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阳》作者:四野深深   简介:   祁念恨他。他想把那个高高在上的哥哥拉入深渊,同他作伴。只是他不知道,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   那天真而脆弱的恨意与爱同名,是他飞蛾扑火的开始。   不要着灯 能否先跟我摸黑吻一吻 如果我露出了真身 可会被抱紧——《打回原形》   “让我先摸黑吻一吻你,让我带你看见日出。”   ————————————————   1、 cp:顾飒明(祁洺 /攻改过名字)X祁念 1v1 真.xx年上 请务必看第一章 的作话。   2、前半部分校园,后半部分破镜重圆。上一辈狗血。   虐虐甜甜甜,他俩超级好 (′?_?`)   3、大写的HE。 楔子   祁念梦见过祁洺。   那个人只有一个身影,没有五官,没有具象。   梦里的一切实物都很陌生,包括他自己。只有感觉是熟悉的,而且是烂熟。   他躺在床上,鼻息间飘着难闻而刺鼻的霉气,眼前是染满灰尘与起潮的屋顶,明明不在夜里,但视网膜上却像蒙了层黑色的透明壳子。   祁念浑身开始不自主地发颤——有一双手从他小腿一路往上摸了上来。   那人连声音都不真切:“小念,恨我吗?你恨我吧,你觉得一切都是因为我,是我让你变成今天这样的吗?”   祁念的双手僵在身躯两侧。因为在与无形的桎梏在做着挣扎,他猛烈而疯狂地抖动,骨瘦嶙峋的臂膀死死用力也只能让血管暴起而已。   一切都很混沌,他声泪俱下地乞求,狼狈不堪:“放过我吧,你放过我,我不认识你,我什么都没做错啊,不是我的错啊!”   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对方不为所动,发出一声叹息似的笑,藏着讥讽与轻蔑。   祁洺将手在他脚踝、膝盖和腰间轻轻划过,打转,摩挲,激起一片片鸡皮疙瘩。祁念宛如一头待宰的羔羊,但屠夫将屠刀一遍遍举起,冰冷的刀刃一次次刮过他的颈喉,却迟迟不曾落下。   命运待他不曾好过,即使是在梦里。   祁洺附在耳畔,气息像条狰狞的蛇钻入他的耳孔里,那声音无情地说:“小念,我也什么都没做错啊,你不能怪我,谁让你是我弟弟。”   祁念哆哆嗦嗦呜咽着,泪水流进自己的嘴里,又咸又涩。   他没什么原则,他的立场至始就建立在摇摇欲坠的残骸之上:“那我不怪你……不怪你了!求求你,你放过我!求你放过我好不好?”   那人又笑了一声,俯身在他额间亲了亲:“不好。”   轻飘飘一声落在耳膜,刺入他的喉管和心脏,额头上奇异的触感将他心智麻痹,他便任人鱼肉,鲜红的血液四溅成一簇簇娇艳的花朵。   残忍又绮丽。   下一瞬,床下莫名探出一双手交缠上他的腿,犹若无骨却能将他一点一点往下拽去,拽去深渊。   祁念将眼泪糊了满脸,他想大声嘶喊,求救也好,求饶也好,却已喊不出声。   窒息感愈演愈烈,他在不可违逆的下坠力中,拼命挣扎扭头去看祁洺,那个模糊的人影似乎又在笑了。   没有人要放过他。   他要被吞没了。   祁念没满三岁的时候,还是个不识人间疾苦,不懂何为残忍的糯米小团子,哭了闹,喜了笑,胖胖嘟嘟,天真无邪。   那时候的小祁念要是闹脾气了,严重的时候爸爸妈妈的怀抱都不太管用,保姆刘妈更是直接被他视做空气。   只能盼着家里另一个稍大一点儿的小孩来摆平这个小团子——只有哥哥来哄他时最管用。除了因为爸爸妈妈平常很忙,不常陪他,他跟哥哥最亲近,还因为哥哥会把从幼儿园获得的小太阳贴纸在他眼前一晃一晃。   那小太阳闪闪亮亮散着金光,随着光线照射的变化还会一明一暗地变色,最能吸引小祁念的注意力。   然后祁洺就小手一杵,往那只更小的小肉手里塞。小太阳就被贴在了他手上。   “念念,给你的。”   小祁念哇哇地哭声变小,他缩缩鼻子,眼珠盯着手上的小太阳,再转一转去瞧哥哥。   见哥哥一副“你乖乖的哥哥才跟你玩”的表情,他嘟着嘴,悄悄伸出一根手指摸摸那个贴纸,也不哭了,只是鼻子里还冒着鼻涕泡。   何瑜偶尔恰好在一边见了,也会倏然笑笑,摸摸她宝贝大儿子的头,然后用纸揩掉祁念的鼻涕:“小念听哥哥的话,不准再哭了。”再转头对祁洺夸奖般地嘱咐:“洺洺照顾好弟弟。”就让两个孩子凑在一堆去玩儿了。   待到要吃晚饭时,刘妈来沙发上抱人,见祁洺在带着祁念数数字,憨厚一笑道:“大少爷,该吃饭了,让我抱小少爷过去吧。”   祁洺头一仰:“谢谢刘妈,念念他会走路了,等会我带他过去就可以了!”   刘妈伸出的手只能缩回,自我解围:“哎,我们大少爷长大了,机灵了,知道照顾弟弟了。”   两兄弟继续头靠头凑在一起,磕磕巴巴指着本子在数数,都没再理她,刘妈只能手边揉揉围裙边脱下,到楼上分别叫先生、太太下来吃饭。   那个时候的祁洺就已经是一个小大人,还是个有“两幅面孔”、人小鬼大的小大人。   他一副气宇轩昂的样子,在幼儿园里挺挺腰,扬扬头,就是孩子窝里最“德高望重”的孩子王,还不靠武力,而是靠一张小嘴加人格魅力的那种。   老师、家长把他当个懂事听话的宝,小伙伴们把他当“大哥大”。   祁洺在弟弟面前自然也很有“威望”。   老师每天给表现优异的小朋友一个小太阳贴纸,祁洺每天都毫无悬念地能得一个带回来。   哥哥放学回了家,会先雷打不动地塞一个小太阳在弟弟手上,然后“哒哒哒”地去楼上取了专门的本子下来,帮他接着贴上去。   “看!”祁洺朝他扬扬本子,金灿灿一片晃眼睛,“这些都是你的,都是给你的噢!”   关键祁念也很好哄,只要哭了,不用新的贴纸,拿出那本东西在他面前一摆,祁洺再扬起下巴瞪一瞪小眼,也立马就能好。   只是稚子年幼,彼时天真,烂漫,又无辜。大人见了此番两小无猜的景象都心生柔软,想着就这样让两个孩子做个伴,无忧无虑的长大也挺好。   只是稚子年幼,这段记忆在他们脑海里保存的时间都太短了。   对三岁的祁念而言,那本内页里贴着的一排排小太阳金光闪耀、光芒四射,像当时的哥哥一样。   那就代表着哥哥。   而对后来的祁念而言,哥哥不见了。   那光亮直接碎作一地,它太弱了,消失了,也不见了。   它被如潮水般渗透涌来的黑暗纠缠、包裹、蚕食。它被后来者居上,被全盘倾覆,被轻而易举地踢出了祁念的记忆。   祁念于暗淡的日子里忘记了那光亮,紧接着在被逼仄洪荒淹没的日子里,他年少不知恨,却依旧恨上了那个带走他世界一切光明的人。   祁念陷入没有太阳的一方囹圄之中,被迫将祁洺这个的名字狠狠地钉在了心上。   上卷 第一章   夏日的清晨带着些许清爽湿气,而当阳光穿过楼房和树木普照而来时,依旧让匆匆忙忙赶在路上的学生感到燥热。   一辆从未出现在过学校入口处的宾利缓缓停在了路边停车位上。   人们对昂贵而华丽的东西总是很敏感,很轻易就能捕捉。周围一圈学生都不约而同的好奇转头看去,目光里有羡艳,有打量,多多少少脚下的步伐都会随之放慢片刻。   这里是本市最好的高中之一,只不过是所公立学校,大部分的学生还是凭借着中考时做不得假的成绩考进来的。   不是个个非富即贵,寒门学子也不有少。   这辆宾利和从中下来的人加持在一起,便是能最吸引眼球的一道风景。   祁念还缩在车里,透过一尘不染的玻璃窗,能看见刚刚坐在自己旁边的那人成了人群中的焦点,但他似乎对周围投来的关注不甚在意,随着乌央乌央的大部队走进学校。   那人很高,虽然跟所有人一样都穿着统一的校服,但光看背影就格外出挑。   这是他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前头的司机老季转过头来,道:“小少爷,怎么还不下车?”   祁念无暇将这句话导入脑内思考反应,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了一声。   他在尝试着估算外面的人数。在这过程中就像有块大石板压在了心上,让他喘不过气来。   数不清楚,太多了。   密密麻麻,人头攒动,还都穿着蓝白相间的短袖衫和黑色长裤,挤在祁念的视野里晃来晃去,像是一个人被切割分化成了无数份,重影叠叠地打着架。   “小少爷,”老季见这孩子窝在后座纹丝不动,也没个声响,有些紧张起来,声音陡然放大,“小少爷?身体不舒服吗?”   祁念脑子里绷紧的那根线这才“哗”一下从中断裂,反应过来称呼后,他淡淡说:“我没事。”   老季看他脸色比之前更为惨白,头上冒着虚汗,不可避免的担心:“要是不舒服季叔先送你去医院?”   祁念古怪地看了他两眼,率先打开车门,破釜沉舟般跨出了一条腿,不过依旧面不改色:“不用了,真的谢谢您,季叔。”   老季怔愣了一瞬,他没想到祁念也会如此乖巧有礼。   心下感触,再想多关心一句时,人却悄无声息早没了影。   老季给祁文至当了快半辈子的司机,只在祁念还是个小不点的时候见过不少次,后来这些年祁先生一个人在外面过,再关于祁家的两个孩子尤其是祁念,他便只听了些风言风语,有说祁先生那个小儿子得了自闭症的,有说变成了植物人常年卧病在床的......   说什么的都有。   也是突然被祁先生安排着来送人上学,他到今天一大清早,才时隔十几年第一次见到两兄弟。   祁念第一眼确实让他不敢置信,心中大惊失色,若不是细细看去能察觉出眉眼上的相差无几,说他一点都不像祁家的孩子都没毛病。   怎么会有小孩真的如同一张白唰唰的纸一般,只剩那双眼睛里带着些晦涩又不屈的东西。   相比他那个终于找回家了的哥哥,真是天差地别。   上车前,祁文至让祁念喊他“季叔”,祁念确实乖乖喊了一声,但就是有点说不上来的感觉。   奇奇怪怪,不像善类。   让人将戒备与怜悯一齐迸发。   “哟,顾少爷?还是顾公子?”施泽嘴里还塞着半口鸡蛋饼,嘴边带着油光,他起身摆动臂膀朝顾飒明撞了撞,压低了声音,“你那亲爸妈真那么有钱?宾利啊,我这辈子能摸上一把吗?”   顾飒明往最后一排走,还没走到自己位置上,先是被撞了一下,然后就听见施泽那张嘴在叨逼叨。   他皱着眉:“你怎么知道的?”   此时教室里人还不算多,文理分科后他们才高二,不像对面高三那栋楼的节奏那么紧迫,早个读跟比谁嗓门大似的,一个比一个喊得响亮,还一天比一天喊得早。   “你不都告诉我了么。” 施泽把最后一口鸡蛋饼消灭完,摸出自己的数学册,手上两滴油都抹在了上面。   “我他妈现在才出现在你面前,”顾飒明无语,“我怎么告诉你的?你用脚知道的?”   施泽咽掉嘴里的东西,张口就来:“啊,我刚去了趟厕所,旁边小女生就在那哇啦哇啦你的名字,能不知道么?等着吧,飒飒,不要多久就能传遍全校了。”   顾飒明横了他一眼,不爽道:“明天早上你校门口等着,我让你把手摸烂,你要敢跑,下周叶老师的课前值日·你替我做?”   前桌的游浩红着一张脸转过头来:“摸什么摸烂?”   施泽朝他一挥:“关浩你别瞎几把八卦,读你的书!”   游浩全身只有脸上肉多,最稀奇的是,他的脸无论何时何地都是红通通的,红得那叫一个均匀饱满。   施泽高一就让他从了关公的“血脉”,关浩这实属外号的“名字”一喊喊出了名声,基本直接代替了游浩的本名。   游浩没趣地转回去,只是头还微微偏着想偷听。   施泽面对顾飒明又立马堆起笑脸,苦苦求饶:“别啊,叶大小姐连超哥都要让她三分,你成绩好是没所谓,她一逮着我就跟念经似的,还动不动抓我去默单词......飒哥,飒大爷......飒爷爷!”   顾飒明充耳不闻,面无表情地从课桌里掏出早读课本。   作者有话说:   此文为【真.骨科】年上。 第二章   顾飒明虽然没理他,但接着又从书包里挑出数学作业朝他桌上一扔:“还说不说了?”   施泽看着桌上从天而降的救命稻草,感激道:“这会儿您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顾飒明淡淡说道:“赶紧抄,等会被超哥抓到记得把我撇清。”   施泽见好就收,忙不迭地地将两本作业翻到准确页码,在对着自己白花花那本埋头苦干前,狗腿笑道:“多谢哥们不计前嫌。”   顾飒明信他个鬼,伸直了手朝他一打,见施泽果真拿着笔起身就要还手,端坐着身子说了句:“超哥来了。”   施泽宛如惊弓之鸟,“咻”地坐回椅子上,手忙脚乱地藏完作业本,试探着转头往窗口一瞄,立马怒了:“顾飒明你给老子等着!刚刚吓得老子要心肌梗塞了!”   顾飒明脸正对着手里的书装模作样,乐不可支道:“七点十五了,等会儿超哥真的来了。”   今天咽下这口气,明天拳头比铁硬!   施泽恨恨奋笔疾书。   七点二十五,高二理科1班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张超——也就是所有学生口中的超哥,大摇大摆地经过走廊。   以又靠门又挨窗坐的施泽为首,率先用余光发现了庞然大物的目标,原本怠工的嘴立马启动,开始大声朗读,洪亮高阔。   暗号响起,将情报瞬间传遍了全班,大家都唰唰坐正,争先恐后加入了嗓门大王比赛。   与此同时也有一大半人会忍不住偷偷拿眼睛去瞄,看超哥走到哪了。   于是几十双眼睛跟到前门时,都看见在他们超哥格外宽厚、肥胖的身材衬托下,旁边跟着一起进门的那个不知名同学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挤扁。也是直到这时他们才发现超哥身边跟着了这么一个人。   顾飒明从课本中抬头,一扫,顿时只想骂一骂这操蛋的人生。   超哥用手敲了敲钢制讲台的侧边:“停一下。”   教室内逐渐安静下来,看向讲台,目光便都好奇的聚焦在那位没穿校服的陌生面孔上。   很白,很瘦,很僵硬,很锐利。只是跟张超并排站着,什么都没做,就像是在表演一出极与极同框的喜剧默片。   “占用你们两分钟时间,介绍一下新同学,”超哥眯了眯缝隙般的眼,“从今天起暂时转到我们班的,我们请祁念同学做一下自我介绍啊。”   祁念一进来就远远看见坐在靠门第二列最后一个的顾飒明,看来爸爸真的把他和顾飒明安排在了一个班。即使这是他早有预料,或者说就是他暗自谋划好的事,他身上流淌着的血液仍旧有些激动,令他紧张不已。   原因可能还包括他此时身上承受着除了顾飒明以外的五十多双视线压力。   施泽贱兮兮吹了声口哨,吊儿郎当:“唷,超哥,这都开学一个多月了,咱们理科1班都能中途塞人进来?堂堂市重点的重点班,莫不是一中朽已啊——”   安静的氛围被这一句略带挑衅权威意味的玩笑话挑逗起来,大家都饶有兴趣跟看戏似的——他们对凡是能拖延早读时间的行为都暗地支持。   理科班嘛,对能把口水都读干的早读多少有点消极懈怠情绪。   这个班从高一起就是重点班,师资从一开始安排的就是最好的,大部分人分科时都选了理科,起点比别人高,自然绝大多数也就都能继续分到这个班。   所以现在班里三分之二的人都是老同学了。各科任课老师也没有变动,用不着磨合太多,很熟。   施泽一向是个不怕事的主,尤其喜欢跟超哥互呛,于是大家也就尤其喜欢看他跟超哥互呛。   他跟顾飒明都是班里、年级上有名的风云人物,刚好两人又是好哥们,自然人缘也差不到哪去。   夸张点说在学校里他俩要想横着走都行。   “施泽就你那吊车尾的成绩,今天早上叶老师还在办公室说,你那作业写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明天就能给我卷铺盖滚蛋,你信不信?”   施泽摇手,气势缩了一大半:“超哥别,我不敢了。”   顾飒明瞧他那怂样,低头“哼”的笑了一声。   超哥人虽胖,眼睛虽小,还带着眼镜,但跟千里眼似的点名严肃说道:“顾飒明,你笑什么?”   “超哥,他笑你每天早上吃四个鸡蛋饼,还要爬到最顶楼来巡视我们早读,太辛苦了。”施泽报告。   到了这会儿,有人实在忍不住“噗”的笑了出来,于是大家都像被感染了似的,一时间笑声此起彼伏。   张超都被逗笑了两声,他忍下笑意,严肃着白胖的脸又敲了敲讲台:“好了,认真听同学讲话。”   祁念一直站在原地,木着一张脸,看坐在顾飒明旁边的那个人跳上跳下,看一张张脸上浮起肆意地笑,看到顾飒明终于抬起了头,朝他看了过来。   两人对视得很虚,似乎对视着又似乎没对上焦,但都没移开眼睛。   他究竟为什么能那么自如地坐在下面呢?他们究竟为什么能那么自如地嗤笑出声呢?祁念想。   他垂在两侧的手微微握紧,调出了自己的声音:“大家好,我叫祁念。”   一片寂静。   “没了吗?”超哥问。   祁念抿起唇角:“嗯。”   “那行,那我们欢迎新同学,好了,继续早读吧。”   超哥之所以叫超哥,就是因为心宽体胖,不拘小节。讲来他并不是传统意义上适合当班主任的那种老师,但剑走偏锋下班级氛围活泼,从没出过岔子,成绩上也稳居年级第一,比同为重点班的理2还要略胜一筹。   张超又对祁念说:“先暂时坐那边那个空位子吧,视力可以的吧?你坐那去吧。”   祁念顺着他的指尖看去,也在最后一排,顾飒明旁边的旁边。   他在一片嘈杂打架的读书声和从书里瞄出来的眼光中走向那个空位。   “小少爷!小少爷!你不能出去!”   保姆刘妈刚刚还在厨房里做着饭,今天中午吃炸排骨,锅里的排骨正油星四溅,哧啦哧啦地冒出泡。   她快忙活完了,打算把炸排骨盛出锅,刚转过头说:“准备吃饭了……你干什么?!”   少年充耳未闻,他站起身,挪动了两步,视线只紧盯着从窗外飞过的花蝴蝶,那双翅膀天真无邪的一扑一扑,转着圈往花园的灌木丛飞去。   外头斑驳的阳光将少年面颊上的一小片区域照得透亮,连脸上的绒毛都带着细闪。但他目光里死气沉沉,毫无光彩。   少年赤着与地上雪白瓷砖都几乎融为一体的脚丫,先是停顿了两秒,接着像是魔怔了一般猛地急转身,朝大门冲去,带起一阵风把旁边的绿萝叶子都荡起来。   刘妈一见心里下意识得有些慌,边喊边把手上的油渍擦在围兜上,只是追出去的步子却并不匆忙。   她拐过餐厅的屏风,朝门口走过去,对着门边的人劝道:“小少爷,快回去坐着吃饭。”   祁念一双近乎惨白、瘦如秸秆的手握在门把上,人静静站立在门边,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脚下。   他并不想出去,也许是习惯了。   可尽管他很久都未出去过,但内心依然有点没曾死绝的念头。   比如,外面的蝴蝶凭什么能这样飞啊飞?   他想出去弄死它。   也只是一瞬间的冲动而已,这一瞬间的冲动让他如同做游戏般冲向门口,听着背后传来刘妈慌慌张张的声音,真好玩。   但他却在门前骤然停下,连抓在门把上的手都没有往下按。   按不开的。 第三章   “小少爷,这门是打不开的,回去吧。”刘妈劝着,不过语气平淡,关切甚少。   “我知道。”祁念抬头,盯了刘妈两秒,赤脚踩在冰冷的瓷砖上往回走。   刘妈习以为常了,也不觉得渗人什么的。这孩子从小就冷面冷血,怎么养都养不亲,养不熟的。   坐回餐桌上,刘妈把炒好的菜端出来。她刚刚为了把祁念从门口带回来,耽搁了太久,炸排骨都被炸糊了,只能整锅倒掉。   刘妈这会儿面色有些不悦:“赶紧吃,浪费我一锅好菜。”   祁念看着桌上两盘青绿色的菜,面无表情地夹起来放在碗里,咽饭吃下。   他对吃什么,一向没有要求。能吃就行。   “等会儿数学家教老师就来了,吃完了回房里去,听到没有?”刘妈说。   祁念听了,登时放下了碗筷,依旧赤着脚朝楼上走去。   刘妈看着他摇摇头,也不管那还剩了半碗的米饭。   祁念身形单薄瘦削,肤色白得吓人,身上很多地方的血管能看得格外清晰,透着蓝紫色的纹路,整个人都像是被一层暮霭沉沉的乌云笼罩。走到楼梯拐角时,窗口打入的一束阳光直射在他背上,却在强烈对比下更显阴沉。   连太阳都要觉得感化不了,照不散那团乌云。   祁念回到房间之后,掀开床上的被子床垫,轻车熟路的沿着床板缝隙一抠,揭起床板,将里面的长笛拿了出来。   他坐在床上等了一会儿,听见楼下有动静了才拿着长笛站起来。   这时候刘妈正在洗碗,哗哗的水流声会充斥在整个厨房。只有这个时候他能拿出来吹一吹。   其实也就是胡乱瞎吹,但他从没有断过对长笛的执念。   从他记事起,他就恨上了长笛,跟他妈妈何瑜一样。   不成调的刺耳的声音直往他耳里钻,祁念瞎吹了一会儿,估算着刘妈的洗碗时间差不多了,他把长笛放回床底下,盖上床板,铺平被子。   “咚咚咚。”   祁念知道是他的老师来了。   开门进来的果然是他的数学家教,陈老师。   祁念上到小学的第一个年头,便再也没去过学校了。往后便只等着老师上门,到他的房间里、这张书桌上来教他。一路上到现在,他的家教老师也跟着换了一波又一波。   “祁念,你好?”陈悦跟他打招呼。   “陈老师,你好。”祁念自如地回应。   他不讨厌这个刚教了他一个月和蔼可亲的陈老师。其实所有的家教老师他都不太讨厌。只有他们都会叫他祁念,而不是小少爷。   可在这座如同牢房般的豪华冰冷的别墅里,祁念永远都只能是“小少爷”。   因为这个家里还有一个大少爷。   他有一个从未谋面过的哥哥。   陈悦看着这个面色透白,眼睛空洞而深不见底的孩子,像是一碰就能碎了。多好的孩子,怎么就会不愿意出门呢。   她坐在书桌边,笑着朝祁念招手,“过来,我们开始上课了。”   祁念走过去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从一边摆出高三的课本——他的理科科目已经超前学了不知道多少。   陈悦将他的书翻开,发现自己今天要讲的章节上已经全部做好了勾画笔记,课后的习题也做完了,写得满满当当。仔细一看,答案都是对的。   即使从第一天上课起她就了然祁念非比寻常的聪明。   但仍旧有些诧异,又有些惊喜:“祁念,这都是你自己提前自学的吗?”   祁念慢慢点了下头,像是无事发生一般,说道:“有空就做了。”   有空只是因为上个星期何瑜回来的时候似乎有些心烦气闷,刚好看到他站在楼梯口的窗户边看星星,便跟刘妈说,以后不准他再经常站在窗户边了。   何瑜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他太倒霉了,命里带的。   作者有话说:   何瑜不是亲妈 第四章   陈悦今天的课上得很轻松,还跟祁念扩充了许多奥数方面的课外知识。   到了下课的点,陈悦没有急着跟他告别,她从手提包里拿出带来的一个小皮球挂件:“祁念,喜欢吗?虽然你家长说你不喜欢这些,但上次我们说到多边形的时候老师看你一直瞧着书上的小图,所以顺手带了一个送给你。”   祁念坐在椅子上,长长的黑色睫毛一动一动,被雪白的肤色衬托得很明显,他静默了很久,企图用来压抑冲动,但他最后还是伸出手轻轻拿过了小皮球。   “谢谢陈老师。”他说道。   “不用谢,陈老师该走了,”陈悦温柔地笑了笑,尽管等待的时间有点长,但她依旧很欣喜,“这周的课都上完了,下周陈老师有事,我们下下周见。”   陈悦前脚刚打开房门出去没多久,后脚刘妈就进来了,祁念都没来得及把小皮球藏进床板里。   “小少爷,楼下的后门是不是被你弄坏的?你别想着能出……这是什么?!”   祁念一声不吭,握着小皮球的手指关节明显,并微微握紧了些。   刘妈气急败坏道:“你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倒霉孩子!这东西是哪里来的?你给我!”   祁念的手并没有握得很用力,刘妈上前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小皮球,二话不说扔进了脚边的垃圾桶里,掉进去前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凌厉而流畅的抛物线。   祁念站在桌子边,看着刘妈横着脸,念念叨叨将垃圾桶里的袋子提出来,攒在手里,出了房门。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食指侧面有一道淡红色的口子,冒出了一颗小血珠。是刚刚刘妈来抢小皮球时不小心用指甲划的。   日子依旧这样毫无波澜起伏地度过,今天是多少号星期几,外面刮风下雨还是晴天,都不必也无需知晓。   时间的流逝早已丧失了一切意义。   这天上午,祁念还躺在床上,蹙着眉头正被困在梦魇里,他苍白的脸上浸着点点汗珠,乌黑细软的头发有几丝被黏在了额角。   在梦境中,他变成了一只小鸭子,游在一望无际的湖面上,周围是零零散散从湖底长出来的枯树。停下来就会被水淹没,即使根本看不到尽头,祁念仍旧游啊游啊,哪怕就要精疲力竭也朝前游着。   终于,他看见岸边了!   祁念上岸后化身成人,一步步踩在泥泞的湿土里,脸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笑容。   突然,他感觉脚下有些不对劲。   祁念的腿拔不出来了,他正慢慢陷入泥地里,越陷越深,越挣扎陷得越深,黑暗与窒息再次涌来……   “小少爷,”刘妈隔着被子扯着祁念的小腿,“小少爷!快起来了!”   祁念从梦中惊醒,朦朦胧胧睁开眼,冷冷看向刘妈。   “快给我起来了!十点了,早点下去准备接风,我们祁家发生天大的好事了!”刘妈眉飞色舞地催促道,她高兴得忘形了。   刘妈带祁念带了十几年,虽时时刻刻还是叫着小少爷,也因当年祁洺走失的变故,这小少爷爹不问娘不亲的,她对祁念无形中便没了那份对待“少爷”的谱。   刘妈高兴得手舞足蹈,一张脸上的皱纹全都被挤了出来,道:“快起来洗漱收拾,大少爷找到了!今天就会回来!我们祁家总算有好日子过了!”   她嗓门喊得很大,大得像是在吹响喜迎新生活的号角,也不知道是谁能喜迎新生活。   大得祁念觉得有些天旋地转。   祁念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他在刘妈关门离去后,起来摊被子时的手竟然在抖,抑制不住地抖。   现在洗漱完坐在书桌前,他感觉他的全身都在抖,心脏一紧一紧地在战栗抽搐,像个发了病的怪物。   他垂头盯着自己筛子般颤颤巍巍的双腿,跟自己生气一般恼羞成怒地将手捏成拳头,狠狠砸向大腿。   他为什么要紧张害怕?凭什么是他紧张害怕?   祁念背手拭去刚刚痛得眼角浸出的湿润,用仍旧有些许不稳的手拧开门把,下了楼。   刘妈见他下来了,朝他努努嘴:“早餐在那,赶紧吃了,等会他们回家了桌子还乱糟糟的像什么样子。”   祁念机械式地朝嘴里塞着包子,但心里并不平静。   虽然他曾经无数次发疯地想亲眼看看祁洺,他的哥哥,害他像个不能见光见人的怪物般在这栋房子里活了快十年的哥哥。但祁念从没想过有一天能等到他们真的把祁洺找了回来。   反过来也一样,他早已没有想出去的念头了,但依然恨。恨这个世界。   祁念看向大门口,想象着那个人会是什么样子,到底有哪里不一样,值得所有人念念不忘,他看到自己后脸上又会有什么表情。   祁念的紧张不止来源于害怕,还来源于他绝不会承认的情感复杂的期待。 第五章   “诶,太太,”刘妈接起电话,“好好好,我立马开门,家里都打扫准备好了,饭菜也在准备了,诶!”   她挂了电话,转身看到祁念,皱眉道:“怎么不换身新衣服下来,今天是迎接你哥哥的日子,穿得这么寒寒酸酸的。”   祁念置若罔闻,坐着一动不动。刘妈也没办法,她叹气摇摇头,赶忙掏出钥匙去将大门特加上的反锁打开。   平常刘妈自己进出别墅都只开一扇小门,随时落锁。今天她欢天喜地地将整个两扇精雕细琢的赤木大门都打开了。   顿时灰尘漫天,门外的光线争先恐后地钻进了这片它们之前从未照射过的领域。   祁念看着“嘎吱”一声敞开的大门,和卷挟着一颗颗细小而飞扬尘埃的金灿灿的阳光,他眯起了眼。他还不太适应这样大面积强烈光照下的光晕,这光晕对他而言,朦胧而富有攻击性。   可也不知是为什么,他竟然望着门口就这样恍神起来。   顾飒明第一眼见到祁念时就是这样一幕。   一个穿着一身稍旧睡衣的男孩子,全身肤色白得透亮,一张脸上毫无血色,那双眼睛投射过来的目光里空无一物,却好似穿透过了一切,直白又隐晦,贫瘠又复杂。   像个玻璃捏的精致木偶,清冷,易碎,与整个画面都十分违和。   刘妈迎在门口,一见到走在中间跟先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那个挺拔高大的身影,瞬间泪眼婆娑,但动作还是拘谨按捺着:“天呐,大少爷都长这么高了!”   何瑜在一旁双手交叠,紧紧抓着自己的手臂,眼泪不受控制的就掉了下来。她眼睛红肿,在这之前正式认亲的时候,就已经哭得差一点背过气去。   顾飒明被这一声“大少爷”弄得有些懵。   尽管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他收回目光,边朝刘妈礼貌颔首,边一手搭上何瑜的肩膀,像是安慰般地出声:“何阿姨。”   祁文至手插在西装裤兜里,在一边适时说道:“能找回来就好,先进去吧。”   何瑜也知道自己太过激动,她抹去眼泪,点头哽咽道:“能再见到我就满足了,妈妈不着急,现在什么都先不急。”   顾飒明缄默不语,扶着何瑜往里走,几个人在沙发上坐下。   刘妈连忙跑去厨房泡茶,经过坐在餐桌上的祁念时头都没侧一下,对那“乱糟糟不像样子”的桌子也不甚在意了。   祁念直到他们进来坐在沙发上,才从那刺眼得令人眩晕失神的光景中回神。   他换了个方向,就这么看着沙发上那只差一起执手相看泪眼的三人,料想中的种种情绪并没有出现,他只像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任这眼前一家三口上演一出团圆重聚的大戏。   可是这是不对的。   他难道就是不祁家的人了么?   他算什么?   祁念门牙咬紧,挪开椅子,朝前走去。   他在走过去的路上,就注意到顾飒明的眼睛朝他瞟了过来。直到祁念来到他们面前,何瑜和背坐着的祁文至才注意到他。   一时间几个人竟都哑然失声,无话可说。   是祁念先打破这流淌在偌大一室的尴尬,他低眉顺眼淡淡喊道:“爸爸,妈妈。”   作者有话说:   何瑜不是亲妈 第六章   祁念比他刚刚远远看来的还要白,也比他想象中还要瘦,凸显的锁骨微微撑起了衣领边,双手露出来的大半截胳膊又细又直,如瓷白的白玉一般。   顾飒明对离开祁家前的记忆就剩了那么一丢丢隐隐约约的印象,指甲盖那么大小,几乎就能忽略不计。但他知道,这是他的弟弟。   多年未见的亲弟弟。   祁文至先反应过来,他到底满心愧疚,拉过祁念的手,让祁念坐在了自己身边:“小念,坐爸爸这边来。”   “怎么没穿鞋,等会着凉了。”祁文至问道。   刘妈端着三杯新泡好的茶过来,一一上好,才讪讪说:“小少爷他夏天光脚惯了。”   祁文至捏了捏祁念的手,说:“那也不行,小念,把拖鞋穿上。刘嫂,你帮他把鞋拿过来一下吧。”   刘妈对这个家里的其他主人还是毕恭毕敬的,她勤快答应着,去鞋架上拿来了祁念的拖鞋。   祁文至只要回来了,对祁念这个儿子倒是很关心。只是短短的时间也就只能关心到这了,只是他几个月都难得回来几趟罢了。   何瑜握了握顾飒明的手,朝祁念说:“祁念,这是哥哥。”   祁念闻言抬起头,墨黑的眼珠直接对上顾飒明的双眼,那双眼睛里有太多他从没见过的东西。   包括跟刚才那刺眼的阳光差不多的东西,有些炫目。   顾飒明那张英俊爽朗的脸上带起了些笑意,疏离而有礼,先开口解围说:“那时候我们都太小了。”   祁文至道:“小念,叫哥哥。”   祁念垂了垂眼,喊道:“哥哥。”   这声“哥哥”听着脆生生的,并不亲切,但至少比冷场不叫要好。   何瑜满心满眼只有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她接过话茬,朝一旁的刘妈吩咐着:“行了,刘嫂,就开始准备午饭吧,留一个炖鸡汤我等会儿自己弄,洺洺小时候最爱喝的。”   祁文至见她说着说着又要哭,怕弄得孩子不知所措地尴尬,他拍了拍祁念的背说:“带哥哥去参观参观家里,哥哥明天就会搬回来,以后你们就要一起住了。”   何瑜虽然一百个不愿意离开儿子,但还是放开了顾飒明的手,她告诉自己急不得,孩子离家十几年,现在还不愿意喊自己妈妈。   顾飒明欣然站起身,率先朝楼梯口走去,祁念这才趿着拖鞋跟在了后面。   两人顺着楼梯到了二楼,祁念看着比他高了不止一个头的顾飒明,背影修长匀称,薄薄T恤衫下覆盖着茁壮青年身躯的不容忽视的朝气。   确实跟自己不一样。   他冷不丁喊道:“祁洺。”   顾飒明听见后转身,挑眉问道:“你在叫谁?”   说完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转而歪了歪头,似笑非笑:“我不叫祁洺,我姓顾,叫顾飒明。”   即使跟料想中的场景不太一样,祁念还是淡淡看着他,视线从上扫到下,最后回到那张脸上——他从书里读到过,这样的脸应该叫做意气风发的脸。   顾飒明瞧着这个幽灵一般阴郁的弟弟正打量着自己——又像是在审视,他嘴角又扯起随意的笑容,带点玩世不恭的味道:“你大可放一万个心,我什么都不会跟你抢。而且没人教过你一直盯着别人看,很不礼貌吗?”   祁念颤了颤睫毛,只能维持着不变的姿势盯着他。像是要透过表皮,刺入眼睛,把他看个对穿似的。   顾飒明不跟小孩一般计较,还是个又弱又古怪的小孩,他懒懒道:“不是要带我参观吗,怎么说以后也得住在这儿了。你房间在哪?”   祁念越过他,朝最里面走,打开了最后一间屋子的房门,靠着墙看过来。   顾飒明便迈着稍大的步子走过去,率先进了房间。   祁念握成拳的手背在后面,伸出一两根指头抠着墙,他没有跟进去,就站在了门边。   顾飒明刚一进去就有些吃惊,因为眼前的样子跟他认知里的“年轻人”或者“小孩子”的房间太不相同了。里面色调简单,除了床和椅子,就只有一大柜子的书,一大桌子的书,和一大箱子的书……   其余什么都没有,没有摆件装饰,也没有玩具。他没有意识到这间房里连衣柜都没有。   整个房间呆板而肃穆。   这更像个不伦不类的书房,还是那种冥顽不化的老头子的书房。   再往窗外看去,视线竟然被像是特制般的遮阳棚遮得严严实实,什么都看不到。顾飒明不明白这样的窗子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他回头看向祁念,祁念一张小脸上毫无表情。   可惜了这么一张洋娃娃般的脸,虽然跟自己说像也不太像,但同样都是优秀的外貌底子还是没错的。   “你见不得光?”顾飒明微微皱眉问道。   祁念手里的拳头瞬间又握紧了些,他长长密密的睫毛遮住了眼睑,下一秒抬眼锐利的直视过去:“你很得意吗?”   像只全副武装把刺竖起来的刺猬。   顾飒明一脸莫名其妙,耸耸肩说:“随便你。”   两人之间本就格格不入,这短短一通对话下来,顿时陷入比之前更不契合、充满敌意和尴尬的氛围。   祁念钉在原地一动不动,顾飒明伸出手拨了拨他的手臂:“让让,我下楼。”   恰好楼下传来了刘妈的喊声:“大少爷,下来吃午饭了!小少爷?!”   祁念依旧冷着脸,或者说他的表情从始至终就没变过,但他很快侧过身子让对方过去,仍旧是跟在顾飒明后面。   何瑜已经站在楼梯口等着了,看见顾飒明就上前拉过他的手,一脸暖意,“洺洺,快来吃饭了。”   顾飒明先是顿了顿,仍旧彬彬有礼的跟着何瑜走向餐桌。   祁文至从客厅走来,看祁念小小一个站在台阶上,朝祁念伸手道:“小念,过来。”   祁念走过去,被祁文至牵着手带到餐桌上,被安排着坐在了顾飒明旁边。   一顿饭上刘妈在一边端茶倒水,何瑜边夹菜边小心翼翼跟顾飒明搭话:“这些年……在新爸爸妈妈那里应该过得好吧,我儿子都长得这么高这么帅了。”   顾飒明把碗往前递了递,接住何瑜夹过来的菜,回得倒是言简意赅:“嗯。”   “那就好,那就好。”何瑜当时跟着民警去顾家,第一眼见到顾飒明那高高大大的一个时,就松了一大口气,如今虽然满心酸涩,但到底可以彻底安下心,“妈妈就怕你在外面这么多年受了苦,都怪我,怪我当初把你弄丢了……”她哽咽着没继续说下去。   顾飒明笑了笑:“都已经过去很久了。”   祁念夹起碗里的青菜吃掉,微微眯了眯眼。他又转头看向将情绪敛在眼里,沉默着的祁文至。   顾飒明真像爸爸的儿子。   爸爸是这个家里唯一会关心他的人,但这样的关心像一盘散沙,刚在祁念小小的心里积攒了一些,就随着漫长而煎熬的,被彻底忽视的时间被吹得烟消云散了。   积一点,吹一点。   这么多年,祁念见祁文至的次数用最简单的小学数学就能算清。   祁念也束手无策,他背光而生,随恨而长。   以顾飒明为中心的吃完这一顿饭,祁念抬眼看了看客厅里的时钟,陈老师这周应该要来了。   他默不作声地离席,走到楼梯上时被祁文至叫住:“小念,就上去干什么?”   何瑜这才注意到站在楼梯上的祁念,说道:“祁念,哥哥还在这里,就上去像什么样子。”   “没关系的。”顾飒明朝何瑜说。   祁念脚步没停:“陈老师要来了,我要上数学课了。”   闻言刘妈和何瑜脸上都有些不自然,神色复杂。   何瑜见他如此,破罐子破摔直接说道:“陈老师不会再来了,你只在家里上课,数学课停几天也不要紧,先上别的,等新的数学家教老师找到就可以了。”   顾飒明坐在一边皱了皱眉,他没想到祁念真的连学校都不去,只在家里上课。   要说祁念极度怕光,可是现在客厅里的采光很好,要说自闭症也不像,他与人交流自如,就是性格确实孤僻乖戾。   祁念听了何瑜的话,身子顿时一滞,像被定住了一般。半响才慢慢转过身子,看着注视在自己身上的四双眼睛。   空气逐渐冷却下来,弥漫着森森逼仄的气流。   这小半天家人团聚、兄弟重逢的场面,终于在此刻被祁念撕破了那廉价如糖纸般的,其乐融融的伪装。 第七章   祁念有个比他大两岁亲哥哥。   他跟哥哥不是从未谋面,这栋别墅也不是从始至终就凄凄惨惨,生气稀薄。   只不过是那时候的记忆太稀薄了,也如同一盘散沙,这些年随便哪一阵惨淡的风吹吹,就飘了个干净,多闪多金贵的东西掺在里面都荡然无存。   当年祁念过三岁生日时,哥哥祁洺才五岁。   祁家家大业大,何瑜和祁文至那时候就已经感情破裂,不同房而睡了。   但在外人面前仍然夫妻恩爱,相敬如宾。哪怕是十几年过去,如今两人各过各的,都还吊着婚姻的胃口没离。   那天在小祁念的生日宴会上,他们请遍了各处的亲朋戚友、邻里邻外,整个别墅人声鼎沸,显得拥拥挤挤的,连顺路听闻而来的乞丐都能进来讨杯热茶吃。   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祁家的宝贝小儿子满三周岁了。   祁洺就是在那天丢的。   酒阑客散,屋子空下来之后,何瑜打算带儿子去洗澡睡觉,找了一通却没看见人。   翻遍整栋别墅才意识到祁洺是丢了之后,何瑜整个人崩溃不已。   她早已卸去了白天里对着满座宾朋的假面笑脸和温柔干练,只死死揪着祁文至,将笔挺的西装抓满了混乱的皱褶,悲恸喊道:“洺洺不见了!你亲儿子不见了啊!我的洺洺……祁文至,我儿子要是丢了就都怪你!”   祁文至额头也冒起青筋,焦急道:“我知道那是我儿子!你这样也于事无补,得去找啊!你打电话先问今天来了的人,我让秘书开车去公安局!”   “等等!”何瑜的头发已经垂散下来,凌乱不已,她抓着手机,嗓音嘶哑,“我跟你一起去......我在路上打!”   接下来整整两个月,除了小小一个还懵懂无知的小祁念被刘妈带着,家里再也没有人回来过。   那时候的小祁念还不太懂发生了些什么,一开始只知道皱着一张脸,挥着小臂膀哭着喊着要妈妈,要爸爸,要哥哥。   刘妈起先还哄,哄着哄着烦了就把他扔在沙发上,任他哭闹,反正家里也没第三个人在。   小祁念连着徒劳无功的哭闹了好多天,喊到小嗓子都有些哑了,直到一次被口水狠狠呛了一下,就好似明白了。   他就是喊破喉咙,喊得惊天动地,都不会有人来抱他哄他,也没有人晃着小太阳来瞪一瞪他了。   “小少爷不哭了,这才乖,爸爸妈妈都去找哥哥去了,”刘妈这几天被哭声哭得头疼耳鸣,见人安静了,她这才抱过愣愣待在床上小祁念,摇摇晃晃带他下楼到客厅里溜达,边喟叹道,“大少爷太可怜了,怎么就这么跑出去丢了,现在人都还没找到,真是能把人急死啊。”   刘妈从祁文至还在部队当兵开始就在祁家当保姆了,何瑜生祁洺的时候她都一直在边上伺候着。   倒是祁念,是夫妻俩当时在外省公司那边生了才带回来的。   她从穷山僻壤里出来到城里打工,只觉是万幸能得了这么一个好去处。   即使刘妈目不识丁,好在手脚勤快。她带着些守旧愚昧的习惯,很明显的一点就体现在称呼上,先生太太的倒还不见怪,可刘妈对祁洺祁念坚持以大少爷、小少爷相称。   开始何瑜还打趣过她,但也是默许态度,后来听着听着顺耳,也时不时跟着叫了起来。   两个月后,何瑜先回来了。   只两个月,她看起来老了好多岁,面容憔悴,精神萎靡。   何瑜叫来刘妈:“把小少爷看好了,以后没事不要带出去,幼儿园就近着找吧。”   刘妈不止是唯命是从,而是打心底嗟叹,连忙应道:“诶!诶!太太放心,我一定看住小少爷。大少爷的事,您也别太着急了。”   何瑜一听眼泪唰唰就下来了。失去了孩子的母亲,看上去比什么都要脆弱不堪。   直到祁念上小学。   那天放学后,他还在新小学宽敞的操场上看了看高年级的一堆人踢球,直到刘妈寻过来把他拉回了家。   这天何瑜傍晚回来了一趟,神色严肃,朝祁念看过来的目光很凶,然后只匆匆回房拿了点东西就要走。   祁念从没有看见过笑着的妈妈。   他坐在餐桌上,看见妈妈临走前打开门,目视外面良久,转而朝刘妈说了些什么。   隐约听到是在说哥哥的事情。   妈妈一直在找哥哥,他知道。他们都很忙,都很难过,他也知道。   所以祁念一直懂事得过分,除了大人的说教,更多的原因,只是企图用不哭不闹来得到关注——从对他而言虚无缥缈的哥哥那儿抢夺一点关注而已。   或者说是偷。   他如同一个太过老实的窃贼,如履薄冰,心有惶惶地想着,不用跟幼儿园那些小伙伴一样,我只要一点就好了。   在学校里确实很奏效,所有老师都很喜欢他,甚至会故意逗他,多照顾照顾他。   可回到别墅,却不太管用。   那天祁念完全听清了的是最后一句话。   “别让祁念到处乱跑,祁文至不管我也没精力管了。”   他还不知道这句话意味了什么。   得是怎么个别到处乱跑法,让祁念从此再也没能踏出过家门。   祁念立在赤木色的楼梯上,朝下俯瞰着所有人,在那张脸上看不到别的,但就是与之前的都不一样,更冷更绝望,甚至还有那么一丝丝委屈。   良久,他什么都没说,他也说不出什么,就那么继续朝上走。   没有人再揪着他不放,祁文至见了也只是转身点上了一根烟。就跟寻常家里小孩子闹别扭了冲回房里似的,但感觉怪怪的。   顾飒明看着那背影,突然心里有那么点儿不是滋味。   下午何瑜和祁文至要陪顾飒明再回去,跟这些年把自己儿子养育长大的“养父母”一起吃顿晚饭,算是尽点礼节,做个正式的见面和感谢。   然后顾飒明就要回祁家生活了,连带身份户口都要转过来。   祁念站在二楼走道的窗帘后,脸上被阴影衬得半明半暗。他看着何瑜扶着顾飒明的手出了门,三个人坐着车从院子大门离去。   作者有话说:   何瑜不是亲妈 第八章   “小少爷,”刘妈在身后冷不丁喊道,“别看了,回房吧。”   祁念躲在窗帘后的身子顿了顿,转过身。   刘妈过去扯过他的手,将他带回房里,边说:“太太跟我嘱咐了一些事情,让我好好跟你说说。”   祁念被松开,便自顾自地缩坐在椅子上,一张背弓成一团,拿出数学书后写写画画了起来。   刘妈也不管,她得了太太的吩咐,虽然只有简单两句,但并不妨碍她顺着意思发挥:“你好好听着,大少爷就要住进来了,太太也会跟着住回来,所以门就不会上锁了,但也别想着乱跑,就好好待在屋子里,知道了吗?”   祁念只有手上拿笔演算着题目,侧脸看去纹丝不动。   “陈老师是之前就被辞退的,小少爷你也知道,太太是担心你,哪个做母亲的能受得了自己的孩子再丢了一次?”刘妈喋喋不休地讲着,自认苦口婆心,道理十足,“不过现在大少爷找到了,之前那些规矩都不会做数了,大少爷是你哥哥,刚回来,你别对他使脸色,别去打扰他,听到了吗?”   “我知道。”   刘妈啧了一声:“每次回答倒是知道,你看看大少爷,多阳光帅气多知礼数。一个小孩子离了祁家这么多年,肯定吃了不少苦。”   “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啊。”她摇头喟叹,退了出去。   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你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就习惯了一些事。   对祁念而言,他的一切都由习惯构成。   他放下笔,爬到床上,将冷气温度调得更低,然后整个人缩进棉被里。   藏起来吧,把自己藏起来,一切就都会消失殆尽的。   祁念清楚的知道,他过去这些年因为祁洺而养成的某些习惯,从今天开始又要因为祁洺——不,是顾飒明的回来,而被打破。   他幻想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却也在这场景硬生生砸在他眼前时,变得更绝望了。   因为即使那些为他量身定制的规矩不作数了,而被那些规矩“量身定制”出来的祁念,还是那个祁念。   命运于他不过是场彻头彻尾的无妄之灾。   命运于他要不一成不变,要不雪上加霜。   何瑜的关心和温柔始终不是他的,爸爸积攒下的一点点沙子又要被吹走了,谁都知道他还是那个祁念。就连顾飒明第一次见他,就知道他“见不得光”。   顾飒明身上无论是谦逊有礼还是懒散不羁的两副面孔,祁念知道自己都比不过。   他不战自溃,一败涂地。   祁念躲在被子下的身躯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连带着被子跟着瑟瑟抖动。他闷在一方黑暗而略微窒息的空间里,明明盖着被子但冷气依然无孔不入地从缝隙里钻进来,强行穿透过了他的皮肤和骨髓。滚烫的眼泪淌过脸颊,脖颈,打湿了一片衣服和床单,冰冰凉凉。   他就连真心实意的哭和笑,都在别人面前做不出来。   他习惯了。   跟祁念无关的“习惯”说改就能改,跟祁念这个活生生的人本身有关的习惯,已经被残忍狠毒的烙进了他的骨血里。   第二天一早,刘妈就在楼下风风火火地忙上忙下,祁家这栋沉寂了十三年的别墅,终于在经历了昨天的暖身之后拉开了热闹的序幕。   祁念被这嘈杂的热闹声给吵醒。   他昨天哭着哭着就睡了过去,等头昏脑涨被冷醒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眼前灰蒙蒙的。看看摆钟,已经晚上八点。大概刘妈之前在楼下叫过他吃饭,他没听见。后来便再没出过房门,半梦半醒一直躺在了床上。   “咚咚咚。”顾飒明敲着祁念的房门,手边拿了个略显突兀的盒子。   昨天他回家住了最后一晚,何瑜和祁文至便分道扬镳,约好第二天准时来接。顾母即使刚出院没多久,也一句一句不放心地跟他嘱咐着,说知道他心里不情愿,是懂事不想让他们做父母的难堪;说其实也知道他平常什么性子,让他收收脾气,大户人家的打打闹闹跟从前比不得,让他跟新家人好好相处。   “咚咚咚。”   敲了两回,都不见门里有动静,顾飒明不太耐烦,若祁念不是他血缘关系上的弟弟,又有些不落忍,换成其他这样不讨喜的人,他一向做忽视处理。   他打算再敲最后一遍。手关节刚叩上去,门扉就开了。   祁念那张脸从刚露出半边到彻底袒露,见到敲门的人时,眼里的神情一时间变得有些复杂,却细微得无法捕捉。   顾飒明此时再近距离看他,下颚、颈脖的线条凸显,配上那惨白的肤色和一成不变的表情,显得好似脆弱无助却又难以接近。   “有事吗?”   一觉醒来,在祁念看到顾飒明朝自己打量而来之际,他在经历了昨天那场失控之后,想清楚了。   顾飒明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似乎没想到他会先说话,将手里的东西随手递过去:“我虽然住进来,但不会打扰到你的。我们互不打扰。”   祁念对那动作没有反应,连低头看都没去看一眼,只听他姿态高高在上,说得轻巧。随着时间流逝,他看着对方的眉头慢慢拧了起来,原本就深邃的眉眼变得锋利。   终于不是那种随意施舍般、连被冒犯都是漫不经心的眼神了,祁念的心头为此畅快起来。   他是故意的。   一时间楼下厨房传来的乒乒乓乓声显得刺耳,两人再次在这间房门口陷入比昨天更微妙而僵持的无声对峙。   就在顾飒明打算掉头离开的时候,祁念恰时地伸出手,拿住了被冷落在半空中已久的那个赛车模型。 第九章   顾飒明没有立刻松手,他眉头仍旧皱着,只是情绪从代表着不爽转为了不懂,他眯了眯眼,过了一会儿才将手插回裤兜里转身往自己房间走去。   祁念定站两秒,接着往前挪了两步,看着顾飒明一步步走进了离自己距离最远的那间房,直到门被关上,他也才关上自己的房门坐回桌子前。   祁念将赛车模型的外壳塑料拆了,将这个跟他从不属于同一世界的东西就摆在了自己面前,一瞬不瞬地盯着。赛车外形流畅却不失力量感,上面漆的宝蓝色外漆,从车轮到引擎盖再到车窗,里里外外都透着精巧。   上面每一个反着精光的地方仿佛都是射向他的刺。   他的目光一遍又一遍的流连在上面。也不知过了多久,走廊传来何瑜的声音:“洺洺,吃饭了,刘嫂做了椒盐虾。”   祁念脑子里那根操纵他“正常”的弦重新复原绷起,他把赛车模型放进了床板下,然后将床铺整理好后,开门下了楼。   命运同样让他没资格一蹶不振。   “洺洺,明天是不是就要去上学了,是在市一中吧?读高二了?”何瑜一筷子夹了两只虾放到顾飒明碗里。   顾飒明不同意改名,说叫了这么多年习惯了,何瑜虽然在认回儿子这一点上态度十分迫切和强硬,但唯独对这件事既无能为力又只能作罢。   但她仍是固执的叫着这两个字,庆幸着读音相同。   顾飒明点头:“嗯。”   命运总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比如于顾飒明而言,他当年从别墅走失后被拐卖走,最后兜兜转转了一大圈竟仍旧回到了云城,来到顾家,改名换姓,一个月前才被亲生父母找到。比如他经历了这一场天大变故,却仍旧是在爱里长大的,也有父母有弟弟。   今天祁文至同样也在,他冷不丁来了句:“小念想不想也去学校念书?”   这短短一句话像是颗无声炸弹,霎时间桌上就沉寂下来,变得悄无声息,那反应就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至极的天荒夜谈。   何瑜调整过自己僵硬的表情,啐了祁文至一口:“祁文至你没管家里的事就别乱说了,祁念他不愿意去学校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些年除了掌管经营祁氏,祁家早已家不是家,祁念在家里有何瑜和刘妈照顾,祁文至便也心安理得的在外面一个人过得风生水起。   他被何瑜一声反驳,像是懒得计较,不再说话。这个男人的眼角即使已经爬上细纹,但举手投足的儒雅气质和多年养尊处优的浸淫,仍旧处处彰显着优渥。   祁念跟谁都不太像。   顾飒明淡然看着餐桌上的一动一静,只专心夹菜吃饭。   “我想去学校。”全程毫无反应的祁念,用最无起伏的语调,讲出了一句令这顿家宴再次戛然而止的话。   何瑜手一滞,但碍于顾飒明在又不好发作,只将筷子不轻不重地摆在桌子上。   刘妈也瞬间步子往前一挪,像是想说什么但却顾忌着身份,最终噤声。   祁文至面子上扳回一成,他忽视掉何瑜隐含怒意的目光,立马接话:“那爸爸等会儿就去让人安排,跟哥哥一起去上学挺好,兄弟俩有个照应。飒明,你觉得呢?”   顾飒明闻声点头:“当然。”   祁念扯起嘴角弯了弯,温顺无比:“谢谢爸爸。”   话已至此,何瑜等于是被祁文至将了一军。她虽确实哑口无言,不好再多说什么,但也算不得多么怄气,只是被突如其来提出的改变和祁念的忤逆给放不下脸来。   可都到了这份上,更何况祁洺已经回家了,怎么跟儿子修复感情才是最重要的事。   祁文至要不不作为,真办起事素来雷厉风行,纵横商场那么多年能简单到哪儿去,不然那么大一个祁氏集团也不是谁想转就能转得起来的。   他转头就给秘书打了个电话,让人把祁念的学籍安排进市一中,虽然手续办理还要些时日,但先临时插班去上学是没问题的。   于是这样一桩足以将祁念整个人生颠倒翻转过来的事情,起源于父亲在饭桌上的随口一提,决定于父母双方过家家般的一场较量。   祁文至还问了祁念现在是读初中还是高中,他直接回答“读高二”,祁文至一听欣喜不已:“那正好,小念以后就跟哥哥一起,明天早上我让老季送你们去学校,会有人带你去见老师的,嗯?”   祁念看向他:“谢谢爸爸。”   祁文至摸了摸他的头,好心情呼之欲出,这种久违的具体体验当父亲的感觉,还挺不赖。   这天晚上祁念仍旧站在二楼走道的窗帘后看祁文至上车离开,然后也没挪动过地方,就盯着院里院外的树影婆娑摇曳,眺望出去,橙黄发光的圆月映在他眼里,有些苍凉。   不会再有人来喝止他,让他回去,让他别乱跑。   要说对外面的世界没有一点想象是不诚实的,以前时不时会产生的那一点冲动,现在当然也会产生。   比如顾飒明直指而来的不快,比如那辆正跟他当年偷偷藏下来的长笛放在一起的赛车......   在从那句“我想去上学”说出口前,他已经翻来覆去思考了很久了。而当声音落下那一刻起,他已然让那冲动凌驾于一切之上。   当时饭桌上众人的沉默,便是命运给予他的一场摇旗呐喊,那沉默在叫嚣,在鼓舞他前进。   顾飒明刚回来的第二天,就足以令祁念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难不成还得感谢一下他的哥哥么,祁念讽刺地想。 第十章   八点准,下早读的铃声一打,嗓门大王比赛总算歇了场子。大家收作业的风风火火收着作业,聊天的聊天,吃早饭的上厕所的各自行动,教室又变成另一番菜市场般的火热景象。   “诶你说他到底什么来头?”   “谁知道呢……”   “能有什么来头,林妹妹似的……看着渗得慌,刚走一个又来一个。”   “别侮辱林妹妹行不行,当初拼死拼活进了个重点班,谁容易啊?”   “小点声……”   “怕什么?人家敢做,我们有什么不敢说的?”   新来第一天,任是谁被施泽这样一通闹,在新集体里融入得都不会顺利。刚好又有顾飒明那一笑被超哥抓住了,无意放大出来,更是只会沦为笑柄。   至于其他人,这股玩笑般不当真的敌意来得莫名,来得按他们揣测的看来有理有据,活生生证明着群体只会干两种事——锦上添花或落井下石*。   这些话多多少少能落入祁念耳朵里,但他漠不关心。   第一天来班上,什么都不用他做,也无人真的来搭理他。   祁念将飘在他面前的每一个人的一举一动放进眼底,他要观察,他要适应。   他终于出来了,尽管以前不想出来,尽管这样的环境让他心脏一阵阵痉挛,耳里也像是在无休止的耳鸣,但他还是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巍然不动,能像个正常人。   他不认命。   在接触到这样眼花缭乱、混乱不堪的世界后——这是顾飒明“逍遥法外”的世界。   他更加不认命了。   但此刻的祁念坐在位子上,像个自带透明笼子的人,被隔绝在人堆里。   施泽紧赶慢赶抄完作业,把所有东西一股脑丢给小组长:“赶紧拿走拿走!看见就像要来催命了!”   接着便把椅子朝后翘起前两腿,一晃一晃,悠哉悠哉享受着“战斗”后的惬意。   还没晃上几下,椅子背就被刮过来的铁门门闩“哐当”一下卡住,弄得他身子突然一趔趄。   “我操!”施泽脱口飙了句脏话,还好及时用手撑住了桌边,把椅子稳住了,“谁他妈连开门都不会开?老子没被门闩划破脑袋是不是还要谢谢你啊?”   他暴跳着起身,一转头,就看见白着一张脸站在门边的祁念。   又是谁惹了1班小炮仗,周围人都唰唰朝后门看来。   啧,这个插班的新生真是有意思。   祁念明显也没预料到刚刚的事,他视线低垂,说:“我不是有意的。”   只是那微阖的双眼和淡然的表情,在对方眼里却是十足的态度不佳,施泽吼道:“不是有意的你他妈就……”   但被顾飒明打断了:“施泽。”   施泽稀奇古怪看了看他,最后发泄般摔了把凳子还是算了,放过了祁念。   围观群众见戏台子没搭起来,散得也很快。   “你干嘛?”   顾飒明转着手上的笔,没答话。   “可怜弱小?那小鸡崽看着就不是善茬,”施泽嗤之以鼻,“还雌雄难辨。”   顾飒明脸上浮现出一丝烦躁,薄唇绷成条线,说:“他就是我那个弟。”   “你弟不是……”施泽突然睁圆了眼,目瞪口呆,“你那个亲弟?”他压低身子,放低声音:“不是吧,是不是认错了?这能是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   顾飒明没跟他插科打诨,拍了他一掌:“我跟他八字不合,以后少提他,触霉头。”   “怎么着,我看你平常挺弟控的啊?”   施泽揉着自己的手臂,继续“触霉头”,问道:“那他怎么也读高二?这么牛逼?”   顾飒明看似漫不经心地说:“不知道,我能留级人家就能跳级呗。”   赶在第一节 课上课前的王青崧从后门进来,一身汗涔涔的,刚好听见他这一句话,冲顾飒明道:“你就丢吧,小学晚上一年学就叫留级?那我叫什么?”   “哟,体育生!”施泽先欢迎道。   顾飒明也跟他默契撞拳,调侃道:“您那是为我市争光,身残志却坚,对命运做出的暂时的妥协罢了。”   王青崧横着经过顾飒明身后,在旁边坐了下来,瞥见上周还空着的座位放了个书包,抽屉里也塞满了书,问道:“徐砾来了?”   顾飒明看向祁念的座位,不知道在想什么,末了摇了摇头。   换来王青崧疑惑的眼神:“那……?”   虽然已经响了铃,但第一节 数学课,超哥还没来。   施泽靠在窗台,眼里提防着别踩到了顾飒明的脾气,要笑不笑道:“来了个新的徐砾。”   王青崧更懵了,脸上画满了问号,他夸张的张开嘴:“什么新的,什么啊?”   施泽还没来得及回答,前排就有人反过来做口型:“来了来了!”   他同样没来得及坐回座位,就又被超哥逮了个正着.   “施泽你屁股痒是吧?上课了知不知道?”超哥杀鸡儆猴之后,攻击范围便扩大开来,“你们看看你们有没有一点重点班的样子?隔壁2班已经铆足了劲要追上来,下个星期就是月考,我看你们能考出个什么鬼样子!”   作者有话说:   *古斯塔夫·庞勒 《乌合之众》 第十一章   听见即使隔了几道墙也依旧刺耳的铃声,祁念从卫生间隔间里出来。尽管什么也没干,只是在里面放空了几分钟,他仍旧站在洗手台前洗了洗手。   也不算完全放空,他脑海里交杂浮现着今早以来见到的庞杂人群,和刚刚顾飒明制止施泽时侧过头的画面。   在他后面出来的人像一阵急旋风,嘴里嚷着“完了完了”,连水龙头都不知道打开有没有一秒钟,匆匆沾了沾水,便往教室跑。   祁念视若无睹,只抬头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连他都不喜欢镜子里的这个人。   他不紧不慢地朝教室走,起初有想过要不要走前门,最后脚步鬼使神差地还是按原路返回。   毕竟后门离得近,而且背对着所有人的脸。   顾飒明将施泽“弃之不顾”,反正超哥次次发威也只是发发威而已,他低头研究着参考书的例题。   直到听见讲台上中气十足的声音再次吼起来。   “还有迟到的!开学一个月了还都神游在暑假呢?游浩你溜达着进来买菜吗?”   游浩就是那个开水龙头还没有一秒的、步伐急忙的人,被超哥说成溜达,着实委屈。   他只能红着一张脸站在教室后,嘴巴不服气地张开又合上,不敢作声。   接着,后门“嘎吱”又被推开了。祁念推门一进来便是这气氛略显凝重安静的场面,以及零零散散调转过来的眼光。   他看到顾飒明心不在焉地回头看向了他,时间短得可能都没聚上焦,对方就把头转了回去。   将冷漠二字的真正含义表现得淋漓尽致。   “都回座位!现在时间争分夺秒,下次再有迟到的直接别进来了,”超哥果真发完怒就立马进入正题,拿起一根粉笔掰断一截后,转身写字,“今天继续讲数列,先花五分钟做一下这道题。”   祁念被那一眼看得心脏一坠,其他频次密集的目光都变得无关痛痒起来,他第一次觉得顾飒明的眼神那样让他无所适从。   跟在别墅里的感觉都不一样。哪怕只有一秒,都让祁念瞬间觉得无地自容,好像迟到被公然抓到是一件多么羞耻的事。   他明明对这些是满不在乎的。   只是他没切身体验过这些,难抵慌乱与耻意。   祁念默默坐回自己的位置。张超讲的知识点是他早就学过了的东西,他先是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才从抽屉那一整套新书里找出没看过的课本看了起来。   下课后,超哥挺着肚腩出了教室,走到后门时站在门边喊了一声:“顾飒明,还有祁念,第二节 课下课来我办公室一趟。”   众人皆疑惑又好奇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施泽冲在了第一线:“超哥也知道?也是,不然怎么能进我们班,你......”   “不知道。”顾飒明没等他说完,只是头也没抬地演算着课上没做完的数学题。   “那怎么把你俩喊一起?”   “我说不知道。” 第二节 课后的课间时间格外热闹,每个班外的走廊都熙熙攘攘,大家三三两两在聊着天,等排好队下去操场做广播体操。   祁念有意避开人群,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他垂着眼眸,打算往张超办公室走,顺着楼梯靠墙那边一路往下,边走还边数了数台阶数。   左边的23阶,右边的24阶。   直到从五楼下到二楼,他恍然间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办公室在哪。   祁念只能茫然地又低头朝上走。走到四楼半时,正好碰上他们班的队伍下楼。他没打算找个人问问,继续垂着脑袋靠右行。   周围被挤得水泄不通,横冲直撞的人打乱了队伍,祁念这一没看路,便倏地不小心撞到了人。   他吓了一跳,都顾不上鼻子上的疼痛,立马说道:“对不起。”   顾飒明居高临下地看着就差把头贴到地上的祁念。   祁念本来就比他矮了一个多脑袋,现在又站低了一层台阶,对方后颈凸起的骨头和白色短袖下露出的两片肩胛骨尽数落入他的眼底。   对陌生人讲话倒是比对他讲话还要悦耳上不少,呵。   祁念一直没等到对方的反应,打算直接绕道,只是走道里太狭窄了。   他微微抬头看向自己眼前这堵“高墙”,当顾飒明近在咫尺的脸生生砸进眼里时,顿时猛地倒抽一口气。   刚刚那一下撞得虽然不至于多重,但祁念被磕到的鼻梁上泛起了一小块红。将灰调的人染上了点生气。   顾飒明见他惊慌没压住的样子,觉得有些新鲜,扬扬眉问:“要去哪儿?”   祁念又低下头,没有空调的地方都太热了,他咽了咽喉咙:“我不知道办公室在哪里。”   顾飒明这才绕过他,手插着兜:“就在楼下。”   祁念转过身,楼梯间里空荡荡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人都已经走光了。   他本能般跟上他的步伐,走在后面。两人经过四楼厕所门前时,顾飒明突然停下来,弄得魂不守舍只管走路的祁念心中又是一惊,屏住了呼吸。   “怎么不像在别墅里时盯着我看了?”顾飒明意味不明地看向他,又说,“别招惹施泽,他不是你能惹的。”   刚才还泛起细微动荡的湖面立即结冰,祁念登时冷下来,盯着他,说:“你没有眼睛的么。” 第十二章   顾飒明不是个嚣张跋扈到喜欢主动挑事的人,他虽然跟一点就炸的施泽走得近,但平常很少对人不客气,不想理的人就直接忽视而已。更何况眼前这个人,还是他血脉相连的弟弟。   他对祁念多多少少算是迁怒。   何瑜半月前跟着警察上顾家要人时,咄咄逼人,软硬兼施,毫不让步。最后刺激得让有心脏病的顾母直接送进了医院急诊室。   当时狭窄的客厅里挤满了人,连空气都被阻隔滞停了一样,气压低得让人觉得心口发闷。   何瑜站在中央,眼眶通红,声泪俱下地厉声控诉:“是你们抢了我的儿子,难道不应该还给我吗?我找他找了十三年!十三年啊......就没有哪一天是睡过好觉的......原本该属于我们母子的时光就是被你们霸占了!你们还要我等!你们没有心吗?你们有没有心啊?!”   她下一瞬死死抓住顾母的手,像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狰狞,全然没有祁氏副总的体面:“你也是当母亲的,你肯定懂!我是洺洺的妈妈,我才是洺洺的妈妈!”   顾父顾母面对劈头盖脸地诘问和哭诉,都神色黯淡,满面凄然,只是不停地抹泪叹气:“作孽,作孽啊……”   围观者面对这样的场景也只能缄默以对,以理很好能评断的案件,双方掺杂进去的却都是最深沉,最厚重,也最无私的爱。   只是同为舐犊之私,中间又横亘着十几年的浩浩长河,情与理纠葛混杂,注定相互冲撞。   而何瑜背后拥有的不仅是祁家的势力,还有受法律认可的最占理的支持。可她即使感恩戴德她的儿子这些年得以茁壮成长,也对顾家心存浓烈的鄙夷与怨恨。这么多年同在一个城市,竟然都没让她找到一点线索。   哪怕他们的收养手续齐全,何瑜也不相信顾家人表现出来的和善。   在一年复一年都更绝望的境地里,何瑜等了十三年,魂牵梦萦。如今她一刻都等不及了,当然不会介意使用任何手段来达到目的。   若不是顾忌到顾飒明,她绝不会如此简单地放过让他们母子分隔了这么多年的顾家。   祁念死死盯着他,那股无名怒火差一点就要燃上眼里。若真要说招惹,也该是施泽先招惹的他。   顾飒明这次没皱眉头了,只默了默,没再说什么,径自拐过拐角朝前走。   两人一前一后进到办公室,里面冷气开得很足,是祁念熟悉的温度环境。   张超还在伏案写着东西,见他俩已经站在跟前了:“来了?”   他转过椅子,张嘴酝酿了两下,对祁念说:“昨天我从年级主任那里已经了解了点情况——嗯......相对来说,你比班里人年龄都小,能不能跟上班里的节奏只能先看看——”   他说得很委婉。   祁念抿了下唇,答:“可以的。”   张超显然不太相信,对走得动关系进来、还指名要进理科1班的学生,而且年级主任又说了只是暂时的,不相信是人之常情。   他挪了挪座椅,从书桌上的架子里翻了翻,找出一张卷子递给他:“那这样吧,因为我这也没有你之前的资料什么的,你做做这上面的选择题看看,刚好课间操还有十几分钟,我好掌握一下你的情况。”   叶小琴端着一杯热茶走过来,呷了一口后说:“我们班新来的学生?”见祁念小幅度在办公室张望了一圈,她指了指自己的空位:“去我座位上写吧。”   祁念看向她,是个并不年轻的中年女老师,但打扮很精致,说起话来很利落。   他犹豫了两秒,毕竟他看见办公室里其他学生都是弯腰站在一旁干着什么,在听见张超也说句“去叶老师那写”,才坐了过去。   祁念扫了眼题目,第一道选择题都没下笔演算,就写上了选项。他一边做一边听身后传来的对话。   “施泽的作业是抄的你的吧,嗯?”超哥似笑非笑,见顾飒明沉默不语,只是装傻,道,“你俩还真是情比金坚了,啊?去跟他说让他给我悠着点!”   “下周月考准备得怎么样了,跟数学联赛名额挂钩的啊,别等会我们班第一名筐了瓢......你看看,对面理2班主任现在就笑得有多开心。”   顾飒明终于说话了,带着笑意:“超哥你放心吧。”   “你们超哥对你放心,就是对施泽那个没点名堂的不放心,怕把你带坏了,”叶小琴也调侃了一句,转头回来便忍不住开腔了,“诶你这是做题目的?刷刷刷ABCD就写完啦?”   祁念拿着写完的卷子起身,把卷子给张超递了过去。   顾飒明高高一个就站在一边,朝那上面瞟了瞟,随后挑了挑眉。   同样表情产生了变化的是超哥,他惊讶中混杂着欣喜地把卷子塞给顾飒明:“你看看!这是你们上周小测验的卷子吧?班里选择题统计都只有三个人是全对。”   叶小琴手里还端着杯子,也露出吃惊的表情,她刚刚是亲眼看到了祁念怎么做题的。   祁念缩成拳的手好似出了些汗,滑溜溜的,等顾飒明给出反应的这段时间,显得格外的漫长。   顾飒明先是笑了笑,把试卷递回去后不卑不亢道:“现在有四个了。”   超哥喜出望外,一双小眼睛瞪得圆溜溜的,问祁念:“就刚刚这会儿功夫做完的?觉得容易吗?”   祁念对这样欣喜的表情已经不足为奇,即使他在今天之前跟外界的接触少之又少,这样的表情他也已经在家教老师那看过很多次了。   这次却令祁念有些不一样的内心波动。   刚刚那几道选择题考的都是基础,只不过出题人挖了点坑等人往里跳而已,实在算不上难。他如实答道:“容易。”   “可以可以,那我就放心了,”超哥点点头,边把卷子摊桌上又看了看,边对顾飒明说,“祁念是新同学,你多照应着点,两个人还可以切磋切磋数学。”   顾飒明“嗯”了一声。   超哥最后让祁念从办公室书柜里把各科习题册什么的一样拿了一份,顾飒明也带上叶老师嘱咐等会要发下去的卷子出了办公室。 第十三章   祁念仍旧跟在后面,正前方窗口照进来的太阳让他大半个人都匿在了顾飒明的影子里。   看来超哥并不知道顾飒明就是他哥哥,也是,要让别人相信他俩是兄弟,可能需要一张板上钉钉的亲子鉴定才有用。   顾飒明会照应他?还会跟他切磋数学?祁念像是想到了什么荒唐又好笑的笑话,在心里连同他自己在内都嘲讽了个遍。   曾经祁念以为中的那个祁洺应该是在外流落多年、比自己还要不堪的,若这个哥哥面对他肯定是要产生愧疚与忏悔的。事实却是,眼前的顾飒明无论身高体格还是其他方面,几乎都可以绝对压制过他。   顾飒明拥有着所有人的喜爱——父母、老师、同学……并且这个人对他熟视无睹,毫无歉意。   祁念曾经恨了十多年的祁洺却如梦幻泡影,像是这道不止不休折磨着他的紧箍咒,让他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始作俑者,根本不存在过一般。   “顾飒明。”祁念冷不丁喊道。   顾飒明回头时脸上又带着那种玩世不恭的味道:“这回喊对了。”   祁念微仰着头,顾飒明垂在身侧、握着英语试卷的手臂用着力,修长有力的肌肉线条被微微拧出来,他无意识地目不转睛,问道:“你昨天为什么送我赛车模型?”   顾飒明做出一副无奈的表情:“昨天不就说了,我对你没有恶意,怎么说你也是我弟弟,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楼道里传来越来越近的嬉笑打闹声——课间操已经做完了,耳边充斥着鼓点强烈的广播曲,顾飒明三言两语说完就三阶跨做一阶,脚步飞快地走了。   祁念偏过身子望向迎面而来的阳光,十分刺眼。他垂了垂眼,在密如蚂蚁的人山人海涌上来前,也上了楼。   哪有那么容易摘干净,谁种下的因就该谁来结果,祁念心说,正因为我是你弟弟,所以才要让井水犯上河水啊。   走过最后23阶时,祁念深喘了口气,直了直背脊走进教室。   之后的一整天,祁念坐在自己那张椅子上便几乎没走动过,“叮叮叮”的铃声有规律地响起,不同科目的老师进来上完一节课后又离开。   也不知道这是响起的第几遍铃声了。   “Number one!”伴随着这嘹亮的一声,还有细细教鞭敲在墙面的声音。   常常人未现、声先到,进教室第一件事就是默单词的老师,全年级里“排面”如此大的只有叶小琴一个,无论上了多久她的课,学生们都要时不时哀叹两声。   叶老师挥了挥小棍子:“今天谁擦黑板的,'以屈求伸......',你们语文老师的板书到我英语课上了还舍不得擦?”   祁念看着坐在他前面的女生立马慌慌张张地跑到台上擦干净黑板,窘着脸跑了下来。   “叶老师,今天还要默单词吗?”   叶老师睨了发问的同学一眼,嫌弃道:“今天怕时间来不及先放你们一马,把上午发的卷子拿出来。”   众人松了一口,只要不默单词了心情就格外的好,都“哗啦哗啦”地拿出卷子,   祁念也将卷子摆好,只是一片茫然的脑子里一直在琢磨着些别的事。   今天课间他看见有三五成群的人来叫顾飒明他们下去打篮球,施泽和他旁边的那个体育生都去了,只有顾飒明没去。   貌似是为了下周的月考。   上午超哥说月考和数学联赛名额挂钩?   祁念虽然不清楚什么数学联赛,但不用想就知道很重要......   这时门口突然闪过一道人影,“报告”两个字突兀地打断了叶小琴的课堂。   叶老师:“徐砾啊,请假回来了?”   徐砾边笑着往里走,边答了一个“嗯”字,他信步穿过第一条走廊,经过后门,然后径直朝祁念的方向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祁念左方的自然光被拦截下来,登时映下一大块极浅的阴影。他缓缓转过脸。   徐砾不算高,很瘦,额前的刘海一看就有日子没剪了,有些长。他起先的眼神还是晦暗不明的,在跟祁念打了个正脸照面后,却变得舒展起来,神色轻浮而古怪。   祁念怔然地与他对视。   叶小琴看徐砾态度有些不善,适时出言:“徐砾,先站着听一节课吧,等会下课再叫人去搬座位。”   徐砾玩味地笑笑,身子往后墙黑板报上一靠,算是同意了。   四十五分钟过得说快不快,说慢不慢,叶小琴布置完作业就准时爽利地宣布了下课。   已经上完了最后一节课,教室里就像在咕噜咕噜地煮着一锅杂粥,有收拾得快的已经率先走了。张超出现在门口时,剩下的众人停下手中、脚下的动作,惶恐又急切地瞪着超哥等他发话,只拼命在心里后悔没早点开溜。   超哥好笑道:“没别的事,你们后面几个高个子,力气大的,去楼下跟我般一套桌椅。然后,那个徐砾,来我办公室一趟。”   按下的暂停键又被松开,刚好应了就近原则,顾飒明和施泽被超哥拉去当了苦力,祁念在一片嘈杂中拣选出自己需要的课本留在抽屉,将剩下的一大摞都抱在怀里出了教室。   才从教室出来几步路的距离,他抬在最下面的双手就隐隐打着颤。这些书太重了。   负重超标再加上酷热天气的催化,祁念汗流浃背,额上一滴汗顺着眉毛流进左眼里,他眼中顿时刺痛得猛眨,原本肤色就过分白皙,这会儿看着就像一下秒就要晕过去。   “你在干嘛?”徐砾突然从后面冒出来,拦住他的去路。   从旁边经过的其他人见此都刻意绕远了走,并对祁念投去同情的目光。倒是徐砾,对他们反扬起灿烂的笑脸,肆意至极地喊道:“你们躲什么?”   那些人见了立马跟躲避瘟神一般纷纷加快脚步,称得上落荒而逃。   祁念此刻根本无暇理会,想咬牙走完最后几步,就能把书扔在垃圾桶旁边了。   这时徐砾却转移了方向,突然猛地冲向了他,像头绳子没被拉住的疯狗,目露邪光,仿佛下一瞬就要把他撞个人仰马翻。   眼看那人就要撞上来了,祁念被对方的举动惊得僵在原地。他虽对这些人毫无兴趣,但并没想着与人结仇或故意树敌。   “你紧张什么,”徐砾急刹住脚步,凑过去慢悠悠地说,“跟他们一样跑?你不会的。”   两人差不多高,徐砾伸手便拿过祁念最上面那几本摇摇欲坠的书,戏谑地笑着:“真没用,这么点东西都搬不动。”   祁念手上轻松了不少,把书放在垃圾桶旁边的地上后,他习惯性用眼睛去接触别人:“什么?”   徐砾把手里那些书毫不犹豫地扔进垃圾桶里,底部传来“哐当”两声闷响,他再次凑过来低声说:“你知道么,就是这双眼睛出卖了你,黯淡无光却漂亮的眼珠子。” 第十四章   “你不去刘老师办公室么?”祁念动作不显地退后一点,将话岔开。他到底没碰上过这种人,绷直的后背有些发怵。   还没等徐砾回答,率先搬着张桌子从楼道里上来的顾飒明被他二人挡在了路中央。   顾飒明承重的手臂鼓起肌肉,青筋明显,短碎的头发被汗湿了点,胸膛微微地一起一伏,他一个人站在那的气势比这边两个人都强。   “请让一下。”   祁念有些迟钝地开合了一下眼睛,退后两步。   站在一边的徐砾砸吧着嘴:“那明天见咯,小漂亮!”他说完便飞快地跑了。   这话自然是朝祁念说的。   虽然徐砾人早已不见了,但祁念感觉那声“小漂亮”还环绕灼烧在耳边,令他无所适从。他已经顾不得去想徐砾行为背后的动机,他现在只希望顾飒明能忽略自己,赶紧从让开的路中过去。   可那人似乎不想遂他的愿。   顾飒明将桌子在平地放下休息,一手撑在桌面,另一手擦着下颚的汗,他放低视线,蹙眉注视着祁念,似乎很是困惑,半晌后问:“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祁念听不太懂对方的问题,心想他还能在想些什么,自问也没再故意干什么招惹、挑衅对方的事。但他的心跳跳得莫名有些快,蒸笼般的空间里变得更热了。   “关你什么事。” 祁念脸颊反上点出汗后的红晕,很浅,说出口的话依旧难听。   顾飒明一时间没再说话,脸色不明,有点不悦中带着嘲弄,又有点无所谓的样子。   他知道自己意图跟祁念沟通的想法太天真了,想来是同情心作祟得有点厉害,明明不对付还要在这多管闲事。   “确实关我屁事。”顾飒明撂下一句后便拎着桌子绕了过去。   祁念的心被什么东西拉扯着沉了沉。   两人擦肩而过时,窗口恰好徐徐吹来一阵难得的轻风,将顾飒明身上那股带着温度的蓬勃气息吹向了他。   有风的味道,阳光的味道,和他形容想象不出来的、从未接触过的、好闻的味道,它们交缠在一起,拥住了他。   祁念任由那颗心彻底往下沉去,同时变得不再尖锐,一身扎人又扎己的芒刺暂时被包裹了起来。   顾飒明将徐砾的课桌放进教室后,草草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把书包往肩上一搭,当他拖着步子要出门时,祁念才从后门走进来。顾飒明脚步一停,转了个方向,径直从前门的另一边走廊走了。   教室里已经没什么人了,祁念直直看着顾飒明见到他后如何转向,如何出门,如何消失在视线里。他连忙拿上自己空瘪的书包跟上去——祁文至的秘书想得倒是周全细心。当祁念从前门望出去时,那道熟悉的身影已经从最当头一晃而过,拐弯下楼了。   林荫道将烤人的暑气稍许隔绝开来,偶有微风拂过,连头顶叽喳叫唤的麻雀都显得可爱不少。顾飒明走得不快,而果不其然,经过早晨那一场“招摇过市”,他在学校里成了一个更大的人形目标,无论走到哪都根本不得清净。   刚经过校门口的传达室,出了大门,一个不知轻重、胆大包天的人影直直朝顾飒明一撞,还张开了四肢就要往他身上跳。   “哥哥!”   顾飒明清楚了来人,在习惯性就要勾起双臂时朝后看了一眼,都是那些热切望过来的陌生面孔。他转瞬就被强行跳上来的人拉回了头。   顾飒明轻而易举地把人托起来,抱在身上:“放学了?爸爸还是妈妈带你来的?”   顾飒清扬起脸:“妈妈带我来的。”   “昨天不是还赌气不肯再理哥哥了吗?”顾飒明笑着逗他,将他往上颠了颠。   顾飒清撅嘴摆出鬼脸,拒不承认:“哼,是妈妈要来的。”   周围同样放学的同学有些早有耳闻,但亲眼见了该震惊的还是震惊,他们眼中高不可攀的校草原来对弟弟真的能如此宠溺。   顾飒明抱着人朝笑盈盈地站在远处的顾母走过去:“妈,你怎么来了?”   顾母注意到周围小姑娘投来的目光,又笑了笑才说:“你弟弟后悔了,谁拗得过他,我这不才带他来了。”   顾飒明捏了捏那张被拆穿后在别扭害羞着的脸蛋:“以后不准任性了听到没有,妈妈刚出院,身体还没好,嗯?”   “知道了,哥哥。”顾飒清点了点头,扭了扭身体。   “飒明,在那边还好吧?”   顾飒明提了提书包:“嗯,挺好的。”   “嗯……怎么说那到底也是亲生父母,当年那样的事,算是飞来横祸和阴差阳错,他们也不容易......没有做父母的会不爱自己孩子的......”   母子之间一时讲起话来,措词前竟然需要掂量几番,满是顾虑。   其实顾飒明从小就没让他们操过什么心,当年刚被他们带回家时一脸戒备,后来关系慢慢亲密起来,也还是早熟独立的性子,跟天生的一样。也只有长大到了青春期,顾飒明偶尔发发脾气的时候反而能让顾父顾母更安心一点。   但也根本不是现下这样的情况。   顾母面带慈爱,把手搭在他的手臂上,继续说着:“照顾好自己,虽然妈妈知道你一向不用操心什么。我跟你爸都没事,而且飒清也上初中了。”   顾飒明静静听着,点头回应。再走几步路后,他一抬头就看见停在对面路边的那辆宾利——实在太打眼了。   现实就是很骨感,赶在傍晚高峰期的路上堵了一个小时的车才见到的人,才走了这么一小截路,就得告别。   “飒清,下来了。”顾母不得已去拍了拍顾飒清的背。   顾飒清耷拉着一张脸,看向他的哥哥。   顾飒明将他放回地上,就势蹲下,拉着他的双手说:“飒清,哥哥是不是跟你说过,男子汉是要能独当一面的?以前哥哥在你总耍赖,其实现在哥哥也还在,只是不跟你住在一起了。在家要听爸爸妈妈的话,哥哥下次来看你,嗯?”   听着这长长的一段,顾飒清都垂头丧气地点着头,直到最后一句才双眼一亮:“真的?”   顾飒明揉了揉他的头:“真的。”   最后等顾母牵着一步三回头的弟弟上了车,顾飒明才过马路,开门坐上了那辆宾利。   祁念和那些光明正大走在一边,用灼热的眼神看顾飒明的人一样,他也在看着。   只不过他缩着身体,躲在了门卫传达室旁的柱子后。 第十五章   铺了大理石纹瓷砖的方柱贴在脸上很凉,因为维持着不变的姿势太久,祁念移开时半边脸都被冰麻了,与被迟迟未落的太阳炙烤的后背如同两重天。   他猜刚刚路过的人里,有把他当成神经病的都不奇怪。   祁念抓了抓书包带子从柱子后出来,也按着那条同样的路径,穿过马路上了车。   “小少爷怎么慢了一点。”老季跟祁念打招呼。   “季叔。”祁念应道。   老季“哎”了一声,往后视镜看了看:“大少爷,车里冷,出了汗擦擦别着凉了,侧边有纸巾。”   顾飒明闻言扯了一张纸擦了擦额边的汗,自然地说:“季叔,以后不用叫大少爷,我不习惯。”   老季先是愣了愣,随即憨厚笑道:“行,按你们的习惯来。”   “那,小少爷……”   祁念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来,片刻后:“我也是。”   老季车开得很稳,也可能与车本身有关,宽敞舒适,坐在上面感觉四平八稳,丝毫不会觉得憋得慌。   祁念坐在左边,他右眼的余光里蓝白相间,还有一个后脑勺的影子。他不声不响地偏过一点头,再偏一点——顾飒明脸冲向窗,两腿随意地屈放着,前面的空间相比他的显得更局促一些。   祁念贴着砖的半边脸此时还在隐隐发麻,无不让他想起顾飒明抱着他那个弟弟的时候,像棵笔直的树般稳健又可靠。他浑身都有种无法抑制的冲动又轰然涌上来,一浪拍过一浪,最终决堤而下。   “哥哥。”祁念叫得很轻,可能只有一个嘴型,与在校门口时他耳里听到的那声张扬撒娇的叫法迥然不同。   顾飒明看着外头的车水马龙不知在想什么,他的耳廓一动不动。他没听见。   对祁念而言,“哥哥”这个称呼是一个心理禁忌,从来只有或讥讽、或冷淡、或不甘,乃至恶毒的态度去面对过。   祁念是不愿意叫的。   但今天语文课上讲到过几个什么词来着?   ——以屈求伸,以退为进,迂回制胜。   “哥哥。”   顾飒明这一次听见了,他转过头,混杂的情绪被掩饰在背光的脸上。顾飒明似乎因为出乎意料而有些迟疑,只是五官显得更犀利深刻了,看上去早已没了在校门口抱别人、摸别人头时的暖意。   祁念就不知道什么叫做怕,又喊了一声:“哥哥。”   仍旧涩生生的,像被他吹了十几年的长笛依然只能发出的残破笛音,很不动听。但祁念多叫了这么几次之后,心理上有种自暴自弃地放松,仿佛一切都顺理成章起来。   顾飒明回过神看到他执拗的眼睛和冷淡的脸,脑海中莫名其妙蹦出一张陌生小孩子的笑脸,一闪而过。   他脸上有些松动,问道:“怎么了?”   祁念却反被这一句问住。   第一声可以说是心血来潮,那第二声、第三声是什么呢?做游戏么?   祁念还是在这宽敞豪华的车内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的焦灼,他左手抠着旁边的坐垫,脸上只有睫毛在颤动,只能明知故问道:“他是谁?”   顾飒明动了动眼皮,沉着脸反问:“谁?”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也都装聋作哑。祁念便也不再说话了,活像在不合时宜的时候选择了“看破不说破”,而这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不知道要再说些什么了。   祁念看见顾飒明的手动了一下,缓慢又克制地从搭在腿上改为握拳放在腿边。   也许是想伸手也来摸摸我的头吗?   哪怕是设想都太过荒谬。   反倒像是差点就要揍他了。   顾飒明的耐性快被耗干了,祁念是如此的不可理喻,他就从来没靠近、迁就过这样不可理喻的人。举一个现成的例子,比如徐砾。   一眼看过去,祁念就是个没有任何闪光点的人,暮气沉沉,乖僻邪谬。   啊——除了数学?顾飒明心想。   可偏偏祁念很多时候的种种,也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于是顾飒明想一层层剥开看看祁念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行事矛盾 ,阴晴不定,究竟哪些是他的伪装,而哪些又是真实。   此时已到达别墅区,待到车缓缓停下,顾飒明扔下一句 “跟你没关系”便长腿一跨,率先下了车。   祁念继续在车里坐了一会儿,老季拉下隔板后见他还在,也没催他。   ——顾飒明与他之间话讲不过三句就会陷入僵局,这不是他想要的。   “回来了?晚饭已经做好了,”何瑜看着大步走进来的顾飒明,热切地迎上来,“快去洗手。”   祁念没什么存在感的一个走在后面,他自己放下书包,洗了手,跟着坐上了餐桌。   一开始三个人相对无言,各吃各的饭。   “在学校里还适应吗?”何瑜夹了菜却还没吃,筷子举起又放下,没话找话道。   顾飒明慢了一秒:“嗯。”   “那就好,”途中何瑜分了一个眼神给祁念,“祁念没在学校里给你惹麻烦吧?他爸怎么不给他直接安排到大学去,省事。”   顾飒明如常伸着筷子,忽略掉她后半句的讽刺,答道:“没有。”   何瑜仍旧带着些许警示意味地看了看祁念。祁念装作没看见,他吃饭一向吃得又快又少,没两下就放了碗筷。   刘妈在一旁对他小声嘀咕:“小少爷,说了碗筷要轻点放。”   祁念将她视若空气,拿起空书包就上了楼。   何瑜给顾飒明夹菜时,看到他略显不悦的表情,解释道:“从小就这性子,洺洺你别跟他一般计较,在学校里也是。”   顾飒明收回目光,改为看向此时谨小慎微地站在一边的刘妈,嘴里说:“不会的,他是我弟弟。”   “正在长身体,多吃点,又是读高二了,学业也挺重的吧?”何瑜岔开了话,她唯独在失散多年的儿子面前一向姿态放得很低,“学校里不会知道你跟祁念的关系的,我跟祁……我跟你爸爸说过了,你放心。”   顾飒明在后半段话里看向他的亲生母亲,皱纹同样没有差别地爬上了她的眼角。待何瑜讲完了,他半响后才慢慢说:“嗯,我知道了。”   虽然仍旧只有这么几个字,但何瑜感觉到了这一次儿子的态度与之前有了变化,哪怕只有一点点,她都喜不自禁。   剩下关于祁念那点无谓的担忧便是毫不重要了。   待顾飒明吃完饭回了房,何瑜坐着朝刘妈说道:“刘嫂,你以后吃饭的时候别站在这了。”   她又补充:“二楼你也别去了,现在这个年纪的孩子需要自己的空间。打扫的话等洺洺上学了再去打扫,别动乱了他的东西。”   刘妈诚惶诚恐地应下。 第十六章   翌日,别墅门前那辆宾利早早等在了外面。   何瑜站在台阶上跟老季聊了两句:“你来送了这边,祁文至那边有说怎么打算吗?”   老季回:“太太,祁先生让我先送了两位少爷。”   何瑜哼笑了一声:“他不是今天住这里明天住那里么,整个云城都有他的落脚地吧,真是辛苦你了。”   老季汗颜,一声不吭。   何瑜又问:“昨天去学校接的时候有发生什么吗?”   “没有,”老季认真回想后说,“不过大少爷……让我不要再叫他大少爷。”   “那就不要再叫了,洺洺不喜欢这些,”何瑜干脆地说,“你过阵子直接回祁文至那去,这边我能安排,洺洺之前都是自己去上学,之后都按他的意愿来。”   老季颔首。   祁念上车后还是坐在了左边。他身板瘦、骨架小,怎么直挺着背都填不满座位,而余光里模糊的画面还是充满着相同的色调。   吃早饭时顾飒明边喝豆浆边从碗边抬额看了他一眼,又是那种眼神了,不过被祁念捕捉到其中多了的一丝犀利。   是昨天在垃圾桶旁惹到他了?还是因为在车上喊的那三声“哥哥”?以及那番明知故问,冒犯到他心爱的弟弟了?   ——想到这里,祁念从一片颓唐的脑中抽丝剥茧,竟然体会到隐秘的欣喜之感。   恨意不就是该这样挥洒的么,敌人在乎什么,就去得罪什么。   车窗外晃过的景象变得清晰,祁念能看见穿着不同校服在等公交的人,能看见路边小摊贩的锅内冒出白腾腾的热气,还能看见远处电线杆上落着的一双小鸟……   祁念看够了,转过头,他故技重施:“哥哥。”   顾飒明今天反应很快,挑着眉跟他对视,就是脸上纹丝不动,意思是等他继续说下去,要是不说那就什么也不必再说。   车内萦绕着的清幽雅香很是沁人,若不有心仔细去闻还会闻不到。   祁念开口前闻到了,他问:“妈妈知道昨天的事吗?”问得很平淡,差一点让人听不出这又是一句威胁挑衅的话。   顾飒明动了动眼皮,突然觉得好笑起来,边笑边慢悠悠地答非所问:“祁念,不用勉强你自己。为什么那么叫我?”   “你不喜欢吗?”祁念问得认真。   顾飒明闻言颇具深意地盯着他,只说:“你昨天看见飒清了,还有我妈。”   “嗯。”祁念迎上他的陈述句,声音从鼻腔发出来。   “你都知道?”   “我昨天听见了,”接着祁念的眼神变得冷幽幽的,“而且,妈妈一直在找你。”   顾飒明喉结动了动,跟他错开目光,转而落到他身上。   今天祁念也穿上了市一中的校服,蓝色的衣领将白与白隔开,衬得他雪白肤色下的精致眉眼清亮起来。不再只有一种营养不良的感觉。   顾飒明彻底转开头不再看他,随口回答了之前他的问题:“不喜欢。”   祁念有片刻地凝滞,他被这三个字带偏了思路,他知道了对方在介意什么,下意识便想去解释。   祁念慢慢地说:“我昨天和今天,都没有别的意思。”   祁念不知道顾飒明相不相信他,也不知道对方到底听进去了没有。   他从侧面看去,看见顾飒明凌厉的眉峰和眼眶,高挺的鼻梁,以及抿上的唇。还看见顾飒明身后窗外的一切都变得模糊。   不喜欢,那就不喜欢,他以后不再喊就是了。   祁念很轻易地将自己说服。   只是车内冷气开得有点足,哪怕是夏日,在这样的清早都有些太冷了。   祁念弓了弓背,往座椅里蜷了蜷。他心想,至少今天他们说了这么多句话,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计划在走——尽管是份他觉得十分模糊和潦草的计划,不像他得心应手、掌握自如的数理推导题。 第十七章   徐砾的座位被安排在了第五列的最后一个。   原本祁念那个位置是徐砾的,只是他之前请假了一周,那天祁文至的秘书将理1教室内的唯一一张空座位,默认成了给祁念小少爷准备的。好在徐砾对此毫无异议,在超哥面前欣然点头。   祁念照旧晚一步,不过走进教室时早读还没开始。徐砾右手撑着脑袋,侧着身子目迎祁念过来。   祁念对自己右边新添了“邻居”也没什么异议,他坐下后把书包挂在椅子背上,今天的书包里面装了点沉甸甸的东西——几本数理参考书。   何瑜这些年唯一没怎么插手的,就是祁念的学业,反正不缺钱,该请老师就请老师,除了“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和“不务正业”的“第二课堂”。   那些想都不要想。   徐砾嬉皮笑脸地跟他打招呼:“小漂亮,别那么冷漠嘛,昨天我们不是就认识了吗。”   “你昨天没睡好?怎么一天看着比一天憔悴?”   祁念跟没听见一样做着自己的事,把书包里的书放进抽屉里。   刚好前桌的女生下了座位,和善地跟前面几个同学说:“我等会要做值日怕来不及,你们能交作业的都先交给我吧。”   她从前面一个个收了过来,最后还剩一个祁念,女生稍显拘谨地笑了笑,说:“同学,你做了作业吗?”   祁念昨天走得太急,并没有带任何东西回去,转身从书包里拿出昨晚做的两份只用写在纸上的作业,淡淡地将它们递了过去。   徐砾在一边不甘寂寞地插话:“何佳彦,也收一下我的呗。”   被叫做何佳彦的这个女生闻言,脸上明显露出了一丝惊讶和慌张,她没想到自己会被徐砾搭话。何佳彦拿过祁念薄薄的作业后,一时间进退两难。   徐砾嘴里说要交作业,可人却瘫在桌上一动不动。他缺课了一周,能交出作业就稀奇了,偏偏一时兴起就是要为难别人。   教室里陆续来了同学,有几个注意到动静,朝这边看来。   祁念终于看了徐砾一眼:“你想干嘛?”   徐砾嘴边绽起笑容,朝何佳彦挥手:“我没作业,不交了。”转而凑向祁念,低声说:“看在小漂亮的面子上。”   何佳彦如死里逃生般回到了自己位子。周围有零零碎碎的议论声,祁念默了默,问:“他们为什么都怕你?”   徐砾笑容慢慢收住,片刻又恢复了那副不正经的模样,朝他那边扬扬下巴,道:“他们就不怕我啊。”   祁念跟着看过去,跟顾飒明恰好转过来的脸撞了个正着。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耳边是徐砾的声音:“别以为这是市重点的重点班就都是只会读死书的书呆子,小漂亮,你先看看你自己是吗?这里什么样的人都有。”   确实不是。他来到这儿,坐在这张椅子上,就是不怀好意。   顾飒明是为了拿书早读的,祁念也移开单向的目光。   “但——”徐砾低了低眼睫,勾起唇角,他其实长得很清秀,“只要我想,我能让每一个人都怕我。”   只是脸上的表情把阴冷与明媚杂糅在一起,将底子里的清秀诠释得吊诡,散发出难以形容的感觉。   祁念对徐砾的这个印象一直到后来后来,很久以后,都没变过。   徐砾又补充:“不过,小漂亮你不会怕我的,因为……我们是同类。”他最后五个字是用飘忽的气音说完的。   祁念眯了眯眼,给了他一个正式的直视,说:“我叫祁念。”   徐砾“啧”了一声:“没意思。”   恰好早读铃响起,今天超哥是踩点进来的,所有人开始各归各位。   祁念也摆出语文书,翻到文言文那一部分,虽然眼里布满了古人圣贤的“之乎者也”,但脑海里都是徐砾刚刚跟他说过的话。无疑,不管徐砾是一个怎样的人,徐砾都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主动来与祁念产生交集的人。   祁念能感觉到,徐砾对他好像没有别的恶意,很热情,哪怕这种热情里可能会掺进些他现在还无法预料的东西。哪怕这样的接近说是费尽心思、处心积虑都可以。   他知道自己不仅不讨厌徐砾,甚至还生出了点惺惺相惜的感觉。   这个星期一来的头两天就是月考,连着九门考下来到最后的放学之际,大家反而不觉得疲惫了,一个个有说有笑,不少人都在热火朝天地对着答案。   施泽三下五除二地收拾好书包后朝教室外追去:“等等我啊!飒飒!”   顾飒明没好气地转身道:“你他妈能别这么gay么,整栋楼都能听见你的声音。”   “那感情好啊,我一个人就能让全校女生断了念想,”施泽跑上来勾过他的肩膀,啧啧摇头,“他们的梦中男神竟然是个gay……”   “啊!”话还没说完,施泽就嚎了一嗓子把顾飒明一把推开,“你……你你你!”他揉着自己的腰,环顾四周后低声嘟囔:“老子腰都要被你掐青了。”   顾飒明理了理身上的校服,不咸不淡地往前走:“要搞基出了校门左拐两条街,我就不奉陪了。”   到了一楼,施泽要去学校停车场拿自行车,转着手里的钥匙圈说道:“我要去提个车,等等我啊。”   顾飒明嗤笑一声,迈着步子跟他一起往停车场去,故意调侃道:“还提车,您是提东丰啊还是本田啊?”   “老子提自行车!不行吗!”施泽瞪眼吼道。   顾飒明站在边上一阵乐。   施泽推着车出来,两手插兜的顾大少爷不知道又在睥睨着地上的哪只小蚂蚁,他随口问道:“诶,顾飒明,你那新家离学校很远吗?”   “还行。”   “那怎么不骑自行车了,咱俩放学后还能跟以前一样去兜兜风。”施泽拿身子挨了挨他,又开始不正经。   他其实也就只敢这么耍耍贱。在别人看来顾飒明是高岭之花,别说亵/玩焉,连靠近都心理压力巨大,施泽觉得那些人感觉得完全没错。   因为顾飒明这个人,是真他妈的有点傲,即使是笑着一张脸,浑身也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老子没空理你”的气息。   但从云城市一中初中部一路读上来的施泽,高一刚开学跟“初来乍到”、一脸欠揍模样的顾飒明杠上过一次后,就彻底被收服。   顾飒明身上还真有点东西,让人不得不服。   顾飒明踢了一脚斜坡路上的小石子,看着它不得不滚了下去,漫不经心地说:“有人接送方便得很,懒得骑了。” 第十八章   施泽头往后一顿,觉得这不会是顾飒明能说出来的话:“那你每天都跟祁念坐同一辆车,一起上下学啊?”   顾飒明没说话,算是默认。   施泽看他那样子还以为是被逼不得已,耸了耸肩,咋舌说:“兄弟你是真惨,要换了我,我肯定把你现在那家的屋顶都给掀了。”   顾飒明已经跟他走到了路口,停下脚步后笑道:“你先悠着点别被超哥给掀个底朝天吧。”   “谁他妈能接受自己凭空突然换了个家,连人也给换了,”施泽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愤愤不平,显得挺正儿八经的,“祁念要是我弟弟,我肯定揍他一顿清醒的,全班除了他,还有谁跟徐砾多说一句话的?两个神经病。”   顾飒明听着听着皱起了眉,他不愿多说,伸手拨了一把施泽自行车的车铃,“叮叮叮”一通响后说:“快走吧,难怪超哥说你中看不中用,嘴上话还多,再不走安排徐砾跟你共度余生了啊。”   施泽嫌恶着脸跨上自行车:“呸呸!顾飒明从你嘴里就没一句好话,超哥居然还怕我带坏你?真是天理难容!”   他朝顾飒明比了个中指,骑着自行车一溜烟就走了。   顾飒明转头过马路,这周开始等在路边接送的车换成了稍显低调的奥迪,司机也变成了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   虽然还不至于到施泽说的要拆家那一步,但顾飒明的确很不喜欢祁家给人的感觉,无论是空有其表、又大又冷清的别墅,还是哪怕有意回避也依然能时不时看见的刘妈,以及每天早晚都负责接送的私家车。   顾飒明也在尽量试着去体贴、理解他的亲生母亲,只是依旧困难与隔阂重重。   除了当初让顾母心脏病发的事,还比如,何瑜唯独对他太温柔太关心,这让顾飒明对她的认知产生了冲突与矛盾。   祁念明明跟他是亲兄弟,都是她的儿子,为什么何瑜会如此的厚此薄彼?哪怕得到那个“厚”的人是他。   顾飒明只能想到何瑜也许是为了补偿自己这牵强的一点。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他现在才会心情复杂地坐在这里。   祁念对他的敌意、别有意图又演技拙劣的接近,似乎都有了很好的解释,甚至连祁念本身的“异于常人”都隐约有了猜测思路。   顾飒明发现自己已经没办法像之前那样,可以开门见山、满不在乎地撇开个干净。   祁念永远要慢一步。   在他晃着身影出现在路口时,顾飒明已经在车里坐了十几分钟了。   祁念一上车,还没等司机发动油门就开始说话:“顾飒明,你想考得好吗?”   祁念自从那天早上之后开始频繁地与顾飒明讲话,不过只在没有别人的时候。在学校里时两人看起来毫无交集,除了施泽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自从那天早上之后也不再叫顾飒明“哥哥”了,而是直呼姓名。   顾飒明看向他冷淡的面孔:“这种事不是用想的。”   祁念轻声问:“是吗?那假设你这次拿不到数学联赛的名额呢?”   顾飒明觉得现在祁念说出来的话不再是那种硬邦邦的难听,而是轻声细语显得十分阴阳怪气的难听。只是每当他对上对方那双看不出破绽的眼睛时,又会觉得是不是自己的原因。   他伸手从椅子背后拿出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口后说:“你很喜欢做假设性问题吗?祁念,假设你不能再出来上学了呢?”   祁念闻言陡然僵住,嘴唇抿紧,脸色似乎都发白得更厉害了。   车内只听得见车辆行驶的轻微声响,半响,祁念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为什么这么说?”   得不到顾飒明的回答,他抬高声音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这么说?”   祁念仿佛被这一句话蒙了心,从鼻子吸入的冷气一路刮着他的心肝脾肺,瞬间如同坠入了寒冬。   他眼睛发红,吃力地还在问:“你为什么这么说?”   顾飒明看着祁念变得不太正常的神情,顿时心里窜上一阵不安:“你怎么了?”   祁念头一次表现出如此激动失控的模样,如同不自量力但又猛烈挣扎的困兽,凶狠得想要把他吃了一般。但再往下那张一张一翕拼命在汲取着空气的嘴,和起伏不平的胸口,昭然若揭着事实的另一面。   顾飒明升起一股强烈的疑虑,眼前祁念的样子却让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他俯身过去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安全距离”,死死抓住祁念的肩膀,回答他:“祁念?那是假设的,没有为什么那么说,因为只是假设,懂了吗?”   真正握住,绷紧的身体下凸出的骨骼被硌在手里,顾飒明才发现祁念比他看起来得还要瘦,还要单薄,除了身高,甚至不如只在上初一的飒清身板结实。   他一双手好像就能完全掌控住手里这个人。   顾飒明不清楚祁念是否有什么心因性疾病,只能试着继续出声安抚:“祁念,你看着我,那只是假设不是真的。”   “哥哥跟你保证。”   祁念的肩膀被人扣紧,耳边响着那些话,他的眼里慢慢聚拢了一层雾气,却迟迟没有凝结,也没有散去,只能朦朦胧胧地看着眼前这个面带焦躁的人。   祁念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或许只是种抵御剧烈恐慌的应激反应。   那么顾飒明刚刚迫不得已哄着他的时候,一定也不明白之前那句话有多么残忍。   他的人生只是一出全凭他人戏耍的黑白影像,他就是这本剧本里逃脱不得的,最不堪又最哗众取宠的小丑。他被世界遗弃了太久,哪怕浑身是刺,随便一点诱惑与好处就能让他摇摆不定,随便一句话也可以把他划拉个鲜血淋漓。   作者有话说:   舍不得虐的甜文爱好者走上了不得不虐的道路 第十九章   前头的司机听到了点动静,微偏头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   “没事。”   一轻、一沉的声音同时响起,有种微妙的尴尬在周围流窜。   顾飒明感觉到他紧绷的身体已经放松下来,继续对司机说:“没事,开车吧。”   两人就这么维持着姿势,祁念的头已经低了下去,不知道在看哪里,只剩眼角还透着几分楚楚可怜的水红。   是祁念先往后挪了挪身子,于是顾飒明手上也瞬间松了力,跟他恢复了一个手臂的距离。   祁念好像会本能地去害怕和抗拒情绪外露,此时的他坐在那里,看上去沉着得别扭。   “你不想让我去上学吗?”祁念重新抬头,手指指甲紧紧抠着掌心。他观察着顾飒明脸上是否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顾飒明闻言将眉拧得更深:“没有的事。”   祁念知道顾飒明有些生气了。   确实是他的反应太大了,“假设”这两字还是他先提出来的。顾飒明现在也冷静了下来,可能会觉得他是在贼喊捉贼。   但刚刚那句——“哥哥跟你保证。”   不是不喜欢他叫哥哥的吗?   应该是真怕自己出了事,才一时间“口不择言”吧。那样的自称和温柔,顾飒明在他那个弟弟面前,应该是早已滚瓜烂熟了。在紧急情况下对自己说出来,也不奇怪。   可那样的自称和温柔,还是令他从梦魇中醒来,让他再度在清醒的痛苦中失措。   祁念如今在班上的处境没什么变化,既不是没存在感,也不止是游离于集体外——一个备受关注又被孤立排斥的边缘人物。   他身上那个透明的罩子也还在。   除了第一天作业没交齐,之后何佳彦来找他收作业时,祁念一样都没落下过。反正每天晚上待在自己房间里也没别的事情可做。   刘妈再也没进过他房间,或者说再也没见到她来过二楼。   终于再也没有人叫他小少爷了。   最开始那两天,他躺在床上几乎整夜都没睡,听空调运转的声音,听自己的心跳声。窗外偶尔还会传来一阵阵夏虫的鸣叫。   虽然眼里酸涩地流出生理性的泪水,但祁念依旧觉得耳边的一切声响都是那么轻快。   他好像是一个那么容易知足的人。   今天早上大家都悠闲地坐在座位上干自己的事,月考后老师们就算布置了作业也都不会收。   祁念一进教室便趴在桌子上,无神的双眼因为看起来太过疲累而显得更加沉闷。   何佳彦转过身来,不自觉地小心翼翼道:“祁念,我想挪一下椅子,它跟你桌子边卡着了……可不可以麻烦你,那个......”   祁念听到后坐起来,将自己的桌子翘了翘,让她把椅子边挪了出来。   “谢谢啊。”何佳彦说。   “不用谢。”祁念说完又趴下了。   因为徐砾的原因,何佳彦对着祁念的时候也有点提心吊胆的,不过一天天作业收下来,祁念虽然没有让人想要交流的欲望,但她觉得祁念还挺好说话的。   徐砾挎着书包走进来看着他眼下的乌青:“啧啧,昨天又干嘛去了?你还要不要你那张脸了?”他对祁念装没听见已经习惯了,继续噼里啪啦地说:“今天看着怎么比上个星期还萎?上星期还可以当成你是为了欢迎我……”   “我想睡一会。”祁念看了他一眼。   徐砾顿时噤声,吐了吐舌头,他将书包放下后,才说:“你睡吧,等会老师来了我叫你。”   祁念阖上眼时,细软的睫毛耷拉下来,便是将他身上最尖锐的东西藏了起来。清晨升起的太阳还没转到窗边,柔弱的自然光打在他脸上,轻缓地一呼一吸把看着他的人的时间都拖慢了。   真是个睡美人啊,比他平常打工地方的那些人好看多了,小漂亮没白叫,徐砾边撑着脑袋想着,边忍不住伸手去轻点了点祁念的耳朵和侧脸。   哪怕第一眼就将人看穿,他也想不明白,祁念会因为什么,也过不好这一生呢?   徐砾移开目光,一抬头就跟隔了两个座位的顾飒明来了个“狭路相逢”。他脸上立马浮起笑容,朝顾飒明做出一个颇为无辜又有点无赖的表情。   只见顾飒明脸色差劲地离开了座位,换来徐砾一阵莫名其妙。   接下来一整个早读都没人过来,大家猜到超哥肯定是在改卷子誊分数,不出意外第一节 数学课时月考卷子就能发下来。   很多人脸上都透着隐隐的紧张和期待,虽然数学联赛的名额全年级就五个,但除了这个,大家对自己考了多少分;在班里、年级排名多少;跟自己的假想敌相比如何;争论答案的那道题到底谁是对的……都很好奇。   张超手上拿着一摞卷起来的白卷子进来时,祁念还在睡觉。他桌前有高高的一沓书挡着,头朝向徐砾那边,不是很惹眼。而且好在张超上课前也不喊起立。   “这次月考因为跟联赛名额挂钩,所以比较难,”超哥拿手把卷子撑在讲台上,慢悠悠地说,“但其实也没有难到哪儿去,未必拐几弯你们就不知道了?”   台下一片嘁声。   超哥扶了扶眼镜,白胖的脸上哼笑一声:“不过我跟年级组长把卷子改下来,真的……”他停顿了一下后得意地说:“真的很是大吃一惊啊,你们知道吧,就是改着改着目瞪口呆那种。”   施泽开腔了:“有人考了0分?”   超哥问:“你啊?”   “那可不是我,我到底什么水平超哥你能不知道?”   “小学菜鸡的水平。”   大家哄然大笑,算是缓解了一点心里的忐忑。   张超没再继续跟他扯皮,开始发起了试卷——发试卷时报分数并简单点评,这是他们又爱又恨的超哥的“国际”惯例。   前面一水的都是110多、120多的成绩,偶尔有两个130多的高分。   “顾飒明。”超哥喊完名字后眼睛瞟在卷子上,就是不报分数,把所有人胃口吊了个足。   ——除了已经站在讲台边一脸坦然的顾飒明本人,和还在睡觉中的祁念。   连徐砾都摇着凳子等着听超哥的下文。   “147分。”   “哇——”伴随而来的是全班拉长地惊叹,接着便有人开始交头接耳,教室内氛围开始躁动,无论过多少次都满是艳羡。   顾飒明卷子垂在手里,泰然地走回座位。   超哥顺便说了他两句:“顾飒明你看看你那最后一题的最后一小问,根号二算成二倍根号二,自己想想哪错了。”   顾飒明这才虚心地笑了笑,语调轻松道:“看错了辅助线。”   超哥理了理手里剩下的卷子,虽然看起来心情挺不错,但还是话里有话地敲打了他一番:“放以前你就是看错两条、三条辅助线都没压力,现在我看未必了。”   众人听了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施泽也狐疑起来,他悄悄问道:“诶,超哥这什么意思?”   顾飒明把答卷收进抽屉,翻到问卷的最后一页:“可能有人是满分吧。”   “不可能啊,”施泽脱口而出,又转转眼珠分析了一堆废话,“咱们班肯定没有,连咱们班都没有,那理2和全年级就更不可能了……”   顾飒明在草稿纸上歘歘列出几行式子,最后落笔写了个“√2”,说道:“我们班有。”   作者有话说:   徐砾:嘻嘻嘻嘻触感细腻丝滑噢章 (发出来十五分钟内会有修改,以后可以等等再看~) 第二十章   又报了好几个平平无奇的110左右的分数,超哥抬了抬眉毛:“徐砾,129。”   “请假一个星期还能考出这个成绩,挺不错。”   施泽瞅了徐砾一眼,撇嘴朝眼睛额头上吹了口气。   徐砾坐下后将卷子仔细地折好,放进包里,他想着也该把祁念叫醒了,刚转过身来着——   “祁念。”台上报了下一个名字。   这个班里被群体孤立的人就两个。   徐砾大家都很“熟”,对分数早已见怪不怪,他的成绩一向不差。只是好成绩可以用来给有些人锦上添花,对徐砾这样的人却没用。   祁念就有点不一样了,不少人对他最开始的敌意,就来自他们给贴上的“走关系户”标签。再多余的理由,便是谁让他跟徐砾沆瀣一气,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于是哪怕是像何佳彦这样老好人性格的同学,也都十分好奇祁念的成绩。   偏偏此时超哥又一次停顿下来。   不过喊了名字,怎么没人上来?大家通通张望起来。   徐砾赶紧拍了拍他的背,压低声音叫他:“祁念,快醒醒。”   祁念下一秒抬头坐起。虽然教人看不出迷迷糊糊的样子,但他的左边脸颊上有一块被手臂压出来的浅色红印,润红的嘴唇还微微张着。   超哥看着他开起玩笑来:“晚上干什么去了?做数学题?”   祁念缓了缓还有点发胀的脑袋,起身上去。   “祁念,150分。”   超哥虽然声音还端着官方的腔调,但他满脸都是激动和高兴,可能是祁念年纪偏小,又瘦瘦弱弱一个,张超那双眼睛里都看出了怜爱之感。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周遭陷入一片鸦雀无声,有人吃惊到无声地空张着嘴,有人拿快瞪出来的眼珠子不约而同地跟旁边的同学对视,然后才开始窃窃私语。   却没有再多的、应有的反应。   施泽翘起的椅子霎时落回平地,惊得下巴都快掉了下来:“我操?我没幻听吧?”   游浩傻乎乎地偏过头搭话:“他别是个天才吧……”   施泽看看顾飒明,给了游浩一记眼刀。   顾飒明右手的笔在中指和食指间灵活转动,他连头都没转,不置可否。   “啪嗒。”不知道是谁不一不小心把书掉在了地上,落地的时候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超哥扶了扶眼镜,眼睛眯得快看不见了,笑道:“都傻了啊?傻了就对了,我们班新来的祁念同学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这样的卷子实在太漂亮了!”他还拿着祁念的试卷欣赏又欣赏,最后总算给到站在一边的祁念的手上,“刚刚上楼上课,你们是没看见,理2班主任的脸都快拉到脚上去了。”张超边乐呵呵地说,边去掏粉笔盒。   祁念走近座位时,卷子被徐砾一把扯了过去,两眼放光:“我去,小漂亮你可以啊!”   下课后,超哥前脚刚踏出教室门,探讨欲在被压抑并发酵了大半节课的理1教室内瞬间爆发,坐得近的前后左右都凑在一堆,疯狂输出着自己的想法。   “天呐,这是哪里来的怪物,一分没扣?”   “顾飒明都只有147分……”   “顾飒明那是不小心看错了好不好!不然也是150!”   “我真的不敢相信,他怎么可能啊......”   话题几乎都围绕着祁念数学考出满分展开,因为这跟大家的预期大相径庭,与之相伴的更多是震惊下的质疑和不敢置信。   一个男生松口道:“那他能进我们班倒是能理解了,你刚刚看见超哥没,那小眼睛闪得可真他妈亮……”   “操!万一是作弊呢?我当时坐他斜后面,看见他是从最后一题往前做的!可能是想等别人选择题写完了……”   那人说着说着意识到自己猜测里的逻辑不通,只是他激情反驳得声音高亢,在一众高谈阔论中凸显了强烈的存在感。   作弊这个词,飘进了人们的耳朵里,粘浮在经不起考验的猜疑上。   徐砾原本正死皮赖脸地磨着祁念给他讲讲数学题,这时他突然起身,把椅子刮得地面直作响,靠得近的人纷纷不爽地捂住耳朵。   但谁都知道,徐砾平日在班上行事并不高调,除非有人惹到他了。   徐砾歪歪扭扭地站着,朝那人眨了眨眼,里头闪着危险的精光,他笑道:“说谁作弊呢?倒是站到我面前来说一下试试?” 第二十一章   祁念刚刚对徐砾还不理不睬的,这会儿抬起了头。   他完全没有想到徐砾会帮自己出头,毕竟接近是一回事,为了他惹上麻烦又是一回事。   祁念踌躇地伸出手,轻轻扯了扯徐砾的衣角,想告诉他没关系的。   可站着的人显然没有要作罢地打算,边幽幽地眯着眼,边把手伸进了自己的右边裤口袋。   那个男生到底也是年轻气盛,遏不住“腾”地起身,可其实就算他身边的同学没出手拦着他,他也不敢再妄动。   徐砾有多疯,他们没亲眼看到过、亲身经历过,不过仅凭年级里那些流传烂了的真实故事,都足够让人有所忌惮。   那人被盯得头皮发毛,哪怕不敢动,也仗着人多势众,嘟囔着逞狠喊道:“关你屁事啊,跟男人搞还不够你操心......”   “徐砾,出来一下!”后门传来一声痞里痞气地喊,打断了那人嘴里不知死活的话,也打破了教室中僵冷到极点的氛围。   祁念思维迟缓又存疑地从刚刚的对话中出来,转头望出去。是个染了一头黄毛的男生,个子很高,身材干瘦,看起来不修边幅,不像是在学校里他常能见到的学生模样。   有种错觉,祁念觉得那人有两秒的视线是对着他的。   徐砾从始至终都未露破绽的脸色在看见来人时,终于细微地变了变。他松开手里的小刀,缓缓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径直走了出去,将一切的不堪入耳丢在身后。   祁念看着两人消失在走廊拐角。   恰好广播里响起了上课铃,刚刚一直岿然不动坐着的顾飒明倏地起身。   施泽也从突然偃旗息鼓地对峙中回神,问道:“干嘛去啊?”   “上厕所。”   “叶大小姐的课诶,怎么刚刚不去......”不等施泽说完,顾飒明人已经走出去了。   祁念默默放下手中的笔,也跟了出去。   祁念进厕所门时,刚好跟走到楼梯拐角的叶小琴错身而过。   他一进去便跟顾飒明眼珠对上了眼珠,里面再没有别人,祁念一时间始料不及,连忙把视线下移,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顾飒明下半身有一半被隔板挡着,也凑下头颇为玩味地说:“喜欢看人上厕所?”   祁念眼睛瞪了瞪,意识到什么之后立马瞟开。   倒是顾飒明又先开口了:“这就是你说的假设?可数学联赛全年级有五个名额,祁念。”   祁念听见自己的名字被他这样叫出来后,垂了垂眼睫,说的却是另一回事:“你不会觉得生气吗?”   顾飒明虽然系好了裤腰带,但人却没动,顺着对方幼稚又好笑的问题问了下去:“我为什么要生气?”   在等待回答的时间里,顾飒明隔着这一段距离凝视着祁念的脸。   明明不够段位却要来主动挑衅,明明讨厌他却还上赶着凑过来,明明胆子不大却总是一副冷淡自若的样子。   顾飒明忽然想起今天早上从楼梯下来时,看见祁念整个人躲在赤木大门背后的阴影里,与他一步之遥的阳光就在外面。祁念探出一只手,像是想去触碰空气里的阳光,但纤瘦瓷白的手畏缩又迟疑。   最后就要触碰到时,祁念却在转眼间垂下手臂,直接挺直背走了出去。   犹如一个两手空空却仍旧义无反顾奔赴战场的战士,顾飒明冒出这样的联想。   “徐砾说你一直都是年级第一,数学也是。”祁念像在阐述什么定理一般说道。   “别人凭本事考得比我高,我难道要因为嫉妒而生气吗?”顾飒明走向他,一点点逼近,言辞凿凿,“或者有违智商地也说你作弊,这样才对?”   祁念有根头发不小心扎在了眼睛里,他伸手拨了拨,往后挪动一小步后边眨着眼边疑惑地问:“你相信我吗?”   “别动。”顾飒明却低喝一声,抬起手,快而准地捻掉他掉在眼睛边的头发。   祁念真的怔愣在原地不敢动了,他只觉得眼周被无意碰到的地方痒痒的,像被羽毛划过一般。   顾飒明忽略过那双刚刚因排斥异物而蓄起一汪小泉水的、微红的双眼,不着情绪地回:“我相信我的智商。”   顾飒明绕过祁念走到洗手台,水流打在池壁上的声响充斥在整个厕所,他洗完手后随便甩了甩,走了出去。   祁念懵在原地好半天,后知后觉地转身刚走出去,就看见顾飒明去而复返,站定两秒后对他说:“离徐砾远一点。”   ......   祁念眼底恢复了清明,携着丝丝冷意,说起话来倒还是不波不澜的:“那这是你的命令,劝告,还是关心和提醒呢?”   顾飒明一时沉默下来,他意识到是自己唐突了,而他跟上次搬着桌子时一样,有了同样的感觉——好心被当作驴肝肺。   “已经上课了。”祁念替他说出那句轻飘飘的台词。   两人又算是不欢而散,一前一后走进教室时,叶小琴嘴里停下来,手里拿着教鞭撑在讲台上,悠哉地看着他俩。   徐砾已经回来了,他朝祁念挤眉弄眼,小声问:“你干嘛去了?”仿佛课间的事已经翻篇过去。   台上的叶老师目光敏锐,拔高声音道:“迟到了还讲话?你们坐在最后一排的是有什么特权还是怎么回事?”她敲了两下黑板,颇带警示意味地扫过他们几个人,才接着讲课:“看完形填空第十题……”   “成绩好的就是有特权,要是我迟到,叶小琴皮都能扒了我的,”施泽翻了个白眼,戳了顾飒明一把,又小声说:“我刚刚看,那谁跟徐砾真像是一家的。”   顾飒明掀起眼皮看向他,无声发出警告,遏止了施泽进一步的表达欲。   王青崧一个体育生听课听得无聊,恰好耳尖地听见施泽的话,他又想起上个星期施泽打的哑谜,果真往徐砾那边瞅了瞅。   王青崧趁着叶小琴转身写下一串字母时,捻起一小块橡皮就往施泽那边投去,精准地砸在了施泽悬在手里的试卷上,发出“啪嗒”一声响。   “我总算是知道你说的什么意思了,泽哥,幽默!”王青崧跨出腿传话。   施泽跟他心领神悟地相视一笑,满是恶趣味。   顾飒明跟着叶老师的节奏有一下没一下做着笔记,但身边一左一右两个人的声响,包括那声共振的笑,都被他听得清清楚楚。   施泽他们一向开玩笑没个度,嘴毒,跳脱,往常倒觉得无伤大雅,只是最近都让顾飒明颇为烦躁。   顾飒明不想时时刻刻都有人提醒他,能轻而易举地把他从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剥离开来的东西,是那么蛮不讲理,却又是那么合乎情理。   他也不想听到祁念被人这样议论,祁念的不合群是不合群,但他在学校一直安分守己。而且越提徐砾,他想起来就越气闷。   顾飒明又转头朝施泽扫了一眼,满脸写着“给老子闭嘴”几个字。   对方讪讪在自己嘴上拉上拉条,总算安静。 第二十二章   英语课后是一周一节的体育课。做完课间操后还有十分钟休息时间,班里一群人窜到办公室提前看其他科目的分数去了,顾飒明被施泽他们拖着到小卖部,说是等会要打篮球,得补充补充能量。   “飒哥,你吃什么?”王青崧站在小卖部的炸物熟食区转头喊道,“我可以帮你一起买了!”   顾飒明刚想拒绝,施泽人精一个就拿着瓶饮料溜达过来,也站在花坛边,替他朝里喊:“不吃!没心情吃!”   “怎么呢?”游浩抹了抹嘴上的油,憨憨地问。   施泽经常以损游浩为乐趣,吃准了他心大:“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关浩你自己说说,再这么吃下去何佳彦看得上你才怪!”施泽边说边把手搭在顾飒明肩膀上,身子一晃一晃。   游浩瞬间耳朵跟脸红成了一个色儿,想解释什么又解释不出,小声地狠狠道:“施泽你......你他娘的别乱说!”说完他便缩着脖子灰溜溜地跑了。   顾飒明嘴边带着笑,转眼抬起腿抵了施泽一脚:“你少干点仗势欺人的事。”   施泽不干了:“我仗谁的势了?只有别人仗爸爸我的势!顾飒明你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哎哟——没有没有……”   顾飒明拧着他臂膀朝后的手使了使力,跟拧犯人似的,听施泽继续哎哟着求饶,顾飒明开玩笑道:“继续。”   这会儿趁着下来做课间操,跑到小卖部买早餐和零食的人络绎不绝,途经或在外面等人的同学们都饶有兴趣地看他俩唱相声似的,尤其还是施泽被顾飒明治得服服帖帖的样子,即使知道他们是在闹着玩,也看头十足。   “别别别,不说了,”施泽咧着嘴认输,讨好地笑了笑,“等会还要打球呢,手要废了……壮士手下留情!”   顾飒明这才松开手。   施泽怨念地给自己松了松筋骨,嘴里小声地“问候”着顾飒明,突然想起什么又说道:“对了,刚刚英语成绩我下课帮你看了。”他降低声音:“你弟比你少了好几分,放心吧。”   顾飒明:“你看他的干什么?”   “看看呗,”施泽用鞋蹭了蹭地,“话说,他那数学成绩真是作弊来的么?”   顾飒明反问:“你难道不知道?”   施泽没话说了,不用细想就是个否定答案,没人能抄出一张满分的数学卷子来,他主动结束关于月考的话题。施泽从下课起就察觉到顾飒明心情不太好。毕竟这么久以来,不止是总分数,在数学单科上顾飒明也一向独占鳌头,就没跌下过神坛。当时不记得是谁说的来着,得顾飒明故意让上几分,其他人才有可能追上。   所以施泽才会好奇地去看祁念的英语分数,看完不禁瞠目,他开始相信祁念确实就是顾飒明的亲弟弟了......施泽想到这里耸了耸肩,拧开瓶盖往嘴里灌了一口冰可乐。   王青崧咬着个汉堡,手里举着几大串炸串从人堆里挤了出来。恰好上课铃响了,一时间小卖部里和门前的人作鸟兽散。   几个人从食堂后面没有太阳的僻静之处绕到操场去,王青崧嘴里包着食物,含糊不清地说:“顾飒明,今晚放学来打球啊,月考都考完了,总不至于还不行吧?”   顾飒明看着远处的墙角,有些敷衍地说:“不是等会打么。中午也可以,放学不行。”   “靠,大中午的热得要死,下午怎么就不行了。”王青崧推了顾飒明一把,觉得他不够意思。   施泽从王青崧那抢了一根炸肠塞嘴里,也帮腔:“对啊,你到时候自己回去不就得了。”   王青崧:“还跟谁一起回去?”   “啊——就宾利那个?我那天在队里有人在说,飒哥你家挖着矿了?”   施泽原本打算赶紧出来打个圆场,这会儿被逗得没忍住狂笑,他边笑边看向顾飒明,却发现顾飒明不知道在看着什么。   顺着目光眺望出去:“我操!那谁那么高的围墙也敢翻?”施泽瞪着眼连炸肠都忘了吃,跟发现了新大陆一样。   “中间有个缺口可以踩上去。”顾飒明说。   那人身材瘦弱,但一脚跨过墙头时的动作熟练,一看就是老手。看似骨感的手臂轻松地撑在上面,倏地一跃,那张脸便转过来跟三人对视上,不过对方毫无迟疑地跳了下去,消失在墙对面。   哪怕只有短暂一刹那,顾飒明也认出了那个人是谁。   “徐砾?”   施泽先是惊愕,想到什么后便奚落道:“原来一到体育课他就是这么出去了?给老师打的那些假条都是唬鬼吧。”   王青崧吞了一口汉堡,也笑:“那他跟黄毛流传的那个传闻就是真的了?”   顾飒明一脸毫不关心的表情,朝操场的跑道走去:“要集合了,等会打球。”   各班体育老师在做完基本集合、点名之后,便让大家自由活动了。真到了体育课上,反倒是两个重点班的最积极最活跃。   理1和理2的一群男生按照惯例自发组队打篮球,不参与的男生便在一旁观赛,女生们就更不用说了,哪怕一窍不通的也热情高涨。只有极少数的人会偷偷溜回教室去。   祁念一个人面对着篮球场坐在树荫下的石板凳上,还是有几块斑驳的光斑照映在他的衣服、皮肤上,并时快时慢地流动。浸在阴影里的祁念被那几团极为炽亮的光斑晕出的光晕衬托着,孤零零的一个人看起来忧郁又清丽。   不过才短短一周而已,那双漂亮的眼珠子终于染上了点烟火气息。大多时候里面没有太多喜怒哀乐,可至少能有色彩被没有分别地投射在在他的眼里,产生一些细微的反应,和无形之中的变化。   徐砾刚一下课只跟他打了声招呼就跑了,祁念也没管。   关于徐砾,祁念确实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模棱两可。   顾飒明要他离徐砾远一点,祁念真正想说的是,除了顾飒明,他离谁都很远。而且,他知道顾飒明这种高傲惯了的人,一定不知道,要靠近一个人实在太难了。   对祁念来说,也是这样,一直都是这样,无论是他小时候想靠近的爸爸妈妈,还是曾经的哥哥,现在的“敌人”。   只凭恨意支撑着,实在吃力。 第二十三章   祁念看着篮球场,顾飒明的短袖被卷上去了半截,露出更为明显流畅又匀称的手臂肌理,脸侧和颈脖间挂着的汗随着他运球时地一跑一跃而挥洒,隔得多远荷尔蒙的气息都扑面而来。   球在顾飒明手里,他正被好几个人围追堵截着,那些人咬得很死,最后顾飒明干脆站在三分线外停下,他像是无奈地笑了笑,踮起脚后跟,将球举过头顶,轻轻松松往上一跳将球投了出去。   只发生在一瞬间,随着篮球“哐”的一声直直进篮,周围响起热烈的尖叫:“哇噢——”   “牛逼!”施泽非常高调地喊了一声。   作为理1的主力队员,顾飒明自然是万众瞩目的,在祁念眼里,顾飒明一整个人都被阳光笼罩着,连头发丝上都被镀上一层金黄,熠熠发光。   接着场上暂时歇了场。顾飒明走到围墙边靠着,捻着自己的校服一下一下扇着风,旁边一个高挑的女孩子脸上带着一点矜持和害羞,立马把水递了上来。   顾飒明接过了水,边拧盖子边对那个女生说了什么,惹得人更娇羞起来。   紧接着又有一堆女生凑上来,貌似有人讲了个笑话,一群人开始前俯后仰地笑起来,就着冰凉舒爽的矿泉水肆意挥洒着大把精力。   祁念看不真切,他不知道自己是没什么感觉,还是有,而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感觉。强光照旧熏得他的眼睛有些晕。   这时,突然有人颇为用力地拍了一下祁念的背。   祁念反射性一动弹,还没来得及回头看清来人,那人便飞快坐在了他的旁边,二郎腿一翘,把脸凑到了他的眼前——是上节课间把徐砾叫出去的黄毛。   黄毛促狭着眼睛,轻佻又猖狂地打量着他,一只手已经搭上了他的背。   祁念心里没底,隐约感觉到不适,被触碰的地方即使隔着衣服也泛起鸡皮疙瘩。他不自主地去瞟顾飒明,却被黄毛倾过来的身体挡住。   “你们俩是谁让谁爽呢?徐砾平常倒是假清高,这会儿才跟你认识一个星期就搞上了?”   祁念耳边被喷上热气,却让他止不住打了个恶寒的激灵,空荡荡的胃里反上一阵恶心,他强装镇定地开口:“你在说什么?”   “别给老子装傻!”黄毛声音猛然拔高,突如其来地暴喝把祁念吓得一抖。   “徐砾以前主动搭理过谁?除了我没有人敢靠近他,可他连对我也没个好脸色,那凭什么是你!”下一秒他又露出猥琐的笑容,低声道,“说说,是你干他还是他干你?这么瘦不拉几的能爽吗?”   祁念在艳阳高照的大热天里,苍白的脸上冒出冷汗,但他除了眉头越蹙越深,扣着灰色石板凳的手因为过度用力绷出锐利的骨关节,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祁念登时起身想躲开他。   黄毛见他想跑,立马一个迈步把人的双臂桎梏住,整个人笼罩着他:“不知道?那我今天又让你知道知道——”黄毛从鼻腔发出一声闷笑。   祁念的力量微弱得只能任人宰割,他挣不开对方的手,便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   祁念看见远处班上的人都在看向这边。   没有人会来帮他。   他也从没把希望寄托在这些人身上过。就像班里的同学都讨厌他,而这些愚蠢的人,连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讨厌的人就是能考出满分都做不到。   但不包括顾飒明。祁念已经对不准焦的眼睛发自本能地望出去,望向那个无论在哪都生出一种“鹤立鸡群”感觉的人,那个总是高高在上、对他疏远又冷漠的人。   顾飒明,你看看我。   你会来帮我的,对吗?   祁念呼之欲出的求救被他压在喉咙边缘,被他痛苦地咽回了心里。   祁念不敢喊出口,不想让露骨的事实再次宣告着他的可怜可笑,他还有一点自己都快忘了有的尊严。   他也喊不出口,除了他,还有谁会想到朝自己的“敌人”呼救?还有谁像他一样不幸,只有一个“敌人”能让他寄予些许虚幻的希望。   “没有人会来帮你的,省省力气。”黄毛为了以防万一捂住了他的嘴巴,肮脏的身体紧紧贴着他,把他藏在靠近教学楼墙体的一侧,“跟徐砾沾边的人都是没有好下场的。”   祁念已经浑身脱力,被黄毛强行攥着往篮球场的另一边走去,脚几乎都要离开地面。   两人从远处看去没有一点一方是被胁迫的影子,倒显得像是亲密无间一般。 第二十四章   “12班的黄毛诶,难怪他跟徐砾走得近,不会也……”   “那还用想?天,咱们班也太惨了吧。”   “你们班新转来的?”理2也有人忍不住找人问道。   “不过祁念成绩那么好……”游浩站在一边没什么气势地小声说。   他平常就偷偷瞧见何佳彦跟祁念偶尔会说说话,虽然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但看起来祁念也并没有那么坏的样子。   施泽揶揄道:“徐砾不也比你成绩好?人家怎么着?俗话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何况他俩看着都挺阴森森的。”有人插话。   “行了行了,继续打球,打球!”   施泽抢过顾飒明手里的矿泉水瓶:“走吧。”   顾飒明恍惚了一下,他的手被扯得因惯性往下一坠,下一刻王青崧就将球朝他一扔,传了过来。顾飒明把飞来的球接在手里,站在原地没动。   祁念刚刚几次看过来的样子,虽然隔得太远,只能确定他那双漆黑的眼睛看向了这边,但顾飒明无端地觉得祁念是在看他。   祁念只有对他讲话时会在冷淡里夹杂着不容忽视的戾气,而祁念那种执着的眼神,也只对他才有。   ——可接着祁念就跟着黄毛走了。   顾飒明是有怒气的。他之前以为的那个不愿出门的孤僻弟弟,不仅不是他以为的不愿意出门,来了学校后看起来好像沉默寡言,把谁也不放在眼里,却不走寻常路的先是和徐砾打得火热,这会儿直接跟黄毛勾肩搭背地混在一起。   他这个弟弟似乎更不像他以为的那样不谙世事。   不过就拿球站着的这半晌,顾飒明也说不清那股逐渐压过势头的心浮气躁从何而来。黄毛的那声大喝,以及祁念几次望过来的模样,都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顾飒明,传球啊!”   旁边的人也开始架起气势,激动地喊起来。   顾飒明终于挪动脚步了。他拿着球走向施泽,在所有人的不解中把球塞在他手上,低声说:“你们先打,我去上个厕所。”   施泽“啊”了一声,瞧见他的眼色,云里雾里应道:“……噢!”   顾飒明面无表情地快步走出篮球场,经过教学楼的厕所,绕了个圈,往篮球场后面走去。   云城市一中的篮球场后是与多媒体综合楼围出的一片小树林和一个打理得很粗糙的花园。因为地处偏僻,综合楼一楼的教室是拿来当备用教室的,常年无人上课。   顾飒明起先步伐较快,走了不出十米远又慢下来,他心里犹豫着打起了退堂鼓——祁念能有什么事呢?   黄毛虽然在学校里“臭名远扬”,但终究只是成绩差,不务正业,没做过什么特别出格的事,和徐砾的传闻也是真真假假,不然怎么叫传闻。   祁念才来班上一个多星期,整天几乎就不下座位,根本没机会得罪到谁。   他是不是想太多了?   当顾飒明站在台阶上望过空荡荡的树林,而长得茂密杂乱的迎春花枝条挡住了后面的花园时,顾飒明朝后退的脚步顿住。   ——万一呢?   徐砾早翻墙出去了,有什么事需要黄毛来单独找祁念?他们根本还没单独见过面。   顾飒明板着脸,烦闷地叹了口气,凭潜意识里的忧虑跑了过去。   还没绕完整个花园,他就知道这里面不止是没有他想要找的人,而是根本不可能会有人。   火辣辣的太阳在此时变得尤其招人厌,不讲情面地把顾飒明整个人灼烧炙烤得焦躁又难受。   一颗豆大的汗珠从他的发间顺着脸颊、下颌流入校服衣领内,后背也再次被汗浸湿了一大片。   可这时他根本无暇给自己降温,顾飒明还是看完了花园里的最后一个角落,哪怕一路没停顿,他头脑里常年占据绝对上风的理智不甘寂寞地出声了。   祁念跟徐砾关系亲近,自然能跟黄毛认识,他跟着走了并不是什么稀奇得令人难以理解的事。   别找了,他们怎么可能会在这里。   顾飒明眼前偏偏浮现起早上徐砾把手放在祁念脸上那一幕,又平静不下了。   也许是亲兄弟之间的心灵感应,顾飒明越找越没谱,他以前从来不信这些有的没的,这次不信也信了。   顾飒明站在岔路口,让自己镇定下来,却也不再顾忌其他地喊了一声:“祁念?”   回应他的,只有一墙之隔的篮球场上传来的鼓劲加油声,有规律的运球声,躯体相搏的碰撞和脚步声。将空旷无人的四周衬得更加静谧。   顾飒明揩去额角就要流进眼里的汗水,往另一边的空教室走去。   在推开最后一间教室“嘎吱嘎吱”的前门后,毫无例外,里面空无一人。顾飒明抿紧了嘴角,气喘吁吁地就那么站在原地,他的手还握在门把上,对十分猖獗地飞扬在眼前的灰尘视而不见。   他想着,等会如果让他好好找到了祁念,真的可以按施泽说的那样,把他狠狠揍一顿清醒的。或者再也不要闲出毛病地管他这个倒霉弟弟了,以后上学该骑车骑车,该打球打球。   但人还没找到。   顾飒明咬牙切齿地关上门,下了楼梯。在打算离开之前,他最后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推开了被灌木丛遮住了一大半,最不起眼的那间体育用品杂物间的门。   “祁念?”喊出口的那一瞬,他就已经确定了地上的那个人是谁。   祁念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只手折在脑袋边,另一只手露出稍长短袖外的半截胳膊,苍白的半边侧脸冲着墙,眼睛半睁着。   顾飒明甚至感觉不到他的呼吸,冷清易碎的玻璃娃娃像是被人摔碎了,失去了最后一点生气。只剩他一个人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充斥在这间狭小、充满霉气和灰气的屋子里。   开门之前的所有想法都被抛之脑后,顾飒明慢慢地走过去蹲下,放轻了声音:“祁念。”   他探出的手停在半空,生怕真的把祁念碰坏了一般,因为停得太久,以至于都有些不稳。   顾飒明的指尖终于碰到他身上的棉质衣料,刚想再近一步叫他起来,祁念的身体因为他的触碰开始瑟瑟发抖。祁念将脸转过去,后颈被暴露出来,他正面朝下埋进胳膊里,发出几不可闻的抽泣声,被外头断断续续的蝉鸣声掩盖过去。   顾飒明心中一紧,下意识地移开了手,开口时的语气像是在哄三岁的小孩子:“祁念,是我,跟我从地上起来好不好?”   祁念白色的校服后背上有着几条交错的脏棱印,手肘边沾满了沙粒和灰尘,他不愿意在这个时候面对顾飒明,哪怕在黄毛离开的前一刻他还抱有幻想。 第二十五章   顾飒明对着祁念拒不合作的态度,深吸了口气,再次擦了擦脸上的汗,仗着绝对的力量优势顾飒明伸出手去强行把人翻了过来,还没拉着坐起来,就听见祁念带着鼻音轻细地哼了一声。   “怎么了?”顾飒明立即停住,搂着他的背,紧张地看向他。   祁念将头垂在胸前,只有一个头顶的发旋和后脑勺对着前方。   杂物室常年密不透风,顾飒明觉得又闷又热,浑身像是爬满了蚂蚁,他喘着还没平复下来的气息,找到祁念的下巴一把钳住,掰了起来:“说话,我问你怎么了……”   祁念并没有挣扎抵抗,或者说已经没有力气了。他被抬起的脸上除了一双眼睛,面颊的血色褪了个干净,蹭上的灰混着湿乎乎的眼泪粘在脸上,小脸看起来脏兮兮一片。   祁念的眼睫毛被打湿成一簇一簇,泛着水光的眼里一片茫然,顾飒明跟这双与自己相似度极高的眉眼相对,对着这张狼狈又透露着脆弱的脸,做不到恶声恶气了。   顾飒明手上松了力道,但仍然捏着他骨骼纤巧的下巴。   “为什么会在这里?带你来的人呢?”顾飒明问他。   祁念呆滞两秒,知道躲不过了,他艰难地开口,语速很慢:“他接了个电话,然后就走了。”   “他带你来这里做什么?”   祁念紧了紧后槽牙,又松开:“我不知道……”   顾飒明脸上没什么表情,沉默了片刻,还是那种不容置喙的语气:“跟我起来,去校医务室。”   祁念像是没听明白他的话,俨然一只受惊过度的小鹿,对此表现出抗拒的心理,乃至惶然无措,不愿意起身。   顾飒明头疼地看着他,却又无可奈何,以往哪怕是顾飒清骄纵起来,都没有让他感到如此棘手的时候。耗了一阵,顾飒明靠近过去,把祁念的两只手拨拉开,从中穿过,打算将人抱起来。   祁念的后背又被牵扯着,他忍不住皱起脸,却用牙齿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顾飒明跟他挨得很近,头就在他脑袋的一侧。   虽然近在咫尺,但祁念似乎掩饰得很好,顾飒明什么都没听见。   