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分之想 作者:音久 简介 一觉醒来,他发现自己躺在情敌的床上 *会撒娇的小老虎总裁攻 x 温柔倔强演员受 灿星影业的总裁肖若飞为新片发愁,陪投资人玩时不幸醉酒。 一觉起来,他睁开眼,没想到自己就躺在大学同学兼情敌顾春来的床上。 毕业之后他们八年没见,因为新片的关系,不得不重聚首。 相处了一段时间,肖若飞发现,自己当情敌的人,似乎有别样心思? *朋友变情敌变情人,实则暗恋成真 *演演戏谈谈恋爱,饭圈故事不多 *有女装梗,雷者慎入 标签:现代 都市 年上 娱乐圈 HE 第1章 我抢了他喜欢的男人 肖若飞最近有些头疼。 他人生三十年虽算不得一马平川,但也足够顺遂,没经历过什么铺天盖地的波澜。 身为著名影星肖灿星的独子,肖若飞儿时的玩具是母亲的金杯,假期旅游是名导的拍摄现场。长大后他去念电影学院的导演系,毕业继承母亲的衣钵,成为灿星影业的执行总裁,稳扎稳打,几年间成为业界口碑的保障。 坊间流传着一句话,只要是肖若飞制作的电影,稳赚不赔。 不过他坚信万物守恒。生活中该倒的霉该历的劫该经受的考验,自己一个都少不了。 这不,公司明年主推的新片之一,出问题了。 这部电影叫《说学逗唱》,是他母亲肖灿星沉寂多年后重新出山之作,幕后制作阵容强大,个个都是业内大佬。虽不是大投资,但不少大咖愿意在其中扮演客串角色,前期筹备也十分顺利。 结果,就在快要开拍的档口,片中戏份最为吃重的男演员突然被爆婚内出轨,家暴女方,温文尔雅好好先生的形象一落千丈。 灿星影业第一时间作出反应,与该演员解约,并表示今后再也不与该演员合作。虽然及时止损,但距离开拍只剩不到一个月,剧中男一号的位置却突然空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算制作阵容再厉害,也不可能在主要角色空缺的情况下开拍。 这本是影视制作中再正常不过的状况,肖若飞也以为找人不会是什么难事。选角导演们马不停蹄地转,他也见过许多人。可是随着开拍的日益临近,这个位置仍然空缺。 日日如此,仿佛陷入无法逃脱的死循环。 今天状况也差不多。 夜幕低垂,市井喧嚣,忙碌一天的人们刚刚开始享受工作之外的时光。 可肖若飞不行,他最重要的任务还未完成。 他面前全是适龄男演员的简历,电脑屏幕上反复滚动着试镜片段,开心的、愤怒的、忧愁的、释然的……一张张脸上写满故事,一双双眼睛中藏着爱恨情仇。他们都很好,其中甚至不乏票房惊喜口碑出色的潜力股,但这些故事不是肖若飞想要的故事,这些情也不是他所寻找的情。 盯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泄了气,沮丧地缩进巨大的椅子中,盖住充血的双眼。 要有现在个合适的演员从天而降就好了…… 大约几分钟后,办公室门被推开,窸窸窣窣的响动后,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肖若飞动了动僵硬的身体,轻声说:“您过来了?” “差不多回去休息吧。”温柔的女声回答。 睁开眼,他的母亲肖灿星手拿一叠简历靠在办公桌旁,神色中是化妆品也掩不住的倦怠。 肖若飞忽然心生愧疚。 一切皆因他而起。之前找来的演员全被他否了,但问他详细的理由,他又列举不出一二三四,只能回答一句“感觉不对”。如果不是自己的坚持,全公司上上下下那么多人不用陪他加班,不再过问公司事务的母亲更不用替自己承受董事会的压力,顶着冷嘲暗讽陪笑,安慰砸钱的投资人。 “妈,你觉得我疯了吗?” “是挺疯狂的。不过如果没点疯狂劲,大概做不好这一行。” 肖若飞自嘲般笑了。“这是你沉寂多年后复出的片子,我不希望任何环节出差错。” “不要担心,”仿佛一眼看透他的想法,肖灿星面容变得柔和,不疾不徐地讲,“既然投资人肯把钱交给你,说明他们多多少少肯定了你的能力。” “可是……” “你按照自己的想法和标准去做就好。高红她们又筛选出来几个合适的人选,资料都在这儿。你看看哪个合适,让她们去联系。” 肖灿星伸出手,表情没有一丝犹豫和踯躅。这个眼神好似定心丸,扫去肖若飞心底潜藏的疑惑。他充满感激地点点头,接过母亲手中的简历。 粗略一看,肖若飞发现每个都来头不小,不是拿过最佳新人奖的潜力股,就是新生代的收视保障,简直令他挑花眼。他兴奋地往下翻,翻到最后一个人时,突然愣住。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纸面上的人浸在侧光里,一半明一半暗,双眼直视前方,乍看之下仿佛空无一物,但只要多盯几秒钟,整个人仿佛就要被他吸走。 这感觉如此熟悉,又无比陌生。 或许注意到肖若飞眼神不对,肖灿星凑身向前,也跟着看那张简历。 “这孩子不是顾春来吗?” 肖若飞难以置信:“你记得他?” “当然,去年我们还去看过他的话剧,你忘了?” 忘?肖若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又看了眼对方简历上的照片,而后将那片薄薄的纸随手放在旁边,笑着对肖灿星说:“我的母亲啊,请您告诉红姐,我们公司的戏以后不用考虑他。只要和我有关系,这个人你八抬大轿都请不动。” “怎么会,上大学时你们俩关系不是挺好的?那孩子隔三差五来咱家吃饭呢。” “别啊,老妈,可不敢这么说,好不好?那是顺便。你想想,哪次不是他寝室和我寝室几个人一起来啊?” “那来咱家过年那次又怎么讲?” “过年那是他无处可去,阖家团圆之时,总不能让他一个人孤零零的。你说是不是?”肖若飞挠挠头,话说跟连珠炮似的,“毕业八年,我们基本没说过话,逢年过节祝福群发,偶尔参加活动碰到,恨不得一个走南墙一个走北桥,妈你说说,这能叫关系好?” 讲完,他看着母亲疑惑的神色,张张嘴,却不知还能如何解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本就复杂,更何况他和顾春来还朝夕相处整整四年,发生过太多纠缠,很难用三言两语说清。 就在这时,走道里传来一句话,打破了短暂的寂静:“咳,老板,您要的吃的送来了。” 肖若飞的助理正站在门边,手里端着咖啡和肉松小贝的外卖,笑得鸡贼。见状肖灿星嘱咐几句,起身离开,出门时带走托盘上的一杯咖啡。 “进来吧,都听见了?”他招呼助理进门,垫着对方递来的手帕捏了颗肉松小贝,边吃边呛对方,“才跟了我几天,就开始偷听,长本事了你?” “没有的事儿啊飞哥,哪敢哪敢,都是巧合。刚刚回来就瞅着你跟老大谈事情,就没敢进来。” 肖若飞盯着眼前的人,表面装乖,却根本掩盖不住蠢蠢欲动的心。 “有什么想问的?尽管说。”他无奈道。 获得大赦的助理凑到他耳边,故作神秘:“昔日同学如今形同陌路,是道德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咱老板在外面从来没崩过温柔体贴的人设,居然还能有关系不好的人?” 确实,肖若飞在外是出名的好脾气,向来是没有侵略性的微笑模样,给人一种滴水不漏的圆滑感,不管是公司员工还是业界媒体,表面上从未与谁结过仇。只有最亲近的人才清楚,他的好脾气几时是逢场作戏,几时又是真的如沐春风。 “有,你就是其中一个,怎么样?” “老板,你瞧你又开玩笑了。”话里打趣,助理的表情却收敛许多。毕竟跟了肖若飞好几年,自家老板是开玩笑还是认真,他自然分得清。 比如那个神秘的顾春来,真的和自家老板关系不好。 半晌,肖若飞忽然回答:“我们两个……我觉得上学的时候关系应该还行?算还行。不过现在……可能不好……我觉得,他应该……挺讨厌我。” “不是吧老板?!” “我抢了他喜欢的男人,但没能天长地久。换你,你怎么想?” 第2章 竟然真的是顾春来 顾春来现年28岁,是肖若飞的同学,表演专业。毕业后他专注于话剧舞台,参演过许多经典剧目,颇受好评,自己挑大梁担纲男主角的两部作品评价也不错。之前他大学室友、如今声名鹊起的白雁南替他牵线,在自己参演的刑侦剧《双城》中为他谋了个不错的角色,他的履历表才第一次出现影视作品。 想到这里,肖若飞心有不甘地撇撇嘴。 原来爱情的力量如此伟大,可以让一个人内心的想法天翻地覆。 当年大一刚入学没多久,顾春来就当着肖若飞的面说,他觉得影视作品仅仅是导演按部就班制造出的华美幻觉而已。立志成为名留影史的大导演的肖若飞听后哪能善罢甘休,拉着顾春来整整讲了两三个钟头。顾春来没反驳也没有赞成,就那么安静地听着他,直到末了才来了一句“我不打算收回我的观点”。 肖若飞当时快气炸。不过四年相处下来,他确实意识到,顾春来这个人表面看起来和善,实际上比谁都固执,言必出行必果,心里一旦认定方向,不管前方荆棘遍野还是刀山火山,他都不会回头,就算几辆跑车一起都拉不回。 对待事物一样,对待感情更是一样。 比如他和肖若飞打赌打输,隆冬时节迎着飘雪完成惩罚——在操场裸奔5000米;比如他答应过做肖若飞的演员,即使二人关系最剑拔弩张时,他依旧每天勤勤恳恳出现在片场;又比如他更中意舞台表演,就在剧场整整泡了七八年。 还有,在肖若飞注意到的那一刻起,直至现在,顾春来看向白雁南的目光和看向他、看向别人的,都不一样。 如果不是白雁南,顾春来恐怕永远不会在银幕上现身。 是,白雁南就是肖若飞曾经的交往对象、顾春来暗恋不知多久的人。 肖若飞长叹一口气,把手里攥皱的简历放到待定区。 一夕情敌,十年背离。他想,更何况自己曾对顾春来做过特别缺心眼的事情。对方要是下定决心,二人就此老死不相往来,他也无话可说。 旁边的助理见肖若飞神情严肃,大气都不敢出。 几分钟前,肖若飞的工作手机开始嗡嗡作响。有位金主忽然喊肖若飞去夜店喝酒。 要知道,工作中的肖若飞最讨厌被人打断,那表情简直如罗刹再世。就算上司兼亲妈有事商议,都习惯先跟助理确认。但手机另一端是撒钱的爷,别说区区助理,肖若飞也不好得罪。 助理正襟危坐、神色紧张,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家老板,寻找插话的时机。直至对方举起见底的咖啡杯,他才上前一步换上温度适中的纯净水,清清嗓,低声说:“老板,今天时间不早了。” 肖若飞瞅了一眼电脑上的表,问道:“张一橙,都十二点过了,你怎么还在这儿?” 助理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天底下哪有敢比老板先走的助理。 “看你最近挺辛苦,放你两天假。帮我买杯咖啡,就回去休息吧。” “别啊老板!您今天已经喝了五杯咖啡……”张一橙听后差点跳起来,“待会儿还要喝酒,不想要命啦!” 肖若飞终于从简历上移开注意力,皱着眉,硬挤出两句话:“喝酒?我怎么没记得今天安排喝酒?” 意识到说漏嘴,助理递上工作手机,后退几步,毕恭毕敬地解释:“戴总刚才发微信过来说今晚黑潮见,他搞来了上好的威士忌陈酿。” 戴总。听到这俩字肖若飞就头大。 他今天本就心情不好,身体也跟着捣乱,这个时间只想打道回府,明日再战。偏偏在自己最糟的时候,最不想见到的人已悄无声息等在旁边。 说得好听是品酒,说得难听点,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就是场彻头彻尾的鸿门宴。 这位戴总名叫戴江,和肖若飞年纪相仿,家底雄厚,手上有不少家族生意。可他志不在此。他爱美人,男女通吃,而美人最多的行当莫过娱乐界。他用家里生意赚到的钱开了家影视公司,名叫神图,自己养艺人,也四处投资,肖若飞制作的片子,大多都有他一杯羹。 肖若飞知道,他对男一号的选角颇有微词。他觉得整部戏的演技担纲是肖灿星,男一号只要不太差,任谁来都可以,不如找人气小生来锦上添花。 但在影视界摸爬滚打多年的肖若飞再清楚不过,任何优秀的作品都没有“任谁来都可以”的道理,每个角色都有最适合的演员,这部戏也一样。况且粉丝撑票房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如何赢得大众的心才是关键。 不管肖若飞讲过多少次,那位戴总永远不懂。 几天前戴江又派人来催。当时肖若飞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理会他,没想到这么快人就找上门。 金主亲自邀请,他当然不得不从。一次两次不搭理就算了,微信催到家门口,对方还摆出几十年的威士忌陈酿,若还是要驳对方的面子,恐怕之后也不好合作。 肖若飞带了瓶私藏,准时赴宴。 即便私下有再多微词,肖若飞也不会摆到明面上。大家都是业内人士,抬头不见低头见,说不定哪天就要合作,撕破脸劳神伤财,实在太蠢。 在业内摸爬滚打多年,肖若飞深谙此道。 在酒精的作用下,无论对方提出什么过分要求,他总有办法打太极圆过去,既不得罪人,又让对方赞同自己。他清楚自己不是最“好”的、最“对”的,但和自己对着干,一定是最糟糕的。 酒过三巡,戴江总算请出上好的威士忌陈酿。 瓶盖打开,浓郁的气味扑面而来。戴总拿出两个杯子,倒上半杯酒,一个摆在自己面前,一个推给肖若飞。 琥珀色的液体在灯光下好似暧昧的绸缎,掩盖住无尽遐想。 肖若飞不嗜酒,但也不痛恨酒精。遇到这种难得一窥的极品,他自然乐意品尝。 “一口闷?”肖若飞笑着说道。 戴江听到笑话似的,搂着他肩膀说:“兄弟,好勇气。您请便,哥可是不行。” 肖若飞还在琢磨对方的话,一口灌下肚,脑袋突然开始发懵。他对自己的身体再了解不过。要是再来这么一口,恐怕爬也爬不起来。 火辣辣的触感从喉头刺入,几乎要烧尽他的肌肉和皮肤。眼前的人开始摇晃,说话声通通变成叽叽喳喳的噪音。 他猛地起身,踉踉跄跄撞出了包间。 房间内热闹华美,而房间外只几道彩虹色的光,阴晴不定,冷得渗人。 肖若飞想喘口气,清醒一下,可走廊又长又窄,无头无尾,仿佛衔尾蛇,无论哪里都一样,充斥酒精的气息和铺天盖地的灰尘。 他快吐了。 就在这时,肖若飞突然看到远处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穿穿白衬衣灰色牛仔裤,赤脚蹬造型复古的乐福鞋,身形笔挺,眉头微蹙,目光里尽是担忧,不知在看什么。橙黄紫绿的灯光来回晃,将五脏六腑震碎的音乐不住回响,可那个人只是站在原地而已,周遭的喧嚣就都沦为了背景。 不需言语,不需行动,仿佛下一秒灯光渐灭,幕布开启,人世间悲欢离合都会化作他眼中的波澜,而台下的观众甘愿沉溺其中。 那感觉,比刚入口的陈酿威士忌更烈。 “顾春来?!”肖若飞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儿?” 他自觉音量很小,周围又很吵,那个人距离很远,他怎么都够不到。这句话怕是跌落在空气中,慢慢尘封,永远不会有谁拾起。 肖若飞讪笑。自己果然产生了幻觉。顾春来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他撑着墙后退两步,正打算离去,可曾想那个人竟然如慢镜头一般,缓缓转过了头。 就是他。竟然真的是顾春来。 下一秒,他像是踏空一般重重地摔倒,再也爬不起来。 肖若飞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最狼狈的瞬间总被顾春来一览无余。 先前唯一一次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和白雁南分手之后。 现在。 还有那天,他们第一次相遇。 第3章 对白月光还念念不忘 十二年前,九月二十六日。 那天是电影学院报道的日子。 这地方藏满了明日之星,学生多,媒体更多,所到之处都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时值九月末,秋老虎威力不减,午后三四点的太阳又大又毒,晒得人能脱两层皮。在北欧避了三个月暑的肖若飞哪受得了这架势,就算手续剩最后一点,他也不愿动弹,只想找片树荫乘凉。 也不知脑袋被驴踢还是被屎壳郎滚了,肖若飞总觉得人满十八岁搞定全世界,大好成年人就代表无所不能,当初母亲让他带助理去报道,他说什么都不干,非得证明给别人看,自己已经长大。 这下可好,跑前跑后,忙了一天,到现在他还没拿到宿舍钥匙。 肖若飞实在热得心烦气躁,便蹲到大槐树下,打算休息片刻。没想到,他一回头,刚好看到有个人站在旁边,手举保温杯,大口大口喝水。 看得他越发口渴难耐。 兴许注意到他的视线,那人从嘴边移开水杯,垂头看着他,他也看着对方,仿佛在确认什么。 安静片刻,他们像被无形的手按下开关,默契地异口同声道:“同学,不嫌弃的话,能不能借我喝口水?(要不要喝口水?)” 句式相同,节奏分毫不差,肖若飞听后被逗得前仰后合。片刻之后他恢复如常,却发现对方没什么反应,低头兀自擦着水杯,仍是一副平淡如水的表情,不惊也不喜。 肖若飞顿觉自己失态。为了不像个傻瓜,他连忙伸出手自我介绍道:“同学,我叫肖若飞,导演系。你呢?” “顾春来。表演系。”说完,对方将盛满水的杯盖放进他的手心。 肖若飞道过谢,举杯一饮而尽,可他喝得太猛,不小心呛了水。 咳得肺都要排出身体时,他感觉到一双手搭上他的后背,坚定有力,微微发凉,瞬间平复了他难以遏制的燥热。 “感觉好点了吗?” “感觉好点了吗?” 熟悉的声音不疾不徐拱进肖若飞的耳朵,敲醒了他的梦,也让他从记忆中全身而退。 梦醒了,醉酒后的种种反应争先恐后向他袭来。 他脑袋上宛若压了千斤巨鼎,眼皮沉地睁不开,身体像被武林高手拳打脚踢后丢进了水里,哪里都感觉不对。 “再睡会儿?” 他急切地寻找汪洋中的浮木,猛地一抓,抓住一只微凉的手。那只手没有躲开,也没有抽走,而是就着力道轻轻往前伸,盖住他灼热的额头。 冰冷的汗消失了,令人难耐的热度也消失了,只有不容置喙的力度透过皮肤传入他的肌理,平缓了他过速的心跳。 “嗯。再睡一会儿。”肖若飞半睡半醒,喃喃道。 头顶噗嗤一声,随即传来更轻缓的声音:“好,你睡,我下面给你吃。” 面? 肖若飞突然清醒了。 他睁开眼,足足用了几分钟,才忍着肌肉酸痛撑起身。 视线里是一片沉静的米黄色,内装陈设都上了年纪,墙壁挂满照片,角落座了一面摆钟。无论怎么看,都和他家全然不同。 记忆中身上的西装不见踪影,旁边只有白衬衫、灰牛仔裤和黑色的内裤整整齐齐码放着,哪一件都不属于他。 肖若飞揽过衣服,打算离开,就在这时,他听到不远处传来声音:“醒了吗?醒了起来吃点面。昨天晚上辛苦你了。” 几秒钟后,走进屋一个人,白衬衣搭灰色牛仔裤,外面罩亚麻色粗布围裙,左手举筷,右手端着一个碗。碗里澄黄艳红,飘着翠绿的葱花,不见油星,香气宜人,是肖若飞最爱的西红柿鸡蛋面。 那个人,是顾春来。 原来昨天晚上的点滴都不是梦。 肖若飞愣在床上,盯着顾春来手里的面,想接却不敢接。 “这是你家?”他狐疑地问。 “不是我家是哪里?” “……我怎么来这儿了?” 他只记得昨天晚上自己不知天高地厚喝上了头,想找个地方冷静一下,却出乎意料遇到顾春来。至于怎么离开黑潮,又怎么来到顾春来家,他统统没印象。 顾春来依旧好脾气,无比耐心地回答他毫无营养的愚蠢问题:“连拖带拽外加公主抱。顺便,我换了干净床单,你的衣服也拿去送洗了。床头的换洗衣服,包括内裤都洗得很干净,你应该可以穿。” 肖若飞摇摇头。好家伙,他想,果然是当年那个顾春来,一如往昔。 仿佛中间没有隔着形同陌路的八年。 “没胃口?这可是西红柿鸡蛋面。”顾春来刻意顿了顿,“雁南的食谱,你最喜欢的完美做法,不是吗?” 见肖若飞还没反应,顾春来叹口气,坐到床边,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继续讲:“别担心,那点不可告人的事儿算什么,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除此之外不会再让别人知道。忘了昨天晚上,兄弟,今天又是崭新的一天。” 顾春来神情无比严肃,目不转睛地看着肖若飞,视线中没有一丝玩笑的成分。 他们对视片刻,肖若飞突然捧腹大笑,脱口而出:“瞧你说的,不可告人的事?说得……说得好像你跟我睡了似的?” 顾春来微微停滞,眯着眼,似乎在思考什么。肖若飞以为自己得逞,没想对方忽然俯下身,贴在他耳侧。 他们距离瞬间缩小,小到能听清彼此的呼吸。 “若飞,昨天晚上我们睡没睡……你的身体会比我更清楚。” “怎么着?咱俩真春宵一度了?”肖若飞别过脸,抿着嘴,盯着对方,“那有请顾春来先生说说,本人表现如何?您可满意?” 在肖若飞嬉笑的表情中,顾春来先行败下阵来。“多年不见你酒品居然退步那么多。昨天晚上,你在公共场合吐了我一身,害我刚换的衣服就要丢去洗,你觉得这事能不能告人?” “瞎说,你明明还是白衬衫牛仔裤……等等,难不成,你又买了一打同样的衣服,每天换着穿?” 顾春来撇了撇嘴,念了句“选衣服真的很麻烦”,然后把面推给肖若飞,自己甩甩胳膊。 肖若飞也不客气,装腔作势为对方按摩几下,然后抱过碗接过筷,二话不说,囫囵往嘴里送。 他一尝就知道,这确实是自己喜欢的口味。 冷锅下花椒碎,蒜切末,花椒周围开始冒泡时下蒜,煸香,炒至金黄色,淋几滴酱油佐味,然后将番茄倒入锅中,熬出红油,撒一小勺盐,加水,煮面,分毫不差,不知做多少次才能炉火纯青。 肖若飞吃得开心,顾春来也没打扰,站起身,绕着床边兜兜转转,不知在做什么。 喧闹平息,周围也趋于安静。房间内只剩咀嚼声,脚步声,还有窗外不太真切的车水马龙。 他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可以在顾春来家心平气和地吃面。 或许不习惯沉默,肖若飞先打破僵局,像真的老朋友那般问道:“最近还忙?” 顾春来答:“还行,就是排练和演出。” “哪部戏?” “还能哪部?《失败与荣耀》。” 过于标准的问答,像既定程序一样。 “还有几场结束?” “昨晚倒数第二场,今天最后一场,今年的巡回就结束了。” 肖若飞停住筷子,不屑地呲了一声。“有演出,昨天还去夜店,你……” 顾春来打断他:“事出有因。” “我以为,你把表演放在第一位,事业大过天。” “昨天演出结束后我有20通未接来电,全是雁南的。我打回去,他在电话里一边哭一边吐,我没办法放着不管。” “哎哟哎哟,原来,我们的情圣,对当年的白月光还念念不忘……” “也不知道是谁让他哭成那样。”顾春来仍不疾不徐,听不出任何情绪,“总裁先生,有空先管好自己。还是说您特别神通广大,没有男一号电影也能开拍?” 第4章 有缘再见 肖若飞被一句话噎得哑口无言。 和太熟悉的死对头吵架就这点不好。 他们相识多年,知己知彼,坐下好好聊天一定很开心,但吵起架来,三言两语便能直戳彼此痛处。 心里憋了口闷气不说,肖若飞嘴上还无法反驳。 他感觉糟透了。 顾春来这人不争、不抢、不喊累、不生气,连鬼和蜘蛛都不怕,永远都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天塌下来好似都与他无关。倘若卷入争辩,想要说服他不太可能,激怒他不太可能,甚至刺穿他的心也不太可能,仿若不坏金刚,笑到最后的永远是他。 过去每一次都是。这次也是。 肖若飞心里刚窜起小火苗,就被对方冷静的眼神熄灭了。 他知道继续争下去没有任何意义。即便今后毫无交集,大家也都是成年人,没必要撕破脸。给彼此留条后路,何乐而不为。 他看了顾春来一眼,见对方也没什么反应,便安静地揽过衣服往身上套。 平角内裤和灰色牛仔在他身上有点紧,不过勉强能穿下。但那件有点皱的白衬衫,在他身上活脱脱撑平了。勉强系上纽扣,肖若飞低头一看,衬衫中缝微微咧开,自己活像条五花大绑待上架的火腿,被勒出网格型的纹路。 他使劲盯着顾春来,想让对方离开,可顾春来根本不动,靠在门框上,双手交叉于胸前,漫不经心地看着他,虽然表情还是一样平静,可他总觉得…… 这家伙分明在憋笑。 “有大一号的衣服吗?” 顾春来没反应。 “Tee,或者套头衫,也没有?” 顾春来一动不动,还是没反应。 “行,算你厉害……那让我助理来送衣服,行不行?” 没有回应,肖若飞就权当对方默认了。他脱下崩在身上的衬衫裤子,无奈地拿过手机,刚敲亮屏幕,几十条提示就像子弹一样齐齐射向他。 全部来自自己的助理。 糟了,肖若飞突然想起,今天晚上自己还要参加一场重要的颁奖礼——光影之夜。 与历经五十载风雨的业界最权威奖项“金环奖”不同,光影之夜十分年轻。五年前,几位王牌制作人联合数十位台前幕后的从业者组成评审委员会,票选出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导演在内的十余项奖项。这群有些天真的理想主义者不论投资、不看票房,只希望借此推广他们心中优秀的电影。 第一届虽没被人看好,但其获奖作品在影迷中都有不错的口碑,再度上映的票房成绩也出人意料,甚至有影人翻红,再度进入大众视野。 自此,电影之夜渐渐成为影迷心目中的盛宴,规模越办越大,业界也越来越重视,其颁奖典礼后的影展票更是一早售罄。 而肖若飞,正是最初几位牵头者之一。除了本职工作外,这大概是他最费心尽力事业。 哪能因为一杯酒而耽误? 他报出顾春来家地址,嘱咐助理带上衣服,再准备点礼品,尽快来接自己。 大约半个钟头后,助理拎着东西,如约出现在顾春来家门口。 肖若飞换上合身的行头,拿着助理带来的苹果礼盒,最后在厨房发现了顾春来。对方正盘腿坐在厨房地板上,怀中抱着个碗,旁若无人地吃面。 他一眼就认出,那碗是刚才他吃面的碗,筷也是他用过的那双筷。 见状肖若飞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便把礼盒放在顾春来身边,轻声说:“春来,感谢你,昨天晚上照顾我。马上过节了,送你盒苹果,平平安安。” 顾春来一言不发,继续吃面。 肖若飞只好略带无奈继续讲:“是的,他来试我新片的角色,最后,我们拒绝了他。” 灿星公司内许多工作人员都是看着肖若飞长大的,多多少少知道他和白雁南有一段简短的过去,也知道他们分手分得并不好看。当时白雁南主动联系,希望能参演这部片子,选角导演们有些惊讶,专门问肖若飞需不需要避嫌。 毕竟多年以来,灿星和白雁南工作室从未合作过。 肖若飞当时答应了对方的请求。他甚至亲自出现在试镜现场,看着白雁南演完一段两分钟的独角戏。 两天之后,也是肖若飞亲自拨通拒绝的电话,告知对方,这个角色并不属于他。 说实话,这样的题材,中小规模的投资,灿星自家的新人导演,票房多半将将回本,主要收入还得靠海外发行。对如日中天的白雁南来说,无论赚票房还是刷奖项,都算不得好资源。 他以为白雁南不在意。谁知道,当时电话里无比平静的人,事后居然反应如此大。 这些幕后决定,三言两语解释不清。 细致斟酌,肖若飞才掏出一句话:“我知道,你为雁南打抱不平。但……我不打算在选角上让步。我只想找到最合适的人选。而他不是。” 半晌,顾春来抬头瞥了他一眼,而后突然转向旁边的助理,开口问道:“你是若飞的私人助理?” 完全没料到对话会抛在自己身上,见惯大场面的助理也打了磕巴:“是、是的……这位先生你好,我叫张一橙,是,就是他的私助……” “我叫顾春来,你可以称呼我小顾,或者春来,照你的习惯就好。”顾春来掏出手机划了几下,屏幕转向张一橙,“这是你老板西装的干洗单,旁边扫一下,店家说下午就可以取。” 张一橙手忙脚乱地照做。“稍等,我马上把钱打给您。” “不必了,”顾春来摆摆手,收回手机,视线转向肖若飞,说道,“张先生,劳烦告诉你老板,昨天晚上他喝的那杯酒里可能有点不干净的东西,让他多注意,身体不舒服立刻去医院。” 张一橙像夹在吵架父母中间的孩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左右为难。 倒是肖若飞,没见过向来行事稳重成熟的顾春来耍小孩子脾气,觉得稀罕,便陪对方玩了起来:“橙子,替我谢谢春来。” 顾春来没理他,兀自吃面。 “我看时候也不早了,打扰人家吃饭不好,咱也该走了,”肖若飞心情大靓,语调也向上扬,“走前别忘了告诉他,有缘再见。” 顾春来一直坐在厨房的地板上,手捧碗,嘴里含着一根将吞未吞的面,望着二人离去的方向,忘了起身,也忘了接下来要做什么。 直到时钟敲响12下,他才恍然回过神,意识到自己还在家中,意识到晚上就是最终场,现在去剧院已为时不早。 他起身太急,不小心绊了一跤。匆忙之间,他下意识扶助旁边的柜子。 只是那柜子年代久远,这么一用力,忽然开始摇晃。上面摆着的物件没站稳,被震倒,纷纷往下掉。 顾春来连忙去接,可他并非三头六臂,到头来还是有个漏网之鱼。有个蒙着一层灰的小相框不禁重力,掉落在地,发出脆响。 他腾出手,捡起来看,相框早已摔得七零八落,玻璃表面的碎片像一圈圈蛛网,错综复杂,割破了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三名约莫十八九岁的少年,并排站在电影学院门口。这三人身高相仿,体型相似,其中两个人乍看之下长得有些相像。他们背后是电影学院那棵著名、象征着中国电影起点的百年槐树。满树的花开得正好,金光万丈,比太阳还艳,比放在学校博物馆内的奖杯还闪亮。只是这三个人,一个意气风发,一个满眼幸福,还有一个置身事外,仿佛一切事不关己。 顾春来跪在地上,捡起那张相片,小心翼翼地掸掉上面的玻璃渣,塞在胸前的口袋里,使劲按了按,生怕下一秒这画面就悄无声息地溜走,就此消失不见。 第5章 来看你 九月二十五日晚十一点,《失败与荣耀》的故事在高潮处戛然而止。 全国巡回几十场的演出,也在这一刻正式收官。 灯光熄灭,大幕落下,全场鸦雀无声,连台上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几秒钟后,掌声雷动。上千名热情观众纷纷起立喝彩,顾春来与共演者卢林曦足足谢幕五次,现场才尘嚣散去。 演出结束后是媒体时间。 演完戏,下了台,顾春来紧绷的神经陡然放松。他被按下开关一般,倦怠来袭,双睁不开。所幸卢林曦是兰桂剧团的副团长兼门面,接到的问题多一些,他才能偶尔放空,落得清闲。 兴许看他快要睁不开眼,卢林曦笑了笑,调侃他两句,让他回答了几个轻松的问题,便遣他离开。 顾春来感激地看对方一眼,向媒体真诚道谢,然后睡眼惺忪地溜回后台休息室。 推开熟悉的门,顾春来放任自己陷在沙发中。 闭上眼,面前还是刚才炽热的舞台。台下静悄悄的,漆黑一片,唯有头顶巨大的灯才能照亮世界。那一刻,舞台是他们的,数以千计的目光也是他们的。 可睁开眼,除了剧迷送给他和卢林曦的礼物,周围其余都和刚才没有差别。 一样的椅子一样的桌,一样的油光锃亮的沙发上搭着一样的外套。顾春来瘫在沙发上,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飘落灰尘的天花板。头顶的灯光远没舞台的明亮,走廊里也渐渐没了工作人员的声音,配上周遭陈旧的设施,颇有种美梦结束回归现实的惨淡。 每次演出收官后,他都要几天时间,才能摆脱这种巨大的不适感。 不知愣了多久,顾春来耳边终于有了动静:“春来,时候不早了,你怎么还待这儿呢?出啥事儿了,跟哥说说?” 他回头一看,是卢林曦。 演出结束后接受了不少采访,想必卢林曦早已疲惫不堪。这种情况下还要对方担心自己,顾春来有些于心不忍。 “师兄您不用管我,赶紧回家吧,嫂子肯定在家等着。”顾春来连忙挣扎起身,拎过一袋月饼,递给对方,“还有两天就过节了,这是孝敬您和嫂子的。” 卢林曦打开袋子一看:“半岛酒店的流沙奶黄月饼?” “我记得是嫂子的最爱。” “亏你小子还记得。”卢林曦嘴角咧到耳根,“那我就不客气了,代你嫂子谢谢你。你也快收拾收拾,不喝酒的话就送你回去。” “师兄别麻烦,”顾春来面露难色,“我今天晚上打算在剧院附近凑合一下,明天再回去。” “咋?”卢林曦凑到他面前仔细看了看,然后掏出瓶眼药水,“瞧你摘了眼镜!跟哥说说,家里又出事儿了?” “不不不,没,没什么大事一切都好,”顾春来生怕自己语气不够坚决,让对方再担心,“昨天晚上家里飞进来一只花蝴蝶而已。他到处扑楞翅膀,鳞粉还掉的哪儿都是,根本没法睡。” 顾春来怎么也预料不到,昨天在黑潮安慰白雁南的时候,居然撞到肖若飞。 偏偏肖若飞看上去也喝得酩酊大醉,走路似蛇扭。他冲上去一看,肖若飞面色潮红,口齿不清,仔细问了问才知道对方只喝了两三杯。 很明显,酒里被下药了。 顾春来惊觉不妙。他没法对眼前的人坐视不管。即使是肖若飞,那个看不起自己、讨厌自己的肖若飞。 “花蝴蝶?”卢林曦忽然来了兴趣,“春来这是开窍了?来,跟师兄说,是哪家的姑娘小伙,让咱春来念得睡不着觉?” “师兄,您真言重了……” 顾春来话说到一半,门口突然传来人声,将他打断:“师兄,要我看,这是春来宅心仁厚。昨晚狂风暴雨,把蝴蝶翅膀都打湿了,他要是没开窗,这蝴蝶怕是一辈子都没法再飞了。”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气,他不用看便清楚说话的人是谁。 顾春来回过头,肖若飞直接大剌剌地撞进他的视线。对方显然精心打扮过,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捧盛开的百合,风度翩翩,站在灯下浅淡微笑,亮得有些刺眼。 “若飞!好久不见!”卢林曦绽开笑容,迎上去一把搂住肖若飞,拍了拍他肩膀,招呼他进门座。 见状,顾春来伸手去接花,没想到肖若飞手一抽,径直将花束献给了卢林曦。 “谁说是给你的?”他狡黠地冲顾春来眨了眨眼。 “没说是我的!我就是想帮师兄放到桌子上去。你和师兄站着说话,不管谁一直抱着那么沉的花都不合适吧?”顾春来愠怒地看着对方,手僵在半空中,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卢林曦实在看不下去,接过花,放到旁边桌子上,无奈地长叹一口气:“可以了,停,你俩都多大的人,还像小学生似的吵吵,有完没完。” 肖若飞耸了耸肩,指着顾春来,满脸纯良,好似一切与自己无关。 师兄继续发问:“早先微信问你,你说不来了,这又吹什么风?颁奖礼这会儿就完了?” 光影之夜的创始人们有远大理想,有追求,还颇有仪式感。从第一届开始,光影之夜的最佳影片奖一定要在午夜十二点掐着点颁发。 这个时间,颁奖礼还没结束。 “今年啊,轮到嘉明公司的田总做执行主席,最后颁大奖的也是他,小弟我刚好落得清闲,就打算提前跑路,来看看我敬爱的师兄,还有……收留了花蝴蝶的好心人。” 说着,肖若飞不知从哪变出一根包装精美的细长盒子,硬塞进顾春来手中,似是撒娇地讲:“好啦,不气,有你的份。” 顾春来愣了几秒,如同跌入十二月的狂风,打了个寒颤,鸡皮疙瘩爬满全身。“居然有人自称花蝴蝶。我看他脸皮厚得能跟万里长城比肩了。” 他顺手要把盒子放在一旁,但对方,愣是拦住他,催促他打开。那表情活像往死对头铅笔盒里放青蛙和死蜘蛛的小学生。 顾春来拗不过,只得顺着肖若飞的意思。 打开盒子,里面是枝向日葵,向日葵旁插着一张不大的卡片。顾春来难以置信地看了送花的人一眼,又看看花,拿起卡片,却不敢打开。 演了这些年话剧,顾春来积累了些死忠戏迷,虽不算太多,但他刚刚好都能记住。 其中有一位,只有这一位,每次看完演出后会留下一枝花、一张卡片。卡片没有装饰,没有落款,只有一行亲笔留言,写道—— “感谢你精彩的表演,祝贺你演出成功”。 这些年,这么多剧,从顾春来人生中第一次正式登台,直到现在,那个人从未缺席。 唯有《失败与荣耀》除外。 “骗你的,我压根没去光影之夜。”肖若飞突然开口。他的声音很低很缓,像午后怒放的太阳,搔得顾春来耳廓发痒。“托人搞了张《失败与荣耀》的戏票,来看你。” 第6章 我要你来演我的戏 “若飞,这就有点不够意思了。人春来好歹和你同窗四年,演过你的毕业大戏,你现在就给人一枝花,一枝,像话吗?啊?” 肖若飞回了几句话,眉飞色舞,嘴角带笑,说得卢师兄哭笑不得。 可顾春来根本没听清。他耳边嗡嗡直响,视线落在远处斑驳的墙皮上,手里来回把玩着那张卡,翻来覆去,就是没有掀开。 卢林曦在一旁好奇,催促顾春来打开看看,问了几遍,顾春来才有反应。 他讪笑着抽开手,说:“师兄,你让我我回去慢慢看,细细品味,不是更好?” “又不是情书,怕什么?还是……你打算偷偷扔了?” 对方这么一说,顾春来也没了借口,只好照做。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掀开卡片,调整到距离眼睛合适的位置,才又睁开。 映入他眼帘的是花店的logo、联系电话还有微信公众号的二维码,除此之外一个字都没有,没有苍劲有力的“致顾春来”,也没有简单的祝福。顾春来看了好几圈,拿近看,放远看,卡片依旧如常,只是和刚才比,有些皱了。 顾春来松了口气,脸上看不出是开心还是难过,是哭还是笑。 他走了片刻神,感觉有人靠近,回头一看,卢林曦脑袋凑过来,又开始念叨肖若飞不够意思。他匆匆一笑,直叫卢师兄不要太严苛,说肖若飞百忙之中抽空前来已是他的荣幸。说完他看了看肖若飞,对方的表情没什么变化,眼睛微弯,语气如常,淡淡地解释着,此行匆忙,留言卡也是店家准备的,改天一定请顾春来吃饭。 卢林曦终于满意。他催促顾春来快些准备,好顺带送顾春来回家。毕竟时间不早,家里还有人为他亮着一盏灯,等他归来。 听罢,肖若飞主动请缨:“师兄,您早点回,别担心,我送春来。” “行吗你?瞧你的黑眼圈,要让墨斗鱼见了,指不定以为自己遇到同类了呢。” “没问题,”肖若飞耸肩:“让我跟他多聊聊。我们好多年没见。” 卢师兄看着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心急嘴快:“你去年不是……” 没待对方说完,肖若飞便横插一句:“师兄,我们真的好久没见了。我保证把春来安然无恙送回家,缺一根头发,您拿我试问。”他语气如此笃定,好似天崩地裂,顾春来都不必怕。 卢林曦正念着老婆孩子热炕头,被肖若飞一说也不再推脱,简单收拾一下便与二人道了别。 转眼间,休息室只剩一对比陌生人还陌生的大学同学。他们面对面,大眼瞪小眼,平时不会冷场的人此刻似乎忘了舌头要怎么用。工作人员早就散了,演员们也都散了,周围空荡荡的,没有人气,只有墙壁上的钟在不眠不休地随时间往前走。 顾春来昨夜几乎没睡,双眼酸涩难耐。他没办法,只得抓起梳妆台上貌似卸妆油的东西,挤了两泵,胡乱往脸上涂。 肖若飞看不下去了。“春来,你行不行?演了这么多年戏,连妆都不会卸?” 顾春来移开手,脸上油亮亮的,黑色和红色混杂在一起,像打翻了调色盘。肖若飞瞬间没了脾气,掏出手帕替顾春来抹抹干净,然后使劲晃了晃眼唇卸妆液,浸湿棉片,趁顾春来还没睁开眼,贴住了他的心灵之窗。 “敷十到十五秒,轻轻揭开。如果眼线还没卸干净,就拿棉棒沾眼唇卸妆液,轻轻擦拭,记住了吗?手法太粗暴,当心皮肤各种问题!” 说完,肖若飞惊觉自己太像教导小学生的老师,连忙闭上嘴。可平时立刻回怼的顾春来居然闭口不言,超过十五秒钟,他才保持双眼紧闭的姿势,轻轻回了句“嗯”。 肖若飞却没有回答。 顾春来连忙揭开化妆棉,发觉本该在身旁的人不见了。他四下一看,肖若飞竟然仰在沙发上,呼呼大睡。 这位在人前八面玲珑密不透风的的完人,居然能略微“失礼”地抱着别人的外套,嘴微张,口水横流,毫不顾忌形象。就算昨天酒里被人下药,走路七扭八歪,神智几乎不清,抓住自己时这个人还能得体又感人地说一句“春来,好久不见”。 看来他是真累了。 顾春来依照肖若飞的指示卸净厚重的妆,而后蹑手蹑脚将周围收拾妥当。打点完一切,他抬头看了看表,遥远的地方恰巧传来沉闷的钟声,整整十二下,绵密悠长,好似开满烟火的梦。 肖若飞仍旧睡着。 顾春来踯躅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坐到沙发另一头,轻声说:“今天早晨我……说得太过分。拿你的电影攻击你,拿你最头疼的问题攻击你,实在太过分。抱歉。” 顾春来当然明白,中小投资的影片,晚开机一天都是巨大的损失。虽然肖若飞表面云淡风轻,仿若无事发生,但依他按部就班的性格,怕是早被临门一脚的变数搞得急火攻心。 那般讽刺,无异于火上浇油。 “昨天晚上雁南哭得很凶,嗓子都哑了。他说他以为这个角色势在必得,为了这部片子推掉好多戏约。可你最后没有要他,一定是因为你们的过去,因为毕业那天他狠狠地甩了你。他一直一直在哭,我从没见过他那个样子,所以很担心,只能顺着他的话安慰他,最后也有点着急上火。” 听肖若飞没反应,他继续说:“我以为把怒气丢给‘罪魁祸首’,心情就会好点,其实根本没有。仔细想想,你根本不是那种人,你不会因私人感情而影响作品……我清楚。可是……虽然你完全有理由这么做,但你可不可以告诉他到底哪里不合适?他是爽利的人,你跟他好好说他肯定会接受,总比我一个外人夹在你们之间左右为难好。你让他一个人想一个人去琢磨,心里的症结最后会烂掉。” 然后成长为无时不刻挥散不去的心魔,纠缠一生。 “因为,我也不知道。” 顾春来耳边冷不丁冒出一句话。 他偏过头一看,肖若飞睁着眼,面朝他,视线中没有戏谑、没有玩笑,只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深不见底。 “吵醒你了?”顾春来的声音像秋天第一片落叶冬天第一场雪,轻得难以察觉。 肖若飞答:“一直没睡着。” 顾春来又问:“那为什么还一直装睡?” “你好不容易跟我说说话,我要打断你,不就听不到了?” 顾春来感激地看肖若飞一眼,埋起早些时候的戾气,努力挤出个笑容。话都说清楚了,既然对方主动示好,毕恭毕敬给自己台阶下,就没必要再毫无意义地僵持。 他问道:“你今晚不出席光影之夜,真的没问题?” “有隔壁田总撑场子,还担心什么?而且啊……”肖若飞挪了挪,几乎要贴住顾春来的手臂,“今年家母重新出山,镁光灯的焦点,我希望留给她。” 肖若飞笑得自豪,那神情,比舞台上任何人都更闪耀。 顾春来忘了移开眼睛,也忘了巧舌如簧。半天他才想出一句:“那你来这里……你明明很忙……” “我来干正事。”肖若飞明白了对方的话,“就像你早晨说的,我的新片,确实还没男一号。” 顾春来思考片刻,好奇地问:“你说找不到合适的人。那你到底试了多少才说找不到人?” 肖若飞不假思索,流利地背出之前所有试镜演员的名字。 顾春来觉得不可思议。毫不夸张地说,这个名单囊括了当今华语娱乐圈所有顶尖的新生代演员,有流量,有扛收视新贵,有未来口碑保障,甚至不乏白雁南那般功成名就的视帝级人物。 “你说这些都不行?” 肖若飞摇摇头:“感觉缺点东西。” “那你有没有考虑过自家新人?我记得你们之前选秀刚选出来一批。他们的知名度和票房号召力相对差一些,但能和灿星老师演大量对手戏,可是不可多得的学习机会。接住了她的戏,说不定能拿个最佳男配的提名之类的,何乐而不为?” 肖若飞张了张嘴,明明像是要说话,可话好像刚到嘴边,他就停住了。这样的犹豫竟然有些不像他。 隔了半天,肖若飞才吞吞吐吐地讲:“我只想……只想找一位成熟的、经验丰富的演员和她对戏。我不希望有任何纰漏或闪失。” “那你要怎么办?”顾春来想破头也想不到别的可能性,“还是说你自己不方便,想让我……让我跟雁南谈谈,看他还有没有兴趣?” “不,我要你,”肖若飞的目光中只剩下坚决和笃定,“我要你来演我的戏。” 第7章 好久不见,我来试戏了 顾春来几乎下意识脱口而出:“你疯了。” 说完他才惊觉失礼,连忙道歉,但说出口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连两分钟撤回的机会都没有。 肖若飞似乎已习惯,不气也不恼,连先前的疲倦都一扫而空,笑眯眯地说:“实话跟您说,小爷我现在好得很。找到对的人,胸不闷,脑袋不疼,连胃口也变好了。” “若飞,选角这种事情最好还是严肃点。等你休息好,脑袋清楚了再来做决定也不迟。” “你猜怎么着?昨天晚上我睡得……”肖若飞贴得更近些,贴到顾春来耳边,“特别好。” 顾春来后退几分。“我看你是忘了吃解酒药,从昨天醉到现在。” “不至于,真的不至于。不过我今天没咋吃东西,现在是真饿了,正打算点外卖。你想吃什么?我一起点。” “你之前选角色也是一拍脑袋就决定的?也这么儿戏?也是肚子饿点外卖的时候随便选的男主角?”顾春来不似先前那般冷静,语速快了许多,“你先前你讽刺我的专业素养,那你的呢?跑哪儿去了?” 肖若飞眼不离屏幕:“现在挺晚的,吃太油腻不好,我打算点清粥小菜,你也来一样的?” “若飞!能不能让我把话说完!” 顾春来猛地翻身,手撑沙发,牢牢圈住肖若飞。肖若飞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不紧不慢地划手机,点外卖。他从头到尾逐字逐句看过菜单,连菜品图都要点开放大了看。顾春来保持这个姿势,等他选好餐,付了款,才抽出一只手,盖住他的手机屏幕。 “求你了若飞,不管你愿不愿意听,让我把话说完……这次就让我把话说完吧……” “你说呀,我等你开口呢。” 肖若飞扬起脸,眼神里没有丝毫情绪,如同白纸,纯良无辜。 顾春来僵了一下,紧紧手,垂下头,低到没人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老旧的沙发在他手中嘎吱作响,泛起带着过往尘埃的皮革味。 他说:“我不知道……我以为你不愿意理我。” “我真挺饿。你听,肚子都在叫 。从早晨到现在,我就吃了两颗肉松小贝,”肖若飞掰手指数,“五杯,好像是五杯咖啡,哦对,还有你给我下的面,真的很棒,是我最喜欢的味道。可惜,只有时间吃半碗。” “当然。” 顾春来暗自腹诽,这可是白雁南的西红柿鸡蛋面食谱,微酸的鲜香简直能叫人吞掉舌头,自己只试过一次而已,就再也忘不掉,岂有不好吃之理。 他看着心平气和的肖若飞,松开紧绷的弦,随手拉过旁边的椅子,坐在肖若飞对面。 “你让我说,我就坦白说。” “嗯。” 顾春来深吸一口气,说:“我不明白,这部戏对灿星老师、对你那么重要,为什么找我?我最不合适的人,就算找你们公司选秀节目选出来的新人,都比我要强。” 肖若飞摇头:“我不觉得。” 顾春来语气有些急,完全不见先前的慢条斯理。“我虽然有表演的经验,但没有曝光率,没有知名度,没有票房号召力,在广大观众眼中我根本查无此人。” 诚然,他从小耳濡目染,生命中大部分时光都是在剧院度过的,毕业后话剧更是没停过。但他此前只在一部影视剧中出镜,大众曝光率几乎为零,纵使表演经验再丰富,想必对票房也没有任何助力。 找这样的演员在大银幕上担纲重要角色,实在太冒险。 外行人都懂的道理,肖若飞当然懂。 他说:“这些你不要担心,是我这个做制片人才需要考虑的。你只管演。” “可是这个角色是片中灿星老师的儿子。而且照公司之前的宣传,如果我对介绍里面‘两代人的故事’没理解错,这个角色和灿星老师会有大量对手戏。” “对,这就是男一号的意思。” 听罢,顾春来眉头挤得更紧。 他认为,演员必须能胜任任何角色,无论这个角色是普通白领、是杀人犯、是谁笔下的人物、是花鸟鱼虫,或者是……谁的儿子。即使当前的实力不允许,即使不是最完美的契合,演员也必须去领悟、去尝试,去成为自己的角色。 一直以来,这都是顾春来给自己的标准和要求。承认把握不好角色、不知如何体验处理,甚至承认没有信心演,在他的认知中,说得难听些,是身为演员的耻辱。 可是这个角色,对他来说,恐怕…… “若飞,你能向我抛来橄榄枝,我真的感激不尽。” “但你还是不想演。” 顾春来犹豫良久,沉默不语。 “让我猜猜,与其说不想演,你觉得……”肖若飞的视线突然变得锐利,“你觉得,你演不好。” 顾春来毫不意外。被人直接戳穿,再否认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他点了点头,说:“谢谢你愿意信任我,可你也了解我的情况,这样的角色对我来说才是最难的。”他甚至碰都不敢碰,想都不敢想。 肖若飞没有退让的意思。“你没杀过人,没在书中住过,没追过机器人,更不是俄国人,但那些角色,你诠释地都非常完美。即使你……你知道的……这么说吧,没有和母亲生活相处的经历,你一样可以饰演这个角色,和原来一样。而且,这个角色也是演员,演话剧的,跟你的经历契合。他从小住宿,上大学后基本没回过家,所以可能和普通的母子关系又不一样,你发挥的余地更大。你说,对不对?” “可是……” “没什么可是,”肖若飞直视顾春来,温柔地笑笑,说,“我就想要你,你要是不来,我怎么办?” 顾春来被逼得毫无退路。他心想,肖若飞这个人真的狡猾,即使多年未见,他不记得自己的喜好习惯,却偏偏记得自己的弱点。朝夕相处四年,他太清楚如何让自己松口,如何让自己缴械投降,如何让自己心甘情愿答应他的请求。 “我……考虑考虑。《失败与荣耀》刚落幕,我还没调整好状态接受下一份工作,我去试可能也拿不出最佳状态。” “至少试场戏。对你不是什么损失吧?明天来公司,我一天都在。”肖若飞表情渐渐放松,眉毛下塌,狮一般的双眸也变得圆滑,像收起獠牙的幼兽,毫无攻击力,“你随时可以来,好不好?” 光影之夜第二天,热度仍未退去。微博热搜继续屠榜,各式各样通稿满天飞,得奖的,没得奖的,大热陪跑的,冷门捧杯的,有关的无关的都要露个脸,哪个都不甘寂寞。最佳新人奖的得主之前恰巧试过《说学逗唱》里男一号的角色,或许仍心存芥蒂,趁此机会顺带踩了灿星公司一脚,揶揄制作人和选角导演没品味。 肖若飞哪顾的了这些。他有太多表演片段要审、要看。 昨天他们公司的收获不错,捧回了最佳女主角。那位演员偶像剧出道,年满三十经历结婚生子,面临转型,之前几度碰壁后,终于靠得奖影片翻身。这消息或许引人嫉妒,或许惹人不服,但对于无数还在苦苦挣扎于此路的演员,这无异于夜空中的明月,如灯塔,告诉他们还有希望,还有前方。 今天早晨肖若飞一到公司,各种表演片段如雪片般涌入公司,差点挤爆服务器。 可他脑袋里只剩一个名字。 他打开视频网站,在搜索栏里敲下三个字,弹出的条目不多,大部分都是剧院全场的官摄。 肖若飞随手点开一条,饶有兴趣地往下看。过了一会儿,屏幕右下角突然弹出邮件提示,来自“Chunlai Gu”。 竟然已经过去一个钟头。 邮件没有标题,没有正文,只有附件,附件是条几百M的视频。他点开,熟悉的脸瞬间填满整个屏幕,简短的自我介绍后,屏幕上的人左手圈在胸前,右手支开架势往嘴边送,一口接一口,好似狼吞虎咽,品味着绝世珍馐。这姿势持续片刻,对方吸溜一口,蹭蹭眼角,擦下嘴,接着两手圈成圈,扬起头,嘴微张,喉结来回翻动。 短短一分多钟,屏幕前的人好似也吃掉一碗喷香的面,唇齿留香。肖若飞没忍住,仰天大笑,笑倒在座椅上,笑出泪。 他举起手机,正打算发什么,就见通讯录图标右上角竖起标示着“1”的红色圆点,点进去看,“新的朋友”位置有新的请求。 ——我是群聊“我们是世界之王”的顾春来。 肖若飞直接将页面往下拉,将联系人逐个看过,才回到顶端,按下“顾春来”旁边的“同意”。 点开和顾春来对话的页面,肖若飞敲下一句话:居然,我没加你微信。 没多久,他就收到顾春来的回复:反正都在群里,想加随时都可以。 肖若飞刚打算说点什么,对面又弹出一条消息:东西收到了吗?昨天晚上临时决定准备的,不想吵醒你,就按一般的规矩来了。 肖若飞回:挺好,够用了。 他刚点了发送键,似乎就听到哪里传来微信提示音,在空落落的走廊里回响。他狐疑地发了个微笑的表情,果不其然,又一声。 肖若飞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他走到门口,在表情包里找了张瞪大眼装可怜的穿长靴的猫,发给顾春来。 几乎没有延迟,门外传来了同样的声音。 他连忙在对话框里敲下一行字,按下发送,然后猛地拉开门。 是顾春来。 他就在那儿,举着手机,手机发出清脆的声音,屏幕发亮,对话界面最后一句话,是肖若飞刚刚发给他的“瞧我这记性,还没跟你说,春来,好久不见”。 他笑着说:“若飞,好久不见。我来试戏了。” 第8章 你又知道了? 对顾春来说,踏进灿星公司那一刻起,生活就开始变得不太真实。 他今天去公司就打算试个镜,没想到肖若飞却叫来了一名助理,直接拉他去试戏服。他还没反应过来,就从《失败与荣耀》里的作家和杀手,正式成为《说学逗唱》中杜江雪的儿子,周小茶。 几分钟后,顾春来站在成排落地衣架前。春夏秋冬四季服装按薄厚一字排开,颜色多黑白灰粽,只有末尾几条裙子鲜艳地扎眼。 衣架最前端挂着:“顾春来 饰 周小茶”。 顾春来顿时明白,这部片子跨越了四季,而且周小茶的服装里还有裙子,顿时让角色复杂了许多。他开始好奇角色身上发生了什么,好奇周小茶的过去,好奇这个人的性格,好奇这些衣服背后,藏着一个怎样的人。 他摸着自己的名牌,像刚拿到新玩具的小孩子,嘴角不自觉地咧开弧度。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顾春来还没机会看剧本,只听肖若飞简单提过故事发生的年代,不知道自己饰演的人物是怎样的性格。单看人物服装,多是洗旧的T恤、牛仔装和运动衣,套头毛衫有些起球,防寒衣袖口和手肘的部位翻出毛絮,污得发亮。 “周小茶应该是位普通青年,生活有些拮据,收入应该勉强维持温饱。”顾春来边看边自言自语,“有些衣服尺寸差挺多,是不是别人给他的……” “没错。周小茶收入不算高,住城乡结合部的合租房,衣服有单位发的,也有别人穿过不要的,所以并不是每件都合身。” 顾春来才注意到服装师一直举着工具跟在自己身旁。他连道好几个“不好意思”,才想起要自我介绍。服装师笑着摆摆手,要他不用在意,然后解释道,肖若飞之前特地发来他的照片,他比之前那位演员要纤细些,所以全部服装都换小了一号,每个款式只需试一件即可知道是否合身。唯有片中出现的两套西装,必须量体裁衣,特别定做。 “量体裁衣是不是得……”说着,顾春来做了个解开纽扣的动作。 服装师点头。“里面有个隔间,有贴身背心和短裤,换好后知会我一声,去吧。” 顾春来感激地看了对方一眼。 “别瞅了,快去,这边完事儿了,下面还有人等着呢。” 试完装,已过正午。为保持状态,顾春来压根没吃早饭,早就饿得饥肠辘辘,前胸贴后背。不过服装师提了一句有人等他,他也不好到处乱跑找吃的,便掏出手机,点开置顶对话,输入一行字:你等我? “对啊,你怎么知道?真冰雪机灵。” 伴随熟悉的声音,张一橙出现在试衣间门口。他手里两个香气扑鼻的纸袋,一个递给服装师,另一个塞进顾春来怀中,然后挪到旁边,露出站在后面的人。 “这个时间找我的除了你还能有谁?”顾春来看着朝他走来的肖若飞,扬起手中的纸袋,“你刚去一品轩了?” 肖若飞挑眉:“日月间。” 顾春来撇撇嘴,脸上写满“信你有鬼”几个字。 景城的老饕之间流传着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一品轩总店里有间特殊的包房,名“日月间”。据说那是前任老板为了肚子饿时有地方吃饭,特地留为自己留的桌。这“日月”二字,是他爱人的名字,因此,“日月间”从不对外开放接待客人。顾春来只闻其名,但连包房的门冲哪个方向开都不清楚。 “我跟你说啊,日月间的主人是田老板的小弟。每年光影之夜结束后,我们都在那里聚餐。不信你自己瞧,我特地给你们打包了菜单里没有的。” 确实,肖若飞带来的这两道菜,一道叫金玉落珠饭,另一道是翡翠芙蓉羹。这些做作的名字,顾春来确实没在一品轩的菜单里见过。他好奇地掀开包装,仔细一瞧,不过是蛋炒饭和菠菜豆花羹而已,居然被包装成如此高贵大气的名字。 “翻什么白眼,又不是我起的……”肖若飞探过头,从餐盒里捏出只虾仁,塞进自己嘴里,“这是人家饭店新出的午间商务套餐,还没正式发售。田老板听说啊,今天下午,咱全剧组都要干活,脑力劳动,特地叫人准备了几十份,给咱尝尝鲜。我特地给你留了大份的!大份!” 顾春来硬是止住伸向炒饭的手,问道:“下午整个剧组都要来?什么安排?” “问得好,”肖若飞像被人找到精心准备的隐藏关卡那般高兴,“既然我们有了男主角,也是时候,把你介绍给剧组成员了。” “专门找整个剧组的人来不太合适……等等,难道说你……”顾春来突然想起肖若飞求学时的习惯,睁大了眼睛,拔高音调,“围读剧本?” 隐藏关卡被面前的人完美破解。 围读剧本能够迅速拉近主创人员的关系,同步导演和演员的想法理解,还能培养各个部门的默契。这本是国外影视筹备期的必备环节,近些年才在国内逐渐兴起。 可对于肖若飞来说,求学期间他就养成了这个习惯,直至今天,在每部他经手的电影开拍之前,都要特地预留一个星期搞围读剧本。 他抑制不住眼角的笑意,身体前倾,靠顾春来近些,无比恳切、无比真诚地说道:“对,没错。春来,我们等你很久了。” “几点开始?”顾春来问。 “一点。怎么?” 顾春来看了眼表,重新包好餐盒,封上纸袋,起身,说:“不走还等着做什么。快走吧,我不喜欢别人等我。” 他们的目的地不远,就在同一栋楼内。 肖若飞在前面引路,顾春来紧随其后。走廊内很安静,他们两个也很安静,谁都没说话,一路上只能听到鞋底摩擦地毯和彼此心跳的声音。这条路好长,九曲十八弯,上上下下,顾春来觉得自己走了很久,才停下脚步。 肖若飞深吸一口气,表情严肃地说:“就这儿了。” 顾春来看着写有8 ?的门牌,又看了看肖若飞绷紧的脸,笑问:“八又二分之一?” “公司的会议室都是这种,八又二分之一,九又四分之三,四十二,五十四,比较好记……”话到一半,肖若飞察觉对方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便问,“你在取笑我?” “哪能。我只觉得,你一个平时伶牙俐齿的人突然话都说不利索,舌头紧张到打结……可真不像你。”说完,顾春来微微后退,表情依旧,一脸纯良无辜。 肖若飞也不禁笑出声。“咱多少年没见?现在我该是什么样,你又知道?” 顾春来反问:“你觉得我该不该知道?” “不管你知不知道……这部不一样。不信的话,自己来看。”他推开门,示意顾春来先行一步。 不大的会议室内满满当当全是人。不止是演员、导演,就连所有技术部门也悉数到场。每个人面前竖着写有姓名和职位的名牌,摊着剧本,脸上是兴奋和期许。 见有人入场,热闹的房间内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视线集中在他们身上,目光灼灼,充满力量。 顾春来先是鞠躬示意,接着,视线落在肖灿星旁边两个空座位上。其中一个座位上的立牌写着“周小茶 顾春来”,另一个署名“编剧 凌雪”。 “凌雪编剧?”顾春来惊喜地看着肖若飞,“这部片子的剧本,是你写的?” 他声音很低,绒毛一样刮过肖若飞的耳廓,吹得他耳廓发痒。 肖若飞偏过头,回望对方眼仁里自己的影子,说:“你又知道了?” 顾春来笑而不语。 第9章 不长眼还是被下降头了 向顾春来简单介绍过各位主创后,肖若飞开心地坐到属于编剧的位置上。他掀开自己面前崭新的剧本,清嗓,随着一句“《说学逗唱》第一次围读剧本”,念出剧本第一页第一句话—— “室内,白天,医院急诊室。” 《说学逗唱》发生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 片中女主角杜江雪的丈夫周逸君,在下岗潮中失业,全家人只能靠她做代课教师的微薄薪水度日。某日周逸君打工的建筑工地不小心出了事故,伤了脑袋,虽然拣回一条命,但也因此落下了残疾。工地根本拿不出多少赔款,那一点点钱无异于杯水车薪,光治病都够呛,别提生活了。为了生计,杜江雪把能找的工作都找了个遍,直到某一天,某剧团来这座北方小镇演出,招募临时演员,薪水比打零工丰厚许多。能歌善舞又讲一嘴好故事的杜江雪便动了心思,但她不放心家中病人,便想起外出上学后便几乎与家里断了联系的儿子,周小茶。她试过联系周小茶,几次都杳无音讯,万般无奈之下,她把周逸君托付给熟人,自己前往周小茶所在的长南市寻找儿子,希望他能回来帮忙。 周小茶的故事从这里开始。 这个角色三十有二,登场时工作不明,作息不规律,长发,衣着简单,不爱说话,吸很多烟,和三位室友合租,有个尚未谈婚论嫁的女友。 杜江雪找到周小茶,跟他说明家中情况,他却丝毫不感到意外,也没太大反应,一如往常早出晚归。几天后,他没有任何解释,没有与故人告别,丢给室友三个月的房租和一张字条,拎个小包,背着一把吉他,离开长南,踏上回家的火车。 故事进行到这里,主要人物均已登场,主角杜江雪的轮廓也渐渐明晰。顾春来大概明白,这个角色坚强果敢,行动力强,凡事颇有主见,面对儿子最初的拒绝,她说完话就离开,不卑不亢。 那周小茶呢?顾春来有点看不透。 他第一次接触剧本,没有体会到这个角色性格如何、命运将流向何处,单看最初几场戏,周小茶基本没什么反应,也没什么特别的动作,除了帮室友带些东西,给病中女友送热粥,其余基本上是“沉默地”、“一言不发”,简直就像牵线木偶,只会随着主人的手指做机械运动,令人猜不透他到底有没有心。 鬼知道这个人在想什么。 随着周小茶回到家乡,故事进入下一个阶段。这里该是肖若飞的旁白时间,没想到对方突然开口,抛出个问题:“春来,这几场戏,周小茶的心理活动,你有啥看法没?” 得闲喝水的顾春来直接呛了个地动惊天,连着咳了十几秒,才恢复如常。 “春来,没关系,你要是不想说,我们继续读剧本。” 顾春来狠狠瞪了肖若飞一眼。这个人就是总有自己的办法,总能盯准别人的七寸,在别人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杀个措手不及,上学时这样,现在也还是一样。 抬头环视屋内,顾春来发现全剧组的目光都粘在自己身上。他知道这是肖若飞的“考题”,一个字都不说显然不合适,便迅速整理从服装和开头几页剧本得到的信息,硬着头皮猜测道:“母亲之前与他联系过,他没回复,凭他人生前十八年对母亲的了解,应该能猜到母亲会亲自登门造访。他没有当下返乡,也没有解释,我猜应该是为了……赚钱。之前服装李老师稍微提过两句,周小茶居住环境不算舒适,工作勉强糊口,杜江雪第一次和他对话,说的是‘你还是不要太辛苦,回家也是帮忙’,我估计他为了往家寄钱,自己生活更拮据。还有一种可能,工作那边还有事情没处理完?” 顾春来蹙紧眉。这个角色的开场很平淡,平淡到灰暗、落魄,简直像一针针往胸口扎,就算是铁石心肠,也能给戳得千疮百孔。 “我感觉他像沼泽似的,自己陷入了自己,自己和自己纠缠,最后也得靠自己……逃出来?” 讲完,他看看身旁的导演和主演,又扫向肖若飞,接着低下头,在剧本上划了几道线。 肖若飞全看在眼里。 作为把脑中流淌的镜头锁在纸面上的人,他当然清楚,剧本是用画面讲故事。每一抹阴影每一道光,都要讲的明明白白,但角色到底在想什么,一个字都不会出现。编剧想表达一头形象怪异长脖子的大象,导演看到的可能是长颈鹿,演员可能觉得是那是一座山。这些理解都不能说是错的,但不同人对角色理解相距太远,作品难免出现割裂感。 所以他选人的时候,几乎不太考虑人气、数据或者票房号召力。最难能可贵的,莫过于主创人员步调一致。 顾春来只看了几场自己的戏份,就对人物的性格、甚至人物后面的行为有了大体认知。而且他的猜测,与剧组主创不谋而合。 肖若飞知道有人对他的坚持颇有微词,也知道选顾春来演这个角色有多冒险,但做出决定的那一刻起他就笃定自己是对的,谁都不能说服他改变主意,顾春来本人都不行。 他要顾春来,不是顾春来就不行。他想证明自己是对的。 肖若飞环顾全场,看到主创人员的表情,便明白,顾春来的一段话,换回一颗定心丸。 这就够了。 肖若飞莫名想起一句话。 之前肖灿星问他,抛开两个人的过去不谈,单就顾春来本人来说,到底适不适合这个角色。如果不合适,就此作罢。如果适合,公司会尽全力邀请对方来参演。 肖若飞不假思索,答案脱口而出—— “他合不合适?我想……大概没人比他更合适。” 转眼几个钟头过去。 约莫九点半,肖若飞念出三个字——“全剧终”。 第一天围读剧本到此结束。在场所有主创,包括顾春来,对故事的结构和进展,以及各位演员对角色的理解,都有了大概认知。离开前,肖若飞告知各位演员,希望他们能细致了解前20页的内容。粗读之后,他们要一字一句精细研究。 他目送全员离开,回过头,发现今天才捡到男主角仍坐在原位。 仿佛感知到投向自己的目光,顾春来打个哈欠,合上剧本,说:“若飞,你这个样子……简直像布置作业的老师。” “那,肖老师给你布置点别的作业,好不好?” 伴随着肖若飞的声音,一叠微微卷曲的纸塞到顾春来眼皮底下。不用看顾春来也知道,这是自己还没来得及签的合同。 “仔细看看,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条件不合适的话,可以跟法务那边商量。” “谢谢老师我记下了。你也辛苦了一天,不早点回去休息?”顾春来收起合同,从兜里摸出一颗糖,递给肖若飞。 “现在还早,生活才刚开始。你呢?怎么还不走。” 顾春来踯躅片刻,收好合同和剧本,正襟危坐,认真地看向肖若飞,一字一句地讲:“若飞,如果你不累,现在有时间的话,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当、当然可以,你说。”肖若飞猜不到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周小茶这个角色要扮女生,而且挺多场戏,我想提前准备适应。我知道可能问你不太合适,不过你那边……有没有衣服可以借一下。” “适应女装啊……要不,我找位个子高的女性工作人员,带你去挑两件衣服?或者……”肖若飞凝视他片刻,斟酌道,“你接下来有别的安排不?没有的话,跟我来。” 几分钟后,肖若飞的车就停到了大楼门口。 顾春来以为公司仓库和试衣间一样,也在楼内,哪知这回目的地一棒子打到20公里外的市郊。仔细问过才知,肖若飞买楼装修时计算错误,最后才发现根本没有位置给仓储。 时间不早,这种时候再坐地铁或骑自行车去目的地,未免太兴师动众,还要麻烦别人。顾春来心一横,拉开后排车门,一屁股坐了上去。肖若飞见状有些吃惊,要拽顾春来下车,把他往副驾赶,顾春来连着拒绝几次,肖若飞也不再坚持,拉开另一侧的后门,坐到顾春来身边。 这个时间,出了城就没太多的车。约莫半小时,他们便抵达目的地。肖若飞给了顾春来钥匙,说让他先进去,自己跟助理交待点事,随后就到。 待顾春来消失在门内,张一橙才从车上下来,站到肖若飞身旁,笑得鸡贼,欲语还休。 “说?又想干嘛?” 张一橙也不客气,开诚布公地讲:“老板你可以啊,搞定了?” “搞什么搞?” “这您就别明知故问了呗……”张一橙挺直胸板,拿腔作调,十足总裁作派,“我们两个,上学的时候关系,还行,现在,可能不算好,不算吧。” 气也不是,和也不是,肖若飞扁着嘴,挤出一句话:“张一橙,你生了病就吃药,渴了就喝水,不会说话就闭嘴。” “实话实说,你俩真不像关系好过又掰的同学。” “怎么?那像啥?”肖若飞斜了对方一眼,脸上明显写着“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张一橙憋了半天,最后还是没敢憋出那几个字。“您别生气,其实我一直有点疑问。就……我就是不确定啊,您当年真的从他手里抢走了人?你们……真的是情敌?”他看顾春来离去的方向,又看看笃定的肖若飞,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被你抢走的神秘先生,到底是不长眼,还是被下降头了?” 第10章 活下来的……只有我 和张一橙又打了会儿哈,肖若飞让他在外面稍等,试完衣服后,送自己和顾春来回家。 交代清楚,肖若飞往仓库方向走。走到门口,他发现顾春来手举钥匙,犹豫不前,便问他为何不进门,去仓库里面等。顾春来指着面前一排门,表示不知哪个才是真正的入口。 “你都试试呗。”肖若飞笑言。 顾春来摇摇头,乖乖把钥匙还给肖若飞:“不敢。试错三次,万一哪里出现陷阱射出来一堆刺,或者门再也打不开,该怎么办?” “顾先生?你电视是不是看太多?”肖若飞无奈又好笑地看着微微后退的顾春来,说,“整间仓库都是公司买的,想开哪扇门就开,想横着走就横着走,想虫子爬那样爬进去,就爬进去。” “那要想滚几圈再鲤鱼打挺蹦进去呢?”顾春来眨眨眼。 “你试试,不就知道了?”说着,肖若飞随手开了一扇门,引顾春来进仓库。 这仓库原本有不同隔间,租给不同的人,后来整栋楼被肖若飞买下,专门买来放衣服。灿星签了不少新人演员,大部分都刚起步,没什么推广活动,更没有代言,最初参加活动,比起去外面借衣服,自家有准备显然更方便。 这里据说全年恒温,湿度恒定,防弹防震,隔音效果超群,还配备了设施齐全的休息室,工作累了就地睡觉也没问题。 起初顾春来觉得稀罕,不太相信这么大栋建筑物里只有衣服。可进门后他才发觉,真如肖若飞所说,一眼望去,仓库里只有服饰。鞋子衣帽一应俱全,按款式和颜色洋洋洒洒排开,挂在立架上。从外面看仓库有多宽,从里面就有多看不到头。 肖若飞在前面走,他就在后面跟着,到了女装的部分,他像见了新大陆似的,什么都想摸摸。 虽然他人在演艺界飘,各式各样的场合参加过不少,各式各样的霓裳华服也见过不少。可这里的“藏品”,剪裁面料无一相同,几乎没有重复的款式,快要他看花眼。 “这些是家母的,你大概穿不了,”肖若飞指着远处说,“大码在那边。” 顺着肖若飞指尖的方向,顾春来小跑过去,停在挂着“大码”标志的区域。他有点惊讶,大码款式选择不比别的尺码少,连高跟鞋都各式各样一应俱全。他随便拿起一条裙在身上来回比划,感觉真的能穿,不禁感叹道:“居然有这么多我能穿的。” “哈,有备无患。” 说着,肖若飞随手取了几条裙子,扔给顾春来,叫他跟自己走。 顾春来乖乖照办,跟着肖若飞进入了另一个房间。 这房间和外面不一样。进门的刹那,头顶原本又亮又白的灯光唰地变暗了,变得温暖,连带肖若飞雕刻般的轮廓也更加柔和。 房间的装饰很简单,正对门口的米白墙面上挂着几张电影海报,几张黑白剧照,下面有张深灰色的沙发;左侧,色泽相同的衣柜里挂着衣服,有男装有女装,旁边还有面落地镜。 不像仓库,不像办公室,反倒像家一样。 见顾春来神色迟疑,肖若飞解释道:“这是我的私人休息室,没有监控,可以试衣服。试好了,你带回家,慢慢体验。” 顾春来举起衣服,在身上粗略一比,感觉肩膀腰身似乎能套得下。他知道时间不早,再让肖若飞等下去也不好意思,便讲:“我看差不多能穿,要不就别试了,咱就地解散早点回家?” 他也是没想到,话音刚落,肖若飞居然连珠炮般对他进行了半个钟头的时尚教育,从女装的发展史到面料科技革新,总结起来就是一个观点:不管什么衣服,穿到身上才知道合适不合适。 顾春来装模作样地打个哈欠,无奈照做。他解开衬衫,脱掉牛仔裤,匀称的肌肉一览无遗。这样的他看起来比平时更壮实些,只是几道狰狞的疤痕贴在后背上,像吸血虫一样,看着颇为吓人。肖若飞却好似习以为常,选了条裙子,拉开背链,示意顾春来举起手,小心翼翼套住他的双臂和脖颈,然后拍拍他的胳膊,待他恢复站姿,让裙子自然下垂,肖若飞才轻轻拉上背链,担平肩臂附近的褶皱。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温柔体贴,比服装师还尽职尽责。 顾春来感激地看看对方,说:“若飞,谢谢你。不过你不必那么小心翼翼,那些是疤不是伤,早就不疼了。” “我知道。”肖若飞夹住腰间宽松的布料,左顾右盼,最后从桌子上摸过一枚徽章,别在顾春来腰后。一通折腾后,肖若飞满意地看着合身的裙,冲落地镜里的顾春来讲:“怎么?后来,熊没再找你麻烦了?” 顾春来先是怔了一下,然后突然开怀乐出声:“没想到你连这都记得。” “当然,您当年那席话吓得我差点尿裤子,一朝入耳,永生难忘啊。” 那是他们大一军训时,肖若飞发现顾春来总是半夜溜出宿舍,鬼鬼祟祟不知做什么,有次他好奇,正巧遇到也打算一探究竟的白雁南,俩人一合计,就偷偷跟了出去。他们一路贴着墙根溜到水房,听见动静,扒头往里看,只见一个身材和他们差不多的少年接了满盆水,从头到脚一股脑浇了全身。那天的月很亮很圆,毫不吝啬自己的光,撒得到处都是,也撒到了那人身上。肖若飞一下就看清了那个人的脸,看清对方睫毛上的水珠,看清皮肤的纹理,也看到后背几道难以忽视的凌乱伤疤。他也不知哪里鬼打了墙,自己被吸去了魂一样,伸手去碰,哪想对方突然转过身,毫不躲避,与他对视,一双滚圆的眼睛里仿佛藏了千言万语。 肖若飞这才注意到,自己早就不是偷偷摸摸,而是光明正大地站在顾春来身后。“不是我,不止我,雁南也在……”他没听到动静,回头一瞧,“共犯”早就窜得无影无踪。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肖若飞只好硬着头皮说:“那啥,万一,我猜的啊,万一现在紧急集合,你咋办。” 顾春来冷冷道:“总不能全身臭烘烘地办。” 肖若飞突然想起,今天下午轮到男生洗澡时顾春来没出现。他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指着对方背后的疤,断断续续问不出一个字。 “你想问我伤怎么来的是不是?我告诉你,有被熊挠的,有和绝地武士决斗时被光剑划的,还有那条最深的,看见没,是杰森拿斧子砍的。” 话音还没落,顾春来猛地向前跺了一脚,惊得肖若飞连连后退。快退到门口,肖若飞才发现对方脸上得意洋洋,一副得逞的表情。他气血上头,想给顾春来一拳,可顾春来刚洗完澡,还没领子可揪,他只能气得干瞪眼,恶狠狠地看着对方。 顾春来倒是不急也不慌,抄起旁边的毛巾,胡乱擦干身体,然后穿好一旁整齐叠放的白背心和迷彩裤,站定,回头和还站在水房门口的人对视。 “你不是想打我吗?来啊。”顾春来双手插兜,眯眼,向前探头,几乎要贴住肖若飞抱在胸前的双臂。 肖若飞突然不气了。他不躲,也不藏,从上到下扫了一圈连样都做不:“你可以告诉我,我们帮你挡着。洗冷水澡,多不舒服。”说完,肖若飞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宿舍方向走。 刚走出去几米,他听到身后传来顾春来的声音:“那天我爸妈带我去游乐园玩,回家的时候我睡着了。我只记得咣当一声,等我醒过来浑身都在疼,我才知道我们遇到了车祸,活下来的……只有我。” 第11章 你到底为什么选我 试装是件麻烦的事,顾春来早有体会。半夜一点多,他突然意识到时间不早,张一橙可能还在外面等着,连忙抄起东西,叫上肖若飞,愣头苍蝇似的往外冲。二人跑出门,见那辆熟悉的飞驰还停在门口,便趴到后窗玻璃上,一瞅,果然有个人在后座蜷成一团,睡得不省人事。 “你急不急?不急的话,我先把他送回家。”肖若飞冲车内努了努下巴。 顾春来边摇头边掏出手机,噼里啪啦在键盘上乱划,紧接着车内张一橙的手机连响好几声,亮了又灭。肖若飞探过头,偷瞄顾春来的屏幕,结果上面满屏的红包,全都是发给张一橙的。 “别急,有你的份。” 似乎料到肖若飞打算提出抗议“,顾春来抢先截过话头。他在手机上敲下最后几个字,按灭屏幕,抬起头,不知从哪儿变出A4尺寸的黑袋子,双手奉上,塞进肖若飞怀里。 肖若飞诧异地看着对面的人,足足愣了半分钟,方才意识到自己犯傻,不该在荒郊野岭这么傻站着,便招呼顾春来先上车,袋子里的东西等下再看。他坐驾驶位,顾春来上了副驾驶位,一脚油门,绝尘而去。 所幸张一橙在仓库附近有房子,没几分钟,他们就抵达目的地,抵达了辛劳的小助理的家。肖若飞见张家的管家在门口立着,就让顾春来先在车上等等,然后喊管家搭把手,一起抬张一橙进屋。 秋初的景城按理说早该褪掉盛夏的闷热,可这几天不知怎么的,这座北方城市好像被谁加了个盖,闷的人要喘不过气。已是半夜,温度也不见降,顾春来打开窗户,伸出手去,却感觉不到一丝风。他见肖若飞还没出来,就下了车,靠在车边,掏出一颗烟,掰掉烟蒂,撕开烟卷,把里面的金黄的烟叶全都倒在手心来回搓。清淡的苦涩刹那间扩散开,散到顾春来的鼻腔里,散到眼角,明明味道不重,还是快要将他熏出泪。 过了一会儿,顾春来觉得差不多了,就打算上车等肖若飞回来。哪知他刚一转身,就看到某个熟悉的人搂着双臂站在旁边,不动声色地盯着他,在半明半灭的光影中像尊比例完美的雕塑有了生命,惊得他半天才有反应。 顾春来忍不住揶揄道:“大半夜别这样,心脏不好的都要被你吓死了。” “看你忙,等你办完事儿。” “你当我要做什么啊。”顾春来掸掉烟灰,在裤子上蹭了蹭手,直视肖若飞,说道,“你也忙了一天,现在都这么晚了,要不我自己叫车回去,再麻烦你让你受累挺不好的。” “这就要甩我一个人?我还想喊你陪我干点事儿呢。” 顾春来不明所以地看着肖若飞。“这个时间……干违法乱纪的事吗?” 肖若飞没接他的茬,严肃地敲了敲车门,问道:“刚才过来的时候,难受不?” “你说这个啊,”顾春来感激对方记得自己出过车祸,便摇摇头,说道,“我现在好很多了。而且你车技很好,开得特别稳。是我坐过的最稳的车。” “那就好,”肖若飞挑眉,神秘兮兮地捂住嘴,压低声音,“那陪我去偷个东西?” 顾春来不信肖若飞真会偷东西,可他见肖若飞那副故作纯真的表情,就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好神使鬼差上了车。 车一路朝东北方向去,过了机场,再走半个钟头,周围便没了高楼,没了人造光源,只有头顶的月亮和车前远光灯,照亮无尽的远方。 车速越来越慢,路越来越宽,某一刻,左侧的石滩消失不见了,圆月悬空,宽广的水面好似铺满了碎冰,层层叠叠铺开,不见边界。顾春来很少有机会夜晚外出,尤其是到这么偏僻的地方。他看得稀罕,看得欣喜,不自觉挑起视线,越过驾驶位上的人,专注朝窗外望去。 肖若飞一边开车一边笑,稍微侧过头去,就能看到对方被月光映亮的脸。 他说:“等下看个够。” “嗯?”顾春来收回目光,看着肖若飞,脸上的欣喜似落未落。 “到了,就这儿。” 肖若飞拐进一片空地,停车。 这空地好似瞭望台,有几条长椅,有块刻字的金属牌,被几根柱子架在水面上,旁边有护栏包围。肖若飞让顾春来去栏杆附近的长椅等,他自己蹦下车,从后备箱翻出个细长的黑色袋子,手感看上去硬邦邦,颇有分量。 见肖若飞冲自己走来,顾春来装模作样地退后两步,靠住栏杆,摆出惊恐的表情。“这是枪吗?还是什么杀人利器?你到底打算偷什么危险物品?” 肖若飞冲天上指了指,说:“月亮。” 看月亮。 顾春来不知道,讨厌室外活动的肖若飞,几时开始了这样的爱好。上学时,他的夜生活明明是电影和盐汽水,稍微狂野点就是KTV通宵。有一年暑假肖灿星带他去美国自驾游了六个星期,回来后肖若飞像刚被解冻的老冰棍,拽着还在景城的顾春来跑动跑西,恨不得把当代文明的精华全都吞吃入腹。 那时候顾春来倒想看月亮,空闲时间也多得很,可他觉得自己一个人看太太容易沉溺于某种情绪,也找不到伴儿,后来毕了业有了工作,开始忙,就淡淡遗忘了。他听说月亮上有环形山,有陨石坑,还有寄托思念的嫦娥,虽然他知道最后一个不是真的,但宇宙那么辽阔,人类知道的又太少,指不定哪天外星人真的能把嫦娥带到月球上,那时候,是不是不管或者还是离开的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团圆。 没想到时光轮回,那时候埋在心底自己都不易察觉的愿望居然成了真。 他看着肖若飞打开黑色尼龙袋,抽出一架天文望远镜,支起脚架,架上镜头,对准月亮,动作颇为熟练,不知道已经重复了多少回。肖若飞抬手盖住左眼眼,目镜对准右眼,另一只手搭在焦距环上,调弄片刻,他招呼顾春来替换自己,眼睛放在目镜前。 顾春来有点犹豫,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抢了对方的头彩。肖若飞见状拖了他一把,拖他到望远镜前。 巨大的月面环形山,赫然出现在顾春来视野。 他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忘记呼吸。大概过去足足一分钟,他感觉脑袋有点晕,他才猛地吸了几口气,扒住望远镜,恨不得自己能钻进去。 月亮这物件,顾春来先前在书上电视上看过无数次。他知道月亮不发光,只是地球的卫星,绕着地球转,可地球人仍觉得那是遥远美好的梦,长久以来想要攀登它征服它,可它还是远远地挂在天上,阴晴圆缺,即使人类走向消亡,它还是一样。 他从没想过自己能如此真实地看到月球上的阴影和光斑,看到那么遥远的峰谷沟壑,看到无数陨石坑绕着环形山散射开,仿佛长出无数突触的神经细胞,仿佛血脉,安静地根植在宇宙大脑之中。 顾春来感觉自己飘到了空中,真的能碰触到星星一般,许久难以回神。 肖若飞说了几句话,但见顾春来没反应,就翘胳膊肘捅了他几下,他才动了动,缓缓直起腰。肖若飞等着他说俏皮话,等着他用无伤大雅揶揄自己两句。可顾春来什么都没说,只是那样安静地看着他。兴许是困了,兴许是月光太柔和,顾春来的眼神没有平时那般凌厉,声音也是,好似包容了江河湖海的大地,宽广无边,只要再响一些,就会引起回声似的———— “你有没有觉得,今天晚上的月亮好像特别亮?” “当然啦,马上八月十五,你说呢?” 憋闷了不知多久的天空,突然刮起了风。 “八月十五是明天。而且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干嘛非得今天来?”顾春来好奇地问。 “天气预报说,明天傍晚开始阴雨,可能要持续一周。再放晴,想看满月,就得等下个月。到时候,片子开拍,忙,天气也说不准,再往后,要过年,还是忙;再接着,又不知道会忙啥。说不定,看了这次,就没下次了。换你,你来不来?” “来,”顾春来笑得眼角皱起几道纹,“当然来,谢谢你拽我来。” 果然,对肖若飞来说,没有一时兴起的冲动,只有精心计划的结果。 可是……顾春来猛地意识到,重逢当晚肖若飞就找到他,让他接周小茶,而早晨吃面那会儿却丝毫没有提及。虽然肖若飞态度诚恳,最后还使出杀手锏,但当时他怀疑,肖若飞这些年游走业界,行事风格大胆许多,再不似当年那般步步为营。 现在看来,连看个月亮都经过缜密思考的人,不可能在选角这般重要决定上冒险。 即便当时情况再紧急、再寻找不到合适的人选,非自己不可的样子也不可能是一时冲动,不可能是在准备重要的电影活动时,花一下午得出的结论。 “若飞,你到底为什么选我演周小茶?”顾春来不禁脱口而出。 第12章 偷月亮 “啥突然选你?”肖若飞不明所以看着顾春来,“你合适啊,不都跟你说了吗?” 合适。这个词说来简单,但在肖若飞这里,一定是缜密思考、大量过往经验和数据分析后得出的结论。“我哪里合适,可不可以劳烦肖总点拨一二?” “难不成,每次你拿到角色,都要问片方,为什么你合适?” “当然。”顾春来理所当然地讲,“熟悉制作方的要求更便于我发挥。” “那雁南呢?他那部剧找你,你问了没?” “问了。” “他说啥?” 顾春来勾勾手指,勾过肖若飞的耳朵,悄咪咪地说:“他说啊,这属于商业机密,他可以跟我解释,但我不能告诉任何人。” 明明自己是被提问的那个,明明开始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肖若飞却觉得,自己被耍了。顾春来提完一句便不再讲,躲到一旁,龇牙咧嘴冲他笑。 肖若飞觉得不行,想了想,不禁道:“别光说我,说说你呗?” “说我什么?我怎么了?” “我左劝右劝,劝了你一夜,最后换来你一句‘考虑考虑’。谁不知道,你的‘考虑考虑’,没有半个月,也得有十天。谁知道,几小时后,你就来了。” 说实话,先前那番劝说,肖若飞心里根本没底。他跟顾春来前后提了两次,末了顾春来也不算特情愿的模样。他本做好准备,如果今天顾春来不出现,他就想办法三顾茅庐,四顾也行,顾到这个人肯来为止。要是没成功,他肯定要难受好一阵,甚至无法想象这片会成什么样子。 某种程度上说,顾春来为他做了件大善事。 虽然他根本猜不透个中缘由。 “我提问在先,肖总中途插队,是不是有些犯规?” 顾春来脸上还挂着笑,往前挪了几步,步步紧逼,不着痕迹地把肖若飞圈到栏杆边上,完全不给他活动机会,强迫他直视自己。 风越来越强,平静的湖面泛起波纹,月的倒影被吹散,肖若飞的表情也一样,他收起嬉笑,开始让人捉摸不透。 他沉默太久,久到顾春来莫名心慌。 顾春来撇撇嘴,讲道:“昨天晚上我回去想通了,所以今天来了。好,接下来轮到你。” “这回答,跟‘合适’有啥不同?” 他们距离太近,肖若飞声音太低,根本不需要透过耳朵,直达胸口。 “那、那你想我说什么?” “真正的原因。” 刚说完,肖若飞双手撑住栏杆,双脚一蹬,竟直接挣脱了顾春来的束缚,坐到了栏杆上。这一蹬吓得顾春来不清,下意识抱住他的腿不肯松手。要知道,他们背后是水,是不知深浅的玫瑰湖,万一失足,后果不堪设想。 被“救”的人毫不自知,看到顾春来那张脸,朗声大笑:“春来,你看我们这样,像不像《罗马假日》里真理之口那段?” 顾春来却沉着脸,大吼:“像你个大头鬼!人家那是打情骂俏,你这是不要小命!” 他的绷得笔直,力气很大,大到肖若飞隔着一层裤子,都能感受到对方掌心湿热的汗水。 肖若飞意识到,顾春来是认真的,认真到不知怎么开玩笑的程度。他轻拍对方肩膀,说自己没关系,让对方放手。顾春来这才发现自己失态,确保肖若飞平安落地,连忙松开了手。 “我怕你出事。”顾春来解释道,“以后不会这样了,对不起。” “没,你没错,我……” “你也没有错。”没等肖若飞说完,顾春来打断了他,一五一十讲出自己的猜测,“我只是觉得这样突然的决定不太像你,不太像……我认识的你。所以你的问题我会告诉你答案,同样,我的问题你能不能给我个回答?” “那好,说定了,一答换一答。” 顾春来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看回肖若飞的眼里,像是为了确认什么一般,说:“虽然不能完全确定,但你那天来后台,给我简单介绍过设定,我有种感觉,《说学逗唱》的剧本是你从《喜剧演员之死》改来的。我只是觉得,有机会完成当年没办法完成的作品,挺好。” 肖若飞哑口无言。他怎么也料不到,自己的一部学生习作,顾春来居然还记得。 他们大一上半学期期末的时候,旨在培养新生代电影人的著名电影节“下一站”,新推出了两个主打短片的单元,一是主竞赛单元,二是侧重展映、更有实验性质的“光晕”单元。“下一站”是面对年轻电影人知名度最高、受众范围最广、影响力最大的电影节,首次推出的短片单元想必更受人关注。即便每天要看片看到半夜四五点,转天七点半就要起床上课,肖若飞也难免不心动。他硬是挤出吃饭时间,写了一部20页的剧本,名叫《喜剧演员之死》。 说是剧本,实际上那20页的文本更像段双人评书,一男一女,男性年轻些,女性更年长。两个人讨论邻里琐碎,各讲各话,话里有话,乍一看像是嬉笑闹剧,仔细想想,怎样解读都无可厚非。可是最后喜剧演员是谁,到底谁死了,都没解释。 肖若飞写完剧本,得意洋洋地拿给肖灿星看,怎料被肖灿星以电影人的身份认真严肃地指出很多不足。很多,他看着20页纸里面红彤彤一片字迹,简直像心窝里滴的血。现在看,说好听点这部剧本是“荒诞派”,试验性很强;说难听点,肖若飞简直想把当时的自己挖个洞埋了。 可那时他才系统学习了几个月,实战经验为零,心比天高,说什么都想证明给母亲看,便私下和室友们合计一下,找了几个其它系的同学,打算把这部本子拍出来。 找好剧组人员,最后就差演员,当时他和表演一班的班长白雁南最熟,就去宿舍给对方塞剧本。结果白雁南看完,笑他是不是荒诞派看了太多,对暗喻隐喻上了瘾,连枝端麻雀都能出现两次,一次活一次死。那天顾春来刚好在宿舍,起初根本没理他们,等白雁南讲完评论,他摘下耳机放下书,走到二人身边,伸手要剧本。 肖若飞也没料到,片中的男主角,被这一伸手搞定了。顾春来看完剧本,答应肖若飞自己可以演。 就在一切准备就绪时,肖若飞的电脑突然丢了,在他打算印剧本的前一夜突然不知所踪,他刚改好的剧本还在上面,没有备份。虽然有半成品,可他面对屏幕和键盘,再也抓不回之前的灵感和闪光。 他浑浑噩噩地消沉了一个多月,直到某一天他忽然意识到,失去的东西不会再回来,这种状态持续下去只会消耗自己。所以他回来了,回到之前那个肖若飞,照常享受生活,只是他身边除了室友外,又多了两个表演系的同学,顾春来和白雁南。 想起过往的肖若飞,忍不住嘲笑自己当年的幼稚。虽然当时很挫败,但多年之后,肖灿星居然还记得不成熟的20页剧本,并且主动找到他,引导他想出现在的《说学逗唱》。 没想到,记得那部“作品”、并且和他们想到一块的,还有顾春来。 他不得不承认:“你,太厉害了。” “那是。好歹有快三十年经验。” 肖若飞忍不住笑出声:“我说的不是这个。” “我知道,”顾春来也不再那么严肃,“那你现在能不能告诉我,我问题的答案?” 肖若飞摊开手,耸耸肩,讲道:“表演方面,你不用担心,相信导演,相信同伴,然后按自己的习惯来。” 顾春来多少放心了些。 “至于为什么选你……”肖若飞拢起手,贴到顾春来耳边,学着对方刚才的样子,轻言细语,“春来,有个词,叫‘商业机密’,意思是某些商业决定,属于公司内部隐私,不便外泄。这么解释,您看,您觉得还成?” 这家伙果然还留了一手! 但到了这份上,顾春来明白,有些话暂时没办法撬出肖若飞的口。他有些无奈,只得摆出一张“信你的话现在脑袋上的不是月亮是太阳”的脸,悻然作罢,回到望远镜前。 他们在外面待了很久,漆黑的天空悄然变蓝,精力十足的两个人不知何时开始打哈欠,目光中露出一丝疲惫。 肖若飞觉得时间不早,正打算喊顾春来要不要撤,手机突然震了一下。 等了几秒钟,确认手机没有继续闹动静,他才敢松开紧绷的神经,问出这句话。 这个时间的消息多半是各个部门的汇总报告,只要明天早晨开工前得空处理就好。要真除了什么大事,现在电话早被打破头,根本没有他喘息的机会。 顾春来努了努嘴,眼不离镜,跟他讲:“你先看消息嘛,万一走到半路还有消息要处理,就太麻烦了。” “行,那我先回消息,回好喊你。” 说着,肖若飞将亮度调到最低,解锁了屏幕。他表情很轻松,甚至有些高兴,嘴角上扬,也不知在看什么。周围没有光污染,也没有噪音,只有鸟儿归巢的风声,还有两个人浅淡的呼吸,此起彼伏。顾春来一个姿势保持久了,腰有点酸,便离开望远镜,问肖若飞还要需要多久。肖若飞没说话,翻过屏幕冲他笑,他乍一下没看清上面的字,只觉得肖若飞当真偷来了天上明晃晃的月亮,捧在手心里,送到他眼前。 他适应了好一会儿,先看到屏幕顶端的“妈”,然后看到屏幕左下角白色气泡里那串字—— 明天中秋,要不要回家吃饭?若回来,记得带上春来一起。 第13章 你想签他吗? 顾春来不是第一次去肖若飞家。 大一寒假,顾春来生平头一回只剩自己过年。他不想回家,也不想一个人去哪儿玩,想来想去,好像除了留校之外没别的好去处。比起独自一人,他宁可和值班老师聊天,或者帮留校准备考研的大四学长学姐日常起居。 他把自己的情况跟学校反映了一下,学校答应了他的请求。放假前一夜,他去外面拎了两袋方便食品,回到宿舍时,发现居然有个人站在楼门口左顾右盼。 是肖若飞。 不知他在等谁。 顾春来喊了肖若飞一声,跟他到招呼。肖若飞听见了,冲顾春来挥挥手,连跑带颠冲过去,无比熟练地拎过一个袋子。他以为肖若飞要帮自己把东西拎到楼上,怎料对方拽住自己的腕子就往宿舍楼相反的方向拖。 “你干嘛!”顾春来想甩都甩不掉。 “过年啊!我妈特地吩咐,让我带你回家!助理的车等着呢!” 从那以后,逢年过节,肖若飞家便多出一个人,有时会多两个,有时可能更多。两个宿舍八个孩子,闹闹哄哄挤在一间房中,七手八脚帮忙,待吃完晚饭,他们顺着墙外那条街走到地铁站,昏睡着回到学校,回到他们的日常中。 毕业后,他们分开了,演戏的演戏拍片的拍片,有的继承了家业,有的出了国,走的走留的留,就连曾经关系最好的铁三角也不复存在。 顾春来也一样,自然再没踏入过一步肖家的门。 这回去,顾春来不是不紧张,特地准备了月饼,准备了大号的华府金色车厘子,还提了八件年菜。来接他的肖若飞下巴都要惊掉,笑了半天才善意地提醒他,只要带好自己,家母就足够开心。 中秋节路上的人很多,肖若飞接上顾春来后往城里走,中途还去买了捧芍药,花去不少时间。本来约着这下午四点左右去,去了先聊会儿天喝喝茶,之后再吃饭,结果到了肖灿星那里,已是五点有半。 肖若飞开开门,喊了声“妈”,不见回音,就嘱咐顾春来先在门口等,自己去找人。 或许是阴天的原因,外面天色渐暗,云层越来越厚,果然如肖若飞昨天所说,今天开始天气转阴,这十五的月亮是看不到了。这场雨之后,想必景城就要彻底入秋转凉,绿色的城开始刷上红红黄黄的色彩。 今年要出门拍戏,回来后,不知周围会变成什么样子。 等了一会儿,主人终于跟着肖若飞从唯一亮灯的房间走出。见顾春来还站在门口,她连忙打开客厅的灯,招呼顾春来进屋。 昨天见到肖灿星,顾春来就想叙叙旧,碍于周围的气氛,最后只在工作结束时和对方道了个别。今天再见到对方,顾春来自然是高兴的,他像个小孩子那样丢下手里的东西,一步上前,热情地抱住对方,诉说着自己的思念。肖灿星摸摸他的头,对他说辛苦了,招呼他去餐桌旁坐。他刚想说什么,余光便瞥到肖若飞在一旁直捂着嘴偷笑。 顾春来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连忙放开手,清清嗓,贴住自己发烫的面颊。 兴许今天在家的缘故,肖灿星不施粉黛,眼角多了星星点点的斑。八年过去,时光不免在她脸上留下些许痕迹,可她的精神依然很好,比印象中更年轻一些的她还要好很多。 他们稍事寒暄,肖灿星便吩咐两位年轻人去厨房端菜,自己收拾桌子,准备吃饭。肖若飞显然等不及,肚子早开始咕咕叫,抓住顾春来就往厨房拖。 晚饭是肖灿星特地从丰泰酒家订的中秋特餐,有虾有蟹,有板栗烧鹅,有一份冬瓜盅,有圆滚滚惹人爱的金丝小饼,还有一瓶桂花米酒,里面悬浮着星星点点的黄色花瓣,金桂飘香。菜色不算多,却都颇为精致,摆在桌子上,看着刚刚好够三个人吃。 菜上齐,碗筷也都摆放妥当,肖灿星坐餐桌一侧,肖若飞和顾春坐另一侧。像每次过年那样,肖若飞倒酒,三人碰杯,在彼此的祝福声中,世界上少了一颗孤独的心。他都明白,自己最艰难的那段时间,多亏肖家母子的善意,自己不至于过年时独守空房,寂寞看着外面的热闹喧嚣。 来之前,顾春来很担心,担心对方问起毕业后到现在的八年,问起自己为何与肖若飞突然闹掰,到了一句话都不讲的地步。可他们好似达成了某种默契,肖灿星问顾春来这些年演过什么剧,今后有什么想法规划;顾春来就问肖灿星,为何忽然重新走到银幕前。 一如先前每次三人一起吃饭那样,肖灿星对他说这些年的见闻,说自己表演的渴望,对业界的反思,还有将来的野心,毫无保留,就好像要为他补齐中间失去的八年。 就好像他一直在这里,从未离开过。 吃完饭,顾春来便与二人作别。肖若飞怕他迷路,找不到地铁站,便主动提出要送送他。 走出楼门,外面狂风四作,落叶在地面打旋,热闹地奔赴着另一段生命的轮回。肖若飞担心半路突然下雨,便领顾春来去车库,去车上取把伞。 他们一路走一路聊,聊着聊着,走到车边,打开后备箱,刚翻到雨伞,肖若飞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顾春来:“有微博吗?” “有。” “我们这两天要官宣,跟公司的新媒体运营对接一下,拍摄期间、路演、公映,到下档,你的号将由公司接管。别这么看我,合同里写了。”肖若飞脸上写着难以置信,“你可快点,拿不到你签名的合同,我们没法官宣。” 顾春来也难以置信地看回去:“我都签完给你了。就是昨天那个黑色的塑料袋,你没拆开?” 话音刚落,他就瞥到,那个黑色塑料袋原原本本躺在雨伞的旁白。 肖若飞被抓个正着,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连忙撕开袋子,翻到最后一页。