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hlacht am Rhein/莱茵河之战 作者:隐形基地/卜做人了 文案 1945年春天,迈克尔·费恩斯中士在莱茵河畔俘虏了一名年轻的德军少尉。 第1章 - 1945年是个挺好的年份。五十 1945年是个挺好的年份。五十年后,迈克尔?费恩斯坐在他位于亚利桑那州的房子前廊的摇椅里,收音机信号断断续续,“那是不错的一年。”他咕哝着,“很不错。” 几只苍蝇围着收音机转圈,电台播放老掉牙的歌曲。午后,田野静谧,只有风吹过枯草沙沙的响声。第十二集 团军的迈克尔?费恩斯中士不久便陷入梦乡。苍蝇落到收音机上,一会儿就飞走了。 “该死的德国佬,”“大妞儿”往地上啐了口吐沫,拎着钢盔,“该死的希特勒,狗娘养的婊子——” 一阵哄笑,“大妞儿”戴上了头盔。头盔边缘有块小小的破损,一颗流弹差点要了他的命。 “要是打到裤裆,你就得偿所愿啦!”蒂姆?艾迪逊怪笑道,“你不是一直嫌你的蛋多余吗?” “去你妈的,”“大妞儿”又啐了口吐沫,“你的蛋才多余呢!你这条老狗!” “行啦,”迈克尔?费恩斯打个哈欠,端起步枪,“你们光顾着聊天,当心德国佬跑了。” “他们能跑哪去?”蒂姆说,叼起根骆驼牌香烟,“往东跑?苏联人正等着呢!我看他们巴不得被盟军俘虏,至少不用去西伯利亚挖煤——你说,是不是?” 一队德军俘虏整整齐齐地站着,他们早就被缴了械,连腰间的皮带都当作“军用物资”不翼而飞。迈克尔1944年参军,这是头一次在战场上放松。 那时候,大家管看守俘虏叫“放风”。已经到了这个时候,苏联在东线越过奥得河,直逼柏林,盟军在西线也节节紧逼,打进了德国本土。法西斯老巢柏林的陷落只是时间问题。一旦逮住了希特勒——甭管他落到盟军还是苏联人手里——战争就结束了。“大妞儿”经常抱怨,他本来在纽约的床上躺得好好的,突然有一天,轰的一声,日本人的炸弹炸飞了珍珠港。他表哥就在亚利桑那号战列舰上服役,连半块尸体碎片都没找到。“估计让鱼吃了,”“大妞儿”有次认真地说,“夏威夷那地方你们去过没?那里到处都是鱼,比他妈一个人还大的鱼。” 德军俘虏沉默着,他们一手拎着钢盔,一手抱着毯子。这群家伙,在刚刚结束的莱茵河战役中特别顽强,打光了最后一发子弹。迈克尔仔细观察德国佬的表情,觉得他们特别像小女孩爱玩的洋娃娃,没有表情,眼珠像玻璃球。蒂姆踹了打头的俘虏一脚,“操,你们这些法西斯恶棍!” “行啦,”迈克尔说,“行啦”是他的口头禅,“根据那什么公约,你不能踢他们的屁股,即便他们是法西斯——” “你从哪搞到的鲁格?”蒂姆突然问,“操!” “哦,我嘛,在你们吵吵闹闹的时候,”迈克尔偏偏头,示意那个德国人走过去,“我就弄到了——你们应该多观察,懂吗,观察。” “观察个屁!”蒂姆笑骂,把烟头丢到地上,用靴子碾压,“咱们连没人比你精明,你他妈比动物园里的狐狸还聪明。” “唔,唔,谢谢。”迈克尔让第二个德国俘虏走过去,“你还有机会,这里到处是德国佬满地乱跑,就跟发了疯的小母鸡似的。” “我不能踢法西斯屁股,但‘大妞儿’可以操法西斯屁股,”蒂姆说,点燃第二根烟。一阵巨大的哄笑,就连迈克尔也跟着哈哈大笑。“大妞儿”说,“那我他妈先操/你的屁股,蒂姆。” 蒂姆举起双手,“我投降。” 不知道德意志法西斯的屁股操起来感觉如何,可能比美国屁股带劲,也可能不。“大妞儿”铁定操过男人的屁股,大家都这么风传。他本来叫艾迪或者托马斯什么的,但因为他这项独特的爱好,人人都管他叫“大妞儿”。战争时期,你会发现一切乱了套。只要会打仗、不拖后腿,操个把男人屁股压根无关紧要。而且,谁让“大妞儿”是纽约人呢?纽约是全美国最混乱的地方,迈克尔的奶奶讲过一万次,纽约已经被魔鬼占领,上帝终将降罪于纽约。 第三个俘虏走过去,然后是第四个。与前三个普通士兵不同,这德国佬应该是名军官,从他一身田野灰斜纹布军装、墨绿色植绒衣领、长马靴以及胸口的红黑白绶带就能看出来。“尉官,”蒂姆吹了声口哨,然后遗憾地说,“妈的,他的枪肯定早就被缴了——不是你吧,迈克?” “不是,”迈克尔说,“我捡的——就当我捡的吧,反正不是从他身上摸来的。” “操,你看‘大妮儿’,”蒂姆说,“快看,他准是看上这个纳粹了!” 迈克尔用眼角余光瞥去,“大妞儿”确实正盯着这个德军尉官。不得不承认,这个德国佬长着一张极为英俊的、典型的日耳曼人的脸,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金发碧眼,皮肤白/皙,鼻梁挺直。他咬着牙,迈克尔能看到他的咬肌在轻微颤动。 “过去,”迈克尔歪歪鲁格手枪,他发现德国佬还戴着婚戒,“拿好你的毯子。” “等等,”蒂姆猛地跳起来,“喂,”他喊了声,“你,能听懂吗?” 德军尉官站的笔直,从迈克尔的角度看去,他的咬肌更清晰了。“他妈的,”蒂姆拽住尉官的领子,用力推了一把,“这小子——” “别这样,”迈克尔说,“那什么条约……他已经投降了。” “投降了他也是纳粹。”蒂姆说,他好像很讨厌这个德国佬,“看看他趾高气扬的样子,好像赢的人是他——” “行啦,别想那么多。”迈克尔挥挥手,“过去,去那边坐下。” 德国佬站直身体,往前走去。蒂姆飞起一脚,把他踹翻在地。“死硬派纳粹,”蒂姆气喘吁吁,“我看得出来……这家伙肯定是个党卫军恶棍。” “他穿的是陆军军服,”迈克尔说,“他不是党卫军,我猜。” “他肯定强奸过法国女人,”蒂姆又朝德军尉官踹了两脚,那张英俊的白/皙面孔沾了些泥,金发凌乱,“我确定……我可以枪毙他。” “你得有证据。”迈克尔冲“大妞儿”使个眼色,可惜的是,“大妞儿”似乎入了迷,一味盯着德军尉官的脸,迟迟没有反应。“你要是有证据,就可以送他上军事法庭——” “当然,我相信法官会判他绞刑。”蒂姆说,“这种纳粹份子,人类的垃圾,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德国佬就喜欢强奸法国女人,还有荷兰女人、苏联女人……” “我没有!”德军尉官忽然张开了嘴,“我没有强奸法国女人。”他说,英语说的很慢,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往外蹦,“没有。” “你看,他说他没有。”“大妮儿”终于回过神来,“审判法西斯是法庭的活儿,我们只负责看管他们,蒂姆——” “撒谎精!”蒂姆抽了德国尉官一耳光,血沿着他的鼻子往外流,“你他妈绝对——” “我没有。”德国尉官倔强地说,“我——没有——撒谎——” “那你总杀过人,”蒂姆说,“你杀过法国人吗?嗯?还是犹太人?杀了几个?一个、两个、十个?听说你们修了毒气室……” 迈克尔低下头,德军尉官白/皙的脸迅速黯淡下去,倔强的表情消失了。蒂姆得意洋洋地踢了他几脚,彷佛在踢一个麻袋。 “纳粹不配活着。”蒂姆啐道,“垃圾就该死。” 第2章 - 清点俘虏的“存货”是个挺好的活 清点俘虏的“存货”是个挺好的活儿。在战争时期,什么条约都是狗屎。蒂姆终于获得了战利品,一把漂亮的匕首。“你知道集中营吧?”他得意地用匕首比划,“他们直接给看守一颗子弹,要我说,咱们也该这样。” “嗯……可他们是国防军。”迈克尔抱着一本簿子,用来记录战俘的基本信息,“枪毙吗?我们会上军事法庭。” “没人会为了枪毙纳粹分子就来枪毙我们。” “唉,行啦,行啦,还有好多活儿要干呢。我现在就想赶紧结束这该死的战争,回家去……” “想你老婆啦?”杰克?威廉姆斯叼着香烟,“是不是,迈克?” “滚你的蛋!”迈克尔说,“好吧,我是想我老婆了,不行吗?” 大兵们发出善意的笑声。迈克尔小学时就和玛丽?琼?安德森认识,两人曾经为一块橡皮干过架。迈克尔被玛丽打破了鼻子,真是个好战的金头发女孩。 后来他们不知怎么就成了朋友。在亚利桑那的乡下,大家很早就结婚。你没什么事干,高中毕业,找份工作,当个农夫,然后就结婚。迈克尔在十九岁那年娶了玛丽,教堂宣誓的时候他想起被打破的鼻子,好在随着岁月流逝,玛丽有了“女孩样”。她留长了头发,干家务活是把好手。她对迈克尔很不错,写了许多信来。如今一封信正塞在他胸口内侧的口袋里,夹着玛丽最新拍的照片——她去工厂上班,装配飞机,穿着那种背带裤的样子好像又是那个为橡皮就能打破男孩鼻子的玛丽?琼?安德森了。 迈克尔开始命令俘虏们将姓名、年龄、军衔什么的信息填到簿子的空白处。沉默的德国佬挨个填写,抓着短短的铅笔头。迈克尔数着人头,一个、两个……然后他看见了那名年轻的尉官,少尉,他快速地做出判断,应该是,天杀的法西斯把领章搞得特别复杂。蒂姆曾经信誓旦旦地说,希特勒是个天阉,所以经常挑选军队里的漂亮男孩来满足欲/望。迈克尔觉得这是胡扯,但国防军的田野灰军装穿上挺是那回事,这倒是事实。 “你,”他点着人头,轮到少尉了,“写在这里。” 少尉抓着铅笔头,艰难地写着字母。远远的,“大妞儿”端枪警戒,不停地打哈欠。“这是什么?卡尔,”迈克尔歪着头念道,“卡尔——这个怎么读?” “汉斯。”蒂姆说,“德国佬都叫汉斯。” “我可去你的吧,我念过书。”迈克尔抬起眼睛,放慢语速,“这个,”他用手指点点那个奇怪的姓,“怎么读?” 名字叫做卡尔的少尉一动不动,抓着铅笔头,腰背笔直得像尊雕像。这幅不合作的态度立马招来一鞭子,响亮地抽在他的小腿上。“行啦,”迈克尔说,“说不定他是个哑巴。” “叫他法西斯就成了呗。”蒂姆说,“反正他们都是要吃枪子儿的,管他妈叫什么呢!” 排在卡尔后面的俘虏解决了迈克尔的疑问。“昆尼西,”那是个疲惫的老兵,袖子烧焦了一大块,他用手指点着那几个字母,缓慢地重复,“昆尼西。” “这样不就行啦。”迈克尔说,“卡尔?昆尼西。下一个。” 卡尔?昆尼西二十三岁,在如此年轻的年纪爬上少尉的位子,迈克尔估计他肯定有些本事。不过晚间吃饭时,奥利弗?鲍曼——这家伙会讲德语,因为他爷爷就来自德国,于是都管他叫“小德国佬”——带来几条消息,其中就包括卡尔?昆尼西,“小鱼小虾,”“小德国佬”惋惜地说,“才大学毕业!法西斯没人啦,所以给他升了官。他就没打过几场仗。” “所以吓得尿了裤子投降,”路易?沃克说,扯开罐头壳,“是吧?尿裤子……你们看,‘大妞儿’最喜欢男人尿裤子了!” “我他妈喜欢男人脱裤子。”“大妞儿”没好气地说,“吃饱了就脱你的。” 他们快活地吃着罐头,俘虏们坐在一旁,沉默地吃自己那份。蒂姆认为纯属浪费,开始高谈阔论马尔梅迪。谁还不知道马尔梅迪的惨剧呢?八十多个美国俘虏被枪杀,党卫军的大手笔。“……枪毙他们,”蒂姆激烈地说,“要不然就活埋。” “聊点别的吧,”“小德国佬”兴致缺缺,“你没听说前几天审讯了52师的几个兄弟吗?因为他们没审判就枪毙了几个俘虏——哎,你们还有钱吗?可以搞点零钱,哄几个女人。现在德国到处是独身的女人,她们喜欢饼干。买包饼干就能弄一个……” “我还有点钱。”路易说,“可鬼地方还有饼干卖?” “省出你嘴里那份就够了。”“大妞儿”说,“德国女人长得不赖。” “长得不赖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他妈又不喜欢操娘们屁股。” 又一阵哄笑。迈克尔挖着罐头边边角角的碎肉,往嘴里填。在法国的时候,有些人喜欢招惹法国女人。打仗太无聊了,谁说的来着,“脑袋挂裤腰上”,于是大兵们热衷于解放裤腰。他们跑到一个地方,只要能修整,准会到处打听妓院。迈克尔就跟着出去溜达过一次,一毛钱没花就溜号了。蒂姆骂他是个软蛋,他则回答说,“行啦,姑娘们都愁眉苦脸的,我可下不去嘴。”这是真心话,另一方面,他惦记着玛丽。结婚时他可是对上帝发过誓的,绝不背叛她。 “去吗?”蒂姆戳了迈克尔一下,“妓女你不敢睡,德国娘们你也怕?” “怕,”迈克尔抠抠罐头底部,“玛丽?琼?安德森会打破我的脑袋——” “怕老婆的软骨头。”蒂姆不屑一顾。 随便别人怎么说,迈克尔坚持自己那套。他吃完了罐头,无所事事地擦拭那把鲁格。卡尔?昆尼西坐在他的斜前方,微弱的火光照亮了他脸的下半部分。迈克尔看了昆尼西几眼,觉得他有地方变得不同。等他把鲁格擦得闪闪发亮,低头看到自己手指时才恍然大悟:白天昆尼西手上戴着一枚婚戒,与他的这枚款式非常接近。但现在德国少尉的手上光秃秃的,婚戒不见了。 第3章 - 迈克尔拆开他那份午餐中的香烟, 迈克尔拆开他那份午餐中的香烟,四根菲利普穆尔斯。他抽出一根,夹在指间,几秒钟后又塞了回去。他本来不吸烟,那玩意儿总搞得他喉咙发痒。玛丽喜欢他这点,“抽烟的男人都臭烘烘的,”她说,“你不会,你只有一身汗味儿。” 迈克尔抬起手,嗅了嗅腋下。战争期间,你不能指望每天一个热水澡。之前行军途中,他最长一次足足十天才洗了洗自己。蒂姆还在高谈阔论,声称刚刚有两个德国女人冲他抛媚眼。“她们看中你手里的面包了,”“大妞儿”毫不留情地说,撕开他那份鸡肉,“要不然呢?你的鸡巴还没香烟长。” “操!”蒂姆跳起来就去抓“大妞儿”领子,两人打成一团。迈克尔把餐盘端起来,以免殃及池鱼。蒂姆要扒掉“大妞儿”的裤子,“大妞儿”奋力反抗。“你们有完没完,”“小德国佬”奥利弗?鲍曼也端起餐盘,“别碰我的咖啡!” 蒂姆和“大妞儿”定要分出胜负,奥利弗皱着眉,坐到迈克尔身边。“你皱着眉毛的样子真像个德国佬,”迈克尔往嘴里填香肠,“唔,我刚刚发现,德国字和英文字母有点不一样。” “是啊,”奥利弗说,“发音也不一样。” 他们肩并肩享用午餐,春季的阳光懒洋洋地笼罩大地,草木葱茏,要不是几米外战俘在挖坑,这幅景象真像是教会组织的田野郊游。迈克尔很快吃完了他那份,留下了香烟、巧克力和半包咖啡。“他们的字母上有两个点,”迈克尔掏出一张纸条,“你看,这个O上有两个点。” “唉,”奥利弗咽下最后一口面包,“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打完?” “快了。”迈克尔说,“你没听说吗,眼下成批的德国国防军疯了似的往西边跑,见了盟军就投降——谁也不愿落到苏联人手里,谁也不愿。” 奥利弗耸耸肩,拿过纸条,“这是什么?哦,‘国王’。你在学德语吗?” “我可学不会。” “那你干嘛写这个词?你准备当国王了?” “这是国王的意思?” “差不多。”奥利弗念了一遍,迈克尔模仿着,但失败了。“有个俘虏的名字叫这个,”他挠挠下巴,“就是那个少尉。” “少尉?我可不知道他们谁是少尉。”奥利弗点着那个带两个点的O,“要这样读。” “听起来像是在呕吐。” “本来就是在呕吐。” 太阳缓缓移动,战俘们在一点钟时休息了半个钟头。他们没有趁手的工具,只找到些粗大的树枝,在泥地中挖出浅浅的土方。“这是给你们自己准备的!”蒂姆获得了胜利,得意洋洋地站在壕沟边缘,“他妈的,看什么看?挖好了就送你们去见上帝!” 昆尼西坐在人群边缘,脸上蹭了几道泥印子,沉默地吃他那份黑面包。黑面包也比水煮豆子强,迈克尔搜查过他们的饭盒,连土豆都没有。“他就是那个‘国王’,”迈克尔说,“你看,那个金头发的。” 奥利弗兴趣缺缺,“希特勒说,纯种雅利安人都是金头发——听他胡扯——” 下午,迈克尔被联队长叫走。等他回来,已经到了五点。战俘们还在泥泞中挖坑,还有一些人在削树枝绑成十字架。他转头四处看了看,立刻注意到昆尼西光着腿,白花花的脚踩在黑色的泥中,小腿上有几道新鲜的伤痕,红肿隆起。 蒂姆和彼得?艾森端着枪,站在壕沟上。“他的裤子呢?”迈克尔问,“他的裤子为啥不见了?” “不为啥。”蒂姆学他的口音,“——好吧,因为他拒不合作。” “这样不太好吧?”迈克尔跳下壕沟,“联队长下了命令,不许虐待俘虏……最好不要这样,战争马上结束啦,别没事找事。” “我没给他颗枪子就算客气了!”蒂姆大喊,“他妈的纳粹!” 昆尼西闷头挖土,他拿着木棍,把坑里的土掘出来。“喂,”迈克尔清清嗓子,“穿上裤子。” 没有回应,什么也没有。昆尼西继续挖他的土,两条腿在夕阳的光线中白得发亮。“裤子!”迈克尔对蒂姆喊道,“这样太难看啦!” “我把他裤子烧了。”蒂姆说,“没裤子了!” 春寒料峭,欧洲的天气不同迈克尔老家,这时节还偶尔飘起雪花。迈克尔爬上壕沟,从背包里翻出条裤子。裤子上有几处烧焦的痕迹,“你不会是要把自己的裤子给他吧?”蒂姆惊愕地说,“让他冻着呗!一个德国佬……” “太难看了,”迈克尔说,“我可受不了男人在我面前光着屁股。” “纳粹不算人。” “行啦,行啦,行行好,我真不想上军事法庭。”迈克尔跳下壕沟,把裤子扔给挖坑的昆尼西。他怀疑昆尼西的腿比自己长,那条裤子也许要短上一截。“就算要审判他,判他绞刑,也不能让他光着屁股上绞刑架。”迈克尔回到壕沟边缘,“传出去要让苏联人看笑话——老天爷,你不希望苏联人看咱们的笑话吧?” 墓穴在太阳落山前终于挖到了合适的深度。战俘两人一组,抬来尸体,放进土坑,然后覆上厚厚的泥土,插上十字架。迈克尔吃着罐头,看到昆尼西穿上了他的裤子。果不其然,裤子短了一寸,吊在脚腕上方。“都怪你,”迈克尔踹了蒂姆一脚,“你他妈烧了他的裤子,老子就没裤子穿了。” “活该,谁让你对纳粹分子心软呢。”蒂姆大大咧咧地说。 第4章 - 越临近战争结束感觉就越煎熬。每 越临近战争结束感觉就越煎熬。每天都有新消息传来,盟军和苏联人在易北河畔会师,就连法国人也进入了瑞士,更不用提乔治?巴顿将军的第三军和乌克兰军队会师。希特勒的末日就要来临了,人人都这样说。对迈克尔而言,他就想赶紧回家去。倒不是说他有多想念亚利桑那的日子,他就想好好睡一觉。 越来越多的德国国防军投降,有时会呼啦出现几百号俘虏。迈克尔检查俘虏的领口、袖子、口袋和靴子,登记他们的基本信息。昆尼西的裤子换了回来,蒂姆不知从哪里扒了条裤子,也许是死人身上的。昆尼西穿着那条裤子,躺在太阳底下。俘虏们都躺在太阳下面,无所事事,表情平静麻木。他们肯定也有自己的消息源,迈克尔听到这样一条消息,来自某个国防军老兵。迈克尔给他一根烟,他用那种眼神看着他,玻璃珠似的眼睛后面藏着恐惧。 “吸吧,吸吧,没毒。”迈克尔说,“没有——问题——” 老兵吸了一口,手抖得厉害。“小德国佬”奥利弗充当翻译,“你干嘛给他烟?他以为你要枪毙他——有这样的说法,美国人给你一根烟,抽完了就送你上路。” “那我干嘛不省下这根烟?” “这叫‘人道主义’。” 去他的人道主义。俘虏多得像下雨前的蚂蚁,密密麻麻地躺满了山坡。军医找出其中的伤员,给他们包扎。迈克尔不止一次祈祷,希望希特勒赶紧投降。打仗真的令人厌倦,他写信给玛丽,“我每天给俘虏发面包……事情好像没个尽头。” 好在他是个乐天派,善于发现生活中的乐趣。他每天练习那个呕吐般的德国字母发音,很快就有模有样。蒂姆真的找到个德国姑娘,褐色头发,眼睛挺美。他搂着那姑娘招摇过市,有些人吹口哨。“花了我一星期的巧克力,”蒂姆分享经验,“你攒了不少吧?你能搞到两个。” “我可不要,”迈克尔说,翻看报纸,“我只是不喜欢吃巧克力。” “那你不如让给我。” “不行。” “你他妈留着又不吃——” “我留着有用。” 迈克尔每天留下两根烟、半包咖啡和巧克力。他有时候会给干活卖力的德国俘虏一小块巧克力,纯粹出于基督徒的良心。他信教,熟读《圣经》。不过迈克尔不能完全按教徒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有时他觉得脑子里会产生错误的念头,甚至堪称邪恶。再比如说,一个真正的基督徒不该拿着枪屠杀生灵,可他小时候就用猎枪打谷仓里的老鼠……“行啦,得想开点儿。”迈克尔擅长安慰自己,“要是我不犯点错,那不就是圣人了吗?” 傍晚,迈克尔吃过饭,清点咖啡和巧克力的存货。他数出两根烟、一份咖啡和一整块巧克力,揣在怀里,抓起枪在营地里溜达。俘虏们在分享不多的黄油,有个家伙吊着胳膊,满脸血渍,看起来快不行了。迈克尔注视了他几眼,然后继续前进,很快,他发现了目标:昆尼西坐在地上,沉默地掰着面包,腿上盖着毯子。 “嗨。”迈克尔说,这批最先来的俘虏已经和他挺熟了,见了他会点点头。唯独昆尼西不,他把美国人当空气,似乎在竭力维持自己身为德意志军人的尊严。迈克尔认为这很有趣,他没怎么见过大学生,大学生也许都这样,用蒂姆的话说,鼻孔朝天,下巴高高地昂起,不可一世。 “昆尼西。” 按照规定,点到名的俘虏要站起来答“到”。昆尼西站了起来,手里还抓着一小块黑面包。 “坐下。” 昆尼西坐了回去,继续面无表情地掰那块面包。 迈克尔对大学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喜欢会念书的人,玛丽就挺擅长念书。她订了画报,比照着上面的花样编织带花边的桌布。玛丽曾经说想升学,以后当个女教师什么的。可她老爹强烈反对,玛丽没有钱,她就只能嫁人,编织桌布,有了小孩之后照顾小孩。 “大学生才不会混到我们这里来。”“大妞儿”说,“他们会住在大房子里,当律师,当法官,反正不会睡在泥巴里,枕着枪杆子。” “我想知道大学生学什么。”迈克尔说,“我猜,他们一定学数学。” “你数学好吗?” “我只会算算粮仓的进账。” “那你是个老土冒傻瓜。” “差不多。”迈克尔耸耸肩,“在我们那,不需要数学。” “大妞儿”声称他一辈子都不要离开纽约。当然,在纽约你可能就要会点数学了。昆尼西可能会算数,他是个大学生。迈克尔又去看过他几次,他要么在泥巴地里挖坑,要么就表情呆滞地坐在太阳底下。联队长对蜂拥而来的战俘也感到头疼。等再过几天,他说,他们就把这批法西斯垃圾送进战俘营,彻底获得解脱。至于战俘是被枪毙还是放回家去,那要看上帝的意思了。 但“再过几天”一直没能到来。蒂姆换了个德国妞儿,在这里,他靠着巧克力和面包如鱼得水。迈克尔有事没事就去瞧瞧昆尼西,真稀奇,在这种乱七八糟的环境中,他依然保持着某种洁净——他的下巴总是很干净,没多少胡茬。 “昆尼西,”迈克尔端着枪,“出来。” 这不是他第一次把昆尼西叫出来。昆尼西挖坑的时候表现不错,没有消极怠工。迈克尔给他一小块巧克力,有时小半包咖啡。蒂姆嘲笑迈克尔,“完完全全的浪费”,“你他妈该去念神学院,当牧师……” “滚你的。”迈克尔说,“不过我会考虑这事儿。我们那太小了,连个牧师都留不下。” “要是我死了,你来主持葬礼。” “没问题。” 第5章 - 蒂姆和他的德国妞儿打得火热,毫 蒂姆和他的德国妞儿打得火热,毫不顾忌地搂搂抱抱。为了养活德国妞儿的一家老小,蒂姆经常“抢夺”同袍的巧克力——“你他妈留着也是便宜那帮纳粹!”他抢走了迈克尔巧克力中的两小格,“干嘛不借给我呢?这样我还能讨上个老婆。” “我说,老兄,”迈克尔把剩下的巧克力用锡纸包裹起来,“你玩儿真的?” “当然了,哥们,”蒂姆裂开嘴巴,露出几颗歪倒的牙齿,“就我这样儿的,要是在美国,哪有这样的妞儿能看上我?” “他这不心里挺明白的。”“大妞儿”的巧克力被抢走了三分之一,“那个德国女人可不是为了爱,是为了面包和糖罢了。” “相信我,一般人结婚的时候都不是为了爱。”迈克尔用过来人的口气说道,“大妞儿”耸耸肩,“我不结婚,吓唬我也没用,迈克。” “我这是告诉你一条人生的道理,免得你哪天突发奇想试试结婚的滋味。” “长命百岁的人都不结婚,而我想活到一百零一岁。” “估计我只能活到三十五。” “哦,得了吧。”“大妞儿”沉下脸,“别他妈胡说八道,迈克——快说,你刚才在胡扯。” 上了战场的人都有些忌讳。迈克尔伸手向天,喃喃祈祷,总算是勉强收回了那句话。 “我们都要活一百零一岁。”“大妞儿”认真地说,“或者一百零二岁。反正……多活几年也没坏处,指不定就能看到奇迹发生,比如,德国变成一个好国家,苏联和美国成了好伙伴,穿一条裤子。” “那可是有点儿难。”迈克尔笑着说。 打仗比较有意思的地方是,军队里居然有小卖部。迈克尔排了一刻钟队,买了盒鞋油、两双袜子和新鞋带。“不来点饼干吗?”文森特?耶茨招呼道,“烟?” “谢啦。”迈克尔摆摆手,揣着他的收获,沿小路溜达。傍晚的天空明亮洁净,几只鸟扑棱棱往山那边飞去。俘虏们坐在山坡下,沉默地喝汤。也许是为了做出某种姿态,这两天给他们的食物明显丰富许多,也提供了水用来冲洗身体。迈克尔一眼发现了卡尔?昆尼西,他肯定是清洗过自己,头发在夕阳的照射下闪闪发亮。迈克尔莫名其妙地想起热水和香皂的气味,那种劣质肥皂味儿浓得惊人,用玛丽的话说,“能熏死一头牛。” 可迈克尔喜欢那种肥皂味儿。每天在农场干完活儿,他就用那种肥皂使劲搓洗皮肤。水被太阳晒得很热,他能闻到香精、泥巴、干草…… 迈克尔转身,匆匆离开了。 蒂姆夜里才回来,不停地哼着小曲: “漫漫长路去迪波雷利, 还有漫漫长路要走。 漫漫长路去迪波雷利, 去找我最最心爱的妞儿!” “你心爱的妞儿不就在你身边吗,”杰克点燃香烟,“怎么啦,你又要去哪找你的妞儿?” “漫漫长路去迪波雷利, 还有漫漫长路要走。 漫漫长路去迪波雷利, 去找我最最心爱的妞儿!” 唱歌不讨厌,但蒂姆翻来覆去就只会唱这两句。很快,他就像只嗡嗡乱飞的苍蝇,被人哄到这边,再哄到那边。最后他一屁股挨着迈克尔坐下,响亮地唱道,“到迪波雷利虽然路途遥遥,可是我的心已经飞到那头!”算是给闹哄哄的夜晚画上一个休止符。 什么都很对劲,什么又不对劲,这是迈克尔对1945年仲春的感受。大家在太阳地里齐声唱《漫漫长路去迪波雷利》是他对那段时间最清晰的回忆。不但美国大兵喜欢这首歌,连德国佬也喜欢。鬼知道怎么回事。 “结婚麻烦吗?”那天,蒂姆突然抓住迈克尔,“老兄,迈克,你告诉我实话——结婚什么感觉?” 迈克尔穿上了他的新袜子,其实他压根不缺袜子,买那两双新袜子是真正的浪费。“结婚?首先,你得去买一对戒指。” “这我知道,谁都知道。”蒂姆烦躁地说,“戒指,戒指,好吧,戒指。” “然后……你得弄个房子。” “小孩儿都知道我他妈得搞栋房子!我爸以前答应过,借我钱盖房子——然后呢?我的意思是,结婚什么感受,感受!” “没什么感受。”迈克尔实事求是地说,“床上睡俩人,你一个枕头,她一个枕头。吃早饭,干活,吃午饭,眯一会儿,再干活,收工,吃晚饭……然后睡觉。” “睡觉?” “你还想怎么样?” “我以为结婚会更有意思,”因为脸红,蒂姆鼻尖的雀斑好像在发光,“我以为——” “那是电影,结婚就这么回事。和一个人区别不大。”迈克尔扛起他的枪,“你打算结婚了?” “我在想……在想这事儿,”蒂姆说,“我要写信给我老爹,把尤塔带回去。” “祝你好运。”迈克尔说,“加把劲干吧。” 就在这段时间里,迈克尔发现,昆尼西比以前情绪高涨了一些。他特别在意这个年轻的少尉,也许是因为他一头金发太过显眼的缘故。迈克尔给了昆尼西一双新袜子,作为干活的奖励。昆尼西和另一个俘虏负责整理墓穴上的十字架,他做得非常认真。 “漫漫长路去迪波雷利, 还有漫漫长路要走。 漫漫长路去迪波雷利, 去找我最最心爱的妞儿!” 晒着太阳,迈克尔哼起了歌。该死的,肯定是蒂姆传染了这个毛病。他可能在无意识中唱的声音太大了,正在用简易木耙平整坟地的昆尼西抬起头,蓝色的眼睛眨了一下。 “漫漫长路去迪波雷利, 还有漫漫长路要走。” 迈克尔假装镇静,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歌没人不会唱。“漫漫长路去迪波雷利,去找我最最心爱的妞儿!”他哼着歌来回踱步,欧洲的泥巴地有股青苔味儿,他端着枪,“……去找我最最心爱的妞儿。” 昆尼西低下头,继续用木耙平整脚下的那块地。春天的阳光给万物镀上光晕,迈克尔看到飞鸟掠过青翠的树梢,树林边白色的花儿随风摇曳……天地归于寂静,他屏住呼吸,看到昆尼西垂着脑袋,下巴白皙,嘴角微微扬起。 第6章 - 《漫漫长路去迪波雷利》本来是首 《漫漫长路去迪波雷利》本来是首英国歌,可不知怎地,不光英国人爱唱,美国人也喜欢这首歌,甚至苏联人也喜欢,当然少不了德国佬。在西线,一个德国党卫军头目让这歌又火了一次:据逃出来的幸运儿说,那混球开着吉普,皮靴擦得铮明瓦亮,得意洋洋地大喊:“这儿离迪波雷利可远着呢,小伙子们!” 迈克尔吹起了口哨,漫漫长路去迪波雷利,他不知道迪波雷利在哪,但皮卡迪里大街很有名,要不是战争,这时候他可能刚刚攒够去伦敦的船票钱。玛丽?琼总是想见见大世面,她连纽约都瞧不上,就去巴黎呀、伦敦呀,她羡慕那些穿着漂亮修身长风衣、浑身珠宝的欧洲女人。 昆尼西在敲打一块木头,裤子半长不短地吊在他的脚腕上。因为热,他解开了上衣扣子,露出白色衬衣和两条裤子吊带。很难想象这年头还有男人穿这款式的裤子,你永远难以理解德国人在某些方面的执着。迈克尔抱着他的枪,“你会唱吧?” “不。” 昆尼西偶尔会和他交谈几句,“不”、“对”和“谢谢”。迈克尔学会了用德语说“不用谢”,他觉得德语的“谢谢”和“不用谢”是一对模样相似的兄弟:“谢谢”——“不用谢”,听听,铿锵有力。他甚至计划起再学几个句子,假如他能顺利发出那个该死的,像呕吐一样的音。 “你会唱,你肯定会唱。”迈克尔说,“没人不会唱这歌。” “我不唱歌。” “唱嘛,大家都在唱歌呢!” 随着战事接近尾声,人人都喜气洋洋。现在就看谁先进入柏林,盟军——美国人、英国人、法国佬——和苏联军队,每个指挥官都冲手下怒吼:跑快点,再跑快点! 俘虏太多了,一夜之间好像冒出几百万穿着田野灰的国防军。他们拼了命地往西边跑,苏联人可不讲究你那一套,蒂姆不屑一顾地说,“他们抓住一个就枪毙一个,不枪毙的呢,就送去劳动。‘劳动使人自由’,哈哈!” 迈克尔听到一些传闻,似乎盟军这边也派遣了德军俘虏去美国,在农场干活。“这要是真的,我倒是想弄几个俘虏,”他说,“干活太累了,我可以让他们给我修谷仓、喂牛。我老早就想翻新房子了。” “得了吧,你得付他们薪水——上头真是装模作样。” “比雇工人强,工钱能少一半。” 蒂姆停下擦枪的动作,“要让你挑,你肯定就挑那一个。” 他的语气有点怪,迈克尔皱起眉毛,“你什么意思,老弟?” “没什么意思,我没什么意思。”蒂姆咧开嘴,“算啦,老哥——我就是觉得……你干嘛不出去找个妞儿呢,聊聊天也好嘛。” “你管好你自己吧,”迈克尔说,玛丽来了信,诉说工作的繁忙,她升职了,当了一个小头目,“你不是要结婚吗?你老爹答应借你钱了?” “他没理我,不过我想过啦,我先求婚。”蒂姆喜滋滋地说,“就这两天吧!我怕再过几天,希特勒投降了,忙起来就没工夫了——” “你得弄个戒指,”“大妞儿”插嘴,“求婚这事儿挺麻烦。” “我知道,”难得蒂姆能跟“大妞儿”心平气和讲话,“我搞到一个戒指,没弄成一对……这节骨眼上,就先凑合凑合,等回了美国——”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漂亮的圆环,镶着一颗很小的宝石,在光线下闪闪发亮。 “操!你从哪弄的戒指?”“大妞儿”好奇问道,“离这最近的商店是军队小卖部,小卖部现在提供婚戒服务了?” “这你就别管了。”蒂姆故作神秘,“老子总有高招。” 说起戒指,迈克尔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那枚。他跑到城里买的,银色圆环上的小宝石很合玛丽的心意。她说,这是最流行的欧洲风格。“你从哪搞到的?”他说,抻平嘴唇,“……蒂姆,这样不好吧?” “你说什么?”蒂姆扭过头,耳朵通红,“我怎么了?” “你戒指哪来的?” “我他妈从哪弄的戒指关你屁事?” “大妞儿”莫名其妙,看看迈克尔,看看蒂姆。迈克尔和蒂姆同时入伍,关系很不错。他们从来不吵嘴,更不会动手。“不就是个戒指嘛,”他试图分开互相瞪眼的两人,“一个戒指——” “还回去。”迈克尔说,“联队长说过好多次了,不能抢俘虏的个人物品。” “你那把鲁格哪来的?”蒂姆反唇相讥,“你抢就不算抢了?我凭什么就要还回去?” “我从战场上捡的。” “我也是捡的。” “这是昆尼西的戒指,”迈克尔一把拽住蒂姆的领子,“他那戒指和我的款式几乎一模一样,别以为我没看到。” “哦,昆尼西,”蒂姆推开迈克尔,怪声怪气,“迈克的心肝宝贝,大学生——怎么,我拿他的戒指,你心疼了?” “行了,别吵了,”“大妞儿”挤到二人中间,“你们真他妈有病,为了个破戒指吵架?” “我可没跟他吵,”蒂姆整整衣领,“你不正常,迈克,”他气愤地往后退了几步,“你让那个死纳粹迷住了——你居然为了一个德国佬跟我打架!操,迈克尔?费恩斯,操!” 第7章 - 蒂姆气得好几天不跟迈克尔讲话, 蒂姆气得好几天不跟迈克尔讲话,看得出来,他是真生气了。“你宝贝大学生的戒指是‘公牛’比利拿走的,”“小德国佬”叹着气说,“我的老天哪,就是一个俘虏的戒指——这他妈叫战利品,你这个白痴。连上头都懒得管这套了,没人管,也管不过来。睁开眼看看周围吧,有些家伙连毯子和水壶都不放过呢!” “小德国佬”扔过来一枚戒指,迈克尔没接,戒指咕噜咕噜掉到泥土里。“我看你还是拿起来吧,这玩意儿值点儿钱,但也值不了太多钱——兵荒马乱的年头,古董总是不值钱。”“小德国佬”抱着胳膊,“你得稍微理解一下蒂姆,他妈妈是犹太人……唉,唉。” “小德国佬”叹着气走开了。迈克尔捡起戒指。指环非常朴素,精致的花托上镶嵌着一枚很小的宝石。指环内侧刻着一个名字,“埃玛”,他把戒指放进口袋,开始羞愧:他冤枉了蒂姆,凭空污蔑一位好人是抢劫犯,看来他死后要下地狱了。 风暴的中心昆尼西对胜利者之间小小的嫌隙一无所知,他认真地打理那块地,因为每天都有新的死人埋进去。迈克尔在一棵山毛榉下观望了几分钟,昆尼西的金发向右整齐地梳着,下巴和脖子白的出奇。他站在那的样子完全不像个囚犯,挺像黑白默片里的没落贵族。“小德国佬”说,这个姓可能代表着他曾有位显赫的先祖。“至少他不用十三岁就去当学徒工,”“小德国佬”耸耸肩,“感谢我爷爷——要是当初他没想到漂洋过海去美国讨生活,我肯定小学毕业就去当木工了。” 昆尼西似乎察觉到了迈克尔的视线,原本轻松的表情突然变得紧张起来。他抬起头四处张望,当发现迈克尔时,脸色慢慢松弛——这就像训练一只狗,迈克尔怪异地想,你给狗骨头和肉吃,几天之后你们就成了好朋友;人也一样,给他香烟、巧克力、咖啡和袜子,再强硬的纳粹分子也会冲你展露出一丝笑容。他挥挥手,示意昆尼西过来。德国少尉没有犹豫,他赤着脚,但走起路来彷佛依旧穿着军靴,腰杆和背挺得笔直。 “唔,”迈克尔从口袋里掏出那枚惹祸的戒指,“这是你的吧?” 他说得很慢,用德语,“你的?” 昆尼西惊讶地睁大眼睛,“是我的——对,我的戒指。” “戒指”这个词儿是迈克尔猜的,他的德语水平就涵盖了十几个单词。德语的“戒指”和英语的“戒指”发音有些相近,据说德语和英语是亲戚,德国人和英国人也是亲戚。不过希特勒肯定不愿承认这点。迈克尔的祖先来自英格兰,他家的远近亲戚包括邻居都没人有德国亲戚。“给你。”迈克尔捏着戒指,“喏,还给你。”——用了英语。 昆尼西伸出手,手指细长白皙,是迈克尔心目中大学生的手。“谢谢,”他也用了英语,“非常感谢。” “我也有戒指。”迈克尔伸出手指比划,可惜,他的手要粗糙得多,从能走路开始,他就得喂牛、干活,手掌层迭着茧子。后来当了兵,老茧上又迭上了新茧。“我在城里买的,我老婆喜欢你们欧洲的戒指,”他说,语速不自觉变快,“你呢?” “不是买的。”昆尼西简单地说,拽起衬衫的领扣,把戒指仔细地放进暗兜,“总之,谢谢你了。” “埃玛?”迈克尔问,“戒指上刻着一个名字。” “对,她叫埃玛。”昆尼西抿起嘴唇,“希望她还活着。” 晚饭前,迈克尔找蒂姆道歉。蒂姆看起来不太好,脸色苍白。“没事啦,”他惨淡地微笑着,“我不该说那些浑话——原谅我吧,老兄,你说的没错,用别人的戒指求婚不太对,我不该这样做。” “你没事吧?”迈克尔担忧地问,“你——你该不会——” “她拒绝了我。”蒂姆说,嘴唇颤抖,“尤塔拒绝了我……她说,唉,她说,她可以陪着我,但她不能跟我回美国……她有未婚夫,她未婚夫在东线;还有她爸爸……” 迈克尔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样安慰蒂姆,“她不能跟你回美国?那……嗯……我想……” “我没事儿,我想开啦,”蒂姆苦笑,“至少她很诚实,相当诚实。她告诉我,她未婚夫是她中学同学,他们俩的家就隔着一条街。她爸爸去了哪里,她也不清楚……可能在城外,也可能在莱茵河另一边。她哭了,迈克,她哭着说,她爸爸瘸了一条腿,可城里已经没有年轻人去当兵了,天天都能听到炮响,子弹嗖嗖飞过房顶,飞机的引擎响得可怕。他们还想让她弟弟也去呢,可他太小了,拿不动枪。上帝啊,那孩子才九岁……” “她不能跟我回美国,她想等等看。也许她未婚夫和爸爸还活着。”蒂姆揉揉鼻子,眼睛通红,“别那样看着我,兄弟,我没事,真的。我就是想不通,你说,为什么要打仗呢?这他妈真是闲的。我这辈子都没想过要来欧洲,离我家那么远的鬼地方……世上的大人物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操他的,我本来不想来欧洲的,我就想老老实实当个工人,这有问题吗?去他妈的战争,婊子养的战争!” “没问题,”迈克尔说,“没问题,当然没问题。我也没想过跑这么远……就为了愚蠢的战争。玛丽,”提起妻子,他忽然灵光一闪,“你知道的,玛丽她去工厂上班了,现在当上了主管。她写信来,工厂里全是女孩,漂亮的美国女孩,单身。要是你不嫌远,等战争结束了,你跟我回去。玛丽准能介绍一打女孩给你——行啦,结婚还是找个美国女孩比较好,她们干起家务来就像头小母牛。你可不能指望娇贵的欧洲女孩做家务。我结过婚,没人比我更清楚这点了。” 蒂姆用力点点头,“一言为定,到时候给我介绍一打女孩,少一个都不行。” 他用拳头重重地捶了下迈克尔的肩膀,“我去静静,老兄。”迈克尔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耷拉着肩膀,满是落寞。总会过去的,迈克尔想,等明天,蒂姆认识了新的女孩,准能振作……没什么大不了的。 第8章 - 天气真正地暖和起来。蕨草在河岸 天气真正地暖和起来。蕨草在河岸边郁郁葱葱,黄色的野花到处都是,像倾倒在草地上的星空。蒂姆似乎已经走出了求婚失败的阴影,“操,苏联人都打到柏林郊外了,”他亢奋地说,“我们输啦!” “行啦,早打完早回家。”迈克尔叼着烟,“我讨厌这种天气,黏黏糊糊的,风里有股味道。” “德国佬的臭味。” “我看是你该洗洗澡了。” 迈克尔所属的联队正式成为了看守。这是个挺奇怪的事儿,他写信给玛丽,柏林炮声隆隆,但每天都有无数的“灰皮”跑来投降,生怕晚一步就被苏联人追上。“要是可以,咱家农场可以雇几个,他们现在老实极了……手艺活儿做得也不错。他们有的人以前是木工,还有开磨坊的,还有工程师和建筑师……鬼知道德国为啥要打这场仗。” 昆尼西的态度因为那枚戒指而温和起来,他不再板着脸,至少不那么木着表情,见了迈克尔就点点头。迈克尔问到了几件事:昆尼西的家在德国南部;他在大学学机械;埃玛是个金头发姑娘。“要是战争结束了,我还活着,”昆尼西用细长的手指摆弄一根香烟,“我就回去……” “埃玛漂亮不?”迈克尔吸了口烟,揶揄,“你很喜欢她,是不是?” 昆尼西的耳朵逐渐浮起一片红色。他的皮肤非常白,于是红得特别明显。“她很好。”他沉默了几秒,“她是个好女人。” “我老婆也是个好女人。”迈克尔说,“她就是脾气厉害——厉害,懂吗?” 昆尼西笑了一下。在这种近距离下,迈克尔能清晰地看到他耳边淡淡的绒毛。“你怎么把自己弄这么干净的?”他突兀地问,“我就办不到。” “尽量洗洗。” “我洗了也洗不干净,欧洲的天气太怪了。” 昆尼西又笑了笑。他不抽烟,就拿着那根烟在指间捻动。迈克尔隐约嗅到劣质肥皂的气味,但他不确定,因为那股味儿时有时无。他觉得心头发热,胃里有东西在翻滚。一定是中午那块该死的牛肉出了问题……没烤熟,切开之后,粉色的肉中间还夹杂着血丝。 那是块牛腿肉,迈克尔确定。他从记事起就跟牛打交道。公牛、母牛、小牛……牛在奔跑,在跟在牛屁股后面,气喘吁吁。迈克尔最怕风暴突如其来,要是丢了一头牛,那老迈克尔?费恩斯就会操起手腕那么粗的棍子,给他唯一的儿子“好好涨涨记性”。现在迈克尔的背上还有条疤痕,那是他十二岁时的“记性”。他弄丢了一头牛,一头非常漂亮的牛,通体白色。 “找回来!”老迈克尔暴怒,“你他妈的,你这个败家子——” 牛是迈克尔故意放走的,相信他的老爹看出了端倪。他喜欢那头牛,白色的,在日光下闪闪发亮。 “找回来!” “找不回来了。” 迈克尔跑出去,在田野里躲了一整天。风尖锐地呼啸,蓝色天空的下缘蒙着一层灰黄的土色。他在这种天空下长大成人,接手了老爹的农场,干活、放牛……偶尔躺在草里手淫,算是给一成不变的乏味生活增添上一丝带着腥味儿的乐趣。 “你怎么心不在焉的,”彼得踢了迈克尔一脚,“怎么啦,夜里出去鬼混了?” “放屁,我又不是你。”彼得也找了个德国妞儿,只是他从来没想过结婚。“一物换一物,”他看得很开。 “我看你最好出去找找乐子,”彼得大笑,“你这表情,一看就是憋坏了——” “胡扯——我就是没睡好,这破地方满地蚊子。这还没到五月呢!”迈克尔撒了个谎,“刚才我琢磨着,回美国之后就搬到城里去。我不想养牛了,没劲,还是学门手艺,哪怕进工厂干活呢。” “相信我,哥们,你去工厂里干两天就会放弃这个念头。”彼得参军前在一家磨具厂干了七年,“他妈的噪音、灰尘、恶心的汽油味儿……老板都是吸血鬼……我宁可去乡下放牛,看老天爷的脸色比看吸血鬼的脸色强一万倍,真的,我受够上班了。” 夜里,迈克尔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在田野里放牛,牛群里每头牛都是闪闪发亮的白色。他从没见过这么干净的牛,漂亮得像浑身洒满糖霜。迈克尔冲着牛群中央那头白牛手淫,那牛用蓝色的眼睛望着他,眼神中流露出好奇。牛是一种具有智慧的动物,眼睛会说话。每次宰牛都让迈克尔充满负罪感,牛会流眼泪,这让迈克尔觉得他在犯罪,要跑到教堂忏悔。不过在梦里他想不起那些什么罪恶啊,忏悔啊,他抱住白牛的脖子,赤身裸体地骑到它身上,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用力地操那头牛,神啊,他在操那头牛! 迈克尔醒了,心脏咕咚咕咚乱跳。这是个邪恶的梦,他在梦里摇身一变,成了淫邪的傻瓜。傻瓜才去招惹牛,他慢慢坐起来,在黑暗中平复。蒂姆咕哝一声,“几点了?” “三点半。” “天还没亮……” 迈克尔重新躺下,默默地向上帝忏悔。他怎么会在梦里操那头白牛呢?也许彼得说的没错,他憋太久了。背诵了三段祷文后,残存的性欲在他体内终于偃旗息鼓。他摸了摸手指上的婚戒,庆幸地想,“迈克尔?费恩斯,好在梦不作数,你还没干出傻事……这是上帝的警示……想想玛丽?琼,想老婆不犯法。” 他翻个身,努力去想玛丽穿着工作服的可爱模样。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眼前闪动的都是卡尔?昆尼西赤着脚在泥巴地里干活的样子。 第9章 - 那段时间迈克尔觉得自己出于“异 那段时间迈克尔觉得自己出于“异常状态”——清早,他对着水盆刮胡子,心不在焉地在下巴上留下几道擦痕。蒂姆察觉到了那几道血丝,揶揄道,“怎么啦,老兄,想玛丽了吗?” “我是个基督徒。”迈克尔答非所问。 “我他妈知道你是个基督徒,我也进过教堂……唔,我还会唱圣歌呢!听着!‘祖国自有天相,胜利和平在望。建国家,保家乡,感谢上帝的力量——’” “你这个白痴,”“大妞儿”正拿着面包沾果酱,嫌弃地啐了一口,“这他妈是国歌!” “哦,我说呢,怎么有点耳熟,太耳熟了。”蒂姆毫不在意,“我还知道一首:‘上帝保佑国王——’” “那是英国佬的国歌,”“大妞儿”说,“我真是受够了,你不能听到歌词里出现‘上帝’就认定那是圣歌。” “挺好听的,”蒂姆说,“我觉得比咱们国歌好听。” “那你赶紧滚去当个英国佬吧!” “我正在考虑——” 在莱茵河的西边,往西,继续往西,跨过易北河,柏林城内城外炮火连天。朱可夫指挥下的苏联军队正德意志第三帝国最后的守军决一死战。“咱们不行,”蒂姆摇晃着脑袋,他终于洗了头,亚麻色的头发在风中蓬松地卷曲着,“还是布尔什维克分子凶,我猜,要是咱们跟他们打,准输得裤子都找不着。” 迈克尔夹着烟,坐在青草摇曳的土坡上。蓝色的天空中,柔软洁白的云朵缓缓移动。谁能想到在这样美丽的地方,在这个惬意的时间,炮弹横飞,将人撕成碎片,将城市夷为平地。“可别再打仗了。”他说,“我不想打仗了。” “没人喜欢打仗。”蒂姆揉搓头发,干净的头发好像让他不自在,“战争一结束,你就退伍吗?” “嗯,”迈克尔点燃第三根烟,“我回去养我的牛……不过,我突然觉得上学也不错,我想学点技术。” “学点技术,学啥?” “修修汽车、摆弄车床、组装飞机?我看玛丽干得很带劲。” “你该考虑要个孩子,”蒂姆躺下,抓起几片草叶,“生上四五个,男孩女孩,满院子乱跑……” “你说的有理。”迈克尔沮丧地吐出烟气,“我最近脑子不正常——可能战争拖得太久了。” 处于战争中时,你总感觉战争一望无际,漫长得令人绝望。明天似乎永远不会到来,在夜里,信号弹拖着尾巴升上天空,子弹嗖嗖地掠过头顶,烧焦头发。一个不当心就会送掉一条腿甚至生命。迈克尔设想过战争结束的那天:他会买瓶杜松子酒,狠狠地喝下去,直到喝光最后一滴。然后他就去跳舞,和玛丽跳,和邻居米歇尔老太太跳,和蒂姆跳,和“大妞儿”跳,和一切认识或不认识的人跳……但是,当那天终于来临,他却丧失了所有念头。太不真实了,迈克尔身处欢呼的人群中,瞪着眼睛,尖叫声像海浪一层迭一层。 “赢啦!希特勒下地狱啦!” 五月九日,柏林战役以苏军的胜利告终。希特勒自杀身亡,尸体被烧成了碎片。“他太坏了,”迈克尔听到各种传闻,每个人都津津有味:“他先杀了他的情妇,用毒药,然后杀了他最心爱的狗……他还杀了所有的女秘书,听说她们个个都是金发。” 这场战争拖了差不多整个地球的人下水,元凶最后却用了这样的方式逃避他留下的烂摊子。烂摊子,破烂的欧洲城市和乡村,还有破破烂烂的人。无论欧洲人还是美国人,大家都破破烂烂的。希特勒的接班人是海军元帅邓尼茨。他也叫卡尔,迈克尔手里被塞了瓶啤酒,好吧,至少……比汉斯好听。 “我们可以回家啦!”一个醉醺醺的家伙拥抱了迈克尔,“回家!” 迈克尔喝掉了那瓶啤酒。作为胜利者,他感到一阵胜利喜悦后的疲惫和空虚。他能回家去了,那这群战俘呢?庞大的第三帝国留下了数以百万的战俘,要把他们都杀了?迈克尔听见过这样的说法,毕竟处理起来太麻烦了,而杀掉就很简单,一颗子弹,要不然用德国佬自己发明的办法,比如毒气室,方便、快捷、高效率。 迈克尔还没完全品位明白胜利的感觉,蒂姆的死彻底就让他的心情跌入冰窟。据目击者回忆,蒂姆当时喝多了酒,非要自告奋勇地指挥一辆坦克车后退。而那坦克车手之前也灌下了几瓶酒,满身酒气。就这样,谁也没看清具体的经过。总之,蒂姆倒在了坦克履带下,在胜利日第二天的清晨断了气。迈克尔跑去,只见到一具白色布单下的人形。 “开玩笑,”他说,“开什么玩笑?这不好笑!” “大妞儿”在哭,蹲在地上抱着脑袋,眼泪鼻涕淌了一脸,“这是真的,迈克,蒂姆死了。” “胡扯,放什么屁!”迈克尔去拽被单,“蒂姆不可能死,我还要带他回去呢!他还没结婚呢!” 好几个人架着迈克尔的胳膊,把他往后扯。迈克尔看着两个军人抬走了那个白色担架。蒂姆会被暂时安葬在这里,沉睡在欧洲的泥土底下,坟墓上会有树枝做成的十字架。他的父母会收到消息和一面国旗,也许还有军功章……不,迈克尔挣扎着,这太可怕了,蒂姆,他的兄弟,他们从美国来到这个鬼地方,跨越半个地球;他们躲过了德国人的轰炸和子弹,趴在战壕里,互相嘲弄彼此满脸灰尘的样子。蒂姆怎么可能死在这个时候?战争明明他妈的结束了! 迈克尔喝了很多酒去消化蒂姆莫名其妙的死亡。他听到议论,有人怀疑蒂姆是自杀。他扑上去和那家伙打了一架。没人指责他的行为。蒂姆不可能自杀,迈克尔继续喝酒,蒂姆已经想开了,决定娶个美国姑娘。他会为了一个骗他食物的德国女人抛弃最宝贵的生命吗?不可能! 那天夜里,迈克尔毫无睡意。酒精让他的神经无比兴奋。他向上帝祈祷,可除了几个雨滴,上帝对他的困惑没有任何回应。于是迈克尔往外走去,路上,他碰到“小德国佬”,奥利弗眼睛很红。 “去睡觉,迈克。” “我走走,走走就睡觉。” 奥利弗没再勉强他。土堤那边就是墓地,蒂姆会被埋在里面。迈克尔往前走着,脚步坚定。土堤另一边的战俘们挤在一起,表情麻木。等待他们的将是审判、苦役和牢房。迈克尔很快找到了他的目标,今夜,他有个预感——他将彻底亵渎他本就不太坚定的信仰。 “出来。”他用德语说,“昆尼西,出来。” 第10章 - 迈克尔想不起那天夜里的过多细节 迈克尔想不起那天夜里的过多细节,也许是他的大脑拒绝回忆。他做了一件他人生中史无前例的坏事,太坏了,他一定会为此下地狱。但当时他顾不上地狱了:他已经当了兵,拿起枪,杀过两三个人……也许是两三个,也许更多,反正不会低于这个数目。他早就注定下地狱。 “蒂姆死了。”迈克尔耳朵里隆隆作响,“蒂姆,你知道的吧?他死了。” 昆尼西跪在一堆松针上面,双手在身后紧紧绑在一起。不知道谁想出来的主意,在胜利日这天把俘虏们绑起来。这么多俘虏聚在一起,担心他们自杀,担心他们暴动,你总会时刻处于担心之中。蒂姆是对的,迈克尔想,他是对的,就该来一个枪毙一个,这样就不必担心……不必焦虑……不必…… “蒂姆死了!”他狂怒地吼叫,鲁格顶着昆尼西的额头。年轻的少尉露出一丝恐惧与困惑,但很快,他就恢复了,表情平静而麻木:“不是我杀的。” “我他妈知道不是你杀的,”迈克尔说,“谁都知道蒂姆不是你们德国佬杀的!” 那天应该是下弦月,很久之后,迈克尔请人帮忙查询过。按理说,狭窄的月亮提供不了多少光亮,可迈克尔记着昆尼西的眼睛……蓝色虹膜,像玛丽珍藏的那个陶瓷娃娃的眼睛,冰冷,没有丝毫感情。 “……节哀顺变。”昆尼西说,用英语,“我很遗憾。” 这话什么意思?迈克尔抓着鲁格,枪口微微颤抖。是了,为什么他能看到昆尼西的眼睛?因为几十米开外就是灯火通明的营地,马达轰轰,履带沉重地碾过……到处都是极度亢奋的美国大兵,他俩随时都可能被发现。 “你遗憾?”迈克尔气愤地咕哝,“你撒谎,你这个德国佬骗子——” 蒂姆经常殴打俘虏,昆尼西无疑是捱打最多的那个。蒂姆恨死了他那副“昂着脑袋的纳粹样子”。他抢走过昆尼西的裤子,用鞭子和木棍抽打他的腿。“你很开心吧?”迈克尔移动鲁格的枪口,“他死了——他老看你不顺眼,打你。他死了,这下你高兴了……” 完全无稽的指控,喝醉酒压根不是借口。蒂姆的死和昆尼西没有任何关系,迈克尔即便在醉酒的状态下也一清二楚。但他管不住自己。那个时候,他浑身发抖,举着枪,眼睛瞪得不能再大。身后似乎有条鲨鱼在追他……他想起了八岁那年,他在田野上奔跑,忽然背后发寒,转过头去,就看到一条蛇昂起脑袋,嘶嘶吐着信子。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迈克尔自言自语,“真他妈的——为什么?” 昆尼西闭上了眼睛,大概以为自己要被枪毙了,竭力维持普鲁士军人的尊严。他会不屑吗?这个美国佬,平常给他点小恩小惠,巧克力、咖啡、袜子……事到临头却拿他做替罪羊。迈克尔无法自控,他真正地考虑要不要一枪崩了昆尼西。战俘的命运无疑就那么几种,死了、活着、生不如死地活着—— 最终,他没有扣下扳机,而是把鲁格扔到一旁。他把昆尼西重新捆了起来:手绑在一棵小树上,整个人趴在那里。迈克尔会很多种捆绑的方法,他在农场捆起牛,把它们运出去宰杀。在军队里,他学会如何捆绑敌人,左手和左脚捆在一起,右手和右脚如法炮制,保证挣脱不开。他叉着腰站在昆尼西背后,气喘吁吁,想起邻居玛德琳夫人在他参军前讲过的话:“你在军队里决计学不到好。”她的丈夫曾被迫加入军队参加战争,然后就从一位善良的绅士,永久地变成了一个酗酒的疯子。 “我也会如此。”迈克尔说,“我他妈——” 昆尼西没有挣扎,背对着刽子手,这算是刽子手对死囚的临终怜悯。他后来也没提到过那夜的感受,但无疑他的信仰随着迈克尔的行为而动摇,直至崩溃——迈克尔没有给他一枪,却粗暴地扒下了他的裤子。然后,就着这个奇怪的跪趴的姿势,迈克尔自后搂住了他,手伸进他的衬衣下襬。 “上帝啊,”迈克尔喃喃,“上帝啊……” 人的皮肤温暖干燥,肌体富有弹性。尸体的皮肤冰冷潮湿,很快就僵硬、肿胀。迈克抱着怀里的这具身体,一具俘虏的身体……男人的身体。身体散发出的热度暂时抚慰了他的愤怒、惊慌与恐惧。而且还有一股劣质香皂的气味,他最爱的气味……他几乎在瞬间就硬了,急不可耐地揉搓昆尼西的屁股和胸口,在那具身体上抓来抓去,又掐又拽。昆尼西在前几分钟一动不动,好像吓呆了。随后,在某个时间点,他像上了发条似的拼命挣扎,使劲摇晃腿和腰。这给了迈克尔无上的愉悦感。是的,愉悦。蒂姆之死在迈克尔的脑海中消失了,只剩一片闪亮的白雾。他享受着猎物垂死的挣扎,享受那惊慌失措的喘息声。迈克尔卡住昆尼西的腰,这个年轻的德国人非常瘦,小腹平得凹陷下去。“就是这样,”他把充血的阴茎胡乱地戳在昆尼西的股缝中间,耸动着摩擦,“就是这样……” 昆尼西僵硬了几秒,紧接着,他更加剧烈地挣扎,嘴里咒骂着什么。迈克尔捂住他的嘴,感到那两排牙齿在他的手掌上来回滑动。“就是这样,”迈克尔说,“对,就是这样。” 不知过了多久,迈克尔达到了高潮。他满足地搂抱着昆尼西,疲软的家伙依旧戳在那两片屁股中间。他用鼻尖拱开昆尼西脑后的头发,贪婪地嗅闻着那股劣质肥皂的气息。“真棒。”他嗡嗡地感叹,手用力拍了下昆尼西汗湿的屁股。因为蒂姆的死亡而漂浮在半空的灵魂回到了他的身体中,迈克尔提起裤子的时候,清晰地感受到了理智的回归。 他开始后悔了。 第11章 - 第二天,迈克尔醒来时,周身像粘 第二天,迈克尔醒来时,周身像粘着一层潮湿的外壳。他有些轻微的头晕和恶心,宿醉后遗症。在他疯狂洗脸时,奥利弗打着哈欠路过,问道,“你昨天干嘛了?” 迈克尔往脸上挤泡沫,嘴里含含混混,“没干什么。” “胡扯,迈克,我看到你把那个金头发叫到树林里去了。” “我打了他一顿。” 奥利弗哦了声,“也行。”打俘虏不算新鲜事,他抄起口袋,一个哈欠连一个哈欠。“那你现在有没有感觉好点儿了?” “好多了。” “那你就该多打他两顿。” “小德国佬”离开后,迈克尔对着脸盆沉默了几分钟。应该先刮这边,他想,不,应该先刮左边……先刮刮脖子也成……无论哪边都不对劲。潦草地刮完胡子后,迈克尔对着水盆里自己泛着泡沫的影子沉思——他应该后悔和自我厌恶,而不是愉快的洋洋自得。他盯着那个扭曲的影子,短暂的愉快消失了,当他重新站起来时,那层潮湿的外壳重新出现,将他牢牢包裹。 迈克尔对《圣经》的了解还不足以让他主持蒂姆的葬礼。军队有随行牧师,在喃喃的吟诵声中,迈克尔想起淫邪的惩罚。“情欲的事,都是显而易见的。就如奸淫、污秽、邪荡……嫉妒、醉酒、荒宴等类、我从前告诉你们、现在又告诉你们、行这样事的人、必不能承受神的国。” 他将被神的国度摒弃,坠下地狱,承受烈焰烘烤,就像一条洒满了盐的北大西洋鲑鱼。上帝总是无所不能,《圣经》就是真理,这是在小镇的规矩。不过,玛丽小时候曾在主日学校提出质疑,“为什么女人是男人的肋骨呢?” 衰老的牧师口齿不清,无法让玛丽信服。迈克尔眼前浮现出那个勇敢的女孩举起手的样子,太奇怪了,他能回忆起玛丽小时候的面容,乃至于当天阳光中飞舞的灰尘,但他想不起现在的玛丽的脸。这很容易解释,因为情欲迷惑了他的甚至,污秽浸染了他的思想和心。他在神的注视下试图强暴一个男人, 迈克尔本来不热衷于“干那事儿”,在昨晚之前,他还以为自己是个不错的清教徒。别的男孩都追逐女孩的年纪,他约玛丽出门,去城里看电影。约翰?亨特神秘地告诉他,电影院是个好地方,黑暗里你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迈克尔坐在黑暗里,规规矩矩地看完了影片。《魂断蓝桥》是部很棒的片子,玛丽一边看一边哭。迈克尔塞给她纸,耳边响起阵阵抽泣。电影结束之后,玛丽问他,“如果我是罗伊,你会娶我吗?” “娶啊。”迈克尔看到一个高个子男孩捧着大份爆米花,有些后悔刚才没买一份爆米花额可乐。小气的男人很难娶到象样的老婆,就连老迈克尔都这样说。“你吃爆米花吗?” 玛丽不吃爆米花。他们在城里逛了逛,吃了汉堡,迈克尔终于请玛丽喝了可乐。这是他们结婚前唯一的正式约会。约翰问迈克尔有没有和玛丽亲嘴儿,得到否定答案后,他用胳膊戳了戳迈克尔胸口,说他是个“憨蛋”。 就这样,没亲过嘴儿就结婚了。他们在婚礼上亲了对方,碰触嘴唇的感觉也就那样。玛丽对“干那事儿”也没兴趣。他俩毫无新婚夫妇的激情,迅速进入了平静的婚姻生活。当然,他们干过几次,玛丽觉得迈克尔光着膀子的样子傻极了,躺在枕头上哈哈大笑。迈克尔也跟着笑,的确傻得要命。再后来他们就只在一张床上睡觉,偶尔,在天气过于炎热的时候,他还躺在房檐下的躺椅上睡觉。邻居米歇尔太太说,迈克尔那副懒洋洋的样子,“活像第二个老迈克”。 然而,现在,迈克尔的心脏兴奋得即将从胸腔蹦出来。夜幕降临,他被淫邪的欲望驱使,顺着壕沟寻找。战俘都编了号码,位置固定。卡尔?邓尼茨签了投降令,除了远东,欧洲和美国数以亿计的胜利者们正在欢庆。除了战俘。 迈克尔轻易地找到了昆尼西,另一个卡尔。他缩着肩膀,没精打采。发现迈克尔的时候,昆尼西往后蜷缩,试图躲到另一个俘虏身后。这点挣扎毫无用处,他被拽出来,带去那片树林。月光微弱,迈克尔的心脏越跳越快,咚、咚、咚—— 他没喝酒,却有一种微醺的感觉,脸颊发热。让昆尼西安静下来非常简单,只消用枪顶住他的脑袋。他不动了,跪在松针和落叶上。迈克尔把他拎起来,用绳子捆到一棵树上。这个德国佬不知从哪搞来一根布带,捆在腰间。迈克尔摸了摸他的腰,把手伸到裤子里,用力捏了下那半边屁股。这时他听到昆尼西说话了,用英语,声音颤抖。 “我不是女人。” “当然,你不是。”迈克尔说,解开了那恼人裤子上的背带。他该给昆尼西找条新裤子,松紧带的那种,脱起来也方便。屁股和大腿露了出来,他往上摸了摸,昆尼西的胸口剧烈起伏,这让他的肋骨好像更加明显。这家伙肯定得有一年多没好好吃过东西了,迈克尔解开自己的裤子,就这几分钟的功夫,他已经完全勃起了。 昆尼西紧绷的躯体细微地颤栗,脸颊又湿又冷。迈克尔自后抱住了他,把坚硬的阴茎挤到他两腿中间的缝隙里。就在他抽动时,昆尼西开始喃喃自语——肯定不是德语,迈克尔能听得出来。他用嘴唇轻轻亲了下昆尼西的耳朵,怀里的那具身体猛地抖得更厉害了。 “你冷吗?”迈克尔问,裹挟了他一整天的潮湿外壳迅速地被紧贴的体温烘干了,让他忘记了蒂姆的葬礼,忘记了他还在离家万里的欧洲,“……你要是听话,我给你找件新衣服。” 昆尼西没理他,继续用陌生的语言念叨着什么。迈克尔想亲他的脸,“干那事儿”的时候,总得有点亲昵的表示。但昆尼西扭开了头,这是他仅剩的能够反抗的动作。 迈克尔没有勉强对方,他在那种诵经似的念诵中干完了事儿,把精液射到昆尼西的大腿上。美妙的夜晚……他又因此而活过来了一点点。 第12章 - “各人被试探,乃是被自己的私欲 “各人被试探,乃是被自己的私欲牵引诱惑的。私欲既怀了胎,就生出罪来。罪既长成,就生出死来。” 迈克尔恢复了,他又是那个兢兢业业的好士兵。他每天都忙碌着,像只勤奋的工蜂。他必须忙起来,因为他知道,但凡给他五分钟的休息时间,他就止不住罪恶的念头。 “莱茵河边一定是住着撒旦。”迈克尔说,喝了口咖啡,“森林里飘荡着女妖、精灵,还有吸血鬼。” “撒旦住在哪儿我不清楚,”“大妞儿”面色阴沉,“不过我知道,这鬼地方是法西斯魔鬼的老巢。” “大妞儿”蹲着抽烟,烟气袅袅。蒂姆的死也让他深受刺激。在连队里,他算是新兵,比蒂姆和迈克尔入伍要晚上几个月。“其实我不喜欢男人的屁股。”“大妞儿”说,“我他妈喜欢黑头发的女孩子。” 要是在以前,迈克尔准得打趣几句。但现在,他心里有鬼——要是“大妞儿”喜欢操男人的屁股,那么下地狱他还能拉一个同伴。“大妞儿”如果喜欢女孩,那他就没有罪。一个喜欢黑头发女孩的清白男人是不会下地狱的,哪个教会的牧师都会如此宣讲,可夜里偷偷摸摸脱男人裤子的男人就不一样了,他们的灵魂早就被撒旦勾去,必将永堕炼狱。 “新兵连的那帮王八蛋,嫌我喜欢洗澡,就瞎造谣。”“大妞儿”叼着烟头,“操他的,老子在纽约的时候,一天洗三回澡。洗澡有错吗?” “没错。”迈克尔说,“挺好的,我也喜欢洗澡。” “说我喜欢男人屁股,男人的屁股平得像砧板,我他妈干嘛要喜欢男人的屁股?” 男人的屁股并不平,迈克尔也点上烟,让烟堵住自己蠢蠢欲动的舌头和嘴。他还没能亲到昆尼西的嘴巴,首先,昆尼西每次都使劲扭着头,不让他得逞;其次,他相信,如果他强行去亲吻昆尼西,那德国人绝对会咬破他的嘴。迈克尔还不想找这种麻烦。 “纽约倒是有挺多那种男的,”“大妞儿”哼了一声,“我见过,在巷子里。纽约太大了,什么人都有——你听说过男妓吗?” 迈克尔拿烟的手抖了一下,他假装抖烟灰,垂下眼睛掩饰,“嗯……男妓?” “也有自愿的,不要钱。” “真奇怪。” “是啊,可奇怪了,男人和男人搂搂抱抱。不过关我屁事?有些家伙会拿棍子埋伏在街边,追打他们。我看见了就叫警察。他妈的,要打就滚去加州打,别在老子阳台底下……” 迈克尔学了个新词,“鸡奸者”。他见过公鸡跳上母鸡的背,不得不承认,发明这个词的人是个天才。他夜里就是从背后干昆尼西。用“干”这个词不算太准确,男人和女人毕竟不一样。他只是在昆尼西的屁股和腿之间磨蹭,抚摸他,掐他的乳头。男人的乳头比女人的要小,但掐几下也会硬。迈克尔想象过用嘴咬住那颗乳头的感觉,同样,他还想象过用牙齿在德国人白皙的皮肤上留下几个牙印子……舔他的耳朵,吸他的舌头……“迈克尔?费恩斯,你如今变成了一个最最下流的色情狂,”迈克尔想,扔掉烟头,“你白去那么多年教堂了。” 教堂和上帝解决不了全部问题。老迈克尔常说,上帝也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时时刻刻都有烂事。既然没有降下一道雷劈在迈克尔脑袋上,迈克尔姑且认为,上帝没时间管他的堕落,或者说,上帝根本他妈的不在乎他是不是即将下地狱,向撒旦俯首帖耳,交出灵魂。 所以,迈克尔心安理得地将灵魂分裂成两半:白天,他是个勤恳的士兵,对每个人都很好,连很多德国俘虏也挺喜欢他,因为他从来不打人,不抢东西,要是俘虏干活卖力,他还会给他们一点小恩小惠和口头表扬。可一到了深夜,他就是另一个费恩斯中士,变着法儿地鸡奸一个同性,倾斜肮脏的念头、欲望和精液。 昆尼西肯定痛苦异常,迈克尔干他的时候,他就用抽泣一样的声音喃喃自语。他变得极端苍白和削瘦,迈克尔能清晰地摸出他的骨头。他没精打采,干活的质量也大不如以前。有天,迈克尔路过壕沟时,看到彼得在大声训斥一个俘虏。迈克尔认出了那头金发,他过去拿走了彼得的棍子,劝道,“行啦,别动手——” “这白痴就跟梦游似的,”彼得骂道,“你他妈以为这是哪里,希特勒的城堡吗?” 昆尼西一动不动,因为瘦,原本应该合体的军服像是大了一号。他的脸泛着不正常的红色,迈克尔抓住他的手,昆尼西触电一样惊恐地弹了一下,又定住不动了。 “他发烧了。”迈克尔说,心跳得厉害。他看到昆尼西就心跳加速,犹如脱缰野马。他找了几片阿司匹林,硬捏着昆尼西的下巴逼他咽了下去。“你真是个圣人,”彼得说,“你对他们好,他们也不会感激你。” “无所谓。”迈克尔说。 发烧并没有妨碍圣人迈克尔在夜里把昆尼西拽进树林。烧退下去了,迈克尔把昆尼西捆到树上。连续做这件事,他已经非常熟练。那天的月亮特别大,亮而白。起初昆尼西咬着牙一声不吭,没过多久,他就发出哽咽似的声音,摇晃着头,把身体往树干上缩。 “求你了,你是个好人……求求你,放过我吧。” 迈克尔邪恶的灵魂占据上风,理智和善良被无限压缩。白天他要是听到谁哭了,准要放下枪去安慰。在夜里,在漆黑的树林里,他听着这种声音,只有兴奋,每一个毛孔都散发出的兴奋。 “不行。” 昆尼西抽噎了几声,半张着嘴喘气。他开始用那种奇怪的语言低语,听起来很像祈祷。又过了片刻,他停下念诵,改用英语,“……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我不会杀你的。”迈克尔抚摸那张漂亮的脸,即便脸颊瘦得凹陷下去,那也是张英俊的面孔,“战争结束了……我不会杀任何人。” 第13章 - 迈克尔差点就以为他要永远驻扎在 迈克尔差点就以为他要永远驻扎在莱茵河畔这片树林旁了。士兵们无事可做,抽烟、打牌、到处乱逛,开着车跑到附近的镇上“搞”点火腿和奶酪。那么大一块奶酪硬得像石头,得用锤子砸开。除此之外,他们还在草地上打球。尸体埋完了,德国俘虏也无事可做。有些地方的俘虏已经被释放回家,迈克尔在路上就看到几个德国国防军士兵,灰头土脸,背着一点家当。 “通行证。”奥利弗说,用德语,听起来和英语差不多,“好,走吧。” “这些家伙的部队散伙啦。”迈克尔端着枪,“战争都结束了,可我们还在这里待着。” “那群狗娘养的日本佬死活不投降,”奥利弗踢开一块小石头,“操,你攒够积分了吗?” “快了吧。你呢?” “你多少分?准比我多。” “八十……差不多,八十,要不就是七十八。” “我比你少,七十六。”奥利弗咕哝,“日本人比德国佬还他妈疯狂,我宁肯在这鬼地方晒太阳,也不想去太平洋。” “轮不到咱们,”迈克尔听到过传言,“空降兵肯定先去。不过,要是让我们去,那也没办法。谁让我们积分不够呢?但我想差不多也快结束了。” “你回家之后准备做什么?我打算去我爷爷的作坊。念书什么的就算了吧……” “你不想继续待在军队里了?” “我还是省省吧,老兄,我也想结婚啦。在军队里打滚,哪会有女孩看上我?” 迈克尔不止一次地考虑——用“做梦”更合适——想个办法把昆尼西弄回美国去,在农场给他打打下手。有几批德国俘虏就去了美国,这是已经被证实了的。昆尼西是大学生,数学肯定不赖,就让他负责算账。家里有几间空房间,昆尼西可以挑一间朝阳的住。老迈克尔当年一门心思打算生十个小孩,可惜天不遂人愿,他就迈克尔这一个儿子。迈克尔和玛丽结婚后,老家伙就琢磨起了抱孙子。迈克尔第一年没能让玛丽怀孕,第二年也没能。老迈克尔骂他们俩是对不下蛋的鸡,成天就知道咯咯叫。老头临死前还惦记这事儿,逼着迈克尔发誓生十个。迈克尔发了誓,可直到他入伍,玛丽的肚子也半点动静都没闹出来。 “我想扩建农场,”迈克尔搓搓手指,“多雇几个帮手……要是能雇些德国人就好了,他们的薪水比本地工人要低一半。” “你不怕德国佬在你家水井下毒?”奥利弗说,“我看他们挺不服气的。” “行啦,不会的。谁都想活下去——都捱到现在了。” “对了,你的薪水都寄回家里了吗?” 迈克尔每个月能领到五十美金薪水。他很少花钱,在战区,你也没花大钱的地方。“寄回去了,玛丽可比我会省钱。”他摸了摸下巴,其实他留出来一小部分,当“私房钱”。男人得有点私房钱,以备不时之需。 “你们感情真好,”“小德国佬”感叹,“我就不行,一想到要把我的钱给别人,我就……算了,要不然我还是别结婚的好。” 入夜,迈克尔照例把昆尼西叫出来。战俘躺了一地,活像尸体。星期二,昆尼西不知为什么撞到了脑袋,流了一些血。军医看过,说不碍事,就是皮肉伤,给他裹了厚厚一层绷带。迈克尔怀疑昆尼西想要自杀,但又乐观地认定他不会。他还得活着回去见埃玛,那个和他一样金发的姑娘。昆尼西喜欢埃玛,迈克尔想起这事儿就不自在。昆尼西已经不再反抗挣扎,像只温顺的绵羊一样被他拴在树上。迈克尔有时候就这样拴着他,什么也不干,静静地坐着抽根烟,说两句话。他单方面说,因为昆尼西再也没理过他一个字眼。 “你们也发薪水吧?”迈克尔自言自语,“我问过了,你们薪水没我的多。希特勒真是个小气鬼。” 昆尼西垂着头,几缕金发露在绷带外面。“你的薪水寄给埃玛了吗?”迈克尔抽着烟,他也染上了吸烟的恶习,回美国之后一定得戒掉,不然玛丽会和他吵架。“我寄给我老婆一大半,自己留了一点。你也这么干吗?我看娶了老婆的男人都这么干。” 月亮爬上天幕,月光像皎洁的河流。坐在明亮的月光下,迈克尔胸中的邪恶念头稍微隐退了一些,“你想过以后要做什么吗?我打听过了,已经有很多和你一样的俘虏被放回了家。你很晚才参军的吧?也许很快你也能回家了,假如你没啥劣迹的话,比如屠杀俘虏和平民什么的……” 昆尼西似乎睡着了,他老是这么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迈克尔拿着点燃的香烟,思考如何开口。说“给你个工作机会”?这肯定不对。邀请?明显也不是。大学生是个稀罕的对象,昆尼西只要能被释放,应该不难找工作。让他在农场当个小会计实在太浪费了。迈克尔忽然想起,如果昆尼西来他的农场,那势必要带埃玛一起。可他只希望昆尼西一个人来。他没见过埃玛,但他莫名其妙地对她产生了敌意。迈克尔扔掉烟头,侧身拽过昆尼西,把手伸进他的胸口。衬衣暗袋里藏着那枚婚戒,迈克尔捏了捏戒指,惊讶地发现自己心中竟然充满嫉妒之情。 又过了一周,上面传来命令,这批俘虏要离开这里。他们会被像货物一样分拣,有的直接释放,有的要上法庭审判,根据审判结果坐牢或是枪毙。迈克尔听完命令后,茫然,紧张,又有一丝痛苦。再过几天,他就见不到昆尼西了,基本上就是永别。对那德国人来说是件好事,他终于可以逃脱美国佬的魔掌,不必整日生活在羞辱和惊恐中。那天晚上迈克尔特别粗暴,他肯定把昆尼西身上好几个地方抓出了伤痕。要怎么办?迈克尔坐在树下抽烟。撒旦在他心里洒下恶欲的种子,一转眼就长成了参天大树。昆尼西要离开他了……去另一种生活里。他会和埃玛重逢,重新工作,养一窝金头发的孩子。有一瞬间,迈克尔甚至想杀了昆尼西。心中有个声音在咆哮:杀了他,他就会永远属于你——他拔出了枪,几分钟后颤抖着把枪塞了回去。不行,他不能这样做。他闭上眼睛,开始祈祷上帝的垂怜,能令他早日摆脱恶魔的控制,重新做回那个正常的迈克尔?费恩斯。 第14章 - 迈克尔最后一次见到昆尼西是个清 迈克尔最后一次见到昆尼西是个清晨。夏天,欧洲的天空亮得很早。珍珠般的雾气在森林间飘荡,黄色的太阳斜斜地挂在天空的一边,像块融化的奶酪。德国俘虏们按照两人一组的顺序排列整齐,沉默而富有秩序。他们穿着破烂的田野灰军装,很多人没了帽子和头盔。昆尼西站在队伍的里侧,旁边是个方脸膛男人,看着像个木匠。迈克尔端着枪站在道路另一边,奥利弗说,“哈,解决了一个大包袱。” 俘虏的队伍缓缓移动,很快,就像行军一样,德国佬们迈着整齐的步伐,浩浩荡荡地沿着路向西方走去。直到昆尼西的背影消失,迈克尔才咕哝一句,“他们不会死吧?” “上帝才知道——国防军可能比党卫军好点儿,”奥利弗扶扶帽子,“总不至于全吊死吧,我猜。总得留些人重建那些漂亮的房子,你觉得呢?” “你说得对。” 昨天夜里,迈克尔没干坏事。真的,他连干坏事的欲望都消失了。他的胃里像装了几大块沉重的石头,连晚饭都吃不下。昆尼西躺在树下,睁着眼睛。要不是他的胸口还在微微起伏,迈克尔甚至觉得面对的是一具尸体。 “你得学会笑笑,”迈克尔说,“离开这里之后,人家给你登记的时候,可别瞪着眼睛不吭声啦。” 他也不管昆尼西有没有听,听没听得懂,就自顾自地絮絮叨叨,“你要微笑——看看弗里德,就是那个小胖子,见了谁都笑,大家都挺喜欢他。那家伙准没事儿,过不了几天就能回家。我知道你是大学生……多笑笑,没坏处。” 迈克尔接到上级命令那一刻起,就开始四处活动。他去小卖部买了几双结实的袜子——新鞋磨脚,不舒服,而且太扎眼了,袜子就低调很多。他还买了两条新内裤,一些巧克力和黑咖啡。此外,他还弄了些小块奶酪和水果硬糖。他把这些东西塞到一只包里,那是战利品,皮质的,质量不错。昆尼西应该也有个这样的皮包,这是德国国防军的标配。不过迈克尔没见昆尼西有这样的包,兴许跟他手里的这只一样,被哪个美国大兵缴获走了。 糖能补充能量。迈克尔剥开一粒糖,塞进昆尼西嘴里。昆尼西含着那块糖,继续死了似的躺着。迈克尔解开他的衣服——好吧,他必须得这么做,但不是为了发泄他邪恶的淫欲。他在昆尼西胸前摸了摸,摸到那个衬衣的暗袋。然后,迈克尔把一小卷钱放到那个暗袋里,一百零七块,他实在也拿不出更多了。 “我没钱啦,没多少了,我也得攒点钱。我的薪水都寄给玛丽了……”迈克尔抽出手,点燃一根骆驼香烟。美金在如今的德国相当吃香,他估量着,一百块钱总能让昆尼西不至于在放出来之后流离失所。“就算是我补偿你的吧。”迈克尔说,这话有点别扭,但他也找不出更适合的措辞,“你记得把钱藏好,别让人偷了。” 这次,昆尼西动了动。当然,他也就单纯地“动了动”,缩起腿,胳膊肘抵在胸前。他的睫毛颤抖了几下,嘴唇翕动。迈克尔以为他会说点啥:“谢谢”,那不可能;“你他妈去死吧”、“你这个下流的色情胚”要不就是“我早晚会报仇”更符合德国人。可昆尼西到底一个字也没讲,他紧紧闭上嘴,几秒之后,连眼睛也闭上了。 迈克尔和昆尼西在那棵树下坐了小半夜。迈克尔抱着他的枪,抽光了他攒的香烟。最后,他抓住昆尼西,亲了亲他的左脸,又亲亲他的右脸。昆尼西在他手底下比石头还僵硬。迈克尔没有试图去亲昆尼西的嘴,虽然他非常想。 “漫漫长路去迪波雷利, 还有漫漫长路要走。 漫漫长路去迪波雷利, 去找我最最心爱的妞儿!” “小德国佬”奥利弗哼起了歌儿,随着旋律轻轻地摇晃身体。对于德国战俘而言,的确还有漫漫长路要走。而对于迈克尔?费恩斯来说,他的军旅生涯在1945年8月走到了尽头。日本人宣布无条件投降,两颗原子弹让这帮冥顽不灵的脑袋吃足了苦头。迈克尔不必再担心被送到太平洋战场,他可以回家了,带着他的战斗步兵勋章,与许多战友一道,乘船离开欧洲,奔向阔别已久的家乡。 “去他妈的,老子可再也不要回来了。”彼得说,拼命摇晃帽子,“再见!去他妈的欧洲!去他妈的战争!” 回家在迈克尔心中激起一阵波澜,也就一阵,他必须得承认,“回家”突然变成了一个不太吸引人的字眼。“我还没来得及仔细看看莱茵河,”他咕哝道,“我想跳下去游个泳什么的。” “省省吧,”“大妞儿”的帽子不知飞到哪儿去了,头发在海风中凌乱地飞舞,“我差点在那条见鬼的河边丢了命——” 他们一同想起了蒂姆。蒂姆埋在莱茵河边那片土坡上,如果他还在,说不定会因为激动而哭泣。“我要好好活着,”“大妞儿”红着眼睛说,“活到一百岁。等我活到一百岁,我就回来看看。那时候说不定德国已经洗心革面,变成个不错的国家。科学家也发明了新的交通工具,从纽约到柏林只用一个半小时。一个半小时差不多,你们觉得呢?” “挺好的。”迈克尔说。欧洲的海岸越来越远,渐渐地变成一团模糊的影子。天气已经冷下来了,不知道昆尼西还活着没有?要是他还活着,他被释放了吗?回到家了吗?见到他的埃玛了吗?迈克尔摸摸口袋,里面躺着一条挂在链子上的兵籍牌。这是他从昆尼西那里抢来的唯一一样私人物品……“权当是用一百块钱换来的吧。” 第15章 - 迈克尔回到镇上,受到了盛大欢迎 迈克尔回到镇上,受到了盛大欢迎。欢迎仪式上,他才得知一同入伍的其他五个年轻人中,两个阵亡,约翰?亨特让日本人的地雷炸飞了半条胳膊。“你小子可真不赖,”亨特用仅存的左手举起酒杯,“聪明!挑了个好地方……” “早知道我也该炸掉半根手指什么的,”迈克尔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玛丽忙活着收拾他带回来的行李,都是破烂,没几件象样的纪念品,“那样每个月都能拿到补贴——” “闭上你的嘴,迈克?费恩斯。”玛丽正抓着一条内裤,“我他妈宁愿倒贴给政府钱,也不想看着你身上缺个零件。” 玛丽变了,剪短了头发,长裤衬衫毛衣,从背后看像个男孩。没变的是她的脾气,还是那么火爆。“你说得对,我不该胡说八道。” “我每天都提心吊胆,”玛丽把箱子里的衣服乱糟糟地扔了一地,“生怕收到电报,告诉我你受伤了,或者——你知道我,我们,无论谁家里有人去当兵,我们这些做妻子的,做妈妈的,心里在想什么?我退订了所有报纸杂志,因为我怕有人来敲门。听到敲门声我的心就提到嗓子眼,就害怕打开门收到一面国旗……是啊,炸掉胳膊能拿津贴!你怎么不看看死掉的巴蒂和费安,他们的老爹老妈可是能领到抚恤金,好大一笔钱呢!” 说完,玛丽哭了起来,扑到迈克尔怀里。女人的身体比男人柔软多了,迈克尔抱着玛丽,缓慢地抚摸她的头发。“行啦,行啦,别哭了。我错啦,你知道我一向不会说话,”他小声嘀咕着道歉,“我是个笨蛋,上学的时候班里考倒数……还记得我的代数课吗?我从来都没及过格,汤姆?莱斯说从来没见过我这么不开窍的学生……” “你是个白痴,迈克。”玛丽含泪微笑。 嘴和嘴的距离只有十厘米,是时候亲个嘴儿了。可迈克尔努力了一下,脖子却僵住了,就是不肯带动脑袋向前移动,消灭十厘米的距离。就亲一下,迈克尔继续努力,他眨巴着眼睛,调动全身肌肉,然而依旧石块似的僵在那里。还是玛丽亲了下他的嘴,用温暖的手拍拍他的脸,擦干眼泪,继续去收拾那些衣服、鞋袜,以及其他破破烂烂的玩意儿。 “我应该给你弄点东西回来,”迈克尔动动肩膀,很好,他还能动弹,不是神经出了毛病,“盘子啦、刀叉啦、油画啦——” “得了吧,你去当兵,我不反对,”玛丽踢开一双靴子,“但可我不希望你变成个抢劫犯,迈克。况且咱家既不缺盘子,也不缺刀叉,也没地方挂油画。” “你说的有道理。” “话说回来,你是不是抽烟了?” “我会戒掉的。” 戒烟对迈克尔不算难事。他没烟瘾,就像他对“干那事儿”没瘾一样。回来的第一天夜里,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夜,就是睡不着。欧洲和美国有时差,而且他不是很习惯身边有个人——一个干净的,香喷喷的女人。“你他妈有病吗?”他默默地骂自己,“在一帮臭烘烘的男人中间你倒是能睡着,玛丽不是你老婆吗,你在别扭个啥?” 可他就是别扭,不舒服,寒毛直竖。甭管迈克尔如何告诫自己,在心中祈祷,他在凌晨三点钟时,还是抱着被子爬起来,蹑手蹑脚地溜到了客厅。沙发睡起来比床舒服多了,他长出一口气。盖上被子,把那把没子弹的鲁格压在靠枕底下,迈克尔几分钟后便陷入了深沉的昏睡。 他一口气睡了很久。第三天,玛丽去上班,把他晃醒。“饭在橱子里,”她换上了工装,整个人精神又美丽,“中午起来吃——你还记得怎么热饭吧?” “我可以吃面包片。”迈克尔半睁着眼睛,“……你真好看,玛丽。” “谢谢。”玛丽俯身亲了亲他的脸,“再见,大兵。” 玛丽的嘴唇柔软湿润,她大概涂了润唇膏。迈克尔摸了下脸颊,翻过身,搂紧了被子。“她是个好女人,”他闭上眼睛,“你得对她更好点儿。” 迈克尔在沙发里躺了一整个星期。玛丽重新订了报纸,他每天就看看报,然后枕着鲁格睡觉。有时他会突然惊醒,以为仍身处战场。来回确认几遍后,他才能躺回去,再度入眠。睡不着的时候,他就摸着胸口的兵籍牌,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迈克尔把昆尼西的兵籍牌和自己的挂在一起。德国兵籍牌分成两个部分,如果人死了,其他人就可以折下一半带回去。“卡尔?昆尼西。”他念叨兵籍牌上的名字,再把德语字母表从头到尾背一遍。玛丽挺高兴他学了门外语,即便就会几个单词。“多动动脑子总归没坏处,”她说,“你可以考虑考虑,去城里的学校念书。学什么倒是无所谓……” “我想学学机械。”迈克尔瞪着天花板,“这是门有用的学问。” “很好,棒极了。” 