可他看到了祁念有若似无在发着抖的身体。   直觉让顾飒明狐疑不过一刻,就二话不说地把祁念的校服后面掀了起来,因为动作太过粗鲁,粗面的棉料刮过祁念后背的伤口,突然袭来的绵长刺痛引得祁念终于忍不住痛呼了一声,像幼兽的呜咽一般,撞在顾飒明温度偏高的胸膛上一哆嗦。   ——后腰靠上面的位置有一处鲜艳的伤口,破了块皮,能看见凹下去的皮肉里堵着半新鲜半凝结的血,还有逐渐涌出的小血珠。   顾飒明退开一点,看见祁念把嘴唇都咬得褪了血色,被发现之后才慢慢松开牙齿,怔然地与他对视。   “黄毛干的?他还怎么你了?”   顾飒明紧锁着眉,语气短促,一个个问题劈头盖脸而来:“你跟他不认识?那为什么跟他走?”   “我没有跟他走。”祁念等他问完了才开口,虽然声音很轻,但一字一字都讲得较真。   黄毛带他进来以后,骂了几句,羞辱了几句,只来得及恼羞成怒地把他往布满灰尘的桌角上一推,看着他摔在地上。   祁念现在想起来,如果没有那通“坏了好事”的电话打进了黄毛的手机,他会被怎么呢?他也不知道。   祁念看向顾飒明,用那双头一次在人前暴露无遗的微红的双眼,用祁念自己也没意识到的,十六岁的少年和弟弟该有的目光。并只想问顾飒明,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祁念心中有一些缥缈的猜想,却因为缺少温床,只能被扼杀在初露苗头之际。   顾飒明听祁念说完那句话之后,没再说什么,检查确认过祁念身上确实没有别的问题后,他重新调整好姿势,一把兜着祁念的屁股,把人抱了起来。   祁念这一次没怎么忍耐,也没觉得背上很痛了。   顾飒明身上散发着强烈的热气,有力的手臂从两侧牢牢固定着他,祁念不得不贴着顾飒明坚实的胸膛,将下巴枕在顾飒明的肩膀上。   他从来没有在这样的视角里看过周围,很高,随着顾飒明走动时的颠簸,视野也会跟着一上一下。在这之前,他是连想象都想象不出的。   原来就是这种感觉吗?暖烘烘的,人悬空着,但完全不会担心掉下去。   确实如同一颗稳健可靠的树般,连晃动的视野,都可以当成是有风吹过了这颗树。   让他能以为,他已是树上的一部分。 第二十六章   还在上课时间,只有远处操场上有寥寥几个人在打羽毛球,大多数人要不看球赛去了,要不躲在树荫下纳凉闲聊。教学楼区域几乎无人走动。   祁念被这么稳当地抱着,去医务室的路上没碰见其他人。   到达医务室时,虽然门是敞着的,但老师并不在里面。   顾飒明进去后直接把祁念放在靠墙的小铁床上,让他坐好。   “坐着别动,我去找老师。”   祁念等顾飒明都已经走远了,仿佛才听见他说的话,迟钝地环顾四周后,低头看见浅蓝色床铺,才意识到自己坐在了哪里。   祁念抬手摸了摸自己手臂上的汗渍——是来的路上他揽在顾飒明脖子上留下的。   刚刚不觉得,他现在浑身都有种毛毛躁躁的感觉,很不舒服,稍微动一动被撞到的地方又开始痛起来。   顾飒明进来时带过一阵风,像是解释一般道:“那边办公室也不在。”说着他直接走到立柜前把柜门打开,在里面翻找着什么,玻璃瓶被轻轻碰撞着发出声音。   顾飒明拿了一瓶碘伏过来,又从置物架拆出一根棉签。   “转身,”他也挨床坐下,不见祁念反应,认命般又说,“帮你先消个毒,把背转过来一下。”   祁念张了张嘴,又闭上,跟受了什么委屈似的。他笨拙地挪动身子,还没挪两下就被一只滚烫的手按住。   顾飒明按着他的肩膀,干脆自己往后坐了点,说道:“行了,就这样。”   衣服被一点点撩起来,祁念背后的皮肤暴露在空气里,倒是凉快了不少。   他垂下头提前做好忍耐的准备,等着痛意袭来。   简单地上好药,顾飒明收拾着东西起身。过程中顾飒明的动作轻归轻,也胜在祁念能忍,他只有两下扛不住地向前躲了躲。   顾飒明总是把一切安排得很妥帖,不留给人反对的余地:“等会如果校医老师还没来,就去诊所一趟,天太热了,得正规处理一下。”   他把药瓶归位后,扯了一截卫生纸,分成两段,拿到水龙头下小心地打湿了一段,走过来。   祁念觉得只是撞了一下,应该没有那么严重,他对自己身上的伤口并不在意。祁念犹豫了一会儿,轻轻喊了一声:“顾飒明。”   “闭眼。”顾飒明淡淡地说。不过手里沁凉舒服的感觉蔓延上来,让他觉得这节堪称兵荒马乱的体育课,也没有那么差劲。   祁念闭上眼,感觉凉凉湿湿的东西覆上了自己的眼睛,擦了又擦,然后才转移到脸颊边。   “今天的事,别告诉妈妈,行吗?”祁念还是知道求人得用什么语气的,这大概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用如此和善乖顺的语气讲话。   顾飒明没做声,祁念微睁开眼解释:“我只是,不想让她担心。”   他撒谎时也面不改色,只是照样撒得很拙劣。   祁念见顾飒明沉着脸不说话,根本摸不清对方的心思。   顾飒明从在杂物间找到他开始,一时温柔一时冷淡,明明那样带着自己来了医务室,帮自己上药擦脸,可讲话时语气都不温不火的。   祁念不知道顾飒明为什么又生了气,不过他确实没有资格再去要求顾飒明配合他做什么,刚刚恍惚发生的一切,已经是顾飒明最大的好心,再贪心就是得寸进尺了。   “那算了吧,其实也没关系。”祁念用不大的音量说,里面的感情跟着被抽走。   他根本控制不住。他彻彻底底地承认了,到今天这一步,无论如何,无论怎样,都比被刘妈监视着、比被关在浮华的房子里要好。   只要随便发想,如果刚刚的事被何瑜知道后会发生些什么,祁念就如同身坠寒窖,心如死灰。   顾飒明抿着唇,抬起手把祁念触感冰凉的脸上的水痕擦干,转身把纸丢进垃圾桶后,迈着大步重新走过去。   他对着祁念的多半时间都皱着眉,在他再次抬起两只手时,祁念往后很小幅度地瑟缩了一下,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排斥和抵触比刻意针对都来得直接。   顾飒明的脸看上去更黑了,祁念屏住呼吸,还没回过神来就被顾飒明不由分说地箍住,顿时腾空再次被抱了起来。   他慌乱不已,不适应地挣了挣,反倒弄得身上更热。   “再动一下我就立马打电话回去。”顾飒明随口一句,人就老实了。   祁念这回听懂得确实很快,七寸被顾飒明捏在了手里,似乎只要答应这一条要他怎么样都可以,只胡乱点头。   顾飒明按住祁念的头,大手紧贴着他顺滑细软的头发:“说了不准动。”   祁念就这样挂在顾飒明身上,尽管全身都无法放松下来,还很热,他两只胳膊也收紧了一些,可能是为了向顾飒明强调他会乖乖不乱动的。   走到楼道口的大厅时,祁念小声提醒他:“会有人......”   顾飒明见他肌肉紧绷得跟尊雕塑一样,把他往上颠了颠,话语里带着一丝笑意,问道:“害怕?怕什么?”   祁念默了默,很是体贴一般地说:“你不是不想让同学和老师们知道的么。”   顾飒明还没来得及回话,迎面碰上了一个理2的女生。   她看见顾飒明后眼睛亮了亮,支支吾吾道:“顾、顾飒明,你在这里啊,他们叫你去打篮球诶……”边说还边疑惑地瞟了瞟顾飒明身上抱着的人,出于好奇本能地想看看这是谁,穿的居然也是一中的校服。   顾飒明打断她:“施泽难道没说吗?”   女生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边胡乱解释边落荒而逃:“啊,我是看他们都在问……”   顾飒明一手护着祁念的头转弯继续往校门口走,声音从侧上方传来:“跟你没关系。”   祁念没怎么听明白,他还逗留在刚才那个女生的话语间,以为顾飒明是在让他不要多想,不打篮球也不是为了他,跟他没关系。   祁念觉得这回跟收到“不喜欢”的回复那次差不了多少,熟练地说服着自己。   不过祁念有点高估了身体左边心房里的,那颗好似冷硬的心。   他仰了仰头看顾飒明的耳侧,又重新垂下视线俯视顾飒明宽厚、笔挺的背。在这个炎热的天里,他浑身汲取着顾飒明身上源源不断的温暖,在没人看得到的地方,不由自主地感到难过。 第二十七章   顾飒明带着祁念到了传达室。   他跟保安大叔解释了几句,说有同学上体育课时受了伤,去过校医务室了但老师不在,只能去校外附近的诊所看看。   顾飒明言简意赅地讲完。那保安大叔似乎跟他有些交情,一开始端着杯茶,还有点架子,可跟顾飒明叨叨没两下就给开了门,说要注意安全,早点回校。   诊所在出校门后,祁念从没走过的另一条小巷当头,还没到中午的放学时间,一路的小餐馆和商铺前还是冷冷清清的。   顾飒明颀长一个站在一边等着。   明明也就是个小伤口,可放在祁念那嶙峋又白得过分的背上,显得尤为突兀。   医生检查后说问题不怎么严重,但天热,也要小心别沾水,做好透气和上药工作。   在诊所里处理好后,回去的路上顾飒明让祁念走在前面,他慢上两步地尾随在后。   祁念走得心不在焉,脚步磕绊,带着局促。连下一步就是下到马路的台阶,旁边推着煎饼果子出摊的三轮车经过,祁念也没注意到。   眼看他就要踏脚下去,顾飒明眼疾手快倏地把他拎了回来。   跟拎小鸡崽似的。   “看路不会看?”顾飒明急促地说。   祁念的手臂连带后颈被他这么双双一拉,骤然回神间不免一惊。   看着眼前的煎饼果子摊贩晃悠悠过去,他很快意识到如果刚刚没有顾飒明,自己可能已经撞了上去。   顾飒明话说得稍微重了,连带着样子都不是太好看。   祁念垂着头,因为眼皮耷拉着看不到瞳仁,看上去很低落,一副做错了事情的样子,任由衣领还被顾飒明向上揪着。   顾飒明顿了顿,脸色稍霁地松开手,帮他把抓出褶皱的领子随手理了理,放缓语气说:“以后走路时时刻刻要记得看路,尤其是在大马路上,知道吗?”   祁念觉得顾飒明把他当成了个三岁小孩,以为他没见过世面,就真的什么都不懂。   不过祁念没有按照往常惯例,“阴阳怪气”地回话,他轻点了点头:“知道了。”   也许是顾飒明今天的出现和所做的一切,居然让他可怜又可笑的希望没落成空,满足了他微妙的自尊,昭示着他的计划又能前进一大步。   又或许只是因为他今天太累了。   短短一上午恍惚发生的这些事,已经让他匀不出一丝气力再去和这个世界抗争什么。   两人回到学校时第四节 课已经上了过半。   到了五楼,祁念就“自觉”地放慢了脚步,想等顾飒明先走。   顾飒明见他磨磨蹭蹭:“又怎么了?”   经过这一遭,祁念蔫蔫的,在顾飒明面前整个人都变温和了,抬眼说:“你先进去。”   顾飒明手撑在窗户边,起了逗弄的心思:“为什么?”   祁念嚅动着唇色浅红的嘴唇,打算如实再说一遍:“你不是不想让……”   “我先进去,”顾飒明怕了他了,深谙多说无益,直接遂上他的愿,“不然等会直接不用进去了。”   今天这节体育课实在让顾飒明体验良多,比打两场球赛还够呛,有种极度紧张和消耗过后的颓感。   所幸的是有惊无险。   而且这样收起爪牙,会乖乖抱着他脖子的祁念,让他不得不心生柔软。   顾飒明上节课球打了一半就走了,其他人便围着施泽“审问”。   施泽一下说去上厕所了,一下说有事,被众人蹂躏得十分苦逼。   他心里哀嚎——你们问我,我能问谁!谁愿意当顾飒明哥们谁当!老子不干了!   直到下了课大家伙儿也没等到人再回来。   这会儿顾飒明不疾不徐地说了声报告后,从前门进来,没有人不好奇。   成绩好的学生哪怕说不上有特权,也多多少少在老师那里好说话点,更何况是顾飒明这样的尖子生。   连迟到都很少的他,先是英语课被抓到,现在直接旷课半节。   换个倒车尾又调皮捣蛋的,可能早被打发站到后面听去了。   顾飒明坐回座位,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手里的笔在空中已经蹦跶了半天,也没看见祁念进来。   他突然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答应祁念的提议。   顾飒明兴致缺缺的疲惫样子让施泽也不敢在课上多嘴多舌地问了。   施泽又看向祁念空着的位置,不禁发想,祁念该不会真的又和黄毛混到一起去了吧,任是谁摊上这样的弟弟,真是倒运。   他撇嘴摇摇头。   台上的老师已经讲完了试卷上的一道题,祁念才出现在门口:“报告。”   “干什么去了?到时候去也你们超哥那里打个报告,现在赶紧进来。”   祁念的双眼不仔细看,看不出有哭过的痕迹。   顾飒明之前给他擦脸时,仔细又不仔细,他眼睛周围干干净净,可脸颊边还沾留了点印子。   徐砾见了他,也不怕被老师逮着,就小声问:“小漂亮,你去哪了?”他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纸,指了指他的右边脸:“喏,这边脸上,擦擦。”   祁念看了他两秒,手上没有动,见徐砾手没有收回去,还咧开嘴朝他笑笑。   祁念接过了纸巾:“谢谢。”   他们这样的人都很敏感,在这一点上,就像林中的弱小型食草动物,有一点风吹草动都是要竖起耳朵,进入戒备状态的。   徐砾察觉了祁念的异常,很多地方。   他看向在祁念不久前进来,同样旷课了半节课的顾飒明,眼神上下游移了一会儿。   剩下的半堂课里祁念都维持着相同的姿势,看那样子是在聚精会神地听讲,其实一个字都没进到脑子里。 第二十八章   时间越接近十二点,窗外的什么鸟叫蝉鸣落在耳膜上就越响亮,与咕咕叫的肚子上演了一场人与自然的交响乐。   同楼层有班级已经下课,那些人只是走过窗口都活像在炫耀。   台上的赦免令终于传下来:“今天讲到这里,还剩一个大题下节课再说算了,放你们下课吧。”   中午人都走得格外快,教室瞬间就空了。   “走啦,小漂亮,我们也该出去吃饭了。”徐砾一个俯身,勾住了祁念的肩膀,眼中注意着他的情绪。   他瞥见他的校服,便问道:“你背后怎么那么脏?”   祁念被他压得倾了倾,站起身后轻描淡写地说:“摔的。”   徐砾微微笑着,半信半疑地看着祁念,眼前刘海投下的阴影隐去了他一半的神色。他也没继续追问,勾起书包冲呆立着的祁念眨眼道:“那走吧,十二点四十的午休门禁,得快点了!”   徐砾一直以来中午午休都不回学校的,但他会带祁念一起出去吃午饭。   两人刚从后门出去,就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来了的顾飒明从楼道上来,并站定在三米开外看着他们。   祁念的眼睛睁了睁,被顾飒明横眉冷目的铁青脸色也给钉在了原地。   徐砾拍了拍他的手臂,若无其事道:“干嘛?我快饿死了。”   祁念一时间进退两难,他无法忽视掉顾飒明身上怒火中烧的气场,他也很有眼色的懂得顾飒明的怒火从何而来。   徐砾搭上他肩膀的手,变本加厉地刮了刮他的脖子:“走了。”   祁念只刚感觉到脖子一下痒,顾飒明的情绪似乎到了一个临界点,他突然抬了腿,卷挟着气势汹汹的压迫感疾步过来。   还不待祁念做出反应,顾飒明就一把抓住徐砾的臂膀,朝旁边一推,揪住衣领,轻而易举地将他摁在了墙上。   真要打架,在体格力气的悬殊对比下,眼下可能只能算是一方施暴。   顾飒明冷声警告:“我不管你跟12班的黄榛有什么瓜葛,别把人带到我们班来犯贱。”   徐砾被这突如其来人身威胁弄得云里雾里。   这是徐砾第一次看见顾飒明舍得如此“正式”地搭理谁,他还有心思“深感荣幸”地嘲弄起自己享受了这待遇。   在他看来,顾飒明确实就是他们往俗了形容的——“不知人间疾苦的天之骄子”,样样都好,自然就样样都随心所欲。   什么都有的人,什么都无需强求。   后背硌在瓷砖上微微作痛,直到听见黄毛的名字,徐砾才阴下脸来:“顾飒明,你什么时候这么热心肠了?跟我这样的人讲话,你不会觉得恶心吗?”   顾飒明手上力气抓紧了些,徐砾被他按在墙上动弹不得,态度依然嚣张。   顾飒明似笑非笑了一下,不再跟他装傻:“你要是让黄榛离祁念远一点,我确实可以永远不跟你讲话。”   徐砾闻言一愣,僵硬着脸问:“关祁念什么事?”   祁念听着自己的名字出现,被撂在一边不知所措,听他们讲话都带着“嗡嗡”的响。   他战战兢兢扯上顾飒明的校服,却又不敢用力。   顾飒明不喜欢他跟徐砾来往,黄毛......也确实是因为徐砾才找上他麻烦。现在顾飒明为自己动了手,祁念虽然满脑子混乱成麻,一片浆糊,但还是知好歹的。   只是这种动手动脚的场面,不管是他自己任人鱼肉被迫承受时,还是眼前发生在顾飒明和徐砾之间,他都难以应付,当下甚至心慌胸闷得比两个当事人还要厉害。   “这该你自己去问黄毛。”顾飒明居高临下地看着徐砾,不欲与他多言,撒开了手。   祁念在后面深吐着气,弱弱解释:“顾飒明,跟他没关系……”   “如果跟你做朋友需要承受没由来的风险,不如先想想,自己配不配。”顾飒明把祁念的话当耳旁风,漠然对徐砾说完,不悦地皱起眉。   他转身就一把扯过呆在原地的祁念,不容分说地带着他朝楼下走。   顾飒明手劲很大,祁念抗拒不得,胳膊被拽着踉跄了一下,只能加快速度地跟上,都没来得及看上徐砾一眼。   施泽曲着一条腿等在花坛边,寻思着顾飒明说上楼拿书包怎么能拿那么久,等得他又是饥肠辘辘又是口干舌燥的,恨不得把头顶叫冤般的麻雀知了一网打尽。   顾飒明拉着祁念下到一楼时,施泽正一脸苦瓜相地拔着灌木丛上的叶子,他一抬头看见顾飒明时眼睛都迸射出光芒。   ——终于能去吃饭了!   他余光一扫......   旁边怎么还跟了个幽灵似的小拖油瓶?   再偏低视线仔细瞅瞅......   施泽瞪圆了眼睛,连话都说不利索:“那个……顾飒明,这是……”   “今天中午我带他去吃个饭,”顾飒明说,“等会再去王青崧寝室。”   祁念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什么,也不看施泽,站在一旁哑巴似的,努力当个透明人。他试着转了转自己被握住的手腕,没转动。   “啊——?”施泽脑子没转过来,慢了半拍,扔掉手里被挤出绿汁的碎叶子。   得,这意思就是他顶着烈日等了半天,空欢喜一场呗。   见顾飒明一脸严肃,原本顾飒明就不是喜欢随便拿正事开无聊玩笑的人,他便比较上道地说:“啊,好……那、那我先走了?”   顾飒明通知完了,算是默认,只留施泽还愣在原地,倒成了走在后头的。   施泽抠了抠后脑勺,想起下楼时他问顾飒明体育课那会儿干嘛去了,害得他圆谎圆得漏洞百出,紧接着这大爷居然还旷了半节政治课,随随便便一个“有事”打发了他。   施泽看着那一高一矮两个对比强烈的背影,顾飒明书包没拿,“拿”了个活人下来......   他就是抠破那颗机灵的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顾飒明不是说触霉头,连提都不愿意提他这个弟弟来着么?   难道今天的数学成绩给他造成的刺激太大了?   “咕——”   施泽捂了捂肚皮,后知后觉地朝顾飒明背影比着中指,愤懑道:“弟弟弟弟!一个两个的,什么样的弟弟都比兄弟强,我他妈能不能当你弟弟啊?!”   顾飒明把祁念带去了校外一家煲仔饭店,因为不在离得最近的主干道上,里面人不是很多。顾飒明找了个靠窗又靠角落的位置,这才松开了祁念的左手手腕。   两人对桌坐下。   “想吃什么,自己点。”顾飒明把菜单放在他眼前。   这一路走散了他不少火气,刚刚是他太冲动了。   祁念落座后就开始观察四周,稍显拘谨地伸出右手搭在桌子边。   他马马虎虎扫过顾飒明递来的菜单上面的字,不知道怎么点,他又随便吃什么都可以,便拿食指指着第一行的第一个:“这个。”   顾飒明两眼一瞟:“麻辣鸡丁?换一个清淡的。”   祁念心中“哦”了一声,默了默,便把指尖往下移动一行,小声开口:“这个。”   顾飒明撩起眼皮定睛看了他两秒,不住觉得好笑,朝旁边喊道:“这边点餐。” 第二十九章   在等饭上桌的时间里,如坐针毡的感觉却把祁念钉在木质座椅上,不得舒坦。餐馆里开了不算足的冷气,至少没外面温度那么高了,依然降不下他躯体里的沸腾。   这样单独跟顾飒明面对面地正常坐着,令祁念不可避免地不适应,脑子里想得很多很杂,逻辑混乱。   他跟顾飒明从认识到相处的时间都短得可怜。这个从天而降的哥哥出现在他眼前,哪怕全然就是个陌生人,蛰伏游散多年的声音也告诉他:你该恨他。   然后呢?该怎么恨?   不清楚。但无疑,祁念是有这种情绪的,否则他在时光毫无意义流淌的这些年,早该被风化腐朽于洪荒里,如蝼蚁般死去。   之前祁念主动找顾飒明讲话,对方多的时候只是听着,甚或对方到底听没听,祁念也不确定。   但他用着“我要恨他”的理由,乐此不疲地做着游戏,只盼望着顾飒明能多理他几次。   像个不会受伤的,没有感情的人。   可从昨天在车上起,直至此刻顾飒明坐在了他的对面,更让他错乱的是,对方开始对他有所回应,这回应的程度远远超出了他所能期待与想象的范围。   很不真实,怕是陷阱。   ——回应与不回应,进展太慢或太快,迂回或曲折,一呼一吸间,全是折磨。   此时的顾飒明似乎又懒得理他了,侧头对着窗外,而隔着这层不太干净的玻璃,窗外除了停着的一辆普通的黑色小轿车,就是来来往往的路人。   “徐砾他应该,不知道今天这件事。”祁念试探着跟顾飒明解释,他从来也不怕尴尬,不怕被冷落。   他又小心地补充:“我不是在为他说话。”   顾飒明没冷落他,头转得很快:“你不是跟着黄榛走的,那倒是解释解释,黄榛为什么会盯上你?他认识你吗?今天这件事为什么会发生?”   “爱跟谁玩跟谁玩,这是你的自由,徐砾也可能确实无辜。但是祁念,如果还有下次,我绝对不会再管。”他吐字清晰,讲得冷静。   祁念顿时噤若寒蝉,一句一句拆解着话里的意思后,只很迟缓地垂下视线。   他脸上透着困窘难为的神情,搭在桌上的手不知该抽回,还是别扭地继续放在上面。   顾飒明盯着祁念扇形的睫毛忽颤忽颤,眼皮上透出血管的浅浅纹路,难掩被看得紧张,惴惴不安的事实。   顾飒明也不知道自己那股邪火从何而来。   但他再也不想体验一番今天后半截体育课时的心情。   顾飒明眼前蓦地浮现出今天在杂物间找到祁念时的样子,每一个细节仍历历在目,心有余悸。   他到底不是铁石心肠,以血缘为纽带身上天然肩负着作为哥哥的责任,不免责怪,他早提醒过祁念,离徐砾远一点。   “对不起。”祁念重新抬头看他,轻声说。   顾飒明拿了两双一次性筷子的手顿了顿,又听他说:“你答应了不告诉妈妈的。”   祁念说得很单纯,是真的只想跟顾飒明再确认一遍。   顾飒明把一副筷子放在祁念面前的小碟子上,挑了挑眉,跟他对视:“我能问问原因吗?如果说了会怎么样?”   祁念躲在桌子下的左手抠了抠校裤的裤缝中线,面上故作冷静地回答:“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了。”   “怕她担心?”顾飒明回想着说出来,深邃锐利的眼睛里写着“不信”两个字。   “祁念,”他思忖着,停顿犹豫了良久道,“今天这件事不是你的错,明白吗?”哪怕有前车之鉴,顾飒明还是尽力解释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交朋友要谨慎,不要明知是个火坑还要往里跳。而并不意味着你受到伤害,是你的错。”   祁念感觉有团棉花堵在了嗓子眼里,不上不下,那感觉挤压着向下摁到心口,向上窜到停滞呼吸的鼻间。   祁念阖了阖眼,又睁开,干涩地“嗯”了一声。   尽管这些其实是不需要顾飒明解释,他也再清楚不过的事情,祁念还是无处可逃、避无可避地被触到,受宠若惊到连这一切的根源源起于何处,都姑且选择性地抛在脑后,与心里那个言恨的自己装着傻。   祁念除了“嗯”一声,无话可说,若有,那注定就是他不愿意讲,对方也不爱听,听了又会冷脸的话。   祁念不想这样,他已经坐在这张椅子上跌跌宕宕了这么久,得跟顾飒明吃完这顿饭才行。   恰好两人点的餐已经做好,服务员端着盘子过来,分别给两人上好饭、放好勺子,提醒道:“小心烫噢。”   黑色砂锅里的米饭冒着腾腾热气,浇盖在上面的番茄炒蛋色泽鲜亮,汤汁染上饭粒,渗透下去后与滚热的砂锅壁碰撞,滋滋作响。   祁念如临大敌般对着眼前烫手又诱人的食物。   他拿起碗里的勺子,在看到小碟子上的筷子后,又放下勺子去把筷子拿起来。   “可以左手拿勺,右手拿筷子。”顾飒明提醒他。   祁念抿抿嘴,听取了他的建议,用左手摸到勺柄,正打算开始吃饭,就被顾飒明问得停住:“你手上怎么了?”   顾飒明动作迅速的伸过手来,攥住他的手掌,露出红了一圈的手腕。   下楼时顾飒明一路捏得他太用力,祁念本来就生得白,皮肤薄,随便碰一碰都很容易留下印子,更别说被人刻意使力如何如何。   “没什么......”祁念这会儿难堪起来,怕是小题大做,想遮掩过去,“我饿了。”   顾飒明放缓了动作,松开他的手,歉意都融化进嗓音里:“吃吧,别烫着了。”   祁念转头对付着食物,从砂锅里舀起一勺被红色汤汁浸泡得晶莹剔透的米饭,他瞳仁里反射出那闪闪的光泽,细细吹了两口气,小口地送进嘴里。   之后饭桌上两人都没有再交谈,各自吃着自己的。   顾飒明本来就有一米八几的个子,刚成年的男孩子,散发着蓬勃的少年感与初成的男人气息,还是在长个子的青春期,基础代谢率高,饭量一向不小。   刚好碰上体力消耗过大,顾飒明风卷残云地吃完自己的份,速度虽快,但依旧不失仪表。他抬手扯过一张餐巾纸时,只见祁念还在朝饭勺上吹着气,两颊秀气温吞地咀嚼。   再一看碗里,才少了三分之一的量。   而这已经是祁念在饥饿和特殊情境的共同作用下,破天荒第一次吃得这么多。   祁念鼓着腮帮子埋头嚼着食物,感受到脸上的那股视线后,抬起头天真地问:“你吃完了吗?”   看到顾飒明那边砂锅里的情况后,祁念悄然放下餐具,也去抽了一张纸。   顾飒明不是第一次跟祁念吃饭了,晚上回了别墅,他们坐着的桌上都是何瑜吩咐刘妈按照他的口味喜好做好的饭菜。   祁念常常拿起碗筷没两分钟就能放下。何瑜从来不多言一句,相反对能跟顾飒明坐在一起吃饭很是高兴,嘴里嘘寒问暖的。   “你先吃,不急。”顾飒明边说边起身。   祁念这么多年养出来的小鸟胃其实已经吃饱,他盯着顾飒明一路到前台,看样子是在付钱,才把目光从顾飒明身上撕下来。   祁念拿起筷子又夹了两块酸酸甜甜的西红柿塞进嘴里,微微眯起了眼睛。 第三十章   十二点四十的点早就过去了,回校的路上相比出来时安静不少,退去喧哗。   正午的影子很短,祁念走在宽敞的、市井气与书卷气并存的街道上,垂眼追随着顾飒明的影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除了他们,也还有一个不知因为什么给耽误了时间的同学,从远处狂奔而来,火急火燎地冲在他们前面,急刹车之后,扒着铁门的门缝朝门卫传达室里喊:“大爷,能不能开一下门啊,求求你了。”   “一点四十再来啊!咳咳......没多久了。”   那个男同学继续讨好道:“那什么,大哥,我今天中午真的必须得回去,我们班主任说了有事……你就给开一下吧。”   里面的声音不为所动:“有事还不知道要按时进来?”   这一句话堵得那人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气急败坏地朝铁门上踹了一脚:“操!”   祁念对于进不进得去没想法,虽然他跟徐砾一起时每天都按时回了教室。   不过他记得顾飒明跟施泽说过,等会儿还要去那个体育生的寝室一趟。   祁念起先淡漠看着骂出脏话的那人,眼睛重新移回顾飒明身上,想着自己害得顾飒明要进不去了,也不知是该暗喜还是歉疚。   顾飒明没停顿,直接走了过去,那人倒是自觉地让开——多个人求一求兴许能有救,毕竟众人拾还柴火焰高。   顾飒明去敲了敲窗户,语气有些散漫,却不失诚恳:“叔,我刚刚跟同学吃饭等了太久,时间晚了点,中午超哥让我去统分,能不能帮开一下门,麻烦了呗。”   “去去去,”保安大叔从传达室里慢慢挪出来,一脸不情愿地瞪了瞪顾飒明,“你们就每天折磨我这把老骨头吧,不会有下次了!我告诉你!”说着铁门倒是“咔嗒”一声开了。   “谢了。”顾飒明朝大叔笑了笑。   祁念没来得及纠结出结果,看着哐哐两下就开了的铁门,作为那个跟顾飒明一起吃饭的同学,跟着沾光进了校门。   “你往哪走?”顾飒明跨过操场没几步,无意回头一看,又头疼起来。   空阔的平地间这一声入耳格外清晰,祁念骤然停下,拿脏兮兮的后背对着顾飒明,随后转过来,怯怯地呆在原地。   ——不是回教室么,不然他该往哪走?   祁念想着顾飒明怎么能这么容易生气呢,无论他有没有蓄意挑火,对方永远都能理直气壮。   他不是什么错也没有的吗?   就算他存心要报复,也不该是他的错啊。   顾飒明跟顾飒清讲话时也是这样吗?   看看,人家这名字才像哥哥弟弟。   祁念站在原地想了一堆,顾飒明无奈出了操场,走到离台阶还有几步的地方,垂眼看祁念,随后笑了:“数学能考满分的人,求人倒是会求,就是干什么都破绽百出。”   祁念跟着顾飒明去了王青崧的寝室。   王青崧他们田径队中午都要出去训练,顾飒明说好借用他寝室的淋浴间,便提早拿了钥匙来自己开门。因为经常在学校里打球运动会出汗,顾飒明没有洁癖但喜欢清爽干净一点,便在王青崧寝室留了备用品和校服更换。   学校的宿舍楼就在食堂上面,男女寝从中隔绝开划分成两边。   入口在食堂后门,顾飒明领着祁念经过时,不经意间瞥了瞥不远处的墙角,额角跳了跳。   体育生们住的是住宿生中十分奢侈的四人间,上床下桌,采光敞亮。兴许是他们留在寝室里的时间不多,房间里不是很乱,最打眼的便是墙上贴满了各种各样体育明星的海报,没有例外,祁念一个也不认识。   祁念带关上门后,静静环视着眼前的陌生环境,像推开了琳琅满目的新世界大门,扫过海报,扫过鞋架上五颜六色的运动鞋,扫过这间很正常的男生的房间。   顾飒明似乎对这里很熟,他把钥匙放在入门左边第一个床位的桌子上,边脱上衣边对祁念说:“先来这里坐着等一下,我去洗个澡。”   祁念呆呆地听从,坐在椅子上。   顾飒明身上也是健康稍微偏白的肤色,两只手臂颜色偏深一点,皮肤下面藏着匀称的肌理,看上去轮廓分明,肌肉紧致结实。   难怪把徐砾揪着,按在墙上发火的时候看着毫不费力,不过当时也着实吓了他一跳。   祁念后怕地想,那天他拿顾飒明那个弟弟挑衅,还好顾飒明的拳头没朝他挥来。   在顾飒明拿了毛巾转身对向他这边时,祁念仿佛被抓包了一样慌乱,顿时不自在地游移着视线,脸跟烧着了般低下头。   天然的知耻心让他觉得直视别人的裸体是不对的。   耳边是细碎的声音,祁念听见顾飒明在阳台上走动,听见淋浴间的门被打开,被关上,紧接着是水从花洒里争先恐后地喷发,然后击打在地上的声音。   祁念借着低头的姿势,在自己身上看了个来回,下面校服白色的部分沾上了些灰,不用想,背后肯定也是一大片脏印。   祁念神游着突然僵住——他求着顾飒明不要告诉何瑜,却竟然忘了,这一身脏乱不堪的痕迹,便是一望而知的证据。   若抱着反正她们对他不闻不问的侥幸心理,现实便会明明白白告诉他:别太天真了。   祁念对此有着熟稔的经验教训,他的倒霉,是他自己都已经盖棺定论了的。   ——所以,该怎么销毁证据?   祁念从椅子上站起来,轻手轻脚地往阳台那边走,洗漱台就在淋浴间的旁边。   他全神贯注地注意着脚下,哪怕知道顾飒明在冲澡,也生怕被里面的顾飒明听见一点动静。   祁念小心翼翼地拧开水龙头,把一只手的手心窝成一个小窝,掬起一捧水后,低头找到胸前一小处沾了灰尘的地方,颤颤巍巍地把水往身上一扣,白色的衣料瞬间被水洇湿一大片,因为贴着肉,透出深色。   一旦横着心动了手,就收不住了。   祁念想可能等干了就能好,他咬了咬唇,又用手拢了点水,背过身,扭过头从镜子里看自己的后背。   顾飒明边擦着头发边出来时,看见的便是祁念以这副奇怪又滑稽的姿势扭着头,跟他来了个目光相接。   顾飒明停在原地,把祁念看见他后瞬间跟见了鬼似的惊愕表情收入眼底。   他发现祁念远比他以为的还要有趣。   还真应了那句“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祁念总是顶着那副阴郁死板的表情,却窸窸窣窣小动作不断,被他抓了个正着后惊慌失措的模样,跟换了个人似的。   过了时间,又切换回那副面孔。   很有意思。   顾飒明及时阻止了祁念捧水想往后背浇的这种匪夷所思的傻子行为。   他换上留在王青崧寝室的干净校服,领口还皱着没扣好,又回来捏着祁念的下巴忍不住教育一顿。   实在是高估了。这位夺了他已经蝉联一年的数学第一的人,好像除了学习,对其他事情一窍不通。   于是按照原计划,顾飒明带着祁念去学校教务处,给他新登记了一套高中部的夏季校服——因为缺了男版的号,便拿的女生偏大一码。   反正男女同款,都是裤子,没有差别,只是码数大小对应起来不一致而已。 第三十一章 (上)   “让一让,让一让啊!最后一科成绩来了,走过路过别错过!”生物课代表一早就流窜到办公室窥探情况,总算拿来了离统计总分还差一步的科目卷子,跟拿着什么皇家圣旨一般。   “你到底是叫我们让还是来啊,废话少说,快发!”   “喏,施泽,第一张就你的......”   “停停停!别告诉我,要脸,让我安祥受死就好。”施泽大剌剌地装怂,逗得大家不住地想笑。   那边如火如荼,围了一堆人等着成绩发到自己手上,教室后排相比起来就比较安静。   徐砾回到了时时刻刻都散漫颓靡的状态,一滩稀泥般垮在课桌上,头上蒙着本书,与外界隔绝。   这才是祁念没见过的,徐砾真正的模样——是真的行事低调了。   之前每天在祁念面前笑靥如花,手舞足蹈,热情似火的徐砾,原来才是一反常态的,也是短暂的。   除了每次考试时堪称优秀的成绩,徐砾浑身上下没有一点“良好”的迹象倒是一成不变。   但他们之间关系的维系,一直依靠的便是徐砾拿着“热脸”来贴“冷屁股”。   如今“热脸”去把冰凉的课桌面都贴回温了,祁念成了真正的独来独往。   他也说不清楚,有没有逢迎顾飒明的想法在。不过他原本就不与人主动说话的。   “同流合污”的两人就此割裂,还挺顺理成章。   而祁念今天的精神还行。   他昨晚穿着顾飒明给他新买的校服回去,没有露出丝毫破绽,原本中午那顿就难得的吃得满足,祁念草草结束掉晚餐就上了楼。   他的房门是没有锁的,但如今可以把心安放进肚子里。   不会再有人来开他的门——无论是会先敲门的家庭教师,还是二话不说随时都能冲撞进来的刘妈。   祁念把作业做完后就去隔壁衣帽间拿了睡衣,回房自己给自己擦了个澡——顾飒明严令禁止他的伤口碰水,说不然发炎感染,会很严重。   虽然回来后两人各回各房,谁也管不着谁,他也能忍痛,但到底还是怕痛的。   祁念换好睡衣出来,将在诊所开的未开封的药膏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顺手放在了书桌桌面上。接着祁念便去整理书包,在弄完一切之后,他摸过那管药膏,纠结着放进书桌抽屉里,才爬到床上。   这一晚祁念趴在床上,睡得很早,也睡得很混乱。一个接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做过去,却不再是惊悚或绝望。   祁念依稀记得最后一个,他只是踩在覆着薄薄一层冰壳的孤寂的湖面,也不会掉下去,天上没有太阳,却有瑰丽奇幻的白昼美景展开在眼前。   不变的是,他总做这样没有别人,了无生气的梦。   只是在醒前的那一刻,随着一声湖面碎裂的哗啦声,万籁俱寂被打破,清澈的湖蓝色的水将下坠的祁念裹住,它们挤压着他的心脏,喉管,和大脑,将他溺死在美梦里。   祁念甘之如饴,没有挣扎。   “咚咚咚。”门口响起轻微的叩门声。   顾飒明从作业里分出些心神,但没动,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再有动静,怀疑是不是听错了。   他借着站起身,有些疲惫地伸了伸胳膊。   顾飒明从旁边的落地窗往外眺望出去。这里虽然不像动辄几十层的电梯居民楼那么高楼层,但因为处在地势较高的丘陵半山腰,视野很好。   错落有致的深绿树丛里夹杂着远方明明灭灭的万家灯火,即使很晚了,暮色大网下仍旧多的是通宵达旦的狂欢或独自神伤。   高楼林立里,由喧嚣车辆和密集邻里挤出来的水深火热的都市感,在这里就是隔岸观火。哪怕住在这里的人并不见得快乐到哪去,时不时也会有种被剥离于“凡尘俗世”的飘然错觉。   顾飒明不喜欢这种感觉。   影视剧里常有主人公因为突如其来的一笔可继承的财产,而时来运转。如今从天上掉到顾飒明头上的馅饼,在别人眼里也是求之不得的。   可如果能够按照顾飒明的意愿来决定一切,他不会要这些。   他是个不喜欢依赖别人,感情不炽烈的人,从到顾家后,有牢固记忆的小时候起。   顾飒明是对什么——无论对人或物或各种欲/念的感情都不炽烈,自然对钱财也不例外。   他的血液里流淌着理智和比别人淡几分的“触觉”,只能靠慢慢培养,培养出坚实但不热烈的感情。   在他人眼里,能被称之为有所例外的,是他一直以来对顾飒清的手足之情。   “咚咚咚。”门又响了,这一次变得清晰不少。   顾飒明隐隐猜到深更半夜会是谁来敲他的门,并敲得如此诡异。   但也疑惑。   顾飒明不紧不慢踱着步子走过去,拧下无声的门把。   祁念穿着不变的半旧小熊睡衣,手里拿着那管被冷落了几天的药膏,眼睛眨也不眨地站在门边,有些懵懂的样子,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长在这块地板上了一样。   祁念刚刚赤着脚,从最偏僻的一头走到这里,为了避免被不远处另一间主卧里的何瑜发现,他轻轻敲完第一次门后,便和自己的呼吸一起静静待在这儿。   身上逐渐燥热,但祁念的脚趾挨着门缝,里头的冷气一丝丝漏出来,绕上他的小指头,像柔软的小勾子勾扯撩拨着他。   祁念就大胆又敲了一次。   顾飒明看见是他,像是有点意外:“怎么了?”   意外占据的比例其实不多,而是祁念实在具备参演鬼片的潜质,他与黑夜有着浑然天成般的相融感。   顾飒明的阴影把他整个笼罩,将开门后两人沉默相对的短暂时间里的每一点变化,都无限放大。   甚至在冷气决堤般弥漫而来时,祁念感觉到了顾飒明身上温热的气息。   祁念动了动嘴,怯生生朝前挪动的脚丫比声音先一步行动,他还是磕巴了一下:“不是得涂药么,我自己涂不到。”   顾飒明对他的小动作又好笑又无言以对,像是生怕自己会把他关在门外一样。不过顾飒明开始确实想拒绝来着,祁念说要涂药应该是假,不知道有什么别的企图。   顾飒明手搭在门把上,最后侧了点身,让他进来。   室内的灯光终于照在祁念白净冷淡的脸上,祁念没有犹豫,不快不慢地踩在凉凉的木质地板上,踏进了这间屋子。   他走了几步路,然后不动了。   顾飒明将门关好,只说:“十二点多了,明天还要上课。”   祁念从恍惚间回神:“不要很久的。”   “那过来,早点弄完早点睡了,”顾飒明拿他没办法,站在床边叫他。   总不好这时候不同意,把人轰出房门。   祁念不再看落地窗,转身走到顾飒明旁边的床边坐下,祁念坐得很轻,床铺没有下陷多少,发出几不可闻的声音。   坐下后,顾飒明却离开了,祁念竖起耳朵,发觉顾飒明进了浴室,水龙头被打开。   祁念这才继续用眼睛触及着顾飒明房间的角角落落——灰白简约的主色调,东西不多,很干净整洁,书桌上摆着数学书和凌乱的草稿。   “药呢?”顾飒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来,他洗了手,还拿了一盒棉签放在桌上。   祁念仰头看顾飒明,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也不待顾飒明继续指挥他,祁念就转过身去,把自己的小熊睡衣撩了起来。   顾飒明坐过去,对他的乖巧不置可否,低头用棉签沾取好乳白色的药膏。   祁念等着顾飒明动手替他擦药,身上的感官被调动着变得敏感,他头一次觉得室内的冷气吹得他有些酥麻。   顾飒明手停在半空,皱眉问道:“怎么还没好?”   祁念背对着他缓缓眨了眨眼,从容道:“我也不知道。”   顾飒明盯着他毛茸茸的后脑勺,半晌,顾飒明用听不出意味的语气说:“你自己是不是没按医嘱涂过药?”   祁念背脊僵了僵,他在来之前连药膏都提前开过封的,他暗忖是继续瞎说八道骗过去好,还是及时地如实示弱更好。   祁念垂下头,小声嗫喏:“我自己看不到后面。”   凌晨的顾飒明的主卧房间里,祁念光滑的后背在不太亮的散射灯光下,渡上一层轻薄的光泽,尤其一节节脊椎骨突出的部分,凹显出上帝造人时躯体的美感。   就是瘦了点,以及那块仍未完全愈合好的伤口有些碍眼。   顾飒明再也没说过话,祁念便动也不敢动,以驯服的姿态让那根棉签触碰上自己脆弱红肿的伤口。   顾飒明换了一根棉签,打算在没涂匀的地方再涂一遍。   忽而一道声音隔着实木门划破深夜的寂静:“洺洺,早点睡了,还在学习吗?”   祁念在听见何瑜声音的瞬间猛然一抖,将嫩肉还没愈合的地方撞在棉签头上,祁念像猫叫般“嘶”了一声,颤栗着身子向前倾,把头埋进被褥里,捂住声音。   顾飒明没想到他能受惊成这样。   因为何瑜不会擅自推门进来。   顾飒明扭头,平静地应了一声:“就睡了。”   “嗯......有什么明天白天再做,”何瑜半夜睡醒了起夜,鬼使神差地开门看见顾飒明房间还亮着灯,不免来问,“熬夜伤身体伤眼睛。”   顾飒明没再回答,何瑜却似乎还站在了门外,顾飒明便俯身过去把屋子里的灯关了。 第三十一章 (下)   祁念意识到何瑜应该走了以后,趴在柔软的被子上突然觉得很困,想就这么闭上眼睡觉。   他半耷拉着眼,看着眼前的一片黑黢和落地窗外浸透进来的浅浅光晕,那边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祁念盯着其中一撮毛发呆。   鼻间充斥着那股好闻的味道,是他之前在顾飒明身上闻见过的。不多时,后背的痛感缓和下来,祁念打算起来。   “还好吗?”   祁念小小一团黑影蜷在顾飒明的床上,顾飒明不确定地抚上他的背,不禁想到刚刚那一下戳得挺重:“又不会推门进来,这么怕还敢跑过来。”   顾飒明的手像是烙在祁念的皮肤上,触感不粗糙也不细腻,让祁念说不出话。祁念拿脸蹭着被子面料摇头,终于还是爬了起来,转身看向顾飒明。   他也不在意顾飒明是不是知道,他是有意的,放任伤口不管而半夜找来这间主卧。   至少他此刻得逞了,哪怕痛一点也没关系。   顾飒明重新把灯打开。   这一下顾飒明离得祁念很近,看清了祁念眼角边依稀沾着的泪光,这样的祁念即使还是面无表情,也浸润着可怜的神态。   顾飒明让他转身,握着他的肩膀,跟他说“别动”,轻而又轻地重新给他看了看。   “自己真的涂不到后背?”顾飒明问他,轻缓的语调很迷惑人。   有点钓鱼执法的意思。   祁念目视眼前白色的墙和大块的灰色床面,心虚地干干吞咽了一下,硬着头皮出声:“嗯。”   离开时,时间已经接近凌晨一点,祁念有些沮丧地把药膏攒在手里,脚贴着被吹得更加冰凉的地面,而厚实柔软的地毯不在他所能经过的区域。祁念打开了顾飒明房间的门。   祁念是自己主动走的,但更像是被赶出来的。因为顾飒明一直都沉默着,不似生气,但就是沉默着。   谎言在不知不觉中被拆穿,他怕自己再不识相的离开,刚刚所有的努力就功亏一篑了。而且时间也确实太晚,实属打扰。   祁念像做贼一样微微佝偻着脖子,低头转过身,准备把门轻轻带关,及时退场。   冷不丁一股力把门拉住,祁念手里的东西也被对方抽走。   “看不到就以后每天过来,”顾飒明对他说,“不用半夜偷偷摸摸地来,我说了没事就没事。”   隔了一周的周五班会课,张超手里拿着一张A4纸,从上楼到走到讲台上,都一直凑在眼前眯眼看着。   教室里时不时有窃窃私语,大家做着各自的事,同时有些忍不住聊两句天,有些则在询问假期作业、讨论问题。   周五的最后一节课,意味着两天周末假期即将开启,雪花片似的试卷发得再多那也“放假万岁”。碰上超哥总结成绩发表“废话”的日子,大家情绪更加积极高涨。   张超一手撑在讲台边缘,把自身重量的一部分承在上面,接着掀起眼皮:“都考得挺好,才一个星期就过去了?自习不知道怎么自习?”   散落在坐标四处讲话的人瞬间都整齐划一地闭了嘴,坐正身子把头埋回作业里。   祁念端坐着,正一动不动看着空白卷子上的最后一题,在脑海里理着思路——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学渣一枚,对着天书难题冥想发呆。   思索完毕,祁念提起笔,写了个“解”字,在圆锥曲线的图上做完一根辅助线,便开始列起式子。   前面有改完发下来的练习册,何佳彦也在写作业,拿完自己的,就只剩下一本祁念的。   何佳彦盯着恰好读到解题关键点的英语阅读,扭过胳膊把练习册往后面递,她如今跟祁念熟悉了,相处变得较为轻松。   手抬了半天也没看见人接,何佳彦刚打算侧过身子,手里就一空,她倒没管了。   徐砾拿过祁念的练习册,帮他放在课桌上。   祁念才抬起头,目光从练习册反着光泽的书皮,一路顺到徐砾那边,两人对视时都没说话。   “谢谢。”祁念把练习册收回抽屉,轻声说。   徐砾看着他,一边看他一边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着急,直到祁念把最后这道题整个三小问写完,徐砾还把目光锁定在他身上。   “小漂亮,”徐砾终于叫他,看起来有些随便,又有些认真,“黄榛的事......我已经替你警告过他了,他以后应该,应该不会再来找你的麻烦。”   他补充:“我也跟他解释清楚了,我们的——”   徐砾十分反常地卡住,犹豫了一下:“——朋友关系。”   祁念安静听着,他瞟了瞟台上正在开电脑的超哥,还没开口,徐砾又说:“是在那天体育课?他只推了你,还做了什么吗?”   祁念的脸色有些白了:“没有。”   徐砾见了立马转移话题:“你不想理我了吗?”   祁念迟缓地看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声音听起来一向冷淡,因为很轻,倒并不凌厉:“没有。”   “没有就好。”徐砾这会儿笑起来,露出祁念熟悉的表情,然后努努嘴示意他继续写题,不见嫌隙。   “好了,停一下。”   超哥敦实一个坐在讲台上,只露出半个身子,和一颗圆溜溜的头,悠哉道:“月考成绩大家早算过了吧?觉得怎么样啊?为什么隔一个星期分析成绩,因为你们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分数算完的当天忧伤两下,然后就万事大吉了?我偏不。”   大家窸窣收笔抬头,不少人面面相觑,向下撇着嘴,带点互相自嘲的意思。   “呐,第一名没什么新意啊,老人了,”超哥点着鼠标,“跳过。”   底下响起三三两两又羡慕又心悦诚服的笑声。   “第二名祁念......”超哥点着头酝酿,意味深长,话锋一个急转弯转了回去,“说到这个第二名,我们再来说说第一名。我们班顾飒明,这大家公认的是吧,这次数学看错一条辅助线,单科第一就没了。”   “顾飒明,你下次还可以再试试总分能不能掉出第一,嗯?”张超调侃。   有坐在底下的同学咋舌。   没距离感这回事是相互的,很多事情他们可以跟张超没大没小,所以张超讲话也一向直接,爱开玩笑,不留情面。   顾飒明这回第一名实在也保住了,不过就是个数学单科罢了,超哥这话听得大家都不免替顾飒明不舒服起来。   徐砾颇有幸灾乐祸的味道听张超怼人,他压低声音叫祁念:“小漂亮,你跟他什么关系啊?”   祁念不再偷偷看顾飒明,他捏着手中的水性笔笔帽,垂了垂眼说:“没什么关系。” 第三十二章 (上)   徐砾闻言歪头,故作思索的样子,重复念了一遍:“没什么关系......”   显然徐砾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人,祁念其实不怕被他知道,但也不会主动说出去。   张超在夸祁念的时间上花得长了点,之后继续往下分析,都是些分析过无数遍的“老同志”了,多是三言两语带过,讲一些翻来覆去的话,敲打敲打,为的只是起到重视作用而已。   而祁念没有被超哥表扬了的开心和自豪。   上周所有成绩出来后他没去算过总分,只是跟一个班的同学们抬头不见低头见,人多嘴杂,八卦就是枯燥学习生活里最鲜活的调味剂,班里悄摸着替他算分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祁念知道他是第二名,比顾飒明少了15分——主要缺在语文这门课上。祁念知道后的那天晚上,如约待在顾飒明房间里,还为此庆幸过。   刚刚他斜视过去,顾飒明全程倒是没什么变化,不疾不徐地干着手头上的事,在被超哥点名时也只抬头抿了抿嘴角。   但他心中还是愁云密布,只想着顾飒明会不会因此而不高兴,然后晚上打开门时,会冷漠地拒绝他。   不要提享受压过顾飒明一头的快感,祁念全然忘了当初在车上拿“假设”招惹顾飒明的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放学后,徐砾提起书包,朝坐在位置上发呆的祁念一拍:“我先走了,下周一见。”   何佳彦反着身子收拾书包,觉得奇怪,突然好多天都不讲话的两人,现在又好了?   祁念慢吞吞地收捡着课本和作业,慢到教室只剩做值日搞卫生的人。   顾飒明站在自己座位上,旁边拖地的女生大大咧咧笑着说:“大帅哥,我拖地了,怎么还没走?等施泽?”   顾飒明笑笑,给她让道:“等他干什么,早走了。”   祁念听见声音,从忧心忡忡、旁若无人的状态中抽离,发现顾飒明正好整以暇地立在后门看着他。   祁念这会儿反应倒快,一下子福至心灵,顿时跟上了发条似的,一股脑把剩下的东西塞进书包里,起身时被桌腿绊了一下,他吃痛蹙眉,再抬头时,顾飒明已经走远要下楼了。   祁念急急匆匆地跑过去,好在顾飒明虽然人高腿长步子迈得大,但速度不快,祁念呼吸不匀地跟在斜后方,他头顶的发旋被跑得翘出一撮,脚步声相比起来细碎一点,像个小跟班。   顾飒明边下楼边掉头看向他的“小跟班”:“跟着我干嘛?”   祁念眼里浮起疑惑:“你不是......”在等我吗?——顾飒明先去车上等他,和站在教室边等他,给人感觉是不一样的。   祁念没说下去,他小口喘着气,抿着唇继续跟着,路上碰见别人,祁念就放慢一小步,尽量保持着距离。   “高兴吗?”顾飒明云淡风轻地问他。   “高兴......什么?”祁念不过瞬间就明白了对方的话,傻瓜才会认为顾飒明是在问等他放学高不高兴,他看这样也不用担心顾飒明生气了,就平淡阐述着事实:“你不还是能参加数学联赛么。”   他们之间是既难以沟通又很有默契,哑谜打起来谁也不怕谁不明白。   顾飒明失笑,看来祁念还没到任他揉搓捏扁的软柿子的地步:“这么不想让我去数学联赛,讨厌我吗,祁念?”   闻言祁念心下一颤,视线游移,讷讷开口:“......没有。”   他隔顾飒明的距离没有太近,想避嫌,其实也没避到多少。   顾飒明起了兴致:“都说了那天的事不会告诉别人,不会出尔反尔,我又没威胁你。”   这还不是威胁吗?祁念觑了觑顾飒明,何况也不能让顾飒明觉得他真的讨厌他——毕竟谁又会搭理讨厌自己的人呢。   “我也都说了,”祁念拉了拉自己的书包带子,小声说,“不讨厌你。”   顾飒明没回答,只别有意味地看了他一眼,像看不懂事的小孩子的那种眼神,教祁念咬了咬牙,郁闷难当。   两人先后经过斑马线,坐上了车。 第三十二章 (下)   从车上下来,顾飒明领先一步踏上台阶,祁念走着走着没跟上去,他慢下速度,脚步顿住,眼睛直直地看向别墅左侧树影婆娑的地方。   祁念在这里住了十六年,从小长到大,跟它们一起。   但他对别墅外的一切,无论是近在咫尺的,能看见蝴蝶飞过的花园,还是远在天边世界上的某一角落旮旯,都不了解。   祁念连大面积的阳光都需要适应,那些阳光猛烈而直接,不管不顾地投射于苍生万物,可照在祁念身上,来得有些晚了,令祁念习惯了暗无天日的身体和心灵面对太阳迟来的慰藉,会产生排斥反应。   相比起来,那也很不错,祁念这么觉得。   如果祁念是个最普通的人,他应该会很分轻重缓急,也应该是个一往无前,目标明确,漂亮优秀甚或有些矜贵的高中生,及富家子弟。   安放到真正的祁念身上,便是只剩孤勇,不计代价地陷入、追寻飘渺的噩梦或美梦,算得上苛待自己——“人生的意义”在他目前为止这十六年里,毫无存在的地位。   他如今如同一个已经上瘾了的人,这瘾像很多人的小时候,仿佛回到疯狂地讨要糖吃,以至于嗜糖如命的孩提时代。   祁念因为恨祁洺而靠近他的哥哥,而如今顾飒明这个哥哥,早已在他心里与“祁洺”这个空壳重合不上,渐分渐远。   祁念甚至有一瞬间觉得,他是不是有着两个哥哥?   其实祁念对他不了解的所有的兴趣都不是多大,此刻却情不自禁很想去看看。   他悄无声息地改变方向,往左边的花园走去。   祁念从石板路上离开,踩进松软的草地,顺着长势招摇曲折的藤蔓,来到了别墅侧面。   他一抬头能看见顾飒明的房间——那张窗明几净的宽敞的落地窗,略过反光地带,侧边的里面有一盏精美的立式灯,祁念还知道那下面就铺着地毯,要到冬日才会燃起来的壁炉也设在一侧。   祁念转变面朝的方向,没有阻隔地近看着翠绿摇曳的树枝,曲径两旁栽种着生机盎然的月季,远处的草坪中间还架着两个孤零零的秋千。   祁念这些倒是认识的,但没有具体的感受。   可能是他矮了点,又或天还没黑下去,祁念站在这里,觉得也不过如此。   一串踏在草地上的仓促脚步声越来越近,祁念转头,眼神瞬间就死沉下来,看着急匆匆朝他走来的刘妈。   刘妈刚刚从客厅的窗户看到他,便连围裙也没摘就奔了出来,一手抓住他的手腕,低声喝道:“要吃晚饭了还到处乱跑,等会让太太和大少爷等你!”   祁念很久没有直面刘妈了,明明前面十几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他现在却完全适应不下。   祁念只想不管不顾地抽回自己的手,从那只布满厚茧的粗糙的手里挣脱。   可干惯了各种活计的人力大如牛,祁念绷紧着躯体被刘妈拽着走了几步,吸取氧气都不得不用力起来。   在看见顾飒明高大颀长的身影出现在别墅侧面台阶时,祁念忘了自己正被粗鲁地拽着,他的心跳与呼吸都暂停了一秒,登时升腾起一股莫名的,明亮的,不知何物的东西在狭小的胸腔膨胀。   祁念眨着眼睛,在橙红色深浅交叠的落日余晖里看顾飒明,似乎想确认视觉上没出错。   顾飒明眉头微促,稳步走过来,他自上而下直视着刘妈,淡漠有礼地叫了声:“刘嫂。”   刘妈顿时矮了半截,顾飒明实在太高,站在跟前就有股压迫感,小时候人小鬼大的“小大人”隔了这么多年长大后,早已脱去稚气,气势更甚更冷。   刘妈脸上堆出讪笑,紧张道:“欸,大少......欸......”   祁念手还被刘妈抓着,他在顾飒明快走近时垂下了眼,看着绿油油的地。   顾飒明直接拉过祁念被刘妈握着的那只胳膊,带着不容质疑的强硬。他细细的一节手臂被带到顾飒明那边,另外一股力不敢僵持,刘妈很有眼色地松开手,唯唯诺诺退到一边。   祁念被顾飒明牵着走出了草坪,心脏伴随着顾飒明脚下一下下“吱呀”的声音重重地跳动,直到坐到餐桌上,祁念还处于灵魂上飘,浑身微绷的状态。   何瑜今天因为公司里临时有事要处理,一时忘了时间,没提前下楼。   她从楼上下来时,第一眼看见从门外进来的刘妈,皱眉问:“怎么了?”   刘妈怔了一下,连忙摇头:“太太,可以吃饭了。”   何瑜这才发现他们已经放学到家了,何瑜走过去,看见顾飒明正拿了一双筷子摆到祁念碗边,她愣了愣,下一秒笑道:“放假了吧?先吃饭吧。”   刘妈把最后一道煲汤上好,边寒碜地揉擦着围兜边退出了餐厅。   每天在餐桌上,才是这一家人真正能好好见上面,说说话的地方,也是一天中最期待的时候——具体来说,只包括何瑜对顾飒明。   “以后学习不要熬得太晚了,”何瑜重拾当年被迫失去的母亲身份,对顾飒明不自觉唠叨起来,“有什么需要都跟妈妈说,其实学校如果换私立的就都会是往后抬头见得着、用得上的同学......”   何瑜见顾飒明没回应,又立马说:“这些不着急,在现在的一中也挺好,毕竟是市重点。”她舀了一碗汤放在顾飒明边上,急忙改口沓舌道:“现在就这样安安心心读完高中吧,挺好的。”   顾飒明没有拂了何瑜的面子,端过汤直接喝了一口。   放下瓷勺和碗,顾飒明却没继续用回筷子,他拿过旁边干净的空碗,又盛了一碗汤,放在祁念手边。   顾飒明伸来又收回的手在祁念视野里晃过,那只手的手背上血管脉络明显,指节修长,而且温度偏高,蕴藏着力量,祁念刚刚就切实地感受过。   可此刻祁念惊讶得溜圆了眼睛,看看顾飒明,又瞥了一眼何瑜,手里握着两根筷子迟迟没动。   他是想喝的。   但何瑜对着他的时候的表情和眼神,从来没让他能缓下一口气过。何瑜一旦开口跟他讲话,就是祁念当晚开始做噩梦的预兆。   所以最后那碗汤膈应在祁念眼里,想碰不敢碰,祁念不堪重负地放下筷子,他一直低着眼,转身时也没忘了拿书包,仓皇地逃离了现场。   顾飒明顿了顿才继续吃饭,在何瑜掩去尴尬之色,打算就这么过去的时候,他说话了:“祁念他,是妈的儿子吗?”   只剩他们母子俩的餐厅里,静得有些过分。   这短短一句话里对何瑜而言涵盖了太大的信息量,如一颗雷投在耳边,让沉沉浮浮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剜心裂肺的事都经历过的何瑜,也彻底沉默起来。   天气还炎热着,别墅客厅里冷气开得适宜,何瑜手有些不稳,她拢了拢肩膀上的茶色真丝披肩,扯开僵住的嘴角:“怎么这么问?”   何瑜不敢问顾飒明刚刚是不是叫她妈妈了,只能先打着太极把主要关于祁念的问题问回去。   “没什么,”顾飒明笑了笑,像是安抚反应过大的何瑜,不紧不慢地解释说,“就是觉得您好像不太喜欢他。”   顾飒明做出稍有困惑、询问的样子。   何瑜张开嘴,手往下摩挲着披肩上的穗子,无声地叹了一声。她恢复如常,似是无奈地笑:“你也知道,你弟弟他是什么性格,都孤僻惯了。这些年我为了找你,公司也忙,经常搞得焦头烂额的。祁念他又不亲我,根本无法交流,谁也拿他没办法。”   顾飒明面上波澜不惊地听着,没有发表意见,默然接受了这个解惑之答。   何瑜说完捋了捋自己的鬓发,摆弄两下筷子,夹了一块鸡肉到顾飒明碗里,说让他多吃点。 第三十三章 (上)   祁念这晚不到晚上九点就探头探脑,手里拿着一双拖鞋,溜到顾飒明房间门口,祁念返头看了看何瑜紧闭着的卧室门扉,忐忑谨慎地把拖鞋放在地上,穿好,然后才极其轻地敲门。   祁念耳朵贴着门,听到里面渐渐靠近的脚步声,在顾飒明开门前,祁念恢复身姿,做出如常的模样。   两人没有阻隔的面碰面,祁念专看着顾飒明的衣服,看了半天认定顾飒明也没有不让他进的意思,也不抬头,心一横就试探着往里钻。   顾飒明没拦他,勾了勾嘴角:“昨天看完,不是已经快好了,不用擦药了吗?”   顾飒明将门关上,祁念兀自走到房间中央,靠向一边的墙。   “还没好,”祁念转身,声音细若蚊呐,眼神却直勾勾的,“要擦的。”   顾飒明都不得不信了。   他走过去,祁念总能激发起他“不善良”的那一面,戏弄道:“不喝我的汤,现在又要来麻烦我替你擦药,什么个意思?”   话音刚落,祁念的脚就蹭地往后退了一步,撞到墙壁,祁念不得不贴墙站着,两手背在身后虚虚抠了抠墙面。   他在来之前已经绞尽脑汁地想过无数遍,待会要怎么面对顾飒明的追问——让他放弃来找顾飒明是不可能的。   祁念现在脑子一片空白,打好的那点草稿飞到了九霄云外,一句也说不出来。   一呼一吸都变得漫长,祁念有点委屈,说:“我想喝的。”   祁念看上去远没有他想表现出来的镇静,房间里开的冷光灯,把他的脸色照得更惨淡了。   顾飒明很清楚他的弟弟这一句不是撒谎,他知道他弟弟最开始接近他是居心不良,蓄意为之,现在黏着他,不过因为小孩子对甜头都没法招架。   祁念现在在他眼里仍旧是个小屁孩,也不过是个缺爱的小屁孩罢了。   “为什么怕她?”顾飒明便问。   他没有从“你怕她吗”问起,这是单刀直入的一问,纵然没有指明“她”是谁。   祁念怔然,脸上的表情出现裂隙,祁念很轻地动了动嘴唇,软长的睫毛也跟着动了动:“很常见不是么。”   祁念笑得有点勉强,有点倔强,轻声问:“你难道没有同学害怕父母的吗?”   这个虚假的笑,哪怕映在和顾飒明同样继承了祁文至优越外貌的脸上,也不太好看。   顾飒明对他这番说辞,照样默认。   “所以你说不讨厌我,”顾飒明转身拿药,跟祁念闲聊似地说话,“那就是讨厌她?”   祁念登时大脑宕机,语塞停滞,他从没想到这里来过。“讨厌”这个词其实不适合祁念,翻译过来,顾飒明等于在问他——你恨你妈妈吗?   祁念现在连他恨顾飒明这回事都没理清,一时半会牵扯上何瑜,更转不过弯。   顾飒明也不强求,随意问他:“今天最后一天,要在床上还是落地窗边?”   祁念见他肯揭篇,悬了一晚上的心刚放下,又受宠若惊地被被后半句给弄得提了起来,但他亮着眼睛,很快地指了指透着夜幕的那扇玻璃。   生怕天大的惊喜会立马消失,被他错过。   在顾飒明微扬下巴示意他过去后,祁念乖乖巧巧往那边走,换下拖鞋,坐了下来。   羊毛地毯比目测的还要柔软温暖,毛绒绒的,很好的隔绝了木质地板的凉意,在凉爽的房间内触感十分舒服。   祁念昨天才第一次得偿所愿地感受到这种惬意的感觉,早之前他说过一次,被顾飒明以不方便给拒绝了。   而今天顾飒明居然主动提议给他选择。   再从这上面看下去,看这块他今天傍晚在底下所见的景色,祁念又推倒那番“不过如此”的看法,觉得心驰神往,然后对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发起了呆。   顾飒明看着他的侧脸,祁念眼神空洞地望着外面同样的夜色深深处。   顾飒明换了个方向蹲下,把他的睡衣撩起来,手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的皮肤,祁念在被碰到的一瞬就神归原处,颤了颤,把身体往前倾,让顾飒明的动作更方便一些。   “顾飒明,”祁念放松下来,仍旧仰着头,听不出平仄起伏地问,“你觉得这些星星和月亮,永远只能待在黑暗里,会不会觉得不公平呢?”   祁念背后的伤口终于结痂,顾飒明沿着周边一圈抹上药膏,听见祁念又自顾自地说:“我觉得不会,它们虽然是冷的,但自己也能发亮,已经很幸运了。”   顾飒明听他近乎稚气的话,跟着抬起头。   顾飒明像个热源体围在祁念身后,祁念觉得他的一生中再也没有这样的时刻,而这样的时刻就要结束了——他的伤口已经愈合。   即使是每晚在他哥哥的房间,就花不到十分钟的时间抹完药就走,也没有这样的十分钟了。   “怎么觉得你的语文不该那么差?”顾飒明移开一点。   祁念闻言思绪被带跑,吸了吸鼻子问道:“有那么差么......”   顾飒明收拾东西起身,不走心地调笑道:“怎么,下次总分也要奋起直追了?”   祁念扭身,瞳孔里亮着各方光线汇聚出的流光,说的却风马牛不相及:“数学比赛,是要离开这里和学校,去别的地方考试是吗?”   顾飒明不知道他怎么就突然问起这个,点头:“到时候超哥会找你细说的。”   顾飒明对着他的时候,终究惜字如金,能避就避。   但祁念觉得现在的顾飒明和最开始那时候是不一样的了。这个相信他没作弊的,无论怎样都在体育课找了他的,让他靠到那副滚烫坚实的胸膛的,替他向何瑜隐瞒事实,把他牵出花园,带他去吃饭给他上药盛汤的顾飒明,他都记下来了,是不一样的。   与他过往记忆里的每一个人叠上去,都是不一样的。   但祁念时不时被提醒,这些对顾飒明而言不算什么。   他知道自己的不正常,顾飒明跟他天差地别,顾飒明的那个弟弟跟他也天差地别,他跟不计其数的正常人都天差地别。   所以他没有朋友。   如果徐砾不来接近他,就没有人愿意搭理他。   他会想,顾飒明是个明事理的人,所以相信他没有作弊,而顾飒明对他其他的那些不一样,那么,大约同样是施舍,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小恩小惠。   ——只是面对这些施舍,祁念怎么就能说倒戈就倒戈,也要这些施舍。   祁念长久地安静,长久地与顾飒明对视。顾飒明站在原地被他直白地看着,站久了脚下恍惚发麻,居然也没有感到被得罪冒犯,没有认为是不礼貌的。   顾飒明在祁念眼里看到一片纯良无害,和难以言喻的赤诚。   “起来,”顾飒明不再让他这样没有止境地看下去,“跟我下楼。”   祁念后知后觉地“哦”,慢吞吞地站起来后,与他下楼。   祁念因为穿着拖鞋,走起路来更加蹑手蹑脚,顾飒明一边把楼道的壁灯打开,一边扳正他的身子:“好好走路,把自己当什么小贼。”   祁念继续“哦”,费解地用气音问道:“我们下楼干什么?”   顾飒明被他的紧张兮兮弄得想笑,虽然忍住了,但心情颇为不错,两人来到厨房,顾飒明问他:“饿不饿?”   祁念揉捏着自己的睡衣衣摆,不敢置信地估摸着顾飒明的思路说:“......饿。”   顾飒明从恒温的灶台上再次舀了一碗汤出来,等着祁念小口小口地喝,都喝完之后,又从刘妈提早准备的明天早上的早饭里,夹了颗水煮蛋放他碗里。   祁念瞧着碗里的蛋发呆,顾飒明靠站在料理台边,用逗人的语气,半关心半命令地说:“饿就快点吃了,不然再也长不高了。”   他再怎么长也不可能长到顾飒明那么高了,摆明就是拿他寻开心解闷,祁念已经被那一碗汤撑饱了肚子,便郁闷地看着白滚滚的鸡蛋腹诽。   顾飒明半阖眼等着,及时劝他:“等会刘嫂过来盯火,要是碰上了,其实也没......”   祁念没让他说完,就听话地戳开了鸡蛋。   周末对祁念来说平平无奇,从周五那晚后他没了能去顾飒明房间的借口,时间大部分都花在待自己屋子里做题看书上。   于是祁念也变得期待起一日三餐的时刻。   他在餐桌上留下的时间变长,会在顾飒明的目光施压下,多伸几次筷子,多吃几口饭菜。   他其实不怕何瑜,他只怕何瑜再把他关在家里。   可现在祁念多了一点抗衡的底气,顾飒明跟他说过的话他都记得异常清楚,顾飒明说“那都是假设,不是真的”,说“我说没事就没事”,竟让他莫名相信。顾飒明能让他摆脱牢笼,祁念觉得自己也有理由相信,他不用再怕了。   况且,何瑜和他一样,都不想提及过往这阴暗难堪的十年,都想瞒天过海。   收假后的周一早上,教室里一片哀嚎,个个睡眼惺忪朦胧,还要着急忙慌地抢救作业。   “欢天喜地地网吧通宵,泪流满面地熬夜写题,”施泽贱兮兮地揶揄顶着一脸黑眼圈在赶作业的游浩,“到了当天早上了还要来抄,关浩你心可真大啊?哈哈哈!”   顾飒明挎着书包经过走廊,拨了拨施泽:“别挡道。”   施泽机灵地让开,笑眯眯道:“顾飒明,你做数学作业了么?哎不废话了,那什么借我抄抄!”   游浩听了都舍得停下笔,转头,朝他做了个“啧”的口型。   顾飒明放下书包,睨了睨施泽,把抽屉里的数学试卷扔给他:“别怪我没提醒,大题有些你这辈子都做不出,超哥一看就知道。”   “你特么做完了在抽屉里也不早说,害我等这半天。”   施泽深知自己的学渣本质,一把抓过卷子,嘿嘿两下:“不抄大题不抄大题,大题等会儿借别人的抄。”   “来得挺早今天,”徐砾久违地在早上这样跟祁念打招呼,“数学卷子最后一题借我看看呗,你上周班会写的那张。”   为表酬谢,徐砾一边从他后面绕过,一边放了一盒牛奶放在祁念桌上。   祁念默不作声地从抽屉里把卷子拿给他,任那盒牛奶待在那儿。   徐砾盯着卷子琢磨了会儿,醍醐灌顶般张开了嘴,顺口问道:“诶小漂亮,你真都是从最后一道题做起啊?我五体投地了......”   祁念正准备回答,就被一道不容忽视的关注打乱心绪——顾飒明在跟王青崧说话,祁念自然而然就在他的视野范围里。   顾飒明便也在祁念的视野里。   坐得太近,好又不好。   祁念挪了挪屁股,泛起几许心虚。   徐砾跟着瞟瞟顾飒明,一时间几个人都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只有王青崧噼里啪啦地朝顾飒明一通讲,讲完搡了搡他肩膀,粗声说:“行不行啊?”   施泽在那边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体育生你行不行了,行不行这种问题怎么能对男人问呢?”   “你滚!”王青崧笑骂。   后面这块区域听见了的人都偷偷笑出了声,不露骨的黄腔开起来反而更有意思,徐砾也饶有兴致地撑脑袋对着那边。   徐砾看祁念正襟危坐的样子,笑着问道:“听懂了吗?”   祁念仿若一直置身事外,用一脸平静实则茫然回应。   “啧啧,真单纯,”徐砾有些嫌弃地感慨,接着凑过来,撇嘴问道,“转学来之前,不会连课也没逃过吧?”   祁念居然直接回答了他:“在这之前我没上过学校。”   徐砾没被惊讶到。   徐砾只在上早自习前嚷闹的教室里看着他,期间有短暂半秒的落寞,最后挑眼说:“太单纯了可是要吃亏的,那天你还跟顾飒明替我解释,祁念,你觉得我这人好吗?”   祁念看徐砾不太着调的样子,也一句句听着,有“虚心好学”的态度。   他觉得自己不如徐砾。   祁念从黄毛那天的话里隐约猜到了些意思,懵懵懂懂,却不太关心。   直到刚刚那个明显有着隐喻,所有人都懂,只有祁念听不懂的玩笑,如当头一棒朝他敲来。他很僵硬地找出语文书,用着最冷静的躯壳做出动作,把书摆在手里。   祁念才知道,他千辛万苦,勉力维持的体面,不过是画虎类狗,比在学习里不懂装懂的人更贻笑大方。   不怪顾飒明觉得他乳臭未干,不把他当回事。   徐砾没想着祁念能回答,笑了笑,接着提醒他超哥来了。   良久,超哥已经站在黑板旁盯着他们早读。祁念不动声色地抬手戳了徐砾一下。 第三十三章 (下)   “叮叮叮——”   宿舍楼后面的门边就安了一个喇叭,按时按点地提醒上下课时间,喇叭年代已久,声音跟菜市场门口破铜烂铁的敲打声一样,嘈杂且巨大。   祁念被这猝不及防的铃声吓到,踩着缺口的脚下一个不稳,往外滑了滑,一撮被重力碾下来的沙尘混着碎石“哗哗”往下飘。   祁念心里随着短暂失重“咯噔”一坠,细细密密的汗几乎一瞬间冒出来,祁念攀着围墙的手出于害怕的本能迅速抓紧。   “哎哎!”   徐砾收起痞里痞气,坐在墙头不由得跟着心惊胆战:“踩稳了没?踩稳就能上来了。”   “啧,我这是给自己找罪受来着吧。”徐砾嘴里嫌弃,还是俯身伸手拉了拉他。   祁念刚刚只是没防备地被惊着了,学校的围墙看着陡高,但有了中间这块落脚的地方,并不难翻。   在徐砾的帮忙下,祁念抿着唇,齿列紧合,也缓慢地一脚跨上了墙头,深蓝色的校裤被粗糙的水泥面刮擦出声音,两人就这么坐在上面。   “看到了么,”徐砾重新悠闲地晃动两条腿,望着绿茵茵的操场,指着远处重重叠叠的樟树林,“每次不着急的时候,我就从这里看过去,你看最中间那颗樟树,枝桠上是不是有一条白色绸缎?”   祁念把手上的脏东西轻轻拍掉,抹了抹额头上的薄汗,又飞快抓紧身下的墙体,细细匀气,按徐砾所指的方向看:“什么......?”   徐砾装神弄鬼地靠在他耳边,吹出一口气,顿了顿,说:“看见没,那上面吊了一个人。”   说完徐砾“唰”地跳下墙头,乐不可支地仰头看向祁念。   祁念收回目光,慢慢转头,面无表情地耷眼瞪徐砾,对他幼稚无聊的行为表示无语。   徐砾见他那严肃的模样反而笑得更灿烂,笑完还算有点良心,朝他探手道:“你慢慢下来,还是踩在那儿。”   祁念翻过来时,把顶上一块晃悠的石头踢了下来,石头在地上轱辘滚了大半个圈,祁念总算翻墙站在了一中校外的平地上。   徐砾不知从哪弄又来一块砖头,塞进去把缺口填满。   两个穿着一中校服的人看似漫无目的地走在巷子里,头顶上是蓝天,风里裹挟着热气拂面过来。   云城的天气向来极端,夏天酷热,冬季严寒,在气温这一点上,夹在当中的春秋两季存在感都不太高,所以对忙忙碌碌生活在云城的人而言,也显得珍贵。   现下已经入秋,但还不算真正的秋天。   徐砾嘴里叼着一根刚从路边摘的太阳草,面向祁念倒退着走,吊儿郎当说道:“想去哪儿,一节音乐课四十五分钟,回来不用翻墙,可以走正门。”   祁念走在有遮阳处的路檐下,像个迷路的人,他眼睫颤了颤,说:“不是你带我出来的么。”   徐砾被他的理所当然一噎:“是——是我欠了你的,行吧。”   徐砾一边扭头看路,一边说个没完:“小漂亮,你说你胆子大吧,我看没多大,说你胆子小呢,居然跟我逃课翻墙出来,好的不学!不怕我把你卖了?”   徐砾扯下嘴里的太阳草茎杆,拿四散成花的叶子那头在祁念眼前划过,弄得祁念鼻尖有些痒,眯上眼睛。   “你要不要再问问,他们为什么怕我?”   祁念突然睁了睁眼,出手扯住了他,徐砾愣住,刚想问怎么了,祁念提醒他:“台阶。”   徐砾夸张殷切的感谢和溢美之词还没出口,祁念就问:“为什么?”   徐砾眯了眯眼:“因为,我只知道,靠力气比拼,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怕打架的人有很多——”   “但至少我们周围的绝大多数人,都害怕疯子。”   一般人对着徐砾那张阴冷又矛盾的笑嘻嘻的脸,再听完这番话,基本可以认定他确实就是个疯子,得先骂骂咧咧,然后转身拔腿跑了。   祁念淡然看着他,眼看就要拐弯过马路:“我们去哪儿?”   徐砾把他带到了离学校不远不近的一条主干道背面。   绕过一栏矮灌木丛,穿过狭窄的巷子,徐砾轻车熟路地打开某一扇铁门,往里探了探头,然后对祁念说:“在这里等我一下。”   祁念静静立在一簇阴影里,张望一圈,周遭不脏乱也不算干净,寂静无人,抬头只能看见天空变成了一条长长窄窄的蔚蓝绸带,飘着些白色的云。   这是在哪儿的后门处。   “吱呀——”开着的铁门被一股力撞击着合上一半,又被卡在中间。   祁念看到门后有个穿着深蓝色衣服的人,嵌在阴影里。   “着什么急呀......”那人一个歪斜,脚下没把门卡住,露出来大半个身子。   又是“吱呀”一声。穿着藏蓝色丝绸衬衫的男人彻底暴露在自然光下,被压在门框边,白皙的手被人抓着按在侧面的墙上。他身上覆着一个比他略高的男人,体格健壮,白色T恤衫被鼓起的肌肉撑出一块块轮廓。   他们在旁若无人地接吻。   祁念忘记了眨眼,他非常缓慢地呼吸,仅仅维持着必要的气体交换。祁念一瞬不瞬盯着这两个难舍难分的成年男人,眼前的画面逐渐变得艳丽黏稠起来,藏蓝与白色交织缠绕,流动融叠,越演愈烈,细微的“啧啧”水声成为配音,响彻在他的耳朵里。   “小漂亮......”徐砾从里面出来,才喊了一声,就跟靠在铁门上,天雷勾地火了的这一对儿撞了个正着。   他跟没看见一样地绕开他们,找到站在小角落里的祁念,勾唇问:“要进去看看吗,只能远远看一看,免得真的带坏你了。”   祁念错开徐砾,他的眼里又变得模糊朦胧,刚刚接吻的那两个男人发现了人,便一会儿勾肩搭背,一会儿又推推搡搡地顺着巷子离开,越变越小,直到消失。   徐砾都不用回头就知道他在看什么。   “想看里面有一屋子的,进不进?”   祁念迟钝地蹭了蹭脚底,他的腿有些站麻了,就微微挪动一小步,然后说:“是不是快下课了?”   徐砾闻言僵了僵,叹口气,忍不住笑了,是真心实意地笑了:“那走吧,还能怎么的呢。”   祁念回去的路上呆呆愣愣,像是魂不守舍的,徐砾扯着他的胳膊就让扯着,搭他肩膀也让搭着。   徐砾瞅了瞅他,见他脸色不大好:“害怕了?”   祁念掀起薄薄的眼皮:“你跟黄榛也是那样吗?”   徐砾一言不发地松开他,径直往前走,过了拐角处就不见了。   祁念这会儿一个人站在日头下,才发觉这一路走得汗流浃背,风一刮显得凉飕飕,人也空落落的。   祁念一会儿想到这一会儿想到那,有些晕乎,心里一直在作祟的不安也夹杂着涌上来,顾飒明肯定知道他没去音乐教室上课,祁念脑海里闪过很多种猜测的影子,想顾飒明会有什么反应。   徐砾没丢下他,手里端着两杯饮料又走回来,把左手那杯递给他:“喏,渴不渴,刚刚走得挺热的,等会儿别娇气得走晕了,我就真是倒大霉。”   祁念也没见外,默默接到手里。   他握着吸管吸了吸,入口冰冰爽爽,一股清新透彻的清香萦绕上来。徐砾把他拉到一旁的石板凳上坐下,说休息休息。   远远看去,就是在该上课的时间,两个混混小子坐在外面游手好闲,玩物丧志。   “小漂亮,”徐砾叫他,把薄荷柠檬水的塑料杯壁捏得“咔咔”作响,“你觉得我和黄毛是那样吗?   祁念嘴里松开吸管,从杯口塑封上的七彩小人图像上挪开视线。   他用眼睛询问,但话说得平直:“所以你是,但和他不是。”   徐砾哑了半刻,随后挑挑眉:“还挺开窍,又漂亮又聪明。”   祁念忽视那话,吸管不小心戳在嘴唇上,他问:“刚刚那里是什么地方?”   “酒吧,”徐砾两腿一摇一摆,直接说了,“我在那儿打工,平常体育课也会去,反正有假条。”然后他又为黄榛那件事道了次歉。   那天祁念手里捧着冰爽可口的饮料,坐在阴凉树下的石板凳上,不说享受,但也是一种特殊又奇异的体验,将他生理心理的不适与慌张都暂且压了下去。   直到徐砾又不死心地问:“所以顾飒明跟你什么关系啊?嗯?”   祁念默不作声。   顾飒明不希望被人知道。   他自己也觉得有些荒唐,昭告天下也没有什么好处。   不说话却显得更加欲盖弥彰,徐砾偏偏是蛮不讲理那一号人物:“装聋作哑?那在我这可行不成,那我们通通列出来,同学,朋友,兄弟,情人,哪一个?或者还有什么......总不可能是父子吧。”   他存了心逗他,口无遮拦,十分讨打。   祁念被问得一愣一愣,也不知道是哪里超出了他理解和承受的范围,祁念脸上木着,可憋得耳朵根都红了。   恰好一墙之隔的安静校园内吹响下课的号角,陆陆续续有奔跑、喧哗的声音从高处楼道远远传来。   祁念心下局促没底,抱着那杯还有一大半的柠檬水起身就往校门那头走。   徐砾哭笑不得地跟在后面,还真拿他没辙。   他只觉得老天爷有意思,把这么个人送到自己座位上坐着,让他们由此认识。徐砾也觉得自己眼光真好,一眼逮着了这么个小家伙,尽管一开始的目的有些不纯,但好歹发展是好的。   可能有人不需要朋友,但没有人不想要朋友。   两人直接爬到五楼,回了本班教室。   祁念爬得有些头晕目眩,越靠近教室心跳得越快,他屁股还没挨着座位休息一下,前面不知道是谁阴阳怪气嚷了一声:“上节课没去上音乐课的,超哥请喝茶!”   祁念听闻后第一眼去看顾飒明。   被他目光所捕捉到的顾飒明敞着四肢坐在那儿,斜对角的一个女生正举着本习题册似乎在问他问题,顾飒明拿笔在本子上指划了两下,简洁地解释。   那个女同学听完“哇”了一声,心花怒放地说谢谢,然后美滋滋地按着顾飒明的提示看题去了。   顾飒明便继续闲适地坐着,什么别的反应都没有。   祁念的心跳趋于正常,他没那么忐忑不安了,但多了些难以名状的失落。   他宁愿看顾飒明生气的样子,也不喜欢顾飒明对他视而不见,一直都不喜欢。他现在想立马坐到别墅的餐厅里,或许可以故意少吃点,换来顾飒明看向他的一点不温和的目光,然后不让顾飒明生气的再吃饭。   徐砾叫他:“走了,等会罩着我点。”   祁念移动两步,有点头重脚轻的感觉,把手里的薄荷柠檬水放在课桌上,貌似踌躇了一会儿,才和徐砾一起去了超哥办公室。 第三十四章 (上)   祁念面对老师可能有的发难没什么害怕和担忧,他旁边的徐砾则是个厚脸皮,除了有体育课的假条,逃课也如家常便饭,耐不住人机灵,什么课不该逃就规规矩矩的,最见真章的成绩也一直稳在中上游。   张超托了托眼镜框:“你们上节课怎么回事?说说看,音乐老师让人把名单都送我这来了,说找不到人。”   徐砾来了个先声夺人:“超哥,上节课下课的时候我看祁念同学他好像不舒服,就带他出去了。”   祁念此刻乍一看,也分不清是原本的肤色还是难受得惨白,双眼耷拉,唇色很浅,气息也稍微紊乱,确实比平常更加虚弱的样子。   徐砾察言观色,放低姿态,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继续圆道:“不过超哥我错了,因为觉得请假麻烦,就趁保安不注意,偷偷溜出去的。”   “行了行了,别撒娇,”超哥失笑,做势要敲他,“祁念怎么样?没事吧?”   “没什么事,诊所医生就说他有点中暑了,”徐砾讲得有板有眼,说谎草稿都不用打,“让他休息了会,然后喝了个什么药,说差不多就好了。”   超哥果真没再追究,但还是严肃警告了一番,说下不为例。   徐砾满口答应,危机解除,便先出去了,出去前还递给祁念一个“大功告成”的狡黠眼神。   张超把祁念单独留了下来,刚刚祁念一直没说话,就又关心了一句:“真的没事吧?”   祁念动了动,维持着小树杆一般的站姿:“没事的。”   “是这样,昨天年级组老师开会,数学联赛每个年级五个名额,我们班去三个,你,顾飒明,还有一个女生,唐溪,知道的吧?”   祁念怔愣半晌,“嗯”了一声。   超哥容光焕发地瞟着纸上的内容,继续说:“这次月考数学就你一个满分,总分年级第二,虽然没有过往成绩,但按照标准,没有人可以有什么意见,放心啊。”   祁念强撑起精神,轻声答应。   办公室里的温度一向很低,角落运转着的立式空调不新不旧,中间的显示器已经自动变暗,只有显示电源那一点上亮着微弱的黄光。   二十四摄氏度的冷气比从前祁念待在自己房间里调的度数还要高。   但祁念觉得有点冷。   祁念刚刚在路上出的汗被自然风吹干,爬完五楼又重新冒出来,此时乍一遇冷,浑身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本来呢,下周的国旗下讲话主题内容是讲竞赛精神,顺便说点月考总结,开始以为还是顾飒明上去,现在打算让你去,行不行?”   祁念眨了眨眼,听到最后还暗暗思忖“行不行”三个字——他还没弄清行不行的意思。   超哥见他有点瑟缩,轻笑了笑:“嗯?”   祁念手指曲拢,贴在身体两侧,嚅动着嘴唇,怯场地说:“我可以不去吗?”   他的回答似乎在张超的意料之中。   张超微微起身又坐下去,椅子“嘎吱嘎吱”地响,他调整了个适合说循循善诱的话的坐姿:“这有什么好怕的,把稿子写好,上去念一念就可以了,内向一点没事的,可以当成一个锻炼自己的机会。基本次次都是顾飒明上去,大家看都看腻看烦了!”   祁念看着温顺,像是全听进去了,哪知一开口并不为所动。   虽然音量很低,语速慢,但他讲得有理有据:“超哥,顾飒明比我更合适,他总分更高,数学在真正的竞赛上经验多,实力也没比我差。如果我上去讲,肯定会搞砸出丑的,我......我不敢上去......”   祁念讲到最后吸了吸鼻子,面露难色,张超一个体型庞大的“重量型人物”,怎么看祁念怎么觉得可怜见的,连大声说话都觉得不合适,只能作罢。   “那我就还是叫顾飒明,没关系,没别的事了,”张超从桌面抽了两张纸巾给祁念,“关于数学联赛,到时候学校里会统一下发通知安排,该怎么准备的那张单子我放顾飒明那了,有不懂就找他啊。”   祁念手里捏着白色的纸巾,脑袋一点一点,好像不让他去国旗下讲话,转眼心情就好了。   超哥想起祁念身体不舒服,觉得他现下状态看着也不怎么好,又提了一嘴:“要是再不舒服,实在不行就请假回家半天,身体最重要,不然拿什么学?”   祁念抿唇:“嗯,谢谢超哥。”   “去吧。”   祁念回教室后,终于坐回椅子的那一瞬,全身随之脱力,所有叽叽喳喳的声音都催化了他的疲惫,祁念软乎乎俯桌上后,趴在了胳膊弯里,没一会儿就闭眼睡着了。   上课后徐砾看着他的背影,也没叫他,估摸老师不会注意到藏在书后面的祁念。   直到上午的最后一节课结束,祁念确实没被老师发现,便这么安稳地睡过去了一整堂课,到了吃饭的时间也没醒。   在学校时,顾飒明也就带祁念去吃过那一次饭。   徐砾处理黄榛的事,不和祁念说话的那一周,祁念都是一个人出校门,去到哪里人少就算哪儿。胜在他进食量小,速度快,他从没注意过十二点四十的门禁时间,也能按点回去。   祁念也去过一次一中的食堂,还没推开塑料隔板,就退了出来。   偌大的食堂一旦挤满了人,就显得可怕起来,里面人声鼎沸,如洪水猛兽般的嘈杂声似乎下一秒就能将祁念吞没。   “得吃饭去了,小漂亮。”   徐砾见他还没醒,撇了撇嘴试着说:“那我等会去买点吃的给你带进来?”   祁念闭着眼,脑袋沉,但睡得不沉,恍惚间知道有人叫他,在他耳边讲了一长串话,但他没醒。   顾飒明下课后被超哥叫去交待事情,耽误了时间,他从办公室回教室时,看见祁念孤零零一个人还睡在课桌上。   祁念是朝门口睡的,顾飒明稍微低一点头,一张睡梦中的侧脸便暴露无遗。   顾飒明放下手里的资料,走过去,拍他的头:“起来了。”   祁念眼皮动了动,逐渐缓慢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他迷迷糊糊,抬起头时被睡乱的那一侧头发,有一块被压平,有一块蓬松翘起。   顾飒明侧头,从后边拉了一张椅子坐下,不急不躁地看着,等祁念清醒。   祁念的视线逐渐恢复清明,将脸完全转过来,就认出了眼前的人是谁。   他脸上浮着一层浅薄的红晕,顾飒明皱了皱眉,探出手摸上祁念额头,比手掌更烫的温度顺着皮肤肌理和脉络传来。   顾飒明问他:“音乐课去哪了?”   祁念的头被顾飒明的动作弄得微微后仰,意识才算回笼,他觉得有点热,鬼使神差就说:“对不起。”   顾飒明原本以为祁念会呛他,或又编出什么理由解释,没想到开头第一句会是“对不起”。   顾飒明撤回手在自己额头试了一下,慢悠悠问道:“怎么对不起我了?”   祁念再一次被覆盖住上半张脸,感觉更热了,他的睫毛刮过这只手的掌心,额上的刘海也被弄乱,心里也乱乱的,支支吾吾说:“我逃课出去,没上音乐课。”   “就这些?”   “我......”祁念咬了咬唇,“跟徐砾一起出去的。”   顾飒明松开了他,坐在一边,表情里看不出喜怒哀乐,祁念蹙着眉,转睛看了四周一圈,没有别人,他眼里的焦点寻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最后落在顾飒明的衣领。   尽管沉默僵硬的氛围有些难熬,祁念也不再说话了。   他诚实地告知顾飒明事实,同样也掩不住难过,诚实地说不出好听的话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对不起顾飒明,讲出口之后,却觉得不是这样的。   祁念在发烧,浑身发热,同时他感觉整个人似乎要被各种矛盾的东西割据成很多份,想各自画地为牢,可祁念神情恍惚地盯着顾飒明的衣领,和线条凌厉的下巴,结局却似乎可以窥见。   在祁念的习惯里,他对身边的每一样物品,每一个人,每一丝浮游在空气里的介质,每一秒刻度里的时间,包括他自己,都没什么信任可言,摆着消极的姿态。   但他在自己也没有意识到时候,就对顾飒明抱有过信任的期待。   然后选择了相信。   顾飒明突然觉得自己也变得有点幼稚,祁念明显有些低烧,他站起身,去拉祁念,祁念的手被握住,没用什么反应时间就站了起来。   顾飒明见他板着一张小脸,低沉着嗓音哼笑一声:“怎么,委屈了,自己发烧了知不知道?”说完打算往外走。   “小漂亮,起来该吃饭了......”   徐砾手里提着一碗沙县小馄饨,才跨进后门,笑容还没收起来,冷不丁迎面碰上顾飒明,笔直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被顾飒明遮住了大半边的祁念在后面。   徐砾无缝衔接地继续笑了笑走过去,瞥了两眼祁念被顾飒明牵住的手,把馄饨放在祁念桌上。   徐砾注意到祁念绯红的脸色,心下疑惑他是不是真的生病了,但他见着顾飒明的样子,便很识趣地没有多管。   祁念的手蜷了蜷,在顾飒明掌心里再没有多余的活动空间。   “放这了,等会记得吃啊,我中午还有事,先走了。”徐砾选择性忽视一边存在感突兀的顾飒明,对祁念意味深长地眨眼,说完便走了。   祁念下楼时安静了一路,到了平地呐呐开口说:“徐砾要知道了。”   两周而已,顾飒明第二次带着祁念去校医务室,脚步不停:“你没告诉他?”   “没有。”祁念怏怏地,却回答得很快。   他手心出满了汗,不管是被拉着的那只,还是垂在边上的另一只。   顾飒明问他:“很喜欢跟他一起么?”   市一中的绿植覆盖面积做得不错,到处都是虫鸣鸟叫,此时更是意图喧宾夺主。   祁念头昏脑胀地拖着步子,闻言速度变得更慢了,两条腿不愿意往前走,顾飒明被他拖住,不得不停下来,叹了口气转过头。   他是不是上辈子欠了祁念什么债,明明要火冒三丈了都不得不退步,顾飒明头疼地想。   祁念紧紧抿着唇向下,固执地垂眼看地,他缩了缩手,又不动了,也许是因为抽不出来,也许是他没有一定要挣脱的意思。   顾飒明看着他满脸沮丧,眼眶若有似无地逐渐发红,催促的话没说出口。   “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长久地沉寂之后,祁念抑制不住地问出声,无措又卑微:“我不跟他一起,你们还有谁,谁跟我一起啊......”   通往校医务室的这条路很僻静,祁念声音里难以察觉的颤抖,也不是那么不易察觉。   他很慢地眨了眨沉重的眼皮,一两颗剔透的泪珠无声掉下去,强行咽回的酸涩被堵得不上不下。   “你们就都那么,那么......”   祁念轻不可闻地呓语一般,话语碎不成句,用着几乎天真的语气:“那么不希望、希望我是个怪物......其实是我不配拥有朋友吗......我到底犯了什么错啊?”   祁念抬眼时,没有眼泪再掉出来,它们满满当当蓄在那里,像汪洋大海,沉沉浮浮也流不到别的地方。 第三十四章 (下)   顾飒明很少见到祁念此时的样子。   顾飒明剥开了祁念最开始阴鸷冰冷和敌对的外壳,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让他针锋相对、不讨人喜欢的弟弟归顺依赖于他,并且让他改观。   但仍然觉得不够真实清晰。   哪怕是变得乖巧温驯后的祁念,也是有欺骗伪装的,是收敛谨慎的,是时刻紧绷着一张弓,会对他低眉顺眼,带着讨好意味的。   祁念更像一个有时心思单纯有时又没那么单纯,色厉内荏,容易受惊的小动物,平常神神秘秘,可一旦被翻过身,不得已地露出肚皮,就很容易让人心软。   比如现在。   顾飒明握着他软乎的手,松了松,又重新捏紧。   祁念的瘦小身形虽然已经形成牢固印象,但顾飒明感觉这样站着,祁念也不该和自己的距离有这么远。   他走近一步,微弯下腰,跟他高度齐平,与他对视,看见祁念把目光移开。   顾飒明看着那一汪眼泪随着转悠的眼珠在他眼里打转,喉结动了动,温声问他:“那你现在是跟谁在一起?嗯?”   刚刚那番话已然是祁念借着脑子不清醒,憋屈的情绪到达顶峰后,耗尽了勇气,摔破了罐子,才说出来的。   此时祁念的世界里只有祁念自己的时间是静止的,他一句话都应付不了了。   顾飒明眼里浮起一丝无奈,叹了口气,叫祁念的名字,跟他说:“没有人觉得你是个怪物,也没有不让你交朋友,其实也许你比我更了解徐砾,刚刚问你是说如果你喜欢,就可以。”   祁念停滞在原地,顾飒明伸手把手指抵在他红红的眼睛下方,轻轻摩挲摩挲,触到了稍疏的下睫毛,似乎笑了笑,道:“但能不能长点心,自己一副小身板又经不起折腾,别总让人担心。”   顾飒明所熟悉的、祁念的目光终于看向了他,祁念被染得粉扑扑的脸蛋看上去楚楚可怜,很好欺负。   下一秒,之前流不回去也找不到去处的,汹涌的泪花终于从湿润的眼眶里坠下来,顺着顾飒明的指尖滑落,滚烫了一路。   祁念似乎因为体质原因,通常手脚都是冰凉的,现在触感下的温度却时时刻刻地提醒着顾飒明,他正生着病。   不能再秏在这里了。顾飒明用指腹给祁念擦着脸上新鲜的泪痕,另一只手把他往自己这边拉了拉。   顾飒明拿过桌上的笔,在登记栏签上字:“麻烦了,张老师,打扰您午休了。”   “没事儿啊,已经开了退烧药,别再着凉了就行,夏天也容易感冒的,”张老师将登记板拿过来看一眼,笑了笑,“你们班新同学?怎么没看见过,模样生得真好。”   顾飒明拿过那两盒药,微笑着点了点头算回答。   等张老师走了,顾飒明还是坐回刚刚那张凳子上,抬手刮了刮祁念的脸颊,告诉他:“这回眼睛都哭肿了。”   祁念脑袋还发胀,他吸了吸塞住的鼻子,热热的脸上被摸了摸,觉得丢脸,小声反驳:“没有。”   顾飒明闷声哼笑:“嗯,没有。”   他对上那双闪躲的,小核桃似的双眼:“跟徐砾翻墙出去脱口就跟我说对不起,很怕我啊?那翻墙的时候知不知道怕?”   “不怕。”祁念手撑放在椅子两侧,蹭了蹭扶手。   除了扎眼的那两扇“心灵的窗户”,祁念脸上平静,又回到了往常的状态。   也不知道回答的是不怕顾飒明,还是不怕翻墙,但反正就是很欠收拾和教育的样子,顾飒明觉得祁念时时刻刻都有种让人琢磨不透的感觉,不无理取闹,却也不让人省心,同时也让他没办法忽视,把祁念放任不管。   当初铁铮铮的事实骤然跟顾飒明说,祁念是他的弟弟,所以顾飒明说,祁念是他弟弟。   所以他礼貌却敷衍地答应着照应祁念,不走心地许着随意的承诺,却因为迁怒,以及祁念当时的不可理喻,顾飒明在心里也只把他当成是名义上的弟弟。   而顾飒明重回祁家已快有一个月,在这个畸形的家里,他唯一开始具体地发生改变,心甘情愿地接受和承担起的新身份,还是哥哥。   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祁念把残存着顾飒明触感和体温的手缩回腿边,捏着裤子的一小块搓了搓,突然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这回居然轮到顾飒明没听明白似的,迟迟没说话。   刚刚还犟在走廊里不肯动,情绪崩溃,委委屈屈控诉着他和“他们”的弟弟,现在却说怎么对他这么好。顾飒明停顿的间隙里,眉宇间有着他自己都没发觉的温柔。   顾飒明温柔却不正经地说话:“我哪里对你好了?我不是把你当成怪物,不让你交朋友,说你犯错了么?”   祁念却完全能剔出话里的意思。   顾飒明跟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得很上心,顾飒明一句话就能让他误会多想,那么顾飒明跟他耐心的那长长一段的解释,让祁念听懂自然也绰绰有余。   甚至他的眼里亮了亮,直白地否定:“不是的。”   顾飒明没说什么,只站了起来,祁念才想起他们都还没吃午饭,就也起身,呐呐地主动说:“我们去吃饭吧,就上次那个地方。”   祁念并不是一个不会受伤的人,他丢盔弃甲的一面在顾飒明面前早已展露无余。可祁念却真像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也不知是他真的傻,还是装得傻。   顾飒明看了看他,提起装着药的塑料袋说:“走吧。”   祁念仰了仰头,默默绕到顾飒明空着手的那边,佯装自然地让顾飒明牵住了自己的手,找回到真实及踏实的感觉。 第三十五章 (上)   祁念因为冷热交替受凉得的感冒好得没那么快,烧是退了,但说话时带着轻微鼻音,接踵而至嗓子里也有些发炎,吞咽时隐隐有一点疼。   顾飒明那天回去前,把药放在了祁念书包里。退烧药该怎么吃,吃到不烧了就停,接着该换哪个感冒药,都一一跟祁念说了一遍。   最后顾飒明还毫不隐晦,极不相信地警告他,要是敢忘记吃药,拖延病情,就再也不会管他了。   那就是只要他按时听话地吃了药,顾飒明就还会管他。   祁念与顾飒明心照不宣地达成了协议。   他坐回房间时,把书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出来,发了一会儿呆,从桌上摸过空调的遥控器,“滴滴滴”按着把温度调高了些。   祁念的时间貌似总比别人过得慢,写完作业后剩着大把的空闲给他无所事事。   但他已经很少会站在如同虚设的窗户边,数遮阳蓬上到底有几条纹路。   何况他早就数出来了。   祁念收拾好书包,两腿一盘,坐在床边的地板上吸了吸鼻子,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门口,才掀起床垫,久违地打开了他的床板。   对着里面为数不多的几样东西,祁念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坐了太久,地板变得硌人,祁念开始放空冥想,想念顾飒明房间里的地毯,和视野开阔,被幽深夜色包围的落地窗。   他拿出顾飒明住进来第一天送给他的那辆赛车模型,起身时盘坐着的腿有些发麻,他磕绊但小心地把它放在了书柜第二隔的空处——随便一抬头就能看见的地方,然后郑重其事地摸了摸。   祁念咳嗽了一声,感冒让他迅速变得困乏昏沉。   合上床板时,祁念把“陪伴”了他十年的那只长笛,留在了那片不见天日里。   他在昏昏欲睡之际,眼前闪过白天很多画面的影子。   有从墙头、从街角、从树下掠过他脸上的风。   有在那条天蓝缎带般为顶的窄巷下,靠着铁门接吻的两个陌生男人。   还有一只温暖又有力的手,把他安慰。   祁念不舍得那么快进入漫长的黑夜,于是诞罔地像是重新经历了一遍这些。   不多时,祁念睡着了。堵住的鼻子呼吸有些困难,他微张着嘴唇,轻缓呼吸,藏在被子下的手无意识空空握了握。   第二天如常上课。   祁念跟顾飒明围绕数学联赛这个话题“讨论”过很多次,次次都“讨论”得没有意义,场面一度还弄得有些难看。   刚开始时,如同顾飒明所说,祁念是心存不良,想看顾飒明失意一次,想让顾飒明错失机会,想给他高高在上的哥哥多一种人生体会。   在考这场月考时的祁念,就抱着这样的心思。   结果是虽然没能达成最初的愿景,但依旧让顾飒明被超哥揶揄了一把,算得上马失前蹄。   可这结果,结果让祁念这个始作俑者不得痛快,为此忧虑了很久。甚至万分庆幸比赛的名额有五个,让他能有机会和顾飒明一起参加。   祁念拿着手机把上面的字一个一个扫过,仔细地看着词条。   “全国高中数学联合竞赛.....”   他才看了个开头简介,就被徐砾“哎哟”着打断:“有你这么玩手机的吗?这这这,放这儿,等会被超哥抓到没收了,我这学期都完了!”   祁念右手被他突然一扯,扯到了桌子下面,手机差一点从手里滑出去。   祁念愣了愣,眯瞪着眼睛说:“屏幕太亮了。”   徐砾听着他感冒了的嗓音,夺过自己的手机划拉两下把亮度调低,重新递给他,龇牙咧嘴道:“偷偷着点啊。”   祁念一言不发地继续低头看,手指机械地慢慢滑动,看完后他把手机还给了徐砾。   “你又不是没钱,干嘛不买一个手机,多方便。”   祁念不解地看看他:“我有什么钱?”   徐砾嗤笑:“小漂亮,你自己看看你的鞋,书包和文具,哪一样是没钱人能用得起的?”   祁念低头瞅了瞅,这些都是刘妈或祁文至的秘书准备的,看不出什么特殊和不同来。   除了每天中午的餐费,祁念说得上是身无分文,连那套新校服的钱也是顾飒明给他付的。   而且他对这些没有概念。   祁念也不再管,他默默思忖着刚刚看的内容,跳过王青崧瞥了瞥左边,慢腾腾地站起来,就走过去。   徐砾偏头,饶有兴味地看着。   不过一秒、不到几步路的距离,被他走出了道阻且长的感觉,看得徐砾都不禁着急。   祁念走近顾飒明的位置,才看到顾飒明正看着什么——那桌上摆着一本花里胡哨的杂志。   顾飒明的光被遮住一半,扭头看他。   祁念跟他对视,张了张嘴,好半天才说出话来,平淡地语调里带着黏糊糊地鼻音,显得软糯了几分:“我、我想找你借数学的那个资料看看。”   不止顾飒明在看着他,附近注意到了的同学都在悄悄关注着。   顾飒明朝后靠了点,下巴微抬,深邃的眼窝正对着他,祁念为给自己增添点合理理由和底气,补充道:“是超哥让我来找你的。”   顾飒明垂了垂眼,见他几根手指搅在一起,嘴角扬了扬,转头翻开一本书,把里面夹着的几张A4纸抽了出来。祁念松了半口气去接,谁知顾飒明看着他,手腕一转,不让他拿到。   这又是怎么了......   祁念睁着眼睛,白玉般纤细的手抬在半空,他不知所措地立在那儿不敢动,便听顾飒明心不在焉似地说:“叫谁给你啊?”   祁念迟钝地思索纠结着,不知道顾飒明什么意思。   他为难地收回手,手指又搅在了一起。   最后祁念窘迫地,低低地喊了一声顾飒明的名字。   顾飒明敛了敛眉,还是把资料给了他。   祁念前脚刚离开,按捺在一边的施泽就凑过来了:“诶,顾飒明,你这是茅塞顿开恍然大悟,心了哪门子的软,跟他和解了啊?前天还听理2有人说打篮球那天你跟一个咱们一中的......不会就是......”   顾飒明一脸“你懂就不用我多说了那么闭嘴吧”的表情,把桌上的杂志一合,扔到他桌上,又把压在下面做完了的物理作业也朝他一扔。   施泽捂着胸口接住本子,领了“封口费”,便也只回敬了一脸“兄弟你真是无药可救”的表情,把物理作业收进了自己抽屉。   中午放学时,祁念和顾飒明几乎同时走出教室,不过他和徐砾一起走的,顾飒明旁边则是施泽还有几个外班的大高个,祁念还没回过神来,就被徐砾推着越过他们,率先一步下了楼。   祁念还没有那么贪心,而且徐砾也只有一个人,他愿意跟徐砾一起去吃午饭。   出了校门,徐砾一个人窜在前面,走到校外的张贴栏前停下,祁念走过去后,徐砾看到他来了,指了指上面的红榜,欣喜道:“你的名字在第一个,看!祁——念——”   祁念也仰起脸。   入眼一排红色A4大小的纸张,第二张是高二年级数学竞赛的入选名单,文理科一共有十个人的名字在上面。   祁念第一眼便看见了有着三个字长度的“顾飒明”三个字——在“祁念”这两个字之后。   他盯了一会儿,后颈都有些发酸,他缓慢地左右张望了一圈,黑色的眼珠转了转,突然有种做坏事的冲动。   祁念趁没人注意,手就伸了上去,抠住上面的一角,把透明胶带慢慢撕开,“唰”地将第二张红纸揭了下来,然后快步往前走。   徐砾在一旁全程看着他鬼鬼祟祟的动作,奇怪又好笑地呆在原地,满头问号地思量了一会儿,才跟上去。   两人在一家徐砾之前带着来过的面馆找了个角落的座位坐下。因为味道很不错,馆子生意兴隆,热火朝天。   徐砾让祁念背对门口,坐在了靠里面。他手撑在下巴上,朝祁念努嘴:“刚刚那是干嘛?”   那张纸已经被祁念折叠好放进了裤子口袋里,祁念闭着嘴,装傻充愣。   “啧啧,”徐砾摇着头,笑得过分,“挺可以啊,小漂亮,顾飒明牵着你的手我都看见了,再瞒着就不够意思了。”   他接着做出黯然神伤的表情,很是夸张,但祁念偏偏还是犹豫着开口了:“他就是,我......”   也许是因为周遭有些吵嚷,祁念就是有些难以说出那两个字。   好在徐砾并不在意,歪了歪头脱口而出道:“你喜欢他啊?”   祁念闻言眉头立马皱了皱,像听到的是闻所未闻的四个字,无法理解。   从前他只想过恨。   后来顾飒明问讨厌不讨厌,他当时应该是迫于形势,说了不讨厌吧。   现在祁念终于把那些折磨又烦人的可恶的东西通通摒弃,又有人让他想——你喜欢你哥哥吗?   “谁说的?”祁念板着脸道。   徐砾意味深长地笑笑点头,说:“不喜欢不喜欢......”   祁念似乎对他的说辞还是不满意,蹙着两条眉毛不说话了。   恰好他们点的粉和面条已经上桌,途中便被徐砾重新起了话题。 第三十五章 (下)   面馆开在学校附近居民区的街道里,装修普通简陋,旁边的墙也早已不是纯白的颜色,上面贴满了各种外卖的广告和乱七八糟的传单海报。   顾飒明不在的时候,祁念都吃不了太多东西,人类对美食有着自然的食欲追求,而他的这种食欲早已在日复一日的消磨里跟着一起弄丢了。   徐砾伸筷子挑拣着他碗里的肉丝和木耳,边一下一下往嘴里扔,边说:“你说你这跟小鸡进食似的就吃这么点儿,怎么居然也和我一样高呢?”   祁念面无表情地说:“生物课上有说,基因原因。”   “啧,”徐砾放下筷子,“意思是你基因好,因为不爱吃饭才这么瘦瘦矮矮,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   徐砾一向嘴里蹦不出什么靠谱的话。   刚好祁念也非同常人,这些耿直又不着调的言语没让他怎么不舒服,只是垮垮小脸表示一下。   徐砾从桌面的卷纸扯了两节下来,擦擦嘴,酝酿了一下突然咧嘴说:“我妈其实挺高的,以前那种年代都快有一米七了,可能是那人基因不好吧。”   徐砾在一般情况下,不是会提这些事情的人。   祁念双手搭在腿边,等徐砾是继续说还是要离开。   “祁念,你听说过一个词么,叫相由心生。”   徐砾拨弄着筷子玩儿,随意地说:“你比我那天请完假提前回来,看见你坐在我的座位上的时候要可爱多了。”   他神色看似轻浮,但祁念听他说的话,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和认真的意味。   而对于他“可爱”的评价,祁念仍旧略过,没有过脑。   他们回去的路上,正好赶上陆陆续续要回教室或寝室午休的人潮,道路两边的小摊小贩很多,祁念一边走一边张望。   他看见一个卖水晶钵仔糕的小车。   串在小签子上的钵仔糕粉粉的半透明,随着老板递出去的动作软软动弹,闪着诱人的光泽。   徐砾领着他过去:“想吃吗,买一个呗。”   祁念凑上去看了看之后,拿手指指,也选了粉粉的那种,老板笑呵呵地说这是草莓味的。   他攥着手里的签子,在吃之前细细观摩了一遍,送入口中时钵仔糕凉凉糯糯,侵占了他的口腔,能嗅到淡淡的草莓清香。   祁念刚咀嚼在嘴里,转过身,就看见徐砾身后有一个熟悉的人影从远处朝他们走过来,甚至还抬手打了个招呼。   徐砾看着他突然静止的表情,没来得及反应,背上就被拍了一下:“哟,在这干嘛呢?”   ——是黄榛。   祁念缓缓抬手,把钵仔糕继续送到嘴边,抿了一小块,除了嘴里,一动不动。   徐砾像是一点都不诧异,一个转身之间,原本有的飘忽的一点温情也都烟消云散。   “你挡着我路了。”   “徐砾,别这么紧张,”黄榛的手把在他肩头摸了摸,“我上次那不是误会了么。”   接着黄榛把手臂内侧露出来,无赖笑笑道:“上次被你划的地方都还没好呢,好痛啊。”   祁念站在后边看着那从上至下长长一道,已经结痂的划痕,有些骇人。   徐砾促狭着眼,毫无所谓:“你自找的,什么叫我划的?”   原本来意不善的黄毛,突然两只手都箍住徐砾的肩膀,低声但激动道:“是,是我自找的,但徐砾,别这样,我知道错了!别辞职好不好......”   他说着说着竟带着卑微和慌乱的神情。   徐砾任由人把他摇晃着,冷面冷心,笑着说:“跟你没关系,高二要会考了,总不能一直干那种事。”   不过就是在gay吧打工而已,被徐砾说得轻蔑鄙夷,夹带着让黄榛再一次知道,徐砾对他永远视如烂泥,不屑一顾。   祁念一直无声无息地站在原地,似乎被遗忘,谁知下一秒黄榛就一个迈步冲到了祁念跟前,开始抓着他不放,走投无路般道:“他只把你当朋友,你跟他说!”   祁念嘴里新咬的那块钵仔糕还没咽下去,卡在微痛的喉咙边,手里的也随着黄榛的动作在一晃一晃,缓缓歪斜,最后不堪重力从竹签上掉了下去。   “上次是我太冲动了,但我也只是想吓吓你,你劝他,你跟他说......”   祁念还只顾追着那团掉在地上的,滚了半圈的钵仔糕,透明胶质的表面上已经沾满了灰尘。   祁念回神后抬眼,尖锐地看过去。   ——他只要看见黄榛这张脸,五脏六腑都被扼住一般,不适感渐翻渐涌。   徐砾见黄榛发疯跑去恶心祁念,伸手过去要把人扯开,黄榛应付不及,一时间三个人牵扯在一块。   突然前方携过一股来势汹汹的疾风,在徐砾身上投下一道深黑的影子。   “你他妈松手!”   施泽一把扼住黄毛的下颈,强行掰开他不愿意松开的手,黄榛脚下踉跄,被推到一边。   几个人言行的幅度在大庭广众之下都刻意压低了,谁都不想弄得太出格,引来保安和老师。   施泽前一刻吃好喝好率先从岔路口拐弯出来,边溜达边嘴里吹着口哨,就看见顾飒明的古怪弟弟被顶着一头黄毛的——那谁来着——给擒在手里。   待他反应过来那人就是黄毛,还撇嘴嘲弄了两下。   接着他又不可避免地想起顾飒明对祁念那380度大急转的态度,烦躁地龇牙纠结了一阵。   怎么着到底是人家亲弟弟。   看黄毛那架势,不像他当初想的那样两人关系很好,还是上去帮了忙。   施泽在市一中读了快五年,人脉广泛,“狐朋狗友”遍布,黄榛不知道怎么惹上他也来插一手,又惊又怒又憋火,也只能先走为妙。   施泽见人走了,转头看了一眼,便拍了拍手上的灰,大声道:“我算是仁至义尽了!”   徐砾重新挎了挎书包,低头看鞋,刚刚施泽过来时不小心踩了他一脚。   施泽又压低声音,幸灾乐祸般悄悄对祁念说:“你哥来了哦。”   从始至终哪怕是面对黄榛,都处变不惊的祁念,听到施泽的话脸上才显出一些细微的不同。   祁念手里还捏着那根竹签,忘了扔掉,慢慢转身时顾飒明已经走到他跟前了,祁念视线对着顾飒明的下半身,转了转眼珠,才仰起头,一脸纯真无辜。   顾飒明看了看他手里的那根签子,又用眼神示意地上,祁念脑筋转得很快,立马弯腰去戳地上的钵仔糕,戳了好几次才成功,然后走到对面扔进了垃圾桶里。   “帅哥要什么口味的?”   顾飒明随手一指,抬头间就瞅见施泽靠在不远处的栏杆上,不知道多骄傲:“说说,今天怎么感谢大爷我?要不是我早出来一步......”   “谢了。”顾飒明淡淡开口。   “切......”   祁念回来时,徐砾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顾飒明重新给他买了一个草莓味的钵仔糕。   祁念小心翼翼接过拿在手里,心里和那颤悠悠的水晶钵仔糕一样。   他张开嘴犹豫了片刻,鼓起勇气问:“你想吃吗?”   祁念只差把手递出去这一步了。   那边施泽听了“噗哧”先笑了出来。   祁念耳根逐渐泛红,窘迫但没有退怯,那么看向顾飒明。   顾飒明也不禁笑了笑,说:“你吃吧,我不吃。”然后扶着他的后背和肩,带着朝学校里走。   祁念接下来一整天都在想着嘴里那股淡淡的草莓味,甜丝丝的,感到满足。   第一个钵仔糕是他自己买的,体验新奇,觉得好吃;第二个是顾飒明给他买的,味道相同,为了把它吃完,到最后对祁念来说其实有些吃力,可祁念依旧觉得很好吃。   祁念洗完澡后,穿着睡衣晃到隔壁专门为他而设的衣帽间。说是衣帽间,里面并没有多少东西,空荡荡的都能生出风来,完全是大材小用。   柜子里几乎都是不用看标签,就能认出品牌的衣服,不少一看却有些年头,穿得半旧了。   祁念大脑放空地找明天要穿的校服和袜子,像梦游一样,是踩在软绵的云上,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梦游。   他想起今天自己问顾飒明想不想吃钵仔糕,被顾飒明婉拒了。   也许是因为顾飒明刚吃完午饭。   也许顾飒明就是不太想吃,不喜欢那个。   其实祁念也知道,也许没有这些也许,就只是他敝帚自珍而已。   但祁念真的很想,要是顾飒明答应了就好了。   祁念沉湎于顾飒明对他的每一丝一毫的好里,又不满足只是这样,也不认为就该只是这样。   顾飒明是怎么对顾飒清笑的,是怎么抚摸他的头,用的什么眼神,祁念都一清二楚,脸上贴着瓷砖的感觉记忆犹新。   祁念想把他认为珍贵的东西送给顾飒明,也想顾飒明不要拒绝他。   即使祁念知道,他拥有的贫瘠不堪,他珍视的不值一提。 第三十六章 (上)   傍晚回来后外面下了一场暴雨。   浓厚的乌云密布,雨下得又猛又急,还有呼啸而来的狂风相挟,把树枝摇得仿若群魔乱舞。应该是连最后一点影子都将过去的这个喧嚣夏天并不肯罢休,连退场前也要进行一场声势浩大的示威。   这场雨不仅把往日橙红亮丽,层层叠叠渐变出绚丽色彩的日落黄昏给浇灭,同时惹起一股闷热之感,招人厌烦。   落地窗的窗帘半开,玻璃外面时不时有几滴水珠汇聚着滑下来,带出串串水流。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随着夜越入越深,暮色彻底笼罩下来。   顾飒明靠坐在桌子边,正跟顾母通电话。   “不用准备那么多了妈,一个晚上而已。”   “你弟弟一直嚷着你骗他,现在一听又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星期六我们去接你。”顾母声音里满是笑意。   顾飒明起身往阳台走,将手搭在玻璃门边,皱眉说:“这周我跟他说了吧,总该知道的。”   “飒明,你别怪......”顾母犹豫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是可以理解的,还能怎么办呢......要不再等等,你弟弟知道你要搬走那天已经够折腾的了,现在跟他解释哥哥要高考了还能解释过去,我以后多带他到学校看你就是了。”   何瑜跟他们协商过,在各方人马都在场的情况下,秉着“也不是不讲道理,不顾人情”的大度态度,最后肯退步到的地步,就是顾飒明每个月可以回顾家一次。   可小孩子不懂大人这些。在顾飒清的角度,他只知道从小照顾他陪他玩,他最喜欢的哥哥有了新家,不仅要离开他了,就连想多见见都困难——这无疑是残忍的。   窗外草地里的小水滩坑坑洼洼,倒映着四处收集起的灯光光亮,顾飒明打开门,天黑之后气温降下来,徐徐晚风吹散了之前的闷热。   “妈,你身体不好别惯着乱来,到时候我跟飒清说,别操心了。”   顾飒明挂断电话后,才回了施泽的消息。   施泽问他周末出不出来转转,按施泽这种不良少年的人设,不用想就是约他去网吧、电玩城和篮球场三选一。   拒绝刚发过去,施泽堪称火速的一个电话蹦了过来。   顾飒明按下接通键,机关枪似的咋呼声就吵吵嚷嚷窜了出来:“顾飒明你最近怎么回事!跟组织大大的脱节了你知不知道?!哎,我待家里待得快发霉了!我妈天天逼我学习学习,狗命不保啊——”   一阵哀嚎。   顾飒明走回房间里,经过地毯,便就势直接坐了下来,嘴里提醒道:“明天才星期五。”   “这不是提前跟你预约来了,给个痛快,想去哪都听你的还不行吗?!”   “这周我有事,去不了。”   顾飒明总算弯了弯嘴角说:“何况哪次你没骂我恃强凌弱来着,不论去哪儿,没意思......”   “你大爷!这我就不能忍了!我菜我吃你家大米了?不去你还得嘲我两下,我不骂你谁骂你?!”施泽怒气冲冲吼道。   偏偏他就是个纸糊的炮仗,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瞬又好奇地问:“周末什么事啊?”   顾飒明一边笑他,一边耳朵旁的声音一路也没消停。   “祁念又怎么了?在学校在家里都不放过你啊?哎那天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真没那个菩萨心肠我告诉你,见义勇为这种事跟我就没关系!”   顾飒明整个人往地毯上一躺,一大截腿还伸在了外面地板上,后颈和耳朵被绒毛蹭着,略过他的废话,回道:“周末得回河西,对了,明天晚上把你自行车借我,你坐公交回去。”   “啊,这样,那好吧。”施泽听了第一句话,回得利索。   云城市内有一条横穿而过的河,把市区分成两部分,云城市一中坐落于靠近市中心的河东。施泽家里跟顾飒明之前的家在同一方向,上下学时都要“过河”才行,如今顾飒明不跟他一起走了,现在一听也就明白什么意思了。   “啊?借我的自行车?”再往后却是疑问很多,施泽后知后觉道,“干嘛啊......不跟你弟一起回去了?你亲爸妈连宾利都有,一辆自行车没有?”   顾飒明仰面望着天花板:“说完了,就这样,挂了。”   顾飒明放下手机,渐渐阖上了眼。   再偏头睁开眼睛时,视线被窗帘挡住了大半,他翻身起来,抓着窗帘尾摆往一边拉。   天上黑漆漆一片,今晚什么也看不见。   祁念按从顾飒明那儿要来的资料,准备着数学联赛,远远超出课本内容的题目有些是陈悦跟他拓展过的,有些则比较陌生。   哪怕是对祁念而言,这些题目也不改枯燥本质。   只是祁念没那么多抓心挠腮的感受,他擅长面对枯燥。   而一旦把数学题的枯燥解除,剩下的就是探索,是如鱼得水,是他曾经唯一能试图做的事。   祁念蹲坐在椅子上久了,觉得不怎么舒服,趁着何瑜不在,决定出去遛一遛。   祁念一站起来,书柜上的宝蓝色赛车就闯入眼里,他眨了眨眼,盯着看了一阵,才慢慢走去拧开房门。   现在虽然没有刘妈再上楼横冲直撞,但何瑜的存在明显更拘束他。   祁念已经很久没有站在二楼走道尽头的窗口发呆过了。   而恰好一个小时前,何瑜敲了顾飒明的房门,祁念贴着门缝竖起耳朵去听,何瑜似乎是公司临时有急事,交待一番就急匆匆地走了。   祁念两手搭在窗台上,站姿依旧不懒散,甚至让人觉得紧绷——只是他的习惯而已。   今晚看不见什么,祁念的心思倒也没放在这上面,不比从前,在这个空气湿润透气,带着青草泥土味的地方,祁念已经有很多别的事情可想。   比如他昨天那个不可思议地梦见了现实场景的梦——他又站在那条巷子的阴影角落,平静得出奇地看着铁门边的两个男人在烂漫日光下接吻。   明明是超出了想象的画面——不是他看过的书里描写的一男一女、一刚一柔,而是两个同性,在做着缠绵悱恻,却不在遮掩的事。   可画面美得坦荡,让人觉得理所当然,再合适不过。   然后祁念的额头上就掠过短暂而清晰的一丝触感。   有人蜻蜓点水般吻了他。   而后他似乎还有更深入的梦要做,却被清晨惊乍的闹钟扯回荡然无存的现实。   顾飒明待了一会,坐着站着都不是那么回事,打算出去活动活动。   别墅二楼也设有健身房,以前闲置得不成样子,顾飒明回来后,去上学不在的时候,不止刘妈在家里前后收拾,何瑜让人把各处相当于翻新了一遍,很多家具、设施都换了新的。   但那些地方,顾飒明在别墅时也很少涉足。   顾飒明这会儿一踏出房门,就看见祁念背对着他,站在没有几步远的敞开的窗户口。   又是在盯着外面看了。   室内的光只能打到祁念的后背,反光的发丝细微飘动,棉质睡衣顺着他单薄的躯体线条垂下。祁念站在房子里,看上去显得格格不入,却像能融于窗外的夜晚。   可今晚能看什么呢?顾飒明见他看得入神了一般,踱步走过去。   祁念听见脚步声,转身发现是顾飒明,似乎是预料之中,可眼睛还是亮了亮,停顿后说:“怎么了吗?”   顾飒明垂了垂眼,温和地反问他:“在这里干什么?”   祁念无意识地盯着顾飒明一张一合的嘴唇,随之摇摇头:“没干什么。”   顾飒明还没换下校服,他的手插在裤兜里,脸上半明半暗,有些戏谑道:“祁念,你耳朵红了。”   闻言,祁念不知道自己耳朵红没红,顿时脸上腾地烧了起来倒是真的。   顾飒明对他憋着气息,还要故作无事的模样,不禁好笑。   祁念最近在学校里也不再跟他刻意避嫌,借着数学上交流与学习的名义,开始正大光明地往顾飒明那儿跑。   但没那么猖狂,祁念多在教室里人少的午休期间来。   祁念感冒刚好,顾飒明过去帮他把窗户关了,下楼前最后调侃了一句:“好好做题,中午就能少跑几趟多休息会,知道了?”   祁念懵懵地点点头,待顾飒明都不见人影了才反应过来,他还不忘转头看看,窗户已经合好,这才跟着下去。   他脚上穿的拖鞋“哒哒哒”地发出声音,响彻在安静的别墅里,顾飒明在换鞋,没有管他。   祁念略显着急地走去玄关,看向蹲在地上的顾飒明,吸了口气,问道:“你要去哪里呀?”   “这么晚了......”这声音里没什么底气。   顾飒明蹲着上前一步,在过暗的地方,样子总显得有些凶,但顾飒明朝他笑了,说:“还能去哪,就出去转转,你要威胁我告诉妈妈吗?”   祁念需要放低视线才能跟顾飒明对视上,他郑重其事地摇头。   “不会。”   祁念随后又期期艾艾地开口:“那......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顾飒明一时没回答。   祁念脚趾蜷了蜷,立即小声保证道:“我会听话的,听你的话。”   他在顾飒明的瞳孔里看见自己的影子,然后安静地等着。   顾飒明喉结动了,对他说:“换鞋。” 第三十六章 (下)   祁念觉得他愿望被满足的速度有些快,一时间竟会恍惚,刚刚他听到的究竟是他所听到的吗?   祁念睁圆了眼,怔怔地站在玄关处,呆若木鸡一般。   然而大脑反应不够灵活,心底却知道炙热发烫。   顾飒明伸手捏了捏他的手臂,触感嫩嫩滑滑,说:“还去不去?”   祁念犹如大梦初醒,抿了抿下唇,迅速移动着去鞋柜里拿自己的鞋,拖鞋磕在地板,发出些许动静。   这动静突然又停了下来。   祁念把鞋放在地上,慢慢吞吞地起身,拿手背蹭了蹭自己的睡衣,低头看看,才纠结着说:“我没换衣服,也没穿袜子......你等等我好不好?”   顾飒明似乎是被他磨得没脾气了,甚至没有不耐烦,顾飒明转过身去,换成了背对他蹲着,说:“不走远了,没关系,上来。”   祁念见此霎时忘了换气,一口气越吸越深,最后停滞在胸膛处。   他在昏昏的光线里迟钝地往前挪动了一小步,摆在他面前的像是一个渴望却不真实的诱惑,再怎么贪婪,也只敢迈出一小步,以表他的虔诚。   因为祁念确实是个胆小的人。   他不知道什么叫怕,同时也极度缺乏信任。他习惯了冰冷,麻木,和逼仄的阴暗,唯独在面对好处时才容易退缩。   哪怕祁念有且只有会相信顾飒明,可他更不相信自己。   顾飒明会不会觉得他烦人?   顾飒明发现了他的把戏,拆穿了他的谎言,会不会根本不喜欢他?   顾飒明其实宁愿没有他这个弟弟吧?   所以祁念总是想又不敢,主动完又续不上后劲,摇摆来去。自卑使他像是一尾被困在玻璃缸里的游鱼,在里面一圈圈梭巡,无数次尝试冲破缸壁,却是徒劳。   反而祁念为了自我保护而设的心防,挡不住内里激发的冲动,早已沦为摆设。   顾飒明等了一些时间,等不及了,便探手往后拍了拍祁念的小腿,把他往这边带。   只需要顾飒明的一点点鼓励,祁念接着顺杆爬的勇气还是有的。   顾飒明的脖颈被那两只滑滑嫩嫩的手臂环上,稍稍直起上身,人便乖乖趴在了他背上。   祁念分开两腿,膝弯被顾飒明掌控在手里,前胸贴着宽厚的背,顾飒明的校服衣领有点硬,祁念把自己的下巴蹭在上面。   祁念心中攀升出隐秘的雀跃,相比上次混沌之际被顾飒明抱着,此刻他全身上下、从里到外的干净惬意,不是那种可怜的样子,让他可以更心安理得、没有负担地享受这份亲密。   顾飒明背上背了一个不算小的小不点,虽然不用费多大力气,但也只能不快不慢散步似地走。   这份承担着的重量令他浮躁的心绪沉下来。   曾经独属于夏季的燥热在这场黑云压城的磅礴大雨后消逝。偶尔有水珠穿过茂密的树叶掉下来,调皮地滑进祁念的脖子里。   这条从别墅出来的路,祁念第一次用这种方式经过。   “有想去的地方吗?”顾飒明问他。   祁念摇头时脸颊蹭到顾飒明的耳边,热热的气息全扑了过去,他轻声说:“没去过,我不知道。”   顾飒明原本也只是打算出来透透气,便顺着别墅区的马路向前,路灯将他们合二为一的影子拉得细长。   祁念找到了一个比床还要好睡觉的地方,趴在顾飒明的背上安稳舒适得想闭上眼睛,但又因为舍不得睡过去而睁大着双眼。   “明天放学后我有点别的事情,到时候你自己坐司机的车回来,注意安全。”   顾飒明说话时胸腔的微震传祁念这里,祁念不假思索地回答“嗯”,不去问他有什么事。   “回来之后不用害怕和担心,我会提前说清楚,不会找你的。”顾飒明又说。   祁念还是“嗯”。   祁念敏锐地发觉他的哥哥今晚有着不易捕捉而非比寻常的温柔,混在湿漉漉的晚风,和丝丝入骨的体温里。   他贪恋地汲取着四肢环抱着的人身上的气息:“那我中午还可以去找你么,有些题目我真的不会。”   顾飒明把他轻松地往上再背了背,手顺着他的腿往后挪了一点,稳固地握住,然后说:“可以。”又聊天似地问:“为什么喜欢从最后一题做起?”   祁念的睡裤是七分长短的,很宽松。顾飒明在无意的动作中把他的裤管勒上去了点,有一半的手掌接触着他膝盖偏上靠内侧的皮肤,让祁念莫名感到有些痒。   他吸着鼻子认真回答:“我比较喜欢先做难一点的,不过顺序都一样啊。”   顾飒明闻言低声笑了,祁念的耳膜也跟着震动一般,这时前方有车灯照射过来,一辆汽车经过他们,又绝尘而去。   祁念刚刚低着头,在黄色车灯散发出来的光里看见车轮碾过湿滑的地面,随之溅起水花,有一些都飙到了顾飒明的裤腿上。   祁念重新把头埋回他的肩颈处。   他停顿片刻,声音闷闷地喃喃自语:“我真的不讨厌你。”   “嗯?”顾飒明偏了偏头,听见他突如其来想说明什么的话,觉得有趣,便问,“那最开始呢?”   顾飒明又稍显严肃地补充:“不许撒谎。”   祁念哪知道他还要追究最开始,霎时张口结舌,好半天才支吾说:“有一点。”   ——这样应该不算撒谎吧?   “有一点?”顾飒明看见前面的便利店,边走边说,“我怎么觉得有点少了。”   到达便利店内,明晃晃的白炽节能灯把里面的一切照得无所遁形,祁念的心砰砰跳动,被放下来后就讪讪跟在顾飒明后面,边走边偷偷调整着脚上的拖鞋,把它穿稳。   两人在饮料柜区域停下,顾飒明转头,大手扣过他的后脑勺,揉了揉说:“选一个。”   顾飒明推开便利店的玻璃门,等手里抱着一瓶娃哈哈的祁念走出来,才松开手。   “我们回去吧。”祁念在顾飒明朝他转身时提议。   刚才顾飒明结账时他看了看电子钟,已经十一点多了。   顾飒明弯腰把他皱皱歪歪的衣领扯了扯,脸上没什么表情,不紧不慢地说:“想回去了?不是说好听我的。”   顾飒明拿过祁念手里的饮料和吸管,“啪”地帮他戳开,把吸管插进去,又递给祁念。   “回去想自己走么?”   祁念正想着对策,要怎么跟顾飒明解释,他倒没什么事情,可等会万一何瑜回来发现顾飒明不在,肯定不好收场。   没想到顾飒明转眼就这么同意了。   祁念貌似极其认真的想了想,最后点点头:“那你......”   顾飒明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祁念缓慢地把左手抬起,角度很小,得寸进尺般说:“那你可以牵着我吗......”   随后他耷拉着眼角,朝下指了指,他穿在拖鞋里的脚趾微微缩了缩,脸上表现出无奈的样子。   可手却悄悄垂了回去。   顾飒明眯了眯狭长的眼,不再跟他磨磨蹭蹭,随意扯上他缩回去的手,然后往回走。   祁念一路吸着嘴里的小管子,奶白色的液体从透明吸管涌上来,进入嘴里酸酸甜甜。他被人牵着也不用看路,只管脚下发出“哒哒哒”的进行曲。   头顶之上的天空没有任何点缀,黑暗无边,可祁念却拥有着方向,归属,和驱走冷意的温暖。   两人进门时何瑜仍旧没回来,祁念默默可惜后悔,早知道还可以再晚一点。   何瑜这晚凌晨两点才从公司里赶回来,换做从前是没有必要也不存在的。而如今却可以——为了第二天那顿早餐。   刚刚过去的这几个小时里,祁氏集团顶层灯火通明,气氛凝重而硝烟味十足,争吵对峙从会客室到总裁办公室一路不休。   祁文至接手掌管了祁氏集团多少年,他大哥祁文越就死了多少年,到今天祁文越那一党的不少人倚老卖老,待在公司高层坐享其成,还处处为非作歹,把何瑜手底下的人针对了个遍。   没有祁文至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敢有这一身通天本事?   何瑜这些年的心早就凉了个透,冰得都能掉出碎碴,祁文至就是个天生凉薄,无情无义的人渣,连对自己的儿子都可以不管不顾。   就说最近的,除了最开始那两天,这一个月祁文至一次都没回来过。   就连何瑜看了这么多年也没想明白,祁文至对他大哥的手足之情和对死者的歉疚之意里,究竟有几分真假。   何瑜拧着眉从车库里走出来,打开门后落锁,入眼一片黑黢黢,她撑着疲惫却毫无睡意的身躯走上楼。   二楼房间很多,何瑜甚至记不清祁念到底住在哪一间,她对这个成不了气候的小孩子没费多少心思,也不值得费多少心思。   真要算起来,何瑜恨的是整个祁家。   她经过顾飒明房间时,甚至冒出一股的庆幸,她的儿子如今不姓祁——虽然姓顾也没有多好。   何瑜只知道一点,她为祁家搭上了一辈子,最后这些一定都是要交到顾飒明手上的。   作者有话说:   同父异母。 第三十七章 (上)   顾飒明出来后,到停放单车的区域迅速开了锁,一脚跨上找施泽借来的单车,灵活绕开挡住了一半路的其他车辆,曲曲折折离开了广场。   风灌入顾飒明的校服,把它吹得一鼓一鼓,云城市天气的脸变得很快,这会儿地面已经被太阳晒得干燥,黄昏日落的景致再次绽放在人们眼前。   顾飒明在等红灯时,能看见他刚刚出来的地方。   这是他第二次来这里。   但他想他以后再也不会来了。   顾飒明第一次来,是在进高一的那个暑假。   顾飒清当时还没放假,在学校里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没有很严重,除了左侧额头见了血,其他地方都是擦伤,待医院缝了六针,就被顾飒明领回家里去了。   他弟弟从缝针起就开始哭得稀里哗啦,回来后也皱着脸叫痛,“哥哥哥哥”地喊,要抱。   顾飒明软硬兼施地把他安抚好了,自己开始出现一些无足轻重却忽视不了的问题,直到顾飒清也放了暑假,开始活蹦乱跳的,他的问题依旧没有改善。   顾飒明清楚地知道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轻微的迟早会变得严重。   所以他自己找来了这所云城市有名的心理咨询中心。   “失眠,焦虑,没由来的心慌,会突然想起一些很短的片段,很混乱,有从没经历过的事,和没见过的小孩子。”   顾飒明当时也是坐在这张柔软的真皮座椅上,冷静地回答对方的提问。   而每一次诊断的结果都是过度焦虑。   陆医生对这个高高帅帅的英俊少年很有印象——从始至终都从容冷静,看不出是一个差不了多远就要往焦虑症发展的心理疾病患者。   上一次的症结看似在他弟弟的受伤,深入探析之后可以发现,顾飒明曾经也有过摔伤的经历,并缺失过一段记忆。但很明显,这段记忆里到底有什么,跟他弟弟有何关系,无从得知,可这段记忆应该才是顾飒明心理问题的根源。   一年前的后续治疗顾飒明并没有进行下去,因为顾飒清拆线一段时间后,他的情况也开始转好。   而这一次,再次接待穿着校服看起来青春恣意,而行为举止变得更成熟稳重的顾飒明,陆医生也只能对他进行基本的心理疏导,因为根源在那,没有办法。   同时,这一次顾飒明也是有所隐瞒的,他没有告诉陆医生全部的实情,比如他现在多了一对父母和一个弟弟。   而且回祁家之后他的焦虑症状开始复发,但却是不断反复,一时很好,一时很坏。他甚至都摸清了诱因。   会再来一次心理咨询中心,顾飒明更多的是想确认自己的猜测——他模糊不清的那些记忆,偶尔闪过的影子,来自于他还不姓顾的时候,并与祁念有关。   周六一大早,何瑜便下了楼,刘妈已经在厨房准备早点。   何瑜走到门口,站在台阶上,外面晨光熹微,霜雾霭霭。   她对灌入耳里的鸟叫充耳不闻,目之所见到院子那扇大门旁的观赏石时,何瑜想起她嫁进祁家的那天,第一眼也就看见了这块石头,纵然是场商业联姻,但何瑜也没想到等待她的,是往后这些年如此的人间炼狱。   远处一辆黑色的宾利缓缓驶来。   先来的不是何瑜“等候多时”的顾家母子,而是祁文至。   何瑜冷眼看着,祁文至一身西装革履,光彩照人,难怪人到中年了也能在外面声色犬马,不亦乐乎。   走过来后,何瑜站在台阶正中央,他也不介意,云淡风轻地绕过何瑜就往里走。   “你回来干什么,”何瑜转身,讥讽道,“回来看你丢了十年的亲儿子,还是你不管不顾的祁念?你大哥泉下有知应该也能体谅这一点吧,而且你们祁家个个冷血不是吗?”   祁文至停下脚步,也转身看向她。   祁文至笑了笑,一脸气定神闲,带着劝告的语气说:“何瑜,说不离婚的是你,忍受不了的也是你。多少年前的事了,各取所需的道理何总一直都很明白,不过——野心太大了可不是什么好事,嗯?”   岁月在祁文至身上镀了一层虚伪的金,使他看起来儒雅风流,谦谦君子,也不过是道貌岸然罢了。   俨然就是只笑里藏刀的老狐狸。   “当年要不是已经生了洺洺,我能图你一个浪荡纨绔二世祖的钱?”何瑜早过了被骗的年纪,她瞟了一眼大门里面,双臂交叠在一起,才气息不平地继续说,“既然是各取所需,你大哥死那会儿怎么不提离婚了?现在想玩卸磨杀驴,祁文至,就算离婚婚后财产都不够你摘的!”   何瑜尽量压低了声音,也不想跟他把那些翻来覆去说烂了的话再炒一遍现饭。   她走上前一步盯着祁文至,真丝质地的湖蓝衬衫衣摆微微拂动,比把它穿在身上的人还要鲜艳靓丽。   何瑜冷声说:“当年不是你,洺洺就不至于在这栋别墅,在自己的家门口走丢,我也就不用现在一大早站在这里,等着别人把我儿子接走,还要笑脸相迎。”   何瑜戳着他的肩膀,咬牙切齿道:“祁文至,那也是你儿子。”   祁文至一直淡淡不语,连眉毛也没皱一下,看人的眼睛深不可测,有些深情,亦是无情。   让她说完,等到最后祁文至才启唇:“对方收养手续齐全,要找回来就像大海捞针,儿子怎么找到的,我出没出力,你心里清楚。”   祁文至转动着手里精巧的卡地亚打火机,左手轻轻掸掸自己的右肩,挑了挑眉后开口:“别那么偏激,不然没一个孩子喜欢你。”   说完他便若无其事地朝里走了,留何瑜一个人怒火中烧却只能隐忍地站在风口中。   祁念昨天一个人坐私家车回来的。   放学后,他率先收拾好书包,连徐砾都没叫得住,就出教室下楼了。   但祁念没直接走,他特地找了一个角落,偷偷在那里等着,想知道顾飒明要跟谁,去哪里。   最后只看见顾飒明随便跟施泽讲了两句话,出了校门就骑着单车,往另一个方向扬长而去。   祁念看着顾飒明潇洒的背影,嘟囔着嘴,才若有所思地往外走。   又是周末,祁念醒来后在床上赖了一会儿,昨天何瑜见到只有他一个人回来真的没说什么,在顾飒明回来前都是安然度过,甚至祁念还想起他昨天吃饭前忘记去洗手,都逃过了一劫。   祁念爬起来后赤着脚,不受控地又凑近了去看这整个房间唯一的一抹亮色——那辆赛车。   怎么看都看不够呢?   可能因为实在是太打眼了。而且这是他哥哥送给他的。   看着看着祁念突然觉得右边眼睛有点痒,便闭上眼睛伸手去捻睫毛,睁开再看看手指间,果然躺着两小根睫毛在手里。   他随手搓了搓,绕到床铺另一边找到拖鞋穿好,进了浴室洗漱。   祁念下楼前都在转着眼珠子暗暗打算,趁着顾飒明最近好像心情不错,今天如果他去房间里找顾飒明,应该也不会被拒绝吧......   ——借着学习的由头,祁念有很多发挥的空间。   “小念。”祁文至从沙发上站起来叫他。   祁念对祁文至的突然到来没有太过惊讶,只眨了眨眼,从楼梯上慢慢走下去:“爸爸。”   祁文至笑了笑走过去,带着他往沙发上坐,问他:“在学校里高兴吗?听没听哥哥的话?”   祁念抿嘴,立马点了点头。   随后祁念小幅度地左右望了几下——平常这种时候何瑜早就在客厅里等顾飒明下来了。   祁文至见了,就问他:“在找妈妈?”   祁念否认:“没有......”   “妈妈对你好吗?”祁文至突然这么问。   祁念依稀记得有一年祁文至也这么问过他,祁念缓慢地张开嘴唇,手不自觉地摸自己的衣服纽扣,声音几不可闻地再次回答:“嗯。”   祁文至不动声色地摸了摸他的头。想来是他想多了,何瑜再怎么样也不敢做太出格的事,而且祁念的事确实一直都是她在打点,何况何瑜也挺喜欢小孩的。   ——祁文至追溯到他还住在这里时的记忆想到。因为再往后,几乎是一片空白了。 第三十七章 (下)   祁念跟祁文至在沙发上坐了一小阵,才发现何瑜背对着站在了别墅外的地坪上,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见湖蓝色衣襟的一角,像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祁文至问过刘妈,早饭已经准备好了,便对祁念说:“饿不饿?上去叫叫哥哥,该吃早饭了。”   祁念闻言精神地抬起脑袋,小鸡啄米般点完头后,二话不说穿住拖鞋就往楼上去。   祁文至看着他兴致盎然的背影,勾唇往沙发靠背上一躺,点上了一根烟。   亲兄弟到底是亲兄弟,还跟小时候一样。   祁念一开始兴冲冲的,拐弯走到第二截楼梯时便慢了下来,随着心跳一步一步地走过去——他总算光明正大了一回,可以这样迈向通往顾飒明房间的路。   他敲门前下意识地左右看看,白日之下,无端地也有些紧张。   “咚咚咚。”祁念敲得依然很轻。   顾飒明不会还没醒吧?   会不会吵到他了......   还没等祁念继续揣测下去,房门打开的声音就响了。   顾飒明穿了一件白色短袖,宽宽松松还有一角微微发皱,应该是刚醒没多久。   祁念仰起视线,顾飒明狭长的眼睛微耷,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声音温和,也不问他大早上来干什么:“先进来。”   顾飒明说完转身去了浴室。   祁念跨腿进来,轻轻关上了门。   他第一次看见顾飒明不太精神的样子,再瞥瞥床上还凌乱着的被子,刹时生出股奇异的感觉,令他心里支起一架小鼓,止不住扑通扑通。   浴室里响起水声,祁念四处看着,呆立了许久也不觉得索然无味。祁念最后盯着床铺上不知从哪掉落了一团羽毛,粘在深色的被褥上格外明显。   祁念伸手去捡,那团羽毛随之飘荡着转了一圈,他便俯身继续去追,不出两下就捏在了手里。   “嘎吱。”顾飒明推门出来。   祁念身体一晃,抬头看向他,缓缓直起了背,把手收拢。也不知道是为了掩饰什么,祁念突兀地开口,说明来意:“爸爸让我来叫你起床吃饭。”   顾飒明心中忍俊不禁,说“知道了”,然后朝他走近,又越过他去把书桌的几本书放进书包里。   顾飒明已经换了一身衣服,裤子穿的牛仔裤,看上去恢复了往常的干净凌厉。   祁念盯着他青筋明显的手臂,忍不住问:“你今天要出去吗?”   顾飒明默了默,“嗯”了一声,就又听见祁念说:“去哪里呀......”   ......能带我去吗?   祁念没问出来,是想到白天不比那天晚上,顾飒明如果是跟朋友同学一起出去玩,不会愿意带着他,他也不适合去,只会成为无聊又多余的人,还要麻烦顾飒明。   顾飒明走过去,把他按在床边坐下,就势蹲下来,摸了摸他触感柔软的脸蛋,说:“怎么不高兴了?”   “没有。”   “没有为什么垮着脸。”   “谁说的......”祁念脸红了红,没什么气势地反驳。   他的表情变化一向很小,在别人眼里就是名副其实的面瘫,不仔细看确实看不出异样。   顾飒明沉默下来,祁念被他这样近距离看着,有点紧张又慌张:“我吃完饭就要回房间写作业了,我们下去吧。”   “星期天晚上还去散步好不好?”顾飒明忽然说。   祁念闻言瞪着眼,阳光浸透在他脸上,闪着光泽的睫毛迟钝地眨了眨,说好。   