借着车灯,他见纸面上赫然“顾春来”三个工工整整的大字,苍劲挺拔,字如其人,哪像自己,落笔如春蚓秋蛇,甚至被笑过亏了这张英俊脸。 肖若飞愈发困惑不解:“不是,你这就签了?我昨天才给你合同,你啥时候看的?” “我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顾春来干脆作答,“你应该不会坑我,所以就直接签了。” 肖若飞怔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看了好几圈,才确认顾春来没有开玩笑。“春来,我是这部片子的编剧,更是制片人。制片人这个职位,你记得不?” “制片人先生,您在考我大学课本里的定义?” “制片人需要协调各个部门的关系,需要最大限度确保导演发挥所长。但这个职位,本质上还是商人,最终目的是赚钱。别人是这样,我也一样。” “你……稍微有点不同吧。”顾春来声音很弱,弱到散在风中,根本飘不进人的耳朵。 “说起来,你不是第一次拍戏,之前怎么操作的?” “《双城》的进度宣传都是官微发布加雁南转发,不用我自己来。”顾春来撇了撇嘴,点开自己的微博,送到肖若飞眼前,“这个号反正也没人知道,我自己留着可不可以。” “宝贝儿,再说一遍,我本质商人,您可多留点心。”说着,肖若飞冲顾春来手机屏幕看了一眼。 在顾春来的个人页面,舔爪花猫的头像旁有一串醒目的字:隔壁花猫爱吃鱼。 “你要非得用这个号,觉得id不妥当,我可以改个名。稍等。” 肖若飞还没来得及阻拦,就见顾春来在输入框中敲下几个字,那个花猫吃鱼的微博id,瞬间变成了“黄鼠狼给鸡拜年”。 “你是不是故意的?搞得我们跟鸡有仇一样。”肖若飞打开微博,给顾春来看自己ID。个人主义的头顶,赫然几个大字——“老鹰抓小鸡”。 顾春来笑笑,又点开别的页面给肖若飞看。他的关注列表里都是剧院和制作公司的官微,还有戏剧博主,没有演员,没有导演,连他师兄和先前共演过的白雁南都没有。他设置了半年可见,平时也只发些花花草草小动物云朵,偶尔有点赞的都是僵尸号。然后他搜索自己名字,不管话剧宣传还是剧后观感,从未有人at过他,偶尔有剧迷提起,也都说他不用微博,实在太神秘,只能在剧院官微看到近况。 看起来确实像私人小号,没人知道。 肖若飞答应他,现在这个号保留不动,但不能以演员身份发表任何影片相关的信息,也不能在影片合同到期前暴露自己的身份。影片宣传方面,公司会给他注册一个新号,id是他自己的名字,等影片相关事宜全部处理妥当后,会将微博号全权交还。 “除非……我有个一劳永逸的法子,”肖若飞眨眨眼,补充道,“据我所知,你只和兰桂剧团签过劳务合同,没其它经纪约。考虑下,签个公司,进军影视界?” “我还真考虑过。”顾春来说。 “真的?”肖若飞眼前一亮,“有没有中意的公司?或者想签约的目标?比如,我们灿星?” “关于这个,我之前忘了跟你说……”顾春来侧挠挠颈,白皙的皮肤迅速隆起几道红印,“你知道之前我和雁南一起演戏嘛……你也知道他有个人工作室……前前后后他跟我提过几次……想跟我签约。” “那你想签他吗?”肖若飞脱口而出。 顾春来看着他,却讲不出一句话。 第14章 “顾春来事业发展规划。” 过完中秋节的一个星期后,剧组正式结束了剧本围读。 此时距离电影正式开拍,恰好还有一个星期。 顾春来这回角色接得太急,好多事情都没来得及准备,叫他心里怪没底的。要知道当年拍《双城》前,他花了半年时间学打枪、学拳脚功夫,甚至还学了开车,待到拍摄时,从头到尾,他一场戏都没用替身。 不过船到桥头,即便没有直,自己也得想办法掰直。 周小茶常年在长南剧团里扮女角,久而久之,身上难免杂糅些不一样的气质。顾春来的生活中常年没太多女性参与,他也不知如何表现才准确,只好天天蹬着高跟鞋穿裙子去上形体课,回家蹬着高跟鞋背台词。肖若飞偶尔关心他的男主角,问顾春来准备得怎么样,他只剩“女孩子好辛苦”“人类为什么有高跟鞋这种反人类的发明”“周小茶是个神人我敬佩他”。 好在影片开拍之前,顾春来从头到尾逐字逐句读了十几遍剧本,写了角色分析,背过每一句台词,也几乎背过每一句对手的台词,还能穿着高跟鞋熟练在屋里溜达。 开拍前一天,整个剧组一起到了影片主要取景地,距景城北300多公里的白水市。 这个地方和故事发生地清河镇很像,部分城区还保留着几十年前的样貌,近些年有不少上世纪**十年代背景的作品过来拍摄,老旧的厂区和家属大院干脆保留了下来,建成了影视基地。 他们的旅馆刚好在影视基地内,是原先纺织厂宿舍楼改造的。楼虽然旧,内部设施相对简陋,不过安保做得倒相当不错。一楼大堂里配备保安,每层楼道和电梯口都有摄像头,而且剧组刚好包下一栋楼,外部人员根本进不得。 顾春来的房间在一楼,双人间,屋内简简单单两张床,一张办公桌,有烧水壶,有台冰箱,看上去空荡荡,倒显得房间大。 他进了屋,把行李往床上一扔,跟室友笑言,这栋楼除了不分男女,其余跟学生宿舍没啥区别。 室友,就是张一橙,笑道:“小顾老师,你们大学宿舍就这样?够寒碜的。” “知足吧,我们宿舍四个人一间屋,比这小,下面桌子上面床,屋里没浴室也没洗手间,大冬天洗澡还得往澡堂跑,你说受不受罪?” 当年顾春来和白雁南住第一宿舍楼的520,肖若飞住525,两个宿舍,八个人,冬天经常一起挤着去澡堂,暖和。肖若飞怕别人看到顾春来背后的疤,真的和他一直背靠背,结果被室友们嘲笑像连体婴。肖若飞不服,就拽白雁南来挡,然后自己学蜡笔小新甩着鸡儿逗同学玩。 每次想起这码子事,顾春来都能都能笑得合不拢嘴。他四下瞅瞅,周围刚好没人,就唤张一橙靠自己近点,掰着手指跟他细数当年肖若飞的“趣闻趣事”。 顾春来讲得太入神,根本没注意周围动静,只注意到张一橙的脸某个瞬间僵住了,如同被人拿枪顶在背后,为自己最讨厌的品牌念广告词。 “橙子,怎么啦?”他冲张一橙晃手。 “我说怎么刚才一直打喷嚏,哟嚯,原来是这儿有人念我。” 顾春来一回头,发现堂堂灿星公司总裁抱着双臂站在他背后。肖若飞身后是房门,门外是巨大的窗,窗外夕阳漫天,火一样的日光透过窗,落在肖若飞头上、背上,配着他那个清浅的笑,好像能烧着人心一样。 “这不跟我们橙子普及您的伟大事迹呢。”顾春来不由得眯起眼,生怕被人看透眼里的秘密似的。 肖若飞面挂假笑,面不改色,一屁股坐到张一橙身边,勾过他肩膀,强迫他看自己,说:“橙子,你不好奇,你小顾老师的英雄传说?” 张一橙头摇得好似拨浪鼓。 肖若飞不管不顾,兀自讲下去:“你小顾老师,就是头倔驴。那年我拍作业,需要个落叶的镜头。大冬天,枝都枯了,哪来叶子,我就说后期做一下。结果咧,你小顾老师,在我耳根,哎,念了整整一个星期,说后期不够真实,非得去拍,我懒得理他,没管。结果,这家伙,为了一个镜头,在雪地里蹲了大半天,大半天,超过12小时!最后就给我拍回来一片叶子。” 顾春来毫不示弱。“你好意思说我?橙子你别听他的,他就是一憨窝窝,扔地上能砸出坑砸出响那种。我当年有段时间压力太大,抽过一阵子烟,但我一直躲着抽,不敢让他们吸二手烟。但你飞哥不干,非追着我跑让我戒烟,有一次他跟了我半个学校,最后拿手掐了我点着的烟头。你自己看他手心是不是有块黑,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橙子,你等等,还有……” 张一橙在旁边听二人来回冲自己扔对方当年的“糗事”,感觉哪里不对味。 一边是上司,另一边是接下来两个月朝夕相处的室友。而且先前肖若飞嘱咐过他,暂时让他调职,做顾春来的生活助理,直到影片拍完,而且承诺给他开三倍工资。 虽然自己也不需要那点工资……张一橙想。 不过他喜欢他的小顾老师,因为这个人有意思,够意思,还能治住肖若飞。肖若飞行走业界多年,眼光好会做事,但绝少不了三寸不烂之舌的功劳。一般人说不过他,还会生气,最后只能作罢,或者落跑。但顾春来可以。不管是不是真说过了,他有本事能让肖若飞暂时闭嘴,还能不气不恼,简直神人。 但他要不想让肖若飞闭嘴……估计这俩人能扯到地老天荒。 这不,俩人没完了,从黄昏聊到日落,张一橙还是不知道肖若飞来干嘛。他怕误了大事,连讲好几遍“飞哥你来干啥事儿”,肖若飞才肯搭理他。 “哦,来通知你们一下。现在自由活动,等会儿9点半,大堂集合。” 张一橙掏出手机记,仔细一看,这不微信群里都通知了吗? 顾春来倒没注意。他看着肖若飞,不解地问:“去哪儿?” “烧香拜佛。” 白水市东北方向约60公里有座山,叫苍南山。苍南山上有座寺,名阳中寺。阳中寺原本是座普通的寺庙,香火式微,后来白水市成立了影视基地,但凡有作品开机,都就近来这里开机祈福。好巧不巧,那几年火得一塌糊涂、影响深远的作品,全在白水拍的。所以阳中寺也被传得神乎其神,成了保佑演艺事业的福地。业界有传,只要开机前能去那里走一遭,拍摄期间必风调雨顺,上映后必兴旺大卖;艺考前去拜一拜,必定金榜题名。 剧组到阳中寺大约十点钟。 停车场稀稀拉拉没几辆车,周围的摊贩也都已收工,只有殿内香火鼎盛,一团团白雾随风飘,飘到天上,飘到慈悲的佛前。 拜佛祖,说句不敬的,其实肖若飞不太信。他每部片子都拜,每部片子都要出些小意外,最后有看似不可能但大爆的,也有不那么两眼的,有惊无险,都能给公司赚到些钱。 只要尽了人事,天命如何,非他掌控。 不过,大概阳中寺传得太灵,剧组集体祈福之后,好多人都想留下单独拜拜,给未来的自己送份香火。 肖若飞见状,找住持请了几大串平安符。他丢给几位副导演,让他们帮忙分发下去,自己抽出一枚,去找顾春来。 集体活动完,顾春来就自己绕去大殿了。肖若飞溜到殿外,看到顾春来侧身站在大殿中央,身形挺立,眉目平和,无嗔无怒,不悲不叹,面前是两扇朱门微阖,身后是威严安详的佛像。 贸然向前,仿佛都是种罪过。 肖若飞打算回去再给顾春来平安符,后撤一步,准备离开。这时,顾春来忽然转过身,静静看着他,眼中映出殿内长明不灭的烛光。 “该集合了吗?”熟悉的声音带着檀香味儿,钻进他耳朵。 回过神,顾春来早已走到殿外,走到他身边。 “还行,还有时间。平平和千帆还没想好求啥。”余千帆,苗平平,是剧中两位重要的女性角色扮演者,和顾春来有大量对手戏,“你呢?不求个事业顺利,或者……爱情美满之类的?” 顾春来摆摆手。“我现在想演的戏都演到了,要知足。” “万一……以后有别的戏?比如,他家的戏。” 顾春来愣了一下,想起前段时间跟肖若飞提过,白雁南要和自己签约。可他这阵子光是准备拍片就足够费力劳神,根本没时间考虑这些,所以至今也没给白雁南答复。他知道肖若飞也很忙,只是那天说过一次也想签自己,之后就再没提过。 “若飞,你想问我有没有打算和雁南签,可以直接问。”接着他把自己的想法原原本本跟肖若飞讲了好一遍。 “其实,你仔细想过,你就知道,和他签,有朝一日,你们肯定在一起。” 顾春来摸出一颗烟,撕开,放鼻尖嗅了嗅,说:“我不至于谈个恋爱就签公司。再说了,那只是工作关系,你见谁家一起工作了十年十五年的同事有事没事就抱一起啃的吗?” “但……你俩,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 肖若飞不答了。他不想提起毕业那晚,不想提起让他们八年没有说话的那个夜晚。他知道,顾春来也在极力避免回避那个雨夜在520宿舍里发生的一切。这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这样就很好,他们之间像上学时那样相处就很好。可以聊天,可以开开玩笑,可以无伤大雅地斗嘴,可以做朋友、做哥们,可以一起拍戏,可以在深夜的陋巷喝一瓶烈酒,醉至天明。 他们躲在永远飘雪但四季如春的雪景球里,看驯鹿奔跑,听天使唱颂歌,永远停留在最好的时刻。他们都不必打破罩在雪球外脆弱的玻璃罩,摔得粉身碎骨,撕得鱼死网破,破坏掉原本平和的世界。 “哎,烦死了,不管别的,先别答应他。给你这个,有空看看,看完告诉我咋样。”肖若飞突然叫了一句,抬起手揉乱顾春来的头发,然后塞进他怀里一张纸,转身走远。 顾春来怔了半天,张一橙喊他打道回府,他才从木头状态恢复过来,跟着对方回停车场。 怀里的纸很薄,风一吹便止不住打颤,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的字迹。 纸上是熟悉的手写体,歪七扭八,密密麻麻,最顶上写着—— “顾春来事业发展规划。” 第15章 世界一隅仿佛只有他和他 经历了太多风波,10月14日号清晨,《说学逗唱》官微发了条微博,没买数据也没买热搜,各位演员和工作室转了一轮,片子就这么开机了。 除了周逸君的镜头,影片基本按照故事发生的顺序拍,有助于演员酝酿情绪,更方便入戏。 开拍头几天顾春来没戏份,彻底落了个清闲。张一橙就问他要不要自己陪,逛逛白水。顾春来婉拒,找了把折椅,戳在监视器后面两三米的地方,不碍导演事,能看监视器,也能看现场。 不算学生时代,严格意义来说,这是顾春来第一次真正演电影。 虽然都在银幕前,但他清楚,电视剧和电影的表演方式截然不同,和话剧更千差万别。他空有理论,却从未实践过。 第一天拍《双城》时,导演总嫌他眼神太复杂太满,夸张了,不过那是话剧演员最开始的通病,叫他收着点就好。他不知道收到什么程度比较好,就停下来看和自己对手戏最多的白雁南。看了两场戏,他差不多摸透了,就这么跌跌撞撞继续拍。 这回到了电影片场,之前构筑的一切可能都要推倒重来。 好在他可以近距离观察传奇影后的表演。他还有时间。 一大早,剧组全体人员准备就位。差不多到时间,肖灿星身穿红褐色粗布短褂和黑裤子,头发盘在脑后,整整齐齐梳个发髻,不施粉黛,从片场房车中走出,走到做记号的位置。 导演方裘上前和她讨论了些什么,距离太远,顾春来听不到,从口型他读出大致内容,不外乎再次确认这场戏的机位和场面调度。两三分钟后,她简单走了下位,便正式开拍。 方裘喊“开始”的那一刻,顾春来直接被震住了。 前一秒还光彩夺目的人,下一秒便微微驼背,步履沉重,步伐缓慢,眼中是难以掩饰的疲惫,还有一丝倔强不肯放弃希望的火苗。他忘了肖灿星,忘了那个在饭桌旁神采奕奕宛若少女般的人,眼中只剩杜江雪。 故事最开始,是杜江雪跑赔款被敷衍的戏。那时她已经历了许多变故,生活的重担一点点压在她背上,她要上课,要照顾丈夫,还要为了不多但能救命的钱跑前跑后。她终于鼓起勇气去建筑商那里讨要赔款,敲开了包工头办公室的门,但没有人见她,她只能等待,无尽等待只会把请耐心耗空。 这场戏是影片开始第一个镜头,长达两分钟。这段镜头里有三个人,杜江雪安静地等,旁边两个人一边讲笑话一边等。杜江雪来讨赔款,另外两个人来讨债。吃这口的观众,应该立刻就能被这强烈的对比吸引。 顾春来屏息凝神,目不转睛,生怕自己的呼吸破坏了这完美的现场。敲门声响起,杜江雪进屋,漫长的等待中,旁边两个人一直在讲村口瘸子老王闹出的笑话。窗外从晨光熹微到暮色漫天,杜江雪从希冀到一点点绝望,从难过到心死,最后在“老王踩到驴屎滑了一跤摔死了”的哄笑声中,转身离开。 整个镜头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导演喊了“咔”,工作人员动了位置,顾春来仍曲膝弓背盯着前方,久久不能回神。什么整容毁容般的演技,都不够形容肖灿星。要顾春来说,那是换魂般的演技,就算今天演只猫明天演条狗,都能让人心服口服。 晚饭时,顾春来有些心不在焉。其它演员都扎堆坐在一起,讨论接下来的戏,只有他自己窝在桌子一角,餐盘里满满的饭菜,几乎没动。 吃完了一轮的肖若飞打饭回来,见顾春来餐盘里好多东西,就挤了挤他身旁的人,一屁股硬插了进去。顾春来还走着神,根本没注意他,他就不动声色探出勺子,从顾春来盘中偷红烧虎皮鹌鹑蛋,得逞了还要来一句“你不吃我全都吃光了哦”。 顾春来手杵着下巴,安静地往他身边推了推餐盘。 这下肖若飞不接了。他举着盛有一颗蛋的勺子,收回手。 顾春来爱吃,这东西还是顾春来爱中之爱。肖若飞记得,几乎不对自己动怒的顾春来,当年上学时为了几颗红烧虎皮鹌鹑蛋,愣是整整半天没跟他讲话。 “太阳怎么从西边出来了?”肖若飞好奇地捅捅顾春来。 顾春来干脆答:“不饿。” “鬼才信,你从早晨到现在,就吃了个菜窝头,喝了碗稀饭就荷包蛋。” 顾春来的肚子很配合地咕咕叫了几声。他有些不好意思,从肖若飞勺里夹回蛋。“我今天……脑袋有点懵,到现在脑子还不太清楚。” “昨晚没睡好?橙子打呼噜,是不是?” 顾春来沉默着,好半天才挤出三个字:“也不是,昨天晚上睡得挺好的。其实……我在想这个……”说完,他拿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递给肖若飞。 不用打开,肖若飞就知道,那是自己写给顾春来的企划书。看顾春来的表情,他有点不敢打开看。 可顾春来根本没给他缓冲犹豫的时间,直接摊平。 白纸黑字上,打了一个大大的红色问号。 “你这是什么意思?”肖若飞绷紧声音,如临大敌。 “先别急,我先把话说完。” 肖若飞深吸一口气,拿出手机,死死盯着屏幕,胡乱划,边划边讲:“你说。” 大学四年,从业七年,最开始懵懵懂懂,到现在,顾春来走了这么长的路,才能稍微多些信心,才能在上台前不吐得昏天黑地。后来演《双城》时心里虽然没底,他好歹还是摇摇晃晃走了过来。 但这次不同。 他好像回到当年第一次站在剧场里,看卢师兄和老团长对戏情景。过去的表演经历,优等生,感悟力强,充满灵性,话剧界的新希望……等等等等,所有的经验和骄傲那一刻统统成空。 他觉得自己刚摸到表演的门,宛若刚出生的孩童第一次睁开眼,看到世界的模样。 “若飞,你也知道,我原来没演过电影……” 虽然答应了对方,但没待顾春来讲完,肖若飞便不满地打断他:“喂!我的毕业作品算什么?!” “你的毕业作品对我来说就是你的毕业作品,独一份的创造,”顾春来嗤笑一声,表情随即变得严肃,“你还记得吗?你的毕业作品,十五分钟的片子,我们用了一个暑假磨剧本,准备了半年,拍了整整两个月。演话剧的时候,排练少说三四个月,多了要大半年。但这部片子围读剧本只花了一周,拍摄时间两个月……” “《双城》不也差不多?”肖若飞发问。 “那部剧拍摄时间要长一些,”顾春来笑着更正他,“而且表演方式……我不是说他们不好,只是我觉得要相对松弛许多。” 而电影,依顾春来的理解,恨不得全身每个细胞都要演戏,能表现情绪的变化,要求更精确更到位,比电视更戏剧化,却不及舞台的挥洒自如。 之前很多人对他说,演话剧的,演电影肯定没问题。就连肖若飞之前都那么笃定,自己没问题。但他看到了天花板,看到了天花板外的天空,才知道先前的想法究竟有多幼稚。他不清楚能不能接住对方的戏,也不清楚,当二人出现在同一镜头中,自己会不会破坏了画面的平衡。 “若飞,我有点怕。”顾春来的语气,近乎求救。 肖若飞收起手机,认真看着他,说:“你跟熊搏斗过,从杰森手下死里逃生,也会怕?” 顾春来反应过来,想起那时讲冷笑话的样子,突然有些难为情,摆摆手要肖若飞别再提。 肖若飞继续讲:“还是那句话,放开去演,我看过你的表演,才敢这么说。你肯定有不足,很正常,谁都有,灿星老师也有。” 顾春来意识到,这不是同学对同学情分上的安慰,是一名电影人对另一名电影人真诚的剖白。他下意识坐直身体,目不转睛盯着肖若飞,反复思考后,说:“我做过调查,灿星影业主打电影开发制作,主打内容生产,而雁南的飞翔工作室更擅长让艺人积累人气,走得更远。” 肖若飞心有不甘,但顾春来说得一点都没错。 “我没真正做过,不知道能不能做好。我想在做决定之前慎重一些,对我自己负责,也对你负责。” “听着,顾春来,选你,想签你,我一刻都没后悔。”肖若飞视线触到顾春来的双眼,触及过去,触及他希望的未来,“我等你,等你拍完这部戏,等你想清楚,等你不再迟疑,到时候,告诉我答案,好不好?” 周围的声音忽然变得遥远,旁边的人也开始模糊不清。他们看着彼此,天大地大,世界一隅,仿佛只有他和他。 顾春来突然感觉耳根发痒,喉头要堵不住跳动的心脏。 第16章 你金主是肖老板? 不管多担心,该发生的总会发生。 顾春来的第一场戏安排在开拍第二周某一天的傍晚时分。 这场戏不复杂,是某天杜江雪敲开周小茶出租房的门,周小茶睡眼惺忪衣衫不整,见一直联系他的母亲出现,便引对方进屋坐,屋里还有他谈婚论嫁的女友刘美杰。刘美杰负责招待客人,周小茶沏茶。 由于剧情发生在清晨,加上方裘坚持使用自然光,这场戏只能晴天的清晨或傍晚拍。今天拍不好,就只能拖到明天,一步乱,步步乱。 虽然表演难度不大,但顾春来一点也不敢怠慢,打起十二分精神可能都不够用。 十月下旬的白水天气转凉,日光也转凉,开拍前,顾春来穿着近乎透明的白色老头衫从房车走出,鸡皮疙瘩瞬间爬满全身。身后的张一橙要他披上外套,他不干,独自往前走,走到布景内,走到导演身边,头都没回一下。 这是顾春来第一场戏,但也是他戏中女友和母亲见面的第一场戏。这场戏的戏眼其实在两位女士身上,他只要表现出刚睡醒的朦胧,还有对母亲到访毫不意外。关于两位女士的交流,他没有任何特殊的反应。 方裘交待完毕,顾春来躺到属于周小茶的床上,不说话,不理人,皮肤变凉,血变热,眼神变得深沉,然后逐渐松弛,好似半梦半醒,窗外天刚刚放光。听完戏,饰演周小茶女友刘美杰的余千帆也爬了过去,盖上被子,背对他,头却向他的方向偏,双眼直盯天花板,眼神空洞,仿佛大梦初醒,一切成空。 一旁的肖若飞知道几位演员都已准备好,手攥成拳,不自觉移到监视器后方。 “开始!” 一声令下,门三响。这时镜头集中在肖灿星身上,完全没拍到顾春来,可他依旧在认真地演。他眼皮先颤了颤,缓缓睁开惺忪的眼,凝滞片刻,听到第二轮敲门声,他烦躁地拿被子捂住头,旁边余千帆推了推他,他才不耐烦地下床,穿上拖鞋,慢吞吞走到门边,音量不大不小喊着句“谁”,拉开门。 门开的刹那,机位切换,顾春来眼珠向下一扫,眉间的“川”字微微展开,略带起床气,却毫不意外地说“你怎么来了”。 顾春来从自己的声音中听出一丝责备,也有些许愧疚。他不知道自己也没有给足对方戏,不过拍摄中也不允许他想太多。 接下来的台词,肖灿星的处理和他想象中挺不一样。她讲话不疾不徐,完全听不出家中发生过重大变故,只有个别字句,才能感受到眼神微妙的变化。他不知道母亲是不是都这副模样,大难当头,明明快被逼上绝路,在孩子面前依然沉静,报喜不报忧。 大约几十秒后,轮到余千帆出场。她打断了二人对话,看了看肖灿星,然后问顾春来,“这个人是谁”。 说话间,她将手自然搭上顾春来的腰。 “咔!再来一条!”方裘喊道,“千帆,刚才动作太亲密了,收一些。” 余千帆深吸一口气,点点头。 演员归位,再次开机,前面顾春来和肖灿星的对手戏没变化,到余千帆的戏份,导演再次叫停,问题也和之前一样。这一回余千帆没有回到原位。她走到导演对面,神情严肃。 “我觉得我的理解是对的,我的表演没有问题!” 余千帆声音不大,掷地有声,相信在场不少人都听到了。顾春来生怕她们吵架,下意识往那边走,走到一半,被肖若飞的手势劝住。他暗示顾春来不必担心,万一出问题,有自己在。 方裘倒是镇定,面对高了半头的余千帆,不卑不亢,耐心阐述自己的看法。 “刘美杰最后哭着和周小茶告别,怎么就没感情了?而且她快30岁,和男友发生过关系,在那个年代谁都觉得他们最后会结婚,可他们没有,她肯定会缺少安全感。起码在那一刻,如果刘美杰听到别的女人的声音,感受到威胁,是正常的吧?” 双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再来一遍,好吗?”方裘语气越发坚定。 顾春来看得出,余千帆稍微有些急,连肖灿星都上前劝她,要她慢慢来。她又躺回床上,胡乱盖住被子,遮住了她漂亮的颈肩线条。 “方导,可不可以稍等一下?”顾春来偏过头,对摆好姿势的余千帆说,“刚才那两次,我拉开门后都走出去了。不如这回我不走出去,而是保持着拉开门的姿势,一只手撑门框,另一只手搭在门把上,只有上半身探出门,下半身还在门内。毕竟门外是母亲,走出门有种赶客的意味,保持开门姿势可能更自然。这样的话,即使你手搭住我的腰,也不会像刚才那样明显,你觉得呢?” 余千帆扫了他一眼,神色复杂。顾春来没时间细想对方的眼神,只觉时间太紧,又重复了一遍。 斟酌片刻,余千帆终于答应了他的提议。 第三次,演到那个位置,顾春来依旧感觉到了腰间的手。导演似乎满意他的改变,没有在原来的位置叫停,而是一口气拍到了镜头结束。 本来不算长的戏一口气拍了俩钟头,拍到太阳快不见影。天色变暗,温度骤降,好在这次导演终于喊过,换下一场戏。 余千帆的几个生活助理连忙端茶倒水棉衣跟上,挤得张一橙凑不到跟前去,干着急。顾春来叫他不要在意,反正自己已经习惯,多一分钟,少一分钟,也不会出问题。 他更担心自己的搭档。 导演过了这条之后,余千帆就不见了。他穿好衣服,没注意张一橙讲什么就追了出去。她不在片场,不在食堂,周围也不见人。顾春来绕了好大一圈,最好在楼后面的石墩上看到对方。 余千帆今年33岁,是大他和肖若飞两届的学姐。据说她第一年落榜,第二年以文化专业双科第一的身份杀了回来,当时在学校也算传奇。她不可爱亲民,也不属于艳光四射的大美人,而是稍微有点冷的类型,不好接近。 顾春来不敢贸然向前,也不知道如何开口才不失礼。余千帆冲他勾了勾手,他才跑上前,裹紧大衣,盘起腿,席地而坐。 “学姐辛苦啦。”顾春来仰起头,呲牙冲对方笑。 “起来,地上怪冷的,别冻着。” 见对方不似传说中那么冷漠,顾春来往前稍微挪了挪,说:“没事儿啊学姐,不用管我,我血热,冻不住的,你看我没到三十就长了好多白头发。”说着,他还拨开头发给对方看。 “哪有,黑得发亮。” 余千帆似笑非笑,从戏服里摸出一颗烟,点燃,红透的霞光绕过烟头的火星,落在她眼角,衬得她好像哭了似的。 顾春来想说什么,憋了半天,没说出口。 最后还是余千帆先讲:“我可真羡慕你。” 羡慕。从来都是他羡慕别人的份,顾春来没想到,这辈子居然有人会羡慕他,觉得好笑,不禁笑出声。 余千帆见他的样子,表情更冷,深吸一口烟蒂,吐气,发青的白烟悬在落日中,罩住她的脸,罩住她的指尖,最后绕到顾春来身边,停驻在他肩头。 这烟又浓又烈,比顾春来原先吸的、现在闻的味儿都重,他毫无准备,呛得咳出声。 “对不起,不该让你吸二手烟。”余千帆按灭烟头,往嘴里丢了几颗薄荷糖。 “没事儿……咳……”顾春来叫对方不必介意,“我原来也吸过一阵。” “后来戒了?” 顾春来嘴角不自觉上扬:“戒了,某人逼的,不戒不行,不戒他要受伤的。” “这是有故事啊……怎么着,你金主知道吗?他不知道的话最好小心点。” “啊?”顾春来声音变了形,差点仰到地上,“金主?我怎么不知道我有金主?” 余千帆饶有兴趣地俯**,凑到顾春来面前,发现新大陆似的,捂着嘴说:“肖老板啊。” 第17章 把肖若飞搞丢了 顾春来哑然失笑:“不不不学姐您想错了,我和他真不是金钱肉体的交易关系。我们就是同学而已,没别的。” 余千帆凑得更近,眯起眼,活像只算计人的懒散猫咪,捏着嗓子小声问:“这部片不是他给你的?” 顾春来想了想,说不是的话又太自欺欺人,只好点点头。 “你知道这是多好的资源吗?” 他不敢妄下结论。肖若飞提过,对于白雁南那种顶流,这种新人导演加著名演员的配置,其实不算特别好的资源,外面还有大把名导名家的作品可以刷奖项、刷口碑。但顾春来总觉得,能和传奇般的演员对戏已经是天大的好事,夫复何求。 他只好答:“不确定?” 余千帆哭笑不得,曲指,轻轻弹了下顾春来的额头,然后收回手,托着下巴说:“以后别人问你这种话,不要傻乎乎地答。” “可是都在一个剧组,学姐你问了,我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傻小子,你是不是真傻?万一我记小九九,以后打算害你,写个什么‘顾春来目中无人,脚踩共演,口喷剧组’,该怎么办?” “学姐又不是这种人,”顾春来笑容不减,最后一丝日光透过余千帆的发丝,打在他脸上,映亮了他半张脸,“如果你是那种人,刚才就不会和导演争辩,也不会配合我的理解改变自己的表演方式。而且啊,倘若你真是那种人,也不会提醒我了,你说是不是?” 余千帆眼神中露出一丝惊讶,随即恢复原状,冷得镇静,却不会刺痛人。 “装可爱装得还挺溜。” “学姐过奖,装可爱倒不至于,我只是觉得,大家一个剧组演一部戏,对彼此真诚些没坏处。”顾春来吸了吸鼻子,抱膝,掀起风衣,盖住露在外面的腿,“戏要演得好得彼此配合彼此成就。” “顾春来,这话也就跟我说说,听见吗?我是女演员,本质上和你没有资源冲突,也没跟你结过仇,所以我不会对你做什么,没意义,对彼此都不好。但这种恃宠而骄的话,尤其对象是肖若飞那种手握大把资源老狐狸,太容易遭嫉妒。” “恃宠而骄?”顾春来不禁笑弯了腰,蜷成一团,整个人埋在土黄色的灰里,脸上,鼻腔里,眼睛中,全是雾蒙蒙一片,“确实,是他找到我,让我试试周小茶,但那之前我们已经八年没联系过,就连微信还是上个月才加的。” “上个月?” “上个月,我们毕业八年后真正的第一面。”顾春来记得太清楚,那天是九月二十六号,中秋节前,距今刚好四个期。 “那肖若飞告诉你没,他为啥选你?” “他说我合适。” 余千帆兴致又变高了些,挑挑眉,用套在手腕上的道具皮筋扎起头发,把碎发全都束在头顶,露出饱满的额头,精致的脸。 她说:“合适不是理由,是借口。连影片首映那种最官腔的场合,都没人用‘合适’这个词。” “对吧!我就说这根本不算理由!算个屁哦!”喊完,顾春来惊觉自己用了不雅字眼,连忙捂住嘴。可他手上沾了好多灰,这下全进了嘴,在牙齿间磨得咯吱咯吱响。 余千帆见对方满口黄牙,被逗得开怀大笑,丢给他手里的暖水瓶,叫他赶紧漱口。顾春来点头道谢,接过杯子,含了一大口水。 “不管肖若飞怎么说,我不信他没有别的人选,”确认顾春来吐掉嘴里的水,拭静嘴角,她才继续讲,“他为你改过剧本。所以我一直不确定,你到底是不是最合适的人选。” “改剧本不很正常?” 质疑别的就算了,顾春来心想,质疑肖若飞的专业精神可不好。他那么精益求精的人,肯定会从头到尾一个一个字抠。别的顾春来不清楚,他的毕业作品,15页剧本,前后足足写了20多版,最后一版改的是男女主人公的语气词。 改剧本对他来说再正常不过。 “不是普通创作过程中改剧本。有天肖若飞半夜一点突然发通知,说剧本有几处改动,务必尽快熟悉,第二天中午去灿星集合,开始剧本围读。我当时觉得有点瞎胡闹,但仔细看后才知道,他找到了,新的男主角。他特地为了新的男主角,改了周小茶的镜头。” “什么镜头?” “故事开始于夏末秋初,天气还没转凉,原本剧本里周小茶开始几场戏全都光膀子,我们的凌编剧给那几场戏的周小茶都穿上了衣服。而且,他还特地改掉一场周小茶和刘美杰的……”余千帆喝口水,双手拢在嘴边,用顾春来能听到的最小音量讲,“床、戏。” “你说这个啊……他还真不全是为了我,”顾春来手抵住眼眶,嘴角挂上不易察觉的苦涩。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背对余千帆,手碰到两片蝴蝶骨之间,缓缓向下,直至尾椎:“我小时候出过车祸,背上这一片全是疤,没法露。硬露的话,化妆啊摄影啊后期啊,得给这些部门添多少工作、多少麻烦。” 落日最后一丝余晖划过他眼角,如泣血,坠落地平线。 余千帆一动不动坐在原地,朱唇微启,似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或许顾春来表现得太平常,她差点忘了,当年刚入学时,他的身世、他的过去、他的劫难,曾被人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不是别人口中的顾春来,不是大一表演系新生,而是那个在车祸中丧生的传奇演员梁火月的儿子。余千帆只觉得,口舌别人家事太下作,后来便淡忘了这一切。 直到某天,她在食堂吃饭,又听到有人谈论顾春来家的八卦,抬头一瞧,传闻的本尊就在斜对面坐着。那些人声音不小,顾春来一定能听到,可他毫不在意,吃完东西,拽上书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现在想想,同样的话他可能听过成百上千遍,再嫩的心也早被厚厚的茧覆盖,金刚不坏。 “还疼吗?”余千帆的声音不似方才那般冷静,多了些温度,“瞧我这话问的。我才是傻子。” “都成疤了,不疼。”顾春来认真答。 “行,不疼就好……我看天不早了,挺冷的,要不咱往回走?肖老板说晚上聚餐呢。” 她话音刚落,远处便传来熟悉的声音,喊他们吃饭。 “瞧,你对象都来找你了。”余千帆笑着捅他肩膀,“他好像每天都在找你。” 顾春来忽然面露难色。“学姐,关于这个……玩笑跟我开开就算了,别跟他开,我担心他生气。我和他真的只是同学,是哥们儿……”他挠了挠胳膊,瞬间红了一大片,“我们关系最好的时候,就上学那会儿,和现在差不多。总不能说我们那时候就搞在一起了。” “真没?” “没有。”顾春来摆出演戏一般认真的表情,“学姐,这么说真的不合适。若飞那时候交过男朋友……不是我。” 见顾春来那么严肃,余千帆也不再笑。她试图从对方眼中读出情绪,可太阳早落山,周围稀稀拉拉的路灯照不过来,那双比夜还黑的眼睛融在夜色中,探不到底。 “好,姐看错了,给你道歉,刚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顾春来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没关系,我们现在挺好的。现在能这样我已经知足。” 对,现在这样就足够好,顾春来想,自己不可以不知足。 他真的不希望,万一不小心,他们又回到那一晚。 毕业那晚,肖若飞和白雁南分手后,他和肖若飞干了一架,干得头破血流,双眼昏花。他记得自己脑袋一直嗡嗡响,眼冒金星,只能隐约看到肖若飞脸是红的,额头是红的,眼眶也是红的,恨不得把他撕成碎片。他记得自己无路可退,记得肖若飞喷在脸上的怒气,记得对方灼烧的掌心,记得自己从未见过那样的肖若飞。 他还记得自己不顾一切甩将某句话甩出口,语成利刃,彻底斩断他们最热烈最狼狈的岁月。 他说,这辈子不要再让我见到你。 那一刻,顾春来明白,自己把肖若飞搞丢了。直到八年后的现在,才又找回来。他不清楚,如果再把肖若飞搞丢一次,自己到底该怎么办。 不远处,站了不知多久的肖若飞忽然感觉天有点凉。一转身,脚下的落叶被撕断筋骨,沙沙作响。 原来,白水漫长的冬天就快到了。 第18章 给我请平安符 周小茶在长南市的镜头已经全部拍完。按计划,接下来故事的发生地回到清河镇,顾春来的重头戏份也要登场,基本一天十几个小时地拍,要是没个歇脚的地方,也怪难受。 为此肖若飞特地给他配了现场专属房车,还说只要不钻洞不打眼不破坏车的构造,一切随他搞,放私人物品,添桌减椅,加床被褥,甚至在车上涂鸦都没关系。 演戏多年,顾春来第一次享受这种待遇,新鲜得不行,打算趁开拍之前在里面好好浪几圈。 昨天聚餐时肖若飞跟他讲了,他就想来看看,哪知对方就是都不肯,说什么车还没准备好,让他明天再来。有两次顾春来想偷偷去看,只见房车里确实亮着灯,靠近也会被赶出来,只好作罢。 整个晚上,顾春来像拍周小茶试镜片段的夜晚,怀里揣着跳跳虎,砰砰跳个不停,睡是能睡着,就是总不踏实,天还没完全敞亮,他就已毫无睡意,便随便套件衣服,出了门。 这会儿影视基地里人还很少,只有大院食堂躁起了人声。他溜进后厨,跟师傅拉了五分钟家常,换回两个馒头一瓶奶,一颗卤蛋和四碟小菜。刚打算离开,另一边的皮蛋瘦肉粥出锅了,他就美滋滋地多提一个桶,踏着晨光和炊烟,跑到空无一人的现场。 房车的灯熄了,四处静悄悄的,顾春来得意笑笑,拿肖若飞之前塞给他的钥匙,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车里挺宽敞,挺暖和,有一丝檀香气,还有点皮革味。周围看着很新很干净,该有的设备一应俱全,尽里头还有张床。 顾春来放下饭,洗把手,从大衣里掏出个银相框,摆在车里最显眼的位置,然后坐回桌边,打开饭盒,食物的香气随着热腾腾的水雾扩散开,惹得他肚子咕咕叫。 今天的馒头是刚蒸出来的,还热乎,似足外公家旁边的菜市场清晨卖的馒头。父母去世后,外公外婆把顾春来接回家,成为他的监护人。每天早晨六点,外婆叫醒他,督促他洗漱穿衣,大约六点半,外公差不多出晨功回家,二老便一左一右带着他去十分钟开外的菜市场,打两碗豆浆,三颗卤蛋,再加一个刚出炉的馒头,和俩玉米面窝头。开始顾春来不喜欢馒头,嫌没味,外婆没办法,怕他不吃饭不长身体,急得直哭。他不喜欢外婆哭,所以试着吞馒头,开始总会噎着,憋得脸通红,后来他学会细嚼慢咽,嚼出甜味,也学会馒头撕成两半,夹一颗卤蛋,几片小菜,再平淡的食物也能吃出花样。 他像原来那样掰开馒头,夹了卤蛋和小菜,一点点往嘴里送。他已经好久没这么吃馒头了,吞下半个,感觉还是很陌生,搜肠刮肚也记不起当年到底是怎样的味道。 不知为什么,他最近总想起过去,总想起那些远得不真实的时光。也不知道是因为拍摄的影响,还是见到太多熟悉自己过去的人,之前维持好多年的平静的剧场生活出现了波纹,有一部分弃他而去的记忆,顺着波纹爬回来,爬到他身上,黏住他的躯壳。他撕不掉,甩不开,只能任由那些碎片渐渐清晰,拼凑出他自己的模样。 他不知道这是好是坏,有很多事情都来不及去想。 那就不想了。 吃了两口,顾春来觉得该跟肖若飞说一声,便掏出手机划开微信,点开与“花蝴蝶”的对话,敲下一句“谢谢你,房车环境真好”。 按下发送键的瞬间,车里同步爆出一声“叮”,干净清脆,直穿耳膜,吓得他手机差点掉到粥里。 不出几秒钟,里面传来一句:“谁一大早不让人安生!” “若飞?” 顾春来打开自带手电筒,小心翼翼往里走,只见床上隆起一堆圆鼓鼓的包,几秒钟后包里探出一颗头,头毛炸开,四处乱飞。那人半睡半醒,一边挠肚皮,一边打着哈欠看手机,嘴里还嘟囔,“早说了明天就走,一大早吵什么吵……哦是那小子啊”。 说着,他视线落在屏幕上,车内便如午夜墓地般没了动静。 顾春来大气不敢出一口,眼睁睁看着肖若飞视线扫过屏幕,然后以树懒的速度缓缓睁大眼睛,抬起头,看向明晃晃的自己。 肖若飞呆了几秒钟,十分谨慎地、用只有他们能听到的音量说:“我头发什么样?” “炸开了。” “转过去。” 顾春来以为自己听错话,往前探探头。 “你现在给我转过头去!别看我!快!” 见顾春来还没反应,肖若飞干脆从床上蹦起来,捂住他眼睛,硬拽着他在房车里来回转。水声起落,电动牙刷嗡嗡直响,发胶味儿扑面而来又迅速消去,顾春来终于恢复了明亮的视野。 虽然身上只穿了白Tee和内裤,肖若飞和几分钟之前已完全不同,精神抖擞,头发熨帖,双眼明丽,不见丝毫困倦。 “忘记刚才看到的好吗?”“你怎么在这儿?”他们异口同声。 原来,这台房车的暖气突然出了问题。 肖若飞本打算照着说明书排查,但聚餐时他喝了不少酒,排到一半眼睛再撑不开。他本想小睡一下,哪知这一睡就睡到天光,睡到顾春来出现,睡到自己没洗脸没洗头的一面,又一次被顾春来撞个正着。 大学时代,肖若飞是男生二宿舍五楼的臭美标杆。谁都知道他必须一丝不苟才能出街,出门吃饭衣服溅了油滴,都要遮遮掩掩买新衣服换上。 这样的肖若飞,为了自己忘记洗头洗脸,顾春来有多少过意不去,根本无法用语言表达。 “坏就坏了,改天找人来修就好。昨天晚上那么冷,就不要一个人待在房车里冻着。”顾春来从袖管里伸出手,轻贴肖若飞的额头,“冻病了怎么办。” 肖若飞用看世界奇观般的眼神看着他,眼里满是不解。 “你才是吧……现在白水多冷啊?晚上寒气重,没暖气,你的腰根本吃不消,好不好?” 顾春来没想到对方居然记得自己的小毛病,顿时不知要怎么感谢才好。他嘴里不住说着“谢谢”,在半空中僵着,僵了片刻,肖若飞才贴住他,轻轻放下他的手。 “不用谢。昨天晚上叫了人来修,修不好就换。得修好,不修好的话,我不放心走。” “走?”顾春来记起,方才肖若飞嘟囔,好像是明天要去某个地方,便好奇地问,“去哪儿?远吗?” “远。飞13小时那么远。” 13小时,多半天。顾春来知道,只有去大洋彼岸才需要那么久。 顾春来忽然想起,之前白雁南跟他提过,最近是T市电影节,是全球影视届的盛会,他也准备去,虽然公司没电影作品,但他会想办法宣传《双城》。 接近年底,各个奖项的评选也拉开帷幕,作为前哨第一站,不管是不是参展影片,都会受到巨大的瞩目。 想也知道,灿星公司不可能缺席,这是宣传和买卖的好机会。 “本来小高要去卖片,结果老婆预产期提前,进医院了,走不开,我必须亲自去。”见顾春来一言不发,肖若飞先开口,“这边驻场编剧,暂时让我妈来。她熟悉剧本,放心。” “你……我……我不知道你走那么远……你去多久?” 肖若飞毫不隐瞒:“机票订了两周的。好不容易过去一趟,顺便和合作伙伴拟来年计划。” “两周啊……”顾春来掏出手机,喃喃自语,“两周,那你回来就要十一月七八号了……好像还赶得及……” 肖若飞问:“赶什么?” “啊,没什么,那、那你等等,我有个东西要给你,先别走,等一下。”顾春来原地转了几圈,从椅背上拽过围巾,围在肖若飞脖子上,“那边 现在可能下雪,特别冷,别冻着。” “你要给我围巾?” “不、不是,等一下……” “别急,过来。” 肖若飞一把抓住要走开的顾春来,往他手里塞了个小东西。 顾春来张开手,掌心躺着枚平安符。那样子,和同事们在阳中寺求的一模一样。 “这、这是给我的?阳中寺的平安符?”顾春来翻来覆去前前后后摸了个遍,在手里攥了攥,怎么也不肯收起来。 “嗯,之前在阳中寺求的。我一直拿着你的,最近一直忙,把这事儿忘了。剧组每人都有一枚,保平安。” “什么啊,我还以为是大家自己求来的,谁知道剧组管发……”顾春来嘟囔了几句,拔高音量,说道,“那你肯定也有咯?怎么不见你带。” “啊……”肖若飞怔了怔,咧开嘴,蹭蹭鼻尖,有些羞涩地小声说,“忘了。” 顾春来没忍住,噗嗤一笑,“傻瓜,怎么能忘了自己。” 说着,顾春来摸摸裤兜,从裤兜里摸出根红绳,很长,几乎垂到地面,绳子上另一头坠着红色的平安符,和刚才他收到的一模一样。 “你怎么也有一根。”肖若飞笑容不减,道了谢,捧在手里,指肚来回蹭上面的花纹,简直像拿到心仪学校的录取通知书。 “那天从方丈那请回来的。” 肖若飞带到脖子上,摘下来,又在手机壳挂绳的位置比了比,折腾半晌,才讲:“你这根绳子好长,挂脖子上能到肚脐眼。” “我能怎么办。”顾春来摊手,“有人把短挂绳的平安符求完了,只剩这种。” “手机没法挂,脖子也没法挂,要怎么随身携带保平安嘛?”肖若飞语气竟似撒娇。 顾春来耸肩:“多缠几圈带手腕上咯。” 他接回给肖若飞的平安符,低下头,一圈圈在他手腕上缠红线。他低着头,前额碎发遮住他半张脸,脸上的表情,肖若飞根本看不清。 绳子缠九圈,刚好贴住肖若飞的腕子。顾春来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拍了拍对方,说:“若飞,下次别把自己忘了。” 说完,他起身要走,可肖若飞反手就抓住他,根本没离开的意思。 肖若飞的声音冷不丁冒出来:“如果我不呢?” 顾春来停住脚步,侧过身,满面疑惑。 肖若飞说:“如果,下次我又忘了,你还会给我请平安符吗?” “下次我们在不在一个组还另说,你这也想得太远了。” “如果在,你请给我吗?” 天亮了。安静了一晚的影视基地开始喧腾,剧组人员重新开始活动,布景,吃饭,聊天,人声渐渐吵杂,穿透纤薄的车玻璃,混到他们耳边。可肖若飞总觉得那一切都太远,远得不真实,只有眼前的人,只有眼前的人用最普通、最平常的语气讲出的两个字,才最最真切—— “好啊。” 第19章 我的初吻是…… 肖若飞最近总在做一个梦。 梦里是盛夏,树枝繁叶茂,绿白相间的走廊又狭又长,空落落的,一眼望去,尽头有片背影,好似宇宙中的黑洞,吞噬万物,不见光,没有人知道被吸进去是什么后果。但他想试试,不试怎么知道。于是他一直走,一直伸着手去够,可无论怎么前行,背影总是不近不远在那里,他碰不到。他走了太长太久,不得不停下来,回头一看,刚好有个人站在他身后。那人跟他身高相仿,眼睛很亮,脸却模糊不清,身上蒙着一层雾,挥不开,散不去。 他想问对方找自己做什么,有什么需要帮忙,那人摇摇头,牵住他的手,对他说,我喜欢你,跟我约会交往。 每次到这里肖若飞就醒了。他不记得自己的答案,也不记得对方的反应,只觉得一口气盘旋在他头顶,压得他发闷发昏。 仔细算,离开白水不过36个小时,肖若飞却总觉得走了好久。 驻场编剧拜托给信任的人,剧组磨合也不错,但他还是忍不住两小时看一次拍摄计划,看进度到哪儿,有没有可能的困难,有没有需要解决的问题。 可所有的担心无一例外被推回。《说学逗唱》的微信群里甚至形成条件反射,每次肖若飞说俩字,成员就开始刷屏,“一切正常,拍摄顺利”,只有顾春来会给他发两段小视频,有时是几位要在片中说相声的人凑一起排练段子,有时干脆是中场休息大家累瘫的模样。 肖若飞笑他,问他为什么不拍自己,顾春来毫不示弱呛回去,说自己是掌镜的,为他报告拍摄进度,哪有拍自己的道理。一来二去,群里只剩他俩你来我往,偏偏二人头像长得还差不多,张一橙抗议他们像自说自话。 于是他们两个移到小窗私聊。肖若飞发飞机上的波龙和牛排,顾春来就发红枣贴饼子和大锅菜。肖若飞说在飞机上又看了一遍他们上课曾看过的《爱情短片》,顾春来就说晚上方导在露天影院放了《圆月映花都》,他以为是部家好月圆其乐融融的喜剧,没想到是爱情电影,没想到爱情还能这个样子。 他们聊拍摄进度,聊最近之前念的书,聊忘不了的歌,也聊云朵像鸟的翅膀。聊着聊着,顾春来那边不知不觉没了动静,肖若飞便跟他说晚安,也沉沉睡去。 可飞机上总是睡不踏实。机舱内很冷很闷,刀片般的气息进入肖若飞体内,刮得他喉咙发疼。他睡了两三个钟头就行了,挣扎着坐起身,唤来空乘,叫了一杯柠檬汽泡水,一杯番茄汁,一杯摩泽尔雷司令,还有一小瓶斐济水。 机上个人娱乐系统的显示屏还亮着,提示他飞行时间已过去五个钟头,即将跨过白令海峡,跨过日期变更线。 肖若飞四下瞧瞧,机舱内很安静,周围人似乎都已入睡,便悄悄调亮了座位旁的舷窗。巨大的红日赫然眼前,在遥远的天外悬浮着,仿佛触手可及。天顶从赤红到橙黄,再过渡到泛着粉红的鱼肚白,暧昧好似恋人耳鬓厮磨的软语。他蹭蹭舷窗上的水气,镜头贴玻璃,找到最好看的角度,拍足九张,然后挑出颜色最丰富最浓郁的,发给备注为“花”的人,顺便配了句早安。 四杯液体灌下肚,洗了脸,肖若飞总算恢复精神。他打开笔电,正打算读最近收到的本子,结果手机震了两下。 点开来看,居然是顾春来发了句“真好看”。肖若飞一看时间,国内半夜一点多,以为自己吵醒对方,心里泛起一丝歉疚,结果他进入了对话界面,发现自己发的那张赤橙黄紫的天空下戳着一句:“‘花’撤回了一条消息”。 肖若飞没带磕巴,直接敲了一句:你小子,够意思,半夜不睡被我抓包,还想掩饰??? 过去两三分钟,对面才回:发出去才想起来。附带耸肩摊手颜文字。 肖若飞觉得好笑:你以为,撤回我就不知道? 这次顾春来倒是秒回:撤回才想起来。又是耸肩摊手颜文字。 肖若飞无奈道:笨蛋子,睡太少,台词记不住该咋办? 顾春来发了一堆乱码,又发了一串省略号,最后才是肖若飞看得懂的文字:也没办法我特别紧张紧张到睡不着。 紧张?肖若飞拿出拍摄计划一看,果然,明天顾春来要拍吻戏。他突然笑得不能自己,又没法出声,憋得难受,只能头埋进毯子里,捂着肚子足足乐了一分钟。 即使中间有八年没怎么见,肖若飞也清楚,顾春来这个人冷静过了头,心思重,钻牛角尖,除了演戏偶尔缺乏自信,但在肖若飞印象中,他从未紧张。 笑够了,肖若飞慢吞吞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往手机里敲:小傻子,没亲过嘴的话,嘬自己手试试。实在不行,你跟橙子说,让他当你陪练。 顾春来那边立刻四连发: 亲过。 当然亲过。 你没亲过吗? 三十多岁的人初吻还在我要不要现在开始嘲笑你哈哈哈。 肖若飞愤然打字:说什么屁话!初吻早不在了,好不好! 顾春来继续:哦我明白了,是做梦梦到的初吻对吧? 肖若飞先发了句“屁咧”,然后一边回忆,一边打算把向顾春来“宣战”,比比谁的初吻更早时,手忽然停住了。当年发生的事若是让对方知道,可能不太妙。 他犹豫良久,把对话框里“我的初吻是”删掉,改成“我认输”,又接“先睡了,你也快睡”,然后关掉手机。 五分钟后再开机,对方只回“晚安”,别无它字。 又过去漫长的几个小时,肖若飞终于在当地时间晚上七点多抵达T市。 一下飞机,看到铺天盖地的电影节海报,困顿的肖若飞突然活了。脚下的道路是胶片,路灯是投影灯,滚滚车轮带着每一帧胶片抵达终点,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爆米花和放映室的灰尘的气味。 儿时他就跟母亲前往全球各地争战电影节。没有任务在身,他像只自由的鸟,在雨中奔跑,在烈日下排三个小时队,跟自家工作人员撒娇,给门管保安塞小费,只为看上一场心仪的电影。他兴奋过,哭泣过,还因没带通行证而懊悔过。 从那时起,他就没想过,除了这一行,自己将来还会踏上别的路。 而T市电影节,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 那年他只得四岁,陪肖灿星参加在生子后复出作《龙争虎斗》的全球首映,踏上了那条星光熠熠、长达十几米的红毯。他还记得,当母亲走向人群中央时,周围安静了,然后在下个瞬间,人群沸腾,镁光灯似海啸奔涌而来。所有人都叫着她的名字,所有镜头都祈求她的垂青,稚嫩的肖若飞拉着她的裙子,问她,妈妈,将来我会不会像你一样,做大明星? 时至今日,他还记得当时肖灿星的话—— “若飞,你和我不一样,你有你的航道,你会飞得更高。” 没想到,一去经年,直至二十多年后的现在,肖若飞才有机会再临故土。 到达的时间不早,所以第一天肖若飞也没做特别安排,给员工自由活动。他放下行李,准备处理点事物,然后回当年的起点看看。 哪知房间的无线出了问题,手机数据也突然不灵光,没办法,他向旅馆报告后,就先去一楼大厅蹭网。 果然,通讯恢复后,信息一条接一条,飞流直下。还好拍摄按计划进行,公司平顺,顾春来还是没理他,倒是学姐发他一张照片。 是顾春来,在她身边准备的顾春来。 那家伙一看就没睡好,眼下乌青,头发蓬乱,胡茬没刮,虽然符合周小茶略带颓废的气质,但只要给他个枕头,他就能立刻睡着似的。 肖若飞下意识拨通了顾春来的电话。 没出两秒,对方接通,肖若飞讲:“以后,不用特殊准备的戏,晚点到现场,多休息休息。” 顾春来咋舌:“有接吻经验的人就是不一样,把吻戏当儿戏?” 肖若飞讪笑:“哪能,我自己写的,我能不清楚?” “导演也是第一次拍吻戏,想多走几遍位,争取找个好看的、方便传达情绪的角度。” 肖若飞点点头。 “你那边怎么样?”顾春来又问。 落地顺利,出关顺利,到旅馆也顺利地不行,只有网有小问题,不过可以忽略不计。肖若飞心情特别好,好得过分,语调上扬着跟顾春来说,打算去当年第一次参加电影节的影院看看。那部《龙争虎斗》不止是肖灿星的复出作,也是顾春来母亲梁火月的遗作,这么多年,顾春来从没特别提起过。他不知道,如果自己去到最开始的地方,告诉他这部片子还活在很多人心中,他会不会好受些。 顾春来眼神果然变了,变成了某种肖若飞熟悉的眼神。 但这反应和他期待的不一样。 这种艳羡的、怀念的、炽热但,又带着一眼看不透但复杂的眼神,那四年,肖若飞经常在顾春来身上看到过。 他知道这不是给自己的眼神。 顾春来越过他,看向他背后某一点。 肖若飞先前老是搞不懂,为什么电影里总爱用街头突如其来的重逢表现命运的强大。现在他终于明白,一切有据可循,一切真真切切都会在生活中发生。 他的背后确实站着一个人,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 也对,顾春来只会用那种眼神看的人。 他叫了对方的名字:“雁南?你怎么在这儿?” 第20章 别拒绝我 “刚才喊了你半天你都不理我,那就给你个惊喜咯,开不开心?哎?你在跟春来视频?这么巧?” 说着,白雁南自然凑上前,占了一半镜头,整张脸皱成一团,眼却在笑。他跟电话另一端的人絮絮叨叨抱怨,说这边比景城冷太多,风又大,据说这几天有暴风雪来袭。 肖若飞嫌太挤,就拉开他,问:“你怎么跑T市来了?” 白雁南答得理所当然:“我来参加电影节,你不知道?春来没告诉你?” 肖若飞摇头。顾春来从不主动跟他提起白雁南。“我以为你不来。”据肖若飞所知,白雁南的个人工作室这次没有报名。 白雁南挑眉,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大笑道:“若飞,你最近搬到山顶洞了?怎么这都不知道?电影节主赞助商上周刚官宣新代言人,是我。我是受组委会邀请来的好不好?” 最近忙于影片拍摄,除了公司事物,肖若飞确实没太关心外界事物。 “而且,”白雁南眼珠一转,得意洋洋地讲,“我还搞了点大事!”他故意停顿几秒,好像在等待云霄飞车爬上最高点。 可电话这端和彼端的人都没配合他的演出。 “哼……没意思。你吃饭了吗?”他冲肖若飞扬起下巴,“要不要出去走走?据说这儿的特色是肉汁起司块薯条,一听就是热量炸弹,我自己吃要胖死,但我想尝尝……你跟我分一份好不好?” 肖若飞爱起司,一听起司就来劲。他准备与顾春来告别,眼回到屏幕上,发现视频早断了。顾春来不知何时挂的机,屏幕是黑的,不见眼底风起云涌的顾春来,只剩他似笑非笑僵硬滑稽的脸。他轻叹一口气,发句“祝拍摄顺利”,便收起手机,随白雁南脚步往外走。 如白雁南所说,T市真的特别冷,和白水差不多冷,可白雁南那家伙在前方大步流星,似乎不知疲倦。凛冽的风吹得肖若飞脑袋发涨,过了新鲜和兴奋,旅途的倦怠和时差一齐上涌,逼得他打了个哈欠。 又蹦又跳的白雁南停下脚步,折回,站到肖若飞跟前,堵住那个心不在焉的人的去路。 他说:“不舒服就回去,不要勉强自己。” 肖若飞笑笑,下意识抬手,拍了拍白雁南的头:“那也要吃饭。” “若飞,别这样。”白雁南眼神闪烁,偏开了头。 肖若飞愣住了。眼前的白雁南还是他最熟悉的模样,从头到尾没一处死角,风度翩翩,表情优雅,眼睛很亮,像天空遗落的两颗星星。恍惚间,他不知道自己入行八年、马上要31岁,还是初生牛犊、喊天问地的21岁少年。他不知道自己在大洋彼岸的T市,还是捧着烤红薯和鸡蛋灌饼,顶着寒风步履匆匆前往教室的清晨。 他以为自己乘坐时光机回到当年,回到他们三人日夜相伴的岁月。 对那时的肖若飞来讲,白雁南是所谓“完美”的代名词。他以文化专业双料第一进入电影学院不说,被录取后肖若飞才知道,这个人从开始准备到考试,只用了半年时间。而且以白雁南的文化课成绩,考上普通重本没问题,努力一下,甚至有望冲击全国top10。 肖若飞总以为,这种父母都是大学教授、一辈子没有偏离过轨道的乖乖仔,表面彬彬有礼,内心可能打满小算盘。可白雁南没有。他长得很好看,几乎无死角,活泼,爱笑,脑袋又聪明,很难让人不喜欢。相处下来,肖若飞觉得很舒服,甚至没有缺点。 所以那时白雁南跟他告白,他没想太多就答应了。 在此之前,肖若飞没有正儿八经的男友,充其量只是懵懂期的怦然心动。后来他长大些,对世界的认知也逐渐成型,万事万物尽求完美的他,对待感情自然也一样。 完美的白雁南,似乎对他再合适不过。 确认关系后几天,他们拽了两边的室友,一起跑到KTV,自掏腰包开了个包间,点了一大桌吃的,然后规规矩矩站在室友们面前,对唱了一首情歌后,公布了二人交往的消息。 话出口的瞬间,肖若飞感受到顾春来投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变了。他下意识看向顾春来,不同以往,顾春来这次没有躲,而是从头到尾直视着二人。那个冷静的人,那个除了在镜头前在台上几乎不喜形于色的人,眼神变得强烈,变得忧愁,变得如火一般熊熊燃烧,几乎烧着他们。 只得一瞬,顾春来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又习惯性地把视线放在白雁南身上。原来他们离得太近,肖若飞从没注意过顾春来眼神中藏着什么,现在他退开了,三人关系从铁三角变成一对情侣和他们的朋友,这时肖若飞终于能看清,顾春来的眼神中是艳羡,是冲动,还有很多他看不透的东西。 为时已晚。 他那一刻才明白,自己抢了最好朋友心爱的男人。 “对不起。”肖若飞下意识说。 白雁南连忙摆摆手:“哎呀你不用这么严肃,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浸入回忆的肖若飞,恍然回神。原来他们已经走了很远,走到了人声鼎沸的酒吧。之前白雁南在地图上查,这里卖当地最有名的肉汁起司块薯条。 他们进去,一人点了一杯甜橙柚子西打,点了一份薯条,找到远离喧嚣的角落里坐定。 吞了两口酒,肖若飞快被冻僵的脑子总算活络些。他问白雁南:“你特地来找我做啥?” “没事儿就不能找你了?” “没,但我知道,你肯定有事儿。” “你帮我个忙。”白雁南不再嬉笑。他推开酒杯推开餐盘,身体前倾,问道:“你明天什么安排?” 这次肖若飞来不止是卖片,他还带了部参展影片,是电影节除主竞赛单元外最受瞩目的“探照灯”单元的开幕片《天星桥》。明天他将以制片人的身份踏上红毯,除此之外无他。 “那就好,晚上没安排就好。明天晚上是希望角单元的开幕晚宴。我希望你可以参加。” 肖若飞分外疑惑,不明所以。“希望角单元是哪个?我怎么没听说过?” “是我这次特别创办的单元。” 白雁南解释道,这种全球瞩目的电影节,来都来了,单纯做毯星不符合他的人设,但没有曝光率实在可惜,不如联合几家公司,找两三部作品,做个展映颁个奖,镀层金,顺便宣传一波新作。 主办方倒没拒绝,将希望角中心租给他们,能赚钱,又成人之美,这种双赢局面何乐而不为。 万事皆备,只欠东风。白雁南希望这个单元,能看起来像回事儿。 今年是华语电影的小年,参展影片只有一部《天星桥》。毫无疑问,灿星将是此次电影节华语圈的焦点,也是专业性的权威象征。有了灿星加盟,即使只在开幕晚宴上溜一圈,也能提升公信度。 肖若飞咂摸片刻,总算明白,白雁南想让他站个台。 “这不太合适吧,说白了,就是拿空壳子炒作,换流量,至于吗?” 白雁南难得眼神尖锐:“若飞,你是好电影人,但不是好商人,你做的很多决定都太保守、太老套了。现在的业界已经不同我们上学时,观众的要求和审美也天翻地覆。这都什么时代了,要我说,你们坚持那老一套,迟早玩完。” 这种问题,解释起来实在太漫长。肖若飞快被时差打败,根本没这个心情,只好闭口不谈。 “若飞,一顿饭,两张媒体合影,别的什么都不用,就当帮故友一个忙,不可以?” 说着,白雁南拿出一个信封,推到肖若飞掌心之下。 肖若飞无奈叹气,借着昏黄的灯光,肖若飞信封。信封里是一张普通的明信片,压烫金字,大意是明天晚宴的时间地点。右上角的位置,还镶嵌一帧胶片。对着光,他发现上面写着一行小字——“致肖若飞先生”。 简单得体,又藏着小心思。 肖若飞想,这点心思要能用在别处,该多好。 “别拒绝我。你要是说不,小心我跟春来打小报告。”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跟他有什么关系!”肖若飞不禁提高音量。 第21章 敢碰顾春来,要你好看! 肖若飞最终还是应了白雁南的约。 白雁南很少低头求人,而且大家还都在一个圈子中,这两周要抬头不见低头见。更何况顾春来万一签了他家,以后保不准还要合作,所以没必要闹掰。 忙完《天星桥》的首映,参加记者发布会,肖若飞当天计划的工作差不多就做完了。他看着电影节的宣传册,发现两部想看的片子都在晚宴时间,差点毁约。白雁南好似料到这一步,特地给肖若飞留言,让他做好准备,别穿得太随意,最后好歹要全网宣传。 只要身处圈中,不管是什么身份,随时随地都要接受无数双眼睛带着放大镜检视,检测你说什么话,穿什么衣,这个眼神是否合适,那个动作有没有明嘲暗讽。 在别人家的场合出现,倘若表现得太差,丢脸的可是公司。 肖若飞一点都不敢懈怠。 但他整箱子时才发现,自己此行就带了两套正装,一套给《天星桥》首映,另一套为交易会准备。他怎么也没想过半路会杀出程咬金,顿时有些头大。 首映套装不能再穿去参加活动,交易会套装有些随意,单纯的白衬衫加黑西裤,又着实太平淡。 正犯难时,肖若飞忽然发现,大衣兜里跌出串红线。红线那一头,是顾春来送他的平安符。 他攥着那东西,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说不定能行。 折腾一番,时间不早。肖若飞急急忙忙叫了车,压着开始前最后一分钟,从后门进入了宴会厅。 灯光已经变暗,不大的厅里密密麻麻不少人。参与酒会的人基本围着高脚桌而站,视线投向舞台。肖若飞找空位站定,要了杯香槟,酒会便开始了。 作为主办者,白雁南自然占据着镁光灯中央的位置。他身穿黑色长褂,直拖脚面,银丝镌绣的仙鹤趴在前襟,展翅欲飞。这身够正式够出挑,又符合主题,顿时有了昆山片玉的意味。 这番开幕致辞,白雁南显然精心准备过,得体又不失热血,把自己抬到好看的位置,又不输别家公司的面子。致辞完毕,他还搞了几个特殊奖项,什么“年度贡献”“最受欢迎制作公司”之类的奖项。要肖若飞看起来,虽然有些可笑,但这些拿奖的公司领奖的人都挺红,全是实实在在的流量。 而且白雁南相当雨露均沾,你方唱罢我登场,但凡参展的公司,奖项和曝光率多多少少都有的捞。 肖若飞在这里,反倒有些格格不入地好笑。 他只要在该透明的时候透明,等白雁南致辞结束,等几个特设奖项颁完,然后与人寒暄二三,和白雁南合几张影,便大功告成。 喧闹都是别人的,和他肖若飞无关。 离开白水不足72小时,他想回去,想回到白水,回到那群人之间。 他有点想他们了。 大约过去一个多小时,舞台大幕终于闭合,厅堂的灯光齐刷刷点亮,晃得肖若飞睁不开眼。忙了一天,又喝了些酒,撑到这会儿,加上时差的作用,此刻他的上眼皮和下眼皮恨不得缠缠绵绵至死方休。见白雁南还被人包围在中央,无暇顾及他,他只好坐到旁边的沙发,百无聊赖刷手机等对方。 这会儿刚好是国内的清晨,前一天公司的事务他起床就处理完了,剧组的微信群也静悄悄,肖如飞猜,大家兴许都在吃饭或准备拍摄,就发了句“一切是否还顺利”,而后退出,点进和某人的私人聊天框。 昨天视频完,顾春来一直没理他。他不知道那场吻戏情况到底如何,也不清楚顾春来有没有遇到问题。但即便有问题,他清楚,顾春来也不会找自己。那个人一直说,无论拍戏还是写剧本,最细微的程度,都是自己跟自己较劲。一个眼神一个镜头,自己想不通,别人怎么点拨都不行。 顾春来说这种话的时候语速总是很快,到最后脸会鼓起来,样子有些可笑,偏偏他本人毫无意识。稍微想想,肖若飞便忍不住嘴角上扬。 他一直往上翻聊天记录,翻着翻着,忽然听到有人跟他说话,便匆忙抬起头问好。 站在他对面的人就是白雁南,旁边还有神图娱乐的戴江。不知何时白雁南摆脱了人群,碰到肖若飞最不愿意碰到的人,隔了大半个宴会厅,找到猫在角落里玩手机的他。 “肖总,看什么呢,笑得忒开心了点。”戴江笑得鸡贼,低头去看肖若飞手机屏。 肖若飞按灭手机,放回兜里,说:“不知戴哥前来,有失远迎。” “肖总今天穿得可够骚的。要不,待会儿一起去玩玩儿?” 肖若飞没穿外套,是普通的衬衣加西裤,但带了顾春来送的平安符。细长的红线先绕着领子下缠了几圈,然后从领口两侧引出,呈V形,最后在纽扣上打转,平安符刚刚好收进衬衣,贴在胸口的位置。这根线似颈链,也似衬衫上的暗纹,以红宝石领带夹固定,乍看可能有点奇怪,但瞧久了,给普通的白衬衫增色不少,甚至有一丝情色的意味在。 肖若飞从不介意展示自己的性感。他知道自己好看。但和戴江“玩玩儿”就算了。刚认识这个人时,对方总是想和他睡,就算他三番五次声明,只想睡男朋友不想睡炮友,这个人还时不时提一嘴。后来他开始投灿星的影片,见到漂亮的男男女女,总是忍不住色心四起。肖若飞想保护演员,偶尔也有被对方睡到,最后玩腻了抛弃的。 被这种人碰了,才是倒天大的霉。要不是有层合作关系在,他早想和这个人翻脸了。 “上次太急,没来得及问肖总,带你走的那个小帅哥,姓甚名何?” 上次。肖若飞也是料不到,给自己下药的人居然有脸提之前的事,毫不愧疚,没有歉意。 但这人是金主。自己受点委屈就算了,为一点小事得罪金主,实在太蠢。和什么过不去,都没必要和钱过不去。 况且拍戏最重要,成品最重要,不要因为现在一时冲动,今后让别人为难。 肖若飞诚实告诉戴江,上次接人的叫顾春来,是自己的大学同学,现在是《说学逗唱》的男一号,最近正忙着在白水拍戏。 “哟,果然是他,梁火月的儿子,对不?”戴江也不是吃素的,看来早有准备,“《说学逗唱》最后的选角,肖总可是没给我过目啊。” 肖若飞愤懑地出口气,讲到:“您也知道,我们选角的过程,不容易。他,是我们最合适的人选,所以定下后,就直接宣了。” “可是这个顾春来,没啥知名度啊,也没啥作品。他妈也死了那么多年,没什么影响力啊。” 肖若飞攥紧拳,眼神变得冷硬。 白雁南见肖若飞火气往外冒,挡在他前面,补了一句:“我们公司下面的重点项目《双城》就是他拍的。他是个优秀的演员,演了多年话剧,有好机会迟早能红。” 戴江仍是老神在在的样子,不肯放过肖若飞:“肖总怎么突然傻了?小爷我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双城》再红,到你们的片子上,也得有一年了吧。你们的红角儿,到时候照样查无此人……” 没等对方说完,肖若飞呛道:“赚钱不止一种方式。” “不过我听说,梁火月的儿子和梁火月一样,都是宁死不屈坚决不从的主。这种主,搞起来肯定爽。不如肖总把他让给小爷玩玩儿,咱一笔勾销。” 肖若飞沉默不语,坐在原位,仿佛随时喷发的活火山。大约半分钟后,他腾地起身,拿起酒杯,步步逼近戴江。 “戴老板,合作多年,没有义在,也有情分。您关心灿星的片子,肖某感激不尽。” 平时算得上爽朗阳光爱笑的人,此刻绷紧脸,嘴抿成一条直线,攥着杯底的手指发颤发白。他微微俯身,伸手,杯口前倾,手指上扬,缓慢地如同凌迟之刀,贴住自己的杯,也裹住了戴江的高脚杯。 “这次若合作不成,肖某深感遗憾。来日方长,今后的事情,谁都说不准。” 戴江感受不到肖若飞的呼吸,甚至感觉不到肖若飞这个人。他面前好似悬浮着一团厚重的火药,遇到热流,便能毁天灭地。 “但,他现在是灿星的演员。以后不管走到哪儿,和谁合作,签谁,既然他与灿星合作过,我永远当他是我的演员。” 话音落,一声脆响,皮肤刹那间传来湿润的触感。戴江低眼一看,两只狭长的郁金香杯在肖若飞掌心支离破碎,尖锐的碎片割破手指,刺入掌心,他连眼都没眨一下。金黄的液体缓缓流淌,与赤红的血纠缠,混合成浓烈的粉,暧昧地滑进他的袖口,染湿衣衫。铁锈和酒精的气味来回碰撞,扩散开,塞进二人的鼻腔,也侵占了周围人的嗅觉。 只见肖若飞把戴江逼到墙角,嘴笑得发颤,眼里却杀气腾腾,满是血的手拍了拍惶恐的脸,留下一排猩红色的指印。 “敢碰顾春来,要你好看!” 第22章 再也回不去了 国外不比国内,如果因肢体冲突进警局,实在得不偿失。白雁南怕事情闹大,连忙藏起肖若飞流血的手,合几张影,而后将他拖走了。 回到旅馆,肖若飞气还没消,左手捏着右手,止不住抖,像猛烈摇晃过的汽水瓶,根本碰不得。 白雁南小心翼翼凑上去,把肖若飞扶到床上,靠稳,然后从行李箱中掏出酒精和纱布。全都准备好,他才鼓起勇气问肖若飞,让他摊开手。 肖若飞机械地照做。他的左手蹭了点血,右手简直惨不忍睹,覆满猩红,两道狭长的伤从虎口横跨到小指,一直往外冒血珠,靠近感情线的位置,还戳着块玻璃碴。 白雁南看得直倒吸冷气。他手忙脚乱拔掉玻璃,拧开酒精瓶,直接往肖若飞手上倒。肖若飞却像过载短路的机器,停止运作,疼都不喊一声。 帮人疗伤的反而急火攻心,一个没忍住,哭了。他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怎么擦也止不住。 这回肖若飞终于来了反应。他缓缓抽开手,拿手帕递给对方,讲:“别哭了。” “你伤这么重,就不疼吗……”白雁南抽泣地更厉害。 “疼啊,疼得说不了话,能不疼?” 玻璃刚划破皮肤时,肖若飞几乎没感觉。他看着血往外淌,挣扎着留下痕迹,融入衣衫,融入大地,有种不真实感,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场梦。直到白雁南往他手上泼酒精,他才感觉到疼,疼得头发昏眼发白,五脏六腑搅在一起。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又一次闯了祸。 同样的错误,他曾犯过一次。那次的后果,花了他整整八年的时间才开始消弭。而这一回影响更大。他的剧组成员正千里之外拼命燃烧,精益求精,为了一个镜头在天寒地冻中摸爬滚打。而他们的努力,很有可能因为自己一时冲动,化为泡影。 他想补救,不知是否来得及。 “雁南,回避一下,我打几个电话。” 白雁南听后惊呆了:“不行,我不走。先止住血,你必须先包扎好!” “没事儿,死不了!” “若飞,你想干什么!”白雁南显然急了,不复往日从容,“现在国内是白天,有什么话可以等等再说。这边夜深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也不迟。总、总之你冷静一点,别再出事……” 肖若飞面无表情地看着白雁南,看了好一会儿,空气中仿佛突然穿来“嘭”的一声,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愤怒,随着气泡喷泻而出,瓶中只剩下毫无生机的死水。 他说对不起,说谢谢,说麻烦你,说了很多很多遍,然后安静地别过头,任由对方摆弄。 事不宜迟,白雁南赶忙行动。他压根想不到,当年演急救医生学来的本事,有朝一日居然有这种用途。所有动作要领在他心中滚瓜烂熟,不一会儿,肖若飞的手就被包得严严实实。 观察片刻,见肖若飞不再出血,白雁南捶了捶腰,起身,收拾好满屋狼藉,然后回到肖若飞身边,说:“这边看病太麻烦,去医院排队可能要排到地老天荒。明天去无预约诊所看看,别感染了就好。” “嗯,谢谢,今晚给你添麻烦了。”肖若飞变回原本的肖若飞,满脸歉疚,散到前额的碎发遮住剑眉,削弱了攻击性,整个人看上去可爱又可怜。 白雁南瞪了他几眼,也梳开眉目,讲道:“戴江小心眼,当心他报复你。” “回头再说。” 白雁南继续问:“那你们的片子呢?他这会儿不撤资,回头指不定什么时间捅你一刀。” 肖若飞复读机上线:“回头再说。” “肖若飞我说你啊……”白雁南气也不是,恼也不是,这事儿要发生在自家艺人身上,他早就偏头疼发作,偏偏眼前的人分外淡定,不知在想些什么。“那会儿我们周围人不多,看到具体情况的也不多。我跟新媒体运营那边打了招呼,让他们注意着风向,万一有热搜的苗头,及时撤下去。” “依戴江的性格,他肯定不会主动声张。说不定,神图自己,控评撤热搜一条龙。那个人记仇,但绝不丢自己的面子。不信,等着瞧。” 肖若飞恢复了冷静,恢复了白雁南最熟知的模样。刚才的冲动一刻一定是酒精,是炫目的灯,是灼热的空气,是沸腾的人声。那样的地方会让人激动,难以自持,发生口角理所当然。 不会有别的原因。 “这样才像你。”白雁南轻不可闻地感叹道。 “嗯?你说啥?” “我说你衬衫上沾了那么多血,要不要脱下来换一件?” 白雁南早注意到肖若飞身上的红线。见肖若飞没拒绝,他手微微向前,取下对方胸口那枚的领带夹,然后一点点松开绕身的红丝,解绑,红线另一端的坠子不禁重力,缓缓滑落到他手心。 见那是阳中寺的平安符,白雁南暗自惊讶,他从没想过护身符还能这样搭衣服,搭出来效果居然很特别,一点都不难看。 白雁南挑了挑眉,饶有兴趣地问:“谁给请的?” 肖若飞答:“剧组人手一枚。” “对哦,你们在白水拍戏呢。”白雁南缠好红绳,将平安符放在床头柜上,舒了口气,说,“我还以为男朋友给你请的。” 肖若飞讪笑,一字未答。 “不是男朋友就好。这句话,白雁南讲得声音不大,但肖若飞听得清清楚楚。” “不是,”肖若飞笑了笑,“怎么?我找男朋友,还得跟你报备?” “当然没。”白雁南摆出一次次出现在杂志封面的笑容,“说实话,刚才你……挺帅的。” “是傻吧。” 白雁南摇头:“帅。特别帅。让我想起上学时的你。” 肖若飞噗嗤一声:“那还是傻吧?” 那时肖若飞还不像现在,滴水不漏,步步为营。他比同龄人理智很多,周全很多,却仍旧有漏洞,仍旧有缺陷,偶尔闹出笑话,偶尔出丑,偶尔大放厥词,被人笑话后要反驳回去,认真地可爱。 “你不怀念那个时候吗?我们三个在一起的日子。”白雁南坐到床上,手刚好落在肖若飞身边。 怀念?怎么可能不怀念。 那时他们同入同出,喝汽水,吹牛皮,骑着车转遍景城的大街小巷,去录像厅看午夜场十八禁,然后一起在贯穿景城东西的垂柳河河堤上看星星发呆。肖若飞一边数星星,一边对顾春来和白雁南说,他要让他的电影遍布世界每个角落,他要站在最盛大最引人瞩目的舞台上,手持金杯,大声说,我爱世界,谢谢你们。那时的天是他们的天,地是他们的地,他们是天地间世界的王者,肆意张扬,前程锦绣,仿佛长日永不为他们而落。 那样的青春,人一辈子能走上一遭,何其幸运。 肖若飞理所当然点点头。 白雁南深吸一口气,重新搭上肖若飞的手,挠了挠他掌心的纹路,轻声说:“这么怀念的话……你……想回去吗?” “当初,是你提分手的。” “对……人都曾年轻,做过错事。而我的错事……”白雁南没有退缩,“是放开你。” “你觉得,你当初说的话,变了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这些年过去,你还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人。” 肖若飞看着白雁南,看着他眼中千言万语,化作蜷在自己手中的指尖。 他不痒,不疼,毫无感觉。 “雁南,谢谢你,谢谢你今晚做的一切,你帮助我,照顾我,我真的……感激不尽……以后你需要帮助,我肖某万死不辞,”肖若飞还是那么好看地笑着,认真又迷人,不容置喙,不容怀疑,“可是,我们之间,毕业那天,都结束了。” 肖若飞抽回手。 “你,我,春来,我们的关系,那晚之后,”他顿了顿,声音暗哑,“再也回不去了。” 第23章 暴风雨夜 肖若飞永远无法忘记那个暴风雨夜。 毕业典礼那天,景城很闷,天气预报说傍晚到夜间有中到大雨,但直到毕业典礼结束,晚上六点左右,太阳仍旧毒辣,当空高悬,丝毫没落雨的迹象。520和525两个宿舍八个人便按原计划去学校旁边的义德庄涮锅报道,打算在踏入社会前与过去的同伴告别,与过去的自己告别,最后一次无所顾忌地狂欢。 天是晴的,他们心情也都不错,除了顾春来,其余七个人对未来都有具体的规划。他们谈过去,谈现在,谈明天,谈未来,吃了很多肉,喝了不少酒,汤一次次添,一次次煮沸, 笑声一浪高过一浪,仿佛能隐去所有伤感。 他们先前约定好,即便今后各自天涯,即便这有可能是他们人生中最后一面,这顿饭也不说再见,只说“回头见”。 再漫长的聚会也会结束,再盛大的狂欢也有落幕之时。他们一直待到饭店打烊,待到外面没了人声,待到服务生三番五次催促,才互相搀扶着离开。 夜已深,黑云压境,漫天星辰隐去踪影,透不出一丝月光。 几个人面带红晕,看着彼此,那位人称“眼泪能把525淹成555”的哭包石磊先忍不住眼泪,一边蹭着眼睛,一边和众人告别。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曾经朝夕相处的同伴,如今一个个走向了远方。 最后的最后,是曾经关系最好、如今形同陌路的三个人。 肖若飞眼眶红的,白雁南哭成了泪人,只有顾春来还像往常一样冷静自恃,立在风中,好似不管走多远,只要回头看,都还能看到他站在那儿。他递给肖若飞一面手帕,转过头,又用那种熟悉的、令肖若飞有些烦躁的眼神,目不转睛盯着白雁南,安慰他,细致入微,直至他啜泣声息止,破涕为笑,才拿开手。 肖若飞知道,这是顾春来离开的信号。 这些年下来,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时间是最长。他们一起拍过一部戏,他做导演,顾春来做男主角,他知道顾春来的肢体动作,知道他的神情,知道他在什么样的情境下会有怎样的反应。 他太了解顾春来。 他希望,至少最后的别离,在他还没准备好时,有人与他共赴。 但顾春来走得太决绝,一言未发,一字未留,待到肖若飞反应过来,徒留背影。 “都结束了。”白雁南,看着相同的方向,对肖若飞说。 肖若飞没做反应。 此前他一直以为,他,白雁南,顾春来,可以永远无忧无虑,永远一起,毕业后他可以拍片可以写剧本,让这两个人来演,将来他们一左一右,站在世界中央的领奖台上,感谢世界,感谢他们共同拥有的青春。 就算他和白雁南约会交往,顾春来完全疏离,他也从未怀疑过自己的梦想。 可是,此时此刻,顾春来的背影已消失在夜色中,眼前的人也离他越来越远。他不喜欢这样,他不喜欢自己拥有的一切、掌控的一切在顷刻之间全部离开。他想抓住点什么,但他伸出手,却扑了空。 白雁南后退一步,掰过肖若飞的脸,对他笑了笑,而后轻声开口:“若飞,我也要走了。” “明天进组?” “对。这部戏可能要拍大半年。” “那……常联系。”肖若飞最近太忙,他们的聊天记录停在一个月前。 没想到,白雁南摇了摇头。“若飞,都结束了。” 肖若飞这才注意到异状。他看着对方的双眼,只有别离。“你什么意思?”他不禁问道。 “若飞,我们交往十个月。人家说十月怀胎,但我们的感情……” “别说了。”肖若飞下意识阻止对方。 白雁南不管不顾,继续讲:“若飞,你还没发现吗?我们不会有任何结果。你想要的我给不了,而你,而你……” 最后几个字,随风而逝。肖若飞想问,但白雁南远远走开了。 肖若飞怎么也想不通,送礼、约会、庆生、一起去想去的地方……交往对象间该做的,除了接吻与上床,他们都做了,自己到底还有哪里做错,换得这般下场。 前一秒白雁南明明还在笑,后一秒却讲出分手,毫不拖泥带水,就像问他今天吃什么那般自然。如果不是酝酿了千百遍,如果不是毫无感情,怎会如此干脆。 等他回过神,白雁南早不在身边,而他自己走着走着,竟回到学校,回到他生活四年的宿舍楼前。 在校生已经放假,毕业生最后一天清宿舍。整个校园里空荡荡的,只有风刮过。风刮得很烈,吹得枝断茎折,地动山摇,却吹不散他胸中的闷气,世界挂在摇摇欲坠的边缘,仿佛随时倾塌。 肖若飞推开宿舍楼门,一脚踏入其中。 整栋楼干干净净,没有光亮,没有声响,好像谁都不曾来过。 肖若飞顺着熟悉的楼梯爬到五层,左拐,一路走到走廊尽头。他左手边是520,右手边是525。 记得当初入学时他吐槽,为何520和525相对,学校到底怎么随性挂的门牌。时至今日,他却无比庆幸,只要一推开门,就是那串熟悉的数字,数字背后,是他熟悉的人。 而那些人都不在了。 525的门上了锁。室友们都已搬走,连带四年的记忆也一起搬走。他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偏执地走回这里,仿佛要寻找一个答案,可是留给他的只有闭门羹。他回过头,视线落在520的门上,来回看了几圈,突然怔住,后脑仿佛被人浇了盆凉水,血液倒流,脑袋嗡嗡直响。 520的门还没上锁。 房间内还有人。 房间内竟然还有人! 肖若飞屏住一口气,疯了似的,用尽全力撞开那扇门。 门内真的有人。 是他最熟悉的、闭着眼都能画出来的人。 那是他最好的朋友,最坚实的伙伴。去年暑假白雁南去拍戏后,他身边只剩他,只剩下这位不喜形于色的少年,在他身边默默陪着他,陪他泡图书馆,陪他拉片,陪他讨论剧本,陪他取材,陪他穿过景城大街小巷,最后陪他疯癫一场,拍了一部戏,一部名叫《心房》的爱情戏。 他没想到顾春来会出现在这里。 这是他还没准备好离别时,唯一能触摸到的过去。 而这个承载了他过去的人,此刻正站在白雁南的位置前,身体微微前倾,双眼闭合,眉头微蹙,表情无比认真虔诚地,将双唇轻轻印在白雁南的床上。 那是白雁南睡了四年的床,是他过去的点滴,藏了他最不设防的姿态和他心底最深处的思绪。他在上面哭过笑过,做过不可告人的梦,行过难以启齿的事。 那是最接近一个人的神祗,那是距离一个人最近的神殿。 而顾春来,正在亲吻那个地方。 然后他睁开了眼。 肖若飞不知道,顾春来还有这种眼神。 那和以往看着白雁南的眼神不一样,更不掩饰,更加赤裸,百转千回,又热烈坦荡,举手投足间都是隐秘狂乱的爱。他不知道顾春来到底忍了多久,克制了多久,才会在离别时顷刻爆发。 这是深爱着一个人的表情。就算顾春来说,愿为那个人献出生命,他都信。 肖若飞突然想起,在《心房》里,顾春来演得那么好,那么真,看过的人都为了他暗恋女主不得而心碎。当时肖若飞一心扑在作品上,忽略了顾春来眼神背后真正的人。 这眼神,刺痛了他的心。 他眼前布满了油雾,顾春来那一眼,就是落在油雾上火星。 肖若飞几步向前,一把拉开浑然不知的顾春来。 顾春来像被人窥到心底最深处的秘密,身体僵硬,眼神闪躲,嘴里不住地说着抱歉,惊慌与无措在那张脸上交替上演。 这个顾春来太陌生了,陌生地令肖若飞更加烦躁。 他开口,嗓音暗哑:“你,雁南,在一起了?” “没有,不是,我没有和他在一起,我怎么可能和他在一起,你搞错了,根本没有那样子,真的……” 冷静这个词,仿佛与顾春来绝缘。 肖若飞看着面前几乎陌生的人,感到自己好笑又可怜。他试图经营的感情,没了;他的朋友,变成了他不认识的样子。他曾经相信拥有的一切,在这个瞬间,真的消失殆尽,崩塌得无影无踪。 肖若飞近乎报复性地开口:“我,雁南,分手了。” 果然。 不出他所料,顾春来果然露出了那种表情,那种喜悦的、兴奋的、痴狂的、充满希望的表情。而他自己毫无察觉,嘴上仍然说着“怎么会,好可惜”。 他们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肖若飞强迫自己冷静,但他的言语已经不受理智控制,出口成刀:“你高兴了?” 他看到顾春来背后出现一只无形的手,举起锤子,重重地砸在顾春来头顶。他亲眼看着那个平时巧舌如簧的人呆滞住,脸上的表情一点点垮掉,带着哭腔说:“没有啊……怎么可能……” “恭喜你,可以和白雁南在一起了。” “不是,不是的……你错了……” “我哪儿错了!你告诉我!这是谁的床!”肖若飞攥紧拳头,毫不迟疑,一拳又一拳冲坚硬的钢板砸,砸得框框作响,胜过窗外树木倾塌的声音。 “这是他的床!但不是他,你说错了,不是他!” 背后突然炸响雷。 一道,两道……自天而降的电光将夜照成白昼,打在顾春来的侧脸。他看到顾春来发红的眼角,还有面颊未干的水痕。 肖若飞脑袋轰一下炸开。 顾春来哭了。 过去那些年,顾春来讲过无数次他自己的经历,父母双亡,外公在他面前离世,一身的伤落下了后遗症,天寒地冻时可能痛不欲生。这每一样都足以叫人落泪,叫人心碎,可他描述时,仿佛转述道听途说的传言,事不关己,冷静到有些可怕。 那样的顾春来,竟然哭了。 他从未如此鲜活如此立体,像泼了油彩的画布,开出花,生出翅膀,刺出刀,燃气火,无比炽热,生机勃勃。 除了爱与恨,没什么能赋予一个人如此浓重的色彩。 “你他妈的有没有种!” 肖若飞猛地抓住顾春来的手往外拖,没想顾春来力气更大,硬生生甩开了他。 “雁南的电话号码要不要告诉你!你敢不敢跟他告白!” 顾春来咆哮着,嘶吼着,这些永远不会用在他身上的词,盖住了他的脸。“肖若飞!冷静点!听我说完!我真的没有……我不知道……” 还能不知道什么?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都这么明显了,为何还在否认? 肖若飞想揍顾春来一顿,他想敲开对方脑壳,他想撕碎顾春来脸上的面具,他想让顾春来说出真心话。 他开了口,说出这辈子最让他后悔的一句话:“顾春来!我看你就是个自怨自艾的懦夫!” 顾春来仅存的一点理智全线溃烂。 他挥动拳头,不偏不倚打在肖若飞脸上,打得肖若飞头昏眼花,怒气冲顶,毫不犹豫地回了一拳。他们忘记了形象,忘记了风度,如同两具束缚已久的困兽厮打在一起,呼吸交错,血液融汇,眼里除了疯狂和对方的影子,一无所剩。 肖若飞不清楚顾春来这么能打,有这么大力气。他挥拳挥不动了,顾春来还在一直打,像他刚才那样,一下又一下凿在白雁南的床上,甚至把床伴打出轻微的凹陷。 肖若飞满是血的脸上,露出得逞的笑容:“都这样……你还……不敢去?” 顾春来停住了手。他捧起肖若飞的头,死死盯着肖若飞的眼,烧灼的呼吸喷在肖若飞脸上,眼泪彻底干了,只有血,一滴滴落到肖若飞脸上,顺着面颊滑落,浸红他衬衫,流进他心里。 顾春来用比以往更冷静的语调说:“肖若飞,你开心就好,以后不要再让我见到你。” 说完,他拉起箱子,毫不迟疑地离开了。 肖若飞感觉,自己身体里某个部位,也跟着死去了。 第24章 是你 千里之外,顾春来在手机震动声中睁开了眼。 每年到这个时候他都睡不好,觉浅,梦多,稍微有点动静就会被吵醒。昨天有场他和饰演王丽晴的苗平平的戏怎么也过不去,最后耗到半夜三点才收工。熬过了睡觉的时间,即使再困,顾春来也睡不着,一夜下来脑袋发胀脖子发酸,手止不住抖,心脏反复在耳边打鼓。他只喝了一口黑咖,就恶心得想吐,但拍摄当前,除了忍没别的办法。 还好这场戏不算戏眼,机位也不复杂,而且人物状态和他现在的状态也差不多,轻轻松松一条过。好在下一场戏又是傍晚的黄金时段拍,中间有好几个钟头的空闲,他便和助理导演打了招呼,打算去房车里小憩,如果有事直接喊他。 十一月初的白水很冷,冷得如景城的数九天,房车里没人时不开暖气,到处是冰的。顾春来扶着车一路向里,连鞋都来不及脱,直接瘫倒在床上睡过去。睡了一会儿他冷得实在受不了,才拽过被子裹住自己。 昨天太忙,他都没空看手机。现在总算有点时间,他赶忙打开微博,切到“T市电影节”的分组,一条条往下刷,关注的电影博主都在报道什么国产影片特设的希望角单元的宣传,基本和灿星无关。 顾春来不禁想,灿星的新媒体运营可真沉得住气,目光全都要别人吸引走,也不知道肖若飞急不急。 他想问一句,打开微信,切到和“花蝴蝶”的对话,扫了两眼,又关上了。界面上的消息零零散散,肖若飞问他吻戏拍得如何,他过两天回了句“拍得还行”,再之后不管他发什么问什么,肖若飞都不再有回音。 已经过去一周。 顾春来有些担心,问张一橙,张一橙也说老板没反应,发过去的微信都没回。问市场部,那边的人讲,肖若飞这几天特别忙,每天只睡两三个钟头,爬起来继续干活,简直不要命。 刚才手机响,顾春来还以为有肖若飞的消息,打开一看,消息来自“世界之王”群,是白雁南发的。他顿时略感失望,把手机甩到旁边,隔了一会儿才捡回来。 这几天白雁南动作倒是勤,不管宣传照还是早午晚的饭菜,他分毫不拉,系数在室友群里报备。顾春来每次看他发消息都要往上拖,拖到第一张图,看了又看,好像那张图才是白雁南的最新消息。 那是希望角开幕晚宴的图,左边白雁南,右边肖若飞。 肖若飞穿白衬衫黑西裤,身上缠着根红线,衣襟上还有几片血色的斑点,整个人面色如纸,眼神却异常火热,配上身上红色的印记,有种难以言喻近乎得顾春来移不开视线。他直觉肖若飞身上发生了什么,但那是电影节的活动现场,至多别人批评了他的作品,他反驳两句,在争辩激烈时被人拍了下来。 顾春来思索片刻,便把某些不切实际的忧虑抛之脑后。 一旦大脑开始活跃,顾春来就再也睡不着。他躺了一会儿,身体没那么难受,便下床推开窗,趴在窗边呼吸新鲜空气。 不远处,肖灿星和饰演她丈夫周逸君的胡自生老师在候场。胡老师忙完之前的工作,今天进组,二人在拍之前发生的戏。而另一边的房车台阶上,余千帆和苗平平窝在一起,手拿剧本,不知讨论些什么。 似乎感觉到顾春来的视线,苗平平抬眼看了看他的方向,低下头,继续跟余千帆说小话。说了两句,余千帆拍拍她的背,起身,居然带着她往顾春来的方向走,越走越近,最后真的停在他眼前。 顾春来显然毫无准备,像只呆头鹅探了探头,问好,再往后就不知该讲什么,和苗平平大眼瞪小眼,干瞪眼。 “你们倒是说句话。”余千帆看看二人,在旁边笑出声。 苗平平左顾右盼,见周围真的没有人,便压低声音,捂上嘴,小声说:“小顾老师,您能不能……能不能试着跟我恋爱?” 顾春来愣了。 旁边的余千帆笑个不停:“平平,你这样说是要人误会的啊。” 苗平平很年轻,演出经验也有限,面对圈子更如白纸一般。 之前她只演过两部戏,一部演幸福家庭长大的娇蛮女孩,一部是抗战时期的随军护士。关键这两部片子在去年暑期档接踵上映,口碑都不错,她作为关键的一环,表现相当亮眼,后一部直接拿到了金环奖最佳女配角的提名,成为奖项历史上最年轻的最佳女配提名者,被业界称作“有朝一日必拿影后”“天降紫薇星”“新希望”。 伴随荣誉而来永远都有争议。有人觉得她作为星二代,这样的成绩理所应当;也有人觉得,无论什么背景,当时只有15岁的她献出这样的演技,实属难得。之前她被家长保护地很好,突然暴露在公众面前,难免不适应,甚至萌生了不再演戏的念头。 那一年,她确实也没有。 直至肖若飞拿着《说学逗唱》的剧本和王丽晴的人物小传来找她,问她有没有兴趣演一名高中毕业便进入纺织厂工作的女孩子,和肖灿星一起说相声,去爱一个人,最后站在舞台上迎来自己的高光时刻,她才点了头。 这是个和她完全不一样的人物。她想再试试,体验不一样的人生。况且演对手戏的是肖灿星,她几乎没有理由拒绝。 可苗平平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在这部戏里竟摔了跟头。 拍摄进展到周小茶回清河镇后。从这里开始,故事分成两条线,一条是周小茶帮忙照顾父亲,讨欠款,并且他意识到母亲杜江雪所应聘的剧团有蹊跷,暗中调查,在调查的过程中,他发现这剧团似乎和长南市剧团有关,并且在他不辞而别后,他的女友刘美杰也来找他。而另一条线则单纯的多,笑料也多得多。杜江雪拉上视如己出的王丽晴,一起创作,一起讲段子,为了最完美的表演,几乎忘我。 昨天晚上那场戏,是周小茶讨赔款不成反被揍。一身伤的他在外躺了好久,路过的人都视而不见。最后王丽晴搀起他,带他回家,为他疗伤。 也难怪,周小茶留不一样的发型,穿不一样的衣服,行为举止、做事习惯与家乡的人们大相径庭。大多数人不喜欢异类,不喜欢搅乱平静生活的石子。多少人都等着看他好戏,被人揍高兴还来不及。但他不在乎,也没反抗,好似习惯了一般,只有王丽晴对他施以善意。 这场戏是两个角色关系的转折点。之前对母亲“事业”不闻不问、无法理解的周小茶,之后碰到二人创作,会偶尔搭两句腔;对王丽晴来说,则是人生第一次爱情的开始。 当时家中都催促她结婚生子,安心做别人家的太太。可她不愿意,周家更像是她的避风港,可以让她暂时忘记外界的喧嚣。避风港中的灯塔,就格外耀眼了。周小茶来自大城市,见过世面,和一辈子没出过清河的小镇青年不一样,更和王丽晴指腹为婚的未婚夫不一样。 苗平平必须演出心动,演出陷入爱的瞬间,演出追爱的勇气,还有演出在得知这场恋情无望时的复杂心绪。 可她没有恋爱过,不曾心动,昨夜那场戏重来好多遍,都没有少女怀春怦然心动的感觉。最后实在没辙,顾春来与导演和编剧商量,放弃他的镜头,放弃他细微的反应。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在镜头看不到的地方演出心动的感觉,苗平平只要照葫芦画瓢,模仿就好。 用近乎作弊手段,这场戏总算过了。 但这只是第一场。王丽晴是片中女二号,她的感情经历无比完整,后面还有好多场感情戏,不能都这么来。 苗平平和全剧组的女性请教了一圈,也找不到什么感觉。实在没办法,她只能找到顾春来,问他能不能陪自己约会,寻找恋爱的感觉。 “这个……我恐怕做不到。”听明事情的原委,顾春来仔细思考,拒绝了对方。 小姑娘顿时挂上失望的表情,无比明显。 顾春来不忍伤害对方,连忙解释道:“平平,听我说,约会是美好的,是两个互有好感的人了解彼此的机会,将来你有大把时间可以体会,不应该浪费在我身上。” “可是,这些戏……”小姑娘有些急了,带着哭腔,“我不明白,王丽晴第一次告白被拒绝后,就知道周小茶有女朋友了。明知无望,为什么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表白。她……她这样做……为什么会这样……” 顾春来想想,说:“因为她爱周小茶。” “可她……没希望的……”苗平平立刻翻开剧本,“周小茶这里的拒绝还不够明显吗?” 顾春来陷入沉思,看向远方:“很明显的。但爱这个东西,没有道理可讲。即便理智告诉你,你不能爱一个人,但心做不到。” 苗平平皱着眉头,好似明白些什么,又有更多不明白的东西。 “因为爱上一个人,眼里心里都会是他,就算闭上眼,那个影子也挥散不去。看到他坐过的床,可能都忍不住亲下去。” “小顾老师,你真的好懂哦。你还亲了喜欢的人坐过的床吗?” “不是我,是朋友,一个朋友,”顾春来连连否认,“朋友喜欢过一个人,可他意识到自己感情的时候,喜欢的人已经有男朋友了。” “和王丽晴好像啊。” 顾春来怔了怔,半晌才说:“可能吧……不过我朋友一直没表白,他不想让那两个人苦恼。他喜欢的人和男朋友感情应该挺不错的,应该是。就算男朋友去拍戏,他还是每天去他宿舍,坐他的床。就算这样,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在毕业那天还是分手了……” “你刚好可以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顾春来摇头:“那个人误会了。那个人以为我……朋友是他们之间的第三者,一直骂他,还让他去告白。” 苗平平听得眼眶发红。“你后来解释清楚了吗?” “我……我……”顾春来死死咬着嘴唇,瞪大眼睛,攥紧拳,指甲嵌进掌心,生怕哪里失控,“我不知道怎样解释,才能不失去他。” 那天顾春来拉着行李箱,走出宿舍楼,闷了一天的雨突然飞流直下。风没了声音,残叶没了声音,砂石尘土也都安静地贴着地面,整个世界只有雨声暴裂,冲刷着顾春来的身体,湿透他的衣衫,包裹住他的心。 他漫无目的地向前走,每走一步,心里那棵坠着花苞的藤蔓就会顺着通天塔往上爬一点。走了很远,那根藤蔓冲破云层,蔓入星河,生出一枝盛开的玫瑰,不受他的控制,随着泪冲破身体。可他不是小王子,也不是狐狸,他只是宇宙中一颗飘荡无依的尘埃,连落在B612星球上的愿望都太奢侈。他的眼泪也只能融入雨中,无人知晓。 顾春来明白,从那一刻起,他必须习惯没有肖若飞的人生,习惯近在咫尺却无法触及,习惯他独自走向他的理想之路、走向他未来。 他必须明白,在肖若飞的未来里,他只是一个被人提起后犹豫许久才有印象的名字。 仅此而已。 他走了太久,走到雨停风歇,云散月明。破旧的行李箱刮到地面,声音像刀刃一下下割在他胸口,刮得他生疼,只能坐在街边休息,看星星。不一会儿,星星也不见了,天空尽头烧起万丈霞光。 再亮的星星白天也不见光茫。而自己生命中唯一一段彩色的梦也走过了黑暗,走向天明。 梦醒时分,即便贪恋,手中也只剩残影。 他知道自己彻底失去了肖若飞。 他终于可以毫无顾忌、毫不迟疑地讲出那句肖若飞没给他机会讲的话—— “是你。” 第25章 小肖老师 随着拍摄的深入,故事渐渐从前半段的嬉笑怒骂,进入到后半段感情至深。原本分散的两条线开始收拢,前期各自为营的人物也有了更多交集。 顾春来差不多摸透了导演的诉求,还有几位主要演员的表演风格,镜头前表现得越发游刃有余。故事前半段感情波动不甚明显、更偏向剧情推进和女性角色间润滑油的周小茶,被他演出了相当亮眼的高光时刻。 可就算他再自信,演某些完全没经历过的东西,也会没底。 比如难以自禁的激情戏。 之前余千帆提过一嘴肖若飞改剧本的事,顾春来很难当它不存在。 后来再读剧本,他发现,果然有好几处特地标明“周小茶穿跨栏背心”。