迈克尔说他想学机械专业,纯粹是因为他就知道这一个大学专业。根据新出台的政策,他也有机会成为大学生了。其实他对当个大学生兴趣不大,他每天看报,翻遍每一页报纸,把每一篇关于德军战俘的报道都读上十几遍。天气冷了,欧洲比美国冷得更早。昆尼西被释放了吗?还是被关进战俘营了?如果他被释放了,他回到家了没有?有地方过冬吗?迈克尔老是翻来覆去地想,攥着那枚兵籍牌。回到美国后他邪恶的欲望消退了,他变成了以前的那个好人,再不会对某个男人产生淫欲。同时,他对“干那事儿”丧失了一切冲动。有天,在他回到家里一个多月后,玛丽突然问道:“你想要个孩子吗,迈克?” 迈克尔躺在沙发里,正阅读杂志的最后一页,“孩子?” “你想要个孩子吗?”玛丽走到他的身边,俯下身。她穿了件新衣服,露出白皙的胸脯。迈克尔用余光瞥了那片白花花的皮肤几眼,然后坚定地挪开眼睛,继续研究那篇关于德国未来的讨论。 “好吧,”玛丽走开了,“正好。” 第16章 - 1946年的上半年,迈克尔沉迷 1946年的上半年,迈克尔沉迷于学习。这听起来非常奇怪,因为迈克尔这辈子都没和“学习”擦出过火花。那段时间他天天研读报纸,还买了本书自学德语。当他在房檐下勤奋地读那些单词时,米歇尔老太太不止一次惊叹,也许迈克尔是让炮弹震坏了脑袋,或是叫战争吓出了癔症,喊玛丽带他去医院“检查检查脑子”。对此,玛丽表示,学门外语没坏处,至少比酗酒抽烟强。 约翰?亨特就染上了酗酒的毛病,他声称酒精能麻痹他断肢的剧痛。“我他妈不比你!聪明的迈克,选了条好路……谁不知道西线的德国佬见了你们就怕得尿裤子!” “聪明的迈克”不会傻到去反驳一个醉汉的呓语,他正对着书本抄写单词。老实说,德语很多地方跟英语很像,但比英语复杂,而且发音很……“坚硬”,他用这个词形容。玛丽也在看书,她不再订阅家庭杂志,买花边桌布比自己织方便快捷。她用业余时间练习记账和打字。“你念的那是什么?”玛丽头也不抬,“听着像要跟人吵架。” “举起手来,放下你们的枪。”迈克尔重复一遍,“哦,这本书有点过时了。” “是啊,德国人不是投降了吗?” “他们该出点新书,更日常的——” “‘我爱你’怎么说?” 迈克尔把课本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他知道“我”怎么说,“你”怎么说,他还知道“我”是主语,“你”是宾语,他也能熟练地运用格和时态。可“爱”这个词要怎么拼?迈克尔又把课本翻了一遍,检查单词表,“……抱歉,”他挠挠下巴,现在他有充足的时间刮胡子和洗脸,下巴总是干干净净光溜溜的,“这里面没教‘爱’这个词。” “他们就教给你‘举起手’、‘放下枪’?” “还有‘战争已经结束了’……” “迈克,”玛丽放下她的笔,“战争的确已经结束了。我认为,你得好好计划下未来。” 她最近心情有些忧郁,因为工厂里的事。战争结束了,原来的工人回到了厂子。大部分女工回家了,重新做起了家庭主妇,街上到处是挺着大肚子和推婴儿车的女人。迈克尔倒不觉得玛丽非要回家。他能照顾自己,在军队里,他学会了煮罐头,趁夜色洗衣服,在洗衣服的水里加防蚤粉,他甚至能给战友剃剃头发,更复杂的工作,比如维修枪械,他也干得有模有样。“我考虑过了,”迈克尔继续翻那本德语书,“我想去学学修汽车。” “为什么是修汽车?” 玛丽会问很多问题,她小时候就这样。为什么要学修汽车,迈克尔仰起头,几只小飞虫绕着灯泡嗡嗡旋转,“机械不就是修汽车吗?” “你从来都不讲你在欧洲的事,”玛丽把一张纸放进打字机,“给我讲讲吧——约翰天天唠叨他在岛上和日本人作战,怎么挖地洞,怎么用那种能喷出火焰的枪……海伦说她烦死了,听了成千上万遍。可你从来都比提你在欧洲打仗的事,为什么?” “没啥好提的。”迈克尔挠了下脖子,昆尼西的兵籍牌在他胸前晃荡,金属早就被体温煨热了,“就是行军……打仗,拿好你的枪。M1冲锋枪很好用,哒哒哒,声音跟打字机差不多……比卡宾枪好使,我觉得。” “你压在枕头下的那把?” 迈克尔在沙发上生了根——玛丽要早起上班,而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打鼾。蒂姆偶尔抱怨过他睡相糟糕,踢腿啦,踹人啦……他还听说过很多退役老兵回家之后经常做噩梦,大喊一声醒过来。海伦就总抱怨约翰,那家伙染上了梦游症,弄得全家人睡不舒坦。玛丽起初还劝他回卧室去,保证他没有那些坏毛病。但迈克尔不相信,因为他也做噩梦。他梦到走在雾气蒙蒙的森林中间,那是法国和德国交界的一片森林,他们在那吃足了苦头。不过他最常出现的噩梦是他在莱茵河边犯下的罪过:他坐在树下,昆尼西的尸体倒在脚边,蓝眼珠像死去的鸽子。是他杀了昆尼西,用枪,或者直接用手。每当迈克尔做了这样的噩梦,醒来后总会陷入深深的怀疑——是不是他真的杀了昆尼西呢? “那不是冲锋枪,那是鲁格,一种德国手枪。”迈克尔回头看了眼沙发,靠枕换成了枕头,枕套是玛丽在商店买的,印着大大的心形图案,“大伙儿都想搞到把鲁格,很棒的战利品。我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搞到一把……很漂亮,是不是?” 玛丽抿了抿嘴唇,“没你那把猎枪实用。” “你说得对,论打仗,鲁格比汤普森冲锋枪差远啦。”迈克尔伸伸懒腰,“就是好看。我挺幸运,能弄到一把鲁格,有人找我买呢,我都没卖给他。” “讲讲德国女人吧,”玛丽对枪械不感兴趣,“她们是不是很漂亮,很时髦?” “我统共就没见过几个德国女人,”这件事迈克尔问心无愧,答起来流畅极了,“蒂姆的女朋友算一个,尤塔,眼睛挺大;还有彼得的女朋友……德国都战败了,女人也时髦不起来。尤塔穿着大衣,应该是很不错的大衣,可是脏兮兮的,完全脏了……没地方去洗,我猜。” “你们会强奸她们,对吗?”玛丽突然问,她用力敲打打字机,哒哒哒,听上去和M1发射子弹的声音几乎没有任何区别,“眼睛挺大的德国女人?” “我向上帝发誓我没强奸过任何一个女人,无论哪国的女人。”这是句真话,他的确没强奸过任何一个女人,他连窑子都不去逛,“尤塔是蒂姆的女朋友!” “战争嘛,这是常有的事。”哒哒哒,玛丽几乎是在砸那架打字机,“不得找点乐子?放松放松?我不怪你这个,迈克。” “我绝对没干过,”迈克尔坐直了,抓住玛丽的手,“别折腾打字机了——我要是干过我就承认,但我没干过,你不能逼我承认我没犯过的罪。” “放开,你弄疼我了。”玛丽甩开迈克尔的手,揉了揉手腕,“好吧,就算你没干过——” “我真没干过!” 关于女人这件事,迈克尔称得上清白。他没强奸过女人,不去逛窑子,甚至不冲路边的年轻姑娘吹口哨。蒂姆嘲弄地称赞他是个正派的清教徒,盟军欧洲战场的道德标杆。当然啦,道德标杆也收到了恶魔的引诱,迈克尔自认为干过的那件坏事比强奸女人高尚不了哪去。虽说他尽全力去弥补了自己的过失,不过犯下的罪就是罪,一百多美金、巧克力和糖还算不上赎罪券,能把他从地狱送回天堂。 幸亏玛丽不会追问德国的男人如何,作为一个美国小镇姑娘,她恐怕也想象不出男人会对男人干那事儿,迈克尔悲哀地想,躺在沙发上,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胸口的兵籍牌像一颗火星,好几个月过去了,这颗火星时时刻刻提醒他犯过的大错。但迈克尔不觉得痛苦,卡尔?昆尼西,这个名字所带给他的更多的是一些其他的情绪。 第17章 - 迈克尔在九月份进入学校,正式成 迈克尔在九月份进入学校,正式成为一名大学生。感谢《士兵权利法案》,他每个月能拿到五十美金的生活费,还能交得起学费和课本费。选择专业时,退伍军人管理局的工作人员——一个严肃的黑头发姑娘,迈克尔莫名觉得“大妞儿”会喜欢这个类型——问他将来想从事哪方面的职业,迈克尔磕磕巴巴地阐述了自己的想法,为了弥补语言的不足,他还加上了双手。那姑娘低头看了看手册,就把他送去了本州岛的一所大学,主要学习与汽车工业有关的内容。 “大妞儿”在纽约上学,“不读白不读,”他说,“我差点送了命,绝不会便宜杜鲁门一美分。” “你打算以后当会计?” “这他妈叫金融业,你这个傻瓜,迈克!” “金融业,听起来就很能赚钱。” “我本来就有钱——我在曼哈顿有房子。好啦,你以后要去修汽车了?” “我不清楚,但德国人挺会造汽车的,对吧?” “你被德国迷住了,”“大妞儿”身边有个姑娘娇滴滴的声音,“不跟你废话了,我要和我亲爱的同学做作业了。” 迈克尔在学校学得挺带劲。五十美金!他每个月都能攒下一大半。学校离家很远,他必须住宿舍。同宿舍的家伙叫阿拉伯罕?肯特,刚满十七岁,戴着又大又厚的黑框眼镜,是班里年龄最小的学生,所有人都管他叫亚当。亚当异常崇拜迈克尔,因为他又瘦又小,跑一百米就气喘吁吁。 “德国人是不是特别可怕?”亚当每晚都要问一遍,“他们枪法准吗?” “听着,在战场上,子弹没那么可怕,”迈克尔抄着单词,“我们更怕炮。坦克开起来轰隆隆地响……那才比较吓人。” “我要是能开一次坦克就好了。”亚当憧憬地说。 “真的,战争一点都不好玩。”迈克尔抬起头,严肃地望向他的室友。不过,他的严肃只能持续几秒,五秒后他就维持不了表情,换回了笑嘻嘻的样子。“成天提心吊胆的……吃不下睡不着。要是被抓了,那就更危险了。”他摸了下胸口的兵籍牌,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性动作,“我们在莱茵河边打仗,就抓住了一个德国大学生。” “哇哦!他长得很丑吗?” “不,事实上……他很英俊,”迈克尔的单词写不下去了,笔尖在本子边缘抖了抖,写出一个歪斜的“国王”,“他就是那种标准的德国男人,又高又瘦,头发是金色的,眼睛非常蓝,不怎么笑。” “他是党卫军吗?纳粹?” “不,他是国防军。” “我以为德国人都挺难看的,”亚当说,“我有个邻居参加了诺曼底登陆作战,他说德国人凶残极了,喜欢吃人肉。” “我还没见过吃人肉的德国佬,也许我碰上的都是正常的。” “也许他们吃的时候你没看到。” 昆尼西应该不吃人肉,但谁说得准呢。迈克尔一晚上写了几百个“国王”,然后撕下那几页纸,夹在书里。他跟亚当讲起了俘虏里的小胖子,和亚当差不多的年纪,稚气未脱。他连抢都不太会用,差点走火打死自己。迈克尔经常给他几颗糖吃,小胖子巴望着赶快回家找他的妈妈,他还记得那小东西用生硬的英语哀求,“我没杀过人,我就来了两星期……放了我吧。” 迈克尔第一学期的成绩马马虎虎,不算优秀,但都及格了。及格和良好给了他极大的自信心,要知道,他以前可是学校里老师最头疼的学生。玛丽为了保住工作,忙得几周才给他打个电话。等学期末放假时,迈克尔回到家,“大妞儿”跟他说,“你不准备要孩子了吗?” “这得看玛丽的意思。” “天哪,她还在上班?” “为啥不上?” “满街都是抱着小孩、挺着大肚子的女人,我还以为你早就当爸爸了!” “我觉得玛丽现在的样子比较美,干嘛非要挺着肚子?等她有时间了再说吧。她工作特别特别忙。对了,你家楼下还有人拿着棍子打那些……唔……男人吗?” “哦,你说他们啊。有,他们打架我就叫警察,还能怎么办。”“大妞儿”满不在乎,“我们学校也有,这种人越来越多了,真奇怪。” 迈克尔放下听筒,摸了摸胸前的兵籍牌。最近他去银行存钱的时候,查看余额,有点后悔当时没多给昆尼西一点美金。他干嘛吝啬那几十块钱呢?多买几双袜子给他也好。报上说盟军管辖的德军俘虏,除了需要坐牢的战犯,几乎都放回家了。昆尼西参军没多久,他拿到过他的服役证,崭新的小册子上就潦草地记了几行字,照片倒是拍得很不错。希望他能过个愉快的圣诞节……早点重新工作,和埃玛开始新生活。一年过去了,再怎样痛苦,只要活下来,生活总得继续。 昆尼西是否开始了新生活,迈克不清楚。但他的生活好不了了。就在他背着德语单词,已经可以写简单文章的时候,一个中午,约翰醉醺醺地跑来,敲开门,大吼大叫。 “白痴,别看书了!”约翰咆哮,“看什么狗娘养的书!你老婆都要跟别人跑了!” 第18章 - 用约翰的话来讲,全镇的人都知道 用约翰的话来讲,全镇的人都知道玛丽和工厂里的小矮子丹尼尔?鲍里森“搞到”一块儿去了,包括米歇尔老太太,“就你跟个蠢蛋一样,傻乎乎地念书——念书有个屁用!” 迈克尔不相信约翰,这家伙从硫磺岛回来之后无时无刻都带着酒瓶。傍晚,玛丽回家了,迈克尔把约翰的指控当笑话讲给她听,“我煎了鸡蛋——约翰喝太多了,你该让海伦劝他少喝点,去上学不好吗?” “是真的,迈克。”玛丽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浓缩果汁,“是真的。” “你也这么认为吧?上学真的很好。” “我是说,我和丹的事情,是真的。” 迈克尔正把盘子摆到桌布上,漂亮整洁的灰色桌布,他花钱买的。他花了足足五分钟去消化玛丽的那句话,与此同时,玛丽就抱着那个红色的杯子,一动不动地坐在桌边,毫不畏惧地望向他的眼睛。 “是真的?”迈克尔指指玛丽,“你,和那个‘丹’?” “丹尼尔?鲍里森,他是厂里的总会计。”玛丽啜饮果汁,“他人很好,非常温柔。他和你不一样,迈克。” 这时候应该把盘子扔到地上,发出一声巨响,最好能引起邻居的注意。可迈克尔做不到。他小心翼翼地把白瓷盘放到灰色桌布上,努力地维持语气和表情,“所以,你不爱我了,对吗?” “不是我不爱你了,”玛丽垂下眼睛,“是你,你不爱我了。” “真他妈简直是胡扯,”迈克尔终于按捺不住火气,拽开椅子一屁股坐下。屋里的电器基本全新,他上个月刚花钱换了台新电视,这把旧椅子是他唯一舍得下狠手的家具,“我什么时候不爱你了,玛丽?” “你从欧洲回来之后,”玛丽安静地说,“最近我想了很久,也许你从来都没爱过我。” “这太荒谬了,”迈克尔低声咆哮,“明明是你和那个丹胡搞,居然要怪到我的头上?我辛辛苦苦在欧洲打仗,每个月的薪水都寄给你……结果我好不容易活着回来了,你却指责我,说我不够爱你?玛丽?琼,你摸摸你的良心!我哪里不如那个小矬子了!他还没一杆毛瑟枪高!” 玛丽冷哼一声,“少冲我吼叫,迈克?费恩斯。良心?你应该摸摸你的!” “我良心安稳得很!” “放屁,迈克,你居然学会撒谎了!” “我什么时候撒谎了!” “闭上你的嘴,”玛丽蹭地站起来,哐地把红杯子砸在桌面上,果汁满桌横流,“你想招来邻居?行啊,随你的便,我倒要看看是谁更丢脸——你他妈回来多久了?一年了吧!然后我们睡过几次?你掰着手指头数数!” 迈克尔闭上了嘴——就为这个?他是没和玛丽睡过几回。他尝试过了,但每次都以失败收场。从这方面而言,作为丈夫,他的确没能尽到责任,“……好吧,我承认,这是我的错,但是——” “但是个鬼,你这白痴大兵,”玛丽两眼通红,身体来回晃动,“要是光为了这,我也就忍了……我知道你对我没兴趣——” “我不是对你没兴趣——” “闭嘴,听我把话说完!” 眼前的玛丽又是当年那个为了一块橡皮就打破迈克尔鼻子的玛丽?琼?安德森了。“你对我就是没啥兴趣,要是有兴趣,你不会一开始就……我们本来就没睡过多少次,不是吗?” “因为你总是笑。” “那是我在掩饰尴尬,傻瓜。” 现在轮到迈克尔尴尬了。被老婆当面指出“那方面”的问题,他应该找个地洞钻进去。上帝保佑,老迈克尔活着时没听到这番争吵,不然他会气得拿猎枪崩了费恩斯家的独苗。“但我不在乎,就算你不和我睡觉,我也不在乎。”玛丽坐下了,拽过抹布擦干净桌上的果汁,“可我无法容忍你爱上别人。” 这可就过于冤枉了,迈克尔在惊愕中挤出一个苦笑,“我没爱上别人,是你想多了。” “别否认,迈克,”玛丽捏着抹布,“那个德国女人是谁?” “看在上帝的份上,哪来的德国女人?”迈克尔苦思冥想,突然恍然大悟,“你指的是尤塔吗?我告诉过你一万多次了,尤塔是蒂姆的女朋友……” “不是她,”玛丽嘴唇扭曲,“是给你挂坠的那个女人。” 迈克尔下意识摸了下兵籍牌,玛丽立刻冷笑起来,“看吧,看吧,迈克,这是第几回了?你一天能摸三百次那个挂坠——清晨你摸着挂坠睁开眼,晚上你摸着那个坠子睡觉。你有事没事就去摸它……谁给你的?”她厉声叫道,“你还敢撒谎?” “老天,这是个兵籍牌,”迈克尔辩解,“这是——” 话到嘴边,他发现没办法说下去:他要怎么解释?哦,亲爱的玛丽,看看,这上面刻着的名字,卡尔?冯?昆尼西,一个德意志帝国的国防军少尉,俘虏,我有段时间强奸的对象,为了补偿,我把私房钱几乎都贡献给了他……假如他敢说出口,玛丽一准儿会昏死过去。撒旦啊!迈克尔?费恩斯强奸过一个男人,还不止一次!…… “兵籍牌?”玛丽斜着眼睛,“别胡扯了,兵籍牌你挂脖子里干啥?你还没在那场见鬼的战争中清醒过来?” 迈克尔无话可说,糟糕的是,他养成了习惯,又摸了下那个小小的金属牌。这下玛丽崩溃了,捂着脸放声大哭,“你他妈的,迈克,我这么担心你,你却在欧洲爱上了别的女人……”她推开迈克尔的手臂,趴在桌上抽泣,“你一回来就背单词,背你的德语。我还傻乎乎地以为你要上进了……我怎么没想到你是为了德国女人!” “我不是……” “我不给你打电话,你就不给我打。”玛丽坐直了,抽出手绢擦脸,“行,我想过了,既然你不爱我,我们没必要过下去了。丹对我很温柔,至少他会关心我。我决定和他在一起。原本我打算过了圣诞节再跟你提,既然约翰那个长舌头告诉了你,我也没必要隐瞒了:我们离婚吧。” 迈克尔眨着眼睛,“离婚?” “对,离婚。我和丹在一起,你去找你的德国女人。”玛丽咬牙切齿,“这很公平,对不对?” 这他妈一点儿都不公平。玛丽和丹可以进教堂,接受上帝的祝福。迈克尔和昆尼西——想都别想,男人和男人算什么事儿?可离婚听上去合情合理,迈克尔也清楚,战后他对玛丽太过冷淡。但他不是个挺好的丈夫吗?他从不逼迫玛丽回家,生孩子——好吧,也生不出孩子来,毕竟他们没有“干那事儿”…… “这太伤害我的自尊了。”迈克尔喃喃。 “难道我不是吗?”玛丽说,眼泪又掉了一串,“以为自己被爱着,实际却不是,没比这再伤人的了,迈克。话我说完了,你要是生气,就拿枪打死我,我不反抗。猎枪在储藏室,你的鲁格在枕头底下。行了,来吧。” “我干嘛要打死你?”炒鸡蛋已经凉了,迈克尔嘴里发苦,看什么美味佳肴都索然无味,“我只想说,假如你坚持离婚,我也不反对——至少这样能让你过得开心。就是……那个德国女人……” “她很漂亮吧?”玛丽泪眼朦胧,“我猜对了吗?欧洲女人可比我们美国姑娘要时髦、可爱、会撒娇。” “没什么德国女人——” “拜托,说实话不会要你的命。我嫉妒过她,”玛丽疲惫地说,用手帕擤鼻子,“嫉妒她能让你有动力念书、学习……你摸那个挂坠的时候,经常傻笑。你天天看报纸,不放过一条关于德国的新闻。我嫉妒死了,迈克,她得多漂亮,才能让你这样?你的魂都他妈丢在欧洲了!” 迈克尔肚子里有一万句话要解释,然而昆尼西这个前提,他没办法告诉玛丽。事到如今,他不得不违心地承认他“爱上了”一个德国女人,毕竟他对德国的关注实在太反常了。 “跟我讲讲她,”玛丽吸吸鼻子,“我想听。” “她……”迈克尔小心地用着人称代词,“她——” “她头发什么颜色?” “金色,眼睛非常蓝。” “然后呢?” “她很瘦,喜欢、喜欢灰色的衣服。” “灰色裙子吗?真时髦。我猜肯定是做成那种修身的有大裙襬的样式吧?” 迈克尔闭上眼睛,上帝保佑,他一错再错,撒一个谎,就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弥补,“她不怎么吃饭,我就送给她一些面包、奶油、巧克力和咖啡……她有丈夫,丈夫去前线了,所以我……我没碰她。” 玛丽显然不信,讥讽道,“你还在撒谎呢,费恩斯中士,战争真是能改变一个人。” “……她是个大学生。”迈克尔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大学生,刚毕业。” 玛丽沉默了,换了条新手帕在手里揉搓,“……大学生?”她耸耸肩,“我明白了。难怪你会爱上她。这是没办法的,你就喜欢会念书的女孩,我老早就看透你了。” 第19章 - 迈克尔和玛丽的婚姻在圣诞节后仍 迈克尔和玛丽的婚姻在圣诞节后仍然维持了数月。期间,迈克尔尝试着去看医生,然后沮丧地发现,他的生理没有任何问题。医生怀疑他是受到了什么“退伍兵综合症”的困扰。但他不酗酒、没有精神异常,在大学里人缘颇佳,完全不具备典型症状。“算啦,”迈克尔开着车,对陪他看医生的玛丽说,“我们离婚吧。” 玛丽说,“你真的不是被炸药炸晕了脑袋?”听医生讲了许多崩溃的退伍老兵的故事,她对迈克尔充满了同情,“要不然——” “好好过你的日子吧,”迈克尔盯着后视镜,他开车很稳当,这也是玛丽称赞的“与一般男人”的不同之处,“不过你就不能换个人吗?鲍里森实在太矮了。” 玛丽正在揩眼泪,“去你的!他比毛瑟枪高,我查过了。” “唔,拿破仑也是个小个子,个子矮倒不是啥大毛病。”迈克尔说,第一百次奇怪地发现他并不记恨鲍里森,“只要他是个正派的绅士……我没意见。” “你是个傻瓜,迈克。真可怕,现在你居然知道拿破仑是谁。”玛丽哽咽着微笑,“把你的大学生从德国接回来吧,我读过报纸,德国人的日子不太好过。” 她固执地认为,迈克尔的“生理问题”纯粹是那位“美丽的德国女大学生”造成的。“这也是一种忠贞。”玛丽得出了这样一种滑稽的结论。只有迈克尔本人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上帝的惩罚永远不会迟到,如果迟到了,那就说明当时他很忙,没顾得上管你。等他老人家一得了空闲……哼哼,迈克尔看了眼裤裆,行啦,冲着这点感悟,他应该可以成为一位不错的牧师助理了。 迈克尔在1947年初夏与玛丽正式离婚。约翰?亨特骂他是个没骨头的软蛋,居然放那女人轻轻松松离开而没受到任何惩罚。他强烈地表示,迈克尔至少得打玛丽几顿,让她涨涨记性。“打女人是不道德的行为,”迈克尔说,“玛丽很好,我为啥要打她?行啦,别再说啦,我忙得要命,快被期末考试逼死了。” 从这年夏天开始到迈克尔大学毕业,小镇上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谣言。有一条比较接近真实情况,说的是费恩斯家最后一个男丁被德国佬的炸弹炸飞了鸡巴,玛丽忍受不了才愤而离婚。也不算百分之百的无稽之谈,迈克尔叼着烟炒鸡蛋,他也尝试过和真正的女大学生约会,一切都没有改变,心脏和裤裆一起毫无波澜。 实事求是地说,他在学校里相当受欢迎。一个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老兵,长得还不赖——这点迈克尔颇有自信,他觉得女孩子们喜欢他,得有大半原因归功于他的鼻子和眼睛。有个姑娘称赞他眼睛总是笑眯眯的,看起来特别可爱。可爱这个词儿形容一个男人真有点肉麻,不过既然人家出于好意,迈克尔便照单全收,然后和那姑娘出去看电影,最后继续悲哀地发现,他的“生理问题”没有得到任何改善。 玛丽和小矮子鲍里森举行了婚礼。离婚之后,她和迈克尔恢复了友情。除了不在一间屋子里睡觉,他们的相处还是跟以前差不多。“你怎么还不把大学生接回来?”玛丽老催他,“当心卡娜被别人抢走了,要知道,漂亮的念过书的女孩特别抢手。” “唉,她有丈夫呀。”迈克尔回答说,用一成不变的答案,“她丈夫说不定回来了,也许她现在孩子都生了三个了呢。” “那你就该和她丈夫决斗,用你的鲁格。” “不,那把枪不太好使。” “用你的猎枪……” “那把老家伙只能打打老鼠。” “那就用‘哒哒哒’——” “算了吧,”迈克尔喝着咖啡,翻看一本介绍工作的小册子,“她不爱我,她就是,嗯,为了面包。蒂姆的女朋友也一样……你提醒了我,我得去问问,他们到底有没有把蒂姆带回来……” 时间过得很快。战争一结束,德国的重建就开始了,整个国家在废墟中沉默地挣扎着。迈克尔摸了下兵籍牌,四年过去了,昆尼西大概已经做了孩子的父亲,嗯,至少两个小孩。 1950年,迈克尔毕业了。谁能想到我能拿到大学文凭?离开大学的前一天,他收拾行李,玛丽和丹抱着小威尔来参加他的毕业典礼。亚当要攻读研究生,坐在床板上哭得稀里哗啦。他在大学的最后一年,他好歹进入了发育期,一下蹿高了差不多一英尺。迈克尔看着亚当吊在脚腕上的裤子——他长太快了,裤子实在跟不上他的速度——想起了昆尼西。 “我在德国的时候,抓住过一个俘虏。”迈克尔清清嗓子,他也很伤感,上学多有趣,他居然在人生的头二十几年没发现念书的乐趣,“有天,蒂姆看他不顺眼,就抢走了他的裤子。我把我的裤子借给他,他比我高一点点,腿却长很多。于是穿上之后效果就跟你一样,裤脚吊在脚腕上。” 亚当破涕为笑,“是那个大学生吗?” “嗯,就是他。” “你搞清楚他是哪个大学的学生了吗?” “也许是南方的哪个大学吧,我不清楚。” “你该问问他。” 迈克尔把几张奖状塞进背包,“我惹怒了他,从那以后他就不跟我说话了。” “他是个俘虏,”亚当好奇地说,“他敢跟你生气?” “大学生嘛。”迈克尔又找到几本空白笔记本,“那会儿我才是高中生,大学生看高中生就像看哇哇啼哭的婴儿,你知道。” 迈克尔毕业照拍得特别傻,玛丽给他洗了一张,放在相框里,亢奋地表示,以后迈克尔拥有了自己的办公室,一定得把毕业照摆在案头。迈克尔在家里躺了几天,要是继续养牛,好像浪费了大学文凭。去城里找个公司上班是个好选择,到处都需要人,薪水也说得过去。迈克尔在报纸上圈出几份招聘启事,正准备咨询时,却接到了一封意想不到的信。 “小德国佬”奥利弗留在了军队,没有退伍回美国继承他爷爷的小作坊。“薪水高,”他这样解释,“再说了,我觉得欧洲天气挺舒服……想多待几年。” 奥利弗所属的部队驻扎在德国南部,一年里会给迈克尔这群老伙计写几封信,抱怨抱怨这,抱怨抱怨那,抱怨抱怨难吃的黑面包。“亲爱的老迈克”,奥利弗这样写道,“算算你快要大学毕业了。你是个聪明人,肯定拿到文凭了吧!提前祝贺你!我给你写信,一方面是祝贺你成了大学生,另一方面是想告诉你,昨天,我在街上碰到了一个人。我是出去办事的,走着走着,一抬头,嚯!你猜,我看见了谁?” “妈的,你还能碰见谁……碰见希特勒了?”迈克尔笑着说,继续往下读,“在德国咱们可没多少熟人啦,不知这位算不算的上一个——昆尼西(是那个名字,不是‘国王’,我知道你德语现在学得不赖)!他穿得挺象样,衬衫可比我的高档多啦。他依旧那副冷冰冰的样子,鼻孔朝天,估计在战后没吃啥苦头。我盯着他了半天,他没搭理我。他可能已经把我忘了,也可能认出来了,但不想理我。亏我还劝蒂姆别老找他的茬……我就说嘛,你那会儿不该给他那么多巧克力和咖啡,他绝对不是那种会为此感恩的家伙,绝对。” 第20章 - “大妞儿”不愧是纽约客,可比偏 “大妞儿”不愧是纽约客,可比偏远乡下养牛的小子远见卓识得多。从美国到欧洲真是件苦差事,难怪没几个人愿意接手这份工作。这是迈克尔下飞机后的第一反应。“我他妈先跑到圣弗朗西斯科,然后一路上飞起来、停下,飞起来、停下——檀香山、东京、香港、曼谷……终于到了法兰克福,我的腿简直可以当大象腿了!” “你自找的,”奥利弗毫不留情,“谁让你跑来——你准是疯了。” “我没疯,要看看我的大学文凭吗?” 迈克尔捶了捶腿,从法兰克福到慕尼黑还有几百公里,“早知道我就开车来了。” “你可以,你直接开进大西洋,还能打破世界记录呢!” 奥利弗捏着军帽,喜气洋洋地拥抱了战友。他们互相捶打对方肩膀,恨不得每一句话里都带上一个“他妈的”或“婊子养的”。“我还以为你当了大学生,就鼻孔朝天看人呢!”奥利弗非常高兴,“你没变,迈克,你还是我的老伙计。” 几年未年的同袍开开心心地吃了顿饭。“德国佬可惨啦,”奥利弗热情洋溢地介绍,“现在日子好过了,你明白的,说来说去还是得靠他们抵抗苏联。我就知道会这样。前几年,德国人碳都烧不起,更别说吃面包了……穷苦得超出想象。” “这么可怕?”迈克尔啃着面包,“哇,这叫什么来着——” “自作自受。”奥利弗搅拌咖啡,“我爷爷一个劲问我,他老家怎么样了?我告诉他,炸平了,全炸平啦!” “真炸平了?” “不知道,但德国没剩下几个地方完好无损。慕尼黑有几所特别出名的大学,比如慕尼黑大学啦,慕尼黑工业大学啦……哎呀,好端端的学校给炸得遍地瓦砾,那个惨呀。” 迈克尔的心思可不在大学上,他要了杯啤酒,谢天谢地,啤酒的味道还说得过去。他喝着啤酒,琢磨如何开口。这时奥利弗清清嗓子,“我说,迈克,你说实话。” “啥?” “啥?你能不能改改口音。” “我就这样啦,哥们。”迈克尔又喝了点啤酒,一串串泡沫在金黄的酒液中涌动,“嗯,我想说——” “你想问‘国王’吧?”奥利弗揶揄地挑起眉毛,“是不是?” “对,对,我承认。”酒精在血液中发酵,迈克尔捏了捏耳朵,“他留胡子了吗?” “你猜?” “奥利!” “没有,没有,”奥利弗嗤笑,“他没有,我不是写信告诉你了嘛,他还是那样,浑身上下干干净净的——我不是说留胡子就不干净,但他那样儿……他肯定会像个姑娘似的收拾自己。 “也许是他老婆比较勤快。”迈克尔想起埃玛,忍不住摸了摸胸口,那里躺着昆尼西的兵籍牌,“他结婚了……我记得他妻子叫埃玛……” 奥利弗好像被咖啡呛了一下,“上帝啊,你连这个都记得?说真的,他是不是欠你钱了?” “这倒是应该没有。”迈克尔举起啤酒杯掩饰尴尬,“我的钱都寄给玛丽了,回美国的时候,口袋里就三十三块钱和几个硬币。我就是……蒂姆死之后我有段时间心情不太好,经常打他,所以我想……” “哎,好吧。你真是个软心肠,迈克。”奥利弗举起咖啡杯,“为我们能活下来在德国的酒馆里聊天,干杯!” 迈克尔巡视一圈,发现小路尽头的花坛是处绝佳位置。只要在这里设下三挺机枪——停,停,他揉了揉鼻子,拉平外套下襬的褶皱,清清嗓子,把怀里的纸袋抱紧了些。两只很大的黑灰色鸟儿在花坛边蹦跶啄食,他左右看了看,驱散脑中的MG42、汤姆森冲锋枪、鲁格和98K,然后一屁股坐到花坛边缘。 一个年轻的母亲推着婴儿车经过,迈克尔心脏猛地收缩,差点跳起来。哦,不,褐色头发,他又坐了回去,装模作样地打开纸袋看看。两瓶红酒,不是便宜货。他在美国学德语时,那个傲慢的德国人告诫他,去德国人家里做客,尤其是有身份的德国人家里,必须得带点象样的礼物。 “混球希特勒。”迈克尔吐口气,十月份的德国气温已经很低,冷风一个劲往脖子里钻。谁会想起来在欧洲的十月份打仗呢?又一个年轻女人步履匆匆走过,金褐色头发,应该不是埃玛。快四点了,埃玛肯定要去幼儿园接孩子,或是带着小昆尼西去买新鲜出炉的面包。埃玛,埃玛,埃玛?昆尼西,这名字可不怎么样。迈克尔抄起手跺着脚,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妇人停在他面前,他条件反射地站起来,就听老妇人用口音浓重的德语问道:“您需要帮忙吗?” “我……等人。”迈克尔卷起舌头,用德语回答。他学了四年多德语,还是不太自信。 “您是外国人?”老妇人面露警惕,“您不是德国人吧?” “我是美国人。”迈克尔说,想起奥利弗的告诫:德国南方人更冷漠,更讨厌外国人。“我不是坏人。” 老妇人点点头,不过加快的步伐显示她完全不相信迈克尔的话。美国佬,无缘无故地跑来家门口……就在路上,迈克尔还见到几处轰炸造成的废墟。他抱着纸袋围着花园走了两圈,搜索街上的金发姑娘,猜测她们哪一位才是货真价实的埃玛。太无聊了,他也觉得自己这样很可笑。不远万里回到欧洲—— 四点过去一点儿,太阳开始缓缓西斜。迈克尔百无聊赖地数着人头,比较安放机枪的位置。奥利弗说,这个地址不完全准确。慕尼黑是个大城市,兴许有几百号叫卡尔?昆尼西的家伙。碰运气,迈克尔盯着那栋小楼,典型的德式建筑,外墙崭新。花坛里种着一些花,枝叶在风里摇来摇去。有心情种花,说明过得不错。迈克尔再次抱着纸袋站起来跺脚,他应该买几双厚袜子了。 五点二十三分时,他记得特别清楚,这个时间,好像刻在脑子里——五点二十三分,一个穿黑色长风衣的男人出现在距离花坛五十米的地方,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纸袋。夕阳照着他明晃晃的金发,迈克尔触电般颤栗,心脏疯狂跳动,脑中一片空白,兵籍牌在胸口着了火似的滚烫。 是昆尼西!没错,没错,就是他。五年过去了,迈克尔一眼就认出了他。而昆尼西好像也认出了他,他的步伐慢了下来,最初的惊愕过后,那双蓝眼睛像两枚燃烧的硬币,在那张古罗马雕像般的脸上灼灼闪光。 “……他想杀了我。”迈克尔想,对此他毫不意外。 “下午好,”不速之客举起手,“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我是——” “费恩斯?”昆尼西攥着纸袋,声音冷得出奇,“你来干什么?” 第21章 - 太阳已经西沉,徘徊在天与地的交 太阳已经西沉,徘徊在天与地的交界线,染红铅块似的阴云。从窗帘的缝隙看出去,街对面邻居家的女主人正从包里寻找门钥匙。她用一只手牵着一个小男孩,两岁左右年纪。小威尔刚满两岁,他是迈克尔最熟悉的小孩,所以他能确定,那个褐色头发的小不点最多不超过两岁。 昆尼西家的客厅一尘不染,对于独身男人而言,犹如神迹。迈克尔坐在一张椅子上,摸着后脑勺环顾四周,虽然这间客厅干净极了,但却令人异常压抑。除了沙发、餐桌和一个橱子,其他家具上都蒙着一层深色的厚布。沙发外罩也是浓重的深蓝色,上面连半条褶子也没有,彷佛从来没有人在上面坐下过。至于壁炉,真正的石头砌成的壁炉,光秃秃的毫无装饰。正常来说,一个家庭总爱在壁炉上放点东西,照片啦,小纪念品啦,诸如此类的小玩意儿。玛丽和丹的房子里也有个壁炉,当然比不上这个,但他们精心装饰了那个简易壁炉,摆满了相框,还有玛丽最喜欢的干花和绑着红色丝带的陶瓷小熊一家。 客厅中唯一的亮色是躺在餐桌上的那束花——悲剧,完完全全的悲剧。迈克尔抓着脑后的头发,就在半小时前,他搞砸了:首先昆尼西客气地“请”他进来,他明知这是个圈套却欣然赴约;接着,他灵光一闪,想起得给埃玛带份礼物……送女主人一束当季鲜花是最佳选择,街边就有家快要打烊的花店。他跑过去买下了最后一束花,不挑品种和颜色,白的、粉的和红的,扎成一束。而昆尼西静默地看着这一切蠢事的发生,他打开门,迈克尔仍未察觉事情已岌岌可危,嘴里唠唠叨叨,“埃玛不在家?我以为——” 昆尼西反锁了大门,“埃玛死了。” 上帝啊,您的惩罚终于来到。从反锁大门这个举动就能看出,昆尼西绝对要杀了他。当街杀人是最糟糕的选择,而在这里,一间客厅,大门紧闭,窗帘放下,几乎没有遮蔽物……真是绝佳的谋杀场所。迈克尔内心激烈挣扎,引颈就戮?昆尼西有充足的理由把他剁成碎块,作为一个改头换面的基督徒,不反抗也许能够换得一张进入天堂的门票。迈克尔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就在他左手边,放着一家三角钢琴。他以前只在电影里见过这玩意儿。钢琴上也蒙着深色厚布,迈克尔的求生欲占了上风,一会儿,如果昆尼西要枪毙他,他可以躲到钢琴底下,或许能坚持到邻居报警。 厨房传出沉闷的声响,咚的一下。很好,用枪太容易暴露,昆尼西是个聪明人,大概率会选择用刀来结果他罪恶的生命。迈克尔摸摸脖子,待会儿他得保护好这个地方,这里有个叫大动脉的东西,假如不小心蹭到,那等不及邻居报警,他可就要下地狱啦。 不过,迈克尔没等来枪子儿或切肉刀,他等来了一份晚餐。昆尼西把一只白瓷盘放到桌上,然后是一个杯子,冒出咖啡的香气。他又端出来一份,坐到桌子另一端,忽然站起来走回厨房,拿出来一幅刀叉。 “……我的?”迈克尔不确定地问,因为那盘子并没放到他面前。 “吃。”昆尼西说,低头抓起餐刀,开始切一根香肠。 真好,迈克尔想起那个老笑话:美国佬给你一根烟,抽完了就送你上路。人道主义!他还看过不少猎奇小说,每篇都信誓旦旦地表示所讲述的乃真人真事。其中有几篇栩栩如生地描写了死刑犯的最后一顿饭——执行死刑前,死囚可以选择监狱所能搞到的任何美食。迈克尔研究了一下盘子里的食物:两片面包、一小块干酪和几片白香肠。香肠是冷的,没有烤过。奥利弗说,德国香肠烤过了才能吃。可迈克尔有啥资格要求烤香肠呢?毕竟对死人来说,香肠烤不烤,压根无所谓。 昆尼西那份应该和迈克的差不多。他抓着餐刀,把干酪抹到面包片上。那双漂亮的、白皙的大学生的手在发抖,他切了下干酪,只切下一丁点碎屑。然后他端起咖啡,没喝,又放了回去。“等他吃完了,就该杀我了。”迈克尔琢磨,“他会把你剁成肉酱做成香肠,迈克,烤着吃,煮着吃,变着花样吃——” “你怎么不吃?”昆尼西突然开口,声音听起来有些尖锐,他的英语带着些许德国口音,“现在就只有这种东西。” “我不是……”迈克用德语解释,“我不是挑食,只是,”他举起双手,“你没给我叉子。” 昆尼西站了起来,哐地一下拽开椅子。他走进厨房,再出来的时候拿着一把餐刀。餐刀的锯齿边缘在灯光下闪着惨白的亮光,迈克尔摸了摸脖子,微笑道,“非常——” “你来干什么?”昆尼西问,站在离迈克一米远的地方,“你在我家门口做什么,费恩斯中士?” “我早就退伍了。”迈克尔悄悄伸开腿,他穿着一双拖鞋,昆尼西给他的,“我现在……在德国找了份工作。” “哦,”昆尼西冷笑,“在德国找了份工作。”他扬起脸看了看那架蒙着厚布的钢琴,“你挺开心的,是吧?” “我不知道埃玛去世了。”那束花还孤零零地躺在桌子中央,“很抱歉,要是我——” “很抱歉?”昆尼西往前迈了一步,“你很抱歉?抱歉什么?” “我很抱歉……”迈克尔稍微弯下腰,从姿势来看,昆尼西要准备袭击他了,“我很抱歉之前对你做的那件事,对不起。” 出乎意料,昆尼西举着餐刀,停了几秒钟才扑了上来。他那副样子像不要命的狼,餐刀只冲迈克尔的咽喉。他几乎整个人压在迈克尔身上,但这完全暴露了他的弱点——昆尼西在进入国防军之前绝对没受过多少训练,迈克尔想,轻而易举地躲开了第一波攻击。他算不得战场上的老鸟,不过对付这种毫无经验的新兵绰绰有余。他灵活地翻身,把昆尼西按到身下,然后抓住对方的手腕,往地板上连磕两下,那把餐刀就飞了出去,落到沙发旁的地毯上。 “冷静,”迈克尔骑到昆尼西腰间,按着他两只手,“你这样乱用刀子,会伤到自己——” 他后悔没带点绳子,眼下能用的就只剩腰带了。但迈克尔很快就忘记了后悔,因为他离昆尼西太近了,近到能数清他眨动的睫毛,嗅到他身上香皂的气味…… 操,迈克尔在心里骂了一句。 再没比这更尴尬的了,他沉寂了几年的兄弟突然在这时重换生机,兴致勃勃地顶着裤裆。而昆尼西绝对察觉到了,由于激动而泛红的脸颊猛地褪去血色。 第22章 - 迈克尔在新兵训练营时,教官曾问 迈克尔在新兵训练营时,教官曾问他,什么样的敌人最难对付。 答案挺出乎迈克尔意料,他以为最难对付的敌人是机关枪——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塞洛蒙教官的意思,他妈的,疯子最难对付。 脸上捱了两拳,颧骨火辣辣地疼。等迈克尔摇晃着站起来,昆尼西已经找到了货真价实的凶器——一把足有十英寸长的主厨刀。 “操!”迈克尔庆幸自己念大学的这四年没有疏于锻炼,转身躲过一击,顺手抄起椅子挡在身前。刀这玩意儿捅在身上可不是闹着玩的,心肝脾还有大血管,还有他神采奕奕的下半身。昆尼西的进攻毫无章法,左一刀,右一刀,有一下劈在桌上,哐地留下一道划痕。 “冷静点儿!”迈克尔举着椅子,“我他妈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昆尼西当然不会因为这句话就扔下屠刀,他乱七八糟地挥舞手臂,推开桌子,试图追上迈克尔。迈克尔买的一瓶红酒掉到地上,发出一声巨响。他愣住了,就在这短短两秒功夫,迈克尔瞅准机会,一脚揣在昆尼西胸口,把他掀翻在地;而后他扭住昆尼西的两只手,把他脸朝下重新按回地板上。 “条件反射,抱歉。”迈克尔说,夺走那把要命的刀子,扔到楼梯下面,“你不会用这玩意儿,别伤到自己。”他抽出腰带,将昆尼西双手反绑。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因为搏斗,昆尼西的灰色毛衣翻起了一角,露出白色衬衫和裤腰。上帝保佑,他居然还穿着那种直筒高腰吊带裤!这种十九世纪的玩意儿,麻烦得要命,迈克尔还以为战后早就被扔进垃圾堆了呢。 吊带裤唯一的好处在于,迈克尔终于找到了足够的绳子。他不顾昆尼西的挣扎,把吊裤带抽下来,结结实实地困住了那两条不老实的腿。世界暂时恢复了和平,迈克尔摸了摸口袋,糟糕,他忘记带烟了。 “我戒烟了,偶尔还是想抽一根。”他咕哝道,“你冷静一下,战争结束了——” “操你的!”昆尼西骂道,“操你的,费恩斯!” 这可真够滑稽的。迈克尔讲着磕磕绊绊的德语,努力发准小舌音;昆尼西却用偏偏英语骂他。没有烟,迈克尔摸了下嘴角,又摸摸胸口。兵籍牌晃来晃去,“我知道,你打算干掉我。” 这时,门被敲响了,当当当—— “卡尔,你还好吗?” 真棒,这下惹来了邻居。等下再叫来警察,嗯,谋杀还是互殴,迈克尔琢磨,他这个周末怕不是要在警局度过了。 “我没事。”出乎意料,昆尼西居然撒了个谎,“我不小心打翻了锅。” “真的没事吗?”那位邻居听起来很是担心,“需不需要我老婆来帮你?” “已经弄好了,谢谢,穆勒先生。” 看来不用进警察局了。迈克尔摸了摸胸口,眼前的昆尼西侧着脸,双眼紧闭,不停地急促呼吸。这种姿势非常不舒服,但迈克尔可不确定这间客厅里还有啥隐藏的凶器,锤子啦、扳手啦、砧板啦、盘子碎片啦……你永远想象不出人们能用日常生活用品犯下多少谋杀罪。 科学研究,面对死亡威胁时,会激发出人体一种什么什么素。迈克尔没记住那个名词,不过搏斗后的感觉让他又熟悉又激动。他头一次对昆尼西下手,就是在蒂姆死之后。妈的,迈克尔的心脏砰砰直跳,似乎要冲出胸腔,是的,冲动与死亡如影随形,他不用低头都清楚自己现在硬得发胀。 “……你要是冷静下来,我就放开你。”迈克尔说,“你想杀了我,说实话,我倒是不反对。” “虚伪,”昆尼西气喘吁吁,这个姿势让人呼吸困难,“操你的!” 他可能就会这一句英语的骂人话,迈克尔隔着毛衣握住兵籍牌,眼前是幅美妙的景象——至少,对他而言,相当美妙——昆尼西头发凌乱,露出一点白皙的耳垂和脖子;那条高腰裤很好地勾勒出他腰臀的线条,一直到小腿……更别提还有浅灰色棉袜下细瘦的脚踝。迈克尔欣赏了一会儿,对,他在心里用了“欣赏”这个词,同时渐渐感到,他这几年在教堂的修行算是付诸流水,撒旦的阴云再度笼罩了他的灵魂。 于是,在撒旦的驱使下,迈克尔伸出手,撩开那片金色的头发,沿着昆尼西的耳垂抚摸,像逗弄一只不听话的猫。昆尼西僵住了,在迈克尔手底下,他总是非常僵硬。 “我就知道,你来德国……来我家门口……就是为了这个,”他说,带着轻微的哽咽,“就是为了干这个,费恩斯,你这个——” 迈克尔尴尬地收回手,看在老天的份上,他才刚找到一家新教教堂,准备本周开始做来到欧洲后的第一次礼拜。邪恶的欲望,这可能是上帝的试炼。他默念了几句经文,给自己加油鼓气,可惜他的阴茎并不服从于大脑的虔诚,男人,他感到一阵微弱的绝望。 “行啦,行啦,”迈克尔解开捆着昆尼西的吊裤带和皮带,“都九点了,我要回去了。” 昆尼西扶着地板坐了起来,慢慢活动手腕和腿。迈克尔在一滩葡萄酒中发现了他的外套,湿透了,回去得好好洗干净——他必须夹着腿,不然淫邪就要暴露于昆尼西的眼睛之下。迈克尔拎起那件外套……一个失败透顶的星期五。 “你要是想干,就去洗澡。”昆尼西突然说,“二楼。” “啥?”迈克尔没听明白,他对自己的德语水平总是不放心,“哦,你说什么?” “去洗澡,”昆尼西红着眼睛低吼,“二楼!” 太阳躲在云层之后,冻雨噼噼啪啪地敲打窗户。迈克尔在一片昏暗中睁开眼睛,胡乱放在床头的手表提示他,已经十点四十二分,九个小时,他睡了五年来最沉的一觉。 一捧金发在枕头的另一边,迈克尔翻过身,看到一个白皙的后颈,往下是清瘦的背,再向下就是狭窄的腰…… “操。”迈克尔摸了下胸口的兵籍牌,他绝对是在做梦。 第23章 - 像梦又不是梦。迈克尔刷了第三遍 像梦又不是梦。迈克尔刷了第三遍牙,确认他昨晚和昆尼西睡了一觉。“睡”是个含义丰富的词儿,可以单纯地睡,也可以不单纯地睡。迈克尔摸了摸胸口,吐出泡沫。昨天夜里,他也刷了三遍牙,用一把昆尼西不知从哪里找出来的牙刷,鬃毛扎破齿龈,牙膏泡沫变成了粉红色。而后他在二楼的浴室洗澡,水是冷的,让他亢奋的下半身获得了冷静。再然后,他爬上三楼,裹着一件睡袍——迈克尔只在电影里见过这玩意儿。除了睡袍,他连内裤都没穿。 接下来的细节迈克尔无法确认,因为昆尼西关上了灯。阴云遮住月亮,房间里漆黑一片。他记起零星的片段,皮肤温暖的触感,喘息声和香皂的气味。最后迈克尔记得最为清楚:昆尼西打开灯,摇摇晃晃地去洗澡;洗完之后,他变了副面孔,厉声要求迈克尔“滚出去”。迈克尔套上睡袍,客厅和二楼冷得像冰窖,二楼倒是有张床,除了床板什么都没有。 迈克尔回到了三楼,就十几分钟功夫,昆尼西已经陷入昏睡。“妈的,”迈克尔觉得不公平,干脆掀开被子钻进去。三楼一样冷得要命,不过棉被加上人的体温,这就称得上舒适惬意。至于第二天起来要怎么办……迈克尔没精力去琢磨了。 “看在上帝的份上。”迈克尔捏着兵籍牌在胸口划了几个十字,“真要命。” 昨晚,昆尼西有好几次机会能杀掉他。迈克尔洗澡的时候,觉得昆尼西一定举着斧子等在浴室门外;浴室门外空无一人,就一件孤零零的睡袍,倒是件别致的裹尸布;等他爬进昆尼西的被窝,死亡早就被抛诸云外——死不可怕,迈克尔服役期间不停地听到这样的说法,“死之前要是睡不到女人,那才叫死得冤枉。” 迈克尔认真思考过,要是明天就是他的死期,他并没有睡女人的欲望。昆尼西举着主厨刀发疯,他忽然产生了一种特别不恰当的、荒谬的模拟:如果他注定要被昆尼西干掉,那么,在下地狱之前,他希望能亲亲昆尼西的嘴。 他和昆尼西接吻了吗?思绪到这里为止。迈克尔洗了把脸,用睡袍袖子擦干。浴室里有罐凡士林,拧开盖子,里面就剩下一点点,他把这指甲盖大的凡士林抹到脸上,揽镜自照,觉得自己似乎在窃笑。 十一点过五分,昆尼西仍缩在被子里沉睡。太冷了,迈克尔在房子里转了一圈,觉得这地方简直冷清得吓人。厨房里什么食物都没有,空空荡荡。调味料就剩下一点点盐和白胡椒粉。还好,迈克尔没有发现第二把主厨刀,也没有擀面杖之类能打碎头盖骨的凶器预备役。没有木头,没有木炭,也没有煤块,石头壁炉就是个摆设。迈克尔离开厨房,在楼梯下捡起主厨刀,塞进背包。可怜的外套还在地上摊着,一股浓郁的葡萄酒味儿,迈克尔得好好想想清洗的法子了。 十一点二十,迈克尔饥肠辘辘。他回二楼,找出自己的裤子和衬衫,从壁橱里拿了件灰色毛衣。客厅餐桌上的东西应该可以吃,他清点两个盘子,里面的东西几乎一样多:两片面包、五片香肠和一块干酪。一杯咖啡打翻了,另一杯冷得像冰。迈克尔打算烧壶水,就在他寻找水壶时,门铃声突然响起,叮叮当当,像是有人在门外挂了一个硕大的铜铃铛。 星期六,还在工作的大概只有邮差了。 迈克尔看了眼天花板,十分钟前,昆尼西还在睡觉,现在估计也还没醒。帮人收封信应该不是坏事……也说不定是送报纸的孩子。报纸是挺方便的火引子,迈克尔抄着手琢磨,一会儿他就去后院仔细找找,说不定昆尼西藏了木材在什么地方。 门铃又响了起来,叮当,叮当。“来啦,”迈克尔用德语说道,“请稍等——” 要是时间能退回五分钟前,那迈克尔一定会假装没有听到门铃声。他站在门口,外面是一对漂亮的年轻人——女孩金发碧眼,鼻尖上有几颗小小的雀斑。这非但没有折损她的美貌,反而增加了几分俏皮。从她的长相上看,迈克尔猜都不用猜:她的眼睛和昆尼西的绝对是上帝用同一套模具创造而出……她肯定是昆尼西的某位近亲。 “不好意思,”女孩往后退了两步,抬头打量几眼房子,她讲的德语没有那么浓重的南方口音,“我确定这是我哥哥的家。请问您是——” 推着自行车的男孩露出警惕的神情。他比昆尼西还要高,金褐色头发,是个结实的小伙子。“您是?”他问道,“您住在这附近?” “我,”迈克尔活动舌头,“早上好,我是——” “夏莉。” “啊,卡尔!”女孩长出一口气,“你在家?我还以为……” 迈克尔扭头看去,昆尼西正从楼梯上下来,穿着睡袍,白衬衫和深灰色裤子。“我当然在家,”昆尼西似乎没有邀请妹妹进来坐一坐的想法,“你有什么事吗?” “我猜你的面包吃完了。”夏莉举起怀里的纸袋,“我烤了很多,还有普雷结。你牛奶也喝完了吧?我带了几罐。另外——” “明天我不会去教堂的,”昆尼西打断妹妹,“我早就告诉霍夫曼神父,我已经放弃了信仰天主教。” 夏莉的小脸上掠过一丝阴云,“大家都很担心你,哥哥。” “我很好。” “合唱团缺人弹钢琴伴奏,这跟信仰没关系,你可以来帮忙吗?” “不。” “那让我进去坐坐吧,”夏莉请求道,“天真的很冷,再站在门口,我就要感冒了。” 第24章 - 昵称“夏莉”的夏洛特?昆尼西就 昵称“夏莉”的夏洛特?昆尼西就像只可爱的灰色小鸟——剪裁简洁的大裙襬灰色连衣服,令迈克尔不合时宜地想起玛丽对于欧洲女人的评价。这只灰色小鸟在客厅逡巡,最后驻足于那堆酒瓶碎片前。实际上,她刚一进门就微微蹙起两条细细的眉毛,“哦,卡尔,很抱歉……但是,你又开始喝酒了吗?” 昆尼西拉开椅子,“没有。” “是我的酒,”迈克尔说,“昨天我……路过一家杂货铺,老板告诉我,买两瓶能有折扣。” “原来如此。”夏莉点点头,一头美丽的金发蓬松地摇晃,“这位先生,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呢!我是——” “他是费恩斯,”昆尼西抢在迈克尔自我介绍之前,“我想把房子出租一部分,他是房客。” “出租?”夏莉有些迷惑地看了眼迈克尔,“出租二楼吗?” “不可以吗?” “当然,当然可以,我只是没想到。”夏莉再次望向迈克尔,上帝,那双眼睛和她哥哥一模一样,“您好,费恩斯先生。” “叫我迈克就行。”迈克尔握住夏莉柔软的小手,两秒就放开,“对,我想租房子,所以——” “您是外国人吗?” 我的口音这么明显?迈克尔在内心诅咒他的德语教师。他明明花了那么多钱!“我是美国人,”自我介绍倒是背过几千遍,“来自亚利桑那。我在德国工作……” “美国人。”夏莉原本友好的表情凝固了几秒,随机又露出微笑,“您的德语非常好。” 这就是完完全全的胡扯了。每个德国佬都能在半分钟内听出迈克尔绝非本国人。不过迈克尔想,假如一个法国人对他说英语,他也会用和蔼可亲的态度称赞对方的英语水平,即便那英语带着浓重的小舌音。“谢谢,”他回答道,“谢谢您,女士。” “请叫我夏莉吧。”夏莉恢复了小心翼翼的快活,“让我看一下……”她轻快地走进厨房,那个高大的男孩则拘谨地坐到昆尼西斜对面的椅子上。“你家里什么都没有了,”几分钟,灰色小鸟飞了出来,“面粉、黄油、咖啡……” 昆尼西双手紧握,脸色阴沉。夏莉对男孩微笑,“弗利,我出去买点东西。”又对迈克尔说,“迈克先生,你可以陪我一起吗?” “让弗兰茨陪你去。”昆尼西说。 “不啦,弗利有工作上的事情想请教你呢。”夏莉说,“他刚上班,你可得帮帮他。” 冻雨停了,太阳在阴云后露出半张脸,惨淡的阳光和灰扑扑的石子路,很像一些欧洲名画中的场景。迈克尔拎着一把伞,冷风灌进脖子,他忍不住缩了缩肩膀。 “您冷吗?”夏莉注意到了,“很快就能到商店,您可以在那暖和一会儿。” 得在那买件外套,不然礼拜天商店关门,冻毙街头也买不到任何衣服。迈克尔缩着脖子跟在夏莉身后,灰色的小鸟穿着漂亮的黑色皮鞋,鞋跟哒哒哒地敲打石子。 “其实弗利挺害怕我哥哥,”夏莉忽然说。 弗兰茨是个典型的德国名字,就跟汉斯差不多。迈克尔来德国短短时间内,这是他认识的第五个弗兰茨。“哈哈,”他干笑起来,“嗯……是嘛。” “您是我哥哥的朋友吧?”夏莉停下脚步,灰色的裙襬在小腿边旋开一朵小花,“很不错的朋友,是不是?要不然他不会借他的衣服给您。” 这是偷来的,迈克尔拽了下毛衣,“马马虎虎。”他撒了一个谎,接下来势必还有第二个、第三个……无数个。 “卡尔说打算出租二楼,我真惊讶。”夏莉继续往前走,“二楼的卧室是埃玛的,我还以为他要永远封存那个房间呢。” 一块石子凸出地面,迈克尔被绊了一跤。“埃玛是我的嫂子,卡尔一定告诉过您吧?”女孩说,“她去世了,哥哥伤心欲绝。那时他从战俘营回来没多久。人们都说,幸亏上帝保佑,让他们见了最后一面。可那有什么用?卡尔的悲痛难以言喻,从那开始他就变了,以前他只是很安静,但非常友好,非常温柔。弗兰茨不怕他,他经常来找哥哥问数学题。埃玛离开之后……” “我知道埃玛。”迈克尔摸了下胸口,“我听说过她,她也是金头发。” “哥哥告诉您的吗?”夏莉笑了笑,“看来您真是他的好朋友了。埃玛是个金发姑娘,哥哥去服役前,她说,等哥哥回家,她就给他生个小孩儿。那肯定会是个金头发孩子,我们都这样觉得。然而——” “她生病了?”迈克尔抓住兵籍牌,金属牌子似乎变凉了,心理作用,他想,因为埃玛和她的死,还有那个从不存在的金发婴儿。 “埃玛本来身体就很弱,”夏莉拐个弯,前面就是附近唯一的商店,“经常生病。哥哥很爱她,他带埃玛去湖边疗养,希望她能好起来。后来……哥哥去服役了,埃玛特别担心。她怕哥哥被送到东边……后来,哥哥没消息了,他的部队被俘虏了,被美国军队俘虏——迈克,你经历过战争吗?” 迈克无法回答,他该说啥?是的,没错,我参加过,就是我俘虏了你哥哥,我还趁机强奸他——他突然感到深深的羞愧。他还利用过埃玛……假如不是这个姑娘,昆尼西说不定早就在他的侮辱下自杀了。他不是没干过,头撞破了,血染红了半张脸…… “战争的最后半年,天天有飞机轰炸。埃玛在她家住,有枚炸弹落在她家,一个女仆被炸掉了半个脑袋。埃玛永远没从那次惊吓中恢复。她越来越虚弱,唯一支撑她的信念就是卡尔能活着回来。” “哥哥活着回来了,虽然情况很糟糕,至少他回来了。”夏莉掏出手帕擦了下眼角,“埃玛撑了几天,去了天堂。那时候一片混乱,她没能得到一个体面的葬礼。哥哥大概受了很大的刺激,他沉默寡言,退出教会。他开始喝酒……在他去服役之前,他只在圣诞节喝一点酒。” “一年多前他停止了饮酒,神父说这是好转的迹象,上帝保佑。”金发女孩握住迈克冰冷的手,“所以,假如可以的话……您搬过来之后,可以不在房子里喝酒吗?至少别让哥哥看见。在战争毁了他的家庭之后,我不希望酒精再毁了他。” 第25章 - 迈克尔心情沉重。在商场里,他买 迈克尔心情沉重。在商场里,他买了件黑色夹克衫,缺乏装饰,有两个巨大的衣袋。夏莉采购了一些食物,仔仔细细地核对价格,“现在我们穷啦,”她选了两盒奶酪,“大房子没人住,维修要花钱……那里风景很好,以前我妈妈很喜欢办宴会,她喜欢热闹。我哥哥最讨厌宴会,每次都躲到湖边小别墅去。” 夏莉无疑尽了全力活跃气氛,但昆尼西家低沉的气氛就像窗外的阴云压在每个人心头。迈克尔打算吃完这顿饭就告辞,从此再也不出现在昆尼西眼前。等合同到期,他就回美国,给多少钱也不再回欧洲。弗兰茨始终看着昆尼西的脸色,昆尼西喝咖啡,他就跟着端起杯子,昆尼西用餐刀戳香肠,他就对着香肠使劲儿。夏莉讲了合唱团排练的曲子,“……就是没有固定的人来弹钢琴……” 昆尼西冷淡地拒绝,“我不去。” “好吧。”夏莉毫不掩饰地失望,她也低头戳弄香肠,过了一会儿才重新振奋精神,“迈克,你要去教堂吗?” “抱歉,我是新教徒。”迈克尔说,香肠有股奇怪的味道,好像放了芥末,“当然……只是因为我爸信这个。我们镇上的人都进同一所教堂,但谁也不会遵守清规戒律,什么不喝酒啦、不吸烟啦、不跳舞啦……” “哦,挺好的呀。”夏莉眨眨眼睛。似乎是为了照顾迈克尔这个外国人,她每个单词都说得非常清晰,语速缓慢,“那你找到教堂了吗?” “找到一所,”迈克尔想起明天的计划,“公司有位弗兰茨——对,他也叫弗兰茨,他告诉我哪里有基督教教堂。不过无所谓,我不是很介意这个……” 比起走错教堂,直接退出教会好像问题更严重。亵渎,迈克尔脑海中划过这个词。年轻的弗兰茨用自行车带着夏莉离开了,他们要去看电影。客厅重归寂静,杯盘回到碗橱,桌子擦拭洁净,沙发套毫无褶皱,连那束蔫头蔫脑的花也塞进了一只玻璃瓶。昆尼西靠着餐桌,面前放着一杯咖啡,加了两块糖,“费恩斯,我警告你,”他说,缓慢而清晰,“夏莉已经订婚了,弗兰茨就是她的未婚夫。” “看出来了,”迈克尔说,“而且,他们感情很好。” 昆尼西讥讽地笑了一下,“把刀还给我。” “你更需要牛奶和黄油。”背包在迈克尔脚边,他该走了,可他的脚不听使唤。在昆尼西面前,他身上的零件老是出这种毛病,背叛大脑和精神,“还有木炭和面粉。” “夏莉跟你说了什么?”昆尼西绷紧嘴唇,“告诉我。” “她让我拿走那瓶酒,免得你喝醉。”德语里酒鬼这个词迈克尔总念不对,德国人的语言和他们的思维一样不可理喻,“你想喝酒吗?” “不想。”昆尼西直勾勾地盯着迈克尔,要不是他双手都放在桌面上,迈克尔简直要怀疑他握着一把手枪,改用英语,“去死吧,费恩斯。” “你要是不会用英语骂人,我可以教你几句。”迈克尔提起包,“行啦,我想——” 他的脚再次背叛了他的想法,他站在原地,提着一只脏兮兮的背包,里面塞着一团脏衣服、一把主厨刀和一瓶葡萄酒。昆尼西紧盯着他,“操你的!” “你可以说点别的,比如‘你这条老狗’、‘混球’、‘废物’、‘自以为是’、‘白痴’、‘你让人恶心’,”迈克尔说,“还需要点别的吗?我可以教你。” “你真让人恶心。” “完全正确。” 昆尼西用两只手捂住咖啡杯,他披着黑灰粗呢外套,可能也觉得冷。他低下头,吸了吸鼻子,“我也让人恶心。”说着用一只手揉了揉脸颊,“我是个废物。”他放下手,抬起脸,眼角通红,“对不对?恳求你留下来……让你用恶心的手摸我……下流……恶心的……性交……令人作呕……” 迈克尔的脚生了根。冰冷的客厅,空气犹如冰块,昆尼西在发抖,“我怎么能干那种事?我一定是疯了。”他用德语快速地自言自语,“他很得意,因为是我打开了门……” “你要是觉得难过,就杀了我。”迈克尔扔掉背包,抽出那把主厨刀,“给你,这次我绝对不还手。”他指着脖子的大血管,“照这里砍。” 昆尼西看着那把刀,蓝眼睛一眨不眨。有那么一会儿,他的眼神模糊了,茫然无措,好像不认识那是什么东西。又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想要拿过那把刀,但举起的手最终无力地垂了下去。 “我做不到。”迈克尔听到一声呜咽,“我做不到……我是个废物。” 迈克尔一到德国就问过汽车的价钱。战后的德国自然不比美国,一辆廉价汽车几乎相当于工人两年的薪水。他有笔小小的存款,玛丽把他寄回的工资全部存进了银行,在他读大学期间,也省吃俭用地积攒了一笔款子。离婚时玛丽没要一分财产,她只带走了衣服和那个红杯子。因为属于“过错一方”,玛丽甚至赔偿了他一些钱。这笔钱被迈克尔折换成礼金,在她第二次婚礼前交给了她。 美金在德国很吃香,迈克尔算了算他的存款,在这里他可以稍微奢侈一点。不过他不喜欢那种家用汽车,太小了,塞不下多少东西。他理想中的汽车能装下五六个人,野营帐篷和猎枪,奥利弗说,那只有军用吉普能满足迈克尔“狂妄至极”的要求了。 战争结束了,军队在出售过剩的军用物资。迈克尔理想中的吉普车要花掉他三个月工钱,但他还是买了下来。“你是不是傻了,”“小德国佬”说,“过两年你回国,这玩意儿你可带不回农场去。” “到时候我再给它找个主人。” “得了吧,到那会儿,你最多只能卖出现在四分之一的价钱。” 迈克尔有自己的打算。他需要一台车,昆尼西的家离他工作单位有点距离。不算太远,要换乘一班车。“我可受不了挤车,”迈克尔清理他的吉普,“我最怕人多。” “你没救了。”奥利弗凑过来,“操,让我开开。” “滚一边儿去!”迈克尔推开战友,“你天天开还他妈没开腻?” “小气,你已经染上德国佬的坏毛病啦。”奥利弗坏笑,“你怎么换地方住啦?碰到了热情的德意志美女吗?” “房东给我打了折。”迈克尔避重就轻,“房间也比宿舍宽敞。” “真不赖!她准是看上你年轻、英俊、还有美元……” 瞎说,迈克尔擦拭座位。昆尼西不太正常,可能罹患了“战后士兵综合症”。过去人们管那种病叫“炮弹休克”,莱茵河两岸炸了多少炮弹,数也数不清,得这种病在所难免。一个大学生,本来应该白白净净地坐在明亮的办公室敲打文件,算算数字,却派上了火线。希特勒真是病的不轻,迈克尔哼起小曲,有了车,他不但可以方便自己上班,还能顺路接送昆尼西。他搬进了昆尼西那栋房子里,说真的,连他自己都没能想到。 上个周六,昆尼西没有用刀砍迈克尔的脖子。他抖了一会儿,用呢子外套裹紧身体,然后扭开视线,声音轻得像冬日里第一片雪花。 “你什么时候搬进来?” 第26章 - 迈克尔彻底搬进昆尼西的房子之前 迈克尔彻底搬进昆尼西的房子之前,昆尼西结结实实地发了两次疯。准确地说,是在迈克尔搬东西那天。第一次发疯不怪迈克尔,至少不能完全怪他。迈克尔开着他心爱的吉普车去接昆尼西,虽然沟通困难,但出于教养——“每个德国佬都假装自己有这玩意。”奥利弗尖锐地说——昆尼西言简意赅地表示,他将会帮助迈克尔,“搬运行李”。 让大学生搬行李不符合迈克尔的人生信条。他尚未理解德国的高等教育体系,不过看夏莉自豪的模样,昆尼西的母校应该不错。他把吉普停在路边,穿着工装的穆勒先生疑惑地打量着这个陌生人。“你一看就不是德国人。”奥利弗示意,“你得板起脸,好像别人欠了你一万美元。” “那我会宰了他。”迈克尔随口说。 “我他妈就打个比方,你这个吝啬鬼!” 迈克尔向穆勒先生微笑,然后从一个栽种着枯萎牡丹花枝的花盆下摸出铜钥匙。昆尼西这个钟点还在睡觉。他用周末恢复体力,因为平时加班实在太过频繁。德国人平均一周能工作五十个小时,跟他们一起上班犹如打仗。有时候比他妈打仗还累,毕竟打仗的大部分时间都被无谓地消磨,你只要蹲在战壕里放空脑袋,等待命令即可,而不是东奔西跑,在车间声嘶力竭地叫喊,被噪音震得脑袋嗡嗡乱想。彼得?艾森所言非虚,在工厂上班一周之后,迈克尔就决定,等他到了三十五岁就退休,还是回他的农场放牛去。 门开了,迈克尔蹑手蹑脚地走进客厅,抱着一纸袋面包和两瓶果酱。结果,才放下纸袋,他就敏锐地嗅到一股酒味儿。这栋房子散发着新木头的气息,那种俄国酒的味道与房子格格不入,特别刺鼻。 “你来了。”迈克尔转过头,发现昆尼西躲在壁炉边的阴影里,脚边躺着一把斧头和几根凌乱的木头。 “你喝酒了?” “管你什么事!” 喝醉的昆尼西英语口音一点都不标准。他手里拿着一个小玻璃瓶,还剩半瓶液体。“操你的,费恩斯,”德国人怨恨地盯着迈克尔,“我恨你,你是个混蛋……” 迈克尔往后退了几步,寻找武器。与斧子相比,主厨刀的伤害可以忽略不计。“你这个,垃圾,人渣,”昆尼西骂道,“和美国政府一样,费恩斯,你是个垃圾……大摇大摆地闯进我的家里……操你的!” “把酒给我。”迈克尔伸出手,保持安全距离,以免被斧子砍中,“夏莉不希望你喝酒。” “操,你还敢提夏莉!你这个、你这个强奸犯——”昆尼西拍拍胸口,“操你的,费恩斯,你闯进我家来……美国给德国援助!哈,真是正义……不就是打算让德国抵抗苏联……铁幕……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不好意思,我对国际形势不感兴趣。”迈克尔说。强奸犯这个名头,他早就给自己安上过。没错,他是个强奸犯,即便强奸的对象是个男人,强奸的过程似乎也不“到位”……当然啦,在《圣经》的时代,迈克尔干了这种事,就得被石头砸死。一名犯了强奸罪的清教徒,连迈克尔本人都觉得这是对神的极大亵渎。 “操你的,费恩斯,你这个虚伪的、自大的……”昆尼西换回了德语,他语速非常快,迈克尔只能听懂一些片段,他掏出德英词典翻了翻,“杂种狗”、“猪”、“流氓”、“猴子”、“软尾巴”、“臭蘑菇”……最后,昆尼西抓起一块木头,连同酒瓶一起朝迈克尔扔了过去,“操你的!” 然后,他靠着墙闭上眼睛。等了几分钟,迈克尔才确认他的新房东发完酒疯睡着了。他清理了酒瓶碎片,把木头扔进壁炉。点燃的壁炉让客厅温暖多了,他抓住昆尼西的领子,把他搬到沙发上,又去三楼搬来被子。等了足足两个钟头,昆尼西才呻吟着醒来,抓抓头发,又恢复了典型的德国式的冷硬神情。 “你要是不想让我搬进来,就直说。”迈克尔揉了揉腿。刚才他翻了小半本词典,用圆珠笔在骂人话上打个圈,“我知道你讨厌我。” 昆尼西缓慢地将头发梳理整齐,“去搬行李吧。” 这是当天昆尼西第一次发疯。强奸犯搬进家里,受害者无法忍受,再正常不过,迈克尔能够理解。但昆尼西发完酒疯后,好像累了,温顺地坐进吉普。到此为止,他还算正常,都怪迈克尔异想天开,开到市中心时停车,跑下去买了两瓶橙味汽水和一小包巧克力糖。 可口可乐公司在战时停止对德国加工厂出口原料,德国人就自行发明了一种汽水。迈克尔喜欢可乐,这种橙味汽水味道也不错,挺冲,喝下去容易打嗝。或许是为了弥补酒疯,昆尼西抱着汽水瓶,竟然还说了声“谢谢”。这一声道谢让迈克尔的心情飞上天空,他嚼着口香糖,一边开车,一边不时看看昆尼西喝汽水的样子。汽水沾湿了他的嘴唇,他垂着眼睛,睫毛长而卷翘。 “我吻过你吗?”迈克尔乐呵呵地问,管不住嘴和舌头,只要昆尼西在,他管不住身上的器官。他想亲亲那两片湿润的嘴唇,看在上帝的份上,哪怕就亲一下呢? 谁成想就是这个问句引发了昆尼西第二次发疯。他苍白的脸猛地涨得通红,“费恩斯,就一瓶汽水?” “汽水不好吗?”迈克尔不解,“比可乐差点儿,不过——” “一瓶汽水值几个芬尼?”昆尼西抓着玻璃瓶口,“操你的,以前还四美元六十五美分……” “啥?”迈克尔停住车,“什么四美元?” “一百零七块!二十三次!”昆尼西红着眼睛大喊,“我早算过了,你这个混蛋,二十三次……”他崩溃似的用手抓自己的头发、脸和脖子,“给我的补偿!塞给我钱,你犯的罪就抵消了,对不对?” “我没那样想过!”迈克尔也很崩溃,“我是担心你,怕你——” “担心我?怕我怎么样?怕我遇到和你一样的强奸犯?一样的恶心、下流?强奸男人取乐?” “你干嘛曲解我的意思,我怕你回家之后——” “是啊,是啊,回家之后,”昆尼西捂住脸使劲揉搓,“真棒,我把自己卖了一百零七块美金。多亏你的善举,迈克尔?费恩斯先生,我才没在路上饿死,才能修补房子,给埃玛弄个象样的坟墓……谢谢您,费恩斯先生,美国的慈善家……不像别的美国佬,拿两根烟就能睡个德国姑娘。四美元六十五美分,我卖得不便宜,对吧?您还吃亏了呢!我得感谢您……” “少他妈这样说自己,”迈克尔实在听不下去,“你冷静点儿!” “我是第几个?”昆尼西突然问,“你亲爱的蒂姆是第几个?” “妈的,蒂姆是我朋友!”迈克尔感到一阵火大,“操,你再敢提蒂姆一个字,我就揍你——” “我是第几个?”昆尼西毫不畏惧,“嗯?慈善家,你给过多少人一百零七块钱?” “他妈的,只有你!”迈克尔哐地一下砸向方向盘,“闭上你的嘴!” 昆尼西安静了,捂着脸不住急速呼吸,可能哭了一小会儿。等迈克尔把车停在旅馆门口,他第二次恢复平静,穿着黑色风衣,除了红红的脸颊和眼睛,昆尼西看起来就是德国人中的德国人,绷着嘴角,表情严肃而正经。 “……要不然,我还是不搬过去了。”迈克尔打开门,“你告诉夏莉,混蛋美国佬毁约了。” 昆尼西径直坐到唯一的椅子里,环顾四周。房间很干净,迈克尔特地打扫过。“很冷,”他说,带着鼻音,“请抓紧时间。” 第27章 - 搬家后的头两个礼拜迈克尔过得并 搬家后的头两个礼拜迈克尔过得并不轻松。漂洋过海,跨越了两个大洲,他的随身行李很少,就两个箱子。整个二楼空得像被风暴扫荡过,一张床、两只柜子、书架、书桌以及一把没有垫子的扶手椅。寡淡的灰白窗帘像潮湿的墙皮。向外张望,能看到两排房子和街头花园。德国人工蜂似的忙碌,邻居穆勒有点时间就打理花园,迈克尔怀疑,他是在用抹布擦拭每一片草叶。 昆尼西给了迈克尔一份租房合同,足足四页纸,详细地罗列了条款。这份合同是手写的,字母线条流利漂亮,微微倾斜,比迈克尔“狗啃过”似的字体——假如能称之为“字体”的话——强一万倍。迈克尔找到第四页,准备用圆珠笔签名;昆尼西给他一支钢笔,然后冷淡地说,“先读一遍。” “不用这么麻烦吧。”钢笔沉甸甸的,迈克尔中学时买过一支,老迈克尔骂他是个败家子,因为钢笔需要额外花一笔墨水钱,而铅笔就不用。迈克尔尽量工整地签上名字,他没有中间名,这看起来挺不正规。 “读一遍。”昆尼西坚持。 迈克尔只能坐在灯泡底下读这份合同。合同里出现最多的字眼是“禁止”和“不许”,迈克尔粗略一算,可能得有几十条,比如,“禁止在周末上午八点之前、下午五点之后放音乐”、“禁止在任何位置贴海报”、“不许在墙壁钉钉子”、“不许挪动一楼家具”、“禁止在房间内堆垃圾”、“未经允许,禁止带男人回家过夜”。 “男人。”迈克尔读了几遍那个词,“这什么意思?” “你如果要带人回来住,必须提前通知我。”昆尼西坐在迈克尔对面,后来他一直坐在迈克尔斜对角线的位置,“就这个意思。” “我他妈带谁回家?” “这我不知道。” 昆尼西抱着胳膊,裹着那件灰扑扑的粗毛呢外套。其他禁止条款还包括不许在房间吃饭、不许在晚上八点之后跳舞、禁止在房内吸烟……可以做的没几件事,可以洗澡,可以在客厅吃饭,可以烧壁炉,但费用自理。水费电费杂费每月清算后缴纳,迈克尔翻了翻合同,“房租多少?” “没有房租。” “啥?” “我用你的钱修房子,所以,目前你不必交房租。”昆尼西缩着肩膀,好像特别冷,明明烧着炉子,他还是那副哆哆嗦嗦的样子,“吃饭你自己做。” 冰箱分开了,迈克尔得到一半空间。这台冰箱看样子是新买的,迈克尔不记得上次进厨房,里面有这玩意儿。他打开冰箱,毫不意外地看到里头像这栋房子一样空旷,昆尼西就放了一小块黄油。 就这样,迈克尔开始了新生活。他没敢提交房租的事,他确定,要是敢再提那一百零七美金半个字,昆尼西保准又得发疯。迈克尔把红酒送给了穆勒先生,德国人礼貌地道谢,但那副神情肯定怀疑酒里下了毒。 “您和卡尔怎么认识的?” “因为工作。” 穆勒先生的太太比丈夫更直接,“哦,我们都觉得昆尼西先生可没必要出租他的新房子……那房子很新,不是吗?” 尤其是租给一个美国人,潜台词不言而喻。迈克尔抄着一只手在厨房用黄油炒鸡蛋,他很会炒鸡蛋,鸡蛋里搅拌一点奶酪,倒进平底锅,很快就蓬松起来,“邻居讨厌我。”他随口说。 “他们担心你会强奸汉纳。”昆尼西绷着脸,“他们的女儿,才十三岁。” “……我怎么会干那事!”这太冤枉了,迈克尔感到可笑又可悲,“我他妈——” “是啊,你不会强奸小女孩,你只会强奸男人。”昆尼西说着,又开始发抖,“穆勒先生和夫人绝对嗅到你恶心的味道了,下三滥的强奸犯……”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一句话,一个单词,一个表情,就可能引发昆尼西的歇斯底里。幸好没有酒精助力,也就仅此而已。 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对迈克尔搬过来感到衷心高兴,那就是夏莉。夏莉周六来哥哥家,带着新鲜出炉的面包和紧张的小男友。一见面她就握住迈克尔的手亲热地摇晃,“您好!迈克,真棒,家里有了人,果然比以前暖和多了……” 迈克尔已经开始在找新住处,搬回宿舍最方便,他都不用早起,可以多睡半个多钟头。住在这栋房子里他早晚得憋死,要不就是被昆尼西干掉。每次昆尼西在后院咬牙切齿地劈砍木柴,他都感到脖子阵阵凉风吹过。 “卡尔很好相处。”夏莉兴高采烈,“别看他不说话,其实他脾气特别温和。” 弗兰茨大概对此持有异议,从他的表情就可窥出一二。“去教堂了吗?”夏莉问,“我没去过基督教的教堂,所以不太清楚情况。可教堂总归是很好的地方,对不对?” 迈克尔去了教堂,教友还算友好。他现在的放松就是周日下午找奥利弗喝一杯,房子里不能喝酒,回去前他还得找地方吹吹凉风,散掉酒气。 “你那个新房东,是不是要求挺多的?” “不许在房子里吸烟,不许敲钉子,不许唱歌跳舞。” “你还唱歌跳舞?” “这倒不会。” “德国人就这样,斤斤计较。”“小德国佬”说,“你没见我爷爷呢!他连一根钉子都要称一称,生怕犹太人和意大利小贩占了他的便宜。” “我打算满一个月就搬走。”迈克尔叼着骆驼牌香烟,伸直双腿,“再这样下去我就要无聊到下地狱啦!连收音机都不能听……还有两礼拜……” “对啦,你找到‘国王’没有?”奥利弗问,“地址没错吧?” “嗯。”迈克尔沉痛地点点头,“没错,正确极了。” “他怎么样?是不是人模人样的?我跟你说,这种家伙可比咱们有钱多了……” “他老婆死了,”提到昆尼西迈克尔就心情低落,“姑且算是被盟军吓死的吧,飞机轰炸,炸飞了她家女仆的脑袋——真可怜,一个柔弱的女人……” “活该。”奥利弗嗤之以鼻,“你就是心软,迈克,想想伦敦的惨样儿!到处炸得稀巴烂,多少人的脑袋都炸飞了。德国佬活该,要不是他们先攻击别人,那别人也不会攻击回来……” 奥利弗说的有道理,如果德国人能安安稳稳地待在他们家里,那迈克尔可能一辈子就在亚利桑那乡下当个放牛的农民,和玛丽平淡地度过一生。他拖着沉重的心情和双腿回到昆尼西的红房子里,早早就躺下睡觉。没想到就在这一个风平浪静的礼拜天夜里,差点送了命。 昆尼西死死卡住他的脖子,满身劣质俄国酒呛人的酒味儿。 第28章 - 迈克尔这一整天绝对没有招惹昆尼 迈克尔这一整天绝对没有招惹昆尼西,甚至在这之前的三天,他都没和这位阴晴不定的房东讲过一句话。迈克尔信奉,既然管不住舌头,那就干脆远离。这个礼拜,他与昆尼西之间最长的对话是关于礼拜三的晚餐,迈克尔买了一只汉堡,夹着肉和酸黄瓜,椅子很硬,他吃了几口,起身打算去冰箱拿瓶可乐。 昆尼西误会了他的意思,生硬地开口,“不许在卧室吃饭。” “我知道。”迈克尔拿出可乐,打开瓶盖,“嘭”的一声响,他眼角余光瞥到,昆尼西好像害怕似的抖了一下。 这个礼拜天,清早迈克尔便开车出门,深秋清晨的伊萨尔河波光粼粼,雾气飘荡,行人三三两两。做完礼拜后,他在吉普车里吃了午餐,然后找奥利弗喝酒,直到晚上八点才回到房子里。当时昆尼西坐在壁炉边读书——他挺喜欢那个地方,可能因为暖和。他裹着毛呢外套,火光在金色的发间跳动。迈克尔不敢打招呼,他喝了酒,万一控制不住表情,昆尼西难免又要发怒。他换了拖鞋就溜去二楼,洗澡刷牙睡觉,临睡前还背了几个单词。软尾巴、臭蘑菇、猴子,迈克尔闭着眼睛还琢磨搬家的事,租一个套间…… “……放开,”迈克尔抓住那两只手,多么滑稽,挣扎求生的人换成了他,“你……” 昆尼西嘴里嘟囔着什么,不是德语,也不是巴伐利亚方言,而是一种完全陌生的语言。迈克尔头晕脑胀,呼吸困难,妈的,他该想到的!发泄愤怒最好的办法,直接上手掐断仇人的脖子,比用刀还痛快。他踢打两条腿,踢到了昆尼西的小腹,那人晃了晃,不为所动,继续维持掐颈的动作,用力,用力—— “轰——” 窗外猛然一道闪光,沉闷的巨响擦过天幕。闪光照亮了昆尼西惨白的脸,他松开手,茫然地看向窗外,迈克尔捂着脖子剧烈咳嗽,又是一道闪光,昆尼西把手按到迈克尔手腕上,手凉得像刚刚在冰水中浸泡过。 “你他妈又喝酒,”迈克尔咳嗽着,推开昆尼西的手,“操!” 两人在雷声中扭打,从床上滚到地面,撞翻扶手椅。迈克尔的背碰到了衣橱,碰到了行李箱。为了搬家方便,他甚至没有把衣服放到衣橱里。没必要,他就只打算住一个月而已。要是放进衣橱,到时候还得收拾……昆尼西的力气逐渐减小,每一次闪光,每一声雷鸣,他都会呆滞几秒。迈克尔就靠着这几秒几秒的间隙获得了主动权,他把昆尼西压在地板上,还是那个姿势,用全部力气按住那双冰冷的手,“……想杀我?” 迈克尔是真的有些烦躁,他说过好多次,他可以不搬进来,他可以告诉夏莉,是他这个背信弃义的美国佬撕毁了租房意向。可昆尼西不同意。他让迈克尔搬进家门,又处处找不痛快。迈克尔是能理解他,要让妹妹放心,但这样一个强奸犯大摇大摆地出入,的确恶心透顶。“想宰了我是不是?”迈克尔也喝了酒,缺氧和酒精共同作用,血液直击耳膜,嗡嗡轰鸣,“想杀我,行,不过在那之前,我他妈得干你一次。”他说,婊子养的,死之前真得快活一下,不然对不起他将要于地狱承受的刑罚。 他腾出一只手,扒掉昆尼西的睡裤。细密的沙沙声敲击玻璃,猛地又是一声炸响。昆尼西突然发狂一样扑腾,迈克尔没抓牢,被掀了下来。昆尼西蜷起腿缩成一团,抖抖索索地呓语,“他们来了——” “谁来了?外面没人,少装神弄鬼。”迈克尔把他拖过来,不管死不死,他现在必须得把那事儿干完,昆尼西身上的肥皂味儿让他热血沸腾。手伸进睡衣抚摸,他急不可耐,精神和行为分裂为两半。精神说,迈克,你这样儿可真像个强奸犯,而行为则为他喝彩鼓劲,快点,迈克,撕开他的睡衣,咬他的嘴,吮吸他的乳头,掐他的屁股,把精液射到他脸上,嘿,加油干! “他们来了,”昆尼西喃喃,“他们来了……” 迈克尔扭头看了两眼,只是雷和闪电,秋冬季少见的天象,但也算不得异常。昆尼西抱着胳膊,手不停地抓自己的头发和脸,“他们来了……他们会杀……” “没有人,”横冲直撞的血液慢慢退回大脑,迈克尔停下了手,他开始明白了,“那是打雷,下雪了,你听,不是炸弹,也不是轰炸机——” “战争又开始了,”昆尼西转过头,表情僵硬,“迈克,战争又开始了。这次是谁?美国还是苏联?这次我们逃不掉了……我们都会死……” 没有战争,好吧,这个时刻,世界上仍然存在战争。美国正在朝鲜发动一场战争,其他地方,非洲、美洲、欧洲……时时刻刻,战争无处不在。 “我看见羔羊揭开七印中第一印的时候,就听见四活物中的一个活物,声音如雷,说:‘你来!’我就观看,见有一匹白马,骑在马上的拿着弓,并有冠冕赐给他。他便出来,胜了又要胜。 揭开第二印的时候,我听见第二个活物说:‘你来!’就另有一匹马出来,是红的。有权柄给了那骑马的,可以从地上夺去太平,使人彼此相杀,又有一把大刀赐给他。” “他们没有来,”迈克尔彻底丧失了性欲,他将昆尼西抱紧,搂着他,轻柔地抚摸他的头发、脖子和背,“相信我,战争结束了,上帝会保佑你平安……” “神从来没有保佑过我,”昆尼西声音很轻,“天主早就将我抛弃……抛弃了我,抛弃了埃玛……因为我的罪……” 迈克尔不知要如何安慰他,他感到心脏收紧,刀割般疼痛。平生第一次,他获得了这种感觉,复杂到难以用语言表述。他唯有抱住昆尼西,亲吻他的又冷又湿的脸和头发。他把昆尼西拖到床上,抱住他,然后拉紧被子。昆尼西抓着他睡衣前襟,不停地颤动。再后来他们都睡着了,迈克尔在梦中仍能感受到心脏的疼痛,他看到骑着白马的骑士,上前战斗,却被镰刀切断了喉咙。 第二天,迈克尔醒来时,昆尼西已经不见了。迈克尔上班差点迟到,一个年轻的工人有些好奇,“您脸上怎么啦?” “和人打了一架。”迈克尔照过镜子,颧骨一片乌青。 下午,他请了两小时假,提前下班。昆尼西一直到七点多才回来,他低着头,解开大衣,挂到衣架上,拿出拖鞋。他的脸色十分憔悴,迈克尔看着他,心脏又是一阵强烈的收缩。 “卡尔,”迈克尔开口,“请过来坐下,我们谈谈。” 昆尼西可能打定主意不理他,迈克尔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你得吃饭,我买了蛋糕。另外,你必须戒酒,不然我会告诉夏莉——然后带你去看医生。如果你停止喝酒,我发誓,圣诞节后我就搬走,绝不会再出现。” 第29章 - 迈克尔用他“狗啃过的”字体也写 迈克尔用他“狗啃过的”字体也写了一份合约,一页半纸,是他吃中午饭时写的,上面还留着两个油乎乎的指印。“禁止你喝酒,不许喝,”他指着第一行字,“这是最重要的,严禁饮酒——这玩意儿会伤害你的脑子,你要是不想变成一个红鼻子醉鬼被扔进医院接受电击,就老老实实签字。” 