顾飒明看着他弟弟,等他真的拨云见雾,看见一个总显得过分懂事的祁念,更抵不住强烈的猜疑,祁念身上本不该出现的那些矛盾的东西,是从何而来。   他停顿片刻,看着祁念熠熠的双眼,说:“今天和明天上午......”才开口就被房门外敲门的声音打断。   “洺洺,起来了吗?”   祁念正满怀着期待,认真听顾飒明说话,却被冷不丁冒出来的何瑜的声音惊到。   而因为这一次顾飒明离他离得很近,还靠着他的双腿和一只手的手臂,使他只顿时屏息凝神以对,不至于狼狈。   “嗯,”顾飒明朝门的方向回答,“等会就下来。”   “那好,快一点啊。”何瑜听了,转身离去。   祁念再次对关于星期天晚上的那个提议应答着好,然后善解人意地说下去吃饭吧。   顾飒明便退开一点,站起身,等祁念也从床上站起来,整理好被子后,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   祁念走在后面,目之所及是顾飒明的后背,祁念平视过去时总不能把顾飒明整个人看进眼里,他的哥哥长得太高了。   于是直到祁念走到餐厅,错开顾飒明,透过屏风,才看见别墅客厅里坐了两个人,一大一小。   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妈。”顾飒明在前面喊道。   先回应的是那个小的,顾飒清原本对周遭好奇又迷茫的眼神瞬间锁定过来,从沙发上站起来就往这边跑:“哥哥!”   祁念被这生嫩而凶猛的声音与气势撞了个正着,在顾飒清张开臂膀,轻而易举地跳到那个人的身上时,祁念忍住把他往后拖动的怯懦,一动不动地将自己钉在原地的地板上。   顾飒明拍他的后背,用似乎严厉,但肯定温柔的声音说:“好了,快点下来。”   周围的大人们都笑了笑。   对着稚嫩小孩的撒娇和对哥哥依恋的模样,不管真心假意,自然流露还是强颜欢笑,他们都会抱以温和的目光。   祁念从没跟这么多人坐在一张桌子上一起吃过饭。   祁念一侧是祁文至,另一侧则是顾母。   顾飒明坐在了他的对面。   客套话在略显虚假劣质的缓慢空气流动中你来我往,桌上乒乒乓乓的用餐声音竟也能起到缓解尴尬的作用。   祁文至不参与女士们在餐桌上的寒暄,他好整以暇地坐着,给顾飒明他们递碗,又用修长的手指拿过一个剥了壳的鸡蛋,放进祁念碗里。   祁文至在这栋别墅里,总能充当着一个“好父亲”,一个愧意勉强流露的“好父亲”。   祁念低垂着眼眸,戳开碗里的鸡蛋,却能知道对面发生的一举一动。   顾飒明平常吃饭时不爱说话,今天却不见得“食不言”。   顾飒清和他妈妈来之前就吃过了,这会儿坐在椅子上,便只顾一心一意缠着他哥哥。   顾飒明被缠得没办法,只能低声应付,偶尔警告两句,也可以当成是宠溺的一种。   何瑜间隙间瞥眼,看着他儿子俨然一副长辈的样子照顾着顾家那个孩子,欣慰的同时又有些难以言说的感受,一言难尽。   “我们开车来的,等会就走,多谢招待了,”顾母端起刘妈递来的茶杯,意思意思喝了两口,和蔼地笑着,转头又对顾飒明询问,“可以了吗?”   顾飒明点头,打算上楼拿东西,顾飒清黏黏糊糊地也要跟上去。   祁念这时才从困境一般的情绪里番然醒来,疑惑不解地盯着顾飒明的背影看。   可以什么了?   他从椅子上“腾”地站起来,就往二楼走。按照往常,他这时候也该上去了。   祁念坐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慢慢一吸一吐地努力呼吸着。   他开始强迫自己回想第二次下楼吃早饭前的一切——顾飒明的承诺,体温,气息,还有带着轻微笑意的眼睛;顾飒明软和被子上的道道褶皱,和那团羽毛;顾飒明房间里映在他脸上舒适而明媚的缕缕阳光......   祁念不停地想着顾飒明给他的,他所呵护备至的一切感受。   可怎么还是有块石头压在了胸口,压出隐隐的酸楚,压出微妙而邪乎的簇簇怒火,和无穷无尽背光下的阴凉。   祁念还是那个祁念,懂得了嫉妒,也只是祁念,成不了别人。 第三十八章 (上)   祁念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应该没有很久,因为他仍旧没忍住,蹑手蹑脚地打开门时,听见了楼下的交谈声——他们还没离开。   祁念在刚刚魂不附体的时间里已经猜到,顾家人的到来,是为了接顾飒明回去。   但所幸他很了解何瑜,有何瑜在,一去不复返这种事不在他担心的范畴里。   于是祁念没管住腿,鬼使神差地就往顾飒明的房间靠拢过去。   祁念觉得自己其实没有必要这样,这是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如果非得说,这里是他的“家”。   顾飒明是他的亲哥哥。   怎么弄得他面对谁的时候都要偷偷摸摸的,像个贼。   祁念思绪混杂,他一侧挨着墙,手指滑过凉凉的墙面,在快要接近的时候,他发觉顾飒明房间的门是打开的,里面传来一些声音,便停下来。   “哥哥,上个星期我们小测验,我考了全班第四名,厉害吧!”   顾飒明瞟他一眼,说道:“厉害。”   顾飒清得意地歪了歪头,趴在床上用手托着脸,脚上一翘一翘,好奇地问:“哥,刚刚餐桌上那个人,长得好白好白的,是谁啊?”   东西已经收拾好,顾飒明手撑在桌面,看着他还没长大的弟弟,阖了下眼,说:“也是哥哥。”   “你才是我哥哥。”顾飒清心不在焉地反驳,转而专注着顾飒明的手机玩去了。   “走了。”   闻言顾飒清才捏着手机跳下来,突然想起什么,眨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卖乖道:“哥,上次......就,你能不能再给我买个赛车啊?”   顾飒明愣了愣,笑着说:“干什么?你要什么爸爸妈妈不会给你买,还来找我要?”   “那不是因为我上次!我真的后悔了!上次我都看见了,是蓝色的赛车,其实我还是想要那一辆......你就给我那个也行!”   顾飒明差点都快忘了这一回事,揽着他的肩膀,只说:“到时候再买个新的。”   他们走到门口一转身,顾飒明就看见祁念惨白着脸站在一边,顿时心里一沉,微微发紧。   祁念有些恍然,还没来得及离开就被发现了,但更多的是六神无主,他究竟该先解决哪一个问题呢?   “你怎么在这里啊?”顾飒清微仰着头,疑惑地问。   顾飒明把顾飒清往后拉,是制止的意思,然后自己上前一步。   祁念双眼无神,微紧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刚抬手,祁念却突然反应过来,迅速往后很小地退了一步。   顾飒明的手略显尴尬地停落在半空中。   “对不起。”祁念不知道除了这句话,他还能再说什么。   说什么都不合适,也没资格。   他暂时也不想再说了。   祁念调整了下表情,表现得识趣又得体,再退后两步,然后转身走过长长的走廊,进入深灰的阴影里,进了自己的房间。   顾飒清鼓起脸道:“他好奇怪啊......”   可当顾飒清上前一步抬头去看时,他哥哥神情严肃,脸色很不好看,于是瞥了瞥嘴,只管拖着顾飒明下楼。   顾母也发现坐在副驾驶上的顾飒明紧锁眉头,盯着前方,便问:“飒明,怎么了?”   顾飒明回:“没事,妈,开车吧。”   一路上,顾母似乎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开始闲话家常起来:“你弟弟告诉你他考试考了全班第四吗?回来了要奖励,你爸就带他去吃肯德基,然后还去了游乐园,把你爸给累的,这小子。”   “哥哥还答应我给我买赛车!”顾飒清插话道。   他整个人从后排靠上来,双手扶在两个座椅之间,又忍不住问:“哥,不过上次那个蓝色赛车去哪了啊?”   那原本是上次顾飒明走前留给他的礼物,但当时顾飒清耍脾气,牛气冲天地一口回绝说不要,直接扔了回去。   顾飒明正心烦意乱,敷衍道:“不见了。”   “哦。”顾飒清不知道他怎么就心情不好,便闭上了嘴,安静下来。   顾母边看着路况边笑了笑,家里这个上天入地的小祖宗也就顾飒明能治一治了。   他们夫妻俩当年因为顾母是难受孕体质,怎么都怀不上小孩,才想到通过同事辗转介绍去领养,谁曾想刚把顾飒明从外省孤儿院领回来不久,就检查出怀上了孩子。   再到后来,他们总不自觉地溺爱娇惯着这个得来不易的小儿子,又恰好一出生上头就有个哥哥,便养得金贵。   也多亏了有顾飒明,对这个弟弟上心,顺道把人收拾得服服帖帖。   顾飒明走后,何瑜跟祁文至在书房里待了一会儿,两人也面色不佳地前后脚离开。   到了中午饭点时,刘妈往楼上喊了祁念几声,无人应答,便也不管,一个人自得其乐地吃饭去了。   祁念大半张脸都被盖在了被子里,整个人蜷缩着,不知道饿,也感觉不到别的,两眼空空,大脑同样空空的发着呆。   他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他的书柜——其实那辆赛车不用刻意去看,都能让进入这间死板房间的人第一眼发现。   还好,只有祁念一个人会进这间房。只有他自己能看见。   祁念的动作好似仍然将它视若珍宝一般,拿下来后放在了地上,再次掀开他以为再也不用触碰的床板,边缘稍显粗糙的木质纹理磨着他的指腹和手掌。   祁念做这些的时候心里没太多起伏,他重新把赛车放了进去。   换一个地方,就能掩住那刺目的光彩,改变它突兀的存在。   他也要躲起来,免得让人看了笑话。   祁念清醒又昏沉地在床上,在被子底下躲了一整天,什么都没想,也什么画面都冒出来过。   不过不到晚饭时刻,祁念倒自己主动下来了。刘妈看见他突然出现时颇为诧异,见祁念一个人坐在了餐厅里,愣了愣后才继续洗菜切菜。   因为不知道何瑜会不会回来,所以刘妈晚餐的准备照旧如常。   但最后也只有祁念一个人。   他漠然地望着眼前一大桌的菜,最靠近的是罐飘着发亮油光的排骨汤,莫名一阵反胃。   碟子碗筷上桌后,刘妈脸上心里通通在后悔,早知道不用做这么多菜了。   她正要离开,祁念叫住了她。   “哥哥今天不在吗?”祁念这么问,声音虚弱的同时冷淡。   刘妈一瞬间没反应过来,她带了小少爷这么多年,很少有小少爷主动跟她开口说话的时候,竟有些拿捏不准。   刘妈接着横起嗓子道:“大少爷上午就走了,你难道不知道?”   说完她那张脸还冲着祁念,可祁念连看也没再看一眼,仿佛刚刚开口的人不是他,仿佛刘妈根本不存在一样。   刘妈面子上挂不住,如今却敢怒不敢言——上次顾飒明一言不发地从她手里把祁念接走的时候,她就知道这小少爷算是不声不响找了个靠山,胆子越来越大了。   于是诺大相连的客厅与餐厅一整个空间里,只剩祁念一个人坐着,寂静无声。   云城的天黑得越来越早,别墅门口挂着的琉璃灯笼已经自动亮了,洒下破碎朦胧的灯光,红色的影子倒影在大理石台阶上。   祁念动了筷子,饿过头之后居然什么也吃不下,味同嚼蜡。   但他还是努力吃了好几口才罢休。   第二天早上,顾飒明看了看后,轻轻从顾飒清房间退出来,关上门。   “睡了?”顾母忧心忡忡地问。   “嗯。”顾飒明也一晚没睡,点了下头。   “就跟你说了,飒清现在还长大了,比以前算好了很多,一下得接受你要搬走,一下又每个月只能见一次......”   顾飒明低声打断顾母:“妈,所以你们不能再溺爱下去了,什么要求都满足,拦都拦不住,迟早会害了他。”   顾母嚅动两下嘴唇,没说出话。   她更多的,是意识到刚刚说着说着涌上来的情绪里不止有抱怨,还有更浓烈的东西。自己当成亲生的养大的儿子,一朝成了别人名正言顺的亲儿子,于是对方提再多的要求都是应该的,更何况论权势他们也远比不过。   ——何瑜当时的律师单独跟顾父顾母说的是,除了每月一次的见面,其他时候最好避免,以免影响亲子感情修复。   顾飒清可以哭闹,而他们只能把所有辛酸咽回去,当成没有这回事。   顾母静默片刻,抚着他的手臂,说:“现在还早,你再去睡会儿吧,等会我叫你。”   顾飒明摇了摇头,只说别担心。他回自己房间挎上书包,颀长的身形显得有些疲惫。   “这就要走了?”   “嗯,妈你也去休息吧,我自己打车回去就行了。”   顾母皱眉疑惑道:“怎么这么着急?”   顾飒明顿了顿,安抚般地解释:“飒清这一觉得睡到中午了,到时候醒了又来一次,更不好走,得让他学会面对挫折了。”   两人站着的地点已经不知不觉挪到了玄关处。   不比别墅,这里四室两厅的房子供之前一家四口居住刚刚好,温馨紧凑。   客厅的茶几下铺着暗红的地毯,坐在地上时可以背靠在布艺沙发底座,舒坦地进行家庭活动——一般有顾父参与进来的就是是下五子棋或象棋,要不就是两兄弟单独对着电视打手柄游戏。而茶几上总会已经摆上切好的水果。   同样的地方,现下不过几步路,也就能走到头。   “真的不用送了?那你路上小心点,唉,这么早走也真是的......随时打电话啊......”   顾飒明站在那应着她一句句的唠叨。   直到电梯上来,反光的电梯门打开又合上,做母亲的没了能唠叨的对象,家门外的走道变得空旷又寂寥。 第三十八章 (下)   祁念朝下趴在了被褥上,脸无意识地蹭动,他拧了拧眉,眼睛还闭着,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转动了两下。   过了好半天祁念才半睁开眼睛,算是醒了。   但脑子还是懵的。   这里不是他每天醒来时的熟悉环境——屋子里太亮了,相当于一整面墙大小的光线蜂拥而至,围攻着他敏锐的感官,不太舒服。   祁念平常醒来时都很沉静,室内多是不明不暗的亮度,让人分不清早、午以及傍晚的区别,快要泯灭掉时间流逝的痕迹。   ——那他现在这是在哪儿?   他把头偏放,从身下抽出一只被压了一晚上的苍白纤细的胳膊,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眼前的画面清晰了一半,足以让他脑中闪起激灵,意识回笼。   祁念昨天吃完饭后,转换了拐弯的方向,直接走进了顾飒明的房间。   有什么目的,想干什么,他也不清楚,他躺了一天又没吃多少东西,本来就头昏脑胀,最后稀里糊涂沉浸在那股淡淡又好闻的味道里,直接趴在床上睡着了。   一直到天亮,是因为落地窗的窗帘没有拉上,祁念才被阳光刺醒。   顾飒明推门进来,脚步一怔,十分意外地看见他要找的人躺在了自己床上。   刚才顾飒明一回来就直接往反方向最里面的那房间走去,怕万一打扰到祁念睡觉,他把门敲得很轻。   比起上一次——一个月前那次,顾飒明的耐心见长了很多。   一个月前他没想那么多的亲手把赛车送了出去,无足轻重,且态度不佳;一个月后已经发展成“东窗事发”的事态,他乃至是心焦地带着歉意在敲门。   顾飒明敲到第三回 ,都没有掉头要走的打算。   顾飒明眼前已经闪过无数次昨天的祁念凄然呆滞地站在他面前,在他伸手时突然往后闪退的模样,以及那装得得体大方离开时的背影。   还有一句“对不起”。   他真想剖开祁念那颗脑袋瓜,看看里面的构造,为什么这么喜欢说对不起? 第四回 敲完,换来的依旧是没有回应的一片安静。   顾飒明抿了抿薄唇,最终转身。   所以顾飒明在看见祁念的一刹那,实在惊讶,而下一秒不知被什么扫开阴霾,轻声地阔步走过去。   祁念合眼躲避着光亮,心想该走了,这里不是他该继续待着的地方。   于是腿比眼睛还要先一步动作。   顾飒明原本静静看着歪头趴睡在自己床上的祁念,他弟弟的那双眼睛跟他长得格外像,哪怕闭着都能看出些“端倪”。   顾飒明打算给他翻个身,换一个更舒服的睡姿,刚伸手就瞧见祁念的腿动了,慢吞吞从床上滑下来。祁念身体成九十度歪扭着,可眼睛一动不动,睫毛似乎颤了颤,又似乎没有。   顾飒明终于忍不住勾起嘴角,眉目舒展开来。   祁念窸窸窣窣把脚挨到地面,踩实了踩,才缓缓睁开双眼,全睁开后他当即愣住,看着眼前突然多出来的、把大面积光线都挡住了的人,迷糊地睁大了些眼睛。   “醒了?”顾飒明手肘撑在床边,离祁念的腰身只有半个拳头的距离。   对方略带沙哑的声音落在耳里,祁念此时才真正完完全全地清醒过来,立马鲤鱼打挺一般从床上直起上身,动作稍显慌乱。   两人的位置错落开。顾飒明对他的举动不太满意的样子:“着什么急,等会把腰给扭了。”   祁念仿若未闻,屁股朝后几不可见地移了移,眼神避开,吸了一口气后低声说:“我是不小心睡着的,我会走的。”   说着他就要蹬上拖鞋,打算离开。   祁念七分裤下露出白花花的细腿,还没摸到拖鞋,就被顾飒明两手拦住,围在床沿边不能再动弹。   “进了别人房间,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顾飒明这么说完就后悔了,生怕祁念又蹦出一句“对不起”,转移话题道:“是不是生气了?”   祁念有意无意想远离顾飒明身上传来的热源,但是成效甚微。   可顾飒明分明只虚虚箍着他。   他彻底垂下眼,无论音调还是神色都没什么起伏地说:“没有。”   是真的没有。   祁念昨天前一刻在房间里因为妒意燃起的火,在后一刻听见他们的对话后,直接被浇了个透彻,只剩些残骸灰烬堵滞在心口。   他有什么立场生气啊。   哪怕嫉妒这种陌生的情绪已然产生,如同软蛇吐着信子缠绕上来,难以甩开,祁念也拼命主动地压抑着。   顾飒明一开始就说了,只想跟他互不打扰,井水不犯河水。是他以报复之名靠近,却贪心不足,乃至默默替顾飒明跟曾经的自己开脱解释,转头就卖力地博着同情,不依不饶地要黏着他哥哥,麻烦他哥哥,只是因为他拒绝不了那点诱惑而已。   啊——而且顾飒明还说过,不喜欢祁念叫他哥哥。   祁念就是这样一个毫无立场的人,前后矛盾,落人笑柄。   哪怕冷水都已经倾盆而下了,他还小心翼翼地拿起又放下着那辆赛车。   祁念知道自己无论轮转上多少圈,都依旧待在天生既定的剧本里,扮演着小丑。   但他还是躲开了顾飒明的触碰,放回了赛车,并在此刻想要离开,想要维护维持他的那点认知和尊严。   顾飒明不知道为什么,祁念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此时看上去却那么难过,还要把难过藏起来的样子,让顾飒明收拢了指节。   昨天早上明明都避开他了,哪想祁念还会跑来他的房间,趴在床上睡着了。而这会儿醒来又倔强地不愿松口。   顾飒明的心没办法地软成一滩。   顾飒明低哑着嗓音,微眯双眼说:“别伤心了。”   他不这样还好,一放柔声音祁念就不争气地憋不住了。   顾飒明又说:“不然又得掉眼泪,哭得眼睛肿起来,一点也不符合你的气质。”   偏偏顾飒明还在逗弄他,祁念的委屈顿时止不住地冒上来,酸涩胀满了胸腔、眼眶和鼻间。   祁念费劲地忍下来,便梗着脖子,自虐般地非要再问:“你那天为什么送我赛车模型?”   ——他居然还想重新要一个答案。   顾飒明沉默下来,注视着他,祁念眼珠上覆盖着一层雾气,似是冷漠地跟他对视,顾飒明面上几经变化,深邃的五官在白日里也变得前所未有的柔和。   “对不起。”   “那时候不能算数,但现在可以,明天重新送一个新的给你好不好?” 第三十九章 (上)   无论这声“对不起”代表什么,都让祁念的手瞬间轻轻抖了抖,平静木讷的表象下,他的内心波涛汹涌,一紧一紧地在收缩跳动。   只要“对不起”这三个字是从顾飒明口里说出来的,就是最重要的。   祁念宛如一只不太鼓的气球,憋着一口气,苟延残喘地憋了许多年,也撑了许多年,如今被人戳开一道口子,放出气体,徐徐瘪下来。   可他竟然一点也不高兴。   有些什么正从祁念身体里流逝,他靠这些才撑过那么漫长的苟且日子,一朝只消一句话就能亲眼见到它们开始离他远去。   巨大的痛苦嵌入皮肉,长进血骨,盘结交错,轰然想要撤走之时,会衍生创造出新的痛感,细细密密覆上来。   就在他失神着,仿佛时间都快静止了的时候,听见顾飒明的声音又传来,喟叹一般:“不算数是公平起见,因为那时候我弟弟也讨厌我,也好伤心啊。”   顾飒明边说边起身,就那么往旁边床上一躺,牛仔裤刮过祁念轻薄的睡裤,两条腿还曲放在床外。   祁念不可思议地看他,看出他阖起的眼下微微发青,累极了的样子。   就是谈笑般的话里难辨真假。   顾飒明接二连三的回答把祁念推上了不真实的云端,他僵硬地待在那上面,提防着云会突然消散,又或是一个不稳就要失重掉下去。   感觉要坐麻了。   祁念忍不住动了动,不经意又碰到了顾飒明的牛仔裤和硬硬的膝盖骨。   祁念有些局促,可除了会耍些小心机,他要不装哑,要不无所顾忌。   他还是怕打扰了顾飒明,直接笃定却小声地说:“你之前说不喜欢我叫你哥哥......我知道,你也不喜欢这里。”   顾飒明听了缓慢撑开眼皮。   哪怕没有顾飒清这通折腾,他也知道昨晚注定难以入睡,去找心理医生都不管用,治标不治本,只有回来跟祁念这个别扭的小可怜掰扯清楚。   顾飒明想起脑海里那个小孩的影子,脸上肉嘟嘟的,跟眼前眼里泛着水光,只有巴掌大小脸的祁念其实完全对不上号。   “怎么这么记仇,嗯?”顾飒明微撑起上身,手里拨弄他的胳膊,歪头去瞅他微红的眼睛,“敢情说我对你好都是你的权宜之计而已?”   “那再想想,之前是不是你先挑衅的?”   顾飒明嘴边带笑,语气懒懒低沉又咄咄逼人。   “而且两次去医务室都是因为什么,爬墙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万一摔了怎么办?”他半开玩笑点真道。   祁念不用装哑巴了。   他直接成了理屈词穷的那一方,白净又严肃的脸微鼓,依然直愣愣地跟顾飒明对视着。   祁念受教地回想后,嘴唇幅度动得很小地说:“是我自己的原因,可是徐砾他不像你们......”   顾飒明也坐了起来,背微弓着,就着他的停顿直接说:“现在不提他。”   不是你先提的么……   祁念转着眼珠,把之前眼里的一点湿润转散开来,眨了回去。   楼下厨房的声音从窗口传到楼上,刘妈已经起来了。   “我是不喜欢这里,”顾飒明似乎重回正题,声音沉沉的,一字一字敲在祁念心坎上,等着最后的宣判,“我也不想把隐私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让所有人都来讨论‘他家里发生什么事了’。”   祁念抿紧嘴唇,脑中飞速运转着,把前后的一丝一缕都联系起来,蹙眉理解着顾飒明的话。   “但这些都跟你没关系,祁念,”顾飒明说,“所以我跟你道歉。”   再一次听见,还是有电流从两耳贯通一般,然后穿心而过。   祁念语文不好,看过再多的书,自己读起来的感觉和语文老师讲的标准答案总是相差很多。   他太敏感,想得太多,又太容易钻入死胡同。   祁念还是硬着头皮问了:“为什么......”   他想问清楚,为什么跟他道歉,又为了什么。   “因为我不会对一个不喜欢的人好,”顾飒明低低哼笑了一声,温声说道,“还有点后悔,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伤害了你。”   顾飒明站起身,被压得陷下去的床面回弹。   祁念吞咽两下,眯眼去看,窗帘“刷”的被顾飒明拉拢,只留了一截缝隙,祁念瞳孔微微变大,觉得一切又静谧起来。   然而依然只有他从头到尾都烧着,烧得晕晕乎乎。   跟上次感冒不一样,祁念这回越烧头脑越清醒,转动越灵活。   他一会儿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什么感官都沦为摆设,在无所遁形的阳光里也隐了身;一会儿又觉得有一只大手按住他的头,扼着他的喉管,压在他的心脏上,力道很大,令他无法逃脱。   就是全都表现不出来,使祁念看上去呆板,像无动于衷。   顾飒明重新走回来,看着呆坐在原地几乎没动过的祁念,笑了笑,不咸不淡道:“所以,虽然我们是同班同学——但辈份还是在那儿吧?叫声来听听。”   “没有不喜欢。”他补充道。   这事要是被施泽知道,估计中指早就再次比了上来,爸爸都不兴当了,而是想成为弟弟......   床铺再次往下陷,发出格外明显的一声“吱呀”,祁念咽了咽喉咙,脚趾抓地,在不明的光线里糊弄着顾飒明的目光。   因为祁念坐在了那,顾飒明的腿放不上来,只能歪着。   祁念跟长在了那块床单上一样,而此刻待在过度紧张的关头,他居然突然觉得很饿,而且自己该去洗漱了……   他早就找到了拖鞋,穿在了脚上,在石化状态里挣扎矛盾了很久,连呼吸起伏都不平起来。   最后祁念皱着脸,只用了不到一秒,就从床上移动到了门口,一溜烟开门跑了。   走前还记得关门,动作还很轻,脚步都是刻意绷着着,和地面的碰撞声很小。   顾飒明愣了愣,然后忍不住笑了。   顾飒明不知道是祁念变化多一点一点,还是他自己。   虽然前一刻祁念还跑了,但他们之间的距离在变近。   顾飒明之前对祁念藏着蹩脚谎话的接近持着默许的态度,送上门的小猎物还能供他逗一逗。   只不过祁念不是纯粹的软乎乎,他似乎有不能被触碰的地方,急了还会露出一口尖牙,竖起浑身戒备的刺,然后缩进壳里。   逗完了是需要人哄的。   顾飒明把脚放上来,放在祁念刚刚坐着的地方,还有余温缠绕上来。   他躺在床上衣服也懒得换了,合上强撑了很久,负担沉重的双眼。 第三十九章 (下)   那天祁念洗漱完后又往自己床上一趴,他心脏贴着床面,突突跳动就没停下来过。   祁念向来拒绝不了哪怕只展现出一点点主动的顾飒明,踌躇掂量再三也拒绝不了。   但他这回算是理都没理,采用冷处理的方式,一声也没吭,然后跑了出来。   按说,叫一声哥哥对祁念而言一点也不难,如果有需要,哪怕那个人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他也叫得出口。   大概是恶语伤人六月寒。   而这么形容又不怎么准确。   顾飒明那句“不喜欢”都算不上恶语,该解释地都解释清楚了,祁念自问当初他也没少话里带刺,阴阳怪气。可让祁念一时半会“叫声来听听”,猛然间还是开不了口。   祁念脑子里嗡嗡地响了半天,等听见楼下的声音静了,才开门下去。   厨房里没人了,只有被擦得锃亮的台面上架着一个紫砂锅,出气孔冒着袅袅热气,靠得近的那一排金丝墙砖上被熏得蒙着一层水汽。   何瑜不在,刘妈不知道她家大少爷也已经回来,早餐就准备得相对简单。   祁念闻着满鼻子的绿豆粥香,手打开柜子去拿瓷碗时,肚子发出“咕”的一小声。   粥还滚烫,祁念揭开紫砂锅的盖子,腾腾的白气争先恐后地窜出,扑在他的手臂和脸上。所幸他紧紧捏着锅盖躲闪得快,没有被烫到。   随后祁念舀了一勺在碗里,端到餐厅坐着喝去了。   接下来的一天祁念都过得懒懒散散,刘妈回一楼后面自己的房间去了,顾飒明在二楼睡觉,祁念便一个人挥霍打发着时间。   他像个头次来这里做客的,好奇心旺盛的人,这里看看那里看看。   十三年前,祁洺走丢之后,何瑜可以称之为是疯狂地在找。   因为当年摄像头安装不到位,从祁洺蹲在别墅的大门口拿小铲子往花盆里铲土,到被什么吸引后出了门外,最后消失于别墅区外三条街后的路口,就是摄像头所记录下来的,能供以追踪的所有画面。   后来何瑜对着家里睹物思人,忧心过度,大病了一场,出院之后她把关于她的洺洺的一切物品,乃至一切存在过的影子都通通挪出了别墅,空下来的空着,该换的便换进新的。   那些旧物被搬到云城另一处何瑜名下的房产中,将其尘封。   除了祁念在过程中“浑水摸鱼”,留下了的那一杆长笛——那是祁洺走丢前,已经马马虎虎“学”了快一年,其实根本不叫学了的西洋乐器。   祁念这会儿四处打量,才第一次发现沙发和十多年前的那张已经截然不同,发现绿萝叶子已经长得吊在了地上。祁念还第一次坐上了露台边有些硌人的摇椅,脑袋空空的在上面摇着摇着,乍一落地,眼前一阵晕眩。   而归根结底,属于别墅里的东西都是无聊的,彻彻底底的枯燥的,再怎么擦亮双眼也不算有新意,它们对祁念而言没有可以被改变的可能。   祁念在四面墙围拢的封闭空间里转悠,无聊到极致,却不想做别的事。有一瞬间他感觉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想挠,想把皮肤挠破的那种挠。   情况到中午得以改善。   何瑜十二点左右风尘仆仆地从外面回来。   足够坐下足够多人的餐桌恢复了之前一个月来的常态,只坐着三个人,碗筷磕到的声音清脆入耳。   何瑜对在午餐桌上能看见顾飒明而感到满意——他儿子不仅没有超时,还提早回来了。   祁念看出何瑜的情绪比昨天好了太多。昨天那样热闹的氛围也没掩去她的坏心情。   别人也许无所察觉,但他清楚。   何瑜的嘴唇偏薄,不耐烦、要发火,或者有些不顺心时就会把嘴角抿出微妙的弧度,像笑又不像。   他很久以前,自从知道自己在她面前连“小偷”也当不成,一天天的麻木开始,就对他的妈妈,逐渐也变得没有什么感觉了。   哪怕顾飒明回来,何瑜在他面前对顾飒明展露出百分之百的偏爱,祁念也没为此而失控嫉妒过。   这是祁念从前从没有去想过的地方。   此刻在躲避顾飒明意味不明的目光之际,祁念眼睛扫过他的妈妈何瑜,里面携着连祁念也不知道从哪钻出来的冷意。   接着是晚饭后,何瑜手机进了个电话,她拧着眉走到客厅另一头的窗口,才接了起来。   之后何瑜并未出门,只是一直待在了楼上书房里。   顾飒明来敲祁念房门的时候,祁念已经不再呆滞,而是打开书包在掏作业了。他听见有节奏的几下敲门声,匆匆把手里的一摞书本扔在桌上。   祁念有种直觉,却依然不敢置信地走向门口,缓缓将门打开。   顾飒明手撑在外门框上,微佝偻着上身,守信用地问:“走吗?”   他来叫祁念出门散步。   “啪嗒!”   ——抢了戏的是祁念刚刚慌慌张张丢下的书,其中有一本没放稳,在书桌边缘垂死挣扎了一小会,恰好这时掉了下来。   不待祁念回答,顾飒明眼光越过祁念,朝后看去:“还没开始写作业?”   祁念迟疑着道:“......嗯。”   顾飒明手滑下来点,不免狐疑,笑说:“那今天一整天都在干什么?”   这让祁念怎么回答。   就是什么也没干,灵魂出走般真正地虚度了一天。   祁念说:“没干什么。”   “那就是去不成了,”他们头顶无论是里面还是外面的灯都很亮,顾飒明挑挑眉,“不过理科卷子都很简单,要不了多久,就是语文有一整个单元的练习……”   顾飒明沉吟片刻,脸上隐约有种幸灾乐祸的轻松:“今晚能做得完吗?”   祁念已经后悔不已了。   作业能不能做完倒不重要,没关系,就是他硬生生把跟他哥哥一起离开别墅一小会的机会给弄没了。   祁念的睫毛扇了扇,影子在雪白的肌肤上很明显,他用并不困扰的眼神,说得虚心苦恼:“那你能教我吗?作业实在太多了......”   祁念说完站定两秒,先转身把地上那本《高二物理一百题》捡起。   顾飒明后脚跟进来,将门掩了掩。   祁念房间里充斥最多的味道居然是浅淡的书香,再就是从浴室里透出的洗浴用品的芬芳。眼前米白色的床上被子好好铺着,但上面有许多细小的皱褶,是被人躺压过的痕迹。   顾飒明环视一圈。这间房里的东西一眼就能被望个遍,很干净,简单。   这次顾飒明发现了这里面没有衣柜,因为他早上看见过祁念把睡衣换成校服,从旁边的那间房间出来。   他压下心里的一点疑惑,看着祁念把书摊开,翻来又覆去,似乎在找着作业的位置。   “你没抄作业的么?”   祁念闻声扭头,一脸茫然。   顾飒明神色淡淡,从他手里抽出练习册,翻到正确页码,又递回去说:“这里。”   祁念听着顾飒明从后方传来的短促的话,感觉犹如芒刺在背,他眼皮跳跳,才坐下拿起笔。   这一整间不算小的屋子在整个别墅里实在称得上简陋,连椅子都只有一张,被祁念坐着。   顾飒明影子投了一半在他书桌上,顾飒明便挪了两步,往床上坐。   就是这么着,突然颇有一股家长守着孩子做作业的既视感。   祁念刚写了两题,左侧边的影子又出现了,他再次扭头,就听见顾飒明说:“把书收一收去我那写。”   祁念闻言怔住一瞬。   他虽然很乐意,甚至求之不得,但不免思忖原因。   “总不至于让我在这干坐一晚吧?”顾飒明说完,帮他拎了手边这摞书直接走了。   于是祁念一个人对着空气思索两下,自觉确实过分,讪讪收拾着剩下的东西,也搂着满手满怀的书走出去。   新的这周一的早自习,全体高一和高二学生都要到操场举行升旗仪式。   祁念从座位上起身时都没有见到顾飒明。   ——应该是去提前准备待会的国旗下讲话了。   祁念看着窗外走廊里挤满了黑压压的人,还好他是站在靠前的位置,只用直接从后门出去。   没走两步,徐砾从后面跑上去就扯着他胳膊,把他拉着往前门走:“站那么前面干什么,你也没矮到跟他们那些一米六的一样吧。”   祁念之所以显得小只,是因为他看起来几乎聚集了所有先天不足的条件——肤白,人瘦,个不高。   其实祁念也没有到身高很矮的地步,只是经常跟顾飒明站一起对比就尤为强烈,他只能勉强到对方的肩膀处。   徐砾平常课间操也不下去做,这回难得跟着队伍下去一趟,就拉着祁念并排站在最后了。   “怎么,刚刚找人来着呢?”徐砾低声调笑道。   祁念懒得理他,默默不语,跟着前面动起来了的队伍,拐过走廊拐角,然后下楼。 第四十章 (上)   队伍在下楼时,似乎是前头因为什么堵着了,导致他们楼上的行进速度极慢,从扶手边看下去,曲曲折折的整条楼梯里挤满了人。   而祁念跟着徐砾享受了一把舒适体验。   他俩后面接着的是隔壁理科2班的队伍,乍一看还不知道因为什么,今天理2队伍的领头走得尤其的慢,和他们隔得很远。于是这空出的一大截反而成了祁念得以喘息的空间。   “诶,祁念,”徐砾干脆大剌剌撑在扶手上,“知道等会国旗下讲话的是谁吗?”   一副明知故问,没安好心的样子。   祁念靠墙幽幽望着徐砾,不答反问:“以前一直都是他吗?”   徐砾笑道:“也不是,只是多数时候是吧,学校领导讲话下面打瞌睡,他讲话一群人跟打了鸡血似的,不过确实挺帅的。”   祁念蹙了蹙眉,直直把徐砾盯了又盯,一脸认真严肃地问:“你喜欢他?”   徐砾一愣,头一次被问得转不过弯来:“啊?”   紧接着终于醍醐灌顶了,徐砾哭笑不得地压低声音说:“你想什么呢,我可没有,就凭那天中午,我才不喜欢他。”   他甚至翻了个白眼,转念又撇嘴说:“但看在他那天是为你好才那么做的,就也没什么,我这种人其实不配拥有朋友来着。”   他说完笑嘻嘻地揽着祁念肩膀跟着队伍龟速般前进。   祁念暗忖片刻,迟钝地迈着步子,边走边说:“你也不喜欢黄榛么。”   “啧,”徐砾挑眉看他,“士别两日,当刮目相看了啊,知道得挺多。”   祁念不置可否,这才摆出无辜的表情。   站在他们前面的都是班上的大高个,施泽正侧身跟人谈天说地,眉飞色舞,冷不丁一转过来,看见他们两个,最后目光停在了徐砾身上。   祁念敏锐地察觉到施泽的视线方向,也偏头看去,发现徐砾早目光灼灼地跟人对视上了。   施泽越过他们之间隔着的一个人,满是狐疑地打量了徐砾两圈,嗤笑一声:“听说星期六在电玩城,是你送我们的饮料和游戏币?”   周围到处都是交谈声,夹杂着操场音箱传来的运动员进行曲,楼下还有老师在维持本班的纪律:“都少说两句话!没一点纪律,整栋楼都能给你们揭了!”   徐砾静默两秒,不改嚣张气焰,假装不解却嘴角带笑道:“这很重要吗?如果我说是,你打算怎么报答我呢?”   施泽顿时皱眉,火就上来了:“我报答你奶奶!有毛病吧你?”   徐砾脸上只僵了一瞬,也不羞恼生气,神色自如,似乎早知道对方会有这种反应。   之所以会有这么一出,是因为前天跟施泽一起去电玩城的哥们去上了个厕所回来,神神叨叨跟他说:“我刚刚听见个小姑娘,好像是在这儿打工的,说这饮料什么的是你同学送的诶。”   施泽还一直琢磨着是哪个同学,奇奇怪怪,送了东西也不上来打招呼,他应该没有这种同学来着。直到临走前无意间看见了徐砾的身影,他难免一边产生联想,一边一阵恶寒......   他什么时候跟这个“同学”有过交集了?   平常不屑一顾的人,这次却有种猎奇心理,好奇心痒得不行,于是施泽今早才会第一次跟徐砾讲话。   果然一讲完就觉得徐砾确实是个疯子。   “还有你,你看什么看!别以为有那谁我就不敢......”施泽说着说着收了声,倒没继续说下去。   祁念也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就狂躁起来,祁念没有移开视线,缓慢地开口道:“不是你自己先来这里,先开口说话的吗?”   他说得冷静又平淡,眼眸还是微垂着,明明讲的是跟施泽杠上了的话,却一股不卑不亢的腔调。   施泽没想到祁念还能这么“能说会道”的,一时没反应过来,恰好此时走道变得畅通,队伍开始迅速移动,前面的同学又在叫他,施泽欲骂又止,只能作罢。   但他走前为了扳回点面子,不忘放句狠话:“给我等着。”   祁念踏进操场里绿茵茵的草坪,风里都带着青草气息,混着清晨的湿润薄雾,皮肤与空气接触时感觉湿湿凉凉。   刚刚一路保持着距离,跟在他们后面的隔壁理2的队伍岔路到左边,于是祁念身后一片空荡荡,不用待在四面八方都被人围着的地方,很是惬意。   唯一的缺点就是离主席台太远了。   一直播着的乐曲声骤然被切断,戛然而止之后,整片操场陷入一瞬间的安静。   升旗仪式正式开始,鲜艳的国旗在旗手一扬手和一拉绳间,被抛起来,然后伴随着国歌徐徐上升。   祁念笔直地站着,按照要求行注目礼,一直盯着在风中飘扬的,五颗星星跟着若隐若现的鲜红国旗。   等一切完毕,教导主任从侧边走出来,之前稍显庄严的氛围被底下开始交头接耳的声音打散。大家纷纷对之后的环节少见地期待,尤其是高二区域这边——凡是稍有关心的人,都知道等会儿的国旗下讲话是谁上场。   由此可见,校园里真的没什么秘密,有些小道消息传出来,立马就能一传十、十传百,无论是什么类型的八卦,好的还是坏的。   徐砾脚上蹭着草地,一下一下地刮擦,很好玩似的。在后面站着的别的班的老师看不下去了,走过来拍了拍他的手臂:“好点站着,听上面讲话。”   ——他们超哥除非学校要求班主任必须到场,很少会下楼守着他们。   “好嘞,老师。”徐砾立马站好。   那女老师走后,徐砾终于不得“多动症”了,转头开始揪着祁念不放:“小漂亮,我发现我是不是做错了件事......”   祁念疑问,他就说:“把你拉后面来,等会岂不是就看不见他了。”   “你看看右边那个踮着脚的,还有那些个扬着头的,都是为了看顾飒明,”徐砾小声地说个不停,不知道夸张的成分占比占多少,“上学期分班的时候,多少人为了跟顾飒明同班,拼命学习,就想着考进我们班,还有本来打算学文科的女孩子选了理科,啧啧。”   祁念回得干脆利落:“我看他干嘛。”   哦豁,有骨气。   徐砾瞅着他此时那张冷淡的脸,就差当场毫不留情地笑出声:“行,等会我看,你别看啊。”   正说着,顾飒明就从后面走了出来,两指夹着一张稿子,随意地折在手间,随后站在主席台摆放着话筒的一侧,朝台下礼貌性笑了笑。   少年时代的喜欢相对来说很简单,很纯粹,很不讲道理,就像只有这样一个笑容的场景,也足以引起人心中的悸动。   没有人能拒绝美好,尤其是仿若隔着透明的千山万水的美好,最容易激起朦胧却热烈的暗恋。   祁念静静看这一片人的激动,听他们捧场的声音——有男生起哄式的鼓掌叫好,也有更多女生们的轻呼和一张张因为害羞侧头转脸时,藏也藏不住的少女怀春的笑脸。   顾飒明在祁念眼里相比平时缩小了很多。   然而隔着人山人海,祁念眺望出去也能看见他,加上有着到远小近大的认识,他觉得顾飒明依旧不改挺拔与高大。   祁念在想,无论有多少人把灼热殷切的目光投向台上那个人,无论有多少人把那个人放进心里,那个人都是他哥哥,是把“不喜欢”收回去了的,跟他道歉了的哥哥。   是他一个人的,谁也不能质疑反驳的,他的哥哥。   台上的顾飒明穿着与所有人一样的蓝白相间的校服,他不慌不忙地弓了弓身,微微低头对着话筒,说话前又微笑了一下,开口时声音沉稳而显得游刃有余:“大家好,我是来自高二年级理科1班的顾飒明。” 第四十章 (下)   顾飒明几乎是脱稿发言,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扩大数倍,传到操场上站着的每一个人耳里,祁念听着觉得和平常有点不一样,但也很好听,语速适中,侃侃而谈,如和风细雨。   祁念庆幸着还好不是他自己上去了,且不论关于内容,祁念能不能说出些关于竞赛精神和如何学习的“建设性方法”,只说如果此刻站在台上的人是他,也许场面要比校领导讲话还难看。   他可以强行地克服所有不适,面对所有他不愿乃至不能面对的,要么死,要么活。   祁念可以上台,可以后只要还有机会,他都会把它们拱手让人。   因为没有比顾飒明更合适的人了。   顾飒明拥有一切可以骄傲的资本,他只需要站在那里就受人瞩目,光芒万丈,像是永远立在光明中的人。   祁念曾经与世隔绝,过的不是避世神仙的生活,而是与每一次呼吸都抵挡不了的窒息感做着斗争的生活。   这世上总有人绝望地与毁灭抗争,询问结果都有些残忍。不问结果,因为他们抗争的过程即是胜利。*   无疑,祁念不仅过程是胜利的,结果还是侥幸的。   他如今能在秋高气爽的季节,立于蓝天白云之下,身披薄雾清风,然后感受着胸腔内心脏的跳动,和发梢在额头边制造出的痒意。   于是他也能隐藏在这操场里的几千人之中,看向顾飒明。   极具占有欲地看着。   在追逐温暖,光明,美好与难以触及的路上,祁念也不能免俗。   等顾飒明下了台,徐砾对祁念口不对心的话不依不饶地追究起来,仿佛自己不好过也不想放过别人,贱兮兮又贴过来:“自己看过一遍就知道了吧,虽然讲得挺无聊的,不是学习就是学习,但这种场合也没有别的能讲了......但某些人也能看得目不转睛,咦?”   祁念偏头躲了躲:“你别乱说,不是那样。”   “哦?那是什么样?”   “就是......邻居而已,我们。”   真正要把心里最强烈又隐秘的话说出来,并不容易,而且唯独在这一点上,仿佛当初那几声“哥哥”已经耗光了他的勇气。   祁念觉得他这么说也没什么问题,徐砾打嘴炮打惯了,不见得是认真在问。   徐砾听了若有所思翻翻眼珠,扬起下巴:“那你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呗。看到我们旁边的旁边那个自然卷哥们没,他左边长卷发的女生,高一的时候为了追顾飒明,每天早上在顾飒明要经过的车站等他,就为了看上一眼。”   他讲得抑扬顿挫,只差再抬高点嗓门,把人都吸引过来,给他搭个戏台子了。   祁念盯着他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和顾飒明有关的事,在学校里有点风吹草动就能传遍了,”徐砾狡黠地笑笑,“跟我一个级别的。”   祁念错开关注点,皱眉说:“就因为你喜欢男生么?”   “是也不是。”   徐砾望了望前面还在喋喋不休讲着“假大空”的教导主任:“当一个人恶心你的时候,你做什么都是错的。当很多人恶心你的时候,就没有人敢不恶心你啦。”   祁念沉默下来,把视线移动到草地上。   一簇簇绿草尖上沾着许多细细密密的水珠,四散的干枯草茎也被打湿,颜色有深有浅。   他恍神之际,从余光里捕捉到一个越变越大的身影,随即抬头。   徐砾见此也转头看去,挑挑眉,又默然转身。   顾飒明走过来顺接在他们后面,他垂眼看着还斜对着他的祁念,说:“怎么站在这了?”   祁念闻声彻底面对他,两人隔得很近,祁念悄悄吸了口气,然后吐出来,缓缓眨了眨眼,像是有些高兴的样子。   顾飒明伸手握着他肩膀,左手的A4纸跟着触到他的背,顾飒明轻松地把他转过去摆着:“先听前面说完。”   之后顾飒明松开手,就一直站在了祁念身后。   祁念脸朝向主席台,耳朵却竖着,注意力全放在了背面,只是可惜直到教导主任发言结束,顾飒明都没有一点动静。他只能感觉到可以确认顾飒明存在的一点气息。   当台上传来“全体同学,向后转”的声音的那一刻,顾飒明飞快跟祁念换了个位置,指挥道:“走吧,我们班走第一个,上楼。”   祁念被他摆弄来摆弄去,云里雾里,却隐隐雀跃,只知道听话地开始迈腿,往教学楼的楼梯口走。   徐砾起先跟上去,马虎地跟祁念继续并排,途中他侧过脸时,意外又不意外地跟顾飒明对视了。   而这一次,徐砾朝他笑了笑,笑容里意味深长,倒是比之前友善了点。   也只有一瞬,徐砾就大跨着步率先上楼了。   施泽在向后转时就看见了顾飒明,这会儿才方便窜上来,撞了撞他道:“朱长林又给你塞话了吧,哈哈哈,'学习就是一个需要拼搏的战场,此时不搏更待何时',没把我笑死!”   他捏着那根正苗红的官方强调,夸张地模仿着。   “朱长林的专长不就是夹带私货,”顾飒明笑道,“一开始给我塞了好几句,这都是挣扎完的结果了。”   施泽又是一通笑。   祁念一步一步走着,听顾飒明跟施泽聊天。等更多人也涌进楼梯间里,鼎沸的人声盖过了顾飒明的声音,他便加快了步子,甩开人群。   作者有话说:   * “我们绝望地与毁灭抗争,抗争的过程即是胜利。” 斯图尔特·凯利《失落的书》 第四十一章 (上)   顾飒明看着又一溜烟跑得比兔子还快的人。在学校里的祁念总想跟他保持距离,一副很懂事的模样。   然而昨天晚上祁念坐在他旁边写作业,亲眼直观地看一回,就会发现祁念写数学、物理这些题目时有多么荒诞,多么令人膛目结舌,以及多么让人五体投地。   顾飒明觉得他弟弟实在惊人。   所有的理科卷子,祁念都从最后一题看起,动笔前石化了一般看个七八、十几分钟不等,然后开始下笔,从“解”字写到最后得出的答案,几乎没有停顿。   然而,有所转折的是——   祁念做其他文科题还好,一到写语文,顾飒明开始时不时瞥两眼,觉得也挺正常,有模有样。   等顾飒明扔下自己手边的题,凑过去一看,顿时明白有些老师分析同学卷子时,讲着讲着会气笑的心情。   “让你总结中心思想,就是把文章最后一段抄一遍?”   祁念小声嗫喏:“我重写......”   祁念拿黑色水性笔在原本那行字上划了两条长长的杠,在下面重新起笔。   第二遍写得还行,顾飒明看完把卷子还给他,让他继续,突然又拿指节敲了敲桌子:“写不完了就干脆不要写了,别耍小聪明糊弄,嗯?”   “嗯......”祁念没想到顾飒明还会来检查,他耳尖飞红,捏着笔杆的手抖了抖。   顾飒明这会儿回想起来,依然有些忍俊不禁。他时而得把祁念真的当成没有相差多少的同学,时而又控制不住地只想把祁念当成一个傻了吧唧的小学生。   “诶顾飒明,我跟你说,”施泽朝后扭头看了一眼,其他人还落了一大截,便说,“你让祁念离徐砾远一点吧,之前看着祁念还跟个闷葫芦似的,今天他居然——那一口伶牙俐齿的!”   顾飒明听见又是“离徐砾远一点”,微皱起眉头,他知道自己对这个话题已经感到厌倦。   然而接着听到施泽后面的话,顾飒明倒是哼笑了一声。   一个月前的祁念,何止是伶牙俐齿这么简单。   “你还笑!”施泽压低声音,“徐砾在gay吧打工,跟黄毛都闹得沸沸扬扬了,更别说还有那么多不三不四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小心到时候你弟也给你领个男人回来,你就爽了。”   “滚。”顾飒明只横了他一眼。   施泽耸耸肩,就等着看顾飒明不听好言相劝的后果。   时间一晃而过到了中午,祁念在外面吃完饭后没回学校,被徐砾一起叫去了电玩城。   徐砾把酒吧的兼职辞了,又在学校周边不远的电玩城找了份事情做,他家就住在这附近的一个居民区里,上学上班都还算方便。   今天显然不是他的值班时间,只是带祁念来玩玩,见见“世面”罢了。   周一电玩城的生意没那么好,但人也不算少了,还能看见零零散散几个穿着校服的人来玩,有同样也是一中的学生。   祁念望着里面美轮美奂,五光十色的绚丽装潢,各处摆着各种不同类别的游戏机,发出的电子提示音颇为迷幻。   他跟着徐砾默默地走,经过最外面夹道两排的粉粉嫩嫩的抓娃娃机。   徐砾问他:“想玩吗?”   祁念迟缓地摇头,就是眼睛四处看着,不远处一个穿着工装的中年大叔,正全神贯注地坐在一台金灿灿的游戏机前。   “那是推币机,没什么意思,”徐砾顺着也看过去,“都是坑钱的。”   然而那个大叔还是一枚一枚的游戏币往里投,一边紧盯着玻璃板里面,一边拍着大腿。   祁念只知道看,不去玩,徐砾走到服务厅跟一个姐姐打了下招呼,便带着他坐到了相对安静的赛车游戏的软皮座椅上坐着。   “你就在这里打工吗?”祁念反过来把手撑在皮革靠背上,听它发出特殊的声音,支起身体看别人玩游戏。   徐砾瘫坐在另一个座位上,两腿曲放,懒洋洋地说:“是啊,空闲时间和周末来,不然拿什么养活啊,还要抽时间回去照顾我妈。”   祁念闻言转过头,他听着没太多概念,不过还是能意识到些什么。   “祁念,我没你想的那么好,我很缺钱,当初接近你,是以为从你身上能有利可图。”   “早该想到的,眼前这个不过也是个经济不自由的小穷光蛋罢了。”徐砾嘲笑他一番。   祁念板着脸,先说了一句:“我什么时候说你好了?”   才又单纯地问:“你很缺钱吗?要用来做什么?”   徐砾一瞬不瞬盯着他,良久,他沉了口气,幽幽开口:“最主要的原因......虽然你什么都不说,但其实很好猜啊。我见过的人可多了去了。”   他把一条腿搭在座椅扶手上,眯着眼睛,打开了话匣子,却如同在讲别人的故事:“可我的没什么不好说的,我妈刚生下我的时候被抛弃了,那个男人溜到国外去追求飞黄腾达。”徐砾嘲弄般撇嘴笑道:“我妈蠢得要命,不信邪,非得去找那个男人,先是寻东问西地找地址,然后去挣钱存钱,就想着跑到美国去把人求回来。她那时候根本不着家,小时候怕我乱跑,就让我自己待在家里不准出去,让邻居一日三餐给我送饭过来。”   “不过——等上了小学,她也管不着我了,家里一大一小经常都不在,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   前头有人夹到了娃娃,高兴得喊出了声。祁念面不改色地听他继续说。   “后来我妈没有悬念的竹篮打水一场空,得了病再也不敢出门了,清醒的时候很温柔,发病的时候很听话,大概就是物极必反吧,现在轮到我把她锁家里了。”   若换成别人,或者是最开始的祁念,无一例外会感到毛骨悚然,背后发怵。   而祁念到这一刻,在深深吸气吐气之间已经可以断定,徐砾所谓接近他是为了有利可图的说法只占理由非常小的部分。   更多的,是因为徐砾早就发现了他们是同一类人。   他费尽心思地伪装体面,在徐砾热情靠近的那一刻,已然土崩瓦解。   人类的孤独是无差别存在的,但他们很多时候都可以很好地把那些不合群的东西隐藏起来,在日常生活里得心应手地扮演着的群居动物。   而校园霸凌、社会霸凌,乃至家庭霸凌的下手对象,多数时候挑的都是那些会表现得内向孤僻的人。   这些人只能被逼得越来越“不正常”。   不过吧,眼下看来,胜就胜在他们这俩人都有点“缺心眼”,一个是满不在乎漠然置之,一个是摸爬滚打惯了,还能从中自得其乐。   最后徐砾自己去玩了一把,一发即中,抓了个小兔子玩偶上来,祁念在一边瞪大眼睛,看着它掉进通道,然后被徐砾拿了出来。   “喏,送你了,我家没地放。”徐砾大咧咧地把小兔子玩偶塞在祁念手上。   他踢了一脚地上的水瓶,又跑去捡起来扔进垃圾桶,跟收银台那个姐姐挥了挥手,最后朝祁念说:“一点半了,回学校咯。”   祁念回去时特地在教学楼下绕了个圈,从对着操场的那个入口上去,这样就能直接走教室的后门,兴许能躲过顾飒明的双眼。   虽然中午的午休时间学校没有硬性要求,随便去哪了都可以,但还是不要让顾飒明发现了为妙。   徐砾到五楼时拐了个弯,进了厕所,祁念便一个人先轻手轻脚握上门把,他挺直了背,垂眼看到门把上生锈的黑点,刚准备按下去——   ——“同学,请问你是理科1班的吗?”   是一道轻柔的女生的声音。她拍了拍祁念肩膀的手刚收回放下。   祁念慢慢地转身,点头。   那个女生近距离见到这个陌生面孔,只觉得他五官精致但十分冷漠,暗暗思忖了一番,正打算到前门换个人找来帮忙,可她趴在栏杆拐弯处的小姐妹在叫她了:“快点啊姑奶奶,等会人越来越多了!”   女生无法,顾不得那么多,也不管祁念答应不答应,只能急匆匆把手里的淡粉色信封塞到祁念手里:“同学,帮我把这个转交给你们班的顾飒明一下,麻烦你啦,谢谢!”   说完她转身就奔向另一个女生,两人激动地握上手,然后蹦跳着看不见了。   祁念收回目光,低头去看,他一只手里是小兔子,另一只手上则是那封信。   祁念进教室后,发现顾飒明的位置是空的,旁边的施泽倒是趴伏在桌子上,他便直接回了自己的座位,把手里的东西一起塞进了课桌抽屉里。   傍晚,祁念跟顾飒明一起坐车回去。何瑜找来的这个司机不改沉默寡言,哪怕讲话也一板一眼的。   因为顾飒明那时候说不喜欢被称呼为大少爷,现在刘妈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叫,直呼姓名不妥,不要说小名,更是不合适,最后干脆直接就不喊了,只求做得面面俱到一点,或者等顾飒明自己先开口。   但何瑜没有把这条“规矩”适用于祁念。   “祁念少爷,如果觉得热,可以打开冷气。”司机尽职尽责地说。   “不用。”   至少比之前的称呼顺耳,祁念想。   顾飒明闻言偏头,对他说:“把窗户关了,晚上风大。”   祁念这才转转眼珠,伸手去弄开关,把窗户关上了。   祁念手里揪着那只兔子玩偶,毛茸茸蹭在臂弯间,很是舒服。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兔子的绒毛,脑子里杂七乱八,四处神游。   顾飒明没上车前就看见那只玩偶了,突然问道:“手里的东西哪来的?”   祁念闻言回神,说:“徐砾给我的。”   他们正好路过一个减速带,车辆颠簸了两下,祁念回答完继续分神,眼睛微微侧向窗外。   “今天国旗下讲话,超哥原本安排让你去,为什么没答应?”车内沉默了好一阵后,顾飒明问道。   “......啊,”祁念没想到他不仅知道了,还会拿着当面来说,“我没参加过数学竞赛,不太懂这些。”   “是么,”顾飒明貌似姑且相信了,然而下一秒捏了捏指关节,疑惑地问,“可我听超哥说,祁念同学特别友善,把机会能让给别人,还把有竞争关系的同学大夸特夸,十分的虚心好学?”   顾飒明等于把他们超哥卖了一通。   祁念越听越不好意思,感到窘迫,也不知道顾飒明话里有没有添油加醋。   他咬了咬下唇,又松开,手上都快到掐着兔脖子的地步,闷声道:“嗯。”   此时轮到顾飒明诧异了,他没想到祁念居然能就这么承认下来。他双手交握,摩挲着指节,嘴上爽快,低声说:“我知道了。”   祁念愣了愣,不禁疑惑——顾飒明他知道什么了?   夜色渐深,祁念正待在自己房间里写作业,他把这道题目的题干已经看过好几个来回,“如图所示,粗糙的水平面AB右端......”,祁念只觉心浮气躁,最终移开目光,把笔放下,俯身去够自己的书包。   书包拿过来后,他把手伸进小隔袋里掏出了那封淡粉色的信封。   ——上面写着清秀的“顾飒明收”四个小字。   祁念的手捏着这份信,翻来覆去地看,几次纤细的手指尖都要剥开能开启信封的那一角,最后又停下来,继续翻来覆去地看。信封上除了正面有那个女生手写的字,背面还印着花体的“love”字样。   他有一瞬间不止想把它直接拆开来看,而是甚至想撕碎,扔掉,让它就如同从没有存在过一样。   “咚咚咚。”房门倏地被敲响,祁念盘在椅子上的腿陡然落地。   他立即把信压在物理习题册下,然后走过去。   又传来几声叩门声。   顾飒明跟其他人都不一样。   何瑜从不进来;刘妈从不敲门;家庭教师们虽然得到可以直接进入的提示,但还是会很有礼节地先敲门示意再开门。   而顾飒明每一次都要敲到等祁念自己来开门。   祁念把门打开时,顾飒明的一只手臂先映入眼帘,祁念抿起唇,是高兴的意思。   “不想让我进去?”顾飒明好整以暇地靠在门边问。   “没有。”祁念很快地让开,在顾飒明进来后,他转身往自己座位上走。   信封醒目的一角露在物理册外面,刚刚他动作着急慌忙,没有放好。他顿时绷紧了下颌,借着用身体挡住顾飒明的视角,抬手把那抹粉色戳进了底下,总算藏了起来。   顾飒明这一次环顾整个被灯照得亮堂的房间,才终于想起来问:“上次那个宝蓝色的赛车呢?”   话音刚落,祁念的脸是不受控制的垮了。   见他死扛着不说话,顾飒明觉得此刻的祁念就像个小学生,轻叹一口气,一直背在后面的左手拿了出来:“昨天答应你了。”   “这一次是为了一个叫祁念的小朋友买的,并且是特地买来送给他的。” 第四十一章 (下)   头顶的灯光亮得有些放肆,戳刺着祁念小朋友的眼睛,细软的睫毛一耷一耷,在几乎静止的呼吸里,祁念脸上的表情一时间没转换过来,还保持原样呆滞着。   像坐了一把过山车,从失重下跌到被抛上云霄。   祁念动了动嘴唇,垂眼问道:“为什么是小朋友?”   顾飒明愣了愣,没想到他能把重点错在这儿。   “因为可爱的都是小朋友。”   话音落下,肉眼可见祁念的耳根泛起绯红,顾飒明神色自然,越过祁念往他的椅子上一坐,好像刚刚那种话不是他说出口的,悠悠道:“不喜欢吗?”   祁念连忙转身,还没站稳就猝不及防对上了顾飒明凝视过来的双眼。   他脚下顿时一个踉跄,膝盖磕在对方的腿上。   幸好没有磕到椅子边,不然就得发青了。   他用余光瞥见顾飒明的腿被他撞得动了动,而两人一直对视着,顾飒明一动不动,老神在在地等他回答问题。   不是早上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看向顾飒明,而是放大了无数倍的,近在咫尺的对视。   顾飒明的眉目很深,虽然不常带有攻击性,但只看眼睛,总是显得冷峻清冽。   尽管顾飒明不是不好相处的人,他很有修养,也很随性,成绩登顶却不属于规规矩矩的好好学生,依旧还是充满着距离感的一个人,高不可攀。   祁念所知道的,顾飒明还会逃课,能打架,跟施泽那种怼天怼地的人做朋友。   祁念其实第一天见他哥哥,就知道了他哥哥拥有着“伪善”的,多重的面孔。   观察完常见的,便还剩下一些特殊与珍贵的。   比如顾飒明早晨刚睡醒的样子,疲惫不堪的样子,说道歉的话的样子。   以及此时此刻。   是这些,给了祁念欲望滋长的温床,让他把戏谑,冷漠的顾飒明选择性掩盖过去。   让他敢真的认为“近水楼台先得月”,可以比得过顾飒清,还敢拦截下女孩子送来的情书。   他肆无忌惮地与顾飒明对视,想从对方眼中找到更多独特而温柔的东西。   祁念嚅动双唇,低声说:“喜欢的。”   这时顾飒明才堪堪满意地移开目光,在桌前扫视。   物理习题册的最后一题已经做完,顾飒明看见空白的倒数第二题题干上有几道张牙舞爪的小小的笔印子,问道:“刚刚困了?”   他顺势伸手就要去拿习题册,祁念的心一下“咯噔”跳到了嗓子眼,手僵硬地被两股力量拉扯着,想动不敢动。   “这里错了,公式倒反了,”顾飒明最后只伸手指了指他最后一题的第二小问,“不像祁念的水准啊?”   祁念虚惊一场,刚松了口气,闻言又被说得不好意思起来。   “我等会就改。”   “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怕我?”顾飒明抬眼看见被祁念摆在书柜上的小兔子玩偶,眼皮隐隐跳了跳。   “没有。”祁念没什么气势地反驳。   顾飒明不置可否,接着再一次提起了他第一次送的那辆赛车,让祁念还给他。   “我扔了......”   祁念磕磕巴巴一说完,看见顾飒明沉下去了的脸色,暗道不好,匆匆就去抢过书桌上、顾飒明手边的新赛车,语无伦次地强调解释起来:“不是不喜欢,我真的不是......但就是、就是把那个扔了,可我......”   他那么宝贝地对待来着,哪怕知道那是别人不要的东西,因为是顾飒明送给他的,还是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祁念把它藏起来,就是想让它过去,当成未曾发生与存在过一般。   为什么这样也不可以呢?   为什么非得找他要那辆赛车的下落,非得让他除了撒谎就只有再去揭开床板,直面一次露骨的现实。   ——顾飒明有一个相处了很多年的弟弟,并且远比他更重要,更喜欢。   顾飒明看着祁念小狗护食般抱着赛车,眉头蹙着,一句话都讲不清楚,说着说着又要哭了的样子。   “知道你不是,”顾飒明揽了揽祁念的腰背,抬头见他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无奈妥协,“扔了就扔了,我们不要那个了。”   顾飒明原意要回来,不过是想把这桩事从他跟祁念之间抹去,彻底解决,最终也是要扔了的。   至于听到的一瞬间有些不爽的原因,顾飒明自己是不会承认的。祁念眼下的举动已经足以抚平他的某些情绪。   顾飒明抬手去戳祁念的腮帮子,转念又温声道:“包装还没拆,不硌手吗?”   顾飒明是真的很坏。   祁念边这么想,边又矛盾地觉得他哥哥其实也很好。   眼泪倒是没掉下来,可心里像被什么紧紧攥着,掌控着,令他酸楚难当。   祁念手上的力逐渐松开,任由顾飒明把东西从他怀里抽走,看着顾飒明三下两下就把塑料壳拆开,拿出了一个银光闪闪,更小巧精致,设计突出的赛车模型。   顾飒明以前有个同学是个赛车发烧友,这次能这么快拿到这个也多亏凑巧,刚好碰上他同学入了一波车模,他昨晚联系好后,挑了一辆觉得祁念会喜欢的,中午飞速就去拿了回来。   “要把它放在哪里?”顾飒明把玩了两下,问道。   祁念的腿一直挨着顾飒明的,他发觉顾飒明的手指跟银色的赛车放在一起,格外的合适好看,随后咽了咽喉咙说:“随便你。”   顾飒明脸上浮起笑意,摇了摇头:“不行,你说。”   祁念看上去有点困扰,明明是很简单的事情,却表现得不太能理解。   而他几乎已经成了顾飒明手里可以搓揉捏扁的软面团,他张了张嘴,试着抬手指了指书柜另一边的空处。   今日“任务”已经大功告成,顾飒明搂着祁念让他后退一点,从椅子上起身:“记得改物理最后一题,还有数学别忘了准备。”便打算离开。   祁念盯着他的背影,往前走两步换了个角度。对方宽阔的肩膀和身高,挡住了一大半门外斜侧露着幽深夜色的窗,祁念突然叫他:“顾飒明。”   顾飒明很快转身,往回迈了两步,先看着祁念,用眼神询问“怎么了”,同时不容忽视地望见他身后的窗户,微不可察地绷了绷下颌。   “我......”祁念发出了一个犹豫不定的音节。   顾飒明也不着急,默默等他说。   祁念胸口微微起伏,手反捏在桌子边沿,腕背处的骨头在光线下突成一个圆形小包状,他缓慢地侧了侧身,从桌上摊开的那本书下拿出了个什么东西。   粉色,很薄,长方形的,用来写情书的信封。   顾飒明收到过不少这种情书,用从学校门口的文具店或精品店买来的这些做工相对精美而千篇一律的东西,写上或简洁或搞笑或文绉绉的表白情话,最后送来他手上。   顾飒明一开始会直接拒绝,但并不管用。   学校里的女生们知道顾飒明不会亲自收下后,便会趁人不在偷偷塞进他的书里和抽屉,或差班里的人转交。   他也从不会带走,甚至很少打开,一封一封堆在抽屉角落,只有施泽知道了,偶尔会抢过去拆开,然后声情并茂地念上几封。   顾飒明在祁念拿在手里的一刻就认了出来,与以往的心如止水,毫无波动不同,他眯了眯眼,眉间的折痕变得明显而深刻。   祁念挪着步子朝他靠近几步,咬了咬唇,拿着信封的手缓缓递出去。   祁念不知道为什么顾飒明的表情会骤然变得那么严肃,只有硬着头皮开口:“这是给你的。” 第四十二章 (上)   顾飒明两指一夹,扯过信封,上面“顾飒明收”四个字一看就知道是个秀气的女生写的,掀开中间一角,发现还没有被打开过,他脸色稍霁,仍旧沉声问:“谁给你的?”   祁念咋舌,心有惶惶地猜测顾飒明是因为什么而生气了,不出片刻就傻乎乎地开始说:“今天中午一个女生让我给你的,她塞在我手里,可你中午不在......然后、然后现在给你了。”   顾飒明在没把这封信拿到手前,一瞬间晃过过很多念头。   祁念收到情书了。   祁念被徐砾使坏教着来送他的?   还是别人送给他的情书被祁念拿到了......祁念拆开看过了吗,里面的内容会是什么类型的?   ——所以祁念扣留在手里大半天,把它压在物理习题册下,甚至可能原本不打算交出来,却也没有打开过。   顾飒明揭开信封中间被胶水粘住的那一角,把里面白色的纸拿了出来,语气淡淡道:“中午给你的,为什么现在才给我?”   祁念两只手的手指绞在一起,有些泛白,时不时揪揪衣摆,把打好的干巴巴又短小的稿子一骨碌倒了出来:“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之后就忘记了。”   “嗯,”顾飒明不明不白应了一声,手指飞快地打开了折叠着的纸张,发出清脆细微的声音,顾飒明只瞟了瞟,就把眼睛移出来看祁念,紧接着笑了笑,“是真的不知道是什么,然后忘了?”   顾飒明嗓音低沉,连那个笑容都是蛊惑人心的一部分,想让某个小骗子原形毕露。   祁念微显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将齿列闭得紧紧的,没有说话。   他还是没那么不堪一击的。   祁念依私心来,原本不必再把这封“顾飒明收”的信拿给顾飒明,不论他有没有忍住不去打开,它的归宿都是无意义的。因为顾飒明永远不会看见。   但祁念在心里挣扎了很久之后,仍然按照那个满怀期待的女孩子的请求,把信送达了。   “是封情书。”顾飒明云淡风轻地告知。   他把手里的纸递给祁念,问:“要看看吗?”   祁念瞪了瞪眼,半晌后小幅度地摇头:“这是给你的。”   顾飒明闻言垂下手,然后离得祁念更近一点,用空着的那只手按在他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揉了揉。   祁念头顶被温热覆盖,头发被揉得乱蓬蓬的,他仰起脸,用天真无邪的眼神和语气问道:“那你会接受她吗?”   顾飒明原本想调侃关你什么事,踩下一脚思忖过后,如实说了不会。   祁念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卷起舌尖,抿了抿嘴角,然后问:“为什么啊……”   顾飒明哑然失笑:“什么为什么,那么多人都送情书给你,难道你不管是谁,每一个人都要接受?”   祁念倒不失落,只是下意识呐呐道:“没有人送给我。”   “想收女孩子的情书啊,收了你就答应了?那可不行,那就是早恋了。”顾飒明坏心地继续把他的头发拨得更乱,一两撮反着翘起。   祁念心里否认着,嘴上顺着说出来:“那你会告诉......”   “不会。”   顾飒明很快地回答,他把手放下来,搭在祁念的肩膀和锁骨处,微俯低身说:“但我是你哥哥,我会管的,够了。”   意思是他一个人就足够管住他了么,祁念一边腹诽,耳边的皮肤一边泛起痒意,热流像穿透而过打进了他的血管,上下乱窜,弄得祁念心悸加耳鸣。   他的表现和从前他所认为的发病一般没什么差别。   但本质是不一样的,从前发冷,现在发热。   祁念已经很畅然地接受了这种不受控制的感受,并会为之暗自欣喜和雀跃。   这一次听见“哥哥”的自称从顾飒明嘴里说出来,祁念有了真正的实感,这一次他是被抱上缭绕云端的,然后有一双有力温暖的大手托着他,可以不怕掉落和下坠。   “难道你就可以吗?”祁念大着胆子嗫嚅道   顾飒明挑挑眉,理所当然地说:“弟弟不可以管哥哥的,而且我成年了。”   祁念“哦”了一声,成年了了不起吗?   他迷瞪着眼站着,顾飒明不先动作,他也就不动,想让肩膀上的手停留得再久一点。   顾飒明离开时带走了左手捏着的拆开了的情书,祁念有那么一点点后悔,顾飒明问他看不看的时候,他觉得其实可以拿来看一看的。   顾飒明会跟那些喜欢他的女孩子在一起吗?他说了不会,可他也说了祁念管不着他。   不过祁念今晚已经可以舒服的度过——顾飒明话里话外是真的把他当成了弟弟的意思,还言而有信地给他买了新赛车——这是祁念自己记得,但都没当真的承诺。   祁念甚至还能回味到一点甜滋滋的感觉,想着上次的饮料还能再喝一次就好了。   顾飒明回房后往床上一躺,仰着把纸张举到眼前又随意扫了两眼。   腼腆纯真的字句,乏善可陈的表白。   之所以会被顾飒明亲自拆开,是因为凑巧找了个不一般的信差。而如此一来的结局也只能被亲手丢弃。   顾飒明都不用翻身,手直接往床边一探,就把它们扔进了废纸篓,落下去没发出什么声响,纸边刮过塑料袋的震动是它最后表达存在的方式。   他望着天花板,自然而然想到刚刚那个小朋友。   祁念就像座飘摇的冰山,最开始只露出锋利尖锐的一角,处处冲撞,让人只想“不敬而远之”,可谁知道冰山随便两下就能捂热,越往下探究越能发现许许多多意想不到的东西。   在顾飒明能看见的部分,他的弟弟似乎已经变成了一座绵绵冰,软乎乎的,偶尔有些小冰棱扎扎人,也没有关系。   顾飒明没躺多久就从床上坐起,耽误了不少时间,还有该做的事情没有做完,他坐回书桌前,刚拿起笔转了一圈,放在一旁被遗忘了很久的手机“趁火打劫”地开始震动。   顾飒明拿过来一看,停顿两秒才接了起来:“喂,爸?”   大概父子之间都不善表达感情,只适合面对面交流,所以顾父从前就很少会给顾飒明打电话闲扯家长里短,除非有着急或重要的事。   “飒明,吃饭了没,在学习吗?”   “嗯,现在没事。”   顾父这才切入正题,声音稍大:“你妈她住院了,心脏病复发,现在我正下来缴费,刚好到外面打电话给你说一声。”   对面路边车辆飞驰而过的声音通过听筒,混着电流声灌入顾飒明的耳朵里。   顾父怕他着急,又立即补充道:“不过不要紧,已经稳定下来睡着了,飒清这会儿正陪在边上呢,医生说了,再观察两天就能出院。你妈那会儿不让我告诉你,怕打扰到你,但我觉得瞒着也不是回事。”   顾飒明拧着眉,眼前课本里的字散成一堆摆在眼前,他没在电话里问是怎么回事,只一番商量后,说好明天放学后会去医院里看顾母,才挂了电话。 第四十二章 (下)   “诶你今天早上吃的什么啊?不会又是胡萝卜包吧?邪恶啊——”   “去你的,胡萝卜包人间美味好不好,你吃的啥?”   “我今天买的肉丝拌粉,快走,等会我怕粉干了。”   ......   祁念下车后穿过校外这条不太平整的林荫道,走得慢吞吞的,看着斜前方那个同学一双手兜住背在前面的鼓鼓囊囊的书包,再转睛去看另一个人勾在食指上摇摇晃晃的包子。   顾飒明已经比他先走了一大截,无意转头瞥见祁念眼巴巴盯着别人的早饭,一阵失语,顾飒明重新走回去,站到祁念面前时,先跟恰好碰见的朋友打了个招呼。   祁念眼睛转而瞟去看那个跟顾飒明打完招呼,已经走了的男同学。   顾飒明的朋友都好高啊,他默默地想。   “在看谁?”顾飒明见祁念错开他也要去看别人,就说。   祁念连忙收回目光,对他突然往回找他而疑惑,怔怔地问:“怎么了吗?”   顾飒明把手从裤兜里抽出来,弹了一记他的额头:“早上没吃饱?专门盯着别人的早餐,跟小狗一样。”   祁念抬手穿过额前碎发,摸了摸自己额头,不服气道:“那你就是大狗。”   祁念呆着一张脸反驳,顾飒明差点以为他说的没什么问题,迅速出手拍他的头顶:“怎么说话呢?”   祁念被小小教训了一下,反而开心起来,后知后觉地回想自己说的话,他是小狗顾飒明就是大狗,怎么自己也没吃亏,便越想越开心。   “想吃包子么?”顾飒明转移话题,见祁念点了头,没有不高兴的样子,便勾了勾唇,放心地揽着祁念的肩膀,“我们可以买,但得快点,要上早自习了。”   祁念跟着走到仿若烟雾缭绕的包子铺前,老板娘像耍杂般端着层层摞高的竹编蒸屉挪来挪去,动作麻利,热情地问他们:“同学,吃什么?”   顾飒明侧头朝祁念扬扬下巴,便听他开口:“胡萝卜包。”   “好嘞,胡萝卜的,要几个?”   祁念舔了舔嘴唇,举棋不定地看着顾飒明,他自己的话吃一个就够了,但不知道顾飒明的意思。   顾飒明替他说:“一个。”   老板娘闻言应声,手里套着塑料袋,飞速从其中某格中拿了一个递过来。   顾飒明付钱后把热乎乎的包子提给祁念,顺口道:“喜欢吃胡萝卜?”   祁念没做声,捧着包子,放到嘴边吹了吹,迫不及待咬下一口。   软白的包子皮被咬破,露出橙红的内陷,看起来倒是色泽诱人。   祁念表情认真地鼓着左边脸颊咀嚼了两口,吞下,下一秒却把包子往顾飒明那儿一杵。   顾飒明无奈又好笑,但也不去接包子,无情地说:“我不吃胡萝卜的,自己要买的自己吃了。”   俩人一路走近校门口,祁念的手缓缓、缓缓垂下,蔫蔫地拿着那个胡萝卜包,吃反正是不愿意吃了。   “不吃就扔了。”顾飒明把他手里的包子夺过来,转头就扔进了垃圾桶。   祁念听着那铁皮垃圾桶内传来的闷闷一声响,心里也跟着“哐当”一下,莫名有点难过。   顾飒明未有察觉,把脚边一颗碍事的石子踢开,打算跟他说晚上的事:“今天晚上......”   “......怎么了?”顾飒明低倾着头,周围经过的人很多,看过来的视线也很多,他视若无睹,对祁念跌落的情绪有些反应过来,“别是为了那个包子吧,我没生气,嗯?”   这么被直截了当说出来,祁念觉得有损颜面了,立即无声咳了咳嗓子,转而问道:“今天晚上什么?”   顾飒明闷笑一声,顺着他的意思,边走边说:“今天放学你得一个人回去,不用等了,到时候过马路记得看路。”   “你又有事吗?”   顾飒明看他,停顿片刻,还是说了:“我妈生病了,今晚我得去看她。”   祁念嘴唇张了张,周遭的环境令他有些许紧张,他尽力忽视旁人的眼光,小声道:“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下午第九节 课上完,顾飒明低头收拾抽屉,正好一次性把这学期被人硬塞来的那些纸纸屑屑清走,刚扔了回来,施泽就朝他使眼色,笑得不怀好意。   前门坐在第一排第一个的女生转头轻喊了一声:“顾飒明,有人找哦!”   零零散散的教室里,还没走的人一边收拾东西、打扫卫生,一边分出点心神,密切关心着正在发生的八卦事件。   祁念从最后一排往前望过去——是昨天让他递信的那个女生,只是头发从一个马尾换成了扎双马尾的模样。   “勇士啊勇士,”徐砾现在每天都不着急走了,可能是因为换了工作,变得闲暇下来,经常走得比祁念还晚,“顾飒明这种性冷淡,还有女生敢来表白啊,啧啧,伤了那么多人的心,我看他以后迟早都要还回去。”   祁念听出了他没在说什么好话,冷冷地看他一眼,惹得徐砾赶紧道歉:“忘了您在了,可我说的不都是实话么。”   徐砾刘海稍稍挡住了眼睛,眯眯眼笑道:“本来一厢情愿已经怪不了谁了,还不准别人迷信迷信了啊。”   “你去替天行道,我觉得可以。”他说完乐起来。   祁念懒得理他一堆胡言乱语,目光还没摸到前门,就被前桌的何佳彦挡住了视线:“祁念,你还不走吧,就......我想问问你,这题到底选什么啊?”   何佳彦把卷子举起来,十分体贴地摆到祁念眼前,拿水性笔笔帽指着其中一题。   祁念缓缓吸了口气,决定先解决眼前这个问题。   他看了一遍题目,是中午做完了的:“选A。”   何佳彦拿来认真看了看,半晌道:“啊——我好像知道了!谢谢啊!”   “不用谢。”祁念回答时发现顾飒明刚好回来,再去看教室前门,已经空空如也了。   等祁念要尾随顾飒明离开教室时,徐砾原本百无聊赖地托着脸,见他要走了,过去一把扯住他,凑过去说:“跟顾飒明一起回家啊?行——那,今天数学作业有点难,别忘了明天早上早点来借我看看”   祁念才点头答应,就被徐砾压低声音半赞美半调戏道:“小漂亮你可真乖,真是便宜别人了,可惜,不然我肯定喜欢你了。”   祁念闻言先是一愣,接着慌张地左右前后看看,顾飒明已经下楼了,他蹙眉怒视徐砾一眼,转身拔腿就跑了。   留徐砾一个人待教室里肆意地笑了笑,然后走到靠篮球场的那一边窗户,往窗台上一趴。   祁念上气不接下气地往下跑,觉得左边23阶、右边24阶的楼梯实在太多了,虽然顾飒明答应过他,但祁念仍旧怕顾飒明嫌他太慢,已经先走一步。   离放学时间已经有一段距离,晚上住宿生的晚自习也远没开始,高二的教学楼一片空荡寂静。   祁念低头专心看着脚底下的路,其实相当于没看,于是他刚一头窜出楼道口,就被人一整个拦住,强大的惯性使他的头重重撞到对方身上。   他思维停顿了一秒,处于懵圈状态。   头也有点痛。   而当熟悉的那股气息萦绕满怀,钻入鼻子,抚在心上,祁念认出了是谁,顿时沉静下来,专心喘着气,平息剧烈起伏的胸腔。   顾飒明被撞得闷哼出声,往后退了两步,待人站稳,搂着人顺手就往他屁股上拍了一掌。   祁念瞬间浑身僵硬,震颤了一下,下意识里把身体更往前缩,贴在顾飒明已经巍然不动的身上。   他原本跑下来就热得满头薄汗,现在又惊又羞地埋在顾飒明颈脖处,体温与体温相碰相融,热度攀升,将他整张脸都涨得通红。   “下次记不记得看路?”顾飒明边问,边有些后悔。   祁念虽然很明显与外界接触不足,社交相当于封闭,还是一副少不更事的稚气模样,但再怎么也是个同样处于青春期的男孩子。   况且他连整治顾飒清,通常一个严声厉色就差不多了,也没有使过这一招。   顾飒明也很热。   祁念看着跟他相差悬殊,此刻热乎乎的一个扒在他身上不肯动,很有存在感,头顶的软发刮蹭在他的下巴和脸边,让他又痒又不知如何是好。   顾飒明没站多久,在引来学校里其他人的目光前,把装着鸵鸟的祁念从自己身上慢慢剥开,让他呼吸通畅一点。   傍晚的操场上的风吹过来,呼在祁念滚烫的脸上,把他身上已经不太规整的校服吹得熨贴在前身。近处的空气里是安静的,只有隔着好几道墙壁的篮球场上传来声响,与他们的呼吸声混在一起,参差错落在耳膜上。   祁念向来煞白的肤色,晕染上了一层从内透出来的绯红,衬上那双被热气熏得氤氲的眼睛,和额角鬓边汗湿的乌黑碎发,成了直挺挺站在将落未落的斜日余光里一抹漂亮的生气。   “我们得走了。”顾飒明喉结滚动,还是陈述的话语,却放低了音量,带上了询问的意味。   祁念抿起嘴,又咬了咬下唇,左脚蹭着地上随意拼花的彩色水磨石,往前蹭了一小步。 第四十三章 (上)   顾母所住的市医院离学校有七、八站路的距离,顾飒明带着祁念去附近公交车站的路上一直没有说话,速度走得虽然不快,但随便跨几步就到前面去了,祁念局促又怏怏不乐地跟在后面,还得时刻注意着他的脚步,怕一不小心就没跟上。   祁念停下来片刻,紧闭着嘴巴,看着顾飒明潇洒的背影,顿时又加快速度跑上去,一手扯住顾飒明的衣服。   校服被他往后扯出一个绷起的角,有风灌进去。   顾飒明在他手摸上来的时候就放缓了步子,这时终于停下来,转身又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反倒开始笑他:“不害羞了?”   祁念脸上的红晕还没完全褪下,神色已经恢复如常,眼睛直直凝视着顾飒明。   好像他的目光就粘在了顾飒明身上,从来也不惧对视,偶尔闪躲移开一次,在下一次又会追寻过来。   可以称之为不屈不饶,契而不舍。   “我以为你走了。”祁念松开的手缩回裤缝侧边。   顾飒明听后表情没什么变化,似乎又做出了那么点失落的样子,垂着眼皮强调:“早上我不是答应过你了,祁念,那么不相信我啊?”   祁念不是不信顾飒明。   可他是连自己都不太相信的人。   “我相信你的。”   他声若细蚊,这么说完,同时还不忘控诉:“你不都打了我。”   顾飒明站在原地愣了好一愣,正好一辆自行车骑过,车铃“叮铃铃”地入耳,顾飒明眼疾手快地把祁念往路边拉了拉,祁念踉跄一下,歪了歪身体,被顾飒明扶稳。   顾飒明无声叹了口气,偏偏祁念还处于茫然状态,顾飒明更有种有理说不清的错觉,他便干脆坐实了罪名:“那你还跟着我,不怕我再打你?”   祁念回神,他扁扁嘴,自知是诬赖,深究下去还是自己更羞耻和吃亏,等会再把不用回别墅的机会作没了,追悔莫及。   他及时止损,示好示弱地想去拉顾飒明的手,提醒道:“天都快黑了。”   顾飒明垂放着的手犹疑了一秒,还是没躲开,任由那只又是凉凉的手钻入掌心,虚虚握着。   俩人走到车站时,顾飒明松开他,伸进自己裤口袋拿公交卡,换了个边,然后改为拉着祁念的手臂。   他把祁念的手往祁念校服上擦:“出汗了,擦擦。”   祁念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被抓着一晃一晃,皱脸道:“脏的。”   又被顾飒明寻了开心,而且也不是牵着手了。   但祁念默默地让顾飒明寻着开心。   顾飒明心情不好或疲惫之时,祁念是能看出来的。   他擅长观察,尤其是观察他的哥哥,不管是怀着什么心态去描摹,顾飒明从始至终的一举一动都被他记着。   祁念自己也很明白,过去十年用无数书本和与家庭教师的短暂接触,最后换来成绩多么好,做题的速度有多么快,收到过多少老师的夸奖,他也答不上来一些最简单的问题。   比如在一中高压的学习氛围里,学校打鸡血、煲鸡汤的活动不在少数,他们时常会讲一些俗不可耐的话题,关于梦想、奋斗、未来......   需要诚实以待的是,偏偏越俗不可耐,就越承载着几乎所有人能共通的遐想和希冀。   而祁念是没有的。   挂在黑夜里的星星月亮尚且拥有发光的能力,微弱朦胧地照亮前路。   可祁念心里没有光。   不再在午夜梦回骤然惊醒甚至分不清噩梦与现实,就已经是他所感恩的最大的公平。   哪怕是自欺欺人也好,他只承认顾飒明是他的哥哥了。   至于那个牢牢禁锢了他十年的,让他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的“假想之人”,随着祁念再也不愿打开的床板,被埋葬在浑噩的过往。   哪怕没有人真的喜欢他——有人喜欢他成绩好,喜欢他听话,喜欢他无知与软弱——哪怕没有人喜欢的是祁念,也没关系。   只要顾飒明能一直像现在这样不丢下他,其他的祁念就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怕。   云城市第一医院坐落于拥挤的市区内,和公交车站密集的街道与社区比邻。云城市前几年就已经整改全市基设,为了提升市容市貌,路边商户都换上了统一形式绿底白字的招牌,但从不同苍蝇小馆里飘出来的食物香气可以将它们与别的店铺区分开来。   祁念和顾飒明先在医院外的一家餐馆吃了晚饭,走出来时已经天黑,华灯初上,地上能看见他们一大一小的两个黑影。   哪怕是这时,医院外都是人来人往,行色匆匆,人行道旁的马路上挤满了汽车,堵在不远处的红绿灯前。   祁念紧紧跟着顾飒明,身体绷直,但脑袋转着,眼睛忍不住四处瞟瞟,有坐着轮椅被从门诊处侧门推出来的人,医院门前的白炽光照下来,白色的绷带缠绕在那人前胸,脑袋上血迹斑斑,经过时带来一阵特殊的药味。   “别到处乱看。”顾飒明扣着他的脸颊,把他脑袋拨正。   医院不比别的地方,生老病死人间百态,空气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却也多出几分不太清爽舒服的感觉。   祁念体质弱,早知道不该带他来的。   经过大厅和中间连着的稍显老旧的悬空楼道,一路涂红的墙皮掉出一块块斑驳的痕迹。再穿过后面一栋大楼和简约的花园,才是住院部。   祁念踏在光滑的地面,进入电梯,看着顾飒明按下“17”这个数字,按钮发出荧光,电梯开始向上运行。   祁念往角落退了退,手握住旁边的金属手栏杆,心里隐隐作乱,恰好想起问:“我没回去,万一,会不会......”   顾飒明看了看电梯上升的层数,转而看他:“来都来了,晚了。”   顾飒明中午就已经打电话给了何瑜,说晚上班里有活动要聚会,还要带上祁念一起,到时候会自己回去。   他也往电梯墙壁上靠去,中途电梯停下好几次,上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便站直斜对着祁念,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祁念不再追问,似乎瞬间想了清楚。   “已经打电话说过了,想回去了吗?”顾飒明垂着眼问。   祁念微微摇头,狭小的空间里站了很多形色各异的人,穿着校服的矮个子少年被高个的这个遮住了一大半,他说:“我会跟你一起的。”   顾飒明顿了顿,笑了,低声说:“整天就想着往外跑,作业做完了没小朋友,比赛准备好了吗?”   旁边有一看就是当家长年纪的人看了看他们。   “超哥说‘祁念是不用担心的’。”祁念面无表情地这么反驳,就是抬起的双眼里反着流光。   电梯到了,祁念说:“是17了。”   顾飒明偏头后搭着祁念的肩膀穿过人堆,踏入了安静的病房区。   临到门前,祁念除了刚刚坐电梯下来有些头晕,觉得医院里到处都是白晃晃的,没有其他感受。   他想起才不久前见到的顾飒明的养母,那个阿姨,只有和蔼一个词蹦出来。   祁念一开始想跟来,只是因为出于本能地想跟顾飒明一起,想逃离独自一个人回去面对别墅与何瑜的状况。   病房门刚被推开,迎面躺坐着的顾母就看见走在前面的顾飒明,唠叨起来:“都说了让你爸不要说,他也真是,怎么来了......”   顾飒明听她口是心非,只说:“怎么又住院了,这才几天。”   顾母只笑笑,含含糊糊没说个所以然。   祁念从后面走到顾飒明旁边,率先轻声喊道:“阿姨。”   隔壁床住的是个小姑娘,她貌似暂时是一个人躺在了一边,从他们进门起就一直拿小眼珠瞅着,祁念闭上嘴唇时也瞅了她一眼。   顾母闻声有些惊讶,才发现了祁家那个孩子居然跟在旁边,缓冲了一秒,顾母答应着朝祁念笑了笑。   三人还没来得及再说别的,身后的房门又开了:“给你买了瘦肉粥......”   顾父手里牵着顾飒清,顾飒明转身叫他,顾父闻声一抬头看见人道:“飒明来了,你妈知道后还埋怨来着呢,其实偷偷的不知道多开心。”   “你闭嘴。”   顾父笑着不继续说了,松开手里的人:“喏,你哥来了,怎么着?”   今天的顾飒清从看见他哥起就蔫蔫的,也不叫人,只一双眼睛怯怯地看过来不移开。   祁念张嘴吸了口空气,静静待在一边看着,最大的注意力还是留给了身前的,与他穿着同样校服的顾飒明。   “连人都不知道叫了,天不怕地不怕,看见你哥知道怕了。”顾父故意揶揄着他这个小儿子,要让他知道教训一般。   顾飒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轻笑了笑叫顾飒清过来,谁知人一动不动。   “哎你少说两句,没什么事儿啊,”顾母又“斥责”了顾父一句,出来解围,“也不全是飒清的错,你别怪他。”   起因是昨天顾母恰好可以顺路去接顾飒清,哪知到了学校陆陆续续看见同班其他小孩,却没接到自己儿子,问他们没人知道,她思来想去觉得可能是顾飒清跟她不小心错开,自己坐公交回家了。谁知回了家一进家门,人也不在。   等顾父接到电话,八点总算匆匆下班回来时,顾母已经四处去找了几个小时,学校、小区周边、放学路上的商店.......给班主任打电话,只说顾飒清正常放学走的,害得几个大人都着急起来。   最后就是顾飒清跟着班里同学放学后走学校后门,到外面撒欢忘了时间,把自己妈妈急得住进了医院。   顾飒明听了个大致的来龙去脉,撩起眼皮去看顾飒清,脸色不明,把顾飒清看得惴惴不安,吓到不敢说话。   顾父这时给顾飒明顺手倒了一杯水,冷不丁瞅见站在他后面的祁念,顿时疑惑:“这是......”   “叔叔。”祁念也看见他,面不改色地乖乖喊道。   “诶,”顾父愣了愣,接着被顾母使了使眼色,瞬间了然,“是叫祁念对吧,也是我们飒明的弟弟,也来看阿姨了?”他是那种开明慈祥的父亲,对着别的孩子自然也很有亲和力。   然而他却没明白到自己妻子的点上去,把躺在床上的顾母气得无语。   祁念抿了抿嘴,当作默认。   而祁念觉得氛围似乎是因他而尴尬的,不消片刻便扯了扯顾飒明的手,说:“我去上厕所。”   祁念走出病房时将顾飒清朝他瞪来的目光看得很清楚,关上门后站在门边,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里面传来不吵人的一些笑声。   祁念身边走过值班的护士,笔扣在板子上的声音显示着走廊里的分外安静。   他在门外一排的蓝色座椅上随便挑了一个位置,没坐多久。对面的白瓷砖上贴着“禁止喧哗”的标语。   而他耳边还有那种一家人其乐融融的交谈声。   前一刻剑拔弩张,尴尬透顶,只是因为有他在而已。   祁念站在医院洗手间的镜子前,慢慢伸手过去洗了个手。   他觉得他不在乎,顾飒明离开的时候,依然要重新牵他的手,当他的哥哥。   是这样的吗。   头顶的顶光笔直地打下,祁念颤动的睫毛和鼻尖下覆盖着浓厚的阴影,像他一样,沉重又多余,还冥顽不化。 第四十三章 (下)   每次顾飒清犯了什么错,出来打圆场的反倒是大人,这次又因为顾母还躺在病床上,虽然祸是顾飒清闯的,但“受害者”都一个劲袒护,这个家里剩下的两个男人就也不好再说些什么,除了顾飒明,剩下那个也是个心慈手软的。   顾飒清在顾母几番做着“和事佬”的鼓励劝导之下,磕磕巴巴总算鼓起勇气,主动跟他哥哥认了错,然而不见有回音,便越讲越委屈,反倒哭了起来。   这一哭惹得一旁的父亲乐呵呵笑着把他往顾飒明身上推:“我们再看看哥哥有没有生气,下次再这样那就真的是会没人要了,再去认个错,就没事了。”   顾飒明接住扶好,捏着顾飒清的胳膊:“是要跟妈妈道歉。”   这便是低气压已经过去了,顾飒清说完一句“妈妈对不起”就反身赖到哥哥身上,憋了好半天的劲儿终于一股脑发泄出来。   离开前顾母还有一个检查要做,医生带着一名小护士进来,小护士去拉床帘,在一旁做着准备工作,顾飒明便带顾飒清先出了病房。   顾飒明在走廊里看了一圈,喝止在他旁边一直哼哼唧唧的人:“顾飒清。”   顾飒明让顾飒清在椅子上坐好,表情严肃。   “这是在医院里,妈妈是因为你才住进的医院,我今天不跟你追究了不代表做错事就不需要付出代价,顾飒清,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如果是为了挑战所谓的底线,走歪门邪道以此博得关注,那只能说明上次那一晚上我全都白说了。你是知道哥哥的,别让我失望,听到了吗?”他放低了声音,听上去不温不火,每一个字都说得格外严厉。   顾飒清看起来又快哭了,抬手抹了一把眼泪,扁着嘴说:“听、听到了,我不是故意的......”   顾飒明给他擦了眼泪,让他好好待在原地坐着,然后看着病房走廊尽头的厕所绿标,匆匆走去。   也许今天早上答应祁念带他来这里,就是个错误的决定,顾飒明边走边想。   祁念这个厕所未免上得太久了。   晚上洗手间只有一盏长明的灯亮在进门的洗手台处,其余地方都是声控开关,靠里的区域稍显昏暗。   顾飒明看着像是没有人的洗手间,皱眉往里面迈了两步,头顶的灯便寻声而亮,灯丝“咔咔”地响了两声。   “祁念?”他喊了一声。   一个隔间处的门打开,走出一个中年男人,朝他看了两眼,洗完手就离开了。   顾飒明心里说不上着急,他知道祁念一向很听他的话,即使这个“一向”只有短短不到两周时间。   祁念身上聚集着非典型的早熟与单纯。而顾飒明曾经把祁念定义成“不可理喻又毫无闪光点”的人,以高高在上的姿态送出了一辆最终被祁念扔掉的赛车,持着他惯有的不在意对祁念难以融入集体选择了漠视。   顾飒明为此第一次向别人,向他的弟弟道歉,说了对不起。   即使他没有做错过什么,他一向一视同仁,对待无关紧要的人哪怕知道那是自己的亲弟弟,都不留余地。没有人本就该对谁好,面对冒犯,顾飒明怠慢冷漠以对,似乎是合理的。   但他也后悔。   于是这便是他犯下的低级错误。   顾飒明不着急地走到洗手间的窗户边,冷静清晰地看了看外面曲径幽深的花园小路,以及隔着几栋楼房跟一道围墙的车水马龙,神经却是紧张的。   城市的盛大喧嚣和它背光处的静谧影子其实没有什么差别,所谓的情绪都是由看见的人所赋予的。   祁念从17楼到18楼的过道窗口走下来,刚刚对着窗口看见了什么他全不记得,具体脑子里想了什么也不清楚。   他觉得自己回避了太久,这不该是他的作风。   祁念想立马见到顾飒明。   “哥,你干嘛去了,怎么这么久......”   洗手间门口,顾飒明看着找来的顾飒清说话细声细气,垂头丧气的样子,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你先回去再陪陪妈妈,等会要跟爸爸回家了,得把作业写完,知道吗?”   顾飒清脑瓜转得很快,听了不情不愿地点头,含糊却霸道地说:“那你要去哪儿?你别去找......我不喜欢他。”   除了偶尔在各间病房里进出的医护人员,整个楼层都很安静,顾飒明沉默了一阵,问:“为什么?”   顾飒清把头往旁边一扭:“我就是不喜欢他,他们家那么大的别墅,干嘛还来我们这儿,炫耀吗?哥哥你不也不喜欢他们家么。”   他不觉得自己想的有什么错,头头是道地讲完,一偏头,像是被吓到了一般噤声,往顾飒明那边缩。   祁念是从楼梯拐弯处出来的。   他一手捏着自己的书包肩带,另一手垂放着,无声无息地站在那儿。他长得很白,皮肤裸露在空气和灯光里的部分都泛着瓷白的光泽,几乎要与身后的墙融为一体。   尤为像个木偶。   祁念格外黑白分明的漂亮的眼睛阖了阖,阴森地直视过去,如同木偶被诡异地附了身。   久违地做起恶意游戏,祁念看着跟他对视不过半秒就被吓得要躲的顾飒清,心里不忘短暂地感到畅快。   ——这才是真正的小孩子,被宠爱浸泡着、还在长大却长不大似的孩子,刁蛮任性,恃宠而骄。   若要对付,应该不成多大问题,祁念不当回事地想。   但他也没有多少兴趣,所谓的嫉妒,只让他更想拥有顾飒明的重视而已。   或者说,是想要偏爱。   紧接着下一秒顾飒明就转过头,看到了他。   回别墅的路上,他们坐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公交座椅一个一个紧挨着,顾飒明的手臂便也和他的挨着,温度够了,可祁念却一身虚汗,心口发冷。   汽油燃烧的尾气气味顺着呼吸灌入祁念的五脏六腑,毫不留情地翻搅着他脆弱的神经,恶心感愈演愈烈,祁念的手抓在椅子侧边,把本就剪短的指甲抠得凹在坚硬的塑料板凳上。   前面的司机一个急转弯间,祁念因为惯性一倾一仰,犹如翻江倒海一般的感觉迫使他不得不往旁边抓住了顾飒明的手臂。   顾飒明转头,一眼看见他在车内昏黄灯光下惨白的脸色,飞快地探出另一只手扶住他:“祁念,你怎么了?难受吗?”   顾飒明不等祁念回答,就把他从座位上拉起来,带到后门站着。   说是站着,祁念后背几乎全靠在顾飒明身上,虚浮的双腿撑不起多少力,却在之后一站路的时间里没有踉跄过一下。   他跟顾飒明在就近的下一站直接下了车。   祁念坐在人行道绿化带的石板凳上,头顶的香樟树被夜风摇得窸窣作响,斑驳的树影落在祁念身上。   他下车后这段时间里觉得好了很多,只有头还有一点晕。   顾飒明过了片刻才从报刊亭匆忙朝他走过来,手里拿着瓶水和一个小盒子。   顾飒明也坐下,把水递给祁念,手里拆着小盒子,从中倒出一颗东西,说:“张嘴。”   是颗薄荷糖,祁念张嘴后,被投喂到他嘴里,粘在舌尖上,释放出清凉微甜的因子,开始攀附着味蕾蔓延,凉入喉头。   “把水打开,喝一口。”顾飒明指挥道。   他看祁念比刚下车那会儿好了不少,就知道祁念是晕车。   祁念如同一颗棋子,拨一下动一下,祁念打开水瓶盖,喝了一口,干燥的唇沾上湿润,反着微光。   然后他们之间陷入了寂静无声的氛围里,好似相对无言一般。正前方的马路上不断有车呼啸而过,轮胎碾压过地面,车身划破空气,发出明显的嚣张气焰也被隔绝在他们之外。   顾飒明感到棘手,这样的祁念是他焦虑的源头,不哭也不闹,像是充满了疏离与防备,比最开始的针尖对麦芒都没有好上多少。   顾飒明知道,他要的不是一个单纯会听话的祁念。   他要的是和脑海里那个无忧无虑的小胖子一样的祁念。   可好像祁念从始至终都是因为他这个哥哥而伤心难过。   “顾飒明。”祁念慢慢转过头,突然轻声叫他。   顾飒明久不出声,回应时嗓音有些哑:“嗯?”   祁念看着他,颈侧瘦削而流畅的线条影影绰绰没入衣领里,校服的肩线从肩膀上落出一截。   他的眼神依然执拗:“我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   顾飒明把水从他手里拿过来,扔进手边的书包里:“说。”   祁念含着嘴里的小圆片,微微吧唧了下嘴,说:“今天那个女生,找你说了什么?”   如果不是看祁念如此认真的神情,顾飒明会以为祁念在顾左右而言他,故意跟他闹着玩。   他抿了抿唇,简洁地说道:“她问我有没有收到昨天她给的东西,然后把情书里的内容又从简复述了一遍。”   祁念从顾飒明脸上看不到一丝变化与波澜,光线太暗的原因不知道起了几分作用,让他看起来薄情又给人一些遐想。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明知结局都是被拒绝,还是有那么多人愿意前赴后继地来赌一赌。   “你不喜欢她们么,那你喜欢谁呢?”祁念问。   顾飒明不知道话题怎么就变成了这个,他其实完全没有义务回答祁念这种问题,顾飒明绷着下巴,缄口不言,像在思索如何回应,眼里变得与周围的暮色同样深沉复杂。   “你是不是谁也不喜欢,”祁念这一晚就披上“懂事”的外衣说了几句话,这会儿无所畏惧地通通倒了出来,“我觉得不是,你就只喜欢你以前的爸爸妈妈还有弟弟,是不是?”   明明就是伤心了还说这种死犟的话,顾飒明看着他做出的勉强表情,才发觉他从来没见过祁念笑,忍不住有点心疼。   也难怪顾飒明一开始不能把祁念和那些碎片画面对上号,在他没有参与过的这些年里,祁念经历过些什么,才会变成今天的样子。   他倒很轻松似的弯了嘴角,低声说:“谁说的,你说的啊?”   祁念不上钩了,他们身后是低矮的灌木丛,再远一点是成片的万家灯火,祁念心无旁骛地只看着他,眼睛眨的频次很少,然后很慢地说:“没什么人喜欢我的,你知道,你身边的人,你的同学,朋友,弟弟,很多人,还有我妈妈,都不喜欢我。”   他没什么伤心的样子,讲得很平缓,因为这是多么普普通通的事,而且没什么大不了的。   重要的是——   祁念用轻启的嘴吸了口夜晚微凉的空气:“那你喜欢我吗?”   祁念似乎没想着等一个答案。   他从来不吝啬对顾飒明展露真实,无论敌视还是投诚。   祁念只说他自己:“我喜欢你。”   顾飒明从很多人嘴里听过这句话,通常带着各式各样的修饰语,也有像这样直白简单地把这四个字说出口的。以前一旦有人问顾飒清,顾飒清也总会说“喜欢哥哥”,而没有一个人像祁念这样,讲得不带任何旖旎甚至任何易于察觉的感情//色彩。   但他前所未有的在这样的话里听出一种毫无保留的给予。   这像是不拘泥于也不属于任何关系之间的一句“我喜欢你。”   顾飒明听他冷冷淡淡说完这一大段,无论是剖白还是表白,都令顾飒明眉头越拧越深,喉咙发紧。   他非常后悔。 第四十四章 (上)   顾飒明一个月前一定想不到,他一直所践行的,算是我行我素却也让人挑不出毛病的为人处事的原则,也会有出现差错的一天。   顾飒明心中不禁唏嘘好笑,诚然,有自知之明如他,当初那些事情哪怕到今天换另一个人来,他还做得出。   在第一次跟祁念见面时,顾飒明说他不会跟祁念抢什么,却没有想到,祁念根本没有能让人抢走的东西。   然而,连顾飒清都觉得,祁念住着那么大的别墅,是来炫耀的。   如果祁念是个赌徒,也是被人强行拉上桌的“赌徒”。祁念其实看上去也并不光鲜亮丽,能让人羡慕嫉妒,只是出于刻板印象,所有人都觉得他是有钱人家的少爷,连阴郁死沉的模样,都能说他被惯出了一身奇奇怪怪的毛病,惹人生厌。   但祁念只坐在对面是顾飒明的桌前,四周空空荡荡,无一筹码。他不赌,也赌不起,他只赔上了自己仅有的一切。   这十年来至此时此刻,他终于赔了个干干净净。   顾飒明当时因为迁怒,还对祁念说过多少盛气凌人的话,因为时间过得不长,仍旧历历在目。   可翻来覆去之后,顾飒明才知道他做为“顾飒明”活着的这些年,所践行的原则的初始尽头,就是祁念。   面对这样的差错,他不能不后悔。   不属于任何关系,那也就是可以属于任何关系。   顾飒明忽视心里那阵似是不明所以的心跳鼓噪,复杂的情绪也暂且被眼里呼之欲出的温柔压下。   他把头低下去一点,与祁念平视,不自觉也放低声音:“叫哥哥。”   祁念呆滞了一瞬,却很快满足了顾飒明的要求,祁念嘴唇都不需要什么幅度地嚅动,轻轻叫他:“哥哥。”   祁念背着书包,在要和顾飒明离开这块让他说了很多话、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的地方时,觉得自己没抱着能得到回应的期待是自觉又无比正确的。   有点难受,但还不至于失望。   顾飒明见他手依然摸在书包带子上,默不作声地闷头就要往那边走,顾飒明不敢再笑他,迅速出手拉住祁念,指节碰到他的手肘,然后捏着他软软凉凉的那点手臂肉,一路往下牵住他。   “哥哥也喜欢你。”顾飒明把祁念往相反的方向拉过去。   顾飒明这么久以来的每一次对祁念心软,每一次纵容,每一次担心,都无不诉说着这个事实。   但他不说出来,祁念就不敢想,不会信。祁念只知道自己沉湎,寻着目的接近,心机也耍得简单,他不具备真正卖惨与撒娇的能力,不懂得如何“巧言令色”,收买人心。   既然如此,顾飒明不介意说出来。   如果他弟弟别的什么都没有,那还有哥哥。   顾飒明感到身边的人停了下来,用微乎其微的力气拖着他,不让继续往前走。   “走不动了?”   祁念侧头看他,手中的触觉像是全然消失了,分不清真假,摇头之后根本说不出话。   顾飒明把他的手扯了扯,懒懒挎着右肩的书包说:“刚刚没听见?没听见那就算了。”   祁念不得不跟着迈腿,就是脸上呆若木鸡似的,披星戴月地走在并不安静、充斥着各种晃眼彩灯的路上。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身上的感知器官逐渐复苏,吞咽一口嘴里残存的薄荷味,才勉强找回天南地北。   但祁念仍旧大脑宕机一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进了别墅区的入口,他继续马不停蹄地走,只需要确认手里的温度还在就够了。   “祁念。”顾飒明叫他。   他才瞬间反应过来,放缓脚步,带着不解的目光跟顾飒明对视。   顾飒明点到为止地敲了敲他的头,然后在路灯旁蹲下来,捻起祁念松开了的白色鞋带,往手指上绕一圈,两手交换,系了个结。   “之前那句话,还要我再说一遍吗?”他就势蹲着,把手搭回自己腿上,撩起眼睛看他。   祁念又摇头,开口才蹦出一个字:“顾......”   “嗯?”顾飒明似是不悦地打断他。   祁念立马收声,眼睛终是慌慌张张闪躲了一回,像是有点为难,又有点羞怯。   祁念身上有点热,刚刚灵魂出窍地走了太久,这时才觉出“后劲”,他顶着发烫的脸,怕顾飒明等太久,小声改口:“哥哥。”   顾飒明满意地应了一声,站起身调笑说:“走吧,回去写作业了。”   其实关于牵手这个动作,已经不适合顾飒明去牵祁念,祁念相比他而言再瘦小单薄,是他的亲弟弟,也是跟他同级同班、年龄相差不过两岁的少年人。   但祁念似乎没有这种意识和感觉,他很喜欢跟顾飒明牵手,或者说被顾飒明牵着。   祁念微微低头看着自己跟顾飒明相隔很近的手,两人走了不过几步,随着手臂的轻轻摆动,他的幅度只需横向的稍稍大一点儿,他们就会短暂的蹭到那么一下。   祁念想起今天放学时,他想让顾飒明牵着他,可顾飒明似乎没那么想,到车站后也立马换了种方式只握他的手腕。   顾飒明注意到他,也饶有兴趣地耷下眼皮,祁念一直低垂着脑袋,不知道又在想些什么奇怪还是敏感的事情。   祁念又蹭到他的手背一下。   顾飒明把嘴唇抿起,逐渐绷成一条线,但他看了看祁念镀了一层柔光的头顶发旋和耳廓,不过片刻,把祁念调皮捣蛋的手逮住,捏在了手里。 第四十四章 (下)   他们走进半敞开的赤木大门时,何瑜已经从沙发上站起了起来,她双手交叠,嘴唇紧闭,绷着一张脸站在不远处的客厅里,看着刚回来的两人。   顾飒明松开祁念的手,让祁念换好鞋,拍了拍他的后背:“先上去。”   祁念看看他,然后不动声色地慢慢移开眼睛,跟何瑜犹如利刃般的眼神对视两秒,又移回来看看顾飒明。   顾飒明用有点凶的样子示意他上去,祁念才趿着拖鞋越过他们上楼,走得稍显磨蹭。   等祁念终于进了房间,传来轻微的关门声,顾飒明才从容不迫地朝何瑜走过去,他阖了阖眼,然后叫她:“妈。”   何瑜今晚在书房办公,等到眼里的指针指向“十”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了,下楼一看顾飒明果然还没回来,便干脆就坐在沙发上等着。公司里的破事让何瑜焦头烂额,暂时扔开,什么也不管地这样坐着,她也不得安心。   顾飒明太有主见,太过成熟,这样的儿子让她又爱又恨。顾飒明无疑就是她望子成龙理想中的该有的模样,但美中不足之处也随之展露出来——这样的儿子意味着难以接近,难以打开心扉,也难以“收买糊弄”。   何瑜此时闻言一惊一愣,原本不甚好看的脸色僵了僵,下一瞬骤然开始松动瓦解,何瑜不敢置信又大喜过望,手里紧握着自己的肘关节,不知轻重。   她先应了一声,隔了好半天才开口:“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顾飒明不紧不慢地答道:“跟同学一起,就晚了点。”   “祁念他......”何瑜停顿下来。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顾飒明对祁念很照顾,她觉得自己也应该不用太过在意,一个被她攥在手里十几年的孩子,没必要弄得草木皆兵。   “祁念房间的窗户找人拆一下吧,”顾飒明正愁要先提祁念这回事,顺着就敞开说了,“他以前怕光么?不过现在不怕就行了。”   何瑜顿了顿,含糊两声,而她无不沉浸在欣喜的情绪里——居然有朝一日能听见顾飒明主动叫她妈妈,等的时间也不算长。她也没再多问,便爽快答应了下来。   “洺洺,”何瑜叫住就要转身上楼的顾飒明,停顿了半晌才说,“以后早点回来。”   她不自觉笑了笑,补充道:“妈妈今天很高兴。”   何瑜其实不太适应跟顾飒明对视,顾飒明那双眼睛太像祁文至,深陷的眼窝,眼尾不上不下的弧度,看人时总留着好几分力气。   ——甚或和他们祁家人都如出一辙。   可以深情款款,也可以淡薄无情。   顾飒明看了看何瑜,垂眼微微点头算回应,走前还是说了一句:“我先上去了,谢谢您。”   何瑜仿若卡带般脸上的表情都不太连贯。她立马又笑笑,说:“去吧,早点休息。”   眼间的几道皱纹,自然流露的温情,和关心的话语,让她很有慈母的感觉。   何瑜想,也许祁念并不是什么用也没有。   顾飒明回房间先洗了个澡,出来时连拿毛巾擦都来不及,水珠顺着发梢滴在地板上,顾飒明擦得差不多后,把毛巾往置物架上一扔,去了祁念房间。   再见到祁念时,祁念已经换上了小熊睡衣,看样子也已经洗完澡了。   “还能写作业么,”顾飒明手里拨弄着祁念书柜上那只小兔子玩偶的白毛,“要是不行,就把英语、数学和地理的写一下,这几个老师不好糊弄,其他的不要紧。”   祁念转着眼珠,边看顾飒明专戳他的小兔子边说:“这样也行吗......”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张口想继续说话,被顾飒明抢了先,只听对方煞有介事地道:“不行,你还要多写一门语文,勤能补拙,不能偷懒。”   “哦......”   祁念静了一小会儿,突然改道问了个莫名其妙不相干的问题:“那,那行不行,是什么意思?”   顾飒明索性把那兔子拿了下来,靠在桌边问:“什么行不行什么意思?”   他刚问出口,脑子里的神经已经形成惯性,一点就通,便挑起眉去瞅祁念,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那小兔子被他拿着,跟他不是很搭。   顾飒明说:“你说哪个行不行?”   上次他们就都讳莫如深,祁念这会儿面对突然诡异的氛围,也不知该不该继续讨论下去,祁念歪了下头,迟疑道:“就是你们上次在教室里说的那个......只有我不知道。”   怎么还失落起来了。   顾飒明重新将兔子玩偶放回去,盯着盯着,看祁念的眼神变得不再玩笑,他叫祁念:“看着哥哥。”   祁念攥着手里的英语书,心跳如鼓,去看顾飒明。   ——早知道就及时收手不问了。   “去一中之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没去上过学,而是家教老师来教你的?”   桌上的笔被祁念摁到,在上面滚了一小截距离,然后缓缓停下。   祁念闻言心脏停了一拍,呼吸变得需要用力一些才能进行气体交换,他坐下来,屁股接触椅子的面积很少,但也坐着了,动都不会动一下。   顾飒明对着沉默不语还面露凄然的祁念等了没多久,在心里骂了一声。刚刚祁念见到他一直都很高兴来着,可他没两下就把人弄得“自闭”,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顾飒明连忙走动两步过去,服软道:“不想说是吗,以后我不会再问了。”   他说完才见祁念眨着眼睛,缓慢地往后挪了挪屁股。   顾飒明才暂时放心。   但同时,更庞大的疑云在他心中慢慢升腾密布。   时间已经很晚,顾飒明正打算离开,被祁念小手一伸给拉住了衣服。   “哥哥......”   顾飒明停下来。   祁念的行动比言语更快一步,他把刚刚摆出来的几本书和本子三下两下搂在胸前,声音不大地说:“我想去你房间写作业。”   大有不让他去就又得伤心的气势。   顾飒明没忍住低低嗤笑一声,祁念真是一如既往“阴晴不定”,而且还更拿他没辙了。   顾飒明说:“过来。”   这晚祁念在顾飒明房间里跟着一起写作业,把要紧的几门写完也已经凌晨十二点了,最后他还剩一门语文需要做一课练习。   顾飒明言出必行,铁面无私地帮祁念摊开练习册,他自己也没先睡,而是挑了本数学竞赛的参考书做着。   祁念做到阅读题时,笔头戳戳手心又戳戳下巴,也许是因为累了,心不在焉的。   终于读完整篇文章后,祁念分了心先扭头看看他很久没看到了的落地窗,然后又去看顾飒明和底下那本数学参考书。   顾飒明早知道他乌龟探脖子一样凑了过来,没斥责他,反倒问他竞赛准备得怎么样了。   “不知道,只去做了些题目。”祁念如实回答。   “空暇时间做做就行了。”顾飒明在学习上也本就不是唯利是图的人,真要说,他都不算“好学生”。   别人冲着高考加分或什么别的好处去拼尽一切,他不是。   最后顾飒明看着就要打盹的祁念,连题也不做了,等祁念把那道语文阅读做完,也不管还剩下多少,直接扯过他的笔,让他回自己房间去睡觉。   祁念陷在自己床里,身上盖着柔软轻薄的细被,侧着头昏昏睡去。   这一天的经历也被“歪曲”进了祁念多梦的睡眠。   现实里有的,梦里也有,且经过了无数倍的放大。   ——那个人的笑容,触感,体温,和凶他的眼神,命令式的语气,漫不经心的玩笑,还有那句“哥哥也喜欢你”。   现实里没有的,梦里也可以编造。   曾经有人在梦里亲过祁念的额头,使那时的祁念骤然惊醒间只有不寒而栗。   还好,有上一次那个蜻蜓点水般的吻,把曾经的痕迹覆盖了过去。   而这晚,祁念听见了无数遍的“喜欢你”,被握住了无数遍的手,乘着凉爽的秋意,在白日光景下跟顾飒明站在公交车后门边,他靠在顾飒明身上,看风景倒退,安稳又惬意。   窗外月白风清,夜也在沉睡。   祁念裹在被子里的身体变得越来越热,只露出了小半张的脸被蒸得红扑扑的。   也不知他又梦见了什么,开始在床上扭动了两下,可以肯定的是,却不是因为那些挣脱不了的深渊,而是来自愉悦。   云城的这个夏天在祁念身上似乎停留得有些久了。   还可以再久一点的吧。 第四十五章 (上)   时间一旦被分成一个个节点,日子就过得快起来,每天经过学校高三那栋楼的一楼大厅时,都能看见超大的电子屏幕上除了滚动出现日常教学事宜,还准时更新着距离高考还剩多少天的倒计时。意思是过一天就少一天,对高三的学长学姐们而言,高考就在眼前,留在云城市第一中学这所校园里的时间也开始能望到头。   对祁念而言,他期待已久的数学联赛也是一个节点,即使在这之前已经发生了很多他从未料想、不敢想象的事情。   中间间隔不过十多天而已,祁念已经换上了秋季校服,还是蓝白相间的色调,深一个色度的外套套在外面,浅一个色度的衣领从里面露出来,显得很精神。再搭上整体,尤其祁念那张冷白精致的脸,看起来有些有钱人家小孩儿的骄矜样子了。   虽然全市的中学校服都是那副差不多的平庸设计,色调沉闷又单一,市一中也不例外,但穿在好看的人身上,怎么样都是好看的。   祁念总觉得自己和顾飒明走在一起要相形见绌。   祁念跟顾飒明走在一起,总也要承受很多来自四面八方的关注和视线,克服是克服,如今还多了几丝不能见人的兴奋雀跃。   不过他觉得大家应该都知道,他跟顾飒明不可能会是哥们,而更像一方罩着另一方的关系。   祁念得益于此。集体里从来不缺人有见风使舵的本事,大家对他多多少少要客气起来,至少不敢再当面议论,意图生事。   “哥......”祁念脱口而出的第一个音节还没发全,周围人头攒动的环境就让他反射性地瞬间闭起了嘴。   顾飒明睨他一眼,让他更手足无措,不敢说话了。   两人绕过高三楼的墙角,进了常走的高二那栋的楼梯间。   他们今天出来得比较早,顾飒明拿出手机一看,才7点过5分,楼道里和刚刚的校门口不一样,静悄悄的,没有其他人。   “你生气了......”祁念小声说着,蹙着眉追上去,满脸纠结困扰。   顾飒明不搭理他,把他视同空气一般,脚步不停地踏着台阶,到了平地才突然停下来,转身看着气喘吁吁的祁念。   “你还知道我生气了?”顾飒明一步步走过去,而祁念才退了一小步,就只能靠到墙上了。   “我说没说过在学校里是没关系的?”   祁念自知理亏,他两手贴着墙壁,长长的衣袖覆盖到手掌,只露出两节指头在外面扣着瓷砖,嗫喏道:“说过。”   “我说没说过只要你想,在学校里就可以叫哥哥?”顾飒明身高优势占据得太欺负人,十分顺手地就捏上了祁念的下巴。   ——此时更像是一方在霸凌弱小那一方的场面。   他具体说不上来为什么会这样。   也许是因为祁念太过小心翼翼,总是十分不信任他的模样;又也许是因为祁念要喊不喊,搞得心不甘情不愿似的。   其实这些“也许”应该都不能成立,它们与大部分事实相差甚远。   顾飒明只是希望祁念不必如此如履薄冰。   “说过,哥哥。”祁念小声答,被他捏着的脸上看起来倒是镇定得不行。   “合着是我逼你了,”顾飒明看着祁念,没好气地哼笑出声,帮他把校服拉链拉了拉,“祁念,无论走到哪,别人怎么想,乐意不乐意,我都是你哥。”   也不知道当初是谁说不喜欢来着……   饶是祁念也有着翻旧账的毛病,他一边腹诽,一边听见楼下有人上来,仍然会止不住地紧张。   顾飒明显然也听见了,他看着祁念早前就红透的耳根,眯了眯眼,松开手站在原地没动。   等那人过去了,俩人才表面恢复如初地继续上楼。   进了教室,祁念浑身燥热地坐到自己位置上,这秋季校服穿在身上,爬一趟楼后变得粗糙而厚重无比,祁念把胸前的拉链扯下来了一点。   他打开书包,顺便将数学作业放在了徐砾桌上。   徐砾最近每天都得要借他的作业,祁念干脆自己直接拿给他了。   “我家小漂亮真是人美心善,”徐砾朝他一瞟,熟练地拿出自己的本子,自顾自解释起来,“我妈最近不太好,没时间仔细做作业了,借你的过一遍,这不离月考又没多远了。”   祁念想了想,说:“那你每天放学都不走。”   “啧!”徐砾不乐意了,“我什么每天了,我昨天不就比你走得早。”   何佳彦转头把书包挂在椅子背上时,看祁念面无表情地跟徐砾讲话,反而觉得有点好笑。   这段时间下来,她不得不顺便就听了许多二人的对话,连对徐砾也没有那么怕了。在祁念这个新同学到来之前,徐砾在班上几乎不讲话,比现在的样子可怕多了。   何佳彦转头前忍不住笑了笑,就被徐砾发现了:“笑什么呢?”他开玩笑一般,没为难人,转头继续跟祁念纠缠,手里不忘摊开祁念的作业:“你说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天天放学不走了?我只是走得比你晚了点。”   祁念一副“你爱怎么说怎么说”的面瘫脸,拿自己的语文书看去了。   中午祁念先跟顾飒明还有班里另一个女生去了超哥办公室,数学联赛就是这周周末,因为地点在临市,需要提前一天过去,所以无特殊情况一切由学校统一安排。   超哥照着年级组发下来的通知念了一通,给三人一人发了一份纸质的具体事项说明,然后让他们好好准备,到时候有什么事可以相互照应。   祁念出办公室时,徐砾已经等在外面,没手没脚似的,整个人靠墙站着。   徐砾看见祁念只挑了挑眼,反倒对着他身后的顾飒明懒懒开口:“施泽刚刚说他在楼下等你。”   顾飒明闻言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这样就算是听见了。顾飒明伸手去拿祁念手里的那几张东西,说:“去吃饭吧。”   祁念愣了一下,抬眼看他,便被徐砾嬉笑催促着:“听见没,吃饭去。”   顾飒明下课前就把外套脱了,身上一直只穿着件短袖,祁念看着他上楼的身影,等看不见了才愿意挪动腿。   “我怎么没这么好的邻居呢,”徐砾嘟囔道,转而放低声音,“不过祁念,你能确定他是弯的么?”   徐砾从瞧出端倪开始,也不管祁念承认不承认,乐意不乐意,一直就默认他单方面喜欢顾飒明。   而且他确实就是喜欢啊。   不过能拥有顾飒明那种人独一份的关照和优待,俩人还刚好住一块儿,祁念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小愣头青不喜欢才怪了。   祁念不解:“什么弯的?”   “.......”   徐砾卡了卡壳道:“就是,他喜欢你吗?”   祁念闻言瞥瞥他,他知道徐砾嘴里的喜欢是什么意思——与顾飒明那句肯定有差别就是了。而把这个喜欢用在他和顾飒明之间,总觉得有些怪怪的,可祁念又找不出什么错。   因为他有个真正不能见人的秘密,这个秘密让他在顾飒明面前的一举一动简直像欲盖弥彰,无处遁形,稍不留神就要弄得个脸红心跳,还得使劲憋着。   祁念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到了一层果不其然迎面碰上施泽。施泽就听见了徐砾那句什么“他喜欢你吗”,眼睛狐疑地盯了盯这俩人。   祁念见了他当不认识,理也没理,身影一晃而过。徐砾比他走慢一步,但也目不斜视。   施泽这会儿被直直忽视过去,在市一中从来都是叱咤风云横着走的人哪里受过这种“屈辱”,施泽站在花坛边霎时火冒三丈,他还真是小看了祁念,跟徐砾一丘之貉也就算了,接着把他哥攻略下来,如今更是目中无人。   这还能怪谁?   怪就怪那个立场不够坚定,对兄弟不够义气,简直不是男人的顾飒明!   “走了。”不是男人的顾飒明来了,还踹了他一脚。   施泽回神掸着自己裤腿,直起身一脚踢了回去,被顾飒明躲开。   “你他妈管管你弟,在我面前装逼,他以为他是谁啊?!”   “市一中应该没有比你施泽更会装逼的人了吧?”顾飒明好心情地嗤笑,“他不是一向不理你么。”   施泽对装逼这项竟然没有异议,只说:“嘁,谁稀罕,你以为都像你?”他又嘀咕:“虽然血缘关系确实无法改变就是了......”   顾飒明没接话茬,像是突然兴致缺缺,没什么话说。   连施泽讲话一时都含糊起来:“我跟你说,我刚刚可是听见徐砾在问你弟......什么“他喜不喜欢你”,也不知道是男他女她......嗬,让你不信,有你管的了。”   顾飒明听了也没什么反应。   半晌之后,他直接换了个话题:“你刚刚让人告诉我你在楼下等我了?”   “没啊,我下课前不就跟你说了,”施泽奇怪,下一刻负气道,“何况爸爸我想等就等,想不等就不等!”   “你千万别等。”顾飒明分给他一个宽宏大量的眼神,走了。   吃完饭,祁念的校服拉链拉得更下了,不远处正在沸腾的锅里飘来阵阵热气,把祁念吹得根本坐不住,他顺手从餐桌上抽了一张薄得可怜的餐巾纸,眯着被熏得睁不开的眼睛起身。   徐砾要回家照顾他妈妈,便早先走了一步。   他便捏着刚刚吃饭找剩的几张零钱,慢吞吞走在回学校的那条路上。不过今天貌似推钵仔糕的单车小摊没出摊,祁念一路都没有看见。   哪怕是这种街巷里,也有车辆时不时挤着人群穿过,祁念走得小心翼翼,最后跨过马路,踏上了狭窄的人行道。   其实祁念到现在还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身边一切的风吹草动,汽车、电瓶车的鸣笛声,还有来来往往的人变成除了深蓝就是浅白的色块,全都跟他剥离开来,悬浮在四周。   也不记得具体是哪一天,祁念跟顾飒明在楼道处分开回自己的房间,打开门的一瞬,有洪水猛兽一般的东西涌来,将他裹挟住。祁念看着一朝变得如此陌生的他的房间,哪怕是天黑得早的傍晚,早已习惯被散射日光浸淫的他也微阖起了眼。   他脚都抬不起来,像是有千斤重,又不太敢动。   从那一晚起,每晚从窗户眺望出去的夜景,都很瑰丽动人,比顾飒明的大大的落地窗也就差了那么点儿;床铺上开始多了一种干燥舒服的味道——是属于顾飒明身上的某一种。   祁念那晚当即就去找了顾飒明,吞吞吐吐地问他:“我房间的窗户,是......”   顾飒明大方承认:“是我。”   “妈妈她知道了么,”祁念怕给顾飒明带去麻烦,“其实我可以来你这里的......”   祁念的话里还带着些别的心思,若要再坦诚一点,其实他仍旧想来顾飒明的房间,跟顾飒明一起写作业这种事情,实在让他心动。   顾飒明把他弟弟看了个对穿透彻,沉吟片刻,他叫祁念的名字,貌似又要是调笑式的口吻。   但顾飒明最后说:“妈妈已经知道了。”   “以后你也可以来这里。” 第四十五章 (下)   在去临市的前一晚,晚餐餐桌上的菜品相比平常格外丰盛。祁念看了,一大半做的都是顾飒明经常喜欢夹的那些菜,也觉得开心。   祁念和他哥的喜好并没什么差别——因为他根本就没什么喜好,一个一块五毛钱的钵仔糕就能将他俘获。   这晚何瑜表现得很热情,对顾飒明优异拔尖的成绩更是满意,虽然她的热情可以说只对顾飒明才有,但途中竟然也像是关心了祁念几句,让他好好听话,不要给哥哥惹麻烦。   这期间祁念的眼睛一直聚焦在眼前的金丝镶边的瓷碗上,却能感觉到顾飒明也在看着他,祁念便抬起眼,俩人视线相碰又分开。   待何瑜说完,祁念平静地点头,说“知道了,妈妈”。   晚饭过后,祁念回房放下自己的书包,在书桌前因为发呆和玩赛车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去隔壁拿衣服。   他为了方便拿到最底层抽屉里的衣物,熟练地盘腿坐在了冰凉凉的地板上。   从前祁念经常以这样的姿势坐在这间屋子里,什么也不干,而木质地板上一轮一轮的纹路,早已被他看得找出了变化的规律和细小的差别。   祁念自己也不明白,他的妈妈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他不是傻子。没有门锁的房门、看不到外面的窗户、单独为他而设的衣帽间,甚至不过是送了个小皮球给他的老师也迅速就得被辞退,连傻子也不会觉得这是保护与爱。   何瑜对他不打不骂,让刘妈安排的日常起居也不算苛待。可何瑜要杜绝的是祁念看见一切希望的可能,用最漫长而绝望的方式让他不痛也不快,所有的不满与反抗如同隔靴搔痒,然后自甘萎靡,丧失很多欲望,像个废人一般活着。   祁念觉得很遗憾,他没能如人所愿。   祁念此刻坐在这儿,摸上略显粗糙的木纹底边,把笨重的抽屉拉开,他托着下巴,手肘撑在腿上,对着一抽屉的布料盯着盯着红了脸。   与顾飒明从医院回来那晚,写作业写到凌晨的祁念在极度困乏之下,在梦中经历了很多事。   第二天祁念起来后懵了没多久,第一件事就是去浴室。   然后捻手捻脚地跑来隔壁,又捻手捻脚地回去,他把一切进行得悄无声息,觉得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   哪怕之后两天阳台上都飘着他的两条小短裤。   祁念按了按自己略烫的脸颊,把并非现实的某些幻想压下脑海,他随手从抽屉里拿了一条内裤,再抱上自己的睡衣打算回房洗澡了。   祁念刚打开门,就和同样走出房门的顾飒明“冤家路窄”地碰上。   “打算去洗澡了?”顾飒明走近,微拧眉问,“不舒服吗?”   顾飒明手探上他的额头,温度正常。   “啊,嗯,”祁念抱着怀里的衣服紧了紧,跟怕被人看了去和抢了去一样,祁念抿抿嘴,“没有不舒服。”   他脸上粉扑扑的,以往皮肤薄得现出细小血管的地方都被遮掩了过去,顾飒明放下手,不改本色道:“那怎么脸这么红?”   祁念咬牙胡诌:“刚刚里面太闷了,有点热。”   顾飒明闻言好整以暇地看祁念,偏偏管不住手去刮了刮他的脸颊,脸上却是根本不相信的模样。   地上没有地缝,祁念只想立刻转身先躲开顾飒明。可他脸是僵的,腿也麻了。   顾飒明终是善心大发地放过了他:“去洗澡吧,然后把明天的东西都准备好。”   “嗯......”祁念闷闷回答,表情有些幽怨又羞赧,然后飞快转身走了。   顾飒明看着祁念有点可爱的背影,半晌之后,才原路返回自己房间。   第二天下午,祁念靠窗和顾飒明并排坐在大巴上,密闭的车内充斥着不好闻的味道,祁念吃力地推着黑色的车窗扣,推了半天他和玻璃窗都是纹丝不动,顾飒明扯回他的手,帮他把车窗打开。   凉风飕飕飘进来,吹散了之前不流通的闭塞空气。   上午其实还下了一场毛毛细雨,现在雨停了,外面的天空依然泛着灰蓝,厚重的云层缓缓流动,肤感温度不冷也不热,凉快又舒服。   前头的几个老师在念叨了几声要注意安全之后坐下了,车辆开始缓慢起步上路。   “你说他们1班的班主任怎么没来啊?”   “超哥啊?可能是太胖了吧......”   “哈哈哈哈!”   祁念听见前座小范围的笑声,偏头去看顾飒明,顾飒明看着他也笑了:“让超哥分点重量给你就两全其美了。”   祁念闻言还真认真思索起来:“我太瘦了是么。”   风把他的刘海都吹得往一边跑,顾飒明手又压过祁念前胸,把窗户关小了点,随口道:“知道一般大人都怎么教训不吃饭的小孩子吗?”   “怎么......”祁念小声问。   顾飒明瞥他一眼,却放低声音对他说:“不好好吃饭就打你。”   祁念眼睛瞪大了瞪,挪动屁股,嘴里不畏淫威道:“我不是小孩子。”   “是,你不是小孩子。”顾飒明好笑地搓了搓他的脑袋。   “所以不可以再打我,”祁念硬气地说着,转头又是“割地赔款”的模样,“好不好?”   顾飒明心里软塌了一小块,哭笑不得地说:“我什么时候打过你了?嗯?”   祁念抿着嘴唇,决不妥协,像是那天放学在楼道的那回事,就是他手握的板上钉钉的证据。   顾飒明一阵头大,但依然稳居上位者,无聊地要讲条件,懒懒道:“那你叫哥哥,叫一声就答应你。”   祁念闻言眼睛控制不住地瞄瞄四周——大家都插着耳机在听歌或者聊天,还有同学坐在车上也在刷题的。   他觉得应该是自己之前拒绝了叫顾飒明哥哥,所以让他哥哥难过了。   祁念一点也不勉强地轻轻叫他:“哥哥。”   “乖。”顾飒明抚抚他的后脑勺。   可能因为注意力一直被转移着,又有源源不断的新鲜空气灌入,祁念没有太晕车。   大巴上的座椅排列紧密,白色座套上印着某家旅行社的广告,网兜里放有几张配色俗气的宣传单。祁念和顾飒明手臂相靠,偏头看着一路都无法在眼里停留下来的景色,远处有矮上很多的小桥车从高架桥上飞驰而过,最后化成一个快速运动的小点。   祁念恍惚间觉得渺小的自己也像一颗疾驰的子弹,可以落在任何地方。   而他落在了顾飒明的手心,然后可以去到任何地方。   车辆经过减速带,连带着里面的人跟着颠簸几下,顾飒明睁开眼,祁念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栽着脑袋,半抵在车窗窗框边,小鸡啄米般摇摇晃晃点着头。   下一秒就像要醒了,可下一秒他又还是闭着眼。   顾飒明盯着他弟弟的睡颜——不甚安稳却十分恬静。他想起徐砾给他弟弟取的绰号,居然头一次认同起来。   顾飒明怕祁念醒来颈椎难受,伸手把人带过来,将头摆正,让祁念靠在自己肩膀上。   坐在他们后面的唐溪在上车前被老师委托为这次负责安排住宿的负责人,唐溪便打算给是同班同学的顾飒明行个方便。   她往前俯在椅背上,拍了拍顾飒明的肩膀说:“顾飒明,今晚酒店住宿有单人间和双人间的区分,你想住哪个呀?”   顾飒明不好有太大动作,他侧头问:“是可以随便挑的吗?”   唐溪点头:“反正是我安排,你自己挑就行了。”她按着对顾飒明的猜测说:“不过单人间肯定要方便一点啦。”   顾飒明停顿了一会儿:“双人间吧,刚好我跟祁念一起。”他随意笑了笑:“谢了啊。”   唐溪愣了愣,才注意到他身边正埋头睡觉的祁念,便也笑道:“没事没事!我登记一下就可以了。”   唐溪看着他们班大帅哥转过头去连后脑勺都好看的背影,抿了抿嘴唇——看来顾飒明是真的很照顾班里这个新来的同学了,可明明开始大家不是都很讨厌他来着么?   她既想不通原因又觉得羡慕。   女生们平常扎堆讨论时,像唐溪她们这一类人就总说:“虽然我不喜欢他,但他要是能当我男朋友,我也非常愿意!”   唐溪撇嘴,偏偏顾飒明就是堵密不透风的墙,也从没见有人告白成功过,她想肯定有人宁愿换个性别,这样就能去跟顾飒明当同进同出的朋友了......   祁念脑子晕晕乎乎不清醒,眼睛合拢又稍微睁开,眯成一条缝。   顾飒明看着这颗蹭动的脑袋:“醒了?”   祁念闻言,无意识地撑在顾飒明硬硬的身上直起身,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手按在对方腹肌上,而且他刚刚是从顾飒明腿上起来的......   ——他怎么睡着睡着睡到顾飒明身上去了?   祁念魂魄归位,瞬间移开距离,两手放好,像个小学生一样坐得规矩笔直。   他身后的窗户明明开着,却浑身感到阵阵燥热,像有小蚂蚁从背上爬过。他用余光扫了一圈,对面两个男同学都四仰八叉阖着眼,没被人看见。   顾飒明倒是面不改色,拿起手边的矿泉水,打开喝了一口,说:“还没到,不过也别再睡了,等会晚上睡不着。”   刚刚祁念随着车停顿的惯性一个前倾,在撞到椅子之前被他及时扶住。他便索性让祁念伏在自己身上侧脸睡着。   顾飒明这会儿把祁念脸上的小表情尽收眼底,但没有逗他,也没有说别的,只从旁边又拿了一瓶新的水给他递过去。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他们眼前终于出现了临市的蓝色路标。与云城出发时的阴天不同,这里的天空一碧如洗,蓝得不可思议,只点缀着一串一串划破长空的流线般的云朵。   祁念怀着的那点害羞局促的小心思不多时也慢慢淡去,随着入眼的壮阔天空变得磊落起来。   祁念有那么一瞬在想,他能来到这里,也不全是傍人篱壁。   他虽是得靠仰仗着顾飒明才有希望可言,可顾飒明身边那么多人,也只有他做到了。   “好看么?”顾飒明也看过去,在他耳侧温声问。   祁念闻声转头看向顾飒明,白皙的脸上映有浅薄的光,然后神色认真地对顾飒明说好看。 第四十六章 (上)   祁念坐着坐着,往窗户边一趴去看外面,顾飒明见了捂着他的脸把他往后拉,然后“啪”一下把窗户关上了。   顾飒明松开他,说:“就这么看。”   祁念“哦”了一声,他也不挑,双手交叠靠过去,枕着下巴,继续那么看。   顾飒明对着祁念只留给他的一个后脑勺无奈得笑了。   对比车上其他人,祁念哪像是以数学年级第一的成绩来参加什么竞赛的,倒更像个来旅游的小屁孩,正经事情一股脑抛开,眼里对别的什么都新奇得不行。   偏偏顾飒明只有帮他把事情通通揽着,注意着,都不敢想假设只有祁念傻兮兮的一个人,怎么放的了心。   大巴最后在酒店外停靠,祁念打了个轻轻的哈欠,然后抱着自己的书包,跟在顾飒明身后慢慢排队下车,他的里面只装着几件换洗衣服和文具用品,对比其他人背在背上鼓鼓囊囊的书包显得轻松无比。   “唐溪,你住宿的安排都弄好了吗?能不能把我跟她安排在一间里啊......”   “嗯,已经安排好了,不过你们班就你们两个人,如果不住单人间的话,就肯定是在一间的,放心啊。”   “嗯嗯!那就好!我们不住单人间,住一起还能查漏补缺地复习复习。”   祁念慢慢挪着步子,竖起耳朵听她们在后面说话,才开始思考今晚他该怎么睡呢......   ——顾飒明肯定要去住单人间吧。   祁念这样想着,看着顾飒明近在咫尺的肩背,目光落在他黑色外套的褶皱上,暗暗替自己也做了决定。   反正他睡觉前都能去找顾飒明,左右还可以拿复习当借口。   酒店正门口设着一个小型喷泉,水流从狮子嘴里哗哗地倾泻,拍打在石壁和周围的绿色水草上,水花四溅,池子底的苔藓也跟着节奏波动起来。   其他人都站在了酒店大厅里,等待着在前台办理手续的老师。   顾飒明下车没多久被年级主任朱长林叫去交待一些事情,过了好半天才回来。他在大厅的人群里扫过一眼,并没有看见祁念。   顾飒明挽了挽袖子,转头从旋转的玻璃大门看出去,才有目的地迈着步子经过大门,走到门前的假山石景观处。   祁念正踩在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微微弯着腰,聚精会神地歪头看向池子里。   而祁念在顾飒明快要走近时居然敏锐地察觉到,转头后很有眼力见地立马直起身,似乎知道顾飒明是来找他的,便很乖地快走两步,说:“哥你是来找我的吗?”   “嗯,”顾飒明没看他,眼睛故意往水里看:“在看什么?”   祁念闻言咬咬唇,怕顾飒明嫌弃他幼稚,支支吾吾说了:“......里面有小鱼。”   顾飒明终于收回了目光,俩人开始往里走,他心不在焉般地问:“没看过小鱼啊?”   祁念没当回事地点头,略显笨拙地紧随顾飒明穿绕过漂亮华丽的旋转门后,恰好看见唐溪朝他们走来。   唐溪远远这么一看,倏地觉得祁念站在顾飒明身边并不容易被忽视掉——若不提别的,单论祁念的相貌,应当属于受尽宠爱的那一种。   但对唐溪以及很多人而言,祁念给人的感觉却是十分劝退,显然还是顾飒明更打眼,是能激起肾上腺素分泌,被多看一眼都会产生小鹿乱撞感觉的理想类型。   她扯扯自己的衣角,将手里的房卡递给顾飒明,露出一个笑容:“这是房卡,老师说等会去四楼还是五楼来着,去吃晚饭。”   祁念眼瞅着顾飒明接过那张房卡,说了谢谢,然后又眼瞅着唐溪手里还拿着一摞房卡,却没有要跟他说话的意思,以为唐溪把他忽略过去了。   祁念在她转身离开前开口问:“同学,请问我的呢?”   他的语气很平,眼神其实也根本不算尖锐,但唐溪哪里跟他打过交道,祁念没什么“人情味”的发问还是把她弄得一怔。   顾飒明在一旁微不可察地拧了拧眉。   唐溪疑惑不解地发着懵,还没反应过来,祁念又说:“我住单人间,不跟其他人一起住。”   祁念说完停顿半秒还是加了句询问的话,显得礼貌一点。   “你不是跟......顾飒明住一间的么......”   这下张口结舌的变成了他。   他一开始仿佛没听懂,过了两秒才霎时间福至心灵,脑子里忽闪忽闪炸着小火花,他微张了张嘴巴,然后去看顾飒明。   顾飒明刚刚一直都没有说话,这会儿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情绪地对唐溪说:“你去给他们发房卡吧,朱老师跟我说了晚上六点半到餐厅。”   祁念从电梯上下来,亦步亦趋地跟在顾飒明后面,白色浮雕的墙被一扇扇门隔成无数块,头顶吊灯也是偏黄的暖光,除了他们,这一层没有其他人在走动,静谧而狭长的走廊让祁念有些说不出的压迫感。   他们在某扇门前停下,顾飒明刷了房卡,“随着“滴”的一声打开了门,等祁念进去了,仍旧由顾飒明把门关上。   房间里的采光倒是很好,祁念经过并排摆放着的两张床,找了张米白色布艺的单人沙发坐下。   他怀里抱着个书包,也保持着一向拘谨而得体的坐姿,并不靠在沙发柔软的靠背上。   顾飒明看了看他道:“怎么不说话了?”   祁念心里突突跳了两跳,他一路上来既受宠若惊又担心顾飒明在生气,偏偏说不出什么可人的话来,只能紧张地闭着嘴。   顾飒明见他不说话,放下手里的东西后,笑着说:“想住单人间啊,那等会下楼我去跟唐溪说就是了。”   祁念这一听急了,连忙摇头说:“没有,我不去。”   顾飒明走动着,把窗户打开通风:“不想跟其他人住可以去换的,实在不行我帮你出钱换。”   祁念心里委屈,脱口而出道:“哥哥不是其他人。”   声音虽然小,但房间内很安静,足以让无论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感受得清清楚楚。   祁念说完脸就热起来,两腿并拢,一面慌了神一面又冷静地觉得这话没什么错。   顾飒明默了默,这回总算不撵他了,用哥哥该有的语气回应他说:“嗯,哥哥当然不是其他人。”   祁念终究比不过顾飒明,顾飒明像是永远云淡风轻,对什么都掌控自如,从来不会有窘迫纠结的时候。   而祁念如今时时刻刻需要多怀着一份难言的秘密面对顾飒明——他在梦里不切实际地对顾飒明有着性幻想,在梦外也开始被感染蔓延。   他会因为顾飒明一点细小的举动,一句简单的话,不受控地感到悸动,不安和紧张。   还有羞愧——祁念某些方面被束缚着,而某些方面却犹如脱缰的野马,他理由充分地喜欢着他哥哥——但他依然羞愧。   最关键的原因,是因为顾飒明和他不一样,顾飒明从始至终只把他当成了弟弟。   而这才是正常的。   祁念想,他不能再要更多了,只维持着现在这样就已经需要珍惜又慎重。   顾飒明不动声色地检查着房间内的角角落落,永远云淡风轻、对什么都掌控自如的他不小心碰到床头的烟灰缸,使它在平面上“哐啷”转了个圈。   “等会你一个人住也是跑到我这里来,不如直接选双人间,也放心一点,”顾飒明像是在解释,同时不忘揶揄两句,“祁念同学体质弱又照顾不好自己,让人担心了还喜欢装可怜,是不是?”   祁念被他这么说,心里跟碳酸汽水一样噗嗤冒泡,嘴上却声音闷闷不承认:“不是。”   顾飒明觉得祁念实在可爱。   所以他希望祁念一直就这样是他弟弟,希望他的弟弟一直这么可爱下去。   他可以保护他,喜欢他,重新教他感知世界,让他不再害怕他们的妈妈,还可以站在主席台上扬起笑脸,从此看到每一片好看的广袤天空。   