这些镜头穿不穿衣服,都不影响最终效果,但只有刘美杰来到清河镇与周小茶重逢的戏,余千帆跟他讲,原本为了表现女方的情感释放,在亲热时刘美杰撕破了周小茶的旧衣服,露出半边脊背。 顾春来想了半天,总觉得这里该露,露有露的道理。加上撕破衣服的细节,人物之间的关系更有张力,性格更为饱和,甚至可以说,这为后面两个角色的发展做出铺垫,行为更加顺畅。 他不想因为自己的状况,破坏了作品的流畅度和美感。 思来想去,拍摄前一天,趁休息时,顾春来跟方裘导演和摄影龚清柚老师提了自己的想法。方导听后挺吃惊,问他好几遍确不确定,因为肖若飞之前反复强调过,顾春来无论如何不能露肉,不能脱。 事到如今再掩饰也没意义。他简单说明自己身体状况,然后撩开衣服,给二人看了眼后背的疤。没有惊讶,没有同情的言语,二人只看了一眼,方导就拍拍他,让他放下衣服。 “怪冷的,别冻着了。”方裘说。 顾春来放下毛衫,将衣摆别进裤子里,转过身,低着头,不太敢看对面两个人。 “小顾,别担心,我觉得你说得对,我们就按原来的剧本拍。改好了我让橙子给你送过去。”方裘的声音如春风细雨,顿时令顾春来不再紧张,“我跟龚老师商量了一下,他会试着找个好角度,让你尽量少露背。” 顾春来点头,深深鞠了一躬。 “不过,以防万一,你必须提前做好准备,尽量把左半边的疤盖住。” 别人这样配合自己,顾春来想,不能不知足。 翌日,顾春来有三场戏。解决掉上午的镜头后,他吃好饭,便回到房车中准备。后背面积大,遮起来花时间,张一橙干脆找张按摩床,让顾春来脱了衣服趴在上面,舒服,可以睡,还方便化妆师工作,就算他怎么做鬼脸,顾春来也看不到。 诚如张一橙所说,按摩床待着确实舒服,脸卡在洞里,视野只有方寸大小,盯一会儿,顾春来上下眼皮就开始打架。 就在这时,车外忽然传来敲门声。张一橙打开门,发现外面站着苗平平,手捧一个塑料圆盒子,神色忐忑不安。他侧过身,挡住顾春来,请苗平平上了车。 谁知道,她刚一进门,直接连讲好几个“对不起”。 原来,之前感情咨询时,顾春来的表情让她一直耿耿于怀。她认为自己的鲁莽和粗心伤害了对方,想要道歉,却觉得一句“对不起”太轻飘。今天她听说顾春来需要特殊妆,遮之前的伤疤,她就拿了平时上镜的遮痘痘神器,希望能帮些忙。 顾春来没想到,自己的无心之言居然让别人愧疚。他连忙解释道,那份感情多年之前就已画上句点,他已经把对那个人的思念交给了时间,而现在八年过去,他可以心平气和站在那个人面前,不难过不扭捏,普普通通地相处,做回普普通通的朋友,他已知足。 说完话,顾春来没听到对方的回复,也没听对方再说什么,安静的空气中只有脚步声来来回回,门轴吱哑转动,敞亮的视野又变回沉静的色调。 “都走了吗?” 顾春来试探性问了一句,无人回答,只有手指落在背上微凉的触感。那力道太轻,比刷子拂在脸上的触感都要轻。 “橙子?” 仍然没声音。顾春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苗平平不告而别,连张一橙都突然不见了。 “小华老师,”他喊化妆师,“您把平平和橙子都送走了吗?这样的话,能不能麻烦您陪我说个话呀?” 居然就连化妆师也没声音。 “真他妈的见鬼了!” 顾春来手撑住按摩床的边缘,嘴里飙着国骂,猛地抬起上半身,横眉竖目,丝毫不顾及形象。 他的视野里,闯入一个人。 一个他怎么也想不到的人。 那个人看到他的眼,终于哑着嗓子开口:“笨蛋子,叫错人,当然不理你。是小肖老师,懂了吗?” “小肖老师……对,是小肖老师啊,小肖老师……”顾春来嘴死死地抿成一条线,眼里却吹过风,掀起敛艳波光,“你回来了。” 肖若飞不自觉地笑了,轻声道:“对,我回来了。” 肖若飞身穿机车夹克和牛仔裤,脚蹬棕色骑士靴,发型一丝不苟,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右手插在衣兜里,精神看上去不错。只有眼底的黑斑和比原来凹陷的面颊,暴露了他这些天在国外的生活状态。 看来市场部那些人说的是真的。 “你这几天才睡了多久,都累瘦了,”顾春来从头到脚看了他好几圈,看他还是自己自己熟悉的肖若飞,便放下悬着的心,讲道,“之前不是说走两周吗?这才11天就回来了……” “10天18个小时……具体几分钟记不得了,下车没看表。” 顾春来也咧开嘴,说:“你记得可真清楚。” “当然,我归心似箭。” 话音刚落,肖若飞短促地吸了口气,头一低,居然搭在了顾春来的肩膀上。顾春来身体登时绷紧,心跳莫名加快,对方额头和自己肩膀肌肤想接,热度相传,窗外麦秆和灰尘的气味混着他身上的烟草香,好似冬日暖阳,无人不贪恋。 顾春来缓缓抬起手,悬在肖若飞脊背上方,似落未落。 “别赶我走,让我靠一下,就靠一下。”肖若飞的声音好似杜鹃泣血。 “怎么会。”顾春来抬眼看表,此时下午三点左右,正是海那边的凌晨睡觉的时候。“你时差没倒过来,要不要先去休息。” 肖若飞没有回答。他的呼吸不似刚才那般急促,趋于平缓,似乎是睡着了,也好像没睡。顾春来着保持这个姿势,直至酸得几乎没了知觉,也不肯抽回胳膊。 半晌,感觉到肖若飞有了动静,顾春来才开口:“若飞,这些天辛苦了。你在那边……是不是一直加班?” 肖若飞的毛脑袋蹭了蹭顾春来的肩膀,语气中又有些撒娇:“我想回来拍戏,不想卖片,想拍戏,不想参加乱七八糟的活动,想拍戏。” “好的,拍戏,我们最近拍戏的进度很不错,虽然有比较难的镜头,不过总体还是按着计划在执行。” “哼,你还好意思说,”肖若飞终于抬起头,五官皱在一起,看上去颇为不满,“也不知道,谁,明明剧本给他改得好好的,不用露,不用麻烦,自己偏偏改回来。” 顾春来噗嗤一声:“这很正常吧,明明是改回来更合理。我都不介意露,你担心什么嘛。” “万一……被拿来做文章,你要受伤的。” “没关系,那种事情我早习惯了。你一直这么照顾我,我很感激。” “习惯什么!不能习惯!”肖若飞声音太急,咳嗽了几声。 顾春来听后有点心疼。“你嗓子哑的,先喝点柠檬水。” 说着,顾春来欠起身,要够梳妆台上的茶杯。但按摩床距离太远,手怎么伸都还差一点。实在没辙,他只好探出身体,结果一不小心,差点从按摩床上翻下去。 是肖若飞牢牢把他圈入怀中。 紧实的拥抱背后,是一声剧烈地吸气。 顾春来注意到,肖若飞总算拿出一直插在口袋里的右手。本来他觉得奇怪,但看肖若飞那样子蛮拽蛮帅的,便没多想。现在的他有些后悔,笑容僵在脸上,眼神发怔,不自觉伸出胳膊,拉过肖若飞那只手。 缠满绷带的手。 “你怎么……怎么回事……怎么伤成这个样子……”顾春来捧在掌心,似对待明珠般,小心翼翼地盯着这只手。 “哦,这个啊,有苍蝇,打的时候不小心……” “若飞!你受伤了!伤得很严重!”顾春来声音发颤,“不管发生什么,也不该拿这种借口搪塞过去……” 见顾春来满面担忧,肖若飞也不再隐瞒。他实诚地说:“和人打了一架,捏碎了酒杯,划伤的。” 顾春来瞬间想起那张看过无数次的照片。 “是……雁南的晚宴?”顾春来几个字如气声。 “对,有个混蛋说了不该说的话,骂了不该骂的人,活该。” “即便这样,也不该……”话说到一半,顾春来突然意识到那是谁的晚宴。能让肖若飞这么激动,又有可能是为了谁。 第26章 烫手山芋 “不该打人,对吧?”肖若飞无奈道。 听顾春来的话断到一半,他胸口跟有条蠕虫爬过似的,横竖不是滋味。他明白,自己一时冲动实在太愚蠢,偏偏顾春来这人心事重,眼又尖,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那场晚宴的事故肯定瞒不过他,到头来还要他事后担心,简直得不偿失。可肖若飞没办法,戴江口不择言的时候,他脑袋里好似被人挖掉一块,什么金主什么投资人,全都滚一边去。只要想想顾春来伏低做小讨好对方,肖若飞就恨不得把那人全身的洞塞上牛鞭,让他玩个爽。 顾春来见肖若飞左右为难,也不忍继续责难:“俗话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大不了以后再也不合作。或者回旅馆扎他小人。” “没办法,那人嘴太臭,吃了大便一样,我气不过。” 往常听到这话,顾春来肯定会哭笑不得。可现在他眉宇间还是化不开的愁:“我看雁南的晚宴挺成功,也没人报道这场口角。他没受影响?” “啊?他受啥影响?”肖若飞盯着顾春来,脸上尽是疑惑。 斟酌良久,顾春来咬咬牙,终于问出口:“你生气打人不是为了雁南?” 肖若飞音调都变了:“他?为他生气?开什么玩笑,我还生他气呢!我天天加班,他吃喝玩乐,到处社交,还往群里发,这不是故意气我吗?你说说,还有没有天理?” 后半句话顾春来其实没听进去。待肖若飞讲完,他好奇地问:“不是他,那是谁啊?谁至于让你这么生气?” 你啊,笨蛋子!肖若飞差点脱口而出。但他不能说,这话打死都不能说,将来要跟着自己的肉体一起进坟墓,一起烂掉。要让顾春来知道,自己因为他一时冲动打了金主,丢了影片的投资,照他的脾气,还不得难受一辈子念一辈子? “就,一个朋友呗?” “哦,朋友啊……”顾春来回得意味深长,满脸不信。 “对,朋友,怎么?”肖若飞喟然长叹,“这事儿够丢人的,算我求你,别再问了,行行好,成不?” “不问不问,”顾春来一下慌了,他真没打算逼肖若飞到这份上,他就是好奇,除了白雁南还有谁能让肖若飞理智失控,“我再也不问了一个字都不问,你别生气。” 说完,他捧着肖若飞的手,左顾右盼,找了半天位置,最后搭在自己身上,好像这样做对方就能舒服点。 肖若飞见他那模样好似耍毛团的猫,紧张又小心,捂住嘴,卸下严肃的面具,忍不住笑出声。 顾春来不明所以:“笑什么?” “笑你像猫崽。” “别开玩笑,”顾春来眼中仍有担忧,“还疼吗?” “其实有点痒,”肖若飞也不再笑,他换了种表情,有些害羞,“最近伤口开始愈合,医生不让挠,就给包起来了。” “这两天小心点,别沾水。” 肖若飞乖巧点头。 “一只手很不方便。我跟橙子说,让他这几天照顾着你,不用管我。” “那怎么行?”肖若飞拔高声音,“这不是剧场,不是剧院,这是深秋的白水,房檐都挂冰棱子了,你冻着还得了吗?” “可是……”顾春来思量片刻,单手遮嘴,低声讲,“你让橙子照顾两个人,超负荷运转,工资怎么开啊?我觉得橙子那孩子蛮好的,要因为活太多钱太少,丢了他怎么办?” 肖若飞思量片刻,拿起电话,拨通某个号码,待对面接通,他讲:“总裁私助张一橙,工资翻倍,这个月开始执行。” “真不愧是幕后大佬……”顾春来故作惊讶,夸张地捂下嘴,“大佬还缺助理吗?会端茶倒水打扫卫生,偶尔煮个西红柿鸡蛋面的那种。” 肖若飞想了想,看来张一橙家里有矿,这点工资不够他平时零花,还是别告诉对方了。他憋笑,对顾春来说:“不好意思,现在不缺。之前最缺的是男主角,现在有了。好好做,发大红包。” “借你吉言,我等着。” 顾春来开怀大笑,笑得差点仰过去。肖若飞,直接托住他的腰,往自己身边拽。他现在剩一只手好使,力道难以掌控,这一拽,不小心将顾春来拽下按摩床,拽到他身上。 这两个人顿时默契地移开视线。 太亲密了。上学这么多年,他们勾肩搭背,吃饭睡觉,一起洗澡,连嘴都亲过,却从未离得挨得这么近,近得能感受到对方的脉搏。 顾春来赤膊上阵,下半身穿着睡裤,腰松臀垮,稍微用力点裤子就往下出溜。他坐在肖若飞腿上,双手搭肩,耻骨撞到对方裤子上的拉链,腰间的伤疤跟随呼吸,在对方未受伤的掌心里来回起伏。肖若飞感觉手里的人像块烫手山芋,想丢,但舍不得,要知道,刚出炉的山芋多香多甜啊。 周围太安静了,连片场都很安静,没有念台词声,没有机器运转,只有心跳。顾春来发现液晶钟屏幕上好像有颗坏点,梳妆台的相框有些歪,柠檬水玻璃杯的杯壁上有几枚指纹,车顶的铆钉能连成星星的形状。车里的暖气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温度变低,他身上开始起鸡皮疙瘩,皮肤发凉,身体排出的二氧化碳显出形状,和肖若飞的呼吸交缠共生,飘过清冷的空气,飘过百叶窗割过的光斑,落在顾春来每天都休息的那张床上。 最后是肖若飞先放开的手。他偏着头,扶起顾春来,指着按摩床,让顾春来坐过去。一阵轻微的响动后,见视线余光里的那双脚挪上按摩床,他才偏过头,看向顾春来。顾春来早摆好姿势,前胸朝下后背朝天,脸塞在圆洞里,根本看不到现在的表情。 肖若飞掀开被子,盖住顾春来下半身,转身,开吹风机,对着回硬的遮瑕膏盘使劲吹了会儿。 待膏体软化,肖若飞在盒盖上调好色,刚准备给顾春来上妆,只听门砰一声打开,张一橙扯着嗓门问:“老板,助理导演刚问,还有多长时间准备好,等会儿得排个练,找机位!” 肖若飞像被人撞破秘密,脸红一阵白一阵,赶人的话都说不出口。张一橙看他的模样,又见趴在那边的顾春来耳根有点红,感觉自己出现的时机好像不对,便默默后退几步,从外面关上门。 顾春来沉默不语,肖若飞就一言不发。他回到手头,蘸了点调好的膏体,刚碰到顾春来的皮肤,门又嗖地一下被打开。 这次是化妆师。“肖总,您好了吗?”他冲顾春来后背一看,连连咋舌,“瞧您这速度,老驴拉磨,抽着都跑不起来,这要画好不得明天太阳晒屁股了?哎肖总你这颜色调得太粉了,小顾可能有点热,皮肤发粉色调,平时他可是黄一白,这颜色遮上去还不如不遮。要不您看看,先让个位?我半个小时搞定,之后你俩再叙旧?” 肖若飞被呛得呆在原地,隔了好几秒钟,才组织好语言:“华老师,别担心,我很快的……啊,不对,男人不能说很快……我、我重新调下色,马上就好。” 化妆老师看了看房车里俩人,无奈地哀叹一声,挥挥手,下了车。 肖若飞赶快重新调色,跟顾春来的手脚比过,不粉不黄,颜色正合适。他指尖刚落在顾春来的皮肤上,门又开了。 这次还是张一橙。 “有、有……我、我来叫你……那啥……来了个探班的大佬。” 能让见过大世面的张一橙口齿不清哆哆嗦嗦的人,一定大有来头。肖若飞不用猜也知,肯定是那个人。 他们新的金主。 “橙子,你叫华老师过来,然后开了暖气,在这儿等春来化好妆。”肖若飞拭净手,正了正脖子上的领带,“我去会客。” 下了车,肖若飞直接往杜江雪家的布景走。今天所有镜头都在那边拍。 还没过去,他就见布景旁围了一圈人,闪光灯频闪,镜头咔嚓声不断,站在人群正中间的是位高大的男士,穿双排扣风衣,模样英俊霸气,身形健硕,全身上下没一丝赘肉,脸上虽有岁月的痕迹,但看不出具体年龄。他旁边有位先生看起来更年轻些,个子不高,娃娃脸,若不是眼角的皱纹,说他只有二十出头都会有人信。 肖若飞几步上前,拨开人群,走到人群中央,叫了声:“田总。” 那位高大的男士回过头,冲肖若飞伸出右手,露出一丝微笑。 “抱歉,另一边。”肖若飞晃了晃自己的伤,然后伸出左手,“田总,外面人多嘴杂,咱去会议室谈。” “谈怎么收拾你闯下的祸?”那位被称作“田总”的人笑言。 第27章 必须让我的人上 田一川,嘉明公司绝对的一把手,业界龙头老大。夸张点说,这些年他制作的电影赚来的钱,换成一元钞票,不知能平铺几个地球。但这个人不贪恋赚钱,也不醉心于美色,肖若飞看得出,他在业界纵横几十年,确实是抱着对电影艺术的热爱。 那大约是六年前的事情了。经历两年不太成功的导演生涯后,肖若飞决定转做制作人。那时他刚挂上新的头衔,还是个愣头青,一脚踏进门,连东南西北都辨不明。若不是看在肖灿星的面子上,他可能连影协的入场券都拿不到。偏偏初生牛犊不知天高地厚,第一次参加协会商讨,肖若飞就大刀阔斧摆出了一连串不切实际的提案,现在想起来,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商讨会后,有人明朝暗讽,有人旁敲侧击说他不切实际,他气得牙痒痒,又不好发作,只得在心里揶揄那群老古董。 但在他快不报希望时,田一川私下对他说,让他出详细的计划,之后自己将拿到会议上讨论。 肖若飞照做了。他一边忙公司事务,一边挤出时间写企划书,一周只睡了不到30个钟头,在次回商讨会之前,交给田一川五份企划书。 后来,摒弃人气和流量,由电影人推选和投票为机制的光影之夜就此诞生。发起者的位置,肖若飞赫然与田一川并列出现在第一排。无论有怎样的背景,业界新人能让大批德高望重、甚至有些孤芳自赏的电影人鼎力支持,没有业界前辈提携,绝无可能。 《说学逗唱》筹备期间,肖若飞也考虑过拉田一川投资。但田一川的风格与灿星大相径庭,这部片子意义又太特殊,肖若飞担心最后产生分歧,破坏了二人之间的合作关系,便没碰这道高压线。 这回他想再赌一把。把片子交到田一川手上,总比姓戴的强。 昨天一下飞机,肖若飞便直奔嘉明公司。他交上提案,交上合同,并邀田一川来片场看看。当时田一川没答应也没反对,什么都没说,肖若飞还以为这事儿黄了。 谁知道,这人居然转天就带着交往多年的爱人出现在片场。虽然他们打着来看苗平平的名义,还送她一束绿色玫瑰花,但这个时间高调出现在片场,肖若飞猜,对方肯定有备而来。 果然,田一川毫不迟疑,与身边的人打过招呼,就跟他走了。 保密起见,肖若飞直接把人领到自己临时办公室。 进屋后,他指着靠里的座位,示意对方坐进去。然后他拉过一把椅子,双手插兜,笑嘻嘻地坐到会议桌另一侧。 “田总,有没有好东西给我?”肖若飞倒不客气,开门见山。多年合作下来,彼此的脾气早知根知底,没有绕圈子的必要。 田一川笑着的脸瞬间没了表情,掏出一包面巾纸丢给他,话里带刺,句句见血:“好好擦擦你屁股再来说话。就这脾气,今天能揍金主,谁知道明天会不会买凶杀人。” “我没打他!受伤的是我!”肖若飞举起伤手,不满地反驳,“我就是……就是把血抹到他脸上了!” “那这怎么回事?”田一川叹气,从手机里调出张图,甩到肖若飞面前,他凶神恶煞的眼神和戴江脸上的血看得一清二楚,“当时的情况没散播出去,但这张图我至少见过两三次了。别告诉我什么都没发生。” “当然发生过什么。田总,咱跟您好好解释解释,”肖若飞把自己从椅背上揭下来,上半身前倾,手支桌,撑着下巴,眯眼,讲道,“当时的情况,类似于,有人拿钱要挟你,对你说,和宋导玩玩,你怎么想?” 说完,肖若飞才发现,拿田一川和他爱人的关系类比自己和顾春来,有些差池。不过话都说出口,他也管不了那么多。 哪知,田一川居然蓦地沉了脸,厉声道:“谁?” “打比方,如果。”肖若飞连忙摆手,生怕对方气血上头。 “没这种如果。不可能的。” 田一川缓了片刻,深深吸气,呼气,从怀里掏出一叠纸。肖若飞眼尖,一下就看出那是昨天他递给对方的草拟合同。他伸胳膊去接,哪知对方速度更快,嗖地缩回手,表情虽是平静,但平静下的暗涌和漩涡,他看得一清二楚。 “田总,您这是……还不放心?”肖若飞没放弃的意思。 “这种事以后不再发生?告诉你,我年纪不小了,不想惹事。” “别人要犯浑,触到我的底限,我可说不准。”肖若飞手伸长了些,“不过,我至少能保证,不毁您的钱途,不损您的口碑。” “上下嘴皮子吧嗒吧嗒谁都会,”田一川也不再藏,倒扣着将那几张纸推到肖若飞面前,“上面写着我的条件,你看看再说。” 肖若飞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甚至包括低价转让灿星的股份。 可当他掀开合同,上面几乎没有改动,署名权、分成,田一川似乎都没意见,数字金额甚至比他提出的还要多。正当他高兴时,发现草拟合同最后多了一条附加条件。 “附加条件里的《合作意向》,指的是……?” 田一川这才拿出另一份企划书。 肖若飞就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戏拍到一半丢了投资,虽是业界常态,但对于剧组来说绝非好事,任何资方都有博弈的本钱。而他提出的条件只是稍好于业界标准,绝对算不上优渥,换任何人,即使他在谈判桌另一端,都不可能轻易答应。 他原本计划再让出点分成,可现在看来,对方要的根本不是钱。 肖若飞一字一句飞速读过那份《合作意向》。简单来说,接下来五年,嘉明将与灿星无条件共享制作资源。 这份意向书看上去是灿星抱到大腿,但肖若飞上学时就清楚,嘉明那边金字塔尖上的几位导演和演员,都有个人名下的工作室,是公司很难请动的佛爷。所以嘉明影业至今仍以买本子请导演这类传统模式为主,不像灿星,早已培养出成熟的编剧团队,以及风格迥异的导演们。一旦资源共享,灿星多年积累的经验,那些打着灿星标签的内容,最终会换上别人的名字,甚至可能被改得面目全非。 如果这样,当初肖若飞力排众议,冒了极大风险一点点建立起来的事业,几乎等同于拱手让人。 田一川这招,明摆着是打算用一点钱,套灿星五年的未来。 真是个老狐狸! 肖若飞学对方的姿势,倒扣意向书,推回去,说:“田总,您看,您这合作意向,简直就是天上的飞龙。” “怎么讲?” “把我们这种池子里的鱼儿,全啃光了。” 田一川放声大笑:“不至于,我又不是吃人不眨眼的魔头。你手头那么多好资源,不积极利用太浪费。” 肖若飞坐正,摇头,面露遗憾:“当初,说我这步棋太冒险,别让我这么做的,也是您。” 田一川不紧不慢:“对,太冒险了,签导演签编剧的成本太高,尤其对于刚接管公司的新人,很容易出问题。现在看,不得不说你这步险棋走得很成功。” 肖若飞双手抱在胸前,身体微微前倾:“您看,您也承认,当初我不容易。您现在这么做,是让我卖了我的人,不行,真的不行。” “没有讨论余地?”田一川反而笑了。 “田老板,您是惜才之人,我明白,我没怀疑过。但我希望,他们保持创作自由度,保持风格,做他们喜欢的东西。让别的公司来……我不放心。”肖若飞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唯独这个不行。您若坚持,很抱歉,只能说,这一次,我们有缘无分。” 说着,肖若飞起身,走到门边,手搭在门把上。 “年轻人别这么激动。”田一川没有丝毫怒意,笑得格外开心,“我大概猜到你不愿意这么做。没关系,挺好的,我可以理解。” “真的?”肖若飞眼前一亮,回到桌前。 “可是,你不会天真到觉得我就这么答应你?” “当然不。”肖若飞连股份都已经准备好,还有什么可怕的? 他看着田一川拿出又一份文件。 这次是份合同。是版权改编的合同。肖若飞本不该窥探别家隐私,但他迅速被标题吸引去注意力。 《失败与荣耀》。 “您、您这是,打算跟我抢本子?” 之前看完《失败与荣耀》谢幕场,肖若飞就动了心思,私下和编剧兼导演的卢林曦接洽过,有意将其改编为电影。当时他听说其它公司也有此意,就搬出他的杀手锏,创作自由权,还有和顾春来那点同学关系。他软磨硬泡,甚至改出剧本初稿给卢林曦过目,最后他的卢师兄总算松口。 现在就差临门一脚,却杀出个程咬金。 “田总,您真厉害,怎么我看上的东西,您都要抢一抢?” “我看你小子是不是手没好,传染到脑子了?跟你田哥这么说话。” “田总,这个时候,以大哥身份压我,不合适吧?” 肖若飞真的不急了。他看出来,田一川能不着痕迹地打感情牌,说明这本子他真想要。 见状对方也不再隐瞒:“我爱人好多年没拍戏,遇到这部兴奋地紧,说什么都想亲自上。我本来打算去谈,结果听说被人抢先一步,难过了好几天。我想他开心,送他当礼物。” 肖若飞听了这话有点没辙。故事可以再讲再写,错过的遗憾却能持续好久好长。他并非无情之物,眼前这个人可能是将来长期合作对象,一部还没有签合同的改编剧本,也不是不能撒手。 可是…… 肖若飞想了想,沉思着,说:“我有一个条件。” “说来听听?” “这部话剧,双男主轮换演出两个角色。不管谁演谁,其中一个位置,必须让我的人上。” 田一川挑眉:“我们这边有一大把优秀演员,找两位化学反应不错的可不是难事。其实,爱人心里早有合适人选,你要改变他的想法,不太容易。” 肖若飞得意洋洋地笑了:“您别急,要不,先看看他的表演,再说?”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门就响了。 肖若飞起身拉开门,看清来人,满面欣喜,双脚忽然忘记怎么走路。说曹操曹操就到,顾春来在最适宜的时刻出现。 “冷不冷?”他抬起手,自然贴住对方裸露的上臂,来回摩擦。 顾春来笑得眯眯眼,跟他说:“我们马上就开拍了,你不来?” “来……”肖若飞视线忍不住往下扫,“你穿这衣服,挺好看。” “我听说是你选的。” “我……没,服装师选的。”拗不过顾春来的眼神,肖若飞只好承认,“裙子我选的。朴素简单,比较薄,稍微有点土的那种。” 顾春来听了直笑。 不知为什么,明明顾春来的裸体都看过无数次,穿上裙子后,肖若飞眼睛居然不知往哪儿放。他从没想过,一个人穿着普通的碎花棉布连衣裙,有这么强的化学反应。 这个圈子从不缺美人。男女老少环肥燕瘦,天然的人工的,总能找到一位符合角色的外形气质。可像顾春来这样猜不透年纪、阴郁少年气中又带着一丝看尽世间万物通透的,却挑不出太多。穿上裙子,只会让他的气质更加变幻莫测。 “咳,若飞,你不是要带我看戏?是不是这孩子的戏?” 听到门里的动静,肖若飞恍然想起,会议室还有个人。他简单介绍双方后,带田一川随顾春来离开。 锁门时,肖若飞感觉哪里不对劲。 这场戏……是顾春来的床戏啊? 第28章 失控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话说出口即泼出的水,没挽回余地。再说人家掏钱的金主来都来了,当然想观摩哪场戏就观摩哪场戏,他肖若飞说了不算。 肖若飞锁好门,追上去,发现田一川不见踪影,只有顾春来靠在楼道里,逆着光,眼看他的方向,时不时抽抽鼻子,影子被压成一条线。他连忙脱掉外套,递给顾春来。不出意料,被顾春来摇着头推开了。 “刚才和田总那边谈完事情了?还好吗?” 肖若飞“嗯”了一声。虽然他要将《失败与荣耀》拱手相让,但《说学逗唱》好歹保住了。而且某种意义上这是成人之美,也是给将来两家公司合作铺路,权衡之下,这似乎是他能做出的最好抉择。 顾春来似乎仍不放心,继续问:“你怎么样?他有没有为难你?” 说完,他几步向前,来到肖若飞身旁。肖若飞微微抬眼,直视他的眼睛,对他做了个口型,叫他放心。二人身高本来就差不多,顾春来穿上高跟鞋,倒比肖若飞更尖出一点,能将对方眉毛看得一清二楚。 “你不高兴的时候,这里是往下走的。”顾春来抚上自己的眉尾。 肖若飞故意挑了下眉,问对方:“我不高兴?” 顾春来低头,用脚尖赶走一块小石子。他刚听苗平平说,田一川是他父亲的老友,人不错,有原则,但他手腕很多,一般人招架不住,轻易不亲自出马。也不知道肖若飞这个节点和他谈什么,为何谈了这么久。顾春来实在放心不下,不管不顾,穿着戏服一路飞奔而来,敲开门,看到会议室内剑拔弩张的二人,才发觉自己失礼。 所幸肖若飞看上去还不错,除了有点不高兴之外,其余并无大碍。而那一丁点不高兴已被他用笑掩盖,任谁也无法探明那背后真正的原因。 “没,我看你挺好的。”顾春来抹去不安,冲肖若飞笑,一如求学时那般揽住肖若飞的肩膀,拍拍他脸蛋,说,“你觉得我刚才是不是特厉害,像不像把公主从恶龙城堡救出来的骑士?” “不是,你说啥?你说像啥?” 顾春来指肖若飞,“公主”,指自己,“骑士”,指外面,“恶龙”,然后他盯着眼前人难以置信的表情,加了一句“不可以?”。 肖若飞也搭上顾春来的肩膀,捂住肚子,笑得直不起腰。他半天才缓过神,装模作样擦下眼角的泪,对顾春来说:“你这,哪是骑士啊,明明是邻国的傻王子。” “总不至于傻吧!” “好好好。那,邻国的小王子,成不?” 顾春来张了张嘴,难以置信地问道:“邻国的……小王子吗?” “这都不可以?那你还想怎样?”肖若飞故作惊讶。 “不不不不会真的不会你别误会……”顾春来从肖若飞身上拿开胳膊,前驱,架在自己胸前,微微弓腰,视线与对方摆平,神情如童话里真正的王子,“本国的公主,愿不愿意赏脸与在下共进一舞?” 肖若飞捂住嘴,不想让顾春来看到自己的表情。 “说真的,快走,”顾春来忍不住催促他,“大家都在等我们,走位打光都还没完全排好呢。” “好好好,”跨上顾春来胳膊的瞬间,肖若飞舒展眉毛拧成了团。“你的手太凉。” “没关系,要适应的。待会儿要这么拍戏,起鸡皮疙瘩可不行,不好看。快点走了,不要让别人等我们啊。” 肖若飞看着顾春来无所谓的样子,心里陡生烦躁,可就算他把脚步跺成踢踏舞,顾春来也不知道他在气什么。他记得很清楚,顾春来不能着凉,上学的时候两次都因为这个原因,后背疼到爬不起来走不了路。第二次犯毛病后,肖若飞硬是拖着他,将他拖到了医院,软硬兼施,给他彻底查了一遍,最后也没查出是原因,只能说是车祸后遗症。之后肖若飞像家长般盯着他,刚降温就催他穿秋衣秋裤,当面催了两个冬天,就算后来二人再也不说话,每逢入冬,他还要在“世界之王”群里旁敲侧击。 现在这个人居然穿着条破布裙子就来回跑,还满脸毫不在意,肖若飞一急,直接脱下夹克衫往顾春来身上裹。顾春来反应也是快,拔腿就跑,脚下踩的高跟鞋好似风火轮,甩下一句“你不能冻着”,就不见人影了。 肖若飞紧赶慢赶,总算跟着顾春来的脚步赶到了片场。 这段激情戏,是今天最后一场戏,也算是全片重头戏之一。作为男主角的周小茶,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感情爆发,主动求欢,完成人物关系的蜕变。写剧本时,肖若飞把这段戏当做第二幕向第三幕的转折,花了不少功夫,尤其后来换了顾春来演,他更是绞尽脑汁,才改得符合演员本身。 最后的成品大家倒是都满意,也符合肖若飞剧本的一贯风格,简洁凝练,没有废话,没有过多拍摄指导,给导演和演员的发挥空间很大。 为了过审,导演决定避免过激画面,采用近景和特写集中表现人物心理变化。这样一来,比起精心安排每一帧的动作和神情,演员全情浸入流淌的爱欲,显然更适合这段戏。 顾春来和余千帆在布景前简单试过光,就被请到一旁酝酿感情。这场戏本身就长,还没有太多的机会,毕竟相同的裙子数量有限,撕完这一批若还是过不了,就得等好久。 剧组根本等不起。 相较于被动接受的一方,主动的周小茶显然在情绪上更加复杂。导演与余千帆简单交流后,也一直启发顾春来,让他调动记忆,寻找最亲密的拥抱,寻找迫不及待的吻,寻找最冲动最激烈的感情释放。 可顾春来都没有。他这辈子只喜欢过一个人,而且是过去时,在那个暴风雨夜,这个人已经带走了他的心抽走了他的筋,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喜欢谁,遑论调动起那种脸红心跳的情绪。就算他放下了那段过去,就算时间已经用另一种东西填满了他空缺的心,他还是不想给自己捅刀,再次血流成河。 现在这样就很好,他和肖若飞相处得很好,作为哥们作为朋友,似乎没什么不对。他不想再让自己陷进去,不想再一次失衡。 没必要用自己的感情经历来调动情绪,顾春来想,自己演过从弱冠之年到年逾花甲的角色,而且演了七年,几乎成为他。那个角色有家,有爱人,只要想想角色的感情经历,是不是也能找到这场戏要求的感觉。 顾春来闭上眼,试着让自己回到那一刻,但他眼前不是灰尘满天的舞台,而是一棵大槐树,槐树旁站着一名少年,脊背中央有一块汗渍,像栖息在汪洋中的岛。他猛地甩头,想要甩开这画面,可回到脑袋里的却是某个夏夜的陋巷,坐在他旁边的人满面酒气,用唆完麻小的手揽住他的肩膀,对他说“我们一起拍这世界上最棒的电影”。他再想,是那年夏天的100个吻;再换,是长大的少年怀抱太阳花出现在后台的样子。 无论怎么想,他只能想到那个人。 无论怎么努力,他都没找到别的可能性。 时间到了。 顾春来显然陷入某种情绪,不见疯狂,不见弥漫的情欲,反倒有一丝哀伤,哀伤背后,是更摸不透的感情。与他合作过多场戏的余千帆,也受到他的影响,更加投入地注视着他。 打板,机器运转,导演喊“开始”。 顾春来屏住呼吸,眼睫轻垂,喉结微颤,牙齿衔唇,两道红润之间透出一丝月白,抬起青筋明晰的手,用指背划过对方的眼角。这时片场安静地吓人,照明灯灯丝的嗡嗡作响都听得一清二楚。就算爱刮风的白水也给足他们面子,没有一丝飘荡。他怔了几秒钟,随着喉结轻轻上下滚动,传来一声轻微的吞咽。这好似某种信号,某种开关,在场的人仿佛能听到闷雷滚滚,雨打芭蕉,仲夏闷热的潮气在二人之间胶着。顾春来低下头,埋在对手的脖颈之间,而余千帆也配合着抬起手,紧勒后领,蔻丹如血,纤指如泪,一点点剥落覆在躯体上的外壳。顾春来脊背暴露在空气中,冷得发疼,就算再完美的遮掩,也遮不住最深刻的疤,但肖若飞突然觉得,那疤痕他根本不会破坏画面的美感,反而给了角色别样的力量。只消片刻,顾春来呼吸也变得急促,后背的两块蝴蝶骨随着肌肉来回抖动,像要挣脱茧的飞虫,随时要生出华美的翅膀。 这个时候,摄影机推进,画面出现余千帆忘情的表情后,便转到了顾春来的后颈,一点点移动,移到他滚动的喉结,明晰的下颚,移到他发红的耳尖,移到他眼角,最后静止在他的眼睛上。 那眼神像是要把对方吞吃入腹,有心动,也有心碎,好像活了七日的蝉,没有明天,只有今夜,一晌贪欢。 肖若飞盖住脸,如炭般滚烫。原来这就是顾春来亲吻一个人的表情,这就是顾春来爱着一个人的表情。 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他知道自己一定见过,却想不起到底在哪儿见过。 导演轻轻喊了卡,余千帆作势要坐起来,可顾春来双手撑着身体,纹丝不动。余千帆提醒他,他没反应;导演说换个角度再来一条,让他去房车换衣服再过来,他也没听到似的。 肖若飞忍不住上前,拽住顾春来冷如铁的手臂,喊他下床,却突然被他挣开。 毫无预兆,顾春来逃了。 天色已深,老旧的街灯在路边苟延残喘,忽明忽灭。顾春来的影子闪得飞快,有一下没一下,最后消失在洗手间中,连滚带爬,狼狈地钻进距离门最近的隔间。 他掀开裙子,扒掉内裤,果然,眼前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景象。 他有了不该有的反应。 这是演戏的大忌,是十分不专业的表现。他刚才一直迷失在那种情绪里,眼前一直晃着那个人的脸,直至熟悉的热度碰到手臂,他才一下子被拽回现实。 这种时刻,除了落荒而逃,还能怎样?如果再看对方一眼,自己的情绪恐怕就要失控。 顾春来含住食指,牙深深陷在肉里,刺痛感顺着关节传到手掌,传到手臂,传到心里,把心肝脾都移了位,肠子缠住肺叶,呼吸都变得凌乱不堪。他的手要失去知觉,血腥味在他口腔里扩散,就算这样,那里依旧精神,嘲笑着他的心,嘲笑他的无能。 他终于无力地抽出手。 那两排血印像恶魔啃噬猎物留下的痕迹,蛊惑他,指引他,带他深陷。他的理智已抵不过本能,带着血印的手缓缓下落,向欲望投降。 他死死咬住嘴唇,手剧烈地颤抖,大脑发白,天旋地转,在某一刻,铁锈味和膻腥一同占据了他的视线,而他总算能平复呼吸,听清周围的世界。 熟悉的脚步声踩着瓷砖,像一条响尾蛇,缓慢靠近他所在的隔间,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他的隔间之外。 是他熟悉的棕色骑士靴。 那人轻唤一句:“春来?” 第29章 初吻 顾春来好似被人揪着后颈拎起来,全身失重,双脚离地,慌不着路。他东张西望,周围就两块隔板,抽水马桶,几卷厕纸,还有孤零零的垃圾桶,都藏不住大活人,也藏不住空气里那点若有似无的腥臭。他扯了几节纸,胡乱蹭着沾满液体的手,蹭得稍稍褪色的掌心又泛红潮。 “春来,我知道……你在里面。”肖若飞声音很低,有点哑,似乎只让顾春来听到,天地神明都不可以。 “别过来,你先等等再说!” 顾春来羞愧难当,被人撞破国王的驴耳朵,匆忙丢掉揉烂的纸团,拉水闸,打算把刚才发生的一切冲进下水道,就当没发生过。 待水声回落,肖若飞再次开口:“好点了吗?问题……解决完没?” 原来他都知道! “没关系,你第一次拍床戏,真的没关系,别往心里去。” “不可以!”顾春来脱口而出,“拍戏有生理反应根本不专业!” 骑士靴挪动位置,离门更近,鞋尖透过下端的缝隙,在隔间里投下一块棕色的光晕。肖若飞的声音也更近,贴着门,扩散到顾春来双手可及的每个角落:“你是正常的男人,有反应很正常。最后效果很好,监视器里什么都看不出来,导演也满意。她说,今天先收工,明天拍另一个角度,不露背,你不用提前化妆。” “但你能看出来……”顾春来声音沮丧地能摘出乌云,“别人……别人恐怕也……” “这,我就没办法了,”肖若飞声音透出一丝无力,“我本来跟他们说,你背疼,去穿衣服。结果摄影师笑我,说你跑得飞快,哪是背疼,是鸡儿疼……” 顾春来仿佛踩到钉子,叫了一声,后退几步,更是不敢靠近出口。一旦离开这里,必定要接受无数双眼睛的拷问和质疑,只要想想,他连碰触门锁的勇气都没有。 见顾春来半天没讲话,肖若飞继续:“不过你别担心,学姐替你解释了,导演也替你解释,她们都说,开拍前,你在想你喜欢的人,表演的时候代入了。” “没、没有给学姐造成太**烦吗?”顾春来声线尖细,混着哽咽。 肖若飞顿了顿,说:“这个……你得亲自问学姐,我没法替她答。” “那你呢……有没有给你带来麻烦?” 肖若飞感到莫名其妙。拍摄完全按进度走,不快不慢;之前自己闯的祸也算有了完美的解决方案。作为驻场编剧,现在基本没有他的事情,又谈何麻烦?他想了想,只好不明所以地答了句“没有”。 “那我等下亲自跟她道歉。时间不早了,你先去吃饭吧,”顾春来消沉地盖住马桶盖,一屁股坐了上去,“我需要自己冷静一下。” 顾春来深深埋头,合眼,不知过了多久,视野里一片漆黑,没有任何人的影子,焦灼感退去,那股在身体里肆虐的电流终于平复。他的心跳终于平缓了些,不再震耳欲聋,被情欲操控的脑袋也渐渐恢复平时的模样。 周围静悄悄的,没有呼吸,没有人声,顾春来睁开眼,门缝里也不再有肖若飞骑士靴的影子。总算又剩他自己一个人,总算有属于他自己的时间,可以安静地想想,接下来要如何道歉,如何为自己圆场,如何让这件事轻巧地过去。 他用指尖在隔板上来回划,好像待办事项表般,划出几个名字。 跟学姐道歉,说明真正缘由,打勾;向方导承认错误,并且请教哪里还能改进,打勾;给摄像大哥塞点红包,让他把学姐拍美一些,算自己的赔罪,打勾;肖若飞…… 做好本职工作,请肖若飞吃个饭,然后希望肖若飞永远不知道这段秘密……打勾。 顾春来一项项往下列,一个个人勾掉,贴着隔板的手却越来越青。他才发觉,这地方没开暖气,呼出的气体是白色的,寒冷逐渐侵占了他的感官。那股他最讨厌的针扎感,从尾椎蔓延到整个后背。 糟了,是不是背又出了问题! 他连忙站起身,一个不稳,差点扑倒。 “你没事吧?”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顾春来诧异地喊:“你怎么还在?!不是让你回去了?” 肖若飞回得头头是道:“你说,你要冷静,说明刚才你头脑发热,脑袋不清楚,根本不知道自己放了啥屁。我才不听!我要等你冷静,再听你的话!” “肖若飞你是小学生吗!”隔间内的人忍不住拔高音量,“我不想拖累你,害你等我!” “我又不在意,你急什么?” 顾春来脑袋又有点乱:“你还有那么多事情可以做,现在时间不早了,你刚回来一天没休息,还有时差,现在外面那么冷,这里面没暖气,还想不想要命了!赶紧去休息!” “顾春来,你也知道冷!”肖若飞毫不认输,“知道冷,还光着背,在这种地方……”骑士靴不仅靠过来,还一脚戳在门外不动了。 顾春来牙开始打颤,嘴哆嗦,吐出几个音节都是断断续续的,不成词汇。 “疼?!你是不是开始疼了?”肖若飞直接吼出声。 顾春来拼尽力气,逼迫自己组成完整的句子:“不、不是!你先回去!我马上、马上就好,我还没穿好衣服……”他现在根本没法见人。腥臭味尚未完全散去,不知身体哪个部位还残留着方才的液体,内裤仍挂在膝盖上,这幅模样,简直如同向欲望俯首投降的娼妓。 对面的肖若飞安静了片刻,随即一句话,彻底浇醒了顾春来:“行,你自便。” 一块柔软的毯子从门的上方应声而落,落在顾春来背上,落在他心里。他发现,自己精神的部位彻底回复原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又搞砸了。 错付对方的好意不说,他还再一次因为自己的迟钝和不解风情,浪费了肖若飞的等待和感情。 顾春来不知脑袋哪里搭错筋。 自打肖若飞去T市电影节后,总会不自觉想到肖若飞,想到他们的过往,想到他们重逢后的点滴,想到对方身边还有位旧时恋人。他甚至无知无畏地揭开伤疤,掏心掏肺,一次,两次,给近乎陌生的女孩子看那个夜晚还未蒸发的积雨,在镜头前默数少年时最肮脏下流的幻想。 那冲动愚蠢的样子,简直像再次喜欢上肖若飞一样。 可是再次喜欢上又能怎样? 他无法保证,自己是不是又会错了意。 大三那年的夏天,白雁南去拍戏,肖若飞开始准备毕业作品,需要演员,顾春来便主动请缨,问对方自己行不行。肖若飞这回倒答应地干脆,还跟他说,本来就打算找他。 有了角色的脸,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更容易设计,围绕这种形象也更容易展开故事。 那段时间,肖若飞经常拽着他来回跑,游遍景城大街小巷,偶尔遇到漂亮的景色还要拍一拍,美其名曰“取材”。不往外跑的时候,他们就聚在一起写剧本,肖若飞基本功更好,顾春来有鬼点子,最后居然朝着青春爱情喜剧的路数发展。 但写剧本光是想还不够。他们对生活缺乏经验,某些镜头需要具象化,才能清楚是否符合实情。 比如约会,比如牵手,比如拥抱。 还有……吻。 顾春来不曾有恋人,更别提那些亲密动作,肖若飞说他也一样。开始他们只能躲在小黑屋里看碟片,看别人约会,看别人牵手拥抱,看别人接吻,甚至做更亲密的事。 但那是屏幕组成的光影投射,是没有温度的影像,只是看别人,不会明白牵住一只手会感到兴奋还是恶心,也不会明白,是不是嘴唇碰一碰,就会脸红心跳。 那个夏天,为了几场戏,他们牙齿磕到过,脑门碰疼过,有一次太大力鼻子还磕出了血。顾春来一直在心里计数,从头到尾,他们亲了99次,总算完成了一个镜头。 写好那个镜头的下午,已经为此熬了将近一周的两个人都撑不住了。他们摊在肖若飞卧室的大床上,畅想完成剧本后的美好生活,要玩个够喝个够,要几天不看屏幕,还要去崖水湾的石滩摸螃蟹。说着说着,他们都安静下来,思绪在现实和梦境之间来回跳,周围张开了一道肥皂水的屏障,流光溢彩,罩住水泥森林钢筋铁骨,罩住这个房间,也罩住他们的梦。 顾春来正睡得迷糊,感觉到身边有动静。他下意识抬起手,碰到什么东西,便作势揽入怀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接着睡。怀里的东西似乎是活物,会动,动了两下,若有似无的气流抚上面颊,从眼到鼻,最后停在嘴上。 他感觉嘴唇传来某种触感,是干燥的,有点刺,开始很轻,接着越来越重,还带着湿热的潮气。这样保持了好久,压着嘴唇的东西开始不安分地乱动,这点一下那碰一下,搔得他心痒难耐。他嘴角甜得发腻,脑袋里照进阳光,又暖又亮,仿佛坠入云朵做成的星球。 这……这是个吻! 顾春来猛地睁开眼,躺在怀里的是肖若飞。可他双眼紧闭,呼吸匀称,纹丝不动,根本不像刚刚采取行动的人。 那个吻,也不知是真实还是梦境。 但顾春来上了心。 如果准备剧本时的排练是必要的,那事情结束之后,为何还有吻会发生?除了真的抱有某种情感,顾春来想不到别的可能性。 他之前只当肖若飞是朋友,从未往别的方向想过。而现在,整个世界都打开另一扇门,变得更通透,也更看不清完整的形状。他思绪是乱的,待在这个人身边只会更乱。刚好最关键的部分写完了,只差收尾,顾春来便包了几件衣服,留给肖若飞一张字条,说自己需要冷静一阵子,然后上了山。 半个月之后,顾春来失败了。他本想理清感情,心却越来越乱,从头到尾不停地叫着肖若飞的名字。 那个吻,只靠自己不可能有结果。 他思前想后,想拉着肖若飞问问答案,问问那个吻只是一时冲动,还是心里有情。如果他们是两情相悦,要不要试着在一起,要不要交往,要不要走入人生下一步。 可他找到肖若飞,却换来了对方与白雁南交往的消息。 之后顾春来再也不敢多想。即便动了心,他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又会错意。 他们现在的关系和最初相遇时几乎毫无变化。而他已经开始贪恋现在的生活,开始再次习惯有肖若飞的生活。 肖若飞太温柔,太顾及别人的感情。冲动告白,感情不对位,只会徒增痛苦。他不想让肖若飞苦恼,也不敢打破这种平衡,更不知道打破平衡后,如何再次把这个人剥离自己的世界。 上一次,他因为自己的愚蠢和冲动,陷入轻吻的牢笼中,横冲直撞,头破血流,最后用一颗心和几年的时光换来一把钥匙。 这一回,他没有能拿来交换的东西了。 只要保持现状就好。 他不愿奢求太多。 第30章 生日快乐 I 顾春来拽过残留着肖若飞温度的毯子,披在身上,直到身体回暖,才扶着一切能扶的东西勉强起身,旋开门。周围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头顶一盏惨白的灯嗡嗡亮着,花了好一阵,他眼睛逐渐适应周围,看清洗手间确实没人,才慢慢往外走,洗净手,胡乱在破裙子上蹭干净,脱掉鞋拎在手里,贴着墙,离开藏了半天的洞穴。 推开洗手间,门口居然有个“正在清洁”的标示牌,再往前走,昏暗的走廊里站着个人,轮廓挺拔,宽腰窄臀,背靠墙,呼吸似烟,水汽嵌在房顶里的灯罩,蒙了层雾,令刺目的光也变得柔和。 或许毯子和墙面摩擦的声音太大,对方有了感觉,转身冲他走来,步伐飞快,眉头微蹙,视线里是明显的不悦。 顾春来瞬间明白,对方又为自己担心,还故意在外面等,不会撞破尴尬的瞬间。还没待对方开口,他先讲:“谢谢你愿意等我。” 肖若飞本来憋了一肚子气话,瞬间也没了脾气。他瞪顾春来的眼,然后瞪他的嘴,最后抬起手,一边勾住他肩膀,另一边捏住他的脸,来回揉,揉得跟耳根一样红,才肯说:“你怎么回事!准备好就喊一句! “嗯,”顾春来点头,“下次记住了。” 最好别有下次。肖若飞小声嘟囔一句,才接着说:“你先等下,我喊了橙子,让他送鞋来。你穿这个。” 说完,他踢掉脚上的靴子,丢到顾春来面前,待对方穿好,然后接过高跟鞋,脱袜,解开鞋带,先穿左脚,再穿右脚,蹬地,鞋子仿佛成为他身体一部分,完美契合。这么些年,不管他们身高变了多少,身材又壮了多少,鞋码一直是一样的。 肖若飞见顾春来看自己稀罕,特地在他身边熟练地转了两圈,然后停在他面前,站得笔直。“你看,这次是我高了。” “什么啊,你又在考虑这个。”顾春来笑得扯到背,也停不下来。 刚入学的时候肖若飞个子不高,军训时永远站第一排,上课坐到后排就看不到。后来融入了环境,顾春来总爱把比自己个头小的他和白雁南当弟弟,照顾他们,尤其是肖若飞,那时候虎头虎脑的,整个人也不像现在这般棱角分明,光彩锦绣,虎头虎脑的,笑起来能化掉一杯汽水里的冰。他清楚,被自己这么说,肖若飞肯定不服,毕竟自己才是整栋楼最小的一个,入学时刚满16岁,就因为身高问题,死活不肯喊他一声哥。他俩较了整整四年劲,肖若飞天天加餐,牛奶起司牛肉轮番来。在毕业那天,当他被肖若飞压在白雁南的床架上时,他终于发现,眼前这个人比自己高了,而他努力找,再也找不回过去的影子。 “我说,若飞哥,”顾春来站不直,便就势往前探头,从下面抬起头往上看,盯着肖若飞线条分明的下颚和发青的胡茬,“这儿怪冷的,咱先回去?” “你、你突然说啥?!” 顾春来理所当然地讲:“你年龄比我大,叫你哥理所应当。” 肖若飞仍是见了鬼的表情。 “当年约好了,等你长过我,我喊你一声哥。” 肖若飞恍然大悟:“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不管多少年前,该喊的还是要喊。你忘了吗,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忘?怎么可能。”肖若飞视线也变得深沉,像是要透过顾春来看到他们没能经历的过去,“行了,剩下回去再说。你能走吗?不能走的话,让橙子送鞋都时候顺便推付轮椅?” 顾春来连忙拒绝。刚好张一橙也到了,他和肖若飞就一起架着顾春来往旅馆走。 虽然疼,虽然走路难受,但如果不走,现在依赖轮椅,以后遇到这情况,他就更难自己往前走。这些年顾春来中医西医都看过,治疗方法用了不少,可他背上都是疤,皮肤敏感,稍不注意就容易红肿溃烂,比疼更痛苦。除了慢慢养,这毛病没别的办法医。 不过他现在已经好多了,好些年没疼过,他几乎都要忘记这种感觉。 每年冬天他都在剧场里演戏,那地方很热很燥,灯特别亮,全身都要用力,动作很大,声音也不小,一场下来经常热得湿透戏服,根本没机会让他冷。去年这时候他在拍《双城》,故事也发生在冬天,穿得厚,衣服里面还可以贴暖宝宝,拍摄地又靠南,全程下来没什么不适。 今年恰好碰到冷得早的白水,外景不少,在初冬要拍满一年四季,有些时候根本连暖宝宝都没得贴。他一度天真地以为自己甩掉了某些旧毛病,可它们只不过藏起来了,伺机而动,在自己最脆弱的时候蹦出来,大杀四方。 还好影视基地不大,不一会儿他们就到了旅馆房间。 二人合力把顾春来拖到浴室,肖若飞帮他脱衣服卸妆,张一橙负责放水。他堵住浴缸,龙头打最热,哗哗流水声盖过了一旁的对话。 早先调到顾春来手下,张一橙听肖若飞嘱咐过,这个人没太多要求,性格好,随和,很好照顾,就是偶尔会陷入自己世界中,这时候就随他去,他一定不会影响工作。唯一要注意,平时说话聊天尽量不要问他家人情况,还有随时备着打底背心,万一需要试戏服,好有个准备。 这些日子接触下来,张一橙真没太明显的感觉,肖若飞提到的情况仿佛假的一样。 直至方才,他接过顾春来一只胳膊架在肩上,从毯子的缝隙中看到对方后背凌乱的伤疤,才惊觉肖若飞的话根本不是天方夜谭,不是别人的故事,而是真实发生在身边最亲近的人身上。 他突然有点想哭,但这时候不能哭,哭只会让对方更烦恼。他只好接着放水,听旁边的肖若飞边卸妆边念,要顾春来自己注意,要他别再逞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此剧烈的疼痛,一定有先兆。 张一橙使劲点点头,见浴缸差不多灌满,关掉水龙头,起身说句“水好了”,就要架着顾春来往浴缸里送。 “橙子,咋了?”肖若飞和张一橙一起将顾春来送进浴缸,然后从纸抽盒里拽了张面巾纸,贴到张一橙脸上,使劲蹭蹭,贴着他耳朵说,“刚谢谢你。麻烦再帮个忙,跑食堂,东西发你手机上了。” 张一橙不明所以:“我得给春来……小顾老师洗澡不是?” “这种事儿我来,麻烦你跑个腿,可以?” 张一橙觉得他简直瞎胡闹:“您老也是半个残废,手还裹绷带,怎么洗啊?你这还得让别人给你洗头呢不是?” “给自己洗头,用两只手;给别人,一只就够。这世界上还有种东西,叫手套,懂?” 张一橙不好再说什么。心意已决的肖若飞,全世界的马栓一起都不一定能拉回来,更何况区区二十多岁的青年。他看了眼肖若飞的微信,上面是西红柿鸡蛋面的菜谱。这种东西,天下哪个厨师不会做,他不明白,干嘛特地用这个菜谱。不过肖若飞吩咐,他必须照办。 送走张一橙,肖若飞总算能顾及浴缸里的人。他缠好伤手,面对浴缸,竟发现顾春来靠着缸边睡着了。 这动作太危险,可顾春来睡得很香,手抱双腿,只有头搂在外面,平日里略带冷傲的双眼被眼睑盖住,上下睫毛交叠,薄唇抿成一道缝,微微下垂,显得伤感,却格外安详。 肖若飞已不记得到底有多久没见顾春来毫无防备的模样。他不自觉抬起手,垫在顾春来的头下,希望这样他能舒服点。 一天忙碌后,肖若飞总算偷得半刻清闲,不用考虑工作,不用考虑拍摄,只要和顾春来待在一起,什么都不用想。浴室里太安静太暖和,强大的时差终于再次袭来,氤氲的水汽带着酒精似的,熏得肖若飞快要睁不开眼。 他正打算拍拍顾春来,让对方醒醒,洗好澡去床上睡,忽然,洗手台上闹铃声大作,震动反复敲击大理石桌面,在狭小的空间里如悠远的钟鸣,惊得人睡意全无。 顾春来突然抬起头,双眼瞪圆,大口喘粗气,好似被无形的手拽到陌生世界,惊魂未定。他眼珠晃了一圈,最后定格在肖若飞身上,迷茫的表情瞬间化开散去,嘴从惊讶到翘成新月,眼眯得只剩两条缝。 “好像没晚。”顾春来呼吸还没喘匀,语气中尽是兴奋。 肖若飞也受到影响,嘴角不自觉上扬,抬手擦掉顾春来头发甩到脸上的水珠,笑着问:“咋了?” 顾春来摸到洗手台上的手机,解锁,打开微信,匆匆敲着键盘。下一秒,肖若飞的手机也开始响。他嘴里讲着“有话直接说”,手却不自觉碰到手机。 屏幕点亮的刹那,正中央有条消息提示,来自“花”,上面写着—— “生日快乐。” 他打开来看,无数插满生日蜡烛的蛋糕从天而降,像是一个甜腻又完满的梦。 “我是不是第一个?” 顾春来笑得比那些蛋糕加起来都要甜。那表情,肖若飞这辈子从没见过。 他差点没回过神。 第31章 生日快乐 II “谁能比你早,”肖若飞说,“你当然是第一个。” 顾春来撑着浴缸边,表情好似计谋得逞,得意地甩了甩腿。 之前每年到11月11日的凌晨12点,他都不好意思第一个发出那四个字,总等别人最热闹的时候,伺机滑进去发个红包。 今年他们关系总算回暖,顾春来也不必再瞻前顾后,便特地定11月10日晚23点59的闹钟,想着能第一时间送出祝福。 原来上大学,每逢有人生日,他们都会趁熄灯后,偷偷摸摸聚到某宿舍,裹住被子席地而坐。七台手机屏幕亮着,蓄势待发,寿星公设好12点的闹铃,之后黑屏。待闹铃响起,唯一黑着的屏幕被擦亮,寿星公布胜者,生日聚餐时可以和寿星平分蛋糕上各种奇怪的点缀。 每逢11月11日,胜者都是顾春来;4月1日,最先点亮顾春来屏幕的一定是肖若飞。这情况持续了三年,到第四年,在外拍戏的白雁南特地跑回来给肖若飞庆生,八个人围一起的时,眼见时间要到了,顾春来的对话框顶上突然弹出数字1。 他匆匆忙忙切出去看,是白雁南的私敲,大意是,之前他都是第二,这次作为男朋友希望这次能得第一,就问顾春来能不能让给他。 顾春来一晃神,闹铃响了,再切回去,按下发送键,前面不多不少刚好排了六个人。 第一位,是白雁南。 “这不挺好吗?”顾春来掀起被子,终于得以喘息。他见坐在对面的肖若飞盯着屏幕出神,便小声说:“恭喜你,得偿所愿。” 这时,白雁南端着蛋糕走进宿舍,火光摇曳,烛泪一滴滴往下淌。肖若飞往常都要巧克力蛋糕,三层的,上面摆满布朗尼和泡芙,哪知这回的居然很简单,没裱花,也没各式各样的巧克力碎做点缀,上面就一层厚厚的奶油,看上去像学徒的作品。 只有蛋糕中心,两个小人被蜡烛包围,好似最梦幻的爱情片中的场景。 顾春来一眼就认出那是自己的木雕。平时没事做,他喜欢用画画和木雕杀时间,尤其木雕,一做一天没问题。这样爱好,只有去过他家的肖若飞和白雁南知道。前阵子过暑假时,白雁南特地打电话来,问他能不能帮忙雕两个小人,价格好商量。当时他一口答应,分文未取。直到那时那刻,他发现自己雕出来的两块小木头贴在一起,不知是背靠背看星星还是面对面接吻,也不知自己该高兴,还是哭。 他记得肖若飞当时很开心,还偷偷拿走一个小人,藏起来,不让别人动。 或许这就够了。 不知道为什么,从那天往现在数,已经过去整整九年,当时每个细节顾春来依旧记得明明白白。他偶尔想,如果那天自己没切出去,没看到白雁南的消息,或者从一开始没答应白雁南的请求,他们的命运是否会变得不同。 躯干在外面晾太久,顾春来感到冷,便全身埋进热水里。 他泡了片刻,吐净肺叶里的气,打算撑起身体,涂洗发水。哪知稍好些的后背又开始抗议,他没扶稳,手突然一滑,身体又跌回浴缸底部,还呛了两口水。 说时迟那时快,水面上遥远的影子猛地扎进水里,像拎布偶熊那样抓住他一只胳膊,直接将他扥出水面。 顾春来这才注意,肖若飞根本没脱衣服,甚至没挽起裤脚,黑色的牛仔裤被水浸得更深,白衬衫变透明,贴在起伏有致的肌肉上。这姿势静止了几秒钟,肖若飞陡然松手,毫无准备的顾春来直接跌回浴缸,溅起水花,湿了肖若飞更大一片。 那人胡乱抹了把脸,抱起双臂,纹丝不动,居高临下看着顾春来,压迫感十足。 半晌,肖若飞冷冷地开口:“你是小美人鱼吗?有了腿,就忘记咋游泳?” “我不是……” 肖若飞走出浴缸,坐回旁边的矮凳上,扭过顾春来的脸,逼迫对方直面自己。“你刚才呛了水,万一没上来,怎么办?刚才的动作太危险,以后别再做,好不好。” 顾春来听话地点点头。“可是我鼻尖也很冷,想泡泡。”他还特地攥起手,拳头堵住鼻尖,用嘴吸了两口气。 “你可以这样。”肖若飞顺手撩起一捧水,朝顾春来脸上泼。 顾春来没想到对方居然耍这么幼稚的招,也要泼回去。可肖若飞没有热水泡,万一着凉生病也是难受的。他硬是倒掉掌心的水,顺从地恢复原本那个姿势。 可肖若飞不领情,抓着顾春来的手,往起一抬,他的衬衫彻底湿透,衣服穿跟没穿差不多,肌肉线条一览无遗,看得顾春来都愣住。 “一个人玩多没劲,陪陪我,嗯?” 得到对方首肯,顾春来耸耸肩,毫不客气地冲肖若飞身上泼,溅了他一身,也溅了满地。肖若飞瞅这样,明天清洁人员打扫肯定麻烦,干脆又踏入浴缸,脱掉粘住皮肤的衬衫,挽起裤腿,扔到一旁,放肆地跟顾春来打起水仗。 太久没这么闹,两个人都像触到某个开关,根本停不下来,以至于连张一橙推门进屋“面来了”的声音都没听到。 张一橙还稀罕呢,这么老半天,水都要凉了,怎么还在浴室待着。他举着保温桶,推开门,发现肖若飞和顾春来面对面坐在浴缸中,里面只剩半缸水,另外半缸在天上飞。 他掐了下自己大腿,确认没有做梦,立刻惊得后退两步,退到门外,手贴门把,慢慢地打算关门。 “橙子等等,”肖若飞直接踩出浴缸,蹚了一地水,蹚到门口,接过张一橙手里的保温桶,笑得夜都要亮了,“麻烦你了啊,天色不早,休息去吧。” 张一橙看了一眼湿身半裸的大老板,又瞅了眼一丝不挂趴在浴缸边偷偷乐的小老板,心想,你俩占着浴室里玩得痛快,欢声笑语,让我怎么睡,怎么解决方便问题啊? 这会儿肖若飞倒是特会读人眼色,从裤兜里拿出被水泡透的房卡,随意抹掉表面的水珠,递给张一橙:“去吧,今晚去我屋睡。” “不不不别啊老板这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我说合适就合适。”肖若飞将保温桶顺手放上洗手台,扯了条浴巾,一边擦拭身上的水,一边说,“过去,拿套换洗衣服过来,后面不用管,你睡你的。” “不是老板,这……”张一橙都愣了,自家老板啥时候变得这么任性,像小孩子脾气? 肖若飞倒是一脸理所当然:“今晚得看着春来,总不能,带他去我屋睡?就一张床,你说怎么办?” 我在这个房间可以照顾他啊!张一橙差点喊出声。可他觉得自己现在也帮不上啥忙,有点多余,也只能按肖若飞说的,乖乖照办。 安顿好张一橙,换上干的衣服,肖若飞打高浴室暖气的温度,擦净地板的水,扶顾春来出浴缸,裹里三层外三层,才敢领他出门回床。 顾春来见自己平时睡得床鼓起个包,掀开被子,发现里面有只大号布熊,摸上去烫烫的,很暖,抱住简直不想松开。肖若飞解释道,这是他在网上下单的急送热水袋,一个小时就送到了,晚上可以用来保暖。 “先说好,我给自己买的,借你暂用。” “好香啊,”顾春来脸埋熊熊深吸一口,然后抬起眼,目不转睛地看着肖若飞,说,“好,记住了,明天一定还。” “也不是必须明天……拍摄期间,给你用。” 顾春来偷乐,笑眯眯地坐到床上,抱着熊,盖住被子。“那先谢谢你了啊总裁先生。” “先别着急,等下再谢。” 说着,肖若飞拎过张一橙提来的粉色保温桶,打开盖,香气顿时溢满房间。 是顾春来记忆中珍贵到不敢碰触的香气。 顾春来难以置信,双手紧握,不敢去接。他看着肖若飞拿着环保筷,就问对方:“你的长寿面?” “不,给你的,”肖若飞斩钉截铁,“你晚上没吃饭。” 顾春来想了想,渴望地看了保温桶一眼,舔了圈嘴唇,然后小声说:“我不饿,你吃吧。你今天过生日呢,要吃长寿面。” “明天我找厨房再做。” “明天是蛋糕……”话说一半,顾春来意识自己说漏话,连忙捂上嘴。 这一捂不要紧,狐狸尾巴彻底探出被窝,藏不住了。 肖若飞好奇地眯着眼,猛地上前,几乎要贴住顾春来的鼻尖。“你说什么?明天的蛋糕?我怎么不知道?” 顾春来撑不下去,别过头,举起双手,说:“明天晚上收工后全剧组会给你过生日。我们特地跟厨房定了蛋糕,还有好多好吃的。” “你们?” “是、是平平提议弄热闹点,好不容易有人在剧组过生日。她说我跟你最熟,就拉了我,还有学姐,橙子,灿星老师听说后也加了码。” “那……你们拉钩了吗?” 顾春来摇头:“平平就说,谁讲出去谁是小狗……我是不是得汪一声?……汪。” 肖若飞抿着嘴,努力不笑。 顾春来想缓解尴尬气氛,说:“这么大一桶,一人一半好不好?你先吃。” “哇,你喜欢我的口水味?”肖若飞故作惊讶。 “才没有!你、你要这么觉得,那我先来!” 顾春来毫不客气夺回主权。他接过筷子,挑一大口面条,塞进嘴,却呆住了。 他差点哭出来。 这碗面,和他当年在痛苦的寒夜中品到的一模一样。 “这是雁南的食谱?他肯告诉你,但就是不告诉我。你们交往的时候他说的吗?” 肖若飞看着他,眼里似乎有时间荡回往昔的波纹。他敛起笑,没有一丁点玩闹成分,无比认真:“我问你,你喜欢这味道,因为是雁南做的?” 顾春来头摇得像拨浪鼓,几近失声:“因为好吃啊,特别好吃,好吃到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某个寒冷的冬夜,他狼狈窜逃,浑身上下好多伤,还发了烧,以为自己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正难受得不知所措时,白雁南为他端来一碗热腾腾的西红柿鸡蛋面。 那味道,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碗面不是雁南做的,是我做的。那天我不小心烫了手,只能他端。” 第32章 生日快乐 III(上) 顾春来一时没回过神。他甚至分不清,刚才说那句话的肖若飞,到底是幻觉,还是梦。 不过他嘴里的面越嚼越香,香到他舍不得下咽;他的背还在疼,疼到没法动。他的心脏蹦得挺乱,在耳边来回敲,咚咚咚,特别响。周围还有烟草与檀香混合的香水味,是肖若飞最爱的那款。 这要是梦,未免也太生动,太立体,太真实。 顾春来感觉自己的脸很烫,视线变得模糊,怀里的保温桶跟烧红的石头一样,扔不得,却也找不到合适的姿势抱。他仔细盯了半天那桶面条,挑出最短的几根,含在嘴里,然后将剩下的连桶带筷子,一并推给肖若飞。 长的面必须留给寿星公,保佑他长命百岁,幸福长久。倘若旁人夺走,寿星公是要折寿的。 肖若飞不敢置信,突然靠近顾春来,几乎贴住他耳朵,一遍遍问道:“这就不吃了?不喜欢?不好吃?特地叫大厨给你烧的。” 烧红的石头好像掉进了嘴里,把顾春来伶牙俐齿都烫化烫碎,烫得他舌头打结,半天才冒出一句:“不吃了,都给你。祝你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肖若飞笑不可仰,接过保温桶,拿筷子挑起一大口面,准备往嘴边送。顾春来见他大快朵颐,心里也高兴,正打算跟他说什么,哪知刚一张嘴,对方突然转向,把一大卷面全都塞进自己嘴里。 “你吃得太少了。就算为周小茶,也不用往死里减肥,他没那么瘦,”肖若飞溜边喝了两口汤,继续说,“而且,明天,你不是要给我过生日?还有惊喜。不吃饱饭,哪来的力气给我惊喜?要不,你跟哥学学,有啥惊喜,哥提前做准备,到时候省你点劲儿?” 顾春来笑得背疼,嘴里那坨面差点呛到气管。他赶紧将食物嚼烂,吞下肚,又咂摸了几下,才对肖若飞说:“唉哟,哥你挺厉害的,过生日还讨价还价,惊喜说出来就不叫惊喜了,知道不?” “我不管,反正过生日能许三个愿望,现在已经到11号了,我第一个愿望是,让你告诉我明天的惊喜……” “别说,”顾春来捂住肖若飞的嘴,“说出来就不灵了。” “太晚,已经许好了,”肖若飞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地说,“不知道,谁能帮我实现它?春来小弟,你觉得,哪路神仙能帮我实现?” 见对方得意洋洋,胜券在握,顾春来明白,这个人又捏中自己的七寸。他小声叹口气,说道:“不是神仙行不行?” “你怎么知道,是不是神仙?” 顾春来从靠背上稍微直起腰,身体前倾,贴到肖若飞耳边说:“明天,也不对,就是今天晚上,我们准备了个大蛋糕,特别大,全组人都能吃到到那种。上面的装饰品也全是能吃的。” 肖若飞非但没放弃,耳朵反而凑得更近,明显在打探更多情报。 顾春来看肖若飞耳廓上一圈半透明的绒毛,暖烘烘的,便咬了咬牙,在心里跟“肖若飞31岁生日筹备委员会”的成员们挨个道歉,接着毫无原则地向“敌方”彻底暴露了己方的行踪:“最好穿要洗的衣服。” “要洗的衣服?难不成……奶油战?”肖若飞诡笑、挑眉、搓手一条龙,“那可别怪小爷我不客气。” “不不不,别,单向奶油战。”顾春来做了个挖奶油的动作,在肖若飞眼前画了个圈,最后落在他鼻尖,“你千万别把蛋糕盖别人脸上。尽量不浪费食物哈。” 肖若飞顿时像破洞的气球,心不在焉地托着下巴,拿出手机,胡乱划屏幕。 顾春来看对方耍小脾气地样子,忍不住想逗弄一下,但他刚伸出手指,却被对方一把抓住:“这样不公平!凭什么你们搞我,我不能搞你们?” “大家收了工直接吃蛋糕嘛,都穿着戏服,要是弄脏了多不方便。而且我们没打算搞你,真的没有,不会让你变成奶油人……” 肖若飞毫无反应,一直盯着黑黢黢的屏幕,脸也像泼了墨似的,明显写着不开心。 顾春来有点急。他不希望寿星公不开心,心急火燎往前凑,想给肖若飞解释,但后背总不停使唤,突然疼得厉害,根本撑不住,直接栽进肖若飞怀里。 肖若飞丢下手机,直接抱住他,下意识蹭了蹭他的背。 刚刚回暖的温度,又变寒凉。 这种情况,说对不起也无济于事。肖若飞把顾春来放回床上,撕了几个暖宝宝,贴到护腰外,然后反复问他,有没有感觉好点。 “我……就是不想……不想明天,也不对,今天了,今天晚上太狼狈。” 顾春来从疼痛中喘匀气,低声说:“不会的,不会让你狼狈。过生日要高兴,你别不高兴。就给我们留点惊喜的余地,好不好吗?” 说完,顾春来又要挣扎着起身。肖若飞看他那样心里泛酸,但不帮他吧,他自己更费劲,更疼。实在没辙,肖若飞搭了把手,扶起那个刚刚躺了几分钟的乖宝宝。 他揪着肖若飞的衣袖不放:“平平啊,小华老师,还有学姐也是,他们都准备了好久,要是我都说了,明天你演不出那种惊喜,他们可能不开心。我就想保留一点不透露给你。” 其实肖若飞不太喜欢惊喜。惊喜意味着他一无所知,意味着脱离他平时的轨道,也意味着某一个点不在他掌控之中。那种感觉,好像心悬在空中,平时已经忐忑够了,过生日的时候,他希望能做点自己开心的事,简简单单就好。 “我知道你讨厌什么,不会有任何你讨厌的东西,不会是那种天翻地覆的惊喜。” 肖若飞点头。 “我、我记得……记得大四那年……”顾春来攥紧被子,“雁南给你的蛋糕也算是个惊喜,对不对?这次的惊喜,就和那个差不多,那种程度的。” “那个啊,”肖若飞想了想,“确实挺惊喜的。” 顾春来笑容僵在脸上。 “别说,你雕的那个小人圆乎乎傻乎乎的,还挺可爱。” “我不傻不圆……”话说了一半,顾春来猛然间意识到什么,“你……知道是我雕的?” 肖若飞一脸“你脑子是不是泡过化粪池”的表情:“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天天磨木头擦圆球玩,那东西一看就是你的风格。我又不傻,当然知道啊?!” 见对方都破音了,顾春来赶紧安慰:“那、那等杀青之后我别的啥都不干,给你雕个大点的。” “切,那我今年的礼物呢?就这么没了?” “你可真是,哪有这么跟人要礼物的。”顾春来嘴上说着,手却打开了床头柜的门,拿出个白色缎面方盒,扔给肖若飞,“喏,给你的生日礼物。你现在要,是不是怕到时候太惊喜太大,害羞到失态啊?” 被戳穿的肖若飞有一丝不甘心,但他挺期待顾春来的礼物。 这种盒子,一看装得就是珠宝。顾春来的脚趾还在被子下面不安分的乱勾,估计还是挺贵的那种。 “不会是钻石吧。”肖若飞随口一猜,见顾春来表情蔫了,连忙改口,“要不,你给我带上,我不看,就、就算你给我的惊喜呗?” 话音渐息,肖若飞闭上眼睛。 不知为什么,顾春来心里仿佛碎了几颗夹心糖,甜腻的糖浆和脆生生的糖块一起散开,化成蜜,流淌到全身。他拿回盒子,打开,里面一对黑钻的袖口,在白色天鹅绒的衬布上熠熠发光。 自从看到肖若飞那张T市电影节的照片,这东西就在顾春来脑中挥之不去。红色的绳子,在镁光灯下微微发白的皮肤,还有一对比夜还浓的钻石,这个人大抵就是传说中的恩底弥翁,连月光女神都会为其倾倒。 他拉过肖若飞的手,小心翼翼将两枚黑钻镶在肖若飞的衬衫上。摆弄好,他问肖若飞,觉得这东西好不好看,配不配他平时的风格。 肖若飞没反应。 顾春来仔细一看,这个人坐在床边睡着了。 顾春来有点想笑,但稍微一想,他根本笑不出来。 不知肖若飞在T市经历了什么,为何要连夜加班,为何要提前赶回来,为何又要与那位传说中有点可怕的田老板谈事情。他已经累到极限,还要照顾自己…… 想着想着,那汪蜜里掉入了两颗透白的扁杏仁,有点涩,有点苦。 他想扶肖若飞到床上睡,或者自己去那边,肖若飞在这边。但肖若飞两只手都捏着他睡衣衣角,动作太大,肯定要吵醒对方。 顾春来稍微弯腰靠近,后背又开始抗议。他硬是用胳膊撑住身体,侧身低下头,才没扑倒。 看起来肖若飞睡得特别香,整张脸都放松的,嘴微张,露出上排两颗虎牙。 这么多年,肖若飞的虎牙都没变过。很早之前顾春来就好奇,那么尖的牙,说话会不会疼,吃东西会不会咬到肉。 和他接吻会不会碰破嘴唇。 也不知道,白雁南和他接吻的时候,有没有碰破过嘴唇,有没有流血,有没有哭唧唧地撒娇,又或者有没有请求肖若飞为他舔去唇珠上的血丝,趁机再吻一下。 糟了,自己在想什么?!顾春来猛凿了两下自己的脑袋,凿得梆梆响。他生怕自己动静太大,连忙住手。 可他的视线难以从肖若飞的双唇上离去。 后背太疼了,疼得他心生烦躁,冒冷汗,可是他根本停不下来,身体仍一意孤行地往前闯,不管不顾,闯过刀山火海,闯过记忆的荆棘,闯过一身血,闯过大槐树下笑着闹着的影子,直至自己的嘴唇,轻轻碰到肖若飞的嘴唇。 爱是泥潭,一旦深陷就不可能全身而退。 顾春来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站在沼泽中央,想抽身,好像已经太迟了。 这才是他的现状啊。 第33章 生日快乐 III(下) 这一晚,顾春来睡得不好,也不敢睡太好。虽然背上的疼痛缓解了些,但他自始至终只能保持一个姿势,也不能动,怪受罪的。况且肖若飞还睡在一旁,万一挪动身体,会打扰到对方。 睡睡醒醒,一觉起来已是大天亮。睁开眼,顾春来发现肖若飞已经不见了。旁边的床单平整无暇,看不出一丝褶;在二人怀里推来推去的粉色保温桶,依旧放在床头柜上。探出手,保温桶还是熟悉的重量,仿佛面条一根都没少,昨天在浴室、在这张床上、在他心里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顾春来抱过保温桶,左看右看,最后发现桶底粘了一张纸条,上面是肖若飞歪歪斜斜的字:“醒了早点吃饭,多休息,少下床,晚上见。” 开盖,里面是熟悉的香气,是满得要溢出来的面条。顾春来挑着筷子瞅了一圈,怎么看,里面都只有一根面条。 “傻瓜,”顾春来忍不住讲出声,“长寿面是寿星吃的,我算什么啊。” 这根面顾春来吃了足足一个钟头。面越泡越涨,越吃越粗,吃到后来,他竟有点撑。 吃饱饭,他也不知去哪儿。这两天他没戏份,背还疼,到处乱跑可不行。晚上祝寿的时候万一站不起来,岂不是丢人丢大发了? 反正也没别的事干,顾春来就继续读剧本。读了两页,他发现哪里都是“周小茶穿跨栏背心”,就扔下本子不读了。床边戳着周小茶的吉他,他拿起来扫了两下,越扫越乱,不成音调,还让旁边屋的大哥吼了一句,也就放弃,不弹了。 他不知道,无所事事的时光居然如此难熬。和他一起策划生日的同伴们,一闲下来就确认计划;肖若飞那边更可以,开启鹰眼模式,看到某人的特殊行动,就拍下来发给他,问他是不是什么特别的暗号。 跟双面间谍似的。 明明是休息模式,一整天基本没下床,顾春来还是感觉精疲力尽,没比拍戏轻松多少。 天不知不觉黑了,夕阳如枫,夜幕低垂,除了张一橙给他送了顿午饭,中间再没其他人来过。 憋了一天,顾春来怪想外面的。好不容易等到生日惊喜筹备群的通知,他迫不及待换上了新的暖宝宝,拄着医务室给他的拐杖,拿上东西,三步并两步出了门。 到了现场,拍摄的气氛尚未散去,苗平平和肖灿星还在灯光下等导演的指示,肖若飞靠在不远处的脚手架旁,视线在演员和剧本之间来回扫。肖若飞还穿着昨天那一身,只是内衬换成了舒服的T恤,两条腿又长又直,往那儿一戳,跟幅电影剧照似的。 顾春来愣了一下,没来得及多看两眼,就被张一橙拖到余千帆那边。 余千帆跟他们说,蛋糕已经准备好了,就差导演一声收工,便可以推上来。张一橙点点头,心领神会,正打算去帮忙,谁知道肖若飞生了千里眼似的,突然移开视线,转向他们。 顾春来挥了挥手,配上自己的行头,简直不打自招。 还好导演救他们于水火,及时喊了句“收工”。 肖若飞仿佛也在等这句话。两位演员还没反应过来呢,他倒好,一路大步流星,直接走到顾春来身边,跟他说:“我去换衣服,你等着。” 这怕不是有备而来的挑战状。 “他知道了?”学姐问。 顾春来不敢出声。 几分钟后,肖若飞回来了。 他换了正装,脚蹬皮鞋,好似参加颁奖礼,而不是生日宴。顾春来很难不注意到,他复刻了T市电影节的造型,脖颈间缠上了那条T市电影节的红线,纷纷扰扰,被红宝石领带夹固定,末端消失在胸口相同的位置。 唯一的区别,只有袖口两颗黑钻,闪亮锋利。 顾春来想,这人怕不是一把刀,夺命于无形。 “好看吗?”他问了昨天没得到答案的话。 “你觉得呢?” “好看。”宛若天神,世界上最勇猛的战士都甘愿为你而战。 “当时在T市配了这身,感觉挺好看,就想给你看看,也想谢谢你,”肖若飞说着,抻了抻红线末端,一枚沾血的平安符应声出现,悬在他们二人之间,“谢谢你,愿意陪我走那么远。” 刹那间,海立云垂,地覆天翻,石缝冒出火光,枯枝全都发芽。粉色和金色的花火照亮他们背后的夜空,一朵接一朵窜上天,好似一轮新的太阳,长耀不衰。 零落的生日歌越来越响,好几名工作人员推出一个巨大的蛋糕。顾春来忽然想起自己的职责,匆忙拿起吉他,一边谈一边唱,祝你生日快乐。 肖若飞的表情从平静到微笑,自始至终,视线都在顾春来身上。 生日歌,他们整整唱了两轮。最后一个音回声散去,肖若飞才经旁人提醒转过身,看到那个专门为他准备的巨大蛋糕。 蛋糕呈椭圆形,上面画着歪七扭八的线条,不像传统的庆生款。 肖若飞似乎看出什么,但不敢确定,便用胳膊肘捅了捅身旁的顾春来,说:“给我介绍一番?” “哦,顾春来恍然回神,”“这个蛋糕是世界地图。你喜欢旅游,但毕业以后,我听说你除了参加电影节都没机会出去玩,就想送你这样的蛋糕。然后你喜欢吃甜嘛,又喜欢那种浮夸的蛋糕,大家就一起找了几种来自世界各地的甜点,放在上面当点缀。” “有心了。”肖若飞抿着嘴,抑制不住笑意,冲周围帮忙筹备的各位点了点头。 顾春来继续介绍。“你看这个,是中东的果仁蜜饼,还有这个,叫杏仁蜂蜜雪茄,好像是非洲的,这个,你看这个特别可爱的,”顾春来不知从哪儿变出巴掌大小的一罐半透明淡黄色糖果,捧在手里,递给肖若飞,“这个叫金平糖,日本来的,据说是糖浆一点点裹住结晶核做成的,你看像不像星星?” 肖若飞看着顾春来的眼睛,说:“像,特别像。” “做蛋糕剩下的,全都给你。” 肖若飞眼角笑意渐浓:“你先帮我收着。等我想起来,找你要。” “哦,好啊,”顾春来把小罐子塞进兜里,拍了拍,仿佛守着金币的巨龙,绝不准外来者入侵,“那我接着跟你讲……” 肖若飞突然往前一步,贴到顾春来耳边,说:“回去再跟我讲,好不好?大家都等着呢。” 顾春来一瞧,确实,周围都是迫不及待的脸。他羞涩地笑了笑,后退一步,主动让位。 年龄最小的苗平平撒了欢,蹦过去,切下好大一块蛋糕,然后每种装饰甜点捡了一个,堆成小山,送到肖若飞手里。她又给自己切下一块长了奶油花的,手指一勾,笑得像只小狐狸,站在肖若飞面前。 “肖大哥,都说生日趴有传统项目的,您听说过没?” 肖若飞长叹一口气,双臂抱在胸前,无奈地笑了笑,闭上眼睛,说:“来吧。” “哎……?”女孩子发出惊叹,“您都知道啦?” “有只小狗,提前打了招呼。”他一只眼睛狭开缝,冲旁边恨不得钻进地缝里的人扬了扬下巴。 周围哄笑四起,只有顾春来没笑,从脸红到耳根,躲进树的阴影里。肖灿星站在他身边,直说“没关系,他高兴着呢”,学姐也戳他,感谢他帮了好多忙。 开始要求最“严格”的小姑娘也不吵了,笑得很甜,打趣道:“小顾老师的角色可是我片中喜欢的人,怎么讲……也不可能生他的气嘛!” 说完,她手指一蹭,浅淡的奶油印子就留到了肖若飞面颊上。他转头一看,后面早排起了长队,这架势,怕不是要用奶油给他画个全脸的妆。 顾春来在阴影里藏了好一会儿,在肖灿星的鼓励下,他才默默挪到了队尾。 眼见前面的队伍越来越短,肖若飞脸上没沾奶油的位置也越来越少。到他前面的余千帆时,那张英俊的脸,只有鼻尖和嘴是干干净净的。想起昨天晚上的情景,他心里仿佛灌满氢气,飘在半空中,多吸两口气都能爆。别说碰肖若飞的嘴,他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一起拍了这么多天戏,好歹有了革命友谊,他悄悄叫学姐的名字,又是做口型,又是打手势,恳求学姐把奶油蹭到肖若飞唇边。学姐点点头,给他点了个赞,却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咧开嘴,用旁人难以察觉的声音说了句“对不住了”。 然后,手起奶油落,不偏不倚,刚好点到肖若飞的鼻尖。 “剩下交给你了。”学姐笑得如五月芍药,翩然离开。 顾春来意识到中计,为时已晚。他已经站在肖若飞的面前,旁边有不少人屏息凝神,等着他最后的点睛之笔。 他骑虎难下,怎么躲都不对劲,不管视线偏到哪个方向,都有人注视着他。最后没办法,他只能直视闭眼的肖若飞。 逃无可逃。 “怎么?我等着吃一口奶油,都吃不到?” “你、你刚才是不是贿赂学姐了?”顾春来分明看到,学姐下手前嘴动了动,肖若飞的嘴也跟着动了。 肖若飞勾起嘴角,偷笑。“不至于。学姐是成年人,她有自己的选择。” 顾春来无可奈何,只得勾了奶油,向前伸手。 肖若飞的嘴很好看,不厚不薄,很软,上唇还有峰有谷,是标准的桃心形。顾春来好奇很久,这样的嘴说话吃饭到底是什么感觉。 是亲上去很疼的感觉。 他突然想起昨晚发生在那张床上的细节,快碰到对方嘴唇的手指,又稍稍缩回一点。 要不换个位置吧,或者抹到肖若飞手背上。正这么想着,顾春来的似躲未躲的手指,突然被肖若飞抓住。 还是那只受伤的手。 这下顾春来没辙了。他根本不敢反抗。 肖若飞说:“我就等着吃这一口,你还不给我,是不是太坏?” 顾春来全身都像化了一样,连舌头都使不上力气,不知说什么才好。 肖若飞稍微使劲,把顾春来拽得更近了点。他的鞋尖已经碰到了对方的鞋尖。 顾春来总感觉,过生日的明明是肖若飞,得到礼物的,好似是自己。 “回旅馆……”他吞了口唾液,“回旅馆帮你擦干净,蛋糕上每一个部分都给你吃。还、还有人等着呢。” 肖若飞乐开了花:“瞧你说的,好像你不是最后一个似的。” “确实还有一个人。” 顾春来身旁冷不丁冒出一句话。 那一刻,顾春来的心险些跳停。呆了片刻,他和肖若飞不约而同扭过头,只见有个人一手拿了块蛋糕,另一只手握着大捧火红的玫瑰,站在旁边,脸上挂着被誉为最有亲和力、最让人向往的笑容。 没人知道他从哪里冒出来,怎么做到的神龙见首不见尾,把自己行踪捂得这么严。不过他现在不藏了。现场闪光灯频闪,小姑娘的尖叫此起彼伏,周围推推搡搡,竟然聚了不少人。 “你、你来了?”“你怎么来了?”肖若飞和顾春来不约而同地说。 花束背后,露出一张脸。他们无比熟悉的脸。 白雁南的脸。 “我怎么来了?我……当然来找我的搭档啊。”白雁南接过肖若飞手里的甜点盘,把玫瑰丢给他,然后贴到顾春来的身旁。 第34章 你果然喜欢肖若飞 白雁南这个人受欢迎是有原因的。顾春来上学的时候就猜到,将来他即便不是顶流,也会成为圈内人气口碑皆在的典范。 他清楚自己想要的东西,善于抓住一切机会,见缝插针也要到达目的。作为演员,他明白自己的立足之本是表演,是作品,不管遇到怎样的本子怎样的导演,他的发挥都异常稳定,从未掉线。 出道这么多年,他身上也少不了波折绯闻。什么同性恋传闻,什么拍戏重伤,什么关在沙漠里一待一年甘愿做配角,人气下跌,没有作品,和旧公司解约,自己成立工作室,转型,做老板,签新人,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入行到现在,满打满算刚好十年,他还是一副少年意气,亲和力十足,笑起来毫不吝啬,是永不燃尽的阿波罗。 这样的人,若有合适的机会,岂有不红的道理。 顾春来知道,现场有不少白雁南的迷妹,自称“燕窝”,都是关注了超话,天天签到打卡做数据花钱买代言的那种。偶像降临,周围又没太多人,机会得天独厚,自然少不了签名合影。 白雁南没有丝毫不耐烦,一一应允,一边合影一边讲:“请大家多多支持我们的新剧《双城》,上部将于明天开播哦。11月12日晚10点锁定熊猫视频,我们不见不散。”说完,他还不忘给迷妹们一人一张印有自己签名的视频网站月会员卡,贴心周到,滴水不漏。 一旁的顾春来觉得自己是多余的。拍摄期间的宣传是,现在也是。他想走开,可白雁南似乎读透了他的想法,一把抓住他,不让他动地方。 “你也是《双城》的主角,一起来吧?咱俩私下里共同行动的机会不多,也算给粉丝的福利。”白雁南说。 顾春来瞟了眼对方带来的人,长枪短炮一样不落,便识趣地讲:“她们是你的迷妹,不是我的,败了她们的兴可不好。” “说不定马上就成你的了。” “别这么说,她们会不高兴。起码这一刻,她们想的是爱你一辈子。”花季少女们千锤百炼的爱,何等奢侈。 白雁南冲顾春来笑笑,没说话。他把顾春来拽近些,手自然搭上顾春来肩膀,招呼围在旁边的“燕窝”们,一起围在二人面前拍张大合影。 快门响起的瞬间,顾春来一恍神,视线飘到了肖若飞之前站着的位置。 时针摆过12,午夜钟声渐响。那个满脸奶油眼却在笑的人,已经走远。 顾春来望着肖若飞离去的背影,过了好久,才慢慢回过神。周围的迷妹被白雁南带来的工作人员拦在几米开外,世界地图大蛋糕也不知所踪。剧组人员都散了,火树银花也散了,喧闹过后,顾春来身旁只剩白雁南。他有点恍惚,搞不清楚自己人在哪个片场。 白雁南拽着他,说想跟他叙叙旧。他没理由反对,便答应了对方。 即便在同一宿舍住了四年,顾春来也觉得这个时间把人领到房间,不大合适。他打开房车,启动暖气,待温度升高周围变暖,才叫白雁南上车,拉开椅子给他坐。 顾春来撑在桌边,手缩紧袖口里,抽了下鼻子,问道:“最近还行?看你电影节挺忙的,收获不错?” 白雁南自嘲:“别笑我了,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们工作室根本没作品,就是想借机宣传一发。说不好听点,就是去蹭热度的。若飞都嘲过我一次了。” “你明明带去不少剧。” “人家那是电影节,我这是电视剧,也只能见缝插针谈生意。”白雁南漫不经心地扫过桌上的相框,又移开视线,看向顾春来,“不过,有家国外流媒体大厂对《双城》有兴趣,有可能上架。我们市场部那边还在谈。争取明年下半部上映时,能同步播出吧。” “这不挺好的。”顾春来朝外瞥了一眼,淡淡地说。 “所以,“我们明天……不对,已经是今天了。我们今天开播,”白雁南钳住顾春来一只手,认真看着他,说,“接下来有好多宣传任务要做,努力一点,争取好数据,懂了吗?” 顾春来轻笑,想抽开手,但白雁南力气太大,他抽不开:“这又唱的哪出戏。” 当初拍《双城》时,顾春来本打算注册个微博大号宣传用,但白雁南说不必,有他和官微发进度就够。顾春来一想,也是,自己泡剧场,大众影响力有限,发不发东西转不转宣传,对数据的影响力有限。所以,拍摄期间他当真一直闷头拍戏,只是偶尔休息室直播时,出来跟大家打个招呼讲两句话。 怎么这个时候需要自己走马上阵,开始做宣传大使了? 顾春来也不隐瞒,对自己的疑惑如实相告。 “我说春来,你不是认真的吧?”见顾春来脸上没玩笑的成分,白雁南收起温和的表情,蒙上冰霜,“醒醒,你是主角!宣传推广一部作品是主角的责任!” 想了半天,顾春来终于想到合适的词:“我不红,没知名度,不会对流量和点击率有太大影响。即使我在宣传现场也是背景板,有什么意义?” 白雁南不满地“切”了一声,被气笑了:“你好歹也开始混迹银幕,能不能多个心眼?这是部双主角的戏,少了一个观众都会有争议,都会觉得,另一个主角是不是有毛病,是不是性格不好?为什么不出来?那这部剧有没有问题?” “那拍摄期间?” “这句话你可能不爱听,但拍摄期间的热度等于放屁,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那只是给粉丝的福利和物料,普通观众才没那么好的记性。而现在不一样,现在要上线了,你的镜头将出现在每位观众眼前,是这部剧最重要的一部分。你不出现,相当于我们瘸了一条腿。你觉得呢?” 顾春来无言以对。 剧场的生态和电影电视这边大不相同。出道这么多年,他最担心的是会不会突然在舞台上忘了台词,动作会不会不标准,或者哪天太累,脊背会不会突然抗议,摔倒在舞台上。 哪有这么多名目繁多的花样? 他思考半天,只能举手投降。“可今天……今天是若飞的生日。你刚才过来,其实也可以……也可以不做宣传的。” “我没想到现场聚了那么多人,不如趁势宣传一下,买几个营销号,涨涨热度。”白雁南叹了口气,“这叫‘宠粉’,小姑娘们都吃这一套。” 白雁南说得可能没错。但想起肖若飞的眼神,顾春来心里还是梗着根刺。 “你说要跟我叙旧,也是想提宣传的事?那为什么不早点说,好让各方面有心理准备。毕竟《说学逗唱》……我也算男主角。” 白雁南擦亮屏幕,动了动手指,顾春来的手机响了一声。“拜托大哥,我刚忙完电影节那边。刚才下了飞机,来的路上让他们赶出来的最终宣传方案,”白雁南冲顾春来努下巴,“看看,有什么问题告诉我。” 原来不是特地给若飞庆生。顾春来小声嘟囔。 他打开微信,视线碰触到上面的字迹时,心差点凉了。 从11月12日开始,整个《双城》剧组都有十分繁忙的宣传任务。计划里,他甚至将和白雁南录两档综艺节目,前前后后差不多持续一周的时间。 而他的休息日只有这两天。接下来拍摄进行到高潮戏份,很可能一个镜头就是一整天,心理和生理上都是鏖战,哪还有心情做别的。 “雁南,这个时间安排,我恐怕没法配合……” 白雁南不住地摇头:“录节目没法改。总不能让制作方配合你。” 顾春来急得声音失焦:“但我还有很多镜头要拍,这么搞……很难进入状态。你也拍戏,知道拍摄期间不能分心。” “这是你自己的问题,你必须想清楚。”白雁南语气硬得发冷,“在接《说学逗唱》之前你就应该料到,拍摄有可能和《双城》的宣传期起冲突。” “我以为你不需要我……” 顾春来怎么可能毫无准备。但他拍摄期间没太多亮相,以为上线后也差不多。为此他还特地问过肖若飞,万一偶尔需要做直播宣传,能不能请假出个门再回来。 肖若飞回答他,偶尔一天没问题,太频繁太久会影响拍摄,培养起的感情和气氛会消失殆尽,他们也要重新安排整个拍摄计划。也不是不可以,就是很麻烦。 “春来,你想得太简单了。不管怎么说,我要全力为我的剧宣传,”白雁南拿出一张有些旧的纸,推进顾春来怀里,“别逼我走这一步,对你我都没好处。” 不用看顾春来也知道,这是当初他和白雁南签下的一纸合约。倘若对簿公堂,只会两败俱伤。可他现在站在钢丝上,脚下万丈深渊,稍有不慎,后果难以想象。 “没商量的余地了吗?别的办法呢?宣传能不能等到我拍完戏?” “春来,别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的戏分上下部,上部也就放一个月,你拍完,戏也放完了……”白雁南起身,愣是把站着的顾春来压到椅子上,居高临下看着他,说,“别让我这么为难。我知道,在你心里,这部戏比《双城》更重要。” “没有!”顾春来坚决否认。他从未把任何两部作品放在天平上衡量。 白雁南继续讲:“演员有喜欢的角色,很正常。想也知道你更喜欢周小茶,毕竟那个人是你。你们官宣那天,我毫不意外。” 顾春来好似游戏机里的鼹鼠,稍微抬出头就要被锤子打回混沌中。他听得懂白雁南的每个字,但拼在一起,却不甚明了。 见状,白雁南怜爱地笑出声,像对待新生儿的智者,耐心地说:“没关系,你现在经历地还太少,和我签约后可以慢慢来。但这一次是不可多得的机会,别错过,懂了吗?” “不,不会的,”顾春来腾地起身,后退一步,刚好退到阴影里,与白雁南隔开距离,“我不会成为你的飞翔工作室的一员。我早已决定,和灿星签约。”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白雁南那张精致又漂亮的脸上第一次浮出棱角,尖锐,气势汹汹,“我知道了,你要跟我抢若飞。你果然喜欢肖若飞,我说得对不对?” 第35章 第二个愿望 “雁南,若飞是人,不是东西,哪有什么抢不抢的。” 顾春来讨厌这样的字眼,更讨厌将事情复杂化。《双城》宣传期如何协调是他们两个人的问题,和肖若飞无关,更合他的感情指向无关。 “我一直喜欢他,”白雁南毫不让步,挤到顾春来眼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道,“你明明知道,我一直喜欢他!怎么着,你打算跟他告白吗?打算亲他?还是脱光衣服,半夜敲开他的门,爬上他的床?嗯?” “雁南,我知道避嫌二字。”顾春来答非所问,“我知道什么时候不该跟一个人亲密接触,我知道什么时候不该靠近一个人。你和若飞交往的十个月之间,我从没主动跟他说过话,没主动联系过他,没主动找他吃饭,即使他来找我,我也能推就推。但你们交往前,他已经定了我做他毕业作品的男主角,我不能影响他的前程,不能不去拍戏。除此之外,我从没做不该做的事,从没越界一步。” 白雁南仍不依不饶:“但你喜欢若飞!对不对?你承不承认?!即使这样你也喜欢他!” “喜欢肖若飞?啊,喜欢,谁能不喜欢他?”顾春来也拔高声音,“你见过的人,绝大部分人,有人讨厌他吗?你跟我讲讲谁讨厌他?喜欢他跟宣传《双城》又有什么关系?” 或许没见过顾春来这幅样子,也可能发现再吵下去不会有结果,白雁南放开手,回到有光的地方,安静坐回椅子上。他的脸又恢复了那种好看的表情,没有任何攻击型,人畜无害,亲和力十足,是那群小姑娘们见了忍不住多喊一句的“南南哥哥”。 白雁南没有情绪地开口:“春来,你不用在我面前为他辩护。他这个人怎么样,我比你了解地更多。毕竟我们交往过,有些方面你不知道,而我清楚。” 顾春来不知如何接话。白雁南击中他的靶心,足够一击毙命。 白雁南继续说:“任何人都有缺点,任何人都有敌人,他更没你想的那么温柔体贴细心周到。” 确实,肖若飞这个人,看似简简单单,爱是爱,恨是很。仔细一摸才知道,喧腾的水面下是深不见底的沟壑,想看清楚必须要往下潜,潜到难以呼吸,心肺都压成薄片,甚至丢了命,也不一定能看清。 他早有体会,所以不愿多想,甚至不愿思考肖若飞的每一步行动背后到底有什么含义。 但现在的肖若飞对他如何,他一点一滴清清楚楚看在眼里,绝非虚妄。 见顾春来没反应,白雁南笑得胸有成竹。他拉起顾春来的手,把他也拽到灯下,对他说:“你想不想知道肖若飞在t市到底干了点什么?他的手为什么受伤?他提前回来有什么目的?那个田老板毫无征兆出现在你们片场,又是因为什么?” 顾春来怔怔地问:“你打算告诉我?” “你要想知道,我可以一字不落告诉你。”顾春来不知道白雁南几时力气这么大,攥着自己的腕子,居然开始隐隐作痛。 他甩也甩不开,只能垂下手,放弃反抗。“没关系,不用。若飞回来那天我就问过他,他不打算告诉我,也没有继续追问的意义。即便知道真相,那也是既定事实,改变不了什么。” “切,他这么说,你也甘心?你可真不了解他。” “对,我是对他了解太少,误会太多。”顾春来想起了那碗面,那个被偷偷藏起来的小人,天知道还有多少过往,会和他记忆中的模样产生偏差,他便决定不猜了,“几乎每一样,我现在想想都会感到后悔。从今往后,关于他的事情,他的想法,我只信他亲口所说。” 白雁南松开了手,转身推开房车的门,临走前丢下一句:“傻子,签约的事情你再好 好考虑考虑吧!很多事情他都不肯告诉你,你还敢将未来几年的事业放在他手上,让他左右?我看你哪天被他卖了还得数钱呢!” 顾春来被辩得无话可说。对方的经验摆在那里,合同也摆在那里,搞不好可能要影响更多的人。欠考虑的、太想当然的,是自己。 白雁南已经走远了,他无法再为自己辩解求情。车门开着,一股股贯堂风趁虚而入,冷得渗人,吹得顾春来毫无睡意。 现在已经一点多,他和白雁南居然在房车里待了这么久。橙子那家伙睡得早,这会儿回房间肯定要吵醒对方,不如在车里凑合一晚。 可是…… 他偏过头,就看到桌上的那盘甜点,堆成小山,纹丝未动,只有角落里的奶油被打回原形,散了空气,没了魂,又甜又腻地瘫在盘中。它本来应该在肖若飞的嘴里,缠绕舌尖,充满口腔,最后带着甜腻和饕足滑进喉咙,而不是像现在,菟丝般缠住别的东西。 全是因为自己的疏忽,最后搞成这个样子。 顾春来抽张纸巾,使劲擦盘,可油脂已经渗入纸盘盘底,印出一圈透明的印子,是小丑的脸,嘲笑他的无能。 他从抽屉里拿出洗净但没来得及送回食堂的餐盒,把甜点一颗颗放进去,盖好盖,朝旅馆方向往回走。 地上的落叶脆生生的,空气里是刚开始烧暖气时那股混着煤渣的尘埃味。北方城市秋冬的分界线不甚明晰,今天还是穿卫衣的季节,明天还没等来秋雨,就要套上羽绒服。 在床上休息了一整天,顾春来本以为后背好些,没想到这会儿又开始隐隐作痛,站不直,走不稳。他的脚步一落一拖,像哑掉的放映机,拖长了电影,也拖长了时间。这些年他一直独自往前走,走过景城大街小巷,走过巡演城市的路,走上飞机,走过他乡的风花雪月。无论炎热寒冷,无论晴雨,他都不曾扰乱过自己的步伐。 只有这一刻,他想走快些,吃掉疼痛,迈开脚,即便脊柱碎了,也要再快一些。 只有快一些,他才能看到那盏还亮着的灯,敲开那个房间的门,递出还没来得及吃掉的蛋糕。 可他还是晚了。 走到旅馆门口,整栋楼都是暗的,一个个黑色的洞镶在粉灰色的墙上,好似吞人入腹的怪兽。顾春来颓丧地放慢脚步,不知该往哪儿走。肖若飞睡了,他已经没机会敲开那扇门,把东西交给对方,解释今晚的闹剧,然后希冀对方能原谅自己。 可当他回过神,双脚已经站在肖若飞的窗外。 好似偷窥狂。他忍不住揶揄自己。 顾春来好奇地扒在窗边,下意识探出头去看,房里的灯突然亮了。越过窗台,越过夜色,越过暖黄的灯光,越过防盗网,越过百叶窗,越过泛着灰尘的空气,他的视线不偏不倚,刚好落在房间内,落上肖若飞的眼睛。 他差点忘了怎么呼吸,被钉在原地,走不得,跑不动。屋里的人缓缓掀开眼盖,穿衣,下床,绕过明与暗的交界,推开窗。 炽热的呼吸带着白气,烟烟袅袅,暖了初冬的凉。 “小变态。”肖若飞语气似指责,但眼分明在笑,“大半夜,不睡觉,蹲人窗口,想干啥?” 顾春来手忙脚乱地举起餐盒,举到肖若飞眼前,硬着头皮说:“叮,您、您的外卖已经送到。” 肖若飞差点笑岔气。他坐到窗边,手伸出防盗网,刮了下顾春来的鼻子,道:“你被变异蜘蛛咬了?不走门,偏爬窗。” “看你已经熄灯,不想吵醒你,”顾春来抱住餐盒,生怕里面东西凉了似的,“还是我动静太大,吵醒你了?” “没,躺床上,一直 没睡着,”肖若飞脸上笑意不减,“感觉你来了,就开了灯。” 一刹那,顾春来感觉那天晚上在望远镜里看到的月亮,都变得黯淡无光。他看着眼前的人,又想到对方刚才离去的背影,感觉自己的心掉进醋里,酸涩胀痛,几乎找不到出口。 “别在傻戳着,快进来,外面怪冷的,”肖若飞转过头,拿出一张房卡,递给顾春来,“你到我房间。” 顾春来忽然想起白雁南的话,脚步顿住了。 “快进来,橙子早睡了,你也不是不知道,他是那种早睡早起的乖宝宝,别吵醒他。” “可是……” “蛋糕战,”肖若飞突然说,“蛋糕战还没打完,蛋糕还没吃到。第二个生日愿望,就许这个,被打断的生日,可以继续过。