条款不算苛刻,禁止饮酒,禁止吸烟,必须按时吃饭,十二点前入睡,可以吃薄荷糖和巧克力糖,可以嚼口香糖,可以一次喝两瓶可乐,“你可以揍我,我不还手,”迈克尔说,“前提是禁止打我的脸和脖子,以及,只能用手,不许用刀子或者斧头。” 昆尼西蔫头蔫脑,每次他发完疯就是这么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可能发疯消耗了他大部分精力。他签了字,垂头丧气地吃了五分之二块巧克力蛋糕。喝光牛奶后,他上了楼,脚步沉痛得好似刚刚参加完葬礼。迈克尔则继续坐在餐桌前,给玛丽回信。玛丽问他到底找没找到亲爱的卡娜,要是找到了,就赶快和她结婚,把美丽的女大学生带回美国,“我会带她到处转转,帮她赶快适应美国生活。” “亲爱的玛丽,”迈克尔咬着笔头,他喜欢廉价圆珠笔,“我找到了卡娜,她过得不太好——她丈夫去世了……” 卡娜这个名字属于“急中生智”,毕竟可没有叫“卡尔”的女孩,“她丈夫参加了战斗,死于战争,我想这对她打击很大。她不得不去工作……她染上了酗酒的毛病,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依照玛丽的脾气,迈克尔能想象得出回信的口吻,一定少不了指责,“你这个傻瓜,迈克,用你农民的脚趾都能想出来你该怎么办——当然是和她结婚!我说过三百万遍了,结婚,结婚,结婚,带她回美国。多晒晒太阳,好好照顾她,她会好起来的!” 等昆尼西“好起来”恐怕要等一段时间,可怜的人,糊里胡涂,连名字都写错了。迈克尔注意到他没有将中间名的首字母大写,于是用圆珠笔将“V”涂抹延长。做完这一切后他也上了楼,刷牙洗澡,拧开壁灯背几个单词。他今天骂了十几次“软尾巴”,弗兰茨先生有点儿吃惊,迈克尔告诉他,这是从房东那学来的。 “他脾气挺坏的吧?” “还行,就是他养了一只调皮的猫……经常碰坏花盆。” 接近十一点时,迈克尔准备睡觉。冬天即将来临,他得去搞床厚被子。老实说,昨夜发生的事让他心有余悸。要不是突然打雷,他恐怕就要在和平时期命丧德国。迈克躺下,枕着双手,风声呼啸,他不但缺床厚被子,还缺大衣……他还记得1944年冬天,大家伙儿蹲在森林里,雪落满鼻尖和眉毛,蒂姆说他像个瘦了三号的圣诞老人,腰包里没有礼物,只有子弹和香烟。 蒂姆,迈克尔翻个身。下雪的森林十分静谧,你能听到雪花飘落的轻响。纯净的雪带着甜味儿,也许是他因为寒冷而出现了幻觉。蒂姆嘲老嘲笑迈克尔是个土老帽,一身土气,“啥”来“啥”去。“你想啥呢?”蒂姆自问自答,“想我老婆啦!” 真是个坏家伙,迈克尔叹气。他们都可以回美国,蒂姆很可能就回不去了,像诺曼底登陆阵亡的弟兄们一样,躺在异国他乡的泥巴底下。迈克尔又想起昆尼西,“……你亲爱的蒂姆是第几个?” 大学生的傻瓜问题,问这句话时,昆尼西那双蓝眼睛瞪得特别大,惊恐、愤恨、恐惧……“蒂姆,怎么可能。”迈克尔想都不用想。蒂姆是他的朋友,他的战友,他可以和蒂姆分享一杯酒、一根烟,一条裤子,但他绝对不会想和蒂姆亲嘴儿。这很恶心,不是吗?同样,彼得、“大妞儿”、奥利弗……他们中的每一个,迈克尔都没有亲吻的冲动。跟苏联会师的一些家伙提起过,有些苏联人喜欢见人就亲,嘴对嘴,他们说那是“斯拉夫礼节”。可去他的斯拉夫礼节吧!要是一个男人跑来亲迈克尔,嘴对嘴,迈克尔准会拔出他的鲁格和那个混球认真干一架。 但他就想吻昆尼西,亲他,拥抱他,抚摸他的头发和脸,跟他“干那事儿”。迈克尔非常沮丧,这中间肯定哪个环节出了错。他的脑子或许被震出了毛病,所以把一个英俊的金发年轻人误认成女孩。然而他对金发女孩也缺少性欲,玛丽难道不是个漂亮的金发女孩吗…… 脚步声打断了迈克尔的胡思乱想。有人在门外徘徊,绕着圈子踱步。一步、两步、三步。迈克尔提高警惕,可别是昆尼西又喝了酒。找时间他得上三楼搜查,没收德国人全部收藏。 “……有什么事吗?”迈克尔拉开门闩,“怎么了?” 昆尼西裹着睡袍,往后退了退。他咬着嘴唇,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没什么酒味儿,这让迈克尔多少放了心,“你想谈谈?” “……” 昆尼西沉默着,迈克尔注意到他光裸的小腿,这意味着睡袍下至少没有一条裤子。不妙,迈克尔也往后退了退,“要是你没啥事——” “晚安。”昆尼西低声说。 “嗯,啊,好的,晚安。明早见。”迈克尔赶快关上了门。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得再合约中再加一条,严厉禁止昆尼西在他面前裸露身体。 燥热令迈克尔久久难以入眠。他想象着昆尼西的裸体手淫,最后才勉强闭上眼睛。卑劣,迈克尔唾弃自己邪恶的灵魂,“你真是个差劲的流氓……也许让他杀掉你才是清洗罪孽的唯一办法。” 后半夜,那种燥热卷土重来。迈克尔半梦半醒,总感到有个东西拱他的手臂。那东西很热,迈克尔掀开一角被子,等他稍微清醒,这才发现床上除了他,还有一个人。 昆尼西睡得很沉,柔软的金发在枕头上散开。熹微的晨光中,那副安静的样子像尊大理石雕刻的天使圣象。 迈克尔屏住呼吸,他听到血液流淌、心脏鼓动、风声和鸟鸣。颤抖着拨开昆尼西额头的头发,轻轻地亲吻他眉间那一小块散发着热度的肌肤。 第30章 - 礼拜天迈克尔没工夫去找奥利弗喝 礼拜天迈克尔没工夫去找奥利弗喝酒了。清晨他起床做饭,然后带着昆尼西去教堂。下午他们前往夏莉所在的合唱团,虽然昆尼西依旧拒绝为合唱伴奏,但坐在旁边安静地聆听排练,迈克尔认为这是种高尚的享受,有助于灵魂的清洗和修复。 “真棒,”迈克尔只会用这一个词来表示赞叹,“真棒,夏莉!你们的歌声就像、就像——我说不好,反正,真棒!” “谢谢,”夏莉说,小鸟一样活泼愉快,“感兴趣的话,你也可以加入!” “我可不会唱歌,我嗓子沙哑得就像生气的公牛。”迈克尔摸了下胸口,“而且,你们唱歌的时候没用德语吧?要是我没听错的话……也不是英语,这我很确定。” “是拉丁语。”夏莉微笑,“没关系,我的拉丁语也不怎么样,马马虎虎。卡尔就能说流利的拉丁语,如果你想学,可以让卡尔教你。” 昆尼西的确在教迈克尔,不是拉丁语,而是德语。“你的德语很差,”偷偷溜到迈克尔床上的第二天晚上,吃过晚饭,他突然开口,垂着眼睛,“口音有问题。” “我的德语老师没认真教。”迈克尔回答,小心地掩饰惊喜。昆尼西没逃回三楼,也没骂他,更没发疯,这是个好的开端,“我知道我发音有毛病,谁都能听出来我是外国来的。” 昆尼西慢慢抬起头,眼睛飞快地眨了一下。他喜欢裹着那件粗毛呢外套,那种颜色,用玛丽的话讲,“必须皮肤特别白,嘴唇特别红才能穿出样子”。他真好看,迈克尔出神地盯着那张憔悴但英俊的面孔,几秒后迅速收回目光,“抱歉,我刚才看到外面——” “我可以教你。” “啥?” “我——可以——教——你——” 迈克尔把盘子放进水池,“你教我德语吗?好啊,好,没问题,请你教我吧,不过我很笨……” 昆尼西两只手捂着咖啡杯,吸了吸鼻子。迈克尔刷了盘子,昆尼西的左手腕受了伤,扎着绷带。迈克尔问不出受伤的原因,也不敢多嘴。“今天就开始吗?或者明天?要不要去休息一会儿?” “今天开始吧。” 昆尼西是位严格的老师,迈克尔念不对,他就一遍一遍纠正。重复次数之多,迈克尔甚至觉得他要生气了。然而昆尼西只是纠正他,认真地指出他的问题,还在一张纸上写了德语字母,让他临摹。迈克尔把那张纸仔仔细细地折起来夹进笔记本,与租房合同放在一起。 “拉丁文很难学吧?”迈克尔说,伊萨尔河畔有些年轻人牵着手散步,他注意地盯着后视镜,“肯定很难学。” “还好。”昆尼西声音很低,“没那么难。” “你饿了吧?坚持一下,很快就到了。”迈克尔把着方向盘。他买了两本食谱,学着做点德国风味。“我想煮点牛奶粥。” “嗯。” “吃不吃巧克力?我口袋里有一块。” “不吃,谢谢。” “吃点糖。” “不用了,谢谢。” “吃吧,吃吧。”迈克尔掏出一把水果硬糖。昆尼西总是十分苍白,迈克尔怀疑他得了贫血症。贫血的人容易头晕,最好吃几块糖。他把糖塞进昆尼西手里,“能不能讲几句拉丁语听听?” 迈克尔很好奇,在他们镇上,中学里虽然有法语课程,却没老师能教。这门课最终取消了。在法国时,他学了几句法语,“你好”、“多少钱”、“再见”、“我是美国人”,蒂姆说很管用,在窑子里逛,会这几句就足够了。 昆尼西剥开糖纸,糖和糖纸黏黏糊糊地站在一起,他含着糖块,慢慢地吐出几句话。迈克尔觉得耳熟,他听到过!绝对听到过……既不是德语,又不是英语的陌生语言…… “什么意思呢?”迈克尔尽量和善地问,紧张得寒毛竖起。昆尼西有半个多月没发过疯了,他不想因为拉丁文再引得他崩溃一次。 “几句没用的话。”昆尼西安静地说,“如今除了梵蒂冈教会,已经没人使用拉丁语了。” “嗯,嗯,好的。”迈克尔让吉普滑过十字路口,“牛奶粥怎么样?要不要再来点别的?” 吃过晚饭,昆尼西照例教了迈克尔四十分钟德语。到了八点钟,他就上楼,洗澡换衣服。迈克尔握着笔抄写单词,心脏咚咚跳。他发现了一条规律:如果昆尼西穿着睡衣睡裤,那他今晚就会自己睡在三楼;要是换上睡袍,就意味着他们今夜会挤在二楼的小床上睡。“车床、零件、发动机,”迈克尔抓着兵籍牌念念有词,“定冠词是——” 捱到八点半,他抱着本子上了二楼。昆尼西坐在他的床上,发梢贴在额头。迈克尔没问过他干嘛跑来挤着睡,可能昆尼西就是单纯觉得冷,要不然怕黑睡不着,再或者打算趁迈克尔熟睡杀掉他……就这几个理由。起初几次,昆尼西躺在他身边僵硬得像尊雕像,后来也就“正常”了。迈克尔把本子塞进抽屉,拧亮壁灯,“把头发擦干了再睡。” “擦了。” “没有,还湿着。” 迈克尔拿了自己的浴巾给昆尼西擦拭,橙黄的灯光给德国人苍白的皮肤镀上一层暖色。迈克尔使劲搓洗皮肤和头发,等他出来,昆尼西已经躺下,被子拉紧,就露出一捧头发。 被子里暖烘烘的,肥皂味儿,牛奶的清香和凡士林。迈克尔关上灯,一具赤裸的躯体悄悄贴上他的后背,迈克尔翻过身,将那具身体抱进怀里,轻柔地抚摸昆尼西的脖颈。 “你想干吗?”昆尼西呓语似的,“想干的话,来吧。” 说不想是假的,生理反应也骗不了人。“别用那个字眼,”迈克尔转移话题以掩饰尴尬,“你是大学生,大学生要文雅。” “你想进行性交吗?” “这也不是个文雅的词。” 迈克尔也想不出怎么用文雅的词去定义“干那事儿”。“干那事儿”本来就和文雅不沾边。他亲吻昆尼西的额头,摸他的胸口,嗅他脖子的气味。他很快就靠手淫达到了解脱,并且小心地没让精液喷到昆尼西身体上。 “我去洗洗,”迈克尔又亲了下昆尼西的脸,“快睡。” 等他洗完回来,昆尼西果然已经安稳地睡着了。 第31章 - 不酗酒的昆尼西完全符合迈克尔心 不酗酒的昆尼西完全符合迈克尔心目中大学生的样子:严谨、细致、耐心、聪明、谈吐文雅、字写得漂亮,就连指甲缝都洗得干干净净。他喜欢观赏昆尼西切白香肠,用餐刀将香肠切成三角形的小块儿。迈克尔模仿了半天,不得其法,昆尼西就教他,可怎么也教不会。 “切成片也可以。”昆尼西说。 “我直接啃。” “不要吃肠衣。” “肠衣?” “肠衣——就是香肠外面的那层皮。” 迈克尔记下了许多单词,都是课本中没有的。在昆尼西的督促下,他的德语进步神速,就连玛丽也在信中表扬,“迈克,你的字可比以前工整多了。” 要是昆尼西能彻底戒酒,迈克尔甚至考虑假装没下过“圣诞节后搬走”的保证。然而事实证明,想的越好,结果越糟。“所以我奔跑,不像无定向的。我斗拳,不像打空气的。”可迈克尔的努力就像用拳头击打空气,在十一月底的那个礼拜六彻底落空。 那是个不错的礼拜六,清晨,到处结了霜,闪闪发亮。昆尼西要加班,一大清早就离开了温暖的床。迈克尔要起来开车送他,昆尼西摇了摇头,把几片夹了熏肉的面包塞进公文包。临走前他主动亲了一下迈克尔的嘴角,让迈克尔断断续续地傻笑了半个小时才重新睡着。 上午十点半,迈克尔起来,哼着小曲儿收拾房间。把衣服丢进洗衣机,他老是忍不住想往里面加除蚤水,即便根本没这必要。在战壕里大伙儿互相传染虱子,迈克尔被那该死的虫子咬了一身红疙瘩。接着他清理床铺,换上新床单和枕套。昆尼西全部日常生活用品就几种颜色:黑、白、灰、深蓝,单调、沉闷、冷清。这套带浅棕色带花纹的床品是迈克尔在商店的收获,他还说服昆尼西换一种颜色的窗帘,比如墨绿啦,深棕啦,与房子深红色的外墙相配。就买那种厚实的斜纹布,可以加一层漂亮的蕾丝。还有沙发的靠枕、扶手椅的垫子…… 迈克尔对床单和窗帘的了解主要来自玛丽。结过婚的男人总比单身汉“懂一些生活”。不过昆尼西完全不像经历过婚姻生活,对于如何让自己过得舒服点儿,他既不了解,也不关心,仅仅安心于吃饱穿暖的水平。也许他刚结婚没多久就去前线了,迈克尔抻平沙发套上的一丝褶皱,“要不然就是家里有钱,他不需要在乎这个。” 十一点,叮叮咚咚的门铃声响起,夏莉照例带着弗兰茨登门拜访。弗兰茨的自行车靠在篱笆上,木栅栏新刷了一层白色油漆,是迈克尔下班后的杰作。“猜猜看,我收拾老房子找到了什么?”小鸟快活地飞进客厅,“真暖和!迈克,有你在这里住真是太好了!卡尔还在睡懒觉吗?” “他去加班了。”迈克尔说,“他非常忙。” “是呀,到处缺人手。”夏莉从包里拿出一本相册,“我找到了一些过去的照片!你要一起看看吗?” 迈克尔当然要看一看,尤其夏莉告诉他,这些老照片大部分都是她哥哥的。他看到了一位美丽的贵妇人抱着一个婴儿,腿边坐着一个穿白裙子的小女孩,“真漂亮,”迈克尔赞许道,“是你的亲戚吗?” “这是卡尔,”夏莉吃吃笑着,用手指点点那个小女孩,“很奇怪吧?我也不明白他们干嘛给小男孩穿这种有蕾丝的袍子——婴儿是我,这是我母亲。” 昆尼西夫人穿的裙子款式,迈克尔只在电影里见识过。“穿起来很麻烦,”夏莉耸耸肩,“幸好我不用这样穿啦……那时候这么穿的人就不多了,大家都爱更简洁更时髦的裙子。喏,这是卡尔上小学时拍的——” 脱掉白袍,换上校服的昆尼西看得出现在的影子。他不喜欢笑,面对镜头总是绷着脸。“他讨厌照相,”夏莉说,“他说,相机让他紧张。” “我也讨厌照相,因为我笑起来特别蠢。”迈克尔拿起一张照片,“这是他中学时拍的吗?” “对,这是卡尔考进高级文理中学之后拍的……哦,有些家伙觉得他不该去念文理中学,和资本家、磨坊主甚至农民的儿子挤在同一间教室,丢贵族的脸……”夏莉轻蔑道,“我看他们是叫北边那群普鲁士蛮子传染了,学习明明是件好事。” 迈克尔确定他听到了一个词,“贵族?夏莉,你们是贵族吗?” “冯?昆尼西先生没告诉过你吗?” “‘冯’不是他的中间名吗?!” 弗兰茨窃笑,“不,不,‘冯’才不是中间名,”年轻人说,“我以为您知道呢,毕竟‘昆尼西’这个姓已经表示得再明白不过了。” 迈克尔消化了几分钟,才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其实奥利弗以前就提到过,拥有这样一个姓氏,昆尼西很可能有位显赫的祖先。“难怪你们的头发这么……金光闪闪,”他盯着高中时期昆尼西严肃的脸咕哝,“我就说呢,街上看不到太多这样的金头发,大部分都是我这样的……褐色的头发……” “什么呀,”夏莉抽走那张照片,“别听那一套,德国人金头发可没那么多,卡尔和我有一头金发,来源于我们的奶奶,她是瑞典人。而且如今德国哪还有贵族,我们就剩下这么一个姓和不多的家产……还不如资本家呢!” 照片里还有张昆尼西的军装照。“哥哥不想拍,”夏莉抚摸着照片,“我和妈妈劝他,拍吧,拍吧,你穿制服很精神——其实谁心里都明白,如果哥哥……阵亡了,得需要一张这样的照片做遗照,不是吗?” 迈克尔见过这张军装照的两英寸版本,在昆尼西的服役证扉页上。他曾经后悔过没撕下那张相片。照片里的昆尼西面无表情,冷淡的眼睛格外像陶瓷娃娃的眼珠。不得不说他穿着国防军的军官制服真称得上英姿飒爽,迈克尔想起自己拍的军装照,用玛丽的比喻,“就是加利福尼亚海边的一个小混混,每次抢劫三毛线的那种。” “非常棒。”迈克尔说,“嗯……棒极了。” “我还找到了一张卡尔的结婚照。”夏莉翻到相册最后一页,“居然留下了一张!卡尔把埃玛的照片烧了个精光……他那时候伤心得要命……” 迈克尔一瞬间无法呼吸,埃玛,结婚照,一股酸涩的火焰从小腹燃烧,蔓延至整个胸腔。他贪婪地盯着那张照片,埃玛、埃玛…… 平心而论,埃玛是位美丽的新娘。她看上去就十分孱弱,身体细瘦,像朵风雨中的白色花朵。昆尼西温柔地注视着她,一只手扶着她的肩膀。两个年轻人充满爱意地对视着,一对完美的情侣、夫妻—— 迈克尔好像着了魔,拿出这张照片,翻来覆去地寻找每一处细节。昆尼西领口的花、他的头发、眼睛,嘴唇的弧度,埃玛垂落的金发、花环、裙襬……“他们很配。”他说,“卡尔和埃玛,他们两个……” “是呀,”夏莉叹息,“要是埃玛还活着,说不定——” 就在这时,门开了。昆尼西穿着黑色大衣,带进来一股冷气。他似乎喝了点酒,走路有些摇晃。“——你们在看什么?” “我找到了一本相册。”夏莉说,“我想带来——” 昆尼西的视线晃了晃,聚焦在迈克尔手里的那张结婚照上。他本来没什么表情,突然一下就勃然大怒,“费恩斯!”他冲上去抓住迈克尔的手腕,夺过照片,“你、你怎么敢!” 第32章 - 迈克尔气疯了——对,他觉得自己 迈克尔气疯了——对,他觉得自己可以用得上这个形容。昆尼西用力推了他一把,不停用夹着英语的德语辱骂他。“你他妈冷静点儿!”迈克尔一边躲一边冲弗兰茨打手势,“你他妈别吓着夏莉!” “你还敢提夏莉!”昆尼西大叫,“你这个——” 他喝了酒,大概还没喝很醉,所以那个“强奸犯”被咽了回去。当然啦,他肯定不是为了给迈克尔留些脸面,而是为了自己,“住在房子里的美国佬是个强奸犯,而且强奸的正是我。”听起来简直是恐怖小说里的桥段。 “卡尔!”夏莉尖叫,扑过来试图抱住哥哥,“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 “出去!”昆尼西甩开夏莉的手,“立刻,马上!” 弗兰茨揽着哭泣的夏莉离开了,关上了大门。三,二,一,就像扣动了扳机,昆尼西和迈克尔扭打成一团,嘴里骂骂咧咧,“费恩斯,你这个混蛋、流氓……恶心人的下三滥……” “我是恶心人的下三滥,那你就别晚上爬我的床。”迈克尔回敬,“是你自己主动问我要不要干你的吧,被我强奸上瘾了吗——” 话音未落,一个玻璃瓶在迈克尔头上炸开了。迈克尔拿这只玻璃瓶当花瓶用,这时那朵塑料假玫瑰可怜巴巴地躺在一滩水中。迈克尔抹了把脸,完美,流血了,好在没伤到眼睛。昆尼西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似乎被玻璃炸裂的巨响震惊了。 “我是个强奸犯,是啊,我承认。你要我怎么补偿你?”肾上腺素,肾上腺素,迈克尔想起来了,幸亏不是战争时期,他没有鲁格,也没配备汤姆逊“哒哒哒”。换做五年前,在肾上腺素的激励下,他绝对要先一枪崩了昆尼西,再冲自己太阳穴来一下。“杀了我?揍我?怎么才能让您高兴起来,昆尼西老爷?当您的奴才吗?给您跪下?要不您来干我一次?二十三次?这样够公平吗?” 昆尼西呆呆地看着他,手里捏着那张结婚照。埃玛,哈哈,埃玛。血流进嘴里,热乎乎的咸味儿。迈克尔在战场上都没叫炮火打破过脑袋,没想到战争结束五年了,他竟然在一栋温暖客厅的房子里品尝到了鲜血的滋味。几秒钟后,昆尼西像上了发条的玩偶,机械地朝他挪动,迈克尔推开他,把流进嘴里的血吐出来,“去你的!”说完,他拿起挂在门口的大衣,换好鞋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迈克尔先去医院包扎了头部的伤口,就一个小口子。医生用镊子寻找玻璃渣,用药水冲洗伤口,疼得他呲牙咧嘴。然后他漫无目的地满街乱逛,来慕尼黑之后,他还没怎么逛过那些广场和大街。街道两边搭满了脚手架,阳光毫无生气。迈克尔突然特别想吃炸鸡和薯条,看在上帝的份上,他是个美国人,真不知道他怎么能靠香肠活下来。 这个失败的礼拜六,迈克尔还跟几个小青年打了一架。他随便找了个酒吧喝酒,德国人真他妈喜欢酒精,在这点上,德国和俄罗斯几乎没有区别。迈克尔才不管医生的叮嘱,点了大杯啤酒。慕尼黑有个什么“十月节”,人们聚在一起喝啤酒,吵吵闹闹。迈克尔生着闷气喝酒,很快就喝醉了。 因为什么和人打架,迈克尔想不起来。也许是他的口音泄露了他的身份,一个可恶的美国佬,大摇大摆地在德国横行霸道,一条骆驼烟就能换一千五百马克。“你也是来发财的吗?”他记得有个年轻人大叫,“现在可不是1947年了!” 去你妈的,迈克尔躺在旅店的硬板床上。脑袋、胳膊、背,到处隐隐作痛。“你是个不受欢迎的家伙,”迈克尔泄气地自言自语,“强奸犯,垃圾,下三滥——” 礼拜天,迈克尔睡了一整天。礼拜一他去上班,把弗兰茨先生和小汉斯吓了一大跳。汉斯是个十八岁的小男孩,满头稻草似的黄头发。迈克尔解释说他喝醉了跟人打架,不碍事。 “您真的不需要回家休息吗?” “没事,没事,行啦,去干活儿吧。” 迈克尔在旅店住了四天。头上的绷带换过两回,他下定决心,找房子从昆尼西那搬走。这样零零碎碎的折磨,他可受不了。结果到了礼拜四中午,迈克尔正看着图纸啃汉堡的时候,小汉斯说,外面有个“湖畔仙女似的”姑娘。 夏莉裹着一条大围巾,戴着精致的帽子,“迈克,”她惊疑不定地打量迈克尔头上的绷带,“你还好吗?” “我喝醉了,跟人打了一架。”迈克尔拉出一张椅子,用纸擦干净,“请坐,让我找个干净杯子——茶还是咖啡?” 夏莉抱着咖啡的姿势与她哥哥一模一样,“迈克,你不回去住了吗?我听说你好几天没回家了,所以……” “我只是租住在那里,那不是我家。”迈克尔硬邦邦地说,同时唾弃自己干嘛对一个小姑娘这样讲话,于是放缓语气,尽可能温柔地说,“我的意思是,抱歉,夏莉,我可能不该租你哥哥的房子,这让他不高兴。” “我以为卡尔戒酒了。”夏莉低声说,“对不起,迈克,我替他向你道歉……原谅他吧,他平时不这样。” “我建议你带他去看看医生。”迈克尔偷偷在工作服上擦了擦手指,“他得了‘退伍士兵综合症’,我有个朋友也有这毛病,天天喝酒,喝完了就大吵大闹,跟他老婆打架……打家里的狗,是的,他甚至殴打那条倒霉的老狗。” “我求过他很多次了,迈克,”夏莉咬住嘴唇,难堪地红了脸,“他不会去看医生的。我们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母亲战争结束前离开,她没能活着等到哥哥回来。卡尔不光是因为埃玛的事,他回来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他变了……埃玛的死只是加剧了他的……症状。他夜里不敢睡觉,整夜整夜睁着眼睛。他最开始喝酒,就是为了喝醉之后能睡一会儿……有些人说战俘营非常可怕,比地狱还可怕。我认识的一位军官自杀了。有天晚上,我发现卡尔爬到阳台上,喝得醉醺醺的。弗利把他拖回来,他就疯了似的打弗利……还有一次,他坐在那,流了很多血……很多很多血,”女孩害怕地颤抖着,“他用刀胡乱戳自己。” “你来的这一个月,是卡尔这五年里最开心的一段时间。我感受得到,我是他的亲妹妹。”夏莉恳求道,泪珠在眼眶中打转,“您回去看看他吧,我付给您报酬,可以吗?他拒绝回老房子,也不愿让我搬去他家。我实在没办法了,迈克,您是他唯一的朋友。原谅他吧,迈克,求你了。” 第33章 - 迈克在这天下午提前一小时下班, 迈克在这天下午提前一小时下班,去昆尼西的房子收拾东西。他已经想清楚了:昆尼西本来一年多前停止酗酒,重新沉湎酒精,肯定是受到刺激。而刺激的源头,不用想,正是他自己。“我他妈就不该来。”迈克尔叼着烟叹气,奥利弗说的没错,他绝对脑子里哪根筋抽搐了,才放着美国的逍遥日子不过,跑到废墟中挣扎的德国,“尽是胡折腾”。 他写了一张纸条,取出两百马克现金。“尊敬的冯?昆尼西先生,”纸条这样写道,“我没计算过金额,但这些钱应该够了。我将行李搬走,从此以后不会再与您见面。祝您身体健康!您真诚的,迈克尔?费恩斯。” 写纸条时迈克尔咨询了弗兰茨先生,弗兰茨先生建议他写得“越正式越好”。两百马克根据汇率,差不多相当于五十美金。希望昆尼西可别把这笔钱当成什么奇怪的“补偿”,迈克尔想起那“四美元六十五美分”,头皮的伤口就一阵刺痛。路过市中心时他停下车,买了只巧克力蛋糕。昆尼西喜欢这种传统的巴伐利亚蛋糕,虽然嘴上不提,可每次都能吃掉一大半。“最后一次,”迈克尔关上车门,“这是最后一次。” 昆尼西所在的工厂最近正准备更换生产线,由摩托转移到汽车制造。那种摩托深受欢迎,利润可观。昆尼西连续加班,估计今天也不例外。迈克尔把车停在石子路边,提着蛋糕,从花盆下摸出钥匙。穆勒太太撇着嘴向他问好,“您去出差了吗?” “太忙啦,加班。”迈克尔随口应道。 客厅阴沉沉的,深色沙发套,家具上厚重的布料令人感到窒息。迈克尔把蛋糕放到桌上,压着纸条和马克纸币。想了想,他掏出廉价圆珠笔,在纸条上补了一句:“吃剩的蛋糕请放进冰箱,以及,记得不要喝隔夜的咖啡和茶。” 行啦,这样就足够了。远离了刺激源,昆尼西很快就能重振精神。迈克尔上了二楼,先找出护照,塞进提包,然后是衣服,随便扔进箱子。回头再收拾,迈克尔拉开抽屉,拿走笔记本。剩下还有什么…… 冰箱里的食物?得了,留给他。新床单?迈克尔看了眼他的床,礼拜六换上新床单那会儿,他可想不到接下来会过得如此悲惨,差点就露宿街头。床单也留给他,或许浅棕色能让他心情开朗起来。迈克尔又打开几只抽屉看了看,确定没有遗落的重要物品后,合上箱子,打开了卧室门。 昆尼西站在门外,穿着黑色大衣,手里攥着那张纸条和两百马克。他可能跑了一段路,气喘吁吁,皮肤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迈克尔连着往后倒退几步,“呃,那个,下午好?” “……” 附近没有花瓶,墙上嵌着一只空画框,昆尼西暴怒之下,说不定会用画框当武器。迈克尔又往后退了退,离那画框远一些,“既然您看了纸条——” 昆尼西目光清明,应该没喝酒。几天不见,他瘦了,脸颊微微凹陷。他盯着迈克尔的脸,然后向上,挪动到绷带,然后向下,死死盯着包和箱子。 “我是要付违约金吗?”迈克尔硬着头皮张嘴,“需要多少?我还带了带点儿现金……” “还给我。”昆尼西说。 “啥?”迈克尔不明所以,“钱吗?还是箱子?” “还——给——我——”那双蓝眼睛里闪着泪光,“还——给——我——” 迈克尔确定他没带走昆尼西的任何物品,衣服、箱子、袜子和鞋,用了一小半的笔记本,基本都是他在美国购买的。和一个酒鬼讲话很难抓住要点,大概昆尼西喝了酒,只是洗过手和脸。迈克尔提起箱子,“我得走了,还要回去加班呢。再、再见——”没说完就被当胸踹了一脚,昆尼西这下用了大力气,迈克尔一口气憋在喉咙口,眼前金星飞舞,差点昏死过去。 “还给我,”昆尼西说,哽咽了,“你这个混蛋……” 他整个人压在迈克尔身上,两人在床上滚了两圈,迈克尔才渐渐能够呼吸。他发现昆尼西正在扒他的衣服,先是外套,扔到地板上,再然后衬衫,撕扯过程中几枚扣子崩飞了,“这是我的东西,”昆尼西说,“你抢走的,还给我!” 原来是那个兵籍牌。铝制兵籍牌贴身佩戴几年,金属表面早就因氧化而黯淡。“不能给你,”迈克尔吃力地握住兵籍牌,“想得美,不、不给你——” 昆尼西拽他的手,失败了,迈克尔打定主意,除非他死,否则绝不放开手心里的小牌子。昆尼西试了几次,气愤地坐在迈克腰间喘气。然后他好像突发奇想,发疯似的解开迈克尔的腰带,接着是长裤、最后内裤—— “妈的,你想干啥?”迈克尔躺着,胸口剧痛,一只手胡乱挥舞。下体暴露在傍晚冰凉的空气中,“你这个德意志疯子,”他勉强撑着胳膊仰起头,“操,你他妈!” 比起干脆利索地砍头或枪毙,有亿万种方法让人更痛苦。比如,阉割。阴茎是万恶之源,迈克尔急速呼吸,蜷起一条腿,昆尼西的手抓住了他的东西,嗯,只需要一刀……他挺会用刀的不是吗?书桌的笔筒里就竖着一把裁纸刀…… “放开!”迈克尔用腿踢打,“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圣经》果然每个字都是真理。五年前他强奸了昆尼西,五年后昆尼西就阉了他,用刀,用手,用牙齿。来了!迈克尔惊悚地瞪着眼睛,眼睁睁地看着昆尼西咬住了他的鸡巴。 “……” 预料中的疼痛没有到来。迈克尔在极度恐惧中大脑空白了数秒。意识在一处温热潮湿的地方缓缓苏醒,他僵硬地低下头,看到昆尼西跪在地上,正笨拙地用舌头舔舐他那肮脏的玩意儿,一边舔,一边不知是羞愧抑或难堪,眼泪顺着两颊簌簌滚落。 第34章 - 用嘴干那事儿,迈克尔以往只听说 用嘴干那事儿,迈克尔以往只听说过。这对他来说,属于传说故事。蒂姆绘声绘色地讲过,在法国窑子里,让姑娘们用嘴的话能少付三分之一的钱,但享受是同样的,甚至更棒。 可迈克尔完全没觉得享受,昆尼西那头金发埋在他的胯间,舌尖一下下舔着那根翘起的玩意儿。舔一阵子,德国人就抬起脸,茫然无措地看看迈克尔的表情——他绝对第一回 干这事儿,毫无经验,牙齿划过包皮,迈克尔疼得一抖。“不不不,”迈克尔说,“不用,不用这样,真的,你不必——” 昆尼西低下头,又一串泪水掉了下来。迈克尔从未想到有人能哭得这么好看,眼泪给那双眼睛增蒙上了水雾,就像隔着雾气的蓝色宝石。昆尼西舔了一会儿,抽噎着,望着那根阴茎发呆。迈克尔赶紧坐起,“那个,就是,我——” “……” 昆尼西没有放弃,他直接把迈克尔的家伙含进嘴里,活像吃一根香肠。他耷拉着眼皮,干涸的泪痕在眼角微微反光。这幅场景太刺激了,迈克尔差点控制不住。“求你了,”他抽着冷气恳求,“求你了,卡尔,你没必要做这种事,我他妈——” 行了,他交待了。阴茎在昆尼西口腔内跳了几下,精液喷溅而出。昆尼西呆滞地跪在那里,没有表情。迈克尔趁机抽出他的玩意儿,看在上帝的份上!他提起裤子抱住昆尼西,轻轻摇晃,“老天爷,赶快吐出来,我的天哪,对不起,我实在、我实在——” 昆尼西木偶般地晃晃头,迈克尔焦急地捏住他的下巴,“吐出来!啊,神啊,脏死了,别这样,吐出来!” 没用,太迟了。昆尼西已经把迈克尔污浊的精液咽下肚里。“神啊,神啊,”迈克尔喃喃,“神啊,我干了什么……” “我干了什么?”昆尼西轻声说,“我干了什么?” “不不,不是你的问题。”迈克尔将他扶起,半搂半抱地拖到床上,解开他的衣服,用被子裹住那具瑟瑟发抖的身体,“你没错,亲爱的,你没错……是我不对,我是个混球,你知道的,是个垃圾下三滥……” “我犯了罪。”昆尼西说,双手捂住脸,“因为我犯了罪——” “好了好了,别想了。”迈克尔早先的愤怒无影无踪,他后悔干嘛在礼拜六和昆尼西争吵。同酒鬼争吵是最不明智的,他就绝不会跟约翰?亨特吵架。而且他不是不知道昆尼西得了退伍士兵综合症!“我真是个超级混蛋,”迈克尔搂住昆尼西,“抱歉,十分抱歉,卡尔,原谅我吧!你没错,我不该拿你的照片……” 他掰开昆尼西捂着脸的手,那人果然在默默流泪。“打我吧,”迈克尔说,“不要哭了,来,你打我,打我。上帝啊,迈克尔?费恩斯是个坏蛋,你又不是不清楚……你这几天认真吃饭了吗?好好睡觉了没有?夏莉去找了我,我想了很久,觉得是我惹你生气……我不是故意要毁约的,卡尔,不是,对不起,你心里不痛快,我明白。我长得又丑,又不会讲话,连香肠都不会切……原谅我吧,求你了……” 昆尼西哭了一会儿,开始干呕。迈克尔急忙扶着他去洗手间的水池。昆尼西起码今天中午没吃过饭,呕不出任何东西。他扶着胃部,冷汗浸湿头发。迈克尔拽着他的手清洗,惊愕地发现他两条小臂上尽是咬痕,有几个咬得特别深,横七竖八地粘着创可贴。迈克尔撕开一个,伤口可怕地翻着,血肉模糊。 “我的神啊,”迈克尔失声叫道,“这可怎么办!” 他给昆尼西穿上大衣,搀着他上了吉普车。穆勒一家隔着篱笆张望,穆勒先生粗声粗气,手里拎着把修剪花枝的大剪刀,“卡尔,你没事吧?” “我有些发烧。”昆尼西说,非常虚弱,“去医院看看。” 穆勒先生盯着迈克尔,目光审视。迈克尔此时早已懒得理会这种不友好,他心急如焚,一踩油门就冲出了小路。诊所里,医生给昆尼西打了两针,包扎绷带,“您还好吗?”那位深色头发的老医生问道,“这是——” “我心情不太好。”昆尼西说,“总想起以前。” 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有些事不言而喻。老医生眼神中充满同情,这令迈克尔愈发羞愧。开车回去的路上,路灯刚刚点燃,昆尼西突然说,“耽误你加班了。” “没事,少我一个照样运转。”迈克尔紧握方向盘,“你饿了吗?肯定饿了吧?我请你吃饭,怎么样?” “不用,谢谢。” “我……我不会说话,”迈克尔沉默了一阵,摸索口袋,掏出几块水果糖,“我没啥文化,上大学还是靠了……靠了战争。我拿了个大学学位,但跟你那种不一样。你才是真正的大学生。我的意思是,卡尔,你没必要,真的,我是个顶顶差劲的家伙……我很笨,不聪明。我干了很多惹你厌烦的坏事,你讨厌我,恨我,我都能理解……但你没必要这样对你自己。” 一辆车开了过去,是迈克尔最看不上的家庭用轿车。“你很厉害,慕尼黑大学毕业……夏莉为你感到自豪。你年纪轻轻就干上了主管,我呢,我也不过运气好,没人愿意应征这个职位,我才好容易找到份工作。而且,你是贵族,”他盯着前方深蓝色的天幕,“我就是个放牛的农民,跟傻子没啥区别。你真的不必用我的错来惩罚自己。” “我是纳粹,”昆尼西侧着脸,看向车窗外,“纳粹,活该,是吧?人们都这样说。我活该,迈克,我所承受的,都是我应得的报应。” “战争结束五年了。”迈克尔说,“别想了。” “五十年也不会结束的,”昆尼西疲倦地闭上眼睛,“战争会一直留在心里,直到死亡降临那天。” 夜里,迈克尔喂昆尼西喝了牛奶,帮他清洗头发和身体。然后他们挤到小床上,迈克尔不住地亲吻昆尼西的头发和脸颊。昆尼西抓着迈克尔的手,昏沉地入睡。后半夜他当真发起了烧,第二天清晨竟然还能强撑着去上班。而迈克尔一夜未眠,他暗暗决定,暂时放弃搬家的念头,起码在昆尼西精神康复之前,他不能搬走。 第35章 - 工人们风传迈克尔谈了个脾气暴躁 工人们风传迈克尔谈了个脾气暴躁的女朋友,一开始,迈克尔还试图解释,结果越描越黑。后来再有人不怀好意地提起,他就微笑着应和,“没错,慕尼黑大学的毕业生,是不是挺厉害的?” 谣言至少有四分之一的正确性,毕竟迈克尔的脑袋确实是被那位“慕尼黑大学的毕业生”打破的。其余四分之三纯属穿凿附会。“亚利桑那乡下的农民可交不到欧洲贵族当女朋友,”迈克尔摸着兵籍牌咕哝,“费恩斯,你只是个邪恶的傻瓜罢了。” 礼拜六的剧烈争吵以迈克尔投降认输告终。他从旅店搬回昆尼西的房子,并承担起了更多家务。昆尼西两条手臂上残存许多陈旧的疤痕,看着触目惊心,身体上也有。迈克尔以前从未对这些淡粉色的细小痕迹多加留意。 “怎么弄的?”他用小心地热水冲洗泡沫,昆尼西胸前有三四道小伤疤,“还疼吗?” “我……”昆尼西咕哝,“我不知道……” 感谢上帝,裁纸刀没能戳进肋骨间隙。迈克尔用浴巾把昆尼西裹住,擦他的头发和脸,像照顾小孩子。事实上,他可没照顾过小孩儿。玛丽是个健康的姑娘,也用不着他照顾。“我做得不赖,”迈克尔心想,“因为这是我的错,这就是所谓的‘将功补过’。” 昆尼西裹着浴巾,倒在迈克尔的枕头上,没过几分钟就闭上了眼睛。他不再回三楼,而是一直分享迈克尔的半张床。他也不再穿那套睡衣裤,迈克尔洗完澡钻进被窝,迎接他的往往是一具散发着香皂气息的赤裸躯体。 他们有时会关了灯聊天,聊一些琐事。迈克尔的图纸、多嘴的小工、油腻腻的螺丝和讨厌的天气。昆尼西很少提工厂里的事,只是偶尔抱怨一句礼拜五食堂的鱼。他不喜欢鱼,有股土腥味儿。因为天主教,德国食堂礼拜五的菜单总少不了鱼。迈克尔也讨厌那玩意儿,有刺,经常扎他的舌头。 “鱼和饼。”昆尼西轻声说,“神迹!哈哈。” 无论迈克尔如何劝说,他就是坚持不肯回去教堂。昆尼西甚至可怕地宣称,要做一个无神论者。不过他愿意跟迈克尔去听合唱团排练,有时,实在没人伴奏的情况下,他便沉默地坐到钢琴前。迈克尔觉得那才是神迹,昆尼西弹琴的样子,庄严、神圣,比教堂里的彩色玻璃拼贴画更让他感受到上帝的力量。但夜深人静时他就会忍不住亵渎这份力量,灯光下,昆尼西顺从地摊开身体,任由他发泄淫邪的恶欲。 “疼吗?”迈克尔含着昆尼西左边那枚乳头,用牙齿轻轻啃咬,“什么感觉?” 昆尼西笑了一下,用手推推迈克尔的脑袋,“不好也不坏。”他轻声说。 最近他管“干这事儿”叫“性行为”。迈克尔老觉得,“性行为”这个提法像生物教科书里的描述,冷冰冰的。昆尼西在“性行为”中也没什么动作,就是安静地躺在那里,像尊受难的圣象。迈克尔深深怀疑,对方压根就没感受到任何快感。 这可能是一种“补偿”,就像迈克尔塞给昆尼西一百零七块美金和那只装满糖果的皮包,昆尼西容许迈克尔把他当做下流念头的对象,是给迈克尔的报酬——煮牛奶,一个吻;帮忙洗澡,抚摸大腿和屁股……攒个三四天,就来一回。要是打破了迈克尔的脑袋,就为他口交。大学生每一笔账都算得清清楚楚,不会少算一个芬尼。迈克尔躺在昆尼西身边,莫名其妙地想起四美元六十五美分。“真棒,”他嘟囔着握住昆尼西的手,越想越惆怅。 十二月的第二个礼拜五,下午,迈克尔开着车出门办事。先是在一个路口碰到奥利弗和三个美国大兵,四个人兴冲冲地钻进吉普,一个满脸雀斑的小子叫道,“哇哦,老哥,涂装你自己搞的吗?” “是啊,”迈克尔说,“要不然邻居会担心的。” “管他们呢!”雀斑小子说,“德国佬就爱一惊一乍,让他们担心去吧!” 五个人一起唱起了歌,先唱《莉莉?玛莲》: “在军营之前, 在大门之前, 有着一盏灯, 至今依然点着, 我们要在那里再见一面。 就站在那座灯下, 正如从前,莉莉玛莲, 正如从前,莉莉玛莲——” 接着,他们又唱起了本年度最流行的一首歌: “当我和我亲爱的共舞田纳西华尔兹时, 碰巧遇上我的一位老朋友把她介绍给我的心上人。 但他们跳舞时, 朋友从我身边偷走了我的甜心——” 迈克尔跟着哼哼,他挺喜欢这首歌的旋律。车开过玛丽安广场时,一抹金色的头发引起了几个人的注意,雀斑小子说,“嗨,快看,那儿有个漂亮小妞儿!” “操,”奥利弗吹声口哨,“老迈克,快看!” 迈克尔停下车,瞪了奥利弗一眼,“闭上你们的嘴巴,我认识她。”然后在起哄中摇下车窗,“夏莉!你怎么在这里?” 夏莉时髦的新帽子上插着两根羽毛,“迈克!”她很是惊喜,“我准备去学校看看。过了圣诞节我就要去做教师了——” “上来,我送你。”迈克尔打开车门,让夏莉坐到副驾驶。原本嬉皮笑脸的四个大兵立刻闭上了嘴,挨个向她问好。“这是你的朋友吗?”夏莉注意到奥利弗等人的制服,“啊,你们是在美国认识的吗?” “我们是战友,”奥利弗用德语抢白,不顾迈克尔一个劲朝他使眼色,“您好,小姐。迈克尔是个好男人,别看他傻乎乎的,其实聪明着呢!在我们联队,没人比他更会攒钱了……” “别胡说八道,”迈克尔说,“我可没钱。” “真的,他最有钱了,不然他哪来的钱买吉普车?”奥利弗笑嘻嘻地说,显然把夏莉当成了迈克尔的女朋友,“相信我,嫁给他绝不会有错!” 迈克尔将夏莉送到学校门口,是一所小学,夏莉说这是她的第一份工作。“你们他妈的就会瞎扯,”迈克尔冲奥利弗比个中指,“夏莉不是我的女朋友!” “老兄,”雀斑小子怪叫,“你不早说!早说我就去要她的地址了!” “我警告你们,她已经有未婚夫了——明年秋天结婚。”迈克尔将车开上大道,没好气地说,“不许打她的主意。” “未婚夫不会就是你吧?”奥利弗说,“是吧?就是你吧?” “不是我,她就像我妹妹。” “妹妹?你从哪认识的这么漂亮的姑娘当妹妹?” 迈克尔想了想,“她是‘国王’的妹妹。” 奥利弗吃了一惊,“啊?真的?” “真的,”迈克尔说,“他俩长得挺像,不是吗?” “操,我说呢,”奥利弗坐了回去,其他三个大兵好奇地看着他,“‘国王’是我们以前抓住的一个俘虏,国防军少尉,他妈的,别看那小子长得像个人,打起仗来跟疯子差不多,炸塌了一段河堤——不过,迈克,你居然还跟‘国王’有联系?” “嗯。” “唉,你呀,”奥利弗叹气,“你真是让德国佬迷住啦。” 第36章 - 迈克尔从不敢告诉奥利弗他住的正 迈克尔从不敢告诉奥利弗他住的正是“国王”的房子。“大妞儿”寄了封信给“小德国佬”,他结婚了,同一名黑头发纽约姑娘。“大妞儿”顺便问候了迈克,“这坏家伙,跑到德国去……他准是让德国佬迷得神魂颠,在战争期间,这他妈属于叛国行为。” “你就喜欢那种德国腔调。”奥利弗总结道,“板着脸,不吭声,昂着脑袋,用鼻孔看人。” 迈克尔不置可否。他不知自己这样算不算得上被德国佬迷住了,但他夜夜和一个德国人睡在一张床上,这是不争的事实。 “今天我碰到夏莉了。” 晚饭是一道德国菜,迈克尔按菜谱做的。不过迈他拿不准这到底算的德国菜还是奥地利菜,这两个国家挨着,都讲德语,也许没啥区别。昆尼西用小刀切着香肠,斜着45度来一刀,再来一刀,一个精致的等腰三角形就出现了,然后看不清怎么弄的,肠衣就剥了下来,干干净净。 “在哪里?” “玛丽安广场……你知道她应聘做小学教师了吗?” “知道。” “当时车上有几个……有一个我的战友,他没退伍,就是奥利弗。他会讲德语,因为他爷爷是德国人。”迈克尔谨慎地观察昆尼西的表情和动作,那人连眉毛尖都没动,“要再来点苹果苏打水吗?” “谢谢。”昆尼西继续切那根香肠,一个小三角接一个小三角,“奥利弗?鲍曼,几个月之前,我在银行里遇到他——就是他吧?” 迈克尔往昆尼西的玻璃杯中加满苹果苏打水,德国人特别喜欢这种饮料。苏打水里可不含酒精,但昆尼西的腔调有些奇怪,肯定是不太高兴,“就是……奥利弗胡说八道,夏莉好像——” “她应该知道你参过军。” “啥?” “你这个年纪的美国男人,身体健康,参加过战斗再正常不过了。”昆尼西把那堆小三角块挪到一个白瓷碟中,“就像我,参加过国防军,当过纳粹分子,也挺正常的,不是吗?” “今天工作不顺利吗?” “没有。” 肯定出了什么事,然而迈克尔不愿也不敢去触昆尼西的霉头,那家伙两条胳膊上的伤口还没痊愈。他们沉默地吃完了晚餐,收拾餐具,洗澡,上床。迈克尔背了会儿单词,这才关灯躺下。香皂味儿让他揉了揉鼻子,他必须找个话题出来。 “嗯……今天,弗兰茨先生问我,圣诞节有什么打算。我说在家睡觉休息,他说,他攒了点钱,打算带老婆孩子去外面转转,去一个挺小的城市。” 迈克尔回忆了很久,才想起那个地名。昆尼西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嗯,我去过那里。” “风景怎么样?” “那儿有家妓院不错,床非常舒服。” 迈克尔一下扭过头,黑暗中浮动着几点亮光,“妓院?”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你还去过妓院?” “我为什么不能去妓院?难道你没去过?” “我去过,蒂姆带我去的。不过我啥都没干,一毛钱都没花。” 这个话题令迈克尔特别不悦,胃里好像着了火,“你怎么能去妓院?”他高声问道,“你他妈怎么能去那种鬼地方?” “我他妈怎么不能去妓院?”昆尼西的声音也提高了,“就许你们美国人嫖女人,我就不可以?” “不许说那个词!” “少冲我大吼大叫,费恩斯,”昆尼西说,听着阴阳怪气,“我又不是你亲爱的小蒂姆,哦,蒂姆,真好,一起去妓院,你们他妈是不是还睡了同一个娘们?” 又来了,又来了,没喝酒也这样。迈克尔坐了起来,打开壁灯。昆尼西躺在枕头上,脸微微发红,嘴唇轻轻颤抖着,“迈克,你嫖了几个?” 冷静,费恩斯中士,冷静,“一个也没有。”迈克尔抓着兵籍牌,“我讨厌那种地方。” 昆尼西讥讽地笑了笑,用那么漂亮的嘴唇做这种表情,真叫人生气,“……讨厌那种地方……谈论的话题没别的,除了女人就是女人——不去嫖就不正常,对吧?非得喝酒嫖妓下流话挂嘴边才叫男子气概……” “我要睡觉了,”迈克尔说,“晚安。” 昆尼西却不善罢罢休,“你生气了。” “没有,”迈克尔背对着他,“你说得对,这很正常——大部分男人有这种需求,我能理解。” 昆尼西重重地翻个身,“大学生也不是那么纯洁无瑕,也有‘这种需求’——啊,对,是的,我不能去嫖,只能老老实实地被你嫖,是不是?” “你他妈——”迈克尔一下坐了起来。冷静,他披上毛衣,别跟他吵架,想想那些可怕的伤疤。“我去楼下睡。”他硬邦邦地甩下一句,“祝你晚安!” “你亲爱的蒂姆从来不会让惹你生气,想他了吗?”昆尼西嘲讽地说。 昆尼西讨厌蒂姆,迈克尔早就领教过好几次。一楼客厅的沙发可比迈克尔自家的沙发舒适多了,迈克尔给壁炉添了木柴,寂静中,只有木柴噼啪裂开的动静。他躺在沙发上,胃里阵阵翻滚。晚餐的苹果苏打水里也许混了酒精,有些德国人会这么干。明天就把那瓶苏打水全倒掉,迈克尔摸了摸兵籍牌,昆尼西的无理取闹实在令他浑身难受。 午夜时分,迈克尔睡熟了。礼拜六清晨,他从纷乱的梦中醒来,肩膀十分酸痛。昆尼西站在厨房里,腰背挺得笔直。 “我没去找姑娘。”他突然说,“我一开始就被派到那里,偶尔有天放假,大家都闹着去,我只好跟着一起去。” 迈克尔揉揉太阳穴,“呃——” “我本来想趁乱溜走,没想到那里居然可以洗热水澡。” “……” “给钱,随便洗到什么时间都可以。只要付钱,他们什么都愿做,洗衣服、熨衣服、擦鞋子……” 迈克尔捂着胃,看来无名火消了,昆尼西回归正常,“以后但凡放假,我就去那洗澡,让他们给我洗衣服。那的床挺舒服,而且干净,没有恶心的汗味儿。” “嗯,”迈克尔嗅嗅腋下,“也是,汗味儿是够恶心的。” “吃饭吧。”昆尼西把盘子放到餐桌上,“我真的没和那的姑娘发生过性关系,随便你信不信。” “我信。”迈克尔呻吟着抱住脑袋,“亲爱的,先给我杯咖啡好吗?” 礼拜天下午,迈克尔照例带昆尼西去合唱团。合唱团正排练圣诞弥撒的歌曲,钢琴伴奏者的妻子刚生下孩子,他就请了长假,在家照顾妻儿。昆尼西坐在钢琴前,认真地弹了一遍又一遍。迈克尔已经懒得深究他为何礼拜五夜里发脾气,反正他发了脾气,怎么说也能消停到过了圣诞节。该准备圣诞礼物了,迈克尔琢磨,送什么才好呢? 第37章 - 昆尼西搬回了三楼,这让迈克尔的 昆尼西搬回了三楼,这让迈克尔的情绪在圣诞节假期前一周陷入阴云笼罩的低谷。食堂的鱼排难以下咽,他宁肯躲在办公室里,啃熏肉三明治喝凉水。 “您还好吗?”弗兰茨先生是个红脸膛男人,非常健谈,这与大多数德国人截然不同,“您看起来在发愁。” “是吗?”迈克尔摸了摸胸口,“您说的没错,我碰到了麻烦。” “是那位‘慕尼黑大学生’造成的吗?” “算是吧——” 工厂里的德国佬都把“慕尼黑大学生”当笑话讲。读大学的女孩本来就不多,迈克尔渐渐了解到,慕尼黑大学挺厉害,起码比他的母校强得多。这样大学毕业的好女孩,完全没必要嫁个美国小地方来的男人——尤其眼下德国人的生活开始回到战争前的水平,据说比英国人过得还舒服呢! 弗兰茨先生含混地提过几次,“该看看她的毕业证。”迈克尔对昆尼西的毕业证没兴趣,要是有毕业照片,他倒是想看一看。“您跟她吵架了?”弗兰茨先生问道,“看您愁眉不展。” “唉,”迈克尔叹口气,“我不明白……原因。” “漂亮姑娘都这样。”弗兰茨先生说,“花儿越美,刺越扎手。” 虽然弗兰茨先生认为迈克尔上当受骗,不过他觉得那位“大的”绝对是位美人。夏莉来的那次,迈克尔为了澄清,不得不撒了一半谎:这位湖畔仙女是妹妹,他的慕尼黑大学生是家里年纪大的那位。那以后昆尼西就多了这么一个代号,谢天谢地他绝对不会知道,不然迈克尔想象不到会出现什么结果,反正,他必然无法承受就是了。 “我提了句我的朋友,”迈克尔抓抓头发,“就一句,我发誓。” “您干嘛要提您朋友呢?” “只是闲聊……” “漂亮姑娘更需要多关心,您不如主动道歉,请她吃饭,送花,看电影……” 要是吃饭、送花、看电影能让昆尼西回二楼来,迈克尔愿意掏光钱包。他苦思冥想,最后终于琢磨出一个点子。他立刻付诸实践,然而很可惜的是,这份圣诞礼物提前曝光了。 临近圣诞,工作的气氛轻松许多。迈克尔请了假——这段时间他老请假,早就不指望能拿到奖金。中午,他草草吃了午餐,就去接钢琴维修师。那是个头发全白的老头,从他的眼神来看,迈克尔深深怀疑他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 “您以后得提前两个礼拜预约。”老头说。 “是的,是的,我明白了,对不起。”迈克尔打开房门,掀开蒙在三角钢琴上的厚布,“这钢琴没声音。” “这是台好钢琴。”维修师检查一番,“没大毛病。” “那就请您……让它能发出点动静。” 维修师翻着眼睛,白了迈克尔一眼。他沉默地摆弄钢琴,也不知怎么搞的,钢琴的琴键按下去,就能发出叮叮咚咚的乐声。迈克尔爽快地付了钱,并且加了慷慨的小费。然后他问了个挺愚蠢的问题,“您会弹‘小星星亮闪闪’吗?” “那是什么?” “就是,”迈克尔努力地比划,“噔噔——噔噔——噔噔——噔,差不多就这样,小孩儿喜欢唱。我没学过用德语怎么唱……” 老头用一根手指按上某一个琴键,发出“当”的一声响。然后他又按了一下,迈克尔兴奋地叫道,“就是这个!” “把手放在这,按下去,然后按这里……” 这还是迈克尔人生中头一次触碰钢琴。他坐上琴凳,用一根手指演奏——假如这可以称之为“演奏”的话——“一闪一闪……亮晶晶……然后?满天都是……不对,满天都是……” 弹琴太有意思了!迈克尔家的镇上教堂有一架老掉牙的风琴,迈克尔奶奶说,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那架风琴就这么老了。以前有位牧师会弹钢琴,他在城里教区找到职位离开后,风琴就无人问津,琴盖上落满了灰。 “一闪一闪……亮晶晶……” “你在干什么?” “满天……都是……啊!” 迈克尔惊悚地转过脑袋,明明壁炉的火熊熊燃烧,他却觉得脖子后的汗毛竖了起来。昆尼西穿着黑呢长大衣,手里拿着帽子,“你弹错了。” “今天不加班?” “圣诞节快到了。” 昆尼西走到钢琴前,迈克尔急忙让开琴凳。他站起来的动作太过仓促,一下撞到了膝盖,疼得直抽气。“坐下,”昆尼西按住他,“你想弹琴吗?我教你。手腕,像这样,手指——” “我不想弹琴。”迈克尔捂着膝盖,昆尼西抬起手腕的姿势优雅极了,他现在就想给手腕突出的那块小骨头来个热烈的吻,“我想看你弹琴……” “那你想听什么?”昆尼西看了眼迈克尔,“先声明,你那些美国歌我不会弹,没谱子,我也不会唱。” “弹你喜欢的吧。”迈克尔热烈地说,“弹你最喜欢的。” 昆尼西弹了一首曲子,迈克尔好像听过,但他不确定,他就认识一位德国音乐家,那个聋了耳朵还能弹琴的贝多芬,简直不可思议。这首曲子旋律舒缓,迈克尔觉得应该不是贝多芬的作品。“真棒!”他拍着手,“你弹得太厉害了!啊,我觉得像在听音乐会。” “胡说八道。”昆尼西说,“不过,谢谢你修好了钢琴。自打埃玛去世之后……” 他抚摸着钢琴,像抚摸一位老朋友,“谢谢你,迈克,我本来以为这架钢琴永远发不出声音来了。” “那你还生我的气吗?”迈克尔问,心里有点不舒服。埃玛,埃玛,总是埃玛。没办法,谁让埃玛才是先住进房子的那个呢?“我们没问题了吧?” “我没生你的气。”昆尼西淡淡地说。 夜里,昆尼西又回到了二楼。迈克尔搂着昆尼西赤裸的肩膀,在那上面轻轻亲了几下,觉得世界总算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 第38章 - 迈克尔不是第一次在欧洲过圣诞节 迈克尔不是第一次在欧洲过圣诞节,1944年圣诞节他在法国,蒂姆——哦,好吧,蒂姆。迈克尔握着兵籍牌在胸口画个十字,默默地祈祷,“对不起了哥们儿……愿你安息。” 唔,要是一个人莫名其妙地总是打我,烧我的裤子,那我肯定也讨厌他,迈克尔想,虽说战俘很少有“人权”这玩意儿……打仗的时候,人都不把谁当成人。他跟在昆尼西身后,抱着几个纸袋。圣诞市场挤满了人和小摊子,一不小心,昆尼西的背影就消失在黑压压的人潮中。“等等我嘛,”迈克尔跌跌撞撞地抱怨,“你得等等我。” “给我。”昆尼西伸出手,“都说了我可以自己拿。” “得了吧。”迈克尔咕哝,“国王老爷可不能干这种粗活——一会儿记得付我工钱,再加十个点的小费。” “去你的,迈克。” 昆尼西买了圣诞花环、几束干花、几条带花边的餐垫。迈克尔很喜欢蕾丝,以前玛丽编制花边的时候,他能入迷地看上很久。“其实钩针……”他冒出一句,随即闭上嘴巴,昆尼西正观察一棵圣诞树,“要买吗?”迈克尔凑过去,“我可以抗着。” “不要。”昆尼西说,“没地方放。” 圣诞节不要圣诞树,好吧,迈克尔自己买了一棵手掌那么高的玩具圣诞树。他们又买了一些姜饼。市场上有买热红酒的摊子,迈克尔赶紧买了包栗子,找借口拉着昆尼西走开了。 迈克尔老早就觉得,欧洲的城市很像童话里的饼干小屋。离开圣诞市场后,他们去玛丽安广场看木偶敲钟,然后四处闲逛,喝下午茶,最后迈克尔请昆尼西吃饭,他预定了一个不错的位置。 “得请你送我和夏莉去教堂,”昆尼西说,“不来点酒吗?” “……不。”迈克尔斩钉截铁,“你想都别想。” “我没事了。” “门都没有!” “你说什么?抱歉,我听不懂英语。” “啥?” 迈克尔反应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你刚刚是在讲笑话吗?” 昆尼西放下刀叉,用餐巾点点嘴角,“也许。” “你就是在讲笑话,你明明听得懂英语。” “听不懂。” “我刚才说的那句话就是英语,你听懂了!” 真是无聊至极的聊天,可迈克尔打心眼里高兴,就像个真正的傻瓜。 夜里他们又聊了一会儿。迈克尔让昆尼西靠着自己,这样他可以抚摸那头柔软的金发和后颈的皮肤。“今天有好几个姑娘盯着你瞧。”他嘟囔道,“不,十几个姑娘,还有小女孩、少妇和老奶奶。” “我没发现。”昆尼西不置可否,“你想多了。” “就是盯着你,”迈克尔坚持,“餐馆里也有姑娘偷偷看你。” “我又不是金子,看我干什么?” “你的头发很像金子。” “那也不是真正的金子。” “我读过一篇童话,”迈克尔说,“说是童话,其实特别悲惨。小孩子要是听了这样的童话,准会哭得睡不着——就是,有一尊王子的雕像,浑身贴满了金片……” “《快乐王子》。”昆尼西说,“我真想不到你居然读奥斯卡?王尔德的作品。” “是老师布置的,大伙儿都说那门课容易过,写篇论文就行。”迈克尔摸摸昆尼西的脖子,“老师让我回去读这篇童话,你猜他怎么跟我说的?” “这是篇优秀的文学作品?” “不,他说,‘亲爱的迈克,我知道你读不了篇幅太长的东西……’他认为我智力有点毛病。” “说不定他是正确的。” “我是没你聪明,大学生。”迈克尔又捏捏昆尼西的后颈,那人怕痛似的蜷了起来,“啊,慕尼黑大学怎么样?” “你可以考考试试。”昆尼西说,似乎在黑暗中窃笑。 迈克尔得开车送昆尼西兄妹去教堂。在夏莉到来之前,昆尼西“警告”迈克说,“待会儿弗兰茨的父母也会去教堂,见了他们——” “要用力握手。”迈克尔答道,“用我全部的力气——” “握手的时候可以微笑,但别笑成你那样。” “我那样?” “就是你现在这样。”昆尼西打量迈克尔几眼,“你就穿这件衣服去?” “不然呢?”迈克尔整整西装下襬,“这可是我面试时买的!花了我半个月生活费……” 昆尼西上楼去了,迈克尔坐在钢琴前,用一根手指弹《小星星》。才弹了几个音符,就听到昆尼西喊他上去。他来到三楼,就见昆尼西拿着一件挺括的西装上衣,“穿上。” “不用了吧?” “快点儿。” 迈克尔套上那件上衣,上帝啊,这是毛料,可比他的廉价西装象样多了。昆尼西摇摇头,让他脱下来,换上一件白衬衫。衬衫也是昆尼西的,干净笔挺。迈克尔穿上衬衫,又在昆尼西的“逼迫”下套上西装裤,惊讶地发现相当合身。 “你腿不是比我长吗?”他好奇地提提裤腿,“太神奇了……” “洗过之后缩水了,穿着吧。”昆尼西不知从哪找出条领带,迈克尔诚实地摇摇头,“我不会打领带,面试的时候我买了条那种领带,就是套在脖子上,一拽,自动就打好了——” “我记得美国军队的制服有领带。” “哦,我就随便打个结——‘大妞儿’会弄这玩意儿……” “……” 昆尼西拽过迈克尔,把领带绕到他的脖子上,垂着眼睛打结。只要他使点劲儿,准能勒断我的脖子,迈克尔吸吸鼻子,低下头,看着那双白皙的手,“我想……” “啥?” “请你学点儿好,我的大学生老爷。” 昆尼西往后退了一步,“可以了。” “谢谢。”迈克尔摸摸领带,“我想……你绝对比我高。你起码得有六英尺,操,我他妈就差一点点……不过我可以四舍五入。” “随便你。”昆尼西扬起眉毛,“不过这样一打扮,即便不足六英尺,你看起来也挺像个人了,费恩斯先生。” “多谢您的赞美,”迈克尔回敬,“这可都是您的功劳,六英尺高的国王大人。” 第39章 - 尽管一再声称拒绝回归信仰,但昆 尽管一再声称拒绝回归信仰,但昆尼西在合唱时的表现依旧可圈可点。他与教堂很相称,迈克尔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尖顶、烛光、彩色玻璃、朦胧的歌声……犹如一幅油画。昆尼西就位于画面正中央,牵动着迈克尔的视线。 “干净得像个天使。”隔着衬衣,迈克尔摸了摸兵籍牌,《圣经》中提到,“有人摸了什么不洁净的物,或是人的不洁净,或是不洁净的牲畜,或是不洁可憎之物,吃了献与耶和华平安祭的肉,这人必从民中剪除。”“你就是不洁净的物,”他将兵籍牌握紧,“而且,你他妈会把他污染,一起弄脏。” 弥撒结束后,神父叫住昆尼西,两人轻声交谈了一阵。“卡尔死不松口,”夏莉小声说,“他可是在这所教堂受洗的。” 弗兰茨?施瓦茨的父母是对标准的德国人,迈克尔尽量绷住嘴角同他们握手。在美国,要是他这么苦着脸和人握手,对方准会以为他胃痛或是不情愿。他们严肃认真地握了手,相互问好。不知为什么,施瓦茨夫妇对昆尼西有种微妙的态度,就像他们的儿子一样。 “回家吧。”昆尼西回来了,戴好围巾和帽子,“真冷。” 天空飘起了细雪,一个应景的白色的圣诞节。迈克尔老老实实开车,速度缓慢。他又犯了罪,罪证正躺在口袋里——他掰了一枝槲寄生,虽说他也不确定这玩意儿到底有没有用。 “我不会给教堂一个芬尼,”昆尼西说,“天主教会别想从我这儿掏走一个子儿。” “哦,卡尔,”夏莉撅起嘴巴,“霍夫曼神父只是担心你!” “担心失去一笔钱吧?”昆尼西讥讽道,“这才是教士们最关注的,他们就是群吸血鬼。” “你这样说话可真像个布尔什维克。”迈克尔插嘴,立刻引来夏莉的强烈赞同,“哥哥!你需要信仰——迈克,你觉得呢?” “唔,我现在可不好说什么,”迈克尔笑起来,“我都跑错教堂了!一个新教徒,坐在天主教堂的板凳上。上帝啊,那种熏香味儿让我打了好几个喷嚏。” “你是第一次在德国过圣诞吧?”夏莉换了个话题,小鸟一样愉快地叽叽喳喳,“感觉如何?” “姜饼很好吃。”迈克尔想都不想,“比我在美国过圣诞讲究多啦!” “哥哥弄得那可称不上讲究。”夏莉咕哝,“他都没摆圣诞树。” “掉一地叶子。”昆尼西说,“很难弄干净。” “那是因为你洁癖过头了,没有吸尘器弄不干净的地毯,卡尔。” “我不认为基本的卫生要求是‘洁癖过头’。” “看在上帝的份上,求求你们了,”迈克尔拧下车钥匙,“还是说,德国人庆祝圣诞的方式需要通过辩论赛?” 这次,连弗兰茨都笑了起来。 夏莉在十点半离开,迈克尔本以为她会留下。“都怪卡尔,我提议过在老房子过圣诞节。”女孩撅着嘴巴,“我们今年人多,不是吗?” 不过在那之前,他们度过了愉快的几个小时。迈克尔被要求坐在沙发上——沙发换了新的外罩,深酒红色。“唉,沙发,”他抚摸着沙发扶手,“我可以躺着吗?” “不行。”昆尼西将衬衫袖子挽了起来,“请你安静。” “迈克,”夏莉突然说,“我想问个问题。” “请问,尊贵的小姐。”迈克尔翻着一本小说,“‘我定如实相告’——是这样读吧?” “没错。”小鸟夏莉飞到他的面前,“迈克,你干嘛不把你太太也接来呢?她一个人在美国过圣诞节,不会很孤独吗?” 迈克尔放下小说,展示空空荡荡的手指,夏莉惊异地叫了一声,“你不是结婚了吗?” “谁告诉你我结婚啦?”迈克尔看了眼厨房,“我是结过婚,但,悲剧的是,老迈克现在是个单身汉。他都过了四个孤单的圣诞节了,可怜的老迈克,小姐要不要多给他几个芬尼的小费呢?” “对不起,”夏莉揉搓裙子,“我不知道——” “没事,”迈克尔又望向厨房,“我要给你个忠告,亲爱的夏莉——如果弗兰茨以后总喜欢躺在沙发上,那你就要下定决心,抓紧时间甩了他。” 弗兰茨立刻扭过头,夏莉笑道,“为什么?” “我可就是因为躺在沙发上而惨遭离婚。”迈克尔微微提高了嗓门,他也难以理解自己的这种行为,“我前妻玛丽?琼——她是个好姑娘,我们现在仍旧是朋友——讨厌我睡沙发。她很干脆地甩了我,那会儿我可震惊了,想不到我这么英俊潇洒,竟然也会被踢出家门。” “少油嘴滑舌,”昆尼西从厨房里出来,把一个盘子放到桌上,“坐这里。” “我是认真的,夏莉,”迈克尔说,故作正经,“要是弗兰茨也与沙发结下不解之缘,你就提出离婚——” “我不会的!”弗兰茨大叫,“我讨厌躺沙发上!” “话别说太早,年轻人。”迈克尔挤挤眼睛,“当初我结婚的时候,我家连沙发都没有呢!” “是啊,”昆尼西接口,“不要相信男人,他们唯一的真话就是‘喜欢年轻的’——我是男人,我很清楚这点,夏莉。” “哦,”夏莉看着哥哥,脸因憋笑而憋得通红,“卡尔,你也‘喜欢年轻的’吗?” “当然,”昆尼西笃定地说,“都说了,我也是男人嘛。” “那我可完蛋了,”迈克尔假装哭泣,“我比他还大两岁……吃了这顿饭,老迈克就要被国王老爷赶出去了,太可悲了,夏莉,这太可悲了。” 夏莉放声大笑,“你,你也是吗?”她看向弗兰茨,“喜、喜欢、年、年轻的?” “我才不是!”弗兰茨跑过来握住她的手,“相信我!” 昆尼西耸耸肩,耸肩的样子挺像个美国人。“别再欺负弗兰茨了,”迈克尔跟进厨房,“他都要哭了!” “出去。”昆尼西推开迈克尔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别碍事。” “年轻人需要空间。” “我也需要空间。” 假如那对可爱的年轻人不在客厅,迈克尔肯定要拿出槲寄生放到昆尼西头顶上。他不需要圣诞礼物,就想得到一个吻。这是传统习俗,迈克尔觉得昆尼西应该不会为此而谋杀他,尤其最近大学生心情非常好,温和又可爱。可夏莉已经飞到厨房,“你们关系真好,”她真诚地说,“谢谢你,迈克,有你在,哥哥开朗多了。” “很快就不好啦。”迈克尔耸着肩膀说,“我老了,小夏莉,而卡尔喜欢年轻的——”惹得夏莉再一次放声大笑。 第40章 - 四下安静得好像没有人,只有风呼 四下安静得好像没有人,只有风呼啸吹过。迈克尔靠在床头,心不在焉地读那本小说。小说讲的是一个骑士的故事,很多词他都不认识。 昆尼西擦着头发从浴室走出,带出一股温热的水汽,“你今天不对劲。”他说,白皙的脸颊微微发红,“因为不得不去天主教堂?” “我不是那么虔诚的宗教徒。”迈克尔合起书本,“早就把七宗罪犯得干干净净,早就不指望进天堂了。不过我希望有天堂,至少好人可以进去享福。” “你犯了什么罪?” “圣诞节,聊点别的。” “你想聊什么?” “聊聊……聊聊你,怎么样?”迈克尔挪动枕头,让出位置。枕头下压着那枝槲寄生,他找不到机会拿出来。 “我没什么可聊的。”昆尼西说,脚趾很凉,蹭过迈克尔小腿,“我是个无趣的家伙。” “这样,我问你一个问题,你问我一个问题,行不行?”迈克尔半躺着,还是那个姿势,让昆尼西将头搁在他的臂弯里,“要是你不愿回答,可以跳过问题。” 昆尼西哼了声,“请问吧。” “你什么时候开始学弹钢琴?” “你就想问这个?” “我老早就想问了。” “很小的时候,可能两三岁吧,记不清了。” “老师严厉吗?” “该我问你了。” 迈克尔举起手,表示投降,“请——” “为什么离婚了?” 迈克尔愣了一下,出乎意料的问题。昆尼西那双蓝色的眼睛非常认真,执着地望着他,“要跳过吗?” “哦……不用。其实很简单,”迈克尔摸了摸胸口,“玛丽嫌我总躺在沙发上。” “借口。” “真的,自打我回了美国,就一直躺在那。我不愿回房间睡觉。后来我去上大学了,离家很远,而她上班,工作很忙……我们的交流越来越少,最后她提出离婚,我答应了。” 昆尼西抿住双唇,“你为什么不和她交流?” “该我问你了。你为什么不去教堂了?” “因为神并不存在。” “这太亵渎了,”迈克尔说,“你得向上帝道歉,卡尔。” “我不会向他道歉的。”昆尼西笑了笑,“他从来没有保佑过我,也没有保佑我妈妈——你知道我母亲给教会捐了多少钱吗?她甚至没能撑到我活着回家。” “上帝自有他的安排,”迈克尔缓缓抚摸手下的金发,“你得相信他。” “我和埃玛就是在教堂里认识的,”昆尼西沉默片刻,轻声说道,“夏莉这样的年轻人非常热衷于参加教会活动,把那当成社交场所。以前我也是,每周都去……埃玛笃信圣灵能护佑她,结果,”他转过头,“神让她遇到了我,一个世界上最不称职的丈夫。” “那不是你的错。” “不是错,是罪。我知道我犯了多大的罪。” 雪花击打玻璃,积满厚厚一层。“该你问我了,”迈克尔说,等着那人慢慢平静下来,“来吧。” “你觉得念大学有趣吗?”昆尼西问,带着鼻音。 “唔,怎么说呢,不考试的话还是挺有意思的。老师和同学都对我很好,他们看我的神情,就像围观动物园里的猩猩……比如上课提问,如果我举起手,就算回答得糟透了,大家也会鼓掌。我敢打赌,要是你在动物园里看到一只猩猩会算1+1,你也准会起立鼓掌的。” 昆尼西笑了起来,“大猩猩迈克。” “大猩猩迈克想问,国王陛下给我准备圣诞礼物了吗?” “你猜?” “我猜,没有。” “猜错了。” “那我现在可以拆吗?” “该我问你问题了,迈克猩猩,在人类社会不可以作弊。” 一问一答的游戏又玩了一会儿,迈克尔能感觉到,他们两人都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敏感问题。迈克尔知道了昆尼西不喜欢酸菜、最喜欢的小说是《十日谈》、喜欢苹果味汽水,偶尔会踢踢足球。而他也告诉昆尼西,他从小学起数学就不及格、最喜欢薯条、讨厌熨衣服和有鞋带的鞋子。 时钟当当敲响,过了零点。“你想玩牌吗?”昆尼西坐起来,梳理被迈克尔揉的一团糟的头发,“或者国际象棋?” “我可不会下国际象棋。”迈克尔说,手伸到枕头底下,“我最近经常想,人生真是奇怪,去年这时候,我还在为怎么度过圣诞而发愁。今年我就在欧洲过圣诞了——” “是啊,”昆尼西说,“几个月前,我还想杀了你。” “那你现在还恨我吗?” 昆尼西赤着脚站在地板上,裹着睡袍,“跳过。” “那你就是恨我。”迈克尔抽出手,居然并不觉得沮丧。“我很清楚这点。” “你想干我吗?” “……” “你从去教堂开始就不正常,”昆尼西走回来,脱掉睡袍,一丝不挂,“迈克,你要是想和我性交,完全可以直说。” “就不能换个说法吗?这太露骨了——” “迈克,你要是想和我发生性关系——” “这有什么区别?”迈克尔扶住昆尼西的肩膀,让他躺下,“你就找不出个浪漫的说法吗?” “性交本来就不浪漫,浪漫只存在于爱情小说中。”昆尼西说,那两片漂亮的嘴唇又扭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爱情的目的就是性,况且人类压根不需要爱情的催化,一年四季都可以——” “别这样。”迈克尔也脱掉了衣服。他从枕头下拿出那枝槲寄生,晃了晃,“最后一个问题,我可以吻你吗?” “你神情恍惚了半天,就为了这个?”昆尼西一把夺走那枝槲寄生,“我真是——” “我可以吻你吗?”迈克尔慢慢靠近,十厘米的距离,他能清楚地看到昆尼西耳边的绒毛和轻颤的眼睫,“可以吗?” “你以前……以前可没问过我。”昆尼西说,往后仰了仰头,“在平安夜做这种事,是什么奇怪的仪式吗?……我读过一本书,《金枝》,里面提到俄国人过年的时候会……” “我没读过。”说完,迈克尔直接咬了上去。 第41章 - 迈克尔不是很喜欢俄国人,这大概 迈克尔不是很喜欢俄国人,这大概是受到“宣传机器”的影响,他自己非常清楚。传闻俄国佬总是喝酒,拿伏特加当水洗脸,每个人的鼻子都烂糟糟的,像酒精泡胀的圣诞老人。 接吻的感觉十分奇妙,具体的操作却难以把握。大概为了报复,昆尼西咬了一下迈克尔的嘴唇,咬出了一点血。他吓了一跳,随后就变得温顺又听话,乖乖张开了嘴。为了达到目的,付出血的代价也在所不惜——迈克尔想起他第一任班长的话,那是个胡子拉碴的家伙,1945年初牺牲于法德交界的森林边缘,一颗流弹打死了他。 “我……”迈克尔咕哝,“我得说点什么。” 昆尼西瞪着他,那双蓝眼睛在光线的变换下,彷佛太平洋的深海。 “你真好看,”迈克尔再次咬住他的嘴,“我可真没见过比你更好看的了。” 接吻带来的快感持续了半个晚上,直到迈克尔开始做梦。新年的第一个梦中,他光着脚在亚利桑那的沙丘奔跑,就像他童年经常做的那样。风吹过低矮的灌木,他跑着跑着,看到地平线闪烁白光。不是太阳,他向白光奋力奔跑,最后跑到天与地的尽头,那是个奇怪的地方,天是黄的,也是黄的,一头白牛躺在混沌的黄色中间,脖颈淌血,蓝眼睛像两颗模糊的玻璃弹珠。 他呼吸急促地醒来,雪停了,风也停了。导致噩梦的罪魁祸首睡得正香,一条手臂压在迈克尔胸口。“你这坏蛋。”迈克尔轻轻推开那条胳膊,几秒钟后,昆尼西整个人贴了上来,怕冷似的蜷缩。 如果圣诞节不出门,那跟平常的休息日也没太大区别。昆尼西绝不会出门走亲访友,除了夏莉,迈克尔也没见过他与其他亲属来往,更别提朋友。昆尼西坐在壁炉前消磨时间,读书,弹钢琴;迈克尔也读书,他拿了本《十日谈》,翻几页就皱起眉,“哇哦——” “有不认识的单词吗?” “很多,但是……” 迈克尔觉得这本书的描写相当露骨,他无法理解一个文雅的大学生干嘛喜欢这种小说。像他这样数学不及格的乡下人才会对色情杂志感兴趣,因为在农村,你可是一年到头看不到几个漂亮小妞儿。“我算是明白啦,”他说,换回英语,“你讲话为啥那么……开放?” “这叫人性的解放。”昆尼西不置可否,“你应该认真读一读,而不是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些东西上面。” 可你很难无视“那些东西”,何况身边坐着一个热乎乎的,不停用脚蹭你小腿的金发青年。迈克尔在壁炉前亲吻昆尼西,吻他的嘴、脸和手,抚摸他的下颌与脖子。“春天还没到呢,”昆尼西气喘吁吁地推开他,“费恩斯,你是个色胚。” “谁说不是呢?”迈克尔耸耸肩,继续吻他。 不接吻时他们聊天,乱七八糟,都是琐事。迈克尔问起湖边的那栋小屋,“你就躲在里面读那个?” “什么都读,”昆尼西说,“那是个舒服的地方。” 他谈起那个湖,波光粼粼,阳光晴朗的日子,可以远眺雪峰。“十三四岁时,有段时间,我对那种描写产生了兴趣,纯粹好奇,但那种兴趣很快便丧失了……除了夏莉,女孩子都让我捉摸不透,我不知道该跟她们聊什么,因为我提起的任何话题,她们只是不停地咯咯笑。” “她们喜欢你。”迈克尔酸溜溜地说。 “不,我青少年时期很傻。”昆尼西起身取来一本相簿,“夏莉给我的……那次我不该朝她发脾气。我喝了酒总无法自控……那天太冷了,有人提议喝杯酒。所有人都喝,我无法拒绝。” “这是我考进高级文理中学之后拍的,”他翻到一页,“你看,是不是很傻?” 就迈克尔的感觉而言,照片里的昆尼西一点儿都不傻。他是个看着就一副聪明相的男孩,穿着崭新的校服,容貌清秀。“为了不跟学校里的同学产生太多联系,我不住宿舍,在外面租房子。母亲为了这事去找校长交涉,”昆尼西轻声说,“她为了我,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如果没有她,我早就应该参军……去东边,要么战死,要么活下来做俘虏,被送去西伯利亚劳改……” 迈克尔握住他的手,白皙修长的大学生的手,“都过去了。” “这是我考上大学时拍的。”昆尼西翻过几页,“本来我可以去另一所学校,但母亲希望我留在慕尼黑——” 照片里的昆尼西已经脱离了少年时期的稚嫩,“我在大学校园又躲了四年。上完课躲进图书馆,放假就回家里,躲进房间或湖边的小屋。我自诩看穿了政治,看不起我的同学们,暗暗嘲笑他们的“青年狂热病”,自以为比其他人聪明。”他翻到最有一页,那张军官制服照,“然而,最后谁都逃不掉。” “妈妈去求了很多人,我是我们家唯一的儿子,刚刚结婚,没有孩子。1944年,你可见不到几个青壮年留在大街上。邓尼茨元帅的儿子都上了前线,我算得了什么呢?他们已经容忍了我四年,不可能让我永远躲避下去。轮到我为德意志祖国贡献生命了。我进了军队,跟我亲爱的母亲道别。临行前她哭得双眼红肿,家里每个人都在哭。母亲、夏莉、埃玛,还有妮娜,就是炸飞了半个头的那个女仆……” “我曾经想把这张照片撕下来据为己有。”迈克尔说,紧紧攥着昆尼西的那只手,“你服役证上有一张。” “你有服役证吗?” “我拍得像个流氓——” 昆尼西嗯了声,“我对你的自知之明深表赞同。”他裹紧粗毛呢外套,走到钢琴前,弹起一首温柔的曲子。迈克尔拿起照相机——昆尼西送给他的新年礼物——对准那个笔直的背影,按下了快门。 第42章 - 迈克尔很快拍完了两卷胶卷。圣诞 迈克尔很快拍完了两卷胶卷。圣诞节结束了,还有新年,新年结束了,还有三王节。在异国他乡过节,怎么都新鲜。不过,节日与昆尼西无关,他闭门不出,家里也很少有庆祝节日的迹象。 新年前,迈克尔找奥利弗喝了次酒。奥利弗一见他就惊异地扬起眉毛,“操,老迈克,你他妈越来越像个德国佬了!” “胡扯。”迈克尔拽了下大衣,“我可是个彻头彻尾的美国人。” 这件大衣是他从昆尼西那“租借”来的。昆尼西把那套西装送给了他,这让迈克很高兴,又难为情。尽管昆尼西一再声称那是他的旧衣服,但迈克尔并不这样认为。今天临出门前他去找昆尼西打领带,昆尼西坐在壁炉前,膝头放着一本很厚的大书。他给迈克打了一个漂亮的结扣,然后皱起眉,挑剔道,“你要穿,就把衬衫抻平。” “我抻了,”迈克尔赶紧把衬衫下襬往裤腰里塞,“主要是——” “一塌糊涂。”昆尼西评价道。 在严谨的德国人的要求下,迈克尔抻平了衬衣褶皱,系上每一颗扣子,梳理头发,分出一道线,向一边梳,然后擦发蜡。最后昆尼西借给他那件大衣,还做了约定。 “租一天二十芬尼,要是弄脏了,我会测量污渍面积,根据清洗难易程度收费。” “我们身材差不多。”迈克尔嗅嗅领口,有一点微弱的香味儿,不像香水,可能源自洗涤剂。他抱住昆尼西,仔细嗅他的脖子和脸,又亲了几下,这才恋恋不舍地出门。 “你从哪借的?”奥利弗兴致盎然,“我也想借一件。” “我房东……的亲戚那。”迈克尔撒谎,“一个挺正派的绅士,就是特别的严肃。” “哦,严肃!德国人觉得,只要他们绷起脸,就可以假装没侵略过别的国家。都是假的,迈克,别信德国佬嘴里的半个字。” “你对他们偏见太深了。” “我自己就是德裔,我打过交道的德国佬比你喝过的啤酒种类都多!” “我的邻居真是很讨厌,看我不顺眼。” 两人愉快地骂了会儿娘,烦人的上司啦,寒冷的天气啦,鬼鬼祟祟的穆勒一家啦。有个德国老头一直偷偷窥视他们,被奥利弗用德语骂了几句。迈克尔捧着酒杯呵呵笑,奥利弗说,“你这样看起来就像个美国人了!毕竟德国佬笑起来从来都是皮笑肉不笑。” “对啦,你最近见到昆尼西的妹妹没有?”奥利弗放下酒杯,脸有点红,“就是那个金头发的可爱姑娘。” “没有。”迈克尔撒了第二个谎,“我跟她不熟。” “她真的很可爱,”奥利弗感叹,“不像个德国女孩,你注意到没有,她很喜欢笑。” “行啦,老弟,人家已经订婚了,放弃吧!” “我单纯感慨一下不行吗?世上的可爱女孩都名花有主,为什么我就遇不到一个属于我的金发女孩?” “她就算没订婚,也不会属于你,”迈克尔咽下一口啤酒,“他们家是贵族,肯定看不上咱们普通人。” “所以说,这都怪我爷爷。”奥利弗耸耸肩,又叫了杯酒,“谁让他爸爸的爸爸的爸爸是个农民呢?我孤独终老,全是被这个可悲的姓氏所拖累。” 与奥利弗拥抱后,迈克尔开车回去。路边的积雪离融化还早,他小心地踩着树枝前进。远远地,昆尼西家一楼窗户透出温柔的灯光,伴随着晚归的飞鸟,忽然响起了沉郁低缓的旋律。 “我回来啦……”迈克尔脱下大衣,抱在怀里,“你检查检查,我很小心,但是不确定——” 昆尼西看了他一眼,继续弹奏那首曲子。迈克尔坐在他身后,闭眼聆听。也许喝了酒,他感到微微眩晕。音符敲打耳膜,震动神经,眼前好像出现一片静谧的大海……灰色的海滩,深黑的礁石,以及大海,闪烁着银光,泡沫洁白…… “睡着了?”乐曲戛然而止。迈克尔睁开眼,揉揉眼角,“没有,我觉得很动听……让我出现了幻觉。”他老老实实地说,“我看到了海。” “海?”昆尼西笑了一下,要是奥利弗亲眼目睹,定要鄙夷地说这就是正宗的“德国式笑容”,“只有海吗?” “还有,”迈克尔奋力眨巴眼睛,“还有,你。” 这次昆尼西没有笑。他拿下迈克尔头上的帽子,翻过来,在迈克尔鼻子前晃晃,“这位先生,曲子不能白听。” “好吧。”迈克尔掏掏口袋,“这是二十芬尼……租衣服的钱。然后……” 他把钱包里所有的钱——纸钞、硬币、美金、马克一股脑倒进帽子。“还有张存单,不过——” 昆尼西挑出二十芬尼,又拿了一个五芬尼硬币。 “都给你,”迈克尔把帽子塞给他,“拿着。” “我弹的就只值这个价钱。”昆尼西说,“五芬尼足够了。” 可能是受到那首曲子的影响,迈克尔的心脏似乎胀大了一圈,在胸口疯狂蹦跳,想寻找一个出口。他的脸肯定红了,耳朵滚烫,额头的血管噗噗跳动。“你他妈比我高,真的。”迈克尔猛地抓住昆尼西的手,把他拽到沙发上推倒。昆尼西没有反抗,也没有吭声,安静地躺在那里。迈克尔撩开昆尼西额头的金发,在家里,德国人没有用发蜡,头发柔软地垂落。那双眼睛这么蓝,如同月光下的深海……就是那片海……灰色海滩、礁石黝黑、大海,闪烁着银光,海浪泡沫雪白…… “我可能感冒了,很热,”他沮丧地将额头贴上昆尼西的,“操,都怪我老子……老迈克实在太矮了……矮腿牛生的小牛也是矮腿牛……你鼻子也比我的高……” “傻瓜。”昆尼西轻声说。 “不许说话。”迈克尔吻住他那形状优美的嘴唇,要是可以的话,他想这样一直吻他,永远吻他,让他成为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呼吸越来越困难,吻也越来越用力。他有一种恐慌,又有一种欣喜。这种感觉出现过一次,让迈克尔高兴而伤感。“我可能要疯了。”他胡乱亲吻昆尼西的眼睛,“你们德国的酒一定下了毒药……” 昆尼西攥着那三枚芬尼硬币,嘴角破了一小块皮,“傻瓜。” 第43章 - 春天来了,最先闻到的是泥土湿润 春天来了,最先闻到的是泥土湿润的清香。细长的蕨草弯弯曲曲地长满小路两旁,草叶冒出青翠的脑袋。穆勒先生又开始将全部业余时间花费在花园中,迈克尔推开窗户,对方抬起头,隔着篱笆瞪他一眼。 “不要——” “不要笑成我这样。” “哪样?” 夏莉好奇地注视迈克尔,迈克尔按住嘴角,嗡嗡地说,“卡尔教育我,标准的德国人笑起来不要露牙齿。” “没这种规定,你当然可以笑。”夏莉轻快地说。 “应该在花园里种点东西,”迈克尔瘫在沙发里,“比如花之类的……但是我只会种庄稼,我没种过花。” “你会种小麦吗?” “会,我的小姐,我还会放牛、养鸡、训练小狗。” “小狗!”夏莉兴奋转头,“卡尔,你听到没有?迈克会训练小狗!” “安静,不要——” “——大吵大叫——” 昆尼西似乎试图将迈克尔“改造”成一个德国人。迈克尔最近老生出这种错觉。