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盐水考古志 作者:吴羡鱼 文案 一年国庆长假,魏召南做了几十页的旅游计划书想给林晏一个惊喜,林晏看完了整本计划书后在目录上写下方案四。 方案一:山西古建筑之旅(P1) 方案二:甘肃彩陶文化之旅(P27) 方案三:湖南楚文化研究之旅(P58) 方案四:京杭大运河之旅(P73) 魏召南翻到第73页,上面只写了两个字,“加班”。 林晏把在文物商店买的亚述石碑冰箱贴放进礼物盒,盒子里放满了他在各个博物馆买的文创,不知道这些礼物什么时候才可以送出去。 又到了十月小阳春,你还在等我归去吗? 讲一个现实的故事,它没有飞蛾扑火、烈火烹油,亦没有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而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有关考古,无关盗墓。 攻受没有鲜明的性格,都是普通人,硬要定性的话,那就是高知吧。 高知攻×高知受 内容标签: 强强 天作之合 甜文 校园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晏,魏召南 ┃ 配角: ┃ 其它: 楔子+第1章 楔子 将载玻片从左上角向右侧缓慢横移,偏光显微镜里明显出现了大约直径13微米的淀粉微粒。林晏翻开实验记录册,在上面写下“加泰土丘遗址出土石器的残留物分析”,停顿一时,“析”字的最后一竖便氤氲开了浓重的墨色。 林晏伸出食指轻轻触了触,却让墨色侵染了整个字。林晏一时恍惚,汹涌的感情漫过心酸涩了眼眶,那个曾经要教自己做残留物分析的人;那个,上次见面说“你不等我,我不等你”的人。 林晏沉默地披上大衣,走进夜里,游荡在异国他乡的街头。有他的地方曾是心之安处,而如今他却再不会等归人。 林晏靠在路灯柱上,不远处一个华人学生开的小店还亮着灯,乐声浅浅地流淌过来。他唱的是“繁华落幕离人难敢诉衷肠,昨夜又见当年弃我不归郎。今夜太漫长,今两股痒痒,今人比枯叶瘦花黄……” 林晏看着那一间街上唯一亮着灯的店铺,看向不明的远方,喃喃地接着唱下去,“莫把那关外野游,留佳人等候。梦里殇此情高几楼,梦里殇此情,高几楼……” 半夜宋成蹊从酒吧里把烂醉如泥的人拖回公寓,扔回他自己的房间。 门锁“咔”地一声轻响,林晏无声无息地睁开眼,又蓦然阖上。 晨光熹微,打了一丝在窗帘上,林晏幽幽地从床上起来,靠着床脚坐在冰凉的地上,抱过柜子里的礼物盒,蓬皮杜的蒙德里安三原色笔记本、希腊国立博物馆的月桂餐巾套、土耳其安塔利亚旧城区街头淘来的磁力球万年历……还有整整一盒的冰箱贴,都是曾经想要在回国的时候送给他的。 沈沐眷恋地一一摩挲过,看了眼天边,然后放回原位。打开电脑,找到那份新邮件。 “亲爱的林晏先生,我们真诚地邀请您加入斯坦因国际考古队。在这里,您将有机会去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去发现迷人的未知,去揭示世界的本来面目……” 接受,或,拒绝。 自我放逐,或,回归平常。 第1章 在火狐狸吃了两个小时后出来,天终于黑了,街灯蒙蒙黄。一群人沿着马路牙子走,过两千米,就是学校的后门。边上是H市的植物园,现在天还没有很热,风吹过来很舒爽。再过几个月,这些人就要离开学校,进入社会。但林晏没什么感觉,他留在本校读研。 一群人觉得时间还早,便有人提议去酒吧。 林晏本不想去,他不喜欢吵闹的地方。但是想想即便回了宿舍,也是对着毕业论文坐到夜半。今天周城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才发觉肩膀已经酸胀得不行,在床上挺尸了半晌才缓过来。现在就这么一想,便又隐隐觉得肩膀作疼,于是也就跟着去了。 不过在酒吧坐了一会,林晏便觉得头疼,不禁觉得自己跟着过来实在是个糟糕的决定。掬了一捧清水泼在脸上,丝丝的凉意让林晏好受些。但洗手间的烟味实在是浓,烟雾缭绕的,林晏细细擦干脸上的水珠后快步走出,站在酒吧大厅和洗手间的间隔处有些倦意。 “这有人吗?”林晏在远离舞台的角落问。 闻言那人抬起头,看了林晏一眼,说了句坐吧,便不再理睬。 林晏坐下,给周城发了微信,告知对方自己另寻了地方坐着,等大家玩累了再一起走。 酒保过来问需要点什么,林晏说一杯清水,酒保踟蹰没有离去。林晏才想起来应该是低消,林晏刚想随便要点儿什么,对面的男人便开口要了一瓶不便宜的酒。嗓音有些低沉,莫名觉得好听。 又一首歌落幕,林晏回过神,看向不远处的男男女女,人就是这么奇怪,独处的时候总会觉得“热闹是他们的,而我什么也没有”。林晏把那些无聊的想法扔掉,喝了一口水,对面的男人也恰好拿起酒杯,手指修长,指甲一颗颗剪得圆润。林晏观察这个男人,用清秀来形容一个成熟的男人似乎不太恰当,但林晏就想到了这个词,温润的带点书卷气。大概是来借酒消愁的吧,林晏心里想。 余光里瞥见自己那群人站起来,似乎是要走了,林晏便也起身,及出门,林晏不知为何往后看了一眼,那人半张脸陷在阴影里,仿佛是背景,仿佛又是主角。林晏扯了扯嘴角,离开酒吧。 过了一段时间,团支书在群里通知大家在教务系统上申请毕业论文答辩,群里一片哀嚎。林晏打开操作流程,在答辩委员会老师名单上看到了一个新鲜的名字。果然有同学在群里问,团支书便说是新老师,百人计划刚招进来的,英国J大博士毕业,同学们就在群里兴奋。林晏学考古,冷门,教师少,每次上课来来回回就那几个老师,缺了新鲜感。 答辩那天,林晏早早地起了床,在学校的全家吃了早饭,走到系里大楼。一进会议室就看到徐老师在向一个新老师介绍答辩流程。 “每个学生答辩时间20分钟,他们自己介绍8分钟,剩下的就是老师点评了。希望待会不要超时太多,每次系的会议总是要饿肚子。”徐老师笑着抱怨。 听见有人进来,徐老师和那人都转过头,林晏主动打招呼“老师好”,徐老师笑着点点头。 林晏找了个位子坐下,心里却是惊讶。林晏记忆力不错,新老师就是那天酒吧坐在他对面的男人。林晏不知道新老师还是否记得他,但想了想又觉得记不记得都没甚关系。 徐老师想起了什么,唤道:“林晏,你去系里办公室拿一些笔和A4纸来,待会答辩的时候用。”林晏便起身去旁边系办拿了纸和笔,一一放在每个评委席上,那人抬起头,朝他温和地说了声谢谢,林晏想新老师似乎不难相处。 9点,同学和老师都陆续到了。 “我还记得你们来上我第一堂《考古学通论》课程的样子,现在一眨眼也要毕业了。”秦老师一一看向在座的学生,眼睛里有极浅的笑意。“我们都很期待大家四年的学习成果,希望大家可以顺利毕业。