也不知道,路过的神仙,能不能帮我实现?” 第36章 共犯 顾春来不再迟疑,拿着肖若飞给他的房卡,刷开旅馆大门,刷进肖若飞的房间。 邀他进门的人还坐在窗边,手拄下巴,见他进门,笑言:“你真够快的。背不疼了?” “疼。”顾春来不好意思挠了挠后颈。只不过见肖若飞心情好了些,他一高兴,也顾不得疼了。 “傻子,”肖若飞跳下飘窗,指着椅子说,“你先坐,我给你冲杯热可可。” “现在已经挺晚了,可可就……” 肖若飞瞟了顾春来一眼,正大光明带上耳塞,然后兀自倒了大半杯牛奶,丢进微波炉,才说:“不好意思,你刚说啥,没听见。” 顾春来想大声点,但生怕吵醒周围房间的人,就走到肖若飞面前,嘴大开大合,流出气声:“晚上喝可可长肉!” 肖若飞学他,一字一顿做足口型:“外面太冷,瞧你,冻成啥样了。” 对方说完,顾春来肚子还配合地叫了两声。 没辙,顾春来只好放下餐盒,乖乖坐到指定座位,视线却不安分,来回乱扫。 这房间同他和张一橙的布局相同,只不过两个标准的单人床换成了kgsize的大床。房间里摆着几张剧照,一盆绿色植物,办公桌上有盏台灯,直投笔电,还有两个马克杯整整齐齐码在左手边。 不管住在哪里,肖若飞都有本事把房间变成自己最熟悉的模样。简简单单,黑白灰三色,除了必要的生活用品,没有多余的装饰。他笔电没关,出风口还嗡嗡作响,不知熄灯前又处理了什么工作。 顾春来明白,身处肖若飞的位置一定有很多事务要处理。可他刚回来,难得有闲暇时光,可以放下外界的重担,放下影片,放下钱放下明天的拍摄,单纯地开心些,却被突如其来的人潮冲乱了。 要换自己,顾春来想,一定也不开心。 没过多久,微波炉叮了一声,炉门开了又关,马克杯和桌面碰撞。肖若飞两手同时操作,热可可粉沙沙作响,撞到奶皮,被勺子反复搅拌,只剩化不开的甜。 顾春来要过去接,肖若飞不让他动,他只能看着对方端过两个马克杯,一个递给自己,一个留在手中。他嗅了嗅自己的杯子,是巧克力味儿,而肖若飞的杯中,传来微苦的焦香。 “你这是……黑咖?” 肖若飞摘下耳塞,点点头。 “看,你刚才故意不听我讲话。”顾春来像抓住对方小辫子,孩子气地讲。 “你跟我说话,就为了钓鱼?”肖若飞故意捂住胸口,面无表情地说,“啊,好痛,你刺伤了我的心,你这个负心汉,说好的……” “停!打住!神仙派我给你送蛋糕来了!”话到半截,顾春来就听出不对的苗头。他没给肖若飞结束台词的机会,拿过餐盒,塞进对方怀里。 肖若飞上学的时候就喜欢这么干。各种奇奇怪怪的台词信手拈来,生活中任何场景任何事件,都能成为他发挥的舞台。有时走在路上,他突然想起哪句台词,都能拽着同行者即兴来一段。这么个性格,配上这张脸,当年他就常被人说,不去做演员实在可惜。 肖若飞倒没介意自己的戏被打断,美滋滋地打开餐盒。不久前堆在他盘子里的甜点小山,此时一颗颗完好躺在盒中,不挤不闹,随便挑哪个吃,都不会造成塌方。 “这是我的蛋糕盘?”肖若飞问。 “对,你还没吃到。就这么扔了,多浪费。” “谢了啊,神仙小侍童,给你五星好评。”肖若飞拽出杏仁蜂蜜雪茄,咬了半截,又配一口咖啡,囫囵吞下肚,“从哪儿找来的这东西,好吃。” 见对方带着刺的影子化成一滩蜜,顾春来表情也轻松了些。他捧着热可可的杯子,吹了半天,才吸进度一小口。 “怕烫?冰箱里有牛奶。倒是你,这么晚喝咖啡,会不会睡不着?” “没事儿,这是低咖啡因的,”肖若飞吞了口咖啡,皱着眉说,“拿热可可配甜点,甜过头了。” “你也会嫌甜啊。” 顾春来双脚缩在椅子上,笑成一团。当年肖若飞可是一口气能吃空自助区甜点的男人。就算这样他身材还近乎完美,简直叫人嫉妒。肖若飞不服,要跟顾春来闹,夺走他的热可可,上下其手,身上每一处痒痒肉都不肯放过。顾春来躲,肖若飞就追,两个人推来搡去,不小心撞到床角,突然失衡,竟一起跌在床上。 头顶是明晃晃的灯,窗外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喧嚣过后,他们心照不宣地收起声音,眼睛凝视着对方的眼。他们曾无数次躺在一张床上,肩并肩,头对头,脚蹬脚,夜深人静时呼吸纠缠。顾春来却未感觉像现在一般,心脏堵住了声带,一个音节都发不出。 还是肖若飞先开口:“你们两个,商量得怎么样?决定好了吗?” 顾春来摇头:“雁南坚持让我去。而且我签的合同上有一条和宣传相关,如果不去,要付违约金。” “违约金,挺贵的?” “卖了房子……好像差不多。”顾春来苦笑,“我没什么身价,不太值钱的。” “别这么说自己,”肖若飞撩起遮住他眼睛的头发,别到耳后,“傻瓜,以后啊……千万好好读合同。” 顾春来明白,肖若飞丝毫没有责备的意味,可这个“傻瓜”还是像把锤子,击中了他的心脏。他从未感到如此焦躁,近乎于粗暴地打断了对方的话:“读了,我真的读了,我每个字都读过,不确定的地方还仔细询问过,最后才签字的。我以为没有问题……” 他知道,因为自己的疏忽将给多少人带来麻烦。不管去还是不去,到头来总要有人妥协牺牲。 “之前拍戏的时候他根本不用我宣传,真的,你看我连自己大名的微博都没注册。什么路透什么拍摄期间的花絮采访,我几乎没出现过。海报上就那么小一块,”顾春来声线开始起伏,呼吸变得紊乱,他圈起食指和拇指,中间只有针孔大小的缝隙,“我的脑袋就这么一点,拿放大镜才能看见。你说,我能干什么?他有什么必要现在突然找到我?” “我不是他,猜测他的想法,然后当作答案告诉你,对你不负责。”肖若飞停下,斟酌良久,方才继续讲,“你会演戏,但面对大众的经验,实在太少。” 顾春来真切点头。 “当然,我们排拍摄计划时,也该考虑到这一点。这是我的疏忽。” “不不不,当然没有,不会的。” 受到连累受到伤害的明明是肖若飞,可对方仍无比温柔地安慰自己。顾春来被悔意淹没,下意识想后退,想离开这过于柔软的温床,却被对方一把抓住,再无逃脱的机会。 肖若飞脸上的温柔,换成更郑重地严肃。他用先前和顾春来谈签约的语气说:“春来,第一轮,和我们拍摄重叠的宣传期,要多久?” “不到两周。” 肖若飞竟长舒一口气。“你去吧。你跟雁南去吧。” “我不想!”顾春来脱口而出,才听清自己的心思。 “不去怎么办?你们上线日子定死的。” 顾春来不管不顾,攥紧拳头,声音如滂沱大雨,倾盆而下:“宣传能去的去,不能去的,按合同赔钱。我不想影响这部片子的质量,不想丢掉培养起来的状态,也不想麻烦那么多人为 我调整,更不想拖延拍摄进度!” “春来,冷静,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 顾春来想起自己当年的遗憾,突然安静了。 “无论如何,不要走到毁约这一步,”肖若飞面对重归平静的脸,继续说,“对导演、摄影来说,拍摄调整,其实没太大关系。只要不是当天改戏,一切都好说。受影响最大的,还是演员。我们按照故事进度拍,只是为了演员更好入戏。” “我还是拖累了别人。” 肖若飞伸出另一只手,搭上顾春来的肩:“任何决定的改变,肯定会有人受影响。但今天的状况,在业界其实非常、非常普遍。谁都会有突发状况。没必要为了这件事,给自己带上毁约的帽子,牺牲前途。” “那么多人要受我影响。为我……为我做出不必要的牺牲。”顾春来把自己团成一团,头顶膝盖,全身上下都在哆嗦。 “你要非得这么说,走之前,去跟受影响的人一个个道歉、解释,”肖若飞温柔地笑着,外面明明没有月光,眼前却一片澄亮,“我和你一起去。” 顾春来满是疑惑,从壳里拔出头。 肖若飞举着自己的手机,亮度调到最暗,然后翻转屏幕,放到顾春来眼前。 “这样很辛苦,但拍摄进度不受影响,对演员的感情培养,更容易。” 莹莹发亮的手机屏幕上,是一张排布清晰的表格,最顶头写着:顾春来拍摄时间表。从明天起,到两个星期后,表格全是空白。再接下去的两个星期,他的戏份排得满满当当,几乎没有得闲,直至剧组杀青的最后一刻。 顾春来捧起捧着肖若飞的手,捧到眼前,脸几乎贴住屏幕。他的视线变得模糊,揉揉眼睛,里面满是水。 “春来,我是你的共犯,这个责任,我和你共同分担。有些事情,以后不要总想着自己扛了。” 第37章 密码游戏 或许太累,也可能放下心里的大包袱,那一晚,顾春来难得入睡很快,一晌天光。 翌日清晨,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好好盖着被子,而肖若飞早已不在房间内。旁边睡过人的位置有一块几乎看不到的浅显凹陷,手贴上去,还能感受到残存的热度。 他四下望去,昨天盛过热可可的杯子已经空了,干干净净摆在床头柜上,旁边有几包可可粉,还有一张纸。打开看,那是肖若飞的字条,字体歪歪扭扭,他仔细辨认,上面写的应该是热可可的食谱,还有一句话,“搞定了,一路平安”。 搞定了。 三个简单的字背后有多少曲折,顾春来根本不敢想。而那个熨帖的人,甚至不愿自己经历那一切麻烦。 他反复读了几遍字条,在掌心捂热,然后小心翼翼折成与手机宽度相同的小方格,卸下手机壳,和里面那张已折出死印的纸叠在一起,放回去,再将手机壳复原。 到了这份上,顾春来再没理由迟疑。 简单吃过早饭,和直接打过交道的剧组成员说明情况,道了别,顾春来就一个人揣着手机和身份证,坐上高铁,回了景城。 当天下午,顾春来准时出现在飞翔工作室。 看到他,白雁南毫不惊讶,他也不惊讶白雁南已经离开了白水。 简单寒暄后,白雁南把顾春来介绍给公司人员,并且告诉他,他的宣传活动都是二人一起行动,所以自己的助理也会照顾他的通勤和生活起居,这点不用担心。如果他想,还可以暂时住在工作室的宿舍里。 顾春来婉拒了。这里是他从小长大的城市,他至少还有家可回。 白雁南没意见,也没再多说什么。他们自然而然回到原来,回到一年前拍摄时的状态,吃吃喝喝,聊两个人的戏,聊八卦,聊宣传期怎么配合,该给观众留下怎样的印象。 肖若飞生日的那个夜晚,好似黄粱一梦,只要他们都绝口不提,就能当做从未发生。 顾春来明白,这里不是他昏暗的房车,是工作场所,是镜头和镁光灯下的名利场。为了感情问题张牙舞爪失去风度,太不应该。 感情归感情,工作归工作。面对大众时,白雁南敛起了先前的锋芒,优雅沉稳,对初出茅庐的顾春来相当照顾。白雁南抛话,顾春来接,不管是直播还是采访,都不曾冷场。每次访谈前,白雁南要求制作方着重二人大学同学的关系,以及顾春来话剧演员的身份。至于他的身世和家人,还有他作为梁火月儿子的事实,一概不许在访谈中出现,相关通通毙掉。 要白雁南的话说,宣传的重点是剧,是两个人的关系,谈及顾春来的身世必然会扯远,重点跑偏,对二人的互动更没帮助,讲多了心里还不舒服,简直百害而无一利。 尽管一切为了宣传效果,顾春来仍心怀感激。 一个星期后,他们的宣传表中,出现了综艺节目录制。 白雁南没选友台国民度极高的长寿综艺,也没选近年来相当火爆、顺便可以展现专业技能的舞台综艺,而是选了和电视剧宣传貌似八竿子打不着的节目—— 熊猫视频自家的当家王牌,“大逃脱”。 仔细想想,这么个节目,与他们这部刑侦题材的《双城》再契合不过。 “大逃脱”号称如今最硬核最烧脑的综艺,障碍重重,考体力考智商,上山下海,拼速度,一集一个新花样,不知道逼哭多少选手,也不知道和多少家粉丝吵过多少架。因为路子太野,许多业内人士对此颇有微词,但已经过去的五季播放量居高不下,如今第六季,数字吉利,每逢播出必定热搜霸榜。 节目的赛制也不算复 杂。前6轮,每轮四组选手,冠军直接进入决赛,其余选手待定;第七轮,18组待定选手残酷复活战,胜者获得决赛第七席;第八轮,则是由八组新出场的替补直接争夺最后一个决赛名额,名为“挑战者”。 白雁南·顾春来组合,正是本季争夺“挑战者”的组合之一。 出道十年,白雁南第一次上该节目,各方各界自然要给足排面。节目组事前采访时特地跟他们透露,这次他们这一组的挑战难度最高,曲折最多,破解的方式最复杂。 白雁南听了直笑,面对摄影机,没有一丁点不悦。他用手肘捅捅顾春来,笑得自信又张扬,对顾春来说:“我们一定会赢,对吧。” 顾春来没说话,报以同样微笑,点点头。 说实在话,顾春来不太在乎输赢,只要有曝光率,宣传到作品,对他就够了。但他知道,白雁南在乎,况且这次赢了,还能在总决赛中露面,相当于多一次露面机会。 顾春来看过几期“大逃脱”。这个节目的第一关是密室逃脱。开场时,两名队员背靠背,坐在全黑的房间,铐在一起。是否选择解开手铐,由队员自己的选择。队员需要通过房间内的5条线索,最后拼凑出开门密码。 他们被冠上所谓高难度组,不知道将收到怎样的线索。 尽管早有准备,但顾春来被缚住腕子时,仍感觉到一股寒流从尾椎骨慢慢往上爬,盖住他的后背,缠上他的疤,仿佛会吸血的虫,又冷又滑,夺走他全身的骨肉。 他知道自己身体颤栗,呼吸在房间内回响,手心的汗可能滴在白雁南皮肤上,简直令人生厌。正在他迷茫的时候,背后的人拽了拽他的手指,要他知道这里不止他一个人,他不会遭遇不测。 “春来,冷静!” 随着白雁南一句警告,他们对面的墙壁上亮起红色数字钟。 四个小时,正是他们第一关逃离密室的时限。 他们头顶的灯开始闪,时钟不紧不慢逐秒递减,血红的数字,无意停歇。 顾春来和白雁南终于能看清周围。房间很大,十分乱,每隔几步就有摄像头,除了他们之外没有别人。屋子只有一扇门,门上锁,密码有四位,旁边有计数器,写着“5”。 白雁南深吸一口气,说:“我们应该只有五次机会,没法从0000试到9999。” 顾春来终于恢复呼吸。他应声点头:“为了活动方便,留意钥匙。” 刚要起身,他忽然摸到手边一张纸。 “雁南,等等,这里有东西!” 白雁南凑近看。 那张纸密密麻麻,基本是26个字母的排列组合,有点像字母表,错落有致,但不完全相同…… 顾春来瞬间明白了!他嘴角不禁上扬,看向白雁南:“雁南,密码纸,这是密码纸!” 白雁南恍然大悟,心领神会与他交换眼神。 破解密码可是肖若飞最爱玩的的游戏! 肖若飞喜欢致敬,灿星会议室的门牌号一目了然。他拍东西的时候更不例外,每次道具都要亲力亲为,大到床单的花纹,小到桌边的垃圾,每个细节他都不肯放过。在他的片中,总会有胶片放映机,有玫瑰花蕾,有独角兽,有被火箭击中眼睛的月亮。无论是不是爱情题材的电影,还有一样必定会出现,就是由密码组成的情书。 有年暑假,肖若飞偶得一本密码学的书籍。当时他对那玩意儿上了瘾,觉得没什么比藏在明文暗语中的告白更动人。 那时他天天想奇奇怪怪的密码,不带提示,让顾春来和白雁南猜。先猜中的一方,有权让另一方请自己吃饭喝 汽水。 肖若飞的密码简单,顾春来和白雁南赢率基本对半开,到暑假最后一天,白雁南好像只输顾春来一次。只是后来开学了,他们又回到日常的轨迹中,肖若飞也将那本书束之高阁,他们三人之间也再没藏满秘密的字句。 而输掉的那一次,白雁南至今都记得。 多亏当年的游戏经验,他们这一轮居然很顺,不到两个小时,就解开了密码。 但就这两个小时,几乎烧掉大半脑细胞,头脑空空,胃也空空。 顾春来像被人抽筋扒皮,一头冷汗。白雁南更惨,腿软得走不动,只能被顾春来拽着,从走廊一端溜到另一端的休息室。 回到休息室,按照剧本的要求,他们必须讲一讲通关的感想,不用长,几句话便可。讲完感想,制作组就扛着摄影机离开了。 顾春来松口气,瘫坐在沙发上,回想起刚开始的场景,仍有心悸。 多亏白雁南提醒,他才能保持冷静。 他想感谢白雁南,但对方看上去真的太累,心情不好,也没有和他说话的意思。他思考片刻,掏出手机,点开外卖a,下了一堆白雁南爱吃的东西。 没过几分钟,休息室门响了。 顾春来一看,果然是自己的外卖。两大包,各种瓦瓦罐罐,让人食欲大增。他浅淡微笑,接过饭,道谢,然后邀功似的凑到白雁南身边,打开一包递给对方,另一包留给自己。 他哼着小曲,一样样往外搬,不一会儿就摆好阵势,准备开吃。可白雁南没动手的意思,视线落在空洞的某个点,怔怔地出神。见状,他好奇地问:“怎么?太累不想吃饭?点了你喜欢的。” “还不饿。” “不饿也得吃啊,刚才你也跑来跑去,消耗很大,”顾春来拎过他的饭,和他换位置,“你来这边,我都摆好啦。” “你真是的,这会儿没摄影机,不用强装开心,看你刚才紧张那样子……”白雁南抬眼看着他,“现在好点没?” “我、我没事了,”顾春来脸僵住,手僵在半空中,嗓子里来回咕哝着,理清堆在嘴边的话,才细声讲,“看你不开心,想让你高兴点,点了你喜欢的东西。” “哦……”白雁南仿佛从梦中醒来,轻轻点头,“抱歉,我……我有点累了。还有点担心我们的成绩。” 顾春来斟酌叙旧,认真开口:“本轮总共八组人,四组可以进入第二轮。说实话,所有谜题都不简单,开始的闪灯还是摩斯密码,最后的开门锁的四位数字加了三层密。我觉得,即使我们的难度大,节目组也不会太不公平,让别人简单太多。我觉得即便我们拿不了第一,前四名应该没问题。” 白雁南终于露出笑脸,捧起一罐汤,喝下一口,说:“刚才解密码还挺过瘾。好久没这么玩了。” 顾春来也深以为然。 “这次我们一起解开的谜题,所以两边各加一分。这样,你还是赢过我。” 顾春来低下头,羞怯地咧开嘴角:“你怎么这都记得。” “记得啊,毕竟输了,”白雁南将汤一饮而尽,“后来还玩过吗?解密游戏。” “后来,大家不都开始忙了吗……” 白雁南拿过另一道菜,往嘴里塞了一口,含糊不清地问:“他片子里面那些密码,你解开没?” “除了《心房》。” “喂!《心房》可是你拍的!”白雁南提高音量,顾春来辨不出里面是指责还是玩笑,“这么长时间,你居然没解出来?算了,当然我也没……” 其实白雁南一直不甘心。那么多的隐喻,只有记 录在肖若飞毕业大作的那串字母,他不明白里面的含义。 不过顾春来也不明白。他看了顾春来一眼,那串字母突然又在脑海里蹦了出来。 只是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 他突然明白肖若飞在人生中唯一一部爱情片里,作为情书的道具上,写下的那串密码是什么含义。 这次他先解出密码,又得一分。 他终于追上了顾春来,打成平手。 可是他知道,一旦顾春来明白了那串字符的含义,自己就一无所有了。 第38章 他们的眼睛简直一模一样 自打顾春来离开,白水一天比一天冷。到了11月末,整座城市开始覆上霜,云层渐厚,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从睁眼到闭眼根本摸不到一丝太阳。往年到这时已经降了第一场雪,但今年奇怪地很,温度低,到处都冻得梆梆硬,天也阴了很久,就是没落雪的意思。 天阴,地上人也阴。不知怎的,肖若飞这段时间老睡不好,每天早晨五点半就睁开眼,之后再也睡不着,冷得浑身哆嗦,仿佛一直被那场冰凉绵长的时差缠绕不休。 起初他以为自己病了,或者旅馆暖气出问题,结果旅馆方面说,房间温度刚刚好24度,空气流通顺畅,没有问题可修。他想换房间,但整栋楼已经被剧组住满,周围的旅馆也很忙,搬出去更麻烦。 今晚肖若飞也是一样,冻得半睡半醒,特地量了体温,是正常的36度上下。他干脆披上羽绒服,离开屋,无头苍蝇似的乱逛,逛着逛着,居然逛到顾春来的房车前。 冰冷的车皮没有温度,没有魂儿,好像从未有谁在里面住过。 肖若飞摸了摸兜,居然摸出房车的钥匙。他打开车门,走进去,将暖气一台台旋开,最后蹲在床边的暖气旁,饕足地舒了口气。 红色的发热丝嗡嗡作响,像夏天的柏油路面,烤得周围空气开始模糊。 他总算缓过来点,打算再冲杯热可可御寒。可他一转身,视线由暖变冷,惨淡的银光下,是再简单不过的陌生装饰。 这是顾春来休息的地方,是他的私人空间,而不是自己随随便便进出的旅馆。肖若飞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手忙脚乱拿出手机,问对方:可不可以进你的房车。 顾春来秒回:当然可以,这本来就是你的车。说完,还附赠一个微笑的表情。 现在是顾春来离开第十天的凌晨五点。对方也清醒着。肖若飞好奇地问他,到底在干什么。 顾春来接着秒回:起床准备,今天要和雁南一起拍七八本电子刊。明后天好像也一样。 肖若飞叹了口气,他不愿意得见的情形应验了。 《双城》这部剧是双男主,刑侦破案的悬疑题材,本身就是这几年的热门。而且它的剧本由国内知名的推理作家铁耳打造,构思严谨,节奏适中,一波三折。两位男主设定鲜明,一名是警务工作者,另一位是犯罪组织在警局的卧底,二人还是儿时老友。现在已经放出14集,第一部 剧情过半,四个案件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背后牵扯到更大的阴谋。而且剧中已经有人发现卧底的身份,观众却不知道,暗中威胁卧底的神秘人是谁。而且警务工作者似乎也有所察觉,但自始至终按兵不动。 开播前,肖若飞就知道,这部剧几乎铁板爆红。 开播后,不出肖若飞所料,它的播放量立刻全网第一,屡破熊猫视频的历史记录。白雁南也快马加鞭,能联系的资源全都联系了个遍。他采访时和顾春来黏着,眉来眼去,笑意盈盈;杂志只要两个人拍。就算填鸭硬塞,也要让大众有种他们是一体的错觉。 这套路,这习惯,肖若飞一看就明白,简单来说,白雁南在捆绑炒c。 二人捆在一起,话题多,互动多,注意力来得快,红起来也快。但这种捆绑式宣传有点危险,尤其对顾春来这种毫无知名度也没有经验的演员,很容易招来人气那一方粉丝的谩骂和人身攻击,搞不好适得其反。尤其那群花季少女,最多情也最薄情,爱得猛烈,放得决绝。长久并不属于她们的人生词典,三个月才是她们爱的期限。 等剧结束,保不准一地鸡毛。 这类宣传如今早已司空见惯,肖若飞也没法有意见,来得快的热度,谁都想要。 但不知白雁南有 意还是无心,只凭内容本身就能达到可观的热度,还要走这一步,实在太可惜了。 肖若飞现在唯一能庆幸的是,顾春来大名的微博号灿星手里,后援会也捏在自己手里。他只希望,这部剧播到最后,顾春来不会成为陪葬的那个。 肖若飞心里突然有点不是滋味。 主场在白雁南手中。事已至此,除了鼎力支持,他居然无计可施。 天快亮了,肖若飞已毫无睡意。他蹲坐在暖气前,打开手机备忘录,里面零零散散记录着《双城》的分集观后感。他整理到一起,发现已经洋洋洒洒几千字,没剧透,刚好赶上进度,便凑了条微博文章,打着“双城”的超话,发了出去。 发到一半,手机又响了。顾春来拍了张照片,是水泥丛林中探出头的红日,后面配文:听说最近白水天气不好,给你看太阳。 肖若飞嘴角不自觉上扬。他说谢谢,然后问顾春来:今天有什么物料上线? 这次顾春来没有秒回。 等了十几分钟,顾春来还是没动静,肖若飞禁不住问他,有没有发生意外。 顾春来终于回了。他没说物料时间,没说刚才那段空白发生了什么,只是发了一连串笑开花的表情,最后跟一句,“我关注的评论博主看了《双城》!” 看清对方截图,肖若飞愣了三秒种,随即笑得车都在颤。 肖若飞共有三个微博账号。第一个是他大名,金v,验证灿星公司总裁,粉丝几百万,每次发图数据都不错,基本都是喊“老公”“男朋友”的,营销号顺便蹭蹭热度。 第二个号,就是“老鹰捉小鸡”,看八卦的,关注了一堆娱乐圈资讯的营销号,只有一个“黄鼠狼给鸡拜年”不是。 这第三个号,只有他自己知道。粉丝20多万,关注的人数不算多,基本是一些有内容产出的电影学者,还有自己欣赏的导演,仅此而已。 这个账号叫“黑光”,对外的身份是剧评影评博主,经营八年,不闲聊,没广告,只发电影和戏剧的评论,有一批忠实拥趸,算是他平时的爱好,也为了让自己体内那把刀不至于在商业浪潮中钝掉。 他最新一条微博是篇文章,标题为:《双城》1-14集观后感。博文下已经有了几条评论,大体意思都是,黑光大大居然写电视剧了?! 只有一条评论,和别的画风不一样,来自“黄鼠狼给鸡拜年”,写的是“黑光老师觉得这部戏有什么缺点没啊?” 肖若飞想了想,觉得回“没”实在太冒失;什么都不回,心里又痒得难受。 正是犹豫档口,当事人居然发微信问他:我、我刚才犯傻,直接拿小号给黑光老师评论,他会不会觉得我是神经病? 肖若飞还没来得及回,又见顾春来发一条:我要不要拿大号感谢老师?但贸然评论好不好啊?会不会显得我在到处偷窥? 小傻瓜,你黑光老师早知道了。肖若飞笑得花枝乱颤,回道:还好?你黑光老师,看着挺公正、客观,是个好人。 顾春来回:嘿嘿,我就知道,黑光老师特别棒,对不对?他的眼光挺不错的,评论也有理有据,每次看他的文章都能学到不少东西。我怀疑他是不是科班出身。 是,导演系,和你一届,还跟你过一张床。肖若飞抿着嘴,笑逐言开,刚打算说两句话,就见顾春来又连珠炮似的发来一串话—— 花:老师写得真好。 花:说起来,我要跟你炫耀一下,黑老师看过我每部话剧,还写了特别详细的观后感。 花:这次黑光老师还看了双城,会不会因为我呀? 花:你 说老师会不会是我那个忠实戏迷啊? 花:哎应该不会,看我脑补太多,不应该得意忘形。 花:好了好了不说笑了,既然黑老师愿意写这么多我的作品,也说明,老师不讨厌我,对吧? 稍事片刻,肖若飞回:嗯,不讨厌,一点也不讨厌。 那边又发来一条:嘿嘿,虽然你不是黑老师,但你这么说我也挺开心的。我们到现场了,先去忙,等拍完了找你啊,拜拜。 肖若飞望向窗外,天真的亮了。 长夜终于过去,充分休息的剧组成员们纷纷出巢,有说有笑,三两结伴觅食。肖若飞一个人没意思,也离开房车,跟着人潮走,走到充满香气和人气的食堂。 今天难得出了点太阳,晨光熹微,几道散射的亮柱透过窗,铺到人们幸福的脸上。苗平平坐在正中的位置,一边看电视,一边和周围的人讨论昨天《双城》的剧情。见肖若飞孤零零站着,她连忙往余千帆那边挪了挪屁股,在自己和肖灿星之间腾出一块位置。 “肖大哥,快过来坐!” 肖若飞拿了包子和豆浆,坐过去,顺着众人的视线,眼自然落在头顶的电视上。 电视刚好在播昨天上线的《双城》剧组手撕热搜的环节。顾春来和白雁南一人拿一侧宣传板,一个撕,另一个答,有说有笑,默契十足,尤其配上顾春来偶尔的冷笑话,综艺效果没得说。 旁边的小姑娘们都死死盯着电视,目不转睛,忘记吃饭。连肖若飞也是,嘴里包子嚼得只剩汤,也浑然不觉。 看到一半,肖若飞忽然听到点动静。偏过头一看,旁边的苗平平看得太入神,嘴微张,手里的食物掉到桌上,居然也没发现。 “小姑娘倒是注意点。”他蹭蹭桌子,把碗往苗平平面前推。 “不是,肖大哥,快看,快看啊……”苗平平眼睛都直了,腾地站起来,又坐下,“你发现没?!”她惊叹地捂住嘴,仿佛发现什么惊天秘密。 肖若飞脸上尽是疑惑,旁边的的人也不明所以。 “我看……屏幕上就是他俩啊……” 苗平平见周围都不开窍,干脆叼住筷子,左右手一上一下,挡住屏幕大半。几个人凑到她身后,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忽然一清二楚。 顾春来和白雁南生得千差万别,一个利一个柔,一个算帅气,一个是精致漂亮,乍一看,完全不同。但挡住其它部位,单看眼睛,二人简直一模一样。 似乎有更多小姑娘发现了这个事实,凑堆叽叽喳喳,好不热闹,嘴里都在说什么“是真的”“在一起”之类的。 但肖若飞根本无暇注意。 他的心跳太快了,快得他坐立不安。 第39章 荒夜潮汐 肖若飞觉得自己真生病了。 自小跟肖灿星争战各国电影节,走红毯,拍照,他早已练就金刚不坏之身,无论怎样吵闹的场合,都能一副水来土挡纹丝不动的作风。唯有今天,在普普通通的片场食堂里,他觉得吵,入耳的声音都是沾满病毒的针,刺得头盖骨发胀。 他不想待在这个地方。一秒都不行。 肖若飞猛地起身,头晕目眩,踉踉跄跄往外走。刚才吃掉的食物偏偏也和他作对,如泄闸洪水往嗓子眼涌,他还没走出食堂,就狼狈地吐了一地。 旁边有人发现了异样,跑到他身边悉心询问,他张开嘴,只剩声带撕裂地疼。 这他妈的简直活见鬼。 出门前明明量过体温,不多不少正好36度,现在怎么就烫成一块炭,连呼吸都能烧开水。肖若飞推开身边的人,给自己清出一条道,拖着僵尸般的步伐往回走。 走到半截,肖若飞还是觉得吵。他仔细一看,那不是自己的幻觉,是现场真的聚了好多人,有人拿手幅,有人拿灯牌,干脆还有等身挂轴,吵得天都要翻了。 所有的应援,无一例外指向同一个名字,顾春来。 他见无数顾春来在面前飘,有毕业不久刚登上舞台的时期,有让顾春来在话剧届站稳脚跟的《暮春早秋》、《失败与荣耀》时期,有《双城》时期,还有更多的是最近。那些顾春来被液化、增白、抛光、放大,打印在平面上,失去棱角,失去起伏,近乎失真。 肖若飞不喜欢,这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人。他下意识想赶走这一切,刚挥手,就被人握住。 “哥,你病了。”张一橙难得严肃,“咱回去休息。” “这群人……干什么的!”肖若飞有气无力,终于吼出声。 张一橙眉心拧成曲折的川,犹豫之下,小声开口:“都是小顾老师的粉丝。” “粉丝,粉什么丝?醋溜的?红烧的?玻璃粉?好吃吗?能好吃吗?”肖若飞脸煞白,语气再凶,也没往日气势。 见状,张一橙赶忙捂住肖若飞的嘴,连扯带拽,拽回房,关上门,才仔细解释。 原来那些都是顾春来的粉丝,《双城》开播后,就零零散散有人出现在片场,递礼物送花,不过都被保安和张一橙劝回去了。不知为什么,今天突然多了许多,感觉后援会出动了似的。 肖若飞听得迷迷糊糊,想指示对方和新媒体运营那边确认一下,可他碰到枕头,三秒之内便昏死过去,不知春秋。 在梦里,肖若飞突然回到自己二十一岁的夏天。 那年景城的风特别大,无论晴雨,一直暴烈地吹。顾春来的衣服偏大,总被吹得前襟鼓胀,衣角乱飞,偶尔还会露出一截奶糖色的腰,精瘦,没一丝赘肉,不太明显的肌肉线条从后背延伸到腰窝,最后偷偷藏进裤腰里。 肖若飞觉得烦,烦对方总是不好好穿衣服,就偷偷拍下来当证据,被发现一次就罚一枚硬币,放到小猪扑满里,什么时候放不下,就拿着一起去喝酒。 那时他们正准备肖若飞的毕业作。 最开始讨论拍哪种题材时,顾春来想都没想,提议拍爱情戏。当时肖若飞特惊讶。认识三年了,他从没见对方为谁心动、为谁生气,表情也一直是清淡温柔的,貌似与爱无缘。他觉得有趣,试探过顾春来几次,看对方底线在哪儿,可顾春来只是顺着他,陪他闹陪他笑,其余也没过多的动作,反倒搞得他更好奇。 更好奇,就更想多看一点。多看一点,小猪不知不觉沉得抱不动了,再也吃不下一枚硬币。 那一夜他们吹了一打啤酒,二人醉醺醺回到家,借着酒劲,手 比脑袋更向前一步,顽劣地碰到不该碰的地方。那晚降温,天很凉,窗子里吹来的风带着加冰的咸柠汽水的飒爽,脆生生的,但这两个人偏偏弄得对方一身汗,浸到糖浆里,黏得化不开,好似两条垂死挣扎的鱼,相濡以沫。 后来天亮了,夜晚的潮汐、隐秘与冲动只能属于夜晚,无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们都懂,便平静地好似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写剧本,继续走遍景城的大街小巷,继续假装约会,假装牵手,假装体验别人故事中怦然心动的瞬间。 唯有心里有一根弦,紧得发疼。 疼得要断掉。 疼得肖若飞陡然坠出梦境。 肖若飞知道现实根本没那么美。 就算被子压得人喘不过气,他还是冻得浑身发抖,牙齿打颤,如置冰窟,眼皮灌铅似的抬不起来。半梦半醒间,他听到熟悉的声音询问他感觉好点没,需要什么,想喝水还是想吃东西。 他说要水,要吃面,那人答了句好,声音渐行渐远,他连忙扯开嗓子,喊了句,我还要你。 可话说出口,肖若飞就觉得自己太可笑。 声音的主人正在跑宣传,加班加点,不分昼夜,忙得四脚朝天,连语音或视频的时间都没有。他只能靠一条条微信的文字,拼凑出这个人近况的点滴,不生动,不立体,比印在粉丝应援物上的图还要苍白。 可他们之前明明不是这个样子。 想到这里,肖若飞硬是撑开眼,眯起一道缝。从缝隙看过去,他怎么也料不到,梦一般的想象居然成了真,那双熟悉的眼睛真的在面前飘。 他脱口而出:“春来,你回来了?” 对方一言未发,给他拿来杯水,送到嘴边,他喝了一口,咽不下去,呛得哪里都是。那人连连咋舌,试了两次,还是不行,他正准备将头再抬高些,双唇忽然被堵住。 温热柔软的溪流淌进他嘴里,淌过灼烧的咽喉,淌过炽热的食管,最后流到他心上。他满足地舒了口气,轻轻睁开眼。 “今天,不是拍七八本杂志?怎么回来了?” 对方没回答。 肖若飞定睛一看,面前的人根本不是顾春来,而是白雁南。 白雁南离他很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有喜怒哀乐,没有爱恨情仇,像断掉发条的布娃娃,偏偏不像平时的他自己。 肖若飞连忙改口:“最近还忙?” 白雁南呆愣良久,答非所问:“你又把我认错了。” 肖若飞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硬着头皮讲:“我好像生病……” “你不是好像!”白雁南骤然拔高声音,连房顶都能掀翻,“你知道你烧到几度,又睡了多久?!” 肖若飞自知没有发言权,只好乖乖应:“不知道。” “40度6,睡了整整一天,这刚下去点。大夫说你症状早有了,但一直没采取措施,还疲劳过度,才会病这么凶。你傻了吗?身体不对劲都感觉不到?!” “我一直有量体温,不信你看。”肖若飞抄起桌上的温度计,放嘴里一按,几秒种后,上面数字刚刚好36,“多正常,没事儿了。” “没事儿个屁!你的体温计他妈的是坏的!”白雁南塞嘴里,最后出来一样也是36度,“你试试这个!” 肖若飞不说话了。这回他体温是38度7,标准高烧。他安静地往上拽拽被子,裹住全身,只露出一双眼睛,也不知该不该看对方。 他不傻,刚才发生了什么他一清二楚。那么尴尬的状况,避而不谈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肖若飞伸出手,越过白雁南 ,拿起桌上水杯,一饮而尽,然后悄无声息地转移了话题:“你怎么又来了?” “从你这儿把佛请走,不得给你送回来?我要继续拽着他,你非得跟我绝交不成。”白雁南双眼投向远方某一点,视线失焦,“我算着,没他的镜头你们快拍完了。现在就等他继续拍摄,对吧?” 肖若飞点点头。 当初白雁南来递简历的时候,要走了完整的剧本。他清楚肖若飞的习惯,也清楚他的拍摄流程和进度,大概时间总能估得八九不离十。 “影响你们拍摄对我没任何好处。” “是吗?不影响我们拍摄,不影响我们拍摄,你还执意拽走春来?!” 见肖若飞生气,白雁南一点也不着慌:“你自己安排失误。如果开始就像现在这样安排,还有问题吗?” “开始就这样安排?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几天是什么日子。”肖若飞说太多话,嗓子又开始暗哑,眼却在喷火,“《双城》上线时间,你以为我不知道?避开你们宣传,你以为我不知道?不影响我们拍摄,说得好听。我这么排拍摄计划的原因,你不知道?!” “知道啊,我当然知道,陪他烧了三年纸我能不知道?”白雁南低下头,拔净拇指周围的倒刺,才继续讲,“这几天是他外公的祭日,对吧?” 说完,他抬起头,表情仍旧平静,但视线中分明多了一丝戾气。 肖若飞显然气上头:“既然知道,为什么……” “顾春来是一名专业演员。”白雁南胸有成竹,不紧不慢地吹净他精致的指尖,“他需要在任何时刻保持专业精神。只要他有口气,能站着,能说话,他就能演。怎么,你怕春来在外公的祭日演死人的戏,联系到自己的过往,情绪崩溃?” “你……!” “你这样特地不让他在某一天演某场戏,是害他。” 肖若飞绷紧身体,眼似猎鹰,面对姑且能称作前男友的人,看不出丝毫往日情分:“我告诉你,白雁南,演员是刀,要磨,要烧,要捶打,否则不锋利。但用太过,会断掉。” 白雁南看着他,止不住放声大笑,笑容可怖:“你说我?你好意思说我?瞧瞧你肖若飞,有多道貌岸然。你告诉我,你写《说学逗唱》的剧本时,根本没想到顾春来,根本没有拿他的身世做文章?那片中感情受挫、亲人离世、事业不顺的周小茶到底是谁?!我告诉你,春来要真演到崩溃,错不在我,在你!” 他们像两把出鞘的剑,悬在空中,一触即发。 这时,门突然吱呀作响,开了又关。顾春来刷进屋,手里举着巨大的餐盒,对坐在床上剑拔弩张的二位说:“面来了,趁热吃。是西红柿鸡蛋面。” 第40章 I love you 顾春来将餐盒搁在床头柜上,开盖,里面不多不少叠着三个保温杯,一红一蓝一绿,红的上面贴肖若飞的名字,绿的贴着白雁南,剩下蓝色的没写名。 “都是西红柿鸡蛋面,干嘛分那么详细。”说着,白雁南伸手去碰红色保温盒,却被顾春来拍走。 “干嘛不给我吃。”被赶手的人悻悻抗议。 顾春来慢条斯理分饭,边分边说:“若飞扁条体发炎,不能沾辣;你这几天收工后还要管公司事务,很累的,煮面的时候就加了食堂刚炖好的人参鸡汤,去乏。” “三碗特地分开煮的?”肖若飞哑着嗓子,若无其事接过碗,指腹垫底,贴住顾春来泛红的指尖。 顾春来点点头,停了几秒,轻声说:“你还烧着,手缩回去,我来喂你。” 白雁南看着二人,面色阴沉,气鼓鼓地打开保温盖,头埋到碗里,自己大快朵颐。 离开白水不足两周,顾春来却觉得过去两年那么久。 景城现在还很暖,白天亮,晚上更亮,到处都吵,是十足的不夜天。每天收工后,空气中总充满着烧烤和麦芽的香味儿,仿佛经历了白日漫长的消耗,真正的生活才刚刚开始。毕业后,顾春来就很少晚上出门,即便有演出,也是结束后直接回家,像个顾家顾老婆的居家好男人。可白雁南不爱独处,不爱独自吃饭,录制结束后不肯放他走,非得拽着他和几个助理,一起走街串巷,寻觅晚餐或宵夜。 顾春来不好推脱,也懒得推脱。白雁南一直都很有主意,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他也觉得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浪费口舌、浪费时间,就随对方去。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顾春来仍不太习惯。每次沐浴在喧嚣深夜里,他总会想起一个人,想那个人的笑,想对方的豪言壮语,想微醺时那飞扬的眼角里藏着百转千回的绵绵蜜意。 想没有那个人的时光有多寂寞。 尤其当白雁在右边时,顾春来总忍不住侧过头,想象他们之间还有一个人。 之前明明不是这样。 他们刚分开过,距离万水千山,忙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导致中间有好几天都没联系。可这一回,顾春来知道自己依旧很忙,片场的肖若飞更不可能不忙,可是,一旦空下来,他眼睛离不开微信,总忍不住点开和“花蝴蝶”的聊天记录,因为肖若飞早就留给他不止99句话,等他一一细读。不知不觉,他可能要回个一两百条,如果刚好遇到肖若飞也空,他根本不肯放过手机。 但今天白天,他们之间的红底数字仿佛失灵。早晨联系后,顾春来再没等到肖若飞的消息。每次休息,每回移动,无论聊天记录里是多少遍他留下的“你还好不好”,肖若飞都不再有回应。他心里七上八下,前所未有地着慌,拍照时甚至拿不稳轻飘飘的羽毛。 拍完最后一套图,刚刚好下午六点钟。他们近期宣传任务告一段落,而顾春来一刻都不愿多待,第一次驳了白雁南的约饭。 他恨不得下一秒就看到肖若飞。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舟车劳顿,回到肖若飞身边,等待自己的是这幅光景。他日思夜想的人病得双唇泛白,脸通红,呼吸如风箱,梦中都不得安宁。 现在对方能吃掉半碗面,已是莫大的欣慰。 吃完饭,已经是凌晨十二点过半。肖若飞睡意再次袭来,刷完牙漱了口,再次睡去。 顾春来打算送白雁南回旅馆。他意识到自己早些时候太冲动,驳了对方的晚饭要约。但对方问清情况,特地送自己回来,还在自己打饭时帮忙照看肖若飞,他不知如何谢对方才好。 走出房间,关上门,他只能用最直白但方式讲:“谢 谢你今天特地愿意送我回来。” 白雁南摆了摆手,对顾春来说:“我本来也打算跟若飞谈点事情,面对面可能更方便。” “也对哦,面对面是挺方便的,谈生意什么的。不过,能不能等他稍微好点……” 顾春来没说完,白雁南突然揪住他的领子,一声闷响,将他压在墙上,迫使他看着自己。他们四目相对,在寒冷的白水冻成一道冰。 “雁南,你这是干什么。”顾春来想甩开对方,但那个人仿佛生了铁爪,力道惊人,他根本动不了。 半晌,白雁南咬牙切齿地开口:“春来,你别他妈的装傻装纯了,你真不知道?我们要讨论的是……你啊!” 顾春来神色安宁,不紧不慢地讲:“我真不明白你的意思。” “若飞也给你发了合约,对不对?”白雁南指着他鼻子问。 “还没,我没正式答应,他只给我了一份企划书。” 白雁南点头继续:“好的,我跟他去谈,让他放弃你。我会让他看清楚,你最适合的是我们工作室,不是灿星。我会让你收回之前的话。” 顾春来清楚,如今已经和先前他拒绝白雁南时,情况大不相同。“别这样,你真的没必要。我们按程序走。我会仔细思考,最后作出符合我的职业选择。” “顾春来,我拜托你清醒一点,你看到没有,你的人气最近上升有多快,势头多猛?一切都如我所料,你开始红了,而且会越来越红,相信我,跟着我你总有一天可以躺着挑资源。” 关于这个,宣传期间尽管顾春来有过不情愿,但数据坐火箭上升的势头,肉眼可见。这点他绝对不会反驳。但这一切对他太新太突然,他还没完全思考清楚自己该走哪条路。 他真的需要时间,而肖若飞承诺过,会给他时间。 他相信肖若飞。 “雁南,你到底……为什么……为什么是我?外面那么多优秀的演员?何必选我?” 白雁南反而笑了:“多简单,因为我一开始就想捧红你。现在你甩手跟我说签别家?到底有没有良心?” 顾春来突然回过神,白雁南当初坚持自己跑宣传,又捆绑销售,原来是这个原因。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背靠白雁南巨大的流量和高强度的曝光,只要业务水平不掉线,短时间数据飙升,不是难事。 但顾春来不明白,天下演员千千万,白雁南为何看上自己。 “别想了,春来,你回去吧,你想不透。明天好好演戏。”白雁南指了指自己的双眼,反手又指顾春来,“我看着呢,加油。” 顾春来站在肖若飞的房间门口,目送对方走远。他缓了半天,站在自己房间和肖若飞房间中央,左右摇摆,不确定进哪个房间。 宛若经历了一场鏖战,最后顾春来向左走一步,刷开了肖若飞的门。 肖若飞还病着,需要照顾,他还不能走。 他收拾好餐盒,收掉垃圾,为肖若飞换掉退烧贴,盖上新的凉毛巾,最后在房间里转了几圈,实在没事情做,只能蜷回床边,看着肖若飞。仿佛这样,他就能找到答案。 大约四点多钟,肖若飞被热醒了。 药物起了作用,退热贴也起了作用,他觉得身体轻松许多,量过体温,已经稳稳降到38度之下。 肖若飞想透点气,但被角被压得死死的,根本动弹不得。他仔细一看,原来顾春来蜷成一团,缩在床角,睡得香甜,稍微一动就会掉下去。可顾春来没动,也没掉下去,双手一直抱膝,脚尖稳稳当当挂在床边,和当年他们写完剧本时,姿势一模一样。 肖若飞想 起,他们亲吻了99次的那天,顾春来也这样睡在他的床角,他试过几次,不管怎么努力,这个人最后还是被吸回原位。实在没辙,肖若飞只好颓然放弃,自己一个人趴在旁边继续写东西。 最难的亲吻戏想好了,但还有好多细节不完善。比如女主角每天递给男主角一封信,上面讲当天的天气,讲箱子里的猫,讲河边的蒲公英,还讲怎么也想不透的数学题。每封信最后,女主角究竟用怎样的落款,肖若飞先前一直没定。 写大名?太直白。 编个笔名?太轻佻。 思来想去,肖若飞下意识在至上划下一行字母—— dgvlyt。 写下那行字后,肖若飞突然感到十分烦躁,不管不顾丢下笔,凑到在熟睡的顾春来跟前,谁知顾春来突然抬起胳膊,稳稳当当将他圈在怀中。他僵了,顾春来也没动,这个姿势他们保持了很久,在某条线要断的瞬间,顾春来鼻腔传来平稳的呼吸。 肖若飞明白,顾春来睡熟了,便胆更大一些,凑得更近,仔细观察顾春来,正如他过去想做但没机会,盯着他脸上每一寸肌理,盯着他微微颤动的睫毛,盯着他抿成线的嘴唇…… 当他回过神,嘴唇已经贴住了顾春来的嘴,睫毛打到顾春来下眼睑的泪痣,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头脑发热,吻了顾春来。 这个吻不似过去那99个。他有些不知所措,可轻轻一动,顾春来很可能会掉下床。他只好合上眼,把自己交给修普诺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只有脑袋里某根线,轻轻断掉了。 dgvlyt。 这只是一串简单的单表置换加密过的暗文,可肖若飞默读过太多遍,早已烂熟于心。 它的密匙是chuni。 明文是—— i love you 第41章 心上人 翌日,肖若飞和顾春来双双回归片场。生病的人恢复精神,远行的人归来,剧组又像最初开拍时那样,完整如一。 只不过,今天他们有个客人。 昨天送顾春来回片场的白雁南根本没离开。他同肖若飞和方导打过招呼,打算探个班,看一场顾春来的戏。白雁南一个人坐在不远处的大树下,全身裹毯子,叼根烟,被几名助理和保镖围着,视线静静落在摄影机的焦点。 按照计划,今天拍的是周小茶“死里逃生”。这场戏,刚好是白雁南试镜的那场,也是周小茶的故事线汇入主线的关键。 故事前半段,除了照顾家人,讨欠款,偶尔点拨两位准备试镜的女性角色,周小茶基本都在调查空降清河镇的剧团。按照肖若飞的设定,最初周小茶从杜江雪那里听到这件事,便感觉蹊跷。他本身是演员,门路多,信息充沛,却从未听说过这个团。而且目前为止剧团录取的都是女性,更加可疑。 周小茶很难不多想,但就要接近真相时,他忽然担心,万一背后有更大的阴谋,自己的匹夫之勇是否会换来悲惨结局。恰巧在他练习穿回女装、犹豫不决时,女友刘美杰不远万里来到他身边,亲热之后,表达了对他的支持。这一行动似乎给了他勇气,促使他向前走,扮作女性佯装试镜,深入调查。 白雁南试镜时,演的周小茶被人群殴的部分。他躺在地上,求救无门,绝望之际竟然看到有人来救他。白雁南自诩表现不错,感情也到位,回看录像时更没问题。 肖若飞最后却没要他。 他倒要看看,那位被选中的天之骄子,到底有什么特别。 这个镜头很长,从周小茶进入后台到逃开,走位复杂,涉及十几名演员,还有打戏,和先前感情爆发的戏比,难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方导是实景拍摄爱好者。平实也好,绚丽也罢,她喜欢运用视觉诡计制造出自己追求的效果。但落在拍摄上,这种手法要求十分严格,丁是丁卯是卯,不管是摄影机还是演员,要求绝对精准的走位,丝毫不得差池。 顾春来一早就去到片场,换了裙子,脸上贴了几块胶布示意淤伤位置,然后开始排练。由于被打的全过程都在同一镜头下完成,从浓妆艳抹到妆面斑驳,再到伤痕累累,每个角度必须都精确无误。什么时候全景,什么时候特写,必须一遍遍试,才能达到最佳效果。 依白雁南的理解,周小茶这里应该充满恐惧和愤恨。他惧别人,与他有感情纠葛的两位女性尾随而至,见他落难,声东击西,恐惧加倍,但又有一丝希望。按白雁南的理解,这场戏绝对是戏眼,要大开大合,才容易带观众入戏。 可顾春来刚开始感情起伏很小,眼神甚至有些空洞无措,在白雁南看来,他简直像个木头人,根本不合格。但每次被踹了两下,顾春来蜷起身体,头埋胸口,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再次抬起头时,他的眼睛好似泼了墨,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蔓延开,分不清道不明,看得白雁南烦躁又压抑,身上爬满了毛毛虫和蜘蛛,有种莫名的阴森感。 好似他一旦爬起来,就要喷射毒汁,将周围腐蚀地千疮百孔。 白雁南夹着烟,忘了吸。烟灰太重,落在毛毯上,溅起几丝火星,留下一个烧焦的洞。他冷静地按灭火,抖了抖毯子,站起身掐了烟,走到肖若飞身边,拍拍他,说:“若飞,借一步说话。” 肖若飞点头,跟张一橙嘱咐几句,见张一橙一溜小跑到顾春来身边,才指着后方的楼说:“去我办公室。” 白水影视基地不大,从中心的摄影棚到任何一栋楼,骑车只需十几分钟。 到了临时办公室,肖若飞脱掉羽绒服,一回头 ,发现白雁南坐到他的位置,又点了根烟,没抽,任它缓缓燃烧。 肖若飞皱眉,拿过书架上的烟灰缸,垫在烟灰下方,然后抽出一根雪茄形状的巧克力,放在旁边。“实在想抽,吃这个。” “你怎么这么可爱,到现在还备着巧克力香烟,”白雁南碾灭烟,拆包装,嘴角发笑,眼神却冷得如窗棱边的冰柱,“春来现在还抽,所以你备着?” 见白雁南没起身的意思,肖若飞只好坐外面的椅子。“没,但他一直揣着烟,以防万一。” “好个以防万一。”三下五除二,白雁南将一整根巧克力嚼得粉碎,悉数吞吃入腹。这是牛奶巧克力,又腻又甜,他却觉得自己吞了一味中药,从嗓子苦到丹田。 “抽烟有害健康。”肖若飞顺手拿过桌上放的气泡水,打开一罐递给白雁南。碳酸爆破而出,仿佛盘踞的响尾蛇,嘶嘶作响,“你说要跟我讨论春来?说吧。” 白雁南停住举在半空中的手。气泡水顺着他的嘴角划过下颚,浸湿风衣,在褶皱里翻滚,最终落在地面上。罐子不知空了多久,他才改变姿势,撕张纸巾,擦净自己的嘴角和衣服,擦净一切狼狈的残留。 “你可能不知道,旅馆的墙不厚,藏不住秘密。”肖若飞眯着眼,几根发丝在眼前晃,双手随性地抱在胸前,看上去懒洋洋的,像趴在树上等待狩猎的豹子。 白雁南低下头,死死盯着大拇指甲缘那根倒刺,他使劲一拽,生疼,再一瞧,大片赤红色的液体汩汩而出。肖若飞见状叹口气,拿过酒精棉球,按住白雁南的指甲使劲擦了几下,然后冲渗血的部位挤了一坨液体创可贴。 “肖若飞你他妈的疯了!”白雁南疼得蹦起来,又疼得坐回去,咬牙喘了半天,才稍微冷静些,“好不好温柔一点!” “抱歉,你出血太猛,拖不得。” “不必道歉,这是我咎由自取。”白雁南转了转眼珠,压低声音,说道,“我听说你也打算签春来。” “你不早知道了?” “要不是春来告诉我,我要被蒙在鼓里一辈子……”白雁南又点了一根烟,“你们两个是合起来欺负我啊。” 肖若飞抬起手,夺过白雁南嘴里的烟,撕成两半,丢进烟灰缸。待烟丝在火舌下卷曲、燃尽,他才开口道:“欺负倒不至于。不过,春来会演,长得好,业务态度端正,这样的演员,谁不想要?” “是我先找到他的。我先找他演双城,他犯傻的时候我坚持他跟我跑宣传。现在怎么样?嗯?你敢不敢承认一句,他开始红了,而背后的功臣是我!” 肖若飞无法反驳。如果《说学逗唱》当时没走到穷途末路,如果当时顾春来没有刚好出现在他面前,他也不会找对方,更不可能萌生签约的心思。 而那天,恰好是《双城》剧组的活动。 白雁南胸有成竹地说:“宣传期之前,春来十分笃定,说要签你,不过他现在松口了,说打算考虑考虑。最后鹿死谁手,现在还说不准呢。” 不知为什么,坐在对面的肖若飞竟然松了口气。在白雁南疑惑的目光中,肖若飞道:“挺好,他打算自己考虑,挺好。” “你不想要他了?你不想签他了?你打算就这么把他让给我?” 肖若飞想想,说:“让春来自己选。他选什么,我都支持。” “若飞,你怎么还是这样,”白雁南眼角挂上明显的嘲讽,“如果他签我,你现在的心血,灿星老师华丽的复出,将来都会成为我的陪衬我的嫁衣,你也甘心?” 肖若飞耸肩,语气没太大变化,依旧平静:“我只是觉得,你我风格不同,路线不同,这段时间, 该摸的,春来应该都摸透了。别忘了,我们苦恼作业的年纪,他在为自己的人生抉择,担负整个家。做决定,他比我们都擅长。给他时间,他会想明白。” “若飞,醒醒吧,灿星迄今为止有没有捧出一位演技和流量兼备的演员?没有。但人只要红了,什么都有,钱、资源、流量、人脉,哪个不是轻而易举?我们工作室的剧集资源灿星绝对无法企及,等人真的红起来,电影还不是分分钟手到擒来?就算再伟大的名导,也无法完全弃票房于不顾,他们最爱的,一定是演技和流量兼备的演员。仔细想想,若飞,你几乎没有胜算。” “没关系。无论春来去哪儿,只要我手里有合适的角色,我选他;他有需要,我帮他;他能帮到我的,我去找他。” 白雁南简直看不懂眼前的人。自己的话无懈可击,但对方却毫不在乎,脸上的疑惑也散去似的,表情越来越轻松,甚至笑起来。他感觉糟透了,突然坐立不安,慌张开口:“你是大老板,却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太傻了!” “是吗……好像,确实是吧。” 语气明明不确定,肖若飞脸上却一片澄明,没有丝毫疑惑。之前交往时,不管高兴还是难过,不管兴奋还是哀伤,这般豁然通透,白雁南一次都没见过。 “行,你什么都别再说,我同意你,一切让春来自己做决定,不再影响他。”说着,白雁南忍不住起身,去捂肖若飞的嘴。 但为时已晚。 没等他说完,肖若飞便已开口,声波顺着皮肤震动,清晰传入白雁南的耳中:“为春来,我愿意这么做……他……是我的心上人。” 第42章 有话对你说 “你说什么?”白雁南面色煞白,瞪着布满血丝的眼,质问肖若飞,“你再说一遍?” 肖若飞面不改色心不跳:“雁南,我在说汉语,能听明白吗?用不用给你翻译?想听英语、法语,还是日语?” “你他妈的被春来传染也开始讲冷笑话?” “没有。”肖若飞微笑如初,“我是认真的。” 白雁南陡然泄了气。他颓唐地缩在椅子上,视线慌张,没有落点。 肖若飞这个人实在太厉害。只要距离合适,他什么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没有谁能逃过他的眼睛。可一旦距离太近,视线中就只剩暗影,他会慌张,会失焦,会不知所措,会茫然四顾,会看不清自己的心,会自己给自己设下天牢般的迷宫,走不出,逃不掉,头破血流。 他和顾春来就是这样。 白雁南忘不掉那个吻,忘不掉自己好不容易拍完戏,去到肖若飞家找人,透过门缝却发现他和顾春来蜷在床上。房间里都空调似乎坏了,只有热浪一波波往外涌,他们的姿势那么扭曲,贴得那么近,身上蒙了一层汗,无知无畏地接吻,仿佛世界倾塌极点颠倒,都和他们无关。白雁南感觉自己沉到了沸水里,视线模糊,喘不过气,但他仍旧能看清,肖若飞眼睛是睁着的。 他不想还没开始就结束,便趁顾春来突然出远门时,拽着肖若飞,抱着撞大运的心态问对方,可不可以交往。 没想到肖若飞竟然答应了他。 他不明白为什么,便迷迷糊糊和对方交往了。肖若飞待他很好,有求必应,可他们之间的相处和过去没有任何分别,没有亲热,更没有恋人之间的缠绵。 直到有人告诉他,他的眼睛和顾春来好像,一切疑惑都有了答案,心中的不甘也有了答案。 分手之后,他本以为肖若飞和顾春来会在一起,可这么多年,那俩人非但没交往,连话都不再说了。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却不甘心,只想再搏一次,试试这次能不能回到原来,不仅要交往,还要让肖若飞爱上自己。 可世界上没有时光机,过往终究只是过往,抱在怀里,最终只留毫无生气的残片。 他猜,肖若飞终于参透,那十个月的感情,错付了他人。一旦明白,肖若飞这个人就找到了自己的轨道,他会按部就班走下去,丁是丁,卯是卯,再也不会往别的地方看了。 白雁南蹭蹭眼睛,赌气一般问道:“你选他演周小茶而不选我,因为他是你的心上人?” 肖若飞摇头。“因为他合适。” “若飞,谁都知道合适这个词只是用来敷衍人的!如果你听到我和春来的话,那春来肯定也听得到我们的话!你敢不敢当着他的面,对他说,你没有道貌岸然地把他当素材,原封不动写进剧本?你敢不敢说周小茶和顾春来毫无关系?!” 白雁南急了。他不希望自己到头来输得太彻底,连一句话都看错。如果不是这个原因,他实在想不通,以自己的人气和演技,为何拿不到这个角色。 在他眼中,流量和演技兼备的演员,应该被所有制片人趋之若鹜。 “这是创作的问题,我会跟春来解释。但……除了合适,我找不到别的词。” “我看是因为在你心中,他比我好吧!” “不,作为演员,我不觉得你不如他。你们路线不同,这么比较,对谁都不公平。”斟酌片刻,肖若飞谨慎地继续,“至于他适合这个角色……如果你不信,看他演完这场戏,看他完整的情绪变化。这个长镜头,我们要排练一天,他要演无数次。” “好啊。”白雁南挑挑眉,毫不退让。 今天天气太好, 晴空万里,回片场的路上,肖若飞感觉身上的病气都要被晒光了。初冬的白水多阴雨,这样的天气简直是老天开眼。 但拍这个镜头,偏偏不适合。 这个镜头应该是冷的,寒风肆虐,乌云遮天蔽日,打斗的过程中周小茶假发脱落,妆面染花,冬天第一场雪翩然而至。 其余部门加入后,顾春来也换上了正式造型——他画了怪异又扎眼的浓妆,穿火一样的裙子,披纯白假貂披肩,在枯败的树影间翩然行走。见状,肖若飞来到顾春来身边,扶着他的腰,缓缓向上滑,感受到暖宝宝的温度和手感,才放心地收回手,坐到导演身旁。 白雁南好似提前入场许久的观众,早已摆好架势,等待开演。 除了设备未开机,其余流程都与拍摄没有区别。摄影、灯光、器材等各个部门都按照标准拍摄进行。导演喊开始,顾春来迈步。他像地面上有走位标记,每步走位、每个动作、每个眼神,都做得精准而恰到好处。 肖若飞忍不住嘴角上扬。他偷偷看了一旁的导演,看似也是满意的。 不远处白雁南忍不住咋舌。 听闻,肖若飞挪过去,手遮住嘴,低声问:“不满意?哪里?” “他太没有紧张感。”白雁南毫不客气答。 肖若飞倒颇胸有成竹:“可周小茶假装试镜,目的是套话,又不是战争复仇。别忘了,他是演员,会演戏,这里太紧张,反而容易被识破。” “可他还是被识破。”白雁南讲,“不如一开始就有紧张感,带观众入戏。” “骗子剧团的人,犯案无数,经验丰富,手法老道,当然能识破。”肖若飞耐心解释,“如果,不是有人突然出现,他说不定会成功。” 白雁南哼了一声,继续看。 尽管努力遮掩,周小茶还是在某位骗子剧团成员出现后破了功,露出马脚。那人似乎认出他,觉得他可疑,毫不客气痛下打手,拳拳到肉,几下就将他打趴。 白雁南坐直,身体下意识前倾。他又等到了自己的试镜片段。 演这段时顾春来就一直收着,缩成一团,保护肚子,不露脸,身体抖得越来越明显。几秒钟后,过了本能的恐惧阶段,他终于抬起头。那张脸上没有明显的扭曲,没有仇恨,单纯由疼痛引起了抽搐,是人类再平常不过的反应。 唯有眼睛……白雁南清晰地看到,那双眼从起初的迷茫无措,一点点回神,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涌动,思绪万千。整个过程变化明晰又无比顺畅,没有一丝表演的痕迹。白雁南不自觉裹紧毯子,使劲向后躲,恨不得躲开顾春来的视线,仿佛毒藤和猛蛇缓慢纠缠,舔舐脚踝,慢慢拖住他的身体。 “这……就是你想要的?”他下意识抓住身旁的肖若飞。 可肖若飞根本没反应,好像被吸走了魂,无比专注,一声不响。 等了好半天,待角色脱离险境,踉跄往外奔,肖若飞才开口:“雁南,我一直觉得,对角色的理解,没有对错。你看剧本里写的,周小茶非常普通,不爱与人交流,容易陷入自我世界、自我思考。这种人表达感情,可以激烈,可以充满起伏,可以充满戏剧性,我不能否认,世界上有这种人。” “但那不是这部片子里的人。”白雁南长舒一口气,他感觉眼前飘起了雪。 在热情开朗、执着坚韧的女性之间,周小茶更应该人如其名,似杯茶,清淡,微苦,在各个角色之间调剂润滑,却也有自己的风味,自己的成长。 看到顾春来的表演之前,白雁南根本不甘心。他想象过无数可能、无数片段,他觉得自己的演绎可以很精彩,可以成为高光时刻。 但周小茶的高光时刻不是某个瞬间。 他一直都在,贯穿始终,慢慢成长,或许不像女性角色有华丽的转身,但这个角色,最贴近普通人,贴近每一个平凡又伟大的个体。 不完全隐藏自己的个性,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这恰恰是顾春来最擅长的。 除了合适,再也没有别的词用来形容顾春来。 肖若飞怎么能写出如此适合顾春来的角色。 天明明那么高,但白雁南被压得快喘不过气。他甩下一句“我还是要签他”,便急匆匆地离开,连告别都没留下。 肖若飞想送,但片场实在太忙,乏术,只好遣张一橙陪他们一段。 为了这场戏,剧组不开机排练了整整一天,太阳落了之后,重新布光,又从头到尾走了两遍位。确认无误之后,导演才喊“咔”,正式收工。 顾春来全然忘记自己该保持女性的习惯,双腿岔开瘫坐在地上,妆面花得一塌糊涂,色彩爬满脸,嘴里全是灰,身上全是汗,假发湿透,黏住脖子,像泡过水的小丑。 等了片刻,气喘匀,顾春来正准备起身,发现面前多了一团阴影。他抬头,见昨日病榻上的人捂了围巾帽子站在他面前,赶忙问了句:“感觉好点没?看你脸色还是有点白。” “找到了病根,没事儿了。”肖若飞拉下围巾,露出嘴,“倒是你,快穿衣服,别冻着。”说着,他甩给顾春来一件鹅。 想到之前激情戏后遗症,顾春来不敢造次,乖乖穿衣,拉链从脚拉到头,如同穿了件行走的棉被。裹好衣服,他才问:“雁南呢?” “他嫌白水太冷,没有芋芋波霸奶茶,就回去了。” 顾春来眉梢耷拉,快要贴到眼角:“可惜,这边虽然没芋芋波霸奶茶,可是有景城没有的东西。” “比如这个?” 话音刚落,肖若飞就变戏法似的,变出一盒烤冷面。 前两天顾春来提了一嘴,说某天午饭节目组订了烤冷面,味道是不错,但比不上八摄影棚外刘叔家的好吃。今天收工前前,肖若飞特地准备好材料,蹬了十分钟自行车,跑到八摄影棚那边,排了20多分钟队。 能看到顾春来馋得流口水的样子,值。 肖若飞掀开盒盖,如数家珍:“刘叔家上了新的银丝面皮,里面加了两个鸡蛋,鱼松,鸡大腿肉,豆芽菜,糖醋萝卜丝,一点油辣椒,还有……” 没待肖若飞说完,顾春来吸了下口水,凑上前,捧过他手里的烤冷面,仔细端详一圈,然后咬开筷子,夹起一块,在他的注视下,递到他嘴边。 “别说了,快吃。啊,张嘴。” 肖若飞笑笑:“你念了好几天,你先来……” 话说到一半,顾春来伺机而动,趁他嘴张大时,精准地将烤冷面送到他齿间。肖若飞躲不掉,只得乖乖咀嚼嘴里的食物。酸、甜、辣,还有肉香一齐在嘴里迸开,从喉头直接暖到胃。 顾春来看着他,自己也夹起一块,从边上咬了一小口,细细嚼,嚼到嘴里什么都不剩,抿下舌头,用同样的方式吃下第二口、第三口…… 肖若飞这边都嚼干净了,对面还剩大半块。他突然起坏心眼,凑上去,抓着顾春来的手,把筷子间剩下的烤冷面,一滴不剩送进自己嘴里。 他一边嚼,一边囫囵讲:“放凉了多浪费。” “真是的,明明你买的,想吃就直接拿,干嘛掖着藏着。”顾春来又夹起一块,递到肖若飞嘴边。 肖若飞看进盒子里,只剩一半,不好意思挠挠头,说:“这点, 不够吃……要不,咱再去买一份?” 顾春来乖乖点头。 “等着啊,哥去推车,带你过去。” 肖若飞还没离开一步,就被顾春来揪住。 “走过去吧,可以一起待得时间久点。”顾春来探出脚尖,落下鞋跟,敲在地面上,好似夏日炸开的花火声,“我有话想跟你说。” 肖若飞微微抬眼,看着那双住了星的眼睛,小声说:“好。刚好,我也有话对你说。” 第43章 我有喜欢的人 片子刚开拍时白水还不太冷,肖若飞和顾春来收工后经常蹬着自行车到处乱转,觅食探景,逗逗食堂养的大花猫,或者抓几只知了蛐蛐逗剧组的小年轻玩。后来天冷了,手搁在外面骑车跟刀剐似的,他俩就乖乖在一号棚旁边的食堂吃饭,酒足饭饱后跟师傅拉几分钟家常,讨几颗巴掌一半大的粘豆沙 饼,边嚼边押马路,聊很多话,聊到口干舌燥,在路边打两杯不甜不咸充满豆香的豆浆,继续走,经常能走一两个钟头,不知疲倦。 偏偏今天,不知怎么的,平日伶牙俐齿的两个人明明都有话讲,却不约而同选择了偃旗息鼓。他们都没吃饱,走两步,肚子就饿得咕咕叫,但谁都不肯走快些,慢慢悠悠在人行道上踱步,一会儿是肖若飞沿着马路牙子走直线,再一会儿是顾春来故意架空鞋跟,学小猫垫脚。 晚上太阳落山,加上冷空气来袭,温度迅速掉到冰点以下,据说夜间甚至要开始下冰雨。 这个季节,街边稍微泼点水,几分钟之内就能冻结实。肖若飞穿靴子还好,顾春来的高跟鞋鞋底比丝绸还滑,一不小心就踩到看不见的黑冰,走路比刚出生的小鹿还磕磕绊绊。 来了几次,肖若飞实在看不过去,干脆停下脚步,掀开顾春来的兜帽,摆正假发,挽着他的胳膊,手揣兜,和他一起往前走。 顾春来的手很凉,又攥着拳,直接在衣兜里撑起小帐篷。肖若飞觉得原本温暖的地方一下空了,裹不紧,盖不严,漏了风。他试探般蹭蹭顾春来的指根,见对方根本没反抗的意思,依然跟着自己的步伐往前走,便大胆向前一步,顺着对方的指根滑到指节,最后落在指尖,轻轻包裹住,极有耐心一根根捻过、扣住,开疆拓土,攻城略池,打开紧闭的指缝,缠住对方的掌心。 世界仿佛静止,他们的步速仿佛也和地球自转同调。肖若飞在心里默数过一秒、两秒,到第三秒,他感觉到几根冰凉的手指缠上来,力道越来越大,将他拢在手心,紧得手指发麻,隐隐作痛。 肖若飞嗓子咕哝了一声,差点破功。 这不是他们求学时期的相处模式,一点都不一样。 当年他们可以轻易勾肩搭背,可以轻易接吻,甚至可以用手取悦对方,累到睡着,但他们从未用用尽全力握住彼此的手,仿佛将这个人捏碎,刺破皮肤,融入骨血,就可以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夜明明已深,凛冽的穿堂风呼啸而过,肖若飞却感觉,早晨刚刚退掉的热度似乎全回来了。 他右侧耳廓被风刺得发痒,总感觉有东西挠。每次偏过头,只能看见顾春来整张脸几乎藏在假发里,只有耳朵若隐若现,微微泛红。他还带着周小茶的耳夹,是廉价的塑料材质,不沉,糖果一样闪着光。不过那东西夹久了,他耳朵还是泛起红晕,微肿,不只是疼还是痒。 肖若飞下意识伸出手,揉了揉顾春来的耳垂,不小心揉掉了挂在左耳上的耳夹。 那个安静的人终于有了反应,似冬眠结束的土拨鼠,从地里探出头,“啊”了一声。 “耳朵红了。疼吗?”肖若飞赶紧问。 顾春来摇头,幅度太大,把另一边耳夹也甩掉了,不偏不倚,刚好落入他自己的掌心。他长舒一口气,送出手:“回头还给道具组?” “不用,你留着,这东西,要多少都有。” 顾春来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将耳坠小心翼翼塞进口袋。塞好后他蹦了两下,确认东西不会掉出来,才抬起头,迎上对方的视线,说:“你终于肯讲话了。” “还说我,你呢?”肖若飞收紧快没知觉得手。 顾春来也有样学样,攥得更紧些。他偏开眼,嘴崩得很紧,来回看了几眼,找不到可以溜走 的虫洞,便开口道:“昨天……” 他怎么也没料到,肖若飞没等到他回答,也记得开了口:“昨天的事……” “你先说!”他们这回步调倒一致了。 面前是巨大的未知,就像第一次试吃臭豆腐或榴莲,谁都不清楚结果会如何。 “你和雁南的对话……”又是异口同声。 顾春来不禁揶揄,这种惊人的默契什么时候展现不好,偏偏现在,他们说话的频率一样,内容一样,连重音都分毫不差。 半晌,还是肖若飞先开了口,把如此重担丢给对方,实在太不公平。“昨晚,其实……我没睡着。”说着,他把顾春来拽到几乎没人经过的树下。 顾春来倒吸一口气,根本不敢往外吐。 “雁南的合同……收到了?” 顾春来看着对方,没有丝毫表示。他明白,于理,这是商业机密,自己一个字都不该说;于情,他不想对不起任何一个人。 肖若飞似乎一眼看透,接着说:“合同内容,我不问。不管他开出条件多好,和我无关。” 顾春来郑重点头。 “你别急,无论期限是明天、一周后,还是一年后,都别急,别匆忙决定。他再催你,没想清之前,也不要轻易松口。” 顾春来当然明白。他十几岁的时候就失去了后盾,失去了无条件的支持,失去了可以随时躲藏的避风港。这些年来,他太习惯规划自己的人生,想清楚一切可能,做出选择,并承担后果。 他知道自己要什么。 肖若飞看着他的眼睛,继续说:“你是成熟的演员,我没有怀疑过,一次都没有。但是,在银幕前,恕我直言,你的经验太少。我必须告诉你,流量这东西,没人排斥。不管别人说什么,相信我,只要在这一行,要赚钱,就不会排斥流量。包括我,也绝对不会。” 顾春来刚开始有关注度,有流量,粉丝没成气候,因为数据刚起步,也不存在挡人路的情况。但他继续拍下去,只要角色合适,热度一定会持久。关注度越高,被捧得也就越高;粉丝越狂热,这条路走得也就越辛苦。万一出事,摔得也会更惨。 而这一切劳神费力,在刚起步的阶段,与磨练演技几乎无关。这些道理,顾春来或许都懂,但他一定没亲身经历过。 “你要想清,打算追求怎样的流量。” 肖若飞将一切都掰碎了。白雁南这个人,目的性强,计划性也很强,无论自己,还是手下的艺人,从出道第一部 作品开始,都是精挑细选稳打稳扎。最初的几个角色不能太难,先通过题材刷大众好感度,辅以宣发物料,先红起来,先有关注和话题度,积累一定经验后,开始挑战相对困难的角色。这样一来,观众和业界都乐得见演员的成长和进步,口碑也不会落下。 而灿星从来走内容路线。肖若飞签的演员从不是最帅最美,但一定是最会演的,性格不那么完美,有黑料,嘲讽和赞扬并存。 像顾春来这种成熟演员,门槛已经很高,无论走哪种路线,都能闯出自己的模式。 就看他想要什么。 肖若飞这几天一直在思考顾春来的未来。讲完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越界,像是等待录取通知书的考生,手心沁出一层汗。 顾春来看着肖若飞,心像是被十二月的壁炉烘烤过,热得发烫。已经有太多年没有人愿意如此悉心为他考量,愿意为他分析利弊,愿意完完全全站在他的角度上思考问题。更何况,这个决定很可能触犯肖若飞本人的利益,他还是毫无保留,全盘托出。 他拉着肖若飞的手,抵住额头,一遍又一遍说着感谢的 话,直至嗓音嘶哑。 肖若飞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眼珠一转,问顾春来:“企划书,还在?” 顾春来抬起头,狐疑地看着他,卸下手机壳,从壳子里拿出叠得略厚的那张纸,轻轻展开,仔细端详,不禁笑出了声。 自己这位老同学写字不好看,又乱,上学时他就领教过无数次。每次看对方的电影史笔记,都跟看天书一样,偏偏人家成绩特别好,挣扎一番,最后还是要借来研习。现在流行无纸化办公,人们更没机会写字,肖若飞的字体比当年更难辨认,通篇粗略看下来,最清晰好认的字居然是“顾春来”。 “笑什么?” 顾春来指着纸面上鬼画符般的墨迹说:“当年花了一晚上读这张纸,最后也没读透。” 肖若飞撇嘴道:“不管,反正,我先发企划的。即使你签雁南,也是我先;难看,也是我先。” 讲完,他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支唇膏,金色盖子,黑色磨砂壳,造型颇似女王权杖。他旋出膏体,在自己的大拇指上划了几圈,涂匀,盖在折痕明显的企划书上。盖完自己的手印,他拽过顾春来,如法炮制,不一会儿,顾春来鲜红的手印也出现在企划书上。 “这是我们的约。即使……你和他签了正式合同,我们也有这个。已经奏效,不许反悔!”他一边讲,一边拽过顾春来的小指,紧紧勾住,又来一遍“拉钩上吊一百年”。 顾春来像嘴里含糖,舔舔唇边,翘着嘴角,道:“你得给我解释解释,这张纸除了我的名字外,其它都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们一起拍电影,世界上最好的电影。不管你签谁,只要有合适你的角色,我找你。” 一枚带着时间光弧的箭,穿过长河,穿过春花秋月,射中顾春来的心脏。 “若飞,我决定好了。” 肖若飞见顾春来似笑非笑,有点不敢听他答案:“别说,不用说,别告诉我,告诉他,到时候我猜,猜得到。” 顾春来这次没听他的话:“不告诉你,你怎么准备合同?” “你……决定了?这么快就好?雁南的计划,不考虑?” 顾春来坚定否决。“我想跟你拍电影,实现我们当年的理想,这是第一位,最主要的,没得说。雁南那边,他在事业上真的很照顾我,愿意给我镜头,愿意给我机会,但某些追求快速流量的办法,我仔细思考后,没法认同。” “他手段多了去了。” “有些不可以。比如要继续凑对,在镜头前做亲昵的动作,以过去为卖点,这些我都不能接受。” 宣传期这两周,顾春来也开始了解,世界上有种东西叫“c”、“配对”。不管有意还是无心,演员在镜头前演一演私下的亲密互动,观众爱看,爱宣传,赚取关注度到手擒来。 虽然肖若飞对这些也嗤之以鼻,甚至不喜欢先前白雁南和顾春来搞那一套,但他分得清现实和宣传。:“那些东西,不会成真。” “不可以。”顾春来驳得无比坚决,“起码现在,我不想再和别人做那些。” 肖若飞倒是好奇了:“为什么。” “因为我有喜欢的人,这些事情,比起在银幕上跟别人做,我想跟他做。” 第44章 暴风雨夜 II “是谁?”肖若飞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简单一句话,令顾春来心脏快要爆开。 他不敢看肖若飞,不敢面对自己心心念念太久的人。先前他已经想象过太多次告白的场景,无论如何,都与眼前的格格不入。 自打意识到自己逃不出这段思念,没法做到不喜欢肖若飞,顾春来就放弃了犹豫和挣扎,开始计划告白的时间和地点,以及被拒绝或答应后,自己可能会有的反应。无论哪种反应,他都可能会再次失控,可能忍不住一天看对方成千上万次,甚至可能影响到拍戏。 相似的情况,之前他毕竟经历过一次。拍摄期间若再次发生,他承受不起。 但他又不能说,给我两周时间,等我们拍完戏,我跟你告白。这样做也太可笑,太不知好歹。 斟酌许久,顾春来也找不到合适的开口方式。他只好放弃思考,硬着头皮,试着讲人话。“你记得,之前我和学姐拍那场戏,起了不合时宜的……剧烈的……反应……”他一字一句,说得艰难,“但那不是对学姐的。你知道,我不喜欢女人。不对……我不讨厌女性……爱情的意味,我对女性没有感觉。” “是对你喜欢的人?”肖若飞轻巧一句,就揭开他试图掩饰的垃圾桶,里面全是废弃肮脏的想法。 顾春来发现,继续遮掩并没有任何意义,便诚实回答:“对。演戏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象和他做那码子事。抚摸对象是他,亲吻对象是他,亲热对象也是他。” “但你还没告诉他,你没告白。” 顾春来发现自己又站在泥潭中,越陷越深,被淤泥压得要喘不过气。这是自己心底最深处的秘密之一,却被当事人逮个正着。他垂着脑袋,偷偷往后缩,似躲在灌木丛中的小狐狸,忘记遮住耳尖,被猎人发现踪迹。 猎人步步紧逼,瞪着他的眼睛,逼得他无路可逃。“那个人知道的话,你不是这种语气,你不会这么平静,陈述事实。我一直看着你,我知道,跟熟人,你根本不遮掩。” “对,是还没说。而且,我暂时没打算说。” 肖若飞突然拔高声音,刺破云霄:“你不打算说?!暂时不说?还像原来那样,一辈子不说?!” 阴沉的天边,突然响起一声闷雷。 这可是十一月底,是白水初雪的季节,天边却传来异象。 肖若飞感觉糟透了。 天垂雷电,雷声翻滚,狂风暴怒,这一切都太像他不愿意回忆起的夜晚,他不愿意揭开的狼狈青春。 可是他没有办法,面对这样的顾春来,他仿佛与冷静二字绝缘,吸入肺的是空气,呼出的却是愤怒和欲望之火。 肖若飞不管不顾贴上去,扯掉顾春来的假发,捧起他的脸,近乎野蛮地蹭掉盖住他皮肤的色彩。眼影没了,唇膏没了,粉底也斑驳脱落,顾春来又回到原原本本的模样,牙齿打颤,嘴角泛着青紫,眼眶边滚着一圈液体,那么陌生,又熟悉地令人心惊。记忆和现实逐渐重叠,拥有了相同的模样。 那张八年前暴风雨夜里未完成封存的油画,今天扯掉面纱,再次露出原本的面貌。肖若飞终于明白,拍那场戏时,顾春来无比投入炽热的眼神,究竟从何而来。 自己宣布和白雁南交往的那天。 《心房》杀青那天。 毕业撞到他亲吻白雁南床的那天。 现在这一秒。 顾春来陷入爱的表情自始至终,如出一辙,痴狂又绝望。只有那个人,只有那份如地心岩浆般灼热的爱,才会逼出他的眼泪。 肖若飞眼睁睁看着一滴水顺着对方的眼角划过面颊,落 在锁骨,滑向胸口,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水越来越多,越来越凶猛,肖若飞这才抬起头,看着上空针一样细密的水线越来越紧,急速坠落。 十一月底的天,真的下起了暴雨。这几乎在白水闻所未闻。 肖若飞愣在原地,看着顾春来被雨水打得睁不开眼,双手颤抖,费劲心力拉开羽绒服,哆哆嗦嗦盖在他头顶,然后脱下高跟鞋,牵起他的手,指着不远处的凉亭,带着哭腔喊:“先去躲雨!” 去烤冷面摊的路上有一间凉亭,年久失修,破破烂烂的,除了偶尔有人会在那里拍戏,大部分时间都是闲置状态。今天雨落得急,里面聚了不少躲雨的人,微信提示、语音留言声此起彼伏。不出几分钟,好多人开着车,手拿伞,将凉亭里的人接走七七八八,破败内短暂的喧闹,重归寂静。 只有角落里盖着同一件大衣的肖若飞和顾春来,谁都没拿手机,谁都没说话,安静如初,等待凉亭里只剩两个人,才探出头。 一场雨,一段奔跑,把两个人都浇醒了。 肖若飞看着身旁的人,狼狈不堪,裤袜湿透,全身被雨浇透,头发贴在脸上,眼眶泛红,嘴角还留着青紫色痕迹。他探出手去擦,擦不掉,换来几声抽气。 演员们排练时太投入,难免留下伤,换作平时,顾春来肯定要笑笑,装作不在乎的样子回一句,“刚好省了化妆的时间”。可他现在没笑,也没说,也不躲,目光顺着肖若飞的指尖来回游动,最后停在肖若飞的眼睛里。 “对不起。”半晌,雨声渐响,盖过肖若飞的心跳,他才轻轻开口,“我……太急了。” “没有,是我磨磨蹭蹭,话都说不清。”顾春来又看了看肖若飞,偏开眼,似是要牵对方的手,却悬在了半空,“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挺迟钝的,有些时候脑子转得慢,感情问题更需要时间去想明白,结果无形之中伤害了许多人。” 肖若飞知道,恋爱这种东西,是把自己的一半人生分给别人,为另一个人的笑而笑,为另一个人的苦而痛苦。爱上一个人的那一刻,甜蜜加倍,痛苦也会加倍,是蜜里调油,也是刀山火海。你不知道他爱不爱你,你也不知道这一切会不会长久。那是一种甜蜜的颤栗,是人生中最重要的决定之一。 他曾轻率过一次,后果要好几个人吞,无论如何,他不想再次犯错。刚才差一点,就差一丁点,他差点被嫉妒吞没。 “谨慎一点好。”肖若飞答,“你应该按你的步调来。” 顾春来轻声应了句“嗯”。 肖若飞又问:“你喜欢的人……我认识吗?” 顾春来的回答,还是一个“嗯”。 “哎哟,这样的话,要不……告诉哥,那人是谁,哥跟他说道说道,帮你们一把?” “不了,”顾春来苦笑道,“感情永远是两个人之间的事,与第三者无关。即便你把他们关在一起,强迫他们接吻、做爱,他们的心不相通也无济于事。差一公分都不行。” 肖若飞觉得自己傻得多余。他甚至不明白,自己把谁当成了假想敌,才会那么愤怒。和白雁南宣传的那段时间,顾春来的眼神不再浓墨重彩,也不再有那种执着,即便二人捆绑炒作,他还是看不到少年时期的狂热。 他偶尔甚至怀疑,顾春来到底有没有喜欢过白雁南。自己当年所看到的一切,究竟是真实,还是梦。 那……能让顾春来爱得如此之深的人,又能是谁? “表白的话,我会亲口跟他说……我在等电影杀青。”顾春来不着痕迹地贴近肖若飞,悬在半空中的手终于贴住另一只无着无依冰冷的手背,“他跟我在一个剧组,是我认识了很久、很好 的人。” 说完,顾春来咬住嘴唇,认真盯着肖若飞的眼睛。 “我前段时间跟他重逢后,关系似乎恢复到原来。从这段时间的反应来看,我觉得他至少不讨厌我。” 顾春来说得很轻很缓,字字句句好似午夜香颂,混着沙沙的杂音,复古温柔。可肖若飞感觉,那些话触到自己的心脏时,却像炸弹一样,此起彼伏,地动惊天。 每句话,每个词组,他都能和无比熟悉的人对应。但在此之前,他的大脑从未往那个方向偏一分一毫。 “我们的戏拍到一半,他的前男友出现了。他的前男友是很优秀的人,也是我很好的朋友。和对方比起来,我大概就是白天鹅面前的唐老鸭。” “唐老鸭,可是大明星。”肖若飞不禁揶揄。 “我跟那个人不是同类,不好用丑小鸭……算了,不管了,”顾春来轻笑,“起初我以为他们一定会复合,可他明确表示,没有这个意愿。” 肖若飞身体比脑袋快一步,缠住顾春来的手,问:“他前男友,跟你提过,想和他复合?” 顾春来摆摆头:“不重要。我们的谈话,在我们之间发生就好。我不想在他前男友背后说闲话。” 肖若飞垂着眼睑,看着对方也像刚才在隐秘不见天日的衣兜里那样,缠住自己的手。有道是十指连心。这样的牵手,和心脏相交又有什么区别。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里塞了爆破物,其每一个分子都充满了蜜糖。 “后来我发现,这个人为我做了太多事,而我都误解了。我就想,有些事情是不是说清楚比较好。但我们在拍戏,他有太多事情要忙,我不想给他造成困扰。我失控过,给大家带来麻烦,最后几场戏的感情又特别大起大落,我不想因感情问题分神。” 肖若飞松开手,在顾春来陡然失望的表情中,揽住他的腰。“对于他来说,你不是麻烦,永远都不是。” 顾春来的表情变得柔软,似小刺猬露出肚皮,坦诚又脆弱:“可我刚才又失控了,惹得他生气又痛苦。多年之前,我们有过相似的经历。这一回……我不能再让错误重演。” 肖若飞看着顾春来的眼睛,是冷静自恃,是专业演员的素养,还有万般柔情。所有的谜团,所有的焦躁,所有想不通的地方,一瞬间都有了答案。那些遗落在时间中的碎片,终于拼成了完整的图。 那个炽热又绝望的眼神,终于找到了归处。 这一刹那肖若飞有些后悔,是自以为是的狂妄和自大,伤害了两个少年时代最重要的朋友。但后悔无用,语言也太苍白,再多的对不起再多的歉意,也没办法填平已经痊愈的疤。唯有行动,唯有时间,才能消弭一切。 从这一刻开始。 肖若飞眼睛弯弯如新月,再向前凑凑,抵住顾春来的额头。他看着咫尺之间的双眸,像对天地起誓般,无比郑重地说:“对他来说,这辈子的梦想,是和你一起拍电影,拍世界上最伟大的电影。所以,你不要担心,你的想法,他都懂了。” 第45章 我们会交往 顾春来很久没睡得这么踏实。 第二天清晨,他睁开眼,窗外已经变了样。原本灰色的白水好似掉入童话世界,路是白的,树是白的,落在地上的枯枝败叶是白的,连原本灰粉色的老旧宿舍楼都盖上白色。 昨夜的疾风骤雨已不见踪迹,连带那场脸红心跳都像假的一样。顾春来脑袋发懵,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在最糟糕、一点都不完美的情况下,居然将一切都说出口,而且看肖若飞的意思,好像明白了话里的意思。后来他们一言不发,各回各房,连坚持好久的每日晚安都断掉了。 肖若飞向来起得早,这个时间估计已经出门,想必该处理的消息已经处理完。 不知对方是否对自己说了什么。 顾春来忐忑地拿起手机,见微信右上角有个红圈2,赶忙点了好几下。 最上面一条消息来自张一橙,告诉他饭在床头,记得趁热吃。今天是外景,工作人员在布置现场,下雪的关系,所以拍摄会推迟片刻,让他不用着急出门。第二条来自拍摄群,几位南方出生没见过雪的小年轻,强烈表达想玩雪的意愿,制片人先生大手一挥,把所有人分成两组,一组早晨布置,要打雪仗的另一组负责晚上收工。 除此之外,顾春来没看到别的消息。他还特地点进唯一置顶的对话“花蝴蝶”,翻来覆去变换各种姿势看了半天,也没有新消息,最后一句话还是昨天肖若飞跟他说“收工别走,有话要讲”。他仔细回忆,昨天夜里,说话的是自己,告白的是自己,对方想说的话,怕是一句都没讲出口。肖若飞被人破坏计划,肯定心情不好,但前一夜分别时,对方的眼神分明比月光还柔和,怎么看都不像生气。 顾春来揪了揪自己的脸,又掐过大腿,确认该疼的地方都还疼,才确定一切都不是梦。 他想了想,这种情况,还是要当面跟本人说,便迅速起床洗漱,打算吃完早饭后赶快去片场。 吃饭的时候,顾春来的闹铃响了。他打开微博,在输入框里敲下“早安”二字,然后附上昨天拍的照片,发了出去。 最近《双城》热播,顾春来没法像原来那样对社交媒体两眼一抹黑,置之不理。但他刚入圈,还没签公司,规划也只有手机壳里藏的一张纸,更别提人设了。白雁南干脆让他本我出镜,保持平时的个性,做事认真,聪明,不刻意掩盖锋芒,对不熟的人很谦和温柔,有点距离感。这种人设在圈内不太多见,说不定能闯出一条自己的路。顾春来倒觉得自己还是新人,人设太高冷可能招人嫌,不如平时跟粉丝道个早晚安,也算一种营业。 肖若飞当时也觉得顾春来关注度不同以往,本身不是亲民性格,只发营业微博太有距离感,像机器人,便把微博账号密码给他。不过二人口头约定,顾春来只能发早晚安和剧组演员互动,不可回私信,不可随便点赞,不可回复评论,更不能回应任何传言。 顾春来一一应允。 若是往常,他发完微博后基本直接登出。不过今早难得空闲,按下发送键后,他左顾右盼,见周围没人,就悄悄切换到消息栏。 才一两秒的时间,居然已经有了两条评论。 顾春来点开看,第一条居然来自“灿星影业肖若飞”。对方的回复内容没任何感情,简单“早安”二字,加句号。他难以置信看了好多遍,嘴里的猪肉大葱包子被他嚼出了甜味。 配着肖若飞的头像品够了,他视线才往下移,扫向第二条评论。 这第二条评论也是“早安”二字,但最后没加句号,而是个小太阳的颜文字。他心里说了句谢谢,然后往上一扫,看到回复id,瞬间愣住了。 他又把捏脸掐腿翻来覆去颠倒看 的流程重复了一遍,那条回复还在,回的人还是那个人,点进对方主页,不管简介还是置顶,都还是他最熟悉的文字。只有最下面的“已关注”,变成了“互相关注”。 顾春来一蹦三尺高,揣上没吃完的包子,脚蹬雪地靴,抄起房卡,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片场跑。 白水第一场雪挺厚,直接没过脚踝。顾春来深一脚浅一脚,一路跌了无数跤,终于气喘吁吁来到片场。 不用眼睛,光是耳朵,顾春来就能找到肖若飞的位置。他顺着声源看过去,只见肖若飞蹲在巨大的雪球旁,穿红色及膝羽绒服,带白帽子,全副武装,身旁还有颗和他打扮完全相同的团子。 顾春来扫了两把雪,捧在手心,蹑手蹑脚地靠近二人,他们仍忘我地给雪球添砖加瓦,全然不觉身后有人接近。 “嘿,初雪快乐!”顾春来搓散手里的雪花,自肖若飞头顶纷纷扬扬撒开。 肖若飞根本不惊讶,也没理他,依然在玩雪。顾春来跑到另一侧,也想加入,哪知他刚蹲下,肖若飞一个飞扑,直接将他撞了个四脚朝天,结结实实压在身下。 “初雪快乐。”肖若飞团了个指甲盖大小的雪球,按在顾春来鼻尖上,“黑色小雪人,这么晚才起床?小心太阳出来,晒化你的屁股。” “晒屁股,晒屁股。”旁边的团子用稚嫩的童声跟着附和。 顾春来看着圆脸圆眼长相俊俏的团子,饶有兴致地问肖若飞:“这是?” “像不像我?”肖若飞挑挑眉,笑出八颗白牙。 顾春来不置可否。他不想当着小孩子的面说,肖若飞比较可爱。 “学姐家人,昨天过来了。她和老公过二人世界,我帮忙带娃。” 顾春来清楚,余千帆本来前几天该杀青,因为拍摄计划更改的关系,现在还留在白水。前些年她生了宝宝,自此之后就很少离开景城,就算话剧巡演也要带上老公和孩子一起。这部戏是她第一次和家人分开那么久,一走一个多月,确实辛苦。 他看向学姐的孩子,说了句“抱歉”。小孩子不明白,还是乐呵呵的,抱起一捧雪,有样学样,撒到他脸上。 这时候张一橙刚好过来,见二人姿势别扭,旁边还有个小孩子,觉得不太对劲。他想起昨天晚上去凉亭接二人时,他们一个脑袋冲左,一个冲右,回去路上一言不发,又吵架了似的。张一橙劝了两句,他们也没动静,从后视镜看过去,一会儿这个挠那个的手心,一会儿那个捏这个的尾指,也不像真的撕破脸。 为了自己职场安顺幸福,张一橙决定闭嘴。他过去打了个招呼,然后拎起孩子,带离了二人的世界。 见小孩走远,肖若飞才问身下的人:“这么高兴?” 顾春来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摘下手套,折腾半天,从相册里调出一张图。这是微博截图,评论区,一个有金属质感黑色头像、署名“黑光”的人留下两个字,“早安”,外加微笑小太阳。确认肖若飞看清了,他又滑到另一张图,是“黑光”的个人页面,下面“互相关注”四个字,用红线圈了出来。 “黑老师回fo我了!”顾春来这句话后面简直自带三个惊叹号。 肖若飞故作惊讶,道:“你挺高兴?” “黄鼠狼给鸡拜年那个号,从黑老师不到千粉的时候就关注他了!”顾春来扭来扭去,蹭得黑色羽绒服沾上一层雪,“幸亏老师写了《双城》的剧评,我可以用大号光明正大fo他,给他评论。老师对表演的分析也很透彻和精准咧,三言两语就很有启发性!” 肖若飞心想,可不吗,每集都看了至少三遍。 顾春来美滋滋地看着 手机,几秒钟后,发现新大陆似的给肖若飞看:“我是黑老师唯一关注的演员哎!你觉得我跟他交流一下会不会有帮助!” “顾春来,你要干啥……”见顾春来收回手机,肖若飞探出头,朝他屏幕看了一眼,“不许私联粉丝!” “黑老师不是粉丝,是专业影评人!” 肖若飞知道顾春来现在追星上头,便伸手跟对方抢手机。可顾春来毕竟拍过刑侦片,里面动作戏一串接一串,身手了得,根本不是吃素的。抢了半天,肖若飞见顾春来不知道累,干脆附身牢牢压住对方身体,让他动弹不得。 但这姿势……似乎有点不合适。 肖若飞清嗓,直起身,一把拉起顾春来,指着房车说:“起来说话。大庭广众之下,这样不好。” “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嘴上说着,顾春来还是乖乖跟在肖若飞身后,往房车走。 走到半截,顾春来想起此行目的,便拉了拉肖若飞衣角,问他:“你昨天本来想跟我说什么?” “啊?突然问这干啥?” 顾春来低头盯着脚尖一小片雪,道:“昨天晚上你一直在帮助我,听我说话。现在轮到我听你了。” 肖若飞隔着帽子挠了挠头,有点不情愿讲:“哦,就,解释下剧本,然后跟你交代……交代下,那天,我跟雁南做了什么。” “那个我真的不是故意偷听,旅馆墙挺薄的,刚好周围人都休息了,所以听得挺清楚。”顾春来连忙解释。 “不是这个,”肖若飞偏开眼,叹口气,说,“他亲了我。” 他听到顾春来嗓子咕哝了一声。 半晌,顾春来耸耸肩,有些无奈地笑着开口:“你们两个之间的事情,你们两个之间的关系,那是你们的事情,真的没必要跟我交代。” “不行,”肖若飞看回他,神情严肃,“我们,杀青后会交往,会在一起。所以,我想和你坦诚相待,不再隐瞒。” 第46章 不害臊和不要脸 顾春来停下脚步,仔细看肖若飞的眼睛。 对方很兴奋,有一丝急切,这样子和当年无数次许下豪情壮志不一样,和宣布与白雁南交往时也不一样。肖若飞好像憋了一肚子的话,等着开闸泄洪,恨不得讲一天一夜,白天到黑夜,从日落再到天明。 可顾春来脑袋里只剩五个字。 交往。 在一起。 中文博大精深,话中话意中意不胜枚举,堪比宇宙中的星星。但这五个字,顾春来搜肠刮肚,除了“成为情侣”之外,似乎也没别的含义。 他反复斟酌,用自己知道的所有语言,在心里把这句话翻译了一边,才谨慎地说:“你是说,等影片杀青,你愿意做我的男朋友?” “对啊……” 顾春来觉得铺天盖地的雪明亮又谎言晃眼,像面前这个人的笑一样,晃得他舌头打结。他攥住肖若飞围巾的流苏,一字一顿地讲:“你愿意跟我约会牵手拥抱打啵,还有……做……跟深入一步、更亲密的事情?” 肖若飞寻思,顾春来提到的行为他们全都做过,大不了交往后做得更久一点。他点点头,理所当然地讲:“不然,你以为呢?” 顾春来突然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忐忑好久的心被对方轻轻一拨就回到原位,他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怪自己太蠢。他从兜里摸出烟盒,撕开外面的卷纸和过滤嘴,把烟叶揉碎了放在手里深深嗅了几下,脑袋稍微清醒些,磕磕绊绊地解释:“我以为……我以为你的意思是,你听明白了我的告白,具体怎么办,以后咱俩关系怎么发展,还需要考虑考虑。” “考虑?你说的话,我高兴还来不及……” “太好了,这次没会错意……”顾春来额头埋在双手间,像放松的弦,声音又低又哑,“还好你的本意比我想象中好太多……” 肖若飞蹲**,视线与他平行:“别的意思,我也没想过。” 顾春来待自己变得冷静,兴奋得到处乱蹦的五脏六腑归了位,揉揉发烫的脸,才抬起头,直视面前的人。肖若飞不知误会了什么,手足无措地来回翻兜,翻出手机、唇膏、巧克力香烟,还有口香糖,杂七杂八的小物件散了一地,他也顾不得捡,而是揪起沉甸甸的滑雪手套,往顾春来脸上来回蹭。 使劲蹭了好几下,听见顾春来哼唧声,肖若飞方才变得冷静。他看看顾春来不知怎么红透的脸,说道:“你没哭啊。” “没哭啊。”顾春来笑得比洒满糖浆的小雪人还甜,“你怎么这么紧张。” 说完,顾春来忽然意识到,肖若飞做事向来有板有眼,告白这种人生大事,更不可能头脑一热就随便讲出口。 此地此刻的剖白,肯定在意料之外。 而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他们都已经长大,不再是毛头小子,即便想追求爱情,也应该是眉来眼去后的心照不宣,一切刚刚好,一切水到渠成。急冲冲不加考虑的告白是柄锋利的双刃剑——光亮闪耀,却伤人伤己。他想顺其自然,想表现得老练,可面对志在必得的猎人,即便有险峰俊谷,也如海一般平坦,藏不住任何心思。 “我会不会破坏了你的计划?有没有给你困扰?”顾春来把肖若飞围巾上的流苏搓成了麻花辫。“我本来打算拍完戏约你出来吃饭看电影,等到第三次约会的时候邀你上床,之后一步步走着看。昨天实在太紧张,没多考虑就全都说了。” 肖若飞脑袋摇成拨浪鼓,兜起麻花辫,把顾春来和自己的手指缠在一起。“本来,有些事情,有些话,比如剧本,比如过去的感情,我想跟你讲明白。如果你接受,我就打算,杀青那天跟你表 白;如果有意见,不接受,我就想多叫你出来玩,和你约会,试着追你,试试用现在的我打动你。” 在顾春来的印象中,肖若飞一直胸有成竹,游刃有余,从不在人前表现出疑惑,上学时他偶尔觉得,有肖若飞在,天塌下来或许也没关系。可他也是人,也会迷茫,也有烦恼,在自己为工作发愁时,他已经要承担起全公司上百号员工的命运。他成功了,公司在他的管理下蒸蒸日上,而且他不满足于此,很多决策很多努力,都在推动整个行业的前进。 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他心心念念好久的人,站在他面前,坦白地不知所措,甚至有些脆弱。 叫人如何不动容。 顾春来郑重地说:“没关系,过去的事情你不用跟我解释。你想说的话,我就听;不想说,别勉强开口。那晚你亲雁南,应该跟他解释清楚,而不是我。至于剧本创作,有原型是正常的。如果我恰好是周小茶的原型,那是我的荣幸,而且我不觉得这个人物对我的身世有恶意影射。” 说完,顾春来起身。他也拉起蹲在地上的肖若飞,重新和即将成为自己男友的人对视。雪没有停的意思,越下越急,扑簌落在二人的发丝和眼睫上。他看得发愣,不自觉探出舌尖。 停在舌尖上的雪是甜的。 他想知道,肖若飞睫毛上的雪,是不是更甜。 顾春来刚往前凑了凑,一直安静的空气就被声波震碎。 他连忙来回瞧,只见造型和化妆正有说有笑,从片场的方向往这边走。顾春来和肖若飞很有默契地松开手,但他们的小指被围巾缠着,一时挣不开,只好肩并肩贴在一起,用身体遮住还没发芽的秘密。 顾春来赶忙摆出这几天学会的营业微笑,木偶般招招手,朗声道:“哟,二位真早,这才十点多就来了。今天天气挺不错的,吃了吗?” 肖若飞毫无风度,噗嗤一声,被逗得前仰后合。 造型和化妆二位老师也笑他,问他是不是看见雪太兴奋,说话都不利索。趁他们打趣时,肖若飞灵巧地解开了围巾,好似无事发生,淡定地问:“二位,给春来做造型的?” 这部戏没特殊造型需求,最复杂的也就是戴个假发穿裙子。但这场戏总共涉及十几名演员,各有各的特点,各有各的状态。