着路边摊上的T恤也如同漫画里的少年一般,还是差远了。 付雍也确实是天生的商人胚子,一分钱一分货,十七岁的季洛家也许能跟他蜜里调油一两年,现在二十四岁的季洛家到了他这里,就只能跟后起之秀平分一个男人了。MAX是当红偶像组合,Charlie虽然不是核心成员,我也有点印象,记得MAX那张摇滚风专辑里,他烫了一头卷发,跟五官我记不清楚了,印象中长得有点像天王齐楚,但是不如齐楚端正,更偏向于漂亮。付雍这混蛋确实是自恋到极点,睡的每个人都长得像他自己。 今天付雍带季洛家出席这个宴会,Charlie应该就避开了。我扫了一眼宴会,果然没看见那头蓬松卷发,不由得赞叹一下付雍持家有方,东宫一三五,西宫二四六,星期天大概要去陪他那个门当户对的未婚妻,真是井井有条。 付雍自己穿了一身黑,瘦虽瘦,骨骼舒展清俊,一手揽着季洛家肩膀,一手夹着烟站在游泳池边和章文彬说话,他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线条,侧脸吸烟时皱起眉头,这画面很好看。 要是付家倒了,他出去傍金主,也算是一条出路。 大概我心中一动恶毒念头就惊动上天,我刚构思了一下付雍落难的样子,他就不知为什么忽然转过脸来,看向泳池对面,恰好扫向我这边。 我反应迅速,一晃就躲到了蛋糕塔后。 陆宴坐在水池左边,旁边围着李云诗和几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长得一般,神态却都坦然自信得很,对陆宴也不卑不亢,应该是李云诗给他引见的富家女孩。当初李云诗刚和Karl分手,Karl就跟李云诗闺蜜传出绯闻,娱乐杂志调侃说,为今之计,李云诗只有去跟Karl的队友交往才能扳回一城了。 现在这局面,季洛家傍上了付雍,重回娱乐圈,看来陆宴只有在京中世家里去招个驸马才能扳回一城了。 我看了一会儿戏,觉得今天可能是个文艺片,不太会有狗血戏份上演,而且付雍不知道吃错什么药,目光炯炯往这边扫了几次,一惊一乍地我也有点吃不消,苏迎正混在一堆小演员里在章文彬身边凑趣,她天生不是吃这碗饭的料,假笑的时候实在让人尴尬,不过她兴头正足,这宴会上又鱼龙混杂,我好歹算她这次男伴,至少要负责她安全到家。 现在才十点多,派对至少要开到凌晨,干等也不是个事,这会所挺大,章文彬开宴会肯定把整个会所都包了下来,但是人基本都在前面玩,后面应该有别的地方空下来。我端了一盘食物,又兑了一杯果汁,从人群中溜了出去。 第4章 干净 这地段寸土寸金,高楼林立,清樽却独占一大块风水宝地玩起了韵味,前面有现代化的游泳池宴会厅,后面是年代颇远的小洋楼,爬了满墙爬山虎,楼前一架月季,开得十分灿烂,在夜色中呈现出非常漂亮的香槟色。 北京气候适合种月季,去年我开车去坝上见元睿,一路上高速隔离带的月季开得如火如荼,跟锦屏一样,我一直以为月季是南方花卉,没想到在北方活得这么好。苏迎大概是把我当傻逼了,原话是“林睢,你也有不知道的事!”然后开心地嘲讽了我一路。 我讨厌植物,有植物的地方就有虫子,好在这小洋楼形状不甚规则,前低后高,月季后面就有一道阶梯可以上到楼顶。而且楼顶上竟然也有个不小的泳池,池边还有几张躺椅和桌子,空无一人,我毫不客气地找了个好角度坐了下来,从这里还可以远远地看见派对上的情形,免得苏迎那脑残女人喝醉了被人拖走了。 那个人出现的时候,我正背对着他上来的方向——我并不知道还有另外一条楼梯能够上来楼顶,也没想到这里竟然还住着人。 当时我正在吃东西,听见背后脚步声响,回头看见一个穿着泳裤的人,两人都怔了一下。 清樽整个都是付雍的,这里面住的人也跟付雍脱不了关系,况且这个人长得非常好看,不是季洛家那种少年感,而是极为端正俊美的青年,没有一点攻击感,却又落落无尘。他头发是墨黑色,并不长,大概是刚洗完澡,湿漉漉的,跟刚出道时的天王齐楚有点相似,都是非常清俊贵气的长相。但是比齐楚显得更从容一点,他的眉眼跟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同,好看到极致的人都是这样,各有各风格。 而且他身量很高,骨骼舒展,赤裸的上身肌肉停匀,腰窄得如同豹子一般,是非常男性化的身材。但是皮肤非常好,凝白如大理石,所以一点也没有肌肉男的油腻感,反而如同希腊神话中的美青年一般干净。 我不知道付雍的眼光几时变得这样好。 但我已经猜到他是谁。 “Charlie?”我迟疑地叫了他一声。 华天真是发了疯,这么好的苗子用一团大卷发埋着,再好的五官都白费。尹奚真是废物一个,为了给华天老总聂源捧他的小情人周律,先是养废了叶岚,又把天生条件这么好的Charlie藏到了今天。MAX果然是陪太子读书的烂组合,早解散早好,白瞎了叶霄那么好的编曲。 真是好气又好笑。 Charlie进MAX比较晚,是补位的,所以不认识我,也不太敢和我攀谈,只是朝我笑了笑,点点头,他连笑容也是矜持而不失礼貌的,一看就是教养十足,我不太信他会甘心被付雍睡。 真是造孽。 我在这边感慨,Charlie却很看得开,他大概是刚洗过澡来游泳的,也不管有外人在场,直接下了泳池,他身形修长,伸直手臂,舒展身形,如同一条漂亮的白鱼,一个飞跃就跳入了水中,身姿无比潇洒迅速,让人想起海豚,只见蔚蓝水面上浪花形成一条白线,他的身影在水下游动,到达泳池尽头,技巧娴熟地一蹬池壁,迅速转身,短短时间内已经游完一个来回。 付雍眼光几时变得这样好?这人已经不光是面孔好看,娱乐圈有的是漂亮皮囊,但是这样清朗的气质,力与美的结合,远在皮肤滥淫之上。 我以前跟着尹奚去欧洲找叶霄,曾经坐在前排看过一场顶尖时尚大秀,这个星球上身价最高的模特走的CL秋冬高定,整个秀场一片黑暗,只有一道明亮光线打在T台上,穿着精美绝伦大衣的顶级男模依次出场,黄金比例的身架,雕塑一般的面孔,如同古希腊神话中的神祗缓缓列队出场,当肉体和气质漂亮到极致,你已经不会去关心那皮囊下是否只是一团空空如也的灵魂。 我坐在池边,满心都是震撼,谢道韫说“不意天壤之中竟有王郎”是讽刺,我是“不意华天这烂公司里竟有Charlie”,现在国内男星质量一年年烂下去,脸与身高与脑子不可兼得。尹奚懦弱归懦弱,审美是有的,如果Charlie如此出色,他为什么不为他据理力争?反而让他在组合里当隐形人。 我正在狐疑,池水忽然哗啦一声,Charlie已经游完几个回合,停了下来。我坐得离泳池近,清晰看见他从水底浮上来的过程,他一手搭住池边,出水的瞬间,右手拢住头发往脑后抹,眼窝深邃,眉骨和鼻梁都长得非常漂亮,一双眼睛竟然是非常漂亮的深琥珀色。蓝色游泳池内浮光跃动,他的身体如同大理石雕像一般,其实皮肤白的身体反而难以显得好看,不如小麦色皮肤好藏肉,但是他身上无数水珠全往下滚落,我又离得近,几乎可以触到皮肤上带着水气的冰凉质感。活色生香,不过如此。 说起来复杂,其实不过短短一瞬,他抹了头发,湿漉漉的睫毛这么长,竟然也不显得女气,见我看他,朝我潇洒地笑了笑。 讲实话,我现在已经不信付雍能压他了。 这样好看,哪里不能出头,非要忍辱负重挨艹,还挨付雍那孙子的艹,不是脑子有病么? 他游完几个回合,大概是泳池小,不尽兴,又从水里爬了出来,刚刚离得远还不觉得,现在靠得近了更显高大,至少是一米八往上走,一条贴身黑色泳裤,裤子里的本钱也不错,沉甸甸的,像极内裤广告。 搞不好是他睡付雍…… 我一边吃着东西,一边忍不住心怀恶意地想道,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 Charlie湿漉漉地从水里爬起来,年轻人身体好,不怕风湿,就这样披着浴巾在我旁边坐了下来,喝他自己带上来的水。 远处宴会上的喧闹仍在隐隐地传过来,苏迎那傻女人已经混在章文彬那一堆人玩了起来,划拳喝酒,深水炸弹一杯一杯往下灌,饶是她酒量好,估计也坚持不了多久。 “好吃吗?”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忽然在我左边响起来MAX归根结底是个歌手组合,里面的人声音不会难听到哪去,如果我没记错,Charlie应该是唱摇滚的,果然声音低且干净。 我迟疑地看了他一眼,他唇角带笑地看着我。 “你问我?” 他朝我的盘子点了点头。 “看你吃得很香的样子。” “还好吧。”他神色这样坦然,我反而不知道怎么应对了,也只能实话实说:“这应该是金悦做的冷餐,味道还行。你没吃晚餐吗?” 讲道理,Charlie现在好歹当红偶像团前成员,我是过气老选秀选手,他会主动跟我搭话,除了饿极了,我想不到别的原因。 “我早上刚下的飞机,睡到现在。”他坦然告诉我:“付雍这里没吃的,我快饿死了。” 气氛凝滞了一秒钟。 “那你先吃这份吧,我再去弄点来。”我把盘子递过去:“我就用勺子吃了个舒芙蕾,其余的没动。或者我再去给你拿一份来也可以……” 如果我没记错,MAX里除了周律那个瞒年龄的老帮子白菜,剩下的最大的也不过二十二岁,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今天付雍带的是季洛家而不是他出场,肯定扫了他的面子,他不想去宴会上弄东西吃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倒没嫌弃我,把盘子接了过去,拿起我没动过的叉子直接动牛肉鞑靼。 “那个,”我连忙阻止他:“那个是生的。” MAX全部出身草根,钱赚了不少,对西餐未必有多懂,鞑靼牛肉就是纯生肉切丁加了生鸡蛋黄瓜洋葱末之类,鲜血呼啦的,吃中餐长大的孩子第一次吃肯定不会习惯。我也是吃过无数奇怪东西才慢慢懂一点。 但是Charlie的反应出乎我意料。 我的阻止吓了他一跳,他抬起头疑惑问道:“牛肉鞑靼不都是生的吗?” 看来MAX也不全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在我惊讶的目光中,他熟练地吃了一份牛肉鞑靼,然后吃掉两个虾尾,他吃沙拉吃得奇快,我个人对蔬菜水果都没什么兴趣,天生的早死命,尤其是叶子类的蔬菜,装沙拉也只是为了平衡口味而已。看别人吃沙拉我常常有一种看牛吃草的感觉,但这只牛长得异常俊美,而且吃得飞快,我用放牛肉鞑靼的盘子装的食物,本来盘子就不大,很快就被风卷残云吃个干净。 中途他还停下来点评了一下:“这盘子不是金悦的,应该是四季酒店的法餐厅,主厨是从香港来的,原来是Verlaine的创始人,那家餐厅是米其林三星。” 我怔住了。 “你刚刚是不是说了句法语?” “我只会说一点点。”他笑起来。 “先生贵姓?” “姓纪,纪容辅。你呢?” 我不该这样问的,我并不知道Charlie真名是什么,问出他本名也没用。现在反而要暴露自己名字了,本来是想报假名字的,考虑到要是以后被发现了很丢脸,还是硬气了一回。 “林睢,暴戾恣睢的睢。” 第5章 星空 我借口再去给他拿点食物,从小洋楼里逃了出来。 我是不知道Charlie原名叫什么,但是会法语、张口就报米其林三星餐厅名字,长得又这么好看,绝不像是会被付雍睡的人。亏我还觉得他可怜,念在MAX面子上准备对他好一点,原来也是个危险动物。 我吓也吓饱了,对于宴会上的食物都没了兴趣,躲在角落里抱着手专心等苏迎,宴会上的人倒是闹得正high,章文彬那一拨嫩模在围着他讨好他,陆宴在敷衍一个大概成年没多久的富家女,季洛家站得远远的一脸失落地看着陆宴,他向来擅长这种深情表演,最难得的是自己心里也信了,我想他这七年来大概从来没觉得自己是背叛了陆宴,更别说什么心理负担了。真是是天赋型选手,要是品味再高点脑子再好点,今天娱乐圈顶层绝对有他的一席之地。 不过要是付雍在这里,估计他又是另一个剧本了。 我这不叫嘴贱,应该叫脑贱,明知道自己一动坏心思就招天谴,还是忍不住刻薄天性,果然我刚想出那句刻薄话,肩膀上就搭上了一只手。 “找你好久,还以为是我眼花了,原来你躲在这里。”付雍特有的轻佻语气出现在了我左边,这世上就有他这种不自量力的人,长就一张漂亮脸,偏偏整天想着压别人,宛如一只泰迪和贵妇犬混种,还十分隆重地跟我打招呼:“好久不见啊,林睢。” “好久不见,付先生。”我被他压住的右肩像碰到了蛇一般,寒毛全部竖起,长了一层鸡皮疙瘩。脸上还得笑。 “那天晚上叫人家小甜甜,现在就叫付总了?”他笑眯眯看我,瘦成这样了,手下力度一点不减,外人看着无比亲昵,其实我肩头都快被他捏碎了。当初我那个“玩笑”弄得他颜面尽失,他现在肯定是恨透我了。 “付先生。”我皮笑肉不笑道:“听说你今天和季洛家一起来的。” “是啊,听说他和你还是一个组合里出来的呢?你不来我家跟他叙叙旧吗?” 我一听付雍这语气,就知道他跟季洛家已经睡过了。付雍这人心理变态,追人的时候出手大方得很,彬彬有礼,等到了手,倒不会小气,只是话里话外就不把别人当人看了。同时潜季洛家和Charlie这种又伤肾又伤财的事,也只有他这种变态才做得出来,我一度怀疑他压根不是想睡谁,就是为了弄到手睡了之后再羞辱而已。而且他的羞辱不是物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这娱乐圈的很多人是不怕痛的,当初天后程可为了东山再起嗑药陪人玩SM,隐秘部位都被穿了环,整容更是家常便饭,什么苦头没吃过,却被个小模特骗死了。这些人不怕痛,却怕攻心。 付雍贱就贱在这里,很多时候他压根不缺人睡,他就是享受这个征服到折辱的过程。不知道玩得多少年轻人万念俱灰,从此听到娱乐圈三个字就想吐。 “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付先生,我这个肩膀以后还要弹吉他的,能不能高抬贵手?” “这是说哪里话,”他的手撤了一下,我肩膀刚好受一点,就又捏了下来:“我并没有……”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被我一个手肘不偏不倚顶在胃部,脸色瞬间就白了,手上的劲也松了,我趁机溜出来。 “我还有点急事,就不和付先生多聊了。”我不紧不慢地弓了弓身,礼貌十足地跟他告辞:“多谢付先生招待,祝你和季洛家Charlie三人行白头偕老。” 付雍要是这么好对付,就不会名列我中彩票之后要买凶暗杀的名单第一位了。 我一转身,衣服就被牵住了。 付雍脸色苍白地站了起来,腰还有点弯,脸上已经扯出笑容来。 “等等,宝贝儿,先别走,把话说清楚,又关Charlie什么事?” 我看了一眼周围,并没有人在旁边听八卦。 “你不是很厉害吗?手都伸到尹奚翅膀下了。Charlie现在不是跟着你吗?” 付雍的脸上显出一丝错愕的表情,反应过来之后,顿时笑得一脸不怀好意。 “你说这个啊,这你可冤枉我了,我只是想睡他,暂时还没睡到而已……怎么,你认识Charlie?” “不认识。” 我懒得再和他多说,趁他追问,闪进了人群里,找了个偏僻地方,一直呆到宴会散场。 我不准备再管这事,Charlie本名叫什么,跟付雍什么关系,我都不关心,付雍对我来说是瘟神一尊,能躲多远躲多远。 - 酒宴快散场,苏迎那女人果然喝到烂醉,跟一个嬉皮笑脸的胖男人拉拉扯扯,眼看就要被带走,我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背后,拍了拍他肩膀。 “干什么?!”这人脸上表情跟亟待交配的雄猩猩被人打断时毫无二致,一脸恼怒,但是毕竟这晚会上藏龙卧虎,他摸不准我身份也不敢轻易得罪。 我把苏迎手臂搭在我肩膀上,准备带她走。 “等等,你到底是谁?”大概是我的沉默给了他自信,这胖子竟然伸出手来拦我:“你带她去哪?我们今晚已经约好了……” “我还当章文彬是开生日派对,原来是准备灌醉女客人给你们捡尸的?”我不紧不慢反问他:“不如我们去章老板面前聊一聊?” 其实章文彬身边投怀送抱的女人这么多,他一个人哪里睡得过来,也就选两个中意的,大部分时候都便宜了身边的跟班。说他不知道是不可能的,他甚至是默许的,这也是跟班福利的一种。不少女人就这样吃了暗亏,灌个烂醉第二天醒来,连昨晚是谁、有几个都不知道,只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吞。但是如果有个愣头青为这事闹到他面前来,那就章文彬这脸就丢大发了。这胖子显然也不敢闹,顿时换了一副嘴脸。 “哪里哪里……”他赔笑着道:“老板叫我送这些喝醉的女孩子回家,我以为你是坏人,就多问了两句。你要是她朋友,就带她走吧,还替我省事了。” - 苏迎这女人酒品真是其烂无比,我一般看见醉酒后的她都是绕路走的,但是今天职责所系没办法,只能看着她疯,她先是整个人赖在我身上让我拖着她走,等我出了清樽在凌晨三点好不容易打到一辆出租车,她又死活不肯上车,司机跟我一起连哄带骗说了十五分钟,她就是抱住路灯死也不肯松手,谁掰她手她就咬谁,逼急了还拿脚踹。我只好给了司机一点辛苦费,把车打发走了。 车走了之后苏迎倒是不再作妖,抱着路灯开始装死,口中还念念有词,我只好点了一支烟蹲在她旁边,准备等她睡着后再招辆出租把她弄回去。 凌晨四点的北京天色已经变浅,出租车都来去匆匆,眼看着我今天就要蹲在路边看日出了,一辆银色跑车在我面前停了下来。 车窗摇了下来,露出陆宴英俊端正的脸,像极汽车广告。 “怎么还没回去,打不到车?” 我们蹲的地方离清樽有两个路口,陆宴要是回他二环内的房子,早就在第一个路口左转了,哪有这么巧的事,又不是偶像剧,一看就是他特地来堵我。 他这人其实自尊心特强,当初落魄时见了我一言不发,最近红得铺天盖地了,才开始跟我说话。 我也耐心陪他装偶遇,指了指身边的苏迎,当做回答他的问题。 苏迎浑然不觉自己酒后醉态全被自己男神看进眼里,一心一意抱紧路灯,嘴里还不知道在碎碎念着什么。我们把她从路灯上拆解下来时她还奋力挣扎,好在陆宴精通抬人技巧,擒住她两只手,用巧劲把她塞进了车里。 苏迎四仰八叉躺在车座上,裙子又短,底裤都险些露出来,我拿包替她盖住,坐到副驾驶。 忽然想起当年大家一起出去聚会,那时候还是一堆穷小子,他们俩的组合先红,陆宴先买了车,季洛家放嗲,非要坐副驾驶,放出话来说陆宴的副驾驶只有他能坐,不知道怎么传得粉丝都知道了,又变成了他们俩“真爱”的证据。 所以难怪我今天坐在副驾驶都如坐针毡,原来是坐了别人的位置。 其实陆宴条件是很不错的,宜室宜家,脸上线条干净利落,仪态好又自律,凌晨四点还这样好看,性格心性都好,被赶路的出租车司机恶意超车也只是皱了皱眉头,他的轮廓其实很适合大荧幕,希望他这两年赚够钱就快点转电影,别老混在偶像堆里骗小女孩子的钱。然后娶个拍文艺片的女明星之类,快点生个小孩。他这种心性智商,是当得起人生赢家的。 我在心里替他安排好一生,他却浑然不觉,刚好一个红灯下来,他停下车,转头跟我说话。 “刚刚在宴会上你躲到哪去了,我都找不到你。” 我们俩之间的微妙气场也不是全无好处,因为常常会在脑子里想起对方的缘故,潜意识里觉得跟对方很熟,就算半年没见面,他私底下跟我说话的语气还是如同身边人一样熟稔。 可惜这并没有什么用。 “我艳遇去了。”我信口开河道。 陆宴的嘴角勾了起来。 “哦,艳遇?跟谁?” “要是知道是谁,还叫艳遇吗?” “也是,说得有道理。”陆宴笑了笑,眼神却远了一点,情商高的人大多心思敏锐,他看得出我在敷衍他。 我们许久没再说话,直到快到我家的时候,他才忽然道:“原来你还住在老地方。” 彼时我们刚下立交桥,天边已经亮了起来,清晨的日光总是有一股淡淡的寒意,很快就变成暖黄色,慷慨地撒向每一个地方。 我们是迎着太阳走的,明亮却冰凉的晨光从挡风玻璃外照进来,我靠在车窗上装睡,听见这话,轻轻“嗯”了一声。我并非想在他面前示弱,只是生物钟到点了,实在是困。就算我身上盔甲再厚,这时候也不得不现出原形。 何况我也不是第一次在他身上吃败仗了。 我住的老小区里基础设施不好,停车场挤不进去,他尽量靠近楼房下了车,苏迎在后座睡成一堆泥。 “你家是楼梯房吧?”他站在车外问我。 “是,六楼。” 陆宴没有多问,解开衬衫扣子,挽起袖口,他做事总有一股从容气质,连挽袖子的样子都比一般人好看。 苏迎这女人醒来之后一定会后悔——在知道是陆宴背她上楼之后。 狭窄的楼道里,陆宴背着苏迎一阶阶上去,他真是天生绅士,还拿车上外套遮住她短裙下摆,也让手没有直接碰到她大腿皮肤,这教养简直无懈可击。我提着苏迎的鞋子懒洋洋在后面扶着墙走,光从窗户招进来,陆宴的影子被照得无比高大。 我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要是陆宴忽然一脚踩空,后仰翻倒,我们三个人应该会像石头一样一路滚落下去,最后叠罗汉一样摔死在楼道里。 真是变态。 家里很乱,而且旧,不过陆宴也不是没见过,开门的时候我费了一点时间,陆宴扶着苏迎站在旁边,楼道很狭窄,他背出了一身的汗,额前头发散落了一缕下来,我们目光不小心对视到的时候他坦然地朝我笑。 门开了,冷气冲了出来,我出门时忘了关空调,这时候简直是神来之笔,陆宴长舒一口气,把苏迎放在沙发上,见我在看他,忽然朝我露出一个灿烂笑容。眉目俊朗,犬牙尖尖。 他其实没变多少,至少笑容没变。 “喝水吗?” “多谢。”他坐得笔直,大概是不想让汗滴到沙发上。 我拿了纸来,他抽了一堆,姿态潇洒地擦脸上的汗,他的好看是货真价实的,长眉入鬓,眉尾如剑一样,狭长眼睛每一根睫毛都清清楚楚,沾了汗水,越发显得润泽漂亮。 “纸粘在脸上了。” “哦,哪里?”他抹了一把脸,还是没找到,那一小片纸粘在他眼窝里,我伸手替他拿掉了。 他的皮肤出过汗之后很凉,睫毛密而直,十分整齐,眨眼的时候碰到我手指。 “洗个澡再走吧,我应该还有没穿过的衣服,我去找找。” - 他洗澡的时候,我站在防盗门外吸烟。 我听到脚步声才回头,他比我高十厘米左右,我用来扮颓废的面口袋T恤他穿得刚刚好,头发也洗过了,湿漉漉的,下面是深色裤子,我按灭了烟进门,自己去洗澡。 在车上的时候他话那么多,现在反而安静了,我出来的时候他站在我卧室门口,端着水看我房间,并没有进去,真是有礼有节。 我在家的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卧室里,我的卧室基本等于我工作间,很大,是两间卧室和书房一起打通了,将近百平,进门右手边就是衣帽间。墙上装了隔音层,墙壁是深色,双层遮光窗帘,兼任投影墙,一面墙边摆了床和十多把吉他,另一面墙是一副巨大的油画,用玻璃隔开了,画的是日出时的江面和天空,印象派画法,颜色很斑斓热烈,用大片橘色、红色、黄色,和黑色,我很喜欢油画的笔刷痕迹,画在墙上,凸起的颜料就像波浪一样活灵活现。 地上铺了地毯,我一般是坐在地上,衣帽间兼任录音室,其实没什么衣服,反而CD比较多,我有几千张CD,收集狂都这样。 “进来吧,脱鞋就行。” 陆宴好好地参观了一下我的卧室。 “要点评一下吗?老板。”我笑着问他。 “不敢。”他也笑:“那把吉他是马丁?” “眼光还在,不错,是D45。”我把吉他拿下来给他看,见他眼睛亮了,问道:“要弹弹吗?” 当年参加那选秀时我相当心高气傲,海选时睥睨众人,结果进了十强就觉得吃力了,陆宴的吉他,林小白的声音,都能压我一头,我那时候才学会谦虚一点。 陆宴笑了。 “不了,我现在手也生了。”他修长手指抚摸着玫瑰木的背侧板,笑了起来:“我当年很想要这把琴。” 这话说的,当年谁不想要这把琴?都是唱歌的,人手一把Yamaha,能有把Gibson民谣就不错了,马丁的琴向来共振强,声音能盖过人声,不适合弹作伴唱,那时候摇滚还不算主流,选秀唱的都是口水歌,只适合自己弹着玩,又贵,谁也没有闲钱花个十万买把上不了台的琴。 “你来弹吧,”他抬起眼睛:“你的吉他应该比我好多了。” 我也不客气,校了校弦,先弹了段和弦,然后折起一条腿,握着琴颈摆好了姿势。 “想听什么?今天开业酬宾,给你个点歌的机会。” 陆宴大笑。 “那就点个《give me some sunshine》吧。” 我无奈地笑了。 “砸店啊?老板,我还指望你点个摇滚,你给我来这个,马丁声音这么粘怎么弹,我去换J200了。” “就这个吧。”陆宴按住了我的手:“别怕,弹得不好我也给钱。” D45的优点在于极有爆发力,扫弦时的声音十分刚猛,如同炸裂开来一般,摇滚神器,并不适合这首歌。说起来这首歌算是我们那帮人共同的回忆了。十强选出来之后,仍然住在那别墅里,有个晚上,大夏天下暴雨,别墅停电停水,热出一身黏汗,连澡都洗不了,一堆人无所事事在客厅围着蜡烛打牌吹牛,是林小白从自己电脑里翻出这部唯一下载好的电影,还是印度的,十个百无聊赖的人挤在一堆看这部电影,我们都没看过印度电影,最开始还有点嫌弃,后来都看入戏了。还意外发现这首插曲很不错,凑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一人一把吉他,就把这首歌改成了吉他谱。这首歌在国内不红,现在网上唯一能搜到的一个吉他版本就是我和陆宴录的。 我很久不弹这首歌,因为一弹就会想起当年。 说句没出息的话,我有时也会想,如果重来会怎样,但是如果想回去走不一样的路,倒显得现在的自己有多惨似的,实在有点灭自己的志气。 何况人生并没有回头路,错了的,对了的,都是一生了。谁也强不过命运。 我现在日子过得挺好,大房子大卧室,空调打到最低,一地羊毛地毯,光脚弹吉他打着拍子,脚心像踩在云上,十年前的我哪能想象这样的生活。 我漫不经心弹完一首歌,倒没多入戏,陆宴坐在床上,低着头,眉骨高,眼窝深,眼睛里像藏着许多故事,但也只是故事而已。 “弹完了,大爷给钱吧。”我笑着叫他。 他如同惊醒般,但掩饰得极好,抬起眼睛来朝我笑了笑:“弹得很好,功力不减当年。” 他笑得很收敛。 “再笑一下。”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笑开点。” 他大概是困了,真的听话笑开了点,女孩子长虎牙好看,显得娇俏,他的犬牙却是尖而窄,透着一股锋利聪明的劲,嘴唇薄得刚刚好,他是笑起来才带勾的那种唇,所以演正剧演深情都能胜任。 他们都说我眼睛长得好,桃花眼,其实并不好,我其实是个冷漠的人,但是只要一专心看人,别人都当我含情脉脉,再看下去估计要产生误会。 我收回了目光。 “好了,曲儿钱当你给了。” 他眼中有瞬间不解,然后回过神来,这次的笑意总算到达了眼底,弯成月牙。而后他的上身忽然倾近,狭长眼睛如同倒映着星空的深潭,只一眼就让人沉溺。 靠得最近的瞬间我忽然低头,呼吸交错,鼻尖擦过他脸颊。 “不早了,你开车回去方便吗?”我转头看门口:“我这就一张床,商量一下谁睡地上。” 我终究不如他那样情商高,语气不够轻描淡写,但好在他自有方法化解尴尬。不过我再转头回来的瞬间,他脸上表情已经恢复平常,看不出丝毫破绽。 “没事,我经纪人已经打电话过来接了。” 等经纪人来的那段时间是最尴尬的,还好我在冰箱里找了点水果切来吃,苏迎很担心我会因为缺乏维生素而早死,所以每次来都给我带一堆水果,反正我饿极了还是会吃的。她是典型的过日子的女人,水果都是一个个精挑细选的当季水果,新鲜饱满香味浓郁,拿来熏冰箱都好。我切了火龙果和橙子,坐在茶几上吃。苏迎趴着睡得毫无形象,脸都挤扁了,我还替她翻了个身,怕她憋死。 陆宴的手机很快响了起来。 “好,我马上下来。”他挂了电话,说了句:“我经纪人到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坐在玻璃茶几上,冷气打得很低,冻得我腿疼,我低着头用牙签扎着水果块,这是我多年吃水果经验,切小块降低难度,感觉没那么难吃。 “要吃一点吗?”我深谙待客之道。 “不用了,谢谢。”陆宴礼貌地回答,走到门口去换鞋子:“那我就先走了,别送了。” “路上小心。” 等他消失在楼道里,我关了门。 陆宴在的时候我不好替苏迎收拾,等他走了,我十分利落地替苏迎洗了脸,把她快勒出心脏病的裙子拉链拉开,然后扔了床毯子给她盖上,在茶几上给她留了杯温水,然后回了房间。 我开着房间门,免得她半夜埋在呕吐物里窒息死我也发现不了。我睡眠很浅,风吹草动就能醒,上辈子大概属兔子的。 做完这一切之后,我回到自己的卧室,拉开窗帘坐在窗台上,开始一边看着楼下一边吸烟。 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六层楼下的楼道入口,陆宴正站在他的银色跑车外面,似乎也在吸烟,从这么高的地方看下去,什么剑眉星目都一片模糊,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身架子。 他的经纪人并没有来。 我想起以前只要跟他共处一个房间内我就觉得后脑勺上有根筋在跳的日子,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我就是这样铁石心肠的人,难动心,也难收。好在当初自己发现苗头及时掐灭,退步缩手,不然现在也许连骨头渣都不剩。 我知道他想要什么。但是我当年都没下手,现在更不会来吃别人的残羹冷炙。 没办法,我就是这么势利的一个人。 第6章 厨子 第二天苏迎早早醒了。 她大概也隐约知道自己昨晚闹得有多过分,所以自觉地夹起尾巴做人,一大清早就在搞卫生,自以为声音很小,还替我关了房门,掩耳盗铃。我起来时她已经把马桶都刷得像新的了,又下去买了早餐,自己把电视声音开到最小,一边看综艺节目一边择菜,低眉敛目地像个小媳妇。 我没睡好,头疼,见她这乖巧样也不想说她,趿着拖鞋在家里头脑放空地走了两遭,从冰箱拿了一杯汽水开始喝。 “别喝冰的,注意你嗓子。”苏迎小声提醒:“桌上有豆浆。” 我拖了张椅子来,反过来跨坐在客厅中央,继续大脑放空地盯着电视屏幕。 苏迎把洗衣机的衣服拿出来晒,这女人来一趟,我一个月的衣服都洗完了。关键她还痴迷熨衣服,我去年生日她就送了我一整套熨衣服的装备,不知道脑子里怎么想的,我都放在角落里积灰,她说她最大的乐趣就是整理,给她一大筐脏衣服,洗干熨好挂到衣柜里,就是她人生最有成就感的事。 这种贤妻良母还不结婚,也是浪费社会资源。 不过我也没资格说她,我自己还喜欢做饭呢,歌手出身开了个美食节目,我也是独一家。我从来不看自己节目,苏迎换台换到时还幼稚地朝我笑,我也没理她。 她最终调回SV台。SV台现在是娱乐界的霸主,演播厅都弄得花里胡哨的,一年一换,最近又开始做真人秀,一大堆明星顶着毒日头到处跑,后面还跟着一堆脑残粉和围观群众,我看着都觉得尴尬。 “最近好多真人秀啊,开一个红一个,有节目组找你没?” “没有。” 其实是有,不过我懒得对着台本演,何况也分配不到好角色,要么装傻充愣卖萌,要么衬托别人,我这人自制力有限,又懒又凶,表演天赋为零,不想凑这热闹。 “我听说SV台在筹备一个大型真人秀,请了很多大咖,陆宴也在里面……”她感慨一阵,终于扯到正题:“对了,昨晚是你和陆宴送我回来的?” “是,他还背你上楼,差点没压死。” “去你的!”苏迎扔了个毛豆砸我,又犯起花痴来,双手举到胸前,攥着拳头,以二十六岁高龄在这卖着萌,发出那种只有脑残粉少女接机才会发出的声音:“啊,我当时要是醒着就好了……” “醒着你能干啥?用咸猪手摸他胸?” “多少也要吃点豆腐啊,陆宴有腹肌的,你知道吗?我怎么就醉死了呢!我的天,我还看过他给杂志拍的泳池照片的,那肩膀,那胸……” 说到泳池,我又想起某个身材更好的人。 “Charlie身材比他好,你有机会可以观察一下。” “Charlie?MAX那个Charlie吗?不像啊……”苏迎疑惑了一阵,不知道想起什么,又贱兮兮地问:“对了,林睢,问你个事。” “什么事?” “你跟陆宴睡过没有?” “没有。”我瞟了她一眼:“你举着个盆干什么?” “怕你打我。”她放下盆,又开始八卦起来:“其实自从你跟我说陆宴和季洛家有一腿之后,我怎么看都感觉不对劲了,老觉得他们余情未了。昨晚他们好像还有眼神交流来着……” 余情未了?那陆宴得贱到什么程度。 我继续看电视,喝完豆浆,从衣服上弄下一片毛豆来。 “苏迎,你买毛豆干什么?” “做糟卤啊,你上次做的太好吃了,我馋了三个月了,你看,我糟卤汁都买了,还有鸡爪鱼块,你给我糟个几斤带回去呗。” “苏迎。” “嗯?” “你什么时候减肥成功了,记得通知我出门。” “通知你出门干什么?” “太阳都从西边出来了,我不得出门看看?” - 苏迎心满意足地提着一大袋糟卤菜走了,临走还卷走了我冰箱里所有的冰块,免得路上菜坏了,这女人特能吃,胖得快瘦得也快,天生的吃货一个,唯一的缺点是文化稍高了一点点,我给她起个外号叫净坛使者,竟然被她听了出来。 我家里每次她来过之后就跟遭过土匪一样,特别是冰箱,稍微有点不健康的东西都会被卷走,塞满一堆水果酸奶蔬菜,简直淡出个鸟来。 下个月的节目已经录完,没通告可赶,我宅在家里练了几天吉他。刚想感慨浮生偷闲人生美好,电话就来了。 彼时是早上九点,我正喝着咖啡当早餐,脑子里想到几个旋律却弹不出来,躺在床上漫无目的地拨弄着琴弦,电话来的时候我正在犹豫要不要把冰箱里的粥拿出来热一下,不然等会一定胃痛。 我写歌的时候,别人的电话一般是不接的。 但是叶宁不一样。 “喂,是我。” “林老板啊,最近在哪发财?” 越世俗的人越喜欢标榜自己清高,真正像叶宁这种锦绣堆里养成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少爷却很喜欢模仿市井语气,大概觉得这些话新奇好玩,事实上只会让他显得像个活宝。 “有事说事,别耍宝。” 那边窸窸窣窣一阵声音,不知道是没睡还是刚起,过了半晌,才气若游丝地告诉我:“林睢,我快饿死了……” “叫外卖。” “难吃。” “找你姘头去。” “他去香港开会了。” “跟你妈去哭一哭,让她把家里厨子给你送过来。” “别啊,老头子还生我气哪,说不定会在厨子手上下毒,药死我。”他在那边装哭:“再说了,厨子哪有你方便啊……” “滚你大爷。” 我把电话挂了,不到三秒,手机又锲而不舍地响起来。 我认识他,本来是找人画一副壁画,结果找到这活宝,他那时候刚出来接话,小少爷一个,没有价格观念,要价高到了天上,我也是第一次见这种奇葩,好奇到底是怎样的画,就去他家看了看。 他画得确实好,叶家的小少爷,师从国家级大师,三岁就开始摸画笔,国外留学回来,一路顺风顺水,这些年陆陆续续在拿奖,成一代大家只是时间问题。这世上就有这种人,一路easy模式的人生,唯一的挫折就是出柜后跟家里闹翻了,出来把自己上学时候的画卖了,买了栋房子住着,嫌外卖难吃,请个厨子也掐不准他作息,不能二十四小时随传随到。所以常常嚷着饿,半夜三点鬼鬼祟祟地去街上找东西吃。 我房间这副覆盖了整面墙的画就是他画的,当时他赖在我家,天天除了画就是吃,还消极怠工,想多住几天,我没给他机会,饭钱抵工资,画完了就把他赶回去了。 当时他这么大一幅画只是四环内一小套房的价格,现在已经涨到天上去了。估计等他把自己饿死了之后还得涨。这样算算,我应该不管他,毕竟手上还收着他几幅画。 再接起来,那边已经气若游丝了。 “快来救我,真快饿死了。”他开始装可怜。 我皱起眉头。 “你还住老地方?” “是的,”他早有预谋:“锅碗瓢盆都有,安安上次还带回来很多松露,我都没动……” “滚蛋,松露我不会做。”我打开冰箱拿出粥来热:“我半个小时之后过去。” “好。”他语气雀跃。 “想吃什么?” “菌子火锅,酿豆腐,响油鳝丝,上次吃的那道酸菜鱼,羊肉……” “现在这个点买不到好羊肉了。” “没事,我让我家里厨子送过来。” 我真想掐死他。 “去你家厨房看看,我上次腌的酸菜还在不在。一个棕色的坛子……” “不用看了,”他骄傲地告诉我:“早被我吃光了。鱼冻我第二天就泡饭吃了,鸭腿我也吃了。” “酸黄瓜你也吃了?” “吃了,夹面包吃的。” “叶宁先生,请问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您不吃的吗?” “瞧您这话说的,那坛子不是还在嘛?” - 叶宁家附近没有菜市场,我赶到三源里买了一堆菜再开车去了他家,他住得比我好,复式楼,一个人住两层,顶楼还可以上去,他常常坐在楼边摆个画架画落日,他喜欢植物,二楼露台上种了一堆花,我曾经被他骗来他家“户外烧烤”,最后当然是我烤,他吃,而且吃得还飞快,他这体质要是当猪估计早被杀了,因为光会吃不长肉。 几个月没见,他还是老样子,只是头发长了点,套了件白衬衫,下摆上洒了几点鹅黄的颜料,黑色裤子,趿着拖鞋,长得好看的人当乞丐都好看,所以他有恃无恐,打扮得跟乞丐没区别。 叶宁的长相很能骗人,一副聪明相,比女人好看,眉眼秀丽修长,眼尾带着红,精致的鼻子,唇是漂亮的M型,带唇珠,浅红色,适合当浪荡少爷,可惜早早地被人收服了,还是被压的那个。 他开门看见我,露出一脸委屈来:“你怎么这么久才到,饿死我了。” 二十三岁的人了,连撒娇都撒得浑然天成,可想而知他这辈子过得是什么样的好日子。 “吃东西了没?” “没。”他亦步亦趋跟在我后面,生怕我跑了。 “我也没吃,做个鳝丝面,先吃了再做饭。” 时间不够,面是现买的手工面,鳝肉也都处理好了,我起锅热油,下鳝丝,炒糖,用的是本帮菜里响油鳝丝的做法,高汤也是买的,我刚学做菜时总以为是自己熬的高汤不够好,以为花了十几个小时熬出来的东西就得不同凡响。后来才知道高汤其实就是一个鲜字,还鲜不过现在的味精鸡精,除了叶宁这种皇帝舌头,一般人压根尝不出来区别,我学了扣三丝之后就做了三次,只有叶宁叫过好。其余人大概都觉得“淡出个鸟来”。 面出锅的时间,我顺手烫了两把油麦菜,免得我们两个食肉动物死于缺少维生素。 叶宁家就客厅干净点,我去他画室看过,水流平的地面上一层厚厚颜料,跟抽象画似的,我这种外行都知道很多颜料是有毒的,他姘头夏淮安是S城一大BOSS,要是被他毒死在这里,股市都要动荡起来。 做完面,叶宁拖了两个蒲团来,我们坐在核桃木的茶几边,垫着他画废的宣纸吃面。 “你说说,要是你当初少吃两口,留一点酱菜,现在就面吃该多好?”我忍不住问他。 他一阵尴尬,装作没听见。 “别说了,吃面吃面。” 第7章 眷顾 一碗面吃到满头大汗,我洗了脸去厨房料理食材,这季节的菌子其实已经不好了,但是他要点菜,我也没办法,只能趁他慢悠悠走过来厨房门口围观的时候提醒他:“我要一张工笔画。” 刚才垫面的宣纸上他在画工笔花鸟,已经画得不错了。也亏我眼尖,不然再问他要油画肯定就被敷衍了事了。 “啊?”他又想装死:“你要工笔画干什么?” “你管我干什么。给不给?”我停下了料理螃蟹的手。 “给给给。”他很没志气地答应了:“你再加两道菜,等会有个壕要过来买画。” 能被叶家小少爷称为壕的,估计在整个北京都排得上号了。 “你不是不卖画吗?”我学他的口气:“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叶宁懒洋洋点了一支烟。 “别说了,”他用手指揉着额头,一副头疼样子:“安安快生日了,我想送点东西给他,什么都买不起,我在燕莎的会员都要销号了,穷死我了。” 看他这种二环内住着复式楼的人哭穷,也是人生一大乐趣。 “等会中饭几个人?” “四个。你我,一个壕,还有一个帮我卖画的,上次你见过的,尚晓嫣,喜欢吃醉蟹那个。” “醉蟹来不及了。” “加两道西餐就行了,他们都留过学的,壕上个月刚回国,跟安安是校友,他家就是……” “行了,你别啰嗦了,出去画画吧,十二点开饭。” 我打了个电话给全乐福的经理,全乐福是赞助我节目的连锁超市,生鲜还不错,虽然这两年越开越大,但是基本可以确定跟我们节目关系不大。负责对接节目组的是总部一个经理,叫刘茂,人很和善,我有时候买一些新鲜材料都是通过他,我买的东西都贵,也不会吝啬送货费,他准备的材料也好,合作很愉快。有次我要的急,他手下人没空,还是他亲自开车送过来的,我顺便请他喝了顿酒,算是在节目之外有着心照不宣的私交。 这次我要的五只龙虾也是很快就到了,打电话时我把店里的海鲜问了个遍,又要了一点扇贝和配菜香料,我做菜是野路子,又没什么名气,中西餐混合着上也不丢脸。 其实处理龙虾远比大闸蟹简单,瞄准龙虾脑一刀下去,扔进热水里,两分钟捞出来,趁热扭断虾尾,我向来只要虾尾和大鳌的一点肉,有虾膏也弄一点虾膏。 上次去扬州吃面,大大小小面馆吃了数十家,还是没学到三虾面的配方,看来只能借着节目名号再去一趟了。下个月去问问策划,什么时候做一期扬州的外景。 我做饭向来快,四个炉子同时开火,炖汤的炖汤,黄油煮龙虾,一边用平底锅煎芦笋做配菜,菌子在泡发,羊肉水煮,烤箱里还用锡纸裹着剁椒酸菜鱼。叶宁隔一段时间就推门过来看,好在我早有准备,早上那碗鳝丝面特地给他装了一大碗,他就算有心偷吃也吃不下太多,只吃了两块扇贝。 十二点菜已经出得差不多了,我在煎扇贝,西餐常用扇贝做前菜,我知道叶宁这家伙等着这笔卖画给壕的钱给他的姘头夏淮安买生日礼物,所以也没炫技,扇贝龙虾都是无功无过的西餐,洒了点奶酪碎,摆盘照搬某个米其林三星店的标准图,反正一上去就吃下肚了,也没人会来找我麻烦。 门铃响的时候我正往桌上摆火锅,我去了趟韩国学会韩式火锅的摆法,把材料处理得整整齐齐在锅沿上围了一圈,听见开门声就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救了我。 玄关处站着的,除了见过一次的尚晓嫣,就是上次我在付雍的小洋楼见到的金丝雀“Charlie”。 我扔下火锅就跑进了厨房里,反应之快,估计他只来得及看见我的残影。 我不可能看错,就算他穿上衣服我还是认得,就是那个吃了我一盘子东西的人。 但是他怎么会在这里? 被叶宁称为壕的人,会需要被付雍睡? 我吓了一额头汗,心里已经知道自己当时认错了,但又有点侥幸的念头。把厨房门打开一条缝,趁叶宁拿着两瓶酒从门口走过去,连忙朝他“pisi pisi!” “怎么了?你怎么……”叶宁很没眼色,还要嚷,被我一把捂住嘴,拖了进来。 他被我按在厨房墙上,一脸茫然,双手还很配合地张开了。 “我问你,外面那个壕是不是叫纪容辅?” “是啊,”叶宁眯细眼睛,笑起来:“怎么?你认识他?睡过?看不出来啊林睢……” “滚蛋,”我松开他:“他家有钱还是你姘头家有钱?” “半斤八两吧。安安去S城了,他家是这儿的,很厉害,当初我爷爷还是他爷爷的下属呢。”叶宁一脸八卦:“厉害啊你,林睢,这种低调的老家族你都认识,怎么?骗了人家财还是色?别躲着啊,来来来,我带你去打个招呼……” 他一边说,一边把我往厨房外面拖,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在我顺手拿起一把主厨刀扎在砧板上之后,他识相地停了手。 亏我还笑苏迎傍大款傍得不专业,原来我自己才是有有眼不识泰山。怪不得我当初觉得他态度礼貌却疏离,还以为是他进MAX晚不认识我,原来他是把我当成上来玩偶遇的小明星了。 真是。 我还特地准备了四份餐盘,扇贝也已经送上去了,都是四份。装死都装不成了。看叶宁这混蛋一脸笑容,也不会帮我瞒。 厨房里气温高得很,炉子上的火没关,水蒸汽云遮雾罩,我做了几个小时菜,样子可想而知。热出一身汗,衬衫皱巴巴,头发丝里都是油烟味。叶宁的朋友我都不认识,以前也并不介意在他们面前当个不修边幅的厨子。 但是纪容辅…… 越是丢了脸,越是想找回来,结果只能丢更多的脸。我当初说苏迎的话,现在一字不差应在自己身上,真是报应不爽,让我嘴贱。 我揪住了叶宁衣领。 “我现在要你做一件事,”我把他按在墙上威胁他:“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你现在必须出去,把纪容辅和尚晓嫣带去你的画室,你必须表现得非常淡定,就像这是你的突发奇想一样。然后你要让他们在画室呆上十分钟,之后再出来……” “可是,” “没有可是,”我放狠话:“要是出错,你以后就别想吃到我的菜了。” 叶宁嬉笑着的眼神顿时严肃了起来。 “好的,保证完成任务。” “好,你现在出去,在厨房拖太久他们会起疑。”我把他推到门口:“对了,我要借一套你的衣服穿一天。” “穿那套Dior的衬衫,有领带的那个,那个领带就是解开的设计,别系。我还没穿过呢,本来准备用来跟安安约会的,保证你一露面就帅得惊天动地……” “闭嘴。”我把他扔了出去。 - 叶宁出去后不到半分钟,我就听到了移动椅子的声音,显然他行事毫无章法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就算吃饭前突发奇想要给人看画也没什么奇怪的。 我从门缝看见画室的门关上之后。扔下围裙,一阵旋风般冲进了叶宁卧室。 他卧室的灰色调我很喜欢,不过现在没时间欣赏,他衣柜倒是整齐,我第一时间找到那套衬衫,冲进浴室。 洗澡带洗头发,我只用了七分钟,等我穿上衣服,开始在镜子前面吹头发的时候,饭厅传来了落座的声音。 叶宁这家伙真是个废物,十分钟都拖不到。 当然也不排除他本来就急着看好戏所以放了水的可能。 我宅了半个月,头发也没剪,对着镜子抓了两下,总觉得还有一丝油烟味,拿起叶宁的香水喷了一下,还好是森林调的。我脸窄,下巴尖,出了名的没气场,看来是怎么也洗不脱“想上位的过气艺人”的形象了,只希望今天能找回一点场子。 我深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推开了卧室的门,朝餐厅走去。 “林睢!你出来了!”叶宁这混蛋向来擅长卖队友,纪容辅还没看见我,他就开心地嚷了起来,刚才在厨房没注意看,叶宁今天倒是收拾得人模狗样的,还穿了个两件套,看来是真的等着卖画的钱。 纪容辅背对我坐着,已经脱了外套,里面的浅色衬衫看起来也价值不菲,肩宽且平,钻石袖扣,袖子挽起,露出手腕上的黑色机械表。 要是当初他身上穿了衣服,我也不至于认错。 他听见叶宁的声音,也回过头看。他的头发不长,墨黑,露出非常英挺的额头和眉骨,仍然如同当初一样俊美到极致,看见我,唇角勾了起来,朝我点了点头。 看来是不准备点破了。 我也点了点头,走到桌边坐下。叶宁急着看戏,早替我拉开椅子。 “我就知道今天的菜是你做的。”尚晓嫣和我也是认识的,笑着夸我:“叶宁真是会吃,每次都麻烦你。” “不麻烦不麻烦,反正我的画都是林睢的。”叶宁笑嘻嘻朝我抛飞眼,我没理他。 早知道就做全西餐了,这一桌中不中西不西的混合菜系,更加坐实了我当初连厨师都不认识就敢在他面前卖弄的形象,还有那牛肉鞑靼…… 脸皮厚如我,这时候也觉得耳朵发烧。 扇贝调味淡了点,也说不定他口味偏淡。 我正揣摩着,忽然闻见一丝油烟味,还以为自己没洗干净,抬头看见叶宁正迫不及待把火锅沿上的金针菇和肉卷都扒下去,他家的空调常年在二十度左右,夏天吃火锅也没压力,冬天也是二十多度,坐在壁炉前吃冰淇淋。 “林先生的菜做得非常好。”我右边忽然有人轻声说。 我抬头,看见纪容辅带笑眼神,他笑起来总有种云淡风轻味道,面相是有道理的,我早说过他面相清贵,比齐楚还端正,怎么那时候就猜不到他身份。 何况对视一眼就躲开也太心虚了,反而坐实了我当初想借他上位的嫌疑。 “我去把龙虾端上来。”我再次说错话。 但是龙虾再不上菜确实要老了。 厨房里更热了,我摆开四个盘子,把龙虾装盘,用芦笋支起来摆盘,勺子舀一勺白色酱汁装点,这手法肯定会被他看出来是照抄的,西餐厨师最忌抄菜式,但是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需要帮忙吗?” 我吓了一跳,勺子险些掉下来。 简直成了只惊弓之鸟。 他站在厨房门口,衬衫与西裤掩盖了他当初的好身形,仍然显得肩宽腰窄,整个人修长无比,苏迎那女人只知道夸陆宴身材好,这才是真正的身材好到极致,而且气质明朗耀眼,笑起来更是让人无法直视。 他的眼睛让我想起那年去青岛拍海鲜,赶早市,凌晨四点的天空,一轮红日缓缓从海平面升起来,波光粼粼如同一地宝石,最后朝阳终于跳出水面,照得天地间一片金光灿烂。 不是被上帝眷顾的命运,哪里会有这样坦然的眼神? “你端这两份吧。”我指挥他端盘子。 他也不介意,端起两份龙虾走在前面,背部线条舒展好看,我一辈子也没有这么漂亮的平肩,只能羡慕这些正装穿得好看的人。 尚晓嫣笑容满目,一脸期待地看着他朝自己走过来,双手交握的样子十分可爱。遇到这等人,连平素性格强硬的职业经理人也露出了女儿心态。尚家家境还算不错,尚晓嫣长得漂亮,灿若玫瑰,可惜他这种家族,估计只能娶门当户对的人。 叶宁看见龙虾,眼睛都放光了,只差挥舞刀叉,我忍不住教训他:“你注意点吃相。” “这么好吃,我还注意什么吃相。”他磨刀霍霍,故意切下一大块龙虾,用叉子在我面前晃晃,学我在那个美食节目上的腔调:“煮龙虾时用黄油,可以让龙虾肉无比顺滑……” 看来他说饿了时就看我节目下饭,也不是开玩笑。 我从自己盘子里切了截虾尾给他。 “吃你的吧,就你话多。” - 叶宁说做两道西餐,我真就只做了两道西餐,剩下的全是酸菜鱼之类的地道中餐,菌子火锅也没准备公筷,叶宁说他刚回国,应该是吃不惯的,但是他礼节无可挑剔,我们吃的时候,他就在旁边喝着汤,静静看着我和叶宁斗嘴。 尚晓嫣应该是对他有意思,一直在试图拉“纪先生”聊天,他也彬彬有礼地回应,我见惯了付雍章文彬那种衣冠禽兽,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真正“礼出大家”的子弟,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想必他私生活也不会像付雍他们一样糜烂。 就是不知道他这种光风霁月的人,要是在家族安排的对象之外又遇见了真正喜欢的人,该如何处理。 他对尚晓嫣的应对礼貌而疏离,想必是不想给她多余的希望。 我忽然想到,他如果有姊妹,应该也会是这样温润而明朗的性格,更加美艳而庄严的长相,这样说来,他以后的联姻对象应该也跟他一样棋逢对手,应该不存在感情上的问题。 毕竟人是更倾向于喜欢同类的。连付雍那种变态正经起来都能讲出一口流利法语,品酒绘画小提琴信手拈来,祖辈的基因加上后天的教育,他应该远比我想象的优秀。 叶宁拿了白葡萄酒来配海鲜,瓷瓶装的清酒是他姘头夏淮安上次从日本带回来的,他的姘头我也见过,和纪容辅是一类人,只是性格冷漠,话不多,这才是他们那个阶层该有的样子。 我的酒量其实一般,玩了这么多年音乐也没练出来的,当年有段时间我混在摇滚圈里玩,玩电吉他,大杯大杯喝酒,深夜醉倒在街头,都是苏迎一夜一夜沿着酒吧街一路找过去,把我捡回来的。 叶宁酒量不比我好,自制力还差,也就趁他姘头不在嚣张一会儿,开心地跟我碰杯,他向来是三杯倒,我让他慢慢喝,自己就着羊肉喝清酒,这酒甜丝丝的,但是后劲足,我上次还险些喝醉了。 - “人生得意须尽欢,”叶宁不过喝了两三杯,眼神已经飘起来,躺在椅子上发酒疯:“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莫使金樽空对月。”我松开他揪着我衣领的手,把他的杯子放回桌上。 “那些不用收拾,他佣人等会就来了。”我告诉尚晓嫣。 叶家断了他经济,却又狠不下心,他妈妈还特地拨了个佣人给他用,每天准时准点报道,以前还管做饭,但他吃得不准时,怕佣人回去告状,就不让她做了。 “我留下来照顾他吧。”尚晓嫣主动提议道。 她条件也颇为优越,家境好,工作能力强,年纪轻轻已经有了自己的画廊,而且眼光好,手腕也不错,对叶宁的要求几乎是无条件满足,整个北京只有她能拿到叶宁的画,只要叶宁这家伙一直画下去,她以后前途无限。 这样的人,其实也是主动出击的猎食者,刚刚吃饭的时候她频频试探纪容辅,得到的回应不甚理想,自然也就不再执着了。 “等叶宁画好之后,我会亲自把画送去纪先生府上的。”她客气地对纪容辅道。 “好的。”纪容辅与她握手。 我回到厨房收拾自己的刀具,我喜欢用德国刀,做菜都是自己带刀来,让他知道我其实是个厨师也没什么。 “你开车来了吗?林睢。”尚晓嫣忽然在客厅高声问道。 “开了。” “纪先生的司机出了点意外,没法送他了,你又喝了酒,让纪先生开你的车送你回去吧。” - 纪容辅的车开得很稳,也可能是照顾到我喝了酒,毕竟付雍他们当年都是有名的飙车党,他没道理独善其身。 但是我总觉得他不一样。 冷气打得有点低,车里安静得过了分,有点尴尬,我顺手开了音乐,谁知道上次载过叶蓁之后就忘了换CD,一出来就是自己的声音,我连忙关了。 今天真是一路错到底,怎么做都显得刻意。 纪容辅很有涵养地没有“拆穿”我,而且礼貌性地问了一句:“你唱歌?” “很多年前的事了。”我大概酒意上头,还在试图撇清。 搞不好他会以为我想搭上他然后重新回去唱歌。 我知道自己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仍然忍不住地充满恶意。这样想有种卑鄙的快意,仿佛把他跟我拉到了同一水平线。 他伸手,又打开了音乐。 但凡我脸皮薄一点,这时候就该撞死在车窗上。 这CD是我给叶蓁录的小样,她音域偏高,我没想到这CD还会有外人听到,用假音唱了整个副歌,效果实在有点诡异。唯一的安慰是这首歌没写完,副歌有段部分是哼唱的,还带了吉他音,我对自己的吉他还是有自信的。 “唱得不错。”他再次礼貌性地夸奖我。 我再也忍不下去,又关掉了音乐。 “这不是我的歌,”我徒劳地解释:“我给别人写的。” “写得很好。”他恰当地表达了他对我歌声的态度。 我只好转脸去看窗外。 酒意渐渐弥漫上来,其实人体很简单,一个载体而已,和机械没什么区别,装进去什么东西,就会有什么反应。吃到好吃的东西就开心,喝到酒就愉悦,吃冰就凉爽,大冬天呼着白雾,坐在路边吃一碗热腾腾的馄钝,加几滴辣油,整个人都暖得像一团火炉。搞我们这行的多少会反思自身,生活方式和普通人有些差别,这才做出和自己性格相衬的作品。我选择了封闭和美食,写的是无病呻吟的都市小情小爱。元睿选择了辽阔的草原和原始生活般的苦修,现在就在复兴粗犷大气的民乐。 林小白选择了小剧场,陆宴选择了影视圈,更多的人选了酒精,选了大麻…… 我想把自己剖开来给他看,却发现皮囊之下的自己乏善可陈。我迫切地想证明我不是个亟待上位的过气艺人,我比他们多了点什么。 但我其实什么也没有。作品,态度,信仰,一无所有。 他直接送到我家楼下。 “你把车开过去吧,改天还我也可以。”我不想让他误会我在要他联系方式:“放我楼下就行了,钥匙放信箱里。” 他手还放在方向盘上,听到我说话,转过脸来看我。 午后阳光明亮,大叶子杨树在车前盖上撒下大片阴影,他的眼神温润如墨,我才发现他的瞳仁在阳光下是非常漂亮的淡琥珀色,只一个眼神就让人心旌摇晃。 “我走回去就好了,”他平静笑道:“我就住在附近的酒店。” 挺好,有家不住住酒店,也算是一种情趣。 我一败涂地,不想再说话,拔了钥匙下车,连再见都懒得说,转身上楼。 嘴贱果然有报应,陆宴大仇得报了。 - 我小时候也住家属楼,跟我阿姨姨夫一起住,我爸是个混混,我小时候就欠了赌债然后跑了,从此没再回来过。六七岁我妈改嫁了,怕我找过去,连我外婆都没告诉地址。我外婆带我到快十岁,我阿姨没生孩子,把我带过去,想收养我,结果我一去她就跟母猪下崽一样,一口气生了三个。 他们都是小职工,人人都以为城市好,农村贫瘠,其实农村里至少有山有地,城市里的人穷起来,才是真正的无立锥之地。一层筒子楼可以住四五户人家,在楼道里做饭,每家有几块蜂窝煤都要每天数好,真是一块布头一片草纸都有它的用处。我阿姨兼有小市民的市侩和农村的刁蛮,我姨夫更上一层,他们从第一个孩子出生就致力于让我明白我在家里的位置是底层,还好他家没有剩饭养狗,不然我的顺位可能还在狗后面。 说起来,我和哈利波特的区别大概就只有一封霍格沃茨的入学通知书而已。 这种环境下长起来,我本来应该长成一个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患者的。可惜我从小性格阴沉,精通卧薪尝胆之术,我姨夫爱好喝酒睡觉打老婆,老婆打完还没消气就打小孩,我一般会避其锋芒,有次不小心撞到枪口,被他一个耳光打到鼻血直冒,耳朵嗡鸣了一整天。我记得我当时还找了棵树在上面刻字,我小时候就很有志气,哭都不出声,一边掉眼泪一边咬牙切齿地刻:我要报仇! 真是中二度爆表。 我有时候做梦还会回到小时候,醒来之后还是觉得那种无力感弥漫全身。我迄今为止最好的一首歌就是那时候写的,叫做《街灯》,给叶蓁唱了。 “若有时光机,我愿穿回过去伴你入睡。 …… 但谁会伴我入睡。” 刚刚在车里,有一瞬间,我忽然想唱这首歌。 但搞不好纪容辅以为我是想睡他。 真是一败涂地。 第8章 叶蓁 很多人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住着这房子不肯搬。尤其是在他们爬了整整六层楼之后,这问题的答案就显得犹为重要了。 其实没那么多为什么。 这间楼的楼梯大概是整个北京最像我小时候住的那栋楼的。 没办法,我就是这么谦恭自省的一个人。 我喜欢忆苦思甜。 - 我打开大门的时候,就发现了问题。 卧室门是半掩着的。 我没有关门的习惯,但是此刻卧室里传来的节拍器的声音,让我知道里面还有一个不速之客。 我回头看,看见了门边散落的一双sneaker,黑色鞋帮上缀满细碎铆钉,是她一贯风格。 我脱下鞋,推开房门。 我是个懒散的人,卧室一整个铺满羊毛地毯,电脑、音箱、效果器、谱子、吉他……全都随手放在地上,卧室的窗户我用了遮光窗帘,四面墙都是做了隔音效果的,床单上周刚换的黑色,床上摆的是我最喜欢的那把手工吉他“Gabriel”,我有裸睡习惯,有时候醒了不想动,也不想吃东西,就抱着吉他靠在床头懒洋洋弹几个小时。没节目录的日子,我一天大半时间是呆在床上的。 所以我的卧室基本只有我自己能进。 此刻床上正趴着一个女孩子,她长得不高,一米六,我一直可以很轻易地摸到她头顶,她有健身习惯,骨骼也生得好,是凹凸有致的玲珑身材,因为支着双臂的缘故,肩胛骨像蝴蝶,配上微微小麦色的皮肤,每一寸肌肉都完美地附着在秀气的骨骼上。 此刻她正戴着耳机,摇头晃脑地听着我这半年来写的歌,谱子散了一地,床上她手边那几张,被红色的膏体狠狠地涂改过,大概是口红。 她的外套、T恤、裙子,靴子,内衣,东倒西歪地散落了一地。她身上一丝不挂,除却那一只红色耳机之外别无他物。 我按亮了灯。 她回过头来,脸上早已露出一个笑容来,坦然地对我挥挥手:“Hi。” 这样张扬的灰色短发很难驾驭,但她童星出身,五官十分精致,气场性格都很独特,不会被造型服装压住,所以反而适合这种戏剧感十足的装饰。 我认识叶蓁是六七年前的事了,她十五六岁就出道,如同迪士尼那帮童星一样,又会唱又会演,一度红成全民偶像,连一把年纪的老太太都觉得她长得又乖又甜,六年前她换公司签到乐综,成为乐综当家小天后,我就在那时候认识她。她现在活动范围不在北京,难得见一面。 “什么时候到的?” “早上的飞机。”她伸个懒腰,顺手拿过我床头衬衫套上,举高手臂时露出腰侧的新纹身,是一段狭长字母:“录了一天节目,晚上还有饭局。” 我应一声,脱了外套,进浴室洗脸,我向来不喜欢把外面灰尘带进卧室,没工作的日子,我常窝在卧室写歌,一写就是一整天。普通人人生四分之一在卧室度过,我大概是二分之一,随着年岁渐长,工作变少,以后恐怕更多。 腰上忽然被抱住了,叶蓁把脸贴在我肩膀上,懒洋洋亲我脖子。 我抓住了她不安分的手,转过身来。 浴室空间不大,灯光是暖色,她的眼睫像扇子,眼睛黑而润,像猫一样安静地看着我。 “干嘛?” “你说干嘛?”她挑衅地看着我,忽然咬着唇笑了起来,她的唇很窄,却很丰润,像樱桃,像画报里那种刻意嘟起来的少女唇,被牙齿咬出浅浅的痕迹。 很漂亮,然而我今天心情一般,没回应,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她眼里的笑意淡下来。 “没意思,”她又用这种刁蛮的语调,像是保护色:“好不容易来一趟,都不好好招待我。” 我们认识六年,从五年前开始,偶尔会上床,纯粹生理需求而已。她大概喜欢我心性冷漠,我也无可无不可,彼此都是圈内人,交流也容易。我其实不算洁癖,准确来说其实应该叫自负,自己家乱成什么样都无所谓,别人的身体就算用消毒水涮过了我还嫌脏,这圈子里男女加起来,我愿意睡的人大概不超过五个。而叶蓁从小被惯坏,骨子里骄傲又挑剔,私生活也很贫瘠。我们两人都是常年不需要感情且迷恋独处的怪物,所以一拍即合。 她这种自幼被世界宠爱惯了的人,常常有种不管不顾的疯狂,去年我出外景到银川,她在那里拍戏,开了经纪人的车跑了五十公里来找我,那阵子她红得铺天盖地,走到哪里都是一堆粉丝,竟然戴了一副墨镜裹着当地的大袍子守在我门口等我。我刚从枸杞园回来,头发里都是黄沙,她一见我就不管不顾冲上来亲我,就在门口就伸手勾住我腰上皮带,还好没有记者拍到,不然只怕要天翻地覆。 娱乐圈是最光怪陆离的地方,大部分偶像明星的投入和产出完全不成正比,他们的大部分作品不出十年就会变垃圾,收入却丰厚得难以置信。而且现在观众口味怪得很,常常处心积虑上亿投资的戏亏得血本无归,某个三流演员上个小综艺却忽然红了,哪怕是肖林尹奚这种资历厚到不行的人也不敢断言自己一定能摸准观众的口味。人类就是这样脆弱的动物,当身处环境的规律他无法理解时,就会心甘情愿拿智商换安心,把安全感寄托在别的事上,所以越是当红的明星越容易搞出养小鬼信活佛之类的怪事,就是因为所拥有的东西已经超过了自己的能力能控制的,所以必须寻找一个精神寄托,不然就会惶惶不可终日。 大人在这个圈子里尚且会迷失,何况是还没建立起三观的小孩子,在圈子里长起来的童星往往容易叛逆自毁,吸毒滥交暴食都不是什么新闻,她能维持住今天这样子已经是行业榜样了。 其实我挺欣赏叶蓁长相,也尊重这副皮囊里的灵魂,她看我应该也是一样,两个人穿上衣服可以聊聊音乐,偶尔也能睡一睡,这状态没什么不好。 这两年我跟她私人关系渐淡,大概我年纪确实上来了,不想把事情弄得太复杂,没必要为了单纯的身体发泄失去一个朋友。 - 房间里很暗,叶蓁在听我的歌,我在补觉,然而睡不着,懒得动,在地上摸了半天,摸到一个打火机,拿在手里玩,看橘色的火焰亮起来,焰心是清澈的蓝色,像一只眼睛。 “吸烟啊?分我一根。”叶蓁的声音懒洋洋地从右边传来。 “你月底不是有演唱会?” 叶蓁笑了起来。 “你啊……”她忽然伸手按亮了灯。 我伸手挡住眼睛,还是被光刺得眯起了眼睛,叶蓁却爬起来,我隐约看见她拿起一件衣服套在身上,走了出去。 她再走回来时,我脸颊上忽然被冰了一下,是一听冰啤酒,还是上次苏迎过来吃花甲的时候买的。 这女人真是嗓子不想要了,烟也敢来,冰也敢来。 我眯着眼睛,打开了啤酒,刚喝了一口就皱起了眉头。 苏迎这家伙向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买个啤酒也能买错。 叶蓁却毫不在意,站在床边灌了两口,伸手碰了碰我脸颊:“你眼睛还没好?” “好多了。”我把烟和啤酒都扔进了垃圾桶里。 我小时候生过病,眼睛一直有点问题,平时还好,累久了就眼花,叶蓁转型后第一张专辑我给她写过歌,她见过我加班加到谱都看不清的样子,也知道我眼睛有旧疾。 “别动。”她用手扶住我下巴,仔细查看了一下我眼睛,在我不耐烦之前放开了手:“还好,只是有点红。” 我揉了揉眼睛,睫毛乱糟糟地扎着手背。 “对了,你生日快到了吧,”她问我。 “不知道,应该就是这个月了。” “我月底去北京开演唱会,礼物现在提前给你好了。”她走到墙边,从满地衣服里翻出一个大盒子。 看形状我就知道是个琴盒,她也是掩耳盗铃,还在外面包一层礼物纸。 她送礼物向来天马行空,前年送戒指去年送耳钉,我对这些饰品全无兴趣,都扔在墙角作一堆,倒是苏迎无意间看到时吓了一跳,说多贵多贵。 今年她总算靠谱了一点,知道送吉他。 琴盒一打开我先看到一抹黄——红色丝绒里静静躺着的是Martin D-28 GE,面板是偏金的原木色,象牙琴枕,我拎着琴颈看了看,巴玫背侧,暗红色,确实是GE,业内价格十万上下,我个人没有收藏太贵的琴的习惯,常弹的都是两把老Gibson,钱都省下来买CD了。GE我在元睿那里试过,契合度挺高,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入手。 以前她的礼物我都懒得用,价格高低毫无意义,这次的吉他有点贵重了。我校了校弦,靠在床头弹了两下,问她:“你什么时候生日?” 叶蓁坐在床边抽烟:“你问这个干什么?” 这女人有时候智商下线,我除了送礼还能干什么,难道去给她开生日party? “你要什么礼物?”我向来不擅长猜谜。 叶蓁笑了起来。 “你别操心这个了,真感动的话,给我弹首《荒年》。” 荒年是她转型那张专辑的主打,叶蓁声音天赋好,钢琴上也有灵性,就吉他弹得烂,但她偏偏最喜欢吉他,荒年其实是我炫技的作品,里面几个高难度吉他SOLO,旋律一般,她非要拿来当主打,那张专辑最后惨败,这首曲子有一半功劳。 我试了试弦,在玻璃罐子里挑了个顺手的软拨片,靠在床头开始弹起来。 叶蓁先还坐着听,听着听着就开始躺在我腿上,她穿着我的白衬衫,银色短发带着卷,像一头安静的鹿一样蜷在我腿边,脊背如同一张温柔的弓。 我其实很久没弹过荒年了,手有点生,中间还忘了一段旋律,我其实很少弹自己以前的曲子,做音乐的还是朝前看比较好,以前的东西基本都是垃圾,我现在看我十八岁写的歌,就感觉苍白得像一张纸。 弹了半分钟,叶蓁的手机响了,她按掉一次,手机又锲而不舍地响起来。 她皱着眉头看了一眼手机,接了起来,一边走一边往外面穿衣服,看来是经纪人的电话。 我继续靠在床上懒洋洋弹着吉他,其实我什么事都不做的时候脑子里反而混乱,手上弹着吉他或者做着菜的时候最放空,弹了一会儿,门被推开了。 “我要回去了,工作室有点事。”叶蓁从门外侧过一半身体来跟我说话,她还套着我的衬衫,袖子又宽又大,只露出一点手指尖,银色头发乱糟糟的,笑起来仍然跟女孩子一样天真。 她大概把我当成文欣那种和商业化势不两立的脑残文艺青年了,每次有商演或者饭局都不敢在我面前提,我也懒得揭穿她。 “送你下去?” “不用了,估计下面狗仔队也到了。”她不知道在想什么,双手缩在袖口里耷拉着,姿势和作揖的小狗如出一辙,在房间走了一圈,大概是看衣服扔得满地都是懒得捡,干脆懒洋洋靠在了门口:“要不我穿这件衬衫走吧。” “我无所谓。” 我以为她说说而已,谁知道她真的跟得到我许可一样,把衬衫袖口挽起来,然后不知道从哪里抽了根腰带,往腰上一束,把衬衫下摆调整到刚刚遮住大腿的长度,就开始穿内裤了。 我默默爬起来,替她把扔得到处都是的衣服捡了起来,放回她包里。 她已经穿好鞋子,仍然矮我半个头,站不直的样子,斜靠在门上。 “不来个告别吻?” 我去把吉他放回琴盒里,然后把琴盒挂在了她肩膀上。 “路上小心。” 叶蓁的眼睛瞪了起来,像是要说什么,但是她终究是聪明人,什么都没再说。 “等我忙完这一阵,再来找你玩。” “好。” 第9章 夏夜 半个月假休完,我又得回去录节目了。 演播厅还是老样子,一堆混日子等死的人,就负责二号机位的副摄影师小于有点出息,北电毕业的年轻人,虽然进了体制内,还是挺努力,常常去外面接私活。他是小半个文艺青年,会画画,会弹吉他,很喜欢当时我们一起选秀的元睿,还问我要过元睿的签名。 台本上的菜是夏天清凉降火的菜,我录了龙井虾仁,酿苦瓜,一道马齿苋的酱菜,这是三期的节目,录完已经是深夜了,节目组都有气无力地围上来吃菜,反而是小于独自在一边收起了器械。 我煮菜煮饱了,自己倒了杯水喝,拿个苹果过去找小于说话。 “怎么不去吃东西?” 他低头收拾着器械,他其实长得很瘦弱,弓着腰,脊椎骨一节节地从衬衫下凸出来。一般惯例是一号机位负责近景,因为做菜要在流理台附近移动,扛着几十斤的机器从不同角度拍,摄影组欺负他资历浅,让二号机位负责近景,一号机位的张靖就架起来拍全景就好,动都不用动。这两年SV台和华视越高越娱乐化,圈子里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电视剧烂得不行,还有人怀念朝廷台当年一统天下的盛况。殊不知朝廷台现在官僚到极点,一个人做事,倒有九个人在尸位素餐,再好的政策和资源都扶不起这只阿斗。不如干脆烂到底,也许能够置之死地而后生。 小于看了我一眼。 “林哥,我等会就得走了。” “走?去哪,回家?” “我被开除了。”他轻声告诉我,手上仍然在收拾设备:“张哥跟副台说我接私活,上次丢素材的事也推到我身上,再加上上次聚餐的事,副台不听我解释,说要调我去农林台,我知道他是让我走的意思,已经辞职了,录完这期就走了。” 意料之中。 年轻人会选这里,都是怀着一腔热血进来的,但是几十年积淀下来的一口大酱缸,不是一两个热血年轻人能改变的。骂娱乐圈没有好作品的人总是想不通一个道理,能在这个圈子里有一席之地的,智商眼界审美都远在观众之上,观众能想到的,他们也能想到。要是观众知道有多少好企划好剧本死在提案这一步,应该会对娱乐圈宽容许多。 严格说来,中低层的人是和观众站在同一阵线的,而高层的,鬼知道他们站在哪。 “小歆他们没给你践行?”我回头看了一下流理台旁边的人。 小于摇摇头。 副台这一手也有点杀鸡儆猴的意思,今年上面文件下来,要台里多行使宣传前线的职责,引导正确的价值观,显然是对最近官方台的收视率低迷有了意见。台里就象征性地扩招了一批年轻人进来,这群年轻人意见也多,想法也多,动不动就提出改革甚至做新节目的想法,烦不胜烦。所以杀个小于吓一吓他们,这一手也确实有效。现在小歆他们都噤若寒蝉,连给小于送行都不敢了。 张靖那个老油条拍摄技术不行,内斗技术是一流的,大概小于最近不太听话了,他就趁着副台想杀鸡儆猴的功夫,把小于推了出去,再招新人进来受他欺压。 我看小于一脸沮丧,拍了拍他肩膀。 “你收好东西,在化妆间外面等我,我请你喝酒,给你践行。” - 虽然乐综和华天这两年都赚了不少,但是论到硬件,朝廷台毕竟是朝廷台,我是华视的选秀出来,也去过SV台录节目,SV台的台址偏僻得没话说,基本是方圆几里没什么人烟,已经是C城郊区的边缘了。华视好一点,毕竟和华天在一栋大厦,天王天后出入,不能太寒酸,但也偏郊区了,离S城机场不过十多分钟车程。 而B台的地段在三环内,楼下车水马龙,下面常年驻扎一堆粉丝,今天场面尤其壮阔,已经快十二点了,台阶上仍然站着不少人,举着各种横幅,应该是有当红明星来,我从楼上窗户往下瞄了一眼,果断地带着小于下了车库。 这季节是吃水产吃海鲜的季节,我个人对水产的口味非常极端,要么红油麻辣爆炒,吃到满头大汗,要么就吃最本真的风味,要是没别的计划,我录完这个月的节目就跑去沿海吃海鲜了。这季节,青岛的墨管炖豆腐,福建的西施舌,广东的竹蛏海瓜子,我打着飞的一路沿海吃过去,实在是人生快事。 人其实是非常好对付的动物,一顿美食就能愉悦起来。我带着小于直奔熟识的一家夜宵店,叫了一大盆的麻辣小龙虾,锡纸裹着烤的花甲,我下半辈子还想唱歌,所以除非遇到过不去的困境,不然轻易不吃辣。去缸里选了一盘竹蛏一盘皮皮虾让后厨蒸了,又点了一道蒜蓉粉丝蒸扇贝,坐在路边跟小于各吃各的虾,碰杯喝啤酒。 小于实在是好养,半盆小龙虾剥完,眉头就松开了,他心机浅,酒量也浅,天生不适合在B台混,喝了几杯啤酒脸就红了,眼泪汪汪跟我诉苦:“……后来我的镜头都是自己配的,张哥就推个俯镜,还要霸占着小斯,我只好自己配了一台,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嗯嗯。”我剥着虾,漫不经心地答应着,表示我在听。 “去内蒙古那次,房间不够,也是我们三个一起挤,我在地上睡了五个小时,第二天还得追拍骑马,张哥就坐在帐篷里喝马奶酒……后来那期受到表扬了,又给张哥加年终奖……” 小于实在是学生思维,估计就算副台纡尊降贵接见他,他也只会吐苦水,殊不知欺压新人向来是B台传统,副台自己都抢手下的功劳,难道还会站在他这边? 我懒得再听他这些话,直接打断了他:“你想好没有,接下来去哪?” 小于很没出息地一根根吮完手指,才回答我。 “我去SV台,他们有个新综艺,要招很多摄影,而且要有外拍经验的,他们的摄影总监上个月就联系我了,说简柯看了我帮副台那个纪录片拍的那一集,注意到了我。他们要我练练体力,月底节目就开始了,到时候肯定要跑着跟拍。” 真是傻人有傻福,简柯现在是SV台王牌策划,他的团队每年负责SV台最重要的跨年演唱会,SV台从过年到现在就没出什么重量级的节目,这个节目一定是简柯憋的大招。反正现在综艺节目网络收视率高,SV台自己的网络平台也做起来了,不用抢暑期档。现在综艺节目一般存货只两三期,因为要紧跟观众的喜好来决定节目走向和主推嘉宾,这节目月底开拍,估计是九月左右首播。 “上个月就联系你了,你还怕什么,早就该辞职了。”我嫌弃地看他:“赖在这不走,难道有奶吃?” 小于长了一张娃娃脸,吃龙虾吃得脸都脏了半边,笑得眼弯弯:“我舍不得林哥你做的菜嘛,去SV台那边就吃不到了,而且你对我这么好……” 想不到我林睢尖酸刻薄了二十五年,竟然也有被发好人卡的这天,我十分感动,丢了个虾壳给他表示回礼。 “吃你的虾吧,就你话多。” 小于自然不会乖乖听话。吃了几个虾,又啰里啰嗦地说起来。 “……林哥,SV台最近挺热的那个节目,你为什么不去啊?” “哪个?” “蒙着脸唱歌那个,输了就揭下面具。”小于拍我的马屁:“林哥你去了一定到最后别人都不知道你是谁。” “那我去干嘛?” “好玩啊,打赢一堆人,然后观众死活都猜不到你是谁,多好玩啊。”小于十分雀跃:“而且通告费还高。等你拿了总冠军,我就悄悄去网上爆料,你就红了。真的,现在做什么都能红,那个夏弋,坐在台下当观众都红了,现在都当主角演电视剧了。” “那我去了那节目,要是输了怎么办,多丢脸?”我知道小于傻,故意逗逗他。 “林哥你怎么会输呢,我听过你唱歌,可好听了。” “那我和歌王陈景,谁唱得更好听?” 小于脸上露出犯难的神情来,最终还是遵从了自己的内心。 “还是陈景唱的好听。” 我哈哈大笑。 小于还是没心机,他说的夏弋,是前段时间闹得很热的“最帅观众”,又叫“衬衫小哥”。大约几个月前,在SV台王牌节目上,导播给了场下观众一个镜头,结果照到一个俊美异常的男生,十七八岁,白衬衫,短碎发,干净得像一棵树,而且正在跟朋友说话,觉察到镜头之后,转过头来对着镜头灿烂一笑,简直校草范本。网上沸沸扬扬闹了半个月,剪了各种GIF动图,上了几次头条,终于把他人肉出来了,说是中戏的学生,才大二,十八岁,成绩优异,特地拍了个视频谢谢网友的厚爱,SV台趁机把他请过来,和其他毕业季的学霸一起做了一期节目,从此一炮而红,签在了SV台,很快他主演的电视剧也要开播了。 有点脑子的人都能看出来是一次教科书级别的炒作。肯定是SV台早就签下了夏弋,准备试试水,故意在黄金档的王牌节目给他一个镜头,然后买水军炒他知名度。虽然最后红到有点出乎意料,但也是情理之中。 估计那一笑已经把这孩子毕生的演技都用完了。年轻人急功近利,大概觉得这样走红实在省钱省力,殊不知业内人个个都比猴还精,看得清清楚楚,都在背后笑SV台独创新型出道方式,以后夏弋要是成了气候,这个出道方式就让他天生低人一等。 不过话说回来,会选这种方式出道的人,也很难成什么气候。 小于心情好了,嘴就碎得很,一边吃一边絮絮叨叨地跟我讲他对未来的担忧,SV台向来以攀高踩低闻名,说得好听点叫紧跟观众舆论潮流,现在观众年龄偏低,十五六岁的小萝莉和二十多岁的女观众占据主流,SV台有时候确实会刻意迎合她们,时下流行的小鲜肉就是SV台先开始捧起来的,现在电影圈除外,最红的几个男星,陆宴、叶岚、还有华天太子爷的心头好,周律,严格来说都是卖脸的。其中陆宴气质出众,所以更胜一筹。 说曹操曹操到,我们正吃得高兴,只听见一阵疯狂的喧闹声,远处一支大部队拔山撼树而来,黑压压人群如同追杀杀父仇人一般,一边追一边发出类似求偶季节黑猩猩的尖叫声,这条街上的夜宵摊基本属于违章,全摆在人行道上,瞬间被淹没在人潮中。 我眼疾手快,踹开邻座一张空椅子,为人潮腾出道路,然后自己站了起来,免得被她们带翻盘子把油泼在我身上。 小于就不太机灵,大部队都杀到眼前了还在埋头吃虾,背上被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茫然地抬起头,眼镜滑到了鼻子尖,手上的虾还舍不得放下来。 先杀到的是先遣部队,一队装备精良的女孩子,她们的作用是限制整个部队的速度,走在明星前面一边倒退一边拍,这样就可以拍到正面的图片,而且如果是视频的话还有一种偶像正在朝自己走过来的既视感。 女孩子之后,就是明星和助理经纪人,一般越红的带的越多,以前男明星一般带男助理比较多,怕传绯闻。这两年小鲜肉们的团队里反而以女助理为主,大概是因为女孩子更懂同类的审美,打理起微博拟起通稿来也比较容易切中流行点。 看这规模,估计是一线明星。背后至少有几百人,队伍还在不断扩大,全都陷入了狂热状态。一般粉丝越多艺人捂得越严实,毕竟台下没有打光PS,也没有妆,怕让粉丝失望。这个男星身材颇高,体型不错,深色头发,墨镜口罩,我正悠闲地看戏,刚觉得这身形有一丝熟悉,就听见一声低沉的:“林睢。” “啊?”我吓了一跳,左右扫视一下,手臂就被抓住了。 陆宴直接越过他的经纪人,抓住了我手臂,摘下墨镜,眉眼锋利地看着我:“你怎么在这?” 他一停下来,那庞大的粉丝群也跟他一起停了下来,我多年没见过这么浩大的粉丝阵容,被周围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吵得魂不附体:“我带我朋友吃夜宵,你……” 我话没说完,眼睛忽然一痛,眼前亮如白昼,我本能地伸手挡住眼睛,又是接二连三的闪光灯声音,对着我眼睛在闪。 看来陆宴的墨镜不是为了挡脸,纯粹是为了不变成瞎子。 “别拍了。”陆宴伸手挡住了一个快撞到我脸上的镜头,小于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很忠心地替我挡住了一边,没底气地小声劝说她们:“别用闪光灯,林哥眼睛有伤。” “得了,你们先走吧。”我推开了他的手。周围镜头环伺,他这时候搞什么朋友情深,现在网络风向,只要两个男人同个框就能YY一发,我刚刚还在嘲笑夏弋,可不想这样红。 陆宴收了手,说了声好,周围的光也淡了不少,我眼睛还是痛,被强光照到眼睛和洗头发眼睛进了水是不同的痛法,我更讨厌前者,因为会控制不住地流眼泪。 小于很够义气,一直等到我眼睛恢复,中途替我去买了人工眼泪,最后还很不怕死地坐着我的车回了家。 我一路沉着脸,他大概以为我在生陆宴的气,提着打包的花甲龙虾,大气都不敢出,过了一会儿,忍不住拼死进谏道:“林哥,我听说陆宴人很好的。 ” 陆宴那样的情商,在普遍没读过多少书的娱乐圈,基本是碾压态势。除去在季洛家身上那一个大跟头,基本是一路顺风顺水,是个人都说他好。 “怎么,你喜欢他?”我看小于一眼:“你不是有女朋友吗?” “林哥你想哪去了。”小于脸都涨红了:“SV台那个新节目,第一个确定下来的人就是陆宴。我听了些关于他的传言,都说他人好。” “哦,传言有没有提到他私生活怎么解决?” “这倒没有,不过说他空窗了很久倒是真的。” “偶像明星空窗不是职业道德吗?”我反问。 “但他身边好像很久没有人了。四五年吧,也有可能是隐藏得好,我们不知道。”小于倒是很维护他:“而且他也不完全是偶像明星,还是有点实力的,至少比叶岚好。” 看来华天MAX卖脸五人组的形象确实已经深入人心了。自从流行小鲜肉之后,现在娱乐圈也是矮子里拔高个儿,陆宴这种演技也算业界良心了,真是遇上了好时代。 想到MAX,我眼前又掠过某张被我当成Charlie的脸,不过没事,当年那么丢脸的事我现在想来都云淡风轻,这事估计也很快就过了。 到家后小于自己打车走了,我停在楼下吸了一支烟,正准备爬楼,陆宴的电话就在这时打了过来。 我先还不知道是他,接起电话那边叫了一句“林睢?”我才听出来。 “陆宴?” “是我。” “你哪里弄到我电话的?” “尹总给过我你电话,我助理一直帮我存着。” 这圈子里就一个尹总,华天的副总尹奚,上次圈子里讲笑话,先是华天负责王牌选秀节目的Rita发了一条动态,说大清要亡了,两百多年的大帝国行将日暮,慈禧那个妖妇把持朝政,罢黜忠良。然后SV台的简柯转发接上一句:外有长毛作乱,气势汹汹,已经占了南京了。SV台的人就玩了起来,这个自认义和团,那个说有人通匪,引了八国联军来,今年夏天逼得皇帝逃出了京城。最后以华天自己的音乐总监叶霄一句话作为结尾,说虽然大清风雨飘摇,但是李中堂还在辛辛苦苦地当裱糊匠呢。 在那之后就没人再接话了。 稍微对这圈子有点了解的都知道这是在讲华天,华天背后是整个聂家,家主聂寅之把华天当个玩意儿扔给了太子爷聂源玩,聂源自然不客气,真就把华天当成个玩意玩了起来。华天早在清末民初就开始拍电影,民国时就在上海滩创下了品牌。说句百年基业并不过分,现在已经快被聂源拆散架了。慈禧指的是聂源的小情儿周律,我见过一面,矮,个子小,眼睛大,小鼻子小嘴的,心眼多,瞒了年龄。MAX解散他当居首功,华天为捧他毁了几部电影。不过Rita也是格局小,光知道记恨周律。要是聂源不乱玩,一百个周律都没用。SV台自认了太平天国,现在和华天平分天下。通匪说的是这两年买国外综艺的浪潮,以日韩的户外综艺居多,美国的也买了不少,许多卫视都靠这个崛起了。 李中堂自然说的是尹奚。 聂家老家族了,都什么年代了还养着奴才,尹奚是聂家收养的孤儿,作为聂源的副手培养的,陪太子读书的角色。不过聂源和他很不对付,一直把他下放在华天。有传言说聂源是在故意毁华天,证据就是聂源接管聂家之后不管是金融还是房产都做得非常好,蒸蒸日上,就是把华天弄得稀烂,不然聂寅之也不会这样纵容他。 尹奚其实还是有点用的,港片没落之后,聂行秋和周子翔两个天王都死了,郁蓝隐居在国外,华天的天王就剩下一个靳云森,迁到内地之后,在他手上才焕发第二春。涂遥就是他培养的天王接班人。第五代导演的领军人物陆赫也是他手上出头的,米林也复出了,他还做了两个偶像团,女团min89,男团叫MAX,min89没红起来,又筹备了新女团,本来眼看着要复兴了,聂源来捣乱了,上来就把尹奚解雇了。 聂源这次直接派下个新老总,不到半年,把尹奚辛辛苦苦布了十年的筹划踹了个稀巴烂,新女团的练习生全被高层睡了,不愿意被睡的就走了。MAX解散,涂遥出柜被封杀,几部大制作电影里都插上了周律那张丑脸,恨不得女主都让他演了。而且对功臣态度很差,现在华天一片狼藉,人才全流失了,便宜了外面的卫视,SV台也收了不少。不然以SV台的家底子,哪拍得出自己的IP电影。 我跟陆宴都是签过华天的人,陆宴当年被雪藏也是聂源一句话的事,不过那都是老故事了。 以陆宴的情商,就算当初被华天在人气巅峰打压整整两年,后来还能心平气和跟尹奚要我的电话,也算是人中龙凤了。 如果这只人中龙凤不是一直想睡我,就更好了。 “你眼睛好了没有?”沉默一瞬后,电话那边问道,他其实有非常适合唱民谣的一条嗓子,可惜民谣这两年才红起来,何况他现在唱功太一般。 “好多了,我已经到家了。”我跳下车靠在车门上:“怎么了?” “问问罢了,你到家就好了。”他大概在吸烟,沉默一瞬后,忽然轻声说道:“晚安。” “晚安。” 第10章 倒影 我挂掉电话,关上车门,双手插着裤袋往小区外面走。 我的房子烂,但是地段好,隔了一小片街区就是B城唯一一家伊颂酒店,全球连锁的五星级,我慢悠悠地往酒店走,路边的路灯黄得跟熟食铺子上的灯光差不多,照得街边的人都色泽金黄,去年有个毒舌影评人评价国内一部爱情片,说用的是网红复古滤镜,演员一个个跟得了黄疸差不多。估计这灯光一照,我也跟黄疸差不多了。 我一边往酒店走,一边在手机上订了房,然后打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1179号房间电话坏了,要客房服务。” “您好,请核对一下您的身份信息。” “林睢,身份证号码是……” “您好,林先生,还是老规矩,送到门口吗……” 我走到酒店门口的时候,已经有个系着围裙的侍者小哥端着银色托盘等在门口了,托盘里是一大份的Gelato,五种颜色的冰淇淋球热热闹闹里挤在一个漂亮的骨瓷碗里,上面只有一份叉子和勺子。 整个北京,就只有伊颂酒店西餐厅的意大利甜品师能做出最地道的Gelato,意大利人做的冰淇淋和美式冰淇淋全然不同,吃上去不是那种甜腻松散的味道,据说他们国家甚至还有一所冰淇淋大学。不过那个跟我素未谋面的甜品师估计现在也是怀才不遇,没人会放着鲜艳柔软卖相好的美式冰淇淋不点,翻遍菜单来点这玩意。所以每次不管多晚,我来点Gelato总是有的。这东西只能当天做当天吃,估计他每天也就做一两份,预备有人赏识而已。 我断断续续在这吃了四五年了,吃到会员卡上的积分都可以去免费领环球游的机票了,现在只要听见林睢这名字,前台自动就替我给餐厅下单,也算是一项成就了。 我端着冰淇淋碗在伊颂外面的喷泉边坐了下来,大理石砖还带着余温,我盘腿坐在上面,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一样,慢吞吞地吃我的冰淇淋。 这东西糖分高,吃多了也不好。不过总比文欣他们一不开心就吸毒的好。 我把五个冰淇淋球挨个都尝了一遍,选中开心果的那个开始往死里吃,夜色下一对对男女或者男男女女相继走进酒店大门,今天好像是什么节日,又有了开房的借口。感情的事最后都不过是如此,贱一点或者价格贵一点,并没有什么两样。 我刚浮出这恶毒想法,现世报立马就来了。 一辆银色超跑悄然无声地从喷泉右侧滑过来,然后平稳地停在我面前,我直到车门打开有人叫我名字才反应过来。 “林睢?” 纪容辅穿了一身白,我向来觉得高尔夫球服丑得要命,他穿着竟然也不难看,派头像极国外名校毕业的菁英青年。他跟这酒店的感情比我深厚,门童很熟练地替他去泊车,他站在我面前,身量挺拔,腿型修长。 “早,纪先生。”我已经接受了他每次总是在我最不修边幅的时候出现,基本放弃抵抗。 他因为我的消极态度而笑起来。 “你在吃什么?”他看手表,有钱真是好,打个球还换运动腕表:“现在已经快十二点了。你怎么还不回家?” 要是他再老二十岁,体态臃肿一点,这就是一段标准的老年富豪和游荡在酒店外的流莺的对话,偌大个北京,我这样可怜兮兮跑到他住的酒店外面来吃冰淇淋,说是巧合都没人信。 “不如您兴致好,这么晚了还练球,备战奥运会吗?”我抬眼扫他一眼。 他仍然眼睛带笑,他有非常好看的一双眼睛,眉骨平而高,眼窝深邃,瞳仁是非常漂亮的深琥珀色,一笑就销魂蚀骨。越是半上不下的人最喜欢自作骄矜,他这种真正出身大家的人反而会给人以可以接近的错觉,仿佛高高在上的明月,总是在水里给你映出一个触手可及的倒影。 就像现在,我浑身带刺,他却倾下身来看我碗里的东西。 “别担心,”他见我不善地瞟他一眼,以为我嫌弃他,笑着解释:“我洗过澡才回来的。” “洗了澡还穿球服。大晚上玩角色扮演?” 其实我是负隅顽抗,英语中有句被列入性骚扰的话叫做“you smells good”,纪容辅现在闻起来就很不错,他衣领里有干净的植物味道,让人想起夏日阳光的柠檬树。长得太好看的人常常第一眼给人以震慑力,尤其是距离拉近时,造成的冲击更加可怕,好在这里光线暗,他眼睛漂亮得还不够明显。只是笑盈盈地看着我。 “冰淇淋好吃吗。” 这人大概生来是我天敌,我明刀暗箭他只当挠痒痒。我干脆把冰淇淋碗朝他移了移。 “要吃吗?Gelato。”我见他果然拿起了叉子,指点他:“左边那两个我没动过,你都吃了吧,反正黄桃和巧克力我都不喜欢。” 深沉的夜色下,喷泉旁湿润的空气中,我们像两个幼稚的高中生一样分吃一盒冰淇淋,如果纪容辅身上穿的是白色的网球服,就更完美了。我喜欢看身材好的人打网球,无论男女,跑动起来的时候有种豹子般的美感。 纪容辅对甜品大概不甚感冒,纯粹大发慈悲陪我玩。吃了两口,抬起眼睛看向我,眉毛浓密,眉骨笔直,一管鼻子笔挺,漂亮得惊心动魄。 “你怎么还不回家?”最好的猎手总是他这样的,漂亮而危险,平时却极少露出爪牙,扮作温柔的大型猫科动物。 我深谙如何破坏气氛的技巧。 “我家住六楼,没电梯,不想爬。” “所以你今天要离家出走吗?”他神色温柔看我。 这样近的距离,我可以看清他每一根睫毛。他身材高大舒展,半弯腰如同一棵低垂的树,我全身都笼罩在树荫里,背后喷泉溅出细密水珠,近一步或者退一步,都是万丈深渊。 我喉头发干,想不到一句尖酸话来回他。可惜我耗费半生时光修炼出一身硬刺,此刻都化作绕指柔。 纪容辅大概也知道我不是他对手,没有再殴打小朋友,只是嘴角噙笑,撤了回去。温文尔雅地站在我身前看着我。我埋头吃完一个冰淇淋球,这才缓过来。 “你住这?”我越过他看向他身后的高楼。 他笑着点头。 看来上次至少不是故意不开我车的。 “怎么不回家?” 这句话大概问到重点,他怔了一下,然后才笑着答道:“大概是因为家里的冰淇淋没这里好吃吧。” 真没意思。 我收起碗和勺子,准备回家睡觉。我家里有几十个这样的碗,装汤浅了点,放菜又深了点,都是我这些年积累下来的。 走了两步,我心中仍有不甘,折了回来。纪容辅仍然站在原地,看我折回来,仍然很从容。 我就看不惯他这从容样子。 “听说从事金融业的人对数字都很敏感,过目不忘,”我开门见山问他:“是不是真的?” “嗯。”他沉下声音来的时候总是让人骨头发酥。 可惜这对我没用。 “你懂金融?” “略懂。”他又笑起来。 我直截了当报出一串数字:“这是我电话,你什么时候戒掉打太极的习惯了,什么时候给我打电话,我唱歌给你听。” 第11章 遗珠 我向来深谙如何给人留帅气背影,何况还是在吃了一大堆冰淇淋之后。 我赶工的时候,一个月写过三首歌,最后一周总共睡了24个小时不到,全靠楼下港式茶餐厅的蛋挞撑过来。纪容辅再可怕,不会比截稿日的叶霄还可怕。 带着这样的想法,我气势汹汹爬了六层楼,进门先洗完碗,冲了个澡,倒头就睡。 然后我在凌晨三点被电话吵醒。 有胆在这个点打电话找我的,除了苏迎更没别人。 “喂!”我特意等了两秒,等嗓子恢复过来,才朝电话那边怒喝了一声。 “你好,我是简柯。”那边的声音十分疲惫:“林睢先生吗?” 我顿时就清醒了过来。 “你好,是我。”我脑子飞快运转,想不出我哪里和SV台有交集。 “抱歉这么晚打扰你。本来应该让助手联系你的,但是时间不够了。是这样的,我们现在有一个节目……”简柯的声音像是随时都要睡过去。 “是那个假面歌手的节目吗?”我实在想不到这样一档二流节目会出动简柯亲自来联系我。他们SV台一年一度选秀,不知道剩下多少过气歌手。 “不是。”简柯哑着嗓子说道:“是我们下个月就开播的‘X联盟’,已经筹备了半年了,二十号开拍。我这边找不到你经纪人的联系方式,只能直接联系你,如果方便的话,我想现在把合同和节目台本发给你,请问你经纪人的邮箱是多少。” “是这样的,我没有经纪人,而且我现在还没有确定……”我真佩服我自己的勇气:“我没确定要不要接这节目。” 整个娱乐圈,从陆宴以下,听到这话估计都要掐死我。 电话那边沉默了半晌。 “那希望林先生好好考虑一下,好吗?可以给我留一个邮箱吗?” “可以。” 挂断电话,我躺着思考了一下要不要登上邮箱看看合同,五秒之后,还是毫无反抗之力地睡了过去。 - 第二天我在头痛中醒来,发现自己的邮箱里静静躺着一份合同。 我截了个图,发给了把头像换成一只大胖猫的小于。 半分钟后电话催命一般响了起来。 “林哥!你收到X联盟的邀请了?你怎么收到的!”小于虽然蠢,也知道我这种十八线小艺人收到这种综艺节目的邀请不太正常:“你有门路吗?林哥,让我去跟拍你好不好,我最会拍你了,你跟简boss提一下,他就会把我调过去了!” 大概他已经把我当成SV台老总的私生子了。 侧面反映我在他心中咖位有多低。 我被他吵得头疼,挂了电话,爬下床去泡咖啡。 这笔账无人可记,除了纪容辅,不会有别人。别人睡个老总还没这种机会,我和他调调情就有了,纪容辅还真是人中龙凤。不过也许是遣散费也不一定,暗示我以后不要骚扰他。 所以说我昨晚还是失策,只顾着耍帅了,现在只能等他打过来。 我向来不喜欢收自己回不起的礼物,毕竟人心是个非常复杂的东西,今天还是至交好友浓情蜜意,也许明天就反目成仇,这圈子里有的是先例。 人贵有自知之明,这圈子里人人都知道金主好,说得粗俗点,金主拔根寒毛比他们的腿还粗,只要伺候得爽了,随便投资拍部戏给他们个主角,道路就平坦许多。