昆尼西事无巨细,不但严肃地纠正他德语,还包括握手的姿势和力度,吃饭时摆放刀叉的位置,穿衣的风格——他带着迈克尔买了好几件新外套,都是同一种风格的深色。昆尼西还告诉迈克尔,假如客户来办公室,最好的午餐是小面包和气泡水,再加点果酱,没比这更德国、更讲究的了。 “对了,”迈克尔压低声音,“奥利弗那个家伙,没有骚扰你吧?” “奥利弗?”夏莉的蓝眼睛闪了闪,“没有。” “奥利弗是谁?”弗兰茨凑过来,握住夏莉的手,“学校的老师吗?” “我的……朋友。”迈克尔说,“他是个好人,就是喜欢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可不是种好素质。”弗兰茨说,“人们应当谨言慎行。” “没错。”迈克尔点点头,“我已经告诫过他一百多次了。” 奥利弗是第一个发现迈克尔“越来越像个德国人”的。“我他妈写给‘大妞儿’——你知道吗,老迈克疯了,天天穿着西装和大衣,戴顶骚包的帽子。只要他不张嘴,你绝对看不出他是个美国人。迈克,你这混球是吃太多德国泡菜吗?还是因为你那个漂亮房东的缘故,光靠亲嘴儿和做爱就把你传染了?” 他坚持认为迈克尔和美丽的女房东搞到了一块儿。“德国多出来九百万寡妇,”奥利弗悻悻,“九百万!想想,这是多么庞大的一个数目!而我,可怜的奥利弗?鲍曼,却连半个女人的光顾都得不到。你问过她没有?她老公是不是也被苏联人枪毙了?还是在西伯利亚挖煤,死在矿坑里?” “瞎鸡巴扯,”迈克尔骂道,“闭上你的嘴!” “看你恼羞成怒的样儿,”奥利弗哂笑,“她不会是怀孕了吧?准备好做爸爸了吗,老迈克?” 做爱,做爱,爱。这是个文雅的提法,不过迈克尔绝不会用。他思考过,如果昆尼西是个女孩,那就会少很多烦恼和麻烦。他会被昆尼西吸引,却绝对不会疯狂到强奸一位尊贵的小姐。他大概会在痛苦的纠结中默默地注视着她,送给她巧克力和面包,最后遗憾但清白地离开欧洲,永远、永远不会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意。他能保住基督徒的道德,生前死后都对得起良心和上帝。 “你要来加入合唱团吗?”夏莉活泼地问,“来吧!我们很缺人。” “我不会唱歌。”迈克尔舀起一勺汤,小心翼翼地将汤匙送入嘴巴,慢慢咽下,尽量不发出声音。昆尼西说,德国人讨厌吃饭发出动静,这非常的不雅观。他掰下一小块面包,沾沾肉汤,“我唱歌特别差——” “他会唱歌。”昆尼西突然插话,“而且很会唱。” “不要污蔑,我从来不唱歌!” “‘漫漫长路去——’” “你说那首呀,”迈克尔偷偷看看夏莉,“嗯,大家都会唱,对吧?这样就无所谓好坏。唱得好也是那样,唱得糟也是那样……” “来嘛!”夏莉显然不明白“漫漫长路”的意思,热情邀请,“你可以选个声部!弗利选了低声部……” 伴随着春日,有些东西开始蠢蠢欲动。迈克尔感觉心里乱糟糟的,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失落,一会儿痛苦。可能他对欧洲的花粉过敏,这里春天开了太多的花。在他老家,最多能看到几朵营养不良的白色和黄色花朵,零星地地散落在干旱荒凉的草滩上。 一个温暖的春日下午,迈克尔招待客户吃了一顿面包和气泡水午餐后,送走了他们。他不怎么习惯喝气泡水,发酸,他更喜欢可乐,办公室柜子里藏着几瓶。返回的路上,路过小车间,他无意发现几个年轻工人凑在车间后的狭窄过道里,鬼鬼祟祟地围成一个小圈。 “干嘛呢?”迈克尔走过去,“小汉斯,你们在干啥?” 小汉斯的脸刷地一下通红,雀斑红得发亮,“没干啥——” “这是书?”迈克尔从他手里抽出一卷杂志,火辣暴露的封面说明一切。“上班时间不许看。”他用杂志敲敲小汉斯的黄毛脑袋,“去干活!” “这是休息时间……” “休息时间也不许看!” 迈克尔就着可乐翻看那本杂志。以前他不是没看过,里面就是些半裸照片和下流的描写。军队里这种杂志相当流行,因为你不可能总能找到机会“解放裤腰带”。 当天夜里,那种感觉更强烈了。迈克尔没有听昆尼西的话,认认真真改完他的报告,而是急不可耐地拖着他上床。“我还没洗澡。”昆尼西不满,蹙起眉头,“不要这样——” “我就看看。”迈克尔把他的衬衫推上去,露出胸口,“让我看看。” “这有什么可看的?” “我看看——” 男人的胸和女人的胸一点儿也不一样,当然啦,怎么可能一样。女人拥有一对胸脯,男人没有。“你说,男人干嘛要长乳头?”迈克尔问,“好像没什么用吧?” “是啊,没什么用。”昆尼西拽下衬衣,塞进裤子,“发完疯了吗?” “我想亲你。” “不行,我还没洗澡。” 迈克尔不管这套。他拽过昆尼西,使劲咬他的嘴和舌头;拉出衬衣,伸手进去抚摸那对“无用的”乳头。“没用我也很喜欢。”迈克尔认真地说,“我想了一下午,我真的挺喜欢你的胸和腰,还有腿。” “那我可真是太荣幸了。”昆尼西推开他,“离远点,别耽误我洗澡。” 第44章 - 迈克尔就老琢磨乳头的不同,琢磨 迈克尔就老琢磨乳头的不同,琢磨得着了魔。男人和女人自然是不同的,这是上帝的规定。虽说这个规定完全没有道理,女人不是男人肋骨变出来的娃娃,男人也没有少一根肋骨。迈克尔满脑子就是乳头,这件事可真令他大惑不解。 “我有个建议。” “请讲。” “你先把手从我胸口放下来。”昆尼西拍拍迈克尔的胳膊,“这已经是第几天了?” “让我再摸一会儿。”迈克尔说,“不然我总是不安心。” “所以,我的建议是,”昆尼西翻过一页书,“去读读弗洛伊德,三楼我房间书架上应该有。” “弗洛伊德是啥?” “是一位能解决你怪异心理问题的专家。” “我没有怪异心理问题。” “你已经把手放在我胸口足足一个星期了,”昆尼西扭了扭肩膀,“你去读弗洛伊德,这样也能解决我的问题,真的。我不得不在胸口贴创可贴——你弄得我很痛。” “抱歉。”话虽如此,迈克尔仍然不想拿开他的手。或者说,他的思想和行为再度分离,胳膊与手完全不听大脑指挥,“他是个医生吗?” “你可以这样认为。” 昆尼西又在读那本《十日谈》。迈克尔看到一段非常淫秽的描写,忍不住啧了啧嘴,“上个礼拜,我抓住车间里几个青年工人在休息时看色情杂志。” “这方面你是专家。”昆尼西平淡地说,“你肯定看了不少。” “我没有,”迈克尔向下挪动双手,摸到起伏的小腹,那里如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肌肉,不再瘦得凹陷下去,“你也肯定读过,对吧?” “我还收集过。”昆尼西挣了挣,好像有点儿怕痒,“有位封面女星很漂亮,乳房丰满——” “我不信。” “真的,在湖边,我把杂志藏在阁楼,一个没人发现的地方。” “你会看着她的乳房自慰吗?” “我只是单纯欣赏她的身体,才不会做这种龌龊事。” “撒谎。” “真的。” 迈克尔亲吻昆尼西的耳垂,含在嘴里吮吸。昆尼西轻轻地颤抖着,推他的胳膊,“滚开,我在看书——” “又是那本糟糕的书。”迈克尔含混地说,“粗俗的工人看色情杂志,文雅的大学生就读色情小说——这没区别,卡尔。” “这是艺术——” “你挺艺术的,”迈克尔抱着昆尼西,将他平放到床上,解开他睡衣的扣子,“我没胡乱用词,你说你欣赏那位女星的胸部,那我也可以说,我欣赏你的身体。” “我知道。”昆尼西举起《十日谈》,“我早就看透你了。” “别看书了,看我。”迈克尔拿走那本小说,“说起来,我突然发现……”他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你……你……你是不是觉得不舒服?” “什么不舒服?”昆尼西伸手夺书,“还给我。” “就是,”迈克尔把书递给他,看着昆尼西将书放到枕畔,“我们……进行……性行为……”说这个可怕的词组时他差点咬到舌头,“……的时候,你觉得不舒服,是不是?” “我不喜欢谈论这个。”昆尼西的表情变得冷淡,“你要干就干。” 说完,他闭上眼睛,嘴唇绷成一条直线。迈克尔抚摸他的嘴角,亲吻他的下巴——昆尼西总能让下巴干干净净,迈克就做不到,刮过之后,皮肤留下一些细小的胡茬。他用胡茬磨蹭昆尼西的脸颊,“你要是觉得不舒服,我就不做这件事了。” “哦,说的跟真的似的。” “真的!真的——” 昆尼西睁开眼睛,迈克尔出神地盯着那片蓝色的虹膜,想一汪小湖,里面倒映着一个小小的他,“真的,我真心实意地这么想。就像现在,我这样压着你,你是不是觉得挺难受?” “还好。”昆尼西吐出几个单词,“我的身体没那么脆弱。” “天气暖和了,礼拜日下午可以踢足球。” “……你到底在想啥?” “别学我的口音,”迈克尔说,“以后你跟别人说英语,人家会笑话你的。” 说这话的同时,他正抚摸昆尼西的大腿。昆尼西两腿笔直,脚踝非常纤细。“你一定很擅长跑步,长这样脚踝的人跑得都很快。” “马马虎虎。” “你想摸摸我吗?” “什么?” “摸摸我。”迈克尔笨拙地表达,“一直都是我摸你的身体,你想摸我的吗?” 昆尼西抬起手臂,环抱住迈克尔。过了一会儿,迈克尔觉得有几根手指轻柔地触碰他的脊背,“这是怎么弄的?”昆尼西轻声说,“弹片划伤的吗?” “不是,”迈克尔笑了,露出牙齿的笑,挺不德国人的那种笑容,“这要归功于我爸,老迈克尔?费恩斯。他教育孩子的方法就一条:用棍子打,这样小孩就能涨涨教训。” “一定很疼。”昆尼西用指尖仔细地触碰那条伤疤,“打这么用力……” “皮肉伤,我放跑了一头牛,老东西气疯啦,抄起棍子追着打我。”迈克尔心里痒痒的,拽下昆尼西的一只手,咬住食指指尖吮吸,“你小时候捱过打吗?我猜没有。” “捱过,弹不好,钢琴老师就打我手心。” “他怎么舍得打你……” “为什么不舍得?捱打很正常。”昆尼西抽出指尖,“好了吗?你不干的话,我就继续看书。” “不要看这种书,”迈克尔认真地说,“看了对你以后不好。” “这是世界名著,你这乡下傻瓜。”昆尼西愠怒,“不要一看到性描写就搬出你清教徒的那套,你脱光了操我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你的上帝?” “这是不一样的。”迈克尔把《十日谈》推远,“身体污浊了可以洗清,思想污浊了,天使都拯救不了你。” “这就是宗教的垃圾逻辑:你可以干,但不能想,欺骗愚人的套路——而且没人拯救我,迈克。”昆尼西关掉壁灯,“上帝也好,天使也罢,没人拯救我。” “你得祈祷。” “我他妈祈祷了千万遍。” 迈克尔躺在昆尼西身侧,让他靠着自己。天气暖和了,他们还是挤在一起睡觉。昆尼西有时做噩梦,浑身冷汗地抽搐,迈克尔就抱着他,亲他的脸和额头,这样他就能慢慢醒来。“也许,上帝会补偿你。”迈克尔说,这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解释,“你是个好人,神不会放弃你。” “但愿如此。” 第45章 - 从三月底开始,昆尼西每个礼拜日 从三月底开始,昆尼西每个礼拜日都去教堂,夏莉为此欢天喜地。 “这样不正好吗?”面对迈克尔的疑惑,昆尼西的解释非常平淡,“上午你去教堂,我一个人在家也没意思,还要单独做早餐。” “我可以做两份,你十点多起来吃掉,等着我回来,咱们吃午餐,然后——” “太麻烦了。” “不麻烦,我可以——” “我就是想去教堂了,可以了吗?” 好吧,好吧,去教堂反正不算坏事,虽然他们去的是不同的教堂。迈克尔接送昆尼西时见过霍夫曼神父几次。霍夫曼神父快七十岁了,白发苍苍,德语口音温和而迟缓。他每次都冲迈克尔主动打招呼,迈克尔挺喜欢他。 “别乱给钱。”昆尼西说,“你是钱多到没地方花了吗?” “我就给了他几个硬币。”迈克尔说。他去哪个教堂都要捐点钱,“你看,教堂需要修缮……” “你不是新教徒吗?” “这没区别,我尊重有信仰的人——就连碰到摩门教的人,我也会给他们几美分呢!” 迈克尔喜欢礼拜天。上午去教堂,中午和昆尼西吃顿舒服的午餐,他可以尽情吃汉堡喝可乐,用薯条沾西红柿酱。他勇敢地尝试过几种欧洲薯条,沾肉汤吃,最后得出结论:美国的薯条才是全地球最棒的薯条。 吃完午饭后,他们有时去合唱团。那位钢琴伴奏者回来了,昆尼西松了口气。“全慕尼黑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会弹钢琴,”他抱怨过,“那个合唱团里至少有一半人比我弹得好。” “胡说,你是全德国,不,全欧洲弹得最好的——” 昆尼西说要带迈克尔去听听“真正的钢琴演奏家”,可惜眼下没什么乐团的演出。迈克尔央求他弹那支大海的曲子,每次弹完都付给他五芬尼硬币。 “这支曲子到底叫什么?” “《升c小调钢琴鸣奏曲》。” “这么长?” “钢琴曲的名字都这么长。” 不去合唱团的时候,要是风和日丽,迈克尔就把面包、水和巧克力塞进背包,拉着昆尼西到处闲逛。他们看了好几次玛丽安广场的木偶表演。迈克尔还买了一只皮球,不是真正的足球,就是皮球,向昆尼西挑战。结果他压根不会踢球,被昆尼西带球耍弄四五回之后,迈克尔抓起皮球抱在怀里,撒腿就跑,最后得意地宣布获得胜利。 “这是作弊。”昆尼西跑得满脸通红,“作弊,你这个坏美国佬——” 附近的孩子很喜欢迈克尔,经常跑来和他踢球。小孩们踊跃地教他怎么用脚尖颠球,就是让皮球一下一下地在脚尖上跳跃而不掉下来。迈克尔学会后在客厅显摆,差点碰翻花瓶。于是昆尼西在租房合同里加了一条:禁止在房子里踢足球。 这样的日子过得平静又充实,令人心满意足。“我喜欢慕尼黑。”迈克尔在给玛丽的信中写到,“卡娜的心情比以前好多了……之前我们有点儿小问题。我决定不去琢磨了,想太多了也没用,不是吗?……她很喜欢看木偶戏,可她不肯承认。那些木偶挺有意思,就像我送给你的咕咕钟那样。礼拜天我带她去看木偶戏,散步。她喜欢的那家意大利菜馆子礼拜天歇业,我就请她礼拜五或礼拜六吃。她不告诉我喜不喜欢,只是我们去过好多地方,只有这家的菜她能不皱着眉头快速吃完。其实我吃不出好坏,正如你所说,我的味蕾太粗糙了……德国非常有意思,希望你也能来看看,我相信小威廉也会喜欢那些木偶的……” 这天是个礼拜二,天气晴朗,阳光晒得皮肤微微发热。休息时间,一群工人聚到一起,迈克尔也叼着烟凑了过去。工人们和他混得很熟,大家伙儿觉得这个美国佬还算不赖。 一个外号叫“瘸子”的家伙正说着什么,引起一阵低低的笑声,“……他说,‘嗨,老哥,怎么样,还不赖吧?’我抖了抖我的鸡巴,说,‘还行。’然后他就趴下,撅着屁股,就这样——”“瘸子”转过身,猥琐地拍拍屁股,“‘该轮到我了吧!’他说。我想了想,我他妈才不要操男人的屁股!于是我踹了他一脚,提起裤子就走了。” “这就是你的错啦,”费舍尔说,他是个瘦长脸,嘴巴歪着,“人家都服务过你了!” “那我也不能操男人的屁眼,”“瘸子”说,“别看我现在这熊样儿,那会儿可是英俊的小伙子呢!满大街的姑娘都冲我抛媚眼。我要是想操,干嘛不找个真女人?操个假娘们有什么意思?” 小汉斯笑得满脸通红,“那他没生气吗?” “没有,没有,他可喜欢我啦!” “后来他还勾引你?” “瘸子”的表情黯然了一下,“到战争开始前,”他抓了下鬓角,那里有块很大的疤痕,迈克尔知道那是炮弹造成的,“后来,后来我就走了。我不知道他怎么样了,他那种人,听说如果被发现了,就要送去‘治疗’……我倒是希望他还活着……” 气氛陷入沉寂,费舍尔叼着烟,烟已经快烧到屁股,他就叼着短短的烟头,怔怔地发愣。“不提啦!”“瘸子”重新嬉皮笑脸,又是那副猥琐样儿,“谁让他不小心生在了德国?这是他的命运……他要是个英国佬不就没事了,都怪他!你们知道吗,英国人里假娘们特别多,他们从上学就开始了,最漂亮的那个小男孩儿……” 迈克尔悄悄离开,在办公室里抽了会儿烟。晚上下班后,他买了几个面包。昆尼西难得没加班,煮了一小锅蔬菜汤。迈克尔用面包沾蔬菜汤吃,两人谁也没说话。 “今天真是累死了。”洗完澡,迈克尔躺倒,“一到春天我就特别困,你也是吗?” “还好。”昆尼西也洗完了澡,热乎乎地躺在迈克尔旁边,拿起本书。迈克尔夺走那本书,“这是啥?” “弗洛伊德的书。” “我看不懂。” “没几本书你能看懂的,中士。” “你知道——”迈克尔想问昆尼西,看了这么多黄色小说,他知不知道男人和男人怎么搞。这话问不出口,首先,他们不是一直在“搞”吗?其次,昆尼西就算读过,估计也不会告诉他。 “你想问啥?” “我想摸摸你。” 昆尼西露出“我就知道”的表情,脱掉睡衣,关上了灯。迈克尔把昆尼西压在身下,把阴茎塞进他大腿的缝隙摩擦。昆尼西一声不吭,他抓着枕头,捂住了嘴。迈克尔亲他的脖子,咬他的肩膀……然后停下,假装无意地把龟头挤进那两瓣屁股中间,猛地戳了几下。昆尼西立刻挣扎起来。 “你他妈刚才在干嘛?”昆尼西拉开灯,在那之前,他飞快地套上了睡裤,“这是什么新花样?” “我胡涂了。”迈克尔撒谎,“抱歉,我今天忙了一整天。” “忙了一整天还想着干这种事。”昆尼西跳下床,“我要去洗澡。” 迈克尔用手慰藉了自己的兄弟。昆尼西不喜欢他碰那里,算啦,他也就是突发奇想。他们都不是那种所谓的“假娘们”不是吗?迈克尔想着,困意涌上,没等浴室水声停止就睡了过去。 第46章 - 迈克尔本来发过誓,如果昆尼西能 迈克尔本来发过誓,如果昆尼西能成功戒酒,圣诞节之后他就搬出去。圣诞节过去快四个月了,复活节即将来临。他决定假装从没发过那个誓言,只要昆尼西不赶他出门,他就死皮赖脸继续地住在那栋房子里。 经过几个月的努力,昆尼西的房子发生了一些变化。如今的客厅变得明亮舒服,地板闪闪发亮,壁炉上摆了几个迈克尔买的陶瓷小矮人,一只干花花环,还有两个相框,里面装着迈克尔的得意之作——昆尼西弹琴的背影和一株玫瑰。根据季节,沙发更换为苹果绿的浅色外罩。那些又闷又厚的布被撤去了,露出家具本来的样子。迈克尔特别喜欢这些做工精致的木头家具,他收集了一些木料,准备学着做几个箱子,或者板凳之类的零碎玩意儿。 复活节前的周末,下起了小雨。迈克尔趁泥土湿润,撒了一些花种。他把沾满泥巴的鞋子扔到外面,光着脚走进客厅。昆尼西用迈克尔送他的钢笔在一个小本子上写写划划,头也不抬地说道,“我要付给你三马克十二芬尼。” “为啥?”迈克尔打算去洗个澡,雨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他把脏乎乎的外套和衬衫脱下来拎在手里,一身汗味儿,连他自己都受不了,“需要我去杂货店买东西?我记得果酱不多了,还得买块黄油——你想吃牛排吗?” “这几个月的帐。”昆尼西说,“我刚刚算清楚。” “什么帐?” “你买东西的……日用品,食物,还有一些支出,当然,我把水电等费用均分后刨了出去。你也可以算算,要是我算的不对——” “得了吧,我讨厌算账。”迈克尔噔噔上了楼梯,“我不要钱!你要是缺钱了就去我钱包拿,我得去冲冲头发,看在上帝的份上……” 迈克尔洗完澡出来,往脸上擦了些凡士林。他换了新衣服,神清气爽。昆尼西还坐在餐桌前,“帐得算清楚,我们约定过的。” “行,行,帐要算清楚。”迈克尔坐到他对面,“是不是我喝你一口水你也要算账?” “一芬尼一口。” “真的?”迈克尔抓过昆尼西的咖啡杯,喝了一口,昆尼西立刻说,“一芬尼——那我现在只能付给你三马克十一芬尼了。” “好吧。”迈克尔耸耸肩,“随你高兴。” 其实迈克尔很讨厌朋友间斤斤计较,就连他结婚之后,和玛丽也没算过账。钱交给玛丽,她爱怎么花就怎么花。迈克尔就留几块钱,偶尔买瓶酒,买包烟,他管这叫“必要的应酬支出”。 迈克尔用三马克十一芬尼买了食物,塞进冰箱。晚餐时他请昆尼西帮他把香肠切成漂亮的三角块儿,付了十芬尼。他喜欢看昆尼西切香肠,同样,他也喜欢看昆尼西站在厨房里煮汤、坐在餐桌前喝咖啡、算账、写字、熨衣服……“下礼拜放假,”迈克尔喝着咖啡,他的那杯,“要出去玩吗?” “可以。你想去哪玩?” “这附近有啥好玩的地方吗?” 复活节是个大日子,从耶稣受难日起,一口气能放四天假。迈克尔开车,带上昆尼西、夏莉和弗兰茨,四个人去黑林山旁的小镇游玩。阳光明媚,白云悠然飘动,在山间投下片片阴影,风光美不胜收。“不过听说山那边砍了很多树,”夏莉说,“没办法,到处缺燃料……” “重新种上就好啦。”迈克尔十分乐观,“不过我没怎么种过树,我们那太干了,都是草,风一吹,满身满脸都是沙子。” “是沙漠吗?” “不,算不上,有很多草滩,但风景差劲透了,没有可看的景色……” 昆尼西坐在副驾驶,安静地听着迈克尔和夏莉交谈。弗兰茨有时会插几句话,他好像对美国很感兴趣。 途中休息,迈克尔买了四瓶汽水。就剩下一瓶苹果味的,他把这瓶放到昆尼西面前。夏莉笑起来,“你连哥哥喜欢喝苹果汽水的秘密都知道!” “我是房客嘛,”迈克尔说,“所以要仔细观察,讨房东欢心。” “去你的,”昆尼西轻声说,“不要油嘴滑舌。” 这趟旅行很愉快。他们爬了山,在旅馆住了一夜,还在山间的河流边钓鱼。迈克尔捡了根木棍,让昆尼西抓住一头,“我会爬山,”昆尼西说,“不用你牵着我。” “这里有很多碎石头,”迈克尔兴致勃勃,“来吧,来吧,我们快点儿,别让那两个小家伙追上了!” 弗兰茨觉得木棍是个好主意,也捡了一根,牵着夏莉上山。后来他们去其他地方看风景,等两人一消失,迈克尔立刻搂住昆尼西的腰,往他脸上亲了几口。 “费恩斯!”昆尼西推开他,“会被夏莉看到的!” “不会的,他们去山坡那边了。后面有树,没人能看见。”迈克尔笑嘻嘻地揽着昆尼西的肩膀,吻他的脖子。结果最后一条鱼也没能钓上来。 “卡尔,你被虫子咬了。”下山时,夏莉突然说,“草里有很多飞虫。” “是啊,所以卡尔逼着我穿长筒袜子。”迈克尔说,“还得把裤脚塞进袜筒里——看看,就是这样——” “你可以不这样穿,反正不是我进医院。”昆尼西说,用手擦擦脖子。迈克尔从口袋里掏出盒药膏,装模作样地往那块红斑上擦了厚厚一层。 悠然的日子!多年后回忆起来也如永不褪色的相片,在时光长河中鲜明昭彰。那段时间,迈克尔无忧无虑,感到无与伦比的愉快和轻松。偶然在深夜时分,脑中会闪过一丝不安: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离不开昆尼西,时时刻刻想见到他,想跟他在一起。至于这种想法正确与否,迈克尔尚未找到答案。他也不想获得解释,毕竟昆尼西就安稳地睡在身侧,他已完全满足,再无动力去追寻什么。 第47章 - 德国的夏天比想象中要炎热。迈克 德国的夏天比想象中要炎热。迈克尔洒下的花种长出了一些幼苗,经过不懈地浇水和培育,开出几朵红色的小花。迈克尔让昆尼西站在花丛边拍照,之后壁炉上就多了一个新相框。 “你应该多笑笑。”迈克尔望着照片惋惜,“你干嘛老绷着脸?” “德国人就这样。”昆尼西如此回答,“还有,把衣服穿起来,不许光着上半身在我的房子里走来走去。” “你这是嫉妒我有肌肉。” “去你的!” 盛夏将尽的一个礼拜日,迈克尔在礼拜后,照例去天主教堂接昆尼西吃饭。他计划好了,下午哪里都不去,就在房子里休息。昆尼西连续加班,很是辛苦。昆尼西睡觉时,他就做饭,煮点肉汤什么的东西。迈克尔迷上了烹饪,买了两三个尺寸不同的新锅子。 昆尼西穿着浅色衬衣,鬓角刚刚剃过,周身散发着一种好闻的味道。迈克尔见了他就忍不住想笑。正要发动车子,夏莉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嗨,迈克,你好——” “你好,夏莉,”迈克尔从兜里掏出几颗糖,“要吃糖吗?” “不了,谢谢。”夏莉回头张望,迈克尔看到一位穿着黑色连衣裙的女士站在一棵树下,“你要过来玩吗?” “不,”夏莉又回头看看,“嗯,是这样,”她搓着两只手,“那个,迈克,我想问……你现在没女朋友吧?” “没有,”迈克尔的心脏猛跳一下,“没有,我没有女朋友。” “哦……那就好。”夏莉拍拍胸口,“舒尔茨女士——你见过她,她也是合唱团的成员。是这样,迈克,舒尔茨女士托我问问你,如果你没有女朋友,又打算再婚的话,她很乐意……这要怎么说?”女孩飞快地嘟囔,“反正,她愿意做你的女朋友。” 迈克尔望向树下的女士,褐色头发,梳理得整齐光滑。他收回目光,下意识看看昆尼西,“我……我现在是没女朋友,”迈克尔咽了口吐沫,嘴里发干,“但是,很抱歉,我,我不是讨厌舒尔茨女士,请相信我,只是,我……” “你现在不想再婚?”夏莉体贴地眨眨眼睛,“对吧?” “对,对。”迈克尔连连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我嘴太笨啦!永远不知道该怎么讲清楚。请你转告舒尔茨女士,她应该找位更好的男士。我不行,我连绅士都算不上。” “你太自谦了。”夏莉笑笑,“我懂了,我会告诉她的。顺便一说,你挺受欢迎的,迈克。” “得了吧,我这种乡下人。”迈克尔又看了一眼副驾驶位的昆尼西,德国人面无表情,垂着眼睛,双手摆在膝头,“我得回去炖肉呢……再见,小夏莉。” 夏莉飞快地跑开了,迈克尔发动车子,盯着后视镜,“你要吃点糖吗?” “不要。” “一会儿买个黑森林蛋糕吧!你最喜欢的那种——” “不需要。” “我请你,不用算到帐里。” “不。” “你生气了?”迈克尔让一位行人先通过十字路口,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向他和善地点头致意,“我不认识舒尔茨女士,我发誓,我们连半个字都没讲过!” “与我无关。” 昆尼西绝对生气了,他生着闷气,一回家就去了三楼。三楼连电风扇都没有,迈克尔把风扇搬上去,就见昆尼西侧躺着,手里是一本书。 迈克尔让风扇转动起来,又下楼去倒了杯茶。昆尼西还在看那本书,眼皮抬都不抬。“你不喜欢吃酸菜,但烤猪肘太难做了……我弄不来。就炖点肉吧,好吗?喝点茶,你满头的汗,还是你想喝汽水?”迈克尔拉过椅子坐下,“要洗个澡吗?” “我没心思陪你上床。”昆尼西冷淡地说。 “我没那个想法!”迈克尔急忙辩解,“你衬衣都湿透了,今天特别热。再说一遍,我真的不认识舒尔茨女士……我在合唱团没和人讲过话!” 昆尼西不理他,慢慢翻动书页。迈克尔按住他的手,“这是什么书?” “你不会自己看?” “我如果做错了,你就直接告诉我,要是气不过,干脆打我一顿,”迈克尔拿过那本书,“别这样对我,我心里很难过。” “我不是因为舒尔茨女士生气。” “那是为了啥?” “没啥。”昆尼西翻过那本书,“《性心理学》。” “你又看这种不正经的书!”迈克尔真是搞不懂,昆尼西的书架上怎么那么多与性有关的书籍,“不许看了!” “这他妈是本科学著作,”昆尼西冷笑,“你是个白痴,迈克。” “是啊,是啊,我是个白痴,那聪明的大学生来告诉我,性心理学是啥?性性性,你看看你的收藏……” “为什么人会有性冲动,你想过吗?为什么会出现婚姻制度?为什么人与人的性癖好有区别?为什么会有同性恋?……你会想着谁手淫?” “想着你。”迈克尔斩钉截铁,天哪,性,他得数数刚才昆尼西一口气讲了几次这个恐怖的字眼。在他老家,要是昆尼西这番话被米歇尔老太太听见,准会哭天抢地。“为什么会有冲动,因为你长大了;为什么要结婚,因为你该结婚了,你老婆比你矮、没你力气大。《圣经》中说,‘你们作丈夫的也要按情理和妻子同住,因她比你软弱,与你一同承受生命之恩的,所以要敬重她。这样,便叫你们的祷告没有阻碍。’至于癖好是什么?……那又是个啥?同性恋又是个啥?” 昆尼西翻了个明显的白眼,“你喜欢什么的性交对象。” “你,你,都是你。行了吧!” “同性恋就是——” “行了,行了,行了,”迈克尔用手捂住昆尼西的嘴,柔软的嘴唇磨蹭他的掌心,带来一些刺痒。总有一天他得清理干净昆尼西的书橱,迈克尔想,避免大学生被有害的思想损害清白,这可是个大问题,关系到他能不能顺利进入天堂享福。“好了,把这杯茶喝了,你的脸一点血色也没有……赶快躺下睡觉,我炖好了肉会叫你。你要是饿了、渴了就喊我,我听不见的话你就下楼……” 昆尼西脱掉衬衫和裤子,一丝不挂地躺下了。迈克尔拉紧窗帘,用被单捂住昆尼西的腰腹,然后关上了门。肉放进锅子,这种德国锅结实的要命,他一定得给玛丽寄几个。炖肉的同时他搬了把自己作的木头凳子,坐在门廊修理纱网上的小小漏洞。是的,人为什么会产生性冲动?迈克尔将一个手指大的孔缝起来,他第一次性冲动是几岁来着?十二岁,十四岁?他记得一点模糊的片段和腻腻歪歪的内裤,冰凉的体液让他很不舒服。婚姻,婚姻,他结过婚。小镇上没人念大学,到了二十岁不结婚,所有人都要指指点点。可为什么必须在二十岁前结婚呢?这以前他从未思考过。 “都怪舒尔茨女士。”迈克尔叹口气。纱网外的天空蓝得通透,阳光清澈,花朵在热风中摇摆。美好的世界,美好的客厅,三楼上睡着昆尼西。“我还需要婚姻吗?”他茫然地坐着,陷入沉思。 第48章 - 昆尼西的书架上不但摆满了黄色小 昆尼西的书架上不但摆满了黄色小说——带“性”的一律是黄色小说,迈克尔老家的牧师这样说过——还有些别的可怕的书籍,比《性心理学》。有过之而无不及。比如《资本论:政治经济学批判》,迈克尔好奇地抚摸书脊,昆尼抄着手告诉他,这本书的作者也叫卡尔,卡尔?海因里希?马克思,是共产主义理论的创始人。 “……上帝啊,”迈克尔缩回手,“太可怕了,你应该看点儿健康的书。” “健康的书,你指的是《圣经》?” “《圣经》是最健康的读物,你应该多度几遍。” “所以你相信耶稣用五个麦饼和两条鱼就喂饱了至少五千张饥饿的嘴巴?” “那是神迹,”迈克尔用抹布擦拭书架的隔板,“凡人当然是做不到的。” 昆尼西说,“那我宁可崇拜五箱饼干,至少能让我多活两礼拜。” “别用崇拜这个词!你这家伙,一颗聪明的脑袋想什么不行?”迈克尔发现了一个沉甸甸的黑色天鹅绒盒子,有一本书那么大。这个盒子让迈克尔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不安,昆尼西一把拿走盒子,没有打开,而是塞进一个抽屉,“我的……铁十字勋章。” 迈克尔缴获过几枚铁十字勋章,这东西是挺好的战利品。“我也有枚勋章,”他说,“不过没啥用,完成步兵测试就能得一枚。” “容我提醒一句,铁十字勋章在威廉三世时期就开始颁发了,不仅仅是纳粹份子才会获得铁十字——威廉三世是普鲁士的国王,生活于十九世纪中叶。你明白‘十九世纪’的意思吧?” “明白,明白,我历史是所有科目中考得最好的!” “美国居然还开设历史课?” “冯?昆尼西!” …… 八月底,阳光依然炽热明亮,风中却带上了一丝凉意。礼拜六,昆尼西上午加班,迈克尔就去找奥利弗。奥利弗叫上几个家伙,聚在一起喝着啤酒打扑克牌。“德国佬真惨,”奥利弗叼着烟说,“东一半,西一半。我爷爷的老家在东边那半……‘麻眼’,不许出老千!” “我不小心。”“麻眼”说,迈克尔见过他,就是那个满脸雀斑的小子,“梅花K!” “梅花K,梅花K,唉,K,国王。”奥利弗嘟囔,“说真的,老迈克,夏莉姑娘要不是‘国王’的妹妹,我死也要追求她!真是个可爱的女孩,总是笑眯眯的。” “你骚扰夏莉了?”迈克尔扔下一对A,“别这样,人家订婚了!” “我知道啊,我没骚扰她。”奥利弗把一堆扑克牌打乱顺序,让“麻眼”洗牌。“我就是感慨,感慨都犯法吗?” “不犯法。”迈克尔灵光一闪,“你是真心想找个女朋友,还是玩玩?” “我他妈真心想找个老婆,”奥利弗扔掉烟头,在德国,不知为什么,可以随地乱扔烟头,好像烟头不算在垃圾里,“你都离过一次婚了!我连女孩儿的手还没摸过呢!” “你要是真心想找个女朋友,我可以介绍一个给你。不过你别耍坏心眼。”迈克尔抽了张牌,黑桃K,“我有时候去一个合唱团,那里有几位单身的女士。” “能不能给我介绍一个!”“麻眼”和两个年轻的大兵跃跃欲试,“我也想找个女朋友!” “滚蛋,你们才几岁。”奥利弗又点燃一根烟,凑过来看了眼迈克尔的牌,“嚯!你怎么这么多K,看来‘国王’挺喜欢你——” “‘国王’是谁?”“麻眼”问,“是那个疯狂得炸掉河堤的家伙吗?” “对,就是他,一个正宗的小白脸。”奥利弗说,盯着手里的牌,“长得不赖,我得承认,就是人很阴沉——百分百的德国佬,一声不吭,用鼻孔看人,傲慢得要命。他是老迈克的心肝宝贝……” “再胡说八道,我就不给你介绍女朋友了!”迈克尔抽出三张5扔出去,“什么小白脸!” “……可惜他命不好,1945年初可没趁手的武器给他,”奥利弗嬉笑着躲开那三张牌,“人手一把98K,这玩意儿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真奇怪,希姆莱怎么没把他弄到党卫军装甲师去?他多合适,长成那样,身上有股子德意志的疯劲儿,开起虎式来绝对不要命……轰轰轰!老迈克就被碾过去啦!” “你这个软尾巴猴子——” “我都懒得说你,迈克,你现在骂人都一股子泡菜味儿!” 迈克尔打了几局牌,看看时间,估计昆尼西快下班了,于是心不在焉起来。“老迈克惦记他漂亮的女房东了,”奥利弗怪叫,“她怀孕几个月了?快生了吧?” “滚你的蛋!” “那就是要生了,我当教父行不行?” “麻眼”听到“漂亮女房东”,面露羡慕。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满脑子就是那玩意儿。迈克尔抓了几张扑克,“你们以后打算结婚吗?” “废话。”奥利弗说,“不结婚我爷爷会把我从遗嘱里踢出去——而且我挺想有个家的,我连小孩的名字都想好了,男孩叫约阿希姆,女孩就叫丽娜。怎么了,你不想和女房东结婚吗?” “闭嘴,”迈克尔喝掉最后一点啤酒,“我最近在思考婚姻的本质。” “我操,你们听听,”奥利弗瞪大眼睛,“我他妈要吓得屁滚尿流了——老迈克居然在思考‘婚姻的本质’!这不是大学生才应该思考的狗屁玩意儿吗!” “好像人也不一定非得结婚吧?”迈克尔耸耸肩,询问地看向“麻眼”,“你觉得呢?” “我奶奶说,只有最差劲的男人才找不到老婆。”“麻眼”说,“我必须得结婚,不然我奶奶在天堂会伤心的!” “为啥只能男人和女人结婚?”迈克尔又说,“我有点想不通,这是为啥?” 其他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你真是让德国佬洗脑了。”奥利弗拍了下迈克尔的脑袋,“结婚不就是男的和女的在一起吗?不然要怎么搞?男的和男的结婚,女的和女的结婚?就连‘大妞儿’——” “‘大妞儿’本来就喜欢女孩子。” “哦,反正‘大妞儿’都结婚了,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奥利弗熟练地洗牌,“男人和男人?不行,我受不了。让我跟一个男的过一辈子?我还不如自杀。两个女孩子倒没啥,她们总能照顾好自己。别瞎捉摸啦,老兄,德国人喜欢哲学,所以才神神叨叨的。咱们美国人不讲这套,实用主义,懂吗?生活才是第一位的。” 第49章 - 有些东西就像飘忽不定的鬼魂,萦 有些东西就像飘忽不定的鬼魂,萦绕于迈克尔心头。他是个乐天派,但这不代表他不会烦恼。不过迈克尔很难讲清烦恼的缘由,在找不到解决方案前,他把这种低落的心情归结为“秋天综合症”。 “我讨厌秋天,”迈克尔躺在沙发上,捂着额头,“请弹支曲子给我听吧……求你啦。” 昆尼西开始演奏一首舒缓的钢琴曲,今天他换了条蓝灰色的裤子。音符敲在迈克尔心上,明明是首“娴静”——他觉得就是这个词儿——的曲子,却让他鼻酸眼胀,“可以换一首吗?”他用手纸使劲擤鼻涕,发出很大的声响。要当人面擤鼻子,越响越好,这也是昆尼西教他的,所谓德国人的习惯之一。 另一首曲子响了起来,比起前一首,这支明显欢快许多。蹦蹦跳跳的旋律让迈克尔郁结的内心舒服了一些。昆尼西停下时,他坐起来,问道,“这是啥曲子?” “《鳟鱼》,其实是一首歌,”蓝眼睛闪了闪,“明亮的小河里面有一条小鳟鱼,快活地游来游去像箭儿一样——” 昆尼西唱歌的声音比他讲话要低沉轻柔许多,吐字微微含混,“你想学吗?” “继续唱,继续唱,亲爱的,我还想听。” “我不擅长唱歌。” “不,你唱歌真好听。”迈克尔沮丧地瘫在沙发里,隔着衬衫捏住兵籍牌揉搓,“你什么都会,而我呢,我啥都不行。你腿比我的长,胳膊也比我长,就连鼻子都比我高……” 其实,真正的秋天还远未到来。忙碌的工作让迈克尔多少忘记了忧愁,事情太多,你很难找到时间感伤。礼拜五的午餐照例少不了鱼,迈克尔吃了两口,觉得实在无法下咽。 “不吃吗?”“瘸子”问,一屁股坐下,“我也讨厌鱼——鱼会吞食尸体,我见过。还有乌鸦、苍蝇、熊——” 弗兰茨先生皱起眉,“哦,请别——” “行啦,行啦,”迈克尔岔开话题,“你上次说,有个男的追求过你,是吗?” “瘸子”眼神一亮,“是啊!”他做出不屑的表情,“他明明是个男人,却不去追女孩——我们都说,他肯定是女孩子投错了胎。他平时举止讲话都有点,嗯……那样。” “那样?”迈克尔掰开面包,“啥意思?” “就是像个女的呗!”“瘸子”大声说,捏起嗓子,“要出去走走吗,亲爱的汉斯?” “哦,得了吧!”小汉斯面红耳赤,“真讨厌!” 哄堂大笑,迈克尔却笑不出来,就跟着呵呵了几声。男人嘛,男人,到底怎么才“像”个男人?什么叫“像”个女人?他想起奥利弗说过,昆尼西肯定会像个女孩一样打扮自己。他观察过,昆尼西只是爱干净。爱干净不是女人的专利,男人就不能爱干净么?再说了昆尼西举止很正常,说话也没有…… 他自己也是。迈克尔回到办公室,那里有面脏兮兮、油乎乎的镜子。迈克尔对着镜子观察,他还是那样:平平无奇的褐色头发,微微打着卷儿,鬓角才剃过没多久,非常短;眼睛嘛,也是褐色,形状倒不错,眼角天生弯着,看起来好像永远在笑;鼻子、嘴巴、耳朵……全都相当普通,下巴永远刮不干净,留下一片暗青。从样貌来看,他顶多算得上相貌周正。如果不同昆尼西作对比,或许勉强可称为英俊。好吧,最好还是别跟昆尼西作对比。 傍晚,透过厨房的窗户,能看到夕阳染红了云层。小孩子们在街上追逐打闹,有骑行车的人操着浓重的南德口音大喊,“让开——让开——你们这些小坏蛋——”车铃铛叮叮当当乱响。迈克尔搅拌鸡蛋,用水冲洗菜叶,熟练地给土豆削皮。昆尼西还没回来,德国人加班的疯狂程度和他们打仗有得一拼。奥利弗一口咬定炸毁河堤的主使者是昆尼西,理由简单而“充分”——“他是那群德国佬里军衔最高的。”迈克尔没问过这件事,昆尼西肯定也不希望他问。他又想起昆尼西提到过的那座小城和城里的妓院,想象昆尼西蜷在华丽大床里睡觉的模样,迈克尔忍不住哼起了一首歌。 “榛子是黑褐色的, 我也是黑褐色的,是的没错! 我的女朋友也是黑褐色的, 就像我一样。” 这首歌听起来就是首欢快的民谣,却莫名其妙地成了军歌。迈克尔哼着,声音越来越大: “哟哩哩,哟哩哟哩哩,啊哈哈! 哟哩哩,哟哩哟哩哩,啊哈哈——” “不许唱这首歌。”背后突然响起昆尼西的声音,迈克尔手里的土豆一下掉进了水池,砸起几点水花,“——你回来啦!” “我回来了。”昆尼西坐到一张小板凳上,脱下鞋子,“你唱这首歌,当心邻居叫警察。” “我喜欢那个‘啊哈哈’,还有,我发现我的头发也是褐色。” “你今天才发现的?——唱别的吧,比如‘漫漫长路’之类的,至少不会招来警察。” “漫漫长路去——”迈克尔把削干净的土豆放到一个盆里,“对了,你去过皮卡迪利大街吗?” “没有,”昆尼西疲惫地垂着眼睛,“对我而言,英国太远了。” “不算远吧?” “因为你是美国人,而美国太大了。我可是德国人,从慕尼黑到柏林就能要了我半条命。” “你快过生日了,别否认,我知道你生日在十月份。”迈克尔冲洗土豆,“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不用送我礼物。” “手表怎么样?不过我可能买不起很贵的。” “不用,真的不用。” “我刚才在想,要是有人能发明一种东西,或者缩小发报机,能戴在身上那么大就好了。”迈克尔擦干净手,也坐到小板凳上,“这样你下班之前给我发个信,我就去接你。” “你可以试试。”昆尼西微笑,“最近心情好些了吗?” “我发现秋天并没有真的到来。”迈克尔拉过昆尼西的一只手,亲了几下,“这让我欣慰多了。我家没有秋天,一年就两种天气:不刮风的天气和刮风的天气。唉!想想我怎么活下来的……” 昆尼西吃过饭后,洗了半个小时的澡,然后就睡着了。迈克尔给他把头发擦干净,拧暗了台灯。他们“合伙”买了一只新台灯,灯罩是迈克尔喜欢的橙红色。迈克尔拿起《性心理学》,不知为何手微微发颤。英文版本,他随便翻了几页,这本书里充满了“性”、“生殖器”、“性冲动”、“手淫”等一系列让他胆战心惊的词儿,不是淫秽,却让他发自内心地害怕。迈克尔翻回目录,一条条阅读,“什么是性”,“早期性冲动”……然后,“特殊的性逆转——同性恋”。 迈克尔翻到那一部分,看了几行。很多名词和人名,他读不太明白。他往下又翻了几页,看到一段话,这段话里没有人名,他反复读了几遍:“……我们总得辨别三种现象,第一种是真正的先天逆转现象……第二种是双性俱可恋的现象……第三种的例子最多,也最不易诀别,可以叫做拟同性恋者……” 他将书合起,放到床头。昆尼西睡得很沉,睫毛的阴影静谧地打在眼下光滑的皮肤上。在柔和的灯光下,他的英俊无与伦比,胜过迈克尔所见过的那些大理石雕像,简直是一桩可怕的罪过。迈克尔望着这种美,心脏缩成一团,又鼓胀开,一会儿热,一会儿又感到冷,冷得令人发抖。他讲不清楚这是为什么。楼下的钟当当敲响,迈克尔轻轻走到窗边跪下,默默地对着月亮和上天祈祷。 第50章 - 迈克尔拽着——用“强迫”更合适 迈克尔拽着——用“强迫”更合适——昆尼西跟着他每天祈祷。这件事上他的态度异常强硬,昆尼西最后只得投降。 “论祈祷我比你在行。”昆尼西说,“我可是读过教会学校。” “要恭敬。”迈克尔说。 迈克尔想起很多乱七八糟的流言。邻居米歇尔太太说过,模样生得太美的人一般都不会幸福,“上帝给每个人的幸福是一样的,你这里多点儿,那里就要少点儿。”这话好像不假。迈克尔算了算自己的人生,他不够英俊,不够富有,不够聪明,刚出生就失去了母亲,在老迈克尔的打骂下长大。可他参加战争,几乎没受一点儿伤;玛丽待他也挺好;最重要的是,他遇到了昆尼西…… 当然啦,昆尼西肯定不愿被他遇到。假如没有该死的世界大战,他们永远不会相遇。迈克尔一辈子不会离开小镇,和玛丽平平稳稳地过一辈子,每天就放放牛,到了时候就把牛卖出去。他们可能会有几个小孩,大部分像他们的父亲一样平庸,长着平凡的褐色头发和褐色眼睛,重复迈克尔的的老路,十九岁结婚,养牛,生小孩……而隔着浩瀚的海洋,昆尼西大学毕业之后,也许会继续念书,一直念到不能再念为止,成为一位受人尊敬的博士;或者工作,当一名了不起的工程师。他会继承家业,与埃玛幸福地生活,住在城堡似的大房子里,业余活动就是弹钢琴,观赏交响乐队演出,还有芭蕾啦,歌剧啦,舞会啦,那些迈克尔想都没想过的高尚娱乐。他们会有几个金头发的漂亮孩子,与父母如出一辙地优雅、聪明、前途光明。总之,如果希特勒不去选择战争,那迈克尔下辈子、下下辈子也碰不到昆尼西。迈克尔会光顾的那种小酒馆,昆尼西光亮的皮鞋踏都不会踏进去。 这个想法,他提过一句。昆尼西想了想,说,“不,我家没有城堡。” “这不是城堡的问题——” “你买杯酒给我,我带你去看真正的城堡,就在巴伐利亚……” “我可以给你买汽水,酒你想都别想!” “真小气,0.5%的酒精含量都不行吗?” “死心吧,0.1%都不行!” 虽然迈克尔不肯给昆尼西买酒——“这事儿没得商量。”迈克尔强调——但昆尼西还是“大度地”与他约定,十月份过了生日之后,两人一起去游览新天鹅堡。迈克尔对欧洲的城堡兴趣不大,他在法国见过许多尖顶的古老房子。第一次见,无比兴奋,第二次、第三次……但昆尼西说,新天鹅堡无与伦比,绝对能让迈克尔这个美国佬耳目一新。 昆尼西的生日在十月六日,刚好是个礼拜六。夏莉早在一个月前就要求来为哥哥庆生。这天一大早,迈克尔就起床忙碌。昆尼西本人却不热衷,他穿戴整齐,去街那头的贝克尔家“喝茶”。“早就约好了,”昆尼西翻看日程本子,“他们的大儿子面临升学选择,好在这方面我多少还有些经验。” “考大学吗?” “不,高中。” 迈克尔哼着歌,昆尼西让他十点半去接夏莉和弗兰茨,承诺付给他一马克。在迈克尔的要求下,昆尼西吻了两下他的脸颊,算作“小费”。到了十点二十,迈克尔也穿上外套,开着车去合唱团。夏莉又开始为圣诞节忙碌,一年过得可真快。 不过,合唱团里好像出了点问题。迈克尔还没停稳车,就听到夏莉尖声尖气地大叫,“哦,去你的吧——” 哇哦,这可不像可爱的夏莉姑娘。迈克尔推开门,这是个挺大的木头房间,有成排的座椅。弗兰茨捂着额头,挡在夏莉前面,一个陌生的男人激动地挥舞胳膊,“——可真了不起,一天牢都没坐过就放出来了,你还挺为他自豪的,对吗?” “我为什么不为我哥哥自豪?”夏莉针锋相对,“哦,非得所有人都像你一样,蹲过几年大狱才算对得起德意志祖国,冯?塞德里茨爵士?” 男人冲夏莉挥舞拳头,这可太不象话了。弗兰茨推开他,他又打回来,跌跌撞撞,似乎喝了不少酒。迈克尔走过去,发现这位“爵士”身材高大消瘦,满脸通红,浑身酒气,果然是个酒鬼。就听男人又说,“是啊,是啊,我对得起德意志祖国,我他妈对得起我的家族。看看你哥哥,看看他,纵容他妹妹嫁给厨子的儿子,哦,这算什么呢,我一点都不为此惊讶。毕竟你们早就没落了,就连卡尔自己,不都要为了钱和地位娶一个不能用的女人吗?算算他还占了便宜呢!” “你他妈太过分了!”夏莉尖叫,与昆尼西一模一样的蓝眼睛满含泪水,“你怎么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你哥哥,这个懦夫,胆小鬼——” “去你妈的,你这个垃圾,”迈克尔一拳把男人打翻在地,“你怎么敢这样对一位尊贵的小姐讲话!” 这是他在小说里学来的,骑士小说里老多这种句子,他抄录下来背诵,被昆尼西嘲笑过好几次。“这哪跑出来的疯子?”迈克尔看到弗兰茨在流血,“我先报警,然后去医院——” 夏莉犹豫了几秒,“不,”她看看弗兰茨,又看看迈克尔,“我们别管他,迈克,走,我们去医院吧,弗利他——” “她才不敢报警呢!”男人躺在一堆椅子中间,鼻孔冒血,挣扎着爬起来,他咆哮着,“你是谁?你——” “我只是路见不平的无名氏罢了。”迈克尔说,又照男人脸上打了重重一拳,“再敢废话,老子就打断你的牙。” 夏莉坐进车里,弗兰茨掏出手帕给她擦眼泪。“真不用报警吗?”迈克尔说,“他刚从监狱出来?我看他需要回去冷静冷静。” “他是约翰?冯?塞德里茨爵士,”夏莉重重咬住“爵士”这个词,“他以前是卡尔的好朋友。” “哦,”迈克尔说,“冯,他是和你们一样的贵族,对不对?” “不,他的家族可比我们厉害多啦。”夏莉擦擦眼角,“他妈妈来自利希滕施泰因家族,一个非常古老的贵族大家。他说的没错,我们早就没落了。可那又怎么样?我不许他那样羞辱卡尔和埃玛。” “他可能蹲监狱蹲疯了,好多人都这样……弗利,别傻乎乎地坐着,赶快给美丽的小姐擦擦脸。” 夏莉破涕为笑,“你从哪学来的这些话?” “卡尔亲爱的书架上有好几本这种小说。” “卡尔常说骑士小说都是垃圾,算不上文学。” “挺有趣的,”迈克尔往医院驶去,“那个冯……啥来着?” “约翰?亨利埃特?冯?塞德里茨。他是卡尔的好朋友,可能是唯一的一个,在你来之前。”夏莉拿出一条新手帕,捂住弗兰茨的额头伤口,“有段时间,他们可以说是形影不离。不过我仔细观察过,是他黏着卡尔。卡尔去考文理中学,他也去,明明他妈妈不太同意。卡尔准备上大学,他也上大学。他跑到我家来,央求卡尔跟他一起去念军事学校。后来,他又让卡尔跟他去洪堡大学。哥哥说,他更喜欢留在慕尼黑。于是约翰就生气了,和我哥哥大吵一架——他单方面咆哮,就像刚才那样,之后他还是来找我哥哥,只是卡尔不希望见到他。可你总不能在大门上贴个条子,‘约翰?塞德里茨爵士不受欢迎’。所以他只能坐在客厅,和约翰聊天,非常无聊,迈克,聊天气。你应该看看卡尔是怎么聊天气的……我母亲都惊呆了。” “再后来,他找卡尔,要求他加入青年团。卡尔拒绝了他,说他对政治毫无兴趣。之后约翰就去参军了,这是必然的。他加入了SS,幸亏他没那么大本事,只是个小头目,不然,”夏莉耸耸肩,“我今天就不必跟他吵架了。可以给我支烟吗,迈克?” “你会吸烟?”迈克尔掏出烟盒,夏莉抽出一支点燃,叼在嘴里,“谁不会呢?请你别告诉卡尔,这方面他很守旧,认为人不该吸烟,尤其是女人。埃玛在这方面是模范,完美女性——唉,埃玛……” “唔,”迈克尔有些在意“不能用”的意思,可这样直接问出来就过于冒犯了,即便他不喜欢埃玛,“再后来他就被抓起来了?” “在那之前,他听说哥哥和埃玛订婚的消息,简直发疯了。他妈妈写信来,请我们原谅他,他在苏联得了一种什么病。”夏莉哼了声,轻蔑之情溢于言表,“我看他之前就有病,总不能从十岁起就沾染了苏联病毒吧?我知道他干嘛发疯——他就是想独占卡尔罢了。” 第51章 - 夏莉口中的约翰爵士一无是处,昆 夏莉口中的约翰爵士一无是处,昆尼西却认为那家伙多少有几条优点。“他比我高,”夜里,昆尼西整理生日卡片,夹到一个大本子里,一边淡淡地说,“而且,体育成绩比我优秀得多。” “你不是爵士吗?”除了埃玛,迈克尔就关心这个,“或者你应该……比爵士大的官儿叫啥?” “我什么都不是。” “不可能!你是一位顶顶英俊的国王……” 昆尼西将本子收起来,“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我不过生日。”迈克尔翘着脚躺在床上,“老迈克尔从不舍得花钱给他唯一的儿子买个蛋糕,更别提礼物。他圣诞节都不会送我值钱的东西,我小时候最想要双牛仔靴,你见过吧,就是那种靴子……他打了我一顿,骂我是全镇最坏的败家子,因为,‘那种鞋只会磨破你的脚趾头!’” “靴子的确会磨破脚趾。”昆尼西说,“我被军靴磨破过,很痛。” “约翰是你朋友?”迈克尔翻过身,盯着那个在书架前逡巡的背影。天气渐渐转凉,昆尼西换上了法兰绒长裤和格子衬衫。这种打扮让他格外像个大学生。“夏莉说,他喜欢缠着你。” “约翰是个奇怪的孩子。”昆尼西拿出一本书翻阅,“他的想法……唔,很偏激。” “所以他才加入了SS。” “嗯,他能活着回来,我真为此感到惊讶。他大概无法忍受蹲监狱。” “我记得他是个深色头发。” “对,黑色的,他眼睛也是深色。小时候他老拽我头发,掐我脸,故意推倒我,”昆尼西拨弄耳后的碎发,“他说,金头发的人都是傻帽儿。” “他才是个傻帽儿!”迈克尔叫道,“金头发是最漂亮的头发!我做梦都想拥有一头金发!他肯定是嫉妒你!” “我没什么可供他嫉妒的。他成绩不赖,数学非常优秀;体育么,他是学校足球队的成员;至于其他方面……他人缘特别好,尤其受女孩欢迎。我正好相反,除了他,没有算得上朋友的同学。埃玛和夏莉之外也没有几个女孩愿意跟我讲话。” “他们都是嫉妒你,嫉妒你聪明又美丽。” “美丽这个词不能形容男人,迈克。” “我觉得这个词再合适不过了,”迈克尔跳下地,揽住昆尼西肩膀,半搂半抱,把他拖到床边,“和我聊聊天,别看你那些黄色书刊了。” “这都是正经书——” “行啦,行啦,”迈克尔亲了下昆尼西的嘴角,“我替你打了白痴爵士,你准备怎么感谢我?” “我可没请你殴打约翰。”昆尼西说,“他一生气就胡说八道,我压根不放在心上。再者,他翻来覆去也就那几句话——我怀疑他要么想追求夏莉,要么喜欢埃玛。他母亲有次提起来,希望让夏莉和他订婚。想都别想,我绝对不会同意我妹妹嫁给约翰这么一个……一个精神状态不稳定的人。” “弗兰茨的父母是厨师?” “是我家的厨师,弗兰茨从小就在我家。他小时候是个活泼的小家伙,理科不灵光。” “你可以雇我给你家放牛。”迈克尔撩起昆尼西垂在额前的头发,“我不要薪水,国王老爷。” “不要薪水,你就会偷走我家的牛。”昆尼西拍了下迈克尔的手,“别弄乱我的头发。” “你的头发像金羊毛。你知道那个故事吗?一个希腊的故事——” “那叫古希腊神话,大猩猩迈克。” 昆尼西给迈克尔讲了英雄伊阿宋的故事。“希腊这国家在哪?”迈克尔兴致勃勃,“还在吗?” “你可真是个美国人。”昆尼西说,“你想去希腊吗?” “我们一起去希腊找找,说不定能找到古代的钱币啊,罐子啊,那种古董……” “抱歉,我得上班,您自己去吧。” 迈克尔抱着昆尼西倒在床上,揉搓他的脸,开心得哈哈大笑。只要同昆尼西说说话,他就能高兴起来。这个德国人身上有一种魔力,迈克尔亲吻昆尼西的脸和嘴唇,心里有个奇怪 的念头疯狂滋生:约翰喜欢昆尼西,绝非朋友之间的喜爱,而是—— 下一个礼拜,前几天风平浪静,迈克尔和昆尼西照常上班、下班、扔掉午餐难吃的鱼排,晚上聊聊天,下下棋——昆尼西教迈克尔下国际象棋,迈克尔觉得这种游戏难得让人头痛,压根体会不到放松的感觉。 礼拜六,昆尼西不加班,就赖在床上一口气睡到十一点。中午,他吃了半个汉堡,就又要回去睡午觉。就在这时,门铃响了。迈克尔打开门——他真后悔,就不该开门——约翰?冯?塞德里茨爵士看到他,立刻竖起眼睛,“怎么是你!” “我还想问您呢。”迈克尔准备把门关上,“这没你要找的人,快滚!” “卡尔明明就住这儿!”塞德里茨大喊,“卡尔?卡尔!” 让这样一个家伙在门口咆哮实在太丢人了,不过,好处就是邻居穆勒一家会立刻报警。这个什么爵士就该回监狱蹲着,迈克尔把他推出去,塞德里茨就挤回来。他俩在门口推搡了几回,也许是噪声吵醒了昆尼西,他揉着眼睛从二楼走下来,穿着那条蓝灰色法兰绒长裤、格子衬衫和夏莉编织的薄羊毛外套,塞德里茨两眼一亮,“卡尔!” “约翰,”昆尼西没什么表情,他肯定还没睡醒,“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塞德里茨急切地说,“我很担心你,卡尔,我一直都很担心你——” “得了吧,您在教堂里说的话可不是这样。”迈克尔推开塞德里茨,“真能撒谎……” “我他妈跟卡尔讲话,没你插嘴的份。”塞德里茨厉声说,面向昆尼西时立马换了副面孔,微笑着,“卡尔,你还好吗?我——” “来我家,你得预约。”昆尼西说,“你不应该突然跑来。” “我以前找你从来不用预约。”塞德里茨有些迷惑,“我们不是朋友吗?为什么我还需要预约?” “他不是你朋友,”迈克尔说,“听到没有,预约,预约了卡尔答应了你才可以来!” “我说了,我和卡尔讲话,没你插嘴的份!”塞德里茨突然大声咆哮,“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住在卡尔的房子里?我还没问你呢!” “他是我的朋友。”昆尼西安静地开口,“清醒点吧,约翰,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儿了……请你离开,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第52章 - 看来昆尼西兄妹对塞德里茨的评价 看来昆尼西兄妹对塞德里茨的评价一点儿不错,这就是个自大妄为、唯我独尊的极端主义者,溺爱中长大,被惯坏的贵族青年,因为一句话便崩溃大哭,像个得不到心爱的玩具的婴儿——就算小威尔都不会这样,迈克尔只觉得这幅场景怪异到可笑。 面对塞德里茨满脸的泪水,昆尼西犹豫了。他看看迈克尔,迈克尔冲他使个眼色,让他进屋关上门。但明显昆尼西心软了,他含含糊糊地嘟囔了几个音节,就让塞德里茨“喝点咖啡”。塞德里茨立刻如获新生,推开迈克尔,尾随昆尼西走进了客厅。 “你住这地方太寒酸了,”他掏出一块手帕擦脸和手——真厉害,手帕!迈克尔很少带着这玩意儿——“这里不适合你,亲爱的卡尔,你应该住得更舒适,我可以为你——” “我认为这里很不错。”昆尼西说,找出一只杯子,往里面倒了两勺速溶咖啡。咖啡粉末又引发了塞德里茨的长篇大论,“……我真是想不到,你居然喝这种东西!这是穷人的咖啡,卡尔,看在上帝的份上……看看这沙发!这地毯!老天,还有那种仆人用的木凳……你不该过这种下等人的生活!想想以前,你母亲的地毯,多么富丽堂皇……” “这样足够了。”昆尼西说,打开水壶看了看,然后把水壶放到炉灶上,“你母亲还好吗?” “她好极了。” “真欣慰听到这个消息……” 塞德里茨霸占了沙发,大喇喇地摊开四肢。他得意地瞥了迈克尔一眼,提高声音说,“搬去我那吧!我可以给你提供更好的房间。我们可以过得很愉快,卡尔,就像以前那样。” “不用了,谢谢。”昆尼西躲在厨房,可能有点惧怕,或是不想面对这个塞德里茨。“你喝完咖啡就回去吧,替我问你母亲好,还有乌尔苏拉,祝她们幸福。” “别跟我提她。”塞德里茨的脸阴沉下来,“我们谈谈我们的事,好吗?” “我们没什么可谈的。” “卡尔!” “天气不太好,天气预报说今天会下雨。所以你赶快回家吧——” 塞德里茨收起了腿,“这个外国佬是你什么人?”他低声咆哮,“我从来没见过他!” “我的房客。”昆尼西说,探头往外看了一眼,“也是我的朋友。” “哪方面的朋友?” “就是朋友。” 塞德里茨恶狠狠地盯着迈克尔,“你他妈从哪来?让我猜猜……英国人?美国人?” “美国。”迈克尔言简意赅。 “哦,美国!你参加过战争是不是……” “第十二集 团军,中士。”迈克尔捧起他的杯子,速溶咖啡有什么不好,他觉得咖啡就该是这个味儿,“有什么问题吗?” “你居然跟一个美国佬搅在一起?”塞德里茨大叫,“他侵略了我们的德意志祖国!看看美国人把德国败坏成了什么样子!你和他交朋友?卡尔,你的自尊心呢!” “我没有侵略过任何国家。”迈克尔说,“而且我早退伍了。” “到处都是美国军人,他们耀武扬威,残杀德国人,强奸德国妇女——你该杀了他!”塞德里茨跳起来,冲向厨房,“而不是苟且偷生,出卖家产向美国人献媚!” 这人真讨厌,昆尼西压根就不该理他。迈克尔挡在厨房门口,这无疑激怒了塞德里茨,“卡尔,卡尔!看看你自己!你变了!变得怯懦、畏缩……我们应该自豪地为国家献出生命!……” “行了,爵士先生,您现在也可以为祖国献出生命。”迈克尔拦住他,“既然您不喜欢速溶咖啡,就请离开。” “……都怪布拉邦特家的那个女人,趁我不在勾引你……就因为她,你才变成现在这幅模样,”塞德里茨喃喃,然后突然厉声高喊,“都怪她!她死了,死得好!她就该死……那个不要脸的臭婊子,连卵巢都没有的鸡——” 有个词是迈克尔猜的,反正肯定不是什么好话。昆尼西猛地从厨房冲了出来,谢天谢地没举着刀或擀面杖,只是用拳头一个劲地砸向塞德里茨的脑袋。塞德里茨捱了几下打,气得满脸通红,“你竟然为了那个不能用的娘们打我,还要和我绝交!”这招致了昆尼西更加强烈的愤怒,他又是挥拳,又是踢打,可惜实在杂乱无章,而塞德里茨绝对受过更系统的训练,不但成功躲开昆尼西的攻击,甚至酝酿反击。这混蛋人高马大,真动手昆尼西必定吃亏。迈克尔挡住昆尼西,试图让他回厨房里。可气头上的大学生不管不顾,迈克尔也中了两拳。最后他不得不抓着昆尼西的腰,将人拢在胸口,用背替他承受塞德里茨的拳头,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将昆尼西安放到餐桌上。接着迈克尔就转过身,三两个回合就把塞德里茨按在墙上,熟练地从头到脚搜了一遍。 “你这个垃圾、废物,”昆尼西坐在桌上,气得发抖,“战争死了八百万人,为什么你就不是其中的一个!” 最后的最后,警察解决了塞德里茨这个大麻烦。毫无疑问,穆勒一家终于发挥了作用。塞德里茨被警察带走时还在冷笑,“你等着,”他叫嚣道,“我会给你点颜色看看!” “去你妈的,”迈克尔抹了把嘴角的血,“你他妈再敢上门闹事,老子就打算你所有肋骨,一根不剩!”他把门反锁上,检查了全部窗户。“他该感谢我退伍了,”迈克尔坐到“仆人才用”的木板凳上,昆尼西用酒精小心地为他擦拭嘴角的伤口,“不然我会用汤姆森好好给他个教训。” “塞德里茨太过分了。”昆尼西说,仍然颤抖,“我真没想到他这样恶、恶毒——” “话说回来,”酒精擦过伤口,刺痛令迈克尔倒吸一口气,“就算最混账的青春期,我都没为姑娘打过架——我却为你打架,不止一回……” “我不是女人。”昆尼西用创可贴按住迈克尔的嘴角,“闭上你的嘴。”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迈克尔高度紧张,生怕塞德里茨半夜跑来谋杀昆尼西。他旁敲侧击,想问问埃玛的过去,昆尼西一律选择“跳过”,避而不谈。到了礼拜五,他们准备了食物和饮料,在秋色宜人的礼拜六清早,前往菲森,观赏新天鹅堡。 正如昆尼西所言,山间的新天鹅堡美轮美奂,让迈克尔大开眼界。“我收回之前的话,”迈克尔捧着相机,兴奋地拍了十几张,“太壮观了,太美了,我不知道该用哪个形容词……总之,这是我梦里才会出现的景色!不,乡下人的梦里都不可能出现这么梦幻的城堡……” 昆尼西露出一点小小的得意,“这是以前巴伐利亚国王修的,路德维希二世,你听说过他吗?他是位仁慈的君主,非常喜爱艺术……他和瓦格纳是朋友。” “瓦格纳是谁?”迈克尔挥手让昆尼西站过来,“三、二、一——你怎么又不笑!” “瓦格纳是著名作曲家。”昆尼西说,“那茜茜公主你总听说过吧?” “好像听说过,有点耳熟。”欧洲有一大堆公主啦、王子啦、国王啦,迈克尔闹不清楚,“她是这位国王的王后吗?” “不,他们是好朋友,但没有爱情,”昆尼西眺望城堡,“传闻路德维希二世是同性恋。” “同性恋?”迈克尔停下襬弄相机的手指,“呃——” “就是爱上同性的人,男人不喜欢女人,而是喜欢男人;女人同理,不爱男性,而对女性产生爱慕之情……” “我知道,我读过你那本什么心理学了。”迈克尔僵硬地抬起头,发现昆尼西那双大海一样的蓝眼睛正凝望着自己,那么温柔,就像欧洲春季温暖湿润的西风……他手一晃,差点把相机摔到地上。 “那我肯定不是,”迈克尔说,“嗯,你,你也不是。” 第53章 - 这次迈克尔可没撒谎。那本书他读 这次迈克尔可没撒谎。那本书他读了,虽然就读了一章。老实说,《性心理学》真对得起它的名字,迈克尔认为这本书既枯燥又耸人听闻,充满了玄而又玄的理论和露骨的描写,总归不是本健康的读物。好吧,科学。谁能讲得明白科学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呢?汽车装配原理是科学,流水线是科学,厨子烧菜也自有其科学道理在,但人的心理可以成为一门科学吗?一个世间最难以琢磨,模糊不清的东西……时时变动,真真假假,有些时候,人连自己都能骗。这样不精确,似乎根本无法放进科学的范畴之内。 昆尼西不再提起路德维希二世,他背着包,有些郁郁寡欢,还带着一丝迷惑。他看一会儿城堡,就看看迈克尔,若有所思。迈克尔竭力寻找话题,可他喉咙口不舒服,像有块难以下咽的鱼排堵在那里。于是他也闭上了嘴,并失去了游览的兴致。 来之前昆尼西预定了旅馆的房间,当然,两间房。几个月了,迈克尔发现他无法适应独自入睡,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晚餐的食物不错,两人却不约而同地毫无胃口。迈克尔纯粹为了填饱肚子吃了几块烤土豆,昆尼西草草地撕开面包,沾着汤吃下。没有交谈,原本的好心情一扫而空。 就因为那个词,“同性恋”。迈克尔想到这个可怕的单词就浑身难受。《性心理学》里举了几个同性恋的例子,比如一个大学生,还有一名军官……种种巧合实在让人怀疑作者的居心。不过,这书出版的年代,迈克尔和昆尼西尚未出生,而且地球上怎么也得有几百万大学生和军官。迈克尔坐起来,拍拍脑袋,想把那些讨厌的描述从脑子里拍出去,然而没有任何用处。他抚摸着兵籍牌,想起书中对同性恋者的描述,“男性的逆转者往往有相肖于女性的倾向……” 昆尼西像个女孩吗?不,一点儿也不。他很美,没错,可他的美是那种古希腊雕像式的美,绝非因为“相肖于女性”而美。迈克尔第一次见到他,他穿着田野灰军装,马靴上满是灰尘和泥泞,领口解开了一枚扣子,露出白色棉衬衫的褶皱。战后昆尼西也从未表现出女性化的倾向——你不能管举止优雅得体叫“像个女的”,迈克尔沮丧地咕哝。 迈克尔自己有“相肖于女性的倾向”吗?没有,百分百没有。迈克尔可以对上帝发誓。他不喜欢裙子,也不喜欢高跟鞋。从小他就喜欢摆弄家里那支猎枪,放牛也是男人的活儿。所以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他也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了问题:他为什么会对昆尼西产生性欲?他不去妓院,也不招惹德国姑娘,明明他可以保住清白和对玛丽的忠诚……究竟是什么让他产生了无法遏制的淫念,以至于全然抛弃道德与上帝的教诲,犯下了强奸的重罪? 第二天,天气晴好,万里无云。吃过早餐,迈克尔开车返回慕尼黑。他一夜没睡安稳,迷迷瞪瞪地伸出手,才发现昆尼西不在身边。空荡荡的床真冷,迈克尔清清嗓子,“卡尔——我……你想谈谈吗?” “谈什么?”昆尼西的语气还算友善,迈克尔小小地松了口气,“城堡非常漂亮,谢谢你带我来这里。” 昆尼西嗯了声。他一直盯着车窗外,似乎对落叶和枯枝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德国还有这么大的城堡吗?” “应该有。” “我们一起去看看吧!也可以去其他国家旅游。我很想去英国,皮卡迪利大街……” “假如有时间的话,可以。” “你什么时候有空?” “目前还不知道。” 他生气了,这让迈克尔紧张得要命。他沉默了好一阵子,差点开错路口。昆尼西指出他的驾驶错误,而后很轻,但相当清晰地说,“迈克,不管你怎么想——我是同性恋。” 迈克尔一脚踩上油门,吉普猛地前冲,几乎掉下山崖。他踩住剎车,冷汗流了一脖子,“……别胡说八道!” “我真的是。”昆尼西平静地说。 “你不是。”迈克尔重新发动汽车,驶上正确的车道。德国佬修路的水平真不错,他集中精力盯着前方,平整的公路,能承受坦克履带的重压……是谁说的来着,要是苏联修了这么漂亮的公路,说不定战争的胜利者就是希特勒…… “我是,我很清楚。”昆尼西说,双手交迭放在膝头,“我是同性恋,天生的那种。” “操!你他妈不是!”迈克尔一个急剎车,车轮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感谢上帝,后面没有车,不然准是一桩可怕的车祸。他急促地呼吸,深呼吸,迈克,深呼吸,冷静,“你是正常人,”他说,“我知道你是。” “你为什么就不愿意承认呢?”昆尼西看向他,用那双蓝色的、大海一样的眼睛,“我是同性恋让你觉得恶心吗?” “说过了,你不是!”迈克尔大吼,“你干嘛非要认定自己是个、是个——” “那你怎么说?”昆尼西问,声音微微发颤,“你也不是,对不对?” “我不是。”迈克尔僵硬地说,“肯定不是。我们谁也不是……同性恋。我结过婚,你也结过婚。我离婚是因为战争,战争让我精神混乱。你……你也是因为战争。战争害死了埃玛,也让你的精神不太……不太健康。你会好起来的。”他握紧方向盘,“我们都会好起来的。” 新天鹅堡的旅行就在压抑的静默中结束了。礼拜一,迈克尔上班,走神了好几次。午餐时弗兰茨先生来办公室,“今天没有客户来。” “我讨厌食堂。”迈克尔说,“鱼排……” “只有礼拜五才提供鱼排。” “我更喜欢汉堡。” 弗兰茨先生带着一个玻璃罐,装着一点碎茶叶。迈克尔给了他几块方糖。“有件事想请教……您平时和您太太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我们的生活?”弗兰茨先生坐下,“就是普通的生活。” “可以说具体一点儿吗?”喉咙堵塞的感觉愈发强烈,迈克尔甚至觉得胃里装满了木屑,令他坐立不安,“我很好奇婚姻生活……我之前的婚姻太失败了。” “其实很平常。起床,她做早餐,我们一起吃早餐,然后出门上班。她也找了份工作——她不能一个人待着,不然总会想起马克。”马克是弗兰茨的儿子,1943年在东线战场失踪,“工作能让她暂时忘记痛苦……” “晚上,她回家比我稍微早一些,半个小时左右。她去杂货店买点东西,有时我买。我们做饭,吃饭。吃晚饭聊天,听收音机。有个频道挺不错,放一些歌曲。洗完澡清理浴室,然后就睡觉。就这样。”弗兰茨先生说完,啜饮了一小口热茶,“没什么特别之处。” “周末呢?” “就那样,出去走走,买点东西。她坐在壁炉前打毛线,我看看书和报纸。礼拜天去教堂,下午就休息……” “谢谢。”迈克尔说,低头啃他的汉堡。他回忆搬进昆尼西的房子之后,过的完全就是这样的日子。他和昆尼西像一对结婚三十年的夫妻,这个认知使迈克尔无法下咽。他该早意识到异常,五年前就该意识到!可他选择了逃避。他沉溺于昆尼西带给他的快乐和满足感,从不思考未来——昆尼西会和他这样一起生活多久?一年过去了,两年,三年,五年?或者迈克尔该问问自己:他能和昆尼西维持这样的“亲密”关系吗?如果能,又能够维持到什么时候? 第54章 - 彷佛要为这十月最阴沉的一天添上 彷佛要为这十月最阴沉的一天添上更让人厌恶的脚注,傍晚,迈克尔遭遇了一场袭击——约翰?冯?塞德里茨埋伏在花园里,出其不意地将他按倒。迈克尔的脑袋重重撞上台阶,剧痛、眼花、耳鸣,等他从雨点般的拳头中终于获得一丝喘息,这才发现耳鸣大部分源于邻居的尖叫——穆勒太太持续不断地喊着“救命”,好像被人踩住了脖子般高亢锐利。警察赶来时,塞德里茨仍在殴打迈克尔,边打边骂,“……你这个垃圾……美国狗!杀了你,杀了你!下地狱吧!” 警察逮捕了塞德里茨,并在他身上搜出了两把匕首和一把手枪。这位疯狂的爵士被拖走时还在咆哮,“他是个同性恋!他们都是——他和——” “您可别听他胡说!”穆勒先生大声嚷嚷,“冯?昆尼西先生是我见过的最正派的年轻人!他怎么可能是——” 一个迈克尔听不懂的单词,八成不是好话。迈克尔捂着脸坐在台阶上,很快,两个警察送他去诊所包扎。皮肉伤,万幸塞德里茨的手枪里没有子弹,也没来得及掏出匕首,不然哪样迈克尔都吃不消。他在诊所的长凳上发了好一会儿呆,直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警官走过来,面容严肃地拿着一个本子:“费恩斯先生,您是同性恋吗?” “当然不是,”迈克尔抬起脸,眼眶肿了,他只能从一道缝隙里打量世界,“怎么了?” “有人指控您和卡尔?冯?昆尼西先生——” “有人?是塞德里茨吧?他就是个疯子。”迈克尔捱了顿打,居然能平心静气地回答这种混账问题,“我租了冯?昆尼西先生家的二楼,他是我的房东——怎么,在德国租房子犯法?” “租房子不犯法。”警察说。 “那就是同性恋犯法?”迈克尔没好气地说。警察的回答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在德国同性恋的确犯法,他愣了几秒,然后飞快地开口,“我不是同性恋,我结过婚。我的房东也结过婚,他妻子死于战争——这样可以了吗?” 警察在本子上匆匆记了几笔就离开了。迈克尔捂着头,喝了杯护士递过来的冷水。他觉得头疼,恶心,医生怀疑他被打出了脑震荡。等待检查结果要花费很长一段时间,迈克尔靠着坚硬的椅背,打了会儿瞌睡。他做了个梦,梦见昆尼西站在纽伦堡审判的法庭上,大法官杰克逊庄严地宣布,昆尼西将被判处绞刑,立即执行,不得上诉。 “为什么?”迈克尔急得大喊,“这不公平!他是清白的!他不是战犯!” “他不是战犯,但他是同性恋。”杰克逊说,“同性恋和战犯一样,都要接受死刑的制裁。” 迈克尔一下惊醒,身上披着的大衣滑了下来。他看到昆尼西坐在旁边,正低着头摆弄手指。“醒了?”昆尼西说,穿着早上出门的那身衣服,“你没事,只是需要休息……回去吧。” “你怎么来了?”迈克尔问,撕裂的嘴角让他说一个单词就吸一口气,“几点了?” “快九点了。”昆尼西拿起大衣,犹豫了片刻,“我开了你的车……你的钥匙掉在门口,穆勒先生交给我。我听说你受伤了,有些着急,于是——” 他似乎多年没开过车,握着方向盘的姿势拘谨而僵硬。深秋的夜晚,几乎没有人在外行走。路灯洒下一小片黄光,迈克尔想起那首歌,站在灯下等待情人回来的莉莉玛莲。 “抱歉,塞德里茨他,”昆尼西开口,声音很轻,“我写信给他母亲了。对不起,迈克,我没想到他会……会如此疯狂……” “他喜欢你。”迈克尔说,“是吧,你知道的。” “不,约翰就是个极端主义分子。”昆尼西急匆匆地说,“他被纳粹思想洗脑了,认为德国人应该为国家奉献一切。他在战争中受了刺激——” “他喜欢你,”迈克尔盯着一盏路灯,“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你们在一起过吗?” “没有!”昆尼西一脚踩住剎车,“迈克,你听我解释,约翰是我的同学,有时来我家做客。我绝对没跟他发生过超、超出友谊范围的行为,我——”他非常着急,死死握着方向盘,“他早就结婚了,已经有了两个孩子。约翰绝对不是同性恋,是他主动追求乌尔苏拉的!她是个很温柔的姑娘,夏莉认识她……” “他结婚了,你也结婚了。他不是同性恋,那你也不是。”迈克尔感到口腔中的血腥味儿直往鼻孔里窜,“这样就好,我明白了。” “不,我是同性恋。”昆尼西低下头,“我同约翰不一样。” “可是你结婚了,”疼痛让迈克尔异常烦躁,“你爱埃玛,我他妈看得出来。” “对,我爱她。” “你说你是同性恋,然而你爱着一个女人——这是扯淡,卡尔,我读过你那本聪明人写的科学书了,我知道操蛋的同性恋的意思是什么!” 昆尼西看了看迈克尔,暗光中的眼睛露出一丝恐惧,“我没法告诉你……告诉你原因,”他摆弄着汽车,试图让它重新发动,“我说不出口,迈克,这太羞耻了……” “那你知道同性恋在德国是犯法的行为吗?”迈克尔控制不住情绪,“犯法!” “我知道,”昆尼西的眼睛含着水光,“我早就了解过了,根据德国刑事法第175条,男性同性恋之间的性行为是刑事犯罪,具体而言——” “够了。”迈克尔挥挥手,“不要再说了。” 迈克尔在疼痛中躺了一夜。他要求一个人“安静安静”,昆尼西只得回三楼。第二天一早,昆尼西来探视迈克尔,留下一份早餐,接着就急急忙忙地上班去了。迈克尔躺到九点多,吃光了煎蛋、面包和红肠,然后对着窗外黯淡的天空出神,最后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出了门。 第55章 - 埃玛的事情似乎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埃玛的事情似乎已经没那么重要了,与刑事犯罪相比,死者至少不会伤害活人的利益。 眼睛的瘀伤稍稍消退,迈克尔就开始重新上班。忙碌的工作能让人暂时忘记烦恼和忧愁,你还可以冲下属大吵大叫,这是一种迁怒,也可以算作发泄。午餐时间,迈克尔把“瘸子”叫进办公室,让他坐到圆凳子上,给他面包和咖啡,还问他要不要来瓶可乐。 “您这是怎么啦?”“瘸子”说,拿着汽水瓶,“是跟人打架了吗?” “碰到个疯子。”迈克尔说,“你们又造我的谣了,对吗?” “您该早点儿跟那个大学生分开,”“瘸子”咧开嘴巴,“有些德国娘们可厉害啦,凶得要命!” “你结婚了吗?” “没有,没有。上个月我姐姐介绍了一个寡妇给我,比我还大几岁。她看不上我,嫌我太丑了。”“瘸子”摸了摸脸,“我也不想着能结婚了!留下钱不如买酒喝……” 迈克尔往咖啡杯里放了两块糖。工厂的咖啡非常浓,苦得难以入喉。“你不喜欢女人吗?”他假装无意,捧起杯子挡住嘴,“我记得你说过——” “这话可不能乱说呀!”“瘸子”连连摆手,“我可不是那什么——” 那个词又出现了,穆勒先生讲过,迈克尔印象深刻。“什么意思?”他问,“我没听过这个词。” “就是同性恋的意思。”“瘸子”眼珠转来转去,“我喜欢女人,真的,我没和男人搞过。我就是逗那群年轻的孩子,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我还以为你喜欢他。” “我真不喜欢男人!我们不过住得近罢了,他从小就那样,像个女孩。我看都得怪他爸妈,他有三个姐姐,他们没时间照顾最小的儿子,就给他穿裙子,让他和姐姐们一起玩儿。” 可乐让“瘸子”打了个沉重的嗝,“他其实是个挺不错的家伙,干活卖力,手也巧。这个‘爱好’害了他……他被关起来好几次,捱了不少揍。后来、后来,”他的眉毛耷拉下去,“听说那群家伙修改了法律,同性恋都要被抓起来判刑、改造、治疗。他也许被抓起来了吧?他太胡闹了,整条街谁不知道小克劳泽喜欢让男人操……我没再见过他,大家都说他死了。” 糖块没能冲淡咖啡的苦涩,迈克尔也打开一瓶可乐,灌了几口。“真可怜,”他说,“虽然——” “您可别误会我,”“瘸子”咕哝,“同性恋可是犯法的!我不想丢工作。” “同性恋被发现的话会丢掉工作?”可乐在腹中缓缓冒泡,迈克尔有些胃痛,“我以为就是被骂一顿……罚款?毕竟战争结束了,那些过去的法律不应该修改过了吗?” “没有,我听说警察去年光在法兰克福就抓了不少人,”“瘸子”耸耸肩,“要是被起诉了,轻的丢掉工作,重的要进监狱。还有些同性恋自杀了,其中有个男孩,接到法院传票后从歌德塔上跳下去,可能还不到二十岁……真无聊,在战争中幸存,战后居然这种事丢掉性命……您说这不是神经病吗?管他们干什么?本来就没多少男人剩下来……满街都是娘们、未成年孩子和老人。看看这个厂子,二十到四十岁的男人才几个……” 迈克尔步履沉重,掏出钥匙开门。五点半,去年这个时候,他刚刚来到德国,满怀兴奋和激动。花园的花开败了,枯萎的花苞无精打采地垂着脑袋。他正要把钥匙插进锁孔,门却自己打开了。“进来。”昆尼西说,带着紧张的微笑,“我听到发动机的动静——” 这个礼拜,昆尼西每天都按时下班回来。他变得比以前积极得多,做饭,打扫房间,甚至主动询问迈克尔要不要听首钢琴曲。迈克尔却提不起劲,可能是药物的副作用,他焦虑、烦躁、头疼,丧失胃口。“喝点汤,”昆尼西安排他坐下,没有要求迈克尔去洗手、洗脸、换衣服,“起风了,天气预报说明天会降温。你穿我的大衣吧,我拿出来了……” “谢谢。”迈克尔生硬地说,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回事,“穿一天多少钱?” 昆尼西的笑容消失了,眼睛睁得很大,“不需要钱,算是我借你的。”他又努力挤出笑容,替迈克尔把香肠切成漂亮的小三角块。迈克尔吃掉了香肠和那碗汤,然后他找出一枚十芬尼硬币,放到餐桌上的一只青蛙形状的储蓄罐里。 储蓄罐是夏天买的,迈克尔买它,本意是为了逗昆尼西开心。他故意喝昆尼西的咖啡或茶,然后不等昆尼西张嘴,就把早早准备好的芬尼塞进青蛙的嘴巴。十芬尼在储蓄罐中发出轻微的一声响,收拾餐具的昆尼西看了青蛙一眼,灯光下,他的脸变得惨白。 “你怎么了?”他问,“你讨厌我了吗?” “不,”迈克尔说,“因为你给我切香肠,切香肠就是十芬尼。” “塞德里茨的妈妈回信了,她已经赶到慕尼黑。”昆尼西说,“她说约翰战后精神一直不正常,她联系了疗养院,会送他去治疗。” “疗养院”、“治疗”,这个两个词迈克尔听来分外刺耳。那些同性恋者,一旦被纳粹政府发现,就会送去“疗养院”——其实就是集中营。所谓的“治疗”不过是奴役、苦工、鞭打……死亡。成千上万的同性恋死在集中营,他盯着昆尼西,想起那条该死的从未修改过的法律:如果昆尼西真的是同性恋,如果被发现了……会出现什么后果?丢工作?判刑?他的大学生熬过了战争,难道要在和平时期因为这事儿而蹲监狱? “你到底怎么了?”昆尼西说,好像没了主意,“迈克?你还好吗?” “我在想,在想你说的的话。”迈克尔说,喉咙里似乎塞满了沙子,“我想——” “你想知道埃玛的事?” “不仅仅是埃玛,还有其他的——” “我是同性恋?” “闭嘴!”