这次参与答辩评审的老师有八位,我们自己的老师大家都已经很熟悉了。这位是省考古所的李老师,也是我们这次答辩委员会的主席。徐老师旁边的是我们今年新来的魏召南老师,下个学期开始正式给大家上课,读研的同学还有机会见识到魏老师的风采。” “这次是我向大家学习,以后上课也希望大家喜欢。”魏召南勾起笑,看向对面的学生。 “那我们这就开始答辩吧。” 林晏听前面的同学答辩,不得不说隔行如隔山,虽然同样是考古学,方向不同,有些听上去还是一头雾水。 林晏展示完自己的论文,系主任便说,这是魏老师的研究方向,不如魏老师来说几句吧,林晏便看向魏召南。 “林晏的这篇论文完成度还是很高的,结构也比较清晰。稳定同位素在考古上的应用国内还是探索阶段,不过国外现在比较成熟,通常同时对陶器进行残留物分析,两者互相印证,结论的可信度会更高。如果你打算再深入研究,可以从这方面着手。” 林晏将魏召南的话记下,其他老师只小小提了几个建议便是通过了。 答辩结束后,林晏找到魏召南,向他请教残留物分析的相关问题。魏召南便带林晏去了他的办公室,和他详细说了说,然后又道Z大目前还没有相应的设备,需要和其它单位合作。末了又问林晏是否还在本校读研,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从书架上抽出一些英文期刊,递给林晏。 林晏接了书,真心实意地觉得新老师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也想多得些指导。 走出办公室,林晏不经意看到外面的垃圾桶里放满了饭盒。后知后觉地想到,怕是耽搁了魏老师用午饭,便转向从系办拿了盒饭,想要拿去给魏召南。走到门口,看到魏召南一手捂在肚子上,一手给自己倒热水。 林晏摩挲了一下失去温度的盒饭,扔进了垃圾桶。 “老师要一起去食堂吃午饭吗?系里定的盒饭被学生吃光了。” “我待会去外面吃,”魏召南抬起头,又道“我还没有办校园卡”。 “我有校园卡,我请您吃。” 魏召南不好再三拒绝学生的好意,便站起来,和林晏一起去食堂。 食堂里,两人各点了一份套餐,默默地吃。林晏不说话,魏召南以为是学生拘谨,便主动问林晏暑假里打算做什么。 林晏咽下口中的饭,回答:“导师安排了实习,在Y市的德昌宫遗址”。 “你的导师是?” “秦老师。” 魏召南弯起眼角,“秦老师暑期要去英国开一个国际会议,没有时间带你们去,本来还在愁你们要自生自灭了。但是恰好我来了,秦老师就把你们几个委托给我了。” 魏召南笑起来的时候有些温暖,像春雪消融。 林晏和魏召南加了微信,又组了个群,拉了同去实习的其他同学。 毕业论文林晏毫无意外拿了优秀。 毕业的手续很繁琐,将所有借的书归还图书馆,结清水费电费,退租空调和饮水机。去院办拿了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又去申请了研究生宿舍。这些都一一办好的时候,已是六月的尾巴。 毕业典礼上学校给每位学生送了一份礼物,一枚花岗岩印章,一头是校徽,另一头可以刻上自己的名字。还附了一张小小的卡片,“你将与历史上众多灿若星辰的名字一起,分享Z大人这一光荣的称号”,这些小小的举动很是收买人心。 从毕业典礼上出来,阳光洒了一地,同学们笑着告别。 林晏也回了家,不过只在家里待了几天。林母一开始还嘘寒问暖的,没几天就失了兴致,使唤林晏做这个做那个,地位倒了个个儿。林晏便又回到学校,准备找点实习遗址的材料看看。 晚上十点,林晏被图书馆的阿姨赶走。因为是暑假,学校里没什么人,路上空荡荡地特别安静。 林晏走过人文学院,看到魏召南站在路灯下,手上夹着半支烟,烟气萦绕模糊了脸。 人文学院楼里大步走出来一个人,魏召南迎上去,嘴角扬起一个温暖的弧度。 “别抽了,牙齿要黑了。”那人随手便把烟从魏召南的嘴里拿走。 “好”。魏召南的声音散在空气里。 “走吧,看看你的新居,你搬家的时候我都没去。”那人搂住魏召南的肩膀,拿出车钥匙开了车门。 那人是古代文学研究所的杨之水,文学院的风云老师。以前林晏上他课,便总想起“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第2章 魏召南打开门,“想喝什么?有你喜欢的工夫茶。” “白水吧,那个弄起来太麻烦。”杨之水在客厅里转了转,墙上挂了三幅海错图装饰画,矮几上摆着一套千里江山卵白瓷茶具,鞋柜边放了一把《上虞帖》长柄伞,冰箱上则聚集了各大博物馆的冰箱贴。 “你这个地方花了很多心思啊,这是打算在H市定下来了吧”。杨之水挑挑眉毛,本以为会看到空荡荡的样板房,结果这么短的时间里,魏召南就已经把房子都布置好了。 “嗯,就这了,你也在这里,还可以互相照应。”魏召南从厨房出来,把杨之水要的白水放在他面前。“以后经常来玩,你知道我在这里也没什么朋友。”魏召南看向杨之水说道。 “嗯,你这里有什么吃的吗?饿了。”杨之水露出一个爽朗的笑。 “这都几点了,你又不按时吃饭,小心胃病加重”,魏召南站起来,打开冰箱看了看,“没有食材,蛋炒饭?” “可以啊,你做什么都好吃。”杨之水又踱步到书房,看着一墙的书籍。“你下学期正式开始工作,有项目吗?有带学生吗?” 厨房里传来鸡蛋搅拌的声音,“有合作的项目。我现在和我们系主任一个课题组,他半退休状态,把项目和学生都分给我了。”继而是灶台阀门的轻响和热油的滋啦声。 蓦地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 “诺诺”,杨之水接起电话,声音都温柔了几分。 “我在朋友家。” “怎么了?” “你想想你这个月都忘记几次了?呵……我这就回来,你等一会儿。” “没事,等我20分钟。” 魏召南听着那边轻快的声音,手中的动作慢下来。继而杨之水的声音在身后传来,“召南,我女朋友出门忘记带钥匙了,在等我回去解救呢,我就先回去了。” “蛋炒饭还吃吗?”魏召南转过身,示意锅里橙黄的米饭。 “下次吧,我怕她等急。”杨之水说完,便走向玄关,“哦,我在你书房看到一本日历,挺有意思的,在哪买的?” “故宫的人送的,你想要就拿去。”魏召南快步从书房拿了日历递给杨之水。 “哈,我女朋友就喜欢这种东西。谢啦,下次送你别的玩意儿。”杨之水爽快地接了过去。 魏召南看着杨之水关上门,又慢慢走回厨房,将做好的蛋炒饭盛起,吃了两口,又放下。 林晏从图书馆回到宿舍,打开微信,本科的室友群里一个在吐槽公司惨绝人寰的培训,一个在哀嚎惨无人道的加班,都叫嚣着要离职,羡慕林晏还是学生。 第二天寝室里来了新室友,自我介绍说本科是G大信息自动化专业,考研考了两年才考上的,看着是个活泼的性子。