尤其是那群对周小茶施暴的剧团演员,要做出特色,需要一定时间。 所以他们一大早就开始行动,第一站,便是此番造型最复杂的顾春来。 肖若飞迅速合计了一下,若无其事地讲:“要不,您先把衣服留这儿,我帮他穿,穿好之后,再化妆。不耽误时间,对不?” 服装老师觉得哪里蹊跷:“春来就穿个裙子带个假发,我寻思着也没多麻烦不是?” 肖若飞胸有定见:“他腰背不好,得贴暖宝宝,穿保暖内衣,不用麻烦您,我来就成,有经验了。” 两位老师不傻,见肖若飞如此坚决,想必肯定有话要跟顾春来讲。他们交接戏服,大概叮嘱下肖若飞注意事项,一秒都没久留。两位被留下的人对视片刻,有默契地朝着房车走。 现在天冷了,每天早晨肖若飞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房车开暖气。 一推开门,里面暖烘烘的,顾春来抖了抖身上的雪,安心褪下厚重的衣服,然后从柜子里拿出两条毛巾,一条递给肖若飞,一条自己留下擦头。他们都没说话,房间里只有布料摩擦头发的沙沙声,还有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响的心跳。 头发擦干了,顾春来脱掉毛衫和防水的滑雪裤,撕开包装,自己先一步开始穿配套的保暖内衣。还没整好衣服,他就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呼吸也越来越近。 顾 春来全身都绷紧了,不知该不该开口。 “别紧张,我啥都不做,来给你贴暖宝宝的,放松。”话虽这么说,肖若飞动作也够利落,可他总有意无意地划过顾春来腰间裸露的皮肤,或者还没被秋裤遮住的人鱼线。 单纯的肢体碰触,顾春来其实不讨厌。他轻轻一笑,说:“大老板原来还有这种吃豆腐的嗜好。” 不说还好,说了之后,肖若飞反倒有些委屈,头抵住顾春来后颈,毛茸茸地蹭得他发痒:“你喜欢我,我喜欢你,我们心知肚明,但彼此碰不得,你说,这是什么感觉?” “抱歉,”顾春来回过身,抬起肖若飞的脸,轻轻啄了下对方的唇线,“这是我第一次在片场谈恋爱,也是我第一次谈恋爱,我真的出意外情况,影响拍摄。” 肖若飞皱眉,看着他,认真说:“其实,我不太明白,咱交往之后,你肯定已经和灿星签约,对不?” 顾春来理所当然地讲:“对,我是打算签灿星。” “到时候,你肯定还要参演咱公司的片子,嗯?” 顾春来不置可否。 “咱公司的片子,都是我制作的。所以,到时候,咱还在一个片场,和现在的情况,其实……没区别?” 顾春来挠了挠头。对方果然会提到这个情况。他盯着地板上的铆钉,断断续续地讲:“其实……我觉得不太一样。稍微有点区别。那个时候,我们肯定交往了一段时间,熟悉彼此,不会冲动也不会头脑发热。现在……现在可不行。现在我就是思春期的毛头小子,一旦不拍戏,不在角色里,脑袋里啊,想的都是带颜色的事儿。万一忍不住就糟了。” 肖若飞故作深沉,意味深长地憋出个微笑:“哦?在下才疏学浅,好像……没听明白?忍不住什么?” “忍不住跟你拓展新世界。”既然肖若飞不害臊,自己干脆也别要脸了,“自从我认清对你的心思之后,查了些资料。网上都在说,那回事儿……干完会腰疼。你也知道我这破腰,万一出差池,爬不起来,不就糟了?” 肖若飞听闻,根本舍不得再捉弄对方。他放下手,取出护腰,捆在暖宝宝外,自嘲道:“你也真相信我的能力。” “我相信你这一身肌肉。而且……拍完戏就没工作了不是,”顾春来贴到肖若飞耳边,气流婉转,轻轻飘进肖若飞心里,“到时候,腰断了都没关系。” 肖若飞愣了几秒,莞尔一笑,咬了下顾春来的耳垂,说:“小色胚。” 顾春来不甘示弱:“老流氓。” “那,老流氓得加把劲,耽误拍摄,可不行。” “好啊……拍完戏,小色胚偷偷绑架走老流氓,带他私奔,带他去天涯海角看月亮,好不好?” 第47章 我不怕 那场排练了一整天的戏,在三条拍摄之后,顺利完美通过。 忙完拍摄,肖若飞抽空和公司法务和艺人经纪部门通报了顾春来即将签约的消息。艺人经纪那边的老大廖红听说后,直赞肖若飞眼光好,居然捡到个大宝贝。 当时他执意要顾春来演周小茶,好多人不理解,都觉得先前完全没有影视曝光的演员突然来挑大梁,太不保险。谁知《双城》一上,顾春来居然迅速蹿红。他样貌出众、业务能力拔尖,演的明明是角色复杂性偏小的一方,但和捧过两三尊视帝奖杯的白雁南同台飙戏,居然丝毫没被压下去,简直潜力无限。 只要后续作品跟得上,拿得出代表作,成为影视界的中坚力量,指日可待。 而且这两天,之前拍摄的《大逃脱》替补赛的先导预告已全网发布。不知是节目组有意,还是领了白雁南的情,顾春来有几段相当明显的镜头,全是表现他沉着冷静反应敏捷的镜头。随着“白雁南 首秀”带着“爆”冲上热搜榜榜首,“顾春来 人狠话不多”也扶摇直上,紧随其后。 想到这儿,肖若飞觉得自己这是半路截胡,加上多年前感情上的亏待,他觉得有点亏待对方。他打算等片子拍完,后期步上正轨,顾春来商量一下,二人一起请白雁南吃个饭。 向肖若飞了解过基本情况,法务准备拟合同,艺人经纪也会根据肖若飞提供的企划书,制定未来培养顾春来的路线。 大体方向敲定后,廖红心里大概有数。会议结束前,她顺口问了句,顾春来现在有没有交往对象。 不问还好,这一问,一石激起千层浪。 视频会议另一头的肖若飞语焉不详,面带红潮,眼里却是难以掩藏百转千回的浓情。这什么情况,不用解释,一看就知道。 廖红叹了口气,心想,天上不会掉馅饼,也不会掉免费午餐,看似美丽诱人的蘑菇,谁知道背后有没有毒。刚起步的艺人有对象不要紧,大不了不走男友路线。但是同性的对象,放在当今演艺圈,纵然很普遍,大众却没那么容易接受。 而且顾春来这种路线,将来是要打通国民知名度的。万一绊在和自家老板谈恋爱上,岂不是得不偿失。 不过,恋爱对象是老板,身为员工,廖红自然说不得。她只能旁敲侧击,让肖若飞多加注意。尽管是自己的片场,尽管工作人员都是熟悉的员工,但保不准谁没有点小心思,万一拍到二人不当画面,对顾春来蒸蒸日上的事业将是毁灭性打击。 虽说廖红的话无懈可击,但肖若飞刚刚和顾春来确定了关系,禁着欲不说,现在连牵个手亲个嘴都得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心里仍不是滋味。 可他根本没法反驳。这不仅仅是演员个人形象,更关乎公司但整体形象。他已经不是那个只为作业发愁,可以肆无忌惮亲吻对方的21岁少年。他背着别人的饭碗,别人的诉求,别人的希望,甚至是别人的梦想。他还没办法破坏这一切。 尽管只得一分钟的任性,也足够他做场好梦。他们还有一辈子,总可以慢慢来。 第二天,下过雪后的白水终于放晴,但那太阳像冷库里摇摇欲坠的照明,没有一丝温度。所幸故事中也进入冬天,可以多穿衣服,说话时有白气也没关系。 拍了耗神耗力的长镜头后,今天他们要拍三场室内的感情戏。上午的两场,是片中那对爱侣之间最后的告白和告别。 这对相识多年的情侣,最终阴差阳错,没能走在一起。刘美杰来找周小茶前,其实收到了学校公派留学通知。可她自觉年龄不小,若继续读书,将来可能会孤身一人。但她不远千里来到清河镇,来到周小茶身边,打算和他结婚后,却发觉自己心心念念的还是 心头事业。虽然平日里沉默寡言,不常表达爱意,但周小茶明白这位与自己相处多年的女性的心思,也明白自己并非她真命天子。 在影片最后,周小茶主动选择放手,并且拿出准备结婚的积蓄,鼓励对方勇敢追逐梦想。 一起拍了好几周的戏,顾春来和余千帆早就培养出默契,演起对手戏来驾轻就熟。开始的爱意尚存,周小茶悉心鼓励,到最后二人对过去全部释然,整个过程被他们演绎得恰到好处,不多也不少,不木也不夸张,看得在场工作人员都不仅喟叹,最后二人分开,多么可惜。 拍完这两场戏,余千帆正式杀青,结束《说学逗唱》之旅。 肖若飞代表剧组捧出一束百合,递给顾春来,让他交到对方手上。 这个任务,顾春来自然义不容辞。他递出花,盛赞余千帆的演技,感谢对方的关心和照顾。他说对方是十分优秀的演员,勇敢执着,无论将来在哪个舞台上,在哪个角色的躯壳里,一定能找到自己的路。 说着说着,那位无论戏里还是戏外都以平和著称的演员,眼眶红了。 肖若飞见状走上前,自然挡住顾春来的脸,代表全剧组感谢余千帆的支持与配合,感谢这位了好多话,背后的人也渐渐平息。听顾春来呼吸恢复正常,他遣散了巨砸周围的剧组人员。 一个人杀青,不代表所有人都走向终点。 午饭简陋,而且还有下午一场重头戏拍,余千帆的杀青送别宴就定在晚上。顾春来和学姐一家简单寒暄过,便裹着大衣回房车继续准备下午的戏。 他最怕的一场戏还是来了。 周小茶的父亲周逸君抢救无效离世的戏份。 拿到剧本他就开始做思想准备,凭借白纸黑字上的只言片语,试图拼凑出这场戏的真相。在舞台上,顾春来不止一次经历过死亡,杀人,被杀,生老病死,他全都有经验,但眼睁睁目送爱的人离去,他从没试过。 他根本不敢试。 但作为演员,不能有没办法演的戏。 从头到尾顾春来根本没提过,只要一看到这场戏,他胃里就开始翻江倒海,连喝下去的水都能吐出来。所以他干脆不吃午饭,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等着,翻来覆去看剧本,等待下午开拍。 还没等几分钟,车门响了。来者肖若飞,手提冒着热气的餐点,左一份右一份,毫不生分,直接丢到顾春来的梳妆台上。 “为某人做一次送餐员。五星好评,给不给?” “给十星好不好。” 顾春来捧起肖若飞的脸,亲了他的额头,亲他的眼睛,亲他的鼻尖亲他的嘴,加起来整整十下。似乎没料到这一招,肖若飞被打得措手不及。和顾春来分开时,他才来得及看清对方的表情,看清那双躲在迷雾后的眼睛,还有不知何时被冷汗盖住的额头。 最坏的预感不幸成真。 白雁南之前的嘲讽一语成谶。因为他的剧本,因为这场戏,顾春来在害怕。 认识这么多年,肖若飞只清楚,顾春来儿时在车祸中失去了父母,没过几年,外婆也离开了。后来他只和外公二人相依为命,但外公年事已高,身体一直不太好,在他高考前也撒手人寰。当时的情景,顾春来具体经历了什么,他一概不知。这场戏,也没刻意煽情,或制造高潮,他单纯顺着剧本的发展写下来的,哪能这么巧。 他不敢看顾春来的眼睛,喃喃低语:“下午的戏……” “我在准备,别担心。” 肖若飞心还在过速跳动:“这场戏,这部本子……其实我……我真的,真的没 有,故意拿你的身世做文章,但……” 顾春来扯出个微笑,道:“我说了不在意,你也别往心里去。” 肖若飞仿佛没听到似的,继续说:“之前,我一直说你合适,主要因为,你成熟,有分寸,演得恰到好处,对角色的掌控很准确。” “真的吗?谢谢。”在顾春来眼里,这几乎是对一位演员最高的评价。 肖若飞点点头。“还有个原因,其实……”踯躅片刻,肖若飞终于开口道,“写剧本的过程中,我做过几次梦,梦到周小茶,长着你的脸。后来,有几个人设,或者是性格,我可能……参考,只是参考啊,参考了你本人。但真的,我没打算让你痛苦,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 顾春来换上了难以置信的表情。“你写剧本的时候……想到了我?是我?不经意间想到我?” 肖若飞不置可否。 顾春来激动地近乎失声,嘴里一遍遍重复着谢谢,搂住肖若飞的脖颈。 肖若飞的心好似被柠檬陈醋跑过,快化了。 去他妈的乱七八糟的规矩。 这里是房车,是密闭空间,肖若飞检查过太多次,没有窃听器没有摄像头,绝对万无一失。他拉上窗帘,抵住顾春来沁满冷汗的额头,直视他的眼睛,对他说:“放心去演,不要怕。我在这里,不会让你碎掉。” 顾春来紧绷的表情终于放松:“我不是瓷娃娃,没关系的。” 肖若飞却拂不去心头的顾虑。“可是……你这里,肯定会受伤。”他贴住对方的胸口,缓缓说道。 顾春来感激地贴住肖若飞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演员是刀,要磨要烧要捶打,否则不锋利。但用太过会断掉。我记得有个人这么说过。” 肖若飞反问:“难道不对?” “对,不过没关系,那是我的一部分。即便碎了,我知道如何重铸。”顾春来将头发别到耳后,露出明亮的眼睛,对肖若飞说,“有你在,我不怕。” 第48章 泣不成声 肖若飞记得,大一那年秋天,集中供暖时,他们宿舍楼供暖系统出了点问题,背阴那一面的暖气将将烧到不冰手的程度。这可苦了525的四个人,晚上回到宿舍,到处冷得像冰块,坐不得站不得,只好灌饱热水袋,塞到被子里,然后去对门向阳面的520蹭暖气,顺便一起赶作业。第一学期有两门基础课,中国电影史和电影赏析基础,表演系和导演系都要修,加起来上百号人乌泱乌泱挤在阶梯教室里,不管冷暖,足够人昏昏欲睡。教授似乎也看透这点,跟抽陀螺似的使劲抽他们,每节课必点名,作业堆成山。 就算这样,某天在520拉片的时候,肖若飞听顾春来悄悄跟白雁南说,自己明天一大早要出门,如果第一节 课前赶不回来,让白雁南帮忙喊个道,晚上请他吃饭。 肖若飞以为自己听错了。平时又乖又听话、上课从来和和优等生白雁南坐第一排正中间的顾春来,居然在门禁时间擅自离校,而且上课时间可能赶不回来。 这可严重违反了校规。 他像是抓到对方小辫子似的,突然来了精神。 军训时他刚被顾春来将了一军,虽然那之后二人能和平相处,但那家伙时不时蹦出个冷笑话,甚至还趁着熄灯后给他发鬼故事,经常吓得他半夜从床上蹦起来,磕到房顶,然后被临铺抗议。 这个仇,肖若飞可是记了好久,现在总算有机会得以伸冤。 那天肖若飞特地定了个闹钟,三点半就悄悄起床,迅速准备好,耳朵贴门,待对面有了动静,他戴上帽子眼镜,裹紧围巾,假装经验丰富的侦探,跟在顾春来身后。 顾春来手里提着不少东西,步伐飞快,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这条路肖若飞熟,走下去就到附近的公交总站,但他从未在这个时间走在景城的街道上。原来有那么多夜归人,也有那么多早早清醒的灵魂,他就像条随波逐流的鱼,根本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跟着顾春来走了一路,最终停在特47的站台前。 肖若飞没坐过“特”字头的公交,感觉稀罕,凑近时刻表,一站站往下看,它将开出城,开过旅游区,大概一个多钟头后,抵达终点站。 龙香陵园。 他猛地想起,军训时那个月光正好的夜晚,顾春来跟他提过一句的家庭情况;也想起白雁南蹭跟他讲,表演一班的导员私下跟520的人提过,说顾春来情况特别,某些时候学校会给他开绿灯,希望他们能理解。他再一看日历,今天是农历十月初一,冥阴节。 肖若飞突然觉得自己莽撞荒唐,打算偷偷溜走,转过头,发现顾春来的视线不偏不倚,刚刚好落在他身上。 这可是插翅也难飞,就算名字里带“飞”字都不行。 他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跟对方打招呼。顾春来视线滚了几圈,微微点头,沉默不语。肖若飞这才看清,袋子里有纸钱,有苹果,有一听酒,还有食堂的饺子。昨天晚上对方去便利店买东西的时候,和平时没什么不同,肖若飞见他挑的苹果又大又红,还蹭来吃了一个。 这会儿他肠子都要悔青了。 “祭品一部分留给他们,另一部分活着的人要吃掉,”顾春来突然开口,“保佑活着的人今生今世幸福安顺长命百岁。” 肖若飞没反应过来,满面疑惑,不自觉走得更近些。 “昨天晚上你吃的苹果是保平安的,不会招鬼。”顾春来的声音分外平静。 “不不不,”肖若飞发现对方解读错了,“抢了他们的苹果,不好意思。” “没关系,”顾春来说,“本来就打算回去之后把苹果分给你们。这个是今年刚下来的国光,好吃的。” 肖若飞低着头,像打碎花瓶的孩子。他小心翼翼地说:“那,提前吃掉一个,还够不够?” “够,两个就够。”说着,顾春来从袋子里拿出苹果,咬了一口,接着递给肖若飞。汁水和果香混在充满尘埃味道的空气中,连带顾春来发红的指尖,明晃晃闯进肖若飞的视界。 肖若飞忘了拒绝的姿势,头脑发怔,全靠身体反应,接过苹果,印着顾春来的齿痕,也咬下去一大口。这苹果甜得很,无论怎么嚼,还有果实馥郁的香气。他一口接一口地咬,最后嘴里撑不下,快溢出来,才将满口碎渣吞下肚。 留在嘴里的味道,竟然苦得发涩。 现在想想,肖若飞觉得,顾春来似乎一直是这般冷静自恃的模样。他几乎不主动提起家人,就算提起,也就三言两句随意带过,好似讲昨天的天气今天的交通和明天的晚饭计划那般自然。普通人眼里重如泰山的生老病死,在他那里就如进食饮水一般普通。 但肖若飞猜,顾春来心里一刻都不曾忘记。 就算他竭力淡定豁达,就算他已习惯,就算他演技高超到能骗过所有人,以至于将他自己都完美骗过,肖若飞也明白,顾春来只是不说。 不说就可以不在乎,不提及就可以假装不存在。就算伤口血流成河,一旦习惯,只要不碰触,就能假装没那么疼,继续忍耐着继续前行。 可伤还在,血还流,一不小心就可能感染溃烂,留下疤痕,甚至危及生命。 顾春来笑着对他说“我不怕”的瞬间,他忽然想带对方走。 但他也只能想想。肖若飞当然清楚自己是怎样的身份。站在那个位置,他根本没有任性的资本。 他想过改剧本,但没真正意义上经历过死亡。写剧本的时候,他试着把重点放在前面,比如父亲自诩一家之长却拖累妻儿,在这一刻得以解脱,却因为疾病无法表达出心底的爱;比如母亲送走爱人,依依不舍;再比如,叛逆的儿子终于和父亲达成和解。 这个基础上,就算改,他也无从下手。 只能边拍边看。 距离拍摄还有一个钟头的时候,顾春来想再看遍剧本,独自酝酿情绪。就算再担心,他们现在也是制片人和演员的身份,肖若飞只好千叮咛万嘱咐,然后乖乖离开,去到拍摄现场。 不一会儿,两位年长的演员也到了。 平时黑黢黢的棚里,现在完全变成了医院的模样。米白色的墙,米白色的铁制支架,冰冷的仪器插满毫无生气却流淌着救命液体的软管。饰演周小茶父亲周逸君的胡自生老师按照剧本要求,先行一步躺在床上,道具这边连好管子和呼吸机。肖灿星则在旁边的椅子落座,身体前倾,眼神里的焦虑与最后一丝脆弱的希望来回交替。 开拍前五分钟,顾春来如约独自出现。他几乎变成了周小茶的模样,仿佛刚接到电话,一路跑来,气喘吁吁,眼睛里写着难以置信四个字。 这场戏景别变化不大,主要是人物感情的处理,必须自然、有层次,不带任何表演痕迹,能让大银幕前的观众感受到扑面而来的伤感。 这样的镜头,某种程度上比漫长复杂的长镜头更难拍。 而且人的感情转瞬即逝,他们倾向于不排练,直接正式开机拍摄。待演员就位,方导简单传达这场戏的需求,便正式开拍。 两位老戏骨瞬间进入状态。父亲这边是对生的渴求,对死的希望,还有无法言说的爱。母亲这边起初冷静安慰,到后来情绪渐渐崩溃,整个过程无比顺畅,如同他们的亲身经历。 再接下来,就是周小茶的戏份了。他扑上去,焦急地呼唤对方, 顾春来的 表现过于平静,没有眼泪,也没有别的反应,实在太收着。 导演喊“咔”,再来,还不对。 接着来,仍旧不行。 这种激烈的感情戏很耗神,不比动作戏轻松。 试了三四次后,导演来到镜头前,拽过顾春来:“春来,这段戏应该是周小茶的情感爆发,你太收着了,这是你的优点,但这里应该再夸张些。” 顾春来愣了片刻,回过神,哑着嗓子,一字一顿地解释:“方导,我觉得感情要有累积的过程。这里周小茶是不是不哭不喊比较好。” 肖若飞和方导面面相觑。他们都认为,最重要的亲人离世,悲恸是人之常情。 可方裘还是问:“怎么说?” “这一切都太突然了。周小茶虽然被叫到医院,但这不是第一次发生,对周小茶来说,他只是来探病,情绪根本没到那个地方。我觉得有些人,比如周小茶这种性格,面对突如其来极度悲伤,可能反而哭不出来。” 说完,顾春来躲开视线,蹭蹭脸。从肖若飞的角度看,对方的手指蹭过了眼角。 他想喊停了,想明天再拍,但这场景无非凌迟,拖得越久身上越痛。 导演松口,说:“那我们试试吧。” 机器再次运转。 前面几段戏仍旧完美,到了周小茶的戏份,两位经验丰富的老戏骨随机应变,继续配合演出,表现剧本上的内容,而顾春来眼眶忽然红了。他的表现依然冷静,但和刚才相比,血红的眼睛又多了一丝说服力。戏继续进展,在病榻上的人咽气的瞬间,顾春来眼神变得迷茫,看不到前方,他奋力挣开拦住他的护士,跪到病床前,抓住被子,视线始终注视着往生之人。 他开口说:“你回来啊……别丢下我了……” 这是剧本上没有的台词! 顾春来一句话,撕心裂肺,眼神从迷茫到夹杂着悔意的悲恸,整个过程太自然,自然到完全不像表演。 肖若飞看着方导,对方却拦住他,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她死死捂住口鼻,生怕发出声音,只有几滴泪放肆地从眼角滑落。镜头中心的几位演员像经历过一场真的生离死别,哀而不伤,搅起巨大的漩涡,足以令在场所有人都忘记镜头已经结束。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轻轻喊“咔”,并且宣布收工。 肖若飞赶忙上前,扶住顾春来的肩。他见对方唇边全是血,瞠然自失,脸上却没有一丝泪痕。不管他怎么叫,对方仍盯着早已空无一人的病床,死死攥着被子,不肯松手。 “走吧,春来,”肖若飞使出蛮力,硬是将顾春来和床分离,搂住他,将他紧紧压在自己胸口,“我们龙香陵园。去看他们。” 顾春来总算有了反应。他挣扎着离开肖若飞的怀抱,却被对方牢牢圈住:“不行。明天还有拍摄我不能走。自己冷静一下,让我一个人自己冷静一下我马上就好,别麻烦不用管……” “顾春来!”肖若飞根本不给他逃离的机会,吼出声,“听着,你不是麻烦。一切就交给我。我们走吧。” 第49章 做吧 顾春来没打算失魂落魄,任由自己陷入脆弱的过往。可片场的布景、两位老戏骨的神态,立刻将他拽入戏中,拽入即将失去亲人的痛苦里,连做心理准备的时间都没有。他不清楚自己说过哪些话,表现是否合格,更不知道当时在镜头前的是周小茶,还是别的东西。 他忘了设计好的人物情感,忘了每一步该有怎样的反应。周围的景色和声音仿佛都融化在水中,变了形,蒸发得一干二净,飘到天边。他想去抓,却被风吹到了天上,轻飘飘的,像悬在空中的枯叶,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怔了很久,在摆摆停停的摇晃中,顾春来方才如梦初醒。眼前是肖若飞那辆宾利熟悉的内饰,那个说要带他走的人正坐在驾驶位上,一手执方向盘,另一手与他十指相扣,神情专注。他欠身坐直,想松开手,要对方专注开车,可肖若飞力气很大,根本没给他逃开的机会。 “醒了?喝点水。”开车的人直视前方,张口道。 顾春来应着,拿起杯子抿了一口。“碧螺春?” “对,洞庭山明前碧螺春。我妈说,火月老师,还有外公,俩人都喜欢,让我带点。我闻着挺香,出门前,就泡了两杯。” 二十多年过去了,仅仅一部戏的萍水之缘,居然有人至今还记得。他小心翼翼放下杯子,说了句“谢谢”。这两个字实在太轻巧,根本不够他表达心里的感激。但除此之外,顾春来居然什么都说不出。 “这话,你留着,回去自己跟她说。我可不负责转交。”肖若飞还在专注开车,没注意顾春来的表情,他嘴角向上勾,继续道,“她跟我提过,拍戏时,她和火月老师关系挺好。大概是惺惺相惜吧。你也知道,拍《龙争虎斗》的时候,她们两个……” 顾春来略有耳闻。 当年,肖灿星在事业巅峰期放下一切忽然出国,五年后,时年30岁的她带回三岁的肖若飞。面对长枪短炮,她公开喊话说肖若飞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但自己没结婚。放到今天,这是能引起微博服务器瘫痪级别的热搜。偏偏《龙争虎斗》这部戏的另一位女主角,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主。梁火月22岁时,嫁给大她十岁、名不见经传的编剧,顾瑜晖。据说俩人是私奔,婚后第三年有了顾春来,哺乳期结束后,她和当时在风口浪尖上的肖灿星,一起接了这部著名导演的转型之作。 “我记得,这片子,当时好像口碑不行,票房倒是不错,创了记录。”肖若飞提起熟悉的作品,语气总忍不住加速,“我挺喜欢的,你呢?” 顾春来不好意思挠挠头,说:“没看过……” “也对。”肖若飞面露尴尬。他记起,顾春来从不接触和自己父母相关的作品。如果是课堂范例,对方会堵住耳朵趴在桌上,不看不听,直到下课。如果是作业,这个人宁可不要那点分数,也不去写。一个规矩了四年的人,只在这件事上受过批评。肖若飞死活不明白,问了几次,也没从顾春来嘴里撬出缘由。 那时是那时,他们还是狗屁不懂的毛头小子,最佳损友。可现在不一样了,即使他们还没做,算不上真的情侣,起码也是情侣预备役。只要再等几天,拍完戏,等着他们的就是人生另一段旅途,是交神交心灵肉合一,是彼此坦诚相待,不该有秘密。 他自然问了一句:“其实,有机会看看,挺好的。” 顾春来反问:“看什么?” “《龙争虎斗》,或者任何火月老师的作品,”肖若飞理所当然答,“都挺优秀的,不看可惜。而且,要是想她的话,她的作品,是最好的寄托,不是吗?” 尽管顾春来只言未答,肖若飞也听到对方的一声轻叹。他偏过头,看到不太会拒绝别人的顾春来,脸上挂了困扰的 表情。 “你老说,喜欢演戏,因为能体验不同的世界。其实,看戏也一样。对吗?” 说完,肖若飞终于松开顾春来,转手去碰对方的脸。那个本应近在咫尺的人却轻巧地躲了一下,躲到他伸直手刚好触不到的距离,头靠车门,眼望窗外,呼吸在夕阳照透的红色玻璃上蒙了层白雾,连表情都映不出。 “若飞,今天盯了一天的现场,这会儿还要你带我去龙香陵园,实在太辛苦你。”顾春来盯着玻璃,说,“不如聊点你喜欢的东西?” 有些事情不懂,但顾春来这句话,肖若飞立刻明白。可他还不想放弃,便摸到顾春来的手,再次攥在掌心。感到对方没挣开,他说:“我喜欢你,聊你,行不?” “可是我不……”顾春来想想,后半句话没说出口,“那咱聊聊我最近看的片子?前几天抽空去看了《毕加索与鲸》,感觉挺不错的。” 肖若飞笑言:“那是,名导出手,错的了吗?” “也对,”顾春来附和,“不过……肯认真拍电影人的故事,除了特别热爱这个行当,也没别的动机了。你想过拍类似题材吗?” “我?”肖若飞认真思考后回答道,“还没到时候。有朝一日,会。” “好,那我等着了。” 顾春来说完,肖若飞又讲了几句什么。他听对方没动静,悄悄偏过头,发现那人倚着座位,竟然睡熟了。肖若飞叹口气,松开手,终于触到顾春来的脸。 他喃喃自语:“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 又过了一个多钟头,他们终于抵达目的地。 龙香陵园在城郊结合部,周围依山傍水,风景不错,有公共墓地,也有名人墓。北山那片正南方百十来公里,刚好是聚集了大批电影制片厂和剧院,许多著名的业内人士都选择在这里入土为安,久而久之。这地方也成了4a级景区。虽然陵园埋着死人,阴气重,但架不住来吊唁的人多,商机也多,两三公里开外到处是饭店和旅馆。 他们的酒店是公寓式的,房间很大,两张标准床,餐具一应俱全。烧上水,肖若飞肚子饿了,就问顾春来打算吃什么,自己来点。顾春来说暂时不用,自己马上要出门买祭品。 “那,等水烧好,暖和一下,咱俩就去?”肖若飞问。 顾春来摇头,说:“你忙了一天,还开了那么久的车过来,赶紧休息吧。吃什么我给你带回来。板面行吗?这附近有家板面特好吃,是推车那种,可能没外卖。要想吃清淡点,那边有家涮菜做得不错。” “都不用。我跟你一起。” 顾春来又露出那种表情:“带我跑到几百公里外的地方,已经很辛苦你了,这种小事我自己来真的可以,你先休息,该带的我都带回来。” “笨蛋!”肖若飞忍不住拔高音量,“我想……想跟你待在一起,你还不懂?非得让我这么说,你才明白?” 顾春来见对方这幅样子,好声好气说:“今后我们还有一辈子可以在一起。可你今天已经累了一天,还开了很久的车,先休息是不是比较好。我很快就回来。” “不好!没什么可是!出门!” 本来好好的,本来很感激肖若飞愿意大费周章,顾春来也不懂,肖若飞怎么突然生气了,连休息都不肯,明明黑眼圈快掉到嘴角。 可他拗不过对方,只好一起出门,快去快回。 旅馆楼下刚好有个小超市,那里有酒有零食,但没新鲜果蔬,现在过了冥阴节,连烧纸的选择也少了很多。顾春来每次祭拜都要带苹果,不多不少刚好三个,外公外婆分一个,父母再分一个,最后一个带宿舍,和朋友们分 食。 听他们一说,小超市的老板支了一招。正门向西过去两个路口有家夜市,他们要的东西,夜市常年有卖。 谢过老板,肖若飞和顾春来便往那边走。这个点刚好过了晚饭时间,还没到宵夜。夜市刚出摊不久,周围人不算多,叫卖声还未炒热空气。三三两两行人在街头步履匆匆,似乎是加班归来往家赶,反倒显得二人格格不入。 他们看了彼此一眼,一合计,有默契地加快步速,视线一左一右,找苹果。 果不其然,这种北方秋冬最常见的水果,不会缺席。他们很快就找到了气派的水果摊,各种各样的果子排在一起,煞是惹人喜爱。 顾春来刚要往前走,肖若飞注意到摊主年龄不大,便拦住对方,要他去一旁没人的地方等,自己上前挑了三个国光苹果,一袋冬枣,还有几个金灿灿的大鸭梨。 顾春来远远看着肖若飞和摊主谈笑风生,不知讲了什么,居然表现出很高兴的模样。他低下头来回找,终于找到一颗小石子,来回踢,踢没两下,就被一只脚拦住。 “搞定一样。我们去找别的。”脚的主人手摇袋子,冲顾春来炫耀。 “干嘛不让我陪你,”顾春来看看那年轻人,“我又不是雁南,而且戴了帽子和眼镜,应该没那么容易被认出来。” “谁知道呢。那小老板,可是为《双城》,买了熊猫的会员,号称每集二刷。你就知道,他认不出你了?” 顾春来没话可说了。《双城》成绩是不错,但还没播完,自己又是半路出家,从没想过在这地方买个东西还能给人认出来。想必肖若飞一直坚持,不只为能在一起多待一秒钟。 但……这又是多一重的麻烦。他们刚在一起,自己就仿佛寸步难行,处处都要对方照顾。 这种感觉,说实话,顾春来不太喜欢。他一直害怕自己会依赖谁,越是珍爱,就越害怕。这种感觉很不好,万一某天失去了,那个人会割走自己身上的一部分,会疼会流血,会不知所措,还有可能会哭,伤口要很长时间才愈合。 他经历过很多次,太怕还有下一次。现在的顾春来,只求待在肖若飞身边,只求不再次失去这个人。 顾春来见周围没人,这里又很暗,大胆向前一步,抱住肖若飞的腰,头放在对方肩膀上。还没待对方有所反应,他就松开了手,回到原本的位置,看着那双惊诧又欣喜的眼睛,用只有肖若飞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回旅馆,我们做吧。” 肖若飞后退两步,退到有路灯照到的地方。他盯着眼睛蒙霜的顾春来,斟酌良久,答复道:“今天晚上,不行。” 第50章 说“我爱你” “为什么?”顾春来脱口而出,“我们都想要,怎么就不行了?” 肖若飞坚决否定:“现在不是时候。我觉得不对。” “但我们迟早要做这种事情,那天在房车上,你想要对不对?其实我也想要,但那天下午还有拍摄……” “顾春来,你清醒一点!”肖若飞毫不客气地揪住他后颈几乎透出血管的纤薄皮肤,额头抵额头,语气里确实斥责的成分,“明天早晨,你打算干啥?干完之后,有拍摄没?做了之后误事吗?仔细想想?嗯?用脑子?” 顾春来仿佛一个字都没听到,眼神游走在思考之外,没躲,也没顺着肖若飞的话爬,而是如溺水抓住救命稻草那般揪住肖若飞的衣襟,说:“可我让你继续等下去,实在太不公平。” “你以为,那码子事是玩套圈,圈框住棍子,棍子插到圈里,就完了,是吗?你以为,人跟动物似的,扒了裤子就能来?套子呢?润滑剂?都准备了吗,就做?” 肖若飞的神色变了。他温柔的视线背后生出一棵黑色的荆棘,柔软纤细,只有顶端有一根刺,不知不觉顺着血管爬向四肢,刺破指尖,长到空气中,又刺进顾春来的皮肤。 顾春来被这根刺捅得翻江倒海,钉在原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先回去。”肖若飞松开手,把整袋水果推进顾春来怀里,转身就走,“你需要自己冷静一下。” 顾春来抱着冰冷的果子,没有追肖若飞。他安静地在阴影里站着,直至周围人声鼎沸,锣鼓喧天,水果带上自己的体温暖,才迈开冰得快没知觉的双脚,回到他现在唯一能落脚的地方。 推开房门,浴室里还有温热的水汽,有沐浴露的香味,却没熟悉的身影坐在灯光下划手机。房间里很黑,借着窗外惨淡的街灯,顾春来才能看清,肖若飞早就拿被子把自己裹成卷饼,面朝墙,脑袋陷在枕头里,呼吸平稳。 现在还不到九点,肖若飞往常不过午夜绝不合眼。 顾春来趴在肖若飞的床边,清了清嗓,见对方没动静,才用很细微的气声,断断续续地说:“你明明这么累,为什么……不愿意休息。我只想……只想你开心一点,没有要惹你生气。你这么辛苦,我……会难过,不想因为我,因为和我交往,你变成这样……” 说着说着,顾春来没了声音。 过去不知多久,几秒钟,几分钟,可能更久,肖若飞在黑暗中转过身,睁开眼睛,盯着床边熟睡的人,欺身上前,在睡梦里也不安的眼睫上落下轻轻一吻。 翌日凌晨,顾春来被闹钟叫醒。他记得昨夜趴在肖若飞床边睡着了,这会儿却安稳地躺在床上,身上也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这会儿才四点半,窗外的天还浓得如墨,没有放光的迹象,只有旅馆招牌闪着红色的霓虹灯光穿透窗帘,像警示灯,冷得瘆人。他下了床,按掉对面床铺嗡嗡直震的闹钟,手在对方温热尚存的被窝里待了片刻,才游到洗手间,水开到最凉,刷牙洗脸。全套流程走完,整个人精神地跟冬泳了一圈似的,毫无睡意。 挪到卧室外,顾春来发现餐桌上支起很大一摊,有面,有两种陷,有在空中飞舞的花白面粉,还有四个小碗,每个碗里躺着一枚饺子。昨天跟他冷战的人正身披围裙,立在炉灶前,左手举盘右手拿漏勺,锅里沸水咕嘟冒泡,带着热气,柔和了周围的清冷。 每次祭拜亲人,不管多忙,顾春来都要准备三样东西:酒,苹果,还有饺子。他昨天晚上本计划找个饺子店解决晚饭,顺便准备今天的贡品,但因为头脑发热的几句话,一切都搅黄,一切都忘了。 他不曾想,居然有人替他记得。 顾春来凑过去, 学着昨天晚上的方式抱住肖若飞的腰,说了句“抱歉”,又说了句“谢谢”。可言语实在苍白,根本不够他讲明胸口堵着的棉花,也不够他讲明剧烈的心跳。 “松点,饺子快好了。”肖若飞没拒绝,也没回头,边捞饺子边问:“昨天……我也有责任,我太急,破坏了你的计划。以后会注意。” 顾春来赶忙摆了摆头,碎发扫在肖若飞后颈,骚得他有些痒。“没关系,别这么想。” “现在太早,开门的地方少,我找旅店要了点食材,自己包饺子。我好久没包了,尝尝看,是他们喜欢的味儿吗?” 待了片刻,肖若飞才感觉腰间的手松开。他听到筷子和碗轻碰,听到吹凉,听到咀嚼声,便问顾春来感觉如何。隔了有半分钟顾春来都没回话,他以为东西不好吃,便回过头,发现对方一声不响,纹丝不动,泪如泉涌。 肖若飞忽然有点懵。 顾春来哭得全身都在抖,鼻尖通红,嘴微张,馅料里的韭菜粘在唇角,忘记下咽,却没发出一点声音。或许注意到自己的失态,他连忙举起空碗,盖住脸,假装往嘴里塞饺子。可他动作太大,抽噎不止,不小心呛到,碗摔碎了,菜渣蛋屑喷了一地。肖若飞也顾不得在水里翻滚的饺子,赶忙关火,手拿水杯跑去顾春来身边,紧紧搂住他,要他把嘴里的东西先吐出来,别再捡地上的残渣吃,也别用衣袖和手擦地。顾春来没听,愣是把手里的食物塞进嘴里,咽下肚。 见爱人这幅模样,肖若飞根本气不起来。他搂住顾春来,压到水池边,好生相劝,要他把掉在地上的食物吐出来。顾春来哭得太凶,吐倒是吐了,可他不死心,打开水龙头,还想洗干净捡回来。 “春来,你别这样!”肖若飞扳过顾春来的身体,死死搂住他,盖住他的眼睛,不给他看自己如何冲走食物的残骸,“到底怎么回事,你告诉我。” “韭菜鸡蛋的……素馅饺子,和外公的……一模一样……不想……浪费……不想……丢掉……” “没关系啊,给你做一辈子吃。”肖若飞皱紧眉,头埋在顾春来颤抖的肩窝。“想哭,就哭吧,我都听着。” 得到应允,哭声如雪崩,一溃千里。 在肖若飞印象中,顾春来很少哭,但最近一段时间这个人的泪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他猜,顾春来或许是爱哭的,只不过都哭到了心里,现在心里已经满满当当,再也盛不下,所以他只好哭出来。不哭出来,泪会蔓延到全身,整个人都要泡软泡烂,不知所踪。 他只能抓住对方,片刻不离。 肖若飞记得,刚毕业那年的清明,他随肖灿星去祭拜几位对她有恩的过世影人。他们一大早赶着开门就去了,人还不多,走到半路,肖若飞远远听到有人说话。开始他以为有鬼,吓得手都冰了,经母亲提醒他才注意到,那是前来祭拜的人。那人跪在墓碑前一遍遍磕头,嘴里反复念叨着什么,声音不大,带着哭腔,字字句句却格外清楚。 “如果你们能听到,请带我走吧。” 一句简单的话,声声敲在肖若飞心上,沉得发闷。 那是顾春来的声音。 肖若飞差点下意识冲过去,但还没忘记两个人早已形同陌路,那时候贸然靠近,只会雪上加霜。他远远看了两眼,听到母亲催促,就离开了。再回来,顾春来已不见踪影,只剩墓碑前斑斑血迹,还有开得正好的白色菊花。 想到那天的点滴,肖若飞就感到后怕。他牵起顾春来的手,揣在兜里,说:“那天我在。” 顾春来终于平复了些情绪。他蹭蹭眼睛,问:“哪天?” “你说,‘让他们带你走’,那天。” “哦,你说那年清明啊……刚毕业那会儿我过得不太顺。”顾春来轻巧地一笔带过,仿佛在讲别人的事情。 “春来,”肖若飞收出一片餐桌,一人一碗饺子,并肩而坐,“可能,我们今后,会一起度过一辈子。我希望你明白,有些话,你可以尽管对我说。” “我会的。” 肖若飞打好醋碟,滴几滴辣椒油,推到顾春来面前。“我的事情,你想知道的,我也会全都告诉你。” “我也一样。”顾春来看了肖若飞一眼,夹起白菜猪肉饺子,送进嘴里。 肖若飞难得紧张。他想了想,还是将那句话问出口:“那你说实话,周逸君去世的戏份,我伤到你了吗?” “那个啊……”顾春来深吸一口气,“我外公离世前的样子和周逸君差不多,只不过他不认得我了。” 顾春来的外公死于中风,和片中周逸君的死因一模一样。 “外婆走了之后,我外公很少跟我说话,也没有什么笑模样。那时候我刚好叛逆期啊,也不想理他,两个人天天在同一屋檐下,明明是彼此唯一的亲人,却搞得像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有一天,我正跟着外公在剧场学习,他突然举着道具一边打我一边骂我,嘴里却喊着我爸的名字,让我爸去死。那天我才清楚,他得了阿尔茨海默症,有一段时间了,只有他的副手,也就是我们现在的老团长知道。 “我去查了资料,渐渐明白可能发生的症状。虽然可以照顾他衣食起居,但我没法治好他的脑子。没过两年,他几乎不再认得我,一会儿把我当成我爸,一会儿把我当成我妈。他年纪大了没法打人,但他是出了名的铁血导演,说话特别毒,我被骂得根本还不了嘴。高二的时候,他的病越来越重,我就不敢去上学了。老团长对我很好,帮我请了家教,我自己有时间抽空学,挺幸运的,最后到了理想的学校。 “但在我高考前,他突然走了。他走的那天我正解不出来一道题,他却一直喊我,我受不住,回了句嘴,就跑到市图书馆学习。可能一两个小时后吧,老团长忽然给我打电话,让我去医院。原来我外公因为大脑长期病变,引起中风,可能有生命危险。他被抢救过来一次,醒了之后却把我当成我妈,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 “我那才知道,这么多年,他原来一直觉得我恨他。你想,他把我养大,临终前还想着给给我买新衣,记得我想考表演系,也记得我爱吃的饭菜,我怎么可能恨他?可那天不管我说多少遍,他都听不明白。 “说不出口的遗憾,全天下都有。我真的不怪你,只不过我刚好遇到。我猜你也遇到了,否则不会写得这么难过、这么真。” 说完,顾春来终于敢看一眼肖若飞。没想到自己眼泪止了,对方却红了眼眶。他的心好像被这个人的手攥住,挤出血泪,挤出蜜,挤出五味杂陈。他忍不住向前,亲了亲肖若飞的眼泪。肖若飞抱住他,脸埋在他胸口,嘴里不住念叨,“你还活着,真好。” “其实,这个你不用担心,”顾春来的脸上总算出现了悲伤之外的表情,“我对他们许了好多愿,希望他们能保佑我不哭,保佑我不冷,保佑我不再被同学看不起,或者带我走。这一切,从没在我身上实现过。” “也不是,”肖若飞认真地看着顾春来,“起码,有一句实现了。我的愿望。” 顾春来不解。“你跟他们许什么愿望啊?他们又不是神也不是仙。” “我跟他们说,春来还没看遍世间美景,还没演够戏,也还没爱到喜欢的人,无论如何,请把他留下。”肖若飞抱起顾春来,跨坐在自己身上。 眼泪刚刚止住的顾春来再一次湿了面庞。他又哭又笑,抱着肖若飞 的脸,眼泪滴到那略微干燥的皮肤上,嘴里不住地说“谢谢”,一遍又一遍,无比虔诚。 肖若飞试净对方的泪,也擦干自己的泪。他拖住对方后颈,压到嘴边“别总说,对不起,谢谢之类的。我是你男朋友,男朋友预备役,马上我们就拍完了,还有几场戏,你就是我男朋友。我希望你能习惯。” 顾春来想了想,认真说:“也不行,不说这些还能说什么。” “说‘我爱你’吧。” 第51章 杀青 那天早晨祭拜完,肖若飞带顾春来回了白水。现场没人提起拍戏时的意外,也没人抱怨顾春来的失态。一切恰似过往,平淡如昔。 这场葬礼戏共计十页剧本,前后花去两周时间,从十一月拍到十二月,从秋拍到冬。这场戏过后,全片大部分主要演员悉数杀青,只剩肖灿星和顾春来还有一场戏。 也是全片的最后一场戏。 周小茶经历父亲病重和感情危机后,不想失去最后一个亲人,便千方百计阻挠杜江雪应聘。可杜江雪依然每天和王丽晴练习,对他的反对无动于衷。一怒之下,周小茶说出剧团的蹊跷,那地方专招女性,恐怕不安全,说不定与人口拐卖有关,言语间极尽讽刺,讽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可杜江雪难过了很短时间,又重新振作起来。 在此之后,便是先前所拍的一系列镜头,周小茶人生巨变,与相处多年的恋人告别,父亲离世。送葬前,周小茶终于明白,原来母亲早就了解所谓剧团的真相,只是想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还能在壮年时期撑起自己一片天,还未被时代的洪流冲垮,不至于到死也一无所成。 周小茶忽然明白,母亲坚持排练,和自己坚持追查真相,归根结底是一样的。他们只为证明自己,为自己寻找活在这世界上的意义。 那之后,杜江雪和搭档在桌子搭成的简易舞台上完成人生中第一次表演,而周小茶将先前的调查进行到底,匿名将剧团的情况捅了出去。赶到表演现场时,他看到稀稀拉拉的掌声,还有那两位勇敢的人脸上挂着满足的微笑。 这最后一场戏,是周小茶为父亲送葬后,与母亲告别的戏份。 随着父亲的离世,欠款再无着落;表演结束后,王丽晴再次对周小茶告白,却遭婉拒,他不愿耽误不爱的人,更不愿与不爱的人厮守一生。再往后,正如几位主角猜测,假剧团的工作人员确实是犯罪分子。罪人受到应有的惩罚,善良的人得以走上自己理想之路。 一切都尘埃落定,周小茶决定回到长南市,杜江雪也没挽留。影片最后一场戏,宛若陌生人的母子俩坐在老旧的餐桌前,一起吃了一顿离别的面。 两个月前,看完剧本的那天,顾春来就无数次想过,经历过爱与恨、死亡与挣扎,自己究竟会是什么样,又会交出怎样的答卷。或许有感动,或许释然,或许被击碎后得以重铸,又或者依依不舍。 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他没想到,自己竟然如此平静。 许多布景都拆了,许多演员都杀青了,全场的焦点只剩最后这两位演员,剩全片的感情核心。 这场戏,方导根本没介入。此时的肖灿星和顾春来,不需要她过多的指导。她明白,他们就是角色,角色就是他们,他们的互动与感情,就是角色间该有的互动与感情。 顾春来心生惶恐,却不惧怕。 开拍前,他根本没摸到电影表演的门。而如今,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圈内最优秀的一批演员,他们无所畏惧,不求回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影片最终的效果。 做好造型,顾春来抵达现场。几分钟后,肖灿星也到了。他们都穿着出殡那场戏的衣服,脸上有倦容,也有释然,还有布满血丝的眼睛。二人坐到布景前,任旁边人来人往,他们仍旧置身事外,仿佛刚参加完葬礼的母子,无言相望。 “灿星老师,”顾春来压低声音,确保周围的人听不到,“我心里揣着点事儿,拍之前能不能先跟您交代?” 肖灿星慈祥地笑道:“尽管说。” 顾春来也跟着笑笑,深吸一口气,按着胸口,说道:“我将正式成为灿星影业的一员。前几天我和若飞签了合同,可能等一下杀青的时候, 新媒体那边就会官宣。” “我已经知道了,欢迎你。”肖灿星伸出右手,“欢迎你加入。” 顾春来感激地与对方回握。 过去几秒钟,顾春来准备抽回手,但肖灿星没打算松开:“我猜,你还有别的事情想说。” 站在山顶上的演员,观察力怎么会弱。被猜透心思的顾春来拿出一只奶白色天鹅绒面匣子,推到肖灿星面前,不好意思地开口道:“若飞生日那天出了点意外,有件东西我忘记给您。” 肖灿星抽回手,面色兴奋,打开匣子,发现里面躺着一串极品孔雀绿珍珠。她爱不释手,看了又看,像把这东西刻进眼里似的。 摆弄了一会儿,肖灿星才合上匣子,笑言:“你这孩子费心了。” 顾春来双手冰凉,指头绞在一起:“我那天本来打算谢谢您,感谢您把若飞带到这个世界上。我、我和他……” “孩子,你们两个在一起了,是不是?”肖灿星语气还是那样温柔,盖住顾春来的手。 对方能猜到,顾春来毫不意外。他坐直身体,心跳到嗓子眼,眼睛却落在餐桌的霉斑上,不敢看别处。 “春来,你要知道,若飞的人生是他自己的。他爱谁、狠谁、想要和谁共度余生,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我只是带他来到这个世界的人,仅此而已,其余的我无权干涉。” 顾春来惊讶地抬起头,看着对方的眼睛,没有一丝虚妄。 “春来,你爱若飞吗?” 顾春来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爱。” “他爱你吗?” “我觉得也爱。” “那就没问题了,”肖灿星的手是那样温暖,融化了顾春来心中的疑虑和坚冰,“和你爱且爱你的人在一起,是你们人生的幸事,好好珍惜。” 顾春来郑重地点点头,摊开了剧本最后一页。 胸口大石落了地,顾春来表现反倒特别轻松。 他和肖灿星都觉得,这对母子最后也没达成真正的和解,不像传统所歌颂的母子一家亲。但两个人已经与自己和解,与世界和解,余生还有很多年,还要面对许多风雨。总有一天,他们会与彼此和解。 正式拍摄前,两位演员照例不开机演了一遍。 无言相对吃过送别面,杜江雪先打破沉默,彼此交代过未来的计划,周小茶提上行囊,与这个家、与这段过去告了别。这一刻他们的表演中没有任何困惑,无懈可击,看得人伤感又释怀。 导演没有意见,也没有过多指导,而是举起导筒,对各个部门宣布,最后一场戏,正式开拍。 机器运转,片场鸦雀无声,二位演员再次贡献出无懈可击的演技。不管是吃面还是聊天,都像发生在生疏又真切的母子之间。 临走前,顾春来拿起放在地上的行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走到门口,回过头,看着肖灿星。 相望片刻,顾春来先开口。“妈,”这是顾春来在全片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说出这个字,“我走了。”说完,他推开门。 “再回来!”三个字,一句话,是不舍却不言。 顾春来挥手,走出了门。前方是如烟似火的夕阳,是山林,是人生另一个远方。他可以尽情笑、尽情哭泣,眼泪不会再次于黑夜中蒸发,愤怒也不会消弭在高墙之间。 直至顾春来身影消失不见,导演才缓缓喊“咔”。 结束了。 真的结束了。 静默几秒后,片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周围的剧组人员纷纷凑上来,把两位主演围在正中,抛向天空,又牢 牢接住,往复几次,终于在一个人的指挥下停手。 不知几时,先前神隐的制片人先生也出现在人群中。他脸上止不住笑意,宣布全片杀青,然后把主场还给主演们。 顾春来退后,让肖灿星先说。 从开拍到结束表现一直完美的演员,此刻不禁落泪。苦于没有适合的剧本,她已经有太多年没有站在镜头前。她说,是肖若飞的“种子计划”让她看到梦再次发芽的可能。整个公司一起走了六年,终于走到今天这一步。她说希冀,说明天,最后对肖若飞伸出手,对他说出感谢。 肖若飞一把抱住肖灿星,变出一捧粉色的康乃馨,塞到对方怀里。 待她说完,就轮到顾春来。 说实话,顾春来还没准备好。他根本不想结束。今天之后,他要回到《双城》那边,继续和白雁南跑宣传。而肖若飞要忙后期,忙公司事务,还有更多别的事情要忙。他不知还要多久才能过上与肖若飞朝夕相处的日子,也不知道今后是否还能遇到乌托邦般的剧组。 还未张口,泪差点夺眶而出。 见状肖若飞直接揽住他肩膀,贴在他耳边说:“别紧张,你做得特别棒。大家等着你呢,等下回去再哭。” 顾春来抽了抽鼻子,紧紧贴住肖若飞,尾指勾了下对方的尾指,然后才说,他从没想过,这两个月会发生如此多事,会交到如此多朋友。他看到了崭新的世界,更没想过,自己能通过一部戏,被一个角色治愈。周小茶是每个人,是每个勇敢的人。 说完这些,他看着肖若飞的眼睛,饱含深情。“如果不是你最初的坚持,不是你创造出这个角色,我不可能走到现在,走到这个地方。若飞,谢谢你。” “我也谢谢你,愿意接这部戏。我走投无路的时候,你救了我。” 说着,肖若飞拿出细长的纸盒,递给顾春来。 顾春来呼吸快停滞了。这盒子的模样,出现在他每一部话剧的后台,出现在他梦中。他死死捂住嘴,生怕自己叫出声。 平复片刻,顾春来期待地看着肖若飞,问他:“能不能……帮我打开?” “小懒虫,撒娇?” 嘴上“不情愿”,肖若飞好看的手指还是捏住缎带,轻轻向两侧一扯,紧缚的蝴蝶结水一般洒在桌面上。见顾春来没动,他笑意更浓,拿起细长的盒子,掀开盖,从里面取出一支嫣红的玫瑰,还有一枚卡片,递给顾春来。 顾春来死死咬着嘴唇,接过卡片,上面赫然一行熟悉的手写字体。字体的主人曾默默在台下看他每一部戏,陪他走过荒芜的岁月,从一无所知一无所有,到现在自信地站在舞台上。 这个人,是他最忠实的戏迷—— “顾春来,祝贺你顺利杀青。” 这一回,那个人终于署了名字。 肖若飞。 原来,在自己的人生中,他一刻不曾离席。 顾春来记得,和肖若飞相遇的那天,象征中国电影百年的大槐树又粗又高,枝叶茂盛,天都糊上一层薄薄的绿色。可所有穿过树间的阳光都撒在他身上,光斑有圆形有方形,有的像云,有的像暴雨后倒影彩虹的水洼,投在他背上那一块,像翅膀。顾春来觉得这个人一定特别快乐,是能吸引太阳的人,靠太近会化掉,会烧干,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碰。那天好热,树下好多人,卖冰水和雪糕的比比皆是,可肖若飞偏偏在顾春来看他的那个瞬间,转过了头。 这个人是不灭的灯塔,是启明星,是漫漫长夜尽头的第一抹太阳,是闪电,带着令寒夜艳羡的热度,光彩夺目,击中他的心脏。 “谢谢,谢谢你这么多年对我 的支持和鼓励,你、你是我记住的第一位戏迷,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多塔亲口说谢谢。今天就让我把这两个字说出口吧。”顾春来攥着那朵玫瑰,冲肖若飞深深鞠了一躬,“谢谢你。” 在天上飘了这么久,顾春来感觉,双脚终于碰到了地面。 顾春来抬起头,眼角没有一丝泪,笑着递给肖若飞一张尺寸和颜色都一样的卡片。卡片上写着感谢,写着爱慕,还有墨渍晕开的痕迹。 肖若飞翻过卡片,见后面还写着一行小字,六个英文字母—— frseje。 他脸上笑意更浓:“那个密码,你解开了?” “对,”顾春来得意地扬起下巴,“这是我给你的回复。” 肖若飞一眼就看透。这个加密方式,和《心房》中一模一样,只不过密匙换作了“ruofei”,明文是—— date 。 “其实,我前面想换另一个词,但……那个行为之前该有的约会我已经策划了好久,至少让我用一下,好不好?”顾春来拽过肖若飞的手,在他手心划过四个字母。 不用多想,肖若飞立刻明白:“小色胚,如你所愿。” 第52章 第三个愿望(*) 吃完简单的杀青宴,肖若飞退掉顾春来的房间,将自己的房卡交给张一橙,让他今夜睡大床,明天蹭肖灿星的豪车走。 张一橙高兴地欢呼了一分钟,然后发现有什么不对。 “你俩呢?” “今晚就走。”肖若飞说得轻松。可张一橙瞅他绷紧嘴,眼乱瞟,不着痕迹往顾春来身边凑,直到两个人贴上,一人一只手躲到身后,不知在搞什么小动作。 张一橙的眼睛里充满疑惑:“现在都十点半了。” 晚上开车本来就危险,这个点出发,到景城不得后半夜? 肖若飞仿佛看透他,答:“没关系,我和你小顾老师,今晚住苍南山。” 张一橙刚想问什么,便发现顾春来看肖若飞的眼神不对劲,肖若飞看自己的眼神也不对劲,连忙改口:“二位明天需要咱去接不?” “不用,注意安全。回去以后,有事儿再联系。” “对了小顾老师先等等,”张一橙呲溜跑走,很快又折回来,手里提着个盒子,“你老说腰不舒服,背疼,托人给你整了个按摩仪。什么红外线什么高频段,效果特好,我家老人都在用……哎哟不是,小顾老师不是老年人,您瞧我这嘴……” 顾春来笑着回应:“谢谢你记得我。” “小顾老师晚上总迁就我的时间,怪不好意思的,”张一橙递出按摩仪,不好意思地抓抓后脑勺,“不过小顾老师真忙,每天晚上我起来撒尿都看他手机屏幕亮着,躲在被窝里发短信。千万别太累啊。” 肖若飞答:“放心,不会让他太累。” 张一橙点点头,又觉得哪里别扭。他问的是顾春来,肖若飞倒答得顺其自然。 “要不这样,二位先忙……”张一橙见这里的气氛太微妙,决定走为上计,“用不用送一程?” “不用麻烦,”顾春来看了肖若飞一眼,又温柔地看着张一橙,答,“我们阳中寺而已。” 顾春来想去还愿。 两个月前,他们曾来到这里为剧组上下祈福。 顾春来进组晚,当时和别人还不太熟,便自己一个人溜走,跑去大殿。当时他许了三个愿望,第一愿《说学逗唱》拍摄顺利,第二愿《双城》收视长红,如今这两个算全都实现了。 而第三个,他许的是肖若飞一生平安。 可肖若飞的一生还有那么长,两柱香火一盏灯,未免太敷衍浅薄。所以他又来了。这次他在长明灯前深深磕了三个头,再次许了那个愿望,并向佛祖悄悄保证,明年、后年……直到他生命终结的那一年,他会一直来,也愿佛祖拨冗照料他的长明灯。 磕完了,拜完了,顾春来直起腰,发现肖若飞仍挺得笔直,似险峻的山峰,屹立不倒。 “你许愿了吗?”顾春来问。 肖若飞向他伸出手,拽他起身,平视他的眼睛,说:“你知道,我不太信佛。” 顾春来紧张地捂住肖若飞的嘴。这里有如来弥勒,四大金刚,还有他认得出、认不出的佛,香火那么旺,即便只有一分真,他也不敢当半分假。他生怕肖若飞这么讲,将来要折寿遭罪。 可肖若飞亲了亲他的掌心,拖着他的指尖沿着自己手上的疤痕来回游走,声音又低又沉:“人生那么多苦,那么多罪,万一遇到了,也没啥可抱怨,只要往前看,总能走出来。你说,是不是。” 顾春来知道肖若飞所言为何,视线落在他手心,点点头。 “如果非得拜,我只想拜你。愿你爱自己,也愿你爱我。” “我哪有那么大威力?” 肖若飞轻巧 打断顾春来。“怎么讲的来着?寿星过生日,能许三个愿望。之前,我只许了两个。” “这都过去整整一个月了。”顾春来哭笑不得,却忍不住靠近对方,想听得更清楚。 “第三个愿望,我要你实现。”肖若飞认真直视顾春来的双眼,“佛给不了我幸福,只能你给。佛不是我的爱人,你是。” “走吧,我订了山下的旅馆,”顾春来抬起手,红线绕小指,末尾坠着肖若飞送他的有点旧的平安符。他颤抖着解开挡住肖若飞衬衫第一个纽扣,和着饱含情欲的呼吸,在对方翻动的喉结上落下轻轻一吻。“就当这是我们第三次约会,好不好?” 肖若飞不再多言,扣住顾春来的手,冲停车场奔去。 到了旅馆,他们一刻也没耽误,好似决斗,又好似在悬浮的世界中奋力做对方的杠杆,推搡着挤进房间。门锁咔哒作响,布料迸裂,黑暗中二人抵在门板上,粘腻的亲吻声在他们唇齿间传递。舔到肖若飞犬齿的瞬间,顾春来几乎落泪,他探出舌尖,来回磨蹭,好似对方的唾液中有催情物,亲得他舌头又疼又痒。 外套早不见踪影,衬衣也禁不住巨大力量的撕扯,狼狈地散落一地。很快,他们便赤裸上身,面对彼此。明明不是第一次,明明上学时几乎天天坦诚相对,但没有哪次,他们似滚烫的碳,几乎将对方烧穿。 顾春来看的入神,抬起手,贴住肖若飞的脸。“我希望后面能变成你的形状。”他手缓缓下滑,划过胸口,划过结实的小腹,划过垮,最后停在裤裆微微鼓胀的位置,“我这么好色,有没有惹恼你?” “没有。” 他痴迷地看着对方的眼睛,又看着掌心愈发膨胀的部位,说:“那,有没有激怒你?” “没有。” 顾春来舔着唇线,蹲下身,小心翼翼解开肖若飞的裤子,褪到脚踝的位置,就着这个姿势亲了亲即将要进入自己身体的精神抖擞的部位。“那……我有没有点燃你?” 肖若飞握着顾春来的手,将这个满面通红的人拽入自己的怀中。他衔着对方耳垂,以犬齿轻轻啃噬,手也不安分地顺着裤腰的缝隙,探进内裤,反复探压后面那个位置。顾春来没料到反应如此剧烈,光是这样就涨得憋闷,便迫不及待扒光自己。 肖若飞配合地探出腿,插在顾春来双腿之间,膝盖轻轻摩擦他蓄势待发的性器。不过半分钟,他感觉皮肤上一阵清凉的触感。 “你这么快。” “我没有真枪实弹做过,和别人的性经验也有限。只有你……只有大三暑假和你的那几次。” 顾春来胆怯地抬起眼,神色痴迷,嘴微张,两排牙之间有一道窄缝。 “第一次,想和你一次射。”肖若飞在他耳边喘息,“你这么任性,要惩罚你。” 说完,肖若飞将顾春来拽进浴室。 浴室有了灯,暧昧的光线均匀洒在二人身上,照得肖若飞膝盖的位置晶晶发亮。他牵着顾春来的手,走进浴缸,打开花洒,温热的水从天而降。 肖若飞故意用一根手指抹净自己身上顾春来的精液,划过对方大腿内侧,最后探入刚才流连的部位,轻轻搅动,仔细为对方清洁。他也是第一次和顾春来离那么近,只能试探对方身体里敏感的位置。可顾春来贴着他,左手在他柱身上不安分乱摸,右手居然顶入稍稍扩张的后穴,急切地缠住肖若飞的手指,引对方一起抽插。 肖若飞打掉顾春来的手:“现在还不行。” “可你都那么烫那么硬了。”顾春来试探般掂掂对方的性器,比包裹他们全身的洗澡水还烫。这东西插到自己体内,会不会把内壁烫得化掉? 化掉也好,这样他们就能黏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还没完,你等等。” “这怎么还要等。” “馋猫,给你带上猫铃铛,再喂饱你。”说着,肖若飞居然变出一样东西。 顾春来仔细一看,这是自己当年给他的那个平安符,样式特殊,拴着平安符的红线特别长。不知几时,肖若飞居然在平安符上还坠了个铃铛。 “这绳子,在我手腕上,刚好缠九圈。”肖若飞恶作剧般用指甲骚刮顾春来的马眼,“在你小弟弟上,能缠几圈?” “别,若飞,你、你打算……不要……” 肖若飞仿佛什么都没听到,扩张的手继续扩张,挂着平安符的手在顾春来性器上来回游走。见顾春来重振雄风,肖若飞也不迟疑,啧啧称赞,一边将平安符挂在顾春来硬挺的柱身上,一边碾压他的前列腺。 “一圈不够吧。” 顾春来想求饶,嘴却被肖若飞牢牢堵住,连如簧的翘舌如今也变成武器,缠住他的舌头,忘情接吻,逐渐卸去他的理智。这个人太懂如何制服自己,太懂如何让自己意乱情迷。顾春来感觉自己的性器发胀,却无法释放,艰难地从亲吻中剥离片刻,只看到血脉喷张的性器被红线牢牢束缚住,小巧的银铃铛刚好坠在头冠附近,叮铃作响。 “这次我射,你才能射,知道吗?” 顾春来呜咽着,想学刚才的样子撒娇,没想到往前一凑,刚蹭了蹭,铃铛就响个不停。他羞愧难当,后穴下意识加紧,臀瓣却被肖若飞掴掌。肖若飞笑着叫他耐心点,抽出手,打开焦糖味道的润滑剂,挤在掌心,故意当着对方的面,来回撸动自己勃起的阴茎。顾春来红着脸,红着鼻尖,终于忍不住,自己躺进浴缸里,双手为架,岔开双腿,已经泥泞不堪的后穴翕动不止。 “若飞,你明白我原本想写的那句话是什么。”顾春来看着对方,坚定如初,“别等了,进来吧。”我想习惯你的形状……” 肖若飞在顾春来耳边小声说:“保持自己的形状。我们肌肤相亲时,就是最契合的形状。” 说完,他扶着顾春来的腰,一口气顶到对方体内最敏感的地方。 顾春来再也无法忍耐,放肆地喊出声。没人知道这里隔音好不好,他们也不清楚是否有人见他们走入旅馆。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小心翼翼的试探,甚至忘记了胆怯的自己如何鼓起勇气,一步步走到今天。 他只能记得尽力张开身体,放肆求欢。 没想到肖若飞居然这么离开,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一刻都不停歇。起初异样的剧痛开始消散,括约肌适应了摩擦,某种异样的骚动在身体深处来回翻腾,铃铛越响越快越响越急,惹得他饥渴难耐,手忍不住随着对方的动作,一起撸动高高翘起的器官。 他宁愿溺死在此刻,时间永不向前。 不知过去几个钟头,顾春来真的化了。他摊在肖若飞怀里,肖若飞撩一下他才动一下,整个人像加了黏着剂,粘在肖若飞身上。 他说话都不似原来气足,懒洋洋地问:“若飞,你偶尔会不会觉得某个瞬间实在太完美,简直不像真的。” “当然有。” “第一部 影片就拿了金环奖最佳影片那次肯定是,对不对?”顾春来仰起头,视线刚好黏在肖若飞的面庞上,无限柔情。 “那次啊,”肖若飞笑着收紧手臂,“那次,我就记得,特别热,灯照得我睁不开眼,台下好多人,都盯着我,跟鬼节的南瓜灯似的,里面点蜡烛那种,空气热的都扭曲了,我根本不记得,我到底说了什么。” “别担心,你的话特别得体大方振奋人心。” “为了那玩意儿,我特地订做了展示柜!供应商那边说,这东西,是加厚防弹玻璃,还防火,防盗,防震。就算天塌了,里面东西也没事儿。你敢信?” 顾春来笑成一团,脑袋毛绒绒地抵在肖若飞胸口。 “不过那次不算……” 见怀中人的注意力还在奖杯展示柜上,肖若飞托起顾春来线条完美的下颚,让他注视着自己。 “现在,现在才算。” 顾春来探出头,勉强够到对方的下唇。他叼住那片被自己咬红的唇瓣,放在齿间轻轻摩擦,而后低声说:“感觉真实一点了吗?” “不够。” “那这样?”顾春来向下移,嘴贴住肖若飞剧烈起伏的胸口。 “还是不够。”说完肖若飞欺身压住顾春来,撩起棉被,好似悄无声息的冬雪,覆盖了他们整个世界。 这一夜顾春来总觉得自己来回飘。可他太累了,根本睁不开眼,便抱住某个手感很好的东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中间他醒了两次,看到肖若飞安然的脸,又闭上眼。待到天光时他彻底醒了,发现床上只有自己一个人,好似昨夜没有谁在这张床上说过情话。 他翻个身,准备下地找肖若飞,哪知“扑通”一声,腰断了般根本撑不住身体。他跪坐在地上,正要爬起来,只听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两只绿油油的小鳄鱼就停在了眼前。 “睡不安生?”说着,肖若飞捞起顾春来,放回原位。 “也不是。睡醒了见你不在,想找你,就是腰有点疼,”顾春来羞涩地嘴角咧到耳根,眼睛弯弯地眯着,“一下子没站住。” 肖若飞二话不说揽过瘫死在床上的人,轻轻揉搓他的腰。 顾春来浑身僵硬。“有个人今天早晨这么好心,根本不像昨天晚上,鬼点子一个接一个。” 肖若飞俯**,冲顾春来耳边吹气:“把你弄成这样,我不该负责?” 顾春来脸一烫,眼波流转,偏过头冲着肖若飞嘴角亲了一口。 亲完他舔舔嘴唇,说道:“你今天早晨做了什么好吃的,这么甜。” “做了你啊,所以才格外甜。” 第53章 同居 杀青的第二天,肖若飞就带顾春来回城,说等下直接去公司。顾春来和灿星的经济约已经官宣,今天相当于入职第一天,见工作人员,和经纪人及助理会面,还有接下来的工作安排,一样都少不得。 回城路上,肖若飞简单跟他介绍,他的经纪人叫夏芷,是公司艺人经济部的头把交椅,经验仅次于部门经理。除了经纪人外,他还有两名助理,工作方面的助理是金鑫鑫,经验丰富,在公司做了挺长时间,擅长处理各种突发情况。生活助理刚入职没多久,叫闫辉,人挺好相处,之前是名护士,万一他身体不适,一时也摸不到医生,刚好可以照顾他。 肖若飞说,顾春来就在备忘录上记,心里不忘盘算如何跟几位拉近关系。 路上三个小时,吃了一顿饭,回家换了身衣服,大约下午两点,顾春来随肖若飞到了灿星公司。 这不是顾春来的第一次。之前他以新片男主角的身份来围读剧本,据说老板三顾茅庐,特地请到未来话剧界的中流砥柱。但这回他换了身份,成为灿星一员,面对各个部门的领导,还有将来可能共事的同事,气氛好像有点不太对。 保密做得再好,纸终究包不住火。他和肖若飞的关系,怕是全公司上下不少人都已经知晓的“机密”。顾春来大概猜得到,自己这个“男朋友”,怕是被某些人当成牢笼里的金丝雀,大老板豢养的宠物。之前口口相传的“前途无量的年轻话剧演员强势加盟”,现在恐怕也成了卖屁股换来的资源。 不过顾春来不在意。从懂事起他就习惯了各种流言,开始是关于他母亲梁火月,后来关于他自己,什么扫把星瘟神,什么害,他耳朵都听得生了茧,早见怪不怪。 好在助理和经纪人并为多说。会议结束后,他们简单寒暄过,助理们就被顾春来遣走下班了。 毕竟顾春来今天主要的工作,要跟经纪人讨论合约期间的大致方向和发展计划。 夏芷显然有备而来。 她手上几个文件夹上全都标着“顾春来”三个字,翻开来看,里面全是他历年的作品分析,滴水不漏,甚至连《心房》都有。虽然这算是经纪人的本分,但顾春来仍然很感激。 他谢过对方,获得应允,一夹夹仔细看过。资料并非简单的资料页面,而是各个角度极其详尽的表演分析。那笔触和角度,像极了某个人。 顾春来兴奋地指尖发凉。他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问夏芷:“黑、黑光老师,在灿星任职?” 夏芷仔细看看他,见他不像在说笑,便认真答:“黑光老师是灿星的资源之一。为了保持品牌的专业性,还请对外保密。” 顾春来笑着,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 待顾春来笑够了,夏芷拿出精心装订过的一本更薄的文件,掀开扉页,推到他眼前。 “顾春来事业发展规划”,这几个无比熟悉,一直夹在手机壳里陪着他的字,再次实实在在无比正规地映入眼帘。 “这个计划是老板和部门经理看过你所有的作品后制定的。不过他们的意思都是这东西只能做参考,落实到具体实施,都说让你看着办,以你的意志为优先。不过我个人建议,你最好有一个未来三五年的大体计划和方向,或者想达到的目标。” 顾春来被问懵了。自打进了剧团后,他向来走一步说一步,也没考虑过角色是否合适、演出难度大小。只要他看过剧本觉得喜欢,他都可以演。而兰桂剧团每年有七八出戏,总少不了他的份。他每天只有演好戏,成为更好的演员,有很多戏拍,至于别的,他都没想过太多。 但在这一行,事业顺风顺水,一直能演到想演的角色,不愁资源,已是奢侈。简单几个 字说出口,要遭多少人嫉妒。 顾春来仔细想过,只得说:“演戏,演好戏。” 夏芷一听,笑了。“这份计划是根据你参演的话剧、《双城》,结合公司手上现有的资源,以及正在洽谈中的资源草拟的。公司确实有意让你走用口碑带动流量的演技派路线,剧集和电影双管齐下,重质,量要精。没必要轧戏,但也不能一口气神隐个一年半载。” “那话剧呢?”顾春来问。 “肖总的意思是不要丢,我们同意他。毕竟你的定位是演员,作品必须跟得上。现在《双城》势头很好,明年春节后第二部 ,可以延续一波热度。不过《说学逗唱》瞄准的是明年国庆后的档期,距离三月太久了,我们打算让你上一些能展现演员综合实力的综艺,符合你现在的实力和定位。” 顾春来略有不解:“可是演员的本质是演戏。这段时间去演话剧会不会更好?” “亲爱的,信我,现在你的演技绝对够用。只要碰到合适的剧本,提名能拿到手软。你需要打开市场,打开知名度。” “可是……” 顾春来被对方轻巧地打断。“再好的演员也需要知名度,也需要口碑打开市场。现在已经不是酒香不怕巷子深的时代了,没有人会等你的香味散发出来,你必须亮出自己的优势,占领大众的眼球,知道吗?” 夏芷说话温柔又坚定,面面俱到,滴水不漏,顾春来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他知道自己太理想主义,可是他还是想用更多的时间去表演。毕竟表演之外的事,做多了要磨掉演员的魂。 “春来,不用着急,你还有时间,可以仔细考虑。” 对方都这么说了,顾春来也不好再有意见。 “还有,我们之前去你现在住的地方看了一眼。公司建议你最好搬家。我们知道那房子对你很重要,但小区整体设备太老旧,没有合适的安保,将来可能会比较麻烦。” 连家都要搬。 一想到那是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是自己长久的记忆,顾春来就有些不舍。但他明白,夏芷经验丰富得多,句句所言是真。虽然他不乐意,但最终可能都要一一照做,想到这里,那股无名的挫败感又强了一分。 与经纪人的第一场会面,顾春来不知该说是好还是不好。 散会后,他想和肖若飞聊两句,看看对方晚上怎么安排。可肖若飞一直在开会,他根本插不进去嘴。等了一个钟头,他只好悻悻而归。 回到家,顾春来烧了点饭,自己吃完,收拾厨房,一切都整理完,站在水槽前,忽然不知该干什么。之前拍戏时他可以背剧本,可以和同组演员讨论剧情,还可以回房间拉着肖若飞聊天。 现在片子拍完了,他现在没有工作,没有戏演,是名副其实的休息。但他几乎想不起不拍戏的状态,想不起之前自己一个人到底怎么过。 顾春来试着看书,但书上的字到处乱飘。拿出喜欢的电影碟片放,烂熟于心的剧情仿佛顺理成章,没了任何波澜。去白水的行李收完了,澡也洗了,他躺在床上百无聊赖,想睡觉,却根本睡不着。 肖若飞。 他现在就想见肖若飞。 可午夜已过,虽然对方睡得晚,但这个时间估计也已经回家了。想必对方已在浴室中卸掉一身的疲惫,穿着舒适的睡衣,赖在床上,看一首诗,或者读两页剧本,为旧的一日缓缓拉上帷幕。 顾春来点开微信,点开和“花蝴蝶”的置顶对话。黑色的字符在白色背景上缓缓铺开,又随着跳动的光标消失。千言万语缠绕在他指尖,最后的最后,化作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晚安。 按灭屏幕的一刹那,顾春来看到上面倒映出自己的影子——眼睛笑得弯弯,嘴角也是一样。 奇怪。他感觉自己心中明明积着一股闷气,这会儿全都无影无踪。人总会遇到很多事,总要想办法解决,这么多年他都挺过来了,没理由现在不行。 他亲了下屏幕,转身刚准备睡,忽然听到有人敲门。 顾春来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不怕鬼,但他怕人,怕恶人,更受不了这个点有人造访。他关上所有的灯,一手攥紧手机,另一只手抄起菜刀,挪到门口,却不敢从猫眼看出去。 偏偏这时候,手机震了。 顾春来骂了两句,低头一看,竟然是肖若飞给他的回复—— 放我进门。 进门好亲你。 顾春来神经陡然放松。他丢下菜刀,打开门,一把将肖若飞拽进屋。“怎么这个时间过来?”他见肖若飞戴了顶球球绒线帽,身上穿着睡衣,有点不成体统,也有点可爱。 “回家洗完澡,突然想见你,就来了。” 摘下帽子,肖若飞的头发湿塌塌地粘在头顶。见状顾春来赶忙请人进卧室,接上吹风机,调到最低档,绕道肖若飞身后,手指埋入他厚实的头发间,轻轻拨动。 顾春来见肖若飞脸上是自己的同款表情,舔了下对方泛红的看起来很甜的鼻尖,问:“你到底是想看我还是想……” “放心,为你腰着想,今天不做。就是想看看你,一天没见了。” “明明还不到11个小时没见。”顾春来挑了挑眉,“你是为我的腰着想,还是为你自己的腰着想?”说罢,顾春来还顽劣地抬起膝盖,顶了顶对方结实的腰窝。 肖若飞惊诧地说:“哎,我说,顾春来,行啊你,胆挺肥。这么主动?真不怕腰断?” 顾春来干脆关掉吹风机,从后面搂住肖若飞的腰,冲对方头发吹气,吹了一会儿腮帮子疼,便停下嘴,贴在肖若飞耳边,小声说:“之前没经验,就感觉特别疼。但跟你告白之后我就觉得,咱俩肯定要进行到那一步,我就趁收工后偷偷看小视频,想学点技巧,好几次都碰到橙子半夜起来上厕所,也忒吓人了。这要被他发现,我的威严往哪儿搁啊。”说到这儿,顾春来又低了些,只剩气,千回百折,吹到肖若飞心里。“不过昨天我看你挺享受,我就也……也挺开心。” “那你,享受吗?”肖若飞回过头,面色无比认真。 顾春来衔着唇,下颚绷紧,眼波流转,划过肖若飞全身,最后停在他深榛子色的双眸:“昨天最后,睡着之前,我当时迷迷糊糊的,就觉得因为我的老毛病没办法让你享受那种……在云里飞的感觉……太可惜了。” “顾春来,不是我说,你真是自找的。”肖若飞把人抱到床上,钻入同一个被窝,手放在对方腰间,小声磨耳朵,“享乐的办法,多得很。” 确实多得很。 一个钟头后,云翻雨覆,顾春来看着房顶老旧的吊灯,手指都懒得抬。他翻个身,看着身边一样在看他的人,嘴比大脑先行一步,说:“若飞,你想不想,我们干脆住到一起算了?” 肖若飞怔住了。 顾春来赶忙解释:“不管多忙,你每天都要回家,我也是。接下来我们不在统一片场,如果每天只能这么见面,我可能会想你……很想你。” 肖若飞踯躅片刻,说:“但,我们刚交往。会不会,不太方便?我是说,你习惯一个人住了,对不?” 顾春来认真答:“还行?我们当年都住宿舍,而且拍戏和橙子住没什么问题。” “那是 暂时的。你和我住一起,同居……要认真考虑过。” “我考虑的挺认真,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哪里不方便?我们看看,能不能一起想办法解决?” 肖若飞看着他,长叹一口气,垂下眼,俯在他身边说:“先睡吧,回头再考虑一下。这么着急,没必要。” 第54章 伤疤 第二天顾春来被闹钟叫醒,周围还是他看了十几年的装饰,他照旧死死贴着墙缩成一团睡觉,而他的旁边整整齐齐,没有温度,更别说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悻悻地在家里荡了一圈,随意准备了点早饭,还没来得及吃,手机就嗡嗡作响。他赶忙一看,两位助理在工作群里说为他五分钟后到单元门口,接他去录节目。 再往上翻,是夏芷发来的近期工作安排,从今天开始,直到年底,总共两周时间,精确到每天每个小时。顾春来仔细一看,发送时间是凌晨两点。当时他正和肖若飞意乱情迷,别说手机,恐怕除了肖若飞,他根本无瑕顾及其它。 顾春来匆忙换衣,刷牙洗脸,可五分钟实在太短,电动牙刷嗡嗡作响时,门铃也响了。 他含着牙膏沫子,赶忙打开门,请几位到屋里坐。助理人倒友善,让他不用着急,上面说他习惯早去现场,所以今天也特地早来些,现在的时间还很宽裕。 可顾春来向来不喜欢让别人等。尤其人家可以多睡几分钟,做自己的事情,但为了他的习惯,特地提前赶来。若让别人继续等,岂不是不知好歹。 他饭也没吃,便跟着助理们匆匆出了门。 今天是《双城》上半部结局播放的日子。 从早八点开始,顾春来的手机就没停过,微博微信轮番上阵,有恭喜他的,有催促他的,还有些人不知从哪个渠道要来他的微信号,直接问他有没有兴趣商业合作。他看了头疼,一个个回也回不过来,万幸有金鑫鑫帮他拟微博内容,他不至于刚睁眼就忙得四脚朝天。 除此之外,他还要和白雁南录两档节目,拍一本杂志。 第一档节目不算复杂,普通的访谈类节目,成片似乎只有十分钟,大部分问题都不出格。经历过这么多次,顾春来早就驾轻就熟,适时抛笑料,偶尔ng,不到一个钟头就完美解决问题。 这第二档节目可就大有来头,是某著名门户网站旗下的王牌综艺,叫《辣嘴生花》,和主持人一边聊天一边吃辣。而且里面有个固定环节,要嘉宾读自己的恶评。说是恶评,基本上是轻微的吐槽,不可能有真的侮辱性语言或下贱的评价出现。就这样,节目组还是得罪了不少粉丝,请流量总会惹得骂声一片。不过广大群众倒趋之若鹜,每集平均点击破亿,上热搜更是家常便饭。 这节目的总制作人是他们八人组之一,525的刘文哲,所以白雁南没少上过节目,每次拿到的评论卡也都格外受到优待。这次顾春来也到了,刘文哲打算亲自露面,来一场同学会,食物也从平时的辣卤菜辣鸡翅辣鸭脖,换成了热腾腾的火锅。 春来倒是开心。毕业后八个人各自南北,有出国的,有退行的,有些人如今能见一面就算奢侈。当时525里和肖若飞关系最好的就是刘文哲,不过他毕业后没片拍,就进了电视台。他本想和对方寒暄一阵,但作为总制片,刘文哲特别忙,只来得及匆匆照面,之后便与二人告别,继续做事。 这下休息室只剩顾春来和白雁南。 好久没见,加上之前不欢而散,顾春来手脚都不晓得怎么搁。白雁南对他说的话他还历历在耳,和肖若飞交往的事实,至今他还未同对方讲明。之前白雁南好心送他到白水,结果连顿饭都没吃到,就不见踪影。他发微信问,或者约饭,对方都兴致缺缺,能回两个字坚决不回三个字。 顾春来一直挺担心,这会儿总算见到,却发现白雁南精神不大好,看上去挺累的,拳头拄脑袋,视线不离手机,也没跟他说话的意思。 他悄悄坐到白雁南对面的沙发上,趁对方抬眼的工夫,笑着说:“之前的大逃脱我们赢了,还上了热搜。” 白雁南 总算从手机上移开视线,看着他:“当然,我们表现绝佳,哪有不赢的道理。” 顾春来用力点头。“下一次就是决赛了,还怪紧张的……我听说有一组退赛,所以录制时间要延迟?”起初决赛的录制时间就是这两天,但顾春来的工作安排,一直到年底都没有出现《大逃脱》相关的内容。 “对,现在节目组那边初步拟定一月二号,前后要四天。如果你们公司没问题,主要是你没问题,那边就定档。” 顾春来脱口而出:“公司暂时还没通知我。你也知道,元旦前后我一般没特殊安排。” 白雁南“嗯”了一声,垂眼,视线漫无目的,声音也变得轻飘飘:“恭喜你啊,和灿星成功签约。你肯定挺高兴吧,喜欢若飞那么久,现在至少近了一步。” “其实,我主要还是想和他一起拍电影,实现我们当年的梦想。你忘了吗……” 顾春来一句简单的话,好似还未燃尽的烟头跌入油桶,瞬间点燃白雁南。 那个平时好声好气温文尔雅的人,突然不顾形象,腾地起身,揪住顾春来的衣领,如兽王警告入侵者一般低吼:“顾春来!拖到今天,你还要道貌岸然地用这句话做借口?你有没有种,敢不敢讲真话,敢不敢说出你真正想要的?” 顾春来毫无失态,摇头道:“我说的字字属实,没有一句虚假。” 白雁南仿佛听到笑话,冲顾春来翻了个白眼:“毕业那天你明明就可以这么做。你做了吗,没有。好,就算你们当时闹得不愉快,过两年呢?三年?灿星多少次公开招募角色,你敢说没有一个适合你?你为什么不上,为什么不去?” “雁南,你知道为什么。” “你一直等着这天,你一直等着那个人死了,才敢出现,对不对?如果不是我告诉你那个人死了,你是不是连双城都不敢演?嗯?现在倒好,转个身当什么都没发生,当过去不存在?” 顾春来依旧冷静,眼里没有丝毫波澜。白雁南发觉自己在顾春来面前简直像个小丑,遂恢复冷静,回到座位上。他知道自己不能这样。不该这样。他是白雁南,万人拥戴,有许多许多爱,应该风度翩翩,八面玲喽,而不是张牙舞爪,理智尽失。 “雁南,我一直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包括你让我放下心中最大的担忧。但将我的事业和未来建立在对你的感谢上,对你太不公平。想必你也不希望我身在曹营心在汉。” 身在曹营心在汉。 这几个字就是一把刀,直接挑开伤疤,刺入白雁南心里最脆弱的部分。他表面仍维持着冷静,但内心早已翻江倒海。 从当初入学起,白雁南就一直觉得,顾春来得来一切实在太容易。因为身世,因为过往,甚至因为容易瞻前顾后但性格,总能受到格外的优待,得到更多的关注。偏偏这个人才华锋利耀眼,待人又一片赤诚,赤诚到有些傻,简直为演戏而生。即便演出的是戏份更少、人设更平凡的角色,顾春来依旧能从自己身上抢走风头,反客为主。 白雁南清楚,每个演员都有天花板,只不过高低的问题。他也更明白自己的天花板在哪里。每部戏他只想往上推一点,但每次抬头看,上面总有个他够不到的人,轻轻松松往上爬。 不止演戏,连爱人也一样。 他留住身却没留住心的人,在他面前残忍地说,顾春来是我的心上人。如此莽撞,没有理智,或许从未经过缜密的思考。但当时肖若飞就那么说了,而且毫不后悔。 那样的表情,相识十几年,交往十个月,白雁南从没见过。他更没想过,肖若飞事后会亲自登门道歉,对他说,当年二人交往,未能长久,错全在自己,希望得到他的谅 解。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一定坦诚以待,尽力相助。 白雁南真的累了。即便手上握有100个把柄,他也清楚,顾春来会用第101种方法化干戈为玉帛。 自己或许一辈子都赢不了他。 白雁南深吸一口气,说道:“你说的对。你们已经官宣,已经是既定事实,恭喜你们。” “谢谢。” 看顾春来的状态,白雁南大胆猜:“你们两个……在一起了?” 顾春来也没打算隐瞒,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 “杀青那天正式在一起。” “挺好的……你们,进展得还顺利?” 顾春来想了想,同居的争论是他们二人之间的问题,不该暴露给第三者,更不该从别人身上寻求答案。他抹去心里的不安,说:“还行吧。” 见对方这幅模样,白雁南欲言又止。他停了片刻,才讲道:“春来,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这件事他本来想瞒一辈子,永远当成自己的秘密。但这样做,对顾春来实在不公平。毕竟当事人是他,受伤害的也是他。最后做决定的不该是别人。 他掏出手机,解锁,放到相簿的位置,点开某个相册,递给顾春来。 顾春来双眼刚碰到屏幕上的画面,便下意识转过头,眼睛瞪得圆如牛铃,慌张失焦。 “大二那年,你浑身伤跑回来,病了好几天。那天你和谁吃饭我们都知道,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但是哪个人拍了照片,谁都不清楚……这是他去世时,我托人搞来的。这些东西,你应该知道。” 屏幕上有个满身红痕的纤瘦少年,手脚被皮带束缚,头埋在双臂间,看不清脸。 他的后背,覆满了伤疤。 第55章 恋人的拥抱 冷静片刻,顾春来盖住白雁南的手机,推回去,细语道:“谢谢你告诉我。不介意的话,拜托你删掉这张照片吧,彻底删除的那种。麻烦你。” 见白雁南没动作,顾春来又补充一句:“雁南,我听说前些年别家公司的电脑被黑客入侵,发生过剧本和成片泄露的事故。据说手机也不安全……拜托。” 白雁南察觉到顾春来语气中一丝异样。他想说什么,但对方眼神太坚决,仿佛这件事刻不容缓,再拖一秒都要铸成大错。他挪动手指,删除照片,清空回收站,直至手机中再也没有类似的印记。 “这张照片……还有别的备份吗?” 白雁南让他放心。那个人走的时候,该删的都删了,该清除的都清除了,不该留的都没留下。这是最后一张。 顾春来立刻松了口气,恢复如常。 白雁南不明白。且不说对方毫不怀疑,轻易相信了自己的话,这种事情要自己遇到,恐怕天都能塌下来。眼前的人只是表情失控几秒钟,便笑着感谢他,语气轻松,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人总会对外界的刺激有反应。冷了加衣,热了吹空调,疼了叫或者哭,这都是再自然不过的。 可顾春来不一样。 不止这一次,从最初相识,他一直是这样子,无论遇到何种情况,总能迅速调整情绪。那些难过的、悲伤的、负面的事情,除非藏无可藏,否则他从不主动提起。提起后,他也表现得毫不在乎,没哭过,也没难受过,好像那些事情和他自己无关。 大二上半学期期末考试前,知名制作人楚铮鸣的新剧开始选角,想找一位二十岁以下的专业人士扮演男主角少年时期。当时他另一部剧正在热播,火了一批人,“楚铮鸣神话”再次被推向大众视野,登峰造极。所以他专门带人到各大院校挑人时,周围沸腾了,万人空巷,就算没被选上,能一睹尊容也是无上荣幸。 白雁南也不例外。 他凡事都想做到最好最强,既然喜欢演戏,选择演戏,他也想碰触顶尖的。但不知为什么,在老师推选的人当中,剧方最终选择了顾春来,而不是他。他不理解,专门找老师理论,可老师只告诉他对方特地选了顾春来,还列为最终候选人之一,叫他一起去吃个饭,了解一下。当时的他还没勇气和实力直接找片方理论,只能悻悻作罢。 饭局过后,别的宿舍的人都按时回来,只有顾春来不见踪影。经常在一起的几个人去问,对方直说顾春来突然不舒服,被楚铮鸣带去医院。 这话听着实在像借口,足以引起不安。眼见要熄灯了,520里还是不见熟悉的身影,七个人都按捺不住,提上手机偷偷溜出宿舍。 可景城太大,他们太渺小,想找都不知从何找起。顾春来突然人间蒸发似的,电话不接,信息也不回。无计可施,肖若飞只得向肖灿星交代此事,拜托她想办法联系楚铮鸣。 几分钟后,肖灿星告诉他们,一无所获。 他们几个疯了似的去饭店找,沿路找,找了很久,转了一大圈,最后沮丧地回到学校。肖若飞不抱希望地又拨通对方的电话。可是这一次,他们听到了铃声。 顾春来独自坐在校门不远处的街灯下,身穿过于阔大的羽绒服,光着半截腿,中蛊般重复做着一个动作,根本听不到手机铃声,更听不到旁人喊他。几个人见状飞快跑过去,只见他攥着一台贵重的相机,手起手落,哐哐直响,地上只剩一片碎渣,看不出那东西原有的模样。 肖若飞力气大,直接箍住顾春来,剩下几个人连抢带夺,总算从他手里拿走了相机,也扯散了不合身的衣服。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红色伤口,盖住皮肤,也盖住了满背的疤。 肖若飞二话不说,抱起顾春来,直接打车回自己家。 那之后顾春来病了好几天,就算康复,整个冬天也有些病怏怏的。清醒后,他仿佛万事如常,关于那个晚上,只字未提。 直至今天,顾春来依然不肯开口。 前一组嘉宾结束推迟,到顾春来和白雁南入场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好在刘文哲亲自出马,不需要特殊交代,也不用提前对剧本,稍事准备后,录制便正式开始。 和知根知底的熟人做节目就是轻松。比起严肃的访谈,他们这次边吃火锅边聊天,更像是老朋友聚会,连所谓的“恶评”卡都不见一丝恶意。白雁南那边都在提醒他下次可以不那么好看,顾春来这边则是“吐槽”他神秘话不多,惜字如金。顾春来听后干脆放开说,本身声音就偏低,节奏又不快,娓娓道来,听得刘文哲直说,让他来当自己的主持人。 他们足足录了一下午,聊了好多话,锅沸了又沸,后来都吃不动,干脆一边嚼毛豆一边唠家常,聊当年奇闻趣事,顺带聊一聊他们过去现在和未来的计划。 中间补妆休息,加上聊了太久,拍摄完已经11点多。自己的助理们早被遣回家,可顾春来发现,白雁南的几个助理旁边,还是多出个人。 那人带黑帽,帽檐压很低,遮住脸,穿黑色冲锋衣黑牛仔裤,脚蹬黑色皮靴,看着有点奇怪,一直按耳朵,像打劫的,但那两条腿又直又长,完全令人注意力跑偏。 散场后,和白雁南作别,顾春来踱步绕到对方身后,在他耳边悄悄说:“小伙子,我看你骨骼轻奇,来打劫的?” 黑衣人头也不回,向后一甩手,精准捏住顾春来的尾指:“是,打劫小顾老师,跟我走吗?” “是我先问你要不要跟我走的啊。” 趁对方回头看他,顾春来顺手摘下那顶黑帽。肖若飞按着耳朵,面容俊朗,略带疲惫,冲他沉静地笑。 “这么晚你还亲自过来,辛苦了。” 肖若飞把帽子盖到顾春来头上,拽着帽檐使劲往下一拉,拉得对方措手不及:“助理都下班了,某人打算,怎么回家?” “某人打算叫车或坐地铁回,”节目不知录到几时,顾春来不忍再让助理干等着,便一早遣他们回家,“不知道这位劫色又劫心的江洋大盗,打算把某人劫到哪里啊?” 肖若飞按按耳朵,说:“到天涯海角,好不好?” 顾春来嘴角翘着,眼里却多了丝担忧。从刚才开始,肖若飞就一直按耳朵。他忧心地问对方,是不是哪里感觉不舒服。 “洗澡进了点水,”肖若飞指着自己耳朵说,“要不你亲亲这里,亲一下,就好了。” 顾春来见周围有人,当然不能举止太大胆。他拇指和食指交叠,比作心的形状,在肖若飞手心挠了挠,跟他说:“晚上还要来我家吗?” 肖若飞刚打算点头,只听旁边一阵惊呼:“哎哟我操,这不是肖大若飞老总裁吗?!我靠,五一之后再没见过了吧!” 准备回去收尾的刘文哲一个箭步冲上来,铁掌击后背,拍得肖若飞差点扑到顾春来身上。 他看看顾春来,兴奋地说:“好久没见了啊咱哥儿仨。可惜雁南先回了,三缺一啊。怎么着,喝一杯去?哥请客?” 顾春来刚想拒绝,他偏过头,刚巧发现肖若飞反复点头,表情明艳,兴奋得不得了。刘文哲和肖若飞上学时头对头睡,同舍关系最好,后来上专业课一起想鬼点子一起挨罚那种。老友相聚,顾春来当然不忍剥夺,他捏了捏肖若飞攥着自己的手,说:“我今天有点累,先回去休息,你俩去呗?替我也喝一杯。” “不太好吧。”肖若飞担忧地看着他,“怎么?不舒服?” 顾春来头摇成拨浪鼓:“没有,就是聊得太开心,脑袋转太快,需要休息了。” “跟我们一起来?”肖若飞问刘文哲,“我送春来回家,然后喝一杯?” 刘文哲抽了口气:“我这儿还没完,得等一下。” “没关系,我自己走。你们好好玩啊。”说完,顾春来挥挥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回到家,顾春来将花洒开到最大,热水器调到最热,任由滚烫的水刷过皮肤,仿佛能洗去过去的尘埃,温暖过去的冰冷。 他几乎忘了那个夜晚,忘了自己在饭店里迷迷糊糊睡过去,又在陌生的地板上迷迷糊糊醒来,全身赤裸,手脚束缚,冷得发抖。那位德高望重的、被人捧在七彩祥云上的伟大制作人,正居高临下,踩着他胸口,手拿皮带,神情鄙夷。 饭桌上的和蔼可亲似梦一场,令顾春来分不清哪个才是现实,哪边又是虚幻。他整个人懵的,刚要开口,冰冷的皮带毫无预兆划破空气,嗖地一声触到皮肤,疼得他下意识想喊,但嘴被堵着,只能呛出一声短促的喘息。 第一下之后,抽打声急风骤雨般接连坠落,抽得顾春来甚至忘记反抗,忘记问一句为什么。他只感觉到疼,疼到感知涣散。他只能依稀听到,对方一直在骂他,一边骂一边拍他的丑态,骂他“狗娘养的婊子生的”,骂他全身都脏,骂他是“狗杂种”,只会拖累人,拖累火月,困住了一位伟大的演员。如果她跟着自己,不和什么下三滥的人结婚,一定早大放异彩,而不是在厨房打转。 顾春来终于听清,这个混蛋辱骂自己的家人,试图用妄想抹黑现实,甚至诅咒已经离开的人。他死死盯着对方,伺机而动,但楚铮鸣居然捂住他的眼睛,一拳拳打到他身上,不许他看自己,否则挖掉他的眼睛。 这时候,电话突然响了,一声接一声,是天使的报喜。 趁对方取电话的工夫,顾春来疯狂扯开皮带,抄起放在一旁的相机,顺了门口的羽绒服,挣扎着跑出门,一秒都没多留。 他总以为,那个晚上逃就逃掉了,内存卡碎掉,一切证据就不见了。但今天白雁南对他说,不,死人还可以阴魂不散,那天拍下自己丑态的,不止那台相机。即便白雁南说一切都已删除,但顾春来心里仍忐忑不安,生怕还有备份。 那颗定时炸弹,会永远放哑炮,还是随时可能爆炸? 要不要告诉肖若飞? 只消一秒,顾春来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不是一个吻,一个拥抱,不是简简单单感情中的分岔,是可能引起海啸的微风。现在是年底,是肖若飞工作最忙的时候,他要制定来年的计划,要安排《说学逗唱》的后期,还有一系列他都不清楚的工作要处理。 他是肖若飞的男朋友,不是拖油瓶。 即便情侣意味着共同对抗世界,在这个节骨眼,他也没办法心安理得打扰对方。他不能影响若飞。 顾春来狼狈地关掉热水器,擦干身体,搬出所有的被子,摊在床上,自己钻进去,沉得他难以翻身。 宛若恋人的拥抱。 第56章 旧梦 城市里总有些地方越夜越喧嚣。 处理完工作,刘文哲揪上等得百无聊赖的肖若飞,绕了九曲十八弯,最后将车停在小巷子的路边。整条街黑灯瞎火,唯有一家店面还亮着灯,大门紧闭,门口的招牌写着“sachie”,还有一串肖若飞看不懂的日语字符。 肖若飞疑惑地指着店面,只见刘文哲将手放在灯笼下的小方格里,咔哒一声,门滑顺地向侧面打开。他觉得有趣,又按了两下,才跟刘文哲进了店。 外面看不觉得,进屋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青石板路交错分布,罅隙间是冒着热气的温水,角落里有圆乎乎的青苔,时不时还会冒出个地藏菩萨。肖若飞边走边拍,一路来到他们的包间。 这家店没大堂,隐私极好,环境也不错,但地理位置偏,唯有熟客和老饕才有幸一探究竟。顾春来没跟着一起,他觉得可惜,便发过去几张图,又补一句“下次咱俩一起来”,然后收起手机,注意力转向对面的人。 大学那几年,整个宿舍肖若飞和刘文哲关系最好,“世界之王”群里也数他俩聚得最勤,至少一年两次。 当年俩人头对头睡,彼此打呼噜磨牙说梦话都听得一清二楚,上课时鬼点子也多,经常一起挨罚,作业也都是别出心裁的那种。这人生性招桃花,身边女孩儿无数,大家都以为他会风流下去,怎料刚一毕业,他转身就进入婚姻殿堂,进电视台,后来加入新媒体,走上了几个人中最循规蹈矩的路。肖若飞以为他会不适应,或是不幸,但去他家吃饭时看到他和太太带着小朋友在炉灶旁忙碌的模样,又觉得这大概就是幸福真正的模样。 肖若飞不禁想,如果没有毕业那次争吵,或者最初的亲吻开花结果,他和顾春来现在也会这样吗?会不会这般幸福,或者早已分道扬镳?还是他们领养了一个孩子,尽可能过着世俗意义上的平凡生活? 他不清楚。 聊了一会儿,服务员按铃,推门上菜。两壶温热的清酒,一排小菜,还有份热腾腾的寿喜锅,呲啦作响,好不热闹。 他们太熟,谁也不跟谁客气,连干两盅,胃口大开,然后边喝边吃边聊天。 肖若飞最近没太多新闻。公司运营和原来差不多,起起伏伏,自己经手的片子还是一样有赚不赔。要不是顾春来再次出现在他人生中,他可能会这样继续下去,就像原来很多年一样,拍片卖片,培养新人,偶尔遇到个相处起来还算舒服的对象,平平淡淡过两三个月,然后平平淡淡分开,就像在跑步机上,一直行走,一直在原地打转。 刘文哲听后直呛他烦恼太奢侈。“小磊子毕业就去跑纪录片,小阳子干脆去闯荡好莱坞,到现在还辛辛苦苦给人做助理导演,累得四脚朝天。你看我,被老爹塞电视台,转来转去,钉在荧幕前,”刘文哲碰下肖若飞的酒杯,自己一饮而尽,“只剩你,还在写故事,看故事,把故事搬上大银幕,对学导演的人这不是最完美的行当还是什么。” 肖若飞只笑,没有答。烦恼就是烦恼,谈不上奢侈二字。“别总说我,你现在,不也挺不错?” 刘文哲想了想说:“也对。” “之前听说,你在弄新节目?” 说完,肖若飞卷了片和牛塞进口中,油脂的香和砂糖绵密的甜瞬间爆开,好吃得他要吞掉舌头。他估计顾春来也爱吃这东西,趁现在还没忘,赶紧记下来发给对方。从刚才起对话框中就是他自言自语,顾春来只字未回,估计是睡了。 刘文哲等他敲完,放下手机,才开口:“嗯,算旅游节目,两三个朋友一起出去走走玩玩,想发掘热门景点的另一面。