顾飒明甚至还想,如果以后有女生也开始给他弟弟送情书,他也许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许又会严肃生气地说不许早恋。   祁念需要被爱包围,需要阳光普照,需要对不愿意提及的曾经释怀。   没有人去做,那么他可以,只用以哥哥的身份。   祁念是他血缘上无法改变的弟弟,而他一向知道怎么当好一个哥哥。 第四十六章 (下)   祁念因为在车上睡得有点迷糊,下楼之前跟顾飒明去浴室洗了个脸。推开半磨砂的玻璃门时,一股浓烈的香薰气味扑鼻而来,祁念在后面皱起脸,缩了缩鼻子。   盥洗台上摆放着洗漱用品,顾飒明从架子上扯下毛巾,有很重的消毒水的味道,就又搭了回去,他转身见祁念一脸嫌弃的模样,笑道:“去外面把带来的毛巾拿过来。”   下一瞬他又叫住刚掉头的祁念,从黑纹大理石台上拿起玻璃瓶质地的熏香,伸手递过去。   “把这个也去放到窗台外,关上窗户,小心一点。”   祁念屏住呼吸,一一照做,攥着白毛巾重新回来时还在想,刚刚他翻找毛巾看见顾飒明带着的参考书,莫名有些心虚惭愧。   俩人出门的时间不早也不晚,他们住在17层,在等电梯的过程中祁念眯了眯眼,装修得金碧辉煌的墙面透露着些许华而不实,四处反光地刺着眼睛。   也许是到了晚饭的点,电梯里有很多人,挤得满满当当。   祁念睫毛一眨一眨,近距离对着电梯中缝发呆。   顾飒明站在他身后,肩宽腿长,将他与后面的一堆人隔绝出一个小空间,顾飒明低头看着祁念的发旋,随口问道:“饿不饿?”   祁念摇头,又点头,接着朝后扭了扭脑袋,发丝刮在顾飒明脸上:“马上就可以吃晚饭了。”   电梯“叮”地一响,顾飒明推着他的肩膀跨出去,同电梯的其他人似乎也都是来餐厅吃饭的,三三两两都超过他们走在前面。   顾飒明按通知的座位位置带祁念穿过在大厅就餐的各式各样的人们。   他们却是最后到的,唐溪率先看见后热情地朝他们招手示意。   虽然是一群人一起,但格局还是一张张分开的桌子,俩俩面对面地坐着。   因为几位随行带队的老师需要提前去接洽明天的事宜,便没有跟着一起吃饭,余下的人刚好可以凑齐五桌。   祁念和顾飒明因为来得最晚,便临窗落座,斑驳的光影穿过镂空设计的窗扉投下,桌上锥形的精巧瓷瓶上插有两朵粉红色的玫瑰,和橙黄破碎的天光十分相称。   在等餐间隙,旁边桌的同学说起明天的考试,都表现出紧张的情绪,还顺便拉上顾飒明聊了几句,倾倒着没什么意义的话。   顾飒明敷衍答了几句,便转头回来:“在想什么?”   祁念如同梦游般醒来,迅速移开视线,又迅速重新看向顾飒明,煞有介事地说:“我这样可以吗?”   “可以,”顾飒明面迎着落日,他先回答问题,然后认真地看祁念,又笑了笑,“这都紧张啊?”   “那明天呢?”   祁念说:“明天不紧张。”   但现在很紧张。   他是头一次坐在这样光鲜亮丽的地方,和顾飒明一起吃饭。   祁念探手从桌前的木质纸盒里拿了一张餐巾纸,揪在手里,擦了擦汗。   顾飒明只有些散漫地倾了倾身,几度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穿着白色侍者服装的一个服务人员陆续来给他们上了餐。   祁念自从被顾飒明逼着和自己逼自己多吃一点后,胃口已经比最开始好了太多。   只是速度依旧慢。   旁边的同学们吃完后纷纷上楼,嘴里嚷着“临阵磨枪,不亮也光”,好几个人包括唐溪走前都跟顾飒明打了声招呼。   祁念眼睛瞟向周围,发现只剩下了他们一桌,作势就要放下筷子。   “没吃完今天不许走。”顾飒明在他放筷子前说道。   顾飒明语气并不凶,甚至面带笑意,但态度一目了然:“我们有的是时间。”   于是祁念便细嚼慢咽,看似弱小可怜又委屈地一个人吃着饭——而餐厅食物的味道意外很好,祁念吃得并不勉强,顾飒明让他吃,他还挺乐意的。   除了顾飒明一直坐在对面一瞬不瞬地“监视”着他,让他有些不自在。   最后祁念并没有吃完自己的那一份晚餐。   顾飒明估摸着他弟弟的食量,怕太撑了也不好,及时带人离开了餐厅,因为祁念的听话实在令他无奈至极,大有他不叫停,祁念就真的会解决掉盘子里所有的东西。   俩人没有乘坐电梯回房间,而是顺着酒店门口喷泉边的石子路,去了供给客人休闲的小花园里散步。   走了没几步,顾飒明就感觉到手背被人蹭了一下。   ——他弟弟又想跟他牵手了。   顾飒明没有反应,既没有主动去牵,也做不到收回裤口袋里。   他以不变的速度下了两层台阶。   可祁念不再像之前那样犹犹豫豫,而是直接把手往他掌心里钻。   顾飒明起先任由祁念为所欲为、不带搭理的样子,却在下一秒骤然抓住祁念的手,把他往前随意一拉,反倒吓了祁念一跳。   “想干什么?”顾飒明问。   “不行吗?”祁念缓了缓,平静地低声反问,与顾飒明对视。   顾飒明耷拉着眼皮也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继续向前走。   他力气稍大地捏着祁念的手,走入夹道两旁搭着一片紫罗兰藤的藤架下。   虽然不是正常的花期,但似乎因为有酒店的人为打理,花开得十分茂盛,渐变的紫色由浅入深,簇簇铺满视野。   “可以。”顾飒明终于开口,声音被昏黑下来的暮色衬得低沉。   他继续问道:“祁念,觉得我对你好吗?”   祁念怔然,随即肯定地点头。   顾飒明停下来看他,祁念还是很瘦的模样,却不再像从前他印象中的那么呆板、乳臭未干和可有可无,而是正在生长发育,可以让人心软又心疼,相貌也实在不能“泯然众人矣”的少年。   顾飒明说:“祁念,哥哥对你好是应该的,换成其他人,也没有区别。”   祁念轻声反驳道:“可你一开始并不是......”   “所以连我也没有那么好,我说的话也不需要全听,”顾飒明说,“不要但凡别人对你好一点就相信他,别那么傻。”   花草繁密的地方蚊虫更多,它们在祁念眼前飞来飞去,有的还会在飞行途中撞在他的裤子上、手臂上,祁念一动不动地被顾飒明握着手,站在原地。   这是他第二次从别人嘴里听到“我没那么好”这句话,而此时此刻,面对顾飒明,他脑子根本转不清楚,紧蹙着眉,却会发自本能地,缓慢地告诉对方:“我只相信你。”   因为他明明记得,顾飒明很多次地用满不在乎的口吻在意过这件事。   祁念是知道的——顾飒明希望他相信他。   顾飒明受到过祁念“只此一家”的敌视对待,也独一份地占有着祁念的所有温顺面。   乃至全部的信任。   他不只是难以拒绝这样的信任,而是极度地需要这种信任。   没有人知道,在所有人眼里无所不能的,做任何事都轻而易举的,根本不会有烦恼、什么也不缺、拥有无数人喜欢的顾飒明,需要祁念的信任。   他曾经用在顾家的十多年,无论是养父母的关爱还是娇生惯养弟弟的依赖,都终于算是掩盖了幼时不甚明朗故而无所依寻的空缺。   可空缺的缺口刁钻又古怪,它被忽视,被勉强粉饰过去这么多年,在重新遇见祁念后,开始苏醒作祟。   如果仅仅只到这里,对行事持重而可以拥有很多温柔的顾飒明而言,重新当祁念的哥哥并不困难。   现实也恰好早已到达了这里。   却不止到达在这里。   他们从蚊虫乱飞的花园里回到酒店房间,顾飒明让祁念先去洗澡,说把书包里要用的东西拿出来,祁念便从小沙发上站起来,走到桌子边打开书包拉链,把换洗衣服拿出来抱在一只手里,再慢慢地将文具袋和草稿本放在桌上。   顾飒明站在一边看他磨洋工,故弄玄虚似的在书包里掏了半天,顾飒明朝他扬扬下巴:“就这些了?”   祁念:“嗯。”   顾飒明好笑调侃道:“真当是来旅游的啊?还是都已经暗地里准备好了?”   他并没有责怪和诘难的意思,让面臊的祁念从他包里再拿了一条新毛巾,就放人进去洗澡了。   祁念洗完清清爽爽换了身新衣服出来,顾飒明坐在椅子上抬眼看他,拿了衣服也起身往浴室走。   祁念一个人在外面,坐在另一张椅子上。   他把已经摆在桌前的几本参考书摞整齐,然后很自觉地拿了最上面一本,顺着顾飒明做过的笔记看了起来。   他很容易进入学习状态,或者说不止学习状态,祁念是很容易进入任何一种状态,并沉落下去。   不过唯一让他有些分心的便是顾飒明在浴室洗澡传来的声音。   只是普通的水流声而已,祁念却边看题,边仔细听了一路的动静。   这一晚,祁念像在云城的别墅、二层朝向最好视野最广阔的那间主卧里一样,跟顾飒明并排坐着一起看书。   到了十点半,他们停下笔,祁念顺着顾飒明手指的方向,睡在了靠窗一边的床上。   酒店里的种种并不是样样舒适顺意——过分浓重的香氛,华丽得晃眼的装潢,电梯里密集的人群,还有此刻被褥上散发出轻微消毒水的气味。   但祁念依然满足,感到奇异而微妙的亢奋与激动。   光只用想象一下,现在他和顾飒明睡在了一间房里,就足够难以入眠。   而这一天里,唯一让祁念有些不安的,就是在花园里顾飒明说的那一番话。   他只听得出字面意思的内容,觉得顾飒明那也是在对他好,但还是有些说不上来的直觉。   因为睡不着,还是总体上心情高涨地睡不着,祁念裹在薄薄的被子里翻来覆去,他转向门那边,拉下被子的一角,偷偷想去看顾飒明睡着没。   他心跳如鼓,试探着轻轻地叫:“哥哥......”   漆黑一片里,只看得见顾飒明背对着他的头,宽阔的背影一动不动。   祁念转转眼睛,又叫了一声:“顾飒明。”   “还不睡想上房揭瓦了?”   顾飒明这时突然出声,吓得祁念心里一紧,顿时噤若寒蝉,他这会儿不动是因为一动也不敢动。   顾飒明转身看他,低声问:“睡不着?”   不知道为什么,在晚上视力不佳的情况下,顾飒明的声音通过静谧的空气传到祁念耳朵里,带着酥麻的电流从耳边炸到心间。   祁念也坐起来,发不出什么音地“嗯”了一声。   “为什么睡不着?认床?”   现在让他答为什么睡不着,那就是浑身躁动得睡不着。   而祁念对顾飒明的说法回答了是。   顾飒明像是无奈地说:“那怎么办?”   他们各自睡着的两张床之间只隔了一个矮小的床头柜,祁念头发凌乱地盘腿坐在被子上,迷迷瞪瞪给不出答案。   顾飒明叹了口气,揭开被子下床,推着祁念的双肩把他重新弄成躺倒,然后蹲在两床之间的过道里,说:“自己闭眼数数。”   他停顿了顿,原本觉得以前哄顾飒清那种小学生的方式不太合适,但还是对祁念给出了选项:“或者讲故事。”   祁念被他不容反抗地按在床上,如果之前还有那么一丝丝的睡意,这会儿等于睡意全无。   他硬着头皮选了讲故事。   顾飒明貌似颇为无语地看了看他,开始讲着粗略而短小的某个故事。   “从前有个小朋友,每天都去山上放羊......”   祁念闭着眼,睫毛一动一动地认真听着。   故事说完,祁念半晌之后微微睁开了眼,后退着手肘支起点上身。   顾飒明闭着唇,喉结在微弱的光线下滚动:“好了,睡吧。”   白天从浴室拿出来的熏香器皿因为味道刺鼻,后来被顾飒明放在窗台外的角落,但房间里仍然若有似无地飘散着那股气味。   祁念刚刚仰头躺着,闭眼听到的是一阵阵电流淌过的声音,再敏感地嗅到鼻息间令人发晕的味道。   他同样敏锐地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   祁念跟顾飒明无声对视了一会儿,想起了一些现实,还有一些梦。   狭窄的巷尾,暧昧的水声,所有肢体接触的炽热或温热。   不真实却也真实的倾压而来的坚硬胸膛,耳语里裹挟着气流,抚摸上来的双手让人颤栗瘫软。   在这样的对视中,祁念的目光逐渐失焦。   他自己也不敢置信,仿佛是灵魂在看着肉体动作,同样目瞪口呆。   祁念头一次借着沉闷失彩的黑暗,做心存向往的事。   顾飒明抿起唇,对并不听话睡觉、朝他很慢地靠近的祁念没有反应,似乎无动于衷。   他才发现,他的弟弟永远超出了他的想象——这一次,祁念比他想象得还要胆大包天。   他在只差之毫厘的一瞬间,脑中绷紧的神经再也胶着不住,肢体比大脑先一步做出了举动。   顾飒明推开了他的弟弟,并不粗鲁。   在短暂的时间静止、空气停滞之后,顾飒明起身前不忘顺便帮祁念把被子扯好。 第四十七章 (上)   祁念脑子嗡嗡响了片刻,然后迷蒙着眼望向天花板,在被顾飒明制止并再一次推回床上时,没有多余的感觉,只是他先前所有的亢奋、激动、忐忑连同某些所谓的向往一齐被抽了个干净。   其实白天几个小时的大巴行程对从未出过远门的祁念而言并不轻松,虽然在车上已经睡过一觉,但在身体超负荷下的疲倦仍旧无法消除。   随着维持祁念打起精神乃至睡不着的那些“精神鸦片”变得荡然无存,他感觉眼皮越来越沉重,浑浑噩噩地睡着了,顾不到顾飒明在起身给他盖完被子后,挪动脚步去了哪里。   祁念像一条被海浪拍上岸后脱水的鱼,来不及切实体会难堪和难过。   一点垂死挣扎都没有。   顾飒明无声地靠坐在床尾正对着的书桌上,看着右边床上那一团隆起的黑影,等确定祁念睡着后,他才缓慢起身。   祁念的脑袋位置跟刚刚没有丝毫变化,被褥捂在口鼻间也就那么捂着,跟着他的一呼一吸微微起伏。   顾飒明伸手轻轻地替祁念把被子捋下去一点,让他的脸露出来,祁念闭眼沉睡的样子毫不设防,长而密的睫毛盖下来,再往下双唇紧闭,透露出困乏与脆弱。   讲了半天故事没将人哄睡着,把人随便一推就见效了。   也不知道明天醒来他面对的会是个什么样子的祁念。   无论是什么样子,顾飒明也得全盘接受。   因为祁念目前为止对他产生的所有反应,包括刚刚那个逾矩而荒唐的举动,顾飒明都无法责怪,甚至没有资格生气。   他的弟弟太过单纯,因为缺爱才会先入为主地把哥哥当成最特别的那个,而其实连喜欢是什么都搞不清楚,甚至可能根本不知晓喜欢上自己的亲哥哥是怎么一回事。   但顾飒明不能不知道。   顾飒明喜欢祁念,始于亲情,却跟祁念是他弟弟没有必然关系,否则顾飒明也用不着为了当初的冷眼相待而自我检讨了。他不是非得、应该对“弟弟”好的。   而最终依然是他对他的弟弟心软、纵容着人靠近,是他有焦虑的症结,看不下去祁念受伤难过,也是他接受不了祁念对他防备疏远。   这和祁念是他的亲弟弟、和他们之间的那层血缘关系,不太要紧。   从顾飒明回到祁家,直至此时此刻,顾飒明最痛恨的就是那层所谓的人人都必须臣服于此的血缘关系。   ——它的存在不仅有着最温馨伟大的一面,还有着最野蛮暴力的一面。   饶是顾飒明也无法逃脱,可恶地在跟他自己和祁念强调这些。   他既过不了自己那关,也无法助纣为虐地看着祁念走上将来有一天会后悔埋怨的路。   临市的天气预报显示最近连日都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如果此时到窗外去看,一定能看见满天璀璨的繁星。   可房间内只看得见各种各样单调静谧的影子。   时间悄无声息地走过,祁念在进入熟睡阶段时才开始略微动弹一下,歪了歪头,紧接着蹙起了两条眉毛。   睡着了也很难过啊,顾飒明抬手碰了碰祁念的眉骨。   他的弟弟真是又傻又天真,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喜欢的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的哥哥其实冷血又无情,不仅自私还独断专行,最擅长的就是忽视和拒绝,总在冠冕堂皇地做伤害别人的事,难与人共情,很少知悔改。   “不要喜欢哥哥了,”顾飒明的语气和之前讲故事时一样,只是声音更低,像不敢叨扰了夜色和入眠的人,“哥哥也会喜欢你的。”   他慢条斯理地理着祁念手边翻上去的衣袖,说:“这是个秘密,不要告诉祁念。”   唐溪早上站在酒店门口数人数,一个一个点到,点完面无表情的祁念,最后一个轮到顾飒明时,旁边看着的老师朝顾飒明开玩笑道:“怎么你也没睡好么?”   唐溪一听也注意了两下,她肯定不会相信顾飒明是因为紧张或者连夜复习才精神状态不佳的,何况顾飒明再怎么精神状态不佳也一脸淡然,全然没有任何影响的感觉。   “不过睡酒店里真的不如在家,好不习惯,今天考完好想赶快回家啊。”唐溪这么说完,引来一边三三两两同学跟着附和讨论。   祁念闻言转头去看顾飒明,一时半会却哑口无言,想问的话还卡在嗓子眼里,就被顾飒明推着肩膀往前走。   “上车了。”   祁念晕头转向地跟着上了车,还是坐在靠窗的位置,顾飒明坐他旁边。   等所有人坐好后,朱长林在前头站着,开始最后一遍强调注意事项,包括安全问题和考场纪律,要拿好证件和文具用品等等。   因为相同的话已经反反复复说了太多次,大家都已经听得耳朵起茧了,甚至根本顾不上浪费时间在这上面。   祁念同样没有在听,也不像其他人在讨论、思索数学题目,只有昨晚的画面如同卡带般一遍遍在他眼前回放。   一觉醒来,胸腔下包裹着的心脏才有难以言喻的钝痛感慢慢袭来,成为逐渐明朗而清晰的体会。   是他太迟钝了,简简单单一些事情却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顾飒明在去车站时为什么没那么愿意牵他,为什么要他一遍遍叫他哥哥,为什么对他说不要那么相信他,祁念笨拙到被明明白白推开拒绝了、睡醒过一觉后,才恍然看懂。   ——顾飒明什么都知道,祁念自以为没人知道的事,只是掩耳盗铃而已。   顾飒明对他也实在仁慈,是看在他是他弟弟的面子上才一直没有拆穿捅破。   沦落现在这种更难堪的境地,全怪祁念自己。   他嫉妒了顾飒清还不够,连别人送给顾飒明的情书都差点从中做梗拦截,他明明知道顾飒明没有别的意思,那么做是不应该的,后一刻还是恬不知耻地凑了上去。   祁念想报复他哥哥就报复,想要他哥哥重视他、喜欢他就想要,永远是他在跟顾飒明提要求,从来不管顾飒明究竟愿意不愿意。   他想起昨天顾飒明问他是不是喜欢装可怜,他当时怎么有脸否认呢?   顾飒明靠在座椅软背上眯了一会儿眼睛,再偏头去看祁念时,倏地一愣,连忙低下///身去问:“怎么了?”   祁念斜对着车窗,手肘撑在上面,肩膀微微颤抖,一双手就把小脸捂了个严实,从侧边看过去遮得一点脸颊都不剩。   顾飒明见祁念不肯理他,斟酌了半天,用手顺着他的背,开口说:“等会要去考试了,为了给你讲故事哥哥昨晚都没睡好,我睡一会儿,等会到了叫我?”   祁念背脊顿了顿,这才有反应,慢慢松开手转过来。   祁念脸上只有捂出来的薄汗,眼角微微发红,并没有哭,看上去难过又不难过,最终只是用不解困顿的神情看着顾飒明。   ——这并没有比顾飒明料想中的情况要好。   祁念眨了眨眼睛,最后一点难过的影子也看不出来了,全悄悄挤进了心里藏着。   他知道顾飒明没睡好跟给他讲故事无关,但最终还是跟他有关,他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祁念垂下眼,说好。   在临市的两天一夜过得很快,考完试的当天下午,一行人就按原路返回云城。   无论如何,这两天一夜对祁念而言都是难得的,和最开始期待中的感觉也没差多少。   比起车上其他同学虽然很累但一脸放松和满足、迫不及待地想回家,祁念想,如果可以,不用回去就更好了。   祁念打不开扣死的车窗,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地隔着灰蒙蒙的玻璃看着沿途的风景发呆。   突然身后有人靠过来,伸出一只手替他把车窗打开了。   顾飒明的声音也从后面响起:“别把头和身体探出去,在里面看。”   祁念抿了抿嘴唇,没有动,他还有些不知道要怎么直面他的哥哥。   在昨晚魔怔了似的之前,如果说祁念是懵懵懂懂,想把梦复刻到现实,那么在今天认清了自己就是对顾飒明贪得无厌之后,他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叫嚣,他就是喜欢顾飒明。   但他依然接受现实——和一如既往对他好的哥哥保持距离。   那么可不可以不要再对他这么好了?   祁念转念又嘲讽起自己——要求还真是多啊。   风刮得他眼睛有些干涩,想分泌泪液来抵抗。   祁念转身看向顾飒明,顾飒明狭长的眼里那几缕红血丝还没消下去,不过依旧不影响那张英俊的脸完全气定神闲。   祁念缩了缩肩膀,顾飒明的手只慢了一秒,顺着他的意思移开了。   “哥哥,”祁念叫他,停顿着咽了咽嗓子,讲得很轻很慢,“我知道了。”   以后不会了。   别再推开我了。   我以后只好好当你不用推开的弟弟。   过去十六年,从不、绝不承认自己做错了任何事的祁念,觉得这一次是他做错了。 第四十七章 (下)   下午五点五十分,下课铃在十五分钟前已经响彻过整个校园,此时食堂门口的绿色塑料帘门开开合合,不断有住宿生和高三生涌入,到打饭窗口排队打饭。   施泽在没什么人的早餐小吃区买了个米汉堡,他边走边打开外壳,然后冲向垃圾桶那边,装逼上瘾地往上一跳,将手里的塑料壳扔了进去。   “你真不吃啊?我请你啊!”施泽嘴里嚷嚷。   顾飒明从椅子上站起来,把球往他身上一丢,手里只拎着一瓶矿泉水,说:“别给我磨叽,就打一场。”   球是接住了,施泽手里的汉堡歪了两歪,要不是抢救及时,差点掉出去。   “我靠!你以为你有钱了不起吗?!我告诉你,顾飒明......”施泽没喊完就收了声,要不是食堂里人太多,他非骂个痛快不可。   祁念坐在座位上,速度极其缓慢地整理着桌面和抽屉,整个教室只剩他一个人,空气对流通畅,入眼清清爽爽,十分的自在。   今天顾飒明要跟施泽他们一群人去打球——是祁念下午去厕所时刚好跟顾飒明碰上,顾飒明叫住他,亲口跟他说的。   顾飒明还让祁念到时候帮忙拿上书包,在操场等着他一起回去。   祁念四处瞥了瞥眼睛,慢吞吞地起身走向顾飒明的座位,打量了一圈,手刚碰到椅子上的黑色书包,耳边骤然响起人声。   “你怎么还没走?”徐砾满脸疑惑,还有些惊讶。   徐砾的突然出现和问话犹如平地一声雷,祁念不知怎的居然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他手颤了颤,才继续提起书包往自己位置走。   徐砾等他先过去,才去到窗户边,往下看了一眼,像是明白了什么,转身笑道:“啊——等人一起回去啊?那正好,咱们一起下去。”   祁念冷幽幽地看着徐砾,轮到他问了:“你怎么还没走?”   “小漂亮,你这就不对了,”徐砾面不改色,笑嘻嘻的,拎上自己的包就站一边等着,“你可以等顾飒明打篮球,我怎么就不行了?”   俩人下去时,祁念背上背着自己的书包,怀里抱着顾飒明的。   自从从临市比完赛回来,祁念只有在跟顾飒面对面时,才会没办法地重拾一些心动和富有生气的情绪。其余时间他一颗心都在往下沉,也没有办法,明明身处于喧闹里,却有种重回了曾经见不得光的烂熟于心的世界的错觉。   他在与自己每一次无法自持的心动与遐想纠缠不清,互相撕扯。   祁念搜刮完自己所有的已有认知,也不觉得自己不能喜欢顾飒明。   亲哥哥又怎么了?   但顾飒明说不可以。   哪怕没有明说,行动也比言语更有说服力,他浑身上下都不断回溯着当时被推开的感觉,甚至自虐式地想要铭记。   世俗伦理永远束缚不了祁念这样不曾生长于世俗伦理中的“不正常”的人。   而有一个人的拒绝可以。   徐砾挑了挑眼瞧祁念——这段时间都是这样,跟家里死了人一般垮着一张又冷又丧的脸,比他第一次见祁念时都不如。   徐砾脑筋转得比谁都快,突然出声问道:“被拒绝了?”   不等祁念用冰棱似的眼神杀他:“啧,你别急着怼我。”   他趴在走廊扶手上不正经地下楼,不让祁念说话:“听我的,如果他不喜欢你,你还跟他装什么好同学?帮他拿个什么狗屁的东西?就应该一把扔他头上,虽然你打不过他吧......别看我,我也打不过,扔完记得跑就是了......”   徐砾说完还笑了半天,意味深长地眨眼。   祁念反被呛得一路紧闭着嘴,走到一楼风口时,倏然开口说的话几乎要飘散隐匿在风里:“他是我哥哥。”   徐砾起初拖着步子,话过了耳没进脑子,下一秒才开始慢慢停下脚,转头看过去。   远处操场上有一堆体育生在进行训练,靠得近的草坪上也有不少散步、聊天的人,他们要去的篮球场更是传来熟悉的激烈的声响。   徐砾不怎么激动地“我操”了一声,两肩一耸,颇为遗憾地说:“发展成哥哥了啊,那不就没戏了。”   他扯了扯祁念的书包肩带,把他往篮球场那边拉,嘴里叨叨:“没想到顾飒明也这么会玩,去看看他这个人见人爱的邻居哥哥有什么好稀奇的,打球能打出什么花来......”   祁念没想到徐砾的反应就是这样——直接错过了明摆在眼前的答案,歪去了另一条路上。但祁念不会再解释了,他终于能说出来都已经非常难得。   而这也进一步佐证了,根本没人相信他们会是亲兄弟。祁念不禁想,假设他不是顾飒明的弟弟,顾飒明就会喜欢他了吗?   应该也不会。   如果他不是顾飒明的弟弟,他连现有的都将不复存在。   祁念转而被徐砾拉着胳膊,走到了篮球场边一排的树荫下,跟很久以前的那一次没什么差别,顾飒明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短袖,在篮球场上身姿矫健,绕开别人后轻轻松松就能跳得很高,把球投出去。   等球从球框里绕两圈,带动网格晃悠着下落时,在不少人赞叹地注视下,顾飒明会转身往一边走,抬起胳膊擦汗。   祁念自己坐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前方,摸索着把怀里的书包放在石凳一边。   在不被发现的地方,他的眼睛依旧不想错过关于顾飒明的每一帧画面。   徐砾倒是没他那么认真,徐砾已经看过很多回了,于是盯着场上没一会儿,就去找祁念说话,途中一颗樟树籽恰好掉在祁念头发上,徐砾咂嘴,顺便伸手替他捡起扔掉了。   顾飒明说话一向没什么商量可打,尤其是已经决定好的事。   没过多久歇了场,顾飒明走到与祁念相反方向的网格边,拿起地上的一瓶水喝了一口,捞过灌木丛上的校服外套转身时,有人朝他喊道:“真不打了?”   他似乎摇了摇头,笑着不知道说了什么,站得近的施泽阴阳怪气替他回喊:“不打了!”   顾飒明没说什么,直接往祁念的方向走过来。   等祁念回过神,抬起眼,顾飒明正低头在淡淡看着他:“东西都拿好了?走吧,回去了。”   祁念迟缓地点头,扭头把书包提起递给他。   顾飒明刚接过书包,后边的施泽就过来了,施泽瞧了瞧他们,对徐砾的存在也不再稀奇,谁让他哥们的弟弟就喜欢跟这人玩。   接着施泽拍了顾飒明肩膀一掌,说道:“下周六王青崧他们不用训练,你他妈也没事了,记得出来玩!不来的是狗!”   因为顾飒明重弟轻友的一贯作风,加上上次去电玩城被徐砾一通谜之操作搞得无语,施泽没什么兴致,也找不到更好的理由和借口冲出家门,于是一连好几个星期都被他妈揪在家里“学习”,只能百无聊赖地窝自己房间里吃水果打游戏。   这回逮着机会当然得抓紧。   “预约得挺早。”顾飒明随意比了个手势算作答应,然后示意祁念起身,他察觉到一旁徐砾的视线,但没理会。   徐砾看着祁念和顾飒明中间间隔着一点距离,一前一后地走出篮球场,消失在拐角。   他思索片刻,然后看了球场上最后一眼,不打算再去碍眼,何况他已经在学校浪费了太多时间,便匆匆拔腿走了。 第四十八章 (上)   祁念跟在顾飒明的身后走,跟得久了,现在已经熟能生巧,一路都可以不急不躁、不快不慢地维持着合理的距离,亦步亦趋地走着。   可祁念不会也不敢再拿手去蹭顾飒明的手背了。   对他而言,牵手这个动作并没有带上任何不纯的欲望。只是手心顺着动脉连通心脏,顾飒明手里的暖意传递过来,出汗后氤氲的湿气也传递过来,能让他实实在在有一种归属,填满一些虚空——祁念这样的人也是可以握得住光芒的。   现在祁念仍旧紧紧尾随着那抹唯一可以被他感知,将他照亮的光,且不考虑代价。   其实想来想去,他跟顾飒明也没有牵过几回手,不至于那么念念不忘。   付出的代价也没有那么沉重。   “在想什么?”顾飒明走着走着突然偏头看向祁念,问道。   祁念睁了睁眼,顿时开口间嗓子有些干涩:“没想什么。”   顾飒明闻声没说其他的,只把手里的半瓶水递了出去。   然而祁念呆呆站着,没怎么理解到位顾飒明给他水干嘛,等到伸过去接时,他哥哥已经将手收了回去。   顾飒明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眼旁边的商铺,换了个边后,他搭着校服的那只手把祁念随手一拉,拉到了路边一家小超市的门口。   “在这等着。”顾飒明见祁念没有想跟着进去的想法,就扔下这么一句自己进了超市。   小超市是实在简陋,祁念站外面一眼望过去就能看见顾飒明的头比货架都高出一大截,在拥挤的布局里显得格外醒目,顾飒明没费多少时间,不知道拿了什么便到门口结账。   顾飒明微微勾着背走出来,跟祁念对视一眼,把刚买的酸奶塞到了他手里:“酸奶总喝吧。”   祁念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酸奶,才知道刚刚顾飒明是让他喝水。   他正转着眼珠不知道是先高兴一下还是懊恼一下时,顾飒明就已经拔腿先走了。   祁念顿时急了,边拧酸奶盖边匆匆追上去,脚步仓促混乱,不小心往顾飒明身上蹭了一下,两个人都不得不停了下来。   顾飒明瞥到祁念手里的酸奶已经拧开,祁念一手握着瓶身,一手捏着盖子,脸上余留着着急忙慌的样子,应该还没来得及喝。   “现在可以喝了,着什么急,我又不会跑了。”   祁念这才仰头喝了一口,嘴边沾上半圈,他伸出舌尖舔舔,算是被一瓶酸奶给取悦了。   “瓶盖要不要也舔舔?”顾飒明低声笑道。   祁念咬咬唇没说话,又浅浅喝了一口,把盖子盖上,觉得怎么也应该对他哥哥有所表示一下,转而跟顾飒明说起了谢谢。   这一句“谢谢”之后,直到坐上车,俩人之间都没再有语言交流。   祁念自己再怎么难受纠结也不会有多大影响,可现在是顾飒明生气了,他窝在车座里如坐针毡,把手里的瓶子捏得凹了下去。   诚实地说,顾飒明对祁念跟从前没什么两样,他一向言出必行,从话说出口开始,就真的把祁念当成了弟弟,在哪里都默默关心保护着他。   祁念心乱如麻了一阵,忍不住先服了个软,喊了顾飒明一声“哥哥”,说:“你别生气了……”   顾飒明的头转得很快,转过来的时候脸上看不出什么心情。   “过来。”他停顿片刻后说。   祁念眼皮一跳,对顾飒明态度不明的要求有些犹疑。   顾飒明见他那样差点就得气笑出来,重复道:“祁念,过来。”   这会儿就是让他推脱他也做不到了,祁念喜欢听自己的名字被顾飒明叫出来,他看了看前面专心开车的司机大叔,慢慢往顾飒明那边挪,把他们之间那个半个手臂宽的间隙缩得很短。   “还喜欢哥哥么?”顾飒明抬手碰他的头发,笑了笑,“应该是不喜欢了。”   近距离这么对坐着,祁念头上被他摸得发痒,后背僵硬,一听这话又心里委屈得不行,他扭捏了两下,依旧没一点长进地回答:“喜欢的。”   虽然晚上不再主动找去顾飒明的房间;虽然在学校总会小心翼翼以求少产生亲密动作;虽然走路会慢半步不去牵手;虽然没接顾飒明递过来的水,但祁念还是喜欢。   或着就是因为喜欢,才会刻意而明显地有这些变化。   顾飒明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抖,理智想让他撤回来,还没松开,便听祁念磕磕绊绊地补充:“就像,就像你对我一样。”   祁念自以为这样的回答和自我解释绝对万无一失,找不出撒谎的破绽——他说出口的喜欢不会再惹顾飒明反感,不会让他失去他的哥哥。   顾飒明顿时哑然,他明知祁念的说法没什么问题,却有种说不出的罪恶感。   为他听见喜欢的回答后感到满意,为他无端而来、波及到祁念的负面情绪,为他口不对心、需要压抑的不该有的占有欲。   若没有祁念那晚的举动,顾飒明把这些当成自己深度心理因素作祟下的手足之情,也不是不可以。   但一切都在那一晚被捅破,点燃。   索吻未遂的那个人是祁念,可这个行荒诞之事的人眼里永远一片干净澄澈,跟自己的亲哥哥索吻也索得圣洁纯真。   顾飒明不一样。   选择推开的那个人是他,而真正要沉沦于罪恶深渊的人,也是他。 第四十八章 (下)   好比此刻,祁念还是那么看着他,明明眼含殷切却像是无辜极了,明明说的是假话却让他不得不以此为真。   顾飒明问道:“我对你什么样?”   祁念愣住,动作不顺畅地抬手拨了拨自己另一边的头发,低声说:“就是哥哥对弟弟......很好的那样。”   “是么,”顾飒明垂眼,语气里根本没多少疑惑,“那为什么躲我?”   祁念皱起了眉,面露难色:“我......我怕你会......”   祁念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一脸茫然若失,像只迷路的小动物,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可以发誓以后只会偷偷地对他哥哥有那种非分的喜欢了——因为不想每晚都自己一个人写作业,连顾飒明的关心都不敢接受。   可怎么就成了现在这样呢。   顾飒明看着祁念想要哭了的样子,觉得所有的努力在顷刻之间都要前功尽弃,强行堆砌起来的高墙轰然倒塌。   “别怕,”顾飒明不想让祁念哭,他很自然地伸手把祁念抱住,停顿了片刻,嘴唇贴在他耳边,声音低沉,“跟以前没有什么区别,哥哥说过喜欢你,就是喜欢你。”   祁念在高热的怀抱和极速加快的心跳中与他哥哥心照不宣地达成了一致。因为话不用说得太直白清楚,只要逃避开某些东西,他们就和以前没什么区别,且不至于使俩人连普通兄弟都做得费劲。   祁念就可以当顾飒明唯一的亲弟弟。   而他自然还没有退让、懦弱到什么都通通撒手的地步。顾飒明依然每月都要回去一趟,他也从没有忘记嫉妒的感觉。   祁念现在认为他比顾飒清,应该还是比得过的。祁念甚至会想到感谢祁文至,如果不是他爸爸,他就不能来学校跟顾飒明同级同班的在一起。   ——如果他爸爸对他稍微再了解那么点,就会知道他到底是在读初中还是高中,该读高一还是高二。   只有在迷雾遍布、不够明朗的条件下,谎言才能发挥作用。   祁念撒过很多谎,连自己也骗,唯一真正没被戳穿的,就是与祁文至这一次。   从车里下来时,祁念眯着眼看向院子里停着的那辆黑色宾利,顾飒明随着他的目光也看过去,按了按他的头,说:“进去了。”   顾飒明虽然就跟施泽他们打了小半场的球,但还是比往常晚了快一个小时,俩人从客厅走到餐厅,何瑜和刘妈居然都不在,只有餐桌上摆着还在冒着热气的饭菜。   顾飒明把衣服随手搭在椅子上,然后叫祁念去洗手。   吃饭间只有刘妈出现了一次,说祁先生回来了,正跟太太在楼上,又问他们菜还需不需要热一次。   顾飒明边盛了一小碗汤,边朝她道:“不用了。”   “这个,”祁念在刘妈刚打算离开时,伸直胳膊指了指远侧边的碟子,平淡地说,“这个热一下。”   顾飒明挑眉看祁念,又看了眼那盘小炒牛肉,把手边的汤放在他眼前,默不作声。   刘妈是结结实实怔在原地了,她习惯性地将手搭在围裙边,在和顾飒明看过来的视线对上后,才忍气吞声地上前端起那盘小炒牛肉,去锅里回锅加热,为了避免炒得太久肉质变老,刘妈飞速出锅盛好,重新拿回来后悻悻地退下了去。   顾飒明不负祁念的好意,把小炒牛肉里的香菜挑拣开,边夹着牛肉吃边说:“不是让加热了么,怎么不吃?”   “......”   祁念端正地坐在桌前,对顾飒明的话不予理睬。   其实是心有点虚。   顾飒明低低笑了笑:“我记得你不吃的牛肉的啊。”   祁念心里“咯噔”一下,说:“谁说的?”   “不是么,”顾飒明久违地心情愉悦起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了一个星期祁念跟他“冷战”的,“那我不吃了。”   过了半晌,祁念扛不住道:“你吃啊......我是不吃牛肉的。”   最后祁念吃完饭上楼时就在想,他以后还是少在顾飒明面前撒谎比较好,因为基本上每次都会被拆穿得下不了台——祁念几乎无食可供挑剔,唯一不吃的就是牛肉,而那盘特地要求刘妈加热的小炒牛肉,是为了谁显而易见。   晚上祁念洗完澡后,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犹豫了半天,犹豫到头发都已经半干了,最终还是抱着作业跑到了顾飒明的房间。   ——只要突破了那层心理障碍,就什么都好了。   顾飒明听见敲门声时,原本踱着的步子没有停顿地走到门口去开门,见到人第一句话就是:“这是哪里来的乞丐?”   因为忘了吹头发,祁念一脑袋毛毛躁躁半干不湿的,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是那套小熊睡衣了,穿着的纯白色的长袖长裤,宽松得能荡起来。   祁念瘪瘪嘴,进屋的时候既熟练又略带谨慎,其实他见到顾飒明后反而没那么忐忑了,天知道他在走过外面那截长廊时迈三步退两步,有多惴惴不安。   “去把头发梳梳,”顾飒明指了指浴室,又往门边走,“在这儿老实待着,我去书房一趟。”   祁念点头,“哦”了一声,看着房门开启又合上,然后跟见老朋友一般把房间环顾了几圈,边好奇顾飒明去找何瑜干嘛,边温吞地挪进了顾飒明的浴室。   此时离这学期的期末已经不远,第三次月考后学校里按照惯例要组织开家长会。   往常他们班里开家长会,都是顾母去,次次也都是兴高采烈的去,荣光满面的回,简直只算走个流程的事。   但这一次顾飒明没这么打算。   如果让何瑜和顾母在他跟祁念共同的家长会上碰面,场面不用想都会堪比修罗场。而顾飒明不仅为了家长会的事得以顺利解决,还有一些别的想法。   他经过灯火通明的二层拐角,边思忖着边走近书房。   顾飒明的手刚抬起,还没叩门,却发现房门虚掩着并未关紧,能看见书房内的绿植叶子占据了缝隙的一大段色彩。   何瑜跟祁文至的见面,没有哪次是能心平气和的讲完话,也没有哪次不是不欢而散。   而他们争吵对峙的大多数时候,都是何瑜在开口,祁文至只会好整以暇地站着或坐着,手指敲着桌面或点着烟,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偏偏一开口就能把人气到心梗。   何瑜今晚已经说了够多的话,她端起茶杯喝了口水,转而笑了,慢慢道:“祁文至,外面的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么,十几年表面夫妻也是夫妻,你哪里是为了你大哥着想啊?当了这么多年的窝囊董事长,祁文越就是死了都比你高出一头,如今终于翻了身,开始不计前嫌联合着就想对你老婆下手了?”   祁文至过了好半天才开口:“话别说这么难听,谁能对你下手呢?”   何瑜知道她踩到祁文至的痛点上了,心情终于畅快起来。   “我这辈子算是毁在你们祁家了,”何瑜盯着他,“你们祁家的东西我要得不多,最后给的还是你儿子,倒是你!祁文至,你别把自己儿子养丢了,父爱无处发泄给我厚此薄彼地养别人的儿子。”   她停下来,拢了拢披肩,酝酿片刻后说:“都过了这么多年,现在既然已经稳定,把祁念送回你大哥他们那边去......”   “你想都别想,”祁文至撩起眼皮,声调冷冷,干脆地打断了何瑜,“这些年整治公司整治的是不良风气,跟我大哥无关,逝者为大,你还想怎么样?何况整个云城谁不知道祁念是我儿子,送回去给人看笑话?”   何瑜被他堵得哑口无言,脸色铁青,紧闭着双唇,双手紧握到微微发抖。   作者有话说:   是同父异母。感谢打赏和留言^3^ 第四十九章 (上)   浴室里还充斥着潮湿而温热的氤氲湿气,顾飒明应该也洗完澡没多久,祁念对着模模糊糊只看得清一个人影的镜子,把手往上面抹过去,抹下了一手水渍,镜子终于有一小块露出斑驳的原貌。   祁念打量了几番置物架,才给自己的头发收拾熨帖。   他瞅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看了好半天,想着这样应该不像乞丐了,才走了出去。   祁念摆好座椅,把带来的作业、文具按以前的模样放在“属于自己”的那块地方,静静站在书桌边,依然有些紧张。   顾飒明还没回来,他又不想一个人坐下学习,就开始四处“闲逛”,甚至开了门想看看他哥哥回来没有。   顾飒明没有在书房门口逗留太久,很明显,里面的氛围不适合再有第三个人进去,包括他这个很受待见却有着隔阂的亲儿子。   顾飒明回房的一路上表情凝重,有些事情已然豁然开朗,但摆在眼前的答案却让人难以轻松,因为在只言片语背后看不见的地方,另一些事情在变得更为复杂。   推门而入时,顾飒明眼前只有空荡荡的房间,他拧了拧眉,抿紧的唇线绷得更直,在看见书桌上摆得整整齐齐的那一摞书本后才缓了缓脸色。   他径直走到浴室门口,里面依旧不见人影,正准备去祁念房里搜人时,后背窗帘处传来窸窸窣窣的轻微的响声,跟进了贼似的。   顾飒明转身一看,浅灰色的双层窗帘尾摆处鼓出了一大团,一只白皙的脚背从底下露了出来,随着动作和不断被刮到膝盖处的裤腿,帘子下直接伸了一整条腿出来。   “你在这干什么?”顾飒明盯着那截瓷白的腿走过去,出声问道。   祁念原本就是听见了顾飒明的脚步声要爬起来的,只是他躺着压到了窗帘底的穗子,一时晕头转向翻身又翻错了边,便打算赶紧从中“逃”出来翻坐起身。   “我......”他掀开厚重的窗帘,总算狼狈地钻了出来,“我就是想躺躺。”   顾飒明把目光移到祁念脸上,没来得及收起先前严肃凛然的表情,紧闭的双唇下是线条凌厉的下颌线。   祁念刚刚折腾得浑身发热,一脸绯红,这会儿屈腿坐在羊毛毯上,细细密密的羊毛搔着脚踝和腿肚的皮肤,可他被顾飒明那副唬人的样子盯得心里七上八下,只能强忍着痒意,仰着脸直视回去。   他心想顾飒明是骗他的不成,明明说了还把他当弟弟喜欢,现在怎么又是这样呢?   祁念一张嘴,清冷直白的话就蹦了出来:“不能躺了吗?”   ——就是被碎发半遮不掩着的两条眉毛蹙了蹙,看得出是不满又委屈了。   顾飒明愣了两秒,祁念的肤色跟白色羊毛地毯相衬在一起,黢黑的眼珠不见闪烁地跟他对视。   “可以躺。”   他走近了蹲下,不禁哑然失笑,却依旧颇为正经地问:“哪次没让你躺,嗯?”   听了这话,祁念骤然间没了之前理直气壮的气势,开始暗暗地懊恼和不好意思起来。   顾飒明勾了勾嘴角,抬额看了眼钟,提醒他道:“八点半了,是继续躺还是起来做作业?”   祁念被他哥哥一句一句步步紧逼,最终还是少了点本事地红了脸,慢腾腾地站起来,赤着脚丫踩在地上,还是顾飒明给他扔了拖鞋过来,才去到椅子上坐着。   这会儿祁念握着笔,直愣愣对着雪白的书页,又扭头看看身边的空位,接着觑了眼关着的浴室门,做个作业一点也不专心。   直到没过多久顾飒明从里面出来,他才抿抿唇,正式投入到晚上的学习时间里。   按理来说,这应该是顾飒明从临市回来后能睡得最好的一晚,但此刻他偏了偏头,盯着一刻也不愿停下的走着的秒钟,半晌之后还是下了床,把落地窗的窗帘拉开。   ——也不知道往常祁念都在执着于看些什么。   得知祁念不是何瑜的亲生孩子,祁念也不是他的亲弟弟,并没有让顾飒明松快下来。   他和祁念的关系依旧没有改变。   而这个事实却向他更赤裸地昭示着,祁念不被喜欢的原因,跟祁念这个人本身没有关系。   何瑜身上的恨哪怕隔着一扇门,只从声音里,也能窥探一二。   顾飒明接受过心理治疗,没治好他自己,却也足以让他现在有理由怀疑祁念的种种由谁造成。   顾飒明清楚地记得,他第一眼见到祁念时,那双了无生气的眼睛里迸射出的敌意,和出现在他曾经轻视的弟弟身上,绝不跟这个世界合作的阴郁与封闭,还有因为一句假设而急红了双眼、情绪崩溃的祁念。   在这座与“家”相差甚远的别墅里,祁念度过了多少个怎样的日夜?   窗外一片静谧,在很远很远的距离之外才有叠成一片的灯光辉映着城市的高楼,然而再怎么看也不过是个空旷而睡不着的夜晚。   顾飒明转身出了房门。   他第一次不经里面的人为他开门,就走进了走廊最当头的那间屋子。   祁念背对着顾飒明这边,侧身一条腿骑在被子上,浅浅的呼吸声告示着他正睡得安稳。   顾飒明在黑暗里走动了几步,看见被子里有东西反出稍显不同而明亮的光,他沉下气走过去,轻轻地面朝他弟弟蹲下。   借着微弱的月光,能看见祁念抱着那辆银白色的赛车模型,手已经无意识地搭在一边,顾飒明蹲了一会儿,伸手想去拿,祁念紧闭着双眼,嘴里突然嘟囔了几句,蜷了蜷身体。   作者有话说:   这个算昨天星期四的,以后隔日更。 第四十九章 (下)   顾飒明见过几次祁念睡着时的样子,印象中祁念似乎并没有非得怀里抱个东西睡的习惯。   他碰到赛车微凉硌人的外壳,祁念的手只松松搭在上方,但东西和人一齐陷在被子里,显得被视若珍宝。   顾飒明在祁念嘴唇时不时地一动一动中,还是轻轻把他的胳膊抬了抬,摸见手臂皮肤上被压出的浅印,顾飒明顺势将赛车拿了出来,放在祁念的枕头边。   他也许可以再送点别的什么给祁念。   至于祁念喜欢些什么,好像一点都不难揣摩。   只需一抬头,书柜上的白色绒毛小兔子在夜色里也很显眼。   看起来是祁念的喜好很宽泛,不如干脆说是什么都挺喜欢,给什么吃什么,送什么珍视什么,无论哪个方面。   还好祁念是抱着他送的赛车在睡觉,顾飒明想着居然替祁念庆幸起来。同时也替自己庆幸。   顾飒明回房时四周一片万籁俱寂,他刚握上自己房门的门把,身后传出了开门的声响,转身一看竟是从何瑜房间里出来的祁文至。   祁文至仍旧一身西装革履,面上那点不耐烦的疲态并不影响他见到顾飒明后,很快地敛了去。   父子俩人身高相当,一个模子里复刻出来的眼里倒映着对方的瞳孔,而少年人还在拔高的个子和更为强健的体格,在肉眼看来占据了微弱的优势。   但无疑,顾飒明至少在外貌上继承了他父亲身上的很多特质。   这是他和祁文至第一次单独的面对面,一时间空气里更加安静了。   祁文至对此貌似不计较,从口袋里掏出香烟,说道:“怎么还没睡?”   顾飒明把手从门把上收回来,淡淡地说:“不太想睡。”   “从祁念那回来的吧,”祁文至从二楼客厅顺了个烟灰缸,往窗口走去,“都知道了?”   说是问话,不如说是直接摊牌。   顾飒明垂了垂眼,跟着走过去,站在与之相隔一尺远的地方,用沉默代替回答。   “啪嗒”一声,火机孔里钻出摇曳的火光,祁文至点燃手里的烟,再“啪嗒”一声,把打火机和烟灰缸并排放在了窗台上。祁文至看了他一眼:“书房的门没被你妈摔紧。”   “从前您也是这样,很少回来么。”   祁文至对他突然转变的话锋不甚在意,吐了几口烟圈,犹在思索一般,最后只无奈又无所谓地笑笑,把话题扯了回去:“但我希望你能继续把祁念当成你的亲弟弟,他什么都不知道,更没有你妈认为的那么有威胁。”   萦绕在四周的烟味逐渐变浓,和说不清的木调香水味混在一起,彰显着一个成熟男人或一个父亲该有的压迫感。   顾飒明拧眉停顿了片刻:“我知道。”   这个答案令他的父亲满意。   “祁念之前都没去上过学,脾气有点奇怪,但其实很乖,说什么话都听,而且从小就喜欢跟着哥哥,”祁文至看着他这么说,把烧了不到一半的烟摁掉,漫不经心却又不容反驳,“以后在学校里、家里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打电话找崔秘书,你弟弟的事情就不用再经过何瑜过手了。”   ——相当于是把祁念交托到了顾飒明手上。   顾飒明不觉得他跟谁面前都表现的很可靠,他不知道祁文至能放心把祁念交到他手上基于什么,是出于对亲生儿子的信任,还是随便找了个至少比何瑜靠谱的下家。   但他对祁文至的话给不出异议。   祁文至是连夜离开的别墅,车身已经消失在大门口,两束车灯还打在一角的灌木丛上,滑过两秒,便再毫无迹象,仅有两盏路灯不知疲倦地给一群乱窜的飞蛾提供着舞台。   顾飒明答应了施泽出去玩的事,经过施泽不知提前了多久就开始的一番打算和筹备,四处呼朋唤友,被弄得“人尽皆知”,成了个规模不大却不小的聚会,时间也从这周星期六提前到了星期五放学后。   早上出门前,顾飒明在餐桌上便跟何瑜提了这回事,说他们晚上自行回来。   何瑜听了问道:“祁念也去?”   祁念捏着瓷勺磕了下粥已经见底的碗,在迷迷糊糊中用疑惑的眼神朝顾飒明看去。   “嗯,班里同学一起。”   顾飒明擦了擦嘴,若无其事地起身,挎上书包,随即看了祁念一眼。   祁念心领神会地张了张嘴,拿书包的慌乱之中瞥了一眼低头喝粥的何瑜,也来不及想别的就跟着出门了。   “哥......”祁念上了车,开始有时间缓冲,并想问点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问。   “晚上想一个人先回去?”顾飒明直截了当道。   祁念脑袋先摇起来,接着摆手:“不是......”   他还是不确定地问:“我也去吗?”   顾飒明摸了一把他的额头,皱眉说:“以前怎么甩都甩不掉,现在求你去也不去了?”   祁念哪知道这就到求这么严重的地步了,咬了咬嘴里:“......去,去的。”   俩人到学校后,祁念不用顾飒明再提着他书包中间的手拎带子处,也知道并排紧跟上来。   这下狗腿小弟的名号坐得更实了。   因为前一天张超交待让顾飒明早上去学校财务处拿购买辅导书的报表,所以俩人在最近一栋的教学楼大厅分开。   祁念独自走了一小截路后回头看了看,直到被红色的砖墙彻底挡住视线,看不到他哥哥的背影了,才继续走。   而自从确定了今晚可以暂时不回别墅后,祁念时时刻刻都感到轻松愉快,这一天都有了可以盼望的念头。   他边想边慢慢爬楼梯。   别说五层楼对超哥那种体重超标的肥胖人士是个挑战,对一般人而言,爬得急一点都要累个半死。祁念领教过那种心跳的都要冲出胸口的感觉,从此便能慢则慢。   他散步似地走着走着,有人突然从后面探了探身体,声音带拐儿地“诶”了一声。   祁念偏头看过去——是上次找他递情书的那个女生,头上梳回了单马尾,正溜圆了眼睛看着他。   “同学,你还记得我吗?”女生略带惊喜地说,“就上次......”   “记得。”祁念回道。   “那就好那就好,”她闻言立即松开背上的一只肩带,抬腿抵着书包拉开拉链,“我能麻烦你再帮我一次吗......呐,这个,再帮我给你们班顾飒明一下。”   但凡有心的人都知道顾飒明通常身边一直跟着些谁,尤其是突然出现的人。她与一众虎视眈眈却不敢上前、被拒绝过一次后就退缩的人相比,难得的是勇气和想得到的心更多一点。   所以她知道眼前这个气质清冷反而看着有些呆的男生能帮到她的忙。   女生不等祁念回应,把信再次往祁念手上一塞,抱歉地笑着道了声谢便跑了。 第五十章 (上)   这天早上是英语早读,不到时间教室里的人都来了,座位被填得一个不剩,空气里弥漫着各种味道,被窗口灌入的风一吹,散掉一些,接着又会涌上来。   因为教室里没人敢在叶小琴的早自习上偷吃早点,哪怕在她刚进门那会儿被抓着了,都尽量能免则免。   连王青崧仓促地提着一碗汤粉进来时,都没选择解开塑料袋就埋头开吃,而是把抽屉里的卷子一通乱塞,规矩地将那碗粉放了进去。   祁念的英语课本已经摊开在桌上,他盯着单词页面发呆,不似别人那么急急忙忙、上下乱窜。   顾飒明领完报表就回来了,现在正坐在他右边的右边,手指翻着白花花的纸张,神情专注又显得轻松散漫。   铃声响起的前一秒,叶小琴不负众望地出现在教室门口,意思意思地敲了敲黑板,就在教室里梭巡,时不时和歪头觑她的人撞上视线,拿眼睛瞪出去。   祁念不太喜欢早读环节,出声朗读容易念得又闷又累,他经常只开口做做样子,实际还是默读。   而祁念今早属于一阵一阵的心不在焉,眼里刚准确聚焦一会儿,下一秒视线又在一行行单词间跳动,安稳不下来,也根本看不进去多少。   再一次要帮人递信,还是帮同一个女生,祁念在进教室的途中马虎看过,也只需要马虎看两眼——信的外观和上一次没有区别,还是淡粉色,有手写的规整的“顾飒明收”几个字,以及背面花体印刷的“love”。   他茫然地盯着书上某串单词,却好像透过这几十页木浆纸和一块木板,看见了这份信。   “小漂亮,喂喂!”徐砾在旁边稍微推搡了他一下。   祁念晃悠了晃,转头看他。   “那什么,问你个事?”徐砾说。   要问不问的。前头叶小琴刚好转身经过他们中间这条过道,祁念默默把头转回去了点。   徐砾等这位老佛爷走了,才终于俯身,嘴里压低了音量,直奔正题道:“今天晚上,你顾飒明哥哥带你去不带?”   祁念闻言耳边嗡嗡作响了两下,但面上不显,只点了点头。   徐砾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真的?那就好办了!”   “什么好办?”祁念问道。   “呐,拿去喝了,”徐砾转头却颇有气势地怼了瓶奶给他,“千万别客气,喝了长高的。”   祁念看着他眼里不怎么纯粹的笑意,只问:“你想干什么?”   贿赂都已经贿赂了,徐砾便说:“今天不是星期五嘛,闲着也是闲着,以前我带你去这玩去那玩的,今晚上换你报答我一次行不行?”   祁念听懂了,说好。   其实徐砾不说后面那两句话他也没什么可不答应的。   下早自习的铃声已打,直到叶小琴走出教室,如雷的读书声才总算停下,开始“无组织、无纪律”地闹腾起来。   祁念把自己的作业递给何佳彦,在座位上坐了片刻。   王青崧已经手里端上汤粉在狼吞虎咽,祁念闻着一鼻子的浓郁香味,伸手从抽屉里摸了东西,去找顾飒明。   他走过去时,施泽正跟顾飒明逼逼着废话,一见他来了,立马咧嘴翻眼睛,人倒是退开了点。   顾飒明耳边突然没了烦人的声气儿,用余光就看见了祁念。   祁念两手拧在后面,宽大的校服袖子把手中的东西遮住了大半边,不见庐山真面目,顾飒明迎着祁念低垂的视线,不知道这小家伙又怎么了,他转眼看了看周围,率先站起身往外走,祁念便跟着出去。   “什么事非得到外面来说?”顾飒明手抄口袋里,靠着有窗的墙面好笑道。   走廊里来来往往的人也有,但没人好意思走在路上也把脖子、眼睛伸得太长,来一探究竟这个角落里正发生着什么。   祁念手指贴着袖口磨了磨:“今天早上,那个女生又让我帮她......”   顾飒明眉骨微动,看着祁念把右手伸了出来。   果然,又是封情书。   还是一模一样、如假包换的外壳和配方。   他二话不说接了过来,拿着正反转了转,眼睛看着上面说道:“现在专职帮人送情书了?”   祁念低声说:“是她在上楼的时候碰到的我。”   “嗯,”顾飒明撩起眼皮,不咸不淡地应声,“所以就帮了。”   他都不用打开。关于这封情书本身根本就不存在价值,上回那个女生找到他们班门口的时候,他就已经当面说清楚了。同样的话翻来覆去说个几遍,无论以什么形式都毫无意义。   但顾飒明没有着急着把它扔进垃圾桶。   祁念深吸了口气,说不准现在的氛围为什么变得如此僵硬和难熬。   他是按照顾飒明所希望的那样,在做这些。因为想扣留下别人送给自己哥哥的情书的想法,就是属于不应该的那一类。   不过顾飒明话里的不快,他还是能懂的。   祁念开始回想,上一次也是这样,顾飒明一见着信就陡然变脸,虽然这么说有点夸张,但语气神情都变得微妙又严肃是真切的。   或许......   “......虽然你那天拒绝了我,但有些事情依然无法控制,即使说结果都可以沦为陪衬,可我还是喜欢你,怕会留下遗憾,”顾飒明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情书,语气冷淡、毫无波澜地念了起来,用只有祁念能听见的音量,“不跟我试一试,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祁念登时咬紧牙齿,耳朵也慢慢红了,再冷淡的声调也阻止不了他心中荡起涟漪。即使明知听到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甚至也不被顾飒明本人在乎。   他能看见被顾飒明念着的那张纸上还有洋洋洒洒几大段。   但光是这样就够了。   或许,顾飒明就是反感所有他不喜欢的人跟他表白。   因为所有的表白里可能都意味着觊觎,占有,不依不饶还有不自量力。   ——会造成打扰,惹人厌烦。   而顾飒明对他有的,也只有亲情上的眷顾和关爱,和以上种种无关。   “你觉得呢?”顾飒明问道。   祁念的嘴空张了张,没想到顾飒明出乎意料地反问起他意见,像要思索刚刚那话里“试一试”的可能。   祁念身后突然掠过一阵疾风,有人朝顾飒明吹了声口哨打招呼,顾飒明便分开心神抬了眼。   待那阵风过去,人也走了,该回答的问题还是得回答,祁念心里像是搁了块石头,压得又憋屈又酸楚,不知所措道:“我怎么知道呢......”   顾飒明刚刚一直面无表情,此时听了见了,皱起眉头,还是改了语气说:“好了,先回去上课。”   祁念还是那样一动不动看着他。   “怎么了?”顾飒明回过神来,纯属自讨苦吃,只能这么问。   “今晚徐砾也想去,我同意了。”哪知祁念突然牛头不对马嘴,来了这么一句。   顾飒明收着手里的东西,倏地愣了愣,逗弄的话最终还是没说出口:“知道了。”   放学后,相约的一群人乘着周五放假的兴致走出校门,施泽正跟王青崧勾肩搭背,吵吵嚷嚷和游浩互怼,其他人笑着看热闹,时不时添把柴凑把火。   祁念默默游离于他们的氛围之外,同时一眼就看见停靠在拥挤路道上的接送他们上下学的私家车,便下意识有些慌,他刚想转身找顾飒明,就被顾飒明按住了颈侧。   “你们先走,就来。”顾飒明说完,领着祁念往那边走去。   众人短暂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施泽也顾不上了,扬手道:“在路口等你啊!”   何瑜也是难得的如此操心,叫了司机在放学时间开车来,问需不需要提供别的什么东西,或者开车送他们去。   顾飒明开口婉拒了那个不善言辞的司机,只先放下自己的书包,又帮祁念也把书包放了,才回去找施泽他们汇合。   祁念虚惊一场,这会儿背上也落了个轻松,好歹舒服不少。   俩人在途中碰见了徐砾,徐砾靠着电线杆站着,很明显就是在等他们。   “小漂亮,走吧?”   ——是在等祁念。   顾飒明听他那话觉得奇怪又可笑。   准确来讲,徐砾近来一直让顾飒明不得不多留个心眼,比如频繁的套近乎、阴恻恻的凝视等等。让顾飒明完全相信祁念看人的水准不差,还是有些困难。   他搭住祁念肩膀的手握了握。   可徐砾是个厚脸皮,一点也不认为自己多余,硬生生跟他们一起凑成了三人行。   其实祁念看见徐砾的时候是隐隐有种“得救”了的感觉的。   他自己都忍不住唾弃,一边要倚仗于人,一边还想着逃脱,典型的过河拆桥,还是反反复复的想过又想拆。   可实在是太难了。   祁念与顾飒明这样看似兄友弟恭地相处,哪怕只是看似,都太难了。多往前走一步不对,多往后退一步也不对,祁念卡在似是而非里,什么也摸不着,每一步都需要探索,需要考虑后果。   今天早上,他以为这回一定不会犯错了,才将情书明明白白地交出去。可好像还是错的。所有关于青春期的那种隐秘快乐又难以启齿的冲动,化为一句“喜欢”展露在顾飒明面前的,都是错的。   祁念想,是不是因为自己与世界、与他人脱轨脱节,所以才看不懂他哥哥的想法。   他看见前面等着的那群人,各有各的欢欣鼓舞、兴奋雀跃,他也有,还有能将它们淹过去的彷徨和丧气。   他们一行十多个人比预计时间晚了半小时,在到达目的地时,原本预定好的各种都可以立马上了。   施泽找他爸妈定了今晚这家位于市中心繁华地带的KTV中包,打算吃吃东西、唱唱歌再出去寻欢作乐,反正附近其他什么玩儿的场所也都不缺。   刚一进去,架场子的就开始风风火火拉人架场子,因为都是同班同学,又是打成一片的男生居多,原本沉闷昏暗的包间里顿时彩灯亮了,屏幕开启,话筒里没音儿就有人开始嚎着悲痛情歌,一个比一个笑得大声。   各种零食、小吃和果盘陆陆续续也被服务人员端了上来。   祁念坐在沙发上,手里撑着皮制的沙发垫,稍微动一动都有声响,他不算太格格不入,因为何佳彦还有另两个文静一些的女生也坐在一边,开始张罗着吃吃喝喝。   而且祁念因为和何佳彦有点“交情”,坐一块儿也不算尴尬。   顾飒明在刚进来的时候,就被施泽还有几个人莫名其妙拖着去打赌——施泽跟人打嘴炮说自己别的比不过,但至少玩跳子棋能赢顾飒明,并吹嘘了一堆他从小唯独在跳子棋上是多么的无敌。   顾飒明一阵无语,被强行拉着加入了这小学生都不乐意玩了的傻///逼益智游戏。   于是一群高二的、平均身高一米八左右的男高中生,在KTV里,玩起了跳子棋。   不光有人玩,还有人热情高涨地看。   祁念没凑上去,也凑不上去,就在原地坐着,在最外边关注着里面的动向。   虽然游戏才开始没多久,但祁念几乎就是肯定,赢的一定是顾飒明。   徐砾进来的时候,棋盘上的厮杀波及到站队的人的“下场”,正是氛围涨到最高的时候。   “这在干嘛?”   他当时虽然跟着祁念和顾飒明三人行了一会儿,但是先去车站坐车回家安顿照顾好他妈的。所以这会儿才赶过来。   祁念都知道扁嘴:“跳子棋。”   “啊?”徐砾在他身边坐下,看着整个包间处于最中心的俩人,惊愕过后便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有点意思。”   也不知道对局具体到了什么情况,开始有人故意使坏,引诱施泽增加赌注。   “我说施泽,你他妈这肯定要输了,别挣扎了,赶紧给我连喝三杯!”王青崧就是那个为首卖队友的。   “就是就是!”   “我看也是。”   施泽紧盯着自己绿格子里的玻璃珠,冥思苦想着路数,被他们一激将激出了斗志,嘴里边吃东西边嚷道:“你们是不是人啊?啊?!我今天要是能输,我倒立剁......”   “哎哎哎,还有女同胞在知不知道,说什么呢!”坐得近的一个玩得开的女生调笑着制止他。   顾飒明一直要笑不笑,懒洋洋一副不把对手当人看的样子,这时也出声道:“文明游戏,行不行?”   顿时惹来一阵哄笑。   祁念心情被当下氛围感染着,眼睛睁得圆溜溜地看着他哥哥的侧脸,看出了一些心旷神怡的感觉。   其中甚至好几次因为看太久,看得恍惚了,都有顾飒明也朝他瞥过几眼的错觉。   周围都是笑声,起哄声,快乐洋溢得那么明显,弄得仿佛他也有那么快乐。   徐砾虽然也坐得远,但跟着他们一笑一笑的。他回头看祁念正襟危坐的样子,拍了拍祁念的背:“那么严肃干嘛,不好笑吗?你哥坐在那一堆花花绿绿的玻璃珠前就够搞笑的了。”   何佳彦坐在小矮凳上和人玩扑克牌去了,她歇场时刚好看见这一幕,虽然听得模糊,但也从果盘里拿牙签签了两块西瓜,友好地递给祁念。   祁念没反应过来,呆了两秒才接过,把西瓜咬进嘴里。   清甜的西瓜汁随着轻微咀嚼迸发在口腔中,而被徐砾挡住了视线的那边似乎已经角逐出了输赢,如果不是KTV的隔音效果不凡,屋顶会被掀了都有可能。   徐砾转头看了那边的盛况一眼,再转回来看向祁念时,沉默了片刻,接着俯了俯身,跟他凑得很近地语焉不详地说:“小漂亮,你胆子真大......但帮你一次。” 第五十章 (下)   祁念被他突如其来的靠近和话语弄昏了头,手肘朝后探了探,又被徐砾趁机轻轻一推,就严丝合缝靠倒在沙发背上。   他刚抻着脖子试图离徐砾远一点,就被“劈头盖脸”地骂了:“躲什么躲,就你活该被套路得什么都不剩,蠢死了!”   “什么......”祁念不知道徐砾又发的哪门子疯,还是做着躲开的姿势。   徐砾歪了歪头,再凑近了点,却什么也没说,然后摆出轻浮的笑脸,重新往旁边一坐。   祁念对他突然抽疯和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特质已经习以为常,不放在心上。   此时他眼前总算空了,一眼望出去,就顺利寻找到顾飒明的半截身影。   那边的骚动一直没断过,施泽愿赌服输,正壮士断腕般喝着桌前的三杯啤酒,故作满腔悲愤,喝到自己都憋不住想笑。   祁念抿抿唇,低头看了看手掌心,他手里还杵着根牙签——刚刚把西瓜吃完后,其中一头戳在他手心上戳出了个小红点。   因为惦念着西瓜的味道,他把手里的牙签扔了,重新从果盘里去拿了两块。   再抬头时,祁念虽然还是会不自觉地看过去,但下一秒仍旧收回了眼神,盯着嘴边的红瓤西瓜认真吃起来。   他怕自己再那么看下去会显得太直白、被发现。   而且从头到尾顾飒明也根本不看他。   顾飒明被围在中心,嘴边似乎一直挂着笑,他接着看施泽喝了一会儿,垂下眼掂了掂手里的玻璃珠,往盒子里一扔。   除了施泽被盯得死死的,喝完了三杯,之前给他撑腰的那几个就嘻嘻哈哈糊弄过去了,开始张罗着玩别的。   “哎有没有人打扑克牌啊,”何佳彦四处张望着,她们中有个姐妹跑去唱歌了,得找个新的“牌友”才行,“三缺一啊——”   “我......”隔了一张茶几的游浩闻声站起,像是想过去。   可何佳彦视线扫得很快,一圈下来见没人答应,实在没办法,只能先低头理着牌。   施泽空出拿手机的一只手,恨铁不成钢地推着游浩:“去啊!”   “我来,欢不欢迎?”徐砾隔得近,挑着眉往那张空着的小矮椅上一坐。   “......”   何佳彦怔住,半晌才说:“行吧......”   另一个女生也不说话,只给何佳彦挤眉弄眼,手上犹豫着开始慢慢发牌。   施泽挑眼睨着不请自来的徐砾,冷哼一声,祁念叫来的那是祁念叫,他这个东道主从头到尾可没答应过。   这一分心,手机里正跑得欢快的英雄路遇草丛婊,刷刷两下就死了。   施泽骂了几句,把手机一摔,便得了时间数落:“关浩你他妈,你看看游戏里你祖先跑得多快!这会儿在这扭扭捏捏的!”   “那......那我也没办法啊。”游浩嘀咕着。   顾飒明撩起眼皮,先看了看徐砾那边,又看向施泽:“你再送着死一次,下一把直接踢出队伍。”   惹着谁也不能惹了了这位爷爷,施泽讪笑两声,重新看向手机屏幕,点开了自己的死亡回放。   “祁念,”徐砾转头,拍着自己旁边的椅子说,“坐这来呗,方便吃东西。”   祁念一个人无所事事地坐着,脸上照映着流转的五彩斑斓的灯光,他迟钝地眨了眨眼,想着确实那样更方便吃东西,就过去了。   等到祁念守在那盘果盘边,除了西瓜,其他水果也都被他一点点慢慢吃完时,徐砾和何佳彦她们已经打得渐入佳境,谁也不嫌弃谁了,只催促着人快快出牌。   “怎么又——是你赢了?”一把结束时,何佳彦疑惑道。   徐砾之前混迹在酒吧里也不是白混的,他笑笑不语,眼睛往另一边瞄了瞄。   “你干嘛去?”徐砾突然叫住一声不吭往门口走的祁念。   祁念这会儿转头正对着顾飒明的正脸,他跟徐砾很快地低声说:“去洗手间。”   “去吧去吧!”徐砾抠了抠嘴角,朝他也不知是挥手还是飞吻。   顾飒明跟他们把这把游戏打到最后,无力回天,还是输了。起哄声如潮,顾飒明也不推诿,拿起酒杯一口气地喝了。   放下杯子时,他在今晚第不知多少次地抬眼,定睛一看却没看见他弟弟人影了。   “祁念呢?”顾飒明只能走过去问徐砾。   徐砾仰起头,摊摊手:“我怎么知道?”   他对着顾飒明沉下去的脸色,打定主意要火上浇油,顺带看看笑话似的。   徐砾故作思考状,有意无意地点着自己的唇,无辜又狡猾:“可能去厕所了,解决点小事情,我等会就去看看,就能快一点了吧。”   祁念按着绿色指示标志找到了男厕所,比起在包间里待着,这种安静而不晃眼的地方给人感觉上要舒服许多。   他怏怏不乐上完厕所,并不想回去,回去了顾飒明也是跟别人在一起玩,没什么意思,甚至还不如回家,还能一起写作业。   谁让他就是这种人呢。   桥刚有要拆的迹象,他就受不了了。   祁念踱着步子在外面的走道里瞎逛,碰上端着碟子的服务生会早早让开,挨着墙走。   “让一下让一下,”前面又有个服务生,手里推着一个三层的大蛋糕,“麻烦都让一下!”   祁念眼睛一时间盯着缤纷绚丽的蛋糕,最上层还立了个穿红色公主裙的小人,伸展着双臂,似是起舞。   “快让一让!”推蛋糕的服务生很着急,不管不顾地拿手拨了拨这前边挡道的学生。   祁念恍神间被那只手臂一拂,脚下踉跄,后退了几步,就要往身后的垃圾桶撞去。   就在此刻,突然有另一双手用力从后面搂着他的臂膀,把他侧着身朝前推,祁念惊到口鼻间的呼吸都忘了,脚下不住发软,拐过一个弯,就被拉到了安全出口外的楼梯间,门“嘭”的一声被关上。   这里不是他们从正门进入时走的富丽堂皇的楼道。祁念刚进来,就闻到了一股潮气和发霉的味道,慌乱中手撑到的墙面,也覆了不少灰尘。   随着头顶瓦数不够大的灯感应着亮起,祁念脸面对脏兮兮的墙,胸口起起伏伏,不自觉地想要挣扎。   “别动。”身后的人一把把他转过来。   祁念呆滞地看着,胸口积攒的那口气,好半天才徐徐吐出来,他喃喃叫道:“哥哥......”   顾飒明面无表情地从上方垂着眼,祁念脸上经过方才一气折腾,受惊的神色没有全褪去,嘴唇被他自己咬过又松开,透出鲜艳红润的颜色。   “刚刚很怕?”顾飒明抬手卡着他的下巴。手指下白皙的皮肤摸着光滑细腻。   祁念其实想说并没有那么怕,只是身体会自发做出反应而已。   在看见顾飒明的脸前,祁念不能笃定那个人就是他,却相信心里的感觉,就是没那么怕。   可顾飒明此时眼里看不出任何多余的温度,再加上一整天都忽冷忽热的态度和举动,让他琢磨不透。   他喉咙里像卡着团棉花,无话可说,被顾飒明用指节捏住的地方隐约发烫,心脏也砰砰跳动。   他不知道他哥哥一晚上都没理他,现在突然出现把他带到这里来,究竟想做什么。   “他想亲你的时候就不怕?”   顾飒明此时对祁念总是迟钝的反应骤然生出不满和不耐,好像这些都在无声说明,他不相信祁念会让徐砾亲他这回事,一点都不可靠。   楼梯间里的灯又熄灭了,祁念木然地张开口,就听顾飒明继续问:“喜欢徐砾?”   “说话。”顾飒明的手上紧了紧。   祁念脸上被磨得有些痛,他皱起眉,凭着趋利避害的本能艰难地摇头,才如同通电般把脑海中那些晦涩的一幕幕串联起来。   顾飒明微微俯身,携着密不透风的气息压下来。那团黑影也笼罩下来,像头凶神恶煞的困兽。   只有防火栓上反射而来的一小点光斑照射在祁念一侧脸颊,肉眼看去近乎透明。   他喉结动了动,哑声问:“那你喜欢谁?”   俩人四目相对,祁念被逼得走投无路,鼻子一酸,眼眶里聚起水光,泪水顺着眼角淌到两侧鬓角和耳后。他自暴自弃般,带着些鼻音和哭腔地回答:“......喜欢哥哥。”   空气悄然失声一瞬,才能听见神经深处绷断的声音。   顾飒明松了松手。下一秒,祁念只觉得眼前一黑,嘴唇上感受到一片微凉的触碰。   祁念还直直睁着眼,原本快速跳动的心脏骤然停了。   丝丝缕缕酒精的气味与他们都透着凉意的皮肤温度相称,和着滚烫的鼻息,昭示着此刻有多么失控与疯狂。   顾飒明把祁念彻底按在墙上,强迫祁念抬起头,祁念毫无防备,紧张到全身绷紧,他呜咽一小声,双唇自然而然张开了。   温度在唇齿相交间攀升,舌尖的触感变得温热湿滑,顾飒明在深入之际完全承认,他弟弟吻起来的感觉很好。   好到在这一刻,一切要求他继续道貌岸然的枷锁,全都被他丢去喂了狗。 第五十一章 (上)   祁念毫无招架的能力。祁念的背蹭在墙上,后脑勺被顾飒明用手扣住,头仰着,口腔里渗入啤酒那股微苦的味道。   一些轻微而不容忽视的声音钻入耳中,他心跳过速,无力又羞耻地闭上了眼睛,不懂得如何回应的唇舌只能任由对方予取予求。   顾飒明最后轻轻放开祁念时,一手把急促喘息着的、就要滑下去的人搂住。   祁念双目失神,像是被脑子里一直没停过的嗡鸣声给弄晕了,虚脱一般倚在他哥哥身上。   梦寐以求的事情真正发生了,却跟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比想象中的都要突然,激烈,满足到乃至荒诞。   “好点了吗?”顾飒明拨了拨他的头发,问道。   祁念被这低沉带哑的声音一敲,他深吸了口气,在黑暗里看过去:“哥......”   “我.....你是真的吗?”   祁念说话时感觉到嘴唇舌尖上有些刺痛的麻,但还是傻得天真、怯生生地询问,好似生怕在跟他做了这种事的顾飒明,下一秒就会消失不见。   明明从头到尾主动的都不是他,祁念还是害怕自己会不会做错了什么。   顾飒明看着他沉默了两秒,抬手往旁边找到开关摁下,头顶的灯亮了。   祁念在那一瞬眯了眯眼,睁开时,瞳仁里浸染着的被那个吻点燃的欲望还在——对他哥哥的一切的欲望。   顾飒明摸了摸他绯红滚烫的两颊,替他把眼角的泪渍擦掉:“现在再看看,是不是真的。”   “我怎么知道......”祁念细软的睫毛缓慢合上又打开,无措地按着惯性思维回答。   现在看到了也没有用。   谁知道那个亲他的人到底是不是真的?   顾飒明紧靠着他的胸膛震了震,似是低笑:“真的不知道?”   祁念此刻的迟钝只让他心软成一片。   顾飒明手指下移,轻碰了碰刚刚被他捏出红痕了的皮肤,眉头微皱了皱。   “没关系的。”祁念感应到了,小声道。   “什么没关系?”   “......”   顾飒明忍无可忍,咄咄逼人道:“是我对你做什么都没关系,还是谁对你做什么也都没关系?”   祁念咬着口腔内侧,透红微肿的两瓣嘴唇一张一合,祁念知道顾飒明在介意什么,磕磕绊绊道:“他没有、没有亲我......”   他停顿了会儿,思绪钻入死胡同里,又像要哭了一般轻声、不解地问:“那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啊......”   顾飒明为什么要这样?就因为想到徐砾可能对他弟弟意图不轨,可能亲了他弟弟,就要这样?   如果非得找理由,他可以找出千万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因为他被祁念从头到尾只对他有的执着、温顺、卑微和可怜而触动。   因为他想要祁念对他一直如此。   因为一时冲动,因为寻找刺激。   或者,就满足一下祁念,也不是不可以。   但顾飒明自己心里清楚,这些都是欲盖弥彰和无稽之谈,这些理由根本没有资格成为他的理由。   他可以解释自己对祁念的纵容、怜爱。哪怕是——比如,没有人会跟十六岁的弟弟牵手,也没有十六岁的弟弟会千方百计、小心翼翼只为得到哥哥的喜欢。   再比如,没有人在明知自己的弟弟对自己有非分之想后,会贪心到不愿保持距离,想回到窗户纸没被捅破前的亲密时候。   顾飒明能用他的心病解释以上,却没办法辩驳——他会对祁念起反应,会在看见徐砾无限靠近祁念时怒火腾升,会“一时冲动”地吻了祁念后觉得感觉很好。   “别哭了,”顾飒明用指腹抵在他唇边,低声说,“等会还要出去。”   祁念闻言身体抖了抖,外面隔着一扇门的声音霎时影影绰绰地都能传到耳里。祁念知道自己等不到回答,他在小范围的安静氛围里耷下眼皮,一滴眼泪不声不响落了下去。   半晌,顾飒明叹了口气,低下头又亲了亲他,然后分开,离得很近地问:“可以么?”   祁念的脸登时红了,他吸了两下鼻子,脑袋里又一扫而空、什么都不剩地嗡嗡响起来。   ——亲都亲完了再来问,算什么道理啊......   顾飒明面不改色地往后退了一点,帮祁念把校服背上拍干净,揉了揉他的头说:“得再去洗手间一趟。”   祁念在洗手间里洗了个脸,有点不敢看镜子。他刚才一进来就在镜子里瞥到自己的嘴唇,瞥得他心里一阵发紧,激动又难堪。他随手抹了抹脸,不自然地跟顾飒明说:“我想去上个厕所。”   “去吧。”顾飒明随意朝他扬了扬下巴,看着他进了有门板的隔间。   从被顾飒明第一次压着亲的时候起,祁念就起了反应,与那次在梦里和平常早起的感觉一样,又不太一样。   ——还好秋季校服够厚实,够宽松,上衣的长度到屁股,能够全部遮住。   祁念手足无措地站在隔间里,不知该怎么办好,胡思乱想了片刻,怕被顾飒明看出端倪,想着反正能遮住,他慢吞吞拧开门扣,走了出去。   顾飒明理着校服袖口,转身问祁念:“好了?”   他“啊”了一声,点头。   俩人刚走到洗手间门口,祁念就扯了扯他哥哥的衣袖,顾飒明停下来,歪头看他。   “我们可不可以不去了?”他问道。   “哎,再唱一会儿去酒吧还是电玩城啊?”   施泽撂下话筒,躺在沙发上,他喝得有点多,醉醺醺的连话也说不清楚:“去酒吧去......你两下,还没喝够啊?!”   王青崧乐呵呵笑个不停,四处张望两圈问道:“诶,顾飒明呢?刚刚走了这么久了。”   “我打电话问问!”施泽摸到自己的手机,眯着眼睛找号码,“他......呵!找到了,我问!”   施泽抻着胳膊把拨出号去的亮晃晃的手机晃了晃,才架到耳朵边,通了之后立马吼道:“喂!你在哪?!”   顾飒明领着祁念从正门楼梯下去,正准备给施泽打电话,施泽的电话就来了。   “祁念身体不舒服,我带他先回去。”   顾飒明听了两句,把手机拿远了一点,另一只手拈掉了祁念头发上的一团灰絮,说道:“你他妈这是又喝了多少,今晚回去等着你妈毒打吧。”   “在车上了。”   “作业包年?”   “只要你行,明天上午篮球场见。”   顾飒明收了手机,恰好刚到路边就拦下一辆出租车,顾飒明让祁念先上了车,自己也坐上去后便跟司机说了别墅地址。   出租车远比不上平日他们上下学的私家车,车内座椅特别低,整个人像陷在了里面,祁念手撑着椅子边,也有些歉意:“哥,你明天不是要回去吗?”   “记得这么清啊,”顾飒明笑了笑说,“不碍事,上午去了,明天下午可以再回去。”   祁念下意识咬咬唇,又后知后觉地松开:“哦。”   车辆前进了一小段路,遇上路口红灯,停了下来。   顾飒明朝前看了两眼,捏祁念的手臂,问他:“有没有不舒服?”   祁念轻微摇了摇头。   “师傅,等会上高架走高速吧,能快一点。”   前头司机朝后探了一眼,在祁念脸上停留的目光稍长——刚刚从市中心那儿拉的两个学生,不用想都知道怎么个回事儿。   司机扭头回去,悠悠道:“喝多了晕车是吧?行,知道嘞。”   祁念咽了咽喉咙,莫名有些脸热。他想起他们在KTV的脏乱的楼梯间里接吻时,他从顾飒明嘴里尝到的酒味。   于是祁念体内好不容易降下去的火又腾地烧了起来。   他和他哥哥接吻了。   和当初在学校附近的酒吧后巷看见的那两个男人一样。   他开始冷静而不管不顾地发散思维——那顾飒明从他嘴里尝到的是什么味道呢?   啤酒微苦,水果是甜的......   “想到什么了?”顾飒明盯着祁念那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模样,轻飘飘地问。   祁念的脑内活动登时戛然而止,他觉得自己真的可以不用强撑,直接晕在车上就好。 第五十一章 (下)   “给你打了辆出租,还有五分钟到这,”王青崧推了推靠在路边电线杆上的施泽,把手机递他眼前,笑道,“没到那种程度吧!少装逼撒酒疯啊!”   “滚滚滚,回家写你的作业去!”施泽一把抢过手机,瞄了眼屏幕。   “哟,明天不是跟你飒哥约了打篮球么,就你俩打啊?”王青崧人都已经坐进车里了,探着头故意道。   施泽呸他一脸:“你敢不来星期一咱们等着打一架吧!”   晚上十点,不只这一整条街上,对面街上,乃至四通八达的市中心步行街区域,都依旧热闹非凡,灯红酒绿,马路上哪条道儿都乌泱乌泱的,全是人和车。   刚刚那伙人全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施泽在原地等车,腿蹬在栏杆边,头昏脑涨,不知道在看什么。他摸了摸口袋,转头踉踉跄跄去了旁边的报刊亭。   “老板!”施泽把一张五十块丢出来,“买瓶矿泉水。”   “没有零钱,找不开。”那老板坐着,语气敷衍。   施泽偏头龇了龇牙,转回来就想骂人:“不是,你、你什么态度!这年头给钱都不能买东西了?!”   那老板就耷了耷眼皮,把这种喝了酒的学生当个笑话,坐里头一动不动。   “你他妈这什么破店!我......”   施泽砸向报刊亭台面的拳头差一点就要落在实处,被旁边突然窜出来的一人给拦下了,胳膊被死死抓着。   “那什么,老板,我买瓶水,两块是吧?呐,这儿。”   施泽手被抓得生疼,眉头皱得不知道有多高,眼睛一扫,一口气吸进去都没吐得出来,他反应慢了半拍,瞪眼道:“......松手!”   徐砾眨眨眼,松了手,接过老板拿出来的水,一脸无辜地递给他。   “滚一边去!”施泽把他的手打开,掉头就走。   “你钱都不要了啊?”徐砾冲他背影笑笑,立马拿过施泽丢下的那五十块,追了上去。   “你他妈能不能滚远点......信不信我打得你妈都不认识?”   “你不喝水了吗?”   “不喝!”   “那你的钱。”   “不要!滚啊,听不懂人话啊?”   ......   “我操,我的车怎么还没来!”施泽只觉得一切在碰见徐砾之后都变得倒霉起来,无语烦躁得想揍人。   徐砾就像个狗皮膏药赖着不走了,他吹了吹刘海说:“你打的车应该早走了吧,这么久了,现在再要打车很难打的。”   祁家别墅里里外外都是一片寂静,除了客厅、走廊,就只有何瑜房间里的灯亮着。刘妈晚饭过后回自己家了一趟,第二天早上才会赶回来。   祁念和顾飒明回来时,何瑜在房间里听见外面的动静,挽了挽头发,打开房门。   “飒明回来了,”她站在二楼栏杆边,看着顾飒明,“吃饭了吗,厨房里还有吃的。”   顾飒明的手探向后面贴着祁念的脸,把他脑袋往后拨了拨,顾飒明面对着嘴上改了称呼的何瑜停顿片刻,才说:“我们等会就去,谢谢,妈。”   祁念背对着客厅换鞋,等何瑜走了才慢慢转过来,小声说:“哥哥,你不讨厌......”   “你讨厌?”顾飒明反问他。   他这次回答得很快,冷冷静静的样子:“没有,我一直都没有。”   上一次顾飒明这么问祁念时,祁念是在顾飒明的房间里,诚惶诚恐地腆着脸找上去,只想让顾飒明给他擦药,想在那儿待久一点。   那时候的他一头扎在自己编造的谎言里,对关于何瑜——他妈妈的这个问题根本答不上来。   祁念从小被逼着懂事惯了,对自己的爸爸妈妈可谓“体贴”又“体谅”。   懂事一点是不是就能被喜欢了呢?不哭不闹不乱跑,是不是就真的能不让他们操心、伤心,从而被稍微地喜欢那么一点呢?   然后他选择了一个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人存放失落、悲伤、孤独和仇恨。   此刻祁念说的也并不是谎话,他没有讨厌过何瑜,一直都没有。因为他对何瑜就没剩下什么感情了。从祁念放弃在何瑜身上寻找母爱,甚至直接放弃对母爱有所渴望开始,他已然也就不再需要何瑜这个母亲。   顾飒明看了他一会儿,率先朝里走去,转移话题道:“饿不饿?今晚都没吃什么,过来洗手,吃点东西。”   祁念怔然两秒,跟了上去。   俩人填饱肚子,走到二楼岔路口,祁念十分自然地停在原地不动了,顾飒明弹了弹他的额头,好笑道:“还不回去洗澡。”   “洗,”祁念嘴上答应着,扭头看了看挂钟,牛头不对马嘴地又说,“现在还不是很晚。”   顾飒明听了忍笑问:“所以呢?”   不等他整个脸跟着一起又要皱起来,顾飒明舍不得逗了,妥协一般直接说:“洗完澡吹好头发,带着作业过来。”   祁念顿时双眼锃亮,不知道多高兴似的,二话不说就要回房洗澡。   “哎——”顾飒明一把拉住他。   “作业别全带过来了,没有多久了。”顾飒明说完垂下视线,像是仔细看了看祁念脸上,随后才放人走了。   祁念先去拿了衣服,回自己房间后手脚略显麻溜地整理好东西,到浴室放水洗头洗澡。   洗了一小会儿,祁念浑身被腾腾热气熏得微微泛粉,他不敢让热水直接淋到嘴上,顺着水流低了低头,眯着眼睛盯着地板,视线所及的某处已经没有先前那种难受的感觉。可哪怕是现在祁念也不敢多想,因为想着想着他就会有些脚下发软,也不知道是在里面待久了缺氧所致,还是因为别的。   祁念晃了晃脑袋,湿漉漉的发梢甩出的水珠四溅。   他三下五除二地洗完,按顾飒明的要求吹干头发,在书桌面上拿了本语文作业和周记本就趿着拖鞋过去了。   “今天居然还不想睡么,这么想来这儿写作业?”顾飒明懒洋洋靠在书桌边的沙发椅上,看祁念坐得端正,手里一笔一划动着。   “是你说要带作业来的,”祁念停笔,抬起眼,黑溜溜的眼珠对过来,无不在控诉,“不写作业就不能来了。”   “那别写了,”顾飒明夺过他的笔,往桌上一撂,玩笑道,“坐着,坐到睡觉时间就能回去了、”   一听到这里,祁念心里那簇忽闪忽闪的小火苗骤然灭了,又去捡笔,嘀咕道:“我写作业。”   顾飒明也不再提这一茬,拿起他的周记本翻开了第一页,看着“祁念”那两个字,似乎想往下翻,问道:“能看吗?”   祁念点头。   顾飒明得了准许,翻开他周记本的内容页,没两下就翻到了头,速度称得上一目十行。   倒并不是他不愿意仔细看,而是祁念写的周记实在......实在官方正统又寡淡无味......   没有一丁点儿“窥探隐私”的感觉。   祁念每周周记写的都是关于某一学科内容的学习总结,且毫无过多的个人思想感情抒发,一本正经的像个少年老成的学究。   “你这,”顾飒明笑了声,接着貌似真想认真地跟他讨论似的,“为什么第一周是写的化学,第二周是政治,上一周连着之前两周又都是语文?”   祁念以为顾飒明真的在检查他的作业,说道:“以为写周记之前做的是这一门。”   “......”   “以前写过日记么?”顾飒明挑挑眉,随意地问。   祁念闭着嘴,犹豫了片刻,“没”字的发音湮没在两瓣水润的双唇之间,只稍显生硬地说了个“有”。   “也写这些?”   “我不记得了。”   顾飒明关上祁念的周记本,双手交叉握了握,他眉眼里的隐晦不清之意在抬头看向祁念时消失了,只把祁念身上的清冽、单纯、空荡荡的东西望进眼里。   顾飒明直了直身体,温声开口叫他:“过来。”   祁念的身高比坐着的顾飒明要高,顾飒明得抬起头,才能跟他视线交融在一起:“知道我是谁么?”   祁念张了张嘴,在顾飒明眼皮底下这样叫出来时,觉得嗓子有些痒:“哥哥......我......”   “嗯?”顾飒明应道。   祁念说:“我明天上午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顾飒明没有思索多久,说:“可以。”   当晚祁念觉得困了,自己主动要离开,顾飒明还是坐在那张沙发椅上没动,也没说话挽留。祁念看上去情绪正常,抱着带来的东西打算带走,走前凑到顾飒明跟前先说了晚安,在他哥哥终于开口说完晚安时,祁念速度飞快,动作轻盈不显地亲了他哥哥一下。   可能因为实际上心里太过慌张错乱,祁念那个轻轻的吻只落在了顾飒明的嘴角边。   他是设想过一遍又一遍后,鼓足了勇气才那么做的。   祁念现如今学得很聪明,更不用说他本来就擅长察言观色。   祁念面对顾飒明时一直善于做那个先踏出脚步的人,祁念不懂所谓的先后与输赢,只懂顾飒明允不允许——而今天是顾飒明先逮着他做那种事的,还做了两次。   即使他没有得到任何一句答复。   他想,行动也是可以代表所有的吧。 第五十二章 (上)   翌日,也不知道是几点了,祁念在床里翻了个身,下巴搁枕头上,迷瞪着眼睛还没从刚醒来中缓过神。   窗外是天亮前的灰蒙之色,将亮未亮。   祁念睡不着了,缓缓摆了摆头,他一会儿会想到顾飒明当时是怎么亲他的,一会儿会想顾飒明为什么突然就变了......还会想到他哥哥真好。随便数数,顾飒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对祁念几乎是有求必应,虽然看起来总不太上心的样子,但那也只是看起来。   祁念想着想着有些开心,有些亢奋,翻身回来倏地坐起,揭开了被子。他洗漱完,一大早也无事可做,呆滞地放空了片刻,连棉拖鞋也懒得穿了,赤着脚就往外溜。   顾飒明在房门被打开前就醒了,不放假的时候已经习惯早起,到了周末生物钟也毫不懈怠地工作着。   他阖上眼,听锁舌重新嵌进门框里,发出细微的“咔哒”一声,接着却没听见有人走动。   祁念进入房间后,缩了缩脖子,大气都不敢出,瞧着厚厚的被褥中间起伏的那一块,顾飒明有一条胳膊搭在了外面,宽松得堆起了几圈褶皱的衣袖下,是青筋、血管凸显的手背和小臂。   房间里的窗帘只拉了薄纱那层,依稀透着微光。地板坚硬冰凉,贴着走的时间久了,凉意渗入脚底板,冰得发麻。   他怕吵醒了顾飒明,也弄不清自己怎么鬼使神差就到这儿来了,便转身打算走。   “来都来了,就走?”顾飒明突然出声,声音里带着些刚醒不久的沙哑。   祁念结结实实被他吓了一跳,心下怔忡。   ——没走得成。   顾飒明觉得好笑,他不知道祁念从哪儿能来这么多小动作,而且明明被抓到现了原形,腰杆倒是时时刻刻挺得笔直,挺出了一片光明磊落和赤裸裸的无辜来。   “你醒了啊?”祁念讪讪,轻声问。   合着意思是顾飒明不该醒似的。   顾飒明扭头起身,手肘撑在床上,狭长的眼里清明透彻,看着祁念,似笑非笑地说:“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祁念,谁告诉你不用敲门,没经过同意就能进来的?”   祁念闻言呆滞了一瞬,眼里的光彩黯淡下去,手指已经不自觉地绞在一起,来之前脑海里所有的缱绻旖旎,被顾飒明这一通批评批得烟消云散。   “我......我不是故意的。”祁念嘴角朝下扁着,一只手无措地在胸前摇了摇。   他往后退了退:“我现在就出去......”   顾飒明比他的动作还要快一步地从床上跃起,拦腰将祁念往床上拽,祁念猛然失去重心,脚下不稳,电光火石间俩人双双倒在床上,祁念鼻子往顾飒明下巴处磕了一下,随后几乎整个人都压在了他哥哥身上。   祁念原本的呼吸全乱了,都扫在顾飒明的脖子上,让人喉头微动,那硌人的肋骨也贴在他紧绷的腰腹上。   “往哪儿跑?”顾飒明推着他翻了一圈,把人裹进软绵的被子里摁着,“我说你能走了吗?”   祁念还没反应过来,回应的只有他紊乱不平的呼吸,和一双小鹿般瞪得圆圆的眼睛。   顾飒明像是在想怎么收拾他的办法,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拍在被子上,考虑到室内温度不高,他还替祁念拉了拉被子,盖住那两只纤瘦雪白的脚丫。   他收手时不小心一蹭,跟碰了块冰块似的,寒意扎手。   顾飒明探出身体往床下瞥了一眼,回来又往被子上狠狠拍了一把,准确无误地拍在祁念屁股上:“又不穿鞋,真把自己当小孩了啊。”   “我就这一次没穿。”祁念郁闷地闷声辩驳。   “就这一次?”顾飒明问他。   祁念的脚趾在被子底下蜷着,全身都被被子里残余的体温包裹着,嗅觉灵敏地辨识到熟悉的气味,一切都随着血液源源不断游走向祁念的大脑,只得出了舒适满足的处理答案,心下一片安宁。   即使顾飒明的脸色跟外头云层密布、晦暗不明的天气一样,让人摸不准好坏,是玩笑还是认真。   但他似乎从截止他倒在床上前一秒的经验中,认准了顾飒明是不会拿他怎么样的,开始有恃无恐起来。   祁念眼珠转了两圈,回答道:“最多,就只有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了。”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祁念就是脚上什么也没穿的坐在餐厅,毫不避讳地直直盯着他们,在盛夏里也倾泻出满身像是来自阴暗潮湿里的阴冷,而且言行举止离奇古怪,如同一个见不了光的心怀鬼胎的人偶。   而此刻躺在顾飒明床上的人,把半张脸也捂了进去,在早上七点都还没彻底亮堂的、风霜欲来的十二月里,已经从头到脚捂出了一团滚滚燃烧的火,额头上先发起了汗。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记得,记仇?”顾飒明笑了笑,把被子给他扯下去了些。祁念皱巴的衣领垮到前胸,敞出一片白唰唰的肤色。   大概是更亲密、更没得辩解的举动都有过了,顾飒明随时随地都能生出一种悖德的罪恶感,即使是兄弟间的玩闹亦如此,因为偏离的轨道已经代表着存在巨大风险,稍不留神就会失去控制,彻底脱缰,将远不止是“陪着弟弟胡闹”那么简单。   退一步讲,横亘在他们之间产生的欲望,究竟是什么呢?顾飒明只能笃定自己,这与怜惜、补偿、简单的一时起意挂不上勾,但也给不出更妥帖的解释。这更像夹杂在庞大怜惜与补偿中的单纯的欲望。   那么祁念呢?也许对祁念而言只是缺失的安全感、想要的依靠和不被抛弃。   祁念并不自知这些,他手动了动,忍不住跟他哥哥开起了玩笑,一本正经地嘟囔:“嗯,记仇记了好久了。”   顾飒明眼角跳了跳,他一直默认祁念是因为当年年纪太小,把幼时的事情给忘了——在顾飒明的印象中,那段时光应该很好才是,他不记得了,可从祁念一直的表现中,好似也没有这回事一样。   他撑手懒散地坐着,哼了一声,笑问:“多久?”   祁念没了主意,语焉不详地想搪塞过去:“......就是很久,也没多久。”   “说话没一句靠谱的,”顾飒明戳了把他的头,翻身下了床,边往浴室走边说,“不就是几个月前,还有多久。”   祁念跟着转了个面,看着浴室的门关上。   ——十年。   ——少说也有十年。   但祁念现在回头,他的十年里不存在有“点点滴滴”,这十年里的每一天都想不出什么区别,总结在一天当中都绰绰有余了,真是“十年如一日”。   所以现在可以算否极泰来了吗。   他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长长的隧道里,疲倦、麻木、扭曲地跟随着某个虚幻失真的亮点走着。到现在,他真的能泯灭仇恨、忘了祁洺,真的能够上眼前这真实的风光霁月与光芒万丈,“重新”来过吗?   祁念听着浴室里的水流声,闭上眼,把脸埋进了两个枕头的中缝里,困意铺天盖地地涌上了头。   可祁念趴着还没安然度过一小会儿,床头柜就“嗡嗡嗡”地震了起来,伴随着两秒一循环的电子铃声,他睁眼抬头一看——是顾飒明的手机响了。   “帮我拿过来,”顾飒明打开门,他正站在洗漱台前洗脸,使唤起祁念,“衣柜最下面有双拖鞋。”   祁念那困意也不见了,他一骨碌爬起来,拖开衣柜的抽屉,手忙脚乱趿着拖鞋,转身把那不断又震又响的手机拿起来,低眼瞄到屏幕上亮着“施泽”两个字,转头屁颠屁颠送了过去。   顾飒明擦干手,看了一眼就按下了接通键。   对面开口“喂”的第一句嗓子就有些哑,顾飒明笑道:“施泽,不至于这么拼,啊,今天打不了就算了。”   祁念完成了送手机的任务,也不走,就站在跟前等着,顾飒明抬手理了理他的衣领,不知听到了什么内容,顿时皱了皱眉:“你现在在哪?”   施泽那头支吾了半天,声音听起来依旧没好到哪去:“唉,这不重要......我告诉我妈了,但就怕她查我,所以知会你一声......假如问起来,就说我住你家了。”   顾飒明没说话,听着施泽那头又说了半天,才说:“那先这样,要是别的地方穿帮了,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说罢便挂了。   祁念好奇地看着他哥哥,想知道怎么了。   “先出去,”顾飒明拿着手机,扳了扳祁念的肩膀,推着他往外走,“今天上午不用去了。”   祁念脚下的拖鞋太大了,有些步履蹒跚,还要拧着脖子往后扭头,一脸疑惑。   “看路,”顾飒明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记吃不记打的?”   “哦......”   祁念蔫蔫地转头回去直视前方,不禁腹诽:凶什么凶,我可全记着呢。   虽然记着也没什么用吧。   顾飒明把人推到床上坐着,自己退坐到沙发椅上,解释道:“施泽昨天喝多了,没回去睡在了外面,所以今天打不了球了。”   祁念闻言想了想,接着耷拉着眼尾,缓慢地开口:“那你上午就得回去了,是吗?”   “嗯......”   他听见回答,停顿了半晌,手指抠了抠被单,才声音不大地提议道:“那我们下去吃早餐吧。”   顾飒明不接话茬,只目光温和地看着他沉吟片刻,然后起身。   祁念跟着站起来,他倏地用余光看见床上一团乱的被子,立即弯腰去理,顾飒明见此便绕到了另一边。说是俩人一起摊好了床铺,可顾飒明手劲大,人也高,随便抓着抖一抖就荡起波浪,风直往祁念脸上扑,他这边根本不用怎么动作,最后扒拉几下角落、抚抚表面的细小皱褶就好。   气氛不声不响地沉寂了下去,祁念走到门边,看了看脚下不合尺寸的棉拖鞋,吸取了教训,说:“哥哥,我先去房间换自己的鞋。”   “嗯,去吧。”   顾飒明看了看他,继续随口一般说道:“我今天下午再走。” 第五十二章 (下)   祁念亲耳从顾飒明那里听见了他下午才走的消息,心里乐开了花,从一个人去房里换鞋到一起下去吃早点,都兴致勃勃的。何瑜在餐桌上跟顾飒明说的话他一个字没听见,连刘妈端着蒸屉上来,说着“让一让”时,祁念也因为沉浸在自己的开心里而显得迟钝,还是顾飒明在旁边拉了他一把,他才及时躲开刘妈手里那笼滚烫热腾的小笼包。   吃得差不多了,他也没有久做停留。   顾飒明似乎在跟何瑜商量家长会的事情,这不是祁念能插上嘴的,祁念对此也没想法,便自己先跑上了楼,准备收拾了作业搬去顾飒明房里。   昨晚他带去的没写几笔,周记也没完成。   祁念看着最上面那本黑皮硬壳的周记本,眼神逐渐失了焦,隔了好半天才拿起来,和所有作业叠放在一起。   顾飒明昨天问祁念有没有写过日记,祁念在骗人的边缘徘徊两圈,回答了有。   可他不知道那算不算得上日记,对自己写下的具体内容也记得并不清楚,甚至那本轻薄而纸质不佳的多年以前的“日记本”究竟被他放在了哪里,都难以想起。   但祁念的危机意识和直觉被触发,他有一点很肯定,那就是这本东西绝不能让顾飒明看见。   放眼整个房间,要说祁念开始去云城市一中上学发下来的这些课本资料、雪花片般的卷子,不过是九牛一毛。   他别的东西少得可怜,只剩下些堆积成山的书和纸。   从前写过、用过、读过的那些东西都摆在书柜里,收在箱子里,塞在某个角落里,就算定期打扫也不太管用,总会有被遗漏忽视的地方,它们生了灰,起了潮,无人问津。   祁念缓缓四顾身处的四面墙间,走向光线最充沛的那一面,把窗帘往边上拉了拉。   想要重新来过,伪装只能当成一种手段。   祁念即使是毛病根深蒂固,“本性难移”,也得与只剩了些断壁残垣的曾经告别,试着与这能看太阳升起的世界和解一回。   顾飒明在星期六陪了他一上午。   “哥,你不带东西走了吗?”祁念见顾飒明一直都没有要收拾东西的意思,忍不住问道。   “这一上午都差不多了,”顾飒明从衣柜里拿了要换的衣服,笑了笑,“你没写完?”他边脱上衣边撇清道:“今天我可没打扰你写作业。”   顾飒明换上新的长袖,再套上外套,正眼看过去,祁念没看着他了,眼睛不知道歪向哪边瞥着,看起来一脸心虚。   顾飒明没安好心地又问了一遍:“写完了么?”   祁念声音细若蚊蝇:“快了。”   祁念上一次看见顾飒明裸着上身,还初生牛犊不怕虎似的,敢直愣愣盯着,这回耳根飞红,早早移开了视线回避。   只是就看了一眼,祁念也被迫发挥起过目不忘的本领,满脑子都是那覆着匀称肌肉的肉体。   顾飒明没继续跟他心猿意马,顺着学习上的事说了下去:“你那是因为写字太慢了,蜗牛赛跑都比你快。”   “文科的字数太多了。”祁念弱弱地给自己找理由。   “等下学期结束,就不用写这些了。”顾飒明说。   祁念喃喃:“是吗......”   顾飒明走到书桌边拿上手机,靠着站了一会儿,跟他说:“我明天下午就回来,如果有事,想打电话你知道该怎么打,嗯?”   这是顾飒明走前第一次会和祁念特地交待,祁念乖乖答应,全然没了早上听说他就要走时的沮丧模样,好像多出的平平无奇的这一个上午,就有那么重要。   何瑜提早为顾飒明安排了车送他,顾飒明没有刻意拒绝,出门上了车。   二楼的窗口从来是个好地方,可以不动声色地目送人来人往,祁念的手撑在大理石纹窗台上,针脚细密的浅灰色毛衣替他隔绝了大部分的寒冷。而楼下刚跨腿上车的他哥哥,身上只穿了件利落而单薄的黑色连帽夹克。   那身影也在冷风萧瑟的天气里,显得更锋锐、冷硬。   祁念眨了眨眼,把脸往前凑得更近一点,眼睫毛快扫在了玻璃窗上,直到院子里变得空无一人也没挪开。   他总觉得他哥哥并没有那么高兴,他哥哥不高兴住在这栋别墅里;不高兴离开从前的家;不高兴每月往返的这一趟;一开始也不高兴有他这个弟弟。   其他的“不高兴”,祁念模棱两可,可关乎自己的这一条,他想,那也只是一开始了,和现在无关。   祁念抿起唇,舌尖抵在中间触了触,抬手从嘴间拈下一小团绒毛,直接转身回了顾飒明的房间。   眨眼间便是收假上课。现下临近期末了,在彻底放寒假之前还有一次不可避免的家长会和重要的期末考,平常有些拖拉的人终于被耳边时不时敲响的警钟敲动了一回,到了教室就开始认真地拿书早读。   进入冬天,大家的衣服穿得厚起来,座位间有种变得更加拥挤的错觉。更麻烦的是,教室里开窗通风会冷,不开窗户又觉得闷,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一时一个样,前后几扇窗户也是开开关关,没个定数。   下了早自习,坐在靠窗的同学终于忍不住抱怨起来:“你们一下要开,一下要关的,那到底是开还是关啊?!我跟你们换个位置行不行?”   祁念转头过去看了看,先看到的却是徐砾空着的座位,不免心说,徐砾今早怎么还没来上课。   说时迟那时快,他刚把头转回来,就在门口看见了徐砾,正低着头朝这边走过来。   等人走近了,祁念第一句便问道:“你剪头发了?”   徐砾绕过他,拉开自己的椅子,坐下后才开始显摆:“这么快就发现了?挺关心我的嘛。”   徐砾以前也剪头发,但也就是剪掉随着时间推移、长得过长的那一部分,剪完之后还是维持最基本的原貌,刘海快扎到眼睛。   可这一次不同,祁念从远处他低着头就发现了,他这次连眉毛都彻底露了出来,乍一看还有些不习惯的突兀。   “对了,小漂亮,”徐砾从包里掏出作业,小声地明知故问,“那天你跟顾飒明提前走了?”   祁念闻言谨慎地看了他一眼,才回答了一个“嗯。”   “你瞧瞧你那什么眼神?啊?!”徐砾瞪了他一眼,手里干着自己的事,倒也不耽误他说话,“得了便宜还卖乖,啧啧。”   何佳彦反过来找祁念收作业,顺便朝徐砾说了一句:“真没想到,你居然那么厉害。”   “何佳彦,你这么好收买啊?那我多陪你打几次呗。”徐砾道。   何佳彦嗔视了他一眼,收了祁念的作业就走了。   直到上午上最后一节语文课,老师让他们阅读材料的时候,祁念托着腮帮子,低头看书,突然眼前一闪,想起那天在KTV里徐砾的举动,再回顾徐砾一直以来有几句话说几句、绝不藏着还得多说的那些直白露骨的内容,他福至心灵地懂了对方的用意。   祁念抬头望了望,语文老师正背对着他们,在讲台上写板书,他放心地偏头,对徐砾说:“我知道了。”   徐砾那会儿也托着下巴,眼睛不知聚焦聚在了哪儿,一脸严肃地发着呆,他听见祁念的声音,空了一秒才转头,恢复了神色:“你知道什么了?”   “谢谢。”祁念有点不好意思,低声说。   徐砾愣了一瞬,明白之后无所谓地笑了笑,但跟他敲诈勒索起来:“要谢中午请我吃饭谢。”   祁念垂眼思量了两下自己兜里的钱和平常吃饭的价格,然后点了点头。   等语文老师收拾着课本和教案下了讲台走出教室,顾飒明刚把书一合,旁边的施泽不等他起身就说:“你先走吧,我还有点事。”   顾飒明看了看他,又顺着他的目光,在扭头之后毫无意外地看见了祁念,还有徐砾。   “你有什么事?”   “哎,你别管!”施泽皱眉说。   施泽满脸写着心神不宁和烦躁难安,顾飒明既不好奇,也刚好懒得管他,随口说道:“那我带祁念去吃饭了。”   施泽闻言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恰好余光一瞥,瞥见徐砾正有说有笑地跟着祁念走出教室,他囤积在心里、闷了一个周末加一整个上午的怒火终于跟炮仗被点燃了般瞬间炸了,站起来时推得椅子哐啷响,声势浩大。   祁念刚被徐砾生拉硬拽着踏过后门门槛,走出了一段距离,闻声不自觉地回头看了看,一看便隔着窗户和脸色不明的顾飒明对上了视线。   他不禁咯噔一下,脚步停了下来。   不等他进一步作出反应,人高马大、气势汹汹的施泽就先冲了过来。   祁念睁了睁眼,直瞪瞪地看着施泽朝他越走越近,心里打起了鼓,不知道要不要让开,脑子里飞速猜测着——难道顾飒明和施泽吵架了?施泽不满于那天他拉着顾飒明先走了?可也不至于......施泽那看过来的眼神跟要吃人一样。   就在这时,徐砾把祁念松开,往旁边轻轻推了推,直面迎上了施泽。   “你他妈也知道我找你啊?!”施泽没有停顿地冲上去,一把揪住徐砾的外套衣领,可谓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他咬牙切齿道,“怎么不跑了?恶心完人就知道跑?!”   徐砾从头到尾都很平静,像是早就预知到了此刻的场景,包括施泽眼里流露出来的不加掩饰的厌恶,轻声说:“对不起。”   “对不起你妈!”   施泽拔高声音吼完之后,嗓子又变哑了,他逻辑短路,费劲地继续说:“你......给我滚!别让我再看见你!”说完松了手,把徐砾狠狠一推。   祁念靠在墙边,目瞪口呆地看着施泽,被他突如其来的暴力举动给唬住了。   徐砾被那一下推得趔趄,差点摔倒,祁念下意识上去扶了扶,手足无措地张望,怕盛怒之下的施泽会继续做些什么。   与此同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出了教室的顾飒明上前叫住施泽,强行把他拉开了点距离。   从厕所里出来的其他同学刚才自然也听见了外头这巨大的动静,只匆匆瞥几眼,惶惶地走了。   祁念蹙着眉,看向应该也是局外人的哥哥。   “祁念。”顾飒明叫他。   祁念骤然回神,“啊”了一声。   顾飒明微抿着唇,朝他抬了抬下巴。   在祁念会意,和徐砾一起从就近的楼梯下楼之后,楼道里空荡荡的,顾飒明推了施泽一把:“行了,先吃饭去,再考虑考虑坦白的事?”   施泽身体晃动,回想着下楼前一秒都在幽幽盯着他的那副面孔,心里一阵发紧,烦躁不已地跟顾飒明从另一头下了楼。 第五十三章 (上)   冬天已经按部就班地真正来临,祁念算是较早那波穿上冬季校服的学生,不像只有件单薄外套、缩着脖子走在路上的人,他这一身足以抵御现下的寒冷。   徐砾虽然也就套了件单薄的秋季校服,但跟不怕冷似的走得利索。而徐砾也在他面前一反常态的沉默,看上去也没有被骂了的难堪和伤心,更没有愤怒。   他们在校外就近一家生意冷清的店内点了单坐下,祁念看着他拨弄了两下放筷子的塑料盒,里面是空的,徐砾便又重新起身去另一桌取了两双筷子,然后把一双放在了祁念桌前。   “还知道来扶我,”徐砾转着手里那两根筷子,笑了一下,“以前说你没用,看来是说错了。”   祁念不理会,启唇缓慢地问:“他为什么骂你啊?”   徐砾讳莫如深地看了他一会儿,放下筷子,用一种近乎嘲弄的神情说:“只是骂了骂,都没怎么动手,还算是我占了便宜吧。”   “祁念,你太单纯了,”徐砾继续笑着说,“所以我能在你这儿成了好人。上回黄毛手上的伤看见了么,就是我让他划的,他想留住我。虽然当初酒吧的兼职也是他帮我找的,但人嘛,利用完了就是可以扔开的。”   后厨炒菜的声音乒乒乓乓,店内不过二十来平米,十分狭小,不时飘来呛人的油烟。   祁念边听边捂了捂鼻子,又放下,垂眼想了不久,说:“你利用了施泽?”   “你怎么不问问我利没利用你?”   “没什么关系。”祁念说。   若是旁人说这话,徐砾打死都不会相信。   他停顿半晌,嗤笑一声,见那点单收钱的老板娘从凳子上起身去了后厨,便撇嘴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我把施泽给睡了。”   话音刚落,那老板娘就端着两盘炒码盖饭,从破旧的帘子处钻了出来,笑眯眯递给他们,又重新回去坐着了。   祁念手指推了推瓷白的盘子边,躲开热气,眼睛带着疑问地看着对面的人:“上个星期五?”   “嗯哼,”徐砾似乎没有之前那么消沉了,开始大快朵颐起来,嘴里含糊不清,“非说利用也行,呵。哎这味道果然不如那家......”   祁念拿起筷子,停在半空,依旧自顾自地问:“所以就是,你们睡在一起了吗?”   徐砾从盘子里抬头,短促地怔愣之后:“喂,小漂亮,你不会到现在连那个行不行都还没懂吧?”   他夸张地唉声叹气,饭也不吃了,贼眉鼠眼地凑过去粗略解释了一通。   “有些直男倒是挺行的,就是提起裤子不认人。”徐砾坐回座位时冷笑着嘀咕道。   晚上回去的时候,车里的光线和车外一样,都有些暗。祁念的书包放在了他往常坐着的位置,自己挨着顾飒明。   经过减速带时,祁念随着车子小小地颠簸了两下,顾飒明伸手按了按他,祁念吞咽着喉咙,抬起眼去看顾飒明,复又收回。   车继续往前开了一段路,顾飒明手一直没挪开,突然轻轻掐着他的手臂问他:“怎么了?中午徐砾跟你说了什么?”   祁念闻言脸红了红,虽然他在顾飒明面前藏不住多少事,但有些事还是得藏着的。   祁念语速很慢地将顾飒明所问的内容复述道:“徐砾说,星期五那天晚上他跟施泽......在一起,因为第二天要回去看他妈妈,所以早上先走了,才......”   顾飒明像是听得认真,以为祁念会继续说完,安静了半晌才问:“那你觉得呢?”   回答之前,祁念小心地瞟了一眼顾飒明,依旧犹犹豫豫:“我觉得施泽他、他......”   顾飒明忍不住笑了,抬手揉了揉祁念的后脑勺:“说,没关系。”   “不喜欢他?”他循循善诱道。   祁念嘴角用力时,牵动着腮帮子鼓了鼓:“嗯。”他回答完瞬间意识到什么,又补充道:“但我不是对你......我喜欢你的。”   “我知道,”顾飒明心里没有嘴上潇洒,但还是说,“继续,觉得他什么?”   “他......”祁念刚刚是不敢说,现在却是一时间有些语塞,想不出恰当的词语,只不自觉皱起了脸。   不怪他一想起施泽就没什么好脸色,当初施泽看似无心又有意无意地针对了他,原本不值一提,但顾飒明当初也用自己的方式让他不止记住了, 还记忆深刻。   顾飒明一直在耐心地等祁念开口,祁念平常把施泽视如空气,此时听一听他会对施泽有什么评价,不免觉得有些意思。   祁念被勾起了一些情绪,他的目光错开顾飒明,望向车窗外,渐晚的天色比往常还要灰蒙,映在人行道上各色各样的归家人的脸上。   “我可不敢招惹他。”祁念垂下眼,平静地说。   顾飒明闻言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思索少顷,突然笑了,边笑边把祁念搂得紧了些,说:“原来真有这么记仇啊,那哥哥错了,好不好?”   祁念紧抿了抿唇,有些别扭地“嗯”了一声。   谁能想到顾飒明反应得这么快。当初他是如何告诫祁念不要去招惹施泽的,被祁念一点,就记了起来。   而祁念借着“他不太敢、也不太方便说”的幌子夹带了一些隐秘的想法和情绪,便被轻而易举地发现了,顾飒明还是那样的语气,倒显得是他在拿乔。   祁念才发现,在现实中,他根本不是梦里那个可以彻底沉溺于湖水的人。   祁念如同一片掉入那瑰丽湖泊的落叶,在顾飒明低笑时的声音、贴过来的胸膛的震动、还有笑着道歉的样子里,被吸引着一头扎破了水面,仿佛寻到了归处,想要被完全浸没与占有,却又被水里的力给推上来,辗转反复,挣扎不停。   其实祁念觉得自己实在没有患得患失的必要,顾飒明的选择很多,顾飒明不选择别人,也不是就必须选择他。   况且顾飒明是他哥哥,就已经是一条充对方可以回绝与反悔的充分的理由。   但他已经沉浮、飘荡在其中,无法自拔和靠岸。   车内的冷空气早已被徐徐吹出的暖风替换,他们一时间不再说话后,祁念本就穿得厚重,开始察觉到身上发起了热,止不住拿手去揪里面的毛衣领。   “热就脱了,”顾飒明见了便伸手拉开他的校服拉链,帮他脱着外套,“抬手。”   祁念被三下两下脱了外套,顿时觉得敞了口气。   顾飒明把手里的校服搭在前面的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之间,看着像有心事一般、呆呆愣愣的祁念,心里有些发软。   在顾飒明的印象里,祁念很容易在他面前妥协、委屈,很容易哭,也很容易竖立起懂事的却不怎么坚固的墙。虽然祁念有过牙尖嘴利的时候,有过很长一段时间内不愿意叫他哥哥,有过对他“避之不及”,但顾飒明依然觉得他的弟弟实在是没有“立场”,记仇归记仇,也总是原谅得很快。   从前祁念讨厌他时就不是他的对手,现在更是将弱点展露了个干净。   顾飒明想,他再也没见过比祁念还傻的人了——喜欢自己原本讨厌的亲哥哥,被拒绝了知道要立马保持距离,得了甜头又可以不怕被伤害地继续喜欢。   可祁念哪里是不害怕被伤害呢。   他不仅怕被伤害,还很容易被伤害。   在祁念出色的,几乎融入血肉、融入每一丝灵魂的伪装里,顾飒明以前看不见。   但顾飒明也早就看见了,看见了也在找理由,不知悔改。   哪知饶是如此,也照样比不过祁念的“执迷不悟”。祁念给了对方一次次伤害自己的机会,也从不把那句“喜欢”改口。   不知不觉中,车辆驶入道路空旷的靠近别墅区的区域,祁念一直安静地坐着,顾飒明目视前方,最终偏了头,开口问祁念:“在想什么?”   祁念抬起眼,轻声说:“没想什么。”   顾飒明本意也不是要祁念的回答,他侧了点身,手里触上祁念身上那件浅灰色的柔软的毛衣,又把指腹贴在祁念干燥的嘴唇间,低声说:“哥哥是不是很坏,总是让你不开心了?”   车内的温度还是很高,一切都是炽热的,稍经摩擦就能擦出火花的。   祁念清亮的眼眸看过来,张开嘴,有些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只吐出了“没有”两个字。   ——哥哥没有很坏,是他太贪心了,说是得寸进尺,其实什么都想要。   不过顾飒明似乎对他说出口的答案不太满意,搂在祁念背上的手用了用力,将人拉近,祁念望着那双隔得再近也望不到底的眼睛,轻颤了一下,短暂地止住了呼吸。顾飒明和那晚一样地看他,让他记起了那晚与当下不符的潮湿发霉的味道。可顾飒明此时的动作温柔,当他们近到适合再近一步就是亲吻的距离时,祁念忘了顾忌也许难堪的后果,不可抑制地闭上了眼,睫毛抖动。   顾飒明靠过去,几不可闻地笑了笑,只有胸腔再次震颤,在这样亲密的距离里,毫无阻隔地传递给祁念。他们的嘴唇碰在一起,滚烫在静谧的吻里翻涌。 第五十三章 (下)   顾飒明吻得很轻,嘴唇也贴得很紧。   他“嘘”了一声,有湿润短促的气流灼烫在祁念紧闭的双唇间,滋润着干燥脱水的那一小块区域。   不过几秒,顾飒明松开了祁念,很快地移开,伸手去拿祁念的校服。   车辆在快行驶到别墅区的大门口降了速,祁念手攥成拳,虚虚撑放在他和顾飒明紧靠的大腿之间,刚睁开的迷离的眼睛在看向前方时突然瞪了瞪。   他怎么忘了这车上还有第三个人在了......   顾飒明自然地理了理祁念的头发,指甲盖还不小心刮到了祁念透红的耳朵,惹得人警觉地缩了缩,看上去可怜极了,顾飒明却心情不错,把校服搭在他腿上说:“等会下车就穿上。”   祁念临下车前背上都热的出汗,但还是套上了外套,动作缓慢地给自己拉着拉链。   这天司机去接他们前就临时接到指示,他待会儿要送何瑜去机场一趟,于是也下了车。顾飒明先行一步,都已经踏上了台阶,司机便敬业地来替还待在车上的祁念开门。   这位司机虽受雇于何瑜,却是个不苟言笑、老实巴交的中年人,只知道做好自己本职工作,一切以安全为重,正因为如此,何瑜也才会让他来干专门接送自己儿子的活儿。   祁念看着站在车门外边的司机,嗓子有些哽住了,他此时面对这位称得上是伯伯辈分的长辈,不免心虚,都不敢直视对方。   正在他一边疑神疑鬼一边准备下车时,顾飒明转头见他还在磨蹭,又大步往回走,朝祁念道:“快下来。”   祁念脸上热乎乎的,迎着风吹才好受一些,他窘迫地瞥了顾飒明一眼,总算挪下了车。   顾飒明的一只手搭在祁念左肩,他点头对司机说了声谢谢,才与人往别墅里走。   一步步踩上低矮的白色台阶时,顾飒明垂着眼皮,见祁念还挺着僵直的背,低声说:“害怕了?他没看见。”   祁念侧仰着脸,嗫喏道:“你怎么知道?”   “不相信还是翻脸不认人?”顾飒明揪了揪他耳朵。   “没有。”   祁念闭了闭嘴,觉得事情怎么一经过顾飒明的嘴,就全颠倒过来了呢。   他终究还是继续小声地挽回:“我相信还不行吗。”   挽回得很失败。也不知道是从哪学的这话,顾飒明心中好笑,在玄关处打量了两下别别扭扭的祁念,到底没有继续捉弄。   何瑜临时要到外省出差,见着顾飒明似是有些愧疚,但因为赶时间,连晚饭也没在家吃,匆匆关心交待了几句便出了门,乘车而去。   祁念坐在餐桌上,迟钝地举着筷子,对何瑜的突然离去没反应过来,还有些惊喜。   从前何瑜很忙,基本一周只见得到一次,自从顾飒明回来,反倒天天待在别墅了。祁念从怎么样都无所谓,到私心里希望何瑜不常在——哪怕现在何瑜也不找他茬、不给他不痛快了,哪怕他和何瑜之间难以谈上感情,祁念依旧不能将他妈妈当成陌生人;当着顾飒明的面和他妈妈见面不识时,也没法真正如同风过无痕。   “傻坐着干嘛,吃饭。”顾飒明拿筷子敲祁念的手。   “哥哥,”祁念叫他,“这样是不是之后一个星期都只有我们了?”   顾飒明笑了笑:“也许一个星期,也许提前,也许推后。”   祁念咬了咬口腔内///壁,不怎么走心地问:“那家长会怎么办啊?”   “家长会?”   “就是星期五......”祁念说着说着神色变了变。   他知道顾飒明不可能把这件事忘了,不由得多想,想来了一片乌云从头顶过境,猝不及防挤走了许多的、短暂的好心情。   他怎么会拿顾飒明和自己相提并论呢。   顾飒明和祁念没有什么重叠的地方,不需要担心祁念所担心的问题。   祁念掩饰着说:“没关系的,我随便说的。”   顾飒明听他说得乱七八糟,追问道:“什么没关系?随便说了什么?”   祁念慢慢张嘴:“你应该不用担心这个......我就更不用了。”   说完祁念勉强地做了个轻松的表情,可他发现顾飒明并不说话,还是直视着他,便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家长会......阿姨会去的吧。”   顾飒明闻言皱起了眉,他低估了祁念的敏感程度,也高估自己能给祁念带去的安全感。   作为一个在所有人眼里“生来优秀、不需要有烦恼和所谓”的人,顾飒明从不用求得人爱,反而会因为来自四面八方的爱太多而产生困扰。   但他也不会因此有多少困扰。   拒绝掉数不清的告白对顾飒明而言属于小事一桩,那些人无论是闹着玩的、不信邪的,还是动了真心的,都没有区别。   是别人喜欢顾飒明,又不是顾飒明喜欢别人。   他会回祁家,也是祁家需要他,而不是他的需要。   可喜欢顾飒明的祁念不是这样,顾飒明拥有的许许多多,是祁念包括其他人都无法拥有的,可顾飒明包括其他人都能拥有的那一部分,祁念也没有。   ——如果祁念什么都没有,那还有哥哥。   然而目前看来,这个哥哥做得不怎么样,他的弟弟有了哥哥也没过得多好,直接间接被伤害过很多次。   顾飒明忽然想起祁念第一次对他说“我喜欢你”的那晚,他明知道祁念是在回避,也放任人出去了,自己还在病房里待了很久。   那时候祁念真的在厕所吗?在想些什么?会嫉妒吗?   以至于祁念会在那个晚风徐徐的晕车又狼狈的夜晚,坐在石板凳上,言语冷淡,笃定顾飒明不会喜欢他,只喜欢曾经的父母和弟弟。   时间流逝到此刻,他们之间除了几个实质性的吻,顾飒明也没给过别的,他在祁念眼里依然是个有退路的人——家长会何瑜不在还有养父母,不想亲他了就还是哥哥,甚至不要他这个弟弟了也谈不上损失。   “家长会她不去,”顾飒明直截了当地说,“不过确实不用担心,有没有家长去开家长会并不要紧,明天去办公室跟超哥说一声就可以了。”   祁念愣了愣,像是不敢相信:“是吗......”   顾飒明却不再继续跟他讨论,只让他先专心吃饭。   祁念默默咬唇,塞了一块新鲜的绿蔬菜梗到口中,闭着嘴巴咀嚼,理顺了听到的几句话后,少了些丧气。   俩人在刘妈过来收拾前就上了楼。   顾飒明手十分自然地搭在祁念肩上,捏着他温温软软的耳垂,他们沿着蜿蜒的楼梯走得悠闲,顾飒明开始说话:“其实现在家长会最应该担心的人不是我么?”   祁念不解,抬头时却被顾飒明未松开的手指轻轻扯着耳朵,顿时羞赧地低下头,小声道:“什么?”   “虽然不怎么要紧,但全班同学都有家长去,”顾飒明懒声说,“就你哥哥没有。”   “我也没有啊。”祁念蹙了蹙眉,微微偏头。   顾飒明垂下眼,手拖着他的下巴,严肃地问:“我不是人么?”   祁念满头云里雾里,不知不觉就跟着顾飒明走到了对方房间门前。   脚下已经铺上了厚实的地毯,印着简约大气的浅色花纹,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呼呼打在窗户上的声音。祁念也不知道该不该提出回先回自己房间的提议,还是回答眼下顾飒明这个难答的问题。   “我能不能去给祁念开家长会?”顾飒明边笑着问边推开了门。   祁念心间颤了颤,跟在顾飒明身后走进房间,转手把门轻轻合上。   屋内的壁炉在进入冬天后第一次燃了起来,祁念盯着看了会儿,跳跃闪烁的火焰撞入瞳仁里,木柴燃烧时噼啪作响,烘烤出一屋子的温暖。   祁念窸窸窣窣脱了外套,坐在顾飒明旁边,他一路从打开书包到开始学习,都在猜测顾飒明说去给他开家长会的话是不是玩笑,猜着猜着,终究一心不能二用,在做题途中将之暂时抛在了脑后。   睡觉前祁念回自己房间洗了个澡,他今天闷出了很多汗,浑身不舒服,洗完澡出来时,祁念的房间只开了盏灯,不免有些冷,他哆嗦着坐在床边穿衣服,又去到镜子前整理了一番,刚打算出去,顾飒明却直接来了。   “洗完了,”顾飒明皱眉看着他苍白发青的肤色,抬手碰了碰他的脸颊,触感一片冰凉,“暖气都不知道开?”   祁念被凶了也没话说,忍不住又打了个寒颤,连对方的面孔看着都冷峻起来。   下一秒房间里的灯就被关了,顾飒明拽着祁念的胳膊经过走廊,最后把人弄进了自己屋里。   祁家别墅整个二层的房间只有一处亮着,从漆黑萧瑟的窗外看,都透着温暖昏黄的光。   祁念被安排着坐在靠近壁炉边的小椅子上,等身体回了温,脸上有了血色,祁念开合着嘴唇,温顺识趣道:“哥哥,我回去睡觉了,会把暖气打开的。”说着他心下有一点点失落和难受,却又觉得妥帖至极,站起身就要走。   “祁念,”顾飒明叫住他,高大的身躯挡在不远处的出门必经之路上,“最开始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嗯?”   祁念直视着顾飒明俊朗却没什么表情,又似乎能看出点温情和笑意的脸,他思索片刻,低声说好。   “是么,”顾飒明走近他,“可我看着怎么不太情愿呢。”   “哥......”祁念不知道哪里不对劲,便早早示弱。   ——只是家长那个词,实在难以让人想入非非。   顾飒明俯身,手里虚虚抱着他,阖了阖眼,问道:“那就是什么都说'好'啊?”   祁念稍微动一动头,就能蹭到对方,像耳鬓厮磨。   他呆呆地点头,下巴磕在顾飒明的肩上。   顾飒明笑了笑,沉声问:“那今晚不准回去了,也好?”   顾飒明一直也在给祁念留退路。   可祁念不愿意,一条路只走到黑,宁可自行远离也执着地不要那条退路。   于是最终奏效,让顾飒明切断这条退路的,是他对祁念自虐般懂事的深恶痛绝。   祁念躺上床时,灵魂都如同飘了出来一般,他原本以为今晚会亢奋,忐忑,激动到睡不着觉——因为还没睡着时就像在做梦了。   其实变化也并不多,他在这张松软的大床上躺过,也跟顾飒明躺一块儿过,而且现在顾飒明靠在另一边的枕头上,跟他挨都挨不到一起。那也很好。   困意与充盈的满足共同涌上来,祁念在顾飒明关掉台灯前就睡着了,顾飒明替他掖了掖被子,他两只手都塞在了被子下,只露出一张脸和半截脖子,睡相规矩笔直,呼吸均匀。   顾飒明把灯关了,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画面里一成不变的只有一副笑脸,多的是便那些空洞、落寞或无措的双眼。大后的祁念在他面前情绪再多,也不够明朗和快乐。   顾飒明在昏黑中凝视了祁念半晌,轻叹了口气,终是没忍住低下头,亲了亲他的额头,才翻身躺下。   不论这个弟弟是亲的还是堂的,都没有留下多少余地给顾飒明。   他经过了深思熟虑,也像处理其他事情那样试着冷漠无情地权衡,他克制过情感,构建过最专长的理智,却还是与祁念无异,在纠结里打架,想着他们究竟应该回或者去什么样的关系里相处。   可想哪里有用。有些事是永远都想不出来的。   顾飒明再如何沉稳持重,遇事处变不惊,也还是一个脾气不小,问题很多,正值青春时期的少年,有横冲直撞的欲望,和难言的舍不得。   半夜,壁炉里的火光逐渐熄灭,祁念睡得很熟,在被子里翻了个身,有只胳膊露在了外面。趁着空隙,一些空气钻了进来,使祁念本能地往热源明显的那边钻了钻。   进入熟睡阶段后的祁念稍稍放肆起来,找着更舒服的姿势,像以往骑被子一样,一条腿搭在了顾飒明身上。   顾飒明眼皮动了动,睁开眼,望见的就是头顶的天花板。他其实不适应和人睡在一起。   此时醒来,顾飒明意识不大清醒地判断要不要把碰到他的人推开,怔然良久后,顾飒明伸手过去把人搂了搂,颈脖间扫过清浅匀称的气息,然后重新闭上了眼。 第五十四章 (上)   祁念是被早上的闹钟铃声叫醒的,一睁眼,顾飒明的侧脸便近在咫尺,是个近到模糊的距离。祁念动了动四肢,才发现他在睡觉时竟然已经不知不觉把整个人挂在了他哥哥身上,意外地挨得严丝合缝。   但貌似是他单方面的黏人。   顾飒明平躺着仰面朝上,被祁念抱着挤着,俩人几乎算是睡在了同一个枕头上,床上另一边空出孤零零一大块,祁念弓着身体往后退时,感受到了明显的温差。   “还早,再睡会儿。”顾飒明也醒了,他在被子里伸手阻止祁念往冷冰冰的那边退。   “……是你设的闹铃响了。”祁念小声提醒。   这样身体贴着身体的亲密距离和腰上被一只手束缚住的感觉,让他心跳如鼓,也不可避免的肢体僵硬。祁念有些做贼心虚,尽力地绷紧身躯,让自己能和顾飒明保持一点间距。   他晨勃了。   和喜欢的人睡在一张床上,所有感官里的事物全和他息息相关,而祁念在顾飒明的出现后、得以重回正轨的生活里,像每一个正常男生一样开始有关于性的朦胧幻想,产生生理反应。   只对他哥哥。   “设了两个时间,”顾飒明解释着,偏头看向祁念,“那现在就起吧。”   他虽这么说了,但人却岿然不动,祁念先是仿若特赦,过了半晌时间跟静止不动似的,祁念便拿不准意思了,小幅度地挣了挣,面露困窘。   顾飒明清晰地看在眼里,却不痛不痒地关心起了别的:“昨天晚上冷不冷?”   祁念蹙眉,倒不是难过的样子,缓慢地摇了摇头。   “不冷就好,半夜有人黏上来,想着应该也不冷。”顾飒明不怀好意,边说边转了个身,中途碰到了好几下,但也同时和祁念拉开了距离。   “我也不知道……”祁念说了一半卡住,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刚睡醒,屋子里的光线朦胧,没到要眯着眼睛挡光的地步,但他企图用捂住眼睛,遮挡一些来自他哥哥的目光注视。   顾飒明忍不住笑了笑,及时一手圈握住祁念的手腕,让他把脸露了出来:“黏人没什么不好,是我不准你走的。”   祁念原本准备的还是那句“对不起”,他怔愣半秒,把话咽了回去,换了种心情地感到不好意思,求饶般低低叫了声“哥哥”。   祁念似乎越来越到什么地步,都舍不得违逆顾飒明的意思,也眷恋温暖,而扑向光芒时总要付出些什么,所以狼狈一点也没关系。   顾飒明顺势拍了拍他,坐起来揭开被子,后背朝着祁念,恰好到了手机定的第二次闹铃的时间,顾飒明在刺耳铃声响起的前一秒就掐掉了,他边往浴室走边提醒:“该起床了。”   祁念抿着唇痴痴看了顾飒明一路,闻言便立马下了床,遮遮掩掩往门口走,“毫无留恋”地回了自己房间。   顾飒明听见门关上的声音,才也关上了浴室的门,以往正常情况下的早上,基本不管,晾一晾就过去了,但今天不同。祁念一直是侧着身睡的,顾飒明刚刚一醒来就知道他弟弟在别扭、躲避什么。   也算自作自受,顾飒明洗手时好笑地想。   等他快速地洗漱完,还是耽误了很久,谁知原以为会在楼下餐厅见面的祁念正站在走廊口,紧紧、笔直地贴着栏杆,把厚实的棉服压出明显的痕迹。   一看就知道是在发呆。   顾飒明走过去,用还有些潮湿的手掌覆盖着祁念的后脑勺:“怎么还在这里?”   “等你。”祁念睁大的眼睛眨了眨,看起来很单纯,目的其实也就这么单纯。   祁念说喜欢的时候只有喜欢,全是喜欢,说等你的时候就是在等你,只等你。祁念哪怕有一百件事情,也全部都简单直白,而且全部指向着顾飒明这一个人。   顾飒明像提小狗一样捏了捏他的后颈,说不出或教育或责怪的话。   他们到楼下时刘妈一脸焦急,直嘀咕说今天怎么这么晚、上学可能都要来不及了。   餐桌边已经被拉开了两张椅子,朝向正对客厅里红木色的摆钟,祁念坐下后四处望了望。   原本他是不在意时间晚不晚这回事的,但就怕顾飒明在意。   “哥哥,我们还吃么?”祁念问。   顾飒明将旁边那张椅子再拉开一点,坐下后才掀起眼皮,朝还站跟前杵着的刘妈道:“我们没事了。”   刘妈讪讪应了两声,迈腿离开时不禁腹诽,还真是三岁看老,这大少爷从小就是个不好惹的主,现如今甚至比祁文至都有过之而不及,好歹祁文至对她一直都算客气。不过刘妈转念一想,大少爷连对太太都说不上亲近,她还能指望什么呢。   “不着急,慢点吃。”顾飒明掰开一个包子,把其中一半递给祁念。   祁念砸吧着嘴,把包子凑在嘴边,又去瞟了瞟时间:“都七点十分了......”   顾飒明手里那半个都已经吃完了,他喝了口豆浆,说:“今天早上语文早自习,吃你的。”   “哦。”祁念才放心咬了口露在外面的肉馅。   “而且又不是第一次迟到了,”顾飒明说,“旷课也不是没干过啊。”   预料之中地看见祁念另一只舀汤的手停了下来,顾飒明凑过去截胡喝了那口汤,笑道:“反正我们家长会没人去开,迟到旷课这回事儿在我这准了,嗯?”   祁念听了,右手举着那只空瓷勺,左手包子里的油顺着指尖流到手掌都没发觉。   他觉得他哥哥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又找不出究竟是在哪里。   可祁念不会问,也认为不重要,他依然想——现在这样就很好,好到不能再好了。   酒店总统套房里的视野向来不差,可以俯瞰到高楼林立里夹杂着老旧的矮房子,马路、街道纵横交错,车水马龙,人头如蚂蚁无序又按照一定规则的在其中穿梭来往。一切尽数落入眼底,很容易让人产生站在了上帝视角的错觉。   但何瑜没兴趣也没心情品味这些,她此刻站在这里,只为等一个也许能判处她死刑的电话而已。   何瑜当年嫁给祁文至时,祁文至还是个吃喝玩乐样样不误的公子哥,顶头有个稳重又能干的大哥继承家业,这位公子哥无忧无虑,纵情享受得“顺理成章”。即使如此,他们这桩父辈按头的婚姻,依然能给何瑜母家带去足够的利益,挽救资金链亏空下摇摇欲坠的公司。   婚后的祁文至也许稍有收敛,然而对着一个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妻子,一个从天而降的无形的婚姻束缚,也可以相当于只是做了做表面功夫,算不上什么收敛。   祁文至被恨铁不成钢的祁老爷子强行送去部队“磨炼”的第二年,没有丈夫的陪伴,何瑜千辛万苦地生下了一个儿子。男孩的名字是早被取好的,单字一个洺。在所有长辈都喜气洋洋的面孔里,何瑜守着儿子这个唯一的慰藉,熬过了产后抑郁,心也跟着一点点冷了个透彻。   然而再不堪的婚姻,似乎也有回温的余地,如果没有那场车祸,一切也许又都会不一样了吧,何瑜想过问过无数次,即使不敢肯定,她也总想象着那样会比现在要好。   曾经祁家真正的顶梁柱、一手掌控着祁氏集团的长子,祁文至的长兄,死于一场因为肇事司机醉驾的飞来横祸。车祸过后都来不及送医抢救,祁文越当场死亡。   闻此噩耗,当年云城一时间沸沸扬扬,叹息扼腕的很多,幸灾乐祸的也有。而祁文至这个突然被赶鸭子上架的继承人,紧跟着传出了婚变传闻,豪门瓜葛为人所热忱地议论,流言四起。   为了掩人耳目,在丧亲的悲痛之下把局势稳住,祁文越那个刚出生不久的、无人知晓的私生子被过继了过来,成了祁文至和何瑜的小儿子。他们一起在何瑜此时所在的外省分公司待了将近一年,才带着祁念回到云城。   双方早因各自和共同的利益达成共识,演起幸福美满的一家四口。   但对孩子们而言不是,这些复杂扭曲的关系不靠他们维持。哥哥弟弟玩在一块儿,哥哥要照顾好弟弟,就是发自真心与本能的,连大人们处在其中,有时候演着演着,感觉也就像是那么回事了一样。   外界的猜测跟着开始停歇,哪怕之后时不时旧事重提一次,也掀不起多大的水花。   自此,祁文至改头换面得很快,终于在祁老爷子过世后,稳坐上了董事长的位置,全权接管集团。   唯一不改的,大概就是风流本性了。   其实只说风流成性,何瑜是没什么必要咬着不放的。   可最让她不能不恨的是,如果没有十几年前为祁念举办的那场声势浩大的生日会,她就不会失去自己的儿子。   何瑜手里捏着手机,指关节都泛着白,她从窗边踱到了房间中央,无声地焦虑着。   这次的出差行程原本不必何瑜亲自来,何瑜宁可推掉顾飒明的家长会,借着出差也要趁机旧地重游这一趟,却绝不是因为什么好事。   家长会如期而至,最后一节课前,教室里陆陆续续来了许多大人,祁念觉得人太多挤得慌,便出了教室,两手搭在走廊围栏上,俯视着楼下。   这天的校园里也显得格外热闹杂乱,平常禁止外人随意出入的大门敞着,传达室的铁门也打开了,停放单车、电瓶车的车库里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全是来开家长会的家长。   徐砾见到祁念的身影,找了过来,靠在旁边也看了半晌,才出声说:“进去呗,家长会等会就开始了。”   “跟我们有什么关系。”祁念盯着对面高三那栋楼旁长得高高的樟树,心不在焉地说道。   徐砾也一样,他妈那副样子别说开家长会,连门都出不了。   他“啧”了一声:“随便你,到时候啥都不知道可别问我了,找你哥去。”   徐砾转身晃悠回了教室,大喇喇地坐到自己位置上,夹杂在一屋子的家长之间。   其他同学都陆陆续续先回家了,或者有的就在学校里找了其他休息的地方等着爸爸、妈妈散会再一起回去。   顾飒明作为优秀学生代表,等会要做一个简单汇报,被超哥“扣留”了下来,刚好他也没有家长来,得跟着听一些必要事项。   顾飒明在后排站了一会儿,等台上正式开始时,极其自然地顺势走到祁念的座位边坐下,跟随便找了个落座的地方似的。   “嗨,”徐砾见他来了,安生不下来,十分熟络一般地搭话,“你怎么坐这儿啊?祁念呢?”   超哥正在讲开场的场面话,顾飒明直视前方,隔了好一阵,在空档期间说道:“跟祁念没关系。”   徐砾听完愣了愣:“嗬,可不是。”说到底还得感谢他呢!   徐砾静止片刻,忽然兀自扁嘴笑了笑,旋即淡了下去。   可不是跟祁念没关系。   因为祁念不缺家长,也不缺爱人。 第五十四章 (下)   祁念隔着玻璃窗和一屋子黑压压的人,猝不及防地与坐在自己座位上的顾飒明对视了两秒,在感觉到也被窗边其他家长看着时,祁念迅速移开了眼睛,一路顺着墙壁溜到了后门处。   教室里此刻只有顾飒明自己的座位空着,他思绪出离了一会儿,才开始思索自己要不要坐进去。   今天下午张超找到过班里这几个家长到不了场的学生,通过电话联系确认后,只能让学生自己跟着听完家长会的全程,也能多少有个数。   可当祁念真正亲眼看见,顾飒明此刻是坐在了他的位置上,按昨天说好的那样给他开家长会时,出现的不再是抵触情绪,而有种心被填满的感觉。   他放弃了揣测顾飒明的想法,却依然能在源源不断的被满足里,找到自己不惜一切也要追寻前往的地方。   有一种人,在苦涩交织的长河里哪怕找得到一块多么不起眼的小珠子,也能如获至宝,仿佛那就是全部的甘甜,值得豁出所有真心。   而祁念知道,他得到的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多,还要独一无二。   ——就像祁念提早很多年就为之所付出的那样。   家长会在最后一节课下课铃响二十多分钟后才结束,张超被三三两两的家长围在讲台上问东问西走不了。教室后排倒是空了,祁念张望几下,走了进去。   顾飒明手里拿着几张资料纸,见他来了,便站起身说:“一直站在外面看着不累啊,也不知道去找个休息的地方。先坐一会儿,等会回去了。”   祁念抬着头问:“那你去哪里?”   “去上厕所,”顾飒明微挑眉,放低声音问,“一起?”   顾飒明表情其实挺严肃的,但也不是当真的样子,说完笑笑就走了。可祁念还是跟条件反射一样想到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呆愣着抿了抿唇。   “喂喂,小漂亮,”徐砾一下一下地收拾书包,眼睛边瞅瞅台上的“盛况”,“马上快放寒假了,有打算么?”   祁念贴着椅子边坐下,有些不明所以:“打算干嘛?”   徐砾转眼瞪过去:“你问我我问谁,我这不是在问你?!”   “我不知道,得看......看顾飒明他怎么说。”祁念磕巴着小声回答。   “不是我说,祁念,你能不能有点主见!怎么就都得听他的啊!”   祁念一时间哑口无言地咬着嘴巴,探出身体从后门口看出去,顿了顿,继而平静回道:“都还没有期末考试。”   徐砾笑嘻嘻地跟着他一起望出去:“啧......”还没啧完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施泽在下面打了一整节课的篮球,汗津津地又坐在花坛边吹了半天凉风,最后实在等不下去了,皱着眉头爬上了楼。   他刚到五楼,还没喘匀气,好死不死跟那人无意对视上,脸色也跟着不好看起来。好歹这回没冲过来骂人了,他硬邦邦地绕过后门,总算在讲台上找到了他那个开家长会“开上瘾”了的妈。   徐砾呆滞不久,继续跟祁念说:“那考完之后——我们去看烟花吧。”   “......看烟花?”祁念呢喃着,对他突如其来的提议投以询问的眼神。   “在云江边上,晚上的时候去看,满天都是漂亮的烟火,跨年没几天了,不过我们要补课,寒假的时候倒是可以。”   “你看过吗?”   徐砾看见顾飒明已经过来了,冒着风险循循善诱道:“我也没看过,但这次可以了啊,也叫上你哥不就行了。”   回去的路上,祁念还在想看烟花的事情,也没有个具体的轮廓可以拿来参考,只是一句简单的描述就让他念念不忘。他时不时侧侧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顾飒明不注意到才怪了,但一直忍着没开口。   “哥哥,”祁念终于试探地叫他,中间停顿了会儿,“你看过烟花吗?”   