用叶霄那个刻薄鬼的话说,全世界最贵的性工作者就在娱乐圈里。但这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风险和收益是成正比的,章文彬付雍这些人都是玩惯了,花样百出,偶尔还掺杂点心理变态,下海容易上岸难,要是哪天没伺候好,惹得金主生了气,毁掉你一生也是轻而易举的事。程可都号称小天后了,小花旦里唯一的接班人,照样被玩出一身伤病,最后吸毒过量死在旅馆里。李云诗自作聪明,当初出道通稿就攀着程可要比美,现在又和章文彬若即若离,估计她觉得自己智商已经可以玩火了。 男人就更危险些,毕竟男金主多,女金主少,其实这圈子里没那么多GAY,很多是卖着卖着就弯了。尹奚之前的华天老总是个不折不扣的GAY,从三十岁到六十岁,睡了整整两代人。华天很多当年的奶油小生最后找的老婆都是丑女,据说是有心理阴影了。华天的天王周子翔在最红时深夜飙车出了车祸当场死亡,不知道跟这个有没有关系。 我们当年选秀前十里有个健身教练,现在说我们那一届都是GAY的传闻,基本都来源于他。他拿了个名次之后价位也上升了,在京中圈子里混得风生水起,后来不知道怎么出事,被玩得进了医院,消息还被有心人爆了出来,所以我们这一届选手一辈子都带着同性恋传闻。陆宴刚红的时候,还被人拿这点来攻击过。 我向来惜命,见到金主都躲着走。毕竟我脾气硬嘴也毒,冲撞了贵人就不好了。 我在这圈子快十年,唯一一次失手就是惹到付雍那畜生,那是两年前的事,当时我刚从前几年的低潮期走出来,给叶蓁写了大半张专辑,大获全胜,圈子里有个前辈看中我,想给我做张流行乐专辑试试水,那老前辈至今算我半个师父,当时很提携我,用他自己的话说,叫“拼着这张老脸也不要了”。带着我挨个见他的老朋友,想骗两首好歌来给我唱。我也好好收拾了自己,抖擞精神,想对得起他的另眼相看,给他长长脸。 然而我刚振作不到半个月,就在一次聚会中遇到付雍。那时候他也装得很温和无害,穿了件黑T恤,高高瘦瘦,皮肤白,卷发,五官精致,脸上带着安静笑容,还十分礼貌地跟我请教吉他。我那时候也是眼瞎,只是觉得他有点装,以为是个有点才华也有点城府的年轻音乐人,他问什么我都教,也是我那时候膨胀,自己还是别人的徒弟,就开始考虑一身功力要传给谁了。 我那时候甚至还管了他半年饭。 也是有眼无珠。 后来他大概玩腻了,特意选了个良辰吉日给了我个惊喜,并且表示了想睡我的意思。他那年23,直截了当告诉我他会在未来五年内结婚,如果我愿意长期稳定而且是只跟他发生性关系,他可以“捧我”——这是他原话。而且听他话锋,这五年里他可以持续不断并且视心情决定戴不戴套地睡别人。 他的三根肋骨就是那时候断的。 我恶心了半个月,然后筹备我的专辑。直到一个月之后,那个前辈亲自打电话过来告诉我专辑取消了,并且旁敲侧击问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我继续写完那张专辑,然后把十首歌全部卖给了别人。请了一个月假,去某个以美食闻名的沿海城市住了一个月,吃了很多好东西,胖了十斤。卖了套房子,把钱给了我妈,然后删了她所有的联系方式。 然后我打电话把付雍约了出来,就在伊颂,跟他开房,把他五花大绑在床上,拿他手机给他所有亲戚朋友群发信息,言辞恳切地请求他们到金悦的总统套房来见他一面,然后拿出我本来为专辑签售会准备的马克笔,饱蘸深情,在他身上写了一个大大的“贱”字。 我写的时候,付雍问我:“你知道我还会再找你的是吧?” 我说我知道,但是你也应该知道,如果你不姓付,我现在就杀了你。 但我没杀他,他也知道不要欺人太甚,没再找我。我这人虽然记仇,但是心态好,半年后再在夜店相遇,我对待他已经像陌生人。他倒是有点耿耿于怀,所以我都躲着他走。上次我会踏入清樽,纯粹是为了看陆宴和季洛家的苦情戏,碰上他算是报应。 经历这么多事,我还敢跟纪容辅说话,也真是色欲熏心。 当然我知道纪容辅不一样,他身上有着某种特别的雍容气度,从容淡定。他是完全与我相反的一类人。我对于这种人向来高看一眼——前提是他不要随手送出这种我回不了的“礼物”。 我不是没记性的人,不然也不会再也没进过伊颂。 - 我再看了一遍合同,然后照着手机上简柯的电话打了回去。 这次轮到他睡觉被吵醒了。 “喂,你好。”简柯大概已经习惯被吵醒了:“这里是简柯。” “打扰了,简导,我是林睢。我已经收到合同了。” “有什么疑问吗?” 这话有点不太好开口,但是相比更严重的后果,这时候回绝显然更好。 “是这样的,我考虑了一下,谢谢你们的邀请,但是我最近还有别的计划,实在抱歉……” 那边沉默了半晌。 他问我:“你的意思是你决定不参加这个节目吗?林先生。” 我说:“是。” 我听见简柯爬起来的声音,印象中他是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他似乎起来倒了杯水,清了清嗓子,然后告诉我。 “林先生,首先我希望你明白,我接下来的这段话并无冒犯之意,只是出于一个希望我们双方都好的立场上说的。” 我似乎有预感他要说什么了。 然后他说:“如果我的消息没错,林先生这两年手上应该都只有一档60分钟的美食节目,当然我不是说林先生的美食节目不好。同时林先生应该也知道,我们现在的台本和流程,已经是在加入林先生之后,全部临时加工加点修改过的,包括在加入林先生之后被替换过的那位艺人,我们也都通知过了。到今天为止,离节目开拍已经不到一周时间了。我已经四十八小时没有睡过觉了,当然我们这种底层工作者,人微言轻。但我个人还是希望林先生和推荐你的那位先生好好谈谈,如果林先生是希望通过我们传达什么话,我建议还是由林先生亲自跟他说一说比较好……” 我的脸烧得发疼,如同被人劈头盖脸抽了几个大嘴巴。 我知道简柯言下之意是什么,事实上,他已经认定我是跟那种通过折腾节目组跟金主打情骂俏的小明星了。 很多人不知道,简柯不仅缔造了SV台几个大热的综艺节目,还是个学院派出身的音乐总监,他是华天第一批出走的功臣,上次小于提到的那档戴着面具唱歌的综艺,是国内第一档不是选拔新人而是发掘遗珠的音乐节目。只不过现在不再由他负责了而已。他是极少的在市场和原则之间做到平衡的音乐人。 我很尊敬他,甚至不敢轻易出现在他面前。 但人生就是如此吊诡,生活,就是常常把你珍视的东西撕碎给你看。 我还徒劳挣扎。 “简先生,也许你不相信,但是我也不确定这个机会是谁给我的,我现在处于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 “是吗?很抱歉我帮不了你。”简柯声音冷漠:“我也是接到副台一个电话,才知道要连夜改台本的。” 我放弃挣扎,说了声抱歉打扰,挂了电话。 - 我抓紧自己的头发,在地上蹲了一会儿。 我很羡慕苏迎崩溃的时候有衣服可以洗。 我把满墙的吉他一把把拿下来,从J200拿到最便宜的木吉他,最后我在濒临崩溃之前冲进厨房,把我积了四年的冰淇淋碗全部端出来,狠狠地往地上摔。 瓷片飞溅,声音如同鞭炮一般,太阳晒得厨房的地面发烫,我光脚站在地砖上,抓起瓷碗一个个往地上砸。人在盛怒之下是失去理智的,我砸到最后一个碗,才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 然后我冲凉,换衣服,开车去伊颂蹲纪容辅。 我把车停在伊颂门口,控制不住地抖腿,一支接一支的吸烟,有段时间我甚至忘记我下半辈子还是要唱歌的人,我吸了我一年该吸的烟,直到我意识到自己就算等到纪容辅也不能做什么。SV台等着这节目翻身,提前一个月开始宣传,要是开了天窗,简柯只怕要杀了我。 彼时已经是下午四点,我情绪渐渐消退,一身烟味,饥肠辘辘,胃还火烧火燎地痛。 我开车回家,运气很好地选中了一家大概是方圆十里内最难吃的烧腊饭,我点的鸭肉像昨天刚从楼兰古城新鲜出土的干尸,肉质纤维粗到可以去搓成麻绳给我上吊。 我坐在油腻腻的餐桌前,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饭,旁边还有两个女学生指指点点地看着我。 没办法,人遇到自己承受不了的东西时,就是这么难看的。 我小时候看附近工厂的老板打牌,三个老板,硬拖上一个工程师,玩得大,工程师一输就脸色发白,赢两把就红光满面,旁观者看着都觉得可怜。谁会想到输一把就是他家一个月的生活费。到最后老板哈哈大笑,把赢的钱都退给了他,坐实了大气形象。 这世上哪有什么气度,气度和胸怀都是要以实力做底子的,如果纪容辅沦落到底层,一无所有,也不会是今天这气定神闲的样子。 我也知道这世上并非没有平淡的幸福,我以前没歌写时喜欢去公园,一家三口牵着手饭后散步,爸妈聊着柴米油盐,小孩子看见地摊上三十块的玩具,眼巴巴地看着,也懂事地不问爸妈要,这画面像极玻璃球里的场景,只要一辈子不被失手摔下桌子,也算是个圆满故事。 但我这人运气比较差。 我愿意为之奋斗一辈子的东西,只有这个圈子里有。偏偏这圈子里藏龙卧虎,我穿行在巨人丛中,竭力想做点什么。不管谁一时兴起,都能一脚踩烂我那点小玩意。 第12章 无辜 我连吃了三天冰淇淋,一边吃一边翻来覆去恶补同类型的其他综艺。其实SV台的台本算是比较少了,只是给出了基本人设,到时候有什么桥段估计都会根据每期内容临时给我们发。这几年网络的威力粗现端倪,大家都是摸石头过河,SV台也是靠着那群潜伏在网络上的年轻编导,才能从节目策划到后期全部跟紧网络风向的,一个热词出现在网上不到一周,基本就会出现在SV台的节目后期里。这是华天那种臃肿的机构完全无法做到的事情。B台更是只能给他们俩提鞋。 好在我对网络上那群年轻人的了解不比那些编导浅。 真人综艺是吸粉利器,虽然我一个五六年没出过专辑的人,吸了粉也没什么鸟用,只会让一堆人去听我当年那些我自己都不忍心再听的歌。 但我这人是个实用主义者,不想玩弱智游戏是一回事,但是既然不得不玩,那还是拿第一名比较好。就连写口水歌我都写得比别人好,没道理这种弱智综艺我玩不来。人情都欠下了,要是浪费了这份礼物,更加显得蠢。 至于接受了这份礼物的后果是什么,已经不容我考虑了。 第四天我告诉苏迎这消息,她冲到我家来试图掐死我。因为我“静悄悄地就把大事给办了”,发现我这里套不出任何消息之后,她转而要求当我的助理,我说可以,你收拾得漂亮点,SV台做真人综艺的尿性喜欢来艺人家里,从收拾行李就开始拍。到时候我们去酒店,你装成我经纪人去给节目组开门,可以蹭个镜头,说不定一炮而红。 苏迎喜出望外,在我家一阵狂舞,心甘情愿替我收拾好全套行李。还顺便替我搞了个大扫除。 从此她以我经纪人自居,在我家呆了下来,每天督促我早睡早起,按时吃饭,同时把她的保养品往我脸上抹,陆宴来时她正蛊惑我做什么瘦脸操,说是消肿神技。圈内人都知道,镜头最胖人,女星不管高矮,基本没有超过一百斤的,大部分都在八十左右,李云诗减肥都减疯魔了,小胳膊小腿基本一折就断,已经算是厌食症的范畴了。 我坐在一边刷网页,看她抹了一脸深海泥,门铃响起她吓了一跳,以为是节目组要来了,尖叫着去看猫眼,看了一眼之后叫得更惨了:“陆宴,是陆宴!” 我等她冲进洗手间洗脸之后,才给陆宴开了门。 彼时是下午,陆宴应该刚录完节目,还是一副光彩照人的样子,站在楼道里的阳光中,眯着狭长眉眼对我笑:“你要录X联盟的消息传开了,楼下已经有记者在守了。” “你确定不是你来得太勤?”我反问。 他是男星中最标准的窄长脸,清晰的额头和发际线,高眉骨,因为眉眼距离近,显得深邃,像混血,是商业片导演会偏爱的那类脸,教科书式的英俊。和齐楚那类偏文艺片的清俊贵气全然不同。 他对着我笑,唇薄,据说是无情相:“我听说你还没找好经纪人。” “已经找好了,”我让他进门,朝洗手间叫了一声:“苏迎,你什么时候出来。” 沙发上堆满苏迎的用品,甚至还有丝袜,陆宴却连礼貌性的怀疑都没有,他倒是对我很有信心,知道我不会喜欢苏迎。不过这种信心并不靠谱,我当年也以为他会喜欢上某个聪明人,结果他最后找了季洛家。 我拖了一张椅子给他坐,自己继续刷网页,还不忘替苏迎打掩护。 “苏迎,你出来的时候顺便去厨房倒两杯水,有客人。” “为什么要两杯!”苏迎不满地问。 “还有一杯给你的老板我倒的。” 我继续埋头刷网页,客厅里气氛安静许久,忽然手机跳出一条信息。 陆宴给我发了个:“:)” 我抬头看他,他也无辜地看着我。 “你这次就这个造型参加吗?”我转移话题。 “就这样吧,反正真人秀造型撑不了多久,无所谓的。” 我摸了一把自己的头发。 “花椰菜。”陆宴笑道。 我头发天然卷,长得快,多且密,现在好点了,刚出道的时候蓬得不像话,粉丝给我取个外号叫花椰菜。 “我在想要不要剪头发。” 我一边斟酌,一边把手插在发根里往后捋,我头发不长,才到脸侧,但是这么热的天顶着团头发到处跑也够呛,大概是我的动作太有感染力,陆宴也忍不住上手,揉了揉我头发。 “你问我也没用的,我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发言权。” “为什么?”我漫不经心地问。 “因为不管怎样我都会说好看。” 套路是好套路,可惜用错人了。 “你们在干嘛!怎么都不说话?”苏迎装扮一新地从洗手间冲了出来,这女人真是拼,在里面缩了半个小时,化妆就算了,还把衣服都换了,说她不是暗恋陆宴我都不信。 “我们在等你端水来。”我头也不抬地道。 屏幕上又滑出一条信息,陆宴又发了个微笑过来。 - 晚上我跟着陆宴去他朋友那里剪头发,苏迎已经尝到了给我当经纪人的甜头,屁颠屁颠地跟了过来。 我直到进了那栋大楼,看到有个妖里妖气打扮得花孔雀似的男人翘着屁股趴在前台跟人说什么,还没反应过来。 然后那个男人听见前台提醒陆宴到了,惊喜地转过身来,我才发现他是谁。 “陆宴,你来了!”Vincent扭着腰走了过来,他有近视,走近了才看见我,满脸惊喜顿时沉了下来:“你说要我帮忙做造型的就是他?” 我脸色比他还难看。 “怎么,你们认识?”陆宴倒是很乐观:“那我就不用介绍了。” “何止认识。”我冷笑道。 Vincent拿起他脖子上挂着的那个多半是用来装逼的眼镜,上面还骚气地点缀着各色宝石,慢悠悠地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 “唷,少爷,你怎么变这副德性了,过得挺苦的吧?”他伸出手来想碰我的脸,被我一甩头躲开了。 “您老不也变样了吗?”我针锋相对:“你今年六十了吧?年纪大了就别折腾了,拉皮拉多了有害健康,脸上会长对称型肉痣。” Vincent大概离老年痴呆不远了,当年也是华天一众毒舌中响当当的一条好汉,现在竟然怔了一下才听懂我的讽刺,顿时怒极反笑。伸手捏住我的脸。 “林睢,你尽管嘴贱就是,现在还不是落到我手里,来来来,我给你剃个光头,左脸纹上反清,右脸纹上复明,以后眼睛瞎了也算个好兆头。” 孔子说老而不死是为贼,Vincent这妖孽就是华天活得最久的一个活化石,据说他当年给聂行秋化妆时就已经长这样了,华天上百年基业,至少有四五十年是有他的。他是尹奚最坚实的后盾,电影、跨年晚会、MV造型,样样都能胜任。还培养了无数徒子徒孙,功勋卓著,所以当年一个人占据了华天大厦的一个楼层,跟个蜂后一样,在自己的领地里为所欲为。 我承认他在专业范围内已经登峰造极,这个圈子最怕跟不上潮流,十年前的造型,现在再看,所有人都要犯尴尬症,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特点,一个人要想跟上所有的时代,就必须不断推翻自己以前的东西,推陈出新,这是许多专业音乐人电影人都无法做到的事,他一个造型师却做得游刃有余。 但是这并不影响我跟他针锋相对。 严格意义上说,付雍毁掉的其实是我第三张专辑,我第一张专辑是当年选秀结束混在十强里趁热出的,大部分是口水歌,也轮不到Vincent来做造型。第二张虽然因为种种原因中途夭折,但是在筹备时,一直是Vincent亲自做造型的。 我就在那时候跟他接下了梁子。 Vincent是个有强迫症的人,在专业领域强到极致的人都有着绝对的独占欲,不允许任何人插手自己的作品,哪怕是一根头发。我那时候拍个MV,连站姿他都要管。我那时候也很倔,年轻气盛,所以被叶霄、Vincent,还有那时候还没离开华天的凌蓝秋左右夹击,双拳难敌六手,叶霄的专业性我服,凌蓝秋有一半是被我气跑的,也算了。只有Vincent天天跟我斗嘴,已经成了习惯,虽然现在物是人非,还是旧习难改。 这次也一样,他从洗头发时就开始嘲讽我:“有些人的头发就是丑,长得跟花椰菜似的。” “嗯,不如你,我是上面长花椰菜,你是下面长。” Vincent感情运一般,据说和个外国人接过婚,不到半年就离了,然后一直一个人过。顶着华天艺术总监的名号,小鲜肉自然前仆后继,他也放得开。不过也失过手,我们那届选秀里的那个健身教练跟他睡过一阵,又不安分在外面偷吃,据说还带了病回来,后来直接被赶出了华天。 我戳中他痛点,他直接狠狠薅了一下我头发:“往左边偏一点,不然让你眼瞎!做完头发我开个单子给你,你照着买衣服,不会搭就按秀场搭配穿,你看你现在,穿得跟叫花子似的,真是丢我们的人。不过我也是白效力,当初做了那么多好造型,你一拔腿就跑了,尹总还……” 我被他薅得火气都上来了。 “你更年期到了,这么唠叨。” “你呀,就是脾气坏,还嫌我唠叨。当年你要是服个软,别这么倔,现在早就红了,你看看现在圈子里像什么样子,什么歪瓜裂枣都能红,我都没眼看了,要是你当初没跑,哪有他们的事。对了,这些年你都躲在这儿?尹总前段时间还说起你,要不你还是回去跟着他吧,有他罩着你多好,你看你现在……” “哦?他这么有用的话,你怎么还是被华天踹出来了。” 这句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说重了。 其实我们的针锋相对都算是闹着玩,一旦其中有个人动气,场面就会变得非常尴尬。何况我还戳到他痛处。 Vincent瞬间就安静下来,旁边打杂的徒弟大气都不敢出,他仍然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替我染头发,还哼起了歌,旋律是挺轻快的,但是整个房间就他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静得可怕。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报复我在药水里加了什么,总之我头皮像在被针扎。染完头发,又冲水,洗过,再吹干,我以前最怕这个,浪费时间不说,还挺折磨。我还好,皮肤白,那时候有个队员在十强专辑里是染棕色,但是在自己组合里是白发,两边都在宣传,一个月换了三次,染头发染到头皮流血。 但是Vincent直到剪完都没跟我说话。 陆宴对我剪完后的样子很惊讶。 “很清爽。”他由衷地表扬道:“衣服也不错。” 我瞥了一眼旁边跃跃欲试靠过来的苏迎。 “你敢摸我头发就剁掉你的手。” - 回去路上我开车。 我并非不想和Vincent聊天,这不关他的事,我们虽然针锋相对,其实关系还好。我只是不想有些陈年旧事被翻出来而已。 Vincent走时非要塞了一张名片给我。 他给了我一堆衣服。他现在被华天扫地出门,虽然底子深厚,但是也大不如前,他的圈子更讲人脉,有些衣服是花钱都拿不到的,我不想要他的东西。他说算借算投资都可以,反正放在他这里也不过给别的傻逼穿。 我不知道尹奚现在在那里,他情况比Vincent这种单纯打工的更复杂,他是孤儿,聂家相当于他父母,理解这个前提,就能知道他为什么一直不和聂家断绝关系。 但这并不关我的事,我也没有原谅他的义务。 我一路上没说话,好在苏迎是个读不懂气氛的人,一直在努力跟陆宴攀谈。 “……你们这次真人秀是六个人吧,你知道另外四个是谁吗?” 我装认真开车,其实也竖起了耳朵。 “徐艺,林小白,”这两个我还能忍受,但是陆宴接着说:“周律,季洛家。” 如果说之前我最担心的是还不上纪容辅的人情,现在我是真的一点也不想参加了。 第13章 痛点 正式开拍前一天下午,苏迎陪着我飞C城,陆宴有个戏在拍,比我更晚到。他现在存心和我搞好关系,我快上飞机还接到他电话,让我好好休息,最好有点准备,节目组可能深夜搞突袭。 陆宴现在确实是红,他凌晨才能到C城,下午两点机场就已经满是粉丝在等着接,我的顺毛发型倒是吸引了一点目光,不过发现我不是陆宴也不是周律之后就没什么人有兴趣了。 我到酒店就吃了褪黑素开始睡,SV台向来不当人,睡到半夜一盆水泼过来都是可能的,苏迎第一次给人当经纪人,惊奇地发现原来经纪人的房间比艺人的房间小这么多。 中间我似乎听到什么响动,意识只恢复了一瞬间,又继续睡了过去。 我是被陆宴吵醒的。 “林睢,林睢……”他推着我肩膀:“该起床了。” 我睁开眼睛,咳嗽了两声,用手挡住编导手机上的光,陆宴也替我挡住了眼睛,我听见他在轻声和跟我的那个编导妹子说:“把手机关一下,他眼睛不太好。” 他的状态和生活中不太一样,很难说清楚,能确定的是更耀眼了,也更有魅力了,合格的艺人都是有两副面孔的,台上一副台下一副。我在华天上过表演课,那个老师是个挺特别的人,他说其实就像吃妆一样,镜头也会把表现力吃掉,所以在镜头前必须化比现实中更夸张的妆容,也需要更外放一点的表现方式。怎样把握住这个度,做到不平庸得像路人也不夸张到虚伪,这是很多人一辈子的功课。而像陆宴这种情商高的人,是天生有着这种天赋的。 但一个人身上的能量其实是有限的,所以很多喜剧演员和走开心果路线的艺人在舞台下面反而非常阴郁,自杀率非常高。 我迷迷糊糊地被陆宴推进了洗手间,这才意识到录制已经开始了。 我迟钝地刷着牙,盯着镜子里满口泡沫的自己,头发乱糟糟地像个蘑菇,陆宴也在镜子里笑着看我,我们都穿着睡衣,而周围是两台摄像机同时在拍,这画面有种诡异的荒谬感,但是每个人都习以为常。 “你要去叫下一个人起床。”跟我的那个编导妹子跟我说。 其实这点不太专业,真人秀里节目组参与得少一点比较好,这句话由陆宴说更好。 “下个人是谁?”我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镜头,不过没关系,这镜头会被剪掉。 “你去了就知道了。”陆宴跟我卖了个关子。 我慢吞吞走回床边,找到拖鞋,拿着编导给的门卡去下一个房间,时钟上是凌晨四点,我起得太早,胸腔里不太舒服,一直在断断续续咳嗽,陆宴跟了出来,递了个外套给我。 “陆宴,你不能跟过去。”女编导叫住了他。 下一个人住在隔壁,酒店走廊让我想起一部叫闪灵的恐怖片。摄像机一直在跟着我,我停在门口,摄影师健步如飞跑过来拍我的侧面,我又看了一眼镜头,镜头后是个高高大大的中年人,不知道小于在跟拍谁。 我推开门,房间很暗,进门的时候编导的包在门上撞了一下,我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踮着脚走到了床边。 观众喜欢看一群二十五岁以上的成年男人玩这种弱智的叫起床游戏,就玩给他们看好了。 床上的人安静地蜷着,我现在是在扫雷,床上的人可能是徐艺林小白,也可能是周律或者季洛家,会不会踩到狗屎之后还要笑着跟他们演戏,就看我的运气了。 我拿手机照了照。 床上的人剪了个泡面头,头发卷卷的,长度跟我差不多,天生的深棕色,皮肤白白的,都快生得出婴儿了,自己的婴儿肥还没消,一边睡一边嘟哝嘴。 是林小白那个傻货。 这样我就毫不客气了,先是一把掀掉了被子,然后用门卡在他穿着小黄鸭内裤的屁股上拍了两下,揪起他的耳朵,喊了一句:“林小白,要练英语了。” 他吓得弹了起来。 他经纪人凌蓝秋死了快四五年了吧,留在林小白这个文盲少年心里的恐惧却始终未曾消退。当初他被凌蓝秋逼着练英语,去争夺一个好莱坞动画电影的主唱,半夜三更打电话给我,哭得打嗝,说:“早知道当了歌手还是要背单词,我……我就不来了。” 这场景仿佛还是昨晚发生的事,转眼就已经五六年了,好在林小白还是那个傻样。看清楚是我之后,惊喜地叫出了声:“林睢,是你,你怎么来了。” 我推开了他快要扑到我胸口的脸。 “别卖萌,我是来叫你起床的。”我把他床上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全推开:“这什么东西?这么多。” “这是我粉丝送我的公仔。”林小白的睡裤短了,露出一大截脚踝,头发比我还乱,盘腿坐在床上傻笑:“早知道你也来,我就把吉他带过来了。” “幸好没带,你吉他弹得难听死了。”我把他那堆宝贝玩偶全部抱起来放到床头柜上,然后把自己埋到了被子里,拍了拍他的大腿:“我要睡了,你去叫下一个吧,记得拖点时间,让我睡会儿,困死了……” 林小白拖拖拉拉地,半天才洗漱完,刷牙也不放过我,含着牙刷在旁边絮絮叨叨,我嫌他烦,抓过枕头按在自己脑袋上,又睡了过去。 - 说是起床后到某某山庄会合,事实上是先去酒店的大会议室集合的,毕竟要全部化妆换衣服,装麦克风,Vincent给我的那几套衣服都是今年夏天的秀场款,还有两件一般人拿不到的秋款外套,说是借,其实他都知道我这个节目是要上山下海折腾的,所以找的风格都挺运动,汗水一浸,再洗两次,就没法再给人了,大概他也没准备叫我还了。 我来时顺手查了下价格,算了一下,估计这次SV台给我的节目费我要分一半给他了。 我下去的时候,人已经基本到齐了,就周律还没到,他在圈子里迟到得出了名,估计SV台也习惯了。我进去时陆宴正对着门口站着,节目组的人在掀起他T恤给他戴话筒,两三个女孩子围在他旁边,像古代皇帝上早朝穿龙袍。季洛家站在他旁边说着什么,陆宴很平静的样子,见我下来,叫了一声:“林睢。” 我没打算卷进他们的苦情戏里,走到另外一边,林小白正在化妆,他是猴子屁股坐不住,正无聊呢,看见我眉开眼笑:“林睢,你快来坐我旁边。” 我看了一眼他身边的徐艺,还是走了过去。 徐艺是个身材瘦小的年轻人,白,五官清秀,身高是软肋,堪堪过了一米七三,娃娃脸,但不是周律那种一脸精明尖下巴的娃娃,他看起来就很安静的娃娃,戴了副大大的黑框眼镜,没度数,我印象中他是很温驯的那种人,他原来是MAX的队长,老好人一个,总有点莫名其妙的低姿态,好像随时准备着为他那几个奇葩队员赔小心一样。现在MAX解散了,他这姿态也变不回来了。 但他现在进步很多,有传言说当初尹奚被下放时他为了MAX不解散去求人,当了金丝雀,没想到当了金丝雀反而顺眼多了,好像多了点信心的样子,虽然见了我还是有点怯,笑着点点头,很慌张地轻声叫了句“师兄”。 我坐下去之后,造型师跟助理都过来了。一个给我吹头发,一个在给我把话筒装好。 其实也上不了什么妆,大太阳下跑着,不到半个小时就得现原形。化妆师是个女孩子,很自来熟,朝我笑道:“林睢你好白啊,我多给你涂点防晒,别晒伤了。” 我正要说话,那边林小白一声惨叫。 “啊啊,有静电!” 他被电了一下,叫得跟杀猪一样。我忍不住嘲笑他:“林小白,你功底好啊,刚刚那一声到high C了吧。” 林小白跟我一年选秀出身,他是天生一把金嗓子,老天爷赏饭吃,音域广,声线也有特色,总决赛还没比完他就被凌蓝秋签走了,但是他智商不足,当年只知道混吃傻乐,拉票都不会,白送一个冠军给陆宴。 他现在脑子也没进步多少,还当我夸他,得意洋洋转过来告诉我:“那是,我high C还能转音呢。” “这么厉害?”陆宴坐在我对面化妆,逗小孩一样逗他。 “那是。”林小白得意得不行,他本来就跟多动症似的,几个工作人员抓着他还戴不上麦,掀开黄色T恤露出一截肚皮,他还要开嗓,站起来“啊啊”了几声,真的飙了个high C的转音。 凌蓝秋走之后没人管他,他就自己在小剧场混着,估计声乐训练也没坚持,这段从A#4到high C,换声区都出了气声,他还十分得意:“我厉害吧。” “徐艺,你还跟着庞莎老师?” 徐艺正羡慕地看着林小白,没想到我会忽然问他,又畏缩起来:“是,是啊。” “给他示范个闭合练习。” “啊?”徐艺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哦。” 其实声乐练习是件非常枯燥的事,外人看来就是发出各种意义不明的叫声,看起来跟流行音乐一点关系没有,然而真正唱得好的歌手都是需要大量声乐练习的,现在的歌王陈景,天后倪菁,当年在华天都是庞莎的学生。科学的发声方式是延长声带寿命的唯一方法,倪菁当年不信邪,仗着天生本钱厚乱折腾,吼怒音,唱撕裂嗓,结果二十六岁就开始倒嗓,严重时声音都发不出,后来换了唱法才好些。这些事都是艺人自己的事,大部分听众只知道她声音不一样了,但是又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 徐艺虽然天赋不够,但是学得认真,基本功很扎实,这里人多,他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十分认真地教起林小白来:“我们先把口腔关闭,然后发‘N’的音……” 林小白也好奇地跟着他“嗯”了起来,两人你一声我一声,林小白总算开窍:“林睢,你是说我发声位置比以前靠前了。” “你不止发声位置靠前了,声带也没闭合好,再这样唱下去,你嗓子别想要了。” “嗨,这个我也知道,但是唱歌时老惦记这个很烦啊。再说也没那么严重……”林小白压根没放在心上:“你看,我还可以唱头声。” 徐艺担忧地看着他。 季洛家大概觉得这是什么好玩的事,也凑进来,跟着林小白唱,一面自嘲地笑:“我也没做过声乐练习,看来我白唱这么多年了。” 林小白脑残得很,被他一说,顿时就忘了前面的事了,还嘲笑起徐艺刚刚的声乐练习来,跟季洛家一人一句,学羊叫:“咩,咩……” 我懒得再看,收回目光,冷冷地看了一眼周围:“那个是什么?” “是运动发带。”化妆的女孩子笑着解释道:“本来是准备给你们一人一份的,还有护腕什么的,但是有人不喜欢太运动风,所以就算了。” 这一屋子咖位都不小,各有各的风格,自然不会接受节目组统一的安排。 “把那个黑色的给我。”我希望等会儿林小白不要跟我分在一组,因为我要全副武装怼死这个脑残。 这东西一看就是这个化妆的女孩子特意准备的,见我要试,欢呼雀跃,小心翼翼地替我把发带系在刘海下面,对我笑:“这个是K-POP风格,从韩国流行过来的,你下巴尖,眉毛眼睛都漂亮,很适合这个!你的头发谁剪的,真好看,看着都好想摸……” 这女孩子大概天生点错技能,夸中的全部是我痛点,也算是个人才。 第14章 《刺猬》人物表 林睢视角的人物表。 1:SV台-------乐综娱乐公司:迎合网络市场,讨好观众。 陆宴:当红偶像明星,同类,当年有过惊艳瞬间,后来犯蠢跟季洛家在一起,现在想睡自己。 叶蓁:朋友,偶尔上床,乐综当家小天后,写了歌就卖给她。 季洛家:蠢,把陆宴贱卖了,傍上金主付雍重新回归娱乐圈。 林小白:疯玩傻乐只知道吃的智障。 凌蓝秋:已故,林小白前经纪人。 2:华视TV-----华天影视公司-----------聂家。 聂源:聂家老二,周律金主,折腾尹奚。 尹奚:聂家“奴隶”,不想原谅。 尹奚的班底: 叶霄:华天音乐总监,病得生死未卜,林睢受过他指点。 白毓:华天御用填词手,自闭症,天才,跟林睢配合很好。 Vincent:老妖怪,华天艺术总监,总造型师,对尹奚忠心耿耿。 庞莎:声乐老师。 华天的艺人: MAX卖脸五人众:偶像男团,卖脸,已解散。 叶岚,卖脸。 Karl:李云诗前男友,种马,约炮。 Charlie:记不清长相。 周律:不想评价,脏了手。 队长徐艺:老好人。 其他艺人。 李云诗:小天后,跟章文彬牵扯不清,瘦,厌食症。 齐楚:天王,长得像纪先生。 涂遥:天王,出柜,已被封杀。 陈景:歌王。小于觉得他唱得比自己好。 倪菁:歌后。 乐曼:准天后,烂。 程可:已故,天后,这个圈子的牺牲品。 华天三王一后: 聂行秋:已故,很有人格魅力的天王。 周子翔:已故,肆意妄为,飙车车祸死。 靳云森:天王。 郁蓝:天后,隐居国外。 其他杂鱼烂虾: 章文彬:返祖长相的金主。 付雍:人渣。 不断更新中…… 第15章 玩弄 陆宴徐艺周律三个人撑起了节目的人气,剩下我们三个都只能算是过气的艺人而已。这节目赞助商很阔气,一个是汽车品牌,一个是手机。所以人手一部手机,林小白手机一到手就建了个群组,把我们全拉了进去。 这个什么山庄应该走的是避暑路线,进去就有一道长方形喷泉,九月初的正午,阳光照得地砖都发白,一下车就感觉踏在了铁板烧之上,一阵阵热气沿着脚踝往上冲,鞋底都被烫得发软。 如果说撒哈拉沙漠里的动物耐热度是十的话,陆宴的粉丝耐热度至少在一百。这么热的天气,无数妙龄少女聚集在我们下车的喷泉旁边,打着阳伞举着手机摄像机疯狂地尖叫,还有人带了横幅过来。 而且这些女孩子还挺直白,我从中间走过的时候她们虽然还是习惯性地尖叫,但是我还是清晰地听见有几个声音在问:“他是谁?” 周律大概去医院整多了,光暗的时候还不觉得,到了大太阳底下,我又站在他右手边,清晰可以看见他两个眼睛中间的鼻梁透着光,下巴线条也很奇怪。 一个主持人,很敬业地穿着燕尾服,自称管家,站在喷泉前面迎接我们,说要我们通六个过几关比赛,积累钻石,最后得到钻石最多的就能继承家业…… 大太阳下面演戏,说的人辛苦,听的人也辛苦。好不容易说完了,开始抽签分队伍,我上去第一个抽,如果有得选,我谁都不想要。这五个人里,徐艺和周律有仇,陆宴和季洛家在演你爱我我不爱你你不爱我……剩下林小白智商有问题。 但偏偏抽中陆宴。 他倒是挺开心,过来跟我击掌,他鼻子高,眉骨也高,眉毛是深黑色。他穿了件烟灰色T恤,这种材质薄而宽松的衣服反而最显身材,现出平而宽的肩膀线条,到腰就渐渐收紧,他把茶色墨镜推上去,头发都往后抹,真是漂亮的一张脸。 “合作愉快。”他嘴角往上勾。 我兴致不高地和他击掌。 第一关是先去攀岩墙,拿到挂在顶上的图纸。 三组一起出发,林小白比过年还高兴,跑得飞快,他是和季洛家一组。陆宴跑得轻松,还停下来等我。SV台的摄影师确实厉害,一路飞跑跟拍,又快又稳,可以去奥运拍百米跑步了。 我们到攀岩馆的时候,林小白已经准备上墙了,用支点的颜色区分出三组的区域,我们的是红色。这堵攀岩墙很变态,第一个支点在离地两米多的地方,林小白跟踩了弹簧一样疯狂跳跃,就是够不到,这两人都挺矮的,不知道谁踩谁。 “我托你上去。”陆宴当机立断。 我系了保险绳,站在岩壁前,陆宴在我侧面,伸手抱住我腿,用肩膀的力量,轻而易举把我送了上去,我直到四肢全部找到支撑点才回头告诉他:“我第一次攀岩。” “很厉害。”他灿烂地朝我笑。 林小白总算抓到落点,开始往上爬,那边徐艺和周律两个人正商量,徐艺老实,主动提出让周律踩他肩膀。这小身板,估计锁骨都要被踩折。周律这人大概心理有问题,只要有机会伤害人而不被抓到的话,他是绝不会手软的。 我已经爬完大半,眼看就要拿到自己的卷轴。导演组的声音响起来:“林睢,你们这一组的卷轴是最右边那个。林小白他们组的是中间这个。” 我就知道节目组不会这么轻易让我们过关,于是转而去踩他们区域的落点。 “林睢,你们的支点是红色的,不能踩其他组的支点,否则直接罚下。” 我干脆停了下来。 “林小白,你们爬快点,你们的卷轴在我这里,我跟你们交换。” 导演组又说:“不能交换。” 我伸手去揪自己区域的卷轴,反正比的是三组人的速度,我先弄掉一组保持优势。然后再想办法把自己组的拿过来。 “一次只能拿一个卷轴!”导演组阴魂不散。 我不再取巧,找了两个最靠近徐艺他们区域的落点,然后一点点把身体探出自己的区域,去够我们的卷轴。 手总是短了一点,我干脆换了九十度,拿腿去踢,还是不行,我热得不行,感觉热气在往脸上冲,沾了汗的落点光滑无比,我一个没抓稳,险些从空中摔了下来。 “小心。”陆宴在下面叫道。 “你下来吧,我来拿。” 我再试了一次,眼看着左边的林小白已经追了上来,不甘心地揪下自己区域的卷轴,直接放开手,靠着安全绳速降到了地面。 陆宴飞快地系好了安全绳,压根不用我托,一个跳跃,抓住了落点,然后很快地爬上了攀岩墙。 我坐在安全垫上,把林小白他们的卷轴展开,开始扇风。 “林小白,别爬了,你的已经在我这了。”我故意在下面挑衅他:“你们那个是徐艺他们的。” “你等着,我会报仇的。”他仍然一脸傻气地往上爬,但是陆宴身体素质太好,简直跟加速过了一样,蹭蹭蹭几下爬到了高处,他看了一下其他人的进度,在林小白即将爬到的时候,抓住落点一跃,落下的瞬间就抢走了他们区域的卷轴。 - 十分钟之后,我手上拿着三份卷轴,身边围了五个人。 节目组对陆宴是VIP级待遇,他正跟篮球明星一样搭着毛巾,喝水擦汗,旁边几个工作人员在围着他转,他的唯一作用是确保我手上的卷轴不被抢。 我折起一条腿翘着二郎腿,坐在地上,靠着墙。没靠稳还滑了一下,剩下四个人全部眼巴巴看着我。卷轴在我这,我不拆他们哪也去不了。 “林小白,”我先调戏最傻的那个:“听说你想报仇?” “没有没有。”他装乖:“我是说对陆宴报仇,没说对你。” “那你叫声哥来听听。” “林哥。” “感情不够充沛。”我简短点评完,看向徐艺,徐艺顿时机灵地叫道:“林哥。” “乖。”我拿出那份卷轴,在递给他的前一秒又收了回来:“玩过捉迷藏没有?” “玩过。” “你们几个,面向墙壁,都趴好。” 他们面面相觑,周律更是一副饿死不食周栗的样子。 “不想玩啊?那我撕了。”我懒洋洋道。 “别别,我趴,我马上趴。”林小白这家伙相当没节操,飞快地跑到墙边趴了起来,一边趴还一边怂恿其他人:“你们快趴啊!” 其余几个人也趴了上去,季洛家一脸委曲求全,周律则是一脸刚正不屈。 我一手拿着自己卷轴看着里面的内容,一手用他们的卷轴当警棍校正着他们的姿势。 “腿分开,趴好,不准回头,林小白,你撅屁股是什么意思……” 徐艺真是老实,我故意为难林小白,他在旁边也乖乖跟着学,一个指令一个动作,整个人都贴到墙上去了。 “光让你们报数也无聊,不如唱首歌吧。”我拍了一下林小白:“你来唱。” “林哥,你点吧,想听什么?”林小白倒是从善如流,十分谄媚。 “就唱你自己的歌吧,别说哥对你不好,给你一个打歌的机会……” 我一面说着话,一面把卷轴放在了地上。朝正准备过来的陆宴一招手,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摄影师也很懂行,两队工作人员十多个人,出来没弄出一点声音。 外面跟蒸炉差不多,陆宴这人身体好,放到冬天就是暖炉,放到夏天就是移动的冰块,他热的时候鼻尖沁出汗来,皮肤却是凉的,我总把他这特质跟那种身体修长竖着耳朵的大狼狗联系到一起。 “你知道我们现在去哪吗?”我问他。 “不知道。”他笑着看我,又开始跟融化的冰块一样滴汗,逆着光眼神无比深邃。 他简直比城市中心的免费WIFI还要受欢迎,只要在露天的地方出现超过三秒,一堆粉丝就疯狂地围了上来。好在这次比较有组织有几率,知道是在拍节目,没有往他身边挤,只是在两侧营造出一种夹道欢迎的效果,摄影师如同武林高手一般用小碎步追着拍。 我定睛一看,皱起了眉头。 “为什么你比我多一个摄像?” 陆宴笑开了,露出尖尖的犬齿。怪不得那些明星容易戏假情真,因为最光彩夺目的一面都拿来演戏了,这样近距离看现场,谁不动心。 他像戏里宠溺女主角一般笑道:“也许是因为我比较高吧。” 旁边女粉丝适时地尖叫起来,他见我看他,也笑着看我,地上热气腾腾,我热得眼花缭乱,确实是好氛围。 我在这好氛围里告诉他:“我们要去游泳馆。” “你现在学会游泳了吗?”他问我。 “不会。而且我知道你也不会。”我平静告诉他:“现在你知道我刚刚为什么要玩他们了。因为下一关就是我们被玩了。” 第16章 少爷 两天节目录完,我脱了一层皮。 因为我和陆宴第一天拍摄全程是队友,所以上午就见到了简柯,他仍然跟印象中一样,只是更瘦些,也更憔悴些,他年纪成迷,各种猜测平均一下大概是四十岁左右。大夏天,他穿了件长袖衬衫,一递汗也没有。跟工作人员讲话时,目光直接越过我看陆宴。 我们尴尬得心照不宣。 C城是地道的南方城市,九月还热得像盛夏,我被晒伤了,伤的位置很特别,脖子后根,大概是其中一个外景游戏时低着头拼了太久拼图晒伤的。 不知道陆宴是认真想睡我还是认真把我当伤员,照顾得我十分妥帖,录完节目SV台副台亲自请吃饭,他还替我挡了一杯酒。苏迎那女人很没出息,陆宴往她面前一站,什么都不用说,她就把我卖了,跟陆宴他们一起订了回去的机票,我的位置毫无悬念地在陆宴旁边。 巧的是季洛家也在同一趟飞机上,神色十分哀怨,他的经纪人还是原来那个胖女孩,还有两个小助理,围着他团团转。 说实话,我并不想上这趟飞机,因为搞不好季洛家行李箱里就装了一套炸弹,准备等飞机升入三万英尺高空就瞬间引爆,好和陆宴双宿双飞,还要连累我一起死。 机场的粉丝堵得水泄不通。 陆宴的粉丝很听话,虽然人多,却没有都堵在门口,自觉让出了进机场通道,只在陆宴露面时大声尖叫,举着牌子跳脚,长枪短炮一顿乱拍,无数双提着礼物的手都伸了出来。 陆宴把墨镜推了上去,不紧不慢地走过去,一边走一边跟他们打招呼。 我和他同车过来,不想凑这个热闹,慢悠悠走在后面。陆宴跟母鸭带崽一样带着浩浩荡荡队伍走远了,还留下零星两个女孩子,我戴着墨镜走过去,她们怯怯叫我名字:“林睢。” “嗯。”我语气平静问她们:“有事吗?” “我们是你的粉丝。”一个女孩子胆大一点:“可以给我们签名合影吗?” 我签名的时候,两个女孩子还在旁边说个不停,诉说衷肠:“我们喜欢你很久了,从当初选秀时就开始了……” “哦,多谢。”我签完名,又照了相,两个女孩子还意犹未尽的样子,我看她们年纪应该也不大,按理说该开学了。 “都回去吧,以后别来追星了,等了一天也挺累的,回去好好读书。” “好。”女孩子只知道点头,看我往里面走,小心翼翼地跟了一会儿,见我头也不回地朝他们摆摆手,大声道:“我们是本地人,等你下周来这里做节目,我们还来接机。” 真是油盐不进。 我这人性格自私,很难理解追星的逻辑,这些粉丝一辈子也未必跟偶像对上一句话,得到的信息大都是公司的包装,再疯狂追求也不过是迷恋一个幻影而已。不过世事就是如此,有人买就有人卖,行行出状元,真要有像陆宴这样的人,精致皮囊,无双情商,专心给粉丝造一场大梦,也算是赏心悦目,德艺双馨。 可惜我天生惫懒性格,当不成一个好偶像,不如把粉丝全部劝走,免得耽误人家好青春。 过安检,登机,我位置靠窗,被陆宴卡在里面,我一上飞机就戴上耳机,把外套帽子拉下来盖上脸。 陆宴很快也坐了下来。 “睡着了?”他轻声问我。 我最近痴迷爵士三女伶,耳机里全是这些歌,音量不够大,只能装没听到。 偏偏苏迎猪队友,她就坐在我后面,听到陆宴说话,站起身来告诉他:“林睢装睡的,他都快精神衰弱了,白天不吃褪黑素根本睡不着。” 我感觉自己靠着机舱壁的额头上有根筋在暴跳。 她还嫌不够,还要欠着身越过靠背来推我肩膀:“林睢你别装了,我还不知道你……” 陆宴阻止了她。 “没事,让他睡吧。”他看似彬彬有礼,其实声音已经冷了下来。 苏迎还想再说,空乘看不下去了:“这位乘客,请您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好,系好安全带,飞机马上要起飞了。” 苏迎只能悻悻地坐回去,临走还不忿地捶了一下我肩膀。 我就这样明目张胆地装了一路睡,好在也就两三个小时,陆宴似乎在翻看什么,一路上都是晴天,云海翻腾,万丈金光撒下去,隐约可以看见丘陵山区的苍翠绿意,浮光掠影一般。怪不得元睿说旅游时最适合写歌,我这几个小时也有了不少旋律,不过质量不高,至少不足以让我在陆宴的注视下掏出纸笔记下来。 回到B城时已经是中午了,正好是饭点。 我为了贯彻装睡的宗旨,连飞机餐都没吃,也是自作自受,陆宴大概怕馋到我,也没吃,就喝了杯水。 飞机停稳之后,乘客纷纷起身,我也装醒过来,看见陆宴把书阖了起来。 他看的是《1984》,混娱乐圈还看1984,真是文化人。 “醒了?”他很少让我尴尬。 我点点头,把耳机线卷起来收好,他却没出去。 “再等等吧。”他连自己经纪人都让他先走,跟我说话:“我有话要跟你说。” 那些已经问他要过签名合影的乘客陆续从他身边走过,跟他打招呼,他也笑着回应,我被隔在里面,却觉得他身上情绪很是森冷。 算算也到时候了,他仍然是好猎手,敏锐而明智,知难而退。只不过这次还特地告诉我他要撤了,也算仁至义尽。 当红明星也不好做,上飞机有人送别,下去还有人接机,人前说话随时有一堆耳朵在听,私底下见面还有狗仔,只能抓着这点零碎时间,确实跟做贼差不多。 “说吧。”我把耳机线放进口袋,把外套拉好。 飞机上冷气足,唱歌的人最不能感冒,真有人一场感冒嗓子就毁了的。据说歌王陈景十二年来睡觉都戴口罩,这才保住那条好嗓子。 机舱里人少多了,至少这一截没人,一个空乘小姐远远看着我们,大概是在犹豫要不要提醒陆宴。 我行李是苏迎整理的,她不知道为什么把这件卫衣也收了进来,这件卫衣我买了快七年了,纯粹是个纪念品,挂着看的。口袋里有张硬硬的纸,大概是什么票根之类。 “不是说有话要说吗?” 陆宴没说话,起身从行李架上拿了件东西,那盒子一露面我就知道里面是Martin的琴,看样子是D型琴。如果盒子没错的话,应该是Martin GE。 我隐约猜到了。 “你从哪弄来的?” 我打开琴盒,里面躺着吉他确实很面熟,看琴桥磨损,这应该就是上次叶蓁想送我的那把。 “我在简柯那里看到的,就要来给你了。”陆宴淡淡道:“喜欢的话就收下吧,没花钱,一句话的事。” 要真是花了钱就好办了,这世上往往人情债最难还。 “我也回你个礼吧。”我抬起眼睛看他:“你喜欢什么?书?电影?CD……” “送几张CD给我吧,很久没听歌了。”陆宴没和我打太极,看来确实是心淡了,这把吉他一送,从此一别两宽。 “那就多谢你了。” - 下了飞机,各奔前程。 我饿得很,自己不想做,准备去吃炖吊子,我的车就停在机场,一边往停车场走一边跟问苏迎:“砂锅居去吗?顺路去买点酱牛肉……” 没听到苏迎回应,我转头一看,她沉默地看着远处陆宴那一团人。陆宴只是比例好,身高也就一米八出头,远了只看见高出人群半个头,带着浩浩荡荡一大拨人,众星捧月一样。 “别看了。”我拉她回来:“正当红呢,等几年吧,等他过气了你说不定有机会。现在他粉丝几百万,约炮也轮不到你。” 苏迎今天竟然百年一遇地来了脾气,我拉她肩膀,她竟然一扭头挣脱了,还瞪我一眼,问我:“林睢,你怎么想的?” 我被她苦大仇深的样子逗笑了。 “什么怎么想的?怎么,你觉得我也该像他那样红?也太看得起我了。” 我下了电梯,走到停车场,不知道是不是全世界的停车场都这么暗,天生适合拍鬼片。不过国内这两年没什么好鬼片,毕竟审核制度在那里。 “不是红不红的事,”苏迎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直肠子忍不住,抬头瞪我:“你跟陆宴的事,就这样了?” 我还当她惦记我职业前途,原来还在纠结这点你侬我侬的陈年旧事。 “我和陆宴有什么事?”我也不开门了,靠在车门上对她笑:“你当我是季洛家?” “你要是季洛家就好了,至少还有过一段。”她每次急起来就言语表达不清:“你自己说说你怎么回事,明眼人都看得出陆宴对你怎么样吧?你说,他哪里不好?” “嗯,他哪里都好。” “那你躲什么?” 我倒是想回一句“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在躲”,不过我最近遇到太多太极高手,聊半个小时没一句真话,深受其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他好我就得睡他?你怎么不去睡?” “他要是喜欢我,我现在就金盆洗手跟他结婚。”苏迎一脸凛然正气:“你别仗着他喜欢你就放肆作,过了这村没这店了。” 这女人真是傻,她的世界里大概喜欢的下一步就是结婚,陆宴现在这种红法,别说是跟男人谈,就是正正经经谈了个女友,也得做贼一样藏着,红多少年就得藏多少年,至少过三十才能露苗头。这期间绯闻得照样炒,应酬得照样上。这就是个悖论,陆宴看得上的女人,多少有点傲气,都受不了这个。 我也是操碎了心,自己还是个单身狗,还担心上陆宴的终身大事了。 “你说话啊,别发呆。”苏迎见我不说话,推搡我一下:“你以前没这么积黏的,到底在怕什么……” 她推我的瞬间,我忽然看见一丝微光闪过,连忙抬起手来。 苏迎大概以为我气得要揍她,吓得怔住了。我把她扒到一边,径直朝对面那辆停在那里的迈特威走了过去,直接敲了敲窗户。 一般有点来头的狗仔队公司都会配车,差一点的配国产,迈特威是几家大媒体才有的待遇,因为车里空间大,狗仔有时一蹲点就是几天几夜,跟刑警差不多,吃喝睡都在车上。我对这车型很敏感,刚才是跟苏迎说话,所以走了神,不过还是瞄到了那一瞬间的镜头反光。 我长这样还是有点好处的,至少狗仔不担心打不过我,坦荡荡地把车窗摇了下来。 车窗一开,一股烟味夹杂着汗酸味就飘了出来,开车的是个头发乱糟糟的年轻人,举摄像机的人年纪稍大,是老手,我一看他们后座那些器械和军大衣就明白过来了。 是弘明的人。 弘明是个工作室,自己没纸媒,靠卖八卦过活,创始人叫颜弘明,底线低到连娱乐日报都容他不下,开了遣散费叫他走人。现在做得风生水起,是圈内所有当红小生小花旦的噩梦。而且颜弘明这人很能忍,性格阴鸷,手上攒了很多黑料,不等到价码飙到最高时绝不放出来。当初MAX的Karl跟嫩模约炮就是他爆的,其实Karl睡嫩模都睡了一两年了,断断续续,颜弘明一直忍到MAX红到如日中天才爆出来。 这个老手也学到了颜弘明的作风,还坦然地跟我打招呼:“你好,有事吗?” “你们拍了什么?”我冷着脸伸手:“给我看看。” “没拍什么。”中年人一口黄牙,带着胡茬对我笑:“我们在这蹲陆宴的。” “蹲陆宴为什么要拍我。”我侧过头去看单反屏幕,他顿时警觉地收了起来,又朝我笑:“没什么,就随便拍拍。” “怎么了?”苏迎担心地跟了过来。 “你别管。”我知道这次的事不简单:“没拍什么,为什么不敢给我看,我又没让你删。” 那中年人只是笑,很油滑的样子,显然见得多了。 “不给是吗?我让尹总打电话问颜弘明好了。” 颜弘明谁都不怕,就怕尹奚。倒不是因为尹奚手段厉害,而是尹奚救过他的命。 颜弘明当年纯粹是自己找死,那时候陆赫一部《春秋》刚刚横扫过金熊奖奖项,初生牛犊不怕虎,知道赵易也在拍汉朝题材,还要打擂台拍刘秀,媒体大肆渲染新老两代导演对决。赵易一辈子哪受过这种气,包下整个影视城,重建了一个长安城。杀气腾腾,要灭灭陆赫的气焰,还封锁消息,开机仪式的记者都要查明正身才能进。颜弘明那时候初出茅庐,想做大事,据说是混在建筑民工里,爬到了影视城里,把建筑拍了个一清二楚,连男女主的造型都拍到了,卖了几十万。等赵易看到报纸勃然大怒,再回来清查消息泄露源时,只在建筑工地上一个角落找到一堆压缩饼干袋子,可乐罐,还有一个脏到可以在地上立起来的军大衣。 赵易军区大院出身,年轻时也是茬架飙车的,一身匪气,手眼通天,不知道怎么查到了颜弘明身上,当即放话出来,说要颜弘明留下一只手。颜弘明也知道利害,不知道从哪里辗转找到尹奚救命,尹奚对于有才的人向来怜悯,不管是良才还是鬼才,于是出头揽下了这件事。据说他是通过凌蓝秋牵线找到赵易,约在清樽红烛,让颜弘明给赵易磕头认错,跪在地上敬了一杯酒。赵易接了,还说了一句“颜弘明这个人以后前途无量”,从此既往不咎。 颜弘明感激尹奚,从此对华天的人网开一面,乐曼现在是天后了,当年有个外号叫槟榔西施,别的女星是批发,她是零售,而且街边山上都来得,颜弘明拍到她车震都不止十次八次,全被尹奚压了下来。 我当年年纪小,不知道天高地厚,在华天天天上课,半夜溜出来玩,满心以为没人知道,跟元睿喝酒,不小心喝多了,逞强不让人送,蹲在马路牙子上抽烟,有个人拍我肩膀问我借火,我手抖得点不着,那人笑了,说:“真是个少爷,喝多了吧?尹总叫我接你回去。” 我眯着眼睛看,那人不高,瘦,三十岁上下,尖嘴猴腮,裹着个军大衣,一般人吸烟最多把衣服熏入味,他是把自己的车都熏得入了味。我差点没熏死在他后座上,那时候我还以为他是个助理之类,后来才知道那就是颜弘明,尹奚知道他在跟拍我,所以不见了压根不用找,直接电话问他就是。他那时候大概以为我会大红,跟了我几个月想趁我还没红,拍点东西奇货可居,可惜押错了宝。 MAX黑料无数,Karl种马一个常年约炮,徐艺蠢到自己送到宁峥床上去,周律用热水泼女助理,叶岚的赌鬼妈……尹奚在时都没事,尹奚一走全爆了出来,半年时间就把如日中天的MAX拆得支离破碎,都是颜弘明的手笔。其实聂源要整尹奚,就算华天散了他也不在乎。但是颜弘明也算是尽了自己一点力。也算应了那句“仗义每多屠狗辈”。 颜弘明对尹奚颇为尊重,下面的人也一样,我一提尹奚,这油滑中年人也慌了,气焰顿时弱了。但是慌归慌,还是有一丝侥幸,嘟囔道:“就几张照片,也没拍到什么。” “没拍到你这么怕我?”我给他们递了两支烟:“听说你们现在都改拍视频了。” “那是,与时俱进嘛。”开车的年轻人接了我的烟,话也多了,被中年人瞪了一下。 中年人瞪完他之后,又咧着一口黄牙跟我笑。 “少爷,你别磨我们了,没用的,我们也是打工的。实话跟你说吧,我们从2号就开始跟你了,以后只有多没有少,你自己当心点。实在不行你就去找颜总,我们也做不了主,就拍了这么点东西,总不能删了,没东西交差,就得卷铺盖走人……” 我把脸色沉了下来。 “那你把烟还我。” “别介啊,都快抽完了,还要回去,好歹看着你长起来的,也太小气了。”中年人笑嘻嘻的。 “那你说为什么要拍我?”我试图套话。 “这你应该知道的。”中年人指指头顶:“上面那个是一重关系……” “我跟陆宴没关系,你们自己去拍季洛家。” 中年人撇了撇嘴。 “季洛家起不来的,还是拍少爷你吧,”他嬉皮赖脸跟我笑:“你也别跟我们瞒,圈里谁不知道,你的好日子要来了。” 第17章 招安 我板着脸吃炖吊子的样子估计吓走了不少客人。 苏迎也知道出了事,一路上都不敢说话,跟变了个人似的,饭也没吃多少。到家了终于撑不住了,我车一停,她在旁边解安全带,解着解着忽然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这女人以后去演哭戏是个好手,都不用酝酿一下的。 “完了,”她自责地揪着安全带,带着哭腔:“我闯大祸了,害你被拍到了。” “我们俩又没干什么,拍了也没用,难不成传我们绯闻。”我好整以暇地看手机。 “他们可以录音啊,车库那么安静,肯定录到了!”这女人倒是不傻:“我真是嘴欠,什么都说了,你和陆宴都完了!” 我又好气又好笑,还得安慰她:“没事的,又不是捉奸在床。刚才那对话顶多算我暗恋陆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你才是天鹅肉!”苏迎气愤地大吼。 “好好好,我是天鹅肉,陆宴是癞蛤蟆。”我看她哭得实在汹涌,抽了点纸给她递过去。有些人哭起来就跟别人梦游一样,是不能中途打断的,否则后果严重。 苏迎哭了一会,又开始慌起来。 “怎么办,以……以后这就是永远的把柄了,偏偏又是颜弘明,是别人也好啊……” “陆宴不会让这东西爆出来的。爆出来也不会被当真的。” “谁……谁还管陆宴,关键是你怎么办啊!” “我只是个写歌的,传出去也没事。” “你不是写歌的,你……你唱歌那么好听,以后要当歌王的……” 我被她这种对我莫名的信心给逗笑了。 “原来你还当我是个潜力股啊,目的不单纯啊,小姑娘。” 我满以为讲了个笑话,苏迎却越发捶胸顿足地大哭起来。她本来就高个,170,也不瘦,又穿了高跟鞋,一边哭一边蹬得我车子砰砰响,车前盖都几乎被她踢穿。希望她以后撒娇时候不会拿拳头捶男友胸口,不然只怕要当寡妇。 其实苏迎和我全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身上有种原始的热情和温暖,说得不好听点就叫世俗,很多人轻视她就是为了这点。她不懂音乐,不看高深电影,最喜欢追当红的狗血剧,早两年看韩剧还看得眼泪汪汪。品味不高,衣服乱穿,仪态差,热衷八卦,不懂何为隐私,也没有个人边界的概念。 她听不出别人的话里有话,就像她看不出陆宴彬彬有礼下的疏离,她是那种会在公开场合喧哗、或者在朋友面前嚷出不该说的那种话的人,情商高的人会对她敬而远之。她会把青春消耗在这些无望的追逐里,最终背上一个不太好的名声。 但是苏迎有苏迎的好处。 她认准了的事,就一门心思做到底。她是娱乐圈这些漂亮女孩子里极少的能吃最底层的苦头的人,她不懂人与人的边界,却会实心实意地对人好。她也许给人一时的尴尬,但结局总不会太差。 我也是过了很久,才明白这道理。 大约在六年前,我被公司当做弃子,第二张专辑流产,十首歌全被我拆开卖给叶霄,卖的钱买了这套房子,其余的全部拿来喝酒。在将近半年的时间里,苏迎每天拍完戏之后的工作,就是沿着三里屯的长街一家酒吧一家酒吧地找过去,把我捡回来,洗刷干净,扔回床上,逼着我吃一点东西。 那段日子对我来说像一场大梦,半年时间就好像睡了一觉一样消失了。期间我醒来一次,当时大概是九月,快到中秋节了,那时候我的房子还跟个建筑工地差不多,墙上都是水泥,满地都是月光,我发现苏迎坐在我床边对着我哭,哭得伤心至极,一度让我以为我已经死了。 她连哭都哭得这么搞笑。 她一边号啕一边拍着我的床,大哭道“……完了!怎么办,你一定已经跟文欣他们吸毒了!你以后怎么唱歌!我都叫你不要和他们玩了!你就是不听!现在怎么办!完了,都完了……” 那时候文欣吸毒的事早就圈内皆知了,苏迎消息闭塞,晚了一两个月才知道,刚巧我那段时间常和文欣他们一起喝酒,所以她跟哭丧一样把我哭了一顿。 那段时候要是没有苏迎,我也许早死了。 我离开华天之前的那段时间,陆宴刚刚被雪藏,见到我连招呼也不打。我在华天的时候他们叫我少爷,华天的人叫,外面的人也叫,意思是我是尹奚亲儿子,去哪都带着,我也一度当真,真是活在梦里。尹奚连自己都是聂家的奴才,还说什么亲儿子呢。 后来的事,我记不清了。 时间其实是个很奇怪的东西,有时快,有时慢,仿佛上一秒我还蹲在北京凌晨三点的路边,颜弘明拍着我肩膀问我借火,下一秒我就站在阴暗的地下车库里递给弘明工作室的人一支烟。很多事都变了,而有些事一直没变,就比如苏迎号啕痛哭的样子,实在是一如当年。 - 送走苏迎之后,我沿着楼梯往家里走。 弘明工作室的人说我以后有好日子,遇贵人,我能想到的“贵人”也就只有一个,纪容辅。 刚刚在车里我收到他短信,简单三个字:“林先生?” 我没回。 我等他等了一周,期间无数次磨刀霍霍,好不容易弄到他联系方式,盛怒之下做事容易冲动,我懂这道理。 我洗完澡,睡了个午觉,起来已经是黄昏,莫名地想动刀,把酱牛肉拿出来,一半切片冷吃,一半切丁准备下面。不知道为什么有个流传很广的说法,“切成蝉翼般薄片”,说实话,除了生吃火腿,我想不到什么东西可以这样切,连火腿炖汤都是切块的。牛肉最好是切丁,可以锁住酱汁,不然会柴。西餐烤完牛排之后有个醒肉的时间,就是为了把肉汁收回去。 我一边吃着牛肉片,一边打电话给纪容辅。其实他在我这不算非常恐怖,毕竟一盘牛肉的事,打给陆宴应该要趁吃火腿油煎豆腐的时候才有心情,至于尹奚,那得是满汉全席。 电话响了大概五秒,被接了起来。 我这时候才想起来要看时间,也许这时候纪容辅还没下班,电话在助理那里,不过也难说,京中很多家族都是把生意交给职业经纪人打理的。 “你好。”那边是纪容辅的声音:“下午好啊,林睢。” 他声音里总是带着一点笑意,却又不会显得轻佻,他是天生会让人觉得愉快舒服的那种人,可惜我无福消受,每次给他打电话都要做心理建设。 “下午好。”我也很礼貌地回他:“纪先生吃了晚餐没有,有时间出来聊聊吗?” 他那边似乎在翻阅什么东西,有轻微女声在告诉他什么,然后他十分温和地回答我:“我请客,可以吗?” “可以。” 锦绣丛中长大的纪容辅,会选什么餐厅来请客,我也很好奇。 “那,我们等会在伊颂门口碰面?”他笑着问我。 我听见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可以想见他用肩膀夹着电话接过助理文件的样子。 “好。” 我挂了电话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 真要命。 不告而杀不是我风格,我这趟其实是冲着兴师问罪去的,本来准备在电话里就预告一下接下来的血腥戏码,让他做点心理准备,结果一顿饭我就被收买,说出去都没人信。 但是饭总归还是要吃的。 我梳了十分钟头发,想努力回到花椰菜时期,最终还是无济于事,剩下的时间里我在房间里光脚走了三圈,最终选定一件趁手武器,把陆宴送我的那把吉他背上了。 我这人说得好听点叫恋物癖,说得差点其实就是物质,没办法,小时候穷怕了,新东西到手,特别是那种比较贵的好东西,我恨不能到哪都带着。背着吉他就不能穿太差,不然像街头卖唱的,连累了我的吉他。我穿了一身黑,都是Vincent给的,大概比我的吉他还贵。 伊颂的门童大概这几年第一次见到我穿得这么好,目光如炬地盯着我,当然也可能是怀疑我要在喷泉边卖唱了,摸不准要不要来赶我走——毕竟我连为了吃冰淇淋专程订个房间都做得出来,偶尔心血来潮卖个唱也不是没可能。 直到纪容辅的车到了,我才反应过来,其实我应该开自己的车来的。 因为纪容辅叫司机来接我的行为,实在太像他是我的金主了。 我怀疑连他司机都信了,看我时目光复杂。 我向来是通过吃的来记住一个城市的地图的那种人。司机送我下车的地方在二环内,离护国寺很近,那里的炒肝不错,其实姚记的更好,但是我不喜欢里面的蒜末,味道太重了。 我满心以为纪容辅要请我吃西餐,结果下车的地方是个胡同口,看得出是拓宽过的,但还是挺幽静,天都快黑了,更加显得神神秘秘,一副闹鬼的样子。 刚下过一场雨,树叶子上都带着水气,纪容辅身材挺拔打着伞站在车外面,他穿西装总能穿成教科书,肩宽腰窄,腿直而长,我猜他换过衣服,这一身去上班未免太过休闲。 不过我也没资格说他,我自己还穿得跟个文艺电影里的摇滚青年一样。 “早啊,纪先生。”我站没站样跟他打招呼:“等人啊?” 纪容辅宽容地笑了:“等你。” “你准备请我吃什么?”我全然不受他招安:“看样子是中餐。” “我们进去就知道了。”他带着我往巷子里走,忽然把伞打过来,顺手拉了一下我肩膀,我怔了一下刚想笑他两句雨已经停了,就听见头顶一片雨声,原来巷口有棵大榆树,枝叶低垂下来,积满雨水,一碰就全落了下来,打在雨伞上噼里啪啦响。 看来这地方纪容辅常来,连哪里有埋伏都知道。 他轻车熟路推开一个四合院的院门,这是个二进的院子,里面暗得很,厢房里隐隐透出灯光来,院子里黑黢黢的,隐约看见许多花木的剪影,回廊上挂了个鹦鹉笼子,鹦鹉已经睡着了。 我警觉地看他:“纪先生不是带我来做贼吧?” 他笑起来。 “放心,我是带你来这里吃晚饭的。” 第18章 唱歌 不怪我草木皆兵,这场景实在太像我小时候跟着姥姥在农村,天一黑整个山村都黑灯瞎火,只剩一点吃饭的电灯。我几乎有瞬间错觉,仿佛闻到了乡村雨后的青草味,一地烦人的蛙鸣声。 好在我抬眼就看见远处环伺的大厦,玻璃幕墙上流光溢彩,这地方仍然是北京。 厢房里灯光比我想象的要亮,一水的黄花梨家具,靠窗的炕桌上还有没下完的围棋,养了一扭一扭的矮松树盆景,高几上摆着水仙花,水晶缸里两条金鱼游来游去,一架屏风隔开。 我对今晚这顿饭有不好的预感,搞不好纪容辅是被人当回国寻根的ABC骗了,弄了点棉花糖红烧肉之类的改良中餐来给我吃。现在北京很流行拿这种四合院来做精品酒店,或者做高级餐厅,走中国风,北京味儿,因为这些院子地价实在贵得离谱,按正经方法做饭店,地价都赚不回。所以一个个独辟蹊径,走质不走量,一天也就接两三个客人,这种餐厅偶尔有一两个还不错,其余都玩脱了,我吃过的最难吃的三道菜,两道都是在这种“改良中餐”的地方吃的。 希望纪容辅不是带我一起来当小白鼠。 这地方离积水潭医院也不远,要是菜难吃,我正好可以借机掀桌,新仇旧恨一齐算,一顿胖揍,直接送他去看骨科。 “来了?” 我听到声音才发现这屋子里还有别人,也是这人的位置好,相当隐蔽,在屏风后面隐隐绰绰的一个人影,像是坐着,但是又慢慢摇了出来,我怔了一下,才发现这人是坐在轮椅上。 坐轮椅还不忘改良中餐,真是身残志坚。 然后我才反应过来,这地方应该不是个餐厅,因为我身边的紫檀高几上,那盆水仙花不是真的,白色花瓣太肥厚,材质像是玉石,带着莹莹的光。 没人会把这么贵重的东西摆在餐厅里。 “路上耽误了一下。”纪容辅把伞收了起来,一个佣人模样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静悄悄把伞接了过去,我感觉自己跟误入了古宅的穷书生一样,一方四合院把这个世界跟外面的世界隔开,空气都是凝滞的,人都跟鬼一样飘着走。 那人的轮椅过来了。 近看倒没那么吓人,很儒雅俊美的一个人,戴银边眼镜,三十岁左右,穿对襟的白色中式服装,材质柔软,像是上好的丝绸,他腿上盖的毯子特别好看,深紫色,有暗纹,看不出是刺绣还是布料本身的花纹,光华内蕴,衬得他搭在上面的手消瘦修长。 他眉眼和纪容辅有几分相似,只是太瘦了,像饿了一个月的纪容辅。 我隐约猜到这人的身份。 “你好。”这人十分友好地朝我伸手,看了一眼纪容辅。 “这是林睢。”纪容辅替我介绍。 “你好,林先生。”他握住我手,手指是凉的,一触即离:“我是纪容泽。” 真是好名字,一听就是兄弟,要不是坐在轮椅上,估计也跟纪容辅一样是个祸害。 我忍不住偏头看了一眼纪容辅,他也正好在看我,他长了一双太漂亮的眼睛,总让人错觉得他眼神无限温柔。 - 菜很快就摆上来,沉甸甸的紫檀方桌,圈椅倒是舒服,线条很柔和,靠背刚好托住腰。我真是从骨子里怕纪容辅,跟动物怕天敌一样,每次一见他就跟弓弦一样绷紧了,相处多久就绷多久,比录节目还累,常常回家之后才觉得腰疼。 这家里佣人竟然还不少,只是存在感不强,穿梭着上菜,他家的碗碟非常好看,都是薄薄的白瓷,斜出一枝花,颜色像粉彩,非常雅致。 菜品很少,先是一个黄色的竹篾蒸笼,带着热气放在盘子里,我一看就知道是螃蟹。佣人摆好黄酒和姜醋碟,掀开蒸笼,果然是一只只黄澄澄的大闸蟹,大晚上的掰螃蟹吃,也是好兴致。 他家师父不错,螃蟹蒸得很巧,应该是垫了紫苏蒸的,几乎闻不到姜味,这几只大闸蟹都大得吓人,至少有八九两重,有钱真是好,我做节目时去过原产地,还是打着电视台的名号,都没吃过这么大的。 “林先生是南方人吧。”纪容泽礼貌地和我攀谈,他拆蟹的动作非常好看,因为手指修长,皮肤也白,一举一动都优雅得很。 “是的。” 我看了一眼旁边的纪容辅,他显然不太熟稔,拆开蟹盖之后动作就迟缓下来,但他连迟缓的样子都好看。 “不用管他,他的菜在重做,谁让他迟到了。”纪容泽是非常周到的主人:“我们自己吃就是。” 真是暴殄天物,这么大的螃蟹给他胡乱拆着玩。 我忍不住教他:“把蟹胃取出来,对,就是这个……”正说着,他拿起他的螃蟹,放进我碗里,然后沉默地看着我勺子里流得满满的蟹黄。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一双眼无限深情地朝我笑。 我毫不犹豫地把那勺蟹黄送进了嘴里。 “好吧。”他叹一口气:“我只好等我的菜上来了。” 我察觉到了他言外之意:“你的菜是什么?” 他还没回答,佣人默默在桌上摆开阵仗,第一个盘子盖着西餐盖,简直是庞然大物,我嗅到了黑胡椒的味道,第二个是蟹黄豆腐,白瓷小炖盅散发出诱人香味,然后是其他的小菜,零零碎碎的碗碟摆了一桌。 纪容辅的主菜盘子一打开,我顿时就明白他在得意什么了。 “大青蟹?”我一眼就认出那堆被处理过的大块蟹肉是什么,吃海蟹最在乎一个鲜,纪容泽这种段位,不会舍近求远去用什么帝王蟹,自从小于跟的那个美食节目之后,三门青蟹在国内大热,总算抢去大闸蟹一点风头。 “林先生也喜欢青蟹?”纪容泽和我对上暗号:“我也喜欢海蟹的咸鲜味。” “其实我个人觉得大闸蟹吃的是蟹黄蟹膏,海蟹更适合吃肉,而且做法也多,不像大闸蟹顾忌蟹黄,只能清蒸。这道螃蟹的做法应该是新加坡的黑胡椒螃蟹吧,那边海蟹做法都偏辣……” 纪容泽的笑容总算到了眼底。 “对,容辅去年吃过一家专做蟹的餐厅,说做得不错,还给我带了个厨师回来,做的都是新加坡做法。” “Ministry of Crab。”纪容辅在旁边插话:“在Colombo。他们主厨还有家寿司店,也是米其林三星。” 我默默把目光从他盘子里的青蟹移开,继续往下聊。 “做海蟹酱汁很重要,我也做过辣椒螃蟹,酸度总掌握不好。”我万万没想到自己背着吉他来,聊的是全是做菜,但偏偏停不下来:“其实我个人觉得民间有很多做法值得借鉴,我曾经在山东当地吃过一种小螃蟹,就拇指大小的个儿,香辣酥软,一点渣都没有,口感介于醉蟹和炸螃蟹之间,可惜做这个的是个地方上的小饭馆,连螃蟹品种都说不清。” “是不是沙蟹?” “应该不是,不过这个螃蟹也是按时节的,等十月我就再过去问问,看清楚是怎么做的。” 纪容泽笑起来,我这才发现他笑起来眼睛是弯的,更加显得一点攻击性也没有,不愧是纪容辅的哥哥。 “到时候可一定要告诉我。”他对着我笑:“我已经被勾起好奇心了。” “那当然。”我满口答应,顺手夹起桌上配螃蟹的小菜来吃,这一吃顿时连眼睛都亮了,一盘鸡头米尤小可,虽然是出水不到一天就会变味的东西,也不算多新奇,但是这碟像是酱茄子的东西味道实在特别,去了皮的茄子大多过分糯软,这道小菜却很有筋骨,难得的是味道,我尝了一口就猜到用了鸡油跟鸡汤,那股特殊的鸡肉鲜香味浸入了茄子的纤维里,简直让人连舌头都想吞掉。 茄子和鸡向来是上好搭配,茄子就像海绵,不管是鱼汤还是鸡汤,都能吸收得很好,我个人偏爱用鸡来配,因为鸡比鱼油脂更重,可以去掉茄子的涩青味。 但这道小菜实在让我见了世面。 “这是?”我脑中有个名字呼之欲出,只是不敢确认。 纪容泽笑得眼弯弯。 他穿中式服装,白色,衬得面容如玉,我猜到他会吃,但没猜到他这么会吃。 他说:“林先生厉害,这道确实是茄鲞。是金陵酒店一位厨师复原的,老先生十年前曾在国宴主勺,现在已经不轻易下厨了。” 我好歹也是做美食节目的,竟然一点风声没听到。想必那位老先生只是做着玩玩的。 我又吃了一口,这次是细尝,红楼梦我没看过两次,就算看也是为了看吃。去年有人重拍红楼,想给我出专辑的那位前辈操刀音乐部分,想提携我去帮忙,我很聪明地推掉了。结果那版红楼骂声一片,从导演到服装全部身败名裂。 “红楼梦里的茄鲞有两个版本,有个是九蒸九晒,大概是后人附会的。但是流传较广的那个版本,茄子切丁,用各色香果,鸡汤收,糟油拌,放在坛子里,很多人以为是用现代炒菜的方法去做,但是老先生尝试了一种快失传的方法,就是……”他故意放慢速度。 “茄子鲊!”我脱口而出。 我早猜想过,鲞和鲊其实是近义词,茄鲞的鲞字是一种做法的意思,但是没听过其他的鲞,很可能是鲊的另外一种说法。鲊是真正的古菜做法,最早可以追溯到东晋,现在渐渐失传了,只在各地的土菜里有一点零碎痕迹,上不了大场面,弄得跟佐餐的小菜差不多了。 我向来对鲊的做法很感兴趣,但我没做过这个专题,只是自己零星吃到一些,没真正入过门。以后有时间,一定跟元睿复原音乐一样,在全国各地好好找找古菜的做法。 纪容泽赞赏地看着我。 “林先生果然对美食很有钻研。真是博学,以后有机会一定好好探讨一下。” “哪里是博学,我自己做着美食节目呢,老是到处跑,苏州、成都、陕西、云南、青岛,就是没出国。其实很多菜只有在本地才好吃!就比如羊肉,很多人去了趟内蒙古,都没吃到地道的羊肉。真正的好羊肉要在锡盟郭勒去,那边做羊肉真的好,根本不用大料,都是几味当地的香草……纪先生,你也应该到处走走!老呆在一个地方是吃不到地道风味的!” 果然人得意就容易忘形,话一出口,我就知道失言,但是再往回收已经来不及,而且我自己的声音又停了下来,一片寂静,更加尴尬。 好在纪容泽大人大量,连笑容也未曾褪去。 “我有时间一定会去一次的。”他对我笑:“林先生去过苏州?是去吃面还是吃点心?” “都吃了。更喜欢面一点,那边的浇头花样多,我都挑花眼了……”我连忙收起尾巴,其实江浙那一带我都跑烂了,我在那吃的东西足够养出另外一个这么大的我了。 “我家里也有个苏州师傅,船鸭做得很好,林先生下次再来,一定好好招待你。这次是容辅说要吃螃蟹,他口味很怪,只好多做几样让他拣着吃,让内行人见笑了。” 我眼睛顿时亮了。 “苏州师傅?会做三虾面吗?” “会的,林先生喜欢吃这个?” “吃倒是还好,就是虾籽我总炒不出味道,大概是哪个关隘不对……” 纪容泽笑了笑,没有接话。 “那下次我带你回家,问问那个厨师吧。”纪容辅在旁边插话道,他已经吃完了青蟹,正在吃蟹黄豆腐,吃了一口就皱眉头,大概是讨厌豆腥味,果然是惯坏了的少爷。 “算了吧,各家做法不同,一般都有秘方的,追问也不好。”我拒绝了。 纪容泽刚刚显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没有往下接我的话,只是微微笑着,他以为我是要打听秘方。 他大概也只是负责吃,不负责做,他笑纪容辅吃东西挑,估计自己也挺挑,真正的美食家出身都不会太差。据说以前古董行里练徒弟,一开始就放在全是真品的地方练,等大了,再摸到赝品,本能地就能感觉到差距。美食家也是同样的道理,纪容泽这样的人,锦绣丛中长大的,从小吃的是好东西,自然练就一条好舌头。 事实上,对美食的研究和挑剔,向来是古代文人用来自矜的资本之一。红楼梦,金瓶梅,里面写吃都写得让人垂涎三尺,金圣叹打谜语都用的吃,袁枚的《随园食单》,整本写的是吃,李渔更不用说,清蒸螃蟹的拥趸,恨那些把螃蟹煎炒的人恨得咬牙切齿。 聪明人总是这样,初次见面,各自眼中都带考量,我知道他刚刚停下话头是为什么,就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回过神来——我刚刚那个问法,问的不是那个苏州师傅的做法,而是把他当成了会下厨房的人。 有些话不用我现在上赶着解释,他这么聪明,自己会想到。 到那时候,再做朋友不迟。 - 回去还是纪容辅的车。 据说有司机开车要坐后座方显派头,我们两人一人占据一边后座。我吃螃蟹时喝了一点黄酒,远不到微醺,不过不想说话,所以装死。 好在路不算长。 车快到伊颂时,纪容辅却忽然叫了停车。 不只是我,连司机也是一脸懵,不过司机比我听话多了。 “你先回酒店,我们走回去。” 我直到下了车,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我们”真的是我们。 午夜的北京依旧繁华,这段地段尤其,因为刚刚下了个很复杂的立交桥,这一片墙就在桥下不远,左手边是川流不息的东三环主道,右边是高高的护土墙,墙上遍布六角形图案,沿着长长阶梯走到墙顶,才是北京繁华的夜生活,饭店也好,酒吧也好,那些建筑都在我们头顶右侧十米以上的位置,整条人行道上除了一个在风里瑟瑟发抖的流浪歌手,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要是现在上面有人砸个砖头下来,不偏不倚砸中纪容辅脑袋,估计纪家就没有四肢健全的继承人了。我又忍不住恶毒起来。 纪容辅不说话,只是安静地走路,他大概是绅士风度泛滥,习惯性走外侧,人行道没有围栏,据说东二环车流中心是自杀盛地,分分钟碾个粉碎。 不过要是真的砸石头下来,应该也是砸死我。 对于一个曾经梦想是复兴乐坛的人来说,这种死法未免太冤。 所以我最好现在最好是赶紧跑过这一段路,或者把吉他顶在头顶,保住一条小命再说。 但是我没有跑,纪容辅也没有跑,我们都只是静静地往前走。这氛围像极看电视的时候有个台在放一首你喜欢的老歌,而沙发柔软,你不困不饿也不渴,所以一动不想动,只想这样懒洋洋地躺到天荒地老。 路灯的光洒下来,空气中其实有许多浮尘,我偏头看纪容辅,他难得地没有转过头来,他的侧面很漂亮,眉骨高,眼睛无比深情,我喜欢他线条干净的高鼻子,和他因为知道我在看他而微微勾起来的唇角。 他身上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从容又优雅,他的肩膀好看,手臂修长,昏黄的路灯照在他眉骨上,深琥珀色的眼睛像一汪深潭。 “林睢。”他忽然转过头叫我。 “嗯?”我迟疑地回应。 他对着我笑,抬起手朝我右边一指。 彼时我们正走过一个转角,路灯在我们背后,我茫然地朝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我右手边的墙上,一大片茂盛的植物从墙顶倾泻下来。 应该是月季,或者蔷薇,苍绿的叶子映着路灯的光,像瀑布一样开满了奶油色的单瓣花,花心里有一团紫色,像一只只漂亮的眼睛。这地方是个风口,带着水气的风刮得花枝微微晃动,苍翠的叶子翻转来,像波光粼粼的湖面。 暗香浮动,灯光昏沉,连我这种向来厌恶植物的人也有一瞬间的目眩神迷。 纪容辅对着我笑,不带一点居功,他背后车流穿梭如织,风吹得他一缕碎发落下来,正好挡在眼睛前面。他的眼睛笑起来是微弯的,像晴天下梯田的水面,天光云影掠过一霎那,下一秒却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他说:“我上次从这里过,看见这个,就想起你。” 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闻见了游泳池边的温润水气,那栋小洋楼的月季也开得很好,我从来以为他只当那晚的我是跳梁小丑。 我不知道他看见美景也会想起我。 我曾经在叶霄借来的书上看见一句话,那句话说:有一天,我在路上看到一棵奇形怪状的树,第一反应是拍下来给他看,那时候我就知道大事不妙了。 我也大事不妙了。 已经快到伊颂了,我越过他肩膀,就能远远看见伊颂的大喷泉,银色的水柱在空中交织,我们前方是很大的一个露天停车场,安静且黑。 我应该装作若无其事的,我家离这不远,我走路不到十分钟就能到家,我是一无所有的赌徒,一如我小时候看见的那个消瘦的工程师,我怎么赌得过纪容辅,我怎么样都是输。 但是我肩膀的吉他忽然变得重起来,我不是没背过更久的吉他,但我从未觉得它这么重。 因为那时候我的听众不是纪容辅。 谁也不会是纪容辅。 我终于站住,我的手勒住琴盒的背带,我问他:“纪先生,你没有告诉你哥哥我在做美食节目,是吗?” 纪容辅笑了。 他说:“为什么要说呢?你是个歌手啊。” 真要命,我十六岁写歌,写到现在整整十年,傻子都知道我是个歌手,但是他一句话,我竟然会觉得自己心脏在发抖。 风从远处吹来,我仍然可以闻得到蔷薇的香味,路边花坛里种的是黄杨,水泥花坛边也许还带着一点湿气。 我听见我的声音问他:“纪先生,你平时听什么音乐。” “莫扎特,肖邦……”纪容辅双手插着裤袋,真难得,他竟然也会这样轻轻摇晃身体,路灯照下来,他的眼睛看着我,像雨洗过的晴空,他的睫毛真好看。 应该带Gibson的,至少谈民谣更清澈些。 我放下了琴盒,钢琴烤漆的琴盒面冰冷滑腻,红色丝绒里静静躺着我的琴。我握着琴颈,托着琴底,把它拿了起来。琴弦冷而硬,我的手指印在琴身上。 我手心里都是汗。 “纪先生,我给你唱首歌吧。” - 我写街灯这首歌的时候,是二十一岁,六年前,那时候我正在筹备我的第二张专辑,整个华天都叫我少爷。 其实真少爷,假少爷,一眼就能分得出来,不是每个人都有不管怎样被纵容都能坦然承受的底气,不是每个人都是纪容辅,怎么看都是落难的王子。 我有整整半个月,一个旋律都写不出来。我每写出一个和弦,就会在脑中判断它能不能配得上这些人的期望。 我第一次失眠就是在那时候。 后来我躲在华天大厦偏僻处吸烟时遇上叶霄,他就是典型的被惯坏了的人,精通威胁勒索,我们一起拉开落地窗吸烟,二十层楼看下去,城市的灯火像元宵节的河灯。他站在窗边跟我聊他为什么要做音乐,他说他从记事开始就知道自己活不过三十五岁,他说他小叔长得比他还好看,现在人悼惜港片全盛时期,三个人并列,聂行秋,周子翔,叶锦年,死亡不分先后。他小叔死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看着,一米七五的人瘦到九十斤,关节全部变形,那么骄傲的人,蜷缩在病床上,哭着求医生给他一针吗啡。 他说林睢,我那天就知道我有一天会像他一样死去,那时候我就决定我要给这世界留下点什么。他说音乐其实是个好东西,写曲子的人死了,但过了一百年,一千年,有人听到这首曲子,还是能知道他当时心里在想什么。语言会说谎,音乐不会。 他说林睢,你大概还不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你以为我们在等你写一首好歌?你错了,我们只是在等你开始写自己的歌,你不必现在就成为优秀的创作歌手,但你至少要有自己的音乐态度。白毓的名字你应该听说过,他等着给你写歌词已经等了一个月了,你写不出自己想要的,他会替你补足,你说不出的话,他替你说。全世界都在等你,所以你这个兔崽子最好现在就给我滚回宿舍去给我拿起你的吉他开始写歌,要是下次我再看见你吸烟,我会在你毁了自己的嗓子之前一脚把你从华天大厦上踹下去。我说到做到。 那天晚上我跑回宿舍,用了半个小时写出了街灯。 白毓后来为了这首曲子特地找过我,不过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现在《街灯》是叶蓁的歌了。 许久没唱这首歌,key险些起高,其实人听到的自己的声音和录制出来总会有所差别,我是直到在华天录制完第一首歌的时候,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适合唱情歌的。 我认真唱歌时,音色中有一线天然的沙,但是远不够烟嗓,矛盾之处在于我本身的音色是偏干净的,所以可以唱民谣,吼摇滚也有种愣头青的错觉,算上假声区,25度,男歌手里不错了,何况我本嗓最好听在中音,尹奚当初看重我,一半是我嗓子,另一半大概看中我会写歌,乐感好,唱商也算高。 可惜我心态灰暗,心境也变态,唯一唱得好的跟感情相关的都是分手之后的歌,摇滚我倒是能唱,可惜少年热血我唱得一般,冷眼旁观的歌倒是登峰造极。 不知道纪容辅怎么看。 我轻易不喜欢唱街灯,连一个人的时候也不唱,太像扮可怜,白毓大概把自身心境代入太多,歌词写的催人泪下。其实我小时候一点也不值得怜悯,因为满肚子鬼心思,我小学就开始给我阿姨一家做饭,基本人类能想到的东西我都往菜里加过,反正轮到我吃的时候只剩白饭,伤不到我。 真是不自量力。 我这样恶毒的一个人,拿起吉他的那一刻,想的竟然也是把自己的灵魂摊开来给他看。 人类真是天生的暴露狂,喜欢一个人的极致就是裸呈相见,从肉体到灵魂。有时是讨好,有时是献祭。其实大家都不过是凡夫俗子,血肉皮囊,掏心掏肺也不过是一团血腥,难道还能变出一朵花来不成。 我弹完一首歌,纪容辅仍然很安静。如果这时候有人路过,大概想的是:这流浪歌手真是饥不择食,抓着一个观众就开唱。 然后纪容辅夸我:“唱得很好,歌很好,吉他也很好。” 他身量舒展,犹如一棵夏日海滩上的椰子树,枝叶舒展,站着低头看我,眼神真诚,通身不带一点恶意。周围风这么大,我却可以嗅到他身上的暖意。我浑身的刺又全都萎靡起来,任凭我怎么在内心里鼓动都说不出一句恶毒的话,只能软绵绵说道:“那就好。” 他勾着唇角笑,大概是怕我失望,又重申一遍:“真的很好。” 我低头收琴,说:“现在你知道了,我唱歌很好,自己能养活自己,不用你说什么做什么,这个圈子有这个圈子的规矩。” 他仍然只是微笑,用他一贯深情的眼睛看着我,说:“好。” 我把琴盒背在背上,抬头看了他一眼。 “那我回去了。” - 其实不是的。 我唱歌,从来不是为了让他不说什么,不做什么,如果是为了这个,我只要把吉他当烧火棍一样朝他头上挥过去就好了。 我唱歌给人听,从来只为了两件事,要么希望别人喜欢我的歌,要么希望别人喜欢我。 纪容辅选择了前者。 第19章 危险 我回到家,洗了个澡,倒头就睡。 没办法,自信心受挫,不睡不行。 我向来自诩弹唱一流,高中就会弹吉他骗小姑娘,连Vincent这种一个月要吃一个壮男进补的老妖怪,在我坐在他面前安安静静弹了一首《空欢喜》之后,也沉默许久,之后有将近两个月没有叫我的外号“花椰菜”。 只能说纪容辅这厮段位太高,毕竟是听莫扎特的人,我们写歌的还真是难混,别的行业都是跟同时代的比,就文艺界那么多珠玉在前,而且都是经时间打磨过的经典,我怎么能指望纪容辅觉得我的歌是绝世珍宝呢。 所以说,以后应该准备一个洗脑装置,每个人听新的流行音乐之前要先填个调查表,听过贝多芬莫扎特的先抓去洗脑,免得对写歌的人不公平,甲壳虫和皇后乐队还可以放一放,听爵士乐的也要去洗。 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把我听过的歌手按该不该洗脑排成两队,正排到prince时,电话响了。 我房间太暗,每次躺一会儿之后,有电话来,我都是眯着眼睛接的,免得光刺得眼睛疼。 我把手机往耳边一放,纪容辅的声音传了出来。 “林睢?” 我瞬间卡壳了。 “是,是我。” 他那边不知道在干什么,竟然有水声。 “睡着了吗?” “没有。” 真有意思,纪容辅这种人也会问出这种压根无意义的话。 “我打电话来,是想告诉你,你唱得真的很好。” 我被逗笑了。 “我知道。” 我再没信心,不至于连自己的老本行都怀疑,我自己有几斤几两我清楚,除去他纪容辅,这世上极少有人能让我这样狼狈。 那边沉默了一下,大概在想话说。 聪明就是好,蠢人再怎么慌乱我都觉得是理所应当,他纪容辅片刻迟疑,我就以为他动了真心。 然而他说:“林睢,我很喜欢你的歌。” 我心头一跳,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明确表达喜好,当务之急是回他一句更高段的调戏。 我喜欢他什么?身材?脸?深琥珀色的眼睛?笑起来晴光潋滟的样子?还是他皮囊下如同玉石一般温润的灵魂? “谢谢。”我听见自己说:“我也很喜欢今晚在你哥哥家的晚餐。” 句子冗杂,毫无感染力,简直负分。 但纪容辅竟然也全盘照收。 他说:“是啊,容泽也很喜欢你。” 他的声音极轻,又像是在室外,我的手机在发烫,也许是耳朵在发烫,我翻了个身问:“纪容辅,你在酒店?” “我刚游完泳,正在往浴室走。”他跟我事无巨细报告动向:“现在我在倒红酒,林先生,你喜欢喝红酒吗?” 真要命。 我白天怎么不知道他嗓子这么好,不去唱情歌有点可惜。当然也可能是我色欲熏心丧失了判断力,毕竟我现在耳朵烫得吓人,几乎烧坏脑子。 “我建议你挂了电话去洗澡。”我努力想扳回一城:“公共泳池的灭菌率不到百分之九十,你现在应该是带着一身致病菌在跟我说话。” 他在那边轻声笑起来,那边很安静,笑声很轻,像嘘出气来在耳边一样,我耳朵一阵痒,总觉得像有一根细细的头发丝在脸上飘着,百爪挠心不过如此。 搞不好他就喜欢这么吊着我玩,看我心急如焚的样子。 “林先生,你的房间可以看到月光吗?” 我大半夜看你妈的月光。 我在心里大骂他家人,但还是鬼使神差爬起来,走到了阳台上,外面月光很好,满地银辉,显得更加冷,此刻楼下路灯下没有一个行人,光映在地面上,万籁俱寂,仿佛整座城市只剩下我一个人。 不,还有电话里的这个人。 他喝着酒,然后轻声告诉我:“林睢,你看,我们看的是同一个月亮。”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第一次叫我名字,还是我情绪使然,竟然胆怯起来。我的血全往脸上涌,手指却发起抖来。 我听见他在电话里问我:“林睢,你读诗吗?” 我不只读,而且此刻我脑中也只有一句诗。 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纪先生也读诗?” “英文诗多一点。”纪容辅轻声对我笑:“我的国学很差,词不达意,林先生想起什么诗了吗?” 这话换任何人来说我都嫌装逼,他一说我却轻易原谅。 “想起了,但是不想告诉你。”我在撒谎,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好的。”他仍然笑着,却仿佛远了,忽然问我:“林先生,你今晚唱的歌,还会给别人唱吗?” 我笑起来。 我以为只有我会入局。 “纪先生,”我用手指在阳台的玻璃上围着月亮画出形状,玻璃清澈冰凉:“不如你猜一猜,我是第几次特地给一个人唱这首歌呢?” 这样的问句,如果不是第一次,其实毫无意义,我猜纪容辅是聪明人。 但他比我想的更聪明。 他笑起来,笑声清朗,我可以想象他琥珀色眼睛弯起来的样子。 然后他问我:“林先生,那你也猜一猜,那天在叶宁家,我的司机到底有没有急事要离开呢?” 我脑中轰然一声,仿佛我的心忽然膨胀开来,越涨越大,我整个人都要轻飘飘地飞起来,脸上滚烫,烫得我觉得手机冰凉。我的耳朵烧得发疼,然而我却似乎感觉不到疼,我有整整几十秒脑子几乎是在放空的。 我再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站在楼道里了。 我就这样一路跑下了楼,凌晨的街道空旷而寂静,我的脚步声十分清晰,一路跑过一整条开着合欢花的街道,这才想起其实可以开车过来。我像分裂成两个人,一个声音在脑中叫着“不要去,你会死得很惨!”,腿却不听指挥地朝着那个方向飞奔着。 到伊颂,直接开房,上楼,打纪容辅电话。 “你住哪一间。” “顶楼。”纪容辅笑着报房间号:“150A套房。” 我直接上顶楼,找到他房间。 “开门。” 房门打开,纪容辅穿着浴袍,湿漉漉头发,仍然如同第一次见面一样惊艳,琥珀色眼睛笑得弯弯,并无一丝惊讶。 我狠狠揪住他浴袍衣领,开始亲他。 他毫不讶异,甚至带着笑,热烈地回应我,他刚洗过澡,皮肤微凉,像玉石,手指所触全是柔韧结实的肌肉,吻技高超,我气势汹汹而来,不到三秒就被吻得魂飞天外,我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像雪日的森林,明明唇齿相依,却仍然觉得心中无比慌乱,仿佛下一秒就要失去这个人,所以恨不得更加热切地一次次确认,几乎要把自己融化了和他揉在一起。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张开手臂站在稻田中,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无数叶尖争先恐后啄我手掌,此刻我掌心发痒,整个人都想蜷起来。 纪容辅关上门,把我压在门上吻我,我知道他温柔皮囊下是危险的肉食动物,就像他此刻的眼睛,带着深沉欲望,像豹子,漂亮得让人目眩神迷。 他处心积虑织出美妙陷阱,耐心等我入彀。 有一秒我还觉得危险,但下一秒他手掌伸入我T恤中,我就忘了自己上一秒在想什么。我们像两只躁动不安的兽,收起獠牙利爪,狂乱地拥吻着,明明已经纠缠在一起,心里却叫嚣着想要更多。 脑中响起第一段旋律的时候,我意识还是迷乱的。 然而更多的旋律响起来,很快凑成一个小节,无数和弦构造争先恐后往外涌,我脑中响起吉他弹着这段旋律的声音,然后是钢琴和声,只一小段旋律我就知道这是首惊艳作品…… 我的意识艰难地从情欲的沼泽里挣扎出来,我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痛楚遥远得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牛皮靴子,但我的脑中终于出现一丝清明。 我手指抓着纪容辅的发根,他的头发像丝绸,我艰难地挣扎着,迫使他抬起头来,叫了一声:“纪容辅……” 他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呼吸灼热,他的眼睛带着欲望时原来是这种颜色,像豹子在凝视猎物。 “纪先生,”我知道自己是个混蛋,然而我还是喘着气告诉他:“我想写歌。” 更多的旋律涌出来,像一瓶被剧烈摇晃过的啤酒涌出的气泡,我手忙脚乱地接住一半,剩下的一半全都流到了桌子上。我连跟他说话都提心吊胆怕错过什么,我的手胡乱往后摸,抓住了金属门把手,冰了我一下。 纪容辅眼中有困惑。 “真的抱歉,”我拉开门,敏捷地一闪身,已经逃离出他的魅力范围,清醒许多,拉着门把手心虚地告诉他:“我忽然想起一首歌,我得回去写歌……对不起写完了我会打你电话的,真的!” 