我刚还跟雁南谈来着,第一期想找他和春来上。上线日期目前定的明年四月一号,那时候 刚好在播《双城》下,还是春来生日,你说说,是不是挺棒?” “你有心了,”肖若飞由衷笑开花,“这两年,慢综艺流行。定位好了,能出彩。” “哟呵,您老怎么开始关心起这块的内容了?”之前刘文哲说什么,肖若飞单纯听,从不发表意见,旗下艺人上他的节目也从不过问。这一遭弄得他挺惊讶,还特地掀开帘子看看,是不是大半夜出了太阳。 肖若飞吞下两口沙拉,漫不尽心地说:“业务需要。” 刘文哲一听,心知肚明。肖若飞的感情问题太复杂,前后两任正牌男友全是熟人,不好主动问,不过刚才看到他和顾春来在演播室里亲昵的样子,总觉得有点意外。 “别愣着,快吃。”见刘文哲瞪着他愣神,肖若飞竖起筷子,戳了戳对方的手。 “吃,”刘文哲吸了颗肥美的生蚝,咽下肚,才问肖若飞,“别老说我,说说你呗?怎么着,还是不打算再拍片?” 肖若飞没答,眼里已经包含了千言万语。 这事儿肖若飞从没跟别人说过。他的导演生涯三步一个坎,仅仅持续了两年,几乎将他对电影的热情磨平,最后换来一纸空白,时至今日他都难以释怀。不过他学到一点,导演对电影的掌控是有限的,而制片人不一样,这个角色可以掌握导演,掌握演员,定夺最终基调。 《天星桥》他可以选浪漫主义风格的导演,《说学逗唱》的方裘又是坚定的写实主义,实景实拍自然光,大量长镜头,表现上又极其克制。如此冲撞的风格,在一个人身上难以实现。但天下那么多电影人,只要选对人,手中就有无限的可能。 而他自己的风格……他都要忘了。 见肖若飞没答,刘文哲猜对方还是没过那个槛,就转了个弯,说:“哥们儿,我听说你明年有大动作?你那个啥计划来着……” “种子计划。”肖若飞替他补全。 “对,你那个种子计划,明年打算扩大规模,和“下一站”青年电影节合作?” 肖若飞笑看对方。做娱乐节目的电视人触觉果然敏锐。即便自己签导演、签编剧,肖若飞也觉得,如今的时代内容当道,仅靠几个人的力量,绝对不够。 肖若飞挑了挑眉,意气风发地说:“不止,大动作有的是。” 种子计划迄今为止五年时间,没有大变动,而肖若飞从不是夸大其词的人,既然敢这么讲,就说明确有其事。 “哟,这不太像咱谨言慎行的肖大总裁啊,”刘文哲一饮而尽,丢颗银杏入口,边嚼边讲,“你咋突然胆儿大了?” “怎么说?”肖若飞拨弄着掌心的疤,脸上掩不住笑意,“爱情的力量?” 刘文哲见肖若飞这么开心,自己也打心眼里开心。他知道毕业那天自己的挚友分了手,后来好多年都没稳定的对象。他敲敲桌子,挡住嘴,故作神秘道:“别说,上学的时候啊,我们都以为你和春来得走到一块儿。当时和雁南宣布交往,我们还挺吃惊。” 肖若飞讪笑:“怎么说?” “我、小磊子小阳子,”刘文哲讲得理所当然,“我们都以为你俩私下里肯定有点啥。” “刚开始520我最熟的可是雁南。” “话是这么说,”刘文哲竖起本能的八卦耳,为肖若飞斟酒,靠近些,继续叨叨,“不过,你难道没发现?春来可是对你一直有好感。” “春来?对我有好感?一直有?”肖若飞以为自己听错,他俩当时分明是朋友,后来闹僵了很长时间,“那时候,我和春来是哥们儿,朋友。” “我跟你是哥们儿朋友。你跟他,嗯……” 刘文哲也怪不可思议的。顾春来吃饭时一直坐肖若飞对面,主动帮他拍作业,主动跟他敲剧本,有事没事还蹭他们导演这边的专业课上,帮肖若飞记笔记,私下里更是五秒内三秒都在看肖若飞。虽然当时经常一起行动,但刘文哲和他不算太熟,只有和肖若飞一起时,才能看到那个人但另一面。要他看,那即便不是死去活来的爱,绝对也有好感在。 “你,怎么……啥时候,发现的?” 刘文哲细思,讲道:“大二春来出事儿之后吧,他好像一直粘你,苗头挺明显了。” 大二……肖若飞越想越觉得脊背发寒。他掏出手机,连着敲下几行字,刚起身,就摔了个趔趄。 顾春来睡得迷迷糊糊时,一直听手机震。 明明压了几床被子,压得动弹不得,他还是冷得关节咯吱作响,疼痛难忍,连把手伸出被窝外,都像是将他丢到刮着十级大风的极地。 屏幕显示半夜两点多,微信消息几十条。 他打开看,全是肖若飞发的,有美食,有美景,还有约饭,有晚安,有喝完酒往回走,拉到最下面是一句话:“开下门,我在单元门口。” 顾春来瞬间醒精神了,从床上弹起身,顾不得穿鞋,连跑带蹦窜到门口,解锁单元门,然后推开家门,探出半个身体。 肖若飞风尘仆仆,带着月色和冷气,一身酒腥,来到他面前。 “喝好了?”顾春来皱着眉,连忙将肖若飞拉进门,“等了很久?”他第一次见肖若飞醉成这样。 肖若飞头摇得像梦游,好似丢了魂。借着屋内的夜灯,他看到肖若飞的眼泛红,脸也泛红,明显喝高了。顾春来实在冷得没办法,脱掉肖若飞的外套,丢在暖气片上,然后打开风扇,挪到沙发前,对着二人直吹。 有肖若飞在,先前不安的心情总算消退半分。困意再次袭来,顾春来前仰后合,嘴微张,眼皮间的缝隙可能连一张纸都塞不下。 可肖若飞似乎没打算放过他,将他死死搂在怀中,待了片刻,跑去洗手间刷了牙,然后回来,摇醒昏昏欲睡的顾春来。 “你喜欢我?”肖若飞问。 顾春来打个哈欠,说:“我爱你啊。怎么了?” “大二开始……大三暑假,我们写剧本,《心房》,快写好那天,你记得?” 顾春来缓缓睁开眼,目光如炬。他看着不知清醒还是迷醉在过去的肖若飞,说:“突然问这些做什么,都过去了。” “那天我亲了你,”肖若飞抓着顾春来的肩膀,深深看进他眼中,“你在睡觉?还是醒着?” “若飞,你喝多了,干嘛突然提起这些?” 肖若飞突然提高音量:“回答问题,好不好!” “我没睡着。” “那……为什么……要跑?你……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为什么?” 第57章 告白 顾春来抚过对方泛红的脸颊,说:“若飞,你喝多了,我也很困,明天再说好不好。” “明天?你确定?” “我保证,明天等咱俩都清醒一点,好好谈谈。”顾春来头疼欲裂,随时都能仰过去。他太怕自己一冲动,说了不该说的话。“现在都两点多了,先睡觉好不好?” 肖若飞没反应,顾春来便探出手,脱掉对方的冲锋衣,脱掉不甚舒服的裤子,又脱掉里面的黑色衬衫。衣服下还是熟悉的甜烟草香,肌肉线条还是熟悉的优美,可那双眼睛却看不出任何情绪,冷静地可怕。 他试着牵起肖若飞,往床上带,没想对方反手一捞,一手贴在他背后,一手架在膝窝,稳稳当当往卧室走。 他们一起上了床,钻进被子中,但谁都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紧紧抱住了对方。被子下面那么烫,连照在床上的月光都是烫的,他们很快湿得满身是汗,可没有谁愿意掀掉被子,也没有谁愿意松开手,任由汗水浸入彼此的皮肤和口腔,像两个深陷泥淖的人,一松手就会丧命天涯。 肖若飞先睡着了。 而顾春来看着对方的脸,越发清醒。 肖若飞久违地睡过六个钟头。 他平素早起,今天却到九点半才睁开眼。房间是顾春来的房间,怀中还是昨晚抱住的人,自己身上是湿的,心里是湿的,顾春来看自己的眼神也是湿的。 可能因为睡得太好,没有闹钟的烦扰,昨夜的酒气也早散去。他亲了亲顾春来大汗淋漓的额头,问对方要不要一起冲个澡。顾春来指着汗湿透的床单和被罩,悻悻地说,自己得把这些先洗掉,否则晚上没法睡觉。 “来我家睡啊?”肖若飞说着,从冲锋衣的口袋中拿出大门钥匙,塞给顾春来,“门锁密码是你生日,0401,输入密码,插钥匙,开锁。”见顾春来愣在原地,他又补充,“这次小心点,输错三次,锁就真打不开了。” 顾春来下意识讲:“我们这样来回住,和同居有什么区别?” “区别挺大,”肖若飞合住顾春来的手,往浴室走,走到门边他回身补了句,“洗完澡,我做饭,想吃什么?” 顾春来想也没想,脱口而出:“西红柿鸡蛋面。” 肖若飞点头应允,合上门,将顾春来关在门外,也将充满疑惑的焦灼空气也隔绝在门外。他和顾春来都很有默契地没提起昨天晚上,没提起那个溺水般的拥抱。等他洗完澡,做好饭,顾春来也会洗得神清气爽,走出浴室,发丝上挂着水,他会给对方吹头,然后两个人坐在饭桌前捧着碗大口吃面,聊一些和彼此完全无关的话。 这件事就过去了。 而戳心的刺还会继续在他们心脏间梗着,扎得人流血发疼。 他明明不想这样。 这段感情是肖若飞的意外之财。那年夏天,他已经错过了一次。在怦然心动的亲吻后,他怎么也料不到,迎接他的是一段逃离。他以为顾春来讨厌自己,以为自己在刚动心时就失恋,便趁着还没陷太深跳出来,放弃了。后来这么多年,他偶尔想过,自己和顾春来会不会在一起,在一起后会是什么模样。 然后顾春来真的出现了,无比惊喜,好得没有真实感。 他已经失去过一次,不想再错过。 肖若飞不顾寒凉,推开浴室门,带着一身水,一身热气,赤裸走到顾春来面前。 “你怎么了?快穿上衣服!” 顾春来正要进卧室给肖若飞拿浴巾和衣服,就被对方拦住。“昨天晚上,你说过,等我清醒,我们谈一谈。” “总得穿上件衣服谈吧?”顾春来哭笑不得。 “我还没洗完。” “等洗完再说呗?” 顾春来不懂肖若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笑着把人往浴室推,哪曾想对方反手一抓,竟将他抓到盛开的花洒下。热水飞流直下,顾春来根本躲不及,直接湿了衣服。 他看着肖若飞水帘后的眼睛,无奈又好笑:“怎么这么急,洗澡的时间都等不得?” “一秒都不行。” 顾春来敛起笑容,认真看着肖若飞,说:“好,我跟你谈。昨天晚上你问我为什么要跑……” “因为你……那时讨厌我?喜欢雁南?”这句话在肖若飞心里藏了好多年,终于有机会得见天日,“可是,昨天大哲说,你……那个时候,你喜欢我。告诉我,到底怎样的?” “那个时候啊,我自己都不明白。”顾春来看着对方,心想,到了这份上,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便全说了。 他说那时自己没经历过爱,没看过别人爱,也看不懂自己是不是爱。那时他裹着行李上了山,吃斋念佛,半个月后毫无结果。 “那,回来之后,你也不明白?” “不算很明白,”顾春来低下头,“但不管我明不明白,那年的我们都不可能。那时你已经和雁南在一起,不是吗?” 肖若飞点头。 “我不能破坏别人的感情,你知道……”顾春来声音低得要听不到,融在哗哗的水声中,“如果我真的走出那一步,你是不会接受我的,对不对。” “我……那个时候……”肖若飞张了张口,抵住淋浴间的门,堵住顾春来的去路,“雁南告白,我就答应了。” 顾春来勾住他泛白的指尖,说:“这是干什么?” “不要你逃,要你听我说话。” “瞧你说的,”顾春来嗤笑,“这是我家,我还能逃到哪儿去。” “这话,你可能不想听。听完,可能恨我。但我得告诉你。”肖若飞喉结一颤,继续讲,“那年,我以为你跑走,是讨厌我,没法接受……我的吻,所以,我放弃了。” “我不讨厌你。”顾春来抬起头,眼隔在热气之后,根本看不清,“那时候我不知道喜不喜欢你,但我知道,我不讨厌你。” 肖若飞犹豫几秒,继续问:“即使……那时,你喜欢雁南?” 顾春来忍不住笑了:“为什么这么说?” “你总是……那样看他。现在,偶尔也会那样看他。”那个艳羡的憧憬的眼神,肖若飞根本忘不掉。 “因为他好看?……说笑,因为他……他算别人家的孩子吧,那么完美,你不羡慕吗?” 肖若飞下意识抬起手,擦过顾春来的眼角。 “那你……亲他的床,你亲了他的床……” 毕业的情不自禁?一时的意乱情迷?明明过去这么多年,肖若飞总是忘不掉。那般深情,人一辈子能得一次已是莫大的珍贵,更何况那份爱,来自于自己深爱的人。他穿过水雾,逼近顾春来,几乎要抵住对方的额头。他知道顾春来对此没抵抗力,有时候,这是能让对方说出真话的唯一方法。 花洒水落如大雨倾盆,盖住世间万物的鸣响,只留一人的声音。“因为有个人总坐在那里啊。” 肖若飞突然觉得淋浴间好热,比几层被子压在身上还要热,热得他呼吸困难。人生很短,能有十个八年都算奢侈,可他居然和面前的人生生擦肩而过。 肖若飞不清楚自己是怎样的表情,但顾春来看着他,平静的面色终于发生了变化。“你早点说,早点告诉我……” “那又能怎样?你觉得那时候的我 很合适?那天咱俩都在气头上,如果我一气之下说出口,我们就能在一起?你真那么觉得?” 肖若飞不知道。过去的时间已经过去,他没机会知道了。 “若飞,世界上没有时光机,过去不会重来,不如一起向前看,向未来看,我们错过了一个八年,还有好多个八年可以一起。” “不觉得遗憾吗?” 顾春来使劲摇头,如抛在空中来回旋转的硬币,不知正反。“遗憾没用。” “你不在乎,如果我们一起,会怎样?” 顾春来像扎根千年的树,毫不动摇。“我不在乎。过去的真的都过去了。” “那好,毕业后,我和两个人处过。如果那时我们一起,这些不会发生。” 顾春来咬着嘴唇,不肯妥协。“只要你现在爱的是我,睡的也是我,过去爱过谁睡过谁我都不在乎。” 肖若飞内心的不安渐渐扩大。人是由过去组成的。过去决定人的性格,是人一切行为的准则。这是创作的金科玉律,自然也是人生。 没人能脱离过去而活。 “那你到底在乎什么!” “我在乎……” 手机的巨响,瞬间打破了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战争。 这是电话铃声。若非紧急情况,不会有人打电话来。他们都清楚,工作大过天,即便再坚持,肖若飞也松开挡着淋浴间推拉门的手,让顾春来离开。 顾春来接起电话,一言不发,眉心却骤然拧在一起。 听了好半天,顾春来才开口讲:“什么?明天?你确定吗?不是说元旦后?” 电话彼端传来一阵含糊不清的话音。听了大概半分钟,他拿开手机,划了几下,又说:“别人没问题?那雁南呢?飞翔那边怎么说?” 肖若飞关掉水,走到顾春来身边。这回他听清了,电话那头说:“就是白雁南答应的!” “他答应什么?”肖若飞警惕地问。 顾春来“嗯”了两声,挂掉电话,侧过头对盯着自己的肖若飞说,“我要走了。” 第58章 别离(*) 《大逃脱》决赛的录制时间忽然提前。 昨天白雁南告诉他决赛多半在元旦后,还未协商妥当,可刚才业务助理一通电话打来,说节目组今天下午将给选手送出任务卡和装备,明晚八点前要抵达拍摄地,逾期将视作违约。 他电话白雁南,对面一直不接。问助理,也只说是飞翔工作室已经谈妥一切,他的工作也重新安排好,到时跟着节目组流程走即可。 “你们问过春来吗?”肖若飞直接冲话筒喊,“他怎么办,他的工作呢?!他的安排呢?” 对面听是大老板,赶忙解释:“小顾老师把这部分工作全权交给我们。节目组一直施压,飞翔工作室那边也妥协了,说决赛的播放量一定很可观,到时候会吸引不少观众,不能错过。” 肖若飞本来就有火气,被煽了把风,火直接压不住了,咬牙切齿道:“节目组临时改赛程,已经违约,你们不能硬气点,至少商量一下?!” 电话那边小小声说:“小顾老师是新人,对面是熊猫的王牌节目,出了差池对他的口碑不好。您也知道,那个节目组……手段很多。” 肖若飞当然知道。灿星的演员上节目,没有一次顺利走完全部流程,多多少少都会有波折争执。偏偏这档节目火,底气硬,仗着流量为所欲为,这些年大大小小事情出了不少,更是有人在比赛中受伤,最后都压下去了。事情发生在大咖身上,就象征性道个歉,装死,等互联网的记忆过去;遇到新人更简单,无中生有断章取义造黑料、买黑通稿、买黑水军,三把刀用得比谁都溜,比谁都下贱。 兴许怕小助理淌不牢,电话那头换成了夏芷的声音:“肖总,没有必要现在动气。咱的工作都重新安排妥了,不如这次顺着那边的意思。我们会跟节目方争取一些对我们有利的条款,保证小顾的出镜时间。” “若飞,算了,工作能安排好就行,事情总有解决办法。不要动气,这点小事不值得。换我跟夏老师说,嗯,好不好?” 这点小事。 不值得。 “你不值得,谁值得!不为你生气,为谁生气!” 肖若飞耳边响了颗炸弹,地动惊天。 然后整个世界将他屏蔽掉,悄无声息,只有蜂鸣声持续在耳边嗡嗡作响。他到顾春来取回手机,嘴一张一合,仿佛在说什么,可他一个字都听不到。 顾春来有时那么近,有时又那么远,潇洒飘渺地像只没巢的鸟,没有牵绊,没有过往,随时都能起飞。即便这个人成为自己的正牌男友,即便他们接吻做、爱,他收起手,怀中只剩空影。 到底该怎么办,才能将这个人留在身边? 肖若飞抬起手,硬生生插入顾春来的耳朵和发烫的小黑块之间,在顾春来惊愕的眼神中,直接关机。 “若飞,你做什么!” “顾春来!你知不知道,我爱你!” 话落手起,肖若飞捏住顾春来的腕子,直接将对方拖到卧室,甩上了床。 那东西说是床,撤掉被汗水湿透的垫子,堪堪称得上块木板。 顾春来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他现在根本没兴致,想逃,却被肖若飞一把抓住脚踝。他拍戏时掉秤太多,现在力气根本拼不过对方,只消轻轻一拽,一条腿就架上了对方的肩膀。 他的腰悬在半空,双手苦苦撑在床边,整个人几乎挂在肖若飞身上,而对方却浑然不觉这份重量,取来前天放在床头的润滑剂,咬掉盖子,挤在手上一滩粉色的稠液。 那玩意儿是草莓味的,甜得发腻,好似催情剂,每次都能熏得顾春来晕头转向,被乖乖牵着鼻子走。即便这次不想,他身体也起了条件反射。 这个角度,下半身的每个细节顾春来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他看得清肖若飞用颈窝加住他的脚踝,看得清两根手指在粉红色液体里搅动,然后撑开他的后穴,缓缓埋入,直抵身体里最炽热敏感的位置。顾春来下意识叫出声,要肖若飞停手,可肖若飞充耳不闻,一边亲他脚踝,一边并着两根手指进进出出,不遗边角,若有似无掠过他的敏感点,接着冲更深处捅去。 他的性器不争气地高高翘起,柱身青紫,透明的液体一股股从马眼往外冒,和肖若飞的一模一样。肖若飞恶劣的向前拱了拱腰,用性器敲他的大腿根,敲他的囊袋,划过穴口,就是不肯有下一步动作。 肖若飞太熟悉他的身体,他也太熟悉肖若飞的。只真刀实枪来过两次,他们就记住彼此的习惯,记住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的含义。 比如他明白肖若飞抽出手,双眼微黠,就是要插入的信号。 肖若飞捅入他身体那一刻,顾春来仰过头,挂在床边,视线里是地覆天翻的世界。枯枝似叉,败叶如张牙舞爪的黑云,黑黢黢的大地是万斤巨石,压在他胸口。 再生气,肖若飞也好好做了润滑,插入过程毫无阻碍。对方还是很耐心缓慢地找到合适的角度,待他后穴无意识缩紧,才加快速度,将他卷入欲望的漩涡。这个姿势下半身贴得很紧,囊袋撞击臀瓣,水声四溢,血涌向大脑,几乎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只能任由对方一次又一次撞破他内心的防线。 顾春来想抱住肖若飞,但一伸手,就会完全失去支点,任对方摆弄。他讨好般喘出一句轻微的呻吟,喘不成声,对肖若飞说“想抱抱”,“想亲你”,还说“我也爱你”,似红薯的甜,又绵又密,可对方依旧毫无反应,执拗地与他交合,亲吻他突起的踝骨,不知疲倦。 顾春来被操射了两次,眼前发白。墙上的时钟一分一秒向前走,距离《大逃脱》节目组出现的时间也越来越近,他只好夹紧后穴,希望对方至少射一次。 可肖若飞忽然对他说了句“夹紧腰”,然后捞起他另一条腿,俯身堵住他的嘴,夺去他的视线,夺去他的声音,也夺走他赖以生存的氧气。 没待顾春来反应过来,肖若飞手下滑,托着他们交合的部位,一把将他腾空抱起。顾春来下意识搂住肖若飞,紧紧靠住对方身体,下肢一沉,对方一顶,一直埋在身体里的性器向更深的地方嵌合,速度越来越快,仿佛真要将他的后穴磨出自己的形状,天衣无缝。 顾春来受不住这般刺激,身体绷紧,双臂牢牢箍住肖若飞,想让对方再快点,再深点。可他的嘴被堵住,他们还在忘情地接吻,他的舌头抵在肖若飞的犬齿上,刺出血。他不知那人的唾液是不是都能催情,都能让他意乱情迷,他几乎要忘记这场性爱为何开始,只能感觉后穴被烫得一跳一跳,在对方射在体内的同时,难以抑制地射在二人之间,黏糊蹭在彼此的皮肤上,味道消散不去。 这段激情如北极的夏至,亮得刺眼,寒得发颤,没有终点,令人疲惫不堪。 就算他们不再相连,肖若飞仍不肯放开顾春来,抱着他坐在床上,面对面,脸对脸,视线中除去对方的脸,其余什么都没有。 顾春来倦得松开手,双臂抱膝,蜷在肖若飞面前。他看着对方,轻声说:“我在乎你。” 肖若飞低着头,没有作答。 顾春来又说一遍“我在乎你”,肖若飞仍一言不发。他的后背开始发凉,疼痛的荆棘再次缠上尾椎,慢慢爬,爬向他的后背,扼住他的喉咙。 他没想惹肖若飞生气。 他猜没能终老的感情是不快乐的。 他知道,擦肩而过的错失只能在心上钝痛。那无比平淡的八年,每一天都变成一把刀,捅在他胸口,绞住他的肠子,挑破他的皮肤,划出嘲笑的形状,嘲笑他当年的软弱无能。他多希望能回到过去,回到那个暴风雨夜,能拖住那时的自己,拖住时间,能让肖若飞听到那句“是你”。 但过去不会再来,沉溺痛苦,只会更加痛苦。 顾春来比谁都明白,所以他不忍肖若飞也去走这一遭。肖若飞应当幸福快乐,应当永远微笑,应当如夏日的晴天,长盛不衰。而他们今后还有好多个八年,他一分钟都不想浪费。 顾春来展开身体,捧起肖若飞的脸,看着对方,也逼迫对方看自己,一字一顿地说:“我在乎你,在乎你的现在。” 肖若飞总算说话了:“那我的过去,你接受吗?” “我当然接受,你的一切我都接受。你愿意说,我就愿意听。” 世间多苦多难,他好不容易遇到爱人。他宁愿给对方筑梦,筑起城堡,遮风挡雨,永远活在童话世界,纤尘不染,护他周全,不让他遭一丁点自己受过的罪。 肖若飞看着他,像是被抽去了魂,轻声说:“你在乎吗?” 顾春来感到当头一棒。他在肖若飞眼中只看到了难过与失望。而对方眼中的自己,也只剩疑惑的模样。他们明明相爱,明明在热恋期,明明有一世的前方,为何让彼此这么痛苦。 “春来,我觉得,我们应该……” “别说了!” 顾春来匆忙抱住肖若飞,用吻截断对方的话,堵住对方的嘴。他惧怕这种眼神,他知道这眼神背后的意义。两个人明明肌肤相贴,在初冬的空气中用体温暖热彼此,可肖若飞的心在稍微远一些的地方,他伸出手,刚好够不到。 “暂时分开,冷静一下。刚好,你录节目,我有……” 肖若飞话没说完,门铃声却不合时宜地响起,可他根本不在意,拖着顾春来继续说。但门铃声似催命符,一浪高过一浪,吵得顾春来一个字都听不清。 顾春来看了眼时间,估摸着门外应该是《大逃脱》团队,便将肖若飞的衣服丢给他,然后迅速掏出一身新衣,套在自己身上,一边应和着,一边往门口拧。 哪知肖若飞速度更快,瞬息之间穿好衣服,挪到门边,挡在顾春来面前,拉开门。果不其然,外面人架着摄像机,手拿写有“大逃脱”字样的卡片。 “你们先等下,我是顾春来老板,我有话跟他说。”说着,肖若飞关上了门,转头对顾春来讲,“等等,我有话还没说完。听我说完。” 熟悉的甜烟草气息,拂过顾春来耳边。房间里明明只有两个人,肖若飞却依然讲得很轻很柔,生怕空气中悬浮物听到似的。这番话,是他最近在忙的内容,是灿星明年的计划安排。 说是计划,但听着肖若飞笃定的语气,顾春来知道,这将成为灿星未来蓝图的一部分。他略感惶恐,看着对方,脱口而出:“这些不是商业机密?” “是,但你说,你在乎现在,在乎未来。这是我们的现在,也是未来。” “我只是灿星的员工,告诉我管理层的商业机密,没问题吗?” “没问题。昨天来找你,就为告诉你这计划。你……不只是员工,你,是我生命的一部分。等你在乎的时候,我会告诉你我的过去,那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希望,你全盘接受我。” 肖若飞深深看了顾春来一眼,侧身打开门,道了个歉,便逆着摄制团队鱼贯而入的方向离开了顾春来的 家,徒留顾春来在门内挽留告别,也不见回音。 第59章 等你回来 离开顾春来,肖若飞漫无目的在街上走。外面的天气特别好,天蓝云白,日光炫目,风掀起地面万物,仿佛能将所有毒刺连根拔起,吹得无影无踪。 现在正值饭点,蒸腾的热气模糊了沿街的橱窗和招牌。肖若飞看到有人叫卖,看到有人顶着烈风招揽生意,看到街边人来来回回。周围明明应该都是欢声笑语,可他耳朵里只有万千蜜蜂振翅的声音,盖过一切。 站在无比熟悉的街头,肖若飞突然迷了路。 他知道自己该回公司,知道自己还有太多事情要做,但脚下仿佛装了磁铁,将他吸到别的地方,任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不为所动。 几个钟头后,张一橙风尘仆仆而来。他一边跑一边叫,幸亏肖若飞开了“查找设备”的功能,否则现在就要警局见了。 后天就是灿星的股东大会,肖若飞需要作报告,提出来年的经营计划。虽然按肖若飞的脾性,报告的内容早就倒背如流,但这个关键时刻不出现在公司,一失踪就是一整天,叫人根本无法安心。 肖若飞独自坐在城市中心广场的花池旁,双眼微狭,右腿搭左腿,肘拄膝,手托腮,还有个咖啡杯放在旁边,不知放了多久,上面落了一层灰。开始下落的太阳薄薄打在他身上,照得他裹上一层光晕,若有似无的青烟绕在指尖,裹挟着火星,被风吹到天上。 他从没见过肖若飞如此透明的模样,好似一片云,轻轻一吹就散了。 张一橙小心翼翼地靠近肖若飞,叫了他两声,见他没回应,就探出手拍拍他的肩膀。 肖若飞缓缓回头,见是熟人,便说:“你来了?” 他声音很大,幸好周围人该笑的笑该闹的闹,都与他无关,也没谁注意到他的异样。 张一橙连忙提醒:“嘘……老板,声儿忒大。” “这样呢?”肖若飞收回音量,将张一橙拽到眼前,语气中透着无奈,说道,“好点没?” 张一橙点头,问肖若飞打算几时回公司。 肖若飞说:“现在先不回。给钱医生打个电话,挂上号,跟他说,等下过去。” 看病可不能耽搁。张一橙即刻打了电话,挂断后,他引肖若飞去停车场,一边走一边问:“老板,您没事儿吧?”听肖若飞没动静,他回头看着对方,又问一遍。 这次肖若飞总算答:“这事儿,别给我说出去,影响不好……我耳朵出了点问题。” 好多天了。 顾春来出去宣传《双城》那会儿,肖若飞的耳边就偶尔出现蜂鸣声。他喊驻场医生来查,对方没查出明显外伤,只建议他拍片看看。后来他发烧、痊愈,耳鸣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只当是生病的前兆,将这件事抛在脑后。谁知临近杀青,蜂鸣声又反复出现,愈演愈烈,他去白水当地医院将耳朵脑袋颈椎心肝肺全查了一遍,医生也说他没任何问题,力壮如牛,给他开了些抗生素,让他回家休息。他不放心,回景城后去再次检查,结果相同。 可刚才在顾春来家,若不是读出顾春来到唇形,他甚至不知道对方说了话。 那一瞬肖若飞跌落深潭,恐慌尘嚣甚上。他的理智不允许自己这么做,但身体不受控制,说的话做的事仿佛不经过大脑。回过神,他已经和顾春来紧密相连,就算撕碎也好,至少能抓住这个人,留他在身边。 一切发生得太快,他根本来不及想清楚。靠得越近他越害怕,他害怕自己失去身体的一部分,害怕自己会永远变成这副模样,结果抓得太紧,太急于知道答案,反倒伤人伤己。 肖若飞一直觉得,他们不是两个人,是被爱融化又重新结合的一体。他希望顾春来可以多依赖自己 一些,希望顾春来习惯自己的存在,希望对方明白,自己会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与他骨血交融。 可连话都听不清的自己,顾春来能接受吗?能依赖吗?自己任性的要求,会不会成为束缚对方的枷锁和累赘? 他不知道。 肖若飞只期望等一切都结束后能牵着顾春来的手,看着对方眼睛,哪都不让他去,听自己的心底之言。 离开医院时,天已全黑。 荒废了一整天,肖若飞不敢继续蹉跎。他猜这会儿顾春来肯定去拍摄了,乏术,打算等忙完工作后再和对方好好谈谈,便直接回公司,手机塞给张一橙,嘱咐对方,除非需自己处理的紧急工作,否则不要打扰。 耳朵不太好用,他就得准备得再细致些,查漏补缺,天衣无缝,以确保最终获得半数以上的股东通过。不管是来年的发展方向,还是疯狂的新计划,让与会者一点毛病都挑不到,一个问题都问不出,才能让人信服。 医生说他的耳鸣并非生理病变,而是压力太大引起的焦虑,虽然不常见,但确实可能发生。 想想也是,从《说学逗唱》的换角风波起,剧组大事不多,小事不断,中间白雁南再来捣个乱,戴江撤了资,来来回回,都是肖若飞遇到过的,但这次凑到一起,加上和顾春来偶尔来个小摩擦,一根根稻草,似乎压弯了骆驼的腿。 即便如此,肖若飞明白,自己还不能停下,不能休息。 上学时他一直说,中国电影最终的道路是工业化,这不是磨灭艺术创作,而是让创作变得更容易,这就需要每个环节分工明确,流程标准,剩下的就是大量内容的支撑。这些年肖若飞之所以要签各个部门的新人,就是为了在公司内部推行流程标准化,以达到最大产出。 所幸经过这些年的努力,计划初见成效,但时间久了,肖若飞仍感觉心有余而力不足。 每个人的创作力都是有限的,他的团队也一样,远远不能满足每年公司的制作需求。肖若飞曾与许多同行交流过,发现大家的困惑都相同,在成千上万的剧本中选出有拍摄价值的,如大海捞针。世间有那么多好故事,被发现的渠道又太少,虽然面向新人的机会越来越多,最终得以出头的只是凤毛麟角。 就在这时,肖若飞想了个大胆的计划。 大洋彼岸,有个类似于“剧本数据库”的网站。简单来说,编剧会员可以自行上传剧本,经过专业人士品读后,若能得到一定数量的推荐,最后会进入年终名单,供制作人会员阅览。 肖若飞想要效仿,想要移植本土。 这个计划说起来容易,实行起来难上加难。目前国内的制作模式与大洋彼岸不尽相同,不够成熟,一步跨得太大,未免铸成空中楼阁。而且这个计划与“种子计划”类似,前期投资大,收益慢,如今生活节奏越来越快,类似计划或许太过危险。 但肖若飞想试一试。他不忍看到任何一个才华横溢的人遭到埋没,也不想错过任何一个好故事。 闭关一天多,在股东大会当天的早晨六点,肖若飞终于整理完全部资料,从张一橙那里要回手机。 各种短信邮件塞满收件箱,微信的红点早已排成长串。他闭着眼睛,滑到最下面,一条条向上处理,直至眼睛碰到置顶对话的那朵花,心猛地跳动了几下。 一个红圈8,似窗外初升的太阳,明亮又耀眼。 肖若飞觉得自己可笑,又不是当年那个刚被情与欲击中的毛头小子,居然为了爱人几句话心神不宁。 他点开看,消息发送时间是半夜三点左右,一连串语音,中间夹着张照片,是一轮悬于黑天的月,似满未满,映 得漫天星辰了无光彩。他盯了几秒钟,极不情愿地把语音转成了没温度的文字。 “若飞,对不起,我伤害了你。” 我也很抱歉,肖若飞想。 “你明明对我说过一遍,让我习惯你,可是我一直没学会,没有好好谢谢你为我讲话,到头来还来伤害了你。真的……真的很抱歉。” 顾春来的话随着光斑往外跳,一个字一个字,他甚至能感觉得到对方说话的语气。 “我太害怕失去你,太害怕搞砸,只希望你开心点就好。但光害怕,畏首畏脚一味逃避,会丢掉你。我之前丢过你一次,这回又差点把你给丢了。” “我只想说,我真的在乎你的一切,等我回来,我们面对面好好谈谈。” 肖若飞顺手敲了个“好”。敲完才想起来,今天是《大逃脱》决赛的比赛日,选手不能带私人手机上阵,即使回了信,对方也只能等到明天比赛结束才能看到。 “我在感情里刚学会爬刚学会走路,还没跑得很快,没能跟上你。不过我会学,会尽全力赶上你,你按自己的脚步走就好。不过我追上你的时候会拍拍你的肩膀,到时候,你回过头看我一眼,牵我的手,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肖若飞忽然想起第一次和顾春来亲密接触的夜晚,完事儿后俩人都睡不着,在夜风中四目相对,鼻尖贴鼻尖,谁都舍不得动,生怕动一下就会破坏这美好的梦。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边的墨黑开始泛蓝,镶金边,染上玫瑰色的霞光。 他感到肚子咕咕叫,起身,却动不了,低头一看,顾春来拽住他的衣角,打个哈欠,睡眼惺忪地蜷在床上,眼中有倦怠,白梦半醒地看着他。他捏着对方的鼻子说,肚子饿了,去外面吃早点回来再睡。顾春来乖乖地起身,但衣服上的液体结了痂,白渍在黑布上太显眼,根本没法继续穿。 肖若飞丢给他自己的t恤和短裤,两个人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蹑手蹑脚出门,然后趿拉着人字拖走了两条街,去小区后面胡同里的早点铺子打了两根油条和两碗混沌汤。 拿到饭,顾春来小心翼翼地撕碎油条,丢进碗里,才动筷子。肖若飞看了好奇,放下筷子,左问一句右问一句,问那东西吃起来如何。当时顾春来正在喝汤,闻声放碗,嘴边留了一圈油,鼻尖发亮。肖若飞正准备笑对方,不曾想,顾春来夹起油条伸到他面前,鼻尖和嘴皱在一起,眼笑弯了,沙哑着软言细语,让他亲自尝尝就知道,很美味的。 油条美不美味肖若飞已记不清,但坐在对面的人仿若云垂海立,他至死难忘。 原来,不是白雁南的挑衅,不是短暂的分离,不是电影节头脑发热,不是万盏佛灯前,不是花钱月下,不是《失败与荣耀》的后台,不是恍若隔世的西红柿鸡蛋面,不是暴风雨夜,不是拍摄《心房》的日日夜夜,不是剧本上的暗码。 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喜欢上顾春来。 可少年的冲动如海浪,来得太快太猛,一旦没了牵引力就会迅速退去。研究剧本之外的那个吻后,顾春来不见了,他以为那一晚只是自己的梦,是一厢情愿,便买了醉,断了念,答应了另外一位向他告白的人。 肖若飞终于明白,自己也因为太过冲动,没有耐心,和顾春来错过。 这一回,历史差点重重演。 他攥住手机,抵上额头,连着说了好几个感谢,才借着向下滑。 在月亮的照片下,顾春来又说了两句话—— “这里没光污染,看月亮正合适,不满可惜了。” “我查了查,圣诞节刚好月圆,咱俩一起去玫瑰湖看月亮吧。” 肖若飞冲着手机点了点 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开一点。他靠着椅背,安稳地睡着了。 约莫四个钟头之后,上午十点,灿星影业的股东大会如期而至。 在身为董事长的肖灿星发言完毕后,就轮到肖若飞做报告。他的耳朵还是在响,不见康复的迹象,不过没关系,报告内容都已准备妥当,一切可能的疑问,他都找好了应对的答案。 如此十足的准备,肖若飞不相信会不成功。 开头的年度总结和来年计划并没有太大的意外,立项与增长目标基本与今年持平。虽然这些股东可能又要说他保守,但拍片就要稳扎稳打。 可到了新计划的部分,果然不出肖若飞所料,反响不佳。 即便听不到声音,肖若飞也能从那些老头老太的眼神里看得出,这些人有意见。他们近乎是当代电影发展的奠基人,将中国电影推向世界的先锋,而肖若飞的计划,与他们的认知背道而驰。 对此,肖若飞早已有所准备。 但就在最关键但时刻,他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个不停,时间长得令他发慌。 全公司上下的人都知道他现在在作报告,他所有的朋友都知道工作期间他不接电话。这样漫长持续的震动,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本来稍好些的蜂鸣声又回来了,连带着面前的人都开始扭曲。 不只是自己的手机响,连肖灿星的手机也在两三分钟后开始震。震到第三轮,肖灿星示意会议继续,自己得接个电话。 就在那一瞬间,肖若飞耳边只剩忙音。他忘了要说什么,看着肖灿星离去,半分钟后,回来的却是张焦急的脸。她只说一句话,五个字,却像绑在脚踝上的石头,将肖若飞生生拽向地表最深处,压得心肝肺几乎都挪了位—— “春来失踪了!” 第60章 坠落 八个钟头前。 顾春来在夜色中睁开眼。 他做了一夜梦,打怪兽打僵尸,骑着独角兽在粉色的云端和举着剑背着翅膀的肖若飞接吻,最后天崩地裂,他一直下坠,坠得惊醒。垫子太硬,睡袋不够暖,置身冰点上下的空气中,更是寒得要命。 也不知怎地,他不争气的后背今年一直在找麻烦,这会儿又开始疼,还好他早有准备,连忙吞了止疼药。 也怪摄制组,今年居然整出这么多新花样。 前些年《大逃脱》的决赛都在大型影视基地内,今年节目组突发奇想,将决赛场地带到了真正的野生户外,距景城东南几百公里的灵山。灵山是远近闻名的爬山圣地,徒步道从平缓到险峻应有尽有。他们的赛道也一样,从山脚下直到山巅。 起初接到任务卡时,顾春来有些顾虑,但摄制组在,他不好闹得太僵,便等人都离去,才与业务助理联系。对方也说这安排太冒险,与摄制组提前沟通过。摄制组承诺设备中包括指南针、对讲机,赛道沿途每隔一段就有工作人员导航,以免选手迷路。到了任务点,更有医生和专业教练辅助指导,以确保万无一失。 飞翔工作室接受这个条件,别家公司也都应允,顾春来便不好再有异议,即便内心的顾虑再挥散不去,他也无法“一枝独秀”。 赛程共分两天,每天早晨六点起床准备,七点开始比赛正式开始。第一日最先抵达终点的两组选手,第二日可以获得特权;相反,无法在十小时之内完成第一日赛段的选手,第二日需接受罚时。十个钟头看似多,但其中包括吃喝拉撒以及休息时间,全靠选手自己掌握,况且野外不比摄影棚,山上气候又似小孩的脸,一不留神就会出岔子,够喝一壶的。 前天中午摄制组离开后,顾春来开始打包准备,之后辗转一天一夜,终于昨晚六点左右上了山。晚上他们录了个特别节目,美其名曰“网站会员花絮”,折腾到九点多,大家都匆匆睡下了。 虽时值冬日,但在野外露营,怎么也要防着野生动物。第一天晚上,节目组居然突发奇想,让选手轮流照看营火,以防熄灭。顾春来和白雁南时间是凌晨四点至六点,刚好是最后一批。顾春来本以为能踏踏实实睡个好觉,哪知自己脑袋不争气。 顾春来看了眼表,刚三点出头,再躺回去不值得。身旁的白雁南还在熟睡,动作太大会吵醒对方。他只得小心翼翼钻出睡袋,穿好防寒服,离开了狭窄的帐篷。 前一组选手也刚出窝,见了顾春来还打趣,既然醒了能不能过来看火,自己好继续睡。顾春来没反对,跟二位笑笑,说自己去旁边转一下,回来就替班。 他和肖若飞分开已将近四十个钟头,中间不是准备出行就是在路上,旁边很多双眼,捧着手机在一旁皱眉或傻笑都显得太奇怪,所以他根本没机会跟肖若飞说话,他的“花蝴蝶”也自始至终一言未发。 两个人的对话断在在肖若飞去sachie那天。顾春来看着肖若飞的头像旁肥美的寿喜烧,敲下几个字,“这地方看起来不错,改天一起去试试”,又删除了。 他明白,如果自己假装无事发生,他和肖若飞还能做生活在雪球摆饰里的爱侣,讲甜言蜜语,假装毫无芥蒂。当再次触及类似问题时,争吵依旧出现,如此往复,直至一方先耗尽心力,磨尽耐性,举手投降。 这样的感情,怎能坚持一世。 顾春来收起带着温度的机器,双手塞进衣兜里,低头一直往没人的方向走。 选手们的露营地在灵山入山口,一方平坦开阔,另一方是叠嶂的山峦,这些天气候舒适,多晴,夜晚温度虽低,但贵在周围无光无声,只有一丛丛松树影 交错直立,稀疏白雪,暖黄帐篷,好似庆祝耶和华降生的圣诞装饰,自此人间无忧无愁。 他随处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席地而坐。抬起头,天边挂着鱼鳞状的云,古铜色的光晕围住半圆的月。他随手拍下来,想发给肖若飞,但这样轻飘飘的不明不白,未免太失礼。他长叹一口气,摘掉手套,从防寒服夹层中摸出一根烟。 还没来得及撕碎,顾春来就听身后就传来熟悉的声音:“我以为你早戒了。” 青蓝色的火苗点亮他的视线。 他毫不意外,扯掉滤嘴,撕开烟纸,碾碎烟叶,绕过火苗,看也不看,伸到举着打火机的人面前:“没错,十年前就戒了。” “那还备着烟,”对方收起火,凑近去嗅顾春来的手,“操,这味儿是……” “若飞的香水味儿和这种烟叶特别像。”他总算回过头,直视对方的眼睛,“雁南,你不记得了?” 白雁南摆摆手,拍了下顾春来,顾春来应声挪位,让出石头上一小块空地给他坐。石头不大,两个人只能贴很近,才算坐稳。他顺着顾春来的视线往天上看,看着孤独的月亮,说:“差不多回去吧。交接太晚影响不好。” “别担心,我定了闹铃。”顾春来捏了捏背,继续讲,“刚才吵醒你?” “没有,这种破地方哪能睡得踏实。”白雁南看着顾春来,说道,“你和你小男友进展还顺利啊?” 顾春来“嗯”一声,鼻尖埋进烟叶里,使劲吸口气,差点呛出泪。 “你小男友挺厉害的,声明在外,和他在一起的都说好。”见顾春来斜眼看他,白雁南挑眉靠近,捂着嘴低声讲,“怎么,他没跟你说过?” 顾春来面色不改:“过去他爱睡谁就睡谁,我不在乎。我想知道的时候回自己问他。” 白雁南咋舌:“切,真没劲,想逗你你都不接梗,这样上节目会死亡效果的。” 顾春来不甘示弱:“您上节目跟人聊房事、聊男朋友的?” 白雁南见他那样,无奈讲:“你瞎较什么真儿。行了行了,当时我俩啥都没发生,亲都没亲过,您满意了吧?” 顾春来托着腮,犹豫良久,说:“若飞说你亲过他,就他生病那次。” 白雁南看了顾春来两秒,突然指着他鼻子,乐不可支。“那好啊,既然你不信,我们约会吃饭拥抱,他还见过我的裸体,怎么样,他有没有告诉你?”他凑近顾春来,声音带着欲望的热度,荡过顾春来耳边,“还敢说你不在乎,分明介意地眼红。” 顾春来没答。他的胸口仿佛被人用皮筋弹了一下,留下细小的红痕。 “春来,你真够可以的,别的不说,惹恼人倒是挺有一套啊。你能不能再虚伪点。”白雁南声音卡顿,但无比平静,“我和若飞宣布在一起的时候,你知道你什么眼神吗?若飞看不出来,但我能感觉到……你羡慕嫉妒我。” 羡慕。嫉妒。对啊,顾春来明白,自己当然羡慕眼前这个人,从他选到自己对面的床铺开始,一直到今天,他身体健康,家庭健全,眼睛只有前方,毫不偏移地追逐所想所愿,不必小心翼翼,不必瞻前顾后,也不必担忧失去什么。他是真真正正别人家的孩子,就算自己努力一生,都够不到他的分毫。 这个人,还是自己现任男友的前任,毕业分手那天到底有多难过,他记得一清二楚。 “可是啊……告诉你个好消息,那个人他其实不爱我,当然我只想占住他而已。我们交往的时候,他一直不肯亲我也不主动抱。毕业前一天,我想跟他打个分手炮,脱光站他面前,你知道他做了什么?”白雁南仿佛刚从海底脱险,浮上水面,猛地 吸了口气,“他给我披了件衣服,让我别冻着……肖若飞他妈的让我别冻着!” 顾春来疑惑了。“怎么可能?他跟你分手时很难过的。” “你知道为什么?因为我戳穿了我们之间维持了十个月的面具。我跟他说……”白雁南看着面前的人疑惑的表情,突然收了口,“算了,这话不应该我跟你说,你去问他吧。这是你们两个的感情问题,和我这个外人有什么关系?” 问他?要直面血淋淋的过去,揭开彼此的伤疤吗?可他们明明已经举着刀捅进了彼此的胸口。 先前他一心只想给对方童话的世界,一心只想对方开心,生怕对方一丁点不满意,就会失去得来不易的人。所以他刻意回避掉可能阻碍二人感情的话题,比如前任,比如自己的麻烦事,甚至还有那阴差阳错的八年。 可一味回避暗影,奉献激情,最终只会被太阳的热度晒伤。 争吵过后,顾春来才意识到,逃避和自以为是,伤害了心爱的人。 他差点再次失去肖若飞。 当肖若飞剖开过去,坦诚以待,自己却假装大度,假装全盘接受,实际看都不肯多看一眼。他并不是不在乎,也没有表面那般宽容大度。他只怕自己嫉妒后悔,露出生命中最穷凶极恶的一面,无比丑陋,最后吓跑对方。 可那是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啊,顾春来想,如果不能坦诚相待,难道要带着假面和爱人共度余生? 他掏出手机,直视屏幕上的“花蝴蝶”,在暗夜中亮得光芒万丈。 给肖若飞留言完毕,闹铃恰到好处响起。 顾春来回到营地,并没见熟悉的身影。前一组守护营火的组员说,白雁南太头疼,回去接着睡了,拜托他自己看火。顾春来没有异议,也没叫醒对方,独自守着温暖的气流,直到第二天清晨的集合时间。 白雁南还是那身装扮,眼眶微红,嘴却在笑,哈欠连连,一直揉眼睛,还挤出两滴泪。他假装昨夜什么都没发生,对顾春来一如往昔,拽着对方站在镜头前,毫不掩饰对胜利的渴望。 话筒一转,主持人对准了顾春来,让他说两句决赛来临前的感想。 顾春来看着白雁南,说:“昨晚我的搭档对我进行了秘密特训,十分感谢他,让我想通很多事。我们打算在比赛结束后再好好交流下感想,对吧。” 白雁南眯着眼,点了点头,目送主持人离开。他一边微笑一边挥手,对身边的顾春来低声说:“我不需要你给我台阶下。” 顾春来也是同样的姿势,以同样的语气说:“你要赢,那我们一起赢。在比赛前不如忘记不快的杂音。你也知道,对手有多强。” 白雁南没就没打算真生气。可那个得到肖若飞的人至今还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看得他当真火大。虽然他们实力不错,但强敌如林,如果再纠结下去,将一事无成。 今年有组选手临时退赛,节目组找来之前几届的冠军临时比了一场,决出冠军中的冠军,冠名“殿堂组”,令本就激烈的赛事更扑朔迷离。 第一天的比赛从入山开始。八组选手分别从入山口领线索卡,之后将分成四条线路,分别上山。这就意味着每条路线上的两组成员可以通力合作,取得优胜,还有第二天的优待权;或者可以在第一天除掉身边的障碍,阻碍对手。 顾·白组合,派出白雁南抽卡,四号赛道,和他们线路相同的一组,居然是“殿堂组”。 那两个人可不好惹。 他们经验丰富,实力强劲,两位演员都有运动员的经历,而且行走业界也是靠的类似人设。白雁南直觉对方不简单,便和顾春来商量,尽量寻求与二位合作 ,观察对方的动向,再伺机行事。 顾春来没有拒绝。 比赛开始,殿堂组果然没有客气,一路顺着四号赛道向上爬,根本没给顾·白组求合作但机会。地图上显示,这条路线虽然相对较短,但坡度是几条之中最大的,而且岔路多,一不留神容易走弯路。 顾春来本就是谨慎性格,深知自己和白雁南的体力比不上殿堂组,不能乱了方寸,干脆建议对方保持自己的节奏,第一天没必要争前两名。 但白雁南目标明确,他就要赢,就要站在山巅,从第一刻起就不愿松懈,毕竟规定时间内无法完成任务要接受罚时,而前两名的奖励无比诱人。 他愣是暴走了一个钟头,完成第一个任务点,最后赶上正在研究前往第二个任务点路线的殿堂组的步伐。 或许他们后来居上得出乎意料,殿堂组终于肯停下脚步,听白雁南说话。白雁南一边说服对方与自己合作,一边观察周围。这里的环境很奇怪,路太窄,周围也没有工作人员,旁边看过去就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山坡。 他愣了片刻,终于意识到:“你们偏离了赛道?!” “傻子,这边是到第二个任务点是高难度,太远,这边有近路,为什么不走!你们要不要赢?!” 白雁南开始动摇。面前的路看似险如蜀道,山上又不比入山口,气温低,时不时能碰到看不见的暗冰。但这个方向是对的,第二个任务点就在前方…… “不行,这也太危险了!”顾春来不肯白雁南轻举妄动。 殿堂组看他们的样子,体力根本无法与自己抗衡,便说了句“抱歉,我们必须要领先”,然后挤开与他们商量的白雁南,继续前行。 路实在太窄,白雁南往后一躲,一只脚突然悬了空,像快被砍断的树,不禁重力,猛地向后倒! 他本能地大喊一声:“救命啊!” 那两人似慌了神,跑得疯狂,头也不回向前冲! 顾春来瞪大眼睛,浑身血液倒流。他什么都顾不得想,两步径直冲向白雁南,护住对方的头颈,不可遏制地向山下滚去! 第61章 不是一个人 白雁南懵了。 他记得背后明明还有路,有落脚点,可向后一撤,踩到的只是空气。 这感觉和吊威亚完全不一样,腰间没有绳索,也没有沉重的束缚,眼里只有越来越远的路,还有越来越沉的身体,像过山车爬到了顶点,没有向前走,而是突然倒退着下滑。他本能想抓住什么,可旁边只有抱都抱不住的粗壮树干,树皮冻得太硬,化作利刃,直接割破了他的手套。 那两个人就这么走了?自己难道就这么滚下去,一直跌,然后消失不见? 搞什么! 自己可是白雁南,这么多年从默默无闻闯到今天的地位,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这只是个综艺节目!山坡不算太陡,但冬天雨雪交加后到处是冰,他想站起来,却越滑越狼狈,速度愈发难以控制。 眼见前方又是一棵树,若撞上去,后果不堪设想!他本能叫出声,下一秒,只觉异常的力道将他朝反向一拽,温暖柔软的触感裹住头颈,耳边呼啸的风声振聋发聩,但他只剩失重的感觉。 “伤了吗?” 是顾春来! 顾春来正抱着自己往下滑! 白雁南全身都在颤。他从不清楚顾春来力气这么大,勒得他全身生疼,快要喘不过气。他们越坠越快,越滑越难以控制,枝叶断裂的声音此起彼伏,周围明明很冷,灼烧的焦糊味却越发明晰。 不只是自己,还有另外一个人也跌下山,而且可能伤得更重! “春来,放开我!”白雁南放声大喊,“别犯傻!” 顾春来一言未发,右臂缩得更紧,将白雁南上半身整个压在自己身上,左手胡乱撕扯着他的肩膀。短暂间隙后,一只背包塞入二人身体之间。 顾春来这时才发声:“包里有登山杖!插到地上!减慢速度!我们必须停下来!” 白雁南要疯了。为什么这种情况下顾春来还能思考,还能做出疯狂的却类似正确的指示。他努力从顾春来怀里抽出一只手,扯开拉链,但手套碍事,他一时没拿稳,半数东西稀稀拉拉掉了一地。 “快!” 白雁南不敢耽搁,翻了半天,终于找到赖以救命的生存工具。他支开双臂,立起登山杖,用尽全身力气插入地面!可他们速度太快,他的双臂根本没支撑两个人的力量,突然停下,惯性势必做诡! 只听一声怒吼,白雁南双臂被拽回,双手收紧,整个人都被顾春来包到怀里,隔着厚重的防寒服,他甚至能感觉到这具充满力量的躯体上嶙峋的骨骼。 大约几秒钟后,在响声之后,滚动突然停止,白雁南被甩出去,划过一道线,之后重重地砸向地面! 脚踝的异样触感刹那间窜向白雁南全身。他本能地叫了几声,泪水狼狈地流满全脸。躺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起身,但右脚踝已经肿得比小腿肚还粗,稍微碰下就是锥心蚀骨的疼。他不清楚有没有伤到骨头,但双腿已经失去了支撑身体的能力。一只手套早不见踪影,另一只还苟延残喘挂在手上。 见顾春来在不远处躺着,他奋力爬过去,仔细一看,他们撞到的是居然是鹿的尸体。冬天尸骸腐败的速度慢,皮毛在风中来回抖,抖得白雁南心底发寒。 如果他们爬不上去,是不是也会像这头鹿一般,永远躺在安静的深林中。 白雁南抬起头,发觉顾春来已经起身,肩上的背包已经磨得不像样。他茫然四顾,转了两圈,狼狈跌倒,又再次爬起来。 见状白雁南大喊:“春来,春来你怎么样!” “还好,你能走吗?”顾春来声音很轻,有气无力,右手攥着登山杖,左手垂在身旁。 白雁南狼狈地摇头,奋力爬了几米,爬到顾春来身边。“脚、脚脖子摔了,不知道有没有摔坏骨头。” “其它的地方呢?” 白雁南使劲摇头。 “那上来,抓紧我。”顾春来转身背对白雁南,“我背你上去。” “等、等一下,我的摄像机还在下面,必须留好内存卡,是证据,到时候不能让节目组赖账……” “这都什么时候了!”顾春来声音发闷,很响,口齿也不再似经验丰富的话剧演员那般清晰,“活命要紧!” “可是……” “若飞还等着呢!”顾春来单膝跪地,“上来!抓紧我!若飞还等着,我还有话没跟他说完!” 白雁南觉得不对劲,可他也看不出哪里不对。他从未觉得,顾春来竟如此高大可靠,已不再是跟在他和肖若飞身后的少年。可他拍完戏之后太瘦了如何撑得起一个人的重量? “春来你冷静些,我们滑了不短一段,不如找找旁边有没有近路可以回到赛道?” 顾春来还在喊:“刚才我一直观察着周围,找不到赛道。坡不算太陡,我们滑行时留了痕迹,不如原路返回。” 白雁南做梦似的攀上顾春来的后背。 他越来越搞不清楚这个人。如此紧急情况,顾春来怎么会有余力观察周围情况,迅速做出判断?之前宣传期间他明明笨的要死,经常不开窍,处处要自己提点,现在却突然学会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还是他一心只想回去,心里根本没想别的东西? 白雁南感觉顾春来双腿一直立不稳,颤颤巍巍的撑着发虚的身体,背着个成年男性在覆满了冰雪和枯叶的山路步履蹒跚。他打算自己找树枝当拐杖,不再麻烦对方,可顾春来没听到似的,一路前行,毫不偏移。 “春来,谢谢……”白雁南突然绷不住了,“对不起。” 顾春来总算回应他:“别说傻话。” “我去找楚铮鸣的照片,其实是因为,原来我为了一部戏,跟他睡过,我没想到里面居然有你。” 顾春来呼吸变得急促,速度也越来越慢。 “开始我本来想留着当、当你的把柄……但是我……上学的时候你一直照顾我纵容我,我……下不去手……” 大颗眼泪顺着白雁南的脸往下落,滴进顾春来的领口中。他感觉身下的人变成石头,变成山的一部分,几乎感觉不到呼吸的起伏,感觉不到他人的存在。 “我追若飞,是怕你们在一起后,就不会有我都位置了……我会被丢下,我会成为一个人,但我不要那样……我总感觉只要得到你们其中一个,另一个就不会走。你们都会留在我身边。他比你更好得手,所以……” 顾春来几乎被登山杖戳在地上的咚咚声遮住,轻不可闻:“你可……真过分……玩弄若飞……” “怎么办啊,我喜欢和你们一起的日子,你和他我都想要,我想要好多人的爱,想要好多人喜欢我,但你们两个,是最不一样的,是我最美好的记忆……”白雁南收紧手,像抓住巨浪中的浮木,“以后你们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别……傻……” 话没说完,顾春来身体一斜,仿佛被无形的手控制,面朝下,直挺挺栽倒在地! 白雁南跟着摔倒在地。他惊异地发现,二人上山沿途竟然一直有星星点点的血。他顿时慌了神,掀过顾春来的身体,只见对方左半边脸沾满血,面色铁青,薄唇染成艳红,头发狼狈地粘成团。 “你伤成这样怎么一句话都不说!”白雁南冲他吼出声,“我不想你丧命!” “抱歉……走不动了……”顾春来声音里只剩气,“雁南,如……如果我……上不去……” “你他妈的别说傻话!怎么可能上不去!你知不知道有个人还在等你啊!你他妈的得到了若飞,这样就想放手吗!给我起来!” “登山杖……当拐……”顾春来咳了两声,喷出血沫,溅了白雁南一脸,“爬上去……” 说完,他勉强举起完好的手,蹭了下白雁南脸上被泪稀释的血,又重重坠地。 “拜托……上去吧……我……背不动……你……” “滚吧!我可以带你走!” 白雁南刚抬起顾春来的左臂,下半端便不自然地垂向地心。他突然意识到,刚才顾春来撞上了什么东西,他们才止住。明明他双腿健全,没人拖累的话,可能早就走得很快走得很远。但即使伤成这样,顾春来也从未起过抛弃自己的念头。 白雁南突然不知如何下手,才能不引起进一步伤害。 “卧室衣橱……木盒……遗书……” “别说傻话!”白雁南握紧登山杖,“你等我!我去叫人!不许死!他肯定还等着你,他一直喜欢的是你!” 顾春来已经听不清了,他只能感觉到白雁南嘴一张一合,但脑袋收不到任何讯息。他从没想过,原来说话如此令人疲惫。 可他不敢闭眼。 他清晰地感觉到,生命正一点点从身体里悄然而逝,温热的血液不知从什么地方缓缓向外流。他仿佛坠到另一个世界,眼前空荡荡的,没有道也没有椅,不知前进的方向,也没有能落脚的地方,唯有视线尽头影影绰绰,模糊不清。 顾春来只能冲着那个方向一直走,走到一半以为那影子是头公鹿。可是再靠近,他才发现视线中是十六岁的自己,身穿不合身的西装,弓背站在一排墓碑前,两片蝴蝶骨几乎刺出西装,稍微一挥就能飞走。 那是外公的葬礼。 顾春来记得那天日光很好,风很冷,悼唁的人都已散去,周围空荡荡的,只剩他一人。那天他一滴泪都没掉,定定地站在原地,从早到晚,直至守墓人来唤他走,他才挪动脚步,踉跄离开。 从那天起他决定不再哭,忘记一切悲楚,割掉灰色的过去,只向前看。过去只会让人难过,难过会哭,哭也只能引起眼睛发酸鼻子发涨,其余什么作用都没有,反而显得自己更可怜。 十六岁时顾春来就明白,人间唯有自己才能依靠,不问过去,才能向前走。 可是…… 顾春来分明看到,那排墓碑前多了一个人,一个硬是在拍摄期间拽他来,给他包饺子,让他在合适的时间说了感谢,然后带他回到正常生活。他看到自己长大了,变成了现在的模样,依旧弓着背,样子不成体统,眼里还有那天早晨吃完饺子留下的泪。 那个人对现在的自己说:“春来,回去吧,下次一起来。你不是一个人了。” 不是一个人了。 “若飞……”顾春来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他猛然睁开眼,意识和视野总算回到身体。左半边撞伤了,但右边没问题,自己还有一只手,两条腿,能往前走一步,就离肖若飞进一步。 他还有话要说,还有年年岁岁的月亮要和对方一起看过。 现在还不能放弃! 顾春来以为自己早就无所谓。 他曾想过很多次,死后到底会变成什么。他想过鸟,想过树,想过游鱼,想过巍峨的山,想过肖若飞喜欢的糖喜欢的香水,或者他最爱的衬衣。 但现在,身体越来越冷,那一刻可能 真的要来临,顾春来反而什么都不想了。 他只想活下去。 他就想做顾春来,想看雾看风,看棉絮状的云,看翻滚奔腾发黄的草地,看乞力马扎罗的雪,在海面踽踽独行,抬起头,突然见到前方的灯塔。 他想做肖若飞身边的顾春来,回到对方身边,好好爱他,和心爱的人共度一生。 第62章 但是无人来 接到电话前,肖若飞总觉得顾春来就是去录节目。虽然制作组混蛋,户外录节目有风险,顾春来也会很苦很累,但他相信,第一天拍完节目,顾春来拿到手机,他们就可以谈谈。他会告诉对方自己的困境,他听了顾春来的留言,也相信对方会坦诚。 然后他们会和好,肖若飞也决定,等顾春来回家,由自己提出同居吧。他还没来得及考虑清楚后果,也知道艺人经纪那边无时不刻耳提面命旁敲侧击,提醒他顾春来目前的路线尚不明确,一丁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成为压死骆驼的稻草。 但他们相爱,如果不能一起克服一切,未来将成空谈。 他相信他们可以。 而且现在年底了,工作再忙,抽出一两天约会也不是不可能。 万事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困难越来越少。待感情和事业都趋于稳定,由心病引起的耳鸣很快就会消失不见。 一切本该这样,计划本该顺利,他手中的权杖本该熠熠生光,指向未来。 所以当他听到肖灿星的消息,第一时间还以为节目制作组开玩笑,哪里搞错了。前两天还在怀中的人,怎能说不见就消失不见? 但顾春来的业务助理金鑫鑫在电话中重复了数遍,说与顾·白组合同一赛道的“殿堂组”报告,该赛道上的两组选手抄近路,而赛道外状况堪忧,白雁南不慎跌落山坡,而顾春来为救他,一起摔了下去。“殿堂组”发现状况不对后立刻通知制作组。现在比赛已经停止,制作组正在全力搜救二人,但周围地形复杂,尚未取得进展。 跌落山坡。摔下去。尚未取得进展。 肖若飞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多想,但他耳边再次出现了盖过一切的蜂鸣声。他机械地被人推搡着,直至回过神,他才发觉自己已在移动,而脑袋里还残留着母亲的话—— “别担心股东大会,去接春来!” 肖若飞魂魄仿佛被抽走,丧失了对时间和声音的感知,只有视野中的景色一直在变,有天有云,有山有河,有水泥丛林,有高楼大厦。 最后停在他面前的,是白雁南。 他这才意识到要四下看看。周围有不少仪器设备,也有好多人,有白雁南的助理和经纪人,有哭红眼睛的小姑娘,连夏芷也来了。 “这是……医院?”肖若飞艰难开口。 白雁南点点头,拖住茫然的肖若飞,嘴里只能蹦出零星的句子。 顾春来180的身高,为演周小茶瘦到只剩50公斤出头,室外在冰点上下,背可能还有问题,就算这样,滑向山底时他还全程护着另一个人,最后造成了左臂前段开放性骨折,肋骨骨折,全身多处外伤。而他对自己的情况丝毫未提,背着脚踝骨折的白雁南走了好一截,最后才不堪重负,倒在林中。 那他的顾春来在哪儿?还疼吗?现在还好不好,为什么灿星的人也不去陪他? “他……失血过多……还在抢救……” 白雁南忍耐好久的眼泪突然决堤,像失去所有玩具的顽劣的孩童,嚎啕大哭,一遍遍说着“对不起”。 肖若飞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盯着白雁南嘴一张一合,好似恶魔张开血盆大口,将他吞吃入腹,撕得他每根神经都隐隐作痛,耳中已经没了任何声响。 这明明是心理问题引起的生理异常。 可他的心病根本没解决。 他的心都要没了。 周围人太多,肖若飞觉得太吵。白雁南看似已无大碍,与其在这里坐着垂泪两行,不如去手术室外守着顾春来。他刚起身,却被白雁南的蛮力拦住。 “怎么了?!” 见周围人都战战兢兢的表情,肖若飞意识到,这句话几乎用尽自己全力,声波滔天。 白雁南也被吓到:“春来……春来他晕过去前交代我,卧室衣橱里有个木盒子,里面是……是他的……遗书。” 肖若飞看得到,最后两个字,白雁南说得有多艰辛。对于他们这个年龄,死亡实在很远,遗书也不过对财产保障的例行公事。 这是肖若飞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这个词与死亡有直接的关联。他甚至不清楚,顾春来到底以怎样的心态,说出这句话。 他咬着牙点了点头,给留在城里的张一橙发了条微信,然后转身离开,独自走向顾春来所在的手术室。 不到两个钟头后,白雁南所说的盒子,安安静静躺在肖若飞手中。 盒子很沉,没锁,轻轻一碰就自动弹开,最上面赫然几份公证书,想必就是顾春来遗书的原件。肖若飞连忙盖住盒盖,深吸一口气,把自己呛了个咳嗽,喘了半天气才匀。 他这才再次打开木盒,取出公证书,抱在怀中。公证书下面压着个本子,本子旁边一叠信封,鼓囊囊的,每个信封上都写着日期,从毕业后第二年开始,每年一封,直至今年。 那本子肖若飞认得,是顾春来当年从不离手也不让别人看的素描本,用了太多年,边缘已经旧了。 有天肖若飞实在好奇,刚好顾春来趴宿舍桌子上睡着了,他就凑上前,做贼似的,偷瞄素描本里的内容。看了几眼,他就悻悻地离开了,上面不过是学校那棵著名的槐树,宿舍旁边食堂,一年级基础课的教室,还有学校后面他们常去喝酒的小巷。 这些微不足道的日常,突然在肖若飞心里变得鲜活。他犹豫片刻,再次打开素描本,树还是那棵树,小巷还是一样狭曲绵长,但铅笔的痕迹被时光磨得发油发亮,变得立体昏黄,带上记忆的味道。 印象中最后一次看这东西,最后一张图是护城河的河堤,可后面的纸张,明显有使用过的痕迹。 肖若飞缓缓向后翻,呼吸骤然缩紧。纸张上有眼,有鼻,有嘴,有眉心的川字,有耳根的红晕,有背影,有翘起的发梢,还有衬衫的衣角,不同角度,不同年龄。这些意象能拼出一个人岁月的光弧,但画的主人偏偏要把这个人打碎,以眼视眼,以手触手,以心度心,刻进自己的骨血中,以生命铭记。 这些碎片剪影,全都属于同一个人。 全都属于他,肖若飞。 肖若飞捂住嘴,继续向后翻。最后一张图,终于出现他完整的脸。 那张脸出现在手机屏幕中,稍有畸变,旁边有几个东倒西歪的酒瓶,落款时间标注的是今年一月一日。 肖若飞记得,新年夜那天顾春来和白雁南在拍《双城》,收工后在“世界之王”群里炫耀,片场好不热闹,衬得独自窝家里喝酒的自己愈发冷清。虽然他平时习惯独处,但这天不知怎么地,偏偏想找人陪,就在“世界之王”群里发了个堵嘴的表情。不出几秒,白雁南发来视频请求。他接通,看到白雁南泛红的面颊占据了屏幕,一直做鬼脸,还要亲亲。肖若飞无奈笑了,要他别闹,话音刚落,只听白雁南身后传出熟悉的声音,问他要不要吃蛋糕。 紧接着,顾春来的半张脸出现在光下,手捧缀满奶油的甜,递给白雁南,眼角有瘀痕,嘴角上翘。 肖若飞下意识问了句:“怎么回事,你?” 白雁南接过蛋糕,叉起奶油就往镜头前怼,肖若飞左闪右躲,动了几下,才发现自己再变换角度,也没法看到顾春来更多的角度。 这时顾春来侧过头,透过奶油的缝隙,眼角隐约有一丝鱼尾纹,看得出心情不错:“雁 南揍了我一顿。” 肖若飞没反应过来,下意识讲:“别啊,别闹掰,你俩。” 顾春来微微敛笑,柔和地说:“刚拍完飙车接打架的大戏,没来得及卸妆。” 说完,顾春来蜷起手臂,敲敲绷紧衬衫的肱二头肌。 肖若飞恍惚了。 顾春来已经不再是彼时的少年,四肢细长,双眼似蒙着薄冰的无风的湖,只要不站在台上就微微弓背,毛病不少,因为出过车祸不爱坐小轿车,因为被人打过所以不爱拍打戏和被打的戏,除此之外,就是个脾气有点臭又不爱理人,除非动一动否则没反应的含羞草。 唯有演戏,唯有镜头前或舞台上,顾春来才会变成另一个人,闪耀地根本移不开眼。 肖若飞甚至不清楚,他几时不怕开车,几时可以与人近身肉搏,几时普普通通站在人群中便那样光芒万丈。 他下意识说:“喂,蛋糕,我也要吃。” 这时电话彼端开始倒数计时,从十到一,背景的夜空开出漫天星火。对面的剧组互相拥抱庆贺,好不热闹,肖若飞觉得自己多余,刚准备挂电话,屏幕里被簇拥的人突然与摄像头对视,笑得毫无芥蒂。 “若飞,新年快乐。” 然后电话陡然挂断。 肖若飞没来得及问“你怎么出来演戏了,真的跟楚铮鸣有关系吗”,没来得及问“你已经不怕坐车了”,没来得及问“楚铮鸣打你的阴影已经过去了是不是”,没来得及问“你考虑过电影没”,更没来得及问—— “你还讨不讨厌我?” 他只记得第二天一大早收到份外卖,是自己最爱的甜品店,里面是满满当当几层蛋糕。 第63章 有生之年 自打到了医院,肖若飞对许多事情都失去了概念。 他不清楚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不清楚时针转过几圈,不清楚股东大会接下去的流程,也不清楚今天之后公司该有怎样的走向。 他明白,自己肩上背着太多人的饭碗,不能任性地撂挑子,说不干就不干。但他身体里某根弦断了,蓄势待发的满弓如今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骨架,毫无用途,当柴烧都不好使。 这起事件的后续情况,有法务部和节目组对接。顾春来后面工作,艺人经纪部也迅速与各方联系,重新安排。堂堂总裁反而显得多余起来,只能抱着愈发沉重的木盒坐在加护病房外,无尽地等下去。 经过几个小时的抢救,顾春来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全身多处创伤造成失血性休克,尚未苏醒。他被推到加护病房,身上插了很多管子,头包纱布,医护人员正轮班盯守,记录各种数据,根本不让家属靠近。肖若飞想碰碰他,到头来,也只能碰到勾出他轮廓的冰冷玻璃,无比失真,似隔岸观火,纵然有全身力气,也无济于事。 明明在两天之前,这个人还被自己紧紧抱在怀中,但那时他们只剩争吵,只剩疲惫,他甚至还怀疑顾春来并没有那么爱自己。 肖若飞怔怔地看着滴入顾春来体内的点滴,每一滴好似一根针,刺入他指缝中,刺入他眼睛里,疼得他浑身发凉。 几个钟头后,也可能是几分钟,那些来来回回穿堂而过的影子,有一个停在了肖若飞的视线和屏幕之间。 快要凝成雕像的肖若飞终于变换姿势,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人,开口道:“好点吗?去休息吧,你也伤了。” 拄拐站在对面的白雁南摇头,拍他的肩,示意他往旁边挪一挪,腾个地方。 他机械地动了动,白雁南就坐到他身旁,侧过头,声音嘶哑地讲:“现在过了探望时间,工作室的人全被赶走了。我一个人待着有点怕,想找人说说话。” “我可以陪你。不过,听你声音,都这样了,没问题?” 白雁南一声叹息,视线与肖若飞交错,落在同一焦点:“我们影视剧演员对声音要求没那么高……” 肖若飞无奈嗤笑,递给他瓶水。“你好点?” “嗯,现在没刚才那么慌了。” 白雁南可能是真在害怕,絮絮叨叨,声音时大时小,传到肖若飞耳中也是断断续续的。他说顾春来每年春节要出国,出国前以防不测都会写封信,不知道那个是不是遗书。讲完后他觉得不对劲,连忙跟肖若飞解释,这事儿他不是故意说漏嘴,没有故意咒顾春来死的意思。 “别瞎想啊你,讲慢点,”肖若飞按按耳朵,指着手里的木盒,“再说也没有,已经拿来了。” 白雁南探出指尖,碰了碰木盒表面,又缩回手:“这次做事倒挺坚决,没考虑清除一切计划后果再行事?” “其实……那天上午,节目组来通知,我就感觉不舒服。决赛这么搞不行,瞎胡闹,太危险。”肖若飞攥紧盒子,“听春来出事儿,你知道我第一反应啥?我觉得,是我乌鸦嘴,害了他,脑子直接打结。” “你这是埋汰我吗若飞。春来是最无辜的,他为了救我才变成这样,原因都在我,我……我太想赢了,我太想要那些流量宣传……” 不止是这次,从小到大,只要事关比赛事关排名,白雁南总不想落后,他习惯性站在山顶沐浴光芒,习惯性得到第一,习惯争自己想要的。而他也清楚自己的实力,从来尝试出格的挑战,永远站在安全范围内,一步步往外走,从不出错。 “别说了,这些话,你跟我说没用。”肖若飞指着病房里的人,“等他醒,你跟他说 。” 白雁南突然笑出声。 “你是不是跟春来待久了,怎么说话语气都变得像他。”他压回肖若飞的手,讲道,“我做的事我会承担责任,你放心,我不会让这把火烧到春来身上。刚才发了条微博算是报平安,回应情况,也at了春来,好像把微博搞瘫了。” “瞧把你能的。”肖若飞看着他,“跟你说了,说话慢点,我听不太清。” “哦,反正,现在微博不好使,什么都刷不出来,也不知道节目组准备了啥回应。我让工作室和你们的新媒体运营去商议了,最好能提前准备好各种应对方案。” 事发后不久,白雁南和顾春来受伤的消息直接爆上热搜榜首。 各种猜测众说纷纭,两家粉丝倾巢出动,一些和双方来往密切的营销号在两家公司的示意下也集体转发,都在关心二人的伤势,并未提及节目组。 白雁南在医院安置好后,亲自发布回应,重点在报平安,还有感谢顾春来的奋不顾身的救命之恩,直接挤瘫微博的服务器。 现在节目组仍按兵不动,尚未正式回应,不知打算搞什么花样。刚才自家团队发来微信,说是也打算突出顾春来判断果决,舍己为人,奋不顾身救助朋友,再顺延一下宣传期间二人的关系。 总之,受伤的是顾·白组合,从山端跌落的是两个人,他们之间再有什么矛盾,此刻也都是受害者。他们必须齐心协力,一致对外。 这些年《大逃脱》出过的事儿不少,也有人受过伤,甚至出现过场景倒塌困住嘉宾数小时的情况。可恶他们是国内会员最多的视频网站的当家节目,流量在,够硬气也够流氓,每次都能蒙混过关。 但这一回差点出了人命,从开拍前直到出事故,节目组不合适的地方太多。就算顾春来最后苏醒,没有任何后遗症,伤筋动骨也要一百天,中间不知得耽误多少工作。 “你工作室,打算怎么应对?”肖若飞问。 “等吧,看节目组回应。他们要出阴招咱就惨了。” 这就是最让肖若飞头疼的。他擅长选本子拍片,擅长抓住观众的喜好,以小博大,但他认为在社交平台呼风唤雨只是暂时的,最终都要以作品说话,所以一直没太在意舆论宣传。 有生以来第一次,肖若飞感到如此手足无措。 从顾春来没有完全按自己想法恋爱开始,直到现在,但凡和对方扯上关系,他好像都不再游刃有余了,像个才疏学浅的学徒,刚叩开真理的大门。 他感觉掌心的几道疤,仿佛有颗心埋在皮肤下,疯狂跳动。 “肖总,这点你不用担心。法务部会做出正确判断,为春来争取公道。” 失神的肖若飞,忽然被一句温柔坚定的话语唤回。 他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女士外套挂臂,身形笔挺,好似道:“你也来了?” 来人正是顾春来的经纪人,夏芷。 “大老板叫我来替你一下,她有事情要对你说。况且这孩子是我带的,”夏芷看向屏幕上的顾春来,嘴角下垂,眼里是掩不住的悲伤,“我当然也想第一时间看到他睁开眼。” “没生命危险,就是……还没醒,得继续住加护病房。”肖若飞解释道。 夏芷手挽裙摆,蹲,与肖若飞平视,道:“粉丝后援会递了很多礼物,我觉得等他醒来能安慰鼓励他,就挑出亲笔来信,和发到公司的信件一起给他带来了。就是来得太匆忙,没机会提前筛选一遍。” “没事,我来。”肖若飞搂着木盒,一手去接沉甸甸的袋子,“有人支持他,他应该挺高兴。” “大老板知道我到医院了,她跟我说等你,先跟她联系吧,这儿有我,放心。你也别太累,别什么都一个人扛着,需要帮忙跟我说。”见肖若飞不舍地看着病房,夏芷补充,“他醒了,我第一时间告诉你。” 肖若飞清楚,没了任何人世界都要继续转。而他也只能任性几个钟头,人救回来了,情况趋于稳定,他就不能继续做望夫石,一动不动守在病房外。 他还有公司,还有来年的商业计划,还有更久远的、属于两个人的未来,现在根本不是自暴自弃的时候。 肖若飞一路向上,到了医院的天台。这地方即使比景城更靠南,十二月底的数九天也凉得够呛。不过这样也好,周围实在安静,无人打扰,他可以放心视频。 不出几秒钟,肖灿星便出现在屏幕上。肖若飞突然感觉,走在前方引导他、为他遮风挡雨的母亲似乎老了,天神下凡般的面容也流露出疲态。 看到对方的表情,肖若飞就明白,自己在股东大会上提出的计划被否决,而且结果很可能一败涂地。他大概有预感,除了肖灿星之外,其余股东或许都投了反对票。 他一时没撑住,下意识喊了句:“妈,对不起,这次我没做好。” “孩子,别怕,如果你想,还有重新提案的机会。” 肖若飞瞥过头,不忍对方看自己失望的表情。重新提案必须回景城,必须赶在股东大会结束之前再次行动。但顾春来还没醒,他的心还被牵着,根本没勇气离开。 “若飞,不要急,不要慌张。只要你问心无愧,无论怎样的决定我都支持你。” “可你的理想,创办公司的目的,你的……” 肖灿星的语气太温柔,似清泉流入龟裂的土地:“自从公司交到你手上之后,这也成了你的理想。你是公司的决策者,是未来的指南针,将来的某一天,当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这一切终将归你决策,而你不必走我的路。若飞,记得吗?你有你的航道……” “你会飞得更高。” 肖若飞点点头,挂了电话。 他颓丧地坐到落满灰的墙边,手里还握着发烫的手机,和冷得冻人的木盒。他知道自己不该继续看,但现在顾春来没法说话,只有木盒里面的东西无比鲜活。 之前白雁南提到的信,想必就是那些标着日期的厚厚的信封。信封上的日期,确实都是每年的春节前。 肖若飞拆开来看,比起临终遗言,那些字句更像是顾春来的呓语,讲过去的这一年,讲做过的梦。一封封读下去,他仿佛回到了顾春来身边,在时间的长河中,陪他走过了那八年的时光。 最后一封信最厚,也是最近的。 顾春来讲自己要去京都,讲去年很忙,几乎没有得闲,还讲今年要复排《失败与荣耀》。接下来,他提到了元旦,提到那天的火树银花,提到蛋糕,提到夜风,还提到吵闹的人群和倒数计时,每个细节都无比真实鲜活。 当时明明很冷,景城还下了雪,但顾春来的文字却是暖的,带着热度。他通篇没提电话另一端的肖若飞,只有最后写了两句—— 希望他不讨厌我了。 有机会的话,等他忙完电影,问他出来吃个饭吧。 肖若飞突然想起什么。他手直哆嗦,拿不稳手机,输了好几次密码才成功解锁。 点开和“花”的历史记录,调到今年六月,果然顾春来曾给他发了条微信,问他最近忙不忙。 肖若飞的回答是:忙死了。四脚朝天。饭都顾不上吃。有什么事? 顾春来回复:等你不忙了告诉我。 这一天,刚 好是八年前他们毕业的日子。 第64章 Falling in love 守了一夜,肖若飞最终还是带着顾春来的木盒,踏上回景城的路。股东大会第二天开始之前,他顺利赶到公司。 看到他出现,不少人都挺惊讶。毕竟前一日肖若飞弃股东大会于不顾,匆忙离开。 个中缘由,人尽皆知。 所谓坏事传千里,病毒永远比香气扩散地更迅猛。各方表态、各种关键词轮番屠热搜,新媒体运营花钱都降不下来。昨日白雁南的亲自回应,节目组发布“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中”,顾春来仍昏迷不醒,事件真相众说纷纭。营销号掺一脚,粉丝之间的争斗你来我往,这股流量,倒是比之前的节目或个人都要大得多。 这样的宣传,肖若飞宁愿没有。 可他无济于事,只能放手交给各个部门,自己管好面前这摊事。昨天肖灿星为他争取来再次提案的机会,他必须熟悉策划的内容,重新组织语句,慎之又慎。 简单流程后,再次轮到肖若飞走向人群中心。 策划的内容在心里滚瓜烂熟,他复述一遍关于建立“电影数据库”——任何人可以以少量资金将剧本上传到库中,借由多名专业“评审”票选出成熟作品,供制片公司挑选立项。 叙述完毕,就进入各位股东的提问时间。 第一个问题是资金支持和盈利方式,肖若飞说这计划的运营成本不高,找到好剧本却事半功倍。第二个问题也是关于策划本身,问他如何防止评审中饱私囊,肖若飞说届时一部作品只有经过半数以上的评审审阅,才能立项制作。 有了前面的提问,在座各位被打开话匣,肖若飞水来土挡,一一应对。但肖若飞渐渐注意到,风向不太对。除去策划本身,有人居然问《大逃脱》事件的后续处理,有人问顾春来的到底为什么遇难,甚至有人质问肖若飞昨天为何弃重要的股东大会于不顾,这件事明明可以交给别的部门去办。 本来断断续续的耳鸣,突然变得强烈尖锐。 肖若飞下意识捂住耳朵,却无法阻隔不和谐的声音:“顾春来是梁火月的儿子?” 他想都没想,回答道:“没错。不过,他的家人和这件事之间有关系?” “梁火月在孩子一岁多的时候息影了不是?后来去世也为了保护孩子。还有兰桂剧团的老团长,去世好像也和这孩子有关。这回是白雁南吧,你看网上都说,这人恩将仇报,把好朋友推下山,搞得两个人都出事儿了,事后还得白雁南。不管怎么说,总觉得他有点不吉利,这种人留在公司,小心惹得一身腥啊!” “你说什么?!” 肖若飞盯着对方的嘴,以为自己听错了。到底谁在谣传,和白雁南讲的实情怎样一点都不一样?! 另外一个声音附和道:“就是就是。若飞,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养小情人不是不可以,年轻人爱玩,理解,但养这么个人,恐怕……” “怎么?!”肖若飞被蜂鸣声刺得心烦意乱,胸腔发出再大声音,自己也听不清,“几位,对我男朋友,有什么意见?!”男朋友三个字,被他讲得咬牙切齿。 被推上灿星影业的执行总裁后,他做过的事情不少,引起的非议也不少。无论是当年的“光影之夜”颁奖礼,还是五年前开始推行“种子计划”,质疑与反对声一直与他如影随形。 即便如此,肖若飞依然温文尔雅,好脾气,在外人面前冷静自恃,从不发火。从他出现在大众面前起,直至今天,他靠这样的人设行走江湖,屹立不倒。之前在t市电影节捏碎了戴江的酒杯,血染现场,他在媒体大众面前还是镇静的白衣红线美丽青年的模样。 肖若飞倒觉得,质疑声未尝不可。人无完人,事无完美,毕竟他 只有一颗脑一双眼一对耳,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也总有疏漏。况且,他对自己有信心,面对质疑他可以迅速调整,选出更完美的方案。虽然他选的路险如天堑,但他有绳索有铁镐,有坚韧的独木桥,有永远灵敏的指南针,还有对不惧烈风的翅膀。 然后顾春来重新出现了。这个人不能拼凑不能剪辑,毫无道理,没有章法,一次次脱离他的轨道,似野人手举长矛,横冲直撞,刺穿了他的心。 他生命中第一次出现无法预测无法掌握的人,但又令他如此在乎,即便卸下铠甲,滑向失控,一次又一次拥抱对方海胆般的外壳,他也甘之如饴。 顾春来是他生命中最美的意外。他们闹过矛盾,吵过架,肖若飞却从未产生怀疑。 就在昨天凌晨,听到顾春来的留言,他以为两个人终于可以毫无芥蒂收获幸福。可对方为了救人,如今躺在医院中,尚未苏醒,却要接受无端的恶意和诋毁。 外界就算了,网络也算了,肖若飞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家股东们居然也视顾春来如蝼蚁,肆意谩骂,非议不断,好似事不关己。 肖若飞胸口积压的怒气,终于抵达临界点。 “李老,您说年轻人爱玩,您和那位女演员,还好?哦不对,您早换了,换了位二十多的小偶像,是不?”肖若飞偏过头,看向另一边的人,“还有秦女士,说起扫把星,咱城里最出名的烂尾楼,最近要拆。我记得有人投资来着……哎巧了,好像就是您?我想想,还有啥来着……” “若飞,可以了。”肖灿星提醒肖若飞。在座各位毕竟都是股东,手中有生杀大权,无论懂不懂营销,懂不懂电影制作,闹太僵对公司未来也不太好。 肖若飞无动于衷,继续冲那些攻击过顾春来的人甩刀,刀刀致命,就算旁边有认真提问,他也没有反应。 这根本不正常,与平时的肖若飞判若两人。再迟钝的人也注意到异样,他身边的人试探般轻声唤他,甚至低声议论,也没得到回音。 不止肖灿星,在座不少人都意识到,肖若飞听力很可能出现问题! 肖灿星意识到事情不妙。她喊了句“散会”,声音不响,却不怒自威,震得在场人鸦雀无声,而后扶着肖若飞,转身离开。 绕了不少弯,二人才回到肖若飞的办公室。 肖灿星在沙发一头铺了两个靠枕,放平肖若飞,然后自己倒杯水,拉了把椅子,坐在对方视线的落点。 “提案,还没报告完。”肖若飞与母亲四目交汇,嗓音暗哑。 “若飞,先休息一会儿。昨天晚上你肯定一直守着春来没睡,对不对?” 肖若飞双臂交叠,盖住脸,冷得浑身发颤,话都说不利索:“闭上眼,我也看到他昏迷的样子。我还做噩梦,梦到手里全是血,春来在旁边,薄得像块布,抱都抱不住。他没生命危险,可还没醒,我怕……” 一双温热的手,盖住他冰冷的指尖。 从小到大,这双手一直引导他成长,抚慰他的伤。而如今他已过而立之年,却仍不时需要这双手拉一下推一把,带他离开困境。 “若飞,刚才小夏来信息,说春来各项数据都在好转。倒是你……是不是最近太累?” 看着对方,肖若飞心生愧疚,感觉继续隐瞒病情也无法解决问题,便全盘托出。 在他面前永远坚强的肖灿星,骤然红了眼眶。 肖灿星一直以来都想做母亲,想要有份牵绊,想知道自己的血脉在时间和世界的碰撞中会诞生怎样的奇迹,可她还没有寻找到完全契合自己的灵魂,不愿匆忙委身于人,也不愿被婚姻束缚,便在二十九岁时只身前往海外,从精 子库中寻得一位身体健壮、聪慧优秀的摄影师,一年后诞下肖若飞。她毕生只希望这位血脉相连的后代能幸福快乐地成长,而对方的优秀早已超乎她的想象。他一直以来无比坚定,知道自己的方向,也知道对着目标坚持不懈,但这一刻,他有想要成就的理想,有爱的人,却置身于迷雾中,迷了路。 “明明春来救了人,他伤得最重,为什么传成那个样子?为什么诋毁他?因为他没醒?没法回应?还是因为不红?好欺负?我提商业策划,那些人,怎么学不会就事论事?” 肖灿星扒开他的手,直视他的眼睛,认真讲:“若飞,这件事流量太大,难免有不同的声音,相信我们的员工,他们不会让春来蒙受不白之冤,真相会公诸于众。你也不要担心策划,如果股东大会无法通过,我们想别的方法。” 肖若飞坐起身,几近绝望地喊:“春来不是……不是那种人。” “我明白,大家都明白。” “可是……”肖若飞盯着对方,急于寻找一个出口,“妈,你觉得我疯了吗?” “若飞,你只是爱着春来。”肖灿星深吸一口气,盖住肖若飞的手,“你们相爱,所以才会这么在乎。不要怀疑自己的感情,现在最重要的是等春来苏醒。” 见肖若飞毫无反应,她摸出肖若飞的手机,递给他:“跟小夏联系吧。” 肖若飞照做了。 视频通话接通,夏芷还在加护病房外等待。 病房内顾春来还是一样安静,安稳地睡着,面色安详,好似下一秒睁开眼,就会笑着喊他的名字。夏芷简单问过情况,说顾春来正在恢复,医生也持乐观态度,让他不要太担心。待他醒来,情况趋于稳定,就能转回景城条件更好的医院。 说完,她摸出一样东西:“肖总,刚才护士递给我这个,说是救援队发现春来时,他一直握在手里,估计对他很重要,让我好好保管,不要弄丢。” 夏芷转动镜头,张开手,里面的东西是个沾着血污和泥土的平安符,色泽发旧,隐约看得清“阳中寺”三个字。肖若飞也拿出顾春来给自己的平安符,贴着手机抵住额头,颤抖着深吸一口气,仿佛能感受到对方的存在。 他停了片刻,抬起头,分明看到镜头背后屏幕里的人指尖动了一下。 紧接着,周围的护士和医生也围上去,嘴里不停发出各种声音。 “肖总,春来他……” “夏芷!镜头对准春来!”肖若飞滚下沙发,攥住手机,抄起外套,狼狈地往门口冲,“我到之前不许挂断!” 第65章 墨菲定律 顾春来醒了。 昏迷一天后,他渐渐恢复意识。 下午赶到医院时,肖若飞刚好撞上医生们为顾春来检查。他还是只能在病房外透过屏幕看,但这就足够他读出医生的唇语。虽然专业词汇一个都不懂,但是看医护人员的表情,他猜顾春来恢复的不错。那双一直紧闭的眼睛偶尔睁开,和周围的人视线交流,再合上,循环往复,直至喧闹的场景变得安静,屏幕另一头有人离开,出门,到屏幕这边。 “病人家属在不在?”那位头发斑白的女性讲道。 肖若飞弹起身,上前,像堵墙似的站在她面前。 “医生,我是他男朋……”肖若飞蓦然记起艺人经纪部那边的提醒,要他暂时不暴露二人的关系,便改口道,“老板,我是他老板,旁边这位女士,是他的经纪人。他的家人都不在了,我是他最亲近的人。” 医生看了肖若飞一眼,叹口气,叮嘱他说,顾春来恢复得不错,听力、视力以及记忆都没有受损,部分外伤有炎症,还有轻微脑震荡。留加护病房再观察一天,如果无大碍便可转入普通病房。听肖若飞说,他们是外地来的,便告诉他,等各项数据趋于稳定,便可以转院。 听罢,肖若飞立刻联系顾春来的生活助理,闫辉,承诺可以加工资,希望他可以来医院照料顾春来。对方二话不说,一口应允,几分钟后,夏芷收到一条微信,说闫辉已经买了今天过来的高铁票,大约点就能抵达。 既然顾春来已顺利苏醒,肖若飞又亲自坐镇医院,夏芷便先行一步离开。运营那边拟了几条回应,就等顾春来好转后视情况发送。白雁南那边也答应全力配合,坚持此次事故是节目组的失误,要求对方负全责。 至于“殿堂组”那边,白雁南的意思是看节目组的回应再做定夺。他们很容易找到了地图上恨不明显的非赛道的路,事后白雁南怀疑,这两个人并非靠一己之力,而是有节目组的示意。节目组起初特地请他们回来,而且把他们和挑战赛分站冠军的顾·白二人安排在一起,肯定别有用意。 灿星这边想法一样。 这个节目组的烂事太多了,至少这回,肖若飞希望负责人能得到相应的处罚。所以站在被害者一方的两个人更不能轻举妄动。如果最后变成“殿堂组”背锅,节目组甩得干干净净,实在得不偿失。 但顾春来现在只是醒了,还没有公开露面,更没有以自己但身份回应过。偏偏顾春来和白雁南身上的摄影机都坏了,“殿堂组”两位的设备交还之后,节目组一直表示“还在调查”,没有定论,所以关于这件事情的真相,众说纷纭,甚至冒出几个怀疑顾春来才是罪魁祸首的评论。 虽然这些说法最后都被灿星压了下去,可肖若飞仍旧感觉糟透了。 简单跟进事件进度后,肖若飞发现太阳已经落山。 街上车水马龙,忙碌的人从钢筋铁骨架构的建筑中落荒而逃,涌向四面八方,来来回回,却总逃不出生活的漩涡。 肖若飞冲病房内看了看,见顾春来还睡着,便躲到无人的角落,一条条处理遗落的信息和邮件。 闫辉马上到;灿星这边发了顾春来苏醒的微博,运营和粉丝后援会帮忙做数据。至于股东大会那边,他点开和肖灿星的对话,发现对方一字未提,只是在他离开两个钟头后问他“顺利到了吗”,“耳朵感觉如何”,“春来怎么样”。 看到这几行字,肖若飞突然腿发软,连旁边的长椅都来不及够,直接瘫坐在地上。他按下熟悉的11位数,短促声响后,对方便接通了。 肖若飞脱口而出:“妈,他醒了,如果一切正常,明天,就转普通病房……” 电波彼端长舒一口气,声音里是掩不住的高兴:“太好了。你呢若飞?现在怎么样?我这个语速、这个音量说话,能听得清?” 肖若飞“嗯”一声。“股东大会那边,情况如何?” 肖灿星语气仍没任何变化:“若飞,今天晚上好好休息,这些明天再说。” 可肖若飞一听便知事情不对。“妈,出事儿了?” 安静片刻,对面再次发出声音。“看来瞒不住你,”肖灿星声音变得沉重,甚至有些沮丧,“不知道谁透露了你的病例,现在所有股东都清楚你的情况。” 肖若飞感觉被人浇了一桶炽热的炭,从后颈到手掌冷得冒汗。他一直极力假装万事安好,不希望身体在关键时刻拖垮来年的计划。可事实摆在面前,他更明白,这件事情虽不会扩散到公众层面,但内部人尽皆知的话,对公司管理绝无益处。 而且他的耳鸣不是生理病变,而是心理问题,说出来更容易引得人心惶惶。 “那……这两天……”肖若飞开口,却不知如何接下去。 “若飞,这两天先休息,暂时别管股东大会。策划随时可以提,等你康复后再集中精力应对也不迟。我理解你的心情,也理解你的计划,但很多东西需要慢慢来。” 肖若飞心里埂了根刺。这种情况一旦开了先河,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以至于更多次。为了推广“电影数据库”,他已经与几位相熟的制片人达成共识,甚至叫it部门雇人专门做了支持计划的网站。一旦蹉跎,不仅费用提高,而且将来计划同行中的口碑或许也要大打折扣。继续拖下去,百害而无一利,肖若飞不能坐视不管。 “我知道你有你的考量,但是……孩子,身体要紧。真的……身体要紧……照顾好自己,才能放心地爱别人……” 再急再聋,肖若飞也能听出肖灿星语气中的动摇。那不只是作为同行对同行的关心,还有母亲对儿子的爱。一直以来母亲太尊重他,万事要他自己决定选择,他也习惯了独当一面,比起管教和照顾的母亲,他们更像朋友,更像引导的师长与生命之旅中的学徒。 这或许是肖若飞印象中第一次,她袒露作为母亲的脆弱。 “我懂了妈……” “还有,春来的事情,相信运营那边能处理好,你多陪陪他。我觉得他醒来之后应该……很需要你。” 肖若飞默默点了头,一一应允对方的话,互道晚安,然后挂掉电话。 当天晚上,顾春来的生活助理闫辉抵达医院,和医生简单交流过情况,便和肖若飞一起去旅馆休息了。 第二天早晨,二人到了医院,肖若飞给顾春来安排了单人病房后,闫辉去办手续,他就在加护病房外等着。 顾春来还在做最后的检查。他看上去情况不错,身上的管子全拔了,斜倚在床上,和医生平静地交流,嘴角带笑,没受伤的手搁在被子外面,有节奏地一抬一放。肖若飞仔细看了下,对方居然在打摩斯密码,是他的名字。 他撇撇嘴,冲着屏幕做口型,三个字,“幼稚鬼”,顾春来感觉到什么似的,视线从医生身上移开,温柔地隔着不透明的单向玻璃,隔着摄像头,与肖若飞默默对视。 肖若飞视线碰到自己投在屏幕上的的剪影,居然也在笑。 他们明明才分开几天,比顾春来宣传期、比t市电影节,甚至比过去的八年,都要短得多。可肖若飞真正理解了什么叫度秒如年,什么叫岁月煎熬,他恨不得时光一下跳到一年后,但每每这样想,他也怕一年后再也见不到熟悉的影子。 而且这一回他们断在最糟的时刻,似吵未吵,气氛闹得很僵。顾春来主动来和解, 谁知却被这场意外横插一刀,差点就成了他们间最后的念想。 就算他想继续彼时的话题,现在也不是时候。医生反复叮咛,病人需要休息,需要保持好心情,不能受刺激。虽然目前没查到任何致命问题,但他当时伤势过重,加上营养不良,恐怕伤口恢复会比别人慢些。 那外界的情况、社交媒体对这件事的反应,暂时绝不能让他看到。 昨天放出顾春来苏醒的消息后,不和谐的声音虽占少数,但越来越响,有些营销号甚至开始扒顾春来的身世,把他想轻描淡写的过去大肆渲染,配以九宫格和惊悚的文案,似病毒般扩散开。 而节目组至今除了“正在调查”之外,没有别的回复,看似装死,但肖若飞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他身上已经有一件很糟糕的事情了。他默默祈祷墨菲定律不要成真,让更坏的事也应验。 他不敢多想,只得陪顾春来跑前跑后。最后将顾春来移到病床上时,他肚子都饿得咕咕叫。 听到这声音,顾春来直笑他,探出那只完好的手,打算揉对方的肚子,哪想肖若飞更眼疾手快,将他的手牢牢盖住,动弹不得。屋里有医生,还有助理,顾春来以为肖若飞会谨慎些,至少不会明目张胆把玩手指,不会牵着他的手,也不会暧昧地轻挠掌心,可对方毫不在意,缠住他的胳膊,好似缠住珊瑚的水草,至死方休。 顾春来就保持着和肖若飞连体婴的姿势,结束了医生的巡诊。闫辉的肚子也适时响起,便问二位要吃什么,自己去买。肖若飞说了句“辛苦你了”,目送对方离开,心里给这人的工资又翻了一番。 病房里总算只剩两个人。 二人明明只有几天没见,顾春来却觉得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肖若飞瘦了,面颊凹陷,黑眼圈眶住狂热的双眼,不安分的胡茬四处乱窜。他当然明白,对方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想要安慰,张开嘴,却有千言万语。 “若飞。”顾春来终于大胆地回握了肖若飞的手。 “嗯?” “谢谢你,辛苦了,让你担心。” 肖若飞想努力保持微笑,但他吸了口气,鼻腔里有些酸。 “这几天你还好吗?” 肖若飞点头。纵然有千万不好,也没必要在这个档口刺激对方。 顾春来继续问:“那粉丝呢?我需不需要个平安?” “别急,运营那边,拟好文案了。等你适应一下,稍微润润色,其它的交给运营,嗯?” “我的手机呢?我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消息留言之类的。” 肖若飞拿来那个熟悉的机器,塞进他手里。顾春来解锁,打开微信,里面是潮水般的问候,他翻了一下,大概心里有数,然后打算转到微博看看,但原本躺在常用栏内的微博,却忽然不见踪影。 他抬起眼,对死死盯着自己屏幕但肖若飞笑了笑,切回微信,一条条慢慢回复。而他的心一点点触底,终于刺入葬身海底的古老渔船。 肖若飞知道他的手机密码,这个档口删掉微博,顾春来立刻明白,社交媒体上有些东西他不该看。 大事不好了。 第66章 恶魔低喃 “若飞,你那么谨慎,是舆论情况不太好?” 肖若飞开始躲闪视线,回答不再如往常那般游刃有余:“不要担心。运营正在处理,节目组那边,也没给答复。你好好休息,别想那些。” “嗯,”顾春来应了一声,“辛苦他们了。事情真的那么糟?我看都看不得。” 肖若飞的表情,不言而喻。 其实顾春来对这情况毫不意外。 独自躺在山里时,他担心在寒冷和疼痛中睡过去会危及生命,便一直强迫自己保持清醒。那会儿他想了很多事,也大概猜到,虽然自己受伤最重,但到头来,可能会成为承担责任的 一方。 特地被请回来的“殿堂组”二位都是退役的运动员,以竞技类综艺圈粉,今后合作的机会还很多;而白雁南太红,粉丝基础广,商业价值高,搞不好会冒犯背后的金主,更得不偿失。那么只剩下自己,初出茅庐,有点知名度,但远不能和前两位相比。顾春来明白,如果拿自己开刀,能掀起点水花,也不至于引起责任方粉丝的公愤,简直一举两得。 他想着想着,就想发笑,可他听到笑声在山林里空落落地回荡,刺得胸口生疼,让他又有点想哭。 “别想太多。医生说,你不能受刺激。”肖若飞仍死死盯着他指尖的动作,“乖,回完微信,手机给我。” 顾春来笑着抽回悬停在“应用商店”图标上方的手指,锁屏,把自己的手和手机都蜷进肖若飞的掌心,来回轻挠,挠得对方发痒发笑。 虽然答应肖若飞暂时不去关注外界情况,但顾春来心里总有只靴子悬在半空中,将落未落。他一直心神不宁,无论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闫辉买的书他每本都拆了塑封,读了几页,最后只记住悬崖上的倾斜房子,融入石缝的夏娃,还有奔腾在雨林中的狼。标记了很久的影片只放了一半,他差点就又睡着。医生每隔几个钟头就会来检查一次,测量各种数据。他体温仍旧偏高,伤口还在作痛,就算开了止疼片,他也不愿意再吃。 