迈克尔猛地站起来,他声音太大了,在客厅里嗡嗡直响。昆尼西吓了一跳,畏缩地往后退了两步——他怕突然爆发的声音,迈克尔早就知道。上帝啊,迈克尔自责地痛骂自己,你这个垃圾,他握住兵籍牌,迈克,冷静,别对他这样…… “不要再提那个词。”迈克尔虚弱地说,“我不想听到那个词——记住,你不是,过去不是,现在不是,永远都不是。”说完,他逃上二楼,并反锁了卧室的房门。 第56章 - 礼拜六是个好天气。云朵像一大块 礼拜六是个好天气。云朵像一大块一大块棉花,缓缓地在湛蓝的天空中浮游。金色的阳光,真正的金色阳光,洒落大地。迈克尔睁开眼睛,屋子静悄悄的,除了他的呼吸没有任何响动。他下意识摸了下身旁,没有人,一个枕头,枕套上绣着素雅的花。昆尼西挑的,迈克尔阻止他买灰色的那对,又拒绝了红蓝格子,他不得不选这种淡色花朵。“容易脏。”迈克尔还清楚地记得大学生抱怨地嘀咕,红色的嘴唇微微翘起,好像腼腆的微笑。 三楼没人,一楼客厅也没人。昆尼西不在家,大概去加班了,也可能压根不想留在这儿。苏联和西方世界冷战,迈克尔与昆尼西之间也爆发了同样的战争。他给自己倒了杯咖啡,坐在餐桌前发愣。这个礼拜,他把昆尼西锁在门外。“你可真是个混球,”迈克尔自言自语,“你要完蛋啦。” 他开着车出去,漫无目的地闲逛。一群十二三岁的男孩在踢球,迈克尔不是很理解这项运动的趣味,没有多少美国男孩乐于踢足球。昆尼西喜欢足球,他告诉过迈克尔,以前他经常去看慕尼黑一家足球俱乐部的比赛。迈克尔试图教他玩橄榄球,男人的运动,昆尼西却讽刺说,“滚一身泥,真是够男人气概。” “足球也会滚一身泥,”迈克尔反驳。 “不,足球不必横冲直撞,靠谁的块头大赢球。”昆尼西踢那只皮球,皮球在他的脚尖跳跃,怎么也不会滚落,“……足球是一种具有艺术感的……有脑子的运动。” 一个男孩摔倒了,打了个滚。他的同伴冲上去扶起他,挽起男孩的衣袖检查。那是个金发男孩,灰眼睛,鹰钩鼻。他爬起来,继续和对手争夺足球的控制权。迈克尔看了好一会儿,这个年纪的昆尼西也会和同伴踢球吗?就像这群孩子……不,他不喜欢与同龄人玩耍。讨人嫌的约翰会踢球吗?他会抱着足球去找昆尼西么?把他从湖边的房子拉出来,在阳光下踢球,翻滚…… 迈克尔揉揉眼睛,隔着毛衣抚摸兵籍牌。昆尼西,他满脑子都是昆尼西。这本来就不正常,不是吗?他早就知道,只是选择无视。上帝,不,撒旦早就在他内心深处埋下了一枚手雷,昆尼西的出现拉下了引信,将他的理智和信仰炸成碎片——不然他干嘛攒巧克力和咖啡?干嘛给干活勤快的俘虏一点“奖励”?原因再简单不过,因为迈克尔不能只把食物送给同一个人,那个德国国防军少尉…… 奥利弗不在,看“麻眼”羡慕的样子,那家伙准是跑出去风流快活。中午的阳光在伊萨尔河的水波间跳跃,年轻的情侣手挽着手,天真幸福的模样让迈克尔羡慕又嫉妒。他看了看时间,没有昆尼西,木偶表演和广场都失去了原本的色彩。他打算回去,给昆尼西买个蛋糕。他不该冲昆尼西叫喊,更不该把他锁在门外……必须道歉,迈克尔想,他必须、必须—— “老迈克!” 迈克尔都不用回头,就在蛋糕店的橱窗玻璃上看到了挥手的奥利弗。“这地方太小啦!”奥利弗兴高采烈,“你也来逛逛?真巧——”今天“小德国佬”有点不对劲,穿着一身西装,还打了领带,“唔,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就不用介绍了吧?” 夏莉笑眯眯地打招呼,“中午好,迈克。” “你怎么在这?”迈克尔感到意外,夏莉身边坐着位陌生的女士,深褐色头发,皮肤非常白,局促地盯着面前的茶杯。“我想和诺依曼小姐认识一下,”奥利弗说,“你要来杯咖啡吗,迈克?” “不,我得去买蛋糕。”迈克尔了然,“我待会儿还得去——” “我也要回去了。”夏莉快活地说,“学校的钢琴太糟糕了,我得想想办法……” 夏莉不需要找修琴师,“我们用手风琴就挺好。”她说,“奥利弗想找个女朋友,维拉想找个男朋友。我认为他俩很合适,你觉得呢?” “非常合适。”迈克尔把蛋糕放到车后座,夏莉立刻说,“这是给卡尔的吗?” “对……他加班去了,工作实在忙得要命……” “工作能让他高兴起来。” “你上班还习惯吗?” “我很喜欢小孩儿——不过,你脸上的伤怎么回事?”夏莉紧张地抿起嘴,“我刚刚就想问了,可维拉在那……” “奥利这坏胚,见了姑娘们,连他兄弟都不记得关心。”迈克尔骂了一句,“让约翰爵士打的,他跑到花园里躲起来……警察把他抓起来了,他妈妈说会送他进疗养院。” “约翰?”夏莉抚了抚胸口,“他就是脑子出了毛病,天生的。我特别讨厌他——记得我很小的时候,他来我家。卡尔在吃浆果,给了他一个,他就跑来炫耀,‘他更喜欢我!’我去找卡尔,卡尔把一碗浆果都给我吃,可把约翰气坏了。他满地打滚,非让卡尔抱他……” “对,就是这样。他骂人,卡尔说不会和他做朋友了,这位爵士就又哭又闹。”迈克尔摸摸嘴角,“他和卡尔打了起来……他辱骂埃玛,说了些很……不好的话。” “他就是个贱货。”夏莉冷哼,“他结了婚还天天跑来骚扰哥哥!他不许哥哥和女孩子讲话,骂她们不要脸。明明不要脸的人是他。幸亏卡尔后来遇到了埃玛,这都是上帝的安排……” 上帝的安排。上帝安排昆尼西遇到埃玛,也安排他遇到迈克尔。一个金发少女挽着她的情人,甜蜜地站在河边。“他骂埃玛‘不能用’,”迈克尔喃喃,“这什么意思?” 夏莉愣住了,迈克尔回过神来,连连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说这种话!我对埃玛没有……” “这是哥哥的隐私,”夏莉悲哀地说,“你可以问他,但我估计他不会告诉你。”她叹了口气,“约翰是个坏蛋,不过很多人跟他一样差劲,只是他们不会当面说出来。哥哥非常爱埃玛——” “我知道。”迈克尔难以抑制酸涩,“他经常提起她,我看得出来。” “卡尔不是那种肤浅的男人,”夏莉说,“他绝对不是为了钱、地位或外貌才追求埃玛,和她结婚。他希望找一位灵魂的知音,知音,你能明白吗?世上最能理解他的人……卡尔读了许多书,我们——我,妈妈,包括约翰……卡尔愿意倾听我们,但我们却很难理解他。埃玛可以,他们经常一聊一两个小时,直到埃玛必须休息。” “真棒。”迈克尔说,那种酸涩像沸腾的海,他也能和昆尼西一聊一两个钟头,甚至更久。假期里他们能靠在一起一整天。不过,这可能是昆尼西给他的错觉。他读不懂昆尼西的书,对弹琴一窍不通。聪明的大学生只是顺着他粗鄙的话题继续罢了…… “埃玛身体很弱,”夏莉说,“妈妈不喜欢这门婚事,医生说埃玛很可能……很难有小孩。”她看向震惊的迈克尔,“你不要跟哥哥提,哥哥不在乎这个,他不在乎有没有孩子!订婚之后,埃玛的状况更加糟糕。他们没有举行婚礼,就在埃玛的病床前交换了戒指。约翰特别得意,他说,没经过上帝祝福的婚礼不作数,埃玛‘不能用’,这是上帝的意思,哥哥依然是‘干净’的。这什么恶毒的胡话,我恨不能打他!……妈妈难过得要命,卡尔安慰她,劝她别在乎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每天照顾埃玛,给她念书、弹琴,喂她吃饭、陪她见医生……埃玛渐渐有了好转的迹象,可哥哥却被征召入伍。之后就是战争……” 迈克尔回去时,两只脚似乎踩在云朵上,虚软无力。他推开门,昆尼西裹着那件灰扑扑的粗毛呢外套,正靠在壁炉前看书。火光映照着他的金发与白皙的脸,眼角微微泛红,蓝眼珠犹如最精美的玻璃工艺品。 迈克尔一把抱住了他,“上帝啊,”他死死抱着昆尼西,“上帝啊——” “迈克,”昆尼西没有挣扎,只是吃力地伸出两只手,拍拍迈克尔的肩膀,“你怎么了?” 我犯了天大的罪,迈克尔松开手臂,换了一个姿势抱住昆尼西,缓慢地抚摸那头柔软的金发——他毁灭了一个人的清白,地狱是他的来处,也将是他永恒的归宿。 第57章 - 迈克尔花了一整个礼拜天忏悔,忏 迈克尔花了一整个礼拜天忏悔,忏悔他的罪恶,他的过失,他的自大,他的愚蠢。他跪在旅店的窗前,因焦虑而头晕脑胀。礼拜六的拥抱持续了几分钟,随即迈克尔就推开了昆尼西,逃命似的夺门而去。他无法容忍自己再与昆尼西共处一室,“你是个禽兽,”他撕扯头发,狠狠抽自己的脸,“你是个混蛋,迈克……你应该死,现在就去。” 他无须去教堂告解。老迈克尔说过,他顶看不上告解的家伙。“第一,告解屁用没有,难道上帝会因为你告解了就饶恕你吗?第二,一人做事一人当……做了坏事,就该承担,这他妈才像个男人的样子。” 男人,男人!《圣经》里早就提到过:“所以,上帝任凭他们逞着心里的情欲行污秽的事,以致彼此玷辱自己的身体……男人也是如此,弃了女人顺性的用处,欲火攻心,彼此贪恋,男和男行可羞耻的事,就在自己身上受这妄为当得的报应。”迈克尔抓着头发,把脑袋往墙上撞。约翰打出来的伤口绽开了,疼痛和鲜血让他在疯狂的痛苦中清醒过来。他捂着头,靠墙坐下。不远处教堂的钟敲响了,随风送来钟声。“负起你的责任来!”老迈克尔的话在他脑子里轰轰作响,“犯了错就要改正,这才是咱们家的男人。” 迈克尔是得负起责任,他玷辱了一具清白的身体,只因他欲火攻心。他得接受报应,但昆尼西是无辜的。他的大学生不应为此受任何责罚,现世也好,死后也罢。迈克尔得确保这点,他必须行动起来,就像几年前那样,给昆尼西尽力准备好一切…… 这是什么,这是爱吗?迈克尔说不清。爱是恒久忍耐,他从小就会背。如果他爱昆尼西,当初就不该强奸他,导致他认知混乱;如果他爱昆尼西,他就不会跑来德国……他来德国为了什么?昆尼西早就看清了:为了发泄他的淫欲,为了“干那事儿”……所以来到德国后,他故态复萌,一次又一次地奸淫,给昆尼西的人生蒙上悲惨的阴影——那本来是个前途光明的人,要是没有战争…… “真是混蛋,”迈克尔咬牙切齿,“混蛋,不要脸——该死的猪——” 同时,他又觉得自己是世间最孱弱的一条可怜虫,因为有些事情他永远都没有胆量承认。 礼拜一,迈克尔在工厂磨蹭到了七点才下班。他打发小汉斯买了两个汉堡,啃了一个,留一个做早餐。开车时他才发现车后座还放着礼拜六的蛋糕,泄气地坐在车里发了好一会儿呆。到家——不是家,他默默纠正——到地方时已经接近八点,客厅亮着灯,夏莉坐在餐桌前,正低头读一份文件。 “迈克,”她微笑着,“加班了吗?” 迈克尔点点头,抓着他的帽子。帽子还是昆尼西送给他的,非常体面的一顶羊毛帽。逃上二楼去可太不礼貌了,迈克尔脱下外套,慢慢腾腾地换上拖鞋。夏莉嘟囔,“……不用现在签字吧?” “签了吧。”昆尼西说,嗓音沙哑,脸色苍白,“趁着你没结婚——” “弗利可以改成咱们家的姓吗?”夏莉小声问,“他愿意这么做,他父母也赞成。” “这是你们的事,我无权干涉。”昆尼西说,“你们结婚了,可以慢慢商量……当然,不结婚也可以,夏莉,我觉得,你不一定非要结婚……” “为什么?”女孩不解,“你讨厌弗利吗?” 昆尼西摇摇头,金发凌乱地耷拉下来,“我只是突然想起,感情是种不可靠的东西,尤其是——”他用双手搓了搓脸,“男人的感情更不可靠。” “弗利爱我呀,”夏莉害羞地笑了笑,“他爱我,我能感受到。”她在文件上签了字,“卡尔,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我们得相信爱情,不是吗?这是世间最美好的感情之一……” 昆尼西短促了笑了一声,迈克尔听到这声笑,连头都不敢抬。夏莉继续嘀嘀咕咕,“弗利不是轻易说‘我爱你’的那种轻浮人,他对待感情特别认真。‘我爱你’不能随便许诺,对吧?‘如今常存的有信,有望,有爱,这三样,其中最大的是爱。’卡尔,你得相信爱。爱是存在的,就像你爱埃玛那样,是不是?爱在你的心里……” “对,爱是存在的。”昆尼西又用手揉搓脸颊,好像非常疲惫,“我爱她,没错。” “你觉得呢,迈克?”夏莉笑眯眯地问,“你也相信爱,对吗?” “我相信,”迈克尔说,胆战心惊,竭力保持正常的表情,“这是个相当神圣的词……‘我若能说万人的方言,并天使的话语,却没有爱,我就成了鸣的锣,响的钹一般。’我不知道用德语怎么讲,就是《圣经》里——” “我听懂啦,”夏莉敲敲桌子,“真棒,你能用英语背诵《圣经》!你是个虔诚的信徒,迈克。” 迈克尔勉强挤出笑容,虔诚,啊,是的,虔诚。他并不虔诚,迷途的羔羊偏行己路。“等你找到那个人,一定要说‘我爱你’,”夏莉临走时热烈地握住迈克尔的手,“当你说出口,神就会护佑你们……” 小鸟飞走了。昆尼西和迈克尔送夏莉去车站,夏莉快活地叽叽喳喳。回去的路上,迈克尔走在前面,昆尼西踩着他的影子。没有交谈,他们沿着石头小路埋头行走,月亮躲在云层之后,冷风中夹着细碎的冰晶,也许明天就要下雪了。 壁炉燃着火,火苗无精打采地舔着碎木块。“迈克,”昆尼西开口了,“我做了晚餐——你要吃吗?” “不用,谢谢。”迈克尔生硬地回绝,“我吃过了。” “吃同性恋做的东西,不会传染上疾病。”昆尼西古怪地笑了一下,“你说你不是,好,我向你道歉:对不起。”他静静地等了几秒,“我们还像以前那样,不行吗?” 迈克尔没办法回答。像以前那样,可以,他巴不得像以前那样……但他不能那样做,一时的快活,会长久地损害昆尼西。像个男人,迈克尔为自己加油鼓劲,虽然他感到灵魂好像飘在半空,所有的声响都如同隔着雾气…… “我是同性恋,让你觉得恶心?” 雾气消散了,灵魂回归躯壳。迈克尔摇了摇头,“我们谈谈,”对,谈谈,美国人最喜欢“谈谈心”,“谈谈……” “你想说什么?”昆尼西抱着手臂,眼角通红,“你可以放心说,这里没有史塔西。” “我想……关于你说的那件事,”迈克尔坐下了,椅子硬得要命,“我思考过了,想了很久,卡尔。我认为……你不是,不是同性恋。”他吸吸鼻子,“你会产生这种错觉,是……是因为被我、被我强奸了……这是我的错,不是你的。” 昆尼西哦了一声,“然后?” “然后。”迈克尔看了眼昆尼西,那双蓝眼睛含着一汪水,比以往的任何时刻都更像海洋,“然后,关于我——我读过你那本书,《性心理学》。里面有一章是讲这事儿的,我读了,读了好几遍。我不是天生的,我想,我是第三种,什么‘拟同性恋者’……我1944年参军,不知道跟你提过没有,1944年。遇到你的时候,我已经在军队里混了快一年半。军队里全他妈是男的,连条母狗都没有。我不去妓院,这我告诉过你。我就去过一次,开开眼界……一毛钱没花我就跑了。二十五岁,性欲、性欲其实挺旺盛。女人比较麻烦,而我不想惹麻烦。可我又很想……后来,我遇到了你。” “遇到了我。”昆尼西点点头,“好。” “你是我们俘虏的第一批……”迈克尔停下了,生怕昆尼西发怒。灯光下昆尼西的脸只是十分苍白,疲惫却平静。他垂下眼睛,“你不是姑娘,但你是里面最好看的一个。” 昆尼西站在那里,抱着手臂,像一尊雕像。有那么一会儿,他侧过脸,好像在打量迈克尔。“你为什么又来欧洲?”他问,“为什么来找我?” “因为……”迈克尔下意识摸了下兵籍牌,“因为……” “因为我‘好看’?因为我软弱,既不敢死,又不敢反抗,”昆尼西一边说一边点头,“因为我不可救药。” “我爱你,迈克。”他直直地看向迈克尔,“我爱你。” “什么?”迈克尔震惊了,“你说啥?” “我,”昆尼西指指自己,又指指迈克尔,“我——爱——你。” 这恐怕是迈克尔设想过的、最可怕的场景。噩梦成真。爱,男人之间的爱,比行为还要邪恶。他拼命摇着头,站起来,推开椅子,“我……我……” “不说点儿什么吗?”昆尼西笑了,“我以为你爱我,迈克。我以为你照顾我……陪着我……至少有那么一部分是出于爱。你爱过我吗?哪怕就百分之一那么多?” “对不起,”迈克尔后退着逃上楼梯,“我非常抱歉。” 第58章 - 迈克尔度过了难熬的两周。他恶劣 迈克尔度过了难熬的两周。他恶劣的心情像初冬的阴云,时刻聚集于周身。美国佬的热情和开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阴沉、愤怒、无力,活像被骗了钱。事实上,工人们就是这样传言的,费恩斯让“慕尼黑的大学生”骗光了每一分钱,连回美国的路费都搭上了。 弗兰茨先生邀请迈克尔去他家坐坐,迈克尔答应了。弗兰茨先生的家是那种典型的德国房子,沙发上铺着手工编织的外罩。弗兰茨太太还在一刻不停地编织,她说,编织能让她忘记很多事。粉色的毛线勾出漂亮的花朵图案,这让迈克尔想起了玛丽。玛丽写了几封信,问他到底什么时候把卡娜领回去,她急着带卡娜去挑选裙子。“我们可以一起过圣诞节,”玛丽写到,“我学会了烤一种欧洲蛋糕,很复杂,但成品效果非常棒……她会喜欢的。” “真不好意思,我不该打听您的隐私。不过最近究竟怎么啦?”弗兰茨先生问,“您一直不高兴。” 迈克尔捧着淡啤酒,犹豫了。这是个寒冷的礼拜六,他出门时,昆尼西裹着粗毛呢外套坐在壁炉边,慢慢地翻看一本书。他们很久没交谈过了,晚餐各吃各的。有时昆尼西加班,回来时已经超过八点。他在厨房收拾东西,切开面包。迈克尔听着那些细小琐碎的声响,觉得刀简直是切在他的心脏上。 “一定是为了女孩子。”弗兰茨太太笑了,换了种颜色的毛线,“以前马克和艾丽娅吵架了,回来就是这幅神情……真可惜,他们是特别般配的一对……艾丽娅的孩子两岁了,昨天我看到她抱着……” 弗兰茨先生握住妻子的手,“您该不会是和‘大的’分开了吧?” 迈克尔点了下头,“对,我和她——”他得注意别把人称弄错了。但弄错了又怎么样呢?他是个外国人,愚蠢的美国佬,天生就该胡说一气。“我发现没办法和她结婚,所以……” “您不爱她了?” “不,不是这个问题。” 这时候,迈克尔似乎觉得他敢于承认了。你看,他可以承认自己爱上一个姑娘,无论对方爱不爱他,他都可以告诉全世界他的心思,即便用喇叭广播,也只会被邻居投诉,而不会冒着进十年监狱的风险。多奇怪!他在信里一个劲地告诉玛丽,他的卡娜有多可爱,多聪明,他多愿意同她在一块儿……现实中他却连块面包也不给昆尼西切开,留他一个人拖着疲惫的身体坐在客厅,孤孤单单地喝冷掉的汤。 “我没办法。”迈克尔说,他只能用这个句子,“真的,我实在……” 礼拜天迈克尔没去教堂,而是去找奥利弗喝酒。这段时间他老是喝酒,不停地喝。德国啤酒比美国的要高一点儿,可喝两杯也到不了喝醉的量。奥利弗与维拉?诺依曼进展良好,要不是她去教堂了,奥利弗也拿不出时间来跟迈克尔喝酒。 “你他妈就不能学学我。”“小德国佬”用德语说,带着鄙视,这让他看上去格外像个德国人,“别我先结婚了,你还连个女朋友都没搞到!” “我完啦。”迈克尔说,“我干了件大坏事,说不定要坐牢。” “操,”奥利弗放下酒杯,“你干嘛了?——要不你先滚回美国去,我看德国警察应该不会跑到纽约抓你。” “我,”迈克尔盯着啤酒的白色泡沫,“我睡了一个……一个姑娘。” 他必须用这种方法,连他自己都觉得恶心。迈克尔?费恩斯睡了个德国姑娘,说的跟真的似的!奥利弗不解,“哦,你睡了个德国妞儿。那又如何?” “我和她上床的时候,她还是个姑娘,”迈克尔摊开手,“我不知道,等我睡完了才发现——” “……吓死老子了。”奥利弗在胸口划了个十字,“我以为你杀人了,要不就是贪污了几百万。睡个姑娘不是大问题吧?” “是个挺大的问题。” “你他妈该不会是强奸——” “不,我就是,我就是不知道……她结过婚了,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结婚了……” “那她丈夫是个阳痿?”奥利弗撇嘴,“这也太悲惨了,结过婚还是处女。如果她愿意和你上床,那不是挺好的?她丈夫给不了她的快乐,你来给她。说不定她觉得你是个天使呢!” “我不该这么干。”迈克尔苦涩地说,“我把她毁了。” “放屁,你这个白痴基督徒。”奥利弗叫了杯黑啤酒,他讨厌淡啤酒的味儿,“上床是结婚的重要组成部分,那男的鸡巴硬不起来,要犯罪也是他犯罪——放宽心!老迈克,你就是想太多了。你喜欢她吗?” “……喜欢。” “喜欢就找那男的摊牌,揍他一顿,让他离婚。然后你和那姑娘结婚。这不就完事了?”奥利弗乐观地说,“用你的大家伙让那可怜的女人飘飘欲仙,这是做好事哪!你什么时候变得一惊一乍的,我看绝对是让德国佬传染了。” 一惊一乍吗?迈克尔绝不这样认为。他找了位律师询问,律师给他看那条可怕的法律,他这才发现,要是一个男的被迫和另一个男的发生性关系,也犯法。这他妈叫什么事!迈克尔还想寻找一位治疗师,询问如何纠正昆尼西的错误想法。治疗师没找到,他倒是在教堂发现了一本小册子,里面有一些内容:“一位好的基督徒该摒弃淫邪的念头……娶位信仰上帝的太太,可以有效地……” 似乎没错。和玛丽结婚的头几年,迈克尔从来没对男人产生过任何淫乱的念头。都怪战争,他丧失了人性和底线,道德沦丧。他拿了本小册子,放在餐桌上,还特意翻到那一页,用圆珠笔标出重点。昆尼西看没看到,迈克尔不清楚。他忙着计算自己的账户,算出一笔最低限度的钱,其余的准备全取出来。他已经打了回国报告,原本在德国待了一整年,他理应得到回美国的机会。 只要他这个恶心的源头离开,昆尼西就会恢复正常。迈克尔在十二月初获得回复,他可以回去,但首先要到波恩,在那工作到六月底。也可以,毕竟昆尼西说过,对于他而言,从慕尼黑到柏林就能要他半条命。从慕尼黑到波恩,路程接近六百公里,这是个足够遥远的数字。迈克尔放下半条心。剩下的就是如何挑明……他实在不敢,也不想对昆尼西提这件事。每次想起来,他都觉得自己的灵魂死去了一部分。 第59章 - 在离开之前,迈克尔统共和昆尼西 在离开之前,迈克尔统共和昆尼西谈了三回,全部都以失败告终。 第一次是个傍晚。连续阴天后,久违的阳光穿过厨房窗户,照在木制餐桌上,明晃晃的一个圆形。迈克尔回来的时候,昆尼西正在切一根白香肠。这玩意儿一般早上吃,不过也没有哪个国王规定当晚餐就要判处绞刑或流放。他拿着餐刀,切出一个个均匀精致的等腰三角形。收音机转播着足球比赛,慕尼黑的那支队伍听上去状态可不怎么样。 “卡尔,”迈克尔坐到对面的椅子上,搓了搓手,“我想——你喝酒了?” 白瓷碟旁摆着一只玻璃杯,浅金色的透明液体,冒着细小的气泡。“无醇啤酒。”昆尼西冷淡地说,“酒精含量低于0.5%。” “那也,那也不太好。” 昆尼西耸耸肩,把香肠三角块儿堆在白瓷碟里。他烤了两片面包,夹着奶酪片。迈克尔口干舌燥,夕阳笼罩下的昆尼西侧脸白得发光,看起来更像教堂壁画里的成年版本的天使了。 “我……”迈克尔握着手,心中飞快地祈祷。没有用,他的脑子和肢体在昆尼西面前一向不合。“我……我三十岁了……” 昆尼西嗯了声,用叉子戳起一个小三角。慕尼黑那支球队看来要输了,播报员悲愤地大喊大叫。“然后?”他旋转收音机的按钮,换了一个频道。标准德语冷冰冰地播送本日要闻,“政府决定——” “三十岁是很重要的。”迈克尔说,“我过得不怎么样,离婚了,没有家庭……” 昆尼西继续面无表情地吃那堆香肠三角块儿。迈克尔不知道他到底听没听进去,不过0.5%的酒精浓度至少不会让正常人发酒疯,“你跟我不一样,你是大学生,聪明……你该有个象样的家。” “象样的家。”昆尼西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和颜悦色,“什么是‘象样的家’呢?” 这是个好问题,迈克尔早有准备:“就是你会有位漂亮的妻子,你们住在大房子里,养育孩子……你教孩子弹琴,念书,他们会跟你一样聪明,将来也读大学。你去上班,回来就有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等着你……周末去教堂,节假日就、就出去旅行。欧洲有很多国家,瑞士、奥地利、英国、法国……圣诞节……” “这就是你心目中的幸福生活,对吧?”昆尼西用叉子拨弄香肠块儿,“很不错,迈克。你也希望过这种日子吗?” “对。”迈克尔的舌头在打颤,“我……当然,我不是欧洲人。来欧洲旅行还很麻烦,我只能带家里人去看看落基山脉,看看纽约……纽约是个很大的城市。” “你准备娶个什么样的太太?”昆尼西喝了口啤酒,危险的液体,“有目标了吗?” “‘大妞儿’说,要给我介绍几个姑娘。”彻头彻尾的谎言。“大妞儿”的老婆刚生下一个小女孩,他忙得晕头转向,压根没有时间,“世界上有很多、很多很多女孩子,你肯定能找到一位满意的……” “谢谢。”昆尼西放下餐叉,“说完了吗?” 迈克尔点点头。昆尼西调整频道,继续听那场乏味的足球赛。糟糕的比分,慕尼黑队已经毫无回转余地。 第二次是个周末。昆尼西靠着壁炉看书。迈克尔抄着手蹭过去,努力挤出笑容:“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随便。” 迈克尔坐下了。上一个圣诞节,他坐在这里,和昆尼西挤在一起。昆尼西用脚踢他的小腿,很痒;他就捉住昆尼西细瘦的脚踝,装腔作势地脱他的袜子。昆尼西求饶,他就板起脸,“我不接受你的道歉。”说完扑上去亲他的嘴和脸……虚幻的,泡沫堆积出的幸福。 “你在看什么书?”迈克尔问。昆尼西裹着那件粗毛呢外套,嘴唇很红。他瘦了一点,依然干干净净,金发柔软蓬松,微微打着卷儿。昆尼西翻过一页,又翻过一页,“《莎乐美》。” “神话?” “差不多。” 迈克尔干坐在那里,听着火苗舔舐木头,噼噼啪啪地响。昆尼西捧著书,神色平静而专注。半小时后,昆尼西起身,夹著书离开了。他上了三楼,当天再也没出现过。 最后一次,已经到了十二月。迈克尔把办公室的东西收拾整齐,塞到一个纸箱里。礼拜五的下午三点,昆尼西自然不在家。迈克尔把纸箱放到二楼,非常冷,他到客厅点起壁炉,躺在沙发上发呆。火带来温暖,沙发舒服极了,连日失眠的疲惫很快就让迈克尔陷入昏睡。 春天来了,一场细密的小雨过后,他应该给花园松松土,种下花种。种点藤蔓植物也不错,让枝条爬满篱笆,到夏天开一面墙似的白花。昆尼西喜欢花,花令人愉悦。他们还有很多地方没去过,等到了夏天…… 厨房里有点动静,迈克尔想睁开眼,但只能微微撑起眼皮。一个金色的影子,腰背挺直。卡尔,迈克尔高兴地张张嘴,发出模糊的音节,“……你下班了。” 影子嗯了声。 “明天加班吗?” “不。” “明天不加班……那出去玩吧。去瑞士……问问夏莉他俩去不去……” 过了一会儿,可能足足几分钟,迈克尔彻底清醒过来。他刚刚说了傻话,不知昆尼西究竟听清楚了没有。上帝保佑,但愿他只听到一些愚蠢的呓语。昆尼西端着咖啡杯,穿着正式,绝不是上班时的打扮。迈克尔揉揉太阳穴,“要出去?” “去约会。”昆尼西说。 这个“好消息”让迈克尔陷入了短暂的茫然。约会,他看了眼昆尼西,大学生在系围巾,漂亮的灰色的围巾整整齐齐地待在他的脖子上。接着,昆尼西又整了整头发。然后他就要出门了,迈克尔急忙换上鞋子,“你去哪?我送你吧!” “不用,谢谢。” “我送你吧,这个时间……” 昆尼西没有继续拒绝。快六点了,身为德国人,他肯定不愿迟到。迈克尔开车,可能才睡醒的缘故,手用不上力。昆尼西指点方向,简单的“向右”、“直行”、“往前”……在一个路口,迈克尔忽然发现,昆尼西可能匆忙间忘记戴手套,两只白皙的手摆在膝头,手指关节冻得发红。 要是在以前,迈克尔二话不说就会抓住那两只手,裹在自己手里揉揉。可他现在不敢这么干,街上每个人的眼睛都好像在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巡逻的警察似乎发现了他内心的阴暗,朝他看过来……他晃晃脑袋,假装没看到昆尼西的手,继续沿着道路前行。 “谢谢你送我。”昆尼西突然说,“非常感谢。” “嗯,这没什么,”迈克尔干笑,“我们是朋友……这很正常。” “你们美国人都会跟朋友上床?” “……” “到了,请停下吧。” 迈克尔下意识踩了剎车,昆尼西推开车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迈克尔恍惚了几秒,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副手套。思量再三,他决定还是追上去,把手套给昆尼西。然而他刚冒出这个念头,就看到昆尼西微笑着和一个美丽的金发女人握住了手。 第60章 - 迈克尔不怎么会写文章,他能把字 迈克尔不怎么会写文章,他能把字句写顺,语法正确,但不怎么会应用修辞手法。中学教师点评他的作文,“干巴巴的就像外面的草。” 如今,在隔着一整个大洋的欧洲,迈克尔倒是可以为自己的感觉找到一个贴切的形容:他肚子里就像装了一吨凝固汽油,怒火随时都能点燃,把那个该死的女人和餐厅化为灰烬。 “……” 不可否认,那个女人与昆尼西从外貌来看极其相称。假如埃玛还活着,与昆尼西走在一起,估计就是那副模样。她虽带几分腼腆,却举止大方——见了昆尼西不露出羞涩表情的女孩大概只有夏莉一个,迈克尔死死盯着餐厅大门,两只手抓着方向盘,恨不能现在就冲进去把昆尼西揪出来,带回家去—— 带回家去,可那又不是他的家。很快,过不了一个月,他就要离开那栋房子,孤身前往另一个陌生的城市。迈克尔开着车绕路兜了几圈,礼拜五,加班的德国人步履匆匆。母亲牵着孩子,提着巨大的篮子,装着面包、蔬菜和牛奶瓶;穿深色夹克的男人横穿马路,眉头拧成一个难解的结;疲惫而兴奋的年轻工人骑着自行车边走边聊,说着口音浓重的高地德语。这就像一幅欧洲风俗画,一个电影的场景,一张照片。而迈克尔不属于这幅画、这个场景,是照片的闯入者,与周围格格不入。 八点钟,昆尼西和那个女人从餐厅出来了。女人穿着高跟鞋,昆尼西非常绅士地伸出一只手,扶着她走下台阶。迈克尔按了按喇叭,昆尼西转过头,瞬间露出一丝讶异,随即又是那副平淡的、典型的德国人的神情。 “卡尔,”迈克尔探出头,挥挥手,“好巧,哈?” 女人疑惑地看了看昆尼西,昆尼西含笑向她解释着什么。“来,我送你们吧!”迈克尔大声说,“正好顺路。” 女人姓雷曼,在一所学校教书。肯定是夏莉从中介绍,迈克尔咬牙切齿地想。雷曼女士有双深邃的绿色眼睛,在光线作用下,有时又变为灰色。“真的感谢您,”她说,语调优雅,“再见,费恩斯先生。再见,卡尔。” 昆尼西为她打开车门。雷曼女士住的房子和她人一样优雅漂亮,窗台点缀着几盆植物。迈克尔冲她夸张地摆手,觉得自己活像卓别麟电影里的坏蛋。等女人的身影一消失,而他将车开出这条街之后,隐藏在肚子里的那吨凝固汽油被点燃了——“你他妈就像个M2火焰喷射器。”迈克尔想,感到脸部的肌肉不停抽动,希望自己此时真的能手持一把火焰喷枪,“操!坐到前面来!你他妈当我是什么?国王陛下的司机吗?你们德国人的礼貌呢!” 昆尼西沉默地下车,坐进副驾驶,腰背挺直,双手蜷在膝头。迈克尔气咻咻地抓着方向盘,用最后一丝理智控制吉普,这才没连人带车冲进伊萨尔河。“真棒!‘卡尔’?你们见过几次面?第一次,嗯?第一次就能称呼你的教名了,她对你挺满意的对不对?听听她那个腔调,‘再——见——’,真他妈的让人恶心!” 夜空的边缘泛着浓重的红色,或许预示着阴云的再次到来。“——她也是你们那个贵族小圈子里的吗?有钱吗?也是什么爵爷殿下公主的吗?娶她好处有多少?是不是以后也得见了你见鬼的行屈膝礼,拉着舌头假装文明绅士,‘哦,尊敬的雷曼先生’——这他妈就是你想要的,对吧!” 昆尼西一言不发,面无表情,而迈克尔还在喋喋不休,狂怒地猛按喇叭,“操,眼瞎了吗!看不见有车?——他妈的,还有你,装什么样子……天天就会算账,哈,大学生,我知道你会算数,天底下没比你再斤斤计较的了!喝口水都要收我一分钱……请这女人吃饭就不在乎花多少马克了!还是说她请你?对啊,她喜欢你,吃饭算什么,你娶了她,她家的珠宝都归你!这么喜欢钱你他妈干嘛不和约翰上床?他巴望着操你屁股,从十岁就开始了!他家不也有钱?他没爵位?你说不喜欢他,其实还一个劲地勾引他……做朋友!我他妈就不信你看不出来他对你什么意思!” “我没有。”昆尼西突然说,语速很慢,“我——不是——因为——” “你不是因为啥?”迈克尔大喊大叫,“不是因为钱才跟那个雷曼小姐吃饭?约会,真厉害,要不是我在门口,你是不是准备送她回去,顺便和她睡一觉,礼拜一就登报结婚了?” “不许——你——”昆尼西呼吸急速,“不许、不许你、这样侮辱我,你这个——” “我说的都是事实!”迈克尔咆哮,“操你妈的,你这个假模假样的——” 一个急剎车,车擦着路沿停下了。昆尼西掐着迈克尔的脖子,眼泪沿着脸颊滚落。“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用了英语,或许过于激动,有些许口齿不清,“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迈克?因为我是恶心的同性恋?还是因为我是德国人,服过兵役,被安排了个少尉的头衔,恪尽职守战斗到最后一刻?”他哽咽了,“我没加入过青年团,没加入过纳粹党,没杀过犹太人……我拼命远离政治,躲在湖边,看着报纸提心吊胆!——你为什么要这样?因为我没在十六岁时公然反对‘水晶之夜’?因为我没替犹太人主持公道?因为我没有写文章批评进攻苏联的政策?还是因为你是正义的美国人,世界大战的胜利者,而我只不过是一个可悲的俘虏?没错,我和我的国家输了,彻底的惨败,所以你就肆意践踏我的尊严,高兴了来操我,厌倦了就把我踢到角落,好像我是某种肮脏的、见不得光的东西?” “承认你对我有感情就这么让你耻辱吗?”昆尼西松开手,“不,也许我从开始就想错了。你是对的,迈克。你不是同性恋,也没爱过我。你就是想找个人发泄,恰好那个人是我。” 他下了车,埋着头向黑暗深处走去。迈克尔愣了几秒,追着那个细瘦的背影。一个在前,一个在后,直到昆尼西走到家门口,打开门走进去,客厅的灯亮了起来,迈克尔才转身离开。 夜风呼啸,没有星星,没有月亮。迈克尔坐在车里抽烟,一根接一根。他很少吸烟,买包烟带在身上,为了“应酬”。烟草令他满嘴发苦。最后一根烟燃尽了,他坐在一片漆黑中,握着兵籍牌恳求主的指引。 “上帝啊,求求您,”迈克尔失声痛哭,“告诉我该怎么办……” 昆尼西说得对,没有人救他,没有。最后,迈克尔回到那栋冰冷的房子里,用冷水洗了三遍澡,洗掉满身浓重的烟味儿。然后他悄悄地上楼,门没锁,昆尼西蜷缩着身体,已经睡得沉了。 “对不起。”迈克尔在床边跪下,不敢用手触碰昆尼西,生怕惊醒了他。“对不起,”他小声道着歉。他想说出那三个单词,最简单的一个句子,但终究没能张开嘴。 第61章 - 莱茵河并不独属于德国。这条宽广 莱茵河并不独属于德国。这条宽广的大河发源自瑞士的群峰之间,蜿蜒流经数个国家,最后注入北海。十二月份不是游览莱茵河的好季节,迈克尔裹着厚外套,一阵接一阵的北风贴着地面吹过,层云低垂,浑浊的灰色河水泛起阵阵波涛。 “我讨厌这条河。”昆尼西喃喃。 清早,迈克尔惊醒,冲到走廊,就见昆尼西站在厨房里,动作迟缓地端着一锅牛奶。那只锅是用头盔做的。昆尼西刚回到慕尼黑时,就干了一段时间这个活计。迈克尔跑下楼梯端走了牛奶,然后他们分坐餐桌两端,沉默地吃早餐。 “要出去吗?”昆尼西突然开口,“你昨天说,今天想出去玩。” 他们在八点钟离开房子。太阳尚未完全升起,雾气迷蒙,到处湿漉漉的。昆尼西戴着围巾,手抄在大衣口袋里。他在前面走,迈克尔跟在后头。礼拜六,街上异常安静,偶尔有加班的工人骑车飞快地经过,留下鬼魅般的叮叮当当的响声。 迈克尔不知道昆尼西打算去哪。他没问,昆尼西也没告诉他。他们搭车到了火车站,昆尼西买了一张票,迈克尔对售票员说,“和他一样。”拿到票,才认出这是弗兰茨先生提到过的那个小城,也就是昆尼西说过,“妓院不错”的那个地方。 火车开出城市后,很快,窗外就是大片的荒地,再往前,山、河流、湖泊。火车经过一个又一个站点,沉默的乘客上上下下,都穿着深色衣服,没人主动聊天。昆尼西一直盯着窗外的景色,双手蜷在膝头,被黑色衬得格外白皙。 临近中午,他们下了车。这是个很小的城市,用迈克尔的观点来看,也就是一个小镇的规模。他们在城里走了走,坐下喝咖啡。钱当然各付各的,昆尼西连一个芬尼都算得清清楚楚,他不说话,就是发呆。喝完咖啡,吃掉蛋糕,他们继续走,直到走上台阶,迈克尔屏住呼吸,一条宽广的河流出现在他的面前。 “莱茵河。”昆尼西简单地说。 这是条气势磅礴的大河,但此前迈克尔从未真正地到达莱茵河畔。战斗间隙,他倒是设想过,希特勒投降、战争结束后,他就脱光了跳进莱茵河好好游个泳。“小德国佬”嘲弄地说,那条河脏的要命,跳下去喝一口说不定直接就能见上帝。迈克尔不相信,他觉得听名字那就是条美丽的河流,清澈透明的河水缓缓流淌,流过群山,流过平原,流过城市,阳光下波光粼粼,白色的汽船拉响汽笛,慢慢地向大海驶去。 “和我……想象的不一样。”手套躺在迈克尔衣兜里,他在寻找时机,“嗯,我以为……” “污染了。”风吹乱了昆尼西的头发,“从很久以前开始。” “还好,”迈克尔往前走了两步,“这是条很大的河。” “到了春天,这里会开很多野花。”泥土光秃秃的,低矮的草根枯萎了,“像地毯一样一直铺到河岸边……我喜欢那个时候。” 迈克尔嗯了声,想象两岸开遍野花的莱茵河。虽然河水近在咫尺,他依然觉得这条灰色的河应该是透明的蓝色,像一块巨大的蓝色水晶。他在莱茵河畔战斗,几年过去了,他还清晰地记得汤姆逊抓在手里的感觉。飞机俯冲,几乎擦着头皮而过,扔下炸弹。他看到专家们发明了一个说法,按平方米计算投下的火药数量。他们是扔了多少炸弹啊!然而草依旧顽强地钻出泥土。他好像嗅到了1945年春天湿润的泥土气息,浅绿色的蕨草打着弯儿,黄色、白色的野花如同星星,还有几株瘦弱的水仙…… “我讨厌这条河。”他听到昆尼西轻声说,“但是,死在这里也不错。” 后来,他们找了个地方坐下,开始聊天。没有人,没有船舶,天与地中就剩下他们两个。他们聊起玛丽安广场的木偶、啤酒、芥末味道的香肠,聊起书、杂志、油墨印的图表,聊起摩托、汽车、坦克,“是你下命令让他们炸掉河堤的吗?”迈克尔问,他一直想问的问题。 “对。”昆尼西抱着手臂,“就剩下那点炸药了……但是没什么用。” “这不怪你。”迈克尔说,“你们一共就剩下二十几个人。” “所以那时我觉得自己算是幸运。”昆尼西说,“很多人死了,炮弹像雨水似的。没东西吃,土豆都没有。好几次我以为我要死了,就离我几米远的地方,人们被炸成碎片……但我没死,我活下来了,甚至没怎么受伤。上帝保佑了我,对吧?” “我也没怎么受伤,”迈克尔想起了“大妞儿”头盔的那个缺口,“大家都说我是个幸运的家伙。” 昆尼西淡淡地笑了笑,“没错。” “那时都在传言,我们还得去太平洋。”迈克尔摸了摸口袋,“嗯,很烦,没人想去。打仗太讨厌了……为啥要打仗呢?不打仗的话,世界太太平平。上班虽然也很烦……”他抓住了手套,“可上班不会丢掉性命。” “要是没有战争就好了。”昆尼西低声说。 “是的,没有战争就好了。”迈克尔附和,眼眶莫名其妙地发酸。要是没有战争,他一辈子都不会认识昆尼西,也就不会伤害他。他会在老家当个头脑空空的农场主,最多算一算仓库的进账。“战争已经发生了,”他擦了把鼻子,“幸好结束了……战争结束了,卡尔。” 昆尼西望着莱茵河,红色的嘴唇微微颤抖。他垂下眼睛,“嗯,结束了,一切都完了。” 一只鸟飞过天空,可能是鹰,非常大的一只鸟。“你什么时候离开?”昆尼西问,“如果——” “下个礼拜。”迈克尔终于说了出来,“下礼拜六吧,我想。” 昆尼西没什么惊讶的表情,“回美国?” “先去波恩……”迈克尔讲了讲他的行程,“正常的调动,”他补充道,“不是因为、不是因为——” “在波恩,很容易就能看到莱茵河。”昆尼西站了起来,“你能经常看到它,它也会看到你。走吧,时间不早了。” 于是他们沉默地回到车站,搭上一班火车,在傍晚到达慕尼黑。一路上昆尼西还是盯着车窗外,而迈克尔的手套,直到最后也没送出去。 第62章 - 礼拜天到礼拜四过得特别快。一眨 礼拜天到礼拜四过得特别快。一眨眼,迈克尔睁开眼睛,已经到了礼拜五。圣诞市场开张了,他开车路过,忍不住想起了去年。 工作日昆尼西自然不在家。礼拜天他出门了,一整天,肯定先去教堂,再去和那个姓雷曼的女人“约会”。迈克尔躺在床上无力地咬牙切齿,光想想就让他发疯。假如他留下来,亲眼看到昆尼西和雷曼结婚,婚礼现场必然会出现一幕惨剧:一个嫉妒到癫狂的男人拿枪杀死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没有枪,刀也成。厨房里有好几把刀,每一把迈克尔都磨得异常锋利。 弗兰茨先生和小汉斯不希望迈克尔走,他们真诚地表示了不舍。迈克尔有时会冲着工人叫喊,可他从来不把事情往上报。大家都挺喜欢他。谁想离开呢?迈克尔恨不得在这里呆一辈子。可他没办法。昆尼西值得一个光明的前途,而不是背着同性恋的恶名,丢掉工作,没有老婆,没有小孩。他的孩子会漂亮的,迈克尔自我催眠,一个小号的昆尼西,金头发,表情严肃正经,穿着背带裤。 迈克尔取出了一笔钱,就在账户上留了一点儿。他生活相当节省,只需要满足基本的吃穿住行。青蛙储蓄罐摆在餐桌上,迈克尔做贼似的左右张望,迅速地抓起青蛙,翻转过来拧开最下方的盖子。硬币哗啦哗啦地滚动,他把那一大卷用橡皮筋捆住的纸币塞进青蛙肚子,然后长长地松了口气,跌坐到椅子上。 这个客厅,这个客厅到处都留下了他的痕迹。他扯下了那些厚重的布,让家具露出本来的模样;他修好了那架三角钢琴;他挑选的沙发外罩和窗帘……他装饰了壁炉,买了相框,把照片放进去。迈克尔忽然发现他好像没跟昆尼西拍过合影——他曾设想过,让昆尼西坐在椅子上,他站在一旁,手搭在昆尼西肩头。他们盯着镜头微笑,不,昆尼西不会笑,每次拍照他都绷着脸。这样一张照片可以珍藏在相册深处,每年拍一张,直到他变成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子,昆尼西则是个严肃的老头,戴着帽子,依旧高高瘦瘦。 “你会后悔的。”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不,我想……我不会后悔。”后悔什么?离开昆尼西?他早就后悔了,但没有可回头的那条路供他选择。他查过了,美国同样有针对同性恋的法律,《鸡奸法》,这名字可真他妈恶心。各个州的《鸡奸法》都认定同性恋是严重的犯罪,要是在北卡莱罗讷被抓住,最高十年监禁。就算不坐牢,“大妞儿”提到过在楼下埋伏的那群举着棍子的家伙,见了同性恋就上去殴打他们……迈克尔真想不通,两个男人自愿上床,这到底危害到谁了呢?他不怕坐牢,但他不容忍昆尼西进监狱——他的大学生,理应上班、升职、娶妻、生子,舒舒服服地住在漂亮宽敞的大房子里,优雅地喝咖啡、弹钢琴、读书。 “我就不该来这里。”迈克尔自言自语,“我不知道……” 下午五点半,整五点半,迈克尔记得特别清楚,昆尼西回来了。迈克尔贪婪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昆尼西摘下帽子,脱掉大衣,换下鞋子。他看起来平静极了,走上楼梯,十分钟后下来,灰毛衣、白衬衫和法兰绒长裤,脸擦洗得非常干净。然后他开始做饭,给自己弄点儿吃的。两片面包,一小块奶酪,香肠和咖啡。迈克尔吃了三明治和咖啡。昆尼西打开收音机,广播嗡嗡地响起,预报明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你可以把你买的东西带走。”昆尼西很快吃完了,“不带走的话,我会折价——” “不用了,”迈克尔说,“我不需要。” 他买了很多东西装点这栋房子,让它更具有家的样子。他从来没这么费心费力过,在镇上他自己的房子,他只对电器感兴趣。昆尼西低头,手指在桌上划了几下,“还是算清楚吧,那个台灯你要带走吗?如果留下,那就算一半的钱。” “你给我的西装,比这些零碎加起来还贵。” “那是旧衣服。” “不,我知道那是新的。”迈克尔捂住脸,“别再算了,好吗?就这样吧。” 夜里,迈克尔整理他最后的几样东西。他翻看笔记本,昆尼西给他修改错误的单词,画一个圈儿,标出正确的写法。还有他们的两份契约,“不许敲钉子”、“不许在房间吃饭”、“如果带男人回来要提前申请”……迈克尔读着读着,心脏缩成一团,昆尼西写下这些字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呢?他从来没问过。昆尼西的想法,为什么高兴,为什么生气,他很少去考虑其中更深层的一些东西。他们也从来没讨论过蒂姆,迈克尔没有认认真真地告诉他,蒂姆就是他的朋友,他没和蒂姆睡过觉,没亲过嘴儿,没……爱过他;他也没来得及多讲讲自己的事,问问昆尼西过去——他是怎么被放出来的?怎么回到慕尼黑的?在战俘营受欺负了吗?能吃得饱吗?为什么酗酒?为什么用裁纸刀割自己?……什么都没问,就快快活活地享受昆尼西带给他的快乐和愉悦。他还答应过会陪着昆尼西去看足球,慕尼黑的那支球队据说以前很厉害,战后却同整个国家一样跌入低谷。他还想问问埃玛,即便满怀对这个女人的嫉妒,他也想问问,他们到底怎么认识的?在一起的时候开心吗?他们去过那个湖边的房子吗?对,还有湖边的房子。迈克尔悔恨地想,他该让昆尼西带他去看看那个小湖,人迹罕至的森林里,他们可以手拉着手在湖边散步。如果房子尚存,说不定能找出昆尼西当年的收藏,那位有着完美乳房的艳星…… 迈克尔仰面朝天躺在床上,抱着那个本子。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敲响了。他坐起来,擦干眼睛,昆尼西的声音又轻又飘,像他的幻觉:“迈克,让我进去,行吗?” 第63章 - 接吻如同战斗,是嘴唇与嘴唇的战 接吻如同战斗,是嘴唇与嘴唇的战争。最初昆尼西获得了主动权,但迈克尔很快便占据上风。他们相互撕咬,碰撞,抓对方的头发和脖子,最后一方宣告投降。“我不该这么干,”迈克尔悔恨地说,“我不该碰你,不该——” “有什么关系呢?”昆尼西坐起来,睡袍散落,露出苍白赤裸的身体,“我不会控告你。” 迈克尔摇摇头,“你不明白,如果……” “穆勒先生没那功夫去警察局。”昆尼西看了眼窗户,“再说了,你以为他没发现?他告诫了我好几次,让我把你赶出去,因为你一看就是个靠不住的家伙。美国人,”他轻笑了一下,“啊,美国人。” 这个消息令迈克尔极度震惊,他用衣服搂住昆尼西,将他抱进怀里,然后躺下,拉上被子。额头相抵,他看到昆尼西低垂的睫毛不停地颤动,像蝴蝶的翅膀。他开始吻昆尼西的眼睛、鼻子、脸颊……直到嘴唇。他们吻了好一会儿,分开时昆尼西气喘吁吁,脸上浮着一层淡淡的红晕。 “最后一晚啦,”他说,“想怎么样都可以。” 迈克尔小心地触碰昆尼西英俊的脸庞,他真像座完美的雕像,世上的最灵巧的手也雕刻不出这样的五官和线条。这只能是上帝的杰作,迈克尔为神的造物献上虔诚的亲吻,沿着脖颈向下,滑过胸口、腰、小腹……最后是双腿间的阴影。“别这样,”昆尼西推开他,“我不是很喜欢。” “我没为你做过。”迈克尔恳求道,“让我试试吧。” “不,”昆尼西把他拽起来,细长的手指抚摸迈克尔的嘴唇和下巴,“你想插进来吗?” “什么?”迈克尔握住那只手,“去哪里?” “你试过,但那个时候,我还没准备好。”昆尼西反握住他的手,引导着迈克尔向下,“你肯定是看了什么黄色杂志,是不是?就是这里,你可以进来……” 迈克尔的指尖碰到了一些柔软的褶皱,他立刻明白了,震惊地望向昆尼西。昆尼西已经躺下,半眯着眼睛,“试试吧,”他笑着说,“不过请慢一点儿,谢谢。” “我不能这么做,”迈克尔俯身吻他,“不行。” “为什么?你不喜欢?” “我不能干这事儿……” 昆尼西把眼睛睁开了,蓝色的,海一样的眼睛,“我不认为被进入是种耻辱。”他很坦然,目光清澈,“这没什么,你想干,我也想——不要有负担,迈克,我不会因为你操过我的屁股就缠着你不放。老实说,我一直很好奇……就算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吧!请你——” “对不起,”迈克尔抓起他的手亲吻,“对不起,卡尔。” 昆尼西安静地抽回手,“我对你没有吸引力了吗?” “不。”迈克尔脱下衣服,扔到地上。这个天气赤身裸体,冰冷的空气带给皮肤微微刺痛。他用被子捂住自己和昆尼西,身体摩擦,他硬得发胀,“你真的愿意吗?” “来。”昆尼西探身咬住他的下嘴唇,“来。” 迈克尔找到了那个地方,山丘中隐秘的低地。他尝试着用阴茎破开阻碍,但失败了。“用力,”昆尼西喃喃,“我没问题。” 再一次尝试仍毫无进展。迈克尔跳下床,从浴室拿来凡士林。他往那根没用的东西上涂了一层,光溜溜的格外滑稽。昆尼西也笑了,笑着笑着,他抓住枕套,抬起一条腿,“来,要我给你唱首歌助兴么?” 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迈克尔咬着牙,获得了一大半成功。插入的感觉与体外完全不同,温热的黏膜包裹住了他,昆尼西每一次呼吸引发的轻微收缩都令他头皮发麻。“你怎么样?”迈克尔急切地问,“疼吗?” “还好,”昆尼西用胳膊盖住眼睛,“动一下,动一下……” 最开始迈克尔还能控制抽插的动作,没过多久,律动就变得毫无章法。他想往里面去,往更深处去。昆尼西发出轻微的呻吟。当迈克尔蹭过某个地方,那种哭泣似的呻吟声抬高了,他摇着头哀求,“迈克,迈克——” “这里?”迈克尔试探着撞击,“是这里?” 昆尼西张着嘴,露出舌尖,他不再说话,只是剧烈地呼吸。迈克尔不断地触碰那个地方,昆尼西抓着床单,腿蹬来蹬去。迈克尔压住那两条腿,继续攻击。假如这能让昆尼西快活的话……这可能是他最后能为他做的一件好事了。 不知过了多久,迈克尔射精了。原本他记着要抽出来,事到临头,他忘了一乾二净,脑中完全空白。他拔出半软的阴茎,愧疚地道歉。昆尼西蜷起腿,用被子遮掩身体,额头的汗浸湿了头发,这让他看起来像个年轻的孩子。 “我帮你弄干净,”迈克尔说,撩开那些凌乱的金发,“对不起。” “躺下。”昆尼西拉住迈克尔的手腕,“干完了就走,这不是绅士的行为。” 迈克尔抱住他,用手为他擦拭汗水。“不说点什么吗?”昆尼西说,蓝眼睛蒙着一层雾气,“我表现得怎么样?” “棒极了。”迈克尔笨拙地寻找语言,“我从来没——” “我爱你。” 那双眼睛,上帝啊,那双蓝色的眼睛。迈克尔呆呆地望着那片蓝色,想起海,想起天空,想起那首钢琴曲……“卡尔,”他就要说出来了,“卡尔,我——” “床上说的话不当真,”昆尼西笑了,“这时候就算骗我,你的上帝也不会降罪于你——我们说说话吧。”他靠上迈克尔的肩膀,“我上中学时,就发现我和周围的男学生不一样。我对追逐女孩没有兴趣。约翰十四岁那年,得意洋洋地告诉我他和他的女仆睡觉,我听了只觉得厌倦。女人,性,没完没了……世界上难道就剩下这点玩意儿了吗?” “后来,我明白了,是我出了毛病,不是约翰。我读了很多书,就是你讨厌的那些‘淫秽的’书籍,试图找到答案。答案我想是找到了,一开始,我很怕,躲在湖边,身体的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我痛苦得想死。我想改变,但没有方法。渐渐地我麻木了,也明白了。我就是这样,没办法……我上辈子大概做了坏事,所以遭到了惩罚。” “于是,”他摆弄迈克尔的耳朵,“于是,在别的年轻人狂热地参与政治的时候,我在探索我的世界。这让我躲过了一些事,同时带来了新的麻烦。我想我也不是那么喜欢男人,对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我也没产生额外的性欲。我设想过,要是我能自由寻找,我定要找一位博学多识的绅士,有着深色头发,讲着优雅的口音;我们一起旅行,一起听音乐,点评歌剧的好坏得失;我们将在少女峰停留,将前往伏尔加河畔,将踏足遥远的北极冰原……我们会接吻,会牵手,但不会再有其他过度的亲密行为。天真,这就是我的想法。” “当然啦,没有这样一位绅士。我上了大学,除了家人,不与其他人打交道。我不再打算寻找这样的绅士了,就让他停留在我的幻想中。母亲希望我结婚,我推脱说学业繁重。我猜想她也许看出来我的‘毛病’,不断地介绍女孩给我……后来,我遇到了埃玛。” “她是个好女孩,最好的女孩。除了夏莉,我没和哪位女孩这样投缘。我们聊天,弹琴,她体弱多病却富有才思……上帝,哈,真是公平。赐予埃玛这样一幅头脑和灵魂,却将其禁锢在孱弱的躯壳之内。我爱上她了,想和她在一起。她坦诚地告诉我,她身体的问题。这倒是正合我意,”昆尼西叹了口气,“我卑鄙地欣喜……因为如此一来,我就不必与她同床,但又能拥有夫妻的名头。我们是密友,是家人,然而我对她没有欲念,我甚至吝啬地我的吻,尽管那一文不值。” “再后来,我就不得不去参军了,保卫即将陷落的德意志祖国。我想,我肯定无法活到战争结束那天。有天夜里,我坐在战壕中,抱着枪,抬头看到天上的星星。突然,我觉得有些悲伤——直到死我都没有品尝过性的味道,还不如那群满身泥巴的大兵。转念一想,我结婚了,要对埃玛忠诚,况且去哪里找一个跟我有着相同境况的男人呢?我总不能用枪指着一个男人,逼他脱掉裤子……太无聊了,我决定清白地去死。” “我遇到了你,迈克。”昆尼西摸了摸迈克尔的眼睛,“我以为你是盟军里为数不多的好人。” “对不起,”迈克尔哽咽了,“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是个坏东西——” “对,没错,你是个坏东西。我没见过比你更邪恶的家伙了,你是最坏的那一个。”昆尼西露出轻微的笑意,“你把我带到树林里,脱了我的裤子。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真他妈可笑,我祈祷了那么多,神一个字也没听见;我抱怨了一句不想死的时候还是童男,神倒是突然耳聪目明……这就是你信奉的神的安排。当时我吓坏了,迈克,我以为这是我的罪,我的罚,我在地狱里……” “不过,你也救了我,不止一次。我不恨你了,”他说,“你也不用因为操了个处男就胆战心惊——我不会缠着你,我说过了。男人没有贞操一说,就算女人,我也不认为贞洁是什么必备的美德。那不过是男人发明出来的操控手段罢了……” 迈克尔从未感受到这种悲伤,巨大的悲伤吞没了他,他在这种悲伤前如即将倾覆的船。“我也得向你道歉,”昆尼西又开始低语,“我该早早告诉你175条……这样你有得选择。可我太渴望温暖了,想想看,回到家的时候,壁炉中燃起了火……” “你会、你会拥有一个美好的家。”迈克尔说,“我给不了你一个家,卡尔。等你结了婚,每天回来都有温暖的家庭等着你……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我回来了,我很快就会回来,我们可以——” “你不会回来了。”昆尼西摸了下他的嘴唇,笑了,“这件事不用骗我,我可是大学生……我看得出来。” 他们拥抱着睡了几个小时。后来,迈克尔又做了一次,昆尼西迷迷糊糊的,冲他很轻地嘀咕着什么,用拉丁语,迈克尔半个字都听不懂。他搂着昆尼西,祈祷永夜降临。梦境纷乱繁杂,迈克尔赤脚走在昏黄的沙丘中,白牛的影子在风中若隐若现。 “迈克。” 他醒了,昆尼西坐在床边,披着睡袍。 “天亮了。” 迈克尔开车到了火车站。他把钥匙塞给昆尼西,说不出道别的话。昆尼西将钥匙放进口袋,“我就不付给你买车的钱了。” “那车不值钱。”迈克尔说,“你、你——” 火车驶入站台,人们三三两两地准备上车。“祝你幸福,”昆尼西伸出手,“这是我最真诚的希望。” “谢谢。”迈克尔握住那只手,用他最大的力气握住,“我也希望你幸福……世上最幸福的那个人。” “上车吧。”昆尼西说,“看好你的行李。” 迈克尔上了火车,找了个靠窗的座位。火车关上了门,慢慢离开站台。昆尼西的身影夹在送行的人中,很快就混入那一大片深色。迈克尔看了很久才颓然地坐回座位,这时他感到口袋里塞着东西,拿出来一看,是那副手套。 “你会后悔的。”一个声音在脑中回荡。 “为了他的幸福。”迈克尔自言自语,一滴眼泪掉下来,他捂住脸,使劲擦了擦眼睛。 第64章 - “这是我的东西,该还给我了。” “这是我的东西,该还给我了。” 迈克尔惊醒,蓝灰色的窗帘缝隙透出一小块苍灰色的天空,像坚硬的大理石。路灯亮着,时针滴滴答答。他抓过闹钟看了一眼,四点半,准确地说,四点二十九分。 还可以睡至少两个小时。他躺回去,闭上眼睛,手隔着睡衣抚摸兵籍牌。刚刚他又梦到了昆尼西,模糊的影子,廉价肥皂的香味儿。迈克尔握着兵籍牌,另一只手伸进睡裤手淫。很快他就睡着了,这次没有做梦,空白一片,直到天亮。 兵籍牌就剩下了一半。这是他到波恩之后才发现的。德国人注重实用,这种对工业的要求也反映在军用装备上。就拿兵籍牌来说,一块椭圆形,分为上下两半,可以在中间折开。迈克尔觉得这种设计比他的狗牌精致,有种德国式的冷酷和黑色幽默。他弄不清昆尼西什么时候掰掉了另一半,可能在他昏睡的时候……那晚他睡着了,睡得很熟;他祈祷永不醒来,显而易见,上帝并未满足他。 七点钟,迈克尔起床了。烤面包,煮咖啡,洗漱,吃早饭。七点半准时出门,开着他的福特牌汽车穿过城市。太阳升上天空,空气又干又冷。他拧开车载收音机,听了会儿歌,但那些歌总让他提不起劲儿。什么摇滚啊,蓝调啊,欠缺了点儿东西。事实上没多少事情能让迈克尔的情绪产生波澜,他的心脏还在跳动,却像早已经死了。 “什么是德意志祖国?”迈克尔哼唱,“是普鲁士吗?还是施瓦比亚?是葡萄茂盛生长的莱茵河吗——”舌尖划过那个单词,他最近的小舌音已经发得不够准确了,于是又重新唱了一遍:“是葡萄茂盛生长的……莱茵河吗?是海鸥翔集的贝尔特吗?哦,不,不,不,我们的祖国一定比这更强大……” 多可笑!迈克尔?费恩斯不是德国人,连德国裔都算不上。他的先祖来自英格兰,肯定是犯了什么罪才离开风景优美的欧洲,跋山涉水投奔新大陆。罪犯的血,他有时候睡不着就琢磨,矮脚牛生的小牛也矮,那么,罪犯的子孙大概率也要犯罪。比如他,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1952年7月,迈克尔回到美国。在圣诞节到他离开的半年时间内,他没有给昆尼西写信、寄圣诞卡片、送圣诞礼物。他忙着工作、工作、工作,活像个真正的德国人。莱茵河流经波恩,迈克尔有了空闲就搭电车去河边看看。灰色的大河静静流淌,看不到对岸。“这里应该建座大桥,”迈克尔用手指在虚空比划,“还是别啦!打起仗来又得炸掉……” 这就是他在德国最后的生活,孤独、乏味、冰冷。美国一样没能让他暖和起来。迈克尔不顾挽留,辞职回亚利桑那休息了几个星期。因为他提前写信告诉玛丽,卡娜找了别的男人结婚,玛丽气得不愿理他。“没见过你这样的怂包,”她说,“求婚对你而言就这么难吗?” “我不想结婚。”迈克尔说,“不信你问丹,结婚太恐怖了。” “去你的,迈克,”玛丽把抹布甩到桌上,“你是个白痴,我早就该明白。我居然还对你抱有希望——” 丹尼尔?鲍里森抱着二儿子微笑,迈克尔耸耸肩,“那个人对她更好。我是美国人,我们生活习惯总归不太一样。” “卡娜一定是伤透了心。”玛丽气愤地说,“没比你更会伤害别人感情的家伙了,你这个坏蛋,我得让儿子们离你远点儿,别沾染了你的恶习。” 无聊地打发了一个半月,迈克尔前往底特律,很快就在那找了份新工作。还是农场好,他几乎立刻就后悔了,嘈杂的大城市不适合他。清清静静的小镇很棒,可迈克尔在空旷的家里,老是忍不住想起昆尼西。他收拾出一间朝阳的屋子,想象昆尼西住进去会是什么样。他要为昆尼西买几个漂亮的花盆,种满郁金香和秋水仙;他要买苹果绿的窗帘和枕套,干净整洁的蓝色床单,成套的白瓷餐具……他要在窗户外种棵真正的苹果树,这样到了春天,昆尼西就能坐在苹果花的香气中读书。迈克尔躺在地板上傻笑,在这儿,昆尼西就只认识他一个人。他们在农场里,谁也不见。他可以逼着昆尼西脱光衣服,一丝不挂……昆尼西会生气,会冲他翻白眼。大学生气急了也没杀伤力,迈克尔一只手就能干翻他。 工作也就那样。迈克尔没结婚,没女朋友,表面看起来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他天天加班,没事也在办公室待到晚上八点。回租住的房子里能干啥?看书吗?他就一本《莎乐美》,其他就是专业相关的几本手册,满是数字、表格和图片,无聊乏味,就如同他的生活。 因为工作勤奋,从不拒绝加班,迈克尔居然升职了,在楼里拥有一间独立的办公室。这倒是更方便了,他甚至考虑过不如干脆住在这里,最后出于卫生的考虑作罢。今天,迈克尔照例加班。他打发小工买了两个热狗,给了他几毛钱小费。就着可乐吃热狗是迈克尔回国后不多的娱乐活动,他一面读报,一面打开可乐罐,泡沫猛地涌了出来,弄湿了他的手。 “你干嘛呢?” 迈克尔抬起头,“劳拉”不敲门就走了进来。劳拉是个男的,本名拉尔夫?霍克,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长相有几分俊俏。迈克尔一进公司就听说这家伙是个“基佬”,后来发现确实如此,因为劳拉从来没忌讳过。 “吃饭。”迈克尔用报纸擦擦手,“你不回家吗?” “你不回家?” “我没家。” 劳拉笑了起来,“你这人真有意思,迈克。” “我想,你该称我为‘费恩斯先生’。” “得了吧,”劳拉坐到他的办公桌上,翘起腿,“你这个不正经的老东西。” “我是挺老了。”迈克尔咬断热狗,用报纸擦桌子上的玻璃板,“好了,请回吧,年轻人,让老年人清净清净。” “请我吃饭。” “我得攒钱,真抱歉。” 劳拉对迈克尔“有点儿感觉”,这是他自己承认的。他三番四次来撩拨迈克尔,迈克尔只装听不懂。明天礼拜六,迈克尔吃完热狗,把可乐瓶摆整齐。他翻了翻记事簿——这是他昆尼西在他身上留下的习惯,他改不了,也不想改。“我要锁门了,请你——” “请我吃饭。” 迈克尔把包热狗的纸丢给他,劳拉撇撇嘴,“吝啬鬼。” “说过了,我得攒钱呢。” “攒钱干什么?娶老婆吗?” “这个可说不准。” 劳拉跟在迈克尔屁股后面,一路跟他上了车。他自顾自地关上车门,拧开收音机。“你住哪儿?”迈克尔发动车子,劳拉哼了声,“住你家。” “快告诉我——” “带我回你家看看呗?” “不行。” 车停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迈克尔关上吱吱乱叫的收音机,“我和你不一样,小鸡。” “谁是小鸡!”劳拉不高兴地竖起眉毛,“操你的,费恩斯!” “你啊,”迈克尔忍俊不禁,“我看你一点儿也不像‘霍克’——你不就是只小鸡仔儿么?” “你在跟我调情吗?”劳拉转怒为喜,“是吧,我就说你不老实。” “行啦,我跟你不一样。”迈克尔看看后视镜,“你到底住哪儿?” “住你家。” “别逼我把你扔半路上。” “我不信。”劳拉凑过来,“要不你亲亲我,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一边儿去。”迈克尔推开那张脸,“我没开玩笑,我可是很认真的。” “有种你来啊,”劳拉叫嚣,“你这个装模作样的——” 迈克尔踩了剎车,把劳拉推了下去。这种细胳膊细腿的年轻人他对付起来如鱼得水,没等劳拉反应过来,他就关上门,一脚油门绝尘而去。 “你这个老鬼!”劳拉在后面又跳又骂,“我会让你——” 迈克尔扑哧笑出了声。世界安静了,他开着车在城里乱逛。城市的阴暗处散落着站街的妓女,还有些男人,男孩。他躲在路边不出声打量着他们,假如有人过来敲敲玻璃,迈克尔就摆摆手,表示他没这个需求。 九点半,迈克尔回到公寓。一天就这样过去了,他开始洗澡,水声单调地敲着地板。 “唱首歌吧。”迈克尔自言自语,用力擦洗皮肤,“什么是德意志祖国?是普鲁士,是施瓦比亚,是贝尔特,是沙城,是……是巴伐利亚,是莱茵河……” 第65章 - 迈克尔的周末通常遵循一套固定的 迈克尔的周末通常遵循一套固定的日程:礼拜六他会睡到中午,中午随便吃点儿,下午就出去走走,找部电影看。他什么电影都看,《七年之痒》看了好几遍。礼拜天他去教堂,在教堂消磨时间。大家都挺喜欢他,因为迈克尔是位认真虔诚的信徒,慷慨大方又热情幽默。有位女士把女儿介绍给他,迈克尔微笑着拒绝了。 “我太老啦,做她叔叔还差不多。” 没人猜得准迈克尔在祈祷什么。“请宽恕他吧,”迈克尔天天对上帝祈求,“都是我的错,让我一个人承担……他清白无辜,而我罪孽深重……” 这个礼拜六,迈克尔实在找不到电影看。城市没啥看头,完全没有欧洲城市那种通话般的色彩和氛围。迈克尔真搞不懂,美国明明拥有广阔的土地,为什么就不能按原样造出几个巴黎、伦敦和慕尼黑呢?乏味的大楼,像一簇簇雨后的蘑菇挤在一起。天空灰扑扑的,这种灰也不像欧洲多云的天气。欧洲的云泛着珍珠般的色泽,即便阴沉沉的即将下雨,也不会令人厌烦。迈克尔买了两份报纸,坐在车里看完。没意思,他又买了份杂志。有篇报道吸引了他的视线:西德上映了一部影片,《茜茜公主》,反响强烈。这个名字勾起了迈克尔的回忆,茜茜公主……啊,对,新天鹅堡,他把杂志卷起来胡乱塞到座位底下,是的,新天鹅堡…… “传闻路德维希二世是同性恋。” 那天他给昆尼西拍了好多照片。昆尼西站在那里,彷佛城堡的主人。他的长相和这些城堡啊、宫殿啊特别相称,童话故事里的王子大概就是他那副模样。非常可惜,迈克尔没来得及冲洗胶卷。他以前想过自己调配药水,可是…… 迈克尔开车回去,翻箱倒柜地寻找胶卷。没有,连莱卡相机都不翼而飞。也许是放在某件行李里了,和他的旧衣服滚成一团;也许留在亚利桑那的家里;也许丢在了波恩的宿舍。离开昆尼西之后他完全丧失了拍照的兴趣。拍照片干什么?这个灰色的世界压根不值得浪费胶卷。 没事做,没电影看。迈克尔倒了杯咖啡,躺在床上摆弄兵籍牌。天知道他怎么会以为“冯”是昆尼西的中间名!昆尼西有中间名吗?他没问过。一般贵族都有个特别长的名字。迈克尔猜了半天,卡尔?海德里希?冯?昆尼西,不错;卡尔?海因茨?冯?昆尼西,也可以。德国和底特律有六个小时的时差,下午三点,慕尼黑应该夜里九点。昆尼西在看书吗?还是和那个姓雷曼的女人约会?三年啦,要是顺利,他们都该有了一个孩子。一个金头发的孩子,蓝眼睛、绿眼睛或灰眼睛都挺漂亮。迈克尔在心里管那个孩子叫小卡尔。小卡尔得像他爸爸学学,他咕哝道,“可不要拖着腔调讲话,哦,‘再——见——’” 迈克尔睡着了,裹着他的外套。等他醒来,路灯已经燃起。七点钟,他还没吃饭。慕尼黑已是凌晨三点,“晚安。”迈克尔爬起来,亲亲兵籍牌。他有点说不出来的难受,觉得空虚又无聊。 迈克尔拿起车钥匙出门,先去杂货铺买了堆吃的。面包、罐头、香肠和啤酒。玛丽批评过他吃罐头的坏习惯,认为这是“战争后遗症”。罐头挺好的,丹认真反驳妻子,简单、轻松,不麻烦。迈克尔听了哈哈大笑。 他坐在车里吃香肠,连肠衣一块儿吞下去。填饱肚子,他就开着车满城乱逛。确实不太对劲,一股火在胃里烧,烧得他浑身不舒服。不过这股火迈克尔也不是不熟悉,这也是人的肮脏之处——无论他每晚如何祈祷上帝,背诵《圣经》,性欲始终阴魂不散。 迈克尔开着车,烦躁地敲打方向盘。现在他必须回家去,冲个冷水澡睡觉。要不就找个酒吧——“那种”酒吧,过过眼瘾。真恶心,他咒骂自己,低等、下贱、无耻、色情狂。“你早晚会为这种淫欲付出代价,死于梅毒。老迈克尔做错了什么生出你这样的儿子……”他愤怒地掐了大腿几下,没用,他就是这样低等、下流、无耻的一个色情狂。 这是个大城市,男人多过女人。“正常的”男人也不怎么样,不然不会滋生出一个庞大的流莺群体。路灯下、街角、巷子里,花点钱就能解决问题。迈克尔对女人没兴趣,他试过了,《花花公子》的封面女郎可真火辣,却激发不了他的欲求。昆尼西说的没错,迈克尔欣赏那些姑娘们漂亮的身体曲线,但绝不会对着照片自慰。经过一个路口时他终于发现了寻找的目标,或者说,他作为目标,被锁定了。 一个少年,走过来敲他的车窗,“要人陪吗?” 金头发。迈克尔打量他几眼,打开车门让他坐进来。一股浓重的烟味儿,“去你家?”少年说,“去你家要加钱。” “行。”迈克尔简略地表示同意。 就这样他又犯罪了,重罪。费恩斯,你出息了,他的思想模拟着玛丽的口吻,“你他妈在法国都不敢进妓院,现在居然敢招妓了——被抓住活该!你这个垃圾……” “枪毙我更好。”他想,“砰——世界就彻底清净啦。” 带少年回去之后,迈克尔让他去洗澡。“用这个。”他有块新肥皂,“不许碰别的。” 那小子挺听话,把自己洗干净了,带着一股劣质肥皂的香精味儿。之前他在脸上不知擦了什么玩意儿,迈克尔喝着啤酒,皱起眉毛,“你几岁了?” “十九。”少年大咧咧地擦头发,“干吗?” “……说实话。” “我十八了。”少年露出一丝不耐烦,“问这个干嘛?” “你到底几岁了?” “我不够十八岁你就不跟我上床了吗?” “对。” “操,那你他妈浪费老子的时间,有病啊!”少年骂骂咧咧,随手把毛巾扔到地板上。他套上裤子,一蹦一蹦的像只兔子。迈克尔抓住他,把他塞到沙发里。他力气很大,动作熟练,少年吓坏了,哆哆嗦嗦地抱着肩膀,“你是杀人狂吗?” “啥?”迈克尔听不懂了,“什么杀人狂?” “你会杀我吗?” “我又没疯,为啥要杀人?” 少年瞪着眼看他,金头发,不是蓝眼睛。迈克尔坐到他对面,“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 “嗯?” “好吧,我十四了,马上十五。”少年,不,应该说是个男孩,挺起单薄的胸脯,“怎么了?” “你该回家上学去。”迈克尔又打开瓶啤酒,“十四,还没上高中。” “我不想上学了。”男孩小心地盯着他的动作,“上学没劲儿。” “你在街上胡混就有劲儿了?”美国啤酒的味道可真淡,迈克尔拍了拍肚子,“回去上学吧。” “我妈死了,我爸不管我。”男孩说,“他说我是个娘娘腔,丢他的脸。我就跑出来了。我觉得在这儿挺好的,能赚到钱,也没人逼我念书。” “你卖自己,能卖到啥时候?” “随便呗,能到啥时候就到啥时候。” “好好上学去。”迈克尔掏出钱包,摸出张十美元,“给你,回家去吧。” 男孩看到钱,露出贪婪的神色。他伸出手指摸了摸那张钞票,“你想要什么服务,先生?” “什么也不要,赶紧滚。”迈克尔现在觉得这就是出滑稽剧,上帝在警醒他,“下次让我在街上看到你,我就叫警察。” “我可以在你这住一晚吗?”男孩拿走那十美元,“我好久没正经睡过床了。” 随便吧。迈克尔不理他,径自喝酒。他看了会儿书,那个男孩打开了电视机,看着无聊的节目咯咯发笑。后来迈克尔也走过去看电视,没意思,他的精神说,他的嘴却发出傻乎乎的笑声。他喝着酒,忘记了时间。直到猛地睁开眼,谢天谢地,他还来得及赶去教堂,并且在去之前洗个澡。 男孩穿上了衣服,正偷吃他的面包。看到迈克尔,他好奇地抬起头,用蹩脚的法语说,“晚上好!” “现在是早上。”迈克尔说,“吃完了赶快回家去,听到没有?” “你是外国人吧?”男孩说,“你英语可真好!我以为你是美国人呢!” “我他妈就是美国人,”迈克尔莫名其妙,“你发什么疯?” “你昨晚喝醉了,抓着我的手——” “我没干什么坏事吧!”迈克尔吓坏了,冷汗顿时冒了出来,“喂,小家伙,我没把你——” “没有,你就是抓着我的手,一个劲地讲外语,讲着讲着还哭了。”男孩笑嘻嘻地比划,“我听不懂。有点像英语,又不是英语。我猜是法语?我就会说一句,‘晚上好!’” “是德语。”迈克尔长出一口气,“我很久不讲了。” “你管我叫‘卡尔’,”男孩追问,“卡尔是谁?他欠你钱了?” 迈克尔沉默了。卡尔,“他是挺好的人,”他坐到椅子上,颓然地按了按胀痛的太阳穴,“他没欠我钱,是我欠他的……唉,你快滚吧,再见。” 第66章 - 这次失败的嫖妓经历像达摩克里斯 这次失败的嫖妓经历像达摩克里斯之剑高悬于迈克尔头顶。礼拜天他在教堂痛苦忏悔,掏空钱包才让耻辱之情稍稍平息。上帝在提醒他,夜里,迈克尔跪下喃喃祈祷,发誓再也不离经叛道,要做个真正的正派人。 礼拜一,迈克尔的心情依旧沉重。这个城市冬季的天空似乎永不放晴,阴惨惨的冷风带来雪花,冰晶彷佛粗糙的沙砾。玛丽打电话来问他圣诞节的安排,“还不知道,”迈克尔哼哼,“对,我没地方去……哎,哎,不啦,太远了……不用,真的,谢谢……” 玛丽抱怨一通他的不思进取。既然从德国回来了,又不考虑再回去,那就应该好好生活。好好生活,首当其冲就是找个女朋友。“三十五岁的男人就像过期蛋糕,”她叹着气说,“你得适当放低姿态——” “我都开始驼背了,”迈克尔翻阅文件,“这种姿态够低的啦!” “别跟我油嘴滑舌,”玛丽对他这幅“死狗一样”的态度特别不满,“我知道你在想啥!可是这怪谁呢?卡娜结婚了,有了丈夫……醒醒吧,迈克尔,想在美国找个金头发的欧洲女大学生?你最好先去拍部电影出出名。” 这天,迈克尔加班到十点半。他吃了一个半汉堡,靠灌咖啡提神。终于告一段落,他打算回去洗个澡倒头就睡。没成想有个家伙等在外面,可把他吓了一大跳。 “小鸡?”迈克尔在胸口画个十字,“你干啥呢?” “没干啥啊,”劳拉打着哈欠模仿他的口音,“我能干啥……等你呗。” “哦,再见。”迈克尔挥挥手,扭头就走。劳拉一路小跑跟在后面,“喂,迈克!喂,你他妈耳朵聋啦!我叫你呢!喂,喂——” “没礼貌。”迈克尔打开车门,劳拉立刻钻了进去,“操,冷死了……为啥走廊没有暖气?” “谁让你上来的,下去。” “我等了你好几个小时,你不该请我吃饭吗?” “我请你吃枪子。” “操,你有枪?” “有啊,”迈克尔把车开出厂区,“我从小就会用猎枪,参加过世界大战,打爆过三百个纳粹的脑袋——我枕头下面有就把P38,知道那是啥吗?” “不知道,”劳拉夸张地舔舔嘴角,“我只知道你裤裆里的那把枪。” “去你的,”迈克尔笑了,“你这个白痴,再说这种话,当心老子揍你。” “你可以用你‘那把’枪揍我,狠狠地揍——” “去你的!” 街上挺热闹,又不怎么热闹。迈克尔开了一段路,找了个地方停车,让劳拉滚蛋。那家伙偏不,梗着脖子,脑袋一个劲往迈克尔脸边凑,“请我吃饭。” “没钱。” “胡扯!我听说你家农场雇了五百个工人。” “谁放的屁?告诉我,明天一早我就给他涨涨教训。” 劳拉叹了口气,“你他妈为什么看不上我?” 这问题,迈克尔也直想叹气。劳拉身上弥漫着香水味儿,人工香精,香,但刺鼻。“你是男的啊,”他说,“我没事儿干了吗?看上个男的干嘛?” “你不喜欢男的?” “……” “我就说吧,”劳拉得意地抬起一条眉毛,“你跟我一样,我闻得出来。” “我只是在琢磨,怎么揍你一顿让你闭嘴。”迈克尔说,“容我提醒你,小鸡女士,在密歇根州,你说这种话可是犯法的。” “哦,那又如何?”劳拉眨眨眼睛,他所有的动作都挺夸张,像漫画人物,“法律不许我爱你,那我为啥还要听这玩意儿的话?” “别瞎说八道,”迈克尔盯着几个摇摇摆摆的醉汉,“快滚。” “你到底看不上我哪点?”劳拉居然去摸他的大腿,迈克尔推开那只捣乱的手,板起脸,“我不喜欢男的,行了吗?” “你要是不喜欢男的,我明天就跟我爸姓。” “你他妈不跟你爸姓?” “我可不知道我爸是谁!我生下来就只有我妈!” 迈克尔无话可说,“对不起,行啦,霍克先生,请您下车吧!我忙了一天累得要死,请让我这把老骨头回去洗洗澡睡睡觉,好吗?” “你不老,迈克,”劳拉的手又伸了过来,“累吗?我能帮你消遣消遣……” 那只手摸到了迈克尔的裤裆,猛地揉了一下。迈克尔抓起那只手就甩出去,太用力了,就听“嘭”的一声,劳拉尖叫,“你干嘛啊!你这个——” “别碰我,”迈克尔下车,拽开车门,一把将劳拉扯到地上,“滚!” “我他妈做错什么了!”劳拉毫无畏惧,连滚带爬地又钻进车里,“你凭什么打我?我的手肯定骨折了!” “扯你妈的蛋,你根本没骨折!” “你骂人的样子可真男人,再骂几声?” 迈克尔真的被这小子气笑了,“我错了,”他举起手,“我道歉,行不行?快下车,我累死了,我得睡觉——” “你和我试试呗,我教你,”劳拉抱着一只手,“我活儿很好。” “不好意思,我没兴趣。” 劳拉哼了声,下车离开了。迈克尔累得连澡都没洗,一口气睡到七点钟,这才爬起来急匆匆冲了冲自己。刷牙时他对着镜子打量自己,那是那样,普通的褐色头发、普通的褐色眼珠,普通的鼻子,嘴角微微上翘——老好人的面孔,混在人群中毫不起眼。昆尼西则是他的反义词,无论身处何方,他都如太阳般夺目,即便—— 迈克尔停下了刷牙的动作,因为他突然发现,他想不起昆尼西的样子了。 他有一头金发,迈克尔缓慢地挪动牙刷,蓝眼睛,太平洋深海一样的蔚蓝。他长得像尊雕塑,皮肤白皙,嘴唇红润。在这个季节,他经常裹着一件粗毛呢外套靠着壁炉看书。他喜欢苹果苏打水,喜欢黑森林蛋糕,能把白香肠切成完美的等腰三角块儿。他喜欢阅读,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各样奇怪的书籍。他会弹钢琴,弹《升c小调钢琴鸣奏曲》。他不能喝酒,喝了酒就乱发脾气,发完脾气就变得颓丧而温驯……迈克尔使劲刷牙,口腔充斥着血腥。急匆匆吐出泡沫,然后用毛巾擦脸,再看向镜子,他的映像眼角通红,鼻翼翕动。 “我忘记他了吗……” 也许人比想象中更薄情。迈克尔在接下来几天都无精打采。他去亚特兰大出差,顺道拜访阿拉伯罕?肯特。小亚当如今完全长成了青年,在一所著名学府攻读博士学位。“你眼镜又厚了吧?”迈克尔打趣,“挺不错,你快比我高了。” 小亚当热情地拥抱迈克尔,“嗨!你变得更帅了!” 他们一起吃了顿饭,小亚当对迈克尔的经历特别好奇。“你当初告诉我你要去德国,我很惊讶。我觉得德国全是废墟,”他说,“到处是碎砖头什么的……还有阴沉沉的可怕的德国佬。” “嗯,是很多碎砖头。”提到德国,迈克尔的手就抬不起来,“德国人……就那样。” “你见过那个大学生吗?”小亚当眉飞色舞,“就是你讲过很多次的那个,长得很英俊的家伙。他到底是哪个大学毕业的?你搞清楚了吗?” “慕尼黑大学。” “哇,厉害!我在研究所遇到一些德国人,他们战后才来美国……他没继续念书吗?” “不,我想……他是个工程师,对,应该是位工程师。” “做工程师也不错,建设新德国需要很多工程师。” “你说得对。” 小亚当请迈克尔多来亚特兰大“逛逛”,“南方暖和,”年轻人认真地说,“太冷了对心情没帮助……我想你需要多晒晒太阳啦,迈克。” 这么明显?迈克尔吸吸鼻子。返回底特律后,他有些心动,考虑是不是真的搬到更靠南的地方,海边也不错。劳拉吊着一条胳膊,见了他就翻白眼。这可太糟糕了,迈克尔几次三番想找他道歉,劳拉总是不搭理他。 这天下起了雪。迈克尔难得没在办公室加班,准时下班回家。路上他碰到了劳拉,他还吊着胳膊。“喂,”迈克尔摇下车窗,“我送你吧?” “去你的,费恩斯先生。”劳拉没好气地说,但还是上了车,“你他妈的……我不会对你说‘谢谢’!” “对不起。”下雪路滑,迈克尔小心地驾驶车子,“那天我不该——好啦,对不起。” “没诚意,迈克。” “那我请你吃饭?” “不用,你也不会请我下什么高档馆子。” “激将法在我这不管用,我是个葛朗台。” “葛朗台是什么?听着挺洋气。” “……” “怎么了?” “你家住哪?” “我想去你家。” “不行。”迈克尔停下车,“我不喜欢你这样的,小鸡。” 劳拉扁扁嘴,“那你喜欢啥样的?” “大学生。”迈克尔抓着方向盘,“大学生,金头发,蓝眼睛,高个子,瘦,腰很细,腿很直,喜欢读书,会弹钢琴……” “哦,所以,你不喜欢我,你喜欢一个金发碧眼,又高又瘦,腰细腿长,喜欢读书,会弹钢琴的大学生?”劳拉嘲讽地笑笑,“这样的男人会看得上你?我敢打赌,他屁股后面准有一个营的男男女女。” “不会。”迈克尔摸了摸兵籍牌,“当然看不上我,他值得更好的。” “那你不如考虑一下我,我虽然达不到你的要求,不过我也不丑,而且,我腿也挺长的。” 