再不关门,我大概会被纪容辅抓回去。 我又原路返回,在凌晨两点的街道上落荒而逃,有一段长街空无一人,只有来往车流,路边的合欢花树荫憧憧,我一个人飞跑着,心里仿佛打开了彩带喷筒,五颜六色争先恐后地往外涌,我整个人轻得像羽毛,那些旋律还在我脑中沸腾,我忍不住跟着哼,打开手机想录,手抖到相机上,这才发现自己嘴角一直控制不住地带着笑。 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高兴,灵感,还是别的。 希望纪容辅不要被我气得心脏病发作。 第20章 错觉 我到早晨才写完。 太过专注做一件事的时候,常常要做完的那一刻才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存在,一晚上从一个脑中闪过的旋律开始写起,确定和声进行,开始编曲,我并非专业科班出身,虽然在华天时学过两年乐理,但是极少空写,这首歌直到快写完我才拿起吉他,嘴里叼着拨片,开始确定乐器声音。 阳台上的窗户没关,外面下大雨,我的手在发抖,脸上却滚烫。脑中一遍遍回荡旋律,唯一担忧的是这只是一场梦,醒来之后一个音符都不记得了。 写完已经七点。 我的脖子疼得要断了,一动脚,麻得像一万只蚂蚁在里面爬,我这才发现我在地板上坐了一夜,浑身都冰凉,大概是受寒了,胃里隐隐觉得恶心,我抬头的时候脊椎都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因为保持一个姿势太久,全身酸痛。但我现在大脑中疯狂分泌多巴胺,快乐得要飞起。 我把扔了满地的乐谱和乐器都踢到一边,把最后确定下来的谱子拍了照,关掉了录音机,把音频存了备份。 我渴得快脱水了。 又饿,又困,身体疲倦到极限,大脑却兴奋得跟放烟花一样,我去厨房,一口气喝光一瓶水,拿出面包来吃了两口,把录音带和谱子放在枕头下,漱口睡觉。 我有预感,等我明天睡醒过来,一定会被自己通宵写的这首歌吓一大跳。 我他妈真是个天才! - 可惜这世界并不懂得尊重天才,我睡下不到一个小时,电话就响了起来。 我潜意识想装作没听见,但还是被吵醒了,而且电话越来越响,越来越响,我感觉自己就跟一只鸵鸟一样,拼命想把脑袋扎进沙堆里,但是沙堆却薄得可怜,什么都挡不住。 最终我伸手摸起了电话。 其实电话铃声一停的瞬间我就觉得意识又开始模糊了,如果不是那边纪容辅的声音让我后怕的话,我应该又睡过去了。 “你的歌写完了吗?”他在那边平静问我。 我困得意识涣散,颈后却仿佛有一根弦忽然绷紧了,本能地觉察到了危险。 “写,写完了。” “下楼。”他简短道:“我在你楼下,带你去吃早餐。” 我的眼皮跳了起来,说实话,我上次眼皮这么跳还是小时候感觉自己要挨打的时候了。 “其实,我这个人没什么吃早餐的习惯,”我被他吓得睡意全无,但还是硬着头皮推脱:“我早上七点才睡着,要不等我睡醒之后,我们再……” “这么巧?”他语气仍然平静:“我昨晚也没睡着。” 如果我是只猫的话,听了他这句话,我全身的毛现在都应该炸开了。 早就该知道的,这人的危险都藏在温柔皮囊之下,平时自然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一旦真的惹到他,就跟现在差不多。还好我聪明,听得出他平静语气后面的意味深长,不至于糊里糊涂就被算了总账。 “好了好了,我马上下来。”我实在有点怕他,何况昨晚确实是我理亏。但我真不是故意撩了跑的,欲擒故纵不是我风格。要不是真的文思如泉涌、灵感如尿崩,我也不会扔下箭在弦上的纪容辅逃之夭夭。 我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爬了起来,随便摸了两件衣服套上,连头发也没梳。说实话,我真是困得眼前都发黑了,能起得来,纯粹是出于纪容辅的威慑力。站在镜子前刷牙的时候,有几秒钟我甚至已经睡着了。 我带上手机,摸了一把钥匙就出门了。 我没摔死在楼道里真是万幸。 走出楼道,这才发现外面阳光耀眼得很,我眼睛险些被亮瞎,好在纪容辅不知道从哪里走过来,抓住我手臂。 他在电话里挺吓人,见面其实还好,至少唇角仍然带笑,人比人确实气死人,我一夜没睡跟毒瘾犯了差不多,十秒钟有八秒钟在打呵欠流眼泪,他却挺拔得像一棵树,深色衬衫西裤,挽起袖口,戴机械表,手臂胸膛都结实,我想起昨晚他衣服下那窄而结实的腰,顿时感觉心情好了不少。 “早。”我打着呵欠跟他打招呼,一眼瞄见停在路口的那辆车,吹了个口哨:“车不错。” 这人果然习惯扮猪吃老虎,第一次见他衣服都不穿,第二次俨然富家公子,戴的表不到百万,第三次是九位数的四合院,第四次才真正开出适合他身份的幻影。 纪容泽房间有个条幅写了两个字“而立”,纪容泽年纪在三十岁左右,那纪容辅应该不会超过二十七,娱乐圈里这个年纪男星有些还在留刘海,就陆宴仗着轮廓好,常常是狼奔头。 相比陆宴,我个人偏爱纪容辅的轮廓,因为骨骼实在太漂亮,而且他深琥珀色眼睛在阳光下实在太好看,想必他母亲也是个大美人。 我连他年纪都不清楚,就差点跟他上床,实在是色胆包天。 “想吃什么?”他见我能自己站稳,收回了手,其实我已经猜到他应该是从小在国外读书,多半是英伦,或者法国,饮食习惯和风格都很西式。 “可以不吃吗?”我说了一句,见他眼睛眯起来,连忙改口:“你决定吧。” “意面可以吗?”司机下来开了车门,他让我先进去,问我:“长安有个厨师,以前在安缦做过,海鲜意面很不错……” 其实我现在只想睡觉。 还好后座宽,我本来是想靠在车厢后,坐着坐着就渐渐溜了下来,车里打了冷气,真皮座椅冰凉,我感觉自己胃里发酸。 “有别的选择吗?” “Risotto?” “劳驾翻译一下。” “意式烩饭。”他跟我解释:“比西班牙烩饭黏稠一些,你可以当它是粥。” 我翻身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 “纪容辅,你在意大利留学回来的吗?” “不是,我在英国,中学在Eton,大学在Oxon。”他认真回答我。 “好玩吗?” 他笑起来。 “不好玩。东西还很难吃。”他伸手摸我头发,像摸一只驯服的猫:“我七岁去Eton读预校,寄宿,一年回一次家,学校里只有两个中国人,还有一个是夏淮安,你认识叶宁,应该也认识他。Eton现在不如以前了,阶层僵化,固守传统,像个被遗忘的小世界,常常有游客进来拍照,像参观博物馆。” 这样看来,天之骄子童年也颇惨。 “你父母为什么把你送那么远?” 他的手指插进我发根里,慢慢往下移,渐渐移到颈椎,捏弄着我的后颈,像在逗一只猫,他的手指修长却有力,我被捏得筋酥骨软,简直要瘫在座位上,但这感觉有点危险,像七寸被捏在别人手里纪容辅睫毛垂下来,唇角带着一点笑意。 “现代经济体系和政治体系都是基于西方的理论,迟早要学,晚去不如早去。”他语气仍然慵懒:“何况我叫纪容辅。” 我脑中瞬间明白过来。 其实听到纪容泽名字时我就隐隐有感觉,这两兄弟名字的意味有点明显,而且看纪容泽心态不像从小残疾,搞不好真的跟我的猜想差不多。 他七八岁就被送出国,纪家最开始没准备让他做继承人?也是,书上很多这之类的故事,大都是父辈态度犹豫引起的兄弟争斗,纪家从起名字就表明态度,不可谓不英明。只是世事难料,现在发展到这地步,两人心里应该都会有芥蒂。 其实这真不是多不幸的事,不管他叫什么,都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纪容泽算惨了吧,仍然在二环内住着二进的四合院,吃个饭旁边摆着翡翠白玉做的水仙花,这种人让人怎么同情? 但这世界就是这样,命好的人偶尔露出软肋才特别动人,何况我本来就偏爱纪容辅。 “其实,”我踌躇一下,可惜毒舌太久,还是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最终想出一句:“你不会说完这些就把我灭口了吧?” 纪容辅笑起来,他收回手,手臂搭在靠背上,姿态潇洒得很。 “你怕我把你灭口?” “还好。”毕竟我们还没睡过,现在要灭口我有点太早:“那你要灭口司机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说出这句话之后司机的肩膀抖了一抖。 纪容辅这次大笑了起来,他的眼睛笑起来简直太好看,像藏着星光一样。我看得出神,他忽然叫我:“林睢。” “啊?”我扶着靠背想坐起来。眼前却忽然一暗,纪容辅整个人压了上来,擒住我侧脸,把我压在了座椅上,温柔而强势地吻我。 他的吻和他的性格完全不同,有点像攻城略地,我闻见他领口清新的木香调,像树叶被碾碎,但此刻被碾碎的应该是我,我总算明白纪录片里被豹子扑倒的羚羊是什么感觉,明明看起来这么漂亮,却又如此危险。 我完全被逼在角落,整个人目眩神迷,不知道是缺氧还是缺觉,感觉下一秒就要晕过去,眼前金星直冒。 我在百忙之中抓住他手腕,免得他把手伸进我衬衫里。 “等等。”我推住他肩膀:“我有话要说。” 他看着我,琥珀色眼睛里满是困惑,真难得,他竟然也有没回过神来的时候,但是很快眼中神色就清明许多。 “嗯?”他声音低沉地问我。 如果我现在再说一次要去写歌,他大概会把我掐死在这里。 我在他的注视下吞了吞口水,很不怕死地说了出来。 “要不我们去喝粥把?” - 好消息是我发现纪容辅对菜系并无偏见,而且对食材也并不介意,在我竭力推荐下,从善如流地选了田鸡粥。 坏消息是我来的路上忽然想到个问题:我未必打得过纪容辅。 尤其是在床上。 我应该先想明白这个问题,再去招惹他的。现在骑虎难下,真是色字头上一把刀。 好在我很擅长装死。 其实吃了干蒸排骨和虾饺之后我就差不多满血复活了,不过我还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海鲜粥,我个人偏爱艇仔粥,录节目时在广东住过一个月,对艇仔粥里放鱼片、肚丝、油条一大堆东西印象比较深刻。北京的艇仔粥都一般,不然下次可以带纪容辅去吃。 吃完早餐,上了车我就装睡觉,发现方向不对才开始慌起来,但慌也要装得演技爆表,睡眼朦胧地问:“去哪啊?” “没事,你睡吧。” 纪容辅今天对我特别好,还让我把头靠在他腿上睡,拿了车里的外套盖在我身上,简直有种把我好好养肥了然后杀掉吃肉的感觉。我本来是心惊胆战的,不过我向来意志不坚定,躺了一会儿,觉得这人肉靠枕还不错,也就没多想了。 纪容辅的身体是我见过的人里面最漂亮的,因为天生的骨骼修长,每一寸肌肉都在该在的地方,我头枕着他大腿,薄薄的西装裤下,肌肉柔韧结实,又不过分坚硬,简直美到极致。 可惜可口的东西往往代表危险。 我这种人,胆小如鼠,连河豚都不敢吃,何况是纪容辅。 我以前怎么会觉得他会乖乖被我睡的……别说我弹了首街灯,就算我是约翰列侬,也只有被他睡的份。 车过朝阳门,换了个方向,许多树荫从车窗上掠过,我听见纪容辅均匀的呼吸声,抬头一看,他靠在一边睡着了。我第一次见他睡觉样子,心跳忽然慢了半拍。 已经胆怯到这地步,我竟然还没想过放手。 真是要命。 - 我猜到纪容辅不会跟他哥一样像个民国遗老一样住四合院,也许住别墅区,七十七号或者缘溪堂都有可能,没想到他会住在核心商圈的大厦顶楼。 单独电梯,一层楼都是他的,书房,起居室,健身房,正中间是一个原型的露天花园,竟然还有个小喷泉,上面雕着胖乎乎的小天使。 大概是我看那小天使的眼神太过诡异,连纪容辅这种内心强大的人都忍不住解释了一句:“我上个月才回国,这里是上任房主留下的。” 卧室倒是纪容辅的风格,黑白灰,色调很高端,一整面墙都是落地窗,床就在窗前不远,落地窗一侧摆着张很漂亮的椅子,地上有地毯,桌上有咖啡杯和报纸,还有一堆书。他床头有一副很大的画,画的是一棵没有叶子的树,树枝散开来,枝桠全部朝天空伸展。他看画眼光不错,这副画我都想要。 他房间的照明很巧妙,落地台灯、镂空的金属灯、黑色的金属风台灯……整个房间没有顶灯,最要命的是站在落地窗边就直接可以俯瞰整个城市,没有阳台,落地窗就等于大厦外墙。我在窗边往下望了一望,顿时觉得脚底发麻。 “好了,参观完了。”我转头问他:“客卧在哪?” “你想睡觉?” “这么跟你说吧,”我把他手腕上的表抓起来看:“我的意识还能支持三分钟左右……嗯,现在只剩两分半钟了。” “在这睡吧。”他替我铺床:“要睡衣吗?” “一分半钟。”我指门的方向:“转过去。” 他转身,我脱下牛仔裤和衬衫,钻进被子里。 困到极致的时候,躺下的一瞬间会有一种人都要陷到枕头里去了的感觉,好在纪容辅的床很舒服,枕头是羽绒,床垫比我的贵,床单大概是提花丝光面料,太滑了。这世上没有什么人的床能比失眠症患者的床更舒服,比如我。 我失眠很严重,大概跟作息有关系,翻来覆去几个小时都是常事,最要命的是累极了的时候失眠,睡不着,但是意识又不清醒,那感觉简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当年白毓写情歌给叶桑青,写失眠:“但周围空气里只要有你在,我拳头就放开,睡得像小孩”,粤语歌真适合讲情话,怎么肉麻都不显尴尬。 我不知道纪容辅对我还有催眠的作用。床上是干净的木香调,这是纪容辅的领地,我不应该在这里的。但这里的被子蓬松柔软,连空气都似乎可爱许多,我胃里的粥温暖无比,我竟然懒得警惕什么。 床垫太软,我感觉整个人像陷在泥沼之中,一直往下沉,往下沉,最后被缓缓包围,睡去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希望纪容辅不要跟我一样有裸睡习惯。 第21章 醒来 醒来时神清气爽。 我许多年没有睡这么好,为了这个也不能轻易放弃纪容辅。房间里很暗,像深夜,只有窗帘下透出一丝光,不知道是灯光还是夕阳,我腰上搭着纪容辅手臂,沉甸甸的。他安静地睡在我身边,身上有好闻的味道,俨然和我已经熟识多年。 看来他比我困,到现在还没醒。 我伸手想按亮台灯,手伸到一半改变主意,小心翼翼转了个身,在黑暗中仔细观察纪容辅。 这人长得真好看。 其实我有生之年极少跟人亲近,连父母也没有。我对肌肤接触的阈值很低,同时又有点反感,这大概是我写不出好摇滚的原因。摇滚唱的是渴求,脆弱皮囊下炽热的渴望、爱、愤怒、被压抑后的爆发和自由奔跑的感受,我一样也没有。 我这样一个人,竟然也会这样亲近另一个人,真是个奇迹。 我现在大概处于喜欢上一个人初期的肌肤渴求期,很多情侣跟连体婴一样腻在一起多半是这原因,人类其实是非常脆弱的动物,一切情绪最终都寄托于肉体。 我向来自认理智,竟然也忍不住伸手摸他鼻梁。 他的眉毛浓密修长,眼窝很深,睫毛轻轻地扎我的手掌,脸颊窄,鼻尖有很舒服的弧度,我摸到他唇角,他却忽然笑了起来。 “纪先生,装睡不是好习惯。” “我知道。”他笑着亲我嘴角:“但是林睢先生,趁人之危也不是。” 我睡到脱力,根本不想动,任由他有一下没一下亲我脸颊,猫科动物睡醒后都很慵懒,现在的纪容辅很安全,就是有点多动症,把我当做大型玩偶,里里外外摸了一通,把下巴搁在我肩膀上。我懒洋洋躺着,脊背贴着他胸膛,可以感觉到他清晰的心跳声。我们都不想打破此刻的氛围。 房间里很安静,他的被子确实很舒服,蓬松暖和得像云,当然也可能是我心理作用,爱屋及乌。外面大概下了雨,又或者是空调打得太低,我有种风雪天躲在家里喝热咖啡的感觉,这种天气最适合听爵士,慵懒舒适,“你在想什么?”纪容辅忽然轻声问道。 “我在想晚上吃什么。”我向来没什么情调。 纪容辅笑起来。 他常因为我的话笑起来,有时候是我说的话真的有趣,更多的时候像成年人宠溺任性的小孩,有种了然于心的宽容。 他站得太高了,看我如同俯视,一切都清清楚楚。换了别人,这也许是好故事,可惜我脑有反骨,就算明知自己并非他对手,也要试试能不能翻出他手掌心。 “纪先生,那你现在又在想什么?” 他听懂我话里挑衅意味,仍然笑,弯弯眼睛,琥珀色瞳仁漂亮得像宝石,太聪明的人常常给人错觉,仿佛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原谅。 他说:“其实我两个小时前就醒了。” “那这两个小时里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空调是不是有点低,你什么时候会醒,”他的手指修长,弹钢琴一样数我肋骨:“我在想,你的睡相真好看。你讨不讨厌杜宾?后天开始忙并购案,也许每晚都要加班,后来我想,等你醒过来,就带你去吃惠灵顿牛排吧……” 真是好情话。 现在娱乐圈演员越来越偶像化是有道理的,长得好看的人就有这点好,报流水账都像无比深情。 我很喜欢纪容辅的聪明,也喜欢他的进退有据,他永远不会狼狈,哪怕是我出言不逊,他也能笑着轻松化解。 但他有点太聪明了,也有点太进退有据了。 人在想取悦一个人的时候,是会很有魅力的,像鸟类炫耀羽毛,然而当你开始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却总会变得无比笨拙。 那天在喷泉边我弹错三个音,贡献我毕生最差的吉他live之一。 所以我怕纪容辅。 我怕他笑起来弯弯的眼睛,温柔看着我的眼神,怕他此刻瞳仁里的光,这眼睛后面的人远比我聪明也远比我从容。我伸出手就能碰到他脸颊。然而就算他离我如此近,我们之间却像隔着银河。人类就是这样,就算此刻离得再近,两个人终究是各怀心思的灵魂。 我不会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像我不会知道他是不是喜欢我。 我不会知道他有多喜欢我。 这游戏规则如此,问出来就输了。 尽管我深知,就算我不问,也依然输了。 因为纪容辅永远不会想这个问题,他不需要想这个问题,他有着这么好看的面孔,这么优越的出身,他穿西装的时候干净利落得像一棵树,他这么聪明,永远能看穿我的情绪。他永远淡定,永远宠溺地笑着。因为他永远不会像我一样狼狈,像我一样惶恐。 他永远也不会像我喜欢他一样,喜欢我。 我心底涌起神秘而巨大的悲哀,像海潮一样淹没过来。我忽然抬起手来,捂住了他眼睛。 纪容辅有瞬间的惊讶,但他很聪明,他很快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我不想让他看见此刻我脸上的表情。 暖和的木香调围绕在周围,他仍然像太阳一样浑身散发着温暖,对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如果有机会回到过去的话,我多想回到那天的泳池边,我会从容一点,我会再优秀一点,也许他会先喜欢我。 那样也许我们会有更好一点的结局。 纪容辅的皮肤很好,像暖玉,我手指碰到他的眉毛,他的眉骨很好,眼窝和鼻梁构成很好的明暗对比。然而我的心脏在发抖。 “纪先生,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要交换吗?”他笑着打断我的话。 “交换什么?” “你告诉我一个秘密,作为回报,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真是幼稚的游戏。 “那你先说。” 纪容辅眨了一下眼睛,睫毛划过我手掌心,这感觉像心脏被触碰,我几乎本能地缩回手。 他说:“那天在喷泉边,我其实没有在听歌,我一直在看着你。当时我在想,这个人究竟是谁,为什么他这样狼狈,却仍然像一只落入陷阱的鹤。” 我的心脏狂跳,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我的脸颊滚烫,一直烧到后耳根,像是点了一把燎原火,几乎要连心中壁垒都烧塌。 纪容辅拿下我的手,按在他胸口,然后他抬起手指,点在了我心口上。 他说:“林睢,你看,你以为我比你强大,所以你总想刺伤我试试看。然而此刻你手掌下的这个,和我手下的这个,是完全相同的灵魂。” 真是好情话。 我手掌下,薄薄的皮肤和血肉肋骨之后,纪容辅的心脏在清晰地跳动着。他看着我的眼睛,琥珀色瞳仁澄澈如晴空,如此坦诚,如此诚恳。 然后我说:“纪先生,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我说:“其实那天在清樽,我是故意接近你的。” - 我写给他的那首歌,我昨晚为之通宵的那首歌,我只想好了寥寥两句歌词,一句开头,一句结尾。 那首歌的最后写道:“如果你认识以前的我,也许你会原谅现在的我。” 纪容辅没有见过以前的我。 他不会原谅我了。 第22章 刺猬 纪容辅涵养是真的好,没有直接打开落地窗把我扔下去。 所以我干脆趁着他换衣服的时候溜了出去,打车回家。我这人就是这样,精通各种方式的不告而别。 以前我有段时间有点心理变态,整夜整夜地失眠,常打开电视看地方台的深夜情感节目,看各种挣扎在社会底层的人上节目哭诉,“他不爱我了”“她出轨了”“他整天打我我还是离不开他”,这个节目的中心思想,用一句话可以概括,叫做:再蠢的人都有性生活。 人性好像天生是贱的,很多人喜欢上一个人,就好像把脑子都交了出去,不管别人对自己怎么坏,都没法下定决心离开。我虽然没有这么蠢,也心有戚戚然。 谈恋爱是一件高风险而无收益的事,越是聪明的人,到这时候就越可怜,因为明明清楚后果,却还是一往无前。整个华天我最尊敬的人其实是叶霄,真正的天才,狐狸一样聪明。然而每次聂靖和人传出新绯闻,他眼睛里的光还是跟晴雨表一样暗下来。 喜欢人这件事,其实是把自己的胸膛剖开,拿出自己的心脏,双手交到别人手里,别人会怎么对待,视若珍宝还是弃如敝屣,捧在手上还是用脚碾碎,都是你无法掌控的事。 运气好一点,两情相悦,不过是锦上添花。万一中头奖,明珠暗投,后果却是毁灭性的。 我不像纪容辅一样做金融,却也懂得这风险收益比不划算。 但是道理是道理,森严得像铁石,牵扯上纪容辅,他笑起来的样子,眼睛里的光,上一秒还可以轻易触到的呼吸和心跳,像石块的缝隙里长出植物,一切都生动起来。 我不知道该如何选择,干脆一走了之。 - “停车。” 我在那一大片蔷薇面前下了车,下过一场雨,花落了不少,其实白天看,这里没什么好看的,叶子上都是灰尘,地上还有污水摊,昨晚上的美好记忆更像个错觉,就跟毕业了之后回忆起母校都自带柔光滤镜一样。 我继续往前走,下午的城市有点发蔫,天快黑了,昨晚那个弹吉他的小子又在那唱歌,琴盒摆在面前,里面零零散散几张纸币,大概也就够他来回坐个公交。 我从他面前走过去,他抬头看我一眼,继续半死不活地唱着他那酸溜溜的民谣。 我走了两步,忽然转身,走到他面前。 “吉他。” 他愣住了,近看起来更年轻了,上大学的年纪,嘴唇上还有软软的胡子,又瘦又脏,T恤领口都旧得跟干木耳一样了。 我再说了一句:“吉他!” 他真的把吉他交了出来。 穷逼一个,还敢弹Gibson,这把琴也快上万了,没穷死算他走运。 我接过吉他,开始弹元睿的曲子,弹轮指,扫弦,palm mute,弹从我脑中一闪而过的摇滚段落,弹我听过千百次的Eric Clapton的Solo…… 路过的人吓了一跳,大概当我是疯子,这个吉他手听得出我用的技巧,一脸目瞪口呆。 然后我把吉他还给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所有的钱,扔进他的琴盒里。 “这就是你这辈子能靠音乐赚到的钱了。”我平静地告诉他:“你弹的太垃圾了,唱得比哭还难听,回老家找个好姑娘结婚吧。” 然后我继续往前走,直到听见那年轻人不敢置信的声音。 “林睢?” 我有预感会发生什么,但我还是转过身来,看着那年轻人一脸惊喜地朝我追过来。 “真的是你,林睢,我是你的粉丝!”年轻人连表也不要地追了上来,激动地看着我,他的眼睛里像燃着一团火,然后他惊喜地看着我,说出了那句我这辈子都不想听到第二次的话。 他说:“我是因为你,才走上音乐这条路的。” - 我坐在街边,用投币的公共电话给苏迎打电话。 钱是我从那个年轻人的琴盒里拿回来的,他恨不得连吉他一起给我,真是慷慨,怪不得这么穷。 苏迎过了很久才接起来,而且那边似乎很嘈杂。 “你好?哪位?”她大概当是哪个导演组给他打电话,语气甜得像蜜:“我是苏迎,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在杨树街,凌晨三点来接我。” 苏迎不让我挂电话。 “等等,你去那干吗?我现在走不开,”她语气:“我在剧组,是陆宴推荐给我的,我要半个小时之后才收工,陆宴人太好了,他还说拍完了请我吃饭……” “是吗,他也太饥不择食了。” 苏迎的声音戛然而止,过了几秒,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又喝酒了吗?林睢……” 我把电话挂掉了。 我并不想喝酒,也不想回家,我沿着街边慢慢走,太阳晒过的街面很暖和,我找了棵树,在树下坐着,当一个蜷成一团的流浪汉。据说好莱坞有个明星也很喜欢当流浪汉,其实这样的好处很多,流浪汉是社会之外的人,当你倒在街边睡觉的时候,你会觉得这个世界都与你无关,什么都不用想,也不用管,这种感觉未免太美妙。 我甚至靠在树上睡了一觉,杨树的树皮上有许多细小的籽粒,像我小时候在姥姥家吃过的一种圆圆的梨,要削皮才能吃。我记得吃梨的时候我姥姥给我讲故事,说她生了七个小孩,有一次,得到一个苹果,她把皮削掉,肉切成七份,一人只有橘子瓣那么小的一份。她讲她自己吃苹果的皮,苹果的皮真甜啊…… 纪容辅跟我说芸芸众生,说我们的灵魂平等。 我们的灵魂如何平等?我连苹果皮都觉得那么甜。 - 我醒来看见陆宴。 他的车停在路边,也许停了很久。他戴了口罩、帽子,穿一件松松垮垮的黑色T恤,牛仔裤,坐在我身边,他大概挺累,只露出一双狭长眼睛,半垂着,但还是有一种特殊的锋利感。这画面看起来像一个变态杀人犯在盯着一个流浪汉看。 苏迎果然还是告诉了他。 “早。”我朝他打招呼,四处张望了一下:“你猜猜,要是我喊一句陆宴在这,有多少人会围过来。” 他抓住了我抬起来的手。 “别闹了,跟我回去。” 他手劲大得很,直接把我拖上车,拿安全带把我捆住,大概是闻到我身上脏兮兮的味道,他的脸色阴沉下来。这世上的事太多讽刺,有洁癖的陆宴,偏偏喜欢上在外面背着他偷吃的季洛家,真是好戏连台。 他车开得很稳,我解开安全带,越过座椅去翻东西。后座上空空如也,陆宴一把把我拖回来,靠边停了车。 “你找什么?”车里灯光亮得很,他深邃眉眼冷冷地看着我,我忽然想到他可以去演个神探之类,因为他沉下脸来的时候总给人一种被审判的感觉。 我看着他,忽然露出一个笑容。 “我想摔东西,有可以摔的东西没?” 他的眉头皱起来,看样子是不给了。 我直接推开车门,走下了车。 陆宴也追了上来,街灯灯光惨白,他戴着口罩帽子,只露出黑压压的眉眼,沉默地跟在我后面。这一段最近在修路,左边用绿色铁皮隔开了施工路段,右边是还没建成的小区,越走越暗,我走了一段路,转过身来,看着陆宴。 他也沉默地看着我,路灯的光照在他肩膀上,我们就这样像两个疯子一样对峙着。 这世上的人心就是这么奇怪,在过去的那七年时光里,也许有那么一秒钟,我们想要的东西,是完全一样的,在那一秒里,我们也许都能得偿所愿。但是谁也不说,谁也不做,终于到了今天,却又做出惋惜的样子。说是聪明人,倒还不如两个蠢货,至少蠢货想得不多,也不会觉得遗憾。 我脚下的路上有细碎的沙子,晚上其实已经开始冷了,小区里的建筑吊塔上像水上浮桥一样有一点一点的灯光,陆宴的眼睛藏在帽檐的阴影中,但我知道他在看着我。 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有话要说。 但是陆宴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几乎瞬间反应过来,接起了手机,“喂”了一声,那边似乎在说什么,他答应了一声好,然后说:“今晚应该不回去了。” 不是经纪人,就是季洛家。 我继续往前走,陆宴消失了,我知道他不会这样轻易放弃,果然,走过一段路,他的车开了过来,慢悠悠地跟着我,这车应该不是他的,陆宴喜欢的东西有个共性,不会太张扬,但都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好东西,如果不当明星,他当个收藏家也不错,他是那种会喜欢美玉喜欢瓷器的人,在世故和原则之间达到微妙的平衡,如今圈内年轻男星,他是领军人物,不是没有道理。 可惜我已经见过纪容辅了。 这对比不算太公平,对陆宴对我都是。纪容辅也许也觉得我莫名其妙,然而没关系,很快就会过去。 我毕竟是在付雍的房子里遇见他的。 - 陆宴不是第一次知道他犟不过我。 这段路快走完的时候,前面就是闹市,已经有嘈杂声传了过来,他终于停了车。从车上拿下一对音箱来给我,红橡木拼接板,摔在地上,第一下还好,砸了两下就裂开来,木材上裂开口子,露出里面的喇叭和电线,我再抓起来往墙上一贯,碎裂的木板和金属全部溅开来,还挺好看。 我摔完两个音箱,回到车上,系好安全带。 “音箱钱回去转给你。” “不用了。” 他说了这一句,直到我家,仍然没说话。 他来我家不止一次,停车都轻车熟路,我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钥匙来,一层层爬楼,陆宴似乎跟在我后面,爬到六楼,我开门,他默默跟了进来。 我在客厅开始脱衣服,洗澡,进房间。白天睡过了,现在并不困,我在衣帽间的地毯上坐了一会儿,把架子上最容易拿到的那几张CD都拿了下来,放进一个摄影包里,把包提起来,走出了卧室。 “给你。”我把包扔到沙发上:“你要的CD。” 陆宴打开了包:“单反也给我?” “我不会拍照片,给你了。”我自身难保了还不忘嘴贱:“听说乐曼很喜欢摄影,你们可以探讨一下。” 其实真正喜欢摄影的是华天某个老董事,老人家艺术造诣很高,拍的女星照片比杜小刚的AV片还好看很多。可惜尹奚一直居中斡旋,没有流出来多少。 陆宴跟圣诞节拆礼物一样当面翻看CD,其实多半是爵士,有张是Queen的专辑,我有段时间很喜欢在编曲里用贝斯,他们有首《you're my best friend》的贝斯用得不错。后来发现有个制作人用手机耳机听Demo,治好了我的贝斯迷恋症。 我又去卧室翻出一个CD播放器,扔给他,他大概很久没听CD,毕竟这些年没当歌手,估计连录音室长什么样都忘了。拿着新款CD机找按钮,我送佛送到西,干脆蹲下来在他面前教他用,深夜气温低下来,外面风刮得梧桐树一直响。房间里万籁俱静,只剩下我摆弄CD机的声音。 陆宴坐在我面前,我们离得这样近,几乎可以听见他呼吸的声音。我以前年轻的时候,因为一无所有,所以特别地胆子小,视他为洪水猛兽,见他就躲。我这样的人,除了自私一无所有,自然不会放纵自己去喜欢一个人,更别说把他摆得比自己还要高。 但我躲来躲去这许多年,除了收获一点虚幻的安全感和一段不能提起的故事,也没有别的什么,我没有成为我十八岁时想成为的那个人,他大概也没有。 两个聪明人。 平白辜负好时光。 我以前总不想,如果那天在篝火前,他笑着夸我名字时,我接了下去,又会是怎样的故事。 那我们今天又会在哪里? 无论如何,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靠得这么近,却像隔着银河。 我并不觉得可惜,这世上的感情不过都是这么回事,年轻人,漂亮皮囊,在恰到好处的气氛里交换一个笑容,往下走,如果有一方拒绝,马上就再换下家,又不是拍电视剧,山无棱天地合。这世上没有谁缺了谁不能活,感情都是天长日久培养出来的。 只是纪容辅…… 七年后我和纪容辅又会在哪里呢。 音箱里放出歌来,陆宴几年没唱歌,听歌品味倒还行,一上来放的就是一张聂行秋的CD,其实早年香港很多歌都不错,因为那一代才子还没老,歌词都写得跟诗一样,这首醉梦书就是。旋律也不算过时,层次比现在的很多流行歌都要丰富一点,好歌都是有画面感的,这首歌就常让我想起深秋的渡口。芦苇变成银白色,渡口的深色木桥,柱子浸在水里,深色的木板上满是白霜,有凌乱的脚印。大概因为这首歌是《梁祝》的主题曲,其实别人听起来都觉得旖旎得很,反正我是个怪胎。 就在那一瞬间,我想起了我自己的歌。 很多人不信,其实我写歌,真是写了就忘的,越是好歌忘得越快,写完就蒙头大睡,第二天听到跟别人的歌一样。 我跑进卧室的样子太焦急,陆宴大概以为出了什么事,也跟了进来。 我在那堆废纸堆里翻乐谱。 一张张翻过去,写得真是好,我可以看见清晰的雏形一步步露出来,满心震撼,大概我脑子确实不行了,翻了半天都没想起东西被我放哪了,废纸扔了一地,陆宴安静地跟在后面捡。 我眼睛扫到房间另一侧的床,想了起来,扑了过去,翻出了放在枕头下的DEMO,戴上耳机开始听,一边听一边对谱。 歌词就写了两句,大部分是哼唱的,但节奏是真的好,精虫上脑时太适合写情歌,我现在就写不出这么好的歌,旋律之间跟缠着蛛丝一样,让人听着就不自觉嘴角翘起来,这首歌一听,我就想起那整面墙的蔷薇,刮了风的深夜,和纪容辅笑起来的琥珀色眼睛。 这首歌的词大概要等白毓来填了,或者陈景。情歌的词不好填,一个不好就显得腻,全世界的听众里,中国大概是最看重歌词的,都说美国乡村歌词重要,首首都像叙事诗。其实国内现在很多独立音乐人,小众得很,卖的就是一个歌词,旋律都跟说梦话一样。作曲的往往还没作词的人出名。 可惜陈景现在不填词了,他现在是歌王,自己的歌都给白毓填了,更别说接别人的歌了。而白毓更适合写求而不得的遗憾,不适合写这种好好谈恋爱的歌。他给陈景填的那首《空欢喜》,副歌反复哼唱“多谢你,多谢你,许我一场空欢喜。”填得就非常好。 我听了两遍,把东西收了起来,准备找个时间匿名给白毓寄过去,抬头看见陆宴正站在废纸堆旁边,拿着几张纸正在看。 他长得高,很容易就有一种长身玉立的感觉,深棕色头发往后抹,缕缕分明,眉骨高,所以在灯光下显得眼睛深邃,抬起头来看我,似乎是为了化解尴尬地勉强一笑,夸道:“这首歌很好。” 写歌就像写书,比你嘴上说的话更能反映你的内心,懂的人一看,就好像你的五脏六腑都在他面前摊开来,这是非常恐怖的事。 “是吗?我以为你已经看不懂乐谱了。” 陆宴真是好涵养,这样都没把谱子摔在我脸上。 其实我是在心虚,我不希望陆宴懂这首歌,感觉像被当场捉奸,歌已经听懂了,话却不能宣之于口,这种气氛太过尴尬。 他没揍我,而是低下头,缓慢而克制地把乐谱上的褶皱抚平了,整齐地叠在一起,然后轻轻放在我腿边。 他侧身放乐谱的瞬间,呼吸从我脸侧错过,仍然是七年前那个人,也是七年前那双眼睛,可惜那个笑容已经没了。 他放好乐谱,然后走了出去,我听见他关门的声音。 陆宴和我是同类,只不过是两个极端,很久之前,但是是在我们泾渭分明之后,有个采访,让我们五强互相评价一下,镜头前他笑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林睢,其实你有时候没必要像个刺猬一样的。” 我也笑,说:“我哪天不是个刺猬?” 其实我不像刺猬,刺猬比我友善多了,刺猬受到攻击才会缩成球。我更像豪猪,动不动就带着满身刺朝人撞过去,方圆半里没有活物,落得清净。 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甚至开始享受一个人,例行检查了一下家里,发现陆宴真的连单反一起带走了,真是难得,他这么讲原则的人。 我以前年轻,动不动就觉得我们的故事已经完了,其实这个圈子就这么大,哪里完得了,后天又要录X联盟,私底下不管怎样,镜头前还得按老样子当队友。我们的故事没有完,只是变烂了。就像那些总是惋惜心爱的电影没有续集的观众,其实真给他们拍个冗长狗血的第二部,反而是真的遗憾。 第23章 赔罪 很应景,第二次拍X联盟的经历也烂得可以,玩了个穿越主题,大概是看最近IP剧都火了,所以节目组也很适时地讨好起了二次元,穿越回大汉,又是汉服又是卖腐,剧情也是浓浓的民族自豪感,简直是对青少年的大杀器。 我运气好,六个人物里,分配到个汉武帝的男宠,韩嫣,节目组弄的衣服造型跟东方不败差不多,一身红,高冠,妆还重,唇红齿白。也是,其余的人都得罪不起,我敢来就得有这觉悟。这两天的剧情设置跟网络游戏差不多,六个人都是穿越过去的,每个人都得把自己的剧情走完,才能恢复本人身份,继续做任务。 我是第一个走剧情的,不用想我都知道是什么,韩嫣还能有什么,“苦饥寒,逐金丸”,就骑着马拿着把弹弓在小树林子里乱打,一群小孩在后面捡金丸,节目组的服装大概不混二次元,不知道汉服圈最难讨好,喜欢讲正统,见到不符合形制的戏服就跟杀父之仇一样,给我准备的衣服也是个混搭风,宽袍大袖,但是肩部又是分开的。 “狩衣?”我穿衣服的时候看了一眼就认了出来。 负责服装的是个胖胖的小姑娘,还留了个空气刘海,笑嘻嘻地承认:“是啊,汉服活动不开,我就改了一下。” “那不如换胡服。” “别啊,你穿这个好看。”小姑娘浑然不知节目播出之后自己会被喷到面目全非,还跟我阐述她设计理念:“你皮肤白,穿红色最好。” 我仁至义尽,懒得多说,趁着等化妆时打瞌睡,省得被镜子里的自己亮瞎。 最尴尬的是我跟陆宴还有对手戏,他牌最大,自然是汉武帝,他向来适合穿黑,演得也好,把青年帝王的张扬和睿智都演得很好,神色得意地注视我,眼中带笑,我都险些被他带入戏。 其实我们这群人演技都烂,我才能在里面浑水摸鱼。季洛家如愿以偿演到卫青,估计他跟陆宴当年的CP粉又要复活不少,林小白演霍去病,确实适合,他的智商到古代也就活个二十出头。律没分到好角色,分了个伶人李延年,脸上表情跟死了全家一样,不敢骂节目组,拼命折腾他的小助理,那姑娘不知道是受虐狂还是粉丝晋级的,被指着脸骂蠢还甘之如饴。 徐艺的角色最绝,李广,确实和他本人一样苦逼。 我最先拍完,饿,又热,没人过来卸妆,我索性把外袍扒下来挂在手腕上,穿着白色中衣,拿了个桃子坐在旁边,一边吃一边看他们演。摄影师和小于一样,闲不下来,围着我狂拍,问他吃不吃桃子也摇头,热死都不奇怪。 两天拍下来,脱了一层皮。 现在还算清闲,拍了个第一期,再加上这两期,都是试水的,等下周节目播出,评论出来,再不断调整节目内容,追逐热点,接受观众建议。还有艺人和节目组来宣传,总共才三期存货,再加上后期的时间,一点乱子都不能出。 这次回来没跟陆宴一起,机场还是浩大的接机人群,我把卫衣帽子一拉,又是孤身一人,很轻松地走出机场。 - 日子还是老样子。 纪容辅果然没再找我。 歌我给白毓寄过去了,里面还放了定金。白毓是现在业内顶尖的写词人,出身很好,和华天背后的聂家是世交,华天金牌音乐总监叶霄是他小舅子,他老婆叶桑青写歌也不错,一家子人才。白毓不缺钱,填词看心情,只选好歌填。 我从华天出来之后就跟那里的人没什么联系了,唯独时不时给白毓寄首歌过去给他填,他也不说什么,默默填好寄回来,然后我把酬金打到他那里。我们就这样沉默而心照不宣地合作着。 我第一次见白毓是在华天,那时候他们仍然叫我“少爷”。其实白毓才是真正的少爷,我那时候写了街灯,交给叶霄,大概过了半个月左右,我在练习室,叶霄忽然过来把我抓过去,说有人要见我。 我们在一个小会议室里见面——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白毓喜欢那个会议室的颜色,他是华天众多天才中脾气最为古怪的一个,会议室外面许多人严阵以待,仿佛他是一件易碎的瓷器,一个个都来考察我有没有资格见他。 然而瓷器自己很想见我。 我还被他吓了一跳,因为进去时他在墙角,对着墙壁,以一种我只在自闭症患者身上看到的姿态喃喃自语着,他其实长得非常好看,白,意外地年轻,一双眼睛像猫,瞳仁颜色浅,总是从睫毛下面神经质地看人,他总是处于一种焦虑的状态中,一直剥着自己手指,不敢跟我对视,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向另外一边,他走了我才发现那个地方的墙壁上停着一只干瘪的蚊子。 他像一个被从另外一个世界捕捉来的生物,只是暂时地关在这里,很快就会像那些脆弱的野生鸟类一样死在笼子里。说话也断断续续,似乎并不在乎别人听不听得懂,只是要表达自己的意思而已。 我跟他说了很久,才明白他是要告诉我他很喜欢街灯这首歌。但是他想不到怎么填,问我愿不愿意等他。 我当然愿意等。 那时候他已经填出大部分,填得非常好,像童话,只差最后那句的转折。我等了他两个月,最后好得出乎我意料。 后来我才知道他确实有很严重的心理问题,有人说是天生的,有人说是因为他小时候被绑架过。不过都能解释他为什么从未在镜头前露面,反而是一些庸才蹦跶得最欢。 再后来我第二张专辑计划取消,十首歌被我拆开来卖,街灯卖给了叶蓁,后来陈景又拿去翻唱,辗转几个人,还火了一阵。 其实白毓有时候也像我的质检机,有的歌寄过去,几天就填好了,算是好歌,有的歌被原封退回,确实很烂。 但我再没写过要让我等一等的歌了。 也许这首歌会,也许不会。 但无论会不会,纪容辅都不会再在深夜打电话骚扰我了。 - 这一周快过完的时候,我振作了起来。 我实在不想吃那几家已经熟悉到尝不出味道的外卖了。作为一个美食节目的主持人,一个精通淮扬菜系,连川湘菜也能浑水摸鱼几道大菜的高手,我终于决定……走远一点去吃。 上次在纪容泽那吃的螃蟹不错,估计很难吃到更好的螃蟹了,所以我决定独辟蹊径,在别人都赶着去吃大闸蟹的时候,我自己去ZE酒店的中餐厅吃粤菜。 在中午吃早茶有很多好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我起不来,其次是因为ZE的早茶没有一人份,虾饺烧麦一叫都是一笼,再弄点豉汁凤爪,干蒸排骨,基本就等于中饭了。其实扬州早茶也不错,分量也少点,而且我很想吃烫干丝,可惜冶春茶社有点太远,我怕在路上就饿得开不动车了。 今天没工作,练琴可以等晚上,我吃完一堆茶点,饱得不想动,原地休息了一会儿,决定在ZE里逛逛。 ZE背后是个高级会所,中间夹着个庭院花园,小花园做日本风格是最划算的,因为小而精致,青黑色的瓦,石灯笼,叶子细碎漂亮的红槭树,修剪成云形的矮松,还有个鹿威,大概安的时候没设计好,水满了砸下来那一下总是不够干脆,就跟唱摇滚唱到高潮一嗓子哑了一样的。我忍不住过去摆弄了一下,还调整了一下角度,控制水声的音调,几乎玩出一首歌来。 我正玩得开心,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我手上都是水,我认识的人都存了,这种号码不是推销就是诈骗,我顺手就挂了。 过了一会儿,手机又锲而不舍地响了起来,我刚要接,背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林先生。”说话的是个保镖状的人,不知道从哪来的两个这么像的人,双胞胎似的,一边一个站在我身后。说话的是其中一个,跟警匪剧里绑架一样:“林先生,我家主人请你去见他。” 我被他这严肃气氛逗笑了。 “你家主人贵姓?” 我一边笑,一边手上已经在摸石头了,纪容辅不会找我,有私人保镖的人,我认识的人里就只剩一个付雍了。 “姓纪。”那保镖回答我。 看来我的脸要被打肿了。 “坐轮椅那个?”我始终对纪容辅有信心。 这保镖也招架不住我这问法,没法再装酷,只能乖乖承认:“是纪容泽先生。” 我接起了电话。 “纪先生?”我对他笑:“你是路过ZE,刚好看见我在这的?” “不是。”纪容泽也笑着打太极:“我是特地来找你的。” - 纪容泽在ZE二楼的宴会厅见我。欧式风格,桌椅都围绕四周摆放,中间是明亮的大舞池,环形落地窗,米白色窗帘挽起来,可以清晰地看见楼下的景色,纪容泽就坐在窗边,看来他刚刚就在这在看我玩水。 到了亮的地方来看,又不一样了,大概因为身体的原因,他显得比纪容辅阴郁,戴了银边眼镜,显得文人气重,纪家人应该都适合戴眼镜,因为骨相实在太漂亮,整个脸的线条清楚干净,纪容泽有点太瘦,然而还是好看,我常常有种错觉,把纪容泽拆开来看,漂亮皮囊下应该都是玉石一样铮铮作响的骨头。 在自然光下面看,他的眼睛是烟灰色,不如纪容辅明朗,但也别有一番韵味,我充满恶意地想他感情生活该怎么解决,他比纪容辅难相处,眉眼间有股浑然天成的傲气。 “纪先生早。”我懒洋洋跟他打招呼,今天出门找饭吃,自然不如上次好看,黑色长T恤,胸口一个大骷髅头,袖子挽起来是因为玩水,黑裤子,一身黑,鞋子也黑,还好是有跟的靴子,显高。不过在纪容泽面前显高有种落井下石的味道。 纪容泽也跟我打招呼:“林先生好。” 他终于肯穿西装,虽然瘦,骨架子在,也好看,和轮椅的金属感相得益彰,袖口露出清瘦手腕,手指修长,指甲修得很干净,像玉,他适合戴一条简单的手链,或者红绳。 我拉开椅子,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桌上是西式的茶,杯子碟子都很漂亮,骨瓷的,白底金色花纹,很精致,薄薄的。我喝了一口茶,感觉像加了牛奶的杏仁茶。 “纪先生找我有事?” 这椅子背矮,又小,我的腿有点无处安放,只能整个人摊开来坐,看起来大概很嚣张。 好在纪容泽并不介意。 “上次跟林先生聊了一会儿,感觉在食物上的一些看法很投机,这次刚好日本那边送了野生虎河豚过来……” “纪先生想请我吃饭?”我对着他笑:“中饭还是晚饭?” “本来是准备一起吃中饭。” “我刚吃过了。” 纪容泽笑起来。 他的眼睛弯起来真是好看,虽然是在镜片后面,也温柔得不行,不然我这种以貌取人的人也不会曾经以为他是个温和无害的人。这样看来纪容辅去国外读书其实是亏了,少学了一样笑面虎的本事。 “可是我还没有吃中饭,林先生。” “随便吃点吧,ZE的中餐厅还不错,你点那个川贝雪梨炖竹丝鸡吧。”我光惦记着野生虎河豚了:“那河豚多重,你做日料还是做中餐?” 纪容泽失笑,他手上还捏着搅咖啡的勺子,手指真是好看,漫不经心地搅着杯子里的茶:“林先生还有别的菜推荐吗?” “你不喜欢这里的菜?”我有点意外:“这在整个北京都算不错了。” 纪容泽垂下眼睛笑。 “因为整个北京的菜我都吃过了。”他轻描淡写地说着炫耀的话。 放屁,我就不信那些胡同里的草根烧烤他也吃过了。轮椅都开不进去,他能吃到就有鬼了。 我也懒得揭穿他,继续摊开来坐:“你就说你河豚给不给我吃吧?” 纪容泽每次见到我笑就没停过,要不是我知道这人温柔皮囊下心性有多凉薄,大概还会跟上次一样以为他很和善。 但他大笑时也好看,这点确实没错。 “五斤重的野生虎河豚,请的是大阪来的日料师父,河豚皮炸过之后很脆,肉可以做刺身,日料里喜欢做河豚汤,很鲜,吃完之后用汤泡饭,日本做河豚在冬天,大雪天,热腾腾地喝河豚汤。国内吃河豚最好的地方在扬中岛,在春天吃,蒌蒿满地芦芽短……” 说话的时候,他指尖轻轻敲击着碟子边,指甲温润如玉,很恶劣地一边说一边观察我表情,大概是知道再说下去我会掀桌,勾着唇角笑:“当然,晚上吃也不是不可以。” 我阴测测地瞪着他。 纪容泽大笑起来。 “听说林先生很会做菜?”他身体前倾,带着笑意侧头看我,深灰色眼睛弯成月牙:“可以让我这动弹不得的人,尝尝原产地的地道风味吗?” 这人果然擅长记仇,我一句无心之失,他记到现在。 不过我们也是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我怎么会做菜呢?”我也朝他笑:“纪先生忘了?我连三虾面都要问纪先生要秘方呢。” 纪容泽这种人,记别人的失误记得久,记自己的只会记得更久。也好,严于律人,也严于律己。 由此也可见纪容辅命多好,我和纪容泽两个刻薄鬼,在他面前展现的都是温和好相处的样子,他实在该去烧高香。 “啊,林先生说这个啊?”纪容泽仍然是笑:“真是抱歉,上次的误会……是我小人之心了。” 纪容泽还是高我一筹,还愿意承认自己小人,像我就从来不承认。 “这次的河豚宴,就当我给林先生赔罪好了。”他笑眯眯看我,言下之意是我也得做顿饭给他赔罪了。 “别介。”我懒洋洋躺在椅子上:“纪先生只要把三虾面的秘方给我就行了。” 骨气是什么东西,我从来都不知道。人生在世,最难得经济实惠,反正都被他误会过一次了,还端着原则不放,亏不是白吃了。我要是凡事都喜欢吃亏,也活不到现在了。 纪容泽这人有种特别的气场,让人不得不用高贵的方法对待他。大概也是第一次见到我这种不要脸的人,眼中露出惊讶来,但也是一瞬间的事,很快笑意就更浓了。 “好吧,我帮林先生去问问那个扬州师父。” 说什么问,直接说要不就得了。他这种身份,不欺压别人只能算意外之喜,要是以势压人也只能算本分。这世上不是每个高干子弟都是纪容辅。 “那行。”我立马站起身来,挽起袖子:“纪先生想吃什么?就在这餐厅后厨做行吗?” 纪容泽笑得无懈可击。 “林先生开心就好。” 第24章 竹子 现在是饭点,做不了什么费工夫的菜,况且国内菜系出名的纪容泽估计都吃腻了,只能打风味牌。好在我没什么心理压力,一顿饭而已,饿他两小时,标准肯定更低。 ZE的中餐厅后厨都是粤菜师父,干净得很,这种去饭店亲自给人做一顿菜的戏码常常只在西餐厅求婚的时候上演,这些师父也是第一次见,都密切关注我动向。我也不认生,抓了个白案小工过来。 “几岁了?” “十七。” ZE好歹国际酒店,竟然用童工,这小工被我吓得一直看向一边一个胖乎乎的大师傅,估计就是他的得意徒弟,来实习的,我拍拍他肩膀:“你们酒店有个泰国菜餐厅知道吗?” 小伙子连连点头。 “去问他们要这些东西,”我从配菜台上扯下一张纸,边写边念:“香茅草,青柠叶,记得说明是做菜那种,干辣子,米辣,果醋,罗勒,薄荷,菠萝,鱼露……有干巴要弄点干巴来,有菌子更好,还有酸笋有也弄来……” 小伙子很耿直:“他们不给怎么办呢?” “那你带他们去见经理,说二楼有个叫纪容泽的先生,他会付钱。” 现在是饭点,后厨忙得很,其余的厨师围观了一会儿都散了,只有那个胖师傅,不知道是经理叫他来帮我还是好奇,一直在旁边围观我,而且话还多,一口的潮汕普通话,读“你”读成“雷”,好奇地问我:“雷要做什么菜?” “香茅烤鸡。” “香茅不是烤鱼的吗?”大师傅还懂一点泰国菜。 “原版艇仔粥里没有蚝豉猪肚,你们餐厅还不是加了。”我反问他:“而且加的蚝豉还苦得很。” 大师傅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争辩道:“那……那是为了加鲜。” “菜比粥都多了,够鲜了。”我一边吐槽他,一边手上给鸡肉做按摩,把腌料的味道都揉进去:“要是艇仔粥创始人跟你们这样熬粥,早就破产了。” 大师傅吃了个瘪,还是不肯走,象征性地在旁边绕了两下,又回来质问我:“你拿高汤做什么?” “做醋米线。”我把用香茅裹好的整只肉鸡竖起来放进烤箱里,开始准备做米线的材料。其实上次聊天时我就看出纪容泽对烧烤不感兴趣,大概是嫌干,这道烤鸡本来是用明火烤的,是我在曼飞龙吃到的,云南傣族的烧烤有一种独特风味,蘸水也千奇百怪,号称一菜一蘸水,我这种做法有点像锡纸烤鱼,把蘸水当做腌料,用香茅把汁水锁住。用青柠和其他香料是为了平衡香味。 醋米线我准备做成温凉的,要用冰块,不会太辣,估计纪容泽也不太能吃辣,到时候把烤出来的汁水淋在撕开的热腾腾的烤鸡上,然后上一碗温热醋米线,再在这厨房顺两个蔬菜春卷,我的三虾面秘方就到手了。 鸡肉我撕了最好的部分摆盘,鸡翅,小腿,还留下一堆肉和骨架,厨房里弥漫着带着香料的肉香味,我自己撕了一块,递给在旁边虎视眈眈的大师傅:“尝尝?” 胖师傅不情不愿地接了,吃了一口,还嫌弃:“怪味道。” 我笑起来,在配菜台上把菜摆好摆好,那个小工也吃了点鸡肉,笑眯眯的:“好吃。” “好吃是吧?”我逗他:“要不你来给我当徒弟好了。” 小工吓得连忙摆手,大师傅压根没理他,问我:“雷叫什么名字。” “林睢。” “雷在哪工作?师父是谁?” 我大笑。 “怎么,想收我做徒弟?”我逗他:“你把卤水配方传给我,我就当你徒弟。” 大师傅顿时变了脸色。老派厨师就这点不好,秘方比命重要,连拿来开玩笑也不行,我对这点深有体会。北京有几个店,我都快吃腻了,还是一点关隘都打探不到,防我跟防贼一样,厨房都不让进。 - 纪容泽对我的菜颇赏脸。 我做菜向来量体裁衣,吃多少做多少,爱吃不吃,做一桌让他来选着吃是不可能的。好在他还挺买账,吃了一口鸡肉,挑起眉毛来:“做得不错。” “多谢夸奖。”我坐在一边,一只脚踩在椅子上,撕着从泰国餐厅借过来的鹿肉干巴吃。 “这是泰国菜做法?”他虚心承认错误:“我一直以为泰国菜味道轻浮。” 他骨子里应该是传统口味的,喜欢圆融的味道,泰国菜植物香料放太多,本味都淹没了,又嗜酸嗜生,在热带这样吃自然清爽,给纪容泽吃就不讨好了。其实我做人脾气坏,对食物的观点却很随和,每个菜系都有自己的闪光点,像纪容泽这种真正会吃的人,其实是不会对什么口味有太大的偏见的,只要技巧足够高超,做到极致,酸甜苦辣咸,每种味道都可以成为美味。 要是我做人也能这么大度,估计比陆宴风评还好。 可惜那就不是我了。 我的名字,暴戾恣睢的睢字,是我妈翻字典起的,她只是个乡镇妇女,没什么文化,随便翻到一页,感觉这个字好看,读起来也好听,就给我起了。 这世上大概确实有冥冥中天注定这种东西,一个字就判定我性格,想改也改不了,活生生的一只刺猬。 好在当刺猬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还有河豚吃。 - 我一下午什么都没吃,就躺着聊天等着这顿河豚。 做河豚的师傅据说是大阪请来的,中年人,刺身做得薄如蝉翼,还很热情地教我们吃河豚的顺序,虽然语言不通也很和善,讲不定我跟他打探机密他也会教。 可惜我光顾着吃了,脑中只有一个字:鲜。 到河豚汤泡饭时我才有闲暇跟纪容泽开玩笑:“纪先生,要是这河豚有毒,我们今晚就双双赴难了。” 纪容泽吃多了好东西,不管吃什么都是漫不经心的,听到我这话,笑着看了一眼正在做河豚肝的师傅:“要是藤村先生能听懂中文,估计会生气的。” “不会的,我跟你打赌。”我看见那日本师傅刚好抬起头来看我们交谈,虽然留了胡子,笑起来还是很和善,故意逗他,指了指纪容泽和自己,又指了指河豚,手掌在喉咙上一划,做了个翻白眼中毒的表情。 日本师傅连连摆手,指着他的证书给我们看。 纪容泽大概没见过我这么幼稚一定要在言语上占上风的人,无奈地看着我笑了。 吃完饭,喝了点清酒。纪容泽十分礼貌,留我住宿,我性格从来恶劣,对这种双方都走个过场的礼貌对话不感冒,有时候心情差点,还常做让别人接不下话的那个人,比如在律假惺惺地说着“林睢你的歌真好,比我的好多了……”的时候,平静地接了一句“我也这么觉得。”。 当时叶霄也在,尹奚有时候太忙,就让他管我。一直以为他作为“上级”,会约束一下我,结果他的反应是大笑并且鼓掌,兴奋地拉过我,把我头发揉成鸟窝。 这次对纪容泽也不例外。 他说了句:“今晚在这休息吧?”我很耐心地回了句:“不用了,我自己开车回去。” 然后他又礼貌性地说了一句:“那我送你出去吧。” 我说:“好啊。” 看着纪容泽这样八风不动的人露出惊讶神色,向来是人生快事之一。 于是他真的摇着轮椅把我送到门口,在门槛处停了下来。 经此一役,他多少对我有点改观,我很早就知道,不要当好人,而要当让人畏惧的那个人,人性就是这点贱,再好的人,如果没有一点危险性,那就不值得尊敬。 巷子里很黑,只有院子门口两个灯笼的光,我发现纪容泽不但不喜欢出门,也不喜欢身边有太多人,他家里的佣人都跟隐形人一样。越优秀的人,狼狈的时候越不喜欢被人看见。而对于纪容泽这种骨子里极度高傲的人来说,余生要坐在轮椅上这件事,本来就是大写的狼狈。再好看的皮囊,高贵的身世,对他毫无作用,反而衬托出命运的无常。所以他才会选择这种在闹市中隐居的生活。 我看人向来很准,只是不够宽容,也没同情心。好在纪容泽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心。 朦胧灯光下,他的轮椅隐在黑暗里,只剩一个消瘦身影,看起来和任何一个坐在椅子上的人并无不同。我猜他并没有感情生活,他这么骄傲的人,绝不会把身体上的残缺袒露在任何人面前,尤其是他喜欢的人面前。镜片上的光像湖水,他的睫毛在灯光下像飞蛾的翅膀,毛茸茸的,颜色很温柔。 他说:“林先生急着回去吗?” “还好。”我不想让他察觉到我的心软。 “不介意的话,陪我走走吧。听说前院的花都开了,很好看。” 我自己都很惊讶,因为我极其自然地扶上了轮椅,开始推着他走。院子周围的回廊很黑,廊下摆着大盆的龙爪菊,一丝丝金黄花瓣在黑暗中绽放,也有深紫色,黑得像墨,所有的台阶处都被改成了斜坡,自然是为了照顾他。 衣锦夜行,暗中赏花,我这种奇怪的人,自然会陪别人做奇怪的事,包括两人在黑暗中逛完整个前院,却不说一句话。 长廊绕到假山背后,那里大概是浅色的假山石反射了灯光的缘故,特别亮,假山上种的大概是兰花,狭长叶片一直墨汁淋漓地披下来,开了浅红色和米色的花,空气中暗香浮动。 “我以前,在这里种了一棵竹子。”纪容泽忽然指着廊下道:“林先生,帮我看看它还活着吗?” 我蹲下去替他仔细地看,但是廊下还是只有一片枯草,连个竹子根都没了。 “可能死了。”我拙劣地安慰他:“其实再种也可以的。” 我并没有站起来,纪容泽坐着轮椅,我常年比他高,现在矮他几分钟也没什么。 “林先生。”纪容泽忽然叫我:“你看魏晋吗?” 我迟疑一下,还是决定简短一点,道:“吾从嵇康。” 纪容泽笑起来,这笑声有点凉:“我也从嵇康。” 我半蹲在地上,转过头来看纪容泽,只觉得下颔一凉,纪容泽竟然轻描淡写地勾住了我下巴,把我的脸扳了过来,他的姿态平静得像在逗一只猫。 如果不是看他坐着轮椅,我大概会把他整个人都掀翻在这里。 好在纪容泽也对我没什么意思,只是平静地端详了我一下,然后就松开了手。 “伸手。” “啊?”我实在弄不清楚他到底想干嘛,刚伸出手,他就把手掌覆了上来,我的掌心一凉,他竟然在我手里放了一张金属卡片。 “别乱想。”他勾着唇角笑道:“容辅让我给你的,我猜是国贸那套房子的门卡。” 我没想到纪容泽这仙风道骨的样子,竟然还会做这种王婆的活计。 “他死了?门卡都让你来送。” “他回家了。”纪容泽不以为忤地朝我笑:“大概半个月左右回来,你等得不耐烦的话,可以试试深夜打他电话,说不定有惊喜。” 妈的,老子真是看走眼,什么仙风道骨,纪容泽压根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知道了!”我懒得跟他啰嗦,直接站起来往外走,其实把门卡摔在他面前比较有震撼力,不过我保不准我深夜后悔了会自己翻墙进来捡回去,那样就太丢脸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纪容泽又叫住我。 “说!” 他坐在黑暗中,笑眯眯看着我,明明是和我一样不好惹的人,这样看起来竟然还有几分人性。 “容辅今年二十五岁,你是第一个他带到我这里来的人。” 妈的,说得好像多了不起一样,纪容辅在国外读了那么多年书,能带人回来就有鬼了。以为说了这个我就会感动得痛哭流涕吗?简直天真。 “知道了,走了!” 我懒得再听他废话,摆了摆手,跳下回廊,朝门口走去,这破院子不知道哪来这么多花草,我气势汹汹又没看路,差点走到一堆荆棘丛般的玫瑰花里去,还好假山挡住了,没让纪容泽看见我出糗。 回去的路上我仔细想了,其实和纪容辅继续下去也不错,我也不亏什么,他长得比我好看,脾气也好,只要不被他睡,就不算我吃亏。而且我振作振作,说不定还能睡到他。 再不济,也能打破我一潭死水的生活,趁着这些波澜,写几首好歌。 就当取材了。 第25章 粉丝 X联盟播出时,我其实没什么反应,纪容辅消失半个月,X联盟播了两期,我就又去录了两期。第一期播出时就上了几天头条,毕竟是SV台,炒得火热,连地铁站都贴了广告,好在我不看电视,不受干扰,每天听听歌,练练琴,做手指练习,买了很多电影碟来看,最近国内影视原声质量慢慢上来了,因为音乐市场低迷,专辑卖不出去,所以好歌都拆散了涌进了影视圈。我这么喜欢钱的人自然不会放过这发财的机会,而且看了纪容辅的车之后我也想换车了,换个SUV,正好开到内蒙古去找元睿玩,顺便扛一片羊回来吃。 就苏迎对X,上次我心情不好,还欺负她,一直不好意思道歉。她反而跟没事人似的,又兴冲冲来找我,带了一堆水果,盘着腿坐在沙发上吃,看X联盟的重播,一边看一边嚷:“林睢你要火了!” “是吗?”我在卧室上网,打开笔记本来看,一打开视频,随手一拉,弹幕全是“这个人是谁……”“为什么用手拉我家宝宝”“不过是个游戏而已也太认真了吧”,懒得再看就关了。 真人秀这种东西,是人是狗全靠剪辑师一双手,好消息是看来纪容辅没那么无聊,X联盟的机会确实不是他替我安排的,不然以他的身份,节目组肯定会把我供起来。现在的节目组只把我当个绿叶,肯定不是纪容辅,而是能量不如纪容辅的其他人。 我隐约猜到是谁,但是并不想理他。 那个人的脾气就是这样的,一辈子的老好人,总是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做了也不说,躲在角落里鬼鬼祟祟地不敢见人,好像欠了全世界什么一样。 就这样过了两周,第五期录制在南方,节目组大概是踩点的时候脑子进了水,深秋十月,让我们去玩水,还是脏得不行的草海里的水,我又跟徐艺那个老好人分到一组,他这脾气真是害人害己,录了一天我们身上没干过。有个任务是要跑过一段很长的木板台子去运水,跑在我们后面的是季洛家和律一组,简直双剑合璧,自己铁定最后一名了,还非要把我们拦住,让陆宴先过去。我们的水端在徐艺手里,他只会躲,不会主动攻击人,律一直伸手打他的手,徐艺的皮肤白,一打就是一道红。他一身水,冷得瑟瑟发抖,嘴唇都紫了。 我推开了律的手。 “让开。”我看着他眼睛,唇角却带着笑:“你们已经是最后一名了,再不让开,我就把你们推下去。” 季洛家有点犹豫的样子。 “我们就算拿最后一名,也不让你们过去。”律也笑嘻嘻地回答。 我回头看了一眼徐艺。他大概看出我想干什么,刚想说:“不要”。我一手揪住律衣领,另一手扯住季洛家,一跃而下,直接拖着两个人跳进了草海里。 浑浊的水一齐涌了上来,我早有准备,闭眼睛闭气,松开季洛家,直接把尖叫着的律拖过来,屈起膝盖,狠狠撞在他胃部,然后若无其事地踩着草根,爬了起来。 这水这么浑浊,摄制组又没布置水下镜头,什么都拍不到。就是草根太软,我爬了两下没站起来,还好背后伸过来一只手,捞住我胸膛,拉着我站了起来。 “别睁眼,这水很脏。”陆宴大概在生气,声音很克制,不知道拿什么给我擦了擦脸:“毛巾呢!拿矿泉水过来。动作快点!”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陆宴耍大牌,也算别有一番风味。 七八只手一起伸过来,把我拖上木台,我没自己的经纪人,围过来的应该是节目组的人,我感觉脸上一凉,是陆宴拿水把我脸上的淤泥冲干净了,又拿毛巾擦了一遍,他克制着怒气的时候动作反而会很温柔,这是我最近才发现的一件事。 他身上本来还有许多小事可以供我慢慢发现,可惜时机过了就是过了。 我一身透湿,鞋里可以倒出水来,风一吹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发抖,我自己没觉得什么,陆宴倒好像多了不得一样,抓着我去换衣服。节目组也很识相,知道这是体现嘉宾在录制过程中感情深厚的好段落,一个个助理都让开了,给我化妆的那个女孩子也被拖开了。 可惜陆宴并不配合,进去先把换衣间里的摄像头全遮了,我换了衣服出来,他拿矿泉水给我把头发冲了一遍,拿毛巾把我头发一顿乱揉,我感觉耳朵都快被他揉熟了。摄制组这才后知后觉地跟过来,把门推开一条缝,对着我们拍。 “有股臭水沟的味道。”大概是摩擦生热,我闻到了头发上的味道。 “你也知道?”陆宴冷冷看我一眼:“以后多跳几次,就能腌入味了。” 我没想到他也会说笑话,被逗笑了。 他换毛巾的时候,我学着理发师的口吻:“先生你好,我是muse发廊新来的造型师Kevin!先生你只要在我们发廊办一张会员卡,就能享受全场八折,非主流等离子烫……” 他像揉面一样揉我头发:“不好笑。” 我抬起眼睛看他。 “那这个呢?”我收敛了笑容,故意装出一脸诱惑的样子:“先生,推油吗?” 他深邃眼睛在毛巾后面一闪而过,然后一块大毛巾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直接罩在我头上。 “这个也不好笑。”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我回看节目的时候,才知道那块毛巾扔下来之后,他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静悄悄地翘起了嘴角。 - 这次回来的时候我失了算。 订票是苏迎订的,我猜她是故意跟陆宴订的同一班飞机。半个月之前这样玩玩也许没事,这次就不同了。 我还没走出出站口,就看见了人群。 其实已经不能叫人群,人群是有理智的,会保持适当的距离,这堆人挤在一起,跟沙丁鱼差不了多少。好在大部分都是女孩子,不存在揩油问题,应该也没小偷混进来。 这些女孩子可能是在早上八点的地铁里练出来的,很耐挤,机场很尊重她们的实力,特别把中看不中用的隔离绳换成了不锈钢栏杆,还特地调遣保安来约束他们,她们也挺随和,明星没出来,拍拍保安也能对付。 我这次是真的在飞机上睡了一觉,没注意陆宴走没走,自己就混在人群里直接走了出来,走到出站口,刚一露面,耳边忽然响起一个炸雷,我懵了一下,才意识到那只是这些女孩子忽然爆发的尖叫。 我有一种戴着耳机的时候不小心把音量键加大了十倍的感觉,那个声音是会引发你的颅腔共鸣的,你可以听见自己的脑袋心那一块在嗡嗡地震动。 而且她们每三个叫的人里面至少有一个是破音的。 音质之差,以至于我都分辨不清说的是不是中文。 我短暂地同情了一下要面对这一切的陆宴,幸灾乐祸地插上耳机,走出出站口。 人群是在瞬间涌上来的。 第一个女孩子撞上我的背,我才反应过来,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各种化妆品的香味混合在一起,我放眼四顾,看见无数个头顶,和在黑框眼镜后跟我对视的眼睛,一个个不知道在激动个什么,有个女孩子还戴了个猫耳,耳朵的材质跟那种免费发的印着男科医院的扇子差不多,上面印了两个卡通小人。不知道有谁在叫:“别挤了!” 然后我看见她们红通通的脸,激动得语无伦次地追在我后面。也有冷静一点的在试图跟我攀谈,我满耳都是“林睢”“林睢”,本能地回头想去找声音发源地。 我忽然想起一个我开车时看见的景象,一个笨重的母鸭子,带着一群毛茸茸的小鸭子过马路,那些小鸭子的毛太蓬松,以至于分不清哪只是哪只,全部混合在一起,如同一团黄色的泡沫,母鸭子往这边走,泡沫就往这边飘,往那边走就往那边飘。一边飘还一边兴奋地“嘎嘎嘎!”。 据说木星有六十多颗卫星,日夜不停地围着它转动,这样看来木星应该还比我轻松一点。 我带着我庞大的小鸭子队伍横过整个机场的一边,发现走错之后又横向另一边,因为队伍横向摊开来太大,所以我走过的地方就跟扫荡一样,任何站在路中央的人都被吓得迅速靠边。 最开始的兴奋期过去之后,她们开始拍起照片来,装备还挺专业,有几个还有摄影师的架势,快步跑到我前面,然后倒退着对着我拍视频。 有几个开始和我搭话。 “别听歌了,和我们说话嘛……” “是啊是啊,我们等了你一天了。” “等一天了?”我取下一边耳机线,看向其中一个:“等我干什么?” “我们喜欢你啊。”这些女孩子还挺大胆,有一个高声嚷道:“因为你好看!”引起笑声一片。 “别不说话啊……” “和我们聊天嘛。” “你生气啦?” 我把耳机线绕好,放回口袋里。 “没生气。” “那为什么板着脸?” “和我们说话嘛……” “今天录节目辛不辛苦啊?” “为什么C城那边给你们送机没看到你啊?你又偷偷上飞机啊?” “林睢,你别躲着我们嘛,我们很乖的……” 我仗着比她们高,快走几步,她们只能小跑着追上来,顿时安静不少,不过这招也不能老用,毕竟小短腿都容易摔倒。尤其是我还看见两个穿着高跟鞋来接机的,也是意志力惊人。 “林睢,你今天回去要干嘛?”一个镜头快戳到我脸上的女孩子问道,总算问了个有建设性的问题。 “睡觉。” “累坏了吧?” “好辛苦……” 不知道她们心疼个什么,我录个X联盟比她们一年赚的钱还多。 “是啊,录节目很累的,听说你们今天还下水了?小心着凉啊……” “你除了睡觉还干嘛啊?” “看X-联盟。” 我等会上了出租车,第一件事就是看节目,我想知道她们都是从哪来的。 “你在电视上看吗?” “你去网上看啊……还可以看评论呢。” “来弹幕网看嘛,林睢你会上弹幕网吗?” 我顺手扶起一个快栽到我怀里的女孩子,她拍了一路,拍得无比投入物我两忘,我半分钟前就知道她迟早要摔。那女孩子本来也借着人群壮胆,还跟着她们一起调戏我,结果我一扶她,连耳根都红了,声如蚊蚋地说了声“谢谢”。 “为什么要去弹幕网看?”我其实隐约猜到了。 女孩子们跟炸开了锅一样,七嘴八舌地嚷起来:“因为有惊喜!”“我们都在那看的!”“我们给你们剪了好多视频,都在微博上@你了……”“你去搜‘惊艳’就知道了……” 果然都是CP粉,我说怎么那个女孩子猫耳上的Q版人物那么眼熟,一个是我,另一个就是陆宴。 这CP名字什么意思?因为陆宴当年上了北京大学分数线?把燕京倒过来? 我打了辆的士,刚准备坐进去,无数双手全部伸过来,各种形形色色的袋子、玩偶全往我怀里塞,我没想到她们还有这后手:“拿回去吧,我不收礼物。” “我们自己做的。”一个个调戏了我一路,现在反而卖起萌来,一个个装得可怜巴巴的样子,都是影后般演技,只差挤出几滴眼泪来:“收下吧,收下吧……” 我倒不是心软,纯粹是她们扒住车门不让走,收了一茬,她们又长出一茬,没带礼物的还从自己包上解玩偶,连猫耳都准备取下来,倒像我是来讨饭的一样。 “行了行了,我走了。”我坐进车里,朝她们挥手:“都回去吧。” “再见,林睢……” “林睢,白白~” 一堆意犹未尽的叹息声中,不知道谁还趁乱喊了一句:“再见,小妖精!”顿时又是一阵哄笑。 “这么晚了,回去路上小心点。”我摆了摆手,示意师傅开车。 我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今天应对得还不错,纯粹是以前这方面训练得好,而且只是偶尔一次被接机,除了有点不习惯之外,也没什么不能忍受。 要是到陆宴那个地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走到哪里,永远都跟着一拨人,不戴墨镜口罩不能见阳光,连坐在路边吃个夜宵都成了奢望,还能这样始终如一、温柔又绅士地对待他们,才是真正的行业榜样。 我比不上陆宴,但也不会像周律那样,人前还撑得住,只是偶尔摆个冷脸,人后却直接把自己粉丝都当取款机,张嘴闭嘴骂傻逼。 我并不靠粉丝赚钱,这世上有粉丝多所以唱片卖得好的人,可没听过谁粉丝多写的歌就卖得好的。 何况我这人虽然脾气坏,对喜欢我的人,却总不会太差。 除了纪容辅。 第26章 戾气 回来的出租车上,我已经搞懂她们在迷什么了。 节目组大概是不甘心花钱请了我来只当个绿叶,而且前两期我和陆宴都是一起行动,所以给我们剪得很亲密,徐艺放不开,林小白又跟地主家的傻儿子似的,季洛家跟律那组更是勾心斗角,没什么看头,重点全放在了我跟陆宴身上。 现在是腐女时代,十八线小明星都知道,拍个耽美网剧就能火,不管综艺电视,只要两个男主年轻英俊,甚至不需要年轻英俊,只要感觉对了,可以套进她们的模板里,就能火得铺天盖地。 何况陆宴的脸摆在那里。 SV台玩得很大,第一场就有泳池戏码,陆宴穿的黑T恤,水一浸湿,身材显露无疑,他的脸轮廓深,头发湿了也好看,全部抹上去,湿漉漉睫毛,转过头来看摄像机时,眉眼灿若星辰。弹幕跟疯了一样,疯狂刷“舔屏”。 我和陆宴的CP火,情理之中的事,我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不然当年也不会差点进了偶像组合。我自己不喜欢自己的长相,脸尖,皮肤白,眉眼像狐狸,完全区别于主流男星,有时候甚至像女人。 女观众喜欢。 我的脾气,放在生活中没人敢惹,在屏幕上看却有种特别的戏剧效果,真人秀就是这样,不怕你过火,只怕你没有特色,距离产生美,日常生活中被人声讨的特质,“刻薄”“狡猾”“贪吃”“偷懒”,都可以成为萌点。比如现在她们就脑补我和陆宴之间是一个傲娇另一个宽容宠溺的状态,等今天在草海录的这期出来,估计要达到顶峰。 他们还给我跟陆宴的CP起了个名字,叫“惊艳”,因为她们叫我小妖精,前两期还好,第三期我一出场,铺天盖地的“磨人的小妖精”,连脸都挡住了。 认真说起来,这个CP,我的名字在前,也不算我吃亏。 而且CP火不了多久,等这个综艺完了,没什么交集,新的综艺出来,观众就渐渐忘了,忍忍也就过了。 我在出租车上看了一路视频,节目没什么看头,倒是她们剪了很多稀奇古怪的视频,配着各种有剧情的歌,我一面觉得不忍直视,一面又忍不住点开一个又一个。爬楼梯时本来要继续看的,结果一下车,发现我家楼下停了辆非常漂亮的黑色跑车,油光水滑,车子的流线型外表简直跟镜面一样,这棵大叶子杨树也是三生有幸,这几个月里,不仅见到了大概是这座城市最好看的几个人,树下还停过了城中最好的几辆车。 付雍站在车下,穿着身瘦得不行的深黑色西装,缎面青果领,大概是DIOR,卷卷的长棕发,他脸窄,一副墨镜遮住大半张脸,嘴唇薄,浅红色,身架子像个模特,一脸骚包地在那守株待兔。 搞不好车里坐着季洛家。 看见我,他嘴角翘起来,双手插裤袋,摇摇摆摆地走过来,我把手机放进背包里,免得等会打起来摔坏了。 “怎么才回来。”他笑着问我:“等你一天了。” 我拿行李箱碾过去,逼得他让开。 他继续不依不饶地追在后面,伸手勾我肩膀:“别不理我嘛,这两个月你躲哪去了,我天天守在清樽都没等到你。” 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卑劣的心性来猜度付雍这个人的,而且他也每次都不让我失望。 知道今天的事没这么容易了结,我走到楼梯口,把行李箱往楼梯上一搁,背包卸下来,手撑在墙壁上,转身跟付雍对峙。 “墨镜推上去,大晚上别装瞎子阿炳。”我直截了当:“问你几个问题。” 付雍真的把墨镜推了上去,露出一双漂亮桃花眼,他眼中是带水光的,笑起来弯得像月牙,要是这绣花皮囊下不是这么龌龊恶毒的一个人,我大概真能考虑睡他一睡。毕竟他演技也不错,尽管满肚子男盗女娼,看着你的时候还能笑得一脸深情款款。 “你问。”他露出标准的小狗眼,要是我第一次见也许就真信了。 “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火了?” “就昨天啊。”他坦荡荡地承认了:“我去给季昀探班,他一天到晚除了看这节目就是看娱乐新闻,你最近火得不行了。别说,你扮那个男宠还挺好看的。” 付雍这个人,兼有纪永山的变态和章文彬的庸俗,可惜全被锦绣皮囊遮盖,看着他这张脸,你绝不会想到他也用当红不当红来决定要不要睡谁,和睡了之后的价位。 所以昨天发现我火了,他今天就来了。 “既然这样,你不如顺便告诉我,为什么要睡季洛家?” 付雍笑了。 “因为他长得像你啊。”他一脸好奇地侧过头来,把脸伸过来窥探我表情:“季昀说以前陆宴喜欢他,被他甩了之后开始追你,是不是真的啊?” 我一拳就揍在了他脸上。 我从小没人管,长得像女孩子,也受欺负,打了不少架,所以练得手黑心狠,全往要害处招呼,打肋下,插眼锁喉,用膝盖撞下体,手里藏着钥匙当指虎,一拳下去打得人岔气,在地上打滚。我高中学校很烂,住宿,男生寝室基本等于小型的丛林社会,对性的好奇刚刚萌芽,我这种娘娘腔长相是要在走廊上被当着女生面扒下裤子“开玩笑”的。整个学校的混混都长得丑,就只有我这个“娘娘腔”在横行霸道,新到的体育生不懂规矩,对着我大放阙词。那时候学校食堂是自己带碗的,吃完饭在水池边洗碗,我走到他身边,用一张餐巾纸把自己的叉子擦得干干净净,在他嘲笑我之前,把叉子插进他手背。 当时恰好离体校来招生不到半个月,他手腕受伤,完美错过所有篮球队甄选。校长找我谈话,我复述他原话,说这人心理变态,要我晚上去找他,帮他打飞机。校长当场变脸,说“林同学你先回去上课,今天这些话以后不要跟别人说。” 后来进了摇滚圈,我更是一身戾气,如果不是后来遇见尹奚,也许我现在在监狱也不一定。 不管后来发展到怎样难堪境地,至少他教会我一件事,这世界虽然很烂,人性很烂,但是我这么优秀的一个人,不值得为这些人渣们陪葬。 就像我不会给付雍陪葬。 所以我打他从来不下杀手,刀都不带,最多打他个鼻青脸肿,按我以前的脾气,早把他倒吊起来阉了。 我这人就是这样,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就给你什么样的脸。这世上最幸运的人莫过于纪容辅,他连我一句重话都没听过,我还深情款款给他弹吉他。 跟付雍打完一架,我手指挫伤,脖子上多一道伤口,是被付雍保镖按在墙上时划伤的,老式公寓楼的外墙是水泥混合沙子的,沙子里面有那种半透明的石英颗粒,我被按在墙上,下巴仰起来,一道伤痕从下巴直接擦到锁骨,沁出一溜血珠子。还好我百忙之中还记得自己多少算个明星,被按住时仰起了脸。 付雍身上唯一像人的一点,就是跟我打架时从来不叫帮手,这次也迅速制止了保镖,当时我一拳打中他侧脸,他嘴里出了很多血,正弯着腰往地上吐血沫。 他这人大概是个受虐狂,每次都知道打不过我,每次都要来。 打完了他还笑,问我:“真不考虑一下我?我能捧得你比陆宴还红。” 我的回答也言简意赅: “滚!” 他一点心理障碍没有,拿保镖递的手帕擦干净嘴角的血,哼着小调走了。 哼的竟然还是我的歌,真他妈变态到了骨子里。 第27章 喜欢 我把我挫伤的手指包起来,站在浴室洗澡。我这人心理洁癖,加被害妄想症,自己怎么脏都无所谓,别人在我眼里就等于细菌培养皿,录节目住酒店的事先不说,那个草海里脏得不行,搞不好还有寄生虫。 我里里外外洗了一通,电话响起来。 认识纪容辅之后,我的手机就没离开过身边三米,洗澡都放在浴室门外。 我等了两声才接。 “喂?” 大概是刚打完架的口气太冲,那边顿了一下,才笑着叫我名字:“林睢。” “干嘛?” “我回来了。” “知道了。”我干巴巴说完,问他:“你在哪?” “伊颂附近。” “过来接我。”我也觉得语气太冲,补充了一句:“我车坏了。” 纪容辅大概察觉到了我的示弱,笑了起来,语气更加温和:“好啊。” 我又进去用热水冲了一通,穿衣服时感觉自己像个刚出炉的包子,冒着热腾腾的气,外面在刮风,我不想穿毛衣,随便摸了件长袖套上,揣上手机钱包,松松垮垮地下了楼。 纪容辅也没比我好多少,一身风尘仆仆,知道的是他刚回了趟家,不知道是还以为是出差刚回来。但是他什么时候都精神好看,西材质挺括,身材好的人穿西装,最好看的一块是肩膀到胸膛,看着就想摸,他今天穿深青色,领口处露出服帖的衬衫领,眉目温润,皮肤好,他的鼻子和陆宴那种偏欧式的不同,直而精致,整个人在暗处像带着光,深琥珀色眼睛温柔地看着我。 外面刮大风,他像一块暖玉,由内而外散发出温度来。 “站住,”我制止他:“你敢脱外套给我披,我打断你的手。” 纪容辅无奈地笑,说了一声好,替我拉开车门。 司机还是上次那个。 车里很暖和,我这才觉得刚洗过的头发有点湿气,被风一吹有点凉。 “你吃饭没?”我问他。 “回来之前吃了晚饭。”纪容辅摸摸我头发:“你呢。” “吃了面包。”我纳闷:“那我们去干嘛?” “睡觉。”他坦荡说道,见我看他,笑起来:“字面上的意思。” 我也是吃饱了撑的,自己家好好地不呆,大半夜去别人家睡觉。 - 还是上次那套房子,我没提门卡的事,纪容辅也不提,主人一样给我开门。一个人住一层楼就是好,玄关比我厨房还大,还摆了个石头桌子,上次来的时候桌上摆着黑色的尤加利叶,这次撤掉了。 纪容辅惊讶地看着桌上那把明目张胆靠在那的吉他。 “干嘛?”我先发制人:“我最贵的就是这把了,比你那破叶子好看多了。” 连狗都知道在电线杆子下面做记号呢,我放把吉他宣誓主权也很正常吧。 纪容辅笑了起来。 “你啊,”他叹息一声,脱下外套,里面穿的是白衬衫,他把外套扔在一边,转过头来问我:“我没洗澡,不介意吗?” “介意什么?” 我还没问完,他伸手捉住我的脸,低下头来吻住了我。墙上不知道贴的什么石头,凉得很,还好他一只手托住我的腰,掌心像藏着一团火,熨得我脊椎都软下来。 纪容辅少有这样强势时候,我早知道自己打不过他,挣扎不出来,干脆也占他便宜,揪住他衬衫,伸手摸他胸膛,手掌下全是柔韧结实肌肉,像纹理清晰的玉,大概是背后的石头太冷,越发显得他像在散发温暖的太阳,我整个人往他身上贴,被他吻得意乱情迷,险些咬到他唇角。 真是要命。 我这样怕死的人,被人这样辖制,竟然没有一丝反抗的念头,反而恨不能和他混成一团,当他轻巧地启开我牙关的时候,我竟然连灵魂都在叹息。 中途我醒悟过一次,因为缎面床单质地实在太熟悉,我满脑子情欲散去片刻,清醒过来,然而纪容辅屈起一条腿,跪在我腿间,衬衫凌乱,墨黑头发散落在额前,他的眼睛逆光的时候是极深的颜色,带着危险的侵略性。 他又俯身下来,亲吻我脖颈。 我听见他低沉声音叫我名字,像在耳边喃喃细语:“林睢。” 我“嗯”了一声,手指插入他发根,指间头发柔顺得像丝绸,他像一只危险的猫科动物,一点点把我吞吃入腹。 我像躺在云朵中,一点点沉下去,纪容辅的头发一寸寸从我手指间滑走,他一路往下,像把我当成了人形的冰淇淋甜品,留下炽热的印记。我整个人都像在阳光下慢慢融化…… 我想起我第一次上台,不过几十个人的小酒吧,我的手心满是汗,心口跳得快失控,整个人的血液都如同沸腾的热气一般,控制不住地往上涌,往上涌……最后一个音符结束的瞬间,我整个人宛如新生,像推开一扇门,门那边全是耀眼的光。 意识回来的瞬间,我发现房间里很暗。 还有有光的,黑色的金属落地台灯照出温暖的光,纪容辅站在床边,他的身形修长而结实,皮肤白得像大理石,从我角度可以看见他的侧面,线条舒展的肩,平坦的腹肌和人鱼线,紧窄的腰臀,修长笔直的腿,以及双腿间蛰伏在阴影间的巨物。 有的人就算一丝不挂也让人想要膜拜,而有的人只露出一寸肌肤就让我想扒光他。 纪容辅两者都是。 他正在倒酒,方形酒杯,大概是威士忌,加了冰块,清澈冷冽的黄色酒液,放下酒瓶时侧了侧身,我看得清楚,吹了声口哨。 纪容辅不为所动,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转过脸来看着我。 “味道怎么样?”我语有双关。 他皱起眉头的样子实在太好玩:“涩。” 我大笑起来,把被子踢开,在床上翻了个身,朝他勾了勾手指:“过来。” 他俯身过来,我用手臂勾住他后颈,把他按在床上。他很配合地顺着我用力的方向倒下来。 俘虏这么漂亮强大的猎物实在太有成就感,我用手掌一寸寸丈量他身体,指间碰到的肌肉如同奶油般细腻,纹理清晰,他舒展身体半躺在床上,纵容我把他当做新到手的玩具,慢吞吞把玩,我抬眼看他时,发现他也满眼宠溺地看着我。 其实我色厉内荏,压根不知道怎么继续。 从这一步到那一步,要跨越需要太多勇气,好在他是这样温柔的人。 而且酒精是个好东西。 我就着他杯子,喝了几口酒,熟悉的记忆泛上来,人有是需要放纵一点的,不过前提是要在会纵容你的人面前。 我跨坐在他身上,俯身吻住他薄薄嘴唇。 “你猜,”我带着酒意亲吻他脸颊,他嘘出温暖气息在我耳廓:“你猜,是你酒量好,还是我酒量好?” 纪容辅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你?” 我咬他一口:“猜错了。” 我天生酒量烂得出奇,逢酒必醉,只是天性克制,平时满身戾气,喝了酒之后反而像个正常人,他们以为我清醒的时候,我其实已经喝醉了,而当我开始显露醉意的时候,其实已经烂醉如泥了。 一杯威士忌下肚,我整张脸都热起来,眼睛里像噙着眼泪,心情轻飘飘地往上浮,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连纪容辅的眼神也幽深起来。 我像吃甜品一样,把他亲了个遍,纪容辅的身体口感很好,却没什么味道,我皱着眉头消极怠工,拿手指在他的腹肌上乱划,直到他捉着我下巴把我的脸抬起来。 “林睢,”他用指尖轻轻描绘我眼睛,一点点往下划,按在我唇角上,琥珀色眼睛像漂亮的宝石,像要把我刻进他眼睛里。 我咬住了他手指。 他的手指有一点凉,指甲像玉,我没有咬疼他,他却把手指伸进我牙关,玩弄我舌头。 我的意识开始迷乱,却清晰地记得自己是谁,他是谁,我记得我有多喜欢他,我记得他笑起来有多温柔,尽管他此刻看着我的眼神这样危险。 他手指撤了出来,牵出漂亮的银丝,我咬了个空,疑惑地看着他。 他伸出手来摩挲我头发,像安慰快要哭的小孩,我茫然地看着他温柔的眼睛,低下头来咬了他一口。 我像是变成了一只坏脾气的猫,因为知道无论做了什么都会被他原谅,所以更加的好奇心旺盛,我有那么多话想跟他说,我想夸他长得好看,我想告诉他我给他写了一首歌,但我很快被他的身体吸引走了注意力,我盯着他两腿之间翕张的庞然大物,浑然不记得自己刚刚还因为这个对他吹过口哨。 我摸不准要怎么对待他才好,只好轻轻地亲了他一口。 “好乖。”他手指插在我头发里,轻轻揉捏着我的耳垂,声音充满蛊惑,我被他捏得筋酥骨软,又低下头去,试图弄清楚他在表扬什么。 粗硬的耻毛摩擦着我脸颊,光是把头部吞下去就已经用尽全力了,我有点想要退缩,却得到他温柔的安慰,那巨物不安地在我口中跳动着,烫得我有点混乱。 他安慰地摸着我脸颊,我疑惑地舔舐着那庞大的怪物,唇舌间都是腥膻气味。 “不可以,”他制止我粗暴的行为,笑起来:“不能咬的。” 我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最终干脆自暴自弃起来,他无奈地笑起来,叹息了一声:“你啊……” 然后他把我拉上来,温柔地吻住了我嘴唇。 我心满意足地攀住他肩膀,专心地吻他,他轻轻擦拭着我湿漉漉的睫毛,用被子把我裹了起来,免得我临阵脱逃。用手握住我下身开始抬头的欲望,和那滚烫的巨物贴在一起,揉弄起来。 我懒洋洋躺着享受,有一下没一下地亲着他,觉得人间最潇洒的日子莫过于此。他又一次吻我的时候,我勾着他脖子,看着他琥珀色眼睛,认真地告诉他:“纪容辅,我好喜欢你啊。” 他眼睛似乎在瞬间亮了起来,像在云中一闪而过的月亮,很快又恢复温柔。我感觉眼前一黑,是他用手掌盖住了我眼睛。 他的似乎在微微发抖。 他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轻轻说道:“我也很喜欢,很喜欢你。” 第28章 输赢 直到睡醒过来,我仍然处于微醺的状态。 好在喝得不多,头不疼,干了什么不要脸的事也记得清清楚楚,只好继续装睡。 纪容辅倒是已经醒了,估计洗过澡了,换了身衣服,刚从衣帽间走出来,我第一次见他穿黑色衬衫,袖子挽起来,领口解开两颗,很日常,配的西裤,一身黑,修长干练,不知道是不是睡过了的缘故,我现在看他总觉得随时随地在散发荷尔蒙。 他走到床头,戴好手表,大概以为我还没醒,忽然弯下腰来,亲了亲我额头。 我被他这一下亲得热血上涌,心里都柔软起来。但转念一想,他半夜打扮成这骚包样,搞不好是出门给我戴绿帽子去了,顿时演不下去了,气冲冲道:“你去哪?” 他被我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之后,无奈地笑了起来:“有几个朋友在楼下会所玩,我回国这么久,还没见过他们,所以过去打个招呼。” 我不好再说什么,继续趴着装睡。 他却蹲下来,摸了摸我的脸:“你也一起去吧。” “不去。” “转一圈就回来,”他专注看着人的时候对我简直是大杀器:“我想让你见下我朋友。” 我拿他没什么办法,虽然还在摆冷脸,身体却已经很诚实地爬了起来,因为喝了酒,头还有点重,爬起来穿了条裤子,想去玄关去捡衣服穿,被他揽住了腰。 纪容辅这人很危险,看起来温润如玉,其实一伸手我就动弹不得,我猜他练过,应该很能打。我只当不知道,懒得抵抗,任由他搂着。靠得太近,他的衬衫材质很薄,外面天气阴冷,他身上却很暖和,领口里透出温热的木香调,我还有点微醺,动作都慢吞吞的。他伸手过来,轻轻按着我脖颈上的伤痕。 我皮肤薄,刚受伤的时候还好,久了就红肿起来,看起来恐怖,其实压根没多大事。 “在车上我就想问了,”他懒洋洋亲我锁骨:“怎么弄的?” “跟人打架。”我不想多说:“你别管,过会就好了。” 他也没在追问,只是轻轻在我耳边问:“想穿什么?” 我以为他要拿自己衣服给我穿,没什么兴趣:“随便。” 他从衣帽间拿了衣服出来,浅蓝色毛衣,干净的白衬衫,下面是深棕色裤子,我几百年没穿过这么乖的衣服,自己把毛衣套上了才反应过来:“这是我的码。” “嗯,容泽让人给你准备的……” 纪容泽那家伙,还真是当王婆当上瘾了。自己门都不出,还管到我的衣服了。管就算了,品味还烂,找的这叫什么。 “什么破衣服,我好歹也混摇滚圈的,穿这个以后怎么跟朋友打招呼。”我摸着身上的毛衣,手感竟然还挺好,跟摸个兔子差不多。 纪容辅笑了起来。 “好好,都是容泽的错。” 他一边笑着,一边半跪下来,抓着我脚踝,替我穿上新鞋子。大概我脚刚刚踩在地上,太凉了,反而觉得他掌心烫得我想缩回来。他的态度这样自然,仿佛做的只是一件轻描淡写的小事。垂着眼睛看起来无比温柔。我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一下子全梗在了喉头。 在他面前,我总是在某个瞬间变得很小,像是重新变回那个坏脾气的小孩,满身尖刺,就算被人温柔对待,也说不出一句软话,只会凶巴巴地瞪着他。 “好了。”他替我穿好鞋子,看见我瞪着他,又笑了起来:“怎么了?” “没什么。”我垂下了眼睛。 然而,在出门的时候,我还是气势汹汹地抓住了他的手,并且在他惊讶地看我的时候,扬着下巴瞪了回去。 他笑起来,琥珀色眼睛弯弯。 然后他回握住了我的手,一直到走进那家会所,也没有放开。 - 我其实对这种会所毫无兴趣,这两年来不知道怎么的,北京很流行这种沙龙式的会所,要真是三四十岁的成功中年男士坐在壁炉前吸着雪茄聊着生意也算了,全是些自以为是的屌丝。来来去去总是那些人,超跑俱乐部,游艇俱乐部,现在又搞这种会所,换汤不换药,一个个穿上马甲衬衫,打打桌球,玩玩桥牌,就以为自己是常春藤毕业的年轻精英了。 不过纪容辅的朋友,多少会有点不同。 其实我隐约猜到纪容辅身处什么地位,不过不愿意多想,大家都是成年人,我处理好我的事,他处理好他的事,我这人虽然没什么安全感,但是这点信任还是有的。 纪容辅说是刚回国,但是一路过来,基本见到的人都在跟他打招呼。偶尔有两个眼神没掩饰好,扫了一眼我,我只当没看见。 好在没什么人带女伴,不然碰见娱乐圈的人,还真有点尴尬。 看见章文彬的时候,我其实就隐约有了预感,一堆人聚在会所最深处的客厅里,像是在聊天,还没进去就听见一阵阵笑声,章文彬刚好从里面出来,看见纪容辅,怔了一下。脸上带出笑容来:“来了?他们都在等你。” 我没想到章文彬会极自然给纪容辅推门。 门里面远比我想象得要大,一个圆形的大客厅,铺了厚厚的提花地毯,落地窗,大窗帘,侧面有个小阳台,像美式客厅一样有许多家具,有壁炉,有人在下国际象棋,身边依偎着漂亮女孩子,侍者端着茶盘穿行,整面墙的酒柜、书柜,有个女人穿着红色长裙,端着杯葡萄酒,抱着手站在落地窗边跟人聊天,侧脸很明艳。 纪容辅一进门,许多人都反应了过来,连下国际象棋的都站起来一个。 “来了?”那女人俨然女主人,婷婷袅袅走过来,我个人很喜欢这种顺滑且亮面的丝绸长裙,深红色,长过脚面,走路的时候像水波一样荡漾着,何况她的锁骨非常漂亮,整个人白得发光。 我知道她是谁。 因为刚刚站在窗边跟她说话的那个人,几个小时前,刚刚跟我打过一架。 当初付雍还没显露真面目的时候,还假惺惺跟我聊过他的生活,提到过他的一个很优秀的表姐,独女,家里从商,唯一的继承人,年纪轻轻就跟着长辈学着做生意,美貌,脸上常常带笑,手腕却非常铁血。他们这代的男孩子基本都活在她的阴影下。而且名字还挺好听,叫逸岚。 