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黎明中》 by 山犬   “生活不过是一滩死水。”   一个轻度抑郁症律师被一步步推入保护圈的故事。   现代 HE 致郁到治愈   刑警攻(陈既明)x律师受(闻辰易)   @山犬_努力生存 第1章   偌大的法庭上,国徽巍然悬挂,四四方方的檀木桌,高如刑桩的红漆椅,旁观席坐着寥寥数人,空气中回荡着压抑的气息。   案件审理过半,公诉方开始回应辩护人的意见,被告是个瘦弱的小平头,在席位上不安地拉扯着手铐,清脆的声响中,呼吸沉重而焦躁。   一个身背笔直的男人坐在律师席,过于厚大的黑框眼镜和不合裁量的律师袍显得整个人格外瘦削。他不急不缓地翻阅材料,回应辩论的问题,即使被法官多次打断,声调也不见高亢,公诉方言辞犀利,男人也游刃有余地闪躲与攻击。像一场没有欢呼的拳击赛,双方进行着最后的博弈。   男人的眼眸始终微微向下垂着,没有一点积极性的样子,可说出的话逻辑分明,带着几分沉闷的信服感。   冷淡的辩论结束,到了最后陈情,男人摘下眼镜,似是空洞地望着被告人的方向,看着被告声泪俱下地陈述着自己夸张的不幸和悔过。   面无表情地听完,又面无表情地等待意料之中的改判。   揉揉鼻梁骨,感觉有些疲惫,男人收拾好厚重的材料,躲避被告家属的感激涕零,沉默离席。   法院门口的视野最是舒坦,在高高的台阶上,没有电线高楼隔断天空,没有车水马龙扰乱耳膜。他像往常一样,抬头享受柔和的秋日阳光,舒适的气流蒸发掉身上的凉意,骨架终于闲散下来。   一步一步走下阶梯,摸出钥匙准备取车。正是这时,被拦住去路。   “闻辰易。”   拿钥匙的手微顿,闻辰易转身,不出意外又是那个人。他感到无聊地抬眼看去,那人比自己高出很多,他问:“陈警官有事吗?”   “我旁听完庭审的全过程,不愧是闻律师。”陈既明的语气却不像赞扬,“贩毒的案子都可以判缓刑。”   “我在庭上已经说过了,刘昀虽然是齐克武的小弟,但跟那个案子没关系。”他的语气疏离,似是不想接触来人,“没事我先走了。”   陈既明双手插兜,久经锻炼的体格在警服的映衬下显出威严,拦住他的去路:“在闻律师的眼里,人命就这么不值钱。一个警察死了,却没有人能为他的死买单。”   闻辰易面色平静,似乎等待着陈警官的下文。   “齐克武跟你联系过吗?”   果然。   闻辰易没有回答,绕过他要去开车门。   可车门很快被反手抵住,陈既明就着居高临下的位置重复道:“齐克武跟你联系过吗?”   “让开。”闻辰易的声音冷冰冰的,“立案庭就在旁边。”   陈既明扫了眼一旁立案庭前长长的排队队伍,似乎这句话并没有什么威慑力。   “陈警官,说话做事讲证据,你这样何必呢。”   眼前人精明的模样让陈既明不太舒服,他正准备再说些什么,却见那人对旁边的巡逻人员招了招手:“郑哥,好久不见,今天又轮班啊。”   一位身形富态的中年男人朝这边走来,两人开始寒暄一番,陈既明不得已往一旁挪了一步,暂时打消了质问的想法,“闻律师,当心点,老沈的案子咱没完。”   闻辰易浑然不觉,打了招呼坐上车,拧钥匙点火,示意对方闪开。   陈既明侧身让路,笔直伫立,目视车子开走,若有所思。   “401齐克武贩毒案”是市局非常重视的案子,原因是不是这个案子里的毒品数量有多大、毒贩网络有多宽广,而是在实施抓捕的那一天,市局折了两名警察。初生牛犊的小警察在混战中殉职都能够理解,而刑侦支队副队长沈然在嫌疑人的窝点被爆头实在是每一位市局人员都不能容忍。沈然出现在毒贩窝点的原因不明,时间不明,嫌疑人齐克武至今在逃,整个案子已经定性,可始终有迷雾笼罩在不能言说的背地里。而作为支队长的陈既明,在经过多方盘查讯问之后,最后将事情的关键落到为另一位贩毒首脑辩护的闻辰易身上。   那位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律师,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贩毒案件的涉案人员降到了最低,最后将沈然的事情也排除在外,贩毒首脑判了死缓,虽说后来因为身体原因拖不住病逝了,但临终待遇极好,做了一辈子坏事也没有见过刑场的模样。   说他不知道案中细节,陈既明是绝对不相信的。可与律师打交道跟与嫌疑人打交道完全不同,陈既明至今没有想到一个合适的方法得到诚心的回答。他是否知道什么,挚友的死因,罪犯的下落,贩出毒品的流向……那是一个没有犯罪的公民,他该如何在案件侦结之后去寻找答案。   望着车辆离开的方向,陈既明沉思很久,最后从肺腑泄出一口气,带着一胸腔空落落的沉闷,转身离开。   一下午的庭审弄得人心神疲惫,回到公寓,闻辰易只打开壁灯,就着昏黄的灯光做饭。简单弄了一个盖饭果腹,食物下肚,他才觉得整个人有了点精神。   冲过澡,闻辰易穿着宽大的睡衣蜷在沙发里,电视里放着无聊的新闻,手边放着半冷的茶,就这么对着电视发呆。   闻辰易的公寓是一个不能称之为家的地方,他虽然在这里常住,可生活用品少得可怜,房屋面积不小,家具堆的挺多,看起来却是冰冰凉凉的,少有使用的痕迹。   格外标准的播音腔充斥在整个房间,空气更加沉闷。但闻辰易却像无知觉似的,对此毫无改变的想法。   换下西装和律师袍的闻辰易看起来更加瘦削,没有发胶固定的头发细碎地搭在额前,皮肤白净,脸庞显现出与年龄不符的稚嫩。刚从浴室出来眼睫旁还沾着水汽,但那双眼睛大大的,竟看不出一点湿漉漉的灵气,反倒背道而驰地,呈现几分衰老和深沉。   这是一张矛盾到让人疑惑的面容。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可没人看得懂闻辰易在想些什么,他总是淡淡的,与人交际,却在独处时毫无生气。过了一会儿,他似是后遗症一样,缓慢地抬手端起冷茶抿了一口,天气渐凉,他向空调的方向伸了伸手,也许没感受到多暖和的温度又把手收了回去。   电话声响,闻辰易关掉电视声音接起,对面是一个柔和的女声。   “辰易,我是以彤,我回S市了,这是新号码。”   “回来常住吗?”闻辰易问。   “对啊,工作也调到S市了,你……最近还好吗?”   “还是老样子。”   “我刚回酒店放了行李,出来吃个饭吧,别老在家呆着。”对面传来开关行李的声音。   “我已经吃过了,”闻辰易环顾空荡荡的房间,想了想说,“挺晚了不太安全,我陪你去吧。”   “好,地址我发你。” 第2章   秋天的晚风吹得人很凉,街上的事物不是摇摆就是流窜。   闻辰易裹着及膝的灰色风衣,走进见面的茶餐厅。一个暖金色卷发的女人朝他招手,闻辰易走过去跟她拥抱:“以彤,好久不见。”   被唤作以彤的女人温柔地笑笑:“坐吧,给你点了柠檬茶。”   “谢谢。”闻辰易脱下风衣入座,餐厅暖黄的灯光投在他的身上,显得几分亲切。   “文先生让我替他问你好。”   熟悉的开头,闻辰易往茶里舀了一勺蜂蜜,蜂蜜沉入杯底。   “他说他在纽约很好,最近又升了职,休假也多了不少,准备年末回国看你。”   闻辰易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不爱听,我也算例行公事。”   “知道。”闻辰易搅着茶水,“让他别来回折腾了,放个假去周边旅游一下多好。”   “你不想他回来?”   “不想。”   “为什么?至少当年也算……”   “看着糟心。”闻辰易打断她的话,复啜了一口茶水,被过量的蜂蜜味沁腻了口腔,微微皱眉。   “好吧,不说这个了,我的工作结束。”以彤笑着挥挥空气,扇走话题,“你最近在忙什么?看你精神不太好。”   “做案子,还能忙什么。”闻辰易的眉头终于放松。   “很棘手吗?感觉你又瘦了一圈。”好友来回比划了一下他的脸,“减肥的秘诀可得教教我。”   闻辰易笑笑:“还好,就是最近路上跑得多,作息不规律导致的别学我。”   “那,最近还有……失眠吗?”以彤小心翼翼试探。   突然转向的话题,他垂下眼避而不答,以彤已经知道了答案。   以彤看着他,不知道该安慰什么,这个男人似乎也不需要安慰。   “要好好休息。”她只能这么说。   “嗯。别担心,我很好。”   闻辰易瞧见了以彤左手中指上的戒指,抬抬下巴问:“决定和杰森结婚了?”   “啊……”她低下头,抚摸戒指上的花纹,“是啊,都这么多年了,该结婚了。”   “他要回国发展?”   “嗯。”   “恭喜。”闻辰易举起茶杯与她的相碰。   “谢谢,你也要开心啊。”   闻辰易的目光不知道望向哪处,扯起嘴角道:“好。”   之后的话题轻松了不少,陪以彤吃过饭,餐厅外高楼的灯光已经少了许多。明明暗暗的视线里,人有几分沉醉。慢悠悠的沿着江边散步,细碎的霓虹洒在江面上,浮动着若即若离的光。   以彤似乎在犹豫什么,闻辰易发现了也不催促她,直到她忍不住停下来说:“辰易,你有没有考虑换个工作?”   闻辰易诧异地看着她。   “我的意思是,不一定转行,或者你有没有考虑做非诉之类的?”   “为什么?”闻辰易表示不解。   “辰易,我很担心你。”以彤担忧地拉他的袖子,“不是文先生的意思,是我自己,做刑事律师太累了,危险高压力大。上个月我接到周医生的电话,说你好了很多,但需要足够的休息,没有谁是能够长时间连轴转的。今天我见到你,感觉你好像是没那么消沉了,但看起来很憔悴。”   “我很担心你。”   闻辰易对着江面看了一会儿,夜晚的江面近处黑沉沉的远处却粼粼发光,他试图分辨了一下所谓的担心,有些感动又有些微妙,身前这个刚及他肩膀高的女孩子——虽然她要结婚了,可他还是情意把她当作女孩子——明明看起来更需要人保护,却在用最大的努力关心着别人眼中一个以冷漠自恃的人。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以彤又想起什么急忙说道:“还有,我昨天看到新闻上讲一个什么案子,刑事律师在法院门口就被群殴,太惨烈了,直接进ICU了。你这小身板哪里打得过别人……”   闻辰易听着听着就笑了,心中流过一丝暖意,他拍拍以彤的脑袋又替她理了理头发:“瞧你说的,我好歹也是个大男人,哪里就孱弱到需要躲起来了。”   “而且我从上大学就想做刑事,你知道的。”以彤不太理解地望着他,听他继续说:“以彤,我现在真的没事,只是有的时候不知道该怎么生活而已,周医生不是说了吗,我已经好多了。”   “好好好,”以彤瞥他一眼,“反正我说不过你。你自己小心一点,上次贩毒的案子吓死我了。”   “好。”闻辰易感觉这阵子烦闷的心情突然得到了舒展。   周围空空荡荡,秋日的晚风吹在身上微微发凉。   正是心情舒坦,将以彤送到酒店楼下,却在远处看见一个不想见的人。   是陈既明。   陈既明换下了警服,一身黑色运动装,整个人融在夜色里,要不是那双过于深沉的眉眼,闻辰易可能还认不出他。   街上车流声轰鸣,隔着一条街,但闻辰易知道那人正看着自己。   闻辰易顿住片刻,与那人对视几秒,随后移开眼,装作什么都没看到,将以彤送到酒店大厅。   以彤注意到了对街那个男人,悄悄问:“那人谁啊,你不是被人盯上了吧?”   闻辰易帮她摁了电梯:“一个神经病而已。”   ------------------------- 第3章   闻辰易最近在做一个合同诈骗的案子,涉案数额太大转到了市局,无奈要绕远路去市局了解情况。也许是第六感,闻辰易一大早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喝白水都呛着,微微不安,直到刚到市局门口就碰到了陈既明。   一路上昏昏沉沉的闻辰易脑子里一根弦绷起,感觉今天有点背。   “哟,闻律师这么早去哪儿啊?”陈既明说。   闻辰易不愿搭理他,却左右瞄了几眼没看见指示牌,暗自认命问:“陈警官,经侦怎么走?”   陈既明手插兜想了想,说:“经侦科长我熟,我带你去吧。”   闻辰易半信半疑地跟着他往里走,心中犹豫着要不要赶紧撤退,这人话痨一个问题能问八百遍,却又实在找不到路,不好意思暴露自己与外表不符的路痴属性,想着想着就到了一栋楼前。   经侦科的负责人是一位年纪稍长的中年男人,名为梁初,岁月给了他圆润的下巴和眼角的波涛,长相却依旧颇有风韵,可以看出年轻时候是个标致美人。那人一双桃花眼,说话时带着不平不淡的轻佻,看起来颇是个暗自挑事的主。   梁初见到陈既明,泡茶的手顿住,“哟呵”一声,稀奇地很:“大忙人今天怎么转我这里来了?”说罢又看了眼身边一脸冷淡但视线飘忽的闻辰易,脑子的八卦味道千回百转,直直地冲出口,意味深长:“小朋友惹事了?”   陈既明看着梁初一个人就上演的情景剧,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有时候看见经侦科下意识绕着走,连忙止住他已经在不知道哪个山路绕了十八弯的猥琐心思,道:“这是闻辰易,闻律师,来问案子的。”   梁初敏锐地察觉到闻辰易不情不愿的微表情,瞄了陈既明一眼,福至心灵:“那……你们先谈谈?”   闻辰易匆匆阻止。   梁初却悄无声息地给陈既明打了个手势,意思大概是——你们那么点小九九,跑我这里谈什么。陈既明心说去你妹的小九九,我就是个带路的,却转头看见清早空荡荡的办公室,突然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他瞪了梁初一眼,随即两人怀揣着不同的心思做了相同的决定:“那我们先谈谈。”   闻辰易看着两人来来去去的眼神勾当,心里愈发厌烦,他转身正准备打道回府,被梁初拦住了去路:“诶闻律师,来都来了,歇会儿。”   梁初揽住他的肩膀语重心长,令他感觉十分不适:“我看小闻心情不大好,年轻人嘛,有事多沟通,多沟通……”   他的手就像老妖精把唐僧拐进了盘丝洞,那一秒就端起茶杯拍门而去,速度之快令人回不过神来,然后门外传来落锁的声音。   闻辰易愣了两秒,胸腔一股不爽,把公文包拍在桌上,目不斜视冷哼一声。   陈既明围观梁初精湛的演技,佩服姜还是老的辣。他拉开座椅坐下,又拍拍身旁的椅子,扬起下巴:“坐吧,闻律师。”   “你这是非法拘禁。”闻辰易冷冷地说。   陈既明抬眼望望四周,洁白的墙面不见一点装饰,随后笑着说:“说话做事讲证据。”   这句话极为耳熟,是闻辰易当初回击陈既明的方式,虽然没有刻意说出,闻辰易听着却像嘲讽,刺耳得很。   他环顾四周,干净古板的办公室跟审讯室没多大差别,突然觉得好笑,也大喇喇地坐下。   “我只是个律师而已,斗不过你们一帮子公安系统,有话直说。”   陈既明盯着他的眼睛没有说话,表露的意思却很明确。   闻辰易满不在乎:“又是那件事,我已经回答你很多次了,答案都一样——不知道。再说了,如果我知道齐克武的下落,你认为我还能平安无事到现在吗?”   “那沈然呢,你在把他从案子里撇出去时难道不会去揭个底?”陈既明问。   “对啊,沈警官是齐克武杀的。”闻辰易漫不经心地说。   “你明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闻辰易叹了口气,声音漠然:“陈警官,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要巨细无遗的。案子已经查清楚了,犯人确定了,没有人要追究了,你拽着不放有意思吗?”   “那是我的兄弟,”陈既明似乎不忍听到这样的形容,望了望窗外,“上午还在谈案子结了要出去胡吃海喝,下午就出事了。人就倒在我面前,你知道吗闻律师,一打开门,头顶朝着我,地上都是血。”   他轻轻顿了顿,继续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那里,他没有走流程也没有跟我报告,甚至身上没有佩戴枪支,或者枪支被毒贩搜走了,但是……他就倒在那里,最后你们跟我说,对啊,人是齐克武杀的,沈然同志英勇殉职了,案子定了齐克武逃跑了,慢慢抓吧。我拿着烈士的勋章放在他父母的坟前,都觉得自己虚伪。”   “你觉得这有意思吗?”   闻辰易侧过头用衰沉的目光认真注视陈既明,那人眼中熠熠而悲伤的光像振翅的残蝶,努力挣脱什么又求而不得,不明不暗的情绪轻轻刺痛了心脏,又转瞬抚平。   “算了吧,已经结束了。”闻辰易淡淡地说。   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了,尘埃落定了还奢求什么呢,这个固执的男人。   四周寂静,尘埃在灯光下浅浅地飞舞,闻辰易突然觉得空气有点冷清,冷到他打算离开。   陈既明不置可否:“律师是不是都像你这么冷血?”   闻辰易想了想,嘴角的弧度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就当这样吧。在一个冷血的律师面前碰了壁,以后别再查了。”   “你究竟在隐瞒什么?”   闻辰易没有说话。   在陈既明眼中,那精致的外表看上去像是钢铁锻造的躯壳,自成一体而没有烟火气。   “你还真是……”陈既明话到嘴边却无力说出。   他摇摇头再一次感到失望,不再说什么,打电话让梁初来开了门,径自沉默离开。   办公室外悠闲的警员寻见陈既明阴郁的模样,窸窸窣窣地细声揣测那位律师的背景,七嘴八舌里,口口相传的八卦又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模样。   ------------------------------------------ 第4章   “怎么了,出来逛街还皱着眉头?”   回国后以彤逐渐找回国内的吃喝玩乐,正兴奋地压着马路,看着闻辰易精神不太好,用一根手指使劲顺他的眉头。   闻辰易起床气仍在,低气压地说:“昨天有个神经病耽误我工作,害我加班到半夜。”   昨天是周五,陈既明走后经侦科长虽然回来了,却不知道怎么回事顾左右而言其他,说了半天没提到案子的重点,最后干脆说要开全员大会了,溜之大吉。错过了最后一天工作日,闻辰易得等到周一,大晚上一边暗骂陈既明一边假装温和地接当事人的电话,费心解释延时的问题。   以彤停下脚步,抓住尾巴不甚满意:“加班?”   “额……嗯。”   “周医生的话你怎么不听?”以彤有些生气,“精神还没垮就想把身体搞垮了是不是!”   似乎是老话题爆发的前奏,闻辰易回过神,掐了掐眉心率先中止:“好好好,我知道的。”   以彤叹了口气:“每次都是好好好,真不知道你听进去了没有。”   闻辰易不想聊沉重的话题,连忙往轻松的方向拽:“我没事。担心我不如担心你的杰森吧。”   “担心他做什么?”   闻辰易推推眼镜调笑道:“听说他们所最近签了几个EU的单子,你还不如担心他不要在大洋彼岸被案子压弯了腰。”   以彤听了“呵”一声,没好气道:“杰森的腰好着呢!可不像你这个弱不禁风的模样。”   “我搬砖的时候你不知道在哪里呢。”   “当年是当年,看现在你能折腾几分钟。”   开车的架势也是说来就来,闻辰易掰下她颐指气使的手,大笑:“女孩子矜持点。”   以彤哼哼:“也不知道是谁先开的黄腔。”   这天周六,以彤大洋彼岸的准老公还有一周才能赶回来,无奈只有拜托他们共同的好友闻辰易揽上了陪挑婚纱这个瓷器活。陪逛真是很累人的一件事,闻辰易第一次感受到了女人强大的战斗力。   连续仔仔细细逛了一楼层婚纱店后,闻辰易瘫在了沙发上不想动弹,灯光明晃晃的,照得人快要灵魂出窍。   “不是挑婚纱吗,怎么又看鞋又看包的?”   “你不行啊,不是说gay都很能逛街的吗?”以彤想把他拉起来。   “那我就是个死宅gay吧。”闻辰易弱弱地说,“别拉我,逛你的去,我走不动了。”   “我刚刚挑了件婚纱,去试下你看看。”   “去吧去吧。”   闻辰易挥手总算摆脱她的魔爪,仰头睡了过去。大脑昏昏沉沉,疲惫的神经总算得到片刻的安抚。   不出十分钟,试衣间的帘子被拉开了。   落入眼帘的是俏丽的曲线直直延伸到超短纱裙,抹胸深陷就差开到肚脐,稍稍转过身子就能看到优雅的蝴蝶骨在几根黑色线条间翩翩起舞,洁白的背部仿佛不着寸缕……   闻辰易刚睁眼就看到血脉喷张的场景虚弱地嚎叫一声,仰头捂住眼。   “姐——咱能穿正常点吗,你想让杰森杀了我吗?”   “不行吗?”   闻辰易摇摇头。   他起身在挑选区检阅一番,拿出一件会心抬眉:“就这个,去试试。”   以彤看着这条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白色长婚纱,一脸嫌弃:“你不止是个死宅gay,还是个没有品位的老古董。”   闻辰易悠悠然在一旁坐下,与平时不同,笑容明晃晃的,管他什么老古董,只要能交差就好了。   古典的款式将高傲的公主衬托出三春之桃的韵味,这下感觉总算对了,闻辰易赞赏几句,又躲进舒适的沙发里。   落地窗外是模糊的车流,闻辰易慢腾腾地转过头观赏城市的无聊风景。两旁街道人来人往,提着大包小包簇拥着欢乐和惊喜,笑容里洋溢的味道在阳光下有些刺眼。   大周末的,大家可真是闲啊。   另一处的角落,一个人顺着阳光驻足,他已经站在这里好一会儿了,他看见闻辰易跟一个女生逛街,没在意,却被一阵爽朗的笑声吸引,从上一条街到这里,他的脚不由自主地跟到这里。   也许是被与个人反差极大的笑声打动,也许是想看清那个人生活中真正的模样,他直直地站在这里,心里有无数的声音笑话他此刻的举动,他的目光却只锁定在那张年轻与衰败并存的脸。   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明明将自己武装成了石头,却引得人想要猜疑石头的内部;明明摆出了冷漠的态度,却让人怀疑一切冰冷强悍的真实性。那个身躯瘦瘦小小,看起来似乎盛满力量,又因为他若即若离的语气让人觉得空无一物。   他想了解他,那张矛盾面具的背后。   “闻辰易……”   思索的视线灼烧空气,几分钟后,陈既明终于察觉自己的行径有些变态,懊悔自己刚刚在干嘛,抬脚准备离开。   许是造化不愿帮忙,又或许他的动作搅动了不知名的轨迹,落地窗内的那个人还是看见了他。那张疲倦但惬意的脸顷刻间皱在一起,快速打了个招呼就冲了出来。   “站住,你跟踪我?”   “没有。”——是的我跟踪你。   “为什么跟踪我?”   “我没有。”——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跟踪你。   闻辰易被眼见为实的否定弄得更生气了:“陈既明,你知不知道你说谎的时候紧张全写在脸上。”   陈既明捂了一把脸,最终缴械:“抱歉。”   “搞什么鬼。”   闻辰易想了想,不耐烦地再次解释:“我已经说清楚了,沈警官是齐克武杀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兄弟多年应该比我清楚,现在家属抚恤得当,犯罪团伙清晰了,你还有什么好查的呢?是不是非要搅得大家都不安宁才好?”   说话的语气有些急了,闻辰易平时最怕缠着不放的人事物,偏偏这人阴魂不散。好好的假日,就这么被打搅了。   陈既明其实没有追问案子的意思,被闻辰易这么一说也急了:“我就是觉得哪里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市局上面把这件案子处理得这么迅速,平时哪有这么高效的案子,何况其中有警察牺牲。我问过姜局,他模模糊糊就把话题带过去了……”   姜局……陈既明说着突然想起什么,迫切问道:“你在齐克武案结束后跟姜局说了几句话,匆匆走了,你们说了什么?”   陈既明的事件架构能力让闻辰易十分惊讶,人憨了点工作能力还是优秀的。闻辰易伸手抬了抬眼镜,在垂眼的思考着什么,抬眼瞬间恢复如初:“姜局让我以后少接点这种案子,不要枉费了国家的人才培养开支。”   “姜局会说这种话?”   “大概是这么个意思。再说这不是你的心里话吗,我就是个害人不眨眼的律师。”   陈既明很少见到有人贬低自己还眼含真诚笑意的,不自觉皱了皱眉:“胡说什么。”   “那你可以走了吗陈警官?我还有事。”   陈既明看到店里那位曼妙的姑娘跟前几天晚上看见的相似,店铺又是婚纱店,不免新奇:“你要结婚了?”   “好奇我的私生活?”   陈既明说:“如果要结婚了当然是喜事,我只是好奇什么样个性的姑娘才能降得住闻律师。”   “不是我结婚,是朋友。”   陈既明笑笑,不知为何心里舒了口气。也是,这么张冷漠的脸怎么会招女孩儿喜欢呢,他可是无法想象闻辰易与任何人谈恋爱的样子。而刚刚在路上听到的爽朗笑声,是闻辰易吗?大概是自己幻听了吧。   --------------------------------- 第5章   自打从经侦办公室出来,闻辰易的工作就没怎么顺利过。所谓口口相传的八卦其实是梁初牵的头,这位善解人意的经侦科长,在看到陈既明一声不吭的惨烈战果后,充分发挥了革命同志的伟大精神,给下属使了个颜色,说让闻律师以后多来经侦科坐坐,年轻人多沟通才能相互理解,于是不知因果的小警员们百思不得其解,却将“上行下效”发挥到了极致,闻律师的英名在经侦的圈圈里越描越黑,最后终于如愿挂上了黑名单。   在连续一周被放鸽子之后,闻辰易面色沉郁地回到律所。   ‘“啪——”   闻辰易把卷宗拍在桌上,低骂一声:“小孩子的把戏。”   律所骤然安静了一秒,办公间的“高墙”里蹿出几个脑袋左右望望,接着细小的声音讨论起来,又恢复了原样。   “怎么了怎么了。”一个西装革履的高大男人端着茶杯走过来,不急不缓,“大清早就一身怨气啊。”   闻辰易瞟了他一眼,迁怒地不想理会,拉开椅子坐下,打开电脑准备做事。   隔壁的杨文茵女士爆料道:“闻律师肯定又在市局碰壁了。”   “碰壁?”那人走到闻辰易身后,审阅一般轻轻翻了翻他桌上的文件,是原封不动送还的材料,心中大概了然。那人名为龚凡,是律所目前最年轻的合伙人,佯装思索地笑着说:“要我帮忙吗?”   “不用。”   龚凡毫不顾忌地倚坐在闻辰易的办公桌上,整个人悠闲的气场与律所忙碌的生活格格不入,他缀了口茶老神在在:“那个警察这么折腾你,你还忍得住,真不像你的作风。”   闻辰易正噼里啪啦敲键盘,看他一脸嫌弃又努力压制住烦躁的表情便知道他在回复当事人,这种在哭天喊地的情感宣泄中,才能挖出芝麻大点案件逻辑的事情总是让闻辰易怀疑人生。又没睡好的一天,他的动作比以往迟钝。   过了几秒,他才嗤笑一声:“那就是个神经病,你会跟神经病计较吗?”   龚凡闲适地对着身材瘦削而有韧劲的闻律师欣赏了一会儿,逗猫似的撸了一撮毛,说:“不会,但我会想办法永远不和他遇上。”   闻辰易一边敲字一边不爽,难得聒噪:“市局说起来多大个级别,也就那么点地方,刑侦经侦来来回回就这么些人,还全特么是他熟人,老子要告他滥用职权。”   “然后你的案子就从进不了科室变成了进不了市局的大门。”杨文茵幽幽地说。   “哼。”   闻辰易受气的时候会微微瘪着嘴,平时冷淡的样子看起来脸上没什么肉,终于露出大一点的表情就会发现这人左脸颊有一只梨涡,浅浅的,整个人有了些生气。   龚凡早就发现了这点,尽管情况极少,但当他看见这只梨涡的时候,精明的表情里会透露几分欣慰的意思。   比如现在,杨文茵竟然从这只懒散的狮子的眼神里感受到了慈爱?   龚凡无视杨文茵的震惊模样,像是拿闻辰易没有办法:“算了,我来吧,跟当事人商量一下,签个字,让小杨去把案子转过来。”   “不用。”   龚凡拍拍他的肩膀:“年轻人,遇到困难要知道寻求帮助。”   “你就比我大四岁,刚刚挨了而立的边,跟个老大爷似的。”   龚凡重重地拍了他一下,恨铁不成钢,威逼道:“案子,拿来。”   隔壁的杨文茵先闻辰易一步双手奉上,谄媚说:“大佬给您,顺便,我这有个小活,很小很小,拿捏不准,您帮我一起做了呗?”   龚凡长者似的摇摇头,鼓励道:“年轻人要学会自立。”   “大佬,您的双标太扎眼了。”   龚凡微笑。   闻辰易不适时地说:“案子给你可以,先说好分成,毕竟案子我也做了前期准备,交涉了挺久。”   “看看,学习学习,什么是优秀的职业操守。”龚凡笑道,“五五分怎么样?”   办公室突然静若寒蝉。   不要脸。   拿钱诱惑我们闻律师。   我们闻律师是那么缺钱的吗。   大佬有钱赏赏我们穷苦的劳动人民吧。   瞧,寂静如斯。   “好啊。”   闻辰易头也不回地说,像是习惯了这种美好的差别待遇,稳如泰山做一个既得利益者。   办公间一片诡异的祥和,无数怨念正要垂死病中惊坐起,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突然找上门。   那女人的眼泪似乎来自某处涛涛急流,纸巾赶不上眼泪串掉下的速度。她衣着淳朴,袖口处还见得几处针线的痕迹,粗糙的手看得出经常从事体力劳动。   她尽量压着情绪沙哑地说:“闻律师,您说我男人还有命活吗?”   “你男人是?”来不及阻拦她进来的前台姐姐在一旁问道。   “一起交通肇事的司机,高速公路连环车祸,司机本人开着大货车反倒没事。”闻辰易喊了声龚凡,走过去声音压低:“这司机叫江东水,是转你那个合同诈骗的嫌疑人张总的前任司机。”   龚凡迟疑了一下,闻辰易解释:“没违规,查过了,这俩案子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只是江东水干了这么久司机,说不定知道些张总的小习惯。”   “运气够好啊。”   “怎么样,一起转你了?”   闻辰易的笑容有点阴险,料是龚凡看了都抖了下眉毛:“我手里还有三个案子,你真不怕累死我?”   “龚大律师的业务能力圈内良心,不过两个小案子,分分钟解决的事情。”闻辰易说,“早上小杨又扔给我两个法援,我的脾性你也不是不知道,同时兼顾不了那么多。”   “也就只有你会把法援的案子当案子了。”龚凡奈何不了他,“得了,还是我给你收拾烂摊子。”   闻辰易不以为然:“这两个案子金贵着呢,别忘了五五分。”   “真阴损。”闻辰易瞟他一眼,龚凡忙改口:“真善良。”   闻辰易微微一笑,走过去细心安抚哭泣的女人,告诉她自己的顶头上司,律所最年轻优秀的合伙人愿意帮忙打官司,问她是否愿意交接,女人自然一口答应,连连道谢。   一个中午赚了两个案子的钱,闻律师总算感到满意,把市局那个占山为王的蠢人忘到九霄云外,抓起手机优哉游哉出门吃饭。   “吃饭都不带恩人。”龚凡抓着一堆材料陷入繁忙的工作中,感到饥肠辘辘。   ----------------------------------------------- 第6章   这个翘班的下午,无所事事的陈既明被巡警朋友忽悠着在南巷乱晃,美其名曰巡逻检查。南巷是一片旧宅区,老房子参差不齐地挤在一起,密集如梳,巷内人声嘈杂,充满了城市古老的烟火气。   便装的陈既明总是比穿制服时年轻很多,黑色立领外套在十一月的天气里显得有些单薄,可能是早年在部队的缘故,这人浑然不觉冷,外套敞着好像自己是一个身形挺拔的火源。   陈既明叼了根糖油果子心情不错地嚼着,现炸的果子外脆内软,金灿灿的表皮淋上热乎的红糖,嫩白的芝麻洒在上面散发一股酥香,糖汁浓厚油亮欲滴。   正是上班时间,穿着制服的小巡警满脸羡慕嫉妒恨地看着眉目张扬的刑警头子,目光紧紧锁定在他嘴旁胖乎乎的糖油果子,咬着嘴唇。   陈既明连吃闲嘴时都是一脸正派,他画面违和地舔掉唇边的红糖,偶尔斜眼睥睨小巡警一眼,丝毫没有感觉到自己吃独食有什么不对。   巡过一个巷角,过了住宅区,人流一下子稀少下来,左右都是低矮的旧墙。   “还有一条巷子就搞定了,我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小巡警扭扭脖子,疲惫地伸了个懒腰。   “巡完就可以去吃烧烤了。”陈既明吃完最后一个果子,“为了拉人吃个烧烤还得巡街,真是不容易。”   “厚颜无耻。”小巡警翻了个白眼,一脸不爽,“这边经常空着,应该没什么事。”   两人说着拐过巷角,巷子很深很窄,可能因为常年无人连空气也要凉薄一些。阳光从茂密的老树枝叶中撒下来,地上明明暗暗一片。   本以为巡逻可以结束了,正准备掉头闪人,却看见巷子深处聚着一群人。   “奇怪,干什么呢。”小巡警立刻打起了精神,手摸上警棍。   那群人围拢成圈,不知道在做什么,连声音都没有传出来。外围的几个人穿着黑漆漆又张牙舞爪的衣服,吊儿郎当地站着,看着像一群小混混。   陈既明稍稍走进仔细观察,不料突然愣住,从人群正中看见半张熟悉的侧脸。   他眉头一皱,接着靠近,终于听见一个清冽的声音:“虽然这是死巷子,但一路上都有摄像头,想打人,先考虑清楚后果。”   在危险面前仍然冷着脸先发制人,果然是闻辰易,陈既明示意朋友别动,本能地悄声快步向前。   “揍个人而起,废话那么多。”一个混混模样的男人痞痞笑道。   “你们是被雇来的,当然不怕进局子,几个钱就保出来了。”   “知道就好。”他轻蔑地拍拍闻辰易的脸,后者不动声色,“想要小命,就别当那官老爷的律师。”   闻辰易知道他是指张局,这领导不知道惹了什么人,对方拿出下三滥的手段对付他。对方不知道案子已经要转给龚凡了,仍缠着闻辰易。   闻辰易拍开他的手,鼻间“呵”地一声嘲笑,冷漠地说:“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们现在的所作所为都可能成为呈堂证供,只会加剧雇主的败诉。”   他的声音在巷子里空空地回荡着:“败诉了,你还拿的到钱吗?”   那男人稍稍一愣,神情停顿片刻,闻辰易见机继续诱导。   “这样,我们换个方法解决,其实我也快卸任了,我可以不用你雇主怕得要命的证据,你也可以交差……”   正说着,突然一阵风刮过。   “啊我操!——”   闻辰易还没正式开始动嘴皮子功夫,就听见一声惨叫绝顶。   他抬起头,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靠近,一手掐住混混的后颈向下,一手将他左臂反箍朝天,脚踩上后背,混混瞬间动弹不得,周围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接着低沉的声音自上而下传来。   “五对一,哪个老师教你这么打架的?”   “操!你他妈谁啊!管得着吗你!”那混混龇牙咧嘴地骂着。   伴随着手上越来越加重的力道,陈既明沉声说:“我是你大爷。”   “尼玛逼!……啊!别拽——”混混被疼出了眼泪,赶紧讨饶:“放开我,你是大爷行了吧!放手放手……”   “嘴巴不干净。”陈既明拽着他的头发,仿佛这位脱去警服的人才是在场最狠烈的混混。他的嘴里还叼着糖油果子的竹签,带来一种毛骨悚然的反差,用不怒自威的声线对其他人说:“这人我要接着收拾,你们要撤就撤,不撤后面那位警察叔叔可在等着你们。”   几人对眼前的状况还摸不着头脑,但确实看见后面有一位警察call着呼机向他们走来,眼前这人看起来很厉害也不知道是谁,感觉情况不妙,左右推搡着离开了。   “一帮怂货!”被压制的混混朝着逃跑的身影骂道。   “可不跟你一样吗。”陈既明嗤笑。   陈既明将人铐在了电线杆上,小巡警笑骂一声“以权谋私”,转身就回去买刚才没吃着的糖油果子去了,表示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陈既明拍拍自己被弄皱的衣服,转身问闻辰易:“闻律师,你没事吧?”   “没事,谢了。”   虽然闻辰易连感谢都是一副冷漠的表情,陈既明也不在意:“没事就好,律师这个行当也不安全。”   “还好,这是个例,平时不会遇到。”   “这人你想怎么处理?”陈既明指了指混混头子。   “你把他铐在这里是任由我处置?”闻辰易很惊讶,他们之间的关系有这么好?早上才吃了闭门羹的闻律师怀疑地看着他。   “不然呢。”陈既明毫不知情,在混混头子的疯狂挣扎中笑了一声。   闻辰易表情略微古怪:“还真是以权谋私。”   不过效率还是挺高,闻辰易拿出手机对着那人录了段视频,半威胁半逼供地让那人交代了整件事的全过程,用作后期的有利证据。当然,询问过程忽略不计,他只录了那人是怎么说的。   “谢谢。”闻辰易举起手机向陈既明挥了挥。   ----------------------------- 第7章   “不客气,你以后可要注意点,别又被人堵了,如果今天我不在你怎么办?遇见一群打手还这么淡定。”   闻辰易似乎并不担心淡定地说:“其实你不在,我也能跟他达成和解。”   他说话的语气太过自然,可能是早午饭没吃的缘故脸色有些病态的苍白,头发耷拉下来,掩去凌厉的神色,看起来有些孤独的平易近人。   陈既明脑子里冒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回想这半年来,从来没有看见闻辰易和谁走在一起办案,似乎他什么事情都能自己扛,虽然他有这个本事,虽然律师这个职业就是独来独往,但……   眼前这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个头不高,脸也小小的,相较于自己的体魄,他就像个一捏就碎的骨头架子。整天一副年少老成的模样,也不知道跟谁学的,冰山不化似的。   陈既明仔细观察这个人,裹着迷雾看不透的神秘,明明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我很弱”的气场,说起话来却从不吃亏。   嗯,他唯一看得过去的就是他的头发了,细软柔和,比本人看起来有温度。   思及此处,也不知道抽了哪阵风,鬼使神差的,陈既明突然抬手在闻辰易的头发上揉了揉,揉完才回过神自己在干什么。   空气凝固了几秒钟,有点冷。   谁知陈既明向来铁骨铮铮直白得很,感觉尴尬也不加掩饰,非常直截了当地表达自己的感受:“头发真软。”   闻辰易毫不留情地拍掉了他作妖的手,骂:“神经病。”   陈既明抱歉地笑笑。   闻辰易不理这茬,突然想到什么,迫切逼问:“今天怎么回事,说,你是不是又跟踪我?”   冷不丁地转换话题,陈既明还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会儿连连摇头:“这次我真是路过,真的!”   “上次也是?”   “上次……”陈既明尴尬地躲开闻辰易的视线,“上次是个误会。”   闻辰易狐疑地看着他半晌,似乎不接受这个解释,又无可奈何只能后退一步:“陈既明,上次就算了,这次扯平,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也不想知道,案子已经转手了,让你的朋友们收敛点,闹大了谁都不好看,别再打扰我的生活。”   陈既明突然懵圈,一脸茫然:“你在说什么?我朋友?”   闻辰易不明白这有什么可掩饰的,顿时感到了无趣味:“算了没意思,我走了,不见。”   闻辰易忙着回去准备开庭材料,陈既明和小巡警去了念叨已久的烧烤店。嘈杂的苍蝇小馆里觥筹交错,热气蒸腾下的市井生活让人心中非常熨帖。   明明是救了闻辰易却并没有什么欢喜的结果,莫名其妙被指责一番让陈既明不自觉的烦躁。   小巡警啃着肉串闲聊:“嘿我说老陈,你今天救的那是谁啊,看起来还挺拽的,那么一伙人围着他,脸色都没变一下。”   “律师,做刑事的。”陈既明在思索中回答。   小巡警一惊:“看他年纪轻轻的,身板也不经折腾,竟然是搞刑事的,够可以的啊,真够胆量。”   陈既明哼一声:“胆子是挺大的,之前威胁了他好几次,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他是你朋友?”小巡警见他没反对,突然语重心长起来,“别怪老弟没提醒你啊,这种人看上去冷冰冰与世无争的,其实心可黑了,还是个打人命官司的,你跟他做朋友,被坑了还得帮他数钱呢。”   陈既明迟疑了一下:“他……不会吧。”而且我们也不是朋友,什么朋友,不是敌人都算好了。   “谁知道呢,总之你要走个心眼。”   陈既明摆弄着空签子,随口道:“我觉得,他人可能还行,只是脑子里装的事情太多了,看上去冷了些。”   “啧啧,随便你,反正我可是先提醒你了。”小巡警继续低头享受辣乎乎的烧烤,没留意陈既明在一片明亮嘈杂中若有所思。   陈既明回到家已经八点。陈母胡若静已经做好了晚饭,但没等到儿子回来,正在沙发上嗑着瓜子生闷气。A市的生活节奏快得过分,能有这么一个温暖舒适的地方得以歇息已是不容易,陈既明的父亲早逝,一直跟着母亲居住,牵牵绊绊的,这些年的日子也过得不错。   “还知道回来啊?”胡若静说。   “妈我忘记说不回来吃了。”   胡若静看也不看他:“何止忘记,我给你打了几个电话都不接,还以为你出在外勤,打电话给你同事,别人说你早翘班了。”   陈既明赶紧坐过去陪着:“手机没电……您看我平时除了局里发的通讯设备都不怎么用手机的,忙起来就忘充电了。”   “你今天去哪里了?”   “跟老同学吃饭,还给你带了城隍庙的糕点。”陈既明献宝,“你最喜欢的金桔酥。”   “算你有点心。”胡若静把糕点放进盒子,“一天天东跑西跑,也不见你带回个儿媳妇。”   陈既明把电视音量开大一点跳过话题:“我陪您看会儿电视吧。”   胡若静斜他一眼。   电视里正演着都市家庭伦理剧,柴米油盐的吵闹和纷争带来一场离婚官司,双方对峙法庭,带着卷毛假发的法官和律师在庭审正中间滔滔不绝。   “……”   陈既明料是没怎么进过法庭也知道这剧肯定满满的bug。   “妈,这剧看了会降智。”   胡若静拍他一巴掌。   电视吵闹地放着,剧情需要,法庭上吵得一锅粥法官也没有敲锤,陈既明看得无聊。枕着脑袋困得打哈欠,胡若静看得津津有味。   