顾飒明宽阔的肩膀靠在靠椅上,手臂穿过祁念的后颈,敞开坐着,闻言眯了眯眼:“又是徐砾告诉你的?”   不知怎的,同样是问问题,祁念从顾飒明那里听到的、看到的,全透着危险的信号。   顾飒明继续说:“我回来的时候,他说什么叫上你哥就行了,就是为了这个啊。”   既然都被知道了,祁念便不再扭捏什么,他觉得这件事没什么不能商量的:“嗯......可以吗?”   “那你是想跟他一起去,还是因为他让你叫'你哥'去,才跟'你哥'说的?”顾飒明问。   “不是。”祁念回答。   他很敏锐,也聪明,没往陷阱里踩,开合着嘴唇轻声说:“我没看过烟花,所以,想跟哥哥一起去。”   他总是在这种说着普通而简单的话的时候,脸仰着,声音平淡,表情很少,但无论何时何地也透着安静和认真,令人心中悸动。   顾飒明从祁念第一次那么对他说出“我喜欢你”起,就知道,他打心底里就根本拒绝不了这样的“引诱”。而偏偏祁念从来没有一丝引诱的意思,狭隘地讲,相当于无情地把罪责都推给了其他人。   祁念比任何人都坦荡,因为坦荡而热烈。   顾飒明“嗯”了一声,很容易地答应了:“等考完试,下次我们去看。” 第五十五章 (上)   何瑜在外省出差了将近两个多星期,远远超出了预计的返程时间。   在此之前,何瑜从没在意过有关祁念身世的事——不过就是一个一出生就注定离开亲生母亲,偏偏生父也意外身亡的孤儿,从不记事起就被过继过来,把自己的叔叔当爸爸。   哪怕祁念越长大,眉眼之间看起来越像祁文至,何瑜也从未多想——一条血脉继承下来的模样,亲叔侄之间存在共同点并不奇怪。   而她现在终于开始痛恨又懊悔了。   随行助理敲门示意后进来,何瑜最近的脸色就没转好过,她犹豫了片刻,汇报道:“那个保姆坚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我给她看了郑小姐的照片,她依然说不清楚,送去的银行卡也退了回来,死不承认。”   “就是不知道不清楚,而不是没见过不认识。”何瑜缓缓开口。   “......是。”   何瑜神情冷静,一字一句说得却有些费力:“郑亦婉十六年前就出国定居了,她那时候只是个端茶倒水的文秘,哪来的钱?去年她一直住在乡下的父母相继过世,回来了又立马走了,你信这是没关系?”   助理虽然知晓得多,但依旧语气谨慎道:“据说当时是祁文越亲自安排出国的。”   何瑜闻言冷笑了笑。   有些事情她被瞒了这么多年,甚至得到今天这种地步,才像个傻子一般恍然大悟地想明白。   当年祁文越虽然是做大哥的,也算年纪轻轻、事业有成,但一直就没有结婚,身上连婚约也没有,十六年前就算弄出了个孩子也根本没必要那么着急就把孩子母亲送到国外。   那还能是因为什么?为了谁?   即使曾经照顾过郑亦婉的保姆嘴闭得严实,也阻挡不了何瑜通过各方各面零散的信息,再加上从来报忧不报喜的第六感,使她心里那颗怀疑的种子不断生根发芽,找准了地盘攀附盘踞着,一下一下扎得又深又狠。   她被他们祁家俩兄弟耍把戏耍了这么多年,揣个孩子当皮球一样玩着真真假假的游戏,甚至游戏途中还来了个阴阳相隔的设定,让人不乖乖入局到痛哭流涕都不行。   何瑜连日连夜的难以合眼,她这一趟出差查来查去,也想来想去,至少有一条可以盖棺定论——不管祁念是谁的儿子,反正跟她没关系,始终不算“枉杀”。而祁文至冷血的程度实在让人瞠目结舌,何瑜想过,也许从一开始就是她错了。   考完期末考的最后一个科目时,班里挺热闹也挺欢快的,虽然卷子刚收上去,“死亡”成绩单要五天后来拿,一大堆寒假作业也在朝他们招手,但少年心性,天大的事都先能爽则爽了为妙。   祁念在云城市一中高二理科1班上学的第一个学期就这么结束了。   回到别墅,顾飒明一路走在前面,答应了几句迎面而来、久未见过的何瑜的寒暄,才上楼。   顾飒明的行动线在这几个月过去后依旧没什么变化,除了餐厅,待得最多的是自己的房间,去得最多的是祁念的房间。   “过来,又想上哪儿去?”顾飒明像是算准了,祁念往自己房间那边的腿还没迈出去,就被他喝住了。   祁念只觉得这段时间转瞬即逝,过得太快了,他还没准备好,何瑜就回来了。祁念从今早知道何瑜要回来的消息起,就打不起精神。他既不存在考试紧张的问题,也感受不到其他同学有的那种兴奋,放学回来的路上心中更是愁云密布,还要装作什么事也没有。   然而顾飒明都懒得拆穿他蹩脚的演技,把人扭身换了个方向,直接拐进了主卧。   房间里每天会被按时清理和燃起壁炉里的火,以确保里面有人时,能在冬日保持着舒适的温暖。   祁念放下书包后,见顾飒明脱了校服外套,又去洗了把脸,在浴室里进进出出,就是不看他。   他束手束脚地站在床边,说不清是郁闷还是委屈。   顾飒明再次从里面出来时,终于走了过来,祁念随着顾飒明走近的距离变的越来越短,视线也跟着低垂下去。   他脚无意识地后退,两条腿便碰在床沿上,重心不稳要往后倒,他眼睛都害怕地闭上了,却止不住想去拉顾飒明的手臂。   也就那一秒里,祁念被顾飒明及时伸手扶住时,出于惯性也搂上了他哥哥的脖子,惊魂未定地匀着略显急促呼吸。   “刚刚真应该录下来,就能知道你是真怕还是假怕了,”顾飒明哼了一声,调侃道,“那么怕我?”   “哪有......”反正没录,祁念不承认。   这么站着挺累的,俩人半推半就地、被顾飒明主导着躺倒在床上,顾飒明手肘撑在一边,漫不经心道:“是么,如果就是不相信,怎么办?”   祁念后脑勺枕在平坦的床面上,身上被顾飒明虚压着,只有一双黑溜溜的眼珠无助地瞪了瞪,又闪躲开。   明明连着两个星期都睡在了这,床都睡熟了,这会儿不知怎的,还是闹了个面红耳赤,他不自在地说:“我们不是还要下去吃晚饭吗......”   顾飒明看着祁念故作镇定的样子,有一瞬间地心疼,顾飒明低下头,靠得很近地跟他说:“是不是跟你说过,别怕,什么都别怕。”   “哥哥......”   顾飒明让他别怕何瑜,让他别怕他会讨厌他,让他什么都别怕。   祁念的声音有些小,但抿嘴片刻后的样子也显得有些郑重,他说:“我知道了。”   顾飒明没给他讲过多少道理,更称不上是一个“善解人意、苦口婆心”的哥哥形象,但祁念能不太费力地理解到位,并尽力去做到顾飒明所希望的样子。   他也有想象着补全过顾飒明在顾飒清面前会是什么样子——应该会很有耐心,面对年纪、心智都完全不成熟的弟弟,也应该是严厉而又宠溺的。   祁念时不时会希望那个人能是自己,可除了这样的时不时,大多时候他是不希望的。   也许是拥有的变多了,他曾经那些秘而不宣的嫉妒,已经沦为不值得说出口,也不值得投以太多关注的边角余料。   也许还因为他知道,祁念和顾飒清不一样,从前就是,如今更是。   作者有话说:   还不会破呢...唉 要写完这个故事 怎么会这么长呢 第五十五章 (下)   临近过年,最明显突出的一点就是天变得越来越冷了。其间云城还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雪,肉眼看过去时落地便融化了,但第二天早上祁念醒来趴窗口一看,视野变成了白茫茫一片,让人感到惊喜又新奇。   刚好祁念那阵子不走运地感冒了,他那天软磨硬泡、提了好几次,顾飒明才答应带他出去玩雪,给裹得严严实实地出了别墅大门。   祁念此刻眯垂着眼,盘腿坐在羊毛地毯上,他已经不再盯着“研究”噼里啪啦响的壁炉了,便还是透过落地窗,放空式地仰头望天。   他身上也穿着件纯白的高领毛衣,浅浅的绒毛贴着皮肤,露出一小截白皙的颈部。   余光偶尔瞟一瞟,就能想起他们那天在楼下堆雪人的场景——顾飒明还“仗势欺人”地拿雪球扔他。可即使是被欺负的那个,祁念依然常常想起,感到快乐。   此刻也很快乐。   市一中的寒假放假时间不足一个月,他们在元宵节之前就会开学复课,能去看烟花的日子便只剩下除夕这一天。祁念原本是不了解这些的,也没有刻意地再提起过,而虽然顾飒明是今天才告诉他晚上去看烟花,但顾飒明显然就是记得,还早有了安排。   等晚上吃完饭,他们就可以出门了。   祁念扬起眉梢,腿上晃了晃,倏地回头去看他哥哥,称呼还没叫出口,就瞬间乖乖闭上了嘴。   顾飒明正举着手机,他刚把电话打出去,没想到祁念会回头,看出祁念的口型是要叫他,便也没移开视线,耳朵边响着接通后的彩铃音乐。   祁念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跟顾飒明对视,直到那头电话接通,顾飒明开始说话,才转回去。   顾飒明是在给他的那个妈妈打电话。   祁念面朝窗外,全神贯注地听着身后传来的声音。   顾飒明在放假初期回过顾家,一切都很稀松平常,见面后简短地问候寒暄,一起吃饭,陪他弟弟坐在客厅打游戏、看电视,然后回房睡觉。   他在曾经最熟悉的家里,熟悉地度过每时每刻——像个客人一样。   而这会儿顾飒明顺着顾母的喜庆话应答,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地走到沙发边坐下,打算转到正题,道:“妈,今天晚上......”   “今天就算了,飒明,你妈妈那边都是找了律师跟我们沟通的,”顾母不等他说完就知道,轻声打断了他,“今天除夕,高兴一点,压岁钱也给准备了,你跟飒清一人一份,再回来的时候给你?”   顾飒明顿了顿,垂眼说:“好。”   他又说:“那我初一回吧。”   祁念听见这句,歪着嘴角咬了一下,忍住没动。   电话那头卡壳了两声,顾母犹豫后,满含抱歉地说:“飒明,你弟弟不是年后有个冬令营的活动要去外省吗,然后刚好我们单位有年假旅游名额......就打算先带你弟弟过去,顺便一起了......”   祁念继续竖起耳朵,可接下来半晌,他只听见顾飒明“嗯”了两声,然后便是长长的寂静,再没有任何声音。   祁念觉得奇怪,扭过头,看见顾飒明靠在沙发上,神色淡淡,没什么表情,两手横屏拿着手机,像是在打游戏。   他用手撑在地毯上,缓慢站了起来,他脚上只穿着双袜子,走过去在顾飒明面前停顿了一瞬,便乖乖地坐到床上。   “哥......”祁念一直执着地看着他,终于很轻地开口。   顾飒明听见这一声,放下了手机,抬起眼,却并没有说话。   祁念垂放在半空的脚后跟蹭着床沿,眼珠动了动,又叫了一遍顾飒明“哥哥”,口吻轻松地说:“初一就是明天吗,我一个人也没关系的,你不会、不会去很久的吧。”   虽然不知道顾飒明因为什么而情绪不好,但他还是希望能尽可能地减少是因为自己。   他哥哥不高兴时眉头会微拧着,嘴唇紧闭,深邃的眼睛里透出不愿搭理人的懒散,脸上棱角分明,看起来有些冷峻,但也很好看。   但祁念不喜欢他哥哥不高兴。   顾飒明倒没有不愿意搭理祁念的意思,俯身过去:“我不去了,祁念。”又继续玩笑地问:“还是去很久都没关系?”   祁念愣住一下,吞了吞口水,心中雀跃的感觉登时涨潮般升起,旋即脱口而出道:“你要是再也不回去了才好——”   他后知后觉闭上嘴,小声含糊地补救,说了句“不是”,问道:“可为什么不去了,不是说春节很重要,必须得......”   “嗯,春节是很重要的日子,”顾飒明伸手碰到祁念的毛衣,穿过祁念的手臂,支在床上,“你听到了,原本是要回去的,但临时有些事。”   祁念听得半知半解,只知道临时的那些“事”跟他哥哥无关而出在顾家,便不禁想,除夕这样团圆的日子,是不是因为他才让顾飒明左右为难以至于最后都回不去了。   “那......要不今天晚上不去了吧?”祁念怯怯地说。   “你敢。”   顾飒明语气淡然地威胁,接着凝视了他片刻,启唇道:“跟你没关系,祁念,我不喜欢你这样。”   祁念张了张嘴,有种比难过伤心的时候还想哭的感觉,根本说不出话。   “别为了其他人委曲求全,不然——”顾飒明另一只手抵在祁念的后背,与他离得更近,睫毛都要扫在对方脸上。   隔着不太碍事的沙发,祁念眼里微微湿润,鬼使神差地微微抬了抬头,在良久的言语间隙里,主动将柔软温润的嘴唇贴上去,碰了碰,动作小心,像是不敢做出更过分的举动。   顾飒明在祁念再一次试探着触碰的时候,干脆从沙发起了身,压着人也坐了过去,回应祁念生涩的也赤忱的吻。   他腾出的那只手拨了拨祁念的毛衣衣领,拇指轻轻摩挲祁念下巴那块细腻、薄薄的皮肤,不同于第一次时的稍显粗鲁,他没有借着心情不好,或所谓成年人的成分把他与祁念的这个吻变得急躁。   他甚至没了那股时时萦绕不去的,怪异的,自我谴责的罪恶感。   顾飒明在松开祁念前,声音含糊、喑哑地补充之前的那句话:“——不然谁知道祁念到底喜欢的谁。”   下午五点,祁文至自己开着车徐徐进了院子大门。   除夕夜的团圆饭,是不计其数的人顶着风霜和人山人海也要往家赶的一场与家人的“约定”,凭借的只是那份牵挂和想念,一年到头总算能结束在外漂泊的无奈。   祁文至是不是如此无人深究,好歹算回来了,怎么说也是过年,他跟何瑜相看两厌,但家里的两个儿子可是亲儿子,费尽了心思和精力才能有今天这样团聚的场面。这是兄弟俩自十几年前那场意外后,第一次一起过春节。   这顿丰盛的年夜饭进行到尾声时,餐桌上看起来像是还可以招待一顿的样子,氛围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差,总之有些尴尬和诡异,能顺利吃完都算不错了。而祁念早早放下筷子,注意力一直被电视里的画面吸引了过去。   何瑜和祁文至晚上都有应酬,一会儿都要走,顾飒明他们要出去的事情都不用提太多便迎刃而解了。   “把那件最厚的棉袄穿上,晚上江边风大,冷。”顾飒明站在祁念的衣帽间门口,指了指衣柜里说。   “哦,”祁念习惯性回答,听话地穿上了那件黑色外套,“哥哥,那我等会给徐砾打个电话吧。”   顾飒明挑眉:“这次以后,有他参与的活动都别叫我了,听到没有。”   祁念扁嘴,翻起眼睛无辜地看了看他,弱弱解释:“徐砾他不会怎么样的,他很好......”祁念说着说着自觉噤了声。   既因为顾飒明越来越冷的脸色,也因为他好像参透了那么点儿意思。   “但还是要打的呀,我答应了的。”祁念换好衣服后,亦步亦趋跟在顾飒明后面嘀咕。   俩人出了门,祁念想搭公交车,他们便要走到别墅小区外两百米的公交站去等车。   祁念被顾飒明牵着手,全身都暖暖的,即使腊月里的寒风刮在脸颊上并不怎么好受。   走了一会儿,他继续锲而不舍地乞求:“那个,我还是打个电话吧?”   顾飒明偏头看他,实在忍俊不禁,用空着的那只手掏出手机解锁,递了出去:“电话号码记得么?”   “嗯。”不过一串数字而已,对祁念来说很简单。   他接过手机,然而单手操作对他来说就有些难度了,祁念为难地抓着手机,纠结着解决办法。是顾飒明率先松开了他,一点儿也不留恋的样子,只得逞般地使使眼色让他先打。   祁念和徐砾没说多久,不过几句话就挂了电话,他把手机还给顾飒明后,“贼眉鼠眼”地瞅了瞅顾飒明垂放在一侧的手。   他迈着不大的步子,期期艾艾道:“有、有点冷啊。”   顾飒明低低笑了一声,对祁念的类似撒娇的话语很受用,重新攥住了他的手:“冷?还冷么?”   祁念藏不住那点高兴,摇头说不冷。   因为别墅区周边没有大型的人流密集的场所,又是大年三十晚上,所以车站牌底下空空荡荡,只有他们在等车。   顾飒明一只手轻松划拉着手机屏幕,界面刚点出施泽的电话号码,手机就震动起来——恰巧是施泽打来的。   正好省事,顾飒明飞快地接了。   施泽那头见他接得这么快,得意道:“哎,别是专门等着我电话吧,接得这么快呢。”   “有话快说。”   “行,晚上出来玩呗,”施泽语速不停,像只聒噪的鸟,“你别说你要陪祁念在家看春晚啊?!不然我真看不起你兄弟,赶紧出来,哎,算我求你行不行,不然我会死的,刚刚他妈的,我......”   十分钟前,徐砾不知从哪知道了他的电话,施泽一接起听见声音,就“毛骨悚然”地挂了。紧接着徐砾改成了给他发信息,先是打招呼,然后问他要不要出来。   施泽连下文也没看直接删除、拉黑一条龙。   而他又该死地想起了明明已经过了很久的,也一直在回避想起的那一晚——他只是稍微喝醉了,不是人事不省,也没有失忆。虽然最开始是徐砾引诱他无疑,但后面好像也挺......   总之不能想!   施泽越想越后悔,也越想越混乱。   “停,”顾飒明出声打断,怕他说个没完,“刚刚正要找你来着,出来,到云江中路的那个小广场,不过我们这边有点远,你二十分钟后出门吧。”   施泽一听,连声答应,高兴不已。 第五十六章 (上)   施泽心中盘算着时间地点,去云江中路上的那个小广场还能干嘛?看烟花这种无聊透顶的事,他敢肯定,顾飒明又会带着祁念那个小拖油瓶出来。   不过好在他大人有大量,不计较不在乎罢了,等看完烟花他们还能有大把的时间,无论干什么,祁念顶多就能在一边呆呆傻傻地看着,也不算碍事。   施泽不着急走,坐在客厅里盯着前面发呆,一年一度的春节联欢晚会还没开始,电视机里仍旧一片火红,唱着喜气洋洋的歌。   他对他妈如同喂猪般的吃点这个、吃点那个通通拒绝,手里揣着手机不知道在想什么。   祁念站在公交车上时,就看见了沿途的江景。   在暮色沉沉的天空下,深色的江面泛起波澜,汩汩奔流,风光带上每隔一块石板就立着一盏灯,灯影倒映在水中波动。   到了停靠站点,祁念跟顾飒明下车,迎面被一阵风扑了个满怀,冲淡了人群带来的闷意。   不同于先前的冷清安静,他们下车的地方来来往往有不少人,一个个树桩下的石板凳上都被坐满了,人们脸上大多带着笑脸,应该也都是来看烟花的。   顾飒明走上人行道,回头等了等祁念,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等会人会更多,注意着点,别走丢了。”   祁念对“走丢”两个字存在像是膝跳反射一样的反应,但他没有表露出来,短暂地愣神过后,只点了点头,被顾飒明紧紧揽着往前走。   他们穿过人头攒动、亮着红灯笼的广场,找了一个最边缘偏僻的地方,靠在石雕栏杆边。   祁念近距离俯视着深不见底、涟漪不断的水面,不自觉往顾飒明身上靠了靠,又想表现得像他哥哥一样有气概些,他抬手扣在石柱上,将背挺直了挺。   “那个中间,”祁念这时才想起问,手悬在半空指着,“我们也可以去吗?”   顾飒明问:“想过去么?”   “也没有,只是看见上面也有好多人。”祁念如实地说。   “那就在这,视野更好。”   顾飒明其实随便在哪都行,是因为祁念想看烟花他才会来的。   徐砾比他们到得晚一点,他没有刻意去找祁念和顾飒明,只自己一个人在稍显拥挤的道路上游荡了会儿。   他给施泽打过电话,被挂了;给施泽发过短信,直接被拉黑了。他确实和所有胡搅蛮缠的腆着脸上的人没差别,但他不是想要施泽对他负责。   他只是,好像,喜欢施泽罢了。   而且连他自己也瞧不起那个叫徐砾的人来着。   去年,还是夏天的时候,施泽在学校门口盛气凌人地揪着黄榛的衣领,推搡中踩到了徐砾的鞋,随便吼了一句就把黄榛赶走了。   ——那也是为了顾飒明才出来替祁念摆平的,跟徐砾有什么关系呢。   可那天施泽突然出现的时候,在徐砾身上投下的影子,和在徐砾脚上踩下的那一脚,全都不偏不倚地就那么印刻了下来。   徐砾明明知道,施泽一直就很厌恶他,而从前,徐砾几乎厌恶所有人,包括施泽。可笑的便是,到头来他才是擅自让自己被摆平又被感动的那个,在一厢情愿里疯狂。   八点多,烟花燃放前的一整条沿江风光带堪称人满为患,密密麻麻的人拥挤在一块,凌厉的冷风都穿透不过去。   祁念他们占据了较好的位置,但也变成了站在最里面,犹如被“围堵”在人墙里。   祁念试着扭头张望了一圈,灰溜溜地又转回来,朝顾飒明说:“好多人啊,徐砾会在哪里......”   顾飒明还是特地凑过去听他说话的,顾飒明维持着姿势淡淡道:“现在找不到的。反正施泽已经替他叫出来了,碰不碰得到我管不着,也不用你管。”说完就面无表情地又站直回去。   周围无数个说话、喊叫的声源轰炸着耳膜,叽里呱啦吵闹不休。   有人来晚了被挡在最外围,依旧不管不顾地往里挤,顾飒明皱着眉间就没松开过,他挺拔的背影岿然不动,尽力为祁念隔出一点空间。   除夕这晚也有许多外地来的游客,在无数人早已打开录像、举好手机的期待中,前方昏黑不清的一片里突然投射出两束长光,随着响起的恢弘音乐声,几响金光璀璨的礼花划破天际,逐渐绽放,照亮的如同白昼。   祁念双手交叉伏在石板栏杆上,仰着头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远处——夜空中的烟火五彩斑斓、绮丽绚烂,无数朵燃烧的火光在烟雾缭绕中飞溅,像瀑布流星一般坠落,一边消亡又一边重现。   烟花表演的时间很长,其间伴随着情景式的旁白和气势磅礴的伴奏,将夜空当做画布,书写辞旧迎新的喜悦,和对新年的美好愿景。   这些也全都倒映在祁念的一双眼睛里,闪现从未有过的璀璨。   最后一幕落下时,人群开始撤离,不过几分钟就哄然散去。   顾飒明看着祁念愣愣望向悄然无声的江水的侧脸,半晌之后,只说:“站了这么久,冷不冷?”   祁念摇头,看向顾飒明的双眼亮晶晶的:“走吧。”   走去对面车站的路上,顾飒明给施泽回了个电话,恰好施泽那头语气也稍显仓促,背景音嘈杂,顾飒明正准备言简意赅地说明,一抬眼,便挑着眉把手机挂了。   施泽在和祁念、顾飒明忽然来了个狭路相逢的瞬间,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人都差点撞在电线杆子上,忍不住骂了声“操”。 他被顾飒明叫到这儿,不仅对着人山人海傻了眼,沿马路边梭巡,还就是那么碰巧地碰上徐砾,真跟撞了鬼似的。   徐砾自然地朝祁念他们笑了两声:“好巧啊。”   这么一看,倒有点像不懂礼貌的孩子赌气骂人,立马就有人上来打圆场一样。   祁念有些茫然,不知道该不该说是“巧”,还是顾飒明率先冲施泽道:“今晚你应该是没空了,不打扰了,我们车到了。”   话音刚落,祁念就云里雾里地被按着肩膀踏过了马路。   “我靠,顾飒明,你他妈什么意思啊!给老子站住!”施泽后知后觉地暴跳而起,就差横冲马路过去“教育”人了。   霎时,这盏路灯下的光影里显得空空荡荡,施泽怒目圆睁,和徐砾在冷风里大眼瞪小眼,过了半天才惊觉自己是个傻///逼,二话不说起身就走。   他走了没几步,一回头,那人果然阴魂不散地又跟着他。   “你跟着我干嘛?!我是你谁啊你就跟着我,同学都他妈算不上!”   “顶多也就算个同学......上次在电玩城你他妈就预谋好了的吧?!真不要脸......”   徐砾自从那次剪了头发,就一直是那样了,他油盐不进,灯光下看着眉目清清冷冷,却咬着唇一句话也不说。   施泽无可奈何,咬牙低声道:“我就算要喜欢也喜欢女的!那次要不是你也是非得跟着我,趁我喝醉了,也不会有那种事,要不是他们拦着我早打人了!都说清楚了,你、你赶紧走!”   徐砾盯着他看了一阵,幽幽问道:“你那天不爽吗?”   闻言施泽瞬间犹如五雷轰顶,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紧绷感从胸腔、下巴蔓延到僵硬的脸上,像尊光影极佳的雕塑。   回到别墅,刘妈做完晚饭也回去过年了,屋子里除了走廊留有照明的灯,其他地方都漆黑寂静,一片安宁。   他们进了房间,祁念走了一路觉得有些热,便将外套脱了,认真地理了理,打算收到衣帽间里去。   他今天很高兴,甚至是亢奋,心里踩着节奏地在一举一动。   顾飒明将室内的暖气打开,在后面看着祁念收拾、转身,然后要出去,他一言不发地走上去,手按在祁念放在门把上的手上,把祁念截在了门前。   祁念错愕一瞬,目视着眼前门上的木纹条理,咽了咽口水,便听顾飒明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今天开心么,”顾飒明问他,“喜欢看烟花?”   祁念另一只手抠了抠棉袄,指关节碰到门上:“嗯......”   顾飒明握着他那只手离开门把,收在身后,说:“那怎么只知道偷着笑,都不给人看。”   “给哥哥看也不行么?”   祁念不知怎的紧张起来,心脏更是砰砰砰直跳。   “看来还得再努力努力了,让祁念更开心一点。”   顾飒明遗憾般叹口气,转而笑了笑,侧过去低头亲在祁念的耳侧。   作者有话说:   施泽 一个沙雕攻罢了。破镜快了……那么完结也快了吧……缓缓打出一个问号?(没那么快 下卷还没出来?_? 第五十六章 (下)   顾飒明用了一个不太方便的姿势和祁念说话。   祁念比他矮,手上也没力气,穿着件大号的宽松的毛衣,被他反扣住一只手压在门上,表情虽不显山露水,但依旧让人觉得乖顺。   “我、我已经很开心了......”祁念吸了口气,小声地说。   耳朵被轻轻咬住时,祁念瞬间石化了片刻,迟钝地缩了缩脖子,抑制不住随着暖气充斥房间同时异常升高的体温,和酥麻的快感沿着皮肤肌理贯穿心脏,蔓延四散。   顾飒明低头靠在祁念瘦削的肩膀上,握着祁念手腕的劲儿说不上紧但也绝不算松,他偏头默不作声地看着祁念。   祁念稍稍一瞥就能对上顾飒明乌黑的眼睛,别扭地小幅度挣扎了两下///身体,倒不是想要挣脱逃离的意思,却惹来掌控局面的人的不满。他顿时一双手全都失去了“自由”,被朝后拧着、交叠地按在腰间。   顾飒明终于从他耳侧的敏感区离开,亲吻祁念微张的嘴唇,所有的动作都强势而温柔,莽撞又不失克制。   房间的这道实木门并不是完全平整的一块,中间的浮雕和形状凹凸不平,质地坚硬。   好在是冬天,穿得厚,祁念并没有觉得硌人。只是他在顾飒明进攻性明显的唇齿厮磨、耳边回响的轻微水声里,脸上泛起红晕,眼角浸透着楚楚可怜的泪光。   顾飒明伸手抹掉了他眼边的湿润,见祁念眉头微蹙,打算收手作罢。   他刚松了松手,祁念就仰起脸,红着眼眶看向他,无助地眨了眨睫毛。   “怎么了?”顾飒明退后一点,低声问道。   祁念眉毛皱得更厉害了,蜷曲的手指握成紧紧的拳头,他游离开目光,死扛着不说话。   空气彻底凝结了那么两秒。   顾飒明突然似笑非笑地叹了一声,气息扑在祁念脖子上,他手顺着往下,悄无声息地撩起祁念的毛衣,沿着缝隙钻进松紧裤腰里。   【......】   箍着松紧带的裤腰被一松手弹回来,祁念才恍然清醒过来,对上他哥哥的眼神,快感未消下夹杂着更多的羞赧和窘迫,催熟了两颊变得绯红。   “还难受么?”顾飒明眼底浮现出一丝笑意,“那次在KTV,还有经常早上起来的时候也难受,为什么不说?”   没人回答,他正好继续:“以前自己都没弄过啊,这么快。”   上次徐砾给他解释过“行不行”的意思,祁念随便发想、猜测就能触类旁通,祁念闻言也不知该生气还是继续在羞耻中加上羞愧,总之空气里若有似无的腥膻味和混杂而来的感受都让他耷拉下了脑袋。   顾飒明忍耐着自己身下勃发的欲望,低头亲了亲祁念,然后打算起身去浴室。   祁念很好哄,他哥哥只要是想哄他,无论多么看似微不足道的举动都能抚平他的那些小情绪。   “哥哥......”   他先行一步地叫住了顾飒明,停顿良久,才很慢地抬手,想去碰顾飒明的那里,怯怯道:“你要不要......”   顾飒明在他快要摸到时抓住了他的手腕,绷紧下巴凝视过去,说:“没事。”   这间令祁念一直心生向往的房间里,已经发生过很多亲密和暧昧,有该发生的,也有不该的。   而有些事情,即使就这么办成了也能叫“水到渠成”,但现在依然不行——还是那句话,祁念不懂的,顾飒明不能不懂。   祁念怔然少时,垂下眼看了看——在阴影里看上去确实毫无异样,一片平坦。   祁念的手指在空中动了动,慢慢地收回来:“嗯。”   他没费多大力气就轻易让顾飒明松开了手。   明明说好了不去揣测顾飒明的想法,他却还是会因为得到的那些好处,忘了自己是谁。   祁念总是不由自主的自作多情。   顾飒明看他的反应,拧了拧眉突然站起来,又重新把那只退缩的手抓了回来,语调压抑着地说:“早就**。”   他嗓音低哑:“一天到晚瞎想些什么,真让你开始别又委屈了,只知道哭。”   顾飒明眼神很凶,说的话也很凶,祁念的手心这回被强行按到那里,碰到一片凸起和烫人的温度,隔着裤子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又硬又热,也很凶的样子......   “我才没有。”祁念干巴巴地反驳。   这晚也不知从是什么时候开始情况急转直下,看烟花的时候顾飒明都还事事顺着他,这会儿简直是节节败退,什么脸也给丢光了。   “回房间开暖气,洗澡,等会自己过来,”顾飒明终于得以收拾了东西,走往浴室,“今天不能那么早睡了,过年守岁,拜年给红包。”   祁念看着他哥哥的背影,吐吐舌头“哦”了一声,无意识地嘟着嘴坐了一会儿才按顾飒明的交待走了。   作者有话说:   搞不清cp的尺度了 所以完整版发在微博(别期待 就是小小lu了罢了) 第五十七章 (上)   新年彻底过去的正月初九,祁念换上了外出的衣服,小步跑着追上了走在前面的哥哥。   下学期有学业水平考试,顾飒明得提前带祁念去办身份证。之前说起的时候,顾飒明借此问过他的生日是什么时候,祁念当时一愣,眼中茫然,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这天的天气不阴不晴,总算是没刮风了,祁念揪着顾飒明的衣袖横穿大马路,从斑马线临到人行道还剩一小截路时,祁念倏地松手自个跑了过去,转身朝顾飒明有些腼腆地笑了一下,停在原地等他。   顾飒明怔然片刻,走过去佯装愠怒道:“看车了么,过马路的时候不要乱跑。”   “哦,”祁念像蔫了的小白菜,小声嘀咕,“我又不是小孩子,也不是女孩子,哪有那么......”   顾飒明总说他爱哭,容易耍小脾气,还总管着他这、管着他那,祁念虽然心里美滋滋,但他怎么说也算是个“老大不小”的男子汉了,也要面子的啊!   “是让你注意安全,”顾飒明语气变得温柔,忍不住笑,“走了,等会他们要下班了,不然白跑一趟。”   他见祁念还摆着一副不高兴的脸,便俯身凑过去,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连哄带欺负:“小孩子和女孩子才不像你,他们不会对着哥哥就硬,是不是?也不会在哥哥手里......”   祁念的脸登时一热,扬起冰冷的手去捂住他的嘴。顾飒明也没躲,配合着不说话了,只露出挺拔的鼻梁和如同锋利锐角的眼眉,但还是能看出他脸上的笑容,带着像是玩世不恭的意味。   祁念瞟着他哥哥快被挡住一半也好看的样子,跟中了蛊惑一般缓缓放下了手,没出息地又迅速看了两眼,脸依旧烧得慌地兀自往前走。   “站住,给我回来!”顾飒明高声喊道。   祁念果然停住了,背影瞧着都可怜兮兮。   顾飒明忍俊不禁地去捏他肩膀,扬扬下巴解释:“走错了啊,在那边。”   祁文至的秘书姓崔,从她第一次为祁家的小少爷办理临时入学手续开始,陆陆续续祁董便把家里那两位少爷的事全交给了她。   按照沟通好的时间,崔秘书提早了十五分钟等在公安分局门口。   在见到一高一矮,走得一前一后的俩人后,即使她从没见过,也没怎么迟疑地认了出来。她走上前,刚将手里的文件袋递出去,站在后面个子很高的那位自然地抬手拿起。   ——祁念则是理所当然地站一边等着,眼神全程都落在他哥哥身上。   崔秘书不卑不亢地回答了顾飒明几句问话,交谈随之停止,她便持着得体的微笑说自己还有工作、有事请随时联系,然后开车离开了。   回公司的路上,崔秘书等着红灯,不禁暗暗感叹,他们董事长这两个儿子,哪怕俩人乍一看上去相差悬殊,但都长得出挑,气质出奇的吻合,眼睛里透着锐利的光。   尤其那个跟她有接触的去年才找回来的哥哥,果然骨子里流淌的就是注定不平凡人家的血,比起绝大部分还幼稚得不行的同龄人,如今的顾飒明在崔秘书眼里,刨除掉身份加持也一看就是祁氏集团未来继承人的料子。   文件袋里装着祁念的户口页及复印件。   交给工作人员前,顾飒明看过,户口页出生日期那一栏的后四位数赫然写着“01-28”。祁念籍贯云城,没有迁动过户口的痕迹,但出生地却在外省。   从公安分局出来,祁念多看了两眼路边的奶茶店,暗示性地扯他哥哥的衣服。   大概是生活终于轻松自在了,祁念最简单的梦想——和顾飒明在一起终于实现了,祁念对多数事物都很好奇,于是开始有心情想去尝试、探索。   顾飒明让祁念自己点的单,他帮忙付完钱后站在了另一旁等待。   顾飒明在试着回想,差不多半个月前,一月二十八日那天,他们是怎么度过的。   而没有人会在一堆平凡的日子里,去记住在某个同样的、也实在很平凡的一天,究竟发生过什么。被赋予意义的时间太晚,回想得马马虎虎,反而没什么意义。   他本身是个不热衷于过生日的人,但往常的也没被落下过——终究只因为过生日是一件多么理所当然的事,根本不必热衷。   哪怕是热衷的人,也因为知道自己一定有生日可过。   买完奶茶,祁念双手捧着暖烘烘的纸杯,小心地绕过路障,走上人行道。走了没一会儿,祁念慢慢停下脚步,十分认真地把嘴怼在吸管上喝了一口。   “哥,你喝吗?”祁念腾出一只手,将杯子单手举在半空,有些期待地问道。   顾飒明真的不拒绝他了,拿去也喝了一口又还给他。   顾飒明看着祁念傻乎乎地只差把高兴俩字写脸上,眼疾手快地伸手牵住他,淡淡说:“小心拿着,走了。”   祁念抿起嘴答应,眼睫看起来有少许弧度,步伐都跟着轻盈起来。   或许哪一天过生日并不重要,祁念自己也不关心,而只要祁念在他身边,天天如此无忧又无虑,就足够了,顾飒明想。   开学后第一次月考,祁念的分数无比稳定地比顾飒明低了十分上下,居于千年老二的位置。   总分刚统计出来,午休的时候张超便把祁念喊到了办公室里。   “很不错啊,现在这个成绩基本就是牢固了,不会出大问题,而且还是有上升空间的,”只要是个人,此刻在办公室就能看出他们超哥表情之温柔,分析缺点也浑身透过庞大的羽绒服传递着表扬的意思,“如果文科......你看语文这科,如果能更高一点,还有历史。就只要再高个十来分,超过顾飒明应该不是问题,啊?是吧,祁念?”   这次班里一开学就考得很好。张超嘴上时不时念叨他们懒散,要给重点班丢脸,其实就等着这会儿乐了。   祁念没得别的话说,只知道点点头,说说“嗯”和“好”。   最后张超才拉开抽屉,从一摞文件里翻出了一页纸,递给祁念,说起了事情:“上个学期你转学过来,当时不是说是临时在我们班么,这次开学我就去跟年级主任和教务那边讨论过,其实没什么变化啊,你理科完全是实打实的优势科目,按分数也是该在理1的。”   “就是还是得下去填一张分科意向表,签个名字,把资料凑齐就好了。”   祁念手里拿着那张表,静静看了看,不知在想些什么。   “也可以回去跟家长商量一下咯,”超哥随口一说,“没事了,去休息吧。”   任谁都笃定,左右怎么着,祁念这样的理科天才也肯定会是他们理1班上的学生。 第五十七章 (下)   祁念心不在焉地爬楼回了教室,刚进后门,就碰见了正在“恭候”着他的顾飒明。顾飒明靠在后门边的墙上,双手插兜里,在祁念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伸出一只手抽走了他手里的纸。   顾飒明低头瞟了眼,然后扫一圈教室里午休的同学,他拨了拨祁念的耳垂:“出去说。”   彻底安静下来的冬日校园里,像幅饱和度很低的静止不动的画。除非再将视野放宽阔,就还有几只麻雀在围墙边连绵的树冠间扑棱翅膀,和住宿楼阳台上飘荡着的衣服。   “超哥跟你说什么了,怎么拿了这个?”   “说了月考的成绩。”   祁念胸脯贴着五楼的窗户口,把原先漫无目的看向窗外的视线收回来:“我是临时插班的学生,所以还要填一下资料,可以、可以和你商量,然后重新选择。”   顾飒明垂眼,像是在思索,复又笑了笑,说:“月考这次还是第二?祁念,我给你辅导的那些语文是不是都被你给吃了?”   祁念讪讪:“没有吃。”   “是不是故意的?”   “没......”   顾飒明挑眉,怀疑地问:“真的?”   “你要这样想,我、我也没办法......”祁念磕磕绊绊使出这句徐砾教过他的话,说是能让对方秒熄火、被征服。   他按自己的理解觉得有些奇怪,但确实有很多其他人都能不言而喻的事情他却根本不懂。   顾飒明忍不住龇牙,好笑道:“谁教你说的这种话,嗯?你要这么说——”   ——就怎么样?   祁念表面上气势勃勃地瞪出去,虽然有点恃宠生娇的成分在,但底气明显不足,心里虚。   “算了。”顾飒明说。   他才是真的没办法。他抓住祁念的手臂用力捏了一把,随即稍显正色道:“以后该怎么考怎么考,名次没那么重要,知道了么?”   祁念微微吃痛,即使如此也觉得值了,边享受着小小抗争的胜利果实,边低声说知道了。   片刻停顿,顾飒明重新抖了抖手上的那张纸:“那这个,你打算怎么选?”   祁念张了张嘴:“你......”   “我是问你,祁念。”   楼梯间传来混着回音的脚步声,持续了大约几秒钟后消失了,应该是低楼层的人在走动。   祁念等声音没了,眼珠子还跟不听使唤的小弹丸似的在眼眶里滚来滚去,一张脸瑟瑟缩缩,变成了有话不敢说,又要说不说的模样,能把人磨死。   顾飒明自认他不是什么好脾气、好耐心的人,此刻也是心急火燎地忍耐着,想着可爱就完事了,才能面不改色、安然不动地等祁念开口。   如果此刻这张文理分科意向表能决定祁念以后究竟在哪个班上课,而选择权在祁念手里的话,结果一定是显而易见的。   祁念开口叫他,半晌,终于很慢地启唇,乍一听似乎没头没尾:“爸爸当时问我要去哪里上学,我是听见你读高二,才让爸爸把我送来,和你一起当同班同学......我确实是凭借不光彩的手段才能进来的......”   “当时,我接近你,也是因为......”祁念突然害怕说出口了。   顾飒明就算要喜欢,喜欢的也是后来的祁念。最初那个眼底空荡,目光尖锐,野调无腔的祁念,苍白苦涩得只剩下灼心的恨意,连与所谓的“讨厌”都相差万里。他不想欺骗,同时也害怕那样的祁念再次要展露无遗在顾飒明眼前。   顾飒明边听边替祁念扯了扯被他穿得皱巴巴的衣领,好似满不在乎,只说:“以后别这样了。”   听到的一瞬间,祁念几乎是不敢置信地哽咽了一下。   他从某个时间开始,逐渐知道不管是现在的顾飒明还是曾经的祁洺,与他的仇恨通通没什么关系。只是祁念对那十年,以及那十年间的自己,始终给不出否定的态度。   但遇见顾飒明之后,不管祁念的举止到底算不算过分,手段使用的光不光彩,顾飒明此刻轻描淡写的一句,都令祁念如释重负。   “感动啊?这就感动了?”   顾飒明笑个不停,要不是长得帅点,确实招人讨厌:“可惜我觉得这里有人并没有听懂。”   祁念红着的眼眶里浮现出一丝不解。   “让你以后别这样了,不是劝你回头是岸的意思,是让你以后别为了其他人仓促地决定自己的人生,不管为谁,”顾飒明说着把那张表还给了他,“否则哥哥真的会生气的,知道了?”   祁念噤若寒蝉,一脸被警告住的模样,乖巧得不像话。   虽然关于祁念重新选择文理科也就是变相重新选择班级的事情并未聊出个所以然,顾飒明甚至都没跟他说开,连问题的答案也没要就略过了。   往回走时,顾飒明忍不住问:“祁念,说说,我生气的时候什么样?”   赶紧说——顾飒明给了个眼神让他体会。   殊不知,祁念已经在心里给他列起了虚拟却条条分明的表格,毕竟顾飒明生气也是分了等级的。可让他清清楚楚把顾飒明生气时候什么样描述出来,那顾飒明肯定就真的要生气了。他又不是真蠢到没救,什么都往外说。   “就是,会很生气,会动手......吧?”祁念说了个自己最不确定的,边说边缓缓冒出了个问号在脑袋边。   他就记得很久以前顾飒明对徐砾动手那次了,现在想来都心惊肉跳。   于是顾飒明貌似还是生气了,祁念的屁股上猝不及防挨了一巴掌,隔着冬季校裤没有痛感,但隔绝不了羞耻心,祁念顿时一个激灵,伸手朝后捂着,然后去看周围有没有人、有没有被看见。   顾飒明笑问:“这样?”简直是笑里藏刀。   祁念郁闷极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趁着到了教室一溜烟跑回了自己座位。   新学期班上换了座位,随着水考、高考的日子步步紧逼而来,愿意坐在后排的人越来越少,班里那几个大高个坐前面总是会出现挡着后面同学的情况。刚好他们也不介意,于是还是几个人坐在后面。   不过徐砾和祁念两个“小矮子”在被超哥关怀意味十足的各方考量下,又听取了他们自己的意见,将座位往前挪了点儿。祁念前面是徐砾,后面是王青崧,与何佳彦成了并排,坐来坐去还是那么几个老熟人。   午休铃刚响完,徐砾顺着传达室的门缝就溜进来了。他到教室一坐下,就转身把手搭在祁念桌角上,目光还没去找那个谁,就先落在了祁念摆放在最上面的纸上。   祁念趴在桌上没睡着,只是闭着眼睛,狭小的空间里空气稀薄,他有些昏昏然,脑子里反复蹦现那些长长短短的话语。   祁念不擅长做选择,虽然他能做选择的时候少之又少,但每一次都如同山雨欲来,难以从容。   徐砾扭着上身,说:“醒了啊,你这午睡了怎么还一脸生无可恋的!”   祁念虚虚看他两眼,咂巴着嘴,用手揉了揉眼睛,打算起身去洗个脸。   “喂喂喂,注意态度!”   徐砾及时揪住他的衣摆,拿下巴指向他桌上:“这是什么?”   祁念让他松手,便坐下了:“就是上面写的意思。”   “你一个人,重新分科?可这都高二下学期了......”   祁念没回答,徐砾跟着沉默不语,少顷,他问道:“那你想好了么?想不想留下来?”   徐砾作为极少数了解祁念的人,也同样十分迅速地反应了过来。   但他远比顾飒明表现得直接。   “......想。”祁念说。   “那你还苦着一张脸干嘛呢!以你这个成绩,市一中哪个班都随便你选,当佛祖供着都差不多了!”   祁念撇撇嘴:“我去洗脸了。”   月考成绩正式出来后,有一份成绩单被按时送到了何瑜眼前。顾飒明回来后,他们每次考试的结果都会被呈递到她这儿来。   祁念成绩优秀,倒是一直都在何瑜的意料之内。   但她总在想,要是她早知道祁念是祁文至在外面留下的野种,再狠心一点,祁念只会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白痴弱智。   ——哪里轮得到他去市重点上学,还有第二名的成绩单送回来。   后话虽如此,何瑜在得知真相后的这些天,情绪多数时候平静如水。   祁文至早有谋算地把祁念保护起来、不让她插手,何瑜也早已不打算再在祁念身上多费功夫。   可为了她自己的儿子,也不能什么都不管。   “小詹,进来一下。”   “何总。”   何瑜转动转椅,默神了一阵,吩咐道:“去跟学校老师了解一下,两位少爷在学校里的情况和表现,具体一点。”   “好的,何总。” 第五十八章 (上)   而月考前的假期,星期六,徐砾晚上提前将他妈安抚入睡了。他哄人的技术一向不错,但跟什么因为被人哄过所以知道怎么哄人无关,这么多年仰仗的不过是熟能生巧罢了。   初春的夜里冷风不断,将老旧居民楼这一带不知是哪几家原本就摇摇欲坠的遮阳棚吹得哐哐作响,跟地上张牙舞爪的树影配合到位。徐砾裹了裹紧衣服,还是有寒意贴着缝隙钻入衣领。   徐砾从前在晚上走这条路,都是为了去打工的地方上夜班。那时候徐砾还未成年,虽然很多地方招人都会把他拒之门外,但抵不住他嘴皮子溜,人也机灵,还能找到一些工作,赚取微薄的薪水。   可今天不一样。   路边的宾馆旁紧挨着一家小旅馆,门口闪着格格不入的劣质霓虹彩灯,徐砾经过时,扭头随意往那破了一角的灯箱上瞟了眼,然后紧握手机,踏进了干净明亮的宾馆大厅。   他迈着匆匆的步伐,按房门号走到三楼的一扇门前停下,盯着地上的红地毯,良久后才敲门。   “你他妈磨蹭什么呢?!现在才来,还要我等你?!”房门应声而开。   徐砾脸上带着歉意,将局促都藏进早已堆满乱七八糟东西的心里,转身将门关上。他一身寒气还未抖落,看人的目光有些迟钝。   施泽只觉得这氛围太过诡异,连忙把头撇开,干咳了两声。   “那天你说我不就是想被你操么,”徐砾很快在开着空调却僵冷的场面中反应过来,边脱外套边走过去,“是啊,所以你真的能操///我了?”   “直男硬的起来吗?”   “我看不行,那我不勉强你了,毕竟全是我的错,”徐砾神色淡然,隐隐在笑,走到施泽面前又停住,“就当你那天只是一时逞口舌之快,打打嘴炮吧。”   他其实在出门前都不相信施泽会来真的。他也确实以为,施泽在除夕那天,后来只是为了羞辱他才说的那种话。   那么此刻他就是在自找羞辱而已。   施泽见徐砾转身就要走,觉得面子彻底挂不住了:“你他妈说谁不行说谁只知道打嘴炮啊?!”   一开始嚷,怒火自动就上来了,他起身将人扯住,没轻没重地撂倒在床上,嘴硬道:“不就是操操///你么,送上门的便宜,不要白不要!”   祁念和顾飒明面向同一边看着窗外。   车窗外疾速掠过一成不变的景象。每隔几米栽种的樟树、人行道边的灌木丛,还有花坛里的海棠,一年四季都不褪色。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条从别墅区到市一中的路线,对他们而言都是从陌生到烂熟,即使看得不那么认真,也能在脑海里将画面补全。   而顾飒明当初还是因为大发善心,可怜祁念,才改变了上下学的交通工具。   顾飒明想起祁念跟他坦白的那些“不光彩”——故意为之的接近,处心积虑的挑衅,都被祁念称之为“不光彩”,并因为他的一句状似谅解、劝告的话,在忏悔中感动。   不必如此的。祁念不必为了他们“谁也没比谁好到哪去”的时候感到抱歉,也不需要他来原谅。   祁念可以把一件事情记很久,所以他有不愿意叫顾飒明哥哥的时候,有在顾飒明靠近便退缩的时候,显然,祁念会把伤心的印记刻得很深,所有的伤害都可以追溯。但他又一次次地捧着一颗心走向顾飒明,不计较付出,不懂“吃一堑长一智”,他一次次地跌倒在顾飒明身上,还要对顾飒明说“你真好”。   矛盾这个词一直都在祁念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顾飒明突然觉得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他弟弟。   身边的人细微动了动,紧接着,顾飒明的手被掰开了点,他转头看着,默许祁念的动作。   祁念边观察着前方开车的司机,边把手悄悄塞在了他哥哥的手中,在被那只大手握了握之后,祁念抬头和顾飒明对视片刻,计谋得逞一般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满脸天真。   ——和中午从楼下办公室回来之后的模样差别很大。   顾飒明拿着那张分科意向表的时候,看到的祁念欲言又止、满脸为难,坦白的内容也没头没尾,像是隐瞒了些什么。   祁念难道不想读理科了吗?不想和哥哥在一起了吗?说给鬼都不相信。   但他好像对能继续与顾飒明同班这件事没太多信心。   为什么没信心啊?   祁念不愿意说,谁也没办法。   在这一点上,连顾飒明都强迫不了,祁念在他面前的原则已经少之又少,偏偏又有绝口不提的秘密,所以显得矛盾。   今天他们没让司机停到门口,而是在刚进小区的地方下了车。   顾飒明跟祁念之间隔着一拳的肩距,慢悠悠沿着石板砖路往回走。   “今天体育课集合的时候去哪了?”   祁念倏地回神,瞅瞅顾飒明,说:“......小卖部......”   “买什么了?”   “一根烤肠儿,还有一瓶饮料。”   顾飒明觉得好笑地点头,心里一动:“哪来的钱买的?”   祁念小声道:“你给的压岁钱买的。”   顾飒明回头看了看,已经没有司机的人影了,便朝祁念招手道:“现在还剩了多少,嗯?”   “还有很多。”   祁念往他身上蹭了蹭。   从远处看上去,就是穿着校服的关系很好的两兄弟。在傍晚黄昏、徐徐的凉风里,可以用怕冷的借口而凑在一起,一起回家。   晚上,何瑜破天荒地跟着顾飒明上了楼,一路到房间里,似乎有事要说。   祁念便先回了自己的卧室。他放下书包,跑去把窗帘拉到最边缘。   房间里没有开灯,柔和昏暗的暮色渲染出这个世界极度安静,只剩下了他一个人的感觉。   这种感觉不出一会儿就被楼下车轮碾压过地面的声音给打破,祁念打开窗户,把脑袋探了出去,虽然只能看见侧边的花园植被,但能很清晰地听见有车辆从大门口驶出了别墅。   紧接着,他身后的门就被打开了。   祁念迟钝两秒,转身后缓缓僵在了原地。   “现在连人都不会叫了。”何瑜走进来,反手将门关上。   祁念喉咙卡了卡:“......妈妈。”   何瑜垂了垂眼,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一时无言。   祁念几乎没有和何瑜这样单独相处过,凝重的空气一层层裹绞着他,挤压着前胸后背,以至于呼吸都困难。直觉让祁念不安和恐惧,仿佛眼前这个突然到来的人是个凶神恶煞的魔鬼,而不是他刚刚称呼的妈妈。   何瑜见祁念一直盯着她身后,无情地宣告:“你哥哥出门了。”   祁念眼睛模糊了一瞬。   随即他站直了身体,面无表情地说:“我知道。”   作者有话说:   还没发现 还不会破 第五十八章 (下)   何瑜不太像豪门里保养得当的阔太太。   她有一张因为随着年龄与日俱增、长年情绪波动过大和劳心劳力太多,而开始浮现皱纹的瘦削的脸,虽然依稀可见年轻时有过的美丽面庞,但如今只剩精心打扮下的干练、冷漠和狠毒。   但她也有午夜梦回的时候,只能在其中一次次强调——她是被逼的,被祁文至逼的,被祁家逼的,被自己父母逼的,被这个不公平的命给逼的!   何瑜也有梦见过祁念。   过分曝光的画面里,厨房一角满是烟火气息,客厅里的电视机已经被放学回家的孩子打开,播放着动画片。还很小的祁念就在那里,被哥哥圈在沙发上坐着,嘴里咿呀学语地叽叽呱呱,开心地晃着一小节手臂去打哥哥。   那是何瑜在祁家过得最幸福的一段日子,因为短暂,还因为被毁得很彻底,所以她才总是梦见,时而以自己的儿子为主角,时而以祁念,像陷入了黑洞洞的虚空,醒来后一身冷汗。   祁念直视过去,用他在这桩别墅里最得心应手也最完美契合的眼神——也是一片冰冷空洞,如同霎时间被抽干了灵魂,心如死灰。   他只在心里默念,顾飒明一定是被何瑜支走了才不在的,他哥哥说话算数,从来没有骗过他,也绝不会抛弃他。   所以何瑜想找祁念说什么呢?一个亲手把儿子锁在牢房,养成怪物的母亲,面对他这枚弃子,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把你的文理分科表拿出来。”何瑜对他没有商场上的迂回手段,也犯不着绕弯子。祁念在她手里生,在她手里长,成为她泄愤的工具,报复的载体,她心里近乎扭曲,满意地看着祁念从反抗不得,到不会反抗。   ——就是现在看着她的这种眼神,让她觉得这十年的煎熬里有那么些许慰藉。   无论这是谁留下的野种,何瑜都折断了他的希望,遏止了他替代自己儿子的可能。   所以绝不能功亏一篑。   再者,即使何瑜绝不会让顾飒明知道这些,只能看着他们兄弟和睦,但也接受不了她的儿子将来会把这个祁文至和别的女人生的所谓的弟弟看得还要重。   祁念闻言竟然松了一口气,他走到桌边把书包打开,将何瑜想要的东西拿出来摆在了桌子上,然后一言不发地又站了回去。   纸张上很干净,除了两道折痕,该填写、签字的地方都还空着。   何瑜直接道:“祁念,你知道该怎么做。”   他当然知道。   可当祁念再次听见“祁念”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时,记忆深处依旧没有忘记产生排斥反应。   祁念心脏一阵阵痉挛,咬着牙问:“为什么?”   何瑜像是不习惯,有些讶异地挑眉,旋即嗤笑:“现在有了你爸爸,又觉得有了哥哥,也敢问为什么了。”   “别挑战我的耐性,祁念,你是我养大的,祁文至究竟管不管你、能管多久,你应该比我理解得更深刻。至于洺洺,我放任你为所欲为也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是主动离你哥哥远一点,还是让我重新把你关回来,全看你自己的选择。”   祁念藏在宽大校服衣袖里的手紧握成拳,因为本能的害怕和勉力控制相冲突而微微发抖。   他脸色有些惨白,拿出了所有的底气,吃力地很慢地说:“不是的,你在骗我......我不。”   “你说什么?”何瑜顿时抬高了声音。   “我不......”他再次说话时的声量很小,带着几不可闻的颤音。   祁念紧闭着嘴唇,双眼没有闪躲开,干涩而略微失焦地注视着前方。   空气里太安静了,他听不见任何一点声音,没有汽车行驶进来的声音,没有鞋子踩在楼梯上的声音,也没有在祁念开门前都会锲而不舍的敲门声。   何瑜跟他对峙了一阵,抬手看了看表,冷笑道:“祁念,不听话是要付出代价的。你哥哥在公立中学里本来就是浪费,但是转校还是出国的选择都很多,你可以继续依赖着你哥哥,但到时候我们就看看,还有谁会管你。”   她话里真真假假,但只要能警告到祁念就够了。   何瑜将文理分科表放回桌上,手指敲了敲桌面:“最好别让你哥哥知道,坐你前座的那个同学,应该不能再失去更多东西了。”她朝祁念看了一眼,才转身离开。   顾飒明被何瑜让司机送去了医院。顾飒清着凉感冒了,放学一回来吃完饭就要睡觉,睡着睡着发了高烧,便立马被带到了医院来打退烧点滴。   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顾飒明到的时候顾飒清烧已经退得差不多了,只是见到他的时候顾飒清高兴坏了,像块黏人的橡皮糖,借着生病更娇气不少。   顾飒明没有待太久。司机一直等在了医院外,他上车后扯了扯领口,将外套的拉链扯得往下滑了一小截,语气里的不耐烦倒并不明显:“开快点。”   他拧起了眉开始回想,不禁猜疑为什么顾飒清生病了在医院里,何瑜会知道,而且知道得比他都快,还主动安排了车送他过来探望。   顾飒明不愿意想得太深,猜得太多,否则未经确定的事情却狰狞又露骨,会显得他无端猜忌,冷血无情。   推开房门,顾飒明没在惯常能看见人影的椅子上或落地窗前看见祁念,他关门后走到床边俯下//身,从那一团隆起的被子上端掀开一个口子,低声问道:“怎么就上床睡觉了?”   祁念趴在枕头上,只露出一个乱糟糟、毛茸茸的脑袋,说话时头一动一动的,声音含糊不清,不知道在说什么。   “什么?”   顾飒明把手探进被子,在他手臂和背上摸了一把,想将人搬过来翻个面,下一秒就见祁念仰了仰头,勉强贴着枕头说:“......哥哥,我们睡觉吧......”   顾飒明愣了愣,义正言辞的话还没说出口,祁念就抱着他的手臂往里拽,沉沉地压在身下不动了。   “让我先换个衣服,嗯?”他就知道祁念说睡觉,只能是单纯的睡觉的意思。   祁念过了半晌才蠕动两下,松了力,侧过头看着顾飒明。   他脸上有刚才一直埋在枕头里染上的氤氲,浮出淡淡的红晕,看起来有点可怜又委屈:“你去哪了啊?”   顾飒明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说:“顾飒清生病了,他们让我去看看。”   祁念闻言垂下眼盯着床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吃醋了啊。”顾飒明笑着问。   “比你还小的弟弟的醋也吃啊,真把我当变态,嗯?”   “那还跟不跟我睡觉?”   祁念抬起头,扭着身子,呆呆地看着顾飒明换上睡衣。   顾飒明洗漱完从浴室出来后,将房门反锁,关了灯,只剩床头一盏幽幽的小灯亮着,发出朦胧的浅黄的光线。   他掀开被子上了床,刚平躺下来,祁念就翻身靠近,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盯着他。   紧接着,祁念的手伸了过去,软软凉凉的皮肤蹭在顾飒明的颈侧,胸口露出的一小片反着光泽的皮肤隐没进黑暗里,心脏的跳动便传递得清晰起来,交相呼应,然后逐渐相融。   “你抱一下我。”祁念说着陈述句,话里却没什么肯定。   顾飒明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只将他抱住,手掌贴着他的后颈。祁念在顾飒明怀里钻了钻,手脚并用地缠着他哥哥,大片紧贴的感觉让他终于不那么冷了。   “我没有因为你去看了他不高兴。”祁念轻声说。   “你不会骗我的。”   祁念终于闭上了眼,放心地沉下呼吸,嘟囔道:“哥哥,我们明天是不是要早点起来写作业了。”   顾飒明偏头,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动作很小地把床头的灯也灭了。   他找到祁念紧攥着的手,一点点慢慢地拨开,然后收拢在掌心里:“睡吧。” 第五十九章 (上)   早上来的第一节 就是数学课,张超的课程进度已经讲到最后一本选修课本里的指定题型,顺带还有综合复习,课后整张黑板都是密密麻麻的解题过程的板书。   祁念早自习时没有把数学作业交给小组长,他等张超走后,从抽屉里拿起那本练习册,独自出了教室,下楼去到教师办公室。   “啊?”张超收了祁念的作业,拿到那张分科意向表的时候惊讶地张大了嘴,眯缝的眼睛都见得到瞪大后的一双眼珠。   “有没有搞错?!这是填的什么啊?”   “......”   平常他们超哥只有在讲台上一道题目讲过三遍还是有人一问三不知时,才会暴躁不已。祁念第一次近距离被张超这么大声的吼,难免有些心惊肉跳,紧张地用拇指抠着自己的裤缝,脸都红了。   ——他同样也“一问三不知”,什么都说不出。   张超震惊到失语地看了他一阵,怀疑人生的问号画了满脸:“这是你自己决定的还是你家长决定的?昨天不是还有人来了吗?请什么秘书也好助理也好,当父母的再忙也不能这么......了解了半天就是这么个了解法?!如果高三只剩六门之后,至少有四门科目全都会是你的强项!而且是数一数二的尖子生,浪费了就没有了!读文科对你没什么压力但也不是这么浪费前途的啊?!”   超哥一向心直口快,如此言辞激动的一通说,几乎全办公室的老师都听见了。   理科1班上学期转学过来的那个学生有多神,大家本身就早有耳闻与亲见——每次大考红榜紧跟在顾飒明之后的都是同一个名字,而且每次的分数相差都不算悬殊。回回出成绩的时候,办公室里最舒心的就数这位理1的班主任了。   只是如今该糟心的时候依然免不了糟心。   见祁念好像被他吼懵了,超哥转身端起茶杯猛喝一口,然后叹了口气,缓和下来问:“自己是怎么想的,能跟我说说么?老师不是别的意思,我又不会害你是吧。”   “我......”祁念耷拉着的眼睛微微眨了眨,像是有些迟疑,“是我想读文科的,她......们也同意了。”   “你这不是胡闹!”   张超几乎脱口而出,还有意压低过分贝。   祁念咬着唇,单薄的身影在张超中气十足的声音中显得可怜兮兮。   “哎,没事没事,”叶小琴一直关注着他们这边,终于起身,边朝张超摆了摆手,边解围道,“祁念,先回去上课,有什么之后慢慢说。”   叶小琴这节课就是上祁念他们班的英语,她一手拿着课本教案,转身把茶杯让祁念端着,另一只手搭在祁念肩上。   出了办公室,叶小琴边走边说:“你们超哥就是声音大了点,没得办法咧,在办公室里训学生的时候吓死人。但他对你不是教训,文理分科是决定人生走向的事,要想清楚,”   “不过文科理科重点班都是叶老师教,反正英语老师就是我了,天天默单词没得跑!烦叶老师吧?烦也没用......”   祁念点头后又抿嘴,来不及再多说什么就被叶老师拿走了手里的茶杯,笑着催他赶紧进去,祁念才从后门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事情暂且搁置了两天。这两天里张超扣押着那张表,找过好几次祁念去办公室做工作,还说到如果是有别的压力他可以帮忙解决,甚至在走廊里逮着他了,也是开口欲言,想劝他改变主意,别误入“歧途”。   “喂,顾飒明,”施泽边嚼口香糖,边往顾飒明桌腿上踢了踢,“这两天超哥天天找祁念,干嘛呢?”   顾飒明低头翻了一页新闻杂志:“不知道。”   “你是他——”施泽说到一半捂住了嘴,小声道,“你是他哥,你不知道?!”   “干嘛?你想知道?想知道自己去问。”顾飒明撩起眼皮,把杂志关上扔进抽屉里。   施泽嘟囔道:“你未必不好奇啊?!我才懒得问祁念,要问还不如去问......”他这回意识得更快,戛然而止地收声,彻底闭了嘴。   顾飒明是真的不知道,也是真的不好奇。   因为他问过祁念,得到的答案便是去完善其他资料,所以得多跑几趟,再想多问几句时,恰好都被别的事情打岔过去了。   从那晚睡前要抱开始,祁念跟顾飒明单独相处时变得黏人不少——讨论数学题目时会悄悄盯着顾飒明看;研究壁炉时会被乱窜的火苗吓到而抱紧身旁的大腿;洗完澡后非得扯着顾飒明去阳台上看星星,最终只找到了藏在浓厚云层里的几小颗,为此还把脖子给抻了;挨完骂上了床,怏怏不乐地要顾飒明又亲又抱地哄了,才立马好。   顾飒明很早就知道祁念不可能不在意顾飒清,但这样的反应,让顾飒明心软又喜欢。   ——更主动,更依赖,身上的毛衣软,打底的长袖软,贴上来的身体也很软,祁念纯情专注的瞳孔里澄澈透明,带着不自知的勾引。   他开始知道主动伸手要糖,知道顾飒明的舍不得,知道强调自己的特殊和重要。   顾飒明虽然隐隐觉得事情不止这么简单,但祁念表现出来,似乎事情就这么简单。   直到周五的班会,顾飒明才犹如当头一棒地被告知了事实。   张超那天板着一张脸,沉默不语地走进教室,散发出的气场让坐在前排的同学都望而生畏。   “超哥怎么了,你看他那脸色,别是被气出病了......”   “谁又闯祸了?”   “谁被气出病超哥也不会好吧。”   “不知道,不敢动不敢动......”   按捺不住的人暗戳戳地用唇语讨论,一个个眉来眼去,僵硬表情中偏偏带着沟通自如的生动。   那一节课张超就维持着那样的状态,守在讲台上看他们自习,临下课还有五分钟的时候才终于敲了敲讲台。   等所有人抬了头,张超撑在讲台上说:“说一件事。”他停顿少顷,才继续道:“我们班的祁念同学,因为比同学们晚入学籍,所以情况比较特殊——”   “从下周开始,会转到文科重点班1班,虽然祁念比较内向,但我平常也经常看到有找他请教问题的同学,这半年的时间对我们来说都是一种缘分,是吧,即使转班,但以后依然跟大家是同学,是值得虚心学习的榜样......”   祁念从超哥开始宣布这件事起,就极度忐忑起来,坐在椅子上如芒在背,好似顾飒明的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正从后方盯着他不放。   “文科班”那几个字传到他自己耳朵里都像刺耳的笛鸣——他隐瞒了顾飒明,擅自做出了一个胆大包天的决定。   如果顾飒明真的生气了,无论是不是真的会动手,吓不吓人,祁念想,只要能让顾飒明原谅他,他什么都愿意做。   同时错愕的还有徐砾,他听见的那一瞬间就想回头,但当时有很多人回头看了祁念,徐砾没有。   一直犹豫到下课,祁念终于鼓起勇气,怯怯地去看他哥哥,却不是想象中的场景。   顾飒明一直平视着前方,脸上毫无表情,对祁念的目光视而不见,仿佛刚刚超哥说的话跟他没关系。   他哥哥只有真正生气的时候才不会跟他动手了。   祁念心慌地蹙起了眉,心想——   不只是不动手,他都不愿意看我了。   施泽又被超哥当成免费劳役要去替祁念搬座椅,他刚想叫上顾飒明一起,顺便问问怎么回事,就见顾飒明头也不回地大迈着脚步出去了,怎么喊都没反应。   楼下办公室。   “家里父母也同意了?这也太荒唐了!”叶小琴侧坐在办公椅上,又可惜又有些气愤。   “家长电话打都打不通,一接不知道是些什么人,拿腔拿调的,说得倒是客气,屁用没有!”   见其他老师都走了,张超忍不住讥讽道:“一个个代为转达意思就是没问题,充分尊重孩子的意愿,我他妈都想问你是他爹还是他妈了就尊重孩子的意愿?!都是些什么鬼家长,空有大把的钱了,负了什么责任?”   叶小琴“啧”了两声,摆手道:“算了算了,没办法的事。”   “那还能怎么办,祁念自己也不松口......”   正谈论着,与此同时,办公室的门骤然被推开了,又迅速地被关上。   即使是被控制着力带关的,但还是因为速度过快而发出较重的声响。   张超扭头,出乎意料地见来人神色匆匆而凝重,分出心神问道:“怎么了,什么事?”   顾飒明停下脚步,终是缓了缓,说:“超哥,祁念为什么去读文科?”   张超先还愣着,闻言叹了口气。   顾飒明以绝对的优势在市一中驰骋这么久,难遇敌手,他还从没见过他们班这个沉稳持重、出类拔萃的学生这么冲动过,哪怕平常在班级里俩人看上去并不熟络,终究还是会惺惺相惜。   “你以为啊?祁念他说他自己想读文科,我们又去找他家长做工作,最后,呐——”张超苦笑,朝他一摊手。   顾飒明抿了抿唇,下颚轮廓清晰,因为克制着情绪而显得紧绷。   祁念自己想读文科?   开什么玩笑。   太阳穴隐约跳动,他手握成拳,藏在衣袖下的肌肉绷起,青筋沿着手臂一路到凸显到手背。他站在办公桌前沉默了几秒,斩钉截铁道:“祁念不能读文科。”   “这我们说了不算啊,你也只是......”   顾飒明打断他:“我是他哥哥,我就是他的家长,我不同意。” 第五十九章 (下)   顾飒明先当着张超和叶小琴的面给祁文至打了一个电话。他不是为了证明什么,比如他跟祁念真的是有亲缘关系的兄弟,比如他们拥有同一个家庭和相同的父母。包括顾飒明直接这么捅破说出来,都只是为了尽快解决祁念这件事。   就算祁念能有天大的本事和胆子,他也不相信顶着四面八方的压力、费尽心机地瞒着他,仅仅因为祁念自己想要去读文科。   从下课起教室里就掀起一阵议论——消息来得太突然,有些令人难以置信。   若当初对祁念不服的人是因为跟风而阴阳怪气的占多数,那么现在这一拨人就只占到少数,一来事实打脸,二来也有点跟风的意思——祁念在班上朋友少则少矣,最受欢迎的人和最不受欢迎的人都破天荒地罩着他,偏偏没一个是好惹的。   祁念没来之前,他们年级红榜上够争一争的最高名次是第二,祁念来了之后便只能再往后推到第三。无论大家服不服祁念,所有人也没办法在短时间内消化,一个稳居理科年级第二的人隔天就要转去文科班。   祁念的目光追随着顾飒明的脚步直到那身影消失不见。   他呆滞片刻,才难过又后悔地坐在座位上,眼里悄悄弥漫上一层雾气。   徐砾憋了好半天终于转头,一声不响地盯着祁念,拿起他桌面上的课本翻了翻,道:“不是说想留下来么,你干嘛?”   “跟他闹脾气了?吵架了?想不开了?”   祁念喃喃:“不是。”   徐砾抬了抬眼,施泽正站在他们这一列的最后头,像是好奇,还要装成无所谓的样子,靠在墙上挠挠手臂,对徐砾投过来的眼神避之不及,下一秒又立刻偏头远眺。   “不是就好,”徐砾轻松地笑了笑,“不过真的就去文科班了?那你这......”   他看得见祁念脸上的失魂落魄,问不出口那些可能会戳人痛处的话。他想得更多的也不是祁念的成绩有多好、前途会受影响,而是纯粹出于个人情感的不愿意——不愿意远离自己的伙伴和同盟。   但徐砾知道症结与他无关,便只直视着祁念眼睛问道:“小漂亮,我们永远都会是朋友的,是么?”   祁念从失神中回来,细密的睫毛终于眨了一下。永远有些模糊,朋友很少的祁念对朋友究竟是什么也难解,但他轻声地回答“嗯”,简单又郑重。   “喂,超哥让我把桌椅搬下去啊,”施泽等了半天,顾飒明也不见人影,忍不住跑到他们这上来道,“到底搬不搬?”   无人应答,三人形成的这一块空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徐砾也只是低头垂眼,跟个哑巴似的。   这他妈就不能忍了!   施泽瞥瞥祁念,咬牙切齿道:“老子不管了,反正到时候超哥问起来不关我的事,爱搬不搬!”   “你!”他压低声音,居高临下地冲着徐砾,“跟我出来。”   施泽头也不回地率先走出教室,觉得扳回了点面子。他得赶紧快走两步才行,不然等会让人看见他总和徐砾这人在一起,多不好。   顾飒明回到五楼时,已经是半小时后。   祁念呆坐在椅子上,身边的人走走停停,喧杂的声音混在空气里流动,他都视若无睹,置若罔闻,连教室里陆陆续续变得空旷、趋于冷清也没发觉。   他混沌地垂着眼皮乱想,觉得自己也并非太过凄惨。   除了这两天老师们轮番跟他和颜悦色地谈话,徐砾第一次表现的如此认真,还有身边形形色色的人,一时间好像都对他关心起来,在那些讨论声里找不到什么难听的话。   可唯一让祁念心神不宁,认为此刻的自己最最最可怜的是——他把他哥哥给气走了。   祁念不确切顾飒明去哪儿了,但顾飒明走的时候什么东西也没拿,会是去找老师了吗?可怎么这么久了,还不回来让他拿上书包,带他回去?   不会作为惩罚就把他一个人扔在这了吧?   祁念蔫蔫地把手臂叠在一起,慢慢趴在桌子上,他回想起早上顾飒明抱着他醒来时候的样子,不由得沉湎,却因为眼前这反差巨大的空落落更想哭了。   可哭了人也不在,没人心疼啊。   顾飒明对祁念太好了,让祁念很清楚这次完全是他犯了错,暗暗委屈两下便不敢继续放肆。   眼看外面的天越来越黑,逆着落日方向的窗外光彩渐失,连在底下那排树上蹦哒了一天的麻雀都不见了,尽显萧瑟。   顾飒明回来时,祁念孤零零一个人窝在座位里,只露出个后脑勺和半只耳朵,悄无声息的,苦苦等着哥哥来接他。   “睡着了?”顾飒明走过去,在他旁边拉了张椅子坐下。   祁念几乎是一瞬间抬起了头,神情恍惚又急切地去找耳边声音的来源。   当真真切切地看见顾飒明那张脸时,祁念才像抓住了手里的浮木,眼里寻到了光,所有惶惶的等待都有了意义,他张嘴喊道:“哥哥......”   顾飒明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微微抬起那张略显煞白的脸,手指沿着上面那块被手臂压出来的红印摩挲:“有什么要说的?”   他严词厉色,提醒补充道:“如果只是对不起,那就不用说了。”   祁念心里一颤,咬了咬唇,“我错了”几个字说得很快,表现得又乖又软,磕绊慌张地继续反省认错:“我不应该骗你,超哥找我......就是为了文理分科的事,我、我还填的是文、文科,对不——”他连忙噤声,嘴里唔了一下:“我真的错了。”   顾飒明起先一直冷着脸,听到最后低笑了两声,复又收敛,问他:“那天在走廊里,我的话都白说了是吧。”   “没有......”祁念带着少许哭腔,只敢小声地回。   他哥哥那天跟他说“以后别这样了”,他哥哥从来都没有责怪过他那时的目的不够纯良,而是不想他因为别人牺牲掉自己的人生。   而顾飒明的话自然没有白说。祁念对着何瑜的时候,终于懂得了抗争,回答了两个“我不”。他已不再是曾经那个任由何瑜只手遮天、为所欲为的废物了。   祁念如今不光“想出去”,还白日做梦似的想,有一天他能每天都和哥哥在一起,并且再不用回到那栋囚禁过他日日夜夜的别墅。   顾飒明靠近几许,跟祁念脸对脸,双方的眼底都映着对方深色的瞳仁,顾飒明沉声问:“那你为什么选文科?”   “他们所有人都说因为你自己想读,是么?”   “祁念,你把其他人当傻子,把你哥也当傻子?”   祁念的眼眶霎时微红,身体几不可见地震颤了一下,在顾飒明那儿看见的失望令他无地自处,像气球被一针戳破了,他用丧气又浸着泪光的眼睛直愣愣看着他哥哥,仅剩的执拗都半隐半现在不够明朗的光线里。   “为什么选文科?”顾飒明看上去不为所动,冷着脸重复道。   等了半晌,他手指上摸到一点湿湿凉凉,到底还是松了口:“是妈妈还是爸爸,谁让你填的?”   祁念闻言微张着嘴唇停滞几秒,他垂下眼睫,说话时鼻音稍重,否认道:“......不是。”   厕所里自动冲水的哗哗声将他的声音淹没。   但顾飒明仍然听见了。   “我没那么喜欢理科,以前、以前每天都从早到晚地做题,因为没有别的事可以做,我没那么喜欢......”祁念解释地音量越来越小,双手也不敢抱上去,无措的不知道往哪儿摆。   顾飒明显然不信,眉间的折痕更深了:“会因为数学家教老师被辞退了难过,你跟我说你不喜欢?”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发生的事。   祁念没想到他哥哥会记得并这么说出来,他哽着喉咙,近乎艰难地说:“因为那个老师送给我过一个小皮球,我......那是我第一次收到的礼物......”   顾飒明心里一紧。   他没有见过祁念所说的小皮球长什么样,但不用想就能猜到,那样的小玩意儿连现在的小孩子都不屑一顾了,对祁念来说,却是他第一次收到的十分珍视的东西。   顾飒明突然想起他半夜去看祈念的那晚。祁念抱着他新送的赛车睡在床上,手上硌出凹陷的痕印都不松开,反而在晶莹光泽的浸染里,睡相安稳又宁静。   他逼问了一句又一句,就算他再不相信又如何。在这个对祁念而言说是父母双全却不如说是寒窖深渊的家里,他想护祁念周全,想让祁念摆脱困境,可事实却是祁念顶着苍白的脸色,身体颤抖,目光灼灼地看向他,泪水一边无声地落下,嘴里反复也只有那几句话。   可他竟然再也没见过比祁念更赤裸真诚的人。   顾飒明深深看着祁念,转眼松开了手,抹了抹祁念的眼角,准备起身。   祁念见此抓在椅子边的手陡然用力,想拦不敢拦。   他说服不了顾飒明。   读文还是读理是祁念来说真的没有太多区别,他对数学的那点投入实在不值一提。他想留下,是因为这里有哥哥、有朋友,可被何瑜拿着这两样一起逼他选文科,默默承受痛苦的是他,面对此时此刻如此冷冰冰的顾飒明的还是他。   祁念也顾不上是他骗了他哥哥,呼吸间猛地抽了口气,酸涩感堵在胸腔发闷,带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作势就想要哇哇大哭起来。   没等他把嘴张开,顾飒明就给他堵上了。   “闭嘴。”   顾飒明抵在祁念没什么温度的唇上含糊地命令,只短暂停留两秒便离开了。   他说道:“祁念,你到底哪句话能信啊?”   秘密那么多,就是个满嘴谎言的小骗子。   祁念傻了般望着他,难过的表情还僵在脸上,刚干了点儿的眼眶边又湿乎乎一片。   顾飒明叹了口气,提起祁念的书包,伸手去拉祁念的手,把人生拉硬拽着从座椅上扯下来,又把书包塞回祁念怀里。   祁念扁着嘴,抱着书包站在一边等顾飒明收拾,他有些头重脚轻,像是还没清醒一般。   “走啊,”顾飒明经过他,多走出两步后没好气地停下,“等会儿校门锁了,让你一个人在这里过夜。”   顾飒明语气还很差,但祁念早在不知不觉中掌握了一些门道。说到底顾飒明就是在乎他才会这样,而且最终还是亲了亲他的,一点儿也不能叫无情。   “你不生气了吗?”祁念怯怯地问,有点顺杆爬的意思。   “谁说的?”   顾飒明睨他一眼,捋了把他的头发,淡淡道:“慢慢来,晚上还有的是时间。” 第六十章 (上)   顾飒明说慢慢来,还真的就是个模棱两可的态度,一整个晚上都若无其事地做着自己的事情。虽然对腆着脸往上赶的祁念不拒绝,但对皱着眉、委屈地蜷在房间一角的祁念也不理会。   总之是让祁念憋闷的发泄不出来,悬着的心又安放不下去。   夜深,在温度和湿度都适宜的房间里,祁念抱着薄绒毛毯的一角,鼓囊成一团地填在胸脯前,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地方,垂头丧气地失神发呆。   他盘腿坐在这儿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顾飒明从他还没来这儿,就洗完澡坐沙发上跟人打起了游戏,理也没理过他。   顾飒明这把赢了,身后的手机里传来悦耳的声响,却犹如一把小刀子戳进了祁念心里,他哽咽着扁扁嘴,眼泪不受控地涌出来,顿时模糊了眼前的大片视野,小水珠啪嗒啪嗒掉下去,洇湿了怀里的毛毯。   他使尽了招数也再换不来顾飒明一次心软,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结束这种畏手畏脚的折磨。   可其实顾飒明的要求很简单。   他告诉祁念了爸爸妈妈都说是因为祁念自己想读文科,他们才默认、尊重这个选择的。   难道只要此刻祁念改口说不选文科了,一切就都能迎刃而解?   不,不会的。   就算祁念这一次因为他哥哥的介入得以如愿度过,何瑜也绝不会善罢甘休。除了因他而要无辜被拖下水的徐砾,假如还真如何瑜所说,她不满意顾飒明现在的公立高中,趁机将顾飒明安排转校或出国——事情一旦到这个地步,波及到的将不止是祁念一个人。   而他哥哥当初本就不喜欢这里,不乐意当他的哥哥,不屑做祁家的少爷,更不想让别人都知道这回事,因为他哥哥最反感被逼迫,被控制,还有被欺骗......   眼下的情况明显只要顾飒明消了气,以后他们除了不在同一个班级,其他的就都不会变。   这样一比起来,祁念濒临在崩溃的边缘时又能再咬咬牙。   在祁念过分简单的世界里,马路都是朝向一致的单行线,前方只有一束遥远却明亮的光。   顾飒明是他全部私心的来源,也是他全部奉献的理由与地方。   祁念那个残破不堪的人生早已牺牲掉了,只有顾飒明,才能带给他一个新的人生。   心不在焉地打完游戏,顾飒明把手机屏幕摁灭,随手扔在一边。   时间不早了,得去把小骗子叫上床睡觉了。   祁念贴在角落那边,曲成一团坐在羊毛地毯上,一动也不动,被他冷落、敷衍了一晚上,看着实在太可怜了,偏偏就是死不松口。   顾飒明走过去,好笑地抬脚踢了踢祁念的屁股:“还打算坐到什么时候?睡觉了。”   祁念往前缩了两下。   他还把头埋着,肩膀极其细微地抖了抖。   顾飒明心道不好,蹲下来后扯了一下散落在祁念身旁的那一大截毯子,然后靠过去,偏头找祁念的眼睛,他贴得更近一点,手摸索着从祁念的后颈滑到前方,托着祁念的侧脸。   祁念脸上的皮肤薄而细腻,也很干燥,但那一双漂亮的眼睛肿了,睫毛粘在一起,被打湿成一簇一簇的。   被欺负得也很漂亮。   “怎么哭了?”顾飒明低下头说。   即使顾飒明跟祁念明知故问,祁念也觉得自己没立场不高兴。   而那一个个字钻进耳里,对方张合的嘴唇时不时蹭在脖子上,祁念依然不合时宜又没出息地浑身痒痒,觉得心动。   他紧闭着的嘴唇缓缓张开,却没发出声音。   手里柔软的被毯一角已经湿了,即使是在恒温二十多度的室内,贴在皮肤上也很凉,并不舒服。   顾飒明将他宝贝一般抓在手里的毯子抽出来:“都湿了。”   祁念被抓着了证据,看看他,觉得羞愧和难过,又迅速游移开目光,吸了吸酸涩的鼻子。   “不让你选文科委屈啊,”顾飒明语调轻松,拿他没辙似的,只眉宇间并未舒展,“以后绝不后悔我就让你读,答不答应?”   祁念闻言怔了怔,好半天终于反应过来,又快哭了。   ——顾飒明其实从来没有要折磨、威逼过他。他是真的骗了人,没资格委屈。   顾飒明失笑,懒散地往旁边一靠,搭在祁念腰间的手跟着用力,发号施令道:“坐过来。”   “哥哥......”祁念搂着他的脖子小声叫他,听话地往那边挪,一小滴烫人的眼泪跟着落在顾飒明背上。   等不及那缓慢的行动,顾飒明收紧了胳膊,让祁念分开的双腿卡在自己身体两侧,面对面将人捞进怀里,非得再问:“那时候在哭什么,嗯?”   祁念敛声屏气地坐在顾飒明身上,他腰腹发软,毫无自觉地拱了拱,嗫喏道:“你故意忽视我,宁愿玩游戏也......”   “嗯,我故意忽视你,”顾飒明喉结上下滚动,挑挑眉,“宁愿玩游戏也不玩你,难道不应该么?”   “应该、该......”   祁念不动声色地红了脸,脑袋微微低垂着,很诚心的认错的样子,就是心脏跳得迅猛,脑海里跳动着“玩游戏”和“玩我”两个词,一阵莫名的羞耻。   然后顾飒明就吻住了他。祁念不敢相信般睁大了眼睛,有一瞬的眩晕,然后不管顾飒明怎么想就刚乖乖张开了嘴,顾飒明额角跳动,下一秒就扣死了祁念的后脑勺,惩罚性地咬了一口祁念的嘴唇,便不客气地探了进去。   唇齿间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口腔内被吸///吮得生疼,祁念呜咽两声,手撑在顾飒明的胸前,想把他推开。   可浑身酸软发颤的同时,掌心下的躯体坚硬而纹丝不动,祁念的手最终只能被卡在他们之间,彻底脱了力气。   【......】   “文科1班在三楼,你打算怎么办?”顾飒明哑声问。   被强制搁浅的欲望使他崩溃,祁念根本说不出话。   “真的那么想去啊?”   “想不想?”   顾飒明眼眶也烧得通红,他手上用了用力,逼的祁念骤然短促地叫了一声,说出来的话语不成句。   “一点都不想留下来么,”顾飒明犹如对待一头已经捕获的猎物,目露骇人的眼光,一定要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他松开祁念已经不再乱动的手,指在祁念覆盖着心脏的胸膛上,“我只问你这里。”   作者有话说:   之前的被锁了 完整版见微博 第六十章 (下)   祁念的眼睫毛抖得厉害,被顾飒明手指着的地方一下下紧缩,激烈又笨拙的在胸腔内乱撞。   顾飒明在问他的心。而不是逼得不已下的言不由衷。   如果是要通过强硬手段才能掌控的人,对顾飒明而言根本没有掌控的必要。   他想听祁念直白犯傻的真话,与那双波光粼粼的双眼相同的真话。   他还想确认,现在这个眼睛、嘴唇都因他而红肿得不成样子的祁念,即使没有讲出真话,也与当初那个主动掀起衣服等他上药的祁念;与那个半夜缓缓贴近向他索吻的祁念;与那个无论多少次都不会失望,他招招手就主动黏上来露出肚皮的祁念,是一样的。   就算祁念对理科没有留恋,对别的也没有吗?   焦灼了一阵,他们热腾腾交织在一起的呼吸越来越滚烫急促,在祁念意识横飞、目光涣散的胡乱点头下,顾飒明再也等不了了,他重新堵住祁念不会说话的嘴。   【......】   祁念被带着翻了个身,躺在他哥哥的臂弯里,已然精疲力尽,只会随着顾飒明一呼一吸的起伏而起伏,像条脱水的鱼。   不知过了多久,顾飒明揉了揉祁念的脑袋,将他很好地抱起来,往浴室里走。   经过门口时,祁念突然睁了睁眼,用不怎么大的力气扯顾飒明的衣服。   “怎么了?”顾飒明停下来,嗓音有些疲惫。   祁念脸上的红晕还未散去,小声地说:“门......”   顾飒明转头看了一眼,便迈着大步进了浴室,故意吓他:“门没锁现在才想起来?”   祁念垂下头咽咽干涩的喉咙,十分乖巧,不敢做声。   顾飒明让祁念先去里面洗澡。祁念一溜烟窜进浴缸里,生怕被看见似的,还将浴帘拉了起来。   没过多久,浴帘再次被人拉了回去。   衣着稍显凌乱的顾飒明看着并不狼狈,哪怕站在洗漱台前洗衣服的样子也依旧高大挺拔。祁念拿毛巾捂着胸口,偷偷盯了盯他哥哥,又觑到他哥哥手里那条自己的短裤,恰好顾飒明转头瞥了他一眼,祁念顿时羞臊起来,掩耳盗铃地移开目光,装作在看别的地方。   顾飒明简单冲完澡,换好衣服,将洗干净了祁念用大而厚的浴巾裹住,出去后直接扔回了床上。   祁念几乎沾床就睡,顾飒明把他塞进被子里,起身回去收拾浴室。   弄好一切时时间已经很晚,顾飒明推开阳台的玻璃门没关,在外面站了一会儿。   等回来重新将门关上,刚好屋里的气味也散了。   他躺回床上,轻轻捏着祁念的手腕,看着祁念晕在黑暗里的轮廓,心下延续起方才某些满足的情绪,便什么也没有再想,合上了双眼。   作者有话说:   除了略掉的部分 很多地方都有删 完整版在微博 整个六十章(上下)全部都在 第六十一章 (上)   三楼的视野远不如在最高层的五楼。   这里看不见操场全貌;看不见大片大片的天和云;看不见树枝头活蹦乱跳的麻雀;也看不见以前一转头、一抬眼就映入眼帘的那个宽阔熟悉的身影。   最开始一段时间里,祁念对陌生环境与人群的排斥心理似乎加剧了。   但他完全没有抵御和伪装的心思,整天“两耳不闻窗外事”地趴在课桌上假寐,折腾自己。   好在祁念也只在白天这么折腾。   当初顾飒明上上下下都逮着他,恶声恶气地问“文科班在三楼要怎么办”,祁念到现在还记得,犹如身临其境,只用那个眼神就能令他腿上发软,一闭眼又更想念。   于是他每天会提早收拾好书包,最期待、热衷于放学后上楼去找他哥哥的这一趟。   祁念虽然上去得早,但会等教室走空了些才进去,背着书包安安静静站在一边。   等待的时候顾飒明通常不会跟祁念说话,只有徐砾还是一副老不正经的样子朝他“搭讪”,短短几分钟里讲上一箩筐不着边际的话,也就祁念不介意,也惯常不搭理,偶尔回几个字。   顾飒明收拾好了,他们便会并排走着出学校。   只从日落后的黄昏薄暮算起,一切仿佛是真的没变。   回去的路上顾飒明偶尔会问他一天里发生过什么事情,在班里同学有没有欺负他的,祁念总说没有,含糊其辞地把关于白天的话题糊弄过去。   祁念难以与人建立关系,就算是被嘲讽、非议的时候他也全当风吹过耳,面无表情。要不是他经得住吓,徐砾又脸皮厚,这一段奇怪又奇妙的所谓友谊也实难维系。   只有顾飒明是个例外而已。至于有没有借助哥哥这个身份,祁念觉得不重要。   顾飒明对这些了然,却并不多说什么。   ——融不融入人群是每个人自己的事,祁念能与人正常交流,礼貌且善意,不需要接受“正确”的意见去强行改变自己,更不应该承受莫须有的歧视和恶意。   但除了不在学校的时间里被顾飒明欺负欺负,哪怕在陌生环境里,如今确实没人欺负祁念了。   兴许是超哥咆哮敲打式放养下的理科1班太过奔放自由,有点儿仗着成绩好便放荡不羁的架势,相比之下,文科重点班的氛围就显得死板沉闷了,虽然以女生居多,但也是埋头苦读的女生多。   他们不苟言笑的班主任极其负责,尽心尽力上课,定时定点查岗,立下的班规同样极其严谨,既约束了所有人,又专治到了班级里那几个吊儿郎当、嬉皮笑脸的混小子。   大多数人对祁念的到来新鲜不过半天,便该怎么还是怎么,时间长了,便开始有三三两两的同学找祁念这个理科班来的“奇人”问问题。   祁念这一次没想着全副武装地让自己“看起来正常”,却在不知不觉间,意外轻松地游荡在了新班级里。   祁家别墅后的花园里经历了暑去寒来,迎接过春日,又要开始准备耐住蠢蠢欲动、热情似火的夏天。   定期有花匠修剪、打理的景色常常无人欣赏,只在这里唱着独角戏,这么多年来倒是与最不自由、最受约束的祁念最相熟。   “哥,”祁念坐在花园里的木秋千上,脚蹭着地止住晃动,歪头看向顾飒明,“你昨天比说的时间晚了点回来,是不是为了去买那个......”   顾飒明原本就不耐烦跟他来这里瞎待着,凛然一人倚靠在假山石上,等着他荡完秋千。   他此时闻言撩起了眼皮,看得祁念头皮都发麻了,才说:“顺路而已,荡完了没?荡完上去了。”   祁念没趣地“哦”了一声,从秋千上不情不愿地起身,暗自嘀咕着默默一个人往前走。   顾飒明就是为了给他买那些礼物才绕了远路回来晚了的,不然为什么他前几天从顾飒明那本杂志书上看见,只提了一下,今天一进房间就摆了有满桌子的小人在“热情高涨”地等着他?   把他扒了裤子就顶的事都做过了,怎么连个这个都不承认?   祁念红了红脸颊,有些郁闷地想。   他当时看见那站成长长一排的小玩偶的时候,如鲠在喉,眼睛里明明五彩斑斓,却忽然像是进了一大把灰。   祁念想到这里,回头看了一眼他哥哥,犹豫了两下又转身,温温吞吞地过去,要跟顾飒明一起走。   “是不是我每次月考都考了第一的奖励啊?”祁念揪着顾飒明的衣角,问。   “谁说是考第一的奖励了,”顾飒明望着他,忍不住笑了笑,“考第一又没有多了不起,为什么一定得有原因,没原因不行么。”   祁念呆呆思索了一番,看起来颇为认真地小声说:“行吧。”   “考第一也挺傻的。”   顾飒明嘲笑他,推着他的肩膀上台阶,俩人走进大门。   照在身上的丝丝缕缕的烂漫日光,仿佛只要他们在一起,就都能被拖拽进太阳照不到的黑暗里。   何瑜从如愿以偿地看着祁念转去了文科班后,算是安抚了些她猜得祁念身世后的不安,了却了一桩心事。   终归到底,祁念也就是被耳濡目染长了胆子,嘴上敢说说不。   不过即使何瑜强硬惯了,除非手段要求否则从不示弱,在那些时候也是怕的——听到祁念跟她顶嘴的时候;听秘书转达那个班主任的话的时候;和祁文至打太极交涉的时候;还有接到顾飒明亲自打来的电话的时候。   祁念像是她算计了十几年的一件作品,她失去了培养自己孩子的机会,便用仇恨灌溉一切,漫不经心却深谋远虑地掌控着这个落入自己手里的、别人的孩子。如果只是短短几个月,还在自己儿子的帮助下,让祁念就此脱胎换骨,开始反过来对付她这个“母亲”,就太可笑了。   不光可笑,她还惧怕。   怎么可以让困住自己日日夜夜的梦魇里,最后只剩她一人呢。   作者有话说:   ...orz 第六十一章 (下)   还不到饭点,祁念回自己房间里睁着眼睛躺了躺,扭头看向自己的书柜。他黑溜溜的眼珠上下左右转了个遍,仔细端详着属于自己的那些宝贝。   哪怕是早已相熟的“老熟人”——他的赛车和小兔子——也都怎么看都看不够。   祁念的视线忽而停顿了一下,他托着下巴,迷瞪地眨了眨眼,爬起身站到了桌子前,吃力将并没有好好坐着的、不知什么时候被塞进了狭窄隔板里的白绒团扯了出来。   小兔子的脸和身子全都皱巴巴成了一团,比起以前丑了好多......   怎么会这样啊?   祁念茫然又不大高兴地替它捋着杂乱无章的毛。   发呆一阵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祁念一面把勉强复原的小兔子放回去,一面鼓着腮帮子,拿手指把底下那些漂亮小人偶的额头戳了个遍,还将那辆银白色赛车拿了下来,摆放在地板上。   床单、床垫被一齐掀开时,毛毛细雨般的几股灰尘在阳光下翻腾卷起,飞舞了一会儿便慢慢散去了。   祁念打开在他每天睡觉时压得实实的带着缝隙的那一块木板,目不转睛往里盯了片刻,心里并没有涌上什么波澜。   如今看来,顾飒明已经和这杆长笛彻底的关系疏远,似乎连任何一点蛛丝马迹也没留下。   祁洺那时候本就是学着玩玩。只是因为祁念年幼时,曾目睹过何瑜边流着泪,边泄愤般地把哥哥的琴房砸得一片狼藉。   于是这一杆长笛便被他抓准了机会偷了过来,当成仇恨的具象。   祁念手还没从床板里抽出来,几记熟悉的敲门声骤然响起。   即使声音不大,也一下下犹如直叩在耳膜上,吓得祁念立即扭头,生怕下一秒门就会被打开,却手脚停愣住,忘了动作。   “祁念?”   ——是顾飒明。   祁念听见他哥哥在门外叫他,不大的声音隔着一扇门扉而显得更加温和。   他有些焦急,空张着嘴,很想回应,但看着眼前一片杂乱的景象又不住犹豫。   门里门外都安静了两秒,顾飒明不再跟他生分地讲客气,这回直接说的是“我进来了”,便拧着门把,打开了门。   “啊……”祁念登时慌了神,卡在嗓子眼里字句发得喑哑,慢半拍才去盖床垫,“等、等一下……”   顾飒明转身将门关上,悠闲地打量道:“等什么?”   眼前的床垫翘起一角,悬空着在微微晃动,靠近他们这一侧的被褥、床单都皱起来了,凌乱地堆在中间,再配上祁念那张东窗事发般呆滞、惶然又心虚的脸,用不着过多推敲都知道事情不简单。   “又打算干什么坏事,嗯?”   顾飒明走近他,蹲下拿起地上那辆赛车把玩了玩,笑说:“我们的规矩就是坦白从宽,抗拒——”他捏捏祁念的下巴,意有所指,“抗拒不从严,但也要让你长长教训。”   祁念赶紧严严实实闭上嘴巴。   顾飒明表情一点也不正经,他勾了勾唇角,故作严肃道:“快说!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说是这么说,他也根本没理会祁念是欲言又止还是吞吞吐吐,随手将眼前的床垫一掀,光线蜂拥而至的积满灰尘的角落就这么第一次暴露在顾飒明眼前。   祁念霎时心跳异常,迟钝地扑上去拦顾飒明的手,几乎整个压在了顾飒明身上,着急忙慌又小心笨拙。   他不仅没拦得住,还彻底露了马脚。   “先起来,听到没有,”顾飒明托了托他的肚子,怕他摔着,又说了一遍,“起来。”   强装镇定地从顾飒明身上起来后,祁念双腿曲放着,讪讪跪坐在旁边,不停地在心里后悔。   他都好久好久没有打开过这个地方了,偏偏今天只是因为想再看看他哥哥送给他的第一件东西——纵然纠结,还是没忍住。哪里知道会这么不走运地碰上顾飒明来找他。   当顾飒明看见那辆被蒙上了一层阴影、变得不再如印象中的光彩闪耀的宝蓝色赛车时,呼吸似乎短暂的屏息了一瞬。   不是被祁念给扔了么?   当时他让祁念把东西还给他的时候,祁念要哭不哭着说的——扔了。   “不是扔了么,”顾飒明轻声问,“这是什么?”   祁念挨着他手臂、肩膀上的肌肤凉软,祁念垂了垂脑袋,脸上露出和那回同样困扰的神情,不过脆弱和伤心很少,只直愣愣将目光落在他的胸口。   “......是别人不要了的东西。”祁念瞟瞟眼睛,小声地答。   顾飒明低头,顿了顿,说:“那你怎么还要啊?”   祁念坐起来一点,对上他的视线想了很久,然后缓慢地说:“因为我不是别人。”   他温吞地陈述,说着平淡、笃定的话。事实也确实如此。   别人不要的东西,祁念要。   别人想要的东西,只祁念能有。   因为祁念不是别人,他哥哥给的他都要。而祁念想要的,他哥哥也只给了他。   不知不觉的时候,他们难以察觉是由谁主动接了一个短暂的吻。   然后还是得继续面对这一小堆被祁念藏得严实神秘的东西。   顾飒明拿起那支看起来被收放得很好的但年代显得久远的长笛,随意看了看,顾飒明指节分明的手指和它很衬,两只手上下拿着时,祁念忐忑地甚至以为下一秒这东西就会被他哥哥轻而易举地吹出曲调。   但顾飒明把东西给了他:“会吹?”   祁念都来不及摇头,顾飒明就让他“吹吹看”,然后等在一旁,用眼神示意,好像疑惑又惊讶,以为他弟弟深藏不露,会是什么长笛爱好者。   “我......”   “吹。”顾飒明说。   祁念一脸菜色,有苦说不出,或者是想说不让说,再别扭也终是扭不过他哥哥的要求,他紧张难堪地深吸了口气,把嘴唇怼在了长笛上。   当那毫不流畅、干涩卡顿和尖锐刺耳的,如同收破烂般坎坎坷坷的声音传出来时,顾飒明先是拧起了眉,还越拧越深,然后越听越愣住了。   “哎——”顾飒明反应过来后,大笑出声地去“没收”了祁念的“作案工具”,“留你哥一条命,以后要什么给什么,行不行?”   一边逼着他吹,一边还要嘲笑他,祁念羞红了脸,当下就垮了肩膀。   求求窗外的风赶紧来卷走落寞可怜又无助的他,逃离这个现场。   顾飒明只从祁念那床板下翻出了这点东西,最后他问祁念是不是都重新放回去,祁念点了点头。不出半刻,床上恢复了整洁的模样。   谁也会不知道床里面还藏着有东西。   顾飒明只莫名觉得被祁念吹起来要命的长笛隐隐约约有些眼熟,但那隐隐约约实在太微乎其微,很快被搁置在脑海中不重要的角落里。   刚好快到晚餐时间,他哄了哄吹完长笛就生起闷气、表情僵硬的祁念,没两下就阴天转晴地带着人出了房间。   到达楼梯口时,他们一前一后走着,让走在前面一步的顾飒明恰好迎面碰上了同样从房间里出来的何瑜。   何瑜手里提着浅棕色皮纹的手提包,头发盘在后面,眉眼化着利落的妆容。她穿着需要外出的衣服,精致的女士西装上没有一丝皱褶,比平日披发在家时显得更有压迫感。   “下去吃饭吧,菜已经做好了,”何瑜这样朝他儿子笑,看起来也没那么和蔼了,“妈妈等会儿有点事,就先走了,晚上记得早点睡。”   即使顾飒明向她打电话询问过祁念转文科的事,或许是所谓的为弟弟着想,之后似乎有些不满,可顾飒明也没有再多的表现。这让何瑜觉得安心稳妥。   顾飒明直视着她点头。   何瑜仍是对他自然地笑了笑,然后匆匆离去。   她坐上已在外等待着的车,让秘书小詹先开车去了一趟医院,然后才到公司。   最近家里虽是一片太平,但祁文至到底是祁文至,一天的太平日子都舍不得让她过。   何瑜将手里那份迟到了十七年的亲子鉴定扔在桌上。那张纸轻飘飘地落下,重量全压在的地方是人心里。   而就在两天前,祁文至出国了。   偏偏那么巧,祁文至连夜搭乘的那班飞机,经过十多个小时的飞行后,目的地是郑亦婉定居的城市。   何瑜不想承认自己会嫉妒,一个第三者能有这么好的命,给有妇之夫生下私生子,还能被人家大哥打着掩护送去了国外;留下一个儿子,颠来倒去,天带克星,却始终有成为继承人的那一份权利。   可即使如此,又能怎么样呢?   当郑亦婉知道了自己的儿子这十几年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如今是个什么样子,再对比自己的衣食无忧、无拘无束,会不会也痛彻心扉,懊悔又憎恨,再也不得安宁?   会不会也能体会到她这个当原配、当母亲的痛苦?   何瑜盯着办公桌上的亲子鉴定和一张印有一个看上去温婉美丽的女子的照片,良久后她才调整好面部表情,叫了小詹进来,准备去开这个月的临时汇报会。 第六十二章 (上)   经过舟车劳顿和简单的休息,在充满消毒水气味的高级病房里,祁文至见到了郑亦婉。   这是祁文至十七年以来第一次见郑亦婉。   郑亦婉垂眸闭目,半躺半坐在床上,几缕碎发飘落在苍白的脸侧,看起来十分憔悴,对踏进房门的皮鞋踩在地板上的陌生声音更没有反应。   此时病房里再没有别人,祁文至隔得很远,脸上看不出表情地看向躺在床上的女人。   走得更近一点,他才算看清她血色全无的容貌,比仅仅两个月前的照片里的样子就苍老了很多。   郑亦婉事先是已知晓谁会来的。她也许一直在等,等累了才会半梦半醒地睡着,也许又不是。   总之当下这样的场景,不至于让她显得过于卑微。   然而终究太难了,等祁文至来见她一面实在太难,十七年间就等来了这么一次。还是在郑亦婉奄奄一息,听天由命,再活几天都只能看造化和运气的垂危之际。   祁文至千里迢迢专程来看她,一身仆仆风尘,双眼都带着掩盖不住疲惫的红血丝,也依旧改变不了这只是对她的一分施舍而已。   作为祁念的生母,郑亦婉只给祁家留下了那么一个孩子,也留下了无尽的纠葛、麻烦、恩怨与痛苦。而她乍一看,却好像是最幸福的那个,一甩手便什么也不用管,到国外逍遥快活去了。   中间有护士进来过,是个会说中文的华裔女子,她给郑亦婉做检查时哀叹般吐了几个字,然后对祁文至简述情况,祁文至问她郑亦婉还要多久能醒,只得到模糊的“病人睡着了、不确定、应该还需要点时间”的答复。   祁文至便只能继续等着,时不时来回踱步,又伫立不动地凝视,口袋里的打火机却是没拿出来过。   窗边米色纱帘晕出浅黄的光,床头摆放着几束熟悉的白色洋桔梗,优雅剔透的花瓣映衬着病床上人的脸,很容易让他回溯与眼前悬殊过大的过往,脑海里浮现一些音容笑貌。   不知过了多久,祁文至靠坐在椅子上,听见郑亦婉的咳嗽声才知道人醒了。等郑亦婉喘着气停歇下来,用没什么光彩的双眼一瞬不瞬看着他,他都坐着没动。   郑亦婉看了他很长时间,但没有多余的情绪,良久,她声音低哑地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想见见他。”   十七年再见,开口第一句还是儿子。   祁文至垂眼默了默,冷冷说:“既然从没见过,现在也没什么必要了。”   “是啊,所以我才想见见......”她拖着破碎而无力的嗓音,面带悲怆。   她开始自言自语般说:“那时候他才那么小,我只从......我只站在玻璃窗外远远看过一眼,可他是我的孩子,名字也是我取的,叫祁念......就是想告诉他,妈妈......妈妈会永远爱他,想他,不会忘记他。妈妈也没有办法......可他都不知道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了,是吗......”   郑亦婉从头到尾都很平静,平静地流下不绝的眼泪,淌过锦衣玉食和无依无靠的过往十七年。   祁文至拧着眉,从床头拿了纸递给她,终是说:“祁念现在跟他哥哥一起在上高中,以前的照片你也看过。”他停顿:“以后他都会知道的。”   郑亦婉将纸攥在手里,目光呆滞而缥缈。   刚刚说了太多话,她虚弱地喃喃:“这就是我的报应啊,做错事的报应......”   就算当年她生下祁念后没被祁家长辈知道,没到要为了保全她的孩子一世无忧而服从出国的安排,郑亦婉也知道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从陷入所谓的爱情、成为所有人口中的第三者开始,她就注定惨淡收场。   只是这道理,她想明白得太晚了。   祁文至走出病房,站在门外的随行助理手中拿着一捧刚买的姗姗来迟的白色洋桔梗,祁文至脸色不太好地让他去扔了,却被照料郑亦婉的阿姨给拦住,说这是郑小姐最喜欢的花,为什么要扔掉呢。   可能是猜到眼前这位衣冠齐楚的先生就是之前被郑亦婉谈及过的男人,接着她便忧愁悲悯地喋喋不休起来。   郑小姐生病后辞掉了工作,住院也不太配合治疗,病情一天天恶化,但每天清醒的时候一看见这花便还能高兴一阵。   郑小姐总是拿着一张小孩的照片,没力气看的时候也要拿着。   郑小姐独居在国外,周围全是素昧平生的人,但郑小姐脾气很好,心地善良,之前总会去当地的孤儿院看望那些孩子们。   ......   “祁董,咱们是......”助理手握方向盘,不确定地问。   “先回酒店,订明天回国的机票,”祁文至终于掏出打火机给自己点了一根烟,沉沉吐了口气,又说,“......你多留一阵,把祁念的近照送过去,这边还有什么别的要求都可以尽力满足。”   而郑亦婉在病房内只求了祁文至一件事——即使这些年为了让自己心安的赎罪方式并不能改变什么,但她知道自己没多久以后了,只能自私一点——她拿祁文至对她所有最后的情面、怜悯和亏欠,求祁文至照顾好祁念、他们的孩子。   郑亦婉闭上眼请他出去,似乎耗干了力气、不再说话时的样子挥之不去地缠绕在祁文至的脑海里。   当年送出去的洋桔梗前一刻还纯白胜雪,盛开得温婉漂亮,但须臾间却已是西风落叶,干涸枯萎。   祁文至风流薄情一世,曾经也许真的动过心,少见地对郑亦婉动过真心,想脱离被迫相结的婚姻,才有祁念的出生,才会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守住这些秘密。   但更多的依旧是为了自己。   他多年前的那场动心建立在有妻有子之上,反而像个笑话。终究也是可有可无,不够值得,然后灰飞烟灭。   进入高三前的学业水平考试对市一中绝大多数学生来说只叫小菜一碟,去指定考点匆匆考完便继续回校上课,直到考完期末,他们高二年级才有半个月的暑假。   祁念开始每天掰着手指头过日子,他和顾飒明能朝夕相对的天数太短,每一分一秒都很珍贵,也度过得很快。   其中还要匀出两天——顾飒明得回顾家去看那边的爸爸妈妈和弟弟。   不过祁念仔细想了想,顾飒明从过年开始一直到这学期结束,回去的次数是变少了的。每次打电话的时候他在旁边隐约能听出一些,貌似是因为什么留学、爷爷奶奶的事。   而且虽然顾飒明每次去的时候看起来没多高兴,但没去的时候不高兴得就有一点点明显。弄的祁念还得察言观色、身体力行地去解决他哥哥的某些低气压和坏心情。   这样一算,他就觉得还行,两天而已,甚至自我约束地默默提醒,他不能自私地把顾飒明据为己有、不让其他人靠近。   ——虽然祁念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想把他哥哥据为己有。   ——当然他也只是想想而已。   顾飒明不在的时候祁念百无聊赖,只能捏着笔写写作业。   他转去文科班第一个月的时候成绩稍有落后,为了赶上顾飒明,他平日里丧气归丧气,除了发呆,时间便都用来无休无止地做题。晚上回去了,祁念跟顾飒明坐一起还是写作业,也干不了别的,只是写起来更开心,更有盼头而已。   红榜上从前祁念和顾飒明排在一后一前的名字,开始变成了一左一右,最后这次期末考也是如此。   顾飒明那会儿嘴上说考第一没什么了不起的。他从顾家回来后,祁念故意拿着成绩单在他眼前晃的时候,照样十分善解人意地把人捉住了,问他想要什么。   支支吾吾半天,手里的成绩单都被捏皱了,祁念道:“......我不,不要什么。”   “不要?还是没想清楚?”顾飒明问。   “......没想清楚。”   “那说什么不要,”顾飒明好笑道,“以后多的是机会,这回随便想一个。”   祁念闻言咧了咧嘴:“真的吗?那我......”一时半会突然中了个自拟奖项,又从不知道还能这样要点什么,他认真地思索来思索去,也想不出个花来,犹豫道:“那我以后每天都想去荡秋千,行吗?”   顾飒明顿了顿,霎时满是无语和哭笑不得。   而他看着祁念一眨一眨的眼睛和等待答复的神情,只说“行啊”,还说“以后每天都去”,“哥哥跟你一起去”。   祁念鼓了鼓双颊,抿着嘴一副得逞了的小样儿——让你以前不陪我去,现在只能心甘情愿陪我去了吧!   他是真的跟浸在蜜糖里了般雀跃,主动仰起脸在他哥哥棱角分明的侧脸上轻轻亲了一口,像偷了颗松果在嘴里的小仓鼠,挣开手就打算溜走。   顾飒明这都能让人走了那就是真不行,他只一探手就将人拦腰捞了回来,脚上扣住一压,祁念不知被碰了哪块地方,觉得痒,又动弹不得,忍不住笑。   两人维持着不变的姿势渐渐静下来,顾飒明炙热的胸膛就那么靠着他,祁念乖乖地窝着,默默咽了咽口水,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陪我睡一会。”顾飒明闭上眼,低声说。   祁念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想着这才下午啊,不过原本抵在顾飒明腰腹上的手卸了力气。   他过了几分钟才小心挪了挪去看,吃惊地发现顾飒明好像真的睡着了。   祁念挨着顾飒明衣服的手指抠了抠,便静止不动了,他空睁着眼,听狭窄空间里的一切声音。   当时间足够长足够久的时候,祁念恍惚觉得他们从呼吸、脉搏到心跳全都趋于一致,紧密相连。是与他们身上流淌着的由血液铸就的羁绊没什么关系的一种紧密。 第六十二章 (下)   花园夹道两旁种满了各色月季,秋千扎在绿荫盎然的藤架下,面向别墅的那一方被茂密的迎春枝条挡住,盛夏时节到了六七点钟光线也很明媚,细细碎碎的阳光打下来,犹如世外桃源。祁念在秋千架上荡过了一整个假期的傍晚时光。   顾飒明大多时候只站在一旁看着,看得无聊了会让祁念手握紧绳索,在后背推他两把。   渐渐熟练了,祁念开始又想荡高一点又有些害怕,难伺候,顾飒明忍着大夏天的热气,二话不说只管把他往高了推,脸上倒是浮现出笑意,不改恶劣。   惬意的风从脸颊、耳边刮过,眼看头顶的杆子近在咫尺,祁念又爽又怕,偏求饶也不管用,下意识把手握得紧紧的,想扭过脑袋去找他哥哥。   天旋地转间,所有感官被不断抛高,悬着心的祁念最后往往会落入一个稳当的怀抱。   然后从上面被拎下来。   然后祁念第二天照旧继续冒险,犹犹豫豫,一会儿“推推我”,一会儿“慢一点”。   “你玩我呢祁念?”   祁念缩起脖子,讪讪转头:“哥哥......”   顾飒明佯怒,喝道:“看什么看?把手抓紧!等会摔下来就摔下来了。”说着便不再听从祁念指挥,满足他寻找刺激。   却是每一下都寸步不离地守在祁念身后,眼睛跟着起起落落,哑然失笑。   他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能在如此幼稚的事情上获得最简单真实的快乐。   顾飒明从小就没干过这么童真的事,说难听点就是不屑于去荡什么秋千。   他从孩童时代起缺失的快乐,推迟了这么久,却由也早已不处于孩童时代的祁念带给他。   准高三年级的暑假格外短暂,学校里安排了全年级提前返校自习,文、理四个重点班比其他班还提前了一周。剩下的整个八月,即使酷暑当头,祁念和顾飒明通通都要如常上学。   虽然是自习全天,不用上课,教室里也不会有老师时刻守着,但依旧准时打铃,规矩不变。   祁念坐靠窗的位置,可以舒服地贴着冷冰冰的墙壁,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埋头刷完题,广播里还没响起上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祁念左右看了看,反正也没人管,他起身悄悄溜出了教室。   祁念溜去上了个厕所,洗完手站在楼道的风口里,趴窗台上看寂静无人的操场。   前段时间他们当初去参加数学联赛的奖状正式发了下来,虽然早就有了获奖结果,在全校还通报表扬过,但书面纸质的东西拿在手里,更有实感。   也又一次引得人嗟叹。   祁念去办公室领奖状的时候提早见到了顾飒明,却是心虚,不敢抬眼。   张超早就震惊完了,该叹的气也叹完了,愣眼瞅着这兄弟俩,感叹基因的神奇,感叹智商的强大。他甚至在心里终于忍痛割爱地反思了两下,祁念去文科班第二个月就跻身第一,大概真的选择正确?兴趣是最好的老师?   祁念回想那天出了办公室后顾飒明跟他说话时每一帧的表情动作——拿他那双眼睛并看不出端倪。   顾飒明再没有动怒、责怪的意思,甚至还夸了他聪明。   现在想想都觉得美滋滋。   “哟,这里有人逃课啦?”   祁念一惊,瞪着眼缓缓转身,皱着眉小声说:“你小点声。”   徐砾三步两步跳下台阶:“顾飒明又不再这儿,还没下课呢。既然都出来了,走呗吃饭去。”   “......”   祁念静立两秒,勉强说着“好吧”,迈腿往楼梯间走。   徐砾从返校自习开始就重新来找祁念一起下去吃午饭。时隔几个月,他们却不用再适应,和以前同班时没什么差别。   不过这段时间学校里人少,中午食堂不开门,校外饭馆也没几家营业,就那么几个地方,去吃饭大家自然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现在祁念碰到顾飒明倒不要紧了,就是每次一起见着施泽,都感觉气氛骤然变了个调。其实也没什么特别不一样的地方,但从前施泽那股“老子天下第一”的劲儿弱了点,每次都目不直视,催促着顾飒明赶紧走,也不知道是不愿意看见谁。   祁念除了知道他们睡过一觉,并不清楚后来发生了什么。   而且徐砾偶尔提及施泽时,都是笑着,笑得很灿烂,似乎什么不好的事也没发生过,全然没有对其他人的随心所欲和譬如对黄臻时的阴冷决绝。   更多时候徐砾会悄悄跟他说一些别的他闻所未闻的事,语气更像是在逗一逗他,弄得祁念经常紧闭着嘴唇,闷声不吭地吃完就走。   祁念自己走了,却开始好奇心隐隐作祟,徐砾总说得半遮半掩,很是让人想一探究竟。   但他还来不及探索这些难以启齿又一知半解的未知领域,更百年难得一遇的人也被他在放学时的校门口撞见了。   一天熬到头,祁念走到校门口,手里攥着顾飒明给的一张零钱去买饮料时,还毫无异样。他从冷藏冰柜里拿了瓶冰可乐,连老板要找的钱都忘了要,乐颠颠地转身就去找他哥哥。   “哎哎哎!同学,钱!”   祁念看着还远远没走出来的顾飒明,却听见后面的喊声,回头微张着嘴递出询问的目光,直到那老板笑着把钱伸到他眼前,才不好意思地接到手里,说了声谢谢。   他再往回走,视线从怀里的可乐瓶上移开,抬起头,却顿时被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前方的人给吓了一跳。   在他身上投下阴影的西装革履的男人比他高很多,像他哥哥一般高。   祁念知道这是他的爸爸。   但他从没在别墅以外的地方见到过他的爸爸。   他也极其少地见到过他和蔼可亲而不常存在的爸爸。   祁文至低头看着祁念,对他吃惊的表情没什么反应,只微笑了笑,自然地朝他伸出手。   祁念呆立住了,有些不知所措,半晌才缓慢地抽出布满冰凉水珠的手,然后被祁文至牵住。 第六十三章 (上)   祁念被祁文至牵着往前走,他左边的书包肩带垮在手臂上,一只手把冰可乐搂在胸前,渗透出的水滴打湿了校服,又凉又不怎么舒服。   “哥哥呢?”祁文至问道。   祁念看着远处越走越近的顾飒明,迟钝地说:“......在前面。”   还没回过神,旁边停靠的车辆突然亮了一下,响了一声,祁文至将后车门打开,让他先上车:“今天爸爸接你们回去。”   顾飒明从看见祁念买完饮料碰上了祁文至时,就皱了皱眉,稍微加快了步伐。   而车门打开了,祁念却并没有先上车,只是闭着嘴唇,固执地站在那儿要等哥哥一起。   “怎么傻站在这,”顾飒明经过祁文至,先去从祁念手里拎下了那瓶小可乐,“先上去,哥哥等会儿跟你一起坐后排。”   祁念“哦”了一声,这才慢吞吞坐进车里,目光隔着玻璃窗在爸爸和哥哥身上打转。   恰好此时祁文至接到一个电话,有意回避地往外走了两步。他神色凝重,眉头紧锁,拿着手机很少开口,半晌才说:“那就去请最好的医生。”   对面不知又说了什么,祁文至忍无可忍般沉声道:“告诉她,如果肯配合治疗,我就让她见!”便直接挂了。   再面向回顾飒明时,祁文至又成了那个云淡风轻、气势不减的父亲,他将手扣在驾驶位的门边,问道:“怎么不上车,什么事?”   顾飒明闻言垂了垂眼,酝酿片刻,意味不明道:“逼祁念选文科,跟您真的没关系么?”   “还是你们真的都以为是祁念主动要填文科的?”他对上祁文至的双眼。   祁文至停顿下来。   他对好几个月之前的这桩事并没有太在意过,现下顾飒明的话在他的意料之外,只说:“我没必要逼祁念做什么,他想学什么都可以,你也一样。”   “如果非要说逼,你应该知道是谁。”   他说完眯了眯眼,见顾飒明不置可否的样子没再言语,转身拉开了车门。   虽然这个儿子一度成了别人的儿子,但这个儿子不光会是能照顾好祁念的哥哥,还将是他未来能交以重任的继承人,这一点祁文至很清楚。   在父子关系里充当着稀客的祁文至从天而降似的来这一趟,开着辆豪车在校门口又招摇了一番,目的却好像真的只是为了来接他们放学。   途中祁文至甚至边开车边问祁念,“以后爸爸没事经常来接你好不好”,祁念懵懵望向顾飒明,嘴里结结巴巴地回答好。   在那次之后,祁文至确实出现变得频繁,但也不是经常,大概就是一周一两次。祁文至没真正当过几天父亲,只能随口问问下属小孩子都喜欢些什么,便听了建议,顺路时会买一些零食。   而祁念给人的感觉是真的好收买。哪怕他在祁文至面前一向乖巧。   果不其然,虽然祁念总殷勤地问哥哥吃不吃,但大部分都还是进了自己的肚子。   但到别墅后,祁文至以公司有事为由,不怎么下车和他们一起进去。这个家从始至终就是割裂的,即使起初为了照顾刚找回来的顾飒明的感受,表面稍有和缓,也无不让人知道他和何瑜之间关系很差的事实。   如今开始摆得尤为明显,似乎到了不可调和、无话可说的地步。   祁文至勉强重回父亲位置的变化,并没有改变祁念和顾飒明的日常生活。反正这栋别墅里除了他们在一起时,都很冷清,也让人厌烦。   情况持续到开学之后,同时顾飒明的生日在九月中旬。   当年被拐后因为聪明又胆大,幸运的没有被卖到更远的地方的祁洺,最终流落到了外省的一家福利院,即使头上受了伤,其实他最初还能记得不少事,比如他叫什么名字,在哪里上幼儿园,生日是什么时候。但忘记的依然也不少。   随着被收养回云城后,年幼的他最终接纳了养父母,开始过上正常的生活,便将诸多记忆里的边角余料覆盖顶替了过去。   但他的生日一直以来都是这一天。   该祝贺该送礼的人和往年一样,没有落下的。顾飒明放学时否了施泽的约,晚饭后边照顾着祁念边应付完何瑜的表示,在房间里接掉顾飒清的电话,总算能清闲下来,去浴室洗了个澡。   出来时,祁念正趴在他床上,听见声音了便抬起脑袋瞄一瞄,说:“今天是你生日啊?”   他没跟顾飒明一个班了,晚上回来见着何瑜准备好的架势才知道,原来今天是他哥哥生日么。   祁念跑上楼扎进自己屋子里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了半天,看着自己除了顾飒明送给他的礼物算得上空空如也的房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顾飒明擦了擦头发,笑着哼了一声,没说话。   “哥......”祁念支起上身,目光追随着顾飒明,补救道,“生、生日快乐。”   他第一次说这种话,不知道究竟对不对,也不知道能不能补救成功,说得一点也不利索。   顾飒明听了,走到床边坐下:“然后呢?”   “啊......”   “啊什么啊,就这么一句话啊。知道了。”   眼看顾飒明就要起身,祁念急了,拖着他的手臂说:“不是的,你怎么这样......”   顾飒明老神在在看着他,眼神的意思是“我怎么样了”。其实他不在乎祁念有没有像别人一样准备礼物,有刚刚那句话已经够了,而且祁念从趴在床上、出现在他眼前的那一刻,他就早已感知到了祁念的心意,比起任何礼物都重要。   但顾飒明还是不怀好意地想看此时一脸着急,连眼眶都微微泛红的祁念会有什么举动。   祁念气势十分弱地和顾飒明对视了几秒,低下头时耳根却红了,支支吾吾了几句,用极其小的声音说:“我进来的时候把门锁了的。”   顾飒明愣了愣,简直不知道是气笑了还是什么,收敛起来后有意审视了他两番,正色道:“所以呢?”   “......”祁念咬了咬唇,鼻子一酸,想哭又觉得不合适。   他蹙着眉,喃喃地问:“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顾飒明这会儿是简直要气晕过去。   他早已替祁念坐实了引诱的罪名,没想到还要来谈是不是不喜欢,能不让寿星动怒么?   “怎么这么可怜,”顾飒明俯身去亲他,当成祁念是把自己当礼物送来了,还能稍微温柔点儿,“全是装的,是不是?最开始,当初自己不涂药跑过来就是装可怜,知道我心软,嗯?”   祁念似是默认,绷起嘴角,脑袋扭来扭去,忽然不让亲了。   顾飒明低低笑了笑,说“反正门不是被你锁了么,不怕”,就是见着祁念伸手要来推他的时候,在他耳边说道:“生日快乐,我喜欢你。” 第六十三章 (下)   这天,郑亦婉坐病房的落地窗边,看着外面下了一场小雨。秋风将树叶吹得萧瑟,夹杂着湿润的雨水,行人都撑着伞穿梭在其中,应当是十分凉爽惬意的。   郑亦婉腿上盖着毛毯,室内同时恒温,而虽然待在最适宜的空气和温度环境里,但长久地不能亲自感受到季节的变化、世间的起伏,依然不觉得舒服。   自从祁文至的助理向她转达只要配合治疗,就让祁念来见她,郑亦婉不再拒绝一些冗杂的检查,也不再抗拒频繁的化疗,只是话比从前更少了。   之前郑亦婉躺在病床上,还能常常与阿姨或护工聊聊天。现在她每天只是静静坐着,手里拿着一张新的照片,一天比一天趋于无声,不见对能与儿子重逢的期待,也与失望、消沉无关。   就像这间密不透风的屋子一般,毫无波澜,就此沉寂。   照片上的祁念穿着云城市一中的校服,短袖下露出的肤色白皙,眉眼深邃漂亮,与周围放学的同学一样又不一样。祁念跟在顾飒明旁边,看起来十分显小,他微微仰着脸,目光清澈专注,脸上映衬着头顶的树影和盛夏的余光。因为是偷拍的缘故,正脸并不清晰。   郑亦婉听着雨声奏起又停,看着照片时其实一直都是笑着的。   即使已经十七岁的祁念在她心里仅仅由刚出生时的那一面,以及祁文至给她的两张照片构成想念的全部,这些静止不动的画面之间时间跨度漫长,被隔断得面目全非,郑亦婉也有无尽的爱意给他。   她的孩子一定很乖,跟哥哥在一起时知道撒娇;又正是处于青春期的年纪,也许会有喜欢的女孩子,偷偷暗恋或者已经开始青涩地交往;早上会为了早起上学而躲懒,面对学业和未来有迷茫......   ——郑亦婉亦有无穷的想象。   她想她的孩子健康快乐;想祁念同父异母的哥哥没有欺负过他;想在没有她这个妈妈存在的日子里,祁念并未因此受困。   她想祁念永远都是笑着的,跟照片上一样。   所以祁文至说的没错——既然从没见过,现在也没什么必要了。   是对祁念没有必要。凭空多出一个陌生又垂垂将死的亲生母亲,意味着还要告别,更意味着将颠覆祁念对自己身份的认识,从云端被扯入泥潭。   郑亦婉在这些日子里想得很明白,就是死也不愿意再让她的孩子受一点苦。她当年离开时没给祁念选择的权利,现在也没有为了一己私欲重新成为祁念母亲的权利。   郑亦婉的病讯和祁文至的归国速度不相上下,很快传到何瑜的耳朵里。何瑜不知该不该庆幸,这场骗局早早地被她识破了,亲子鉴定书和郑亦婉的存在都足以让她手握底牌,安然不动,笑看他们这场戏还要怎么演,还能演多久。   兢兢业业的祁董事长还是那副样子,每天出现在公司里,靠坐在股东大会的主位座椅上,流连于光怪陆离的声色场中,看不出任何差别。   除了每周都有那么一两天,何瑜会接到司机的汇报,说两位少爷被祁董事长接走了。   办公室的门响了两声,秘书小詹推门而入,说道:“司机说您的电话打不通。今天又是祁董亲自开车去接的,而且是在家里吃的饭......”   何瑜从电脑屏幕上抬头:“因为我现在在你面前,知道了么。”   “......”   何瑜冷笑着说:“要不是郑亦婉下一秒可能就要咽气了,他还能想到自己是有儿子的人?接也是为了去接那个小的,就是不知道我咽气的时候祁文至会不会也能良心不安一回。”   小詹给何瑜当了七年秘书,从什么都不懂到成为何瑜最信任的手下,深知在不该说话的时候如何保持沉默。   “这是第几个月了?倒看看你们祁董还能当多久的慈父吧。”   何瑜站起身,将手里的文件递到她手上:“隔壁等会准备一下,我约了人。”   何瑜之后便一直坐在了会客厅的沙发上,双手交叠,不知在思忖什么事情,直到她等的人终于到了。   “顾夫人,这边请。”   小詹给她们上了茶之后就退出去了,室内只剩两人,见面的目的不掺任何感情成分,便没有拐弯抹角的道理。   还是何瑜先开的口:“顾太太,上次我让司机送洺洺去了医院看望你们,应该还满意吧?”   顾母面色微僵,放下刚刚接到手中的茶盅。   “其实大家都是为人父母,最应该相互体谅才对,当初我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儿子,换成是谁都是冷静不了的,当然,还要感谢你们包容。洺洺很在乎你们,这我知道,他已经成年了,想做什么我这个当妈妈的都会尊重,跟你们当养父母的心是一样的。”   何瑜微笑着,时不时转转手腕上的镯子,不紧不慢地说:“而且你们不是一直有在考虑送小儿子——是叫飒清对吧,想送他去参加交换生项目,洺洺几次想回去看你们都错开了......不过小孩送出国开阔视野确实受益无穷,看看现在我们公司里招的实习生就知道了,留学经历怎么说都是能加分的。”   顾母拧眉深吸了口气,何瑜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和善而有道理,但每一句听在她耳朵里都隐隐刺耳。只是是她接了饵上了勾,起了有求于人的念头,只能受着。   “我们是有在考虑这件事,但之前是因为他们爷爷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住在老家要人照顾,这些飒明都是知道的。”   “啊,那确实,得让老人多注意身体,”何瑜笑了笑,转而直奔主题说,“飒清是洺洺的弟弟,该帮忙的地方都可以帮,出国如果想读好一点的学校,我这边当然可以安排,就是......”   何瑜本没有那么多精力管到顾家这边,只是刚好凑了个巧,让她赶上机会或许能一劳永逸。   她可以给顾家提供帮助,但绝不可能没有条件。   “洺洺这样往返于两个家庭之间,你们又常常有事不在,长此以往问题就出来了,对他反而是种伤害。所以不如以后干脆能不见则不见,是吧?”   话音落下,会客厅内的空气终于僵冷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顾母听完沉默了良久,然后从沙发上站起来,勉力朝何瑜笑笑,说:“飒清还小,他又不是很愿意,而且现在家里老人不便,还是先算了吧。”   何瑜目送着她出了办公室,小詹刚好进来将做好的报表交上来,问道:“何总,谈好了吗?需要我......”   “不用了,”何瑜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代价太大不接受当然正常,反正也不要紧。”   “好的。”   何瑜便愉快地宣告这一天的工作结束:“把报表给我,你下班吧。” 第六十四章 (上)   顾母刚下电梯从包里把钥匙拿出来,家门就开了,顾飒清探头出来,得意洋洋地咧开嘴喊到:“妈妈!”   “怎么知道妈妈回来了,下次不能随便给别人开门,听到没有。”顾母几乎是瞬间敛去了其余神色,欣慰地笑了笑,边进门边牵住儿子的手一起往客厅走。   顾飒清点头,又解释道:“刚刚那是因为我在门口听见你的脚步声了!”   “真乖,爸爸带你去吃饭了没有?”   “去吃了,吃完爸爸把我送回家,就说去伯伯家了。”   “爸爸去伯伯家有点事。”   顾母跟着他一起回到房间,看他从书包里掏出作业本,就坐在一旁,长时间地思量后,说:“飒清,交换生的事情想清楚了吗?”   顾飒清从前被保护得太好,突然让他面临这样一个的选择,别说什么想清楚,他连想都不愿意想。   “我......”   “只去一年而已,还有学校里的同学跟你一块儿,寒暑假都能回来,爸爸妈妈有空还可以去看你。之前跟你说的时候不是还很高兴的吗?”   顾飒清咬了咬嘴唇,犹豫地说:“我想哥哥一起......”   顾母闭眼提了口气,停顿下来,又听顾飒清抱怨起来:“上次放假去了爷爷家,就没有见到哥哥,他都好久没来看我了,肯定是不喜欢我......”   “飒清!”   顾飒清被这一声吓到顿时一惊,他没见过妈妈这个样子,睁大了眼睛不敢再出声。   “你哥哥不可能永远跟我们在一起,更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和以前一样,”顾母一直控制着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轰然崩塌,“你们都长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天天黏在一块了,知道吗?!”她握着自己儿子的肩膀,止不住抬高的声音变得哽咽,“妈妈也没办法,妈妈什么都做不了......我现在做梦都希望他是我的亲生儿子,但他不是,他不是啊!他也不会只是你的哥哥啊!”   顾飒清慌了,伸着手去抹她妈妈脸上的眼泪,语无伦次道:“妈妈你别哭啊,我知道了,就是、只是,我只是忍不住说说......”   “妈妈真的没办法,这整整一年......真的没办法,不然能怎么样呢?”顾母搂住他无奈地闭上眼,泪水跟着淌了下来。   她想送顾飒清出国念书,对何瑜主动的示好、询问自然以为是真,但她绝没到要靠出卖、舍弃与自己孩子的感情来达到目的的地步,更不是为了去遭受轻蔑和羞辱的。   顾飒明是她从福利院带回来的,是她养育了十几年的儿子,是他们家最可靠、优秀的长子,可怎么就成了如今这样的局面?   高三的生活说枯燥也枯燥,说有意思也有意思,因为除了从早到晚的上课、学习,并不是就不做别的。总有人精力旺盛之余时不时要出些幺蛾子,下课期间的教室里常常吵吵嚷嚷,无论是争论题目的,还是闲聊八卦的,一个个都眉飞色舞、兴高采烈。   这天早上走到了三楼,顾飒明没有像往常一样和祁念“分道扬镳”,而是一路跟着绕过长长的走廊,送他到了教室门口,第一次来看了看祁念的班级。   扑面而来的早读声响彻在耳边,顾飒明额角隐隐抽搐,把祁念往后一拉,拉进了男厕所的僻静拐角处,忍不住问:“你平常也这样?”   祁念只能靠在墙砖上,“啊”了一声:“什么......”   “问你早自习也有他们这么认真么?”顾飒明笑道。   “我不是他们这样,”祁念小声辩解,“我不喜欢这么大声,但也是认真的。”   顾飒明捏了捏他的手,随口说道:“认真就好。老师说过了么,考什么大学,有没有打算?”   祁念张开嘴唇,呼出的浅白色气体缓缓腾升,他手指动了一下,轻扣上顾飒明的手掌:“还没有。”   “哥哥,你呢?”   顾飒明垂眼,目不转睛看着他,不怎么认真地说有。   祁念闻言停顿了一瞬,嘴角几不可见地弯了弯,很慢地说:“那我和哥哥的一样,分数上肯定可以。”   “肯定可以啊,就算肯定可以——”顾飒明笑了笑,“为什么?”   祁念仍是缓慢地开口,简单而认真:“我想永远和哥哥在一起。”   如雷贯耳的读书声依旧如一锅煮的冒泡的杂粥,可空气仿佛安静得足以让顾飒明听见他的每一下心跳。   不会有人向顾飒明说这样的话。   他们都对人心易变保持默认,对物是人非提早预防,谁也不敢想到永远,谁说出口时也没把它当成过一种承诺,因为他们既不信任自己,也不信任别人,何谈永远。   可祁念这种傻子是不会懂的。   祁念说永远就是永远。   祁念的每一个字都是在轻叩你的心弦,告诉你——   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我永远都喜欢你。   顾飒明认为此刻换做任何其他人站在这里,都不可能不心动。顾飒明是如此心动。   如果不是在学校里,下一秒祁念就得不清不楚地开始后悔说这么“口无遮拦”的话,在没弄明白是哪里触到了他哥哥的“开关”前,只能被折腾到啜泣。   但因为是在学校里,下一秒走廊里经过了一个虎头虎脑啃早餐的同学,顾飒明用力捏了一把祁念骨架纤巧的手掌,看祁念眉头跟着蹙了蹙,飞快亲了一下祁念的发顶,把他推出去,让他快进教室。   祁念慢吞吞挪着步子总算走了,顾飒明才转身上楼。   英语早自习一结束,早就在外面转悠巡视的超哥进来说了一声今天不收数学作业,又叮嘱道:“今天施泽上午请假,说是感冒了,啊,最近天气有点冷,都注意着点别随便脱衣服,感冒了又不舒服又划不来!”   顾飒明看了一眼施泽的空位,转头把作业递给来收的小组长,便起身去了厕所。   尾随而来的人毫无遮掩,还贴心地在外面等了好一阵,进来时顾飒明已经好整以暇地站在了那儿等着。   徐砾抿了抿嘴,先说的对不起,才笑了笑说:“你知道施泽为什么没来么,其实本来没什么,但我打电话他不接。”   顾飒明说:“昨天你们不是在一起。”   “昨天......”徐砾犹豫了两下,脸色有点僵,“后来他走了,你应该知道,我跟他只是......”   “我等会问他再告诉你。”顾飒明答复道。   徐砾露出一个感谢的笑容,他知道顾飒明没义务也没情分帮他,单说他和施泽连朋友都算不上,用施泽的话说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可徐砾依旧忍不住担心。还好还有祁念这层关系,让他不至于那么束手无措。 第六十四章 (下)   顾飒明没有让徐砾等很久。第二课间的时候他们早已不用再下楼做操,顾飒明不好光明正大在教室用手机,去了通往天台的窗口给施泽拨了一个电话。   不多时便通了,施泽接起第一下打了个哈欠,还没来得及说话,顾飒明直接问道:“你他妈干嘛去了?”   “......啊?”施泽那边声音含糊,伸着懒腰道,“哎,别提了,昨晚大半夜被喊去接人,感冒就跟超哥请了个假,怎么?半日不见如隔三秋?”他嬉皮笑脸的,“下午就来下午就来,孤苦高三,离了我就转不了,我知道——”   顾飒明等他逼逼完,撩了撩眼皮,说:“一晚上赶两个场,以前都不知道你有这么厉害。”   施泽脑子晕晕乎乎,直接忽略了前一句话,当顾飒明是在夸他:“大冬天的!晚上!我从......那边赶到市中心然后把程茵她们送回家,你知道风有多大吗?我看我上辈子是雷锋转世吧!”   “你跟程茵不是早八百年就分了,“顾飒明骂道,“我看你是傻^逼转世。”   “我操!你怎么——”   顾飒明不乐意掺和这些破事,不耐烦地打断他问:“你跟徐砾怎么回事?”   施泽瞬间安静得不像话,噤声了半晌,转头故作轻松道:“咳,什么怎么回事,就......就随便玩玩......”   “**。”   顾飒明果断掐断了电话,还没下楼就看见徐砾站在远远一边殷切的身影。   徐砾发觉他已经打完电话了才稍微走近过来。   “施泽今天下午会回来上课,就是感冒请假了,没其他事。”   徐砾闻言好似放心了。昨晚施泽被一个传出女声的电话中途叫走,临走时只摸了摸脑袋,十分不好意思地让他好好休息,套上裤子走得却也是十分潇洒。   但第二天施泽便感冒了没来上课,他不由得担心,不知道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   徐砾再次笑了笑说:“那就好,谢谢你。”   顾飒明将手机收进裤口袋,只说“不用”,径直绕过他进了教室。   没有何瑜“可以安排进国外拔尖学校”的帮忙,顾飒清还是按流程填了他们学校的交换生申请表,他成绩没拖后腿,英语很好,但依旧算得上是意外地通过了申请,如愿拿到了也还不错的美国对应学校的交换生名额。   因为还有一大堆资料和事情在等着办,空余时间顾父顾母基本算是带着儿子到处跑,为来年的留学做准备。   这周六,顾飒清去培训机构上语言衔接的一对一课程,下课后他走两步停一步地拖着顾母,期期艾艾说时间还有很多,能不能去看看哥哥。   顾母看了眼腕表的时间,离顾飒明下午下课不远了,她无声叹了口气,摸了摸顾飒清的头:“上车,我们去学校看哥哥。”   顾飒清顿时活蹦乱跳地跑去拉开了车门,喊道:“妈妈快点!”   云城市一中的高三学生晚上要上晚自习和一周只放半天假的“传统”由来已久,除了家和学校两点一线的移动,再不剩多少时间能去哪儿。   这天台上叶小琴一张试卷讲到末尾,不早也不晚地踩着铃声宣布了下课。   顾飒明转头在教室外看了一圈,没有祁念的人影,便直接拎起书包迈腿下楼了。   以往都是祁念跑到五楼来等,也不知道在着什么急,被顾飒明撞见过好几次气喘吁吁地站在后门口。   有一回顾飒明懒得在楼上等他,到文科1班门口时他们老师还在拖堂,祁念坐靠窗的位置,鬼使神差间余光一瞥,就立马转头,拿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了过来,仿佛收到了多大的惊喜一般。   顾飒明口袋里的手机震动时,透过几层布料和狭窄的空间传递到祁念的感知范围里,他仰了仰头,看着顾飒明拿出手机,问道:“谁呀?”   “等等。”顾飒明换了个手,搂着祁念的背接通了电话。   “喂,妈,   “嗯......”   祁念默默边听边看路,跨过传达室旁铁门的门槛时,好像怕顾飒明会摔似的,伸手扯了扯他哥哥的衣服,盯着那条腿跨过去,转而和顾飒明低下头的目光猝不及防对视了一下,祁念抿抿唇,幼稚极了地偷笑。   “已经放学了——”顾飒明从通话中分出心神,手掌移到祁念的头顶,毫不留情地肆意揉了两把,俯身说,“幼稚鬼,多少岁了。”   祁念迟疑,嗫喏道:“十六......”   顾飒明笑了:“还十六?祁念,明年你要还是十六,我绝对不管什么成年不成年了。”他说完干脆利落地直起身,重新回复电话里的交谈内容。   祁念听了困惑不解,却只能独自歪着脑袋去想了。   他一头雾水的还没想明白,刚抬起眼便看见了正和顾飒明通话的人已然站在了面前。   祁念怔愣两秒,目光从垂下手臂的顾母扫到另一边的顾飒清,才如常地跟着他哥哥走过去。   兴许是看见了刚刚顾飒明和祁念之间亲密的举动,又或许是从电话到直接见面有些仓促,双方都一时无言,而先声夺人的仍旧是顾飒清。   但这回顾飒明手边揽着那个人,他没有冲过去,只微微张开手臂,垂着眼角喊道:“哥哥!”   顾飒明先叫了顾母,他捏了捏祁念的肩膀,才松手去抱了一下顾飒清:“今天怎么突然来了?”   祁念站在原地,很安静,等顾飒明再和他比肩并列时,才几不可见地往两人中间靠。   他靠过去一点又一点,反正顾飒明纹丝不动,任由他偷摸摸地挤。   顾飒清有些生闷气,嘟着嘴不说话,顾母微笑了笑接过话茬:“你弟弟今天去上了外语课,回去的时候说很久没有见到哥哥了,非要拉我来看你。”   “飒清出国的事,确定了么?”   “嗯,基本上定了,让他出去锻炼锻炼,总归是好的。”   顾飒明垂眼点头:“以前真不敢想你们能舍得送出去。”   顾母也被逗笑了,说:“以前还真是,到底人会变,观念自然也在变,如今这样不刚好让我和你爸改改溺爱的毛病。”   好不容易来见着哥哥了,却不吭声,顾母推了推顾飒清:“让妈妈带你来,怎么光站着不说话,嗯?”   顾飒清抬头望了他哥哥一眼。无论是对比以前和现在,还是对比祁念和自己,他只觉得待遇落差悬殊,脸跨得更难看了,控制不住情绪委屈道:“我才懒得说......”   “怎么了?”顾飒明好笑地走上前一步,温声问。   “反正你也不喜欢我了!我也不喜欢哥哥!”   顾飒清对他的靠近十分受用,但边哭边气势汹汹地说着,把矛头转到了后面,看向祁念声音不大地说:“你就是个小偷!”   作者有话说:   顾家这边马上基本下线了 祁念现在除了顾一般虐不着他...(龇牙 第六十五章 (上)   被称为小偷的祁念依然安静,似乎心如止水,看起来毫无慌张、难过,或者不好意思,当然也不存在如同胜利者般的趾高气昂。   他从头到尾冷淡又听话,听顾飒明的话。   其实祁念心里甚至是有那么点认同的——这个恼羞成怒、真正幼稚得可怕的顾飒清变相佐证了他已私心达成,得偿所愿。纵使这辈子都无法体验从小在蜜罐子里泡大的感觉,祁念如今更不觉得那就值得他羡慕。   祁念什么也没有,但他有哥哥。   在拥有顾飒明的世界里,曾经失去过的原封不动回到了原地——广袤的天空,交错的街巷,操场里湿漉漉的草地,耳边环绕的朗朗读书声,路边小馆里飘出来的饭香——全都重新能被祁念一遍一遍地感知与认识。   这个世界可以有喜怒哀乐,可以放松与惬意,能容纳委屈和眼泪,会被奖励拥抱和亲吻,这个世界简单而完美。   祁念终于拥有了顾飒明的喜欢,被带到绚烂明亮的地方,学会了很多,从此不需要去羡慕任何人。   直到被拉着过了马路坐上车,祁念才眨了眨眼,一面偷看一面往顾飒明那边挪,却也称得上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地评价:“哥哥,你刚刚好凶啊。”   顾飒明此时脸色稍霁,只是瞥了他一眼,没有搭理,反倒还助长了这位小朋友素来“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嚣张气焰。   “是因为我,对么?”祁念调皮地晃了晃腿,追问道。   他盯着顾飒明的下巴等了片刻,不见人上钩,只得将无辜展露得明显。   “怎么你好不容易跟他生一次气,最后不理的还是我?”他低声说完,打算后撤回去。   顾飒明无奈,只得及时拦住,把人留在了身边紧挨着的座位上:“没有不理你。”   “你别生气了,我没有关系,”祁念心里倒是一直舒坦的,转眼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认真地说,“真的。”   