所以我对卢逸岚,可以说是神交已久。 “这是林睢。”纪容辅和她打过招呼之后,给我们介绍:“这是逸岚。” 卢逸岚的眼睛很漂亮,长睫毛,像鱼的腮,嘴角噙着笑把我打量了一下,伸出手来:“我姓卢。” “卢小姐好。” 她的手指修长,手心却微凉,身上有旖旎的花香味。 “怎么这么久才来?”她漫不经心搭住纪容辅手臂,俨然是心怀坦荡的好友:“沈默他们给你准备的接风酒会也没来,先去打个招呼吧……” “你先去吧,我自己在这玩玩。”我不管纪容辅眼中的惊讶,毫不犹豫地卖了他,把他推到卢逸岚手里。他对我笑:“我马上回来。” 其实我对卢逸岚的行为不但不反感,反而相当欣赏,这种漂亮有手腕的女孩子身上有种掠食动物的美感,施展交际手腕的时候就像蜘蛛在跳探戈。我知道她的尝试必然失败,所以更加觉得有意思。 何况我还有自己的事没解决。 “我还说你怎么忽然高风亮节起来。”付雍果然一见纪容辅离开就走了过来,喝着昂贵红酒,狗嘴里还是吐不出象牙:“原来林先生是傍上更好的了啊?当然看不起我们的offor了。” 我扫了一眼周围。 “付雍,你发现一件事没有?” “哦?什么事。” “这个房间里的人,几乎都认识你,但是只有纪容辅认识我。”我不紧不慢凑近他身边:“所以如果我现在一拳打在你的胃上,让你弯着腰跪在地上,把你今晚的晚餐全吐出来……你猜,丢脸的是你还是我?” 付雍本能地往后躲了一躲。 我大笑,顺便拣了张椅子坐了下来,伸了个懒腰,开始盯着自鸣钟算纪容辅说的十分钟就走还剩多久。 我看不起付雍这个人,真的有原因的,骗人倒还是小事,他这人骨子里其实俗得很,低级社会达尔文主义者,说简单点就是恃强凌弱,关键他倚仗的还不是自己的能力,纯粹是投胎投得好。他表面的从容也好,衣着用度的奢侈也好,都是皇帝的新衣。他的气度只够支撑他在不如他强大的人面前装成游刃有余的样子,我不过和纪容辅谈个恋爱,他就表现得比最低贱的流氓还要卑劣。 像现在,他就凑过来威胁我:“你别以为自己现在多安全,纪容辅是我表哥,我现在就过去跟他说,等他玩腻了你,自然会把你送给我。” 我简直要被他幼稚得笑出来。 “好好,你去说。”我懒洋洋靠在椅背上,打个响指叫侍者:“我还没见过纪容辅打人是什么样子呢。” 纪容辅说待十分钟就走,还剩七分钟,我问遍侍者能提供的饮料,弄了杯温水,一边喝一边等。 付雍大概也知道怕打,没有去找纪容辅,一脸阴沉地在我旁边呆着,过了一会儿忽然骂我:“恶心。” “嗯,”我喝了一口水,回敬他:“脑残。” “变态。”他继续骂我。 “寄生虫。”我向来言简意赅。 “不要脸。”他被我戳中痛处:“被男人上很爽吧?” “是啊,很爽。”我向来不在乎面子上的输赢:“你要不要也来试试?我不介意上你的。” 他眼睛里露出怨毒的神色来,再漂亮的人做这种表情也不会好看,何况他并不算顶级的漂亮。 “看来你装得那么清高,就为了等纪容辅这种大鱼吧?说什么想做好音乐,还不是出来卖的。怪不得尹奚看穿了你,连偶像组合都不让你进。”他说完这些犹不解恨,最后还补上一句:“贱人。” 其实这场面颇讽刺,富丽堂皇的会所,布置得温暖惬意的客厅,一个个人中龙凤,下棋的下棋,品酒的品酒,还有人假模假样地谈着收购欧洲工厂,但是优雅的爵士乐中。却有个属于这里的人,穿着奢华的高定,压低声音,对我发表了一番菜市场大妈听了都会觉得脏耳朵的“高论”。 要不是我知道付家只有他这一位独生子,几乎要以为他是姨娘养的了。 我这人向来不擅长原谅别人,他既然拿出当年我们喝酒聊天时我告诉他的话来讽刺我,那我自然也不会收手。 “哦?我是贱人?”我笑嘻嘻反问他:“那你这种只敢趁着贱人喝醉的时候跟他告白的人,又是什么好货色呢?” 杀人诛心。 他的脸几乎瞬间惨白下去,整张狭窄脸上,只剩桃花眼眼尾两点红,虽然还强撑着装出一脸凶恶,其实只剩可怜。 我做人的原则之一,是不会对喜欢我的人太坏。不管这个人的心理多变态,嘴有多脏,只要瞎了眼看上了我,我说出的每句话,就是双倍的杀伤力,我虽然是只刺猬,也多少有点同情心。 虽然今天走到这地步,当初那无数个一起喝酒的深夜,多少有点真话在里面。为了那点真话,我也不会对他太坏。 我不是没给过他机会收手,他自己不珍惜。付家被惯坏的小少爷,学了几句骂街的脏话,就觉得自己刀枪不入,跟我这种真正从底层摸爬滚打上来的刻骨恶毒,根本没有可比性。 - 十分钟过去,纪容辅回来,见我搬了张椅子在落地窗前坐着,笑着问道:“好玩吗?” “不好玩。” “哎,小雍呢?”跟他一起过来的卢逸岚抬手理着鬓发,四处打量了一下:“他刚刚不是一直嚷着要见你吗?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 “我回国那天见过他了。” “哦,那他可能有事先走了。”卢逸岚也笑起来,她的眼睛比我想象中要尖,笑起来的时候跟付雍有几分相像。 耳边忽然有温热气息凑过来,纪容辅毫不避嫌地轻声问:“困了?” “还好。”我也站直了:“我们回去吧。” 电梯里灯光很亮,大概是酒意涌上来,我忽然转过头,抓住纪容辅衣领,狠狠吻他。他大概错愕了半秒钟,笑起来,开始温柔地回应。 我不是在怕卢逸岚。 我在怕我自己。 因为我是个刺猬。 和付雍一样的刺猬。 - 凌晨三点,我手机上收到短信。 陌生号码问我:为什么不是我? 我没有回。 纪容辅睡得很熟,大概是手机的光太亮,他的睫毛颤抖了一下。我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就本能地按灭了手机,没想到我也有这么温柔的一天。 喜欢上一个人,仿佛周身多出无数软肋,我这样一无所有的人,其实不适合这样肆无忌惮地谈恋爱。登高跌重,一次就能粉身碎骨。 但我忍不住。 第29章 醉梦 日子忽然变得慢起来。 大概因为红了的缘故,事越来越多,电话号码也泄露了出去,不断有节目过来邀请,苏迎劝我找个经纪人。去b台录自己的美食节目,走进录制厅,忽然观众席忽然跟军训一样,发出短促而震耳欲聋的口号,连喊三遍,我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本半死不活的观众都换成了粉丝后援团的人,还举着各色条幅灯牌。 台本上忽然多了一道工序,让我做好菜之后端到台下去喂观众。我当作没看见,编导自己跑来端下去了。 副台忽然要请我吃饭,说台里想给我做新节目,我说原有节目挺好的,他说那也行,重新规划一下,节目组已经在拟合同了,你合同年底就到期了,这两天就续约吧。 白毓那边杳无音讯,往好处想,也许是我写的歌太好,把他刺激得病情加重了。 弘明工作室的人倒是销声匿迹了,大概是因为纪容辅的关系,颜弘明现在家大业大,不敢作死。要是惹到纪容辅家里,就不是一只手的事了。 我放在纪容辅家的东西越来越多,几乎半个家都搬了过来,等我差点要在这录歌时,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其实这只是纪容辅临时过渡的房子,期间他有让助理把在看的几所房子拿给我看,我没发表什么意见,让他自己决定。 他有三个助理,我常见到的是一个干练的女助理,姓杨,看不出具体年纪,很瘦,常穿昂贵的高定套装,盘发,一套衣服配一套首饰,妆容精致得体,整天穿着匕首跟高跟鞋来去自如,对我彬彬有礼,恭敬地称我“林先生”。 其实也并非一定要住一起,我也试过回去住,用的理由是要录歌,吃了早餐回去的,中午纪容辅上班我写歌,下午六点,天刚刚擦黑,我就忍不住打电话问他在干嘛,他在那边笑,让助理去海棠花订位置,说:“我在等你打电话来。” 又录了一期节目,白毓的回信还是没有来。 彼时已经是十一月初,北京开始打霜,x联盟这期总算录到苏州,住在园林里,玩的游戏也文雅很多,比如在园里收集写了字的纸张凑成诗,只要凑到一句诗里的三个字就行,有点像英文的拼单词游戏,彻底暴露律跟林小白是两个文盲的事实。我还是跟徐艺那个食草动物一组,虽然他挺努力,两个人还是只抢到五个字,好在我有段时间写过古风歌,拿着一个叶字一个秋字,一百二十秒背出十三句诗。 陆宴和我差不多,而且节目组主捧他,他拿到两个数字,一个“花”字,带着季洛家成功拿到第一,选了最好的房间。 律跟林小白加起来大概文化还没到高中,好在林小白这人蠢得有自知之明,碰见不会的就躺平装死,也不争辩。律又蠢又好强,两人靠抢劫徐艺抢了七个字,绞尽脑汁想出来三句诗,他后面屡试不中,干脆开始自己作起诗来,还发摄制组脾气。 晚餐吃得不错,有苏州菜吃,有弹词听,就是律太烦,节目组要猜什么东西,猜错了就撤走一道菜,反正我埋头吃装没听到,陆宴也在混。真人秀就是这样,我们一周录两天,四十八个小时,很多无关紧要的环节都剪了。我们从早上八点钟开始录,中午吃的糕点,晚上九点开始吃饭,状态已经不好了,这种环节肯定不会放进正片里,混混也就过去了。偏偏律不肯,大概觉得丢了脸要找回场子,我们五个人都在吃,就他一直打了鸡血一样跟节目组互动,我刚动筷子,三道菜都撤走了。又不会吃,冷盘留着,梅花糕海棠糕全留着,把肠肺汤跟小黄鱼全撤走了。 “请您老坐下好吗?”眼看着松鼠桂鱼也保不住,我放了筷子:“拙政园是文征明设计的,文征明是明朝人,桃花扇总看过吧?” “答对了。”节目组看热闹不嫌事大:“请听下一题……” 律脸上顿时盖不住了。 “你知道你怎么不答?”他向来善于抢占道德制高点:“你们都在吃,只有我一个人答题,答错了又怪我。” 我光记得他蠢了,倒忘了挑事他是娱乐圈里数一数二的厉害,永远能站在“对”的那方,而且毕竟是聂源的姘头,所以尽管是个惹祸精,一人弄散了几个组合,一直以来也没人扳得倒他。 只恨我一身好功夫,可惜此时毫无用武之地。又不能挑明了说,节目组这个环节压根是在作妖,我们五个人都不搭理,就你一个人想出风头才接的话,别他妈的说这么高尚。我向来恶毒惯了,随便想一句话都会被节目组剪来做爆点,短短几秒脑中闪过的话已经能够骂得律怀疑人生,可惜摄像头在这里。 “我们不答题,是因为觉得这个游戏不公平。”陆宴的声音轻描淡写地插进来:“为什么只有答错了有惩罚,答对了没有奖励?” “是啊是啊!”林小白反正什么事都要起哄:“我们要奖励,要奖励!” 徐艺向来老实,竟然也跟着林小白起哄,叫我看他,对我笑了一笑,有点不好意思。 几个编导凑在一起商量了一下,一个拿到了话筒:“导演说可以加奖励,奖励是把拿走的菜拿回来。” “那要是菜都拿回来了呢?奖励是什么?”陆宴今天是铁了心要怼节目组了。他在镜头前向来是情商高温润样子,鲜少有这样锋利的时候。他眼睛狭长,瞳仁是深黑色,里面像藏着星辰,光打在他鼻梁上,整张脸上光靠天生的轮廓就分出完美的阴影和明亮,我有数年没见过他这么耀眼的样子,一时间还有点恍然。 “你想要什么奖励?”女编导显然也被他这一面煞到,声音都有点颤。 陆宴看我。 这半个月来,他在镜头前跟我少有交流,然而他这一眼看过来,我还是瞬间就明白他意思。 “我要听简导唱歌。”我站起来,大笑着道。 “唱歌唱歌!”林小白顿时来了兴趣,也爬到椅子上来:“我们要点歌!” 徐艺终究是老实,还拉了拉他衣服,林小白神经粗得很,压根没感觉。 我站在补光板和摄像机的包围中,得意地笑着,看向摄像机后面的那群编导。我知道简柯就在那里,他是天生喜欢做幕后的人,常年戴着鸭舌帽,躲在摄像机后的阴影中。 我猜他正在看我。 失去的尊重,我总要自己赢回来。就算赢不回来,也要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就算我最终还是他鄙视的人,我也要做他最痛恨的那个。 过了大概半分钟,也许是三分钟,女编导拿起了话筒。 她说:“简导说,可以。” 我一直不明白陆宴为什么会进娱乐圈,他更适合当一个医生,或者律师,而不是顶着一个他也许并不喜欢的公众形象过一辈子。 论情商,论智商,他都在娱乐圈金字塔的顶层。 节目组准备了十个问题,律浪费四道菜,陆宴又赢回来四道菜,顺带赢了两首歌。 “给简导准备个椅子。”说出了最后一道题的八个苏州园林的名字之后,陆宴轻描淡写地吩咐跟自己的那个编导:“收音弄好点,让简导好好唱,我们吃饭。” “好!”林小白高举双手欢呼:“我要听‘阳光’!” 这小子,总共两个机会,我们还没反应过来,他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了一首歌,而且脑子还不好使,《阳光》是我们在华视选秀时的主题曲,让简柯唱敌台的歌,也只有他这种白痴点得出来。 他还挺委屈,吃大排吃得满嘴油,疑惑地看着我:“你踢我干什么?” “吃你的饭吧。”我懒得理他,越过律看向陆宴:“下首歌我点可以吗?” 陆宴头也不抬:“可以。” 简柯脾气挺好,简直和那天在电话里讽刺我的是两个人,节目组不知道从哪找了把吉他,他真调了调弦,唱了起来。他仍然戴着他的鸭舌帽和眼镜,身材瘦小,但是气场很沉稳,看不出是打造了那么多欢乐的王牌综艺的人,安安静静地唱完了一首歌。 “好!”林小白还嫌陆宴今天不够得罪人,跟听人卖唱一样双手鼓掌,叫好:“唱得太好了。” “还有一首……”简柯问道。 我打断了他的话。 “我要听《醉梦书》。” 聂源并不算导致华天败落的第一人,早在华天总部还在香港的时候,三王一后还在的时候,在周子翔死之后,聂行秋死之前,华天就有一位元老出走内地,直接进了当时刚刚起步的sv台,教会那时候闭塞的内地电视界,什么叫做娱乐,什么又叫做综艺。 那位元老就是简柯,给醉梦书作词作曲的简柯。 相传他其实也是少爷出身,他父亲是粤剧忠实票友,取了母亲是著名花旦,音乐天赋和国学功底都极好,华天的武侠电影鼎盛时期,他的词曲,和李青华的剧本,给华天的电影提供了无尽的底蕴,虽然是面向大众的电影,但是深究内涵,哪怕跟今天那些晦涩的文艺片比也毫不逊色。 简柯看了我一眼,有一瞬间我甚至觉得他不会唱这首歌。 但是他低下了头,开始弹吉他。 醉梦书的配乐全用中国乐器,用吉他弹其实有点不伦不类。 可是他坐在那里,安静唱着,似乎也没错。 “……贪嗔痴,爱别离,来去不过红尘三丈里……“他不加修饰唱完常被当做高潮的那部分,声音渐渐低下来:“归去,归去,一醉罢,来当万类同席,去自扶摇无迹……” 有聂行秋珠玉在前,他唱得似乎并不好。 但是他唱完了,我也就知道下周录假面歌手时,我要唱什么了。 我去参加这个节目,其实是冲他来的。第一季假面歌手是他策划的,但是收视率很不如预期,渐渐沦落到十二点档。我去的时候是第二季,都是些老歌手,一开腔就知道谁是谁,不过是炒冷饭而已。但是我唱得少,而且会换唱法,刚去的时候还引起了一点小轰动,但毕竟是被市场淘汰的综艺,也就不死不活地混着。 我现在排名第二,决赛只能进去三个人,还有两期,我基本已经稳进。 十二月假面歌手总决赛,如果我没拿到冠军,必须揭下面具,所有人都会知道我是谁。但如果我赢了,简柯必定要作为sv台的代表过来帮我打造电子专辑,那时候他就会知道我是谁。 原本,我想以这个方式来给他做一次自我介绍的。五年前,离开华天的那一刻,我就想到了简柯。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 某个人,自以为给了我天大的好机会,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把我安插进x联盟的阵容中。在简柯看来,我只不过是又一个抱上大腿想要出头的小艺人而已,破坏了他原有的阵容,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而对我而言,也不过收获了一波觉得我长得好看,觉得我跟陆宴的cp很带感的脑残粉而已。 真是双赢局面。 我以前猜那个人是纪容辅,但很快就知道不是。 现在我猜那个人是尹奚。 这世上总有这种人,全世界都说他对你好,看重你,最后他所做的只不过是一次又一次地毁掉你。我没有家长,一度把尹奚当成家长,他也很配合地补上了我父母的空缺,把他们没机会对我做的事,全都做了一遍。 第30章 锋利 吃完饭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今天的游戏总算玩完了,接下来是两两去睡觉,节目组还算没彻底摒弃底线,安排的是两张单人床,各睡各的,房间里五个摄像头,床头两个,天花板两个,浴室的洗手台还有一个。 我暂时不想回去当大熊猫被人围观,站在回廊外,没带烟,也不想吸烟,这样干站着似乎也有点傻。住的地方是园林宾馆,景色倒是不错,有假山有亭榭,落了一地的黄树叶。 陆宴简直跟我有心灵感应,我刚在那站了几分钟,还没觉得冷呢,他就过来了。 “介意吗?”他手指间夹着烟,还问了我一句。 “别往我这边飘就行。” 看来他是真不打算再唱歌了,烟都吸起来了,他其实长得很正,近乎锋利,我忽然想起他现在像谁,他像年轻时的基努里维斯,不是黑客帝国里那个,是地狱神探里那个,因为脸上线条太干净,所以怎么吸烟都不显得堕落,更别说演个油滑老烟鬼康斯坦丁了。 不过国内杂志总说他像克里斯提安贝尔,有的人长得好看,但是那种好看是跟一张白纸似的,没有什么内容的好看,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看看也就完了,适合当max这种偶像。陆宴的好看是有故事的,眼睛深邃,墨黑瞳仁里像藏着星辰,演个偶像剧都像文艺片。他比欧美男星少一分硬朗,更漂亮些,不过放到国内这些涂脂抹粉的小生里,已经是傲视群雄了。 他穿黑色风衣外套,身量潇洒挺拔,因为高,显得特别修长,尽管里面是录节目的衣服,也不显得轻佻,安静地看着回廊上一长串的灯笼,手指夹着烟悬在身体右侧。 陆宴的嘴唇极薄,却有好看的弧度,抿紧的时候确实像蝙蝠侠,有种看穿一切的冷漠。 要不是吸烟有碍他一直以来打造的公众形象,录下来放到网上,下面一定又是一堆人要给他生孩子。 “今天的事,谢了。”我也没多说。 “小事而已。”他仍然是老样子,弹烟灰还避开了檐下的兰草,手指修长,神色淡漠:“你没事不要去惹周律。” “我知道。聂源嘛。” 大家都是华天出来的,知道那里是什么烂状况,聂源身为聂家唯一的继承人,也是见过聂行秋和周子翔的人,多少也算开过眼界。我一直猜想他压根不是真的多喜欢周律,纯粹是要恶心尹奚。尹奚上辈子大概杀了他全家,不管怎么呕心沥血为他卖命,都没法换来他一个好字。聂源一直热衷于毁掉尹奚想建立的东西,比如max,比如min89之后那个女团,比如华天…… 不过话说回来,都说尹奚犯贱,被聂家这样对待还舍不得背叛。 那舍不得离开尹奚的人,岂不是更贱。 我就看不起这点,好歹国内前二的造型师,华天两次内乱,他们这些尹奚看重的人受尽聂源侮辱,最后还不是被尹奚道道歉一个个就都哄回来了。 今年上半年华天又乱了,尹奚被一降到底,几个月没出现在公司,聂源派了个跟班下来,也是个种马,尹奚预备的女团练习生全被睡了他们都被扫地出门,不然我也不会在北京遇见。 我这人很不喜欢回顾以前的事,也不想遇见老相识。不出意外的话,这辈子我都不会再回s城。 不过陆宴对华天的领悟显然没我深。 “不仅仅是这个。”他夹着烟劝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我笑起来。 “我也是君子?” 陆宴转过眼睛来看着我。眼睛漂亮的人,说什么别人都会信。 “我觉得你是。” 真是抬举我。 “借你吉言。”我往住处走,头也不回地朝他摆了摆手:“睡了,晚安。” “晚安。” - 第二天仍然是六点钟就早起。 苏州没有暖气,气温只有七度,周围的一切都是冰冷凝涩的,窗外的回廊上有一层薄霜,被节目组踩得乱七八糟,我想起小时候,我老家离这不远,苏北农村,也算是三山四水一分田,有层层叠叠的竹林,冬天的早晨起床,我母亲在火塘里烧了熊熊的火,我有个姐姐,大我两岁,我们从被窝里钻出来,一溜烟跑到火塘边去烤火,嬉笑打闹。 我长大后再没过过那么暖和的冬天了。 回忆是好回忆,可惜说出来就变味了,据说我微博上现在有上百万粉丝了,个个叫我小妖精,给我跟陆宴剪傲娇少爷和忠犬护卫的视频。 我以前和叶蓁喝着酒讲笑话,聊哪些话是在床上说出来瞬间会气氛全无的,简称“痿了”。 这些话说出来,就是会让粉丝瞬间痿了的。就好像让天王靳云森上台去说他当年跟一家九口七兄妹一起住在潮州的渔船上,穿哥哥穿过的破鞋子,妈妈天天去菜市场捡菜叶子吃。就算粉丝当时眼泪汪汪说着“好励志”“好感动”,以后再幻想着他西装革履霸道总裁,难免会有违和感。 所以只有真正已经到天王位置的,才能聊这些事。如今这些当红小鲜肉,年轻偶像,都是履历怎么漂亮怎么吹。动不动就学霸,富家少爷,混血…… 其实娱乐圈哪有那么多翩翩公子,中国脱贫也不过十几年。长得最有气质的齐楚,当年跟肖林住地下室,吃泡面,穷得没钱坐公交。叶岚有个赌鬼妈,私生活放荡,便宜爹有一箩筐。就连现在当红的夏弋,说是阳光校草,为了出道整容做鼻子时,还不是肿得像猪头? 尹奚虽然蠢,有句话说得是没错的,娱乐圈是个造梦的地方。 这圈子里的明星,看起来有血有肉,触手可及,其实一个个不过是承载寄生物的母体,观众迷恋的,始终是那层包裹着他们身体的,由整容医院、经纪公司和他们自己打造出来的漂亮外壳,就连陆宴呢,也不过是天资卓越,所以这层外壳稍薄一点而已。真要让粉丝用上帝视角看自己喜欢的明星看一个月,让他们看看明星失去聚光灯化妆和ps的样子,看他们像任何人一样吃喝拉撒,讨好投资方,给应酬的大老板敬酒,忍着咸猪手带笑合照,甚至陪睡,勾心斗角抢角色,发通稿黑对手,养小鬼,拜活佛。被厉害经纪人和公司像训小孩一样教训,转过身又对着助理耍脾气,约炮,做剧组夫妻,赚着粉丝的钱却背后笑她们是脑残。哪怕只看见两三件,都要脱粉的。 明星与粉丝的关系本就畸形,一边迷恋得要死要活,恨不得命都给了,而一边顶着不属于自己的面具过一辈子,打造出漂亮外壳,说服自己说那就是自己的本相,这双方也算是天作之合。 我就没这么大的志向。 这世界其实很奇怪,有时候,就算两个人面对面,也不过是各怀鬼胎。然而有时候,听一件音乐作品,哪怕是死去很久的人的作品,你却能感知到他在创作时的喜怒哀乐,仿佛隔着无垠的虚空,触碰到了数百年前的灵魂。 这就是音乐的力量。 我很怕死。 人生苦短,我总想留下点什么。就算不能在数百年之后,在某人听见这段音乐的时候,知道我在想什么,至少也证明我来过。 以前我很慌,怕我就算用了一辈子去做这件事,最终也做不到。 现在我不慌了。 因为我遇见了纪容辅。 不管怎样,这一辈子总归不会太亏。 第31章 作死 录节目录到晚上十点,总算把那冗长的台本全部录完了,一群人大汗淋漓,在任务结束的地方把手叠在一起,很中二地喊了几句口号,就各自散了。 我想不止我一个人回房间第一件事是洗手。 跟我的化妆师还有助理都是我跟陆宴的cp粉,尤其是助理,本来是跟林小白的,是她自己滥用职权调到我这里的,二十七八,挺跟得上潮流,有个小号,现在已经是cp圈子里的大大了,常常放一些“内幕消息”,引得许多小女孩对她很是崇拜,胆还挺肥,老在微博上我。 我微博账号很久没用了,以前有段时间混摇滚圈,在上面跟圈子里的人讨论过东西,还建了个群,在微博上贴了二维码,是跟人讨论吉他用的,里面也就十几个人。x-联盟播出之后,加群的人越来越多,负责审核的哥们受到了惊吓,特地打电话告诉我,我就又把微博账号找回来,把那条消息删了。 每次节目播出时间,她们总会换着法地刷热门。比如那个“我要吃桃子”,就是因为当初我扮韩嫣的时候问摄影师要不要吃桃子,那是个大晴天,我把红色狩衣脱下来挂在手肘,中衣雪白,大太阳下,阳光照得我头发都透明,皮肤跟衣服一样白,拿着桃子,对着镜头笑了一笑,就是她们所谓的颜值巅峰了。还有一些我在节目里跟陆宴的梗,都很无聊。 我订的明天早上的飞机,还得去无锡转机,按理说是应该早睡的。但是录节目一整天碰不了手机,我一般只能在晚上给纪容辅发点短信,其实打电话更好,但是我这种没定力的人,随便被他撩几句就会凌晨两点冲下楼去找他的人,听得到见不到,只会百爪挠心。 他也挺忙,因为刚回国,太多东西要熟悉,看他每次的衣服,最近应该常被自家长辈带出去引荐给其他人,都是非常端正俊朗的正装,也好,禁欲系。 苏迎偶尔在我面前细数她们那小圈子里传的京中家族的“内幕”,以前我左耳进右耳出,现在我都找机会岔开话题。其实要想知道实在太简单,好像全世界都在想告知我纪容辅的身份,就连叶宁那家伙,不知道是不是从他姘头夏淮安知道了什么,忽然笑嘻嘻给我打电话,问我想不想聊聊纪容辅小时候的八卦。 要说不好奇是不可能的,但是纪容辅的书房对我完全是开放的,很多文件就直接摆在桌子上,我最起码要对得起这点信任。 我想知道的那些事,我等他自己来告诉我。 但是今晚纪容辅没回我信息。 我不想打他电话,所以决定在深夜十二点出门吃东西。 一个人就是轻松,我把风衣外套一披,帽子耳机一戴,围巾挡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带着把伞,大摇大摆地从前门出去了。外面蹲守的粉丝大概还以为我是工作人员呢。 太晚了,而且sv台也挺喜欢省钱,找的这个园子偏僻得很,附近也没什么好吃的,又下着小雨,冷冷清清的,我一个人走过一段两边垂着迎春花的街道,发现一个卖馄饨的小摊子,想想也是挺惨的,都到了苏州了,不吃面不吃点心,吃馄钝。不过我这人出门找吃的的原则是不能走空,所以也吃了一份菜肉馄饨,要是春天来就好了,这边野菜花样多,马兰头,枸杞芽,还有荠菜肉馄饨也好吃。 我不记得是谁了,好像说过他们那里吃馄饨不叫吃,叫喝馄饨,也是挺贴切的,馄饨本来就吃了跟没吃一样,何况那摊上还没辣油。 回来我路上我一路听摇滚,情不自禁地抖腿,一边走一边晃,鞋都快甩掉了。 其实快到大门口的时候我就有预感了。 那辆车太眼熟了。 我的心狂跳了几下,把耳机扯了下来,快走几步,走到车面前反而慢下来。 纪容辅车不少,偶尔自己开一次车,都是am,平时司机开的幻影,也还好,不算张扬。毕竟他回家都是728。其实我猜那天在叶宁家他司机开的也是这辆幻影,怕吓到我所以让司机开着车跑了,顺便蹭我的车。 司机停的地方也不显眼,刚好在背光处,那堆女孩子守到凌晨,已经只剩零星几个了,打着伞,大概在商量一起回酒店,一看就是陆宴家的,有组织有纪律。 我尽量不引人注意地走到了车旁边,敲了敲窗户。 司机把车窗摇了下来。 “林先生。” “他呢?”我看见了后座上在睡觉的纪容辅:“你们等了多久了?” “半个小时左右。” “订好酒店了吗?” “先生在这边有个园子。” “那好,直接过去吧。先把他送过去,等会你送我过来收拾行李。” - 我一上车纪容辅就醒了。 我第一次见到他刚睡醒的懵样,竟然觉得还挺好玩,可惜他很快就清醒过来,只是神色仍然有点疲惫,坐了起来,身上盖的毯子很好看,穿的是正装衬衫,领带扯松了,声音慵懒地跟我打招呼:“hi。” 我三下五除二把自己身上装备全撸了下来,风衣围巾帽子扔了一地,扑上去按着他:“纪先生,你多久没睡了?” 他垂下睫毛,思考了一下。 “四十二个小时。” 那就是我走之后没睡过了。 “有重要工作?”我倒是挺喜欢现在这样略带迟钝的纪容辅,伸手摸他的脸。 “不是,”他侧过脸来亲了亲我手指尖,琥珀色眼睛慵懒眯着竟然也十分好看:“我只是觉得,你不在身边的时间,我不工作,拿来睡觉,有点不太划算。” 真要命。 明明生硬到情话都不算,我还是一瞬间心都酥下来。 “那现在睡吧。”我摸着他头发,手指间的触感像丝绸,他像一只困极了的大猫,就着我的手又闭上了眼睛,还给我留了个位置。 其实我也很困,不过我跟他不同。我希望在他身边的每一分钟都是清醒的,恨不得一秒钟都不睡。荷尔蒙真是可怕,大家都是凡人,再好看不也过是皮相血肉骨头,但是我就这样常常盯着他看,跟发呆一样,一看就是半天。 - 睡醒时天已经大亮了。 竟然是个晴天,其实古代庭院的采光都很巧妙,光靠自然光就能照亮卧室,但是隐蔽性也很好,只能隔着花窗隐隐绰绰看见外面的秋芙蓉。天色清澈,风吹得门口的竹帘子一直在晃,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也不想知道。伸了个懒腰,转过头看身边的纪容辅。 他还在睡,大概确实是累极了,睫毛覆盖在眼窝里,我用手指轻轻划他睫毛,看他好像要醒的样子,就没再动了。我向来失眠严重,醒了之后就再也睡不着。干脆爬起来逛逛这园子,青砖黛瓦白墙,布局很好,有个小湖,还是活水,用太湖石假山做出层峦叠嶂的效果,岸边种着桃花,春天时花瓣落在水里流出去,想必很好看。但这季节只有满地的兰草。 昨天还下着雨,今天就大晴,太阳亮得耀眼,我本来以为自己醒了,被太阳一晒,整个人都懵了,动作迟缓,脑袋也是僵的,裹着睡袍穿着拖鞋站在水边发了一会儿呆,发现自己的倒影像个鹌鹑。 这园子应该也是纪容泽的,除了他没人做得出这种事,我以为这种园子一般都算是公共的,原来也能买来自己住。 这样看来坐轮椅也有好处,修身养性多看书,不浮躁,至少我从没见过他这样接近古代文人的人。 要是他脾气好点就更好了,他现在不像唐朝那些豪气的诗人,像躲起来写随园诗话yy红楼梦大观园就是自己的随园的袁枚。 我逛了一圈,发现这园子设计得不错,江南庭院好看是好看,但是不能放现代设施,纪容泽这点做得很好,外面全是原来的素色围墙,雕花门窗,其实门一关,里面都是现代家具,厨房尤其好,就设在耳房里,干净清爽的美式中央厨房,里面有烤箱有水浴锅,刀具是全套的wmf大马士革钢,就这样大喇喇地摆在厨房里,有钱真是好,我连旬刀都用不起。看见这么好的刀实在手痒,从冰箱翻出一个萝卜,用主厨刀斩成七八段。 回去纪容辅已经醒了。 准确说来,应该是被我吵醒的,竟然一点起床气都没有,懒洋洋摸我头发:“你去哪了?” “我去外面转了转,”他起床洗漱,我也跟在后面,问他:“这园子是纪容泽的?” “原来是他的,他拿来跟我换了点东西。”纪容辅开始刮胡子,半张脸埋在泡沫里,发现我在盯着镜子里的他看,琥珀色眼睛里带上笑意。 “换了什么?” 我怀疑他换亏了,纪容辅这种刚回国的人,对于这种园子的价格根本估不准,而且纪容泽那厮实在太精明,压根不可能吃亏。 “一栋楼。”他看我眼睛瞪了起来,笑意更浓了:“怎么了?” “没什么。” 纪容辅笑起来,擦干净脸,凑过来,细看我,须后水的气味很清爽,逆着光,弯弯眼睛藏在阴影里。 “那怎么不开心?” “因为我嫉妒你每天都有胡子可以剃。”我信口开河。 他笑出声来,手臂撑住墙,凑过来亲吻我。刚漱过口,唇舌很凉,我却被亲得整个人都热起来,还好还记得正事,等他稍微撤开一点点,立马见缝插针地问他:“想吃面吗?” “什么?”他有点困惑。 纪容辅这人发懵的时候有种反差的美感,就好像危险的雪豹忽然露出猫的表情一样,简直让人忍不住想揉他头发。我的恶趣味顿时苏醒过来,忍不住勾着唇角笑道:“你饿不饿?我下面给你吃啊。” - 事实证明人还是不要轻易作死。 我以前有段时间痴迷中国元素,还特地潜心研究过戏曲,云派的青年传人云琛,唱小生的,这两年在改良戏曲,渐渐跟跳舞的走到一块去了,所以联系得少了。他当年年纪跟我差不多,很投缘,也一起在街头喝着茶水看着来往美女吹过牛,他这种戏曲世家,规矩比我们唱歌的还严,烟酒不能碰,上台前半小时不能吃东西喝水,怕嗓子水肿,还神秘兮兮跟我说要禁欲,特别是有打戏的时候,跳舞的更加严格,上台前千万不能纵欲,尤其不能泄,不然到台上一定脚软露怯。 我现在就处于脚软的阶段,好在是做早餐,煮个面而已,我看到冰箱里有细面,可惜没高汤,干脆做葱油面,简单。 我这人别的不会,鸡贼是天生的,最会扬长避短,虽然意面我也会做,但做西餐给纪容辅吃无异于找死,还是中餐比较好糊弄。 葱油得用小火慢慢煸,厨房里都是香味,纪容辅虽然自己不会做,也不当甩手掌柜,在旁边虚心请教:“这个面是哪个菜系的。” “海派的。”我熬葱油熬得无聊,而且一套这么好的刀,光是切葱实在有点大材小用,又在冰箱里翻了翻:“牛油果你吃吗?我只会做配玉米片当零食吃的那种。” “le?”他也知道我不会跟他讲英文,笑了笑:“可以的。” 其实西餐很多菜,尤其是前菜,比中餐做法简单太多。比如这个牛油果酱,根本不用开火。我最开始按原版食谱做,先用青椒白洋葱番茄酱做salsa酱,然后再拌牛油果果肉,后来嫌salsa酱的时间难等,减了番茄,加青柠汁,牛油果氧化快,现拌现吃。 大马士革钢就是锋利,锻纹也好看,我压根停不下手,一连剖了四五个牛油果,做了一大份,两人一人一个勺子,还好这厨房布局是中岛厨房,流理台延伸出一个备餐区,可以当餐桌用,还有地方可以坐。 纪容辅还颇有感触:“像吃寿司。” 确实,像样点的寿司店都这样,就坐在厨师对面,厨师一边捏,顾客一边吃,米饭还带温热气。 “其实上海有个地方能吃到正宗葱油面,是个老师傅的小店,不过已经被我学来了。”我拿着勺子给纪容辅讲解:“地道的葱油面要加一点糖的,可以提鲜,现在有种做法是切碎葱,铺在面上,热油淋下去,根本是图省事。生葱太冲,不能直接放面里,葱香味要用小火慢慢煸出来。” 估计纪容辅这辈子都没怎么进厨房,但还是听得很认真,琥珀色眼睛里蕴着光。我不知道是荷尔蒙作祟还是中了邪,只要他这样专注看我,我心里就蠢蠢欲动,控制不住地想作妖。可惜手上刚做了菜,有气味,没办法摸他两把,而且深知再开“下面给你吃”这种玩笑的后果会很惨重,只能忍了,低头大口吃牛油果。 好在葱油面还是得到他非常高的评价,吃完了各有各工作。 俗话说饱暖思淫欲,不过我是有贼心没贼胆,恋爱初期有段时间叫肌肤饥渴期,他穿着衬衫正经坐着看文件,我都忍不住过去摸两下。因为我内心躁动不安,心理阴暗,自己没定力干不了正事,也不让他好过。 纪容辅脾气是真的好,我摸他的频率都够得上骚扰了,他还是每次都放下文件温和回应,最后干脆让我躺在他腿上,像摸猫一样摸我的头发。 我拿出手机来玩游戏,懒得动,三天没做手指练习了,但是吉他不在身边,只能玩纪容辅,在他衬衫扣子上爬格子。 想到吉他,我总算想起正事来了。 “我的行李还在酒店。”昨晚太困了,我就忘了跟司机回去拿了。 纪容辅手掌按在我头上,安抚地摸了摸我头发。 “我让司机去拿了。” 所以说还是惯的,以前我别说忘行李,连耳机的耳机套放在包里哪个地方都清清楚楚,现在倒好,就差人没丢了。不过既然现在好过,我就顺杆爬,干脆问他:“我有一盒吉他拨片不见了,你知道在哪吗?” 纪容辅很好脾气地笑了。 “我让杨助理注意一下,搬家的时候应该会发现的。” 我敏锐地注意到了重点。 “搬家?搬去哪?” 其实搬哪都差不多,就跟买牛肉是一个道理,几十的是一个档次,上百的是一个档次,但要是上了千的和牛,不管是t骨还是菲力,都是差不多的,各有各的好吃。 杨玥拿来的那些资料,我也看过,而且也有一套是我很喜欢的,不过我也就看看而已,什么都没说,要是杨玥这也能看出来,我也没什么好说。 “搬到玉渊潭附近。” 我知道是哪套了。 好消息是我绝不会在那里遇到认识的人,坏消息是纪家人应该住得很近,毕竟好地段就那么几个,至少离纪容泽很近是肯定的。 “你家人住得近吗?”我向来开门见山。 纪容辅笑了。 “放心,一点也不近。” 那就好,他家人未必知道他跟我的事,否则不会这么风平浪静。我印象中他们只有两兄弟,纪容泽这么闲云野鹤,整个人都颓了。他却忙得不行,那他应该就是纪家认定的继承人了。 怎么看我都像是在作大死。 不过我近来大概是循规蹈矩太久,有点反弹的倾向,常常忍不住玩火。其实要想保命也很简单,但要是没有纪容辅,我平平安安活到八十岁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纪容辅大概还不知道我这么有骨气,仍然把我当成猫一样摸。我懒洋洋躺了一会儿,又睡了过去,醒来已经是中午了。 午饭吃的松鹤楼,我上次吃的得月楼,水平下降不少,没想到松鹤楼也一样。其实我自己来苏州的时候感觉很有意思,到处都是好吃的,各种偏僻巷子钻一钻,吃面吃点心,一天就过去了。但是纪容辅一来,就感觉没什么好东西可以给他似的,仿佛整座城市都黯然失色了。 午后又下起雨来,行李已经拿回来了,晚上一起飞回去。司机见到我,吞吞吐吐:“有位陆先生……” “陆宴吗?”我对他们身边这些人故弄玄虚的说话方式很不待见,又不是跟纪容辅一样刚回国,装什么不认识陆宴,国内只要家里有电视的人基本都知道他是谁。 “是陆宴先生。”这司机死性不改:“他让我提醒您接电话。” 我这才想起找自己的手机,找来找去,原来在行李里。三个未接,从早上开始,每个间隔两小时,一丝不苟,是陆宴的风格。 这个点陆宴应该在飞机上,后天要去sv台录节目,他今天赶着回北京,估计想等我一起走。应该是苏迎那家伙,又给我们一起订了票。我给陆宴发了个短信解释一下,开始整理行李。 纪容辅专心工作的时候有种特别的美感,因为效率极高,这边园子什么办公的都没有,只有他带过来的银色笔记本,薄得像刀刃,助理也不在,他自己一边看财务报表一边在电话里指挥别人谈判,百忙之中还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朝我笑了一下。 我百无聊赖,跑到回廊下坐着,偌大个园子空无一人,静到我可以数落叶。我把吉他拿出来,靠在柱子上弹,感觉自己像天桥下卖唱的流浪歌手。没有灵感写歌,又懒得唱,乱七八糟弹了一会儿,总算想到一件事可以做,开始录歌传到自己账号上。 有一段时间,大约在我从华天出来之后,遇见付雍之前的那几年。我很久没写过好歌,有些歌一般般,扔了可惜,我就传到一个原创网站上去了。搞创作的人,多多少少都需要观众,我也不能免俗。大概因为是网络上的关系,听众标准下降很多,多了一堆粉丝,跟在后面叫我“大神”。我有时候写歌写到自我怀疑了就登自己的号上去找找信心,不过这频率不高,一年大概往上面放一两首歌,陆陆续续放了四五年。 其实网络的力量看起来很大,作品都良莠不齐,网剧也好,视频也好,特别是所谓的古风歌曲,百分之九十是垃圾,曲子要么拖拖拉拉结构涣散,要么想玩中国风结果玩成了地方戏,歌词更尴尬,填来填去都是那些词,桃花,华发,相思,天涯,断肠,窗下……胡乱堆砌辞藻,前后矛盾,为了押韵脸都不要了,我这种渣渣填词水平,竟然也在里面站得住。 因为我自己填词作曲,所以唯一知道我在干这种事的是元睿,我前几年去草原上看他,断网,只能拿手机里的歌给他听,不小心放到了一首自己写的“古风”,元睿当时脸上就不太好了,过了两天,有次喝完酒之后,语重心长地跟我聊了聊天,大意是让我不要走捷径,好好打磨自己的作品,现在所谓的中国风还不成熟,虚假繁荣,良莠不齐,我贸然写这种风格,很容易导致自己水准下降。大概是怕我自尊受挫,说得还很隐晦。我和他都挺有意思的,明明熟到穿一条裤子,许多话却都没有说。我一直担心他会疯,他却担心我会俗。 我用手机对着棵树,录了两首不好卖的歌,放了上去,现在我心境平和许多了。想想那段时间能活过来也挺神奇的,人生低谷,被最信任的人否认,整个人都开始怀疑自己,要是哪次酒喝坏了,估计就没了。这样想想,改天应该让纪容辅请苏迎吃饭,没苏迎他可能遇不到我了。 我刚录完歌,脑袋上就被摸了一下。 “你忙完了?”我回头问纪容辅。 “快了。”他跟哄小孩一样:“等回了北京,明天休假带你出去玩。” “玩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第32章 辜负 第二天我才知道,他是带我去“玩”骑马。 我这种人,年年去内蒙古都没骑过一次马,更别说在北京了。元睿这种骑了快十年的人都出意外摔断过肋骨,我全身的骨头根根金贵,尤其手指要弹吉他,并不想骑马。 但是纪容辅的骑马装确实精神又好看,黑色骑手帽,挺括上衣,肩宽腰窄,马靴紧紧包裹着小腿,整个人身形修长又挺拔,阳光亮得耀眼,照得他琥珀眼睛如同烟雾一般,连他骑的那匹黑马也油光水滑,肌肉线条无比漂亮,乌缎子一样发着光,在纪容辅指挥下围着我姿态优雅地踱着步,眼睛温柔地看着我,被我摸脑袋躲也不躲。 我态度很坚决,从“我就不骑”变成“我骑着不动,看你玩”,最后总算答应让纪容辅替我牵着马,在草场上慢悠悠转一圈回来。 “isabella是参加fei星级赛的赛马,服从性很好的。”纪容辅极力鼓励我:“你要跟她建立起信任,很快就能学会小跑……” “你多大开始骑马的?”我本来全神贯注在马身上,渐渐被他分散了注意力。 “八岁左右,在学校的马术课上学会的。”他笑着拍我后腰,示意我挺直:“我们的马术课,第一课是不能骑马的,学的是套马嚼,上马鞍,和给马刷毛,要先跟自己的马培养感情。” “自己的马?” “是的,学校会发一个清单,是入学前要准备的物品,其中就有一匹纯种小马驹。我和夏淮安上第一节马术课才发现这件事,临时去让管家买马,小马驹要提前很久预订,我的马一个月就到了,夏淮安等了半年,所以我们一直共用一匹马,真是虐待动物。” 他说得云淡风轻,但是七八岁的小孩子,全班都有的东西自己没有,上课的时候只能在旁边看,那画面可想而知。 我安慰地摸了摸他的骑马帽。 他笑起来,抓住我的手,我扶着马鞍,顺势侧身下来,准备告诉他一件事,然而有人打着马飞快地跑了过来,是一匹非常漂亮的栗色马,额头到鼻子有一条白色,鬃毛都编了起来,紧贴着马脖子,流线型的马身体非常漂亮。骑在马上的是卢逸岚。 女孩子穿骑马装有种特别的漂亮,英姿飒爽,她仍然穿红色上衣,和英式军装有异曲同工之妙,皮肤雪白,五官明艳,头发盘了起来,戴骑马帽,露出修长的脖颈,白色裤子,马靴,手里还拿着马鞭,大概我这人思想太邪恶,一下子就想歪了。 卢逸岚的马骑得很好,飞快地跑过来,围着我们转一圈然后勒住,她的眼睛很大,形状却漂亮,眼头眼尾都尖尖的,向上挑,有点丹凤眼的意思,瞳仁是沉甸甸的黑色,像宝石,得意的时候尤其漂亮。 “林先生好。”她跟我打过招呼,当我空气,自然而然转向纪容辅:“你今天怎么不骑马?” “我在教林睢骑。”纪容辅拍拍我的腿。 “让我的骑师教他嘛,你这样当保姆肯定不行。贺俨他们今天约了一起去野骑,围着玉渊潭转一圈,都在等你呢。” 正好,她的骑师肯定不敢管我,我就去围栏边坐着晒太阳,摊坐玩手机,保住我珍贵的手指。 纪容辅嘴角噙笑,笑意却很淡。 “不行的,他怕摔,我陪着好一点。”他看我一眼,被我瞬间失望的表情逗笑了,卢逸岚大概很少见他这样笑,还怔了一下。 不过她确实是女中豪杰,一击不中,再不恋战,也笑起来:“那好,我找他们去了。欢迎你随时改变主意。” 她漂亮的眼睛抬起头,映着阳光朝我笑:“再见,林先生。” 我用欣赏眼光目送她绝尘而去,像欣赏记录片里来去潇洒的母豹,其实她多多少少激起我学骑马的兴趣,现在学会骑马,明年春天去草原上看元睿的时候就好玩多了。他有一首蒙语歌,写的就是年轻人带上干粮和水,信马由缰,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跑一天,跑到哪里就在哪里停下,然后再在月夜里踏着夜色回来。 纪容辅算是个好老师,一直教我怎么控制马的节奏,可惜我学着学着就有点跑偏了,脱口而出一句:“怪不得都说骑乘式最难。” 他对我这种动不动就开黄腔的学生也没什么办法,还在我天赋不错,慢慢他已经可以松开手了,他总算在天黑之前回到马上,骑着一匹像摔进煤灰里又没拍干净的白马,陪我慢悠悠在场边走了两圈,一边走一边聊天。 可惜被打断的话没有好时机再提了。 - 骑马的时候不觉得,第二天睡醒,腰酸背痛,要命的是晚上还要飞c城录sv台的节目,那种酸痛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怪不得纪容辅让我跟着马的节奏颠身子,我怎么都学不会,现在一身骨头都被颠散了。 纪容辅倒是一身轻松,一大早穿好衬衫西裤,站在餐厅落地窗前喝咖啡,我路过客厅的时候看见西装防尘套放在沙发上,看来又是要早早上班的一天。 他没想到我会这么早起,看见我出现在门口还吓了一跳:“怎么起来了。” 我满脸怨念:“我要喝咖啡。” “不是会影响嗓子吗?”他见我整个人游魂一样,伸手拉住我手臂,我顺势往前倒,软泥一摊,拿脸靠在他胸口上。 “我感觉自己快死了。骨头疼,全身疼……”我生无可恋:“两点的飞机,六点化妆,从七点录节目到十二点。” “好可怜。”他安抚地摸我头发,我抱住他的腰,免得自己就这样直直地滑落下去。顺手在他身上摸了几把,手感很好,他现在的作用大概类似于伊颂的意大利冰淇淋,让我觉得这世上还有有些美好的东西值得去奋斗的。 “要我在家陪你吗?” “不用了。”我意志坚强得很:“你让我抱一下就好。等会我去找人推拿一下,又是一条好汉。” - 七点起床,叫了按摩师到家里来,杨玥安排的人向来靠谱,至少一通揉捏下来,我总算拿得起勺子了,喝完一碗粥,去找做造型,顺便把上次的衣服钱一起给了不肯收,做头发时又跟我讲这个那个,我全程装死,半睡半醒,一个字都没听过去,光知道他又说了一堆尹奚,说尹奚现在跟聂源怎么怎么博弈,他自己都被华天扫地出门了,大概还在试图化解我跟尹奚的事,真是忠肝义胆。 五点到c城,差点没被接机的人弄死。我全场面瘫脸,被挤到怀疑人生,不知道她们哪来那么多激动情绪,我发誓录完这期节目就要找个助理。就算没有纪容辅那几个助理那么能干,至少多一个人帮我挨挤。 sv台的化妆师向来好,而且一直夸我皮肤好,说我是硬照脸,人红真是好,还可以颠倒黑白,我这种标准狐狸脸也成硬照脸了,上个女性杂志估计都嫌low。不过也难说,现在风向向来奇怪,那群女孩子玩得很变态,我几天没上微博,回头一看未读消息上十万,而且她们还给我p了很多女装。 录节目穿白给配的,奶白色毛衣,里面浅蓝衬衫,下面牛仔裤,打乖乖仔牌,我自己都没眼看。而且这个节目是sv台王牌综艺,学韩娱,顶灯亮瞎眼,照得人皮肤特别白,热度也高,都快能烤肉了。估计这身也就上去露个面,等会做游戏什么还得换衬衫。 好在没有撞衫,律那傻逼不会穿,他最近画风清奇,学韩国pop明星,上面黑衣服,下面穿了个裙子不像裙子裤子不像裤子的屁帘儿,刚好到膝盖,再下面是紧身裤,跟女孩子的黑色丝袜差不多,本来就矮,还斩成三截。鞋子也是那种带翅膀的高帮sneaker,好在他向来不惧于画眼线,脸还能看。 徐艺仍然是温吞水,林小白乱嗨,穿了个鹅黄t恤,上面还很多彩色emoji表情,季洛家仍然保守,其实我这身更适合他,无需辩解,我们确实长得很像,所以付雍的行径才让我觉得特别恶心。 陆宴我没看,免得他问我那三个未接电话的事。 都是红人,彩排也就半小时,走个过场而已,我完美避开陆宴,但节目组台本很讨好cp粉,我们出场是安排在一起的。sv台真是能屈能伸,我们都是华视出来的选秀歌手,出场音乐放我们选秀时的主题曲《阳光》,大概是林小白上次在苏州给了简柯启发。也没办法,他们自己的选秀弄了五六年,好苗子有几个,也红,都被他们杀鸡取卵毁掉了,怪谁。 后台很暗,我站在屏幕后,忍不住看了一眼陆宴。 大屏幕分开的那条线,有一道极细的光从舞台上漏进来,正好照在他眼睛上,他偏了偏头,那根线就移到了他眉心,端正到极致的一张脸,端正又惊艳,这才是真正的硬照脸,很多人猜他是不是整了容,所以复出后脱胎换骨,其实他只是轮廓长开,而且瘦了太多,显得锋芒毕露,眉骨,鼻尖,还有抿唇时的形状,和线条明显的下颔骨,都是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铮铮硬骨一般。 但是我从来没摸过他的脸,以后大概也不会有机会了。 外面音乐响起来,熟悉歌词,大幕缓缓打开。 陆宴的眼睛抬了起来。 “我们走吧。”他说,然后嘴角带上笑容,耀眼而专业地走了出去。 - 我还是没想好怎么跟陆宴道别。 其实走到这步,就算这世界上死到只剩我们两个人,我们也没有可能了。我总会记得他当初选了季洛家,他也知道我现在每次录完节目第一个拿起手机不是因为他,大家都是同类,聪明人,所以对这一点尤其心知肚明。 但总有没有机会说,好像也不必说,因为压根就没开始过,最正常的做法应该是顺其自然渐渐淡化。 但我不知道陆宴心里想不想淡。 何况我们的cp粉坐满半个演播厅,场面非常可怕,各种灯牌,横幅,拿平板电脑循环放着各种口号,很多姑娘脸上都贴着我们的q版小人。节目组有意怂恿,一直让我们玩各种暧昧游戏,夹大腿,面对面吹气球,还有双眼对视比谁先眨眼,下面尖叫一阵阵,演播厅都快被掀翻。 好在陆宴专业素养不错,都是他在把控节奏,我跟他节奏走就好,我看得出他的态度是在对待工作。唯一出问题的是眨眼游戏,我们对视不超过三秒双方都会移开眼睛,不是他先就是我先,屡试不爽,最后连女主持人都捂着脸尖叫起来,两个主持人一边一个充当按头小分队,逼着我们完成这游戏。 最后一次对视,我睁开眼睛,发现他安静地看着我。 他的眼睛是漂亮的深黑色,像藏着星辰,然而此刻漫天星辰都沉了下去,只有黑漆漆的暗夜,他就这样看着我,最后连笑意也一点点沉了下去。 我的眼睛瞬间发热,我甚至控制不住我自己,我知道我此刻仍然深爱纪容辅,但这个人,我十九岁就遇见的这个人,他曾经惊艳了我整个青春时光,我们一直在捉迷藏,总觉得有时间有时间,自尊重要,占上风重要,报复重要…… 唯独他对我不重要。 他不会有机会参与到我的余生中了,就像我不会有机会参与他的。我们始终是隔着海面相望的两座灯塔,尽管借着彼此的光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暗夜,但最终各有各的太阳。 我没有辜负他,他也没有辜负我。 我们只是辜负了曾经的自己而已。 “你输了。”我听见自己说。 “是啊。” 陆宴整齐的睫毛一眨,眼睛里又重新带上笑容,主持人过来开玩笑,我也笑起来:“这游戏好难。” “我们太认真了。”他拍我肩膀,脸上笑容坦荡,我也对他笑,勾着他肩膀一起走回休息区,粉丝大概很喜欢看这个。希望sv台会把我们做游戏那段的近景剪掉一些,毕竟陆宴是他们自己的准天王,炒男男cp炒到戏假情真也不好。真情流露反而难看,不如多放点cp粉会喜欢的桥段。 第33章 风雨 离开c城的那天晚上,我接到陌生电话。 我本来以为是骚扰电话,结果接起来,那边的声音我一听就知道是谁。 “叶桑青?” 叶桑青是白毓老婆,叶家大概有音乐基因,华天音乐总监叶霄,天赋高到我难以望其项背的人,就是她双胞胎弟弟。她作曲,我也作曲,同行相见分外眼红,而且她擅长抒情大歌,适合天后倪菁这种顶尖的女歌手,《最爱的人》《云端》《白日焰火》都是她的歌,都是很标准的流行音乐,方正的4/4结构。主歌婉转,副歌磅礴,层层递进,最高音一般都在第三段。我却喜欢剑走偏锋,《街灯》偏民谣,《空欢喜》有点布鲁斯,《狂》的摇滚风很重,她都看不起。偏偏白毓喜欢我的歌,最好的词都给了我,她气得不行,一直跟我很不对付。 “是我,”她向来先发制人:“怎么,你还没饿死?” “你都没死,我怎么会死。”我对她的小刀小枪压根不予理睬:“现在怎么沦落到偷电话了?我跟白毓之间的事,你别插手,没你的事。” “怎么没我的事了,”她开始拿出白毓夫人的架势来:“你这混蛋,每次偷偷摸摸寄一首歌来,扔下钱就走,当我们这是什么地方?自动售卖机吗?我们白毓忙得很,每次把你的歌最先处理,一句谢谢都没听你说过,你自己合适吗?” “要说谢谢也不跟你说。白毓呢?让他接电话。你自己歌太烂,白毓不肯提前填,怪我?” 叶桑青被我气得发抖。 这两年华语音乐市场整个低迷,叶桑青虽然间或有一首好歌,终究无力回天,倪菁新专辑创历史新低,我这话戳到她痛处了。不过我当年在华天遇瓶颈时刚好碰见她丰产期,她也没少嘲笑我,最多打个平手而已。 “我真想掐死你,”她恨得咬牙切齿:“老娘疯了才会让白毓先填你的词,真是好心没好报!” “哦?这样啊,那谢了,你叫白毓来吧。”我毫不走心地道了句谢。 “你老找白毓干什么,他在给你填词呢。” “还没填好?那你找我干嘛?”我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那边沉默了一下,然后叶桑青这种脸皮厚的人,竟然也微带一点心虚地说道:“尹奚他现在跟聂家断绝……” 我毫不犹豫地挂了电话。 十秒钟后电话又响起来,我再挂掉,然后拉黑了叶桑青的号码,彻底斩草除根。 比经历过恶心的事更恶心的是,你周围所有你看得起的人都在见缝插针地提醒你,想让你原谅那个恶心到你的人。 - 我丝毫不受那个电话影响,开开心心地回了北京。 这个月的任务基本完成,剩下一周时间都是休息的,简直不要太开心,我每天沉溺温柔乡,赖在纪容辅身边。懒得做饭,整天弹着些腻歪的小情歌,自己都有点看不下去了。搬了家之后,地方更大了,又去骑了一次马,这次开始小跑,还是没怎么学会,围着湖边转了一圈,骨头都颠散了,回来疼了两天。 纪容辅仍然忙得很,我把自己的车开了过来,有时候睡一觉到中午起来,到纪容辅那去找他一起吃中饭,其实我现在多少算当红,出门也不方便,好在冬天已经差不多到了,我裹得严严实实,露一双眼睛,直接从停车场电梯到纪容辅办公室。纪家现在非常宝贝他,身边常年有保镖,都是退役军人,毕竟已经有一个坐在轮椅上了,这个怎么都得保住才行。 说到这个,其实纪容泽的院子离我们很近,不过我一直没怎么去过。纪容泽对我而言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如果想看黑化版的纪容辅,我去他们谈判桌上看就好了。 纪容辅工作时有种特别的美感,倒不像变了一个人,只是像慵懒的豹子忽然露出爪牙,我偶尔撞见过两次,很是惊艳。这样看来我运气也不错,连纪容辅不带笑的样子都没怎么见过。 以前年轻的时候,更欣赏陆宴那种锋芒毕露的样子,一眼就看得出的精明强干,后来渐渐明白过刚易折的道理,像陆宴,现在也被打磨出温润外壳,硬骨铮铮都藏在外壳下。而纪容辅却是天生的好猎手,知道什么时候该出手,什么时候该隐匿锋芒,我当初被他吸引,很可能是嗅到了他温文尔雅外壳下的危险气息。 他说他灵魂与我平等,大概是指我们其实是灵魂上的同类,不想要的东西,就算再好也懒得多看一眼。想要的东西,披荆斩棘也要去追。小于说陆宴空窗期长,我活了二十六年,最终遇见纪容辅,这个空窗期不知道该怎么算。 可惜我没有早些年遇见他,那时候的我更锋利些,也更勇敢些,如今虽然勉强保住内核,却只能给他带着无数尖刺的外壳。 如果是年轻时的我,大概第一次去马场就会陪着他去骑马了。不会说出那些看似诙谐冷幽默其实都是冷嘲热讽的话,也不会胆怯到不敢去接触新的东西。 我没有被岁月驯服,只是被吓破了胆。我渐渐长出一身硬刺,刺伤每个敢于接近我的人。而纪容辅,因为他喜欢我,因为他伸出的是毫无防备的手,所以才更容易被刺得伤痕累累。 我努力想变得温和一点,再温和一点,仍然是徒劳无功,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我拼命说服自己:纪容辅是不一样的,他是我深爱的人。 然而总是没有用。 - 周五,去接纪容辅下班之前,我跟叶宁一起吃的中饭。 叶宁这混蛋,别说人生的风雨,大概连阴天也没见过。我们搬家过来当天晚上,我就接到他电话,他很努力地在那边装奄奄一息,说自己快饿死了,要来我家蹭饭。 我说我搬家了,而且厨房牛肉豆腐马上要出锅了,五分钟内口感跌三档,来不及等他老人家了。 结果两分钟之后门铃响起,他跟他姘头夏淮安衣冠楚楚站在门口。 夏淮安这人我偶尔见过两次,如果南极冰山能成精的话,应该就是这个样子,行走的高冷模板,高,身架子好看,面庞英俊冷酷,非常漂亮的丹凤眼,我见过他穿军装样子,他端正外表下其实叛逆到骨子里,成年后直接反抗家里安排,去s城打下一片天下,所有人都还在疑惑时,他已经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跟世交家的叶宁订了婚。他羽翼已丰,夏家也不能真的打断他的腿。 这种人跟着叶宁,也学会蹭饭了。 叶宁这人的骨气是常年呆在薛定谔的箱子里的,聊起为什么不跟夏淮安去s城,他就拿出文人的那一套,整天气节信仰挂在嘴上。一旦跟蹭饭有关,他二话不说住到了夏淮安买的房子里,就在我们隔壁,两分钟路程,别说牛肉豆腐,寿司都能吃到温热的。 我第一次见到夏淮安跟纪容辅同在一个房间里出现,画面赏心悦目,其实夏淮安去s城应该也是一山不容二虎,我不是见过纪容辅跟同辈年轻人见面的画面,像麦田里来了一阵风,万千麦穗全部低下头去。搞不好这两个人早就各自划分好领地,一人拣了一个地方。以他们的交情,这样也不奇怪。 我了解的两个纪容辅同辈——章文彬付雍,全没上过什么好学校,章文彬不清楚,付雍是在国外留过学的,但我从他那唯一听到的就是各种狂热迷乱的party,还有国外的“飞行员”文化。 这样看来,纪家夏家有这样前瞻性,六七岁就送去吃苦,轮也轮到他们两家闪耀了。 吃完饭叶宁还不滚,我站在外面门廊上吹风,他还在我面前期期艾艾,我一把推开:“干什么,没断奶?” 叶宁笑嘻嘻:“听说你见过纪容泽?” “有话直说。” “你能不能替我去见见他啊。”他一看就干了亏心事:“他那里有副北宋的画,我想借来看看。” “你自己不知道去?” “他不见外人的。上次听说他去了ze,我特地赶过去也没见到。” “拿你的画去敲门,这点自信都没有?” 叶宁也是作死,竟然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支烟来,点起来吸了两口,忽然又问我:“要不我给你画幅八尺,你帮我去借他的画,别说是我借的就行。” 这人正经起来倒也点文人的样子,我扫了他两眼,猜出原委:“纪容泽难道是鉴赏大师?你怕他干什么。” “也不是怕他,就是……”他吞吞吐吐的,长睫毛垂着,皱起秀而长的眉毛:“再等两年吧,现在还不行。” 我还想再说,只听见背后脚步声,纪容泽跟夏淮安走了出来,夏淮安眼尖无比,一眼就看向叶宁手中的烟。 叶宁眼疾手快,不由分说把烟塞到我手里,装出一副乖巧样子,对着夏淮安笑得露出两只尖尖虎牙。 夏淮安也没说什么,大概是准备回家再算账,把叶宁拉了过去。 “走了。”他跟纪容辅点一点头。 “再见啊……”叶宁还不知道死期将近,还笑眯眯朝我挥手:“林睢,我明天还来蹭饭啊,我要吃鹌鹑!” 第二天他果然又来,踩着中午十二点的饭点来的,很困的样子,还披着块跟水田装一样的毯子,色块很漂亮,眼睛都睁不开,进门就赖到了沙发上:“还没开饭是吧,我再睡睡,吃饭叫我。” 我耗不过他,叫了唐家菜送到家里来,他一闻到香味就爬了起来,一边吃一边拍马屁:“林睢你真厉害,点的外卖都比我好吃。” 第三天他被我锁在门外,第四天学乖了,门铃响起来,我先看监视屏幕,先看见一只栩栩如生的水墨虾,他举着一张画对准监控镜头,大概是新画的,墨都没吃进去。 我倒不是嫌麻烦,但是我暂时没有养宠物的打算,虽然这只宠物的画还画得不错,长得也好看,我第一次见他也把他当成遗世独立的天才画家,后来才知道是一顿饭就能骗走的吃货。 周五他又来,一脸疲态,说是画了个通宵,连吃饭的力气都没了,我做的墨西哥玉米饼卷酱汁鸡肉,他动作迟钝得像树獭,慢悠悠卷起饼,慢悠悠塞进嘴里,慢悠悠咀嚼,叫他名字也反应不过来,我等他吃完一个卷,把他扔到客房里,吩咐佣人隔一段时间去看他情况,他身体很差,据说大病过一场。复查时气跑了医生,因为他在养病期间又画了几幅画。 我大概是唯一一个不会劝他规律生活的人,灵感上来,一眨眼就消逝,难道停下来去睡觉?我常一觉醒来听见自己写的歌,完全陌生得像别人写的,又怎么往下接?这世上有这么多安安稳稳活到八十岁的人,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我们自有我们自己的事要做。 我很少做饭给别人吃,叶宁是吃得最多的,与其说我想让他给我画画,不如说我只是想让他画下去,画什么,画给谁,都跟我没关系。我们私交其实不多,他这人的世界里大概只有夏淮安,画画,吃,三件事,而且全然不懂遮掩,喜欢一个人,就时时刻刻说个不停,一吃饱了就“安安”“安安”,为了让我听他说,还扯上纪容辅的八卦,我懒得跟他聊,确认他吃饱了之后就扔他出门。 不过他也跟我爆了不少纪容辅的料,甚至还提到一次卢逸岚,开玩笑口吻说的,说卢逸岚跟纪容辅在英国留学时有点交集,卢逸岚中途回国,好像是因为家里的事。卢家还在玩民国电影那一套,甚至想让卢逸岚父亲收养卢家分支的男孩子。 这样说来,我对卢逸岚这女人敬意更深了。 外面刮大风,我开车到纪容辅公司,进停车场前,对面广场好像在做什么活动,充气拱门要被刮走了,许多人一起拖住绳子,风刮得写着活动标语的横幅猎猎作响,人的声音刚出口就被风卷走了,变成模糊不清的碎片,整个世界一片混乱。 我进电梯,上顶楼,电梯里有残存的女性香水味,浓得像有个隐形人一样。 纪容辅公司里的女性员工不多,偶有的几个,穿昂贵职业套装,瘦,白,妆容精致得体,像行走的机器人,一个个都是拿着杨玥的基因复制出来的。 这种天气,估计她们一走到楼外就会被风刮跑。 最近日式餐厅很流行,这种天气是吃拉面的天气,热汤,溏心蛋,盖在面上的鳗鱼,烫过的豆芽菜……一碗面下去,整个人都暖和了,不知道她们会不会去吃。 我最开始做饭是为了生存,后来喜欢做菜,是觉得做菜和音乐很像,明明都是一样的东西,不同的人吃下去,感觉却各不相同。真正恰到好处的一顿好饭,就像天寒地冻时的一碗牛肉汤面,就像时机恰好时听到的那首歌,哪怕是过了许多年后,回想起来,感觉却清晰得仿佛在昨天。 但音乐可以让一万个人听,做的菜却只能惠及吃到的那几个人而已。有次聊到这理念,叶霄大笑,说我有慧根,别人是在写歌,我是在渡人。 可惜从我说起这理念那天,到现在整整六年,一事无成。 电梯到顶,叮地一声,门打开,保安仍然是老面孔,我沿着铺着大理石的圆形前厅走过去,纪容辅自己的办公室单用一个前台,一般是杨玥在那镇守,她朝我点点头。 “没在开会吗?” “是几个娱乐公司的人,不算正式会议。”杨玥飞快地翻过日程表:“今天下午六点还有个公司内部的小会议,然后就没别的了。” “那我进去了。”我说完,往办公室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下班去吃拉面吧。” 杨玥怔了一下。 “林先生,和我吗?”她不明白我什么意思。 “不是,你一个人去,跟同事一起也可以。”我给她推荐:“东直门有家壹心拉面不错,开车十分钟就到。外面风很大。” “哦,好。”杨玥总算反应过来,朝我笑了:“我知道了,谢谢。” 我推开纪容辅办公室的门。 我前两天提过一句,他办公室已经换了羊毛地毯,摆设也温暖许多,我很喜欢他整面墙的书,虽然大多数我没兴趣,我上次在里面找到一套寓言故事,烫金外壳,四角用金属包着,插画也很精美,我已经看了一半了。纪容辅办公桌背后是整面落地窗,外面灰蒙蒙大风天,看起来还是很冷。 客人有两个,一个看起来像引见者,结实的中年人,我见过一次,属于胖得好看得体的那类,穿三件套西装,背心上露出怀表链,另一个很清瘦,不算很高,跟我差不多,深色西装,这世上年轻人穿西装穿得好的人大致分两种,一种像蕴藉深厚的世家子弟,比如纪容辅。另一种人像得体的管家,精致,礼节到位,然而一看就并非主人。 世袭的内幕多,世袭的管家难得。 他回头之前,我就认出他是谁。 然而他还是回过头来,仍然是厚厚的眼镜,清瘦面孔,宛如大病一场,所有人都说他从聂家出来了,然而我不信。 看见我的第一眼,他脸上露出惊讶,瞬间涌出无限的愧疚、胆怯、悔恨……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因为他是极少露出情绪的人,所以这一幕很难得。 可惜我没有再看他表演的兴趣。 “滚出去。”我神色冷漠,指着门口:“给你三秒钟。” 引见人一脸惊讶,桌后的纪容辅也站了起来,他大概从没见过我这种恶毒样子,不过无所谓,择日不如撞日,早点见也好。 尹奚仓皇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的文件还是企划书还摊在纪容辅的办公桌上,他的手指发着抖,想把文件收起来往办公包里塞,动作却很不利索,我直接过去拿起他的文件,抓住他的衣领。 “我……”他看了我一眼,厚镜片后变了形状的黑眼睛里无数情绪交织,嘴唇颤抖着,像含了滚烫的蜡油,说不出话来。 然而我也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揪着他走到门口,打开门,连着文件带他,往门外一扔,他瘦得如同大病初愈的人,直接栽倒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文件散落开来,像下了一场大雪,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有点踉跄。杨玥惊讶地从桌子后面站起来,穿着纤细高跟鞋想去扶他,看见站在门口的我脸上表情,吓得收回了手。 胖胖的引见人站了起来。 我这样恶毒,纪容辅却任由事态发展,他自然看出形势。但大概自诩正义,从我身边出门时还像模像样教训我:“年轻人,得意时也要给别人留点活路才行。” 对于这类想主持正义的人,我从来懒得跟祥林嫂一样细数往事让他们来评判对错,我从来都只有一句话。 “滚。” - 我重重摔上门,看见已经走到我身边的纪容辅。 看见他眼中有担忧,也算是难得的事。 “想聊聊吗?”他看着我眼睛,琥珀色眼睛澄澈如晴空。 “不想。” “好。” 他转身走到酒柜边,替我倒酒,方杯里酒液也是漂亮的琥珀色,我接过来,一饮而尽。又把杯子递给他。 喝完三杯,我蜷缩在沙发椅里,连尹奚坐过的椅子我都看着不爽,一脚踹翻在一边。 纪容辅把翻倒的椅子拖开,免得我起来时绊倒,给我盖上毯子,然后在我身边半跪下来。 我喝醉了也知道心虚,避开他眼睛,用手指去划毯子上绣的深色的鹿。 他握住了我的手,掌心温度很暖,眼神温柔,仿佛我不是那个突然抓狂赶走他客人的疯子,有一瞬间我几乎想哭,但是我忍住了。 “冷吗?”他伸手碰我脸颊,替我拨开挡在眼前的头发:“还是不想聊吗?” 我摇头。 “那我说几句话,可以吗?” 我点了点头。 “你赶出去的那个人,是来请我投资他们的新公司的,做的是娱乐影视方面,现在只有我这里和宁家有意向,如果你不想再见他,也不想让我跟他们合作,我就拒绝他们,好吗?”他像摸小孩子一样摸我头发。 我把毯子卷起来,整个人缩在沙发椅里,只想这一刻就睡晕过去。 那个名字像瘟疫,只要沾染上他的东西,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扔掉,叶霄、苏绮、叶桑青…… 我这么喜欢纪容辅,但是他提到尹奚,我还是一个字都不想听。 纪容辅对我这消极抵抗态度很无奈,叹了口气,替我整理了一下毯子,免得我闷死在里面。 然后我听见他在打电话,让杨玥拒绝尹奚。 - 下午六点半,纪容辅开完会回来,发现我已经醒了。 我睡醒了,酒意还是没醒,整个人像变成了一个装满酒的玻璃瓶,情绪都被放大了,看见外面阴沉的天气,竟然也觉得很愤怒,拿起那本寓言来看,结果一个失手,砸在了脸上。 纪容辅进来的时候,我正盯着酒柜上一种没见过的酒出神,一边有一下没一下揉着自己被砸到的脸颊。 “我们去吃拉面吧。”他一进来,我就告诉他。 “太烫的食物不是不能吃吗?”他把那瓶酒放到里面去,免得我忍不住喝了。 “我想吃拉面。”我语气认真地告诉他。 “好。” “不要去壹心拉面,会遇见杨玥。”我跟他告状:“杨玥看见你就像老鼠见了猫,会消化不良。” 他笑起来,又说了一声“好”。 我抬起眼睛来看着他,忽然觉得他无比英俊,大概是今天穿的衬衫颜色太浅,衬得整个人面色如玉,我喜欢看他的长而直的眉骨,工作的时候抿着唇,形状也很漂亮。他像是这世上仅此一颗的糖果,扒开漂亮糖纸,里面的灵魂竟然也是我喜欢的口味。 我蜷在沙发椅里,专注地看着他。他察觉到我目光,抬起头来。 “纪容辅,要是我现在忽然亲你会怎样?” 他站起来,朝我走过来,逆着落地窗外的光,阴天好像也没那么难看了。 他弯下腰来,亲了亲我的脸颊,然后是唇角。 他说:“后果大概是,你今天到拉面店的时间,会晚一个小时……” 我忍不住笑起来,因为我又想到了一个作死的新方法。 我说:“才一个小时吗?” 第34章 吝啬 吃完拉面回家天已经黑了。 佣人过来说叶宁已经回自己家了,我替他叫到家里的拉面他也吃了,外面又开始刮风,我的酒醒了。 纪容辅洗澡的时候,我电话响起来。 苏迎前段时间在陆宴那里拍戏,现在大概拍完了,问我在哪,说她昨天上门找我没找到,今天又不在,是不是又出去喝酒了。 我本来想找个好机会给她介绍一下纪容辅,虽然他们全然是两个世界的人。现在看来大概不必了。 我问她找我有事吗。 她吞吞吐吐,说没有,又叫我快点回来,别老呆在外面。 怪不得这女人总也红不了,撒谎也不会撒。 她还在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把茶杯放下,说马上。 站在门口穿大衣的时候,佣人过来问我,说:“林先生这么晚了还要出去?” 我说是的。 “先生问起来怎么说?” “就说我这两天有点事,让他等我回来。” 开车的时候我在听国外的摇滚乐队,以前叶霄给我讲音乐,说摇滚的内核是愤怒,那时候我二十岁,他说钢琴是弦乐我都会信,叶霄是有天生的绝对乐感的人,拥有这种天赋的人听生活中的一切声音都是有音调的,后来我也开始靠视唱练耳练出绝对乐感,我住的宿舍楼,铁门关的那一下是标准音a,救护车的声音是一个小六度,c降a,华天大楼楼顶呼啸的风声是geed,尹奚带在身边的笔记本,开合那一下的声音是一个c-。 大约七年前,那场选秀结束,十强各走各路,那时候华天在策划一个二人组合,两个不同类型的年轻歌手,一个已经确定是陆宴,教科书式的英俊,另一个想找比较柔和的长相,我和季洛家长相有点相似,我写歌唱歌都比季洛家好。 那时候尹奚对我而言还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尹总,他找我过去,在他那间被东西堆得满满当当的办公室里跟我聊了一下午,聊他当年第一次见聂行秋,聊他眼中华语乐坛的前景,随着网络兴起,专辑的路人销量渐渐接近零,歌手的路会越来越窄,只有两种办法,要么跟日韩一样走偶像加歌手结合,要么跟欧美一样出创作型歌手,等版权状况渐渐好转。 他说公司决定让陆宴和季洛家组合,他们是偶像,但我不一样,我另有安排。 他说这次选秀太仓促,大部分选手都没有底蕴,就算训练好也要几年。但是公司里有几个练习生,功底已经不错,他准备给我们组一个音乐组合,人员确定在五人左右,大概要花一到两年来筹备第一张专辑,在此期间,我要上大量专业课,他希望我学会专业唱法,还要有一定的表演底子,因为这个五人组合在他的计划中最后是会单飞然后多栖发展的。 他想要第二个聂行秋。 那时候给我上音乐课的是庞莎,现在的歌王陈景、歌后倪菁,都算是我的师兄师姐。给我上表演课的有两个,一个据说是电影学院退休下来的老头,一个是个走野路子的年轻人,整容整残了脸,但是直到七年以后的今天,我再没见过比他演技更好的人。 教我乐理的是叶霄,华天音乐总监。给我填词的是白毓,我的吉他跟的是当时黄山乐队解散出来的吉他手张骁,元睿一辈子的偶像,现在疯了,住在北京一个疗养院里。 所以他们都叫我少爷。 然后很快,陆宴和季洛家戏假成真,同在公司,多多少少听到风言风语,那年华天跨年晚会,他们组合正当红,唱压轴,就在陈景和倪菁的合唱之前上场,我没有节目,因为一年没有新歌,也没专辑。晚会在公司附近的体育馆举行,热闹得很,半个大厦都空了,我照常去琴房练琴,这感觉有点像过年没回家,到处都只剩下你一个人。我在走廊里遇见化完妆出来的陆宴,那时候我们将近一年没见,他身边助理簇拥,见到我,眼神里有一瞬间的震撼,像要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我差不多就是那时候放弃他的。 不过说这个也没意思,在他看来,我压根就从来没接受过他。 后来我仍然日复一日地练习,人这种动物很奇怪,有信念的时候,真的是不觉得累的。我小时候在西南,去北京之前,吃的菜都是红色的。尹奚找我聊过之后,我整整一年没碰过辣椒,吃很少的盐,练肺活量,每天跑步跑到快虚脱,练吉他,手指磨出血泡,流血,再愈合再流血,最终留下一层薄茧。 那一年我写了十首歌,刚好凑足一张专辑,那时候max的人员基本已经确定下来,我,徐艺,karl,叶岚,还有一个很会跳舞的叫唐升还是什么,演唱会出了意外之后,被charlie顶替了。 max出道在八月,准备先发一首单曲,七月的时候,一切准备就绪,八首合唱都划分好了各自的部分,我还记得叶岚和karl第一次进录音棚的窘况,那时候karl还有个蜜里调油的女朋友,徐艺也总是一脸崇拜地看着我。 七月十二,气氛忽然变了,有传言说聂家派了太子爷下来管华天,又有传言说尹总和太子爷从小一起长大,应该没什么问题。 七月十三叶霄缺席专辑录制前最后一次会议,当晚我还和另外四个人一起吃饭,徐艺忧心忡忡叫我师兄,他其实和我同岁,但是在华天当了五六年练习生,对自己毫无信心,即将出道,总担心节外生枝。 我安慰他们,让他们相信尹奚。 七月十四,上午我照常跑步,中午在食堂吃饭,尹奚助理亲自来找我,说尹总有话跟我说。那时候尹奚对我很好,他其实是话不多的人,我记得有一次,我宿舍的灯坏了,我练琴到很晚,回来时看见窗户是亮的,推开门一看,尹奚正站在椅子上,打着手电筒给我修灯。 他给我买过几万一把的吉他,因为我贴了一张那吉他的图片在墙上,我那时候整天在食堂吃饭,每天的菜都是单做,偶尔看一次医生,病历直接被送到尹奚那里,倪菁开全球巡演,给我带回来一把伽倻琴,说是尹奚偶然看见,说我一定会喜欢。 他把我当璞玉,我也以为自己是璞玉,我甚至已经记不清那个下午的细节了,像是阴天,又像是晴天,我只记得他跟我道歉,说max人员有变动,要临时安插进来一名新人,所以老队员要走一个。 要走的那个是我。 我那时候还没反应过来,问他:“那我的歌呢?” 他说仍然保留做专辑,只是我的部分换成新人来唱。 我说:“《街灯》也是吗?” 两首独唱,一首《街灯》是我的,一首《蓝色蜗牛》是给徐艺写的。 尹奚说也是。 我还记得那时候我很冷静,我说不行,街灯是我的歌。然后尹奚说没关系,公司会给你打造单人专辑,让你一个人单独出道,陈景当初出道前也写过很多好歌…… 我记得当时他脸上愧疚表情,他就是一边带着这个表情,一面坚定不移地跟我说我的歌要给那个新人唱。 我那年刚满二十岁,还不是刺猬,也许是一只鼹鼠或者别的什么可笑东西,大概是水煮白菜吃太多,我连脏话也不会骂,我甚至很平静,我说我要见那个新人。 尹奚说不行,这是公司的安排,跟那个新人没关系。 我说我至少要听到他声音。 然后他带我去录音室,听了一段周律的声音,他唱了我的街灯,第一段副歌就走音,不过没关系,后期会修的,但是他用做作的哭腔唱最后那句“可是谁会陪我入睡。”这个怎么修? 我记得我那时候声音开始发抖,我说:“你跟我说你见过聂行秋?这玩意儿就是你第二个聂行秋?” 我记得我在宿舍的卫生间里嚎啕大哭,我记得我用拳头堵住自己的嘴,但是我还是一直忍不住地哭,我疯了一样撕我的笔记,砸我的吉他,我翻出过期的辣酱开始吃,我的味蕾仿佛沉睡了一年然后再清醒过来,然后下一秒我又蜷缩在卫生间的地板上呕吐起来。 我现在还存着一份我那时候唱的demo,但我一直不敢再听,大约三年前我听过一次,还是眼泪都差点下来。 如果我能回到那个时候,我大概会拉起倒在地上的我自己,我会扇他的耳光,让他振作一点,我会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不,你唱得很好,你比徐艺,比karl,比那个周律唱得更好,你并没有输给任何人,你的歌不是因为你无能而被人抢走的,这世上有些人抢你的东西就是不需要任何道理的,这不是你的错。 但我那年只有二十岁,我并不懂这些道理。我只知道尹奚没有选我,他选了周律,没有选我。 max有五个人,五个人要给周律留一个位置,而他选择了放弃我。 尹奚直到一周后才知道事态严重,因为我开始逃声乐课,我不再去食堂吃饭,他在一个酒吧里找到我,当时我正和一堆年轻的摇滚歌手共吸一根烟。 他带我回公司,第二天我又出现在另外一个酒吧里。 他压着我去庞莎的声乐课,但是我始终不曾张开嘴,我甚至连话也不说了,我开始耻于听见自己的声音,我脑中好像总有无数的声音在嘲笑我,他们说“你们听这个人唱得多么差啊,他连自己的歌都守不住”。我像一尾上了岸的鱼,徒劳地张开嘴,声带却像个哑巴。 我记得庞莎那一瞬间错愕的表情,就如同她第一次听见我唱歌时一样。 我站在声乐课的教室外,听见庞莎在里面和尹奚激烈地争吵。时间忽然变得慢起来,我的心忽然开始没有感觉了,于是我又从口袋里拿出烟来吸。 我记得庞莎从里面走出来,她那时候已经中年了,微微发胖,常穿很柔软宽松的衣服,我记得她看着我,忽然开始哭,我茫然地看着她,甚至没有给她递一张纸,我的灵魂像是浮上了高空,冷漠地俯瞰着这一切。 庞莎在一个月后辞职。 叶霄在她辞职前半个月左右回来。 我不知道他跟尹奚说了什么,尹奚最终把我的歌还给了我。 他甚至开始许诺马上给我一张新专辑,只要我戒烟。 后来他求我戒烟。 他开始夸奖我的嗓子,他说我的嗓子很好,他又开始跟我说聂行秋,说新民谣,说都市里会流行什么样的歌,但我的灵魂仍然漂浮着,我一面吸烟一面听他说,最后他问我为什么要吸这么多烟,为什么要去酒吧喝酒。 我说:“因为我开心。” 那是我那天说的第一句话。 其实我不会开心了,我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我信任的人背叛了我,我尊敬的人,他并不尊重我。我喜欢的人,他跟我半年没见面,然后和一个长得很像我的人在一起了。 这世界烂成这样子,这个世界上的人烂成这样子,我怎么还会开心呢?也许我的余生都不会开心了。 谁知道呢。 后来尹奚几乎绝望了,在那之前他一直表现得很冷静的样子,他那年多少岁,二十四,也许二十五,我一直以为他很厉害,年轻,能干,什么事都能处理得井井有条,那时候的他还没有现在这副老好人的面具,他想让人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对不住他。 是啊,老好人尹奚怎么会对不住任何人呢? 过了两个月,或者三个月,max的专辑开始录制,也开始前期宣传的时候,他忽然来酒吧找我,说要带我去见一个前辈,说时间很紧,那个前辈的飞机还剩三个小时就起飞了。 我在华天的会议室里见到那个人,五六十岁的样子,像美国电影里的人,穿夹克,有胡子,吸雪茄,眉毛间有很深的皱纹,他审视地打量我,问尹奚:“这就是你要我见的人?” 尹奚对他很谦恭,说就是他,然后他推我,要我唱一两句给前辈听听,他甚至拿出街灯来说是我写的歌。 我沉默地站在那里,没有唱。 他们等了我大概十分钟,然后那个前辈说:“年轻人,不要因为一些小事负气,有什么话就说出来,你就算一辈子不唱,也伤害不了谁。这个世界很公平,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你唱出来,我自然会公平判断。” 说得真好,可惜尹奚一直也说得很好。 我拿起桌上的笔来写字,我写:“我没负气,我就是感冒了,喉咙痛,不想唱。” 那前辈沉下脸来,尹奚不放弃,仍然神色复杂地问我:“一句也不能唱吗?” 我直接说:“对,一句也不能唱。” 那前辈当场拂袖而去,尹奚追了出去,我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想了想,找了张椅子,开始补起觉来。 他们都说我是在报复,其实我早知道报复不了谁,我只是失望,我不想唱歌给这些人听了,他既然喜欢周律,就让他听一辈子的周律好了,我的歌虽然不值钱,也不是路边乱散的传单,我也并不是一定要唱歌才活得下去。 如果非要说这是报复,那就算报复吧。我本来就是从生活的夹缝里艰难长出来的,能有什么端正三观?何况我不是没试过做一个好人,只是我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好人其实就等于被背叛被辜负,我又不犯贱,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找罪受。 大约半年后,我才知道那位所谓的前辈叫裴东宇,叶霄前一任华天音乐总监,也是聂行秋和周子翔的发掘人,已故的歌后林巧音,是他毕生最得意的作品,也是唯一一个红遍亚洲的华语歌手。 但这也没什么可惜的。 我不唱,自然有别的人会唱,这世界并不会灭亡,地球也照样转动。max没了我,照样红遍大江南北,我把专辑的十首歌拆开来卖,叶蓁唱的《街灯》,陈景唱的《蓝色蜗牛》,照样会催人泪下。那些如果我唱歌会成为我歌迷的人,现在成为了max、叶蓁、甚至陆宴的歌迷,照样活得很幸福,我仍然安安稳稳地在北京活着,赚我的钱,录我的节目,最后甚至遇见了纪容辅。 我跟华天签约三年,最后两年基本处于相忘于江湖的状态,叶霄,苏绮,叶桑青,这些人都因为试图劝说我原谅尹奚而被我拉黑,我一直穿行在北京的音乐圈子里,酗酒,打架,吸烟,也无意间试过一次吸毒,不喜欢身上臭烘烘的当个行尸走肉,就远离了那帮朋友,没再碰,大约有一年吧,苏迎一直在沿着酒吧街捡我回家,她听过我唱歌,所以常对着我哭,大概是菩萨心肠,觉得我的声音应该用来普度众生。 有次我喝醉后,她跟我吵架,跟一个醉鬼吵架,也就只有她这种傻子做得出来。后来我半夜醒来,看见月光很好,她蜷在我家的沙发上,手上还戴着手套,大概是替我清理吐得一塌糊涂的浴室,太累了想坐在沙发上休息一下,结果不小心睡过去了。 我一直知道她是个好姑娘,但那时候我忽然想,还是不要让这个好姑娘这么辛苦了吧。 我这人其实是个吝啬鬼,因为吝啬着自己的善意,所以常常觉得那些挥洒善意的人非常难得,我和苏迎其实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是扎根在泥土中的那类人,但因为她的缘故,我甚至常常觉得这一类人都美好起来。连小于也是爱屋及乌。 不然我今天也不会回来自投罗网。 第35章 失望 爬上六层楼,拿钥匙开门,看见尹奚坐在客厅。 他这两年装得很好,老好人,很拘束的样子,苏迎这种粗枝大叶的人,对他这种看起来充满无限善意的人总是会母性爆发,给他倒了水还装了果盘,我要再晚点回来,说不定就要招待他吃饭了。 看见我回来,这两人都悚然一惊的样子,尤其是苏迎,因为知道我反应不会太好,几乎是贴墙溜到门口,然后战战兢兢说了句:“你们聊。”就侧身从我身边钻了出去。 尹奚站起来,局促地搓着西装裤,他跟聂家断绝关系还能把衣服带出来,这样看来聂源对他也没那么差。 我没看他,自顾自脱外套,取围巾,挂衣服,换了拖鞋,去冰箱拿出冰啤酒来喝。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听见我走来走去的声音,拉开易拉罐拉环一声响,尹奚看了啤酒罐一眼,似乎有话要说,说了一句“你……”又停下来了。 我拉开椅子坐下来,正坐在他对面。 “说啊,”我十分平静地催促他:“费了这么大力气,通过陆宴找到苏迎,直接进了我家,不是有话要说吗?” 我现在已经不是二十岁那个只会被人打了左脸还送上右脸的林睢,今天白天那一场闹剧,除了是久别重逢太惊喜之外,更是怕他这个瘟疫染上纪容辅,现在纪容辅不在,我自己铁石心肠刀枪不入,自然可以跟他慢慢来。 尹奚装完欲言又止,又换上愧疚表情。 “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我笑起来。 不是冷笑,是真的觉得好笑,他还是那一套,寒暄,装成多关心你的样子,一点点让你以为他是温和无害好人,然后关键时候捅你一刀。 “你不是到处都是耳目吗,还要我自己说给你?”我笑着偏头看他:“还是你压根不珍惜这次说话机会,那干脆现在就滚出去好了。” 我们严格来说算是师徒,我每说一次“滚”字,他脸上就露出被刀扎到的表情,都说周律喜欢装,其实他才是真正的金熊奖影帝,装受害者装得自己都信了,也好,人生如戏。 他露出纠结表情之后,总算不再说废话。 “我最近,自己筹备了一个娱乐公司,”他像是有什么东西硌在喉咙里一样,说得极慢,一字一句认真措词:“现在宁家已经确定投资了,班底也确定了,都是你认识的人,小颜,叶桑青……”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我实在对这人的逻辑叹为观止:“你的脑子是不是坏掉了?你邀请我进你的公司?” 尹奚忽然抬起头来,又是那副坦荡的表情,要是我第一次见,也许真的要被骗过去。 “我能拿到业内最好的资源,班底也是最好的,我想用你做歌手里的领头羊,演员里主捧叶岚,现在国内最好的音乐人都愿意跟着我……” 我今年听过的最好听的笑话大概就是这个了。 “你真是病得不轻。”我笑着看他:“先不说当年的事,我现在进你公司干什么?怎么,你替聂源的小情人当保姆当腻了,来给宁峥的情人当保姆了?” 这世上人人有老板,上好的经纪人都有公司,肖林,凌蓝秋,但是他是唯一一个会把自己的艺人弃如敝屣的经纪人,不仅是自己的艺人,连他的班底、小颜,在这些人和聂源产生冲突时,他抛弃起来也是毫不犹豫的,这些人大概被他洗脑了,只看见他脸上纠结,看不见他对聂源那无条件的服从。 尹奚又开始装心虚。 然而我知道,他并不心虚,他天生是聂家的一条狗,尽管演技好点,骨子里仍然是以主子为天。 “当年的事,是我的错。我当初第一次受到上面的压力,不想让你们觉得我无能,所以没有跟你们说原因,只说会有新的安排。”他竟然露出一丝哀伤来:“我应该告诉你我的处境,我当时已经有了新计划,但是我怕你觉得我空口白话,就没把计划告诉你,你还记得裴东宇吗,他愿意为你出专辑的,只要你那时候唱一句……” 他神经质地揪住自己腿上的裤子,仿佛深陷回忆里的样子,戴厚眼镜就是好,看不出流没流眼泪。他这焦虑样子竟然跟白毓有几分神似,只是更瘦,脸色苍白,然而瘦削脸颊上又浮上一抹红,语气带上狂热来,急切地看着我。 “我听过你最近唱的demo,我知道你嗓子没坏。”他如同得到救赎一般看着我:“我们还有机会的,声乐你也没丢下对不对?我看到你在x-联盟教林小白唱歌,这个节目很适合你,你有成天王的潜质,你现在更像周子翔了,你有跟他一样的人格魅力……” 我以前被他骗,有一部分也是因为他演技实在臻于化境,就比如他此刻眼中的光彩,只有齐楚在那部疯子钢琴家里演得出来。 “哦?”我笑起来:“这又关你什么事呢?” “你再相信我一次。”他急切地看着我,明明瘦得如同螳螂,干瘦身躯里却好像藏着火焰,这演技实在太逼真,只差抓住我的手:“我们还有时间,虽然已经浪费了六年,但其实不算晚,你才二十六岁,郁蓝也是二十四才开始涉足娱乐圈的,叶霄已经快康复了,白毓最近也收到一首好歌,我知道,那首歌很适合你……” “那首歌就是我的。”我平静告诉他,然后在他眼中露出狂喜前告诉他:“但我会卖给叶蓁,你不要再做白日梦了,也不要装失忆,我这人这辈子没有原谅过任何人,你也不配被原谅。拿你这套去游说别人吧,我没兴趣。” 我喜欢看他脸上从天堂掉进地狱的表情。 然后他又开始徒劳挣扎。 “林睢,你听我说,我没有求你原谅,你可以一辈子不放过我,但我求你放过你自己。”他甚至从包里拿出耳机来:“你听听自己的声音吧,你值得比这好十倍的专辑,你看这圈子里有那么多庸才,他们都在红,为什么不是你!你是庞莎最好的学生,陈景上次还跟我遗憾说没有你这样的对手……” 我一把打开了他的手。 “别做梦了,我没有放弃自己,歌我会照写照唱,我自己会走自己的路。” “为什么不让我来帮你走?”他哀求我:“你忘记我是谁,拿我当一个陌生人,我给你安排别的经纪人,我们可以一辈子不见面,你要当艺人,总会需要一个团队的,为什么不选最好的那个,我能给你最好走的那条路。” “因为我不信任你。”我直截了当告诉他:“听说过猎鸽子的故事吗?猎人要捉野生的鸽子,就拿一只家养的鸽子放在笼子里,让它一直叫,吸引野鸟过来,晚上收获丰富,只要给点剩饭给这只家鸟吃就好了。” 我说:“你就是那只家鸽。” “你装作热爱娱乐圈,热爱造梦的艺术,你张口聂行秋,闭口周子翔,整天叫个不停,吸引来这么多野鸽子,我,叶霄,庞莎,徐艺,叶岚……,你用所谓的梦想敷衍我们,然后在关键时刻毫不犹豫地背叛我们,让我们全部沦为周律的牺牲品。”我冷冷看着他眼睛:“然而你不过是聂家的一条狗罢了。” 尹奚的脸色瞬间变得比死还苍白。 “不会再有了,”他的声音低得可怜:“我发誓……” “收起你的保证吧。”我毫不留情:“只有那种傻逼会信你的话,你装可怜给谁看?你六年前就开始要我原谅,现在又要我原谅,聂源今年又拆散了华天一次吧?要是我六年前原谅了你,是不是今天也跟一样被扫地出门了?” 他哑口无言。 “全世界都说你可怜,说你两头为难,是诸葛亮。真正可怜的人是谁,是这种全心信任你的人!都说你可怜,你没错,那他们错在哪里?!你没有保护他们的能力,就不要拿梦想来诱惑他们,真正毁掉他们的不是聂源,如果没有你,我们和聂源一辈子都不会有交集!我们当初都是信了你,才进了华天。现在你又要我信你?资源再好又怎样,只要你骨子里还是那条忠心耿耿的狗,宁峥也不过是第二个聂源而已!” 这些话,我在心里想过无数次。然而看着他如遭雷击的样子,我却并没有想象中的轻松快意。 骂得痛快又怎样,七年已经过去,我没有死在这七年里,然而这七年里死了多少个林睢,只怕尹奚自己都算不过来。min89之后,尹奚招了很多女孩子当练习生,最大的也不过十八岁,准备打造新女团,里面有个练习生叫苏绮,音色一般,唱商非常高。她们一层宿舍楼住了二十多个女孩子,今年华天内乱,尹奚被扫地出门的那几个月里,聂源派下一个新总经理,把女孩子全叫出去陪酒,忍不下去的都走了,没走的都被睡了,苏绮吓得半夜给我打电话,问我怎么办。 我能教她怎么办? 坚持音乐梦想?做你自己?不要整容,不要潜规则,然后跟苏迎一样到了二十六岁还漂在陌生城市里,一事无成?不是人人都有倪菁的机遇,酒吧驻唱,裴东宇听了一晚上,第二天直接签约华天。 这个圈子,本就是个恶心的大染缸,但最恶心的不是那种明码标价跟你谈潜规则的人,是尹奚这种,打着梦想旗号,却在关键时候失踪,回来的时候全世界还说他身不由己的“老好人”。 我说过,我运气太差,我想要的东西只有这个圈子有,但我和这个圈子的规矩势不两立,七年了,我一个个试过来了,尹奚,被付雍几句威胁就吓退的老前辈,简柯,没有人要好好对待我的声音,七年了,运气越来越差,我的骨头却总是磨不平,仍然还秉持着那一点该死的傲气。 纪容辅打动我的那句话,他说我是个歌手,不是个厨师,但我现在无比希望自己就是个厨师,如果我是,我现在毫不犹豫就去把纪容辅睡了,不用担心明早起来他说要捧我。 我不是不相信纪容辅,我深爱他,我深信他。 然而每个我深爱又深信的人,最后都让我失望。 我爸是个赌鬼,我妈漂亮,我爸也漂亮,年轻时情投意合,结婚后生活开始露出獠牙,常年不回家,回家就吵架,就这样还生了两个,我和我妹妹,家徒四壁,常年住在我外婆家,我七岁那年,有次我们三人又去了我外婆家,当晚有个老婆子跟我妈我外婆窸窸窣窣聊了一夜,第二天我起来,我妈不见了,我妹妹也不见了。 我妈嫁到了几十里外的另外一个镇上,嫁给一个四十岁的残疾人,我是男孩子,年纪也大了,别人不肯要。 我那时候真是不懂事,上学,被人骂野孩子,赌气,包了一双我外婆做的新鞋,走了几十里,到那个镇上去找我妈,她已经生了新孩子,胖了,看我的眼神里有愧疚,也有恐惧。 于是我又自己走回来。 后来我妹妹说,她那时候在二楼写作业,看见我站在楼下的大太阳下,瘦瘦小小一个影子,忽然开始忍不住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想,她要赚很多很多钱,把哥哥接回来。 因为她这句话,我签约华天第一笔钱就给她买了电脑。 我没再见过她们,我不喜欢欠别人,更不喜欢别人欠我,有些人喜欢看别人眼中的愧疚和后悔,我不喜欢,我是刺猬,后悔安慰不了我,只有痛苦可以。 后来呢?陆宴,尹奚,付雍…… 我信陆宴跟我是同类,我以为我们是人海中的两座灯塔,我十八岁,第一次知道喜欢一个人喜怒哀乐全不由自己,我胆怯地往后缩,然而不到一年,他就跟季洛家在一起,原来灯塔不只会喜欢灯塔,还会喜欢猪。 跟尹奚结局难看,跟付雍结局更难看,拳拳到肉,刀刀见血。 按这个规律,跟纪容辅只怕会更难看。 纪容辅这个人,有点像沙漠里的海市蜃楼,我在他身边,如坠梦境,不知道今夕何夕。