肖若飞只在旁边安安静静陪着他,话不多讲,视线自始至终落在他身上,一刻不曾偏移。吃完午饭,肖若飞答应他晚上做完事情就回来陪他,便趁着他午睡的工夫,回旅馆处理工作了。 顾春来明白,现在年关将近,作为一家公司的顶梁柱,肖若飞有太多事情要处理。 出发拍节目前,对方特地告诉他,来年公司可能要执行一项新的计划,旨在建立面向业界的开放性剧本平台,给新人更多机会,也给各家制片人更广阔的视野。 这计划说着简单,执行起来肯定困难重重。如何公平公正,保证全部创作者拥有相同的机会;又比如,如何保证评审决策者不被金钱诱惑,不受贿,做出完全客观的推选。甚至说,这个计划一旦成型,灿星公司将坐拥全国最大的剧本库,谁能保证管理者不会中饱私囊? 作为发起者的肖若飞,首当其冲会被当成靶子。不得不说,世间道路千千万,肖若飞偏偏选了最险的那条。 说不担心,根本是假的。 晃了一天,直到晚上,顾春来也没见到熟悉的影子。 他想找人说话,偏偏闫氏辉先生是实干派,无微不至地照料他,人又仔细细心,却不爱说话也不爱找话。顾春来想跟对方套近乎,说什么“我爸名字里也有个晖字,不过他是日军晖,你是火军辉”,闫辉也只是笑笑,闷不作声。 大约到点的时候,顾春来实在憋不住,便问闫辉知不知道肖若飞几点下班,何时来。闫辉只答肖若飞在处理工作,做完就来,来之前会打电话,闫辉可以帮忙跑特殊探望的手续。 “要不,手 机你给我,我问问他大概时间?”顾春来小心翼翼试探。 闫辉摇头。“肖总嘱咐过,手机替你保管,需要联系谁我可以帮忙。” “你俩可真有意思,”顾春来摆摆手,“不用跟我藏这些。我又不傻,不是关在高塔中的莴苣公主,该见的早见识过了。” 说着,顾春来想去摸手机,却被闫辉灵巧躲过。“病人不能受刺激。” “你瞧你这不是给我打了预防针吗?”顾春来笑言,“若飞早跟我说过,这几天媒体的风向不太好,我知道大概会有什么。” 顾春来出道这些年,几乎全在舞台上度过,平日无聊时除了看片外,大部分闲暇时间都用来画画和雕木头来。拍剧前只在小众的话剧圈内有名,拍剧后虽比原来流量变大,可走在街上也不会被认出来,也不会有谁找他要签名。 他为数不多的“黑点”,或者说,会被攻击的地方,不外乎与白雁南的关系,还有自己的身世。 对于这些,他早有准备。 “怎么样?是不是放心了?”顾春来眨眨眼。 就在这时,顾春来手机震了,恰好是肖若飞的留言。闫辉没辙,只能乖乖上交。肖若飞说,自己大约一刻钟后就能到,不用办探视时间外的手续,让他告诉闫辉不用再起挂探视时间。 传达完毕,顾春来根本没犹豫,直接下回微博,登上自己的私人小号。他扫了几眼,面色没有明显的变化,呼吸还是一样粗重,好似休眠的火山。 即便做好心理准备,事态也早超出顾春来的想象。节目组的手段,比他想象中更高明更下作一点。他看了好几遍,居然在数九隆冬冒了汗。 节目组居然对这起事件表态了。 官微的事件进展的报告里写,由于顾春来和白雁南离开了主赛道,所以才酿成大祸。他们对这起意外感到遗憾,并表示愿意承担顾春来与白雁南一切治疗费用,以及受伤期间的经济损失。至于“殿堂组”为什么也走了那条路,节目组只字未提。 然而这样的“认错”,对许多“路人”来说或许已足够诚恳。 这个节目组,表面树了个正面形象,有担当,但实际上对事故本身的责任避而不谈,模糊焦点,买水军在评论转发里攻击受害者,最后用对节目组来说微不足道的金钱,直接封住两个人的口。 这不,评论和转发里,有人一边赞节目组硬气、刚,勇于承担责任;另一方面则明里暗里讽刺《双城》剧组炒男男c手段下作,甚至有人又开始拿顾春来的身世做文章。 上小学时,顾春来就听同学讲他是扫把星,还有家长跟老师反应,不希望他和自己孩子坐同桌,以免造成不好的影响。那时候顾春来什么都不懂,以为扫把星就是彗星的意思,是擦亮夜空的光之刀,虽然短暂,但能永远印在人脑海中。稍微长大些,他才在同学的讽刺声中明白这个词真正含义。当时他一时热血冲头,和嘲讽他的人打了一架,在学校被老师训话,回到家被外婆训话。他那时候不知道外婆已病入膏肓,命不久矣,只记得自己十二三岁,课业也开始紧张,又蒙受不白冤屈,本准备闹一通,结果外婆突然病倒,之后就再也没起来。 打那以后各种闲言碎语对他来说不过无聊的穿堂风,无论别人如何嘴碎,他都不在乎了。他总觉得,只要在乎就会酿成大祸。就算大二那年被楚铮鸣拳脚相加恶言相向,他也没把那些话往心里去,只想尽快销毁证据。 过去那些话,再次赤裸裸摆在面前,只不过这回不是,一起铺天盖地向他涌来。公司发的那条报平安微博下面有支持的声音,但稍微往下一翻,各种怀疑的声音 便不绝于耳。有人轻信谣言,有人添油加醋说他嫉妒白雁南,想伤害对方反弄巧成拙,还有理中客怀疑他伤得最重,一定有蹊跷。 顾春来盖住屏幕,深吸一口气,反复提醒自己,这不过是最无聊最老旧的把戏,听得耳朵都生了茧,水军的攻击,一定不能往心里去。 可他接着往后看,有不少话剧观众暗暗斥责他,指摘他忘记初心,只顾着演没有技术含量的电视剧,不爱惜羽毛,抛弃剧场,一味追逐资本名利,就此堕落。这件事情不过是代价,他继续下去,迟早有一天会发生。 忘记初心。 不爱惜羽毛。 抛弃剧场。 每个字都像钉子,牢牢钉入顾春来的头颅。 他呼吸愈发急促,眼前晃得发黑。那些他早已习惯的话语,从耳边流走的话语,再次回流,裹住他的耳朵,仿佛恶魔的呢喃低语。 心里有颗种子烧着了,火舌参天。那种热度从躯干蔓延到指尖,占据大脑,占据整个身体,令他整个人开始失控。 回过神,手机已向墙边摔去,撞到金属的柜子,发出巨响,而后狼狈地跌落在地。 “春来!” 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包裹住顾春来的上半身。被人抱住他才知道,原来自己颤得厉害,几乎坐不稳。旁边的闫辉一直自我谴责,说没看好他,不应该贸然交出手机。 顾春来意识到自己对现实预估不足,一时冲动,又闯祸了。可他是演员,不是被人圈在温室里的焦花,早该学会独当一面。 但是……面对这些,他该怎么办呢?他知道自己不该在乎,也知道自己一直试着不去在乎,开心示人,从不碰触疼痛和伤疤。要继续不在乎下去,等伤口自己愈合?过去这么久,他能当耳旁风,可夜深人静时,偶尔不小心蹭到被撒盐的地方,还是会疼得彻夜难眠。 难道自己要装一辈子吗? 可是已经有人发现了啊。那个紧紧抱着自己、不让自己跌倒、一次次重复“不要责备自己”的人,很早就发现藏在暗处的阴影了。 “若飞,我错了吗?我真的错了吗?我和雁南哪一步走错了?他摔下去的时候,我只想救他啊!”顾春来咬紧牙关,使劲抽气,声音像风中的气球,飘忽不定。 “春来……慢一点……”肖若飞的声音像绵绵密密的针,刺中顾春来心中那团火。 顾春来想慢,可身体里积攒了十几年的岩浆已经破土而出。再不倒出来,他会从里到外焚烧殆尽。 “这么做,难道不行?演员只能拘泥于一种表达方式、一种舞台?”他努力抽出一只手,紧紧抱住肖若飞的腰,额头抵住他紧实的小腹,声音发闷,“探索不同的可能性、不同的演绎方式,难道也是错?是原罪?!” “春来……慢……抬起头……我……听不清……” 听不清。 肖若飞说了两次“听不清”。 顾春来猛吸口气,呼吸还在颤,但身体被迫变得冷静。 自己是经验丰富的话剧演员,虽不算话从不存在让人听不清的问题。 即便情绪崩溃,他依旧吐字清晰,这种情况下,简直是好笑又挥之不去的诅咒。 这样的话,多半只有一种情况。 顾春来突然想起那天他和肖若飞闹别扭,好几次肖若飞背过身时,不曾回应他的话。如果说,那时候肖若飞并非怒不可遏,宁可与他一别两宽,也不愿继续磨合相守。 而是另有原因…… “若飞?” 顾春来挣开那条令他感到无比安全的手臂,攀住肖若飞的肩膀,努力撑起身体,半,与肖若飞对视。 他们一个光如白昼,一个暗如子夜,只有一个人能看到另一个人的脸。 躲在暗处的顾春来轻声说:“若飞,这样……听得见……吗?” 肖若飞捧着顾春来的脸,来到光下,半明半灭的弦月,终于涨满。 “已经……多久了?” 顾春来指着对方的耳朵,声音哽在喉头,也不清楚是否作响。不过他看到肖若飞张开嘴,才意识到对方多半在用眼睛感知声音。 肖若飞说:“拍摄末期。” 是雁南出现在生日的事后时候?还是后来重新安排拍摄计划?亦或他宣传归来? 不管哪一样,顾春来明白,都和自己有关。 他还未来得及问,忽然泪如雨下。 第67章 玫瑰花蕾 肖若飞从未见顾春来哭成这样。 之前吃到熟悉的素馅饺子时顾春来也痛哭过一次,但那次他好歹能控制情绪,能说话,还能理智地交流。 这回不行了,他们感官仿佛相通,无论肖若飞如何安慰,顾春来似乎都没听到,只是狼狈地抱住对方,泣不成声。他毫无章法地亲吻肖若飞,眼泪蹭湿对方满脸,仿若全世界的崇山峻岭顷刻间压在他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只有面前的窄缝透出一丝光。 唯有抓住那丝光,他才不会被黑暗吞没。 肖若飞机械地伸出手,不敢太用力,不敢抱太紧,只能一次次轻抚对方后背,好像这样做就能抚平心上的伤。他一直希望顾春来淋漓地哭,畅快地笑,无论什么情绪都不要憋在心里,唯有这回,他想擦掉对方眼角的泪,要他不再哭。 “我不逼你同居……不拍戏崩溃……一早看好合同,是不是……会好些。” 顾春来终于说话了。可这些话正朝着肖若飞最不愿意的方向发展。他怕顾春来太习惯那些刺伤他的话,甚至信以为真,最后伤了他自己。 “不是,别自责。”肖若飞的声音好似泡在醋里的鱼刺,再尖再刺,也硬不起来,早被泡软泡化了。“你不是扫把星,没害任何人。” “那天……我惹你不高兴……不该逃避的……”顾春来哭得快岔了气,语速时快时慢,但声音无比清晰响亮,“我不知道你这样的情况我不知道你耳朵的问题……对不起我错了……” “春来,别这样。我不怨你。你要非说,你有错,那我也有错,”肖若飞慌张地把顾春来放回床上,拽起衣袖,在他脸上胡乱擦,将那张哭花的脸擦得更红,还在他嘴角亲了一口,“我记得,你给我留言,说我们好好谈谈,该说的话说清楚。” 顾春来还勾着他脖子,点点头,眼泪顺着干燥的皮肤滑到他锁骨的凹陷,烫得他全身发疼。 肖若飞不希望他们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感情没有对与错,和好也不是一个人道歉另一个人接受,就能办到的。将来日子他们要一起过,很多事情不说通不行。 生活是海,充满暗流和漩涡。不好好沟通、坦白心迹,他们迟早重蹈覆辙。 他牵顾春来的手,低头看对方的眼睛,说:“现在,都说清楚,好不好?”说完,他抬眼看了看一直待命的闫辉,示意对方先回避。 屋子里终于只剩两个人。 肖若飞抬起顾春来的床,扶他右侧躺,待他调整到舒服的姿势,自己坐到旁边。视线里的人眼睛哭肿了,样子有些狼狈,泪还在流,刚擦下去又不知怎么冒出来,源源不绝。他苦笑着捏了捏顾春来发塞的鼻子,要他别再哭。这次眼泪是止住了,但对方明显还在憋,憋得病号服都在抖。 肖若飞实在没辙,上床给顾春来当垫子,让对方靠在自己怀中,耳朵刚好落在嘴边,完好的手刚好缠住他的胳膊。他们的剪影密不可分,合二为一,似坟冢,也似无坚不摧的庇护所。 “这样说,能听清吗?”顾春来一字一顿,声音不大不小,不见哭腔。 肖若飞笑言:“可以再快点。” “这病,到底是什么问题?你怎么突然会……” 既然如此,肖若飞也不再隐瞒,全盘托出。耳鸣的诱因不是生理问题,与心理状态有关,所以情况时好时坏,过了拍摄最紧张的那段时间,他爱情幸福事业得意,根本没问题;但最近接连有麻烦事,简直跟大年初五的鞭炮声一样,绵延不绝,地连天,仿佛没有尽头。 “不怪别人,自己预计不足。” 顾春来忍不住讲:“如果我……” “如果你 一言不发,我会更糟。”肖若飞气定神闲打断对方,“那天听到你留言,好很多。” 顾春来拖着肖若飞的手,举到胸前,一根根把玩对方的手指。“我一个人的时候,一直在想那天你说的话,大概理解了你之前为什么发火。只不过这么多年我习惯了一个人,遇到问题如果自己做什么能解决,就不想麻烦别人,毕竟很长时间内……我没人可麻烦。” 肖若飞说:“你现在有了。” 顾春来下意识讲:“我是你的男朋友,不是累赘。” “春来,股东大会时,我接到一个电话,你失踪了;再一个电话来,你送到医院,昏迷不醒。”肖若飞将自己的手机,亮到顾春来眼前,“我不清楚,这种心情,你能否理解。当时我觉得,只要你平安,做什么,我都可以。” 手机屏幕布满碎纹,太空灰的镜面也摔得支离破碎。顾春来拿过自己的手机,情况也不遑多让。两块破碎的屏幕并在一起,纹路首尾相连,画成完满的圆弧。 顾春来突然记起,当年上学时很多人也这么说他,他太习惯,左耳进右耳出。但肖若飞不行,他找当面对顾春来嘴碎的人打了一架,差点记过处分。顾春来听说后主动跑去教务处说明原委,说肖若飞帮自己忙,要主动承担责任,闹来闹去,最后二人写了检查,接受思想教育,还被罚打扫泳池,这事儿就揭过了,档案上也未出现过这段历史。 顾春来想,是不是那个时候起,自己就是有人保护的,只是肖若飞来得太缓太自然,他就是温水里的青蛙,已经熟透了还浑然不知。 “你看,我给你的备注。” 肖若飞捉着顾春来的手,在自己手机屏幕上敲下六个数字,然后切换到微信的屏幕。置顶对话部分,有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花蕾,头像是顾春来最熟悉的盯着鱼的猫咪。 “你是我的花”,肖若飞认真看着他,憋了半天,忽然脸红了,“哎,别提什么花了,”说着,肖若飞引导顾春来的手指,划过自己的头颅、双眼,还有心脏,“我放你到这些地方。你要没了,我会生病,危及生命的那种。” 顾春来预料到对方接下来会说什么。他深吸一口气,生怕自己扛不住,再次失态。 肖若飞讲了简简单单五个字。 “你是我的命。” 顾春来又要撑不住了。 肖若飞似早料对方的反应,不急不慌,指尖的动作更缱绻。“我只是希望,你能多依赖我,和我分享你的世界。”他想了想,继续说,“其实我也没做到。好多事,我早该告诉你。” “比如你的耳朵?”顾春来从肖若飞手臂的纠缠中抽出,拿捏他的耳廓。 肖若飞叫了句“痒”,夺回顾春来的手,握在掌心:“还有,同居那事儿。没立刻答应你。” “你说那个啊……当时我确实不理解,”顾春来抽鼻子,“不过你大概早有计划,或者你觉得太快了。我猜的,对吗?” “差不多。” 肖若飞跟他讲事业,讲公司的谨慎,讲艺人经纪部那边反复提点过他很多次,让他谨慎再谨慎。他想等顾春来情况稍微稳定些,再提同居。 这些,顾春来一概不知。 听罢,他轻声说:“这个,确实该告诉我。” “知道了,你也不在意,会说,‘我不怕、我小心’,还坚持跟我同居,对不?” 被人猜中心思,顾春来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肖若飞定神,转过顾春来的头,让他看着自己。讲完一切七七八八的枝桠,他终于顺着叶子摸到树干。 “还有……我的过去。我该告诉你的。那时 候,我没读懂你的态度,还怀疑过……你对我的爱。我怕你,如果不够依赖我……很快就会走掉了。” 肖若飞一直不想承认这句话。那不是自己。他应该站在山顶站在船头,眺望远方,以世界为舞台,他运筹帷幄,无论事业还是爱情,都应该胸有成竹。 可顾春来太会故作轻松,总让肖若飞以为自己只是对方生活中的调味料,是糖,可有可无,锦上添花,即便某一天失去了也不会悲伤。而顾春来对自己的好、对自己纵容,从最初到现在似乎没变过,他早习以为常,便不觉得许许多多的言语和行为,只有用爱才能作为注脚。 “不是的,若飞,其实我……我怕一直给你添麻烦,你也会消失不见,就不敢太依赖你,甚至装大度男友,不在乎你的过去,只想向前看。” 殊不知,这样做却否定了肖若飞的一部分,甚至让对方感受不到安全感。 顾春来认真看着对方眼睛,说:“你没有对我不重要,我真的……这么多年,一直没能忘记你。” 肖若飞是水吗?不是。是不是空气?也不是。没了他自己照样活着,好好活了八年,还能呼吸,还能动,还能演戏,感染千万人。 但也只是活着。 “若飞,你是我的心。” 八年前那个暴风雨夜肖若飞走了,把他的心也带走了,自此以后每一天他都是行尸走肉,是空壳,是活在世上的人形皮囊。 所以他很会演,因为他一度找不到自己。他可以装下任何人,变成任何人的形状。 是肖若飞,是周小茶这个角色,将他的过去一点点拼凑,拼凑成完整的自己。 这回轮到他在心中拼出完整的肖若飞了。 或许是心口的大石也落了地,顾春来打了个哈欠,细声说:“等你做好准备,想说什么,我全听着。” 肖若飞也无比配合,回馈了惺忪的双眼:“改天,现在太晚了,你需要休息。” 顾春来点头,掏出手机,发了两个字,“晚安”。 “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每天一定给对方道早晚安,好不好?” 肖若飞郑重应允。他揉了揉眼睛,手机放在顾春来眼前,当着对方的面,敲下那两个字。 顾春来看着对方的指尖,笑着问:“那个备注,到底什么意思啊?” “你真不明白?”肖若飞惊讶地反问道。 顾春来仔细看了几遍玫瑰花蕾,恍然大悟:“公民凯恩?” 肖若飞点头。 这部号称影史最伟大的电影中,玫瑰花蕾向从头到尾贯穿始终,影片却没做任何解释。这么多年来,无数影人试图解构重塑,讲出那东西代表着什么,肖若飞上学的时候,这部电影的解析也写得最认真。 顾春来当时没太多想法,不得已参考了肖若飞的作业。他至今仍记得,肖若飞说,片中的玫瑰花蕾是主人公心底永远未完成的梦,是纯真,是他一生的追求,是他最宝贵的东西。 “春来。” “嗯?”顾春来还陷在对过去的难以置信中。 “你是我,伟大又隐秘的玫瑰。” 第68章 前路漫漫 这天晚上肖若飞抱着顾春来睡着了,姿势不算舒服,但或许两个人太久没亲热,都睡得很踏实,一觉天光。顾春来先醒的。他睁开眼,感觉到熟悉的温度,便舒服地蹭了蹭,没想到一偏头,查房的医生护士齐刷刷站在床边,好巧不巧逮他们正着。 医生说顾春来刚脱离危险,伤口还有炎症,发着烧,这么不小心,不利于伤口恢复。被苦口婆心轮番教育,顾春来也没辙,只能低下头连连说好,乖得像闯大祸后被吓到的顽童。他想叫肖若飞起床认个错,奈何对方硬是装化石,任周围医护人员怎么说话都不给反应。顾春来偷瞄了一眼,发现对方眼睛狭了个缝,嘴角是憋不住的笑意。 这一招惹得顾春来完全没了脾气,待周围人都离开,他翻个身,用干燥的嘴唇细细刮过肖若飞的唇角。可他还没恢复,没什么力气,一只手撑着全身的重量,很快就要撑不动。 险些摔倒的一刻,身体被柔软的触感紧紧护住。 他听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温柔地说:“别闹,还没好。” 顾春来看着对方眼睛,一字一句讲:“你就这么笑我哦?你明明也是肇事者。” 肖若飞捏着顾春来指尖,低头从下往下看他,眼睛瞪得圆圆,像只装可怜的猫,撒娇般地讲:“小玫瑰花,生气了?” 想起昨天晚上的情形,顾春来也讲不出什么,肖若飞这个人真的比自己还注意,永远待在没有受伤的一面,拥抱地再用力也不会碰伤口。顾春来猜,对方会抱着自己睡着,还是因为太累了,自己是一部分原因,这两天似乎还是公司股东大会,依肖若飞的性格,不可能完全放下工作,就算昨天过来的时候,他手里还捏着不少文件。 “我没生气。倒是你,最近工作应该挺忙?” 说起工作,肖若飞移开了头,放开顾春来,自己两条腿耷下床。哪想顾春来速度更快,直接搂住他的手臂,对他说:“先别走,没有事情不能跟我说。告诉我,不管发生什么,别再瞒着我。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你身体问题更难过的事情。” “没跑,在呢。”肖若飞温柔地回看对方,“最近事儿多,两头跑。给我点时间想清楚,好不好?” 肖若飞说得越云淡风轻,顾春来心里越着慌。他清楚,人各有职,做好自己的工作就算帮对方最大的忙。即使只有一分也好,能让肖若飞的压力从100变到99,他也愿尽力尝试。 顾春来没放手,稍事斟酌,看着对方的眼睛,无声地做口型:“新计划出了问题?” 出乎意料也情理之中,肖若飞点了头。 “有多糟?”这次顾春来发出声音,却像生锈的弦,变了调。 他起身,逆光站立,又变成那个顶天立地无坚不摧的肖若飞。他整好褶皱的衣衫,仿佛从未受过病痛折磨,云淡风轻地说:“有可能泡汤。不过,我还在想办法。” 泡汤,就意味着计划受阻严重,最后很可能无法成型。 这是顾春来所能想到的最糟的结局。 尽管有心理准备,但顾春来千万思愁中,唯一没出现过的就是肖若飞的事业。虽然这些年他不在肖若飞身边,但他看着肖若飞从灿星影业年轻的ceo成长为“种子计划”的发起执行人,成为“光影之夜”的执行委员之一,让灿星影业的金字招牌愈发熠熠生辉,也创造过多次商业和艺术上的奇迹。也不知是调侃还是真的被给予厚望,近来肖若飞甚至被称作“艺术片的试金石”、“独立电影之王”。就算拍《说学逗唱》前情势如此严峻,最后肖若飞还是找到了合适的演员,克服拍摄中一切困难,在预定时间内完美杀青。 肖若飞向来步步为营,计划周全,这样突如其来的 变数,背后不知要花去多少时间,解决多少麻烦。 “瞧你的脸,”肖若飞拉过椅子,坐到顾春来旁边,“太丧,开心点。我说过,还在想办法。” 顾春来急火火的:“可现在已经是年底了。” “急什么,嗓子都扯裂了,你现在啊,好好休息才是。”肖若飞声音变得柔和,拿过杯水,举到顾春来嘴边,待对方好好喝下去,才继续讲话,“这不,还一星期才到明年。公司计划,春节后开始执行。这么算,还一个多月,够了。” “但……” 顾春来仍不放心。自打肖若飞对他讲过来年的计划后,他心里一直在琢磨,这件事有些冒险,但对新人来说是无比珍贵的机会。况且,一直以来,肖若飞的野心就是在不影响商业收益的情况下,拍出名垂青史的电影。这样的片子,最重要的莫过于故事本身。现在灿星的内容团队已十分成熟,但创作力依然有限。继续签编剧,只会成为无底洞。发展到这个阶段,灿星的政策确实需要改变,而肖若飞的新计划,虽然实施起来问题重重,但推到台面上,能解决不少问题。 不只是灿星,整个业界都能受益。 顾春来把心里的想法一股脑对肖若飞全讲了。肖若飞叹口气,把目前的困境一说,居然和顾春来料想中一模一样。 “若飞,你现在想到什么办法没?”说完,顾春来才惊觉自己语气太急,跟催魂夺命符似的。 肖若飞好似猜中他内心的不安,抬手拨开他被纱布裹住的头发,说:“还在考虑。除了游说董事会,该投票,其它的……不好说。” “那我能不能帮忙?为你的未来,为咱俩的未来,我想做点什么。” 顾春来面颊通红,竟急出一头汗。肖若飞细细将汗拭净,抵住对方额头,热度仍在继续。可那家伙不知几时来了那么大的力气,往床上按都按不动,他生怕碰了还未愈合的伤,下手都不方便。 二人正焦灼着,门口传来熟悉的女声。 “二位,聊什么呢?” 他们不约而同抬头一看,昨夜被谴走的闫辉正站在门口。他旁边不是别人,正是所有人心里的定海神针——肖灿星。 没想到肖灿星居然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医院,顾春来连滚带爬要下床迎接对方,可这位年过花甲的女性身体依然强健,两步走到床前,扶住他,要他别随意下地乱动。多了两个人,顾春来没法再任性,只得乖乖倚在床上,面容淡定。 旁边的肖若飞冲他做鬼脸,吐舌头,他也只能装没看到,憋着笑,一本正经地和长辈拉家常。 说了没两句,有人给肖若飞打电话。一看是公司的,他也不好耽搁,和几位简单道别,就离开了。 病房里太闷,而外面天气太好,日光渐暖,天上没有一片云彩。顾春来看着窗外嬉闹的人群,好不羡慕,便跟周围的人磨了一圈,医生终于松口,说只要做好保暖措施,可以坐在轮椅上出去遛弯儿。 顾春来也明白,这已经是极大的让步,他也不好有任何怨言。闫辉身强力壮的,一把将他抱到轮椅上,肖灿星在一旁为他搭毯裹腿,不一会儿,他就成了个蹲在轮椅上的小雪人,全副武装,没有一丝纰漏。 或许是死里逃生,也或许是太久没见太阳,顾春来感觉自己全身的毛孔被打开,每一寸皮肤都在贪婪地吸收外界带着灰尘和喧嚣。他吹绒毛,吞空气,让这几天回暖又出现的蝴蝶在自己指尖停留。 走出去不远,他听旁边有人笑,笑声很熟,偏过头,发现肖灿星捂着嘴,眼角的褶皱像是翅膀一样,随时能飞起来。 “阿姨,啊,不对,灿星老师,若飞笑起来和您真像。” 肖灿星笑意不减:“没关系,你叫我阿姨我高兴。” 顾春来羞涩地挠头:“您最近也忙吗?我听若飞说,你们股东大会出了不少事儿。” “还好,”肖灿星的表情依旧温柔,可顾春来却觉得对方眼里蒙了一层纱,“公司的计划总要牵扯到很多人的利益,不是三言两语挥挥手就能决定的。” “我明白,”顾春来脱口而出,“作为公司的演员,我这么说其实挺奇怪的,但我明白若飞现在的困境。” “他全告诉你了?” 顾春来点头:“对。他的病,还有最近工作上的问题,他全跟我沟通了。” “那就好,你们肯沟通就好。”肖灿星指着旁边的长椅,示意过去坐,“谈恋爱就怕话说不清楚。有的时候啊,总以为自己的付出是为对方好,不愿意说,实际上,相爱的人之间心思哪有这么复杂,又不是打仗,是过日子呢。” “您说得对。” “若飞那孩子就是心事太重。打小他身边就没父亲,很早就学会自立,虽然我希望他开心就好,可那孩子自己有野心,不管多难多麻烦,这么多年好歹撑过来了。”说着,她看向顾春来,眼神诚恳,“但是,现在他遇上了更大的坎。我也知道,现在对你说这些不合适。” 或许是多年的经验练就的触感,顾春来直觉,肖灿星要说的事情并不似他们先前对话那般轻松。他点头,缓慢而郑重地讲:“您说。我是若飞的男朋友,我们人生要一直一起下去的,他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孩子,谢谢你。”肖灿星深吸一口气,“你知道,若飞明年打算提出的计划,对不对?” 既然对方开诚布公,顾春来也没想计较那些商业机密之类的,将自己所知道的东西一一交代,包括肖若飞的决定,包括他的困境。 “那孩子跟你说了这么多啊。你们肯这么坦诚,真的太好了。” 想起之前的纷争,顾春来有些不好意思:“也是刚学会的。” “学会就好……”肖灿星的眼神无比安慰,“有件事情,我想告诉你,就连若飞都不知道。我想,或许只有你能帮我。” 听对方这么说,顾春来直起腰,身体前倾,耳朵离肖灿星的嘴更近一点。 “我之前劝过若飞,希望他重新考虑这个计划。并不是说我不支持他的理想未来,而是……” 顾春来严肃地讲:“董事会的压力。这个,若飞也告诉我了,包括董事会知道他的病情,也告诉我了。” “我就担心这个。”肖灿星忽然抓住顾春来的手。顾春来没料到,在任何场合都是大家定心丸的肖灿星,居然会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心理问题往往比生理问题更糟糕,更容易被拿来做文章。” 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来到大众面前后,尽管不想,顾春来也勉强学到用恶意揣测别人的三两伎俩。生理问题迟早能治愈,但心理问题看不见摸不着,往往会被人误解魔化。明明最需要耐心和陪伴的病症,却要承受最大的恶意。 肖灿星慎之又慎,最后才缓缓讲出:“若飞没打算放弃计划,董事会里很多人清楚。有人担心问题太多,会毁了灿星影业的金字招牌,放出风声,说如果若飞继续一意孤行,他们或许会……会想办法撤掉他目前的管理职位,甚至制片人的头衔也没法保住。” 顾春来差点喊出声。他一生经历无数,此刻是他第一次想要指天问佛祖,为何要这样对他,对他爱人降下如此灾祸。 “春来,你能不能……劳烦你,劝若飞暂时放弃这项计划?” 第69章 第一个吻,第一百零一个吻 肖灿星继续:“我清楚,现在讲这些话可能并不合适。你刚恢复……” 顾春来强迫自己镇定。他说句“不好意思”,然后探出手,搭住肖灿星绞在一起的指尖。 “没有不合适。若飞的事就是我的事,任何时候说都合适。”他深深舒了口气,继续说,“我只觉得,依若飞的性格,如果您劝不顶用,那我劝可能也无济于事。如果他已经计划好,胸有成竹,我觉得他几乎没有主动放弃的可能性。”顾春来沉了声音,试图让自己听起来更有说服力些,“那不是他。” 肖灿星欣慰地着顾春来。“孩子,阿姨明白,谢谢你这么了解他。我也觉得,让他断了这念想不可能。况且往长远了看,这计划对我们是有益的。但……” “您担心他的身体,对吗?” 肖灿星点点头,挺直的脊背不着痕迹地塌软,神色中也是无法消解的疲惫。“若飞从没生过这么严重的病,而且还是心理问题。知道情况后我一直在反思,是不是对他疏于关心,注意太少,才酿成这种后果。” “不,不是的,”顾春来紧了紧手,“我不清楚公司的事给了他多大压力,但他变成这样,其中一部分原因是……我。” 顾春来无隐瞒之意,将先前二人吵架的前因后果、包括自己一直对过去有所逃避,全都讲了。听罢,肖灿星并没动怒,而是和颜悦色地对他说,感情没有谁对谁错,只要两个人都意识到不合适的地方,愿意沟通,做出改变,就是健康的、可以长久的感情。 顾春来郑重地点点头,说:“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也不清楚未来会发生什么,说陪他一辈子有点不现实。但只要我还能喘气,我就愿意去爱他,支持他的决定。” “春来,我不清楚若飞有没有告诉过你,毕业后他就继承了我一部分的股份,在公司担任要职。” 顾春来不置可否。 肖灿星继续讲:“其实这并非我本意,而是那孩子主动提出的。我本来希望他可以快快乐乐拍几年电影,做什么都好,只要他自己开心。可他说,他希望自己的声音被听到,自己的理念被看到,如果只是普通的导演,即便有公司和母亲的加持,要走得远走得稳,他还需要好多年。” “可是我记得,”顾春来有点懵,“若飞对这方面不是很了解?” 岂止不了解,当年饭算钱都得他顾春来上。 “确实,当时他对商业经营可以说一窍不通,后来是一边拍片,一边跟着公司几位元老学习,硬是让我们的老厂牌有了新的价值。” 顾春来忍不住赞叹,却也觉得遗憾,遗憾在肖若飞最艰难的时候,不能陪在他身旁。 他知道,肖若飞是个理想主义者,对外界要求严格,对自己要求严格。他至今仍保留着一份初出象牙塔的天真,好些计划看起来也足够惹人发笑,看似天真,但他什么都清楚——理想和现实,艺术与商业,这些并非永远无法相容的南北磁极。不过两者之间有天堑阻隔,需要翅膀,不惧风,才能自由飞翔。 肖灿星略有担忧地继续:“若飞也是报喜不报忧的,这些年我一直担心他太累,可他总说没事,总说任何困难都能跨过去。” “若飞上学的时候就这样了,”顾春来捂住嘴,假装神秘模样,和对方说,“阿姨,我悄悄告诉您,他打过架、逃过课,四年下来,却一直都是班级第一。不管他的行为多出格,他永远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我相信他。” “也对,”肖灿星终于有了笑模样,“当年我问他,为什么一定要站在山顶,他回答,和一个人约好了,要一起拍电影,一起拍世界上最伟大的电影。” 一起拍世界上最伟大的电影 。 简简单单一句话,突然生成了具象。二十岁的肖若飞仿佛穿越时空,微醺,面色通红,手上还有麻小浓郁的辣油,回到了顾春来面前。盛夏的热度午夜时分才刚刚减退,烈日爆出的水分在皮肤上蒸发,留下凉薄黏腻的痕迹。 “世界之王”群里,最不守规矩的永远是肖若飞和白雁南,顾春来担心他们,总要跟在二人身后。那时他们喜欢趁熄灯后溜到学校后面的巷子喝酒吃宵夜,顾春来和肖若飞坐在一侧,白雁南坐在另一侧,面前是东倒西歪的啤酒瓶。有一次肖若飞喝得最多,喝high了,兴起之下一把搂住旁边的人,高谈阔论,讲好莱坞黄金时代,讲法国新浪潮,讲意大利新现实主义,讲艾森斯坦的蒙太奇,惹得周围人纷纷抡凳子凑上前,热火朝天。现在想想,顾春来还记得空气里是啤酒花的麦芽香,巷子口吹来带着咸味的风,旁边人出了一层层的汗,身上却没一丝令人不悦的味道,只有甜腻的香混着烟草的味道,钻入他的大脑,缠住他神经。 肖若飞讲了好多,白雁南就在旁边跟着起哄,顾春来不爱凑热闹,就把废料桶里的虾头一个个摞在桌上,摆金字塔阵。过了一会儿,不晓得这群人说起什么,肖若飞拽着毫无防备顾春来站起身,攥住他的手,高举过头顶,如胜利的拳击手,骄傲地向全世界宣布,我要拍世界上最好的电影。 顾春来以为肖若飞喝太多,喝到神志不清,看着他的侧脸,低声问他要不要回宿舍。哪知肖若飞忽然放下手,揽住他肩膀,侧过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要和你拍世界上最伟大的电影。说完,肖若飞收紧手,辣油蹭了顾春来满脸,烧得顾春来灼灼发疼。 明明子夜时分,顾春来却有种看到太阳的错觉。闭上眼的刹那,他的嘴被敦实温热的触感压住。他感觉自己也喝多了,脑袋很晕,时间又太晚,不知是这触感虚幻还是梦,便悄悄睁开眼,却见肖若飞凝视着他,似笑非笑,竟让他有种柔情无限的错觉。 “世界上最伟大的电影,我和你,一起拍。” 肖若飞一句话,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伴顾春来至今,仍难以忘怀。 顾春来下意识抬起石膏手蹭脸,想掩饰失态,不料自己动作太大,反倒露出破绽,只能害羞地笑笑。 “春来,你说得没错,我也相信若飞能闯过任何难关。可他不应该只考虑现在、今年,他还有无限的未来。这个计划没有问题,但至少等他身体恢复。” 这是一位在业界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资深电影人的求助,也是母亲对儿子的担忧。顾春来明白,肖灿星说出这种话,内心该有多痛苦。 顾春来不清楚自己还能怎么做,只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给对方一颗定心丸。“阿姨,您的担心我都懂。” “孩子,我不希望他引来无妄之灾,不希望他被人以那些理由攻击,甚至葬送他的梦想。” “不会的,我不会让他走到那一步,我和他一起想办法。”顾春来坚定地答,“从今往后,他不用再单枪匹马与世界而战。我在他身边,我陪他。” 说着,顾春来硬是离开轮椅,半蹲在肖灿星面前。长辈见状连忙招呼不远处的闫辉过来,扶他坐回去,可他不肯,坚持这样,认真地、近乎虔诚地重复着那几句话。 肖灿星恍惚看到对面是位坚强的骑士,口中是铁骨铮铮的誓言,伤痕仿佛不再是他的弱点,而是他历久弥新淬炼成钢的铠甲,带领他和未来而战。 “春来,坐回去,你还没好,要注意身体,”见顾春来身归原位,肖灿星才继续,“你真的这么打算?” “他暂时没法做到的,让我来。”顾春来深吸一口气,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到时候万一若飞 对您说,实在撑不下去,想要放弃了,到时候能不能麻烦您劝劝他,无论如何不要放弃。” “孩子,你这样太辛苦了……”肖灿星抽出手,捧着顾春来的脸,视线中是道不尽的感激。 这会儿已是十二月末,室外太阳再好,待久了也冷得发寒。顾春来身体尚未完全恢复,不能着凉。既然事情已经说完,也呼吸到新鲜空气,他们也该回病房了。 闫辉刚扶住顾春来的轮椅,还没待肖灿星起身,旁边忽然有人窜过来,挡住他们去路。 顾春来直觉不妙,下意识拉着脸,问:“二位有何贵干?” 对方报上姓名,是某新媒体的记者,听说顾春来醒了,想就本次《大逃脱》事件采访他。刚才他们去病房不见人,所以才出来找。 平平淡淡的话,听得顾春来通体发寒,心跳过速。刚才的话不知对方采到几分,会不会拿来做文章,又会不会暴露他和肖若飞的关系。 “你们约过时间?联系过我的经纪人?” 闫辉在旁地语:“他们不请自来。夏老师已经推了你春节前的全部工作。” 所以这不只是不请自来,还是打扰病患。 醒来这两天,顾春来本就被社交媒体的流言蜚语折腾的头疼,恨不得销号走人。没想居然有人蹬鼻子上脸,凑到他面前看他出丑演戏。 他根本摆不出好脸色:“这里是医院,请你们离开。” “外面你的谣言那么多,我们给你机会澄清。”拿相机的男人一边说,一边把镜头往顾春来脸上怼,“《大逃脱》剧组的传闻一直不少,我们也不信这件事儿他们就能清清白白混过去。想不想扳倒他们?” 当年因为楚铮鸣,顾春来就不喜欢近距离大特写。他抚开镜头,示意闫辉请二位离开。“公司正在走法律途径,不需要您江湖义士来劫富济贫。” “嘴还挺尖。”相机男看了一眼身后的人,语气中是明显的嘲笑与不屑,“哎哟喂,小老弟,我们来帮你的。” 这是哪来打着正义名号的下三滥?! 顾春来知道自己还在养伤,不能动怒,不能受刺激,但他怎么也没料到,外忧内患都没解决,就有人蹬鼻子上脸,欺负到他面前了。 他按了按碎裂的手机屏幕,腾地一下从轮椅上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二人面前,神情严肃:“我说了,请你们离开。” “采访一下,有曝光率,对你好。” 另一个人不依不饶挤上来,挤到顾春来面前,就算闫辉拦也只能拦住其中一位。肖灿星也在旁边帮忙,相机男一看,是大明星,顿时来了兴趣,镜头转向,对着肖灿星就是一通猛拍。 按了两下快门,相机男发现镜头黑了。他从取景器上移开眼,只见顾春来用未受伤的手牢牢握住镜头,视线冷得发寒。 “砸相机这档子事儿,不好意思,我还挺擅长!” 说着,顾春来猝不及防夺过相机,一甩手,金属玻璃与石板路摩擦的声音,刺破在场所有人的耳膜。 第70章 大白天下 短促喧嚣后,现场鸦雀无声。 相机滚出去几圈,可怜地停在石板路上,镜头支离破碎,机身磕变了形。这还不够,顾春来走过去跺了两脚,从里面抽出内存卡,戳在地上,使劲一掰,脆弱的塑料顿时断成两截。 两个人没料到顾春来会如此大反应,僵在原地,吓得不敢吱声。 见状顾春来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几步上前,居高临下看着不速之客。他虽然瘦,病怏怏的,但一米八的个子足足高出俩人半个头,往跟前一戳,气势骇人。 “请你离开,你伤到我的家人了。” 他俩惊得不敢动。后面的人更是在相机男的掩护下,攥紧手中的录音笔,不着痕迹背到身后,生怕被面前这位怒气冲冲的人发现。 可那微小的动作根本逃不开顾春来的眼睛。他扬了扬下颚,闫辉抄后,轻松取走运转中的录音笔,放在他掌心。 “你们还准备了什么东西?拍两张照片,录下几句话,添油加醋然后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顾春来合掌,微微俯身,视线含剑,鼻息喷火,扫过两个人躲闪的眼神,咬牙切齿地,“别人玩剩下的东西,你们现在才来,有没有意思?!” 录音笔男吓得腿脚发抖,连连后退。他看了眼气头上的顾春来,又看到冷眼相视的肖灿星,似发现新大陆,扯着嗓子喊:“快看啊!果然!你们两个有问题!” “你在胡说什么?” 录音笔男不依不饶:“我瞅着你俩刚才又握手又摸脸蛋,有不可告人的关系吧!前段时间还和欧洲的小鲜肉传,现在就和剧里的儿子搞上了,老牛啃嫩草的速度有点快啊?” 顾春来听闻,反倒没了脾气。他扬起头,似看地上的蟑螂一般,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个人,冷冷道:“我和她什么关系,不用跟你们解释。但你们已经对我构成骚扰,如果不尽快离开,当心我报警!” 听闻,闫辉上前阻止,全两个人离开,但独自一人势单力薄,挡不住两张狗皮膏药。他挡住前面的相机男,后面的录音笔男却上前抢顾春来手里的东西,嘴里还骂骂咧咧,一边讽刺顾春来“啃老肉”、“饥不择食”,一边羞辱另一位当事人“变态!为老不尊!”。 他动作迅猛,力道也不小,顾春来根本躲不及,直接撞上腹部受伤的那一侧。 顾春来抽了口气,偏过头,刚好撞到肖灿星皱着眉的模样。 如果是自己,忍过去就算了,顾春来想,但伤害到身边重要的人,简直天理难容! “闫辉,麻烦你叫保安,”顾春来呼吸变得急促,声音也不再力道十足,可他没有退缩,反倒逼近一步,“这里有两位打扰病人休息的肇事者,烦请保安请二位离开!” 兴许听到保安要来,二人更破罐子破摔,慌不择言:“我看你们被抓到实锤害怕了吧!损坏了我们的设备怎么陪?!内存卡里的照片一张值几十万!” “可以,留下地址,一切赔偿全记在我账上。刚好……”顾春来不慌不忙,掷地有声,表情简直像《失败与荣耀》里的表态杀手,下一秒就能血溅四方,“律师函也帮你准备好!” 眼见那俩人要动手,顾春来心一横,闭上眼,盲目出拳。 拳头没打在肉上,没打在空气里,而是撞进了柔软光滑的布料。手背霎时被熟悉的温度覆盖,鼻腔里充满了甜腻的烟草香。 有个声音在他耳边窸窸窣窣地挠:“辛苦了。别怕,我来了。” 顾春来感觉肩膀被坚实的胳膊环住,登时松了口气,腿脚发软,刚才被碰到的伤口又开始找麻烦。 “若飞,当心,他们是狗仔,身上还有隐藏摄像机就糟了。” 说完,顾春来觉得很冷,冷到浑身都在打颤,唯有身旁的人尚存一丝温暖。他下意识搂住对方,呼吸粗重,头沉得如千斤巨鼎,视线变得模糊,连耳边的声音也渐行渐远,只有肖若飞的话急如星火,接连不断燎过他的耳廓。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才变得安静。 顾春来重归光明,身体腾空,海蓝的天云白的鸽子在视线中交错划过,整个人有节奏地来回晃。他想看看肖若飞,跟对方说两句话,但光是转头,就要耗尽他全身的力气。 这种感觉他再熟悉不过,是发高烧的迹象,想必刚才一折腾,伤口的炎症加重了。他困得不行,眼皮越来越沉,即便放任自己闭上眼,也会被伤口激烈的跳突敲醒。 半睡半醒间,顾春来感觉自己躺回病床上,腋下夹了什么东西,几分钟后,旁边也不知谁叫了句“四十多度,找死吗?!”。顾春来清楚这话说给他听的,便下意识扯开嘴角,打算赔礼道歉,没想话还未说出口,脸就被冰冷的手指捏住。 “怎么?你还笑得出来?” 是肖若飞的声音。 “若飞,谢谢你……”顾春来喘得厉害,声音不稳,面色潮红,唇艳得能滴血。 肖若飞牵起顾春来的手,贴住自己的额头,低声说:“别说这些,我来晚了。” “好凉啊,好舒服,”说着,顾春来拽过肖若飞,贴住自己的脸,“你要工作嘛。年底了,事情好多要处理,不能耽误……” 肖若飞翘起拇指,蹭了蹭顾春来灼烧的皮肤:“你也不能耽误。” 顾春来嘿嘿直笑,但那笑容像是做给人看的,诡异到有些不自然。肖若飞听得怕了,搂住顾春来的肩,怎料对方借着没受伤的胳膊攀住他,硬是坐直了身体。 “若飞……能不能帮我个忙?”顾春来一句话都说不完,喘了两口气,才继续讲,“我想亲自……澄清那天的真相……” 肖若飞见对方眼神难得急迫,顺了顺他的后背,说:“等你退了烧,身体恢复,我们开直播,或者记者发布会,你想怎么澄清都行。” “现在行不行?” “先好好休息。”肖若飞语气强硬,“春来,你刚脱离生命危险!” 顾春来显然理智了些,不再嬉皮笑脸:“刚才狗仔已经追到医院了。如果继续躲在暗处,他们只会变本加厉。” “春来,你需要休息。”肖若飞重复一遍。 “他们已经欺负到我头上了。”顾春来声音似老旧风箱,哑得漏气,“继续装风轻云淡的人设,默不作声,不止伤到自己,还会伤到那些在乎我的人。” “但是,在镜头前,你的事业刚起步,树敌太多,绝对不是好事。”肖若飞凝视着顾春来的脸,满是疼惜,“慢一点也好,我不想……不想你……继续受伤……我想保护你,保护我爱的人。” “若飞,相信我吧。我都已经下定决心不要继续逃避,我不能继续逃了。”顾春来红了眼眶,“别再让我逃了。你是我的爱人,是我在那座山上活下去的理由,我也想站在你身边保护你!” 肖若飞看着他,思索良久,艰难地点了点头。他吩咐运营发一条直播预告微博,然后喊闫辉去打了一份文档。几分钟后,洁白纤薄的纸张躺在顾春来手里。 这确实是一份说明当时情况的稿件,早在他还未脱离生命危险时就拟好了。本来应该等他恢复,亲自润色,然后发在微博上给周围人报平安,剩下的新媒体运营都能解决。 肖若飞也没料到事情最后会变这样。他看了看帮忙设置现场的闫辉,还有手机屏幕上暴怒又无奈的夏芷,最后视线与顾春来的双眼交汇。 他对顾春来说:“你就当演戏,当说台词,不用精确,务必情感到位。” “你这样像给演员讲戏的导演。”顾春来笑笑,精神竟然比刚才好了些。 “正好了,咱俩不就这关系?”肖若飞切到直播a,略带忧虑地看着顾春来,“别太激动,保护好自己。我相信你。” 顾春来点点头,眼神瞬间变了。他变成一名专业的演员,而他需要扮演的角色就是向大众交代“《大逃脱》意外”真相的演员顾春来。 大幕拉开,直播开始,顾春来的疲态一扫而空,根本看不出是个发高烧的病号。 “大家晚上好,我是演员顾春来。首先谢谢给位粉丝和观众的关心,我已于几日前脱离了生命危险,目前还在医院修养治疗中。” 顾春来记得,发言稿前半段要解释当时的情况,重点在二人走上非赛道的小径,白雁南失足,自己救助。而后半段要以友善的语气质问,要节目组对赛道保护不严格做出解释。这些内容都与飞翔工作室统一好了口径,滴水不漏,也不至于得罪太多人。 但坚持这样的说辞,“殿堂组”将被摘得干净,仿佛他们不曾出现在现场,而节目组也可以咬死先前的说辞,来回往复,最后节目顺利播出,这事不了了之。自己可能多几个死忠,多几个黑粉,业界不会有任何余波,地球也照样转动。可《大逃脱》节目组实在劣迹斑斑,这回能发生在自己身上,下回说不定会发生在别人身上,继续下去,保不准要闹出人命。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就不是几道皮肉伤断两根骨头的痛感了。 顾春来在镜头拍不到的地方,攥皱了直播台本,扔到一旁。 他屏息凝神,将呼吸勉强调整到正常频率,缓缓开口,说了那天和白雁南的决定,说两个人如何跟着“殿堂组”走到了危险系数极高的非赛道,最后白雁南失足滑落,自己去救,才身负重伤。描述这段的时候,顾春来没有太多的情感,也没有添油加醋,无比冷静,条理清晰。 说完当时情况,顾春来瞥了眼右下角,发现观众人数呈现几何级增长。见状,他话锋一转,加重语气,针对之前社交媒体对他的攻击和质疑,不着痕迹地回应。对于非赛道,他们从头到尾毫无察觉,路上只有有限的赛道路标,而赛道与非赛道之间,根本没有明显的标示,也没有工作人员的提醒。他们不止走到险峻要道,还迷了路,而且当时在山林里,气候多变,温度在冰点徘徊,客观条件十分危险。 讲到这里,顾春来停住了。他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声带疼得似要撕裂。闫辉看出他不对劲,倒了杯水送到他嘴边,待他细细喝下,才离开镜头。 直播的聊天室里已经吵得不可开交。各方粉丝纷纷登场,几乎都在骂节目组不做人。节目组买的水军从头至尾不停攻击顾春来,说他蹭热度,想红想疯了,可惜没那个命;也有貌似路人的,喊他“上锤”。在纷乱丛杂中,顾春来也看到了理智的声音,看到了支持他的声音,甚至有人给他打赏,支持他再刚一些。 可顾春来能说的已经说完了。再描述下去,不仅听起来蹊跷,真如肖若飞所说,给自己树了许多敌人。可是不说, 他扫了眼病房里的人的眼神,有焦虑,有欣慰,还有人咬牙切齿,好似被舞台上的优秀演员吸引,沉浸于戏剧本身的张力。 既然这样,没有高潮的话,简直是对不起观众的罪过。 顾春来无奈地蹭了蹭腿,却在病号服的衣兜里摸到个坚硬的东西。那是狗仔相机里的内存卡,早被自己一截两断。 可是……他装作思考,低下头,偷偷拼起两块碎片,拇指和食指捏住断裂的部位,正面根本看不出 那东西从中间裂开了。 就这么办了。 顾春来就势举起手,对镜头说:“如果各位不信,我手头有当时的证据。这是我所佩戴的goro的内存卡,拍摄下了当时的全过程。公司会将此内存卡的内容进行公证,如果允许,我们将公布其中的内容。感谢大家的收看,我是演员顾春来,再见。” 说完,他按下停止直播键,空留万人哗然。 旁边的肖若飞早已看得目瞪口呆。他声音变了调,急匆匆地问:“你哪来的视频?雁南说,你俩的摄像机都坏了,卡掉在山里,你拿什么公布?” “若飞,你想,他们不知道这卡是真是假,但他们绝对不敢让当时的情况公诸于众。他们没这个胆量。事情的真相足以他们关门大吉,”顾春来越说越激动,“一旦真相大白天下,正常人会有自己的判断。” 肖若飞似是放心些,又似愁云密布:“你的位置,太危险了。我不想你这样。” “没关系,总不会比之前更糟。在这之后,是‘殿堂组’和节目组之间的问题,我们能清静清静了,”顾春来突然松了口气,倒在肖若飞怀中,只剩气声,连抬头的力气都没,“若飞,怎么样……我表现得还行?” 肖若飞拨开遮住顾春来眼睛的碎发,拭干他额头的冷汗,亲了亲他的眉心。 “只有那里吗?不给亲嘴?哎呀也不对我发着烧亲嘴会传染你,不是也不对,你我这个是伤口感染也不是病毒性感冒……” 肖若飞无奈地看着他,堵住他的炽热的双唇。 他们亲了不知多久,分开时,顾春来已经睡熟。 “我的英雄,辛苦你了,美梦。”肖若飞在他耳边轻声说。 第71章 明日之后 这场高热如雪崩,直接击倒了顾春来。他整个人如云如雾,睡了醒醒了睡,一直做一个梦。 梦中的他只得十六岁,独自一人牵着公鹿,走过荒芜的沙漠,走过雨林,最后来到一望无际的皑皑雪原。不知何时那头鹿死了,轰然倒地,可他不愿放手,拖着缰绳继续形单影只往前走。鹿尸太沉,他只有纸片那么厚,缰绳越陷越深,陷入皮肉,撕裂白骨,直至身体一分为二,他还在继续走,不知疲倦,不肯停歇。 二十八岁的顾春来也觉得这样太累,想要十六岁的自己停住脚步。可他追了很久,公鹿的尸体永远横亘于二者之间,无论哪个角度,它总在那儿,好似将十六岁的他结结实实地包围。 既然绕不过,就只能从正面上。公鹿的尸体高得像座山,皮毛光滑,顾春来根本找不到落脚点,只好手脚并用,一点点向高处爬。爬到顶点,巨鹿瞬间化作齑粉,银白的碎片在空中四散,层层迷雾背后,十六岁的他支离破碎趴在雪中,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 “让你久等了。” 二十八岁的顾春来缓缓下落,落在十六岁的自己身旁。而十六岁对他终于肯转过头,跨过时间,凝视未来的自己。他们不约而同冲对方伸出手,毫无阻隔拥抱住彼此。 四目相接的刹那,十六岁的顾春来笑了。他在风雪中一点点肢解,骨骼的尘埃与巨鹿交融,随风飘远,飘到地平线尽头。 那个地方,有棵茂盛的槐树。槐树下站着位穿白衬衣的青年,凝视他来的方向,对他说—— 春来,别怕,我们回家。 顾春来飞奔而去,奔向光明,昏暗的夜空陡然天光。他发现原来自己已从梦境中抽离,睁开了双眼。 梦中在视线尽头等待他的人,此刻也在现实中看着他,面色柔和。对方穿浅咖色高领毛衫,袖口卷到手肘的位置,下半身套黑色紧脚牛仔裤和骑士靴,鼻梁上架了副金丝边框的眼镜,表情认真又急迫。 “挺帅的。”顾春来指着肖若飞脸上的配饰说,“和你很搭。” 肖若飞搓搓耳垂,别开头,说:“蓝光镜,看电脑才带。” “刚才在忙?” “还行。年底的工作,前两天差不多处理完了。” 顾春来咧嘴一笑,道:“不愧是肖若飞先生,效率惊人,给格兰芬多加十分!” 肖若飞还真邀功似的变出一条红黄相间的围巾,随便搭在脖子上,然后用手指在额头部位比了个闪电符号。“您老这是抬举我,还是讽刺我呢?”他刮了下顾春来的鼻子,扶对方坐直身体,“今天12月30号。” 12月30号?顾春来记得醒来后特地查过日历,刚好是圣诞节。虽然那天有不愉快的经历,发烧还更严重,不过他觉得睡一下午,晚上醒来刚好和肖若飞一起看月亮,便松了口气,订好闹钟。结果这一下不是睡了几个小时,而是睡了几天,直接睡过了当初约定的时间? 顾春来愣了几秒,表情从震惊一点点变到懊悔,连肚子都开始不争气地叫。 “小傻瓜,睡糊涂了?”肖若飞抬手净他额头的汗,转头递来一个保温桶,是熟悉的粉色,“来,先吃点东西。” “西红柿鸡蛋面?” 肖若飞点头:“今天早晨出锅的。” “不愧是伟大的魔法师,居然猜到我今天能睡醒,在下实在佩服。”说着,顾春来脸上的阴云一扫而光,作揖,然后接过筷子,开盖,一根根往嘴里塞面。 “拜托了食堂大厨,这几天,每顿饭都准备的西红柿鸡蛋面,想等你醒来吃。怎么样,还香吗?面坨了没?汤还有没有?” “要不你亲自 尝尝?”顾春来夹起一大口面,举到肖若飞面前。 肖若飞摇了摇头,拿来一模一样的保温桶。“不用,我还有一份。” 或许是太忙,也可能是各种意外堆积成山,他们好久都没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聊天。肖若飞跟顾春来说,去年国外某获奖话剧春节前后来国内公演,邀他一起去看;顾春来想起,刚拍完《双城》的时候,他把收入全捐给母校,希望能建立几间多媒体放映室,供学生使用,前段时间听说建好了,想哪天抽空去看看。他们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半天,保温桶也见了底,顾春来满足地摸着肚子,却不清楚接下来要干什么。 想了想,他指着肖若飞的耳朵,问道:“后来又去看医生了吗?” 肖若飞乖乖点头。“最近好多了。不会一直响,也不大影响听力。就是不能太吵,不能太累,也不能太急。” “那你先休息会儿吧。病房公司两头跑,太辛苦了。” 听罢,肖若飞拍拍顾春来的头,要他别担心,这地方现在就是他办公室。 那天被狗仔骚扰后,肖若飞实在不放心,生怕类似事件再次上演,待顾春来情况稍事稳定,便为他办理转院手续,回了景城。这地方说是病房,和旅馆的豪华套间差不多,各种设备应有尽有,旁边还有沙发床和办公桌。桌上已经瘫了不少东西,还有台笔电屏幕闪着光。 “你刚才说年底的工作差不多都处理完了,连那个计划也是?你说动了股东?他们不打算撤掉你了?”春来着急,不小心把肖灿星告诉他的秘密说漏嘴。 肖若飞倒未卜先知,毫不惊讶。他摇了摇头,轻描淡写,说打算把这个计划转交给别人执行。业界多得是他信任的、比他德高望重的制作人,他在接洽的几位,都对这计划颇有兴趣。与其在自己手里烂掉,不如在别人手里发扬光大。待到整个项目成熟,大放异彩,股东们或许会对此加以改观,到时候参与其中也不是不可能。 顾春来心里不是滋味。任何艰难险阻,肖若飞都有办法,让出主导权,也是他的办法,但他清楚,肖若飞这样云淡风轻的背后到底经历过多少失望。 可作为旁观者的他,除了旁观,还能做什么? “别总说我,你自己也泥菩萨,正在江里呢。”肖若飞倒不在乎,蹭蹭顾春来的面颊,“不是我说,直播那天,你可真行,手里没切实证据,敢那么赌。” “那件事还在风口浪尖?”顾春来垂眼,眼中是抹不开的愧疚,“抱歉,直播过程中我临时起意。我就觉得,这件事如果不明不白含糊过去,今后可能还会有人遭遇我和雁南相似的情况。我只想试试看,能不能从那些人口中逼出事实。” 他当然明白,这件事拖了不短的时间,路人群众可能早就看烦了。当时他的态度近乎挑衅,最后又语焉不详,落下重磅炸弹,肯定有许多观众不买账,追着他要证据。可这世界上哪有绝对的真相?即便亲眼看到证据,人们只会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符合他们预期值“真相”罢了。即便那不是原本的真相。 而他,只能问心无愧。 “不过,有一说一,你当时的行为,说真的,”肖若飞稍微紧绷的脸终于露出笑模样,“做得好。不管逼不逼得出真相,至少,节目组放过你了。自己看。” 肖若飞特地打开微博,点开与这起事件相关的热搜,将手机递给顾春来。 热搜话题下讨论的人不少,怀疑顾春来的有,拿他讨厌的点攻击他的当然也有,但节目组得罪了太多艺人,加上顾春来直播时条理清晰,态度不卑不亢,为他圈了一批粉不说,长久以来积累的不满情绪顷刻爆发。大部分人可以说站在顾春来那边,质问节目组为何事故频发,却一直没 有改进。 看了半天,顾春来胆怯地问:“那……我那天,不算白费力气?不算搞砸?但节目组万一真的鱼死网破,打算卖了殿堂组,硬是要我们提供证据,那该怎么办?” “这你不用担心。” 肖若飞摸出一张表面有刮痕的内存卡,放在顾春来掌心。 顾春来一看便知,这是自己随身携带的摄像机里的内存卡。他眼里尽是难以置信,声音都变了调:“你怎么弄到的?” “雁南派人回去找的,”肖若飞停顿两秒,继续讲,“比起节目组,他更清楚,东西可能落在哪儿。看完直播,他也拍了照片,举着内存卡。只不过,他那张是真的。” 这就是白雁南。既然想到保留证据,无论多难,他也一定会做到。 顾春来特地切到微信,对白雁南说了好几句感谢。 过了一会儿,见白雁南没回,顾春来才放下手机,问肖若飞:“那他有没有说过打算怎么办?毕竟他是最直接的受害者,最害怕的肯定也是他。” “他说等你醒,看你的意愿。如果上庭,你是证人,”肖若飞犹豫片刻,继续,“要把那天的情况,再说一遍。他怕你……不接受。” 顾春来笑着摇头。时至今日,他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 “如果要走法律程序,这个我不懂,不过内存卡是不是要成为证据的?你看没看里面的视频?还能放吗?” “没看。不看。”肖若飞眼神变得尖锐,嘴里却像被塞了一大口中药的小孩子,说话含糊不清,“不想看。你差点没命,看那干啥?” 顾春来心霎时软了,眼里含蜜,探嘴亲肖若飞的面颊,肖若飞却生气似的,指着嘴说,亲这边。 顾春来缓缓探身,肖若飞嫌他慢,二话不说,拽过病号服,搂住他的腰,将他整个人裹住,从眼角到后颈亲了一圈,好似裹住木棍,只剩轻柔的触感。 “抱歉啊,若飞,”顾春来亲吻过肖若飞每根指尖,“我没想你也经历我当时的困境。我下次会注意的。” “没事儿。雁南说,两张卡他都公证过,没问题。” 顾春来长舒一口气。 “下次仔细考虑,别突发奇想就行。这两天啊,运营忙得四脚朝天。”肖若飞嗔怪道,“我寻思,加班费,是不是得从某个人工资里扣?” “您说得对,”顾春来直视对方的眼睛,“不过,某个人不只工资,人也算你的。该怎么处置他,你觉得是不是你说了算?” 肖若飞装都装不下去,用牙磨蹭对方发红的耳廓:“我说啊,等他好了,我再跟他‘清算’,慢慢‘惩罚’他,你说咋样?” 顾春来咯咯直笑,肖若飞就任由这个人在自己怀里来回不安分地动。天色正好,旧日的尘埃统统被洗去,一切都是新的模样,就连他们的吻也带着新的冲动。 他们刚亲了一会儿,病房里的电话就响了。醉在亲吻里的顾春来这才回过神,自己其实还没回家。 他顺着肖若飞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对方拿起电话,屏幕那头的人说:“肖总,有客人来访。还是那两位……” 肖若飞蓦然沉了脸:“说了多少次,不见!” “谁呀?” 顾春来满是好奇。肖若飞本来心情不错,而且他脾气不差,在外面更是讲道理温文尔雅的人设。如此干脆地拒绝一个人,实在不符合他作风。 除非……这人真的把肖若飞惹急了。 “公司股东?还是你在t市揍过的人?” “都不是,那些都是金主,犯不着,来这地方找我,”肖若飞努力 控制情绪,“找你的。殿堂组那俩人。你转院回城后,他们每天都过来,说要见你。” “我……” 肖若飞没好气地说:“不见。” “没,其实我想……我想和他们见一面。” 第72章 非分之想 “你确定?”肖若飞眼里无不担忧,“你最近太累,把自己逼到这个程度,没必要。” 顾春来态度坚决:“可我们总归要见面。就算今天不见,也可能是明天、明年。这次见面,如果他们有实质性的解决方案,能让这件事彻底揭过去,何乐而不为?” “春来,你太相信别人。” 顾春来欠身亲了一口肖若飞的嘴角:“他们好歹叫了搜救队。况且理论上讲,雁南才是直接受害人,不是我。而且我不见他们,他们也能发声,或许背后还有更高明的操盘手,让他们说出更糟的话。不如听听他们怎么说的。” 肖若飞仔细看他的眼睛,找不出丝毫犹豫的痕迹,便对前台说:“麻烦转告二位,顾春来先生刚恢复,需要时间休养,让他们明天再来。” 顾春来明白,这次肖若飞特地给自己留了思考时间。 事发后他不是没想过,有朝一日若能与“罪魁祸首”当面对峙,自己该说些什么。他生过气,也有无力的时刻,但做头埋砂子的鸵鸟,总有一天会忘记怎么跑,忘记怎么用喙反击,根本不是长久之计。 第二天,“殿堂组”准时赴约。 从进屋起,看到坐在病床上的顾春来,那两个人表情就略显局促,手里提的仿佛不是探病的慰问品,而是将人彻底压垮的巨石。事到如今他们一直躲在暗处,没有发声,顾春来看他们甚至有些陌生,隔了一层纱,好似两颗听话的棋子,看不清到底是国王,还是冲锋陷阵肝脑涂地的卒。 “殿堂组”两个人原本都是足球运动员,个子较高的那位像挨训的孩子,一直低着头。是稍矮的那位寒暄两句,然后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希望顾春来高抬贵手,不要放出当时的视频。 听到这话,顾春来竟笑出声。他转过头,看了一眼躲在暗处的肖若飞,表情果然阴鹜地可怕。 矮个子皱着眉,继续解释,视频影响太造,会给他们带来烦。大家都在圈内摸爬滚打,深知彼此的辛苦,况且他们是退役的运动员,能力有限,表演唱歌都不在行,好不容易能靠综艺混口饭吃,希望顾春来能放过他们。 “那你们当时放过雁南了吗?”顾春来毫不留情地打断对方,“他摔了脚踝,粉碎性骨折,少则半年,长则一辈子走不了路,你们有没有放过他!” “是他自己往后退的!”沉默的高个子忽然开口,语气慌张。 矮个子眼神下意识凶猛,瞪得高个子住了口。 顾春来倒没有明显的变化,只有旁边的肖若飞看得到,他下颚收紧,肌肉颤动,怒气已经从胸口烧到眼睛。肖若飞当然记得医嘱,专员第一天,他亲爱的钱医生就絮叨了两个小时,病人要好好休息,心态平和,不能受刺激,办事可以,但注意不能碰到骨头。 现在除了最后一点,其余的禁忌全都触犯个遍。可他不能出手不能开口,他比谁都清楚,眼前的问题必须顾春来自己解决。 简直糟透了。 矮个子调整语气,更诚恳更柔和:“白先生寄了律师函到公司。我们经纪人像庭外和解,但白先生不愿意。” 顾春来在心里冷笑。这哪是不会演戏,演技再好点分明能上天! “大家都清楚,顾先生是讲道理的人。不知道您是否乐意高抬贵手,放过我们,”矮个子看了眼高个子,继续说,“误工造成的经济损失,我们组合愿意悉数赔偿。” “不行。”连若飞都没想到,顾春来居然撕破面具,丝毫不留情面,“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行动上的负责。钱不是万能的,没法起死回生。” 高个子急如星火,冲上前直接冲喊出声:“不是我们!节目组 私下通知我们,那条赛道是最短路程,可以保我们夺冠!” 矮个子慌了,蹦起来打高个子的脑袋。“!这事保密!” 果然!殿堂组选择的道路太偏僻,但方向准得出奇。不管经验多丰富,设备有限的情况下,也不可能每一步都达到绝对精确。 除非他们早知道,那就是准确的路。而能够提前为他们指出方向的,除了节目组,还能有谁? “节目组这么做,是内定你们组冠军了?” 顾春来恢复原本的神情,面带微笑。可肖若飞只想上去托住他后背。浅薄的病号服被冷汗浸透,晕出一片深色的痕迹。 两个人顾不得旁人,你一句我一句,吵得不可开交。 “请安静!”顾春来声音不大,却气势骇人,“你们太吵了,说话能不能有点人样?” 矮个子也撕开面具,表情不再漂亮。走到这一步,事情败露,继续隐瞒只会更糟。听他解释,殿堂组被请回《大逃脱》的那一刻,就成为了内定冠军。他们选的路也是节目组提前布置好的,佯装偏离赛道,出现险情,实则只是为了制造节目的讨论话题度。但节目组和殿堂组都没想到,顾、白二人紧随其后,节目组将计就计,让殿堂组依照计划继续前进,反正顾春来和白雁南的体力跟不上,很快会被甩下,到时候再由节目组来回收,刚好拖延了时间,更能保殿堂组的冠军。 可是谁都没想到,白雁南出了意外,当时那两人实在害怕,所以逃了。可万一出事后果更严重,所以没跑太远他们又折回,只是顾和白都已不见踪影。他们不敢擅自行动,才向节目组报告。 顾春来早猜到,一切与节目组有关。但真相水落石出时,他远没想象中轻松。比起两个艺人,节目组及背后的资本更加难以撼动。这节目熊猫视频的金字招牌,《双城》的下半部还要在该平台上映。最后结果如何,恐怕已经不是事实与真相所能决定的,而是资本的博弈。 最难的不是自己,而是提出法律诉讼的白雁南。千千万万的路,他选了最险最直接的。 身为他的挚友,顾春来早有自己的选择。“你们不必再费口舌。既然雁南打算走法律程序,那我一定会支持他。” “不再考虑了?”矮个子声音投出绝望,对顾春来讲完,转头吼高个子,“你想清楚,挤开白雁南的是你!” 高个子面如死灰,只字未言。 “不了。我向你们保证,届时我一定会出庭作证。”顾春来抬手,直指门口,“时间不早,二位还有的忙吧。地上的补品,麻烦离开时也顺便提走,恕不远送。” 被下了逐客令,那两个人也没理由自找没趣。 待人离开,顾春来憋着的那口气总算散了。他大口呼吸,面色苍白,整个人狼狈地不行,扭成一团缩在床上,脸却在笑。 “若飞,我今天表现还行吗?”他冲角落里的人伸出手。 肖若飞的脸像颗燃烧中的炭,气得发红,撇着嘴走到顾春来身边,扣住他颤抖的手,心就软了,打好的腹稿全不奏效。他只好搂住顾春来的腰,抵住肩膀,低声说:“不管行不行,下次不许。” 顾春来贴过唇,出口全是轻言软语:“那就是还行?” “行不行,也不想你受委屈。”肖若飞仿佛是受了奇耻大辱的那个,语气里充满了委屈,“刚才想帮你,但没办法。” 顾春来当然明白,一路走来,肖若飞的压力比任何人都大。他的每一步不只代表个人,还代表在业界叱咤风云的金字招牌。即便忙成那样,他还始终把自己放在非常重要的位置。 “你在身边就是帮我。你帮了我很多,非常多, ”顾春来扶起肖若飞的头,一字一顿,“别责备自己,拜托了。” “以后,别委屈自己,别逼得自己受伤,好不好?” “不会的,若飞,我有你了。我不再是自己一个人的顾春来,”顾春来含住肖若飞的下唇,细细地吮,口齿含糊不清,“我也是你的。” 肖若飞知道某种信号的前奏。他抬手合住窗帘,落日被挡在屏障之外,病房里只有老电影般暧昧的昏黄。顾春来微微起身,手停在病号服的第一个纽扣上,来回摆弄,可试了半天也不得章法,扣眼和扣子始终严丝合缝绞在一起。 “穿着衣服。”肖若飞说。现在光线还足够亮,足够他看清每道旧疤新伤。 “没关系。”顾春来使劲用力,垂死挣扎的纽扣应声落地,“我就是这样的人,这具躯体就是我的过去,这就是原原本本的我。” 顾春来知晓,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全都镌刻在这具躯体上。他痛苦过,逃过,挣扎过,走过荒山野岭,终于能在太阳下牵着那只手,拥抱彼此。他凑对方近点,再近一点,细碎的吻一路从额头落到锁骨,干燥温热,最后他亲了下对方的胸口,然后贴上自己的指尖。 “若飞,之前假装不在乎你的过去,很抱歉。”顾春来深深地看着肖若飞的眼睛,讲得字字诚恳。 肖若飞也说:“逼你太紧,抱歉。” “没有。”顾春来连连摇头。 他再明白不过。如果没肖若飞推这一把,他现在可能还在逃,还在装老好人,即便差点被要了命,到头来只会习惯性躲在暗处,一遍遍催眠自己,告诫自己别在乎,别去计较。 他人生中不乏痛苦,也不乏与痛苦共处的经历。比起直面痛苦,假装看不到,粉饰太平,反而更加轻松。时间是最强的良药,能愈合一切伤口,就连最深刻的痛楚最后也会被抚平,这一点他太明白。只是那里会留疤,留下难看的痕迹,不去碰还好,稍微碰到就难以忽略,反复流血,越伤越深,最后形成肿瘤,肆虐全身。他甚至一度以为别人能理解他,以自己幼稚的想法,伤害了勇敢的人。 可他现在学会了。伤口形成的那一刻,就去承认它的存在,承认痛,承认自己受到伤害,承认自己的失败。治疗的瞬间是疼痛的,或许痛不欲生,甚至一次次把自己逼到极限,但翻山越岭后,另一侧,将是原本看不到的风景。 “我的态度那么恶劣,伤害了你,其实是因为……因为……”顾春来这么多年不敢承认的话,聚在嘴边,喷薄欲出,“若飞,我曾对你有过非分之想。” 那是顾春来自诩最丑陋的一面。 在大三暑假,迈向社会前最后的无忧时光,肖若飞宣布自己和白雁南交往的事实,而在同一瞬间,顾春来意识到自己的爱。 他意识到,自己爱着肖若飞。 可他什么都不能做,一旦讲出口就要失去身边所有的人。他只能以演员的身份,陪导演肖若飞演完一出戏。面对镜头时,他是暗恋女神的单纯男孩儿,专一,略有害羞,热情似火;镜头外他不止一次想过,如果能早点回来,如果亲吻那天能睁开眼睛,如果能开口问出那个吻是什么意思,一切是否变得不同。 “那时候我真的羡慕雁南,羡慕的同时又有点嫉妒,总是想,如果你身边的人是我会怎么样。我明明能和你一起拍电影,明明能天天陪着你,《心房》是我们一起写出来的,你的毕业作里面永远有我的名字,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那段时间对你很恶劣,真的抱歉。我实在不确定,你能不能接受那么丑陋的我。” 那时顾春来天天都在担心,万一自己流露出一丁点不合时宜的念头,会不会成为第三 者,会不会破坏一份感情。他只能主动疏远,假装从未和肖若飞做过朋友,他只是演员,肖若飞只是导演,他在镜头前演戏,镜头外也演戏。 这辈子演过的最难的戏。 “拍吻戏那天,我记得雁南突然回来探班,那一场戏我拍了十几条,最后你跟我发脾气,我也跟你吵,”顾春来声音哽咽,“其实,那天我突然想过……想要分开你们……对不起……你们分手会不会……” “不是。”肖若飞看着几近失神的顾春来,温柔地擦过他的眼角,“因为我们不爱彼此,所以分开。不止是他。” 肖若飞讲,大学毕业后他遇到过许多不错的人,也有很多人对他示好,但只有两个人和他发展到比普通朋友多一点的程度。早些的那个是演员,性格很活泼,话多,还爱讲笑话,特别是冷笑话,后来肖若飞觉得他太能说,不该说的时候也说,实在受不住,分开了。后面那位是导演,儒雅作派,温顺理智,对肖若飞照顾有加,甚至从肖若飞看美食纪录片的神情猜中他喜欢三分熟牛排。他们相处得很舒服,但两个月之后,对方提出和他分开。不是出轨,也不是闹别扭,就是某一天,那人突然对肖若飞说,你不爱我,我试着爱你,但你看我的时候,我觉得你看到的不是我。 肖若飞当时不明白,但没生气,也没拽着对方问个究竟。两个人自然恢复到一个人,也没丝毫不适应。 只是不久后的某个夜晚,肖若飞为《说学逗唱》选男主角发愁的夜晚,他迷迷糊糊做了个梦,梦里他衣冠楚楚,吃三分熟的牛肋眼。 而桌子另一头坐的人,居然是顾春来。 第二天,他被戴江叫去喝酒,不小心中了招。灯红酒绿中,他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其实,当时我以为,自己中了诅咒,怎么这么巧。怎么真的是你。” 顾春来下意识道了歉。 “别这么说,”肖若飞笑着亲走顾春来连连不断的抱歉,“现在想想,那或许是某种旨意,也说不定。” “嗯?” “无论走多远,无论分开多久,我们终究会回到一起。所以,”肖若飞圈住顾春来,刚刚好要他逃不掉,“我有点傻,偶尔眼睛不好使,看不清周围,看不清自己的心,可能需要有人提点,有人陪。你愿不愿意,做那个人?” 第73章 奢侈品 顾春来我行我素惯了,平时小伤不断,身上有个口子有道伤也不在乎。结果这一遭他整整昏了两天,睡了一周,日历翻到新的一年,医生又扣他两个星期,憋得他身上快长蘑菇才出院。不止他,这些日子肖若飞也把办公室都搬到病房,从头到尾陪他,直至出院那天,寸步不离。 这下顾春来再也不敢造次,只好乖乖听话,离开医院时,任由肖若飞里三层外三层将他严严实实裹成球。 办好出院手续,肖若飞直接带顾春来去了公司。大老板半个月没现身办公室,说不过去;而顾春来歇工将近一个月,现在身体正逐渐康复,他自己心里也痒,想见人,想演戏。好在医生嘱咐过,只要不过度劳累过度刺激,适当的工作反而有益于恢复。 好久没回公司,肖若飞心情倒是不错。从地下停车场到夏芷的办公室,一路走在顾春来前面,遇到相熟的同事,还会打个招呼。敲开夏芷办公室门,她正在处理文件,见肖若飞来,她颇感意外,不过看见后面跟着的人,一切都了然于胸了。 夏芷知道肖若飞忙,给他吞了颗定心丸,就没再留他。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等着谈事情的人早已排成长龙。可平时雷厉风行的肖若飞今天有点磨蹭,一件件卸掉顾春来的外衣,视线含光,唇齿含笑,说话像小学生。她以为看似稳重的顾春来会稍微成熟点,谁知他偶尔在镜头前展现出的呆萌根本不是人设,被肖若飞手里一根巧克力香烟都能耍得连连摆头。肖若飞离开时,他还偷偷捏了下对方的小指,字句间像粘了,跟肖若飞说等下要出去,晚上回来找你。 依依不舍地与肖若飞作别,目送对方离开,顾春来才转过身,直视夏芷。说是经纪人,他们还未真正合作过,工作没谈多少,麻烦到给人添了一箩筐。 顾春来愧疚地看着对方,深深鞠了一躬,诚恳地说:“小夏老师,这阵子麻烦你了,真的很抱歉。” “小心点,别碰到伤口。”夏芷似是没料到这一招,赶忙从办公桌后起身,扶他坐到沙发上,“屋里挺暖和的,不摘围巾热不热?”她盯着顾春来脖子上散发出甜烟草味的围巾,好奇地问。 顾春来揉揉脸,埋进围巾里使劲嗅了一口,说:“还行,先这么着吧。” 她点点头,看顾春来精神不错,面有血色,紧张的表情稍微放宽些,问道:“这几天怎么样?看样子恢复得还不错。” “借你吉言,”顾春来笑笑,从厚重的外套里摸出个小盒子,递给对方,“若飞跟我说,是你守着我醒来的,谢谢。” 夏芷不忍拒绝顾春来的美意,打开来看,里面是条质地上好花纹繁复的丝巾。她笑了笑,将礼物推到一边,正色道:“春来,你之前带病亲自直播,好评不少,固了一波现在的粉,还吸了不少路粉。可你现在只有一部《双城》下部待播,不趁热打铁,恐怕会浪费了之前的努力。这些天有没有机会考虑清楚,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顾春来认真答:“《双城》下部开播前会认真宣传,之后胳膊差不多好了,演话剧。” 夏芷问:“看来你意向坚决,不打算考虑别的?有几档可以展现演技的舞台类综艺,不考虑?” 顾春来否地坚决。 “考虑到现在你的身体状况,”夏芷无不担忧地说,“周期比较短的综艺和电视剧,或许更轻松些。” “我知道,”顾春来默然,思量片刻才继续,“不过那个时候,我的身体应该恢复得差不多,可以回去演戏了。” “真的不考虑舞台演绎类的综艺?这类节目有流量,对你来说应该更轻松。而且舞台表演,你有绝对的优势,有助于快速打开知名度戏份。” 顾春来想了想,说:“ 小夏老师,这些综艺确实是不错的平台,但节目通常一周一集,总共两站上,但很少有人会来来回回看一遍又一遍。可作品不一样,不管是电视剧还是电影。好的角色,能在观众心中留一辈子。” 一时的流量无法换来长久安稳,更不能决定一年、甚至几个月后的知名度与商业价值。顾春来深知,再迅猛的流量,没有作品支撑,也只是空中楼阁。作为演员,若想在业界立足,根基不过简简单单两个字,作品。但作品需要打磨,需要辛勤长久的灌溉,无法一蹴而就。 这本身就是悖论,是身处这个行业很难取舍的双刃剑。放眼望去,很少有人能保持二者的平衡。 可顾春来愿意去试试。 “小夏老师,你觉不觉得,不管多胸无大志的人,至少也有点执念,有那么点想做好的东西。” “你想说什么?”夏芷眯起眼睛。 “对我来说,那点东西就是话剧。我在剧团学到的一切,都是如今我能在《双城》、在《说学逗唱》剧组里完成表演的原因。”顾春来看着对方,无比诚恳,“比起同类型综艺,您觉得,有机会在舞台上磨练自己,是不是更好的选择?” 虽然相处了很短的时间,但作为自公司伊始便跟随肖灿星的员工,夏芷好歹也算阅人无数,而顾春来是其中最单纯最怪的一个。他不接地气,也没有坐在功劳簿上指点江山的程度,以他的资历和经验,这条路线绝算不得最优。好演员很多,机会相比之下却少得可怜,通常情况,他可能很快就会撞到死胡同,无戏可演。 但他似乎从没考虑到那一步。 他的眼里只有舞台,只有镜头,除了演戏,让他走别的路,似乎都是浪费。他的话,其实是业界亘古不变的金句。只是没几个人有底气那么说,更没几个人有资格那么说。 能这般坚定,何等奢侈,何其幸运。如果不是某个人、某些人给他的信心,他绝不可能说出这种话。 “若飞真的很爱你。” 顾春来没料到对方话锋一转,全身忽然发热发烫。他右手来回在脸上滚,待温度下降,才略带羞怯地点头说:“我知道。我也很爱他。” “你们进展到哪一步了?”夏芷问。 都是知根知底的人,顾春来也无意隐瞒:“恋人该做的都做了。” “同居了吗?” “没,”顾春来沉吟,“他有顾虑,之前我问的时候他没答应。” “是公司劝他的,劝你们暂时不要同居。”夏芷思量道,“没人知道你会走什么路线,会吸怎样的粉。至少现在,有位如果爆出有同性恋人,可能是你最大的黑点。” “他不是!”顾春来立刻反驳。 “只是让你们小心一点。”夏芷面上笑着,语气却万分严肃,“你们好歹都算公众人物,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时候需要小心,什么时候可以放纵,你们都清楚。而且,你住的地方是比较老旧的剧团宿舍,安保跟不上,公司都担心你出院后如果回家住,可能会被人骚扰。” 这句话把顾春来说住了。先前他根本没机会考虑这些,可只要简单想想,有人能跑到医院拍他,去老旧的剧团宿舍,岂不是轻而易举? 夏芷看着顾春来左右为难的样子,像看到了自己的弟弟,根本不忍则难。她轻叹,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钥匙,递给顾春来。“实在找不到地方住,可以去公司宿舍。” “我……我跟若飞商量一下。” “行,如果需要话,尽管跟公司提。” 顾春来心存感激,连连应好。工作安排差不多讲完,他见夏芷还有挺 多要处理的工作,便起身跟对方道别:“小夏老师,没别的事儿我就先走了。还要去找个人。” “行,那我就不送……你先等等,”夏芷突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袋子,“这是后援会送来的粉丝信,给你安慰加油的。” 顾春来笑逐颜开,小心翼翼接过那叠纸,在手里摩挲片刻,抱在怀里,小声嘟囔:“现在我还能收到粉丝来信啊。” “你刚受伤那天,后援会递来好几封,我都转交给肖总了。”夏芷抿嘴,表情意味深长,“他没给你?” “还没。”说着,顾春来低下头,匆匆翻了几页,又封好口,“小夏老师,如果没别的事儿,我先走了。” 从灿星离开,要不了多久,便到了兰桂大剧院。 作为景城历史最悠久的剧院之一,它见证了一个剧团的沉沉浮浮,也见证了多少人的悲欢离合。去年的最后一天,它迎来了新一任团长,卢林曦。 没能第一时间老团长退休,为师兄庆祝,要说顾春来心里不遗憾,肯定是假的。但当时他身陷囹圄,分·身乏术,几条微信一句语音,已经耗去不少力气。现在出院了,不能说恢复如初,至少能走能跳,不至于动不动就持续高烧,没理由不回去看看。 最近剧团的新剧目还没定,也没有公开活动,剧场里估计空无一人。看师兄前,他打算回熟悉的舞台转转,便开了门,从后台悄悄溜过去。 推开门,顾春来仿若踏入时空漩涡,眼前是后台的日日夜夜,是追光灯下烟烟袅袅的灰,是落在舞台上的汗水,是专属休息室里老旧的沙发……熟悉的场景扑面而来,在熟悉之后,又有一丁点陌生的味道。 正是失神,他忽然听见前面有动静。 循声而去,舞台居然亮着灯。顾春来小心翼翼靠近幕布,偷偷从缝隙看出去,发现无比熟悉的身影正独自站在舞台上。 卢林曦手扶下颚,貌似思考,漫无目的在舞台踱步。就在踏出追光灯的刹那,他突然转身,手中像多了一把刀,目露凶光,却不失胆怯,仿若对面站着他毕生死敌,开口道:“你是我的创造,不应该存在不应该清醒不应该拥有自我……回去吧!罪恶之花!接受你的命运,被雷电风雨绞断吧!” 这是《失败与荣耀的》的台词! 顾春来心领神会,立于幕布间,清嗓,开口:“那些无意义的下流的肮脏的……你的欲望!你没有勇气、没有魄力直面的欲望……全都由我为你实现!你借我之手清了多少路杀了多少人!我若是罪恶,也是你亲手种下的罪恶!” 卢林曦怔了片刻,扑上去,紧紧搂住匿在幕布后面的顾春来:“你小子来也不说一声!” “我偷偷回来,没想到能碰见你。”顾春来也兴奋地回抱他卢师兄,“本来打算转一圈,然后去办公室找你。” “不错啊,出去几个月,没迷路,基本功也还挺棒的,没丢。”卢林曦揪住他的右手,带他到舞台正中央,席地而坐,“怎么样?在若飞那边还行?还适应?” 顾春来挠了挠后颈,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讲:“挺好的。” “瞧你这样,咋的了?有这个了?”卢林曦在他面前勾小指,笑得鸡贼,“跟哥说说,哪家帅哥?” 顾春来蹭蹭鼻子,张开嘴,一个音节都没发出,嘴角就咧到了耳根。这形象莫名让卢林曦想起乡土剧里面迎娶女神的大老粗,没忍住,直接笑出声。 “师兄笑什么啊?”语气略带责备,但他眼角都是温和的弧度。 几个月没见,卢林曦觉得顾春来身上的刺冰消雪融,化作柔软的铠甲,覆在皮肤上,不冷不硬,却坚不可摧。 “瞧你那傻样,想起对象话都不会说了?来,告诉哥,到底哪个帅哥让你这么神不守舍?” 卢林曦凑近看,发现顾春来脸红透了,眼睛水光锃亮,喉头积着什么东西似的。一起工作了七年,卢林曦从没见过顾春来这般认真的样子。 “是若飞……我跟若飞在一起了。我们交往了有一阵子……” “跟哥说!”没待顾春来说完,卢林曦打断他,表情顿时严肃起来,“你跟他签约,演他的戏,是不是精·虫·上·脑,为了跟他发生关系!!” “师兄,我是那样的人吗?最开始鼓励我跟他签约的不是你吗?” 第74章 咱俩的家 “春来,回答我的问题。” 顾春来好言好语解释道:“师兄,你就这么不信任我?” “我又没见过你谈恋爱,谁知道你什么表现,”卢林曦给顾春来一个白眼,把他逗乐了,“当初劝你签若飞,是想你有更多机会接触不一样的表演形式。长长见识,没坏处。” 卢林曦语气有点冲。不过他这人就是风风火火直肠子,心直口快,和熟人不遮不掩。顾春来知道对方为自己好,不反驳,在一旁安静听着。 “要是为了谈恋爱,忘了自己干啥吃的……我劝你最好别。” 顾春来反问:“我是那种人?” “这还真说不准,”卢林曦摆摆手,“你啊,干什么都太用劲。我怕你谈恋爱也一样,一头扎进去,出不来,最后影响判断,影响事业。” 顾春来承认,师兄不无道理,他确实为了抓住肖若飞做过不少蠢事,甚至差点弄丢对方。不过…… “当时他和雁南都说想和我签经济约。雁南的方向我个人不太适应,他对流量的追求超出现阶段我所能承受的范围。而若飞这边……”顾春来缓了缓,说得有些艰难,“虽然我签他的时候已经爱上他了,但根本原因是灿星的运营结构和理念。你也知道这些年灿星产出多少佳作。” 不管直路弯路,夏芷给他规划的路线始终与演戏有关。这点无可厚非。 “我选择和若飞合作,是真想好好演戏。我相信他,相信他挑选的员工。”顾春来万分诚恳,情真意切,“退一万步讲,即便我真忘了,他会推我一把。如果他忘了,我也会提醒他。不过他不会,肯定不会。” 卢林曦哑然。他竟从顾春来的话里听到一丝孩子气的任性,不管不顾,横冲直撞,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 “真的,师兄,我们在谈的工作都是各种渠道的作品,连舞台类的综艺我都让经纪人推了。” “也是,你去啊,纯粹欺负人。”卢林曦拍拍他肩膀,拽过道具椅子,摆到他腿边,示意他坐下。 顾春来连连摆手,也为卢林曦拖来个椅子,才敢坐下:“师兄,这话说出去要被黑的。” “黑个屁,这是咱自己的地盘,有人敢黑到这儿,哥凿他。” 顾春来低下头,笑得局促又无奈。他明白,既然自己选了这条路,粉粉黑黑沉沉浮浮,都是家常便饭。爱可能因为一句话而消弭,而恨却如钻石般恒久。这种事情无解,他学不会习惯,只能学着接受。 见顾春来那模样,卢林曦的眼神蓦然软了,胸口积起一滩泥,怪不是滋味。几个月没见,顾春来瘦了好几圈,满身伤,精神虽不错,但整个人病怏怏的,风一吹就倒,看得他心疼。他演过电视剧,演过电影,外面的世界怎样他都懂。那阵子老团长刚好退休,他作为新任团长走马上任,事务一箩筐,天天累得跟拉磨的骡子似的,稍事得闲,他就见顾春来脑袋上缠着绷带,手打石膏,穿着病号服坐在床上,冷汗密涔涔地淌,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如离弦箭,朝节目组射。他这才知道,兄弟在外面受了多大的委屈。干他们这一行,确实要承受外界的赞美和诋毁,但之前那一波,显然有人拿他当替罪羊,做得太过。 而顾春来从头到尾只字未提。 “春来,别想那么多。做你自己就行,别管外面的人说啥,嗯?”卢林曦撩开顾春来的头发,露出那双雾气腾腾的眼睛,“哥当初让你出去闯,现在就不会怪你,知道不?” 顾春来嗓子眼里堵了团棉花,涨得发酸。 “别听外面的人瞎说,你初心是啥,他们不知道,只有你自己清楚,”卢林曦叹口气,拿出手机,给顾春来转了几千块钱,“刚才喊你, 就是怕你谈恋爱谈傻谈疯了,不知东西南北,不知轻重,忘了根。” “师兄,这可不行,太多了。”顾春来不肯接,卢林曦攥着他的手,愣是点了确定。 “春来啊,老爷子退休前特地嘱咐我来着,让我照应你。不管你以后在哪儿、从事什么表演工作,你都是咱兰桂的人,是我弟,知道不?不喜欢外面了就回来,知道不。” 顾春来鼻子一酸,眼眶红了。 “不过啊,你对象是若飞的话,哥也就放心了。你们刚开始拍片那会儿,若飞是不是就想签你?” “对,”顾春来忆起当年,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 卢林曦莞尔一笑,故作神秘靠到他耳边:“若飞来商量过好几次。他一直跟我打探,跟灿星签约的同时,有没有法子保住你在剧团的劳务合同。他也是好孩子,不会亏待你,好好跟他处。” 顾春来知道签一个人有多麻烦,但不知道自己格外麻烦,当时轻巧的一笔带过,背后究竟付出多大努力,直到今天他才拼凑完整。肖若飞就是这样,不知不觉在他人生中已经沉积十几年,剖面清晰地刻印着他的轨迹。即便那些年他们不在彼此身边,肖若飞也看过他每一部戏,他也看过肖若飞每部电影,对方的动向也了若指掌,现在想想,那分别的八年,恍若一梦。 如今梦醒,他们睁开眼,踏过山峦荒野,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终于牵到了彼此的手。 他不想放开,不想再弄丢了。他的爱人有野心有理想,而错过的不会再回,如果可以,从今天开始,他至少想做陪对方开疆拓土,斩平前方道路上的荆棘。 “师兄,你觉得我行吗?”顾春来突然问。 卢林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答:“你和若飞处对象,应该挺行的?” “你觉得我能为若飞做点什么吗?最近他工作上有点麻烦。” 顾春来记得那个灰色的正午,他和肖若飞闹别扭,当时他心乱的,不知如何面对他们在一起的下一秒,也不知如何面对未来的人生,更不知道肖若飞身体状况已经很糟,只感觉天要塌。可肖若飞仍执拗地在说了他的计划,说了他来年的宏图。那一刻,顾春来觉得,只要他们肯谈谈,未来就有希望。 可肖若飞现在被绊住了,陈旧的泥淖拖住他前行的步伐。顾春来在岸边,伸出手,却力不从心。 顾春来诚心发问:“师兄,你觉得我能帮到他吗?他是制片人,我不过没人脉没手段的一届小演员。我可以吗?” “说实话,我不知道他啥麻烦,但你行不行,只有做了才知道,你说对不?”卢林曦讲得理所当然,“什么都不做,行也不行了。” 卢林曦一句话,似醍醐灌顶,浇醒了顾春来。计划是肖若飞的,执行也是肖若飞的,他行不行,再问别人也是徒劳,只有肖若飞才明白。 几公里外,肖若飞连打两个喷嚏,一旁的张一橙笑他,准保是顾春来情深意切,身在云端心在他身边,时时刻刻念他。 肖若飞斜他一眼,继续办公。 这些日子不在公司,压了不少事务需要处理。他一刻都没得闲,看各个部门的人来去匆匆,钢笔金尖划过纸面,热闹好似春之序曲。 忙了一整天,夜色沾染大地,肖若飞却连饭都没吃上一口,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张一橙听令,打算订餐,肖若飞阻止他,要他带来一杯咖啡和一盒肉松小贝就好,晚饭自己另有安排,不用现在麻烦。 张一橙离开后,办公室里彻底剩自己一人。积压的工作全处理好了,明天就能步上正轨。旧年似乎彻底过去,明天开始一切都是崭新的。 只是…… 肖若飞叹气,打开这些天耕耘的文档,逐字逐句看过。 电影数据库。新人发掘计划。没有渠道的编剧直接通向制作人的大门。这是他的野心,他的乌托邦,实施起来困难重重,但他坚信,有朝一日,整个业界都会受益匪浅。 他希望能见到这一天。但这计划麻烦太多,收益太慢,可能比他的种子计划更慢。在灿星,只要董事会那些人还健在,由他提案,这计划便很难成型。 所以他打算放手。 比起藏在暗无天日的数据流、藏在大脑深处,等待董事会能接受的那一天,不如将这个计划交给更德高望重、受拘束比较少的人,比如田一川,比如刘文哲可能也有门路,天下人那么多,肖若飞坚信自己总能找到一个。 只是他有些不甘心。如果闷在心里,如果只是在董事会面前搞砸,这没关系。可是他现在不是独自一人,他有些慌乱的情况下,在计划成型之前,在还有那么多悬而未决议题的情况下,他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了顾春来,将压在心底的欲·望宣泄出口。 那一刻他莫名觉得,这计划不再可有可无,不能失败,鲜活得张牙舞爪,似生机勃勃的婴儿,啼哭着来到了世界。 肖若飞又审过两遍,觉得文件没问题,按下打印键。打印机轰隆声,盖过了接近的脚步和门轴的转动。 他意识到时,肖灿星已经站到办公桌旁,温柔地看着他。 “您过来了?” “时间不早,差不多回去休息吧。” 肖若飞盯着往外吐纸的庞然大物,突然笑了:“妈,我怎么觉得这对话有点耳熟。” “巧了,我也觉得。”肖灿星拿起堆积的纸张,随意翻看,“这是最终的策划书?” 肖若飞肯定地点头:“对,我想了想,这计划不管给谁执行,咱们都能受益。所以我打算交出去了。” 肖灿星首肯他的想法。长远来看,这计划的执行者确实要费心尽力,收益却不见得比别人高。但那个人必须公正公平,是他信任的,能完整执行他的想法,赞同他的野心。 这样的人,其实要找到,难之又难。 “若飞,你永远清楚自己要什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不必着急,不必慌张,谨慎行事,做你自己的决定。” 肖若飞抬起头,看着身旁的母亲,感觉自己还是那只刚学会飞翔的年轻的猎鹰,羽翼未丰,而守护了他一生、在天空中飞了一生的人,如今已渐渐收起翅膀,回到最初的起点。 “妈,你喜欢演戏吗?” 肖灿星笑了,答得骄傲:“喜欢啊。” “我觉得,你为镜头而生。”肖若飞由衷感叹。即便这人不是自己的母亲,他也会说出这种话。 肖灿星笑脸慢慢平静,变得温暖柔和。知子莫如母,知母自然莫如子。既然已到这步,她也无意隐瞒:“你猜到了?” “这段时间大概有感觉。” 几十页的文档打印完毕,巨兽吐纸的嘴散发着微微热度。肖灿星整齐纸张,装订好,递到肖若飞面前。 “还有些手续要办,有些事情没完成。我打算一周后公司年会再宣布。在此之前,劳烦你保密。” “妈,我没想到,”肖若飞踯躅着,“一切来得这么快。” “是时候了。”肖若飞看到雄鹰在自己面前收起翅膀,用双脚踏向另一条路,“若飞,记得我一直对你说得话。我相信你,你有你的航道……” “你会飞得更高。” 肖若飞从未觉得,这句话有如此深意。 “孩子,放心,在你需 要的时候,我永远在你身边。但是,你记住,”肖灿星回头笑看相办公室微狭的门,“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你不只有我,还有他。” 肖若飞翘了下眼盖,视线落在桌角的反光。顾春来手捧咖啡纸托,拎肉松小贝的包装盒,稍显不耐烦,来回晃,踮脚从门缝往办公室里张望,不进不退,也没出声,像只观察人类的猫,遮不住乱颤的胡须。肖若飞勾了勾嘴角,故意不看人,只看影,还伸出手指遮顾春来的眼睛。 “玩得挺开心?” 肖若飞没答,假装什么都没看到,抬头看着肖灿星,眼中一片碎光,闪闪发亮。肖灿星深深看了他一眼,点头离开。 门敞了又合。外面一阵轻微的声响后,门轴再次转动,熟悉的脚步声擦着地毯,步步逼近。 “咳,老板,吃的送来了。” 肖若飞头也不抬,视线专注在电脑屏幕上,手指敲得飞快。“小坏蛋,还打算偷袭?” “被你发现啦?”顾春来放下吃的,坐回沙发上,“你先忙,我在沙发上等你。” 肖若飞问起他今天和师兄谈得如何,顾春来告诉他老团长退休了,新团长演技还是那么棒。自己讲完,他问肖若飞,第一天回来是不是事情特别多。他们你来我往,随意聊着生活中最普通最稀疏平常的事。窗外车流熙攘,灯光从湖面到天空,将整座城市映得灿烂不夜。街上有人跳舞,有人唱歌,还有人十指相扣,沿着大地的脊梁走向前方。他们聊了很久,聊到楼内也变得安静。 顾春来打了个哈欠,看头顶钟表又转过一圈,细声问肖若飞:“今晚去谁家?” “春来,”肖若飞视线越过显示屏,投在顾春来身上,似讲今夜食炒饭般淡然,说,“我考虑清楚了,同居吧。” “好。”顾春来答得如同睡前洗脸刷牙那样自然。 “之前,就刚杀青那会儿,我找到个不错的地方,就买了。小区三面环湖,安保好,安静,狗仔插翅膀也飞不进去。” 顾春来仔细琢磨,问道:“很贵?” “房本上写了咱俩的名字。”肖若飞答非所问,“钥匙在兜里,自己拿。” 顾春来顺着对方手指去摸,接过摸到一个黑色缎面盒子,四四方方,和钥匙躺在一起,乖乖得,有些可爱。他看得心却漏跳半拍。 他假装没看到,将盒子塞回去,手里只剩钥匙。那钥匙沉甸甸的,又亮又烫,能在他手心烙出一圈印子。 “等会儿,想不想去看看?”一道熟悉的声音划破空气,传入顾春来耳中。 顾春来抬头,仿佛踏过万千时间的褶皱,跨过烟火与香草混合的气息,与肖若飞的目光相遇。 “去看看,咱俩的家。” 第75章 秘密 成年后,顾春来就失去了“家”的概念。 两个人,一间房,相同的未来,听上去实在太奢侈,和肖若飞重逢前,他觉得这种人生不属于自己。无论生老病死,还是阴差阳错,很长一段时间,即使撞得头破血流,他也留不住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后来撞得实在太疼,他就不试了,断了念想,普通地活着,买养老保险,学养猫的知识,打算哪天不再来回跑,扎了根,去收容所领养一只猫。 只是偶尔,偶尔会想,如果生命中还有另外一个人,会变成什么样子。 所以此刻他坐在肖若飞的车上,就像去拜访久未见的老朋友,满心幻想,却手足无措。冬天很冷,车窗紧闭,将外界的车水马龙和喧嚣全都隔开,仿佛这狭小的方寸是他们全部的世界。他有很多话想说,很多问题想问,比如这个地方在哪儿,自己能不能负担得起一半房钱,和钥匙放在一起的小黑盒过于隆重,里面到底放了什么,是纽扣,是胸针,还是别的东西? 可他不敢说,也不知从何说起,生怕在开口的瞬间全部情绪一涌而出,泛滥成灾。 过了机场,顾春来发觉这条路太远太熟。这方向他走过一次,几个月前,中秋节前,也是和肖若飞,也是这条路,车外氤氲水汽,车内鸦雀无声。 如今刚刚好过去四个月,月还是一样,可车内的人已经不同了。 “若飞,回家前你打算先去看月亮?”顾春来终于开口。 肖若飞视线笔直向前,喉结翻涌,眉清目朗,眼角一片清明月光:“咱家,在这个方向。” 咱家。这词听得顾春来心里一颤。“前面是玫瑰湖。” “上次咱俩来,湖边有房,被树围着,你还记得?” 顾春来点头如捣蒜。