迈克尔看了眼劳拉,没错,是不丑,挺精神的一个年轻小伙子。“真对不起,还是喜欢那样的——” “你就不试试?” “不。” “死脑筋。”劳拉低下头,“你没看上我,我明白了。” “你是个挺好的人——” “在我伤心的时候,就别说这种风凉话了吧!” 迈克尔把劳拉送回家,他其实就住在工厂附近。跟劳拉道别后,迈克尔也回到他的“家”,那个租住的房间。暖气让房间很是温暖,可他并没有从冻僵的感觉中恢复过来。“卡尔。”迈克尔跪在窗前,双手捂着那半块兵籍牌,绝望地发现,昆尼西在他的记忆里变成了一个发光的影子。 圣诞节的前一个礼拜,意志消沉的迈克尔接到一通来电。他靠无休止的加班麻醉自己,听到电话里的声音时,他还以为是过度摄入咖啡而造成的幻觉。 “迈克?”那个声音气势汹汹,“你这几年是死了吗?” “你好?”迈克尔糊里胡涂,“你是——” “操,老迈克,你连我都不认识了!”那个声音非常不悦,“我是安东尼?麦克伍德——” “大妞儿?” 第67章 - 安东尼?麦克伍德,也就是“大妞 安东尼?麦克伍德,也就是“大妞儿”,目前供职于纽约一家房地产公司。“我喜欢倒腾房子,”他这样说,“人必须得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而且得尽快还清贷款——相信我,买纽约的房子绝不会吃亏——” “很诱人,但是非常抱歉,”迈克尔忍不住微笑,“但我的存款大概连纽约的一间地下室都买不起。” “你真是变了,”“大妞儿”捶了迈克尔一拳,“你他妈的,老迈克,你一点儿也不像原来的你啦!” “都十年了。”迈克尔打量“大妞儿”挺括的西装和领带,“你也不像原来的你了。” “去你的,我原来就这样。你忘了吗?你们谁都不会打领带,我教你们,教到手指抽筋。说老实话,就是把领带打个结扣,有这么难吗?” “不难,但既然你会,我们干嘛不省点儿力气呢?” “操,我就知道从你开始,彼得、奥利弗、蒂姆——”“大妞儿”抿了抿嘴,“你们都是下三滥。” “说的没错,”迈克尔举起酒杯,“敬下三滥。” “大妞儿”也举起酒杯,“敬下三滥——和我本人,我可跟你们不一样。” 圣诞节前的那通电话将迈克尔从迷雾般的痛苦中拉回现实世界。“大妞儿”在电话里把他臭骂了五分钟。“战争结束十年了!今年是个挺棒的纪念日,我们商量聚会……结果谁他妈都联系不到你,迈克尔?费恩斯,大家伙儿以为你死在欧洲了!我们讨论了半小时要不要报警——你这条死狗!他妈的,老子浪费了多长时间才找到你……哦!原来你回美国了!回来都不打声招呼,我看就该以叛国罪枪毙你!” “枪毙我吧。”迈克尔说了第一句话,随后他们聊了起来。“大妞儿”边骂边笑,活像个神经病。最后他们约定利用新年假期在纽约聚聚,迈克尔开车顶风冒雪,花了足足一天半。“我差点在路上冻死,”他笑起来,“唉,冬天实在太冷了……” “我还记得在森林里,可冻得够呛。”大妞儿眉飞色舞,“每个人身上都落满了雪,我一个劲儿地想起那个童话故事,卖火柴的小姑娘……” “卖火柴的大妞儿。” “闭上你的嘴!” 迈克尔见到了“大妞儿”的女儿,一个很可爱的黑发小女孩,眼睛也是深色,白嫩的脸蛋泛着红晕,像一个可爱的苹果。“薇薇安聪明着呢!”“大妞儿”得意极了,“她已经学会数数了。” “真棒。” “你怎么还没结婚?哦,不对,你怎么离婚了?” “就那样呗。”迈克尔耸耸肩,“退役之后,很多事情都变了。有时候我甚至想,如果战争还没结束……还没结束……” “得了吧,战争必须结束了。”“大妞儿”严肃地说,“我可不想再打仗了。唔,我那个头盔,就是破了个洞的那个,我留下它,摆在书橱里。我老婆嫌那玩意儿不吉利,三番五次要扔了我的头盔。我说这绝对不能扔!没有它,我说不定早就没命了——你为什么不结婚?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一个人挺好的。” “放屁,你看着一点儿也不像‘挺好’。” 迈克尔拽拽衬衫和毛衣,“我如今大小也算是个主管了,这难道还不够好吗?” “你一副伤心失意的样儿,当了总统也算不得过得好。” “我天天加班,太累了,真的。” “我他妈也加班,我分得出加班和难过的区别,别骗我。”“大妞儿”叹口气,“好吧,这是你的隐私,我无权干涉。只是,我的老哥们,我希望你还是像以前那样,高高兴兴的,笑眯眯的,而不是……” “谢谢。”迈克尔真诚地说,“我明白……谢谢,‘大妞儿’。” “我警告你,老狗,不许再叫我这个该死的外号了!” …… 迈克尔在纽约度过了愉快的几天。离开纽约的前一天中午,“大妞儿”组织了一场聚会。迈克尔其实不愿参加战友重聚,倒不是因为他与什么人曾发生过矛盾,而是他心里有鬼——他生怕碰到奥利弗?鲍曼。离开慕尼黑时,他没告诉“小德国佬”。为此,奥利弗肯定要揍他一顿。 怕什么来什么。在聚会上,迈克尔才和休?霍伊尔打声招呼,后背就被狠狠擂了一拳。他转过身,奥利弗气呼呼地瞪着眼睛,“操,迈克!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混球……你他妈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跑了?我还傻不拉几地找你喝酒……结果到处找不到!我只能让‘麻眼’当我的伴郎……” “你结婚了?”迈克尔躲开奥利弗的“问候”,“恭喜——啥时候的事儿?” “你还有脸问!” “对不起,对不起,我现在补上你那份礼金,行吧?求你啦,原谅我吧!” “小德国佬”呸了一声,“钱钱钱,你就会算钱,迈克,你完全是个德国佬了!斤斤计较,吃太多酸菜就会这样……我就知道。我们的友谊是钱能换来的吗?嗯?” “我错了,真的。”迈克尔举起双手,“我向你致以最真诚的歉意。” 众人为迈克尔和奥利弗“重归旧情”举杯欢呼。“你们没见过他在德国那样儿,”“小德国佬”连比带划,“穿着长大衣——毛呢的好料子——戴着顶骚包的帽子,见了人就皮笑肉不笑,‘您好!最近过得如何?’——太恶心了!我见过几次,每次都想吐。” “操,”彼得哈哈大笑,“我想象不出来……迈克这家伙还会有穿毛呢长大衣装绅士的那天。” “我们盟军战场的道德标杆,穿长风衣怎么啦!”奥利弗翻个白眼,“他弄了辆吉普车,我求他,‘迈克,让我开开吧!’他一脚把我从车上踹下去,‘滚!门都没有!’——看在上帝的份上,你能不能跟着德国人学点好的地方,别学他们小气吝啬的那面!” 迈克尔端着啤酒,尽力配合地露出笑容。“就是那样的笑,”奥利弗说,“就是这种……笑,德国式的微笑。德国人不爱笑有历史原因,你笑成这样是为啥?急急忙忙跑回美国,我还以为你是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行了呢!” “我是正常的工作调动。”迈克尔无所适从,“我毕竟是美国人,不可能一辈子留在德国,对吧?” “对你个鬼,”奥利弗灌下一大杯啤酒,“咱们美国就这点不如德国,啤酒的味儿太淡了。”他哐地把啤酒杯砸到桌上,“呃……你还记得‘国王’吧?” 迈克尔心脏猛地急速下沉,眼前一阵发黑,“‘国王’……” “什么‘国王’?”“大妞儿”问道,“这是个德国谜语吗?” “你们还记不记得,咱们俘虏的第一批德国佬里军衔最高的那个——” “操,”不知谁含含混混地骂了句,“希特勒那个疯子……我只记得他军衔最高!” “白痴,”奥利弗呵呵笑,“就是莱茵河边那次,‘大妞儿’的头盔让子弹打了个缺口——那次,咱们头一回看守俘虏。那帮德国佬里有个金头发,长得特别像尊雕像——老迈克的心肝宝贝……” “你说迈克的心肝宝贝,我倒是想起来了。”“大妞儿”也喝醉了,“我记得呢!那个家伙,长得简直就是希特勒宣传里纯种雅利安人的标本。老迈克为了他和蒂姆吵了一架。上帝啊,幸亏他不是个姑娘——” “他跟个姑娘也差不多了。”奥利弗看向迈克尔,突然摇了摇头,闭上了嘴。迈克尔脑中空白一片,僵硬地站在那里。“迈克的心肝宝贝怎么样了?”有人问,“还是像个标本吗?” “唔,”奥利弗明显犹豫了,看看迈克尔,垂下眼睛,“就那样,人模人样的。” “那你废话个屁!” “我就想废话,不行吗!” 迈克尔找了把椅子,坐下了。他觉得头晕、耳鸣、胃皱成一团。不知过了多久,奥利弗来到他身边,拖过一把椅子,也坐下了。 “你还好吧?”“小德国佬”低声说,“抱歉,我不是故意提起那时候的事的,就是——” “我没事。”迈克尔摆摆手,“我前段时间一直加班,所以有点儿累。见到你很高兴,奥利,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对不起,当时我——” “这不算什么,哥们。”奥利弗眨了眨眼,绷起嘴角,“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夏莉姑娘是个好人,我挺喜欢她。没有她,我就不会认识维拉。维拉已经怀孕了,迈克,我五月份就要做爸爸了……” 迈克尔抬起头,又惊又喜,“真的?” “嗯。”奥利弗点了下脑袋,“按理说,我不该问。但……夏莉姑娘来找过我,问我知不知道你去哪儿了。她很着急,难过得要命。我和维拉安慰她,她哭了……她哥哥,就是‘国王’失踪了——” “什么?”迈克尔震惊地站了起来,眩晕又迫使他坐了回去,“他……失踪了?” “我帮忙找过,到处找不到。不过,最后他自己回来了。”奥利弗越来越迟疑,“你和他很熟,是吗?夏莉说你是‘国王’的好朋友。他回来的时候,失魂落魄的,精神瞧着不太对劲儿。退伍士兵综合症,夏莉哭得特别伤心。我们劝她,应该把她哥哥送去医院,医生会照顾他……夏莉说她试过了,没什么用处,她不想让哥哥受那些罪。你明白的,那种医院会使用电击治疗之类的方法。后来,我离开德国之前,和维拉去探望夏莉。我们碰到了‘国王’……”一段沉默后,他的声音抖了一下,“你知道吗?他……他是同性恋。” 第68章 - 迈克尔拿起电话,拨打了一个号码 迈克尔拿起电话,拨打了一个号码。眼前雾蒙蒙的,他好像就随便按了几下。那边立刻接通。“你好。”是德语,年轻女孩的声音,“您是哪位?” “我——我是——”迈克尔机械地操纵舌头,这差不多是德语里最简单的一个句子,“我是谁”,每个学德语的人都要从这句话入手,“我是迈克尔?费恩斯。” “迈克!”女孩立刻尖叫了起来,“真的是你吗,迈克?你去哪里了?” “我回美国了。”迈克尔说,他的德语居然说得还挺流利,“工作的原因……调动……” 奇怪,他很久没去思考过德语里那些复杂麻烦的格、性和虚拟语气,但他竟还能熟练地使用它们。那个女孩肯定是夏莉,可声音并不怎么像她。也许是电话线出了故障。迈克尔把听筒贴上耳朵,“你还好吗?” “我挺好。”夏莉说,“可卡尔不太好……他一直都不好,你知道的。” 我知道吗?迈克尔陷入了一瞬间的茫然。卡尔是谁?他苦思冥想,啊,是夏莉的哥哥。他是个金头发的家伙,眼睛很蓝,会弹钢琴。迈克尔握着听筒,夏莉的嗓音又尖又高,刮刀一般擦过他的耳膜。 “……你走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情绪低落。他本来就是个内向的人……我以为他会好起来的,振奋精神,毕竟他还准备结婚,不是吗?……我们一起过了圣诞节,他买了棵很大的圣诞树。他说,‘夏莉,我就要三十岁了。三十岁相当重要,我想清楚了。’我说,‘你想明白什么了?’他微笑着亲吻我的脸颊,说,‘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过了新年,他慢慢地恢复了。就是他又开始不去教堂了。他参加了一些活动,踢踢球……他不弹钢琴了,买了架手风琴……再后来……我收到一封信,”夏莉的声音变得飘忽不定,信号,该死的信号,从美国到欧洲要跨越一整个海洋,太远了,妈的,为什么这么远?“那是个下午,我打开信箱,拿到那封信。是卡尔写给我的。天哪,迈克,我打开信封,第一句话就是……‘亲爱的夏莉,我是卡尔。很抱歉,但我不准备活下去了。死亡的钟声已经敲响,地狱的烈焰在等待着我’……我发了疯似的跑去他家,房子到处都干干净净的,他不在那里。他也没在工作的地方,同事告诉我他一周前就辞职了……” “……奥利帮我找过了,我们谁都找不到他。”哭泣让夏莉的叙述断断续续,“我想,说不定卡尔只是厌倦了德国的生活,搬去了其他地方。法国挺好的,不是吗?他在法国会更安全,也更加愉快。他会讲法语……可,可他们找到他啦!”她突然大声抽噎,“他们找到他了,迈克,在莱茵河边……他死了。” 迈克尔抓着话筒,维持着这个动作。他觉得浑身发麻,头晕,耳鸣。“……三年啦,迈克,我终于找到卡尔了。”女孩悲伤地说,“找到他的是几个测绘工程师,他们打算在那修座桥。以前的桥……炸毁了……起初,他们以为他是战争时期的……遗骸……因为他戴着兵籍牌……” “我们按照他的遗嘱,把他……火化,骨灰……撒进了莱茵河……”夏莉的声音渐渐低沉,“警察推断,卡尔是自杀……他先挖了个……坟墓,然后用手枪……太可怕了,迈克,太可怕了,他还这么年轻……他不该受这种折磨……” 迈克尔看到一片旋转的光,晕眩感让他几乎站立不住,有人在叫喊他的名字,他拼命保持注意力,想听清夏莉的话。 “你……知道……哥哥……为什么……” “我不知道。”迈克尔颤抖着说。 “我猜,是那种士兵综合症。他在战争中被……” 噪声越来越响,迈克尔不得不抱着听筒,声嘶力竭地大喊,“他在……中提到我了吗?” “没有。”夏莉的声音猛地异常清晰:“迈克,你和卡尔……究竟是……什么关系?” 迈克尔沉默了,白光包围了他,他扔掉了听筒,睁开眼睛。 “你他妈的差点把我们吓得魂飞魄散,”“大妞儿”抱着胳膊,胡子拉碴,“你晕过去了!一整天。彼得说,他就知道你去工厂不会有好下场,在那种地方干活的人,十有八九不是疯就是病。” 迈克尔的脑袋嗡嗡响成一团,好像谁把蜂巢塞进了他的耳朵,“我睡着了?” “是晕过去了!不是睡——上帝,你还能听懂英语吗?” “听得懂……我还认识你呢,你是……大妞儿。” “滚蛋,你这条乡下老狗!” 不是什么大毛病,迈克尔也没昏过去“一整天”。“至少现在还算不上啥大问题,”他和医生聊了聊,“就是以后要少加班,多睡觉……” 奥利弗不安地搓手,“抱歉,兄弟,我——” “我做了个噩梦,”迈克尔说。医院里乱得像个批发市场,比车间还要嘈杂,“……他被抓起来了吗?” “谁?谁被抓起来了?”奥利弗想了想,“哦,‘国王’?——不,为什么抓他?他犯法了吗?我想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他是那个的?”迈克尔连那个词也不愿提,同性恋,他不是去和那个姓雷曼的女人约会了吗?三年过去了,他连婚都没结……这他妈的!“他告诉你的?” “他话都不会跟我讲。”奥利弗低下头,“他讨厌我,他家的狗都能看得出来。我为什么知道?因为我长了眼睛,迈克。他身边有个男的,法国佬。那家伙在照顾他,还挺细心。他俩那……那样子,黏黏糊糊的,我说不好,反正你看了你也会明白的……” 他抓了抓头发,“我说,你,迈克,你不打招呼就回来,难道是……他没缠着你吧?是吧?” 送走战友们之后,迈克尔躺在医院狭窄的病床上,又做了一个梦。这次的梦里没有噪音,他在慕尼黑火车站的站台上,脚边堆着大件行李。 “你要照顾好自己。”他握住一双手。那双手皮肤白皙,手指修长,关节泛着淡淡的红色,“要记得吃早餐,不要空着肚子喝咖啡。晚餐也要好好吃……多出去走走,踢踢球。球我擦干净放到钢琴底下了……记得烧壁炉,我给你劈好了柴火,不然你会冷……别在看那些书了,读读《圣经》吧!要向上帝虔诚地祈祷……” “好的。”那双手的主人说,“我记住了。” “这我就放心了……”迈克尔松了口气,“我上次忘记对你讲了。我有一肚子话想和你说,可我下定决心不给你打电话,也不给你写信。我得离开你了,离你远远的。要不怎么办呢?我想不出办法来……你会恨我吗?” “不会。” “那你会忘记我吗?” “很有可能。” “你很快就忘掉我了,我确信。人的遗忘速度是很快的,你看,现在我就想不起你的样子……”迈克尔说着,眼眶发热,“请原谅我吧,我不是故意的。我是个糟糕的坏蛋,都怪战争!没有战争你就不会遇到我……没有战争,我连请你喝酒的机会都不会有……你的手为什么这么冷?”他用力揉搓那双手,“你怎么了,这么久了,你的手还是冷得像冰。” “因为我死了。”手的主人说,“傻瓜,死人的手就是这么冷。” 1956年春天,迈克尔第二次辞职。搬出办公室时,劳拉跑来,眼里含着一包泪,“喂,费恩斯,你去哪?” “还没确定,”迈克尔抱着一个大纸盒,“我还在找工作。” “你疯了吗?干的好好的,为什么辞职?” “我想去欧洲找个人。” “别胡扯了,去欧洲?找谁?找你那个金发碧眼、高个子长腿、会弹钢琴的大学生吗?” 迈克尔点点头,“对,我去找他。” “你真他妈能装模作样,”劳拉气势汹汹,“这里不好吗?底特律就找不出个金头发的大学生让你睡?” “以后你就懂了。”迈克尔腾出一只手,拍拍劳拉的肩膀,“再见,小鸡。” 1956年7月,迈克尔的双脚再度踏上德国的土地。此时距离他上次离开已经过去了四年。夏季的阳光令他有些头晕,经历长途跋涉,他的血压可能又在正常值上危险地波动。但迈克尔没空关注他的血压,他用最快速度到达慕尼黑,冲向他最熟悉的那条街。 下午,街道上没几个人。街心花园还在那,鸽子和巨大的灰色鸟儿无聊地啄食砖缝中的草籽。昆尼西的红砖房子前,一园子玫瑰静静盛放。 第69章 - 迈克尔感觉相当糟糕,不单单因为 迈克尔感觉相当糟糕,不单单因为那些漂亮的玫瑰。诚然,玫瑰确实令他心情郁结。在他上次仓皇逃走前,这个小小的花园里就没长出过什么象样的植物。他种出过几朵孱弱的红花,乱糟糟的草和藤蔓,但都没有这片玫瑰那样鲜活、娇艳和美丽。三点一刻,工作日的这个时间,昆尼西肯定不在家里。迈克尔坐在街边,垂着脑袋,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觉得自己活像条等主人回家的狗,狼狈而忐忑。玛丽说得对,他就是个纯粹的白痴,事到如今才下定决心回来。至少还要过两个半小时昆尼西才可能下班,迈克尔揉了揉脖子,疲惫在太阳孜孜不倦的熏蒸下渐渐发酵。 你不可能指望在长途旅行中获得彻底的休息。从美国到欧洲,一路上,迈克尔净做噩梦。梦中他参加葬礼,死者似乎是他的一位战友,棺材上蒙着国旗。人群中弥漫着阵阵低沉的哭泣,迈克尔无比压抑,胸口彷佛压着一块巨石。 一个小女孩坐在人群外。这是个挺漂亮的小东西,棕发,绿眼睛,穿着一身黑裙子,无聊地打哈欠。 “你好,迈克叔叔。”小女孩说,“我爸爸死了,是吗?” 迈克尔蹲在小女孩跟前,“你好,莉莉。”真奇怪,他明明不认识这个女孩,可就是笃定相信她名叫莉莉,“你爸爸去天堂了……上帝会保佑他。” “世上肯定没有上帝,也没有天堂。”莉莉说,“大人说的都是骗人的,其实你们自己心里也不信。” “不可以这样说,”迈克尔忍不住摸了摸小女孩的发梢,“你爸爸是个好人,他就是去天堂了。” “要是爸爸真的去了天堂,为什么妈妈还那么伤心呢?”莉莉抬起脑袋望向天空,“你们总说天堂是最好的地方,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不会生病,没有战争,永远平安喜乐。那么,爸爸去了那么好的地方,你们干嘛都在哭?——因为压根就没天堂,爸爸死了就是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妈妈也见不到他了,对吗?” 迈克尔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你说的没错,”他嗫喏着,彷佛有阵飓风吹过胸口。泪水源源不断,打湿了他的脸颊,“你说得对……我说不准是不是真的存在上帝和天堂,可我必须相信天堂,一定有这样一个地方……我必须相信。” “你爱的人也和爸爸一样去天堂了吗?”莉莉问。 “我……”迈克尔愣住了,他很痛苦,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的心脏,“是的,他去天堂了……” “好吧,我知道了。”莉莉露出一丝不可捉摸的微笑,“相信他去了天堂,这会让你心里好过一点儿吗?” “也许,”迈克尔吃力地点点头,疼痛让他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而莉莉越长越高,逐渐成为一个巨人,“是的,这会让我舒服一点儿。” “要是能让你舒服一点儿,那就相信吧。”巨人莉莉轰隆隆地说, 迈克尔从这个梦里挣脱出来的时候,发现坐在隔壁的那个胖子一条胳膊压在他的肚子上。他推开那条满是肥肉的胳膊,摸了摸兵籍牌。他做过关于兵籍牌的梦,没有影像,只有声音。“等我死了,他们就能通过兵籍牌确认我的身份。”那个声音轻轻拂过,“到时候你就能找到我……” 烦人的噩梦。迈克尔打了个盹,幸亏这次没什么梦。过了四点,街上渐渐出现行人。家庭主妇提着篮子,放学的孩子追逐打闹。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骑着自行车路过,忽然吱地一声剎车,她停下了,盯着迈克尔,褐色的眼珠转来转去。 “您是……美国人吗?” 迈克尔昏昏沉沉,他没来得及刮胡子,形象一定糟透了,“对。”谢天谢地他还能讲德语,不算流利,但也没那么生硬,“您是——汉纳?” “是我!您是迈克吧?”汉纳?穆勒活泼地跳下自行车,“好久不见,迈克先生!您不是回美国了吗?冯?昆尼西先生告诉我爸爸妈妈,您回国去了,再也不回来了。” 听到昆尼西的名字,迈克尔的心脏止不住狂跳,“他还好吗?哦,不,我是想问——” “冯?昆尼西先生去度假了。”汉纳甩甩辫子,“您找他有事?那起码要下周日再来。不过,他现在应该没有出租房子的计划,估计您得去其他地方租房子啦。” 这天,迈克尔等到入夜,依然没有等到昆尼西。他怏怏地离开,第二天再来,等了半天,还是只有那园子玫瑰陪着他。昆尼西当真不在家,而非汉纳撒谎欺骗他。穆勒一家都不怎么喜欢迈克尔,穆勒先生成天像防贼似的注意他的一举一动。迈克尔决定下周日再来,他得先去工厂报道。工作地点在巴伐利亚州内,去慕尼黑开车要两个多小时。工厂分配给他一间单人宿舍,单人床,床板硬得像放了好几年的压缩饼干。 “上帝啊。”迈克尔跪在窗前祈祷,他不知道下周日能不能见到昆尼西,唯有祈求上帝。但这是错误的愿望,本来上帝就不会帮助他,不是吗? 在忐忑不安中,迈克尔开始了新工作。繁忙的工作就有一点好处,能让人忘记忧愁。时间过得很快,周末来临了,再一转眼,下个周末到了。迈克尔礼拜六搭火车前往慕尼黑,找了家旅店住下。也许是兴奋过头,他辗转反侧到天亮才催生出些许睡意。结果一睡就睡过了头,等再睁开眼,已经是下午三点半。 迈克尔打仗般急急忙忙地收拾自己。没有车,出行就是麻烦。他沿着路飞奔,猜测昆尼西是否已经回到家里。一个多星期不见,花园里的玫瑰开出了的新的花朵。迈克尔突然想起他该给他的大学生带些礼物……至少一束花!就在他喘着粗气准备转身时,门开了,昆尼西抱着一名金发小男孩,慢慢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条巨大的狼狗,汪汪吠叫,亲热地摇着尾巴。 第70章 - 潮水淹没了迈克尔,他无法呼吸, 潮水淹没了迈克尔,他无法呼吸,心脏彷佛在耳边跃动。隔着摇摇晃晃的水波,模糊的视线中,昆尼西就是一抹金色的影子。迈克尔闭上眼睛,再度睁开时,他看到昆尼西侧过脸,面带微笑,正小声和男孩说着什么。 他的大学生。 他的大学生还是以前的样子,干干净净,英俊得像一座雕像。昆尼西穿着白衬衫,依旧是那种上世纪的老式吊带裤。小男孩抱着他的脖子嘟起嘴巴,昆尼西摸摸他的脑袋,回头说了几句话。一个女人走了出来,随后是个高瘦的男人。那是夏莉和弗兰茨。弗兰茨伸出手,小男孩扭过头,把昆尼西抱得更紧了。 “……好啦。”迈克尔隐约听到夏莉温柔的劝慰,“我们周末来,行不行?” “不!”小男孩大声嚷嚷,“不!不!不!” 他撇着嘴,做出一副泫然欲涕的模样。昆尼西又摸了摸他的脸,贴着男孩的耳朵不知在说什么。最后,小家伙悻悻地钻进弗兰茨怀里,还在不停地叫喊,“不!不!” 夏莉和昆尼西拥抱,互相亲吻面颊。随后,她与弗兰茨上了一辆汽车,精巧的家庭式轿车,迈克尔最讨厌的那种,塞不下几个人和多少东西。车开走了,昆尼西站在栅栏门前挥手,风吹拂着他的头发——他的头发留长了一些,微微打着卷儿。他看向汽车开走的方向,注视着道路尽头,慢慢放下手,抱着手臂,似乎让风吹得冷了。 迈克尔想呼唤他,或者直接冲上去给他一个拥抱,亲吻他,嗅他的脖子。但他来不及这样做——门开了,又走出来一个人。一个男人,又高又瘦,比昆尼西还高了小半个头。深色头发,鹰钩鼻,嘴唇很薄。他也穿着衬衣,松松垮垮地塞在腰间。男人把手搭在昆尼西肩头,俯身笑着讲话。昆尼西转过身,就像靠在男人怀里。 他们进去了。男人关上了栅栏门,四年了,栅栏换了颜色,再不是迈克尔挑选的干净的白色,而换成了深褐色。迈克尔盯着栅栏和园子里的玫瑰,开始思考,或者说,强迫自己思考,因为他处于极度的愤怒之中……怒火如岩浆倾斜而下,将他完全淹没。 那个家伙,和昆尼西举止亲密,应该就是奥利弗见过的法国佬。是啊,是啊,四年了,迈克尔攥着拳头,庆幸身边没有枪支,不然他肯定要做出极其可怕的恶行。四年了,迈克,他在内心自言自语,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法国人……法国人,他顶瞧不起的法国人!为什么是个法国佬?迈克尔走到路中间,死死盯着那道栅栏,该死的,他就该带把枪……或者刀,要不然就是斧头。他现在一点儿都不想理智和冷静,只想杀了那个法国佬之后自杀。 是你先放弃的,一个声音说,你放弃了他,他找到了别人,这难道不理所应当吗?他告诉过你,他是同性恋。就算他不是,没有这个法国人,也会出现那位雷曼女士,没有雷曼女士,也有其他女人……第二个埃玛。感谢上帝吧,那个声音说道,如果是个女人,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你可能会犯下更可怕的罪行。 没错。迈克尔咬牙切齿,来到栅栏前。是啊,是啊,承认吧,他可根本不愿亲眼见到昆尼西结婚生子。为什么要仓皇逃离德国,也就是这个原因。他会杀掉昆尼西的妻儿,把他们砍成碎片泄愤。他的大学生……他的大学生!他的大学生就只能是他的!他的大学生不需要别人,他可以照顾他,安慰他,夜里抱着他入睡,从噩梦中唤醒他……他可以做一切事,为了他的大学生,一切事!除了—— 你不能爱他。那个声音说。 迈克尔回到路的另一边,垂头丧气。时间不早了,四点钟,他订了六点的火车票。火车票躺在他的裤兜里,他可以当做什么也没发生,离开这儿,去火车站,买份咖喱香肠。然后回到宿舍,洗澡,睡觉,第二天起来工作……交上辞呈,回美国。 就这样离开吧,迈克尔搓搓衣角,怒火消失了,浑身又湿又黏,像罩着一层透明的玻璃外罩。他恶心得想吐!可恶的天气,可恶的阳光,可恶的灌木,可恶的石子路,可恶的鸟鸣。他机械地迈动步子,写辞呈……该怎么开头?您好,我是—— “您好?”一个陌生的声音说,“您要找人吗?” 迈克尔回过头,栅栏那边,那个高个男人眨着眼睛。他有双深色眼睛,和头发相得益彰。“您似乎在这有一段时间了,”男人说,“需要帮助吗?” “不。”迈克尔张开嘴,发出一个音节。他的表情一定相当可怕,从那个男人的反应就可窥出一二。可迈克尔不想变得友好,他狠狠地瞪着男人,“你是谁?” “加布里,”门开了,金色的影子飘了出来,“你在和谁讲话?” “这位先生,我以为他迷路了。”男人说,他拿着剪刀,似乎打算剪几枝玫瑰。昆尼西顺着他的视线看过来,迈克尔瞪着眼睛,潮水再度淹没了他,只不过这次是滚烫的、沸腾的海洋……他几乎要窒息了。 “迈、迈克?”昆尼西难以置信地低语,“迈克?” “卡尔。”迈克尔抹了把脸,浑身都是汗,黏糊糊的,“你好。” “迈克,”昆尼西往前走了一步,随后退了回去,“上帝啊……” “他就是迈克?”那个男人问,扶住了昆尼西,“亲爱的,你还好吗?” 哦,听听,“亲爱的”。一个冲动在迈克尔头脑中左冲右撞,他要夺下那把剪刀,给这干死的法国佬身上添几个窟窿。昆尼西摇了摇头,蓝眼睛睁得很大,“迈克,我以为——” “我回来了。”迈克尔耸耸肩,“我就是想过来……过来看看你。” “你还好吗?”昆尼西问道,学德语时最先学的招呼方式。他抱着手臂,整个人瑟瑟发抖。男人抓住了他的手,安抚地拍了拍。“谢谢。”昆尼西说,然后抬起眼睛,“迈克,我今天——” “我知道。”迈克尔明白他的意思,“上星期我来过,汉纳告诉我你去休假了。好好休息吧,卡尔,”他犹豫了一下,“再见。” 再见,再见,再见。道别真是痛苦!但他必须离开。“我今天很忙。”意味着没时间。今天没时间,明天没时间,他的大学生永远不会有时间见他。当然了,没必要见……为什么要见呢?昆尼西已经拥有一个法国人了…… “您从美国来吧?”那个法国佬突然开口了,“您要进来坐坐吗?也许你们需要聊聊。”他挺热情,“刚好我做了点吃的东西。” 第71章 - 加布里埃尔?罗舒亚的打扮比他样 加布里埃尔?罗舒亚的打扮比他样貌更像个法国人——松松垮垮的衬衣,散开的领口,还有那种修身窄脚裤,电影明星才穿的时髦款式。居然有人敢在室内打扮成这样,简直罪无可恕。迈克尔对那只伸过来的手视而不见,看在上帝的份上,是怎样的克制才让他没照着那个高高的鹰钩鼻来上狠狠的一拳。 “迈克。”昆尼西说,听起来非常虚弱,“这位,这位是迈克尔?费恩斯,他——” 罗舒亚放下胳膊,有点尴尬,但还是保持着“风度”,“见到您很高兴,费恩斯先生。请进来坐吧——” 说的好像这是你家似的!哦,好吧,也许这就是他的家。迈克尔咬牙切齿地走进去,他曾经熟悉的客厅已经模样大变:旧沙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大、更厚实的新家伙。钢琴也消失了,一架风琴则摆在窗下。到处亮堂堂的,壁炉上摆满了各种零碎玩意儿。那三个相框和里面的照片没有了,当然啦,为什么要有?拍照人逃之夭夭,他挑选的相框和拍摄的照片就成了笑话。昆尼西根本不缺照片,几个新相框里,他都冲镜头僵硬地抿着嘴,做出一个类似笑容的表情。有一张照片吸引了迈克尔的视线,他认出来,昆尼西背后的那座漂亮的建筑物正是新天鹅堡。 “您喝茶还是咖啡?”罗舒亚热情地从厨房探出头,“来杯咖啡吗?我们——” “他是谁?”迈克尔问,声音很大,他控制不住。昆尼西害怕似的缩了缩肩膀,四年过去了,他的老问题还在那里,“……他是——” “加布里埃尔?罗舒亚。”法国人走了出来,揽住昆尼西的肩膀,安抚地拍拍,“我想我已经自我介绍过了。” “我想起来了。”迈克尔说,他就像只气头上的刺猬,竖起满身的尖刺,“谢谢提醒,罗舒亚先生” “不客气。”罗舒亚拉开椅子,让昆尼西坐下,“亲爱的,来杯茶?” “谢谢。”昆尼西说,抱着手臂。他看起来很冷,哆哆嗦嗦地垂着眼睛,“迈克,请坐。” “你的钢琴呢?”迈克尔坐下,坐到昆尼西正对面,“为什么换了那么一个玩意儿?” “以前的那架……坏了。”昆尼西说,声音很低,“坏了,修不好了。所以——” 随着几声犬吠,那只黑色的大狗欢快地跑了出来,围着昆尼西不停转圈,。“好孩子,”昆尼西摸摸狗儿的脑袋,“去后院玩吧,好吗?” “阿登,过来。”罗舒亚引着大狗,打开后院的门。狗冲他一个劲地摇尾巴。昆尼西朝后看了看,“那架琴坏了,”他似乎重新组织了语言,“坏了,修不好。我觉得风琴也不错,动静没那么大……虽然……” “风琴也挺好的呀。”罗舒亚说,端着两个杯子。一个放到昆尼西面前,一个放到迈克那。咖啡的香气非常浓郁,即便迈克尔总喝速溶咖啡,他也能闻得出来,这绝对是质量极佳的好东西。 “坏掉了,真凑巧。”迈克尔环顾左右,夏末的阳光洒满客厅地板——连地板都是新的!这里没有他留下的任何痕迹,这是必然的,他明白。可他就是生气。尤其罗舒亚握住昆尼西的手,鼓励般地笑了笑。昆尼西立刻抿起了嘴,像个笑容,又不太像。迈克尔记不起他以前是不是也这样微笑……啊,是的,他不是连昆尼西的样貌都忘记了吗?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昆尼西问,抬起那双蓝眼睛,又迅速低下头,“打算待多久?” “不知道。” “旅游?” “工作。” “挺好的,联邦德国这几年发展很快……” “是啊,”迈克尔尽量让语气不那么夹枪带棒,可他肯定失败了,“这么小一间客厅都让人认不出来,更何况更大的地方?” “费恩斯先生,”罗舒亚清清嗓子,“您——” 装腔作势,这个法国佬以为他是谁?这个房子的男主人吗?迈克尔直接打断了他,“您是法国人?” “嗯,是的。”罗舒亚微笑,“您看出来了?” “我去过法国。”迈克尔说,紧紧攥着拳头,“1944年,我们的部队在法国登陆。在我的印象里,法国很不错。” 罗舒亚看起来准备要接受迈克尔的赞美了,不过没来得及。“——法国人也很棒,妓院里的妞儿浑身都是绝活儿,我的战友们评价道,他们去过的妓院中,法国的姑娘们的活儿是最地道的。” “迈克!”昆尼西脸红了,“别说这个了,你——” “我没嫖过,我告诉过你。蒂姆他们说,那些法国妞儿可不赖,给钱什么都干。”迈克尔讥讽道,“法国男人也很厉害,啊,抵抗了多久?一个月?我算算……” “二十八天。”罗舒亚说,“您不用算了。但我得说,去妓院不是个好习惯。我承认,二十八天是不怎么样,可至少法国没蒙受太大的损失。要知道我们在第一次世界大战——” “是的,是的,没错。”罗舒亚的插嘴点燃了迈克尔的怒火,“投降总有理由,对吧?反正会有美国佬万里迢迢跑来送命,填补欧洲战场的大窟窿。我有许多战友死在法国,那会儿您和您伟大的法兰西勇士在哪儿呢?给德国人擦鞋子、敬礼、怂恿女人?然后等战争一结束,就满街追打德国俘虏,剃光那些女人的头发,押着她们游街?……” “迈克,”昆尼西站了起来,“请你、请你不要再说了——” 他看起来异常痛苦,浑身害冷似的哆嗦,呼吸急促,蓝眼睛里汪着水,一闪一闪地颤动。“你回来了……很、很好,我、我、我挺高兴。不过,今天,我实在、实在很累,抱歉,请回去吧……”说完,他就冲上楼梯,逃一般地离开了。罗舒亚赶忙追了上去。迈克尔留在客厅,明亮的客厅像个阴冷的地窖,他气恼地坐在原地,脑中一片干涸的空白,不知道是该恨混蛋法国佬,还是该恨他自己。 第72章 - 迈克尔在混沌的情感中度过了煎熬 迈克尔在混沌的情感中度过了煎熬的一个礼拜。礼拜五,下班后他就冲向火车站,买了最近一班前往慕尼黑的车票。然后发现除了护照和钱包什么都没带,换洗衣物、洗漱用品……无所谓,他站在晚风中等车,夕阳染红远处的群峰,疲惫的德国人几乎个个面无表情。 到慕尼黑已经晚上八点,这时候去敲门,穆勒一家说不定会报警。这一窝胖乎乎的邻居总是对昆尼西的事情过分热心,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个个看迈克尔不顺眼。迈克尔找了家旅店住下,洗澡后躺在床上,脑袋沉重地合上眼皮。法国人,他想起罗舒亚的脸,装腔作势的、欧洲人的嘴脸,明明看不起美国人,偏要做出一副和蔼可亲的假象。法国人特别会来事儿,似乎有人轻蔑地提起过,可能是蒂姆……“见了德国兵就赶紧敬礼,那个怂样儿!你们见过几个起来反抗的法国人?他们也好意思唱《马赛曲》!‘前进,祖国儿女!快奋起,光荣的一天等着你!’……” 可昆尼西喜欢罗舒亚,不是吗?他们看起来很是亲密。罗舒亚握住昆尼西的手,黑眼睛闪着光。他挺会照顾人的吧?咖啡,茶,客厅里舒服的沙发、地毯,装饰壁炉的小零碎……照片!对,那些照片……昆尼西穿着登山服,他们去爬山了吗?那座什么少女峰?……他们还一道去游览新天鹅堡,昆尼西会给他讲路德维希二世的传闻吗?那位才华横溢的国王是个同性恋者。罗舒亚想必给了昆尼西一个不错的答案,比如,“我不在乎。”再比如,“我也是同性恋。”也有可能更加完美——“我爱你。” 我爱你。昆尼西说过这三个词,四年前,深冬的夜晚。“我,”他指指自己,英俊的脸上带着点儿痛苦,又带着点儿难堪和委屈,“我——爱——你”。 男人之间怎么能产生爱情呢?迈克尔当时真是吓坏了。如今回想起来,他只想抽自己几个耳光。昆尼西那种表情,可怜地望着他,试图挽回他们之间的关系。迈克尔却冷酷无情地拒绝了,还把他赶去三楼。他难道不清楚吗?昆尼西经常做噩梦,在沉睡中惊恐地抽搐。迈克尔?费恩斯真是个超级混球,他活该下地狱……被架在火上炙烤,做成魔鬼的晚餐。不,也许魔鬼都嫌他的肮脏…… 回去吧!一个声音响起,回去,回美国去,不要再打扰昆尼西的生活。这是个好办法,回去,回到美国,独孤地苟延残喘。几十年后,世界大战胜利纪念日,迈克尔?费恩斯中士将获得一枚勋章,用以表彰他顽强的生命力。他换上当年的制服,去参加庆祝活动。人很多,垂垂老矣的士兵,吵闹不休的年轻人,音乐,横幅,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国防军的田野灰军服,胸口佩戴着铁十字勋章——卡尔?冯?昆尼西,他也来了!身边影子似的跟着那个法国佬…… “迈克。”昆尼西说,伸出手。这么久没见,他的头发已变成了浅灰,眼睛依旧清澈。虽然上了年纪,他还保留着当初的英俊。有些女孩好奇地凑过来,“您以前是飞行员吗?” “卡尔的身高,做飞行员可就太委屈了。”罗舒亚笑眯眯地拿出本相册,“你们看,我的卡尔是不是漂亮极了?” “我的卡尔”,迈克尔泛起一阵酸涩,昆尼西明明应该是他的大学生……谁让他放弃了呢?然而,对昆尼西来说,迈克尔的逃离倒不失为一件好事。他看上去那么精神、整洁,一望便知得到了良好的照顾。该死的,迈克尔叹口气,摘下那枚新勋章,“喏,”他把勋章别到昆尼西胸前,铁十字的旁边,“给你啦。” “这是你的,”昆尼西缓慢地说,“我……不能要。” “戴着吧,戴着吧。”迈克尔摆摆手,“我也没什么可给你的了……” …… 八点。迈克尔醒来,擦了把脸,湿漉漉的,全是汗水。他洗了澡,浑浑噩噩地吃完早餐。街心花园的花儿迎风晃动,鸽子扑啦啦地飞来飞去。迈克尔坐在石头花坛上,盯着一只黄色虎斑猫顺着某间房子的窗台攀爬。这个时间,昆尼西起床了吗?他会不会睡在法国佬的臂弯里,梦中尽是少女风旖旎的风光? 日光缓缓移动,上午过去了,中午过去了,下午也快过去了。有几次迈克尔站起来,下定决心离开;走到街口却又折返回去。他相见昆尼西一面!哪怕就五分钟,向他道歉……起码留下一句祝福。他逃走了一次,不能做第二次逃兵。想到这里,迈克尔走向那座熟悉的房子,忐忑不安地拉响了栅栏外悬挂的铃铛。 出乎意料,罗舒亚不在房子里。“他回法国了,平时他要上班,我们只有在假期见面。”昆尼西平静地说,“我原以为你会早点过来。” “阿登呢?”迈克尔左顾右盼,“它不是你的狗吗?” “是我的,我让夏莉暂时带走了……我想,你肯定想找我谈谈。”昆尼西坐下。客厅的窗帘拉得很紧,阳光无法进入。“美国人最喜欢‘谈谈’,虽说你们其实不在乎别人的真实想法——” “我在乎你,”迈克尔赶忙说,他没刮胡子,衬衫用肥皂洗了洗,满是褶皱,整个人邋遢得要命,“上礼拜我……我让你生气了,对不起,卡尔。” 昆尼西耸耸肩,“你在乎我?”他倒了杯酒,酒液深红,“不,你在乎的不是我。我知道你在乎什么,因为就只在乎这个……”他呷口红酒,用手搓了搓脸,“你想听什么?我怎么和加布里搞上的?好,我满足你——1952年冬天,快过圣诞节了,我寂寞又无聊,就去巴黎看戏,看《莎乐美》,他就坐在我左手边。我们没交谈。我是个无耻的同性恋,可再饥渴也不会随便对着陌生男人问他们要不要干我……后来,春天的时候,我去莱茵河边,结果又碰到了他。他主动过来搭讪。”他停顿几秒,吸了口气,这才说下去,“我看得出来他是为什么。那时候我还算年轻,有点儿残存的……魅力。我本身是个没意思的人,只有外表吸引人,我自己很清楚。他要请我喝杯咖啡。我想,干嘛还兜圈子呢?不如直截了当。于是,我就说,‘你想和我上床吗?’……然后我们就回了他租住的房子。他在那边租了间房子,休假。” 迈克尔的手攥紧了,越攥越紧,“嗯。”他发出一个鼻音,事实上他也发不出其他有意义的音节,“嗯——” “那是个晴天,天气不错。午后我们干了一次,不太成功。到了夜里,他又干了我一回。这次挺好的,夜里我睡得很沉。”昆尼西笑了笑,“我在他那呆了几天,我们经常做……做爱。没什么不好的,对吧?性令人愉悦。后来我就回慕尼黑了,没与他道别。没必要,郑重其事地说什么‘再见’,好像彼此都对这段关系多在意似的……” “没想到他找来了。我没问,他告诉我,他帮我把衣服拿去清洗时看到了我的工作证件。加布里向我道歉,给我看他的。真有意思,他给我看他的护照、工作证、驾照、俱乐部的会员卡片……那会儿我的精神糟糕透顶,没办法控制自己。夏莉很伤心,我不希望我仅存的亲人难过,正准备去医院。加布里念过医学院,又恰好休假,时间充裕。他提出照顾我。就是这样,迈克。他照顾我,我就陪他睡觉。同之前差不多——你照顾我,我就给与你性交的甜头。我并不为此感到生气或耻辱,因为我就剩下这点儿‘价值’了。” 迈克尔摇了下头,艰难而木然地开口,“不,卡尔,你不能——” “四年了,”昆尼西白皙的手指拂过酒杯,“如你所见,我也到了中年。我的‘价值’随着肉体的衰败而越来越少,我猜,加布里很快就要离开我了。你比他还要挑剔,所以,回去吧,迈克,从我这你也得不到想要的。”他将那杯酒一饮而尽,“或者,你想再睡我一次看看?可以,不过,性交结束之后请你立刻离开,行不行?以后也不要来找我了——你能答应我吗?” 第73章 - 二楼保持了老样子,窗帘是迈克尔 二楼保持了老样子,窗帘是迈克尔选的颜色,只是不再鲜艳。他坐到床上,看着昆尼西拿了件睡袍,“新的,”那人说,“这里……这里没人住,所以——” “他和你住楼上?”迈克尔忍不住问,愚蠢的冲动,对,你就在乎这个,你这个下流的美国佬。昆尼西的眼睛闪了闪,“嗯。我去洗澡。” 他走了,关上了门。迈克尔抱着那件崭新的睡袍发愣。他得去洗个澡,把自己弄干净点儿。浴室里的镜子黯淡无光,迈克尔端详镜子里阴郁的家伙——下巴一片青色的胡茬,鼻翼发红,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眼睛冒着火。他就像头暴怒的公牛,随时准备用角撞破竞争对手的肚子。他见过好多回公牛打架,两头牛犄角相顶,蹄子刨出一阵阵土灰。 迈克尔冲洗了身体,用那块干硬的肥皂擦洗皮肤。等他洗完,天已经黑了下来,阴暗的房间里,空气又冷又潮。他扭开床头的台灯,这才发现是他和昆尼西一起买的那盏。橙红色外罩,迈克尔喜欢的颜色。他从来没问过昆尼西是否真的喜爱这些鲜艳活泼的色彩,在他这个侵略者侵入这座房子前,昆尼西选择的都是冰冷低调的蓝、黑、灰或白。他不停地“说服”昆尼西,更换窗帘、沙发外罩和墙纸……然后就抛下这栋房子与房子的主人。他甚至没陪昆尼西过完那个圣诞节,即便就剩下一个礼拜而已……迈克尔屏住呼吸,无法想象昆尼西的心情——他实在太残忍了。 门外悉悉索索地响起了细小的动静,有人下楼来了,像迷路的猫一样在门口徘徊。过了一会儿,门开了,昆尼西裹着睡袍走进来。他光着两条腿,这意味着睡袍下他什么也没穿。他努力朝迈克尔笑了一下,然后呓语似的,“……你想怎么做?” “随便。”迈克尔说。 昆尼西慢慢靠近,茫然无措地抬起手,又放下。他打量着迈克尔的神色,露出一瞬间的恐惧,旋即变为木然。他在迈克尔面前跪下,将手伸进睡袍,分开下襟。迈克尔感到那只手很凉,手心挂着冷汗。昆尼西握住他的阴茎,轻轻撸动,拇指揉过龟头,力气刚刚好——这是种舒服的体验,却令迈克尔火冒三丈。以前他没让昆尼西替他手淫过,他也没见过昆尼西自慰。大学生不可能没有欲望,他只是躲起来,从不让迈克尔看到。眼下如此“恰当”的力道绝非昆尼西自行参悟,绝对有人在“教”他…… 昆尼西可能察觉到了迈克尔的不快,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这次迈克尔确认了,那双蓝眼睛里的确盛着恐惧。他在害怕,但他努力掩饰,垂下眼皮,继续集中精力对付迈克尔那根硬起来的东西。他用手握住迈克尔的阴茎,张了张嘴,迟疑地含入口中。口腔温暖而柔软,很快,昆尼西进入了“状态”,舌头像冬眠后复苏的蛇,灵活地舔舐和吮吸。他似乎沉迷于做这件事,闭着眼睛,两颊升起一团红色,彷佛做梦,甚至有些快活——直到被迈克尔推开,跌坐在地板上,他才从幻境中醒来,嘴角挂着些许粘液,呆滞地望向迈克尔。 “滚,”迈克尔说,“他妈的,你这个贱——滚!” 昆尼西站起来,往后退了退,接着转身就走。迈克尔跳起来就扑向他,抱住他的腰,摔跤似的把他拖回床上,脸朝下按进枕头。昆尼西发疯般挣扎,睡袍散乱,显露出白皙的肩膀。迈克尔狠狠咬了他一口,像狼撕咬猎物。“操他妈的,”他愤恨地大叫,“你,那个法国佬——我他妈要宰了他,我要宰了他!” 他真的太生气了,眼前金星乱冒,怒火席卷过每一毫米神经,他浑身着了火,火烧火燎。“操他的,”迈克尔嘀咕,“操他的,那条法国狗,他妈的……我要宰了他,剁了他的鸡巴,他居然敢这样对你!”他扒掉了那件碍事的睡衣,两具身体赤条条地紧贴。他一手拧着昆尼西的手腕,另一只手抓住昆尼西的腰,把他摆成方便进入的姿势,接着,他就插了进去,昆尼西发出一声哀鸣,然后就死了似的一动不动。 迈克尔用力抽插了几下,昆尼西身体深处又紧又热,这多少抚慰了他的愤怒。他不可遏制地想象,那个法国佬肯定也像这样,用这个姿势骑在昆尼西身上干他。“他干了你多少次?”迈克尔卡住昆尼西的脖子,“他妈的,那个法国废物……他干了你多少次?——你这个,你这个混蛋,我离开你……不得不离开你……留你在德国……我不是为了让你找只法国青蛙上床的!你他妈……你就这么离不开男人吗!” 说完,他射了,瘫在昆尼西背上喘气。昆尼西抽搐了一下,缓慢地撑起胳膊,甩开迈克尔。他颤抖着用床单裹住自己,台灯温暖的橙光下,那张英俊的脸上满是纵横的水痕,亮晶晶地闪着光。 “对,我离不开男人——我是同性恋,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他缩起腿,“留我在德国?说得真好听,迈克。我他妈早就想明白了,你离开慕尼黑,离开德国,只不过是为了离开我。因为我向你索要的太多了,对吗?我不提那事儿,你就会一直留下,留在这栋房子里,留在我身边,做饭、打理花园,清洗浴室。我不必感激你,你照顾我,就是为了睡我。我把能给你的都给你了,不该给你的也给你……当然,那是你不需要的。你只需要我洗干净,躺下,张开腿。可惜我那时候太蠢了,以为你是出于、出于别的原因。想想我都觉得自己可怜。一个男人,一个人……什么尊严都不要了……我他妈就是个下贱的笑话。”昆尼西用床单擦了擦眼角,“我真可怜,对吧?可又是我活该的。我居然以为,你会写封信来。你在波恩六个月,六个月,迈克,连张纸条都没传来。我说过不会纠缠你,你就这么惧怕我吗?还是说,在你心里,我不过是个俘虏,不值一提?……你说的没错,男人和男人之间怎么可能产生感情呢?不可能,没有法律和道德的约束,同性恋的归途就是肉欲的沉沦。加布里比你坦率,不会找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他承认,喜欢我是因为我的外表,不像你……而且他很绅士,每次都询问我的意愿。是的,他干了我很多次。我们在一起能干什么?不就是上床?至少他不会强奸我,顾虑我的感受,不会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怎么干我就怎么干我……我的回答满足你的好奇和不甘了吗?”他颤抖着,“行了,请你滚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第74章 - 迈克尔没有如约从房子里滚出去, 迈克尔没有如约从房子里滚出去,只要这次他出去了,以后这里的大门将永远不会敞开。昆尼西跌跌撞撞地逃走了,锁上了三楼的门。迈克尔急得团团乱转,无计可施。乱七八糟的床单就是证据,提醒他犯了多大的错误。他穿上衣服,尽量让自己不那么像个变态强奸犯,“卡尔,”迈克尔敲了敲三楼卧室的门,“抱歉,我很抱歉——” “滚!”昆尼西喊道,“从我家滚出去!” 迈克尔又敲了几次门,道歉、恳求、赌咒发誓。一开始昆尼西还有些回应,断断续续地叫他赶快滚蛋。后来就再没任何动静。迈克尔用力拍门,只听得到门板哐哐的撞击声。四周静悄悄的,他像身处坟墓……这种糟糕的联想令他突然感到彻骨的寒意。 “卡尔!”迈克尔往后退了一步,“开门,我看看你——看看你我就走,不然——” 没有回应,这简直是必然的。无论如何,迈克尔得确保昆尼西的安全。他使劲踹了一脚,门开了,里面一片漆黑。他摸索着找到点灯开关,灯亮了,就看到床的边缘蜷缩着一个人,裹着睡衣——昆尼西双眼紧闭,皮肤烫得吓人。迈克尔把他抱起来晃了晃,“卡尔,你还好吗?” 这是废话,昆尼西当然不好。他在发烧,陷入昏迷,双眼紧闭,牙关紧咬。迈克尔两腿发软,都他妈怪他自己!他是个恶棍,满脑子只有性交的色情狂。明明全是他一个人的错,居然还有脸怪罪无辜的受害者,辱骂、指责、强奸。“我错了,”迈克尔用床单把昆尼西裹起来,“对不起,卡尔,是我的问题……”多说无益,他闭上嘴思考,必须带昆尼西去医院,请医生救治。如果医生问起来,他就坦然承认,是他,迈克尔?费恩斯,恶心的同性恋,觊觎昆尼西已久,趁其不备强奸了他。他愿意接受惩罚,去坐牢,然后被驱逐出境。至于昆尼西,他这样凄惨可怜,想必法官会施与同情,更何况邻居可以作证,这位大学生曾经娶妻,是位情深义重的鳏夫。“求你好起来,”迈克尔亲了亲昆尼西满是冷汗的脸颊,“你好起来,我就滚蛋,回美国去,再也不回来打扰你——真的,再也不回来了……” 就在这时,客厅的电话炸雷般惊响。迈克尔冲下楼梯,想了想,还是抓起了话筒。那边是个清脆的女声,像小鸟一样活泼,“……晚上好,卡尔——啊,迈克!” “夏莉,”迈克尔眼皮直跳,“你能过来吗?开车过来?卡尔在发热……我想把他送去医院。要是可以的话——” “我这就过去。”夏莉迅速响应,“请喂他喝点水。他会好起来的。” 在焦急等待时,时间就过得异常缓慢。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迈克尔喂昆尼西喝水,根本喂不下去。他一边不停地扫视时钟,一边用从衣橱里翻出的手帕沾水擦拭昆尼西的嘴唇。这双形状优美的嘴唇温暖柔软,接吻时令人沉迷;而有时也会做出鄙夷的冷笑,只要迈克尔提到蒂姆,提到他的战友…… “上帝啊,”迈克尔抱着昆尼西,像抱着一团火,“求您让他好起来吧,好起来……” 半小时后,夏莉赶到了,带着弗兰茨和一位医生。医生提着药箱,驾轻就熟地翻开昆尼西的眼皮查看,检查症状。“还是老毛病。”他说,取出针剂注射,留下几瓶药水和药片,叮嘱后便离开了。弗兰茨去送医生回家,夏莉关上房门,她穿着一条淡绿色的裙子,披着灰色薄披肩,头发剪短了一些,还是那样美丽,“哥哥受了刺激就会发烧。”她笑了一下,“礼拜四他告诉我,你回来了。老实说,我很惊讶,迈克,因为上次你回美国时,连奥利弗都找不到你……我们都以为你永远不会再回德国。” “咱们下去聊聊吧。”夏莉取出一条被子,给昆尼西盖紧。她仔细地注视了一会儿她的兄长,用手指抚平那些凌乱的金色头发。“让他安静休息——他需要休息,真的。他认为你可能礼拜五就要过来。我猜,他大概从礼拜五就没怎么好好睡过了。” “你还在慕尼黑工作吗?”她走进厨房,开始烧水,“咖啡?茶?” “英戈尔施塔特,”迈克尔说,发现上衣满是褶皱,赶紧拽了几下,“离慕尼黑几十公里吧,得坐火车过来……好歹还算在巴伐利亚州。” “挺好的。”夏莉说,随即便专心致志地烧那壶水。水很快开了,她倒了一杯茶和一杯咖啡,“你要——” “卡尔经常发烧吗?”迈克尔看了眼天花板,焦虑地搓着手,“他生病了?” “唔,现在已经好多啦。”夏莉推过那杯咖啡,“老毛病,医生检查过,认为是心理原因造成的——他压力很大,我想——迈克,我……”她脸上惯常带有的、轻快的微笑消失了,“我想问,很抱歉,但是……你和我哥哥,到底是什么关系?” “朋友。”迈克尔努力让舌头动起来,“我们是……朋友。” 朋友!可笑,然而他找不出更恰当的词语来表示。他和昆尼西到底是什么关系?战争胜利的一方和失败的俘虏,正义使者与反人类军队的成员……租户和房主,朋友,情人……不,不是情人,他们没有谈过“感情”这个话题。昆尼西尝试提起过,迎接他的就是迈克尔的逃离。“朋友。”他不敢直视夏莉,“我租他的房子——” “朋友,”夏莉轻轻吁了口气,“好吧,我知道你们是朋友,不错的朋友,是吧?卡尔没多少朋友,他性格内向,在学校几乎不和同龄人玩耍。战后他在工厂里也没结交朋友……有些人不喜欢他,因为卡尔参加过国防军,还是个军官。他的日子其实挺难熬的,迈克,还好那时候有你在。你在的时候他没发过烧,对不对?” 迈克尔惊愕地瞪大眼睛,“有人——有人欺负他?” “大家总要给失败找个理由。”夏莉淡淡地说,“没那么严重,至少卡尔的上司非常看重他。卡尔失踪了一段时间……奥利弗告诉你了吧?我去工厂找他,他的上司吃惊极了。他告诉我,卡尔交了辞职报告,将工作安排得妥妥当当。他们都以为卡尔是去继续读书了。我哥哥很爱读书,本来妈妈希望他能成为一名学者。可是,”她摊开手,“战争总不如人愿——你见到加布里了,是不是?” 该死的法国佬,提起他,迈克尔的心头就窜过一片怒火。夏莉低着头摆弄手指,“首先,迈克,虽说……我不清楚你离开德国的真正原因,但是,如果是因为哥哥,那我替他向你道歉。他那时候精神状态不怎么好,喜欢黏着别人。你是他唯一的朋友……也许他‘纠缠’过你,看在你们过往友谊的份上,请原谅他吧。” 迈克尔机械地点了下脑袋,原谅,他该乞求昆尼西的原谅才是。“我就觉得哥哥太黏着你了。”夏莉喝了点茶,“嗯……你走之后,他一直等你的信。圣诞节没收到你的贺卡,他失落得不得了,可还强颜欢笑,甚至买了棵圣诞树。老天,他最怕松树的针叶了……圣诞节过了,他还是没收到你的信。我劝他可以写给你,他拒绝了。我想,他好不容易交到知心朋友,突然失去了,难免伤心,以后再交到新朋友就能振作起来。果然,春天到了,他有了些变化——他买了架手风琴,一有空就练习,很快就能演奏曲子。他加入了附近的足球俱乐部,踢踢球,当什么后卫。很不错,是吧?只要走出去,他能交到朋友的……不过他和雷曼女士分手了,这真是出乎意料。所有人都觉得他们很登对。到了七月,哥哥的坏情绪一天比一天厉害。他不再练习手风琴,还把那架老钢琴送人了!他退出了足球俱乐部,再也不肯去教堂礼拜……我去你以前的工厂打听,你的同事给了我波恩那边的电话号码。我打过去问,他们说,你已经回国了……” “迈克,我不是埋怨你,”夏莉说,“你本来就是美国人,回美国再正常不过了。战争结束后德国一团糟,比美国差得远,你不可能永远留在这里。我的意思是,我们‘正常人’能理解的事情,在卡尔那就像打了死结。又是一年的圣诞节,他什么也不准备,就躲在家里。我和弗利结婚了,有了自己的房子。我把哥哥硬拉回我家……他整晚整晚睡不着,”她下意识地抱起胳膊,“他咬自己,手臂上很多伤口,血……” “圣诞节之后不久,他失踪了。我报了警,警察找了找,找不到,就劝我回去等消息。一个成年男人,说不定是他受够了德国的惨样儿,隐姓埋名跑去法国了呢?但我哥哥不是那种人,我明白。我哭着去找奥利弗,他帮我找……也找不到。再后来,卡尔自己回来了。他看起来糟透了,我发誓从没见过他那么失魂落魄。我问他去哪儿了?然后,我发现,他说不出话了。” “卡尔失声了,检查过,发音器官没有任何病变。他太焦虑了,压力压垮了他。”夏莉又喝了点茶,“我劝他去医院,他去了。他不能讲话,就靠写来和医生交流。他,”她抽噎了一声,“他问医生,能不能把他的额叶切掉?那是种极为可怕的手术,据说有效,但会产生很多后遗症。我哀求他别这么做,卡尔就像着了魔,一门心思要把自己的大脑切掉一块。他说,痛苦折磨着他,切除额叶后,他能获得永久的平静。我没办法了,迈克,走投无路。我的哥哥那么聪明,全家的骄傲,现在却——幸亏上帝保佑,加布里来了。” 第75章 - 在夏莉看来,加布里埃尔?罗舒亚 在夏莉看来,加布里埃尔?罗舒亚人如其名,就是上帝派来的天使。这个不请自来的法国人可靠、稳重、谈吐风趣,总能让沉重的气氛活跃起来。“卡尔听他的,真是个奇迹,不是吗?他本来都决心做额叶切除手术了……经过加布里的劝说,卡尔放弃了。” 罗舒亚毕业于医学院,但并未从事医生这项拯救世人的高尚工作。他有钱,又有时间,能成天到晚地陪在昆尼西身边。“他认为医院不适合哥哥,”夏莉说,“卡尔待在那只会更紧张。征得卡尔同意后,我们把他从医院接出来。我重修了湖边那栋屋子,加布里带卡尔住进去修养。我每周末去探望他们。他们在那相当愉快,钓鱼、散步、看书……渐渐地,卡尔的情绪稳定了,加布里像教孩子一样教他讲话。我开玩笑说,万一卡尔忘记了德语,只学会了怎么办?加布里说,那他就带卡尔回法国去。” “几个月过去,卡尔终于能够讲话了。他们依旧很亲密,小孩子似的黏在一起。真好,卡尔黏着加布里,而加布里喜欢他黏在身边。加布里带卡尔去瑞士和奥地利,拍了许多照片寄给我。在那之后,他提出去法国住一段时间,哥哥同意了。卡尔申请了加布里学校的课程,这样,他俩到了法国,还是黏在一块儿。”夏莉给茶杯倒了些热水,捧起杯子啜饮,“卡尔刚回来也没多久,他回之前的工厂继续上班,加布里周末或者假期就过来陪着他。这样挺好的,是不是?”她看着迈克尔,“也许你觉得他们的关系很可笑,非常的……荒诞,但我无所谓。我就这一个哥哥,卡尔做什么都想着我。我只希望他过得快乐,活到一百岁。” 迈克尔点点头。咖啡凉了,他又拽了拽褶皱的衣襬。“本来,这些事情是卡尔的隐私,我不该多嘴。不过,”夏莉踟蹰了一下,“迈克,我的意思是……我告诉你的意思是,无论以前卡尔是不是对你……做过什么你不喜欢的事情,请你原谅他吧。以及……要是可以的话,你能不能不要……不要再来找他?起码别突然过来。你看,你一来,他就发烧了。自然,这不能怪你,但他的情绪不能受刺激。就让他安安静静的待在屋子里,怎么样?总有一天他会彻底恢复成很久以前的那个卡尔。到时候如果你还想和他谈谈,那会儿再见面……好吗?” “好。”迈克尔吸了吸鼻子,“没问题。” “谢谢。”夏莉伸出手,迈克尔握住那只冰凉的小手,轻轻晃了晃。他应该用点力气以表真诚,可他做不到。两条腿软绵绵的,他不知道怎么走出了房子,怎么走出了那条街……他沿着伊萨尔河行走,河畔空无一人。迈克尔找了个地方坐下,对着路灯投在地面的一小块昏黄发呆。他试图厘清这几年的前因后果,脑中却空空荡荡。最后,天亮了。迈克尔买了最早一班回程的车票,在清晨灰色的雾气中踏上了火车。 迈克尔遵守诺言,老老实实地待在小镇。工作、工作、工作,他用工作填补心灵的空虚。他保持了去教堂的好习惯,不多的休息时间大部分花在听牧师布道上。他参加了工人足球俱乐部,学习怎么踢后卫。队里的青年工人热情地为迈克尔讲解,“——就是,当对方的前锋跑过来的时候,你就拦住他,不让他进球。” “拦住他,”迈克尔似懂非懂,“前锋就是进球的那个家伙,对吧?” “对,前锋的职责是——” “反正就是别让他们进球,我明白了。” 迈克尔练习了几次,总下意识地用胳膊去挡那个飞来飞去的足球。“别用手!”他的队友们尖叫,“这是严重的犯规,会判点球的!” “在美国,足球是抱在怀里的。”迈克尔沮丧地嘟囔,“用脚踢……天哪……” 他自认对足球毫无天赋。球场上那群工人围着一个足球争抢,迈克尔想象昆尼西踢球的样子大概不会这样嘻嘻哈哈、骂骂咧咧。他的大学生——好吧,他可以这样想,“他的”大学生,真是讽刺,“他的”,他也就只能这样在心里可悲地过过瘾。昆尼西是一个独立的人,就算是件漂亮的雕塑艺术品,眼下也属于罗舒亚那个法国佬,而不是迈克尔?费恩斯这个卑鄙的色情狂和懦夫。 “我的大学生……” 九月过去了,十月过去了。十一月,珍珠般的薄雾消散,浓稠的白色雾气降临大地。上班、上班、上班,工作、工作、工作。迈克尔继续练习足球,好不容易改掉了手球的坏毛病。他还养成了喝啤酒的习惯,喝完了跑步,要么跑完了喝两瓶。德国人特别喜欢喝啤酒,杂货铺里有各种各样的啤酒,就算每天喝一种,可能十年也喝不过来。一天夜里,迈克尔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到宿舍,拧开收音机。他买了点熏肉和面包,凑合着对付一顿晚餐。启瓶器不见了,他到处找那个小玩意儿,怎么也找不到。不过没问题,打开啤酒瓶盖的办法能有一万种。迈克尔抓起啤酒,往桌沿用力一磕,瓶盖掉到地上,酒液涌了出来,淌得满手都是。他去冲洗手指,回来的时候,收音机里在播放一首新歌,来自一位年轻的歌手。 “温柔地爱我, 甜蜜地爱我, 永远不要让我离开。 你让我的人生变得完整, 我如此深爱你。 温柔地爱我, 真诚地爱我, 我全部的梦想实现。 因为亲爱的我爱着你, 我会永远爱你。 ……” 这首歌是那种软绵绵的调调,迈克尔原本对爵士或是蓝调谈不上喜爱,但这首歌,这首旋律温柔的歌,每一个音符、每一个字母都如同刀片轻缓地在他的心脏上反复切割。 “温柔地爱我, 长久地爱我。 带我到你心中。 因为我属于那里, 我们永不分离。” 迈克尔拉开抽屉,没有信纸,他没有那玩意儿。他颤抖着撕下工作簿的几页,用铅笔头写下一个字母L。太用力了,铅笔头崩断飞了出去。他又找出一支圆珠笔,划了几下,尽量工整地写下:“亲爱的——” “亲爱的卡尔,你好,我是迈克。我不知道德国人写信的规矩,请你原谅。突然写信给你,你不要生气。我就是突然想写点什么给你。我告诉过你没有?我在英戈尔施塔特,一个小镇,挺漂亮的。早上,雾很大,等到了中午,风吹散了雾气,阳光算是不错。这里礼拜五也提供鱼,难吃极了。你还好吗?我总想跟你说,别喝冷咖啡,记得戴手套,可我记性太差了,老是忘记。冬天到了,你要记得戴帽子和手套,多喝热巧克力。请原谅我吧!不原谅也没关系。注意身体。祝你身体健康!爱你的迈克。” 第二天,趁着醉意未消,迈克尔买了信封和邮票,将这张纸条匆匆寄了出去。 第76章 - 迈克尔没收到回信,意料之中。他 迈克尔没收到回信,意料之中。他甚至怀疑那封信有没有真正地寄到收件人手里。就算寄到了,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在信封上写清楚回信的地址。酒精麻痹大脑,迈尔克现在每天都得喝点儿啤酒助眠。跟德国的啤酒一比,美国啤酒的确寡淡得像自来水。 他把这条感想写进下一封信。是的,他又给昆尼西寄了封信。这次他买了信纸、钢笔和墨水。钢笔尖老戳破信纸,氤氲出团团墨迹。钢笔令人沮丧,老迈克尔说得对,小镇人就不配用这种高端的玩意儿,铅笔才是农民的好伙伴。迈克尔把这条感想也写了下来,最后勉强凑够了一张信纸。 “亲爱的卡尔,是我,迈克。上次的信不知道你收到没有?我猜也许你看都没看,直接把信扔掉了。扔掉了挺好的,那封信就是张纸条。我不太会写作文,真的,比喻太难了。最近这个礼拜,天气越来越冷。我买了件毛衣,又厚又硬,但很暖和。你换上毛衣了吗?就算没看到我的信,也别忘了穿毛衣。现在我每天都喝啤酒,有种黑啤酒味道不错,喝了就想睡觉。但你不要喝酒,求你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写不出感想,也写不出美丽的句子。德语也很难,我好几年没用过德语,结果把之前的全忘了。上次写给你的纸条,好像结尾的地方写成了英语。对不起,我会认真学德语的。对了,我买了支钢笔,非常难用。你看,这张纸上有很多墨水点儿。对不起,下次我还是用圆珠笔吧。祝你身体健康!爱你的迈克。” 信寄出去了。这次迈克尔认真地誊写了地址,寄件人、收件人,每个单词、每个字母都清清楚楚。煎熬地等了三天,没收到任何回信。说不失望是假的,可这也并非不合理。昆尼西没有责任和义务要回他无聊的信,全是废话和墨水渍,没有华丽的辞藻和热切的关心。他该买本《书信大全》学习学习,背诵那些优美动人的句子。迈克尔去书店买了本《如何写信》,加班后坐在灯下翻阅。书里有一半内容是写给恋人的情书,其中有些读起来更像是幽默故事。比如一封信里将女友比喻成甜蜜的小卷心菜,让人想撒上奶油吃掉。迈克尔拿圆珠笔在“卷心菜”上画了个圈,咕哝道,“……狗屎,只有法国人才这么讲。” 他恨法国人,憎恶法国的一切。罗舒亚也许是个好人,治愈了昆尼西的嗓子,但迈克尔就是恨他。周末,那个该死的法国佬定然从法国跑来,在那栋房子里横行霸道。他会管昆尼西叫“小卷心菜”吗?太可怕了,肉麻得恶心。 迈克尔又写了封信,这次改用圆珠笔,信纸看上去干净整洁多了。 “亲爱的卡尔,你好,我是迈克。天气真的很冷,幸亏有暖气。暖气是个好东西,对吧?感谢发明暖气的人。你还经常加班吗?要是加班,得注意身体。记得烧壁炉,或者搬到客厅睡,我觉得这样不错,会很暖和。我加入了工人足球俱乐部,学习怎么踢足球。我踢得很烂,上了年纪,体力也变差了。昨天有个家伙提醒我,要是总喝啤酒,以后当心变成胖子。我想应该还好,因为我爸爸到死都很瘦。当然,他死的时候才四十岁,还不算老。我也快四十岁了,时间过得真快!对不起,也许你不想收到我的信,我很抱歉。最近门房收养了一条狗,很小,耳朵的样子我不知道怎么用德语说。我拍了张照片放在信封里,你一看就明白。爱你的迈克。” 迈克尔买了台新相机,没昆尼西送他的老相机贵。那台莱卡他找了很久,在哪儿都找不到,可能被人偷走了。门房的狗比手掌大一点儿,懵懵懂懂,见了人就摇尾巴。迈克尔每天带块冷香肠给它,小狗就将他当成了朋友。迈克尔给小狗拍了几张相片,挑出最好的那张塞进信封。信寄出去石沉大海,他本来也不该寄希望于收到回信。他伤害了昆尼西,说不定大学生看到他的名字就想吐。迈克尔犹豫要不要再写一封,信纸剩下那么多,他思考了半个晚上,决定再写几次。等过了新年,他就停止这种骚扰行为,彻底从昆尼西的生活中滚出去。 “亲爱的卡尔,我是迈克。真抱歉,我又写信给你了。要是不愿收到我的信,就把信扔进壁炉吧。上班真的很烦!我盼望放假。放假了我就能一觉睡到中午。这种行为不好,是不是?放纵自己的堕落就是犯罪,可我需要休息,这就算不得犯罪。最近美国出了一个歌手,叫埃尔维斯?普雷斯利,他唱歌很深情,就是曲子有点儿奇怪。你听过他的歌没有?对了,还有,俱乐部的年轻人还在踢球,冒着风雪,穿长袖长裤踢。他们可真喜欢足球!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可以穿长裤踢球。他们劝我一起踢,我拒绝了,因为我年纪大了,风吹得骨头疼。另外,那条小狗长大了,明明是条公狗,大家却管它叫‘小丫头’,因为它特别爱撒娇。请保重身体!帽子和手套。爱你的迈克。” 迈克尔不指望能收到来自慕尼黑的回信。没有退信,估计昆尼西直接把这些讨厌的信件直接扔掉,或是送入壁炉。不过迈克尔觉得写信挺有意思,他隔一天就写一封信,写讨厌的工作、嘈杂的车间、工人俱乐部球员的争吵、听不懂的巴伐利亚方言和“小丫头”的白肚皮。有个礼拜他天天写信,连星期天都写。俱乐部的年轻人撞见他去邮局,“情书吗?”那小子问,他比迈克尔年轻了十几岁,脸膛叫风吹得通红。迈克尔说,“差不多。”对方发出一阵傻笑,好像在说,这个滑稽的老家伙。 到了十二月,迈克尔开始琢磨圣诞礼物。他挑了张漂亮的圣诞节贺卡,上面撒着金闪闪的亮粉。十二月初的一个礼拜五中午,食堂照例提供难吃的鱼排。迈克尔躲在办公室,对着报纸登载的广告绞尽脑汁,该送什么好呢—— “费恩斯先生!”一个黑色的脑袋伸了进来,就是那个俱乐部的小子,姓哈特曼,外号“勺子”。“勺子”敲了敲门,“我想问您件事,”不等迈克尔回答,他就急急忙忙地补充,“您在情书里写什么?我想了半天,不知道该写啥。” “没礼貌,”迈克尔装模作样地批评道,“你要咨询写情书的问题,必须先预约,然后缴费。” “求您啦,”“勺子”挠挠剃得干干净净的后脑勺,“到底写什么呀?” “写‘我爱你’。”迈克尔放下报纸,“写这个就够了——而且,不要抄《情书大全》一类的书。” “哦,我说呢。”“勺子”恍然大悟,“上次我抄了一封信,她特别生气,骂了我一顿。我明白了!谢谢您,费恩斯先生!等我发了这个月的薪水就缴费!” 说完,年轻人飞奔而去,活像前面有个足球在等着他。说实在的,迈克尔挺羡慕“勺子”,年轻,喜欢一个姑娘——这份爱情没有任何难以启齿的地方。他继续研究报纸的广告栏,在午休结束前决定,买双最贵的羊毛手套。 镇里没有能满足他需求的地方,迈克尔犹豫之后,选择去斯图加特碰碰运气。下班后他去车站买票,然后返回宿舍。在门口,他被“小丫头”拦住去路。迈克尔摸了摸小狗的脑袋,门房的提醒下,发现信箱里静静地躺着一封信。 第77章 - 信没有写寄件人的姓名和地址,但 信没有写寄件人的姓名和地址,但邮戳显示来自慕尼黑。迈克尔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不小心踩到了“小丫头”的尾巴。狗儿哀怨地看着他,“抱歉,”迈克尔胡乱揉揉小狗脑袋,“一会儿我给你拿根香肠……” 他跑回房间,衣服都没脱,深吸一口气才撕开信封。他的动作非常小心,生怕撕坏了里面的信纸。信封里就一张纸,迭了两次。迈克尔怀着忐忑的心情打开……然后发现,这是他写的信,夹着“小丫头”照片的那封。一些红色的字母和符号布满了整封信,昆尼西像位尽职尽责的德语教师,替他修改了所有错误的拼写、变格和变位。除此之外,他半个字也没写。 迈克尔读了三遍,盯着那些漂亮的字母发愣。这是昆尼西的笔迹,他确认。昆尼西是什么意思呢?他去厨房拿了根香肠切开,下楼喂给“小丫头”。小狗的尾巴摇得像螺旋桨。“我的德语可真差,”迈克尔对“小丫头”说,“我脑子太笨了!还拼错了好几个词。他肯定生气了——” “谁生气啦?”门房探出脑袋,“您的太太吗?” “不,我早就离婚了。”迈克尔又摸了摸小狗,“是一位好人,我惹他生气了。” “原来是个男的?”门房咧开嘴,“那就没劲了!” 迈克尔对着那封信吃掉了两根香肠。他没喝酒,生怕第二天睡过头错过火车。礼拜六是个典型的初冬晴天。天空蓝得像冻住的蓝色玻璃。几条云丝丝缕缕地挂在树梢。迈克尔踩着落叶往车站走,戴着一条深灰色的围巾。围巾是他在杂货铺买的,非常便宜。昨天夜里,他抱着那封信睡着了,现在,信纸连同信封藏在衬衫口袋里,紧贴胸口。不知是不是错觉,迈克尔感到心脏跳得格外有力。“谢谢您,上帝。”他诚心诚意地对着教堂顶端的十字架祈祷,打算礼拜天给教堂多捐点儿钱。 斯图加特是个大城市,没慕尼黑那么大,可也是个大城市。迈克尔到的太早了,大部分商铺还没开门营业。他找了个地方钻进去喝咖啡,吃了两个面包。手套!要羊毛的手套。羊毛最暖和,就是有点儿扎皮肤。迈克尔边喝咖啡边看报纸,他对政治什么的不感兴趣,就浏览体育版和娱乐新闻。德国人喜欢足球,有很多足球赛。迈克尔希望哪次也能替补上场,试试“真正地”踢球。不过他也就想想,用“勺子”他们的话说,“您能不把球踢到自己球门就算玛利亚保佑了!” 我可没这么差劲。吃饱了,太阳也升上天空。欧洲的太阳挺神奇,过了夏天,就好像没了力气似的,上午总懒洋洋地斜挂在天幕一角。迈克尔走了几个地方,专挑他觉得“贵”的店铺。他找到了几副手套,都不太满意。“没有羊毛的吗?”迈克尔连比带划,生怕差劲的德语让店员产生误解,“那种羊毛的,深灰色的手套,有吗?” “羊皮的不行吗?”店员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这种,黑色的,戴上可暖和啦!” “我想要羊毛的。”迈克尔换了一家看起来更贵的,还是没找到心目中的羊毛手套。他问了半天,店员的回答千篇一律,“羊皮的多好呀!小羊皮,柔软、保暖、方便——” 他试戴了手套,的确柔软、保暖、手指也能灵活地运动。昆尼西虽然不经常去车间,但总也要去几次。羊毛手套勾到什么地方就是个窟窿,不如羊皮结实。迈克尔自我安慰,掏出钱包买下那副漂亮手套。昆尼西手指比他的长,他特意买大了一个尺码。店员为他把手套包了起来,套上印着商标的袋子。这幅手套花掉了他接近一个月的薪水,迈克尔迈出店门,心里升起一点细小的愧疚:他看到一条漂亮的围巾,可是太贵了……要是那个法国佬,绝对买得起,因为能念医学院的都是有钱的纨裤子弟,这还是小亚当告诉他的呢。 太阳升上中天,迈克尔的火车在下午四点多钟,他好不容易出趟门,得稍微转转。他沿着街道行走,好奇地打量街上的德国人。同慕尼黑一样,斯图加特也在重建,布满了脚手架。这座城市之前肯定被炸了个稀巴烂。迈克尔盯着一处脚手架出神,真可惜,那原本是座漂亮的老房子…… 一个金头发男人走了过去,迈克尔转了转眼珠,在内心鄙视地骂了自己一声。金头发,金头发老是吸引他的视线。鄙视归鄙视,他还是偷偷扭过脸,装作不经意地望向那边。然后他惊呆了,那个穿黑色大衣的背影特别眼熟,平展的肩背,细瘦的腰,修长的腿…… “卡尔?”在大脑阻止前,迈克尔的舌头自顾自活动了,“卡尔!” 男人停下了,慢慢地转过身。卡尔?冯?昆尼西,上帝啊,迈克尔喜出望外,“卡尔!你——” 昆尼西盯着他,活像盯着从天而降的一枚炸弹。喜悦退却,迈克尔突然想起来,哦,老天,他这个混蛋压根就不该出现在昆尼西面前——他居然还有脸叫人家的教名!费恩斯家怎么出了这样一个厚脸皮…… “对不起,”迈克尔低声说,“唉,对不起……我不该打扰你,再见。” 收到信的愉快和激动荡然无存。他亲爱的大学生,表情明明白白地写着厌恶。迈克尔抿了抿嘴,摆了下手。虽说离开车时间还早,不过他可以改签,或者就在车站附近买点儿东西充饥。今天就该去慕尼黑—— “你去哪?”昆尼西开口了,语速很慢。 “我……我回去呀。”迈克尔说,“回镇上去。”他谨慎地打量着对方的脸色,“嗯……我收到你的信了,昨天傍晚收到的。谢谢。” 风吹过街道,扬起一团灰尘。“挺冷的,”迈克尔说,“你吃午饭了吗?” “没有。” “那我请你喝杯咖啡吧?……好吗?” 第78章 - 迈克尔必须表现得更“好”一点儿 迈克尔必须表现得更“好”一点儿,因为看昆尼西的神情,估计这就是他们之间最后的一餐。他拘谨地搓着手,请昆尼西点菜。这家崭新的意大利馆子应该还算象样,要是晚上过来,大概桌上还会点燃蜡烛—— “你来干什么?”昆尼西翻着菜单,突然发问。 “我……嗯,我到处逛逛。”迈克尔看了眼脚边的纸袋,“斯图加特很有名。” 昆尼西盯着一页菜单,似乎在斟酌菜色。“想吃吗?”迈克尔搓搓手,“随便点,我请你。” “不用。” “让我请你吧,让我请你,谢谢。” 这声道谢听起来可真古怪。昆尼西叫过侍者,指着菜单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对着迈克尔,“你喝什么酒?” “不喝酒,”迈克尔低下头,“我准备戒酒了……你看,我都胖了。” 当然,大学生对他不屑一顾。迈克尔后悔今天出门没有换上最得体的那身衣服,虽说也比不上昆尼西挺括的黑色长大衣,但至少那算件大衣,而不是这种粗毛线毛衣,套着宽大的夹克——夹克的拉链头掉了,显得格外寒酸。迈克尔看了看手指甲,还好,勉强算得上整齐。他舔了下干燥的嘴唇,“你来这儿做什么?” 他发誓用了最温和的语气——本来就该这样,他理应像埃尔维斯?普雷斯利歌中所唱,温柔地、甜蜜地对待他的大学生。然而他没有。1945年那个罪恶的夜晚注定了他们的关系:充斥着暴力、色情、憎恶和痛苦。他怎么能这样对昆尼西呢?迈克尔蜷缩手指,又伸开,可恶的战争……要是没有战争,要是在和平时期,他偶遇昆尼西,他一定会请他喝杯酒——这才是正确的开始。“谁能使我们与基督的爱隔绝呢?难道是患难么?是困苦么?是逼迫么?是饥饿么?是赤身露体么?是危险么?是刀剑么?……”迈克尔默默地想起这段话,爱,神的爱,人的爱…… “你在想什么?”昆尼西面前摆着一杯水,他脱掉了大衣,露出灰色毛衣和白色衬衫的领子。迈克尔仔细端详,大学生还是那副样子,金色的头发,彷佛被太阳亲吻过,蓝眼睛犹如深海,皮肤白皙,干干净净。 “我在想,《圣经》里有段话……”迈克尔微笑,“耶和华是我的牧者——” 昆尼西讥讽地笑了一下,那两片漂亮的嘴唇扭曲出一个冷笑的形状,“又来了,”他用双手抱住玻璃杯,“又来了,《圣经》。你的神究竟对你许诺了什么?怎么,你是不是接下来就要前往罗马,去梵蒂冈皈依,做名真正的教士了?” “我做不成教士,我有罪——” “哦,难道教廷就清白得像是用大理石堆砌的么……听说天主教会的教士最喜欢猥亵小男孩——” 侍者的出现打断了昆尼西愤怒的低语,那张英俊的脸孔微微发红,“……你为什么回德国?” 迈克尔没多少食欲,“唔,不管你信不信,我是想见你,所以才回来。” “见我?”昆尼西抓着叉子,“迈克,纽约的姑娘怎么样?她们很聪明,是不是?看出来你是个虚伪的骗子,无耻的色情胚——所以你一个都没骗到。” “吃饭吧。”迈克尔说,“吃吧。” “然后你就想起我来了?一个愚蠢、下贱、没有尊严的可怜虫,靠你的施舍才从战争中存活……可以随意欺凌、践踏,玩腻了一走了之,不会有任何负担……对吧?”昆尼西颤抖着掰开面包,按进蔬菜浓汤,“没想到可怜虫学会反抗了,不再那么任凭欺负,迈克,感觉如何?又吓得逃走了吗?” “感觉很糟糕,”迈克尔垂着眼睛,“对不起,但是,我想告诉你——” “——当逃兵的滋味怎么样?”昆尼西还在撕扯面包,“逃走了,反正你永远有地方去。美国那么大,哈!逃到哪里都行……你把我的事告诉你亲爱的战友了吗?那个奥利弗,哦,奥利,是吧,得意洋洋地告诉他,你是怎么玩弄我的——不动声色,假装关心,看着我一点一点崩溃……好玩吗?很有成就感?告诉我,你们是怎么谈论我的?‘那个德国——’” “我没把你的事情告诉任何人,”迈克尔鼓起勇气,“我也没有玩弄你,卡尔,我——” “去你的,费恩斯,”昆尼西咬牙切齿,“你为什么不去下地狱?” “会有那么一天。”“地狱”这个词让迈克尔多少平静下来,“我早就做好下地狱的准备了。” 昆尼西吃掉了那只小圆面包,还有小半块牛排。迈克尔吃了几口意大利面条。他们坐在位子上,一起陷入了沉默。迈克尔看着窗外的蓝天,回想起从前在慕尼黑的日子:周末他请昆尼西去餐馆吃饭,昆尼西也如现在这般坐在对面。那时的大学生经常抿着嘴角微笑,蓝眼睛闪闪发亮,像真正的宝石。他们热烈地交谈,什么都聊,什么都能聊很久…… “我来出差。”昆尼西猛地抛出一句,别着脸,看也不看迈克尔。 “今天就回去吗?”迈克尔问。事已至此,他已经完全平静了。 “关你什么事!” “注意身体。” “别再给我写信了,”昆尼西说,眼角泛着点儿亮光,“我不想看到你,也不想收到你的信。想到你,我就、我就恶心——” “好的。”迈克尔点点头,“没问题。” 他付了账单,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餐馆。昆尼西走得非常快,腰背挺得笔直。下午,太阳西斜,风比上午还要冷。迈克尔注意到他光着手,这个粗心大意的大学生,他又忘记戴手套了。 “卡尔。”