然而此刻我回到自己家里,爬上六层楼梯,和尹奚一场大吵,把他赶出门,然后看见躲在楼梯间小心翼翼偷看我的苏迎,又觉得自己被打回原型。 我不知道我哪来的信心觉得纪容辅会不一样。 第36章 傲气 苏迎也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很怕我,所以更要先发制人,一进门就嚷道:“其实我是为你好。” 这句话简直所向披靡,我瞬间甘拜下风,躺在沙发上吃葡萄。 她还不放过我,挤过来审问我:“你这几天去哪了!为什么气色好了这么多,你是不是恋爱了?是谁是谁,快说,是不是陆宴?” 我被她摇得头昏脑涨,骨头都快散架,只能叫她“慢点”,她却眼尖地不知道看到什么,指着我脖子,结巴起来:“你,你你……” “怎么了?”我摸了把脖子,不痛也不痒,低头一看,顿时笑起来:“你别说不认识。” “我当然认识了,但是到底是谁!”她整个人兴奋得不行,疯狂摇晃我胳膊:“是陆宴吧!一定是陆宴吧!破镜重圆!人间佳话!” “不是陆宴。”我不想她明天开工去陆宴面前乱开玩笑。 “那是谁!”她几乎压上来逼问我:“是男的吧,我就知道是男的,哪个狐狸精?有陆宴好看吗?” 我眼前忽然跳出纪容辅变成狐狸精的样子来,反应过来之前,嘴角已经翘了起来。 “比陆宴好看。” 苏迎猛地跳开了,又开始指着我。 “你你你……” “我怎么了?”我摊开在沙发上。 “你完了。”苏迎开始危言耸听:“你现在笑得太开心了,一定已经陷下去了,你完了。” 我还想再逗她,手机忽然想起了。 纪容辅真是好涵养,洗个澡发现人都丢了,也能忍到现在再打电话,接起来还问我:“现在方便接电话吗?” 我本来想说方便,一时玩心起,故意沉声道:“不方便。” 我还想再玩,苏迎却过来捣乱,冲过来抢手机:“是谁是谁,是陆宴吗?应该就是陆宴吧,报上名号,抢了我家小林睢还想走……” 我光是躲她的手就已经耗尽全力,只能跟电话那边的纪容辅说了一句“晚点跟你说”,就挂了电话。 苏迎却不死心,仍然抢个不停,两人交锋许久,这女人向来善用性别优势,逼得我束手束脚,最后“啪”地一声,手机重重摔在地上,屏幕闪了两闪,竟然就这样灭了。 我们面面相觑,苏迎背贴墙壁,就这样蹭着走远了,一边还默念:“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 我在试手机能不能开机的时候,她瞅准一个机会,拎着包冲到门外,大喊:“我明天再来找你玩!” 我折腾了一会儿,发现手机已经废了,把手机卡取了出来,我没有备用手机的习惯,只能等明天再说了,纪容辅向来淡定,我偶尔失约一次应该也不要紧。 洗澡睡觉,大概是跟纪容辅一起睡惯了的缘故,竟然又失眠了,不过我都已经习惯了,直接把笔记本拿过来,翻到外网上开始听几个国外乐队的新歌。 国外很多小众乐队都不错,倪菁当年转型遇瓶颈,也是去国外取经回来的。我年轻时候不信邪,本钱厚,视唱法为无物,而且运气挺好,没红过,除了选秀刚出来那一段时间跑了一会儿通告,其余都没怎么过度用嗓,所以从不考虑研究唱法。现在大概是年纪大了,心境不一样了,偶尔也听听不同的唱法。逛到某个乐队成员的ins,看见上面有张演出合照中的亚洲面孔长得非常像付雍,顺手就翻了翻付雍的ins。 这一翻我就翻到了卢逸岚,他们留英学生确实是有自己的圈子的,有几个熟面孔,似乎在那晚的会所见过,当时我已经困得不行,听不进耳机里的歌,只是本能地一张张翻下去,直到看见纪容辅。 准确地说,是青年未满的纪容辅。 他在划船,穿白色的运动装,身架修长舒展,因为刚刚渡过少年期,脸上还十分漂亮,他的琥珀色眼睛在阳光下是非常漂亮的,在镜头里笑得耀眼。 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纪容辅,才知道自己错过他多少年。 看来卢逸岚的自信也不是凭空来的,那时候的她也很漂亮,女孩子在十七八岁的时候,有一种类似宝石的光泽,皮肤、牙齿,花瓣一样的唇,那种光彩是能穿透时间的。 我那时候应该十八岁,十八岁的我是什么样子?我忽然兴起,翻墙回来找自己当年的照,结果一搜就搜到我粉丝整理出来的一个合集。五官是我的五官,然而每一张照片中的神色却都宛如陌生人。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看自己十九岁的照片都是这样,还是只有我活成了另外一个人。有一张照片是在等演出的间隙拍的,后台人很多,文欣,元睿,我,林小白,还有陆宴季洛家,陆宴坐着,林小白趴在元睿背上,我觉察到镜头,转过脸来,看着镜头,干净面孔,神色淡漠,眉眼间有凛然傲气。 那时候的我常常是一副兴味索然的样子,因为对周围的一切都毫无兴趣,觉得苍白无聊,我很难看得起谁。 如果让那时的我看见现在的自己,应该也会觉得不过是个平庸媚俗的废物而已。 我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关掉了那网页,然后静静地坐了很久。 就在这时,屏幕右下角雪上加霜地弹出一条推送,说是前些天在黄峰的摇滚音乐会,元睿的蒙古乐队压轴演出,大获成功。而且裴东宇也低调参加了这次音乐会,被记者采访时说很期待跟这个乐队有合作。 偏偏是裴东宇。 我又打开网页,开始订飞内蒙古的机票,然后给叶宁的邮箱发邮件,让他转告纪容辅我要出门几天,不用担心。然后我开始准备行李,订好闹钟,睡觉。 从七年前开始,我就是这样,一旦心情不好就往元睿那跑,年年如此,元睿大我两岁,长得老成,又常年过着游牧生活,跟我看起来完全两代人。他和我走的是完全不同的路,他志在复兴蒙古音乐,并把民族音乐推向世界,他的音乐来自生活,所以平时像一个牧人一样在草原上四处流浪,追逐水草丰美的地方。他的歌里有草原,有鸿雁,有捕猎的狼群和万马奔腾。而我是自省,写来写去都是都市人内心的一点小情绪。爱情也好,梦想也好,焦虑也好,都是人心里的东西。 其实迄今为止,我写得最好的一首歌应该是《快》,写都市的快节奏,用了音乐剧的技巧,听的人都说心里发慌,治好拖延症,可惜叶蓁改不掉童星时代古灵精怪的唱法,削弱了这歌曲主题,多少算毁了。 我和元睿的风格看似没法比,其实很好比。他已经在他那一类做到极致,我没有。 我又想起我十八岁的眼神,那时候我以为自己天下第一,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这平庸疲惫人群中的一个。 每思及此,夜不能寐。 - 我在飞机上喝了一点酒,又吃下褪黑素,一觉睡到内蒙古。 在黄峰下飞机,天寒地冻,我向来当这是自己第二个家,熟门熟路,一下飞机就穿好厚厚羽绒服,帽子口罩手套围巾,我最好音区在中声,哑了虽然更好听,但是我嗓子向来脆弱,不敢冒险。 元睿很适合这地方,风吹日晒,成了美国西部片里的硬汉,像坚果一样。我就不行,我有点像个浆果,薄皮裹着一包水,稍微晒一晒,刮刮北风,就裂了口子,整个人变得蓬头垢面歪瓜裂枣,不成人样。元睿的脸吹红了配大胡子很豪气,我的脸一红,再皲裂了,就有点像山区里拖着鼻涕的留守儿童。 所以我年年往这跑,年年躲在帐篷里,连马都不会骑。 元睿现在都住蒙古包,与世隔绝,手机形同虚设,我在市里直接找到他开琴行的乐队成员贺山,让他开车送我过去。贺山一眼就认出我背的琴盒是哪把吉他,但是他们这讲究互赠礼物,所以一直在跟我夸他的一套扁鼓,大概是希望我跟他互换。 越野车开出了黄峰市,外面是大片绵延草原,一条河蜿蜒着消失在地平线上,开着开着,路就不清晰了。路边偶尔有大片牛羊,握着鞭子的白胡子牧人穿着翻羊皮袄,带着帽子,一脸茫然地看着车开过。 贺山的手机响了一声,是在提醒没有信号了。 “你们上个月在黄峰音乐会上的表演怎么样?”我问了一句。 “很成功!”贺山脸上神采飞扬:“还有人请我们带欧洲演出呢。” 压根就不该问。 我干脆把头靠在车窗上装死,好在贺山他们都是这儿的,我脸嫩,他们一直以为我是元睿的晚辈徒弟之类,要是知道我只比元睿小一岁,还是同年选秀出来,估计就觉得我们今天的差距不可原谅了。 窗外闪过敖包,高高的玛尼杆被石头固定在地上,柱顶牵出许多线,线上许多彩旗乱飘,大大小小的蒙古包坐落在草原上,有穿着蒙古传统服饰的汉子骑马追着我们的车,发出热烈的大笑。 总算在天黑之前到了,我又饿又冷,车到了还不想动,贺山直接打开车门跳了下去,我正盯着远处灰蒙蒙的草原出神,车窗被敲了两下,玻璃上忽然贴上一张脸。 元睿留了一脸胡子,埋住半张脸,本来就是浓眉深目,这样更加像个胡人了,他有二分之一少数民族血统,早年光顾着摇滚了,这些年专心复兴自己民族音乐,也做出了一番成绩。他性格向来爽朗,像乔峰,隔着玻璃对我笑。 “有汤喝吗?”我把车厢当玻璃温室,先不忙着下车,隔着窗户问他。 “有啊!”元睿仍然笑得开心,拉开车门,我这才发现他穿了一身蒙古族服装,身形本就高大,鼓囊囊的,熊一样,手撑着车厢顶,一个人就挡住了整整一个方向的光。 我跳下了车,把耳机线收了起来。 “我路上在听你们的歌。” 元睿脸上露出惊讶神色,然后又不好意思起来,搓了搓手。要知道我在音乐上向来眼高手低,挑剔刻薄,哪天混不下去了,去当个乐评家也不错。 “怎么样?” “挺好,人声部分到顶了,配乐民族风太重,照搬的吧,结构太松散。你既然做蒙古金属,就干脆重新好好做结构,你们现在胜在新鲜感,所以国际上很受欢迎,但是卸去新手光环,真的坐下来跟凯尔特金属、维京金属那些比,还是有差距的。不然也不会一直在国内打不开……” 我一面说,一面进了蒙古包,轻车熟路在毯子上坐下来,等元睿给我倒奶茶。贺山一点乐理不懂,也在旁边像模像样地听着,明明听不懂,还一副对我刮目相看的样子。 元睿端了茶过来,把我行李放到一边,蒙古包其实跟我家的卧室有点像,都是直接打通的,热奶茶,做饭、睡觉、招待客人都在一个大空间里,中央安置一个火塘,周围铺着羊毛地毡,我很喜欢元睿这里的手工挂毯,上次带回去一条,被叶宁那家伙抢走了。 我屈起一条腿,坐在地上,歪在一边烤火,外面估计要天黑了,贺山急着走,说晚了怕有狼。 我很喜欢草原上的狼,有次开车跟着一个狼群走了半天,险些迷路,狼这种动物有种特别的风骨,或者叫狠性,元睿有一首曲子,描绘的就是狼群捕猎黄羊的故事,用号角模拟狼嚎,开场很惊艳,中段太乱,又急又赶,蒙古族的传统弦乐被金属乐盖过去了,后面更是一泻千里。头重脚轻不能细听。元睿这种野路子就有这毛病,一开始让人眼前一亮,结构一泡污,关键自己还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只能分辨好与不好。 我大概药效没过,车上冷,到帐篷里被暖气一熏,手里捧着热气腾腾的奶茶,炉火烤着,毯子围着,登时就犯起困来,刚说着吉他,话还没讲完,意识已经模糊起来了。被搬上床的时候醒来一次,是元睿帮我脱了外套。元睿这人其实挺豪爽,他们自己乐队出去玩,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喝醉了横七竖八一躺,压根没人管。唯独对我照料周全,大概我的脸实在很有欺骗性,所以每每把我当成温室花朵。 第37章 自毁 一觉醒来天都亮了。 暖和还是暖和,尤其外面天寒地冻,草叶上都打了霜,所以对比更加强烈。我披着毯子走到门口,掀开帘子,发现元睿已经放了羊群回来了,他自己养了牛和羊,散养,有两条牧羊犬,跟他一样毛发浓密,常年不洗澡,脏得像抹布。 他穿冲锋衣,军裤大靴子,配上大胡子也不难看,骑着高头大马,我肺也不好,冷天刚起床那段总感觉全身都不对劲,看什么都不爽。本来等他来煮奶茶,看见这马顿时来了兴趣:“这马给我玩玩。” “你会骑马了?”元睿翻身下马,对我刮目相看:“什么时候学会的。” “刚学不久,会小跑了。”我打量他的马。 “那还差得远呢!”元睿大笑。 我被他笑得不爽起来,靠在门口往外面打量了一下:“外面有狼没?” “没有。”元睿把马栓好:“这地方还是不够偏僻,狼群除非饿到没办法了,不会来人类领地的。” 也非他说得出口,这鬼地方连信号都没了,还是“不够偏僻”,估计他的偏僻得是卫星都找不到的地方,被狼吃了都没人知道。我一边漱口,一边拿着元睿的手机装着我的卡试信号,围着帐篷转了一圈,手机跟死了一样。我顺手翻了一下,发现他手机里最近的一条信息是去年的。 元睿在给一只小羊羔处理伤腿,跟治人一样给羊腿上夹板,就差打石膏了,他人本来就高大,外面披着的皮大衣领口毛茸茸的,像只熊一样。动作倒不算笨拙,只是他的手大,显得那只羊羔特别小,在他手底下瑟瑟发抖。 “这羊羔再过一个月就可以烤了,肉嫩。”我在旁边懒洋洋点评。 这只已经羊被元睿吓傻了,大概以为元睿要来个花式吃法,认命地躺在地上“咩咩咩……” 元睿给羊绑好了,拿起一根草来跟我看,草茎很结实,深黄色,但是弯弯曲曲的,长出一节一节的小关节,像老人家拄的罗汉竹拐杖,草叶狭长,看起来没什么特别。 “这是一种入侵植物,很结实,一长一大蓬,现在河边全是这种草,很多牲畜都被别了腿,马都有危险。” 我拿过来看了看:“我还说结草衔环一看就是假故事,原来正主在这呢。” 我一讲正事就这样插科打诨,元睿也拿我没什么办法,只好关心起中饭来。 “你想吃烤羊羔?”元睿问我。 “不想。”我嫌弃他:“你不专业,养的羊不好,我要去你邻居家买羊,买了带回北京。” 元睿也不生气:“那你有得跑了,我邻居离这里几十里路呢。” “住这么偏僻干什么,与世隔绝,死在这都没人知道。”我把手机扔给他:“电话电话也不通,知道的说你是搞音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出家呢。” 元睿放开羊羔,站了起来,好脾气地对我笑:“我上次不是跟你解释过了吗,蒙古族的音乐本来就是在自然环境下诞生的,我现在是为了尽量让自己贴近这些音乐诞生时的样子,你看我现在跟现代社会脱节了,但是我跟草原很近。星空也好,狼群也好,草原奔马,这些都要你自己亲眼看见,闻见气味,听见声音,才能写出最好的音乐嘛。” 他跟我全然是不同的理念,他敬畏自然,把人当载体,天地逆旅,人生过客。他是主张去接触自然的,我并不完全认同,却尊重他的理念。毕竟我也常来草原,知道这种震撼。当你亲手碰到带着露水的草叶,嗅到草原的味道,当你看过落日熔金,晚霞满天,你坐在草地上,四周全部是一望无际的苍莽绿色,一直延伸到你视野的尽头,当你见过草原上的夜,四周黑得你甚至不敢站直了,只敢弯下腰来摸着地面。天穹如盖,满天星辰,银河璀璨,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你一个人。那一瞬间,你似乎忽然触碰到了生命的本质。你会明白,你不过是这人类历史上的沧海一粟,河水奔腾,日夜不息,而你不过是河岸上的一粒细沙而已。 我每次来元睿这,就跟着他一起过极简的生活,饿了吃,累了睡,剩下的日子常常在草丘上坐着,一坐就是一天,现代人离自然太远,在北京这种大都市生活一年,也许一颗星星也看不到。我常常到了草原上才惊觉大自然如此奇妙,我手能碰到的一切东西都跟人类无关。 然而我写来写去还是写人。 去年草原上下了五十年一遇的大雪,我和元睿被堵在帐篷里,雪把门都埋了三分之二,还好门是朝里开的。我们在帐篷里呆了半个月,喝羊奶,吃羊肉,半夜听北风号叫,狼也跟着叫,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类。 在那场大雪中,元睿写了《黄峰的雪》,意境苍莽雄阔,我回到北京,先洗了个热水澡,穿着睡衣,通宵写了一首歌,几经删改,寄给白毓,白毓填了粤语歌,叫《围炉夜话》,写的是多年的友情,给陈景唱了。开头第一句念白:“什么时候再去看看草原?” 所以说我其实挺幸运,能做这行,进这个圈子,虽然个中曲折不足为外人道,但多少也收获了几个人,知音这词现在都被用烂了,但至少不管我是高山还是流水,白毓都听得懂。 说来也许很多人不信,我每次给白毓寄的歌,一般除了自己哼的demo和曲谱之外,一个字也没有。而除了七年前那一次见面之外,我跟白毓再也没有对过一句话,但其实没必要说,他情感认知障碍这么严重,说了他未必懂。都在歌里了,如果要在这世上选一个最了解我的人,我也许会选白毓这个自闭症,他见过我这些年所有的歌,稍加拼凑,就能复原我全部的人生。 我和元睿因为搞的完全是不同类型的音乐,旁观者清,所以给的意见常常一语中的,我今年没写什么好歌,给白毓那首又没填好,所以乏善可陈。倒是元睿这两年的作品不错,他们年底要去欧洲巡演,元睿想让我看下他选的歌,怪不得欧洲人喜欢这个,磅礴大气,歌里听得见草原上的风声。 我听完一堆歌,习惯性拿起手机,又发现没信号,只好玩手机游戏。 “你最近……” “最近什么?”我头也不抬。 元睿想问又没问,去提了一小桶奶进来,我本来歪着,一看就爬了起来:“给我,我来做酥酪。” 我对烘焙和发酵的奶品都不擅长,但是对奶品越不擅长越喜欢试,反正元睿不怎么挑,只要没毒,都可以骗他吃下去。 我在折腾牛奶的时候,元睿就站在旁边看着,高高大大熊一样,灯都被挡了。 午饭做手把肉,干的野葱香料放进去,咕嘟咕嘟煮得羊肉香味飘开来。我特地带了岩盐来,上次跟纪容辅去ge吃饭,那里有个架子上摆满各种岩盐,漂亮得很,我从此开始收集岩盐,这次带的是红色的喜马拉雅盐,也叫玫瑰盐,像染了色的冰糖,做牛排风味是最好的。 吃肉的时候没人说话,吃完了元睿忽然来了一句:“你最近跟人确定下来了?” 总算问出来了,我都担心他憋死。 “嗯,怎么看出来的?” “你今天看了七八十次手机了,这地方没信号的,你得骑马去镇上才行。” 确实有点明显,不过我也没刻意藏。 元睿收拾了一会儿,掀开门出去了,过了一会儿问我:“外面太阳升起来了,去看看羊群吗?” 一走出帐篷,外面空气就冷冽起来,大冷天,风大,我把羽绒服的领口都拉到鼻子底下了,还是感觉风嗖嗖地往我骨头里钻,但是阳光璀璨得很,草原总有种特别的气味,苍莽又干净。这地方的草不高,去年元睿找的那地方才好玩,草最高处齐腰,又是春天,我闭着眼站在风里,草在身边摇晃,张开手从草丛里走过去,无数植物争先恐后啄着我手指尖,我第一次亲纪容辅的时候就想起了那画面。 元睿把羊群赶太远了,我们得骑着马去,风很大,目光所及全是暗黄色的草原,远处的小山丘下,河流转了个弯,远远看见河边的羊群,元睿忽然“驾”了一声,策马冲下了山丘。 他就知道我惜命,不会跟着他乱冲。 我慢悠悠骑着马走下山丘,这马内心大概是有梦想的,可惜碰见我,走得稍微快点就被我勒住了,但是还挺固执,总想小跑,白眼都被我勒出来了。 元睿骑着马站在河边,看抹布一样的牧羊犬约束羊群。 我骑着马走过去,站在他旁边,两人许久没说话,就这样静静站了小半个小时。 这是另外一个世界,饿了吃,困了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种天收,牧人不过是生物链中的一环而已。时间到了这里变得很慢,写歌或不写歌,写得好或者不好,无关紧要,如果我愿意,大可以坐在河边懒洋洋看羊群,一看就是一天。 我以前每次来,常常有冲动想要留在这里,这次没有了,纪容辅在北京等我。 但我仍然在河边呆到天黑。 纪容辅出现之前,这地方是唯一一个我绝不会失眠的地方,天一黑我就犯困,睡得比元睿还香,半夜有狼叫都不知道,还是第二天跟我说的。 第二天我们在二十里外找到了狼的痕迹,有吃完的兔子骨头跟狼粪便,河边有零散脚印。 元睿那几只抹布一样的狗一定打不过狼,好在元睿一身肌肉,一只成年公羊他直接捆好腿就扛起来了,可以跟狼群一战。 元睿用的柴油发电机,好像冻出问题了,要到晚上才好。我没事做,为了表示抗议,弹了一下午吉他,全是吵得要死的摇滚,疯狂扫弦,元睿拿我没什么办法,只能赶快修好,我给他的破手机充好电,又盯着手机看。 中午我拿不锈钢碗做火锅,重油重辣,元睿吃,我看着。音乐理念差异太大,他不怎么刻意娇惯嗓子,是什么声音就怎么唱,站在风口里还敢呼麦,苍凉的一嗓子被风卷起来,确实像个穿越时空的牧人。 我不行,流行乐说是看重辨识度,其实就听个音色,音色一般的人才琢磨些古怪唱法。小天后小天王基本都是音色独特的,音色没辨识度的人都死在这一步,只能去参加现在的音乐节目,翻唱别人的歌。从商业角度看,只要音色够好,唱功好坏无所谓,反正卖的是录音室出来的专辑。而到了倪菁陈景那个层次,就开始比拼唱功唱商了。毕竟一年开不完的演唱会,live太烂也丢人。 大约在我第三十五次看手机的时候,元睿终于说话了。 他一说话就石破天惊。 “是陆宴吗?” 当时我正拿筷子蘸辣椒碟,被他这话吓得筷子都掉下来。 不过他既然连这都知道,我也没必要瞒。 “不是。” 元睿又低头吃东西,看不出失望神色。 “我跟陆宴,你从哪听说的。” “不是听说的,我又不瞎,自己会看。” 我怎么不记得我当初跟陆宴明目张胆到这地步。 “看我还是看陆宴?你不会弄混我跟季洛家了吧。” “没弄混,当初选秀时陆宴看你的眼神,我们都看得出来。”元睿用牛肉蘸韭花酱:“他跟季洛家是组组合之后的事,跟你也有关系。” “跟我什么关系?” “夏天聚会那次,季洛家给你听的那首歌……” “哪一首?” 元睿直接哼了出来,他哼一个小段我就想起来了,那时候我刚刚在华天上乐理课,陆宴季洛家组合正当红,我这种心胸狭隘的人,自然没什么好话,直接把这首歌批得一无是处,当时一堆年轻人,就我懂点乐理,顿时大出风头。 元睿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睛里带一丝恻隐。 “这是陆宴的歌。” 我手里的筷子忽然涩起来,夹了一块牛肉,没夹起来,还好我反应快,拿起一边的奶茶来喝,却又忘了这是自己刚刚放在一边凉的,险些烫到。 我不动声色把杯子放了下来。 “你们都知道?” “我知道,文欣知道,其余人不知道。那首歌是陆宴自己在赶通告间隙写的,那时候我也在写歌,他还请我看了一下。” 我的手心冰凉,本能地想找个人来怪罪。 “你当时为什么不说。” “我当时不知道你会说这么刻薄,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而且陆宴就在场。”元睿的回答无懈可击:“也许他只是想听你最客观的评价。” 然而我当时并不客观。那首歌叫什么,《船》还是《船帆》,我已经完全记不清楚了,我只记得我当时的评价,我说那首歌“矫情”,为赋新词强说愁,没有这种感悟就不要强写什么求不得。 求不得。 我以为是季洛家,原来是陆宴,他写了他的求不得。 然而我说矫情。 我早说过我是只刺猬,我有千百根刺,我也千百次地刺伤过人,我不知道有一根刺在陆宴心里遗留了这么多年。 “我不知道你也喜欢陆宴。”元睿大概也觉得有点不对劲,连忙解释:“而且那次之后,陆宴跟季洛家也在一起了。他们看起来也挺适合……” 他们怎么会适合呢,季洛家这样的人,一身的市井气,给他一块美玉也不过当石头卖了。何况他拿陆宴的歌来给我听未免太巧,如果是有意为之的话,那他根本连蠢人都算不上,只能算个坏人。 “那你呢?你自己为什么不跟陆宴在一起。”我听见我脑中的声音问。 你既然知道季洛家是这种鼠目寸光的小人,你既然知道他会在关键时刻背叛陆宴,贱卖陆宴,你既然在七年之后会为了一件陈年往事这样震撼,为什么你当初不跟陆宴在一起? 是啊,是因为什么呢? 可笑的自尊?胆怯的自我保护?不敢开始一段感情的懦弱?还是压根不相信自己值得如此耀眼的人,压根不相信他在看清自己的本来面目之后还会喜欢自己,害怕曲终人散的龃龉狼狈,所以干脆一开始就不去尝试。 越看重,越闪躲。是我自己把陆宴拱手相送。 我像被人当头扇了两巴掌,不用看也知道自己脸色发白,但我仍然坐得笔挺,很快就缓了过来,甚至端起一边的奶茶喝了两口。 我听得见茶水从喉咙咽下去的声音,我的手也没有再颤抖了。 元睿这样粗枝大叶的人,即使今天道破关隘,即使我此刻脸白如纸,他也不会发现什么,还自己换了话题,又开始说起他们乐队的事。 只有我知道这七年的真相。 帐篷外寒风呼啸,奶茶的香气氤氲,我此刻身处在离北京千里之外的地方,离陆宴千里之外的地方。他也许在演播厅,在后台,在休息,在飞行,然而这些都与我无关了。 我十九岁的时候,是否想到有今天。 那天在sv台,我因为那个愚蠢的对视游戏妄谈时光的重量。 这才是时光真正的重量,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而这一次我不想输。 - 元睿全然不知道情况,拿刀子割了两块肉吃,又问我:“你现在那个人,怎么样?” “挺好的。” “那就好。” 元睿没有问是男是女,我也没说,不过我想他也应该猜到了。其实我跟元睿当初在北京的时候,一人一瓶啤酒在马路牙子上看姑娘,他当初跟女友分手喝醉了跟个熊一样呜呜哭,也是我扛他回来的。倒不是我刻意掩饰什么,我这人向来感情淡漠,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性向,反正这种事只有遇到具体的人才有答案,接连遇见陆宴纪容辅,这样看来,我应该是同性恋。 元睿知道这件事都这么多年了,应该不会觉得尴尬。 我知道他为什么以为是陆宴。 陆宴是非常执着的人,心性坚忍,有主见,不会轻易放弃。君子如玉,他不是温润如玉的那个玉,是墨黑色的刚玉,现在是锋利的兵刃,我因为了解他,所以一直不太能原谅他选了季洛家,他这么聪明的人,又比我更了解季洛家心性,没必要这样自毁。 现在想想,应该是他不能原谅我才对。 - 下午我又去河边坐着。 本来想弹吉他,到了又不想弹了,就呆坐着,也好,在风口里弹吉他说不定会得关节炎。 我的马很能吃,吃草,还吃我的毯子,我揪着它嚼头让它转开,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马都有这样温柔的一双眼睛。 我在音乐上记忆力很强,这样坐着,陆陆续续把陆宴当年的那首歌想起来了,也许只想起主旋律,剩下的是我自己补的,其实陆宴写歌不差的,但是那次之后没有再写了。他现在唱功不行了,我在网上刷评论,看见他的粉丝努力辩白他入错行,应该一开始就去演戏的。 没人记得他以前的吉他弹得那么好。 我今年二十六,很快生日,就是二十七。 人生已成定局,命运慢慢就开始清算以前的帐了,我欠别人的,别人欠我的,都要开始还了。我以为我没有良心,原来我有,我已经不喜欢陆宴了,仍然觉得这个名字一碰就痛。 我还拿了他一把吉他,那时候我拿的心安理得,现在想想,应该是我送他吉他才对。 回北京给他送个什么吧。 但送什么能弥补整整七年呢? 第38章 激烈 我一直在河边坐到天色漆黑,没有带灯,只有元睿那个破手机,好在我的马听话,我拿手机给它照着,慢悠悠也走回来了。快到帐篷时我就觉得不对劲了,因为太吵了,远远看见许多光,亮成一片灯海。全是那种大越野车的车头灯,耀眼得很,至少有七八辆,我下了马,用手挡住眼睛,摸不准这是什么情况,只能试探地叫了一声“元睿?” 没人应答,我又叫了一声。 这场面,只有在北京时约架时见过,北京摇滚圈里藏龙卧虎,很多军区大院出来的小炮儿,虎得很,有次后海约架,不知道谁把自家老子的越野车都开出来了,装了几车人,我和元睿那时候在旁边当吃瓜群众,我还故意开玩笑,学刘邦说:“大丈夫当如是也。”元睿完美接住我的梗,说:“彼可取而代之。” 元睿为人向来敦厚,就算早年年轻时气血旺,最多也就在酒吧里打过一两场不见血的架,怎么可能惹到这么多人。 我有点猜到是怎么回事,又不敢确认,运了运气,气沉丹田,又高声喊了一句:“元睿!” 这一句喊响了,登时有了反应,几个探照灯一起扫过来,差点刺瞎我眼睛,我转过身躲了一躲,灯暗了下来。 “找到了,快关灯!”一个有点哑了的熟悉女声激动地叫道:“找到了,给BOSS打电话,让他们回来,已经找到了。” 我眼前还是一阵发花,转回脸来,看见一个纤细身影艰难地跑过来,我总算明白元睿说那种草能把马蹄绊折是什么样子,就跟杨玥现在穿着高跟鞋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差不多。我连忙跑过去扶她,没想到她跑得挺快,一转眼就跑到面前来了,外面下了小雨,她冲锋衣里仍然穿着职业套装,冻得不轻,还拿伞遮住我头顶,手上还在打电话,不知道焦急地播着谁号码… 她手上的电话黑乎乎的,看起来挺厉害,应该是卫星电话,我可以要两个来,一个给元睿,一个给我,让他没法闭关修行,一天三个电话来吵他。 杨玥在这,纪容辅也不远了,而且这次另外一个不常见的男助理也来,中年人,也是瘦瘦高高的,很稳重的样子,他的伞比杨玥的大多了,也替我遮雨。 “谢谢。”我跟这人没什么交集,连他姓啥都不知道,看杨玥没空,问他:“我朋友呢,叫元睿那个?” “元先生带着纪先生找你去了。” “纪容辅来这干什么。” “你还敢说!”杨玥真是个大忙人,一边打着电话,一边还要气冲冲地接我的话:“你消失三天了你知道吗,我们都急死了!北京城都找遍了,你是没见过BOSS这两天……” 她正猛烈控诉着,那边电话忽然通了,她的态度顿时端正许多,这一幕颇让我想起歌剧《奥赛罗》那幕著名的合唱:“他还活着!”,电话一接通,她就连珠炮似的说道:“林先生找到了,没受伤,很安全。对,他现在就在我身边……把电话给他吗?” 然后她不由分说把电话放到我脸边,眼中还是无限兴奋。 我在她殷切目光中茫然地接过电话,“喂”了一声:“纪容辅吗?” 那边没说话,然后挂断了。 我有点尴尬,何况杨玥还一脸激动地看着我,大概在等我跟纪容辅说点什么。有几个穿着迷彩服的人也过来了,都很高很壮,兵痞一样,审视地打量我,大概是想看看这次大费周章找的人是谁。 “他挂掉了。”我实在受不了杨玥的目光,解释了一句,把电话还给了她。 杨玥“哦”了一声,大概还没反应过来,刚要说话,中年男助理问了一句:“飞机取消了吗?” “还没呢,”杨玥连忙又拿出电话开始播,男助理阻止了她:“我来吧。” 我今天懒洋洋在河边坐了一下午,脑子都是放空的,一下次闯进这种激烈戏份里,整个人都是懵的,而且其他人都跟围观大熊猫一样围观我,我也很尴尬,只能跟杨玥找话说:“这是周瑾吗?” “不是,”杨玥看那中年男人走到一边去打电话了,小声告诉我:“周瑾留在北京了,公司上很多事都离不开他。这是章秘书。” 我总算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眼熟了。 “章文彬跟他……” “章秘书是章文彬的叔叔。”杨玥不知道为什么跟我亲近不少,大概到了这野外,她也放飞天性了,不像在北京一样严肃专业,附耳在我耳边告诉我:“章秘书是纪先生的父亲给纪先生准备的班底,我很怕他,周瑾不怕。” 章文彬的亲叔叔给纪容辅来当秘书,杨玥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看来那天章文彬遇到纪容辅只是帮他推门而已,已经算是非常有骨气了。 我看杨玥这样小心翼翼地很有意思,也学她样子附在她耳边问:“你们订了晚上的飞机回去吗?” “啊?”杨玥一脸茫然,反应过来:“哦,你说这个,不是取消航班,是直升飞机。搜救的那种,不是说附近有狼群嘛……” 我等得无聊,数了数车,四辆大越野车,轮子半人高,红旗的,两辆是空的,大概人都出去了。看车辙印子,还有几辆车也出去了。这地方其实是没路的,元睿一直喜欢的就是这片草原干净,人迹罕至,受现代社会影响最少,有狼有黄羊,满地是兔子狐狸。估计这次一折腾,全都碾得稀碎,至少狼群记忆好,两三年不会过来了。 他们应该找得太远了,一时半会回不来,其实我刚刚骑马回来时也远远看见了一点光往草原深处移动,但我还以为是谁开车自驾游。现在想想,能有人自驾游到这偏僻地方,也是蛮拼的。 我没事做,何况纪容辅很快就回来了,死期将至,干等也无聊,干脆来套杨玥的话,她正拿着没网络的黑莓手机飞快地打字,大概又在排纪容辅的日程安排,我凑过去,忽然问道:“你们见过苏迎了?” 她猝不及防之下,嗯了一声,反应过来之后怔了一下,然后默默移开了。 “别躲了,说都说了,干脆都告诉我好了,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这地方其实算是无人区了,纪容辅这几个月姿态一直很高,基本不过问我私生活,尽管我不信他身为纪家继承人,对身边人背景会一无所知,但是满打满算,我离开北京也不到三天,偌大中国,三天他就找到我位置,总不能是在我身上装了定位装置吧。 “你别问了,下次你别这样忽然消失就行了。” 我锲而不舍:“说说嘛,不然我等会去问纪容辅了。” “别,”杨玥神色紧张起来:“BOSS这次真挺生气的,你别火上浇油了。别笑,真的,这次真的闹得挺大的,你不打一声招呼就失踪……” “我没玩失踪,是手机坏了,给叶宁发了邮件,他没转告纪容辅吗?” 其实人和人之间的联系真的脆弱得可怕,我跟纪容辅也不过一个电话号码而已,这次我消失纪容辅自然能找到我,要是有天纪容辅消失,估计我连去哪找都不知道。 不过我这话也就在心里想想,说出来就是找死,我不是没见过杨玥对纪容辅噤若寒蝉的样子,这次他可能真的被惹毛了,我等会最好装得乖一点。 “叶先生?住你们旁边的叶宁先生?”杨玥恍然大悟:“怪不得,你周围所有人的通讯记录都查过了,唯一的通讯是27晚上跟苏小姐那个电话。而且苏小姐也不知道你下落,而且搜酒吧街的时候……” 信息量真大。 所有人的通讯记录,唯独没有叶宁,因为叶宁在夏淮安庇护下,刚好完美错过。 “酒吧街是怎么回事?” 杨玥的处境很有意思,明知道不能说,但是我在旁边一直套话,她又得负责看着我,所以只能一直被我套话,一脸的天人交战。 “说说嘛,我不会告诉纪容辅的。”我装生气:“还是纪容辅可以查我祖宗八代,我却连知情权都不能有?” 杨玥脸上露出下定决心的表情,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那个章秘书。 “听着,林先生,我说这些话,真是为你好。这么说吧,目前而言,只要在国内,BOSS要找一个人太容易,你的航班记录,银行卡消费记录,还有摄像头网络,很快就可以查到,你就算是真的想玩失踪也别玩。而且搜酒吧街是因为BOSS还说你不可能不辞而别,所以我们一开始找起来考虑的是各种意外情况,包括醉酒,连这几天的交通意外都全部查过了。”她眼神严肃,带着一丝责备地看着我:“林先生,你不会想知道BOSS这两天是用怎样的心情在找你的。” 她的神色凝重一下,然后隐晦地道:“而且BOSS是经历过身边有人出意外的,他对这个,阴影挺重的……” 话是好话。 可是,言下之意,是纪容辅已经在我两天里知道我过去二十六年的所有人生了吧。 不然他怎么会知道我有一个远在内蒙古的朋友呢? 不然,他又怎么会知道我曾经酗酒到天天不省人事呢? 第39章 道别 等了几分钟,纪容辅他们还没回来,估计找我找到外蒙古去了。我不知道是冷还是吓得,一直不停地抖着腿,想吸烟,杨玥显然是没有,我走到那些大越野车前,敲了敲窗户:“有烟吗?” 站在天窗外扶着探照灯的青年扔了一根烟给我,我这才看清他长相,桀骜不驯的英俊,一身痞气,他也知道我是纪容辅要找的人,刚刚探照灯不敢照我,但是我过来借烟,他青年心性,还是忍不住问我:“你会弹吉他?” 他指的是我背上的吉他。 我一下马就遇到这精彩戏份,吉他都忘了取,被他一说,这才觉得肩上沉重,背吉他的肩膀有点酸痛。 “会一点。”我凑过去让他给我点了火,他吸的烟味道冲得很,确实提神醒脑,我吸了两口,弹掉烟灰,吐出一口浊气,看向远处漆黑的地平线。 他们的迷彩服上有部队番号,我隔着窗户看见里面的士兵身上全套装备,一个个都沉默地打量我。 “你们从北京跟出来的还是这里的。” “我们驻地就在额济纳,到这里也就三个小时。”他显然是头儿,讲话还带点京腔,说不定也在后海混过,又问我:“电吉他你会吗?” 我笑起来,看来这小兵痞还是个文艺青年。 “也会一点。你混过乐队?” “没混过,但我会弹电吉他。”他吸了两口烟,直截了当问我:“你是明星吧?” 我打量了一下自己,看不出自己这蓬头垢面的样哪里像个明星了。 “算是吧,怎么了?” “我喜欢木马乐队,你介绍我跟他们认识吧。”他把我当成陈景那种级别的大明星了。 我忍不住笑了,故意逗他:“我帮你这么大忙,你有什么好处给我。” “你想要什么?”他又痞里痞气地看我,眼睛里带一丝挑衅,大有我敢提他就敢给的意思。 “把你的枪给我吧。”我向来敢玩。 “这把?”他指指自己挎的枪:“不行,这是部队的,有编制的,你真想要的话,我下次回北京给你弄一把。” 真是个熊孩子,但还算有节制,北京是天子脚下,再熊也熊不到哪去。 “还是算了吧,”我不喜欢骗孩子:“我其实对枪没什么兴趣。” “那你要什么。”他的眉毛皱了起来。 “我什么也不想要。”我实话跟他说了:“我没法介绍你认识木马乐队,我一点也不红,真的。” 他瞪起眼睛,显然是不信,我也懒得管他,在鞋上按灭了烟头,这片草原本来是最好的,但是现在草皮被碾得稀碎,又下了雨,我粘了两脚厚厚的泥。我们说话的时候杨玥一直张望着这边,我看她实在担心,又走了回去,指着刚刚说话那青年问她:“那是谁?” “他是周仕麒,周瑾的弟弟”杨玥冻得发抖,还给我解释:“周家本来就是军区的,周瑾跟着纪先生去留学,他就进了部队。本来BOSS这次找你,也没惊动多少人,应该是章秘书偷偷打了小报告,所以BOSS家里知道了,BOSS还没下飞机,这边就安排了人在等了。其实这里是无人区,又有狼,也是应该有人护送的,但BOSS没要家里安排的人,现在这些人都是周瑾安排的,周瑾是个好哥哥,让他在BOSS面前露个脸,对以后回京后的发展也有好处……” 杨玥也知道自己越说越世故了,所以自觉停下话头。她是个颜控,总被我脸骗过去,大概以为我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音乐家。 我装作不知道她这些内心活动,看她缩成一团冻得挺可怜的,过去提醒她:“外面冷,进去坐坐吧,他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杨玥冻得哆嗦,但是看了一眼蒙古包,脸上显出一丝尴尬来。 我脑袋冻木了,还以为她是觉得主人不在进去不好,还劝:“没事,元睿是我朋友,里面暖和,我给你煮煮奶茶。” “不是。”杨玥眼睛扫了扫地上,不好意思地道:“怪脏的。” 我这才明白过来。 泥巴里混着一粒粒的羊粪,看起来是挺脏的,我自己每年都来,大概不觉得了,杨玥大概处女座,标准城市小资女性,大概连种在地里的蔬菜都没见过,让她跟羊羔呆在一个帐篷确实挺勉强的。 我倒不怎么介意她这话,但是她这人思虑挺重的,大概也觉得这句话冲撞了,我半天没说话,她当我生气,犹疑了一下,竟然下定决心,一脸壮烈地掀开门进了帐篷。 我好笑又好气,只好也跟了进去。帐篷里没鞋子可以换,电压不稳,灯光昏黄,更显得地毯颜色变幻莫测,我自己脱了鞋,杨玥犹豫了一下,还是脱了高跟鞋,踮着脚尖,一跳一跳地跳到了桌边,找了块干净地方坐下了。 她来得匆忙,冲锋衣里还是套装裙,衬衫领子雪白,脖颈纤细,额发被雨打湿了,她是那种五官精致纤细的长相,呆在黑乎乎帐篷里,像一只落难的鹤。 我煮奶茶,她从Birkin包里拿出香水来喷,试图在身体周围制造出一层气体屏障,被我发现了,不好意思地笑:“有点气味。” 元睿单身男人,过的是完全脱离现代社会的生活,这帐篷里什么现代设施都没有,还养了牛羊,水源不算近,蒙古包本就封闭,做饭睡觉都在里面,下大雪还要把羊羔抱进来,气味在所难免。用久了的毯子挂毯颜色也暧昧。我从不介意这些。 但杨玥也没错,都市白领女性,自己能在四环内买房子的主,收集包,用钻石耳饰,细高跟,脚底不沾泥,来到这无人区,像把昂贵的兰花拔出来栽到沼泽里。 人和人之间的差异远比物种跟物种要大,谁也没错,错的是导致这两个世界产生碰撞的我。 我用自己的杯子给她倒了杯奶茶,她不敢喝,握在手里暖手,我别开眼睛不看她,免得给她制造了压力,逼得她真咬牙喝下去了,估计下半辈子都会有阴影。 她大概这辈子都不会理解我为什么跑到这地方来。我知道她偷偷看过我在网上的视频,我跟陆宴的CP粉已经疯了,P图就算了,连视频也P,在我头上弄两个狐狸耳朵,我天生长了这样一张脸,不明白底细的人都以为我是娇生惯养的少爷。事实上我身上衬衫三天没换,领口脏出颜色来。 外面喧闹起来。 杨玥如释重负,又跳着去门口,掀开门帘看了一眼,惊喜道:“BOSS回来了。” 她飞快穿好鞋,我也穿鞋,我来的时候就带了这一双邦威,脱的时候容易,穿的时候却穿不上了,手指勒得疼,我只能重新解开鞋带,好不容易穿上,眼前一片明亮,几辆大越野车已经停稳了,章秘书和杨玥一人一把伞,伞下站着穿着风衣的纪容辅。 我实在不敢看他眼睛,垂眉敛目走了过去,元睿站在他身边,仍然穿着他翻毛皮的大衣,熊一样,胡子上都带着雨,他三四天没洗澡,我也好不到哪去,我们两个站在一起,像被人从草原里揪出来的两个野人。他也是心大,还对着我挤出一个笑容来。 人在紧张的时候是会忍不住笑的,何况这场景有种逃课被抓的感觉。 纪容辅大概会以为我有神经病,好好的过着日子,招呼也不打一个,一张机票飞到内蒙古无人区住帐篷。 我偷眼看了一眼纪容辅,大概他涵养好到极致,我竟然看不出情绪,只看见他侧面冷峻如雕像,而且他折腾了两天没睡好,竟然反应还是飞快,立刻看了回来,我连忙低下头,装作深刻反思痛改前非。 但是我肩膀上被撞了一下。 元睿的大胡子实在太适合说悄悄话,他眼睛看着那一大队越野车,压根没人发现。 “大丈夫当如是也。”他竟然还记得七年前的梗,语气滑稽。 我心里像打开了一个被疯狂摇晃过的汽水罐,我努力板着脸,但是笑意还是跟气泡一样拼命往外冒,死命咬紧牙关,嘴角还是越翘越高,最终还是忍不住破功。 “彼可取而代之。” 元睿像疯了一样哈哈大笑起来,我实在不想跟着他大笑,因为知道纪容辅绝对会跟我算账,但是压根忍不住,他笑得蹲下去,我眼泪都快笑出来,一面心里绷着一根弦知道死期到了,一面又忍不住笑得肚子绞痛,这感觉只有十九岁那年跟元睿去砸人家玻璃然后翻墙跑被狗追可以比拟。 我知道为什么元睿总担心我会疯,我也担心他会疯,因为我们互为彼此骨子里那一点疯狂,遇到一起就会产生激烈的化学反应,总有一个人会倒大霉。 这次是我。 我蹲到地上笑到脱力,然后被纪容辅拎了起来,扔进越野车之前我还都来不及朝元睿挥手,肚子痛到没法说话,他笑得用手撑着地,估计也看不见。 “轻点,我的吉他。”我险些把琴盒都压烂,连忙爬起来,但是背上琴盒体格笨重,相比之下车厢就狭窄起来,我半天才翻好身,像练瑜伽一样慢慢把吉他取下来,纪容辅已经关了门,车队开动了。 四周安静下来,车窗外夜色沉重,我的血液渐渐冷却,脸上的血也退了下去,耳朵还是发热,身体已经觉得冷了。我看了一眼身边的纪容辅,不敢搭话。 疯狂之后,大多是尴尬。 车厢里没有灯,他的脸浸在黑暗里,鼻梁上有一点点反射的车灯微光,琥珀色眼睛像深潭,抿紧唇,侧脸庄严又漂亮,我咳了一声,他也没有要理我的意思,可能是真的生气了。 “我,”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试图解释:“我给叶宁发了邮件的,让他告诉你我要出门几天,他可能没收到。” 纪容辅还是没有说话,我几乎怀疑他变成了一尊雕像,但是我听见了他的呼吸。 他只是不想跟我说话。 我有点尴尬,又有点伤心,忍不住剥起自己的手指来,我极度紧张的时候就会这样做,跟抖腿一样忍不住。但估计他会觉得我是态度不端正,压根不在乎。 我并非想让他担心,我也并非想故意玩失踪,只是太多事一齐围攻,而十九岁的我眼神太过锋利,我第一反应就是想逃,逃离这一切。我说过的,我就是这样一个混乱不堪的人,我没有能力去和人好好相处。 我以为纪容辅能理解。 我从没见过他生气的样子,所以才更加不知所措,我甚至很少见到他不笑的样子。 - 本来以为这一路就这样过去了,我却忽然听见了马蹄声。 我转头看窗外,远处的草丘上,一匹漂亮的白马正追着车队,我惊喜地看见了骑在马上的元睿,他追不上越野车,只能抄近路,又不确定我在哪辆车里,只能茫然地张望着。 我手按在窗户上,想喊他一句,又怕节外生枝,搞出别的事来,他更加担心我会被纪容辅揍。其实这件事谁都没错,等我回去跟纪容辅好好说开了就好了,如果有人做错了也是我。 元睿心爱的马还是跑不过越野车,绕过一个矮坡之后,白马消失在车队后方,我正想要不要还是摇下窗户跟他说上一句,风里却忽然传来了人的声音。 非常粗犷的歌声,是蒙语,我记得这个旋律,我前天看过曲谱,是元睿整理出的蒙语送别歌。 外面雨停了,有银色的月光洒下来,风仍然在刮,车窗外的夜一望无际,夜色中的歌声苍凉而古老,这是在牧人中口耳相传的古歌,千百年来,无数出生在这片草原上的人就用这样的歌声送别自己的朋友。草原民族的情怀总是这样豁达,即使送别歌也是斟满美酒,快马加鞭…… 车队的人大概都没听过这样的歌声,副驾驶的杨玥惊喜地互相张望,连纪容辅也抬了抬眼睛。 我反过身去,透过后车窗看见了站在背后山丘上的元睿,车越开越远,他变成了一个小白点,我知道他并不是担心,他是在道别。 光阴逆旅,天地过客,对于这辽阔的世界来说,人类不过是渺小到不能再渺小的动物,聚散分离,各有各的路要走,没有不散的筵席,但只要兴起而来,兴尽而归,恣意潇洒,就没有什么不舍的。 朋友是如此,人生也是如此。 我因为看见元睿的成就而来,终于也明白自己和他差在哪里。 音乐,本来就不是为了名,为了利,为了谁的承认和赞许,甚至也不是为了什么十九岁的自己,十九岁自有十九岁的事要做,我今年二十六,那就做我想做的事,庸俗也好,堕落也好,人生已经走到这里,好不容易来一场,总要兴尽而归。 外面月光明亮,我内心也渐渐明亮起来,本能地想找一个人来分享这喜悦,却听见纪容辅沉声道:“直接去额济纳。” “可是飞机……”前座的杨玥忍不住担忧。 “额济纳有军用机场,让周瑾安排,我要在天亮之前到北京。” 第40章 尽兴 ?  我在飞机上睡了一觉。 本来是想好好解释一下的,但是他不理我,我等得困起来,就蜷在一边睡了起来,醒来时发现身上盖着纪容辅的大衣。 但他还是不跟我说话。 到北京时是凌晨,冷得很,好在很快换了车,我没换衣服,仍然是那个山区留守儿童的样子,穿的一件元睿的冲锋衣,脏兮兮,拉链还坏了,头发跟鸟窝似的,纪容辅的司机都被我新造型给震惊了,但是毕竟训练有素,看了一眼后视镜就移开了眼睛。 车厢里空间更小,我倒是想跟纪容辅面面相觑,但是他一直当我不存在。我待得无聊起来,皱着鼻子嗅了嗅自己身上衣服,一股羊膻味,他还是不理我,我只能把手缩进袖子里,当水袖玩,时不时制造出一点声音,企图让他关注我一下。 他在飞机上大概没睡,脸色更沉,他平时眼中带笑,多多少少弱化了轮廓,这样看着,其实威严内敛,也挺能吓人的。 但我其实是在他这里,才学会什么叫有恃无恐的。 我是没怎么被纵容过的那种人,看苏迎跟家里人打电话,才知道正常家庭出来的孩子该是什么样子,耍赖也好,服软也好,我都不行。我是那种别人一凶我更凶的人,唯独在纪容辅这里会嬉皮笑脸,因为知道他不会真的把我怎么样。 到家佣人来开门,看见纪容辅脸色,也不敢说话了,我默默跟在他后面,杨玥还想跟,纪容辅冷冷道:“让周瑾把银禧的OCF评估发过来,你去跟SE的谈判。” 杨玥答应了一声,担忧地看了我一眼,还是连门都没进就走了。 我跟在纪容辅后面,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家里愁云惨雾的,连光都暗起来,纪容辅的风衣其实很好看,肩宽且平,整个人高挑修长,可惜进门就脱了风衣往玄关一扔,里面是深色衬衫和和西裤,腰窄腿长,也还行,我跟在后面默默走,一直跟到浴室门口。 纪容辅直接把我拎了进去。 浴室里灯光是暖色,多少缓和气氛,我忙里偷闲看一眼纪容辅,被他扔到淋浴区。 “脱了,”他冷冷地看着我:“脏死了。” 浴室里整个是浅色调,银色金属和干净白色,我也自觉地把外套脱了,里面还是去蒙古那天穿的衬衫,跟着元睿滚了几天,也脏得不行了,我看了一眼纪容辅:“裤子也脱吗?” 纪容辅板着脸没说话。 我思考了一下,自己三下五除二全脱了,叫了一句:“冷。” 其实压根不冷,这房子中央供暖,我常常半夜光着脚去厨房找东西吃,不过我现在刚开始学耍赖,有时候演技难免过火。 纪容辅显然不信,直接取下花洒,试了下水温,我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喷了一身水。这场景让我想起狱警拿水枪冲犯人,花洒里的水劈头盖脸地冲下来,我像一只在瓢泼大雨里挣扎的落汤鸡。水珠在灯光下折射出漂亮的光,我有一秒想要看清水雾后纪容辅的表情,却只看见他冷峻的轮廓。 “你出去,我自己洗就行。” 我话音没落,只感觉眼前一黑,整个人已经被压在了墙上,纪容辅一手抓着我手腕,右手虚按在我喉头,神色阴冷地看着我。逆着光,他眼神无比阴沉,我感觉自己灵魂都快被看穿。 “我等了你三天。”他琥珀色眼睛里几乎带上杀气:“看来你并不需要自由。” 我其实没有那么害怕,只是纪容辅气场太强大,我本能地结巴起来:“还,还是需要的。” 我这话一说,他手指就收紧了一分。 他凑近来,凝视我眼睛,我忍不住发起抖来,靠得太近,我可以感觉他衬衫薄薄布料下的温热胸膛,和他按在我脖子上的手指。但我知道他仍是纪容辅。 被我气坏了的纪容辅。 “昨天的这个时候,我以为你去喝酒了,也许你喝醉之后冻死在了北京街头。”他的睫毛垂下来,眼睛静静看着我脖子上的某处,也许是跳动的血管,我知道他可以轻易扼断我喉咙,他每次抓住我用的都是关节技,他一直很危险,尤其是现在。 “我开车去找你的时候,遇到了一个狼群,离你呆了一下午的地方不到两千米。那时候我以为你死了,也许你就在那群狼的肚子里。”他看着我的眼睛问我:“林睢,现在你告诉我,你上飞机的时候,有一秒钟想过要给我发个消息吗?” 我的直觉告诉我绝不要回答这个问题。 “我给叶宁发了邮件,我让他转告你,”我紧张地争辩:“我不是故意玩失踪,只是当时情绪上来……” 我的话被打断了。 我听见他的声音,低且沉,在我耳边嘘出热气。 他“我想,也许你还没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就像你还不清楚我是谁。你的朋友叶宁没有警告过你吗?我从小到大,想要的东西,没有任何人能夺走。从你那天在泳池边,一脸无辜地坐到我身边开始,这个游戏的规则再也不是由你说了算。明白吗?” 如果不考虑到后果的话,这样的纪容辅有种让人目眩神迷的美感,像凝视猎物的云豹,逆着光,眼睛是深邃的琥珀色,我喜欢这种藏在漂亮面具下的锋芒,像从不出鞘的刀,只是现在处境太危险,我实在没有余裕去欣赏这个。 “我……我不知道。”我又结巴起来:“或许你可以教教我……” 纪容辅眯起眼睛,歪着头打量我,像豹子在打量猎物,又像是在分辨我的话是真还是假。 然后他笑了起来。 “我教了你很久,久到你开始以为自己能为所欲为。”他凑近来,轻声告诉我:“所以现在我想换一种教法,比如我把你关起来,用链子锁住,你试试你还能不能逃出来,逃到内蒙古,去找你的朋友……” 我的手指开始发起抖,我脑中闪过无数可怕念头,喉咙却仿佛卡住了。 “别……” “为什么不呢?”他安静地看着我,他说着这样危险的话,眼睛却没有一丝凶恶,甚至带着一点茫然:“也许有天你又会这样忽然消失,跑到我找不到的地方,也许你会把自己害死,而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不如把你关起来,放在我看得见的地方……” “纪容辅,”我轻声叫他名字,看着他眼睛:“我爱你。” 所以不要测试我的底线,我只是一个刺猬,我已经很努力地收敛身上的硬刺,所以请你温柔一点,再等一等,我已经用尽全力…… 纪容辅那些吓人的变态构思戛然而止,我想看他脸上表情,然而他却伸手捂住了我眼睛,有一瞬间我几乎以为他要掐死我。 下一秒他吻了我,几乎咬破我嘴唇,我手指抓住他发根,温和地回应他,时间似乎变得很慢,我看见浴室的顶灯发出让人目眩的光,我勾住他脖子,有湿漉漉的水珠从我头发上滚落下来,他的身体像在发烫,衬衫下的温度高得吓人。 “你完了。”在混乱的吻的间隙,我听见他说,然后他继续凶狠地吻着我,像衔着猎物的狮子一样,带我回到卧室。 其实是你完了,我在心里说。 爱一个人,就总是担心他会死,担心车祸,担心高空掉下来的花盆,担心各种无稽的突发状况。因为知道自己余生的喜怒哀乐都系在这一个人身上,他死了,你的故事就完了。 “别以为这样就算过去了。”他压我在床上,仍然色厉内荏地恐吓我:“我还会跟你算账。” 我配合地做出害怕的样子来,不过在他沿着我胸口一路亲吻下去之后,就没法再装了。 聪明的人在任何领域都是有着天赋的,纪容辅尤其是。跟他上床常常有种被随意摆弄的错觉,相比之下我简直是太不合格的床伴。 快感层层叠叠地涌上来,我躺得筋酥骨软,本能地想抓住点什么,又像是轻飘飘浮在云端,什么也抓不住。直到纪容辅上来亲吻我脸颊,我才恍惚回过神来。 他手撑在我脸侧,像小孩子对待心爱玩具一样轻轻亲我,手指摩挲我唇角,琥珀色眼睛里燃着一点火光,又像藏着勾人魂魄的妖魔。就在这一秒,我脑中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 我咬住了他的手指尖。 “这次做到最后吧。”我认真看着他眼睛,他胸膛紧贴着我胸膛,我几乎能听见里面灼热的心跳声。 “真的?”他问我。 “真的。” 他眼睛里的火光蔓延开来,却又堆叠起无数的温柔,我喜欢看他带着笑意的眼睛,也喜欢他开心的表情。 他抓住了我手腕。 “别害怕,”他亲吻我眉尖,渐渐移到眼睑:“我会很小心的。” 说不害怕是假话,但我这人就这点勇敢,赶通告早起一分钟都不愿意,练吉他练到手指鲜血淋漓也心甘情愿。自己想要的,刀山火海也无所谓。 何况也并不算刀山火海。 纪容辅一直在试图转移我注意力,耳鬓厮磨,不停亲吻我,我手臂勾住他脖颈,看着他眼睛。 “要喝一点酒吗?”他声音温柔。 “不用……”我皱起眉头,手指侵入的感觉实在太过明显,尽管纪容辅很快用亲吻转移我注意力。但是我还是清晰感觉到有冰凉液体在身体里被旋磨,这感觉太诡异。 “好乖。”他像哄小孩一样哄我,看着我的眼神温柔得像要流淌出月光来。 我有一秒几乎想哭,但还是忍住,声音已经变了调:“快一点。” 身体被一点点打开,入侵感太过强烈,纪容辅的吻细密地落下来,我的耳朵发烫,额头沁出细密的汗,无法避免的痛,和难以启齿的羞耻感,我几乎想要杀人,却再次被纪容辅温柔镇压。 手指增加到四根时,我开始抓着纪容辅肩膀,我曾经很喜欢他身体漂亮得像大理石雕像,现在却只想让他也体会一下这痛楚。 纪容辅的眼神幽深,鼻尖轻轻摩挲我脸颊,我感觉他呼吸灼热嘘在我耳廓上,烫得吓人。 “林睢,”他叫着我名字,声音暗哑:“你看,你将属于我,而我也将属于你。” 真是太烂的情话。 我刚想说话,纪容辅的手指撤了出去,灼热而硬挺的性器缓缓地挤了进来。 “你他妈……”我终于忍不住爆粗口,倒吸一口凉气:“纪容辅你属驴的!” “我属龙。”他唇角勾起笑容,吻住我,连同我后面一大串问候他家人的话也一同封住,我痛得挣扎,狠狠挠他后背,咬破他嘴唇。 太痛了。 老子真宁愿再从头学一次吉他! 我无数粗口全被堵住嘴里,痛感却越来越强烈,眼泪几乎瞬间就涌了出来,我眼泪向来浅,不要命地往外淌,呜呜呜地哭起来。 “很快就会好了。”纪容辅抓住我手腕,免得我挠床单挠到指甲折断,动作这样温柔,然而底下灼热的性器却仍然毫不犹豫地一寸寸挺进,我疼得说不出话来,把他后背抓出血来。 我有一种被钉在了床上的错觉,妈的老子一只蝴蝶标本都没做过,为什么要受这种罪! 纪容辅握住我性器揉弄起来,试图转移我注意力,然而杯水车薪的快感根本没用,等他把他那证明他跟驴有亲属关系的性器全部挤进来,我已经哭到脱力。 “其实后入位会好一点,”纪容辅亲吻着我耳廓,替我把眼泪抹去,看着我眼睛:“但是我想要看着你的脸。” “我一点也不想看见你的脸!”我哭到打嗝。 纪容辅无奈笑起来,琥珀色眼睛还是无比耀眼,我早该知道是混蛋是纯粹的肉食动物,刚刚就不该一时心软。 “你啊,”他叹息着抓住我手腕,又亲了一下我的眼睑:“真会哭,床单都快湿透了。” 他妈的床单湿透了也不是因为我,是因为你这淫乱的混蛋! 我感觉后穴已经撑到极限,连呼吸都牵扯着痛起来,他竟然还在我耳边告诉我:“要开始动了。” “别,求你……” “求人的话,至少要说点好听的。” “操你妈!” 纪容辅脸上浮现出非常微妙的笑容,虽然是第一次见,但我知道这意味着我要倒霉了。 身体里那灼热的巨物忽然动作起来,每一下都几乎顶到我腹部,这感觉太过恐怖。后穴里那些油腻的液体被摩擦得滚烫,痛感夹杂着被顶到身体最深处的入侵感,我恐惧地尖叫起来。 纪容辅这混蛋又开始玩弄起我身体,一面揉弄着我敏感点一面套弄我下体,挑起了眉毛:“好像开始有反应了……” 我被顶得话都说不出来,只想啐他一脸。 不妙的是,他的鬼话成真了。 不知道他顶到哪里,我的尾骨忽然一阵酥麻,骨头都软了下来,我本能地想夹紧腿,却被纪容辅抬高了臀,用更加激烈的动作顶起那一点来。 我的身体迅速地发起烫来,连眼睛都朦胧起来,咬紧了嘴唇想要抑制住那该死的呻吟,快感却如同浪潮一般汹涌而来,纪容辅笑着,深情款款地俯下身来吻我,真是个人格分裂的混蛋,明明有着这样漂亮的一张脸,却有着马一样的下体。 “看,我在小睢的身体里呢。”他拉着我手指,抚摸我们的结合处,深琥珀色眼睛里火光燎原,脸上的欲望让人目眩神迷。 “他妈的,”我气喘吁吁抓住他肩膀:“不准叫我小名。” 手指碰到的性器,粗大得不像人类,表面青筋凸起,烫得吓人,我想收回手,却软得没有一丝力气,被纪容辅按在身下,狠狠地抵住敏感点研磨着,整个人都要融化了。 性器抽动,带出无数黏腻的液体,一直流到我大腿,我整个下身都一塌糊涂,迷迷糊糊射了一次,又被纪容辅抱起来,从下而上地操弄着,几乎要魂飞天外。 “你看,”纪容辅这变态,不知道从哪里牵出黏腻银线:“你把床单都弄湿了……” 我被快感操纵,整个人都迷迷糊糊,茫然地看着他修长手指,委屈地道歉:“对不起。” “好乖,”纪容辅按我在身下,俯身下来,身影笼罩住我,琥珀色眼睛像猫一样看着我眼睛,带着危险的迷恋:“我射在小睢身体里好不好?” 我本能地想拒绝,因为知道不是好事,但被他顶弄了一会儿,连这点抵抗意识也失去了,被他吻了一会儿,只能懒洋洋地点头。 他抓住我手腕,把我手臂按住,跟我十指交织,吻住了我的唇。 灼热的液体在身体里爆发开来,我迷迷糊糊地跟着他高潮了一次,感觉有更多黏腻的液体里从身体里溢了出来,沿着臀部流到床单上,我一直意识迷乱地跟他道歉,让他不要怪我弄脏了床单。 纪容辅像难以魇足的野兽,我累到几乎要睡过去,他却叫着我小名,不断亲吻我,我迷迷糊糊被他抱起来,按在衣帽间的镜子上又做了一次,被逼着观看他怎么进入我,我腿软得根本站不稳,白浊的液体顺着大腿一直往下流,整个人被玩得一塌糊涂。 因为最后我一直哭闹着叫救命,他直接绑住我的手,一边逼问着我为什么要不辞而别,一边进入我身体,我完全忘记自己错在哪里,乱七八糟招供了一番,哭到脱水,最后乖乖让他射在我身体里才作罢。 梦里也睡不安稳,腰酸得不行,梦见自己掉进无底洞,一直往下坠往下坠,梦见自己被锁链绑住,怎么样也挣不脱。 醒来时已经是深夜。 我印象中最累的事就是六年前摇滚音乐节我去给人当吉他手,连混三个乐队,跨度八个小时,手都快脱臼,最开始跳着弹,然后坐着弹,后面恨不能躺着弹。回来时感觉像被卡车碾过,休息了两三天才好。 我现在的感觉,就跟连着参加三个音乐节差不多。 我压根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转个头大概用了两分钟,身边纪容辅倒是反应灵敏,放下手里文件对着我笑:“醒了?” 动物世界里面,豹子老虎吃饱了,差不多也是他这个表情。 “感觉好点了吗?”他扶我起来喝水,我这才觉得肌肉酸痛,像有人打开我身体,往里面倒了一杯柠檬汁,现在全部沿着骨头缝弥漫开来,浑身没有一块肌肉不带着这种酸痛感。 我喝了一口水,这才回到人间,想骂他,一开腔才发现自己嗓子哑了,好歹也是个有点作为的小歌手,要是因为这个毁了嗓,说出去真的没脸见人。 “慢点喝。”纪容辅又恢复那副优雅淡定样子,可惜我并不买账,虽然哑了嗓子,还是一口咬在了他手腕上,他无奈地看着我,反正我现在力气也不大,他躲都不躲。 “嗓子还好吗?”他一面任由我咬着,一面摸摸我头发:“我听你说梦话都是哑的。” 我恨不能在他手上咬出一篇五千字的脏话作文,可惜牙根先酸了,只能悻悻地瞪他一眼,这才收了神通。 “让医生来看看吧。” 纪容辅的私人医生姓张,和我点头之交,我丢不起这个人,瞪他一眼,否决他提议。 我身上和床上的罪证都被弄干净了,换了床单睡衣,纪容辅自己也穿着浴袍,他的书房布置我很喜欢,我第一次知道书房有那么多花样,有梯子,有书名索引,还有个英式的小推车,用来推着书去卧室或者客厅看的,现在这个小推车就在床边,摆了一堆文件,跟批奏折差不多。 我想坐起来,但是力不从心,纪容辅连忙按住我:“别动,你现在是超负荷运动之后,肌肉里很多乳酸。” 按这理论,纪容辅现在应该变成一杯人形酸奶了。 我努力了一番,还是没什么进展,干脆懒洋洋躺着,任由纪容辅给我按摩,活动身体,纪容辅属于那种没伺候过人但是很聪明所以有天赋的,我不能说话,光用眼神他就能掌握力度了。 我对纪容辅这混蛋真是没什么办法,酸疼的时候有点后悔,等他亲吻着我眼睑,哄我再睡一会儿的时候,我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了。乘兴而来,兴尽而归,怎么着也不该后悔。 第41章 失眠 我以前还以为我在纪容辅身边就不会失眠,事实证明,我还是太年轻了点。 爽的时候固然是爽的,但爽完之后这滋味却有点不好受,房间里暗得很,纪容辅又去倒了杯水来,我哑着声音问他:“几点了。” “凌晨四点。”他放下杯子,在床边坐下来,伸手摸我头发,眼睛在黑暗中带着笑。 “我想吸烟。”我又开始哑着嗓子作死。 纪容辅没说话,出去了一会儿,又回到床上,手指间有火光一闪一闪,我还以为他真准备给烟给我吸,结果他把烟灰缸往床边一放,自己靠在床头吸了起来。 他在暗处视力仍然好得很,发现我在悄悄瞪他,笑着摸我头。 “怎么了?”他弯着眼睛看我:“闻到烟味不开心吗?” 我默默蜷进被子里,装成发脾气的病号。 其实纪容辅会吸烟我也知道,他这人自制力很强。我身体一直不算好,为了嗓子也不能常吸烟,但是别人在我面前吸我就有点忍不住,叶宁几次都因为这个差点被我从家里扔出去。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发现这点,反正我从没见过他在我面前吸烟,今天大概是故意逗我,吸了半支就按灭了。靠在床头,伸手过来用手指勾我的脸,把我的头发在手指间绕来绕去,房间里很安静,我懒洋洋地躺着,听着他清晰的呼吸声,仿佛可以这样一直呆到地老天荒。 他这人常常给人以温暖的错觉,明明是坚硬的玉石,却有着温润的外壳,我一开始也知道他危险,后来就渐渐丧失警觉,像被甜蜜毒液麻痹的猎物。 外面下起了雨来,花园里的枝叶在风里沙沙作响,纪容辅偏爱落地窗,我不喜欢,所以这房子里没有。 “是真的吗?”我忽然问他。 “什么真的。”他装不懂。 “你说第一次在泳池边看见我就确定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提起这话头:“是真的吗?” 纪容辅沉默了一会儿。 “你想喝汤吗……”他作势要去厨房。 “妈的!”我直接爬起来抓住他按在床上,这混蛋早有预谋,一点抵抗力度没有,眼中带笑被我按住,手臂还揽住我的腰,免得我激动过度自己掉到床下面去。 “快说,”我恶狠狠威胁他:“不然弄死你。” 纪容辅笑着看了一眼被我当做武器抵在他脖子上的烟灰缸:“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想达到这个目标应该有点难。” “少废话,快说!” “说什么?”纪容辅笑得眼弯弯看着我,大概是知道我已经处于爆发的边缘了,装作妥协:“好吧,我说。我很喜欢你……” “不是这个。”我刚要反驳,腰就被搂紧了。 “我非常非常喜欢你,喜欢得要命,”他打断我的话,搂住我的腰,把下巴搁在我肩膀上,嘘出热气在我耳边:“我第一次在泳池边见到你,我就在想,这个人真好玩,装出一副精得要死的样子,其实傻得可爱。我一定要收敛一点,一定不要吓到他……” 我听得恼羞成怒起来。 “也不是这个,我……” 纪容辅翻过身来,把我压在身下,他的手撑在我脸侧,像一只温柔的豹子,他额前有一缕头发滑落下来,在那后面,他深琥珀色的眼睛像深不见底的潭水,带着无尽的笑意。 “还有,那天你在伊颂,亲了我然后跑了,那天晚上我就在想,等你写完歌,我就把你抓回来,扒光你身上的衣服,然后……” 他的手指划过我脸颊,脖颈,从胸膛缓缓划到腰侧,我瑟缩了一下,他又笑起来,俯身下来,温柔而深情地吻我。 被子如同蓬松的云,把我和纪容辅包裹在一起,我像陷入蛛网中的猎物,在甜蜜的陷阱中一点点丧失意志。 纪容辅的声音温暖而克制,嘘出热气在我耳边。 他说:“我喜欢你,林睢,我比喜欢这个世界更喜欢你,如果有时间,我会把全部的我都说给你听,只要你不会被吓坏。但是在那之前,你先要乖乖地睡觉。因为我现在很想听你哑着声音哭起来是什么样子,你不会想知道我忍耐极限在哪的……” 他说:“我十三岁的时候就不相信这世上有所谓灵魂伴侣,但是最终还是遇见你。我说过的,从小到大,我想要的东西谁也夺不走。你不要急,也不用担心,因为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这就是我的游戏规则,记住了吗?” “所以,”他轻轻亲我脸颊:“晚安,林睢。” “晚安。” 我蜷缩在被子里,纪容辅的身体从背后包裹过来,揽住我的腰,他比我快高出十公分,这样睡其实很热,我常常半夜要踢被子,但是看在这家伙从小在外面读书很缺爱的份上,就随他了。 周围渐渐安静下来,我想起我外婆去世后的那段时间,那时我很怕天黑,很怕睡觉,我甚至想到时间在流逝就觉得很恐怖,我不相信死后有天堂,何况我这么坏,怎么上天堂。 我听见纪容辅清晰的呼吸声,大概童年确实会影响人的一生,我看了六年的心理医生,仍然无法摆脱这种不安定感,即使他就躺在我身边,温热的躯体,结实的手臂,我伸手就可以摸到他的脸,但我仍然觉得哪里出了错,不然他怎么会属于我。 我在纪容辅身边时常常像今天这样,一直要闹到累得不行,才会乖乖睡着。大概因为我从来得到过什么好东西,所以不知道拿纪容辅怎么办才好,像我小时候偶然得到的那粒巧克力糖,明明安安稳稳地放在书包里,我却总觉得半夜会有老鼠把我的糖偷吃掉。因为太重要,所以一点点失去的可能性都不允许有。 那天在马场,我想告诉他的那件事,是“今天是从我七岁到现在为止,最开心的一天。” 其实遇见他之后,每天都是最开心的一天,一天比一天更开心。 我有许多惹人同情的故事可以跟他说,但是那一刻,在阳光下,他的发丝发着光,笑容耀眼得像太阳,我看着他的眼睛,就只想和他说这个。 我不想让他因为无法参与我的过去而感到遗憾,就像我也会想遇见七岁的纪容辅,什么也不做,只是温柔地摸摸他脑袋。 二十岁那年,我蜷缩在华天宿舍的浴室地板上,嚎啕大哭,那时候我感觉自己一无所有,我以为这世界会一直这样烂下去,我不相信还会有什么东西属于我。 我一直想穿越回那天,告诉那时候的自己,一切都会过去的,就像我一直想告诉七岁时那个自己,没关系,你会好好长大,还会遇见朋友,尽管在那之前你要走过漫长的孤独和黑暗,你没有母亲,没有家人,但你至少会遇上音乐,你会变得强大起来。 你还会遇见一个人,他叫纪容辅,他有着你见过的最温柔的眼睛,和最与你契合的灵魂,你说出口的那些话,和无法说出口的那些话,他都会懂,他不需要你争取,不需要你勇敢,因为他喜欢你,所以他永远不会放弃你,只要你仍是你,他就会亲吻你的额头,温柔地跟你道晚安。 这样,至少那时候的我不会每晚都偷偷躲在被子里哭。 - 我刚缓过来,X联盟又得开录了。 粉丝还是很多,虎视眈眈守在机场,好在杨玥办事向来可靠,直接走的VIP通道,宽敞得很,我隔着排队柱跟沮丧的粉丝们挥手:“都回去吧,该上学上学,该回家回家,你们是抓不到我的。” 可见做人最忌话说太满,在飞机上被人抓住合照不说,一到录制城市,先被人挤成肉饼,小女孩子们全穿着粉嫩羽绒服,一边挤我一边尖叫:“现在抓住你了吧。” 她们剪视频功力向来飞速,我在北京机场那番话被人录了下来放到网上,到A城下飞机时已经每个粉丝都看过一遍了,摩拳擦掌要抓我,等我到酒店,“你们是抓不住我的”这个词已经上了热搜榜了,她们把我在两个机场的对比视频剪在一起,配上打脸音效和表情包,我刚去录制地点集合,林小白已经举着手机过来了:“林哥林哥,论作死我就服你。” 我踹了他一脚,去跟其他人集合,节目组过来装麦克风时没有发队服,我很奇怪:“这次没分队吗?” 结果是各自为战,A城旁边有个小卫星城,专攻影视,建了一座大影视城,开车要两个小时,我们身上钱全被收走,只留下节目赞助的手机互相联系,然后节目组把我们投放到A城任意位置,要我们自己想办法解决中餐,做完任务,再在晚上七点之前到影视城集合,不得求助路人。 林小白知道我赚钱比他厉害,疯狂电话骚扰我:“林哥带我一个呗,我可听话了,我给你捶腿好么。” “你去弄把吉他,到玉兰路南跟我集合。” 他压根只会吃:“吉他怎么弄啊?” “用头弄,”我恨铁不成钢:“得了,你先想办法过来吧,把自己人带上就行了。” 其实我离玉兰路南也不近,不过那里有个复原老街,聚集一堆去过丽江西藏尼泊尔的文青,买个咖啡都附送印了店主旅拍照的明信片,东西又贵又难吃,这都不倒闭,可见那条街上有多少冤大头。SV台玩得绝,以为不让我刷脸我就弄不到钱了,中餐还有指定任务,我的是炸鸡跟啤酒,殊不知我一身市井气,最会搞钱,吃顿满汉全席都不是问题。 我跟陆宴不在一起,CP粉只好兵分两路,大约有一半的人追着我穿街过巷,还引来不少围观路人,我钻进路边小店里,各种七绕八绕,甩掉一些。这场景有点像玩单机游戏,那些被我甩掉的小怪都茫然地驻守在各个路口,而且各有触发范围,我必须灵活避开所有小怪,走到玉兰路南,而且庞大的摄像团队也会暴露我位置。 等我从那老街后面小巷斜擦进去,翻过一面墙到达老街内部时,那些女孩子也只能望墙兴叹了。 这时候就体现墨镜重要性了,我把墨镜往一个短头发编导脸上一架,让摄影师跟着他,自己趁机溜进路边乐器店。 店主是个男的,还挺关心网络动态,指着我:“你你你,你不是那个……” 我扫了一眼墙上照片,全是些不入流的小音乐节,我飞快浏览过一遍,问他:“13年C城户外音乐节去过吗?” “没有,”他倒是老实:“看过视频。” “那年木马乐队三首联唱记得吗,”我看准一把Gibson:“我给他们当的吉他手。你这把吉他借我,我把摄像师押给你,等会还你。” 他还徒劳挣扎:“但是他们乐队吉他手杨思……” “杨思是我师弟,他电吉他都是我教的。”我取下琴来试了试弦,先玩个轮指:“没问题了吧?” “没,没了。” 我顺走他一顶西部牛仔帽子,想了想,把放帽子的头部模型上的假发胡子也弄了下来,乔装打扮一番,把摄像师的军绿色外套也扒下来穿上,Vi看到我这造型估计要心肌梗塞。 等林小白到的时候,我已经在街上卖起唱来了,一个摄像师被我赶去沿着古街来回走吸引粉丝,一个躲在暗处悄悄拍我,一时半会也没人发现。我专拣丽江满大街放的歌来唱,又改了烟嗓,其实流浪歌手这职业还挺赚钱,只要你没底线,捡目标群体喜欢的歌来唱,一上午下来上千块不是问题。而且要会选位置,像我就选了个烧烤店旁边,人吃饱了心情好,越发反衬出我这种追逐梦想无法兼顾温饱的可怜,再说了,烧烤油腻腻的本来就不好拿,找得零钱五块十块又脏,干脆都扔到我琴盒里了。 要不是林小白来得快,我还能再赚一点的。 他真是蠢得出奇,一点掩饰不会,带着一大票粉丝,从街头冲到街尾,一边冲一边疯狂打我电话:“林哥,你在哪,我怎么找不到你。” 我挂掉电话,给他发短信:“闭上你的嘴,去石庙前面等我,你午餐任务是什么。” 他发过来两个字:“龙虾。” 我顾不得击碎身边观众对流浪歌手的美好印象,直接蹲在琴盒旁边开始数钱。 过了一会,他又发过来一条:“林哥,龙虾后面还有数字和英文是什么意思,2lb。” 那是磅的意思,节目组大概是被我钻空子钻怕了,怕我指导林小白去弄麻辣小龙虾吃,还特地规定了尺寸。 两磅重的龙虾,要自己想办法赚钱,还不能刷脸,要不是有我,林小白今天估计就死这儿了,一辈子都别想到影视城。 我对A城格局不熟,况且卖唱也赚不了这么多,唱了十多首才四五百块,也就够去菜市场买只活的,可见文青也不是这么好骗。我干脆收了场子,顺便把假发胡子取了,去跟林小白会合。 怪不得这家伙今天死抱我大腿,原来自己也知道任务难。一见我跟见到亲人一样的,上来就抱着我:“林哥,我的任务好难。” 我正想敲他脑袋,他手却伸进我口袋里,不知道放了什么进来,我用手一捏,硬硬的,好像是张钱,百元大钞。 他一面装假哭,一面低声告诉我:“是我粉丝塞给我的,别让节目组发现了,林哥。” 这家伙真是个智障,他的麦就装在衣领上,他就算咬着我耳朵说,节目组也还是能听到的。 好在简柯也没把他往死里逼,没有没收这唯一的一百块,我敲他脑袋:“你怎么过来的?” “坐公交,逃票。”他一脸无辜。 真是被黑死都活该。 林小白一身少年感,眼神清澈,笑起来没心没肺,实在是季洛家跟周律大敌,他自己不在乎红不红,周律却没想放过他,每期节目出来,被一堆水军黑得翻天覆地,网络舆论太好控制,还有人怪腔怪调在我微博下评论:“离林巨婴远点吧,小心惹上一身骚。” 林小白虽然蠢点,但是除了我跟陆宴从不麻烦别人,更别说一起出任务的周律,我跟陆宴乐意帮他,不知道这些人酸个什么劲。特别是周律,跟他出了一次任务,锅全甩到林小白头上,毕竟是华天出来的宫斗级人物,镜头前面戏演得飞起,任务失败明明是他的错,他装得无限内疚,不停道歉,眼角隐隐有泪光,粉丝再补上些“律录完这期节目晚饭都没吃,一直在练篮球”,反而成了林小白胜负心太重,玩不起,人品差。 但是没了摄像头,周律就是另外一副面孔,那期录完林小白被他演技骗过去,还过去跟他道歉说自己不该发脾气,他坐在那,三四个助理帮他卸妆换衣服,太后一样,眼睛朝天,至始至终没看过林小白一眼,更别说说话了。 这圈子本来就这样,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谁红谁就有道理。现在林小白微博下面骂声一片,唯一还在坚持的,除了一些多年老粉,就只剩我跟陆宴CP粉了。现在放的几期我和陆宴互相都在刻意保持距离,但都在帮林小白,于是CP粉又提出新理论,说我跟陆宴跟林小白是一家三口,看起来怪可怜的,从牙缝里抠肉吃。 其实论音乐成就,我们六个人里最高的就是林小白,他是真正的天赋型,出道即巅峰,十九岁就给好莱坞动画片唱主题曲,维也纳开音乐会年龄最小记录,也是至今唯一一个三十岁以下的华人,要不是凌蓝秋意外去世,他现在绝对是要成仙儿的人物。周律粉丝脸向来大,到了他们嘴里,奥斯卡最佳动画电影的配乐都没什么了不起了,反而是他们周律仗着人脉弄到的某个小众法国动画片的国语版配音更高一点,因为“有艺术深度”。 不过这世上的事本来就这样,时也命也,这圈子不缺天才,简柯自己也是知道林小白天赋的,但是他不出手,叶霄不出手,裴东宇宁愿跑去蒙古找新人也不出手,林小白只能一年年耽搁下去,好在他自己脑子不怎么聪明,也不担心这个,傻吃傻乐,拖着我要我给他买龙虾。 我看了看时间,快到午餐了,身边跟着一大片粉丝,随便干点什么都犯规,只能给陆宴打电话:“你在哪?” “我在鹿场,这里有个剧组在拍戏,我在当群众演员,一条一千,怎么了?” 我又输了。 这人真是天生玩弄规则的好手,节目组也不敢怼他,而且他在圈子里人脉确实好,竟然能在这城市里找到正在拍戏的剧组,也算是个人才。以他现在红的程度,别说一千一条,一万一条别人都得求着他拍。年底乐子佼新电影开拍,他跟齐楚一起进组,双男主的戏,两人片酬都要上千万。 不过这次输给他是好事,因为林小白的龙虾有着落了。 “我让林小白去找你还是你过来,”我看了一眼旁边装得很乖的林小白:“节目组给他的任务是龙虾,两磅重。” 陆宴在那边笑了起来。 “我的任务是牛排,”他问我:“你们在哪,我去接你们吧。” “你还有车?” “租的。” - 说是不能刷脸,但是陆宴往那一站,餐厅老板还是追着要免单,林小白逃过淘汰危机,笑嘻嘻吃龙虾:“我还想着要是钱不够,就让林哥去市场买一只来现做呢。” 我把他盘子拖过来:“看来你已经吃饱了。” 我正跟林小白抢龙虾,陆宴回来了,放下一份炸鸡:“你的,还有啤酒。” 我们俩现在都在下意识保持距离,所以对话往往气氛微妙又尴尬,尽量简短:“你的呢?” “我吃过了。”他坐在我对面,穿了件黑色皮衣外套,身形利落,腿长得没处放,只能折起来,他一举一动都是“苏”的典范,整个圈子里最好的团队打造出来的光芒,随便一坐都让人移不开眼睛,嘴角勾出一个笑容:“我有条戏就是坐着吃牛排。” 买的瓶装啤酒,铁瓶盖,我从来不喝这种,用林小白的叉子撬了一下没撬开,一只手伸过来,把啤酒从我手里拿了过去。 陆宴手指修长,弹吉他的好手,拿过去轻描淡写在桌角一磕,用餐巾接住了泡沫。 “冰的,等会再喝吧。” “好。” 玻璃瓶上凝结出水雾,清晰印出他掌纹,餐厅里很安静,只剩下林小白吃龙虾的声音,靠窗,外面直接是马路,所以没粉丝围观,阳光明亮,空气里微尘在飞,人生于我,好像是一个接一个的片段,仿佛上一秒还是那个搬进十强别墅遇见陆宴的下午,下一秒就到了今天。 白驹过隙,不舍昼夜。 后来我在一个粉丝剪的视频里看见这场景,是外面一辆消防车开过,我们一起转头看,回来的时候目光对视,一触即离,各自转过去看林小白。 真是跟离了婚出来见面的夫妻差不多。 值得一提的,是季洛家对我开始有莫名敌意,真有意思,当初我真喜欢陆宴的时候他没把我放在眼里,现在我们彼此都收手,他反而开始恨我。惩罚环节,节目组不知道怎么算的,竟然算出来我是最后完成任务的,惩罚环节,六组人按顺序喝饮料,最开始是果汁,接下来每一个人都可以往里面加点什么,陆宴加了糖,徐艺老实,加了一小撮盐,林小白怕害到我,倒了一点点醋,剩下周律跟季洛家,周律毫不犹豫倒下一大团芥末,季洛家面无表情喝了,在一台子奇怪东西里跳了挑,选中辣椒油,直接底翻天,全部倒了进去,整个杯子里都弄得跟毒药差不多了。 “我来喝。”林小白倒是讲义气:“林哥是帮我的。” “不能代喝……”节目组提醒。 陆宴伸手过来,我意识到他要干什么,刚想按住他的手,他已经端起杯子,全部喝了下去。 徐艺离得最近,连忙递纸,林小白向来崇拜他,疯狂鼓掌。女编导纷纷围过来,还有他自己的助理。 陆宴也算是养尊处优,这一杯下去眉头皱成了结,我连忙倒了杯水给他漱口,他脸色通红,几乎呛出眼泪,我早说过他狼狈的时候有特别的美感,我给他拍着背,在一片忙乱中问了句:“还好吗?” 他摇摇头,看我一眼,似乎想说什么,然而我被人群挤了出来,往摄像机的位置看了一眼,七八个摄像师背后,简柯安静地站在那里,也在看着我。 我们就这样安静地对视许久,然而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也不想知道了。 有个传言,是大约在十几年前,华天三王一后中的周子翔,在华天老总的宴会上喝了一杯烈酒,嗓子哑了半年,演唱会无限推迟,他本来是慵懒的爵士嗓,一度几乎要转唱摇滚流行,还好后来慢慢养好了,才有了99年和聂行秋合唱的那首堪为经典的醉梦书。 简柯是华天出来的,他不会不知道这故事。就像他不会不知道嗓子对我有多重要。 我当他是天上星,他当我是脚底泥。 我准备在假面歌手总决赛上唱醉梦书致敬他,他却安排这个惩罚来对付我,不,也许他压根没把我看在眼里,他只是为了节目效果设置这样一个环节,在他看来,我的嗓子压根不值得一毁。 假面歌手三强赛在两天后,我是第二名进的,如果我退赛,会安排第四名补上。这节目并不红,况且没人知道我是谁,一档二流节目里的二流歌手退赛,一点波澜都不会起。 这世界缺了谁都会照样转。 - 我吸取教训,邮件,短信,书面信函,一式三份,跟节目组退赛,发完之后直接回北京。 纪容辅每天不是加班就是开会,深夜十一点还在公司,他大概没料到我会提前回来,因为我说过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比赛,会在外面呆几天。 我是拖着行李直奔他办公室的,杨玥都来不及说话,我直接推门进去,纪容辅一个人坐在那看文件,我直接摔上门,脱了外套,勾住他脖颈,开始吻他。 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只知道我心里积压一把无名火,我想砸东西,或者撕掉刚写的曲子,我想从一开始就没参加过那个操蛋的假面歌手,或者一开始就没进过这个圈。 我知道只有纪容辅能够妥善安置我的愤怒,因为我是想着这个名字,才没有选择直接飞奔草原,而是咬着牙飞回北京的。 “怎么了?”纪容辅知道我并非想做什么,等我安静下来之后就开始摸我头发,我是一路冲上来的,身上还带着寒意,他看见我围巾上的雪粒:“外面下雪了吗?” “不知道,我现在只想杀人。” 纪容辅笑起来,替我解开围巾:“你在生谁的气?” “我自己。” 如果我这七年有足够惊天动地的好作品,而不是一直消沉颓废,如果我有好好琢磨自己的表现力,如果我能在假面歌手上一鸣惊人,而不是一路求稳,只想着进决赛…… 也许简柯就不会这样看轻我。 但是这些都没法挽回了,事情已经发展至此,就算我唱得再好,让他高看一眼又怎么样呢?我始终不是他心目中最亮眼的黑马,他只会当我是第二个林小白。 我想到这里,又开始咬牙切齿,直接从纪容辅腿上翻身下来,找到我藏在他书房的谱子和吉他:“我要在你休息室写歌。” “好。晚饭想吃什么?烤羊排可以吗。” “不吃!我要废寝忘食!不写出一首让简柯跪下来叫我爸爸的歌,我这辈子就不吃饭了!” 纪容辅无奈笑起来,对我勾勾手指。 我疑惑地走过去,被他揪住领口,拉过去接吻。 “简柯叫不叫你爸爸我不知道,”他懒洋洋地亲着我脖颈,在旧痕迹上面加上新的印记,笑容中藏着危险意味:“如果你不乖乖吃饭的话,你可能要叫我爸爸了。” 第42章 安抚 自从打开潘多拉的盒子之后,纪容辅对我而言就变得无比危险了。 很快要到圣诞节,我已经红到不能出门,不知道是哪里传言说我常在国贸一带出没,我竟然几次在纪容辅公司附近撞见带着CP后援团的帽子的粉丝,北京开始下雪,我想去的几家火锅店都是没有封闭式包厢的,总不能带着口罩去吃火锅。我又不接广告,节目也只录了两三个,也没有专辑要卖,走红对我而言真是一毛钱的好处都没有。倒是杨玥越发猖獗,有一次我拿她手机玩电子钢琴,看见她把壁纸换成我跟陆宴的Q版小人。 纪容辅知道,大概会剥了她的皮。 其实纪容辅要是不那么工作狂的话,也轮不到陆宴来当杨玥的男神了。 我还担心杨玥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事什么时候被纪容辅发现,自己先后院起火了。21号,我带了洋葱牛肉饭去公司找纪容辅一起吃,经过大厅看见杨玥朝我疯狂摆手,我还不知道为什么,转脸就看见纪容辅从会议室出来,他自己年轻,团队也年轻,都是一副青年精英的模样,随便一个拿出来履历都颇吓人,全是MBA,十个里还有四五个是双学位,一起走出来跟个另类的黑帮似的,赏心悦目,也不知道杨玥怎么会舍近求远去喜欢陆宴。 我乖乖站在旁边给他们让路,他们反而怕我,都各自散了,只有纪容辅过来,神色淡淡地推开办公室门:“进来。” 周瑾也想跟进来,他是俊美的长相,文质彬彬,纪容辅读伊顿公学,他陪太子读书,估计上的学校也不会太差,纪容辅当初骗我上床,说得多可怜,什么跟夏淮安共用一匹小马驹,什么整个学校四个亚洲人,我上了三垒之后无意问起周瑾才知道,纪家当时直接在牛津郡买下一座城堡,全套管家佣人伺候,中西学都有家教,还有教功夫的师父,我以为他会被改良中餐骗,结果上次直接在他书架上翻到一本王阳明的《传习录》,还有他亲笔写的备注! 我每次看见周瑾就想起自己是怎么上了贼船的,顿时心情低落,周瑾跟纪容辅默契很足,纪容辅看他一眼他就知道现在不是讲公事的时候,又拿着文件退了出去。 纪容辅自己坐在了办公桌后面。 “吃饭吗?” “好,等我看完这个视频。” 我把保温盒放在小茶桌上,自己背着手站在书架前面找书看,我就是那种天生只能看杂书的人,纪容辅看的那些大部头,我一本也看不下来,没想到他还会看什么视频。 “最近有些人想找我唱歌,有部电视剧的原著还不错,但我不知道拍出来怎么样,但是叶岚有参演,应该还不错,他的经纪人很好,给他接的电视剧质量都很高……” “哦。”纪容辅漫不经心:“叶岚是谁?” “一个演员,就是那个淘汰了我的组合里面的,MAX的台柱。” “Charlie是谁?” 他还记得我认错他的事。 “Charlie也是MAX里面的,”我回过头,看见纪容辅示意我过去:“怎么了?” 他的椅子很舒服,他开会我没事做的时候就常坐在上面转着玩,还驾驶着这椅子去杨玥那里打劫了咖啡再一路滑回来,但是他坐上气氛就严肃起来,手还搭在桌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 我坐在他腿上,玩他桌上的镇纸,顺便扫了一眼他的电脑屏幕。 视频的标题是:“【惊艳夫夫】红玫瑰X白玫瑰,多素材混剪,有船戏,未成年人勿入。” 一瞬间天堂一瞬间地狱也不过这感觉。 纪容辅的手掌按在了我后腰上,轻描淡写封掉我退路,他嘴角带笑,深琥珀色眼睛里却带着危险的意味。 “那么,”他手指仍然漫不经心地敲着桌面,看着我眼睛:“陆宴又是谁呢?” 我瞬间就结巴了起来。 “这是假的,是乱剪的,”我毫不犹豫出卖杨玥:“杨玥一定是想跟我开玩笑,网上的粉丝脑洞都很大,我跟陆宴清清白白。” “哦?杨玥也参与了?”纪容辅意味深长:“看来我不知道的故事还很多。” “这不是杨玥给你的?”我惊讶。 “是浏览器自动推送的。不过既然你提出来了,杨玥那边,我也会查一查的。” 早知道就不在他电脑上看视频了。 我对杨玥愧疚了大约一秒钟,然后毫不犹豫卖队友:“是杨玥让我看的,我在你电脑上搜了一下,所以浏览器误会了,其实我跟陆宴的CP一点都不红,这浏览器压根是有病。” “CP?”纪容辅挑起眉毛:“couple?” 我显然低估了这个词在纪容辅心中的地位,不然我也不会作死地点头。 纪容辅怒极反笑。 “很好,你跟陆宴是Couple,”我清晰感觉到他西装裤里有什么在蠢蠢欲动,然后他凑近来,嘘出热气在我耳边,声音哑起来:“那我是什么?” “爱人。”我努力观察他表情,随时调整措词:“我们才是真couple,这MV只是粉丝的幻想而已……” “答得很好,”他像安抚受惊的兔子一样安抚我,然后轻声告诉我:“但是我想换一个称呼了。” 我拔腿就跑,这混蛋最近越来越变态,搞不好真的会逼我叫他爸爸。 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死,以我们的武力值差距,我只要出现在纪容辅视野内就基本是逃不掉的,何况这么近的距离,我差不多刚刚站起身就被他按在了办公桌上,他贴身过来,这姿势太过危险,我本能地求饶起来:“别别,我错了。” “晚了。”他语气里不带一丝笑意,大概是真生了气,我偷偷转头看他,他也在看我,琥珀色眼睛里怒意和欲望交织,像勾人魂魄的妖魔,我看得呆了。 裤子被扒下来,我怕得发起抖,纪容辅的桌子有着漂亮的木纹,大概是紫檀,或者黑檀,光滑如镜,我被剥得只剩一件衬衫,房间里不冷,我却一直瑟瑟发抖,纪容辅拍了一下我:“腿张开。” “我不!”我回头瞪他。 我这一瞪太用力,大概纪容辅也觉得好笑,眼中坚冰稍解,叹息着道:“你啊。” 他拉我起来,让我坐在他书桌上,开始温柔而细密地吻我,勾住我的腰,俯身下来贴近我胸膛,我可以碰到他蓄势待发的心跳。 我莫名地觉得委屈起来,被他亲了一会儿,总算好了一点,等他开始润滑,又开始骂起来:“办公室里放这种东西,变态。” “这是杨玥准备的。”他说的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看我吃痛,过来温柔地亲我:“我也一直很想在这里试试。” 唯一的慰藉大概是办公室隔音效果非常好,我穿着一件衬衫,被他按在办公桌上,缓慢而坚决的进入,中途大概骂了百十句粗口,一句也没被人听到。 纪容辅把我翻来覆去地折腾,我也不知道是痛是爽,发起脾气来,把文件全扫到地上,反而给他行了方便,把我压在办公桌上,逼着我叫他名字。 我顾忌着嗓子,不敢大叫,只敢小声呜咽,然而生理上的快感太过强烈,眼泪根本止不住,纪容辅全然斯文禽兽,自己一身正装,只解开拉链,我却被折腾得狼狈不堪,像在浪尖被颠簸的船,脑子里礼义廉耻全晃成一片浆糊,只能随着他的动作哭个不停。 被翻过来按在办公桌上,自上而下顶入,整个人快要散架,纪容辅却逼着我盯着屏幕,继续问我陆宴是谁。 我被快感折磨得快疯掉,摇头说我不知道,平时我也是自诩铁骨铮铮一条硬汉,在肉体上的刺激面前却全无抵抗力。高潮来临瞬间,整个人像浮在了云端,纪容辅握住我的手,逼着我张开手指,温柔地亲吻我掌心。细密的吻,仿佛触及到我灵魂,我本能地蜷起来,想停留在这一刻,停留在云端的世界里。 我在纪容辅休息室里睡了一觉,不知道办公室那一片混乱如何收场,好在纪容辅良知尚存,只做了一次,我全身酸软地爬起来,套上纪容辅的衬衫西裤,准备去吃我的牛肉饭。 外面办公室门被推开了,应该是杨玥,放下了什么东西又出去了,然后纪容辅的脚步声靠近休息室,我闭上眼睛装睡。 他走进来,大概以为我没醒,在床边坐下来,拨开我头发,亲了亲我额头。 每次干完坏事就变得无比温柔,打一鞭子给一颗糖,要是再相信他我就不姓林。 我饿得不行,懒得再装睡,干脆醒过来,朝他发泄起床气:“我饿了,我要吃中饭。” “现在已经是下午了。”他神色温柔俯视我,仍然摸着我头发:“叫了番茄牛腩和汤,起来吃一点吧。” 纪容辅把饭菜端过来,我右手有点脱力,一块牛腩舀了三次都不中,他干脆拿起勺子,也加入帮我吃饭的行列。 “你吃了吗?”我只要吃着东西就很好说话。 “吃了。”他舀着一勺牛腩等我嚼完嘴里的,笑意盈盈看我:“你做的牛肉很好吃。” 我翻个白眼。 “趁热吃更好吃。” 他笑起来,琥珀色眼睛弯弯,他的眼型极漂亮,现在流行欧式轮廓,鼻子越高越高,眼眶越深越好,所以很多混血明星。但是纪容辅的轮廓却达成非常精妙的平衡,线条干净清楚,他如今进娱乐圈,绝对可以称霸古装美男,连齐楚都没有他这么清贵的骨相,简直是教科书范本。 我没法再跟他生气,只能埋头吃饭。 这家番茄牛腩做得不错,下次可以试下牛筋,我个人喜欢糯软一点的,毕竟牛筋再软劲道都在那里,记得有个港式做法是用鲍鱼收汁,小火慢炖,浓汁全部收进牛筋里,咬下去的瞬间,鲜美得让人吞掉舌头。 我一面吃着东西,一面慢腾腾把我跟陆宴的纠葛跟纪容辅说了,其实压根没什么,没交往,没睡过,有的只是曾经的一个可能性而已,不过两个人在一起,贵在坦诚。我都这么坦白了,纪容辅要是跟卢逸岚有什么,也该跟我说说了。 但他就是不说。 说到我刻薄批评陆宴的那首歌时,纪容辅挑了挑眉。 “要是没那首歌,说不定我今天不会在这里了。”我故意膈应他。 “不会的。” “什么不会?” “就算你跟陆宴在一起,只要我遇见你,你现在仍然会是我的。”纪容辅轻描淡写说着最狂妄的话。 “那可不一定,”我拼命作死:“我要是跟陆宴在一起,说不定就不会去那个宴会了,也不会遇见你。” 纪容辅的眼睛眯了起来。 “这个饭不好吃吗?” “没有啊,”我满头雾水:“怎么了,挺好吃的啊……” “那你怎么不想吃了?” “我没有不想吃啊,我……”我刚要辩解,顿时反应过来,连忙噤若寒蝉继续吃饭。办公桌上那一场已经要了我老命,再来一次我大概今天就得站着进来躺着出去。 纪容辅继续不动声色给我喂饭,我老老实实吃完了,正在喝汤,纪容辅忽然说道:“伸手。” 我茫然伸出左手,纪容辅抓着我手腕,把什么东西套在了我的无名指上,我险些把汤都打翻,这才忍住没有收手。 很漂亮的银色指环,大概是铂金,光滑得很,没有多余的装饰,尺寸严丝合缝,显然早有预谋。 “上次把你从内蒙古抓回来之后,我就在想,得有个什么东西,随时提醒一下你。”