顾飒明垂眼看了他一阵,忍不住笑了笑,说:“怎么证明?”   “......”   祁念被问懵了,为难地缩了缩脖子。   他还能怎么证明?   真是没想到自己在顾飒明那里信誉如此之低。   祁念被眼前这棘手的场景弄得有些无措,看着他哥哥近在眼前的侧脸,顿时豁了出去,木讷又带着讨好地想去亲一下,以此证明他真的没有关系。   “诶——”顾飒明偏了偏头躲开,朝他示意前面正在开车的司机,噙着笑俯身用只有祁念能听见的声音说,“现在不行,回去要不要我教你?”   祁念扑了个空,原本应激反应一般下意识有些失落,被提醒后才反应过来,他霎时耳尖飞红,直说“不要”,表示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了。   何况谁不知道回去了还能怎么教?那种时候的顾飒明比起刚刚喝止顾飒清的样子还要凶,是另一种难以言喻的凶。   ——虽然祁念只要一想起来就会心里痒痒,微微发胀。   顾飒明听了他的“不要”,却十分出乎意料的平静,放在祁念后背的手掌轻轻搭着。车辆偶尔遇到减速带才稍有颠簸,祁念从发讪的状态恢复自如,安稳地靠在顾飒明身上,望着车外熟悉的前路发呆。   不知是在什么时候,他发觉顾飒明的气息靠近了点,目光犹如实质地落下来,像是要牢牢把他守在怀里。   祁念不用对方明说,也知道了他哥哥藏于无声中的道歉。   而祁念早已不再需要那份他等待多年的荒唐的忏悔和歉意了。   祁念只要顾飒明爱他。   而此刻,顾飒明缄默不语,似乎谁也没告诉,其实这也不止是道歉。 第六十五章 (下)   第二天,理科1班大清早的第一节 课就是数学,张超让他们先把黑板上的四道题做了,便背着双手开始在走道间梭巡,时不时凑过去看一看,耳边只有轻微的沙沙写字声。   教室里有一个很明显突出的空位,张超适逢经过,又开口问了一遍:“谁知道徐砾这又是怎么了?”   前排有人闻声转头,张望了一下,但没有出声 。   没有人知道徐砾怎么了。   他们也不关心徐砾怎么了。   徐砾说是与这个班的绝大多数人同学快两年、快三年,但别说是同学,可能比陌生人都不如。   他在班上和学校受到排挤,哪怕每天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难与人开一句口,也能招来难听的议论;就算是对他没有看法的人,也不会随意靠近。而徐砾对这些并不在意,他只有一张嘴,堵不住悠悠众口,便更是不屑于长篇大论的解释,或者说任何解释都没有。徐砾只会不留余地地反击,好像以此为乐。   于是这些便通通发展成新的被坐实了的事实,更遭人反感,相当于是个死循环。   徐砾没有翻身的机会,也从没有人给过他机会,又何必去委屈挣扎?   谁恶心他,他就千百倍地恶心回去;谁敢挑衅他,他就有无数种方式实施报复。他睚眦必报,宁愿当一个让人害怕的不好惹的疯子,也要让自己过得顺意一点。   这就是他不低头的方式。   张超板着脸往台上走,音量惊人:“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啊,啊?天天天天人都来不齐,今天我请假,明天你迟到,比谁更厉害是吧?过家家啊?!”   大家把头埋得更低,静默不语,生怕下一秒自己就被盯上,成了点名的对象。   最后还是邻座的何佳彦犹豫着轻声回了一句:“超哥,徐砾昨天下午好像是身体不舒服吧......”   “不舒服请假也得发个短信提前说,谁知道他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没点规矩!”   “......”   施泽捏着笔,眼睛在超哥和何佳彦之间来回看着,又偏了偏头盯着那张空椅子,紧锁着眉头却还是冷哼一声,竟还想着早晚要找人算账。   他其实有点心慌,是何佳彦那句身体不舒服让他怪异地想起昨天中午,他请完半天假回学校时,在校外巷子里碰见徐砾的样子。   高二下学期因为严重违反校纪校规被学校勒令退学,据说最后转去了云城某所职高的黄臻,时不时还会和三两狐朋狗友来这边的酒吧逍遥,也在市一中外面晃悠过。   但这是徐砾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正面和黄臻重新碰上。   他早删掉了一切联系方式,即使碰面也不愿意停留,抬腿就要绕开。   “诶,”黄臻本从酒吧出来,顺路往这边走,见到他时短暂地惊喜了一下,“这是什么稀有人物,居然真的被我给碰上了?”   他前后看了看,这会儿中午校门都关了,巷子里没人,他转身就拽住徐砾的胳膊把人往路边的墙上一推。   黄臻比徐砾高,去半个社会混了一趟连力气都变大了。他瞧着徐砾避他如蛇蝎,一动手就激起了满腔怒火,咬牙切齿道:“你躲我?徐砾,你就那么看不上我?当初我对你还要怎么样,喜欢你这种贱人,现在看见我就想跑?!”   徐砾一动不动,冷脸看着他,笑问:“那你究竟是喜欢我还是想上我啊?”   “在酒吧的时候不就是众所周知了么,想上我的人最后都后悔了,”徐砾一只手被他死抓着按在头顶,只能用另一手慢慢摸进口袋,“你呢?”   当初在酒吧里想拐个未成年上床只为一爽的人自然不少,都以为徐砾就是个穷打工的,胜在身板单薄,长相清秀,容易得手。然而蠢蠢欲动的人多了,受到教训的人也就多了,那些男人也不是为了打一炮就什么都能豁出去的人,从此再也没人敢去沾那份晦气。   黄臻看上去气极却卡着喉咙——徐砾的眼底永远没有半分温情和色彩,无论如何都没有用的。   半晌,他吼了一声,压低声道:“我他妈就是想上你,行了?!”却狠狠松开了徐砾,然而下一秒又急切地去握他放在口袋里的那只手的手腕,“你别,我都说了不会怎么样......你不喜欢我就不喜欢,老子还看不上你呢!”   黄臻这种家长、老师口中的二流子、小混混,要什么没什么,同时也什么都干得出来,属于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他知道,他就是个烂人。   虽然他自认自己唯一真的从没有想过要伤害徐砾,但他们一开始就是以交换利益走近,还因为踩到了徐砾的底线,徐砾早已连继续利用他的机会都不给了。   “你们在干什么?”巷子口突然传来一喝,钻入徐砾耳朵里。   徐砾瞬间心脏一抖,猛地把手抽出来,想要挣脱黄臻的束缚。藏在布料下的食指指节刮过刀片,慌乱间被划得很深,鲜血比痛感来得要快,迅速涌了出来。   施泽没想到他这个点回学校都能碰见徐砾,更没想到居然还能看到早已转走了的黄臻,那俩人身体挨着身体,脸对着脸,挤在墙角不知道在说他妈的什么玩意儿。   他脸臭得不像话,冲上前扳开压在徐砾身上的黄臻,转眼就一拳砸了过去,快准狠地把人打得一个踉跄,黄臻嘴角立即渗出血珠。   如今的黄臻也不是干吃素的,他嘶了一声,弯腰手撑着膝盖,直起身后趁着施泽在看徐砾那边,扑过去还了一拳。   施泽堪堪躲开,但还是被打到了,顿时怒火更旺,睨着眼睛揪住对方的衣领,使了全劲把人往一旁的墙上怼:“就凭你?”   徐砾手里湿湿黏黏,一阵阵刺痛紧接着传来。   那边施泽占了上风,正剑拔弩张着,徐砾藏在衣服下的拳头握紧,勉强堵住了伤口,只见施泽转头,把矛头指向了他:“你说!我打不打?”   施泽目眦欲裂,右拳已经举过了头顶,非要逼他做选择。   徐砾感觉到手里出血量小了,但还在不停的流,他微凸的喉结动了动,像是岿然不动地和施泽对视。   被黄臻打到的那一下使施泽脸上肿了一块,徐砾少顷眼神晃了晃,才终于说:“你别动手。”   这声音前所未有的温和,像一阵轻微的暖风吹过只有零上几度的冬天。   你别动手,不用为了我跟别人动手,不值得。   远处步履蹒跚的一位老奶奶走了过来,施泽听了他的话,浑身都有些僵硬,十分艰难地垂下了手臂。   这么温柔可人的声音,他和徐砾上过那么多次床,也从没听到过。   施泽让黄臻滚。   最后狭窄的巷子里只剩了两个人。   “是不是舍不得了,”施泽走近他,粗鲁地捏着他的下巴抬起,“给我干之前跟他干过吗?还给多少人干过?你说啊,反正以前听得也不少了!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吧,这一年都是在跟我装!”   “看我喝醉了就死皮赖脸地跟着我,骚///货,你就那么欠//操啊?你不知道我恶心你,恶心同性恋么?   “跟你上床我觉得恶心,知道了吗?”   徐砾眼眶微微发红,牙关打颤。他知道施泽是误会了才会说这种话,再不堪他们一直以来都是单纯的上床,并没像此刻讲的这样。   徐砾知道不是这样,施泽昨天走前还跟他抱歉,不至于那么无情。   气血涌上头,在太阳穴附近就没下去过,施泽盯着徐砾的脸,想象中涕泗横流的认错没有,解释没有,什么都没有。   恨恨忽视掉那双眼睛里的水光,他像甩掉什么垃圾一般甩开了手,觉得待不下去了。   “爽也爽够了,滚吧,我嫌脏。”   他说完转身就往学校的方向走了。   从徐砾第二天没来起,施泽脑海里浮现的最多的就是徐砾最后被他捏着下巴,像是声音难以发出来,用带着依稀泪光的眼睛看着他的模样。   一直到下午那张空座位也没被填上,他心急气躁地开始翻出手机,时不时按出那个令他恶心、嫌脏的人的电话号码,打算打过去破口大骂一顿,又想着他们已经一刀两断了,还打个屁的电话。   施泽直到第二天,超哥在班里发火着急找不到人的第二天,终于在关于黄臻的事情上冷静了点,说服自己把号码拨了出去。   铃声响起时,他回想那天徐砾中午被他羞辱之后,在座位上趴了整整一下午,难道真的生病了?可为什么不请假?!   下一秒——手机提示无法接通。   曾经不用几秒就能被接起,并随叫随到的号码主人,现在无论打多少遍,都是失联状态,无法接通。   一周后,徐砾办理了休学手续。   张超的血压终于算是能降下去些,出于保护学生隐私的考虑,他只在班上简单说了一下,好交待清楚去向。   放学的下课铃打起的第一秒,施泽第一个冲出了教室,刮起一阵风眨眼就不见了人。   等张超慢慢走回四楼,发现刚刚这着急下课的人竟然是堵在了办公室门口。   “超哥,徐砾为什么要休学?他到底怎么了?难道这年头还可以想就休学就休学吗,这不可能!还有没有规矩啊?怎么就要休学了!”他低沉的声音越抬越高,这回真像个噼里啪啦的炮仗。   张超止都止不住。最近本就被这事儿折腾得头疼,他扒拉开施泽的手,半阖着眯缝眼推开门,走到办公椅上一坐,继续让施泽在一旁咄咄逼人。   “说完了?质问完了?嚷嚷完了?”   “说完了,超哥......”   室内温度较高,超哥将厚实的外套拉链拉开,吁了口气,转头公事公办地问他:“你跟他什么关系?为什么要知道?”   “我——”这下轮到施泽噎住了,他停滞了足足好几秒,“就是,就是同学......和朋友!”   教室里沸沸扬扬,连日来看着他们超哥焦急不已,而最终当徐砾貌似是出了变故,定论已下、要休学的时候,讨论起来的声音才多了不少人情味。   放学后,顾飒明几乎没怎么收拾,一路拧着眉,很快地去了三楼文科班。   徐砾不在的这个星期,祁念中午没人一起去吃饭了。虽然第一天等不到人的时候,顾飒明就去找了他,但祁念知道徐砾没来上课后,连着也问了一个星期的“徐砾今天来了吗”。   休学几乎就意味着至少在他们明年毕业前,徐砾都不会再回来了。   顾飒明感到有些棘手。他不知道祁念能不能接受,一时间要怎么接受。 第六十六章 (上)   徐砾休学的原因简单而充分——母亲突发重病,家庭经济困难,只有母子俩相依为命,他不得不暂时休学。   张超得知的那一瞬间所有脾气都没了。徐砾是中考直接考进的市一中重点班,家庭情况张超以前就有过了解,对他体育课经常打假条也能过就过。主要徐砾这学生虽然在班上沉默寡言,但跟老师面前嘴甜,招人乐呵;待重点班里成绩稳定中上游,也分得清轻重,逮不到什么的错处。   所以无故旷课、失联好几天的事,在徐砾主动告诉他前后原委后,张超都替他盖了过去,相当于一笔勾销了。   不过当班主任的难免不忍,他也跟徐砾提过,现下只有半年高考,像他这种情况可以在学校发起捐款,先把这个难关渡过去,不至于休学。   徐砾当时谢了超哥,只牵动嘴角,说不用了。   拒绝得干脆坚决。   离开时张超叮嘱他将资料送一份到教务处去。徐砾关了办公室的门。还在上课时间,走廊里的风畅通无阻,猖狂地吹着冰冷的白瓷墙砖和徐砾冰冷的脸。   他在楼道口停了停,最终还是把腿迈上了台阶。   他顶着风,顶着施泽那天盛怒之下说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站在五楼东面的最后一扇玻璃窗前,朝着紧闭着的教室后门看了很久,仿佛那目光可以穿透过去。   徐砾从不后悔勾引施泽,跟施泽上了床,把自己像廉价品一样送出去,哪怕对方的性取向跟他差了八辈子距离,甚至哪怕从始至终换来的只有一句恶心。徐砾从不后悔。   他垂下眼,扯着僵硬的脸笑了笑。   你终于可以摆脱我了。   凌晨,房间的门已经反锁,室内残存的壁炉燃烧过后的余温使熟睡之人呼吸悠长。   而窗外夜凉如水,只挂着一小片薄薄的月亮,那极弱的光混着外头的冷空气,丝丝缕缕透过玻璃与缝隙进来,将暖意一点点地偷偷挤走。   顾飒明低了低头,睁开眼看着祁念攀上他胸口的手臂,摸一把,只觉得皮肤触感透凉,摸起来很舒服。   他不算习惯了与人在同一张床上共枕而眠,不习惯,但想,想抱着祁念,想哄祁念好好睡觉。   故而有时候也不是一味的温暖就好,壁炉和空调暖气的温度高了,祁念会红扑扑一张脸,朝他说闷和不舒服,扒拉着衣领想透气。   祁念喜欢关掉取暖设施之后,用冰凉软绵的身体贴着他;喜欢在他下巴、脖子和怀里来回地蹭;喜欢手脚并用的在最紧密的相拥中汲取体温。   祁念不清醒时喜欢这样,清醒时会装成不清醒。   顾飒明无法狠心推开和戳穿。他的弟弟太招人疼了。   而祁念最近对顾飒明的依赖感更重。徐砾休学后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只是不痛不痒,属于转头就可以抛却的人和事。   但顾飒明知道祁念不是。   顾飒明有过突然别扭,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只兔子玩偶塞进书柜隔间的时候,就算让他此刻回想当初在KTV里看见的那一幕,他都能瞬间握起拳头。即使他知道他们之间没什么,也受不了祁念从别人那里被带坏、不学好。顾飒明自私地想要祁念所有的特别都属于他。   但祁念不能只依靠哥哥一个人而生存。   顾飒明便有了此时。   他轻轻捏了捏祁念的手臂,帮他找了个更顺手的位置搭着,他任由他的弟弟寻安慰般的为所欲为,接纳所有的不安与惆怅。   祁念只觉得他在梦里找到了一个好地方。   那个好地方其实再普通不过——如果他是一只鸟,那里就是一颗树;如果他是一艘小船,那里就是一处港湾;如果他是一缕蒲公英,那里就是广袤无垠的大地......   梦到最后,旁边默默了很久的小兔子突然开口,对他噼里啪啦说了很多,然后潇洒的转身离开了。   祁念望着那背影,只记住了一句话——“我们以后都还是朋友的,对吗”。   他迷迷瞪瞪地点头,默念:“我们以后都还是朋友......”   祁念整个脸颊热烘烘的,微凉的皮肤早已被捂暖和,他脑袋动了一下,没什么征兆地醒了过来,手指下意识发力抠了抠,正好挠在顾飒明的腰上。   “干嘛?”顾飒明声音有些哑,但不像是半夜刚醒。   “嗯......”祁念整个人还神游在九霄云外,眯了半天才说,“我刚刚梦见徐砾了......”   “是么,”顾飒明带着他翻了个身,十分顺手、不轻不重地打了他一巴掌,“梦见他什么了?”   祁念小狗似的蜷着腿,趴在他哥哥身上抖了抖,埋着头控诉:“痛的......”   顾飒明低低哼笑了一声。   强烈的羞耻感冲走了祁念朦胧的睡意,他反手摸了摸自己的屁股,小声讨饶说:“我也梦见你了的,以前也是,经常......我没有别人能梦见了。”   这是实话。祁念前面那些年来常常会梦见哥哥,假的哥哥。那个好地方不是一开始就在的,它曾经被大雾蒙蔽、被黑暗侵蚀,被幻化成无底的深渊,祁念日日夜夜都不曾离开过,也永远离不开。他自然梦见过千千万万遍,有真有假,而相遇之后,他梦见的每一个顾飒明都是真。破晓姗姗来迟,也终是来了。   “嗯,允许你以后每天都梦见我。”   顾飒明拢了拢被子,不让热气溜走,似乎漫不经心,却再次问:“所以刚刚梦见徐砾什么了?”   祁念吃过好多堑,如今揣摩着觉得不对,转念一想顾飒明就知道拿他取乐,泄恨般露出一嘴小獠牙,什么也没管地咬了下去。但因为他确实没什么用,心软又犹豫,途中松了口,糊了顾飒明一脖子口水。   咬完耳边没动静了,他才清晰认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迅速闭上眼发窘,心里紧张到无以复加。   半晌,祁念扛不住了,讷讷道:“就是,只是梦见他跟我说了好多话,我都没怎么记住,他又跟我说我们以后都是好朋友,然后就没了......”他语气里带着困惑。他不知道徐砾休学后去了哪里,怎么样了,是不是还很缺钱,要怎么办。   顾飒明在夜色里说:“他在告诉你,即使暂时不能见面了,你们的关系也不会改变。你们是好朋友。”   祁念听完怔怔仰起头,抿唇看着顾飒明,他看不大清,但就是目不转睛地看着。   在这个静谧的夜里,告别被定义成不变的约定。   而守护近在身边,融入命脉。   顾飒明低声笑了笑,转身放他躺回去,只是支着胳膊凑过去,微微偏头朝他示意:“这是哪只小狗留下的,嗯?”   祁念闻言,又亲眼看见了那反光的亮晶晶的地方,瞬间羞到别开眼睛,都忘了对方根本看不见他红得熟透了的脸蛋。   “哥哥......”   “撒娇没用,”顾飒明说,“快点擦了。”   祁念扁着嘴,手颤巍巍地举起靠近顾飒明的喉结,小心翼翼地抹了一下,那里上下动了动时,他呼吸都快紧张到漏拍。他又抹了几下,才勉强被顾飒明放过了。   “好了,没有多久了,”顾飒明把他按回床里,命令道,“闭眼,睡觉。”   伸一伸腿,会发现床铺边缘冷到冰脚,祁念收回来,弓了弓背,一点儿也不觉得冷了。他顺从地合上眼,睫毛下阴影浓郁,即将入睡的呼吸香甜。   翌日清晨,天还没亮,只有日出那边的云翻出一点白,祁念刷牙时没待浴室里,跑到外面一边刷,一边眼睛呆呆地欣赏景色,牙膏沫还掉了一滴在睡衣上,最后被顾飒明抓了回去。   自入了冬起,他们的高三作息向来如此。   祁念和顾飒明两人坐在餐桌上匆匆吃完早饭,便出门等着司机开车过来。那司机接送了他们快有两年,工作并不懒惰,只是早上时间难免有对不上的时候,反正也不用等多久。   但今天比司机大叔更早一步到的是祁文至。那车连祁念都已经眼熟——不光前头的标志不同,看上去也更气派更华丽,前前后后都保养得当。和他的赛车没什么差别,每一次见都像是新的,光彩夺目。   祁念站在台阶上,他被校服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白皙漂亮的脸,双眼迷瞪,鼻尖被冻红了点,看上去可怜又可爱。   他和顾飒明走过去,虽然不清楚为什么祁文至会早上来接他们,但还是开口叫了声爸爸,被拉着坐上了车。   祁文至帮祁念把车门关上,和还站在外面顾飒明交换了一个眼神。   而何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来,穿着一身单薄的浅白色睡衣,披散着头发,站在二楼的阳台边。   祁文至拍了拍顾飒明的肩膀,示意他上车,然后眯着眼望回去,与何瑜对视。   两人脸上都面无表情,目光碰撞时没有交火的迹象,却是暗流涌动,意味深长。那意味比每一刀刮过来的刺骨寒风还要澎湃。   郑亦婉配合治疗后的身体别提有显著好转,竟连从前的状态都不能维持。   她一日一日看着洋桔梗开了又败。   可花能重买能更换,人却不行。   她一日比一日虚弱,仿佛已经油尽灯枯——从越来越少讲话,越来越少下床,到连清醒的力气也越来越少。   郑亦婉是个很好照顾的病人,没让护工和医生护士为难过。   她只要拿着祁念的照片,看着,一刻不停的用生命最后的每一分一秒记住祁念的模样,她就满意了。她才能安心。   而郑亦婉似乎等不到把病养好再见祁念了。   祁文至沉着脸听助理汇报,郑亦婉的病情每况愈下,让他在酒精里衡量过无数回。   祁文至不知道他是不能忍受郑亦婉死,还是不能忍受郑亦婉要死不瞑目。   也许他也觉得那个温婉漂亮又善良、离开他的十几年里还对那束白色的花念念不忘的女人,最后不该落得如此下场,连亲生儿子长到这么大,竟一面也没见过。   祁文至很少大发善心。但他等不了了。   死亡让他惧怕,他大哥祁文越骤然离世的时候,令他深深地知晓,他深深地惧怕某些死亡。   他或许可以眼睁睁看着郑亦婉死去而无动于衷,但他不知道郑亦婉死后一切会怎么样。   祁文至打算再“施舍”一次,他得提前带祁念去见郑亦婉最后一面。 第六十六章 (下)   不过祁文至今天是来找顾飒明的。   祁念下了车,还没来得及寻着顾飒明一起,就被祁文至一句“小念自己先进学校”给要撵走。   他张了张嘴,满是不解地看看爸爸,又转脸朝向顾飒明,顾飒明立在原地迟疑片刻,朝他抬了抬下巴道:“先进去,中午来找你。”   等祁念慢吞吞地走了,周围同样上学并投来目光的人还有不少,祁文至叫顾飒明上车再谈。   车内隐隐约约能听见外面早晨独有的喧闹声,更显得现下氛围凝滞,寂静得反常。顾飒明坐在副驾驶上不急不躁地等着,伴随着打火机被扣响,祁文至终于开口了:“下周一我会给祁念请几天假,带他去见他妈妈。”   早在暑假,他就安排秘书让祁念办好了护照和签证。   顾飒明抬眼。此刻他的父亲把烟点燃了,却只是夹在手里干烧着,隔着烟雾,看上去有些颓然和疲惫。   他听了没有表现出多少反应。   在无意知道祁念并非何瑜亲生之后顾飒明就去查过。   如果祁念是他伯父祁文越的孩子,就算祁文越突遇车祸去世,那还有母亲和其他直系亲属,为什么要改头换面地来当祁文至的儿子?   事实显示——祁文越英年早逝,并未结婚;当年祁氏面临横祸,动荡不堪,为了稳住局面才有了后来所有的事。   祁念似乎因祸得福地从一个私生子成了祁洺的弟弟,有人疼有人抱,可以随心所欲地哇哇大哭,差使哥哥陪他数贴纸种太阳。可当真应了那句世事难料,也因为成了祁洺的弟弟,祁念无知又悲惨地失去过一切。   但顾飒明也只能了解到当年的一点流于表面的事实。   何瑜苛待甚至可能虐待过祁念在他的认知范围内,但祁念不愿意说的事,他根本无从知晓。   烟一口也没抽就被摁灭了,祁文至补充道:“十几年了也没见过,现在在温哥华,癌症晚期。”   顾飒明静默片刻,问道:“您打算告诉他真相么?”   “看去了的情况,毕竟他什么都不知道,包括他妈妈另有其人......至于真相......”祁文至沉沉吐出口气,闭了一下眼睛,他像是最终做了决定,语气却淡然,“没有真相,现在就是真相。祁念不是我哥的孩子。”   “他是你的亲弟弟,这就是真相。”   一切都能解释通了。   ——祁念不是我哥的孩子。   ——他是你的亲弟弟。   顾飒明一时仿若不能言语,下颚紧绷着,如同一尊棱角分明的雕像,眼神却越来越深沉。   不是因为颠来倒去他和祁念还是亲兄弟,他甚至直接略过了曾经碾压在他理智之上折磨了许久的悖德之论——而是眼前所必须要面对的父母、家庭,乃至背后一整个祁氏,令他难以置信。   究竟有多么复杂水深,居然能用境况险恶来形容。   而祁念那么小一个人,在这样的地方,面对了许多年。   “我和你妈妈之间,都是大人的事,无论怎么分割,离婚还是集团公司出现任何问题,都跟你们没关系,”祁文至说,“飒明,今天告诉你这些,是知道你会对你弟弟好,还有将来......”   祁文至撩起眼皮,信任中带着审视:“至于原因......”他沉吟片刻,“你小时候走丢我有责任,祁念扔到何瑜手里没管我也有责任,但多说无益,你父亲跟谁都不讲情面,只谈收益与价值。我希望这个原因不是因为你是我儿子,而是因为你能做到。”   这些年祁文至为了打理好公司,付出的实不算少。   那时候自祁老爷子去世,他坐在董事长的位置上,四面楚歌,何谈威风。处处都是陷阱,算计来自身边,拉拢和收买人心难上加难。而除了能纳入麾下的,无论是何瑜还是祁文越过去的不少“亲信”,都各自心怀鬼胎,以己利为先。   他曾经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他的少年时代是真的无忧无虑——因为什么事都有大哥撑着。   而祁文至今天坐拥的实则都应该是他大哥的。他不允许属于祁家的一分一毫落入别人手里。   烟味堵在狭窄密闭的空间里,竟腾升起一股窒息感。   顾飒明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收回目光,像是在考虑、思忖祁文至的那些话。   但他没回答别的,半晌只拧了拧眉,提醒道:“下周一是一月二十六号,祁念生日在两天后。”   祁文至把车窗按下来一条缝隙,愣了愣,说:“那正好,这次跟他妈妈一起过吧。”   顾飒明拉开车门时已经远过了早自习开始的时间。路边安静不已,满地枯叶,显出几分萧瑟之感,将身形颀长的少年衬得更加冷冽严肃。   离开前,祁文至轻描淡写地对他说了最后一句。   “生在这种家庭就是这样,早点适应。如果没能力,你谁都保护不了。”   周一,顾飒明这天起得尤为早,醒来在阳台站了很久时间也不迟。   他洗漱完,出门前却转身将原本穿的黑色毛衣脱下,换了件浅灰的才出去。他在祁念房间门口敲了两声,刚打算直接走进去,谁知门扉转动,祁念迅速从里头可怜巴巴地探出了头。   祁念已经换好了衣服,上身套了件纯白色的卫衣,看过去一片雪白。   “怎么起这么早,不是说好我今天会来叫你起床么。”   “哥哥......”   顾飒明让他坐在床上,蹲下来平视着问他:“怎么了?”   “我真的要和爸爸一起去吗?去干什么啊?我又没去过那里,跟我有什么关系?”祁念临行前加剧的慌张焦虑,此刻生动体现在言语里,他将几天前问过的问题重复,语气僵硬,很冲。   顾飒明抬手捏他的脸,仔细打量了一番,只问他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祁念瞬间扁嘴:“我一个人睡,床都是冷的。”   “没开暖气?”   他听顾飒明稍抬高了音量就弱下气势,回答道:“开了的,但后来关了,因为真的很闷......”   顾飒明便煞有介事地点头,表示理解,最后默默不语地打开了手臂。祁念一见,情绪退得快,反应也快,立刻羞赧地凑了过去,扑在他哥哥怀里,感受那些硬硬的肌肉,心中欢喜。   他听见顾飒明的声音从耳后传来,嗓音很低,似乎与安抚在背上、轻轻拍打的手形成共鸣:“跟你提过的事情都记清楚了没有,看路,多穿点衣服,好好吃饭、睡觉,不论什么时候有事情打电话,没事也可以打......”   “嗯,”祁念这会儿跟变了个人似的,脑袋不停地点,“我都记住了,五天后就回来。”   祁念往后退了退,眼睛看过去,他看了顾飒明那么多遍,怎么可能不知道,其实顾飒明看上去也是没睡好的样子。   祁念放在下面的手揪紧了衣服边,嘴唇就跟着靠了过去,像是赔罪,舌尖探出来舔了舔顾飒明薄而冰凉的嘴唇,吐出来的热气洇进皮肤里,表面跟着氤氲。   顾飒明浅浅地亲他,摸他的腰和背,然后搂着。他动作很轻,祁念不满于此,会红着脸和耳朵主动贴紧,悄悄张嘴,呼出一点点带着薄荷牙膏味的甜甜的气息,等着顾飒明造访。   顾飒明拗不过,跟他接了一个湿吻,然后及时止住了如果再发展下去就要没法收拾的局面。   他扶着祁念起来,拍了一把祁念觉得骨头都软了的腿。   祁念膝盖弯了弯,想着顾飒明是在假装生气,就有点开心起来。他得努力多找点开心,等着五天后回来。   顾飒明问他东西都带好了没有,可以直接下楼了。   他们和何瑜一起吃完的早点,随后祁文至的车便来了。这天是老季开的车,祁文至从后座下来,牵过祁念的手。   何瑜当时就略带讽意,毫无顾忌地说了:“早点回来,协议书和附加条款我都做好了,到时候等你详谈、签字。”   祁文至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转头漫不经心地让老季帮忙拿行李。   顾飒明没有为此请假,等会儿还要去学校上课。看祁念上了车,坐在祁文至身边,他站在外面俯**摸了摸他的头,问了最后一遍:“都记住了?”   得到祁念肯定地答复,将那双依依不舍盯着自己的眼睛里的粼粼波光收入眼底,顾飒明才替他们关上车门,站直了身体。   祁念和祁文至乘坐飞机去往温哥华,按时间算刚落地没多久,顾飒明就接到了祁念用祁文至手机打来的电话。   他的弟弟永远乖巧,先问他在干嘛,早早算好了时差问他是不是要睡觉了。无论隔着多远的距离,祁念说出来的话都像根羽毛蹭在顾飒明的心上,舒服又难耐得不舒服。   明明刚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坐了那么久的飞机,有那么多的不安,祁念却什么也没提,仿佛临行前的吻完全足够,仿佛自己就是个已经长大了的男子汉。   也确实是男子汉,马上就要十八岁了。   可越是如此,越像个小朋友,顾飒明想,这是别人家都没有的,他一个人的小朋友。   顾飒明催促了两声,等祁念先挂的电话。   他闭眼躺着,隔了很久才不得不从中脱离出来。   之前电话挂断后,手机屏幕上的界面恢复先前的操作界面,因为没有锁屏时间限制,那光亮久久不灭,上面躺着几条短信,也来自他的家人。   而没开暖气的房间里,床一直都是冷的,全都是冷的。 第六十七章 (上)   赶在年前,顾家从云城西搬家到了和爷爷家在同一个小区的南边。   虽然离顾飒清的学校远了点,但也只有最后一个学期了,为了提早给他的出国交换生活打好基础,已经决定了让他下学期住校。每周回家一趟,又有车,也不会特别麻烦。如此一来他们既可以照顾小孩,又能方便照料家中行动已经不利索的老人,算是个都能兼顾到的方法。   就是隔顾飒明的生活范围更远了。不论是云城市一中还是祁家的别墅区。   到底亘古不变的道理——任何事也达不到面面俱到、尽善尽美的地步。   第二天,顾飒明醒来后摸到手边的手机,拿起来一看已经关机。往常要是手机没电,他就不会带去学校了,但今天他将手机和充电线一起扔进了书包。   顾飒明没吃早饭,下楼直接往门口走。他下了台阶,将放在大门边的自行车开了锁,抬腿一跨,蹬着车就走了。   刘妈原本站在厨房灶台前煮粥,见状急急忙忙追出来,根本没有喊出口的机会,只套着一件冬季校服外套的顾飒明转眼就消失在拐角路口。   路上冷风嗖嗖,顾飒明在校外的早餐店门口刹车,一只脚点地,买了一笼蒸饺打包,又慢悠悠擦过人群骑到保安亭外,神色冷淡地下车,推着施泽的自行车进了停车场。   昨天他就是骑着施泽的自行车回去的,即使跟司机提前打过招呼,但晚上还是看见那辆黑色奥迪等在了原地。   顾飒明当时站在马路对面,施泽还嘀咕“那不是你家车么,怎么来了”,他垂了垂眼,沉默不语地转身跟施泽一起走了另一条路。   “你早上骑自行车不冷啊,我现在是宁愿挤地铁都不愿意喝西北风了。哦——合着那时候都是为了你弟才坐车?还真是天生弟控没救了......”   体育课,施泽靠在跑道旁的路灯杆子上,歪着头望向远处。   班里和隔壁理2在篮球场上依旧打得火热,大家高三就指着这每周一节的体育课活动活动、发泄发泄了,大冬天的也阻挡不了他们的无限激情。   不过今天理1的俩顶梁柱都没不上场,少了些意思。   施泽边说顾飒明,边打了个哈欠,也往凳子上一坐。   他安静片刻,情绪突然沉下来,喃喃道:“祁念真不知道徐砾去哪了吗?他请完假回来你再帮我,我问问,顾飒明,我......”   顾飒明看了他一眼说:“他不知道。徐砾和祁念吃饭的最后那个中午,你不是说见过他么。”   “......”施泽怔了怔,脸色灰败下去,“我也不知道他第二天就不来了啊,这么突然......而且他们家有困难干嘛不说?休学归休学,搬家干嘛?!我又不是......”   他根本为自己找不出借口。   自徐砾休学后起的这一个月,他着魔了似的辗转找到徐砾以前打工的电玩城和居住的小区,而徐砾却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徐砾任何一点可触碰的迹象都撤出了他的生活,是一件如此令人无法忍受的事。   顾飒明淡淡站起身,毫不吝啬地点醒他:“你就是个傻//逼,当好直男别再去霍霍别人了。”   “咳你这说的!”施泽虽然没以前那么“风光无限”了,本质可没变,“我、我怎么了?!”   他压低声音忿忿道:“你管我当不当直男,我想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你那儿情书礼物收不少,什么样儿的御姐萌妹前凸后翘的没有,怎么不谈一个?我看顾飒明你别是不行,有什么问题,还是打算一辈子就守着你弟,等他结婚生子......”   “啊——”顾飒明熟练地上手,用正式打架的力道拧着他的胳膊,施泽嗷嗷惨叫,“松手松手,快松手——”   “飒哥,给点面子,我最近已经够惨了......”   四面八方都看着这俩今天都不打球的哥,就猜施泽又嘴贱了。   顾飒明闻言哼笑一声,松手后拍了拍他,然后径直往教学楼的区域走了。   施泽肩膀隐隐发痛,但他来不及追上去还手,只钉在原地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当不当直男?不然呢?他难道不是直男了啊......   可他想跟徐砾在一起。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   脑海里徐砾的影子无缝衔接地涌现,像是已经形成了反射,他心里堵得慌,充满了杂糅着的恼怒、后悔和茫然。   施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顾飒明回了教室。其实施泽一直以来和他打打闹闹、过招比试,即便真的“打”起来过,也都叫开玩笑,谁让施泽胜负欲太强太爱装逼,经常找打。   但刚刚顾飒明是真的瞬间冒了火,手上不禁使了全力。   ——他守着到他弟弟结婚生子?和谁结婚?和谁生子?   但也只一瞬间,又觉得好笑起来。   施泽不过是个不知内情且恰好撞在枪口上,被掰弯了还一脸懵逼的可怜人罢了。   此时祁念应该还在睡觉倒时差,顾飒明将已经充好电的手机揣进口袋,才又下楼。   晚上八点,祁念的电话再次打了过来。顾飒明听见铃声后放下笔,接得很快,耳边立马传来祁念叫“哥哥”的声音。   顾飒明眉目舒展,应了一声,不过语调惯常道:“现在那边不是才凌晨,怎么没睡?”   “我醒了,不想睡了......”祁念嘟囔道。   “你一个人么,爸爸呢?”   “爸爸在旁边,睡着了,其他人不知道,”祁念压低了声音,半带气声,话倒是很多,“爸爸来见一个阿姨为什么要带我来啊,我以前都没见过这些亲戚,什么都不知道......这里的酒店好大,喷泉比上次我们一起住的那个大多了,好豪华啊,但我谁也不认识。”   顾飒明笑了笑,转身拧开门,经过走廊,说:“用不着认识。”他说完停顿下来,眉间微拧,不知道要不要提前给祁念打预防针,他不是陪祁文至去见什么阿姨的,而是——   顾飒明一路走到底,推开了手边那扇门,最终也没有开口。   “祁念,”顾飒明叫他,突然问道,“如果可以让你许个愿望,最想要什么?”   祁念捏着手机,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卡壳两秒说:“只能许一个愿望吗?”   “一个不够啊?”   顾飒明走进祁念的房间,“啪嗒”地把灯打开,在明晃晃的吊顶灯下环视了一圈:“还想要几个?”   “不是,一个就够了,”祁念认真地反驳,“只是这样我就知道最想要的是什么了。”   “那你最想要什么?”   手机听筒里蓦地安静下来,那两秒里只有彼此的呼吸,通过这样的方式一起一伏,交织融合,连起不再那么孤单浓重的夜。   祁念咬了咬唇,他害羞极了,声如蚊蝇,却也极认真地说:“我想要哥哥......”   顾飒明呼吸很明显地停滞了一刻。   祁念说完,还得转头去看祁文至确实没醒,而脸早就烧得一片绯红。   可他说的就是实话,这个世界上他最想要的只有顾飒明。   祁念没听见顾飒明的反应,一颗心隔了十万八千里也在忐忑,扑通扑通地乱跳,他紧张得都想去跑去上个厕所。   “好啊,”顾飒明终于说,“这个愿望答应,没有期限,永远有效。”   “但明天你生日又没办法跟我过,现在再想第二个愿望,送给十八岁的祁念的。”   祁念隔着十六个小时的时差,仿佛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傻了,惊愕又欢喜,他空张着嘴,喉咙哽着不说话,直到顾飒明笑着叫他,才算是灵魂归位,“嗯嗯啊啊”了两声。   顾飒明便说算了,等他回来再说;顾飒明还说那时候的祁念就是真正的大人了,遇到任何事都要冷静,让他听话,说等他回来。   祁念不停地点头,眼泪啪嗒就掉了一颗,然后迅速抬手抹走了,说了晚安也舍不得挂电话。   没有比这能更好暂时抚平顾飒明的焦躁与疲倦的东西了。他所有的被迫感和遭受背弃的感觉,终于都能稍微远离他一点,哪怕只是因为听见了祁念的声音。   顾飒明从始至终都知道,他很幸运,他刨除家庭、背景,能倨傲的资本也有很多,但这些有时候也依旧毫无用处。   而冷漠与极度的理性,是他小时候逃跑时受了伤、再从福利院出来后,“与生俱来”的保护色。   这保护色过早地起了提防,识破了人心,反倒让人受累。   他才知道,他所以为的包括医生口中的,他心理疾病的根源——祁念是关键,也许根本并没有那么关键。   ——关键的不是“根源”,而是祁念这个人,他和谁都不像,他的那颗心和世间人心更不像。祁念会撒很多小谎,至今还有秘密,但他对他简单又热烈,眼神直白坦诚,敌对的时候是,喜欢的时候也是。可无论什么时候,顾飒明在看不顺眼这个弟弟的时候就发觉了,他弟弟其实是整个人在往他身上扑,一边维护尊严和立场,一边从他这得了甜头就自己拆台,像只懂趋光性的飞蛾扑火,傻得要命。   既然如此,还有最真实的欲望说不了谎,他为什么不能喜欢祁念?   顾飒明在祁念房间里转了转,把赛车和被祁念摆在桌上的所有小玩偶都擦了擦,刚打算离开,却突然临时起意,想再看看被祁念藏进床板里的东西。   这些东西为什么要藏进床底下?祁念明显不会吹长笛,那又会是谁的?   顾飒明目光锁定在两件东西上,脑子里冒出来的更多的是关于那辆赛车的事,心里软了软,又想立马见到祁念。   顾飒明抿唇,手扣在床板上,随意一瞥时眯了眯眼,往前一俯身,从积满了灰尘的背光的角落里扯出了卡在木板里露出一角的本子。   本子很小,尺寸不足A5,捏在手里只有薄薄一小叠纸,表面和四周都又旧又脏,甚至有只小蜘蛛从上面爬过,落荒而逃。   顾飒明看着封面上写得稍显稚嫩的“祁念”两个字,挑了挑眉。   他翻开第一页,最顶上赫然两个大字——“日记”,接下去是大人字迹的补充——“要求:祁念每周上四节语文课,每周二在老师来之后要交四篇日记,记录学习与生活。”   紧接着的内容令顾飒明哑然失笑,祁念那时候的日记内容和如今都没差,通篇两百字下来全是关于学习的事,无趣中透着点一本正经的可爱。   可日记记录到第三页就断了,上面只写了一半的日期。   顾飒明随手往后翻,翻出了写了字的页面,马马虎虎扫了一眼后,他陡然僵住了身体。   【今天爸爸回来了,他的手牵着我,很大很温暖,爸爸要是能多回来几次就好了......】   【我恨他。】   【刘妈说她今天被扣了钱,都怪我,我 】   【他们都在找哥哥,一直都在找,那我呢?】   【院子里的花开了,像书上写的那样,红的黄的紫的,争奇斗艳,百花齐放。我好想出去。】   【小少爷 去死。】   【我想出去。】   【卖火柴的小女孩和奶奶团聚去了,奶奶说,一颗星星落下来,就有一个灵魂到上帝那里去了。可我要是死了,灵魂也还是被关在这里,连星星都不会落下来。】   【祁洺,找到你或者你死了,是不是一切就能消失了?】 第六十七章 (下)   今年温哥华的冬天还未下过雪,常常阴雨连绵,难得冒出太阳。   祁念举着伞站在酒店门口,耐心等待正站在屋檐下打电话的祁文至。   他愣愣看着眼前陌生又别有风情的景色,隔着一条街的路边餐厅外落座了不少人,混沌的烟火气里依旧混着些许空寂。   天空中有雨水飘进来,祁念眨了眨湿润的眼睛,想到云城夏天更喧嚣盛大的雨;想到几天前还干燥凛冽的风;想到与顾飒明凌晨的那通电话。他还没缓过劲儿来,那股喜不自持暂时掩盖掉了想念本身的折磨,和他从出发开始就愈演愈烈的茫然无措。   同样在看着这场冬雨的郑亦婉还是坐在病房的轮椅上,两天前她就从那位助理口中得知了消息。   郑亦婉搭在毛毯下的双手一直在隐隐颤抖。   在孤独地生活了十几年的,这片已然熟悉却从未找到归属的异国他乡,郑亦婉等来了她念了大半辈子的儿子,而根本不用近在眼前,也足以令她泣血又干涸的心再次回光返照。   她还能在濒死之前,强烈地感知,最后当一回母亲。   阿姨手里提着新鲜买来的水果,经过护士站时和护士聊了几句病人情况,叹了口气,才慢慢往高级病房的区域走。   她推开门,看见郑小姐原先正面对着的玻璃门被打开了,她连忙放下手里的水果,一边叨念一边匆匆跑去关门:“天气这么冷,又湿,怎么对着风口在吹。”   “护士刚刚说了,等会儿医生就会来检查,”阿姨顺带拢了拢窗帘,说,“您看见今天的花了吗?花店里的小姑娘,就您之前夸漂亮的金色头发那个,说是留的开得最好的那一束,希望您早日康复。”   她一回头,发现郑小姐垂着头,眼睛闭上了,手里恰好虚虚拿着那束开得最好的白色洋桔梗。   她以为郑亦婉是又昏睡了过去,便提前叫了医生,直到和护工一起把人挪回床上时,才发觉不对。   情况危急,祁文至带着祁念赶到医院时,郑亦婉已经被抢救了回来,奄奄一息地靠在床上,似乎在忍耐身上极度的疼痛,喘息吃力。   祁念被留在了病房外。   他环视着周围,病房外站着一位年纪较大的黑发妇女,面色慌张而悲痛,似乎是这次他被爸爸带来看望的、病房里的阿姨身体已经很不好了。而这位妇女一转身,迎面看见他时却顿时滞住,眼里饱含的泪水就这么流了下来。   祁念有些不解,也被难得地感染上了些悲悯,微微蹙眉,安静地待在一边。   病房里,祁文至紧锁眉头,视野里全是那束明晃晃又刺眼的白花,他头疼不已,冷声开口:“祁念就在外面,不是告诉你了会让你见他,到底是有哪里想不开的,嗯?”   郑亦婉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根本听不见,让人不得不凑近一点,便断断续续勉强听见说:“我不......不见......别让他知道......”   祁文至最初忍着怒意,没有吐出残忍的话。   “求你......”   他情绪几经转变,良久后,时间仿佛都快趋于静止,他从喉咙里沉声挤出了一个“好”字。   郑亦婉的医生不再进行激烈的有创抢救,让病人尽量愉快地度过最后这段日子。   而郑亦婉于这一年的北京时间一月二十九日中午彻底沉睡了过去,与世长辞。她鬓发齐整,眉目顺和,死前怀里拿着她生前最珍贵的两样东西——一束雪白的桔梗花和两张照片。   代表她永恒不变的爱。   计划被全盘打乱,祁文至多少年来已经快忘了这种失控而痛苦的感觉,但他别无他法,连夜给祁念提前订下返程机票,让随行助理先送祁念回国。   祁念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晕头转向。   他怀疑过昨天在病房里那个素未谋面的亲戚阿姨的身份,思来想去只觉得可能是和自己小时候有些什么渊源,而他没有任何印象,最终也根本连一面也没见到。   这趟出国的种种对祁念而言都毫无喜悦可言,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压抑感。   不过回程的漫长飞行时间并不难熬,他从机舱的窗户望出去,等眼里充斥满了云朵,慢慢阖眼睡着了。   而他知道,等他醒来一睁眼,软绵绵的云层早已托着他送达目的地,那里一定站着他的哥哥。   祁念在一月二十九号下午五点到达云城机场,跟着那位爸爸指派的叔叔沿着长长的出机口走了一路,在机场外坐上了已等待多时的车。   老季和祁董助理简单寒暄了两句,询问是否回别墅,还是饿了先去吃点东西。   祁念搂着怀里软塌塌的书包,原本一直挺着背看向窗外,这会儿先出声说:“季叔,我想回学校。”   “回学校?祁董已经给您请了假了,祁少爷,”一边的助理温声道,“今天不用再回学校了。”   “......”祁念停顿两秒,想好措词后边摇头边说,“我回学校有些事,等会晚上可以跟我哥一起。”他朝老季看过去,“现在就去吧。”   四十分钟后,黑色宾利在通往云城市一中的街道外停稳,将祁念放下车。   祁念重新踩在熟悉的水泥地上,连干冷干冷的空气闻起来都觉得畅快。   他衣服穿得没有往常厚,不禁边走边缩了缩凉透的脖子,恨不得立马飞进学校,飞到到高三教学楼的五楼去。   还没穿过校园大道,旁边声音巨大的喇叭里就响起了下课铃声,紧接着从各楼层各教室涌出来的人潮将前一秒还冷寂的校园变得热闹,祁念没穿校服,一身黑色短绒夹克和黑裤子显得突兀,他逆着飞奔下楼的人往上走,一直浑身发热地走到五楼理科1班的教室外。   这两天他们只在祁念生日那天通过一通电话,然后便是突如其来的提前回国和十几个小时的失联状态,祁念十分想哥哥是一回事,怕顾飒明找不到他人也是一回事。   这会儿气喘吁吁地站在教室后门,祁念抬头看了看墙上“理科1班”的字样,一时间因为各种原因都无法平复下来,他探头往已经稀稀疏疏的教室里面看了看,搜寻一轮,顿时有些失落和郁闷。   怎么顾飒明走得那么早,连座位都是空的了?!   可刚刚打铃下课,他一路都没有看见......难道是从另一边的楼梯间走的?   但他看见了施泽,施泽也刚好看见了他。   俩人经过寻找徐砾一事勉强算是“和睦”起来,施泽慢悠悠地走出来,说:“找顾飒明?”   祁念点头:“你知道他在哪么?”   施泽挑了挑眉,像是不想说,转头随手往斜上方一指,说:“刚刚超哥提前走了,顾飒明也就提前溜了,我看着往上走的......今天全世界都欠他一千万,下一秒就能把人腿给打断,惹不起。”   他看了看祁念,忽然道:“是不是你惹的?!”   不等祁念回神,他却忽然泄了气,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转身走了。   祁念在原地愣了不久,满腹狐疑地往五楼半走去,最后站在了通往楼顶的铁门前。   铁门被推开时咯在地上吱吱呀呀地响,楼顶风大,一吹门失了控地要撞回去。在发出巨响之前,祁念反应及时,用力拉住了铁门,缓缓合上才转身。   楼顶一片荒芜,斑驳的凹凸不平的水泥墙和脏兮兮的地面映入眼帘,上面空无一人,祁念皱着眉,不死心地继续往里走,沿着拐角拐了个弯——登时停住了脚步。   顾飒明背对着他坐在那边水泥台上,顶着风口,手边夹着的烟冒着火星,顾飒明抬手,又放下,些许白色的烟雾飘出来,瞬间被吹散了,散落在周围,然后飞快地消失。   之后便都是放任燃烧着。   祁念哽着嗓子,很轻很慢地走过去,额前的短短的刘海全被吹了起来,脸上刮得生疼。   他看见顾飒明又抬手抽了一口,下一瞬却把那根还剩了一截的烟随手扔了。   烟卷在地上转了两圈,最后晃了晃,停留在一滩脏水里。   祁念不知是被冻的,还是因为什么,他头顶发麻,心像是被细密的针一点点扎过。他没见过顾飒明抽烟,也没见过眼前这样的顾飒明。   再往前走了一步,祁念小腿蹭到顾飒明的肩膀,在顾飒明抬头中略显惊愕却依然深不可测的眼神中慢慢蹲下,也坐了下来,紧紧靠着。   不知过了多久,祁念冰冷的手隔着衣服握着他哥哥的手臂,慢慢侧身,把上身往顾飒明同样冰冷的怀里塞,双手也攀附上去。他感觉到顾飒明低了头,便把头埋得更深,将热气全呼进了顾飒明的脖子里。   祁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是因为他还是因为别的。他离开了云城四天,收到他哥哥一句生日快乐后便再也没有打过电话,也接不到电话,也属于“罪大恶极”,他就这样去安慰或者取悦着他哥哥。   祁念感到怀抱松了松,顾飒明跟他隔开一小点距离,低下头看着他,用指腹触碰他的下巴和脸颊。   顾飒明的嘴唇抿着,他看着突然出现在楼顶,出现在他眼前和身边的祁念,用香烟也解决不了的混乱又疼痛的脑子里终于清醒了一分,他被祁念伸手抱着、蹭着、取悦着的时候,因为缺少睡眠而保持着紧张状态的心脏更猛烈地跳动,未消的痛苦和重新获得的愉悦都有。   被看着的一瞬间祁念就红了眼眶,他第一次在顾飒明的脸上看见如此不掩颓唐和复杂难言的神情。   “哥哥......”祁念叫他,“我好想你啊。”   顾飒明隔了很久才喑哑地“嗯”了一声,其余的话都卡在喉咙里,化为胸腔里的震颤。   那个背光在阴暗里徘徊游荡,在囚禁中失去希望,将恨和死这样的字眼都鲜明突出的小孩,变成了此刻红着眼睛对他说“哥哥我好想你”的少年。   可曾经恨他到不计代价也要靠近报复的祁念,从什么时候开始可怜又敏感的讨好着他,并会永远喜欢他?   祁念被他轻慢的时候,被他拒绝的时候,被他欺负的时候,有没有想起过曾经在漫长绝望里恨过他?   祁念得到顾飒明一句短促的回答,便在寒风呼啸中继续凑了上去。他闻见不好闻的烟味,却觉得顾飒明好闻,他傻傻地只知道轻轻贴着,用嘴唇磨蹭着嘴唇。只有爱和依赖是鲜明。   顾飒明喉结滚动,手臂不可控制地收紧。   错误不是他们血脉相连,不是无端的恨产生过,也不是不该有的爱在这里。   无论是光芒万丈的路还是暗无天日的路,都只剩孤独与伤痕,走到尽头,满目疮痍。   而错误的不是我们。   楼顶视野开阔,同时无人知晓。   光天化日之下,两个少年拥抱在一起,呼吸纷乱而急促,接味觉是苦涩的吻。   作者有话说:   白色洋桔梗的花语还有一个,无望的爱。最初花是祁文至当年送给她的,前文有。 第六十八章 (上)   从楼上下来,祁念咬着红润的下唇,腼腼腆腆、亦步亦趋地跟在顾飒明身旁,他们走到地下的车库,顾飒明去开自行车的锁,他便站在一边乖乖等着。   等到能走了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先前风吹太久的缘故,还是这会儿站的,祁念腿麻了,抬抬腿都哆哆嗦嗦,一张脸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顾飒明靠近他停下来,一手扶着单车,一手揽着祁念让他靠着,问道:“走不动了?”   祁念望了一眼外面逐渐灰沉的天色,迟钝地摇了摇头,小声说:“没关系,哥哥,我们走吧。”   可他话刚出口就后悔了。   顾飒明注视着祁念,沉默里有压迫,有不解,也有很多温柔和无奈,让祁念在那目光下无处遁形。   空气夹杂在这其中,似僵冷似缠绵,祁念懊恼自己说错了话,却又产生顾飒明会像在楼顶一样的亲他的错觉。   下一秒,顾飒明似乎叹了口气,对他说站好,他就噤声站好。可顾飒明并没有松开他,只回头把单车撑脚踢下来,便腾出一双肌肉结实的手臂来逮着他,将他稳妥地放在单车后座上。   顾飒明载着他,祁念不用招呼就知道把双手往身前劲瘦的腰上搂着。   出了学校,他腿缓过来了,开始调皮地晃起来,心里却仍有惶惶,便笨拙又努力说起好听的话:“哥哥,我今天一下飞机就来找你了,我不是不理你了......爸爸没跟我一起,所以没接到电话......”   旁边疾驰而过的车辆很多,大都为了取暖而车窗紧闭,但祁念坐在他哥哥的后座上,甚至希望以后每天上下学都可以如此。   “但你可以生我的气,不过、不过......”   “腿别乱动,”顾飒明在前面的红绿灯前拧下刹车,一条腿踩在地上,转头喝止道,“不知道不安全么。”   祁念立刻不动了,委屈巴巴地抬眼。   他却听见那声音又说:“抱紧点,走了。”   祁念怔然恍神了瞬间,随即抿嘴,身体往前挪了挪,脸蛋贴着顾飒明的校服,将手臂抱得更紧。   他一路上把这四天的行程始末堪称一字不漏的说给顾飒明听,像在汇报,他什么都说了,包括在病房外发生的事情和心中的不解。   而汇报到两人都亲历并清楚的事情上时,祁念还要支支吾吾地强调——答应好了事情是不能反悔的。   .   浴室里开着强烈的暖黄的灯,水声打在瓷砖地上的声音隔着一扇门闷闷传来。   祁念坐在松软宽大的床上,他嘴里都是微苦的,嗅觉记忆里烟草燃烧的味道还十分浓郁。   顾飒明洗完澡,刚草草穿上衣服,就听见正前方的门外窸窸窣窣响了响——紧接着浴室的门就被打开了,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先试探般露了出来。   祁念对上顾飒明那双黢黑深邃的眼睛,咽了咽口水,卡在那儿骑虎难下。   他一整个人蹑手蹑脚地踏了进来,几不可闻地解释:“我、我来看看。”   “来看什么,”顾飒明将手里的湿毛巾搭回毛巾架,看着他问,“看我洗澡?”   祁念脸热乎乎的,“啊”了一声,掩饰着说“不是,我想来洗澡”。   他目光闪躲,兀自窘迫着,最终还是说出了心里别扭的,让他忍不住、坐难安的想法:“你看见我都没笑过,怎么了呀......”   顾飒明愣了愣,伸手找到祁念的手握紧,很容易地让他靠近过来。   他们靠在干燥那一面的置物台站着,都没有说话,祁念腰后被按了一下,塌腰贴上顾飒明的身体,他抬起头,用不怎么精神但认真的眼神和顾飒明对视。   “累吗?”顾飒明问道。   祁念缓慢地摇了摇头:“我在飞机上睡了觉的。”   于是到云城一落地就来找他了。   “这样就可以?”顾飒明低头,隔着一层单薄的长袖抚摸祁念的背,“眼睛都睁不开了,小骗子。”   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祁念睁着发亮的双眼,抿起嘴像在讨饶撒娇:“我想你了,哥哥。”   顾飒明终于笑了笑,用还湿润的指腹捏他的脖子,说:“我知道。”   略显狭窄的空间内水汽蒸腾,水珠覆在墙壁上蜿蜒流淌下来,顾飒明握在祁念腰上的手往下滑,穿过那层薄薄的衣料继续往下,看见祁念在他手里一抖,便欲盖弥彰地问祁念是不是冷,然后问他还洗澡吗。   “不冷,洗的......”   祁念浑身僵硬,注意力全在自己身后,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   顾飒明将手抽出来,掀起他的上衣轻松地脱了。   瓷白如雪的肌肤上镀了一层温润晶莹的暖光,祁念从未如此袒胸露背的给人看过,看他的人还是顾飒明,他不自在地往后退了退,耳根绯红,同时下身非常及时地起了反应。   顾飒明靠坐在置物台边,将祁念卡在双腿间,很好的拢在怀里。   他俯下身和人贴近,吻他,温热潮湿的手掌在光洁透亮的脊背、腰线上揉搓,极尽安抚和保护的意味,却也挑起了本就蠢蠢欲动的某种本能。   祁念抓着顾飒明的手臂,清晰摸到那上面凸起的血管青筋。   他歪着头,下巴抵在顾飒明的肩膀上,喘息全灌进了对方耳朵里。顾飒明拨开他的裤子,轻轻捏了捏那根半硬的性器,包裹着前端拿手掌刮了刮,祁念忍不住哼了一声,抬起头用湿漉漉的眼睛看向他哥哥。   顾飒明又松了手,继续亲他,唇齿交缠间祁念被冷落的下身冒出水,洇湿了裤子。   他一边承受着顾飒明似乎无止境的亲吻,一边挺腰去蹭,但没什么力气,自然也没什么效果。   祁念慌不择路地寻找方法,手四处乱摸,像头生嫩莽撞的小兽,因为已经有过经验,他仰着头弱弱伸出舌尖回应,手下准确地触碰到顾飒明腿间,只迟疑了少时,就壮着胆子探了进去。   手里的东西被他冰冰软软的手握了握,变得更硬更大了,祁念耳边嗡鸣,怯怯去瞟顾飒明。   顾飒明被气笑了一下,忍着汹涌而来的欲望,好整以暇地垂着眼就看他打算怎么办。   祁念整个人都是软的,不痛不痒地撸了两下知道没用,但被顾飒明死死盯着,又不能停下,他不知所措的快哭了,脑子里飞过一个念头,便极其缓慢地往下撤,眼眶湿润又发红地向上看顾飒明,最终蹲了下来。   血液一瞬间仿佛通了电般流向全身,通往四肢百骸,冲破了顾飒明仅存的克制。   他凝视着祁念的目光变得深沉又凶狠,额间青筋暴起,咬着牙才勉强制住了将要动作的手。   直到祁念真的睫毛一颤一颤,把头靠过去就要张嘴时,顾飒明阻止了他,一把捏住了他的下巴,嗓音沙哑又严厉地问:“谁教你的?”   祁念被吓住了,只知道摇头,磕磕巴巴地说没有。   “起来,洗澡!”   顾飒明将他拉起来,迅速脱了他的裤子,将花洒打开,温热的水马上淋了下来,在身体表面汇聚流下,浸透了全身。而这却是滋生暧昧又迷离氛围的温床,亟待解决的欲望没有被浇灭,反更旺盛地蔓延燃烧起来。   顾飒明跟着一起又洗了个澡。   他将祁念全身上下冲洗了个干干净净,连搓带揉,这四天大半都在飞机上度过的风尘仆仆也被洗了去。他速度很快,动作稍显粗鲁。自己也重新擦干了身体,披着平日里不用的浴袍。   祁念全身光溜溜的,满脸通红,被顾飒明抱小孩似的抱出了浴室。   走到床边时顾飒明停下脚步,偏头亲了亲祁念的耳朵,低声问:“在床上还是落地窗边?”   祁念咽了咽喉咙,他屁股被东西戳着,试探着说:“......干什么?”   顾飒明闻言哼笑了一声,毫不掩饰地往床头柜走去,提出了一个袋子扔在一边地上,然后把祁念放在了舒适软和的地毯上。   地毯上毛绒绒的,祁念坐在上面,像有无数只小蚂蚁爬过他光裸的皮肤。   顾飒明早没了耐心,俯身覆盖住祁念,重新温柔又亲昵地吻他,手里的动作却急切,顾飒明抬了抬祁念张开的双腿,手往后伸去。   冰凉湿润的触感从臀缝往下滑,祁念在顾飒明怀里瑟缩了缩,他隐约感到害怕,却待在顾飒明身下没有动,身后的入口处被按了按,一根手指极其缓慢地探了进去。   祁念呜咽了一声,感到怪异和紧张,穴口一下下收缩抗拒着,想让那根手指抽出去。   “放松点。”   顾飒明声音低沉,带着几不可闻的颤抖,狠了狠心抽送手指。他啄吻着祁念,一边照顾到前端硬挺着的湿漉漉的性器,一边给他扩张。   轻微的水声使得空气也黏腻起来,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祁念忍着痛和莫名的羞耻感,手臂会一阵阵地痉挛。   他竭尽所能地放松着,喘着气略带哭腔:“哥哥......”   “好了,”顾飒明曲起一根手指的指关节,听见祁念像猫般叫了一声,温声哄道,“马上就好了。”   顾飒明从旁边地上拆开避孕套的包装,给自己戴上,他压在祁念身上,将从在浴室就被撩拨得硬得发痛的性器抵在穴口,直接插了进去。   祁念以为刚刚那样就算结束了。他顿时一惊,那东西太大了,痛得他瞬间咬紧了发白的下唇,顺从张开的双腿猛然夹紧,委委屈屈的泪水就这么一声不吭地掉了下来。   顾飒明差点被这一下刺激得射出来。   终于被扯回了些理智,他心中酸软,低下头舔了舔祁念的嘴唇, 让他松开牙齿。   壁炉就在一侧,平常觉得温暖舒适的温度此刻令人浑身汗湿了一般,十分难熬。   等祁念逐渐适应了,顾飒明才迟缓又不容抗拒地往里进。   动了一小会儿,生扛着的痛意少了些,顾飒明握着他胯骨,退出来一点,浅浅地抽插,顶在祁念湿热的内壁上,祁念浑身突然抖了抖,发出难以控制的呻吟,前端流出的水摇摇晃晃落在肚皮上。   他意识到自己被抱着,顾飒明的那里插在自己体内,滚烫又坚硬,祁念明白了他们在干什么,他眼泪不停的流,四肢发软,紧致火热的甬道却绞得更紧,挽留着好像意图拔出的凶器。   顾飒明异常清晰地感知他脑中那根从始至终就绷紧的线断了,断出了天崩地裂的势头。祁念对他无理由的顺从,全部的信任,有意无意的引诱,加剧了这场宣泄。   他有满腔无处可去的郁结,忏悔,和爱。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给祁念带去光,而如果他有多少,就愿意给多少。   “是你说答应好了的事就不能反悔的,”顾飒明将他抱起身,翻过来摁在落地窗上,含着祁念耳朵,下面狠狠顶了进去,粗喘着哑声说,“是你说想要哥哥的。”   “还算数吗?”   “啊......”   祁念手掌被按住,随着破碎呻吟呼出来的气息全凝结在眼前的玻璃上,一片白雾。快感如同巨浪淹没了胀痛。但太快了,太用力了。他被插得浑身发抖,像被贯穿了钉在上面,想挣扎都没用。   “算数吗?”顾飒明无情地继续问。   “算......嗯呜......”   没多久,楼下厨房的灯开了,原本黑黢黢的花园被投下些许光影。   祁念穴口下意识缩紧,但体内那根东西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羞耻难耐,耳边充斥着肉体碰撞的声音和水声,霎时哭得更凶,眼泪扑簌。   顾飒明伸手抹了抹他湿漉漉的脸,速度慢下来,问:“不是最喜欢落地窗了么?”   “会、会被看见......”祁念意识混乱,声音软绵绵的,鼻尖把雾气划出一道道水迹,前后冰火两重天。   “不会的。只有哥哥看得见。”   顾飒明搂着他,埋在祁念火热湿润的体内的性器研磨着那一点,说:“如果被看见了,就说是我逼你的。”   祁念胡乱摇头,浑身的样子无不散发着确实是被逼的气息。   但他呼吸变得急促,小幅度晃动着腰肢,他是被逼得通体发麻,下身无人抚慰,身后缓慢折磨,削瘦的肩胛骨随战栗一动一动,好不可怜。   祁念扭过头,他眼里水光潋滟,耳尖泛红,身上也是,染着薄薄的粉色。   他难为情极了,抽噎着说:“不是逼的......是、是我喜欢哥哥......”   高热的胸膛贴着他漂亮匀称的后背,顾飒明骤然箍紧了他,喘息更重了,强硬地收拢他的手臂往后退,带着人往床上一摔。祁念惊慌失措,陷在柔软的床面里,曲起腿想爬起来,就被压住顶到了更深的地方。   凶猛地来回插入如疾风暴雨,祁念头埋在被子里糊成了一团,分不清是汗还是眼泪,他极度激动又体力透支,不知道还有多久结束,沉溺在痛快里却觉得自己要一命呜呼。而灭顶般的快感终于在他崩溃地大哭出声时倾盆而下。   “喜欢么?”高潮来临之际,顾飒明的汗坠下去,坠在那片莹白的为他而存在的海里。   他问着,又附耳低声命令着:“必须喜欢。”   “我没生你的气,再也不会跟你生气了。”他诉说道。   “我是你的了,念念。”   祁念射在了顾飒明手里,一股股滴落得到处都是,他大脑、眼前一片空白,耳边全是粗重的呼吸声。他的世界从未如此安静又激烈,夜晚也随着胸腔起伏在摇晃,他的迷茫、想念,和数不清的没有着落的破碎的灵魂,被归置到能装下它们的地方。他恍惚间听见顾飒明对他说“我爱你”,但他实在太累了,不清不楚地觉得听见了,就放心地耷拉下眼皮,沉睡了过去。   顾飒明替祁念把身上擦干净后,将人搂进了被子里。他垂眼看着酣睡中的祁念,觉得想起来了的那些回忆也不是那么重要。   曾经桎梏着他难以入睡的旧事,如今物是人非,不必再提。   一场初经的性事余温未退,疲倦涌上来,顾飒明不用再与失眠抗争,很快睡着了。不知道与祁念入的是不是同一个梦。   我心有囚笼,我心有绮梦,只有你来了,来解开锁链,来散退风雪与阴霾。 第六十八章 (下)   夜里,万籁俱寂的幽暗经常会让人产生被完全抛弃了的错觉,逼仄感也随之而来。但当身边有人睡得正熟,失去意识的手虚虚抓着自己的衣服,呼吸声沉沉地传入耳朵里时,天亮没亮,还有多久亮,都根本不在注意的范围之内。   床头的闹钟显示此刻才凌晨五点,但昨天他们回来后几乎什么也没干,睡得很早,顾飒明补足睡眠时间后就自然醒了。   祁念昨晚睡前哭得红肿的眼睛,现在看还是肿的,他嘟囔着嘴,睡着睡着砸吧两下,头往顾飒明那边挤了挤。   看了不知多久,顾飒明撑起手肘,靠坐在床头。祁念原本捏着他衣服的手里空了,指节轻微曲起。   他便往下伸手,把自己的食指戳进那个拳头里,摸摸索索像在逗小动物。   即使早在当初冲动之下亲过祁念后,顾飒明就知道,他和祁念已经不可能回到他想要维持的单纯的兄弟关系。而顾飒明那时候也没给过承诺,没有明确过他们之间到底算什么。   但没了刻意违心的推拒,不用逢迎,一切便早已变得不一样了。   只是此时此刻,或者说从他们真正做了的那一刻起,终于被彻底盖棺定论下来。   他们不仅仅是感情好到上下学同进同出的哥哥和弟弟——祁文至相信顾飒明可以像当初自己的大哥那样,护祁念一世无忧;张超惊讶之余觉得他是个在乎弟弟前途的好哥哥;施泽眼里的弟控便也是同样的意思......   而顾飒明知道,他们不仅仅是如此。   他们睡在一张床上,会一起洗澡,接吻,以及做//爱。   并且没什么好不承认的,抛却曾经那些毫无用处的道德感的束缚,顾飒明发现自己拥有的是无尽的平和与宁静。   他本就是对亲情和血缘关系淡薄的人,何必强行背负上那块不属于他的累赘的石头。   顾飒明俯身,低头用嘴唇碰了碰祁念的眼睛,低哑着声音说:“我回来了,念念,我来晚了。”   他记忆里陪祁念数过的贴纸;戳破过的小鼻涕泡;学过的长笛;他在祁念生日宴会上,走丢前铲了半花盆土的没种完的太阳,都是他迟到的证据。在这之后断崖式缺失的空白,竟然只用那本破旧的日记本就说完了那残忍的十年。   他来得太晚了。   祁念悠悠转醒时,腿比眼睛先动,哪知一下却牵动了大腿根和后腰,登时躲在被子里哼唧了一声,脑子彻底清醒了。   他身上没穿衣服,像在梦里被人狠狠打了一顿,到处又酸又疼,祁念慢慢从被窝里探出头,眼珠灵活地一抬——真是太不巧了——顾飒明正看着他,而且似乎已经看了很久了。   “醒了?”   “啊......”他低低应了一声,脸迅速红了,羞赧地把脑袋重新埋了回去。   顾飒明摸了摸他红透的耳朵尖,问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祁念声音闷闷的:“......我不好意思说。”   “说。”顾飒明忍不住笑了,手一路往下,按了按他的腰和脊椎骨尾。   祁念身体僵硬,偏头瞥他,目光又迅速闪躲开,小声说:“屁股痛......”   室内暖气早在祁念醒前就开了,顾飒明边说“我看看”,边掀开被子,在祁念反抗前就摁住了他的小身板。   顾飒明昨天有点失控,下手的时候像个不知轻重的毛头小子,甚至没有多顾念到祁念是第一次。这会儿祁念后面有点肿,身上被捏重了、不小心磕到的地方也青青紫紫的,放在嫩白的皮肤上一览无余。   祁念趴在床上,两颊发烫,羞耻得接触空气的皮肤激起一层鸡皮疙瘩。他倒吸了口气,眼睛一闭,横竖就当自己是晕了。   忽然背上有一小块地方被炽热的气息笼罩,祁念心中发痒,扭过头,正好看见他哥哥低头亲了亲那里。他像被摁下了什么开关,顿时浑身酥酥麻麻,软成了一块任人品尝的小点心。   祁念那里有块突兀的,大概一元硬币大小的疤,是一年多以前在学校篮球场后的杂物间里留下的。   疤的颜色已经很浅了,但看起来依旧明显。   当时是顾飒明找到他,把他抱到医务室消毒,又旷课去了校外诊所处理的。那时候他们还不是哥哥和弟弟的关系,他也故意拖着伤口恢复,非得半夜跑来顾飒明的房间,求顾飒明帮他上药。   于是才有了喜欢落地窗和那块地毯的渊源。   祁念被顾飒明摆弄着穿好衣服,下床洗漱,眼睛一直都耷拉着看地,心想他哥哥也太温柔了,他又害羞又喜欢,觉得昨天做的那种事情即使会屁股痛也值得。   何瑜从外地出差回来,坐上秘书小詹的车后决定先去公司。   祁文至带着祁念去了一趟温哥华,小的先回来了,日理万机的祁董事长却没回来。   何瑜拿着手上那摞照片,一张张地翻看。   她翻到最新一张时停顿了两秒。也不知道温哥华的空气有没有好闻一点,但似乎也就那样,否则怎么会连自己儿子都没好好见过,就死了呢。她摇了摇头。   祁文至因为郑亦婉去世晚回来几天倒没有出乎何瑜的意料。祁文至在哪个女人那里停留驻足,也不会在她这里,而从祁文至第一次飞往温哥华的时候,何瑜就像被当头打了一棒,恍如大梦初醒。   她注定拥有不了幸福的婚姻、家庭和爱情,可她不是小三,不用躲着藏着过日子;她现在有自己的事业,就算跟祁文至离婚,也能分得一大笔财产,祁氏集团也还有她的一杯羹;她还有一个优秀出色的儿子,毫无疑问将来会继承祁家的一切,包括整个公司。   何瑜甚至后悔了——找到洺洺后,她就应该早点想明白,而不是陪着祁文至还有这一堆破事永远耗下去。   “何总,这是您让跟着祁念拍回来的,”小詹继续把另一沓照片递过去,用说公事的语气汇报,“祁念两天前飞机落地后直接去了学校,跟大少爷见了面才回来的,星期五祁董给祁念请了假没去上课,但......那天大少爷上午也没有去上课。今天周日,就一直都在家里。”   何瑜没看几张,就听小詹犹豫着说道:“看起来,兄弟之间感情似乎很好......”   “还用你说,”何瑜开口说,“小时候关系就好。”   “不过也好不了多久了。申请国外大学的事先准备着,反正你们大少爷成绩不是问题。”   小詹笑了笑说:“好的,材料我已经在准备了,学校申请最好的肯定都没有难度的。”便又问,“那何总,这边还要继续盯着吗?”   “不用了,”何瑜说,“只看着祁文至那边,等他回国第一时间告诉我。至于祁念,还能翻出个什么花来。”   “好的。”   何瑜没怎么仔细看这些照片,随手扔在了后座,不过无意瞥一眼时,恰好看见了在校门口,顾飒明骑自行车载着祁念的那一张。祁念的手环在他哥哥的腰上,脸紧紧贴着,看起来异常亲昵,却让人有些想不明白——难道仅仅只是儿时的情谊,就能根植如此之深吗?   可她的洺洺小时候跟她这个母亲感情也很深啊。   而到头来,为什么她总是事事都不能顺心遂愿。丈夫在外面和小三生了个儿子却被瞒了十八年,如今自己的儿子和祁念的感情却比跟谁都好?   是她的原因。   自从顾飒明回来,她退让了太多,给了祁念太多放肆的机会。   何瑜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寒声说:“从前面掉头,不去公司了,先回祁家别墅。”   除了之前的星期五,顾飒明下午去上了半天课,两人一直在别墅里待着。   祁念那天上午只是倒时差加上体力透支,醒来吃了个早饭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可等顾飒明晚上放学回来,见他还窝在被子里,面色潮红,往额头上一摸,就知道是生病了。   顾飒明给他量了体温,确认是发烧过后喂了退烧药。   因为何瑜不在,祁念睡饱之后,病蔫蔫地让哥哥牵着他在别墅里晃悠。   晚上顾飒明断断续续地醒来,检查祁念的体温,怕如果持续高烧就得去医院了,好在到后半夜烧总算逐渐退了下去。   恰好这周末他们学校里放了两天假,不过再回校时就是期末考试,高三忙碌充实而收获满满的上半学期便要就此告一段落了。   祁念享受着短暂而幸福的假期,这两天顾飒明对他有求必应,虽然以前也是,但如今根本不会凶他了,时时刻刻都很温柔。   “哥哥,今天我们复习完期末考试,晚上出去玩玩好不好?”   祁念坐在椅子上,边自在地晃腿边问。刘妈把午餐做完,也不自讨屈辱,趁着得空便回自己家里去了。此时整栋别墅就他和顾飒明两个人。   “去哪儿玩?”   “就、就到外面......”   “快点吃饭,”顾飒明敲了敲他的碗,问道,“哪个外面?”   祁念夹了块肉放碗里,试探着说:“我想吃点什么,或者喝点什么......”   顾飒明挑眉,哼笑一声:“病才刚好,不准吃垃圾食品。”   “哥——”   “不准撒娇,没用,吃饭。”   祁念拿筷子扒拉着碗里的饭菜,一脸郁闷地说:“我不想吃饭了。”   顾飒明撩起眼皮,不紧不慢地劝说:“不吃饭啊?难怪身上不长肉,抱起来硌得慌。”   “......”   祁念尽管知道顾飒明不是认真的, 还是顿时蹙起了眉,像受了莫大的委屈,然后也不反驳,他丧气地垂着头,慢吞吞地往嘴里扒饭。   “怎么要哭了,”顾飒明哑然失笑,过去搂着他,“没有,逗你玩的,念念哪里我都喜欢,乖乖把饭吃了,晚上哥哥带你去买零食吃,好不好?”   祁念讪讪看向他,对顾飒明给他取的小名很是受用,又觉得不好意思了,感觉自己被哄得像个小孩子。   他别扭地说好。   而为表这是有来有往、礼尚往来、平等共处的关系,祁念抿了抿唇,他攀着顾飒明的手臂,抬头往顾飒明的下巴上亲了一下。   为了方便等会离开,便让小詹把车停在别墅院落外的何瑜独自从单开的铁门进来,塔上石板台阶,隔着客厅的玻璃窗户难以置信地看到这仿佛是撞见了鬼的一幕。   何瑜在如龙潭虎穴般的祁家当过温婉贤妻,做过怨妇,在公司忍气吞声过,心狠手辣过,最终爬到今天的位置,并终于得以和失散多年的儿子重新来过。   她自问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经历过?   可她绝没有想到会有今天。   她顿时抓紧了手里的拎包,一口气提上来堵在胸口,震惊、愤怒和荒谬至极的感觉随着气血疯狂窜到大脑。   一刹那仿佛被天打雷劈在原地。 第六十九章 (上)   顾飒明重新坐回去时,余光扫到了窗外,他身体忽然僵住了一瞬,转头从餐厅里看出去。   何瑜站在自家别墅的门前,目眦欲裂地看着刚刚顾飒明站在祁念身边的位置,进而才和他对视上。   母子二人在这一刻,仿佛隔着世界上最远的距离,视线交汇里全是分离了十几年间的活生生的隔阂,震惊愤怒下的对峙,以及刺骨的淡漠。   太安静了,耳边听不见如何声音,顾飒明确信何瑜看见了,何瑜的举动代表着她眼睁睁地看见了祁念抬头亲自己的那一幕。   他直视出去的目光似乎临危不乱,但太阳穴在一下一下地突突跳起,连着脉搏,心脏也被人顿时扼住。   “哥哥,”祁念从饭碗里抬头,他的视野里只有哥哥,“你怎么了?”   顾飒明迅速转头回来,他的喉结动了动,开口时嗓子异常的干涩,像是难以出声 :“......没事,好好吃饭。”   祁念咬了咬唇,低头又扒了一口米饭,再抬头,像在炫耀着自己有多么懂事听话。   那双眼睛里闪着细碎澄澈的光,顾飒明看得一清二楚。那是天生的,也是被他点亮的。   门外的何瑜熬过那几秒钻心的剧烈冲击,刚要推门而入,却被身后的声音给叫住了。   “......何总,”小詹急匆匆下车跑进来,手里拿着一部手机,她注意到何瑜的脸色时愣了愣,顿时进退两难,犹豫地开口,“何总......您的手机落在车上了,刚刚张律师打了个电话过来,我怕来不及,先帮您接了。张律师说他等会儿就能来公司跟您见面......”   何瑜不得不生生压下情绪,但眼神依旧骇人,小詹打了个冷颤,知道自己十分悲催且极不走运地撞枪口上了。   她张了张嘴,轻声问道:“您没事吧?”   “没事,”何瑜接过手机,用力推开赤木色的门扉,她扶着门把的手隐隐发抖,说,“你去车里等我,等会就走。”   门口的动静传到餐厅里,祁念闻声转头,面对突然回来的何瑜有些吃惊。而再隔近一点,何瑜发红的眼眶和几乎要把他吃了一般的样子,使他心中不禁震颤了两下。   他直愣愣地看着何瑜直接朝自己的方向走了过来。   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妈妈了,而曾经熟悉又害怕的感觉还是被翻了出来,让他坐在原地不会动弹。   高跟鞋砸在地板上的声音叩击在耳膜,那声音尖锐刺耳,越来越响,也离祁念越来越近,顾飒明眼见何瑜没有停下的意思,他骤然起身,将祁念一把扯到了自己身后。   顾飒明一米八五的个子将祁念挡了一大半,他眉头拧着,情绪却没有散出太多,巍然不动地站在那,连何瑜都只能生生顿住脚步,抬起下巴瞪视着自己的儿子。   ——太像祁文至了。   只不过这双狭长却藏着城府的眼睛年轻至极,充满着朝气和立场分明的坚定,也更锋利冷漠地穿透了何瑜的心。   “跟他没关系。”顾飒明哑声径直开口道。   “跟他没关系?”何瑜顷刻间被激怒了,哪怕强压着的声音也越抬越高,像指着仇人一样指着祁念,“什么叫跟他没关系?他不是你弟弟吗?啊?!那他刚刚在干什么?你才回来多久就这么向着他了,祁念是个什么东西我不知道吗!”   祁念的手腕被顾飒明握着,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和指责脑袋懵了一瞬。   但也只一瞬他就反应过来,顿时浑身的血液都凝固成冰,手脚发凉。   “到底是谁给你的胆子,畜生!”何瑜转头朝躲在顾飒明后面的祁念吼道,“我把你养这么大,就是让你去祸害你哥哥的,啊?刘嫂跟我说的时候我还没当回事,当你们兄弟感情好,祁念,你这是在报复我啊!”   她已经顾不得在顾飒明面前永远一副和蔼通达的样子,意图伸手去揪祁念的胳膊,但没得手,她通红的眼里满是泪水,面目如同凶神恶煞。   顾飒明沉默地面对着何瑜,手上松了松力,往下捏住祁念的掌心,然后紧紧地收拢。   他低头垂下眼睛,缓缓开口:“没有我的同意,他做不了那些,是我先害了他的。”   “我跟他一样。”   “对不起,妈。”顾飒明深深吸了口气,十分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   何瑜听了霎时间皱紧了眉毛,泪流满面,她身体晃了晃,一手撑在旁边的椅子上。   何瑜要听的不是道歉,想听见的那声'妈'也不是在这个时候!   她看向被顾飒明严严实实护在身后的小三的儿子,擦了把脸,颤抖着声音说:“那是你的弟弟,你亲弟弟!洺洺,我是妈妈啊,你为什么......”她激动着,仿佛字字泣血,“我承认祁念选文理科的事是我逼的,但我也是为了你们好啊......你们这是乱伦,他是在报复!他这是要毁了你!毁了我们家!”   顾飒明神色复杂地重新抬起眼,很久都没有说话,偌大的房子里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祁念慌张又手足无措,他眼看着顾飒明为了自己把责任都揽了下来,比起先为自己辩解、让顾飒明相信他不是,祁念往外站了两步,出声道:“不是......”   “祁念他,真的是我的亲弟弟,你的儿子么?”顾飒明打断了祁念,出声问道。   何瑜闻言猛地一瞪,她比任何时候还要不敢置信,犹如被狠狠捅了一刀,她不知道这话里是什么意思,她这个优秀完美却难以靠近的儿子究竟知道了多少事情,是在试探还是真的询问,她失语地立在原地,摇摇欲坠。   何瑜没有在别墅耗上太久的时间,她的手机在凝重窒息的气氛中响了几声,暂且打破了母子间对峙的冰冷和僵持,让何瑜径直离开了,留下门被关上时震天动地的一声响。   她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让他们放任自流。   这一点何瑜没说,但他们都清楚。   这件事一旦摆出来讨论,所有人都会让他们分开,所有人,都会讲着天大的无比正确的道理,让他们分开。   祁念脸色煞白地靠在顾飒明身上,脑袋里一阵阵天旋地转,他的手还被牢牢握着,却像是丧失了知觉般麻木。   “还想吃吗?”顾飒明转身抱他,弯着腰和他视线齐平,低声问道。   等了两秒,祁念只是呆呆望着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顾飒明凝视片刻,慢慢蹲下了身,一言不发地将他摆好姿势,抱了起来,又慢慢地往楼上走。   祁念的眼泪开始一滴一滴往下掉,掉在顾飒明的脖子里,掉在他的衣服和脚下冰冷的地板上。那滚烫湿滑的眼泪打湿了他后颈的衣领,啪嗒坠落时好似穿透了皮肤,灼烧到内里。   顾飒明一手抚摸着他的头,每一步都走得沉稳却又沉重。   “都是因为我,如果我没有、没有......亲你,就不会被看见......”祁念心慌到极点,开始后悔和自责,语不成句,“而且我没想过要害你,我、我......”   “祁念,不是你的错,”顾飒明闭了闭眼,喉结滚动,语气肯定地告诉他,“你没有想过要害任何人,我知道,我都知道。”   祁念的喘气声越来越急,泪水汹涌而下:“对不起,对不起哥哥......”   “祁念。”   “我不知道......”   “祁念,念念,听哥哥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不喜欢我,为什么我连小偷都当不了,为什么我要像个不能见光的怪物一样活着,但我......”   顾飒明心中看不见的伤口再一次被强行凿开,往外渗出鲜红的液体,血肉模糊。   从胸口挤出一口气徐徐吐出来,他在走廊里停下。祁念的背被抵在墙上,脸上乱七八糟糊满了泪渍,鼻尖泛红,一边打着哭嗝一边张嘴还要说错话。   顾飒明开始吻他。   直到祁念被吻得呜咽着把什么都忘了,终于停下来,顾飒明才转移嘴唇落下的地方,腾出一只手将那张脸擦干净,然后和他四目相对。   祁念一瞬不瞬地睁着眼,深深望进对方的瞳孔里。   他们都在彼此的眼中看见对方。   祁念混沌的大脑静止良久,他张了张嘴,哽住一下,坚持轻声诉说着恨不得掏出来给人看一看的心:“我说的都是真的。”   “顾飒明,”他先叫他的名字,又叫“哥哥”,笨拙地拿出一根手指,指着着自己的心脏,像那次顾飒明指着他问的那样,断断续续地说,“我想留下来,所有的都喜欢。只要是你给的,我都喜欢......我这里面,全都是你。” 第六十九章 (下)   祁念的抽泣声逐渐平息下去。他们回了房间。   顾飒明的怀抱永远那么坚实可靠,从第一次在杂物间里被找到、被抱起来的时候祁念就知道了。   他有私心和欲望,他想得到他的哥哥。   他根本舍不得。   祁念被松开放在床上坐着,眼见顾飒明转身要走,便二话不说地起身,攥着顾飒明的胳膊,一定要跟着一起进浴室。   洗完脸出来,走到床前,祁念牵着顾飒明的手又停下了,呆呆愣愣地站着不动。   “睡吗?”顾飒明带着询问的语气说,“哥哥陪你一起。”   祁念看向他,漆黑的眼珠迟钝地转动,脸上还能看出哭过的痕迹,他点点头又小幅度地摇头,有些心不在焉,但目不转睛地死死盯着顾飒明,像怕他手里的哥哥下一秒就要不见了。   顾飒明转身坐下,抬手摸了摸他底色苍白的脸,说道:“过来。”   饶是如此,听见顾飒明叫他,祁念也没有犹豫,动作缓慢地靠了过去,祁念看见顾飒明为了安慰他,似是朝他笑了笑,按着他的腰就往后躺了下来。   整座房子寂静无声,安静到给人似乎时间都是静止的错觉。   祁念趴在顾飒明身上听心跳,每一下都听得认真。   不知道从哪一刻起,是在祁念的诚惶诚恐与患得患失还没散去的时候,他们就做着这些亲密无间的事,并愈发自然娴熟。   他睁着困顿的眼睛,头脑却异常清醒。   那颗深埋在嶙峋骨骼下的心已经交出去了,哪怕它不够好,祁念也从无数人的喜欢里抢走了顾飒明。他的哥哥是他的,是顾飒明亲口说的,并逼他确认过的。   而一切都似梦非梦。   祁念的人生不只有破败难堪,更多的是虚实不清,浸满了无法摆脱的痛苦。无论他认命还是不认命,都没得选择,无论他要不要一条路走到黑,他都必须走下去。   祁念被厄运缠身,生活刚有一点起色,就又要被无情地拖拽下去。   祁念知道,他就要失去顾飒明了。   他的哥哥带着一道刺眼却稀缺的阳光破开了曾经那个没有日出的阴暗世界,伫立停留,让他拥有过一整个与众不同的四季——大到冬日人群里看见的一场烟火,小到捉弄完祁念在路边买来“赔罪”的一杯饮料,还有许许多多,比如砸到身上的雪球,荡漾在耳侧的晚风,他在黄昏里伸着懒腰,在秋千上看过日落。   可他就要失去他的哥哥了。   但厄运不是哥哥带给他的。   和顾飒明在一起的每一天,都需要被祁念铭刻在脑海里,并会成为记忆撰写进往后的日子——那是他唯一拥有过的灿烂与光明。   顾飒明不是祁念的厄运。   他知道啊……   可他只知道哭,什么也做不了。   他太没用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飒明感觉怀里的祁念呼吸均匀平稳了,便偏头看了看,谁知祁念根本没睡,感应到他的动作,原本耷拉着的眼睛又往上翻了翻,直直瞅着他,让顾飒明一阵钻心的疼痛。   这是顾飒明当初在心里无数次推开祁念时就料想到的画面。   但真正摆在眼前时,他才发现一切都是如此的沉重和无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压得他即使不低头也无法站直翻身。   顾飒明只后悔他能做的太少了,就像祁文至所说,到头来他根本保护不了任何人。   顾飒明翻了个身,让祁念躺平,将手盖在了祁念的眼睛上。他耐心地守在一旁,逐渐撤掉手上的重量,只虚虚遮着,挡住光线,直到祁念终于睡了过去。   祁念闭着的眼睛时不时颤动,睫毛抖落光影,睡得并不踏实。   又等了一会儿,顾飒明才动作很轻地下床。   顾飒明站在关好门的阳台上,面无表情地等待电话接通,无人接听便继续打。到第三遍时祁文至终于接了。   ——倒也不是有意的。远在异乡的郑亦婉最后走得很体面,后事也不缺人料理,很多甚至都是祁文至亲自安排的。   祁文至嗓音疲惫地问什么事。   顾飒明沉默了两秒,开口时的音调都没有平仄起伏,他直接言简意赅地向祁文至说明了今天下午发生的所有事。   电话那头混着一些失真而嘈杂的背景音,时不时蹦进几句外文,随后才转为稍显安静的地方。而祁文至始终没有再说过话,中途似乎意图打断过,似乎是一直在听,又似乎手机没挂但人已经走了。   他说完后,在寂静无声里停顿了片刻,终于听见祁文至的声音响起,震惊中夹杂着愠怒地质问他,问他就是这么照顾祁念的,照顾到想把自己的亲弟弟往床上带。   顾飒明阖上眼。他与祁文至之间不像父子,更像同盟,但关系冰冷,不谈感情。   他什么也没解释,沙哑地朝他父亲道歉。   毫无疑问,祁文至怒不可遏,对他而言连同性恋都不叫问题,可结果竟然是自己的两个儿子荒唐又混账地搞在了一起。   难不成这就是所谓的报应?   而情绪再激烈,这件事是被何瑜撞破了,祁文至只要他们分开,但放在何瑜那里绝没有这么简单。   顾飒明既然能主动打这个电话,说明已经有了打算。   “只要您保证负责祁念的安全,还有之后所有的学业和生活——”顾飒明停顿下来,他的手搭在阳台的玉石栏杆上,逐渐握紧,手背的青筋明显暴起,用力到在隐隐发抖,再艰难地松手时,一个个字从喉管里被挤了出来,“所有的要求我都答应。”   祁文至在那头说了几句,顾飒明眉头越皱越深,隐忍多时的脸色差到了极点,浑身戾气终于爆发了。他直接打断了对方,几乎是吼出来的:“那就别让他留在国内!”   他顾不住礼数和别的,压低了嗓音,语含讽刺:“祁念是你的儿子没错,但他但凡有个父亲,就不会到今天连自己的未来都是用来交换的筹码,非要等他也被折磨死了,才认得出来这是您的宝贝儿子么?”   祁文至此刻被自己的儿子挑破了痛点,却是连怒火都发不出来。   不是刻意迂回。郑亦婉的死就摆在他在眼前,那灵魂都像是还萦绕在身边,栩栩如生地讲述着他有愧而无情的种种。   顾飒明听着听筒里的呼吸声,知道目的已经达成,他垂眼,亲自把绝望刻画得更深,幽幽开口道:“父亲,何况利益交换和值不值得都是相互的。”   别墅里没有人再回来过,祁念已经在床上翻了个身,没醒,因为鼻子呼吸不畅,只能微微张着嘴,透着青色血管的眼皮下偶尔动一动。   他看起来不安且脆弱,之前一直不肯闭眼,这会儿累极了也没睡得多沉。   顾飒明扯了条毯子给祁念盖上,又在床边坐了很久,他给祁念留了张两个小时后会回来的字条,便出门了。   顾飒明再次见到何瑜是在那天下午六点过后,在祁氏集团总部大楼的第二十五层。   詹秘书按常规上了两杯水,便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   还是沉默,长久的沉默,换了一个灯光更充沛,视野更开阔的地方沉默。   顾飒明只简单穿了件黑色外套,通身寒气,深刻的眉眼凛然,站在离宽大办公桌还有一个手臂距离的地方,眼前桌上的茶杯里热气袅袅,却缓解不了任何一点冷意。   何瑜拧着眉起身经过他,走到墙边将室内的温度调高。   她重新面对着自己的儿子,经过一下午的煎熬和冷静,给出了陈述句的结论:“飒明,你不可能和祁念在一起,没有可能。就连祁文至,包括你的养父母,要是知道了也不会同意的,没有父母可以容忍这种事情发生。”   “刚好高三要毕业了,我跟你们班主任张老师聊过,凭你的成绩去国外顶尖学校很轻松,”何瑜踱着步,手扶在桌上,眼神稍显柔和下来,“前途是每一个人自己的事,这是你的前途,不靠关系和后门能拼搏的前途。我们家不是普通人家,享受得更多,将来必须要承担的责任也多。不论你恨不恨我这个妈妈,我都必须这么做。”   不过他们一直是谈判的姿态。   顾飒明似乎已经知道她要说的就是这些话,他看了何瑜好一会儿,平淡地说:“如果我不呢?”   何瑜面色陡然僵住:“洺洺,你就非得跟我作对吗?我找了你十三年啊,妈妈这辈子全都是为了你,你到底中了祁念的什么邪啊,啊?!”   “好啊,好啊——”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又红了,却克制住情绪,冷声说,“你不是想知道祁念的身世么,我告诉你。”   顾飒明闻言恍惚了一瞬。   他已经在祁念绝不主动说出口的秘密里,得知了自己的亲生母亲是一个多么可怕歹毒的女人。   顾飒明何其聪明,刚刚何瑜话里的威胁、逼迫、利诱,然而还包括着确实存在的母爱,他都听见了。   “你妈也被蒙在了鼓里十几年啊,几个月前才知道祁念是你爸在外面的私生子,是你同父异母的亲弟弟,是小三的儿子......”何瑜咬牙切齿道。   接着她闭上眼,省略掉不必要详说的部分,直达主题:“他的亲生母亲被偷偷送到国外生活了十几年,几天前死在了温哥华。祁念跟祁文至去的那几天,就是去见最后一面的——”她坐在了沙发椅上,不疾不徐地继续,“但他们没见到。因为祁念受不了这种打击。如果让他知道自己的妈妈另有其人,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小三,在几天前就已经去世了,他也明明到了温哥华,但却根本没有见到,你觉得祁念能受得了吗?”   “祁文至想瞒着,他的良心在那个小三身上终于觉醒了,怕让自己的小儿子受不了,你呢?”   顾飒明深吸了口气,从肺部往上经过心口一阵细密的刺痛。   他此刻还能直挺挺地站在这里,全靠一口气硬撑着。他只能勉强分心地想着,怕此时祁念已经醒了、看见了字条,而自己得按时在两个小时内赶回去。   顾飒明抬眼,缓慢地说:“我答应了。那祁念怎么办?”   何瑜起初怔了怔,没想到顾飒明就这么答应了。她抱着手臂,像是一般的母亲对待正处于青春叛逆期的儿子,说:“祁念自己参加高考,国内名校也不费劲,还有祁文至在,没什么好不放心的。”   “他不参加高考了,也得一样出国。”   “这不可能!”何瑜几乎是瞬间就喊了出来,掌心拍在桌板上,通红的眼里全是浓浓的失望和怒火。   她冷笑出声道:“行啊,如果这就是你的要求——那你和祁念一刀两断,包括兄弟关系,从此再也不联系,我就同意。”   顾飒明耳边嗡鸣一片,他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只机械性地启唇,牵动声带,他回答“好”,并说祁念出国的事不用何瑜来负责,便利落飞快地转身推门而去。   被关上的门里,安静了片刻,紧接着突然传来东西砰然碎裂的声音,打砸声,还有失控而嘶哑的哭声。   祁文至在与顾飒明的那通电话后,再一次打乱了计划,提前从温哥华回国。   郑亦婉的葬礼就在一周之后,郑亦婉生前常去福利院认识的朋友、资助过的小孩、还有公司里的同事,不分国籍的都是悲切而难过的追悼者,不会让她走得冷清孤单。不过祁文至依旧已经订好了两天后再次飞行的机票,两张。   期末考试完的最后一天,祁念并肩和顾飒明一起从三楼下去。   这两天他们一直在一起,但除了在一起,什么都没了,拥抱的时候不像拥抱,接吻的时候不像接吻,做尽缠绵的事也毫无快感。   下完最后一阶楼梯时,顾飒明站在平地突然停下来,牵起了祁念的手,周围还有同学,有没注意到他们的,也有注意到了的。但祁念不慌张也不惊愕,他安静而用力地扣拢了指关节,使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祁念让自己记住这个感觉,被顾飒明握着的感觉。   他记住了很多关于顾飒明的事,只不过他不知道自己能记得多久,他没有信心,也赌不起,在最后两天的期限里,便认真得像个冷冰冰的机器。   他知道的不多,一切都是顾飒明安排好的,两天后爸爸会来接他,他便欣然接受。顾飒明不提以后还联不联系,怎么联系,手机号码是多少,祁念也不提。   祁念不再掉眼泪了,只是那颗心不受操纵,每时每刻都在哭泣,哭到喑哑失声,哭到彻夜难眠,哭成了小时候刚懂得失去时的样子。   他们安静地走出学校,而云城市一中不过又多了一条见闻。   祁文至的车已经等在了校门外,扎眼也刺眼。   如果想要尽快,哪怕就是正常的速度,这段路程加上上车的时间都不会超过五分钟。而祁念每踏出一步都迟缓,他多希望这条路能让他就这么走一生。   “哥哥,”祁念在被打开的车门前停下,抬头看向顾飒明,“......我说的都是真的。你的也是,对吗?”   顾飒明想回答他,尝试了好几次,最后也只点了下头。   祁念使劲睁了睁变得模糊的眼睛。   相对无言半晌,他血色全无的脸上已然看不出表情,像极了初见时候的模样,但又天差地别。   “你别再抽烟了,我不喜欢。”祁念很慢地开口,说似乎无关紧要的话。   顾飒明闻言愣了愣,而呼吸在短暂地停滞过后加深了。没有理会坐在车里的祁文至,也没有理会在车另一边行走的人,他们站在靠墙的这一侧,顾飒明低下头,呼吸掠过祁念的眼睛、鼻尖、下巴和颈侧,却没有停留,最后蜻蜓点水般在祁念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像是冰凉轻软的摸不到痕迹的幻觉。   “别怕,”顾飒明低声说,手戳在他的心上,“我在你这里。”   祁念隔着衣料的那片地方都在颤抖,脚明明钉在原地动不了,不知怎么被顾飒明塞进了车里,他听见他哥哥在他耳边叮嘱了最后一句。   ——“好好长大。”   车门关上的瞬间,一切都被隔绝开来。他呆住了一秒,才惊觉脸上、心口的温度与灼热迅速散去,顾飒明不在他的身边了。   车辆发动,徐徐往前,祁念猛然转醒,扭头贴在车窗上去找顾飒明。他在人群中第一下就看见了,但顾飒明显然没有伫立等待,祁念只看见了一个背影,高大、挺拔、修长却只剩一个人的背影。   那个孤单的背影似乎毫无留恋,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小,被人群遮挡,又隐约出现,然而在车的路径拐弯之后彻底消失了。   祁念趴在后座的座椅靠背上,对着空无一物的画面,仍旧睁着眼睛死死盯着车后的玻璃窗,眼里滚烫的泪水没有知觉地坠落,划过脸颊,掉在手背上。   哭嚎声被关在心室里撕扯碰撞,回响不绝。   下卷 第七十章 (上)   头顶烟火烂漫而盛大。   最后一缕银光闪闪的火光从天际落下,落在了华灯璀璨的城市里,点亮人间在此刻的美满喜乐。   周围稍显安静的人群开始欢呼,意犹未尽地和同伴讨论刚刚拍到的盛景、许下了什么愿望,脸上全都洋溢着笑容。   年年岁岁来这儿的人们都是如此。   喧闹火热的氛围不断蔓延,似乎能感染到所有人的内心深处。   祁念迟迟没动,他有些恍惚,不知是被身后的人给挤的,还是因为江上迎面刮来的冷风太大,失神地站在原地眺望,瞳孔里与漆黑一片的天空融为一色。   过了好半天,他才转身顺着拥挤的人潮往回走。   磕磕碰碰之中,口袋里静音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两下,祁念冰冷的手揣进兜里,一路收着肩膀,终于逃离到空气流通顺畅的大马路边。他不知在期待什么,将手机拿出来,迟疑过后才点开刚刚发来的那条短信。   祁念去年研究生毕业,现下刚回国两个月,新换的国内手机号码没几个人知道,低头一看,倒是松了口气。   果不其然短信是祁文至发来的,内容很简单,仅仅一句长辈的新年问候。   哪怕祁文至每年都会发,祁念此时还是反复地看了看屏幕,迟钝地动着手指,良久才按下发送键。   【新年快乐,爸爸。】   这六年里祁念见到祁文至的次数也依旧屈指可数。   六年前,祁文至将他带到温哥华后并没有久做停留,大概是几天,或者一个星期。   祁念知道他爸爸回去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其中最大的一件就是关于自己的。   祁文至临走前跟祁念有过一场简短的谈话,态度平和,没有责怪,但对顾飒明避而不谈。而每句都让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宣告着一切都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没有多久他住进了一间不大不小的公寓,公寓内布置紧凑,色调温暖,推窗便能看见窗台上郁郁葱葱的绿植。曾经他在医院门外见过的那个流着泪的妇女成了照顾他生活起居的阿姨。阿姨对他很好,甚或是非常好,衣食起居周全,早晚嘘寒问暖。   而祁念木然接受着生活里的变动,除非必要根本不愿意出门,连同情绪起伏也逐渐趋于平缓,不哭也不笑。   只有偶尔,短暂的清醒时,祁念才发觉恍如隔世的错觉并不是错觉,闷到发痛的心脏即使已经麻木,也是真的在痛。   随着九月开学,生活才稍微有了起色。   即使不进行主动社交,但面对热情的同学,以及在学业繁重的课程之余必须完成的小组报告、论文和各种各样的活动,祁念不得不服从安排,参与其中。而他竟然逐渐在出色却异常低调的表现中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可,包括严谨而认真的教授们,不由得受宠若惊。   祁念身边只有少数几个讲中文的同学,多数时候也并不用中文沟通,只有回到公寓和阿姨交谈时才用回母语。   从祁念去上学后阿姨倒是变得兴高采烈起来——因为之前那几个月的祁念和过世前郑亦婉的状态太像了,她再也不能直面一次这样的死亡,几乎是胆战心惊地在面对着祁念,愁容难解。   万幸温哥华二十多度、气候宜人的夏季,总算使得情况好转了。   祁念开始注意到身边许许多多似曾相识的不一样,犹如当头一棒地在乎起了顾飒明最后的话。   他坐在草坪上晒太阳的时候、和路边窜过的松鼠撞上的时候、被同学拉到海边看粉蓝夹杂的天空与瑰丽日落的时候,有些东西被重新唤醒,怦然悸动。   于是他便不断地在这处异乡找寻,找寻与记忆重叠的那些瞬间。每一瞬都有顾飒明。   他将脑海里混乱堆放的乱麻清理干净,把在不停呼吸和想念交织中的哥哥一点点认真地存放进心里,塞了个满满当当。   祁念这时才懊悔不已,愈发急切地想当一个听话的小孩。   他要顾飒明无论何时再见到他,都可以说,祁念就是那个听哥哥话的,好好长大了的,心意从未改变过的,顾飒明最特别最喜欢的弟弟。   于是,在温哥华上学的第二年,学习压力再大,祁念也不属于要担心无法顺利毕业的那一拨人,便开始利用课余时间去餐厅、花店或咖啡馆打工。虽然祁文至给了他一张卡,卡里定期都有花不完的高额零用钱到账,但他从没动用过一分一毫。申请上研究生后,祁念不再和阿姨同住,只是时不时会前去看望,阿姨也时不时过来,给他做做中餐,经常眯起眼睛就忍不住念叨。   六年过去,祁念早已变成了似乎一个人也能过得不错的成年人,他不用依附于杳无音信的哥哥和不愿再依附的父亲,可以独自解决温饱、学业和生活,沉默但适应地存在于这个冷冰冰的大千世界里。   而时至今日,发生在温哥华的很多事情的具体情形,对祁念来说已经模糊混沌。   再也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过顾飒明,谁都以为他和顾飒明不会再有任何瓜葛与关系了。他自己有时候也这么以为过。   但这是一个骗局,一个活生生将事实变得扭曲和狰狞的骗局,祁念时时刻刻明了。   从云江路口打车,穿梭过大年夜的万家灯火,祁念在一处居民楼小区外停下,付完钱后沿着小路往里走。   他租住的房子两室一厅,装修齐全,小区物业服务中等,胜在离刚就职公司的距离不远。   祁念进门后摸黑打开客厅的灯,径直去了卫生间的洗漱台前,拧开热水洗了把脸后,抬眼看镜子脸色依然有些苍白僵硬。他至今还没有习惯云城的天气,总是觉得冷,阔别六年后,竟不像是个在云城长大的人了。   最终祁念洗了个热水澡,出来时也不开灯,启动空调后顺便打开了电视。   他裹着毛毯,双腿蜷缩起来,下巴搁在膝盖上,一下下摁着手里的遥控。   电视声音被开得很小,显得沉浸在黑暗里的整间屋子更安静了。他兴致缺缺地盯着不断跳动的屏幕,却又像在认真看着。   屏幕里播放着不一样的烟花燃放画面,同样的是在庆贺佳节,为了辞旧迎新。   祁念看了一会儿觉得双眼干涩模糊,翻了个身将头埋进彻底的黑暗里。   时间能篡改很多东西,和顾飒明分别的这几年,明白与顾飒明有生之年遥遥无期的这几年,祁念居然记得不大清楚。然而,无论他是把高中那两年铭刻于心,还是把余下冗长的片段遗忘无几,最终都落得式微。时间滚滚向前,一切都通通没有分别地离他而去。   可哪怕下一秒就生命终止,祁念也觉得他的记忆也不是那么乏善可陈,他可以死去,但他心里的哥哥不可以。   说这是苟延残喘也好,作茧自缚也罢。   祁念无坚不摧地“好好长大”,仅仅因为结束的选择权不在自己手里。   祁念闭着眼睛,把回溯过无数遍的怕会忘了的旧事重现于脑海。   ——他总是在一些自认为特殊的日子,幻想垂涎一些不着边际的美梦。   每一次都会落空,却总有下一次。   他窝在沙发上,双手捂着脸,肩膀影影绰绰地颤抖,难以抑制地做回了那个懦弱又无助的孩子。   再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的祁念知道,这个孩子哭得好凶,抽噎却无声地永远等在原地,在绝望里仰着天真而期待的脸庞。   钻心入骨的想念是不能仅靠单方面强求而存在的不是吗?   那么,顾飒明,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来看看好好长大了的我啊。   “哥......”祁念半梦半醒地呢喃,眼角浸润得潮湿,“我不怕啊。”   彻底入睡前,他低低地说:“你要想我。”   作者有话说:   此文之后是缘更状态,因为仅靠写文既找不到好工作也考不上研,迫于生活对我下了毒手了,不得不缘更。感谢打赏和评论的各位,骨科题材现在就是为爱发电,断更后看的人本就不多,能有今天下卷的出现并不容易......但我知道写得很烂更得很慢,别多说了。之后没办法只能缘更,非常抱歉。每个人最终请把宗旨定在“我开心就好”就好了吧,但也不用惹我不开心,我比谁都被动。以及中秋快乐。btw↑今天的重点还是破镜开始圆了,祁念回国了好不好!! 第七十章 (下)   翌日清晨,新年伊始,浅黄色的阳光穿过窗帘没被拉紧的窗户,铺满了整个客厅。   祁念昨晚直接那么躺着就睡着了,但睡得并不好,这会儿他面朝沙发的靠背,微微睁开惺忪的睡眼,下意识地眯了眯。   电视机一夜未关,正在重播着昨晚的春节联欢晚会,祁念扯开自己身上的毛毯,翻了个身,牵扯到脖子顿感酸痛,缓慢地支着胳膊坐了起来。   他半耷拉着眼睛,怔然看着远处地板上反光的地方,休息片刻后,弯腰从地毯上捡起电视机的遥控,朝前摁了两下,便起身往卫生间去了。   漫漫长夜里的情绪崩溃总存在得并不长,无论狭路相逢多少次,都要强行且尽快地绕过去,这样才有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   祁念洗漱后,回主卧换了便服,从大衣口袋里找出手机。他昨天睡得太早,也没有守岁,此时一看通知栏上全是未回复的消息,还有阿姨打来的几个未接来电,时间显示昨晚十一点多。   他第一下就回拨了过去。   那边接得很快,光听声音仿佛就能看见对方脸上慈祥的笑容:“喂,小念,怎么起得这么早?我看看......三点半了,才早上六点呐?”   “不早,七点多了,我昨天睡得早,”祁念解释道,也笑了笑,“阿姨,新年快乐。”   “欸,新年快乐,没事就好,阿姨给你发的红包等会快去收了啊......”   祁念顺着她的意思说好,他将手机开着免提,放在桌上,转头从冰箱拿出一盒牛奶,撕开封口,倒进玻璃杯里。   阿姨说着说着就唠叨起来:“那在国内还习惯吗?现在住的地方安顿好了吧,工作呢,合适吗?”   “都很好。”祁念说。   他继续听着那些关心的话,回答的虽然简单,但很有耐心,也让阿姨注意身体。   “好好好,我还能不知道么,放心。”   阿姨最后说自己还在超市买东西,催促着他赶紧去吃早餐,才挂了电话。   祁念从微波炉里端出热好的牛奶,小心地握着杯子边缘,抿着唇喝了一口,热气蹭在他鼻尖,冒着甜丝丝的奶味儿,十分暖和。   他回到房间,在书桌前坐下。桌上除了摆着台笔记本,看起来空荡荡的。   这间房子祁念才住进来没多久,除了房东提供的一应俱全的家具和物品,属于祁念自己的东西确实还少得可怜。祁念当年带出国的那只行李箱里几乎全是玩具,这次回国也是。除了极少数必要的,其余研究生期间的大量书籍、文献以及各种琐碎的东西都被留在了温哥华。只有那堆在成年人眼里的毫无用处的玩具被他时刻带在身边。   若是被认识的旁人知道,大概觉得祁念不仅看起来显小,还是真的童心未泯。   那就当他是童心未泯吧。   祁念只分了短暂一会儿的心,转头打开电脑,径直登录了邮箱。   在邮箱里一水的英文信件中,独独有一封是用中文写的,并且非常出乎祁念的意料。   屏幕上正文的地方,映入眼帘只有短短几行字:   【Dear念   祝你新年快乐。   为你学去中文了,我爱你,他们说是月亮代表我的心。   Joey】   祁念握着鼠标的手顿了顿,像是有些疑惑,又有些惊讶,但他并没有回复,思考两秒后便返回页面,点进了下一栏。   Joey是祁念在温哥华读研时仅仅有过几面之缘的比他低一级的学弟,一个留着头金发,性格十分开朗的加拿大人。之所以会留下印象是因为他们选修了同一个教授的课,而Joey有次坐在了祁念旁边,搭过几句话。   祁念无从知晓他是从哪要到了自己的邮箱,更对这份突然的表白给不出反应,他既没有任何多余的感觉,也难再体会此种爱意,不回复便是最好的回复。   春节七天的年假很快过去,祁念除去除夕出门看了一场烟火和日常下楼到餐馆吃饭,并没有别的地方去。他从前在云城认识的人少之又少,无论亲密不亲密,都早已断了联系,谁也找不到谁了。   但这七天里他也不是一无所获。   祁氏集团这些年越做越大,从房地产到商业、文化产业等等均有涉及,别说驰骋整个云城,在全国都是能轻而易举就掰开手指头,数得出名号的,要听得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自是不难。   据说因为祁氏集团董事长两年前与二十多年结发妻子离婚,一直到去年高层都动荡不停,几番内部斗争之下,最终于召开的股东大会上经过各方表决,管理层重新洗牌,新上任、提拔了多个职位。   因为只有部分事实,而剩下的全是据说,祁文至也从不跟祁念说这些,所以祁念作为祁家的小儿子,回国了才搜出了这么些大致情况,其中还掺杂着各种模棱两可的八卦、谣言,真假难辨。   而且,祁念并未获得关于他唯一关心的那个人的任何消息。   也许是回来了他不知道,也许是还没回来,又也许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祁念想到这些也不怎么悲观,他想过太多遍,已经习以为常了。   但祁念那么固执,始终相信,那个人终有一日会和多年前的那天上午一样,从天而降地出现在他眼前。   ——无论如何他们都是与生俱来的兄弟,命运让他们失散却重逢,敌对却相爱,命运让他们徘徊,挣扎,沉沦,却从不允许逃脱。   凭谁也不能斩断他们之间的关系。   祁念就职于一家互联网公司,规模不算很大,他早上出门到公交车站坐车,大约十五分钟就能到。   重新上班的第一天,祁念在写字楼一层的电梯门口碰见了周叶——主管他们部门的顶头女上司。   “小祁啊,早啊。”电梯门正要关上,周叶看见是他,伸手按了一下电梯按钮。   祁念走进去,礼貌性点头致谢:“周总监,早。”   周叶年近三十五,已婚已育,但看上去精致漂亮又年轻,不像个已经当了妈妈的女人。祁念是她复试面试时亲自招进来的,如今两个月的试用期过半,已是越发满意。   祁念这些年除了回去有阿姨,其余时候全靠自己,从兼职与人打交道到找研究生导师教授等等都不得不面对和克服。   而如今祁念内敛与不苟言笑的性格在他优秀的学历、能力和得体处事下的影响几乎可以不用计较。周叶年后还给他发了新年祝福的短信,赏识之意溢于言表。   何况他那外貌条件也是个条件,只要不是冷着脸,都容易让人心生喜爱。   “对了,小祁,”电梯徐徐上升,周叶跟他说起了工作上的事,“有件事跟你说一下,上个月和尚乐传媒的那单生意,中间因为策划不过关,一直卡在了原地,现在上面说不能再拖了,到时候我把资料也交一份给你,你看一下怎么重新构思比较好。”他们一前一后走出电梯,周叶继续说:“到时候你们一起去和甲方谈拢,你负责核心介绍就行,剩下的不用操心,越快越好。”   祁念也不多说话,更没有不自信的地方,只默默应下。   周叶朝他一笑,进办公室前说:“你下个月签转正合同是肯定了的,薪资待遇问题到时候我跟老板谈,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尽力给你开到我能力范围内的上限。”   祁念走向自己的工位,还没坐下,一边人事部的同龄女生Vivi就上来搭话了,放低声音说:“祁念,新年快乐啊,刚刚我可听见了,下个月能转正了是吧,恭喜恭喜。”   “新年快乐,谢谢。”   “没事,嘿嘿,到时候记得请客哦!”   祁念听完觉得没什么,便答应了。   Vivi见此双眼放光,内心感叹着,甚至想立马在线答题,昭告天下——“朝夕相对的男同事太可爱和太好看是一种什么体验”!   而她说完被人叫了一声,便又转头和同部门的同事叽叽喳喳去了。   离上班时间还有一阵,祁念打开面前的电脑,不疾不徐将周叶发来的文件下载,等待之余去茶水间泡了杯咖啡回来。   另一边的几个同事还在边吃东西边聊天,其中一人举着手机突然不大不小地惊呼了一声,语无伦次地说:“天哪,这......快看快看!我惊呆了!”   几个人一齐凑过去,睁大眼睛看了半晌。   “这不就是之前一直跟我们拖,拖到进度卡壳的那个公司吗?”   “是啊,就是啊。”   “什么新闻啊,Vivi,我没看清楚,快点给我看看!”   祁念对他们的讨论不感兴趣,无聊地盯着电脑屏幕上的进度条,一下一下眨着眼睛,又低头轻轻吹了吹咖啡。他慢慢尝了一口,咖啡加了三块方糖的味道刚刚好,很甜。   “曝——尚乐传媒董事长千金将与祁氏集团神秘少东家暗地联姻,只为强强联手......”   “你这念的什么知音杂志的小说标题啊,不可能,我是不信,祁氏集团董事长前年刚离的婚,全天下都人尽皆知了。如今人家家大业大,算个狗屁的强强,我看直接把十个尚乐传媒收购都不用二话,联二月三十一号的姻吧!”一个八卦顶级的男同事有理有据,立刻反驳。   “好像也是诶,谁知道这是哪儿来的不靠谱新闻。”   “那可说不准,豪门多的是我们觉得匪夷所思的事!”   有人插话道:“祁氏少东家是谁啊,我怎么没听说过有这么个人?”   “祁文至好像有好几个儿子来着,我记得......哎不知道,我就是云城本地人,确实没怎么听说过诶......”   “那......”   “嘘,嘘,你们总监过来了,要上班了,等会再说。”   周叶出来接了杯水,踩着高跟鞋走过来,半开玩笑半点真地笑着看向他们那一堆人,眼神示意了一下手腕上的表,才对祁念说:“文件你已经收了吧,来我办公室一下,具体的得先跟你说清楚。”   祁念恍然回神,怔怔抬头低哑地“啊”了一声。   “想什么呢?”周叶笑了笑,“快来!”   祁念感到呼吸变得有些许的困难,他深吸了口气,不动声色地转身脱下外套,手里攥紧了手机跟过去。   他从迈着脚步的一路到进入办公室坐下,暗自缓了好半天,才开始能听见周总监嘴里说出来的话。 第七十一章 (上)   那天早上在办公室里无意听到那些话后,等空闲下来,祁念立即去把新闻找来看了。消息源头只是来自云城本地一家小报社,难说靠谱,可纵使祁念冷静下来想,依然觉得很糟糕。   而之后连着一个多星期,除了不变的日常任务和时不时插队进来的小事情,祁念都在跟小组同事一起赶尚乐传媒的那一个策划方案。   谁让兜里揣着钱的甲方最大。因为之前公司给的提案直接被对方否了,意味着仅有前期调研数据能用,所以剩下的祁念他们得回到起点,改变方向,全部重新做过。   同组另两个人都是二十来岁出头、去年本科毕业的小姑娘,性格外向活泼,最开始共事的一段时间里都以为祁念比她们小,仗着比祁念先入职几个月,逮到漂亮男孩子自然就关心得殷勤,一口一个“有什么不会的就问我们”、“姐姐请你吃晚饭”之类的。最后才发现闹了个大笑话。   祁念虽然也是头回工作,但怎么年龄也稍微大一点儿。   他表面看上去青涩稚嫩,实则话少、清冷又严谨,用小姑娘们私下的话说便是“也太神秘太老干部了吧,撩都撩不动”,但还是好相处,工作里也教人信服。   与高中那会儿相比,貌似确实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归根结底,如祁念所说,他回国后租房落脚的事、工作的事都很好。   即使祁念要求低,对绝大多数东西无欲求,也不得不说他如今遇见的房东、上司和同事都很好。   可惜这好放在其他人身上是好,对祁念而言却仅仅只为践行“好好”那两个字里的含义。   这个“好”不是他自己的。   恰逢这一个多星期也没留时间给祁念想别的,光加班就来势汹汹。他倒是乐意了,通常还让别人先走,自己留到最后,每天晚上九点多才下班回去。   通过和另两个组的不断对接、开会,初稿终于是定了下来,甲方那边也暂时满意,最后只需再修改一些部分,完善好细节,就能交出提案了。   虽然还没正式与尚乐传媒的负责人见面,但公司里的氛围明显高涨起来。   身边有人赶在六点前大大咧咧地先拍着桌子,长叹一声,随后喊道:“终于不用再加班了!”   祁念敲着电脑键盘,等打印机里的纸张打印出来,将它们摞在一起,又过目了一遍,拿着起身去了周叶的办公室。   “周总监,这是修改过后的策划案,您可以再看看有没有需要修改的。”祁念把东西递过去,说。   周叶刚关掉电脑,转头从祁念手里接过策划案,放在了一边,却并没有别的举动。她抬头看着表情认真的祁念,突然笑了,起身说:“别搞这么严肃啊,喏,五十六了,今天先这样,赶紧给我下班去过自己的夜生活去!剩下的明天再来弄。”   祁念懵住两秒,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静默了一瞬,抿唇点点头,和周叶一起出了办公室。   祁念收拾好自己的桌面,他并没有带其他东西,拿上手机,拢了拢外套,一身轻松地准备到前台打卡。   “祁念,等等!先别走!”身后的同事叫他。   “周总说今晚大家聚餐放松一下,让我叫你先别走。”   祁念闻言不得不往回走。可他一直以来就不热衷于参与集体活动,类似饭局酒局这些。他眼睛环视半圈却没看见周总监的身影,只能先等待片刻。   旁边的同事现下终于逮着机会了,朝他感激地说:“这次的甲方也太难搞了,最近你每天走得比我们都晚,真是还好有你跟我们一组,不然我真的头秃!”   “就是就是,想当初,我居然敢在大佬面前自称姐姐?”   “真是好大的胆子!”   “对!我配钥匙吗?我不配!”   俩人唱双簧似的,将连日来工作里的压力都释放了出来,也终于看见祁念嘴角弯了弯,好笑地看着她们。   连隔壁部门打算下班的同事都被逗乐了。而同部门几个女孩子手挽手,排排杵在那儿等饭吃似的,偏偏还一个个望着身为焦点的祁念笑。   而周叶出来时,祁念连话都没说出口,只那犹豫的眼神就被周叶一眼看穿。   她“不留情面”地道:“刚刚还要加班来着,这会儿说什么都晚了啊。”   “我......”   “这不是公司聚餐,就我请你们这最熟悉的几个同事吃吃饭。你才来一个多月,大家不怎么了解你但都很喜欢你,私下是朋友当联络联络感情,但我们吃完就散,明天见面还是合拍的工作搭档。”周叶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耐心地说。   祁念被说服了。   虽然一个人坐公交回去,在小区外的餐馆点上几个菜吃晚饭,然后回家,通过看书或看电视消磨掉一些时光便可以直接睡觉——这样才是他的日常——但此刻换一种,也不会有多大变化,兴许像加班时沉浸在工作里一样,能让他短暂地屏蔽掉那些胡思乱想下挥之不去的阴影。   吃饭的地点是周叶让这群小姑娘们选的,果然年轻人就是喜欢往人堆里钻,最后选在了人流量最多的市中心的商圈里。   一行人热热闹闹吃完饭出来时,已经彻底黑了的天空都被眼前的繁华夜市给照亮。   刚刚饭桌上有爱喝酒的小酌了几杯,这会儿笑嘻嘻地站在马路边谈天说地,周叶给她们几个顺路的女生打好车,走前不忘麻烦清醒着的人多照顾着点,注意安全。   稳妥地将女孩子们送走,最后便还剩着站在一边的方才一直默默在帮忙的祁念。   “车打好了吗?现在路上有点堵......”周叶转身回来道,“不然你坐我的车回去吧,反正今天家里小孩去外婆外公那儿了,不赶时间。”虽然和祁念回去的方向并不相同,但人是她拉出来的,自然要秉承着当一个尽责上司的态度和作风。   祁念闻言摇了摇头,直说他已经打好车了,不用麻烦周总多跑一趟,并认真地道了谢。   “行,打车记得报账,”周叶笑说,“那我开车先走了,注意安全。”   “嗯,您路上也注意安全。”祁念置身于来往人群中,整个人却时刻都显得安静,他回道。   周叶驱车离去时,从后视镜里看了看那个小孩。   她其实挺纳闷的,想着自己明明才比人大了一小轮,无论真心与否,平常谁见了她不夸句年轻漂亮,怎么自己一到祁念这儿就责任心爆棚,才招进来一个月就想着怎么培养、提携,堪称母爱泛滥。   ——因为祁念确实出色。   尤其是在工作上,能力和态度都非常优秀,谦逊但有原则,少言却不傲慢。   周叶只怕如今的池子终究太小,将来留不住这条需要更宽阔的水域的大鱼。   马路上不断地有车驶过,黄色的大灯直戳戳刺进眼底,祁念半眯着眼,步履缓慢地随着大批人群过了马路。   晚上八点半正是此处夜生活的刚开始。按理说面对这样嘈杂声声声入耳、空气中飘着各色油烟气味的混乱场景,祁念应当非常不适应才对,但他沿着人行道前进,仅凭借深刻而稀少的印象,找到了那个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   他停下脚步。   高二那年他们来的那家KTV还在,夹杂在一众陌生招牌中的金色大字依然高高挂在那儿,喷漆褪色许多,却止不住地抢眼。   祁念面对物是人非首先想到的不是难过,而是感谢,祁念感谢这座城市与他阔别六年,变化诸多,在他可以追忆的部分仍能长盛不衰和兴旺昌隆。   少时,祁念收回目光,垂了垂眼睫,静默地转身——终是觉得毫无意义还有些可笑,没有进去。   祁念孑然一身地晃悠在灯红酒绿的路上。   他打算回去了,却不想打车,按着手机地图上的导航,想走到附近的公交车站去。   地图显示只需穿过眼前这条更为拥挤的石板路的街巷便能到达目的地,祁念拐了个弯,稍显茫然地往里望了望,才慢悠悠走进去。   巷子两旁商铺林立,吃的喝的应有尽有。   里面还有几家装修颇为古色古香的清吧,伴随着琴弦拨动,里面的人多是唱着或深情或轻快的情歌。歌声从那些木质的窗户里传出来。   祁念已经经过了两家这样的清吧,原本只是随便偏头看看,就在他又一次无聊地张望了一下时,却骤然稍微睁了睁眼,不曾改变速度的步伐很慢地停顿下来。   半晌之后,祁念将手重新揣进外套口袋,迟缓地改变方向,走进了这家酒吧。   酒吧里生意不错,三三两两的人们的坐在桌前,喝酒、听歌、聊天,有的惬意,有的高兴,也有的苦闷......氛围似乎并不受外面影响,连空气都流淌得慢了。   祁念找了个角落处的单人座落座,立即有服务生走来递上单子,低声地问要点些什么。   他摇了摇头,对方便也微笑着点头,随后走了。   台上抱着把吉他在唱歌的人凑在麦克风前,只有头顶照下一束浅光,他的五官都隐没在阴影里,从台下看过去并不清晰。   低吟的歌声萦绕在每个人的耳边,与清吧里的基调十分贴合。   但对唱歌的人而言,说白了这就是个拿来赚钱的活儿,还赚得并不容易,大多时候是无关什么风月浪漫的。   “太多的借口,太多的理由,   为了爱情我也背叛了所有,   如果你想离开我,就别再畏畏缩缩。”   这声音很好听,似乎唱得随意又轻松,就着昏暗的灯光却也染上颗粒质感的隐晦的悲伤。祁念将手机扣在桌上,直视过去。   祁念盯着那处看不真切的地方,缓缓吐了口气,脑海里开始除了歌声,还回响起许许多多的声音。   “太多的借口,太多的理由,   别再问我难过时候怎么过。”   其他人或许看不出来,那人边唱边笑了笑,眼睛直勾勾的,与悲情曲调不同的是脸上表情。   祁念还记得那天晚上,对离别感到生疏的他被如何开导、抚慰。他早已能坦然且老练地面对时刻处在似梦非梦情形里的自己,在一句“允许你以后每天都梦见我”的甜蜜重影里,分清现实。   “或许会好好的活,或许会消失无踪,   你在乎什么。”   台上的人唱完,低下了头,他刘海剪得很短,露出干净的眉目。用右手最后拨了几下琴弦,那人利落地下了台,清瘦的身影消失在落下的深色帘帐里,只留下旁边墙上贴着的“闲人勿入”四个字。   祁念怔然间,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祁念转头,是刚刚那位服务生。   “这是有人请您喝的果茶,”服务生从托盘里上了东西,补充道,“是热的。”他离开前还是那套微笑加点头,不过特地抬眼留意了祁念一眼。   果茶被喝了一半,坐在角落里的人已经起身,往门口的方向离去。   徐砾重新回到台上,他边调了调椅子的位置,边将目光收了回来。   “喂,东西我已经给你送了,刚走,”服务生端着杯子回来,经过时朝徐砾挑眉道,“你朋友啊?少见啊——”   “谢了,晚上下班请你宵夜。”   “谢谢徐哥,嘿嘿。”   他犹豫了一瞬,又意味深长地说:“对了,那个迷彩服又来了,就是每次都不进来,只在旁边死胡同的侧窗口看着,可吓了我一跳!”   徐砾面无表情地朝他睨一眼,并不理会,转头跟底下的客人熟络说笑几番,毫无异样地开始继续唱歌。 第七十一章 (下)   除了那壶飘着玫瑰香味的热气氤氲的枣茶,祁念今天这一趟可以权当眼神出了岔子,看见一个与故人相仿的驻唱歌手,就鬼使神差地走进那间酒吧,白听了半首不知道叫什么的歌,还顺便发了一阵呆。   他们没有任何交流,甚至没有真正打上一个照面。   谁知道那到底是谁呢?   可在祁念反常地改变方向、迈出步子的第一瞬,他就确定了那个人一定是徐砾。   若说十六岁的时候,祁念连天地方圆究竟长什么样都不清楚,需要摆出尖锐的面孔,强装镇定地维持体面,那时候就只有徐砾愿意和他做朋友。而这些年他豁出所有换来普世认知下的自由,不用受金钱、人情束缚,似乎运气也不差,他收到越来越多的善意,可以和越来越多的人保持在融洽的关系里。   但到底还是不一样的,哪哪儿都不一样。   在祁念狭隘的认知里,他只有过徐砾一个朋友。   祁念这晚洗完澡,顶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来,一面拿毛巾擦着一面到客厅的餐桌边,端起温水喝了一大口。   今天聚餐点的菜品油盐太重,凭那半壶清茶,还有这会儿漱了口留下的薄荷味儿,他依然觉得嘴里干巴巴的,口渴得不行。   玻璃水杯被放回桌上,磕出一声轻响。   祁念灵魂出窍地继续擦头,动作停下后也站在原地,没了去处一般,浑然不觉水珠掉在背上,丝丝发凉。   等终于觉得裤脚荡风,冷到心口打颤了,祁念才骤然眨了眨眼,目光在前方转悠一圈。   他听见窗外突如其来的急切的雨声,本想犯懒顺着沙发就躺下,但犹豫片刻,思及吃一堑要长一智——客厅的沙发太**,并不是个睡觉的好地方,便回了房间。   祁念打开空调定时,然后蜷进被子里,等室内温度渐渐升高。   春寒料峭,夜里的雨说下就下,风刮得急了卷起地上枯叶,夹杂着雨声噼里啪啦地响,更显来势凶猛。   云逸国际大酒店整个一层灯火通明,门外的车辆密集,通通开着雨刷,有序而缓慢地驶入停靠区域,外围遮雨区更是已有不少记者带着摄像驻守,从宾客陆陆续续到来时就疯狂闪起了闪光灯。   宴会厅门口的红地毯一路被铺到了外厅,来宾递上请柬后进入,在门口拿了杯香槟或果汁便随意地往里走,打招呼的开始打招呼,攀谈的开始攀谈。   今天是尚乐传媒董事长贺尚乾的六十大寿,贺寿为主的午宴已经摆过一轮,晚上则是以慈善拍卖的名义举行晚宴。   现场除了有一众自带流量的明星捧场,与尚乐有过合作、稍有交情,甚或只是互相知晓的各界人士均有到场。其中不乏身份尊贵的传媒、娱乐经纪公司高层和富商、投资老板等等的身影。   新年的第一季度才开始不久,生意场上向来讲究你来我往,应酬必不可少,不经意间也许就碰得到机遇。   而知晓内情的那些人都心知肚明,对尚乐传媒而言,这场借着董事长甲子寿辰的宴会实属来得不偏不倚,此刻外间下的就像是及时雨的化身,赶在了需求最迫切的时候。   厅内谈话声不断,觥筹交错,可主持大局的尚乐这方却不禁暗暗着急。此时慈善拍卖的环节已经被往后推迟了十五分钟,可今晚他们唯一等待的贵客还没到场。   终于,原本关上了的宴会厅大门重新被打开,未见主角人影,身后便忽地先是一阵骚动,人们闻声相继回头。   里面立即有人拥了上去,懈怠了的服务生也重新调整站姿,端着托盘,颔首立在一旁。   尚乐传媒家的独生千金到了。   作为已经出道五年,一路高歌猛进,当今娱乐圈最具话题度之一的女演员,贺书韵身穿一袭深红色的长裙,微扬下巴,漂亮的脸上笑得明艳动人,得体却也满是高傲。她抬手拿了两杯香槟,转头嫣然一笑,递了一杯给身边与她同来的男人。   焦点纷纷转移。在场的尤其是女性,目光都落在那位挺拔英俊的男士身上。   虽不知是什么来头,连在名流圈混迹多年、高调惯了的贺书韵站在那儿都衬得略有低眉顺眼的意味,但很显然,这是个稍显陌生的面孔。   “哇,韵姐旁边那男人是谁啊?”   “不认识。”   “之前那篇小道消息你们看过没,说是贺书韵要和祁氏联姻,这难道是.......?”   一位同为传媒影业公司的千金看向人群密集的那处:“只怕是自家新人演员拿来充数的吧。那篇新闻发布没有一个上午就被撤了,我看就是哪家小报社为了博眼球乱写的。”   “就是,”有人附和,“云城第一大集团的祁氏,单挑地产这一头就是全国都赫赫有名,和尚乐联姻?图什么?图咱们一姐年龄和脾气一样大?”   话音刚落,惹来几位富家小姐不住地低笑。   这其中有人好感勃发,有人不屑一顾,而年长的同性对此等年轻之辈自然不太在意,转头便重新聊起刚搁下的话茬。   只有少数和祁氏有过深入合作的人挑眉不语,默默观望。   ——自前年正式成为祁氏董事,今天终于肯在上流社交场合公开露面的祁氏集团少东家,表面沉稳温和,做事却好似年轻气盛、锋芒毕露,给人容易被逮到弱点的错觉。然而但凡真正交过手的都领教过,这位天生身份优越,从牛津留学归来的祁文至长子,是手段何其果决凌厉而城府颇深的野心家。   这时,贺尚乾率先走了过去,满脸堆笑。   顾飒明神色平淡,却也不当众驳贺尚乾的面子,在他之前启唇说:“贺总今天六十大寿,晚辈来迟,先自罚一杯。”   “这是哪里的话!”贺尚乾心中没底,嘴上十分热络,只差供着眼前这尊大佛了,“顾总年少有为,比我这等着退休养老,要天天在家闲云野鹤的人忙,心意到了就好!”   顾飒明静默半晌,微笑了笑,将手里的香槟一饮而尽。慈善拍卖即将开始,他谦逊有礼地请贺尚乾上座。   贺尚乾一边落座,一边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自己的女儿,贺书韵会意,立即笑靥如花地将顾总引到贺尚乾左边的座位。   在场的个个都是千年修为的人精,不出半秒就眼观鼻鼻观心,先前还欲嘲讽的都赶紧闭紧了嘴巴。   所有人咋舌的同时,迅速在脑海里搜寻了个遍,恨不得立马一窥究竟——   当今业内有哪家的顾总,目测年纪不到三十,能耐、排场竟如此之大?   还能有哪家。   祁文至的长子不姓祁这件事,都是多少年前就被扒拉干净的话题。   说起来,尚乐传媒这些年眼看越做越大,却因为当初起家不易,抛弃不了小作坊式的管理模式,纰漏接二连三地涌现,又下不了改革决心,早已难以回头。   这两年他们大制作电影投资了一部又一部,旗下明星推了一波又一波,却总是无法“另辟蹊径”,找到打开市场的口子,偶尔曝一两个点,却后劲不够。外人且还看不出太大端倪,可压垮骆驼的稻草扔了一根又一根,尚乐传媒的资金链不出这个季度,将一朝面临大规模绷断。   仅仅凭借“尚乐一姐”贺书韵,根本挽回不了局面。   而两个月前,时任祁氏旗下文化集团总裁的顾飒明目光如炬,在意欲继续强势扩///张之际,向他们抛出了救命的橄榄枝。   原本收购流程一趟下来,协议已经基本谈妥,贺家附加一条将贺书韵作为将来新公司的主推的条件也被答应了。只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协议签订前夕,谁知云娱快报一条在首页待了不到三个小时的无关紧要的新闻营销,会触了顾飒明的逆鳞。   贺尚乾接到对方总助电话时被告知,收购计划无限延期了。   好在顾飒明前些天收了请柬,今日贺书韵亲自去接,虽然在祁氏总部大楼下等了将近两个小时,但顾飒明下来后,面对她的赔礼道歉和说明来意,终究没有扬长而去。   既然能与贺书韵一同前来,说明他对尚乐这头瘦死的骆驼还有兴趣。   这一晚拍卖活动圆满完成,最后拥有邀请函的记者在采访环节主力全都围绕着贺书韵,他们不敢问前段时间的传言,却依旧有人拐弯抹角地套话。贺书韵一律微笑应对,谢绝回答。   宴会终于结束,先前的言笑晏晏之下暗流涌动,这会儿只剩几个人,上了谈判桌,顾飒明坐在软椅上微微后仰,深刻狭长的眼睛也不放过人,气定神闲地沉默。   贺书韵鲜少触及公司里谈生意的事,可总得有个先开口的人,她开门见山道:“顾总,让媒体放出假消息的事我父亲并不知情,是我擅作主张,对条约揣摩肤浅,便以为按字面意思,没露过身份的顾总可以接受这样无伤大雅、并不算真的炒作。”   她在娱乐圈凭着大小姐身份走得并不难,但也不是没见过大风大浪,在顾飒明的态度不明里继续说:“我真挚地向顾总道个歉,以后会杜绝这类事件的发生,希望您能按照之前和父亲谈好的那样,帮我们共渡难关。毕竟尚乐传媒并非一文不值,在国内娱乐行业里是有一定竞争力的,无论是无形的资源,还是......”   “书韵。”贺尚乾打住她。   挑开了说,没有尚乐在背后推波助澜,从小长在名媛堆里又在娱乐圈风生水起混了五年的贺书韵,不会有这样的擅作主张。   可顾飒明不挑破,也不回应,摆明了没有好处不会松口,即使他感兴趣,而最后就因为炒作联姻的事不再跟他们谈下去,也是在预备方案内的。   贺尚乾怎么能看不懂。   最终他们还是要以让渡部分利益的代价达成此次收购。   出了会议室,全程代劳谈判的总助苏成林跟在他们顾总身后,在一旁偷偷招手外面的司机,让人赶紧将车开来靠边停着。   “多喝点水,”走到已经稍显空旷的酒店大厅,顾飒明忽然停下,转身朝他说,“刚刚说得挺好。”   这话里有话苏成林要听不明白就见鬼了。   他和顾飒明是大学校友。从俩人都没毕业、顾飒明归国前算起,他已经给这位顾总当了好几年的打工仔了。   用苏成林自己开玩笑的话说是,开口闭口离不开钱钱钱,有种坐拥金山的迷离错觉与快感,每天被老板虐,奈何越虐越上头。   苏成林这会儿自认倒霉,勉强笑道:“顾总,他们已经在原基础上让了那几个点的价格,其余条件不变,这不挺好......还行的吗?”   其余条件不变的意思就是,关于此次绝不属于有意打破信任关系的“小乌龙”,贺家希望不予追究,且不补澄清声明。苏成林考虑到澄清声明可能会二次翻出已经落幕的传言,途中也不见他们顾总吭声,便张口应了。   顾飒明今天连开几个会议,过来连衣服也没换,他不接话茬,随手理了理西服袖口,露出亮银色的袖扣,一股矜贵漠然的劲儿。   苏总助忐忑不已,下午恰好接到了一个惊天大消息,但消息说不上明朗,明显是祁董那边在上面压着,他此时便犹豫着要不要如实汇报。   说时迟那时快,顾飒明冷不丁地问:“一直让你跟进查的事怎么样了?”   “......”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但苏成林转念想到些什么,斟酌来斟酌去,心一横,大胆道:“还没有消息。”   无数次的没有消息,永远都是没有消息。   一晃六年。六年已经过去了。   苏成林心虚地瞥了一眼,看见他们顾总像是静止了片刻,其实和往常一样,没什么反应,脸上根本看不出情绪外露。   顾飒明垂眼,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像是刚才那只是随口一问——还有那么多动辄上亿的项目排着队,他分不出那么多精力去追究。   他阔步走出酒店,成了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一个眼神就能把苏成林年终奖全扣了。   司机已经等候在一边,将车门打开,顾飒明上车前吩咐道:“明天跟这边把合同签了,再办过户手续,要快。”   五天后,已经可以递交尚乐传媒要求的下一季度策划案的周叶这边如期接到甲方通知。   祁念和同部门另一组的组长在商务车停稳后下车,在接待人员的接待指引下,乘坐电梯,抵达了尚乐传媒,随后进了一处小型会议室。   只是公司被收购的消息早就不胫而走,弄得到处人心惶惶,工作氛围急转直下,都逮着领导不在的时候讨论、聊天。   祁念微微皱着眉,将提案报告调出来,提前放映了一遍。通通测试好后,他低头看了眼手机,距离约定时间不出半刻钟,可甲方对接的一个人影都没见着。   祁念双眼四顾,走到哪都还保留着喜欢观察的习惯。   会议室和外间的设计如出一辙,时尚前卫,海浪般的吊灯悬在头顶,靠工作区的那一面装的还是玻璃墙,就是入眼的情形让祁念不免疑惑这家公司的真实水平。   门开,一位工作人员走进来,略带歉意地朝他们说:“不好意思,我们几个部门经理还有总监都还在那边开会,可能要请你们稍等片刻,实在不好意思。”   祁念静静地站在原地看她,一旁的组长没好耐心,出声了,叫住便问:“刚刚你们员工在外面说什么不行了,是什么意思?”   “啊......”那位女员工一边被盯一边被问,尴尬地笑了笑,局促不已,“没有,她们是在聊别的,就工作上的事情,没有别的意思。”   等了大概半小时,同事早已在暴走的边缘,抱怨了一句又一句。   祁念与他不熟,缄默地坐在椅子上,又觉得聒噪吵耳,便倏地起身推开门,想到外面透透气。   “喂,看我前上司发的照片,我们韵姐的新闻直出图,真的不错。”   “挺好看的......我总觉得不至于像他们说的那么差,被收购还会裁员?不至于吧。”   “我也觉得。”   “喂喂喂!你看这张!群里说是即将走马上任的祁氏少董第一次露面,我的妈呀,这也太帅了!”   “我看看......操,真的,和韵姐好配。”   “滚,我看和我更配哈哈哈!”   俩人讨论得热火朝天,其中一个边忍笑边四处望了望,被突然出现在身后的人影吓了一跳,定睛看清来人是个不认识的小卒,还无语地甩了祁念一个白眼。   就在此时,靠得很近的大会议室的赤木大门骤然被推开,底下蹭过柔软的纯色地毯,没有一丝声响。   整个工作区都变得安静。   祁念转头看过去,开门的那人器宇不凡,目不斜视,一身西装革履,扶着门把侧身而立,只一秒,就在祁念要错开目光转向别处时,真正为首的人才出来。   顾飒明刚刚和前尚乐传媒的管理层开了个简短会议,会议一开头直奔主题,通知领导权和管理制度的变更事宜——说是下马威也不为过。之后除了他开口询问,没有一个人主动说话,会间气氛可想而知。   可顾飒明最擅长拿捏这种气氛,以无声压迫扼住人心,也最不在意弱者的无理叫嚣。   之后更详细的内容有下派的专人会来处理,该说的说完,他云淡风轻地起身,苏成林迅速跟上前去开门,留下一众反应不过来的人还呆坐着。   顾飒明踏出会议室,面无表情地撩起眼皮。   祁念没来得及移开目光,和将那双高高在上的眼睛直直撞入眼底的人对了个正着。   所有的感官在视线交汇的那一瞬间,随着巨大的冲击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任凭周遭还存在着什么,是山崩地裂还是斗转星移。   他们之间的感应邪门地再次相连,浑身的血液好似都停止了流淌。   而祁念久违地,再一次地忘了呼吸,在窒息感里,在那貌似震惊却十分冷淡的目光里,隔着如此近又横亘了六年空白变得如此远的距离,只知道痴痴望着。 第七十二章 (上)   祁念的这一整个人生里,渴望能见哥哥一面的时间尤为长。   无论四季如何更迭,每一分一秒都将他煎熬,祁念就是那种一边以为他们是不会再见的关系,一边每天睡前都默默在说“你要想我”和“今晚让我梦见他吧”的人。   而这一次,过往六年里,祁念一直幻想着这一次会有所不同——如果再见到顾飒明,他一定先是惊讶,呆滞,会忍不住掉眼泪,会终于敢冲上去抱住他哥哥一次了。   明明已经幻想过无数次,可当祁念真正碰上,日思夜想的人就近在眼前,祁念却不敢了,只觉双腿似乎有着千斤的重量,身体也僵直。   他站在原地,望着,眼神执着不化。   那眼神会令所有人都觉得陌生,却唯独不会被顾飒明忘记。   从初次见面起,再之后无论他们之间保持的是何种关系,祁念的眼睛始终都落在顾飒明身上,偏执的,平静的,乞求的,委屈的,还有哭着和笑着的;祁念每踏出一步,无论朝向何方,是前进还是后退,都与顾飒明有关,连一整个身心也全都交在了他手里。   十六岁的祁念如此,二十五岁的祁念好像仍旧如此。   身上量身剪裁的西装顿时略显束缚,顾飒明再也摆不出那副对付别人的面孔,在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眼里早已柔和下来。   