迈克尔追上去,拉住昆尼西的胳膊,“这个给你。” “我不需要。”昆尼西推开迈克尔的手,“我他妈不要你的东西,你这个混蛋!” “是手套,”迈克尔拆开漂亮的包装纸,“戴上吧,暖和。我试过了……很舒服,来,戴上吧。”他强行握住昆尼西的手,把手套仔仔细细地套到那只左手上,然后是右手。买大一号果然是正确的,昆尼西戴上正合适。 “记得戴手套和帽子。”迈克尔说,“不喜欢这副,也要记得戴别的……”接着他突然拂开昆尼西额头的头发,没有伤疤,没有任何痕迹,皮肤光滑平整,他松了口气。 迈克尔笑了笑,往后退了两步,“我走了,再见。” 昆尼西说过,道别的时候说“再见”,好像彼此都对这段关系多在乎似的——他尽量真诚地说了两遍再见,摆摆手,这才离开。走出去几米,迈克尔回过头,昆尼西早就走得远了。 迈克尔的高血压症在车站发作了一次,他头晕,难受,脑子嗡嗡作响。他非常痛苦,心脏的疼痛绝非幻觉——以后再也见不到昆尼西了,再也见不到他的大学生。迈克尔设想过这一天,1952年他匆匆逃离德国时,不就作此计划吗?可那时他没那么难过,也许在他内心深处,设想过有朝一日返回慕尼黑,大学生仍然会毫无怨恨地接纳自己——是啊,昆尼西爱他,虽然他是一名男子,对一名男子本不该产生爱意,但这种爱仍是真挚的、澄澈的,金子般的爱…… 他捂住疼痛的胸口下了火车。路过那座教堂,天色昏暗,迈克尔溜了进去。这个钟点自然没有人在教堂里,他跪倒在十字架前,口中喃喃。 “爱里没有惧怕。爱既完全,就把惧怕除去。因为惧怕里含着刑罚。惧怕的人在爱里未得……” 上帝啊,爱究竟是什么?迈克尔抬起头,周围黑暗而宁静,他渴望获得神的启示。 爱……男人之间的爱,他第一次承认,他是这样深切地爱着一个同性。这种错误的爱从何而来,为何汹汹不可抑制?他试过那么多次逃离这无望的爱情,但爱依旧深植心中—— “求您了,我我究竟该怎么做?”迈克尔哭着匍匐在地,“请告诉我吧……” 没有神启,没有天使、光和音乐。 上帝抛弃了他,一名罪人,不可救药地走向歧路。 “我爱他。”迈克尔蜷缩起来,“我想和他在一起……神啊,我爱他。” 第79章 - 迈克尔在礼拜一收到两封信,此时 迈克尔在礼拜一收到两封信,此时,感冒已经将他击溃。他的鼻子完全堵住了,只能张着嘴呼气。门房将信送给他,看邮戳,有一封是礼拜六到的。迈克尔打了几个喷嚏,泪眼模糊。门房笑着说,“你该娶个老婆啦!” “不了,不了,”迈克尔有气无力地摇摇手,“唉——” 一封信来自美国,遥远的距离让信封皱巴巴的折起一个角。是玛丽,迈克尔抖着手拆开信封,抽出好几张信纸。玛丽写了很多,主要是对他的抱怨。迈克尔读了后半句,就忘了前半句。感冒药摧毁了他的本来就不怎么灵光的脑子,不过有一段话令迈克尔印象深刻:“你总是这样……让别人误以为你是爱人家的,其实你根本就不爱。你是个自私的蠢货,迈克。” 半点不错。要不是感冒,迈克尔绝对要立刻把这句话抄录下来。最后玛丽询问他进展,亲爱的卡娜有没有意向离婚之后重新考虑嫁到美国来。“没有,”迈克尔咕哝,“你亲爱的卡娜嫁给了法国佬,天天有时髦裙子穿……他恨透了我,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去惹他烦心啦……” 第二封信,也就是礼拜六的那封,没写寄信人的姓名和地址。迈克尔擦了擦眼睛,眼泪源源不断,就好像他刚刚往眼睛里抹了洋葱酱。他拆开信封,抽出来一张纸,隔着泪水,他看到满页红色的批改字迹。迈克尔重新检查信封,果然盖着慕尼黑的邮戳。这恐怕是昆尼西礼拜五出门时寄出去的。干嘛要去斯图加特呢?迈克尔抱着信纸,用袖子擦眼泪,如果去慕尼黑,那就不会遇到出差的大学生;不遇到他,就不会请他吃饭,也就不会让他生气……他又自责地想,为啥不买下那条围巾呢?也不是负担不起。他一时的小气干出了令他后悔终生的傻事。迈克尔仰起头,试图控制眼泪,可那该死的液体根本不听大脑指挥,哗啦哗啦地往外淌。 “他妈的,”迈克尔自言自语,“我真想死……” 他躺下了,将两封信压在枕头下面。阳光透过玻璃,射到床上。房间里倒是货真价实的暖和,迈克尔陷在被褥中,很快便睡着了。 人为啥不冬眠,是迈克尔从小便迷惑不解的问题之一。他从自然课程上学习到了冬眠的相关内容,也在野地里挖出过冬眠的蛇。要是人能冬眠就好了,每当冬季到来,迈克尔不得不爬起来去上课或干活,他就重新陷入迷思。他如果是头熊该多棒!秋天捡拾各种食物,吃得肥肥壮壮,然后找个舒服的洞穴钻进去,蜷成一团,美美地睡上一觉。等再度醒来,春天已降临大地。他可以跳进溪流洗洗全身的皮毛,然后抓几条鱼填饱肚子—— 刺眼的阳光惊醒了迈克尔。他爬起来,发现身处一间干净整洁的屋子里。得去上班了,迈克尔急急忙忙洗漱,抬头照镜子时,惊愕地看到自己两鬓斑白,眼角堆积着细密的皱纹。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劲。他就这样出了门,公寓楼下停着一台不错的车子。直觉告诉他,那是他的车。迈克尔用凭空变出来的钥匙打开了车门,很快就行驶在整洁的高速公路上。他在一家非常大的公司上班,每个人见了他都恭恭敬敬。这可真有意思,迈克尔想,我得来杯咖啡提提神,瞬间就出现了一杯咖啡,似乎是从空气中直接跳出来的。 “我想再来份咖喱香肠。”迈克尔说。 咖喱香肠也出现了,热气腾腾。迈克尔试着提出其他要求,全部一一实现。“我具备了超能力吗?”他兴奋地揉搓手指,“还是说,我变成了神?” “你可以获得任何你想要的。”一个声音轰隆隆地说,“除了一样,我都能为你实现。” “我想要钱,很多很多钱。” 大捆大捆的美钞堆满了桌子,但这不足以让迈克尔满足。“我希望德国的法律改掉该死的175条。”一本德国刑事法落到钞票堆上,迈克尔翻了翻,欣喜地看到,那条讨厌的法律竟然被删除了。 “那我就没啥好担心的了,”他嚷嚷开来,“我需要我的大学生!卡尔?冯?昆尼西!我们再也不用怕了……” “不行,”那个轰隆隆的声音拒绝道,“只有这件事无法实现。” “为什么?”迈克尔疑惑地站了起来,抱着那本德国刑事法,“我需要他!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因为他早就死了。”声音说,“现在是1990年,迈克,你忘了吗?昆尼西早在1956年就在莱茵河边饮弹自尽。你彻底失去他了。” “1990年?”迈克尔惊愕地抬起手,就见本来还算光滑的双手急速苍老,布满皱纹和老年斑,一面镜子出现了,镜中人头发全白,老得像枚风干的胡桃。“天哪……”他用皱巴巴的双手捂住脸,“这么多年过去了吗……” 时间就是这样快,从来不会等待。1945的春天彷佛尚在昨日,迈克尔半睁开眼睛,脑中浮现出昆尼西年轻的样子——那身田野灰军装,散开的领口,露出一截白色的衬衣领子。虽然激战刚刚结束,他仍旧保持着洁净的姿态,光笼罩他,他就像个天使…… “唉,这可怎么办,”迈克尔喃喃,脖子酸痛无比,“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呢……” 刚才那是个梦,他想起来了。没有1990年,还早得很,他可不一定能撑到那时候。现在是1956年的冬季,冬季,雪即将落下。“圣诞市场,”迈克尔蠕动嘴唇,“弄棵圣诞树……别忘了槲寄生……” 他又睡着了。这次他睡在一张沙发上。这沙发可不怎么样,扶手硬得要命。迈克尔半睡半醒,总感觉有件事还没做。可能是工作,他得多攒点儿钱。玛丽说得对,一个富裕的老单身汉总还能对付过去,要是没钱,那必然要露宿街头。工作,迈克尔动动手指,还好他拥有一家农场,实在不行卖掉农场,那点钱也能凑合一段时日…… 啊,这是他的家,农场的房子。得给沙发换套新垫子,软一些的那种。等醒了就立刻开车去城里……就在这时,厨房里响起了细碎的动静,迈克尔努力侧过脸,只看到一个模糊的金色影子。 “你下班啦?”迈克尔下意识说,“今天不加班?” “不。”影子说,声音遥遥的好像隔着水雾。 “明天加班吗?” “不。” “明天休息,去瑞士玩吧?叫上夏莉,问问她和弗兰茨要不要一起去?” “嗯。” 影子忙碌着,腰背挺得笔直。现在是哪一年?迈克尔说不清楚。1956年?1950年?1975年?……“唉,”他重重地叹口气,“我爱你,”他说,用德语,“卡尔,我爱你。” 影子没有回答。迈克尔等了许久,慢慢撑酸痛的眼皮。鼻子疼得要命,他使劲擤鼻子,庆幸自己仍身处1956年,他的大学生还活在人间,并且有位医学院毕业的法国佬照顾。 “感谢上帝……”迈克尔撑着无力的身体跪下,“求您……” 上帝真的存在吗?也许存在,也许不存在。迈克尔坚信神的力量,但上帝似乎厌弃他——毕竟他深爱着一个同性,还做出过那么多不可饶恕的坏事。 礼拜三,迈克尔的感冒仍未好转。他托前来探望的“勺子”帮他买了些吃的东西,堆在厨房的小木桌上。“勺子”居然还买了瓶红葡萄酒,信誓旦旦地说,对付感冒,只消加热红酒喝下去睡一觉,保证第二天就能痊愈。 “除非我想死得更快点儿。”迈克尔有气无力。 他喝了杯热牛奶,尽管没有胃口,咬着牙吃了块软面包配罐头豌豆汤。吃饱了正要休息,门敲响了,门房说,楼下有位“挺精神的”先生想要见见迈克尔。 “不见。” “他从慕尼黑来。” 慕尼黑!迈克尔的睡意消失了,赶忙同意。没过几分钟,门被敲响了,迈克尔激动地打开门栓,迎接他的却是一记愤怒的拳头。 第80章 - 看不出来,加布里埃尔 ?罗舒亚 看不出来,加布里埃尔 ?罗舒亚瘦得像棵发育不良的白桦树,拳头居然惊人得结实。当然,这完全可能是迈克尔由愤恨和嫉妒而造成的片面印象。总而言之,罗舒亚一拳就放倒了迈克尔,然后迅速地关上了门并反锁。法国佬漂亮的皮靴擦得晶晶亮,不换鞋子就在别人屋子的地板上走来走去,可真他妈不是什么良好的教养。 屋子的主人迈克尔仰面朝天地躺着,鼻子火辣辣地往外冒着液体——肯定是血,他用手抹了把脸,“操”,他骂了声,挣扎着想爬起来。罗舒亚给了他一次机会,他坐了起来,接着捱了一脚。罗舒亚居高临下地盯着他,活像盯着头待宰的牛。 “我真想不明白,”法国佬讲起了英语,令人惊讶地是,口音中并没有太多的法国腔调——有些女人称之为“优雅”——“亲爱的卡尔怎么会为了你这种——抱歉,但我说的是事实——你这种垃圾而情绪波动——” 迈克尔呼哧呼哧地喘气,眼前金星乱飞,血流了一会儿,打湿了他鬓角的头发。他一定看起来又悲惨又丑陋,罗舒亚沉思片刻,对迈克尔的尊容评价道,“家禽。” “滚你的蛋!你这个青蛙——” 罗舒亚轻蔑一笑,“没问题,我是只青蛙,但你呢?你是个美国人……哦,货真价实的美国人,自私自利,只想着自己:看看,我刚刚提起了卡尔的名字,你却只顾着骂我。您是头猪,先生。” 最后这句他用了德语。对,猪,以前昆尼西也用这个词抨击过迈克尔。德国人老喜欢用动物来当脏话,也许因为他们想象力过于匮乏。猪、猴子、鸡……奇怪的是,德国人异常热爱吃猪肉,甚至连猪的内脏都吃。迈克尔积蓄了一些力量,第二次爬起来。罗舒亚已经径自拉开椅子坐下,掏出香烟点燃,吸了一口,“要来一根吗?” “从我房间滚出去。”迈克尔坐在地板上,“他妈的,快滚!” “要不是为了卡尔,我可不愿在这种简陋的……”罗舒亚打量着厨房,又把目光落到凌乱的床铺上,“你就住在这种地方?” “卡尔怎么了?”迈克尔捂住鼻子。血渐渐止住了,鼻腔内依旧火辣辣地疼。圣诞节马上就到,罗舒亚定然放了假赶过来——世上没比法国人更好吃懒做喜欢放假的了,迈克尔用衣袖擦拭鼻子下方的凝血。“我最近见过他,他挺好的——” “他不算很好。”罗舒亚说,换成了英语,用那种讨厌的腔调,“不过,这已经与我无关:他和我掰了。” 迈克尔满脑子都在嗡嗡作响,罗舒亚那拳威力十足,可能引起了轻微的脑震荡,“——掰了?” “我说的是英语,费恩斯先生。” “他妈的,掰了?” “意思是,我们分手了。” 过了几秒,或者是一分钟,迈克尔脑子里的噪音慢慢静止,归于一道尖锐的嗡鸣,“哦,”他扶着桌子腿站起来,摇摇晃晃。这下换他居高临下地俯视了,“你们,”他歪着头,罗舒亚正解开大衣,毛呢的好料子,“掰了?” “对,”罗舒亚叼着烟,毫不介意地把烟灰抖到桌面上,“我去见他,陪他过圣诞节,他对我说,‘是时候结束了’。” “哦。”迈克尔晃晃悠悠,他没办法控制两条腿,只能蜷起一条站着,“哦,”他咧开嘴角,“哈哈——” 这声傻笑会导致可怕的后果,比如罗舒亚恼羞成怒的谋杀,而迈克尔的尸体会在一周之后才被发现。迈克尔转过头,罗舒亚脱下大衣,里面是干净的毛衣和衬衫,没有匕首、手枪之类的凶器。法国佬面色平静,迈克尔的笑似乎没有激发起他的愤怒。他只是耸耸肩,点燃第二根烟,“你真的是半点儿也不关心卡尔,不关心他是否高兴,是否健康,是否幸福——你只关心你自己,美国人。这话我都说腻了,但你真的配不上卡尔,他连看都不该看你一眼。” “我关心他。”迈克尔说,他必须澄清这点,至于配不配得上,他早在心里给自己判了死刑。配不上!那是必然的,他们的相识是希特勒疯狂战争下的错误。眼前的法国佬倒是昆尼西理想中伴侣的样子:神色头发,高鼻梁,挺英俊的脸……医学院毕业,还拥有优雅动听的姓氏,对了一双长腿,说不定很会踢足球。他们不是还去看过什么戏?哦,王尔德,在浪漫的巴黎…… “你感冒了?”罗舒亚抬起眼皮,警惕地往后挪动椅子,“是流行性感冒吗?” “对。”迈克尔恶意地撒谎。 可这个谎话难不倒一个医学院毕业生。罗舒亚走到床边,拿起了几个药瓶,迈克尔趁机坐到椅子里,头晕目眩。“你还在发烧。”罗舒亚笃定道,“老实说,我认为感冒吃药也没多大用处,吃不吃药,一周内你总能好起来。痊愈之后,你就可以去慕尼黑,陪卡尔过圣诞节,还有时间能去逛逛圣诞集市。” “我不会去的。”迈克尔说,“我发过誓了——他说,他见了我就恶心。” “——来得及买棵圣诞树——”罗舒亚喋喋不休,“姜饼,他非常喜欢那个,蛋糕,花环——” “你听不懂英语吗?”迈克尔闭上眼睛,“我不会去的,他说,他见了我就恶心,希望我赶快死掉下地狱!”那个尖锐的嗡鸣几乎刺破他的脑子,迈克尔不得不捧着头,“我不能再去惹他生气了,不能!明白了吗,青蛙先生?他不需要我。他和你掰了,那也轮不到我,我——” 罗舒亚安静了一会儿,就一小会儿,“他需要你。”他快步走过来,靴子嗒嗒作响。“我去他家……”他抓住迈克尔的下巴,摆弄他的脑袋,“让我看看——你的感冒挺严重——得服药,不,你应该去打针——” “他恨我。”迈克尔说,拨开罗舒亚的手,他闻到一股令人厌恶的,只有医院才有的消毒水味儿,“他——恨——我——” “我看正相反,”罗舒亚说,“要是你能听我把话说完——” “你知道我和卡尔是怎么认识的吗?”迈克尔睁开眼睛,讥讽地说,“他告诉过你吗?我和他,在——” “1945年春天,在莱茵河战役的某次战斗之后,对吧?” 1945年,迈克尔闭了闭眼,好像坐在那种朦胧的、模糊的日光下,蕨草稀疏地冒出卷曲的嫩芽,树林边到处点缀着白色和黄色的野花。“对,”鼻塞让他听起来如同哽咽,“1945年,他们打得很顽强……那段河堤完全炸毁了……他不肯告诉我他的姓怎么念,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奇怪的字母,O上有两个点……” “他告诉我你的事,一小部分,我猜。”罗舒亚又点燃香烟,这次迈克尔也接受了一根。“他说,最初你对他挺不错,你的战友烧了他的裤子,你把自己的给了他。” “蒂姆讨厌他,”迈克尔说,烟草呛得他咳了好一阵子,“蒂姆是个好人,他就是不喜欢卡尔那种样子,大学生的样子——可我喜欢,他就像一件漂亮的大理石雕像,高贵、美丽、纯洁。是我毁了他。”他用力抽了一口,“他本来好好的……要不是我犯了罪,如果我忍住了……一切都不会发生,你也不会见到他。卡尔告诉你过没有?”迈克尔擦了下眼角,“就在莱茵河边,我强奸了他,一共二十三次。” 第81章 - 想想真是奇怪,行一桩罪事要比说 想想真是奇怪,行一桩罪事要比说出来要难得多。或许这代表迈克尔并非无药可救。《圣经》中说,“因为我知道我的过犯,我的罪常在我面前。”他抓着那根燃烧的烟,手指微微颤抖,低声重复,“二十三次。” 罗舒亚没说话。他可能极度震惊,也可能筹谋怎么再给强奸犯来顿真正的毒打。最终,当那根烟燃尽时,这个法国佬开口了,用那种讨人厌的“优雅”腔调,“战争时期——” “战争不是借口。”迈克尔苦涩地说,“如果换成是你,你也这样干?” “难说。我毕竟没怎么经历过战争。”罗舒亚摊开手,“战争爆发之前我父母就把我送去了美国,但我总算见识过战争的尾巴——人不像人,谁都疯疯癫癫的。如果我留在法国,我会变成什么样?这很难说。我们不能假设从未发生过的情况。不过,卡尔的确没提起过你的罪行,他只告诉我你救过他,两次,他为此很是感激。” “我救过他?”迈克尔拿着那个熄灭的烟头,“我给了他一百零七美金,几双袜子和糖块。”他想起那只皮包,那些分装的奶酪和水果味儿硬糖,“这笔钱让他歇斯底里。” “典型的美国式解决方法,你们真觉得用钱能买到一切吗?” 当然不能,钱买不来宝贵的清白。迈克尔扔掉烟头,慢慢整理睡衣袖子。他就像头臃肿的熊。“我害了他。”他喃喃地咕哝,“我没办法……当时我就这么多钱了,一百多块钱,我还得留几块钱回家……我忏悔过,应该给他买几条骆驼牌香烟……” 罗舒亚露出了一种微妙的表情,像是讥讽的笑,又彷佛在同情,“我谈谈我自己好了,”他说,黑眼珠闪着光,“我第一次见到他,就挺喜欢他——你去看戏,你身边坐着个美人,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运气。但他可没心思看戏,皱着眉,心烦意乱。” 这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家伙讲起话来天花乱坠,滔滔不绝。他讲起那场戏,《莎乐美》,开场漂亮的幕布和灯光,演员精湛的表演。他又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莱茵河边的春色,鲜花、小镇和澎湃的波流。迈克尔抓不住这番演讲中的重点,他想听的绝不是歌剧和雪山,“——你照顾过他,是不是?” “对。”罗舒亚眯起眼睛,“他那时候罹患失语症——你知道原因吗?” “不知道。” “卡尔压力非常大,受了严重的刺激。他有事情都放在心里,连他妹妹都不会告诉。也许他本人也不清楚压力的来源。药物治疗对他没有任何帮助,而我也不愿意见到这么一个漂亮的男人变成行尸走肉——我猜你也肯定不清楚切除额叶的后遗症啰?” 迈克尔摇了摇头,他的确对医学一窍不通。 “算啦,”罗舒亚微笑,“反正卡尔说,我也救过他两次:莱茵河边一次,手术是第二次。他感激我,但他不爱我——原话如此,他尝试过爱上我,但失败了。我想这有百分之五十的正确,剩下那半——” “百分之百,”迈克尔忍不住反驳,“他不爱你,我——” “他爱过我。”罗舒亚的笑容消失了,“起码,他考虑过跟我‘真正’生活在一起。你惧怕德国的法律,扔下他逃走了,可法国并没有这种法律,准确地说,原本是有的,1946年取消了。虽然我们依旧不可能结婚,但住在一起没问题。我的家人也见过卡尔,他们挺喜欢他。” 迈克尔想起了那个梦,五十年后,罗舒亚和昆尼西,还有他,他们见了面,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五十周年的庆典上。那个梦提供了一个可能性,没有迈克尔“掺和”,昆尼西能获得舒适美满的生活。他无意识地抓挠嘴唇,冒出一声浑浊的喉音,直到罗舒亚语气遗憾地说,“这都怪你,迈克尔?费恩斯。如果你不跑出来,我今年差不多就成功了。” “不。”迈克尔说,“他只是不爱你。” “我不在乎卡尔到底是不是百分之百爱我,”罗舒亚望着他,“他只消同意和我在一起。我能陪着他,提供物质和精神上的支持。他可以在法国做任何事,我们会过得很愉快。时间久了,他总能爱上我,即便他心里有个角落留给你……唔,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谁知你跑回来了,搞得他心神不宁。在我的想象中,你应该高大英俊,言语幽默……卡尔喜欢的那种人。见到你,老实说,我非常失望。我觉得我赢定了——这真不是我自夸,”罗舒亚弄了弄头发,“我会输给一个连头发都梳不齐的农民吗?” 迈克尔瞪着眼睛,却说不出半个反驳的字眼儿。他是个农民,没错,他哪里都比不上这种浑身亮晶晶的,一看就是从小念贵族学校,住在城堡里的有钱阔佬。“可是我输了,”罗舒亚自嘲地耸耸肩,“惨败。你一来,他的眼里就再也没有我啦。他夜里不睡觉,对着一个傻乎乎的储蓄罐难过,那副痛苦的模样真令人心碎。你让他失眠、食欲不振、头痛、抑郁、失魂落魄。你写了信给他,对吗?他对着那些信纸酗酒……他说,他实在受不了了,他不能骗我;他不能和你在一起,也不能和我在一起。他希望和我分开,祝我有个光明的前程。对了,你是个基督徒,是吧?” “是。”迈克尔动了动嘴唇,“没错。” “放弃你那可笑的信仰吧。”罗舒亚活动活动手指,“我为什么要跑来找你?不是因为你那上帝的指引,而是出于爱。我爱卡尔,可惜他不爱我,我出现得太迟了——我得打你一顿,出出气,请你理解,然后,等你爬起来,就赶快去慕尼黑找他。别再让他对着一堆语法错误的愚蠢的字句难过了,他需要你,一个活着的、会喘气的白痴。准备好了吗?” 罗舒亚打了迈克尔一顿,除了老迈克尔,迈克尔真没捱过这种揍。不过罗舒亚展现了医学生的水平,打得很疼,又不至于打断什么骨头。“出出气”之后,他离开了,不忘体贴地叮嘱迈克尔多喝服用维生素片。迈克尔瘫在地板上,太阳快落山了,他才攒够体力爬起来,躺回床上。 枕头下压着昆尼西的回信。迈克尔用酸痛的手指抽出一页纸,轻轻摩挲那些红色的批改。他想到很多事:昆尼西耳边的绒毛、干净的下巴、解开的衬衫领口、柔软的嘴唇、咕咕钟、黑森林蛋糕、切成三角形的香肠块儿……据说人死之前会将一生的经历回溯,日光渐渐暗淡,迈克尔放下那页纸,闭上眼睛。 他可能就要死了—— 有人在敲门,十分用力,“迈克!”一个声音大叫,“迈克!” 这个声音唤回了迈克尔的神智,他爬起来,确信自己只是捱了揍、感冒和饥饿联合造成的眩晕。他慢慢移动着,在疯狂的敲门声中打开了门锁。昆尼西站在走廊惨白的灯光下,活像个幽魂,两颊毫无血色。 第82章 - 迈克尔一瞬间想关上门,但他没有 迈克尔一瞬间想关上门,但他没有力气完成这个动作。准确地说,他晕过去一会儿,就那么一会儿,在咒骂中醒来时,“小丫头”正摇着尾巴狂吠。 “我不知道那是个坏家伙。”门房懊恼地说。 “我、我认为得报警。”一个青年工人说,这家伙在足球俱乐部踢前锋,平时讲话有点结巴,“抓……抓住他!” “我没事。”迈克尔说,“我就摔了一跤。” 昆尼西站在人群后,两个工人拦着他,可能把他当成了“那个法国暴徒的同伙”。“卡尔,”迈克尔嗓子生疼,“唉,卡尔,请过来——他是我的朋友……让我们谈谈……” “您真没事?”“勺子”问。 “真没事,真没事……” 工人们排着队离开了,“勺子”说他带了一瓶浓汤,就放在桌子上。现在房间里就剩下两个人和一条狗。“小丫头”好奇地围着昆尼西打转,嗅他的裤脚,试图站起来爬上他的膝盖。昆尼西把狗儿捞进怀里,迈克尔注意到他神色恍惚,头发凌乱,衬衫扣子系得不那么整齐,外套上溅着几个泥巴点儿。 “喝水吗?”迈克尔开口,“请坐,卡尔,我没想到你会过来……我这儿太乱了……” “加布里打你了,”昆尼西说,抚摸“小丫头”的脑袋,语气坚定,没有丝毫犹疑,“我回到家,他给我留了封信——我就知道他会来找你,但我没想到,我以为——” “他打了我几拳。”迈克尔心里涌起一股委屈,可能因为感冒了,情绪格外脆弱,“还踢我的肚子……” “对不起。”昆尼西低下头,“我以为他会保持理智,这件事本来与你无关。” “你和他‘掰了’?”迈克尔问,鼻子疼得厉害,满是血腥味儿,又堵得慌,“他告诉我的。” “这与你没关系。”昆尼西冷淡了下来,“我只是不想继续拖累他了。既然早晚要分手,不如趁早结束。趁我还没变成个恶形恶状的老头儿提分手,还能在他心里留下点好印象,不是吗?” 他坐在灯光下,怀里抱着一只狗。这副疲惫的模样很像一副油画,迈克尔发誓他绝对在哪个博物馆见过类似的肖像。昆尼西总能像一幅画,无论什么时候,光线和色彩总偏爱于他。他抱着“小丫头”,修长的手指抚摸小狗柔软的耳朵和下巴。“你的狗呢?”迈克尔问道,“阿登……” “在家里,我请汉纳帮我遛狗,她可以赚点零花钱。” “嗯。” 迈克尔注意到,昆尼西那双手的指关节泛着红色。“你没戴手套吗?”他抱着被子,拉过枕头靠着,“那副手套应该挺保暖,我听售货员说——” “没来及戴。” “那你也没来得及吃晚饭。” 迈克尔要求昆尼西喝掉那瓶浓汤,厨房里有面包和香肠,虽然面包片干巴巴的,丧失了绝大多数的水分。“你这只有一个碗。”昆尼西走回来,“小丫头”跟在脚边,“算了,我要回去了。” “可是没有火车了。” 迈克尔当然清楚火车开往慕尼黑的时刻表。最后一班早就开走了,除非昆尼西打算走回去。昆尼西看着他,那双明亮的蓝眼睛读不出情绪。迈克尔捏住皱巴巴的睡衣衣角,自惭形秽地耷拉着脑袋,“……那只碗我洗得很干净。” 昆尼西开始吃晚餐,把浓汤倒进碗里,用面包片蘸着吃。迈克尔喝掉了剩下的浓汤,热乎乎的汤让他的紧皱的胃缓缓舒展,他揉着腹部,“你可以睡我的床。” “得了吧。”昆尼西将碗刷洗干净,“我要走了。” “太晚了——”迈克尔试图挽留,“外面又很冷——” “你看起来快死了,还满脑子想着那种事?”昆尼西猛地转身,“你不觉得恶心吗?” “我没想那种事!”这他妈简直是最无端的指控,比法国佬的拳头还令迈克尔委屈,“我担心你!” 昆尼西盯着他,喘着粗气。过了好一会儿,有人在敲门,他走过去,拧开门锁,门房探进脑袋,似乎来打探迈克尔的死活。他裂开嘴巴笑笑,招招手,“小丫头”连蹦带跳地钻出门去。 “你的床太窄了。”昆尼西似乎恢复了冷静,“而且,你生病了,我不能和你挤着睡。” 迈克尔“嗯”了声,“要喝茶吗?” “不,谢谢。” 然后他们陷入了沉默,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房间内唯有水壶盖子被水蒸气顶动的些微轻响。水烧开了,昆尼西提起水壶,挪到一边。迈克尔蹒跚着翻找出两个茶包,可惜他就一个象样的茶杯,他把两个茶包都放了进去。 “我……我就来看看。”水汽氤氲,让昆尼西的表情看上去柔和了几分,“我太直接了,我不该那样对待加布里。” 迈克尔笑了笑,“其实,他揍得对。” 昆尼西打量着他,两道清亮的视线,好像在忧虑迈克尔是不是被打坏了脑子。“我是个自私自利的美国混蛋,”迈克尔坐回床上,“一个只会放牛的乡下人。要不是那场战争,卡尔,要没有战争,我一辈子连你的鞋底都摸不到。” “你觉得我恶心,没错,有时候想想,我自己都觉得我恶心。我的所作所为……”他说,抬起眼睛,“莱茵河边发生的那些坏事,我的意思是,我强奸你……如果我告诉你,我不后悔,你会气得杀了我吗?”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后悔,我后悔过,因为我毁了你——可就我本身而言,我做出那种不可饶恕的罪行……我本来后悔,见了你,突然就不‘那么’后悔了。我想,原因很简单——” “我爱你。”迈克尔垂下头,“卡尔,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爱你,从1945年的春天起,从那天我见到你……你的出现打碎了全部的信仰,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完美的、像尊雕像。我背叛了上帝,背叛了《圣经》的教诲,背叛了玛丽,我也背叛你的信任。你一定恨死我了,对吧?虚伪的美国军人,给你巧克力吃、给你咖啡、给你裤子,只为了夜里抓住你,脱掉你的裤子……” “我没办法讲清楚那种感觉,这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我不知道说没说明白。我变成个强奸犯,自然过错在我。我就是想说,你很好,你哪里都好,而一个卑劣的红脖子农村人只会用那种可恶的方式去……这是种邪恶的占有,太邪恶了。你说过,我是你见过的最坏的家伙,没错,卡尔,我就是这么坏,不但坏,还胆小。这么多年了我都胆怯于面对自己真正的情感,对你的情感……对你的,甭管对错与否的爱……” “对不起。”迈克尔说,说出这些话令他筋疲力尽,彷佛喝多了酒,“对不起,卡尔,我——” 昆尼西俯身捡起了地板上的一页纸,他眼睛红彤彤的,看起来像是预备发一场大脾气。 “卡娜是谁?” 第83章 - 迈克尔怎么也没料想到昆尼西的反 迈克尔怎么也没料想到昆尼西的反应,他还以为这个房间里会发生一起谋杀案。不过也差不多了,假如他没办法解释清楚卡娜的身份,他确信昆尼西肯定会宰了他,连皮带骨做成香肠喂狗,对,以德国人的节俭程度,他的内脏估计都将会得到“合理的”利用。 “对不起,”在解释之前迈克尔先赶紧道歉,“卡娜——” 他的话被巨大的喷嚏打断了,一个喷嚏,又一个喷嚏,该死的感冒,喷嚏接着喷嚏,带出眼泪和鼻涕。他这幅样子难看极了,迈克尔摸索着抓到几张手纸擦拭鼻子,“卡娜是——” 就在他忙着拯救鼻子的同时,昆尼西拿到了另几页信纸。他很快读完了那封信,迈克尔看着他,透过泪水造成的模糊,昆尼西微微发着抖。“我——不——知道,”但凡生气或激动,他的语速就会变得十分缓慢,“你——居然——” “卡娜就是你,”迈克尔说,“就是你!抱歉,我——” 他直挺挺地载下去,脸朝着地板。眩晕吞没了他,迈克尔最后的记忆是对着地板缝隙张着嘴喘气。地板上有个奇怪的圆形斑点,可能是虫蛀留下的。斑点边缘弯弯曲曲,如同某种波纹,他盯着这条波纹—— 迈克尔跌进海中……在柔和的海涛中上下起伏。银色的月光照耀海面,海波荡漾,击打岸边黑色的礁石,碎成雪白的泡沫……钢琴,他坐在夏日的玫瑰花丛边,聆听美妙的乐曲,那首曲子有个长而拗口的名字,《升c小调钢琴鸣奏曲》…… 回到美国后,他试图买这首曲子的唱片。有个穿马甲的老头告诉他,这首曲子又叫做《月光鸣奏曲》。他买了唱片,放出来的曲子正是他最爱的那首。可他听不到海,也听不到月光。音符如同干巴巴的字母,有气无力地组成单调乏味的单词和句子。这不可能,唱片包装上写着,这是著名钢琴家演奏的、最完美的版本…… 没有他听过的那首好,哪里都比不上。那首里有大海,有月光,有他想要的一切。月亮缓缓下沉,海平面下彷佛荡漾着一锅沸腾的金子。月亮隐退了,天空逐渐褪去黑暗。太阳从海水中浮现,光芒璀璨而纯净——很快,太阳升上中天,日光涤荡整个世界。 迈克尔追寻着太阳,他在海水中飘荡,洋流将他按带往远方。他奋力向太阳伸出手,试图抓住一束金色的光。“等等我,”他焦急地大喊,“等等我!” “太晚了。”一个声音说,“来不及了,放手吧。” “不行,”迈克尔用力挥舞双手,“我要找到他,告诉他,我——” “你有过很多机会。”那个声音说,“但你放弃了。” “我是个傻瓜。”海波突然激荡起来,迈克尔的脸被打湿了,海水又咸又涩,“请给我最后一次机会!求你了,我已经告诉他了,我爱他……我还没听到他的回答……” 狂风骤起,迈克尔睁不开眼睛。大海发出宏大的轰鸣,他即将被淹没。他绝望地仰起头,注视着天空。他看不到太阳,只有白光布满穹隆。 橙色的光斑在眼皮上跳跃,迈克尔感到双脚触碰地面……他醒过来了,虽然眼皮酸痛,沉重得像糊了胶水,可他终于睁开了眼睛,惨白的天花板一尘不染,随即,听觉回到了他的耳朵,滴滴答答的仪器夹杂着可怕的电流声,他最讨厌的声音之一。 迈克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想起来了,那个礼拜三,漫长得堪比D日。他被法国佬打了两顿,重感冒令他毫无还手之力,不得不忍受羞辱。接着,昆尼西来了,为了确认刚刚分手的亲密朋友是否犯下了可怕的谋杀罪,从慕尼黑远道而来,敲开了他的门。这次几乎没发生争吵,他们甚至坐下喝了汤。再然后,昆尼西发现了那封信,玛丽的回信,信中不可避免地提到了卡娜——他给昆尼西取的代号,只为了圆谎。卡娜!看在上帝的份上,他怎么会想出这么愚蠢的主意…… “老天,”迈克尔挪动嘴唇,“唉——” 他这两声模糊的动静引来了护士。一个有着明亮灰色眼睛的女孩,凑过来扒开他的眼皮查看。随即,医生赶到了,他们嘀嘀咕咕地对迈克尔的状态进行评估。医学术语,迈克尔半个字也听不懂。 一个护士离开了,过了一会儿,在医生往迈克尔胸口贴什么东西的时候,昆尼西赶到了。他看起来异常焦虑,迈克尔迟钝的大脑做出第一反应:他的大学生似乎吓坏了。 “早、早上好——” 迈克尔抬起一根手指,晃了晃。这个动作一定不怎么幽默,因为昆尼西不但没有露出笑容,反而往后退了半步,然后他开始和医生——年纪最大的那位——快速地说起了什么,双手激烈地比划着。德语,语速飞快时听起来宛如打字机,也可以说是汤姆逊冲锋枪,哒哒哒,哒哒哒—— 那个医生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最后,医生和护士都离开了,昆尼西哆哆嗦嗦地走过来,迈克尔注意到,一向干干净净的大学生此时丧失了平日的整洁体面,不过这丝毫没有损害他的英俊,昆尼西仍然像一副古典油画中的人物,只是眼圈挂着乌青,下巴也冒出了一些淡淡的胡茬。 “嗨。”迈克尔说,“早。” “现在是下午,”昆尼西抱着手臂,“下午三点十二分。” 迈克尔看着他,努力从被子下探出手指。昆尼西一下握住了那只手,他的手很冷,掌心潮湿,“你父亲是怎么死的?也是因为高血压吗?” “车祸。”迈克尔笑了笑,“他去卖牛……” 昆尼西整个人松弛了,就为了那一个单词。“我以为你是家族病,”他说,眼睛盯着天花板,另一只手在胸口划着十字,“感谢上帝……”然后低下头,一串眼泪掉下来,划过下巴,他用衣袖擦了擦那里。 “对不起。”迈克尔说,嗓子火辣辣地疼,“真的,对不起。” 第二串眼泪划过脸颊,没过多久,昆尼西就像泡在水里似的,整个人潮湿而悲惨。他不停地用袖子擦脸,把自己搞得前所未有的狼狈。“你是个白痴,”他说,哽咽了,“白痴,迈克尔?费恩斯,我从来没见过你、你这样……这样坏、这样可恨、这样的……白痴……” “对。”迈克尔回应,“所以,对不起。” “我打电话给加布里,他说他会承担你的医疗费用。”昆尼西说,“哦,天哪,他说没料到你病得这样重。他建议我查查你的家族病史,毕竟你说你父亲四十岁就去世了……太可怕了……” 这和老迈克没什么大关系,迈克尔想说,没有关系,他血压高是个偶然。但他说不出话来,动弹不得地躺着,身上带着一些仪器的玩意儿。他还得解释卡娜的前因后果,还要重新组织他的演说,以便清楚地表达对大学生的爱。是啊,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他必须彻底地讲明白—— “医生说你没大毛病,”昆尼西擦了擦下巴,“但也得注意。我想,我可能无法原谅你,迈克,不过你必须留下来过圣诞节。你可以继续租我的房子,二楼,十五马克一个月。我会拟个新的协议……” 迈克尔点点头。一切都听你的,他说,也许说出来了,也许没有。疲倦让他合上眼皮。他听着昆尼西的声音,握着手,安心地睡着了。 第84章 - 圣诞节前夕,迈克尔出院了。他像 圣诞节前夕,迈克尔出院了。他像个温驯的木偶,老老实实地按昆尼西的指挥,坐进一辆家庭汽车的副驾驶位。昆尼西办妥了手续,提着两个袋子,里面塞满了迈克尔的生活用品,包括水杯、饭盒、“勺子”送来的保温瓶和几件换洗衣物。 “你的车?”迈克尔缓慢地拉紧安全带,他穿着一件很厚的大衣,昆尼西给他的,还有一条长度惊人的围巾。昆尼西往他脖子上绕了四五圈,那架势好像打算活活勒死他。现在,他就陷在温暖的衣物之中,一点清淡的香气萦绕鼻尖,那是昆尼西的味道。 “我的。”昆尼西硬邦邦地说,“我讨厌你那辆车。” “那辆车非常宽敞。”迈克尔往下拽了拽围巾,“速度也很优越,加速的时候——” “那是军车,”昆尼西哼了声,“每次我坐那辆车,我都觉得自己是,”他低头发动车子,“是你抓住的俘虏。” 他开车的风格和迈克尔很接近,属于谨慎驾驶的那派司机。大部分德国人习惯把车开得飞快,也许得益于他们早早修建的高速公路的缘故。不管怎么说,迈克尔总算离开了医院,离开了他最害怕消毒水刺鼻的味道……令人油然而生的、死亡的恐惧。 这段路大概开了两个小时,迈克尔几乎陷在围巾中睡着了。车厢狭窄,他的腿时不时就蹭到昆尼西的。“阿登在家吗?”迈克尔在瞌睡的间隙瞥到熟悉的风景,“它不认识我……” “阿登很友好。”昆尼西说,“你怕狗吗?” “不害怕。” “我有时带它出去玩,它就坐在你的位置。” 这可能是句讽刺,暗示迈克尔不如一条狗忠心什么的。不过迈克尔不在乎了,他担心什么呢?他似乎死过好几回,一两句刻薄话对他来说什么都算不上。他只想安静地待在昆尼西身边,这倒是挺容易实现的愿望,毕竟他的所有证件都在昆尼西手里……如今他真的像是过去卖身给国王老爷的长工了。 好在国王老爷给他收拾出了一间温暖的屋子。“坐下。”昆尼西牵着迈克尔,让他坐到沙发上,那里摆着一套法兰绒衣服和崭新的拖鞋。昆尼西蹲下,解开迈克尔的鞋带。“我可以自己来。”迈克尔缩起脚,“你不用这样做。” “医生说你不能猛地低头抬头。” “我会留神的。” 迈克尔很羞愧,他绝不愿让昆尼西给他做这些粗活。身为长工,这些活儿明明该他干。他微弱的抗议没有说服昆尼西,毕竟出院前医生叮嘱过,不能做这,不能做那,要安静地修养一段时间,避免剧烈运动,情绪也要和缓。昆尼西帮他换衣服,迈克尔脱掉毛衣,昆尼西说,“你怎么还没把那玩意儿扔掉。” “什么?”迈克尔低头,摸了摸胸口,兵籍牌,那半块兵籍牌,隔着衬衫,昆尼西肯定看到了那根链子,“不,这是我最珍贵的宝贝之一……刻着你的名字,我死都要带在身边。” 昆尼西没再说话,给迈克尔系好扣子,然后拿来几页纸,“读一读。” 租房协议用德语和英语各写了一遍,可能昆尼西认为,迈克尔大病一场,影响了语言能力,已经无力应付德语复杂多变的格和变形。协议还是老样子,几乎都是“不许”和“禁止”:不许在卧室吃饭、不许不换鞋子就进客厅、不许乱贴海报、禁止在屋子里踢球……禁止支持拜仁慕尼黑之外的球队、禁止带任何人回家。 “我不会带谁回来的,”迈克尔接过钢笔,在两份协议下方签名,“我只爱过你一个人,卡尔。” “每个月十五马克。”昆尼西说,“吃饭你自己付,其余的钱平分。” “随便,多少钱都行。我的工资都给你……随便你怎么算。” “我不要你的工资。” “还是要吧,我讨厌算账。”迈克尔挤出一个笑容,“医生说过了,让我少用脑子。” 他们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餐,迈克尔只能喝蔬菜汤,吃面包。昆尼西弄了个厨房秤,称量黄油和奶酪的重量。吃完之后,迈克尔回到他的房间——二楼,窗帘换过了,厚实温暖,挂着洁白的蕾丝边。他洗了个澡,等昆尼西收拾完餐具过来。但床实在太舒服了……床单干爽整洁,散发着清淡的洗涤剂的人造香味儿,迈克尔嗅着这股令人安心的气味,没几分钟就睡熟了。 半夜里,迈克尔醒了过来。有人在摸他的鼻子,指尖微凉,好像在确认他是否仍在呼吸。还有一阵风一般低声吟诵,犹如梦呓,陌生又非全然陌生,是拉丁语。 “我还活着。”迈克尔轻声咕哝,握住那只手,“别担心。” 手的主人怔住了,他正贴在迈克尔背后。“老迈克死于车祸,我家没人因为高血压早死。”迈克尔说,翻过身来,抱住那具清瘦的躯体,“我是严重的感冒,又被打了几拳……唔,我没事儿的。” 昆尼西的脸上挂着湿漉漉的痕迹,在迈克尔熟睡的时候,他可能哭了一会儿。迈克尔满怀歉意地搂紧他,亲吻那头金发,“对不起,我很久都没这么舒服过……我讨厌医院,躺在那里,成天提心吊胆的……医生就喜欢夸大其词,你可以摸摸看,我胳膊可比你的结实多啦。” “你是个白痴,迈克。”昆尼西的鼻尖蹭过迈克尔的下巴,“真难以置信……” “你困吗?”迈克尔不想去追问“难以置信”包含了什么,他就想把自己的心事讲清楚,全都告诉怀里的人,他最爱的大学生,“我想说……” “你是个傻瓜。” “对,我是个傻瓜。天底下没比迈克尔?费恩斯更大的傻瓜了。” 昆尼西笑了一声,脑袋拱了拱,“来吧,你想胡说八道什么?” “嗯……首先,”迈克尔慢慢吐气,“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爱你。” 昆尼西没有立刻回答,既没有讽刺,也没有感动。能让他为这句话感动涕零的时机早过去了,迈克尔很明白,“虽然你可能想嘲弄我,但我说的是真话……这么多年了,我终于想通了。我是个傻瓜,没错,我这个傻瓜爱你。” “可我不爱你了。”昆尼西说,“我不会再爱你了,爱一个傻瓜是非常痛苦的。” “没关系。”迈克尔很平静,“傻瓜爱着你,这样就足够了。” “如果有一天,不爱我了——” “不会的,我发誓。” “别那么肯定,”昆尼西叹了口气,“性欲只能维持几个月……答应我,迈克,要是有一天,那个傻瓜不爱我了,就直接告诉我,可以吗?就算是个傻瓜,我们也得有场体面的告别。” “我爱你并非单纯出于性欲……”迈克尔笑了笑,“不过,好,我答应你,我向上帝发” “然后?”过了一会儿,昆尼西含混着开口,“就这一件事吗?” “然后,第二件,这是件不大不小的事,”迈克尔忍不住笑了起来,“抱歉,亲爱的……你看到了,卡娜,就是信里我写的那个姑娘,就是你。那封信是玛丽写给我的。玛丽?琼是我的前妻,一位好姑娘。但是……”这是个漫长的故事,他得从1945年讲起,“我回到美国,然后……” 他回忆着,那些过去的岁月,他绞尽脑汁编各种谎话,欺骗玛丽相信在遥远的德国,他爱上了一位美丽的姑娘。起初昆尼西还会简短地用几个单词作为回复,手伸进迈克尔的睡衣,摩挲那枚兵籍牌。不知过了多久,他不动了,窝在迈克尔胸前,抓着迈克尔的衣襟,鼻息清浅。 “晚安。”迈克尔小心地亲了亲大学生的额头,“明天见。” 第85章 -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迈克尔清早被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迈克尔清早被昆尼西叫醒,吃饭、服药,然后又被赶回床上。等他睡到中午醒来,一条黑色的大狗正蹲在窗前,好奇地歪着脑袋。 “阿登。”迈克尔笑着伸出手,“你好。” 阿登站了起来,摇摇尾巴,走过来嗅迈克尔的手掌,然后起劲地舔个没完。 1956年的圣诞节,迈克尔和昆尼西一起度过。他们去圣诞市场买了很多东西,包括给阿登买了对小小的假鹿角,戴上充当驯鹿。阿登是条非常聪明的德国牧羊犬,拥有一间小屋。昆尼西用迈克尔的旧毛衣、帽子和围巾给阿登做了个窝,用他的话说,那些破烂的绒线,也就剩下这点用处了。 平安夜那天下了雪,美丽的白色圣诞。昆尼西不去教堂,开着收音机和电视,对着烤箱忙碌。他让迈克尔坐在沙发上,陪他聊天。阿登不能上床,但在沙发上有独属于它的一张垫子。迈克尔一边抚摸阿登的脑袋,一边看着昆尼西高瘦的背影。这个场景有些眼熟,他也许在某个梦里见过。 “夏莉明天会来。”昆尼西说,“带着小卡尔一起。” 小卡尔是夏莉的儿子,名字与他的舅舅一模一样。夏莉准备把这个孩子过继给哥哥,因为显而易见,昆尼西是不准备同哪位女士走进教堂结婚了。“他是个特别聪明的孩子,”昆尼西端出一盘香肠,“对数字很敏感。” “好。”迈克尔慢吞吞地赞扬,“太棒了。” 小卡尔与照片中的幼年昆尼西极其相似,金发碧眼,嘴唇红润,像个天使。他是迈克尔见过的最美丽的孩子,就是有点儿不开心,总是嘟着嘴拽迈克尔的头发,抓他的脸和手。“不!”这漂亮的小东西叫道,“不!” “他喜欢说这个词。”夏莉笑眯眯地制止儿子,“我猜,这是成长的某一步。” 夏莉没有再提起曾经厨房中的对话。有什么关系呢?昆尼西的情绪好得不得了,迈克尔甚至听到他在哼唱圣诞颂歌。声称退出教会的大学生开始每晚祈祷,不得不说,他的祷词可比迈克尔正规多了,他还提出,等迈克尔痊愈之后,他可以教迈克尔拉丁语,读拉丁文版本的《圣经》。 “谢谢,”迈克尔说,“不过还是先教我德语吧……” 圣诞节很快就过去了,然后是新年和三王节。过完节,迈克尔必须回去上班。昆尼西希望他辞职,迈克尔拒绝了。“我毕竟是外国人,”他拉着昆尼西的手,“我得有份工作,不然签证可怎么办?” 就这样,在1957年间,迈克尔过了差不多一年两边奔波的生活。工作日他住在英戈尔施塔特的宿舍,礼拜五下班后乘火车回慕尼黑,礼拜一清早搭最早那班车返回。昆尼西打算辞职去英戈尔施塔特找份工作,以免迈克尔太过劳累。但迈克尔觉得没那个必要,首先,昆尼西在公司发展挺不错,正是升职的关键时期;其次,他喜欢昆尼西的房子,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离夏莉很近,昆尼西能时不时与妹妹见面;再者,附近的邻居对迈克尔见怪不怪,尤其是穆勒一家,虽说他们始终对这个美国来的不速之客不怎么友好,可这些人总不会跑去警局——这是迈克尔最关心的问题之一。 直到很久之后,迈克尔才明白穆勒家与昆尼西亲密关系的由来。那是汉纳告诉他的。“我们没地方住……我妈妈挺着肚子。”她说,“那是个小弟弟,如果他活下来的话——我爸爸没能见到他的儿子,他被放回来的时候,弟弟早就埋进了坟墓。是冯?昆尼西先生帮了我们,给了我们住处,拯救了我们全家。我爸爸常说,‘卡尔一定是上帝的信使,看他的脸就该知道了。’” 昆尼西始终没有提过他帮助穆勒一家的事情。迈克尔回来了,他恢复了平静,按部就班地上班,生活,礼拜五去车站等迈克尔,礼拜日去教堂。他升了职。1958年,迈克尔辞职后进了同一家公司,在不同的部门。他有时会听到人们聊起昆尼西,那位英俊而聪慧的先生,总是引人注意。有些女职员认为昆尼西早就结了婚,只是为人低调,不愿提起。她们的惋惜和同情令许多男人嫉妒。一天,迈克尔下班后回家,在路上,他提起中午在食堂里听到的流言。 “他们说你那里有毛病。”迈克尔比划了一下,“嗯……你明白吧?” “我是有点儿毛病。”昆尼西换了辆车,空间宽敞不少,“我经常思考,觉得我真是不对劲。比如——”他看了眼迈克尔,意思不言自喻。 “我挺帅的,”迈克尔摸了摸下巴,“我觉得我很像马龙?白兰度。” “抱歉,除了都是美国人之外,我看不出你和他哪里有相似之处。” “看看我的眼睛——” 迈克尔给玛丽写信,每个月都写。他当着昆尼西的面写,写完了念到,“我和卡娜在一起了。” “我们没有在一起,我随时能把你赶出去,牛仔。” “唔,”迈克尔挑挑眉,“我现在过得很舒服……我和卡娜去看足球比赛,不是橄榄球,是足球。卡娜喜欢拜仁慕尼黑队,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卡娜认为这是最强的球队……” 玛丽回了信,迈克尔读给昆尼西听。“亲爱的迈克……听到你和卡娜又在一起了,我真高兴……你们结婚了吗?我为她买了条裙子,红色的。我相信金发很适合红色……” 昆尼西没生气,他坐在桌边,修一台收音机,阿登趴在脚边,脑袋可怜巴巴地搁在他的脚面上。“她很好,”他说,“可惜,你只能这样永远欺骗她了。” “谁说得准呢?”迈克尔写完了回信,就替昆尼西描识字卡片。小卡尔几乎每礼拜都过来,他真的很聪明,昆尼西说,过不了多久,就可以教他小学的课程了。 “今年回去吗?”昆尼西捏出一枚细小的螺丝,“我是说……你两三年没回美国了吧?” “你跟我回去吗?” “不。” “那我就不回去。” 昆尼西那双明亮的蓝眼睛看了过来,“还没后悔吗,迈克?” 他长了几根白头发,就这点小事儿,难过了好几天。“为啥要后悔?”迈克尔描那些单词,头也不抬,“你在哪,我就在哪,除非哪天德国政府把我驱逐出境……那你就去英国,我带着你,咱们一块儿去美国。” 不过,有件事在迈克尔心头萦绕。结婚,他小心翼翼地往一个字母A里填颜色,他得想想……能不能找出个办法来呢? 第86章 - 八月,欧洲进入了休假期。在迈克 八月,欧洲进入了休假期。在迈克尔的劝说之下,昆尼西打算休次短假。“别盯着镜子啦,”迈克尔躺在摇椅上摇晃,“白头发很正常……我十八九岁起就长了。” “去你的,”昆尼西头也不回,“闭上你的嘴。” 两人为了度假地点小小地吵了一架。他们几乎不争吵——迈克尔不会反驳昆尼西,他给玛丽的信里这样描述,“……回到家我就丢掉脑子。一切都听卡娜的,她说了算。我什么也不想,让我吃饭我就吃饭,让我洗澡我就洗澡……我只为了花园种什么颜色的玫瑰思考。她喜欢白色的,但我觉得红色更美,还有种很漂亮的颜色,我说那是橙色,卡娜管那颜色叫‘香槟色’。好的,她说的对,就是香槟色。我种了一半红色,一半香槟色。现在已经长出了花苞……” 同样,昆尼西也几乎不和迈克尔吵架。迈克尔的血压让他忧心忡忡,每天用天平称量奶酪和黄油的重量,迈克尔最爱的薯条从此被踢出了菜单。他可能怕一吵架就导致迈克尔的高血压症,而高血压会引发多种可怕的疾病。他苦口婆心地劝说迈克尔吃全麦面包,多吃菜,少碰可乐,可以适度地来点儿苹果气泡水。可乐在冰箱里绝迹了,迈克尔不得不在办公室里偷偷藏了一箱,上班时间过过瘾。 “法国挺好的。”昆尼西说,“无论南部还是北部,都很美。” 去他的法国!迈克尔听到这个国家就觉得血压直线蹿升。“不行。”他断然否决,“去苏联都不去法国。” “你敢去苏联?”昆尼西语气嘲讽,“哦,去吧,你亲爱的美国会把你的国籍注销掉。” “我抓着你一起去。”迈克尔蹬了下地面,摇椅重新摇晃起来,“我会告诉俄国佬,你是我老婆,这样我们就能申请一套三室一厅了。” “滚蛋!”昆尼西骂了句,“你真是个坏家伙!” 迈克尔呵呵笑了一阵儿,看着昆尼西对着镜子慢慢梳理头发。“去哪儿都可以,就是不能去法国。”他懒洋洋地说,“不行,说不行就不行。” “你叫法国吓破了胆?”昆尼西回过头,挑起眉,露出一个玩味的表情,“法国的妓院就那么可怕吗?” “啊,是啊,我叫法国吓坏了。”迈尔克也挑挑眉,“法国的青蛙吓得我头疼。” “你头疼了?”昆尼西放下梳子,走到迈克尔身边。迈克尔抬起头,望着那双蓝眼睛,“我头疼……你给我捏捏吧。” “把你脑袋割下来,你头就准不疼了。” “太恶毒了——” 昆尼西拉过一只藤椅坐下,微凉的指尖搭在迈克尔额头。“我想去巴黎看看画廊,看看戏。”他拨开迈克尔的头发,“唔,你有很多白头发。” “早告诉过你了,我十八九岁就长了……很正常。”迈克尔侧过脸亲那只手,“不行,不去法国。” “你就这么讨厌法国?” “对,那是个穷山恶水的垃圾国家,人更差劲——” “你这是偏见,迈克。” “啊,别提法国……想想他们的海岸线吧!真吓人,现在想起来我的心脏还乱跳呢!” “我们去法国南边。” “不去。” “去看城堡。” “不去。” “去喝葡萄酒。” “不喝。我不喝,你也不许喝。” “给你喝可乐。” “不!我已经戒除可乐了!” 昆尼西捏住迈克尔的一根头发,用力拔了下来。“那是根好头发!”迈克尔惨叫,“你这是报复,卡尔!” “别以为我不知道,”昆尼西扔掉那根头发,“戒可乐了?撒谎——你在办公室里藏了多少箱?” 迈克尔讪讪地坐了起来,“对不起,”这时阿登兴奋地叼着球跑上楼,迈克尔招手让狗儿过来,“好孩子,嗨,爸爸这就陪你出去玩——我错了,亲爱的,你要知道我是美国人。我们美国人的血管里淌的都是可乐。好了,我出去一会儿——” “迈克!” “我们不去法国!” 迈克尔在昆尼西脸上重重亲了一口,带着阿登迅速逃走了。看在上帝的份上,法国!想都不要想。那个该死的罗舒亚贼心不死,还不断地给昆尼西写信、寄卡片和礼物。想看戏,难道世界上除了巴黎,其他地方就没剧院了么?美国有个什么百老汇,伦敦肯定也有地方能看戏,更何况写《莎乐美》的王尔德明明就是英国人…… 度假地点悬而未解,迈克尔遇到了新问题。他早就发现了,公司里有几个年轻人,对昆尼西“不够尊敬”。他问过几次,昆尼西总是轻描淡写,“没什么。” 肯定有什么事儿。昆尼西参加过国防军,夏莉提起过,有些人不喜欢他。这天中午,迈克尔吃完了饭,沿着固定路线溜达。昆尼西要求他“好好锻炼”,他也不希望自己人到中年长出个大肚子,就像讽刺漫画里的山姆大叔似的。迈克尔抄着口袋走着,突然发现昆尼西在不远处,穿着蓝灰色工作服,还戴着顶工作帽。看来他今天去车间了,迈克尔正想假模假样地打个招呼,就见一个臭小子激动地冲出来,用力推了昆尼西一把。 “喂!”迈克尔勃然大怒,“你在干嘛?”他认识那个家伙,姓克莱因,人如其名的小个子,绰号“矮子”。“矮子,快给冯?昆尼西先生道歉!” “矮子”无所畏惧地瞪着迈克尔,大声叫道,“他是个纳粹分子!” “你他妈打人就不是纳粹啦?”迈克尔骂道,“混账东西,你活儿干完了吗?我看你就是吃饱了撑的——” 迈克尔臭骂了“矮子”一顿。昆尼西一声不吭地离开了,“矮子”愤愤不平地说,“纳粹!可把德国害惨了……” “你他妈的,”迈克尔打了他脑袋一巴掌,“你这个猴子!你先搞清楚国防军和党卫军的区别!” “我搞清楚了,”“矮子”倔强地说,“国防军也一样,没个好东西——您能分清吗?您是美国人——” “操,”迈克尔快被气笑了,“老子参加世界大战那会儿你还没出生呢!滚蛋,给我滚回车间去。再让我听见你的混账话,我就扣光你的奖金——看看你出了多少废品……” 晚上下班回到家里,昆尼西表现如常。遛狗时迈克尔几次三番想谈一谈,昆尼西总不接他的话茬。最后,在互道晚安之后,迈克尔躺在黑暗里,咕哝道,“我要开除那混小子。” “没必要。”昆尼西淡淡地说,“他骂的也没错。” “唔,”迈克尔伸出胳膊,让昆尼西靠过来,“是不是经常有人——” “已经好多了。” “你又不是党卫军!” “一样的,”昆尼西的头发蹭过迈克尔的脸颊,“国防军就没干坏事吗?别胡思乱想了。” “这真他妈不公平。”迈克尔非常恼怒。许多纳粹官员连审判都没有,直接进入了战后政府。他又想起一件事,“你的铁十字勋章呢?” 怀里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间,“收起来了——你问那个干吗?” “你没换成新的那种?” “别打扰我,我要睡觉了。” 别让我抓住,迈克尔咬牙切齿。他要紧盯着“矮子”的合格率,出点差错就请他滚蛋回家。他就是这么小肚鸡肠。 在休假前的这段时间,迈克尔去银行查了的账户,惊讶地发现里头一毛钱都没动过。他在吃饭时问昆尼西,昆尼西切着香肠,薄薄的嘴唇扭出一个微笑。 “是啊,是啊,一直是我养着你呢——所以,你应该算我老婆,迈克,你得听我的——我们去巴黎度假。” “太阳没落山就不要做梦啦。”迈克尔说,“去巴黎?没门儿!” 第87章 - 休假的日子到了,但休假地点仍悬 休假的日子到了,但休假地点仍悬而未解。休假第一天,昆尼西把小卡尔接了来。不用去幼儿园,小东西兴奋得要命。“可能全世界的小孩都讨厌幼儿园,”迈克尔抓住小卡尔,按住他挥舞的四肢,给他擦嘴角的果汁渍,“玛丽的三个小孩没有一个爱去幼儿园的——你上过幼儿园吗?” “没有。”昆尼西说,“我不记得那时候有幼儿园这种学校。” “有你也不用去。我也没去过,从我会走路起,老迈克就把我撵出去放牛。在乡下,孩子就是劳力,还是不用花钱的那种。” 小卡尔叫道,“老迈克!老迈克!” “行啦,行啦,”迈克尔抱起小卡尔,“不许说这个字!我还没成年呢!” “没成年?”昆尼西嘲讽地说,“那你明天就去幼儿园上课吧。” 小卡尔喜欢玩捉迷藏游戏。老实说,除了捉迷藏,迈克尔也想不出其他有趣的儿童游戏。他倒是想教小卡尔玩橄榄球,但昆尼西威胁他说,想玩橄榄球就从家里滚出去。“你可以教他踢足球。”房子的主人说,“这里是德国,球只有一种玩法。” 算了吧,迈克尔陪小卡尔玩捉迷藏。几岁的小男孩精力极端旺盛,在楼梯上跑来跑去。迈克尔躲到三楼的窗帘后面,很快就听到一阵砰砰砰的脚步声,他立刻屏住呼吸。 小卡尔走进来,开始到处翻找。从窗帘的缝隙中,迈克尔看到小男孩拉开橱柜,似乎认为迈克尔藏在里面。用力拽开几只抽屉后,小卡尔忘记了捉迷藏。他被抽屉里的东西吸引了,拿起一个小盒子看看,放回去,又翻开一个本子,抖出几张照片。迈克尔决定认输,走出来结束这一切。就在他悄悄掀开窗帘的瞬间,小卡尔从最下面的抽屉费劲拖出一个漂亮的大盒子,那盒子太沉了,他抱不动,于是盒子掉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你舅舅会生气的。”迈克尔说。小卡尔看到他,蓝眼睛闪闪发亮,“抓住你了!” “我输啦,我输啦。”迈克尔蹲下捡起那个盒子。漂亮的天鹅绒盒子沉甸甸的,看起来有点眼熟。迈克尔仔细想了想,这个盒子……好像是昆尼西装铁十字勋章用的。 可一枚铁十字勋章居然这么沉?迈克尔对着盒子沉思,小卡尔的脑袋凑过来,毛茸茸地动来动去,“这是盒子。”他大声嚷嚷,“盒——子——” “对,这是盒子。”迈克尔把盒子塞进抽屉,捡起散落的照片。他看到自己拍摄过的玫瑰和风景,但没有给昆尼西拍的那些。本子里夹着其他照片,都是他随手拍过的景物,没有人像。 “你想拍照片吗?”迈克尔抱起小卡尔,“我新买了胶卷……” 他花了一下午时间给昆尼西和小卡尔拍照。昆尼西被迫抱着外甥,按迈克尔的要求摆姿势。“笑一笑,”摄像师比划,“哦……侧过脸,很好!……阿登!别跑过来……好吧,就这样,三、二、一——” 昆尼西就是不笑,小卡尔和阿登咧着嘴巴笑得很欢。傍晚,送走小卡尔和阿登后,昆尼西对横在沙发上哼哼唧唧抱怨的迈克尔瞪眼,“首先,坐起来,不许在沙发上打滚;其次,我们德国人不会笑——咧着嘴笑太没礼貌了,你都把小卡尔教坏了。” 迈克尔不会从沙发上爬起来,新换的沙发套太舒服了,更别提他买的新靠枕。他就那样躺着看电视,突然想起那个盒子,“——你怎么还没去把铁十字勋章换了?” 联邦政府允许二战士兵佩戴铁十字勋章,不过勋章要去掉上面的纳粹标志。“我又不会戴出去,”昆尼西冷淡地说,“战争末期发下来的勋章就是自杀的命令——希望你死,不要投降,以免玷污德意志军人的荣誉。” 那枚勋章——勋章的盒子让迈克尔总觉得不对劲。他也有勋章,一枚勋章决计没那么沉。当然,他无权去干涉昆尼西的决定。不爱换就不换,他爬起来调换频道,“明天是个好天气。”迈克尔冲厨房喊道,“晴天!” “反正也不去很远的地方。”昆尼西说,用天平称量黄油,“你这个胆小鬼。” 第二天,迈克尔开车,两人去山区度假。说是度假,迈克尔另有打算。一路上他哼着歌儿,“我喜欢埃尔维斯?普雷斯利,你知道吗,他正在德国服役——” “你可以去追求他。”昆尼西嘲讽道,“送花怎么样?院里的玫瑰够你用了。” “你这个爱嫉妒的家伙。”迈克尔探头亲了昆尼西一下,“我就喜欢他的歌,喜欢歌也不行吗?” “我没嫉妒,别污蔑我,老家伙。” “你也有喜欢的球员!” “我是喜欢球队,不是喜欢哪个队员——我们拿到了德国杯冠军!” “我不跟你争论。”迈克尔降下车速,拐上一条小路,最后停在一处山坡前,“……哦,这是开到哪儿去了?” 他打开一份地图,装模作样地查看,“我看看,我们肯定是错过了上一个出口。” “你可能错过了不止一个出口。”昆尼西夺过地图,“……你亢奋得不正常,迈克。” “这好像没人。”迈克尔说,“哦,是的,你看,后面没人,对面车道也没有人……”他把手放到昆尼西大腿上摸了摸,“我可以吻你吗?” “去你的!”昆尼西推开那只手,“满脑子都是奇怪的东西,你不是发誓做名好教徒的?” 虽然他极力反抗,但迈克尔还是得逞了,亲了他好一会儿。“你故意的。”昆尼西耳朵红彤彤的,“你故意开到这个没人的地方,就是为了——” “我错啦,原谅我吧。”迈克尔收敛了笑意,“唔,你看,那边山顶上有座教堂。” “到处都是教堂。” “那是座很古老的教堂。”迈克尔打开车门,“走,陪我过去看看。” 第88章 - 结果上山之前两人又争吵了起来。 结果上山之前两人又争吵了起来。昆尼西要求迈克尔穿上那种可怕的白色袜子,把裤脚裹在里面。“我拒绝,”迈克尔抱起胳膊,“我死都不穿长筒袜。” “穿上,”昆尼西用了命令语气,“快穿!” “不,男人不穿长筒袜!” “满山都是草,草里的蜱虫会吸光你的血——” “我从来没见过什么蜱虫——” “别强词夺理,”昆尼西把那双白色袜子摔到迈克尔身上,“不穿就别上山去看你的教堂。” 迈克尔妥协了。他见过蜱虫,那恶心人的玩意儿,趴在牛身上吸血。以前他无聊了就用打火机烧蜱虫玩儿。被那虫子咬了人真的会死,他不敢冒风险。昆尼西也套上了袜子。他穿起来很好看,勒出小腿和脚踝细瘦的线条。八月午后的风吹过草丛,白云缓缓移动,投下阴影。四下寂静无声,迈克尔捡了根树枝,接着伸出手,示意昆尼西握住。 “我自己能走。” “不行。” “给我树枝。” “不行。” 昆尼西狠狠拍了下迈克尔的那只手,然后抓紧。迈克尔不停地用树枝抽打草丛,小虫云雾一般飞了起来。通往教堂的小路满是碎石,迈克尔踢开石块,回头认真瞅着昆尼西,“……你头发上有只蜜蜂。” “没有。” “有。” “别想干坏事。”昆尼西推开凑近的迈克尔,“这里说不定就有跟你一样无聊的教徒,开几小时车,就为了瞻仰废弃的教堂。” “教堂是非常神圣的建筑物。”迈克尔认真地说,“还有,你头发上真的落了一只蜜蜂。” 教堂在山腰间,典型的哥特风格,破败不堪,尖顶上的十字架早已不翼而飞。夏季山区气候复杂多变,阴云忽然聚拢,下起了阵雨。“里面一定住满了老鼠。”昆尼西踟蹰地站在教堂门口,金发贴在额头,“而且随时能塌掉。” “不会的。”迈克尔坚定地说,“上帝是仁慈的。” 昆尼西冷笑了一下,虽然他每个礼拜日都去做礼拜,但他仍声称自己完全投向了无神论。教堂里,长椅横七竖八,植物从地板的缝隙探出头,有些藤蔓植物开出了细小的白色花朵。彩色玻璃碎了一地,像凝固的颜料。耶稣受难的圣象居然几乎没有受损,就是蒙上了厚厚的尘灰。“你看,”迈克尔说,“这就是圣迹。” “你不是要下跪参礼了?”昆尼西讥讽,“哦,可惜圣迹没有显现于跪凳……你要跪在碎玻璃上表达对神的虔诚了。” “如果有跪凳,你准备参礼吗?” “我会把脚踩在跪凳上擦鞋。” “卡尔,”迈克尔用手捡起几片碎玻璃,放到圣坛上,“过来。” “你想干嘛?”昆尼西面露警惕,“我可不会陪你跪下祈祷。” 迈克尔抓住昆尼西的手臂,把他拖了过去。他跪下了,跪在灰尘中喃喃祈祷。等祈祷结束,他站起来,昆尼西正盯着耶稣像,紧紧抿着嘴唇。 “我祈求他宽恕你。”迈克尔轻轻揽住昆尼西的肩膀,感到怀里的人在微微颤抖。 “我用不着他宽恕——他就会折磨我,而且振振有辞:‘耶和华必然等候,要施恩给你们;必然兴起,好怜悯你们,因为耶和华是公平的上帝。凡等候他的都是有福的。百姓必在锡安在耶路撒冷居住。你不要哭泣,主必因你哀求的声音施恩给你。他听见的时候,就必应允你。主虽以艰难给你当饼,以困苦给你当水,你的教师却不再隐藏,你眼必看见你的教师。你或向左,或向右,你必听见后边有声音说:这是正路,要行在其间。’听听!艰难是饼,困苦是水……从这个角度来说,他真是施恩了我不少东西——你为什么不乞求他的宽恕?” “因为我是坏蛋,不需要宽恕。我甘愿下地狱。”迈克尔安静地微笑,“在我是个小不点男孩的时候,我祈求上帝让我妈妈醒过来。”也望着耶稣像,“我天天祈祷,直到我妈的棺材入了土,我还在祈祷。我甚至跑去墓地,扒开土,看看我妈是不是复活了——老迈克打了我一顿,没了我妈这个活靶子,他可以名正言顺揍我了。” 昆尼西慢慢抚摸迈克尔背后,那里有道很深的疤痕。“我不明白,为啥我妈没有复活呢?我明明祈求过上帝了。教堂的牧师还不如我奶奶口齿伶俐,他是个醉鬼,鼻子特别红。我奶奶说,‘哦,可怜的孩子,其实你妈死了,倒是件好事——她终于能去天堂享福了。’” “经书里的话都是骗人的,”昆尼西说,语气温柔了许多,“不过我相信,你妈妈真的去天堂了。” “她是个好女人,可惜嫁给了老迈克。”迈克尔耸耸肩,“我记不清她的模样了,其实。可我记得她的味道,那种劣质肥皂的香味儿,所以那种香味儿让我安心。她的手很大,手心手背很粗糙,却暖和极了。她抱着我,用手擦我的脸……我老是吃一脸糊糊,牛奶是出售换钱的,老迈克是个吝啬鬼,他才舍不得给他的儿子喝牛奶。” “我妈妈用手绢给我擦脸。”昆尼西怀念地说,垂下眼睛,“她用味道很浓的香水熏手帕,特别呛人。她生下夏莉后,我和她闹了好一阵子别扭。我绝食了,要她把夏莉丢出去,送给面包作坊的老板。她就用手指刮我的鼻子,说,‘夏莉是玛利亚送我们的礼物……你应该爱她,将来她会爱你。’” “夏莉真的很爱你。”迈克尔轻声道。 “对,她是妈妈留给我的最棒的礼物。”昆尼西笑了,“当然,和玛利亚无关。” “你呀。”迈克尔刮了刮昆尼西的鼻子,“操,你鼻子比我的高……你哪里都比我出色。” 昆尼西昂起下巴,用鼻尖拱开迈克尔的手指,“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是大学生。” “好吧。”迈克尔摸了摸口袋,掏出一个小天鹅绒盒子,“那么,大学生……”挠了挠鼻子,又挠挠后脑勺,“该死的,”迈克尔嘟囔,“我忘记要说什么了!不过——”他打开盒子,取出里面的戒指,“我……我爱你。所以……” 他满头大汗,牢牢抓住昆尼西的手,用了最大力气,把那枚指环戴到昆尼西的左手无名指上,“嗯,你看——” “这什么意思?”昆尼西抬起手,“迈克,这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迈克尔大声说,“在上帝的面前,你戴上了我给你的戒指。而且刚刚我已经发过誓,要对你好,忠于你,还有什么来着……”他急急忙忙地看了眼昆尼西的神色,还好,大学生没有发怒,扔掉戒指再踩上几下,“我的钱都给你!我的证件也在你那……我爱你,比夏莉还爱你。要是就剩下最后一口牛奶,就给你……” “你真是个白痴。”昆尼西说,“你应该先求婚!我可没答应过——” “要是求婚,你一准说‘不’。我可没傻到那个地步……” 昆尼西无奈地叹息,“我们是非法的,你的主也敌视我这种人——就算我戴着戒指,也是无效的,懂吗?” “上帝没有降下一道雷,就说明他同意了。” “那是因为压根就没有什么见鬼的——” 一道阳光射了进来,从破损的窗户中笔直而入,打在耶稣像下方。“雨停了。”迈克尔惊喜地说,“卡尔,雨停了,太阳出来了……上帝是仁慈的,他宽恕了你!我就知道……” 他们牵着手下山,雨后的空气无比清新,到处飞舞着白色和黄色的蝴蝶。“我曾经想过,”昆尼西坐进车里,低头摆弄手指,“只要不向你索取,我就不会陷入痛苦。” “是我的错。”迈克尔握住昆尼西的左手揉搓,“唔,毕竟我不是大学生,你知道的。” “对,没错,但我没料到你蠢成这样。”昆尼西歪着头,几缕头发打着卷儿翘起,“白痴,你的戒指呢?” 迈克尔拍拍胸口,那里挂着昆尼西的兵籍牌,“我不用戴戒指——我早就戴在心里啦。” 第89章 - 用老战友的话说,迈克尔在联邦德 用老战友的话说,迈克尔在联邦德国“扎下了根”。“大妞儿”和“奥利弗”隔几个月给他写封信,后来会打电话过来,问问他的近况。“我给女儿念《格林童话》的时候想起了你,”“大妞儿”在信里这样写,“我觉得德国的地里一定长满了魔法树藤,把老迈克缠住了,连魂儿都吸走了——你还会讲英语吧?” 迈克尔会讲英语,但昆尼西拒绝让迈克尔教小卡尔说英语。他给聪明的小家伙请了位教师,纯正的伦敦口音,迈克尔一听到那些字正腔圆的元音,就忍不住起一身鸡皮疙瘩。 “你能不能学点好?” “我讲的可是巴伐利亚方言。” “你可真自豪。” 面对大学生的嘲讽,迈克尔理直气壮,“当然了,我已经下定决心当个完全的巴伐利亚乡下人——你不该赞扬我吗?” 没什么可赞扬的,从美国到德国,总是乡下人。迈克尔享受着生活的平静,他学会了像那些德国邻居一样,在花园里工蜂般忙碌,打理花草,种出整齐的几何图案。他热衷于看足球比赛,为了支持慕尼黑1860还是拜仁慕尼黑而争论——他本来无所谓,昆尼西支持拜仁慕尼黑,他就跟着去球场吶喊,直到1965年,那个叫弗朗茨?贝肯鲍尔的年轻小子把昆尼西迷住了,迈克尔才在气愤之下倒戈慕尼黑1860,并且声称再也不会去看拜仁慕尼黑的比赛了。 “你这是嫉妒。”昆尼西难得激动一回,“嫉妒,迈克,看看你嫉妒的嘴脸——” “我才不嫉妒他呢!他有什么值得我嫉妒的!” “你脸都红了!” “我是替你脸红,你居然收集他的剪报——” 小卡尔快十一岁了,已经跳级念了寄宿制中学。每次假期前,迈克尔都会开车,和昆尼西一道前往学校把他接回来。这次也不例外。他们在车里争论贝肯鲍尔是否前途光明,小卡尔无聊地看向窗外,忽然开口,“我们学校高年级的女孩问我,卡尔舅舅有没有女朋友。” 迈克尔一下竖起耳朵,“高年级女孩?” “对,就是……那些女孩,个子比我都高,她们准有十六岁,不,十七岁了。”小卡尔摆弄一本硬皮书,“有个叫海尔佳的,还有安吉丽塔、芭贝尔……她们看到卡尔舅舅了,又看到他没戴戒指。”这小家伙假装天真地眨动那双蓝眼睛,“她们说,不介意和卡尔舅舅‘认识认识’。” “哦,可去他的吧!”迈克尔叫道,“这些小丫头不认真念书,脑子里成天都想啥呢!” “我真是受不了了,迈克,看在你亲爱的上帝粉色,你能不能别讲土话了?”昆尼西转过头,冲小卡尔笑了一下,“你怎么告诉她们的?” “我说,我舅舅结婚了。”小卡尔笑嘻嘻地咧开嘴,“不过我舅妈是个嫉妒狂,连足球都不许他看,更别说和其他女孩喝咖啡了——” “我不和你们争论。”迈克尔清清嗓子,“但是,你绝不能和未成年女孩出去喝咖啡,这是违法的,卡尔,我警告你——” “得了吧,我十七岁时都没和十七岁的女孩出去喝过咖啡!” 这就是迈克尔的生活,他梦寐以求的生活。除了去换签证卡,很多时候他忘记了自己其实是个外国人。 昆尼西偶尔会问他,通常在他发现一根白头发,或者失眠的时候,“还没厌倦吗?” “没有。”迈克尔拍着阿登的肚子,它上了年纪,不太爱动,“你烦我了?” “说不准。”昆尼西也摸摸狗儿的脑袋,“也许明天我就把你撵出去。” “那我就去法院告你,我要分你的财产,还要带走阿登。” “你这个邪恶的坏蛋,我一个芬尼都不会给你!” “那咱们走着瞧!” 1968年,拜仁慕尼黑取得了德甲冠军和德国杯的冠军。昆尼西高兴得不得了,居然在三楼的墙壁上贴了张球队的海报。三楼早就被改成了书房,也是小卡尔留宿时的卧室。迈克尔看到那张海报就来气。“他连我的血压都不在乎了,”他对小卡尔抱怨,“他眼里就剩下足球了。” “你可以买拜仁赢球,”小卡尔提出建议,“用钱修补心灵的创伤。” “我心灵没创伤!我只需要他关心关心我!” 真是的,足球是个讨厌鬼。迈克尔气哼哼的,搬到客厅睡了好几天,后来虽然搬了回去,但还是一会儿头疼,一会儿腿疼,每天都在担心血压。最后昆尼西向他道歉,用一种非常婉转的说法,“我不得不承认,你长得像《毕业生》里的达斯汀?霍夫曼。” “我明明长得像马龙?白兰度!” “……随你的便。” “你说啥?” “你长的像马龙?白兰度,可以了吗?” “亲我一下。” “别得寸进尺,迈克。” “亲我一下!” 昆尼西亲了迈克尔一下,好几下。迈克尔觉得舒服多了,“我和贝肯鲍尔,你更喜欢谁?” “那我可得想想……” “你他妈居然要想想?贝肯鲍尔会给你做家务吗!……” 这年圣诞节,迈克尔给昆尼西的圣诞礼物是个足球。这是个讽刺,他说,讽刺你对足球的痴迷。 “比你痴迷可乐好多了。”昆尼西回敬。 1969年来到了。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首先,在遥远的美国,“大妞儿”所居住的纽约,爆发了一场骚乱。迈克尔不怎么关心纽约的骚乱,在他看来,纽约那个地方,天天都闹出各种乱子,不值得关注。“要是哪天纽约不闹乱子了,就说明美国完了。”他这样对看报纸的昆尼西说,“那就是个混乱的中心。” 迈克尔对“石墙事件”毫无兴趣,但几天之后,他就坐不住了——德国刑事法第175条做出修改,他终于解脱了,再不必担心昆尼西会被抓起来。“你可以戴着戒指出门了!”迈克尔欣喜若狂,“我可以牵着你的手去散步了!” “离我远点儿。”昆尼西拽出戒指,盯着戒指发愣——他不能公然戴着戒指,就用链子挂在脖子上,“耶稣基督啊,我可真是想不明白为什么。” 第90章 - 1969年七月之后,迈克尔的行 1969年七月之后,迈克尔的行为比以前“放肆多了”。他老是忍不住在公众场合摸昆尼西的手,尤其在教堂那群姑娘太太跟前,他就格外躁动。 “她们老盯着你看。”迈克尔解释,“你应该把戒指戴上。” “这个教堂里起码有一半人知道埃玛早去世了。”昆尼西厉声说,“注意你的言行!还有,她们不光看我,也在看你,马龙?白兰度先生。” 迈克尔可没觉得那些冬天也坚持穿裙子的女人们会有兴致打量他。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老迈克了,比如,老是喜欢躺沙发上;再比如,不抽烟,连应酬的烟卷儿都舍不得买。“我是个吝啬鬼。”他对昆尼西哀叹,“我就知道费恩斯家生不出什么慷慨大方的种,这本来就是不该指望的。” “你知道就好。”昆尼西不置可否。 “我对你可不赖。”迈克尔说,“我对你比对我好多了……不表扬表扬我吗?” 昆尼西爽快地给了他脑袋一巴掌。 迈克尔确实对自己十分吝啬,不过他对昆尼西舍得花钱,这点大学生也承认。有一次,昆尼西去买文豪纪念币,迈克尔非要跟他一起去。到了书店门口,看着排队的长龙,迈克尔说,“你可以喝着咖啡等我。” “我自己买就行。” “不啦,去喝咖啡吧。” 迈克尔给昆尼西买了杯咖啡和一块蛋糕,坐在遮阳伞下。“谢谢,”昆尼西拍拍他的胳膊,“我要卡夫卡的。” “卡夫卡是谁?” “……一个人类。” “算了,你在嘲讽我。”迈克尔哼了声,按住昆尼西的脑袋揉了揉。这是他新学会的表达亲密关系的手段,不许牵手,摸摸头发总可以吧?然后他就去排队了。等昆尼西喝完咖啡,吃掉蛋糕,无聊地数了会儿鸽子,迈克尔出来了,把一个沉甸甸的袋子哗啦扔掉桌上。 “我实在记不住什么……卡夫卡?”他一屁股坐下,热得满头大汗,“我就都买了。” “很贵。”昆尼西惊讶地说,“一枚就够了。” “行啦,行啦,拿着吧。”迈克尔哼哼,一脸满足。 1970年,迈克尔回美国休假。十几年了,这是第一次。此番回国,他磨破了嘴皮,才劝得昆尼西同他一起。昆尼西不爱出远门,虽然他也陪着迈克尔去了英国,参观皮卡迪利大街,在伦敦塔前拍傻乎乎的游客照,但英国毕竟还算是欧洲国家。美国!他自打上了飞机脸色就不怎么好看,等到了肯尼迪机场,昆尼西的不满情绪简直堪比纽约城上方厚重的阴云。 “我不明白我什么要来这里。”他阴沉地通过了海关,冲喜气洋洋的迈克尔瞪眼,“我后悔了。” 迈克尔抬着左手,恨不能向全世界展示他的戒指,一枚完美的、亮晶晶的婚戒!嵌着钻石!这是出发前一晚昆尼西给他戴上的。他告诉昆尼西,这次回国度假刚好可以参加战友聚会,于是昆尼西就给了他这枚戒指,并严肃地警告他绝对不许弄丢。 “不会的,我发誓。”迈克尔甜蜜得几乎昏厥,“哦!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 “行行好,注意你的血压!” 现在迈克尔情绪高涨,血压稳定。许久没有呼吸美国的空气,他居然感到一丝陌生。纽约市中心车水马龙,他们在一间挺高级的酒店订了房间入住。迈克尔联系了“大妞儿”,在他打电话时,明显感觉到昆尼西的眼神狠狠地盯着他的背影,好像他这通电话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 “哦,‘大妞儿’,”昆尼西阴阳怪气,“你亲爱的老朋友。” 迈克尔始终想不通,为什么他的大学生就是固执地认为,他和军队里的那帮哥们都有过“不正当关系”,蒂姆、“大妞儿”、奥利弗……幸亏他也就认识这几个。迈克尔和“大妞儿”约定好聚会的时间和地点,等他转过身,昆尼西已经坐到一张躺椅上,打开地图,似乎在认真查找。 “我想去‘石墙’看看。”昆尼西说,“唔,你去聚会,反正我一个人也无事可做——” “不行。”迈克尔想都不想,“门都没有。” “说话客气点儿。”昆尼西的蓝眼睛从地图上方谴责地看过来,“就许你去找乐子,我不行?” “我可以去酒吧,你不可以。”迈克尔拿走地图,“不行就是不行。” “为什么?” “他们会吃了你的。” “别胡扯了,”昆尼西哂笑,“我他妈都这把年纪了,人们对我早就失去了兴趣——我就是很好奇——” “你才胡扯呢,”迈克尔扔掉地图,揉揉昆尼西的头发,接着捏住他的脸,俯身响亮地亲了一口,“你是我的,我的大学生。请你记住这点,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跟别人讲话,无论男女,更不许去酒吧——一会儿为了这事儿闹腾,一会儿为了那事儿抗议,还有什么见鬼的嬉皮士。纽约太危险了,你又太显眼。老老实实在酒店睡觉,倒时差,等我带你去到处转转。美国特别大,大得超出你的想象。” “你的无耻也超出我的想象。”昆尼西望向窗外,楼下几辆警车和消防车尖锐地呼啸而过,“……你也得倒时差。” “我不用。”迈克尔理所当然地挺起胸膛,“你忘了?我可是美国人!” “去你的!”昆尼西拽起枕头抽打他,“去你的,你这个混蛋,我有预感,我一定会被你坑惨了!” 迈克尔觉得昆尼西纯属无理取闹。昆尼西自称不关心政治,但他讨厌美国,憎恶美国对德国的政策。在他心里,和美国沾边的准没好事儿,完全的道德败坏。就拿迈克尔来说,他深爱昆尼西,怎么会坑他呢?更别说坑惨了。 到纽约后第三天,迈克尔迅速适应了美国时差。去聚会前,昆尼西缩在被单里,睡眼朦胧地指挥迈克尔换衣服,抻平衬衫的褶皱。最后他叫迈克尔过来,给他打了一个漂亮的温莎结。“我会把戒指给大家看的,”迈克尔亲亲昆尼西的脸,嗅他脖子和发间温暖的味道,“睡吧,等你睡醒我就回来了。” “不许去酒吧。”昆尼西闭上眼睛,“不许跟莫名其妙的家伙搭讪。” “你也一样,”迈克尔摸了摸枕头上散开的金发,“我通知服务员和大堂了,你要是敢偷偷溜出去,他们就告诉我。我就把你卖到亚利桑那的乡下,给放牛的穷小子当媳妇,一辈子光屁股没裤子穿。” “操你的,迈克。”昆尼西喃喃,“滚吧。” 迈克尔滚了。聚会快活极了,战友们见了面先用拳头互相问候一通。“大妞儿”怪叫,“看看!老迈克!奥利弗一点都没说错,你他妈从里到外都是个德国佬了!” “德国酸菜其实挺好吃的。”迈克尔假装真诚,“不信你们可以尝尝。” 他向所有人展示他的戒指,骄傲地宣布他在德国结了婚,并且这次把老婆带回了美国。“大妞儿”差点打断迈克尔的肋骨,吼叫着指责他为啥不把“费恩斯太太”带来。“她害羞,”迈克尔说,脸红了,“她脾气可大了……出门前刚骂了我一顿。” 当然啦,迈克尔不敢、也不能乱用人称代词,小心翼翼地把“他”换成了“她”——这挺悲哀的,聚会结束后迈克尔坐在出租车里,欢乐逐渐退去,他看着手上的戒指思考:他再一次撒了谎,向他同生共死的同袍们,因为他没办法讲出口——迈克尔?费恩斯是个恶心的同性恋,爱上了一个德国人,他甚至在上帝面前发誓…… “可是爱有什么错呢?”迈克尔咕哝,“爱是神圣的。” 爱没有错,爱至高无上。迈克尔爱着昆尼西,可他万万没料到,他当真把昆尼西坑了一把。战友聚会后的第二天,迈克尔带昆尼西去大都会博物馆。昆尼西评价道,“纽约也就这儿像点样子。” “纽约很好。”迈克尔气喘吁吁。他们在博物馆里转了好几个钟头,“我饿了——” “出去等我吧。”