他垂着眼睛,像是认真在看我的手:“订了很久,刚刚才送到。” 我先不多说,把他手扳过来看,也是一样的戒指,这才罢休,继续喝汤。 真要命,纪容辅大概不懂得现在娱乐圈的行情,别说谈恋爱,结婚还有隐婚的,虽然没人敢写我跟纪容辅的花边新闻,但这个戒指一戴出去,粉丝群估计要炸窝。好在X联盟快录完,以后再来综艺我也不想接了,光是唱唱歌应该也没人来拍我的手。也许运气好,不会被人发现。 我心里已经打算好,但是为了面子,还是要嘴硬:“哼,戴不戴看我心情!” 纪容辅的眼睛眯起来:“是吗?” 我连忙低下头继续喝汤。喝着喝着又有点气不过,趁他给我递餐巾纸掐一下他的手。 纪容辅叹息着笑起来,伸手揉我头发,我抓住他的手,开始玩他手指,他也就安静坐着任由我玩,光照在他额头和鼻梁上,无限温柔。眼睫低垂,看着我一点点数他的掌纹。 他的手修长而干净,指甲很短,带着温润的光,掌心温暖,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是冷冷的银白色,却映出一片漂亮的光。 其实他说的是对的,就算我遇上了陆宴,但是最终我还是会在这里。 如果这世上真有所谓造物主,那纪容辅造出来的那一天,就是完美克制我的天敌。他身上有着我毕生渴望却又无法拥有的从容,有着强大内心支撑起来的淡定。他优雅外表下藏着掠食者的爪牙,我却与他全然相反,总是试图把所有的锋利武装在皮肤之上,自欺欺人地装成猛兽,藏起自己懦弱的内核。 所以我迷恋他的眼神,迷恋他的笑容,我喜欢他眼中的笑意,仿佛不管我怎么胡作非为,都会被无条件地纵容。不管我什么时候回来,他都会在这里。 我用二十六年时光积攒起满身硬刺,在他面前一夜就现出原形。 我毕生最勇敢的事,大概就是那天在伊颂的喷泉前,给了他我的电话。 尽管就算我不给,结局也不会有什么区别。纪容辅看似温润如玉,其实骨子里是个猎食者,想要的无论如何都要得到。我知道,只是不敢细想,干脆当做是自己的选择。 因为以后就算有一天我沦落到万劫不复,至少也是自己选的路。 - 在纪容辅办公室混到天黑,找了个沙发椅歪着看我的寓言故事,欧洲的小孩好像很倒霉,动不动就被吃,而且吃法并不高端,不是生吃就是烤,很没意思,我看得无聊,又开始偷看纪容辅,他用双屏办公,同时看几份文件,侧面无比漂亮,飞快地换页,间或接一个电话,杨玥还不知道死期将至,还进来送咖啡,穿高定成衣,瘦出新境界,腰细得像蜜蜂。 大概我偷看得实在太明显,纪容辅签完一份文件,转过来看我。 “如果你继续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保证你今天很难再走出这个办公室。” 我立马收起目光,继续看书上巨人吃小孩,一口一个,比吃糖豆还轻松。 其实他不说我也知道我现在是什么眼神,热恋向来影响智商,连我这种英明神武的人也不能免俗。我其实也想好好做点正事,可惜荷尔蒙不答应。 搞不好我以后只能写出腻得要死的情歌,一代天才作曲家就此夭折。 其实满打满算余生还有几十年,我这种悲观主义者,竟然笃定地相信我们能一直好好走到最后,真是中了邪。 外面又开始下起雪来,我像第一次见雪的小孩,站在落地窗边满心欢喜地看,以前我很厌恶冬天,但现在看着外面万家灯火,冰天雪地,路上人行色匆匆,各回各家,我心中竟然有种尘埃落定的安稳。 我以前从来不知道家里有人等着是什么感觉。 室内开了暖气,玻璃温热,我手掌按在玻璃上,看着楼下的路灯亮起来,汽车的尾灯在雪中连成一片,我竟然不想写歌,也不想说出来,只想静静地呆在这里,呆在纪容辅身边。 我常说回家回家,其实我已经没有家可以回了,我母亲有自己的家,我姥姥已经去世十多年,连我小时候住的房子都已经倒塌。除了和纪容辅一起住的那栋房子之外,我没有家了。 如果不是周瑾忽然敲门进来,我也许会一直站到天荒地老也不一定。 周瑾不知道带着什么说不得的机密,直接走到纪容辅身边,轻声告诉他什么,他手上没有文件,只有一个电话。 而纪容辅的眉头皱了起来。 “确定是他吗?” 周瑾神色凝重点头。 纪容辅继续看文件,周瑾退了出去,这时候才想起礼貌来,跟我打招呼:“林先生。” “早。”我给他推荐餐馆:“聚宝源的乌珠穆沁牛肉应该上了,你下班去吃吗?” 周瑾估计也知道杨玥现在在遍寻北京有包厢的饭店,所以也明白我最近为什么总给人推荐自己去不了的餐馆,顿时笑了:“好的。” “带杨玥一起去吧,她最近可能要倒大霉,先吃顿好的。” 第43章 多情 纪容辅不说周瑾神秘兮兮的是什么事,我也不问。虽然显然并非工作上的事。 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下大雪,外面风一直刮,我在玄关就闻到了香味,自从我跑了一趟内蒙古之后,家里佣人全换过了,看得出来历,现在做饭的阿姨姓徐,我也跟着纪容辅叫她徐姨,酱菜做得很好,我偶尔熬个通宵,就用白米粥就着虾油卤的小乳瓜当早餐,京派酱菜做得也好,八宝菜很好吃,黄酱鲜美得不行,我有次拿了一小碗想试试做炸酱面,结果尝了一口又一口,面还没煮好,酱都快吃光了。她做的酱肉是有秘方的,味道有点像京中某个据说给慈禧做过酱肉的私房菜,不过守口如瓶一个字也不肯透露。我也是打草惊蛇,一上来做了个黄泥螺,准备以厨会友,结果她对我的野路子全然没兴趣,还知道我会做菜了,每次做酱肉都避着我。 寻常人想到厨房都是油腻腻的,其实真正的高手做菜干净利落,解了围裙又是一条好汉,比如我。徐姨为人颇严肃,瘦,规矩挺多,也不一起吃饭,我自己也做菜,所以对这种做完了厨师不上桌还挺别扭的,不过她也不听我的,只有我做菜的时候在旁边看看,对我做的面皱眉头。 我每次吃酱肉都全神贯注,因为实在做不到半夜去翻厨房,所以只能努力自己吃出来,她的香料我吃了个大概,无非是草果桂皮花椒丁香之类,我吃出一味不常用的山茶,但是这也不算秘方,就是想不出这酱肉的奥秘在哪。 纪容辅被我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逗笑了:“怎么了?不好吃。” “不是,我在干正事呢,你别管我。” 其实压根不是正事,就是我自己强迫症厉害,当初苏州云盛鲜的水仙绉纱小馄钝石破天惊,惊动无数美食家,厨房把守得跟金库一样,我守在那吃了一个多月,都快吃吐了,总算把原料全部复原出来。不过我这人还算有道德,一直到这馄饨过气了都没跟人说过,就给叶宁做过一次,改天可以给纪容辅做做。 我并非不知道纪容辅更喜欢西餐,然而我对西餐完全是照猫画虎,不是一个体系,除非从头开始研究,西餐常用的大黄欧防风泥我一样都不感冒,香料也是走马观花,就会做个罗勒青酱拌意面吃。 希望徐姨走之前我能弄懂这酱肉秘方是什么。 纪容辅和他家里关系一直颇微妙,从当初他回国先不回家就看得出来,他不是那种会住在深宅大院里的人,从他用的团队就知道,全是西式思维的年轻人,互相直呼名字,杜绝办公室政治的内耗,纪家又想让他继承,又想控制他,迟早会有冲突发生。 他家里想插手他的试探一直没断过,章秘书也好,徐姨也好,都是显而易见的,纪容辅笑起来无限温柔,行事风格却很铁腕,章秘书基本被排除在权力中心之外,宁愿重用周瑾。杨玥也是被他折磨得完全忽略他个人魅力,宁愿去当陆宴粉丝。等他现在这批团队全部培养成管理层,纪家跟他的博弈必输无疑。而且从卢逸岚每次在马场的偶遇来看,纪容辅在京中战绩相当显赫,风头正劲,纪家应该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其实他不该比夏淮安晚回来三年,平白让出S城,现在只能留在北京跟家里打拉锯战。 叶宁怕冷,不知道跑去澳洲还是哪度假,弄得我没办法找他算账。不过画画的人确实要到处跑,我见过他画的星空和极光,非亲眼所见无法想象的绚烂。白毓听我的歌能明白我些年的人生,我看叶宁的画也能,早年还有模仿痕迹,近年个人风格越来越明显,等他国画更圆融一点,自己沉淀下来,三十岁之前成大家也不是不可能。 反正不管和谁比我都是输,很挫败,假面歌手的退赛申请发上去,压根没人回话,更别说让简柯过来跟我道歉说他有眼不识泰山了。 一觉醒来,纪容辅已经上班去了,徐姨又躲着我做好了早餐,手机电脑上的消息全刷过一遍,SV台还是没有回话。 我躺在床上发了十分钟呆,犹豫要不要去吃冰淇淋火锅,最终决定空着肚子去录音室把攒的几首歌录了。 也许我注定没有当歌王的命。 我这种家伙,是死也不会承认自己实力有问题的。 大概最近用嗓过度,录音效果不算好,情绪也不到位,没吃早餐,心情更加郁闷,本来想去吃鸭血粉丝汤,快到了才想起店里没包厢,而自己现在是明星,干脆自暴自弃下车买了个煎饼果子,把车靠在路边吃完了。 恋爱一谈,人都变矫情,以前一天吃一顿饭的日子也过来了,现在吃个煎饼果子就觉得自己惨得不行,想去找纪容辅。 我现在有点像我那个小学同桌,心理上没断奶,每次下午第二节课就眼泪汪汪,要去找他妈,他妈是我们学校老师,年轻温柔,说话细声细气的,这小兄弟每次一放学就总赖在办公室,我那时候连个文具盒都没有,而他的文具盒不仅有三层,可以折叠,而且还有个随身彩色的水壶,有带子,每天挂在胸前,装的全是甜丝丝的糖水或者泡的牛奶。我小时候心理变态,很看不惯他这种娇惯样子,一到下午就开始欺负他,估计成了他童年阴影。他很怕我,每次都乖乖把牛奶上交给我。我小时候最喜欢的那颗巧克力糖也是从他那搜刮来的。 我从小到大干了这么多坏事,迟早要被算总账。 吃完早餐,继续闲逛,逛着逛着电话忽然响了,陌生号码,我心头一跳,血都涌到脸上来,赶快靠边停车,接起电话。简柯做媒体的话,有几个号码也不奇怪。 但那边是个女人声音。 “你好,林先生吗?”那边声音带着笑意:“我是卢逸岚。” 真是恶俗桥段,枉我对她高看一眼。 “卢小姐好,怎么,有事吗?” “上次遇见林先生,觉得你骑术进步很大,想跟林先生交个朋友,有时间出来细谈一下吗?”她仍然彬彬有礼。 “地方你订我订?”我点起烟来吸。 “林先生订吧。” “那这样吧,宽窄巷子那边,有一家店,店面上写着金盛鲜鸭血粉丝,我们就在那碰面吧。“卢逸岚大概也没见过我这种野路子:“粉丝店?我以为林先生愿意跟我谈一谈的……” “粉丝店怎么就不能谈了,”我笑起来:“卢小姐思维不要太僵化,包个场就行了嘛。” 虽然已经吃过东西了,但是努力一下还是吃得下一份鸭血粉丝的,这一路开过去说不定还能消化一点。 我正盘算着,车窗被敲了两下,一个交警站在外面,敬了个礼,递过来一张罚单。 真是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 - 到地方时,店外已经停了一辆728,可以,纪容辅同款,其实卢逸岚总让我想起除了埃及艳后的另外一个女法老,所有的错也不过是生而为女人而已。 付雍那种废物都能光明正大地继承家业,卢逸岚却还得苦苦挣扎,这场面未免太过讽刺。 最讽刺的是她还得为了个男人跟我兵戎相见。 到店里看见卢逸岚,已经清了场,店堂里明亮干净,苏州人就是这样,走到哪都自有一股腔调。开个鸭血粉丝也弄得窗明几净的,卢逸岚坐在隔断之后的小圆桌上,暖气足,她已经脱下了外套,旁边一个漂亮女助理拿着她的藏蓝色大衣,里面穿的是米白色裙子,露出纤细小腿,深色细高跟,盘发,戴钻石耳坠,脖颈漂亮得像天鹅,灰色格子围巾也取了下来,配色非常不错。 奢侈品牌的质感在那里,再加上她的皮肤光洁漂亮,妆容精致,多少缓和了攻击性,我叫了一声:“卢小姐好。”坐下来看菜单。 本来是想吃鸭血粉丝汤的,但店里的吊牌最近有点变化,我敏锐地察觉到了,问店主:“是不是有蕈油?” 店主没想到真有人包场吃粉丝,连忙回答:“是的。” “用鸡汤吗?”我已经自己在拼凑味道:“蕈油双菇浇头?学苏州的蕈油汤面?伊拉汤面老有特色的……” 店主辛辛苦苦到北京冒充南京人开粉丝店,被我一说也忍不住了:“是呀是呀,老早阿拉开汤面店的,足工足料,现在人的口味两样唻,糖、味精、麻油都要多加,否则人家觉得口味不鲜唻……” 我压根不想跟卢逸岚聊纪容辅,好好跟店主探讨了一下汤面做法,被引为知己,还被免了单,这才转过来问卢逸岚:“粉丝吃吗?这家的蕈油很不错,鸡汤也熬得好。” “不了,谢谢。”卢逸岚笑起来:“我已经吃过了。” 真没意思。 “哦,吃的什么?” 卢逸岚没想到大上午的我来跟她聊吃的,但是教养在那,还是答了:“全麦吐司和牛奶。” 果然又是一个纪容辅。 英式早餐那么难吃,顶多占一个方便,我要是跟纪容辅一样每天吃点松饼牛奶就去上班,压根连出门的心情都没了。 等粉丝上来的时间,卢逸岚开始了。 “林先生从哪来?怎么还没吃早餐。” “录音室。”我百无聊赖地玩筷子:“卢小姐不应该连我祖宗八辈都查得清清楚楚么?” 卢逸岚笑了起来。 “你真有意思,林先生。” “有意思的还在后面呢,”我看向她女助理:“这位小姐什么时候离开,我就什么时候给你看点更有意思的东西。” “哦,”卢逸岚耐心陪我玩:“Amal,你去车上等我吧。” 大概是平时弹幕网站逛太多,我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我要是掏出什么怪东西就好玩了”,可是卢逸岚明艳的眼睛轻轻一扫,我这些念头全部烟飞云散,有些人的存在就是会让人自惭形秽的,比如卢逸岚。 所以我尤其不想跟她打太极。 “好了,现在摊开说吧,”我在他们这类人面前总有点自暴自弃的倾向,把自己摊开来坐,折起一条腿搭在膝盖上,像个街头小痞子:“你要给我多少钱?” 卢逸岚的眼睛里笑意盈盈:“你要钱?” “没啊,我就想给纪容辅估估价。”我笑眼看她:“好不容易捡到个宝贝,多少有点好奇。” “容辅现在的身价,看你怎么算了。”卢逸岚也耐心陪我玩:“他比较喜欢在幕后,回国三个月没怎么露面,但是认真算算的话,应该跟夏淮安差不多。” 真没意思,我还以为她会透露点内幕的。没想到她滴水不漏,说的也是人尽皆知的事。 “如果跟夏淮安差不多的话,”我带着笑,忽然坐直了,凑近卢逸岚:“你为什么想嫁他,不想嫁夏淮安?” 她的眼睛漂亮得像宝石,所谓艳光四射不过如此,眼头尖尖,眼尾上挑,但是很大,像汪着一潭秋日的湖水,我说出那句话的瞬间,湖水里漾开波澜,转瞬即逝。 卢逸岚自己在商场上也有一番作为,不是积黏的性格,我问得直接,她也直接回答:“因为夏淮安有叶宁。” “纪容辅也有我啊。”我笑嘻嘻。 “你要听实话?”卢逸岚眼睛里露出恶劣的光芒,看来是要玩真的了。 我像等到好戏开场的小孩,双手放在桌面上,认真地点头。 卢逸岚直接从包里拿出香烟来,朝我示意,我摇头表示不介意,她点了香烟,手指修长,香烟纤细,唇色嫩红,这画面真漂亮。 她的右手夹着香烟举在脸边,另一只手直接托着右手手肘,对我微微一笑,这一笑里简直暗藏杀气,真是别样美感。 “于公,夏淮安选了S城,放弃权力中心,容辅在北京,而且产业类型跟我重叠,如果能结合,两家长辈也乐见其成。”她在我递过去的一次性杯子里掸烟灰,漂亮眼睛垂下来:“于私,我更欣赏容辅性格,夏淮安不合我胃口。况且……” “况且什么?”我耐心等她讲故事。 她抬起眼睛来笑盈盈看我,轻描淡写讲最锋利的话:“况且相比叶宁,你和容辅生活背景相差太大,感情也不算深厚,你们才认识半年不到吧?我看过你背景调查,你的性格并不稳定,骨子里自卑又自负,前段时间还心血来潮跑去内蒙了对吧,等纪家伯父伯母施加压力,渐渐就会暴露出问题……” 把卢逸岚这种危险动物当猫来对待就会这样,在毫无防备时被咬到死穴。 她对我放杀手锏,有一半是我自己找的,卢逸岚最厌恶的大概就是我这种吊儿郎当不把她当对手的态度。 我只能端正态度,劝她皈依正道:“其实京中很多好男儿,何必执着纪容辅。” “林先生,你可能还不明白我处境。”卢逸岚温柔地对我笑:“不过我想小雍应该都跟你说了。我想继承家业,必须解决婚姻问题,我父母不会让我带着卢家的产业嫁到别人家去。所以我要么找容辅联姻,凭借婚姻筹码说话。要么招赘一个没有继承权的庸才,生个姓卢的孩子,你觉得我会选哪个?你看京中好男儿多,在我看来,却是容辅和夏淮安之下,都是废物呢。” 她是上过金融杂志封面的人,平辈的男人基本都是她手下败将,除了纪容辅和夏淮安确实想不出第三个值得她高看一眼的同龄人。 “或者有别的路走呢?”我自己都觉得我们无可避免地站到了对立面:“人生百年,如果连婚姻都要权衡,跟不喜欢的人过一辈子,未免太惨。” 卢逸岚笑起来。 “那有什么办法呢?我要是男的,继承权毋庸置疑,我也会像夏淮安和容辅一样,在外面潇洒。”她指甲轻敲脸颊,对我笑:“但是林先生你看,我是女的。你跟我说人生百年,但我卢家虽然没有容辅家的家业,也小不到哪去。你是华天出来的,这是三十个华天的价值。你要我拱手让给别人?” 她问最后一句的时候,我看见纪容辅的影子。 她说得挺好,论点清晰,论据充足,这样看来夏淮安纪容辅确实命好,生而为男人就享尽先天优势,不知道他们被威胁到根本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笑眯眯问人:“你要我拱手让给别人?” 我没经过豪富,所以站着不腰疼地说不在乎豪富,但要是真的出生在云端之上,习惯了被无数人簇拥着的日子,到时候也未必能果断撒手。 卢逸岚的选择,不过是在纪容辅和她口中的废物间做抉择而已,能嫁纪容辅固然好,不能也只好招赘个废物。她来找我,纯粹是从自己利益上出发,趋利避害而已。在商言商,值得我尊敬。 然而我尊敬她,她却笑我:“林先生,这世上不是人人都跟你一样是多情种。” “但我想你可能要失望了,”我看着店主端来滚烫粉丝,蕈油香得勾人馋虫,但此刻这些香味和热气都似乎隔了一层冰壳:“纪容辅可能也是个多情种。” 其实卢逸岚如果不是如此处境的话,倒跟纪容辅是天作之合,我看过她十六七岁时跟纪容辅的合照,眼神骗不了人。但她处境如此,自己先戴了面具,纪容辅再戴上面具,两人一起打太极。以纪容辅的性格,不可能屈就一段没有感情的婚姻。 卢逸岚仍然笑,她抽烟时侧脸很漂亮,转过脸来,垂着眼睛掸烟灰。 “多情种固然好,”她偏头对着我笑:“但是你猜,要是纪容辅在我这样的处境上,还是不是多情种呢?” 真是句句诛心。 可惜这世上最没用的两个词,一个叫要是,一个叫如果。 我就从不想这么多,只管埋头吃粉丝。这家店的汤头不错,鸡汤里应该放了几味中药材,蕈油很香,菌子也煎得不错,其实我忽然有点吃牛肝菌,就是沙子难洗,有点头疼。 “话说回来……”我一边吃粉丝一边慢悠悠问卢逸岚:“要不我给你写首歌吧。” “哦?什么歌?”卢逸岚没想到我激战正酣忽然搞起创作,但是她见过世面,也不惊讶。 “李青华的小说你看不看?” 卢逸岚也是心情好,我思维这么跳跃,她也陪我玩,笑着按灭了烟头:“不好意思,现在还活着的作者我看得不多。” “李青华很多小说都改成电影了,《逆插桃花》《梁祝》都是她的,有部《九连环》,乐子佼拍的,向我邀过一首插曲,我没写出来……现在忽然想写了,写好送给你。” 如果卢逸岚看了九连环,大概会把我揍死在这里。 不过也得她真的去看了才行。 “那先谢了。” “不用谢,我谢你才对,包场请我吃了粉丝。” 卢逸岚又笑起来。 “你这人,真挺有意思的。”她手指轻敲着桌面:“不过我还是不会收手的。” “真的?”我抬眼看她:“好意外,我真是完全没想到呢。” 卢逸岚大笑,笑完了,站起来像是要走,却又没走,隐去了笑容,认真看我。 “纪家已经知道你们的事了。容辅母亲很有意见,你不怕我,应该也不会怕她,不过,要是万一你跟容辅散了的话……”她忽然凑近来,钻石耳饰一闪一闪,明艳眼睛直勾勾看我:“不如来陪我玩玩吧。” 我闻见她身上的香水味,让人想起雪白色的龙胆花。 真是受宠若惊,竟然得到卢逸岚高看一眼,被她划入她愿意睡的废物行列。 “好啊,真有那一天的话,我们就玩玩吧。” - 赴完卢逸岚的鸿门宴,回家写歌。 乐子佼的电影画面都好看,我自己写歌,是文字和音乐上的事,却常常被视觉上的东西触发灵感。九连环其实是个正常的爱情故事,讲的是民国时没落大家族里的小姐,背景是二三十年代的旧上海。但我要写的是里面女主角的祖母,据说原型是清朝某个封疆大吏的小女儿,掌上明珠,嫁给吸鸦片的丈夫,大儿子在民国政府做官,小儿子连同丫鬟偷她的古董,儿孙满堂,没有人敢抬起眼睛看她。 乐子佼的《九连环》,最后一个镜头,是她对着镜子想起自己年轻时闹长毛时被保姆带着逃难,去找自己指腹为婚的丈夫,出发前无意间听到父亲跟保姆训话,要是遇到长毛,就了断了她,免得辱没门楣。路上遇见坐山的土匪,因为父亲名号,被掳上山供奉着,年轻的土匪头子眼睛亮得像火焰,跟她说自己要去打洋人,在马上对她伸出手来,说:“我带你走啊。” 歌的名字卢逸岚都替我想好了,就叫《多情种》。 我一直觉得李青华的剧本太儿女情长,写来写去都是这些事,连带着歌也没用心写。后来电影出来,前面八十五分钟我都快进,就这一段有点后悔。 所以说简柯看不起我也正常。连李青华都会被自以为是的人轻视,何况是我。 第44章 缅怀 写到天黑,和声都快弄好了,主旋律还不知道在哪里,不过我不着急,这两年我写rhythm se的风格都快僵化,这首歌算个例外,写好了寄给乐子佼算了,算是迟到的礼物,谢谢他当年对我高看一眼,几千万制作的电影,问二十岁的练习生邀歌,也算有胆有识。 我给纪容辅的那首歌像被白毓吃了,词现在还没到,反而是尹奚上次提到过一次,应该是叶桑青在通风报信。 晚上开车去B台补录最后一期的节目,B台的时间划分向来奇葩,从现在就算冬季档了,是留给仅有的几个收视率不错的节目的,播一个冬季,然后选出最好的几期在春节档反复播,别的台是暑假档寒假档,只有B台过年时的收视率最高,其余时间完全没人看。 录了三个小时,不知道谁通知了副台,直接堵在录影棚门口,要请我吃晚饭。 B台官僚作风向来显著,这两年宣传风向以正气为荣,很多年轻明星想沾光,来B台镀镀金,搏个人美三观正根正苗红的好形象,结果被各种大小领导灌得七荤八素,不知道被睡了多少个。 我态度向来消极,以前节目半死不活的时候就不上酒桌,现在红了更不会,王副台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子,以前看我不用正眼,现在好些了,但还端着架子,又想跟我谈签约的事,又不愿意显出上赶着的样子,让旁边的实习生跟我说话,王副台在旁边一脸威严,主要起一个威慑我的作用。 我听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他们这次新加了筹码,决定大发慈悲让我去参加台内一档比赛式的音乐节目,选手都是回锅肉,整个节目都透着一股尴尬气。实习生毕竟年轻,知道我现在在网上有多红,不敢用施舍语气说话,还算礼貌,王副台听着听着表情就不太高兴了。 欺行霸市向来是B台传统,去年春节还想迎合年轻人,请了一堆网络红人,大年初二让人家飞到北京,一分钱不发不说,机票都不给报销,就差在脸上写上“让你们来这是便宜了你们,别给脸不要脸”。 我真是想笑,本来还想看会儿猴戏的,想到纪容辅可能快回家了,只好推辞了:“不好意思,我回家还有点事,下次再聚吧,副台再见。” 这圈子里就是这规矩,红的时候别人上赶着,过气的时候你倒贴别人还不要,明星这种东西,本来就溢价高,价格远高于价值,波动也大,今天也许一场通告几十万,过几个月估计就得跑十八线城市就给年会唱歌了。B台从领导层到小工全是心比天高,对越红的人越要端架子,他们不懂行情,我也没义务教他们,再说我现在想专心躲起来做音乐,这节目我本来就不想要了。可惜刚好赶上红了,估计他们要觉得我耍大牌。 开车往家里赶,本来心情是好的,因为很快X联盟也录完了,以后大片时间写歌,再也不用到处飞了。我每次开车回家,总有一种小时候藏了一颗糖在书包里的感觉,像整个世界都亮了,做作业都比平时开心,因为知道还有一颗糖在等着自己。 纪容辅于我,就是那颗糖。 可惜今天注定很忙,车还没到家,电话再次响起来。外面华灯初上,一时找不到停车位,我看了一眼手机,又是陌生号码,只能认命地把车靠边停了。 前有倪菁在酒吧为裴东宇连唱三晚,后有我等简柯电话连挨两张罚单。 这次电话接起来,男声“喂”了一声,我直接拉上了手刹。 是简柯。 大家都是聪明人,那杯辣椒水,紧接着我退赛,都是心知肚明的事,所以反而不好提起话头,不过简柯毕竟是前辈,功力深厚,先自报家门:“林睢吗?我是简柯。” “简导好。” “你现在在北京吗?” “在的。” “我现在在跟朋友吃饭,大概吃到九点,在王府井这边,你有时间出来见个面吗?” 我克制住了作死的念头,老老实实答:“有。” “那好,九点联系你。” 又是一场鸿门宴。 简柯语气太平静,倒像是来北京办事顺便解决自家节目里耍大牌退赛的艺人,跟我是谁没有一分钱关系。这气氛太像当初他教育我“行有行规”的时候。但是他愿意亲自打电话给我,多少还算有点希望。 我在路边停了一会儿,拿出手机,从A翻到Z,最后还是投降,打给纪容辅。 纪容辅接起电话,说了句“等等,”大概是跟周瑾他们说的,然后温声问我:“怎么了?” 他简直看透我,我这种人,有手机相当于没有,平时晚回去最多发个信息,会打电话给他,一般是有事发生。 我不想告诉他我正因为要赴简柯的鸿门宴而心情忐忑,因为说出来太丢脸。但是不告诉他就没法得到对症下药的安慰,意志力简直备受煎熬。 我大概挣扎了一秒,然后选择跟他说实话。 “简柯联系我了,我九点要去王府井那边见他。” “那个你想让他叫你爸爸的简柯?”纪容辅记性向来好到可怕,随口一句话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所以我轻易不敢惹他。 “是的。”我干脆实话实话:“我现在不敢去,当然我最后还是会去的。” 说白了就是想听纪容辅安慰我一下而已。 纪容辅笑起来:“为什么不敢去呢?” “因为我还没写出让他叫我爸爸的歌。” 早知道中午就不练吉他了,说不定能把送卢逸岚那首歌的旋律写出来,不过这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要是白毓把我给纪容辅那首寄回来就好了,真不知道我这几年怎么过的,竟然没攒下一首惊艳的好歌。 纪容辅那边响起脚步声,大概是换了个地方,搞不好是正在开会接的电话。 “你可以给他唱《街灯》,”他笑着开玩笑:“我不介意的。” 纪容辅看起来温润如玉,其实霸道得很,《街灯》我写了六七年,就给他唱过一次而已,现在就属于他了,不准随便给别人唱,等白毓正在填的那首歌寄回来,估计也成他的了。 “没用的,他早听过《街灯》了。” 以简柯的听歌量,叶蓁又是SV台的小天后,他不可能没听过这首歌。假面歌手是他的节目,他如果知道退赛的事,也知道哪些歌是我唱的。 但是他这些歌都听过了,仍然没有看中我。 这种不管怎么努力都没法打动一个人的感觉,实在太糟糕了。 纪容辅大概从来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但还是温和地开解我:“也许他和你类型不同,这种事没有对错。自然有会被你打动的人。” “比如谁?” “比如我。” “你不算,”我忍不住作死:“你已经被我搞到手了。” 纪容辅笑起来,我知道晚上我又要倒霉了。 但我除了这样没法往下接,我知道纪容辅的意思。现在娱乐业是最赚钱的,一本万利,纪容辅应该也有涉猎,不然当初尹奚也不会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里。虽然现在跟尹奚的事黄了,但他迟早会开娱乐公司的,不说别的,至少洗钱方便。 但我还不至于去当第二个周律。 这圈子里有些东西,是只要有个聂源那样的人就能给的,有些东西,聂源给不了,纪容辅给不了,只能我自己给自己。 这其中就包括简柯的尊重。 - 我不应该准时九点到的,因为看到王副台和简柯一起从饭店出来实在尴尬。 简柯的活动范围好像一直在长江以南,难得看见这么穿得严实的样子。我们其实压根不熟,甚至没有真正面对面地讲过一句话,所以这场面才特别尴尬。 王副台倒是能忍辱负重,我到的时候他正跟简柯往外走,看见我,还怔了一下,然后意味深长地笑道:“原来小林晚上是真的有事。” 我就打哈哈,反正最后一期录完了,接下来大家一拍两散,随便他怎么挤兑我都行。 简柯就这点好,压根问都不问是怎么回事,当然也可能是跟我没交情所以不适合问,直接问我:“Iridium去吗?” “可以。”反正我已经跟纪容辅报备了。 “各开各的车吧。” - 单身二十年就是好,简柯夜生活如此丰富,我都不记得我上次来酒吧是什么时候了,好歹也是混摇滚圈的,说出去真的没人信。 我们在角落里捡了个桌子坐着,这酒吧我有印象,以前他们的爵士乐队不错,我们聊天的时候是个女歌手在唱,三脚猫的功夫也敢唱Billie holiday,真是无知者无畏。 简柯一看就是常来夜场的,点酒的手法熟练得很,看起来文质彬彬的,还挺让我惊讶的。他大概压根不考虑下半辈子还唱不唱歌的事,喝烈酒,我深知自己酒量,老老实实点一杯矿泉水。 实在不知道从何谈起,简柯已经在往吧台看,我不想拖到凌晨回家,只能找话说:“简导来北京有事?” “有个朋友,新开个公司,想叫我一起合作,我过来看看而已。” 这就是典型的“说了一堆但是细听下来一点信息量都没有”的废话,简柯在SV台耗了快二十年,毕生才华至少有一半用在这种人际交往的内耗中,而且并没有人觉得可惜,因为他现在也算是功成名就。 “简导找我出来有事?”我可不想当第二个简柯,宁愿早点回家去跟纪容辅玩。 “蒙面歌手节目组告诉我你要退赛。我觉得奇怪,叫你出来问问而已。” “简导准备去朋友的公司?” “不太想去。”简柯开始喝龙舌兰。 “那是特地跑北京来问我?” 简柯抬起眼睛看我一眼:“算是。” 真是爽快。 “我觉得自己赢了也没意思,就退了。” “蒙面歌手的冠军有一张专辑可以出,怎么会没意思?” “简导觉得我可以当冠军?” “如果你决赛唱醉梦书,当然可以。”简柯竟然说我好话:“不是谁都可以当黄骐关门弟子。” 黄骐就是那个差点要替我出专辑的老前辈,也是乐坛泰斗了,付雍一句话就吓跑,可见这世上确实是一等官二等商,三等才是伶人戏子。 “简导既然觉得我能赢,还请我喝辣椒水?” 我就喜欢这样明刀明枪,挺好,不用纠结,大家摊开说,不行就一拍两散,也算了却我心结。 简柯笑起来。 “怪不得都说你气量小,一杯辣椒水就退赛?看来你在乎自己面子多过冠军专辑。” “要是我真喝了呢?”我心头火起:“简导何以自处?” “我有什么难自处的?要是你真喝了,不过证明你是个不珍惜自己天赋的蠢材,我也不用觉得可惜。”简柯喝着酒:“你大可以把这当成我对你的一个考验。抱歉,年纪大了,不敢轻易信人,没有精力浪费。” 我被他气笑了。 “看来简导对音乐见解跟我有差异,选歌手不看天赋实力,看能不能喝辣椒水。” “我说了,看中你天赋实力才试你,要是你一心往娱乐圈里钻,宁愿坏嗓子,刚好替我省下时间。” “要是我今天不来呢?”我反问他:“要是我厌恶这考验,干脆退赛消失呢?” “那不过说明你心智不成熟,在这圈子里混,坚持与妥协缺一不可。”简柯审视地看我:“恕我直言,你的性格才是阻碍你成功的原因。要是你六年前不负气从华天出走,现在也轮不到我来考验你。” 我站了起来,直接叫服务生来结账。 简柯继续喝酒,看我拿出卡来,才慢悠悠说道:“有句话不知道你听过没有?勇敢的人为了信仰而高贵地死去,而更勇敢的人为了信仰而卑贱地活着。你进入这圈子,一无所有,这圈子的资源都在别人手上,你想要做成点什么,就必须按我们的规则来,你这样动辄拔腿就走,是对你自己的梦想不负责。我倒无所谓,不过白飞一趟而已,我有的是时间。” 我刷了卡,告诉他:“你说得很好,但是你告诉我,如果我习惯卑贱地活着,以后还怎么写站着的歌?” 底线从来不是一点点失去的,如果我今天学会在这件事上妥协,明天也许就学会在写歌上妥协了。我要是乖乖按简柯的路走,以后也许再也写不出《狂》这样的歌了。 “你能不能站着写歌,取决于你的心性有多坚定,跟你怎么活没关系。照你这么说,就不该有卧薪尝胆的故事了。要是偶尔做点违心的事就会影响心性,那你何必想打动我?”他看着我眼睛:“我可是在SV台待了十多年,按你的逻辑,早该堕落了。” 简柯手下的节目呈现非常严重的两极分化,既有X联盟这种纯粹请当红明星来过家家的红遍半边天的垃圾综艺,又有蒙面歌手这种无人问津的纯音乐节目,七个歌手全部戴着面具,五百个观众现场投票,谁好投谁。每次他搞出一档无人问津的音乐节目,占了SV台黄金档很快被撤下去之后,他很快就能搞出一档新的当红节目,重拾管理层信任。 他是粤剧世家,兼顾音乐和戏剧性,雅俗共赏,他有抓住观众焦点的天赋,单做娱乐节目也能功成名就,但就是对音乐念念不忘。 但他十多年没有捧过新人,也没做过专辑,几乎让人忘记他还能做出醉梦书这种歌。 我几乎要被他说服,况且我如今二十六岁,早已学会自省。 但我还要嘴硬:“一样是受人辖制,我为什么要选你,不选另一个被我打动的人。” 其实我永远不可能选纪容辅,音乐上我已失望过很多次,不在乎多一次,我只是不敢拿他来冒险,就像真正的挚友从来不敢合伙做生意。 简柯笑起来。 “相信我四十六年人生经验,”他坦然看着我:“不要选那个让你进了X联盟的人,他比我更不懂你。况且这圈子里真感情少,经不起你糟蹋。” 看来他也不知道让我进X联盟的人是谁,纯粹听到上面命令,纪容辅的身份能威慑住八卦杂志,但是吓不住小道消息,简柯这种人脉,肯定知道我跟纪容辅的事,所以猜让我进X联盟的人是纪容辅。 但他这话多少让我卸去敌意。 我已经算惨了,一路遇到的制作人都一个个弃我而去,不知道简柯是遇到了怎样的奇葩艺人,才会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对我了解显然颇深,连尹奚的事都清楚,但是一直按兵不动。一直在暗中看着我费尽心机想打动他,真是变态。 “你至少让我知道你底线在哪。”我已经服软:“我明白告诉你我底线,我不要外人插手我的音乐,市场归你,作品原型归我,成品一起制作,你可以提意见,你很容易就能说服我,毕竟《醉梦书》是我心中神作,但是我不希望你拿身份来压我。” “你真想知道?” 他透过边框眼镜看我,他的镜片是平的,戴眼镜很可能不是为了凹造型,没有人十多年凹同一个造型,他是为了藏匿眼神,没安全感的人都这样。像戴面具,眼镜摘下来之后,整个人可能判若两人。我以前也这样玩,戴眼镜去喝酒,当做堕落的人不是自己,摘了眼镜上台唱摇滚,说服自己那个醉成一滩烂泥的是别人。 “你说,”我尽力博取他信任:“我没你想的那么暴躁,买卖不成仁义在。” 他说我心气高,然而我心气高又何至于在这和他打太极,还偷偷去参加他的节目,真正心气高的人都穷到快饿死了。黄山乐队解散之后,我师父张骁疯了,他们的主唱秦复现在在做新音乐,一年到头不见人,七八年分文未进,三栋房子卖了两栋。 但我终究成不了仙,我唱歌,就是要人听,就是要影响千千万万的人,就是要无数的人十年二十年后听到这首歌,心中怅惘,落下泪来,想起自己当初听这首歌的年月。我没有那种写出来就完了的想法,我要对自己的每一首歌负责。 算野心也好,算报复算庸俗都好,这就是我的梦想。 但简柯不信我会为了这梦想折腰。 “真说?”他仍然盯着我的脸,我不知道他想从这张脸上看到什么?总不可能是畏惧。 “真说。” “我的底线,是你至少要签约我跟我朋友的新公司,这个公司有业内最好的经纪人,最好的资源,我进去之后,也会有最好的音乐团队。你不进这个公司的唯一理由,就是你把你那点虚无的自尊心看得比你的梦想重。” “哦,我为什么会不进这个公司?” “这就是我今天跟你说这么多话的原因。”简柯看着我的脸,目光灼灼,一字一句:“这个公司的总经理,叫尹奚。” 我直接把酒泼在了他脸上。 简柯并没有发怒,他仍然坐着,只是平静地抹去了脸上的酒水,甚至闻了闻。他看着我的目光很诡异,像厌恶,又像缅怀,他就这样神色复杂地看着我,直到我拂袖而去,仍然没有收回目光。 第45章 幸运 我开着车在市内转了一个小时,最开始还顾忌着点,后来干脆打开车窗,手指夹着烟搭在车窗上吹着风,一路开过来,脸都吹木了,我这人天生没什么平和稳定的心境,好的时候还是积极向上的,但是很容易就自暴自弃起来。手对弹吉他的人多重要自不必说,简单的挫伤就够要命的,我师父张骁当年教我吉他第一课,就是打不还手。黄山乐队在他之前还有个吉他手,就是打架被人割了手筋,现在只能弹定制的左手琴。 这样看来,我师父选我当徒弟其实是个错误的决定,我这样的人,称不上心性坚忍,也低不下头,不是什么干大事的人,他教我的东西我没法发扬光大,也许最好的办法是开始找个徒弟,指望他有出息——就像我师父当年做的一样。 其实我已经试过一次了,不然也不会遇见付雍。 现在说这话也许有点可笑,但我在今天之前,真的没想过我最后会完全打动不了简柯。我以为他会像黄骐或者叶霄一样被我打动,哪怕是像尹奚。 看来我还是自视甚高了。 我把车开到家时,路上的车辆已经很少了,家里亮着灯,纪容辅应该回来了。 我在花园对面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安静地看着家里的窗户。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坐在这里,我只知道我暂时不想回家。 外面很冷,风一直在刮,我在外面抽完三支烟,整个人冻到感觉不到冷,站起来揉揉脸,准备回家。 就在这时,门打开了。 门廊的灯光下,纪容辅一边穿大衣一边往外走,手上还拿着车钥匙,我猜他是要去找我,因为他一抬头看见我就坐在对面的长椅上,怔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 他大步朝我走了过来。 “你啊,”他叹息了一声,把刚穿上的大衣盖在我肩膀上,伸手握住我的脸,我躲了一下没躲开,大概是吹了太久风,我脸已经冻僵了,更加觉得他掌心滚烫,几乎灼伤我皮肤。他大衣里面是衬衫,已经解了领带,从薄薄的布料里透出暖意来。 热度涌上来,我眼睛有点发胀,连忙把头低了下来。 纪容辅察觉到了不对劲。 “怎么了?”他声音里的笑意消失了,伸手摸我头发:“是简柯……” “别问。”我低下头,用额头抵住他肩膀,顾不得自己一身寒意:“什么也别问,什么也别做。让我靠一会就好。” 纪容辅伸手拥抱着我,许久没说话,过了许久,才轻声说了一句“好”。 我闻到他身上好闻的草木香,这个城市的冬天如此肃杀,我在这个冬天里走了太远,几乎要被冻僵了。我不得不像一个懦夫一样停下来,缓一缓,才能在下一个春天里无所畏惧地继续前行。 我以前年轻的时候,总不明白和另一个人度过余生的意义何在,我不喜欢小孩,我自己能照顾自己,大部分时间,独处对我而言更惬意,我要写歌,我说的话,外行也未必懂。 但也许就是为了这样寒冷的深夜里,有一个温暖的人,让你可以拥抱着,只要他轻声问上一句“怎么了”,你的眼泪就会热腾腾地滚落下来。 我做不成歌王了,我甚至连一个著名的歌手也做不成了,娱乐圈是一个漂亮的玻璃球,无限精彩,鲜花锦簇,找不到路进去的人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这个玻璃球的表面盲目乱爬,我不信邪,一次次想往里面撞,一次次都失败,撞得头破血流。 我做不成聂行秋了,我的歌,一首又一首在深夜里写出来的歌,只会被卖给一个又一个好的歌手,叶蓁、陈景、倪菁……但是他们唱不出我的歌,没有人能唱出我的歌,除了我自己。 但是我没办法出自己的专辑,最好的经纪人,最好的制作人,一个个地拒绝我,或许我该把全部积蓄拿出来砸一张专辑,但是宣传又怎么办呢?我总不能自破底线去请水军,再浪费一堆好歌。 - 纪容辅是那种极度遵守承诺的人,所以我相信让我进X联盟的是尹奚而不是他。我让他不要问,他就真的不问,只是安静地牵着我回了家。家里仍然很暖和,暖黄色灯光,咖啡的热气,明亮的起居室,还有纪容辅温柔的眼睛,简直像个梦境。 唯一能破坏这个梦境的人只有我。 在这之后的每一天,也许纪容辅都会耐心地等我回家,但我不是每天都能在外面呆到身上的负能量散尽,也许下次我会像所有在外面受了气的人一样气冲冲地回来…… 但我没有思考这些的力气了,大概是吹了风的缘故,我越想反而越觉得累,至少今晚不要再想这些事了,今晚我只想好好睡一觉,最好能喝一点酒,其余的事睡醒了再想。 我坐在起居室里,手里端着酒杯,披着毯子,瞪着壁炉里的火。 “吃饭吗?” 连纪容辅也没想到我思维这样跳跃,不过他一向是惯着我的:“好。” 徐姨已经睡下了,不过本来也是准备自己做,洗手进厨房炒饭,虾油爆香,金黄色的蛋液裹在每粒米饭上,咸蛋黄提味,虾仁增加口感,出锅时洒一点香葱末,灯光一照,这碗蛋炒饭几乎发着光,我递给纪容辅一个勺子,两个人安静地坐在厨房分吃一份炒饭,怕腻,配了洋姜和酸黄瓜,手指粗细,清脆爽口。 我从早上九点出门,就吃了一个煎饼果子一碗粉丝,其余时间不是在录音就是在车上,要不是一股气撑着,整个人已经饿蔫了。 纪容辅压根没怎么吃,陪我而已,我吃太快的时候他给我倒水,摸了摸我的头,我茫然地抬起头看他,嘴角还带着饭粒,他眼睛里的神色却忽然复杂起来,伸手替我抹去了饭粒。 我上次在别人眼里看到这种神情,还是那次我妈再嫁后我去找了她然后回来的时候了,当时已经是深夜,我姥姥什么也没说,给我热了饭,坐在旁边看着我吃,那时候也是这样,我狼吞虎咽,她满眼心疼。 也许这次跟简柯一拍两散是件好事,没道理我一个人事事如意,太幸运了也会遭雷劈。 这世上不是谁都能遇到自己的纪容辅。 - 大概是我昨晚立了FLAG的缘故,第二天我醒来直接重感冒,嗓子疼,头疼,眼睛都模糊了,徐姨早餐本来做的瑶柱海鲜粥,又给我另炖了肉粥,姜丝切得发丝一样细,放了一堆,我竟然一点都闻不出来也尝不出来。 纪容辅给自己放了假,在家陪我,家里几个助理来来往往,一个个都静悄悄的,我自己去厨房找柠檬叶来泡水喝,看见周瑾和杨玥在那里碰头,不知道说些什么,三个人面面相觑,我试图化解尴尬,给他们看看我手里杯子:“要喝吗?” 家庭医生很快来了,说是病毒性感冒,我并没有烧得很厉害,只是脑子开始重起来,有点想吐,验血结果出来,开始用抗生素,我晕晕乎乎地睡觉,醒来时发现纪容辅守在我床边,看见我醒来,伸手摸我头发,安静地对着我笑。 我病了三天,非常难受,压根不想吃东西,吃下一堆药,嘴里发苦。真是病来如山倒,一度烧到整整一天都是晕乎乎的,我自己其实早有预感,因为上个月太忙了,X联盟跟蒙面歌手同时录,还有自己的美食节目,这些都还好,关键是假面歌手编曲,一周一场比赛,跟被狗追着咬似的,我太想得到简柯认可,常常躲起来熬夜编曲,自己其实也察觉到身体虚了,知道肯定有一场大病在等着。 像我这种谁也不信的人,就千万不能病,难受还是小事,关键是没安全感,烧得快晕了,还睡不安稳,总感觉会出事,常常晕着晕着惊醒过来,找手机,问现在几点了,每次纪容辅都守在旁边耐心安抚我。 简柯是认真要降服我,我醒过来时看过一次手机,有他的短信,大意是要我自己好好权衡,如果我连放下跟尹奚的恩怨都做不到,说明我的梦想在我心中分量太轻。 我随手就删了。 这世上就有这种玩弄规则的天才,好好的平等合作不玩,他先给你立下规矩,你不给他跪下来,就说明你对自己的梦想不负责。真是有意思。 可惜我正病着,没办法再教他这些做人的道理了。 病起来意志力薄弱,我老梦见我小时候的事,每次在梦里都被打回原形,完全忘记自己已经长大了,梦见自己在小学里和人打架,梦见自己一个人去上海参加比赛……心境全是那时候的,压根不记得还有个纪容辅,有次还梦见我姥姥,在梦里忘记她已经死了,醒来特别可怜。 那是我生病的第三天还是第四天,睡醒时是深夜,大概是感冒病毒摧毁我防御,或者纪容辅俯身过来摸我额头的样子太好看,我竟然和他聊起天来。 我跟他说起我的童年,说我小时候有多顽皮,我告诉他我姥姥会炸很好吃的茨菇片,说她装钱用的小布包,和她小时候很担心我下河洗澡,沿着田埂一遍遍地叫我的名字。我说如果可以,我想一直在她身边呆到长大,但是她老得那么快,我阿姨带走我的前一夜,她一夜没睡,替我做好了冬天的棉衣。我说纪容辅,我是不是很冷血,她对我那么好,但是我走的时候却还在生她的气,我以为她不想要我了,所以一直到坐上火车,看着站台上的她消失在我的视野里,还是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那就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 我说纪容辅,我是这样冷漠又自私的人,你这么喜欢我,以后一定会吃亏,所以大家趁早一拍两散,省去多少烂俗故事。 然而纪容辅听到这话,却仍然低头替我拌着粥。 他说:“生病的人呢,我是不跟你计较的。如果我以后再从你嘴里听到‘一拍两散’这四个字,我保证你在床上躺的时间比这次还要长。” 也许是被纪容辅那句话吓出一身冷汗的缘故,第二天我稍微好了点,也不再卖惨了,开始作威作福耍起赖来。 其实是纪容辅的错,这家伙一看就没伺候过病人,手法拙劣得很,每次把我叫起来,喂饭兼喂药,我本来就没胃口,他这么一来,弄得我饭也不想吃了,干脆装死。 纪容辅拿我没办法,问我想吃什么,我一定要吃荠菜馄饨。 荠菜是真正的时令野菜,春天一到,满地都是,看着吃不完,其实晚一天就老了,我小时候老跟我姥姥去挖荠菜,摘马兰头,枸杞芽,豌豆尖,蕨菜嫩笋,我小时候性格就挺古怪,有点自闭,挖野菜一挖一下午,埋着头一句话不说,几座山都快被我挖秃了。 我姥姥能做很好的荠菜馄饨,荠菜是很能吃油的,所以很香,得拌上剁碎的瘦肉,带一点肥肉的那种,不能太多,放一点盐和香油,不能盖过荠菜的清香,馄饨皮要擀越薄越好,最好薄得像纸,煮熟了,像云一样飘在清汤里,汤得是清鸡汤,撇了油,放了海米虾头提鲜,清得能看见碗底的青花寿字。 徐姨做了各色小粥,做了鸡蛋羹,辛苦连夜熬大骨做了汤面,但是我只想吃一份荠菜馄饨而已。 但我也就嚷嚷而已,我知道外面冰天雪地,哪儿也找不到荠菜,但是病得这么惨,不作一作好像也挺对不住自己的。 第二天早上我饿醒了,想吃徐姨的菜泥粥,结果一碗荠菜馄饨端了上来,皮太薄太多,像炫技,汤也鲜过头,不够家常,配辣油,不是我印象中的吃法,但是咬下去饱满的肉馅,确实是荠菜香没错。纪容辅站在旁边笑得温柔,我皱着眉头点评:“还行吧,过得去。” 我乖乖吃完一整份荠菜馄饨,因为最近不用录音,放了辣油,一口鲜汤喝下去,整个人醍醐灌顶,耳目清明。 我从那天开始好起来,病完一整周,感冒好了个大概,只是还隐隐地有点咳,徐姨一直给我炖川贝雪梨,炖各种滋阴养肺的汤,现在厨房我都不想去了,空气都是甜的。 我开始赖在二楼,纪容辅不知道什么时候静悄悄装好一个标准的琴房,正中间一架斯坦威的钢琴,纯黑色,其实我钢琴弹得很烂,不过我学乐器快,只要学会手法,没事就可以弹一弹,我算是后天训练出的绝对音感,也可能是先天的,分不太清,毕竟十八九岁才开始系统学声乐,以前全然没概念,也可能是叶霄那一年地狱训练的成果。 钢琴弹起来挺爽,练起来烦,还有小提琴也是一样,我只会二胡,不会小提琴,纪容辅这琴房不是给我装的,挺好,我已经盘算着等病好了把我的乐器全搬过来,估计会吓纪容辅一跳。 我病好了一点纪容辅就开始忙起来了,他这段时间忙着监督我吃药,积压下来的事应该挺多,外面开始下大雪,周瑾杨玥常常深夜过来送文件,或者跟纪容辅一起回来,把门廊上踩的全是雪脚印,周瑾跟我是点头之交,杨玥熟一点,所以我常常拿川贝雪梨招待她,骗她帮我喝徐姨给我熬的枇杷膏。 纪容辅是那种不会把问题带回家的人,这点很好,我有次撞见他跟周瑾两人在门廊吸烟,不知道在说什么,说完了进门,脱了大衣,喝了咖啡,又是眼中带笑的样子。除了上次跑去找元睿,我没再见过他阴沉起来是什么样子,其实他身上有种特别清朗的贵气,黑化起来应该有种特别的美感。 况且纪容辅这人自制力惊人,正是因为他什么都有了,所以偶尔的隐忍才特别好看,我知道我这次生病吓到了他,短时间内不会动我,所以常常在他面前作死,光着身子抱把吉他坐在床上弹,其实我也就这段时间能玩一玩了,每次他抿着唇看着我,深琥珀色眼睛里神色深沉,我就知道他要秋后算账了。 快过元旦了,冷得不行,我整天躲在家里,毛衣都没穿过,真是一身轻松,X联盟要给SV台的跨年晚会让道,把简柯借过去,所以停录两周,其实我要真忍辱负重进了尹奚的公司,简柯就得从SV台出来,虽然节目一样可以做,但是SV台估计会觉得晴天霹雳,所以这样想想,SV台真该好好谢谢我。 我真是想不到接下来该做什么,以前年轻气盛,以为有好作品就有了一切,后来慢慢知道,这圈子里每一部“突然爆红”的作品,背后都有着专业的团队和优秀的推手。我写过一首《狂》,是首好歌,也自己花钱进录音室录了出来,现在还有很多乐队跑场时拼命嚎着副歌的高音,也被人在选秀节目上唱过,然而歌不红人也不红,差不多唱完这首歌我身上的狂劲就差不多了。后来我不再留着歌,好歌都送出去了,陈景叶蓁都唱过我不少歌,再加一个林小白,这三个人唱得还行,不会毁。倪菁的音乐品味其实有点过气了,一个证明就是她自己的新专辑都不行了,但是和陈景每次晚会合唱陈景的歌都红得铺天盖地,因为毕竟嗓子在那里。 继续做幕后也挺好,不用想事,写一首卖一首,扔出去就不用管了,也不纠结。 但我大概病坏了脑袋,半个月一点灵感没有,连一小段旋律也没有,完全一片空白。我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江郎才尽了。 好在很快有人来转移我注意力,元旦前一周,纪容泽打来电话,问我要不要过去吃饭。 当时正是中午,纪容辅在上班,徐姨炖了羊肉汤,我正考虑要不要顺手用牛肉末豆瓣酱煎个豆腐,手机响了起来。 “有人从日本给我带了蜜瓜,要来吃中饭吗?” 我真是对纪容泽的时令观叹为观止。 “上次天气还挺暖和的,你不吃蜜瓜吃河豚,现在正好是河豚汤泡饭的季节,你又开始吃夏天的蜜瓜。真是骨骼清奇。” “没办法,”纪容泽也在那边轻声笑:“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 这人心眼真是比针还小,我一句失言,他整整记了快半年。 “我这边也要吃饭了。等晚上我跟纪容辅一起过去吧。” “容辅最近在忙SE的并购案,没时间吃晚饭。” “SE是什么?”我好奇。 “国外一个汽车公司,容辅把几个品牌的生产线一起买下来了。”纪容泽点到即止:“和牛寿喜锅也没时间吃吗?” 我忍不住开始吞口水。 “寿喜锅有什么好,又不能喝汤,”我十分嘴硬:“何况我前两天刚吃过鳗鱼饭,暂时对日料没兴趣。” “巧了,这边的师傅是早乙女哲哉的徒弟,也会做星鳗天妇罗,还有松茸。”纪容泽向来知道怎么引诱我。 “你别骗我,这个季节哪有好松茸?” “是吗?”纪容泽笑起来:“你以为你吃的荠菜馄饨哪里来的?” 我彻底投降,换衣服准备出门,出门前还特地盛了一碗羊肉汤,装成吃过了的样子,免得徐姨受到打击。谁知道外面飘着雪,大衣完全不行,我干脆换了羽绒服。其实我还挺烦纪容泽这个人的,他跟纪容辅不同,他总有点拿我当小孩或者当弱智的倾向,反正把我看作一个跟他旗鼓相当的成年人,当初纪容辅那儿的一堆衣服我就看出来了。 不过有吃的还是要去的。 第46章 记仇 我向来惜命,最近状态不好,下雪又打滑,就没开车,打了的,我不怎么用纪容辅的司机,倒是有时候有点想开他的车,纪容辅有点收藏癖的嫌疑,我看见的跑车就有四五辆,有辆AM停在车库角落里没动过,连我这种对车没什么感觉的人都觉得帅得很。 到了纪容泽那,我饿得差不多了,上次来是纪容辅的车,没注意,这次还离挺远就进不去了,我下了车,有点不知道往哪走,刚刚给钱时才发现手机钱包都在换了的那件大衣里,还好羽绒服里剩了点去年冬天的零钱,只能悄悄摸过去问岗亭里的人:“这附近有个挺老的四合院,怎么走?” 这年轻人也不知道算门卫还是警卫,怔了一下才回答我:“你说的是纪先生的院子吗?” 可见纪容泽住四合院的行径多么引人注目。什刹海这一片的老院子早在08年就全拆了,就剩下他一枝独秀。 上次来的时候是晚上,还好,白天更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怪诞感,地方是好地方,保存得很好的院子,纪家这两兄弟看起来都温文尔雅,其实做的事都很出格,这种地方压根是用来当旅游景点的,住在里面不说闹鬼,反正没有家的感觉。 我每次在这吃饭,都有种在顶级景致餐厅的感觉,有点像安缦,话说回来,伊颂的冰淇淋我很久没去吃过了。 我进去的时候纪容泽正在跟一个像模像样的日本人看一幅画,日本人身上总有种拘谨感,打过招呼也是一样,我没想到纪容泽会说日语,也是,他精于国学,就绕不过日本,乐子佼拍大明宫全在日本取的景,我算半个古风爱好者,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其实很多中国文化的真传都在日本可以找到。庭院也好,插花,食物,甚至服装音乐绘画,都有很多残留痕迹。 纪容泽的紫檀条案很漂亮,临着窗,外面的雪光照在他的玉镇纸上,他的手很好看,是那种干净修长的好看,只是颜色有点苍白,他似乎比上次见面要瘦,非常清癯的骨相,银色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是非常漂亮的烟灰色,他的眼睛比纪容辅更接近丹凤眼,脸色白,唇薄,浅红色,整个人有种极简的美感。这日本人也算文雅了,下巴上的小胡子修得一丝不苟,但在他身边还是显得粗蠢相。 我在旁边等了一会儿,有点没意思,干脆看起博古架上的水仙花来,这次是真的,一个个跟大蒜头似的。 “你觉得这幅画怎么样?” 我以为他们还在说,反应过来纪容泽是在问我之后,走过去扫了一样:“挺好的。” 那副画是墨兰图,我对水墨画没什么兴趣,除非意境特别出色的,我就喜欢那种秾艳精细的花鸟图,纤毫必现的那种。要是生在古代,一定是专门写淫词艳曲的。 “对了,你听过那个笑话没有?”我开始活跃气氛:“也是画兰的那个。” “哪个?”纪容泽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原来他的眼睛在日光直射下是这种颜色的,像烟一样氤氲,不知道谁能经得起他这一眼,实在让人自惭形秽。 然而我向来烂泥扶不上墙,所以在他的注视下毫无压力地作着死。 “说是以前有个秀才,考不上举人,又穷得不行了,没奈何,只能去给人帮闲。有个农夫养了一只猪,病了,打摆子,,农夫就请这个秀才去帮忙把猪杀了。两人一进猪圈,看见那只猪滚了一身泥,打摆子嘛,尾巴就在墙上乱抽。那秀才连连作揖,请男主人千万把这猪留下来,农夫说,先生这是何解?秀才说,你有所不知啊,这只猪瘦是瘦了点,可是撇得一手好兰啊。” 真没意思,花大力气讲了个笑话,纪容泽一点不捧场,烟灰色眼睛安静看着我:“这不是我画的。” “我知道啊,”我笑起来:“你也撇不了这么好的兰啊。” 纪容泽的唇抿起来,但是眼中隐约有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说实话,这两兄弟挺像的,连要跟人秋后算账的笑容都一模一样。 真是开不起玩笑。 - 等到开始准备食材,我才知道这日本人原来就是那个什么天妇罗之神的徒弟。 日本菜不知道是没后厨还是怎么的,总是当着人面做菜,我就喜欢这点,可以光明正大地偷师,秘方学不到,学学火候也是好的。他先给我们做寿喜锅,化牛油,煎葱段,下霜降和牛,煎到三分熟倒料汁,副厨在旁边打好了鸡蛋,我顺口问了句:“你这生食鸡蛋哪来的?” “家里送过来的。”纪容泽疑惑看我:“你那边没有?” 看来纪容泽和纪容辅一样,平时的食材都是特供的,这鸡蛋我一看就认得。 这样看来是徐姨搞的鬼,自从上次我试做温泉蛋骗纪容辅吃之后,家里就再没有生食鸡蛋了。 “徐姨不让我吃,她说吃生鸡蛋像野人。” 纪容泽笑了起来。 他一笑眼就弯起来:“徐姨做的酱肉不错吧?” “还行吧,就是老不肯告诉我秘方。”我看那主厨开始煎天妇罗,跑去看了一会儿,回来时纪容泽已经在吃茼蒿了,还给我剩了几块肉。 跟纪容泽吃饭就有这点好,他与其说是在吃,不如说是在尝,不管多好吃,浅尝即止,剩下的全是我的。所以他总是比我先吃完,用热手巾擦了手,我忍不住提醒:“要不你戴条红绳吧。” “红绳?”他挑起眉毛看我,嘴角噙笑:“这又是什么笑话。” “没呢,我就是觉得你手好看,戴个红绳点缀一下。” “哦?点缀给谁看?”他仍然笑眯眯问我。 我骨头又痒了起来。 “给自己看嘛。再说了,自己的女朋友,不得好好打扮一下?” 纪容泽这种书读多了的文化人,压根听不懂我的梗,皱起眉头:“什么女朋友?” 不过他毕竟是聪明人,看见我的笑容,又细想一下,顿时明白了过来,他这人记仇的时候表情简直太精彩,笑得让人寒毛直竖,纪容辅温柔时好看,他却是天生反派,烟灰色眼睛里一派邪气。 “可以,原来你今天是来讲笑话的。”他深深地用眼睛把我扫了一遍:“很好。” 我被他看得后背发凉,只能硬撑:“活跃一下气氛嘛,你这人也别太严肃啊,多不好,是吧?” “没事,我一点也不严肃。”他笑得意味深长:“牛肉还要吃吗?” 我顶着千斤的压力接过了他筷子上的牛肉。 早知道就不来了,纪容泽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心胸太狭窄,开不起玩笑。 - 吃完饭,本来我是呆不下去的,但是上次太黑没看到什么,这次仔细看看,纪容泽这家里全是宝贝,我原先只觉得他院子贵,现在看来,里面的东西也很值得一抢。纪容泽行事风格太奢侈,什么好东西都敢用,这种院子他拿来住,明清的山水画大喇喇挂在墙上,怪不得会需要警卫。 “你这本书借我回去看看呗,”我跟逛超市一样把他几间房的陈设逛了个遍,还找到叶宁心心念念的那幅宋徽宗的画:“这只鸟儿也画也不错。” “那是鹧鸪。” “那你把鹧鸪图借我呗。” 纪容泽坐在靠窗的位置,懒洋洋看一本书:“不行。” “为什么不行啊?” “因为我女朋友不同意。”他意味深长。 真是现世报,早知道就不“活跃气氛”了。 我只好过去给他做思想工作,顺便吃吃桌上的蜜饯:“你别这么记仇啊,我开个玩笑而已。” “是吗?”纪容泽挑眉看我:“我也开个玩笑怎么样?” “你开吧。” 纪容泽端详着我的表情。 “你见过卢逸岚了吧?”他眼中带笑意问我:“预告一下,我该给她和容辅准备礼金吗?” 真是一剑封喉。 不过我比他心眼大多了,也不介意:“我跟卢逸岚大战三百回合,已经鸣金收兵了。” “哦?那为什么卢家会在容辅的并购案里掺一手,现在卢逸岚还每天跟纪容辅开视频会议呢。”他懒洋洋问我。 所以说千万不要惹纪容泽。 “这个你应该去问纪容辅嘛,”我仍然笑嘻嘻:“他才是掌握了第一手资料。” “别担心,我问你不是为礼金的事。”纪容泽烟灰色眸子安静地扫视着我的脸,明明眼底笑意尚未消失,却看得我浑身寒起:“我母亲想见你。你从内蒙古回来之后她跟容辅问起你了,没有恶意,就是互相认识一下。怎么?容辅没跟你说吗?” - 这顿饭简直吃得我减寿十年。 纪容泽的院子有毒,我这半个月自己在家胡吃海玩,都不知道时间怎么过去的,真是一晃神一天就没了。但是在他家里呆了三个小时不到,整个人简直脱了一层皮,都忘了问纪容泽资助点车费回去。 不过纪容泽用言语殴打了我一顿之后,很爽快地把叶宁要的那幅画借给我了。 第47章 漏洞 十点到家,纪容辅还没回来,看来视频会议也挺耗费时间。 徐姨一听见开门声就过来了,本来想说点什么的,看见我脸色,没说话了。我以前以为她是单纯过来做饭的,结果渐渐变得像管家,而且我不太适合说她什么,因为严格来说,她其实是纪容辅的人。 或者说,纪家的人。 我进门先找到自己手机,准备跟苏迎说一声,顺便还要叫叶宁过来拿画,结果打开手机,十几个未接,全是尹奚的,估计他终于被聂源逼疯了。 我不急着回,先发了短信给苏迎和叶宁,然后盘腿坐在床上一边看画一边等电话。 五分钟后尹奚再次打过来,我接了起来。 “林睢吗?我是尹奚,求你不要挂我电话,我有重要的事要问你,真的非常重要。” “说。” “SV台的事,和你有关系吗?” “什么SV台的事,说清楚。” 那边深吸了一口气。 “SV台明年的三个新节目送审,有两个被打了回来,这是前所未有的事。而且跨年晚会的节目单,每年送上去都只是走流程而已,今年被压了整整一周,昨天才打回来,根本来不及更改。”尹奚声音无比紧张:“你知道如果SV台的跨年晚会开天窗是什么概念的,无数人的心血付之东流……” “哦?真可怜。”我漫不经心端起杯子喝水:“这关我什么事?” “SV台用了很多人脉才打听到消息,说这次上面针对的不是SV台本身,而是这跨年晚会的负责人简柯,打回来的那两档节目也是他的。跟简柯有利益关系又有这么大能量的,只有一个人。” “谁?我去给他送个锦旗?” 尹奚沉默了一下。 “林睢,你应该想到的,那个人是纪容辅。” 看来我的锦旗送不出去了。 “证据呢?” “我没有证据,你就是证据,你也是他跟简柯之间的关联……” “你的意思是我在搞简柯了?”我笑起来:“我要是这么厉害我还进你们的破公司?我直接抱住纪容辅大腿不更好。” “你别说气话,”尹奚的语气倒是装得无奈又焦急:“你对纪容辅的身份压根没有概念……” 他说错了,我一直对纪容辅的身份很有概念。当初把付雍肋骨打断的时候我就做好最坏的准备了,付雍这种人都可以随便让我这种三流小艺人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更何况是付雍都要对他低头的纪容辅。我只是色胆包天而已,所以开始敢招惹纪容辅,现在既然都招惹上了,再想这些就没意义了。 我知道这圈子里前车之鉴多得是,死伤惨重,而且多半是女明星,但纪容辅是不一样的。 “你就别装站在我立场了,这事跟我没关系,跟纪容辅也没关系,简柯这么跳,也许在外面得罪了谁,你们自己去盘,别来找我。”我盘着腿又把那幅画拿来看:“再说了,我压根不想进你们公司,还搞简柯干什么,闲得没事干么?” 那边沉默了一下。 “还是因为我?”尹奚向来擅长装成这种隐忍而受伤的声音:“就算简柯来了,只要有我,你还是不愿意来,对吗?” “没错。” 电话里许久没有声音,我听见尹奚的呼吸声。 然后他说:“我上次看见一把很好的琴……” “别。”我冷冷地阻止他:“不要想给我什么,我什么都不需要。我现在很好,写的歌也很好,我想要的东西,自己会去买。只要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你沾上什么,我就不要什么。” 不要毁了一把好琴。 这样的语气,已经是我极度克制后的结果。简柯看低我,那是因为他不喜欢我的歌,因为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我的伯乐。 而尹奚不同。 他口口声声说着重视我,说着天赋,说着聂行秋,结果我的天赋在他眼里还不如聂源的一句话。 简柯伤不到我,但是他当初对我的放弃,即使时隔六年,仍然可以一剑封喉地刺痛我。 尹奚最终放弃再作尝试。 他总是这样,不回击,不解释,每次默默走开,过一段时间再过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平静地叫你的名字。 可惜现在这招对我没用了。 “那,我先挂了。”他连挂电话都是犹疑的。 这样一个人,我当初竟然觉得他能顶住上面的压力,打造出一点真正的好音乐。 “简柯的事……” “我会问纪容辅的。” 我挂了电话,继续坐在床上看画,这幅画被精心地装裱过,发出松香的味道。真好看,这么古老的画,每一根细如发丝的线条都来自千百年前的北宋,宋徽宗画下这幅画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未必能预见到他晚年被金人掳走,妻女为奴,死都死在异国他乡。 尹奚警告我纪容辅很危险,但这世上处处是危险,皇帝都能沦落成阶下囚,这圈子里正当红的明星,有一个算一个,二十年之后再看,是欠下一屁股赌债晚景凄凉,还是吸毒吸成活骷髅,抑或是家庭幸福亲亲热热,都是未知数。 一辈子太长了。 如果没有纪容辅,也当不成好歌手,只是一直写着歌,赚着钱,录着无聊的节目,我未必能安心过完这漫长而无聊的一生。 我天生是这样不安分的人,苏迎头脑简单,我不行,我会失眠,会想许多古怪的问题,我置身人群中仍然觉得无比孤独,所有的热闹都无法走进我心里。 其实我知道简柯的事是纪容辅干的。 娱乐圈看似繁华,其实底子很虚。SV台风头太过,看起来家底雄厚,其实随便一纸新公文都能教他们做人。有这个能力又跟简柯有过节的人,也只有纪容辅。 我无法猜度他动机,只有等他回来再问他。也许有别的缘故,也许他当初觉得我病得可怜,所以决定迁怒简柯也未可知。 我不喜欢他这样的行事风格,自己做了,却不告知我,别人问起来,我还得嘴硬,替他否认。 - 等到深夜,纪容辅没回来,叶宁先来了。 他向来神出鬼没,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也不知道,直接过来敲门,我自己去开的门,他站在门廊上,冷得桃花眼眼角泛红,笑眯眯看我,身后是高大的夏淮安,夏淮安是轮廓很深的长相,穿大衣很好看,肩膀上落着雪,为人严肃。 “画呢?”他连招呼都不打就急着看画,我拿出来给他看,他跟见了鬼一样的:“你就这样拿?手套都不带一个的?” “我还得沐浴焚香不成?”我皱起眉头:“爱要不要。” “吃枪药了你。”他一边脱自己的手套,一脸如获至宝地准备接,到了又犹豫起来:“你还是弄个手套给我吧,橡胶的就行。” 我去厨房找了两个手套给他。 “这什么?” “剥虾的手套,爱用不用。” 叶宁也知道我心情不佳,不再作妖,乖乖戴上手套看起画来,先贪婪地浏览过一遍,又用放大镜一点点看细节,我也不打扰他,看徐姨接过夏淮安的大衣,知道她是认识夏淮安的。 “哈喇子先收一收,要看就带回去看,我还有事。” “你这是怎么了?”叶宁疑惑地抬起头看我:“你个无业游民,还能有什么事。我刚回来你就赶我走,都不弄点汤招待一下的?” 我也知道他是承受了无名火。 “你别管我,要蹭饭明天再来。” 叶宁转头看向夏淮安。 “安安要不你先回去吧,这个人要发疯了,我得看着他。”他真是被管得死死的:“我保证不乱跑,真的。” 夏淮安把围巾留给了他。 “别吸烟,十一点之前要回来睡觉。” “我知道。” “徐姨,你跟安安一起过去下吧,我们带了joselito火腿回来,安安还没吃晚饭呢,你随便给他弄点东西吃就行了,他很好养的。”叶宁也是公子哥,跟徐姨说话的口吻像极纪容辅,介于请求和命令之间,很微妙的状态。 他把人都支开了,又看起画来,统共不过两尺长的画,他看了十多分钟,看完了还要招惹我:“你今天怎么了?谁惹你了,不能是纪容辅吧?” “你管我?看你的画吧。” “你这是发什么火,上次又不是我告密的,”叶宁耳朵尖还是红的,不知道从哪里度假回来,冻成傻逼样,还教训我:“你也太不专业了,哪有人离家出走还用自己身份证买机票昭告天下的,好歹也弄得像样一点吧。” 看来他现在还没看过那份邮件,也不知道这个锅其实该他来背。 “怎么像样?你老人家先教教我。”我冷眼看他:“夏淮安快到结婚年纪了吧,我要准备礼金吗?” “切,我们又不准备跑国外结婚,没法律效力的,唬弄自己而已。”叶宁压根没往别的方向想,果然感情深厚,难怪卢逸岚完全放弃夏淮安。 我不想把纪容泽跟尹奚两人甩到我这的负面情绪再传给他,干脆歪在沙发上装死。但是叶宁这人向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还特地走过来看我表情。 “有什么话就说嘛,你这人就是想的多,说得少,你看我多豁达……” “哦?现在不是你半年画不出画瓶颈期闹抑郁的时候了?”我对他向来知根知底。 其实从落地就被宠惯了也是有好处的,叶宁的心中几乎没有一点阴霾,即使是人生困境,提起来也无比坦荡。不像我,还容易恼羞成怒。 “那是有别的原因嘛,主要是我父母压力太大,弄得我都自我怀疑了。不过只要大家心都是好的,就没事,你要是跟纪容辅吵架,也是一样的道理,我父母不管怎么不满意我,一看我其实也难受,他们就会收手了。” 我最近大概挖了谁家祖坟,大病一场不说,自己生活一团糟,还要听叶宁这混蛋在我面前炫耀。 “您老请回吧,再说下去恐怕我会打你。” 叶宁并不怕我打。还在旁边问个不停,我嫌烦,干脆告诉他一半:“有个音乐制作人,跟我没什么大过节,不知道怎么被纪容辅弄了,好像还是因为我的原因,现在很惨,有人找到我这来,我没想好怎么问纪容辅。” “那音乐制作人跟你关系好吗?” “不好。” “那你随他去嘛。” “毁掉别人职业生涯呢?” “那就毁掉好了,谁让他自己惹到纪容辅的。”叶宁也学我摊在沙发上吃果核:“安安也一天到晚到处怼人,我都习惯了,你要这样想,这就跟打架一个道理,这世上每个人都在打架,你一拳我一拳,只不过有的人不小心打到纪容辅身上,被他一拳打趴下了。你总不能要求纪容辅从此以后不还手吧。” “如果是因为我的原因呢?” “那也是个原因啊。你想想,要是有人因为欺负我惹到安安,被安安一拳打趴下了。你不会觉得那人活该吗?” 我抿紧唇不说话了。 “其实我觉得你有时候把纪容辅想得太温和了,上次来你家我就想说了,他真没你想的那么无害,装给你看的。他当年读书的事跟你说过没有,整个学校就他跟安安两个中国人,那还是二十年前,黑人还没彻底平权呢。他要是软和一点,早活不到见你了。你别看他在你面前好好先生,其实切开来比安安黑多了。安安上几个月跟他抢着收购那个汽车公司来着,没抢赢,气得不行,我就带他去度假了。” 我几乎要被叶宁说服了。 叶宁大概也看出成效,又开始拼命说服我:“纪家人都挺厉害的,你别担心他们,担心自己就行了,对了,你干过纪容辅妈妈没有?” “没有。”我挑起眉毛:“怎么了?” 叶宁脸上露出笑嘻嘻的表情来。 “没什么,给你打个预防针而已。”他盘腿坐在沙发上,像松鼠一样吃坚果:“纪容辅妈妈跟安安的妈妈是双胞胎,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俩长得一点都不像。她们家姓林,林采薇林采苓,林家的女人好像都很厉害,她们家家史可以算到民国,纪容辅的太姥姥,裹着小脚还去阿尔卑斯山滑雪呢,跟徐志摩那些人都是认识的。民国时的人比我们现在潇洒多了,那一代人好像都是欧洲留学生,对了,我还有他们太姥姥的画呢,她是吴昌硕关门弟子,但是又受了浮世绘影响,风格挺独特的,下次拿过来给你看……” “我不看。” “没意思,”叶宁悻悻地吃了一会儿坚果,又论起大势来:“其实我觉得她们把纪容辅跟安安那么小就送出去是有原因的,她们自己没出去过嘛,被耽误的一代人,挺可惜的,祖辈是留学,父辈是留学,从小听着欧洲文化长大的,所以后来一开国门就连忙把纪容辅跟安安送出去了,真是歪打正着,你看现在,纪容辅跟安安的英语都跟母语一样,也有哲学底子,学西方的理论都不用费劲,伊顿其实蛮变态的,他们当时上学的时候拉丁文已经是死语了,还是学了。我现在有时候看书有不懂还要问安安呢。其余几家就不行了,你看付雍他们,全是后来上大学才送出去留学的,连脚跟都追不上了。这就是战略眼光的问题,安安和纪容辅现在回来,这么出色,出尽风头了,多少人羡慕他们呢,我表哥蠢得出奇,什么资源都给了,路都给他铺好了,他还是搞得乱七八糟的,水光泊岸的事你也知道了,建好的房子都给拆了。我舅舅气死了,上次还说生子当如夏淮安,哈哈哈……” “说到这个,我爸上次夸了一句林家出贤妻,我妈跟他闹了半个月。其实我估计我们这一代是拼不过他们两家了,下一代试试吧。对了,你不是要自己写歌词吗,有时间让纪容辅念诗给你听呗。他看乔叟的。西方文化其实也很灿烂,但是翻译过来总是隔了一层,不是母语就体会不到那种美感,就跟外国人读古诗似的,有时候我自己想想都觉得挺可惜的。” 叶宁这人,我真不太喜欢跟他聊天,他是蜜罐子里面泡大的,在他的世界里就没有坏人,当初他都弄到抑郁了,现在不管是提夏淮安父母还是自己父母,全是夸赞。反正这也是好人,那也是好人,他表哥的新楼盘没打点好关系被直接炸毁拆掉了,还是跟讲笑话一样,他眼睛里大概自带美化滤镜,不过也正常,不然也画不出那么好的画。 他在旁边说个不停,我听得烦起来,干脆脑子放空,装死。 纪容辅母亲的事先不说,当过红卫兵的人我招惹不起。简柯的事是迫在眉睫的,SV台跨年晚会直接跳票,这可不是叶宁说的什么一拳把简柯打趴下,这是直接打死了一堆人。 叶宁说的那些让我不要管这事的逻辑,看起来有道理,其实满是漏洞,他站在纪容辅立场自然觉得没错,谁惹他不高兴他就踢烂谁饭碗,但是我要是学他站在纪容辅立场上,就有点太无耻了,自己也是底层,腿上的泥还没擦干净呢,就开始教财主欺压贫民了。纪容辅一拳能把SV台打趴下,打死我也是一个小指头的事。 其实我一直分得很清,我跟纪容辅各有各世界,互不干涉,现在是他插手我的事,怎么说都是他不对。简柯开始不签我,就算这次之后求着来签我,也挺没意思的。 说实话,这件事上我对纪容辅挺生气的,这感觉像我是个小孩子,跟人在玩过家家,玩输了,找了个大人来,一巴掌把别人的玩具也踢个稀巴烂。这圈子里繁花似锦,大家都醉生梦死,观众捧着,粉丝狂热着,都觉得自己人上人了,我还是这圈子里的底层呢,毕生梦想就是爬上去,结果纪容辅一脚踩下来,我发现这圈子不过是个养蚂蚁的沙箱,外面自有广阔天地。 真挺没劲的。 我听叶宁絮叨到十一点,活生生被他说饿了,自己煮了个面,叶宁吃了大半,被我赶回去了。我正准备不等了,纪容辅回来了。 第48章 最初 这感觉挺微妙的,他只当这是普通一天,风尘仆仆进门,大衣上一身寒意,洗了澡,暖和一点了才过来亲我,问我今天在家干了什么,浑然不知我正在酝酿如何跟他吵架。 他应该没吃晚饭,但是什么都不说,厨房里常年煲了粥,当吃夜宵。坐在厨房的中岛台边,灯光照在他鼻梁上,睫毛纤毫毕现,头发上带着湿气,他吃饭的时候总是很专注,但是直觉敏锐,发现我在看他,抬起头来朝我笑:“怎么了?” “没事,你先吃。” 我小时候不管闯多大祸,我姥姥都是等我吃完饭再揍我,我现在多少懂得这心情。 大概是我盘算着怎么开头的样子太明显,纪容辅搅着粥的动作慢下来,他的手指修长,银色戒指在灯光下带着温润的光,我手上那只我还弄下来看过,里面刻的是他名字,这样看来他手上那只应该也刻了我的。 我不知道一段亲密关系中该如何吵架,因为我压根没经过亲密关系,据说吵架其实是好事,人和人的相处模式都是通过吵架确立的,优秀的吵架不叫吵架,叫协商,就跟商场谈判似的,是两个成熟人之间的交流…… 但我还是想不到开头应该说哪句话。 粥的热气氤氲上来,他看我的眼神疑惑却温柔。 他插手我的工作,破坏我的原则,如果我愿意放下原则来争取一个机会,那我当初直接跟简柯低头就是,何必要通过他纪容辅。 但他琥珀色眼睛温柔地看着我,我就忘了该怎么开口。 我总算明白那些在一段感情中一忍再忍的人是什么心态,因为当你看着他的眼睛,你会希望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因为你知道下一秒你说出的话会让他眼中的光彩消失,所以你宁愿什么都不说,自己把所有的事情都扛下来。 但这次我扛不下来。 SV台跨年晚会开天窗是什么概念,如果说跨年倒计时失误是车祸现场,那整个晚会都失约几乎等于2012世界末日。 何况我知道他不是喜欢践踏别人尊严的人,我也想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 “你,你把粥吃了吧。”我莫名其妙地结巴起来:“我有事跟你说。” 他误会了我的意思,因为他笑了起来,凑近来捉住我的脸,温柔而熟稔地亲吻我。 我连忙推开他,免得事态朝奇怪的方向发展。 “你别闹,我是真的有事。” “嗯?”他凑得这样近,琥珀色眼睛盯紧我眼睛,发出温柔的鼻音:“然后呢?” 我像掉进满是麦芽糖的陷阱里,挣扎地从千丝万缕的甜腻中挣扎出来,纪容辅周围的气场像危险的肉食植物,散发出诱人的气味。在这棵肉食动物饿了小半个月之后,这种气场就更加恐怖了。 我掌心发烫,抓住了冰凉的大理石台面,总算稍微找回一点理智。 “等你吃完了,我要跟你好好聊聊,”我深知再在这呆下去绝对撑不到他吃完饭:“我去卧室了。” 其实这台词更糟糕,不过我现在节节败退,何必纠结细节。 - 纪容辅睡前有看书习惯,最近改成看文件,可见忙到什么程度,我又想起那句“生子当如夏淮安”,换成纪容辅好像也没有违和感。 在他吃饭的这段时间里,我已经打好草稿,所以不等纪容辅走过来展开气场,就先发制人:“我要跟你聊简柯的事。” 纪容辅笑了起来。 “你说这个啊,”他弯起眼睛看我:“我还以为是别的事呢,简柯怎么了?” “你知道怎么了,SV台跨年晚会的节目单卡在审核阶段,现在要开天窗了。我知道是你干的。” 他直接坐了下来,笑眯眯的。 “没错,是我干的。” “我说过我跟简柯的事,你什么都别问,也什么都别干……你答应过我的。” “我不是因为你而为难简柯。”他笑着睁眼说瞎话。 而我竟然还有一秒几乎要相信他,看来叶霄没说错,恋爱使人智障。 “那是为什么?” “简柯不是想教会你怎么向现实低头吗?”他温文尔雅对我笑:“那我就先教教他好了。” 这回答简直无懈可击。 我只想给他鼓掌。 但我毕竟还是个有原则的人。 “你的这个想法,是很好的,”我试图先安抚他,再指出他错误:“但是从逻辑上来讲,这样像你给我出头……” “这个只是官方的说法,”纪容辅难得打断一次我的话,琥珀色眼睛眯得狭长,唇角勾出一个笑容来:“还有一个限制级的,要不要听?” 我知道我不该点头的,但我实在忍不住。 纪容辅伸手握住了我的手。 他像在玩一件熟悉的玩具一样,耐心地把玩我的手指,和无名指上的指环,久到我几乎以为他是在消极抵抗了。 “我祖父,早年在战场上受过伤,头部里残留了一些弹壳,常常头疼,有个偏方,说啄木鸟可以治头疼,所以那时候我们家里养了一些啄木鸟,我祖父很喜欢我,留了两只给我玩。过年的时候,有个亲戚家的小孩来家里玩,当时我在跟着家教上课,回来的时候,两只鸟都被扒光了毛,扔在花园里冻僵了。”他的手指修长温暖,安静地和我十指交织。 “后来呢?” “后来我就抓住了那个小孩,剥光他的衣服,把他绑在花园的树上,冻了两个小时。”他抬起头来,朝我笑得眼弯弯:“所以现在你知道章文彬为什么那么怕我了。” “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就出国读书了。”他俯身过来,声音温柔的像在讲一个故事:“再后来,我回到这里,遇见一个人,他漂亮得像一只鹤,我很喜欢他,不知道拿他怎么办才好。我想圈养他,又怕他丧失了飞的能力,被我之外的人伤害,再后来,有一天他回到家,被风吹得冰凉,看着我的表情,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我闻见他身上的草木香,他的姿态像一只俯身下来的豹子,挡住了所有的光,琥珀色眼睛漂亮得近乎妖异。他的手指轻轻抚摸我的脸,从颧骨,到脸颊,最终停在唇角上。 他说:“林先生,你知道我并非善类,我心中有无数疯狂的念头,却从未付诸实践,因为我不希望这张脸上出现悲伤,哪怕一丝都不行。但是如果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有一个人,欺负了我自己都舍不得欺负的你,那么我会怎么做,我自己也无法想象。” 我知道我现在该狠狠地反驳他,因为我不是一只可以圈养的鹤,或者别的什么,我是一个26岁的,可以一拳打爆简柯眼镜的成熟男人,我不需要任何人来心疼我,或者为我出头。 但是他的眼睛看着我,漂亮得像一只危险而安静的大猫,我只觉口干舌燥,心跳如鼓,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纪容辅的唇角勾了起来。 然后他收回了手,站了起来,光照重新洒到我脸上,像重新回到人间。 “今天就放过你了。”他懒洋洋对我笑:“如果下次你还试图背着我自己解决什么事的话,后果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说得好像是我的错一样,何况我也只有在厨房那一秒考虑过别跟他提这件事了,想想自己好像解决不了,还是算了。 “那简柯的事怎么办。” “是周瑾在负责这事,你什么时候决定放过简柯,跟他说一声就行了。不过在那之前,你先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我顿时警觉起来。 “简柯不是想让你为梦想折腰吗?你先让他给你示范一下怎么折腰,我就放过他。”他揽住我的腰,笑着亲我脸颊:“至于你呢,还是继续这么无法无天下去吧,我觉得这样就挺好的。” “真的?” “真的。”纪容辅眼神温柔看着我:“我欣赏这样的你,也尊敬这样的你。” 我被他夸得心花怒放,这世上最难得恰到好处的恭维,简直整个人都飘上云端,我知道我远没有纪容辅说得那样好,但还是整个人都跟膨胀的气球一样往上飘,忍不住把他扑倒在床上。 “你知道吗,以前从来没有人这样夸过我。” 我身边的所有人里,只有苏迎知晓所有的故事,所以极力奉劝我去找金主。我明白她的逻辑——经历过所有这些事,就算我再怎么堕落,也是应该的,再坚持所谓的原则反而可笑,但我仍觉得孤独。 纪容辅也知道所有的事,从他去内蒙古找我时我就知道了,他在我失踪的那几天里一定看完了我这二十六年的人生,才找到我应该在元睿那里。 但他知道了,却仍然没有看低我。他对我仍然保持着敬意,他不觉得我迂腐刻薄,自命清高,冥顽不灵。 他都知道了,却仍然喜欢我,甚至爱我。 这才是我那天在浴室里敢于对他表白的原因。 我这种胆小如鼠的人,遇到问题只会逃,空长一身硬刺,却是色厉内荏,我跑去找元睿,是想逃离这个平庸的自己,那时候纪容辅开始与我谈起他过去的经历,我却不知道如何跟他开口。一张又一张流产的专辑,歌手出身,去开了个美食节目,不称职的父母,更不称职的养父母,唯一值得一提的姥姥在我十岁之前就去世,这二十六年我该从何说起。 我不知道纪容辅会这样维护我。 我忍不住亲他,即使这样可能会造成误会,后果不堪设想。 但纪容辅这次并没有做什么坏事。 他只是温柔地回应我,然后轻声跟我说抱歉。 “抱歉什么?” “抱歉没有早一点遇见你。” - 其实说这话有点煞风景,但是我决定好了,明天跟纪容辅聊卢逸岚,后天聊他母亲。 按目前这个进度,三天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我并不是生来就是刺猬,等我明白我周围并没有什么值得防御的,等我相信这个叫纪容辅的人永远也不会伤害我,我就会慢慢褪去一身硬刺,变成我最开始的样子。 我希望总有一天,我能以最初的样子与纪容辅相见。 第49章 文雅 我以前等简柯电话,有点像等大学通知书,是忐忑兼期待的,因为他来不来电话是取决于他对我实力的评价。但现在再等简柯电话,就纯粹是报复心态了。 我一面觉得自己有点仗着纪容辅的势力欺负人,一面又小人得志地觉得还挺享受的。简柯那句“这个圈子的资源都在我们手里,所以你得按我们的规则来”这逻辑实在爆炸,只差逼着我给他跪下了。先不论有没有纪容辅,如果我比他早生二十年,谁给谁跪还不一定呢。 我这人没什么高尚情操,算我睡了金主也好,算我做了周律2.0也好,反正现在事已至此,我也不装什么心胸开阔以德报怨了。简柯上次教我,说真正伟大的人为了梦想苟活,他要是不来个电话给我示范一下怎么苟活,sv台今年跨年晚会的天窗是开定了。挺好,开年大戏,反正那破晚会年年一堆假唱,唱歌的里还有一半是当红的演员,压根就是一堆当红的人聚一起赚观众收视率,没有一点正面产出,唯一的贡献是增加了宇宙中的熵,还不如搞个大新闻来得刺激。 人生就是这样,瞬息万变,想想几个月前简柯一句重话暗讽我有后台,我就急得砸东西,现在简直云淡风轻。也许有一天他会不再是我心目中神级人物,他看不起我的音乐这件事我也会释怀。 俗话说贫家没有隔夜粮,我这人天生就很沉不住气,有事挂念着,床也不赖了,一大早就醒了,刚好纪容辅已经准备去上班了,我慢悠悠爬起来,站在衣帽间外面看他打领带,他要是把自己天天早起的意志力分我一半,我大概早成歌神了。 “今天还是呆在家吗?”他勾着唇角看着镜子里的我,问道。 我失眠有所缓解,但是醒了之后还是低气压,而且没法睡回笼觉,靠着墙都要往下溜。 “看心情。” 说不定简柯够硬气,打个电话来骂我一顿,我就飞去c城现场看sv台跨年晚会开天窗了。 纪容辅笑起来,转过身亲我脸颊。 “在家乖一点。”他大概很喜欢我这反应迟钝的样子,揉我头发:“下班给你带布朗尼。” 其实我更想吃火锅,还是最辣的那种,不需要多好的店,就红汤,麻辣锅底,毛肚鸭肠冻豆腐,再下一把金针菇,我以为昨天的寿喜锅聊以解忧,其实并没有。我现在只想找个最平价最大众的火锅店,坐在店堂里,不用口罩不用墨镜,肆无忌惮地吃一份火锅。 等sv台的跨年结束,要去录x联盟最后一期,播出还要等半个月,然后热度才会慢慢降下来。其实我不是没想过趁热度还在出个专辑,我有信心不让那些被综艺吸过来的粉丝失望。虽然机会是尹奚给的,但我在综艺里也算是原形毕露,就这样她们还粉上了,也挺不容易的。 但是简柯跟我现在弄成这样,是不可能给我做制作人了,专辑质量没法保证。这圈子里的好制作团队是打包的,制作人是简柯,其他高手就会跟着来。我的编曲跟后期都是三脚猫功夫,有好作品也没用。 也许出单曲吧,前两天录的那首歌还行,但也只是还行而已,扔到我那个网红小号里有点太专业,自己放出来又太一般。其实积在白毓那里的那首歌是真好,但他就是不寄回来,没歌词,我也没办法。也许是叶桑青在搞鬼,她跟她哥叶霄,向来是无条件站尹奚的。 但白毓在这种事上很少受叶桑青影响的,我的歌比叶桑青好,也常常比叶桑青先填。 他再不寄过来,我真的没歌唱了,除非把卖出去的歌拿回来唱,这世上只有出翻唱专辑的,那有人出翻唱单曲的。 或者唱《狂》?炒冷饭嫌疑太重,其实《狂》这首歌结构也有问题,不大红也有道理。 值得庆幸的是我一直在进步,六年前的《街灯》,三年前的《狂》,我现在都能听出许多可以改进的地方,总觉得这些灵感早早浪费了很可惜。但这是每个创作者的必经之路,年轻的时候有灵感,没技巧,上年纪了再回头看,肯定觉得可惜。 上午我在练琴,吉他是最难糊弄的,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三天不练琴知道,不过现在这娱乐圈,你一年不练观众都未必知道。我现在已经可以一边弹吉他一边大脑放空了,完全靠肌肉记忆,不知道算好事还是坏事,有机会去疗养院看看我师父张骁,要问问他。他其实是89年就落下了病根,乐队一解散就复发了,他现在是被迫害妄想症,老觉得国家在他身体里种了监视器,我每次去找他他都拖我到他房间的柜子里聊天,因为觉得可以屏蔽卫星信号。可怜我这把老腰,每次聊完吉他,都是爬着出来的。 本来我继续练琴,今天吃到纪容辅带回来的布朗尼是没问题的,但是上午十点,徐姨来敲我琴房的门。 其实我和徐姨相处起来有点尴尬,我又没给她发工资,就不太好使唤她,但是也不能另请一个,所以只能这样耗着,我对她没什么要求,我在琴房的时候别来敲门就行了,她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以前还好,最近老是给我送吃的,每次我刚写一段旋律门就敲响了,不过我最近也确实是没灵感,不能怪她。 这次敲门比上次还快,我九点进琴房,她十点就来敲了,我打开门一看,她手上的显然不是吃的,表情还挺严肃。徐姨年轻时应该长得不错,现在年纪上来,仍然很瘦,很容易显得凶。 “夫人来了。”她表情凝重得像参加葬礼:“现在在客厅。” “哪个夫人?”我心里跳了一下,隐约猜到:“林采薇?” 徐姨皱起眉头。 “等会下去可不能这样叫了,你父母什么年纪?我看你应该比容辅小,应该叫纪伯母的。” “我还得下去?” “夫人就是来找你的,你当然要下去。”徐姨把手上的衣服递了上来,防尘套里是一整套preppychic风格的格子纹羊呢制服,里面是浅灰色套头毛衣和衬衫,她还催我:“快换上吧,夫人不喜欢等人的。” “等等。”我总算明白过来:“她特地来找我的?” “夫人一直都想见见你,你总不过去,她只好自己过来了。” 我他妈真是一开始就不该住到纪容辅的房子里来,现在他家的人是想来就来,如入无人之境,还安插下一个徐姨给开门的,我好好地在自己家练着琴,家里冒出来一个不速之客要见我,我还得穿好衣服下去见人。 我顿时决定等晚上纪容辅回来就跟他吵上一架,如果说昨晚我是没有灵感的话,那我现在简直文思如泉涌,至少能骂哭他。 “你跟她说我不在。” “我已经说了你在家了。”徐姨压根就是个卧底。 “那你跟她说我不想下去。”我决定当着卧底现编:“说我感冒没好,嗓子累,不想说话。” 这是当初对付尹奚的理由,现在用在林采薇身上,已经是我待客的最高待遇了。 “不想说话也得下去露个面啊,你难道准备一辈子不见先生夫人?”徐姨态度倒挺诚恳:“林先生,我知道你不想见夫人,请你也站在他们立场上想一想。容辅从回国到现在,快半年时间,总共回过一次家,一直住在外面。家里的安排一概不听,事业还是小事,生活上夫人如何放心,要是搞坏了身体……” 我听得简直要笑起来。 挺有意思,就差直接明说了,我又是个男的,来历又不明,娱乐圈向来乱得出奇,吸毒的吸毒,有病的有病,纪容辅那边说不动,所以直接来找我了。 “徐姨,这话是纪夫人教你说的?还是你自己想出来的?”我笑着问她:“纪容辅的生活不是有你照顾吗?你的意思是我在搞鬼了?” 我搞坏纪容辅身体?纪容辅搞坏我身体差不多。老子当初在x联盟里不说跟陆宴比,也是响当当一条好汉,最起码单人赛保住第二没问题,最近几期都是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上次在华山录了一期,单人赛,有七道关卡,过关失败就得退回上一关,有一关的迷宫特别难,我干脆找了块舒服的石头靠着,全程冷漠围观,大概是姿势太经典,还上了个热词“睢式围观”,不容易,我脑残粉全是些十五六岁的小女孩子,单打这个字竟然能打对。 话说回来,我这样怼徐姨也没意思,换个钟点工就是,等纪容辅回来,说开了就是。下面的林采薇才是大Boss,可惜我今天状态不好,没有开boss的心情。 徐姨犹豫显然不是觉得心虚,是怕我不下去见林采薇了。 “林先生误会了,我不是这意思。” 这辈分也挺有意思,纪容辅六七岁就出去了,她却一直以“容辅从小就是我照顾……”自居,她叫林采薇是夫人,叫纪容辅父亲是先生,叫我又是林先生,乱成一锅粥。 “算了,说这些没意思,你下去跟纪伯母说声抱歉,我今天没有见客计划。”我关门之前朝她笑:“顺便收拾下东西吧,要么你现在跟着纪伯母回去,要么等晚上纪容辅回来让他跟你说,你觉得呢?” 徐姨脸上又显出那种凝重的神色来,是那种“你说了失礼的话但是我顾忌体面不反驳你”的表情,像李青华书里的苏州娘姨,受了主人家眉高眼低之后露出的表情。所以说纪家很有意思,二十一世纪了,还在这演民国戏。 我不再等她回答,关上门继续弹琴。 总是这样的,一个一个的,各自在自己世界里都是好人,如果大家萍水相逢,我对他们大概会颇尊敬,比如卢逸岚,比如做得一手好菜的徐姨,她身上有那种老派作风,凡事顾及体面,不知道算好算不好。我光是从叶宁嘴里听到他形容的林采薇,就知道那也是个优秀的人。二十年前敢把七岁儿子送出国门的女人,光这眼光也不会是庸脂俗粉。 但是因为纪容辅的缘故,我们就得莫名其妙对立起来,这也太可笑了点。我这人从来不擅长改变别人对我的印象,当初我多尊重简柯?结果他对我第一印象就不好,后来见一次面就烂一次,最后到这地步。林采薇气势汹汹而来,见面只会更差。我今天不下楼还好,下楼又得跟卢逸岚差不多。 烦的时候就弹钢琴,因为不会弹,弹得烂自己也不知道,而且很能发泄情绪,断断续续弹完一首巴赫,难听是难听了点,心情好了不少,偏偏门又被敲响了。 徐姨还真是锲而不舍。 我走过去开门,然而手指碰到门把手那瞬间,眼皮忽然一跳。 我反应了过来。 “谁在外面。” 外面安静了几秒钟,然后一个女声响起来,好听,然而听得出年纪。 “听说林先生身体不适,我就上来看看了。”这声音让我想起二十年后的卢逸岚:“隔着门说话不方便,林先生能否开门一见。” 真文雅。 可惜我这人身上最缺的就是文雅。 “纪伯母好,”我靠在门上,笑着地回答她:“我还是不出门了。” “为什么?” “因为我这人的脾气就是这样的,如果别人让我不痛快了,就算这样做对我一点好处没有,我还是不会让别人遂心如意。”我笑嘻嘻地告诉她:“没办法,我这人有点反社会人格。” 她自己直接闯进我家里来,已经让我不爽了,现在她想见我,我偏不出门,多少可以让她有点不爽。 这就是我的逻辑。 林采薇大概接受不了这逻辑,还劝我:“这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林先生不觉得直接面对才是最好的吗?” “那纪伯母就直接面对我不出门这件事好了。” 我感觉到林采薇要生气了。 但她今天来这,不生气才不正常,我向来不讨长辈喜欢,当初我养父母那样揍我都挨过来了,林采薇跟我毫无瓜葛,我一不靠她吃饭,二也不怕她揍我,实在谈不拢拔腿跑就是,实在没什么心理压力。 “现在我来都来了,事已至此……” 我最不喜欢的两句话,一句叫‘来都来了’,一句叫‘事已至此’。前一句往往被用作自暴自弃的借口,后一句是给先做错事的人当借口的。 “那我不想出门,事已至此,纪伯母也就自认倒霉吧。” 我隔着门都觉得林采薇要发飙了。 “林先生,我想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去看心理医生了。” 我大笑起来。 真有意思,如果她觉得这就能刺伤我的话,未免太小看我。 “纪伯母查我。” “你这种态度,我除了查你有别的选择?” 真是本末倒置,不过无所谓了。 “纪伯母,我问你件事吧。” “哦,什么事?” “大约在我高三的时候,丢过一把吉他,虽然旧了点,但那是我的第一把吉他。”我懒洋洋靠在门上,笑着问她:“纪伯母查我的时候,可以顺便帮我找一下那把吉他现在在哪吗?” 我这句话说完大概过了三分钟,门外还是一点动静没有。 我直接跑到琴房的窗口,推开窗户往下看,花园里开了满地的洋水仙,两道人影正穿过花丛往门口走去,我一眼认出徐姨,另外一个大概就是林采薇,她比我想的高挑得多,这些贵太太在我心目中都是穿香奈儿戴珍珠项链的,端庄优雅当摆设的,她却穿x型大衣,腰脊挺直,双手插口袋,很有将门虎女的气势。 我脑中闪过一个作死的念头。 于是我也这样做了。我直接打开整扇窗户,高声叫道:“纪伯母。” 林采薇回过头来。 女人好看起来跟男人是不一样的,我亲眼见过的人里面,最好看的男人应该是齐楚、陆宴、纪容辅,其中陆宴的好看最外放,灿烂耀眼,但也只是英俊而已。而女人漂亮起来,真是艳光四射的,她和纪容辅一样,琥珀色眼睛,眼型更像纪容泽,接近丹凤,更大一点,然而还是看得出年纪,五官都在往下走,我有段时间吃日料,日式庭院文化里,把中国的茶梅叫山茶,把山茶又叫椿花,山茶开在大雪天,又整朵掉落,在日本文化里很受欢迎,所以日本俳句里很多写椿花的。 林采薇就像落下来的山茶花,仍然是整朵的,美的,甚至美得惊人,然而花瓣已经快败了。 我这种外貌协会,真的很难讨厌林采薇。 即使她看我的眼神几乎要射出刀子来。 “林先生,”她站在花园里,神色锋利地看着我,高声道:“我一直以为容辅是有分寸的人,但他这次的选择,实在出乎我意料。” “也出乎了我的意料。”我也高声笑着告诉她:“再见,纪伯母,下次光临,请先预约。” 她转过身继续往前走,我直接回到钢琴边,给她弹了一首《啊,朋友再见》。 林采薇很生气,然而我比她更生气,我生气的一个后果,就是今天纪容辅回家的时候,要面对一场暴风雨。 第50章 食谱 我弹了一天吉他,下去找东西吃,徐姨已经走了,挺好,晚上可以放开了吵,这里的别墅间隔远,也不怕邻居听到。 说到邻居,我想起了叶宁家有火腿,炖汤应该不错,揣上两个柿子去找叶宁了,韩式料理里有用红柿代替糖入菜的方法,其实各国各地菜系里都有用食材代替调味品的传统,像火腿油煎豆腐,就完全不用一点调味料,各种味道都从火腿里来。 这么冷的冬天,适合把火腿切方块,下干贝,瑶柱,海螺肉,炖奶白色汤,然后下豆腐,一点白胡椒提味,豆腐吸收了鲜美汤汁,又滚烫,很适合在这种天气里吃着玩。这做法其实是一位粤菜大厨的高汤方子,原本还有老鸭老母鸡猪肉猪皮这种,炖出来的高汤是做鲍汁的,鲍汁又可以来煎豆腐,我这么懒的人,干脆省去中间步骤,做了两次反响也都不错。叶宁带回来的虽然是意大利火腿,但是毕竟是贵,味道估计也差不到哪去。 我一面构思着晚上的食谱,一面走到了叶宁家门口。这里的别墅长得都差不多,带门廊,其实这应该算夏淮安家,叶宁的画虽然好卖,要买得起这里的房子,除非成梵高。 门没关,我上次来这里就拿个东西,看了一眼,其实叶宁的家都挺漂亮,毕竟画家,审美在那里,光线色彩,构图,都是一等一的好,难看不到哪去,其实我更喜欢叶宁的油画,我家里那面墙应该算他油画代表作,他性格其实很懒散,在那之后也没人能让他画出这种尺寸这种难度的画了。对于这一点我很困惑,按理说搞创作的人不应该被期限和压力限制,但我和叶宁最好的作品都是在deadline直接完成的。 他家的玄关是圆形,铺的地砖花纹有点像小时候用圆规在纸上划出来的图案,但又不同,据说是凯尔特结,配色也不错,顶灯用得好,玄关中心一张圆桌上摆着个白色鹿头,鹿角如同树的枝桠一般舒展开来,颜色渐深,最后变为纯黑。 我上次来,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枝梅花,插在日式花器里,很有意境,这次来倒没什么幺蛾子,客厅规规矩矩摆着白色郁金香,绿色的叶子,圆柱形玻璃花瓶,比花还高出一截,澄澈透明,郁金香旋转着挤在玻璃中,像陈设的展览品。 客厅里还有个陌生人。 我大概还是觉得亏心,第一眼看到她吓了一跳,还以为林采薇杀个回马枪在这等我,然后才明白过来她是谁,看来孪生姐妹确实有默契,连打擂台都是一起来。 林采芩其实不如林采薇好看,五官是像的,但是神色十分宛转内敛,看起来倒跟林采薇不像了。她就是我印象中的贵妇该有的样子,穿浅色的经典款套装,衣服,饰品,一切都恰到好处,柔美优雅。看见我,先温婉地一笑:“你好,我是夏淮安的妈妈,他们都出去了。” 看来叶宁这小子还是靠不住,明明消息灵通,不通知我,自己先躲了出去。 “您好,我是叶宁的朋友,过来看看而已。”我站住了,随时准备往外退。 “我问过他们了,他们说半个小时就回来了。”她十分和善地对我笑:“你坐下来等吧。” 说实话,坐对我来说就差不多等于半躺,林采芩这种腰板挺直的坐姿我一年大概用两三次,基本用来见简柯这种人。 “还是算了吧,我回去等也行。” 我实在怕了,林采薇就对我有莫名敌意,这位虽然看起来更加温文尔雅,但是毕竟双胞胎姐妹,我不敢信。 林采芩笑了起来。 “你就是林睢吧?”她大概从我进门就看出来了:“我听我姐姐说过了,你们闹得不太愉快是吧?” “纪伯母还在这?”我往后看了看撤退路线。 “她已经回家了,气得不轻。”林采芩倒是公正:“我替她跟你道个歉,她这人脾气坏了点,心其实不坏,容辅的情况你也知道,和家里不算亲近,她作为母亲,心里着急,难免失了分寸。” “夏伯母言重了,我也有错。”我向来会看人下菜碟。 “林先生不着急走的话,就跟我陪我聊聊吧?”林采芩温柔笑着邀请我:“我说话我姐姐还是听得进去的,我在这干等着也无聊,就来当个和事老,你们有什么误会,大可以说给我听听,我看林先生这样文质彬彬,实在不像什么坏人。” 真是抬举我。 话已至此,我不坐下来陪她聊聊,倒显得我还记仇似的,其实我压根没受什么委屈,倒是林采薇快气炸了。 “林先生是哪儿人?我听说祖籍是苏州的是吧。” “小时候在苏州,后来跟着养父母去了别的地方。纪伯母想必都告诉你了。” “她这人有时候是这样的,容辅也不太喜欢她这点,不太尊重隐私,我们这一代人受的教育有点偏颇,虽然年纪大了,很多做事的道理还要跟着年轻人学学呢。” 我没料到她姿态放得这样低,倒觉得自己太针锋相对了。 “夏伯母客气了,我不是这意思。”但我也没说为什么不是这意思:“我听叶宁说夏伯母也会画画?” “是的,我母亲,我姥姥,都是国画大家,我和我姐姐小时也学过,可惜没继承到天赋,现在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容辅和淮安都不怎么喜欢画画,就容泽还有点兴趣。所以我一见叶宁这孩子就很投缘……” 那倒是,叶宁倒没说夏家人怎么为难他,反而他自己家对他挺狠的,到现在都把他放养着,任他自生自灭,也是挺狠得下心的,这家伙洗个碗都能把手划了,只差要人喂饭了,好在夏淮安比较靠谱,照顾得他比较周全,其实我一直是建议他去上海的,他不听,还说“说不定哪天我爸就让我回家了呢。”,真是活在梦里。 “夏淮安跟容辅是同学吧,一起出国的?夏伯母真是好眼光,现在两人都挺优秀的。” 林采芩笑起来。 “还说呢,我姐姐今天还埋怨我呢,说当初不该把容辅送出去,现在和家里不亲。”她眼睛笑起来是弯弯,像纪容泽:“其实容泽在家里长大的,现在也不错。” 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但是显然不该现在问。 其实在我看来,纪容泽纪容辅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很微妙,这两兄弟一开始的定位,从名字上就看得出来,现在这状况多半是因为纪容泽的身体,所以纪容泽离群索居,应该跟这也有关系。天之骄子从云端跌下来,本就需要强大的内心克服挫败感,结果家人反而先放弃自己了,换了谁都要对亲情失望的。 我只能附和着说:“嗯,纪容泽在国学上很优秀的。” 和长辈聊天就这点不好,即使是再平易近人的长辈,有些话终究不能提,她有她的身份,我也有小辈的规矩,大家都是隔靴搔痒,敷衍而已,纯粹浪费生命。 不知道是不是听见我腹诽,林采芩接过了话头。 “其实容泽是个非常优秀的孩子,年轻人受点挫折是好事,心境会成熟很多。”她看似温婉,其实说出的话都很惊人:“容辅从商有天赋,又不愿意从政,容泽现在从政是最好的,身体其实也不影响,反而是加分项……” 我被她这话里意味吓到了,一时半会竟然不知道怎么回,她刚刚说送纪容辅和夏淮安出国是她的主意,我听到这已经完全信了,自己仅有的一个独生儿子,七岁送出国去,她既然说得出前面那番话来,做出这种事也不为奇。 如果我没有听错,她话里的意思,是,纪容泽的残疾,从政是加分项? 我不懂政治,知道她说的也许是事实,但是这事实未免也太冷酷残忍。 这就好像十个人里面必有一个女性名额,所以跑去跟卢逸岚说,你从政是加分项,未必会被打,但是用这个意思去跟纪容泽说,只怕会被他当场掐死。 纪容泽可是说出那句“我也从嵇康”的人,高傲到宁愿在盛世中隐居,林采芩的意思是让他利用自己的身体去从政? 她是纪容泽的姨母,又是书香传人,她说她很欣赏纪容泽,是个优秀孩子,她就是这样欣赏的? 我说不出我有多震惊,还没说出话来,自己已经站了起来,本能地想逃离这里。顾及礼貌,还记得跟她道别:“夏,夏伯母,我还有点事……” 林采芩仍然坐着,双手优雅地放在膝盖上,柔美的女人姿态,安静地打量着我,我本该是俯视她的,然而此刻却感觉自己如同一块渺小的石头,被她的目光看得清清楚楚。我有点怀疑她是不是反社会人格。 “林先生,”她仍然对我笑:“其实第一眼见你,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坏人,我姐姐担心你是冲着容辅的身份来的,我却并不担心。我觉得你甚至比容辅都要天真多了。从你现在的反应也看得出来,你是把容泽当成了朋友吧?” 她这样夸我,我还是想逃,但是从我这角度看,她不过是个身材纤细的中年妇人,连说话也是柔声细语的,我要是这样落荒而逃,未免太没有志气。 “但是恕我直言,”她眼中仍然带着笑,深灰色眼睛如同林中的晓瘴一般:“你这样的性格,很难有大成就。” 我收回我刚才的话。 她态度这样平和,我几乎要以为她说的不是什么冒犯人的话了。事实上,这句话在别的地方说出去,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是肯定要打架的。 “那就借您吉言了。” “我说这话,并非是有什么目的,”她见我已经要走,仍然对我笑:“只是长辈对晚辈的一点忠告,我知道这话说来冒犯,但是不得不说。” 这态度实在让我想起简柯。 SV台剩下的时间不到一周,简柯那边却毫无消息,大概他也觉得,如果过来跟我低头,就没法给我上那关键的一课了——那一课重要到即使我在27岁之前都出不了第二张专辑,还是必须要上。 这世上就有这种“长辈”,一心都是“为你好”。 “请赐教。” “林先生其实骨子里跟容泽有点像,容泽这孩子,小时候其实很聪明的,这几年不知道怎的,文人气越来越重,自己给自己立了许多规矩,束手束脚的,什么也做不了。作为长辈,我心里其实是失望的。” 林采芩的母亲姓李,姥姥姓吴,要是当年画过竹林七贤图的吴澜之泉下有知,知道自己的外孙女竟然把“文人气越来越重”当做一个贬义词用,不知道会是什么心情。 “哦?夏伯母失望什么?” “自然是失望容泽作茧自缚,林先生,你和容泽一样,你们活得都太窄了。”她眼光敏锐得过了分,微微昂着头看着我,双手交叠着,又笑了起来:“我知道,林先生一定要在心里笑我庸俗气了,但我确实是把林先生当做晚辈家人,想指点一二,才说这些的,我和我姐姐的看法不同,也许有天我们还会在家宴上再见呢,林先生。” 她比林采薇聪明,自然知道我们还有再见的日子,我这么喜欢纪容辅,非生死不能放手。我这么英明神武的人,纪容辅要是放手了,只能算他眼瞎。 她这话多少减去我敌意,但其实我也没什么敌意。 她还算坦诚,我也不打太极。 “夏伯母想多了,大家观点不同,没有高下之分,你笑我穷酸,我笑你庸俗,这种事没有对错的。但我个人觉得,做人还有点底线不是坏事。” 林采芩笑了起来,她看我的眼神温和而包容,就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孩。 “林先生,这世上的事不是非黑即白的,底线人人有,但却不能太高,底线太高,放弃的东西就越多。”林采芩目光温柔:“要是因为底线选择放弃得太多,岂不是把世界让给了没有底线的人,容泽和林先生天资都这样高,既然给了你们这份天资,难道是给庸人让路的吗?” 我大脑里一片空白,竟然想不到可以反驳的话。 “我想,”我艰难地开口:“夏伯母并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所以这些话,我无法认同。” 林采芩笑了起来。 这世上的事就这样奇怪,林采薇气势汹汹,气质冷酷锋利,像极夏淮安。而林采芩这一笑,却跟纪容辅一模一样,让人有一瞬间的错觉,仿佛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原谅。 “林先生,这世上最大的事,莫过于生死。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是我想林先生应该知道我经历过什么。要是在我们这一代人面前谈经历,不是有点班门弄斧吗?”她眼中的笑意消失:“林先生,我可以告诉你,我见过太多优秀的人,比叶宁优秀的画家,比你有天赋的作曲家,车载斗量,星华璀璨。但是他们都悄然无声地死去了。带着自己一身无人继承的才华,被淹没在历史的尘埃里。我不知道林先生读不读史,林先生应该知道,在时间面前,一切都轻如鸿毛,如果林先生始终抱守着自己的底线,而不是把切实的、触手可及的东西放在第一位,我想二十年之后,我很难在家宴上再看见林先生。” “你查我?”我没想到我一天要问出两句这样的话。 “先跟林先生道个歉,我并非故意查你,只是容辅前段时间忽然插手电视台审核的事,所以我留意了一下而已。” 像有一个细小的冰核在我背上的脊椎里凝结起来,然后寒意散开来,侵入四肢百骸,我像那天在云南冰冷的草海里泡了一个小时,整个人的血液都是冷的,几乎想要呕吐。 “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林采芩笑容中带着一丝叹息。 “林先生还不明白吗?我跟你说这些,一是希望通过你,破解容泽的难题,容泽从家里搬出去已经三年了,你是他这三年来唯一能去他家做客的人。他既然认你是同类,你想通了这些,自然可以劝他。二是我觉得,像林先生这样心高气傲的人,如果始终不跟容辅家里和解,又一辈子也无法在事业上取得成就,就算心胸再开阔,也未免疾世愤俗,年轻时自然显得别有一番傲骨,然而年岁渐长,还是没有一番事业,而容辅却如鱼得水,渐渐攀上顶峰,天长日久,林先生如何自处……”她平静地看着我眼睛:“我是容辅的长辈,我姐姐也许不懂这道理,但我却很明白,长辈的作用,是替你们指出以后会面对的问题,让你们自己去做出选择,我相信你会做出合适的选择的,不是吗?林先生。” - 我落荒而逃。 我想是我最近造孽太多,或者我上辈子确实是个凶残的杀人犯,所以老天爷都看不下去我过得太好,派下一个林采芩来收拾我。 她是我的天敌。 我不怕人凶,不怕人威胁,不怕人查到我祖上三代,我不怕人比我红,比我有钱,比我长得好看,比我有才华,我甚至不怕别人可以轻易让我从这世上消失,否则我不敢打断付雍的肋骨。 但是我怕被人说服。 我怕被人像林采芩这样说服。 她几乎要动摇我人生信念。 她无法动摇我信念根本,这世上没人能动摇我信念根本,我始终无法按她说的那样活,我在最想红的二十岁都没有去走捷径,现在也自然不会去走。我仍然是那只刺猬,人给我什么,我就回报什么,我不可能原谅尹奚,就像我不可能去曲意逢迎林采薇,如果能做到,那就不是我林睢了。 但如果只是一点点小动作呢,比如趁着这次逼着简柯当我的制作人,然后趁着正当红,出一张优质的新专辑。我对自己音乐质量有自信,就算是通过X联盟收获的粉丝,我也有信心不会让她们对我的专辑失望… 我早已经想过这个可能性,也早就否决这个可能性。 但如果代价是失去纪容辅呢? 我不是没见过人在长期失意的状态下心理会如何畸形,尤其是伴侣还无比出色。倪菁的前夫杜瑜洲,几乎和聂行秋同时期的偶像小生,当初热恋时他正当红,倪菁却只是个刚刚出道的小歌星,从最开始的灰姑娘折服王子,到后来的金童玉女,再到后来世界巡回演唱会,天后和天后的丈夫,年岁渐长,演技没长,身材也渐渐走形,最先磨灭的是笑容,然后是耐心,最后是爱意。当初的华天金牌夫妇,最后以倪菁戴着墨镜穿着长袖出席夏天的新专辑发布会,却还是被狗仔拍到手腕上的淤青为结局。从开始到结束,也不过十年。 红过的尚且沦落至此,何况从没红过的我。 我想说我绝不会变,但是十九岁的我会鄙视现在的我,那十年后的我又会变成什么让自己鄙视的样子呢。 我知道纪容辅宽容,知道纪容辅温柔,我甚至知道他深爱我。 但是这是增加他容忍的上限而已。 我的脾气这样坏,报复心这样强,林采薇来一趟,如果纪容辅那时候回家,我能吵得邻居都听见。我又这样懦弱,遇事先竖起一身的刺,只想躲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我现在就开着车在不知道去哪里的路上。 刚开始,自然算是有趣,后来呢?我这么适合独居的人,怎么和人好好相处。 我连十年都不敢去想象,何况是一辈子。 - 我带着吉他,去疗养院找了我师父张骁。 当年他们都叫我少爷,所有的人,尹奚,叶霄,庞莎,Vi,他们都让我觉得我是无人可以取代的人,我是独一无二的林睢。 但是不到七年,我能找的人就只剩下一个疯了的师父。 疗养院里这样暖和,许多人穿着病号服走来走去,搀扶着他们的家属面上都疲惫不堪,精神上的疾病最折磨家人,因为你总有一刻会怀疑,这个歇斯底里的人到底还是不是那个深爱你的家人。 从某种意义上,我也算半个疯子,要是我的心理医生那里有会员卡,我的积分都够兑一台冰箱了。 我师父又瘦了,他有着奇长的手指,以前他们乐队主唱开玩笑说他是食蚁兽成精,那时候他还留着大胡子,会粗暴地揉弄我的头发,连我的花椰菜外号也是他给我起的。 但是他现在白白胖胖,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因为吃了太多药,眼神总是涣散,他的手发抖,看见吉他的时候总是眼睛发亮,但是连自己的代表作都记不起。我以前很怕自己成为第二个他,光是想到这个就会失眠。 我给他弹我的新歌,我给他讲我最近的事,中途他睡过去一次,那时候我正在跟他说我喜欢的人叫纪容辅,我说师父,他比你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还要好看,我说我站在他面前的时候,总感觉自己很渺小,我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小时候,我的情绪越来越外露,为了一点小事生闷气。但是偶尔我又觉得自己变得很大,像是一个充满气的气球人,越来越膨胀,越来越膨胀,薄得近乎透明,只要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戳我一下,我就会“砰”地一声爆炸开来,炸成一地的碎片,让他失望地发现我的原型。 我说:师父,你说,我什么时候会被戳破呢? 也许是今年,也许是明年,也许是下个月,也许是今天晚上。 但总不会是一辈子。 我们没有一辈子了,他会发现我并不是什么他毕生寻觅的宝贝,我只是一个可悲的赝品,我只是一个虚荣的、自负又自卑的小人,我的气量这样小,我的音乐这样烂,烂到简柯甚至不愿意为我放弃他那些操蛋的附加条件! 到那一天,我怎么办呢。 我的刺已经没有了,我脆弱得如同一只粉红色的鼹鼠,脆弱且丑陋,我会躲到哪里,我会生活在哪里。无论如何,都是没有纪容辅的余生了。 我不想像个失败者一样嚎啕大哭,但是我压根忍不住,我的眼睛控制不住地往外涌,我蜷缩在我师父病房里那个昏暗而带着异味的柜子里,哭得整个人发抖,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感觉到有一只手在拍着我的头,就像我在华天时他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我哭得如同十九岁。 第51章 拯救 我开车下山的时候,苏迎打来电话。 我从内蒙古回来之后都没怎么联系她,只偶尔发个信息,她大概以为我还在生她帮尹奚骗我的事,其实我纯粹只是忙,而且忙中偷闲生了场病,整个人都过得颠三倒四的。 苏迎这段时间应该都在陆宴剧组打酱油,也挺忙的,她演技其实一般,不过陆宴选剧眼光可以,她长得不差,说不定能小红一把。 我刚哭过一场,很不好意思,清咳了两声,感觉声音正常才接起电话。 然而苏迎那边还是“喂”了一句就问道:“你感冒了?” “前段时间有点感冒,现在好了。” “那就好。”她那边不知道在煮什么,咕嘟咕嘟响:“我弄了很多菜,来煮火锅吃吗?” “就我们俩?”我消受不了苏迎那帮朋友。 “就我们俩。” - 苏迎这女人在工作上没什么上进心,刚在陆宴的剧组打完酱油,接下来就开始犯懒了,说是睡到下午才起床,蓬着头发敷着面膜,在家里看电视,开门时还吓我一跳。 虎落平阳被犬欺,我刚刚被林采芩打个重伤,连苏迎也过来补刀:“你跟你现在那位不是挺好的吗?怎么弄到这么可怜,瘦了这么多。” “生了场病而已。” 我不想跟她多说,但也不想回家,直接进她厨房看准备的菜,她做菜一般,收拾得挺干净,还炖了骨头汤,我调出清汤底,又炒豆瓣红油做麻辣锅底,两人坐在客厅看电视吃火锅。苏迎家乱是乱,并不脏,地方小东西多,所以我还能忍,而且因为卖相太差,反而让人随心所欲。苏迎有点间歇性的购物狂,常常辛辛苦苦发了工资,买一堆没用的东西,比如她墙角那堆,就混杂了什么蒸脸器挂烫机用了两次就坏掉的水炖盅。她倒不心疼,盘腿坐在地毯上,拿着遥控器换来换去,最后停在x联盟上。 真是无聊,沦落到看自己的节目。其实sv台的剪辑可以,大众能接受的爆点在节目里,不能接受的在花絮里,有一期的主题是超能力,我们六个人,每个人抽到一个超能力,一起配合去完成任务,周律抽到隐身,在一群保镖监视下偷到过关卡,我跟陆宴林小白在旁边顺便探讨了一下隐身的原理。我说这不合理,周律的隐身应该是只有自己隐身,所以他身上的衣服应该漂浮在空中。 林小白说衣服是特制的。 我说胃里的食物总不能是特制的,为什么也跟着隐身。所以我们应该看到一团漂浮的食糜。 陆宴提出的理论是相当于隐形飞机,衣服是特制的,而且皮肤表层把光线反射出去了,所以胃里的食物也隐身。 我说那要完成任务,就得把过关卡塞进身体里才能走出来。 陆宴和我几乎在同时想歪了,两个人默默转头去看别的地方。就林小白还在那追问“什么什么,我没听懂!” 节目组真是胆大包天,这个片段也敢剪出来,还配上字幕,一连串的“污污污……” 苏迎看得哈哈大笑起来,我有时候很羡慕她,因为所有的点都低,容易哭,容易笑,情绪外放,想得不多,再蠢点就成了林小白,但是苏迎和林小白都活得开心,而我并不。 这一期在云南昆明录的,片尾有个花絮,是林小白犯蠢,说来昆明要去听昆曲,气得我翻白眼,解释半天他才反应过来:“昆曲不是昆明的曲子吗?” 我瞪他:“那黄梅戏还是湖北黄梅的了?” 林小白毫不在乎,过了一会儿,又蹭到我身边,悄悄告诉我:“我不喜欢听昆曲。” 我冷冷看他:“因为听不懂?” “不是,我老觉得昆曲的声音是含着的,全在嘴里转来转去。” 我干脆给他唱了句“良辰美景奈何天……”,问他:“你是说这个?” 林小白猛点头,一脸崇拜看我:“林哥,你还会昆曲?” 我当时其实心里很得意,但还要装成一脸冷漠的样子。 然后林小白问:“但是林哥,你为什么要唱女主角唱的部分?” 苏迎又开始哈哈大笑起来,她的笑声本身就很搞笑,在房间里余音绕梁,我懒洋洋把烫好的毛肚在碟子里按大小排列好,等它们冷下来。 但是房间里一旦安静下来,又显得有点空荡荡的。 好在广告很快结束,开始播蒙面歌王的决赛,依次介绍完四位决赛选手,苏迎忽然问我:“你为什么要退出这个?” “不想参加了,就退出了。”我继续玩着毛肚,顺便把她想问的话都回答了:“冠军专辑也挺没意思的,我不想出翻唱专辑。” 苏迎于是又埋头继续吃肉,我知道她吃完这一顿又得吃一周水煮白菜,苏迎其实容易胖,我当初在华天遇到她时,她还是个粗枝大叶的胖丫头,大眼睛,长睫毛,选min89落选,她们这些练习生的形体老师是个刻薄的gay,很会骂人,她被骂了之后,躲在休息室后面的杂物间里哭,我去那里吸烟,循声发现了她,还给她讲了个笑话。她那时候笑点也很低,一个蹩脚笑话就能逗得她破涕为笑。 时光就是这样静静流淌,不舍昼夜,胖丫头出落成白天鹅,仍然挣扎在这个圈子的泥潭里。 “我上周跟我妈打电话,我妈说,她在超市遇见我前男友了。”苏迎忽然说道,低着头往锅里放着羊肉。 “哦,会弹吉他那个?” 苏迎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胖了一点点,抱着他女儿,我妈说他讲话还是很温柔,对他女儿很好……”雾气氤氲中,她的眼泪忽然滚落下来,掉进碗里。大概安静了四五秒,她忽然神经质地端起碗,恶狠狠地往嘴里塞白菜,她费力地咀嚼着满嘴的菜,眼泪却跟不要钱一样往下掉。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我也安慰不了她。 这是这个圈子里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故事,怀着梦想一起来的小情侣,在冷漠的陌生城市里互相依偎着取暖,最后分道扬镳,再见面已是百年身。这就是时光的重量,每个人都只能往前走,只要一松手,就会被命运冲刷开来,流落到世界两端,在对方的生命里销声匿迹。 我忽然想起那天我在华天的七楼吸烟,看见楼后的小巷中,那个我见过一面的胖丫头和她男朋友,站在卖烤白薯的摊子面前,分吃一份烤白薯,胖丫头双手拿着白薯,她男朋友脱下手套,用手握着她的脸,两个人在寒风里傻笑,我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可开心的,他们明明一无所有,却开心得像最富有的人。 苏迎比我小一岁。 她命运里那些过往,对的错的,都开始找上门来。我知道这种感觉有多糟糕,因为你无能为力,只能站在审判席上,任由命运把你一点点凌迟。 我尝试性地拍了拍苏迎的肩膀,她却跟忽然崩溃一样,倒在我怀里号啕大哭起来,我手足无措,只能轻拍着她肩膀,安抚着她,她哭得肝胆俱裂,紧紧地攥着自己左胸口的毛衣。 她说:“林睢,我该怎么办,我这里痛得要裂开了,求求你,你给我讲个笑话好不好,你逗我笑好不好……” 她泪流满目地看着我,仿佛我是唯一能拯救她的人。 但我救不了她。 我救不了任何人。 包括我自己。 第52章 月光 我离开苏迎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纪容辅应该很快就要回家了,我慢腾腾地穿衣服走,苏迎也不挽留我,非要塞一把伞给我,说外面会下雪,我没要,她改而送我到楼下。她是属于那种容易受伤也容易愈合的人,哭过一顿,情绪平复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眼睛仍然肿肿的。 “陆宴的工作室想跟我签约,”快到楼下,她忽然说起这个:“我没有答应。” “为什么?” “我知道陆宴帮我是因为我是你朋友。”她勉强地笑笑:“何况我知道自己的实力。” 走出电梯,因为下雪,地上全是来往的人踩的脚印,我把大衣的帽子戴上,准备走过去拿车。 苏迎打着伞走在我后面,沉默一会儿,又问:“你现在是跟那个人在外面住吗?我上次去你家也没见到你。” “嗯。你下次有事打我电话。” “也没什么事,就是找你玩玩而已。”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她有我家钥匙,想必进去看过,我家都快被我搬空了,越是住久了的房子,一空起来就显得特别陌生,我现在甚至说起“回家”两个字,说得都是纪容辅的房子。 “我现在,真的挺好的。”我双手插口袋站在雪里,朝她露出一个笑容来,她却没有跟着我笑。 “怎么了?”我不解。 她的心事都写在脸上,却难得地没有说出来。 “你,接下来有什么计划?比如出专辑?” 我以为她又要劝我找金主。 “没什么计划,继续写写歌,偶尔去音乐节上唱唱,挺好的,这两年影视音乐挺火的,也许我会去给电影做配乐……” “林睢,我要离开北京了。” “什么?”我惊讶地看着她:“为什么?” 她抬头看一眼我,又低下头去。 “你知道的,我在这一行其实没有天赋,也没有实力,而且年纪也大了,”她脸上有一闪而过的苦笑:“虽然我常说要傍金主,但是每次关键时刻,总是做不到……总之,我爸妈给我在家里那边弄个公务员的工作,或者回去开店也好,这些年我也攒了一点钱。” 我不知道她早就做好人生计划。 朋友做得久了,就常常有一种错觉,仿佛过了十年二十年,她还会在这里。当初元睿离开北京去当野人就已经够让我猝不及防了。 “但是你……” “不,林睢,我现在谈论的不是关于我的事。”她忽然打断我的话。 “什么?”我不解。 雪下得大起来,风卷得鹅毛一样的雪花乱飞,粘在我们的衣服上,头发上,停车场里,一辆辆汽车顶上都像戴了厚厚的白帽子,天穹都变得低沉起来。苏迎却始终沉默得如同一座雕像。 最后她终于开口。 “我最近,看了一部电影。讲的是一个数学天才,却因为家庭的缘故,一直当着建筑工人,和一堆朋友厮混在一起。后来有个教授赏识他,要带他离开的时候,他不肯走,他的朋友跟他说了一段话……” “而这一段话,也是我要跟你说的话。” 她抬起头看着我,她的头发上沾着雪,眼神却干净得如同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样。 她说:“林睢,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开心,我可以随时打电话给你,我们可以一起做菜,一起吃火锅,讨论圈子里的事,一起骂其他人是傻逼,这些都是很好的事……” “但是林睢,如果我到了三十岁,你还在这里,住着你那个连电梯都没有的房子,写出一首一首的歌卖给别人,自己再也不上舞台,不唱live,不开演唱会,不出专辑。如果我到了三十岁,推开你的门,你还呆在你的小世界里,我一定会杀了你。因为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最有才华的人。你能写这么好的歌,你还记得我二十岁生日那年,你唱的那首《狂》吗?那是我听过的最好的live。” 她说:“林睢,你不要问我想干什么,我不重要,尹奚也不重要,章文彬也不重要,我们这些人,二十岁是这样,三十岁也会是这样,我们没有创造出美好的东西的天赋,我们没法用自己的歌来讲故事,我连演一个蹩脚的三流喜剧都演得破绽百出。一百年之后,没人会记得我。” “但是你不同,老天给了你这样的天赋,不是让你来平庸地渡过一生。如果我能拥有你的天赋,我会拿一切来交换。你还记得你酗酒的时候,我沿着街一间酒吧一间酒吧地找你吗?你以为我想这样做吗?你以为我不想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吗?如果我没遇见你,我可以,因为我不会想:如果我不去,也许我见过的最厉害的歌手下一秒就会被车撞死在街上!” 她说:“林睢,你想知道我上一个生日许的什么愿望吗?我不希望我下一个生日的时候,所有人还在这里。相反地,我希望你不在这里。就像那个电影中说的那样,我希望我推开门的时候,你已经走了,没有留下一句话,一个纸条,你静悄悄地离开我们的生活,回到你该呆的地方,无论那是尹奚的身边,还是什么简柯裴尚宇。你去你该去的地方,做你该做的事,而不是跟我在这里,日复一日地浪费你的才华和人生!” 我不知道苏迎比我矮一截的身体里能爆发出这样强大的能量,她并不像是在劝说,反而像是在痛骂我,至少她看着我的眼睛像要喷出火。 我怔在那里,苏迎也站在那里,我们像风雪里的两尊雕像一样,沉默地对峙着,我的手指快要冻裂了。 最后我打破僵局。 “那……那部电影,”我的脸都冻僵了:“叫做什么名字?” “《心灵捕手》!” 苏迎气冲冲地说话,转身就走,走了一段,大概想起什么,又回过头来,气冲冲地把伞塞到我手里,自己走掉了。 我一个人怔在雪地里,又站了许久。 最后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开始打字发信息,手指冻得很僵,每一个字都打得很慢,我缓慢地打完一条信息,毫不犹豫地按下发送。 十秒之后,简柯回过来:这是条件? 我回:不是,审核的事是误会,已经没事了。我不会去你跟尹奚的公司,就像你不会来求我。 其实纪容辅做得挺对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简柯许久没回。 然后他回: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答应? 我打了一段,想了一下,又删掉了。 最后我说:就当是凭我仅剩的一点自信吧,如果我的才华不足以让你给我当制作人,至少能让你答应这个。 大约过了三分钟,简柯回了一个字:好。 周围冷得如同冰窟,我的心情却热烈得如同三伏天的盛夏。我整个人的外壳像是冻僵了,心里却有一团火在疯狂燃烧,我打开门,坐上自己的车,整个人却如吹满的气球一般,轻飘飘地要飞起来。 我打开空调,坐在位置上,开始给纪容辅打电话。 周围暮色四合,只有一点车灯的亮光,也许是冻得太久了,我的手指发起抖来,连按了几下拨号键都没按准。 电话响了三声,那边接了起来。 是纪容辅的声音。 “林睢吗,我还有半个小时就到家。” “纪容辅!”我开心地叫他名字:“我今晚不回去了!” “嗯?”他的声音微妙地扬起来,我听见旁边周瑾的声音,和被纪容辅阻止之后全部安静下来。 “不是,我不是离家出走!”我情绪热烈地跟他解释:“我要去干一件事,一件大事,总之,你在家里安心等我回家就好了。记得把元旦那天晚上空出来,把电视调到sv台!” 那边安静了一会儿。 然后纪容辅问我:“你身上穿的什么衣服?” “大衣,怎么了?” “让徐姨给你带上羽绒服,现在南方很冷。” 看来他是真不知道我跟林采薇打过照面的事。 “我知道的,我会自己收拾行李的!” “还有,”纪容辅的声音带着点危险的意味:“回来的时候就不用穿那么结实了。” “为什么?”我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妙。 “因为你不经我同意就在外面待上三四天……”我几乎可以想象到他在那边挑眉毛的样子:“我很不开心。” 我耳朵发烫,连忙挂掉电话:“知道了知道了,再见!” - 我刚刚发给简柯的那条信息,是我想要在sv台的跨年晚会上有一个节目,并非威胁,无论他答不答应,我都已经让周瑾放过sv台的审核了。 如果我的才华不足以让简柯放弃驯服我的念头,来当我的制作人的话。至少能让他答应这个。 我想要的没那么多了。 我只要写我的歌,唱我的歌,红不红,能不能出专辑,交给命运来决定。我与命运抗争二十七年,无一胜绩,但至少最后收获纪容辅,可见我并非毫无一点幸运。我不信我用一生去做一件事,最后竟然会做不成。 林采芩说我会因为固执己见,最终一事无成,渐渐变成自己也不认识的样子,最终和纪容辅分道扬镳。 但是如果我从现在开始不再固执己见,而按别人的方式去生活,那我现在就已经是自己不认识的样子了。 苏迎走到今天,比我温和,比我善良,最后仍然同那个会弹吉他的少年走散了。命运从来不是人力可以改变的,林采芩今日和我高谈阔论,谈她的经历,但她年轻时,又何尝会想到世界会变成今天的样子。 顺应本心,至少日后不会后悔。 何况我并非任人宰割的鱼肉。就算我现在不能唱,我还能写,还能弹。何况我还有着惊人的天赋,我能写出任何一首自己想写的歌,唱出任何一段挚爱的音符,我的成功与失败,不由市场来定论,不由简柯来定论,也不由她林采芩来定论。 我的一生,只能由我自己来定论。 - 我又拿起手机,给纪容泽打了个电话。 他一接起来,我就告诉他:“纪容泽,不要听从他们的声音。” 纪容泽完全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什么?” “你不会变成自己也不认识的样子的!”我认真地告诉他:“我也不会,我们会一直这样冥顽不灵下去,不管别人觉得我们落魄,还是可怜,只要你坚守自己的信仰,你就不是失败者。成功并不难,你我都知道该怎么成功,成功不是很酷的事。即使知道后果,仍然头也不回地离开成功的那条路,这才是最酷的事!” 纪容泽那边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他问我:“你喝酒了?” “没有,我喝酒就不会开车的,但是我等会要开车去机场。”我情绪热烈地告诉他:“而且我跟纪容辅打了电话了,我这次没有离家出走!我连只会逃避的毛病也好了!” 纪容泽大概把我当成疯子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要睡觉了。”他平静地告诉我:“晚安。” “晚安。” 我道完晚安,想了一想,又觉得不太对,连忙朝电话里嚷道:“你明明知道我在说什么!” “是的,我知道你在说什么。”纪容泽的声音里带上笑意:“晚安。” “晚安。” - 我开着车往机场飞驰,长街上行人不多,外面的雪已经停了,有很好的月光,我忽然觉得心情大好起来,跟月色一样澄澈,我大概被纪容泽身上的文人气质传染了,竟然有种诗兴大发的感觉,干脆停下车,拿出手机打给苏迎。 “苏迎,我给你唱首歌吧。” 苏迎大概是睡下了,语气很无奈,还带着鼻音:“你不能明天再唱吗?” “不能,”我很固执:“你刚刚说过我的歌是你听过的最好听的。” 苏迎的脸皮顿时薄起来:“好了好了,别说了,你唱吧。” “你把窗户推开,外面月光很好!” 那边传来推开窗户的声音。 “唱吧,我听着。” 其实上次的蒙语歌词我一句都没记住,光记住旋律了,好在外面月光好,我对着手机,把元睿上次给我唱的那首送别歌完完整整地唱了一遍,高音用嚎的,低音用哼的,一句歌词没有,苏迎听完了竟然没睡着。车窗外,月光照在深色路面上,风刮得杨树枝刷刷地响。 “苏迎,你什么时候回去。” “过年之前吧。” “一路顺风。” “嗯,好。”苏迎迟疑了一下,大概想要说点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只轻轻地说了声:“再见。” “再见。” 第53章 打动 飞到c城,一路上的热血冷却大半,只剩下一点暖意在心口蕴着,到sv台已经是八点半,我在飞机上睡了一觉,南方的冬天阴且冷,阳光惨淡,我走出出租车时缩得像只鹌鹑,在北京都觉得暖和的羽绒服,此刻破绽百出,感觉无数阴风往脖子里钻。 这个时间,我本来该在暖和的被窝里,懒洋洋目送纪容辅去上班,赖床到上午十点,再披着毯子在家里走两圈,最终决定用鸡汤烫个粉丝吃,还是热一点排骨粥。所以我要是这次唱得不好,都对不起我吃的这些苦头。 想到这个,我又想给纪容辅打个电话了,不过才过了一夜就打电话给他未免太没有志气。想了想,还是决定曲线救国,打给杨玥。 杨玥向来机灵,接起我电话,就压低了声音:“是林睢吗,你在哪?” 我认识纪容辅之后听到的“林先生”比我前二十六年听到的都多,实在别扭,好在杨玥听劝,现在愿意叫我名字,这样就好办,以后可以帮我打掩护。 “我在c城,过了元旦回去。” “那还有三四天哪,”杨玥真是实在:“你不是又离家出走了吧?” 看来我上次的事真是给她留下心理阴影了。 “我没离家出走,纪容辅现在在办公室吗?” “嗯,刚到。”杨玥小声跟我讲机密:“章秘书昨晚好像跟boss一起回家了……” “回家,回哪个家?” “纪家。”杨玥神神秘秘:“boss应该是跟家里闹开了,章秘书现在在收拾东西准备走人。” 纪容辅实在是干得漂亮。 “杨玥,帮我做件事。” “什么事?” “你现在打开纪容辅的日程表,看下跨年那天晚上有安排吗?从八点到零点。” 杨玥那边在翻日程表,又有敲鼠标的声音,显然是两边都核对了一下:“没有,原本有个晚宴的,也被取消了。” 纪容辅就是这种性格,闷不做声把什么事都做好了,这种安定感渐渐感染了我,我现在什么都不担心,因为知道无论如何,他总会在这里。 “天哪!”杨玥那边已经反应了过来:“你真的要上sv台的跨年晚会吗?你终于要唱歌了?你会跟陆宴合唱吗?我看过你十九岁时的live,你会唱摇滚吗……” 我挂掉了电话。 sv台今年大展手腕,把c城上下关系打通,在sv台附近建了个大体育场,其实就是用来开演唱会开大晚会的,以后就不用年年跑深圳去录跨年了。虽然项目算是c城政府的,但光是附加的那些设施,把这几年攒下的家底烧了大半,大概是想像日本巨蛋、香港红磡一样,成为国内演唱会的一个标杆,说乐综的人没有梦想也不尽然,他们自有自己的野心,现在大陆娱乐业兴盛,早年尹奚跟我聊国内娱乐业的前景,说音乐界只有两条出路,一条是日韩那种偶像歌手团体,靠歌迷来卖专辑。一条是像欧美的创作歌手,自己打造自己的音乐,陈景就是例子。这两年sv台的少年少女组合都起来了,赚了不少钱,现在转而追究庙堂之高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上次上这么大的舞台还是十九岁,离现在最近的一次live在两年前,昨晚候机时刷微博,那时候sv台已经发了新的跨年明星名单,加上了我,这微小变化在十分钟之类上了热搜,新全部是娱乐号转发,说林睢要上sv台跨年歌会,很可能签约乐综旗下。 这几个月来,我的演艺生涯在网上扒了个干净,也有人惋惜我曾经好声音。不知道为什么,人到了群体中,智商就会降低,我没经纪人,粉丝不受管理,拿着我几年前在酒吧的live四处踩人,也可能混杂了水军,现在已经跟几家粉丝起了冲突,很有“拳打歌王陈景,脚踢木马乐队”的感觉,已经有无数人等着看我好戏。 种种原因之下,这次的live受的期望多高不言而喻。 还好我带的琴是最顺手的那把。 - c城娱乐气息向来重,很多粉丝常年驻扎在sv台楼下,我这次飞得神不知鬼不觉,穿的衣服也普通,口罩加墨镜,还是没敢从正门进去,从后门进了sv台,红就有这点好,口罩一摘门卫就放行。直接去找负责跨年的团队,问简柯在哪,那个现场编导一见我,直接停下了手上的事,问我:“你经纪人呢?” “没经纪人。”我懒得再看他脸上惊讶表情,太浮夸:“我要找简柯商量唱什么,时间太紧了。” “我让人带你过去吧,”他一脸价值观被颠覆的样子:“简导今天要排的节目已经满了,不过,应该还是有时间的。” 其实x联盟除了我跟林小白都上了,刚好排除两个唱功最好的,剩下四个土鸡瓦狗大联欢,不过这样说陆宴不好,毕竟他现在是偶像,青年演员,跟唱歌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我跟着个舞美队伍一起去了那个体育馆,到了场馆里,空旷得很,四周都是看台,我们走了个偏一点的入口,上去直接是二楼,然后再走台阶下去。场地中央,主舞台已经铺好了,远远看见许多人和摄像机在舞台那里,sv台做晚会不如华天,轨道都铺好了,还满地都是各种电线,又空又冷,人都混乱不堪,我走过去还看见一排已经穿好服装的舞美妹纸蹲在背风的舞台那里,跟一群小鸡仔似的,几个人裹着一件羽绒服瑟瑟发抖。 我在一片混乱中找到了简柯,他正抓着一个现场导演训斥。 进了里面就没必要戴口罩了,虽然我冻得不轻,还是人人都认出了我,我站在旁边耐心等简柯骂完人,有人连忙帮忙提醒:“简导,有人找。” 简柯看见我,两人都没什么话好说,他穿着个到脚跟的军大衣,跟披着被子似的,还带着顶跟军大衣很配的翻皮帽子,冻得鼻子像萝卜,我自然也好不到哪去,两人对视了一眼,他沉默地把台本交给了副手,直接朝后台走去,我也不说话,跟在后面就是。 这个体育馆是有顶棚的,只是做得四面透风,又空旷,跟戈壁滩一样,到了室内就好一点,仍然是乱,许多人推着衣服带着只穿了薄薄的演出服的伴舞演员来来去去,以前苏迎也做过一阵子伴舞,又辛苦又穷,跟工蚁差不多,但是她们一张张脸上都是青春快溢出来,有几个显然是刚跳不久的还一脸期待兴奋,嘴唇都冻紫了,擦肩而过的时候还惊喜地看着我。 简柯带我走到后台最深处的一个设备间,其实搞晚会真的是烧钱,光是这些贵重设备搬来搬去就够让人担惊受怕的,sv台虽然假唱惯了,但是跨年是招牌,又是简柯坐镇,所以除了极少数偶像是半开麦之外,其余都是真唱。也正因为这个,所以常常被粉丝喷设备差,收音不好,返送出问题,反正就是不承认自己偶像唱功差。 一堆人正在里面忙活。 “钱迪,出来一下。”简柯叫道。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走了出来,挺高大,穿着军大衣,不知道是在调试机器还是什么的,两只手都是脏兮兮的。 “声音这边都弄好了,明天二排没问题。”钱迪显然是负责整个收音和转播的:“明天人都会到吗?” 后天晚上就是跨年夜,明天还不过来彩排实在说不过去。 “有两个还在片场,当天直接过来参加最后一次彩排。” “哪两个?” “都是口水歌,没问题的。” 我就知道是周律和陆宴,陆宴在剧场,周律是耍大牌。 钱迪烟瘾挺大,管设备的肯定不会在这吸烟,他也就拿个烟盒出来,倒一根叼在嘴上过过干瘾,事还挺多,指指我:“这位是干嘛?” “他来唱歌的。”简柯一副跟我不熟的样子。 “哦,唱几首?”钱迪显然认得我是谁,但估计是认得当红的那个x联盟里的林睢,c城算是南方娱乐中心,而且也有人才来源,川音的学生很多都留这了,没去当北漂。他在这混,我混北京音乐圈,大家不认识也正常,他倒挺自来熟,直接问我:“你要唱什么?” “唱一首的话我唱《狂》,加一首我就唱《crazy》。” “那首摇滚《狂》?这首歌可不好唱。”钱迪一副看戏的表情:“简导,你怎么说?” 简柯自然是不说话,装作在手上的节目表上写什么。 “我当然知道这首歌不好唱。”我平静告诉他:“这首歌就是我写的。” 钱迪大概以为我在吹牛,但又不敢不信,惊讶地看着我。 反正我也没准备在这长混,唱一次就走了,所以放肆作:“我没带电吉他,等会看看你们的吉他,如果吉他好,我就重新编曲用电吉他,麦我也没带,你们有几个麦,都拿来我试试吧,我自己原来那个是skm5200的,配超心动圈的头,放心,我对麦不挑的。” 钱迪的烟都快掉下来了。 “你弹电吉他?”他一副想戳穿我又无从说起的表情:“那现场乐队……” “我来之前就跟木马乐队打过电话了,他们在你们这也有个节目是吧,他们跟我说好了给我当乐队,他们今晚九点到,你们到时候留点时间给我们彩排。”我剩下时间不多:“到时候我们再抠乐队收音的细节,现在我要上去先试试效果,再决定怎么编曲,你有时间这样看着我,不如现在就去给我找麦。” 钱迪看了一眼简柯表情,真的跑去找麦了。 周围还是人来人往,简柯装模作样地在节目表上写了什么,抬起头来看着我。 “说得不错,挺有主见,可以自己出专辑了。” “多谢夸奖。”我已经放弃他了,自然看开许多:“到时候专辑出来,简导多多指教。” 其实我出不了一张好专辑的,我知道。 一首刚从原作者手里出来的好歌,到一首真正成为经典的好歌之间的差别,就好像一个天资不错的素人美女和一个天后的区别。 我对编曲其实是半吊子,一直这么混着,对自己的音乐风格都摸不清楚,pop?r&b?soul还是摇滚,我自己都吃不准定位,更别说录音和后期的那些芜杂的琐事,我以前不知道天高地厚,等到max的第一张专辑出来,十首里面有八首是我的歌,但是编曲和声全改过,红得铺天盖地。而制作人是叶霄,我那时候才知道一个好的制作人可以做多少事。 不过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说,好好唱就是。 - 一切都弄好时已经到饭点,简柯做晚会做得好是有道理的,他有强迫症,我随便扫了两眼他手上不离手的节目表,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各种备注,时间精确到秒。一场跨年,他最少要彩排三次,这还是正式记录在案的,还有三天,今天是一排,在现场的只有sv台自己的小明星,简柯就折腾舞美,一群伴舞穿着夏天时尚杂志封面的装束,露脐,热裤,站在台上瑟瑟发抖地听他训话。 好在简柯别的不说,盒饭还是按时发的,推车进来,一声开饭,所有人做鸟兽散,我已经过了饿的点,而且都弄好了,刚好现在人少,我就上了台。 整个舞台是t型的,延伸出去,两边是观众池,现在到处都是线,台上也是线,只铺了一层面,其实这个台子到时候是要铺屏幕的,我上次站到这样大的舞台还是十九岁的时候,此刻场馆内一片空荡,只有几十个工作人员对着我扒盒饭,观众席上上万个座位林立着,像无数双眼睛沉默地看着我。 风从四面八方来,我手里的麦忽然沉起来。我把麦放在麦架上,坐下来,摆好了自己的吉他,椅子太高了其实,我的腿没有折起来,这样吉他就不好放。 简柯又在看他的节目表,我这辈子大概都听不到他肯定我了。 钱迪示意我都准备好了。 我的腿莫名其妙地发抖,但是我还是打起拍子来,低声清了清嗓子。 1,2,3,4…… “向万里无寸草处去……”我的声音渐低渐弱,再好的调音师也做不出的效果,像所有故事的结尾一样渐远渐无声:“一场败阙。” 我弹起了《狂》的开头,狂的原调是ba大调,音区最高到c3,我只能用假声。这首歌披了soul的皮,骨子里其实是摇滚。这首歌上来就是一句八度下行,许多人唱得太用力,其实这一句是整首歌的基调所在,只有这样轻描淡写的唱,才能把这首歌的格调提上来。 我声音消失的瞬间,《狂》的前奏炸裂开来,我最开始写的时候就想要这首歌有惊雷般的效果,最开始应该可以进一段电吉他的solo,一直把音区层层堆叠,直接把情绪推到最高点,然后才是大段的主歌。 其实我想过《狂》的评价为什么两级分化那么严重,后来想想确实是我写得太早了,那时候我太年轻,疯狂接触新东西,什么都急着往下吞,还没消化吸收,就又忙着往外吐东西。soul的旋律开头,佛偈的歌词,紧接着大段英文摇滚,是个人听了都得疯。 如果是叶霄,或者简柯,他们绝对能处理得更好,我那时候完全不知道怎么做好一首歌,想到什么就写成什么,这首歌拆开两部分都是好东西,但是混在一起像玉石包裹在融化的金属里,不伦不类。像我现在就可以处理得很好,我迟迟没写完的那首《夜奔》,主歌是写现代生活的混乱压抑,到了副歌,忽然唱起林冲夜奔的京剧:“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因为写的时候比《狂》晚,就和谐许多。 但是我向来自恃唱功好,自己的歌自己唱,也有一种混乱的美感。 歌曲结尾,是一段与歌曲开头呼应的唱段,有戏曲技巧,但并非用到烂的京剧,更像昆曲,我最喜欢的夜奔,昆曲也有,是另外一种韵味。 你看,我唱得这么好,摇滚也好,抒情也好,这种最难唱的戏曲元素也好…… 简柯偏偏不选我。 我唱完一首歌,虽然是试麦,但却是我这六七年来最大的一次舞台,我认真唱完最后一个字,把麦放回麦架,背着吉他跳下舞台。 其实应该用手扶一下的,但是我还是觉得直接跳最帅,差点没摔死。 到我在地上站稳了,掌声才开始响起来。有几个还放下筷子给我鼓掌,嘴里还吃着饭,这场面真是感人。 所以说sv台的工作人员也可怜,这两年圈内偶像横行,徐艺这种已经算是可以上唱功排行榜的了,林小白不善钻营,陈景不露面,他们在sv台工作,听来听去要么是唱功烂到爆的卖脸偶像,要么是周律那种小尖嗓,也挺遭罪的。 简柯仍然是一脸不为所动,别人都给我鼓掌,他象征性拍了两下他的节目表,头都不抬起来看我一下。 尽管早知道是这结局,多少还是有点遗憾。 最后的最后,我还是无法打动他。 但我尽力了。 第54章 节奏 简柯我没打动得了,倒是钱迪挺受震撼的,我们俩一起在他那拥挤的设备室里讨论live效果的细节,我冷得缩脖子,他连忙弄了条围巾给我围上,让我保护好嗓子。 我们俩其实不能聊,因为很是相见恨晚,一聊就聊偏,好好地聊着live用的吉他,聊着聊着就聊到了atic技巧,好不容易我反应过来,试图把话题带回到跨年的表演,他又开始聊起压根不可能用上的转旋钮来。 我跟钱迪混到一起之后,简柯就压根不露面了,大概在忙晚会的事,还让个编导来告诉我:“简导要我问你愿不愿意唱开场?” “拿我刚刚那首歌开场?” “不是,开场是明星一起合唱的,你刚刚那首歌放到零点附近。”这年轻女孩子紧张地对我笑:“你刚刚唱得真的好。” “谢谢。” 简柯要装作世界上没有手机这种东西,我也陪他玩好了。 “跟简导说可以。你们开场的歌定了没有?” “没有吧。有几首歌在备选……” “有英文歌吗?” “有的。” “你帮我问下简柯,开场唱《crazy》可以吗?” 这女孩子过了一会儿又来了,大概心里已经把我和简柯这种行为看成傻逼了。 “简导问,是gnarlsbarkley的《crazy》吗?” “不是,是一首节奏布鲁斯,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我看见这女孩子脸上的表情,自觉地停下了话头:“算了,当我没说。” 我总是容易犯一个错误,就是考虑歌的时候忘记一个重要因素,叫商业性也好,叫话题性也好,反正这东西都是sv台能火起来的根本。 “开场合唱是一人一句的那种吗?” 这次女孩子倒不用去问简柯了。 “不是,是你跟陆宴两个主唱,然后全场的人一起合唱就行了,主要是引燃气氛,所以备选的歌都是很有感染力的。” 这样的话,我还是觉得节奏布鲁斯挺适合的,不过其他人估计一句都不会唱,陆宴我倒是放心。 我天生乐感好,但是节奏感并不算顶尖,是叶霄逼着我去听节奏布鲁斯的,有一说一,黑人的种族天赋简直无敌,我到十九岁都没有抖腿的毛病,听了几个月就学会了。 - 最后开场的歌选了《uptownfunk》,其实有点过时了,毕竟几年的歌了,胜在传唱度高,这首歌简直有毒,倒数第二次彩排,我跟陆宴一唱,半个场地的人都摇了起来。 到时候场面会有多壮观,可想而知。 12月31日,早上七点我就醒了。 早知道就去买药了,这两天忙着编曲,各种抠细节,又不敢多唱,得保着嗓子,有点心力交瘁,我以为晚上一沾枕头就能睡,结果还是失眠,总共睡了五个小时。 我在床上趴了一个小时,睡不着,最终竟然忍不住给纪容辅打电话。 好在眼疾手快,一拨通就挂掉了。 我并不是故意玩欲擒故纵。 我只是,想躲起来一个人干点什么。 我需要一点与他无关的东西,我想离开他身边之后,还能独立而安静地做成某件事,就像他出现之前一样。我做人的第一条准则,就是要离开任何人都能好好活下去。 何况我知道今天晚上他会准时看的。 - 午饭跟木马乐队的人一起吃的,他们现在是国内乐队里面的头把交椅,也是上了档简柯的炒冷饭的音乐节目红的,演唱会都开了几个了,还跟当年在北京地下时一样抠,当年我不知道给他们当了多少次救场的吉他手,现在让他们伴个奏,还要宰我。 其实我今年赚的钱不少,但是还没到过年就花光了,连圣诞节礼物都没给纪容辅送。x联盟的节目费大半抵了的衣服,我现在怀疑那老妖怪压根就是强买强卖,知道我要上sv台的跨年,还打电话过来要给我塞衣服。我这趟来可谓轻装简行,连上台的衣服都是sv台提供的,开场的有点像打歌服,唱《狂》的是一件火红色皮衣,黑色裤子,机车靴,还不错。 最后一次彩排我没唱,就是走走位什么的,整个场馆已经焕然一新,我许多年没上过大舞台,sv台玩得花,整个舞台的地板都是屏幕,中间一段伴舞身上是有led灯的,灯光暗下来,我差点走到台子下面去,还好被陆宴眼疾手快拉住了。 陆宴也没笑我。 他现在正好看,颜值巅峰至少还有五年,这首歌的舞不好跳,我就随着节奏晃一晃,他却赏心悦目,一举一动都好看。 我们基本没什么交流。 六点去化妆,隔壁休息室周律在练声,他向来喜欢做这种引人注目的事,我随手刷了刷微博,我的粉丝在跟周律的粉丝互怼,言下之意是看今晚谁打脸。 纪容辅没打回来,大概是没看到。 化妆的时候我差点睡过去。 七点四十五,一切准备就绪。还剩十五分钟跨年开始。 就这种散碎时间最难熬,要不是最后一丝理智约束,我几乎要走出去吸烟,传出去又是一条黑点。x联盟热度散去,很快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时候,我这几个月侵占不少同类型明星的热度,虽然不抢资源,但是他们并不会因为这个而手下留情。 我不是没想过先稳定地红起来,再好好做音乐。 但是这个圈子长期红下去比做音乐更难,我不想做那个扔了西瓜捡芝麻的猴子,在另外一条路上越走越远,反而忘了初心。何况我连个好的音乐制作人都找不到,更何况是找个好经纪人。 我还是决定好好唱我的歌。 我live没有失误过,也是因为live少,而且那时候没什么音乐品味,选的歌也不好。 据说人紧张的时候声音会变形。 我试着清唱了两句,还好,还是我的声音。就是化妆师吓了一跳,她本来拿着个粉拍过来准备往我脸上拍什么,受了点惊吓,还夸我:“唱得真好。” 隔壁的周律终于停了下来,世界清静不少。不过走廊里还是像打仗,兵荒马乱。 七点五十,编导过来敲门,陆宴站在外面等我,明星们也陆陆续续进场,造成一种台上台下都有人合唱的错觉。我和陆宴是要直接从台上现身的,我看见徐艺被几个助理挟裹着往前台走,百忙之中还记得叫我:“林哥。” 陆宴穿的有雅痞气,他上了妆之后更加光芒万丈,轮廓好就是加分,可惜这首歌应该没什么近景。 “走吧。” 我们从升降台上去,一人一个,恰好在t型舞台的两端,过去的时候我问了句:“什么时候了?” “还有五分钟。”陆宴说。 我们被人簇拥着分开,我几乎是被架着在走,我明白他们的紧张,简柯胆子大,空降一个不明底细的歌手来开场,要是出了差错,整个跨年都要蒙上阴影。 “等等。”陆宴忽然说道。 他那边的人停了下来,我这边还在推我。 “林睢,”他叫我名字,走廊里灯光明亮,他的眉骨被照出阴影,深邃眼睛里像浮光掠影一般,安静地看着我,他说:“我看过的最好的live,就是那天你在华天走廊里唱的歌。”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 选秀结束后的那一年,他跟季洛家组合大红的那一年,我被华天的人叫做“少爷”的那一年,华天的跨年晚会,他有压轴节目,我没有,他们在华天大厦化妆,深夜,很安静,我一个人在走廊里把我写的新歌唱了一遍,跟开个小型演唱会似的。 我知道他听得见,我是故意的。 我不是没有努力过。 那天他在华天大厦里和我擦肩而过,也是这样明亮的灯光。 此时一切都过去了。 “别紧张。”他跟我说。 “我知道。” 众目睽睽,这已经算是交情匪浅的证明了,这个圈子总是这么亮,无数双眼睛盯着,什么话也来不及说,时间就这样匆匆过去了。 陆宴朝我笑了笑,继续往前走,我也往前走,分道扬镳。 我蹲在升降台上,外面在疯狂欢呼,差点盖过主持人的声音,旁边的编导拿着对讲机为我倒数:“5,4,3……” 倒数到1,升降台缓缓升起,这两秒钟似乎很长,然后外面的欢呼声一齐涌进来,烟花在台边喷射出,整个舞台火树银花,我完全看不清台下的人。 无数尖叫声,欢呼声,应援的呼叫声,我看见舞台的一侧是一片绚烂的银海,灯牌上都是我的名字,这两个字忽然变得无比陌生…… 好在耳返里传来的音乐声总是如此熟悉。 我握紧了手里的麦,朝观众走过去,直到耳机里属于我的唱段响起来。 音乐是这个世界上最神奇的东西,无关语言,国家,和信仰,属于声音,却又独立于声音之外,谱子只能描绘旋律,同样的乐器,同样的嗓子,却无法还原同一段音乐,就像这世上永远不会有相同的两条河流。 它是流淌在血液里的记忆,就算你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节奏,仍然会随着音乐晃动身体,无法抗拒,无法掩饰,像贫穷、咳嗽与爱情。 我其实不是很能说话的人,我的言语锋利,却未必出自本心,常常词不达意,口是心非。但我的音乐自会替我说明。 摇摆,晃动,引导观众的节奏,抖动肩膀,摇晃身体,打着响指,看起来轻松写意,没人知道我的心跳快要超速。我似乎没有说过,我天生不会跳舞。 所有的人在台下随着节奏摇晃着,尤其是专业的歌手,伸出手如同波浪般挥舞着,即使是周律也一样。 这画面真不错。 我打着响指沿着舞台一直唱过去,走到t字的末端,无数张热切的面孔看着我,都是与我全然不同的陌生人。尖叫与欢呼,狂热地伸出手来想碰到我,陆宴的节奏乱了一下,我听到了,又似乎没听到,合唱其实需要配合,但是我与原曲节奏完美契合,跟陆宴配合不配合其实无所谓。 其实我还是更喜欢我的节奏布鲁斯。 不知道简柯怎么想。 我沿着舞台一路唱回去,有一瞬间,我心头似乎闪过一点什么,于是我转过头看向台下。 仍然是无数热切的面孔,大多是疯狂的女孩子,一个个都在大声尖叫着。 没有我以为的那个人。 第56章 奔跑 唱完歌,被主持人抓个正着,SV台的主持人向来很会玩,紧跟热度,故意抓着我和陆宴问平时上不上网,知不知道“惊艳夫夫”是什么意思,这话一出口台下疯狂尖叫,看来SV台被审核也不算冤,这么喜欢打擦边球。 我跳了一路,出了一身汗,忙着甩头发,陆宴在那应付主持人,我只回答了一下等会有节目,主持人还不放过我,又问我知不知道观众的期待,逼着我回答知道,不然就是对不起粉丝的爱。 直播其实是有一两分钟延迟的好像,我不知道我现在冲去直播室让他们用副舞台的画面冲掉这段还来不来得及。 下了台,要等四个小时。 我出了一身汗,只想换衣服,反正这段时间没我的歌,我想去酒店洗个澡换了衣服再来,告诉了化妆师和一个编导,他们还说等会有个分组比赛,简柯想安排我上场。 SV台就是这么鸡贼,把粉丝多的明星节目全放在跨年到凌晨两点那一拨,粉丝不想等也得等,大概是这两年粉丝学聪明了,不帮他们贡献收视率,到点了再来看。所以他们又想出这办法,弄个中场比赛,把这些大牌明星全部弄上去,玩玩弱智游戏,卖卖脸。 “我尽快回来。” 洗了澡,玩了游戏,我不想出汗,压根没尽力,好在跟陆宴一组,真是躺赢,他还穿着外套,玩的时候脱了,我帮他拿着,下面又开始疯狂尖叫。 我不该让纪容辅看直播的,应该在网上找个录像给他跳着看。 剩两个小时的时候我在化妆室睡觉,忽然有人敲门,我压根懒得起,感觉那人走到我背后,忽然有什么毛茸茸东西按在我脸上,吓得我弹了起来。 一只奶猫跟我大眼瞪小眼。 林小白抱着这只猫,手还抓着它的爪子,笑嘻嘻地看着我。 “林小白,你搞什么,想挨揍?” 林小白一点也不怕我揍他。 “给你。”他还要把猫递给我:“谢谢你帮我跟简导说话。” 看来这家伙也不是一蠢到底,今晚他本来没节目的,前天忽然被加进了一个歌曲串烧里,是个年轻歌手跟前辈致敬的环节,唱的都是金曲,唱不好也应该,唱得好更是意外之喜,还可以引起全场合唱制造一种唱功很好的错觉。这种只赚不赔的好买卖本来是留给乐综自己主推的年轻歌手跟周律这种有后台的人,今年还加上了徐艺,本来林小白是没份的,我当时跟钱迪两个人蹲在台下看彩排,一人一件军大衣,在那啃鸡腿,总共三首歌,一首聂行秋跟一首倪菁之间衔接得有点怪,我当时就随口说了句“这个地方加一首《云在烧》挺好。” 《云在烧》是周子翔的,三王一后里最神秘也是最放浪不羁的一个,正当红之年飙车撞死,也算是一条好汉。那时候的天王都是影视歌三栖的,早年齐楚经纪人肖林提出一个理论叫一正一绝,意思是娱乐圈统治地位的天王一定是一个极为中正,一个剑走偏锋,前者是聂行秋,后者就是周子翔,他长得有点太漂亮,很适合演末代少主,眉梢眼角都是王朝日暮的精致与落寞,他演的秦王子婴就不错。 钱迪当时接话,问我谁能唱《云在烧》。 这是我最喜欢的粤语歌之一,其实我来唱最好,我声线跟周子翔有点像,但做人也不能太无耻,我就说了句林小白。 简柯这种人,我对着他唱歌,他完全无动于衷,我随口跟钱迪一句话,他反而听进去了,临时在串烧里加上了这首歌,本来还剩两三天,一般艺人是没档期的,但是林小白现在是野生放养,穷得要死,没什么通告,竟然也来了。 算这小混蛋还有点良心,知道来报答我。 “你脑子坏特了,”我嫌弃看他手上的猫:“感谢我你不送条狗给我,送只爹给我供着?” 我这种脾气压根不能养猫,自己就够难缠了,一山不容二虎。 “这猫脾气很好的。”林小白只顾着耍宝,还拿着猫爪子跟我打招呼,跟个智障一样:“Hi,跟林哥说,我们脾气很好的,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这猫脾气好?” 奶猫自然都是可爱得很,等大一点就飞天遁地了,我自己被纪容辅吃得死死的,会不明白这种套路? “因为它妈妈脾气就挺好的。”林小白笑嘻嘻看我:“它还有四个兄弟姐妹呢,都被抢光了,它是最后一个了,我好不容易留给你的。” 怪不得这货这两年唱得越来越烂,原来在家里沉迷撸猫,迟早变废物。 “放着吧。”我看着他把猫放到自己带来的篮子里,里面铺了不知道是毛巾还是什么,还带着个小奶瓶,这猫是长得有点像三花,灰白色花纹,毛茸茸的,只是头更圆一点,老虎头上有个“王”字,它头上是一个清晰的“M”,也是够直白的。 林小白又在旁边兴奋地说了一堆,大概是说跟陈景同台很开心之类,我没怎么理他,专心睡觉,睡了两个小时醒来,休息室没人了,就那只猫在篮子里打滚,被毛巾裹得动弹不得,发现我在看它,也睁着眼睛无辜地看着我。 猫这种生物对于人类是大杀器,因为比例和人类婴儿很像,眼睛大,圆头圆脑,水汪汪眼神,毛茸茸圆滚滚的,骗得林小白这种没头脑的家伙甘心为它铲一辈子屎。 可惜我向来不怎么吃这一套。 离零点还有半个小时,我拿出手机来对着猫照了一张照片,本来想发微博的,懒得重新登录,顺手发给了纪容辅。 我未接电话他不回,消息倒是很快回了。 “谁的猫?” “你的。”我这样回他:“好好练习铲屎技术,很快就能派上用场了。” 我能想象他在那边笑起来的样子。 他回我:你在准备上台吗? 我没回答,问他:你呢,你在看电视吗? 他回:没有。 欺人太甚! 我直接打了过去,那边过了一会儿才接起来,声音嘈杂,显然真的是在外面,杨玥的日程表出错了。 “你在哪?”我懒得听他回答:“给你十分钟,找到个有电视的地方。” “有点难。”纪容辅语气里带笑。 “等我回去之后,你就知道什么叫做真的‘有点难’了。”我冷冷地威胁他。 休息室的门响起来,是现场编导:“林睢,你要准备上台了,快去化妆室补下妆……” 我他妈的观众都没了,还补个屁妆。 “纪容辅,你现在最好乖乖给我坐到电视机前面。”我再次威胁他:“你不会想知道我发飙是什么样子的。” 纪容辅仍然只是笑,周围仍然很吵,夹杂女孩子笑声,我听不清他说什么,因为我这边敲门声更大,我还想再威胁两句,他那边电话挂断了。 很好。 我站在狭窄的休息室里,灯光明亮,我大脑空白了大概一两秒,然后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竟然在笑。 怒极反笑,也算是难得的体验了。 外面的敲门声更响,大概以为我睡着了,再不开门估计明天就有新闻,说林睢跨年夜负责零点档,结果竟然怯场。更加坐实我从十八线小艺人爬上来,上不得台面。 我走到门开,一把把门拉开,编导本来还想催,看见我脸上表情,怔了一下。 “帮我看好猫,我去化妆了。” 换衣服,化妆,准备上台,大概是纪容辅惹到我的缘故,我穿衣服的时候有点杀气腾腾的,化妆师还对我笑:“好凶啊,气场都起来了……” 如果纪容辅此刻出现在我面前的话,就该知道我发飙是什么样子了。 有乐队,又是电吉他键盘,没法用升降台,我们从舞台一侧上场,在黑暗中摆开阵仗,等待陈景唱完,木马的几个人都是老油条了,大概以为我在紧张,还逗我:“林睢,别这么严肃嘛,说好了等会一起烤串的……” 我看了一眼他们的贝斯靳宇。 “最后记得给我一段贝斯。” “干嘛?”他们主唱是老大不在,其余人都慌得不行:“你不是真的要唱那段吧,简柯都说剪了。” “我自己写的歌,为什么不唱。”我听见外面在倒数跨年,应该是陈景,他节目就排在我前面,我唱的时候他刚好下台,应该听不见这首歌了。 “但是……” 其余人还要说,靳宇已经不怕事大地吹了声口哨。 自带乐队就是这点好,简柯想让我唱阉割版,我偏不听,反正以后也混不出什么名堂,不趁现在爽一爽,更待何时。何况纪容辅惹到我,我满腔怒火实在无处发泄。 “没什么但是的,你们到时候说是我的主意就行了。”我提着吉他冷冷看他们:“怎么?赚了两年钱,胆子都赚没了。” 搞摇滚的就是容易激,这话一说其他人全部翻天了,嚷个不停:“唱就唱,怕什么,干他娘的!” 倒数完,主持人还在副舞台走程序采访陈景,木马的几个人还在跃跃欲试商量等会要不要干票大的一人来段SOLO,有人把电吉他递给我,沉甸甸的,这吉他像极我十几岁那把,也是通体红色,像火焰的形状。黑暗中看得见舞台一侧我粉丝的灯牌,她们已经觉察到了什么,一个个跃跃欲试地朝这边看。 纪容辅那混蛋现在最好给我坐在电视机前面好好看着,不然我回去肯定要拿这吉他爆他的头。 主持人开始报幕,我手指轻轻摩挲着吉他的弦,冰冷的钢弦,沉默而安静。我听见鼓手用脚轻点地板的声音。 十九岁的林睢有没有想过这一幕呢? “下面有请林睢和木马乐队,演唱歌曲《狂》。” 追光灯打下来,舞台瞬间大亮,我听见鼓手清晰的鼓点,这一段配乐中有古琴的声音。 “向万里无寸草处去……”声音渐低渐无声,我缓缓抬眼看着镜头,叹息般念道:“一场败阙。”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场馆中回荡开,我跑了五年草原,终于学到一点苍凉。 放开麦架,转身,跟鼓手交换一个眼神,再转身来时候,电吉他与架子鼓的声音一瞬间炸裂开来,舞台边窜起耀眼的烟花,舞台上瞬间明亮如同白昼。 电吉他的摇弦,像我那天清晨和元睿一起骑马去河边,冷冽的冬天,河边栖息着无数鸟雁,我打着马从山坡上冲下去,千百只大雁一齐飞起,万千鸟语嘈杂声中,无数翅膀一齐扇动着往天边飞去,如同下了一场暴雨。 我的手指按过每一根钢弦,熟稔得如同呼吸,G-F-B4,几个滑弦切入连复段,扫弦,贝斯烘托,转入一段十六分音符和六连音,用速度推上高潮,摇弦的声音席卷过舞台,狂热而嘈杂的电吉他,独特而极具冲击力的金属音。 我站起来握住冰冷的麦架,唱我最喜欢的一段摇滚。 “Some legends are told!some turn to dust or to gold!”我手指抓住麦克风,眼睛看着台下的简柯,挑衅地唱道:“But you will remember me! remember me,for centuries!” 没人知道我会在佛偈之后接英文,就好像没人知道我会用本音来唱摇滚,清越的青年音,音准与录音室无异,第二段时略低了半度,就在他们以为我会就这样唱完这段摇滚时,我的声音却转为怒音,台下有一秒的反应时间,然后疯狂地欢呼起来。 这一段是写给尹奚的,二十一岁的我仍然不知道天高地厚,觉得自己注定要干出一番石破天惊的大事,写这段摇滚的时候我胸中也藏着一团火,所以仍然有无数地下音乐人驻唱时喜欢唱这首歌,就为了这一段的酣畅淋漓。 摇滚其实是节奏和情绪的魔术,让你情不自禁地被代入歌曲的热烈中,现在有个词叫“燃”,以这个标准看,这首歌其实燃得不行,配器递增,段落推进,最终飙到C3的假音,仿佛绚烂的烟花在夜空炸裂开来。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场馆中回荡,我是天生的摇滚嗓,即使不沙,永远有那种不知死活的少年感,乐器的金属感越重,越能增加这种对比感,像屠龙的少年站在洞穴的入口,就算黑云压城,也遮不住那一个单薄的身影。 何况我的怒音这么漂亮,这种将破未破的嘶吼,声压大得可怕,永远比那种尖细的高音要来得震撼,这是摇滚乐里的终极杀器。我其实从不轻易用怒音,因为爱惜嗓子。但是他简柯竟然放弃了我,那我就让他看看,他到底放弃了什么。 第一段副歌之后,有一段架子鼓的SOLO,鼓点疯狂把情绪推到高点,我跟着跳起来,我现在知道我师父当初为什么要留长发,因为甩起来很爽。 我的鼻子上有汗珠被摔了出去,很热,欢呼和尖叫震耳欲聋,我拔掉吉他的线,拖着麦架在一片嘈杂中走到T型台的最前端,我知道简柯的位置离那不远,我想看看他表情。 但其实并不重要。 这首歌的词曲全是我自己,中间有大段短促的单词,节奏越来越快,像《烦》里面的技巧,听得人心里越来越慌,越来越惶恐,最终戛然而止。 第二段很快响起来,只剩我的声音和架子鼓,我有段时间很喜欢写这种急促的短词,唱得好像rap,唱不好像念经,其实应该用现代音乐剧的技巧来唱,看一次《猫》或者《等待戈多》就会了。 我站在T台的顶端,唱这段。 歌词都是我写的,碎片式的单词,每个词都是写下那刻我心中所想。 “谄媚、刻奇、嫉妒……”我想起音乐剧中团团转的女演员,唱这个应该要配合手势,可惜我懒得动,只是抬起眼睛,越过狂热的粉丝群,看见后面座位区无数举着荧光棒的脸。 “暴戾、憎恶、恐惧……”我找到了尹奚:“背叛,欺骗,自卑……” 昔日叶霄讲写歌,说好歌都是一个好故事,起承转合,这一段与其说是评判,不如说是回忆。把人生百态摊开来看,是非由听者评说。 我没想到我会在尹奚和SV台的领导中间看见纪容辅。 他安静地对我笑,琥珀色眼睛弯弯,周围的荧光棒挥舞,印在他脸上,他的眼睛像缀满星光的深潭,熠熠生辉。舞台上的光又亮起来,那一片暗下来,我几乎看不清他穿的什么,他似乎在对我说什么,我看见他的嘴型,他像看演唱会一样举着手,竟然还拿着荧光棒,认真的对我挥舞。 他在说什么,tai?还是 ti? 我收回拿吉他砸在他脸上的话。 “挣扎,蜕变,梦想……”我握着吉他的颈,笑着唱道:“是谁在笑我狂。” 不该这样唱的,应该是带一点脱力之后的绝望,自嘲地唱,而不是这样压抑与混乱之后的爆发:“是谁在笑我狂。” 这样唱,本身就很狂。 不过这样唱,更适合我后面要做的事。 我拖着麦架慢慢走回去,舞台中间有个沙发,简柯要的那个版本的结尾,是我半躺在沙发上做最后的定点,一束追光打下来,我对着镜头勾勾唇角,然后结束。 然而我躺下,一只脚踩在沙发上,往木马乐队一看,那边的贝斯响起来,追光打下来。 我躺在惨白色的追光中心,懒洋洋地唱:“赧占陈王八斗才,其余尔辈实难裁……” 粉丝仍然在尖叫,但是因为是戏腔,她们连拍子都不知道该怎么跟,看起来又好笑又可爱。 此刻转播室应该已经是一片混乱,不过没关系,SV台有着国内顶尖的晚会直播经验,连上次疯狂粉丝冲上台想拥抱叶岚导致演出中断最终都能顺利扳回来,这不过是小事一桩。 我的目光缓缓环视一周,终于找到了在台下编导丛中的简柯,他面色如墨地看着我,周围人都因为我出格的举动而惊慌着,他却仍然是一副死了人的表情。 那天在酒吧我离开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看着我,专注,凝重,一秒也不移开。 真没意思。 “我今一死弹冠庆……”我的手搭在膝盖上,环顾了一下台下唱完的周律,徐艺,叶岚,甚至陆宴和陈景,轻佻笑着,一字一顿地唱道:“出,得,三,分,头,地,来。” 追光灯暗下来,升降台落下,我跟着沙发一起降到台下,外面的掌声才跟暴风雨一样响起来。 木马乐队也是惨,我唱完就从这走了,他们要从台上慢慢下场,估计要被简柯抓个正着。 我从舞台下一路钻出来,沿着长长走廊跑进休息室,三下五除二脱下衣服,穿上自己的大羽绒服,戴上口罩,背上吉他,把那只小奶猫用毛巾裹着揣进口袋里,给纪容辅发了个:“在B2出口等我。” 我还衣服的时候,化妆师对着我笑:“回家啊?” “是啊,回家。” 我在后台的走廊里一路飞奔,灯光明亮如同白昼,无数人在穿行,化妆师,服装师,经纪人在找人,编导在找人,周律在发脾气要助理弄咖啡来,徐艺惊讶地对着我叫“林哥”,林小白的休息室关着门,靠近门口的休息室写着“陈景”两个字…… 这是我想要一辈子为之奋斗的圈子,充斥着背叛,诱惑,聚光灯与华裳,满地都是被踩碎的尊严和少年的脊梁。这也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爬到最顶层的圈子,因为我是最冥顽不灵的石头一块。 这个圈子永远会这样热闹下去,繁荣下去,无论失去谁,或者加入谁,引起的变化都不如一只蝴蝶扇动的翅膀。 林采芩说我会自我怀疑,说我会在纪容辅的光芒下日渐卑微,说我会变成自己也不认识的样子。 那我就放肆地燃烧一次,像流星在坠入大气层前的那一刻,即使明知是一闪而逝的光芒,至少可以让所有见过的人铭刻于心。就算最后有一天,我终于变成一个平庸无聊的人,至少纪容辅也会记得我最灿烂的模样。 至少我也会记得自己最灿烂的模样。 这就是我唱这首歌的意义所在。 唱完了,就完了,简柯也好,尹奚也好,以后都是陌生人,我写不写得出好歌,能不能红,都是以后的故事了。兴许我能写出一首更好的歌,兴许我还能找到优秀的制作人,志同道合,品味相似,做成一张好专辑。兴许我又浪费许多好歌,最终也只是这圈子里一个十八线小艺人…… 都无所谓了。 这一刻的热烈,血液都要沸腾的激动,耀眼的灯光,震耳欲聋的欢呼和掌声,才是真正值得铭记。 走廊的尽头,有一个灯坏掉了,B2的出口木门虚掩着,门缝里透进来一丝白色的日光,我闻到空气冷冽的味道,那是属于C城冬天的味道,越靠近门口,冰冷的空气就在我的肺里弥漫开来。 我疯狂地奔跑着,大口喘息着,我从十九岁之后就没有这样疯跑过,几乎绕过整个体育馆,我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耳朵里传来嗡嗡的声音,血液冲击着血管,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去。 但我知道我将跑向什么。 那扇门的背后,是南方寒冷潮湿的冬天,是露天的雨丝和灰蒙蒙的天空,是在那安静等待着我的纪容辅,和从这一秒之后,我未知而精彩的整个人生。 (完) 作者有话要说:  狂的歌词中的英文来自fall out boy的centuries,因为是英文渣,写的时候在听这首歌,就借鉴了。后面的中文歌词写法有点像窦唯的《高级动物》,写完才发现,还是标上。 末尾的诗是《吴君自悼三首》中的答贺,有点偏门。 “赧占陈王八斗才,其余尔辈实难裁。我今一死弹冠庆,出得三分头地来。” 有读者问我这首诗的意思,所以加上一点个人的解读。 陈王指的应该是陈王曹植,南北朝诗人谢灵运(李白是他的迷弟),曾经说过一句很狂的话:“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这就是八斗才的来历。弹冠相庆是一个贬义的典故,形容人得意的。 其实以刺猬的天赋来说,念这首诗没有大的问题,何况这首歌本身就叫《狂》,不过简柯把这段剪掉,也是为了刺猬的路人友好度,毕竟这首诗的地图炮开得太大了。 --------------------------------------------------- 番外还有几万字,你们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吗?H会放实体书里。 第57章 番外《睡意》 我一路跑到B2,纪容辅架子真是大,看个节目都有SV台领导亲自陪着,找个门应该也不难,虽然这个门是最偏的一个,SV台刚建台时挺穷,选的地方也偏僻,这地方靠近城郊,门后是一片荒地,应该没多少粉丝在。 我推开体育场的木门,看见门外站着的纪容辅。 陪他来的是杨玥,这女人跑蒙古都穿包皮鞋的,在C城穿上了及膝的长靴,穿着白色羊毛呢大衣,看见我,先笑着举起了大拇指,刚刚我在台上,竟然没看见她,估计跑去偷拍陆宴了。 纪容辅穿着黑色大衣,安静地站在门外,他的眼睛笑起来有好看的弧度,唇角勾着,漂亮得一如初见。 我快走几步,到他面前却慢下来,手伸进口袋里,准备把我的猫掏出来吓他一跳。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吓他,他却忽然拿着个东西举到我面前,吓了我一下。 原来是我后援团的灯牌,一个Q版的我,还是卷毛,要不是写着林睢,我还真认不出来。 真是幼稚。 我看着纪容辅笑得眼弯弯,知道自己吓不到他了,只能乖乖把猫拿出来,放在他手上:“给只猫给你养。” “好可爱!”杨玥在旁边尖叫起来,女人大概都对这种软趴趴的小奶猫没什么抵抗力,她也顾不得怕纪容辅了,凑了过来,两眼都快冒星星,小心翼翼地拿手指碰它:“它多大了,还在喝奶吧……” 我把奶瓶交给了她。 “好了,钦点你为我家猫的御用铲屎官,兼职喂奶,简称奶妈。” 杨玥压根不介意我叫她什么,小心翼翼把猫接了过去,抱孩子一样抱在胸前,怕它冷,取下自己围巾裹着它,母性完全爆发。 我收回了看杨玥的眼光,这才发现纪容辅一直看着我。 “干嘛,”我轻轻踹他一下:“你刚刚说的什么?” “什么说什么?”纪容辅很恶劣地明知故问。 “刚刚我在台上唱歌的时候,你跟我说什么?”我抓住他手臂威胁他:“快说,不然拿吉他砸你。” 纪容辅伸手摸了摸我头发。 “你头发全湿了,可能会感冒……” 就知道这家伙肯定要转移话题。 我沮丧地皱着一张脸,纪容辅大概觉得这样很好笑,又笑起来,他戴着深灰色围巾,柔软的羊绒质地,我之所以知道这点,是因为他像给小孩子擦脸一样,用围巾把我的脸擦了一通,我出了一身汗,刚刚还不觉得,现在被风一吹就冷了起来。 “先回去换衣服,然后去吃饭。”他自顾自安排我们接下来行程:“想吃什么?” “火锅,辣的那种,我要吃毛肚,黄喉……”我正报着菜名,几个粉丝从面前走了过去,吓得我赶紧不说话了,等她们走过去才继续报:“冻豆腐,牛肉卷……” - 坐在车上,气氛很安静,车里只剩下杨玥在前座逗那只猫的声音。 我严肃是有理由的,因为纪容辅这混蛋好像说了句很重要的话,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不知道纪容辅在严肃个什么鬼。 车快到酒店的时候,他忽然说了一句:“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心里一颤,知道他是要告诉我那句话到底是什么了,虽然表面还端着态度,但身体却很诚实地凑了过去。 纪容辅垂着睫毛,看起来安静又温柔,就在我以为他要说出什么好情话的时候,他轻声在我耳边告诉我:“其实我已经四十个小时没睡觉了。” 我抬起眼睛,看见他露出恶劣的笑容。 真是幼稚。 我人生第一次觉得压根不想理他。 他却好像困极了似的,就这样靠在了我身上,好在是坐着,比我高十厘米也不觉得,我闻见了他衬衫领口好闻的木香调,顺手拍了拍他的背。 “困了就躺躺吧。”我把手插进他发根里,懒洋洋玩着他头发:“我不在北京你都干什么了?” 他真的就这样慵懒躺了下来,枕着我的腿,房车里其实很宽敞,上次去苏州也是这辆车,他自己都是飞来飞去,没道理司机开车从北京过来,时间也赶不及,等会下去看看牌照就知道了。 我昨晚没睡好,其实也困,半躺着玩他头发,他困起来的时候特别好玩,因为会有点小迟钝,聪明的人迟钝起来特别有趣,纪容辅就是个好例子。 纪容辅好像偏爱这种全球连锁酒店,在北京住伊颂,在C城就住希尔顿,我点餐都不好点,没火锅,只能叫了外卖火锅送进来,麻烦得很,杨玥一副开了眼界的样子,但是她怕胖,不敢吃,早早睡了,睡之前还给我煲心灵鸡汤,站在门口告诉我:“你今天唱得真的好。” “真的?” “真的。”她无比真诚看着我:“比陆宴还要好。” 算不得多高的评价,不过好歹是正面的,我也照单收下了。 说到这个,我才想起他是陆宴粉丝,今天忘了,下次该帮他问个陆宴电话的,能见一面更好,追一辈子星都没见过活的也太惨了,跟看了个动漫有什么区别。 - 纪容辅醒的时候我正在客厅吃火锅。 其实我建议火锅店全部布置成榻榻米,因为盘腿坐着吃火锅是最惬意的姿势,这家店做得最好的就是鸳鸯锅,少有的自己炒底料的火锅店,我曾经想过去他们后厨偷师,进去三秒就出来了,辣得睁不开眼睛,那些师傅估计是待久了,都成火眼金睛了。清汤做得一般,不过足工足料,牛骨清汤,算无功无过。 说起来我其实有点想吃牛油火锅了,配着红糖醪糟小汤圆可以解辣,我外婆每年都有酿米酒的习惯,酿出来的醪糟怎么做都好吃,我小时候甚至吃过纯醪糟,加了糖当粥吃,醉了一下午,很是破坏我小时候高冷的形象。后来再没吃过那么好的醪糟了,能买到的醪糟都像渣滓,后来在兰州吃到回族的牛奶醪糟,惊为天人,差点没在那住下来。 纪容辅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的,还洗了个澡,用毛巾擦着头发,出来找我,看见这场面,也不惊讶:“几点了?” “凌晨两点多。”我指着电视上还在放着的SV台跨年:“要一起吃吗?” 其实我已经不太能吃辣了,不过相比纪容辅还是很厉害的,给他在清汤里烫了牛羊肉和蔬菜,自己从红油里捞毛肚吃。 纪容辅这人其实有时候挺自作自受的,他想管我,但是又不想违背自己原则,所以每每到忍不下去了才出手,而且困了这么久,只是打了个盹,所以有点迟钝,红汤上浮着整只的干辣椒,我吃一口,他就看一下,我其实在心里笑,表面仍然很严肃。 “明天可以睡到几点?”我问他。 纪容辅抬起眼睛看我:“你想睡到几点?” “不是,我就问一下,决定等会几点睡。” 纪容辅的眉头皱了一下。 越了解纪容辅这个人,越觉得有意思,像水面上安静漂浮的冰山,要一点点潜下去,才能渐渐看清冰山的全貌。我知道我在十分钟内吃完是最安全的,就像我知道他也许永远都不会告诉我他三天前回家跟林采薇吵了一架。 我耐心拖到十分钟,终于玩腻了,乖乖收拾好东西,跑去洗澡。 大概火锅吃得太爽,我一边冲澡一边哼完一首歌,这才发现浴室的镜子里自己一直在嘴角上翘。 纪容辅在看书。 真是爱学习的好青年。 我怕冷惯了,开着空调还是一路冲进卧室,披着浴巾,把自己摔到床上,趴着凑过去看纪容辅的书:“在看什么?” “在看荣格。”纪容辅伸手摸我头发:“怎么不吹干头发。” 我甩了甩头,准备甩他一脸水,可惜趴着活动不开,还是被纪容辅抓住,拿来吹风机对着我头发吹。 看来我还是高估了他的耐心。 我的耳朵不知道怎么的,特别脆弱,稍微捏一下就会红,又红又烫,特别不舒服,因为耳朵一烫整个人都心神不宁,吹头发也会红,纪容辅也知道我这毛病,转而拿手指划我脸颊,我心情烦躁起来,开始咬他的手指。 纪容辅笑了起来。 “你的粉丝说你是精灵体质。”他今天大概得到不少粉丝科普:“五感敏锐,精通音乐……” 真有想象力,情人眼里出西施,等她们看过我家里乱成什么样,大概会自己把精灵这两个字吞回去。 “她们不是一直说我是小妖精吗?” “哦,还有这叫法?”纪容辅仍然漫不经心地玩着我下巴:“所以你跟陆宴的couple叫惊艳是吗?” 我背上顿时冒出了冷汗。 纪容辅这家伙,不计较的时候简直天使,计较起来太恐怖,我只能表忠心:“没有没有,我的CP只有你,惊艳时光温柔岁月都是你。” “惊艳什么?温柔什么?”纪容辅琥珀色眼睛看着我:“不着急,慢慢说。” 真失策,他竟然还不知道后援团的口号,我真是不打自招。 “你别老抓着陆宴不放啊,”我决定转移话题:“搞得跟真的似的,以后我要是跟女明星传绯闻呢?” “哦?我还得防女的?” “不用不用。”我只怕越说破绽越多:“你谁也别防……” 纪容辅的眼睛眯了起来。 “是吗?”他笑着看我:“那卢逸岚怎么说你跟她约好了,只要你跟我一分手,就……” “啊啊啊啊啊,”我跳起来捂住他的嘴:“闭嘴闭嘴,都别说了,睡觉睡觉。” 纪容辅大笑起来,一双眼睛弯弯,他的眼睛近看时像漂亮的宝石,琥珀色瞳仁里云遮雾绕,修长眉毛,就算遮得只剩这一双眉眼,也仍然无比深情。 我忍不住亲了一口他眼睛,然后拿被子裹住自己,抓狂地把脑袋埋进枕头里。 “好了,睡觉睡觉。整天熬夜,当心猝死。” 纪容辅仍然笑着,伸手按灭了灯,也躺了下来。 万籁俱寂,房间里一片漆黑,其实像我这种被害妄想症不适合住酒店,总觉得有病菌潜伏在被子里就等着传染我,不过被子蓬松柔软,再加上纪容辅在旁边,我也就懒得想这么多了,况且实在是困,闹的时候不觉得,躺下就觉得头重,像要一直沉到枕头里去。 正准备睡呢,纪容辅又凑过来,故技重施逗我玩:“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也告诉你个秘密,”我眼睛都睁不开,勾住他肩膀:“我明天要睡到中午,谁叫我起床我都不会理……” “冰淇淋叫起床也不理?” “那要看冰淇淋先生国籍在哪,”我打个呵欠:“美国人不要,我要会讲意大利语的那种……” “Ti amo。”纪容辅开始讲意大利语。 “可以,这盒冰淇淋的口音很纯正。”我困得不行,还要亲他一口:“明天就由你叫我起床了。” “这就是我刚刚在台下跟你说的话。” 大概有一秒,我犹豫要不要就这样睡着算了。 但是下一秒我就睁开了眼睛。 “什么意思?” “那是另外一个问……” 我直接掀开被子,骑到他身上,按住他狠狠威胁:“快说,不然我睡不着!” 纪容辅又笑起来,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带着淡淡的光,专注而温柔地看着我。我从翻身到按住他那一套动作足够他反应十次,他就就这样懒洋洋看着我,仿佛不管我做什么他都不会生气。 然后他说:“我爱你。” 我满腔的火气瞬间消散,没办法再发脾气,只能悻悻地爬下来。 我爬到一半,他又说:“我是说,那句意大利语的意思,是我爱你。” 我实在有气无力地瞪他:“纪容辅!” 他笑起来,伸手揽住我肩膀,像小孩子抱住自己的玩具熊一样,亲了亲我头顶。 “好了,不逗你玩了,睡吧。” 周围渐渐安静下来,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一盏灯在墙角亮着。 我知道纪容辅为什么把不在我身边的时间拿来工作,却老在我身边睡觉,我也是一样,常常想到醒来还可以见到纪容辅,就不会再失眠。 我希望纪容辅记得今天舞台上的我。 如果不记得,也没关系,我仍然会继续努力,尹奚不行,简柯不行,我还会努力寻找新的制作人,我会写我的歌,做我的新专辑…… 我会变成更优秀的我,而不是就此沉沦下去。 因为我深爱这舞台,更深爱纪容辅,甚至不愿意容忍一点点失去他的可能性。 而这些话,我永远不会告诉纪容辅。 