林晏想了想这专业跨度该跨了一个马里亚纳海沟了,这都能考上绝对是真爱。 不料新室友说自己看了《长安十二时辰》,内心受到极大震撼就想深入了解一下。而自己家里的钱已经可以用到他这辈子结束,既然可以不用赚钱养家为什么还要工作。好像很有道理,林晏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新室友叫张西岭,导师是吴老师,主攻科技考古,暑期回校也是因为吴老师让张西岭扎在实验室,先补一补基础知识。 照例,林晏请了张西岭第一顿饭,并在黄昏的时候带他逛了逛校园。张西岭兴奋地说这个校区都是女生,一定要拐一个当女朋友,林晏只是笑笑。 去实习的日子到了,魏召南带着林晏并另外两个学生一起坐动车到了Y市,在火车站广场,派驻在这里的考古所老师吕大临早就到了。 “吕老师你好,我是Z大的魏召南,这几个就是这次来参与考古发掘的学生了。”魏召南迎上去和吕老师握了握手,一一介绍了带来的几个学生。 “你好你好,你们终于来了,我和周馆长都盼了好几天啦。走,先去驻所。”吕老师开车带几个人去驻所。 一路上,吕老师简单介绍了考古点的情况,这边主要就是他在负责,还有一个考古所新招聘的小年轻。Y市博物馆前周馆长也在帮忙,然后就是三个技术工人和一些附近的民工。人手不够,他们来了之后,就可以加快点进度了。“哎,热不热,这辆是单位派给我们的公务车,跑了十多年不好使了,平时出点远门都老牛喘气一样怕在半路抛锚,哈哈哈哈。” “是有点热,吕老师你们艰苦朴素啊。”魏召南笑着接话。 “热就把窗户打开好了,马上就到了。我们搞考古的,不艰苦不行哇,你们几个小年轻这次过来也要不怕苦啊。说实话,下工地既锻炼人又能学到知识,你们这次来不会亏。” “我们也是盼了好久才有这次实习机会,我们不怕苦,保证完成任务!”同行的一位女生立马表决心,吕老师又是一阵笑。 来到驻点,几个人受到了欢迎。考古所在这里没有正式的驻点,租用了民居办公住宿。因为Z大几人的到来,考古所还特地又租了附近一户民居,将二楼四个房间整理出来,搭了架子床和简易桌子,置办了脸盆衣架等生活用品,甚至还拉了网线。 几个人马上分好了房间,魏召南单住一个房间,林晏和另一位男生裘适远一个房间,同行的师姐蒋菱歌一个房间。 晚上大家聚在一起吃饭,吕老师告知考古工地在距离这里六七里的地方,中间要坐船。因为天气炎热,每天早上5点钟出发去工地,十一点半下工回到这里吃午餐,中午休息,下午两点半到六点接着上工,让大家做好准备,吃完晚饭之后便催几个人回去睡觉。 几个人依言回去,魏召南留下与吕老师相谈。 “所里另一个遗址申遗,国际联盟派了团队来考察审核,要把我召回去接待,到时候魏老师帮我看着点这边的事情。”吕大临给魏召南盛满茶水,“周馆长年纪大了,不往工地那边去。” “行,你放心”,魏召南一口应下。 第二天闹钟响的时候,林晏伸出脑袋一看,天都还是黑的。林晏坐起身,好一会儿才觉得睡意消退了点儿。看到裘适远翻了个身,又把自个儿埋在薄毯下。林晏叫了声,裘适远终于爬起来,闭着眼睛仿若行尸走肉般开始穿衣服。 林晏拿起洗漱用品,走出门外,打算去公共的洗手间洗漱。魏召南穿戴整齐,打开门恰好看见林晏。 少年晨起慵懒的睡意未消,额前一绺头发翘起,看着有些呆萌。 “早”。 “老师早。” “你们洗漱,我先过去了。” “哦”,少年还有些迟钝,慢了半拍。 魏召南脸上浮起一层笑意,转身离开。 林晏洗过脸,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穿着长衬衫,袖子撸到手肘,只扣了中间三颗纽扣,头发也凌乱着。林晏平时注意形象,示人都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模样,唉,林晏缓缓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林晏到的时候不早也不晚,阿姨刚刚把早饭摆上桌。 “多吃点,待会肯定会饿。”吕老师笑呵呵地说,吃完又分给他们一人一个草帽一把手铲,“你们那什么防晒霜也擦起来,尤其是女孩子,我已经提前提醒你们了啊,不要到时候晒焦了。” 5点的时候,其他技工和民工也都到了,每人都是戴着草帽,挂着毛巾,拎着水杯,一群人徒步向田野里走去。走了大概十分钟后,便看到了一弯清澈的湖。有柴油船停靠在岸边,“上来吧”。吕老师招呼大家。 柴油船发出轰鸣声,黑色的烟气从船头冒出。坐上船的感觉不是特别真实,船行进了一段路后,便看到鹭鸶拉拉杂杂地受惊飞起。 “这里风景真好”,蒋菱歌说道,“舟行碧波上,人在画中游。” “小娃子是城里人吧,俺们乡下都长这样,不稀奇。”有民工说,其他人都笑。 民工的口音很重,蒋菱歌听得有些费劲,“和我以前去桂林差不多,还比桂林人少安静。” “有眼力,德昌宫发掘好之后,不回填,计划造一个遗址博物馆,到时候这湖就成风景区了。”周馆长这次也一同来了,周馆长虽然已经退休,但研究德昌宫最久,绝对可以说是专家。 下了船,又西行十分钟才到目的地。 德昌宫遗址是南宋的皇家园林,南宋第一任皇帝退位让贤后便搬入了德昌宫颐养天年,继任皇帝为示孝道大肆改建扩充既有园林,并将西湖搬入园内,称“小西湖”。 现在德昌宫遗址已经将元代地层揭露完毕,正要进行宋代地层的发掘。技工和民工到了地方,便自发地分成了几波,往自己清理的探方去。 吕大临和周馆长带众人转了一圈遗址,大致介绍了一些遗迹形态,便告知三个学生他们的任务就是每人管理一个探方,保留遗迹形态,收集遗物并编号,撰写探方日记。魏召南在吕大临讲完之后,又增加了几个学校方面的要求,让学生做好考古发掘的记录,并自选一个德昌宫相关的课题,实习结束后写一篇文章。 几人将要求记下,便先跟着技工师傅学习,然后各自分了一个探方。 魏召南和吕大临、周馆长在旁边谈论了一些关于德昌宫的最新成果,然后话题又转到系里希望吕老师和周馆长可以去Z大开一门专业选修课,吕老师说要看时间允不允许,周馆长则摆了摆手,说学生大概听不懂自己说的普通话。 其实不用他们管,这些民工都发掘了近一年,早知道该怎么做。蒋菱歌一会下探方眼巴巴地看他们清理,拿手铲这里戳戳,那里敲敲。一会又爬上隔断墙和林晏说话,把探方里清理出来的遗物给林晏看。 蒋菱歌拿着一片碎瓷片,兴冲冲地给林晏看,“这是龙泉青瓷吧,是吧是吧。” “看着像是龙泉窑的风格。”林晏心里好笑,系里就有一个文物室,之前文物普查,他们这些人都整理过古陶瓷。 蒋菱歌似有所觉,“之前确实也接触过龙泉青瓷,但这是我看着它挖出来的啊!它在土里埋了上千年,就等我把它挖出来啊,这么想想是不是意义就不同了。”说罢打开笔在瓷片上认真地写好编号,然后放到标本袋里。 