昆尼西背着手研究一张挂毯,“你可以买几个你最爱的汉堡吃。” 迈克尔买了个热狗,边吃边等昆尼西。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昆尼西才慢悠悠地出来。接着两人去一家著名的餐馆吃饭,迈克尔预约了座位,结果昆尼西却说,“这儿的菜太粗糙了。” “很好吃。”迈克尔吭哧吭哧地切牛排,“你太挑剔了,亲爱的卡尔——就算你是大学生,你也不能如此吹毛求疵——” 话音未落,一个人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膀。迈克尔诧异地抬起头,就见“大妞儿”一脸惊愕与愤怒,“哦,你这个狡猾的老东西……还真是你!你不是说你带老婆回老家了吗?” 迈克尔必须做出合理解释,但他脑中一片空白,下一秒就犯了最严重的错误——他下意识望向昆尼西,“大妞儿”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顿时迷惑不解。 “你是……”“大妞儿”用力眨了眨眼睛,“等等!你是……我记得你……对,我记得你……我肯定认识你……你是……哦,上帝!你是那个德国佬少尉!在莱茵河边的那个!” 第91章 - 啊!他该想到的。美国很大,纽约 啊!他该想到的。美国很大,纽约很大,但当你躲着什么人的时候,就算逃去南极也没用。这是老迈克说的,而迈克尔这些年已经发现,他老子讲话准没错。看看吧!他现在像尊僵硬的石像,坐在舒适的餐厅,一支乐队正在演奏轻柔的曲子——至少乐队的存在给高额账单增添了光彩,让你觉得“哦,我没白花冤枉钱”——迈克尔的大脑塞满了乱糟糟的想法,他突然增高的血压令他想不出半个点子。二十五年后,聪明的老迈克终于要完蛋啦!这是迈克尔从餐桌寂静的气氛中读出的唯一结论。 “‘国王’,”偏偏“大妞儿”还不肯放过他可怜的战友,“奥利弗管你叫‘国王’来着……你还记得奥利弗吧?奥利弗?鲍曼,我们中间就他会讲德语,那会儿他来充当翻译。我记得你会讲英语……你是个大学生!对吧?” 迈克尔在“大妞儿”的笑容中找回了些许神智,“这位是安东尼?麦克伍德,”他用小的可怜的声音介绍,“这位是——这位是——” “卡尔?冯?昆尼西。”昆尼西冷冷地开口,“我记得你,麦克伍德先生。” “他就是‘大妞儿’,”迈克尔补充,“别管他叫什么‘先生’……” “妈的,闭上你的嘴。”“大妞儿”打量着昆尼西愈加阴沉的脸色,又看看迈克尔,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迈克尔左手的婚戒上,“哦,所以,”他指了指昆尼西,再指指迈克尔,“你们是在纽约碰上的?还是在德国?让我猜一猜——” “‘大妞儿’,”迈克尔站了起来,“我们——” “我有事儿要问你。”“大妞儿”的表情变幻莫测,最后归为平静。他居然冲昆尼西和善地微笑,“老迈克咨询过房地产的事儿,我正好有份数据要给他。”这位房地产经理人面不改色地说道,“来,迈克,跟我去看看吧,我找了个地方……” 迈克尔冲昆尼西点点头。他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他能读懂昆尼西的表情。昆尼西现在一定又羞愧,又恼怒,又绝望——迈克尔真的把他“坑”惨了!“不,我没问过房子的事儿。”迈克尔对昆尼西说,用英语,“我不会离开你回美国的……你知道,我会一直在德国,陪着你,我们——” “正如你所见,”迈克尔转过头,忐忑不安,但又异常坚定,“我们在一块儿了。对不起,‘大妞儿’,我骗了你,但是——” “操,你这个老骗子!”“大妞儿”骂了句,不过他居然挺淡然,“这没什么,”他对昆尼西说,“你不用这样,我是纽约人,土生土长的。我见过,呃,很多事情,所以……去年,去年你们知道吗?上了新闻,‘石墙’那边——” “爸爸?”一个女孩走了过来,“大妞儿”匆匆地看她一眼,立刻露出笑容,“迈克!来,这是我的安琪儿……薇诺拉,来,这是你迈克叔叔,迈克,这是我女儿,世上最聪明的小姑娘。” “大妞儿”兴致勃勃,让侍者把桌子拼在一起。他把迈克尔赶到另一边和昆尼西肩并肩坐着,自己则同女儿坐在另一边。薇诺拉拥有一头光洁的黑发,眼睛很像她父亲。她考入了纽约大学,读文学专业。“我觉得学金融更赚钱,”“大妞儿”毫不掩饰得意,“可谁让她喜欢呢?我没办法阻止,只能顺着她。” 谈起这个话题,迈克尔也有一肚子话说。小卡尔打算念数学专业,迈克尔完全不理解数学那东西有什么意思。昆尼西理解,他支持小卡尔去学什么数论,上帝保佑,“数论”这个词儿迈克尔只听说过,从来没搞清楚过含义。“现在的大人都顺着孩子,”他恳求地望向昆尼西,希望他能抬起眼睛附和几句,“是吧?我觉得还是得给他们意见……总一味附和可不太行。” 自打桌子拼起来,昆尼西就低下头,谁也不理,就对着面前的那块牛排默默使劲儿。他把一整块牛排切成细小的方块,堆到碟子一角。根据迈克尔对大学生的了解,昆尼西眼下肯定气疯了,上帝保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还能保持冷静,没用餐刀切开迈克尔的嘴——但回酒店之后可就说不准了。 “行啦。”“大妞儿”清清嗓子,“那个,卡尔,别折磨牛排了——” 昆尼西抬起眼睛,飞快地扫了“大妞儿”父女一眼。薇诺拉好奇地望着他,“大妞儿”说,“这位是……你迈克叔叔的好朋友,没错,好朋友,对——那个,甜心,你还记得我跟你讲过,爸爸我在德国差点送了命?” “记得,那个头盔不是还挂在家里墙上吗?” “大妞儿”笑起来,“当时,和我打仗的就是你这位卡尔叔叔。我在莱茵河这边,他在那边——他打起仗来可厉害啦!幸亏爸爸我命大……” 昆尼西脸红了,迈克尔怀疑这是他即将爆发的前兆。他吓得一个劲瞪“大妞儿”,但“大妞儿”冲迈克尔挤眉弄眼—— “您是飞行员吗?”薇诺拉小心翼翼地说,绿眼睛盛满兴趣,“我猜,您肯定是飞行员!” “得了吧,”“大妞儿”大笑,“你这个傻丫头,别看他长得好看就觉得他是开飞机的——” 迈克尔莫名其妙地想起多年前做过的一个梦,那个五十年胜利日的梦,“卡尔做飞行员,就太委屈他的高个子了。”他说,拍拍昆尼西僵硬的手臂,“是不是?” “我不会开飞机。”昆尼西干巴巴地开口了,谢天谢地,虽然听上去无比生硬,“我是一个普通的陆军士兵。” “瞎扯,他是军官。”“大妞儿”说,“亲爱的,以后你去德国,可得替我去好好看看那条河……” “你要去德国吗?”迈克尔问,薇诺拉点点头,“我想去,我在学德语,不过讲得不太好。” 从这里开始,昆尼西加入了聊天。十点钟,“大妞儿”在喝掉一瓶酒之后,推开迈克尔,掏钱付了账单。“操!”他拖着迈克尔走到门口,薇诺拉正缠着昆尼西,询问他慕尼黑大学的事情。“你这条老狗,”“大妞儿”骂道,“混账!混蛋……你这个烂货,迈克,你为什么要骗我?” “对不起,”迈克尔真诚地忏悔,“我撒谎了——我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大妞儿’。” “你他妈要再当着我女儿的面叫这个外号,咱们就真完了。”安东尼?麦克伍德先生捶打战友的胸口和脑袋,“——你把我当什么了?老子可是纽约人,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没见过?我早就察觉到你不对劲……老迈克的心肝宝贝,你见了他眼神就不对劲,活像狼见了肉……你这家伙回国没几年就离婚了,是为了他吧?跑去德国不回来……也是为了他,是吧?” “我爱他。”迈克尔承认了,“我不能再骗你了,虽然我是个男的,但我——” “行了,行了,恶心死了。”“大妞儿”叹口气,“我只是没想到原来你是……不过这无所谓,迈克,我看你过得挺好,西装革履,混成了工程师……作为朋友,我为你感到开心!但有一件事,你要向美国国旗发誓,你得讲真话,决不能为了尊严啊什么的玩意儿撒谎骗我。” “我发誓,”迈克尔举起拳头,“我向国旗发誓。” “你他妈,”“大妞儿”揽住迈克尔的肩膀,看了看后面,“你他妈,”他踟蹰地眨了眨眼睛,“你俩,你们谁是上面那个?” 迈克尔脸红了!不是因为酒精。“我,”沉默了十几秒,他结结巴巴地解释,“是我,这点我可以告诉你,是我。” “那我就放心了。”“大妞儿”望着天空喃喃,“美国的荣誉总算保住了——不然我要以叛国罪枪毙你,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第92章 - “大妞儿”带着女儿乐呵呵地与迈 “大妞儿”带着女儿乐呵呵地与迈克尔挥手告别,在此之前保证了十五次,绝不会因为迈克尔是个“死基佬”就和他断绝朋友关系。“他妈的,”“大妞儿”拍着胸脯,“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嗯?我们的友谊建立在……在战争!这点裤裆里的破事儿怎么可能影响咱俩的感情,他妈的,你当我是那些目光短浅的傻蛋吗?告诉你,我把房子租给了……去他娘的!我不管他把谁带回去,只要按时交房租,别弄坏墙纸和家具就成……” 迈克尔确定昆尼西听见并听懂了“裤裆”这个词。回到酒店后昆尼西去了另一个房间——这是他的怪癖,无论去哪住宿,总要开两个房间,即便另一间从来不住,他也要开两个。现在迈克尔明白了,昆尼西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应对这样的糟糕情况。他敲了好几次门,房间里半点动静也没有。这让人焦虑。昆尼西一生气就容易发烧,而且很久以前他还罹患过失语症。迈克尔生怕这次的风波又惹怒了他的大学生,最后找经理拿了钥匙,硬着头皮闯了进去。 昆尼西裹在被子里,呼吸急促。迈克尔把他从被子里挖出来,以免昆尼西死于窒息。“对不起,”他真心实意地道歉,“我不是故意要坑你的……我不知道‘大妞儿’会在那!他可没说今天要为女儿庆祝拿奖学金……” “我就、我就知道,不、不该来。”昆尼西气喘吁吁,“迈克,你,这个——” “我是个混蛋!”迈克尔轻轻给他顺气,“‘大妞儿’是个好人,他保证不会把这事儿说出去。就算说出去也没啥,”他迅速地嘀咕,“我年轻时在全联队格斗都数得上号,谁敢废话我就揍他……” 昆尼西摇了摇头。迈克尔摸了摸他的脸,很好,没发烧。“以前,很久以前,”他摇晃着昆尼西,就像哄小宝宝,“大伙儿都说,‘大妞儿’喜欢男的,所以管他叫‘大妞儿’。他气死啦!其实他不喜欢男的,他喜欢黑头发女孩。后来他娶了个黑头发姑娘,就是薇诺拉的妈妈。薇诺拉很聪明漂亮,是不是?哎,当时谁能想到……” “你才是‘大妞儿’。”昆尼西气鼓鼓地说,“你才是,老迈克。” “好吧,我承认,我是,因为我喜欢你。”迈克尔继续摇晃他的大学生,“这是上帝的安排,我不能抗拒,所以——” “去你的上帝。”昆尼西推开迈克尔,“滚开,让我安静一会儿。” 在“大妞儿”的连番邀请下——他甚至一天打了三通电话到酒店——迈克尔说服昆尼西去“大妞儿”家“喝茶”。说是喝茶,他们一直玩到半夜。昆尼西和“大妞儿”成了朋友,他们聊得相当投缘,不断谈论国际形势对资产投资的影响……还都喜欢听戏。迈克尔和昆尼西离开纽约去亚利桑那,“大妞儿”去机场送行。与迈克尔拥抱后,他用力握住昆尼西的手,真诚地说,“老实说……我早就想说啦!在那种情况下认识你,真是太遗憾了。都他妈的怪战争!保持联系!我在纽约永远欢迎你们,下次来,我们继续喝酒!” 昆尼西抿着嘴唇微笑,“谢谢,我会的。” “没想到你俩还有共同话题。”坐上飞机,迈克尔佯装嫉妒,“‘大妞儿’本来是我的好朋友……” “他向我发誓,他虽然劝过你回美国,但1951年时绝没提出要帮你介绍女孩。”昆尼西平淡地看了迈克尔一眼,“还记得你的纽约女孩吗,费恩斯?” “我那是——” “飞机要起飞了,闭上你的嘴。” 迈克尔已经多年没回过老家的小镇。在回去前,他联系玛丽,请她帮忙找人检查一下农场的小屋。玛丽告诉他,农场的房子还能住,她请工人重新修补了屋顶,工费当然记在迈克尔账上。迈克尔从城里租了辆皮卡车,车行的伙计好奇地打量着一脸严肃的昆尼西,迈克尔拿出准备已久的托词练习:“这是我的老板,他是德国人,第一次来美国。” “德国?够远的!比加拿大还远吧?”伙计满嘴浓重的南方口音,“来一趟不容易,可得好好转转。咱这可大!” “我猜他也就上了一年中学。”迈克尔发动皮卡,抢白道,“你不能计较中学生的地理水平。” “美国的教育。”昆尼西又露出那种欧洲式的高傲表情,不过他很快就扔掉了傲然的面具——迈克尔开着车在城里乱转,强迫昆尼西换上夹克、衬衫和牛仔裤,自然少不了牛仔帽和短靴。“你这样看起来……像个初级牛仔,”迈克尔对着自己的“杰作”乐不可支,“我必须给你拍下来——” “去你的!”昆尼西耳朵尖红彤彤的发亮,低头拽拽牛仔裤,“我讨厌这种裤子。” “你腿直得像白杨树。”迈克尔不怀好意,把手搭到昆尼西的大腿上乱摸,“比你那些吊带裤适合多了,你就该穿这种紧身的裤子……” 伙计说的没错,田野空旷,美国可比德国大多了。迈克尔沿着公路驾驶,白云低矮,风吹过草原。“我就在这种地方长大,”他打开车窗,风吹得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在这里……没什么好景色,只有草、天空、牛……闻到了吗?那股子土腥味儿……” 昆尼西将手搭到他的肩上,向下滑去,在迈克尔背部停留。那里留着一道伤疤,迈克尔童年的印记,“这里也没什么差劲的,”他说,“没有多少人——我讨厌人群。” “我想过把你带回来。”迈克尔目视前方,“就是,就是那个时候,我想过。新闻上说,有几批德国战俘被送到了美国,在农场干活。我也有个农场,缺人手,我有足够的理由……” “让我给你放牛吗?” “不,其实农场没什么活计给你做。你最多帮我算算进账,我自己也不是不能算。我就是不想放你走……接到让你们离开的命令,我难过得想吐。那时我不懂我是怎么了,我胃疼,肚子胀,痛苦……” “那你现在想明白了吗?”昆尼西说,蓝眼睛凝视着迈克尔。 “想明白了,”迈克尔停下车,抓住昆尼西的夹克衫领子,把他拽到怀里狠狠亲了一口,“还能为了啥?——我爱你呗。”他重新发动皮卡,若无其事地舔了舔嘴角。 第93章 - 农场多年无人打理,荒草萋萋,干 农场多年无人打理,荒草萋萋,干燥的土原与脏兮兮的天际相连。在这片蒙着灰尘的地方,昆尼西依旧保持着那种惊人的洁净。他抓着缰绳,端坐在马上的姿态活像一副画——他做什么都像一幅画,带着柔和的圣光。“当心。”迈克尔策马追上去,“这里住着大蜥蜴……还有毒蛇什么的。” 昆尼西低头看了看,一只细小的爬行动物迅速消失在草窠间。 “你就在这里放牛?” “嗯,这里,那里,还有那边……你能看得到的地方都是。” “果然比德国大多了。” “没啥用,没啥用,就是大。” 出乎迈克尔意料,昆尼西对农场生活适应良好。十多年过去,小镇却好像没怎么变过。酒吧还是那家,餐馆的菜单仍是那几样东西。昆尼西在大城市纽约时时流露的挑剔消失了,他温和地听着迈克尔的介绍,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参观镇上唯一的学校——学校有点儿变化,修了一座新运动馆,终于聘请到一位法语教师。他还去邮局买了几张明信片和邮票。小小的邮局只有一个工作人员,迈克尔没见过他,他也没见过迈克尔。工作人员明显把他俩当成了无聊的游客,掩饰不住好奇以及乡下特有的、对“傻帽城里人”的轻微蔑视。 “要寄走吗?”迈克尔问,用德语。 “不。”昆尼西用英语回答,“太远了。” 约翰?亨特死了,几年前死于酗酒引发的肝病。镇上人提起他,都用“那个疯子”来指代。迈克尔伤神了一会儿,给昆尼西讲了约翰的故事。“对于约翰来说,战争似乎一直都没结束。”他说,风吹过午后寂静的街道,“他走不出来……” “他解脱了。”昆尼西简略地说。 玛丽尽职尽责地修缮了迈克尔农场的房子。即便如此,那间小屋比起昆尼西在慕尼黑的住所,仍然只能用“简陋”来形容。昆尼西却兴致勃勃,推开各个房间的门,好像在玩某种探宝游戏。“这是你小时候住的?”他光脚站在房间正中央,罕见地兴奋了,“你的书架上没有书……我可以打开柜子吗?” “随便,随便,你想干啥都行。”迈克尔坐在光秃秃的小床上,昆尼西打开那些柜子和抽屉,翻出几个笔记簿。“哦,那是我写的作文吧?”迈克尔探头,“我写得可差劲了,老师说,我的脑子让风吹干了,脑袋里塞满了干瘪的草。” “我也不怎么会写作文,我文科成绩不是那么好。”昆尼西饶有兴致地阅读那些傻得出奇的作文,又找出一迭杂志。“没有你想的那种。”迈克尔看着大学生失望的脸色哈哈大笑,“那些我早扔了!有次我买了本,正巧被我老子撞见,他就骂我,‘你这个赔钱货!有老婆了干嘛还看那个!’可我有什么办法,镇上哪个男人不买……其实真没啥意思。” “撒谎。” “真的,我和你不一样,没那功夫‘欣赏’——” “去你的!” “我不是想过把你弄回来么,”迈克尔走过去坐下,揽住昆尼西的腰,“我想过,你来了,可以挑间朝阳的屋子住,每天给我算算账,数数圈里的牛。这活儿很轻松,然后你想干啥干啥。我打算在你房间窗户底下种棵苹果树,春天苹果花开了,一大片白白的花儿,你就坐在树底下看书、读报纸。冬天呢,咱们哪儿都不去,就缩在一起打瞌睡……” “想得美。”昆尼西靠上迈克尔的肩膀,“你得付给我工钱。” “那时候的价格是每月二十五美金。”迈克尔掰着手指算账,“现在呢?我不清楚,反正我的工资都在你那,够吗?不够也没办法,我就这么丁点本事了。” 夜里,迈克尔表演了最拿手的炒鸡蛋。吃完饭,两人坐在门廊下,壮丽的银河自天穹横贯而过。“你相信他们真的登上月亮了吗?”迈克尔咕哝,“虽然……但真的太神奇了!能离开地球,在月亮上蹦跳……” “我相信。”昆尼西看着辽远的星空,“未来有一天,人们还可以自由地在宇宙穿梭……回到过去,去往未来。” “要是能回到过去,”迈克尔扁扁嘴,“要是能回到过去——” “你想回到哪一年?” “我不知道,你呢?” “我也不知道。” 农场的浴室比其他地方更为简陋。“以前我们就用铁皮桶装满水,晒在太阳底下,”迈克尔说,“女孩儿会好好洗洗自己,我就打井里的水随便冲冲——”话音未落就被泼了一脸水,昆尼西拿着橡皮水管,笑得眼睛眯了起来。迈克尔很少见他笑成这样,一下竟然呆住了,几秒后才反应过来,扑上去夺那条管子。两人在水里扑腾打闹,弄得到处湿淋淋的。最后迈克尔抓住昆尼西,把他固定在墙上,“很高兴,嗯?” “你家挺有意思。”昆尼西吃吃笑,“我觉得这里……” 迈克尔看着他,看着他的大学生……他实现了一个愿望,二十五年前的愿望……他从没想过能有实现的那天。“咱们结婚了,所以这也是你家——我把你带回来了。”迈克尔搂住昆尼西,咬住那两片柔软单薄的嘴唇吮吸,“唔,我想过……把你弄回来……脱光你的衣服,你光着屁股哪也不能去,就逃不走了,得永远陪着我……” “我就知道你脑子里除了那事儿没别的。”昆尼西将手指插入迈克尔的头发拨弄,“真可惜,我已经老得不象样了——后悔永远不嫌晚,迈克。” “我比你还大两岁呢,你这个混蛋。”迈克尔含混地说,“你在变着法儿地骂我是个老东西,别以为我听不出来。” 昆尼西安静地让他亲吻,睫毛一抖一抖地撩着迈克尔的心。他们吻了很久,后来,水凉了,迈克尔重新烧热了水,这才老老实实地洗完澡,换上睡衣躺到床上。“给我根烟。”昆尼西靠着床头,没拉窗帘,薄雾般的银光微弱地洒落荒原,一阵沉闷的雷声滚过,迈克尔立刻起身把昆尼西拉进怀里。 “我没事了。”昆尼西轻声说,“给我根烟。” “你会抽烟?”迈克尔倒是带了一包烟,“应酬”用,“以前没见你吸过。” “我不会。”昆尼西点燃香烟,夹在指间,“当年在莱茵河边……几乎每个人都抽烟,那种劣质的便宜烟卷儿,烟罩着人的脸,看不清样貌。我不明白大家干嘛抽烟?他们,迈耶、亨德里克、莱斯……他们告诉我,抽烟的感觉就像和女人睡觉。我没吭声,因为我弄不懂怎么抽烟,也没同女人性交过。后来,他们都死了。我记得莱斯是被炸死的,手臂飞起来那么高……血撒在翻起的土上,我离他很近,假如那枚炮弹稍微偏离半米,我就会和他一起炸成碎片。” “抽烟什么感觉?”他摸着迈克尔的脸,“和性交一样吗?” “我们得管这事儿叫‘做爱’,我跟你讲过多少次了。”迈克尔抓住那只微凉的手,“我没觉得抽烟有啥意思,但我喜欢跟你做爱——你喜欢和我做爱吗?” 昆尼西低低地笑了起来,“我说不好。” “那就是不喜欢?” “我没说不喜欢。” “到底喜不喜欢?” “烟灰要掉到床单上了!” 昆尼西吸了下那支即将熄灭的烟屁股,咳嗽了好一会儿。“真没劲,”他说,捻灭香烟,“我宣布,以后家里禁止吸烟。” “我同意。” “家里没你说话的份。” 雨水倾泻,在隆隆的雷声中,昆尼西钻进迈克尔怀里。“我很奇怪,你为什么不问我了,”他的脸贴着迈克尔胸口,“为什么不问我那个蠢问题了?” “问了你也不会告诉我答案。” “你没问。” “好吧,”迈克尔摸到一片软软的耳朵,“唔,你还恨我吗?” “换个问题。” “那就是恨我了。” “换个问题。” “你爱我吗?” “这是个蠢问题,迈克。” “你爱我吗?” 其实这不重要,迈克尔早就想通了,经历了那么多,他也放弃了奢望。有些东西不需要语言,行动胜于一切。但在内心深处,他仍旧残存一丝希冀。 “一点点。”昆尼西说,“比你给我的少百分之一。” “你算过了吗?”迈克尔捏住那只耳朵,“算清楚了吗?” “算清楚了。” “嗯,那我就放心啦。” 第94章 - 在乡下,时间像烤化的意大利奶酪 在乡下,时间像烤化的意大利奶酪,白天与黑夜都无限延长。迈克尔借了台拖拉机,地里稀稀拉拉地长了几颗棉花,去年留下的干瘪棉桃无精打采地挂在细细的枝子上,他给昆尼西表演摘棉花,差点把拖拉机开到壕沟里。 “你这样经营农场,早晚要破产。”那位大学生说。 “我已经很认真了,你还没见识过我老子是怎么干的呢!” 拖拉机发动机“突突”地响,冒出阵阵黑烟。昆尼西坐到拖拉机车斗里,嘴里叼着一根枯黄的草梗。迈克尔拽下那根草梗填进自己嘴里。风滚过地面,蓝天下浮动着一层灰蒙蒙的暗黄。 “你想过没有,退休之后……” “我还有十几年才退休呢。” 迈克尔大咧咧地叼着草梗。他这个年纪了,在二十岁时,他没设想过自己活过四十岁。费恩斯家的人啥都不想,懒得动脑子。米歇尔老太太这样评价老迈克尔,也用同样的言辞批评过迈克尔。“你还年轻,”他说,“我是老啦——我看起来比你大十五岁,至少十五岁。” “胡扯。”昆尼西望着远方,“亚利桑那没你说的那么恐怖。” “那是因为你还‘新鲜’,人们到了一个新地方,总会觉得有意思。”迈克尔拉过昆尼西的手拍拍,“怎么了?” “我在想,要是你不愿意回德国,”昆尼西抿了抿嘴,低声道,“我可以陪着你。我们可以开个小工厂,农业为主的地区肯定需要机械什么的……” 迈克尔眨了眨眼睛,“‘达瓦里希’又欺负你了?” 昆尼西嗔怪地打了他一下,“别——” 假达瓦里希比真的还狠,公司里上上下下都这么讲。自打亚历山大?施瓦伯格空降而来,从工人到管理层,人人叫苦不迭。他修订了新标准,实施后的第一个礼拜就开除了“矮子”,这倒是称了迈克尔的意,可“达瓦里希”讨厌昆尼西,他甚至不屑于掩饰这种讨厌。 “‘矮子’碰到真纳粹就没法子啦。”迈克尔哼了声。施瓦伯格参加过党卫军,从1941年到44年一直在东线作战,隶属臭名昭著的骷髅师。迈克尔不相信施瓦伯格真的曾为骷髅师一员,毕竟一个骷髅师的军官能活着回到德国,这简直比迈克尔突然开窍学会拉丁语更稀罕。 “他嫉妒你。”迈克尔说,“那个垃圾,他就是个没心肝的变态冷血杀人狂。只要靠近他,你就能嗅到他身上的血腥味儿——我打赌他手里肯定有不少俄国佬的人命。” “他认为我不太努力。”昆尼西踟蹰地说,“其实也没错。” 昆尼西这些年遵循着一套规律的生活模式。上班,下班,回家吃饭。礼拜五晚上,迈克尔会请他下馆子。德国人不爱预定座位那套,每次去抢座位都像打仗。抢餐馆礼拜五傍晚的好位置已经成了迈克尔的固定娱乐项目。礼拜六他们在家休息,昆尼西看书、弹琴,迈克尔打理花园,下午去街上转转、采购。礼拜天上午去教堂,与夏莉一家共进午餐,下午去看足球赛。结果,在“达瓦里希”到来后不久的某个礼拜五,迈克尔正和昆尼西在最爱的餐馆吃饭,“达瓦里希”突然出现,眼神恶毒地在他俩之间流连。 “有啥事?”迈克尔站起来,下班之前“达瓦里希”刚把昆尼西叫去办公室莫名其妙地批评了一顿,迈克尔听说后在车里骂了这个神经病半小时。 “达瓦里希”盯着迈克尔,了然似的点点头,撇腔拉调,用迈克尔最讨厌的那副“贵族”口吻,“哦——我明白了——” “法律可没规定我礼拜五不能在饭馆吃饭。”迈克尔直接顶回去,“下班了,我想干啥干啥!” “达瓦里希”走掉了,临走前假模假样地祝他们用餐愉快。到了礼拜一,这家伙就开大会,大骂某些工程师生活奢靡、道德败坏。迈克尔同办公室的工程师谢尔曼喃喃,“他是疯了吧?”他看看迈克尔,坚定道,“他肯定是疯了。” “要是他觉得礼拜五晚上吃顿晚餐、礼拜天去教堂转转、和自己外甥踢踢球、偶尔买张球员海报就算‘不努力’的话——”迈克尔歪着靠在拖拉机仪表盘上,“好吧,买球员海报不太好,除此之外,有什么问题?他一辈子不结婚,没有家庭,没有孩子,连个朋友也没有,礼拜一加班到礼拜天,这就是‘够努力’?在我看来,他活得还不如咱家的狗呢。” 昆尼西叹了口气。“回去你就辞职,我们可以开个小工厂,做做零件啥的。”迈克尔说,“我们的积蓄也够用。我不是反对你来这边,”他捏住昆尼西的脸,迫使他抬起头,“只是这里太荒凉了,镇上就两家馆子,做的菜你吃不惯。这里也没有娱乐活动,就礼拜天去教堂听牧师胡说八道地布道——真的,会布道的牧师也不会来我们镇。天气也很糟糕……我担心你受不了,亲爱的。过来之后,你也不能每周都和夏莉吃饭,小卡尔也才上大学……还有,你怎么看拜仁慕尼黑比赛?美国可没啥好足球队让你疯狂。” “你说的有道理。”昆尼西说,风吹乱了他的头发,“镇上连个买发蜡的杂货铺都没有。” “因为放牛可用不着发蜡,我亲爱的。”迈克尔笑道,把那头金发揉得更乱,“要想用发蜡,您得去凤凰城或者加利福尼亚,咱亚利桑那的放牛娃可不用发蜡什么的高级货。” 迈克尔开着拖拉机把昆尼西带回去,找出工具修理冒黑烟的发动机。昆尼西给他打下手,两人身上都弄的脏兮兮,油乎乎,可昆尼西的脸居然还是白皙如常。“只要你不用手擦脸,脸就不会脏。”大学生严谨地说,“你搭错线了,白痴,我都不明白你是怎么在这行干了这么多年的。” “晚上就让你了解了解。”迈克尔拍了下昆尼西的屁股,“等着,小妞儿。” “滚你的!” 两人冲了个澡,昆尼西穿了迈克尔的旧衣服——破破烂烂的牛仔裤和一件巨大的方格棉衬衫,那是迈克尔多少年前买来的,才花了不到一美元。迈克尔哼着小曲儿炒鸡蛋,不多时门铃响了,迈克尔大叫,“肯定是送牛奶的!我让伙计送过来——” “我去开门。”昆尼西说,“你订了多少?” “一箱!” “太多了!” 迈克尔伸出头,想要解释为啥订了那么多牛奶,但他惊呆了:门口站的不是送牛奶的伙计,而是玛丽?琼和丹,以及他们的三个孩子——按个头排列,从高到低,好像俄罗斯套娃似的三个大男孩。 第95章 - 玛丽这些年在原先的厂子做得不错 玛丽这些年在原先的厂子做得不错,丹辞职了,开了家很小的会计事务所。除了小威尔,他们还生了两个男孩,乔治和罗宾。玛丽抱怨过好几回,“生了一个男孩,就永远是男孩……就好比遇到一个红灯,这一路你就甭想碰到绿灯,一次也别想。” 如今,威尔、乔治和罗宾站在门廊上,鲍里森家的三个男孩一模一样的褐色头发、圆眼睛和布满雀斑的脸。迈克尔从厨房窜出来,与丹尼尔用力握手,然后与玛丽拥抱。“这是你迈克叔叔,”玛丽说,“威尔?哦,好吧,”她推了下羞涩的大儿子,“他上次见你的时候才刚会讲话,你应该多回几趟美国——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好像胖了。” “没有,”迈克尔矢口否认,“来,进来坐,天哪,我没想到你们过来——” 这是真的,他原本打算去城里探望玛丽。昆尼西宁可死都不愿同玛丽见面,迈克尔也觉得没办法解释。“大妞儿”是见多识广的纽约人,但这不意味全体美国人都能认同迈克尔的“婚姻”和爱情,尤其在亚利桑那偏远的乡下,男人和男人决不能“闹出事儿”来。在大部分保守的牛仔看来,违背《圣经》的教诲可是要遭天谴的。连迈克尔自己都花了许多年才绕过这个思想上的礁石,他并不否认玛丽是他见过的最善良的女人,同样,他也不认为直接坦白是个好主意——而且这几年玛丽新添了心跳过速的毛病,迈克尔下决心尽量不去刺激她。 但现在,玛丽不请自来,这真是令迈克尔大伤脑筋。昆尼西僵硬地站在那里,看样子打算找个房间躲起来。这样势必更加引起怀疑,迈克尔拍拍昆尼西的肩膀,故作轻松地介绍,“嗨,这是冯?昆尼西先生,我的老板。” 玛丽正打量着昆尼西,他的金发、蓝眼睛、破破烂烂的牛仔裤和棉衬衫,“你好,”她热情地伸出手,“我是玛丽,也许迈克尔提到过我——” “提到过,”迈克尔说,“我老板啥都知道。” “你好,”昆尼西生硬地握住玛丽的手指,“你好……晚上好。” “晚上好。”玛丽像所有热情过头的美国人一样,咧开嘴微笑。她剪短了头发,烫出很多卷儿。“迈克还是跟从前似的不着调,我打了五次电话,没人接,所以我琢磨着得过来看看……” “电话录音机坏掉了。”迈克尔去电话那看了看,“我们下午一直在修拖拉机,我借的,发动机坏掉了,老天爷啊,那就是一坨废铁。” 玛丽在客厅转了转,到处张望,最后露出了失望,“卡娜呢?” 卡娜没有来,当然了,卡娜永远不会出现,因为从来就没有一位金发碧眼的女大学生卡娜。卡娜只不过是迈克尔编织出的一个谎言。夜里十一点,目送鲍里森一家的轿车远去后,迎着晚风,迈克尔松了口气,搂住昆尼西,“唔——” “我很难过。”昆尼西突然说。 迈克尔怎么也没想到昆尼西居然是这种反应。在餐桌上,昆尼西一直表现得非常正常,恰到好处地微笑着,语气真诚,与丹聊股市起伏和赛马,赞扬玛丽的手艺,肯定小威尔的职业选择,连罗宾的怪问题(“德国有汉堡包吗?”)都没有流出丝毫不耐烦。他甚至在与玛丽分别时信誓旦旦地保证,会尽全力帮助迈克尔升职。 “你怎么了?”迈克尔拉着昆尼西坐下,大学生眼睛里含着一汪泪水,星空般闪烁,“玛丽她——” “她是个好女人。”昆尼西低下头,“我感到非常、非常抱歉,我——” “她是个好女人,玛丽?琼?安德森是我遇到的最棒的姑娘。”迈克尔说,“但是,你不必感到难过或抱歉,该抱歉的人是我,我才是那个伤害过她的混球。” 风一阵阵吹过,干燥的灰尘在月夜的微光中升腾。门廊的木地板下方,一窝不知名的虫子孜孜不倦地鸣叫着,发出响亮的“嗡——嗡”声。“别哭啦。”迈克尔擦去昆尼西脸上的泪水,“你是个好心肠的家伙……你和玛丽是同一种人,善良,温柔,不许否认,跟你一个被窝睡了那么多年,我比谁都了解你。” “那时候我还年轻,她也年轻,十九岁,懂什么呀。我是遇到你之后才开始动脑子的,不怕你笑话,在那之前,我糊里胡涂,每天过着同一种生活,什么也不想——也不用想。活在这里,我用不着思考。”迈克尔从裤兜里摸出香烟,刚才他与丹“应酬”来着,“来一根吗?” 昆尼西颤抖着拿出一根,迈克尔给他点燃。“我和你不一样,卡尔,我没读过多少书,不聪明,懒。虽然我和玛丽决计不正常,她也发现了不正常,但我们谁也没往其他方面想。就像我告诉过你很多遍的,如果没有战争,如果没遇到你,我会和玛丽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就在这儿,养牛,算账,她编织毛衣和花边,我们可能会有个孩子,也许没有,就去领养个男孩和女孩。男孩大了放牛,继续我的生活,女孩长大后结婚,要是她乐意念书,我就送她升学,将来当个中学教师什么的……” “这不是说,我和玛丽离婚是你的错。你没错,错是我的。你必须始终牢记这点,卡尔?冯?昆尼西,你不必同我争夺下地狱的资格,你以后注定是要进天堂的。我的意思是,假设没有世界大战,或者我没遇到你,我和玛丽的农场生活就算是真正的幸福吗?显然不是。她和丹在一块儿,布置壁炉、出去旅行、生养孩子……那才是她该过的日子,那是她应得的幸福,而不是和我在农场里一天天变老。我爱玛丽,她就像我的姐妹。但我给不了她夫妻间的爱情……我这样说,讲明白了吗?” 昆尼西艰难地点点头,吸了吸鼻子。“干嘛说我是你的老板?”过了会儿,他沙哑着问道,“我不是你老板。” “我可不是瞎说。”迈克尔让昆尼西靠着他,“第一,在公司你职位比我高——” “我不是你的直属上司——” “这次回去我就申请调到你办公室!” “他绝对不会同意的。” “‘达瓦里希’敢不签字,我就揍他的鼻子。他那个小个子,我一手能揍他十个……” “迈克!” “好啦,”迈克尔捏了捏昆尼西的耳朵,“第二,我住着你的房子,你是我的房东,我得听你的,不是吗?” 昆尼西嗤笑,“我得好好算算账了。” “算吧!再多的钱我也没有了,都上缴了。”说到这里,迈克尔停顿了一下。“大妞儿”偷偷问过他,和男人谈恋爱有什么新奇的地方?当时迈克尔是这样回答的,“新奇的地方?没有,都一样,工资全交——” “你这个废物!”大妞儿锤他,“这是叛国!” “第三,家里你说了算。”迈克尔总结,“我在家里没啥地位,还不如阿登。至少阿登能吃肉,我却得看着天平眼巴巴地流口水——” “这是为了你好,”昆尼西轻声说,“玛丽说你胖了,没听见吗?” “污蔑。”迈克尔喃喃。 “……她会喜欢那条项链吗?” 来美国之前,昆尼西给玛丽精心挑选了一条项链。迈克尔把项链送给玛丽,告诉她这是卡娜的礼物。玛丽感动得泪花闪闪,当场戴了起来。“她喜欢极了。”迈克尔亲吻昆尼西额头,“慢慢来吧!她以后说不定要去德国旅游呢……到时候……而且她很聪明,我想……” 第96章 - 昆尼西取消了去拉斯韦加斯的计划 昆尼西取消了去拉斯韦加斯的计划,把时间都消耗在费恩斯家荒凉的农场。他很快学会了驾驶拖拉机,沿着沟渠缓慢行驶。迈尔克教给他如何打出大小合适的绳圈,可惜没有一头合适的小牛用来演示。 “这样……好了。”迈克尔扔出绳圈,“看到了吧?其实我扔的不怎么准。” “电影里——”昆尼西打了一个松松垮垮的绳圈,对准迈克尔扔了过去,正套在迈克尔头上,他抿着嘴无声地笑了好一会儿,迈克尔顶着那堆绳子,摊开手说,“被你捉住啦!你要卖掉我吗?” “家里就一头牛,卖掉可啥也没有啦。”昆尼西模仿迈克尔的口音,“俺不卖。” 迈克尔皱起脸,“不许学这些坏东西!” “挺有意思的啊,”昆尼西拽回绳子,手指灵巧地摆弄,“啥——是好东西?” 拖拉机吐着黑烟。发动机修好了,加满油后一次能开很久。天空辽远,偶尔有鹰在盘旋。玛丽打了几次电话,感谢“卡娜”送给她的珠宝,她认为那太贵重了。在迈克尔离开的那个礼拜,她请了假,开车过来,带迈克尔和他英俊的老板去隔壁镇的嘉年华转转。 “咱们这儿没啥好玩的。”在迈克尔的要求下,玛丽把驾驶的位置让了出来,“丹本来打算一起过来……他接了个小单子,要去加州那边,所以……” “你们雇人了吗?”迈克尔问。 “他雇了一个大学生,几个会计学校毕业的学生。”玛丽坐在后面,和小儿子罗宾一起。她看起来有点拘谨,“唔,我想说……” “啥?” “没啥。” 昆尼西坐在副驾驶,老老实实地系紧安全带,手放在膝头,一言不发。他很紧张,坐得笔直。“你得好好跟你迈克叔叔学学,”玛丽教育小罗宾,“不念书,你以后可找不到工作。” “我可以给老爹打杂。”小罗宾毫不在意,“我觉得上学没劲儿。” “傻瓜,上学很好玩儿。”迈克尔说,“学知识才能赚钱!” “我对钱没欲望。” “罗宾!” 罗宾肯定是叫外头那些坏思想影响了,玛丽忧心忡忡。到处都是嬉皮士,留着长头发,穿得破破烂烂,男男女女混在一起住帐篷,抽大麻。在嘉年华里就游荡着这么几个青年男女,头上绑着布巾,乍一看像极了吉普赛人。 “反对战争是正确的,”迈克尔买了四瓶汽水,拒绝了玛丽付钱的要求,“但穿成这样就不好啦——人们应该认认真真穿裤子,对吧?” 昆尼西低头端详他的那瓶可口可乐,又瞥了眼迈克尔的。“我三个月都没喝过一口了,”迈克尔说,“就喝这一回,我发誓!你要知道,这可是纯正的美国产可乐,跟德国的不一样。我总觉得你们德国可乐没放糖……” “德国是不是,”小罗宾比划,“嘭——” “啥?不,没有‘嘭——’。”迈克尔对小孩子相当有耐心,他能哄小卡尔一个钟头,就为了让他多喝牛奶,“我们巴伐利亚州是全联邦德国最漂亮、最有钱的州,慕尼黑是最美的城市。干嘛不来看看呢?还有新天鹅堡,迪斯尼动画片里才会出现的那种完美城堡。” “我不信。”小罗宾说,“德国不是发动过世界大战?希特勒,历史书上说他是世界顶尖的坏蛋。” “哎,亲爱的,希特勒是一码事,德国是另一码事。而且,告诉你个秘密,希特勒不是德国人。”迈克尔趁昆尼西发呆,赶忙灌下可乐,“他其实是——嗝——” 这个嗝唤醒了昆尼西,他恼怒地盯着迈克尔手里的空玻璃瓶。“我错啦!”迈克尔举手投降,“来,小罗宾,我带你去打气球——你老迈克叔叔枪法准极了,跟你这样大的时候,我一下午能消灭二百只老鼠!我们比比看——” 他带着小男孩溜之大吉,在打气球的摊子前消磨了四十分钟,赢得了一只毛绒玩具熊。玩具熊绑着丑陋的玫粉色丝带,他将熊送给玛丽,玛丽看了昆尼西一眼,“哎呀,谢谢。” “我得了第一名。”迈克尔洋洋得意,“要吃汉堡吗?或者炸薯条?” 对成人而言,嘉年华实在没多少意思。你一把年纪,总不能去跟小女孩抢旋转马车的位置。小罗宾玩得十分尽兴,迈克尔趁机喝了好几次可乐。玛丽在迈克尔和儿子的怂恿下打了一次气球,居然准头不错,得了三等奖。她兴奋得脸色微微泛红,“我以前很希望能念大学,”玛丽对昆尼西说,“我念书不错,迈克知道——” “她是班里成绩最好的。”迈克抱着那只玩具熊,“我是班里最糟糕的。” “没有念大学是我一辈子最大的遗憾,不过我在工厂干得不错。”玛丽微笑,“迈克这个家伙,跑去念了个大学……我很羡慕他,其实,他是个聪明的家伙,小时候只是不用功罢了。后来他遇到了卡娜,”她凝视着昆尼西,“他为了卡娜去念大学,你可能不知道,他那时候简直着魔了,每天抱着本德语课本读来读去。那是本不怎么样的书,只有‘举起手来’、‘放下枪’、‘战争结束了’……” 她磕磕巴巴地重复那些德语句子,“那本书里没有爱,我记得,没有‘爱’——现在你总学会了吧,老迈克?” “学会啦。”迈克尔抄着口袋,“花了很多年,好在终于学会了。” “这句话这么难吗?”小罗宾惊奇地扬起眉毛,“到底要怎么说?” 迈克尔教会了小罗宾怎样用德语讲“我爱你”。“这么简单,我听一遍就记住了。”小罗宾说,“你为什么用了很多年才学会?” “因为我笨,”迈克尔开着车,“珍惜你的聪明才智,亲爱的,你一定能考上一所了不起的大学。” 玛丽到底知不知道迈克尔和昆尼西的真实关系,迈克尔没有问,玛丽也没有说。她只是继续写信,殷勤地问候卡娜,寄一些小礼物。她去了英国、法国、瑞士旅游,始终没有到过德国。1972年慕尼黑奥运会期间,她本计划前往德国,最终未能成行。在这一年,虽然奥运会就在家门口举办,但迈克尔没有看过任何一场比赛,因为“达瓦西里”把他外派去了亚洲,他只能靠电视和报纸得知奥运会的消息,包括那场举世闻名的惨案,这让他担惊受怕了许久。当他好容易回慕尼黑过探亲假,却又闹出一大场乱子。 “你这个法西斯,”迈克尔咆哮,“纳粹分子,你他妈再敢欺负他,我就宰了你!” “来啊,”亚历山大?施瓦伯格冷笑,“有种杀了我,你这个垃圾同性恋。” 第97章 - “达瓦西里”是个怪人——这是礼 “达瓦西里”是个怪人——这是礼貌的讲法。在工人那,他的别称是“吸血鬼”。迈克尔认为这个身材矮小,容貌秀美的混蛋一定是个变态,不是因为战争的原因,而是因为施瓦伯格“种就是坏的”。 施瓦伯格来自汉堡,据说,总是据说,关于他的经历众说纷纭,在私下流传着好几个版本。有人说,施瓦伯格是个狂热的纳粹分子,曾做过集中营的看守,屠杀过上万犹太人,也有人说他加入过盖世太保,到处抓捕共产党。 还有传闻,可能是最接近真实版本的那个,施瓦伯格是党卫军第三骷髅师的一员,战果辉煌,可以“百”记数。无论如何,“达瓦西里”在世界大战前夕被苏联军队俘虏,作为战俘在西伯利亚地区服刑。同时期服刑的德国战俘大多没能活着回家,但他却顽强地熬过了审判,战胜了极寒和苦役,惊人地生存了下来。1955年苏德签订协议,他位列名单之上,回国开始了新生活。而“达瓦西里”的绰号便由此而来。 平心而论,施瓦伯格是迈克尔见过的最勤奋的人——假使他算是个人的话。公司里的年轻人时常敬畏地提起,施瓦伯格先生每天五点起床,七点来到公司上班,风雨不动。他经手的地区,业绩没有不蒸蒸日上的。然而勤奋的另一面是残酷,“达瓦西里”要求人人都像他那样奉献,没有私人时间,没有假日,没有家人与朋友。他特别喜欢“压榨”(他本人管这种行为叫“激励”)工程师,尤其是昆尼西。 他总是积极地“传召”昆尼西去他的办公室,在报告里找各种各样细小的错误,什么“a”写得不够大啦,打印的墨水颜色太淡啦,订文件的钉子用了三个——听听!明摆着找茬儿。迈克尔老早就想揍他一顿,可昆尼西劝他,何必呢,他们都这个年纪了,再过几年就退休,压根不用搭理施瓦伯格的挑衅。“他就等着你打他,这样就能光明正大地开除你。”昆尼西抚摸迈克尔的鬓角,“别跟他一般见识。” 不过,现在,迈克尔不能不跟这个小个子“一般见识”了。“你他妈的!”他扑上去,推倒了办公桌,墨水瓶哐地砸得粉碎,文件掉得满地都是,沾上了墨水,“你怎么敢!” 施瓦伯格在外派迈克尔的同时,提拔了昆尼西。这绝不是好兆头。昆尼西热爱工程师的岗位,这次升职会让他离开心爱的第一线,他不在乎工资,也不愿脱离车间。而且,这样一来,施瓦伯格变成了他的直属上司,他事无巨细都要向“达瓦西里”汇报。迈克尔向公司总部提出,如果要外派,那就让昆尼西跟他一块儿去,他们一起去亚洲,这没问题。可“达瓦西里”就是不同意,最后还是在昆尼西的劝慰下,迈克尔悻悻地坐上了前往香港的飞机。 昆尼西经常给迈克尔写信,写很长的一封,很多页信纸。迈克尔也写给他,同样长长的一封,信纸塞得信封鼓鼓囊囊。迈克尔完全适应不了没有昆尼西的生活,每晚睡觉都忍不住摸摸身边。空荡荡的另一半床让他心情十分低落,他就打电话给昆尼西,不怎么计算时差。昆尼西从来没有抱怨过要半夜起来接迈克尔的电话,他只是温柔地劝说迈克要保重身体,少偷喝可乐,记得打伞……以及,他很好,施瓦伯格最多训斥他几句而已,工作并没有想象中难做。 明显地,昆尼西撒谎了。迈克尔一回来,同办公室的谢尔曼就偷偷告诉他,“达瓦西里”拿昆尼西当私人秘书用,命令昆尼西必须七点钟上班;这也就罢了,那个恶棍几乎每天都辱骂昆尼西,把文件往他身上摔,还让他端茶倒水,活像旧时代的地主老爷压榨农奴。昆尼西虽然很少主动开口讲话,但他能力强,敢于负责,乐于帮助,也不打小报告,与他相处久了,同事们都挺喜欢他。施瓦伯格的“暴政”惹怒了大家伙儿,可昆尼西粽一直在犹豫,也许是担心迈克尔。 “冯?昆尼西先生没告诉你吧?”谢尔曼义愤填膺,“‘达瓦西里’上个月去瑞士开会,让他陪着一道去。就他们两个!我猜冯?昆尼西先生定是被欺负得不轻,他回来后没啥精神……” 谢尔曼和公司里许多人都知道迈克尔与昆尼西是“故交好友”。或许他们明白,但没人管这闲事。成年人,管好自己都很难。去年体检,昆尼西有些缺钙,夜里时不时小腿抽搐,血糖也比正常值低。从冬天到初春,感冒始终没能痊愈。“我身体是比以前差多了,”他对迈克尔说,“毕竟——我都这个岁数了嘛!” 迈克尔在春天离开德国,没办法照顾昆尼西。一想到他的大学生被施瓦伯格如此虐待,迈克尔的火便蹭蹭往上冒。“操你的!”他跳到施瓦伯格身上,膝盖猛撞对方胸口。“达瓦西里”也不甘示弱,翻身躲开,抄起椅子就往迈克尔头上、背上乱砸。他绝对受过专业训练,每天早起锻炼,身手极其敏捷。“来啊,”施瓦伯格的绿眼睛闪烁着狂热光芒,“死美国佬,你这头猪——杀我啊!不是要杀了我吗!” “我宰了你!”迈克尔怒吼,夺过椅子,“俄国人怎么没枪毙了你!” 听到“俄国人”,施瓦伯格似乎更兴奋了,好像随时都能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匕首划开迈克尔的脖子。但囿于身高,他逐渐还是落了下风,往办公室的角落退去,寻找新的武器。迈克尔追上去,“跑?你本事呢!——没有坦克车,你他妈连个屁都算不上!比女人都不如!” 施瓦伯格瞪着迈克尔,就在一瞬间,仇恨点燃了他。这是个真正的军人,更确切地说,他曾是、或依然是一个纯粹的纳粹。刻骨的仇视从施瓦伯格每个细胞中散发开来,他不要命地冲锋,彷佛忘记了一切。 第98章 - 迈克尔“如愿以偿”地停职了。他 迈克尔“如愿以偿”地停职了。他在办公室同“达瓦西里”大打出手,最后俩人双双进了医院。从医生给出的结果来看,迈克尔认为自己肯定给那个真正的纳粹“长了点教训。”“我无所谓,”他脖子上扎着绷带,“他妈的,欺负我就算了,我决不允许他招惹你——谁都不行!连上帝都不能——” “白痴,”昆尼西给迈克尔脸颊的擦上轻轻涂抹药膏,“压根没必要……对你毫无益处。” “要是我被开除,你得养着我,国王老爷。”迈克尔故意呲牙咧嘴,装作疼痛难忍,昆尼西轻轻拍了下他的下巴,“蠢货,反正全公司都传遍了,我看我也待不下去。辞职报告写完了,我下礼拜就辞职。这样我也成了无业游民,退休金打了水漂——我们大概要去郊外捡榛子度日了。” “我们不是还有点儿积蓄吗?” “都在股市里。” “不至于吧!你一芬尼都没留?” “对,家里一毛钱现金都没啦。没有工作,咱们连阿登也养不起。可怜的阿登,它已经是条老狗了。为了让它安度晚年,请你现在就出去问邻居借钱,现在,立刻,马上——” “好吧,”迈克尔嘟囔,俯身揉了揉脚边的大狗,“幸亏咱们没孩子,不然……哦,我突然想起来,至少我还有驾驶执照。我可以去开出租车养活你们,放心,亲爱的,”他看着昆尼西咧开嘴角,“我一天开十二个小时!能赚不少呢!” “去你的。”昆尼西的沉静的蓝眼睛凝视着迈克尔,“你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哪儿也不许去。”他用指尖蹭了蹭迈克尔脖子上的绷带,“是不是很疼?” “那个神经病差点掐死我。”迈克尔吐了下舌头,“那个冒牌的达瓦西里比真货凶狠一百倍。过去常有传闻说他杀掉过上万犹太人,我不信,如今我信了,施瓦伯格是我平生碰到的最可怕的坏蛋——坏蛋到处都是,但这样疯得彻底的却不多见。你该早告诉我的,这样我就能早点来解救你。” 昆尼西犹豫了片刻,“施瓦伯格……” “怎么了?我知道他虐待你了,你可以说出来,别憋在心里。” “他是骷髅师的人。” “啥?”迈克尔震惊,“真的?” 昆尼西点点头,“他告诉我的,我看应该不是撒谎。身为骷髅师的一员,他对此极为自豪。他说,要不是我……‘躲藏’到1944年,我至少会被选进党卫军。他似乎相当着迷于‘生命之泉’计划。你听说过那个计划吗?那是个很邪恶、又反科学的计划,把人当做动物,制造所谓的‘纯种雅利安人’……施瓦伯格偏执地认定我是‘纯种的’,简直太可笑了。我的祖母来自瑞典,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家的孩子能拥有一头金发。结果这种头发在他眼里却是‘纯种’的证明,天底下没比这再荒诞的了。” 随着时间流逝,昆尼西的头发逐渐变成了一种浅金色,依旧微微打着卷儿。迈克尔忍不住将手指插进面前蓬松的金发里,“真漂亮,”他赞叹道,“太阳一定十分爱你,所以才给了你这种颜色的头发。” “胡扯,”昆尼西抿着嘴笑了一下,“反正,我跟他说,我可不是什么‘纯种’雅利安人。我奶奶是瑞典人,我们家血统老早就不‘纯洁’了。他发怒了,说我撒谎,竟然敢以自己的血统的为耻,绝对是叫——叫——美国佬,”他顿了顿,“洗了脑。唔,我心想,老迈克大概都没选修过生物,他懂什么……” “我学过生物!”迈克尔叫道,“我他妈知道达尔文是谁!” “好吧,我错了。抱歉。”昆尼西给了假装气愤的迈克儿一个吻,“别生气,我以为你只相信地球是上帝的造物——算啦,总而言之,施瓦伯格是个货真价实的纳粹分子,他能活着回到德国真是个奇迹。我猜他的衣橱里藏着当年的制服。”他摸了摸鼻子,“唔,我不能这样造谣,他就是过于偏执了。你知道,在那个时代,年轻人极容易就患上政治狂热病,他又是精神特别敏感的类型。” “我不想去分析他是不是敏感过头了,”迈克尔哼了声,“他带你去瑞士了,是不是?” “对,”昆尼西眼神闪烁,“但是——” “谢尔盖告诉我,你从瑞士回来后就蔫头蔫脑,没精打采。”迈克尔握住昆尼西的双手,“他是不是——” 昆尼西张口结舌,脸突然红了。过了好一阵儿,他才低下头,磕磕巴巴地重新开口,“我……也许是我想太多了,迈克,真的,他本来可能没那个意思……所以我没跟你讲,我怕你一激动,血压……” “到底怎么了?”迈克尔觉得额头青筋乱跳,“那个混球难道——” “我一把年纪了,没那种事儿。”昆尼西无奈地撇下嘴角,“看吧,要不是谢尔盖先生说出来,我压根就不想提。他带我去开会,这没什么,我不是经常去开会么?只是那次在瑞士,去的太匆忙了,我没带正装。他下午突然喊我过去,我没时间回家……到了瑞士,我不能穿工作服去出席会议。我本打算去买一身,施瓦伯格把我叫去他的房间,给了我……嗯,给了我一套衣服。” “衣服。”迈克尔皱眉,“他,你是说,他给你买了套正装?” “对。”昆尼西语速慢了下来,“那套西装挺不错,价钱不便宜。我不想收他的礼物,就准备折价给他钱。他不要,逼着我当场换上给他‘看看’——” “操!”迈克尔大怒,“这个贱货,我应该多给他几拳!他居然、他居然——” “我没换,”昆尼西按住迈克尔,“放心,我找个借口溜走了。第二天一早去开会,会议之前,他突然进了我的房间。我那时已经穿戴整齐,他……” “他干嘛了?” “他问我,为什么不穿好袜子?” 昆尼西垂下眼睛,“那双袜子太奇怪了,迈克,我就觉得袜子不对劲儿。又不是去觐见英国女王,完全没必要穿吊带袜。他让我把袜子脱下来,换他给我的那双。我拒绝了……但真的太奇怪了,我思考了很久。可能是我把他想得太坏了?他真的没理由……” “他就是个变态。”迈克尔咬牙切齿,虽说他不知道啥是吊带袜,不过那肯定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你辞职吧!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这就去咨询怎么申请开出租车的执照。” “傻瓜,”昆尼西轻轻叹气,“骗你的,我有钱。咱们饿不死。你好好陪着阿登吧,公司那边我会去处理的。” 第99章 - 鉴于迈克尔的处分还没出来,他被 鉴于迈克尔的处分还没出来,他被放了长假。不过谢尔盖和好几个同事打来电话,钦佩他“为全人类出了口恶气”。迈克尔对此洋洋自得,在周末家庭聚会的餐桌上讲给夏莉一家,并且在埃尔文的要求下,把办公室之战讲了三遍,一次比一次细节丰富,小男孩听得津津有味,而昆尼西咳了好几次,最后勒令迈克尔闭嘴,伟大的屠龙英雄这才意犹未尽地举起杯子,喝了口苹果气泡水。 “我说的可都是实情,”他对不悦的昆尼西说,“我没做坏事,那家伙就是欠揍!早打他一顿,他哪还敢——” “你这是教坏孩子!”昆尼西厉声说道,“还有,不许在吃饭时讲话!” “我们来就是为了安慰迈克的呀。”夏莉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依然十分苗条,“小卡尔特地从学校赶回来——” “他的宿舍离这儿就几公里。” “哥哥,好啦,别老瞪着眼睛!” 这么多年过去,弗兰茨在昆尼西面前还是畏畏缩缩,要看着他的脸色行事。小卡尔十八岁了,在昆尼西的母校就读。这个孩子长得和他舅舅特别相似,昆尼西带小卡尔出门,经常会被误认为父子。迈克尔很喜欢小卡尔,但他和昆尼西总有些隐隐的担忧。小卡尔因为过继给了昆尼西,所以时不时就来昆尼西这边住。昆尼西照顾外甥的生活起居,辅导他的功课,陪他参加竞赛,当然,这其中少不了迈克尔。迈克尔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对待这个金头发的小男孩,然而偶尔他们会讨论,他俩“这种”关系,会不会影响到小卡尔呢?昆尼西对此忧心忡忡。 “迈克叔叔干得好,”小卡尔叽里咕噜地说,飞快地用餐刀切香肠,“那个变态——卡尔舅舅该告诉我,我最近在练习拳击,正好缺个靶子。” “不能使用暴力。”昆尼西温柔地说,“你开始练拳击了?” “哦,因为哥哥要——”伊洛纳窃笑,小卡尔放下刀子,“哦,闭上你的嘴!” “你怎么跟你妹妹讲话的!”弗兰茨小声呵斥了一句,眼睛偷偷地瞥向昆尼西,然后继续对付面前的那份猪肘。伊洛纳才不怕小卡尔,大声道,“哥哥失恋了!要——找个——渠道——发泄——” “啥?”迈克尔和昆尼西迅速对视一眼,“失恋了?” “啊,美丽的海伦,你祸国倾城——”伊洛纳唱咏叹调似的拔高嗓门,“你金色的长发——” “早就过去了!”小卡尔脸涨得通红,“我、我才不是因为她!” “海伦?”埃尔文惊奇地从土豆浓汤中抬起脑袋,“我记得……不是叫赫尔塔吗?” “赫尔塔又是谁?”伊洛纳也惊奇地扬起眉毛,“上帝啊,我居然不知道!快告诉我!” “行啦,行啦,都过去了。”小卡尔看起来快冒烟了,“就是女孩子!”他埋下头使劲切香肠,悻悻地嘟囔,“还能什么?就是学校里的女孩子呗……别问我了!那个,迈克叔叔,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开出租车,特别赚钱,我打听过了!” “迈克!” “真的,卡尔,慕尼黑的出租车是最贵的,我听——” “迈克!” 昆尼西自然不会允许迈克尔去开出租车。两周后,迈克尔的处分出来了。他还待在原先的办公室,就是薪水降了一级,同时,“达瓦西里”撤销了对迈克尔的起诉。警报解除了,迈克尔回到公司,谢尔盖给了他一大堆餐厅打折券,庆祝“英雄凯旋”。 “你怎么跟那白痴‘沟通’的?”迈克尔问过昆尼西,他的大学生就耸耸肩,“他其实也挺可怜的。” “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可是差点掐死我!” “抱歉,我该拦住你的。” “他骚扰你!” 昆尼西给迈克尔系领带,给他戴上帽子和围巾。“我就是和他聊了聊。真的,他也得到教训了。事实上,我认为他这辈子吃的教训够多了,他只是在疯狂地掩饰而已。战争综合征,每个参加过战争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他格外严重。” “那他该滚到医院接受电击。”迈克尔恨恨,“我敢打赌,这个混蛋死的时候绝对没人蔘加他的葬礼——你不许去!” “愚蠢的假设。”昆尼西戴上手套,“快走,要迟到了。” 他们谁也没能预料到,迈克尔一语成谶。亚历山大?施瓦伯格退休后接受联邦德国政府退休专家服务局的派遣,作为技术咨询前往第三世界国家指导当地的工业生产。他延续了自己的风格,任职的工厂效益飞跃。任期结束回国后,他又被返聘,继续在一线奋斗。1992年,新年过后,公司的人发现一向风雨无阻的“吸血鬼”竟然旷工。 他们试图联系他,电话始终无人接听。公司立即报警。警察发现施瓦伯格坐在椅子里,穿着睡衣,膝头放着一份报纸,半睁着眼睛,已经没了气息。有人说,他是看到苏联解体的消息,狂喜之下心脏病发。 也有人说,他遭遇了一些打击,在那之前的几天,“吸血鬼”的情绪就不太正常。总而言之,施瓦伯格突然去世,没有留下只言词组。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当然也没有爱人。讽刺的是,他生前最敌视的工会收敛了他的尸体,为他举办了一场小小的葬礼。工会通知了施瓦伯格的老同事,但并没什么人来见“达瓦西里”最后一面。昆尼西也没去,那时他在美国,刚刚生了一场小病,正被家人盯着休养。听闻施瓦伯格的死讯,他怅然许久,对迈克尔说,“如果我在慕尼黑,我会去送送他。他做过很多坏事,也受了很大的苦楚……希望上帝能原谅他,虽然他不信上帝。” “你的心肠越来越软了。”迈克尔慢慢地削一只苹果,“躺好了,你哪儿也不许去。” 迈克尔比昆尼西早两年退休。退休后,他在家闲极无聊,就开了一家很小的照相馆打发时间,主要服务对象是周围的邻居。两年后,昆尼西退休。他没那么旺盛的精力,退休后没有返聘,就在家里做一些儿童玩具,拿到周末集市,以很便宜的价格卖给小孩子。小卡尔在慕尼黑大学毕业后赴美留学,博士毕业之后留在美国一所高校任职。他娶了个英国姑娘,很快有了两个女儿。小卡尔谈起过,大学时他暗恋过三个女孩,都没能鼓起勇气表白。而他实在觉得自己太过胆怯,因此不敢告诉迈克叔叔和卡尔舅舅,生怕被骂成胆小鬼。艾米丽活泼开朗,也在学校就职。迈克尔和昆尼西每年都要去小卡尔那住一段时间,探望小孙女,到处逛逛。迈克尔经常参加战友聚会,与大部分战友保持着密切联系。 就这样,时间如莱茵河奔腾的流水,汹汹而过。迈克尔人到暮年,也没多少遗憾。他的新目标是活到1995年,作为老兵,光荣地参加二战胜利庆祝活动。然而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目标倒是实现了,但却遭遇了一场人生中最大的打击—— 昆尼西和他大吵一架,把他从家里赶出去了。 第100章 - “被赶出去”是迈克尔的单方面说 “被赶出去”是迈克尔的单方面说法,在昆尼西那,迈克这个老东西纯属“离家出走”。是的,他用了“老东西”这个词,这已经把迈克尔气得够呛;彷佛还不够火上浇油似的,昆尼西冲他大吼大叫,“从我家——”注意,“我家”——“你不想?那就从我家滚蛋!” 迈克尔滚蛋了,带着他的护照、驾照、各种会员卡和打折券,还有现金。他买了飞机票,直接飞回了美国。感恩科学的飞速发展,如今从德国到美国终于不必绕半个地球的大圈。他下飞机时还在生气,并且庆幸自己没把亚利桑那的农场卖掉,那样他可就真是无家可归了。 威尔?鲍里森租赁了迈克尔的农场,他在镇上搞了个什么旅游项目,吸引城里的傻瓜来乡下过“西部田园生活”。也多亏如此,迈克尔的房子没有年久失修。威尔是迈克尔的教子,听说迈克尔突然回国,他开车去机场迎接。“人还是得有自己的小孩,”迈克尔说,“你现在几个小孩了?” “我大女儿都怀孕啦,我快要做爷爷了。”威尔苦笑,“我还没做好准备。” “哦!上帝呀!”迈克尔惊叹,“在我心里你还是个小男孩呢!” 迈克尔回到他的老房子里居住。兜兜转转五十年,一个圈,原地踏步。迈克尔睡在沙发上,现在可没人管他了,他想怎么喝可乐就怎么喝,想吃汉堡就吃,不想吃就只把汉堡肉拿出来啃啃。他的牙齿非常好,也不需要花镜和助听器。躺在门廊下听听收音机,有个电台每天下午播放老歌曲,有他最心爱的猫王。卡尔?冯?昆尼西那个善妒的坏家伙,连猫王的歌儿都不许迈克尔听!“我不但听,我还要买磁带……”迈克尔冲空荡荡的客厅嘟囔,“我想怎么听就怎么听……” 没有电话,没有。这个“电话”特指从慕尼黑打来的,昆尼西认错道歉的电话。不用想,根据迈克尔对昆尼西的了解,那家伙是说什么都不会认错的。但这件事本来就是昆尼西的错,他居然!他怎么能! 这天下午,迈克尔在午后打了个盹儿。五点钟,他决定给自己弄点吃的。他先打开一罐可乐,愿上帝保佑易拉罐的发明者,迈克尔愿用所有美好的词语来赞美他。这时,几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嘻嘻哈哈地穿过农场,来到迈克尔门前。迈克尔拿着可乐,打量这些小东西的背包,“你们从哪儿来?” “德国。”一个褐色头发的大学生说道,“我很喜欢看牛仔电影!” “德国。”迈克尔哼了声,“我讨厌德国。” “为什么?”几个大学生有点儿惊奇,“为什么呀?” “因为!”迈克尔打了个嗝儿,“因为——德国人——坏!” 年轻人嘻嘻哈哈地离开了,显然把他当成了一个胡言乱语的疯老头儿。迈克尔悻悻地从冰箱拿出鸡蛋和牛奶,“坏德国佬,坏蛋,酸菜坛子……”这时电话响了,他扔下鸡蛋跑过去,那边传来一个焦虑的声音,“——迈克叔叔?” 是卡尔,不过是年轻的那个。“别跟我讲德语,”迈克尔嚷嚷,“我是美国人!我不会讲德国话!” “好啦,好啦,我们讲英语,讲英语可以吧?别生气。”小卡尔说,“听说你回美国了?你在哪?为什么不来我家?” “我家”,哦,“我家”,真讽刺!迈克尔感到一阵委屈,“我在——我家!不行吗?” “你在亚利桑那?上帝啊,有人照顾你吗?” “我好得很,能吃能睡能跑能跳,我还能开拖拉机放牛呢!我不需要人照顾!” “哎,好,好,我知道你身体挺棒——可你怎么回来了?是不是和卡尔舅舅吵架了?你原谅他行不行,你知道的,没有你——” “哦,原谅他!我不!我为什么要原谅他!你看看,你才和他一家人……我想明白了!全想通了!我凭什么忍气吞声地原谅他,他天天骂我,不许我喝可乐,不许我吃汉堡,不许我和教堂唱诗班的霍斯特先生讲话!我跟我战友打电话,他就阴阳怪气,暗示我花了太多电话费。他仗着自己是大学生,我是农民,就肆无忌惮地欺负我!我受够了!我犯了什么错!我有什么错!” “我错啦,好的,不原谅他——可你们就是吵架了吧?到底为了什么?埃尔文说他问不出来……” “是啊,吵架了!他让我滚,我就滚了!我想明白了,真是不行……没结婚,我什么都算不上!傻乎乎地伺候了国王老爷一辈子,等我老了,不中用了,不能给他干活儿了,他就把我赶出门去!”迈克尔越说越激动,“他骂我‘老东西’……你听听!多难听!他还说‘我家’,是啊,那是他的家,不是我的,仆人不配住在他那个富丽堂皇的宫殿里!” “迈克,迈克,你怎么了?”小卡尔焦急地问,“你在哭吗?我的天哪,我这就过去——” 小卡尔坐夜班飞机,第二天一早赶到农场。这不是他第一次来,之前他带着妻女过来玩过几次。小夏莉喜欢骑着马驹咯咯笑。迈克尔见到小卡尔疲惫的神色,顿时羞愧起来,“我没哭,”他期期艾艾地让小卡尔坐下,给他倒咖啡,“我就是……年纪大了,唔,有的时候……” “圣母玛利亚啊,你们到底为啥吵架了?”受迈克尔影响,小卡尔讲英语时不自觉地带点儿南方口音,“埃尔文在照顾舅舅,他说舅舅一声不吭,半个字都不肯说——” “我,”当着小卡尔的面,迈克尔不敢打开冰箱,里面码着十几罐不健康的碳酸饮料,“我……今年是1995年。” “对,圣诞节时你不还期待参加世界大战的庆祝活动?” “我希望他陪我一起去。” “卡尔舅舅不同意?” “不是这个问题。”迈克尔长叹一声,“我以前参加活动,见过一些德国的老兵。我知道,战后德国的年轻人不怎么喜欢那些老战士,认为是他们给国家带来了灾难。但从军人的角度来看——唉,反正五十年过去了,再遇到的时候感觉还挺奇怪。我和他们聊天,互相询问是哪个部队的,参加过什么战役……他们很多佩戴着铁十字勋章,很神气,戴在脖子上。他有一枚,可我从没见他戴过,所以——” 昆尼西平时看起来对政治不感兴趣。他最激动的一次,就是1989年11月9日,柏林墙倒塌那晚。迈克尔那会儿正陪着昆尼西看足球转播赛,斯图加特对阵拜仁慕尼黑。贝肯鲍尔退役了,可又冒出来一个什么克林斯曼,总有新球员吸引昆尼西注意。比赛结束后,迈克尔去厨房找罐头喂阿登三世,他在犹豫挑哪个口味时,昆尼西突然急切地喊他,“迈克,迈克!” 迈克尔以为昆尼西不舒服,急忙跑出厨房。昆尼西坐在电视机前,腰挺得笔直。新闻播报员的标准德语非常清晰,可迈克尔以为听错了,“……柏林墙上的大门大大敞开着……” “真的?”迈克尔把电视的声音调到最大,确认不是出现了幻听。不,一切真实地发生了。民主德国开放了旅游和移民的条件,即可生效。迈克尔看到昆尼西站了起来,一手抓着胸口。“冷静,”迈克尔扶住他,“这是件大喜事——” 昆尼西执意要到街上去看看。迈克尔带着他,开车在城里转了一圈。陆陆续续有人出现在寒夜的街头,人们似乎都被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了。那天晚上,昆尼西一夜未眠。迈克尔陪着他——那是昆尼西从未表现出来的民族情感,他内心深处某些极为痛苦的东西,迈克尔在那天触摸并切实地感受到了。 “我希望他戴上铁十字勋章,就像那些老兵一样。”迈克尔低下头,“他不乐意。我以为是因为勋章的小问题——五十年代他没有去更换勋章,他的铁十字上还留着那个标志。去掉那个标志不难,家里有的是机器。我用锉刀轻松地就能把那个锉干净。我去三楼,他的铁十字放在最下面的抽屉里。我找了好半天……最后,我找到了勋章盒,很沉。你小时候有次翻出了那个盒子,当时我就觉得沉得不正常。我打开盒子……” “那里面不光放着勋章?”小卡尔猜到了,“还放着什么?” “一把枪,”迈克尔闭上眼睛,“上帝啊,一把枪,八枚子弹——P08鲁格,我以为这玩意儿早就进博物馆了。我问他干嘛藏一把枪?他勃然大怒,说他有持枪执照,法律允许他拥有枪支。” “是的,如果卡尔舅舅考取了持枪制造的话——”小卡尔不安地扭了扭肩膀,“但枪总归是不好的东西,对吧?于是你们吵起来了?” “他当然可以拥有一把枪了,”迈克尔悲哀地说,“我和他吵架,不是为了他弄了把枪,而是……他为什么藏着那把老枪?” 第101章 - 完结 小卡尔是战后出生的一代,对他而言,枪与枪之间没什么不同。“我也有一把。”迈克尔说,“从战场上弄到的……那会儿德国的军官很爱配一把鲁格。但他那把是老式的,P08,而且……唉,我遇到他的时候,他身上没有鲁格,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检查过他随身的物品,他连支破破烂烂的K98都没有,更别提手枪了。” “就是说,那把鲁格不是舅舅的枪?”小卡尔敏锐地抓住了要点,迈克尔忍不住去冰箱拿了两罐可乐,小卡尔立刻叫道,“舅舅不让你——” “他怕我喝多了可乐变成大胖子。”迈克尔冷哼,“我偏喝!反正他也不要我了。好了,我拿着枪质问他,这玩意儿从哪来的。他恼羞成怒,说那是他的收藏品。见鬼的收藏品!我说,这不是你的枪,你弄把枪干什么?他说,不管我的事,他乐意买枪——他从黑市买的,五十年代,为了换钱,黑市里什么搞不到?他碰到了,觉得这把枪挺漂亮,就买了。‘你有意见吗?’听听!他用这种口气,颐指气使,我气坏了,别人去黑市买牛肉,他在黑市买枪,你拿着枪一准儿没想干好事儿。他气疯了,冲我大叫,‘你这个老东西,这儿没你说话的份!’” 小卡尔拿起可乐喝了一口,看那样子好像憋着笑意。“别笑,小子。”迈克尔严肃地说,“五十年代,他在黑市买了枪和子弹,这本身就很可怕。他可不是热爱枪械的那类人。我和他生活了几十年……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的关系很畸形?” “你说什么呢!”小卡尔站了起来,“迈克,打我记事起你就照顾我,你就像我亲叔叔一样。你和卡尔舅舅的关系挺不一般,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我们学校就很多……加利福尼亚人对此早就见怪不怪。艾米丽常说,要是能过成你俩那样,谁还在乎性别?” “亲爱的孩子,坐下,坐下。”迈克尔苦笑,“我们这样好吗?唉,他有一些书,哼,他认定我这个没文化的农村人不会看,就大喇喇摆在书架上。其实我看了。心理学,哈!你听说过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没有?就是说,在特殊情况下,受害人对加害者产生感情——他是受害人,我是加害者。因为我给他买新袜子和糖,给他几包咖啡,他就产生了误会——哦,他就是这么想的。从去年开始他就疏远我,提出分床睡。他搬到楼上去,也不怎么搭理我。我写封信,打个电话,去合唱团看看,他就骂我,嘲讽我……你不知道他那张嘴讲话能多伤人,我明明那么爱他……” 他捂着脸难过地哭了起来。迈克尔?费恩斯如今是个脆弱的老家伙了!在小卡尔过来,拍着他的背安抚时,迈克尔擦着脸想,五十年前他可绝技没料到自己会变成这幅老弱不堪的模样。“他、他还和那个法国佬勾勾搭搭!我都记着呢!1968年他又闹着去巴黎看画展,在美术馆碰到那只可恶的青蛙。怎么会那么巧!他们老早就约好了!法国青蛙带着他的老婆,他老婆带着她的女友——世上哪有这种事!混乱的一家人。青蛙老婆冲他一个劲抛媚眼,邀请他去喝杯茶。他们一群人用法语嘀嘀咕咕,我只能站在那看画。就我一个人在看画!全是圈儿啊线啊点啊……像小孩儿涂鸦。看画分明就是他的借口……他就是为了和青蛙鬼混!” “说出来我心里舒服多啦。”迈克尔拍拍小卡尔的胳膊,“我想通了,我老了,他却依旧风度翩翩。他甩掉我,那什么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就治愈了。我在这儿也挺好,放放牛,听听歌,自由自在。这附近老头老太挺多,我再去交几个新朋友……别笑!我是认真的!你要真当我是你亲叔叔,就让你弟弟打听打听我的退休金和保险怎么办。我手头就剩下一点点钱,还不够买台二手拖拉机的呢!” 如何处理跨国的退休金和保险还没着落,小卡尔急急忙忙地跑来,告诉他大事不妙。昆尼西生病了,全家人都急得要命。“舅舅声称要改掉遗嘱,”小卡尔复述,“不让你做遗嘱执行人了!” “我本来也不想做!”迈克尔在门廊走来走去,“他病了?怎么了?一准儿是他忘了服药……” “你回去瞧瞧他吧!”小卡尔恳求道,“求你了!迈克叔叔,卡尔舅舅死活不肯去医院,我妈妈急得病倒了!看在我妈妈的份上——” 这肯定是骗人的,迈克尔心知肚明。但没有办法,他已经不适应家乡的气候和空旷的原野,他想念慕尼黑热闹的街道,圣玛丽安广场的木偶戏,口味醇厚的黑啤酒。而且,迈克尔想,他一辈子的薪水都在昆尼西的户头上,他可不能便宜了可恶的大学生!拿到钱他就回美国,找个地方,比如纽约,买个小房子颐养天年。这次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同昆尼西“掰了”,他要先下手为强提出分手,为了美利坚的尊严! 冲啊,老迈克。不到一天功夫,现代科技将他送回了慕尼黑。伊洛纳开车接他,“迈克,见到你实在太高兴了!我们谁都搞不定卡尔舅舅,这个脾气古怪的老头……” “他老吗?你跟他上街试试!”迈克尔看向窗外熟悉的风景,“——他怎么样了?” “今天能坐起来啦。”伊洛纳笑道,“我们没告诉他你回来了,他好像有预感,清早就非要起来看电视。” “今天有球赛。” “没有。” “肯定有,你们最好看看英超的比赛安排。” “你们呀!” 午后的街道安静极了,就像几十年前那样。几只巨大的灰色鸟儿在花坛周围走来走去,不停地啄食石头缝隙中的草籽。迈克尔下了车,昆尼西的房子前,他种下的玫瑰悄然开放,香槟色,昆尼西最爱的颜色。 “我回来了。”迈克尔从老地方摸出钥匙开门。客厅里响着电视机的噪音,足球解说员激动地尖叫着。他看到昆尼西坐在沙发里,阿登三世卧在他的脚边。狗儿听到声响,迅速抬起头,摇着尾巴迎接迈克尔。“甜心,”迈克尔揉揉阿登三世毛茸茸的脑袋,悻悻地走到沙发旁坐下,“——拜仁赢不了。” “拜仁是冠军。”昆尼西说,双手放在膝头,手指关节泛着淡淡的红色。 “……对,输的人是我。”迈克尔叹气,拉过他的大学生亲了一下。 尾声 迈克尔和昆尼西去过很多地方,但很少再去特意看一看莱茵河。每逢春天,迈克尔会独自前往美军士兵公墓,为蒂姆扫墓。昆尼西则去往另一片墓地,探望长眠的埃玛。这是他们的默契。 “这条河比原先干净多啦。”迈克尔找了个长椅,“你看,船。” “我不是很喜欢莱茵河。”昆尼西说,“但我死之后,记得把我的骨灰撒到这条河里。” “胡说八道。” “你可别想什么‘合葬’,太肉麻了——” “唔,我就是这么想的,因为咱们结过婚了,结过婚的两口子,死之后就要埋在一起。”迈克尔望着巨大的客轮缓缓驶过,“我不希望我的骨灰撒在河里……怪冷的,不是吗?” 昆尼西轻笑,从迈克尔的背包里拿出那个勋章盒。“这是把挺漂亮的枪,对吧?我没有鲁格,来不及了,妈妈没时间为我定做一把。我在黑市上见到这把枪……那个时候我很痛苦,每天都是煎熬。我准备好了,家里打扫干净,食物就够礼拜五的晚餐。吃完之后,我就离开。遗书我写好了,房子和我全部的财产都留给夏莉。可我没想到……” “你来了,像个傻瓜似的,缩着肩膀盯着一个女人发呆。” “我没有——” “行啦,总而言之,你救了我。”昆尼西抚摸手枪,“我没办法杀了你,虽然你干了坏事。”他站起身,用力把手枪丢进奔腾的莱茵河中,接着是八枚子弹,最后是那枚铁十字勋章和半块兵籍牌。“我恨战争。”他望向迈克尔,蓝眼睛依旧如五十年前那般闪闪发亮。 “我得承认,你说的对。”迈克尔也站起来,拉住昆尼西的手,“不过,战争让我认识了你。所以我不后悔。我认输了,卡尔。我并没有真正地成为战争的胜利者——从莱茵河畔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这场仗我就输了,输得彻底。” 完结啦!还会有个姊妹篇,猜猜主角是谁? 第102章 番外 (一) 番外 世界杯/ Weltmeisterschaft 一 迈克尔?费恩斯永远无法理解英式足球的乐趣。即便他的祖先来自英格兰,他也从未对这项乏味的、冗长的运动产生额外的感情。阻碍迈克尔爱上足球的罪魁祸首除了无聊的规则之外,就是昆尼西对足球——尤其是某些足球运动员——过度的热情。“简直太过分了,”迈克尔拿着汽水,气得手舞足蹈,“他疯了!疯到要去意大利看、看什么——” “世界杯。”伊洛纳把滚到脚边的足球踢远,菲利克斯呼啸着冲了出去,“哦,世界杯嘛!他当然要疯上一疯。事实上,卡尔舅舅只为足球痴迷。还记得吗?就因为我嫁了个斯图加特人,而斯图加特是拜仁慕尼黑的劲敌,他就声称要把我踢出遗嘱名单。” “他没有,他开玩笑!” “不,他是认真的。” “他没那么小气。”迈克尔忍不住为昆尼西辩护,“他特别喜欢小菲利克斯。” “因为菲力加入了足球队,”伊洛纳看着儿子奔跑的背影微笑,“我猜,舅舅肯定把他放进了遗嘱名单,而且份额比我还多。” 作为遗嘱执行人,迈克尔无话可说。昆尼西几年前就拟定了遗嘱,不过迈克尔没看到遗嘱的内容。横竖不过就是那几套房子和乡村别墅,至于股票,那种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迈克尔猜测昆尼西把现钱全浪费在了那上面。只要家里还揭得开锅,买得起狗粮罐头,迈克尔就不太管这些事。他才懒得算账!他连自己到底每个月领多少退休金都不想算。据说会削减一小部分。德国合并,一个美国人的退休金却降低了。用大学生的话说,未尝不是一种奇怪的蝴蝶效应。 “我不同意他去意大利。”迈克尔灌下汽水,“医生不许他出远门。” “他不是痊愈了吗?”伊洛纳不解,“普通的感冒,应该不影响看足球吧?” “他一看足球就激动。” “看足球很难不激动。” “我就不激动!” 伊洛纳哈哈大笑,“你就是讨厌他对马特乌斯的特别喜爱,对不对?马特乌斯已经转会了,完全不用担心。” “有卫星电视,他天天看那什么国际米兰——” “国际米兰?意大利的球队?” “哦,去他的意大利吧!” 伊洛纳不把去看世界杯当回事。冯?昆尼西家的人都挺喜欢足球,去意大利看世界杯属于天经地义。迈克尔不姓冯?昆尼西,他一辈子注定是个农民,做不了贵族,所以他感到格格不入。他发誓不能让他的大学生成功去意大利,被什么克林斯曼、马特乌斯迷得神魂颠倒。好不容易才等到贝肯鲍尔滚蛋,迈克尔绝对不能容许再出现第二个狗屎“足球皇帝”了——贝肯鲍尔的海报还在三楼的画框里屹立不动呢! 伊洛纳把迈克尔送回了家。昆尼西给了小菲利克斯一百马克,鼓励他好好踢球。“你把他宠坏了,”伊洛纳无奈地说,“卡尔舅舅,我小时候你都没给过我这么多的零花钱。” “因为我会踢球。”菲列克斯大声说,“我以后要进拜仁慕尼黑!” 看在上帝的份上,昆尼西没有激动地犯了心脏病。小卡尔的两个女儿在美国也学着踢足球,成绩居然不错,昆尼西看着那俩姑娘穿足球服的照片微笑,甜蜜得令迈克尔嫉妒。 夜里,迈克尔洗过澡,躺在床上看书。最近他迷上看吉姆?戴维斯创作的加菲猫漫画。那只猫非常有趣,像个哲学家。“你喜欢吃千层饼吗?”他问,昆尼西正聚精会神地在纸上演算,“——你在算账?” “我在计算国家队获得世界杯的概率。” “……” “这次肯定能拿到世界杯。”昆尼西放下铅笔,心满意足,“所以,我要去米兰亲眼见证这一伟大时刻——” “你想都别想。”迈克尔不假思索,“老老实实躺着,你哪儿都不许去!” 其实会有个比较长的番外,但要等姊妹篇完结啦。因为在同一个宇宙里嘛(。)先写个小番外玩玩~ 第103章 迈克尔的反对没能阻止昆尼西。迈 迈克尔的反对没能阻止昆尼西。迈克尔打电话给夏莉抱怨,“——他乱花钱!买了两件德国队的队服!” “德国队的队服挺好看的呀,”夏莉活泼地说,“我和弗兰茨也买了。” 听说1999年是世界末日,也许这个日子要提前了。迈克尔被昆尼西逼着换上那件宽大的运动服,还要忍受冷嘲热讽,“为什么你的比我的大一号?为什么?你问我?问问你的可乐!” “我没有喝可乐!” “撒谎,你每星期打着去给菲力加油的名义偷喝可乐,别以为我不知道!” 伊洛纳是个叛徒,为了弥补和斯图加特人结婚的“错误”,无条件出卖可怜的老迈克。伊洛纳的丈夫,也就是那个斯图加特人克瑞斯?特纳,也是一个叛徒,反复申明自己早就折服于拜仁慕尼黑的“鲜明风格”和“无敌攻势”之下,一副谄媚嘴脸。“总比舔着盐棒和啤酒强。”迈克尔哼哼,“我是美国人——” “你拿的是德国发给你的退休金。” “我为德国工作了四十年!” 阿登三世围着迈克尔哼哼,到遛狗的时间了。昆尼西精神抖擞,身上的球服背后有个刺眼的名字。“我没有胖。”迈克尔牵着狗儿,“没有,汉纳还告诉我,我太瘦了,需要多吃点肉!” 昆尼西和邻居们打招呼,有几个可恶的家伙夸他穿着足球队服“真英俊”。“想想你的年纪,”迈克尔咕哝,“人家小姑娘只是哄哄你——” “迈克,”昆尼西轻快地说,“我认为这件衣服很好,我准备把它挂在客厅。” “我不允许!” 当然啦,家里没迈克尔说话的份。他现在一点也不温柔体贴,毫不在意我的血压,迈克尔给小卡尔打越洋电话,“他天天就算什么概率!真不知道德国队给他付了多少钱!他这么费心费力!” “卡尔舅舅喜欢足球,”小卡尔劝迈克尔放宽心,“世界杯四年才一次。” “可国际米兰的比赛几乎每周都有!加上拜仁慕尼黑!我每星期至少忍受两次!” “这个……” “我伤心了!” 年纪越大,人就越像小孩儿。迈克尔也觉得嫉妒足球无聊,但他实在不能容忍昆尼西赞美那些踢球的傻小子。他们有什么好!马特乌斯是个小矮个儿,长得也不咋样,昆尼西却憧憬地说,如果有来世,他要还是同性恋,他就要找一位足球运动员当“朋友”!“他踢球,我就给他加油助威,”迈克尔绘声绘色地模仿昆尼西的语气,“真是太迷人了!……” 听听,听听,上次他这么说是为了谁来着?哦,贝肯鲍尔,1974年,对吧,这笔账迈克尔记得清清楚楚。1982年和1986年都是亚军,昆尼西难过得茶饭不思。那个黑白相间的小皮球勾走了他的心!迈克尔抓着电话线,“……我恨足球!” “我有个主意。”小卡尔突然说,“根据我对舅舅的了解……有九成的可能性奏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