因为就算我不说这些话,他还是会这样毫无保留地接纳我,情深意重地吻我,他还是会躺在我枕边,我可以伸手摸着他的眉弓和鼻梁,把他当做我最喜欢的一样玩具,而他也只是皱皱眉头,困得像个孩子。 因为他爱我。 因为即使我林睢是这样毫无安全感的一个神经病,他依然爱我。 即使我什么也不做,即使我遇见他的时候一无所有,狼狈而刻薄,他还是爱我。 我十三岁那年,就已经不再相信这世上还有东西是会属于我的。那时的我连一盒喜欢的磁带都买不起,小学教务室那台破烂的风琴在我看来如同传说中的财宝一样遥不可及。我那时候什么也没有,除了我姨母的冷言冷语,和一个遥遥无期的成年。 那时候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纪容浦,就在这地球上的某个角落,静悄悄地生活着,成长着,像一棵独一无二的珍贵树木……我十三岁的时候纪容浦在哪里呢?他在英国读书,十五岁的纪容浦,穿着学校的制服,一本正经地说着英音,光是想想我就觉得心脏像被无数羽毛挠过。他是怎么度过叛逆期的?怎么在各种疯狂party上脱身?没有沾惹上毒品,竟然也没有因为飙车而摔得七零八落!我立刻决定再也不和林采薇作对,她把他带到这世界上,平平安安活到二十五岁,对我已是恩同再造。 我身体已经困到极致,脑袋几乎隐隐作痛,但却满脑子胡思乱想,亢奋得全身发烧,一点也睡不着。光是想想未来还有几十年人生可以活就已经兴奋得不得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这么好的事怎么会轮到我。我爬起来按亮了灯,观察了一下纪容浦的睡相,又趁机把他亲了好几口。 纪容辅这辈子最迟钝的时刻大概就是这一刻,我可以看见他慢慢皱眉头,慢慢睁开眼睛,他的睫毛像慢动作一样缓缓张开,露出他深琥珀色的瞳仁。我如同小时候看表演等着幕布缓缓拉开一样屏息静气,因为这双眼睛里藏着这世上我最钟爱的灵魂。 我几乎忘了这是凌晨三点。 纪容辅无奈地看着我,声音都哑起来。 “你失眠了吗?”他伸出手来摸我头发,仿佛这样就能确认我有没有失眠一样,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乖乖睡觉,好吗?” 我眼睛发亮地看他,忍不住点头,但是在他闭上眼睛之后,又开始亲他。 纪容辅又睁开了眼睛。 “好吧。”他的声音里带着某种显而易见的危险:“既然你不想睡觉的话……” “别。”我立刻认怂:“我只是睡不着而已,其实还是很想睡的。” “真的?” “真的。要不你给我念首诗吧……” “嗯?想听什么诗。” “就上次那首就行。” 我上学时光顾着练琴了,英语学得很烂,后来开始写歌琢磨歌词已经来不及了,这世界上使用最广泛的语言之美我是体会不到的,而且英语更适合用来写快歌…… 不过纪容辅体会到了,也算一种好事。 他的声音好听,可惜困得哑了,像在唱我听不懂歌词的歌。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Old age should burn and rave at close of day……”他念了两句,然后笑起来,亲了亲我额头,声音低沉:“晚安。” 我的意识渐渐陷下去,手指仍然抓住纪容辅的睡袍。我脑中仍然有无数念头在往外冒,尹奚,简柯,我没写完的哪些歌,出不了的专辑……但是没关系,慢慢来,我还有很多的时间。 我还有一辈子的时间。 因为我知道我醒来之后纪容辅仍然会在这里,就像世界仍然会在这里。 “晚安。” 我在心里道。 困意袭来,我只想就这样睡过去,此刻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醒过来,除非简柯打电话过来,求我让他当我的制作人。 - 就在此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讲道理,其实有很虐的情节,不过评论区一片安静祥和,我就不放在番外里了。 在考虑要不要写刺猬2。 还是开新文。 第58章 番外《我们》 我在出院前一天接到白毓电话。 这也算够巧合了,我住院期间压根没事做,手上石膏没拆,每天躺着也不能练歌,只能玩手机,结果玩了两天手机就被纪容辅没收了。说了回家再还给我,结果出院前一天,我趁纪容辅去上班在医院里逛了一圈,回来就撞见杨玥,威逼利诱地把我手机弄回来了。 刚弄回来就接到陌生电话,那边的声音一出来我还怔了怔。 他说:“林睢?” 我脑中闪过无数个人名,最后停在了最不可能的那个。 “白毓?” “是,是我。”他还是老样子,用一种东张西望的声音告诉我:“我,我到北京了。” 我第一反应是打电话给叶桑青。 动物园的珍稀保护动物跑出来了,怎么看都是饲养员的错。 但我没有挂电话。 叶桑青应该在香港,或者S城,这是北京,鞭长莫及,而白毓分分钟可以走失在这里。他这细皮嫩肉的样子,被人当男学生拐卖了都不一定。 “你在哪?机场还是车站,”我翻出外套往身上套:“呆在原地别动,我马上来找你。” “我坐飞机来的。”他大概又躲到哪个角落里,还在那读英文标识:“Baggage Allowance……” “你周围最近的中文字是什么?”我坐在床上,一边套靴子一边问他。 “Che bag at the gate……”他又开始听不见别人说话了,一个人在那自言自语。 我已经做好把整个机场翻一遍来找他的准备了。 我跑出病房,在走廊撞上杨玥,她被我穿衣服的速度震惊了:“你去哪?” “我有个朋友来北京了,在机场,我要去接他……”我见她一头雾水,干脆直接告诉她名字:“白毓。” “那个自闭症的词作者?” 看,还说纪容辅那没我全套档案。 “可以让别人去接啊,我马上打电话给周瑾,”杨玥焦急地跟在我后面:“你别乱跑,伤还没好呢。外面下雪,你也没法开车啊。” “不行,他不敢跟陌生人走的。”我直接冲到电梯门口,怕电话断了,直接跑楼梯,杨玥一路追在后面,在楼道里大声叫我:“那我陪你一起去,我们一起坐BOSS的车。” “你打个电话跟纪容辅说一声,我手机不能断。”我直接撑着扶手一跃到底,杨玥在后面尖叫:“你慢点。” 等我坐上纪容辅的车,白毓那边已经开始神经质地碎碎念了。 他好像常这样,沉浸在自己世界里,什么也听不见,其实叶宁最近也有点危险,他最近开始画国画人物,又忘不了素描底子,画出来的莫名其妙有种叶浅予的既视感,他大概不满意,所以整个人变得神神叨叨的,经常躲在画室里不出来。 杨玥坐在我旁边,很狗腿地跟纪容辅打电话,战战兢兢地讲了几句,把电话放到我耳边:“BOSS要你接电话。” 我一边一个手机,有种自己的脑袋变身三明治夹心的感觉。 纪容辅在那边问我:“接了人就回医院吗?” “我直接带他去家里好了,反正我也快出院了。” “好,周瑾会去接你们。” - 我进机场前,直接拿杨玥的围巾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剩一双眼睛,再加上打着石膏的手,有种刚出炉的木乃伊的感觉,也没吸引什么路人,我和杨玥司机兵分两路——杨玥一定要跟着我,最终在行李传送带那里找到了白毓。 他身边围了几个女孩子,窃窃私语,大概把他当明星了,他肯定从香港飞过来的,因为只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袖T恤,自己在那面壁,对着墙角不知道在碎碎念些什么。 白毓这人一紧张就有点像个鸵鸟,可见叶桑青这么些年把他保护得不错。 他这姿势对着墙角,其实很适合拍他肩膀吓他一跳,我这些天在医院也是憋坏了,很想恶作剧一下,不过考虑到白毓的特殊状况,还是算了。 我静悄悄选了个侧面角度,沿着墙慢慢凑过去,尽量不吓到他。 走近了才发现他竟然在发抖,发出的声音也含糊不清,估计是下机的时候人太多给吓的。 “白毓,”我小心翼翼靠近他:“我是林睢。” 我说怎么电话里的声音一直断断续续的,原来手机被他攥在手里,压根没放在耳边。 我大概自我介绍了三四次,他才察觉到我存在,掩耳盗铃地偷瞄了我一眼。 我也是耐心好,还在旁边问:“你还记得我吗?” 他迟疑了一下,对着墙角点了点头。 “你是来找我的,对吧,”我努力劝说他:“这里人太多了,我们去我家,坐下来好好聊天好吗?” 这家伙过了七年,最多长了两岁,我感觉我自己就跟心怀不轨的怪叔叔一样,何况我现在这副尊容说怪叔叔都抬举了。那几个围观的女孩子显然也是这样想的,一直对着我指指点点。 我只好把围巾又拉开一点,露出三分之二的脸,免得白毓觉得我是别人冒充的。 但白毓压根不看我的脸,反而盯着我打着石膏的手,神色之专注,简直像下一秒就要在石膏上写出一首歌来。 “嗯,没错,我跟人打架,把手打断了。”我耐心跟他解释:“你看我都是病号了,再在这站下去说不定要晕倒的,所以你先跟我上车好不好。” 为了帮助白毓理解,我还做了个晕倒的鬼脸给他看。 白大少爷总算不再跟那个墙角难舍难分,乖乖被我拖着出了机场。 - 回来的路上,他又开始盯着车窗外出神,我从自己的黑名单里翻出叶桑青,给她发了个短信,说白毓现在在我旁边,要她思考一下一个自闭症患者到底可以跑多远这个问题。 等我怼完叶桑青,发现白毓已经在玻璃上写了半阙苏轼的少年游。这应该是他给我填的《围炉夜话》里那句话的典故来源。 “自是心间日月不与人赏,飞雪似杨花。” 真正的天才就是这样,看见什么就能写什么,像我看见外面的大雪就只想回去煮饺子吃。 我感慨了一番,从车里翻出自己私藏的杏干给他吃,白毓迟疑了一下,还是吃了。 其实我觉得叶桑青对白毓的照顾真的有问题,要是白毓写出一首好词就给他吃点好吃的,先不说白毓成就会不会超过简柯,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瘦。 到了我们家,他又在花园里逗留了一下,盯着雪堆里开的番红花不肯走,可怜我把自己外套让给他披着,自己在旁边冻得瑟瑟发抖。 等到终于坐在客厅里,我脸都冻木了。 我裹着毯子看着白毓,白毓看着壁炉里的火。 “你吃饭了吗?”我觉得还是先寒暄一下,免得直接问到主题白毓会承受不住——他交不了稿的样子我太熟悉了,当初街灯写半天写不好,也是这样直接过来要见我的。 但我不问主题他压根不理我。 杨玥泡了茶过来,我把杯子握在手里暖手,发现白毓一直把一只手揣在裤子口袋里。 大约等了十几分钟,我都用一只手自力更生地煮了饺子端上来吃了,白毓总算把他口袋里的东西拿了出来,犹犹豫豫地递到我面前。 那是一张皱巴巴的纸,我隐约猜到是什么。 “给我的?” 白毓点点头。 我迫不及待地拆开,白毓的字非常俊秀,这首歌的歌词并没写完,我看见白毓给这首歌起的名字是《我们》,最前面的一段是:我们出生在时间的旷野上,我们流浪在黑暗里。 我们有复杂的感情却无处皈依,我们拥有同一份深情却各自藏起。 …… 他把最后一句改成“在有生之年遇见你,已花光我所有运气”。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你不想写这首歌了吗?”我知道这已是修改过无数次的结果。写歌写词都是这样,一开始不适合,怎么写都没用,像我写了七八年歌,只能写热血和冷眼,这是唯一一首比较温暖的情歌,正巧把白毓给难倒了。 白毓又开始紧张地看着角落。 “陈景,”他开始剥自己的手指尖:“陈景没有时间……” 写这首歌时,我就想过,最合适填词的人是陈景,陈景早年也是自己写歌,他写的情歌很多比较正面的,而且常常有点睛之笔。像白毓这句旷野,很明显是受他影响,陈景有一句“在时间的旷野里啊,爱过你,我已经不朽了”。不过时间的旷野这个比喻的老祖宗好像是张爱玲。 看来这几个月白毓简直是活在修罗场,他骨子里很偏执,和我很像。当初那首《街灯》,调子很灰暗,他强行要填,填得自己抑郁症都犯了。这首歌估计也折磨了他很久。 我握住了他的手,免得他把手指弄出血来。 “你已经填得很好了,没关系,陈景没时间,还有别人可以帮我填,你知道的,简柯现在是我的制作人,他会填好这首歌放进我专辑里的。” 白毓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壁炉里木头烧得噼里啪啦响,我给他装的饺子他也不吃,杨玥拿的蛋糕他也不吃,过了一会儿,就这样一直低着头,过了一会儿,忽然说:“我要回去了。” “现在?”杨玥在一旁听墙角听得开心,情不自禁地惊讶道:“可是现在都下午两点了。” “晚上八点,我要睡觉。”白毓认真地告诉我。 他好像向来是这样,有准确作息表,我听叶霄说过,因为他带白毓出去玩,骗他喝酒,晚上没有准时把他送回来,结果白毓把他的调音台都砸了。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作死的推迟出专辑的理由。 “他自己一个人回去没关系吗?”我们出门的时候,杨玥跟在后面不放心地问。 “你上次说要我带着的那个有定位功能的手机呢?” 杨玥乖乖拿出来,我把手机放进白毓口袋里,白毓十分不喜欢,一直在躲。 “让个人陪他回去吧,”杨玥在旁边给我出谋划策:“不然真的会走丢的。” 我没接话,默默地看着她。 杨玥认命地举手投降:“好好好,我送我送,你帮我跟BOSS请假就行,还有,呆在家里别动,我原来的任务是看守你的。” 我送白毓到机场,他一路上都不说话,估计是在生自己的气。 我写不出好歌时也这样。 到快过安检了,他忽然跟我说:“我写不了这首歌。” 当时我正在往他包里塞吃的,听到这话没在意,只是“嗯”了一声。 我感觉他的身体僵住了,然后他非常短促地说了一句:“阿青……” 阿青是叶桑青的小名,叶霄也常这样叫,其实她和白毓走在一起我挺惊讶的,叶桑青性格有点洒脱,又有点骄纵,我不得不承认她性格有时候有点像个被惯坏的公主——前提是她不要在自己老公走丢了被我捡到善意提醒之后还给我回一条竖中指的短信。 我没懂白毓想说什么,队伍缓缓向前,他被杨玥带着消失在安检入口里,忽然从队伍里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他极少这样与人对视,我这才发现他的瞳仁仍然如同七年前一样漆黑干净。 就在那一瞬间,我明白了白毓的意思。 我和白毓其实是一类人,他是更极端版本的我。而这首歌的基调并没有白毓填的那么悲凉,虽然最后一句是想触碰却收回手,但是在那之前,都是一往无前飞蛾扑火般的热情。 白毓填不好这个。 我万幸遇见纪容辅,福至心灵,写出这样一首勇敢的歌,但是白毓的人生里没有过这个,他是白家的独生子,小时候被绑架,留下心理问题,从此被人像对待水晶樽一样小心翼翼地对待着,所以他写不出这个。 我的歌不仅难倒了他,还提醒了他这个。 我知道他有多喜欢叶桑青,那是足以让一个胆怯的,轻微抑郁自闭的人,也勇敢走出自己舒适区,去努力靠近别人的感情。如果叶桑青不喜欢他,或者白毓的表达不够,这两个人不会走到一起的。我虽然常年跟叶桑青互怼,但那只是口角之争,我知道他们是很好的一对。 如果我不提醒他,他不会知道正常人的感情应该是怎么样的。 现在他知道了,还为此而伤心了。 因为他给不了叶桑青这个。 - 我现在觉得叶桑青给我那个中指有点活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的番外是《一山不容二虎(mao)》跟过年的番外,虐的部分我直接跳过了。如果要写也是放在刺猬2里。这一部就善始善终吧。 所以你们也不要问我林睢的手怎么断的了。 --------------------------------------------------- “我们出生在时间的旷野上……”这一段是我改的穆旦的《隐现》。 “在有生之年遇见你,已花光我所有运气”是林夕的《明年今日》。 “爱过你,我已经不朽了。”来自羽泉《亲爱的》。 歌词苦手很无奈。 瘫倒在地。 第59章 番外《过年(一)》 快过年了,纪容辅忙得不行,我倒是啥也干不了,外面路上结了冰,也没法到处乱跑,除了电话骚扰纪容泽,没别的事干。简柯上次对我唱法嫌东嫌西,又不教我具体怎么练,我只能等他那边交接完再说。练不了琴,也练不了声,只能每天混吃等死。 苏迎走的时候我还没出院,就没送,再说了送别也不是我风格,她到家就发了照片来,炫耀个不停,给我看她家种的樱桃树,还有比脸还大的苹果。我翻遍家里冰箱找不到东西可以与之抗衡,只能去花园里温室里现拍了几棵兰花,结果苏迎马上回过来:“你还说你不是傍了土豪!” 叶宁好了一点,大概是夏淮安回了北京的缘故,从心理问题改成身体问题了,整天扶着腰,到哪都躺着,常瘫在我家沙发上嚷着要点菜,还在我的石膏上画了半幅韩熙载夜宴图。 算这小子还有点良心,夏淮安不喜欢佣人,家里没佣人常驻,都是从外面叫了饭过来,他尝过好吃的都会叫我过去一起吃,有次吃到个粤菜餐厅叫金陵会,我吃着一般,忽然想起别的事来,逗叶宁:“你知道南京有家店也叫金陵会吗?” 我话音未落,夏淮安刀子一样的目光直接扫了过来。 看来这家伙跟纪容辅一样,看起来是座冰山,切开来里面都是黑的。 就叶宁傻得跟什么似的,还在旁边追问:“什么金陵会?这个是连锁店么?” 等吃完了,我都回家了,他还缠着一路问,一直追到我家里来,我被问得烦了,瞪了他一眼:“金陵会是个带小姐的KTV。” 叶宁一脸正直:“我知道啊,我看你那不怀好意的笑就知道了。” “那你还问?”我存心吓他:“而且夏淮安好像对这个地方很熟的样子。” “不会的,安安对这个没兴趣的。”叶宁自己倒是很感兴趣,直接盘着腿凑过来跟我聊:“林哥,这个金陵会,在北京有连锁店吗?带我去看看呗。” 我瞥他一眼。 “你嫌命长了?” “不是,我不是过去干那个的。” “我看你样子也干不了那个。”我打量了一下他腰都直不起来的样子。 叶宁的眉毛顿时挑了起来,大概是想证明一下自己实力,终究还是有贼心没贼胆,很快怂了下去:“我就想找个模特。” “你再说一遍,你要干什么?” “找模特。”叶宁一脸正气:“其实我上次在西单那边看见个女孩子就挺不错的,问她愿不愿意当模特,人不理我。市面上的模特要么老了,要么不够好看。” “等等,你最近不是在画国画?上次还画了些那么丑的……” “就是因为画得丑所以回来画油画了。别说了,你先带我去找个模特,有个壕想买幅油画人物,定金都付了。” “你要钱干嘛?” “快过年了,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你管我。” “那我不管了,你自己去找模特吧,我跟夏淮安通风报信还能换点钱。” “别啊。”叶宁顿时软下来:“我妈说我爸今年口气软和了不少,要我好好表现,说不定他会让我回家过年的。” 所以说,有时候父母都在也不好,像我,无亲无故,一身潇洒。 “好吧,等会我带你去尤物的网站逛逛,看你喜欢什么样的,然后我带你去把她们叫出来。” “什么,还有网站?” “我说,你好歹也是认识付雍章文彬的人,连这个都不知道?现在都是高科技,都有自己的网站了,你拿自己会员卡登陆进去,就可以选人了。”我嫌用嘴说太慢,直接翻出自己的电脑,登上尤物的网站,给叶宁慢慢选。 叶宁一脸对我刮目相看的表情。 “看不出来啊你,还有这的会员卡……纪容辅知道吗?” “你想哪去了,这是我朋友的卡,你不懂。”我太久没点,发现元睿的卡竟然等级太低,看不了最贵的那类,干脆直接拿出手机,找到某个几百年没打过的号码。 叶宁在旁边还要说话,我捂住了他的嘴。 电话响了三声,那边接了起来。按理说现在天都黑了,上班时间,没想到她有空。 我更没想到她还记得我。 “林睢?”那边的声音惊多于喜:“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我一个朋友,画画的,想找模特,我在看你们网站,有一部分女孩子是不展示的……” “这样啊,”那边的声音落寞起来:“你用我的卡登上去吧,可以直接看的。” 我记下号码,道了声谢:“那不打扰你工作了,谢了。” 我登账号的时候,叶宁又凑了过来:“你刚刚在跟谁打电话?” “一个朋友。” 我给他点开网页,这家伙以极快的速度扫了两眼,直接点在其中一个的照片上。 “我要画这个。” 他点的人,不偏不倚,是要高级会员才能打开的几个人中,最漂亮也最有气质的一个,恰恰,也是刚刚和我通过电话的那个人,尤物的花魁瞿蓝。 - 第二天上午,我们找了个纪容辅和夏淮安都不在家的时间,把瞿蓝约了过来,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刚入行的女孩子,17岁,干净得像个精灵,尤物上的照片她穿着白色的上衣,衣服和头发都打湿了,一双眼睛像小鹿。 其实并非我们想作死,只是叶宁这套画画的东西也带不出去。 人是我过去接的。 瞿蓝比以前高了,也瘦了,她的皮肤很白,天然的卷发,眼睛很漂亮,微微有点下撇,睫毛根根清晰,因为这个,她身上有种天然的忧郁感,让人觉得不食人间烟火。 她还是很安静,倒是一起来的那个女孩子怯怯的,我戴了纪容辅的围巾,挡住鼻梁往下,她一直在偷偷打量我。,搞不好还是我的粉丝。 人到了,就开始画了,其实画一幅油画压根不是几天能完成的事,但是叶宁是画来卖的,要求不高。而且光是瞿蓝每天过来的费用就足够让他赔本了,所以他今天也就打个底子,然后照几张照片,以后就对着照片画了。 那个女孩子没什么问题,叶宁让她摆好姿势,就没说什么了。但是瞿蓝却一直很不自然,一直在摆弄她手腕上的手镯,叶宁干脆叫她取了,她又开始动作僵硬起来,叶宁只好让她先去一边休息,先画那个女孩子。 我站在叶宁画室外的阳台上看外面下雪,瞿蓝也走了过来,跟我站一起。 我不知道她现在会吸烟了,吸之前还询问地看我一下。 外面冷得很,她披着一件白色的皮草,不知道是什么动物,毛尖上是灰色的,光着腿,里面是薄薄的裙子,身上传来淡淡的花香味。 “元睿……” “他很好。” “那就好。”她靠在冰冷的白铁栏杆上笑笑:“我前几天还看见新闻,说他们的演唱会开到欧洲了,很成功。” 我没接她的话。 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是老套的故事,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与年轻人,在陌生的城市里依偎着取暖,穷得无路可走,总有一个人要出卖灵魂。只是我见过当初元睿深夜痛哭醉到吐的样子,所以没法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而已。 她原本不叫瞿蓝,她不姓瞿,她是西南某个能歌善舞又出美女的少数民族里出来的,她的姓氏的读音是瞿,是元睿给她起的中文名字,元和瞿,一个笔画极简,一个极繁,所以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记不住自己的名字,却能清晰地写出元睿的姓。 我记得她以前的样子,穿着蓝色的裙子,头发像波浪一样披下来,那时候我们三个一起出去玩,没钱坐车,走回家,在深夜的街道上,她旋转着跳舞给我们看,裙子像蝴蝶一样飞舞,双手交叠在一起,纤细修长,被路灯照出一只鹤的影子,投在街面上。 我记得她走累了,元睿就背着她走回去,替她提着鞋子,让她睡在自己肩膀上。我记得那时候她生了一场病,掉了很多头发,元睿拿唱歌的钱买了许多核桃,用门挤碎,剥给她吃,许多次我去找他们,都看见元睿蹲在地下门口剥着核桃,像一只笨拙而温柔的熊。那时候我想,如果这世上真的有所谓爱情的话,应该就是这个样子。 再后来呢? 再后来元睿卖了自己所有的吉他,只为了进尤物见她一面,这世上就有这样蠢的人,就算所有人都告诉他事实,他还是要亲眼见到才相信。 再后来,元睿就离开了北京,从那之后,他一直在流浪,最后栖息在草原里。他写过许多歌,唱草原上的风,唱成群的野狼,但是他再也没唱过年少时的梦想,和心爱的姑娘。 此时一切都过去了。 她终于也可以轻松跟我聊起过往,她说:“林睢,请你不要这样地看着我,你不知道饿是什么滋味,你也不知道穷是什么滋味。” 她说:“我们那时候有一件冬天的棉衣,口袋破了一个洞,常常有硬币掉进去。我最穷的那一天,我把这件衣服从里到外摸了三遍,我想从里面找出一块钱,哪怕一块钱也好啊,但是一块钱都没有……后来我忽然大哭起来,因为我怕我的余生都会这样穷下去。” “那天他来尤物找我,见了我,他也哭,我也哭,那时候我知道回不去了,我的人生已经成了定局了,我忽然觉得很安心。” “所以你并不后悔?” “后悔?”她抹了一把眼泪,笑起来:“当然后悔啊,但我当时要是留下来,难道就不后悔了吗?要是谁的人生无悔,不是太无趣了吗?” 她在栏杆上按灭了烟头,重新走回去,坐回在椅子上,大概这状态确实好看,叶宁连着赞叹了两三声,下笔如飞,对着她画个不停。 - 叶宁的画画好是三天后。 我去找他的时候,他那幅瞿蓝已经画完了,我看了一眼,告诉他:“我要买这幅画。” 叶宁张口结舌:“但是别人下了定金……” “你把另外一幅给他,这幅画我一定要买。”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要送给我一个朋友。” - 叶宁的事东窗事发在五天后,这家伙的天赋大概都点在了画画上,竟然无意间说漏了嘴,结果被夏淮安一顿好怼。 好在他虽然心机不深,却很讲义气,没把我供出来。 纪容辅到家时,我正把那幅装裱好的油画打包好,准备等下次遇见周瑾让他托周仕麒带给元睿——为了我跟元睿之间的物资往来畅通,我已经准备了十多份木马乐队的签名,这东西在周仕麒那里是可以当硬通货的。 纪容辅见我在忙活,顺便过来扫了一眼,笑了起来:“这是叶宁的画?” “嗯,我要寄给元睿。”我用一只手包画,包得满头大汗,纪容辅递了杯水来,我顺手接了,看见他表情,怔了一下:“怎么了?” “没怎么,”他不动声色揽住我的腰,笑着道:“我只是忽然知道,叶宁是怎么把尤物的人叫到家里了。” 第60章 番外《过年(二)》 小年那天,纪容辅总算开始放假了,这些天叶宁忙着画画,我又不能练琴,他再不放假,我的猫都要被我撸秃了。 纪容辅一放假,家里就好玩多了,我立刻放弃玩猫,转而骚扰纪容辅。小年夜当天下大雪,我照例睡到半上午,套了件衣服准备去厨房找东西吃,发现纪容辅在客厅看书。地上铺着厚地毯,我原以为可以从背后吓他一跳,结果刚靠近就被抓住了。 “干嘛?”我恶人先告状:“放开我,我要去吃早餐。” 纪容辅笑起来,把我困在他手臂里,懒洋洋亲我脸颊:“想吃什么早餐?” “鱼片粥,牛百叶……”我一边装作很听话报菜名,一边趁机手肘顶他,想趁机脱身,没想到他反应比我快太多,直接抓住我手肘,不知道按到哪里,我整个手臂一酥,整个人都软在沙发上,连忙求饶:“别别别,我错了。” 纪容辅笑得爽朗,重新把我抓回来,困在他怀里。他身上仍然穿着睡袍,带着熟悉的草木香,我干脆懒得挣脱了,跟他一起挤在单人沙发里,凑过去看了一下他的书,发现全英文看不懂,转而去盯着壁炉里的火。 不知道这壁炉可不可以用来烤红薯。 - “你在干嘛?”我坐了一会儿,无聊起来,凑过去看他手机:“你又让杨玥买早餐?” “淮安他们马上过来……”他伸手玩我头发:“他们已经去买了过年的东西回来了。” 原来已经快十点了。 他身上暖和得很,而且笑起来眼弯弯,我忍不住伸手揉他的脸,正想试试他能忍到什么时候时,门铃响了。 叶宁跟夏淮安真是有活力,下着大雪的天还到处乱跑,夏淮安倒无所谓,叶宁这种细皮嫩肉的,也不自量力地出去跑了一圈回来了,人都冻傻了,还顶着个红鼻子很得意地跟我炫耀:“我们今天买了好多东西……” 我看他穿得像个球似的,把他身上翻了翻:“我的早餐呢。” “在安安那里,”叶宁完全不受我影响:“我们今天买了个很大的雪橇,现在只差两条狗了……” 夏淮安向来是个闷罐子,默默把早餐递给我,我懒得听叶宁在旁边絮絮叨叨,自己坐在餐厅吃起来,叶宁还在旁边讲个不停,我拿着勺子喝粥的时候,他已经在我们家里转了一圈回来,大放阙词:“你们家怎么什么都没买啊?” “买什么?”我瞥他一眼:“你终于沦落到去当商场导购了吗?整天买买买。” “不是,”叶宁急了:“你们不过年的吗?” 我当是干什么。 “过年跟买东西有什么关系?” 叶宁一脸看外星人的表情看着我。 “你以前怎么过年的啊?”他眼睛里亮起星星:“过年就应该买吃的!买新衣服,买礼物!发红包!贴窗花……” “说得好像你买得起一样。” “我买不起,安安可以买啊。再说了,你今年不是赚了很多钱吗?”他坐在餐桌边努力游说我:“你们家怎么都不过节的,上个月圣诞节连圣诞树都没有,我们家那棵圣诞树可大了,我留了很多照片呢,纪容辅上次还很羡慕地看了一会儿……” 我信他才有鬼,纪容辅会羡慕别人家的圣诞树? “他羡慕不知道自己去砍一棵回来?” “你不过圣诞节,纪容辅肯定不会过的。你能不能别抬杠了?” “不能。”我一口喝完剩下的鱼片粥,看叶宁还傻乎乎站在那里,朝他伸出手:“拿来。” “拿什么?”他整个人都是懵的。 “你不是照了圣诞树的照片吗?”我仍然伸着手:“拿来我看看,说不定很丑。” “我的圣诞树可漂亮了!”叶宁十分不爽地争辩,一边从鼓囊囊的羽绒服里掏出手机来,这人真是秀恩爱狂魔,竟然拿夏淮安的照片当手机屏保,我翻了翻他照片,他还凑过来跟我炫耀:“看这个,这个是伯利恒之星,是要放在圣诞树顶上的。这个是我高中时给安安做的羊脂玉玲珑球,有三层……” “夏淮安今天下午不是要跟纪容辅一起开会吗?” “什么?”叶宁一头雾水:“我没听说啊,安安说了下午跟我去买狗的。” “我说是就是。买什么狗,你这样子养自己都费劲。” - 在夏淮安跟纪容辅去开“紧急会议”之后,我跟叶宁两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带着斧头去小区绿化带砍树。 “我们这样有点不太好吧。”叶宁这家伙压根干不了坏事,一天到晚畏首畏尾的:“这里有监控的,万一被抓到怎么办?” “我们又不是白砍,还补种一棵呢。” “补种的那棵也是从我花园挖的啊,我特地从日本买的,种绿化带也太大材小用了。” “少废话,你还砍不砍了。” “砍就砍呗,你别这么凶……等等,别砍这棵,砍那棵,我每天从这过都觉得那棵最好看……” “那你让开点,别被我斧头劈到了。” 外面冷得很,绿化带里盖了一层雪,不知道叶宁从哪看出这棵松树好看的,我也没管,直接跨过绿篱,站在花坛里砍起来,本来都快冻僵了,砍了一会儿热起来,松树被砍得发出很香的松油味,叶宁在旁边给我望风,拿着铲子,等我一砍完,就赶快挖了个坑,把那棵宝贝红枫树补种进去了。 “这枫树秋天可好看了,等明年春天我又去买一棵来,正好跟安安去看看樱花,对了,你也一起去日本玩玩吗?” “到时候再看吧,我又不像你,整天没事做,无业游民。” 叶宁被我损惯了,也懒得反驳了,吭哧吭哧地帮我把一棵比人还高的松树从花坛里搬出来了,这树重得很,我们两个人拖起来都吃力,叶宁跑到家里去把他新买的雪橇拿来了,垫在下面说是减少摩擦力,还很得意地问我:“你现在知道要是有两条狗在这有多好了……” 我懒得理他,希望他赶快去买两条哈士奇来,把他那些画咬得稀烂。 好不容易把松树拖到家里,几乎去了半条命,我单手拖着松树上门廊的时候,叶宁还崇拜起我来了:“林睢,你一只手都这么厉害。” 其实应该把树从客厅窗口扔进去的,从玄关一路拖过去,把地毯都弄得一团糟,踩的雪跟泥更不用说,看看时间,都快天黑了,得快点把树弄好了,等会再收拾这团烂摊子。 结果第一步就遇上难题,这棵树怎么也站不稳,不是往这边倒就是往那边倒,叶宁出馊主意:“要不我们把它靠在墙上吧?” “你家的圣诞树是靠在墙上的?”我瞪他:“你们不是年年做圣诞树?那是怎么站稳的。” “我不知道啊,”他一脸无辜:“都是安安在弄,我只负责往上面挂星星就是了。” 我真是恨不能把这棵树插在他头上。 为了尽力帮这棵树站稳,我把树干的底部努力磨平,就差拿出砂纸了。弄好之后,我让叶宁跟我一人扶着一边,努力维持平衡,结果这家伙忽然叫起来:“我想到办法了。” “什么办法了。” “你等等,”他把树靠在我身上:“你扶好,我去拿点油泥来,这东西可以塑形,我们多弄点,给它做个底座,跟不倒翁一样……” 他一面说,一面跑了,我一个人扛着整个树,人都快被扎成筛子了,只有一只手,跑也没法跑,在心里暗自发誓,再信叶宁这家伙我就不信林。 - 千辛万苦,总算把树给固定好了——叶宁那智障用完了一大桶油泥,再跑回去拿时,意外在地下室发现了固定圣诞树的底座,拿过来之后,被我用石膏手一顿胖揍。 装饰树也够让人头疼的,我向来不喜欢收集什么小东西,挂了半天,整棵树还是绿油油的,叶宁一边往上面挂彩灯一边开启我思维:“你想想呗,有什么可以送纪容辅的礼物就挂上去,我家树上挂的都是糖,反正安安用的东西我都买不起……” 我从善如流,把叶宁家的糖全抢了过来。 其实这时候我已经隐约意识到自己不该砍这么大一棵树了,简直是个无底洞,有种把全副身家挂上去还挂不完的感觉,叶宁鼎力相助,在旁边用泥巴捏人偶,免得我因为这棵圣诞树破产了。 挂到天黑,我连刚买的钢笔都装在礼盒里挂了上去,整个人如同被洗劫了一样,只剩下几把琴跟手上的戒指,叶宁总算满意了:“嗯,这还差不多,总算有点圣诞树的样子了。” 我收拾了一下地上的碎叶子,正准备去把玄关踩的脚印弄干净,只听见外面喇叭响,叶宁顿时反应过来:“不好,安安回来了。” “不是说能拖到天黑吗?” “理想状态是拖到天黑,但纪容辅那么精……”叶宁扔下我跑路:“我回去了,安安发现我把家里弄成那样肯定要教训我的。” 这家伙很没义气,大难临头,自己先跑了,我在客厅僵了半秒,正准备把地毯铺平,车库那边已经传来了停车的声音。 开门的声音响起的时候,我整个人如同横穿马路被车大灯照到的鹿,直接僵在了客厅,我平生最恨惊喜和礼物,自己在这准备过时的圣诞树就够丢脸了,还没准备好就被发现了,更丢脸。 “小睢,家里怎么这么乱?”纪容辅已经在玄关了,灯一路亮起来。 “你先别进来……” 我话还没说完,他已经出现在了客厅门口。 “这里也很乱……”他刚要说,抬头看见了客厅角落里的我,和那棵不伦不类的圣诞树,整个人也怔住了。 如果他敢笑出声,今天就是他的死期。 我紧张地瞪着他,他脸上的表情却很奇怪,像是无奈,又像是有种恍然大悟的欣慰,我还没来得及明白过来这个表情的意思,他已经朝我大步走了过来,伸手抱住了我。 “你啊,”他轻声叹息着,亲吻着我脸颊,他肩膀上还带着外面的雪花,看我的眼神却灼热而温柔,又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你啊……” 虽然这个反应不如我预料,不过也没那么坏的样子。 我有点莫名其妙地被他亲吻着,看来叶宁说得很对,他果然很喜欢圣诞树,就算迟到了一个月也还是一样的。 “还好用的不是云杉。”他的关注点向来很奇怪,替我把头发上的松针择下来:“你肩膀这里擦伤了。” “那是叶宁脑残,说好两个人一起扶着树的,他一个人跑了。” 纪容辅“嗯”了一声,把我拉到壁炉边坐下来,拿来医药箱,替我处理擦伤的伤口。壁炉的火光印在他脸上,他仍然有着温柔的琥珀色眼睛,我只不过看了他一眼,他又开始吻我。 “其实我不想给你补这个圣诞节的。”我努力跟他解释:“都是叶宁怂恿我,其实今天都快过小年了……” “我知道。”纪容辅伸手摸我的脸,笑容暖和,让我没法再继续嘴硬下去了。 壁炉里的火光明亮,烧得里面的东西噼里啪啦地响,散发出甜蜜诱人的香气。 “你等等。”我站起来,跑去厨房,拿了一个碗和筷子,然后跑到壁炉前面,把我埋在火里的烤栗子被扒了出来,总共有一大包,叶宁那家伙不扔下我跑掉的话,我也可以分一点给他的。 纪容辅没想到我还有这一手,失笑起来。 外面又下起大雪,窗外已经黑透了,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我盘腿坐在壁炉前面,跟纪容辅分吃一大碗烤栗子。深色的栗子皮被烤得裂开来,露出里面热腾腾的黄色果肉,栗子有一种独特的甜蜜香味,吃起来很粉。 “我小的时候,我外婆家门口有一棵栗子树,成熟的时候满树都是,很多小孩都跑过来打栗子。”我给纪容辅形容:“栗子的果实是一个个带刺的圆球,很硬的,跟刺猬一样,果肉藏在里面。” 纪容辅给我把果肉剥出来,还耐心地听我的故事:“嗯?然后呢?” “然后我们把栗子打下来之后,就用脚踩,把外面带刺的皮踩掉,才能开始剥。我那时候还很小,力气也小,怎么都踩不烂,在那生闷气,我外婆就过来劝我,她跟我说了句谚语,是我们那的方言,说‘七月八月急不得,九月栗子口自开。’” 纪容辅剥栗子的动作慢下来,抬起头看着我,我也安静地看着他,壁炉的光映在他脸上,他的眼睛里像有星星。 其实我有许多话想跟他说,我想说:纪容辅,我不是很有趣的人,我没有节日的概念,我不会过圣诞节,也不会过年,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日子里,我的人生荒芜而无趣,我也许就是那颗像刺猬一样的栗子,满身尖刺,冥顽不灵。无论别人怎么踩,我就是死不开口。 但是你要耐心等。 我需要很多很多的时间,要一直等到夏天过去,等到天气变凉,树叶变黄,所有的花都落了,也许在九月的某一天,我会自然而然地张开。 我很想送你许多礼物,但我一无所有,除了这一身尖刺。 还有这一点点,包裹在层层尖刺下的,柔软的内核。 圣诞树上的彩灯仍然闪烁着,我凑过去,亲吻着纪容辅的脸颊,轻声在他耳边告诉他:“九月很快就到了,纪先生。” 所有的栗子都会为你张开。 第61章 番外《过年(三)》 这几天我陆陆续续把家里也搞得像模像样了,我就七岁之前跟我姥姥一起过了几个像样的年,后面怎么过年都记不清了,所以我没事去叶宁家逛逛,他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不知道他这个人是从哪学来这么多又费时又费力的小玩意,送灶神那天我去他家,发现他在刻水仙。 我第一次见到人干这个——他拿了一把美术刀,把一个完整的水仙球切掉一半,把花芽留下来,用清水泡了半天,然后在放着雨花石的盆里摆好。 我也是闲的,还在旁边耐心看了半个小时,整整半个小时,我们俩啥也没干,全部的视线就落在这几个水仙球上。尤其叶宁,看那细致认真的样子,要是没有他手上的球,我还以为他在给英国女王画肖像呢。 最后我实在忍不住了。 “你折腾水仙球干什么?” “帮它开花啊。”叶宁理直气壮:“我原先刻的那盘开早了,现在再刻一盘,刚好赶上春节尾巴。” “我有个问题。”我认真问他:“在你们这类热心人出现之前,水仙这种植物就不能开花,那它是怎么繁衍的呢?” 叶宁听出了我话里的嘲讽。 “刻球有很多好处的,一个是帮水仙塑形,这样叶子和花都长得笔挺,还可以控制花期,加速开花。” “那你干嘛不买盆开花的?” “这是习俗,我家的水仙都是自己刻的啊,从我爷爷开始就刻了,我爸也刻,这都成了我家过年的传统了。你别瞪我啊,这就是生活嘛……”叶宁把他的宝贝水仙摆好:“等等,我去洗手,给你拿点心吃,今年稻香村的椰丝球不错,你吃牛舌饼吗,这个是咸口的。明天我们去逛地坛庙会,你去不去?” - 纪容辅回来的时候,我正在试吃自己新买的点心,餐桌都摆满了,他刚从外面进来,正取围巾,看到这一幕,顿时笑了:“哪来这么多吃的?” “我刚买的。对了,你知道稻香村的点心是按二十四节气取名字的吗?” “是吗?”纪容辅竟然也不知道。 我给他喂了口吃的,他挑了挑眉毛:“这是什么,还不错。” “红枣糕,全名叫大雪红枣糕。”我告诉他:“我已经做好备忘了,明年我要从立春一直吃到大寒。” 纪容辅笑了起来,亲了亲我脸颊。 他顺手拿起了餐台上的东西。 “这又是什么?”他不解:“你为什么把白洋葱切成这个样子?有什么新菜式吗?” “不是做菜,我练练手而已。”鬼知道连洋葱都这么难刻,要是叶宁那盘水仙落到我手里,别说开花,活下来都算它们运气好。 “对了,杨玥今天放假了。这段时间你想要什么可以找周瑾,年夜饭你想在哪吃也可以告诉他。”纪容辅向来是不管周瑾死活的。 “你家里没叫你回家过年吗?”我明知故问。 纪容辅无奈地摸我头发。 “他们让我带你一起回家过年,但我猜你不太想去,而且容泽今年回去了,我回不回去就无所谓了。” 讲道理,纪容泽会回家过年,还挺出乎我意料的。 “你跟纪容泽……”我开了话头,但自觉满手点心时聊这话题有点没信服度,只能转而问他:“你自己想回家过年吗?” 其实这更加是白问,纪容辅在国外这么多年,今年才算彻底回到国内,就算和家里感情不太好,也会想回家过年的。何况我手断了,家里又没阿姨,北京一到过年就空荡荡的,两个人去酒店吃年夜饭,怎么看怎么可怜。 “其实……” 纪容辅才说一个词,我就拍板决定了。 “好了,我决定了,今年去你家过年。”我完全不给他否决的机会:“而且纪容泽说徐姨的厨艺在你们家连厨房都进不了。我也想看看你家年夜饭是什么阵仗。” “也好 。”纪容辅仍然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 “要带什么见面礼过去吗?” “周瑾会帮你准备好的。” 我又低下头继续吃点心,吃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劲:“我怎么感觉自己被套路了?” “是吗?没有啊。”纪容辅低下头来亲我,笑得眼弯弯。 - 过年前一天,叶宁就带着夏淮安回家去碰壁去了,走的时候信心满满,说自己买了盆多珍贵的兰花,他爸一定会放他进门的,当时才早上八点,我半梦半醒听他表了一番决心,又睡过去,结果醒来就接到他电话,可怜兮兮地说他爸还是不让他进门。 我简直笑出声,听他在电话里诉了一会苦,问他:“那你那棵兰花不就没用了,送我算了,我刚好送给纪容辅家。” 叶宁气得把我电话挂了。 其实我逗他玩的,周瑾弄了大半车东西,我在里面翻了翻,吃了半盒点心,笑起来:“这一看就不是我买的。” 怎么看我都不是买得起野山参的人。 不过纪家倒是很买账,也可能是给纪容辅面子,早早地准备人在外面接,这一片应该都是他们的世交家,都有警卫,纪家在靠里面的位置,老院子,外面看起来没什么出奇,我进去时看见一辆很漂亮的车停在外面,一问才知道是纪容泽的车。 纪家院子里种的是海棠,冬天光秃秃的,我停下来看了一下那棵树,纪容辅大概以为我准备临阵脱逃,牵住了我的手,他手心特别暖和,我也就任由他牵着了。 - 先见到的是林采薇,房间里有暖气,她穿了件旗袍,正侧身坐在桌边跟纪容泽说话,我们一进门,这两人都如释重负。 “回来了。”她这话是对纪容辅说的,对我则是态度矜持地一点头,有种隐忍的骄矜。她眼睛很尖,飞快地在我的手上扫过一眼。 “纪伯母好。”我坦坦荡荡对她笑,跟纪容泽交换一个眼神,这厮今天打扮得很不错,灰色大衣,浅色围巾,还是瘦,整个人有种清癯支离的美感。 徐姨泡了茶过来,大家都落座,林采薇却站起来:“容辅,你跟我出来一下。” 纪容辅凑过来在我耳边,告诉我:“我马上回来。”然后大大方方跟她走了出去,我知道他是故意的,怪不得徐姨说纪容辅和家里关系不好,这两母子之间相处的戏份实在精彩。 房间里只剩下我跟纪容泽,安静得可怕,花瓶里插了朱砂梅花,墙上挂的全是民国的画,我看了一眼纪容泽,两个人莫名其妙相视一笑。 “有新笑话讲吗?”纪容泽挑起眉毛。 “没有。”我把盘子里切成长方块的点心拿起来尝,味道有点像酸枣糕:“你爸呢?” “被我气跑了。”他对我笑得开心。 “外面是你的车?还不错。” “以前那辆也不错,可惜撞坏了。”他故意勾起我好奇心。 我深知跟他打嘴炮没有好下场,干脆转移话题,打量起周围来:“你家怎么看起来这么穷?还没你那院子里宝贝多呢。” “我爸胆小,不喜欢张扬,都藏起来了。” 我就喜欢他这份坦诚。 “你妈把纪容辅带出去干嘛了?” “说来话长。”他手指轻轻敲着紫檀桌面:“你知道容辅为什么跟家里合不来吗?” “我以为是因为我。” 纪容泽大笑起来。 “容辅想从商,我父亲不同意,说国内没有支持跨国财团的土壤,长到一定程度自然会被收割,把权力握在手里才是硬道理。但容辅觉得未来的方向一定是资本决定政治,他自己在国外已经打下基础,大不了放弃国内这一隅之地,他不想把自己的生意跟家里绑在一起。我父亲现在气得要发疯,觉得容辅这样做是把几代人的心血全部扔了。”他对我笑:“至于你,只是我妈在纠结而已。” 我其实想问他一句话,不过估计问出来之后他会把我的头按到鱼缸里。 我想问他的是:那你回来过年,是想把这些东西全部捡起来? 不过我对鱼缸没什么兴趣。 “那你呢,你觉得谁的想法更对?” 纪容泽敲桌子的手指慢了下来。 “我这人贪图享受,最不能受穷,我爸觉得守住分到的蛋糕是最重要的,我却觉得老蛋糕吃起来没味道。”他笑着看我:“不过像容辅那样去商场近身厮杀,又太有失身份。也许我会走出一条谁也想不到的路来……” “什么不一样的路?”我追问,看他不说,觉得没意思起来:“切,云里雾里的,说禅呢?” 纪容泽大笑起来。 “这条路到底怎么走,今晚我们三个大人会商量的。”他竟然伸手摸我的头:“至于你呢,就在一边和我妈聊聊天吧。” 我他妈就知道这混蛋一直没把我当成年人看。 亏我当初还开解过他,担心他会被逼出心理问题。 第62章 番外《过年(四)》 晚饭时总算见到纪老先生,其实并不老,只能算中年,穿黑大衣,很严肃端方的样子,本来还偶有两句交谈,他一来气氛直接压抑很多,纪家的菜跟纪家看起来的感觉一样,很低调内敛,但是一尝就知道惊为天人,我也算吃过好东西了,也只尝出那盅鸡汤里有松茸。其余一概不知,大概是我认真吃的表情实在太严肃,上甜品的时候纪容辅悄悄在桌下拉了拉我的手,我没理他。 吃完饭纪容辅又被叫走,我眼疾手快,趁纪容泽走之前遛到他身边,低声问:“孔府菜?” 我做过一期孔府菜专题,对宫廷鲁菜的大翻勺印象深刻,鲁菜里有个“扒菜”,用来做素菜和海鲜,鲁菜算是整个北方菜系的老祖宗,没有十年八年学不下来,我一般不碰,只负责吃,刚刚桌上有一道鱼,显然是孔府菜做法。 纪容泽笑起来,烟灰色眼睛弯弯:“你猜。” “我猜你也不知道。” “猜错了。”他仍然懒洋洋的:“激将法对我没用的,我早说过你是猴子脾气,什么都蜻蜓点水,迟早要碰钢板。” “要你管。” 我去外面转了转,没找到纪家厨房在哪,反而跟个警卫员在回廊上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一会儿,又回到客厅里找纪容泽:“你告诉我,我有好处给你。” “什么好处?”纪容泽不紧不慢地喝茶。 我思考了一下,实在想不到什么东西是我有而纪容泽没有的,最终决定卖叶宁:“你有个粉丝,一直很崇拜你,但是不敢来见你,你告诉我中午那道鱼是怎么做的,我就告诉你那人是谁。” “我已经知道那人是谁了。” “怎么可能!” “不是你吗?”纪容泽笑眯眯逗我:“你不认识的菜,我都认识,你难道不崇拜我?” 要不是看林采薇就在隔壁房间里,我真会忍不住跟纪容泽打起来。 大概我瞪他的样子给了他一点威慑力,纪容泽忽然凑过来:“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我警惕地看着他。 “我家的习惯是,菜单一周一换。”他眼弯弯对我笑:“除非你想在这呆一周,否则你想再尝到这个菜是不可能的。” 我朝纪容泽竖起了中指,然后直接把他的茶杯抢过来,把茶水全倒到了垃圾桶里,纪容泽哈哈大笑起来,我第一次见到他笑得这么开心,想到他是在笑我,顿时更加愤怒了。 “你等着,我一定会弄清楚那是什么鱼的!” “但要是从来没吃过的鱼,你怎么弄清楚呢?”纪容泽笑着反问我。 纪容泽这混蛋,大概不知道这感觉有多糟,简直如同百爪挠心,我上次这样是因为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一段旋律,打死也想不起在哪听过,纠结了小半个月,最后没有办法,只能低头,打电话给叶霄,才弄清楚那是《庄严弥撒》的一个小节——恰好是偶尔一次去叶霄家吃饭时听到的。 - 下午还是无所事事,连纪容泽也被叫走了,纪容辅倒是中途回来一次,不知道从哪里弄了颗糖给我吃,里面是一整朵的樱花,我还在纠结那条鱼,皱着脸吃了,他笑起来,脱下手套揉了揉我的脸。 “我爸让我帮他朋友看看帐,”他弯下腰来跟我解释,琥珀色眼睛映着雪光:“其实就是炫耀一下,你乖乖在这玩,我很快就回来。” 我兴致不高地“嗯”了一声,他把手机给我玩,纪容辅的手机只有一点好,不用翻墙,我有次无聊拿来听国外的死亡金属摇滚,把纪容辅的铃声全换成了玛丽莲曼森,结果那一周杨玥看纪容辅的眼神都怪怪的。 纪容辅无奈地揉了揉我头发,还想说什么,林采薇不知道从哪里走了过来。 有段时间苏迎迷恋旗袍,但是旗袍单看是好看,搭什么都不对劲,只能冻得瑟瑟发抖。其实林采薇穿旗袍可以用作范本,她穿的款式很素雅,颜色是沉稳的深红色,托出一张瓷一样白的脸,外面穿了件灰色的皮毛大衣,手上拿着菱格纹的手包,像是要出门,看见纪容辅,停了一下。 “不是说郁泽刚来了,叫你帮忙查账。”她看了看手腕上精致的手表:“这就查完了?” “还没呢。”纪容辅朝她笑得彬彬有礼,像最有教养的好儿子:“基本确定漏洞在水光泊岸了,我先出来,让爸跟郁叔说说话。” 水光泊岸是叶宁表哥在T城做的楼盘,都建成了,又因为什么原因被炸毁了,叶宁说是关系没打点好,他表哥我好像有印象,跟付雍关系很好,我那次把付雍绑在床上写了贱字打电话通知他朋友来围观,他通讯录里第一顺位是我,第二位就是郁凌华。 林采薇的目光轻飘飘地扫过我,又落回纪容辅脸上。 “老郁自己心里早有底了,你出来做做样子就可以回去了。”林采薇说话倒是直爽:“把帐查清楚是正事,明天就大年夜了,总要让他们安心过个年。” 纪容辅点头,但还是没走,摸着我头发,看我玩了一会儿手机游戏。 纪容辅走了之后,房间里就只剩我跟林采薇了。 她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隔窗看着外面雪光,鬓发如云,侧面剪影非常漂亮,我玩游戏玩得没什么意思,抬头看了他一眼。 “林先生。” 她总算开口,声音却不如上次来我家强势:“你有时会觉得兴味索然吗?” “不知道纪伯母说的是哪一种兴味索然。”我玩着游戏头也不抬:“如果是现在这种的话,在遇见纪容辅之前常常会,现在已经很少了。” 我第一次见她的印象并没有错,如果卢逸岚嫁给纪容辅,二十年之后,差不多也就是这样子。 这个家是什么样子呢? 我刚刚在这个家的餐桌上,吃到我有生以来吃到的最好吃的一条鱼,但是整顿饭吃下来,没有一个人提到过这一点,也没有交谈,聊天,桌上只有偶尔的筷箸声,就像一场上流社会的默剧。我原来以为纪容辅那种无懈可击的笑容是用来应对商业对手,没想到也会用在家人身上。 林采薇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之一,然而整顿饭下来,她丈夫没有看过她一眼,她也没有看过他一眼。 但她也就只有这瞬间的流露,很快就恢复平常样子,“听说林先生跟叶宁是朋友,叶家应该就在这附近,如果呆着无聊的话,可以让警卫送你去找叶宁玩。实在抱歉,我要出门了。”她推开门,外面的人打起伞来,雪花纷纷扬扬。 “纪伯母,容辅是我见过的内心最为坚定强大的人,而纪容泽是我毕生都想成为的样子,你养了两个非常优秀的儿子。” 林采薇停了一停,笑意并未到达眼底:“是吗?” “如果一定要说伯父伯母做错了什么的话,应该是不小心给他们起错了名字。”我手仍然握着手机,但其实并没有在玩:“但是这世界之所以这么有意思,就是因为所有的事都可以弥补。一个名字并不能影响人的人一生,不是吗?” 林采薇的目光静静地停在我身上。 我知道这目光的主人有多聪明,她的妹妹林采芩,几句话就说得我信念动摇,那天她并非没有别的方法逼我离开琴房,只是她选择留了一线。 如今轮到我为她留一线了。 林采芩说我们最终会在家宴上相见,既然这还算个家,就算最终不能算我的家,至少是纪容辅的家,让这个家变得暖和一点,总不是什么坏事。 这世上的人并非生来就会做父母,父母之所以为父母,是因为对子女有着无条件的爱。纪容辅生下来就被起了这名字,七岁送去英国,相当于被安排好命运,纪容泽继承,纪容辅辅佐,这还不是最变态的,最变态的是等到纪容泽出了意外,立刻把他换上去,而纪容泽则自己找个院子,在外面离群索居。 这不是当父母的方法,这是管理公司的方法。虽然效果显著——这两个人现在都非常厉害,但是对家庭来说,实在不算好事。 这两人还愿意回来过年,实在是胸怀宽阔。 外面大雪还在下,林采薇的目光收了回去。 “如果真如林先生所说,那就好了。”她看看手表:“抱歉,真的得出门了。约了朋友。” “嗯,纪伯母路上小心。”我低头继续玩游戏,忽然想到一件事:“对了。” “什么?”林采薇还在门外。 我酝酿了一下语气。 “纪伯母,你知道中午那道鱼是怎么做的吗?” 第63章 番外《过年(五)》 一直到天黑纪容辅还没回来,倒是纪老先生回来过一次,发现家里人全不在,跟我打了个照面,四目相对,他只能说了声“在呢。”我说:“嗯,纪伯母刚刚出去了。” 场面顿时十分尴尬。 其实这老院子真是没一点意思,什么玩的都没有,家具也不舒服,纪老先生进来时我正靠在那里看电视,很自恋地重看跨年夜自己的演唱。 纪老先生发现没人,竟然还不走,扫了一眼电视屏幕,也在客厅坐了下来。 我顿时感觉如坐针毡。 其实我唱得是真不错,表演更是帅,不过我这人向来谦虚,从来不回看自己表演,而且跟纪老先生一起看自己表演这也太羞耻了,连忙把手上的柿子果脯放下来,找遥控器来换节目。 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不找它的时候它就在手里,要用它的时候偏偏找不到了,我表面上正襟危坐,其实伸手在背后摸遥控器,摸了半天没摸到,正准备站起来找时,一边的纪老先生发话了。 “唱得不错。”他语气平板得像在评价晚上的菜:“词挺有意思。” 我这才意识到整首歌已经唱完了。 但他这话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接,只能谦虚道:“一般般吧。” 场面顿时又尴尬起来,我只希望现在忽然出现个人,不管什么人,哪怕是徐姨都好,最起码我不用在这正襟危坐着。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把你安排进文工团里。”纪老先生忽然道:“年轻人去部队里锻炼锻炼也有好处。” 我整个人冷汗都吓出来了。 “伯父,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连忙推脱:“我这人很懒散,干不了什么大事的,你就让我混着就得了。” 纪老先生仍然是那副八风不动的表情,表情严峻如岩石,大概我的回答很不合他心意,他皱了一会眉头,没说话,然后站了起来。 他把遥控器还给了我。 电视上已经轮到周律在唱了,简柯也够有意思的,周律这小尖嗓还敢放我后面,其实周律音域比我高,可惜声音质量太低,唱法也过时了,唱商这种东西很难说的,看老天爷给不给饭吃了。在min89之后那个女团,有个叫苏绮的女孩子,天生唱商高到无敌,随随便便能唱哭人,可惜现在华天烂透了,她当了四五年练习生了,还是没法出道。我歌里的女声都是她来录的,实话实话,叶蓁唱功实在不如她。如果国内乐坛能再出一个天后倪菁的话,我会猜是她。 天都黑了,我又暖和又困,干脆打起呵欠来,又看了一会儿无聊的电视节目,换个姿势趴在沙发上,玩起纪容辅的手机来。 我第一个玩的人是杨玥,先给她发了个表情符号:~\(≧▽≦)/~。 杨玥那边沉默了五分钟,大概是在天人交战,最后战战兢兢给我回一个:“Boss?” 我大笑起来,回她:“你在干嘛?” 这句话正常一点,那边总算敢回了:“我在做银禧的策划,已经快完成了。现在就等周瑾那边把效果图发过来了。” 这勤勤恳恳的样子,肯定是被纪容辅压榨惯了。 我玩了两下,觉得杨玥太老实了没意思,其余的人又不熟,唯一认识的人是夏淮安,就故技重施,发了个“(*)”。 那边直接回过来:“林睢?” 我也回过去:“叶宁?” 可见也不是我一个人这么无聊。 然后我电话响了起来,叶宁这家伙真是一点按捺不住,一接起来就在那边叫个不停:“你在纪容辅家吗,我在安安家里!我来找你玩啊!” “别,”我实在懒得看他跟夏淮安秀恩爱:“你别来,没空招待你。” “我不用招待的,对了,安安家的八宝鸡很好吃,我给你带一只过去。” “那你来吧。” 我本来还想提醒他一句纪容泽在这,不过估计说了他就不敢来了,干脆就不说了。 叶宁竟然是自己一个人过来的,穿着羽绒服,裹得跟个球似的,还提着东西,一进来就搓着手:“冷死我了,外面风好大。” 这家伙实在娇气得要命,夏家离这最多不超过两百米,他就冻成这样,还献宝地给我看他带来的鸡,热腾腾的一整只,香得要命,戴上手套撕开,肚子里是糯米莲子之类的,我们一人撕了一只鸡腿,坐在客厅看电视,像两个留守儿童。 “你家夏淮安呢?怎么不跟着来。”我把他爱看的那种古董节目换走。 “安安在家帮人算帐呢。”叶宁皱起眉头:“最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表哥他们这些人出去做的生意全亏得不行,我舅舅说了,要是真亏了就帮他补上,要是他自己乱花的,就不管他死活。不过也就是说说而已,他肯定舍不得的。我表哥太混账了,知道我舅舅不懂这些账目的事,还不跟他说实话。” “那水光泊岸的帐不是纪容辅在看吗?”我顿时不解了。 “是纪容辅在看,安安负责核对一下而已。我舅舅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吧,纪容辅怎么可能算错呢,还要安安帮忙看。不过没事,纪伯母跟安安妈妈应该也很想炫耀一下。”叶宁忽然神秘兮兮凑过来:“告诉你一件事,你别跟纪容辅提。” “什么事?” “我舅舅跟纪伯母是青梅竹马。”他不知道从哪搞到这么多小道消息:“都说纪伯母是赌气嫁给纪容辅爸爸的,我舅舅先为了前途娶了别人,结果我舅妈特会花钱,我表哥也被教得很混账。” 简直是一部传奇大戏,纪家如今这气氛恰恰是这部戏最好的注解。 叶宁讲完这段陈年旧事,又惬意地哼着歌啃起鸡腿来,这家伙的字典里面大概没有烦恼这个词。 晚饭就在我们吃完大半只鸡后摆了上来,因为多了叶宁这客人的缘故,气氛稍微活跃了一点,后来又来了个夏淮安——他是来找叶宁的。 不知道是不是叶宁那个八卦的缘故,我忍不住在饭桌上观察起林采薇跟纪伯父,这两人之间的气场实在微妙,互相当做不存在,只在必要的时候有一点交谈,这样都能在一起当上三十年夫妻,人类的忍耐力真是没有上限。 这样看来,纪容辅从小出国未必是什么坏事,反而养出温和坚韧的好性格,反倒是纪容泽常常跟我打机锋打得心领神会,确实不像是幸福家庭里出来的小孩。 叶宁对纪容泽的态度很奇怪,介于畏惧和崇拜之间,大概纪容泽在他看来是个很厉害的鉴赏家吧。一直越过碗沿上方偷看纪容泽,这一切都被夏淮安看在眼里,估计他晚上回去会很惨。 一顿饭吃完,叶宁还赖着不走,说晚上无聊,还提议下一盘围棋,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直接把夏淮安卖给纪容泽,几个人围着一张小方桌,纪容辅当裁判,叶宁在旁边开开心心地看,一边看还一边跟我解释,说纪容泽的棋下得如何如何厉害。 我知道围棋规则,不会下,纪容辅一边给我解释一边分析局势,竟然还把纪伯父给引过来了,我对这沉默得跟岩石一样的中年人有种莫名的畏惧,好在他一直在专心看棋局,我问纪容辅局势,他忽然抬起眼睛看我一眼,看得我有点抖。 纪容辅笑起来,在桌下牵住我的手,安抚地握握我手指。 棋盘上已经密密麻麻布满棋子,看得我眼花缭乱,纪容辅轻声给我解释:“现在胜负在左上角,已经是收官了,最多三子之内会决出胜负。” “其实安安已经输了!”叶宁这家伙的立场完全是向纪容泽倾斜的:“白子布局序盘赢太多了,这局一定是小胜。白子在小目落子时就已经赢了。” 然而夏淮安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副面瘫脸,看他表情实在看不出一点要输的迹象。倒是纪容泽懒洋洋靠在一边,手上拈着枚棋子把玩着,唇角勾着笑容。 “其实我觉得未必……”纪容辅刚说话,叶宁就跳了起来:“喂喂,裁判不能支招的。” 纪容辅无奈地笑笑,拍了拍夏淮安的肩膀。 “若是黑子落子在4之5的位置呢?”纪伯父忽然说话。 叶宁这次不敢抗议了,只能暗戳戳地小声道:“那我们截住就是……” 他的话停了下来,大概是因为看见了纪容泽脸上的表情。 纪容泽嘴角的笑容已经消失了。 他缓缓地坐直了,身体前倾,开始认真地看起棋盘来,这局下到现在,他这才第一次认真起来。 白子落了下去,却没有去拦截黑子,而是在一堆白子之间落子。 “黑子刚刚那步,在围棋里称之为尖。”纪容辅轻声解释:“现在容泽让了一步,围棋里有句话叫‘大盘取厚势,官子有妙手’,不到最后一刻,胜负永远是未知数。容泽留下了一个大漏洞,现在就看他补不补得过来了。刚刚黑子这一步叫做手筋,是一盘棋中最妙的一着。“纪容泽白子落下,纪伯父直接从装黑棋的小圆钵里拿起一枚棋子,紧接着落了下去,看起来每一步都在他意料之中。 纪容泽没再玩棋子了,不仅不玩,眉头还皱紧了,他的眉毛极为秀长,烟灰色眼睛如同云雾一般,隐隐透着决绝的意味。 他思索良久,在黑子旁边落子。 “那你这盘大势已去了。”纪伯父直接点了点左上方一块空白处:“黑子在2之2落子,这局胜负已定。” “那倒未必。”纪容泽抬起眼睛,他的唇极薄,他的长相其实极为聪慧而干净,也是常说的慧极必伤,是很容易早夭的面相。 他拈起棋子,看起来要在棋盘左上的边缘落子。 “别在一.3落子,落二.3,”不知道什么时候,林采薇也站到了方桌边,她直接给纪容泽支招:“他不会给你机会的,那只是个陷阱。” 她说完这话,目光狠狠地扫了一眼纪伯父,不知道是不是我错觉,我竟然觉得那岩石一样的中年人眼中掠过一丝得意。 “你要我让?”纪容泽神色傲气。 林采薇脸上一瞬间掠过非常复杂的神情。 “大势已去,输一目总比满盘皆输要好。”她的手轻轻按在纪容泽肩膀上,轻声道:“这只是一局棋而已,输了这局,总会有下一局。” 这大概是我第一次看见她身上露出母亲的样子。 纪容泽许久没有说话。 就在我以为他要让出这一盘棋的时候,他抬手,棋子仍然落在了他原来想落的位置。 “我只喜欢赢,不喜欢输。”他抬起头来,烟灰色眼睛满眼傲气,是我从未见过的锋利:“哪怕只输一目,也是一样。” 第64章 番外《过年(六)》 过年那天总算热闹起来,虽然气氛并没有多少好转。 我住在纪容辅小时候的房间,纪容辅住在我隔壁。 经过昨天的教训,我决定今天不要再在客厅盘桓,干脆躲在楼上房间里,拿着笔记本玩,反正这家里什么事都是佣人做,我也没什么可帮忙的。 纪容辅今天闲下来,跟我看了一天电影,我看得头昏脑涨,大概是看我实在太无聊,纪容辅忽然拉我起来:“走,带你去看一个地方。” 我跟着他在纪家院子里穿行,这才发现后面花园里还别有洞天,这样看来其实纪容泽对纪家并不是毫无感情,这花园里的假山跟他自己那个院子里的其实很像。 “我小时候常在这玩。”纪容辅带着我穿行在回廊里,大雪纷纷扬扬落下来,后花园里种了一棵高大的银杏树,已经落光了叶子,只有零星几片叶子在风里摇曳。 冬天的空气冷冽,天空灰蒙蒙,纪容辅替我围好围巾,拉着我走到雪里。 厚厚的雪踩起来咯吱咯吱地响,四面都是院墙和建筑,这个花园像是被围起来的一方小天地,我直到站在雪里,还有点懵。 “我走的时候这棵树还没这么高。”纪容辅站在树下,抬头往上看,指给我看树干上的一道痕迹:“看,还在这呢?” “破坏树木。”我一边吐槽他,一边很幼稚地凑过去看,只看见一条不甚清晰的横线:“这是什么?” “我想跟这棵树比一比,看谁长得更快。” “现在看来是树赢了。”我笑着比一比他头顶。 纪容辅抓住了我的手,也笑了起来,我把手放进他大衣口袋里,站在雪里安静地跟他接吻。 叶宁说纪容辅在英国有个庄园,说他是在那呆久了,舍不得了,干脆把那一片都买下来了。我一直很想去那看看,就像我刚刚忽然有一个瞬间,很想带纪容辅回我的老家,带他去看看那个江南的小山村,看我姥姥家门口的那条小河,河边的青草一直垂到水面上,春天的时候,河里会长满野生的水芹菜,我想带他去看我上学的那个学校,看我小时候上课的教室,长方形的木头课桌,和桌子中间用小刀刻的那条三八线。 命运是如此奇妙的东西,我们原本是这世界的两个角落里互不相关的陌生人,此刻却站在这里,想着要一起度过余生。我不由自主地想看看我错过的他那二十五年的人生,我猜他也想看看我的。 不然他不会带我来这里。 - 快吃晚饭的时候,总算热闹起来。 我竟然隐约听见了鞭炮声和礼花声,天黑得很早,饭却没有很快摆上来,我正疑惑呢,看见纪容泽从一边坐着轮椅出来了,头发上还有点湿漉漉的,看了我一眼。 我也看回去:“干嘛?” “你的新衣服呢?”他好整以暇地问我。 “新衣服?”我这才发现他穿的是西装,和纪容辅全然不同的风格,再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毛衣。 “吃个年夜饭为什么要穿新衣服。”我反过来笑他:“幼稚。” 纪容泽瞪我一眼,大概他家过年不仅要穿新衣服还不能骂人,默默忍了下来。 我说纪容辅怎么忽然消失了,原来是换新衣服去了。 我又跑到楼上,纪容辅房间竟然没关门,浴室灯亮着,我想了想,还是没进去,站在外面问:“纪容辅,你在吗?” 水声停了下来。 “怎么了?” “你那件蓝色衬衫借我穿。” 浴室的门被拉开了。 纪容辅腰间围着浴巾,裸着上身,身上还带着热腾腾的水汽,站在门口看着我。我每次看到这场景都有早起跑步练肌肉的冲动,一般这冲动都会在第二天早上闹钟响起来的那一刻自动打消。 反正纪容辅的就是我的,我何必这么辛苦去练呢。 “你要穿我衬衫?”纪容辅手撑在门上,笑着看我,逆着光,他的眼睛漂亮得让人目眩神迷,所以真不是我色欲熏心,实在是这家伙随时随地在散发荷尔蒙。 “你们家过年不是要穿新衣服吗?”我理直气壮:“我穿你衣服,装成穿新衣服,反正也没人发现。” 纪容辅无奈地笑了起来。 “你啊。” 他拉着我走到衣柜前,直接取出一套衣服,防尘套一拆开,正是上次徐姨想骗我穿的那套衣服。 “还有。”他摸摸我头发:“不是我家过年要穿新衣服,是每家过年都要穿新衣服。以后你每年过年都要穿新衣服,记得吗?” 简直幼稚。 - 到了八点,总算一起围坐在饭桌边,我眼尖,一眼就看见桌上摆了上次那道鱼,连忙不动声色,选了个离鱼近的位置坐下来。纪容泽这个骗子,什么菜单一周一换。 徐姨穿得喜气洋洋的,把一大盅汤放到桌上,也不知道注意到我身上的衣服没有。 “你别忙了,坐下吃饭吧。”林采薇穿了一身红,对徐姨道。 我还以为纪家真的跟旧社会一样,原来多少还有点人性。 “老吴他们呢?” “他们在抱厦那边吃,我去跟他们一起吃吧。” “坐下吧,人多热闹些。” 事实上气氛并没多热闹,还是那副暮气沉沉的样子,纪容泽不知道是怎么的,手腕上有道烫伤,夹菜的时候林采薇问了句:“涂了药没有。” “涂了,看着有点红而已。” 我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虽然极力忍住,还是笑了一下。 纪容泽轻飘飘瞄我一眼:“你又想起什么笑话了?” “你不会想听的。” “说来听听。”纪容泽筷子故意在那道鱼上面晃了晃。 “真要说?” “真要说。” “我今天下午跟纪容辅去看雪,想起一句打油诗,刚刚忽然把那整首诗想起来了。” “哦,什么诗,说出来我也听听。”纪伯父难得地接了句话。 五双眼睛都盯着我的脸,我莫名地有点后悔。 “那我真念了……”我还想拖延一点时间。 “林睢!”纪容泽的眼神已经不善起来,他显然知道我又要“讲笑话”了。 “那首诗是咏雪的,”我无奈地念道:“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黑狗身上白……” 我看了一眼纪容泽的手腕,实在不敢念最后一句。 “白狗身上肿。”纪伯父毫无压力地接上了,淡定地道:“张打油的诗嘛,《升庵外集》里的。” 纪容泽的神色十分平静。 “讲笑话还是你厉害。”他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不错,很不错。” 我决定了,明天早上就回家,免得被纪容泽暗杀。 我低头扒饭,纪容辅笑起来,在桌子下面拍了拍我的手。这时候就突出他有肌肉的好处了,至少纪容泽想弄死我时他能替我挡两下。 - 吃完饭又没事做起来,尤其在我念了那首诗之后,纪容泽看我的眼神就非常不善,好在叶宁很快杀到,还带着许多烟花:“林睢,我们去放烟花吧。” “阁下今年贵庚?” “24了!”他这种蜜罐子里长大的人就是好,嘲笑也听不懂,还兴致勃勃拉我出去:“来放烟花嘛,安安帮我搬了一箱很大的烟花过来。” 我被他拖到院子里,他大概是画家天性,对于烟花、晚霞、彩虹之类的东西都很迷恋,后两者他都画过,也许明年会画烟花也不一定。 邻居家也隐隐约约地响起了鞭炮声,远处有一道亮光冲天而起,在夜幕中绽放开来,叶宁顿时嚷起来:“是周仕麒,他今年比我先放,不行,我们不能输给他,安安快点快点!” 夏淮安也是纵容他,真的替他去点烟花,夏家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真是舍得。 叶宁带来的烟花种类很繁多,又高又响,带着尖锐的哨声,一直冲到漆黑的天穹之上,猛地炸裂开来,万千道璀璨光芒绽放开,还未消散,下一道又直冲上去,天空被映得亮如白昼。叶宁自己又偷偷点了两个圆锥形的,无数金色光点像喷泉一样涌出来,几乎有一个人那么高,把整个庭院都映亮了,火树银花,叶宁得意地在旁边跳起来:“厉害吧!” 明亮的烟花下,我转过头看着身侧的纪容辅,他正仰头看着空中的焰火,明亮的火光照在他脸上,像我最耀眼而温柔的美梦。他发现我在看他,笑起来,安静地搂住我肩膀,低头亲了亲我头发。 烟花的动静太大,不管是警卫还是佣人都围在院子周围看,指着空中的焰火交谈着,笑着,硝烟的味道弥漫,我回头看,那树只剩下褐色枝桠的海棠花后,纪伯父和林采薇站在一起,两人都安静地看着焰火,仍然是那样相敬如宾的样子,然而最大的那一朵烟花绽放的瞬间,林采薇忽然抬起手来,替他拉了拉大衣的下摆,这动作如此轻微,不仅是庭院中的众人,甚至连纪伯父本人也未曾察觉。 我想,以后还是不要那么轻易地断定这世上任何人的生活吧,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他们最真实的模样。 纪容泽的轮椅静悄悄地出现在我身边,大概是被烟花鼓舞了,我胆大包天地跟他打了个招呼。 “你的红包没有了。”他冷冷地告诉我:“本来今年你会有我的红包的,因为你太会讲笑话了,所以没有了。” 纪容辅在旁边笑了起来。 “容泽的红包很丰盛的。”他故意逗我:“我可以作证。” “好吧。”我无奈。 纪容泽仍然是那副不好惹的样子,静静地坐在轮椅上,看着空中的烟花。 他的身形清瘦,却有风骨,林采芩至少有一句话是对的,他应该走出他的院子,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可怜他,他只是坐在这里,本身就值得任何人尊重。 烟花仍然一个接一个地绽放,声音震耳欲聋,人生的喜悦其实就像烟花,虽然转瞬即逝,但那瞬间的惊艳却会一直追随你整个人生。 “是松江鲈。”烟花绽放的间隙,我忽然听见身边有个声音说道。 很好听的声音,因为对我的笑话生气,还带着一丝不悦,但最终还是我喜欢的声音。 “我知道。”我笑着回答道:“我刚刚在桌上就猜出来了。” 他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最后一朵烟花绽放开来,最华丽的戏份已经落幕。我侧过身,笑眯眯地看着他眼睛。 “新年快乐,纪容泽。” 他的眼睛仍然骄傲无比。 然而在我跟纪容辅一起走进屋子的瞬间,他的声音还是很不爽地响起来。 “新年快乐。” - 有时候我会思考,我为什么会一直关心纪容泽。 开始我以为,也许因为我们是同类,后来我想,他不只是我的同类,而是我的一面镜子。我们都是刺猬,有最锋利的刺,同时也是最坚固的囚笼,我也曾被困在我的刺里,安全而孤独,正是因为我最终走了出来,与这世界握手言和。所以我希望他也可以。 因为此刻的我觉得如此安心,因为只要我握着纪容辅的手,看着他眼睛,因为只要他对我笑,我就觉得过去的事情如同风吹过的云雾,尽皆消散。 那二十六年没有他的时光,似乎也变得明亮起来,那些晦暗的酸涩的过往,无法宣之于口的回忆,如同被阳光照到的尘埃,缓缓地飘起来,越飘越高,最终消失在岁月的尽头。 我什么都释怀。 什么都原谅。   第65章 番外《养猫日记》      林睢的猫,中文名叫汤圆,英文名叫purr,纪先生说这单词是形容猫打呼噜的声音,翻译过来应该叫阿喵。   其实对于汤圆,林睢原先是有过非常高的期望值的——在他心目中,自己大概是那种玩摇滚、开机车、遛大狗的类型,虽然现在没有大狗,有只大猫也凑合。   他甚至试过给汤圆起个Elvis这种酷炫名字的,可惜汤圆完全不认同这名字,叫它也不搭理。而且不怎么争气,长得也很慢,都两个月了,还是软趴趴的一小团,走路都能摔跤,他终于放弃,给它起个名字叫汤圆,把培养一只摇滚猫的计划抛之脑后。   汤圆刚到林家(林睢单方面的叫法)时,还是一只刚刚出生不久的小奶猫,站都站不稳,还没断奶,还好奶妈杨玥很尽职,火速买来了猫奶粉,用袖珍版的奶瓶喂给它喝。   这个冬天,林睢一般都呆在家里,有大把的时间跟汤圆相处,一开始他是按人类三餐来喂汤圆的,后来发现这只小猫的作息很随性,饿了就吃,不给它喂就趴在窝里喵喵的叫,细声细气的,而且睡得多,常常吃着奶就睡了过去,林睢守着它吃奶,无聊的时候用手指戳它软软的肚子,小猫翻了个身,抱住他手指,一双琥珀色眼睛眼睛水汪汪的,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看什么?我又不是你妈!”林睢故意恶狠狠地吓它,他其实幼稚得很,又伸出手指来摩挲它额头上那个灰色的“M”字纹,小奶猫大概以为他的手指是奶瓶,伸出舌头舔他的手。   林睢哼了一声。   “别以为卖萌我就会喜欢你了,我又不是杨玥。”他一面威胁着小奶猫,却没有把手指收回来:“哼,虽然你现在很可爱,但是以后你要是敢咬我的吉他,我还是会揍你的。”   小奶猫天真无邪地看着他,完全不懂这个人类在说什么,又舔了舔他手指。   “好吧,那把断了的Gibson你可以咬。”林睢稍微让出一点底线:“其余的都不能动,知道吗?”   -   过完年,家里找到了新阿姨,喂猫的事就交给了阿姨,林睢在忙新专辑的事,纪容辅的事也越来越多,林睢跑完一趟宣传回来,直奔纪容辅公司。   沙尘暴天气,到处都昏天黑地的,他跟纪容辅打个招呼,直接蜷在他沙发上睡起来,纪容辅好气又好笑,把已经睡过去的林睢扛起来,放到休息室里。   林睢身体底子一般,一忙起来就暴瘦,戴着口罩,越发显得脸上没肉,裹了一件纪容辅的大衣,脊背像一张单薄的弓,纪容辅把他放下来的时候他有瞬间惊醒,睁眼看见纪容辅,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杨玥察言观色,也知道林睢这次吃了不少苦头,很快敲门进来送温牛奶和草莓拿破仑,见林睢已经睡了,又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纪容辅把室内温度调高,坐在他床边看完三月份的财务报告,耐心地等林睢睡醒一起吃晚餐。   他刚遇到林睢的时候,林睢睡觉常常是蜷成一团的,常常睡着睡着就背对着别人,一个人睡的时候这样没关系,两个人就容易着凉了,所以纪容辅常常半夜像拆龙虾一样默默把他身体扳直,然后搂着他的腰继续睡。   本来林睢这习惯已经慢慢改过来了,结果出去跑了这一阵,又故态复萌了。   -   到家的时候,林睢差点又靠在纪容辅腿上睡过去了,还好纪容辅一直玩着他头发,跟他说话,他才懒洋洋地跟着纪容辅回了家。   还没开门,就听见了微弱的“喵喵”声,有什么东西在挠着门,推开门,一个奶白色的毛球焦急地从地上滚了过来,站得还不是很稳,扒住林睢的裤腿努力往上爬,着急地喵喵叫。   林睢一弯腰,把汤圆抱了起来。   “都长这么大了,”他的声音有点沙,笑眯眯地拿自己的鼻子顶汤圆的鼻子:“我不在家,纪先生有没有欺负你啊?”   大概是因为小时候被林睢喂过奶的缘故,汤圆特别亲他,大概把他当成了猫妈妈,林睢刚出去工作的那段时间,它还天天等着林睢回来,蜷在猫窝里,困得一倒一倒的,还强撑着不肯睡。   纪容辅看了一下浴室里放好的热水,去客厅把正抱着猫在地毯上打滚的林睢抓起来,扛进浴室里。   “先洗澡,然后吃饭。”他把林睢放在莲蓬头下,揉了揉他头发:“脏死了。”   外面都是沙子,林睢向来不喜欢戴帽子,就戴了个口罩,头发确实乱得像鸡窝。   林睢笑起来,把汤圆放在洗手台的毛巾堆里,伸手勾住纪容辅,懒洋洋地跟他接吻。   浴室的灯光温暖一如许久之前,只是柔软的毛巾里多了一只灰白相见的小猫,茫然地看着正在灯光下接吻的主人,弱弱地“喵”了两声,没有得到应答,只能趴在毛巾堆里,蜷成了一团。   -   难得的假期,林睢这两个月来第一次睡到半中午,套上毛衣,光脚踩着地毯,在家里走了一圈,顺手喂了猫,在客厅壁炉前找到纪容辅,站在落地窗前看了一会儿外面,回过头来,神色异常凝重。   “纪容辅,我发现我们的猫特别笨。”   “嗯?”纪容辅从书页后抬起头来,朝林睢招招手:“为什么这么说?”   林睢慢吞吞地走过去,被他抓住手臂,顺从地坐在了他的沙发里,懒洋洋靠在他身上。   “我刚刚发现汤圆不会喝水。”他卖力地形容给纪容辅看:“我给它买的那个饮水机,它都不知道用自己的手捞,只知道拿脸去接,整个脸都湿了,还喝不到嘴里。”   大概为了印证他的说法,一团小小的毛球从起居室走了过来,“喵喵”地叫着,确实是整张脸都湿漉漉的。额头的毛都湿透了,发现两个人都盯着自己看,怯怯地站住了,但是林睢朝它招手,它还是乖乖地走了过来。   林睢把它抱在怀里,用纪容辅的衣服擦它的毛。   纪容辅把书放了下来。   “动物的生存技能一般是从小跟着母亲学的,汤圆离开母猫的时候太小了,所以没来得及学会这些。”   林睢无奈地皱起眉头。   “现在买只大猫来教它还来得及吗?”   “你想买只大猫?”   “不想,汤圆这么傻,一定会被欺负的。”   -   本来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谁知道吃午饭的时候,纪容辅在起居室找到了林睢,发现他正趴在地上,跟不知所措的汤圆对峙着。   “来,跟我学。”林睢耐心地教着汤圆,伸手按住汤圆专用的饮水机,然后伸手接住流下来的水柱,装作喝了一口。   汤圆“喵”了一声,无动于衷。   林睢把他抓起来,放到饮水机的开关上,汤圆一踩上去,水柱又流了出来,但是汤圆不知道是不渴还是不想弄湿自己,动也不动。   林睢抓住它的前爪,慢慢地往水柱下面送,汤圆一扭头躲开了,跳下了开关。   林睢又把它抓了回来。   “你是不是傻?”他痛心疾首地教育着汤圆:“你还不趁我在家学会喝水,以后渴死了怎么办?”   汤圆无辜地看着他,喵了一声。   林睢沉默地跟它对峙着,大概是他的气场感动了汤圆,汤圆默默地趴到饮水机下面接水的水盆边,用舌头舔了一小口水。   它低头在下面喝水的同时,上面的水柱继续往下流,冲在它后脑上,它吓得“喵”地尖叫一声,跳起来,甩了甩头,躲到椅子底下去了。   林睢挫败地坐在地上。   -   下午林睢默默地穿上了自己全套出门的装备,戴了两层口罩,拿上了钥匙。   “我要出去一下。”   “去哪?”   “有点事,见个朋友。”林睢大概还不知道自己撒谎有多明显:“可能到天黑才回来。”   “晚饭回来吃吗?”纪容辅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大衣口袋里鼓起的那一团。   “不知道,到时候再看吧。”   -   纪容辅坐在家里,继续看书。   下午六点,手机亮了起来。   是一条信息,来自卢逸岚,配了一张图片,是她家的客厅,很特别的英式复古装修风格,林睢坐在她家的地毯上,左边是她家的那只布偶,右边是站着的汤圆,林睢只穿了一件里面的衬衫,笑着看着两只猫互相打招呼。他的神色十分高兴,如同了却一件担心许久的大事。   纪容辅勾了勾嘴角,回道:“好好招待他。”   卢逸岚回了个笑脸,和一个明知故问的“Why?”   纪容辅没有再回信息,而是放下手中的书,站在落地窗前,伸展了一下身体。   青年的身形非常漂亮,如同希腊神话中的神祗,修长而结实,肌肉停匀,仿佛每一寸身体里都带着无限的爆发力。但是因为他的神色温柔,像一棵高大的树,往往让人忘记了他微笑背后隐藏的危险。   为什么要好好招待林睢?   自然是因为他回到家里之后,一定会被狠狠教训,直到他哭着说“我再也不敢了”为止。     第66章 番外《少年》      十年前,北京的天远比现在要蓝。   第四中学的校墙,大部分是民国时作为教会学校留下的,是白色的方砖,新建的校墙则是干净的浅灰色,比旧围墙更高,正是秋天,靠墙边的银杏树满树金黄,落了一地的小扇子,现在正是上课时间,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墙外的林荫道偶尔传来汽车减速通过的声音。   首先扔过围墙的,是一只书包。   黑色的皮质双肩书包,很乖的款式,干干净净,包里装的似乎并不是书,而是许多零碎东西,落在地上发出了与书本不同的声音。然后围墙上搭上一只手,穿着四中蓝白相间的校服外套,手腕清瘦,手指非常修长,带着青春期男生的干净感。   手的主人显然不是这里的常客,吃力地抓住了围墙,用力到手指节都泛白了,总算爬了上来,于是围墙上又出现了一张脸。   那是一张非常漂亮的脸,漂亮而干净,带着这个年纪的少年特有的光彩,他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肤色白皙,五官生得非常精致,眉眼犹为好看,他的眉毛修长,颜色墨黑,这种黑和他眼睛的颜色一样,几乎带着点湿润的感觉,标准的桃花眼,眼尾带着一颗小痣,他把脑袋搁在墙上,扫了一眼空空如也的街道,神色十分得意。   然后他艰难地把腿也搭在围墙上,慢吞吞地翻过了围墙。   他穿了一身的校服,干干净净,虽然跳下来的时候险些栽倒在地上,有些狼狈,但他丝毫不以为意,捡起地上的书包,开心地朝街道外面跑去。   -   叶家这两年来,位置有点尴尬。   叶家本来不是什么功臣之后,在京中家族中也排不上号,随着夏家纪家这些老家族慢慢回到原来的位置,留给叶家的空间就很小了,叶逸臣才具有限,好在为人还算随和,虽然占得资源有点多,但是并没人想害他,只是慢慢把他排挤出来了。   其实叶家能这么安安稳稳,跟叶妈妈的性格也少不了关系,叶妈妈极善交际,又是个热心肠,在太太之中人缘极好,大家常有往来,自然下不了死手。   然而,即使是长袖善舞的叶妈妈,也不知道这个状况该怎么办。   叶家客厅里,正坐着一个神色冷漠的少年,他身上穿的,似乎是英伦的学生制服,深色,胸口带着精致的徽章,然后他是神色冷漠,却绝不像这个年纪的年轻人该有的样子。   客厅里灯光明亮,他的侧影严肃而沉默,五官极英俊,如同一尊无法接近的冰雕。   叶妈妈进去送了次点心,得到少年的点头示意,又退了出来,说也奇怪,连许多身居高位的成年人她也能谈笑风生,偏偏这个算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少年,她却有点不知道如何交谈。   她在花园里撞见了准备偷偷溜进家门的叶宁。   “小宁?”叶妈妈惊讶地看着自己儿子:“你不是在上课吗?怎么回来了。”   “我,我们老师说下午自由活动。”他结结巴巴地说道,然后一闪身,从叶妈妈身边钻了进去:“回头再跟你说。”   叶妈妈一转头就不见了他人,无奈地笑起来,去厨房又泡了两杯茶,把烤好的小蛋糕端进客厅,却惊讶地发现,客厅里已经空空如也了。   -   下午的阳光静静地照在林荫道上,两个少年一前一后地走在路上。   夏淮安长得快,明明差不多的年纪,却足足比叶宁高出半个头,腿也长,走得飞快,也不说话,叶宁吃力地跟在后面,几乎要小跑起来。   “等等,安安……”叶宁小跑两步,好不容易跟上夏淮安,又被他甩脱了,有点生气地叫道:“等等我!”   他背的书包重,又光顾着跑,脚下被绊了一下,整个人往前栽去,还好夏淮安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他。   然而捞住他之后,夏淮安又继续往前走了。   叶宁气得不行,干脆不走了,站在原地大叫:“夏淮安!”   夏淮安站住了,转过身来。   林荫道两边都是杨树,阳光穿过树梢,树影摇晃,他穿着一身黑色,身材修长,神色冷漠,狭长眼睛里如同藏着亘古不化的坚冰,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冷峻与英俊。   他看着叶宁的眼神,像是藏着无数的秘密,却又像一句话也不想跟他说。   “安安。”叶宁迟疑地叫了他一句。   夏淮安转过身,又继续大步走起来。   叶宁气恼地大叫,最后还是背着沉重的书包跟在了他后面。   -   直到叶宁累得再也走不动了,夏淮安总算停了下来。   叶宁见状,连忙小跑了过来。   “你终于停下来了。”叶宁累得满头大汗,看了看周围:“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这里是一条繁忙的街巷,正是放学的时候,许多穿着校服的小学生跟小鸭子一样排着队过马路,一个个都是矮墩墩的,下课铃一响,更多的小孩子涌了出来,叫着嚷着,笑嘻嘻地道别,叶宁和夏淮安站在门口,如同两座灯塔,周围都是小孩子的海洋。   “这是我们当初读书的小学。”叶宁惊讶地认了出来,抓住了夏淮安的手臂,笑得眼弯弯:“你早说要来这里吗,我们可以坐公交车来的,我腿都走断了。”   夏淮安看了他的手一眼,什么也没说。   等到小孩子都走得差不多了,两人进了校门。   这地方原来是个高档的幼儿园,后来幼儿园搬迁了,就用作当地的小学,当初的许多建筑和设施还留着,两个人沿着操场慢吞吞地走了一圈,最终在沙地上停了下来。   叶宁放下书包,坐在了秋千上,懒洋洋地晃了起来。   “要是你不去那么远上学就好了,”他额角的汗珠在阳光下晶莹地发着光,头发湿漉漉的,然而眯起眼睛的时候,还是一样的好看,夏淮安站得高,他微微偏着头,笑眯眯地仰视着他。   “就算留在这里,总会分开的。”夏淮安平静地道。   这大概是他今天见到叶宁的第一句话——如果在叶家客厅里的那句“跟我走”不算的话。   他的声音很冷,但是却意外地好听。   “怎么可能,我们可以一起上初中,高中,上大学……”叶宁的声音慢慢弱下去,因为夏淮安忽然凑了过来。他顿时结巴起来:“干,干嘛?”   “一起上大学?一起谈恋爱?一起结婚?”   夏淮安嘴角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笑容,在叶宁被吓住了的瞬间,又撤了回来,笑道:“傻子,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谁说无不散的宴席……”叶宁忿忿不平地碎碎念着:“我偏说有。”   夏淮安笑了起来。   明明是这么冷漠的人,笑起来的时候,却如同星辰一般耀眼。   “好了,走吧。”   “去哪?”   “回家。”   “你家还是我家?”   “你想回哪个家?”   -   相比叶家的温馨,夏家就安静许多,因为人少而房子大,显得特别空旷,佣人也很有规矩,隐形人一样,一点声音也没有。   夏淮安一下飞机直奔的叶家,现在才回到自己家,洗了个澡出来,发现叶宁正坐在自己卧室的地板上,把他那个书包里的东西翻出来,一件件摆在面前,见到他出来,笑得眼弯弯。   “这个给你。”他拿出一个圆溜溜的小木球,还玩给夏淮安看:“这个跟魔方一样,可以拆开的。”   “无聊。”夏淮安用毛巾揉着头发,也在他面前坐了下来。少年已满青年未足的胸膛稍显单薄,但骨骼已经有了舒展的形状,变得高大强壮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叶宁被打击之后,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但是很快又信心满满地拿出别的东西来:“那这支笔呢,这个可是有故事的……”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手上的笔忽然被抽走了,拿走笔的人忽然倾身过来,凑在他耳边轻声道:“说到礼物,我倒是有一个好主意……”   他话还没说完,叶宁的脸顿时绯红了。   “不行。”他声如蚊蚋地说道。   “为什么不行?”夏淮安靠在身后的矮桌上,手臂舒展开来,搭在桌面上,故意嘲讽地看着  他:“我就说了,你是个胆小鬼。”   “我不是胆小鬼。”叶宁涨红了脸,但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正就是不行。”   夏淮安仍然看着他,他有着狭长的眼睛,不怪别人常常忽略他的年纪,实在是他给人的压迫力太大,被他那双眼睛盯着,常常给人以被野兽凝视着的错觉。   叶宁此刻的感觉就是如此。   好在夏淮安并没有继续逼他。   “没意思。”夏淮安懒洋洋地说完,忽然之间,一切都撤了回去,不管是他的凝视,那种狩猎者的姿态,还是弥漫在卧室里的无形压力,都在瞬间消弭无形,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叶宁舒了一口气,然而又莫名地觉得有点失落。   -   三天后,临上机的夏淮安,接到了叶宁的电话。   电话那边的声音,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因为最终没赶上,还带着一点失望:“安安,你回去了?”   “嗯。”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叶宁的声音带上了哭音。   “明年。”夏淮安迟疑一下,还是补了一句:“我到时候会告诉你的。”   电话那边安静了许久。   “你不能回来上学吗?”   “不能。”   “为什么不能?”叶宁着急地争辩:“我们这里多好,还有很多好吃的,而且我们还可以一起上学……”   “总之就是不行。”   “我送礼物给你也不行吗?”   “不行。”   “送那个礼物也不行吗!”叶宁的声音又气又伤心。   夏淮安身边的人,看见他拿手机的手忽然握紧了,眼神也瞬间幽深了起来。   “是的,不管你送什么,都不行。”他斩钉截铁地说完,声音却忽然温和了一点:“不过我保证,等我回国之后,一定会送你一件非常大的礼物。”   “比我以前收到的礼物都大吗?”叶宁得到电话那边肯定地回答,仍然不依不饶:“你保证。”   “我保证。”   夕阳西下,机场外的荒地上,芦苇一直延伸到天边,风静静地摇晃着草叶,机场外穿着校服的沮丧少年懒洋洋地坐在了地上,远处的天穹上,一架飞机消失在天边。   时光不停流淌,无数故事就这样,消散在风中。   (完)   作者有话要说:  嗯,到现在为止,刺猬就彻底完结了。   接下来会一边更桀骜一边攒新文,目前攒文列表上前三是《故人》《刺猬2》和尹奚的文。   写了很久,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低谷。   刺猬算是振作之后好好写的第一篇文,有许多不完美之处,但至少是一个非常美好的开始。   谢谢大家一路陪我走下来,也希望以后能与大家一起走下去。   下本书再见。   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