不出半刻,会议室门口成了整个办公区所有目光的焦点。跟在顾飒明身后出来的一众人也不得不停下脚步,围在四周,心下疑惑又带着观望的态度,以为前头这位位高权重、仗着年轻有资本就肆意妄为的大老板这会儿看谁谁不顺眼,临走还要挑一手公司岔子。   一群高管暗地里对视,站在后排的人更想探头看个究竟——不知道是谁手底下的员工这么倒霉,要被拿来杀鸡儆猴了。   旁边的苏成林在第一时间看清祁念的脸并对上号之后,霎时也惊住了一瞬。   眼前的真人比起那张面容稚嫩的电子身份证件照还要出挑,五官更为精致、漂亮,只是身上气质太过收敛沉静,像是要刻意把自己藏在人群里,让人感到格外陌生。   祁念像是一条平直单调的线,或是一滴沉入大海的水,毫不张扬,但也不示弱。   跟他们顾总还真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不愧是亲兄弟......   “顾总。”苏成林最先反应过来,上前低声开口叫了一声,打破了犹如僵持着的场面。   顾飒明置若罔闻,只目光不错地盯着祁念。   祁念仿佛要在那浓烈的目光里彻底迷失,他看见比起印象里身躯更高大、衣着金贵讲究、浑身散发着绝对上位者气息的顾飒明往前走一步。   他们离得更近了,那双锃亮的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轻响,而顾飒明接着抬起了右手。   顾飒明的手臂悬在空中,指尖还没碰到实物。   大庭广众之下,祁念的心脏在胸腔里在疯狂跳动,他恍惚间回神,身体下意识地往后晃了晃。   幅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他跟着连眼睛也垂下,看起来似乎温顺得不像话,却是明明白白躲开的模样。   祁念低着头,紧张到无以复加,微凉的手指放在身侧,被黑色的上衣衣角遮住,它们费劲蜷缩在一起,却根本握不紧。   而显然,此时半个尚乐传媒的人都“认识”了祁念这张面孔,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免窃窃私语。   顾飒明微怔了怔,眉间的折痕骤显,最终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手。   苏成林见状满头直冒冷汗。顾飒明当初在英国负责开拓海外市场,为了在祁氏站稳脚跟而不是光靠着太子爷的名头,搁外头碰着天大的事连眉头都不见皱一下,气势就能逼死人......这下可得了?他不就这一回知情不报,简直倒了大霉!   想着尽快将功补过为妙,苏成林朝祁念点了下头,职业操守极佳地出声道:“这位是?”   祁念第一次作为代表来尚乐传媒,几乎没有人认识他,那位接待的女职员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她抬眼看了看看负责的部门主管,犹豫半天才磕磕巴巴说:“这位是、是我们下季度合作的互联网公司的运营部代表,今天九点半来做提案报告的......”   而此时已经十点多了。   部门主管在一旁迅速说:“我先去安排一下,会议可以马上开始。”   众人这才幡然醒悟般各归各位,着手手头的工作。   视野边缘里黑压压的一片逐渐消失,祁念微微松了口气,凭着强大的毅力不去抬头,而是左脚向后退,打算离开。   “祁念。”   耳边轰然炸响——   明明有那么多人叫过他的名字,可唯独由这个声音喊出来,像是一道紧箍咒,魂牵梦萦,久别多年,让祁念被死死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顾总,等会儿集团里还有个电话,”苏成林适时蹦出来,暗示道,“这边原来的董事长办公室已经清出来了。”   祁念受到无声的邀请,或者里面也夹带着几许强迫,他拒绝不出口,思绪浑浑噩噩地跟着进了那间董事长办公室,身后的门便悄然关上。   俩人独处一室,没了在外面被围观以至于得避嫌的借口,太过安静的空气里却流淌着类似近乡情怯的尴尬。   祁念像是个犯了错的员工,两手扭捏,杵在那儿。   顾飒明看着他,无奈笑了笑,靠近过去,温声低语:“好久不见,太突然了是么?”他中间停了两秒,“是太突然了。”   像是怕把人吓着,实则也是怕人又要往后退,俩人维持着安全距离,顾飒明先找寒暄的话问:“什么时候回国的?”   祁念视线飘忽,半晌才回:“去年十二月底。”   顾飒明思忖沉吟,说:“研究生毕完业还在温哥华待了半年?”   祁念点了下头,哽着嗓子,心不在焉地囫囵解释:“学校同学当时还有个项目,我帮忙帮到一半,没做完,他邀请我留下,所以待了半年。”   顾飒明听得很认真,神情全然不若对待工作时的严肃,压抑着汹涌的犹如失而复得般的感情,顾飒明又走近了一步,祁念耷拉着眼睛,睫毛轻轻颤动,脸上因为紧张或因为密闭的室内温度偏高,泛着一点红润。   “现在住哪里?”他继续问。   “城南区麓锦星城。”祁念愣愣地回答。   顾飒明不动声色地记下。   他的弟弟哪怕与他生疏得不像话,也依然很傻。   他想抱祁念,就现在,像还在少年时期那样把属于他的弟弟重新抱进怀里,一点点揉碎,再也不放人离开。   可现实让顾飒明少有的心慌。   若是六年未见的俩兄弟,见面都该比此时热闹;若是六年未见的情人,是想再续前缘还是从此一别两宽,气氛也该比此时暧昧或自然。偏偏他们两者夹杂,显得不伦不类。   而祁念也心慌。   他不知道他们是要怎么样,顾飒明是想跟他当回兄弟,还是一如当年,经久不变......可祁念脑海里立即蹦出的明晃晃的新闻标题,以及隔得很远也被他看清了的那张郎才女貌、实在般配的合照,顷刻令他清醒——   他们都长大了。   按照指令悬崖勒马、努力生存的祁念,远追赶不上他的哥哥。   而他不再是什么也不懂的自私小孩。   同为祁文至的儿子,本就被寄托着厚望、肩负着承担家业责任的顾飒明,从未改变过受万众瞩目的闪耀与傲然,伫立在人群里就是绝对的焦点。   这样的顾飒明在学生时代就有很多人喜欢,到了今天亦是,仰慕者无数的他在其中挑选一个最合眼缘、最合心意、最与他般配的可以结婚生子的女性,必然是最合适的选择。   曾经何瑜指着祁念骂的那些话;顾飒明扛下所有,连带着他那份说的对不起,至今历历在目。   当年的被迫分别,会不会就是让他们重回正轨的那个岔路口?   就这样简短地继续聊了几句,顾飒明看出了祁念不在状态,他抬手看了看时间,念及祁念还有工作在身,便说:“等会儿结束了再说,我在楼下等你,好不好?”   还没听见回答,不合时宜的,门口响起了几声敲门声。   祁念闻声犹如大赦。   他拒绝不了顾飒明,一个“不”字都舍不得说出口。   但他至少还可以逃避。   祁念脑袋里昏沉沉,想法理不清,剪不断,他无法就这样和顾飒明两两相对。   那边已经派人来问过两回,苏成林叫苦不迭,也不知道里面那两位谈出了个花来没有,冰释前嫌了没有,他都恨不得立马冲进去为顾总证明两句。   苏成林最终还是推门而入,迎面吃了顾飒明一记眼刀,默默站在旁边。   祁念张了张嘴,半路声音卡了壳,借着有外人在,他避开前文,合乎礼仪地、不自在地低声说:“我先去会议室了,顾总。”   祁念说完转身,逃似地走了出去。 第七十二章 (下)   室内气压陡然降低,映着高楼层玻璃窗外灰青色的天,仿佛和外面的世界是一个温度。   苏成林现在倒是更愿意跑楼下去吹吹风,散散心,或者地上有个洞也行,他能先进去躲会儿。   太过不幸,在这间被清理过的稍显冷清的办公室里,顾总和他那个分别多年的宝贝弟弟并没有谈出让人皆大欢喜的结果,苏成林对此不禁扼腕。   ——甚至刚刚祁念一见他进来,还立即装起了不认识顾飒明,平平淡淡一声“顾总”喊出口,软绵绵的刀子应声而来,刀光一闪,见血封喉,而且人溜得也极快……   苏成林边思索边强装镇定地讪笑一下,决定出动出击,争取得到一个坦白从宽的处理。   “那什么,顾总是这样的,您听我解释——”   他顿了顿,顶着顾飒明铁青的脸色,即刻口吻正经,语速偏快地说:“参加晚宴的那天下午,在会议室外我确实接到了陈副局的电话,说祁念两个月前已经从温哥华回国,并在云城购置了一处房产,应该有长留国内的打算,至少没有移民倾向。但多的信息陈副局不肯透露,虽然近两年他跟我们的关系维持得不错,但您是知道的,陈副局为人谨慎中庸,意思是上面还有祁董事长那边在压着,怕一不小心惹出麻烦。我那天没有汇报,是因为还没有更具体的消息,怕您知道了忍不住脾气......惊动了或者直接去找祁董,那不是功亏一篑、得不偿失了;又觉得既然您弟弟已经回国,那迟早都能见上......”   确实挺正经,“您”字全都用上了。   顾飒明开始还没反应,像在拧眉思忖,又让人看着感觉这受的伤着实不轻。   他听着听着朝苏成林睇了一眼过去,冷飕飕的。   “所以不如明天就转到总部,”顾飒明将手撑在旁边的实木桌面上,说,“去董事长办公室高就?”   苏成林一愣,忐忑了半天想着任由打骂和扣钱,却没想到被一句话瞬间戳了心窝子,暴脾气立马窜上来,他往外看了看,顺手把大门一关,道:“我怎么了我就要转去董事长办公室高就?”   “要不是在英国那会儿给你打下手,看着你通宵通宵地熬,不要命似的二十四小时连轴转,硬生生从中杀出了一条血路,不然顾飒明你以为我为什么?为了去董事长那儿高就?就认准了要给你们祁氏累死累活卖命的?我家里是没矿,但也不是就找不着别的工作了!你这话也太过分了,啊!”   作为下属这些话叫冒犯上司,不能说,但作为几年来建立下“革命情谊”的同盟和朋友,苏成林说得一气呵成,十分的不怯场。   把不快全吐出来后,其实心里也没那么气了。   顾飒明跟他强调过关于祁念的一切都要优先汇报,可关于祁念的一切少得可怜。   他能理解顾飒明为什么会口不择言,看起来冷静至极也难得地失态了一次。而且确实是他自己有错理亏在先。   之前苏成林一直没明白,祁念和顾飒明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关系好这一家人还不烧高香,免去了一场由争夺家产引发的家族斗争,为什么反而要让他们强行隔开,断绝关系?   后来跟着顾总大杀四方跟久了,苏成林受留学时周围的文化氛围影响,对从来不近女色的顾飒明的性取向猜了猜,顺带联想两番,便立即打住,末了忍不住暗骂一声:“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板上钉钉的好一个禽兽啊!”   但说到底只是猜想,是或不是于他而言不重要,他便再也没深究、在意过。   顾飒明让他背地里查,他就查,查到最后顾飒明甚至只想知道祁念的基本动向——祁念还在不在温哥华?祁念毕业后回国没有?祁念现在在哪里?   苏成林作为一个旁观者,不动容也是假的。   “抱歉,”顾飒明被他连番质问后,沉默半晌,意识到自己迁怒了信任之人,开口说,“刚刚我......”   苏成林忙打断他,主动给自己铺了层台阶下,洒脱道:“你把话收回去了就行,我刚刚那也都是气话来着。”   顾飒明又郑重说了声抱歉。   苏成林的气早消得一干二净,这会儿他大度地一摆手,得意洋洋:“我已经忘了,忘了!咱俩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顾飒明闻言挑了挑眉,终于忍不住好笑道:“什么也没发生过?你要好意思拿这个月奖金,我没意见。”   “谁跟钱过不去,我还就好意思拿。”   “......”   “哎顾总,还剩半个月啊,别决定的这么武断!”   苏成林讲完玩笑话,最终转移到了正事上:“对了,刚刚集团总部那边确实来了个电话,说近期需要再召开一次董事会,让我们做好准备。”   “做好准备,不过就是做好投赞成票的准备而已。”顾飒明也恢复正色,跟他对视一眼,云淡风轻地嘲弄。   他边走出这间令人不愿多待的办公室,边说:“董事会的事先放着不用管,现在重点跟进尚乐这边,别到头来收购回来个赔钱玩意儿。”   “好的,顾总。”苏成林皱起眉头,沉了口气应道。   说话间,他瞥了瞥那间没放下帘子的透明会议室,没有多嘴。   顾飒明自然也看见了,透过玻璃墙一眼就锁定到正站在最前方的那人身上。   他这才有机会好好看看祁念。   祁念长高了,还是很瘦,但跟从前骨瘦嶙峋的感觉赫然不同;祁念在投影仪前阐述提案时,除了最开始状态不佳,之后语速适中,能用最浅显易懂的精炼语句把ppt里的内容表达出来;祁念对待陌生人不似当初,他穿上了得体的外衣,与客户交流能带上笑容,态度温和......   短短这么点时间,就足以让顾飒明看见一个截然不同的祁念。   他的弟弟变了很多。   但毫无陌生,那就是祁念。   祁念的眼神从不会骗他。这个不敢看他的,当着外人称呼他为“顾总”却在前一刻张口就报上家门的祁念变化再多,与他生分,顾飒明也认得,会失控。   顾飒明把那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被狠狠剜了一刀的心里本该感到欣慰,却依旧压不住阵阵钝痛。   “下一季度的线上运营,对尚乐之后的发展很关键,要不然进去听听。”苏成林转头低声说道。   虽然没有必要,但若顾飒明想进去,从很多方面来说都理由充分,且会立马被请到上座。   顾飒明停顿又停顿,沉声道:“算了。”   他会以为是自己的原因。他囿于刀光剑影和斗争博弈中太久,所以让祁念感到陌生,不敢靠近。   单凭这一点,顾飒明就没有借着身份在工作中去故意打扰的理由。   “中午我记得没别的事,你等会看一下,还有今天下午和晚上的行程安排,尽量都空出来。”   苏成林心中了然,按下电梯按钮,点头答好。   作者有话说:   就是自己住是租的,其实也买了房。 第七十三章 (上)   雨一直要下不下,厚重的云层悬在天空,直到入夜,目之所及都不甚清朗。   而阴沉沉的天气也许影响、映照着人的心情,却并不影响热闹继续热闹,周围的一切照旧在有条不紊地运转。   气派雄伟的建筑物前高门大敞,水晶灯奢华而耀眼,一片金碧辉煌。苏成林率先从副驾驶下车,随后打开后座车门,站在适宜的位置原地等待。   候在门口的接待人员也已经等在了一旁。   然而五分钟过去,晚会邀请的来宾、坐在车后座的人毫无动静,迟迟没有下来。   车外,苏成林自然焦急,却不得不耐心,面上装作无异;车里,司机透过后视镜看见不远处徐徐驶来的下一辆车,更是左右为难。   终于,苏成林忍不住探了头进来,不停地给前面睁着眼睛的人使眼色。   “顾总,”驾驶座的司机心领神会,开口道,“您刚刚晚饭吃得仓促,车上备了胃药,要不吃了再进去吧?”   他年纪稍长,从顾飒明回国后便一直是顾飒明的专职司机,此时询问里既有关心,也是为配合苏总助之意,委婉地催一催。   顾飒明手撑在额角,没有丁点儿要配合的样子。他睁开眼睛,眉宇间满是倦意,倒是一言不发地将药吃了,才说:“你们倒是知道合起伙来对付我,还怕我不下去么?”   “哪能呐,苏总助也是关心您。”司机不自然地笑笑,打算糊弄过去,心里霎时同情起来——   他总算明白小苏嘴里感叹的“最近日子不太好过啊”是个什么意思了。   大抵看见了身后同为来宾的车辆,顾飒明也不是真追究,他将衬衫领口的第一颗纽扣扣上,起身,迈腿,利落地下车。   今晚这场晚会是由祁董事长直接派下来的行程,推都推不掉,下午那位秘书把请柬送来时,弄得苏成林头疼不已,待在总助办里哀声连天。   简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当时在尚乐传媒楼下,顾飒明把他撵走,让他打车回去,一看就知道空出时间是为了去约祁念吃吃饭,叙叙旧,再好好哄一哄,完事儿兄弟情深,世界美好。连苏成林想着都觉得妥当。   然而中午苏成林前脚回了公司,才躺沙发上眯了会儿,后脚就听见隔壁办公室的大门哐一声响,惊得他瞬间翻身坐起。接下来的整个工作时间里,凡是进出二十八层总裁办和去开过高层会议的人都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面对全程黑脸,要么不开口,要么就是找出了纰漏,开口便劈头盖脸、冷声冷调问责的顾飒明,人人敛声屏气,生怕轮到自己汇报的时候出错。神经紧张了一下午,会议开得倒格外顺溜。   苏成林原本可以正常下班,不用随同顾飒明前来。但他这会儿只庆幸,还好跟来了。   一进会场,商业性质的基调使得整场色调灰冷,千篇一律是西装革履的人们或虚与委蛇,或推杯换盏,边说笑碰杯,边喝酒相谈,一来一往里全是挟着利益的空气在试探、流动。   顾飒明独一份不同,态度敷衍散漫,明显不想应酬,可场上自认能够上祁氏门槛的人都想与之攀谈,不乏有人主动出击。   不同于从前,现如今顾飒明现身于各种商务、社交活动的场合,代表的都是祁文至乃至祁氏集团,他又手握一定实权,日后接管祁氏毫无悬念,自然成了枚香饽饽。   什么冷淡和傲慢也劝退不了那些蠢蠢欲动。   哪怕苏成林替他挡下的已经够多,顾飒明依旧分///身乏术,碰上与父亲交好的几个生意伙伴,还得喝上两杯。   “肖总,来,跟你介绍一下,我们祁氏集团的顾总,祁董事长家的少爷......要不是看在我这个老头子的面子上,你可没这机会认识!”   顾飒明谦虚:“您说笑了。”   “顾总,久仰久仰,”那人中年相貌,想和祁氏攀关系已久,此刻终于有人帮忙搭上了线,张口便是夸赞,“长江后浪推前浪啊,顾总实在一表人才,年轻有为啊!”   交换完名片,他跟着打开烟盒,递了一根烟出来。   会场内不允许抽烟,但递烟实属男人社交之间的惯性动作,甚或一种礼仪,接下便可。   “不好意思,我不抽烟。”顾飒明说道。   为了避免人人都来递烟,不如一开始就明确告知。   其他人调笑着缓和气氛:“诶是的是的,顾总啊他不抽烟,但酒倒是能跟你喝一杯!”   碍于还有老前辈在场,顾飒明和那位兴致勃勃的肖总喝了一杯,又听他们聊了半晌,兴致缺缺,便找了个理由先行离开。   从厕所出来,顾飒明抬眼瞧见靠墙站在门口的苏成林,懒得搭理,直接走了。   苏成林跟着他摸黑去了靠近会场后门的一处偏僻的露台。   “其实你要不想喝,今天不跟他们喝也没事的,”苏成林将玻璃门关上,在身后冷不丁地出声,“这种小事,没人会说什么。”   顾飒明一手搭在掉灰的栏杆上,看着楼下漆黑的灌木丛,说道:“不要紧。”   苏成林闻言忍不住嘀咕:“真不要紧就好了。”   顾飒明仿佛没听见,一直没再说话,露台上吹着自由狂放的风,风吹散酒气,浑厚冰凉的夜裹着呼吸。   安静了很久,苏成林听见他问:“有烟么?”   自认识以来,苏成林从没见过顾飒明抽烟,他心知今天这一天的反常都是因为为什么,除了默默看着,别无他法。   “有,可你不是不抽的么......”他笑了笑道。   打火机咔嗒响起,淡蓝色的火焰接触到烟卷,发出橙黄亮堂的光,又随着一声“咔嗒”,黑暗里火星赤红,袅袅烟雾腾升,飞快四散开来。   吸上一口,尼古丁直接浸过口腔、喉管和肺部的感觉并不太好,刺激而陌生。   顾飒明上一次抽烟是在六年前,云城市一中学校的楼顶。   但窜上来的呛意被他不动声色地压下去,夹烟的动作也不露生,他把打火机扔回给苏成林,看对方熟练地也点上烟。   “平常都是避开你抽的,我这个助理当得可算尽职尽责了。”苏成林打趣。   “那以后也还是得避开。”顾飒明又抽了几口,笑说。   “......行,现在总助办上上下下时刻高举吸烟有害健康的旗帜,再这样下去我烟都能戒了。”   吞云吐雾少顷,身上的手机震动了好半天才被顾飒明发觉,他换了只手,抖抖烟灰,转头接起电话。   与现下隔着一道玻璃门,只有宴会厅里的交谈声会隐约传来的安静氛围相比,手机那头嘈杂不已,尽是喧闹的市井气息。   顾飒明将手机拿远了点,开口前不得不清了清嗓子,拧眉问:“在哪?”   “休长假?就你这样的,我要是你们长官早让你卷铺盖滚蛋了。”   “......”   顾飒明踱步到垃圾箱旁,慢悠悠道:“来就是了,等会把地址发来,我这边就快结束了。”   他挂掉电话,垂眼继续默神。   手里的香烟还剩小半截,顾飒明摁灭扔了后,转而抬手朝苏成林肩膀一拍,眼神懒懒的,似是被黑暗短暂掩去了锋芒:“辛苦了,奖金的事我还能再考虑考虑。”   苏成林嗤笑一声,十分配合,点头满脸认同。   他业务能力一向超凡卓越,老板的心思摸得透亮:“溜了呗,从这儿出去转手就是后门,只要顾总您别太招摇,肯定没问题。”   顾飒明挑眉,不计较地又拍了拍他的手臂,让人开路。俩人一前一后避开前厅的人群,绕过立柱,从后门潇洒离席。   时间还比较早,坐落于闹市的雅致清吧里昏黄幽暗,位子坐得稀疏,唱歌的人也还没来。   祁念仍然找了个犄角旮旯的单人座位坐下。   还是上回那个服务生当值,他点完单先把单子送到吧台,趁着不忙,一溜烟去了里间。   徐砾八点半才开始上班,这会儿刚到,才喝了口水,就被突然窜到眼前的一个影子撞了,他手上不稳,水洒了半杯。   “操,知不知道看路!”   “徐哥,不好意思啊......嘿,我就知道你要来了,快去看,今天你那个朋友总算又来了。”   祁念点了杯柠檬苏打水,之后便没挪动过地方,他一个人,不是来喝酒的,也不像等三两朋友一起来找清净乐子的,格外独特地发呆般干坐在那儿。   祁念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这里。   他是在下班吃完饭,回了家后待不下去了,才浑浑噩噩、不清不楚地来了这里。   时时刻刻,他闭上眼是顾飒明,睁开眼还是——不止有第一面,不止有那凝视的目光和温柔低沉的声音,还有,中午顺利收工后,他走到写字楼门口,竟然再次看见了真的已经等在楼下的顾飒明。   祁念那时被同事欢欣鼓舞地搂住,他被拉着转身时才发现天色阴郁,根本谈不上刺眼;才发现让他恍惚,让他魂不守舍的有且只有顾飒明一个人而已。   可他走了,头也没回,坐上商务车就走了。   一杯冷饮逐渐见底,只剩着几片薄荷叶,祁念双手捂着半张脸,闭眼吐了口气。   他不是故意的,对顾飒明视而不见是他这辈子都做不到的事,但他就是......就是走了。   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祁念再放开手睁眼看出去,台上空空如也,耳边没有歌声。像他一般,全世界都冷清空旷。   视线因为长久寻不到汇聚的目的地,变得失焦,直到桌前又被摆了被热气腾腾的咖啡,香味扑面而来,祁念才缓缓抬头看着服务生:“......不好意思,这不是我点的。”   那服务生抿嘴笑了笑,倏地挪开了位置,转身走了。   “是我点的。”   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不是别人。   祁念睁着眼,直愣愣地看着徐砾说完从旁边拉了张凳子,往他面前一坐,歪了歪头当打招呼。   还是那么不见外,仿佛他们是每天都见的关系,从未变过。   “这大冷天的,得喝热的,”徐砾朝他笑,说,“你怎么还跟以前一样,看见我就傻了,还是一点都不高兴的样子啊。”   祁念闻言,得以从先前的思绪里脱离,却仍旧像是哑了嗓子,不知道吭声。   徐砾继续说:“上回喝了我的茶,也不来找我,连句谢谢都没有?”他心里谱子深得很,上回祁念就认出他了,今天还肯来,说明一切都不是问题。   “我欠你一句谢谢,”祁念终于回道,“你欠我什么?”   俩人视线重新碰撞,不咸不淡,然而即使跨越如此之久,也犹如瞬间回到了遥远的高三那年。   他们是朋友,曾经十几岁的时候明确的是,至于现在是不是,属于各自心中有数。   “我欠你很多,当初是我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徐砾大大方方,咧嘴跟他讨可怜,还是那副样子擅自地叫他,“现在开始慢慢还还不行吗......小漂亮,那我现在还这么叫你,行不行?”   “不过我等会得唱歌了,想听什么?都给你唱。”   祁念似是态度不明,低声打发他走:“随便你。”   徐砾听他一开口就了然,乐呵呵地背过头看钟,途中短暂愣了愣,他站起身,又替祁念将热咖啡挪近了点:“还想喝热水就找刚刚那个服务生,我跟他熟。”   说完徐砾便往酒吧储酒柜的方向走,储酒柜侧边是几扇开着通风和装饰作用的木窗户,靠近死胡同一侧,他走过去,边扭头和旁边的熟客打招呼,边“嘭”地关上了窗子,才回到台上。   祁念虽然听不出来,但明显能感觉徐砾今晚唱的歌比那天他听到的几句都轻快活泼许多,琴弦拨动的节奏也没那么缓慢绵长。   他端起咖啡尝尝,又找服务生要了两块方糖,默默喝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徐砾中场休息,他放下吉他走下台,刚到祁念座位附近,一道身影几乎下一秒就跟着凑了上来。   祁念被唬了一下,谁知那人转头改变方向,坐在了他们前面的一张四人位上,宽阔挺直的背影看去,就那颗剃着圆寸的脑袋最打眼。   徐砾明显也注意到了,却似是无可奈何又咬牙切齿,无声叹了口气,祁念觉得莫名其妙的同时有些茫然,紧接着便看见那人手脚毛躁地掏出电话,接了起来。   “你到了没?停车场?不清楚,但你快点......不快点我保证你后悔一辈子!”   “唉,我这不是、我现在不方便说......”   “对,就那个酒吧,拐弯进来走两步就到了。”   那人压低了嗓子,刻意收敛过的声音却仍旧抵不住因为距离太近而传入他人耳中,令祁念蹙起眉头——   他竟然从中感到了一丝丝的熟悉。 第七十三章 (下)   顾飒明来时正是大晚上最热闹的时候,碰上隔壁的驻唱小哥坐二楼窗台吼了两嗓子,一条窄巷子被挤得水泄不通,对面烤串店炉子上的火也烧得旺,阵阵油烟扑鼻。   顾飒明侧身躲过行人,拧着眉踏进了藏匿在一堆花里胡哨商铺里的那间酒吧。   酒吧内格局紧凑,一看就是风格不讲究但氛围到了便行的装修,还好没直接原模原样的过来,他双手揣大衣口袋里,带着轻微醉意,眯起眼睛寻人。   他回国后很少涉足这种地方,一来没什么理由,二来时间不够,更没有那个心情,以至于刚刚让司机找停车位都在附近兜了半天。   也不知道那小子又是哪跟弦搭错了,非得叫他来这么个破地方喝酒。   不少谈天说地的人们捕捉到门口一道修长凛然的身影,纷纷瞟眼去看。   全场头发剃那么短的也就一个,顾飒明很快找到位置,阔步走了过去。   “我倒想知道,不来会后悔一辈子的事究竟是件什么事,结果就看你一个人在这玩手机玩得起劲?”   施泽还没反应过来,亮着的手机瞬间被从身后出现的一只手给抢走,他跟着抬头:“哎,快还给我,有事正要汇报。”   “汇报什么,”顾飒明浑身卸了点劲儿,说话也不用斟酌,他把手机还给施泽,转身拉了对面的椅子坐下,“汇报你休了假天天就往酒吧里钻——”   眼神自然而然地望出去,顾飒明坐还没坐稳,上身微倾着,一天之内便第二次毫无防备地和祁念撞上了。   虽然遑论一辈子,但他不可否认,这确实是件没来一定会后悔的事。   施泽瞧他那样,眼珠朝后瞥了一下,憨厚地不敢扭头似的,低声说:“这下你懂了吧!我今天也吓了一跳,居然......你弟居然回国了,而且还跟徐砾在一起。”   顾飒明闻言移了移眼睛,扫过祁念身边的人,徐砾好像也很诧异,扭头却见祁念早已垂下眼,他怔然一瞬,才缓慢地朝顾飒明点头。   哪怕不是同桌,座位相隔也实在太近,相差六年,所有人都已改头换面,不再是可以借着统一校服掩饰差距的少年,他们觉得自己没变,却又觉得变得彻底,汹涌澎湃全压在冷静的面庞下。   四人之间曲曲折折、影影绰绰的关系令这一小块的氛围格外凝滞,只差面面相觑。   徐砾对当年他休学之后发生的事全然不知,而拎出在云城市一中最后的那段日子,只谈顾飒明和祁念,想来想去也认为不应该是现在这样。   徐砾得回去继续工作,离开时神色忧心不解,却被祁念起身叫住了。   “我,这里有点冷,我想换一个座位。”   “......那边还有空位子。”   此时徐砾仅从余光里都知道,顾飒明那束逼迫得紧的目光投了过来,他有些意味深长地抿起嘴角,还是迅速带着祁念换了地方。   顾飒明看着祁念逃离到了离他更远的角落,扣在桌沿的手指使了使力。他嗓子发哑,居然想再抽根烟试试。   “怎么回事,”施泽顾不得眼巴巴望着台上了,颇为惊讶地说,“你这和剧本不符啊?”   顾飒明扬手叫来服务生,回道:“什么剧本?”   “祁念当年不是被你爸送出国了吗?这么多年没见,怎么......见不到的时候愁眉苦脸,见了你怎么都没点反应?”   “喝什么?”   顾飒明把酒水单扔给他,身体往椅子后背一靠,才说:“已经见过了。”   施泽边跟服务员点单,边抬眼瞅台上,边皱眉愣了愣,脱口而出道:“他不认你了?”   顾飒明明显被他这几个字刺激到,顿时冷了脸。   “可那也不是你的错啊,长辈之间的恩怨,不然谁愿意和自己的弟弟一别就是六年,这都第七年了,尤其你对弟弟好得跟什么似的。说起来真是奇怪,当初你不也那么讨厌祁念么,可从很早开始,对比顾飒清,谁都看得出来你明显更喜欢祁念,”经过复读一年、几年军校和如今的基层部队历练,施泽已然算是从里到外的脱胎换骨,身板、气质和声音都沉淀不少,就是在熟人面前话多的毛病依旧没改,“难道血缘关系真有那么神奇......”   施泽怕了顾飒明那眼神,心虚地摸了把后脑勺:“其实问题也不是很大吧,解释清楚,再多相处相处不就好了,毕竟是亲兄弟,不像我......”   他说着说着噤声了,心想哄弟弟还不好哄?   不像他,好不容易找着人,好不容易休次假,要不是他今天横了心进来,徐砾连窗户口都不让他站,远远看看都不行。   点完了单,顾飒明撩起眼皮问:“这回休多久?”   施泽僵硬地挪了挪左手手臂,挺直坐着,叹了口气:“二十天。”   见顾飒明递去询问的眼神,施泽连忙笑了笑说:“前段时间出任务的时候受了点伤,已经好全了,莫名其妙还立了个二等功。”   顾飒明说:“那你还点酒,灌我的?”   “我哪敢,”施泽装模作样道,“心里有伤,得喝点儿。”   顾飒明哼笑出声,不动声色地往另一边角落看了眼,便彻底移回了目光,将手机摆在桌上。   没过多久,服务生端着托盘过来,给他们开瓶倒酒。   施泽怕顾飒明屈尊被他叫来了这儿,等会嫌弃个没完,特地点的酒水单上最贵的红酒,弄得那服务生一碰着他们这桌就喜气洋洋的。   顾飒明背对舞台坐着,谁也不看,专心喝酒,像极了心里有伤的人。反而对面施泽的眼珠子一直就没消停过,顾飒明挑挑眉,怒其不争般道:“把你那眼睛收收,现在你但凡拿出高三一半的傻///逼劲,也不至于被掰弯了六七年还没把人追回来,光看着有什么用,看着看着就成别人的了。”   当了顾总的顾飒明比以前更不好对付,毕竟俩人算是知根知底,痛点戳起来又准又狠。   “什么跟什么啊,”施泽语塞,不满地嘴硬道:“我可是直男,只不过......”他座位挑得好,正面朝向抱着吉他唱歌的徐砾,还是忍不住偷瞄,喃喃补充,“我好像就是喜欢他而已。”   低吟浅唱的歌声不断灌入耳里。   他又说:“你说是不是我以前太混蛋了,现在犯贱都是活该,报应。”   顾飒明点头,伸手拦下他继续倒酒的手,转而给自己倒上:“再喝胳膊断了就是真报应,别说徐砾,去我们公司门前当保安都不要。”   施泽啧了一声,朝他肩膀捶了两拳,然后脑袋发昏地坐着不动了。   夜色渐浓,酒吧里的不少客人陆陆续续起身买单,也有喝得聊得意犹未尽的看上去没有打算走的想法。   祁念一个人换了位置,明明是为了更自在,不用待在那么近的距离里和顾飒明直愣愣地面碰面,可把咖啡喝完后他却觉得更不自主了。   他叫来那个眼熟的服务生结账,顺便要了纸笔。   原本他想把咖啡的钱一起结掉,却直接被拒绝了,那服务生男孩子笑眯眯地说:“徐哥说了,今天还是他请你”。   祁念便不再纠结,在纸上写好联系方式,让他转交给徐砾,并告诉徐砾自己先走了。   外面的街上终于稀稀疏疏,安静下来。   祁念一踏出酒吧大门,就转身倚在了旁边凹凸不平的石砖墙上,怅然若失地吸吐着空气,胸口一起一伏。   今天这短短的一天来得太过突然,仿佛一颗千斤重的石子骤然降落,让沉寂了六年的死水激起千层浪花,重新翻江倒海。这颗石子也砸向了祁念,砸得他心动,心悸,心慌,又心痛。   刚刚发生的所有,祁念怎么会不知道。   ——顾飒明白天穿的西装换成了大衣,顾飒明和施泽聊天聊得开心惬意,顾飒明从头到尾都在喝酒。   顾飒明再也没朝他看过一眼。   而这才是他哥哥符合显贵身份的最该有的样子,倨傲而优雅,带着不通人情的坏脾气,不需要对任何人趋炎附势。祁念仗着短短两年不到的“曾经”给他摆谱,他就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会再给。   顾飒明如了祁念所愿,没有任何错处。   祁念缓了一会儿,站直身体打算要走去公交车站,又卡顿着步子,忍不住回头再看哥哥一眼。   他刚把头转过去,却面对眼前突然出现的伫立着的一道黑色人影,一口气顶到了嗓子眼,被猛地吓住了。   那人影远远超出了他平视时的视野,见他吓着也岿然不动,萦绕着的冷调香味混着酒气,更显清冽漠然。   但祁念紧缩的心脏像是能感应得到什么,很快砰砰地跳起来。   它认得出眼前的人是谁,它毫不费力地认出来了。   “祁念。”头顶再次传来那么熟悉的声音,犹如电流酥麻过耳,让被叫出名字的祁念再经历了一次大起大落,身体微不可察地抖动。   顾飒明又叫了他一遍,并声音很低地问道:“怎么又转身回来了?”   祁念抬起头,想像对方那么镇定自若地应对,张了张嘴,很慢地说:“我走错方向了。”   空气寂静无声了两秒。   他们一会儿见面不识,一会儿搭话的感觉实在诡异又糟糕。   顾飒明默认他的回答,忽然问:“有国内驾照了吗?”   祁念拘束着道:“......嗯。”   “我是开车来的,”顾飒明声音略带沙哑,“但刚刚喝了不少,你应该知道。”   见祁念闭紧了嘴唇不说话,他往前走一步,把祁念逼到了墙角,语调平静地诓骗:“现在太晚了,司机已经下班,也找不到代驾,我该怎么回去?”   祁念哪里料想得到,顾飒明现在回不去了会来找他的“麻烦”,他微怔,迟钝地说:“可以打车,或者坐公交车......”又立即后悔说错了话,怎么跟顾飒明提得出坐公交车这种建议。   “要不......”   祁念咬了咬唇,把先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抛却,竟然真的陷入为难之中,而顾飒明已经抬起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更靠拢些,黑黢黢的影子全投在了祁念身上。   紧接着祁念被虚虚搂住了腰,连逃避、拒绝和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一股力箍紧推着往后退。殊不知祁念也根本不想逃避、拒绝和反抗。冷冷的黑色大衣揽着他,鼻息洇入布料,对方的温热体温和心跳脉搏也强硬地传过来,被他感知。   祁念被带到了旁边的死胡同里,他呼吸急促,定定地站着,他再次紧张起来,觉得荒唐不堪,但又满怀期待。   祁念不知道对方想做什么。   直到顾飒明的吻落下来。   像是怕惊扰了好不容易逮进怀里的小东西,顾飒明的动作克制隐忍,带着试探,以及不可窥察的强势。   连身体都有记忆,舌尖探进口腔的一瞬间,所有被搁置且被疯狂惦念的,还有潺潺流动、不曾停止的欲望排山倒海而来,祁念只能张开嘴进行这个柔软、湿润和炽热的吻。   唇舌交缠,呼吸交换,满是成年人的气息,祁念红了眼眶,禁不住小而轻地呜咽了一声,却在听见一墙之隔的酒吧内的说笑声时浑身打了个激灵。他双手虚软使不上劲,勉强揪着顾飒明的衣服,思索不及那上面会不会被他抓出痕迹,一下下没什么用地推拒着。   顾飒明这才慢慢放开祁念,指腹轻刮在他的嘴角,借远处幽光看着他长大了的弟弟。   比以前可是难哄了不少。   祁念喘息着,眼睛里的潮湿泛红迟迟不退,良久,他知道顾飒明是喝醉了,跟自己投降了般,哽着喉咙,颤抖着声线说:“哥......别这样,我们不能这样。” 第七十四章 (上)   温度降得比升得更快。   无论是“哥”还是“哥哥”,祁念曾经叫过顾飒明无数遍,算上他们第一次见面祁念被逼着叫的那声,还有当初在车里的刻意称呼,都不会比此刻还要难以让人接受,令方才所有沾上记忆里最深刻缱绻部分的千丝万缕陡然断了。   祁念身后是墙,被密不透风地卡在中间,他推开顾飒明的手还抵在对方的肩膀上,软弱无力,像是欲拒还迎。   大概是酒精起了作用,顾飒明一动不动,漆黑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不知到底清醒还是不清醒。   “再叫一声,”顾飒明嗓音喑哑,诱哄又逼迫,不相信一般,“祁念,再叫我一声。”   祁念喉咙发紧,酸涩难当,先前涌在眼角边的眼泪瞬间滚落下来。   他委屈极了,他不愿意,不愿意在这样的情况下把这声哥哥叫出口。   因为祁念根本就接受不了眼前的事实,更接受不了因为对方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阵脚全乱却根本不敢向前的自己。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摸爬滚打太久,隔着彼此错失的时间,他也恨,他已经不是当初的祁念了。   等待的一分一秒都是在心上锥刺出血洞,耐心耗尽,顾飒明气血上涌,勉力平静地低声问道:“为什么?祁念,告诉我为什么不能这样,就因为我是你哥?”   “是这个意思么。”顾飒明忍不住质问,伸手捏着祁念的下巴。   但没舍得使力。   这些年过去,祁念还是比他矮上不少,直直对视时需要抬起头,眼睛楚楚可怜地耷拉着。   “哥......”祁念下意识地摇头,声音里带着哭腔。   顾飒明拧着眉,最终往后退了一步:“对不起。”   擦掉祁念脸上的泪渍,从心房一泵一泵压出来的血液变得凝滞又冰冷,顾飒明也觉得祁念不该是现在被逼得没有办法的样子,站了一会儿,他放缓了声音:“乖,不哭了,现在已经很晚了,先跟我出去。”   祁念顿时又有些窘迫,脸上发热,他咬咬牙,将背杵得笔直,木然地跟着一起走向亮堂的地方。   到了岔路口,祁念停下脚步,迟疑地不肯向前。   “我、我回国后还没开过车,开不了,你还是找别人吧,”他嚅动着嘴唇,不敢抬头,指了指左边小声道,“我是走这边的。”   顾飒明太阳穴发胀,提了口气叹出来,立即攥住了祁念的手臂说:“不用你开车,我送你回去。”   祁念以为他要酒驾,还是摇头,一边被拽着走一边磕磕巴巴着急地劝阻。   到了停车位旁,是辆在夜色里已经尽力低调但仍旧显眼的黑色迈巴赫,司机已经等在亮着照明灯的驾驶座上,祁念才认命地安静下来。   顾飒明今晚哪能料想到现在,过来直接没换车。   他动作照旧没有停顿,打开车门,将祁念塞进车里,俩人并排而坐。   上车后,司机小心翼翼地发问:“顾总,回哪儿?今晚要去主宅吗?”   祁念不自在地挨着座椅靠背,忐忑不安地看了顾飒明一眼。   顾飒明明知故问似地问他:“去哪?”   “城南......”   “先往城南开。”   顾飒明打断他说道,紧接着便什么也不管,疲倦地闭上了双眼,只手还紧紧握着祁念的胳膊。   车开得平稳,温暖舒适且非常宽敞,鼻间充斥着顾飒明身上酒气浓烈却好闻的气味。祁念呆坐了一阵,嘴唇上被摩挲,口腔里被探入的感觉仍未消失,觉得自己也仿佛快醉过去,他整只右手几乎是被攥着压在座位上,勉强动了动僵硬的手腕,才缓慢转头去看身边闭着眼,似乎睡着了的哥哥。   像时光倒流,还是在相同的位置,祁念描摹着顾飒明棱角分明的侧脸,从微皱的眉头到紧绷的下颚,心跳如狂。   他的理想唯一而疯狂,如今理想近在眼前。   祁念想就在此刻把顾飒明叫醒,就用他心眼小、爱记仇的理由,高声不满地质问回去——   为什么成了顾总就要和别的女人出双入对?   为什么出尔反尔,明明答应了他的愿望,还要和别人联姻结婚?   为什么明知如此突然,还要逼他立马就得认下这个他盼望了无数个日夜,最后却只能当他哥哥的哥哥。   他还想问顾飒明究竟有没有喝醉,那个吻究竟是什么意思。   可到最后祁念盯着顾飒明,什么也问不出口,甚至忍着不敢乱动,他想看得再久一点,还怕打扰了顾飒明休息。   等红灯时,前头的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看,思来想去,将车里常备的胃药朝祁念递了过去,沉默不语地示意了一下。   司机从没见过祁念,心下十分诧异疑惑,同时那眼神看起来竟有些微妙。   一时间好似自己所有的别扭都成了暧昧,令祁念莫名地尴尬。   他蹙眉拿着药盒,想出声问顾飒明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吃药。   正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顾飒明睁眼了。   顾飒明转头看了看窗外,直接对司机说:“从这下了高架去麓锦星城。”   “......好的。”司机回答。可在他的所知范围里,顾飒明在城南没有落脚处,即使有也应该不会去住像麓锦星城那样的小区。   顾飒明握着祁念的手松了松,复又握紧,把他拉到自己跟前,重新看过来的目光有如实质,问他是不是这个地址。   “是......”祁念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   顾飒明垂眼,顿了一下,突然沙哑地低语:“祁念,别躲我。不论你想怎么样,都别躲我。”   车辆驶入小区门口,祁念说就在最近的这一栋,顾飒明便让司机停车。   祁念下车,看着顾飒明从另一边开了门走过来,脚步沉稳,但又感觉没那么稳,他手里还拿着药,出乎本能地就伸出另一手去扶了扶。   顶着风,黑黢黢的树枝头有鸟在叫,他听见顾飒明咳了咳嗽,一直被揪着的心发酸发麻,终于扛不住,卸下了伪装:“你要是不舒服,要不.....上去喝杯水,把药先吃了。”   “不用了,我就看着你上去。”   祁念失神片刻,他怯怯的,露出不高兴也不情愿的样子,叫着顾飒明的名字,自暴自弃地说:“我不躲你了。”   他低下头,不让顾飒明看他,吃力地扶住人,往前挪了两小步。   祁念扶着顾飒明进了单元楼。他住在五楼,平常走楼梯走几步就能到,这会儿不得不乘坐电梯,反被顾飒明沉沉地搭着肩膀,看电梯门徐徐关上。   短短几秒钟时间里,顾飒明一直微侧着身体,靠在祁念身上,气息全扑在了祁念耳后。   眼看着那耳朵尖在无所遁形的白光下逐渐变红。   直到进门收好钥匙,把门带关,祁念脑袋里思绪混乱,都不知道今天这一晚,喝了酒的顾飒明和没喝酒的他自己,究竟是谁在不省人事。   顾飒明被安顿在沙发上,看着祁念默默转身去餐桌上拿玻璃杯。   眼前的房子两室两厅,结构简单,一头一间卧房,只是若一个人住便显得有些空了。除了客厅的垃圾桶里扔了些纸屑垃圾,沙发上有了一床折叠整齐的毯子,以及茶几摆放着遥控和抽纸,其余的柜子、隔板上都空荡荡的。   祁念从饮水机里兑好温水,仔细看了胃药的说明书,从已经被压扁的纸盒里掰出一颗药,端着水杯回来一起递到了顾飒明眼前。   顾飒明在他的注视下吃了药,问道:“为什么还要租房住?”   祁念打开空调,愣了愣:“为什么这么问......”恍然大悟了些什么,他迟缓地坦白,“你都知道了,但老城区买的房子不是给我自己买的,所以我真的住这里。”   “给谁买的?”   “......”   祁念生硬地转移话题道:“要不我再给你倒杯牛奶......”   “祁念,”顾飒明叫住他,让人坐下,“我不喝了。”   祁念不想回答,他也并不在意。   顾飒明感知到祁念的局促和不安,抬手揽上祁念的背,把人轻轻抱着。没再接收到抗拒,他收拢双臂,只是单纯地和祁念拥抱,却是这六年来第一次前所未有地觉得踏实。他的祁念对他有怨言、不认他、躲着他,那也是他的弟弟,是他拼尽全力保护着、想永远宠着的乖小孩。   顾飒明忍耐着,像天底下每一个关心弟弟的哥哥那么问:“这些年,一个人在温哥华过得好么?”   祁念告诉自己就放纵这一次,他把头埋在顾飒明颈窝,隔了很久,声音闷闷地传来:“很好。”   “有阿姨照顾我,学校里的同学教授很热情,对我很好,他们都......很好。”   顾飒明沉默半晌,说:“那就好。”   他抚在祁念肩上的手颤了一下。   曾经将祁念拿捏在手里,如今坐惯主位从来不讲情面、游刃有余的顾飒明,接下去的话却不敢问了。   哪怕再笃定,也可以归纳进过分自大和自我安慰里。   顾飒明怕祁念会告诉他说后悔了。在那么多很好的人里,他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特别的,喜欢的,所以后悔跟自己的哥哥有过那么一段不可告人的感情。   坐过山车一样,和在死胡同里的时候相仿,而程度更甚,顾飒明此刻前所未有地感到心慌。   祁念离开顾飒明的怀抱,在安静中低落而丧气地开口:“顾飒明,你现在还抽烟吗?”   “没抽了。”顾飒明闻言抬起眼,很快地说。   他又补充:“就今天,抽了一根。”   “是吗。”祁念从那个潮湿的吻里尝到了的。   他哥哥没骗他。   那不管任何事,他哥哥真的都不会骗他吗?   祁念短暂沉思,陡然皱起了眉,情绪波动:“可你为什么,为什么......”他如鲠在喉,卡在了“为什么”这几个字上。   顾飒明深吸一口气,双目赤红,他等不了了。他坚信自己的笃定,更不想给祁念反悔的机会,无论如何都不想给。   顾飒明一伸手就将祁念搂了回来。   大不了借着喝多了,他略过外层的外套和毛衣,不容抗拒地,将祁念休闲西裤里的衬衫扯了出来。   身上热得发烫,祁念支起手肘却起不来,顾飒明腰间的皮带硌着他,被他抓在手里的大衣衣领彻底皱了。   他求饶的话到了嘴边,开头只“哥哥”俩字都没说全,就直接被堵了回去,声音含糊不清。   顾飒明吻在祁念的耳侧:“祁念,想要的都可以从我这里拿,但拿了就不准后悔说不要了。”   哪哪儿都是大火燎原。   他说:“我是你哥,但不只是你哥。” 第七十四章 (下)   祁念用充满雾气的眼睛和顾飒明对视。   他靠在这张惯常冷清的沙发上,隔着累赘的扯乱的衣服被顾飒明搂着腰,浑身都热。   顾飒明动作轻缓下来,低头继续吻他,盲解了几颗衬衫纽扣胡作为非。   没有丝毫生疏和隔阂,震颤比臆想的更灼热,祁念有些缺氧,被亲得红润晶莹的嘴唇得以呼吸两口,就算知道是徒劳,仍是弓着身子伸手去拦顾飒明。   顾飒明咬祁念的耳朵:“乖,别不要哥哥。”他嘴上说得好听,神态状似冷静,实则和当年没什么区别,就算少了那股急急燥燥,下手也又狠又准。   沙发刮着地板往后移了一点,祁念不愿意被抓着手,想往回缩。顾飒明按着祁念的手不让动,停下来,抬眼看了看他,不疾不徐地说:“刚刚还没说完,我为什么,什么为什么?”   哪有这样跟人谈话的。   顾飒明像是要教训他,教训他久别重逢后却几次三番的“不听话”。   他涨红了脸,憋屈地和顾飒明对峙僵持两秒,刚要说话,腿边倏地一阵震动,顾飒明口袋里的手机嗡嗡响了起来。   他们都想装作没听见,眼前狭小空间里的情况已经足够棘手。   而手机还在响,静音模式下的震动也尤为刺耳,“你先接吧。”祁念说。   他挣脱开顾飒明的手,难为情地扯着裤子,捂了捂,还抬手抹着眼角,直接用手臂挡住眼睛。   顾飒明别无他法,低头亲了他一下,微微起身,飞快接起电话时看也没看,咬牙道:“谁?”   挨得太近,掺杂着滋滋电流声的声音从听筒传出来:“飒明,是我,刚刚是在忙吗?”   顾飒明捏了捏祁念揪着裤拉链的手指,让祁念松开,然后握进自己手里。   是顾母打来的电话。听见顾飒明语气不太好,她连忙抱歉,说:“是不是工作很累了,对不起......现在确实有点晚,妈妈明天再说吧,你早点睡。”   “妈,没事,你说。”顾飒明说。   当年,顾家夫妻二人为了家里的老人小孩,举家从生活了十几年的云城西搬去南边,随后送顾飒清出国交换,却是在顾飒明也已经不在国内的时候才得知消息。   生活不易,琐事繁多,他们是从什么时候起,把那个独立到仿佛不需要依靠的孩子给抛在脑后的?深究细想已经没有意义,先冒上来的还是苦衷。   为人父母,多少觉得有愧。后来顾家主动和顾飒明保持着一年几次的联系,顾飒明毕业归国后,一家人逢年过节会见见面,双方礼数都很周到。   顾飒清现在在国内上大学,寒暑假才回云城,每逢饭桌上说起以前别人中二打架他却只赖着哥哥的事就脸红不说话,顾飒明往往一笑了之。   “不会耽误你时间吧?其实没什么事,就是飒清这不过两天开学要走了,想问你有没有时间一起吃顿饭,毕竟今年过年的时候没见着,“顾母顿了顿,有些无奈,“飒明,你弟弟对你感情一直都很深......”   顾飒明眼睛一直落在祁念身上,通话时显得心不在焉,他听完,说可以,言简意赅地挂了电话。   祁念眼睫缓慢开合,抿了抿唇,平静地仰躺着。他喜欢顾飒明握着他的手,陪在他身边的这种久违的感觉,然而依旧一瞬间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与情绪,精神疲软地想闭眼睡过去。   但他睁开眼,手肘朝后撑了撑。   顾飒明抱着祁念坐起来,听见祁念很轻地叫他的名字。   “那个问题,我还能问你么?”   顾飒明拧着眉答:“可以,想问什么都可以。”   气氛变得凝重起来,扫兴的也许不能只归咎到这通突然而来的电话铃声和内容上,但它确实扫兴至极,让想要重归于好的仓促强迫顿时变得苍白无力。   祁念搂着顾飒明的脖子,贪婪地攀附上去。   但他的手在微微颤抖,使劲收拢握成拳头,出了一身虚汗,终于闭上眼,说:“......你是不是要和别人订婚了?”   顾飒明陡然愣住了。他以为祁念会问顾家,问顾飒清,或者问空白的这些年。   而他忽然明白时,想到祁念之前所有的反应,胸腔里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来。   顾飒明退开一点,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过分认真,手背青筋凸起,握着祁念的肩膀,在赤裸裸地直视中解释:“是不是看见那篇报道了?”顾飒明语速放慢,“但是祁念,我没有要跟别人订婚,从来都没有,没有联姻,没有别人。不可否认,因为事先没有预料,在收购尚乐传媒的过程中出了这个意外,事后也没有澄清,这些都是我的原因,我......”   祁念不稳地抬起手,拿指尖戳了戳他的嘴巴,他只能配合地收声停下,祁念眼里水光流转,亮晶晶的,却没哭。   “我知道了,”声音太小,传入耳里却那么清晰,祁念重复道,“我知道了。”   不是敷衍和勉强,是从未变过的那么简单和绝对的信任。   只要是顾飒明告诉他的,那就是真的。   深夜酒吧打烊,卷闸门嵌进门缝里哐一声,连着震动的声音回响在整条巷子里,还剩一扇侧门没关,已经脱了工作服的服务生边做最后的收尾工作,边不大耐烦地跑去提醒那最后一位不肯走的客人。   “您好,我们这儿已经打烊了,马上就要关门了。”   “我知道,我等人。”   “不是!你这人......”   旁边那个个子更高的见此连忙上前拦住:“这位先生等人,没事,你先去换衣服吧,下班了。”   施泽横眉一瞧,这不就是那个今天一晚上跟徐砾咬了无数次耳朵的服务员么。他板着脸不说话,还是那么干站着,就是心里有点着急。   “你等谁啊?等徐哥?”偏偏对方没眼色,意味不明地调侃道,“怎么今天没穿迷彩服?当兵的?平常等他的人可多了去了。”   施泽看那人一眼,心道哪儿来的小菜鸡,豆芽苗似的。他咬牙切齿还是不吭声。   恰好,远处那条布帘子总算被掀开了。   徐砾第二天轮休,跟后面的同事打完招呼就背着吉他往外走,刚到大堂,那人高马大的身影撞进眼里,想忽视都忽视不了。   “诶,徐哥,明天见!”   “明天见不了,后天。”徐砾走过去拍拍他说,装没看见施泽,直接走了。   还是这样的夜路,走得久了,光影千变万化变不出个新鲜,徐砾一点也不觉陌生,他双手抱在胸前,面无表情地穿过空寂无人的街道。   不过今晚还是有些不同的,身后一路尾随的脚步跟着他的步伐时快时慢,时远时近,倒是丝毫没有要隐藏的意思,特别明目张胆。   经过一个拐角时,徐砾加快了步伐,刚拐弯就倏地转身,站在原地不动,将慌慌忙忙冲过来的一身酒气的“歹徒”逮了个正着。   “你想干嘛?再跟着我报警了。”徐砾拧着他胳膊,冷冷出声。   施泽刚刚被吓了一跳,这会儿钉在原地,那一腔冲动与热情被瞬间打碎,尴尬又丢人,他臊眉耷眼的:“徐砾,我......路上冷,要不我们......”   威风惯了的公子哥根本不知道要怎么讨好别人。   徐砾静静看着他,手上用了点力,笑道:“我们什么?你还当我们是同学,当我现在跟你说话,就是在求着让你随便操?”   施泽心头被狠狠一拽,鲜血横流。   他的眼神彻底灰暗下去,曾经施舍出去的那点东西如今悉数奉还,同样也还要万分庆幸。   施泽任由徐砾抓着他受伤的那只手臂,明明高出一大截,却垂着头,默不作声。   “很晚了,别跟着我。”   徐砾一甩手,准备扬长而去,却见施泽迟迟不垂下胳膊,表情痛苦,他拧眉一嗤:“别是我把你手给拧坏了,白吃几年大锅饭?装什么装。”   “不是你,”施泽说,“......是之前受的伤。”   “是很晚了,今天我先不打扰你了,”他急切不已,笨拙得说不出什么动人的话,但还知道借机卖惨,“反正我现在没地方去......让我送你回去吧,你一个人路上不安全。”抬抬肩膀,又忍不住嘶了一声。   徐砾表情颇为难看,说:“当年的事你不用放在心上,我早就忘了,现在谁都能上我的床,”摆弄着肩上的吉他,还能开起玩笑来,“不过你非要送,也不是不可以,还送么?”   等了大概两秒,徐砾就径直转身了。   一步,两步,三步......身后一直跟着的脚步声终于消失,徐砾扯开嘴角,不知是笑还是什么。   又过了一个拐角,却恍惚听见声音。   猝不及防,施泽追了过来,硬邦邦而憋闷地说“我送”。   今年九月将满二十七岁的顾飒明,身侧常年空缺,旁人长辈在祁文至耳边吹风催促,想牵线做媒的常有,顾飒明通通了然,而祁文至也从未有过任何动摇和表示,相亲、联姻这种事竟然直直从他头上绕了过去,大有随他去了的意思。   可顾飒明更清楚,他们父亲的沉默,以及唯一做出的干涉,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敲打着告诉他:一切痛苦的源头是那么简单——仅仅因为他和祁念的感情就是大逆不道,是有悖人伦,是错的。   知情者都以为那桩荒唐的意外已经过去,甚至默认将接手祁氏集团的下一任掌权者,可能不喜欢女人。   ——这又有什么重要的?求而不得之后是无欲无求,再便是随便如何都可以了。   总有人认为,时间能抚平一切,改变一切,消亡一切。   祁文至放心地放权让自己儿子一步步打理公司,却恰好成就了顾飒明的“狼子野心”。   那么祁念呢?   什么都没有只有哥哥的祁念,是怎么熬过来的?   俩人在寂静无声的客厅里不知坐了多久,“睡觉吗,要不要先洗澡?”顾飒明捋着他后脑勺的头发,问。   对祁念而言,唯一的误会解开,他暂时关心不了别的,终于成了那只温顺黏人的小狗,久久抱着顾飒明不撒手,一次次深呼吸,希望时间就这么静止下来。   祁念惯性地点头,张了张嘴,才想起顾飒明骗了他,说让自己送他回去,却早有司机在等着,估计现在那司机还等在楼下。   祁念问:“你是不是要走了?”   “不走。”顾飒明说。   “可司机等在下面,而且明天早上还要上班......”   “我已经让司机回去了。”   祁念反应很淡地点头,一股不情不愿的感觉。   顾飒明发现祁念这么多年还真是没变,如出一辙地让人失笑:“今年多少岁了,知道吗?”   祁念不解地看向他,脸颊微红:“二十五。”   “长大了,”顾飒明拉他站起来,“可还是比哥哥矮,这么小不点的人,一口一个顾飒明,你是第一个。”   见祁念神情蔫蔫地抿嘴站着,顾飒明想起白天那声扎心的“顾总”,及时止住,理了理祁念的衣服。   刚刚怎么弄乱的现在还是得怎么弄回去,电话响起前有多猖狂之后就有多收敛。   祁念和他对视了一会儿,突然认真而缓慢地开口:“顾飒明,你想我吗,每天都有想我吗?”   “你说你在我心里——那我呢?”   终于,他可以将那些无人听闻的呓语诉说给面前这个真实存在的人,一如少年时代的每一次表白,这一刻,他是安静的,专注的,直接的,不求结果的。   祁念迫不及待地说:“可是我好想你啊,哥哥,每天都想。” 第七十五章 (上)   祁念说完好一阵,还拿那双明亮干净的眼睛看着顾飒明,不低头,一点点害羞,撒娇成分很少,他诉说着无法遮掩的事实,他必须要告诉顾飒明的,无非就是如此。   这酒还真是难醒,和在外要将衣服熨到一丝不苟、将地位身份摆上台面相差太远,此刻衣衫不整更好,呼吸交缠也更好,许多话传递于静谧且炽热地对视里。   顾飒明扣着祁念后脑勺的手掌缓缓移到下颌,喉结刚滑动着,“你先别说,”祁念轻声开口,眨了眨眼睫,显露出一点弧度,“现在不准说,要你再想想。”   把祁念和顾飒明相处过的,那占据人生很短时间的两年仔仔细细地研究——曾经有很多时候,祁念都不明白顾飒明为什么会改变了主意喜欢他。虽然经年累月,祁念对顾飒明怀揣的偏执只增不减,但还是在钻牛角尖时不明白。   懂得了一些人情世故的二十五岁的祁念,深知哪条路最难走。   他有多相信顾飒明,也就有多唯命是从。对祁家而言他不过是个拿钱供着便好的少爷,但他哥哥不是,于是听到一条新闻就方寸大乱,看见一张照片就盖棺定论。只要顾飒明说反悔,祁念就可以什么也不问地带着这些偏执退回去。   但同样的,只要顾飒明还要他,想他,喜欢他,祁念的不明白则沦为最不重要的东西,六年空白可以瞬间宛如空气。   谁都别想抢走他的哥哥。   顾飒明从微愣中回神,勾起嘴角,按在祁念背上的手使了使力,祁念软了腰往前踉跄一步,重新被隔着西装裤的东西顶着,瞬间治住了刚刚那点得意洋洋般的狡黠。   “还要我再想想啊,”顾飒明如愿以偿地看着祁念赖在他身上僵硬地不敢动,问他,“现在一点都不能吃亏了,是么?”   祁念挤出一个字回答:“嗯......”手却体贴也不老实地伸到前面。   “好,”顾飒明抬手握住他的手臂,嘴上却纵容,“那我再想想。”   祁念往后退了一点,绕过顾飒明身前遮挡着的衣服,生疏地碰了碰,得出的结果是稳操胜券的——他的哥哥很想他。   顾飒明不知已经忍了多久,呼吸粗重,却在祁念想要解开皮带搭扣的时候往下拦住了。   “这样没用,弄不出来。”他低声说。   除了工作,两个人里里外外“周旋”了一整天,情绪几经起伏,全靠心里退不下去的亢奋厮磨到此时,顾飒明看着墙上已经指过十二点的挂钟,何况喝了酒需要的时间更长,真上起手来,不知道要折腾到几点去。   祁念被捉住手腕,指头蜷起,讪讪应了一声,结巴地说:“......你是不是很累了,其实我、我也,那我先去洗澡了。”   顾飒明看着祁念同手同脚了两步,回房去拿了衣服出来,觉得好笑,逗弄心起,打算问要不要一起,然而祁念直接目不斜视地一头扎进了浴室。   两个人先后洗完,祁念躺在主卧的床上,盖着被子乱七八糟想了很多。   他听着外面的动静,似乎是在打电话,短短几句挂了,然后是越靠越近的脚步声,等了少时,脚步声在门口却停下。迟迟没看见顾飒明进来,祁念心痒难耐地探出头,和站在门口的顾飒明撞上视线。   刚刚他给顾飒明递换洗衣服,才发现自己衣柜里那些他哥哥都穿不了,只能拿件浴袍凑活凑活。   顾飒明颀长挺拔的身上穿着那浴袍,腰间系上了带子,该遮的地方遮了,却很容易让人浮想联翩,祁念瞬间脸有点烫。   “今晚我睡哪?”   祁念愣住,脸更烫了,强自镇定开口:“哥......那间房没有被子,睡不了。”   顾飒明听了,退而求其次,这才将灯关了,摸黑走进来。影子投在脸上,被居高临下地看着,祁念立马往旁边挪了点,竟有些紧张。   床一侧深深凹陷下去,床垫跟着“吱呀”两声,带着些许湿气的庞大身躯就在旁边,祁念心跳鼓噪,翻了个身,什么都还没看清,就不偏不倚落入一个熟悉又坚实的怀抱,热烘烘的。   “哥哥,”祁念叫他,无意识地摸了摸手边的衣料,再往上,是戳起来硬硬的腹肌,“你想得怎么样了?”   捞进怀里的弟弟远没有从前好糊弄,顾飒明在黑暗里闷声笑了一下,只说赶紧睡觉,自带威严。   “......”   ”哦,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顾飒明拿开他的手,颔首又说:“再摸下去今晚谁都别想睡了。”   祁念默默收回胳膊,闭上嘴。   顾飒明看向他,看见他漆黑的眼里闪着碎光,气氛暧昧地沉默着,祁念在顾飒明怀里动了动,率先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他语塞了一小会儿,似乎十分有底气地,佯装平静地陈述,“不然你还那么亲我,那就是不对的......然后还骗我说回不去了,找我开车,可那辆车普通驾照根本开不了,而且现在你、你还......”还躺在了我的床上。   越说越平静不了。   顾飒明低低地笑,伸手让祁念合上眼,在彼此浅浅的呼吸里,声音低得沙哑地说:“都是我干的,早知道就应该更快一点,根本不用怕太突然了吓着你。”   祁念哼了一声,拽着顾飒明的衣服,拽着比美梦还美的现实,晕乎地徘徊在入睡边缘,紧接着耳边又响声音——   “我已经想好了,其实不用想的。”顾飒明回答他。   “祁念想我的时候,我也在想他。”   次日早晨,祁念刚洗漱完,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站在镜子前,忍不住咧嘴笑了一下,觉得怪怪的,弄整齐头发后他转身走到了客厅,头脑不清醒地呆站半晌,知道门口突然响起门铃声。   祁念入住以来还没有人来敲过门,他蹙眉走过去,门铃又被按下了,叮咚响着。   “谁啊?”   门外似乎陷入安静,他透过猫眼看出去,是个陌生男人。   那人似乎是搞错了什么,抬头看了眼门牌号,犹豫着才声音不确定地说:“......顾总让我把衣服送来这儿的。”   祁念闻言砸吧了下嘴,把门打开。   那人见着他,表情有些僵,礼貌地笑了笑:“您好,我是顾总的生活助理。”   这生活助理接了昨晚的短信,今早来之前办公室问了一圈,无人能答疑解惑,也没碰上万事通的苏成林,他先是奇怪怎么要把顾飒明的衣服送来这种普通小区,现在看着眼前这个来开门的年轻漂亮的男孩子,顿时咋舌。   祁念点头,说:“你把衣服给我吧。”   他从生活助理手里接过两个巨大的沉沉的纸袋,那人又把一把车钥匙递过来,告知顾总要的车停在了楼下哪个临时车位上。   “嗯,谢谢。”祁念说完,关上门。   他将车钥匙放在餐桌上,在把衣服拿进房间前将面包烤好,并热了两杯牛奶。   可能因为酒吧里那半瓶红酒,祁念今早迷迷糊糊醒来时,顾飒明搂着他,还闭眼睡着,没有表情的时候看起来很是严肃。   这会儿他捻手捻脚进来,觉得稀奇,凑过去又盯了片刻,用食指尖仔细打量他哥哥愈发成熟而深刻的面容,心又跳了起来。他回想昨晚司机还有刚刚那人的眼神和表情,腹诽两句,小声地喊“顾总”、“顾飒明”,不见反应,最后又叫了一声“哥哥”。   “哥,上班都要迟到了,”祁念趴在床边,不知想到了什么,趁着顾飒明没醒便敢说,“今时不同往日,你是不是不行啊......”   胆大包天。   肆无忌惮。   才得意两秒,转瞬就倏地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的顾飒明调转了个边,翻身塞在身下,祁念猛然一惊,细细喘气,躺着瞪大了眼睛和顾飒明对视。   “刚刚说什么了,再说一遍。”   “没......”   “昨晚就没做成,趁着大早上劲儿还没下去......”顾飒明面无表情,对付如今的祁念需要更大的力道,紧接着像是要解开浴袍上的腰带。   而比祁念就要脱口而出的求饶更能救命的,还是顾飒明再一次响起来的手机,回荡在房间里的“叮叮叮”的声音依然不小,令祁念都讪讪吞咽,不知是说它凑巧还是不凑巧。   顾飒明连昨晚都忍过了,虽然本来也不打算就这么办了祁念,但这手机铃声实在响得突兀,让人想起昨晚的憋火,更是火冒三丈。   电话是苏成林打来的。   顾飒明黑着脸接起,一声不吭,大概十几秒后,他拧起了眉,说等到公司再谈。   祁念起身,没问怎么了,只说:“刚刚有人送了衣服过来,洗漱的和早餐也都准备好了,”他耳朵通红,乖得要命,朝房间门口的方向退了退步子,“你先换衣服。”   等顾飒明洗漱完,祁念已经坐在餐桌前等着,自己面前一个盘子一杯牛奶,旁边座位上也有。   他扭头看向走近他的顾飒明,像是略微局促,抿抿唇又站了起来。   “起身干嘛,紧张?”顾飒明眉目早已舒展,衬衫领口两颗纽扣开着,十分随意,“我可不是你上司。”   祁念瞧他的脸色,像看穿了什么一样:“哥......”   顾飒明捏了捏祁念的后颈,觉得祁念这么做就是在索吻,低头吻了吻祁念。 第七十五章 (下)   吃完早餐,八点半左右,坐公交车明显已经来不及,不用想顾飒明也不可能让他去,祁念上班只揣了只优盘在口袋里,便跟着到玄关处换鞋。   他一抬头,看见还扔在浴室门口洗衣机上的那堆衣服,早上洗脸的时候溅湿了,上面满是他哥哥身上的味道,祁念嗓子顿时有点痒,迅速低头蹲地上,动作放缓了十倍的系鞋带。   要是没有昨晚那通电话,他应该已经被顾飒明......   早知道就应该早点问清楚,也不至于弄到那么晚才真相大白......   可其实还好,比较难受的好像并不是他来着......   祁念拿曲起的膝盖压一压脸颊,稳下不镇静的心绪,心中有鬼地站起身,挺直腰,换个思路想想,又偷摸着高兴起来。   好歹......管他顾飒明衣服再多,反正这留下了就是证据,等祁念晚上回来手洗的手洗,送店干洗的送店,怎么着也得有下次的往来,顾飒明还得来他这儿。   刚把门推开,正碰上隔壁邻居,大爷穿得挺厚,一手拉着个小车,一手转着三颗核桃悠哉地等电梯,听见响动转脸看了过来。   祁念这段时间跟这位大爷碰见过许多次,互相微微笑了一下算打招呼。他转身掏出钥匙,拧着门锁,顾飒明也转身,插兜站一旁看着他锁门。   “好了。”祁念被盯得心猿意马,仰脸小声说,锁好门也要跟他报备似的。   窗口照进来的光铺满过道,白色瓷砖上映着光影,把这个通透净亮又时时带着羞赧的人打上光,就摆在眼前,敞亮地站在眼前,竟有种不敢触碰的心情油然而生,顾飒明伸手,捋祁念脑后翘起来的一撮头发,不早不晚电梯到了,他转而将手搭在祁念背上,一齐走进电梯。   大爷见此把自己买菜的小车往旁边挪两寸,慈眉善目的,头回好奇般开口:“家里人啊?”   祁念被顾飒明揽着,半秒后才反应过来,竟有些脸红和紧张,他点头嗯了一声。   “因为以前只看见你一个人进出,住在对面安安静静的,看着也乖,跟我屋里孙女一个年纪嘞,”电梯在三楼停下,有人进来,大爷笑着解释,“在你之前租那房子的是个搞播音的还是什么,天天半夜还在扯起嗓子唱歌,反应没用,打了几次110才搬走了。”   肩膀上的手指颇有意味地敲了敲,当着顾飒明的面,祁念被夸得更不好意思,只能腼腆地说:“您以后都可以放心。”   “放心放心。”大爷笑笑,看着小年轻觉得有趣亲切,手一挥,又转核桃去了。   从单元楼出来,夹道绿化灌木丛种的是杜鹃,今年回温快,有些花苞已经先娇滴滴地开了,虽然比不上曾经别墅花园里的那些,但依然是只有回了云城才能见到的景色。   走到车前,大概这是昨晚顾飒明在脑海里搜罗了一圈,能想到的最普通又乐意开的一辆,看上去确实质朴不少。   俩人一路都没有再说话,祁念坐上副驾驶,小心地瞅顾飒明,默默拿手机导航自己的公司地址。   顾飒明探身过去帮他系安全带。   “这只手,”互看一眼,顾飒明拉起他的左手,让安全带绕过去,突然停下来,笑说,“以前还跟我哭,‘没什么没人喜欢我’,‘谁都不喜欢我’,现在不一样了,谁都喜欢我们念念,遇人就笑,”他煞有介事地喟叹,“没赶上好时候。”   祁念蹙着眉,反应很快地脱口而出道:“哪有!”   不知是羞的还是急的,他不稳重地一把揪住顾飒明的衣袖,异常认真地想着要如何解释,半晌后说道:“不是,他们喜欢的只是现在的我,他们不喜欢真正的祁念。”   祁念稍微松手,怕抓皱了顾飒明的衣服,喃喃低语:“所以以前没人喜欢我,正常人......他们都不会喜欢的,你也是,但也只有你不一样,只有你.....”   顾飒明让他抓着,心从始至终都软,却就是想听:“好好说。”   祁念往前挪,抱住顾飒明紧实的胳膊,低下头,磕磕巴巴说的却都是好话:“只有你对我那么好,一开始的时候你明明讨厌我,却还是去找我了,没有丢下我......后来还、还......”   他抬起眼,沤在胸口的酸涩蔓延,他很慢地说:“我以前不会笑,但只想对你笑,现在也是。这跟那些‘喜欢’都不一样。”   顾飒明倾着上身,和他离得很近,俯视过去能看见祁念头顶的发旋,沾了些眼泪的睫毛,还有微撅的抹了蜜似的嘴。   他的弟弟越来越不管不顾,只要哥哥像是不高兴了,就上赶着剖白、讨好,极好利用。   “嗯,不一样,”他温声说,“怎么不一样?”   祁念退开点距离,看他,踌躇一会儿,小声道:“你再、再叫一声那个。”   不得不说,再换个人来见了,如今的祁念很少有特别尖锐的时候,但在外冰山还是冰山,只在顾飒明面前话多些,国外耳濡目染来的风情全发挥了出来,还真像是被他养在身边的不好惹的小东西,恃宠而娇。   可荒唐的是,哪有才跟了一天不到就这么乖的宝贝啊。   顾飒明清楚他想听什么,便低声道:“念念。”   明明等的就是这个,祁念耳朵一激灵,本就潮湿的眼眶少有地快要控制不住眼泪。他捏紧放在裤子边的手,好半天,终于仰脸往顾飒明嘴唇上盖了个章,又移到下巴,撤回前舔了舔,在那留了一小片湿漉漉的光亮。他用行动说明着他们“怎么不一样”。   所有错失掉的岁月是多么珍贵,却只能从今天的祁念身上寻一点虚空的蛛丝马迹。   顾飒明百感交集,复杂难言。   车终于能上路了,不管是当老板的还是当员工的,俩人迟到已成必然,不过从高中起就没在意过这回事,现在也不会在意到哪儿去。   顾飒明等红灯的间隙,手撑在太阳穴,按了按眉骨,终于启唇问:“麓锦星城的房子签了多久的合同?”   祁念从窗外的风景中回神,转头说:“一年。”   沉默两秒,他突然醍醐灌顶,长而密的睫毛颤了颤,咬唇又松开,再咬上,把自己的嘴唇咬出更鲜艳的血色。   顾飒明找到祁念的手捏了捏,说松开,等看见祁念松开牙关了,才又随口一般地问:“如果搬去我那儿呢?”   “我......”祁念像是在思考,或者在犹豫,底下藏着为难,回答时却如同漏了气的气球,“我交了押金的,押三付一。”   这理由拙劣极了。   即使深谙赚钱不易,为了几千块钱而拒绝顾飒明的祁念,话里也透着十足的假。   他话音刚落,瞬间心虚,即使从一开始的天旋地转到稍微缓过神来之后,他就认清了当下情形,觉得只要顾飒明暂时能常与他见面就好,可现在还是难受得发紧。   祁念太害怕了,怕重蹈曾经的覆辙。   红灯过去,顾飒明表情未变,没握方向盘的那只手仍旧松弛地牵着祁念的手,无人看见他微抖的食指:“那你这周末准备准备,我住过去。”   “啊......”   这不还是要住一起,还是没区别吗......   祁念咬着后槽牙,哽着嗓子,喉间压迫感四溢,连视野都快模糊。   从小区到祁念上班的地方的距离并不远,顾飒明单手打着方向盘,进了写字楼前的停车区域,车辆在一边缓缓停下。   重新被调成静音的手机嗡嗡响了两声,没管,继续嗡嗡两声,躺在那儿的手机屏幕亮着,显示了两条短信,顾飒明拿起来看一眼,僵硬两秒,便摁下锁屏键收回口袋里。   祁念如坐针毡,却没有径自离开,好一会儿,他耷垂着眼眸,声音轻缓发涩地说:“哥,我去年毕业的时候,爸爸说过不希望我回云城,我是怕......”   “念念,”顾飒明转身看他,良久,“你不怕,否则你根本不会回来。”   祁念没有反驳,怔然的眼神里只有少许迷惘。   紧绷的肌肉艰难地逐渐放松,忍耐的情绪无力落下去,顾飒明深吸一口气,说:“祁念,别怕,我们不会再分开了,哥哥跟你保证。”   顾飒明给祁念擦了擦眼睛和脸颊,还好,哭得挺坚强,擦干净了便看不出破绽,是得人见人爱。   顾飒明把自己的手机号码输进祁念手机里,拨出去几秒再还给他,又轻松地笑着逗了两句,看着他开门下车,祁念进写字楼前还巴巴回头望了一眼。   发动引擎离开前,顾飒明划开手机屏幕点进那两条短信里,神情莫辨。   其中一条是苏成林截图的集团内部通知,其中只有关于顾飒明先生一个人的职位调动——即日起,原任祁氏文化集团总裁的顾飒明将兼任祁氏集团总经理,通知发出方为集团董事会,落款签名为祁文至。   另一条紧随其后的则是祁文至亲自发的短信。大概是给了权力注定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前段时间一直争议不绝要不要中止,前负责人直接引咎辞职的位于外地B省的大难题——一个度假村项目,这会儿直接落到了顾飒明头上。   顾飒明将车拐出停车坪,往祁氏总部的方向开,他拨通苏成林的电话:“我还有二十分钟到公司,先把能讲的都讲了......”   “现在马上拟一个通知出来,先下达各部门尽快积极配合工作。”   顾飒明拧了拧眉,踩下油门上了高架桥。   “嗯,度假村的事我知道,之前准备好的资料都能用了,做好出差准备吧。”   ......   明明全都是早前就意料之中的消息,甚至一度希望能尽早到来,但在此刻,在这个称得上快要幸福美满的一大早,顾飒明竟觉来得突然,来得太快。   更怀疑来得太过“凑巧”。   他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通话结束,顾飒明盯着路况,将立着的碍眼的手机一把扔到旁边座位上,紧抿薄唇,抬手碰到下巴时想起了什么,缓缓摩挲了两下。   作者有话说:   徐砾:就我不是正常人。 第七十六章 (上)   祁念从电梯里出来,按了按自己的上眼皮,迎面碰见前台值班的两位同事,他伸手指纹打卡时机器“哔”一声,连续响了两次“迟到”的提示音,非常大声。   一个女同事笑着说:“咦,我们还以为你今天请假不来了呢。”   “没事没事,就迟到了十几分钟,扣二十块钱贡献给我们,下午茶加餐嘛。”   “你骗他做什么,下午茶还不够你的?”那人转身对祁念说,“去Vivi那儿签一次补签卡就行了。”   玩笑几句,又提醒道:“对了,刚刚周总监好像在找你,不知道什么事。”   祁念点点头,说“好”,便转身进去,直接往周叶的办公室走。   昨天上午的初步提案尚乐传媒那边已经通过,需要调整和细化的部分做了备注,他们回来后开始一一着手解决,再分配任务并执行,接下来只需跟公司其他负责部门对接便好。   而新的项目也在源源不断进来,周叶将公司新接下的,前期策略制定已大体完成的一个app推广项目拿给祁念,但只是让他先了解了解,等尚乐传媒这边基本定了再说。   “对了,小祁,”周叶叫住他,微微皱眉,表情颇为困惑,“昨天去尚乐传媒应该顺利吧?”   祁念不明白:“很顺利。”   周叶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是刚刚李亚跟我说的,说你撞到他们那边新的大老板了,得罪了人,还被单独带去谈话?我当时就觉得不可能,但李亚说他亲眼看见了,我又怕你会不会受了委屈。”   祁念思忖片刻,波澜不惊地回答:“没有,周总监,虽然具体我也不清楚,但那位——只是找我随便问了问项目的内容。”   “那就好......”周叶放下心来,手一扬,“行,没事了,下周还过一次就稳了。”   回到座位,祁念将文件夹放在桌上,从杂物篓里拿出工牌,绕过外套披领戴上。   拿着玻璃杯去茶水间等热水的时候,祁念低头鼓弄着手机,早上顾飒明存进来的号码备注就是“哥哥”,他没改,怕摁到通话键上,只小心地复制着号码去搜了搜,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屏幕,确认过后,按下了验证的发送按钮。   接下来大半天祁念时不时摁亮手机,越摁越不大高兴的样子,但又不拨出去,怕真的打扰了他那个“大老板”哥哥的工作,便转头支起下巴专心修改自己那部分的提案。   尚乐传媒如今只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旗下有演员有歌手,自制过真人秀,早年靠口碑发家、积攒下来的路人缘也有。他们下一季度打算把主要精力集中到综艺板块,正赶上被收购,想要做出一些突破,故而各方面都不容易,产品数据分析也不太好做。   祁念边喝了口水,边把最新进度的文档给发给同组同事。   他即使称得上是文科出身,也不能否认头脑太过偏向理科思维,和人一样,有些冰冷,一切拿数据说话的要求正中他的下怀。但另一些同样重要的部分,使得小组合作不可或缺。·   文件正在发送中,祁念望着桌上那盆仙人球发呆,也不知道晚上下了班能不能和顾飒明见面,他哥哥会过来,还是他悄悄过去?   突然——叮咚!   手机响了。   祁念垂眼一瞟,看见那个显眼的绿色图标,迅速捞起手机解锁。   “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之前在忙。”   祁念两根手指悬空在键盘上方,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这样都心里微颤,好半天吞咽了一下,才做出动作。   “没关系的,你怎么知道是我呀?”   与此同时,顾飒明接连两条发来——   “晚上我来接你。”   “给你的是私人手机号。”   先前考虑纠结的事就这样解决完了。祁念迟钝地移开眼,下意识看周围,想起上午周叶的询问,顿时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他抠了抠手指,先打了个“哦”,雀跃而不动声色地酝酿着如何回复。   许是等了太久,祁念消息还没发出去,顾飒明的电话下一秒就打过来了。   他慌慌张张握着震动的手机,接起,很小声地说:“喂,哥哥......”   “你打字太慢了。”   顾飒明懒懒地声音传来,笑了笑:“在办公室?”   祁念说:“嗯,还有两个小时才下班。”   “大点声,现在不找你说别的。”   那边似乎有人过来和顾飒明说话,语气都低沉严肃,窸窣一阵才安静下来。   顾飒明转头跟他说:“下班后我来接,在楼下等你,这回别再走了?”   “不走了。”祁念郁闷道。   “......你是不是很忙,我不打扰你了,等会见。”   顾飒明声音温和地说“好”。   会议室外间休息室是冷色调简约摆设,地下铺着深色暗纹的地毯,苏成林站在门口,见顾飒明迈步过来了,问道:“要改成明天上午的机票吗?”   “改,本身也没必要那么急,”顾飒明说,“会议五分钟后继续,让他们废话少说。”   苏成林只敢腹诽——您说急就急,您说不急就不急,他嘴上道:“好的,那我去准备了。”   刚挂断电话,祁念还未回过神,右侧边一道阴影投了下来,李亚见他通话结束,立马把一小沓A4纸甩到他面前,摆出笑脸:“祁念,你现在有事吗?想找你帮个忙。”   祁念并未扭头,垂眸不语,那李亚便自顾自地说:“这个app项目推广上有一项数据太难搞了,周总催我今天下班前必须给她,实在没办法。”   隔壁Vivi闻声抬头,人事怼天怼地就是有依据有道理,她爽利地冲李亚道:“你们组没人了吗,一个学理科的人怎么来问祁念啊,他不也有事。”   “姐!你是我姐,行吧,”李亚说,“我这不虚心好学,同事之间帮帮忙怎么了!”   “你给我吧,下班前可以试一下。”祁念冷不丁出声道,看不出情绪。   李亚霎时两眼放光,连着“哎哎哎”几声:“我这就去把文件发给你!”走时还嘀咕着可以去找谁谁安心弄尚乐的案子了。   Vivi见人走远了,一脸着急愤懑:“祁念你帮他干嘛,尚乐传媒的事不是你们主要在弄么,周总监看他事少才叫他做,现在他把事情甩给你,什么玩意儿啊?倚老卖老他也才来两年,还不如别人。”   祁念平静地拢起那沓A4纸,说:“没关系,我只有空再看,下班就走。”   “这还差不多......真是,看到他就烦。”   六点整,祁念已经把做好的那一项数据分析用电脑上的工作号发给李亚,什么也没说,准时出了办公室区域到前台打卡,然后乘坐电梯离开。   他称不上急,但脚步很快,一出写字楼张望,果不其然在上午的老地方看见那辆白色玛莎拉蒂,副驾驶的车窗跟着缓缓降了下来。   他们先去顾飒明提前挑选好的餐厅吃晚餐。   遇见顾飒明之前,祁念这么多年还是这样,食欲贫瘠,早晨一杯牛奶差不多就管饱,但一日三餐都会按时吃。   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天已经黑了,城市被五光十色的灯点亮,透过干净到一尘不染的玻璃,落入眼里竟有些梦幻。   祁念认真地伸筷子吃饭,在往常想要放下结束用餐的时候,他抬眼四处看了看,恰好被顾飒明瞅一眼:“吃完了?”   “没,没......”他觉得自己不算饱,胃口也可以,便跟着继续低头,乖乖往嘴里塞了团虾肉。   吃完晚餐回到车里,祁念揣了揣口袋,手机、钱夹和优盘,别的再多也没有,都装在了右边口袋,鼓鼓的。他把钱夹掏出来准备均匀一点放进左边,刚拿出来,咻地一下——手里就空了。   “带了钱包啊,那下次得你请我。”顾飒明慢悠悠地说,打开了祁念的黑色钱夹——几百块钱,几张卡,还有两张外币。   祁念惊住两秒,那只已经空空如也的手还维持着原有姿势,忽然想起什么,他猛吸一口气,扑过去就要抢回钱夹。   “诶——”   顾飒明原本打算还给他了,见此直觉一动,躲了躲。祁念双手被顾飒明一只手就攥住,按在腿上,上身跟着被迫压低,脸直直对着某处。   “乖,不玩车震,”顾飒明一本正经,又笑道,“地方太小了,等会你难受,还容易被看见。”   现在就已经很容易被看见了。   祁念浑身冒烟,想反驳觉得无从下口,他从脸颊到耳后全红了,简直要羞愤而死,他色厉内荏道:“哥,你松开。”   顾飒明说:“先让我看看。”   顾飒明一只手仔细翻了翻那钱夹,拉开里层拉链,挑挑眉,将里面一张被折叠起来的红色的纸拿了出来。   “这是什么?”顾飒明问。   祁念干脆当起了鸵鸟,一声不吭,顾飒明捏他发热的耳垂,揉了揉,一小块地方随着力的揉搓红里泛白,松手更红了。   那张纸已经很旧,尤其折痕处褪色明显,背面还有染上灰尘的胶水痕迹,顾飒明没有完全打开,只展开两下看见几行字,便重新折好放进去。他松开祁念,把祁念搂着扶正,低下头,微微长出的胡茬蹭过祁念的脸颊,他说:“害羞什么,我们回家。”   回去的路上,祁念彻底转过身看着车窗外的车水马龙,路边树影飞快掠过,平常居民楼和高楼大厦都明明暗暗,像星布棋盘。漫过全身的热潮渐渐下去,他根本不叫闹脾气,就是感觉像多年藏得特别好的一点小秘密暴露了,遮羞布没了,还被调戏,一时间太过羞耻和激动。   顾飒明是往麓锦星城开的,快到的时候,祁念终于忍不住转回去,磕巴了一下,说:“......哥,你真的以后都住过来么?”   顾飒明沉吟片刻,最终说:“但最近有些事——明天就要出差,可能断断续续要一个月左右,最快半个月。”   祁念睫下阴影浓密,他慢慢地眨眼,中间时间间隔很长,只说:“我这周末......会收拾好的,不过有些日常用品,是不是还是让你的生活助理准备比较好。”   “不用生活助理,他不管这个,”顾飒明很快地拒绝他的提议,“你管。”   祁念点头,低声答:“好。”   而还是有一点点不知名的情绪在不断扩大,撑得心里有点难受,化为某种冲动。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开车。那个纸是第一次考试后祁念撕下来的数学联赛的名单。 第七十六章 (下)   热水从颈脖流下,一些顺着身体流走,一些淅淅沥沥直接打在地上。   回来时祁念临时要回一个紧急邮件,当时他手握鼠标,欲言又止,扭头眼巴巴地看着顾飒明才来第二次就熟门熟路,拿了条浴袍去往浴室,留他一个人,像小狗被遗弃了。   这会儿狭小的空间里再次弥漫起白雾般的水汽,潮湿的墙壁上本就沾满水珠,它们随着空气里的水声逐渐汇聚,蜿蜒而下。   祁念洗了很久的澡,出来时已经换上长袖长裤的睡衣,他站在镜子前把头发擦干,面颊似乎因为缺氧而略带潮红。   他将换下来的外套、里衣和顾飒明的一起扔进洗衣机里,却早已改变主意——今晚不打算洗了。   从浴室这头,再是餐厅,客厅,到开着门的主卧,普通乃至简陋的房子里灯火通明,沙发靠背搭着男主人的黑色外套,车钥匙就摆在旁边,茶几上放着两个玻璃水杯,有刚使用过的痕迹,里面水位一深一浅。哪怕用余光能看见以前的住户在墙壁留下的显眼刮痕,此时此地,也不过是融在这个夜晚的,融于千家万户中的其中某一抹静谧而温馨的光亮。   原本顾飒明带上来放在餐桌的纸袋已经不见,祁念抬手捂了捂脸,感觉洗完热水澡的效果未退,反而旺盛起来。   他将灯一盏盏按灭,一路走进房间,转身关上门。   顾飒明刚打完电话,坐在他的书桌前,手指一下下敲着那台未合上的笔记本电脑。见祁念终于来了,顾飒明随口问道:“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了,还这么空?”   祁念嚅动嘴唇:“这样......差不多是够的。”像是特别紧张,他往前挪动两步,便怔怔地杵在原地。   “过来。”   顾飒明探身牵起他的手,往里一拉。   祁念跌跌撞撞地贴近,膝盖碰着膝盖,一条腿别扭地抵着椅子边,手掌撑在他哥哥的肩膀上。浴袍触感柔软舒适,顾飒明随意穿着,领口开得很低,祁念和他对视,有意回避地没有把目光再往下移。   “怎么今天洗澡洗这么久,”顾飒明放低声音,手往下半握祁念的腿弯,心不在焉地跟他聊天一般,“那时候在小区门口要停车,是想干什么?”   “没想干什么。”   声音细弱蚊呐,祁念顺从地跟着力的牵引,抬了抬腿。他在勉力控制着自己,顾飒明的呼吸透过并不厚的睡衣扑在肚子上,过电的痒意延伸至小腹,他怕没忍住会一蹭蹭到他哥哥的脸上。   顾飒明微仰下巴,抬起眼看祁念,似笑非笑道:“看来是不高兴了。长大了的念念该怎么哄啊,教一下哥哥。”   祁念很少有过这样的视角,即使如此,也做不出居高临下的表情,他看起来羞怯到呆滞,顾飒明拍了拍他的屁股,说“坐上来”。他跨坐到了顾飒明的腿上。   “我没有不高兴,我只是,”祁念停顿了一下,微微弓着腰,把脸埋下去,还未干透的头发扎在顾飒明耳侧和脖子上,他喃喃地说,“这是真的......但我想再多确认一点。”   他们心知肚明,没有人怕。为了不再被分开,他们都做过无数努力,至今仍然,以后也是。   只是在对方杳无音信的时候,努力像场孤军奋战。   而祁念说的每时每刻都在想顾飒明;祁念钱包里那张放着积灰积了六年,却有高达千万元存额且仍在每月进账的银行卡;祁念仅仅只是一页早该被人当垃圾扔掉的红榜名单,就珍视地保存了如此之久......顾飒明不需要怀疑,轻而易举地,祁念就毫无保留地再一次地展现在他面前。   可祁念还想再多确认一点。   “那就来确认一下。”   顾飒明扳过祁念的下巴,在他嘴唇上碰了碰,手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探进裤腰里,拨开内裤,一把握住了祁念想藏起来的东西,顾飒明含住祁念的嘴唇,一边动手一边声音含糊地陈述:“湿得好厉害。”   祁念难为情地闭上眼,胳膊轻轻颤抖着搂上顾飒明的脖子,嘤咛两声都被堵了大半,眼角不自觉浸出眼泪。   放在他背上摩挲的手也在缓缓向下,睡裤后面被撑开,脱下一半。手指先在脊椎尾骨时轻时重地按,沿着臀缝抵在肛口时,摸到湿漉漉的一点水渍,顾飒明感觉到祁念在他怀里猛地颤栗,然后僵硬住,他吻祁念耳侧,问:“自己弄过了?”   祁念抠在顾飒明后背肌肉的指节泛白,头往顾飒明怀里钻,快要看不见脸:“不用再去厕所了......哥哥,你别、别这样,”他被折磨得快要崩溃大哭,抽噎道,“可以直接进来......”   “拿什么弄的?”顾飒明呼吸加重,明知故问。   他刚刚才往祁念后面插进半个指节都觉得太紧,根本不敢进去,但对祁念而言依旧刺激不小,大腿和腰贴着顾飒明的在抖,“在袋子里......”前端被拇指抵着碾压而过,祁念从喉咙里哼吟一声,狼狈地射在裤子里。   顾飒明早在祁念去洗澡的时候就发现了——他“不怀好意”买的全套的东西少了一件,有只闷声不吭、别别扭扭的小狗比他还心急,但还是那么乖,一个人躲着做了准备,连求欢也乖。   其实顾飒明更希望祁念不用那么懂事,他喜欢祁念跟他生气撒娇的样子。   祁念不用在他面前还当个大人,压抑又内敛,他弟弟可以跟他随意释放情绪。   “都是哥哥买的。是我想跟你上床,别哭了。”顾飒明将见祁念喘气急促,胡乱地抹眼泪,从眼角到脸颊都被擦得红红的,他出声哄道,边哄边吻上去。   祁念怔愣看向他,可怜兮兮地抿紧嘴巴。   顾飒明忍不住笑了:“不是还要我进去么,省点力气,留着一会儿再哭。”   顾飒明双手离开了他一阵,纸袋在身后发出响声,紧接着祁念被抱起来,刚挨着床躺下,直接被翻了个面。   他度过了刚才高潮后的失神和迷离,倒是异常配合,趴跪在床上,只露出两只通红熟透的耳朵尖。   内裤湿湿黏黏,不太舒服,他有些难受地动了动。   “知道自己灌肠,以前也弄过?”顾飒明俯身上去,将祁念的裤子全脱到膝弯,线条圆润的肌肤裸露,他一巴掌拍了上去,响声清脆,力道不轻。   祁念痛呼一声,心跳瞬间过速,默默掉了颗眼泪:“......没有。”   同样猝不及防,润滑剂抹在身后的时候冰凉透顶,和滚烫的血液冲撞在一起,祁念被顾飒明箍住腰,动弹不得,只缩瑟了一下,大脑混沌而麻痹。   顾飒明撩起祁念的衣服,亲吻两片蝴蝶骨和后背,往他后穴塞入一根手指,抽插起来:“和别人这样过么?”   “没有......”   “那你和谁这样过?”   祁念抽泣两声:“......你。”   “一根手指都发抖,我怎么进去?”   祁念虽然发抖,但没有叫喊,闻言他手指蜷缩,把床单抓出皱褶,忽略身后里的不适感把腰塌下去,让他哥哥更方便动作。比起回忆里那次在懵懂无知下和顾飒明做这件事,二十五岁的祁念明明更羞耻难堪,应对却也似乎更熟练,知道怎么迎合,怎么光明正大地勾引。   扩张到第三根手指进出自如的时候,顾飒明直起身,站在床边脱了浴袍,戴上避孕套,搂着祁念的腰和大腿往后摆稳,将勃发的性器对准入口挤了进去。   祁念顿时猛抽口气,撕裂般的摩擦和胀痛感窜上脑门,美化过的记忆飞快坍塌,顾飒明的那里似乎比以前更大了......他将脸埋在并排摊开的双心里,浑身潮红,大腿几不可见地抽搐。   “太紧了。”顾飒明拧起眉,哑声说道。   才进了一半,祁念反应太大,装得从容,实则和六年前的第一次根本没什么差别,高热湿软的甬道内一下下吮吸得厉害。要不是还剩了点心疼,顾飒明额角青筋暴起,汗水滴落,简直下一秒就想直接插到底。   他缓慢弯下腰,下身跟着往里进,祁念痛苦地呜咽出声,感觉肚子要被撑满,戳破。紧接祁念被托起下巴,不得不侧过脸,“放松,”顾飒明吻他脏兮兮的咸湿的脸,另一手摸到两人的交合处,“我轻点,好不好?”   “哥哥......”祁念大口喘息,点着头说好,哭腔没有再刻意忍着,整个人看起来楚楚可怜。   顾飒明开始退出来,又重新往里顶,反反复复,始终没有完全插进去。又挤了些润滑,透明的液体从交合处顺着祁念的大腿往下流,抽插变得更为顺利,龟头擦过敏感处,后穴又咬紧了些,顾飒明再也无法忍耐,握着他的腰狠狠捅了下去。   祁念的呻吟时高时低,咬着嘴唇也无法做到完全不出声,而响彻在耳边更让人面红耳赤的,是身后轻微的水声,肉体碰撞还有床板晃动的声音。   “哥......慢点,我难受......”祁念被顶得跟着床单往前滑,隔一段时间又被顾飒明捞回来继续。顾飒明似乎变得专心,没有回答他,也没有慢下来,粗重的呼吸同样萦绕在他耳边。   他看不见顾飒明的脸,叫哥哥没有回应,穿着睡衣的上身却感到冰冷,只有发酸发软的腰被死死握着,确保顾飒明操得到他。   他确实留到了现在才哭,眼泪汹涌地流,快要分不清快感和痛的区别,只知道难受,灌溉滋润着他的水漫过胸口,一下下拍打,他想要更多,更想要逃离。   而祁念还没分清楚,在顾飒明突然放缓速度却用力往他受不住的地方碾过时,就被插射了出来。   顾飒明等了几分钟,沉默地再次动起来,祁念在他身下猛烈挣扎,他听着祁念变得急促的哭声,下身被吸得头皮发麻,难以自控地凶狠地操进去,最后闷哼一声,逐渐停下。   不知过了多久,包裹着性器的地方依然很紧,火热绵软。刚刚什么也顾不上地埋头苦干,这会儿顾飒明起了坏心,不退出去,眼里浮现出祁念曾经最熟悉,现在却无法看见的恶劣。   “怎么这么紧,还是处男么?”他问。   祁念张着嫣红的嘴唇呼吸,愣了愣,他四肢无力,在干燥暖风的吹拂下依然浑身冒出细密的汗。   “不是......”祁念嗓子也哑,刚刚嗯嗯啊啊叫的声音不大,但叫了很久,“第一次是、是在我十八岁生日后两天......去温哥华前......”   顾飒明停了下来。   他稍稍松开手时,看见祁念腰上被掐出来的印子,还叠在那一小块微微凹陷、颜色极淡的疤痕上,顾飒明伸手摸了摸,俯身轻轻咬住祁念的耳朵,说:“所以忍了这么久,让哥哥多做几次好不好?”   祁念听懂了,耳边一阵嗡鸣,半晌之后声音沙沙糯糯地说“好”。   少顷,顾飒明退了出去,摘下套子扔进垃圾桶里。他将歪歪斜斜趴跪在床上的祁念翻回来,搂进怀里,说:“抱着做好么?”   祁念眼睛红肿,挂着眼泪,委屈地点头,把挂在小腿上的裤子一脚给蹬了。   “乖,抱着。”顾飒明笑了,伸手帮他把睡衣也脱干净,分开他的两条腿,身体卡进去,将又硬起来的性器重新送进那处被操得软烂的地方。   祁念的背蹭在床单上,如愿以偿地抱住他哥哥。   顾飒明变得温柔,手掌扣在祁念的后脑勺顺毛,和他接了一个湿吻,再低下头从支棱的锁骨舔咬到胸口,拿牙齿衔住祁念的乳尖磨了磨,他浅浅地动,握着祁念的脚踝往自己身后搭:“把腿夹紧。”   祁念夹着顾飒明劲瘦的腰,脚趾蜷缩,被很轻地撞到体内某处时会绷紧身体,小声地哼。   身体突然悬空了。   顾飒明将他从床上抱起,头顶光线发白,照着祁念光裸的身体,仿佛晶莹剔透,而膝盖、手肘和耳根晕出粉红。   顾飒明踱步往门口走,打开房门,每走一步牵扯着埋在祁念体内的东西。   次卧和浴室的门都已关上,客厅里厚重的窗帘也拉了起来,之前的暖气还未散去,顾飒明抱着他在黑漆漆的屋子里溜达。因为楼层很低,楼底下传来野猫的叫声,顾飒明时不时把人往上颠一下,惹来屋子里也有声音应和,而且叫得更好听。   祁念持久地心动,夹杂着一些忐忑,觉得已经足够满足,而后穴持续的摩擦称得上折磨,便打起了退堂鼓。   “哥哥,”祁念叫他,“我、我已经确认完了,嗯......”他被打断着呻吟一声,哀求道,“我们进去睡觉吧......”   “这不在睡么。”   祁念说不出话,蹙起眉卖可怜。   “难受?”顾飒明问他,转身让他虚虚靠在客厅的墙上,顺势兜着往上操弄,一下比一下深,嘴上却轻描淡写,“那我出去,就不难受了。”   “不要......但你慢点......”祁念意识不清,下意识绞紧后面,顾飒明头回没戴套进来,他甚至能感觉到那滚烫性器上面的青筋纹路。   顾飒明沉声回答:“好。”   然而祁念没等来他哥哥的“慢点”。   他在一半黑暗一半亮堂的光线下望着他近在咫尺的哥哥,想控诉对方出尔反尔,却语不成句,他肩膀止不住地向上耸动,快感铺天盖地,水终于没过头顶,失重让他只能把顾飒明当成救命稻草揪着,依靠着,同时也将自己送入更深的虎口,终于崩溃地推拒起来。   顾飒明说他自找的,压着他在沙发上又做完一场,最后尽数射进祁念体内。 第七十七章 (上)   怕他着凉,顾飒明从沙发上捞起身体软绵热乎、眼神涣散地望着他的祁念,低头一点点给他擦眼泪,指尖碰到沾湿成一缕一缕的睫毛和肿肿的上眼皮,然后看祁念顺从地闭上眼,顾飒明就着姿势把人抱去浴室。   开门,拉上窗帘,再开灯,放热水。   浴室与洗手间挤在同一个狭窄的空间里,墙角的白瓷砖爬有几道裂纹,只墙上安了一个淋浴花洒。   顾飒明把祁念放下来,双臂收紧,让祁念可以完全靠在自己身上,两个人站着显得拥挤,也亲密缱绻。   “冷吗?”他问。   祁念似乎还游离到了外太空没回来,呆呆的,后脑勺被揉来揉去也不管,在顾飒明打算直接把他拉到淋浴头下时,他却窝在顾飒明怀里僵住了,带着哭腔哼哼了一声。   “怎么了?”顾飒明怕自己真的做狠了,拧着眉伸手往后探去。   “别......”祁念突然挣扎起来,像惊弓之鸟,想去打掉那只胳膊,很快被顾飒明制住,他可怜道,“哥哥......”   “不弄出来会生病的,”顾飒明说,“不然就把你捋走跟我一起出差了。”   热水重新浇下来,温度不高不低,也不会淋到眼睛里,十分舒服,它冲走了祁念抗拒的声音,冲走了他心底的慌张,也冲走了他莫名其妙的小情绪。   祁念把脑袋搭在顾飒明的肩膀,阖上眼,咬紧了齿列,受刑一般两股颤颤地让顾飒明弄。顾飒明垂眸瞧他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下,抬起右手拿食指在他嘴唇描摹两下,没费力地撬开,伸了进去。   手指在温暖湿润的口腔里跟着搅动,刮过上颚,滑过舌尖,轻轻按压,想要抽出来时却被含住吮了两下,顾飒明曲起指关节,混着哗哗水声听见一点细微的呻吟,终于顺利抽了出来,一片湿淋淋。   好半天终于洗完澡,外面有点冷,祁念身上只披了块不怎么大的洗澡巾,像个挂件一样被顾飒明兜着屁股,没两步就回到了房间。   他被暂时安顿在硬邦邦的木椅子上,底下垫着顾飒明的浴袍,他缓缓眨眼,看着顾飒明大大方方敞着在换床单,脸燥地迅速往上移,盯着他哥哥精瘦健硕的上身,那上面有几道微不可察的不规则的印子,长长短短,是被抓出来的。   “新床单放哪儿了?”   祁念怔愣地“啊”了一声,眼神闪烁:“......柜子下边。”   顾飒明把床尾最后的角落掸好,好笑道:“在想什么,不早了,睡觉。”   从八点多回来,到现在已经将近十二点。   他朝祁念走近,默默看着他弟弟,刚打开‘双臂就被人缠上来。   洗澡巾随着动作掉了,祁念浑身光溜溜的,顾飒明把祁念抱上床,又把灯关上,回来时先敲了敲他的脑袋:“先转过去。”   祁念一开始云里雾里,等背对着顾飒明的时候才发觉已经晚了。   “再动我就把灯打开,到镜子面前去。”顾飒明把祁念肩膀一按姿势变成趴着,在他耳边讲威胁的话,手上动作却轻,仔细涂着药。   祁念气鼓鼓地吃瘪,好一会儿才小声反击:“你怎么又......都戳到我了。”   “才做了两回。这里还可以么?都肿了。”   祁念默不吭声,在夜色里满脸羞红。   “疼不疼?”   “疼的......”   祁念见他弄完了,立即主动翻身,牵扯到身后,皱脸吸了口气,把嘴唇贴在顾飒明的喉结上,嚅动着说:“可我是愿意的,跟你,只跟哥哥,比谁都愿意。”   顾飒明让他侧身躺好,沉默片刻才说:“不跟别人比,祁念不用跟别人比。”   “你会怪我吗?”祁念轻声地问,“我有时候希望你不是我哥哥,那样就会简单许多,可......我一想又怕了,如果你不是我哥哥,”他想了想,兀自说着,“那后来,还有现在就不会是我了。”   怕被误会似的,他又着急补充:“可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刚刚就是随便说的,哥我错了......反正以后就赖上你。”   顾飒明轻笑一声,叹了口气,无奈道:“不怪你,是我怕你喜欢别人,我是喜欢你,傻子,睡觉。”   语气好淡,有点敷衍。   “哦......”祁念腹诽,嘴角倒是上扬,“可你明天不是就要走很久么。”   “那再来一次?”   他闻言身体僵住,头摇个不停。   顾飒明只能一字一句地跟祁念交待清楚这次出差是去哪、干嘛,他至少会一周回来一次,让祁念随时给他打电话,如果没接或是别人接的也别着急,他一定会尽快回复。   祁念一个劲点头,非常乖巧,最后彻底安心,还没两下就嘟嘟囔囔,累得睁不开眼,睡着了。   第二天顾飒洗漱完换好衣服,拿到祁念的手机,开锁屏密码时顿了顿,填了自己的生日,没有一秒就解开了。顾飒明给他请好一天的假,转身回了房间。   这回是祁念没起得来,睡得死沉,阖起来的眼睫偶尔抖动,随便撩起被子就露出白晃晃的肤色,而前胸后背还有肩膀上点缀着细密的吻痕,颜色不重,是浅淡的殷红,完美说明着昨晚那几个小时里发生的一切。   顾飒明抚上他的额头,把刘海弄得翘起,看着睡梦中的人,低头亲那脸蛋和鼻尖,谁知祁念皱了皱鼻子,被叨扰了般不耐烦地侧头想躲。   “早知道昨天就不该碰你。”顾飒明压低声音道。   他心态崩得厉害,甚至有点后悔手下留情了,明明食髓知味却不能一次吃到餍足,如同隔靴搔痒,从前能忍,现在却难如登天。   “再亲一下,念念。”   顾飒明逮着他的嘴,接了一个长久绵长的吻,面色从容地松开,祁念仍旧睡着,一副难受的样子,顾飒明按了按跳动的额角,不想承认隐秘的心情里有发展到气急败坏的趋势。   转瞬气焰又弱下去,他继续往下掀开被褥,小心地检查祁念身后,想到等会祁念醒了却要发现自己已经不在。   ——会不会哭呢?应该不会,他弟弟离了他好像坚韧顽强到了可怕的地步,无论身处何处都能锋利生长,受尽过疏远怠慢和歧视,却从没有把尖刺真正对准过别人。   他心里顿时又酸又软。   祁念不该是那样,而应该被他守在身边,如同现在。   明知祁念听不见,也因为祁念听不见,顾飒明说“对不起”,说“再等等,很快。”   他会很快回来。   很快地解决完那些让人惶惶不安的麻烦,带他弟弟回家。 第七十七章 (下)   眼前是非常破旧的小区,墙面肮脏斑驳,满地果皮纸屑,再走两步,路边看见头顶窗口的遮阳篷还是很多年前的材质,深绿色的满是灰尘的遮阳布破了,就要死不活地飘着,和防盗窗一起摇摇欲坠。   施泽手里拎着两杯豆浆和一袋包子,跟回自己家一样拐弯到了某栋楼前,蹲在单元门口的石墩子上吃自己的那份早点。   吃到最后,他拍拍染上灰尘的裤腿,刚要起身,突然一阵风扑来,他脚下踉跄,沙子扑了一嘴。   “操——”施泽赶紧呸了两口,将手中的塑料袋口收拢,怕把剩下的早餐弄脏了。   施泽又低头看了看,心下迟疑起来,这早餐会不会送得太寒碜了点?   徐砾本来就不待见他,遑论会被这些给打动。可他还能做些什么呢?   ——每天晚上主动找过去,包揽下送徐砾回家的活儿,徐砾不理他,他就跟在后面,说像保镖,更像图谋不轨的跟踪者。到门口了施泽不敢进去,看着门被关上,便在外面守一会儿,等灯灭了依然得走。   而想到二十天假期已经过半,昨晚他直接没走,哆哆嗦嗦蹲在墙角时还卑鄙地在想,兴许醒来能稍微博上些同情。   若说曾经年少的时候徐砾爱他,是一块烧得赤红到透明的炽铁,偏要往冷水里钻,“哧”一声仿佛得到了回应,而最终难逃彻底被浇灭的命运;那么现在的徐砾连捂热都难,似乎也没有多恨他,破天荒地没有报复——比如把倒追上门来的施泽同样羞辱一番。   徐砾只是不关心不在意而已,将施泽视如空气。   一楼的洗手间窗口传来水声,施泽抬头,竟然慌了神地瞬间弯腰蹲下,半晌,才摸了把寸头,装作精神抖擞地走进单元楼。   徐砾就住在一楼,他敲门,一边唾弃自己紧张得像等待临幸的做了错事的那什么,一边紧张。   “咔嗒。”   老旧的铁门发出让人心颤的声音,徐砾刚洗漱完,从逐渐变大的缝隙里出现,看见是他,愣了一下,转眼就要关门。   “等等——”施泽急了,冲上去扒着门框,论力量他有绝对的优势,“我没别的意思,就、就只是来给你送点早餐。”   递过来的豆浆杵在徐砾手上,纸杯杯壁发烫,但迎面撞来的寒气更厚重,徐砾神色不明地看了他一会儿,说:“光晚上跟着不够,现在一大早也来骚扰了。”   “......”   施泽硬邦邦梗脖子站着说:“对不起。”   徐砾仿佛被气笑了:“你到底什么意思?如果是来道歉的,我说了,我都忘了,”停顿片刻,他挑眼看向施泽道,“你跟我说对不起,我也原谅你了。”   “走吧。”   施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咬合肌微微动了动。   “不是。”   施泽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很艰难,话从嘴里说出口艰难,从心里说出口更艰难:“我不止是来跟你道歉的。”   徐砾似乎对“不止是”之外的事情不感兴趣,岔开话问:“什么时候来的?”   “......昨晚。”   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施泽自己还云里雾里的,就已经被放进了屋子,身后铁门依旧吱吱呀呀,“嘭”地合上。   一室一厅一卫的户型,采光不好,极其简陋,他见徐砾转身回房了,便把豆浆和包子放在那小木方桌上,庞然大物一个挤在矮椅子里坐下,与周遭十分的不般配,显得滑稽。   “昨晚蹲哪儿了?”徐砾加了件牛仔外套出来,坐在对面。   “墙角。”   “一整晚?”   “......”   施泽面子上过不去,移开视线,坚持不懈地把自己买的寒碜早餐推过去。   徐砾向来不是扭捏的人,扒拉开皱巴巴的塑料袋,端起豆浆喝了一口,望着他眼下的乌青,说道:“等会儿我要出去一趟,这里没东西偷,你睡一觉把门关了走就好。”   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什么,徐砾飞快吃掉他买的早餐,没给他反应的余地就开门走了,潇潇洒洒,屋子里只剩施泽一个人。   施泽怀疑自己脑袋有点被冻傻了,他心里七上八下,头回腆着脸干这些,分分秒秒都煎熬,这会儿“鸠占鹊巢”也忐忑。   他发现自己一点都不了解徐砾,从前是不愿意去了解,现在是机会被没收了。   施泽决定复读的那个夏天还以为读“高四”的时候能再跟徐砾当同学,却没想到此后六年再未见过。他起身环顾这间房子,角角落落都是他寻找了很久的,也离开了他很久的关于徐砾的痕迹。   徐砾说起以前的事就是早忘了。   他也试过。   为了忘掉徐砾,忘掉那段不正常却上瘾的关系,施泽后来短暂地交过几个女朋友,跟过家家一样,索然无味。军校里生活枯燥,一寝室的室友常常聚在一起看动作片,他确认过无数次自己的性向没问题。   可每次自我解决的紧要关头,临了,施泽想到的都是徐砾。   他从承认自己根本不厌恶徐砾,到接受自己不是同性恋但就是忘不了徐砾,最后终于还是回到了原点——他想和徐砾在一起。   和徐砾上过很多次床的施泽回想他们相处的时候,内容稀少,大部分都是在床上。   严格地说,他们不是朋友,没当过同学,于是威风凛凛的施泽也会害怕——徐砾凭什么再回头来爱他?甚或从前仅仅和他有着肉体关系的徐砾,真的爱他吗?是看上了他一个性格恶劣的直男哪点?   徐砾中午从快递点回来,看见施泽姿势憋屈地歪着脑袋睡在沙发上,放下手里的东西,他走过去,把被压在施泽腿边的抱枕抽出来,从旁边拿了条毯子抖抖,刚盖上去,施泽就醒了。   “睡沙发不冷吗?”徐砾手一松,自然地直起身。   “不冷不冷,”施泽接住,抱着毯子,右手使得有些僵,“我不冷,我一点都不冷。”   徐砾嗤笑一声,问:“你手怎么了?”   “没事,就是受了点小伤,早好全了。”   “那起来吃饭吧。”   徐砾果然不再关心,转身背对着施泽在拆打包的饭盒。   桌上只摆了两个盒子,一看就是一人份。   施泽心里空落落的,他死皮赖脸了一上午,萎了般说:“算了吧,我......我去外面吃就行了,你这个自己吃。”说着就要直愣愣往外冲。   “我吃过了。”徐砾轻飘飘一句话落在他耳边。   施泽骤然停下,不敢置信又受宠若惊,这回他反应变快,生怕对方反悔似的,眼眶微红地迅速坐了过去。   “今天的早餐,”徐砾也坐下,晃着腿解释,“算还你的。”   施泽“嗯”了一声。   那他以后每天都来送早餐。   隔壁传来原始抽油烟机的响动,空气里安静得不像话,施泽把嘴里的饭菜咀嚼下咽,偷瞄一眼,正对上徐砾幽幽的目光。   “怎么找到酒吧的?”   “啊,”施泽答道,“......我之后又去过你以前的家,那个邻居说的。”他试探着问,“你为什么要搬出来住到这种地方来啊?”   徐砾慢悠悠说:“这种地方?这种地方一个月房租只要七百,我自己的房子租出去一千五,你说为什么?”   “那你......”施泽神色黯淡,停顿良久,“休学后也没再回去上学,是因为......”   “因为我妈得病,死了。”   他闻言呼吸一窒,拧起眉,缓慢地说“对不起”。   徐砾轻描淡写:“跟你没关系。她疯疯癫癫自己也觉得痛苦,算是种解脱,还不用拖累她儿子,挺好的不是么。”徐砾瞧他的样子,笑道:“接受不了?现在知道了,我就是这种人,别再来招惹我,改天我再'乘人之危'还能把你给捅了信不信?”   “你——”   施泽喊了一声,像是有些愤怒,他神情复杂几经变幻,最后低声说:“你来。”   祁念在顾飒明离开后的第四天才觉得走路、坐着变得彻底轻松。   之前他每天给自己上药还要打电话向顾飒明汇报,可怜得不得了,又委屈又有气,偏生羞耻透顶,难以启齿,只能听他哥哥隔着电话讲温柔好听的话,听得晕头转向,让他干嘛就干嘛。   昨天祁念就是边听电话边上的药,最后脸憋得通红,十分有骨气地叭一下挂了,对面立马打过来时他都超级厉害,没接。   第二天周末休息,祁念吃完早餐,才摸起手机点开软件,回复顾飒明长长一串的消息。   “睡了吗?”   “不接电话就算了,早点睡也行。”   “哥哥错了。”   “刚刚忘了说,明天可能会很忙,但就算电话接不到助理会告诉我,可以打。”   “晚安。”   祁念咬着嘴唇一溜烟看下来,什么呀,才一句在道歉。   但很有用。   他转头就拨了号码过去:“喂?”   “喂,您好,”苏成林深知是谁,熟稔而非常礼貌地回复,“顾总正在开会,大约还有三十分钟结束,有什么急事吗?”   “没有,”祁念说,小声嘀咕起来,“这么早开会......他吃早饭了吗?”   苏成林勾起嘴角,说:“顾总吃过了,在酒店餐厅吃的。”   “嗯,谢谢。”祁念便结束了通话。   这天晚些时候祁念需要出一趟门。给徐砾留下联系方式的第二天徐砾其实就和他联系过,徐砾约他有时间出来吃饭,俩人定了这周六中午。   祁念下了公交车,沿着人行道拐弯,按照地图路线往里走,经过一条有着各种吃食、商铺的路,然后是一个略显杂乱的小型菜市场,地表满是一个个小水坑,稍有不慎脏水就会溅到裤腿上。   祁念在小区入口的报废保安亭旁看见了徐砾,以及站在徐砾身边高出一大截的施泽。   徐砾笑意盈盈地朝他扬手,径自走了过去,拖着祁念过马路:“让你来我这儿实在有点不好意思,谁让你一问三不知,还是得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祁念无异议,跟着他走,倒是扭头看了眼灰溜溜跟在后面的施泽:“他......”   “别管,”徐砾说,“但你要不高兴,赶走也可以。”   施泽听了恨不得立马上去说明,高三最后他和祁念已经化干戈为玉帛了,哪来的什么不高兴,哪里就要把他赶走!   祁念边走边瞅瞅徐砾,“哦”了一声,不置可否。   施泽还在那儿踌躇不前,气氛有些凝固,徐砾忍不住轻笑,只说“走吧”。 第七十八章 (上)   徐砾带祁念去了小区周边一家生意很好的饭馆,桌上点了干锅牛蛙,几个小炒,份量两个人吃太多,三个人就刚刚好。   时隔多年,画面有些诡异,祁念边夹菜边听徐砾扯东扯西地讲,而坐在对面的施泽则专心捧碗吃饭,生怕刷出存在感打扰了他们俩说话。   途中祁念接了个电话,是顾飒明打来的,他叫了声“哥”,顾飒明那头便问他在哪儿、吃午饭没有。祁念放了放筷子,回答道:“我现在正和徐砾......还有施泽一起在外面吃饭。”   顾飒明闻言说:“施泽?他把徐砾追到手了?”   祁念抬眼转了一圈眼珠:“......我不知道。”   桌上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迅速移开。   祁念对着手机和他哥“嗯嗯”几声,温驯地说好,不知听见了什么,又拿手捂在嘴边,支支吾吾地询问:“昨天你没生气吧?”   听筒里传来哼笑:“不是你在生气么,我现在是在哄你。”   祁念把手捂得更严实,颇为正经地反驳:“我才不要你哄。”   于是顾飒明满足他弟弟的男子汉尊严,顺着“不要你哄”这一诉求附和几句,他让祁念一个人乖乖的,说过两天就回云城。   吃到最后,只剩施泽还未停下筷子,并在去上厕所的间隙悄无声息地把单给买了,回来继续吃。   正是中午用餐高峰期,店里迎来新一拨食客,人声鼎沸,徐砾费劲地和祁念说着话,无非就是简单问问这些年罢了,他提前结束话题,凑过去解释道:“里面太吵了,你说话费嗓子。”便招手让服务员买单。   服务员过来记下他们的桌号,回收银台打单确认,期间祁念对上施泽盯向他的目光,有感觉被冒犯到,很是莫名其妙。   片刻之后,那服务员隔很远地朝徐砾这边喊了一声:“你们那桌单已经买完了!”   徐砾愣了愣,刚转头回来,施泽刚刚那点气势烟消云散,像做了什么怕被人发现的天大的坏事一样,迅速低下了头回避。   徐砾有一瞬间的疑惑,自然觉得好笑起来,怎么如今施泽头发剃得只剩一茬,连智商和脾气好像都跟着剃没了,和高中时候相比称得上性情大变,这会儿看起来宛如哪家的黄花大闺女,扭扭捏捏的。   “你手机响了,施泽。”他提醒道。   “啊......”   施泽听见是在叫自己,慌张地摸到摆在一旁的果然在震动的手机,看一眼,不得不看向徐砾,抹抹嘴角说:“我出去接一个电话,行吗?”   徐砾无语,但施泽就较真地站在那儿,他只能点头:“你去接啊。”   走出饭馆时施泽电话已经打完,看见他们便从路边花坛走过来,犹豫了一下,冲徐砾说:“我等会儿有点事情得回去,下午......还是晚上再过来吧。”   他知道自己这样穷追不舍的方式可能会惹人厌烦,但他黔驴技穷,只会用最笨的方法。   假期本就所剩无几,而凡是多去过几次酒吧的人都知道,徐砾很受欢迎,甚至有不少经常为了听他唱歌去光顾酒吧的人,徐砾从不刻意掩饰什么,所以男男女女都有。   施泽危机感强烈。   徐砾沉默两秒,给出一个时间:“下午五点。”说完拉着祁念打算走。   施泽顿时精神了,兴高采烈地点头:“下午五点我去你家门口等你,”他识趣地边转身告退边说,“我一定准时到。”   这片小区的生活气息很重,也许给人喧嚣混乱之感,但午后走在树荫下,依然不失惬意舒适。祁念安静地沿着石砖路走,突然开口,显然是问徐砾:“你和施泽在一起了么?”   徐砾像以前一样倒退着面朝他,耸肩,回答得直接:“没有。”   “你不喜欢他?”   徐砾没有回答,仿佛丧失了能言善辩的本领。   从来面对与顾飒明不相关的事情就缄默不语的祁念,思忖半晌后,简单地陈述了一些事实:“知道你要休学后,施泽来找过我,说他找了很多地方也没有找到你,说他很后悔。”   “放以前我不会信,但这些天,我猜到了。”徐砾眯了眯眼,抬手挡阳光。   “你不相信他?”   “我相信他,”徐砾回答,还是那么笑,“我睡过的人没有不相信的道理,睡人不疑,疑人不睡。”   他被祁念噎住的样子逗到,转过身去往前走了两步,紧接着随口般说:“可我跟他没可能的。”   树枝头掉下一片被吹落的嫩叶,在空中悠悠旋转,擦过地面时发出轻微细响,它还没有经历过茂盛与浓郁的时刻,早早就归于尘土。   徐砾把祁念送到公交车站,看着他上了车,然后一个人往自己所熟悉的生活深处走去。   祁念坐在公交车上,看窗外的云城,这片楼层低矮老旧的区域也属于云城,挤在满是高楼大厦的繁华世界里,成为可以任意俯视的一隅。他看见远处麻将馆旁蹲着几个穿着花袄子的小孩,不顾脏地玩着扇扑克的游戏,无人打扰。   应该也有快乐的吧。   无论多么痛苦的人生里都能找寻到哪怕一丝的快乐与慰藉么?   祁念想不了太多人,也许是遗传的,也许是因为有过长长——很长的一段永远无法被抹去的黑暗记忆,他共情的能力向来很差,而他也不知道,至今都不知道许多事情的答案。   但已经不重要了。   祁念眨了眨眼睫,吐息模糊了眼前的玻璃。 第七十八章 (下)   B省的度假村项目坐落于临海城市,占地将近五万平方米,环山面海,地理位置较为优越。   按理来说,依照正常流程办下来,这应该只是祁氏今年地产商业战略部署上中规中矩又不可或缺的一环,挑战性没有超出能力范围,也不是随手说扔就能扔掉的项目。   早在两年前,祁氏联手几家已经磨合得差不多的投资商,从政府手里拿了地和开发权,几经筹备,启动在即。   十分顺利的进程许是容易让人懈怠,一个多月前,原本以为已经解决掉的安置问题突然出了大岔子。因为安置款发放有一定周期,早前就不愿意搬走的十多户渔民拒不签字,坐地起价,尽管在政府安抚和做工作下承诺妥协,还是借此当起了“钉子户”。   前去开工的施工队自认占理,和渔民起了冲突,场面失控,械斗中致两死一伤。警方介入后杀人者伏法,而原度假村总负责人引咎辞职。   顾飒明抵达当地的第一天正午,风尘仆仆经过要下榻的酒店也没停,直接去了项目公司大楼,让苏成林把上上下下的管理层叫去会议室开会。   同样把所有人杀了个措手不及,与其说是新负责人到来,初次见面要重新出发,不如说是一场迟来的劈头盖脸的责骂。   在场人里从职位最高的开始,一一直接点名问责。   顾飒明在事件发生的第一时间就让苏成林和底下团队派人来B省调研,关于度假村开发的文件都做了详细了解。   拆迁、安置的事根本无需经由他们这边插手,不延迟工期的解决手段有一千种,偏偏一群人仗着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胡作非为,监管失察,弄出人命,让整个项目落了个众矢之的。   因为早有准备,顾飒明不疾不徐地数他们渎职、失职的“罪名”,在那些员工的一脸菜色上扫一圈,说:“你们的前领导,谢总监已经辞职。可能过去这一个月,在总部商讨该怎么收拾烂摊子的时候让大家有了误解,以为有一个为首的人出来承担,或者说是背锅,事情就过去了。”   他神色平淡,威严和怒气藏在每一转冰冷的话锋里:“可项目开发被延误的进度;公司不断在亏损的利益;品牌形象沾上的污点;还有受害人失去的生命和他们家属的安置等等,都表明这件本不该发生的事没有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过去。”   “而如果祁氏以后还需要承担由这种低级错误造成的损失,不如当断则断——”   顾飒明手里的钢笔落在桌面,响于偌大的会议室内。   “——滨海度假村项目现在由我全权负责,我现在就可以宣布中止。”   底下木着脸听训的人听到最后霎时清醒,惊诧不已。   半信半疑拉扯没有一秒。   他们信了,没有人敢不当真。   顾飒明作为祁文至摆在明面上的“独子”,两年内在国内从默默无闻到声名鹊起,时间短得惊人,留下的行事作风的耳闻甚多。   接手度假村项目前一天他直接被提拔为集团总经理,这会儿一个下马威更效果拔群。   焦头烂额了几天,顾飒明周末晚上与几个投资方有饭局,就定在了他下榻酒店内的高级会所里。   夜凉如水。会所最里头的包间独立成院,是奢华的中式风格,典雅别致,需要走过一段水上的石板路,随着影影绰绰的光景,推开木门,绕过屏风,才是入席之处。   顾飒明还未落座,桌前的酒杯就已经立在那了,有人倒酒,水声哗啦。   仿佛大家都是自来熟,一口一个恭喜顾总贺喜顾总,把能和顾飒明共事说得天花乱坠。   对他们来说,不受宠的少爷派来这儿叫流放打压,受宠又大权在握的来这儿叫精心打磨。   场面话没走完,前菜已撤下,几个服务员训练有素地安静上菜,待走了,顾飒明伸筷子夹了口灯影牛肉丝。   “之前我们还在想祁氏会派谁来,就怕项目受影响,现在终于是放心了啊。”   “是啊,滨海这个项目规划就是活该赚钱的料!有我们祁氏唯一的少东家掌舵,大家都安心哈哈。”   牛肉丝味道一般,不咸不淡,顾飒明笑笑,启唇道:“李总,没有前段时间的流血案,我也不至于来。”   李总咳了咳:“哎这事儿真不严重,都压下来了,随便一点钱到位,照常开工没问题!”   顾飒明沉默不语,在对方举起酒杯时,神色不明地抬手碰杯。   “不过确实啊,”有人察言观色,出来说道,“本来这块地拿来做度假酒店几乎是稳赚不赔,现在出了这种事,多少会受点影响。”   奈何那位李总好像两杯就醉得离谱:“受点影响就受点影响,这年头谁出来不就是为了赚点钱......不影响赚钱怎么都好说!”   顾飒明微微靠上椅背:“那要是祁氏不要这块地了,看来东易会当仁不让地接手。”   “......哪里哪里!”那人讪笑,“别说出让金,连转让的税咱都交不起!”   滨海项目开发建设公司祁氏占股65%,相比剩下分散各路投资方的股份,拥有绝对的主导权和话语权。   在场几位都是还都是占比稍少的股东,谁也远没有能力去肖想更多。   那似乎确实只是顾飒明的一句玩笑话。之后话题又被其他人岔开,直到酒阑客散,众人欢笑离去,顾飒明一个人待在包间里闭目养神。   苏成林掐着点进来,拉开椅子坐在旁边,停顿了一会儿,说:“新的投资方基本上确定了几位,应该问题不大,但——”   但问题根本不在于此。   今早的消息还未露出去,顾飒明前脚刚上任整顿,后脚两个投资方皆突然表示因重新评估的项目风险过高,想要转股退出。   早不退晚不退,与祁氏——不如说是与祁董事长信任关系一向良好的占大头的两家偏偏这时候要退。   同时这也就没那么匪夷所思了。   所以问题解决的关键不在于能不能重新拉到投资,关键在于祁文至究竟是什么意思?   多了这一环的操作,连向来不受什么制约与束缚的顾飒明自己也说不准这究竟是打压还是打磨,是为公事还是私事。   若只为公事则一切好说。   因为在祁家,在他们父子之间,最不常谈的就是私事。最怕谈的也是私事。   而前段时间祁文至让他回一趟主宅,他还没来得及去。   苏成林说:“总部两周后的股东会议,如果最后一次商议表决度假村要不要继续做,我们现在很被动......”   顾飒明撩起眼皮:“度假村不会被否决,董事长要否决的不是度假村的项目。”他抬手撑着太阳穴,好半天才继续:“先把眼前的事做好吧,赔偿金都送过去了么?”   “两位死者均有父母妻儿,每一户给了八十万,另外那位伤者也协商谈妥,是十五万。钱都是先由我们自己这边的财务划过去的。”   顾飒明默认,又问:“今天说的那个老人是怎么回事?”   苏成林眉头一直就没松开过:“是位独居老人,不愿意搬走,现在只剩他没有签字了。今天下午我们过去的时候,只说要等人回来。”   “有孩子有亲人么?”   “有一个儿子在外务工,已经联系上了,对方说打算动身,但并不确定多久能回来。”   顾飒明站起身,拿上搭在椅子上的西装外套往外走,他酒量说差是差,但喝也能喝,苏成林还是上去搭了把手:“我亲自去跟进这件事,至少这边你能放心,总不能度假村还没建,就落了个开发商比鬼子进村还凶狠的臭名。”   顾飒明闻言哼笑一声,拍他的肩膀,手上将衣服甩了甩,独自站稳,说:“不论如何,所有的应对方案都先做着,如果一定要分出个输赢,”他抬额看向苏成林,“只能赢,不能输。”   寻不到一点喝醉的痕迹,他口吻前所未有的严肃,而这话更是对他自己的说的,没有一丝回旋和迟疑的余地。   苏成林深吐了口气,回答:“是。”   祁念休了两天假,发现他哥哥真的很忙,忙到晚上打电话时听到的声音语速偏慢,醇厚带沙,好听却听不到多少,到最后两人都不说话了,祁念再叫哥哥时,听见的只有一点呼吸声。   像顾飒明很累地躺在他身边,拉着他不干别的,只单纯睡觉的时候。   于是祁念除了去和徐砾吃了顿饭,都是独自一人,他闲暇时间很少外出,吃饭以填饱肚子为唯一要求,但吃得比较快乐。   曾经祁念力求生活保持在一根平直光滑的水平线上,没有波动便最好,崩溃后需要立马生拉硬拽回来。不过距离这样的曾经也就短短一周而已,区别已经十分巨大。   现在他拥有可以实实在在握到手里的期待。   这天下班,祁念盯着电梯上方不断跳动减小的数字,想到明天他哥哥就会回来,心脏竟然也会有些亢奋地跳动。   而祁念在走出电梯经过大厅时,迎面被两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拦住了去路。   “您好,请问是祁念先生吗?”对方倒是很有礼貌,保持在安全距离外询问。   祁念缓缓扫过两人的脸:“我是。”   “方便去旁边的咖啡厅聊一聊么,”说完像怕祁念误会,其中一人出示身份证明道,“我是您哥哥的私人律师。”   确认无误后,祁念同意了对方的提议,在咖啡厅的一处角落座位坐下。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边从公文包里拿出文件边解释来意。   “据我们所知,您目前持有祁氏集团百分之三的股份,是吗?”   祁念没有回答。   对方和蔼地笑了笑,表示无碍:“希望您能再给我五分钟时间,到时候您可以再选择要不要继续,以及如何决定。” 第七十九章 (上)   晚上,祁念从小区外的干洗店拿了衣服回来,将顾飒明留在他这儿的洗好了的风衣挂上衣架,伸手捋了捋领子,挂进衣柜里。关上柜门,就正对着中间那块明晃晃的全身镜,祁念蹙着眉头,脸上写满了不高兴,他失神站定片刻,转身去了阳台。   朴实无华的床单已经在阳台上飘了好几天,洗的时候把他累了个气喘吁吁,这会儿略带怨念地收下来更觉疲惫。   祁念终于整理好一切,躺在床上,又侧身去摸手机。   他轻易地从寥寥几个电话号码里找到了顾飒明的,但就盯着。   双眼被白光刺激得酸涩,边不自知地缓缓淌了几颗眼泪,边迷瞪得快要昏睡过去,祁念终于动了动手指,电话拨出的声响贴在脑袋旁,一下一下叩击着耳膜。   “喂,您好。”   通了,祁念还没来得及说话,听筒里传来的声音就让他的情绪瞬间回落,他问:“我哥呢?”   苏成林用的还是那套说辞:“......顾总正在开会,如果有急事的话我可以代为转达,或者会议马上有几分钟中场休息,您可以亲自......”   “不用了。”   祁念打断他,音量很低地说:“我没什么事,你转告他早点休息,今晚不用打过来了,我要睡了。”   “好的。”苏成林不卑不亢地回复。   电话被挂断,他放下顾飒明的私人手机,脑海里浮现那天在尚乐传媒看见的祁念,满头冷汗地走到亮着会议灯的办公室门口来回踱着步子。   祁氏集团作为一个庞大的家族企业,当年祁文至独掌大权时就持有集团将近90%的股权。而众所周知的是,自与何瑜离婚后,祁文至便有意提拔培养自己的儿子,甚至下放了大半的权力,顾飒明明面上看是刚刚升任,实则早已成了祁氏的第二大股东。   祁董事长想要退位的传闻在坊间流传已久。   不过苏成林最清楚,他们顾总纵使野心勃勃,也深谙在其位谋其事,最主要的精力依旧放在了文化产业上。   顾飒明在自己全权负责的领域“只手遮天”,势如破竹,但这两年的股东大会也好,董事会也好,他扮演的一直都是个好儿子,是最合格的父亲的影子和拥趸。   拿顾飒明姓氏做文章的大有人在,却掀不起什么风浪。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祁董事长的举动变得让人难以捉摸,苏成林细数近来的事情,唯一的变故就是祁念的出现。   若董事长借着度假村的由头明里提拔,暗处敲打,他们的处境会很危险。   甚至,往坏了想——祁文至如果不是要否决度假村的项目,那就是要借着否决度假村的项目来否决前去收拾烂摊子的负责人。   依照公司章程,股东会议上作出的决议,应有五分之四以上的股东表决才予以通过,而之前一直默认在祁文至那儿的祁念手上的百分之三,竟然在此时变得举足轻重。   苏成林选择让自己铤而走险。   恰如预料,说服当弟弟的将那百分之三的股份转让确实可行。   祁念比一般人镇定,机警,不露声色,他再三确定律师的身份,却在确定之后答应得出乎意料的爽快,连价钱都可以不谈。   “小祁,东西准备好了么,准备出发了。”周叶从办公室里出来,一边叫祁念,一边和身边跟上来的李亚说着相关事宜。   尚乐传媒今天有个大会。他们把新一季度的运营规划看得很重,要就目前所展开的进程做一个总结梳理,让各部门都通通气,好让后续跟上节奏。   祁念把最终定稿拷好,带上资料,跟着他们一起上了商务车。   再次来到尚乐传媒,经过一片办公区域时都是“滴滴答答”敲键盘和按鼠标的声音,氛围与印象中迥然不同。祁念自然知道现在他所服务的甲方公司的大老板换了人,换成了他哥哥。   否则也不会就那样,在此刻他踩着走过的这块地毯上,称得上惊心动魄地重逢相遇。   时间还没到,会议室内稀稀疏疏,主要座位基本都是空的,祁念坐在长圆桌靠后的偏僻位置,低垂着眼睛发呆,手指擦过赤木色的桌面,触感微凉。   “小祁,”周叶注意到他,温声说,“别紧张,指不定不需要我们出来做解释。”   祁念并不紧张,也许只是受心情影响,看起来不怎么精神。   旁边李亚见了玩笑道:“这有什么好紧张的,还是经验太少的缘故。”   临近会议开始,陆陆续续有人进来,有人准备会议现场,有人走来走去,铺满的柔软的地毯阻绝掉了不少噪音,显得空间里忙碌而安静。   忽然门口脚步声增多,隐隐约约反复听见一个称呼,祁念扭头看过去,过滤掉其他人,视线里空旷两秒,然后他看见了顾飒明。   他哥哥已经回云城了。   因为大门侧开的原因,一行人是正面朝向他走进来的。   “顾总,会议马上就开始。”原本跟在身后的尚乐传媒的总经理上前,请顾飒明往里面的主位坐。他今早临时接到通知说顾总会来参加会议,压力陡然千金重,已经诚惶诚恐了一早上了。   顾飒明点了头,但却放缓步伐,径直往前走,在会议室后方停下。   那边几个职位较低的员工不知发生了什么,怀疑人生般地站起来,只知道微微欠身,嗫喏喊一声“顾总”。   祁念眼睛没有移开过,看起来面不改色,湖面下却在荡漾涌动。而李亚比他反应快多了,有样学样地殷勤地出声,不想像上次一样错过了表现机会,居然被祁念捡了便宜。   “这是我们的合作公司的代表,下一季度的策划内容基本都敲定了。”总经理解释道。   “嗯。”顾飒明眼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玩味,正大光明,目不转睛地看着祁念。   祁念终于扛不住,起身,礼貌地称呼:“顾总。”   顾飒明喉结微动,没有打算让他心心念念得紧的、只想藏起来的宝贝成为众人焦点,他朝祁念笑了一下,落在他人眼里则是对这一片的人打招呼,总经理暗地舒了口气——看来今天至少这位突击检查的大老板心情很好。   顾飒明转身走向最前方最中间的座位。   会议流程有条不紊地进行,各个部门的负责人依次汇报,该讨论的时候讨论,该提意见的时候提意见,新来的这位总经理和尚乐高层相处看来愉快,顾飒明一直也不怎么发话,气氛比上一次好许多。   果真,祁念他们做出来的方案并不需要由他们亲自讲解,而是由尚乐传媒的对接部门发言。   祁念发觉了,不去看他哥哥就不会卡着嗓子般紧张,便混沌地挨到了这一时刻。他抬头看向自己这边的投影仪,前面大部分的汇报都很好,对方显然透彻地理解了内容,专业性的地方都讲得通俗易懂。   然而听着听着,祁念先是疑惑了一小会儿,专注地抬头盯着PPT上的数字,紧接着眉头紧蹙。旁边的周叶也看出来了,俩人几乎同时转头,对视了一眼。   预算报价是错的。   从开始的小纰漏,集中到最后汇总的时候,就是非常显眼而低级的错误,正因为如此,才让人不敢相信真的是错的。   “等,”前头有人叫停,“等一下等一下。”   汇报的人还没讲到最后,估计心里也咯噔,握着翻页笔的手抖了抖,戛然噤声。   “如果一个这样的项目只需要投你这个上面写的那么点钱,照这么个算法,可能投放以后每天都是笑醒的啊。”   话讲得幽默,偏偏在这样的场合,根本叫人笑不出来。   当着最顶头的上司的面,谁也不敢糊弄。   那位领导继续问:“谁做的?”   汇报人觉得自己倒了大霉,想着等会找人算账,却不敢在现下说话。   恒温在舒适温度的会议室内氛围变得有些僵,可左右煎熬不到大部分不相关的人身上。   周叶面容严肃地看向李亚,用眼神示意,而李亚慌了神,这个部分是他做的。他紧咬着牙,迟迟不动。   “对不起,”祁念站起来时带动沉重的椅子在地毯上后移,“这个PPT的内容是由我负责和把关的。”   他只在途中的一瞬间瞥了一眼顾飒明,迅速移开,才能勉力维持平静,语速很慢地说:“预算这里的错误我们会立即进行修改,重新做过。对于出了这样的低级错误,我非常抱歉,”他悄然深吸了口气,背绷得笔直,目光却偏低,“在以后的工作中一定会更加严谨。”   许是祁念的态度端正,之后尚乐的那位领导并未继续追究,只说跳过这部分继续。   直到会议结束,祁念都没有抬过头,等人差不多走光了,沉默地收拾东西,沉默地站在原地,望着脚尖。   周叶拉好文件袋,见了低声对他说:“没关系的,不是你的错。”她转头狠狠怒视李亚,李亚倒是先苦着一张脸,眼神闪躲,不知是愧疚多一点还是庆幸多一点。   祁念推开会议室的大门,走出去,顾飒明应该是最先那拨出去的,也不知道是还在这里,还是已经走了。   他摁下按钮,率先进了电梯,翻江倒海一阵,抵达一层,大脑空白地踏在大理石的平地上。   周总监还有事与人对接,他便打算去大楼门口等着,谁知刚抬头,迎面看见的也只能被他看见的就是那道挺阔的身影。   顾飒明似乎已经等了他很久,一步步朝他走来,又等了半天才说:“再这么站下去,我就亲你了。”他微微弯下腰,低语,像是说多么稀松平常的话:“不一会儿所有人都会知道,刚刚在大会上站出来认错的人,是他们上司的弟弟,还是——”   背后有一只手臂揽着,顾飒明身上的木调香水味和温暖的感觉包裹住了他。   “——是我想立马疼疼他的乖宝贝。” 第七十九章 (下)   祁念一下瞪圆了眼睛,又微微低头,抬手揪住了顾飒明的衣袖,高兴和害羞一起止不住地冒出头来。   好在还不是写字楼人来人往最密集的时候,顾飒明勾起嘴角,就让他那么牵着自己,带着往停车区域走去。   上了车,祁念自己系好安全带,窝在副驾驶里仿佛自己真的是个如假包换的乖宝贝,那些郁积的坏心情因为看见眼前的人早已烟消云散。   顾飒明揉了揉祁念的头发,手掌收回时刮过祁念略鼓起来的腮边:“跟我走行不行,要和领导请假么?”   他边说边发动引擎,哪里有半点询问的意思。   祁念喜欢这些触碰,慢慢点头,说:“你帮我请。”   顾飒明笑了,找祁念要手机,问他是哪个号码。   祁念瞧一眼,不放心似的,期期艾艾地说:“你要怎么请啊?”   “还怎么请,说祁念有点事跟他哥哥走了,”顾飒明转动方向盘,说,“不行?那就甲方公司最大的领导找你们的小员工谈话,想私下教育教育。”   祁念闻言郁闷地鼓囊两下嘴巴,觉得让顾飒明给他请假不合适,还是要自己来。   他拿回手机,给周叶打了个电话。   假请得非常顺利,祁念说的也是和哥哥碰面吃饭,想请到下午上班前,周叶没有多问,直接批了,甚至让他今天可以好好休息,算一点好意的安抚。   等他收了手机,顾飒明开车直视着前方,悠悠开口道:“和哥哥见面,和你哪个哥哥见面啊?”   这会儿可丝毫没有了当大领导的不拘小节。   祁念愣了愣,反应过来:“和你,哥。”他声音变轻:“只有你一个哥哥。”   顾飒明这才满意,安静片刻又说:“把头先转回来,别看窗外了,先说说我不在这几天,有没有什么需要坦白的。”   “......”祁念嘴唇张开,“啊”了一声,先是茫然,然后是心虚。他说没有。   “没有?”   顾飒明也不绕弯子了:“那你为什么帮别人顶罪?那么烂的预算是你做的?”声音维持着温和,可话语不依不饶的,“还是现在已经非常擅长站起来替别人说对不起了?”   祁念显然没想到顾飒明会问这个,祁念望着他,眼角耷拉,眼里水光流转,不能干扰顾飒明开车,就只能凑过去一点攀了攀那胳膊:“你怎么知道......”   他哥哥怎么会不知道,当年为了理科转文科的事情就生了好大的气。   “你别生气,我不是为了别人,”祁念小声解释,“提案的第一作者是我,我不想让你觉得失望......我是为我自己的疏忽道歉。”   顾飒明捏祁念搭过来的手:“知道了,你做的很好。”   前方红灯,斑马线上行人穿过,步履匆匆,顾飒明可以转头看他的弟弟。   顾飒明离开祁家的十几年,散漫惬意又自由,至今还拥有着的另一个名字就是证明。   可他再也不会忘记,不会不知情。他知晓全部。   他知道祁念饱受折磨的十年里,蠢笨地只选了一个最遥远的幻想,守着一个过期的名字,一个不清晰的轮廓,谁也不曾伤害地伤害着自己。   远比因为骨血亲情所产生的责任感与愧疚更多——   顾飒明曾经一面享受“好学生”的红利,一面在青春期恣意妄为,依旧只想做一个普世价值下“正确”的人,但他失败了。   他因为祁念的眼泪,钻进掌心的手指,嫣红湿润的嘴唇,赤裸直白的眼神和话语而管不住那点想法。   他偏离原本的轨道离经叛道,他也放弃了某些自由,手握权杖,接受束缚。   是爱让他甘愿。但别管那爱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什么。   经过六年深埋与发酵,顾飒明看见祁念只在他面前有的谨慎与自卑,就会想起那些沾满了灰尘的回忆,回忆里还有回忆,全都是灰色的。而绚烂的祁念,仅仅只存在于祁念依赖上他、被他完全接纳之后的短暂时光里。   被迫分离,被他送走、远离祁家的这些年,祁念又会把“自己”摆在了什么样的位置上?   “祁念,你从来没有让我失望,”顾飒明说,“我永远都不会对你失望。”   车窗外的风景继续飞快运动起来,祁念抿起唇,好半天才从喉咙里“嗯”了一声。   祁念跟着顾飒明去了祁氏集团的总部大楼,车辆驶入停车场,他们下来,进了直达总经理办公室的电梯,他有些不安:“哥哥,这里......”   “爸爸他......”祁念欲言又止。   仗着电梯不会停下,没有别人,顾飒明将他抱在怀里,耳鬓厮磨着懒懒地说:“事情不是靠躲就能解决的,六年了,他要知道还有救,也不会等到今天。”   顾飒明说完低下头和他接吻,然后松开,祁念微微张着嘴,缓慢嚅动道:“那就是没救了......”   “不要救了,”顾飒明笑,“好不好?”   祁念迟钝地点头,却在顾飒明再次靠近时推开了推。   “......要到了。”他羞赧地觑了眼旁边显示器上的数字,想和顾飒明保持距离。   于是在出电梯,经过宽敞开阔的办公区域,迎面碰上两位总经办的女员工时,祁念欲盖弥彰地走在了距离顾飒明右手边一尺的位置。   