第3章 太阳逐渐升至当空,温度已经有些难耐,林晏拿出毛巾擦了擦汗,喝了一口水,继续蹲守在探方边。蒋菱歌蔫蔫地走到林晏边上,一屁股坐下。“不行了,我快要变成一条死鱼了。”裘适远看到他们坐在一起,也走过来摸鱼。“手机的信号断断续续的,只能用来看时间了。呃,距离午饭还有一个小时。” 蒋菱歌哀嚎一声,“嗷……革命道路还很长,同志还需努力。” “这里蚊子好多,我快被吸干了。”蒋菱歌伸出手,给裘适远看她手腕上的蚊子包。 “不止蚊子。刚刚一锄头下去,爬出来一条十公分长的蜈蚣,密密麻麻的脚,吓死我了。”裘适远用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个长度。 “不会吧”,女孩子生来怕这些,蒋菱歌立马哭丧了脸。然后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嗷嗷,你们有没有觉得魏老师好帅啊,帅我一脸!” “有吗?”裘适远疑惑道,“林晏更好看一点啊。” “唉你不懂,岁月沉淀的魅力啊。林晏你说是不是?”蒋菱歌看向林晏。 林晏回神,低低嗯了一声,然后看向魏召南的方向。魏召南似有所觉,也转过头,恰好对上林晏的视线,便向他们走过来。 “怎么样?” “挺好的,感觉很有意思。”蒋菱歌一扫刚刚的颓废样,扬着脸回答。 “林晏,你觉得呢?” “刚刚吕老师在介绍的时候,可以和书本上的知识对上。” “不过还是会有不同的,你们在这里发掘一段时间就会发现。” “嗯,我们按照土质土色包含物来区分地层,但是实际操作上有些地层区分并不明显。”林晏指向探方里的一小块地方。 魏召南眼角弯起,语气也轻快了些,“确实。我们在发掘的时候会尽量将地层分的细一些,但是后续整理的时候,会发现有些相邻的地层没有本质的区别,进而合并研究。但是一般来说发生剧烈变化的时候,土质土色包含物都会发生较大的不同。例如当德昌宫逐渐废弃并由于大火毁之一炬的时候,土质土色就会发生突变,变成黑色的焦土。所以根据地层来划分时期还是比较科学的。” 几个人点点头,表示又涨知识了。 吕老师大手一挥让大家收工吃饭的时候,蒋菱歌立马捡起自己的书包飞奔过去,又赢得吕老师和周馆长一阵笑。 几天之后,众人都基本适应了这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并且又迎来了两位F大的硕士生,加入了实习的队伍。再而后,国际考察团到来考察考古所的申遗项目,吕大临被召回所里帮忙,德昌宫遗址这边便由魏召南临时担任领队。 考古发掘就像寻宝,你永远都不知道下一刻将会清理出来什么遗物。尤其是清理出来一片南宋完整的香糕砖路面时,发掘出现了一个小高潮,细长形的砖块呈人字形或回字形铺陈开去,与如今的街道相比也毫不逊色。 吃完晚饭,裘适远拿出一盒狼人杀卡牌,“来玩狼人吧,你们有谁不会玩的吗?我们有一二三四……六个人。” “好啊,再加一个周馆长的孙子,我去叫,还是不太够啊,把魏老师也叫来吧。”蒋菱歌马上应和。 “行,林晏你去叫魏老师吧,我看到他往外面走了。我来教大家怎么玩。”裘适远扒拉出几张卡牌,向其他人介绍狼牌、神牌、平民的玩法。 林晏只好站起来,去找魏召南。林晏在院子里看了看,没找到人,出了驻所,远远地看见魏召南在马路边打电话。 “恭喜啊,以前你身边来来走走那么多人,现在终于打算定下了。” “我知道啊,我有数。” “什么时候办婚礼?” “伴郎吗?我想一想那时候有没有什么事。” “呵呵……那……好吧。” “你知道的,我什么时候拒绝过你……” “好……” 林晏看着那人收起手机,抬头,半晌一动不动,路灯将他的影子拉长。 “魏老师,我们打算玩狼人杀,您一起来玩吗?”林晏在距离魏召南五米远的地方停下,看他转过头,阴影里看不清面容。 “不去了,你们玩吧,我还有事。”语气莫名地萧索低沉。 第二天天气预报说有台风,但是Y市一如既往艳阳高照,魏召南便让大家依然去上工。下工的时候,天开始变得阴沉。回到驻点,蒋菱歌突然懊悔地说有几个标本袋落在了工地上,忘记拿回来了。 周馆长劝明天上工的时候再拿好了,但魏召南不放心,仍要返回工地。走出一段路,林晏从后面追上,“老师您忘记拿伞了,我和您一起去吧。” “好。” 此时风已大,坐船不安全,所以他们要走羊肠小路绕过湖区。自有了柴油船之后,这条小路便渐渐荒芜了。 走了大约二十分钟后,雨终于落了下来,密密砸在伞面上,又随风打湿了衣裤。过了四十分钟,两人才走到考古工地上,果然有几袋标本落在隔断墙上。 雨水也汇入探方,很快便积了水洼。魏召南皱眉,这么大的雨,势必会把探方淹了,隔断墙也会倒坍,幸好不放心过来了。防雨的篷布一直都放在工地边,魏召南叫住林晏,两个人一起把篷布拖过来。此时雨已经下得很大,风呼啦呼啦吹得树枝乱晃。 伞已经完全失去了作用,两人便把伞收起,站在雨里,吃力地把篷布一点点盖在探方上。返程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两人没有带手电,原本便崎岖的小路变得泥泞更难走了。 脚下打滑差点摔进湖里后,魏召南把手伸向林晏,“你抓着我的手。” 林晏便牢牢拽着魏召南的手,看着前面的人模糊的背影。黑暗、风、雨把什么东西压下,什么东西又偷偷冒出了芽。 “老师,您博士是在英国J大读的?” “嗯,在英国待了五年。” “老师,图灵是J大的校友吧。我很喜欢的蒂姆·库克,他把公司的logo设计成咬了一口的苹果,据说灵感来自于图灵。” “是有这个说法,图灵是很伟大的人”。 “据说图灵至死也不觉得他的性向是个错误,但社会却容不下他这一小点瑕疵,容不下一个纯粹的天才。” 魏召南停下脚步,抽回自己的手,并不回头,“一件事情的发生并不能单看表面,那是一个宗教的时代,耶和华说若是和索多玛、蛾摩拉的人一样,一味行淫,随从逆性的□□,就要受永火的刑罚。那个时候他个人的行为会引起整个社会的恐慌。” “老师也这么想吗?” “呵。”魏召南发出一道意味不明的气音。 林晏等了等,认识到魏召南并不打算在自己面前吐露真实的想法。“硕士毕业之后,我想申请J大的博士,老师可以给我写介绍信吗?” “可以。”而后魏召南又抬起雨伞在前面探路。 半条裤腿装满了泥水后,林晏终于看到前面有隐隐约约的人打着手电。 “魏老师,林晏,你们终于回来了!”蒋菱歌跑过来,不断地道歉。 “不论怎么样我们都是要回去一趟的,不能让探方就这么暴露在雨里。”魏召南安慰。 走进驻所,魏召南和林晏两人全身上下都湿透了,白衬衫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都是污泥和草叶。回到民居,太阳能热水器并没有续起足够的热量,林晏就着不温不热的水洗干净了自己。 “林晏,我可以进来吗?”蒋菱歌在门外问。 蒋菱歌将饭菜和姜茶放在桌子上,没有凳子,就在床沿上坐下。“你们去的时候晚饭都没有吃,我留了一些热了热,你吃吧。还有姜茶,我看你们都湿透了。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都怪我今天没有检查。”蒋菱歌满脸的愧疚。 “魏老师也说了,这么大的雨,我们要给探方盖上防雨的篷布,不然探方要淹了,所以这一趟我们都得去。”林晏打了一个喷嚏,蒋菱歌立马把姜茶端到他面前。 “魏老师那边呢?” “已经吃完了饭菜。” “那你也回去吧,早点休息。”林晏不想留蒋菱歌在自己房里。 虽然蒋菱歌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慢吞吞走了。 第二天早上风雨依然没有停,张牙舞爪的。到了5点吃早饭的时间,林晏迷迷糊糊睁开眼,觉得喉咙干痒,不怎么舒服。裘适远叫了一声林晏,林晏便说自己不怎么舒服,想再睡一会儿,不吃早饭了,如果要出工地,就麻烦来唤他。裘适远便自个去了驻所吃早餐。 蒋菱歌问林晏呢,裘适远便如实告诉她。蒋菱歌说她去看看吧,怕昨天淋了雨生病,顺便拿了早饭去,裘适远只好又跟着回来打开门。 “林晏”,蒋菱歌进了门,走到林晏床边。 一只手伸过来,碰到了额头,林晏下意识缩了缩脑袋。 “哎,好烫,你发烧了。”裘适远也过来看到了林晏脸上烧得嫣红,忙跑出去叫魏老师了。 “要喝水吗?”蒋菱歌倒出一杯水,递给林晏,林晏摇了摇头。 不一会儿,魏召南进来,干燥的手在林晏额头试了试温度。“我带他去医院。” 魏召南把考古所留在这里的车开出来,林晏乖乖地爬上车。 “老师,我也去。”蒋菱歌跑出来。 “你们今天留在驻所整理出土的遗物。”说着便开出了院子。 蒋菱歌只能看着车轮碾过溅起水滴。 魏召南挂了急诊,一量温度都烧到了40.1℃,医生便干脆让林晏去挂盐水。林晏坐在输液大厅里,脑子依然昏昏沉沉,眼睛也半睁半闭。魏召南便在旁边坐下,让林晏靠在自己肩膀上,“睡一会儿好了,盐水挂完了我叫你。”林晏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便又睡着了。 魏召南拍醒他的时候,林晏已经觉得好多了,但宽厚的肩膀让他感到了被关心的温暖。 从医院里出来,雨小了很多。既然已经在镇子上了,魏召南便问林晏需不需要置办点什么?林晏想了想自己报废的衬衫,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路过西瓜摊的时候,魏召南停下车,买了两只西瓜,带回去给几个学生分了吃。 第4章 自一个星期前,蒋菱歌就在盼着实习结束。实习结束前一天,吃过晚饭后,蒋菱歌问林晏可不可以陪她散散步,林晏说好,两个人便并肩走在乡间的马路上。 蒋菱歌虽然是师姐,但性格跳脱,且个子也是江南女生的玲珑娇小,常常让人忘记她的年龄。林晏陪蒋菱歌走了十个路灯,她似乎还没想好该怎么说。 其实林晏心里知道她想说什么,将近两个月的时间,蒋菱歌都若有若无地出现在自己周边,在考古工地上也是,经常坐在自己边上摸鱼。甚至连一起的民工都看出来了,时不时会说上一两句似是而非的调侃。林晏想蒋菱歌毕竟是自己的师姐,以后还要在一个课题组待两年的时间,处理不好会很麻烦。 “我听裘适远说你没有女朋友。”蒋菱歌终于选好了一颗路灯停下,嗫嚅着开口。 “嗯。”林晏心里叹了一口气。 “那你看我可不可以。”蒋菱歌亮晶晶的眼睛看向林晏。 “我有喜欢的人。”林晏撇过头,没有去看蒋菱歌的眼睛。 蒋菱歌的语气马上变得低落,迟迟又问了一句,“她不喜欢你吗?” “不知道。” “那我可以等吗?” 林晏摇了摇头,拒绝一个好女孩其实很伤人,不是她不好,只是不是对的人。 “那抱一下可以吗?”蒋菱歌又勉强笑着问。 林晏便弯下身,虚虚地抱了下便放开手。 “走吧,回去吧。” “其实我有感觉你不喜欢我,但是不问明白不甘心。” 自考古工地上回来便是开学。寝室里另两位室友也来了,费费和大杜,还带来一堆土特产。很快几个人就混熟了,几个人中只有林晏是土著,便负责带几个人吃遍学校周边的美食。 开学典礼之后,蒋菱歌就在课题组群里通知大家开第一次组会。秦老师收的学生并不多,研三两位师姐,研二便是蒋菱歌和裘适远,研一只收了林晏一个,另外还有三个大四的学生,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本校读秦老师的研究生,便提早进入课题组了。 蒋菱歌主持组会,先让大家自我介绍互相熟悉,然后分享了暑期的实习。蒋菱歌说话很有意思,把明明略略无聊的工地生活描述得一惊一乍,让几个大四学生甚是向往,两位学姐暑期是随秦老师参加了国际会议。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至于我们课题组的项目情况和其它要求,我们就请秦老师和魏老师介绍吧。”蒋菱歌话音刚落,两位老师刚好推开了门。 秦老师端着一个搪瓷杯,坐在了首位。“大家应该都互相认识了吧,我们课题组人越来越多了。”秦老师介绍了课题组的项目情况,主要有两个大课题,一个是和其它单位合作的国家课题,编撰《考古史》,一个是江浙廊桥的研究,另外还有几个小课题。 此外,Z大考古系自建系以来便偏向科技考古,因此一直没有考古发掘的资质。但系所逐渐成熟之后田野考古方面的短腿一直制约着学科发展,所以学校和系里今年都打算花大力气把考古发掘资质申请下来。很多申请材料便需要系主任也就是秦老师负责,秦老师也需要学生配合,因此提前便将这件事说了。 “魏老师你们应该都已经认识了,魏老师也是我们课题组的负责人,以后你们直接和魏老师联系。” 魏召南便接着说课题组的注意事项,以后每周三晚上例会,分配任务,汇报项目进度,讲解疑难。此外,每周例会一位学生做读书报告,要求做成PPT分享。魏召南顿了顿,又说:“如果你们对读什么书没有头绪,可以来问我”。秦老师中途收到了短信,便离开了。 魏召南说完课题组的注意事项后,便给大家发送了一个文件,是大英博物馆国际会议的约稿启事。魏召南环顾一圈,研三的两位师姐说自己刚刚投稿了文章,剩余时间要准备毕业论文。魏召南点点头,便让蒋菱歌、裘适远和林晏准备好论文,几个大四的学生如果有兴趣也可以写好发给他看。几个人都没有异议。 过了几天,魏召南打电话让林晏去一趟他的办公室。林晏在图书馆接到电话,便带了笔记本出来,让张西岭帮忙看一下东西,待会就回来。 图书馆离系里很近,林晏到的时候,魏召南还在吃午饭。 “这么快。”魏召南又吃了两口,便把盒饭收起。林晏看着动了一半的饭菜,自觉走得太快了。 “我问了菱歌,她说你以前是学生会宣传部的。” “嗯”。林晏不知道魏召南找他什么事。 “我邀请了一位学者来这里做讲座,你可以帮忙做一张海报吗?” “可以。什么时候?”林晏一口应下。林晏知道系所每个月会都会邀请海内外的专家来做讲座,以前林晏也帮忙做过海报。 “讲座在两个星期之后,海报张贴一个星期。你下星期能做好吗?” “能。什么主题?” “文字资料我发给你。风格不需要很学术,可以活泼一点。讲座是面向全校的,但是估计来的人不会很多,到时候你和菱歌他们帮忙动员一下自己的同学,务必人不要太少。” “好的。” 魏召南把文字资料发给林晏,又说“菱歌和适远这几天要准备GRE,你可以帮忙这次的讲座吗?摄像、推文、会场布置什么的。小讲座,不会很麻烦。” 从林晏的角度,魏召南低着头,一条条把事项记在笔记本上,又一条条把已经安排好的事项划掉,轻轻地点着还没有落实的事,眉间微蹙。魏召南的脸色似乎不是很好,可能是事务太多。林晏想起系里几位女老师,都还没有小孩。 “可以的,这些我都熟悉,可以很快办好。这次讲座需要向学校华东论坛报备申请吗?规格会更大,学校会帮忙筹备,也会给予专家一定的报酬,不多,三千。” 魏召南听了一愣,“以往呢?” “大部分时候都是系所自己主持,自己的学生筹备,由邀请的老师从自己的项目里支付少量报酬。向学校申请的话会多几道手续。” “那这次也系所主持好了。我们的讲座受众不广,没必要。” “好的。” 看魏召南似乎没有要说的了,林晏便打算告辞。脚尖微动,又开口“老师,研究生的课比较少,我有比较多空闲的时间。类似的事务我本科的时候就经常帮秦老师做,以后您也可以经常唤我。”魏召南温和地回了声好。 其实林晏说得不对,以前本科的时候,秦老师大多时候都喜欢使唤蒋菱歌,林晏虽然做事又快又好,但是秦老师看出了林晏对琐事的不情愿,只偶尔在人手不够的情况下才使唤林晏。 回到图书馆,林晏关掉论文的界面,用半小时做好了海报。看名字,井田太郎,应该是一位日本的专家了,讲座是关于世界不同地区稻谷的驯化。林晏猜测专家应该是用英文演讲,便特意在海报上使用了中英两种语言。 林晏将海报的缩略图发给魏召南,魏召南马上便返回了修改意见,题目中的一个英文名词使用不恰当,建议使用另一个。 讲座当天,林晏向系所借了单反和录像机,来到讲座举行的咖啡吧,检查投影设备。不一会儿,魏召南便和一个英俊的男人走进来,应该就是井田太郎了。 “Clark,在咖啡吧演讲的感觉很好,我刚刚在门口看到了海报,很好看。” “是我学生做的,不错吧,来放映一下PPT吧,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待会学生就来了。”井田便来到林晏边上,调试PPT。 林晏看没什么问题,就选好了一个地方架好三脚架,放好录像机,然后听魏召南和井田聊天。魏召南的英语带点儿牛津腔,林晏曾经很沉醉牛津腔,看过抖森和科林叔的全部作品,尤其喜欢《国王的演讲》。林晏觉得纯正的发音是一种艺术,像是舌头在跳舞。 讲座结束之后,林晏将单反归还系所,碰到魏召南和井田出来。 “林晏你也来吧,这次讲座你帮了很多。”原来是魏召南请井田吃饭。 魏召南随意点了些菜和一扎玉米汁。 “Clark,你回国之后和那个人怎么样了。” 魏召南暼了井田一眼,想示意他注意点,但井田正在给自己倒玉米汁。 “嗯?”井田没听见回答,疑惑地看向魏召南。 魏召南无奈,“他要结婚了。” “新郎不是你?” “嗯。” “好吧”,井田露出一个同情的眼神。 突然井田用日语说了一句,“他都结婚了,你也该放弃了吧,都喜欢了这么多年还没结果。” 魏召南一怔,也用日语回复,“本来就没有想要过结果。” “你到底有没有和他说过你喜欢他?” “没有。” 井田叹了一口气,“他和你一个学校吧,带我去认识一下?或许你告诉他他会答应呢。” “白日做梦……他现在很幸福。” “胆小鬼。” 魏召南默认没有回答。 “你学生看上去不错,或许……”井田看向林晏。 “不要瞎说。”魏召南忙打断井田的话,“他是我的学生”,着重强调了学生两个字。 “好吧好吧,不说了,你自己一个人闷着吧。” 在井田看向林晏的时候,林晏低着头,假装自己听不懂日语。这个话题告一段落,井田又用英语讲起了以前在英国的趣事,告诉魏召南本来还在英国的同学托他给他带了礼物,待会去酒店拿给他。 一顿饭结束,林晏并没有说什么话,只是安安静静地当个陪衬。魏召南和他说辛苦了,便开车把林晏送回学校,然后载着井田走了。 今天林晏的情绪并不高,通过井田的话和以往有意无意的观察,林晏意识到魏召南是追着杨之水才来他们学校任教的,然而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当初酒吧初见,林晏并没有发现魏召南是同类,只不过后来魏召南并没有过多掩饰对杨之水的关注,敏锐地被林晏嗅到了,而今天又被井田证实了一遍。 那么自己呢,一点一点积累的好感不能作假,是欣赏?是喜欢?是爱?需要去争取吗?或者放手?又或是先把它放在心里某个角落,等它生长,等它腐烂,等它湮灭。 叮~手机里进来两条短信。 您尾号3328卡11月24日中国银行收入科研劳务费800元,余额XXX元。【中国银行】 魏召南:劳务费收到了吧,今天辛苦了。 林晏看着魏召南三个字,目光游离。 许久才回过神来要回复短信。 林晏:收到了,谢谢老师。 第5章 又一节晚上的毛概课。林晏盯着幻灯片,其他学生或在玩手机,或是开着电脑,有几个还在趴着睡觉。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蒋菱歌:你和魏老师生日快到了,刚好在同一天。 林晏的生日是12月5日,原来他和自己同一天生日。 林晏:你怎么知道的? 蒋菱歌:上次给你们买火车票。课题组的惯例是一个学期聚餐一次,你还记得吧,就放你们生日那天吧。 林晏:知道。 蒋菱歌:那我去通知其他人啦。 林晏:好。 林晏拿着手机,不知道想了什么,毛概老师的声音模模糊糊,似乎进了耳朵,又似乎没进。 过了一会,蒋菱歌又发了短信来。 蒋菱歌:魏老师同意了,他说就不必找日租的房子了,就去他家聚餐。秦老师说不掺和我们年轻人的活动,让魏老师和我们玩。 秦老师作为系主任,一直比较威严,不参加学生的活动也是惯例,蒋菱歌也是意思意思性询问。 林晏表示知道。 12月5日当天,一早林母就给儿子发了520的生日红包,林父也心有灵犀地发了999的红包,让林晏今天去逛逛街买身新衣服,或是和同学一起吃饭庆祝。林晏都发了一个开心的表情,和他们说今天课题组一起聚餐。 蒋菱歌又私戳林晏,让林晏陪她去买菜。林晏应了。 出门前,林晏特意拾掇了一下,喷了摩丝,让原本软塌塌的头发固定住。 “林晏你会做菜吗?” “番茄炒蛋的水平。” “那你就做一个番茄炒蛋吧。”蒋菱歌露出嫌弃的表情。 蒋菱歌手上拿着清单,一样样把菜往推车里放,排骨、鸡翅、巴沙鱼、香菇、牛肉、包心菜、花蛤、番茄、鸡蛋、秋葵……“花椒油,这是谁准备做的菜,这么重口。” 蒋菱歌似乎很喜欢逛超市,清单上没有的菜,她也要恋恋不舍地看过去。“唉,那块肉不好,我来挑。” 林晏讪讪把手中的肉放下,放任蒋菱歌挑挑拣拣。“不买些水果和饮料吗?” “已经有人去买啦,我们就负责把菜买齐。” 林晏用手机扫过商品的二维码,直接在小程序上付好了钱,拎起两大只购物袋,在超市门口叫了车,直接到魏召南的家。 学妹欢乐地把蒋菱歌和林晏引进门,两个学姐已经买好了蛋糕和水果,魏召南正从橱柜里拿出水果盘。 “就差适远啦,林晏你要不要去帮帮他,估计东西太重拿不上来了。” 林晏便问裘适远在哪,果然还在小区超市里,正打算分两次搬饮料。林晏便让他等等,下楼找到裘适远。裘适远买了一箱啤酒和各色饮料,那帮人还说有几样东西忘记买了,让裘适远一并带来。裘适远看到林晏远远地过来,乐了,自己抱着一箱啤酒,把零零碎碎的东西都留给了林晏搬。 再回到魏召南家,菜都已经摆上了几个,还叫了一大份寿司拼盘。 “林晏、适远你们回来啦,快来炒你的番茄炒蛋,还有适远你的可乐鸡翅。”林晏只好又去厨房,切番茄打鸡蛋。 蒋菱歌和魏召南站在一起洗菜,“魏老师,你今年几岁了啊。” “嗯?问人年龄是大忌啊,尤其今天还是我生日。”魏召南私下里似乎很好相处,也和蒋菱歌开玩笑。 “那是女孩子的年龄,男人三十一只花。” “怎么办,我三十还不到啊。我长得这么着急吗,我过了今天才二十八。” “啊!魏老师你是天才吗?就比我大两岁!” “当然不是。你懂的,英国一年的水硕。” “但那是J大啊J大,我做梦都想去的J大。嗷呜~” “你也可以去读。” “去不了啊,我考了三年GRE。估计读完硕士就要卷铺盖滚蛋去工作了。”蒋菱歌耷拉着一张脸,可恶的英语,为什么全世界不说普通话。 林晏将番茄炒蛋装盘,将每一块鸡蛋放在它该在的位置。蒋菱歌窜过来,“你这个番茄炒蛋看上去很好吃的感觉。”然后直接用手抓了一块鸡蛋吃,然后露出了难言的表情,“林晏你是不是盐放多了。” “是吗?”林晏也用筷子夹了一块,“好像放多了。” “呃,林晏你去洗菜吧,你已经完成炒菜的任务了。”蒋菱歌把林晏推走,然后朝外边喊:“师姐,蒸排骨啦!裘适远,你的可乐鸡翅收完汁了!”师姐走过来,接过了铲子。 林晏挪到魏召南边上,抓起一把青菜。 “怎么,不会做菜,被赶出来了?” “老师不也一样吗?”林晏反问。 不过魏召南只是笑笑,没说什么。 吃完的时候大家都高兴,饮料没怎么碰,一箱啤酒喝得见底,魏召南又拿出一瓶红酒和家酿的杨梅酒。而自蒋菱歌告诉了大家魏召南的真实年龄后,师生间的那种隔阂似乎被打破了,魏召南被逼着说了好多自己的事,也被敬了好几轮酒,当然另一个寿星也没被落下。 大家把蛋糕端上来,插上蜡烛的时候,林晏已经微醺。大家轮着用好多种语言唱了生日歌,关上灯,让两位寿星对着蛋糕许愿,魏召南无奈只好闭上眼,林晏在黑暗中看着魏召南的脸。 众人起哄让两人分享愿望,魏召南说希望工作顺利,身体健康,林晏则说希望顺利毕业。众人又起哄说两只单身狗不许脱单的愿望吗。魏召南便说你们怎么知道没许,众人长长嘁了一声。 吃完蛋糕众人还不打算走,说要玩游戏,输了的队真心话大冒险。众人故意每次都开两位寿星的牌,势要将两人灌醉。 这次又是林晏输,蒋菱歌问“你喜欢的人是谁?”原来是还记得林晏当初拒绝的话,怀疑林晏是随意找了一个借口。 林晏下意识看了魏召南一眼,魏召南脸上也有些红,水润的眼睛看着他,似乎也在等他的答案。林晏觉得自己更醉了,却知道什么都不能说,只好又喝了一杯酒。 看到林晏选择喝酒,蒋菱歌既开心又不开心。开心林晏可能没有喜欢的人,不开心林晏可能有深深喜欢的人,深到要把她藏在心里。 接下去林晏和魏召南又输了几次,回答了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其他人便不肯,让他们两个选择大冒险。裘适远便说让魏召南公主抱林晏一分钟,其他人哈哈笑着催促。 林晏站在魏召南面前,觉得心跳有些快,魏召南轻笑一声,打横抱起林晏,林晏顺从地把自己的手挂在魏召南脖子上,视线黏在魏召南的脸上一动不动,安静地,深深地,酒精似乎把伪装剥掉了。 气氛似乎有些奇怪,连蒋菱歌他们都感觉到了。学姐打哈哈,接着玩游戏,期间林晏被摸了一次腹肌,亲了一口裘适远,喝了好几杯酒。魏召南则容易得多,回答了小时候最囧的事。 散场的时候,林晏已经醉了,裘适远和学弟打算把林晏扛回去。魏召南看裘适远也不是很清醒,便说天已经很晚了,就让他在这里睡一觉好了,裘适远便呆头呆脑地走了。 学生走的时候已经将客厅都收拾了,林晏窝在沙发上,半睡不醒。魏召南端了一杯蜂蜜水,轻唤林晏让他喝水。以前每次杨之水喝醉了回来,都是魏召南照顾他,杨之水喝醉了也很安静,不吵不闹,找个地方就能睡觉。 林晏定定地看了魏召南很久,然后捧起水杯一口一口喝下,认真地像小学生,露出一丝呆气,引笑了魏召南。魏召南把林晏拖到客房,脱掉外套,又拿了块毛巾给他擦了擦。离去的时候,林晏一把抓住魏召南的手,用自己的头蹭了蹭。闭着眼呓语,“老师……老师……” “嗯?”魏召南以为林晏要说什么,凑近了听。 “老师……别喜欢他,喜欢我……” 魏召南低下头,看着床上的青年,眉毛又黑又浓,高挺的鼻子,嘴唇有些薄,现在微微抿着,明明是一幅极好的相貌,却总装得好像对什么都不在意。其实林晏自以为心思藏得好好的,但是在魏召南的眼里,可以说是明晃晃地摆在面前,甚至在林晏还懵懂的时候,魏召南已经看出了异样。 若是以往年少轻狂的年纪,林晏这样的自己必不放过。但是后来遇见杨之水,才知道求而不得的酸苦,而自己甚至都不敢言明,怕做不成情人,连兄弟也没得做。那个人,一点点把自己的轻狂磨掉,染上一层层温和知礼的颜色,沉淀下岁月的厚重。 其实自己从来都没有将希望放在杨之水身上过,只是想让自己的感情就放在那里慢慢地腐烂长蛆,然后就可以状作不在意地忘记。但是几年来,遇见了形形色色的人,却总是无法放下,看到谁都会想起他。 魏召南摸了摸林晏的头发,青年的眉眼舒展开,似乎是找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或许自己可以试试,试试走出来,捡回曾经那颗遗失的心。但他是自己的学生,学生,总归是不好的。 魏召南叹了一口气,坐在床边整理纷乱的思绪,却越深地陷进去。 第6章 第二天林晏睁开眼,头还留着宿醉的疼,昨日的记忆一点点涌上,原来昨天自己告白了,但没有收到回答。 