剧情里聒噪的律师让陈既明忍不住开始吐槽:“哪有这么夸张,搞得跟激情演讲似的,这是大陆诶,广电也不知道怎么过审的。”   电视上这人看上去像个十足的演说家,颐指气使的表情仿佛他才是法庭的中心。虽然他律师只认识闻辰易一个,他辩护的模样也符合了他心中对律师的一般定义——冷漠无情。   陈既明想到闻辰易在法庭上的样子,冷静而锐利的,成熟而麻木的,微微低着头,明明是属于他的世界,却仿佛与他无关。他有些困惑,又想到白天闻辰易在一群混混的棍棒危险面前过于冷静的模样,轻飘飘的,甚至好像会随时消失……   究竟是什么样的缘故,什么样的人生经历才能活成这个样子,从来踽踽独行,一个人就是全世界。若说他是利益的走狗,陈既明却怎么也不能相信。   他对着电视发了会儿呆,问胡若静:“妈,你说有没有人从内而外的了冷漠,冷漠到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   电视空旷地放着,原告顺利拿到了离婚判决,女方开始撕心裂肺地哭泣。   胡若静难得沉默了一会儿,又用调侃的语气说:“这种人要么是超脱出世了,要么是绝望透顶了吧。”   胡若静不知道,之后的陈既明再没有看进去电视。   ---------------------------------- 第8章   闻辰易在回家之前去了趟Surround酒吧,比起空荡荡的房间,充斥着放纵和调情的小地方会让人的神经更加舒坦。一天的奔波让他非常疲惫,坐在远离舞池的卡座观望别人的人生,电脑在桌前暗暗地亮着,是明天开庭的材料,他只是不经意地瞟上几眼。   毕竟是工作日,这里人不算多,来来往往都是些熟面孔,卸下了平日的伪装,浑身招摇着欲望,开心得像孩子。一些控场能力优秀的人开始寻觅着四处撩人,比起一般酒吧男女间的拘谨,gay吧里的调情总是来得迅速而动人。不过十来分钟时间,就有一双人相互依偎着走向酒吧对面那家旅馆。   闻辰易倚在卡座里斜斜地看着,搭至眉梢的头发反射出慵懒的灯光,眼眸低垂似乎是发呆,又似乎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但更多的是冷漠,嘴角从头到尾都没翘一下,在整个酒吧里,就这么一个卡座萦绕着一种又冷又丧的气氛,仿佛别人至少都是来喝一杯酒,这个人只是来观赏一下颓废人生。   这种生人勿近的奇怪气场让他周围始终往来稀少,但也挡不住几个把冷漠当作禁欲气质的荷尔蒙本体跃跃欲试。   一杯酒落到了他的桌前。   “介意我坐这儿吗?”   闻辰易轻轻摆了摆头。   “一个人?”语气还算温柔。   闻辰易眼神微微上扬,不肯定也不否认。   那是一个形容举止都很绅士的男人,当然,只是表面的结论,他的五官张扬,眼神深沉让人捉摸不透,谁知道内里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长得很像一个人。”闻辰易说。   男人微微一笑,调侃道:“如果这句话是在试探我的话,未免有些老套了。不过我很荣幸让你有熟悉的感觉,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好是坏?”   闻辰易端起他的酒杯,抿了一口酒:“非常糟糕的感觉。”随即一声嗤笑,“不堪回首。”   “看来是前男友了。”男人惋惜道,“那下次我应该把自己换个造型再来见你。”   “不用。”闻辰易说,“现在就挺帅。”   “谢谢,”那人明亮地笑起来,“我很开心,你的外表也是我喜欢的类型。”   男人端起闻辰易喝过的酒杯,就着喝过的杯沿,轻轻又喝了口,惹得闻辰易好笑地看着他。   男人放下酒杯,目光灼灼又言笑浅浅:“出去走走吗?”   闻辰易指了指屏幕上的工作:“不了。”   男人确定了一下他的神色,可惜地说“Ok”,想了想又洒脱地向他伸出手,“那交个朋友吧。顾由之。”   “名字挺好。”闻辰易略挂笑意看着他,没有伸手也没有自我介绍。   “朋友,这就尴尬了。”   闻辰易顾自在屏幕上敲下几个字,没理他:“我这个人挺无聊的,越接触越无聊,认识一下就好,朋友就算了。”   “我倒是觉得你挺有趣的。”顾由之递出名片,“不奢求你礼尚往来了,这是我的名片,还望收好。”   闻辰易看着金光闪闪的名片,连质地都和那人一样华丽非常,不免心中叹息。   “我就在隔壁街的证券公司上班,希望你哪天想起来了能联系我。”   闻辰易瞅到名片上赫然的“执行总裁”四个字,笑道:“职位不低啊,就这么自报家门不怕我把你卖了?”   顾由之也笑了笑说:“你浑身上下充满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我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   闻辰易将名片放进包里,和他碰了个杯,半认真半玩笑道:“什么不食人间烟火,我这叫一滩死水。”   顾由之不疑有他:“会调侃自己的人,也不无聊嘛。”   闻辰易没说话,顾自把酒喝了。   夜更深了,酒吧里逐渐热闹起来,舞池放起了嘈杂的电子音乐,DJ将碟打得刺耳而诡异,闻辰易望着他们或疯狂或沉迷的表情,忽然觉得没劲透了。他把电脑合上,收拾东西准备回去。   “这就走了?”顾由之问。   “明天早起,熬不了夜了。”   “我送你。”   “不用,我叫了代驾。”   闻辰易挥挥手里的车钥匙,出门走向更深的夜色中。   那一瞬间,顾由之感觉这人会被黑夜吞噬。而红灯绿酒,夜场才开始,下一秒钟,他又投向五光十色的舞池里。他们像过客,所谓关心与交好只因一张华丽的皮囊,谁也不会过问更多。   秋日的风已经很凉,江边的风尤为刺骨。夜色中的江水摇摇晃晃,轻轻浮向岸边,卷几缕青苔回溯江心。闻辰易在这样清净的江岸坐下来,没有月光的夜晚,江面黑漆漆,只有两岸的灯光照得人发亮。   “又是一个无聊的夜晚。”   夜晚总是使人容易脆弱,路上每一个孑然的背影后面都挂着一串破旧的故事,叮叮当当一路跟随,在夜深人静时击打人心。他感觉有些落寞,身上没有力气,每一天都这么循环地过着,无聊透顶。除了必要的投入工作,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   老人常说“等待希望”,他曾经相信过,然后发现等待没有期限,生活就像浮动的江水,昏昏沉沉的,等着他一个不经意,就将他吞噬。   他在江边的石头上坐了很久,久到路边的人以为他会坠下去,静静地观赏漆黑的风景与隐约的渔火,直到就着细微的光亮他看见远处有清污的人在船上收网,佝偻而生动的影子迫使他移开目光。他低头看向水面,轻轻的水纹卷动着他的心绪,像往常一样感到失落,江水一来一回,却再也无法将他彻底吸引进去。   回到公寓,他还是习惯把这里称为公寓,冲了个澡,从崭新的盒子里拿出不知名的檀香摆弄好,好像一个固定的仪式,打开电脑开始写邮件。   把自己缩成一个团,抱腿踩在沙发椅上,一点一点拆下破旧的面具。   「周医生:   晚上好,照例与您诉说。   今晚我在江边坐了很久,天很黑,江对岸的渔火晃得刺眼,我很清醒。这几天还是跟往常一样,工作,加班,睡觉,累了睡觉。我最近睡得很沉,但会半夜突然惊醒,醒来便很难入睡。   最近的生活还是那样,新鲜的事情是以彤回来了,她即将结婚,和她那个跨国长跑了十年的男朋友。我非常祝福她,她是我为数不多的好友,我希望她能一直幸福。婚礼大致定在秋天结束的时候,她也要我提前邀请您前往。   除此之外好像没什么值得细说的事情,陈旧的事情已经说过很多次。   至于心理问题……那该死的抑郁症。周医生,三个月前您告诉我病已经好了,可是过了这么久,我还是不这么认为。也许您衡量治愈是以自杀倾向和生活能力为判断前提的,我开始能够独立地生活,不再伤害自己的身体……但是,周医生,我依旧没有习惯生活的状态,我依然对周遭的事物没什么兴趣。   很奇怪。   周医生,您说,生活明明是一滩死水了,我为什么还不想死呢?   祝好,   闻」   ---------------------------------- 第9章   新的一周,事情交给龚凡就简单多了,说到底这还是一个人情社会,你有你的人脉,我有我的人缘,在龚凡眼里,工作上的所有阻碍都来源于认识的人不够多。   龚凡披上西装有一种严肃而不正经的微妙感,明明忙到天昏地暗还是一副闲散的样子,总会让人误以为他正准备去哪个小岛上度个假。   这件闻辰易碰壁一周的案子在龚凡不知名的渠道下几分钟便顺利解决,龚凡夹着一堆材料左右逢源地从办公室走出来,天气舒爽,懒散的狮子难得有了上位者的自觉。   “果然只能用工作去讨好他。”   然而忙碌的人总是在高效中持续忙碌,龚凡感慨着,又开始应付接踵而至的电话。   他来回踱步着,同时接到当事人的诉苦和被告的谩骂是很精分的一件事,奈何优秀的龚律师也一边听着电话一边抽了小半个小时电子烟。   “没味道。”他吐槽着电子烟转身打算离开。   远远望去便看见一群警察走向办公楼,走在最前的一个似乎很焦急,正容亢色地对后面的人安排着什么,声音传来不太友好,后面的警察也正襟地听着。那是说一不二的领导力和部署力,龚凡感觉这人有些熟悉,直到看见这人指关节习惯性擦过鼻梁的动作,才突然想起他是谁。   他们在齐克武的案子上见过,不,不是他们,应该是龚凡单方面地见过这人。当时市局的人都围着罪犯转,只有这个人,更巧妙一点,找上了闻辰易。闻辰易的性格不是那么好撬开嘴的,无所谓怎样的劝说,软硬不吃,甚至根本不会将这些“劝说”放在心上,唯独这个人,让闻辰易几次提到都说“大家以后见着他绕道走”。   又想到前两天闻辰易气得在所里摔卷宗的事情,龚凡确定这人就是陈既明。   一个刑侦队长而已,能有多大能耐。   龚凡夹着材料走上前,感觉自己有必要会会让自己多担一份案子的人。   “陈警官好。”   正跟一帮子人做最后嘱咐的陈既明停住脚步,道:“你是?”   “龚凡。”龚律师递上名片,“陈警官应该不认识我,但总认识闻律师吧。”   陈既明看了眼名片,也是个律师,点点头问他什么事。   龚凡保持着职业微笑:“是这样的,闻律师最近跟贵局有关的两个案子都已经转到我这里来了,以后不免会打交道,提前来跟您打声招呼。”   “有事说事,我这边还忙,招呼就免了。”陈既明说,“闻辰易怎么把案子转了?”   “他为什么把案子转了,您不知道吗?”   陈既明奇怪道:“我怎么知道。”   “也是,陈警官贵人多忘事。”龚凡语气轻佻随意,“那就希望您能让底下的人消停点,给我们这些打工的一条活路。人民的公仆可以吃人民的饭,可不要连饭碗也抢走了。”   陈既明觉得这人说话阴阳怪气的,跟梁初有得一拼,云里雾里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问:“你把话说清楚,我底下的人怎么了,跟闻辰易有什么关系?”   龚凡笑笑说:“他们怎么了,问他们去吧,我只是提醒一句而已,毕竟之后这活是我接手,已经干扰不到闻律师了。”   龚凡的话弄得陈既明愈发疑惑,捏着名片莫名其妙,却似乎感受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只听他继续说:“这种事情呢,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谭局长那边相信已经了解过情况了,希望陈警官以后收敛一点,不要拿着鸡毛当令箭。”   龚凡说完,挥挥手礼貌地再见,陈既明忙拦住:“你把话说清楚再走,这两天我们支队都在外面跑,谁惹着谁了,怎么就……”   说着,一个电话进来,陈既明一看是谭局,龚凡也瞧见了,嗤笑一声悠闲走掉。   陈既明愣神中接起电话。   “喂,谭局。”   “陈既明你小子干嘛呢?!省里的批评电话都打到我这儿来了!”谭嘉生谭局是出了名的火爆脾气,做事雷厉风行,果断耿直,培养人和教训人都毫不避讳,他操着一口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大骂:“我限你十分钟给我滚到办公室来,给我解释清楚!”   说完谭局便挂了电话。   “什么情况啊我去。”   陈既明气不打一处来,将手里的名片捏得发皱,用力一把撕掉。   撕完了正准备扔掉,又看了眼手机,内心火气偏偏得按下,捏紧名片碎屑,还是揣进了兜里,急匆匆往领导办公室赶。   陈既明临到门口的时候就察觉到了气氛很凝重,谭局虽然脾气差得不行,生活情调还是搞得有声有色的,比如以前这个点,他一定会从窗户远望隔壁广场的大爷大妈跳广场舞,而今天窗户紧闭,连窗帘都没拉开。谭局长相严厉,正倚着门抽烟,宽大的身形后面只有日光灯酷烈惨白地照着,压抑得有些渗人。   “谭局,我来了。”陈既明站定,小心翼翼地说。   “龚凡你认识吗?”谭局森森地说。   “刚刚路上见过了。”   “你知道他是谁吗?”   陈既明摇头,他的确不知,甚至不记得之前有见过这人。   “他是省里那位的公子,独子!你怎么把他惹着了。”谭局不争气地看着陈既明,“说说看,你都干了什么。”   “没干什么啊。”陈既明始终蒙圈,“我这几天出外勤呢能干什么。”   “人家说你滥用职权,限制律师执业,戏耍别人的工作!”   陈既明震惊道:“谁?闻辰易吗,我认识的律师只有这么一个,我没整他啊。”   谭局吐出一个烟圈,斜他一眼:“你自己想清楚。”   陈既明想了想,确定自己除了那天在梁初办公室以外再也没有跟闻辰易有过工作场合的接触,不可能会把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连省里都惊动了,除非……   陈既明想到几天前在小巷子里救了闻辰易后他惊讶的表情。想到龚凡说的他手底下的人。想到在梁初办公室的那个案子……   OMG。   陈既明低头一掌拍在脸上:“谭局您等我一下,我一定给您一个交代。”   陈既明不等谭局理会,飞快离开了。   ------------------------ 第10章   经侦科。   陈既明在科室里重重敲了下桌子,几个受惊的小警员抬起头。   “闻辰易闻律师这几天有没有来过?”   不知何故没有人吱声。   “我问你们闻律师这几天有没有来过!”陈既明正经起来颇有威严,声色俱厉。   最前排的女警员支支吾吾说:“有。”   “来过几次?”陈既明将危险的目光对准他。   女警员可能是新来的,年纪轻轻声音都有点颤抖:“三、四……五次吧。”   陈既明声音愈发寒冷:“究竟是几次?”   “五、五次。”   “一个案子需要来五次才能拿到材料吗?”   女警员不敢说话了,低头假装自己是透明人。   陈既明算是清楚了事情的轮廓,冷喝一声:“等着写检查吧。”   后面一个警员大概不想莫名其妙被处分,小小声坦白从宽:“是梁科长让我们请他‘多来几次’的……”说着说着就闭了嘴,“没有,没有。”   陈既明回过头便看到梁初走了过来,还是一副居家散人的模样,头发略长微卷地搭在眼角,警服松松地披肩,宁是被他穿出了一种微妙的风情。   “口风不行。”他评价道。   陈既明懒得跟他弯弯绕绕:“说吧,怎么回事。”   “我其实也是刚知道,事情闹得这么大,”梁初眉毛细细皱起来,“谭局那边没事吧?”   “只是口头批评。”   “那还好。”梁初的眉目舒展开来,眼角又有了笑意,“别生气,都是误会,我以为你俩是一对呢。”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是一对,该看病赶紧去。”陈既明气道,“所以你就整他,还整得全局都知道了?你是妇联主任吗啥事都管。”   梁初笑笑,打哈哈说:“谁知道那小孩认识省里的小公子呢,纯属意外。”   “去道歉。”   “不去。”   “去。”   “不去。”   “……”   解释开来,两个幼稚的人开始无意义的斗嘴。   梁初很有理地说:“我是帮你呢,虽然帮错了方向,让我这个年纪的人跟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孩道歉,搞笑呢吧。”   “那我把他带到你面前来。”   “陈既明,”梁初皮笑肉不笑,开始赶人,“快给老子滚,收拾你的烂摊子去,爱谁谁道歉,大爷我不伺候。”   “就这么决定了。”陈既明大步离开,走时顺便指了指那几个警员,“记得写检查。”   梁初把门板拍过去,拍了个空:“那是我的人,你使唤个屁。”   陈既明把这次风波处理好之后仔细回想了一下事情为什么会闹成这样,闻辰易甚至把案子转了出去,除了那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子——虽然气派的个头可不小——似乎还有别的原因。   思来想去,原因可能是,他逼得闻辰易没有办法了。   这个看起来冷若冰霜的律师,平时盛气凌人的,遇见周而复始的烦人事也会像正常人一样躲进壳子里,拒绝外来接触,甚至撂挑子走人。这么看来,其实他也不过是个有感知的正常人,没有到无坚不摧的地步。   想到这里陈既明莫名有点高兴,不知道是为这个人还是为即将结束的这件事,竟然有了一种暴风刚过屋瓴俱在的踏实感。   跟谭局汇报完后,陈既明给闻辰易发了一条短信,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并表示抱歉,几分钟后仍然没有收到回复,他也不焦急,揣好手机继续开始工作。   闻辰易并没有看到短信,因为他这天正在忙以彤结婚的事情,过几天就要办婚礼了,新郎官还在没有回来,考虑到以彤一个人太辛苦,闻辰易几乎承包了所有婚礼公关方面的筹备工作,他对杰森的勒索已经从城景餐厅,去曼谷晒太阳,现在变成了北欧十日游。   在闻辰易看来,准备婚礼可比准备一件案子复杂多了,所有细枝末节的布置都要一一甄别,每一位客人的问候都要一一回信,更不用提婚庆公司给出的N套搞不明白有何用意的婚礼流程建议,杰森的父母在国外,以彤早跟家里断了联系,两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真是忙到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小时。   “来来来,别布置了,让婚庆公司自己去弄。”以彤端来一杯茶水,是闻辰易最爱的花茶,“休息一会儿吧。”   “这些人虽说是专业的,同一个场景摆了百十来遍,可还是不够细致。”闻辰易站在扶梯上摆弄挂饰,“马上就好。”   以彤很是感动,调笑说:“别人不知道的话还以为是咱俩结婚呢。”   “瞎说。”闻辰易弄好后从扶梯上跳下来,拍拍手接过茶水,“我可不敢对彤大美女有任何肖想。”   以彤笑笑:“欸,话说,结婚那天你不携带个家属什么的吗?”   “我哪有家属。”   “找一个呗,好久没见你谈恋爱了。”   闻辰易懒洋洋地说:“算了吧,你和你家属将恋爱进行到底就行了。”   以彤突然来了兴趣,说:“我不管,结婚那天你必须给我带一个男宾,你这家伙死要面子不愿意当杰森的伴郎,那你就要携男宾入席。”   “……”   “男宾必须要长得帅。”   闻辰易抬了抬眼皮,表情纹丝不动:“Ok。”   “这么爽快?”以彤惊讶道。   不就是一个男宾吗,律所到处都是男人,随便拉几个就能凑一桌席了。   “反正到时候你得给我带一个来,不管是蓝颜知己还是露水情缘,都得让本姑娘开开眼。”   闻辰易畷着茶水敷衍:“嗯嗯。”说着顺手给龚凡发了个短信,不出三秒收到回复,同意前来。   “联系好了。”闻辰易把手机给以彤看,得到一个不知情的赞许笑容,以彤高兴鼓掌。   ------------------------------------------- 第11章   以彤婚礼当天,龚凡和闻辰易一同早早前往婚宴现场。十一月的最后一天,气温已经挺低,不过老天赏脸地出了大太阳。和煦的阳光洒在丝绒西装上透出暖意,精致的领结和胸针折射出细腻的光芒。   龚凡今天似乎是格外打扮过,发胶工整地将头发梳向脑后,显露出光洁的额骨,身披灰色羊绒披风,华丽的垂感让整个人的气质又上了一个台阶。一尘不染的尖头皮鞋,抑扬顿挫的脚步,不知道的以为他才是今天的主角。   闻辰易打了个哈欠慵懒道:“今天挺张扬哈。”   龚凡低沉的嗓音笑笑说:“要给你长面子。”   “你的面子我可要不起。”   闻辰易见他又在整理着装,忙赶着他走,“够帅了,快走吧。”   到了宴厅,果不其然龚凡成为瞩目的焦点,以彤在门前忙着迎宾,见到他们前来,一边打量观察着,一边开心地迎上来:“欢迎欢迎,还真给我带了个家属来。”   龚凡像是没有听见话中含义似的,递上红包跟新娘道喜。   “什么家属,这是我同事,上司。”闻辰易插嘴。   “你好,龚凡。”龚凡自我介绍道。   以彤拉着他往里面请:“你好你好,不管是谁,反正是个大帅哥,跟你一块儿共事正好,帅哥坐这儿,贵宾席。”   龚凡绅士地将穿着婚纱的以彤与有勾角的桌椅隔开,自己给闻辰易拉开座位:“我来就好,谢谢。”   以彤意味深长地给闻辰易递了个眼神,又对龚凡说:“那你们先吃着聊着,我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闻辰易走向前:“我去帮你。”   “帮什么帮,门前那么多人呢,你照顾好龚律师就好。”以彤笑嘻嘻地走掉了。   闻辰易有些头大地坐下,看见龚凡还在对他笑着,抽了下眼角移开目光。   他明显感觉龚凡跟平常不一样。   以前所里的人老是拿他们开玩笑,说他们跟连体婴似的,解案思路一样,怼人方法一样,还经常联起手来搞双标,早在一起得了。可是这么些年,闻辰易这边当然是没什么感觉,他们也从来没有聊过这种八卦事情——作为律界精英,每小时都要掰着计价,谁有空了解八卦的发展趋势。   但回想起来,虽然龚凡没有说什么,却一直是对他好的。   可不是所有志同道合的人都得谈恋爱吧?   按照龚凡精简高效的脾性,闻辰易在心里得出否定的答案。   闻辰易喝了口水,一如往常说:“今天谢了,如果你不来我又要接受以彤的碎碎念了。”   “应该的。”龚凡姿态优雅地望着他。   闻辰易抬眼,顿了顿:“你……今天是龚凡吧?”   龚凡笑了:“当然。”   闻辰易心里有些了然,长叹一声,气氛微微尴尬。   婚礼在一片欢呼声中开始,现场布置参考了以彤最爱的爱丽丝梦游仙境的设计元素,以电影元素为主,很容易让人沉浸在吉光片羽的梦境里。镁光灯投射出斑斓光影,即使闻辰易对婚礼流程了然于胸,在看到以彤流着眼泪跟杰森拥吻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他还在余光里看到龚凡试图伸手,又放了回去,悄悄地遮住了自己的情绪。   婚礼徐徐进行,见证他们岁月的歌曲一首接一首地放着,闻辰易撑着头让自己浮在这种氛围里,回忆认识他俩的点点滴滴,感觉自己格外幸运。   “感动了?”   “有点。”闻辰易轻轻地说。   “你也会这么幸福的。”   “是吗。”闻辰易端起红酒杯,笑着跟龚凡的轻碰了一下,“借你吉言。”   “辰易,你……”   音乐喧闹地放着,龚凡似乎有话想说,他顿了顿,看着闻辰易转向宴席中心的目光,那眼睛里的光又轻又沉,像广袤天空中的飞鸟,一张翅膀就飞掠过数不清的往事,那光淡而绵长,让人想要一碰虚实。   “嗯?”闻辰易再次回头。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可以……”   话还没有说完,闻辰易突然面色煞白,他眼里的光一瞬间熄灭下去,突然被抽干了神采。   龚凡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的话吓到他了,连忙止住话题:“你没事吧?”   闻辰易笔直地愣在那里没有反应。   他的目光穿过龚凡看向他身后的出口,就在刚刚,一个穿着刺绣连帽衫的男人穿过座椅,低调地走了出去。那个消失的背影,即使被宽松的衣物遮住了线条,即使只能看见发梢看不见面容,也挡不住巨大的熟悉感。   闻辰易身体轻颤了一下,反复告诉自己不会的不可能。   龚凡没看见那个人,担忧地询问:“是不是不舒服?”   “没事的,”闻辰易低下头喝酒,将所有情绪都藏在发丝之间,一遍一遍确认似的说,“我没事。”   龚凡觉得他很不对劲,又不确定他突然惊恐的原因是不是因为自己,从没见他这么慌张过,只能一边观察着他的表情一边陪着他。   这桌的寂静与其他桌热闹的氛围截然相反,仿佛拔地而起一堵围墙,将所有喧嚣热烈的事物隔绝。耳膜传来一声耳鸣,尖锐而空白的刺痛。   闻辰易静静忍受过这段漫长的声音,从鼻息间深呼了一口气,掩盖住痛苦。   他以为自己已经不怕了。   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可是人,人这种动物。   似乎总是遵循着本能。   闻辰易嘲笑自己,破旧的身体机能自发生硬地让他收起情绪。   他垂眸起身,对龚凡说:“没事,我先走了,帮我跟以彤说一声。”   “我跟你一起。”龚凡感到不安,说着也起身。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回去。”闻辰易正要走,又突然想起什么,后知后觉地解释道,“跟你无关。”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五年的共事,从没见过他这个模样,龚凡失措地停在原地,突然觉得自己并不那么了解闻辰易。 第12章   傍晚闻辰易去了Surround,还是那个老座位。与上次解闷不同,这次纯粹是冲着喝酒去的,溃烂的情绪似乎只有溃烂的生活能够得以解决。   今天是周日,舞池开放,人群都聚集在了一个地方,闻辰易在远处望着雀跃的人群,面不改色又灌下一杯酒。   短杯鸡尾酒经过特殊调制,取名“One shot”,是度数最高的一种,趁着热闹流动贩卖,表面冰蓝与普通鸡尾酒无异,实则一杯就上头。闻辰易自然是知道它的厉害的,短短半个小时,桌上已摆了五个空杯。   即便酒量很好,也感觉脑子里蒸腾起了一层温热的雾气。   闻辰易喜欢这种感觉,如果不是周医生禁止他宿醉,他可能每天都活在醉生梦死里。喝醉的感觉很好,整个人像失重了一样,陈年的郁结也能飞出泥土,一切都是飘飘然,再没有烂石杂草,心就变成了一片荒芜之地。   那个帽衫男人的背影在漂浮的雾气中变得轻飘飘的,飞到遥远的地方,再也不会靠近。   闻辰易眯着眼观赏灯红酒绿的人间世,感觉所有声色寂静而虚无缥缈。   一些零零碎碎的画面浮现出来,痛苦的,渴求的,卑微的,堂皇的,相信的,失去的,拼成一幅散架的画,画面黯淡失色,跟着那个背影消失不见。   思绪越走越远,一杯酒落在他的面前。   “喝醉了?”   闻辰易抬头看见来人有点眼熟,微微皱眉,想不起名字。   “顾由之。看来不记得我了。”   今天的顾总没有穿笔直的西装,做工细致的牛仔外套让他远看有了几分学生气,可仔细观察眉眼,还是能从那飞扬跋扈的神采里看出一种桀骜的自负感。   也许是自带光环,闻辰易模糊的脑子也搜寻到了这个人。   “我记得你,你的名片太闪了。”   酒精的作用下,闻辰易说话也直白许多。   顾由之倒是毫不介意,自来熟地坐下:“怎么,心情不好?”   闻辰易没有回答。   “那一起喝酒吧。”顾由之自然而然地坐下,跟他挨着肩膀,“喝完还能度过一个美丽的夜晚。”   “你脑子里除了约炮还有其他的吗?”闻辰易声音不起不伏。   “有啊,面前这位。”   闻辰易轻轻地摇头,让酒保满了一杯酒,递到他面前。   “那得看你喝不喝得过我。”   “这酒挺烈。”顾由之举起面前的酒,冰蓝色的液体有种妖冶的味道,即使光线暗淡也能被它吸引,他拿起酒杯晃了晃,全程注视闻辰易的眼睛,优雅喝完。   闻辰易又拿起一杯,跟他碰杯。顾由之没有犹豫,喝完将杯子倒过来示意空了。   “你心里有事。”顾由之距离很近,轻微的气流窜到闻辰易的耳朵里,语气笃定。   “只喝酒不聊天。”闻辰易往侧面移了移。   顾由之笑着看他,舞池投过来些许混乱的光线,将闻辰易的脸照得格外静谧。这人大概从没发现过,他喝过酒的样子有多么动人。   闻辰易眼角微翘扬了扬,眯着眼挑衅:“继续。”   顾由之觉得自己是着了美人的道,才会魔怔地跟着他一杯又一杯下肚。闻辰易的酒量看起来深不可测,觥筹交错中神态毫无变化,除了面色有些苍白,大概没人知道他的颅腔已经成了一团柔软的棉花。   顾由之也没好到哪儿去,喝酒上脸,一张玩世不恭的脸上写满了酒量有限的红晕。他撑着头看向那个坐姿都没有变过的人,再又一杯酒放在他面前时举起了白旗。   闻辰易似乎是打定主意要把自己撂在这里,沿着杯口依旧细细地喝着。眼前的事物已经有了叠影,眼睛有些酸胀,目光所至都有些暧昧不清。   顾由之受不了他这个表情,凑近了想吻他,又被酒杯挡在面前:“说好的。”   呢哝的声音盘旋在耳边,顾由之低叹一声,还是退了回去。   妖精。   顾由之在心里想。   闻辰易犹觉不够,用飘飘然的声音调侃道:“别想了,这家酒吧老板我认识,有我一间屋,顾……什么来着,时间不早了,慢走不送。”   “顾由之!真是,我现在连你名字都不知道。”带着酒气喊出自己的名字,顾由之的优雅姿态被酒精冲到九霄云外,声音低沉,“你得感谢我,你倒是畅快了,我现在开始窝火了。”   闻辰易带着醉意细瞄着他,微笑伸手向门口。   顾由之耐不住脑子里的轰鸣,带着一肚子酒精和憋屈摇摇摆摆地出门继续猎艳。   夜色已深,等到顾由之走后,闻辰易才放下那点隐藏的戒备。闻辰易不喜欢别人突然的询问,特别是陌生人突如其来的善意。那种善意像针一样,沿着脊椎轻轻触碰,激起他潜意识的警觉和战栗。   酒的后劲儿上来了,眼睛的酸胀蔓延到头脑,周遭的环境从飘邈变成昏昏沉沉,他抿着嘴角接受断断续续的头晕,越努力清醒越头疼,他好像发现什么有趣的事情,自虐般的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空荡荡的清醒,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难得的寂静。神经紧绷,他享受痛苦的此刻。   酒吧的人越来越少了,黑夜侵染门外的光,闻辰易细细观察渐弱的光源,看着光源一点一点沉沦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酒吧终于响起了打烊的声音,酒保和清洁工开始收捡场地。酒吧老板给闻辰易发来信息,说房间还是老样子,已经安排好。   闻辰易简短回复后准备上楼,却在返回的页面看见一条未读。   这是一条无厘头的短信,送信时间已是两天前,是陈既明发来的。闻辰易坐进无人的沙发,躺在酒精做的棉花层里,揉捏疼痛的眼角,举起手机一字一句分辨叠影。   「短信 20171129 17:20:   闻律师你好,我是陈既明。你提到的事情我已经了解过了,案子被拒是底下警员胡乱搞的鬼,我并不知情,虽然我知道你肯定不信,但我还是有必要向你解释。这不是我的主意,但是究其源头怪我,耽误了你最近的工作,我欠你一个道歉。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你吃顿饭,当面致歉。 陈」   闻辰易对着这段话看了很久,光影虚浮里,每一个字格外简单真实。   他没想到陈既明会给他道歉,这种心知肚明的工作阻碍,再常见不过,陈既明还当真惭愧似的,要当面道歉,真是捉摸不透的神奇。   闻辰易觉得这人奇怪的很,一方面想从他这里套出更多的东西,一方面又舍不得动用真武力,甚至隔开沈然这件事情,他们还能用上正常的沟通方式。这种过于朴实的行径在闻辰易眼里十分笨拙低效,若不是见识过他抓人的时刻闻辰易大概觉得这人脑子有毛病。   正直而愚蠢。   闻辰易删掉短信,低笑一声却不知道嘲笑谁,脚步不稳地朝房间走去,将一切牵动微妙思绪的事情都留在彻夜停留的酒精香气里。 第13章   闻辰易难得上班迟到了。   宿醉醒来的感觉并不好,低气压蔓延一整个早晨,闻辰易现在看谁都不顺眼。团队的实习生无所事事地坐在那里玩手机,被无端扔去了一段交通卷宗要求做案例研析;杨文茵打电话嘈杂漏音,被闻辰易勒令戴上了耳机。   若放在以前,躺在老板椅里的龚凡还会假模假样地调和几句,今天意外的龚凡那边也没有动静。因为大佬今天也迟到了。   又过了十多分钟,龚凡慢腾腾地走进律所,不修边幅的样子看来晚上没睡好,眼底发青,嘴角下撇。进门跟谁也没打招呼,一声不吭地窝进老板椅里,披上毯子闭眼睡了。   “怎么了这是。”杨文茵打完电话,看见死气沉沉的工作氛围一脸蒙圈,“吃哑炮了?”   清早的律所没几个人,大多是固定上班时间的助理律师和实习生,根据物竞天择的法则也没人敢吱声,继续保持谜一样的寂静。   杨文茵还算个敢说话的,走到龚凡面前,伸手在他眼前晃晃。   “闻律师起床气是平常的事,大佬你今儿怎么了?”   龚凡拨开她的手,没说话。   早上在这样低沉的气氛中度过,一到中午受不了的同事赶紧逃之夭夭,清净的律所只剩下闻辰易和龚凡两个人。龚凡侧脸往闻辰易那边偷瞄了一眼,那人毫无察觉依旧认真地工作。   龚凡其实还在为昨天的事情丧气,龚律师人生头一次正要告白对方惊悚地逃开了,如此挫败梗在心头,害得他一夜都没有睡好。   闻辰易是他带起来的第一个律师,当初年纪轻,刚当上合伙人就想把律所发展壮大,精挑细选才找到这么个得意门生,这几年也算是同甘共苦了一些事情。对闻辰易这个人,从最开始的欣赏,慢慢地变了味。   说不上是什么时候开始,会在所里寻找他的身影,时常看见才放心。他跟的案子都会再翻一遍,不让他留下什么后遗的问题,当然龚凡也几乎没有翻出过什么毛病。闻辰易是不知情的,一切的情愫都滋长在不知名的暗地里。   也许是相处太久太过熟悉,待龚凡反应过来想要去追求这段情感的时候反而无从下手,日常里咄咄逼人的龚律师变得胆怯吞慢,仿佛有些东西一碰就碎。   龚凡眯着眼睛描摹那人的轮廓,淡淡的,融在这片寂静里。   闻辰易躁郁了半天,对着电脑敲敲打打,总算恢复了点精神,从屏幕前抬起头,发现已经人去楼空。唯独龚凡懒洋洋的,在办公间至高无上的位置,眯眼养神。   “去吃饭吗?”闻辰易问。   还在肖想本人的龚凡一时间没回过神来,对他的话参悟了半晌。闻辰易无知无觉,抓起外套走到他跟前。   “走了。”闻辰易拍了拍他的老板椅。   真是。   自己郁闷了一晚上,这人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龚凡坐起身,没有跟他搭话,静悄悄的两人一前一后前往餐厅。   律所有专门的餐厅,做饭水平一般,但每当忙起来的时候这里也是人满为患。大概是过了饭点,炒菜的师傅极为敷衍,恨不得早点打烊下班。闻辰易照常选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安静地吃了起来。   龚凡拿着筷子欲言又止。   “怎么了?”好一会儿后,闻辰易终于察觉龚凡今天不对劲,抬起头来。   龚凡顿了顿:“你没觉得咱们有点尴尬吗?”   “嗯?”   龚凡扶了一下额头:“昨天你不大舒服,之后好些了吗。”想到昨天他突然面色苍白,还是不免担忧。   闻辰易咀嚼的频率慢了些,若无其事:“没事,喝了点酒早上没缓过来,现在好多了。”   “那就好。”龚凡坐着犹豫了几秒,见话题捋过来了,终于下定决心说,“我还是想跟你说清楚,昨天没有说完的……我知道有些仓促。”   闻辰易有些纳闷,其实他早已经忘记了昨天龚凡说的话,那时候悲伤与恐惧淹没了他周围的视听,只记得龚凡好像要跟他说什么郑重的事情,然后就被那个背影生生打断。   “昨天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龚凡屏住呼吸,没了精英风度,反而显出几分弱势:“我说,我们能不能试试。”   闻辰易诧异,从饭菜之中转移注意力抬起头:“你喜欢我?”   瞧见闻辰易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龚凡的脸色不太好看。   “不行吗?”   “咳。”闻辰易收敛住自己的表情,“有点突然。”   龚凡看着他,等待一个答案。   闻辰易说话虽然淡淡的,随意之中也挺直接了当:“还是算了吧,我们不合适,你要玩出门右转酒吧街遍地都是。”   “你那只眼睛看见我是想玩玩?”   难道不是吗?闻辰易眨了眨眼。   “我是认真的,辰易,这句话我早就想说了。”   龚凡注视他的目光和平时一样温热,却又多了几分不一样的陌生情绪,引得闻辰易起了层鸡皮疙瘩。什么情况,并肩走过来的朋友,挑明这层关系之后怎么办?他不相信龚凡没有想过,可龚凡还是毅然决然地说了出来。   闻辰易叹了口气,放下筷子,思索一番后说:“我们不合适,抱歉。”龚凡正欲接话,闻辰易接着说,“不是你的原因,是我。”   “为什么?”   闻辰易说:“你所说的交往是什么呢,我不能想象,我们都是同类人,特别是你,习惯于用逻辑思考问题,我没想到有一天你会跟我提爱这个话题。”   “食色性也,我也是个普通人。”龚凡说。   “我不喜欢爱情,不管是干柴烈火还是静水流深,去掉一层华丽的破纸,最后还得隐忍克制。多了一份牵绊,就多了一份脆弱的可能,我为什么要将自己限于那样的境地。”   龚凡皱眉:“没想到你是这样理性的悲观主义者。”   “我们都是成年人,有独立的权利能力,”闻辰易撇过头望向窗外,他顿了一下继续道,“你知道的,客观来说,我们无法保证和约束未来。”   龚凡以为他曲解了自己的意思,解释道:“辰易,就像你说的我们是一类人,不相信什么虚弱的永恒,只看当下不好吗,当下我很想跟你在一起。”   “可是我贪恋的更多。”闻辰易的话轻飘飘的,就像他的眼神一样深邃飘远,倒映冬日苍白的天空,蕴含着矛盾复杂的哀愁。   “我们不合适。”闻辰易再次说。   态度已经这么明确了,龚凡也不愿再逞强。这么合适的一个人,却终究无法走在一起,他感到挫败与惋惜,至少想保留一点平日的情谊。   闻辰易这个人很奇怪,漂亮的躯壳强悍而矛盾,说他是个极端而现实,又偏偏觉得他的心里好像埋藏着巨大的隐晦,就像沉睡在冰山海底的秘密,只是他不是那个拿钥匙的人。   又有什么办法呢。   落得一场空。   像唠家常一样,在一顿饭菜之间,所有痴迷与幻想,激情与渴望,化作食物的香气,平平静静回归寂静。龚凡眷恋地发了一会儿呆,最后罢了,对他说:“算了,我还是回去歇歇,至少今天下午,我不想待在这里。” 第14章   龚凡的事情闻辰易并没有多在意,毕竟多年友谊的建立,他觉得龚凡只是一时兴起,凭着这人精致的生活方式,即使真以为这是fall in love的桥段,也会很快走出来。在闻辰易眼中,龚凡从来不是一个会为情感折腰的人。   小风波过去,最近闻辰易的状态不太好,可能是婚礼的惊吓让他习惯性的警觉,睡眠质量又比以往下了一个台阶。他给周医生发的邮件很快得到了回复,回复内容不过是安抚几句,说是希望他见面详谈。   省会城市的心理咨询业已经比较发达,稍微好一点的心理咨询师更是供不应求。周医生紧赶慢赶的流程排下来,也预约到了下个月,也就是过年前。闻辰易有时候狭隘地心想,这种咨询的频率,病危的人可能只能先放精神病院了。   闻辰易下了班回到家,正准备好好休整一番,顺便收拾房间——即使房间陈设看起来非常冷清——他打开了所有的灯,明晃晃的光线亮如白日,足够他仔仔细细打理个遍。   门前的邮箱也好久没有打理过了,很少有人会寄到这里来,邮箱里面总是塞满了小广告,乱七八糟的需要时常清理。十二月的气温已经接近零度,室外让人冷得打颤,闻辰易抓起一堆信封就往回走。   客厅中舒适回暖,他拿过垃圾桶一份一份地清理。   房地产公司的,附近超市的,家教的,开锁的……逐一丢掉。   直到一封没有寄件人署名的信件落入眼帘。信封薄薄的,像是没有什么东西。   “什么玩意儿。”闻辰易撕开牛皮纸,似乎没看见什么,倒过来抖了抖。   “呲灵——”   一个小东西掉在茶几上。   闻辰易浑身一颤,清脆的声音直直的打在他的心头。   像是噩梦降临一样,冰水从头泼下,紧接着全身的血液都开始倒流,手脚剧烈抖动几下后变得僵硬,整个人从沙发滑到了地上。他把手伸进发丝,双目失神,呼吸急促,不敢相信看到了什么。   那是一个素圈,惨白的灯光依稀可见内里刻着一个人的名字。   MR. WEN。   刚打扫完一尘不染的地面,只有这个素圈泛着光。   那天的背影是真的,他真的回来了。他千疮百孔的过去,埋在黄土里的过去,被掀开了一角,鲜血俨然从胸腔里冒出来。   闻辰易闭眼感受四肢冷却,过呼吸的难受压迫他的神经,衰沉面庞埋进巨大的阴影里,仿佛被阴鸷套牢不得妥协。不过短短几分钟,他便像从水里刚捞出来,冷汗湿透了衣衫。   这种崩溃的感觉遥远而熟悉,周遭的颜色一下子黯淡下来,整个人、整个世界只剩茫茫痛苦。他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寒冷的气流时刻剥夺他的呼吸,针扎他的皮肤,刺痛无止尽传递给每一个毛孔。没有什么可思考的,生命是一个巨大的轮回,所有苍白的希冀和寥寥的生存感被风卷走,他又回到熟悉的噩梦里。   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空洞洞的目光从胳膊里抬起,转向被落地窗隔断的露天阳台,仿佛极力压抑着什么,注视了一会儿,迫使自己回过头走向卧室。从抽屉底层找出一瓶药,倒出两片,就着隔夜冰凉的茶水吞下。   他的眼睫带着些湿意,却没有泪痕滑下。   潜意识的反应令他崩溃,强迫性的修复又给他新添上一道疤痕。这个空落落的躯壳像一部老旧收音机,身上都是修补的痕迹,却随着年月日长,再也没有办法修补回最初脆亮的声音。   