读书的时候就喜欢这么走,像个巴结人的跑腿小弟,不过这会儿落在他人眼里便有些不同了。   ——跟在顾飒明身边的,是一位皮肤白皙,五官精巧漂亮,穿着简单的衬衫毛衣和白色外套,黑色短发微乱的看起来年龄不大的男孩子。   因为传递出来的安静是极致的,不带任何攻击性,让人感觉到沉浸又飘忽的美。   顾飒明办公室挪了层数,但下属团队没变,两个员工颔首和顾飒明打完招呼,挨着墙根溜了。   总经理办公室的大门打开又合上,亮起勿扰的红灯,而被推出来望风的人立马转回去递消息。   “不是,咱们顾总不近女色,但什么时候有这种爱好了......”   “诶,上回你去送衣服的那个,是同一个吗?”   生活助理刚从茶水间回来,被问得一脸懵,听了解释后连忙摆手摇头,唯恐没说清楚:“林哥说了,那是顾总的弟弟,祁氏的二公子,”但表情依旧露出些许震惊,“我当时不信,谁听说过顾总还有一个关系这么好的亲弟弟啊?可这种话没人敢乱说......哎别说了,老板的事情快别讨论。”   一群人果真噤若寒蝉,瞪着眼睛互相看看,转头各自边消化边工作去了。   办公室内,私人空间感非常厚重,祁念被顾飒明搂着坐在沙发上,脚下是铺满半边地板的暗纹地毯,百叶窗合上了,只能透进少许的阳光,让人有种天气本就温暖的错觉。   “昨天晚上怎么了?”   顾飒明一只手环着他,吻他的额头,语气有些遗憾地检讨:“没接到电话是不是,哥哥太忙了,都没时间陪你,连电话也总是接不到。”   祁念到了这里肯黏紧他哥哥,浅浅的气流打在顾飒明下巴处:“......都是别人接的。”   “以后不让苏成林接了。”   顾飒明接受他的控诉,揉了揉他的头顶,拨过后脑勺短短的发茬,手掌沿着线条往下伸到衣领里,又游移着摸到耳侧和下颌。   “那么忙,是有什么事么?”祁念问。   “小事。”   轻描淡写的,顾飒明低头含住祁念的唇,吮吸碾过的力度愈演愈烈,他声音模糊地问祁念想不想他。   祁念说不了话,就吃力地点头,好半天才声气儿支离破碎地补充,说想。   他有些热,扒拉毛衣领子,顾飒明拉着他的手敞开,脱下那件夹克,白色的扔在深色沙发上,在余光里都晃眼睛。   “不能再脱了,会着凉。”顾飒明说。   祁念咬着刚被亲过的嘴唇,温存间他不知不觉已经屈膝跪坐在了顾飒明身旁,上半身塌腰蹭来蹭去,弄皱了对方的西装外套,手撑在沙发上动一动,就挨到被他弄鼓了的某处。   祁念不动声色地犹豫,徘徊,缩了缩指尖,又想伸展过去。   “乖,”顾飒明握着他的下巴颏,又往那儿潮湿晶莹的地方磨了磨,“今天不弄你,不然明天走了真像什么关系似的。”   祁念脸泛红潮,轻声迟缓地说,像告状:“你的司机,助理,他们看着我,都以为我是你的......”   “是什么?”顾飒明眼角带笑,问。   祁念不理他了,抬手去碰沙发后背的书架,那差点让人心脏紧缩、发颤的指尖改为划过并排而列的书脊。   顾飒明深吸了口气,把祁念兜着挪了挪,让祁念保持平稳地待在沙发上。   他起身走到办公桌前坐下,扫过桌前的文件,把之前秘书放来要加急处理的打开,边签字边宠溺地说:“等会儿到休息室整理一下,中午出去吃饭,下午的时间都可以空出来,想干什么?”   祁念转头,扭着身子,乌溜溜的双眼凝视着他,他从沙发上下来,走过去,顾飒明顺着他的意思转动椅子,扣住他的腰,问怎么了。   半晌,视线交缠,顾飒明忽地低笑一声,二话不说解开他裤子的纽扣,伏低做小不走心地道歉,然后伸手,沿着摸下去。   他的手往前移,温柔地握住,戏谑道:“以后想要就说,我哪次没答应你。”   ......   作者有话说:   省略的一点点在微博。下一章,第八十章 (上)的办公室play也在微博 11.22 第八十章 (上)   ......   祁念从浴室出来时早已过了饭点,顾飒明让他坐在床上,边从内线叫助理送午餐进来,边走到衣帽间随意穿了件浴袍,拉开左边的衣柜门,里面放的是几套尺寸偏小的男装。   “休息一下,把衣服换上......”顾飒明转身一看,方才捂着小鸟坐在床边的人已经不见了,床铺鼓出了一个拱起的包。   他将手里的衣服放下,压着被子躺过去,柔软弹性的床面下陷,轻轻嘎吱,他很容易地捉到被子里藏起来的怕羞鬼:“累了?”   祁念蜷了蜷腿,弓成一只虾米,闭着眼睛点头。   能不累么,前前后后这么久,场地都换了两个。   而且自从俩人飞速和好,祁念身上的印子就没退干净过。   “那躺躺,等会起来吃点东西再睡,好不好?”顾飒明手探进去,捋那乱糟糟的刘海,说。   他现在说话倒是有商有量的,声音里掺了些愧疚和补偿补救的意思,真不像别人嘴里的那些个“顾总”。   也没有刚刚按着祁念在浴室弄了快一个小时的凶狠模样。   祁念心里嘀咕着,躲他,把脸往枕头里埋,闷闷地回:“不吃。”   顾飒明说:“肚子饿了不吃饭会得胃病的。”   “我已经吃过了。”祁念喉咙微痛发痒,说着哑声咳嗽了两下,更不舒服,两条眉毛皱得紧。   “......”   “没有,”顾飒明嘴角勾起,忍住笑意,前胸隔着层被子与祁念的后背贴合,将人翻了过来,“念念还没吃过,所以必须得吃午饭了。”   休息室的窗帘是半开的,光线温和却更明亮,祁念从头到尾,从嗓子眼到整个腰腹、大腿都又酸又疼,眼里、脸上还能觉察出一丝事后情态,睫毛扑扇,唇色鲜艳。   被过滤过的阳光充盈在目光里,弥漫些许胶质的暧昧。   望了一阵,不知怎的从中望出了点委屈,祁念别扭地抬手遮住眼睛,生闷气似的装聋。   顾飒明似笑非笑地低头,鼻梁嗑在祁念的下巴上,照着祁念脖子上几小块红痕重新摹了一遍,身下顶了顶,心不在焉地问:“既然吃过了,那好吃么?”   祁念颈脖敏感,原本在躲,被顶了一下,闻言更是顿时全身僵住,从耳根开始蔓延到脸蛋染红了一片,颜色熟透。   “相比起来......”顾飒明揉搓他的耳垂,讲得不咸不淡,“以前还会说好听的话,说想要哥哥,”他胜券在握地歪曲着事实,“现在动不动就不理哥哥,中间隔了这么多年,看来还是更喜欢以前的。”   祁念此刻才是真的蹙眉,撤下手臂,乌溜溜的瞳仁盯着顾飒明,扁嘴道:“你怎么这样......我......”   他幽怨不已,忍着酸痛凑上去亲了他哥哥一口。   顾飒明听着他还沙沙的嗓音,心里软得不行,压下逗弄的心思,得了便宜便收手。   “不生气了,”顾飒明捞起他,从床尾拿了那件长袖,面不改色地扫过祁念的上半身,给祁念穿上,“稍微吃点东西,不然我不放心,别再养瘦了。”   顾飒明换好一身难得一见的休闲装,简单擦干的头发更显随意。出去时办公室内的气味已经淡了,他按下门锁,又批了两个文件,助理推门进来。   那生活助理愣了一瞬。他没见过这样的顾飒明——除了此刻正在办公、眉眼里露出的惯常的严肃深沉,顾飒明周身散发出更多的,是一些干净凌厉又轻松恣意的东西。   这样的顾总让人感到陌生。   生活助理将两份餐放到桌上:“顾总,粥一份是牛肉的,一份是鱼片的,还有几个小菜,都让做的清淡又爽口的。”   “嗯,辛苦了,”顾飒明停顿片刻,说,“你等会,半个小时后,让我们自己那边的财务总监过来一趟。”   “好的。”   顾飒明见人出去了,合上笔帽,把还冒着滚滚热气的吃的端了进去。   祁念栽着脑袋在发呆,见顾飒明回来了才回神。   他吹着气,小口小口喝完半碗鱼片粥,不肯喝了,就靠在顾飒明身上,半阖着眼,边看他哥哥吃东西边蔫蔫回话,有一句没一句的,谁也不在意,不嫌烦。   最后他被放倒在枕头上,微肿的唇瓣张着,安稳地跌入白日梦境里。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开头也有车,在微博@四野深深章 (bdq有点短,明天也更 第八十章 (下)   云城正是春雨连绵的季节,近来几日从早到晚都难得放晴。   这晚雨下得不大,细细密密地飘在路灯光晕下,打在脸上才觉湿凉,施泽经过一个又一个的路灯,有的光线昏黄,有的接连几个都是坏的,他走得很快,不把浑身的湿淋淋放在眼里,抬手搓了把脸,才感觉到面容的僵硬。   他心情有些复杂,焦急,沉甸甸一块石头压在胸口,但他不想拿一张冷冰冰的脸去面对他想见的人,便又捂着搓了好几下。   施泽已经连着一个星期风雨无阻地赶来。   他已经连着一个星期没有再见到过徐砾。   上周徐砾约施泽下午五点见面,施泽因为路上堵车,一路狂奔还是迟到了两分钟。   喘着气敲门时,他起先怕徐砾在里面觉得烦,不敢多敲,后来断断续续,意识到是真的没有人在了。   “对不起,”他不死心地在外面道歉,搞得像做检讨,“徐砾,你在里面对吗,我不该迟到,不该答应了的事没有做到,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徐砾……”   长久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安静,让人浑身难受快要发狂的安静。   直到楼上有人咔咔地开门,应该是防盗铁门一开一合,响声在这写满贫穷与脏乱的楼梯间里回荡。   施泽无心顾及,浑浑噩噩,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守在这儿这一个办法。   他不愿意走,他怕等徐砾再回来时看不见他、以为他真的爽约,还怕这一个错误会让自己的努力前功尽弃,再也得不到徐砾的信任。   走下来的楼上的住户是个老太太,颤巍巍拄着拐杖,施泽侧身让开一点,也不嫌丢人了,哪里还在乎会不会被人看见。   谁知那老太太站在旁边不走了,眯起眼瞧他,发问:“从来没见过你,做什么的?”   许是施泽看起来人高马大,怔愣在原地时表情看起来不像什么好人,对方突然拿拐杖砸了砸地,愠怒道:“又是来讨债的?他不是说早就还清了吗?我跟你说这房子是我的,跟那小崽子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她情绪起伏,充满褶皱的手使劲挥舞,“这房子我不租了,不租了!”   “还债?还什么债?”施泽拧眉追问。   “当初我老婆子就不该心软,在外面欠了一屁股的债的混混……”老太太横眉竖眼,兀自地讲,反应过来顿时停住,“……你不是来讨债的?”   误会解开,施泽说他是徐砾的朋友,拿出了自己的军官证证明身份,老太太目光打量,对他倒是立马翻转了态度,就是好似不相信徐砾还能有这种正气十足的朋友。   “奶奶,我和他以前是同学,那时候他帮过我,后来失去了联系所以才想回来找他,不知道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什么还债?总是有人来找他麻烦么?”   老太太冥思一小会儿,语气缓和下来说:“其实到今年,快大半年吧,没闹腾了。可你是不知道,那时候三天两头就有人来逮他,泼墨泼血的,邻里邻外谁不知道他欠了钱。”她啧啧摇头,“我都被搞怕了嘞,就怕有人站在他这个门口,我这一把年纪了禁不起吓。但你说呢,他态度又蛮好,有次那血从脑袋上哗哗地流来赔钱给我,叫我怎么撵得走。”   施泽越听咬合肌绷得越紧,有什么从心脏里破裂而出,剌出道道口子,死命扒着他的喉咙,撕扯他的神经,快要不能出声言语。   “……您知道他怎么了吗?为什么会欠了那么多钱?”   他哽着嗓子补充:“他以前挺好的,对我……从您的描述中应该也还是。我是想报答他。”   老太太本是要去买菜的:“小伙子,我可跟你保证不了,老话说人不可貌相,我是过段时间不会要他租了的,” 她往外走两步,回头道,“你这个同学,好像还犯过事蹲过号子,还是少牵扯点关系哟。”   施泽仍旧每天来,时间不定,但徐砾仿佛从那天和他吃完一顿午饭、约他五点见面让他高兴了半天之后,再一次凭空消失了。酒吧里去问也只说徐砾请了长假,施泽与那个跟徐砾关系较近的服务生交换了手机号,让对方有消息就告知他。   而好几天的下午五点多,他消沉地蹲在单元楼外,总能一次不落地碰见房东老太太出门买菜。   老太太见他“执迷不悟”,有次叹着气好意告诉他:“你快别来了,他要退租搬走了。”   假期的最后一天,施泽接到了电话,说徐砾来了趟酒吧,刚走,“以后可能要暂时住酒吧里”,“应该已经回住的地方了”。   冒雨走到进入单元楼的岔路口,施泽看见远处一楼透出来的那道光,心跳空了一拍,像是得救了,至少不会下一秒就彻底陷入窒息里。   施泽想马上见到徐砾,一些状似委屈的东西竟先涌上来。   他想炸毛怼回去,为什么说好的见面变成了躲他,又想不声不响的消失一回,逗他就那么好玩么?   他想明明白白说清楚,无论如何,徐砾是要上他,还是要泄恨,怎么样都可以,但绝对别想着把他摆脱甩掉。   他脚步加快,穿过萧瑟的风雨,非常紧张的同时,连心潮也变得澎湃。   徐砾将刚摆放在小木桌上的半管牙膏随手扔进行李箱里,使劲压了压,拉上拉链,往旁边沙发上一瘫。   属于他的东西不多,一个行李箱刚刚好。   他环视一圈,称不上留恋吧,完全称不上。   只是徐砾翻身,搂着那只发黄发旧的抱枕,垂眼一看连针脚都散了,他想起在这间租住了好几年的破房子里,除了那些要债的,还有一个人来过,那个人就躺这上面,就在这个位置,畏手畏脚地睡着了。   楼上的房东老太太应该已经和他见过了,退租的时候高兴归高兴,对徐砾居然头一回客气了不少。   “咚咚咚。”   格外铿锵的敲门声,在万籁俱寂的夜里使人震颤。   徐砾掀开身上的毯子,去门中间的猫眼处看了看,垂下手,站在原地良久。期间他莫名其妙地又想起,他第一次约清醒着的施泽去宾馆开房,也是这么站在门边。   和当时推开了门一样,徐砾打开了门。   春日雨天的晚上还是很冷,风持续不断地灌进来,他闻见楼道里发潮的气味,灰尘的气味,雨的气味,还有一个喘着气的恶狠狠站在他面前的男人的气味。   徐砾大脑有些昏聩,风吹麻了他的脸,他把这最后一面理解为源于对方的不甘心或者气愤。   施泽盯着徐砾,几番汹涌又抑制,对方冷淡的眼神让他挫败,终究是低喊出来:“你知不知道——”   还未听见后话——他知不知道什么?   徐砾看着施泽,甚至想笑一笑,这才是他认识的施泽啊。   而他还没笑出来,突然下巴一痛,对方气势汹汹,一具又湿又冷又异常火热的躯体猛地紧紧抱住了他。   徐砾被逼得整个人往后踉跄了一步,感觉全世界好像都在晃动,身体却没法动弹。   施泽不管不顾地箍着他,把头埋得很低,抵在徐砾的颈窝。   他想了那么多,最后只是想抱住徐砾而已。   不是抱一抱,而是和现在一样抱住就不撒手。   可很快,徐砾开始推他:“你淋雨了。”   “我不冷!”施泽急切地说。   “可我冷。”   施泽怔了一下,很难过的样子,讪讪松手。   重新回到礼貌而生分的距离,但施泽又一次进了屋子。   徐砾扔给他一条毛巾,去阳台上找出电暖插上电,坐到另一边的沙发上。   施泽揪着那条毛巾,直直看向徐砾,酝酿了好半天,两眼一闭又睁开,终于叫了徐砾的名字,声音干涩地说:“上次我们约好五点见面,但我迟到了两分钟,所以没有见到你,我保证以后不会了。”   “这些天我每天都来,然后听说你要搬走,我是想跟你说……我跟你道歉,是因为我觉得……觉得以前做过很过分的事,即使你原谅了我也觉得后悔,”宛如大闸被开了闸,他的手指被毛巾勒得泛白,“可我不依不饶地赖着你,更因为——”   “因为我忘不了你,从你休学后我就忘不了,也没等到和你一起复读,后来交了女朋友却发现根本……可我看见你在台上唱歌就能有感觉……”他皱着眉,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却不知道怎么补救,这会儿也不敢看徐砾了。   “我、我是真的,喜欢你。”   徐砾稳住发抖的手,攥成拳钻进沙发坐垫的缝隙里,停顿很久,问:“你现在的职业是什么?”   施泽不解地抬额,结巴道:“……军人。”   “你是军人,”徐砾说,“可我没读过大学,没有正常的家庭,还进过监狱,故意伤害罪,别人找我来要钱,我一刀捅伤了他。直到去年我才还清那些债,你不知道这些,所以跟着我。”   徐砾极少和人动嘴皮子说自己,而每次说起来都像在说别人:“至于你忘不了我,因为谁让我是那个不怀好意骗你上床的第一个人,”他终于笑了笑,“施泽,你是喜欢女人的,不是只能对我硬。”   “我……”   徐砾声音轻飘飘的:“我们并不合适,你有你的更好的选择,而我也有我的更好的选择。比如你的父母家庭,你的社会地位,你的世界,我可能都不会喜欢……”   “可我没有更好的选择了!”施泽气血上涌,骤然起身,毛巾一甩打翻了桌上的杯子,水花四溅。   徐砾心一颤,连忙起身抽纸收拾,却被同样阔步走上前的施泽抓住手腕往后一推,重重倒了回去。   “你不喜欢就不喜欢,可我喜欢,”施泽覆上去,他身上烘得差不多了,挺热的,“你一直都不喜欢我,以前就是想睡我,现在不想了,才找那些借口。”   徐砾挣扎起来,心里却好笑,施泽是真的还不相信他爱他,仅仅只是高二那年就轻而易举地爱上了他,不光彩也不要尊严地爱他。   施泽三下两下压制住那些反抗,很委屈似的,不停说“对不起”,在徐砾下巴、脖子边胡乱地亲,发茬扎人:“但你跟我睡好不好,就算不喜欢我,也跟我再那么试试看好不好。”   “施泽,你——”   施泽直接吻住了他的唇,堵住了他的嘴。   “唔......”浑身都如过电般酥麻。   徐砾像被摁下了什么开关,瞬间瘫软,他张嘴一口咬上去,牙尖在一瞬刺入血肉又松开,施泽痛呼,口腔里腾起铁锈味,血液却在翻涌。   “你告诉我的那些我现在都知道了,可我还是要跟着你,”他掐着徐砾的腰,嘴唇贴着嘴唇地含糊呢喃,“以后我保护你。”   作者有话说:   副cp正文就到这啦。 第八十一章 (上)   祁念已经醒了,但没睁眼,手臂从干燥舒服的被子里伸出来,觉得有些凉,便又缩了回去。   他听见窗外有鸟叫,听了很久,然后坐起来,才缓慢地将眼缝睁开,眯着,房间里窗帘拉得并不严密,但因为隔着阳台,日光稀疏地漏进来。   大概因为深刻记忆里又多了一次——入睡前脸侧靠的是炽热的胸膛,腰胯被搂着,腿抬不起来就蜷缩地紧挨着——这是祁念告别睡眠质量差的最优办法,失而复得后变得更为珍贵。   所以顾飒明走后第二天,祁念醒来发现身旁空落落的,仍旧怔忡,半梦半醒地产生一些低落和怨气。   他顺着床单溜下去,摸到拖鞋穿好,抖落被子上大大小小的皱褶,牵扯出身上细微的疼痛,心情竟然莫名地回温。   昨天顾飒明依旧给他请了假。   前一晚,想着白天做都做了、不做白不做的道理,顾飒明跟祁念回了麓锦星城,按着祁念继续折腾了小半宿;同时出于维护弟弟形象的考虑,满身青紫可以遮,可行动不见得能利索,也得留时间让他养养嘴角那块破了皮的微肿的地方。   祁念小心地刷牙洗脸,捋好头发后凝视着镜子里,眼珠动了动,上身往前凑近一点。   祁念的食指触碰到嘴唇上,轻轻按住又拿开,时而感觉不大明显了,时而依旧觉得很刺眼。   于是这一早上延续了顾飒明走后的状况,他的情绪变幻莫测,罪魁祸首却远在看不见的地方。   他当然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招致的,可想来想去,结论还是顾飒明更过分一点。   似乎有些冤枉。   顾飒明对祁念不止于有求必应,给予的时候也不止于不吝啬这么简单,一般人会受不起,祁念从前把自己比作一般人都不如,时常感到受宠若惊。   而现在“过分”这样的词从脑海里蹦出来,贴到他哥哥身上时,祁念是理直气壮的。   这样的理直气壮通过电话传达给了顾飒明,就像几次的不接电话和吹枕边风那样厉害,在外用沉闷面孔存在的成年人祁念,保留了一份稚气,以及一份索取爱的能力,然后通通倒在了他哥哥那儿。   里面有独自醒来后,延绵不绝的想念,难过,不安。   可祁念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把不安全的感觉即使是隐秘地表露,便是他在顾飒明的给予中获得的某些安全感。   祁念和顾飒明的这通电话在祁念下完楼梯,走出单元楼后接通。   果真,这两天无论什么时候拨过去,再也没有那个第一时间接起的陌生男人的声音。   即使第一遍被挂掉,几分钟内祁念都会收到回复短信,顾飒明说“等一会儿”,说等他打回去,其中表示祁念需要等待的时间会精确到分。   他哥哥太好了,好得过分。   故而他在听见顾飒明的声音之后,所有的不满转瞬带着撒娇的意味,弄得深知自己“过分了”的顾飒明嘴里道歉,实则把持困难,心猿意马。   他最过分的地方哪里是把祁念弄疼了,而是每次弄疼了就扔下祁念一个人,仿佛重逢后的时间再没干别的,坐实了像那什么关系一样的冷酷无情。   “你去忙吧,我要去车站了。”祁念这么说。   “嘴角消肿了么?”   “......”   顾飒明熟悉的令人耳热的笑声传来,一本正经地说:“下次再教教你,就不会受伤了。”   祁念理解得十分明白,早已不是从前随便就能被蒙住的傻子,他眼睛溜圆,蹙着眉纠正道:“那里是你晚上咬破的,不是、不是因为那个。”   顾飒明还是笑,听见他那边的汽车鸣笛声,便让他先看路,上班不用太赶。   可祁念不吭声不接话,顾飒明叹气,松口表示同意:“祁念嘴角的伤口是和哥哥接吻的时候被咬的,和别的无关,那现在小心过马路,注意安全,之后有事不许憋着,嗯?”   简直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祁念在花坛边停下,不得不很小一声地“嗯”,耳尖微红。   他停顿片刻,说:“......你也是,哥哥。”   连续请了一天半的假,祁念到达公司后如常打卡,被前台拉住简单寒暄几句,其中一个姑娘往里面的公示栏那儿递了个眼神,像有什么好事要告诉他。   正是上班赶着打卡的高峰期,电梯里不断有同事出来,三三两两经过公示栏,谁无意瞟了一眼,立马消息就散开了。   那一块很热闹,总有人停下又离开,离开又停下,讨论声不断。   祁念不关心地径直去往自己部门的办公区域,推开玻璃门,还未落座,又被隔壁部门的Vivi关心地黏上来。   “你回来啦,没事吧?怎么请的病假,现在好了没?”   祁念点头,莫名有点心虚:“好了。”   “那就好,千万可别因为前天的事给气着了,你看公示栏没?现在全公司都知道你是被冤枉的,李亚被通报批评了,不过——”Vivi满脸高兴,从祁念置物架上拿了工牌递给他,忽然看看周围,神神秘秘的,放轻了声音说,“不过我只告诉你啊,似乎因为惊动了上面的领导层,公司让他自离,他从今天开始都不会来了。”   祁念听着,表情没什么变化,很慢地转身拉了拉身后的百叶窗帘,最后愣了愣,才回:“自离?”   Vivi解释道:“就是还给他留了点情面的,其实就是辞退,具体的我不好跟你说了,你知道就行,啊。”   祁念捏着工牌的手按在桌沿,坐下时除了大腿有点使不上力,膝盖也疼了一下,但这些没有再次引起祁念的关注。   他眼睛落在黑屏的电脑屏幕,默默思忖,为了追求逻辑的严谨性甚至回想到前天,那个不愉快的上午所发生的事故。   按照事态发展以及站在公司立场上,李亚犯下的错误不至于受到眼下这样严重的惩罚。   最后留了点所谓的情面,实则从处理结果上说是没留任何情面。   上面的领导层......当时已经当场解决掉了的麻烦,怎么轮得到就这样惊动高层?   祁念拿舌尖舔了舔嘴角,往桌上一趴。   他好像知道了。   下巴支在手臂上,毛衣领因为姿势原因敞开了些,便用另一只手的手心捂住脖子侧边的皮肤。   可他缩着脖子,嫌弃自己的手冷,对某些现在不在身边却属于他的温暖尤为想念,仍旧是那种熟悉的,顾飒明让他做什么他都可以服从的,纯粹的想念。   下午周叶来了Vivi这边一趟,祁念坐在旁边听见了,李亚的岗位空缺,部门本就还需要招人,周叶修改几个地方,让人事部继续招聘。   她看见祁念如常地笑了笑,没提其他,只说让他做好准备、到时候有些岗位的面试会找他一起进行,便走了。   根本不需要花费多少时间,抹去一个人在某处的存在是如此简单,祁念很早很早就已经了然。   ——而它应该是与无论多久都不会消亡磨灭的那部分成守恒的。   祁念时而会天马行空地觉得世间万物都成守恒定律,恶毒与美好,幸运与不幸,极端的另一头还是极端。   而人们的人生代表自己,都像一根指针,在那阈值内可以被随意拨动,被自己,被别人,被命运,无奈或绝望的时候常有。   因为人人千差万别,不尽相同,祁念就想他自己,那根指针在极端之间跳来跳去,在他浑身写满痕迹,存留至今。但,最重要的是现在了。它好似停在了最好最高的那个顶点。祁念是受之无愧的。   他突然心情迫切地想要打电话给顾飒明,没什么事情,就是想打。   他拿上手机,端着水杯,步调不疾不徐地去了茶水间。   大理石花纹的桌边包着金丝线边,折射出阳光的影子,祁念手肘摆放在台面上,转而又潇洒地转身,站立,找到手机里的号码打算拨出去。   “祁念——”   前台从他们办公室寻过来,终于在茶水间见着他了:“——外面有人找你,是位男士,自称姓陈,说是'找祁念先生谈转让的事',你认识吗?”   祁念停滞片刻,将手机收进口袋里,他点点头,跟她去了前台,那位祁念并不认识的陈先生正悠闲地等在旁边的会客厅里。   他抬眼,看见祁念,反应并不像见了认识的人那般熟稔,但也立即起身伸手,笑道:“你好,祁念先生?”   祁念极其短暂地用四根手指指尖和他碰了碰,没有说话。   “我想这样的开场白你应该不怎么陌生吧,”那人走到会客厅门口把门带关,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前段时间,应该也有人找过祁念先生,对吗?”   对方同样地不介意祁念仿佛目中无人的沉默,直言不讳道:“据我所知,你们还差一步流程才转让成功,祁氏集团百分之三的股权,现在放谁手里都是香饽饽,如果你从前不知道,想必现在应该已经知道了......祁念先生把它转给你哥哥了?”   祁念开口道:“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那人挑眉看祁念,“重要的是,你真的要把股权转让给顾飒明吗?”   “六年空白时间,一个短短两年踩着无数人头顶在祁氏站稳脚跟的人,你真的了解他了么?”   “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待的这家公司,服务于哪个甲方,去了会和谁碰见,怎么就那么巧啊。然后顾飒明重新要当你的哥哥,对你好,是为了什么?”   他露出让祁念感到反胃的笑容,语调嘲讽:“会不会是为了你手上的股权呢?”   作者有话说:   憨批:他图什么呢?是不是图你手上的股权? 顾飒明点烟:我图他的身子。(就 这人不是渣爹派来的哈 第八十一章 (下)   祁念巍然不动地站着。   他并不比那人高,穿着休闲服的身板看上去清冷、单薄,但他毫无反应的模样,令对方在咄咄逼人后短暂语塞、乱了阵脚。   祁念扫了眼手里的名片,“陈勋,”他念出来,转而直视对方的眼睛,表情松弛而漠然,半晌才继续问:“顾飒明是为了股权,那你是为了什么?”   陈勋愣了一瞬,觉得有点意思,这一家子确实都长在一条基因链上,都不是善茬。   他又迅速摆出老道的面孔,微笑道:“这你放心,我绝不是为了股份而来的,祁小少爷——是吧?”   空气陡然更加凝固,洒进来的阳光都是冷的。   祁念只有眼睫一张一合,宛如尊雕像,生气稀薄。   陈勋双臂交叠,熨烫妥帖的西装袖口因为动作而绷开,像他本人一般露出拙劣的破绽。   右手在左手上摩挲,他喟叹,迂回,以为自己阅历过人,况且来之前掌握了祁念的弱点,他"循循善诱”地试探:“我是为了祁氏、为了整个公司。你哥哥姓顾,流言再多也确实说明不了什么,可流言这么多,他为什么不愿意改回来?他既要你的股份,却什么也不告诉你......我说的没错吧?   “但你可能还不知道,顾飒明的弟弟顾飒清——”   陈勋停顿,意味深长:“认识吧,顾飒清从去年假期开始就在祁氏实习,顾总亲自安排的,嘱咐得妥妥当当。”   “是么,”祁念平缓地说,并不接别的话,“可惜,转让书我已经签了,除非顾飒明不要,谁也要不了。”   他抬手。在陈勋希望落空后的气急败坏的神情下,那张白色的名片落下去,啪嗒掉在桌上。   “如果我哥哥骗我,那也已经骗完了,祁氏集团现在跟我没有关系。陈先生不知道是拿了谁的钱过来办事,属于办事不利,没脸要钱才对。”   祁念转身走了几步,手握在金属质地的门把上,温度不如他的手冰凉。   陈勋咬牙切齿看着祁念转身开门就要离去,提高了音量出声道:“慢着。”   还有一出杀手锏捏在手里,却不确定能不能扼紧对手的咽喉。   陈勋站起来,幽幽地问:“祁念少爷,您母亲郑亦婉当年客死他乡的细节始末,您也不好奇吗?”   祁念骤然滞住,背影如同被击打拍碎了的影子。   B省滨海项目公司顶层,之前临时收拾出来的办公室很小,但不碍事,而顾飒明回云城往返不过两天,期间办公室里就已经被翻新了一遍,入眼就是全套全新的办公桌椅、遮光窗帘和地毯,布置主灰色调,价格不菲,遵照顾飒明个人喜好来献殷勤的意图明显。   一问,说是公司副总经理让人弄的,苏成林亲自跑度假村工地去了,不在,这才没拦得下来。   于是顾飒明一回来开大会,新的旧的、大的小的事情又都算了一遍,行政管理部连夜拟文件,修改、制定新的规章制度,先前放出去的某些职权回收、作废或整改。   这周连续几天滨海的天气像是变了调,天空灰蒙蒙的,不下雨也不放晴,海风刮得很猛,照旧没看见吹走大气里无处不在的阴沉。   下午,夹层玻璃的窗户朝向采光理应很好,但奈何户外光线不足,室内开了盏灯,照在一桌面白茫茫的纸张上,最旁边那摞待办文件几乎堆到一尺高,蓝色磨砂封皮浸润着灯光光泽。   苏成林正在汇报工作。   他们顶着底下颇多的议论声,等了将近一个星期,最后那户不愿搬走的渔民在归来的儿子的劝说下,终于顺利签完字了,即日在相关人员的帮助下尽快搬走。   “事情本身虽然结束了,”顾飒明说,“但你应该比我还体会深刻,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一棵树的根如果先烂了,地上头的枝繁叶茂便都是假的。   苏成林表情严肃:“所以......当初大家都觉得处罚过重,但祁董直接裁掉了前总负责人的决断是没问题的......”   顾飒明笑了一声,站起身抽走他手里最上面的文件,低头边看边说:“祁董事长审时度势、识人待物是什么水准,你不知道?”   将手里的东西扔回桌上,走到窗户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也习惯性眺望两秒,看看总是落在有一双眼里的天空的样子。   知道苏成林自从来了滨海、重新干起又苦又累的基层活儿,却一直替自己装着满腹困扰和忧惧,顾飒明开口道:“苏成林,看问题知道既要连贯也要分割,看人也一样。”   “为了达到目的,如果只用做一件事,没有人会多此一举地绕弯子,只有达不到的时候,才有想方设法。所以这次祁董事长动作再多,目的也不是要在工作上找我麻烦,而是为了祁念。”   “可......”   顾飒明替他说:“可家事私下是谈不成的,所以只能变成权力的较量,如果一定要有输赢,我说了——”   双方都沉默下来,答案不言而喻。   良久,苏成林才道:“那股东会上我们怎么办?”   顾飒明沉吟少时,说:“先按往常的来。”   按往常的来,就是祁文至提议的内容,将百分百拥有五分之四以上的股东表决通过。   苏成林闻言抬眼,攥着剩下一份纸质文件袋的手心出了点汗,深呼吸一口,往前迈了一步,说:“如果维持现状,即使我们投反对票,祁董事长和那帮无条件拥簇的小股东加起来的占比也能达到五分之四,”他勉强地继续和顾飒明对视,快被那审视的目光凌迟,却不后悔,“而要改变现状,拿到主动权,只有......”   他停住了,没说完,只将那只棕色的文件袋递给了顾飒明。   “这是什么?”   “股权转让协议。”   顾飒明拧起眉,隐隐感觉不对,如此短的时间之内,他想不到苏成林背地里会从谁手里拿到祁氏集团、足以撼动股东会议的这一份转让书。   白纸黑字,亮得晃眼,顾飒明第一眼就看见了。   他不可置信地捏着那薄薄一沓协议,看见熟悉到刻骨的字迹,那感觉像是外面烟灰色的厚重的天突然压下来,他只能僵硬地盯着那几个字,一时难以做出什么反应。   顾飒明不是忘了祁念名下的这百分之三的股权。   顾飒明是从没有想过去碰。   他把协议放回去,撩起眼皮,目光锋利,再开口竟有些干涩,冷厉如刀:“什么时候的事?”   苏成林张口想先揽罪,还是梗着脖子回:“上周,您回云城前。”   上周。他回云城前。   不用再问,苏成林派去的律师一定如同解决每一场谈判一样,操着公事公办的口吻,为了达成目的,让祁念保持缄默。   而祁念那一晚给他打来的电话凑巧被拦下了。   顾飒明强压下去的怒火再次冒上来,手一扬,文件夹被“唰”地甩在了地上,隔着地毯,只能发出沉闷、不痛不痒的一声响。   他以为他弟弟不接他电话只因为不满是别人接的,他以为他对他弟弟已经很好了,所以敢索取无度,敢随心所欲,敢大言不惭地说祁念可以完全依赖他、相信他。   他把他弟弟弄得浑身青紫,次次做完就走。   多么荒唐,他是祁念的哥哥,也是祁念的男朋友,可其他人却都以为祁念是顾总养在身边的漂亮小情人。   苏成林做好了挨骂的准备,无论多过分的话他都受,却没有听见再声音。   顾飒明一言不发,沉默持续了很久,久到时间仿若静止。 第八十二章 (上)   那天陈勋离开时的姿态远不如来时潇洒猖狂。贴有蓝色广告标语的电梯门缓缓合上,他掏出手机,心里没底,酝酿着要如何汇报工作结果。   “……喂,”终于拨了出去,陈勋虚靠在电梯里,掸了掸衣摆,语调随意,“事情已经办完了,何总,剩下的条件总该兑现了吧。”   他边听电话,手指边在锃亮的金属墙壁上画圈:“这我可保证不了,我又不是你何总家的百晓,是吧,但你放心,该说的我都说了。”   “有反应,直挺挺站着,脸色煞白,”他笑,恢复神情道,“毕竟谁能接受得了亲生母亲是因自己而死呢?”   “我理解,理解,亲儿子和自己反目成仇,却庇护着小三的儿子,情有可原。”   陈勋走出电梯,不知真假地轻笑,半晌道:“我你还信不过么,不然何总现在还能依靠谁呢。”   陈勋确实是拿钱办事,报酬自然丰厚,其中还夹带着些与雇主不必要提出来的人情戏码。毕竟一般人也接不到这种稀奇的差事。   虽然差事貌似没办妥,但他是谁,有的是脸拿钱,何瑜病急乱投医,六神无主,所以很是需要他的帮助。   陈勋就是说出花来,也不能让这到手的房产和钱打了水漂。   但不得不说,祁念让他很意外。   因为与何瑜表述的实在差了许多,刚刚那位身世坎坷、令人忍不住嗟叹的,不受宠的祁家小少爷,并没有听起来的那么不堪一击,与表面看起来更是具有欺骗性,算个狗屁的脆弱。   祁念从头到尾平静如死水,言语和眼神是掩藏其中的无形利器。   只有第一次提到郑亦婉的那一下,祁念身上微妙的变化让陈勋有了不少喜悦,可这喜悦很快又从他这消失了。   饶是陈勋自知自己是个揭人伤疤还没有负罪感的恶人,都不免自嘲,他像是唱的场可笑的独角戏。   祁念给他上了生动的一课。   接下来几天,公司里的事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新的阶段性工作距验收时间还早,但祁念开始离开得较晚,坐倒数的公交班车回去,凭一己之力把进度朝前拔了一大截。   祁念没有再回麓锦星城,机械地过着另外的两点一线的生活。他还是如常给顾飒明打电话,通常是在想睡觉前打,小小声声地回应,只是为了听到更多的他哥哥的声音。但他不敢说多了,怕被听出来,于是显得格外乖巧。   房间里弥漫因为久未有人居住而着能被闻见的淡淡灰尘味,米色窗帘遮光很弱,哪怕夜晚满屋子也是通透凉薄的光彩。   通话结束,祁念闭上眼睛,蜂拥而至的各种各样的碎片仍旧从脑海里飞到眼前,密密麻麻,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他得强制地拨开一切,去想想方才那耳朵记住了的声音。   难以入睡会变得好像好了一些。   又是周五,快六点钟,小组里的成员分别把新做出来的文档和PPT发在群里,呼叫祁念查收,聊天框附带着俏皮的表情包,说“今天和朋友约饭啦,等会先溜哦”、“我也是,我是和男朋友嘿嘿”。   除了一些加班的部门,等到六点半左右,祁念周围的座位几乎空了,周叶从办公室出来不可避免地看见他。   “小祁,今天没什么事了,别加班了,”周叶扬手催他,“走吧走吧,快走。”   祁念还未说话,桌上的手机先有了动静,周叶又假装强势地提醒一遍让他不要加班,然后示意他接电话,便离开了。   祁念再次低下头,亮起来的屏幕上显示着熟悉的名称——“爸爸”,可面对这通电话他却顿感强烈的陌生和不适应。   祁文至以往一年去一次温哥华,在祁念生日前后,会和祁念见一面,然后便是些节假日的普通短信,就是很少给他打电话。   而此刻或许还多了别的原因,是一点虚无、膈应、陈旧又翻新的东西,乱七八糟堵在了他的身体里,窒住,难以通过浓稠的血液流通。   嗡嗡叫着的铃声突兀,迫使他拿起手机,按下接通按键,放到耳边,说:“爸爸。”   祁文至那头很安静,他一如既往的和蔼,与祁念说话从不过重:“小念,现在在哪?”   “在公司。”祁念说。   抵触的感觉转瞬又消失了不少,祁念从小只叫祁文至爸爸,很亲切的称呼,很难得见到人能叫一次,但总有着遥远而近乎透明的某种感情连在那儿。   祁文至问他吃过晚饭了没有,祁念说还没有、就去。   简单无目的的嘘寒问暖过去,祁文至开口调笑道:“从回国之后还没有回来过,爸爸之前说不希望你回来,赌气?”   祁念难于作答,磕磕巴巴说:“……没有。”   “那就是被更重要的事给耽搁了。”祁文至语焉不详地这么说,走到别墅二层的观景台,摘下眼镜,逗弄那只名贵却不讨趣的鹦鹉。   许是心理原因,祁念手一紧,很慌,听见父亲醇厚的嗓音又道:“回来吧,明天家里有客人来,你哥哥不在,总得有个来撑场面的。”   祁念顿时发哑,手隐隐发抖,不自觉地深吸了口气,他不知道激动从何而来,是因为收到了一个“回来吧”的邀请还是因为别的。   而那个“别的”非常强烈。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一个词,被他父亲漫不经心、轻飘飘地说出来,可他本就晕眩发胀的脑袋更不清醒,仿佛陷入巨大的漩涡里。   ——这也是祁文至从把他送到温哥华之后,第一次在他面前谈及顾飒明,他哥哥。   祁念清了清酸涩的嗓子,轻声说好:“我明天回去,爸爸。”   祁文至笑了一下,嘱咐道:“明天下午我让司机去接你,季叔,你认识的。”   苏成林不知道站了多久,时刻保持干燥温暖的办公室内没有一丝声响,他不敢动,也不敢再说什么,只能站着,脚底发麻,似乎双腿都快失去知觉。   这时,门被敲响了,应该是来送资料的下属,苏成林看了看顾飒明,又沉默地垂眼。   难熬的时间过得太慢,顾飒明终于开口:“进来。”   门外的秘书应声而入,脸色较为轻松,高跟鞋踩在没铺地毯的地板上时发出轻微而清脆的声音。   “顾总,这是您要的工程部的资料。”但她放下资料时,敏锐地通过顾飒明的脸色察觉到了不对劲。   氛围霎时陷入更多人参与进来的微妙与糟糕。   好在秘书懂得分寸,并未再出声,也识趣地一点头也没偏、不看站在一旁的苏总助,她迅速退了出去,将门合上。   “出去。”顾飒明再次开口,吐出两个字。   这话只能是对苏成林说的。   苏成林僵了僵,很想解释点什么,但片刻后,他低头,艰难缓慢地往后退了两步,不卑不亢地打算先去外面边工作边等着。   这件引得顾飒明雷霆震怒的关乎祁念的事,一定会有一个结果。   无论是什么,苏成林都接受。   他仍旧不后悔,他也在乎结果,从在大学和顾飒明共事起,他就同样开始尤为在意结果。   而现在,顾总不会在股东会议上被屈辱地压过一头,就是他在乎的结果。   至于他自己......依照顾飒明往常的脾气,差不多就是让他卷铺盖滚蛋的辞退处理方式了。   “站住。”   顾飒明突然又叫住他,苏成林停下脚步,对视,顾飒明目光冷锐地注视良久,看不出一丝多余情绪的表露,说:“我给你一个机会,可以让你选择不用再跟着我工作,同时能给你提供更宽广、自由和适合个人事业发展的平台。”   苏成林十分意外,紧锁眉头,张口就想要拒绝:“不......”   “因为你所看见的那些恒心或决心,都只是我的私心。也许我并不是你所希望跟随的那种老板。”顾飒明打断他。   苏成林简直不知道事态怎么就发展到这个地步了,他惶恐,甚至开始疑虑地反省,嘴里斩钉截铁地说,带着破罐子破摔的意味:“除非你亲自开了我,否则我是不会走的。”   顾飒明看了看他,靠上座椅靠背:“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开了你么。”   “因为我所有的一切都只为守住一条底线,假设你今天的先斩后奏和擅自越权最终守住的不是这条底线——”他停下,所说不是在夸大事实,也不是在玩笑。   而苏成林闻言愣住,细小琐碎却总是被强调的一些记忆涌现。他突然明白了。   顾飒明说:“苏成林,如果你不辞职,我不希望再有下一次。”   四肢百骸都幡然醒悟。   顾飒明的底线就是祁念。   祁念就是他开始这一切的源头和终点,是他构建这庞然高楼与大厦的目的,是他不可动摇的寻找,是他全部的等待,是他勃勃的野心。 第八十二章 (下)   在秘书第二次接到指示,进来把顾飒明批阅过的文件取走后,墙壁上悬挂的白色挂钟发出极其轻微的声音,时针指针指向了正下方。   少时,苏成林敲门而入,与平常无异地提醒道:“顾总,今晚七点和姚总他们定在了望月庭吃饭,司机已经在楼下了。”   顾飒明闻言抬头看时间,起身,拎起沙发上的灰色西装外套穿上。   他不疾不徐往外走,边整理衣领袖口边说:“准备一起提前回去,不用待到股东大会前一天了。”   俩人走到电梯旁,苏成林按下电梯门,尾随其后,有些忐忑地问:“今天?”   顾飒明睇他一眼,突然哼地笑了:“我也没你想的那么随心所欲,这回不连夜走,但跟工程部的会议提前到明天上午十点,你通知下去。”   “好的,”苏成林讪讪回答,转而挺内疚地说,“上次说让你放心,结果......”   “行了,我不想听检讨,”顾飒明阻止他,“你们总助办谁不说你一句好话?”   他语调平平,调侃起来不知道多扎人心:“'林哥连碰上祁董事长都不当那是领导,完全处变不惊'?处变不惊到连真正的领导都可以越过,一群人都还不清楚他们林哥今年连年终奖都没了。”   苏成林自作自受,越俎代庖的时候就知道有今天,只是没料到会如此惨烈。   他灰头土脸,苦笑两下,出了电梯还得摆回苏总助那副得体的模样,等顾总上了车,才坐上副驾驶。   于是,因为晚上和滨海当地几位重要合作方的应酬推不掉,考虑到会喝酒,又恰好还有需要处理的琐碎却必要的事,他们只能周六再走。   依照顾飒明尽快的要求,秘书订的第二天下午的机票,飞云城。   次日九点,顾飒明在独立餐厅用完餐,到达大厅,终于将房退了。   几乎住了快半个月的酒店,设计精美的宣传册上描写得天花乱坠,而所谓“一百八十度俯瞰瑰丽海景”、配套齐全的总统套间也毫无可取之处。   从前出差习惯了住酒店,不觉得,顾飒明这是第一次走到哪儿都感到烦躁厌倦。   滨海度假村项目至此在顾飒明手里整顿重改,初步奏效,迈入正轨,前路漫漫。   而他回云城后还会不会亲自再来,这个项目还与他有没有关系,都是未知数。   周六下午,雨过天晴,逐渐回暖的气温和阳光终于给云城带来盎然春意。   祁念提着一小袋生活用品往小区里走,经过花园,看见杜鹃花七零八落被扯了满地,一群小孩子们在草坪和灌木丛间跑来跑去地搞破坏,不远处的保安正板着脸跑过来,祁念才发觉绕了远路。   他立即避开,往安静的小道上走。   祁念对这附近还很陌生,兜兜转转终于回到单元楼门前时,他再次接到了祁文至的电话。   二十分钟后,敲门声来得意外,即使他爸爸已经问过他地址,并提前告知司机已经出发了,祁念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快。   老季亲自上楼来敲的门,只开始愣了一瞬,还是如同从前那般称呼他“祁念少爷”,面容祥和亲切,简短交谈的言语中带着些感慨和唏嘘。   祁念神经里略微紧张的那根弦得以松了松,什么也没有准备,他坐上了车。   轿车平稳开了一路,经过繁华的市中心,驶入道路变得宽阔优美的富人区。   再往里,蜿蜒的夹道两旁都是茂密而笔直的树,祁念从车窗里看见前方徐徐打开的高耸铁门,他手指攥拢,深吸了口气吐出来。   祁念在一片姹紫嫣红的开放式花园里下车,眼前三层高的中式别墅沉稳、内敛而大气,立于别墅区最靠北的树林深处,仿佛世外桃源。   与曾经带给他源源不绝噩梦的那栋洋房大相径庭。   “祁念少爷,董事长一直很想您,进去吧。”老季替他关上车门,见他伫立不动,站在一旁宽慰道。   他谢过季叔,心中徘徊,唇线紧绷着,踏上铺满大理石砖的台阶。   门口等候多时的佣人中年模样,看上去朴实,面上没有一点不耐烦,明明和祁念第一次见,同样笑眯眯地先一步将祁念引进敞开的大门:“祁念少爷,先生已经在书房等您了,请跟我来吧。”   祁念一路跟随佣人经过玄关、偏厅、客厅,深褐色的实木顶天镶嵌在墙面里,旁边挂着幅巨大的水墨山水画。   再上楼,还是一贯的中式风格,走廊尽头是个方方正正的露天阳台,阳台种满了绿植,木架上站了只羽毛艳丽的彩色鹦鹉。   佣人在书房门口停下,颔首示意,然后退开两步站在一旁。   祁念抬手敲门,听见一声“进来”,便推门进去。   “爸爸。”祁念叫他。   时隔一年未见,岁月在他父亲身上流逝的痕迹不重,永远从容。   祁文至已经从文件里抬头:“来了,小念,”他取下眼镜,“累不累,先让佣人带你去房间洗漱休息一下。”   祁念知道晚上还有客人要来,他现在这一身不合礼数,于是点头,静静地退了出去。   佣人把祁念带往二楼另一头的卧室,不忘热心道:“这边是先生的主卧,您的就在旁边,平常连顾少爷回来了都没有这样的待遇呢。”   “是吗,”祁念观察着室内景致,声音不大地问她,“我哥经常回来么?”   她停顿片刻,像是无奈地笑了笑,只说:“顾少爷自己在外面住,年轻人,得忙事业。祁念少爷如今回来了,要是能常来看看先生就好了,家里也热闹些。”   祁念“嗯”了一声,从房间的落地窗望出去,在后院看见了一大片形状不规则的花海,纯白,随风摇曳,像翩翩的蝴蝶。   佣人见如此,心知不便再打扰,离开前说:“您先休息吧,洗漱用品里面全都有,衣服挂在衣柜里了,有事情可以立马按铃叫我。”   天色渐渐黑了,别墅外有车辆驶入的声音。   祁念坐在偏厅,他已经换上合身的西装,深蓝色丝绒布料,搭配白色衬衫和蝴蝶结,被他穿出不活泼却惹人喜爱的模样。   “小念,过来。”祁文至从楼上下来,叫祁念一起到客厅等候。   不多时,客人从屋外进来,身量较高、年纪稍长的男士随同着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士,他们挽着手,衣着同样正式而亮丽。   看上去很般配,祁念眨了眨眼,想。   他跟在祁文至身旁,安静而乖巧。   “祁董事长,”那位男士先上前握手,开口道,“今天替我父亲登门拜访,实在荣幸。”   “裴逸,你爸爸跟我老朋友了,叫什么董事长。”   “是,祁伯伯。”   说笑完,他留意到祁念,眼神带着笑意询问。   祁文至将手搭在小儿子的肩膀,介绍道:“犬子祁念,之前一直在国外留学,藏着没让人见过。”   裴逸来之前早已知晓情况,顺势接话几句,同样道:“这是家妹,裴依。”   裴依今年二十二,长相出众,性格活泼可爱,被拉来吃饭也没什么脾气,乐天派、很天真的女孩子。   今晚前来共进晚餐客人的父亲、云城著名商业地产开发商裴国祥,早年与祁文至有过商业来往,是祁文至少数相交多年的朋友。   两位私下已经通过信儿,意思是让两家小辈互相认识认识,只是都暗地说明了,不当真。   餐桌上,祁文至坐上位,裴逸单独在左边,祁念被安排和裴依并排坐在右边。   与下午祁念见到的佣人不同,就餐时服侍的两个佣人又是生面孔,把菜上齐,她们便自觉退离餐厅了。   祁念正前方摆着一盘红酒烩牛肉,他次次夹菜都要绕过去,然而次次都无法忽视,遵循就餐礼仪,他几乎只动了剩下近处的两个菜,频率也不高。   吃得着实不自在。   席间裴逸请教祁文至一些项目上的问题,不知不觉成了讨论工作,过了好半天,祁文至夹了点菜到祁念碗里,说:“小念,给客人也夹夹菜。”   裴逸闻言笑道:“平常依依在家里吃得都没今天多,总说吃腻了,今天总不腻吧?”   “哥,什么呀。”   裴依瞪她哥哥一眼,说:“不过祁伯伯家的菜确实好吃。”   祁念神情泰然,波澜不惊,放下手里的筷子,拿起公筷问道:“裴小姐想吃什么?”   裴依知道长辈的意思,但她把祁念当刚认识的朋友,拒绝是拂了面子:“随便什么都可以,”她抿抿唇,“麻烦你了。”   祁念给裴依布菜时,看见季叔突然从外面进来,走到祁文至耳边很短地说了些什么,然后祁念听见他爸爸说“叫他直接过来”这样的话,不清不楚。   随后祁文至抱歉地起身,说要出去打个电话,让祁念帮忙招待。   只剩三人,餐桌上氛围倒是松快了些,裴依自来熟的和祁念聊天:“说起来,我们还算是校友呢,学长,不过之前在温哥华居然也没见过。”   裴逸今年三十,刚订婚,但和他们没什么代沟:“你整天在外面瞎玩,怎么可能碰得到?图书馆去过几次,你说说?”   “哥,你干嘛总在外人面前拆我台!我念研究生了肯定天天泡图书馆,我发誓。”   祁念只能跟着应付两下,转而望向窗外深色油画布般的天空,魂魄出离了大半。   待祁文至重新回来没多久,晚餐结束,茶已经泡好,祁文至和裴逸继续在客厅说起公事,祁念便得了带裴依四处参观、走走的任务,俩人在别墅一楼绕了一圈,最后在偏厅的阳台停下。   “学长,你放心,我下星期就回温哥华了,”裴依背靠石柱站着,她看出祁念的状态,解释道,“他们不会得逞的,我看就是突发奇想这一出罢了。”   祁念表示默认,只说:“抱歉,今天招待不周。”   “没关系,”裴依朝他一扬手,狡黠地笑,“不过你要是能帮我介绍几个温哥华本土的帅哥......”   祁念终于笑了一下,说:“我认识的不多。”   “没关系啊,只要有就行!”   裴依刚说完,晃动着身体,突然像被吓着了,眼睛睁大了睁,看向祁念身后的远处,拍着祁念的肩膀,嘀咕道:“哇,吓我一跳,这是......是你哥哥吗?”   祁念闻言抬眼,第一次直直正视着裴依。   他还未确定,竟然就感觉犹如芒刺在背——昨天和顾飒明通话时,他并没有说今天这件事。   半晌,祁念迟钝缓慢地转身过去,越过镂空低矮的屏风,顾飒明显然是刚从门外进来,却不知已经在那里停留多久,正用一双狭长漆黑的眼睛看着他,眉头微拧。 第八十三章 (上)   祁念一步步朝顾飒明走过去,肢体不太协调,他松开紧咬的齿列,张了张嘴叫道:“哥哥。”   他眼里盛着惊喜、疑惑和不敢置信,仿佛快要从那水光里溢满出来,同时被他哥哥沉得看不出情绪的脸色弄得心里没底。   思及身后的裴依和耳边渐近的交谈声,祁念手指扣着西服衣摆,指甲刮过丝绒排列的纹路,用只有顾飒明能听见的、极轻的声音说:“我等一下跟你解释。”   语气里带着询问,是示弱的模样。   顾飒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眉目拧得更深了,不待出声回应,祁文至已经和裴逸从客厅出来。   “飒明,回来了。”   顾飒明转身:“父亲。”   他和裴逸在一次晚宴上有过一面之缘,互相对视点了下头。   “那我和依依今天就不打扰,先走了,多谢款待。”裴逸说。   裴依慢了半拍地挪到她哥旁边,咧嘴也笑道:“谢谢祁伯伯,晚餐真的很好吃,花园也好漂亮啊,”她歪头,冲祁念眨了眨眼,“学长,有机会在温哥华见,记得我们说好的。”   祁文至闻言颇为意外,思忖着什么,外人看不出来,他明白,不动声色地忽视空气中涌动的暗潮。   祁念下意识地“嗯”,视线从顾飒明的背影和垂放着的手上移开,怔然地抬眼。   恰好顾飒明侧身往旁边让开一步,水晶吊灯的光打下来,将站在后面的祁念暴露无遗,肩领镀了层柔和发蓝的光晕。   祁文至伸手抚了抚祁念的后脑勺,说:“小念,你和依依差不多算同龄人,有话题聊,正好帮爸爸去送一下。”   祁念用余光抓紧那道身影不放,心里莫名沮丧,他微微仰头,迟疑地看向祁文至,知道不容拖沓,只能很快抿起唇出声答应,将客人送出门。   轿车没有开进来,祁念沉默而有礼地随他们走到主宅院落最外面的大门处,被裴逸友好地道谢,看着车辆发动驶离。   车灯飞快从前头短短一截的路面消失,视野陷入昏暗,而祁念满脑子想的都是顾飒明。   “祁念少爷,晚上外面有风,等会别感冒了。”佣人一路跟在旁边,提醒道。   祁念这才觉得冷,想赶快回屋。   他想去解释清楚,想终于可以温暖舒服地睡一觉,想待在有哥哥的地方。   这边朝门外看了一会儿,父子两人心照不宣,祁文至率先转身,直接上楼进了书房。   “度假村的事都处理完了?”祁文至走到书桌前,漫不经心地问,又说,“既然今天回来了,所以就先叫你过来问问。吃过饭了么?”   顾飒明身高腿长,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气势很凶,他别的不接腔,只汇报工作:“度假村项目最新进展的资料都带过来了,董事长如果还需要再看,明天发您一份,过几天我们会做详细报告。”   意思是董事长早就监视得差不多了,再看一遍的需求其实并不必要。   祁文至听了倒是不在意,手机铃响,他接起,是老裴打过来的。   “他们刚走,我让小念送的,”他说,“……我看着挺好,俩孩子相处没什么问题。”   祁文至撩起眼皮,当着顾飒明的面,像是有意为之,神色悠闲沉稳地回电话:“当然。裴逸也跟我说了你们城南那块地……老裴,既然放手让他们去做,就别多操心了。”   “我?我这不马上就退休了么。”   他笑着,从桌边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倒过来敲了敲,又回:“后天就回温哥华?那让小念再去送一趟,没关系。”   转眼电话挂断,祁文至点火,手里的香烟燃了,默默烧着。   祁文至吸一口,吐出烟,说道:“祁念回国后你也见过了,比起以前好了太多,无论是交朋友还是别的。”   顾飒明深邃的五官下阴影浓重,他一言不发,如同一尊严肃冰冷的雕塑,或者是暂时沉闷的火山,藏着隐忍却巨大的力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发。   “如果你弟弟能慢慢走回人生正轨,娶妻生子,安稳一生呢?   “祁家的财富会是他永远坚实的后盾,什么也不需要担心,而你也一样,那时候所有的情况都会是最好的,不是吗?”   窗外如勾的弦月洒下薄薄月色,透过缭绕烟雾,显出空气里难言的凝滞。   祁文至说这些话时语气很淡,没有平仄起伏,连一点劝说意味似乎都没有,但顾飒明仍旧不爱听,也不想听。   “他不能。”   顾飒明垂了垂眼,说的是陈述语句:“祁念会走上人生正轨,工作生活,安稳一生,我是他亲哥哥,我会是他永远坚实的后盾,”他直视过去,眉眼深而锋利,毫不退让,“但祁念不会娶妻生子,我不同意,他就不行。”   “这么多年,这么多机会,现在晚了,父亲。”   祁文至的确极少动怒,但他现在不光没有怒火,连云淡风轻也做不到了。   他沉默下来,哪怕时间的刀行进得再缓慢,也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刻下些许苍老,平日不显,此刻却未加任何掩饰。   半晌,他开口道:“那就看现在到底晚不晚吧,还没有结论不是么。”   顾飒明不反驳,只说:“但我希望您能一如既往地履行承诺,一切以祁念的意愿为前提。毕竟那十年是你,是我们,是全世界亏欠他的,换成任何一个人可能都活不下去、正常不了。”   祁文至弹了弹烟灰,睨他一眼:“再用不着你提醒,祁念是我儿子,你也是。”   祁念回到别墅里时,客厅乃至整个房子都静悄悄的,有种方才他看见顾飒明的一切都是假象的错觉。他傻乎乎地又跑出去,确认停车库里停着顾飒明的车,才放心回来,环顾张望了一圈,打算上楼。   这时,书房的门开了,脚步声交错,祁文至和顾飒明一前一后从楼上下来,表情都称不上好,却也称不上坏。   “回来了小念,”祁文至率先说,“先上楼回房间换件舒服点的衣服,现在不早了,今晚住一晚。”   祁念想想,自然同意,而且他哥哥现在也在这儿。   “那......”在祁文至的眼皮子底下,他不敢说也不敢有什么举动,微蹙着眉毛纠结,看上去很乖。   他看着自己的父亲和哥哥,以为他们还有别的事要谈,便说:“那我先上去了,爸爸......哥、哥......”   祁念唯独遮不住自己热切的眼神,他面朝顾飒明——因为大庭广众之下,总是被打断相处的他们,至今还没有能称之为交流的说上话——祁念想得到一个回应。   “去吧,我等会儿过来。”顾飒明终于回复道。   他乌黑的双眼瞬间亮了,睁得圆溜溜,能放光:“嗯。”   见祁文至并未反对、说些什么,祁念在这个家里除了他都身材高大颀长的两位之间来回看看,难掩高兴地回了房间。   佣人和祁念擦身而过,从楼上下来,朝祁文至说道:“先生,祁念少爷的房间刚刚已经又收拾了一遍,然后三楼也......”   顾飒明适时打算开口,他以往从未在主宅留宿过,因为不想,但今天是个特殊的例外。   “度假村项目这半个月以来的详细情况,明天开会的时候就做个汇报,”祁文至打断佣人的话,稀松平常般道,“自己开车来的么,一会儿让老季送吧。”   佣人在一旁怔愣住,转瞬明白过来,无奈又心焦,真是不知该怎么缓和这父子俩的关系,脾气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祁文至踱步往茶室走,看了顾飒明一眼,好歹留了些情面:“既然答应了,先去看看你弟弟,我让老季在楼下等你。” 第八十三章 (下)   祁念在房间里脱下外套,解领结时面对着衣帽间里那块巨大的镜子,手上动作渐缓,开始检查自己的仪容仪表。   虽然祁念一直以为顾飒明喜欢自己和这张脸的关系不大,但每当顾飒明看向他,眼睛里映着他,变得专注、温柔或幽深时,祁念又觉得这张脸不可或缺。   他咬住下唇,用点力再松开,觉得脸上气色好些了,然后坐下,手撑在软沙发凳上,又开始思考一会儿要如何解释,能把话说得漂亮。   他想让顾飒明少生点气,多亲亲他。   顾飒明来到二楼左手边的房间门口,径直推门而入,眼前房间里一片空荡荡。   他顺手关门,往里走两步,在衣帽间外停了下来。   祁念几乎瞬间转头,像闻着肉包子香味儿的小狗,脑袋仰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喜悦太盛,他竟好半天才起身,眼巴巴的看呆了。   “脱了衣服就傻坐着挨冻,”顾飒明败下阵来,三步两步迈腿,握住祁念的胳膊,拉往怀里,“冷吗?”   室内暖气刚开不久,不算冷,祁念穿了件薄薄的衬衫,他“嗯”了一声,小声说:“但现在不冷了,哥哥。”   顾飒明不可否认被取悦到,哼笑:“又是故意的,就等着我来抱你是不是?”   祁念摇头,双手大胆地搂上去,环着顾飒明的脖子:“那你多抱抱我,好么?”   顾飒明说“好”。   他揉了揉祁念细软的黑发,将祁念带出衣帽间,手掌搂着那截软腰,压倒在床里。   祁念躺在床上,喘着不稳的气息和顾飒明对视,有种脸颊发热、头顶充血的感觉。   他砰砰然的心在说喜欢,连手指触碰到顾飒明身上的衣料都觉得格外不同。这样的喜欢让祁念上瘾和臣服,只要有哥哥,他可以拿其余一切去换。   “今天穿的很漂亮,”顾飒明低头轻啄了一下祁念的嘴唇,评价道,很快移开,“差点看不到了。”   他说完,面容冷静地俯视,和祁念之间隔着很宽的距离。   祁念心里咯噔一下,才得了颗小甜枣,想张嘴和他哥哥亲久一点也来不及就被冷落了,紧接着倏地被捏住下巴。   该来的总会来。   顾飒明问他:“七点五十到八点一刻,我先后给你打了三个电话,为什么没接?”   “......三个电话?”   祁念有些茫然,结结巴巴回答:“我......我下去吃饭,手机落房间里了。”   “下去吃饭,”顾飒明复述着,停顿了一下,“和学妹吃得怎么样,我今天要是没回来是不是就不会知道了?”   祁念早已打过草稿,扁着嘴,示好地去摸顾飒明的手背,他微微起身,用肘关节支着上半身,表情有些无辜,认真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爸爸昨天只说有客人要来,让我回来,他说......他想见见我。”   “昨天为什么不说?”   “昨天,”他眼神躲了躲,很小声地说,“昨天想听哥哥的声音,忘了......”   顾飒明半信半疑,挨得很近地注视他的眼睛。   祁念硬撑着等了一会儿,试探地去扯顾飒明的领带,然后翻身黏过去,热热的吐息全呼在对方脖子里:“我错了。”   这一刻时光里的错过仿佛都化为虚有,连日烦闷的情绪被生生驱散。   “又撒娇,”顾飒明的手顺着架在自己身上的那条腿往后,拍了拍祁念的屁股,“我看你有魄力有主见得很,次次错了,次次还敢。”   祁念脸红了,眼里荡漾着一汪清澈的水,他殷红的唇瓣一张一合,问道:“哥......做吗?”   顾飒明喉结滚动,沉声说:“做什么,不害怕?”   “把门锁了就可以......”祁念羞耻到了极点,僵硬地维持看上去的镇定。   顾飒明拒绝了祁念:“今天不做。”   他将五指插进祁念手指之间,握紧,神色温柔,含住祁念的嘴唇接吻。   舌尖探入湿润温热的口腔,发出轻微而暧昧的水声,顾飒明松开他,又贴近,含糊地说:“不是每次都要做,其他任何想做的事也都可以。”   厮磨了一会儿,祁念浑身软绵绵,被顾飒明捞起来,衬衣脱了,换上宽荡荡却厚实的棉绒睡衣,看起来圆滚、暖和。   他坐在床边,眼睛跟粘在了顾飒明身上一样,非常执着且幼稚。   他今晚见到了顾飒明的惊喜迟迟未散。   ——“咚咚咚。”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并不重,但仍旧称得上打扰。   顾飒明整理好祁念的衣服,往门口走去,祁念蹙起眉,跟着转头。   门开,家里的佣人见是顾飒明,面色无奈,硬着头皮开口说:“先生让我来叫您,说时间不早了,不然怕您明天早上的会议来不及。”   顾飒明垂目思索片刻,说:“知道了。”   关门转身——   祁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床上下来,定定地站在那儿,一只脚的拖鞋歪着,似乎有些迷茫,眼睫隔了很久终于眨一次。   “你要走吗?”   顾飒明见此快步走过去,竟然也会不知所措,他搂紧祁念的肩膀,半晌才说:“公司里有些急事,”他满是歉疚,还是忍不住说:“可以跟我一起去,休息室里可以睡觉。”   他们交颈相拥,祁念安静地将下巴靠在顾飒明的肩膀,贪婪汲取着顾飒明身上的温度、气味和感觉。   他知道,自己清楚的事情他哥哥也肯定清楚。   爸爸肯让他们见面,绝不是心血来潮。即使只是为了顾飒明,此时也绝不是忤逆祁文至的好时候。   “哥,”祁念叫他,缓慢地说,“你去忙吧,我没关系,而且......我想在这住一晚。”   顾飒明摩挲着祁念后颈的手掌停下,退开半步,他低头,眼神复杂深沉,胶着良久,最终将吻落在祁念的额头。   “念念晚安。”   顾飒明嗓音很低,沉吟两秒,才说:“明天见。”   下楼后顾飒明没有再去茶室见祁文至,谢绝了季叔,径自开车走了。   祁念站在二楼阳台的窗口,看着车辆扬长而去,等别墅外重新彻底寂静下来,才穿过不长不短的走廊,沿着墙壁近乎无声地回到房间。   而短暂告别脑海里那些混乱、矛盾、演化得激烈的碎片后,它们迅速卷土重来,钻入神经,叫嚣着强烈的存在。   祁念很早就知道,但具体是哪一年不清楚了——在温哥华的那间郑亦婉所属且居住过的公寓里,总有一些蛛丝马迹,祁念结合阿姨偶尔无意说出来的话,很早就得知——离开云城前,他叫了将近十八年“妈妈”的何瑜,并不是他的亲生母亲。   他开始无数次想起何瑜烙印在他心里,血肉模糊的,冷漠、嫌恶、轻视和狰狞的那些面孔。他曾经问过无数次的为什么有了答案。   而祁念再也找不到恨这样的情绪了,只有无尽的郁结和不甘堵在胸口。   除了回想当初一无所知地跟祁文至抵达温哥华,他站在高级病房外,看着泪流面目的阿姨,竟然不知道里面那位“和他有什么关系”的“远房亲戚”,就是他饱受病痛折磨而即将死去的妈妈,祁念难以平静。其余大多数时候祁念对“母亲”的概念依然模糊,生出的是一些模糊、微薄的感动。   但他把后来从阿姨口中得知的关于郑亦婉的许多事,都记在了心里。   郑亦婉不是云城人,早早出国定居,但生前提过很多次,希望在云城有一间房子,简约温馨,采光充沛,是一个家。   后来的郑亦婉会提祁文至,却从不提对祁文至存留的幻想。她只希望她住在那儿,可以像所有正常的惦念自己孩子的母亲一样,时不时等来工作繁忙的儿子回家,享受天伦,简单幸福。   可她到死也没有等到。   于是祁念遵照郑亦婉的遗愿,回云城便买了一套已经装修好的,符合心中所有描述的房子。   六年过去,对祁念而言,曾经被蒙在鼓里,即使后来知晓的越来越多也影响轻微。他不在意大人之间的恩恩怨怨;不在意郑亦婉的身份到底如何;不在意连阿姨都说对自己母亲很是牵挂的祁文至是不是薄情......   直到不久之前,陈勋的转达却让一直心中波动平平的祁念陷入梦魇。   他才发现,忌日就在他生日后一天的母亲、原本可以拥有坦荡亮丽人生的顾飒明,都是为了保护他,付出了沉重而不可估量的代价。   包括生命、前途,乃至一整个人生。   祁念闭着眼,拽着顾飒明那句晚安却没有睡意,蜷缩在被子下的四肢发冷。泪水毫无预兆地流下,冰冷地打湿皮肤、鬓发和枕头,没有一丝温度。   祁念纹丝不动,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作者有话说:   陈勋说的就是,祁念当初什么也不知道但前文写了的事。祁念去了温哥华为什么没见到妈妈,哥哥为什么向何瑜妥协等等。 第八十四章 (上)   次日,晨光微熹,祁念少有拖延地睁眼坐起,望着被面的眼神空洞。   他几乎没怎么睡,一直待在半梦半醒的状态里,清醒又混沌,连眼泪都是无意识在流,然后脸上的湿逐渐干涸,醒来一如往常,好似找不到那些脆弱和崩溃的踪影了。   祁念洗漱后换好自己的衣服,将床简单铺整齐,收拾干净,出了房门。   楼下厨房里的佣人正有条不紊地做着早餐,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给这座设计优美、奢华而附着着些许温度的别墅染上更多烟火气息。   祁念所熟悉的那位佣人见到他,放下手里打扫的活儿,上前问候道:“祁念少爷,怎么起得这么早?先生刚刚还说让我们不要去打扰,想让您多睡会儿。”   “爸爸呢?”   “先生去外面散步了,按往常应该在花园里。”   她见祁念安安静静不作声,却迈腿就往大门方向要出去,赶紧拦住,一边说“外面露水还重”,一边去取了件深色羊毛外套让祁念披着。   “这儿不比在人多车多的地方,大清早别着凉了,”佣人跟到大门前的台阶处,体贴得让人诧异,她往右侧那条石板路指了指,“往那边走绕过池塘,去花园最近,先生一般都在那儿。”   祁念穿过枝叶茂密的藤蔓架,踩着凹凸不平的石板路踏过溪渠,亭台轩榭不断,他走了一小段路,然后视野才变得开阔,看见祁文至站在了不远处的草坪里。   “爸爸。”祁念走近问好。   祁文至早在听见脚步声时便知道了,转身看他,说:“怎么起得这么早,没睡好?”   祁念垂了垂眼,不知该回答什么。   周围春色烂漫,不远处处于花期尾声的洋桔梗快谢了,纯白的花瓣仍旧在微风中晃动、轻颤。   “这是你妈妈生前最喜欢的花,”祁文至淡淡开口,头一次提起也如同说着平常往事,“温度低了高了都开不了花,得恒温栽培,娇气得很,”他习惯性地点烟,“可这花不过是我当初觉得合适,随手在路边买了送给她的。”   祁念闻着烟味,皱起眉,犹豫片刻说:“爸爸,早上抽烟对身体不好。”   定看他两秒,祁文至笑了笑,将烟掐灭扔了。   “小念,”祁文至叫他,平视前方已经看熟看烂的景色,停顿了很久,继续说,“你跟你妈妈像,跟你哥哥也像,从小到大只要来牵你就很乖,也聪明。只是我从来没管过你,没有尽过做父亲的责任,无论是对你还是飒明。”   祁念神色平静地在听,没什么表情变化。   祁文至说:“在温哥华六年,给你的零花钱你也从没动过,爸爸都知道,所以——”他抬手抚着祁念后背,带人往回走,玩笑般自嘲地说,“现在再想管你,和现在还想让花再开久一点一样,好像已经不够格了。”   祁念一路喉咙发涩,在快要走出花园时,终于艰难地开了口:“......爸爸,我有件东西给你。”   祁文至停下脚步,耐心地低头看向他。   他一直握成拳缩在袖口里的手指动了动,伸出来,缓缓打开,攥太久的掌心里出了点汗,手也在微微颤抖。   掌心里躺的是片孤零零又普通的钥匙,因为沾了汗渍反着细微的光。   它能打开那套简约温馨、采光充足的房子。   这天临近中午,祁氏总部召开的简短会议才迟迟开始。   作为滨海度假村项目目前的总负责人,顾飒明坐在原位,进行了精简而全面的汇报,最终结论是度假村项目已渡过危机,包括工程在内各项工作也早已进入初步动工阶段,没有再叫停的道理。   可期间祁文至一言不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底下其余一干人等见董事长没有表态,便也都跟个鹌鹑似的左顾右盼,低头装哑巴,就是不得不出来打个圆场的人也是语焉不详。   不出半小时,在尴尬又略显忐忑的氛围里,会议结束。   散会后,搭乘电梯下楼的公司高层三三两两,纷纷窃窃私语——一向相处和睦、没让他们这些做下属的为难过的董事长和少东家,怎么突然就不对付了?   众人难免结合这段时间流传、发酵的一些传言,心中的揣测顿时变得有模有样起来。   顾飒明合上通宵做出来的文件,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桌上的东西,刚出会议室就被叫住了。   “顾总,顾总经理,”崔秘书追出来,说,“董事长想单独找您谈谈。”   崔秘书在公司多年,跟在祁文至身边一向守口如瓶,但这回好意提醒道:“虽然连我也不清楚,但董事长不见得是要动真格。”她面露为难,点到为止。   顾飒明闻言挑了挑眉,道了谢,重新推门进去,也不知把这提醒听进去没有。   祁文至找他单独谈谈,破天荒的,开口说的却不是公事:“祁念在家里不适应,没睡好,上午我已经让老季送回去了。”   “没什么打算?”   顾飒明说:“看董事长希望我有什么打算。”   祁文至坐在椅子上,撩起眼皮,语气很冷地反问:“我有什么打算你不清楚么,可你按我的打算做过么?连给祁念连带他妈妈的那点股份你都拿了,我还能希望你怎么打算?”   实则是使用父亲这个身份,他久违地动了些怒火,声音抬高:“是希望你跟六年前一样,照顾亲弟弟的方式就是把他往床上带,拿捏在手里死死的谁也没办法劝?”   顾飒明下颌紧绷,被扼住七寸一般,久违地感到不能言语。   但他站着,也绝不是动摇和示弱。   “股东大会前先休息几天吧,”祁文至敛了情绪,有些疲惫,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好似语重心长地劝告,“外面风风雨雨怎么吹,我们都知道,但两年内想坐到集团总经理的位置,换几个儿子来可能都是痴心妄想。飒明,我一直都很高兴和骄傲,你是凭自己的能力拥有了今天这一切——”   顾飒明知道他的父亲想说什么,意图在哪儿。   “——如果因为走错一步,就此功亏一篑,真的值得么?”   而当这些话问出来,正如崔秘书所言,顾飒明的心却可以稍微踏实放下。   “总经理的位子只要是能胜任者,谁坐都可以,父亲,”他笑了一下,“不过下一步究竟会不会错,谁也不知道,您怎么就知道您的下一步,一定正确?”   不动声色地僵持了一会儿,顾飒明颔首告退,并提醒道:“这几天的事我会全权交由苏成林和副总经理代劳,我先下班了。”   他忽视祁文至铁青复杂的脸色,便是真的潇洒阔步,径直离开,连办公室也没回,从停车场开车走了。 第八十四章 (下)   车辆开上环线路,堵了两个红灯路口,顾飒明想到祁念,临时起意拐弯换了个方向,在市区内人流密集的百货商场前停了车。   顾飒明下车后,从侧面的玻璃大门处走进商场。   他经过一楼富丽堂皇的奢侈品区域,目的明确地去往超市。   在货架前,说是挑选,不如说是每个来一样,他也不知道哪个好、哪个祁念会更喜欢,只觉得不能太敷衍,便动作生疏地拿起来看两眼,然后统统扔进推车里。   ——如果按高中那会儿的来,只要是玩偶、娃娃,小孩儿口味的零食,各式各样的玩具,祁念都喜欢。   但更准确一点,祁念貌似是什么都喜欢。   做不得假的,少年还穿校服时,放学路上,骄阳映在颊边,风落在耳廓,连一根五毛钱的冰棍,祁念从顾飒明手里接过,舔两下,都会拿弯弯的眼睛看过来。   祁念喜欢他给予的一切。   许是表现得过于财大气粗,去结账时超市里派了两个收银员在清点东西,并询问顾飒明是否方便,说已达到消费金额,他们这边可以专门送货上门。   顾飒明愣了一下,说可以,把配送时间定在了晚上。   回国两年,如同上次去酒吧般“稀奇”,他还没有过这样的体验。   除了飞速付钱就走的消费,譬如上次买套和润滑,更多的是平常顾飒明只用提要求,接下来自有秘书打理妥当,安排到位。几乎是所有人的共识——顾总的时间宝贵,不能浪费在无意义的事上。   而顾飒明现在很乐意做这样“无意义”的事。   时间宝贵,他总是在做有意义的事,却浪费了很多年。   他明明只想浪费更多时间在祁念身上。   走出商场,顾飒明边接起顾母的电话边回到车里,发动引擎。   半个月前,顾母约了他和一家人一起吃顿饭,却也因为他的临时出差不得不作罢。   现在顾飒清上学去了,即便如此,他与顾家今年还未见过,于情于理也该见上一面。   但今天不行。   顾飒明打着方向盘,驶入麓锦星城的小区大门,对顾母说:“今天中午我还有点事,妈,明天吧,正好我休息。”   将时间确定下来,顾母才肯放心地挂断。   其实她一直怕顾飒明这些年对她这个母亲、对他们顾家有怨言。   曾经她所骄傲放心的视如己出的长子,到底因为不是己出,带来诸多问题,在有心无力且趋利避害的情况下,无奈选择了疏远。   因为顾飒明有了新家,他们后来便自动地没有把顾飒明放进关于家的未来里。   无从辩驳,顾母确实是深深有愧的。   而顾飒明如今生活得很好,在祁氏集团平步青云也不曾改回名字,但面对他们时再没有亲密而言,一年也难见几次。顾母心中五味杂陈,想要尽可能地弥补。   顾飒明结束通话后,手里的手机屏幕仍一直亮着。   他下电梯到了五楼,在左手边的祁念的家门前停下。   没有钥匙。   顾飒明靠着墙,突然觉得好笑,静止两秒才伸手按门铃。   连续按了好几次,门里门外都一片寂静。   顾飒明眉头微不可察地拧起,直接“咚咚咚”地敲门:“祁念。”   紧接而来的开门声却是身后传来的。   隔壁邻居的那位老爷爷拎着袋垃圾从屋里出来,看了看,光从背影就认出了是那天站在祁念旁边的顾飒明,热心开口道:“你是他家里人吧,我好几天早上出门买菜没看见他啦。”   顾飒明闻言错愕地转身,僵住一秒后迅速反应,问道:“您记得是从哪一天开始的吗?”   “哪一天开始的啊......我想想,今天八号,那就是六天......差不多一个星期前了。”   一个星期前,就是从顾飒明走之后开始,祁念没有再回过麓锦星城。   房间里光线幽暗,但远比晚上还要晃眼。   祁念回来后看了会儿邮件,觉得困,连午饭也没吃就躺回床上,头昏脑胀地拿被子捂着脸,闷在里面睡觉。   他将这里的另一片钥匙钥匙交给了祁文至。   他想妈妈在泉下有知,应该不会不同意。   听见震动声响时,祁念还阖着眼,迟钝地探到枕头底下摸出那只冷冰冰的手机,贴在耳边说“喂”,嗓音沙哑飘忽,有气无力。   “现在在哪?”   顾飒明短促低沉的声音突然钻入耳朵。   祁念瞬间清醒了大半,几乎同时睁眼坐起,脑力和语言系统却运转滞后,只知道懵懵地盯着白色墙壁。   他好像忘了一些重要的事,就稀里糊涂躺下了......比如顾飒明说的“明天见”,比如他为什么没有及时回麓锦星城而还在这里......   心里空了空,祁念彻底回神——穿帮了。   “哥,我......”   “祁念,我问你现在在哪?”   祁念皱起脸,露出大难临头的表情,捏着手机弱声回答:“在家。”   顾飒明像是被气笑了:“在家,在你哪个家?告诉哥哥,哥哥来找你。”等了少时,顾飒明问道,“还是你有不能被我知道的家,那今天不用见了。”   “哥不是,我告诉你,不是的......”不比对方淡定从容,祁念一听慌得要命,飞快掀了被子,踉踉跄跄从床里爬下来,“我......”   他百口莫辩,结结巴巴报出地址,中间嘴瓢了好几次,声线发抖,眼泪又不争气地往下掉。   祁念总是忽视自己对哥哥的不满意,而也总是私自放大顾飒明对他的不满意。   祁念好像认为顾飒明做任何事情都是迫不得已,是有苦衷,而他自己就是使小性子,做了很多让顾飒明伤心又难过的事。   可他那么记仇,一点儿也不大度,依旧总是在难过,压抑难过,不声不响地做出自以为正确的决定,可每次又都会被顾飒明抓包。   祁念别扭极了,十分讨厌这样的自己。   “念念,开门。”   顾飒明没在麓锦星城见到祁念,直接把电话打给了祁文至,意料之中地受了冷遇,但还是听出了些端倪。他立马调出最初查来的资料——祁念在市区的购房记录。   顾飒明此刻站在记录里登记的住址门外,叹了口气,有些后悔,头疼地抬手敲门。   祁念光着脚往外走,听见敲门声都未反应过来,机械地根据指令拧开门锁,另一只手背上的眼泪越抹越多。   因为刚刚太着急被呛住,他剧烈咳嗽两声,胸腔发疼,将眼眶逼得通红。   门外的风吹进来,他从头到脚被吹了个冰凉。   顾飒明一看见祁念那副样子,缩着肩膀光脚站在瓷砖地板上,他进来“嘭”地把门关了。   凶悍地拦腰一抱,顾飒明二话不说扛着祁念快步走进房间。   祁念被扔回床上,身影迅速笼罩下来。   顾飒明掐着祁念的下巴接气势汹汹的吻。   “祁念,我不跟你生气,”顾飒明拿被子裹住他,指腹刮过他被咬得红肿的唇,“我们慢慢来。”   “昨天说听你解释,听了,可结果呢?”   气氛缱绻,祁念大脑缺氧,言语匮乏。   顾飒明摸过他湿冷的脸,擦干,低头亲昵地亲吻,吮吸至颈脖,说:“穿得漂亮整齐的在床上解释不清楚,我们就换一种方式。”   他在顾飒明眼中清晰地看见了危险的气息,身体却暖起来,下腹躁动,悄悄地有了反应。   祁念自然而然地将“换一种方式”理解为顾飒明不止想在床上,更想和他上床,他咬唇,小幅度地抬腰,往顾飒明身上蹭了蹭。   “干什么,”顾飒明摁住他拍了一巴掌,说,“几岁了,次次解决问题都用上床这招。”   祁念可怜巴巴地嗫喏:“那我跟你解释,哥哥......”   顾飒明却好像不着急听他的解释了,改为跟他搂搂抱抱又亲起来,怎么都不够。   “我先去洗澡,”顾飒明松开祁念,懒声道,“闭眼,先睡一会儿。”   “可你——”   见祁念还执着于让他别生气,他伸手盖住祁念实则已经蔫蔫的眼睛:“我昨晚没睡,想让你陪我睡一会儿。”   祁念瞬间乖了,闭上眼,只说脸上有点干,不舒服。   顾飒明转身在房间看了一圈,从不远处桌上拿了瓶面霜过来,拧开盖,给祁念擦脸。   “什么东西都新买了,打算在这长住?”顾飒明忍不住咬牙问道。   “不是,只是随便在楼下买来临时用用......”   顾飒明拿着面霜明知故问:“是么,买的什么面霜拿来临时用用?”   祁念眼睛睁开一条缝,瞥一眼那上面的三个大字。   心知顾飒明要取笑他,他小声说:“......宝宝霜。”   顾飒明合上瓶盖,笑了笑,说“宝宝快睡”。   祁念霎时面红耳赤,翻了个身,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第八十五章 (上)   顾飒明冲澡冲得很快,出来后在客厅里逗留了一会儿。   祁念在云城买的这套房子处于市中心,周围环境热闹,地段优良,闹中取静。但不是电梯房。屋内米白色的布艺沙发和原木家具处处显旧不显新,像顾飒明记忆中上小学时候的家,接近上一辈人偏文艺婉约的审美风格。   环视一周,屋子小,也空,生活痕迹很淡。   但好像什么都有,让顾飒明可以轻易找到要用的东西。   他吹干头发,从桌上拿手机回了两条信息,然后往昏暗的房间里走。   祁念猫在床里的姿势一直没有动过,只露了个脑袋在外面。听见顾飒明进来,他微睁开眼,自觉往旁边挪了挪,跟着掀开被子的一角,邀请意味明显。   “不想睡?”顾飒明靠坐在床头,俯身拨他耳边的头发。   “想的。”祁念轻声回答。   他又重新往顾飒明跟前靠,冰凉的手钻进顾飒明的掌心,再得寸进尺一点,伸手抱住顾飒明的腰,把脑袋枕在大腿上就不动了。他懒懒的,确实困,但眼睛不断上挑偷瞄,连黑眼圈看着也很可爱。   刚刚抹脸上的宝宝霜得全蹭在他哥哥的裤子上。   顾飒明垂眼和祁念四目相对,手指顺着祁念的肩膀滑到脖颈处抚摸,最后捏了捏那脸蛋:“眼睛都睁不开了,快睡,哥哥陪你。”   顾飒明搂着他躺下,怕他睡得不舒服,抽出了手臂。   然而下一秒祁念就攀附上来,抱着顾飒明的胳膊,身体自然而然地窝成一团,摆出舒服的姿势,方方寸寸都缠得紧。   枕边躺着人,先前四肢百骸的空虚也被填满,而这样寂静无声、缱绻又缄默的表达方式,让顾飒明心里隐隐有点乱。   他逆着光看向祁念,昏暗的影子叫他目之所及并不真切,只看得到祁念是那么温驯。   ——很久以前,拖拽着沉甸甸的过往,带着鲜血淋漓的伤口,被降服、驯养后的小兽从此就敛去了锋利的牙,成为了哥哥所属的最漂亮乖巧又忠诚的弟弟。   顾飒明合眼想了片刻,觉得也许应该尽快和祁念说清楚所有模糊的部分。   不要祁念傻乎乎地奉献,也不要祁念没有安全感地继续再等了,他舍不得,会心酸,会感到挫败。   而祁念此刻和他身体紧贴,细软的头发刮在他脸侧和下巴,像是睡着了,却腰身僵硬,时不时缩一下脖子,过一阵又动动腿,窸窸窣窣闹个没完。   “睡不着?”   这一声突然,祁念瞬间就不动了。   顾飒明抵着他额发,摩挲两下。微微撑起一点上半身,祁念白皙干净的脸就展露无遗,闭得紧紧的眼皮很薄,睫毛往泛青的眼下抖落阴影,顾飒明凝视够了,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睡不着的?”   “跟我说,祁念。”   祁念握住顾飒明手掌的指头收拢,走投无路,他缓慢地睁眼,漆黑的眸子浸润水光,平静无澜。   可顾飒明看得见,那双眼委屈极了。   “我替你说。”   “从我上周第一天走,你就从麓锦星城搬到了这里,”顾飒明边说边在被子里翻身,找到他的两只手腕,捉住,腕骨硌在虎口,“每天十一点就在电话里跟我说晚安,声音又软又甜,问什么都是'好'、‘嗯’,”像是早把他的把戏摸透了,顾飒明说话时的眼神都凶,“哥哥长哥哥短,其实呢,嗯?”   祁念虽然早知事情败露,但还是被这劈头盖脸的陈述和质问给弄懵了。   可他哥哥说的一点错都没有。   腿被压得紧实,他顿了顿,小声解释,湿乎乎的气流往上飘:“......我太想你了,哥哥。”   顾飒明额角突突跳动,手不自觉地松了些,说“我也想你”,复又攥紧了:“祁念,再不说实话,”他将祁念的手按在枕头两侧,再扒拉开双腿,身体卡进去,“我们就真的不睡了。”   祁念迟缓地眨眼,默默夹紧了他哥哥劲瘦的腰,蹭了蹭,昂扬挺立的东西隔着层层料子顶着。他一点儿也不把那“威胁”放在眼里。   对视良久,顾飒明轻叹一声,低头去吻祁念。   “可以告诉哥哥,为什么搬来这里,为什么不想让我知道?”   顾飒明吮了吮他柔软的舌,刮过齿列,话说得断断续续,很温柔,也毫不避讳了:“因为转让股份的事么,苏成林派来的律师怎么跟你说的?是不是说了很多不好听的话......别信他们。”   顾飒明说“对不起”。   “信哥哥,”他的唇贴在祁念耳边,仿佛心不在焉地在说,“那是爸爸给你的,我还没签字,不算数。”   祁念闻言眉头不自觉地蹙拢,他头摇得像拨浪鼓,认真又急切地否认:“不是的,哥......我是自愿的,没有对不起,我是希望自己也能有用......”他眼角飞红,声音越来越小,“我不是因为这个。” 第八十五章 (下)   顾飒明问:“那是因为什么?”   一连串没被兜住的眼泪直接淌进枕头里,祁念恍惚了一段时间,缓缓转动手腕,想让他松开,但没什么用。   脸上滑腻,连抬手擦擦都不行,反而变得愈发湿漉漉的,他还是那么爱哭,为难得快将眉毛皱成一团。   即使已经在这几天想过很多种措词,但他不想说,更想继续接吻,或者真的不用睡了,就着这个姿势和他哥哥做不能穿得漂亮整齐的事也好。   可顾飒明询问的目光犹如实质,称不上压迫,却很严肃真挚。   “我......”祁念如鲠在喉,刚吐出一个字就停了下来。   “哭什么,”顾飒明松开手,给他擦干净脸,“不是逼你,也没有生气,只是想让你相信哥哥。”   “发生了任何事情都可以跟我说,有谁让你不高兴了,觉得左右为难的时候,哪怕是我做的不好的地方,这些都要说。”   学着祁念的语气,他笑了笑,说:“祁念是有权利这样的。”   顾飒明喜欢看祁念被他欺负哭,那种时候的委屈通常都是假委屈,但他绝不想再见到祁念是因为被怠慢、被冤枉和被恶意伤害后,因为顾及着哥哥,发挥过分懂事的专长,流没有哭声的眼泪。   他揉祁念的手腕,穿过腋下,兜住屁股,将祁念圈在怀里。   两人翻了个身坐起,祁念脑袋歪着,软乎乎地坐在他哥哥身上。   祁念依偎着想了少时,提起气浅浅地一呼一吸几次,终于启唇道:“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是谁了,”他抬眼,抿了抿唇,似乎说得有些困难,“我在温哥华知道......何瑜不是我妈妈,可她是哥哥的,她的婚姻被第三者介入,而那个人......”   顾飒明温声打断他:“这些我早就知道。你现在只在意我的感受,对吗?”   无数个迹象都在表明,祁念对普世价值观感觉很浅,欠缺一些同理心,他总是宠辱不惊,在乎的东西少之又少。   那一颗心被顾飒明摸得明明白白。   祁念心里酸胀发麻,很慢地点头。   “他们之间的结局早就尘埃落定,那些都和我们没有关系,”顾飒明抚摸他的背,一字一句却并不含糊,“所以你没有错。你的出生,小时候的那场意外,还有......再到我们分开,你什么错也没有,不需要和任何人道歉,错的是他们。”   祁念在用一种近乎少年乃至孩童般的眼神,呆呆地看着他,和他隔得极近,沾湿的睫毛微微闪动水光,前胸到腰腹暖烘烘一片,却好像短暂地停止了呼吸起伏。   顾飒明深呼吸,再搂紧一点,像要把人嵌进骨骼血肉里,他继续说:“念念,当初在回祁家之后,我首先接受的身份只是你哥,那就永远都是。至今也不需要在这些无法改变的关系里摇摆抉择,因为在我可以自由选择和掌握的关系里,我选择的都是你,没有别人。祁念,哥哥是站在你这边的,会爱你,保护你,但这并不稀奇,因为你也一样,不是么?”   祁念终于从状似没有听懂的反应里脱离。   他每一个字都听在心里了,镌刻着,化成酸涩、难以压抑的感觉堵在每一个出口。   这一生的无人问津好似都被人拾起,小心呵护。他在顾飒明的注视下无所遁形,把头埋下去,搂着顾飒明的脖子,鼻尖嘴唇都黏黏糊糊地蹭,再也忍不住了,眼泪低落在里面,小声抽噎。   没有多久,像是哭累了,房间重陷安静,祁念只呼吸略急,看见他哥哥颈窝里水淋淋一片,开始偷偷拿手去擦。   “擦干净,听见没有。”顾飒明偏头,胸腔震颤地出声说。   祁念吸了吸鼻子,绷起嘴点头。   “跟你讲点道理就感动啊,”顾飒明笑着捏他的屁股,打趣道,“以后再闷着一个人瞎想,就怎么办?”   “不知道......”祁念反射性一缩,耳根红透。   顾飒明沉吟片刻:“等会再找你算账。”   他手上四处作乱,祁念转瞬略过有什么账要算,哼哼唧唧地躲,又躲不得,越发使不上劲逃。   顾飒明忽然停下来,意味不明地垂了垂眼,似乎有些伤心的样子:“还有什么,这次一起说了,祁念,你秘密很多。”   祁念闻言心中一抖:“哥哥......”   祁念不喜欢看见他哥哥难过,他脸泛薄红,犹犹豫豫,声音低低地吐字,先认起了错:“我相信你的,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顾飒明“嗯”了一声。   空气仍旧黏腻而暧昧,但顾飒明不买账了,两手敞开搭在一边,态度不怎么好。   长长吸了口气,祁念吞咽两下,眼神也变得平静,直视过去,说:“哥,那你回答我——”   顾飒明饶有兴味地撩起眼皮,示意他说。   他语速极慢:“——我不在的时候,每年,你是不是都亲自安排顾飒清去公司实习,什么都教他,他们都只知道他是你弟弟,毕竟......你们的名字才是一对......”   怎么说着说着又要哭了,祁念眼眶通红,咬紧后槽牙,激动得一抽一抽起来。   “什么一对,我只跟你一对。”   顾飒明拧着眉,连忙把人拥在怀里顺气:“顾飒清是去公司里实习了,但不是我安排的,在公司里连面都没有碰过,”心有些疼,他亲热地落下吻,“所有人也都会知道祁董事长还有一个儿子,叫祁念。”   “不要和别人比,你和谁都不一样,”顾飒明说,“总经理办公室的房间只有你睡过,以后也是。”   祁念浑身热气腾腾,心里的气消得比谁都快,后知后觉到自己幼稚无比的嫉妒,脑袋却短路,结巴地说:“真的么......”   “真的。”顾飒明和祁念确认道。   他知道祁念就是个傻子,实在好哄,便忍不住笑,箍着祁念的腰冷声说:“是不是真的你不知道?”   “别......”祁念尾音不稳,嘴角抿起,羞耻地躲闪。   抱了一会儿,重新躺下,祁念就着姿势趴在顾飒明的胸膛,心跳声入耳,自己的也重重地“砰砰”跳动。   顾飒明的手贴着他背部的皮肤往下,撑开裤腰的松紧,直截了当地问他:“有人找你说了这些,是谁?”   祁念往上挪了挪腿,缓慢地说:“我回去上班的第一天下午,他来公司找的我,名片上写的叫陈勋,”祁念觑他一眼,“......你下属。”   他故意的,况且凡是祁氏集团的员工都叫顾飒明的下属,没什么问题。   顾飒明挑眉,没有反驳,只说知道了。   手掌的温度一寸寸烫在尾脊骨的肌肤上。   顾飒明忍了太久,他用力揉搓了两下,“啪”地轻轻打了一巴掌,怀里的人就发颤。   要动真格的时候祁念开始退缩:“哥,不行......这里没有那些东西......”   “不用。”   他凑在祁念耳边,语气恶劣地说:“用宝宝霜就够了。” 第八十六章 (上)   到处都是意味变得鲜明的威胁,祁念趴坐在顾飒明腰上的身体哆嗦了一下,他转过脸,想让他哥哥把那求饶的表情看得明了。   距离近到呼吸相接,可顾飒明无动于衷,手掌就没离开过地方,催促差使似地又打了一巴掌:“在床头柜,自己拿过来。”   祁念浑身上下就那儿的肉稍微多一点,揉起来手感很好,圆润嫩滑,没怎么使劲,隔着被子挨打的声音都清脆。   祁念脸颊发热,头也不抬地把靠近左边床头柜的手臂伸出去,摸索两下,颤巍巍带回了那瓶他自己买来的宝宝霜。   耍脾气般甩手一扔,他把瓶子扔在了枕头边,又立马小声示弱:“哥哥,你轻一点。”   不做应该是不行了,祁念乖乖拧开瓶盖,又被按住脱掉了裤子。   顾飒明让他把屁股撅起来,从后往前摸了摸,退回去,拨弄着紧缩的肛口,拿奶白色的面霜给他润滑。   他脸上抹的那点宝宝霜差不多都没了,此刻房间里浓郁的香味是从被子里漫出来的。   祁念喘着气,额头抵在枕头上,难为情地闭上眼,偶尔忍不住叫一声,软糯得不像话。   扩张得差不多,他已经出了一身薄汗,力气全无地塌下腰。   顾飒明抽出手指,边解开自己的裤腰,边偏头扳过祁念的脑袋,轻咬他的耳垂,然后找到唇瓣含住亲了亲,问他:“够不够轻?都听你的。”   室内温度逐渐升高,不知何时连身上被子的那层遮挡也不见了,祁念浑身一丝不挂,裸露在空气里,大腿根被顾飒明下身硬挺的东西戳着,腿间一片湿漉黏腻。   祁念做好心理准备,紧张地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对方动作,他有些茫然地抬眼。   “念念,今天你说了算,”顾飒明也看向他,抚摸他的手臂,像是在商量,却说的陈述句,“自己坐下去。”   祁念蹙眉跟顾飒明僵持了片刻,却抿着唇没有说话,认输一般笨拙地撑起上半身坐直,改为跪姿。   在顾飒明懒洋洋且目不转睛地注视下,他连心都在颤抖,仿佛那目光快要将他融化。   祁念不稳地握住了他哥哥滚烫坚硬的阴茎,手足无措:“哥......帮帮我。”   顾飒明不至于那么坏,到底还是帮了一把。他掰开祁念的臀肉,重新扩张两下,带着祁念的手找到地方,然后撑开入口操了进去。   才进了一个头,祁念就不适应地打止,狼狈地卡在那儿,他眼角潮红湿润,缓了缓,咬牙又慢慢往下坐,难以抑制的呻吟从喉管溢出来。   他哆哆嗦嗦去碰交合的地方:“不行,哥哥......”   顾飒明被祁念喊得心乱,手臂收紧,青筋乍现:“慢一点,放松。”怜惜地将人揽回来,屈膝搂紧,哄着继续。   全吃进去后,祁念额发全湿,浸满了汗。顾飒明和他接吻,开始往上顶胯,往里研磨抽送。   许是念在祁念本就很累,第一次生疏,又没有戴套,顾飒明今天做得格外温柔,握着他的腰弄了一会儿,问他痛不痛。   刚好擦过敏感点,祁念哼吟一声,嗓音变了调:“不痛。”   “要快一点还是慢一点?”   顾飒明突然放缓了动作。   祁念浑身点缀着些因为情欲自然染上的粉色,他咬唇,极小声地说:“......快一点。”   顾飒明笑着说好,逐渐加快了速度。祁念配合地抬腰,不让屁股里的东西滑出去,身体随着抽插颠簸晃动,耳边除了肉体碰撞的声音,就是他从鼻腔发出的细小舒服的呻吟。   忽然多出来的,是塞在枕头下,祁念的手机传来的嗡嗡震动声。   顾飒明边顶他边抽出手机,让他看看是谁。   亮着的屏幕直直摆在眼前,来电显示赫然两个大字,祁念心里下意识一惊,顿时收缩后穴,被撞疼了一下。顾飒明停下来,往手机上瞟一眼,不悦地扬手打他屁股,让他别夹,和那双短暂恢复了清明的委屈的双眼对视上,又亲昵地去吻。   祁念从始至终也没有不喜欢,脸变得更热。   而还在响着的手机令他根本无法放松下来,祁念四肢酸软地爬起来,牵扯到身体里埋着的东西,头皮发麻,前端吐出更多水。   他探出指尖去按挂断,谁知被顾飒明一把拦住。   “爸爸找你,得接。”顾飒明说着,在祁念瞪大的眼睛中已经接起了电话。   可他却没有想让祁念听的意思,径直对着手机回道:“是我,父亲。”   “祁念他现在接不了,”顾飒明顿了顿,说,“在睡。”   隐隐约约能听见一点祁文至的声音,祁念紧闭嘴巴,一动也不敢动。   顾飒明边听着电话,看着他,原本放在他腿上的手边移动,牵起祁念的手擦了擦腹肌上的不明液体,垂下眼皮直视过去,能看见祁念翘起的性器和两人交合的地方。   祁文至在那边直接问:“现在祁念打算住在哪?”   顾飒明说:“这您就不用操心了。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挂了,昨晚您应该也没睡好,注意多休息。”   祁文至闻言静了片刻,转而慢悠悠道:“本来是有事要和小念说的,裴家的小女儿裴依要提前回温哥华,昨天你也见过,很招人喜欢的女孩子,小念也并不排斥她,相处得很好,所以说好了明天让小念中午去一起吃顿饭。既然你接了,记得转告你弟弟,时间地址等会发。”   见顾飒明默不作声,他哼笑,口吻说不上认真:“祁氏家大业大,你不愿意,还有你弟弟,总得生个孩子。”   “要生还是您亲自生靠谱,我和祁念不介意。”顾飒明说完便挂了。   祁念神经紧绷地时刻关注着顾飒明,却看见顾飒明陡然变了脸色,一直盯着他脸的双眼变得锋利而深不可测。   似乎是和祁文至谈崩了,他听着模棱两可,不知道具体因为什么。   终于敢动了,祁念手掌贴着他哥哥的腰侧,讨好似地小幅度摇了摇屁股,出声问:“怎么了呀?生什么?”   顾飒明放下手机,沉默地搂着祁念起身,推着他单薄的肩膀压倒在床上。   “没什么,但要找你算账。”通话全程没有逗弄祁念的顾飒明,这会儿发了狠,换了姿势真正开始不放过他。   深嵌在甬道内的性器退出去一点,再用力顶进去,几次三番,顾飒明将他的双腿打得更开,俯身揩去他眼边的生理性泪水,加快了抽送节奏。祁念脚趾蜷缩,突如其来地猛烈顶弄让他又胀又痛,却浑身酥麻,心跳像漏了拍。   “昨天和裴依一起吃饭,你们是校友,聊了些什么?”顾飒明边弄他边问。   “啊......”祁念反应不及,眼神涣散,一下下往床尾滑,“没聊什么。”   “没聊什么,没聊什么却相处得很好,她叫你学长,约着温哥华见面,”每断句一次就大开大合地整根没入一次,顾飒明粗声粗气地说,“别人你都不骗,骗我还挺厉害,背着你哥相亲?”   祁念这才知道他哥哥在找他算什么账。   他搂着顾飒明的胳膊发虚,大口喘息不停,什么话也说不出,战栗着被顾飒明握住前面射出来,精液落了些在自己的肚皮上,大部分流到了顾飒明手里。   顾飒明知道他要受不了,还是没有抽出来,反而继续动了动。   “别弄了,”祁念瘫软在床上,带着哭腔拼命拒绝,“别弄了......哥哥,我错了,等等,等一下就好......”   顾飒明凝视片刻,硬着慢慢退出来,将手里祁念的那些精液抹到他身后,艳红的翕张的肛口边挂着白的,透明的,粘稠的,流动的,什么都有。一点腥味混在不散的馥郁香气里。   祁念连腿也暂时合不拢,蔫蔫发困,顾飒明低头吻他时他仍旧张嘴,唇齿相交,潮湿而温存。   而还未完全度过高潮后的不应期,祁念就不怕死地去碰他哥哥,眼睛发亮,很害羞,让顾飒明重新进去。   顾飒明瞬间将他翻了个面,轻轻抱着,后入,启唇说:“没戴套,让我射在里面,好不好?”   “嗯......好。”祁念耳朵发痒,打一个激灵。   他跪不太住,但有顾飒明托着他,很牢靠,不用担心;即便没跪住,也不用担心。   “那会怀孕吗,给哥哥生个宝宝。”顾飒明说。   祁念闻言呆滞住了,违反常理的话在他脑子里过了一遍,很快理解,也隐约知道为什么顾飒明挂完电话后会动气。   他脑子里一阵嗡鸣,浑身绷紧发热,有液体低落在浅蓝色的床单上。   “祁念生不了,也找不了别人,怎么办?”   “......不找别人。”   “是么。”顾飒明低喘着,笑他弟弟聪明至极,很会捡重点。难怪惹人疼。他进得又深又快,手臂、肩背鼓起肌肉,而身下的人越来越软绵,呼吸凌乱。   祁念仰起下巴,纤细的颈脖扯出流畅的线条,夹杂着时大时小的呻吟,祁念断断续续地说:“嗯,不要别人,给哥哥生宝宝......只要哥哥。”   “不生了。”   半晌,顾飒明俯身亲他:“我讨厌小孩,只喜欢你一个。”   祁念心悸地闭了闭眼。他喜欢这样身体大面积的接触,他也当然知道,哥哥不过是吃醋了而已。   顾飒明听见祁念颇为得意地说“我知道”,便轻笑,下身对准地方戳过去,如愿看着祁念歪了歪身体,甬道内将他吮吸得更紧。   这样永远单纯清澈、热烈而坦荡的祁念只属于他。一如曾经对少年的每一次心动,是充满私欲的,是划不到类别的,是撕咬拉扯的,是罪恶肮脏的,但他仍旧是每一次,随着时间推移也只是增添重影,不会改变。像血缘一样不讲道理,他在心动,有过无数次,还有无数次。   而顾飒明已经不再憎恶血缘关系。   虽然随之而来的仍然还有自我审判。   但顾飒明愿意永远接受审判,而不做那个“正确”的人。 第八十六章 (下)   从来没有逃脱过,祁念和顾飒明上完床的第二天总要请假。   哪怕昨天他们是在大中午白日宣淫。   顾飒明善心大发没压着他来第二次,祁念就往干燥的被子里钻,打着盹想睡觉。   他白皙的小腿还露在外面,膝盖上微微发红,小声随口回他哥哥的话,却说漏了嘴,被逮到一直空着肚子连午饭也没吃。顾飒明稍微低声反问,祁念一愣,顿时噤了声,闭了眼,裹进软被仰面躺着,把屁股藏起来,怕挨骂也怕挨打。   顾飒明咬牙又好笑地看着他,轻叹一声,翻身下床,只叫他好好待着,便换上之前的衣服,从玄关拿钥匙出门,不出十多分钟从楼下打包了些吃的回来。   简单吃了点东西,终于可以舒坦地躺下。   许是精神已经消耗到极致,祁念微微蜷腿,抱着手边结实的胳膊,吸气吐气逐渐变慢。   这一觉从下午睡到了第二天凌晨,窗外的天深灰色,却透亮,一点儿也不厚重,离日出还有些时候。   祁念不知不觉成了面朝墙的姿势,右手和身上都被沉甸甸压着。   他醒来,动了动,发觉腰上、大腿根很酸,忍不住蹙眉。而且顾飒明的手臂环住了他,热烘烘的体温将他从头笼罩到尾,想要动作幅度大一些都吃力。   “醒了,还睡吗?”顾飒明的声音从耳后传来。   祁念摇头,随之安静了少时,才说:“但还不想起来。”   顾飒明抬手摸了摸他的脸:“躺到什么时候都行,”连空气都流动得缓慢,十足悠闲,顾飒明揶揄道,“但中午得跟裴家吃饭,爸爸跟你提过了么,昨天地址就已经发来了,念念要不要换身衣服,我让人送过来。”   “不要,我不去了,”祁念郁闷地小声说,“还要去上班。”   顾飒明搂着他哄道:“不要就不要,反正穿什么都好看,但今天不去上班了,剩下的时间陪哥哥。”   上学的时候都请病假,如今上班倒是请事假更方便稳妥。   于是祁念为了陪哥哥,早早给周叶发了信息。   两人在床上厮磨亲热到日上三竿。   天大亮,太阳被高楼建筑给挡着,金灿灿的光仍旧从四面八方折射而来,还是祁念做的早餐,鸡蛋吐司,一杯热牛奶,摆盘在顾飒明桌前的份量更多一点。   “哥哥,你今天一整天都有空吗?”祁念突然问道。   “嗯,怎么了?”   “没怎么。”他眼睛睁了睁,偷偷高兴的样子并不明显,但顾飒明看见了,觉得可爱。   祁念咀嚼着嘴里的食物,扫掉手指上的面包屑,又独自想了很久,不敢开口一般,慢吞吞地问:“那......你下次什么时候回来啊?”   昨天他们一时间要解释的东西都太多,还有许多没来得及讲。   顾飒明抚平他头上翘起的一小撮头发,说:“没有下次了,滨海度假村项目以后会找新的负责人。”   祁念闻言怔愣片刻,像被按了慢放按键:“那爸爸会同意吗?那天律师都告诉我了......”   “已经有解决办法了,”顾飒明说,“工作上的事,没什么关系,昨天他也知道我们在一起。”   祁念“嗯”了一声,点点头。   “但那份转让协议,你还是要签字,哥哥,我不需要那些,”他抿唇,垂眸又抬眼,一字一句地说,“你可以给我更多别的......你要给我的。”   说到最后祁念平静的眼神里竟带着有微不可察的羞怯。同样也被顾飒明看见了。   顾飒明喉结滑动,目光温和也直接地与祁念对视,说好。   紧接着,他问祁念:“那今天搬家,以后都和哥哥住一起,好不好?”   祁念闻言张嘴,似乎着急想回答,却在注意到周围后鼓了鼓腮帮子,先兀自地坦白起来:“这里是我给......给我妈妈买的,她生前照顾过她的阿姨告诉我,这几乎就是她的遗愿,尽管我觉得,她的遗愿可能更希望的是见我,”祁念有些困惑地看向他哥哥,浅浅的水光在眼里打转,“我其实不知道她是谁,妈妈是谁,跟我关系大不大......”   “但她连遗愿都可以放弃,是为了我,当时我就在病房外......哥,她是真的,对吗?”   他语无伦次,说得混乱。   等他说完,顾飒明沉默地握住祁念的手,拉了拉:“过来。”   祁念依偎在顾飒明身边,没有哭,舒服地被抚摸着后背、揉捏着手心。   “你希望她是真的么?”   “......我不知道。”   “因为已经不重要了。”顾飒明说:“她是真的,你所知道的都是,所以你在意她的遗愿,会回云城买下这里。但这些都不重要,既不用愧疚她为你牺牲了什么,也不用想她到底是不是真的。祁念,我们都不要为了深究对错,对着无法改变的事追问一些为什么。”   他对祁念说:“感受到了什么就回馈什么,你做得很好。”   “但太懂事不好。”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祁念安静地抱着他哥哥,不知道听懂了多少。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低低地说:“我知道了,哥哥。”   然后祁念坐到了顾飒明的腿上,手搂着脖子,看见他哥哥不改严肃的神情,便有些歉疚。   他眨了眨眼,微微弯起嘴角,费尽了讨好的心,重新回答道:“今天搬家,以后都跟哥哥在一起,”接着小声补充,“这个最重要。”   顾飒明老神在在,像是默认。   “好不好,哥哥?”   顾飒明撩起眼皮,问:“搬去哪?”   祁念还真认真想了好一会儿,期期艾艾地说:“我没有地方去......去哥哥家。”   “没有地方去,”顾飒明笑了笑,存心逗他,“之前不是还说签了一年的合同,押三付一,怎么就没地方去。”   “哥——”祁念恼了,但也不敢嚷嚷,只嘀咕,“那你还叫我搬家,不是都说住我那里。”   顾飒明继续笑,在他嘴上亲了两口,说:“随便住哪里其实都可以,但想要给你一个真正的家,今天就一定要给。搬去哥哥那儿,好不好?”   两人就搬家搬去谁那儿终于谈妥,转眼临近中午,有人敲门,开门便是老季,来接祁念去赴与裴家的午宴的。   老季见是顾飒明,颔首问好。   顾飒明说:“您其实不用来接的,我可以送祁念去。”   “先生亲自吩咐的,务必让我来接,”老季有些为难,不得已道,“说不然不放心......”   “不放心那董事长昨晚应该又没有睡好,您替我转告父亲,让他好好休息。”顾飒明淡淡地说,抬手理了理祁念的衣领,让祁念跟季叔去。   祁念咬唇,犹豫着问:“哥,你跟我一起去吗?”   “先生说只能......”老季提醒的话没有说完,似乎是有些难说出口。   顾飒明了然,朝祁念说:“哥哥不跟你一起去,中午也要约人吃饭。结束了打电话,我去接你。” 第八十七章 (上)   等祁念坐上季叔的车走了,顾飒明转身去停车位开车,并给顾母打了一个电话。   这一次吃饭地点是顾家定的,中式餐厅,但一看就比从前一家人周末才出门下馆子时的饭店更高档,显然不是他们平常会做出的选择。   饭桌上,氛围还算不错,原本按往常拉近距离的习惯,是要顾飒明陪顾父喝两杯,但今天顾飒明给婉言拒绝了,说自己开车来的,而且等会儿还有些事。   菜没多久便上齐了,顾母自然少不了嘘寒问暖,询问近况,即使得到的答案一如既往,她还是安心不少。   只不过现实次次会跃然眼前,言谈举止之间都是差距,顾飒明早已彻底成了别人家的儿子,她看到的是顾飒明不止家世显赫,更眨眼间就将大权掌握在自己手里,风光无限。   又谈起顾飒清寒假在祁氏实习的事,顾母笑道:“这回飒清每天回来了直喊累,说是慢慢让他做的事情变多了,总是加班,但他也乐意,确实还是学东西的年纪。”   顾飒明给顾母夹菜,随口说:“实习生应该本来只招大四或研究生的,但底下部门的事我不清楚。对飒清来说,应该是辛苦一点。”   “是吧......”顾母将碗里的竹荪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咽下,“其实我和你爸也没别的希望,就希望你们都好好的,当年你离开对你弟弟的打击很大,现在飒清懂事了,但感情没变,依然把你当亲哥哥。”   茶水倒入陶瓷杯中,撞在杯壁上发出一点响声,逐渐满了,顾飒明放下茶壶,说:“当然。”   “飒明,你懂得多,从小就是自己有主见的人,飒清一向听你的,有些时候还要你指点指点。”   顾父见此挥手,出言道:“好了,不说这些了,飒明,吃饭。”   “飒清现在还在上学,有困惑、困难当然可以找我说,”顾飒明笑了笑,说没关系,“但像您说的,他也懂事不是小孩了,很多事可能更愿意自己解决。”   他停顿片刻:“妈,您应该让他自己选择以后想走的路。有时候走捷径并不一定是件好事。”   中间顾飒明去了趟洗手间,碰见站在包间外的服务生,便提前把单给买了。   饭后,顾飒明和顾父顾母在饭店门口告别,显得匆匆。   他按照地址径直去接祁念。   祁念在五分钟前就回复了他的消息,说应该还有一会儿,让他不用着急过来,又主动说明自己坐在了爸爸旁边,和裴依隔得很远。   顾飒明嗤笑一声,只说知道了。   不出二十分钟,顾飒明打着方向盘将车驶入那家酒店入口,在停车区域停下。   祁念接到电话时,包间内只有祁文至和裴国祥正在边吃边聊,裴逸因为公司有事临时先走了,而裴依方才才起身说去洗手间。   他先看看桌上两位长辈,又掏出手机低头一瞧,很快按下通话键放耳边,用气音极小声说:“喂,哥。”   祁文至注意到祁念的动静,刚伸出去的筷子缓缓退回来。   “......就在二层一号间,”祁念边说边站起来,“我现在出来吗?”   “小念,”祁文至此时出声道,“你哥打来的?”   祁念顿时敛声,抬起眼,捂着手机从脸侧挪开一点,磕巴地应了一声。   祁文至朝他伸手,说:“把电话给我,我跟他说两句。”   “爸爸......”   “爸爸就跟你哥说两句。”   祁文至神情平淡,似乎真的只是顺便说两句,祁念犹豫几秒,还是把手机交了出去。   接过手机,祁文至靠在椅背上,右手边重新夹菜到碗里,边开门见山地问顾飒明:“今天没去公司,真的就打算放假了?”   顾飒明迈腿出了电梯,一号间就在屏风后的左手边,顾飒明没有进去,只站在走廊旁的窗口。   “董事长让我休息几天,当然还是休息比较好,”他不卑不亢地说,“我现在是来接祁念的,没别的意思。”   包间里,祁念心情忐忑地看着祁文至,按捺不住地往前挪了一小步。   “等结束再说。”祁文至果真就说了两句,却直接把电话给挂了,然后跟祁念道:“小念,先坐下。”   裴国祥在一旁看热闹,笑呵呵道:“孩子有事你管什么,让他们去,依依还跟我嚷嚷吃完饭要再去见她那些朋友一趟,着急呢。饭也吃了,就咱们聊聊就行了,别耽误他们时间。”   有人出面当和事佬,祁文至又见祁念眼巴巴看着他的样子,心里直叹气,拧着眉松口:“去吧,让你哥开车慢点,”他厉声补充道,“别给我乱来。”   祁念如蒙大赦,抿唇说:“谢谢爸爸,”又朝裴父颔首,“不好意思,裴伯伯,我先走了。”   “去吧去吧。”   等祁念推门出去,祁文至摇头,忍无可忍地笑了一声,又恢复如常解释起来:“这个刚回国,六年没回来过了,从小就是他哥哥的跟屁虫,中间断了十几年,现在还是这个样。”   “兄弟、兄妹关系好咱们就烧高香吧,老祁,”裴国祥说,“凑一起确实相互打掩护,鬼主意多,但比明争暗斗强,尤其像你这儿,哥哥疼妹妹的相对多一点,都是儿子的我可没听过几家安生的。”   祁文至喝了口茶,苦的,他无奈哼笑:“难得安生。”   祁念一路平静地跟着顾飒明到了车里,车门一锁,就大着胆子黏上去,高兴得两眼弯弯,仰脸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哥哥。   “这么高兴,”顾飒明扣着他的后脑勺揉了揉,“等会儿外面有人会看见。”   “不会的。”反正他们也没做什么。   祁念说着,还是直起了上身,手却偷偷塞进顾飒明的掌心里。   顾飒明问:“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   “裴伯伯劝了爸爸几句,就放我出来了。”   祁念面色认真地思索少顷,心知不该是这么简单,小声嘟囔:“这算是不要救了吗......”   前方车辆要掉头,顾飒明捏了捏他的手,去握方向盘,说:“先去麓锦星城收拾东西,市中心还要不要去?”   祁念回答:“不用,那里只是临时去住了几天。”   顾飒明接话:“那几天就都睡不着。”   “昨天已经好了。”   顾飒明瞥他一眼,又平视前方路况,轻飘飘地问:“昨天最后痛不痛?”   祁念窝在副驾驶座里,闷声闷气的:“有一点。”   “现在呢?”   天啊,祁念闻言下意识夹腿,转眼郁闷起来:“现在好了。”   顾飒明笑了笑,趁着红灯去摸他的脸,说:“不舒服就告诉我,不准瞒着。”   祁念“噢”一声,扭头不看顾飒明了,脸对着车窗。车内安静不过半分钟,他好奇心起,又骤然扭头回去,突然“盘问”起他哥哥:“哥,你今天中午去和谁吃饭了啊?”   顾飒明又被逗笑,神色坦然地说:“跟顾家,就叔叔阿姨两个人。”   “那顾飒清呢?”   “在上学。”   过了一小会儿,顾飒明补充:“本来一年也只见一两次。”   祁念若有所思,点点头,想出个所以然后又点头,便不关心地继续看窗外去了。   祁念在麓锦星城住了将近三个多月,几乎没什么可收拾的,要带走的东西还是他当初带来的东西,除此之外只剩几件衣服。   “哥,洗漱的这些要带走吗?”   顾飒明正坐在书桌旁,帮祁念把衣服叠好:“不带,都有。”   他转身将祁念的笔记本电脑拔了线,电脑没合上,他刚要按下来,一碰键盘,屏幕却亮了,因为没设密码,停留在回复邮件的界面。   ——祁念一周前连电脑也没关。   顾飒明随手滑动两下,滑到某处眼神却突然凝聚,手指敲击,但他看了仅仅不到两秒就退出去了,面不改色地将笔记本关机合上。   祁念从客厅走进来,把立在墙边的行李箱推到中间,说:“那就没有别的东西了,就这些。”   “那把衣服放进去。”顾飒明说。   “嗯......”祁念坐在床边这么回答,却两手扶着箱子,装不在状态。   顾飒明握住他的手腕,指腹在腕侧摩挲了几下,从他手里拿过来行李箱,倒放,拉开拉链。   顾飒明注视了片刻,伸手把躺在那堆颜色鲜亮、五彩斑斓的玩具里的、体积最大的白色小兔子拿起来,兔子耳朵上不可逆的一道折痕犹在。   祁念眼睫缓慢地眨了眨,说:“那是你做的,对不对?”   顾飒明不吭声,紧接着那只兔子就被随便地放到一边去了。   “一直留着,都带在身边了啊。”顾飒明一个个依次拿起来仔细看了看,还是能看出因为时间蹉跎出来的陈旧的印记。   包括那两辆赛车模型——一辆来自于敷衍,早该丢弃;另一辆则来自于赔罪。   而它们都在这些年,成为祁念心中宝贵的回忆的一部分。   而祁念选择遗忘的,无论是他三岁前和祁洺一起贴下的小太阳,还是后来不被他在意的日记本,祁念都在强烈的自我保护机制下,抽筋剥骨般地忘了。   顾飒明觉得这样已经很好,他庆幸自己想起,也庆幸祁念忘了。   祁念不必再想起太阳如何陨落,光明如何消失,世界如何毁灭,那些凌迟进每一寸呼吸的窒息与痛苦,祁念最好都不要再想起。   就算留下的阴影根深蒂固,或许将伴随祁念一生。顾飒明也愿意用一生陪他弟弟看月落和日出,过任性而快乐的生活。 第八十七章 (下)   为了把衣服放进行李箱里,祁念只能将兔子玩偶抱在手上,提着电脑讪讪跟在顾飒明身后下楼。   等放好东西,顾飒明手撑在后备箱上,没关,转头冷不丁睇了祁念一眼,不咸不淡地问:“还打算抱上车?”   祁念愣住:“什么?”   他揪了揪手边的白色软毛,迟钝地反应过来,往前挪两步,把手里的小兔子放了进去。   实在匪夷所思......   他哥哥竟然时至今日还会吃徐砾的醋。   “哥,你怎么啦?”祁念绕到副驾驶上车,执着地盯着顾飒明的眼睛,像捉到了对方的把柄一般。   “没事,”顾飒明不露破绽,垂眼帮他系安全带。   祁念被攥住了一只手,既然动弹不了,他便干脆歪着上身,说是让人给系安全带不如说是任人宰割。   底下“咔嗒”声响,顾飒明终于退回去,想起些什么,突然低笑了一下:“改天请徐砾来家里吃饭,上次跟施泽一起,是不是也是他请的你。”   转变得太快了。   祁念瞥瞥眼珠,有些质疑:“真的么?”他思来想去,觉得顾飒明就是在介意之前他的提问,小声说,“其实把小兔子塞进书柜给塞扁了也没什么,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不是记仇......故意说的。”   顾飒明缄默着叹气,哭笑不得,简直想伸手捂住祁念的嘴。   他拿食指敲在方向盘上,说:“祁念,现在换个话题聊还来得及。”   也许是从一开始就有过考虑,顾飒明在云城房产众多,却没有选择独栋别墅常住,平常也只请了一位按时上门打扫卫生和偶尔需要做饭的阿姨。   临云江江畔的高端小区,砖红色房顶的楼房十余层高,祁念在地下停车场下车,乘坐电梯时里面没有别人,顾飒明就握住了祁念的手,在抵达楼层后牵他走了一路,松开又牵起,直到放下行李箱,两人在客厅停下。   大平层的视野宽敞明亮,拉开窗帘就能看见汩汩江流北去,水天湛蓝相接。   但祁念现在顾不上去看那些,客厅里堆满了他喜欢的却再没有自己买过的吃的、玩的,是一大堆,目不暇接,仿佛将他的整个世界包围。光影照在上面会反射,祁念眼里便盛满五彩斑斓的光。   “都是我的吗?”祁念愣愣地走近一点,拖着哥哥的手臂不松开。   “都是你的,”顾飒明让他在沙发坐下,“不知道念念长大了,现在还喜欢么?”   祁念不羞于承认,他现在仍然留有这些幼幼稚稚的习惯,就说喜欢。   顾飒明笑了笑,随手拆了盒糖果,问他想要哪个颜色的,他迟疑两秒,手指出去,还是指的最近的那一颗。   “甜吗?”   投喂在嘴里,祁念闭上嘴巴含了含,左边腮帮子鼓出一小块,然后点头。   “剩下的慢慢吃,不够再买。”顾飒明顺势拦腰,轻松把他抱起来。   经过酒柜时,顾飒明步子停了停,祁念被放在柜台上,微微靠着较窄的木柜边缘。   后背就是一排玻璃高脚杯,他吸了口气,收拢手臂,和顾飒明的脸挨得更近,近到适合索吻。糖果芬芳又甜腻的气息吐出来,背着光,祁念落在阴影里,只脸侧润着莹白的光,像皎洁的一弯月,那么纯洁,又像日光里的一汪海,却在勾引。   顾飒明心不在焉,随便捡了瓶红酒,单手箍着祁念,很上钩地沉沦,低头吻住了他。   甜滋滋的味道在温热的吻中蔓延,传递,变得胶质。   祁念搂着顾飒明的脖子,双腿也环紧,呼吸有些紊乱,湿湿热热的气流扑上去,像是能透进血管,令人躁动。   他们往房间里去,床在左侧,而推开右边的门进去,是另一个空间,里面光线幽暗,但并不沉闷。   墙上挂了副色调温暖的油画,中间是块浅棕色花纹的地毯,祁念脑子里乱乱的,还是会失神,他半躺在柔软而宽敞的飘窗上,摸到他哥哥手背上微微凸起的青筋,蹭一蹭,摩擦得更热了。   正前方的屏幕从黑屏到悠悠亮起,亮度很低,顾飒明搂着他低语:“想睡就闭眼。”   电影放到一半,脸上也不停浮动每一帧投下的光影,祁念枕着他哥哥的肩膀,半睁着眼,迷迷糊糊地看。顾飒明又来亲他,喂给他一口甜涩又微苦的酒,冰冰凉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沁入心脾。   祁念蹙眉,砸吧嘴,又舒服地偏头,要专心看画面里走在一片茫茫无尽头原野里的战士如何回去。   隔了一阵,忽然顾飒明把手机递到他面前,祁念迟钝地偏移目光,一看,是前段时间和他用邮件联系过的教授,加拿大人,因为课题研究请他帮了点小忙,交换过联系方式,这会儿居然打电话来了。   祁念坐直起来,全程也没有说很多,教授的课题通过了,向他表达谢意,并说过段时间可能会来中国一趟,希望有机会能再见面。   祁念礼貌地回话,不多时结束了通话。   顾飒明重新搂回他,似乎格外关心地问:“研究生时候的教授?”   “嗯。”祁念将手机放在一边,简单又解释了几句。   “温哥华的同学教授果然都很好,很热情。”顾飒明语焉不详地说。   祁念一心没扑在这儿,自然就没听出他哥哥是在学他说话,他点头,催促着:“哥哥,继续看。”   顾飒明挑眉,沉吟片刻,伸手捏他的脸,把他的头发揉得乱糟糟。   然后不得不继续陪着,心猿意马地看电影。   到股东大会前夕,除了开过两个视频会议,祁氏集团举足轻重的顾总经理没掺什么水分地休了足足好几天假,铁了心地不管事。事情都堆到了下面的人手里,一个个愁眉苦脸,拦着苏成林问顾总什么时候回来。   殊不知连苏成林每天上班也是上刑,有苦还不能说。   这天顾飒明早上送祁念去公司,回去的时候终于改了方向。车辆驶入祁氏集团总部停车场时,安保人员见了都瞬间站直,精神抖擞,打招呼说“顾总好”。   顾飒明直接去了办公室。   苏成林看见他果然如同看见了好几辈子的救星,咖啡也不泡了,两眼直发亮,撂下杯子就跟着进去。   “这几天怎么样?”   苏成林回话倒是利索的:“没什么问题,公司日常事务都由副总经理批着,股东大会的准备工作我们这边差不多了,度假村那边暂时只有一个临时负责人,从您给的名单里挑的,其余提到了高层,目前运转正常。”然后似乎要详细汇报的文件已经早早准备在桌上了,他拿起递了一份过去。   顾飒明边听边看了看过去几日的工作总结,听完点了下头。   其中还有需要再斟酌商讨的部分。   工作上的事一时无言,苏成林默了默,开口道:“你让我查的陈勋,已经查出来了。”   顾飒明抬眼看他,示意继续。   “陈勋,云城人,今年四十三岁,在总部做过五年财务经理,后来因为......前何总离职,被调去一家分公司做了财务总监,据调查陈勋身边的同事都说他人挺有趣,好相处,也圆滑世故;不过工作上倒是中规中矩,我们一一核对过,没有什么问题。他有一个离异的妻子,独自抚养着独生女儿,十三岁。根据疗养院记录,从去年十一月份开始,陈勋陆陆续续去看望过夫人,有时候间隔一个多月,有时候十分频繁。”   “上个月二十六号下午,陈勋确实去找过祁念少爷,”苏成林说到这里又记起了后背发凉的感觉,继续说着,用词斟酌了两番,“应该是和夫人有关系的,至于内容,还有有没有后续计划......”   “内容我知道。”   顾飒明说:“去跟陈勋谈,外省分公司的财务总监职位,足以保障他和他女儿的生活。何瑜的财产能自由分配的少之又少,看他是要重新开始做人,还是要留在云城中年失业,举步维艰,自己犯下的错连累着女儿一起承担。”   他气定神闲地垂眼,理了理衣袖:“剩下的就不用管了,先准备明天的股东大会。” 第八十八章 (完结章)   次日上午十点多。   会议厅内头顶一排排的灯光全亮,墙壁上挂的几盏黄灯直直照过来,有些扎眼。座位层层排开,顾飒明端坐在最中间靠右手边的位置,边听其他人发言,边捏着手里的钢笔,将笔帽一开一合。   他听到某处时在文件上写划两笔,指关节抵在会议桌上,抬眼,恰好和主持本次股东大会的祁董事长撞上视线。   顾飒明面色从容地与祁文至对视两秒,态度还行,不像前几次那么无法无天了,但更像是稳操胜券下的淡定,一点谦逊,或者说是一种体贴的关怀。   祁文至得了亲生儿子这样的关怀,心情自然称不上好,却又无可奈何。   若说养虎为患,那也是他存着侥幸心理默许的。   前面一连串的议案一个个过了,谈及公司治理管理中的某些问题时,因为涉及股东们的切身利益,声音众多,最后都抛去了顾总经理那儿。   顾飒明全程淡淡的,不疾不徐地回答解释,言简意赅,结尾时表示欢迎大家多交流,合理质疑和监督。   作为场上第二大股东,祁董事长放权栽培的少东家,两年前众人还持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如今局面不知不觉扭转,顾飒明已经成为祁氏集团不可或缺的存在。   最后还剩一个关于滨海度假村开发项目的议案。   刚开头,祁文至摘下眼镜,顿了顿,似乎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他单刀直入地表明,因为度假村项目风险评估过高,建议中止。   场上一片哗然。   除了有参与过几天前那场简短会议的董事,其余人对此事也早有耳闻,加上顾飒明又突然休假,惹人猜测纷纷。   而原本今天、就在此刻之前,众人见两位前后脚进来,大会上默契融洽,都以为那茬儿早已过去。   顾飒明在滨海度假村项目上做出的成果有目共睹,大刀阔斧进行挽救的能力和重组的魄力令人不得不服。然而即便如此,祁文至所言也属于事实。   可这太不像祁董的作风了。   高风险有时候在有些人手里,会在一下秒转变为高回报。有些险是无论如何都值得去冒的。   而左右权衡可以,犹豫不决可以,唯独不能丧失勇气。   惧怕失败的人,无论最终有没有去冒险,多数都会以失败告终。   理应父子二人都属于前者,可眼下似乎因为一些隐晦的原因,分歧严重。   “我不同意。”顾飒明不轻不重地放下手里的钢笔,同样直截了当。   偌大的会议厅变得鸦雀无声。   “滨海度假村项目现在正有条不紊地运行中,之前撤资的两位老合作方确实给我们造成了一点麻烦,但也很快解决。其余详细内容的报告本来应该是这次审议过程中的重点,但——”顾飒明低头笑了笑,转身正对祁文至,“董事长提早就这么得出结论,好像有些草率了。”   他说:“如果您是对我的个人能力存疑,鉴于目前项目确实多多少少还有些问题,我愿意承担相应责任。”   先中止的是股东大会。   因为顾飒明持有的股份已经足以撼动场上维持了多年不变的格局。   中场休息时,董事长办公室内,祁文至倒是没什么危机感。   他一言不发地泡着茶,滚烫的水倒入茶壶,茶叶逐渐在水中舒展开来,壶里的汤色由淡变浓。   坐了一会儿,他才看向前方插兜站着的顾飒明,说:“把祁念也带来了?”   顾飒明说:“他今天休息,等结束了带他回去。”   琥珀色的茶水咕噜咕噜,与瓷白的杯壁映衬,清香缭绕。   祁文至喝了一口,放下茶杯,缓缓开口:“这六年,接受你所不愿意接受的这一切,等到今天,难道都是为了祁念?”   半晌,他听见了回答,一个简简单单的“是”字。   明明是早知道的答案,却还是令他这个当了十几年薄情父亲的心重重下坠,“咚”地,最终宣判的铁锤终于砸下来,没留一分力气。   “那么滨海度假村的项目继不继续做下去,公司究竟变成什么样,对你来说重要么,飒明,既然你可以无条件放弃,总经理的位置可以拱手让人,不亏吗?还是因为根本不在乎。”祁文至冷冷问他。   “我没有放弃,”顾飒明表情松弛,“工作不会放弃,祁念也不会。但我会有无数份可以任意挑选的工作,却只有一个亲弟弟。”   有无数条通往强大的路让顾飒明选择,而有人天生就适合成为强者。   祁文至闻言,神色里迸发出些许怒意。   他放弃了,与这个报应互相折磨到今天,他先放弃了,但“亲弟弟”这样的词汇依旧能挑起他遏不住的恼怒。   “那我在图什么,”祁文至闭了闭眼,站起身,沉声道,“你父亲能从你这里得到什么?一个第二天就可以成为竞争对手的儿子,你告诉我值不值得?”   静止许久,顾飒明深吐了口气,说:“祁氏集团从前对我来说毫无兴趣,但现在它很重要,它可以不是我的,但我可以支配的全部始终都会是祁念的。”   “祁念什么都知道,他从小到大,至今,还是叫您爸爸。您得到了太多了。这个家原本不必如此冰冷。”   祁文至额角跳动,眉间沟壑拧得很深。祁文至定定看着他,平视,是男人之间的较量与承诺,锋芒犹在。   但总有妥协。   他们之间不谈父子感情,然而也有牢不可破的信任,基于“利益交换是相互的”这一原则,包括拿一点温情换温情。   就算是为了祁念,这个家不必如此冰冷的。   会议最终在有惊无险中落幕。   祁念等在顾飒明的办公室里,不乱走动,他从书架上挑了本手工装订的书籍,安静地在沙发上看。   好像没过多久,门就被推开了,又合上了一点,顾飒明的声音出现在门外,还有好几个人也在说话,谈的工作上的事。   祁念寻声抬起头,一直望着门口。不一会儿,顾飒明才一个人进来,和祁念相对时目光变得柔和,他径直走向祁念,问他等得无不无聊。   祁念摇头。   “饿不饿,”顾飒明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书,说,“书带回去看,中午想吃什么?”   祁念认真想了一会儿:“都好。”   他确实是如此,都好。   但他更关心的事并不在此。   顾飒明笑了笑,说:“那我们换点别的东西吃,晚上去爸爸那儿吃饭再吃中餐。”   祁念一瞬间愣住,然后极慢地轻轻点头,问道:“他有没有为难你啊?那份转让书有用吗?”   “差一点就为难了,”顾飒明捧着他的脸一挤,很近地凑上去,笑着逗他,“全靠祁念,谁让冷面无情的祁董事长唯独疼他的小儿子多一点。”   好坏,祁念腹诽,嘴唇被迫嘟着,觉得一定是因为自己的滑稽模样顾飒明才一直笑他。   一点也不庄重了。   但他好高兴,无论怎么样,无论怎么样。   在陈勋安排好女儿的转学手续,被调往省外后,顾飒明抽空独自去了一趟疗养院。   何瑜自从意图挑起集团内部斗争,使用不光彩手段却输给祁文至,连顾飒明帮的都不是她,最终输了个一干二净、七零八落,结局就几乎尘埃落定。她耗上全部青春和人生,押进去了所有放过自己一次的筹码,成为一个刽子手,在最后一场豪赌的桌上,依旧没有赢。   何瑜强撑出来的身体早已虚空,易怒的情绪加重消耗,转变为经常精神恍惚,状态时好时坏,总体很差。   但依然执着,蛮横,绝不接受所发生的一切,最恨发生在自己儿子身上那荒唐的关系,而她依旧总是梦见祁念,是发冷的噩梦。   很少有人来看她。   曾经有一时投机取巧的陈勋,告诉她“除了我你还能依靠谁呢”;现在没有人了。   见到顾飒明的那个下午,何瑜躺在房间里,远远看着就开始泪流满面。   走近后,她疯了一般扑过去,死死抱住了她的儿子,好像极度害怕,手却越攥越紧。   顾飒明一动不动地站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推开,直到有两位护士过来把何瑜强行拉开,让何瑜稳定情绪,并去叫医生。   私人疗养院内的各方面工作都十分完善、周全。   等何瑜平静下来,顾飒明削了一个苹果,切好,把盘子放在何瑜手边,坐了几分钟,什么也没说,然后离开。   在门外,顾飒明和医生还有负责人聊了片刻,对对方提出有利于何瑜心情稳定的转到临市去的提议没有否决,具体则视情况而定。   他说:“如果有需要,比如多来看望几次,都可以。”   顾飒明走前回头看了看,四周风景宜人,安保措施也同样到位,而这幢白色的建筑坐落于此,像是一尘不染,却不知能否将人心染净。   天气一天一天回温,六月初,立了夏的云城阵雨频繁,洗刷着整个城市,却又很快变干。故而云雨收歇时,初夏的颜色浓郁,枝繁叶茂,阳光耀眼。   到夜晚暮色也纯粹。祁念下车后站在人行道上,等顾飒明停好车,他们随着稀稀散散的人群拐弯,往热闹的巷子里走。   这天不是周末,酒吧里人也不多,他们坐在了那次顾飒明和施泽一起喝酒坐着的地方。   刚落座,祁念就抿起嘴,试探着伸手去摸顾飒明的手,顾飒明坐在他旁边,不着痕迹地一躲,接过迎面服务生递来的酒水单。   随便点了两杯冷饮,顾飒明转而又把其中一杯换成常温。   祁念闷闷不乐,见服务生终于走了,侧着头,再次偷偷蹭过去。   “在外面呢,干什么?”顾飒明说话的语气倒是温柔。   “哥,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啊?”祁念怯怯地不动了,坐在那儿可怜地问。   顾飒明哼笑一声,不说话。   祁念的那位加拿大教授在几个月后终于来了中国,因为学术交流的行程原因她并不经过云城,但教授在昨天开心地告知祁念,有一位随行的“惊喜”会来见他。   祁念和顾飒明之间没有什么秘密了。   恰好是晚上,接通电话的全程他哥哥都在旁边,还是开的免提。   祁念挂断后还捏着手机想了一会儿“惊喜”是谁,奈何顾飒明几乎是一瞬就清楚——   那位次次写着蹩脚的中文表达爱意,句子还越写越长,开头是扎眼的“Dear念”、落款为“Joey”的祁念的学弟,现在是不远万里地要追求到他面前来了。   想起来后,祁念眼睛一瞥,瞥到他哥哥的脸色,顿时觉得危机四伏,还没来得及跑,就被抓着拷问起来。   顾飒明念在他从未回复过,忍了几个月没说。   终于不用忍了,借着由头,顾飒明把祁念带去浴室,后来是床上,为难人地边问边弄,角度刁钻,生怕祁念不知道他吃醋了,很受伤,所以需要更多补偿。   “哥,你怎么还这样,邮件之前我就和他说过的,而且今天打电话给教授都说清楚了,又明确告诉了他,说我是有......有男朋友了。”   Joey似乎钟情于发邮件这一仪式感,和祁念通话后,隔了许久,发来了最后一封邮件。他对一直以来的打扰感到抱歉,并决定不要见面再打扰了,他说祁念很可爱,会努力学习,一直把他当榜样,并希望他和他的男友幸福。   祁念第一次回复了Joey,说谢谢,也同样祝福他。   祁念这会儿坐在这清吧的藤椅上,腿还有点酸,他割地赔款,小声说:“今晚再罚一晚,理理我好不好?”   "怎么没理你。”祁念短袖下裸露在外的一截手臂细白,顾飒明牵牵他的手。   两人正纠葛着理没理,远处门口突然咋呼传来熟悉的打招呼声,祁念下意识抽手,转头去看,是施泽,还有稍后一步的徐砾。   时间不过才八点多,四个熟人坐在一桌。   徐砾今天休息,熟稔叫了人直接上喝的和小吃,笑嘻嘻打量祁念,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问他那位朋友什么时候来。   祁念瞪眼:“不会来了。”   徐砾说:“怎么听着挺遗憾的,啧啧。”   “......”   顾飒明笑了,心情非常不错,不言不语地继续听两人聊天。   只有施泽,终于又放了次假、重新去找徐砾也顺利,此时却一副不自在。跟顾飒明喝着喝着,他不是偷看徐砾,就是一脸紧张兮兮地盯着祁念,意图不明。   几次三番过去,顾飒明皱皱眉,在桌下踢了施泽一脚。   施泽一怔,叹口气,别扭地偏头。   闷了一大口酒,终于找着合适的空档,他突兀地就开口:“祁念,对不起。”   实在突然,连顾飒明也没想到。   祁念闻言错愕,只能用询问地目光问徐砾,徐砾装着哑巴,挪开视线。   “以前很多事情都是,高中最后你还愿意帮我,虽然我跟你哥是朋友,但一直都含糊过去了,现在跟你道个歉。”开了个头,后面的都好说了。   祁念与哥哥对视了一下,又看向施泽,仍然有些发愣,他缓慢地说:“没关系了,我接受你的道歉。”   氛围一时间被弄得略微奇奇怪怪。漏进窗子的夜色变得浓重,台上有人在调音,徐砾抽身起来,笑了笑,往台上走。   他先去跟前台的小姑娘说了什么,又跟舞台上的人说了几句,那人把吉他递给他便下去了。   零零碎碎的调音声传来时,酒吧内就逐渐安静下来。   徐砾低着头,前奏响起,周围灯光幽暗,几束浅浅的光斑在人们脸上流动,只有砖墙上映着不断变换的一行行的字幕。   “不要着灯,能否先跟我摸黑吻一吻,如果我露出了真身,可会被抱紧。”   祁念望着台上,白色的字映在眼里,手指却去触碰顾飒明的手臂。   在黑暗中,谁也看不见,他沿着血管脉络,摸到顾飒明手腕处的脉搏,在顾飒明反手拍他又捏着他的手不放时,笑了一下。   徐砾唱粤语歌也是在一次次为了赚钱谋生中练出来的,但今天他不是卖唱,也没什么原因,就是与这几个人坐在这里,有种不切实际的感觉,便突然很想。   低缓的歌声如抚过耳廓的轻风,寥寥几句,将深情吹进心里,将情绪带出来。台下注视着徐砾的人很多,施泽是那些人中的一个。   徐砾有时候会垂眸,而眼睛看出去时,看的都是他们那边,他看到施泽。   “情人如若很好奇,要有被我吓怕的准备,试问谁可,洁白无比。”   临近尾声,徐砾弹完想弹的最后一个音,微抬头,那束投在他身上却从来只增添阴影更多的光,把他照得雪亮。   安静了一秒,他轻声地开口,像哼唱,像喃语,也像询问:“如何承受这好奇,你有没有爱我的准备。”   台下有人在一刻,连呼吸和心跳都是停止的。   然后是心脏疯狂地跳动。   祁念一直在听,听不懂还可以看,徐砾唱完下来时,他才从砖墙上移开视线,最后停留得最久的一句歌词随之消失。   随后今晚酒吧上班唱歌的人重新回来,而他们这桌本就显眼,这会儿成了更多人窥探的焦点。   紧接着,与徐砾相熟的那个服务生笑意盈盈过来给他们送酒水。   服务生瞧了眼坐在徐砾旁边的施泽,不嫌事大地问,意味深长:“徐哥,这不就是之前那个迷彩服么,谁啊?”   徐砾也笑,扬手打了他一下,说:“朋友而已。”   施泽一滞,摆出的宣示主权表情的脸黯淡了些,心里却愈发躁动。   而对方显然不信徐砾,却配合地点头:“朋友?我就说嘛——”然后便溜了。   晚上回去的时候,因为不顺路,走到巷子当头,祁念站在顾飒明身边,微微靠着,和他们告别。   “施泽真的只能是徐砾的朋友吗?”祁念看着反方向的人行道上,那两个隔得时远时近的身影逐渐变小。   “不会更差就是了,”顾飒明拉着他转身,又说,“现在不是施泽说了算,让他吃点苦做做朋友也不错。”   祁念歪歪头,一知半解。   车停在不远处的地方,顾飒明叫了司机,但司机一时半刻还没有到。因为连祁念也在酒吧里抿了两口鸡尾酒,便决定随便走走,散散酒气。   街道上人很少,只有车流不断经过,浓密的梧桐树下有悬挂的路灯。   祁念时不时仰头,错过层叠交织的大片的梧桐叶,偶尔看见几颗亮点,在眼前一闪而过。   顾飒明抬手扣着他的后脑勺,帮他看路,问他:“看见什么了?”   “星星。”祁念眨了眨眼。   “星星在哪里?”   仗着没什么人,祁念脑袋后仰,在他的手掌里蹭,步子拖沓,口齿含糊了一下,说:“看不见了。”   顾飒明看着他澄澈的眼睛,指腹碰到他的耳垂,笑了笑。   他们走到更空旷的地方,天空是如洗的深蓝,星星并不多,但很明亮,每一颗都被祁念看见,它们都装进了祁念的眼睛里。   “哥哥,”祁念恢复好站姿,仍旧和顾飒明挨得近,说着认真的话,“它们好漂亮。”   天气变幻无穷,云层那么厚,席卷而来的风那么大,总是把它们遮住,它们好渺小,发微弱的光。但在宇宙之间,祁念看见它们了。   而其中那些不会自己发光的行星,原本只能面对万年空寂,孤独地永远飘荡在黑暗里。但它转动着,跋涉,不陨落,太阳看见它了。   每一个人看见的,是它反射的太阳的光。   人们总在寻找光,总说找不到。   而无论是什么,是歌唱永恒的闪烁粉红光芒的星河,是朝生暮死的一只蜉蝣,还是最普通的一颗尘埃,都有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瞬间,那就是光啊。   顾飒明“嗯”了一声,摸了摸他微热的脸,问他冷不冷,带他往回走。   夏风扑了满怀,尘土气味清新,空气也温暖,醉醺醺的,祁念脸上绽开笑容,嘟囔了几句。   “什么?”顾飒明凑过去,问他。   他附在顾飒明耳边,说悄悄话:“哥哥,我好爱你啊。”   再然后,祁念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想了,只是要在这个独一无二的夜晚,和他的哥哥一起回家。   等日出时,他可能还在睡,但他看得见。   全文完   2020/01/01 17: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