那里号称全景城最豪华的小区,叫瑞祥山庄,坐落于著名的玫瑰湖畔,里面是各式各样的独栋别墅,一侧临岸,剩下三面被玫瑰湖包围,各种安全措施一应俱全,每家配备专门的保安。小区内的饭店动辄人均四位数起跳,周围连外卖都没有。 要顾春来说,那些房子,一个字,美;再加一个字,贵。在那种地方住,真是世外桃源,与世隔绝了。他在心里腹诽一番,忽然意识到…… “若飞,咱俩的家……”顾春来话说不利索,“你买到瑞祥山庄了?!” 肖若飞一言未发,继续前行,又开出去半个钟头,他拐上一条梧桐小道,曲径幽深,顶多容纳两辆车并行。再往前走,豁然开朗,巨大的石柱和铁栏高耸入云,宽阔的草坪后隐约窥得到喷泉和参天大树。 顾春来迷迷糊糊的,像踩着云,任由肖若飞和保安带着他进入一个小房间,来来往往,最后回到车上时,他手心里躺着一枚小圆片。这枚圆片又薄又凉,稍微用力似乎就能掰碎。顾春来举着这东西在光下仔细端详,它是灰色,刚好和满月的阴影一模一样。 “这是门卡,没有的话,进来要登记。”肖若飞说,“千万别弄丢,这东西,按人头分配。咱家住俩人,就只有俩,懂了?” “懂。”顾春来像个小机器人,除了机械重复主人的话,别的啥都不会。 小区入口灯火辉煌,再往里,就像另一个世界。街道不算亮,都是感应灯,被行车吸引,方才次第亮起,照亮前行的路。肖若飞刻意降低速度,为顾春来介绍沿途的设施,约莫十分钟过去,车终于缓缓停歇。 在满月下泛着金光的玫瑰湖,赫然眼前。 “春来,到家了,我去开门。” 他们的爱巢跟周围的房子比,不算豪华,也不算大,但样子非常可爱,白体蓝顶,似圣托里尼海边的栖所。顾春来看呆了,踏着石径跟在肖若飞身后, 亦步亦趋,仿佛这段路的尽头,是他们的另一段人生。 一进门,玄关处是面照片墙,正中的位置,挂着张巨大的海报,边缘泛黄褪色,有些旧。 那是当年毕业作品在校公映时,肖若飞去打印店特地打出来塑封过的《心房》的海报。海报上的顾春来怀抱吉他,头顶银河,脚踏星空,碎发被风吹乱,衬衣下摆鼓噪不安,好似下一刻就要飞远。海报周围零落着几张剧照,这么看其实光线太浑,构图也不够精巧,但两个少年心动的、心碎的,以及不为人知的过往,事无巨细被镜头定格。 《心房》是一出少年暗恋的戏码,时长二十多分钟,从心动至心碎,最后放手,全靠顾春来一人支撑。角色暗恋的女生从头到尾没有出现正脸,基本是背影和局部特写,就算接吻的戏码,也只有他自己害羞失神的表情。 彼时顾春来总是弄不透,就觉得肖若飞要求严,丁是丁卯是卯,一个眼神一个角度都要做准,不够精确的地方要一遍遍磨,磨到对为止。现在想想,他们那时候就是在较劲,与爱无关,也与另一个人无关,就是两个冲动狼狈又热血的青年彼此较劲,非要争个你死我活。即使知道彼此的心思,他们可能也不会在一起。尚未失去,也不懂对方的好,握在手里,可能走着走着就掉了,也不觉可惜。 好像他们非得走过这一遭,才能在踏遍千山万水后,摸到自己的根。 而他们的根,一直缠在一起,从未分离。 在下面简单转过,肖若飞便带顾春来上了楼。二楼房间不多,但都不小,一间主卧,一间做书房,还有一间屋子,肖若飞将来想改造成放映室。 顾春来当然没意见。事实上,之前他从未对自己住的地方有太多妄想,只要有床就够了。肖若飞也懂他,跟他说,他们可能要在这里住很久很久,想到什么,要什么,总能慢慢来,把空房子填满。 顾春来点点头,顺着肖若飞的引导,看过其他的房间,最后走进主卧房。 这房间太大了,连kg size的床放在里面都毫不起眼。要不是身上有伤,他简直想喊肖若飞一起躺在地毯上,从房间一头滚到另一头,躺在窗边看星星月亮。 肖若飞看出他那点小心思,喊他脱鞋上床,说床上软,至少翻身也硌不疼。顾春来听了直笑,笑肖若飞像第一次梦·遗的毛头小子,只想把人往睡觉的地方拐。 说是这么说,顾春来还是跟着对方走到他们栖息的归巢,站在旁边,仔细欣赏床头的装饰。 这里装饰的风格和玄关一致,也挂了不少照片,不过不是人,是景,有学校那棵大槐树,有食堂,有宿舍楼,还有学校后面的小巷。顾春来越看越眼熟,看到最后一幅粗糙的铅笔画,彻底怔住。 这些场景,那张画,全部来自和遗书放在一起的速写本,是他大学四年最美的回忆。 他想独自私藏一生的回忆。 “你……看过了?”转过头,顾春来刚好撞上肖若飞迎来的视线。 “那几天,你情况真的很糟……雁南跟我说,说遗书的时候,”肖若飞哽得顿住,“那份正式的公证书我没看,但这些信,我没办法……视而不见。” 说着,肖若飞颤巍巍地从衣襟拿出一叠纸,递给顾春来。顾春来一摸便知,那是自己每年春节写的年终总结。 说是年终总结,其实他就是当遗书写的。 每年春节他都要出国旅游,不为别的,他只觉一个人在合家欢的气氛里太悲凉,也不好意思去别人家蹭饭,不如干脆走远点,走到另一个国家,在陌生的街头,听一生只见一次的陌生人对他说,新年快乐。但坐飞机他总有不好的幻想,生怕哪个部件出了 意外,从空中坠落,他就要彻底和这个世界说拜拜。所以上飞机之前,他都会写这么一封信,里面记录他一年间发生过的一切,甚至包括楚铮鸣那段不堪的记忆也记录其中。 笔墨的痕迹,总比冷冰冰的公证书有温度。 但这叠纸,可比他印象中的信厚多了。 肖若飞撇撇嘴,似有埋怨,但话说出口反倒像撒娇:“即使你不同意,万一哪一天你出事,我还在的话,我也会拼尽全力争取,别的我不要,就要这些信。好歹我也是你家属。” 听到“家属”二字,顾春来没忍住,笑出了泪。 “看过信后,每一封,我都给你写了回信……”见顾春来要翻看,肖若飞连忙制止,“现在不要看。” 顾春来不解。 肖若飞向前倾身,将顾春来紧紧搂在怀中,贴在他耳边,低声说:“之前,我预想过无数次,和你生离死别的场景。但是,我看到你的遗书,看到这些信,还是无法接受。我想回去,回到你写下每个字的瞬间,告诉你,没关系,不要担心,你害怕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顾春来感受到温热的液体溢出眼眶,融入花花世界。他攥住肖若飞的手,和那叠信一起,揣到跳动最剧烈最暖的位置。 “春来,答应我,当我们真的,真的必须面死亡,请允许我,一个字、一个字念给你听。在那之前,别想丢下我一个人。” 肖若飞低下头,抵住顾春来的胸口,在心跳和群鸟掠过满月的的巨响中,亲吻了对方的指尖。 这回顾春来没放开手。他颤抖着蜷起身,看着肖若飞,声音带着潮气泛着泪,说:“若飞,我怎么可能丢下你。在你面前,我已经不再有任何秘密。” 你已经看到原原本本的脆弱的我,坦荡赤·裸,不加遮掩。 这样想着,顾春来抬起手,落在肖若飞脖颈的纽扣,轻轻解开最上面那个。 当他手移到第二个扣子时,忽然被肖若飞止住了。 “等等,你坦诚对我,我对你有所保留,不应该。” 肖若飞攥着顾春来的手,将对方往床下带,一路带到旁边的衣帽间。 他打开门,里面自然亮起灯,澄明辉煌。顾春来再次感叹,这栋房子可太够意思了,衣帽间都比他现在的卧室大。跟着肖若飞,他一直往里走,走到最里面,墙上有个隐藏的门。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 “推一下。”肖若飞贴着顾春来耳根,低声说。 顾春来按对方指示,推了一下,米白色的滑门应声侧开。 他以为空荡荡的壁橱,已经摆了些东西,立架上,整整齐齐挂着一排裙子。尺寸不小,足以装下他、甚至是肖若飞的裙子。 顾春来指尖扶过衣料的纤维,问道:“从仓库拿来的?” 肖若飞点头。 “仓库里的大号裙子,其实不是为演员准备的……是你自己穿的,对吗?” 肖若飞不置可否。 第76章 天生一对(女装梗,慎入*) 肖若飞第一次见男人穿裙子,是高中时期某个阴沉的下午,外面刮大风,吹得街牌吱呀作响。放学后肖若飞刚好没课外活动,助理便接他直接去公司,等肖灿星做完事。 当时母亲在准备新片,中外合资,故事发生在某个欧洲小镇,讲两个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怪人的爱情故事。 他还记得,推开试衣间的那一刹,有位高大健壮的男性站在镜子前,身套宝蓝色挺括的裙子,背链半开,颔首与身旁的肖灿星和设计师讲话。 肖若飞跟几位打过招呼,挪到肖灿星身边,捂住嘴,悄悄说:“这角色穿裙子,怎么回事儿?” “他为什么不能穿裙子?”肖灿星反问。 肖若飞哑然。因为街上没有男人穿裙子,因为奇怪,因为不符合社会规则。可这话说出口,他自己都觉得不对劲。那位演员声音低沉,喉结一上一下,与传统意义上的女性绝对搭不上边,但他竟看不出丝毫违和感,好像裙子是对方另一层皮肤,无比自然。 他看镜子里穿宽松t恤和紧脚牛仔裤的自己,好像晃荡的影子,捉不清实体,被风吹乱。 那天他偷偷顺了一条戏服回家。半夜,雨后的月光里,他把“偷来的”白色碎花棉裙套在身上。裙子是成年男人的尺寸,在他身上很宽松,但那感觉是柔软的拥抱,是冬日阳光晒暖的棉被,是不一样的、开天辟地的美。 后来肖若飞听说那条裙子不符合角色个性,无法出现在片子,就问服装师要走那条裙,挂在自己衣橱中。 从那天起,每当他累了倦了,或者撑不下去的时候,总会穿上那条裙子,像踏进另一个世界,没有烦恼,一切都可以发生。他还学会化妆,学会搭配,学会各种各样不同的材质面料穿在身上是怎样的感觉、怎样的美,就像芭比娃娃玩偶房子,或者变形金刚乐高积木,只不过他的玩具爱好特殊一点,特殊到他旁敲侧击过许多人,最后得出结论,在大众的眼里,这样的爱好统称为变态。 至于顾春来,他算不上刻意隐瞒,但也没打算拽着对方含泪饮泣,叙述自己多年的心路历程。他们的故事,就像银幕上的每一个故事,自然地展开,循规蹈矩,相知相爱,根本没合适的理由合适的场合,拽着对方说,嗨,春来,我爱穿裙子,穿裙子时还要化妆,你怎么想? 实在太傻了。 不过他悄悄观察过顾春来穿裙子的反应,挺出乎意料。对方看到仓库成排的大号裙子,没赞成,没反对,只是感叹一句“有这么多我能穿的”,是标准又敬业的演员,时刻配合剧本需要。 脱掉周小茶外衣的顾春来怎么想,肖若飞心里没准。他为对方卸妆,选戏服,捂热遮瑕膏遮伤疤,用口红签字,三番五次做了社会定义中普通男士不会做的事,可每次打在对方身上都成哑炮,好像他的所作所为稀疏平常,没一丁点不对,差点让他忘了,自己的爱好在绝大部分人眼中根本不正常。 他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就站到了对方面前,接受审判。 可顾春来还像原来一样,越过他肩膀,呼吸轻柔,拎起最外面的白色碎花裙,说:“这是不是你带我去仓库时穿的那件衣服?特别像周小茶和刘美杰那场戏的戏服。” “啊?哦,对。”肖若飞直接被说懵了,有问有答,“你肩线很好看,直角的,脖子也长,适合穿这种裙子,无袖带领,就让服装照这个版型做了。” “我也觉得挺好看。”顾春来拿着裙子,在肖若飞身上来回比,“就是撕破了有点可惜。” “那里撕破,有象征意义……”说到一半,肖若飞觉得自己用几百字解释剧本,听上去好像更傻,便收了口。 顾春来没有答,眼中含笑, 取掉裙子上的衣架,搭在肖若飞肩头。“我说怎么当时穿着腰背有点空间,原来是你的尺寸。” 肖若飞在顾春来意义不明的抚摸下,难得僵成一块木头。 “你穿给我看,好不好?”说着,顾春来取出衣柜里另一条裙子,在自己胸前比划,“我陪你。” 穿裙子不比西装,即便样式不复杂,但经常也需要旁人帮忙。尤其顾春来一只胳膊还骨折,动起来也不方便,两个一米八的男人在宽大衣帽间里也略显局促,即便穿惯裙子的肖若飞,此刻也笨手笨脚,不得要领。 肖若飞觉得自己太狼狈,不停唉声叹气。顾春来倒是新鲜,无比配合,比起多年女装经验的人,带着石膏的他反倒先穿好了。 “先前你不愿意跟我住一起,是不是跟你喜欢穿裙子有关?”顾春来靠在墙边,看肖若飞对着镜子整裙摆内衬,好一幅春光。 “对,”肖若飞到没隐瞒,答得无比干脆,“我担心,你看我是变态,甩了我。” “你对我也太没信心了,”顾春来朗声大笑,“变态又怎样?我还是小变态呢,对吧,某人亲口说的?” “不一样。”肖若飞嘟囔着,衣服也不穿了,低下头,蹭到顾春来面前,好似受伤后没得到糖果的幼童,抓住顾春来的袖口,滑进他手心。“耳鸣被人知道,顶多麻烦点。这个被发现,就完了。” “没关系的若飞,”顾春来手捧肖若飞的脸,唇线擦过扇子般的睫毛,落在耳边,“你喜欢穿裙子,我早就有感觉。” 这回答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 肖若飞看着对方认真的双眸,问:“怎么猜到的?” “你懂太多,比如对女装的理解,比如穿高跟鞋走路很熟练,还有签策划书的时候随手掏出的口红,”顾春来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其实一开始看到仓库里那么多大号裙子,我就觉得不是给女演员穿的。再联系到你在话剧后台指导我卸妆,那会儿大概有感觉吧,可能是你喜欢这些东西。” “灿星签大号女演员,不是不可能。”肖若飞仍不肯放弃希望,“狡辩”道。 “若飞,你怎么忘了,虽然那个时候我和你八年没见,但你是我曾经最爱的人,这点没变过。”顾春来抿着嘴,笑看肖若飞嘴一张一合,等对方絮絮叨叨讲完,才开口说,“当年我一直看着你,了解你,能猜出来也不算不正常,你说对不对?” 肖若飞哼了一声,扣住他的手。 “要你忍了这么久,一定很辛苦吧,抱歉,要是我早点说出口就好了。”顾春来偏过头,右侧的细带子从肩头滑落,“我就没觉得这有什么不正常,所以一直没跟你说。” 也不知顾春来有没有讲完,肖若飞就用吻堵住对方,亲到呼吸变得凌乱急促也不肯放开。 他边亲边讲:“这话,你要被人听到,影响更糟。” “那不刚好,大变态和小变态,天生一对儿,”顾春来环住肖若飞的腰,说一句话,啄一下对方的唇,“其实我挺感谢这段经历,至少学会了穿高跟鞋走路。” 肖若飞讪笑:“这有什么好学的。” 顾春来一本正经地答:“万一什么时候天灾人祸,比如背后有只三米高的大虫子追,身边只有高跟鞋,不会穿着走路,怎么逃跑啊?” 答完,他自己没崩住,先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 顾春来还没笑够,下巴就被肖若飞钳住。 “不用特地学。要真有那么一天,我背你跑,带你跑,不会丢下你,”肖若飞眼中那点委屈和疑惑已经看不到了,只剩下被火星燎原的干草,熊熊燃烧,烧得顾春来面颊火热,“听到 吗?” 顾春来敛起笑,深深点头,仿佛自己所讲根本不是玩笑话。在肖若飞的目光中,他抬起手,从肩头到裙摆,理平对方身上每一寸褶皱。 停到腰间时,他被肖若飞止住了动作。 “别摸了,帮我拉背链。” 肖若飞转过身,拉出一面镜子,仔细端详自己的模样。顾春来乖乖听令,挪到他背后,手撑在他,微微弯腰,双唇微启,藏在里面的牙齿衔住拉链头,一点点往上拽。 “喂,当心肋骨!” 没料到顾春来上了这招,肖若飞刚放松的身体再次紧绷。见状顾春来有点得寸进尺,挪开嘴,“嘘”了一声,重新叼住拉链,鼻尖顺着拉链头从完美的腰窝延伸到脖颈,视线在肌肉饱满的线条上游走,片刻不离,最后停在肖若飞两片蝴蝶骨间。 就是这具躯体,这具无数次拥抱过的躯体,迷茫过,伤感过,愤怒过,但无论发生什么,顾春来明白,肖若飞从未放弃自己,更没有一刻惮于表达爱意。 现在轮到自己了。 “你这里有对翅膀,”他用手指描摹着肖若飞骨骼的走向,呼吸缭绕,温热深情,骚得对方后背发痒,“再用力一点,就像每次拥抱我时那样用力,是不是能飞起来?” “想看吗?”肖若飞的声音已经变了调。 “悉听尊便。” 说着,顾春来抬起一条光裸的腿,勾住肖若飞的后腰,来回磨蹭,生生磨得对方下体抬头。他挑的是条旗袍式的丝绸睡裙,心形领,吊带,高叉,松松垮垮罩在身上,稍微一动,纤薄的布料便挪了位,胸口两点暗红无所遁形,大剌剌地暴露在空气中。 肖若飞也难安分,撩起宽大的裙摆,脱掉内裤,手指蘸着抬头的性器顶端的透明液体,蹭在顾春来乳头上。顾春来想往后躲,但后面是墙,前面是炽热的肉体,肉体上还穿着他演床戏时穿过的裙子。他脑袋一下炸了,不禁哼出声,可肖若飞不为所动,双手偏偏只在乳头耕耘,别的部位都不碰,力道不轻也不重,来回压捻,极有耐心。 顾春来没被肖若飞这样玩弄过乳头,有点疼,但更多的是那股酥麻感,从胸口窜到下体,激得他根本站不住。他不服,也想去咬肖若飞胸口,没想对方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拍开。 “告诉你了,小心肋骨。” “你弄我的胸口那里,弄那么肿,衣边蹭得疼。”几个字,简单陈述事实,从顾春来口中说出,显得纯情又放荡。 听这话,肖若飞勾勾吊带,故意让裙边蹭过他红肿的乳头,蹭得顾春来弯了腰,才松开手。他垂下眼,轻轻一撩,对方那被勃起的阴茎撑变形的裙摆就像帘子似的挂到一旁,根本遮不住泛红的腿根。 肖若飞哼笑着,舌尖勾过完美的唇线,再向前一步,用自己勃发的性器抵住对方的,握在手中,一边揉搓,一边用唇去够对方耳垂。 “你都这么硬了,又不等我。”肖若飞拍他屁股,“走,去屋里,这儿没套子。” “不要套,直接进来,”顾春来腿一软,差点直接跪在地上,刚才起,他视线就没从肖若飞的那根粗壮的肉棒上移开,“穿裙子也好,精液也好,我都要,都给我,好不好?” 见肖若飞仍在思考,他干脆抬起腿,露出后穴,直接抵住对方的铃口。 “小淫棍,你要劫色,也不是这么个劫法。” 肖若飞终于不再犹豫,探出手指,借两个人马眼溢出的透明液体,即将容纳自己的位置打转。顾春来背抵墙,想想等下要发生的一切,手就忍不住探到后穴,顺着肖若飞的动作,一起埋入自己的身体。 两根手指好似境遇千年的仇敌,搅得天翻地覆,泥泞不堪。肖若飞更是恶劣地加快速度,一口气并入三指,把势单力薄的顾春来裹在中间,带着对方的指尖,反复碾压前列腺。顾春来抖得受不了,无处安放的腿勾住肖若飞蓄势待发的后腰,如同某种信号,在对方埋入他身体的那一刻,积攒许久的精液喷发而出,喷到白布碎花裙,也喷到血红色丝绸上。 潦到一旁的裙摆渐渐滑落,在顾春来身上流淌,生机勃勃,盖住他再次抬头的性器。从镜子里看,交合的部位被红白两色层层叠叠盖住,只有他胸口两点在棉布的摩擦中越来越红,越来越艳。 肖若飞的动作太凶猛,顶得顾春来双腿都无处安放。对方见状还恶劣地架起他腿弯,两条细长的腿毫无保留暴露在空气中,肌肉匀称,紧实有力,脚尖紧绷,堪堪碰到地面,几乎无法分担身体的重量,只能任后穴一点点吞下肖若飞的性器,越吞越深,仿佛那个部位为对方而造,是钥匙和匙孔,天衣无缝。 顾春来感觉自己要被捅穿,后背紧贴墙,手胡乱在空中挥,最后抓住旁边的衣架。可架子根本不牢,怎么承受成年男人的重量。就在他差点摔倒的刹那,肖若飞眼疾手快,把对方整个人抱在怀中。 失去支撑,肖若飞又顺势往上一顶,拍击臀瓣的囊袋几乎都被顾春来吞吃入腹。他仰起头,全身发颤,眼前一阵发白,待意识回神,睡裙又一次被精液打湿,可肖若飞还没射,他的性器也不见颓势,趾高气扬地勾引肖若飞,要对方快一点,再快一点。 肖若飞当然懂,咬着他耳朵说一句,“辛苦你了,抱紧我”,在顾春来右手抓住他的同时,他再次抱起顾春来双腿。这一回,连脚尖都不给点地,顾春来身体悬空,内穴翕张,贪婪地吞吃肖若飞愈发凶猛的攻势。 衣帽间里灯很强,开久后特别热,汗水聚成溪流,顺着皮肤的纹理,滑入紧贴的部位。 顾春来不知自己射过几次,也不知肖若飞为何今天如此持久。他内穴麻得快没知觉,四肢百骸早已沦为欲望的奴仆,他不想未来,不想明日,只想与那根肉刃无度亲吻,想他们融化彼此再次结合,成为对方的一部分。 人类真不可思议。如此单调机械的动作,居然能生出无与伦比的巨大快感。他配合肖若飞动了动,用尽全力锁紧后穴,更凶猛的力道即刻肆虐而过,刮擦着只会汲取欲望的肠壁。他扬起头,大口呼吸,生怕下一秒就断了气。 其实断了气也好,这样他对世界最后的留恋,就是面前这个深爱的人。 顾春来无处可逃,只能把全身重量压在肖若飞性器上。对方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猛,每次尽根拔出,只留龟头,又再次狠狠地凿进去。如此往复,那东西仿佛有了生命,知道往他身体里最敏感的深处钻,一遍又一遍在体内开疆拓土,来到从未去往的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顾春来要撑不住了。他发觉肖若飞抽动的频率变小变快,好似打桩机,抽出一点,又重重埋入,那根驰骋疆场的肉刃愈加坚挺灼热,几乎要将他充血的内壁烫伤。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阴茎来回乱颤,却一滴都射不出。 他知道这是肖若飞快要射精的信号。他想和对方一起去,但再去,他就只能射尿了。这想法太羞耻,让他不敢看肖若飞的眼,只好挪开脑袋,哪知这一挪,视线居然落在镜子中,和自己对视。 他看到自己被情欲支配的眼,看到自己被亲肿的双唇,看到脖颈和肩头点点吻痕,还有胸前的两点,好似两颗红色的糖果,被肖若飞舔舐地发亮。 顾春来忍不住叫出声,绞尽后穴,用本能恳求肖若飞捅穿他,占有他,射在他体内。 肖若飞当然不会让他失望,话音未落,他就感觉到一股热流,激得他身体止不住颤抖。稍微干涸的丝绸再次被打湿,布料接不住稀稀拉拉的淡黄色液体,顺着顾春来腿根流到肖若飞身上,最后跌落在地,在二人脚边留下小小一汪。 “小狗吗你?居然尿了。” “谁……谁叫你……啊……那么猛……一直不射……” 顾春来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刚刚拉好的背链,被他一把生生撕开,伏在坚实的脊背上,蝴蝶骨收缩又张开,如他所想,肖若飞背后真的是两片翅膀,带着他飞向空中,飞向彼岸,飞向他们的理想乡,飞向天堂。 在顾春来意识涣散之时,他听到耳边传来温柔的声音:“当然为了喂饱你。亲爱的,夜还长,我们还有好多时间。” 第77章 我愿意 顾春来一度以为自己有超能力。自打听说梦到故去的亲人,代表他们没法投胎转世,他的夜晚就不再有梦境,甚至被楚铮鸣暴力殴打后,他也没做过噩梦,高烧一周后,就将那件事抛诸脑后,日日年年,直到大学毕业后,他才再次开始做梦。 梦不常来,但每次出现,都有肖若飞在,好似那人偷走了他的梦,变成自己的样子。 刚刚过去的夜晚,肖若飞又出现了。18岁的他拖住自己的手,走过春花夏雨秋叶冬雪,转过头,就变成31岁的样子。顾春来明白,这不只是梦,而是比梦更美好的现实。 所以他醒了,离开梦境回到现实,看向梦中人安睡的那侧。 出乎意料,肖若飞双眼紧闭,呼吸匀称,明显还在与周公约会。 这不像他。 他自律惯了,上学时天天全楼层第一个起床。交往后顾春来算是又领教一遭,但凡睡在一起,第二天清晨都是被饭香叫醒的。而他洗漱完毕坐到餐桌旁时,肖若飞早已穿戴整齐,餐盘空空如也,坐在餐桌旁边浏览新闻边嘬咖啡。 今天能看到对方安稳的睡颜,顾春来感觉稀罕,忍不住凑近点,又怕呼吸声吵醒对方,只好屏息凝神,细细端详那张好似米开朗基罗刻刀下的面庞,看得他差点断了气。 “看够没?太阳晒屁股了。” 说着,肖若飞猛然睁开眼,朝顾春来嘴唇咬了一口。 顾春来体力不支,直接栽到床上,脸朝下,大口喘气,声音发闷,对方虎牙碰到的地方跳突地热:“干嘛装睡。” “想要早安吻,快亲我。” 顾春来应着,欺身上前,含住肖若飞下唇,在齿间轻轻厮磨,没想对方没什么反应,自己先身体发热,只好松开嘴。哪知肖若飞不依不饶,不肯放开他,吞掉他的呼吸,也吞掉他抗议的声音,待周围空气都升温,才和他缓缓分开。 “谢谢你,”肖若飞视线还黏在顾春来身上,片刻不移,“昨天晚上,我很开心。” 顾春来的表情说明一切。他恶作剧般咬了下肖若飞的鼻尖,有往后缩,笑得不见眼:“我也很开心。” 肖若飞抿着嘴,意味深长:“是,听得出来,有个人啊,房顶都快喊塌了。” 顾春来不甘示弱:“还不是某人表现出众,技术高超?” “那行,”肖若飞用脚趾勾住对方脚趾,来回磨蹭,“今晚,我再接再厉,争取啊,明天咱换房顶,嗯?” “咱今天晚上先歇战成不?”想起前一夜,顾春来仍心有余悸,“刚接好的肋骨要真断了,我肯定得吃不了兜着走。” “那得看某人表现。” 顾春来知道,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的肖若飞自己根本斗不过。不过他也没想斗,这种得意洋洋的表情,他能看一百年。 “某人饿了,”他扶着腰挪下床,“准备弄点早饭吃。你要什么?” “我跟你一起。”说着,肖若飞搀他下床,朝厨房走去。 说是早饭,酒足饭饱之后已接近正午。平时日理万机的肖若飞今天格外悠闲,没有挪窝的意思,一直盯着顾春来,盯得他浑身发毛。他生怕肖若飞因为自己耽误事情,反复确认好几遍,没想对方眼神变得更认真,抓着他的手,不让他动地方。 顾春来莫名想起昨天不经意发现的小黑盒,想起肖若飞把小黑盒放在最贴近胸口的口袋里。他心跳加速,看着肖若飞拿过公文包,在里面来回摸索。 “我愿意。”不假思索,顾春来脱口而出。 肖若飞僵着手,四下看看,问道:“你愿意啥?” 顾春来不得不解释自己昨天不经意的发现和猜测。肖若飞愣了几秒,仰天大笑,当真从外套里拿出缎面黑盒,让他自己看。 “所以,里面不是戒指?”不用打开,顾春来就明白自己猜错了。 肖若飞倒没恼,也没笑他,简单解释道,盒子里装着他送的那对黑钻袖口和平安符。 即便场景和自己想象中有所不同,顾春来依旧脸热得发烫。他有点羞愧,头埋在臂弯里,被肖若飞笑了好久,才红着脸抬起头。 “不过,真的,有东西想让你看。” 在顾春来的注视中,肖若飞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样东西,不是盒子,而是一叠装订完好的文件。文件夹是透明的,他很容易就看得到扉页的标题。 是肖若飞策划已久的提案。 顾春来顿时正襟危坐,蹭干净手,接过文件,在肖若飞的注视中,细细逐页翻看。 虽听对方讲过大概,但这是顾春来第一次窥到庐山真面目。凡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看到具体的策划案,顾春来才真正意识到,其中几多坎坷。 顾春来花掉两个钟头,翻来覆去从头到尾看过好几遍,然后移开眼,视线投在肖若飞身上。他看到肖若飞心疼的眼神,还有对方眼眸中的自己。 “怎么想的?”肖若飞问。 顾春来讲出自己的想法,不外乎钱与声誉。话说出口,他渐渐明白肖灿星当时的意思,明白那群老古董为什么会对这计划有意见。 事已至此,作为业界的金字厂牌之一,他们实在没必要冒太大风险,成全肖若飞长久的计划。 “你怎么想的?”讲完,顾春来牵起爱人的手,细细描过对方的眼睛。 肖若飞看着他,认真说出自己的想法。这件事并非完全必要,但类似的计划不可或缺。不管是新人扶持,还是更多获取内容的渠道,虽然现在看不出来,总有一日,任何公司都会面临类似的问题,灿星也不例外。虽然他们还在产出内容,还有片可拍,但他们的内容团队继续高密度输出,迟早碰壁。 而这个计划,放到明年,放到后面,也不一定能在灿星通过。 待肖若飞讲完,顾春来紧了紧手,护住掌心冰凉的指尖。这是他的爱人,他的彼得潘,见过现实的风云与孤寂,依然满腔理想,待自己所爱一片赤诚。虽然他对肖若飞的工作性质不甚理解,还有太多要学,但星光蒙尘,雄鹰折翅,足以顾春来心碎。 思量片刻,他开口道:“作为这个计划的执行推广者,有没有特殊的专业需求?” “比起专业需求,这个人,遇到任何境况,都能毫不动摇,坚持原则,坚持本心,”肖若飞直视顾春来的眼睛,细细道来,“虽然只是内容平台,但将来,如果顺利,将成为巨大的宝藏。作为执行者,必须能够公正,不偏不倚,不中饱私囊,不在物欲横流中失去本心。”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太难了。”顾春来眼中尽是怜惜,“若飞,辛苦你了。” “这么一说,我自己好像都不能保证,将来一定做到。” 话音渐落。周围的声响被无形的怪兽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顾春来凝视着肖若飞,脑袋里却反复盘旋着昨天师兄讲过的话。他早已决定站在肖若飞身边陪伴对方,那么…… “若飞,可你不是一个人。” 肖若飞的神情变了。他视线中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古怪的狂热,几乎将顾春来烧着。顾春来明白,千万语句堆积在肖若飞嘴边,等待喷薄而出。 他们同一时间开口:“我能不能……”“你愿不愿意……” “你先说。”然后又异口同声,让 给对方。 最后还是顾春来先开口:“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肖若飞点头,眼中涌过液体,涌过无边思潮。 这样的表情,顾春来只在肖若飞脸上见过两次。第一次,肖若飞当年为《心房》剧本敲下“完”这个字,豆大的眼泪直接砸进键盘里,旁边的顾春来慌了神,手忙脚乱,却找不到手帕为他拭泪。后来他只能用自己的手,自己的胳膊,用自己的肌肤充当柔软的布料,抹去肖若飞的泪。他还记得那液体灼在身上的触感,记得他的小小少年抱着冰冷的机器,久久不肯撒手。第二次,是《心房》杀青的那一刻,那场戏有摄影有收音,有女孩子的背影,还有顾春来。最后一个镜头,是主角的他直视摄像机,表情从迷茫到醍醐灌顶,渐渐露出释然的微笑。这场爱恋虚如光幻如影,从头到尾只有一张脸,宛若独角戏,不知是真实还是梦。可对年轻的导演和初出茅庐的演员,在那一刻,这是他们一生最伟大的成就,足以铭记终生。 “若飞,在这世界上,如今距离你最近的人是我,没人能比我更了解你的想法。这一点,你同意吗?”顾春来越说越激动,随手抓起咖啡,喝了几口,才平复思绪,“这件事情,今年不做,放到明年,或者再往后拖,结局可能不会有太大变化,你说对不对?” 肖若飞毫不犹豫地肯定。 “所以,这件事情,能不能……” “需要克服的困难,太多。”肖若飞忍不住打断对方,好似期待顾春来后面的话,又似担忧,担忧他真的说出口,便如泼出去的水,被天地听到,“到时候,万一出事,会成为众矢之的。” “没关系,我是你的男朋友,想与你共度一生,”顾春来露出前所未有的坚定表情,“我要陪着你,陪你实现你的……我们的理想。” 顾春来此前没仔细思考过理想这个词。他连未来都摸不清楚,生命的终极目标又怎会清晰。可重新找回肖若飞之后,他明白了,当年那个小小少年在他心里埋下的种子早已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他想演戏,演好戏,演一辈子戏,有朝一日有可能,再次演肖若飞的戏。 如果没有戏,一切都将成为空谈。 他猜,自己的理想,和肖若飞殊途同归。 何其幸运。 “春来,太辛苦了。” “你做也一样辛苦,”顾春来靠近肖若飞,贴到他身上,手扣手,肌肤相依,额头相抵,“更何况,我不是一个人 了,对吗?” “对,你不是一个人,你有我,我在,一直、永远都在,”肖若飞抽了抽鼻子,借顾春来的手,抹去溢出眼眶的泪,“所以,你确定?” “我确定,”顾春来的声音振聋发聩,有天地佐证,响彻云霄,“这个计划交给我吧。让我来,为我们实现。” 实现我们的理想。 第78章 我爱你 几天后,二月一日,农历小年,灿星影业的年会现场。 每年至此,公司上上下下才真正有一年到头的感觉。大部分事务都已接近尾声,悬在高压线的神经也有机会得以喘息,渐渐落到地面上。现场华服霓裳,觥筹交错,三三两两的员工及同伴,靠在立桌前有说有笑,聊八卦聊日常,喧闹地洗去旧日尘埃。 大家都在讨论,老板今年特别大方,年终奖是30个月的工资,年会末奖都是爱马仕的丝巾蒂芙尼的手链,头奖更是祭出一辆保时捷的卡宴s。明明先前公司都在传ceo身患重疾,不日退位;也有人传他得了精神病,要送医院治疗。还有人听到风声,他的决策出现重大失误,很可能将来被边缘化。 总之各种说法众说纷纭,但更多的人看到他有说有笑地跟肖灿星往后台走,心情极好,和沿路碰到的熟人打招呼,脸上没有一丝乌云。 张一橙躲在旁边,心想,哼,你们都不知道吧,那些传言都是假的,只有老板心情好这一句,为真。 因为,现在正有个人站在后台,等着他。 顾春来提前一个钟头就到后台了。 这是他的习惯,每次演出前,观众开始入场,他都要透过幕布往台下窥探,看众生百态,各有各的苦恼,各有各的心事,但当灯光渐灭,一切皆为之改变,他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在心里和台下观众到招呼,默默感谢他们百忙之中抽时间来看自己演戏。 然后大幕升起,世界轮换。 可今天他站在同样的位置,却换了身份,做不一样的事,前所未有。事实上,即便木已成舟,尘埃落定,此刻他还是不敢相信这几天来发生的一切。 他成了灿星影业的股东之一。 肖若飞交给他筹备已久的计划时,顺便附送了一小部分灿星的股份。这样一来,作为股东的顾春来,在肖家母子的帮助下,再次提出此计划,并召开临时股东大会。 公司建立之初便定下制度,提案者需回避表决,最终票数将按照股东的股份份额计算。之前肖若飞作为提案者,费心尽力,也拿不到超过半数的投票。但提案者换作顾春来后,局势突变,股份占有额超出50的肖灿星和肖若飞直接为其开绿灯,结果不言而喻。其余股东知晓垂死挣扎也无力回天,便提出一连串苛责的要求,比如第一年盈利额,比如会员总数,比如计划第一年必须有几部片子立项备案。 肖若飞知道,这要求纯粹难为新人,自己都不一定能成功,更别提顾春来要如何操作。但顾春来毫不犹豫,全部应允。事后肖若飞问他怎么办,他回了句,实在不行自己取个笔名,自己写本子,供各位制作人品读。 至于笔名,干脆叫寒霜,刚好和凌雪对应。 肖若飞听后笑出了声。顾春来知道,自己一时口快,天真妄想,听着好似玩笑话。可肖若飞一如当初,没丝毫戏谑成分。很奇怪,迷雾瞬间散尽,他先前的担忧在那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感觉,肖若飞在,自己或许无所不能。 “到这么早?” 熟悉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肖若飞由远及近,人随声来,无比自然搂住他的腰。 “习惯。”顾春来亲过肖若飞的嘴角,由上到下扫了一圈,见对方头发梳到脑后,露出额头,黑西装配黑钻袖口,衬得整个人如月般风华,忍不住翘起嘴角,说,“肖总今天好贵气。” “谢谢,你也是。” 绑石膏的关系,顾春来身穿马甲和阔袖衬衫,收腰剪裁,精瘦的身形一览无余,活似舞台上走下来的贵族小公子。 “可别笑我了。”顾春来顿时泄气,拽着肖若飞衣角,眼不住往台 下看,“待会儿我官宣你的策划……” 肖若飞打断他,纠正道:“咱俩的策划。” “好的,咱俩的策划,你真的必须退场?能不能就站在那儿。”顾春来翘起手指,方向落在麦架旁。 难得见顾春来在后台胆怯的样子,肖若飞心情大靓,抱着他的头亲了一口,说:“这么紧张?” 顾春来诚实以对:“像第一次登台。” 那时的他无人期待无人知晓,一上来就要挑战兰桂剧团当家剧目《暮春早秋》的男二号。他还记得,开演前站在后台,他整个人都在抖,还跑洗手间吐了三四次。后来在台上发生过什么,他统统忘光,看剧照才知,自己苍白得可怕,形容枯槁,倒是他喜欢的黑光老师评价他,演出了角色的韵味。 “有稿件,照着背就行,”肖若飞做出心有余悸的模样,“这次是发布会,不是回应传闻,千万别脱稿。” 顾春来被逗笑了,身体也放松许多。他感激地看着肖若飞,又看看旁边准备登台的肖灿星的背影,低声问道:“阿姨今天宣布那个决定,真的吗?” 肖若飞给他肯定的答复:“她的决定,谁都劝不动。” 几天前,肖灿星忽然宣布要解甲归田,将灿星影业董事长的位置传给肖若飞。 顾春来听后无不吃惊。公司以肖灿星命名,是她多年以来的心血,刚过花甲之年的她精力充沛,与壮年时期别无二致。 突然放手,怎么舍得。 但这段时间他忙策划上线的事,一直也没机会细问,直到今天才有空寒暄片刻。 肖灿星状态看上去不错,精神矍铄体态肖若飞这些年的成绩有目共睹,她是时候放开手,专注演戏,不再为公司事务分心。对于顾春来的疑问,她也只答,人生总有爱与理想,有取舍,站在岔路口时,只要内心坚定,知道自己想什么要什么,前路便会明晰。届时只要往前走,只要不犹豫,便永远不悔。 顾春来不清楚背后的缘由,但他能看得出,肖灿星已经认定那条路。 看着肖若飞陪肖灿星走上台,顾春来突然有些不舍。他不擅长告别,不擅长放手,多少年,多少次,无论同亲人生命的告别,还是毕业的暴风雨夜,他总搞得一团糟。 这不,还有几分钟就轮到他登台时,他不小心又把鼻尖哭花了。 肖灿星已将自己决定公诸于众,总结陈词,之后就轮到肖若飞发言。他的演讲稿很短,只有几句话。先前肖若飞就讲过,今天的主场属于告别和新生,自己是只是一座桥,搭起他们之间的路。 当年那个冲动、温柔,在深夜小巷温柔的月色里大喊要做世界之王的小小少年,如今成长为顶天立地的模样,身处宇宙的中心,扛起多少人的理想和梦。 顾春来不禁破涕为笑。这个人,不止是他的理想和梦。 也是他的骄傲。 肖若飞发言完毕,就是属于顾春来的时间。 他是新策划明面上的执行人,是代表这个项目未来的那张脸。他明白,公司高层听说这消息后,其实并不看好他。他只是初出茅庐的演员,是惹是生非的新面孔,虽然之前的风波已经澄清,但余波未消,以为他是祸水的人仍不在少数。 可他不在乎了。他忽然明白,肖灿星的话究竟寓意为何。他看清了自己的路 “大家晚上好,我是顾春来,灿星影业的签约演员,同时也是公司来年即将推广的新计划的执行者。” 他按下手中的按钮,背后的屏幕闪了又灭。在一片沉寂的黑暗中,策划的标题化作四个鎏金大字,如开天辟地,占领所有 与会者的眼球—— “黑光名单”。 站在台下的肖若飞,止不住嘴角上扬。 多年以前,他的“黑光影评”号收到一条私信,来自看上去很像僵尸粉的微博,叫“隔壁花猫爱吃鱼”。那条私信恳切又热情,表达了对他选片口味和解读角度的肯定。他当时挺激动,毕竟第一次如此真挚的读者反馈,想了半天也不知回什么好。结果这个号后来被公司发现,收编之后,便明令禁止与粉丝私下来往,也不许接商业推广,那一条条私信也就遗落在了时间长河中。 知道花猫背后是顾春来时,他深感意外,但再次仔细读过那些私信,他分明能看到画面,看到熟悉的脸兴奋的模样。后来二人交往后,他暗下决心,不如让这个秘密暂时保留,待顾春来慢慢发掘。 可曾想,他居然把这两个字放在凝聚了二人心血的策划中。肖若飞好奇,问他为什么,他一五一十地解释,在他心中,“黑光”二字背后代表了对影视业的本心,不抗拒资本,但也不随波逐流。这个策划就像他们的孩子,如果可以,希望能给它一个充满爱的特殊名字。 肖若飞感觉这句话与时光产生了共振,回到自己最初在微博敲下这两个字的那一刻。他从未想过,在多年之后,有个人和彼时的自己心弦重叠,说出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看着台上甩掉紧张愈发自信的顾春来,肖若飞不禁脱口而出:“怎么样?他是不是特厉害?” “啊,厉害死了,”身旁的人居然回应他,心悦诚服,“你这是跟前男友炫耀现任?” 肖若飞听这声音耳熟,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机械地笑笑,说:“哟,雁南,是你啊?” “你以为谁?”白雁南翻了个大白眼。 “没以为谁。没想到你会来。”肖若飞视线重回台上,目不转睛。 “没关系,我不请自来,刷脸,门口保安看到是我,直接开绿灯。”说着,白雁南拿出一封信,塞进肖若飞怀里,“给你们送东西。” 等了一会儿,台上开始播放vcr时,肖若飞才分散注意力,借台上的灯光,打开白雁南递来的信。他隐约看到,那是一封律师函,来自熊猫视频、《大逃脱》的制作公司,以及“殿堂组”的经纪公司,希望白雁南作为受害方,可以接受他们庭外和解的条件,其中包括《大逃脱》节目无限期整改停播,制作组与殿堂组公开道歉,赔偿一切经济损失,并且熊猫视频承诺,今后再也不与该制作公司合作。 “这样的条件,你们能接受吗?”白雁南问。 “得看春来的意思,不过我会劝他接受。”肖若飞明白,如果不接受,又将是一场网络舆论战。他冷冷地道,“虽然,我个人,想让他们坐牢。” “我知道。”白雁南也没了平时的笑模样,“但,凡事留一线,今后好做人。” 这一点,肖若飞无从反驳。 “代我谢谢春来,谢他那么勇敢。” “我们也要感谢你。”肖若飞认真地看着对方,说,“不辞辛苦,不惧危险,找到了决定性的证据。” 白雁南摆摆手,说:“别多想,我是为了自己这么做的。” 他犹豫一下,楚铮鸣的照片那件事也跟肖若飞说了。可肖若飞没有他想象中的愤怒,很平静对他说谢谢,很平静地说,自己早就知道这一切。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任何秘密。 “挺好的,”白雁南讪笑,“什么时候有时间,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行,我跟春来说,看他安排。”肖若飞认真讲,“以后,别再单独约我了,好不好。我跟你私下单独见面,不合适。” 顺着肖若飞的视 线,白雁南看到台上。vcr结束,顾春来回到视线焦点。 这个昔日同窗,令他感到无比陌生。那只注定要成为天鹅的丑小鸭脱了毛,扒掉几层皮,断筋裂骨,浴火焚身,如今站在镁光灯下,满身伤痕,却如华美的不死鸟,即便再次坠落,他永恒的火种也会燃烧他,重新起航。 “你可真厉害,把他拯救了。” “不,不是我,”肖若飞斩钉截铁否认,“外力不过辅助。能让一个人做出改变的,只有他自己。他是我的骄傲。” 白雁南惊异地看着肖若飞,眼中溢彩流光。不知为什么,一直盘踞在他心中的遗落与不甘瞬间通通烟消云散。 那两个人注定属于彼此,属于他的过去,而前方的未来,无论对谁来说,每一刻都是崭新的。 第79章 冬去春来(正文完) 年关将近,影视界一年一度最高盛事——金环奖颁奖典礼,在二月四日农历腊月二十六,也就是立春这天,悄然上演。 今年适逢金环奖五十大寿,颁奖嘉宾阵容豪华,提名厮杀也异常激烈。其中最大的看点之一,莫过于《双城》的两位领衔男主白雁南和顾春来双双提名视帝。外界纷纷猜测,这两个人到底是否有望得奖,或者同一作品分票,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可谁都没想到,奇迹发生了,组委会居然下了个双黄蛋,白雁南和顾春来一起捧杯。 金环奖历史上前所未有。 公布获奖名单的那一刻,全场先静了一秒,而后从某个角落爆发出热了的掌声和欢动的口哨,燃爆全场。顾春来和白雁南似乎都没想到这结果,互相搀扶着站起来,慢慢走到所有镜头的焦点,微笑接过奖杯,环顾礼堂,向全世界致意。 有个熟悉的身影躲在暗处,满脸骄傲,情动时不禁送他一个飞吻。顾春来羞怯地笑了,用口型比出“谢谢”二字。导播自然不肯放过他。待白雁南发言完毕,镜头适时切向他视线的落点,然后缓缓转到他身上。 狭长的过道空无一人,好似辛德瑞拉听到午夜钟鸣,悄悄离开喧闹的舞会,回到属于自己的现实。 顾春来了然于心。他假装无事发生,得体致辞,然后搀着等在一旁的白雁南走下舞台。后台的新闻发布会专区早被各式长枪短炮包围,摆好阵势,继续轮番采访轰炸。 一系列流程走完,两位新晋视帝总算落得片刻清闲。这次是白雁南梅开三度,往回走时,被不少人拦住求签名合影。他心情好,来者不拒,短短几步路约了不少酒不少饭。顾春来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看着面前华丽的喧嚣,忽然想起一个人,想起那个人在等他。他隔着走廊,隔着人群,对远处的白雁南大喊一声“谢谢你”,转身离开。 剧院坐落在河边,距河堤几步之遥。深夜的河无限长,潮起潮落,黑洞洞的仿佛能吞噬一切,也能包容一切惨败缺憾。 顾春来西装革履朝河堤走去,步伐踩在石滩上,落下一串缠绵的碎响。 听闻脚步声,不远处的人回过身。即便朦胧黑夜,也挡不住他脸上的笑。肖若飞三步并作两步,迎上顾春来,眼中无限柔情。 他说:“这么快就跑出来了?” 顾春来气还没喘匀就蹦出两个字:“想你。” 肖若飞笑他:“几分钟都等不及?” “当然,男朋友在礼堂另一头,跟我隔着十万八千里,连鹊桥都没有,怎么会不想。”顾春来胸腔中的热气扑打在肖若飞唇角,暖了初春的寒,“有个人又是吹口哨又是鼓掌,还大庭广众下送飞吻。你就说,花蝴蝶采花蜜的时候,花能一动不动吗?” 今年的红毯,顾春来跟白雁南携《双城》剧组一起走,肖若飞携《天星桥》剧组在肖灿星的陪伴下一起走。礼堂一侧是电视剧阵容,另一侧是电影内容,坐满人连看都看不到对方。 肖若飞听闻,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举起手机,上面是顾春来手捧奖杯面灿如星的瞬间。他感谢导演,感谢共演者,感谢了辛勤的幕后工作人员,还发自肺腑地说出“我爱电影”。听到这里肖若飞笑了,拽住顾春来的手,拽向自己,拽得离自己近一点,再更近一点,直至他能看清顾春来的脸,看清对方泛红的眼角,看清对方因激动而轻颤的双唇。 他想让顾春来平复下来。 所以他吻了顾春来。 顾春来的获奖画面还在继续播放着。声轨没有音乐,没有喧嚣,只有一句话,温柔坚定,从那棵茂盛参天的槐树下穿越长久的时光,来到他们耳边—— “最后,我 还想谢谢我的同学肖若飞。这个奖献给他。” 亲了好一阵,他们才肯松开彼此。 顾春来下唇充血,一片嫣红。他蹭了蹭嘴,似有埋怨道:“你咬我好凶。” “小傻瓜,”肖若飞讲,“刚才,你的发言有点危险啊。你拿的视帝,爱什么电影?又谢我做什么?” “当然得谢,”顾春来挺起胸脯,万分骄傲,“男朋友必须见缝插针地谢。反正别人都听不懂,就你听得懂,使劲谢,可着劲儿谢。” “啥叫别人听不懂?自己瞅瞅。” 肖若飞举起手机,“世界之王”群里早已炸锅。 发红包的、抢红包的,还有at顾春来发红包的,比比皆是,当事人之一的白雁南更是忍不住用自己的表情包刷屏,吐槽顾春来幼稚,表现偏颇,差点闹大笑话,要不是之前有偶尔呆萌的人设,来这么一遭简直就是播放事故。 顾春来不好意思,在群里冒头,乖乖道歉,发了个大红包,然后收起手机,塞回口袋。 “我没忍住,嘴比脑袋快,就说出来了。”他像乖学生看老师那样看着肖若飞,“你会不会怪我?” “明天,等你小夏老师好好训你吧,”肖若飞看他装模作样的表情,没一点“反省”的意思,溜到嘴边的“呵斥”全都不见了,化成温柔腔调,“不过,说归说,她刚来电话,有不少片约找上门,等你挑,粉丝数也节节飙升,让你好好保持。” 顾春来认真点头:“那我更得加把劲,加油演,希望有朝一日能参演最佳影片,拿到影帝,到时候不用见缝插针,可以正大光明谢100遍。” “借你吉言。” 说着,肖若飞视线投向宽广的河面。他不自觉跟顾春来讲起明年的计划,讲起手上的本子,讲起灿星未来的方向,讲起“黑光名单”要请哪些专业制片人来坐镇,顾春来听,认真附和,然后他们又讲到向日葵睡莲,讲到达芬奇,讲到飞鸟游鱼,讲到明天的晚饭,从现在讲到未来,讲那些最普通又最不普通的话题,不知疲倦。 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一刻,也仿佛以这一刻为基点向后延伸,日日如此,岁岁如斯。 他们沿着河堤一直走,一直讲,走到尽头,面前豁然开朗,灯火通明,电影学院的正门,如同过去的几十年,屹立威严,仿佛所有电影人的灯塔。 他们居然不知不觉从剧院走回了学校,走到他们共度四年的地方。 现在还不算太晚,校门口有人认出顾春来,兴奋地跑过去合影,顺便把两个人也放进了校门。 毕业八年,这座中国历史最悠久的电影院校,也和当年大不相同。他们的宿舍楼变了模样,粉刷一新,据说所有房间都装了空调,就连食堂也扩成原来的两倍大,新起的教学楼栉比鳞次,装着无数和彼时的他们一样的年轻人。 顾春来看着熟悉又陌生的景色,说:“若飞,既然来了,要不要陪我去个地方?” 肖若飞欣然应允。 走过学校正中的林荫大道,尽头就是那棵标志性大槐树,槐树左手边是学校的资料放映馆。馆内有许多藏片,也有许多传说。上学时好多课程需要拉片,肖若飞根本不敢自己来,但作业又不能不做,所以每次只能拽着八个人里面唯一不怕鬼的顾春来,躲在对方身后。 谁知道,多年以后,他还要和同一个人,再走上这一遭。 “你是不是故意的?”肖若飞下意识凑近顾春来,拽着对方衣角。 顾春来指着二楼说:“想给你看这个。” 肖若飞顺对方指尖望去,黑洞洞的窗户不可名状的血盆大口。他向后躲,藏在顾春来耳后 ,说:“给我看那东西,你是何居心?” “不是告诉过你吗?之前我给学校捐点钱建多媒体放映室,学生可以单独租借来用,就在那个位置。”顾春来仰头大笑,不小心惊动了周围的人,连忙躲到角落里,压低声音,“现在楼锁了进不去,只能带你从外面看看。” “好吧,挺好的,下次别吓我,”肖若飞从顾春来背后伸出来,站到他身旁,问道,“以后,那地方只能学生使用?校友呢?有机会吗?” 顾春来见肖若飞意有所指,摇头,假装道:“原则上是给学生用的。” “可惜了,我还想,有机会,带你来约会。” “捐赠者还是有点小小特权的。”顾春来拿出一把钥匙,“不影响学生的情况下,我可以自由使用。到时候,我带你来约会呀?怎么样,是不是挺厉害的?” “当然。咱们春来,特别厉害。” 说完,肖若飞安静地凝视顾春来,撩起衣摆,在二人身体支起的方寸小世界里,在只有他们能看到的地方,牵住他的手。 两个人静默相对,彼此无言,时光的流沙泛着金光,划过眼角,无数的曾经无数的梦,忽然汇聚于此,从他们脚下再次奔向远方。 “若飞,过去都过去了,未来是我们的,”半晌,顾春来举起奖杯,塞到肖若飞手中,对他说,“今后我会好好演戏,好好执行我们的‘黑光名单。如果有一天,万一,我只是说万一,如果我实在太累,你能不能抱抱我,推我一把,叫我别放弃?” “那我好好拍片,好好发掘好剧本,争取写好多故事,如果有特别喜欢的,自己导,你来演。到时候,麻烦你多多督促。” 顾春来让一位初出茅庐热爱电影的毛头小子蜕变为真正的导演;肖若飞让以为懵懂无知的原石在镜头下打磨出光,叩响表演的大门。当初他们带着彼此走入钟爱的世界,这么多年,即便遥遥相望,演员一直在演戏,导演转做制作人,一直在拍片,未曾有一刻真正分离。 电影是个神奇的东西。当大幕开启,灯光熄灭,观众将沉浸于另一个世界。这是巨大的孤独,也是无与伦比的欢畅。观众投入故事,忘却现实,便可以体会到或许一生无缘的经历。 虽然童话故事中灰姑娘午夜时分丢了水晶鞋,白雪公主吞下毒苹果,莴苣公主失去了长发,美梦惊醒,但故事还在继续,光与影交锋碰撞出的火花跨过午夜,传至地久天长。 现实无法实现的梦,有电影实现。 忽然,一阵风刮过,吹得槐树枝沙沙作响,好似古老歌谣,传颂永世。顾春来抬起头,发现枯黄的枝节已冒出丝丝嫩芽。 云散去,月流光,晴空外是如娟如黛的银河。 肖若飞不知从哪儿变出瓶粉色的起泡酒,冲顾春来晃了晃,说:“要不要喝杯酒?” “当然!” 爱情似酒,独饮易醉。 看电影也一样。 他们幸得彼此相陪,饮酒,看电影,走向另一段人生。 风已不似数九天那么寒,岩壁缝隙中开出了花。 冬已去。 春天,就要来了。 第80章 四季如春(求婚啦) 除夕的清晨,顾春来是被闹钟叫醒的。 他没起床气,不至于赖在床上刷半个钟头手机再起身——事实上,他有点太积极了,不到半分钟,他就套着肖若飞的卫衣,跑到书桌旁煮上咖啡,接着冲去洗手间一阵叮铃咣铛,最后捂着额头跑到肖若飞面前,一脸慌张。 肖若飞不疾不徐放下手中的拿铁:“亲爱的,有何贵干?” 顾春来蹲到肖若飞跟前,说:“肖叮当最棒了,能不能帮帮我?” 肖若飞心情大靓,遂点头。 犹豫片刻,顾春来抬起扶在额头上的手,露出睡到胡乱飞的呆毛:“我刚才试了好多办法都下不去,喷雾啊发胶啊效果又太假,你有办法吗?” “这样挺可爱。” 肖若飞非但不紧张,还卷着他头发玩了一会儿,玩得更翘了。顾春来着急,要拍开肖若飞的手,结果肖若飞躲得快,二人你来我往,过去好半天,顾春来惊觉自己像只追着羽毛跑的猫,又看对方的眼神,完全作证了这一点,才猛地停下手。 “你紧张啥?” “见家长啊……”顾春来理所当然答案。 肖若飞啼笑皆非:“我问你,一个多月前,你杀青那部戏,演了个什么角色?” “演员,周小茶。” 肖若飞继续问:“人物关系?” 顾春来有问必答:“周逸君和杜江雪的儿子……” 肖若飞打断他:“行,你知道杜江雪谁演的?” 顾春来没否认。 “所以呢?且不说,你和我妈,在一部戏里演母子,”肖若飞将煮好的咖啡递给顾春来,“戏还没杀青,她就知道,咱俩在一起了。” “我……”顾春来冒出一个字就收了口。 “咱过去吃晚饭,到时候,你头发自己就下来了,着什么急。” 确实,诚如肖若飞所言,肖灿星早就认可了他们的关系。但交往同居是一回事…… “我想跟你儿子求婚”,是另一码事。 他可不想在如此重要的日子出差错。 顾春来承认,这段感情对自己的影响超出想象。看到肖若飞衣兜里的小黑盒,他直觉是对方想进一步推进这份感情的信号。虽然猜错了,但想法一旦生根发芽,就没那么容易抹去。 既然肖若飞没进一步的打算,那自己来也未尝不可。 他没想太多,自己在网上偷偷看了戒指,目测好尺寸,把钱打给助理,就让对方私下去买。拿到东西,他才意识到要躲着肖若飞,要秘密行事,一步露馅,步步露馅。 但很奇怪,从刚开始交往到问对方同居,到现在准备求婚,他们重逢交好不过半年时间,他却从未觉得一切发生太快太鲁莽,很多事情自然而然地发生,很多事情在那个时间点似乎都是合理的,好像一条河,可以流向任何地方。 现在这河流到尽头,快看见海了。 虽是除夕,白天却也没发生太特别的事情。顾春来简单处理过“黑光名单”的事宜,就窝到肖若飞身边,继续看剧本。 《双城》播出后,陆陆续续有本子找他,但大部分都是铁血或聪明冷漠的硬汉形象,他不愿被框住,全推了,最后只留一部话剧,节后开始排练,五月公演,七城25场,刚好在《说学逗唱》路演前落下帷幕。剧方这次有意轮换卡,其中一位男主角,是那个迄今为止保持金环奖最佳男配角最年轻记录的齐乐天。他听田一川讲过这个人,确实也想有机会和对方切磋,剧方找来时,他没多想,直接答应。 起初夏芷觉得太冒险。顾春来没存货,待播的只剩《双城(下)》,没办法趁热打铁推出更多作品巩固热度,已是损失。但这种情况下,话剧或许是满足各方需求的最佳曝光方式。 对此肖若飞没太大意见。现在顾春来不比以往。他很清楚自己要什么,而且会坚定地走下去。不管是做演员,还是接手“黑光名单”,每一步都是他发自内心的由衷选择。除了支持,肖若飞简直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肖若飞偶尔觉得,自己绕着地球走了一圈,回到原点,最初认识的那个人还在,该是多美好的一件事。他有点明白当初顾春来心急火燎地想要同居究竟是为什么。 一旦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就再也不想分开了、。 中午简单吃了些茶点,傍晚时分,肖若飞和顾春来一起进了城,前往肖灿星的住处。 顾春来对这里太轻车熟路。进门右手边是客厅,左手边是巨大的餐厅,顺着狭长的走廊再往里,大的房间属于肖灿星,小的那两间是肖若飞的卧室和书房。 上学时,每个寒暑假,每次过节,肖若飞总会用各种方式拽他来,有时是两个宿舍八个人一起,有时只有他自己。顾春来第一次造访时睡书房,可刚到后半夜,他就感觉床上有动静,睁开眼发现,另一间卧室的主人怀抱枕头凑上来,说什么家里有鬼,害怕,要和他一起睡。 自那以后,除了大四,顾春来每次造访,都自觉睡在肖若飞屋,靠墙那边,因为肖若飞总说他睡觉会缩成一团,睡在角落里,稍微不小心就会跌下去。 这次来,往日空荡的房子却热闹不少,杂七杂八的东西到处都是。房子主人难得羞怯,对他们说,最近家里太乱,只能等打包好行李再仔细收拾。 顾春来知道,肖灿星要走了。 前些日子她决定卸任,将灿星影业全权交给肖若飞,专注演戏。但当时顾春来不清楚,肖灿星的目的地居然隔着半个地球,在海的另一边。听到这消息时,他特地看了看肖若飞的反应。他记得肖若飞表面上依旧平静,但他们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大事小事互有商量,是彼此生命的一部分。这次肖灿星一走,下次见面说不准几时。 这也是他想求婚的原因之一。 和肖若飞一起后,他看过一些情感类的书籍,各种各样的说法五花八门,难辨对错。但有一点,那些书都说,离开原生家庭后,和另一半的家庭,才是人生未来的准星。 他想给肖若飞一个承诺,让肖若飞知道他永远不会一个人。 他想给肖若飞一个家。 也想给自己一个家。 所以顾春来想告诉肖灿星,她可以放心离开,放心实现自己的愿望,有个人愿意付诸一切,让她生命中另一个重要的人此生不会寂寞不会孤独。 肖若飞对做饭感兴趣,而且早就主动请缨调饺子馅,所以一到家,就直接奔去厨房。顾春来刚好有机会和肖灿星独处,便到书房里帮她收拾东西。 整栋房子里,这是顾春来最爱的房间。这里有沙发,有老旧的胶片放映机,还有两个巨大的嵌入墙壁的柜子。柜子一边是各种藏书、剧本和影集,看上去有些年头;另一边是各类影片资料,好些甚至绝版了,市面上难以寻得。 肖灿星在整影片的柜子,各种资料那一侧就由顾春来代劳。 由于东西太多,年代久远,摆放并没有特别的顺序。顾春来就按照类别和首字母顺序一一排开,整完书籍整剧本,整完了剧本,还有成本的相册堆在一旁。 顾春来随意拿起一本,上面写着电影的名字。得到肖灿星应允后,他翻开看,发现里面是各种剧照和片场纪实,不止有肖灿星和别的演员镜头外幕后的样子,还有各个年龄不同时期的肖若飞。有生气的有高兴的,还有张哭鼻子的肖若飞。 他看得眼都直了,收东西的速度也变慢,手机快门响个不停,恨不得把小时候的肖若飞刻到脑子里带走。眼见半人高的相册从右边一点点挪到左边,挪到最下面的一本,顾春来照旧要顺势打开,可他看到封面那四个刚劲有力的字时,突然愣住。 龙争虎斗。 他想打开,手放在封面上,却迟迟不敢动弹。 顾春来明白,这本相册里记录着拍摄《龙争虎斗》时的点滴。 这部电影是他母亲的遗作,是演员梁火月和世界最后的桥,集喜剧与动作元素为一体,号称当代中国动作喜剧片的开山鼻祖之一。自此之后她回归家庭,相夫教子,直至今天仍有人怨顾春来阻挡了她前进的脚步,拖累扼杀了一位伟大的天才演员。 他知道那些人所言为虚,根本不懂实情。可他无处求证,无人诉说,没有谁能大声告诉他这些人是错的。 后来只要是梁火月的电影,或者是顾余晖的编剧的作品,他渐渐不敢看也不愿看了。父母离开太久,好些记忆日渐稀薄。他怕看过太多作品,连那点只属于他的记忆也会被洗刷,最后自己心里的父母变成了作品中的样子,变成了世人印象中的样子,变成普普通通的顾余晖和梁火月。 他悄悄把相册放到一旁,仿佛从没看到那四个字一样,沉默地回到原本工作中。 今天是除夕,那一点小小的意外很快就被顾春来抛到脑后。 肖若飞招呼他们吃饭时,夜幕早已降临,万家灯火似金纱,柔和地铺满钢铁丛林。这个时候,路上几乎不见车流,万千游子已找到回家的路。他们如以往那般坐到餐桌前,举杯庆祝,洗去旧日尘埃,彼此恭贺新的一年。顾春来也终于不用站在陌生的国度陌生的街头,对全然陌生的人说“新年快乐”,然后独自回到旅馆,对着红瓦白墙,吃一碗被寒风吹冷的饺子。 酒足饭饱,顾春来帮肖若飞把餐具收到洗碗机里,便缩到客厅沙发上,和肖家母子一起看电视。中间扫五福的时候,肖灿星起身去书房,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几样东西。 肖若飞见状,自然松开搂着顾春来肩膀的手,腾出位置容一人就坐。 肖灿星将怀里的东西放在茶几上,坐到二人中间,一手一个红色纸袋,交到肖若飞和顾春来手上。 “过年了,给你们俩红包。” 肖若飞笑呵呵接过,嘴里还嘟囔着“太阳打西边出来,老妈今年居然又发红包”。一旁的顾春来谢了又谢,怪不好意思。上学时他就蹭过肖灿星的红包,虽然后来用各种方式还给了肖若飞,但被人惦记的感觉,钱买不来。 他看着肖若飞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纸,不是红色,也不是别的颜色,就是一张普普通通的纸,三折,上面印着字,像文书的样子。见状他也在肖灿星的催促下,学着肖若飞的动作打开看,结果视线刚一碰触到上面的文字,他就说不出话了。 这张纸,是灿星影业的股权转让书。顾春来粗略一算,肖灿星将手头的一半股权转给了他。而另一半,想必就在肖若飞手中。 “这……阿姨,”顾春来语无伦次,“这怎么行?实在太多了……” 肖灿星盖住顾春来推脱的手,说:“孩子,拿着,你是若飞的另一半,这应该属于你。” 听了这句话肖若飞笑开了花,越过肖灿星不住戳顾春来的肩膀,要他赶快收下。 见顾春来仍有犹豫,肖灿星温柔地笑了。她认真对顾春来说:“这家公司以后属于你们,这个世界以后也属于你们。而你们,需要彼此,知道吗?” 另一半。需要彼此。 顾春来没想过,还没待自己说出口,肖灿星就赐予自己如此郑重的承诺。先前的疑惑瞬间烟消云散,他使劲点头,在心里暗自发誓,今后无论发生什么,要肖若飞幸福安康,灿烂无忧。 肖若飞眼尖,见桌上还有挺多东西,便问肖灿星这是给谁的。肖灿星冲顾春来仰起头,肖若飞故作嗔怪,笑对方偏心,认了新儿子就忘了旧儿子。 肖灿星笑了笑,没接肖若飞话茬,拿起桌上的相册和铁盒,递给顾春来。 “春来,当年你们上学的时候,有样东西就一直想给你。但那时候家里东西太多,也找不出来。现在收拾东西,刚好找出来了。” 顾春来觉得自己不该哭。今天是辞旧迎新的大好日子,是喜庆的团圆,这个时候落泪实在太煞风景。可他忍不住,视线在触及相册上那四个字时,瞬间变得模糊。 龙争虎斗。 原来自己那点小心思,被人看得一清二楚。 “当年能和火月合作,我很高兴。她从小耳濡目染,比所有人起点都高。”肖灿星掀开铁盒的盖子,摊在顾春来面前,“但她自始至终都没变过,是个为爱活着的人。她爱演戏,所以一直专注演戏。后来有了余晖和你,她找到了更爱的东西。” 铁盒里放着一叠泛黄的信,和顾春来的笔迹有几分相似,收信人写着肖灿星,寄信人的落款是——梁火月。 “拍完《龙争虎斗》后,我和火月挺投缘。后来她息影,我们也一直保持书信联系。很可惜,我工作太忙,一直说有空再聚聚,但……没想到没这个机会了。”肖灿星眼神明显暗了一下,“当年我们的来往信件,全都在这儿。比起我,这些东西更适合你收着。” 滚在眼眶里的泪珠子,终于没忍住,狼狈地砸在手背上。 顾春来低着头,不知如何是好。他明明一点都不难过,但哭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凶,被旁边两个人一劝,他更止不住。他感觉熟悉的手盖住他的脸,挡住他灼热的呼吸。温柔地擦拭过他的皮肤后,那只手缓缓移开,扶助他的腰,引他走向里屋,那间充满回忆的肖若飞儿时的房间。 顾春来走进卧室门,如上学时那般,下意识坐在床边的地毯上。他一直低着头,死死盯着怀里的东西,生怕一滴眼泪融开墨迹,破坏了过去的记忆。 他一直觉得,和双亲的缘分太短了。他们本该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如今想起来,只是几剩遥远的轮廓。现在这么多回忆摆在眼前,他突然有些无法适从。 顾春来知道,拍摄《龙争虎斗》时自己还不满一岁,什么都不记得。可相册里面父母的脸他却感到莫名熟悉。从有记忆起,直到他们离开,他一直看着这样的表情,不曾有一天改变。稍微往后一点,相册里渐渐出现别人的样子。他看到年轻时的肖灿星,美得肆意又张扬,还有小小的肖若飞,一本正经被导演抱在怀里,坐在镜头后面,有模有样。 再翻过一页,照片里又多出一个人。 一个小人。 那小人尚在襁褓中,根本看不出模样,但梁火月看着他的眼神,仿佛能融化一切坚冰,照得世界上再无黑暗的角落。 不是一张,不是两张,厚厚一本,有三分之一的照片,都是这般幸福的模样。顾春来一边擦泪一边翻,翻到最后,彻底翻不动了。 那照片上顾余晖站在抱着顾春来的梁火月身旁,而他们对面站着肖灿星,还有表情严肃的肖若飞。大人们似乎聊得热火朝天,没注意到孩子,顾春来半边身体探出怀抱,张开小手,直愣愣地伸向肖若飞那边,而肖若飞也不甘示弱,踮起脚尖举起手臂,用手心抵住顾春来的手指。 顾春来又哭又笑的,全然不顾形象,对肖若飞说:“若飞,你看,我那么小就知道找你了。” 肖若飞笑得见眼不见牙,把顾春来整个都搂在怀里,凑在他身后咬耳朵:“我小时候,也挺厉害哦,早早知道抓住你,不松手。” “若飞,你说,这算不算命运?”顾春来把肖若飞的左手敛在怀里,来回把玩,“算不算,我们注定一起。” “当然,”肖若飞晃着无名指,对顾春来说,“所以咧,别等了,给我带上呗?” 顾春来猛然回头,发现那个系着知更鸟蛋蓝丝带的黑盒子,正躺在肖若飞的右手中。 “你怎么知道的?!”顾春来声音变了调,眼泪也被吓回去了。 肖若飞笑得前仰后合,待到顾春来没了脾气,撅着嘴,他才解释道,下次要顾春来查什么东西时,别再用自己的电脑,就算用的话,也记得清干净浏览记录。只删掉一个小时,显然不作数。 顾春来想起那天自己做贼心虚,手忙脚乱,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却想不起来具体忘记哪个步骤。 “我看到你兜里的盒子,就是放黑钻袖扣的那个,以为里面是戒指,以为你要跟我求婚……”顾春来抽了抽鼻子,只好认栽,“我承认,我又有了非分之想。不过你不跟我求婚,我可以跟你求啊,总不至于傻乎乎地等着……” 肖若飞无奈讲:“没办法,你左手还绑着石膏,没法套戒指。” 说着,肖若飞拿出那个熟悉的小黑盒,丢给顾春来。顾春来打开看,里面果然还是黑钻袖扣,在灯下熠熠夺目。 顾春来故作不满,“抱怨”道:“这是我送你的,跟我炫耀干嘛?” 肖若飞没解释,取出袖扣,取下海绵垫。 海绵垫下,一枚镶钻的戒指熠熠生辉。 顾春来惊讶地张开嘴:“那你那个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 “你左手还缠着石膏,怎么套戒指?当然不行。”肖若飞亲掉顾春来眼角的泪,“而且,这么大的事情,当然要找合适的时间,你说对不对。” “你在暗示我选的时间不好?” 说着,顾春来抽开丝带,取出自己一早为肖若飞准备好的戒指,套到了那根属于它的手指上。 “哪有?”肖若飞拿过顾春来的右手,把暗藏在海绵垫下一直未来得及送出的戒指,塞到顾春来掌心,“我找人算生辰八字,算星象,算风水,算易经八卦,不过啊那些东西的结论都不一样。我发现,其实这东西,每一秒都合适。” 顾春来把戒指套到自己右手无名指上,对肖若飞讲,让他拆线那天,亲自移到正确的位置。 肖若飞笑了,紧紧搂住怀中人,温柔的声音,在对方耳边降落。 “春来,从今往后,你是你,我是我。我爱你,你也爱我,好不好?” 顾春来点点头,看了一眼那封信,松开手,视线移到肖若飞脸上,缱绻深情。他轻轻描过对方唇线,唇齿相接,如天雷地火,相碰相撞时能毁天灭地,创造新世界。 此时此刻,顾春来好想自己的父母。他希望他们能看到自己,能看到自己的幸福模样。如果有来生的话,他还想做顾余晖和梁火月的儿子,在他们的照料下悉心长大。他相信,在那样的世界中,他依旧能遇到肖若飞,能和他相知相守,分享一样的梦,与他终老,手牵手走向人生尽头。 那封信仿佛感受到屋内奔腾的热气,缓缓展开,墨迹穿越时间和空间,传递到人的心里。 信上写着—— 我的孩子出生在春天,万物复苏的时候,他睁开眼的时候,我看到树上的花开了,就决定给他起名春来。我希望春来可以幸福快乐地长大。 总有一天,他会遇到一位善良的陌生人,无论男女,无论贫穷或是富有,他们会关心彼此、信任彼此、深爱着彼此,会筑成最坚不可摧的堡垒,度过他们的未来。 我相信他。 愿他和他的爱人,一世幸福。 第81章 我们结婚吧(上) 熙攘的中央车站一角,顾春来举着餐盘,独自坐到角落的板凳上。他卸下压肩膀的半人高巨大登山包,丢在地上,搓搓手,使劲嗅了一口面前的美食。两块热气腾腾的炸鸡,一碗蘑菇汤,还有小杯法式香草拿铁,他跑了三个摊位,才凑齐这些特色美食。 揉了揉干瘪的肚子,他举起炸鸡,刚要往嘴里塞,就有个人端着餐盘坐在他对面,瞬间侵略了半张空桌子。餐盘上的起司培根三明治和胡椒薯条四散开,毫无保留释放着香气。 “你好,”来者问,“这儿有人坐吗?” 顾春来看着屁股结结实实黏在凳子上的人,说:“请便。” 对面的人倒不客气,撕开三明治的包装,一口口往嘴里塞。粘稠的起司拉出白丝,硬脆的培根肉在他齿间嘎吱作响。新鲜芝麻菜被碾碎,溢出鲜辣的汁水,弹在舌尖。顾春来舔了舔嘴唇,就着眼前的秀色,喝净了碗里的汤。 吃掉半个三明治,对面的人一边往嘴里塞薯条,一边说:“嗨,挺巧,在这儿遇到国人。你叫什么名字?” “顾春来,你呢?” “肖若飞。”对方答,冲顾春来伸出右手,“很高兴认识你。” 顾春来看着对面的人,无奈叹口气,攥着他的手,捏了根薯条,送到自己嘴里。 “若飞,故意装不熟好玩吗?” 肖若飞遮住嘴,压低声音,道:“我看啊,这边国人挺多,万一被发现,咋办?” “毕业旅行啊,”顾春来讲得理所当然,“不是说好了吗?毕业旅行。” 时间倒回春节前。 顾春来二字头的最后一个春节,肖若飞破天荒给他包了红包。他稀罕,当肖若飞面拆开看,发现里面塞了张纸,是去纽约的往返机票,三月一号出发,四月三号回。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时间出门?”顾春来不解。 春节刚过,通常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候。而且二月份他们还要去欧洲参加电影节,不是他不愿意和肖若飞单独旅行,只是顾春来实在想不通,这样折腾来折腾去,到底有何特殊安排。 肖若飞故作神秘,不说。 “为了看阿姨?”顾春来直接戳穿,“那现在去不是更好?” “谁说只为看她?”肖若飞继续故作神秘,“就当毕业旅行,哥带你去个好地方。” 顾春来应了。 四月一日是他30岁的生日。肖若飞大费周章,一定在计划着什么。 是惊喜,而且是他不会讨厌的惊喜。 顾春来表面不露声色,心里喜上眉梢。 “哦,打包的时候,别忘带身正装。”肖若飞最后补充道。 顾春来:“还正装,咱要走红毯还是参加婚礼?” 顾春来不曾想,自己一句玩笑之言竟应验了。 他们去纽约确实要参加婚礼。 肖灿星的婚礼。 抵达目的地,听到这消息,顾春来下巴都快惊掉了。 他以为自己时差没倒过来,脑袋发木,结果看到肖若飞笃定又激动的眼神,他才相信,这消息千真万确。 其实顾春来认识这位肖先生。他是名蜚声国内外影坛的著名意籍导演,小肖灿星五岁,拿过不少大奖,有些作品甚至出现在电影学院的片单上。他的风格浮华精致又繁复,在极致奢靡下旨在探讨人类内心的空虚和对精神世界的追求。当年,十八岁的肖若飞拉片时,被美丽的画面吸去了神,甚至忘记动笔。 传奇必将属于传奇,顾春来也觉得这两个人很般配。可他不曾想,那位大导演安静又低调,说话声音不高,自我介绍时有些紧张,讨论起喜欢的作品还会脸红。 听到对方称赞他《说学逗唱》演得很好时,顾春来似乎被传染,也忍不住面红。 驱车约一个钟头,一行人便抵达肖灿星在纽约的庄园。二位长辈嘱咐他们可以洗个澡,在房子里随便转转,便出去买晚餐需要的食材了。 三月的纽约春寒料峭,外面一片萧索,但房子外巨大的花园却灿烂得吓人,春意盎然。园艺师说,这是为他们婚礼特别搭建的大棚,里面种了许多玫瑰和紫罗兰。 看到这些,顾春来才稍微有点实感。他回过头,发现肖若飞站在身后,视线和他刚才拥有一样的落点,面色平静。 “你……怎么样?” 顾春来有点拿不准。 按理说,肖灿星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是天大的好事。他不觉得肖若飞会反对会难过。但年过而立,还能参加亲生母亲的婚礼,这体验着实在不可多得。 “她和费德里科先生认识两年了。那时候,她去欧洲参加电影节回来,我多少有感觉。”肖若飞脱掉鞋子,光着脚踏上青黑的石板路,“她是不是提起一个人,想也知道,这个人,在她心里,肯定不是什么阿猫阿狗。” 顾春来赤脚追过去,皮肤贴在吸饱阳光的小径上,暖烘烘,心里发烫。他扶住肖若飞的手臂,说:“两年前,刚好是拍《说学逗唱》之前。” 肖若飞点头:“后来我才知道,她推了费德里科先生的片约,拍我们的片子。” “结果费先生等着她,等到她来纽约才开拍,是不是?” 肖若飞惊异地看着顾春来,半晌,抬起手捏住对方的脸蛋:“还挺能的你。说,在哪儿装了摄像头?” “我猜对了?”顾春来凑上前,目光缱绻。 肖若飞没否认,只是说:“她能找到唯一的爱人,我挺为她高兴。” 顾春来从身后搂住肖若飞的腰,鼻息扑打在他耳畔,视线共同投向远方,仿佛能凝固时间。 半晌,顾春来突然道:“说起来,费德里科先生出现在我们的课本上哎。” 肖若飞顺其自然接上:“这么说,好想是?” “我记得欧洲电影史的意大利电影部分,专门有一节讲他。” “对,”肖若飞想起什么,“我还写过关于他的论文……” 写过他的论文…… 肖若飞忽然蹲到地上,抱住头,神情难得惶恐:“刚才,我表现咋样?太奇怪不?或者……不合适的话,有没有?” “难不成你紧张了?”顾春来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我们肖董居然有这么一天?失敬失敬。” 肖若飞转过头,仰视着俯身看他的顾春来:“他可是出现在教科书上……教科书!你明白什么意思吗?他也……也算是……我最喜的导演之一,我居然见到了活的,而且以后,我们还算亲戚……算亲戚?还是……” 肖若飞鲜有如此激动的时候,直接把顾春来问懵了。 “算亲戚……吧。”顾春来木讷地点了点头,说,“你别说,当初看到阿姨时我也有这种感觉。她可是出现在我们表演课本第一章 的人……若飞你可冷静点,我这都过来了,你也没问题。” “刚才,他可是说你演得好,”肖若飞一激动,谈起身,居然直接腾空抱起顾春来,“你记得吗,他说你演得好!宝贝儿,厉害了!” 被肖若飞这么一说,顾春来意识到好像是这么回事儿,温度骤然上了脸。他抱住比自己得奖还兴奋的肖若飞,小声说:“你这么说会让我得意忘形的。如果不是你剧本写得好,我也发挥不出来啊,你说对不对?” 买火锅食材回家的肖灿星看二人在花园里声音不小,心想,一年不见,两个孩子倒是都变活泼了。 抵达纽约后的第七天,便是肖灿星的婚礼。 往年到这个时间纽约已开始回暖了。但那日天公不作美,大风降温,乌云密布,城市发布暴风雪预警。 婚礼当天清晨顾春来睁开眼,看着窗外灰色的天,叹了口气。 但婚礼仍要继续,两边的亲戚朋友不远万里聚到这里,没理由说延期就延期。顾春来和肖若飞一起换上精心搭配的礼服,装扮完毕,下了楼,庄园里早已人声鼎沸。 肖若飞作为把新娘领上红毯的人,很快就被拽走了。顾春来只是普通宾客,反倒得了闲。他四处逛逛,和大导演那边的亲戚聊了聊天,转个身,便穿过长廊,来到厅堂最内侧的门前。 三下敲门声后,门内有人说“请进”。 顾春来顺着门缝滑进去,身着婚纱的肖灿星端坐在镜子前,盘发优雅,妆面干净,满面幸福模样。见访客是顾春来,她迎上去,站定,眼神中全是温柔笑意。 “阿姨,恭喜您。”说着,顾春来伸出手,掌心躺着一枚宝蓝色丝带,“我听他们说,之前准备好的something blue不太衬捧花。如果不嫌弃,您收下这条丝带吧。” 肖灿星感动看着他,问道:“这么美的东西,从哪儿找到的?” 顾春来解释,这是他母亲当年十分喜欢的饰物。每次出远门他都习惯性带上,就当平安符。肖灿星听了有点不敢接,可看到顾春来坚持的表情,她也不好再推脱。 “如果我妈还在,看到您的幸福模样,她应该很开心。她很喜欢您。” 两位妈妈当年通信的那些信笺顾春来看了一遍又一遍,倒背如流。若不是信任喜欢的人,许多话根本说不出口。 “不过,我一直以为,”顾春来羞涩地挠了挠头,“您对婚姻没兴趣。” 顾春来明白肖若飞如何来的。十几岁时第一次听说,不亚于世界观翻转,地动山摇。可后来长大了他才明白,这样做需要多大的勇气。肖若飞能健康成长到现在,温柔坚定,睿智果敢,简直没有哪里不好,又是多艰难的旅程。 他打心眼里敬佩感激面前的人。 “这点你们两个可真像,”肖灿星笑得慈祥,眼角的鱼尾纹像翅膀一样,“若飞之前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顾春来好奇地问:“您怎么跟他说的?” “我就说,我找到了一位想共度一生的人。” 共度一生的人。 几个字,一句话,顾春来眼前只剩下一个人的影子。他下意识朝房间外望去,好似自己的视线能穿透墙壁、落在肖若飞身上。 “孩子,看到你和若飞好,我比什么都高兴。虽然我离你们很远,但爱你们的心一直没变。”她抬起头,撩开顾春来额前不听话的发丝,“我知道,前些年你自己一个受了不少苦,不过以后再也不会了。” 顾春来死死咬着嘴唇,点点头。他大概猜到对方要说什么。这是肖灿星的大喜日子,他不希望自己日渐发达的不争气的泪腺,破坏了所有的美好瞬间。 “我不是你的亲生母亲,但我会学着像火月爱你那样去爱你。” 他捂住眼睛,低下头,像疲惫的旅人终于穿越黑夜,结束漂泊,闯进阳光普照的伊甸园,被明亮刺痛了眼睛。 以后不会这样了,顾春来暗自发誓。他会习惯,习惯温暖,习惯明亮,习惯这一切,习惯不是一个人的人生。 习惯重新有家人的人生。 到下午的时候,风渐渐停了,云却越来越厚。 婚礼筹备方为所有人发了伞,银白骨架,透明伞撑,倒是与整体温柔典雅的风格匹配。 约三时半,宾客就坐,礼乐奏响,顾春来听到这旋律会心一笑。这是肖灿星与导演合作的那部片子高潮部分配乐的温柔变奏。 肖若飞挽着肖灿星的手走上红毯,步伐缓慢又坚定,浅粉色的花瓣伴随零星雪花从天而落,温柔地吻在二人的睫根和肩头。 走到终点时,肖若飞笑了。他看了一眼等在那里的儒雅绅士,交上这位生命中最重要的女性的手,退后一步,站在人群中,视线恍惚,最后聚焦于某一点。 顾春来冲他飞吻,指着人群的焦点,要他先专注在主角身上。肖若飞莞尔一笑,回过头,适时递上写满誓词的纸张。 声落风起,天空突然下雪。无数透明的伞整齐划一,霎时撑开,挡住了从天而降的雪。 顾春来要看呆了。 他参加过不少婚礼。刚认识师兄的时候,嫂子不过是泼辣直率的学姐;他在剧团这几年间,身边的哥们基本都有了另一半。可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婚礼。雪安静无声地下落,整个庄园仿佛童话世界的场景,定格在最幸福的时刻。即便王子公主在梦幻经历了梦幻时刻之后,要面对生活的琐碎和烦恼,也可以自此以后幸福快乐地生活。 透过白茫茫的雪片,透过人幸福开心的眼神,透过誓言,他看到自己最爱的人平静的脸。 刚好在这一刻,对方也在看他。 他看肖若飞做出口型,是三个字—— 他感受到心跳得前所未有地剧烈。 尽管寒雪交加,也依旧挡不住宾客们的热情。 交换誓言戒指和亲吻后,照例是抛花束的环节。那些热情优雅的意大利姑娘们纷纷带上面具,化身贝罗纳,挤到人群前排,期望幸运的降临。顾春来则悄悄踱步过去,绕到肖若飞背后,看着喧闹的人群,如同人间喜剧。 “不抢捧花?”肖若飞轻声问。 “我抢捧花,有点不合适吧?”顾春来抬起手,晃了晃左手无名指上的银圈,“那东西又不是给已婚人士的,你说对不?”说完,他还刻意抬起手,叠住肖若飞带着同款戒指的无名指。 肖若飞顶了顶他腰侧,揶揄道:“这就算已婚人士?我以为那次,充其量,只能算订婚。” “吻也交换了,戒指也交换了,这都是婚礼最后的步骤。怎么着,你打算耍赖?”顾春来盯着肖若飞,眉头和鼻梁皱在一起。 肖若飞笑而不语。 婚礼结束后的After party是交际的时间,就算左手无名指套上束缚的肖若飞和顾春来也难以幸免。就算似木头般戳在某个地方,写着电话号码的纸片也总会翩然落向他们身边。两个人明明一直戳在一起喝酒,结果party过半,他们身边都堆了不少电话号码。 肖若飞斜眼看顾春来,孩子气地问道:“要不要比比,到底谁的多?” “比什么?谁拿到更多电话号码?” 肖若飞挑眉,不置可否。 “你是小学生吗?”顾春来忍不住笑出声,“期末比谁得到更多小红花?” “我看有人不敢比。”肖若飞假正经道,“谁赢了,晚上听谁的?” 顾春来无奈笑笑,双手奉上自己身边那叠餐巾纸。肖若飞叫来酒保,认认真真逐张数过,还数了好几遍。 等他停下动作,顾春来笑问:“你赢了?” “一样多。”肖若飞声音很小很轻,几乎察觉不到。 顾春来难以置信,故意问道:“什么?” “咱俩一样多!你开心吗?” “那还是你赢了。” 简单几个字,肖若飞硬是从顾春来口中听出宠溺的味道。他既开心又不开心,撇嘴道:“不需要你的让步。” 顾春来回他一句“不是让步”,然后贴住他的腰侧,手渐渐滑向西装衣兜中。他摸到左边后又摸右边,最后摸出一直黑色金边的口红。他旋开盖子,拧出一个头,在杯垫上写下一串数字,递给肖若飞。 “帅哥,这是我的号码,今天晚上,愿不愿意赏光?” 第82章 我们结婚吧(下) 婚礼后的第三天,肖灿星便随她的肖先生去意大利度蜜月了。肖若飞和顾春来也去过了想去的地方,再次打点好行李,向北方出发。 当时刚好碰到美国的春假时间,他们两个而立之年的人,混在一群大一大二的新生里面,向北走,跨越国境线,只为喝酒买醉。 抵达T市后,市中心街道上果然很多年轻的学生。 看到他们,肖若飞总会想到上学那会儿,想到那根长得好看但不爱靠近人的小冰棍。小冰棍上学早,毕业的时候才二十岁,如果放到国外留学,毕业还不到合法喝酒年龄。 想到这儿肖若飞不禁笑出声,对顾春来说:“哥带你喝酒去。” 顾春来不明所以看着他,盯了几秒,突然反应过来,呛回去:“我马上三十了!” 人在国外总归放松些,就连打闹起来都少了点顾忌。中央车站人又多,玩笑稍微开大点,难免碰到人。 顾春来躲肖若飞的时候,感觉指尖掠过什么东西。他回过头,有个矮他一头黄皮肤黑头发的小姑娘站在那里,眼瞪得滚圆,捂着嘴,指缝里透出一丝尖细的声音。 顾春来差点飙出不雅的骂声。不过就一秒钟,他便恢复如初,左手自然插进衣兜里,笑得标致又温和。 小姑娘声音细如蚊蝇:“我我我……我特喜欢你……” “谢谢。”顾春来真诚地讲。 “我手机壁纸都是你。” 她亮出屏幕,上面是顾春来早年的舞台上的剧照,浓妆艳抹,整个人被追光灯映得好似利剑,闪亮肃杀。 第一次被人这么说,顾春来反倒不好意思。要知道,就连肖若飞的手机壁纸也只是截了刚好包含他俩名字的《说学逗唱》海报一角。 他想感谢对方,至少签个名什么的,没想刚开口就被人牵住背包。回过头,肖若飞在暗处勾着他的背包去,视线投向远方,分外严肃。 顾春来赶忙冲小姑娘说:“谢谢你啊,真的。不好意思,我快该检票上车了。”说完,他冲紧张的小姑娘摆摆手,随肖若飞一起消失在人流中。 检票是假,躲人是真。 二人绕来绕去,找到车站贵宾休息室,缩进去,落得清净。肖若飞脱下巨大的登山包,喊顾春来看好,然后自己去餐点区取零食,许久未归。 顾春来一看就明白,肖若飞不高兴了,生两个人的气。 这边也是著名的华人聚集城市之一,某些区沿途只有中文招牌,恍然令顾春来有回到景城的错觉。他知道自己该小心,可刚才的肖若飞笑得太好看,他有些得意忘形。想到这儿,顾春来不忍留肖若飞一个人,便悄悄溜到肖若飞身后,接过他手里的黄油饼干,拽了拽他的衣摆,回到座位上。 既然有了台阶,肖若飞也没打算一直戳在远处。他回望盯着自己的顾春来,说道:“不要私联粉丝。” 顾春来觉得私下太冷漠传出去也不太好,便解释说:“我只想谢谢人家。总不能摆臭脸。” 其实顾春来尚不习惯。原本他的戏迷都是面对面交流,表演的好与坏都能得到直接反馈。现在他面对冰冷的镜头,没有舞台的沉浸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就算做过那么多节目,拿到视帝,其实他也没太多真实感。之前受伤时,好多粉丝递来礼物和信,留下真挚肺腑的字字句句,可公司明令禁止私联粉丝,他连当面说谢谢的机会都没有。 “粉丝这种东西,哼,我跟你说,你要谦逊温柔,但别太当真,”肖若飞撇嘴,字字珠玑“他们啊,永远不是你的雪中炭,可能是锦上花,更可能,是落井的巨石。” 顾春来猛点头。肖若飞确实比自己经验更丰富。 “虽然你可能不愿意,但是作为合格的演员,你要听到别的声音。” “对,你说得都没错,不过我不会迷失在他们的爱之中。”顾春来捏了捏对方指尖,又抽回手。 肖若飞见对方诚恳模样,心也软了:“知道就好。他们爱得盲目,爱你给的幻觉和梦,但你是个人,有七情六欲,有软肋。” “我知道,我都知道。不过啊,有个人要求特别严格,时刻督促我,根本不给我迷失的机会,”顾春来笑得不见眼,摸出一封写着“顾春来亲启——来自黑光”的信,贴在肖若飞胸口,“你说我讲得对不对,黑光老师?” “你说什么呢?” 肖若飞像被戳到尾巴的小狐狸,竖起耳朵,充满警惕,眼里都是紧张又兴奋的模样。 顾春来看得新奇,加强一波攻势:“我听说,去年我受伤之后,有个人扣了几封我的粉丝信,到现在还没给我。” 肖若飞吹着口哨,偏过头,看天看地,就是不看顾春来:“我真不知道你的说啥。” “是吗?太可惜了,黑光老师这封信,当时真的给了我很大的激励,而且啊,”顾春来执意绕到他眼前,“我曾经对黑光老师……痴心妄想过。” 肖若飞停住吃饼干的手,盯着对方,盯了半天,把手里的饼干塞到顾春来嘴里:“什么时候,猜到的?” 顾春来笑而不语。他决定把自己喜欢黑光是因为他写东西像肖若飞的事实藏起来,等肖若飞自己慢慢发现。 晚上九时三刻,二人上了车。 这趟车自东向西,横穿北美大陆,他们从起始站上车,大约到全程四分之三时下车,停留两日,之后自驾继续向北,抵达北极圈内边陲小镇,看极光。 大约是观光车的缘故,整辆车都有巨大的落地窗,视野开阔,中途还有专门的观景站供旅客下车活动。他们二人住包厢,有门有锁有大床,饭可以去餐车,也可以让服务员直接送到包厢门口,除了墙薄一点不好大声喧哗,其余没什么缺点。 安顿好后,肖若飞拉下窗帘,关掉了包房里的灯。 他们一直有个习惯,只要两个人晚上都在家,就要一起看一部电影,随机选择,无论好坏,都要一起看完。 无论身在何方,哪片大陆,这个习惯都没有改变。 今天轮到肖若飞选。他闭着眼在平板上胡乱点,最后点到了一出圣诞节专供片。灰姑娘遇到继位前不甘寂寞不甘王室安排而出逃的王子,中间遇到不大不小的波折,最后修成正果的俗气爱情故事。 二人都清楚,这种片子就是应景捞钱,观众随便看看图个乐呵,收获点不咸不淡的快乐。 可这几天气氛太好,他们又在浪漫的异国他乡,顾春来偏偏较了真。 “故事里总爱在一对恋人两情相悦后搞出个第三者,用来自外界的疾风骤雨证明他们情比金坚。那个人可以好也可以不好,但性格或是处事方式总归要和一方相似,这样就能给观众造成他们的爱情将接受考验的错觉。 可这是事实? 我总以为当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他爱的就不只是性格,不只是说话的语气,更不只是那人身上的优点,对方掌心的温度、惯用的尾音、走路的节奏、洗澡唱的歌、盯着猫咪的眼神……等等等等,甚至千百般让人能忍不能忍的怪癖,都组成了独一无二的人,那个让他爱的人。 如果这样单单第三者出现,爱情就会惊涛骇浪,那我总觉得他们之间不是理想的真爱。 这片子怎么能宣传这样的理想真爱。 你说是吗若飞?” 顾春来一只手托住下颚,捂上了嘴,低眉顺眼地像是在沉思什么。见肖若飞没反应,他嘟囔道:“就算你亲吻我、牵我手的感觉,也是独一无二的。” 肖若飞拽过顾春来的手,张开嘴嘬了下他的手心,像吞掉了某种东西。他说:“这句话我收起来,当纪念品。” “你亲吻我的感觉也是独一无二的。我喜欢。”顾春来按下暂停键,凑到肖若飞耳边说了一遍,“怎么样,喜欢?收好了吗?那句话在你脑袋里的奖杯陈列室闪闪发光?” “你怎么把自己比作奖杯。”肖若飞扶着顾春来的腰,说,“奖项这东西,可有可无,锦上添花。可你不是,要是没有你,我可不知道怎么办。” 车继续前行,铁道在森林之中穿梭,两个人的身影在明明灭灭的灯光中在玻璃上闪回,仿佛他们是电影的本源一样。但在车厢里不比旅馆,更不比家中,他们笑了一会儿,便牵着手躺在床上,揶揄刚才的电影,聊他们的黑光名单,然后在肖若飞的前后夹击下,顾春来心里关于黑光的小秘密,只藏了几个钟头,便不得不讲出口。 午夜时分,快到睡觉的时候,刚靠站启程不久的列车又停摆了。顾春来感到好奇,这里明明荒郊野外,为何突然停车。他爬到窗边,拉开窗帘,地平线尽头赫然无限的银河。他们一起看过月亮,看过星星,但在如此广阔的土地看到流动的银河,顾春来身上的鸡皮疙瘩还是忍不住往外冒。 他勾住肖若飞的手,往窗边带,拉着对方和自己一起欣赏这奇异美景。 几分钟后,包厢隐约传来喧闹声,愈响愈烈,完全不像午夜的样子。 顾春来好奇,视线来回飘,当他碰到森林外围的某一点时,彻底愣住了。星光之下,磅礴的鹿群在森林中缓缓流淌,顺着狭路一直往前走,跨过铁道,进入被铁道分割的彼端。那些鹿不是他撞到也不是他梦到的那种,看似更健壮,直立时鹿角几乎与窗子齐平。 “靠,北美驼鹿!”肖若飞忍不住发出惊叹。 “这是不是传说中的四不像?”顾春来音调也拔高不少。 在他印象中,这东西和猛犸象一样,属于传说中的生物,更没想到能亲眼得见。他整个人贴在肖若飞身上,给沿途而过的驼鹿们一一取名,边取还边问肖若飞觉得如何。 “我觉得,你的名字最好听。” 顾春来的话,被肖若飞的吻吞掉了。 唇齿相交,津液顺着下颚划出星星般的颜色。他们亲了好一会儿,待车重新启动,才渐渐分开。 “我们肖若飞先生也被自然的美震撼了?”顾春来笑言。 肖若飞严肃地说:“驼鹿是原住民口中的上古神兽,幸运之神。在驼鹿面前接吻,可以幸福一辈子的。” “真的?” “那倒没。我编的。”肖若飞咧嘴笑了,“感觉,这类故事,你会喜欢。” “借你吉言。”被骗的人不气不恼,笑着亲了他一下,“我倒觉得,没上古神兽,我和某人也能幸福一辈子。” 他透过肖若飞的眼睛看到光阴从上古时代流淌至今,看到珍禽异兽,看到整片银河从天而落,落到肖若飞的眼睛里。他的沙漠里刮起飓风,温热潮湿。 该死的,顾春来想,好想跟这个人扯证啊。 一不做二不休。他们互道晚安,钻回被窝,顾春来便掏出手机,查他们沿途路过的城市如何扯证。查了半天,顾春来发现,这边扯证似乎挺容易的,填个表,在两个见证人的陪伴下去市政厅登记,然后就是合法伴侣了。 虽然国内还不承认,但在世界上某个角落,他们是被法律承认的一对儿。 听起来感觉不错。 可如何让肖若飞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在表格上签字却成了难题。 那个人火眼金睛,什么都逃不过他的法眼,就算出门买菜随手写个字条,他都要确认一百零八遍。结婚登记这么大的事儿,怎么瞒过对方。他搜出结婚登记表,看了又看,忽然觉得有点眼熟。 这张表他见过。 肖若飞拿给他的,说要办签证用,已经给他填好了,只要签字就行。当时他高兴得整个人晕乎乎的,根本没在乎表上有什么东西,反正肖若飞也不会害他,什么都没看就应了对方的要求。 “结婚这事儿你计划了多久啊。”顾春来小声嘟囔。 “终于发现了?” 装睡的肖若飞回过头,在窗外隐约星光的照耀下,眼亮晶晶的,嘴角上翘。 顾春来把自己的发现一五一十交代了,末了补充一句:“这是你给我三十岁的惊喜?” 肖若飞笑得眼睛都弯了。精心计划被戳穿,他一点都不沮丧,反而有些高兴。 他想带顾春来结婚,许下一世的诺言。 和这个人终老。 下了火车,他们租了辆车,慢慢往北冰洋的方向开。 穿过针林,穿过冰原,一路开一路停,最终在三月最后一天,二人走进了北极圈,抵达极光之城。 那是特殊的一天,也是生命中每一天。 和过去二十几个顾春来有印象的三月三十一号差不多,今天天气不错,地处北极圈之内,竟然也不觉得寒气逼人。他们身着正装,并肩走进当地市政厅。顾春来扫了一圈,周围没有国人的身影……不如说,来登记结婚的除了他们外只有两对。 顾春来深吸一口气,学着陌生人的样子,在阳光下,牵起肖若飞的手。 “今天咱俩结婚的日子,别甩开我。” “不甩,”肖若飞声音无比坚定,“一辈子都不甩开。” 顾春来不知道市政厅进行结婚登记的房间有什么魔力,他一走进这个地方,整个人都暖洋洋的,似是被半熟的蛋黄包裹住。 他和肖若飞孤身而来,没有自己的见证者,市政厅的工作人员和一同等待的情侣都说可以帮他们。顾春来忽然感觉到巨大的幸福,甚至令他不知所措。犹豫片刻,和肖若飞交换了个眼神,他们拜托了另一对情侣。 在此之前,顾春来没想过自己的婚礼会是这个样子。他甚至没想过自己会结婚。每次听到结婚誓词,他总觉得那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是另一个世界的幸福,从不属于他。可现在他站在爱了那么长久的人的对面,听他对自己讲出那最平淡无奇又郑重的誓言,整个人激动地连戒指都要握不住。 他没想过的幸福,终有一天降临在了他身上。 原来现实真的美过最美的梦境。 登记仪式结束后,顾春来突然肚子饿了。 他们一早就跑来排队,根本没想到吃饭这茬。现在胸口大石落地,胃袋空空,肖若飞问他,要不要吃当地有名的熏肉三明治。顾春来说好,刚到门口他就发现那里蹲着一只乖巧的萨摩耶,顿时走不动路。 “你等着,我去买。” 肖若飞见顾春来的样子太可爱,不忍打扰,丢下一句话,自己推门进了店。 狗狗的主人恰巧买完出门,看到顾春来盛装打扮,便跟他攀谈起来。那位老先生是名摄影师,在北欧出生长大,后来到了洛杉矶,还算顾春来半个同行。老先生说,他对东亚电影颇有研究,和某位响彻世界的大导合作过两次,最喜欢的亚洲电影是《龙争虎斗》。 那一刻,顾春来的身体仿佛充盈着某种气体,轻飘飘的,有些不可思议。伟大的作品就是有这种魔力,历久弥新,是时间长河中的路标,引人驻足,指人前路。 没多久,肖若飞就拿着两个热腾腾的三明治出了门。他递给顾春来一个,自己手里一个,嘴里不住嘟囔“好香”、“趁热吃”,说得那东西好似冰激凌一样,不吃就要化了。 老先生见肖若飞也一身正装,左手无名指配戒,便问顾春来,这个人是谁。 顾春来笑得风光霁月:“He is my husband.’” 扯了证之后与原来有何不同? 顾春来倒觉得没太大不同,只不过赖在一起的时间长了。 包括他三十岁生日的那一刻,都是肖若飞陪着他度过的。对方特地停下来,祝他生日快乐,给他唱生日歌,唱了好多遍,急得他羞愧难当,心里又溢满了蜜糖。肖若飞精力好得出奇,闹了好几个钟头还神采奕奕。顾春来就像个见到日光的小雪人,嘴上说不出什么,心里越发饱胀,被什么填满了。 夜色最深时,肖若飞终于肯放开顾春来。可他还没来得及休息,就被肖若飞从床上拽起来,全副武装,裹成球,顺着旅馆的栈道往湖边走。 湖冻的结了冰,五光十色,人走在上面,像穿过绮丽的云层,漫步在天上。 大约走出去几步,周围没了房子和树的阻挡,肖若飞对顾春来说,让他抬起头。 顾春来知道自己不能哭,眼泪在寒夜中会冻结成冰。眼前的红蓝绿紫在天上飘,结冰的湖面上只有自己和他,轰隆响声如同爱的奏鸣曲,为他祝贺,替他赞美。他咬着嘴唇,伸出双手,搂住肖若飞的腰,额头抵在肖若飞的肩头,视线中有他们的倒影,还有流动在天上的河。 “若飞,谢谢你。谢谢你,给我一个家。”顾春来恍惚觉得,他的人生中有好多遗憾,但又完全没遗憾了。只要有这个人在,无论何时无论何处,他都不会再摔倒。 “春来,也谢谢你,许我后半生。”肖若飞也回应道。 说完,他们牵起彼此的手,步伐稳健,走向人生另一段路。 生老病死,与子同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