那枚戒指还在客厅的地上,闻辰易想了想,去拿了扫帚,不愿触碰,就着簸箕将它倒入下水道里。   咕隆的冲水声带走一切,药片的作用使他昏沉而镇定。   电话声响起,陌生号码。   “喂,闻律师。”闻辰易清楚辨认是陈既明的声音。   “齐克武死了。最后一个见证人没有了。”那边的呼吸凝重,仿佛无路可退,“最后一次,我劝你把事情说清楚。”   换来的是长久的沉默。   闻辰易在卫生间里听着电话,封闭空间让陈既明的声音隔着手机在空中回响,这是一个多么有朝气的人,和他完全不同的人。虽然人和人的际遇就是这样,有的人深陷苦海,有的人危坐高堂,此刻鲜明的落差依旧让闻辰易感到讽刺。   这个男人,至此都坚持为沈然找一个答案,没有人要求他什么,甚至亲属也认同了这个结果,只有这个人,用一种不知源头的热血像苍蝇一样乱窜。所谓兄弟情谊是什么,闻辰易没有感受过不知道,只觉得陈既明的劲头扎眼极了。   闻辰易神色越来越冰冷,觉得自己被这了无生趣的生活搅得不得安宁,简直不如放弃了倒好,索性随意下了一个决定,散漫地说:“好啊,晚上八点,市局旁边的咖啡馆见。”   ------------------ 第15章   工作日的晚上咖啡馆服务生比客人还多,陈既明一进门就受到了比平日热情几倍的接待,他挑了一个靠边隐蔽的座位坐下,心中想着事情,并没有感受到迎宾气氛的浓烈。   下午一位边警朋友打电话告知他齐克武死了,死于集团内部斗争,毒品可能已经转移到了另一部分势力手里,警方正在竭力查找。那时陈既明正坐在办公室里享受难得的清闲时分,听到消息瞬间坐不住了。他的手指来回攥紧又放松,感觉自己的求证道路越来越渺茫。   回想整个案件,能查的只有闻辰易,除了他,陈既明已经别无他法。以前还想着闻辰易毕竟不是当事人,不至于像审犯人一样对待他,时至今日,却无法捡起那份心软。   今天,今天无论如何,都要从他的口中撬出点什么。   不知不觉窗外已经亮起灯火一片,闻辰易直到八点三刻才出现。他刚走进门就一眼瞧见陈既明,那人眉头紧锁,整个人凝重决绝的气场与周围惬意的氛围格格不入。闻辰易似乎浑然不觉自己迟到很久,慢慢走到他对面坐下,叫服务生点了杯冰拿铁。   陈既明从种种冥思之间回过神,闻辰易已经坐在眼前。   灯光是暖的,闻辰易的面色看起来却很憔悴,和上次见到他一样,闻辰易将额前的发放下来,却意外的,今天失去了咄咄逼人的气势。   “你怎么了?”陈既明没想到自己刚开口问的是这句。   “没。”闻辰易用手指撑了一下眼角,有些无力又放弃地说,“你不是要问沈然的事吗,你现在知道多少了?”   陈既明想了想,把边警的话跟他复述一遍:“从同事那里打听到沈然以前在边境做过卧底,跟齐克武有过几次交道。”他顿了顿,又说出自己的想法,“但是这些他从前完全没告诉过我,不知道具体情况,也许是因为保密规定吧。”   “嗯。”闻辰易有些缓慢地接收他的语言信息,然后了然点头。   “你真的还好吗?”陈既明见闻辰易迟钝了一会儿才挪动眼神,脸上都没有血色,似乎很不舒服的样子,不免担忧。   “有点头晕而已。”   闻辰易靠在沙发靠枕上,尽可能给自己寻求一个舒展的姿势,他有些脱力地仰靠在那里,感受药物的副作用。这么多年了,药效减轻了,副作用却一点都没有变化。   “沈警官死得挺荒唐的。”闻辰易喝了口咖啡淡淡地说,咖啡的冰凉与苦涩刺激味蕾,会让他有真实存在的感觉,见陈既明一下子正襟危坐,他继续说,“你还记得齐克武有个小弟吗?”   “我们进门击毙了三个,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   “个子很小,染着一头黄毛,我听说绰号叫黄耗子。”闻辰易提醒道。   “记得。”陈既明想起来,“我一踹开门躲得最远的就是他了。他怎么了?”   “他才是让沈警官出事的真正原因。”   “怎么讲?”陈既明盯住闻辰易。   “王良,也就是我辩护的那个被告说,黄耗子想巴结他跟他做生意,却一不小心被你们赶上了趟,湖边那次交易黄了,齐克武要找他算账。黄耗子这人人如其名,贼的很,于是他急中生智地就编了个故事给齐克武听。”   闻辰易的声音有些低,飘飘然总觉得不太稳,陈既明凑近了才听清他的话。这人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整个人像游魂一样形容寡淡,但陈既明还是认真地理解了他的意思,想到一开始提的事情,不可思议设想问:“黄耗子跟在齐克武身边,见过沈然,所以他跟齐克武说是沈然搅黄了他的生意?”   闻辰易微微赞赏,不愧是专业人士,顺着他的话继续说:“齐克武让人把沈然绑去问话,交涉失败,就把人杀了。”接着顿了顿,不知道在揣摩什么,陷入短暂的沉默。   “?”   话题就这么戛然而止。   “没了?”   “真就这样?”陈既明又问。   闻辰易垂眸握着咖啡。   陈既明端视了一会儿他的表情,并不看得出什么,长呼一口气,有些懊恼地把他眼里的杯子夺过来磕在桌上:“闻律师,你当我傻吗?”   桌上一声钝响,那人一时间没有反应。   陈既明火气愈盛,闻辰易看起来就像一个纸壳,还每每能表现得气定神闲,说着似是而非的话。   “你……”当陈既明想说什么,垂下眼反观他的行为,竟发现他还维持着那个被夺走杯子的动作,手里空空的迟迟没有放下去。   想到他今天整个人的状态,陈既明以为他冷得僵住了,下意识连忙把自己的热咖啡递到他手里。   闻辰易的手里传来温度,他的手指颤了一下。   陈既明以为他冷。   看着突然塞来的热咖啡,没有喝过的表面还有一层平整的咖啡沫,散发着香气,闻辰易突然说不出话。   他刚刚不是冷着了,是药物作用之下有时候会让他行动迟缓,他的脑子想让手放下,手却可能会迟钝几秒。可陈既明以为他冷。   闻辰易感觉自己的神级末梢被人轻轻拨动一下,轻微的震颤顺着经络扩散开来,有一点点酥麻。意外地,突如其来的善意堵住他的喉咙,回击的话在胸腔里慢慢隐去。   良久,他说:“你觉得沈然是个怎样的人?”   “是个很仗义的兄弟。”陈既明不假思索,“我们一个部队出来的,本就认识,他跟我都进了市局,这么些年关系很好。有两年他出去执行任务了,应该就是边警说的卧底。”   陈既明回想他活着的样子,慢慢道:“他对人很友善,总是笑嘻嘻的,有事情一定帮忙。出外勤也很利索,只是体格不壮每次冲锋陷阵我们都很担心他的安全。可是,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情。”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情,那么好的一个人,他还那么年轻。   闻辰易感受到他情绪的变化,有些怅然。他原本打算把知道的全说了,一了百了把最大的恶意扔给世界,却在此刻踌躇。   他的人生早已沾满尘埃,可为什么要去触碰别人。况且这人傻得可怜。   闻辰易揉揉太阳穴憋下自己的悲哀,想了想,用一贯疏离的语气说:“我刚刚说的是真的,虽然我知道很荒诞,但这生命本来就很荒诞,但再没有人可以为沈警官的死负责了,该惩罚的都已经死了,足够了。”   “你在忽悠我。”陈既明反驳。   “你看,我说沈然是齐克武杀的你不信,说是黄耗子陷害的你也不信,你其实根本没想过能从我这里证明真伪,我能说什么。”   “我信你,”陈既明注视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但我想你还是隐瞒了什么。”   闻辰易轻轻笑了一下,不去看他的眼睛,这样的氛围有点熟稔,令他甚至滋生出一丝牵念,他将细枝末节的触动锁起来,不带恶意地说:“你这个刨根问底的性格真的很烦人你知不知道。”   陈既明没有出声,闻辰易起身拨开缱绻云雾:“这就是全部的真相,足够解开你的疑惑了。”   陈既明觉得哪里不对,自己还需要思索查证一番,却一时间想不出辩驳的话。   见闻辰易拿起手机要走了,突然想到什么:“那个,上次短信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   “欠你一个道歉。”   “不用,不关你的事。”   闻辰易独自离开。   --------------------------- 第16章   已经是大雪节气,天气越发寒冷起来。在外活动的人们少了,整个小区冷清许多,窗外的树上的叶子掉光了,树干枯哑。   在连鸟儿都不愿早起的清晨,闻辰易家却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那人似是冒着风雨赶来,精心打理过的头发看上去有些凌乱,没戴围巾的脖颈被冻得通红,唯一厚实的白色羊毛大衣裹挟着一股冷气,一开门便扑面而来。   睡眠很不好的闻辰易在见到来人的下一秒便“砰”地关上了门,然后使劲揉搓了把脸,确定自己不是在梦游。   “小易,开门。”那人语气平和敲门。   开门还是被打开,只是这次闻辰易整理好了情绪。   “小易我好想你。”   伴随一阵凉意,闻辰易陷入一个紧紧的拥抱中,柔软的大衣包裹全身,被熟悉的气息吞没。埋在肩头的脑袋左右蹭蹭,灼热的呼吸全都打在皮肤上,最后将嘴唇覆在锁骨,轻轻撕咬直到泛红。   疼痛的触觉让闻辰易瞬间清醒,他立刻使劲挣脱这种熟悉的氛围,面色苍白。   “你还真回来了。”闻辰易冷冷地说。   “我说过我会回来的。”   男人露出一个充满期待的灿烂笑容,闻辰易企图从那人的笑容中看出点什么,但发现依旧是什么都看不出。   “国外的生意已经稳定下来了,现在回来找你。”   闻辰易拉拢厚厚的睡袍,盯着身后的门锁,态度疏离:“不需要,你走吧。”   “小易,我们和好吧。”   “走吧。”   男人还扯着他不放。   “滚。”一个字从闻辰易嘴里轻轻滑出。   “别这样,我还爱你。”男人蹙眉,得到闻辰易一声冷笑,“五年前你说这句话我说不定会感伤一下再拒绝,现在听来太可笑了。”   “小易,这么多年我对你的感情一直都没有变过,我可以发誓。”   “你的感情就只有半碗水,有什么可稀奇的。”闻辰易提醒道,“文休景,你早就结婚了。”   “我离婚了!”文休景摘下手套露出空白的无名指。   闻辰易听后,脸上却沉寂如水,冷淡道:“那又怎样,跟我不相干。”   “你心里有我。”男人的目光深沉,自我笃定道,“我能感觉到。这么多年,虽然我在国外,但每次让以彤来打听你的事情,你都没有拒绝见她。这说明,哪怕一点点,你忘不了我。”   “我不知道是谁给你这么可笑的自负。”闻辰易“呵”了一声继续说:“以彤是我朋友,你拿工作威胁她已经很让人火大,现在居然恬不知耻找上门来说有的没的,你走不走,不走我叫保安了。”   逐客令再一次发出,文休景温和的书生面孔变得沉郁下来,他尝试用最后的恳求看向闻辰易,对方只是摆手表示快出去。   空气一瞬间沉默,文休景阴郁地盯闻辰易很久,直到突然撕破假面似的冲上前,不容抗拒地抓住闻辰易。   “你是我的。”   说罢掐着闻辰易的脖子粗鲁地咬上嘴唇,唇舌相挤堵住他的呜咽。闻辰易推搡用尽全力反抗,却比不上对方的力气,气管受限难以呼吸,眼角生生逼出泪来。   见挣扎不成,下意识用力踹向对方下身。   “啊!——”   趁着对方放手之际,闻辰易死命一推,将人踉跄地摔出门口,接着迅速锁上房门。   门被砸得震天响,闻辰易抹了一把渗血的下嘴唇,颤抖着手摸出手机,打给保安室。   “喂……这里是7栋1011,我是户主闻辰易……有名陌生男性意图闯入我家,现在正在砸门,请你们马上来解决……”   挂掉电话,后知后觉的压抑让闻辰易四肢骤然脱力,霎时间蹲下身。   妈的。他将头埋在膝盖里。   门外的争吵声起,文休景在保安的呵斥声中不甘心离去。待到声音弱了,闻辰易才轻微有动静。他从地上站起来,拿冷水浇了把脸,拖着步子走进卧室,栽向厚重的床被。   事出突然来不及思考,闻辰易闭上眼,骂这破败的生活,然后带着怒意走向睡眠。   梦境昏昏沉沉,仿佛跌在塌陷的棉花上。   “小易,别怕,他们走了。”   “把刀放下,要划先划我的手。”   “我警告你们,不要再靠近闻辰易。”   “没事的,我还在,我还在。”   “小易,我喜欢你。”   “听我说。”   “我们会在一起好久好久。”   ……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伤害你。”   “小易,我错了,但你得帮我。”   “你爱我不是吗?”   “我没办法。”   “小易,婚礼……你来吗?”   梦里的声音遥远而熟悉,尽管说着残忍的话,依然听上去温柔极了。闻辰易仿佛回到那个枯瘦的岁月,一个溺水的孩子,已经走到绝望的底端,被人救起,又被人抛弃。   那人刚开始也没什么值得讨伐的,每个人都有好有坏,只不过后来展露了邪恶的头角,就是那个时间,那个错误的时点,让闻辰易遭遇了再一次的崩塌。   梦里的文休景看不清模样,模糊成一个漆黑的影子,笼罩在他的视线里,像无边的混沌。   闻辰易是在脱力中醒来的,冬夜却出了一场汗,背脊冰凉,喉咙干涩。他坐起身揉揉太阳穴,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   很久没有梦到过去的事了。那些记忆在脑海里躺了那么久,竟然没有削弱半分,以至于醒来有一种回到几年前的错觉。   手机叮响了一声,顺眼望去,是一个日历提醒。一片昏暗中,闻辰易被屏幕刺了一下眼睛,抬起手遮住视线。   ——闻久。   五年了。该来的还是来了。   “人不能总活在过去。”他想起以彤说的话,自嘲般地摇了摇头。   谁都不想活在过去,只是过去它不放过我。   几年的好日子过去,那些快要遗忘的人和事,像穿戴钢铁的骑兵,在萧萧冬夜里,纷至沓来。   --------------------- 第17章   那天晚上回去之后,陈既明想了很久,终于发现对话的问题所在。   沈然是被陷害后误杀的,他是怎么被带到那里?梳理一下便知道,去的途径不过两种,自愿的,不自愿的。如果是前者,沈然为什么要一个人不做报备前往,如果是后者,齐克武让人把他带去,他应该被押解着,为什么身上没有一点束缚的迹象,甚至整个屋子里也没有打斗痕迹。沈然外表穿着平整,更像是在疏忽大意之间被一击毙命。   可闻辰易的表情并不太像说谎的样子,陈既明记得他当时很疲惫,整个人脆弱的仿佛一碰就碎,不知道他那天发生了什么,但这种状态下人是很难掩饰撒谎的。陈既明一直观察着闻辰易的一言一行,他回答得非常平静流畅,就像自然地回忆一个故事,神态之间也没什么变化。   他没有撒谎。那唯一的可能就是他说了真实的事情,但是这只是真实的一部分。   陈既明得出答案。   但是,真实的一部分……还需要知道什么呢。死因清楚了,犯人找到了,只是细枝末节有点出入而已。   陈既明自认不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已经退休的姜局那边嘴严得像铜墙铁壁,目前为止可以查找的途径只有闻辰易的口述,放在案子里顶多一个孤证,这件事的真伪可以说完全掌握在闻辰易的手里。这是一件无法复刻的案子,能查到这里已经不容易。如果是这样的原因,沈然的死算是意外,虽然难以接受,但这已经算是给故人一个交代了。   还想怎么样呢。   独自寻觅大半年,陈既明头一次陷入了迷茫。   办公室里,陈既明看着墙上的集体照,沈然还是那副朝气蓬勃的样子,路过的警员已经不会驻足往墙上看一眼,那些英勇的年华,鲜活的过往,生死与共的情谊,终究只铭刻在少数人的记忆里。   不甘心。却又无能为力。   当闻辰易说出这一部分的“真相”的时候,难以解释地,陈既明竟然有轻微地松一口气。半年来的查找,已经耗费了他很多心力,人可以一直坚持做一件事情,却不能一直抱着似是而非的执念走下去。他早就知道的,只是不相信而已。   终于他感觉到有点累了,靠在办公椅上,望着烧烫的白炽灯,眼前都是当年的重影。   绿色军装的战友。荒草横生的训练营。锃亮警徽。铮铮誓言。枪弹声响。落雨的墓地。   那些重影一幕幕溜走,是光怪陆离的走马灯火,一簇一簇,像在回忆灿烂的过往,又好像在跟那个灿烂的少年告别。   陈既明感觉眼角有点湿润,被光晃得眼涩,慢慢闭上眼,呼吸沉重。   他拿过外套穿上,突然有点想去墓园看看。   谁知刚出市局就碰见了闻辰易。   今天闻辰易不是一个人,他的身后坠了个尾巴。   “不要再跟着我。”漫长的黑夜过去,闻辰易似乎已然从悲伤中建起坚固的城防,不耐烦地警告那个人。   “小易,你得跟我谈谈。”那人是文休景,今天除了目光比昨日阴沉一点,整个人还是一副风度翩翩的模样。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别再出现在我视线里。”   闻辰易不悦地转过身,正看见陈既明从大门里走出来。   “嗨。”闻辰易难得主动跟陈既明打招呼。   “来办案啊。”陈既明情绪不高,客套性地招呼,也没问那人是谁。   “刚见完当事人。”闻辰易问,“去哪儿?”   闻辰易故意不看身后的文休景,任他跟空气交流。   “去沈然的墓地。”陈既明的声音很淡,闻辰易张了张嘴又合上,准备的场面话突然说不出口。   陈既明没打算多聊,告辞独自前往。   这人今天有些哀伤,闻辰易抬眼观摩他的眉眼,他的眉睫丰羽,仿佛盛着就要溢出的难过。   闻辰易沉默片刻,追上一步说:“我跟你一起吧。”   陈既明回头惊诧:“你去干什么?”   “去看看。”他没有说明缘由,同时看也不看身后的尾巴道,“滚吧。”   说完两人招了个出租走了。   凤凰山的墓园是个山灵水秀的好地方,天气不算晴朗,一眼望去碑前鲜花依然明艳。闻辰易跟在陈既明后面,两人很长时间没有出声。   这是闻辰易第一次看见梁初的相貌,是一个骨骼小巧但很有英气的人,墓碑上用的大概是他刚当警察的照片,看上去有几分少年意气。这和王良描述的很不一样。   陈既明大概没来过几次墓园,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墓碑不说话。闻辰易垂下眼睑,叹了口气,熟稔地走向园区小贩,买了些黄纸和红蜡,又将石阶前的铁桶提了过来。   陈既明看着闻辰易动作,他将燃起红蜡轻轻竖在碑前,数几张黄纸三折点着,扔在铁桶里。淡蓝的火光微微亮起,一张叠一张,簇拥出火堆。   “搞这些虚的。”陈既明说。   “死者为大,仪式至少让他感觉受到尊重吧。”   陈既明没有反驳,从他手里抽出一叠黄纸,慢慢扔入火堆。   纸灰升腾飞起,在气流中小小的盘旋,看着消失的黄纸,就像注视生命逝去的过程。   烧完纸,陈既明说想自己待会儿,闻辰易就坐到山脚的石凳上等他。山脚是殡仪车的必经之路,白天还算清净,只是有几分森冷。闻辰易不知道是习惯还是怎么,仿佛无知无觉,就这么远远地看着青山枯黄,最后将视线落到陈既明渺小的背影上。   陈既明坐在墓旁的石阶上说了很多话,空荡的墓野关住了他的声音,只听见风过耳际。他将自己的疑惑巨细无遗地慢慢讲述了一遍,又像询问友人一样,告诉沈然自己的穷途与迷茫。看着照片沉默,最后深吸一口气,低低地说了句抱歉。   风声裹挟而去,瑟瑟低鸣,不见回响。   他站起身,在烧尽的红蜡旁放了一根烟。   闻辰易在看见他起身时往前走,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风声依旧,十分自然地与他踏上返程。   凤凰山伫立身后,埋藏着无数人漫长而深厚的印记,最后归于沉默,隽永寂静。   ----------------------------- 第18章   闻辰易还是没有摆脱文休景。   这一天天的骚扰的让他非常郁悴,况且是在这样反复无常的日子里。   闻辰易顶着黑眼圈去取证的路上,再一次察觉自己被跟踪了,一身的低气压,转过咖啡厅的玻璃外墙,看见了文休景不甘心的脸。这人似乎也没睡好,眼角发红,胡渣乌青,已经慢慢扔掉风度的假装。   这才是他真实的样子,自私强势的疯子。   闻辰易快步往前,却还是在离市局只有半条街的地方被拦住了去路。   “我要去工作,让开。”   “我跟你一起。”   “我去工作。”闻辰易不悦。   文休景没言语,不死不休地跟着闻辰易到了取证科。正常交接完材料,一声不吭。   办事员是位中年女人,见两人之间没有任何交流,以为他们不是一起的,敲桌子问:“证件、材料。”   “我是他男朋友,我跟他一起来的。”文休景风平浪静地说,无疑收到面前那人惊愕的脸。   闻辰易似乎早料到这人会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面色平静,立马回绝:“警官,我和这人不熟,他是美国人,不知道来中国干什么的。”   办事员狐疑看他一眼,用闲职大妈特有的防范口吻说:“护照拿出来看看。”   “小易,你确定?”文休景神情不太好。   “我不认识你。”闻辰易神色淡淡。   “证件,快点。”   文休景从兜里翻出护照,拍在实木的桌上发出一声脆响,办事员自然不满,翻开护照仔细核实:“签证还有两个月到期,你今天来警局干什么?”   还有两个月。闻辰易听后笑了笑,都懒得说什么。   有的人的爱就像一缸水,无论包装得多么知性真诚,泼出去就没了。   “我来找我男友。”   办事员狐疑地看了眼闻辰易,后者表情向她抱以歉意,她心中大概明了:“你当这里是公园吗,这是谈情说爱的地方吗?”   “关你什么事,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文休景说。   “说话注意点,文先生。”闻辰易冷淡提醒他。   “先跟我登个记,然后出门左转就是大门,恕不欢迎。”   “我不走,你们警察不是为人民服务的吗,我是来办事的。”   “这里只为我国公民服务,外事出门右拐。”   文休景依然一副不肯走的样子。闻辰易对无理取闹的人最为厌烦,想想这人以前还要好些,至少说话还肯听,现在怕是急了暴露出本性。闻辰易暗道自己当初瞎了眼,趁他跟办事员讨论,装乖讨好地使了个眼色,偷偷溜出门进了电梯。   文休景本想跟出去,被老练地拦住了去路:“我带你去登个记,外国人别乱跑。”大概是觉得这人浑身透着让人不爽的气息,那人说“外国人”三个字时特地用了刺耳的方言。等登记完回到原处,早已找不到闻辰易的身影。   闻辰易走进电梯清静了不少,不知道去哪里,随意摁了个楼层,长舒一口气,电梯门打开,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闻……辰易。”前一个字卡在喉咙里,隐去了。   陈既明的声音穿过狭窄的电梯门,灌满了整个电梯间。光线透过他的身影投到自己身上,闻辰易竟感觉到一种自在的轻松。   回过神来,闻辰易问他:“你刚刚叫我什么?”   “辰易。”经过墓园一事,陈既明似乎卸下了一些包袱,说话也不那么老成了,“噢,闻律师叫着太生分了,咱们现在又不是工作关系了,就不那么叫了。”   闻辰易不自然地垂了下眼,然后举起手中的证据袋从他旁边侧身走过:“还是工作关系。”   陈既明并不在意他冷漠,或者说是习惯了他的冷漠,随意扫了一眼袋子上的案由,说:“二组的案子,梁初负责的,我可没参与。”见他站在电梯旁就没有走了,又疑惑道,“取证在一楼,五楼是领导办公室,你来这里干什么?”   “躲人。”   干脆地抛下两个字,闻辰易走到会客室坐着,身上依旧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场,只是目光有些游离。   “躲谁?”   过了几秒,闻辰易也没吭声,陈既明感觉到他心情不好,很快截住了话:“算了,在这儿歇会儿,领导刚去开大会,短时间也没人经过。”   “嗯,谢谢。”   陈既明倒了杯水给他,顺便坐在一旁鼓捣一只看起来很老旧的手机。闻辰易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他看了会儿陈既明,又转头看向窗外。天空不太明亮,云层很淡,放眼望去高楼灰蒙蒙的,远处天幕还有些低低的的昏影,不知哪里将迎来一场冬雨。   真不是个好日子。   闻辰易揉了揉鼻梁,希望今天可以早点过去。又是文休景,又是闻久,平日没什么,连绵噩梦的夜晚已经快要把他的神经绷裂。   “马上要元旦了,准备去哪儿玩?”陈既明一边弄手机一边问。   “没有。”闻辰易同他一起盯着那个手机,远远的,静静的,“没有什么好玩的。”   “黄山下雪了,据说景色很漂亮,好多同事还商量着要去看日出。”   “挺好的。”   “有兴趣吗?一起。”   闻辰易愣了下神,反应了几秒对方在说什么,那好像是一个邀请,他并不觉得他们的关系好到怎样,顶多一个萍水的熟人而已。但陈既明今天确实开阔了不少,也不知道他在沈然的墓前说了些什么,整个人有一些久沐风雨后的豁然。   “不了。”闻辰易打量一番,不胜疲惫还是拒绝。   “那你元旦干什么?”   “在家睡觉。”   “大新年的睡什么……”   “你那个手机,把卡重装一下可能会好。”陈既明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显然对方不想继续跟他聊这个话题。   昨晚失眠了一整夜,闻辰易今天穿得精致,西装革履,可他的双颊略微凹下去,眼下也有了沉重的阴影,明明在跟人说话,却感觉像隔着一层纱。应付过了文休景,想到些什么,他觉得稍微聊一聊就倦了,转过头继续看着窗外,感觉耳边有隐隐的杂音,徘徊不绝。   陈既明见他不说话了,觉得他今天有些奇怪。他站起身走到他旁边,仔细观察才发现,才不过几天,闻辰易身上好像有什么不一样。   不,不是一样,而是更重了。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像明明身处在一个暖气十足的房间,他的身上却透着凉。   “你怎么了?”陈既明低声问他。   闻辰易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他,睫毛颤了一下,没有回头。   陈既明不知道突然间怎么回事,只有问:“现在一点了,你中午吃饭了吗?”   “你躲的人应该走了,要不我跟你一起出去,这里是警局没人敢闹事。”   手机的日历提示音又叮地响起,提示他还有两个小时。   闻辰易一秒都不愿意多看似的,摁灭手机屏幕,长呼了一口气。   什么要躲的人……   文休景的到来太突然,但这已经是一个过去很久的人了,闻辰易其实并不太在意。但是偏偏是今天。   偏偏是今天,那缸水就像早有预谋,暗自涌动着什么,像过去一样,等着在这一天将他卷走。他不肯回到昨日,他想要证明些什么。   外面有太多不确定的东西,于是他躲了上来,身体潜意识寻求一个安全的地方。   虽然律师看起来八面玲珑的,但其实闻辰易交际极少,以彤算是个例外,但她毕竟是个女生,刚步入婚姻,闻辰易不愿意去惊扰她的生活。有些事情必须要去面对……他能怎么办呢,时间在等着他把记忆掀开,只能亲身前往。   正是烦闷,闻辰易从回忆中抽身出来,回过头。   不知道你相不相信冥冥中有一种注定,此刻他正撞入一个写满关心的眸子,突然之间,压抑在表皮之下血液之中的烦躁与恐惧,如绵绵冰川,于炙热中消融。   那目光太深沉,充满力量却没有锋刃,闻辰易感觉自己就是那个站在危桥上的人,突然对此人产生了一种奇异的信赖。以至于他在极平静的状态下,将长埋心底的东西脱口而出。   他的声音清冷而微弱:“陈既明,能陪我去趟监狱吗,我的父亲,出狱了。”   陈既明有一瞬间的惊愕。   然后再那人第一次露出的充满哀愁,或者说是哀求的目光里,他将惊愕咽了下去。   想到前几日他陪自己去墓园的过程,陈既明屏住呼吸,冬日里干燥的大手轻轻按在他的头顶,用没有情绪的声音说:“走吧。”   ------------------------- 第19章   监狱的外墙总是高高的,冷硬的石块砌起一座坚实的堡垒,隔绝了天日。   离放监还有一个小时,闻辰易靠在长满杂草的外墙上不断打着火机。   “需要烟吗?”陈既明站在他身旁远望一片荒地。   闻辰易摇摇头,喃喃道:“不用,医生不准。”   陈既明没有听清后一句,只以为他早戒了烟,没有瘾了,自顾掏出烟盒点烟。   尼古丁的味道铺满鼻腔,闻辰易嗅着陈既明身上的烟味,虽然感觉喉咙有点痒,但着实凝神了不少。烟雾包围着二人,仿佛他们已经是一对无话不谈的旧识。   “对了,待会儿闻久——也就是我父亲——出来,可能会有些过激的举动,不用拦,你能当没看见吗?”   陈既明奇怪地看着他表示不解。   “闻久,”闻辰易停顿片刻,“是我起诉他的,是我把他弄进去的。”   烟灰掉落,陈既明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别这么看着我,案号是xxx,你自己查吧。我也不想说什么。”   脑子是木的陈既明还真摸出手机登进公安内部系统,查到了当年的侦查记录。骇人听闻的旧事一字字出现在陈既明老旧的手机屏幕上,远不及眼前人表情的云淡风轻。陈既明深吸了一口烟,有点不能接受。更令人作呕的案子他也看过许多,但当这个人真正出现在他生活的圈子里,他只能就这么望着他,不言语。   虐待。   和眼前这个光鲜亮丽的人一点都不符合的词。   “你,”陈既明把关心的话咽了下去,因为直觉告诉他闻辰易并不需要这个,“今天为什么还来?”   “做个了结吧,以后……就不见了。”闻辰易笑笑说。   陈既明觉得那个笑容有些刺眼,五指按着他的脸往后推了一把:“走吧,时间快到了,待会儿带你去吃好吃的。”说完他掐灭了还剩一半的烟,跟他一起前走。   来到大门前,厚重的铁门缓缓移开,带出一股陈旧的铁锈味,门内走出一个人,头发还没有花白,看上去已经老态龙钟。他的脸上带着与世俗不合的戾气,整个人阴气沉沉的。   那个人原本正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远远地看到闻辰易后,径直朝他们走了过来。   人没走到跟前,就听见一声怪异的嘲笑:“怎么,好儿子来看爹啦?”   “嗯,看看你活得怎么样。”闻辰易平静地说。   “活得好着呢,监狱里每个人都知道我是打了儿子进来的,还就奇了怪了,打儿子怎么就犯法了呢?”闻久的表情阴狠,“反正都是重伤,怎么伤的都无所谓,你说我当年怎么不打狠一点,腿断了就走不到法院了。”   说这话的闻久脸凑近了闻辰易,原本他的眉眼和闻辰易有三分相似,此刻脸部肌肉皱了起来,眼中带着恨意,笑起来八字纹挤成一圈,谁看见也不会认为这二人是父子。   “虐待家庭内部成员的,情节严重,以虐待罪论处。这是法律明文规定的事实,叔叔你不知道,只能说你无知。”陈既明将闻辰易往后拉了一点,生怕面前这个人有什么奇怪的举动。   “哟,这谁啊,我们父子说话呢你倒是管的挺宽。”   “我是闻辰易的朋友,今天陪他来接您出狱。”   “朋友?闻辰易,你确定你有朋友吗?”闻久像一个老混混一样手插裤兜用脚磨地,后又侧头看他,“你从小就孤僻,加上我欠的那一屁股的债,那些人就没来找你?现在看你穿得人模人样的,倒是过得挺潇洒嘛。细皮嫩肉的,莫不是被谁拿去玩了,这人怕不是你姘头吧哈哈哈。”   侮辱至极的话直接扎在人的耳膜上,陈既明都要火了,闻辰易却没有一点表情。不知道是习惯了这样的话,还是习惯了这种人,他眼皮都没有抬一下:“说够了吧。之前接了几个来钱快的案子,你那些债我都帮你还了,那些人也被打发走了。我今天一来就是说,我们之间的债算是两清了,我不欠你什么,再去赌也别指望着我帮你还钱。”   “哦,翅膀硬了,打算飞了。”   “别阴阳怪气的,从我妈走后,我什么不是自己管自己的,你帮过我什么?”   “你把你亲生爸爸弄进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关了将近七年,你就不应该补偿什么吗?”闻久企图去拉他的领子,被陈既明一手拽住了。   “你那是活该。”闻辰易说,“知道我为什么学法律吗,就是为了有一天把你弄进去,你这种人放在外面,只能是个祸害。”   “好啊,你就是这么对你父亲的,你也不怕我今后找你什么麻烦?”他向后退了一步注视闻辰易。   “我当然怕啊。”闻辰易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整个人突然多了些专业的气场,“所以我今天来还有第二个目的。”   “什么破合同,想和我断绝父子关系啊?”   “这个我暂时做不到,我只能先跟你划清财产界限,给你一些选择,今后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闻辰易翻开协议,指给他看:“你名下一共就一处房产和两万块钱,房子的抵押我帮你弄回来了,今后你还是可以住那里,两万块当时拿去还债了,现在我补给你十万,算是这两年的基本生活费。关于工作,我已经跟人才市场那边联系好了,有工作会打你电话。”闻辰易递给他一个基础款的手机,“当然工作不会很好,毕竟你的档案摆在那里,你可以选择做或者不做,没人强迫你。其他材料信息都在文件袋里,回去慢慢看,有问题就不要联系我了,打我的委托人电话,号码也在手机里。”   “做得可真绝啊,闻辰易,十万块就想把我打发了。”   “你自己想想我该不该帮你。”闻辰易说,“对了,你退休之后,我会按照本市的年人均基本养老费用把赡养费按年份发你账户,同样有什么事找委托人,不要找我。如果以上事项都同意的话就在这里签个字,再盖个手印,陈既明是见证人。”   “如果我不签呢?”   “那你就什么都没有。”闻辰易掏出笔,“今时不同往日了老闻,你可能既活不下去也弄不死我。”   闻久站在原地盯着闻辰易,四周静默了很久,久到陈既明都以为他在酝酿着什么,终于他才突然怪异地笑了起来,然后弯弯扭扭的字体一挥,摁好手印将协议扔向闻辰易。   “孽子。”闻久呸了一口痰。   留下这句话,闻久拿起文件袋,随意挑了个方向,大步往前走了。 第20章   等人走远了,陈既明回过头才发现闻辰易在发抖,先是手捏着纸在抖,然后整个人抖成了筛子,靠在了身后的树桩上。   陈既明将手放在他的肩上,一下一下地拍着。   父子决裂,陈既明不知道那具体是一种什么感受,只知道眼前这人既是惊恐又是悲伤。那种从未在闻辰易身上出现过的无助让陈既明不知所措,他本以为下午的见面会是温情的,没想到会是如此残酷。   陈既明试探着伸出手环过他的肩膀,见他没有排斥,将人搂进怀里。   “他已经走远了。”陈既明轻轻地说。   良久没有回答。   似乎经过一番挣扎,声音从在衣料里传来:“我是不是很不孝?”   “没有。怎么会不孝呢,你已经把最大的仁慈给他了。”   “可是我再也不想见到他,再也不想回想起那些事。”闻辰易埋头遮住自己的情绪,弓着背,把自己缩得像一个躯壳,声音微弱,闷闷的,像极了呜咽。   只要能逃避这些事情,就足够了。足够他感激地过完这一生了。   冬天的落日总是来得很早,远处单薄的云已经镶上了一抹红晕,天空是淡而忧愁的颜色。陈既明像之前闻辰易陪着自己一样,没有再说话,等着他安静下来,慢慢停止颤抖。   直到感觉手有点麻了,闻辰易才将他推开,并且以惊人的速度恢复了平常的样子,深吸一口气说:“我没事了。”   陈既明仔细观察他的状态,闻辰易脸上没有泪痕,这个人就像披着坚不可摧的铠甲,甚至眼眶也没有红,只有眼底的纹路可以看出人不太精神,眼睛里透着红血丝,疲惫至极。   他想多关心几句,却说不出口。   难以想象他是怎么从少年成长到如今,不知道他把悲伤藏进了哪里,只是看着他的眼睛,那是阅览过太多失望的眼睛,每一下扇动睫羽,都像吞没一片悲伤的天地。   陈既明第一次那么想陪伴一个人的过去。想陪他走过那些丑陋的日子,带着他逃离。   但又想想,这是多么强大的人呐,他的后背永远长着一根倒刺,像战士一样随时准备割裂所有莫须有的同情。   陈既明尽力将表情放平和,把无限心疼压抑下去。   之后,他将闻辰易额前的发丝捋齐整:“走吧,我们去吃东西。”   他们前往一家陈既明常去的火锅店,一路上闻辰易都安安静静的,陈既明时不时从后视镜望着后座,担心他的情绪。路程不短,闻辰易有些累,侧躺下来蜷在后座眯了一会儿觉,陈既明将车速慢了下来。   到达目的地时天已经黑了,陈既明事先给老板打了招呼,很快就预留了桌位。在停车场停好车,他下车拉开后车门,轻轻拍了拍还在熟睡的闻辰易。   闻辰易的眼底有些乌青,看起来像时常睡不好留下的痕迹,此刻好不容易进入睡眠没那么容易叫醒。陈既明想再次落下去的手顿了顿,小心翼翼关上车门,靠在车前盖上抽烟去了。   闻辰易是在烟味中醒来的,不同于家中整洁的环境,睡梦中的烟味令他不适地皱了皱眉头。他坐起身反应了几秒自己身处何处,才整理好衣服下车。   “怎么没叫醒我?”他走向陈既明。   “看你睡得挺沉的,就让你多睡会儿。”陈既明见他起来了,将烟头掐灭。   “烟味那么大,熏都熏醒了。”   “噢,忘记关前车窗了。”陈既明抱歉笑笑,摁下车锁。   闻辰易捂了捂惺忪的双眼:“每次见你都在抽烟,怎么,烟瘾很大?”   陈既明带着他往火锅店方向边走边说:“算是,以前是工作时间变化大,夜里抽根烟可以提提神,后来抽多了就习惯要在嘴里含着什么了。”   闻辰易找了找,从包里摸出盒喉糖递给他:“我以前也有这毛病,后来医生不让抽了,吃这个会好点。”   “谢了,我试试。”陈既明接过喉糖,放了一粒在嘴里,“对了你刚才说医生……是怎么,身体不好?”   “……”   “看你现在没啥大毛病,医生说病好了也不能抽烟了?”   “嗯,算是。”可是病好不了,闻辰易心想。   二人并肩走进火锅店,冬日室内室外温差极大,火锅店装修亲切红红火火的,热气蒸腾着人也红润起来。   老板是陈既明的熟人,两人寒暄了一会儿,陈既明驾轻熟路地拿来菜单问闻辰易:“吃得惯辣吗?”   “还行。”闻辰易说。   陈既明看他不像很能吃辣的样子,勉强说:“要不……鸳鸯锅?”   “哎,红锅红锅。”闻辰易拿他没辙,“你知道你刚一说鸳鸯锅脸都皱起来了吗。”   “嘿我老家重庆的,鸳鸯锅这东西还真不太习惯。”   “那今天就满足你好好吃一顿辣吧。”闻辰易接过菜单,拿笔给他勾了标注五个椒的油碟和干碟,又给自己勾了个微辣的碟。   陈既明看着他的小动作,只觉有趣:“你对我‘太好’了。”   闻辰易不答只笑。   陈既明见他笑了,心里的担忧放下不少:“这家店的牛肉挺好,老板亲自调的料。”   “你跟老板很熟?”   “大学同学啊。”   “你不是警校的吗,老板这行转得有点远啊。”闻辰易从菜单里抬起头。   “他以前受过处分,进不了好单位了。那时候还很郁闷,不过现在看来也好,火锅店生意不错,他自己当老板比我们每天不定时出外勤轻松多了。”   “不会遗憾?听说你们警察大都有职业情结什么的。”闻辰易随口说。   “遗憾肯定是有,但他现在活得挺滋润,也不错,每个月都要攒局打麻将呢。”陈既明想到什么,顿了顿说,“辰易,你看,都过去了。”   闻辰易笑笑,摇着茶杯,并没有说什么。   滚烫的锅底端了上来,红油辣子翻腾着浓郁的香气,热气腾空,两人不紧不慢地烫菜喝酒,偶尔闲聊几句,气氛融洽。   “哦对了,上次你跟我说的那个事。”陈既明主动挑起话题,“我想过了,你肯定隐瞒了我一部分事情,但我想你说出来的话至少不是在骗我。”   陈既明向他举杯,似乎是第一次明着化干戈为玉帛,“我想算了,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吧,不说也没什么。”   闻辰易侧着头面对这场意外和解,心里说不上什么感受。从一度厌烦提这事到现在平静说开,其实也没有过多久,强悍的外壳却在被逐步击退。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呐,闻辰易想。   “当然,如果发现什么不对劲的我还是会查下去的。”陈既明径自闷了那口酒补充道。   闻辰易轻笑,觉得这人坦诚得像个呆傻的不倒翁。   他摇摇头,抬杯向他喝光的酒杯轻轻碰了一下,微笑着将酒喝下。   没有什么不愉快是一顿火锅不能解决的,在熟悉的环境里,熟悉的味道里,一整个白天的荒唐事像随着这种熟悉飘到上空,躺进不知名的角落。   人都在雾气之中,至少有一刻闻辰易希望,就这样吧,不要回到空荡荡的房间里。   一顿饭吃到晚上十点,回到家已经很晚了,陈母已经入睡。微波炉里放着待加热的饭菜,陈既明把它们放进冰箱里,回屋洗澡。   浴室水雾弥漫,冲刷身上的酒气,高高的花洒下,陈既明神色晦朔难辨,他并没有喝醉,甚至很清醒。他闭上眼睛将脸迎上水流,脑子里全是闻辰易的那个案子,职业习惯令他将案情记得非常明确,又非常难受:   “……受害人闻辰易于20xx年12月13日晚8时入院,12月18日向区人民法院提起自诉,经委托,由区公安局协助调查。经医师检查,受害人身上共十八处虐待痕迹,共造成两处重伤,十余处轻伤,均为钝器击打所致。……据受害人陈述,其父闻久长年好赌,负债累累,且脾性暴躁,有长年的虐待史,曾多次到派出所报案,都因证据不足不了了之……本月22日,本公安局侦查终结,确认受害人所受伤害系被告闻久所为,对被告过往的行为因年代久远无从考究,现其虐待行为有以下证据材料证明,遂将侦查结果报予你院。” 第21章   元旦前的最后一天,在大家节前无比忙碌的时候,闻辰易非常轻松地从龚凡那里请到假,驱车去了趟近郊。最近发生了很多事,他需要好好消化一下,这是他例行的心理诊疗,几年时间过去,医生都跳出医院开了私人诊所,他这个病人还在往复。   穿过枯桠一片的行道树,到达一处私人宅院。宅院是四合院的布局,墙根摆放着结了冷霜的花朵,抬头处还有一只鹦鹉透过竹笼悠闲跳跃着。   闻辰易刚踏入门,就闻到了茶香。   “来啦。”一位温柔的妇人替他摆好茶,“刚泡的茶,尝尝。”   闻辰易端起茶杯轻轻抿了口,不甚满意:“有点苦。”   “摘晚了,”妇人笑笑说,“露水太多,本来可以有点甘味,过了时候就变味了。”   “那为什么要买?”   “总想尝尝不同的滋味吧。”妇人的表情似乎有不一样的韵味。   闻辰易感觉她话里有话,暗笑这心理医生一贯的伎俩又来了,放下茶杯,不想陪她绕个大圈子讨论人生哲学,只道:“周医生,您最近如何,身体无恙吧?”   “你这个病患倒是关心起我来了。”被唤作医生的妇人态度和蔼,细细观察了下他说,“好,我很好,你最近却又瘦了些。”   “有吗。”闻辰易低下头微微打量自己。   “有,”周医生邀他坐在沙发上,“咱们还是老样子,谈谈近况吧。”   周医生的白大褂随意地搭在椅背上,屋内也没有白皑皑的医院味,只有她手里的记录簿看起来蛮专业的样子,很容易让人放低了防备。   “我可能不太好,这次来找您也是这个原因。”闻辰易声音淡淡的,开门见山,“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情……闻久回来了,文休景也回来了。”   周医生正在写日期的手一顿,这两个人她是十分熟悉的,她刚接手闻辰易就知道了他们之间的故事。   闻辰易是个特别的病人,从来不会痛骂或哭诉遭受的痛苦,他更多的像一个旁观者,常常以平和冷静的口吻述说故事——他还美其名曰给心理医生提供客观的病患资料,但仔细辨别就能发现,他是在强迫自己反刍面对这些事情——唯独这两个人,每每提到就能感觉到他在拼命克制自己。   这是让他痛苦的根源,而距离上一次提到这两个名字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他们,来打扰你的生活了吗?”   “其实也没有,”闻辰易没有流露出一点情绪,“他们现在对我而言就像过客,我没有多少过往值得回想,所以……也没有多少愤怒或者悲伤。我已经跟他们说清过了,以后再也不来往。”   “只是……”闻辰易长长吐出一口气,像是落在水面的叹息。   “只是?”周医生没有打断他的话,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周医生,情况并没有好转,我又开始吃药了。”闻辰易轻轻晃着茶杯,茶水泛起波纹。   “我开始偶尔耳鸣,早上会头晕,没有力气,就像以前一样,没有安眠药很难入睡。”他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走在路上耳朵像隔着一层膜,有时候会弱化周围的声音。”   “周医生,你说我是不是好不了了。”   “你想过轻生吗?”周医生温和地问。   “没有,”他思索了一下,“这倒是很奇怪,就像我上次问您的,生活明明是一滩死水了,我为什么还不想死呢?”   听到这,周医生心里的担忧放下了一些,不急不缓地,声音像打在柔软的棉絮上:“其实你看,死亡并不能解决什么,它只是无法逃避时的选择。你愿意在一滩死水中活着,已经有了足够的勇气,就这一点,你已经不是过去的你了。”   “是吗……”闻辰易习惯性地用逻辑去分析,“周医生,其实我想过很多抑郁症患者思考的生命终极问题,最后结论都是人生本来就没有意义,我不知道所谓希望是什么意思。您看,我还是没有积极乐观起来,怎么算是变好了呢。”   “辰易,不是每个人的性格都要乐观才算好。悲观的人有悲观的活法,没什么是错的。当你接受一个悲观的设定并以此为底线生活,其实内心已经在跟自己妥协。”周医生慢慢解释,“你在慢慢重塑自己,虽然听起来有点悲哀,但这对你是件好事。”   “至于你最近的生理状况,我想可能是你身体的应激反应。过去的人和事再现,使你的身体本能的防御。尝试用不同的事物来转移注意力,说不定会有改善。”   闻辰易似乎不能理解,却依旧轻轻点头,沉浸在思考中。   周医生试着让话题轻松点:“对了,最近有遇上什么开心的事情吗?”   闻辰易想了想,开心,这种情绪他已经很生疏了。   “有遇上什么和平常不同的新鲜事吗?”周医生换了种问法。   不同,就是打破一贯的生活规律吧,闻辰易想。   这倒令他好像想起了一个人,每次出现都是出其不意。   这个人前几天刚陪他去了监狱,还吃了顿火锅,火锅味道不错。   “看来想到什么了?”   “嗯,想到一个人。”   “能聊聊吗?”   “就是一个警察,工作认识的。”闻辰易回忆说,“之前有个案子他跟我有矛盾,老死不相往来那种,结果最近莫名其妙多了些接触。他最近帮过我,陪我去接闻久出狱,我们也差不多和解了,一起吃了顿饭,哦之前他好像还管闲事打了几个混混,帮我录了份证据……”   “看来你们交集不少。”   闻辰易顿了顿,没想到自己随口就说了这么多,神情晃动一下说:“大概吧,机缘巧合熟络了些,不过他好像跟谁都自来熟。”   周医生难得听闻辰易说这些:“挺有趣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闻辰易想了想:“就是那种一根筋走到底的人,不撞南墙不回头。”   “有什么优点吗?”   “有时候觉得他挺聪明有时候又蠢得可怜,除了武力值大概没什么优点……”   “你这形容倒是挺损的,听你这么说,你们是朋友?”   “只是熟人吧,算不得朋友。”闻辰易说。   周医生眼角带笑,没有表示质疑,“那你和他呆一块儿的时候,会有不好的情绪出现吗?”   闻辰易回想一会儿,神色不明地摇摇头。   “他叫什么名字?”   “陈既明,耳东陈,天已亮的既明。”   周医生装作不在意地在本子上写下这个名字,又在名字下面划了两条横线。   接下来的时间周医生给闻辰易做了一个轻度催眠。闻辰易是一个防备心重的人,不能通过深度催眠调节他的心理,所以周医生能做的就是让他放松下来幻想一个相对舒服的梦境,梦醒后使他的脸上稍稍多点生气。   半个小时后,闻辰易从催眠后睁开双眼,恍惚之间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对着灯光的双眼慢慢有了聚焦,脑袋还是呆滞的放空。   诊疗结束,周医生又递给他一杯茶,似乎是悄悄换了一杯,喝了有一点回甘,闻辰易笑笑不揭穿她的把戏。   临行时,周医生给了一些医嘱,跟他告别:“下次,你和陈先生一起来吧。”   闻辰易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陈先生是谁,表情微妙了一些。   “我想见见。”周医生笑着说。   闻辰易神色复杂,假装漫不经心:“我问问吧,他还不知道我有这病。”   周医生笑着说好,不着急。   闻辰易出门时望了望天空,云层遮住了太阳只露出镶边的微光,不见晴日却已在天亮之中。他满意这样的天气,用手指轻巧地拨了拨鹦鹉的竹笼,随后钻入自己狭窄的车厢。   -------------------------------- 第22章   人与人有了秘密的交换,就算自然而然黏贴出一条不一样的关系线,美其名曰“熟络”。   陈既明电话打来的时候闻辰易还在睡梦中,能懒就懒,能睡就睡,才是闻辰易的作风。听到陈既明拉他一起去黄山,闻辰易拍掉手机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电话又一次打来。   “起床起床,今天中午就走了,明天早上看日出。”   闻辰易顶着一头起床气,窗帘拉得很严实,他以为天还没亮:“陈既明你有病吗,谁答应你爬山。”说完又要挂电话。   “别挂!”陈既明说,“我已经在你门口了,过来开门。”   “……”   于是就有了现在这一幕。   巍峨的山脚,闻辰易吹着冷风,不理解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陈既明和他的警察同事们兴致勃勃讨论爬山的路线,丝毫没有人注意到后面这人糟透的表情。当他们决定一个方向准备开始徒步登山的时候,闻辰易死活不肯,陈既明拽着他不放手。   “神经病,要爬你自己爬,我要坐缆车。”在来的路上生无可恋的闻律师已经做过攻略,黄山至少要七个小时登顶,坐缆车不过再走一个多小时。   “年纪轻轻坐缆车丢不丢人,快走了都等着呢。”陈既明掐断他最后的希望。   “那是你同事我又不认识,你让他们先走,我去坐缆车。”闻辰易非常清楚自己的体力,坚决不与精力过剩的警察队伍为伍,“或者我先回去了,高山仰止,点到为止。”   陈既明被他逗笑:“闻律师你平时可没这么怂啊。”   “术业有专攻,人要学会扬长避短。”   “扬什么长避什么短,看你弱不禁风的,我都想把你扔部队里打磨打磨。”陈既明荣幸地收到闻辰易一记眼刀,然后用行动代替言语。   “喂喂喂——”   实践证明,智力的聪慧在很多情况下敌不过武力的蛮横,陈既明轻而易举地锁住他的肩膀,闻辰易就像一个被套牢的鹌鹑一样,动弹不得被押上了山。不知道的还以为哪里的山大王押回来个小媳妇。   一个小时后,闻辰易无比自然地成了整支队伍尾端的那缕怨魂。前方几个小姑娘画着精致的妆容,目光凌厉走路带风,仿佛只是在公园里巡逻……闻辰易心不甘情不愿被拖出来,体力已经耗尽,顿时觉得自己受了很大的冤苦,索性不管不顾,就着冰凉石阶坐了下来。   陈既明一直跟在他后头,终于给他时间休息:“看吧,是该加强锻炼了。”   闻辰易觉得他的声音阴魂不散,抓了一把头发,烦躁地说:“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损?”   陈既明假装正直地笑了笑,也跟着坐下来。   对着山外看了许久,陈既明指向漫山遍野叫不出名字的松树:“看,多漂亮。”   夕阳有了一点苗头,轻轻染红某一处的山脉,顺着青绿沾雪的松柏连成一片,美不胜收。   人在疲惫状态下是很能体会到造化之无穷的,料闻辰易对登山没有兴趣,也多看了几眼这美得不真实的风景。浅浅的云雾在山间盘旋,悄悄拨散人心中的杂念。   陈既明转过头看闻辰易,他的发梢凌乱了些,面色苍白而细腻,脖颈处泛着几不可见的运动后的红润。他的目光黏在那里,感觉这样的闻辰易多了些生趣,一直以来淡漠的模样似乎被一些温和溶解,这是很难得见的表情,是他在繁忙都市里绝不会出现的表情。   陈既明晃过神,而后不自在地将目光移开。   休息够了,闻辰易站起来继续走,他的额前出了些薄汗,看起来完全不像能走到山顶的样子,两人到达第一处休息站,就已经离大部队很远。   陈既明想了想,心中妥协,还没等闻辰易坐下便说:“走吧。”   闻辰易顿时火大,声音有气无力却已经很怨念:“陈既明你上辈子肯定是个被讨伐的奴隶主。”   “我去买缆车票,不去吗?”   闻辰易垂死站起,不敢相信。   “不去?”   “去!”   在闻辰易的怀疑眼神中买了票,直到坐上缆车对方才放下戒心。见那人一上缆车就将身体以最大面积贴在座位上,陈既明笑道:“至于吗?”   “至于。”闻辰易闭眼假装自己是一具尸体,“你们这些体能健将是不会懂的,体育永远不及格的学生的痛。”   陈既明又笑了,觉得这人其实十分有趣,今天老是冒出些思维跳跃的句子,整个人会随之鲜活起来。他体会到一种微妙的不熟悉感,这种不熟悉让闻辰易不再是一个只为赚钱颠倒黑白的冷漠律师,而是一个能说会笑,会抱怨会妥协的生动可爱的人。   这其实是很矛盾的,一个律师,坚固的外壳,柔软的内心,固守一份无法说清好坏的事业,会让人想要更加了解这个人,探究其中的意义。   于是陈既明忽然想到说:“你为什么当律师?”   闻辰易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却也不动声色:“不是说过了吗,因为闻久。”   “那只是气话吧,现在懂法的人不少,律师也不方便单单为自己辩护,你哪怕不学法,也可以将他告上法庭。”   “是啊,说得轻松。”但十几岁的孩子懂什么呢,闻辰易反问,“那你为什么当警察?逞强除恶?”   “一部分。”陈既明望着远山说,“我这人文化成绩不好,对书本也没多大兴趣,大学应征入伍,没什么远大理想就是喜欢部队,但后来家里逼着转业,就当了警察,久而久之也挺喜欢这份工作。”   “那也是很幸运了。”闻辰易抬眼说。   “对啊。我是比较相信每个人都有最适合做的事情,就像一个萝卜一个坑——话糙了点不要介意——只是我比较幸运找到了那个坑。相信你也是。”   两个成年男人的对话,经过岁月沉淀磨去细细的棱角,他们的语气就宛如他们的生活,宛如渔舟唱晚,夕阳之后有了更多坚定的东西,于山林之间处处回荡。   ---------------------- 第23章   晚上在山顶定了度假客栈,条件一般,一群人也热闹得很。闻、陈二人是最先到的,悠闲坐在客栈门口逗狗,后上来几个不知情的姑娘还夸奖他太谦虚其实是个登山好手。百年冰山脸的闻律师闻言竟有了几分尴尬,蹭一下鼻梁骨假装没听见。   陈既明拿来一把钥匙,晃在他眼前:“这里都是民宿,老式门锁没有备用钥匙,咱俩一个标间你先拿着钥匙。”   闻辰易皱了下眉头:“有单间吗,我不缺这个钱。”   陈既明尚未开口,前台姐姐就先一步说:“抱歉节假日房满了。”   闻辰易一脸难受盯了陈既明老半天,对方却丝毫不觉有什么大不了,最终叹气:“你打呼吗?”   “不打。”   闻辰易伸手接过了钥匙。   于是,凌晨时分,两人在房间内面面相觑。闻辰易揉了揉太阳穴,第一万次质问自己为什么要来,就算被强行拽来他也应该喊救命的。   他是个gay,生理心理都取向正常的gay,现在正跟一个同性独处一室,并且那人毫无自觉,仗着空调暖风,光着膀子就从浴室里出来了,身上还沾着热腾腾的水汽。   不得不感叹,陈既明身材太好,刀枪雨林实战出来的肌肉,跟健身房刻意练出来的白斩肉是截然不同的。古铜色的胴体像中世纪的雕像,一寸一寸都是岁月刻画的痕迹,很难不让人产生遐想,目光沿着那轮廓细致入微……闻辰易自然不例外。   但遐想只存留两秒,就被闻辰易自己捂脸打断。他将视线长长地垂在地上,然后衣服都没换钻被子强迫自己睡觉。   关灯。   耳畔是空调的杂音,和窗外猎猎的风雪声。   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呼吸。   微弱而混乱的环境。   闻辰易以为自己会极不习惯,已经做好失眠整夜的准备,却意外地在下一秒坐上时空机,跌入浩瀚的梦境。   时间嘀嗒嘀嗒,梦里是漆黑一片,他伸手向外抓只抓到一把虚无。黑暗中有微弱的斑斓光影,越仔细辨认越模糊不清,他在这偌大的未知中寻找,直到听见一个声音。   声音自远方传来,拉他挣脱。   “辰易,辰易……”   闻辰易迅速睁开眼。   “谁?”   “我,”陈既明拍了拍他的被子,“快看,日出。”   闻辰易虚着眼转过头。   简陋的飘窗外,白昼已经降临,远山被镀上一层金色,山顶消失在明亮的云雾里,白雪静静铺积窗沿,仿佛不愿惊扰的美丽神祇。   “走吧,出去看看。”   两人简单收拾收拾出门。   这所客栈位置极佳,出门不到三百米就有好的观景点。换上厚羽绒服,踩着积雪,四寂无人走出去,与细雪踏上同一节奏。昨夜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已经焕然一新,入目出便是淋漓的景致,雪披山间,若银装入画,不知不觉就成为画中人。   两人并肩站在苍茫的山顶,连绵的云雾横向铺开纵横万里,与那喷薄的日出一样,目光中映照出壮丽的金色,一点一点,又急剧加速地,来不及深深铭记就日照当头。   山顶视野空空荡荡,显得人格外渺小,群山中间是深不见底的白雾,空空山谷亘古坐落,充满神秘也自有一份心境。面对这气势磅礴的仙境,没有人敢产生所谓对自然的征服感,但剩眦目的敬畏,以及一种山野天地之间油然而生的豁然。   陈既明笔直伫立,瞭望远方,闻辰易回望。   那是一种肃穆感,锋利身形之中,宽阔的胸膛仿佛自成一片原野,在朝阳里熠熠生辉。   闻辰易说:“警察和律师天生不对付,我们竟然在这里爬山,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陈既明轻轻摇头,嘴角上扬。   闻辰易走到某块石头坐下,感受阳光蒸发掉精神里丧气后包裹一身,迎客松上的冰雪在阳光中变得晶莹透亮,静谧,美妙的静谧。   他在想这是不是一种错觉,这两天舒适的心情,让他来不及思考就已经开始贪恋刻意营造的真实。这样就挺好,就这样。   两人无声静默许久,充分享受过清晨时光,闻辰易再次主动开口:“你昨天不是问我为什么当律师吗,我可以告诉你。”   陈既明做了个请说的手势。   “当今世界有三大巨头,你知道吗?”   陈既明说:“美国人说的,舌头、金钱、原子弹。”   闻辰易靠在石头上,微笑点头娓娓道来:“很早我就知道,三样东西里面,我没有原子弹,也无法赚到非常足够的金钱,所有只有靠唇舌成为强者。能在理性合法的基础上,把人说崩溃,让灰色事件在黑白之间选一条路,这是我的骄傲。”   他的语气淡淡的一改往常,尾音有些慵懒,仿佛飘在半空的云雾,盘旋半天后终于说个尽兴:“所以,不是因为闻久,只是喜欢。”   只是喜欢做律师。   陈既明咀嚼他的话,而后开心笑了。   闻辰易似乎总披着一张混入泥浆的皮囊,总是让人误解的皮囊,可如果你窥向其中,也许会为他的纯粹所打动,他不是人云亦云里的那样,泥潭之中他有一副韧骨。   陈既明想,也许我们不仅要在一生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还需对不同的生命抱以持续的期待,才不会穿梭于人群中,又遇见林林总总的失望。   ------------------------ 第24章   爬山之后,闻辰易这把老骨头休息了几天才好。还有一个多月就是新年,工作进入忙碌期,律所放假一般很早,为了结案率法官并不想在年关接新案子,闻辰易得在二月之前抓紧把手里的活做完。   律所的环境比较严肃,虽然偶尔也会嘻嘻哈哈,大部分时间大家都是各做各的,没有空闲嘘寒问暖。接近年关实习生大多回去准备考试了,枯燥烦闷的工作也堆积到了专职律师的身上。   案卷一桩一桩了结,文书一堆一堆存档,闻辰易有时忙得脾气上来了,龚凡就无奈成为了他的出气筒,习惯他周身结冰的氛围,对律所流程不顺的嘲讽也自然地逆来顺受。龚凡有时候心想,你能心情不好的时候想起我了,怎么就不愿意接受我呢。然而这种郁闷只能憋在心里,不想再给闻辰易烦心。   闻辰易是一个奇怪的律师,前几年他老是接一些危险的案子,所里其他律师都替他捏一把汗,觉得这人想钱想疯了,但龚凡知道他平时没有什么花销,只是有些不理解。近两年好多了,甚至开始主动接一些法律援助的案子,大家都以为他转性了——所谓法援,就是头顶标着明晃晃两个字:没钱。   闻辰易搞法援比普通案子还认真,也是律所一桩奇闻,也是因此,闻辰易总是案卷加身,年前忙到跳脚。唯一庆幸的是,忙起来就来不及思考自己,那些精神上的烦心事似乎都躲起来藏着,闻辰易最近睡眠竟然好了一点。   连轴转了大半个月,等他回过神,整个城市早都充斥着过年的气息。   新年。   街头巷尾热闹非凡。   这天又接到文休景的电话,说闻辰易过于孤独迟早会需要他,闻辰易挂掉电话挑了下眉,实在不知道是谁给他的自信说出这样的话。敏感又孤注一掷,过去的人和事都过去了,谁也不能阻挡他好不容易挣来的人生。   突发奇想,闻辰易想给自己过个年。   收拾完临时办公需要的东西,闻辰易离开律所开始自己的第一天假期。   超市里,闻辰易本只想买点日用品,被大爷大妈挤得走不动道,这里的气氛红艳艳的,处处充满叫卖和远飘可闻的香气,拉得他也有了几分凑近的兴致。   闻辰易平常不怎么做饭,勉强会的几个菜都是从网上照搬的,意外的还过得去嘴。年饭是怎样的呢?说实话,他已经没有记忆了,上一次吃年饭已经要追溯到十多年前,他母亲走的那年,那时候他还不到十岁,只知道这是一年一度没有家庭纷争的日子。非常简单,因为那天闻久一定和那些混混兄弟们喝得彻夜不归。   年饭于他,从来不是一个团圆的象征。既然如此,一个人也可以吃年饭。   闻辰易去了生鲜区。   一边被大爷大妈挤成肉饼一边举着手机查菜谱,实在是非常难得的场面,倘若熟人见了都会稀奇地拍张照。闻辰易仿佛无知无觉,倔强的眼里只有目标食材,将精简高效的工作作风灵活运用在买菜这件事上,西装衬衣被挤出皱褶,并没有妨碍他以最快的速度获得了想要的东西。   年饭有哪些必要大菜闻辰易全无所谓,凭着自己喜好来,换上宽大的旧衣服,麻起袖子先将牛腩汤煲上。   不得不说闻辰易是十分善学的人,网上的菜谱几相比较,就能做出个大概样子。唯一看不过去的只有刀工,闻辰易无法想象自己仔仔细细切土豆丝的情景,于是聪明地避开绝大多数需要刀工的菜,能切块绝不切丝。   等到做完饭已经八点了,厨房一堆餐具收拾干净以后,闻辰易才将菜出锅全部端上桌。打开电视放一部喜剧电影,开一瓶红酒,稍稍满意地环视许久自己的劳动成果,然后悠哉地吃了起来。   五菜一汤,一个人绝对吃不完的分量,闻辰易还是做了这么多。   窗明几净,皎月如梭。浓浓的饭菜香味充斥空荡的客厅,好像突然有了些人气,窗外是星星点点的灯火,不知是不是也有人正满意地吃着丰盛的晚餐。   他想,这就是年饭吧。虽然只是一个人,但有声音热闹的屋子,有细细品尝的食物,有空闲的夜晚,还有做完这一切之后的充实感。   新年还需要做什么呢,新年愿望?慰问朋友?   想来有些矫情,闻辰易纠结了很久。最后不知道是被什么感觉说服了,明明没有到除夕,闻辰易打开手机,学习律所杨文茵女士的惯用伎俩,给一些认识的人群发了句新年快乐。   这是他第一次选择主动地在非工作场合与人表达情感,他感觉生疏极了。   突然接到闻辰易的新年祝福,龚凡一时间有些手抖,还想好怎么回闻辰易就接到了另一个人的电话,那人的声音中气十足,带着有些意外的热情。   “新年快乐!你已经放假了吗?”来电人是陈既明。   闻辰易“嗯”了一声。   “真好,我一年就那么零星几天假期,说不定还得紧急出外勤。”陈既明笑着抱怨,“春节打算怎么过啊?”   “还不知道。”闻辰易不太习惯地问,“你呢?”   “我可能只有在家里陪老妈了,她特别爱走亲串门,我得跟着跑。”   “那挺好的。”   “对了,你除夕那天回……”陈既明卡住了,闻辰易的家庭情况他还不是完全了解,只知道他算是没父母团聚了,不知道老家还有没有别的亲戚,于是迅速拗成了另一句话,“你除夕那天来我家吃年饭吗?”   闻辰易表示疑惑:“我来你家干什么?”   陈既明硬着头皮继续说:“我妈做饭特别好吃,每次都要弄两大桌,你过来添双筷子啊,人多热闹。”   “不了,我刚吃过‘年饭’了。”闻辰易看了眼面前的残羹剩饭。   “这样啊……”陈既明有些尴尬,看来闻辰易还是有家可回的,“团得挺早的,挺好挺好,春节有空出来玩吧别总宅着。”   “不用了。”   “都是朋友,”陈既明想了想,一拍脑袋感觉自己又说错话了,“是朋友吧?不管了我单方面认为是,之后联系啊别推。”   “再说吧。”闻辰易挂了电话。   还是不习惯,不习惯关心和亲近。   这种本能的防御什么时候是个头,闻辰易感觉自己的身体和灵魂站在天秤的两端,总是无法做到平衡。陈既明这个人,朋友吗?不知道,反正不排斥,可说出来的话还是那么冷酷无情。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坦然,却总是步履维艰。   真是漫长的战斗……希望新的一年可以好转吧。   这大概就是愿望?   闻辰易轻轻笑了一下,眉目之中是平静的河流。   在这并不是除夕的夜晚,闻辰易站在阳台上梳理着细碎的心情,屋内是剩余的饭菜香气,望着黑暗中若隐若现的风景,告别旧年旧事,迎接新年。   ---------------------------------- 第25章   大年初五,小区门口的书店终于开了门,闻辰易结束了家里蹲的日子,出门晒了个太阳——准确来说,是在书店里的落地窗旁边晒太阳。他的除夕在睡梦中过去,那一顿丰盛的晚餐已经足够慰藉新年。   这家书店装修古朴,门口挂着一块牌匾,名曰兰亭,不知是老板被哪个古玩小贩忽悠来的牌匾,下面大言不惭地署着王羲之的大名。闻辰易每次进店的时候都会吐槽一句掉价,然后在标注人生哲学的书栏里随意摸出一本,将书盖在头上,窝在窗边软塌塌的沙发里闭目养神。   阳光是最好的防腐剂,当冬日的午阳整片洒进沙发里,人会有一种霉菌飞走,重获新生的错觉。   店员小妹自然记得这位进书店不看书只睡大觉的熟面孔,但碍于对方每次都会点一杯最贵的茶,内心的嫌弃堆成满面的笑容,尽心做到让客人宾至如归。   今天冤大头光临的时候,她也同样热情道:“先生欢迎光临,新年快乐,开年大吉~泡茶还是老样子?”闻辰易只是感觉有声音从耳边飘过,敷衍地对她点了个头,窝进了老位子。   闻辰易的这几天睡得还算不错,但长时间的体弱不是一朝一夕能调整过来的,尤其是经过一场旧事反复,瘦削的下巴已经变得尖翘,眼窝更加深邃。   他望着窗外稀少的行人,很多人还堵在高速公路上旅游,街道清清静静的,也怪无聊的。   阳光很浅,他和往常一样,找了个舒适的姿势就闭上了眼。古筝声在书店中回荡,婉转而明亮,轻轻的带着睡意盘旋至远方。   闻辰易是在书页的翻动声中醒来的,不是认真看书的声音,反而是经过漫长等待有些烦躁的声音。睁开眼就见到对面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柔软的沙发依然保持挺拔坐姿,除了陈既明再没有其他人了。   “闻书香听古乐,吃茶晒太阳睡觉,是个好地方。”   “你怎么来了?”闻辰易抱着靠枕自呼吸间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陈既明装作不在意,脸上却写着本人不悦:“天气好,打电话找你出去玩,没想到某人接连几天手机不接微信不回,今天顺道过来看看,看见某人在这里睡大觉。”   事实情况是,陈既明除夕就想打电话给闻辰易,结果一连五天没有音信,手机都快打爆了,坐立不安差点报了失踪,最后决定凭着记忆到小区里摸个门牌号,结果在路边的窗户里看见这人睡的正香。   闻辰易摸出手机看看,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没电关机了,他坐起身喝口茶润润嗓子:“不好意思,我休假不太看手机。”   “那你这几天都在干什么?”陈既明觉得不可思议。   “吃饭、睡觉……”闻辰易放下茶杯想了想,“发呆?”   陈既明按住他的头摸他有没有在发烧,差点把茶水洒出来:“大过年的你在搞笑吗?”   闻辰易发现陈既明有动不动就往人脑袋上招呼的毛病,身体往后坐了一点,继续喝茶:“工作太累了,还不允许我休个假?”   “允许,可你是不是太封闭了一点,前几天不是说吃年饭去了吗,这么早就回来了竟然天天坐着当块石头。”陈既明把他瘦小的身子从沙发里提起来,“起来起来,跟我出去走走,长着张初中生的脸整天小老头子似的看着太难受了。”   窝得舒舒服服的闻辰易非常不爽地被他推出书店,又带着几分关机的歉意不好发作,冬阳当头,脑袋朦胧昏昏欲睡。   “喂,我过了年就二十七了。”   “哦。”陈既明观察他的脸,并没有在意他的话,乌溜溜的眼睛眼底有累月的乌青,啧啧评价道,“今天没戴黑框眼镜了,看着稍微成熟一点,恭喜你升学到高中了。”   闻辰易踹他一脚瞪目,换得陈既明开怀大笑:“而且还是被高考摧残的高中生,看你黑眼圈,都快掉到下巴上来了。”   好困好烦,还要跟他斗嘴,闻辰易留给他一个冷冷的背影,心想实在不能和蠢货为伍。   无奈力气使然,下一秒就被蠢货搭上肩膀强行掉头:“走这边,路痴律师。”   喂喂喂,你刚刚又没说去哪里,我回家还不行吗。   闻辰易想掰开他的手臂却不能如愿:“你把手拿开。”   “我才不上当,拿开你就跑了。”   “我没你那么幼稚,放开。”闻辰易推他。   “不放。”陈既明挑眉。   宽厚有力的臂膀箍得闻辰易肩膀发疼:“每次都这样,力气大了不起啊。”   “了不起,走,哥带你逛庙会。”   “你就比我大两岁,真好意思。”闻辰易对天翻白眼,后悔今天为什么出来,“放开我,我又不是犯人,自己会走。”   陈既明直到把他拐上出租车才放开他,跟司机说去庙会,然后自然而然在车上跟他侃起今年庙会的新创意,换来对方写着别理我的后脑勺。   这人有病,得治,闻辰易再一次确定。到了目的地,陈既明的手再度搭上他的肩膀时,闻辰易都懒得理他了。   庙会。   即使到了初五,庙会依然是人流的聚集地,一进场就是张灯结彩的灯谜阵,大红灯笼上还画着些看不懂的人鬼蛇神。小孩在大人肩膀上嬉闹,美食街的香味传到四面八方,远处的湖泊上飘着几个巨大的卡通模型,说是晚上灯会待点亮的材料。   陈既明不知从哪儿拿来一张灯谜卡,上面标着所有谜题的序号,只需填入答案后待工作人员审核。   “辰易,”陈既明指着一个角落的灯笼兴致勃勃,“黄昏——打一地名。”   闻辰易眼都不抬:“洛阳。”   “三十而立——打一字。”   “莘。”   “夜半闯敌营——打一词牌名。”   “破阵子。”   “厉害了,那这个呢?”陈既明抓住最顶上的灯笼念道,“日日月月有变化——打一化妆品。”   闻辰易皱眉:“我不用化妆品。”   “嘿,终于有你不知道的了。”陈既明笑着把刚刚他说的答案填上交到兑换点,人挤人的寻找半天似乎也不满意,最后无奈拿上一个兑换。   “给你。”陈既明把挑了半天的东西递到他手里,是一个做工粗糙的钥匙扣,“本来想找闻字,结果找了半天只有辰字,将就拿着吧。”   闻辰易看着手里充满少女情怀的东西,虽然瑕疵明显却看得出是手工木刻的,活动商还算诚意,但总之把这个小玩意拿在手上感觉有些别捏。   太不经意间收到的礼物,闻辰易垂眼犹豫片刻,却不知为何没有拒绝。   陈既明笑呵呵的:“新年得的东西是福气,你可要收好了。”   闻辰易站在喧嚣人潮中抬头望他,感觉此刻安安静静。   ----------------------- 第26章   行走在热闹的庙会里,时间好像走得没那么艰难了。闻辰易走马观花地看着,没多开心,也没多无聊。   一路上都在听陈既明絮叨着晚上灯会的流程,闻辰易终于反应过来,顿住脚步说:“陈既明,你之前该不会已经来过一回庙会了吧。”   陈既明咳了一声:“初一晚上来过,我家里人多,都吵吵着要找年味就来了。”   “那你还拉我来做什么?”   “我平时没多少休假,出去玩的少,时间长了就不知道去哪儿,上次去黄山也是跟着同事的安排走。”陈既明尴尬中无奈刨家底,“我看你大过年太闷了,就想带你去热闹一下,但脑子里没点子,只好就近了。”   “你……不需要用可怜的表情看着我。”   陈既明干笑一声,顺着搭着的手臂揉揉他的脑袋,“我只是想让你开心点。”   闻辰易有一瞬间的晃神。   再不喜欢与人接触,闻辰易也是有正常感知的,对于源自本能的关心也会感觉到温暖,这种温暖在他贫瘠的内心看来尤为珍贵。可他是个弯的……陈既明真是无知者无畏。   他摇了摇头,把多余的情绪扫出去,陈既明在他眼中,只是一个被发了好人卡的警察而已,是的,仅此而已。   “谢谢,不过你不必这样。”闻辰易将他的手从头上拿下。   在等待灯会开始之前,二人在会场里漫无目的地闲逛,放眼跃过攒动的人群,是飞舞的白鸽和潺潺湖水,迎着阳光水波潋滟,正是一番开阔好景致。   “休景,我们去那边看看。”   一个长相俊俏的男生挽着男人说话,整个人都依扶在他身上,二人之间的关系昭然若揭。闻辰易顺着声音转过头,正好与文休景的目光对上。   文休景自看见闻辰易之后动作就僵硬很多,一只手放在小男生的胳膊上似乎是想将两人分开,但在注意到闻辰易旁边的男人后,停止了动作。   “这位是?”文休景走向前,目光定格在陈既明的胳膊上,那胳膊肆无忌惮地挂在闻辰易肩膀上,闻辰易却似乎无知无觉。   “走吧。”闻辰易拍了拍陈既明,俨然面前是一团空气。   陈既明警觉地看了文休景一眼,不明白这人是谁,却也抬起步子要走。   “等等!”文休景拦住二人去路。   “有什么事吗?”闻辰易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文休景将句子在嘴里咀嚼一会儿,然后构建了自己的脑回路:“小易,你是因为他,才不跟我复合?”   他的声音沉郁,总觉得压抑着什么,扎得人耳朵疼。   局外人陈既明怔住,这是、什么桥段……闻律师和一个男人好过?   察觉到陈既明的反应,闻辰易抿了抿唇,一字一句不满道:“第二次了文休景。”他伸出手指向文休景的心脏,“这里是中国,你说话做事能不能过一点脑子。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在大庭广众暴露我的性取向,你凭什么敢全然不顾别人的处境。”   文休景却像没听闻似的,上前一步:“小易,我们谈谈,你不要喜欢他。”   一旁的小男生抓着文休景的袖子还没拎清情况,闻辰易扫了他俩一眼,只觉现在这幅画面搞笑至极:“不谈,我喜欢谁和你有关吗。”   “他不会懂你的,小易。”文休景想到什么,突然笑了,“那些故事,沾着血腥气的故事,只有我懂。”   闻辰易面色发白,文休景大约是个疯子,强烈的占有欲和极度违和的行为冲出温和的皮囊,像一场噩梦,伴随年少的闻辰易。虽然已经长大了,再也不会让这场噩梦走进现实,却依然感到愤怒,手臂扬起。   闻辰易挥舞的拳头僵持在半空中,却突然在中途落下,长呼一口气,仿佛碰到他就碰到了什么肮脏的东西,洁癖一样收敛情绪:“文休景,我最后一次提醒你,别招惹我,带着你的小情人过你的浪子人生去,否则我完全可以起诉你,让你趁早滚回美利坚。”   闻辰易说话的时候音量都没有起伏,可看见他的人都能感觉到,他现在很生气。在人们眼中,见过太多他忍辱负重的样子,如沐春风的样子,冷漠自恃的样子,却从没有见到过他愤怒到想要动武的样子。   陈既明从怔忡中缓过神来,眼前的闻辰易,让他觉得有几分熟悉,很久以后想起来这是庭审上的闻辰易,对方公诉人越犀利,他的声音越没有波澜,这是他攻击的姿态。   “我和他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相反你应该解释一下你们是怎么回事。小易,你不要吃醋,我爱的只有你。”   文休景接连的话让陈既明都倒足了胃口,不管闻辰易怎么样,眼前这一个大男人说话阴阳怪气的算怎么回事。陈既明颇为厌烦地嫌弃了一把,看够了,叼着烟把闻辰易往身后拽了拽说:“喂,让开,碍着我们路了。”   文休景想去抓闻辰易的手,却被陈既明拦了道,摁着手肘往后一掰,满意地听到对方高亢痛呼后大步走了。   闻辰易太小心了,对这种人,光动嘴皮子是不行的。   走到完全看不到文休景的地方,陈既明才放慢了脚步,停下来看闻辰易。黯淡的灯光下,闻辰易的表情看起来清冷极了,他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愿意出来。   陈既明捏着他的脸往两边扯了扯,直到看到他一双眼睛有了神采才放手。   闻辰易瞪他:“陈既明你对人类的脖子以上部分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爱好,不是蹭头就是捏脸,我又不是橡皮泥。”   陈既明听罢更大力地揉他的脑袋:“哥是怕你伤心啊,瞧你一副丢了魂的样子,同性恋怎么了,有错吗?”   “嘶,痛啊!”闻辰易抓开他捣乱的手,“你别把我拍得跟你一样蠢。”   “你不好奇那个人?”闻辰易问。   “你的私事,想说就说,不说拉倒,我没那么多好奇心。”   闻辰易心想当初沈然的案子你可不是这样的,却依然把这句话视为褒义,感到一些慰藉。   走在前头,闻辰易想了想又回头:“你真不歧视同性恋?”   “嗨。”陈既明笑了,小声说,“偷偷告诉你,梁初也是。你看我和他又是同事又是冤家不也没打起来吗,我真不在乎这个。”   闻辰易想了好一会儿梁初是谁,方才“嗯”了一声:“那就好,谢了。”   闻辰易的嘴角有些上扬,陈既明发现了他微微翘起的尾巴,双手插兜云淡风轻地走在闻辰易身旁,狡黠地说:“心情好啊?”   “嗯?”   “叫声哥来听听。”   闻辰易斜他一眼。   “不管你叫不叫,反正我是认准你这个小朋友了。”   这人吃错药了,闻辰易往左边挪了几步,很想装作不认识他。   此时天色渐晚,两人已经走到了湖边,突然远处水面上一处灯光亮起,继而一盏一盏汇聚成斑斓的灯海,一处焰火升起,湖上巨大的模型同时呈现,一眼望去,星光铺洒的幕布上慢慢划来锦鲤和花簇,开心的年画娃娃在桃源深处嬉戏。静谧的湖边热闹起来,万家灯火是新年的点缀。   震耳的声响里,陈既明靠近说:“新年快乐。”   闻辰易抬起头,眼眸中缀满了星辰,像穹顶之上的奇异琉璃。   “新年快乐。”   闻辰易突然觉得,曾经自己觉得比天大的苦难现在看来已经非常容易解决,不过因为那时的自己还很弱小。生命是一个又一个悲伤的漩涡,每个人都在跌跌撞撞前行,为了不再一次跌入漩涡,我们需要成为强大的人,或者与强大的人一起,保护自己的命运。   或许,可以跟他说说周医生的事情了。   -------------------------- 第27章 上   闻辰易给陈既明打了好多个电话都没人接。忙线,忙线,然后是关机。   今天已经是第三天。   闻辰易埋头继续工作,上诉书的落款竟然敲了好几个陈既明,一阵烦躁赶紧删掉。   “闻律师,我先走了。”杨文茵背起了公文包。   “小杨等等。”闻辰易抬头,“你是去市局吗?”   “对的。”   闻辰易从左边的卷宗中抽出一份:“一起吧,我还有份材料没签字。”   杨文茵狐疑一会儿,按理说闻律师是不会忘记这种小事情的,却只答:“好啊,闻律师开车,我正好不用挤地铁了。”   两人来到市局。刚开年已经是公务繁忙,杨文茵好容易办完事闻辰易却说他还要去刑侦那边问点事情,她只有一个人凄凄惨惨戚戚地挤地铁回律所。   闻辰易绷着一根弦告诉自己是来办正事的,却在刑侦支队办公室门口徘徊了好几圈。   朝里望了望,人员寥寥。   青天白日的不上班都干什么去了,只瞟了一眼就闷闷收回视线。   “哟,闻律师。”后方走来一人,看着眼熟,那人说,“找……陈既明?”   闻辰易还没想起他是谁就被戳穿了心思,坚决否认道:“不是。”   来人是梁初,依旧一番丰腴俊美好风采,用过来人的目光投向他,自顾自悠悠回答:“陈既明不在,嗯,最近都不在。”   “他案子很忙吧。”   “忙什么,他最近可清闲了。”闻辰易不解,梁初继续说,“住院呢。”   闻辰易皱起眉头:“他怎么了?”   梁初看他一副关心的样子,恶劣地比了个举枪的手势,轻轻吹一口气:“嘭——被打了个对穿。”   “……”   “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闻辰易:“我觉得你在侮辱我的智商,看你这么开心他应该没事。”   梁初笑笑悄声说,:“其实是三等功,团体和个人都有,我白捡一个当然开心。你看看你,一点关心的样子都没有。”   也不知道是谁一点关心的样子都没有。   “我记得三等功也挺严重的?”闻辰易佯装不经意问。   梁初瞅瞅他的神情,老神在在挥挥手:“去瞧瞧就知道了,军区医院二病楼1103,不用谢。”   说完便走了。闻辰易神色波澜不惊,八方不可动摇地想回家还是回律所,最后还是站在了十一楼的门口,手里还提了一筐水果……   真是。   把水果放在门口,闻辰易无比想撤退。却看见他的周遭摆满仪器,不知作何用途的管子左一根右一根藏在衣服里,也许是皮肉里。平日里威张严肃的陈既明,脸色苍白安静睡着,所有张扬紧绷的力量在这一刻平息下来,成为疲惫而哀伤的失去爪牙的兽。   闻辰易忽然迈不出脚步。   陪护的人不知道去了哪里,他在门外远远的看着病床上的陈既明,竟然感到一种酸涩从心间一点一点蔓延上来。   ----------------------------- 第27章 下   闻辰易静悄悄走进病房,站在病床前。   不过才几天时间,这人瘦了一大圈。右肩连至锁骨和胸膛,裹着一层又一层的纱布,许是动过手术,仍能看见隐隐的红色埋在白色纱布里。监测仪器上下浮动数字,闻辰易看不懂上面的东西,只能大概感觉到他的生命体征是稳定的,不然也不会在普通病房。   也许因为疼痛,陈既明睡觉也微微皱着眉,坚毅的轮廓在浓浓的眉目中更加清晰,一看就是个固执倔强的人。   闻辰易来时在护士站问过了,别人说并没有与陈既明一同住进来的病号,就算有也肯定没有严重到住院的程度,闻辰易听了就冷哼一声。看来是这个人自己以身犯险,差点把命搭进去了——真英雄,白痴。   闻辰易坐在窗边的陪护椅上,对着窗外拂动的新芽发呆。他们好像总是能经历相似的事情,上次是陈既明找不到他,这次是他找不到陈既明。也不知道是什么孽缘,要得每次见个面都要发生什么大事。   闻辰易的手指始终下意识捏紧,面上表情却平静得很,若是律所同事们坐在这里就知道,闻律师的平静其实分两种,一种是日常冰冷,一种是老子不爽。此刻明显是后一种。   陈既明醒来时陪护已经回了病房,那是一位硬朗矮小的中年男人,约莫四五十岁,脸上皱纹堆起了山丘,随时挂着笑容。   “陈警官,有人来看你啦。”   陈既明仍有些虚弱,慢慢转头才看见坐在窗边的闻辰易,眼睛一下子睁得溜圆。   “辰易、你怎么来了?”他本想说出欣喜的语气,却牵扯到胸腔在句尾弱了下去。   闻辰易准备的开场白顿了顿,复说:“别一惊一乍的,我路过,听说你受伤了过来看看。”   “等很久了吧?我刚刚不小心睡过去了。”陈既明笑起来,“你来我好高兴。”   “多休息。”闻辰易言简意赅地说。   陈既明笑着说好,他好像突然来了精神,神采也回来一些。   “怎么伤的?”   “事前情报有误,没料到他们多了两个人,挨了一枪。”陈既明无所谓道,“没事。”   “立了三等功?”   陈既明闭了一下眼默认,好像还挺开心?   “德行。”闻辰易示意他的伤口,“伤成这样还没事,真以为自己是钢筋水泥做的。”   “担心我?”陈既明颇有些惊讶,外加惊喜。   “我……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诶,”陈既明抬手要留他,一不留神牵扯到伤口,“嘶”的一声,“再坐会吧。”   陪护大叔见他刚来一会儿就要走,也挽留:“要不您再陪他聊会儿吧,病人都比较粘人,除了手术当天晚上这两天还没什么人来探望呢。”   闻辰易瞅见柜子上的保温桶,分明是炖的什么东西,指指道:“那这是什么。”   陈既明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仿佛看见什么不该看的,叹了口气:“这是我妈炖的肉,这老人家好久没照顾过病人了,只记得不能吃生冷辛辣,就干脆炖了白肉……那么多肉块只有一点点盐味,连大叔都吃不下。”   闻辰易沉默,动完手术就炖肉,陈既明好手好脚活到现在也是不容易。   “那你这两天吃什么?”   陪护大叔:“可以订食堂的,每天早晨都有人在门口喊订不订饭。”   陈既明小声喃喃:“吃我妈做的要命,吃食堂的吊命。”   闻辰易看着他苦着个脸,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抬眼挑眉声色清冽:“那你怎么个意思,要我给你带饭?”   --------------------- 第28章   奶锅里是浓郁酣香,白蒙蒙一层鱼汤沫在微火中酝酿。闻辰易享受做饭的过程,什么都不用去想,唯有食物的色泽香味滋润眼鼻,闲散自然。   但是是送给陈既明那个病号……闻辰易犹豫良久究竟是去医院还是把鱼汤自己喝掉,看上去也挺好吃的样子。   闻辰易依稀不记得什么探病时光,生病的常常是自己也没什么人探望,探病带什么这种事情通常是于情于理角色转换得出来的结论。谁知道陈既明胆子肥了,游说半天让他送饭,他最终竟然还默认了,之前可不见陈既明有这样的口才。   算了这是个病号,体谅一下,谁会跟病人计较。   闻辰易还是去了住院部。   “点滴会有人看着吗,我没有护工如果睡着了怎么办?”   “没事,我时不时帮您看一下。”   “谢谢你小伙子。对了你们吃饭怎么解决,有食堂吗?我第一次到这边看病什么都不熟。”   “食堂会有人上来叫订餐的,但是我有人送饭。”   陈既明的尾音上扬透着嘚瑟,老人家不知道这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只不过今天她老伴没来而已,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年轻人的想法。   刚笑着着说完,就听见一声沉闷的敲门声。   也不知道闻辰易在门口站了多久,他进来把鱼汤放下,环臂靠在墙上睥睨他一眼:“送来了,吃饭。”   “这位是?”老人家问。   “这是我朋友、咳,辰易你来挺早。”   陈既明今天精神好了一些,身上取了几根管子看着没那么吓人了。他的床头被矮矮摇起来,被子滑下去露出比昨日更加整齐厚实的纱布,纱布包裹胸膛,即使负伤也能看出殷实的轮廓和肌肉骨骼之中饱满的力量。   闻辰易懒得跟他计较:“被子盖好,着凉了我可不负责。”   陈既明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明知故问:“我闻见香味了,你带了什么?”   “鲫鱼汤。”闻辰易把保温桶打开,给他支了个床桌,神色淡淡,“下面有饭和开胃菜。鱼刺多,喝点汤挑剩了就不要了。”   鱼汤熬了很久,上面漂浮一层柔黄的汤表,轻轻拨开,鲫鱼微煎过去腥,浸透在嫩白的鱼汤里。这火候掌握极好,一看就不是初学者的水平。   “你自己做的?”   “外面买的。”   外卖还有鲫鱼汤吗,抱着疑问陈既明尝了一口:“味道不错啊,给我个店址我下回点外卖。”   “他们家不送外卖。”   “哦。”陈既明埋头喝了一口汤,满足道,“那真是辛苦你了,还得跑去店里。”   “……嗯。”   这就辛苦了,你要是知道真相是不是得感激涕零。   闻辰易没有告诉他这是自己熬的,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他们好像并没有熟到这个地步怎么就送上饭了。   食过半晌,站在病床前看人吃东西,闻辰易好像浑身不自在似的,左右踱步后终于找了个借口先离开。临走时陈既明还道晚上吃什么,闻辰易心想哪还有晚上,工作那么忙还来送一次饭已经破天荒了,晚上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陈既明眷恋着最后一分味道送走闻辰易,待他走后陈既明坐在床上感慨人生。这样的日子真好,不用工作不用费神,吃穿用度都有人照料着,随时保持懒惰和悠闲,就这样下去不出三个星期铁定变成一个标准的生活残废。   所以人还是忙一点好,不要奢求闻辰易的下一顿饭了。   正是饭饱之余,陈母提着大鱼大肉来了,这雷厉风行的架势隔空就能肃杀陈既明,那人赶紧闭上眼装睡,就听胡若静女士道:“行了把眼睛睁开,有这么不待见你妈吗。”   “妈,你来啦。”陈既明佯装睡眼惺忪。   胡若静一眼瞅到床头柜上的保温桶,看着面生,问:“这桶谁的?”   “这……”   陈既明还没想好措辞,就听胡若静道:“哟,鱼汤,吃得只剩光架子了,之前给你带饭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吃这么香啊。”   您自己难道不知道为什么吗……   “是谈对象了吧,还不告诉我。”   “没!”陈既明被胡女士吓到,“哪儿跟哪儿啊,这是一朋友带的。”   “朋友给你熬鱼汤啊,是不是好得过分了。”   “这是他从外面馆子里打包的,只是装在了这个保温桶里。”   “这么贴心,打包饭菜还自己带盒子的。”胡若静看着陈既明那个榆木脑袋,“你见过几个馆子给你熬鲫鱼汤啊,还是单人小份整只的。”   “不是吧,应该有的吧……”陈既明底气不足。   “看来人家还挺上心,都没告诉你原委,”胡若静脑子里开始天马行空,欣喜铁树也要开花了,笑着说,“人是做什么的,下回带来看看。”   “妈,我们不是那种关系,那是个男的。”   胡若静以为陈既明在隐瞒她,哼道:“要是男的能这么体贴也行啊,又能挣钱又能养家,你倒是赚了。”   陈既明着急道:“您想什么呢,我这么就解释不通了呢。兄弟您懂吗妈,兄弟。”   胡若静站定阵脚坚信那是自己儿媳妇,说道:“我可没给你生个兄弟。好好养伤,别瞎折腾,身体垮了就娶不着媳妇了。”   “您真是我亲妈……”陈既明仰瘫在床上,斜看着鱼骨头哀叹:“哎,我跳进黄河都说不清了。”   ---------------------- 第29章   陈既明在医院熬了两个星期就闲不住了,跟医生护士好说歹说脱了病号服回了警局,办公室里游手好闲打游戏的同志们看到裹着绷带负伤上岗的老大,吓得椅子一滑Game over,“陈队,你怎么来了?”   “不来能看见你们拿着工资打游戏?”   “嘿……”那人假笑,连忙把摆在桌上的神仙腿放下来,随手抽出一本材料假装深沉地查阅起来。   陈既明不揭穿他,左右观光杂乱的办公室。春天才刚到电扇就慢悠悠转起来了,除了技术员以外一览都是陈旧的设备,整个空间像一个老态龙钟的笨重收藏品,吱吱呀呀骨节交错,封存着数以年记的案件往事。   他没由来在档案间晃了晃,顺着记忆找到一格案卷,在尘土飞扬中掀开卷宗盒翻阅。是法院抄送过来的材料,装订着着当年闻辰易案子的陈述与证据副本。   他想了解闻辰易的过去。   刑事案件不像民事纠纷那么开诚布公,能在网上查到的资料少之又少,连判决书也是几笔带过,想要了解一个刑事案件的全貌只有查阅原始档案。纸张已经泛黄,陈既明尽量轻柔翻页,已经熟记于心的背景更加鲜活地出现在眼前。   优异的成绩,光鲜的履历,背后掩盖着残破亲情和曲折过往。   闻久几乎没有给他提供过生活费,更别提抚养他长大。从母亲走后,闻辰易就一直活得磕磕绊绊,期间接受过一些资助,还有一些是打零工自己赚的。学校老师给他的评语是,希望他多跟同学沟通,开朗一些,不要老是活在自己的世界,就差说一句不利于学校管理。然而生活境地的不同,闻辰易根本没办法融入进同龄人,于是慢慢的,他在别人眼里变得孤僻而高冷。   验伤照片大幅罗列,因为纸张老化原本黑白的照片看起来愈发遥远伤痛,即便陈既明此刻正负着伤也断了片刻呼吸。一个各方面优越的男人,虽然有点不近人情,在陈既明看来还是依稀少年模样,却从来没有经历过少年时光。   无法想象他是怎么熬过来的,除了他的父亲,还有学生的排挤和师长的漠视,一边是学业一边是劳碌的工作,一个十九岁的少年,生命才刚开始就已经见识过世间百态。   陈既明想到一句话,人是慢慢变老的,但有的人是一瞬间变老的。当同龄人还在感叹青春易逝的时候,闻辰易早已被一把折断青春。   沉默,冰冷。底下是咸苦的混沌。   陈既明记得他常年不消去的眼底青黑,记得他脱离人群之外的局外人目光,记得他瘦削畏冷的身躯与苍白的肤色,以及在黑夜里远去就要与漆黑交融的剪影。   陈既明小心翼翼收拾好案卷,起身去了律所。   想来陈既明还没有到过闻辰易工作的地方,即使以前想围堵他也只是在办公大厦楼下,如今脖子外面露着一节绷带出现在明亮精致的律所前台,十足有点搞笑。   前台:“……先生您是?”   “闻辰易在吗?”   “闻律师在,请问您有预约吗?”   “没有。”陈既明心想还要预约摆这么大谱子,局里你不是想去就去吗也不见你预约。陈既明思考片刻,最后一身正气地摸出警官证:“我找他有事。”   “……”   于是陈既明在前台姐姐保安哥哥等众人陪同之下非常顺利地进入了律所。   闻辰易看见陈既明时吓了一大跳,表情比游戏挂掉的小警察还精彩,三步并两步冲过来,把人拖到访客室坐着,生怕他伤口撕裂。又往下瞥见他的绷带,一脸嫌弃:“你伤好了吗就出院,你特么知道自己是中枪不是中拳头吗?”   陈既明笑笑:“没事,有防弹衣的,护了一层没那么严重。”   “最好是。”闻辰易斜他一眼,“别出事了把锅甩我头上。”   “今天来干嘛?”   “没什么,就来看看。”一坐一立,陈既明没想好自己为什么来,也打算告诉他自己看到了些什么,就这么望着闻辰易淡淡地笑。   “你倒是悠闲,我可是上班时间。”闻辰易怕这人又乱跑,把电脑搬过来工作,“你出院了周围人知道吗?”   “回队里晃了一圈,算是报了个到,不过我妈那边还没说。”   “真是让人不省心。”闻辰易把键盘敲到噼里啪啦响。   “晚上一起吃饭吧,算谢谢你的鱼汤。”   “算了,别,我待会儿要去见当事人,你给我回去。”   “那我等着你。”陈既明雷打不动,“反正我今天没事,就在你这里耗着了。”   闻辰易停下动作:“无赖啊。我晚上有约了,你哪儿来回哪儿去。”   “约了谁?”   “龚凡。”   陈既明回想了下这个名字,反应过来,不甚满意:“龚律师啊,他人品不太好,你离他远点。”   闻辰易:???   ------------------------ 第30章 上   熟悉的医院病房。   陈既明在来之前并不知道闻辰易接手了什么案子,不过是想跟着他走走停停,如今回到住院部,如果不是楼层不同,陈既明还以为闻辰易想把他送回去,差点一溜烟跑掉。   病房空空如也,护士说那人早上病情突然恶化,又推到ICU去了。   “你接的什么案子,这么惨?”   闻辰易往重症监护室走去。消毒的味道越来越浓,隔着玻璃什么都听不见,每一个病床上的人都安安静静,沉睡中用本能维持不断消耗的生命。   那个孩子很扎眼,在普遍年迈的病友中他显得格外突兀,他的躯干上裹着纱布固定着支架,氧气罩雾蒙蒙的,身形枯瘦如同随时能被折断的树枝,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户口材料上已经十五岁过半。陈既明跟着他走过去,随即意识到这是人为的伤口。   闻辰易没有说话,他的反应有点奇怪,他先是怔忪片刻面容平静,又突然剧烈地呼吸,低头目光笔直坠在地面上,然后舔了舔后槽牙,咬肌轻微活动一下,瘦削凹陷的面颊又陷入死死沉默。过了好一会儿,闻辰易说失陪一下,他走到楼梯间后面,把自己裹入无尽回音。   闻辰易把自己缩成一团,感应灯亮了又灭,体会突如其来的、漫长的无助。   苦难、噩梦、悲伤、荒诞……无意义。似乎生命就在这之间循环往复。身体像针扎一样疼,眼前有醉酒的画面,昏暗的房间,所有可以用来行凶的家具,嫌恶的冷眼,架着刀刃的怀抱。他看见书本散在地上,那些被誉为黄金屋的知识,引人陶醉的梦乡,都是一地废墟。   那个孩子,就像曾经的自己。   最初抱着愤懑接了这个法援,闻辰易那个时候尚且知道怎么反抗,可看到玻璃墙内的景象,他明白自己错了。人和人的际遇,始终是不一样的。或许能从泥潭里爬起来,或许只能眼见着在泥潭中挣扎。少年的羽翼尚不丰满,就要被迫与暴力为敌,有的人胜了,有的人败了,卑微如病床上的人,一切都看运气。   过去的事情无法忘记,即使已经拼命过得更好。那些梦魇一点一点在肩背刻上伤痕,时刻提醒他,一辈子都要负重前行。   闻辰易空空地捂住眼睛,泪水滚了下来。   “辰易。”陈既明的声音靠近。闻辰易拽紧袖子飞快在脸上刮了两下,不敢吸气,鼻息间吐出滚烫的呼吸。   陈既明走进抚住他的肩膀,感觉衬衫被汗水浸得有些潮湿。他拍了拍闻辰易的肩膀,心里了然这是个什么案子,却没想到会给闻辰易带来这么大的反应。他心中存疑,想起早上看见的案件资料,慢慢环住他的肩。   这是一个极轻的拥抱,轻到闻辰易没有任何抵触,陈既明这个人虽然不算心思细腻,却总能给人一种强烈的安稳感,绵长的拥抱之间轻而寂静,闻辰易不由自主靠近他,叫嚣的痛苦慢慢平缓下来。   良久,陈既明的声音自上而下传来:“等你平静了,找个时间,能说给我听吗?”   埋在颈窝的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动了动。 第30章 下   楼梯间里,闻辰易背后贴着冰冷的瓷砖,前面是陈既明温热的体温,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后来闻辰易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有点矫情,低着头把陈既明推开说:“别理我。”   陈既明像往常一样摸了摸他的头,像安抚一只受惊吓的猫科动物,轻声说“没事。”   今天是见不了当事人了,春日的风依旧很凉,陈既明本来想叫闻辰易去外面走走,结果闻辰易带他去了茶馆。一壶热茶数泡蒸腾,在室内氤氲起暖意。这是Surround酒吧老板的另一份产业,这人说来奇怪,喜酒又喜茶,弄个酒吧霓虹四射,弄个茶馆却素净得像清心寡欲的老头。   陈既明没见过闻辰易去声色场所的样子,此时一看店内环境,顿时觉得这人生活寡淡得很,也隐隐地招人疼惜。他端起茶杯轻轻荡开细烟,余光中却观察着闻辰易的模样。   虽然太瘦,但也算是蜂腰细肩,陈既明小时候听人说过这种肩膀,柳叶一样细薄却有韧性,是美人相。这样看来似乎不止如此,闻辰易好像永远睡眠不足气压很低的样子,可他的眼睛大而深邃,是一眼望去就能注意到的模样,不自觉就恍了神。   闻辰易以为他在对着茶杯发呆,淡淡地说:“这是龚凡一个朋友的茶馆,工作来往间所里人基本都认识,也常常来这里谈案子。”   “喔,”陈既明突然问,“你跟龚凡很熟啊?”   闻辰易抬眼看他,“同事和朋友而已。”   话题好像引向了一个奇怪的方向,陈既明琢磨着这个而已是字面意思还是一语双关,却没有由头表达,“哦。”   过了一会儿,闻辰易想到什么:“之前有件事想找你,结果你电话没接,后来才知道是受伤住院了。”   “什么事?”   “如果……有空的话,”闻辰易好像思考了很久,他的语速慢了下来,“能陪我去见见周医生吗?”   陈既明感到疑惑。   还没有发问,闻辰易接着说,“周医生是我这些年来的心理医生,很友善的人。我、我一直有些心理上的后遗症。”病耻心让他的话变得吞吞吐吐,“就是、抑郁,之前可能比较严重,现在好多了,但……还是没有完全好,上次我去做治疗的时候跟周医生提到了你……”   陈既明发现他的眼神变得犹豫,只有闻辰易知道自己耳根早已炽热,“周医生说想见见你,就最近,你说想听的。”闻辰易还不忘自己凑理由,下一秒还是小心翼翼,“你看……可以吗?”   他发誓自己从来没有自我感觉这么卑微地说过话,连上次让陈既明跟他去见闻久也没现在这么尴尬,把自己最痛苦、掩埋至深的东西揭开放在明面上,让闻辰易有一种赤裸的羞耻感。   但陈既明好像比他想象得更能接受这个事情,如果是因为这个病的话闻辰易之前格格不入的行径也在情理之中,陈既明在斟酌用词,用他不善表达的大脑思考,结果闻辰易捏紧手指,指甲陷进皮肉:“如果不行的话就算了,当我没说过,没说过。”   时分溜走,茶香四溢,闻辰易期待又不敢期待着答复,结果陈既明笑了,那笑容一瞬间冲破了尴尬,就像那天中午撞入闻辰易眼中的眼神,纯粹、忠实而温暖,他听见陈既明说:“想什么呢,当然得陪你去了。”   如果心跳有重量的话,闻辰易承认,他的心室有一点酥麻的疼。   ------------------ 第31章 上   晚饭时间,两人和龚凡汇合。闻辰易的状态已经好了很多,他对自己的控制力常常如此。陈既明时刻关注着他的状态,肩膀靠后走着,好像这样就能给予闻辰易一些力量。   吃的是一家日料,低矮小巧的结构五脏俱全,细节处有主人独特的设计,暖色调的灯光与实木桌椅相得益彰。整洁精致,透着不随大流的小轻佻,是龚凡的作风。   龚凡身披熨烫规整的深灰翻绒长风衣,优雅非常,从隔间出来正要展示自己的风度,面色骤然复杂,他朝闻辰易说话,视线却没有给陈既明留一点范围,“他怎么来了?”   龚凡出生自带有一种融洽自然的贵气,仿佛身居城堡的主人天生威贵,而这样的气场在陈既明眼中像极了烈日下花枝招展的雄孔雀,只想把他的羽毛摘下来做扇子。陈既明说:“不好意思打扰了,我陪辰易来吃饭。”   龚凡眉峰一挑不置可否,三人相继入座陷入微妙的静默。   刺身盆和寿喜锅摆上桌,小隔间的色彩一下子丰富起来,酒精灯酝酿着沸汤里的肥牛,北极贝和大虾几相对视,红红火火的热闹尴尬。   闻辰易不知缘由也不自在,率先打破沉默:“你们都认识,我也不介绍了,快开吃吧。”   龚凡不以为然:“陈警官什么时候跟咱们闻律这么熟了?”   陈既明夹起一片肥牛蘸上芥末:“接触得多,一来一往不就熟了。”陈既明没提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顺手”夹了一片最远处的三文鱼放进闻辰易的食盘。龚凡盯着那片三文鱼,直到它吃进闻辰易的肚子里。   龚凡板着脸给闻辰易夹了一点食物,换来闻辰易“你干嘛”的眼神,内心窝火,感觉被抢占了领地。龚凡想了想,问:“你法援的案子怎么样了?”   “还在起步阶段,当事人没醒。”闻辰易的面色看不出一点异样。   “哦,那可麻烦了,一直拖着也不是个事,我之前有个案子官司打着打着当事人失踪了,案子悬在那里我都找不到人要律师费。”龚凡瞄了一眼陈既明,继而说,“对了,张局的案子有个点想找你商量。”   闻辰易喝了口汤感到满足:“说。”   “关于张总合同诈骗的事情,有一笔数额来源不明,证明上有难度,我在想能不能从法理上把这笔钱跳过去,这是辩护词,你来参谋一下。”有模有样的,龚凡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叠案卷,抽出辩护词给闻辰易。   闻辰易一边看一边说:“还有你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你解决不了那我估计也不行。”   “你先看看。”龚凡靠近他坐着,两人低头看案子,发丝快要交接在一起,偏偏还营造出一种外行勿入的氛围,陈既明被芥末冲着鼻子,“嘶”的一声,感觉吃得非常没有意思。他不知道哪里不对,只是觉得浑身长着逆鳞,叛逆的劲头就要冲出,大口吃了一个寿司,放下筷子环臂靠着椅背。   同一个专业,同一份工作,同样的交流方式,同样的气场。多般配啊,他们为什么不在一起。   或者他们已经在一起?   陈既明感觉这饭是吃不下去了。   --------------- 第31章 下   餍足半晌。   “陈既明?”闻辰易叫醒对着空气发呆的陈某人,陈既明带着游魂飘回身体凝神,“嗯?”   “吃得差不多了,走了。”   三人走出日料店,天冷下来,陈既明的情绪还是不高,说不上哪里不对,总觉得自己呆在这里就很别扭。陈既明觉得自己该走了,手插在兜里左右望望想找出租车。   走到停车场附近,闻辰易停下对龚凡说:“我坐地铁来的,你先回去吧。”   “送你。”龚凡笑笑绅士地抬手往里请。   “不用了,地铁站就在前面,比开车还快些。”闻辰易喊住正要招车的陈既明,“你等会儿,有话跟你说。”   龚凡半空中的手僵了僵,捉摸不透闻辰易的意思,之前天天说见着陈既明绕道走,今天怎么把人带过来吃饭还留下了。他把手放下,收住笑容拍拍闻辰易的肩膀,假装无意:“那我先走了,注意安全,到了发微信。”   闻辰易抬了抬眉,不知道有什么安全需要注意的,现在天还是灰蓝色,敷衍地说好。   陈既明被晾在一边,左右无聊,笔直的肩背松弛了些,等龚凡走后才问:“怎么了?”   闻辰易道:“很无聊?”   陈既明斟酌词句干笑:“你们聊得太专业了,我虽然是公安的也听不懂,经侦的手段不归我们管。”事实是这些专业的冗长对话像一道屏障,凭空高高耸起,仿佛只见其人不闻其声,站在交流的天障两端。   “我可是事先提醒过的,这种饭局有什么好凑热闹的。”闻辰易损他一句,然后找了个台阶坐下不在乎脏不脏,见陈既明还站在那里发愣,突然软下性子,“行了过来,下次带你去吃别的。”   柔和地,伴着天空晕暗灯火好像更亮了些,亮得人心里暖呼呼的,陈既明走向他学他的模样坐下,终于舒畅,“吃什么?”   “下次再说。”   “哦,”陈既明瞧见他拿出电脑,“那现在干什么?”   “给周医生发封邮件,约个时间。”闻辰易打开邮箱。   陈既明顿了顿,“好,时间看你,除了紧急情况我都可以调。”   这是第一次闻辰易写邮件的时候旁边有别人,从前他封闭得在家都得沐浴焚香才能面对自己,如今心墙漏了道口子,光便像瀑布倾泻出来。闻辰易这个人,看起来什么都敢,什么苦难和困难都可以承受,可他就像裹着盔甲迎向烈日,迈出的每一步都以灼伤自己为前提,盔甲内的世界狭窄低落,他的灵魂孤独而胆小。   陈既明挨着他的肩,凑近鼻息间看邮件上的内容,感官像绒毛一样酥酥绒绒,那些讳莫如深的文字,一行一行地出现在光亮处,最后停留在“祝好”。写完之后闻辰易舒了口气,眉目也舒展很多,他跟陈既明说“等回复吧,到时候跟你说。”   陈既明看见邮件上方有过往很多封往来记录,括号里已经超过百封,看来闻辰易的病已经有很长时间,招人难受得很,他摸了摸口袋想抽支烟,突然想到闻辰易说医生不让他抽烟是因为这个事情,手指在烟盒上捏了捏,最后放开摸出了喉糖。   他给闻辰易递了一颗,薄荷的强烈香味刺激味蕾,糖分快速充满口腔,只剩下清凉的甜。看着手中的糖盒,想到什么,陈既明突然说:“白天那个案子,你可以别跟了吗?”   闻辰易摇了摇头,“那孩子才十五岁,没钱没其他亲属,如果换律师,不知道别人会怎么对这个免费的案子。”   “转给你们律所的朋友?”   “算了,所里很忙,就连龚凡最近也在加班,加的一部分还是我推给他的案子。”   陈既明皱了皱眉,想到闻辰易下午的反应,觉得实在不行,最后说:“那……下次你去见他的时候我跟你一起。我不太放心。”   闻辰易看了他一眼,发梢挡住眼尾的弧度,随意地说好。   “走了,回去了。”   夜晚终于降临,两人走上街道,霓虹让他们的轮廓变得格外温暖。陈既明帮他理了理外套上的褶皱,并肩而行,月亮浮出云层很高很亮,也许人有了温度,就有了光,就再也不会融于黑暗。   ------------------------ 第32章   “订金和定金写错了,去改。”   闻辰易把卷宗递给在桌前低着头的实习生,声音淡淡的不见愠色,隔壁杨文茵看见了,脖子后移震惊,她跟同事窃窃私语:“今天闻律师竟然没有把人骂哭?”   “有那么夸张吗。”闻辰易听见了,扔去一个白眼。   “有!”杨文茵凑近,不加掩饰,“你自己扪心自问骂走多少个实习生了,高压暴君。”   闻辰易施施然晃笔杆,不可置否。   “快说,最近发生了什么好事?”杨文茵八卦起来,“什么好事让闻律师都和颜悦色起来了。”   “没有,一切如常。”闻辰易挑眉,站起身拍拍衣角,“我去法院了。”闻辰易说话时还带了点愉快,引得杨文茵啧啧称奇。   时间还早,闻辰易缓慢行走在梧桐大道上,S市的梧桐很多,每到春天飘着呛人的絮让人匆匆逃离,闻辰易却只是用公文包轻轻挡住口鼻其实最近闻辰易的生活很简单,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提的好事,不过是做做案子喝喝茶,酒吧也没怎么去,中间陈既明来找他吃过几次饭。   想到陈既明,闻辰易眼眸不自然地转了转。   最近吃的都是中餐,每次都是清甜或鲜辣的食物,两人口味相合,在一来一往吃饭氛围里,最后一层倔强的隔阂感也销声匿迹,闻辰易似乎越来越习惯跟陈既明相处,这种感觉让他舒适又微妙。   陈既明这个人,看起来莽莽撞撞的,其实有一种敏锐的细腻,这种细腻来自本能而非后天训练,可能他自己都没有发现,就像笨拙威严的大型犬科动物,仅凭直觉就能给人带来强烈的安稳感。   应该很早就意识到了,他对陈既明不一样的态度。从不经意的肢体接触,到莫名其妙的信任,到听之由之的放任。鬼的熟人鬼的朋友。   但是……闻辰易踢了一脚破碎的叶子,停住脚步。   闻辰易有听说过陈既明讲他的家庭,父亲是个烈士,跟着母亲长大,虽然单亲但并不缺爱,亲戚朋友大大小小对他们家很是照顾,人与人相处友好,或者说和睦。放眼望去,这样的家庭非常普通,却是闻辰易不能够想象的,闻辰易曾经承认自己是个理性的悲观主义者,对情感绝望又贪恋,却在此时踌躇。   他不是一个很会爱人的人,他的性格绝对不会让他在一段感情里平等付出,他还有残破不堪的往事,存留至今的心患,还有陈既明原本平静的生活,原本平静的家庭,他甚至不知道陈既明的性向……   明明什么也没有开始,却开始担心以后,这大概是法律人的通病,冷静决绝却思虑过重。   他又怀疑是因为抑郁,太长时间的心理问题已经让他不能经常分清什么样的情绪是正常的什么是不正常的,想东想西犹豫不决,不像他平时的作风,可不管怎么样,他着实没有想好怎么处理这份情愫,人人都知道感情这种东西,总是逻辑不自洽的。   呵。闻辰易冷嘲一声摇摇头,想的都是些什么,好心情都败光了。   就这样吧,保持这样的状态,不去惊扰谁的生活,不是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吗,怎么现在就不行了。想着他又感到落寞,熨烫规整的衬衫也撑不起他的精气神。   正午的街头人潮喧涌,闻辰易今天没带眼镜,近视度数不高,露出高挺的鼻梁,最近睡眠变好面色也清润一些,顿在街边蹙眉想事。即使皱着眉头,他已经不似从前冷漠如霜,少去很多距离感。   他在落寞中抬头,一阵风刮过,叶子簌簌落了一地,春日最后一场漫天的黄叶里,他看见陈既明从街道前方走来,朝他挥手。   “走啊,吃饭去。”   闻辰易突然遮住了眼睛,叹了口气。   矛盾的心情顺着梧桐叶随风散去。   陈既明你别招我。   ------------- 第33章   心理咨询的日子,闻辰易提前开车去接陈既明,天朗气清,云层高远城市景色明晰。陈既明板着一张脸坐进副驾,搞得闻辰易局促了半晌才拧开钥匙。   闻辰易:“我都不紧张你紧张什么?”   “我没有紧张。”   “自己照照镜子,你这样子倒像是赴战场。”   陈既明转过头凝视半会儿车窗,挑眉许是要纠正一下表情,回头却不见任何变化。   “……”闻辰易被他的表情逗笑,“周医生很和善的,不会把你怎么样。”   陈既明心说我是担心你又不是担心周医生。   闻辰易用手轻浮地戳他的脸:“况且是我看病欸,来,笑一个。”   脸被戳得难受眉头锁住,陈既明瞥他一眼,许久不作反应却看闻辰易自顾笑起来,陈既明看了一会儿,神情不自觉柔和下来。   “你有对酒窝啊。”陈既明说。   闻辰易不大上心:“噢,你不也有。”   “没你好看。”   闻辰易颊边是浅浅的梨涡,平时看不出,只有笑狠了才雀跃出来,蜻蜓点水一般,骤然觉得这人灵巧生动。陈既明注视他笑起来的样子,觉得这人本应如此,那些陈旧的包裹都是他的枷锁,都该被一一卸去。   闻辰易耳根微微炙热,脖颈僵硬了一下不自然转过头专心开车,这人表面上很蠢为什么总能一语惊人。   到了心理咨询室,依旧是那间小宅院,入眼处的盆栽换了一批,大约是春来更加鲜艳。陈既明在入口蒙地签了一堆保密协议,才终于走进了门。   周医生先让闻辰易去里间休息一会儿,跟陈既明走进了会客间。陈既明不常来这样的场所,多多少少有些拘谨,心里面还着急闻辰易的事情,后背保持笔挺,揪着一根神经。   还未入座,陈既明就询问起了闻辰易的心理状况。   周医生给他沏茶,见他这么关心,心下高兴,说:“坐,坐下说。”   “你跟辰易认识多久了?”   “去年年初到现在,一年多吧。”   “你觉得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或者说,你现在对他了解到什么程度?”   周医生给他递了一杯茶,陈既明接过,想了想说:“关于辰易……我可能知道得比别人多些,但是并不觉得自己很全面地了解过他。”   “怎么说?”   “机缘巧合的,最近几次事件我都在场,我知道他过去很苦,您应该也了解过,他的父亲虐待孩子被关进了监狱,他的前任看上去不像个好东西。闻辰易面对他们显得非常平静,平静到有点不寻常,直到他又遇见一个虐待的案子,突然情绪崩溃,告诉我他有抑郁症。”   陈既明见周医生还希望自己说下去,继续道:“我对他的了解好像都是因为他发生的事情,而在这些事情中,他总是一言不发……”陈既明突然想到胡若静曾经的话,那时他问他妈会不会有人淡漠到连性命都不在乎,胡若静说这种人要么超脱了,要么绝望透顶了吧。其实早该发现的,闻辰易的悲伤。“这么想来,我也许并没有那么了解他。”   陈既明又想到卷宗上的照片,大大小小的淤青遍布身体,瘦弱的像一个骨头架子,毫无灵魂的躯壳。他抿了一口茶,神情晦朔。   周医生道:“其实能知道这些事情已经不易,除了我这里,我还没见他对谁提过这些事情。”她想到闻辰易刚来这里的样子,有些无奈,“他到我这里有五个年头了,要不是医生与患者的关系,我都快把他当自己孩子一样。他刚来的时候抵触心理很强,见谁都提防似的,但偏偏在我这回答问题像写论文一样有理有据。谁都看得出来,这是不正常的,当时我有问过他,你猜他说什么?”   陈既明摇了摇头,闻辰易怎么会如此坦诚。   “他说,他很不想提这些事情,想让它们烂在肚子里,但是它们逐渐生了根,成了他的阴影,他很痛苦,但如果这样可以解脱的话,他愿意配合把它们生生拔出来。”周医生叹道,“这孩子对自己太残忍,越是痛苦越要让自己爬起来,可是人哪能这么急呢,人是会疲倦的。”   陈既明低低地说:“他已经很优秀了,在这个年纪的队伍里,他绝对是排前面的。”   “当然。”周医生透过眼镜看着陈既明,审视着什么,“可是你不一样,你让他缓下了步子,去消化这些东西。”   陈既明不解询问,周医生却转开话题:“你觉得他现在怎么样?”   陈既明回想最近,闻辰易是有了些变化,可能是接触越来越多,感觉他的笑容也多了些,看起来也没那么不近人情了。他跟周医生这么说了,得到一个慈爱的微笑。   “你说你还不了解他,但是他已经依赖你。”   依赖。   陈既明对这个词琢磨半晌。   他不知道的是,此时另一扇门里,闻辰易在休息间坐得规规矩矩,周围是暖色调的墙壁,熟悉的沙发与白色飘窗,安安静静的书本与实木桌椅,像放学等待家人来接的小男孩,小心翼翼目光却装着琉璃,一切都是素白的,仿若迎接新生命开启。   ----------------------- 第34章 上   “辰易这个人,心气高,有什么心事是不会轻易跟人说的。”   周医生向陈既明解释来龙去脉,闻辰易像透过光的叶子,浮生往事脉络清晰,“一切只怪时间太巧了,闻久被送进监狱后,闻家来了些面熟心不熟的亲戚,搜刮一圈没有什么可以掠夺的财产后,把矛头指向了闻辰易。这孩子刚摆脱父亲的噩梦又面临亲人的诘难,刚上大学,正是善恶是非摇摆不定的阶段,突然每一个人都背向他,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陈既明想到闻辰易的校园生活,孤僻独行好像从来没遇见几个视他如常的人,更别提什么亲情友情,一份善意都难能可贵。   他听周医生继续说:“后来文休景出现了,他们的爱情来得很快,你可以想象一个渴死之人突然看见了水源,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但……刚开始只是有小矛盾,后来变本加厉,出轨又求饶,攀附了就将他抛弃,文休景甚至做出了和闻久一样的举动……”   周医生重新端起茶杯,扶了扶眼镜,面色有些悲伤,“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可一旦踏入了,就什么都变了。”   陈既明感到一阵心痛,从闻久的事情可以看出,闻辰易是一个很坚强的人,如果说单纯发生每一件事情,他是不会被打倒的,但时间太巧了,那些讳莫如深的往事像涨潮的巨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直到把人生生压垮。   陈既明笔直的后背突然间像灌了铅,沉闷很久后,他用指骨抵了抵眉心,鼻息叹出长长的一口气,又抻了抻肩膀,“周医生,我可以做什么?”   “你不需要做什么,只要你别离开他。”   “不会。”   他的眼神像肃穆的鹰,眉宇是浑然天成的坚定。   后来周医生跟他聊了更多,关于闻辰易的情绪变化,这些年来的治疗过程,陈既明从窥探到冰山一角,终于走进真貌,不知不觉时至中午,陈既明走出会客间,轻轻推开休息室的门。   他的动作很轻,闻辰易没有发现,此时他正望着窗外的一缕随风摇晃的枝丫出神,和煦的光线洒在他的鼻尖,然后是嘴唇、下巴、轮廓,线条柔和的白颈,明明灭灭里,那些阴郁沉重的包裹消失不见,这个已经饱经世故却见不得一点泥污的男人,仿佛浑身赤裸,有如赤子。   陈既明走近,摸了摸他的头,按捺下无数即将冲出喉咙的话,最后说:“没事了。”   闻辰易转过身,往日的熟练从容不见踪影,他左右手原地僵硬局促了一会儿,眼神左右晃动,然后在拉下摆在脑袋上的手,轻轻笑了下,舒了口气:“没事了。”   春日的风带着微弱的花香,擦过鼻息,酥酥痒痒,有甘甜的味道。   ------------------------ 第34章 下   之后闻辰易接受了例行治疗,陈既明被赶到一边,等再出来时,已经时过午后。陈既明感觉闻辰易有了些微的变化,说不清楚但整个人似乎明朗许多,就也跟着高兴。   回去的路上陈既明开车,闻辰易坐在副驾闭目养神。   “饿吗,已经过了饭点了。”   闻辰易说饿过了没什么感觉了,陈既明左右搜寻着,这里是郊区街边都是些修理厂,绕了好久没看见卖吃的地方,最后眼尖瞥见一个拐角,靠边停了车。   “等我一下马上回来。”闻辰易睁开眼已经没了人影。   几分钟后,陈既明提着大大小小的塑料袋回来,里面装着种类不一的路边摊小吃。他递了半截杂粮饼给闻辰易,鸡蛋脆饼夹着土豆丝、里脊和火腿,满满当当香味勾魂。“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这种,至少可以垫个肚子。”   他有些忐忑,闻辰易在他眼中总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路边摊会不会上不得台面,结果闻辰易只拿到手里嗅了嗅,然后无所顾忌地吃起来。   “好吃。”他微微眯了眯眼,眼睛弯弯。   陈既明便觉得手里的另一截杂粮饼愈发香气喷人。   车外空旷寂静一有车辆经过就卷起尘烟,他们在狭窄的车厢里分享着美食,热腾腾的食物香味相互哄抢窜入鼻腔,仿佛整个天地仅剩一整个车厢。   食物不多吃得很快,见陈既明还在吃,闻辰易摁下陈既明消灭最后一块油炸麻圆的手,“开回去差不多五点了,回去还要吃晚饭的。”   陈既明依依不舍放下麻圆,“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   “红烧肉,蒸排骨,水煮鱼,炸大虾……”   “……”   “想想而已。”陈既明目不转睛瞄着麻圆,“我们那片只有小面馆。”   闻辰易看他的可怜劲儿,抬了抬眼,觉得这场景格外眼熟,上次还是在医院里软磨硬泡,这次好胳膊好腿也开始卖惨了。   “所以呢?”   “所以,吃面……”最后两个字声音微乎其微。   这人可怜起来有许多小动作,一会儿摸笔梁一会儿揉方向盘,坐不住似的,与工作的威武形象全然相反,倒像个讨食的小朋友。闻辰易抿了抿嘴唇,眼神描摹了一下陈既明的模样,干净利索的长相,典型的军人气质,闻辰易自问没有军人情结,也不知道自己看上他哪里。   奇异的是,每一次都无法拒绝。闻辰易收回眼神,望向窗外,飞驰而过的行道树未曾见过,只有车里的气氛让他感觉熟稔。   他随手指了指前方,随意地说:“开到立交桥左转,先去菜市场。”   陈既明惊讶回头,踩了一脚刹车。   闻辰易身体往前一耸,“干嘛?”   陈既明不确定试探:“我不会做饭。”   闻辰易翻了个白眼,扔出两个字:“我、做。”   ------------------- 第35章   陈既明第一次有了逛市场买菜的新鲜体验,日常工作给不了他富足的时间——其实是家里大小事务都有胡若静女士打点——上一次来超市还是因为调监控抓人,像现在这样无所事事地闲逛,着实令他浑身飘飘然。   相比而言,看起来与市场格格不入的闻辰易倒像习惯了似的,只觉身旁这人有些碍事。当陈既明再一次把手伸向根本用不上的食材,闻辰易打掉他的手:“别瞎添乱。”   “我看这生蚝长得挺好吃的。”陈既明凑近观察,“来几个?”   “……”蹬鼻子上脸。   规划有致的闻律师有条不紊买好菜,想到家里只有“过年”时买的冻带鱼,也不知道过期了没有,还是去鱼市称了条鲢鱼,然后两人回到闻辰易家。   钥匙转开门,习惯性只打开壁灯,闻辰易脱鞋进入。窗明几净,家具摆放整齐,壁灯投射到地上,显出几分昏黄的暖意,陈既明不动声色环顾一周,随后打开客厅所有的灯。闻辰易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反对进了厨房。   陈既明本想帮忙,结果一拿菜刀闻辰易就感觉不对,连忙把人赶出去阻止他自伤自残。厨房只剩闻辰易一人,拿出手机查菜谱,依旧娴熟地照样学样。   陈既明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耳边隐约传来切菜的声音,然后是淘米、去水,反复几次,屋子被这些响动充斥,终于不像进门时那样冷冷清清。他仔细观察屋内陈设,大部分家具长年沉寂落了浅浅一层灰,按理说很多东西可有可无,特别是对于闻辰易这样精简高效的人,没有必要堆砌无用的摆设,可这里大到音箱立柜,小到花瓶帘托,一应俱全。   音盒里没有碟,花瓶里没有枝叶,一切被尘埃封存起来,就像在等待着谁走进这个家,将它们一一装点。   真是一个矛盾的人。   陈既明躺进沙发望天,沙发很柔软,让他的身体很快放松下来,皮肤贴紧棉麻的沙发料子,大脑逐渐浮向云层。不过多时他闻见烧汤的香味,淡淡的氤氲在客厅上空,卷住飘走的思绪。他的喉咙上下轻轻动了动,突然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给自己做饭和为别人做饭是完全不同的体验,闻辰易完成最后一道菜,捏了捏手指,大拇指在食指之间来回磨蹭。跟盘中鱼大眼对小眼,直到听到客厅传来的脚步声,才咳了一声,叫陈既明端菜开饭。   是陈既明喜欢的菜,虽说拒绝了陈既明要买的奇奇怪怪的食材,车里念叨的几个倒是做了个七七八八。陈既明跟着他买菜,没指望真做出个什么,现在端着盘子嘴角翘得老高。   摆筷吃饭,陈既明夹了块鱼肉突然笑道:“太厉害了辰易,医院那鱼汤该不会也是你熬的?”   闻辰易拿筷子的手顿了顿,矢口否认。   陈既明多精明一双眼,看他的神情不对,又想到胡若静的说法,心里大概有了数,一本正经说道:“不是啊?那味道太好喝了,竟然还能单点一小份,你可一定要把地址告诉我下回再去光顾他生意。”   闻辰易干瘪瘪地嚼着排骨肉,敷衍道:“再说吧再说吧,伤都好了喝什么鲫鱼汤。”   陈既明也跟着给台阶,笑着说好。   饭菜香味浓郁,陈既明一时兴起,问他要不要来点酒。闻辰易走到酒柜拿出一瓶白葡萄酒,也不心疼年份长不长,随手递给陈既明。陈既明对这些没有概念,只当高兴给他倒上,两人碰了下杯,又享受起桌上的餐食。   一顿饭下来闻辰易吃得不多,通常吃个六七分就没什么食欲了,现在陈既明时不时给他夹点菜,倒比平时多吃不少。两个人在家里吃饭的感觉就像雪夜里在屋子里围着暖炉,无论外面风雪再大,炉火依然燃烧得旺盛。   闻辰易现在就感觉自己在围着暖炉,酒精融进血液烧腾他的皮肤,他头一次感觉到如此舒适,想偎在这样的氛围里沉睡,再也不用醒来。   两人没有很多交流,大部分是陈既明让他多吃点,家里家常之间,反倒多了几分踏实感。闻辰易眼睫垂在某处,他没有喝醉,但看向陈既明的眼神里有些雾气,他把这归结为饭菜热气的原因,还有洋葱的香气熏得眼睛疼。他的脑子里涌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令身体机能不听使唤,只知道摇晃酒杯,杯中酒像浮沉的海浪,闪动着粼粼波光。   夜晚降临了,可仍然很亮,他想起陈既明开了客厅里所有的灯,这些灯明晃晃的,照在屋子里的每一处角落。他抬起头,酒精让他光明正大地描摹陈既明的脸,这张坚毅的面庞只能看见坦诚,藏不住任何污垢。   他无数次的想触摸这个人,就像触摸坚实的山岩,广袤的天空。   时间很长,陈既明没有发觉他的视线,吃饭的神情很温柔,闻辰易像受到某种驱使,不自觉向前抬了抬手,陈既明抬起视线,他的手指蜷在半空。   寂静,漫长的寂静。   闻辰易突然感觉到一阵无力。   看吧,你还是胆怯的,一如始终。   ------------------------ 第36章   闻辰易把手放下,手臂垂在桌面上,想自嘲一声却欲言又止。   那天晚上他们相互对视,没有人说话,然后闻辰易将眼神移开。气氛朝一个奇怪的方向发展,就像有什么东西在空气里发了酵,不停冒泡,于是耳膜旁只有咕隆声不断充盈、破裂。其实人的感知就像一根线,线的两头彼此牵制,他相信陈既明也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情绪。   一顿饭从尽兴吃到沉默,陈既明帮忙洗了碗筷,没过多久就借口离开。屋子里又只剩闻辰易一个人,同一个站姿久了,他仰头活动活动脖颈,抻了抻肩膀,肩膀发出轻微的骨头碰撞声。闻辰易的神情看不出变化,像习惯性与失望擦肩一样,平静地回到房间,早早吃了药睡下。   陈既明在小区楼下徘徊,从关门时起,他的步调变得异常缓慢。小区路灯不多,树木郁郁葱葱遮盖了大部分光线,他站在浓厚的黑夜里,回想起闻辰易漆黑又赤裸的眼神——那双手收回去的刹那,眼睑几不可察地下皱了一下,然后整片鸦羽拉下来,是属于闻辰易的失落。   陈既明找了根长椅坐下,双手交握,撑在膝盖上,仰头盯着亮起灯火的人家,已经不知道哪盏是闻辰易家的,看起来都很遥远。他对着上空发了会儿呆,脑内是短暂的空白。   已经很久没有触碰过感情的事了,高危的工作与不定的时间让他们支队可怜普遍单身,陈既明开始思考,他和闻辰易的关系。   从认识到现在已经有很长一段日子,第一次见面印象极糟,万万没想到现在会坐在这里想要不要跟他在……   天,要不要跟他……他蓦地直起肩背。   说起来他倒从来没有把闻辰易放入任何一段相似的关系中,总是辰易辰易地叫他,开心了想从他嘴里讨句哥的便宜,可是陈既明深知闻辰易这人足够强大,绝对不像一个仅仅渴求保护的弟弟。   他想到闻辰易欲言又止的话,突如其来的靠近,低头捂住脸,不知道自己究竟干了什么。   时间越长,两人的羁绊越多,不需多想,记忆就像走马灯车一幕一幕跑出来。从最初狠不下心的质问,说巧不巧的相遇,接着意外探入他的生活,一起爬上了雪山,逛了庙会,见识到不同样子的闻辰易,陈既明仿佛拆解一个困难的案子,一步一步走进他贫瘠的内心。   头一遭这么关注一个人的生活轨迹,不知为何每一幕都印象深刻。最开始闻辰易像一个纸片人,冷冷冰冰单薄不近人情,现在他终于变得饱满,在他眼中有了会哭会笑的样子。   可是他们之间呢。   剪不清理还乱,陈既明用仅存不多的情商去思考两人的关系,却得到一个复杂的毛团。毛团像被动物啃咬过,找不到解开的线头。   夜里散步的人经过,时不时奇怪地朝陈既明望一眼,他的表情凝重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塑造了一圈低气压,不知道的以为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的确是不得了的事情。   完了,陈既明用手使劲搓了一把脸,在黑夜中站起身,我不会是弯的吧。   --------------------------- 第37章   不到七点,陈既明顶了个巨大的黑眼圈来上班,办公室空无一人,昨晚有人没有关风扇,呼啦啦地扬起一屋子的尘灰。   “风扇也不关。”陈既明关掉风扇,转手从某个压箱底的抽屉摸出一个空调板,“上个月就装上空调了,队里差这点经费吗。”泡了壶茶坐在老爷椅上左看看右看看,对着空荡荡的办公室絮絮叨叨,还是静不下心来。   想不清楚昨天晚上的事情,这件事情来得太突然,像一场暴雨打得人措手不及。外面天气阴沉沉的,空气闷热,陈既明又把空调调低了一度。   才四月,什么鬼天气。   陈既明躺倒在椅子上,听挂钟咔咔一格一格走过。   于是打卡上班的小文员打开门就看到这样一幕,黑压压的办公室中间,正对昏暗光线的地方,迎着阴影躺着一具发霉的“尸体”,眼睛瞪大望着天花板仿佛死不瞑目。   “今天有案子吗?”陈既明疲糜地转过眼球,看向他。   “老……老大,吓死我了。”小文员背脊耸了一下,蹑手蹑脚往后退了一步,“怎么这么早?”   陈既明看着那人不说话,那人汗毛倒立起来:“有、有案子,都是些鸡毛蒜皮认了的,不劳您大驾。您……要不回去休息休息?”   陈既明坐起身,整整衣服,一副生谁闷气谁也别管的样子,“干活去,鸡毛蒜皮就不是案子了吗。”那人噤了声,怂溜溜地到岗位工作了。   陈既明先到拘留室溜达了一圈,又到档案室喝了个闲茶,刑侦队这个地方,忙起来暗无天日,闲起来也是真的闲。心情躁郁又无从消解,陈既明又溜达到经侦科,想找梁初拌拌嘴。   经侦科领导办公室。陈既明进家门似的大剌剌撑着办公桌坐下,一声不吭把梁初的文件翻过来翻过去,纸页刮过纸页难听刺耳,成功引来梁初的起床气。   梁初从躺着养神中直起身,夺回弄皱的文件,语气不善:“大清早闲得蛋疼,来干嘛。”   陈既明松开手懒散地撑在脖子后边,假装老神在在闲聊:“来慰问一下老邻居。”   “谁跟你邻居,”梁初躺回自己的沙发椅,不耐烦地挥挥手,“少在我眼前晃悠,每次见到你就没好事。”   梁初今天看着也有些郁悴,大清早就在办公室已经很不寻常,脾气还比往日大了些。陈既明想果然是落难兄弟,遇事都是同一天,心里猜了八九个来回表示同情,喝了口茶问:“谁招你惹你了?”   “谁招你惹你了?”梁初呵了一声抬起眉头。   “我怎么了?”陈既明虚张地左右望望,“没谁,没谁。”   梁初看着陈既明愚蠢的样子,巴不得别人下一句就去关怀他,眼角上挑,用细长的波纹将话题堵死:“哦。”   陈既明一堆话堵在嗓子眼,炸毛:“哦?都不关心关心你的战友。”   “小屁孩,这是和平年代。”   陈既明毕竟比梁初年弱几岁,嘴皮子功夫不如这位出神入化,日常拌嘴基本是被洗刷,但直冲冲的性格每次都往枪口上撞,次次灵验。梁初瞅了他几分钟,这人胸腔里好像梗着一团气,上下不是,偏偏眼神来回摇晃犹豫不决。   梁初翘着二郎腿观察一阵,撩了撩额前一绺微卷的头发,突然福至心灵笑出声:“怎么,心事重重的,被小男友甩啦?”   “什……什么小男友?”陈既明惊诧得拱起后背,被戳中软肋,“我们不是那样的关系。”   “那样?”   陈既明动作一滞。   “那样,怎样?”梁初再次问,他在不爽中被激起好奇心,活像只阴晴不定的大猫,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陈既明。   陈既明说不出个所以然,只磕磕绊绊挤出几个词:“至少,我、我不是。”   梁初眼珠子一转,神采中亮起光,随后参禅悟道似的,高深地笑了笑,倚向沙发背舒适地靠着一字一顿吐着:“陈既明,我早说过你是弯的。”   陈既明一只脚从桌子上滑下来,大腿被桌角硌了一下“嘶”地皱眉。   “我直了八百年了。”   “证据呢?”   梁初摸出根细烟,递给他,似是要好好探讨这个话题,被陈既明拒绝,哟呵一声:“怎么,管得这么严,烟也戒了?”   “屁,细烟抽了没劲儿。”陈既明想从兜里掏烟,结果掏出一包喉糖,倒出一粒嚼得咔吧响,“对象我也找过,虽然掰了。”   “你那算什么对象,早八百年的事了吧,我想想,”梁初笑得恶劣,“你刚毕业的时候是有个姑娘追你,后来人家调到省里去了就瞧不上你了,之后在刑侦队忙忙碌碌这么多年,也没见你找过谁。”   “那也算曾经有过。”陈既明揪着那段不放。   “说实在的,警察是个高危单身的职业,但也不至于完全找不到对象,你看局里警花那么多,文职的也不少,别人都不嫌弃找个同行的,你不也没瞧上几眼。”   陈既明挺直腰板,皱着一张脸倔强的很,“那也不代表我就是弯的啊。”   “那是你没遇上,遇上了就说不准了。”梁初轻轻吸了一口烟,老练中透着年轮下的美感,“我说,你要不试试。”   “试什么?”   “今晚带你去个地方。”   -------------------------------- 第38章   觥筹交错。   Surround今天舞池开放,喧闹的音乐混合着玻璃碰撞声、或细碎或高亢的交谈声,变成一团烦躁的杂音。陈既明站在酒吧最尾端的位置眯着眼观察浮生百态,颇为不赞同地环起了肩臂。   酒吧也不是没去过,但眼前的舞池,两侧的铁笼里只剩一块布若隐若现的男人极具情色意味地扭动他们的身体,中间游荡着两三职业舞男,跳着跳着身上就浸满了啤酒,裤边还被塞进几张红钞票,轻轻摇动几下就引得池外人欢呼鼓舞。满场几乎都是男性,为数不多的女性在角落里拽着闺蜜偷偷享受这场盛宴,浓烈的雄性荷尔蒙在半空中升腾,交聚,爆炸。   这是个什么鬼地方。陈既明自问有过不少猎奇案件的见识,这么赤裸欢腾的场合倒是没怎么见过,人们半裸着上身,一边享受下班的欢愉,一边点燃他们的时刻,时不时有人相互调笑着走出门,信息来源不知,家庭背景不问,甚至有的手里数着钱,就这么走入他们的夜色。   陈既明开始考虑要不要叫扫黄队把他们端了。   “乱吧?”梁初端着酒杯斜看眼前一幕幕的情绪宣泄。   陈既明没吭声,梁初啜了一口酒似笑不笑:“这个圈子就是这样,乱的很,这是常态,有的人能从这片混乱中看出美感,有的人被混乱踩在脚下。”   “那你呢?”陈既明看向梁初。   “我?”梁初呵了一声,“我哪有这闲工夫,看看就走了。”   陈既明点点头,没有做任何评价,眼神四处搜寻,想找找有没有跟自己一样不习惯这样场合的可怜人。他看见一个男人从始至终坐得端正,眼睛注视着门口,仿佛与这吵闹无关,陈既明笑了,扬了下下巴说:“看来有人跟我一样,连看都不想看。”   梁初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瞧见那个男人,仔细瞅瞅,却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他拽着陈既明的肩膀,强迫他把视线调到那头,门口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人,那人半眯着眼观赏Surround里的一切,手指放在酒杯上一下一下地跟随者DJ的节奏打着节拍。还未换下白衬衫,尖小稚嫩的脸庞与场合截然不同,浑身上下都透着井然有序,保持着他的世界的规则,看似融在混乱里却与混乱毫无关系。如此优秀的冷漠作风,只有闻辰易才练得炉火纯青。   陈既明的眼睛瞪大片刻,紧抿嘴唇说不出什么感觉。   “看来只有你一个人在伤心纠结,别人尚且快活。”梁初把话灌进他的耳朵。   正说着,那个身形端正的男人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朝着目标走去。   “第三次见面,留个名字?”   是顾由之,今天的顾总似乎也不太顺心,不知道是生意还是感情上遇见点挫折,骄傲的光芒都收了去,留下一个严肃认真的管理者形象,不清楚情况的以为他来这里办公。   闻辰易用余光看了他一眼,那面孔看上去清冷美丽又不可欺,许是他经常来这里,周围人都习惯了他的脾性,没有人想去吃闭门羹,拥挤的酒吧竟然还让他的身边留了两三个座位。闻辰易难得没有拒绝陌生人的靠近——虽然是见到第三次的陌生人了——今天顾由之看上去顺眼许多,闻辰易给他递了杯酒,轻轻地说:“顾先生。”   顾由之扬眉笑了笑,跟他碰杯:“总算记得我。”   “聊聊?”   闻辰易喝着酒看向他,示意继续。   “第一次见你就很不一样,我很欣赏你的性格,虽然导致我憋屈了几回,”顾由之失笑,“今天可算天时地利人和。”   闻辰易看向顾由之,似乎想从他熟悉的眉眼中发掘点什么,却想不起来,“我姓闻。”   “是文化的文吗?”   闻辰易皱了一下眉头,对这个姓氏不甚满意,说:“新闻的闻。”   “很少见的姓氏,闻什么?”顾由之接着问。   闻辰易想了想,对方已经把自己掀得底掉,于是无所谓地说出自己的全名。   顾由之又跟他碰了杯,展开笑容:“今天是幸运日,虽然失去了一个大项目,却收获一个交心。”   闻辰易不置可否,最近心绪太重,有人陪着喝酒也好,就好像……他也没失去什么。   这边喝得畅快,那边却来了火气。   闻辰易一向给人感觉素净得很,之前也就是去看书店茶馆这样的地方,还怕他闷出病来,现在倒好,怎么就跟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三教九流的喝上酒了,陈既明被梁初箍着肩膀,使劲向后扔了一下。   “那谁啊?”   梁初拍拍手:“我怎么知道。”   “带坏好公民,我得去看看。”   梁初假装认可点头,站在后面双手揣兜看热闹。   ---------------------- 第39章   陈既明走向前,二人正交谈甚欢,闻辰易微微歪着头嘴角勾着笑意,眼眸在灯光下透着湿润的神采,似认真似疏离。陈既明很少见他这样,光线的缘故,让闻辰易整个人裹挟着一种奇怪的吸引力,就像在夜里示威呐喊的慌乱街头,突然看见了流光溢彩的铁塔顶端,不沾喧嚣却与喧嚣齐肩。   陈既明大剌剌走到闻辰易身边坐下,眉宇阴沉双手交叉放在桌面。   闻辰易看到他猛地往后一缩,嘴唇开合几次才说:“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陈既明沉声说道,胸腔中积攒了一股闷气,干脆夺过他的酒喝了,酒精滑过五脏六腑还舒坦些。   闻辰易皱着眉头,“这里是gay吧。”   陈既明挑了一下眉。   “你不是。”他说完有些忧伤,暗自抵了抵后槽牙,假装云淡风轻,“快回去。”   陈既明看着他没有说话,思忖半晌,又倒了杯酒喝。他的喉结上下起伏,面部骨骼的轮廓在昏暗斑斓的灯光下岿然不动,外放的力量都收了进去,如同沉默的山岩。   闻辰易没有挪开眼,背景音乐突然变得刺耳起来,他的喉咙里有咸苦的味道,然后上升到鼻腔,最后懦弱地移开眼。   又一阵沉默。   旁边的顾由之感觉两人之间有萦萦绕绕,被煞了风景好不难受,敲了敲杯子,问闻辰易要不要去别处。   陈既明这才发现对面的人还没有走,“别处”,意指哪里不言而喻,他的眉峰深深皱起,今夜的闻辰易和他认识的很不一样,闻辰易身外包裹了很多陌生的东西,他不喜欢的东西。陈既明忙阻止道:“他有约了,不去。”   “是吗,我看着不像,他都说你不是gay。”顾由之说着话目光却没有看向他,“走吧?”   陈既明死盯着闻辰易,不让他有别的动作,后者却躲开他的目光。闻辰易左右摇摆不定,莫名来气,他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束手束脚了,不知道气陈既明还是气自己,索性更加固执,起身就要走。   “闻辰易。”陈既明连名带姓地叫他。   “不用你管。”闻辰易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总是很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   站起身后,居高临下的角度看上去遥远而寒冷,陈既明牙关紧闭,心脏剧烈地敲击胸膛。顾由之接过闻辰易的西装外套,笑着就要往外走。   一步。两步。   陈既明捏紧拳头起身。   正要拦住他们,梁初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这人不知道在后面看了多久的热闹,声音还带着轻佻:“哟,又约一个,年轻人就是精力旺盛。”   顾由之突然顿在原地。   梁初悠哉游哉地走到他面前,笑容像是浮光掠影,那缕微卷的发梢仍旧不服帖地搭在眼睛前方,眼神却不见情绪:“走啊,愣着干嘛。”   顾由之扶着闻辰易肩膀的手下意识往回缩了缩:“……梁初。”   “不走了?”梁初没有承认认识他,径自往外走,“那我先走了。”   顾由之迟钝两秒,跟闻辰易说了声抱歉就追上去。   被撂了鸽子这桌又恢复寂静。闻辰易没什么反应,也不朝陈既明那里看一眼,起身换到酒吧另外的角落继续喝酒,陈既明不明状况,也自然跟上去。   闻辰易又点了酒喝着,胃有些难受,也没有停下。   “回去吧,这里太乱了。”陈既明说。   “乱?”闻辰易左右望望,轻轻笑道,“没觉得,我喜欢这里。”   昏暗与混乱是绝佳的避难所,无数人的创伤需要更深的泥潭才能得到藏匿。   陈既明不敢苟同,仍叫他回去。   “凭什么。”闻辰易抬头看他,目光探寻到更深的地方。   “凭……至少我们是朋……”   “你不是。”闻辰易打断,突然极端起来说,“我这里只有全和否,你,不是。”   陈既明听了心疼,叹息一声:“辰易,别闹。”   下意识的亲昵,再一次让闻辰易神经里的弦紧绷起来。   杯中酒倒映光怪陆离的景象,他来回晃荡着,嗤笑一声,突然希望自己变成一个小屁孩,有什么东西只要会哭会闹就能得到,然而现实是,这副躯壳装着一个远超他年龄的灵魂,看起来满不在乎,稍微受到伤害,就疼痛不已。   “你走吧。”闻辰易说。   “你在这里我不放心。”   “都是成年人,没什么不放心的,走吧。”他再次下了逐客令。   陈既明观察四周,鱼龙混杂的,歌舞升平一个个看不清全貌,站起来要带他走。   闻辰易自然是拒绝的,摆掉他的手。   一连几个来回,闻辰易被整烦了:“跟你说了不走,这家老板我认识,楼上有我一间房。”   还在这里有间房。   陈既明本来只是担心他,听他这么说,拉着拉着也有了点火气:“起不起来?”   闻辰易折腾不过要躲开。   陈既明嘴笨,于是靠武力威胁道:“不起来我把你扛走了。”   “你敢?”他的眼睛瞪得溜圆,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陈既明就付诸行动。   在众人的注视下把人扛起来就跑,为了最后一点形象,闻辰易全程不敢挣扎,只捂着脸拽他的头发,直到走出去一条街才停下来。   放下人,陈既明堂堂正正像办案归来,还教育道:“酒吧不是什么好地方,少去。”   ------------------- 第40章   又回到闻辰易的公寓,细数起来不过才两天时间,漫长的疲惫堆砌在二人身上,仿佛上次来到这里已经很久远,屋内很安静,足够让人梳理一些记忆,他们坐在沙发的两头,彼此不言语。   桌面摆着从周医生那里拿回来的病例,位置和那天一模一样,旁边还摆着他们顺道买回来的苹果。苹果远超过两个人的分量,有几个已经有蔫的迹象,陈既明当时问为什么买这么多,闻辰易说那老板的孩子总是生病,看病太贵能照顾一点是一点,陈既明就也帮着多装了一些。闻辰易这个人,竖起的城墙像军事堡垒,细窥其中却是一片春日。   陈既明想起周医生对他说的话,那一天闻辰易也是这样安静地坐着,只不过下颚的线条微微扬起,他向周医生承诺不会离开闻辰易,然而仅仅过去两天,他们之间的距离却远了些,陈既明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混账。   闻辰易说得很对,他们俩之间,从来没有可以模糊的地带,从来只是全和否,闻辰易早已习惯生活在锋刃上,这么多年的经历告诉他,人不能贪得无厌,总要做个选择。   可是,陈既明仍在犹豫。   他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不过是些未知的恐惧,这是非常陌生的圈子,不管自己是不是gay,陈既明从来没有试想过跟一个男人在一起,当这一天出现的时候,他感觉世界的水平线开始摇晃。面对危险的勇气和面对抉择的勇气截然不同,如果说世界都是嵌入的齿轮,他此刻便在担心脱轨。但是……这些犹豫之外,他也听见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你知道的,解决方式是什么,是一场豪赌,赌这个人值不值得。   他看向闻辰易,那人端正地坐在那里,眼睑忽而闪动一下,显然心有纠结,然后干脆闭上眼遮蔽情绪,时间很晚了,他的面容有些倦意,眉头轻轻皱着,衬衫挽在小臂上方,露出近乎苍白的肤色与清晰脆弱的骨节。他总是看起来很单薄,过年人人吃胖,他却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陈既明常常担心这点,刑事律师是一个危险的职业,闻辰易的体魄似乎并没有抵抗危险的能力。   他们沉默了很久,客厅没有时钟,估计已经午夜,陈既明考虑一会儿走还是留,最后起身走向厨房。他翻了翻橱柜煮了两包面,菜不会做方便面还是会煮的,闻辰易由着他把锅碗瓢盆搞得砰砰响,也没有去帮忙的意思。   等到陈既明把两碗面端到茶几上时,闻辰易才开口道:“陈既明你什么意思。”   “先吃。”陈既明没有说别的,把筷子递给他。   客厅弥漫着调料的味道,面里放了两个鸡蛋,这大概是陈既明最高的厨艺水平,闻辰易看了他几个来回,最后低头把面吃了。陈既明看着他开始吃面,才放心一点,至少,还没有变得讨厌他。   “以后别去那里了,缠上些乱七八糟的人不太好。”闻辰易自动把梁初认识的人定义为乱七八糟,“喝酒的地方有的是,找个清净点的。”   闻辰易抬眼瞟了他一眼,意思是关你什么事。陈既明把自己碗里的鸡蛋夹到他的碗里,又不吭声。   午夜时分最易扰动人的心绪,何况一整天天气都不好,外面又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雨滴落在屋檐和窗台,扰得小区里的流浪猫不安生地嘶叫。空气又静置很久,陈既明才发出声音,他说得很轻,似乎是带着冥冥注定的叹息:“给我点时间,我想想。”   他没有解释这句话的意义,也没有说时间是多少,但他知道闻辰易懂,懂他的顾虑,也懂这是他踏出的步子。   闻辰易吃面的动作顿了顿,陈既明蹲在他面前,发梢搭着看不见他眼里的光,在这个人面前,他桀骜的韧劲总是像收展的翅膀藏了起来,冷空气慢慢消解。闻辰易喝了口汤,抬起脸还是昔日的样子,故作话锋清冷:“我可没有逼你。”   他抬起下巴目光朝下看着,半睁着眼仿佛展示他的小骄傲,陈既明喜欢他这个样子,整个人就像被晕染上了颜色,有青芽破土而出。   陈既明失笑:“没有。”   闻辰易这才把表情摆正,眼睛圆润而深邃,吃完面的脸透着温度,褶皱的衬衫撑起他的骨架,外表闲散之中还是那副认真的样子。   陈既明的手抚上闻辰易的头发,发丝缠绕在手指之间轻柔细软,闻辰易不自然地缩了缩脖子,目光微微游离像海面的浮光,此时此刻,陈既明脑子里竟然冒出了亲吻上去的念头。   --------------------------- 第41章   闻辰易的抬眼打断了他的想法。陈既明最终没有亲吻上去,用手指在他眼睑上拂过,薄茧擦过眼睫带来振翅的颤动,闻辰易轻轻往后缩,无辜地看着他。   在得到一个可能的期许后,闻辰易的城防肉眼可见地松懈下来,他的背脊垂下去,弯成舒适的弧度,像匆匆走出繁忙的都市,终于呼吸到新鲜的空气。   陈既明收拾好碗筷,回来时闻辰易已经靠着沙发浅浅睡去,他的睡眠很薄,轻微的响动就能惊醒,更别提忽而惊乍的雷鸣。当下一场雷电在夜空轰鸣之时,闻辰易睁开了眼。   “困了?”陈既明把倒好的温水放在茶几上,“把药吃了睡吧,我刚翻了一下你的药盒,都没动过,你这两天怎么过的?”   闻辰易浑而不觉:“以前的安眠药还有点。”   陈既明眉峰皱起颇不赞同:“有药不吃,安眠药先放我那儿。”   “随便。”闻辰易伸了个懒腰。   电闪雷鸣之后,果然暴雨倾盆而泄,闻辰易不喜欢雨,雨声总是让他压抑,他走到阳台拉上窗帘,转头问:“你今天还回吗?”   已经是半夜两点,外面除了雷雨声了无声响,马上是周末,此时回不回已经没什么意义。陈既明决定住下,过场性地问了问闻辰易的意见,得到无所谓的回答。很奇怪,两个人过于熟悉,很多事情都像悠长的调子一样自然而然。   陈既明裹了闻辰易的睡袍,除了在肌肉的地方紧绷了些其他还好,洗过澡后两人没有商量都进了卧室,陈既明翻开他的抽屉把安眠药拿出去放好,走之前在闻辰易眼前晃悠几下:“没收。”   闻辰易嫌他啰嗦,拍拍枕头:“要三点了,再不睡就都别睡了。”   陈既明这才溜进被窝。跟之前黄山上的标间不同,一张床无论再大都显得亲密无间,两人的枕头挨的很近,被子很柔软,那些熟稔得不能再熟稔的氛围直到此时才渐渐苏醒,温热的气流相互拉扯包围,最后化作红润的耳垂,一点一点热闹起来。   闻辰易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仿佛置身郊外麦田,麦浪被阳光烤得热烘烘的,高高而起又层层堆叠,所有的喧嚣都是经年之事,周围只有无尽的麦黄,上下是空旷的天空和芬芳的泥土。   他寻着暖意而去,靠近陈既明的背脊。   朦朦胧胧之中,闻辰易说:“明天再跟我去趟医院吧,你说要陪我去看那个孩子。”   陈既明没有睡着,他顺着声音转过身来,闻辰易的身形修长而单薄,他不自主将他揽在怀里,一下一下轻拍他的肩背,声音低沉沙哑:“好,睡吧。”   他的声音如同古楼的钟声沉甸甸回荡,呼吸交替之间如此安稳。   骤雨渐停,又回到清透的声响,空气中有尘土浇湿的味道,整座城市洗刷一新。窗外有黯淡的光,许是累了,闻辰易很快陷入睡眠,陈既明借着光看他的睡颜,觉得这几天像一场巨大的戏剧,尘埃落定之后却又不舍放开。   云层消散,月色很温柔。   良久,陈既明将闻辰易搂紧了些,轻轻挪动用鼻息蹭了蹭他的发梢,趁着寂静无声,在隐没的夜色里,暗自做了决定。   ------------------- 第42章   翌日,早起的感觉并不那么美妙,睡眠严重不足,闻辰易醒来发现自己整个人被一只手臂勒得发麻,望着天花板挣脱不得,最后朝人踹了一脚。陈既明起床看见脚上青肿,还以为做梦和谁干架了。   时间不多,路上买了包子垫底,到医院还未到九点。闻辰易介绍说这儿的病人每天都有固定的治疗时间,他只约到十一点,那孩子没有近亲在这边,社区介入了并委托医院帮忙照顾,医院不希望病人过度疲劳。   人已经从ICU转到了普通病房,摘掉了呼吸设备,笼在白白厚厚的被子里,那日如同散落骨架的提线娃娃,已经恢复了一些神采。闻辰易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才走进去,过程中陈既明抓住了他的手腕以示安慰。   走到床前,孩子的视线充满敌意,闻辰易向他释明身份,依旧没有减轻他的戒备。   “你们是来帮我的吗?”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倔强。   “当然,你还没有成年,我能在法庭上帮到你。”   闻辰易轻言细语地跟他讲,又拿出案卷材料,希望他回答一些问题。   “我还是不相信你。”那孩子眼睛睁得很圆,似乎随时保持警惕,“上次我去警察局说我被打了,他们教育了老头子一顿,我以为他们会把他关起来,结果回去又被打了。”   他诉说过去的表情一点也不悲伤,仿佛是别人经历的事情,又仿佛是他早已习惯的生活。   陈既明想安慰几句,却被闻辰易拦住,闻辰易同孩子直视,表情是一样的冷静:“教育是没有用的,被打了就要‘打回去’,这世界上没有人可以平白无故欺负你。”   “我打不过他……我试过了,所以住进来了。“孩子撅起嘴角,死盯着某处,怨恨自己的弱小。   “可是……”孩子想了想,竟然露出一点得意的笑容,“可是我不后悔,我踹到了他的肋骨,我听见他大叫了一声。”   闻辰易看着他就像看着曾经的自己,这是一个长满尖刺的果子,外面包着蜜糖撒着砒霜,你可以摘取它,却要做好跟它同归于尽的准备。   “如果还有下次,我要多踹几脚。”   “还想下次。”闻辰易跟着他笑了笑,无奈又安慰,他比自己想象的坚强多了:“没有下次了,他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你真能帮我?”   “不然我坐这儿干嘛。”   孩子眼中的狐疑消散许多,朝他的笔记本支支下巴, “说吧,要问什么。”   闻辰易事先提醒道:“接下来我要问的问题可能你很不愿意回忆,但是希望你能尽量完整地告诉我这些年来发生的事情,以便……”   孩子嫌弃地说:“好啰嗦,快问。”   如此心直口快,闻辰易倒是乐了:“正合我意。”   “你父亲第一次打你是什么时候?”   ……   时间过得很快,他们聊得还算顺畅,闻辰易将对话录音下来,笔记本也零零散散记了很多,这是一个非常不服输的孩子,骨骼小小的却能看出调皮捣蛋的劲头,在令人绝望的家庭环境下,却始终保持着敏锐的性子,聊天过程中甚至出现了“第一”、“第二”这样逻辑清楚的因果关系分析。   只有在说到离家出走的妈妈时才出现明显的情绪低落,他的眼睛里闪着光,发誓要找到他妈妈问个清楚,那天病床上脆弱如浮草的形象彻底在闻辰易脑海中灰飞烟灭。   闻辰易想,他跟自己不一样,他要精明多了,至少不会陷入悲伤的困境。   临走时,孩子表现出明显的示好,他扯住闻辰易的衣角问你还会来吗,闻辰易说:“庭审时见。”   闻辰易朝他挥手,又想起什么,摆出大人的样子笑着纠正:“那个,打回去不一定是肢体上打回去,你的筋骨还不饱满,要强大起来,才能保护自己。”   *   走出病房。   陈既明从被打断后就没有说话,好好充当一个陪同者的身份,看着他平静地陈述令人心伤的问题。   二人并行在狭小的过道上,闻辰易看起来没有难过,反而有点高兴,陈既明无奈道:“看来我是白担心了,你们俩似乎有自己的交流方式。”   闻辰易说:“我小时候就最怕别人同情我,因为同情是最廉价的,不会对现状有任何改变,反而好像低人一等。”他看向陈既明,以过来人的经验说道,“所以你不用去安慰他,他总会有办法从痛苦里爬起来,你只需要理解他,跟他站在一边。”   话里的“他”似乎是指那个孩子,又似乎是指他自己。   “所以我跟你站在一边。”陈既明认可说。   闻辰易的眼角弯了弯,抿了抿嘴,又假装面无表情地往前走。   他的步伐轻快,走了一会儿发现旁边没人,回头找陈既明:“不走啊?”   陈既明肩宽腿长站在原地,一双眼狭长深邃,棱角分明,有磅礴的气势也有温润的神采,闻辰易见他不动又折回去,半路上心想这人长得还是可以。   过道上没有其他人,闻辰易呆呆地走上前,忽地灵犀一动,轻轻勾了勾他的小指:“走啊。”   陈既明感到一点点温热从指尖渗透过来,望着远处愣了一阵,又将目光移回闻辰易身上,闻辰易的梨涡浅浅地出现,仿佛被春风生动的湖泊,让他觉得舒适非常。   良久,他握住了那只手指,紧紧的:“走吧。”   -------------------------- 第43章   陈既明这两天想搞一件大事情。   他先是有事没事在警队晃悠几圈,假装无意地跟人唠嗑,瞎打听别人的恋爱史,然后蹭上足智多谋的梁初,装模作样要去跟人家谈公事。   办公室里梁初原本端着大厚杯子在悠闲喝茶,又看见是他连忙椅子往后一蹬: “自己的事自己解决,别找我,这么大个人了,谈恋爱还要别人教。”   陈既明赖在他办公室里,讨好地笑着不耻下问:“我这不是没经验吗,还是你见多识广。”   “前几天还一脸不情愿,怎么现在想好了?”   “谁还没个心路历程。” 陈既明倾身好奇,“要不给我讲讲你的心路历程?”   梁初斜他一眼,觉得这人脑子被多巴胺烧坏了,想泼他茶水又心疼毛尖:“滚蛋。”   “不要总这么暴躁,有损你的形象。”陈既明反射性地往边上闪了闪,“快教教我,怎么追人?”   “你消失了我的形象就保持了。”梁初冷冰冰啧啧吐槽,“追人都不会。”   陈既明可怜道:“头一次对象是男的,我生怕出差错。”   “上回看你俩不是挺亲密的吗?直接扛回家了。”梁初吹了吹茶叶。   “咳,那不是……”陈既明想了想说,“我就是觉得还差点什么,好像还没有正儿八经追过他就默认在一起了,掏心窝子的总是他。”   梁初看见陈既明为难的样子,勉开金口:“那不是很好,捡了一个大便宜。”   “那怎么行!”陈既明摆手拒绝,“对他不公平。”   “傻子。”梁初骂他的语气就像悟空教训八戒,“谈恋爱哪有公不公平的,你又没强迫谁。”   “不行。”直了快三十年的陈既明仍然表示不习惯,在他的字典里,谈恋爱就是应该他先行动和表达,媳妇儿是用来宠的,不需要累心这些事情,不论男女。他继续问梁初:“快说正经的,怎么追?”   梁初托腮想了想,模模糊糊磕磕巴巴地给出几个常去的场所,其内容无一不跟美妙的夜晚相关……陈既明无语,叫他认真点,结果梁初说:“我又没追过人,我怎么知道。”   得,问半天也是白问,看来还是得自力更生。   陈既明站起来拍拍裤子,灰心丧气地要往外面走,结果没走几步手机响了,声音震耳重叠,同时伴随的还有梁初的手机铃声。两人背向接了电话,眉头紧锁同时往外面走。   “去哪儿?”梁初抄起警帽快步跟上他。   “林镇。”   “一起走。”梁初指指手机,“两个部门都出动,事情不小。”   “通知警员,楼下集合。”二人分头行动。   上一刻还在谈论绵绵的爱情,下一刻就奔向犯罪现场,方才的话题戛然而止,牵动的思绪无暇看管,硬生生收拢于心。   林镇郊外的废弃工厂。   特警已经早早赶到,将工厂围得水泄不通。接到举报,工厂顶楼发生劫持事件,镇上警察过来时地上已经躺了个人。调查得知这座工厂是2012年开始盖的,没盖三年就停工了,其间断断续续发生过罢工事件,拿不到薪酬,施工越来越懈怠,后来资金链断裂,直接中断再也没有接手方。废弃工厂一共十五个嫌疑人,分布在各楼层的窗旁和楼梯口,都是这些年施工的受害者,楼顶被绑的加上楼下躺的一共三个人,分别是项目发起人、承包方和施工责任人。   他们站在楼顶,地上是名牌皮包和散落的钞票、卡片,两个中年男人被刀架着匍匐在天台上。那两人颤抖地说银行卡信用卡都在这里了,没有别的加起来能凑多少给弟兄们分分吧,只要能放过他们,钱总会还完的。然而带头的民工不为所动,咬死要再加两百万,不然就要他们和底下那个陪葬。   狙击手就位,陈既明做临场指挥,梁初带人开始技术侦查,两人默契地明白两百万不是凭空来的数字,背后一定有更深的缘由。   天气燥热,有蝉虫率先聒噪,四周荒地无树木遮挡,所有人都迎着烈日焦灼对峙。陈既明一边安抚嫌疑人的情绪,一边打量可以从哪里潜入进去。   拿着施工图比划一会儿,他把喇叭交给当地警方。坐上特警的车商量行动方案,不一会儿,他换了身衣服走出车外,跟梁初保持通讯,趁楼上不注意悄悄带了一小队人一起从工厂侧面沿管道爬上。   刚出发时日常用的手机振动起来,陈既明看也没看直接关了机,剑拔弩张,陈既明把自己绷成一道弓,一步一步踩向烈日高处。   闻辰易此时正休庭,一个电话被拒,下个电话关机,接着是无休止的无法接通,心烦意乱地把手机扔进包里,进去开始句句带刀的辩论。   ----------------------- 第44章   陈既明一行人爬上工厂顶楼,躲在储藏室的后面,顶楼是空旷的视野和呼呼的热风,为首的几个民工梗着脖子对底下警察破口大骂,其余人踹着那两人要他们拿钱,他们被逼到穷途末路,面上都是视死如归的表情。   这时梁初传来消息,说这些民工都是一个村口的人,互相之间多多少少有些亲朋关系,施工期间出了桩事故,人被预制板砸死了,因为合约签的很不规范,又没有交保险,最后两万块钱忽悠过去,两百万可能是替逝者讨公道。   陈既明心里大概有了数,他向后方人员交代好指令,收起枪徒身走向前。   见有警察上来了,那些人立马激动起来,挥着刀警告他不要靠近。   “我理解你们的痛苦,”陈既明举起双手表示立场,“但这么做能带来什么,为亡灵安抚,还是为生者消灾?”   “你懂什么!”为首的人刀子杵在老板的脖子上见了血,大声吼道,“没你们警察的事,一群没用的东西。”   “别激动。”陈既明一步步走向前,在快要突破他们的安全距离时被止住了去路。“别动,你再敢走一步试试,我的刀子不长眼!”   陈既明冷冷地说:“已经死了一个人了,再死一个你真别想活了。”   “那一个是他自己掉下去的,不管我们的事!”旁边立马有人辩解。   “哦?”陈既明说,“那还有机会,看各位大哥岁数也不小,想必大部分都是拖家带口的,谁也不想家里没了顶梁柱。”   架刀的人不着他的道,恶狠狠地说:“别扯有的没的,我们就想要钱,还要他去坟头磕头认个罪,前几年这两龟孙躲国外潇洒去了,现在好不容易逮上了,大家一起把账算清楚。”   “两百万你们拿来干什么?”   “我们这么多兄弟,进去了还有妻儿老小,还有那亡哥的家里,哪一样不需要用钱,怎么,你们警察觉得我们要多了?可笑!”   “按照法定赔偿金,确实没有那么多……”   “你以为是一个人吗。”那人笑了,看起来又苦涩又狠厉,“我嫂子知道消息之后大出血,死了,一尸两命。如果这些人能把工钱发下来,嫂子就不会去不起大医院,也不会死得这么惨!还有你们,法律?法律只保护有钱人。”   陈既明沉默了,他知道这些事情已经超过法律的度量,谁也没有办法对死者家属的意外负责,但还是心有恻隐,他左右观察了一会儿,每个人的目光都是审视和敌意,最终他冷静道:“有的,如果你们愿意下来,我可以给你们介绍一个信得过的律师,他会非常妥善处理你们的事情,该惩罚的人一个都不会少。前提是,现在收手。”   陈既明小心翼翼一步步向前,“你做足了准备杀他,你的同伴是否做足准备成为你杀人的共犯?”他一个个挨着指过周围的人,“你,你,你们,是不是都愿意背上杀人的罪名?”   陈既明的话像箭射入周围人的心头,有的人脸上明显出现了迟疑,趁着这份松懈,他一个箭步猛地往上冲,左手拧掉脖子上那把刀,同时右腿踹开另一个挥刀的,没有半点拖泥带水,紧跟而上的特警迅速包围现场,将嫌疑人一一拷上。   被绑的两人丢了魂,就着被绑的身子来向陈既明感激涕零,陈既明扭了扭手腕看向他们,跟队里上来的人说拷上,头也不回地走下楼。   所有人集中在空地上清点完毕,整座工厂又恢复一片荒寂,陈既明叫人把他们拉上车,路过为首的那位,却见他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陈既明停住脚步,皱起眉头。   不过笑容收住的那一刻,那人突然从裤腰里掏出个小型遥控器,毫不犹豫地摁下去。   “嘀——”   陈既明瞳孔瞬间放大,踹开那人的遥控器,朝四周人员竭尽全力大声吼道:“趴下!!——”   一时间水泥松动,炸弹提前规划得极好,从最中心的承重柱开始爆破,接着是每一层的水泥板,由下而上,整座工厂转瞬间向下塌陷,巨大的轰鸣在耳边响起,接着是飞烟和碎石,随着爆裂的气流四散开来,引起内脏的震颤。   陈既明眼前只有白茫茫一片,巨大的尘烟模糊视线,他仿佛只身走入雪原,脚下是积雪的崩裂声不断。那一秒他以为自己即将死去,随着虎啸龙吟般的震动坠落下去,耳膜还有刺耳的回音,是将他拉入死亡的召唤。他的脑海中出现弥留之际才会牵念的人们,有他的亲人、挚友,还有爱人。   听不见别的,看不见别的,他们在爆炸的余威中过了好几分钟,然后渐渐传来呼喊,是梁初在暴躁地确认人员安全情况。所幸大家都转移出了工厂,除了个别人员有碎石擦伤以外,其他人都无大碍。   陈既明从震颤中回过神来,把现场交给梁初,走到荒地更远的地方抽了根烟。有一段时间没有抽烟了,或许像梁初说的,他在某种程度上被管住了,现在闻着尼古丁的气味,竟有一种心虚的快感。   烟味令他镇定心神,他从兜里摸出手机,才想起关了机。   开机,桌面上显示五个未接来电,都是闻辰易,或许闻辰易跟他一样,心中有一份不安定的焦躁。   他把电话拨出去,那边刚刚开完庭,闻辰易终于结束庭审有些疲惫,接到电话语气也没几分精神。   “累了?”   “嗯。你刚刚在工作吗?”   “在办案,刚结束。”   “好好休息。”   “你也是。”   简单寒暄完,两人都没有说话,电话搁置着,有浅浅的杂音挠动耳膜。他们好像都在等对方先开口,却自觉没有什么好说的,也不想挂断电话。   陈既明吸了一口烟,眼对面是那栋刚刚倒塌的废墟,寂寥一片,烈日消减有风吹动,卷走废墟之上擦身而过的危险与恐惧。   过了一会儿,陈既明屏息,用干哑的喉咙低低地说:“辰易,我想你。”   闻辰易站在法院门口的高台上面对同一片天空,面容上冰冷的线条融化成细细的流水,他笑道:“快回来呀。”   “好。”陈既明的眼眶有微不可见的灼热。   ------------------- 第45章   闻辰易下班后草草收拾了会儿到楼下等陈既明,有几天没见了,心里还有点惦念。陈既明今天在电话中的状态有些奇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感觉他的嗓音里都是隐忍克制,闻辰易站在小区门口,若无其事地思量着。   陈既明赶到已经八点,天气很热,闻辰易在树荫下出了一层薄汗,远远地看到陈既明的身影向他挥手。在陈既明那句“我想你”之后,闻辰易似乎放开了很多,在他看来两人的关系已经进了一步,不需要扭扭捏捏。   陈既明走向闻辰易神情变得很柔软,方才生死一瞬的硝烟被闻辰易身上难得明亮的色彩融化,这个蝉鸣聒噪的夜晚,有个人在等他回来。他走上前跟闻辰易拥抱,温凉的皮肤萦绕上灼热的气息,是他的安定来源。   闭上眼是劫后庆幸,还有失而复得的恐惧,他又想起直直坠落的水泥桩,想起眼前白茫茫的视野,陈既明突然间害怕起来,害怕有一天会真的失去,那些柔软蓦地化作沉默,整个人被路灯打在阴影里,埋在肩头久久不放。   “怎么了?”闻辰易发现他的不对劲,像安慰一个失落的孩子,轻声道:“不开心啊?”   陈既明在他的脖颈上摇了摇头,被蹭的感觉酥酥痒痒。   脖子被什么东西轻轻刮过,闻辰易侧过头看,才发现陈既明左颊颧骨下方贴了一块创口贴。和普通创口贴不同,是非常精巧透明的,不仔细看不会发现。   “受伤了?”   “啧。”陈既明抬起头故意往后退了一步,喃喃道,“梁初说肯定看不出来,我竟然信了。”   “不细看是看不出。”闻辰易环臂杵近观察,发现不只是脸上,脖子和手肘处也有创口贴,眉头一皱,“说吧,怎么回事。”   “就……被石头渣划了那么一下下。”   “哪里来的石头渣?”   “路、路上的,摔了一跤。”陈既明心虚地说。   “哦,摔跤能摔到脖子上去。”闻辰易淡淡道。   陈既明不是个善于说谎的人,尤其是在闻辰易面前,干脆小声实话说了:“就是……有个炸弹炸了,溅了点灰。”   闻辰易听完眼睛都瞪大了:“炸弹?陈既明你英雄的很,什么事都去!”他逮着陈既明的胳膊左右看看,幸好没别的伤。嘴上尖利地损着,手却轻轻碰了碰颧骨那块儿,像碰什么易碎品。   “没事儿,真没事儿。”陈既明握住他的手,晚上来往的人不少,陈既明也不在乎。   手指干燥,有微微的茧,闻辰易整个手掌被他牢牢地抓在手里。   闻辰易愣住了,他动了动手指,目光垂着看不清表情:“第二次了,陈既明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我知道。”陈既明的五官很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坚毅,“代表我喜欢你,想跟你过日子。”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沉沉地莫名让人觉得很安心。陈既明没有说想跟他谈恋爱,而是直接说想跟他过日子。谈恋爱意味着我想此刻跟你在一起,过日子却是我想今后都跟你在一起。   闻辰易觉得他话有些糙,这种直入主题的画风一点都不浪漫,却被结结实实的表达戳了心窝。他反复确认了一下,以防陈既明反悔,他遇见的变数太多了,结果陈既明就凑在他耳边,一点不害臊地把那句话反复说了好多遍。   辰易,我喜欢你,辰易……   闻辰易觉得自己耳根都烧红了,陈既明才停下来注视着他。过电的感觉犹在,陈既明捏了捏闻辰易的掌心,他的掌心很软,跟他的头发一样,总是让他心里很熨帖。   陈既明想起今天抽的最后一根烟,在破壁残垣和苍茫的烟云之中,他突然想定下来。那一刻他满脑子只有闻辰易的样子,他冷冷却执着的眼神,开心时目光中闪现的琉璃,浅浅的梨涡,瘦削的肩头,他垂下的手,终于勾出的指尖,那一刻陈既明突然想到,他还没有跟闻辰易告过白。   原来说出来是这样的感觉,整个人像沐浴在温泉里,神经松弛一切回归本初。闻辰易的眼角弯弯的,然后过了一会儿又盯了盯他的脸,佯装正经道:“那我现在有正当理由了,以后不准受伤了听到没有。”   “好。”陈既明在他的眉眼上抚了抚,他特别喜欢闻辰易的眼睛,总是能真诚地反应主人的心情,他将人小区里的昏暗处,仿佛回到自己的私密空间,陈既明温柔地笑着说:“辰易,有句话我憋了挺久了。”   闻辰易歪头看他。   “我想吻你。”   话语刚出,温热的唇便贴了上去。   ----------------------- 第46章   嘴唇微凉,触感极软,先是轻轻触碰了一下,就像被惑入秘境,深深地吻上去。闻辰易被他撞得往后撤步,却因为背后是墙退无可退,陈既明一手摁住闻辰易的后脑,按捺他的动作,思念与激动并存,呼吸交替,鼻梁相抵,闻辰易闭上眼,仿佛置身黎明的海岸,听见波浪涛涛作响。   很久没接过吻,明明嘴唇没什么温度,灼热却自下而上冲击颅顶,闻辰易微微睁开眼,看见昏暗中陈既明深邃的轮廓,微光中熠熠生辉的眼眸,他在注视着自己,如同海洋永恒地窥伺着航行的船只。闻辰易听见心脏的鼓动,耳膜的焦躁,然后是陈既明深沉的嗓音,像来自寂静海底。   “辰易,张嘴。”   闻辰易一瞬间耳根红到了脖颈,青涩而顺从地轻启嘴唇,对方的舌飞快撬开牙关闯入,唇舌交缠,他的船只仅仅倾斜了一些弧度,就被海洋轰隆一声卷入。闻辰易“唔”地惊叫出声,他的手拽着陈既明的衣服,牙关之间探索,想换被动为主动,却被陈既明强势压制住,被迫交出最后的空气。   他不知道这个吻持续了多长时间,只是在结束的时候趴在陈既明肩头喘气,左手绕过肩拽陈既明的耳朵,在心理上讨回一点不平衡。   陈既明抱着他笑,一只手在他脑袋上不停地来回揉着,在他捏很的时候小声说疼。夏日的风是热的,吹在脸上还有湿润的水汽,陈既明也不嫌热,把人揽在怀里心里才算舒服。   “太好了。”陈既明说。   “嗯?”闻辰易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我终于不用每天纠结来纠结去了,你不知道我这几天过得多煎熬,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决定,无论哪条路都是未知,你可把我逼惨了。”陈既明笑着说,“不过幸好,幸好选对了。”   闻辰易砸了一下他的背:“怪我咯?”   “怎么敢。”陈既明谄笑一下,又恢复正经,舒了口气说:“我是想说,太好了。”   太好了,遇见你,你没有走开,你在期待我回来。   太好了,你是最好的意外。   *   晚上两人各回各家,胡若静已经有好几天没见到儿子了,夺命连环催生生地干扰了不可描述的荷尔蒙交织,嘱咐好闻辰易回去垫垫肚子再吃药,眉目舒展张扬地回到家接受胡女士的拷问。   “脸上怎么回事?”胡若静刚打开门就问。   陈既明心虚地蹭了下嘴才想起脸上贴了创口贴,心说梁初这犊子的话太不可信了,胡女士近视四百度都能看出来,隐形个鬼,然后随口道:“出任务,小伤没啥。”   “注意安全。”胡若静瞅了眼确实没事,转身回沙发继续研究老年大学的课程,还不忘日常损儿子,“本来就没几两水,破相了看谁还要你。”   陈既明这回没跟她斗嘴,反而心头得意,不仅有人要我,还心疼着呢,您不懂。   胡若静多眼尖一人,瞧他神色欣然,一下子就捕捉到异样,顺便联系上下文思索一番,说:“有情况啊,不会是上次送汤的姑娘吧。”   陈既明被他妈的精明吓了一跳,顿时支支吾吾:“那什么,哪有送汤的姑娘啊,再说不一定是姑娘啊。”   胡若静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在心里绕了几个圈,最后笃定地说:“看来是有对象了,火候到了带回来吃顿饭。”   “您做菜呢还火候。”陈既明索性顺着她摊牌,“再说吧再说吧。”   胡若静哼哼两声,继续看老年大学的材料了。   陈既明洗漱完躺在床上,时钟已经指向十一点,他给闻辰易发了微信问他吃药了没,顺便再次检查了一番安眠药是被他带回来收好了,见闻辰易回复他了立马把语音拨过去。   “还没睡?”陈既明问。   “刚躺下。”闻辰易躺在床上懒懒地接电话。   “我妈知道我有对象了。”   “……”   “你全说了?”闻辰易轻声问。   “还没,不过你放心,我们家胡女士还是很开明的,我会慢慢让她接受。”   “嗯。”   “害怕了?”陈既明声音有笑意。   “没有。”闻辰易盯着某处摇了摇头。   陈既明的声音总是积蓄着力量,他想了想,天马行空转换话题:“辰易,我们明天去约会吧。”   “明天不用上班吗?”   “没事儿,晚上总行吧。”   “我晚上要准备材料,第二天开庭。”   “哦。”   “后天呢?”   “要出差。”   “啊……”陈既明突然对爱情的面包充满哀怨。   闻辰易笑了,感觉到陈既明的委屈,柔声说:“周末吧,我周五晚上出差回来,周末能歇两天。”   “周五。”陈既明灵敏地抓住时间,“飞机还是火车,我来接你。”   他的声音很倔强,所以才常常认准一件事不放手,闻辰易心里很暖,只得答应他说“好。”   “晚安,睡了。”闻辰易揉眼睛有点困了。   “好,晚安,你睡吧,我来挂。”   “嗯。”闻辰易很快进入梦乡,他很久没有这么快地入睡,像躺入柔软棉花,周围是一片光亮的白日,不再漆黑的梦境。   陈既明直到那边的呼吸绵长才挂掉电话,躺在床上描摹闻辰易的样子,特别是姣好的唇形,柔软的味道,今天让他有些失控……思绪越飘越远,放空好久才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陈既明拉上凉被闭上眼,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流氓。   ---------------------------   Outside 七夕番外   七夕在工作日,闻辰易对这些日子向来没什么想法,何况手里的活已经堆积成山,所以在陈既明到来的时候大大地睁着眼睛表示疑惑。律所的同事已经习惯这位警官先生时不时的到来,陈既明有时会顺道买一些小食慰问长期久坐的同事,加上工作原因律师巴不得笼络一位警察朋友,也就对陈既明格外客气。   杨文茵喜滋滋地捧着陈既明给的冰玛奇朵,仰头伸展感觉夏日的灼热消散大半,熟络道:“陈警官今天不去约会吗,七夕节呢。”   陈既明笑笑:“我这不是来找闻律师了吗。”   杨文茵八卦:“我怎么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难不成嘿嘿嘿……”   陈既明不置可否地夸张点头,老神在在的样子看不出真假,搂上闻辰易:“辰易,七夕快乐。”   闻辰易已然忘记这个节日,看陈既明今天一身挺正式的,从运动装改头换面成了休闲西装,一脸谋划已久的表情总觉得要闹什么幺蛾子,连连摆手道:“忙着呢,你太闲了很扎眼。”   陈既明抖抖西装,蹂躏他的脑袋:“怎么一点都不惊喜,没情趣。”   最没有资格说别人没情趣的陈既明本人看闻辰易实在很忙,只好缩在他旁边的硬板凳上等着,目不转睛看着闻辰易只等他下班,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动不动,活像个望夫石。对面依旧单身的龚凡看见这一幕,将耳机音量调大了些,专注写诉状,手机封面赫然显示着正在播放歌曲《百年孤寂》。   旁边一直等着个人做什么事都不会全神贯注,闻辰易理了会儿诉讼思路却发现一团浆糊,斜眼瞪陈既明对方还给他一个完美的微笑。闻辰易回头又看了会儿材料,干脆把笔一扔,脱下空调房里畏寒的外套,踢着陈既明说:“走吧走吧,出门。”   时下不过四点,杨文茵见闻辰易就要走了,问道:“闻律师这么早就走啦,真过七夕啊?”心想闻律师什么时候找的对象她怎么不知道,这下律所又要少一个陪伴她的单身汪了可气。   “对啊。”陈既明替闻辰易回答,揽着人肩膀往外走,留给众人一个意味不明的背影。   其实陈既明敢这么说是有原因的,之前他问过闻辰易会不会在律所出柜,闻辰易说无所谓,反正律师这个职业没有那么多办公室勾心斗角和碎碎念,大部分时间是独立或者小团队办案,都是熟人,也没什么好怕的。陈既明心里还是有所估量,不敢明目张胆在律所给闻辰易添麻烦,但口头的便宜却是不占白不占。   上了车,闻辰易见陈既明很高兴,问:“你今天怎么穿这样?”   “这样?”陈既明看了看自己,“不好看吗?”   闻辰易挑眉,好看是好看的,陈既明一直都是蜂腰宽肩,流线的身形非常适合穿有棱角的衣服,只是今天一看就是有猫腻,闻辰易不拆穿他,笑着把安全带系上。   陈既明却是不满足,凑近他的耳朵道:“不好看?”   闻辰易的耳廓肉眼可见地泛红,这么敏感的地方隐隐有气流划过,他微微往旁边躲了一下:“流氓。”   陈既明逗猫成功很开心,快速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踩油门而去。   能在这个点过七夕的上班族并不多,二人到达的是市中心最高的大厦,顶楼有整座城市最高的观景台和西餐厅。电梯上升很快,玻璃窗外的景色忽地拔高,变成酣畅淋漓的落日长河。陈既明早早地预约好了,在晚市刚开始的时候坐到了最佳的位置。   闻辰易从坐电梯起便没有出声,日常损陈既明的话收了起来,疲劳的眼尾有上扬的弧度。他静静地跟着走,陈既明是个极其不懂浪漫的人,可以说是用情专一的老古董,常常让他讪笑又没有办法,今天这样的阵仗虽然算不上特别惊喜,但能感觉到是陈既明思量且询问很久的结果。   侍者拿来菜单,陈既明交给闻辰易,闻辰易点了些前餐和两份牛排,告诉侍者两份都是七分熟,正要合上菜单,陈既明说:“再来一瓶红酒。”   闻辰易笑着说:“你还要开车。”   “没事,有代驾。”   等餐都齐了,闻辰易才问:“今天陈先生表现很好啊。”   陈既明把切好的牛排跟闻辰易换了一下,抿了下嘴笑着说:“一般吧。”   闻辰易跟着眼角弯弯,认识陈既明以来,他笑的频率真是呈指数倍增长。闻辰易指指桌前的西餐,挑眼看陈既明,意思是前菜有了,还有什么一并拿出来吧。   陈既明似乎在等待,两人像平常在家一样吃着饭,偶尔夸奖几句菜的味道,直到节日专场的钢琴声响起,悠扬的大提琴声徐徐铺开,落定场上最佳的氛围。   是致爱丽丝,古典熟悉的曲子,这样的节日的标配。   闻辰易倾听着音乐,演奏者是一对外国夫妇,看着格外温馨。他欣赏了一会儿,问陈既明:“你是在等这个?”   陈既明被猜中心思木讷地点头。   闻辰易有些宠溺地摇摇头,这家伙有时候很聪明有时候又傻得可爱。   陈既明从怀里摸出一件东西,递给闻辰易:“今天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一个七夕节,以后还会有很多个。”他的手里是一条项链,或者说只是链子,上面挂着块银色小牌和一枚戒指,“之前在部队的时候我去参与了一次国际行动,当时每个人都发了一个这样的牌子标识身份信息,如果回不来,可以靠牌子辨别我是谁。这是生死攸关的东西,虽然不能转业带走,但当时我就在想,如果有一天我有了非常重要的人,一定要做一个这样的牌子给他……”   闻辰易抚摸着那个军牌,上面有陈既明的姓名、出生年月和部队番号,虽然没有办法刻上国家徽章,仅仅是这样也让他感觉到胸腔的震颤。还有那枚戒指……他听见陈既明继续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戒指,因为以前……但是我还是想送给你,你可以把它套在项链上也可以取下来收着,没关系,我只是想送给你。”代表我的承诺送给你。   闻辰易把项链捏在手里来回摩挲,不知道怎么形容此刻的感觉。本来以为是一场俗套的节日喜剧,结果陈既明说出了这番话,还让他心脏跳动得如此鲜明……   闻辰易的眼眶有点热,他觉得玻璃窗外的高楼大厦都渺小极了,无论怎样波光粼粼都是暗夜的鸦羽,唯有身边这人是光亮的,光亮而真实,是他的屋宇。   过了好一会儿,他眨了眨眼,把珍贵的感动藏在内心深处,闻辰易说:“那还请陈先生不要厌烦多多指教咯。”他笑眯眯地递上链子,“来,帮我带上。”   陈既明有些紧张,以至于没有意识到闻辰易的心绪,小心翼翼走上前帮他戴好,陈既明身形高大挺拔,加上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站起来还挺扎眼的,见有些目光往这边转了过来,有些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才坐回原位。   天色渐晚餐厅里逐渐热闹起来,都是热恋的情侣,没有人真正在意隔壁桌发生的事情,待音乐结束,闻辰易身体前倾朝陈既明勾勾手指:“过来。”   “嗯?”陈既明向前凑去。   闻辰易拉着他的领子吻在下嘴唇又轻轻咬了下,眼里是明亮的波澜,狡黠而动人。   近距离杵着人上下欣赏一会儿后才放开,向靠在椅子上眉眼都是笑意,闻辰易用唇形夸奖:“陈先生,你今天真好看。”   --------------------- 第47章   风尘仆仆地归来,闻辰易刚出机场口,陈既明就冲过去给了他一个拥抱。开窍的男人就像成熟的果实,酸甜苦涩都来得尤为鲜明。   他摸摸闻辰易的脑袋表示思念。   闻辰易捏了捏疲惫的鼻梁,由陈既明领着往前走,脑子放空只用盯着那个背影就好,这与以往出机场还要着急火燎赶找路线赶下一班行程的忙碌场面形成强烈对比,闻辰易内心有几分熨帖的舒坦。   “去哪儿?”   “跟着走就知道了。”陈既明神秘一笑。   闻辰易倒还真起了几分好奇心,现在已经夜里十点,有什么地方值得这个傻家伙作弄玄虚。   结果陈既明就把闻辰易带到车上,不是陈既明的那辆,是十足的山地越野,闻辰易从没见他开过。   “哪来的车这么霸气?”闻辰易对车内外探头探脑一番,颇为好奇,毕竟是男人,无法摆脱好车的诱惑,光是这车的体格和与众不同的金属感就让人流连不暇。   “朋友的,刚从部队退下来,有点闲钱,喜欢倒腾这些。”陈既明看闻辰易喜欢,自然也高兴。   “那咱们去哪儿?”闻辰易来了兴致,觉得今晚会与众不同。   陈既明没有回答,就这么一直开着。   机场离市区很远,几乎是在郊外,周围的地理位置闻辰易不太熟悉,眼见着越开越远,灯影倏忽一点点退去,闻辰易愉悦的心情却打起鼓来。   “那个,我今天可是坐了小半天的飞机,开了整整两天的会,别走远路了吧,我快晕车了。”说是晕车,其实是因为前方的路越来越黑,闻辰易竟然有了一些慢慢溢上来的恐惧。   “马上就到了。”陈既明侧头看了他一眼,继续开车。   “既明。”闻辰易车窗外远山漆黑的影子,怯生生地叫了陈既明的名字。   清冽而柔软的声音,陈既明棱角分明的脸挂上暖洋洋的笑意,前面是个分叉口,陈既明左右望了望,拐向一侧,然后伸出一只手安抚闻辰易的惊慌:“乖,你看,到了。”   闻辰易朝陈既明指的方向望去,就见原本昏暗的国道上面,突然出现愈发光亮的灯带,一点一点更加密集,就像无数的星辰穿破浓厚的黑暗,向他袭来。   山体被映照出深蓝色的余光,寂静的山风之中,就像身处极光的天幕之下,听见狗拉雪橇雪声阵阵;就像沉浸在万丈深海之中,观赏一场寂寥而盛大的鲸落。   闻辰易被眼前的景象美得说不出话来,他难以想象这是人为的美丽,也许是天时地利,仅仅是灯光,都可以让鬼斧神工的大自然美得如同神祇。   闻辰易看看前方,又看看陈既明,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传出。   陈既明将车靠边停下打起双闪,带闻辰易走到车前盖上坐下,前盖很高很威武,闻辰易借陈既明搭了把手才坐上去,陈既明单手撑着,似乎毫不费力便纵身跃上。   “怎么样,满意吗?”陈既明问。   “满意,很满意。”   车子停下来,灯带失去了流动的效果,天上的星辰却更加明亮起来,仔细观察能看到山与山之间还夹着一颗小巧的光点。   闻辰易觉得怪可爱的,指着那里跟陈既明说:“你看那里还有一颗。”   陈既明看着他如同活泉般跃动的眼眸,答道:“嗯。”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有个朋友偷偷告诉我的,这一带要修铁路了,山体要凿穿,提前按了灯带减少安全隐患。”陈既明慢慢说,“这里很空旷,开车也绕,就算按了灯带也没什么人来,正好带你来放松开心一下。”   闻辰易偏头一笑:“开心死了。”   陈既明手撑着车盖望着天空,似乎在享受两个人的愉悦,闻辰易却突然觉得这个男人开了窍还是不解风情,抛出暗示道:“这么美的景象不应该做点什么吗?”   “嗯?”陈既明疑惑地看他。   闻辰易好笑地与他对视,然后闭上眼,强硬地抛出直球:“吻我。”   闻辰易的耳根烧得通红,陈既明何尝不是,对着闻辰易的要求从来没有拒绝二字,何况是这么坦率而美好的要求。陈既明搓了一把耳后,握住闻辰易的后颈,就着幽静斑斓的光线递上嘴唇。   咸湿的吻,有某种隐秘的意味。   闻辰易的皮肤白净而温凉,在陈既明的手掌之下,不由得熏熏然来回摩挲。唇舌之间,有簇簇火苗慢慢扩散,陈既明终于意识到,他在渴求什么。   一吻结束,闻辰易眯着眼直勾勾地看着他,像舔舐爪子的猫科动物,差一点餍足。   早就说过,人与人之间连着一条线,蔓延的感觉总是相互牵连,如同一张粘稠浓密的网,时机一到,便将彼此包裹其中。   陈既明一跃而下,钥匙在手中摇晃,一转眼插进车锁,拧开发动。   闻辰易心照不宣地坐回副驾,一只手撑在车窗上看他迅速动作,然后听见陈既明说:“走,回家。”   约会,还会有无数个。   生理需求,等不得。   ---------------------- 第48章   电梯“叮——”一声开启。   钥匙刚挂在门上,陈既明就按捺不住把闻辰易推上墙吻了起来。热烈的,深邃的,窒息的吻,烧灼皮肤和大脑神经。   “进……进去。”   陈既明的腿夹在闻辰易双腿之间,将人死死固定在墙角,闻辰易胡乱摸着门把手,手伸不过去,羞恼地叫他开门。   闻辰易的衬衣滑在肩头,光洁的锁骨和肩阔暴露在陈既明眼中,他将鼻息埋在肩头,咬了一口锁骨,低哑的声音问道:“进去,进哪儿?”   来不及等到回答,陈既明就将人扛起,带入门中。   闻辰易的客厅很宽敞,沙发也够大,正是好地方。陈既明将人放在沙发上,整个身体压上去,继续没有结束的深吻。   从眼睑到鼻梁,从舌尖到嘴唇,从耳垂到锁骨,从喉结到胸膛……   闻辰易感觉陈既明像一只大狗,好不容易见到食物,兴致勃勃地要把他拆吃入腹。   “流氓……”   闻辰易的词汇库找不出更直白的形容词,可陈既明不一样,毕竟在清一色的部队摸爬滚打出来,他在闻辰易领间嗅了一口:“你真香。”   “……”闻辰易的脸红的滴血,胸膛也是一片害臊的红。   手掌伸进衣摆,在腰间流连,直到柔软的臀部,闻辰易用手臂遮住眼,陈既明看起来一本正经,在这方面情色意味太重了。   “唔。”触摸之下,闻辰易的皮肤开始生理性地发颤,陈既明在隐秘处徘徊很久,迟迟没有下一部动作。好一会儿,闻辰易撑起身子揽过他的脑袋咬他的耳朵,恶狠狠地说:“快点,不然我来。”   “那可不行。”得到许可,陈既明行为大胆起来,一只手抚慰前端,一只手在后方探索。闻辰易被前后夹击微微扭动身子,直到某处一声甜腻的鼻音突破喉咙。陈既明适时封住他的嘴,让这份甜腻更加耐人寻味。   夜色之中,灯光未开窗帘未拉,仅借着月光,陈既明抬起他的双腿,身体前倾开拓起来。老实说陈既明的技巧并不好,干涩的甬道一点点感受疼痛,闻辰易却像无知无觉,搂紧他的脖子任由他翻云覆雨。   “嗯……”闻辰易抱着这个人,感受着他身体的温度,疼痛慢慢变了味道,冲撞之中过电般的触感令他管不住自己的声音。闻辰易的双眼仿佛隔着云烟,他看向陈既明,如此真实又如此虚渺。   无数快感堆积,他将手收紧了些,陈既明的汗水落在自己身上,亲吻落在自己身上,他的目光笃定而真诚,拥抱炽热而有力,直至此刻,闻辰易终于确信自己拥有这个人。   “啊你轻点——”   直直地戳到某处,闻辰易脖子仰成一个漂亮的弧线,闭眼长长呻吟。陈既明觉得此时的闻辰易就像一个优美的瓷娃,晶莹剔透令人神往。   他尝到了乐趣,眼眸更加深沉,快速地朝那处进攻,破碎的呻吟快节奏地传来,就着仰面的角度,陈既明细细观察闻辰易每一瞬精致的微表情。   “啊啊啊陈既明你真是……”   陈既明并拢他的膝盖,让他自己抱住,整个身体匍匐在他身上,搂住闻辰易更加深入。闻辰易感觉自己快要坏掉,止不住的泪水生生滴落下来。   然而这泪水就像导火索,燃起陈既明胸中的火种,一切冲撞都变得原始而凶猛。闻辰易如同下坠的孤舟,最后一刻拽住粗糙的绳子,由绳子决定命运去留。   他发出高亢的叫声,然后被陈既明堵住嘴,在耳边说:“辰易,叫哥。”   “你……”闻辰易臊得眼神没处放,陈既明毕竟没比他年长多少,虽然陈既明常常忽悠他,他从来不会这样称呼陈既明。哥这个词,总觉得代表一种特殊的亲昵,在伴侣之间称呼无比矫情羞耻,何况这种情况下……闻辰易无法说出口。   “不……”闻辰易偏过头,感受体内的热烈,面色鲜红欲滴。   “叫哥。”   “陈既明你个流氓。”   一边骂着,一边推阻他愈演愈烈的动作。   陈既明将他翻过身,臀部变成最高的支点,闻辰易的手臂无力地摊在沙发上,腰背形成一条弯弯的沟渠,陈既明在他的腰窝来回抚摸,然后放慢了速度,若有若无地来回磨蹭。   “叫不叫?”   陈既明听惯了闻辰易的话,却在此刻丝毫不理会闻辰易的骂声,悠闲自得地控制自己,让闻辰易的下半身慢慢颤抖起来,哼哼难耐,挣扎于虚无的痒意。   闻辰易的手向后抓,却什么也没有抓到,他这条空虚废弃的孤舟,在绳索松开的那一刹,便百般不情愿地缴械投降。   “哥……”闻辰易的声音渺渺。   “乖。”   陈既明欣然接受,重新开始大刀阔斧地收割领地。   闻辰易将脑袋埋在手臂里,只剩下脖颈羞红暴露在空气里,陈既明抚摸他的后颈,一点一点驱散他的慌张,从未感觉如此心动,如此珍贵。   夜凉如水。   慢慢地一切归于沉寂。   月色皎白,没有什么比生命更浓烈,没有什么比死亡更坚固。   如果有,那一定是爱。   ------------------------ 第49章   周末到来,陈既明非要出门实现约会的承诺,闻辰易窝在沙发里享受生命在于静止的美好时光,完全不想挪窝,陈既明收拾好站在门口了,闻辰易穿着睡衣还抱着杯子轻飘飘地吹茶叶。   陈既明返回在他旁边坐下,催促:“快换衣服啊。”   闻辰易:“不去。”   “为什么,好不容易约会诶!”   “太蠢了,”闻辰易看了一眼备忘板上歪歪扭扭的便签,惨不忍睹立刻移开眼,“没见过谁约会要把流程一条一条列出来贴墙上的,老古董。”   闻辰易望天,果然昨天的惊喜只是巧合,如果没有朋友告诉,要陈既明这个人制造浪漫,还不如让他徒手劈砖。   “哪里刻意了,你还没去过诶。”陈既明不服。   闻辰易都没有瞧那张纸,闭眼就开始背:“1、早上出门兜风,去吃文殊坊的早点。2、中午在家解决,辰易做饭。3、下午去画展,凡高印象展。4、晚上看电影,吃牛蛙火锅。”   ……   “怎么了?”陈既明不解,“这不是挺好的吗……”   “哪里好??”   闻辰易放下水杯双手抱肘,气不打一处来,语速飞快滔滔不绝:“第一,谁大清早去兜风,文殊坊多远你知道吗?第二,我做饭就算了,你还敢作为计划写出来!第三,我们俩有人喜欢画展吗,梵高的梵字都写错了!第四,我、不、喜、欢、牛、蛙。”   “……”   那怎么办?   陈既明突然泄气,他像一条大狗一样端端正正坐在他旁边,耳朵耷拉下来,没了精神。   其实闻辰易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没有说:腰痛,不去!   闻辰易气定神闲地打开电视看早间新闻,旁边有一个眼神很可怜,不,那一定是他的错觉。   “那……出去走走?”   “我就想宅着。”   “你……”闻辰易瞪陈既明,意思是你敢说我死宅你就死定了。   手机振动——   “喂妈。”信号不是很好,陈既明走向阳台,“你等等,我换个地方说。”   闻辰易自陈既明那声“妈”开始眼睛就似有似无地往阳台上瞟,偏偏脑袋不偏不移,好像正在专心看电视。等陈既明挂掉电话回来找东西,又过了两分钟,闻辰易才好似无心提起:“怎么了?”   陈既明忙着翻兜:“没什么事,我妈想报老年大学,人家说要亲属签个字,可能是担心有健康隐患。”   “哦。”闻辰易挑眉,继续看电视。   陈既明翻出自己的证件,查了查老年大学的地址,指指手机对闻辰易说:“一起去呗,不远。”   闻辰易听了使劲摇头:“你妈让你去。”   “那是咱妈。”陈既明纠正,“我跟她说了带个人去。”   闻辰易转过去的视线停顿了一下,复又飘走:“反正你去。”   陈既明大概知道他在想什么,坐过去说:“走了走了,迟早的事,择日不如撞日。”   闻辰易大惊,往沙发里缩:“你搞笑的吧……谁家出柜这么草率?”   陈既明笑,拍他脑袋:“就是带你去认个人,混张熟脸,怎么草率。”   闻辰易脖子僵直原地磨蹭,陈既明算是看出来了闻辰易做事看起来雷厉风行的,但事前有拖延症,非要拽他才肯走。   于是向来利落的陈警官使出绝招:“倒计时十分钟啊,老样子,你不走我就靠蛮力了。”   “你还知道是蛮力。”闻辰易扔过去一个靠枕,瞪他,又思索了一下猝不及防见家长的场面,浑身打了个冷战,才慢慢从沙发里爬起来,没骨头似的去换衣服。   闻辰易的身材瘦削,有一股子书生气,其实穿什么衣服都合适,他在衣柜面前皱眉半天,最后还是选了上班的那身衬衫和西裤。陈既明看出他在紧张,没说什么,拉着他走了。   胡若静已经早早到了老年大学,正在和教务的老师讨论课程,听到有园艺课眼睛亮晶晶的,笑得更灿烂了。转眼看见陈既明,朝他招手。   “妈。”   “伯母好。”   闻辰易尽量放松眉眼,让自己显得没那么生人勿近。胡若静没怎么注意,兴趣还在教务老师那里, 只是看了一眼觉得蛮清秀的,顺口问陈既明:“你同学啊?”   “不是,下回跟您说。”陈既明说。   “哦。”还要下回说,遮遮掩掩的不知道搞什么名堂,胡若静又瞄了闻辰易一眼,觉得这么文质彬彬的孩子不可能会是陈既明的同学,他那会儿的同学胡若静见过一些,都跟他一样又高又糙的。   “老师只要办了手续就可以入学了吧?”胡若静对教务老师说。   “等下我打个单子和材料,交了费签了字就算办好了。”   “太好了谢谢。”胡若静放心地坐下了,看看旁边站着的两人,也邀人坐下。   等待教务老师打印材料的工夫,胡若静跟人闲聊起来:“今天跟既明出来玩啊,陪他跑一趟麻烦啦。”   “没有没有。”   “对了,孩子你做什么的?”   “我是个律师。”闻辰易回答,但是平时就话少,回答往往就几个字。   “律师好啊,比警察好,不会一天到晚不着家。”胡若静笑着说,果然不是同学。   “嗯,不忙的时候还好。”   “今天打算去哪儿啊?”   “其实没什么打算,出门顺路就过来了。”   一旁陈既明看胡女士的问题没完没了,连忙打断:“妈,哪儿那么多问题啊。”   “臭小子,我跟这孩子聊天你别说话。”胡若静说他一句,又想起来问,“对了我都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胡若静看这孩子挺有眼缘的,总比陈既明平时五大三粗的朋友们好,看着秀气聪明。   “我叫闻辰易。”   在眼看胡若静要追问名字怎么写的时候陈既明无奈埋下了头。幸好此时教务老师说打好了,让本人和家属签字。   胡若静过去,才发现是很厚一叠协议,老师指着最后签字的地方说签在这里就可以了。胡若静看见这堆陌生的东西心里打了鼓,犹豫了一下。   “是合同吗?”闻辰易看胡若静为难,站起身走到她旁边,“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帮您看看。”   胡若静想起这不是有一个现成的律师吗,立刻展开笑颜,一边夸奖一边把一叠纸递了过去:“密密麻麻的,都不知道写的是什么。”   闻辰易很快翻了翻:“格式合同,只要注意这几点就可以了。”闻辰易指给她看,让她核对,闻辰易注意到一个合同履行期限,问:“是一年后才开始授课吗?”   胡若静惊讶,她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因为离九月不远,她以为和普通学校的入学时间一样呢:“那还要等一年啊……”   闻辰易皱眉对教务说:“这些基本内容都不跟伯母提,签什么字?”   闻辰易正经起来的威慑力还是够足的,教务狡辩:“现在老年大学都是要排长轮的,我以为阿姨知道的,这已经是排的最近的时间了。”   胡若静情绪一下子低落,心心念念的老年大学生活又要等一年。   闻辰易见胡若静不开心,扫了眼学校的全称,出门打了个电话。   不多时,教务接到电话,说要把胡女士的入学时间提前,并强调好生照顾伯母,教务瞥了一眼闻辰易,卑微地应是。   事情很快解决,教务重打了一份合同,将需要注意的地方都标粗处理,整个人由最开始的漫不经心变得无微不至,胡若静看着他的转变都觉得不太适应。   出了老年大学,胡若静才开始夸奖闻辰易,感觉自己今天撞了大运,陈既明在旁边也乐呵呵的,胡若静不知道他在乐什么。   “小闻啊,中午来我家吃饭吧?”   ……   闻辰易刚放下的忐忑瞬间提上心头,我太难了,怎么还没完? 第50章   闻辰易就这样心不甘情不愿地来到了陈既明的家中,事情进展太快,他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   陈家在胡若静的打理下收拾得很干净,虽然只有两个人住,但是从墙面的插画、花瓶里的腊梅、开放厨房罗列纷呈的厨具和食材,可以看出屋主人浓郁的生活气息。   闻辰易悄悄打量着,胡若静看他原地不动,笑着拉他坐下别拘谨。闻辰易心里琢磨着陈母要是知道自己拐了她的儿子肯定后悔今天的热情。   闻辰易拿出讨好法庭的礼貌,无比规矩地坐在沙发上,看起来像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西装革履之下竟还有些校园的青涩。   陈既明像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倒是不紧张,非常有主人家的样子,帮着胡若静端茶倒水,胡若静很是奇怪他什么时候学会帮忙家务了。   胡若静在厨房忙碌,由于开放空间,即使胡若静强烈说明闻辰易只用看电视吃点心就好,闻辰易的眼神还是时不时地飘向厨房,看到她忙前忙后,陈既明在旁边剥蒜半天不见成果,忍不住站起来过去帮忙。   闻辰易拿过陈既明手里的东西:“我来吧。”   说完先拿刀背拍了几颗蒜,轻松地剥开放进碗里。   陈既明的嘴角一直翘着,习惯性地要摸他的头,闻辰易瞟了一眼旁边,不自然地躲过了:“你手上都是蒜皮,走开点。”说着又拿出其他的菜开始摘。   胡若静正在处理牛肉,回过头看见帮忙的人变成了闻辰易,连忙数落道:“臭小子,你怎么让客人干活,皮痒了是不是?”   胡若静说话向来豪爽得很,闻辰易听着她训陈既明暗暗笑了笑,嘴里说:“没事儿伯母,他本来就不太会,帮忙倒是添乱了。”看着水槽里还放在处理好的鱼块,顺手拿碗放蛋清和豆粉调汁,问,“鱼是红烧还是清蒸?”   胡若静看他还挺会做饭的有些惊讶,又有些不好意思:“小闻放那儿吧我来,快去歇着。”   陈既明附和:“看我妈的样子是要露一手做酸菜鱼,瞧,坛子都抱出来了。”   闻辰易想了想,还是不想回去坐着,手里也没停着,笑着说:“那……要不您教教我?我来取取经。”   胡若静拿他没办法,也笑着答应了,顺便吐槽几句还是别人家的儿子好。   陈既明站在一旁看他俩关系挺和睦的,无心一句:“要不让辰易给您当儿子?”   “瞎说什么。”胡若静摆手,“我哪儿那么好福分。”   陈既明没略过去,笑着话里有话:“您福分可大着呢。”   闻辰易生怕他说出个什么惊骇的话,连忙瞪他,又赶紧让陈母教他做酸菜鱼。   胡若静对闻辰易很有好感,有些时候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是看眼缘,胡若静这时候便觉得这孩子挺有眼缘的,招人喜欢,只乐呵呵地教,让陈既明一个人在旁边唱独角戏。   好不容易饭菜做好了,闻辰易被陈既明推去沙发上歇一歇,自己发挥最后的劳动力端菜上桌,最终一桌子菜和人入座,饭厅里热热闹闹的。   “咱家里也好久没来人了,之前跟你王姨她们聚都是去外面,这回在家里聚个餐倒是难得。”胡若静举起饮料杯子跟闻辰易碰了一下,柔声说,“还要谢谢小闻,帮我了了老年大学的事情,我可想了好久,如果这次没办成估计得伤心好一阵子。”说着胡若静还假装作伤心状。   闻辰易跟他碰杯,也客套寒暄几句。   陈既明推推他的手肘,朝胡若静说:“妈,你俩这开大会呢,这是在家,还跟工会主席似的。”   “去,你懂什么。”胡若静与他日常拌嘴,小声说,“小闻你别理他,这小子虽然是个警察,但处世交友什么的不太灵活。”   “您以为小声我就听不见了吗……”   闻辰易轻轻地笑,觉得这样的母子关系很幸福。   一顿饭吃到三点,陈既明才拽住胡若静的话匣子说两人还有事儿呢,这一下子都过去大半天了。   临走前,闻辰易在门口换鞋,陈既明说是去拿垃圾,轻轻地把胡若静拉到书房说了几句。闻辰易毫不知情,静静地坐在换鞋凳上,只觉这一天过得很快,跟胡若静的相处会让他有家的感觉,这种感觉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过了,让他倍加珍惜。   等两人再次出来时,胡若静有些异样,她先是远远地看了闻辰易一会儿再走近,目光是慈爱的,又好像有些湿润。   闻辰易正想问他们怎么了,胡若静用力舒展了下眼眉,方才湿润的目光慢慢地收敛进去,变成原来的模样。   走的时候闻辰易还有些忐忑,可是胡若静主动来抱了抱他,告诉他常来。出了门后,闻辰易担心地问陈既明怎么了,不会全说了吧,陈既明只是告诉他没有,但你要相信咱妈,然后亲了下他的额头。   总的来说是欢喜的,陈既明像是舒了口气,带闻辰易继续迟迟没有开始的约会。闻辰易明明知道有猫腻,却问不出个所以然,憋得难受。   “都交给我,没事的。”闻辰易一只手揉他的脑袋,然后替他把安全带系上。   “但愿如此。”闻辰易不情不愿地回答。   另一边,胡若静独自在书房里坐了很久。时间不早,她没有去做晚饭,带上老花镜就着台灯详细阅读老年大学的协议和课程。   时间一点点溜走,她的心思却像吹起的柔软棉絮。   下午陈既明向她说明了闻辰易的一些事情,胡若静以前是中学教师,带过很多学生,自诩也是看过很多人事物,这次却只是听着就揪心。   闻辰易的整个少年,他的父亲、他的家庭,难以逃脱的过去和好不容易换来的现今,还有无法言说的情感和压力,梦魇一般的心病,陈既明用非常简短的话跟胡若静讲述了,语气平淡却字字心惊。   胡若静先是怜爱有加,又沉默了片刻问他为什么跟她说这个,陈既明只是看着她说:“因为他对我很重要,所以希望您能了解他,在知道情况以后依然不抱偏见地关爱他。”   陈既明跟胡若静拥抱,他们母子很少有过拥抱,胡若静心里揪着总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的儿子很少用肢体语言关心人,甚至很少说出感性的话……是谁教会他了表达爱的方式,又是谁让他学会了体察人心。   陌生又温柔的场合,胡若静心中有了大胆的设想,这种设想颠覆她的思维,她有些害怕,却因为陈既明眼里的坦诚和坚实的拥抱,只能化作湿润的眼眶。   书房里,她曾经是一名优秀的人民教师,她有作为知识分子的修养,此时握笔的手却微微颤抖,不知道如何是好。胡若静觉得自己知道了一些事情,一些本该沉没在寂静湖底的事情。   两个都是极好的孩子,两个人走上一条无法回头的荆棘之路。   送两人走的时候胡若静深深地看着闻辰易的背影,那些痛苦的回忆似乎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印记,他的背脊依然挺拔,他的目光依然笃定。   胡若静想到语文读本里的一句话,眼因流多泪水而愈益清明,心因饱经忧患而愈益温厚。这个孩子,不该被打扰,但这份感情该何去何从。   手中的钢笔戳在纸上晕开了一片墨,不得其解。   晚饭时间已经过去,胡若静没有算过她在书桌前坐了多久,只听见时钟的指针沙沙地滑过,连带她无法平静的心绪。   台灯成为唯一的光源,她感到镜片有些不清晰,胡若静把眼镜摘下来,轻轻地抹了抹眼角。   寂静长夜里,她不知道怎样做是对的,但她知道怎样做是一个母亲应该的,最后她合上页面洗漱回床,带上一切隐秘归于梦境。 第51章   这天晚上,陈既明仍旧留在闻辰易的家中,他在这里住得很习惯,完全没有把自己当外人,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疲惫了一天,晚上一场酣畅淋漓,陈既明抱着闻辰易睡得很沉。   清晨,陈既明顺着生物钟醒来,闻辰易还睡着。手里拨弄着闻辰易额前翘起的头发绕啊绕,看着他闭上的双眼发呆,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闻辰易被脑袋上不踏实的动静弄醒,睁眼就是陈既明的脸。   陈既明声音很柔和:“早上好。”   闻辰易顺着窗帘之中的缝隙看到外面刺眼的阳光,眼睛不舒服地眯起来,喃喃一声“早”,拽过被子捂头继续睡。   陈既明好笑地拍他的被子:“起了,要上班的。”   “不上了。”被子里传来懒洋洋的声音。   陈既明对着被子看了一会儿,低低散漫放松身体:“那我也不去了。”   闻辰易在被子里捂着回味没做完的梦境,声音模模糊糊:“你们不查岗哦?”   “要啊。”陈既明说。   “……”   几分钟后,闻辰易挣扎着用大清早虚弱的力气推开被子,坐起身来。   “嘶。”   “怎么了还好吧?”   闻辰易皱了皱眉头,瞪他一眼——闭嘴。   陈既明犹嫌不够,继续说:“不会吧,我昨晚上检查过啊。”   闻辰易拽过枕头捂他的嘴,慢悠悠僵直起床,留下假装镇定的背影,喉咙微哑:“快起床,扣工资的。”   *   今天律所其实没什么事,闻辰易还是早早到了,原因无非是早饭时间整个客厅充斥着一股恋爱的酸臭味,陈既明比过往还要殷勤,连洒扫庭除的活都揽上了,那明明是他的屋子。   殷勤就算了,关键是越凑越近的距离,脸上就差三个字——没吃饱。   吓得闻辰易赶紧出门透口气,挽救自己可怜的某处。   天气越来越热了,夏天第一只蝉在树上聒噪,想想那个萧瑟的冬天仿佛已经过去很久,枯萎的树枝长出嫩叶,到现在变得郁郁葱葱,苍厚有力,真是不一样了。   闻辰易坐在律所的休息区研究案例,时不时望下落地窗外高高的行道树和断断续续的车流,那种冰冷的疏离感好像消散了些。   龚凡走过来递给他一杯咖啡,挨着他坐下:“加了小半杯奶,你的标配。”   “谢谢。”闻辰易接过尝尝,味道不错。   “也就你口味独特,这跟奶茶有什么区别?”龚凡笑笑说。   “有啊,这是咖啡。”闻辰易又抿一口回了点精神,问龚凡,“今天事多吗?”   龚凡被他一闪而过的笑容恍了下神,考虑说:“白天挺闲,晚上有个应酬,嗯……也不算是应酬,你去吗?”   闻辰易不常去这些场所,跟人的交际除了案子其实并不多,但对不算是应酬的应酬有些好奇:“那是什么?”   “朋友遇到点事,白天没空,下班请我去咨询。”   “工作啊,那我不去。”闻辰易摇了摇头,并不想平白无故多一桩公事。   龚凡拿出手机,找出一张请柬给他看:“不是摆酒桌,你看,顾氏集团的二公子搞了个派对,很多名流会去,要不去开开眼?”   闻辰易小声说没什么稀奇的。   “嗯,是没什么稀奇的。”龚凡慢慢收起手机,不动声色,“你导师也会去。”   码字的闻辰易回头震惊:“你说什么??”   “去吗?”龚凡微笑。   “去!”   要说闻辰易的导师周逢昌,既是他的恩师,他的偶像,也是他的贵人。周逢昌是作为刑法界的泰斗,已经年过六旬,学富五车却为人谦逊温和,仰慕者颇多,闻辰易也不例外。   其实周逢昌可以算是闻辰易半个父亲,他早早地发现闻辰易与众不同的脾性,虽然不知道他的故事,却对闻辰易展现出有些偏心的慈爱关怀,让一只脚已经踏入深渊的闻辰易没有进一步坠落下去。所谓师者传道受业解惑,周逢昌可是把这句话做到了极致。   闻辰易是他带过的最后一批学生,之后很少听到他的消息,有传闻说周教授去了一个法学资源匮乏的大山学校继续散发他的光和热,也有传闻说周教授解甲归田回故乡享天伦之乐了。   毕业后闻辰易联系过他几次,却因为永无止境的繁忙和仍旧无法走出的抑郁慢慢减少了交流,至于最后拿起电话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怎么会来……”闻辰易从回忆里挣脱出来,还无法相信周老师的突然出现。   “谁知道呢。”龚凡把纸杯捏扁瞄准垃圾桶远远投去,命中。 第52章   会所安排在顾氏集团名下的酒楼,灯火辉煌。   闻辰易还是不习惯这样的环境,穿梭在密集的人群,感觉呼吸都受到了阻碍。   他和龚凡从侍从盘子里拿了杯香槟,就打算找地方坐下,但龚凡自然不能随他的意,抱着做正事的由头拉着闻辰易到处认识人,他举杯子的手都酸了,龚凡的步伐还没有停下。   假笑着收好名片,转身又撞见一个人,闻辰易心里一阵累。   “抱歉。”闻辰易向后撤步。   “嗨,巧了。”   声音从高处传来,颇为熟稔,闻辰易抬头认出那人是顾由之。   “怎么,你们认识?”龚凡跟顾由之握手,看来也是相识。   “认识。”顾由之盯着闻辰易笑了笑,“这就是你带来的外援?”   “对啊,我们所我以外最厉害的律师。”龚凡夸人不忘带上自己,拍拍闻辰易的肩膀,“绝对能帮到你。”   “里面聊。”顾由之愉快地说请。   顾由之带二人来到楼上包间,闻辰易才意识到顾由之就是顾氏集团的公子,这场宴会的举办人。打开门看见里面已经坐了好些人,个个衣着精致,大概是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比较意外的是,闻辰易看见了梁初,这位眼波里随时带着风情的男人正一言不发地翘脚坐在正中间的位置,嘴角微微透着笑,面对杯盏之间搭讪的攻势却躲避得十分得当。   梁初也很快注意到了闻辰易,可他好像并不惊讶,举杯对他说:“来啦。”   闻辰易朝他点头,刚想聊聊,顾由之倒径自走了过去,施施然坐在梁初身边,整个人轻轻靠过去呢哝软语,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有一腿。   闻辰易暗笑,这算是和好了吧,不便打扰,就和龚凡坐在了靠边的位置上。   看客人都到场,顾由之方开始说明来意:“今天请诸位过来,主要不是为我自己的事情,我的亲妹妹顾由筠,最近遇到点麻烦事。”   “由筠性格比较乖张,最近跑去签了个经纪公司,结果闹了起来。”   在场来了好些律师,都是顾由之替妹妹请的冤大头,一个律师闻辰易见过几次,印象不怎样——是个黑心律师什么案子都接,指不定哪天就把自己搞进去了——为了钱丢了命,不值当。   这位黑心的王律师说:“害,一个经纪合同,顾总这么大费周章。”   顾由之笑笑,轻轻拨弄梁初的玻璃杯:“闹一闹便算了,但是由筠不小心伤了位重要人物,这位人物社会关系有些复杂,牵扯到各方的利益,他们现在已经查到我这里来了,由筠最近也心神不宁的,我不太舒服,还需要各位帮忙调和一下关系。”   顾由之说得很隐晦,但语气却像砌上寒冰,众人愣了愣,算是明白了。   敢情是有人伤害了妹控的兄长,这位兄长要明里暗里报复人家。   闻辰易想了想,律师能做什么事呢,大概就是搅乱场子,让那人不断地吃官司搞得同样心神不宁吧。   “这是经济案件啊,我们来干什么?”闻辰易对龚凡耳语。   “花小本事拿大生意,岂不美哉。”龚凡笑着说,原来顾由之才是真正的冤大头,怪不得包间里参差不齐好多领域的大律师,可都是美滋滋来捞钱的。   “不管大家用什么方法,”顾由之接着慢悠悠说明白,“那个人不安宁,我就安宁了。”   众人心里吐槽这妹控,面上却是微微一笑表示了解。   点到为止,顾由之不再说话,他开始照顾身旁的梁初,毕竟梁初是人民的好公仆,当着他面聊欺负人的话题,梁初眉头早就皱起来了,赶紧放下身段哄着。   聊完正题,包间里言笑晏晏,众人优雅地喝着酒,逐渐开始有人话里带话地打探对方的生意,或是建立彼此短暂的友谊。   “周老师呢?”闻辰易问龚凡。   “可能……”龚凡也望了望,按理说周逢昌这样的大人物应该也在场,但却没见到人,“待会儿结束问问吧,我得到的消息是他会在这里待两天。”   “你查周老师行程?”   龚凡只笑,心说还不是为了某人。   闻辰易见他敷衍不以为意,呆了一会儿便觉得无聊,本来是下班时间实在懒得应酬,又见不到周老师,索性借口出门去洗手间。   洗手池的水声哗啦啦响,闻辰易尽量拖延时间,这大概是整个酒楼里最清净的地方。   结果刚从洗手间出来,就遇见进门的陈既明。   “怎么你也在?”闻辰易很是吃惊,今晚陈既明不同以往穿着量体修身的铁灰色衬衫,收起力量斯文挺拔,闻辰易不禁偷瞄他的身材。   陈既明见到他笑容灿烂:“昨天跟你说我去帮梁初忙,得,被抓壮丁到这里来了。”   “梁初在里面有说有笑的,还要壮丁?”今天的场子真是奇怪。   陈既明却没有回答他,一天不见想得很,陈既明笑着凑到他耳边,两人的距离自然而然变得亲密,陈既明问:“有说有笑?跟谁?”   “顾由之。”   “你跟顾由之?”陈既明的视线变得危险。   闻辰易斜他一眼:“梁初和顾由之。”   其实闻辰易刚才在包间里察觉到,梁初俨然已经将顾由之收拾得服服帖帖,一顿谈话下来,顾由之又是挡酒又是递水果,之前表现的关系已经得到证实,不明白为什么还需要陈既明来。   “嘿,都是装的!”陈既明听他讲后揉他的脑袋,悄悄说,“这家伙怕着呢,顾由之最近每天都到局里堵他,转性了要对他负责,但梁初这么多年都玩过来了,哪里肯改邪归正啊。”   闻辰易惊讶:“但上次梁初不是很在意吗?顾由之还追出去了。”   陈既明揽着他笑了笑,突然语重心长:“来,哥教你,这不是在意,只是精神洁癖,梁初说他约炮期间绝不‘出轨’,当然对方也不可以。”   闻辰易挑眉了解,又瞟了他一眼,语气凉飕飕:“你很懂哦。”   “略懂。”   闻辰易一胳膊怼向陈既明,嫌弃地摆开他的胳膊。   陈既明反应过来,连忙环过肩膀示好:“我可不像梁初。”   “怎么不像,别人精神洁癖,你连洁癖都没有?”闻辰易的声音冰冰凉凉,又酸溜溜。   “哪敢,我只有你一个。”陈既明补锅,然后拉过他的手,将蜷缩的手指慢慢捋直,“信我的。”   闻辰易毛躁的心稍稍平复,也搞不明白自己吃哪门子飞醋,别捏地望望四周,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往前走:“快走啦,厕所门口谈什么情。”   陈既明跟上,笑意渐浓:“那我们进去谈。”   两人回到包间,闻辰易像众人介绍了陈既明,只是亮明是梁初的同事自己的朋友,没有将亲密关系说明,陈既明好像不太满意,坐下就收了笑意。   同样不满意的还有龚凡:又是陈既明??   闻辰易给陈既明倒了杯茶,在随意摆放的外套底下握了握陈既明的手,陈既明脸色才和煦起来。   两人好像总是这样,都有点不开心的时候,但都能找到哄对方开心的办法。   包间里人很多,那位被称为王律师的肥头大耳的男人挤在闻辰易旁边喝酒,嘴里称兄道弟的,闻辰易敷衍几次就觉得无聊。现场还有一些女宾,唆使王律师和漂亮的梁初同志讲案子,越恐怖离奇的越能激发人的兴趣。   梁初经历的案子大多涉密不能外传,但是编故事的本事可是一绝,明明不是搞刑侦的编些杀人碎尸的案子竟然张口就来,面不改色心不跳,顾由之和一众女性听得津津有味,陈既明好几次听不下去了想叫他闭嘴。   在座的律师中搞民事的居多,毕竟顾由筠的案子只是小事,也被梁初的故事蒙骗了过去,但那个王律师像是见过大世面的,听着听着就笑了,目光促狭,觉得这样的故事没意思。   等梁初获得一片掌声(芳心)之后,王律师颇有些得意地说:“要不听我讲一个故事,保证真事,比上轮故事精彩。”   在场的女性虽然对这个人的长相不感兴趣,但听着有好故事,也是拍手叫好。   王律师喝了口酒,悠悠开口,他的声音沧桑老练,又透着些乏善可陈的狠绝。   “有一个警察,呵……”王律师笑了一声,“似乎不能叫做警察。”   ----------------------------------- 第53章   “你们有没有看过碟中谍?”   有姑娘嘲笑王律师老套暴露年龄,他笑着说:“反正就是这个意思。”   王律师喝了口酒,慢慢拉开他的故事:“就这两年的事儿,一个警察同志被派到边境去做卧底,那是一个贩毒集团,阶级分明,他很威风啊,很快就跟当地的毒贩打成一片。”   说到毒贩的时候,陈既明抬了抬眼。   “别人当卧底是成天冒着生命危险做小喽啰,这个警察不一样,不出一年,就混成了心腹,以至于警界高层都对他刮目相看。眼看着顺利的很,该收网了,毒贩的头子要做一笔大买卖,在丘陵地带的某个山沟沟里,据说警察把那座山包围的严严实实,荷枪实弹的都准备上了。”王律师的眼睛犀利地扫了一圈,突然身子往前,嘴里“嘭——”一声,立马有姑娘往后缩,他笑得更是开心。   “不是警察开枪了,是山里有人开枪了。”他的声音阴森森的,“紧接着那个警察从山里跑了出来,说他把头子干掉了。”   “他不听指挥不会被质疑吗?”有人问。   王律师摇了摇头:“跟他同时下来的还有几个抱着箱子的人,那里面装的可都是冰,那些人跟着他冲出来吓尿了,手上的数目绝对要被枪毙,于是掏出枪就想杀出去,结果很惨都被击毙了。”   “谁都不知道山上发生了什么,虽然褒贬不一,那个警察却因为这件事情回了警队,还升了职,从此开始了自己悠哉的警察生活。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王律师眼神中透露着悬念,“死了一个,还有他的亲兄弟,那位二当家。”   有人举手发言,跃跃欲试地要接下文:“让我猜猜,那位二当家接替了死去的兄弟的位子,只是损失了几箱货而已,他照样混得风生水起。”   “答对了!”王律师笑着说,“几个人、几箱货,威胁不了整个集团,奇妙的是,他们的交易越做越大了。”   “警察也参与其中?”梁初的声音凉凉地加入。   王律师点了点头:“犯罪的地点从边境,一点一点朝警察的城市靠近,不过慢慢地他就慌了。他希望安稳地赚钱,但那位兄弟的野心却越来越大,那位兄弟开始威胁他,从相互利用到相互胁迫,终于他们撕破脸了。”   “大家都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呐。”王律师接着喝酒感慨,“集团的一桩生意黄了,内讧一阵,所有的矛头指向了他。”   闻辰易突然掐着手指,越听越不对劲,想打断他的滔滔不绝。   “他被陷害了,被骗到一个地方,是他以为自己最安全的地方,是他们在警局附近的窝点,然后——”王律师举起大拇指和食指,无声地做了一个开枪的动作。   “真的假的?”   王律师但笑不语。   场上有惊讶有兴奋,因为王律师给他们一种这绝对是真的的感觉,多么刺激,警察是双面间谍,最后还被坏蛋干掉了。   梁初的脸色阴沉,在荒谬的兴奋中显得格格不入,同样面色很不好的还有闻辰易,他一句话都不敢说,他希望场子就这么荒谬下去,没有谁在意真实的背后是什么。   就在这时候,陈既明声音低闷:“你说的那位警官,是不是姓沈?”   王律师看了他一眼,精明地笑了笑,比了个嘘。   陈既明放下杯子起身出去,闻辰易立刻追出,走之前很很瞪了眼王律师。   他在大堂门口抽烟,冷风吹着,里面欢声笑语与他无关。   陈既明就着偌大的空地和孤零零的挂灯吐雾沉思,嘴角和眼睑都下撇着,闻辰易远远看了他一会儿才靠近,没出声。   “怎么不告诉我。”陈既明的声音很平,像在仅仅做陈述。   “我没办法。”   我明明知道,却无法告诉你。   宴会厅依然有烦杂的交谈声、杯盏相碰声、乐队的聒噪声,闻辰易像处在静默教堂,耳朵里只有嗡嗡的轰响。   他在陈既明身边站着,陈既明自从对话戛然而止就不停地抽烟,直到一堆烟头歪歪斜斜地杵在垃圾桶上方,再也不吭声。   闻辰易梗着脖子烦躁,不可控的烦躁,他的心里有些内疚,如藤蔓细细牵扯着,但更多的是心疼,看着他沉默的背脊,心脏像被捏紧,徒徒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他静静地站了好久,陈既明也静静地站了好久,闻辰易视线空旷地看向陈既明的手指,追随每一次吞吐的烟雾。   许是烟味太重,他感觉眼睛有点干,喉咙也开始难受,但陈既明还是缄默,闻辰易怀疑他之后也不会跟自己说话。   片刻,陈既明掐灭烟头,又从兜里掏出烟叼在嘴里,打火机声音清脆啪地点燃,顺着气流的方向,苍白的烟雾从口鼻蔓延到整张面孔。   闻辰易感觉身上的力气在流失,随着慢慢飘散的烟雾流失,陈既明的每一个安静的动作都在击打他的神经,让他如此难受。   终于他站不住,飞快上前从陈既明嘴里夺过烟,大拇指和食指掐着重重吸了一口,自喉管直到肺脏,接着一口又一口,整支烟眼看就被抽完。   “咳咳咳——”抽完后才后知后觉地开始咳嗽,许久不抽烟突然急抽,焦油炙烤喉咙,扁桃体一阵干哑的刺痛,咳得泪水跟着往外飞溅。   急重的咳嗽声让陈既明连忙回神,冲过去把烟头从他手里抢回掐烂,声音里有些怒意:“医生让你戒烟你抽什么抽!”   闻辰易依旧不停地咳,面上是充血的通红。陈既明快步去迎宾处要来矿泉水,看着他慢慢喝下,给他拍了拍背。   闻辰易缓了会儿,鼻子里吸了口气,没有看他:“你肯说话了。”   陈既明给他拍背的手顿了顿,停在半空中,最终收了回去。他站得离闻辰易远了些,点燃打火机,也不抽烟,只是一下一下地看着打火石摩擦出的火光。   沉默良久,陈既明开口,他的声音同样干燥沙哑:“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他肯定地说,“但这没必要。”   闻辰易明白他在说什么,心还是颤了一下。   追查了大半年的真相有了结果,多好的事情,可是自己最好的兄弟成了贩毒集团的成员,那块烈士碑下面埋了一段不堪的历史,这该是多么悲痛。   闻辰易作为最后一位见证人——在王律师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最后一位——保守了当事人的秘密,让整个真相死死地压在无垠之地。   他觉得自己是对的,毕竟除了保密义务以外,沈然已经死了,追查什么都没有意义,与其大风大浪地翻出陈年旧事,不如让残忍的痛心的故事都随一抔黄土撒去。   可是他忘了陈既明的感受。他以为自己考虑了陈既明的感受。   闻辰易想,他该是多么期待得到一个满意的真相,因公殉职的烈士,丰功伟绩写满勋章,或者是巨细无遗的最后一幕,作为亡友的人生谢幕,作为道别的饯礼。知情的人都在掩饰,无疑给了他更多的期望,更多的猜想。   可是以为永远不会翻出来的事情,还是在疾风骤雨之中,打湿泥土翻开旧事。   因为他们的隐瞒,尤其是他的隐瞒,让陈既明感受到了背叛。   闻辰易感觉自己脱了力,连一分解释的心思都顾不上了。   ------------------------- 第54章   闻辰易离他仅仅两步远,却像被打入了冰窖,手脚冰凉直直地出神。   “我……”闻辰易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后只是低低地说,“抱歉。”   他埋着头,头顶只到陈既明的下巴,词穷得像懊悔的孩子。   他本可以有更多的说辞,他是个律师最擅长辩解,却不想再破坏一分他们的关系。他知道无论原因是什么,结果都在那里,陈既明受到蒙骗,被编织了一个巨大的谎言,还在很长的时间里信以为真。   陈既明又抽出一根烟,拿在手上捻了捻觉得不舒服,随手将剩下的烟扔进了垃圾桶。他看着闻辰易难受的样子,想伸手安慰他,自己的反应好像吓到他了,手在空中顿了顿,又收了回去。   每个人都似乎在为他考虑,在帮他做决定,却没人考虑一个谎言需要用无数个谎言来圆,这些谎言堆积起来,将他包裹,比真相还令人窒息。   很蠢吧,为了满目疮痍的真相浪费大半年时间,他们眼中自己是什么样呢,愚蠢,莽勇,还是荒唐好笑?   陈既明心里很难受,他甚至理不清楚自己在为谁难受,是为已经死去的沈然,为无端叛变的朋友,为极力隐藏的知情人,还是为险些刺破真相的自己,为无法平衡的公正,或是……为闻辰易的善意。   闻辰易有次病发了告诉他,人的善意就像针扎一样,是疼痛的,他那时还不能理解,现在明白过来,他感觉每个毛孔都有冷风灌入,带着细而绵长的刺痛,他们是最亲近的人,却被隐瞒得彻彻底底。   陈既明想,如果他之前查到了证据,他是会上交撤销那个烈士称号,还是默不作声将证据销毁。他不知道,只知道这件事情足够他气上一阵子。   他看着闻辰易头顶的发旋,心里五味杂陈。   “那我、我先回去了。”闻辰易见陈既明又沉默,可能看见自己很糟心吧,苦笑了一下打算离开。   “回哪儿?”陈既明皱了皱眉头。   “回公寓。”闻辰易说。   “等着,我跟你一起。”   闻辰易惊讶抬头,不敢相信。   陈既明没有看他,独自进包间跟梁初说了声告辞,走在前面出门取车。   闻辰易跟在他后面,不确定他的意思,站在他的车前犹豫,朋友的越野还回去了,又换回跟陈既明一样古板沉闷的SUV,和夜色融为一体。   陈既明系好安全带拧钥匙,左手撑在窗沿,向外头说:“还不上车?”   闻辰易回神坐上副驾。   一路无话。   陈既明这几天都住在闻辰易家,熟门熟路了,侧过身等闻辰易开门后,自己换鞋进门。很是疲惫,将领带扯松,松开西装纽扣,仰靠在沙发上。   闻辰易觉得有些冷,套上厚一点的家居服,看见陈既明还闭眼躺着。   他想了想,事情发生的太快,两人都没有预料,需要一点缓和的时间。闻辰易从冰箱拿了几罐冰啤酒,又将室温调高了些,用啤酒罐去挨陈既明的手,又在眼前晃了晃:“喝吗?”   陈既明幽幽睁开眼,接过啤酒。铝环啪地掀开,一口灌下大半。   闻辰易双手握着啤酒罐沁得冰凉,慢慢啜着酒。   夜色很深,窗帘开着玻璃上映照着室内明黄的灯光,除了一点月色,外面什么也看不见。   “如果再选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闻辰易开口,气氛一下子凝结,陈既明的目光更加深沉。   闻辰易一字一句说:“沈然已经为他的过错付出代价,他对于集团也已经没有价值,刨根问底,除了添加生者的伤痛,还能带来什么呢?”   陈既明的声音很沉:“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至少应该告诉我。”   “我告诉过你。”闻辰易依旧淡淡地,“我很多次地告诉过你,沈然可能和你想象的不一样,但是你从来没有注意过。”   陈既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眼神片点不移地粘在他身上。   “我很多次地想全部跟你说,可是都忍住了,没有意义,真的没有意义。”闻辰易的手指在罐身上摩挲,声音很低。   他问:“如果你知道了,会怎么做……失望?澄清?坚持正义?还是继续不停地追查?”   陈既明没有说话,因为他也不知道该如何。   闻辰易说:“有时候我在想我们该在人死后做些什么,但在没有冤屈需要昭雪的前提下,我们其实什么都不用做。既明,你仔细想想,你坚持不懈的追查,究竟是为了沈然,还是为了自己?”   我为了自己?陈既明觉得好笑。   “你常常说沈然的事情没完,侦查结束得太快了肯定有什么问题,但其实,就算有什么问题也改变不了他是被贩毒分子杀害的事实……你这么在意动机,究竟是在意沈然的公正,还是迟迟不能接受朋友的离开?”   “这种滋味很难受,我知道。”闻辰易说,“可是你该放下了。”   “我喜欢你这种直勇,如果我是沈然,我会一面很开心有你这么个兄弟一面吐槽死了还不放过我。”   “可还有一面,我可能会劝你不要再为了我难受。”   闻辰易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痛苦的陈既明,他整个人的防备都竖立起来,眼神里都是抗拒。闻辰易知道这样说很残忍,可是他忍不住:“也许我们该平静地面对他的离开,让细枝末节的东西都藏起来,才更好活下去。”   他像在自言自语:“活着很累,就不要想过去的事情了。”   酒精入喉,让每一个句话都多了些真情实意,在模糊的空气中弥散开,化作虚无的暖意。   闻辰易的话很重,重到陈既明不知道那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陈既明知道闻辰易一直是个很悲观的人,“活着”两个字对他来说已经是是感恩,有的人轻轻松松能活得开心,有的人却要拼了命才能活着,闻辰易一直属于后一种。   那张平静到有些苍白的面容,让陈既明的目光更痛一分。   陈既明想,我大概真的吓着他了。   啤酒罐空空地被捏出杂乱的声响,闻辰易情绪不好又喝了很多酒,眼神有些迷离,见陈既明不说话就一口又一口地喝酒,喝着喝着又轻轻地说抱歉。闻辰易为自己扯了一个笑容,好像在说,瞧,你又搞砸了。   夜色越来越深,空气里的声响越来越清晰,还隐隐能听到电流的滋滋声,搅得人心烦。   闻辰易觉得自己快醉了,侧卧在沙发上,闭上眼。   陈既明终于起身,拿走他手中握的空瓶罐,蹲在他面前。闻辰易的没有睁开眼,隐约从光线变化能感觉到他在身前,轻轻地吸了下鼻子。   陈既明才发现闻辰易在流泪,没有一点声音,泪水从闭合的眼睑滑到发丝里,悄悄地连喝醉都在隐藏自己的情绪。   过了一会儿,闻辰易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你不可以这样,你不能一句话都不说。”   ----------------------------------------- 第55章   陈既明拿了个毯子给闻辰易盖上,坐在旁边冥思了一会儿。黑夜不是想事的好时候,可黑夜总能助长人绒毛一般的情绪。   陈既明回想自己大半年来的日子,工作之余的奔跑,繁重的心事,他总是让自己表现得坚毅沉郁,看起来还是个信得过的刑侦支队长。   可是他就没有怀疑吗,当然是有的。当所有人渐渐平静地从集体照面前走过,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过度陷入一份回忆;当闻辰易向他解释事情的起因经过,他怀疑为什么一个看起来明明白白的案子会有那么多让人不肯信的细节。   他怀疑自己的固执,自己的偏激,却从来没有把这份怀疑放在沈然的身上,虽然……只要把沈然这个人翻转过来,一切似乎都明晰起来。   他看着闻辰易,怪他吗?他说与不说其实并不能改变什么,陈既明心底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出人死了还要在他身上踩两脚的事情。死了就是死了,烛火烧干了,做什么都不会改变过去。   那他在气愤什么?无疑是这段时间自己被蒙在鼓里,像个傻子到处乱撞。   隐瞒他的那个人是闻辰易,是要跟他过日子的人。   他该怎么做,这件事情已经到要一拍两散的地步了?显然没有。可他就是气愤,看见闻辰易示弱的样子,又气愤又心疼。   陈既明把最后一口啤酒喝完,起身把闻辰易轻轻抱进卧室。   他解了领带,跟闻辰易一起躺在床上,从背后将闻辰易抱紧,慢慢抚摸他的头,脑袋埋在闻辰易的肩窝里。   闻辰易穿着柔软的家居服,整个人是温和的味道。拥抱的力气有点大,闻辰易微微挣扎,不舒服地睁开了眼。   “既明……”他意识到两个人正肌肤与肌肤相贴,意外地睁开眼。   “你原谅我了?”闻辰易的声音在夜色中很轻微。   “没有。”陈既明呼出一口气,整个人沉在怀抱里,他说完的瞬间闻辰易背脊又僵硬起来。   陈既明咬住他的耳朵,用了些力道厮磨,闻辰易像被叼住脖颈的小兽,激起皮肤的战栗。   “所以我要惩罚你。”   深沉的声音击打在耳廓上,带着些意味深长的味道,让人畏惧沉沦。   闻辰易垂了垂眸,细碎的发丝贴在额头上,看起来脆弱而皎白。他抿了抿唇,面上有不自然的红晕,转过身去吻陈既明:“好,惩罚我。”   闻辰易的语气有些羞赧,让陈既明的神情加深更甚。他狠狠地吻住闻辰易的嘴唇,舌尖探入,抵着他的舌在口腔四处搜刮。   他的手在闻辰易身上用力地摩挲,擦过胸前本能后退,却被追逐着玩弄更强烈。亲吻始终继续着,一手抓着臀瓣揉捏,一手从床头柜翻出润滑液直接挤了进去。   “唔!”冰凉的刺激从隐秘处传来,闻辰易闭上眼被动承受。   今天的陈既明没什么耐心,前戏只草草扩张就拉开拉链挤了进去。两个人粗重的呼吸顺着胸膛起伏,闻辰易忍着疼,整个臀肉都在颤抖。   “放松。”陈既明被夹得太紧,就着股沟拍了一下,清脆的声响让闻辰易拽着他的衣襟不肯睁眼。   身体被直直挺入撑得生疼,闻辰易努力放松身体,甚至朝他的腹股沟贴近。献祭一般的动作讨好陈既明,粗暴的行径却没有停止。   陈既明在闻辰易身体里开拓,强行将生涩的甬道开拓成熟,了解他的敏感点次次抵在那里前进,闻辰易被顶得手脚蜷缩起来,前端微张,流出可怜的泪水。   “啊啊啊哈……”陈既明的胯骨冲撞飞快,引得闻辰易阵阵惊叫。   闻辰易侧躺着手脚都软软地挂在对方身上,陈既明将他两股拉开,企图进得更深。囊袋拍打在穴口,甚至还想往里挤,闻辰易想拼命收缩却只能被掰得更开。   “太深了轻点……”呻吟不断,闻辰易缩在人怀里求饶。   陈既明继续去咬他的耳垂,潮湿的空气灌入耳膜,闻辰易整张脸红得发烫。不停地冲撞,越是反抗进得越深,陈既明像吃了名为闻辰易的罂粟,重重地将他占有。   闻辰易敏感得不行,手就要伸下去触摸前端,却被陈既明一掌拍掉。他的眸子漆黑而幽深,带着训诫:“我说了是惩罚。”说完扯过散在一旁的领带,拽起闻辰易的双手,用熟练的手法捆在头顶。   闻辰易试图挣扎,却死活扯不开那个结。陈既明将他仰躺着,双腿大开朝上空压下,臀部高高抬起压在他的大腿上,就着这个献祭的姿势深深贯穿他。   “啊啊啊不行!”他的腿被分得很开,双手捆在上方牢牢固定住,闻辰易感觉自己像一个固定的模具,只能把自己摊开被动承受凌空的一切。   他扭动着腰肢,这是他唯一可以活动的范围,却被陈既明视作鼓舞,更加快速地抱着他挺进。   “要坏了既明……要坏了呜呜……”生理性的泪水溅出,闻辰易感觉陈既明是真的动了怒,他可以一脚将人踹开,却只是放任自己在他身上放浪不已。   快感与疼痛兼具,闻辰易的身上被咬出很多红印,他的神经被某种力量揪住,深深地沉浸在陈既明愤懑的支配中。   陈既明又将他扶起来,整个人的重量都聚焦都那一处,轻轻抬起重重压下,闻辰易被欺负得不能自已,挺着胸脯只能感受粗暴的性爱。   陈既明沉重地喘息,濒临射精,更加快速地在他体内抽插,同时在耳畔说道:“以后不准骗我。”   “难受……”闻辰易的神情涣散,所有感知都在下半身,渴望释放却不得而终,难耐地扭动着,根本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   “听到没有!”陈既明在敏感点深深一顶,顺着那里来回摩擦,闻辰易浑身发颤,摇着头叫声一阵高过一阵。“啊啊啊啊听到了听到了!”   陈既明缓慢抽出,在穴口停留片刻又瞬间深深顶入,激起穴口持续不断的收缩,他的声音透着森寒:“我没你那么聪明,你要是再骗我,我就把你锁在床上再也下不来。”   闻辰易白净的脖颈上扬,闭眼蹙眉生生接受他的愤怒。   “但是辰易……”陈既明吻着他的眼睑,神情突然温柔很多,“这次谢谢你为我隐瞒。”   陈既明坐起身与他拥抱,如果你直接告诉了我实情,我不知道自己会作出什么样的事来。   姿势的变动和转变的话语让闻辰易抑制不住地流下泪来,他身体的每一寸皮肤都在激动,声音叫到低哑,断断续续又充满忍耐,听到这里终于控制不住地射出白浊。   被生生操射的快感让他双眼发红,敏感的后穴仍然在吞吃着来来回回的下体。闻辰易像呼吸微弱的动物低低地叫着,绕在陈既明的耳间像动人的缠绵。   陈既明就着这动人的缠绵飞快冲撞,终于在百余个来回下射入他体内,缓缓地抽出,柔嫩的红肉还在痴痴纠缠。   空气中还回荡着暧昧的气息,陈既明松开他的手脚,抱着他一下一下地抚摸。闻辰易失了力气,弱弱地低哼,像经过战场后精疲力尽。   陈既明望着眼前的人儿,心里一片温热,他凑近一边亲吻一边说:“辰易,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 第56章   陈既明又去了一次沈然的墓地,这一次闻辰易跟他一起,没有再坐在山脚,在墓碑前倾听了陈既明最后的诉说。沈然的黑白照片挂在上面,已经感觉到陈旧,时间让过去的波澜消逝得很快。   回去的路上,陈既明握着闻辰易的手,指腹来回摩挲着,像是抚摸珍贵的东西。   尘埃落定,陈既明突然有了兜风的兴致,带着闻辰易在市郊到处转悠。农家的田地金灿灿的,是丰收的季节。   炊烟缭绕升空,有脸颊通红的小孩在田野上奔跑,一望无际的黄土路上,飞鸟悠闲地徘徊。   “等我老了,也要住在这样的地方。”闻辰易望着窗外说。   “那得带上我。”   “嗯,还得从律所忽悠几个同事过来养老,不然日子太荒了。”   陈既明听着前一句还高兴老了要过二人世界,后一句却是组团养老,抿抿嘴:“那我得教唆几个部队里的兄弟伙,说不定有的兄弟老家就在这附近哩。”   闻辰易回眸看他一眼,笑道:“干脆开家养老院好了,现在不是流行吗,住宅养老一体化,。”   陈既明大笑:“老了还想创业!”   “我觉得我可以。”闻辰易打趣说。   陈既明看着路伸出一只手捏他的脸,柔软的皮肤很是舒服,被闻辰易不好意思地拍掉。   路途漫漫,他们好像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很久,特别有居家旅游的感觉,正值四五点,胡若静打电话过来,陈既明开了车内外放。   胡若静:“在哪儿呢?”   “郊区呢妈,怎么了?”   “小闻在吗?”   闻辰易疑惑地看向陈既明,用口型示意你妈怎么知道我在?   陈既明看见了没回应,跟胡若静说:“在旁边,要跟他聊吗?”   胡若静表示快把电话递过去。   通话的声音充斥整个车厢,闻辰易小心翼翼地答道:“伯母,我在。”   胡若静的语气突然变得柔和很多,笑呵呵的:“小闻啊。”   陈既明听了浑身激灵一颤。   “晚上过来吃饭吧,我买了些火锅底料,上次听你说爱吃牛肉火锅。”   闻辰易再次与陈既明对视,僵硬答复:“好……”   “好,那我先把菜准备着,你们玩完早点回来。”   他估量了下时间:“我们大概六点到,有什么需要带的吗?”   “没有,都准备好了。”胡若静始终笑着说。   气氛有一丝丝的尴尬,陈既明接过话:“妈,我这儿开车呢,您先去忙吧,挂了。”   说完结束了通话。   闻辰易:“怎么回事?”   陈既明装傻,闻辰易继续问道:“你妈知道了。”   他用的陈述句。说完仰天状躺在副驾上,感觉即将奔赴一场鸿门宴。   陈既明看他很忧心,装笑着解释:“知是知道了,但也没那么严重吧?”   “我觉得你应该提前备好跌打药。”闻辰易闭眼想着,又觉得不对,“不,是我应该提前备好……”   “不至于不至于,我妈再怎么怎么神武,也是讲涵养的。再说她不是请你吃饭吗,说不定就认同我们了。”陈既明揣测道。   闻辰易并没有因此心情好些,面上还是视死如归。   到了校区门口,闻辰易还是去买了些水果,顺便到菜市场称了几斤鱼片。   胡若静围着围裙来开门:“你们先去歇会儿,火锅马上可以上桌了。”   闻辰易把东西递给她,一切风平浪静的,什么事情也没有。三个人最喜欢的火锅端过来,明明言笑晏晏,又似乎都有心思惴惴不安。   火锅很好吃,可是此刻闻辰易并不记得自己吃了什么,他始终小心翼翼,生怕墨菲定律成真。等待是漫长的,何况他知道今天晚上肯定会发生什么。   电磁炉带动锅里的汤料有规律地滚动,红红火火的好像已经是一家人。闻辰易给胡若静加了块牛肉,碗里又多了陈既明夹的鱼片。   食过三巡,胡若静突然放下筷子,闻辰易咀嚼的动作顿住。   胡若静看了闻辰易一会儿,丝毫没在意大大咧咧还在吃的亲儿子,端起茶杯跟闻辰易的碰了一下。   闻辰易惶恐地规规矩矩端起杯子,等待着劈头盖脸一顿骂。   结果胡若静望着他沉思了一会儿说:“你们年轻人啊,我是不太懂了……但是你是好孩子,聪明的孩子,我相信你不会随便让自己走上一条艰难的路。”   “孩子啊,这太难了……”   胡若静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模糊,像是把所有的心酸都压在自己的喉咙里,难受的紧。   闻辰易已经准备好最坏的结果,没想到胡若静是这样的态度,他听见胡若静停顿一会儿接着说:“……真的只能这样了是吗?”   她的眼睛里泛着光,深深的温柔脆弱的,像雪融化的流水。   闻辰易轻轻抿唇,点了点头。   胡若静握着他的手,温热中带着微微沟壑的手,紧紧握住他的,艰难地笑着,重复地说着:“好孩子……”   陈母的认同来得平静而轻易,闻辰易在接受之中感受到一股哀伤的歉意,明明他们都没有错,却无法不愧于家庭。   毕竟他们所可能经受的困难,也会加之于陈母身上。   闻辰易深深吸了口气,回望陈既明,发现陈既明不知何时已经静静看着他们,好像已经预料到这样的结果,目光中有些微的温馨。   闻辰易鼓起勇气,回握住胡若静的手,轻轻拍了拍:“伯母,我们会好好的。”   胡若静微笑着点头。   闻辰易犹觉不够:“我不会让既明吃亏的。”   陈既明笑:“这句话应该我说。”   闻辰易梗着脖子瞟他一眼。   陈既明给他们夹菜说继续吃饭,顺带一提:“对了,还叫伯母,这是咱妈。”   胡若静“咳”一声闹个红脸,闻辰易的耳根更是一下子烧了起来,支支吾吾开不了口。   胡若静让陈既明快吃,吃饭都堵不了他的嘴,朝闻辰易说:“没事,别听他闹。”   闻辰易拿起筷子在碗里戳了戳,神色晦朔流转,复又放下。   他端起茶杯敬胡若静,声音沾染了些温度不再清冷:“我母亲走得早,如果您不介意多个儿子的话,我希望叫您一声妈妈。”   胡若静的眼眶红了,玻璃杯相碰笑着应好。   火锅仍旧沸腾着,热腾腾的咕噜声是家的声音。 第57章   闻辰易回到律所,整个人神采奕奕,任谁都看得出闻律师心情很好,但又不敢过问。   临近下班,杨文茵终于憋不住,笑嘻嘻地趴在办公隔间的立板上问:“闻律师,有什么好事呀?”   “没什么。”闻辰易的眼角微微弯了弯。   杨文茵难得见他笑,从零食盒拿了颗糖放在闻辰易桌上,闻辰易不解地拿起糖果,听她说:“Lucky candy。”   杨文茵说:“我到律所三四年了吧,闻律师你总是苦大仇深冷着一张脸,最近倒是不错,肯笑了,有进步!值得庆祝!”   闻辰易笑了笑:“就拿这个给我庆祝?”他挥了挥手中的糖。   “那还我。”杨文茵眨着眼作势要收回,闻辰易抢先一步躲开,快速拆掉糖纸把糖扔进嘴里:“不错,谢了,lucky candy。”   “哼。”杨文茵佯装失败坐回自己位子上,“竟然还变活泼了。”   闻辰易摇了摇头开始收拾东西,杨文茵见状惊讶:“闻律师,不加班啦?”   “不了。”闻辰易夹起公文包,“回去吃饭。”   杨文茵打趣问:“闻律师你……是不是恋爱了?”   闻辰易挑了一下眉,没说话。   杨文茵倒吸一口气,瞬间坐直,眼睛瞪得溜圆:“闻闻闻律师……谈恋爱了?!”   一时间声如惊雷,整个办公间埋下的脑袋都抬了起来,窸窸窣窣开始质疑消息的可靠性。   闻辰易拿轻飘飘的文件夹在她脑门上拍了一下,露出一个警示的微笑:“再大点声。”   杨文茵浑身上下的八卦因子突然沸腾起来,半蹲着撑着台面小声问:“谁啊谁啊,所里的吗?”   “不是。”闻辰易摆明了不想说,就要吊着你的胃口,“慢慢猜,我走了。”   闻辰易坐电梯下楼,杨文茵趴在落地窗往外看,听到八卦的同事也过来凑热闹。   一群人扒着窗看见闻辰易在楼下的一辆黑色汽车前停步,一位身材高大看不清相貌的人从车上下来,为他开门坐上副驾。   一系列的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已经演绎过千百遍。闻辰易没有任何工作中的样子,相反从这些年的了解来看,杨文茵甚至笃定闻律师现在是笑着的,因为他的背脊从未像此刻,轻盈又放松。   “天哪,闻律师真的恋爱了……”   “对象还是个帅哥!”   “你怎么知道是帅哥,又看不清长相。”   “这么正的身板一定是帅哥!”   “……”   热烈讨论之间,只有杨文茵想到刚刚闻辰易的话,她轻声喃喃:“回去吃饭……那不是已经同居了?冰山魔头竟然瞒了我们这么久,哼!”   闻辰易坐在车里跟陈既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等着对方一起吃饭已经成了他们最近习惯的日程,他们又回到了繁忙的生活,每天见面的时间都有限,因此每一刻的联系都分外珍惜。   闻辰易问:“吃什么?”   陈既明说:“我想吃红烧牛腩。”   “好,回去给你做。”   陈既明像一条餍足的大狗,感觉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从停车场出来,闻辰易收到一封邮件,邮件的来源是他没有见过的地址。   “怎么了?”陈既明问,他看见闻辰易突然站在原地。   闻辰易眼睛愣愣地盯着邮件的内容,说不出话来。陈既明凑过去看,但也没明白。   “谁啊?”   “我老师。”闻辰易说,然后他慢慢地蹲下了身,“我老师……”   「   闻辰易,   见字如面。   许久不联系,这些年过得如何?当年带完你们几个没多久就退休回家,年纪大了,也慢慢脱离学术。上一次与你联系都是五年前了吧,回信的次数越来越少,本以为已经联系不上了。   我身体尚好,不用担心,就是记忆力不太行。但偶尔还是能挂念上几个学生,特别是你,以前干瘦干瘦的模样,不知现在长胖了没有。   龚凡找到我,说你因为许久没联系心中歉疚,哪里需要歉疚,做老师的不就是这个样子,看着你们离开学校渐行渐远,是高兴的事情啊。时间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很多事情老了也不一定记得清,好像一把刻刀,连带无法遗忘的失望和痛苦都会磨去。   目光向前,老师祝福你。   周逢昌   」   闻辰易抬起头,目光所至,是陈既明关心的眸子。   漆黑深邃,沉寂如水,他想到了第一次撞进这个眸子时忽然静止的感觉,那是一种摇摆之中忽然的风停,他沉重的包袱终于有了依存的希望。   目光向前,只有你。   “没事吧?”陈既明问。   闻辰易摇摇头站起身:“下回再跟你讲周老师的故事。”   “嗯?”陈既明看着他。   闻辰易主动抬起双臂环抱住陈既明,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令他无限庆幸。他用鼻尖蹭陈既明的颈窝,片刻绵软的温存,仿佛获得充沛的力量,他笑着说:“咱们回家吧。”   陈既明揽着他,两人缠做一团别捏地往楼上走,他又看见了闻辰易眼中奇异的琉璃,一闪一闪地迸着光。   闻辰易变了,他不再作为生活的旁观者,切切实实地走进了生活。   悲伤象牙塔的灰色大门终于敞开,柔白的阳光铺洒在身上。   如果一切都要有个归因的话,那大概是爱。   -END- 后记:   这篇文从三月份开始,终于在跨年之前完结,感谢途中支持的小伙伴,无论多少,每一个评论都令我无限温暖。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我经历了几次很难的阶段,以至于压力之下常常提笔忘字,更新速度也越来越缓慢。到了最后几章,其实很不舍,不希望就这样给故事画个句号,也算是拖更的某种理由……   我终于完完整整地写出了一篇文,虽然笔力不足,但是一直以来希望写的故事,有些激动。故事里抑郁症的表征来自于以前真实的生活,愿每个失落的孩子都能被温柔以待。   撒花~   2019-1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