林晏有点丧,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那个人,做了许久心理建设才打开客房的门,却没有在房里看到他的身影。 林晏掏出手机,看到魏召南发给他的信息:我早上有课,先走了,早饭在桌子上,记得吃。 林晏看着短信,揣测魏召南的意思。无果,魏召南发的短信与以往一样,没有透露出丝毫情绪。 林晏将早饭吃完,洗干净碗盘放回橱柜,然后又环顾了一遍魏召南的家才开门离开。 林晏:老师我走了,门已经锁好,谢谢老师收留。 林晏是过了两周才察觉魏召南在躲着他。察觉的契机是魏召南让学生去收集系所几年来参与过的考古发掘项目及相关工作的情况介绍,唯独他是由蒋菱歌转告的。意识到这一问题的时候,林晏很是沮丧,但又觉得是意料之中。 张西岭回到寝室,告诉大家人文学院和机械工程学院打算联谊,鼓动大家都去报名,大杜点开张西岭发在群里的链接。林晏也看了一眼,海报和推文排版都丑得惨绝人寰。“大杜你也一起啊,去看妹子,肤白貌美智商又高。”张西岭激动地发出一声狼叫。 “人文学院的妹子你都不认识吗,难道还想去机械学院找。不知道机械学院男女比例335:1啊。”林晏看着那张海报刺眼,又想起魏召南,忍不住讥讽。 张西岭惨叫一声,才意识到自己是人文学院的人。 “我以为,来了人文学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然而,我不知道人文学院竟然还要天天打卡实验室,简直天理难容。”张西岭夸张地倒在床上。 “你师姐不是腿长一米八,笑起来还有两个梨涡?”大杜暗戳戳地表示他已经注意张西岭的师姐很久了。 “骚年你真是naive,那是只母大虫。前天就因为几个数据没做出来,被她骂得狗血喷头,为什么要这样对宝宝,呜呜~” “别恶心人了。”费费随手飞出一本书,砸在张西岭肚子上。“是游戏不好玩吗?还是片不好看?吃鸡吗?三缺一。” “来来来,等我上号。”费费一秒搞定张西岭这个大傻缺,两个二货带上耳机奋战。 大杜爬到林晏床上,“怎么,看上去不高兴。失恋了?被骂了?要兄弟陪喝酒吗?” “你什么时候看见我恋过?”林晏斜睨了大杜一眼,然后翻过身。 “哟,原来你那天穿得人模狗样的,还喷了定型不是去见女神啊,前段时间走路都带风,狗尾巴都翘起来了。”大杜又把林晏掰扯过来,让他正对着自己。 “没有,不是。”林晏不知道原来前段时间自己的状态这么荡漾,原来只是想着魏召南就心情雀跃。心里叹息,在他无声拒绝之后,终于明白自己还是栽了。 “那是去见男神?”大杜随意开玩笑。 林晏目光一凛,却没有否认。 “哎不是吧,我开玩笑的。……你还真是啊?!”大杜眼睛瞪得像金鱼,手指指着林晏颤颤巍巍。然后意识到什么,一蹦从林晏的床上滚下去。 没一分钟,又颤颤巍巍爬上来,“不是,我不是说,不对,我是说我会帮你保守秘密的。那什么,青菜萝卜各有所好,你喜欢青菜还是萝卜我都会夹给你的。不是,呃,就是,反正你懂我的意思吧?” 大杜这个缺根筋的家伙一脸懊悔又紧张的表情,放在他脸上特别不搭。 林晏板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终于绷不住笑起来。“懂。” 大杜看着林晏笑开,“你笑起来可好看,可惜了。不对,不可惜,少了一个开外挂的竞争对手,我赚了啊!” “别傻,下去。我要休息。”林晏看不下去大杜那一脸傻样,估计是脑容量不够,CPU过载了,一脚把大杜踹下去。 下去一分钟,大杜又吭呲吭呲坚持不懈地爬上来,“那啥,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 “你懂什么,曾经沧海难为水。” “咋回事啊,你这么优秀,瞎了吧。” “谁说不是呢。” “那你也太惨了。我有个邻居的表哥的堂弟,就在隔壁学校,又白又软,怎么样,感兴趣吗?” “不感兴趣。”林晏一把把被子拉到头顶,表明了拒绝交谈。 “既然这么喜欢,那就去追啊,平时也没看你有多积极。不要怂,就要干!”大杜又大力晃了晃被子。 其实说这么多,大杜就觉得从林晏那里挖到了宝藏,像小孩得到了新玩具一样感到新奇,当然对林晏喜欢的那个人更新奇。 “知道了。” “啊?!”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林晏也没做什么,就是时不时拾掇得精神抖擞地往系办那边跑,借着修改论文的名头在魏召南面前墨迹,又主动揽下了新项目立项的联络活计,当上了魏召南课程的助教。魏召南应对得也有些狼狈,只好多发点劳务费,不过个中滋味,也只有魏召南自己知道罢了。 这次林晏又闲来无事随便找了个由头待在魏召南办公室里。 “大英博物馆的邀请你收到了吧?” “收到了,对方邀请我在现场做会议报告。” “嗯,那你就把参会回执发回去。” “哪几个人?师姐去吗?” “菱歌的论文被收录了,但没有邀请现场汇报。就我们两个,课题组好几个项目都结项了,现在经费不足。” 林晏直接打开笔记本电脑,填写参会回执。“老师,参会须知上说因为酒店房间紧张,原则上会务组安排两个人一间,特殊情况可以安排一人一间。” 魏召南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好。” 林晏心里荡起小九九。 过了一会儿,魏召南问:“你的签证办好了吗?” “办好了。” 蒋菱歌因为不能去英国,一直都在叨叨,让林晏务必给她代购。林晏应下,又问林母。林母听说儿子要去英国作报告,甚是高兴,又给他汇了一笔钱,让他注意安全。 下了飞机,就有人来接,本来林晏以为是会务组的人,后来发现是魏召南的朋友。 “Clark,你终于来了,我想死你了,这是你中国的朋友吗?” 魏召南告诉他这是他的学生,让莱恩先送他们去酒店。会务组果然给他们安排了一个标间。 “Clark,这里这么小,你让你学生住这里,你住我家吧。乔治也很久没见你了,我们可以喝喝酒,聊聊天,做一些高兴的事。” “明天还要做报告,我还是住酒店吧。走吧,我们去喝酒聊天。”魏召南放下行李,坐了这么久的飞机依然很精神。“你可以自己去哪儿逛逛,泰晤士河、圣保罗大教堂、威斯敏斯特宫、博物馆……随便你想去。” 林晏知道魏召南要和朋友聚聚,不打算带上他,便说好。 魏召南见林晏没意见,便和莱恩出门,来到一家酒吧,乔治、本、怀特几个人已经在了。一看到魏召南进来,乔治便迎上来。 “听说你要来,乔治可是特地从剑桥过来的。”本打趣道。 魏召南看向乔治,近一年没见,乔治还是一脸单纯的模样。魏召南搂了搂乔治的肩膀,顺便摸了一把乔治的一头卷毛。 “当初叫人家honey,现在连拥抱都不给了。”乔治气鼓鼓,其他几个人哄笑。 魏召南只好站起来抱了一下乔治,放手的时候被乔治快速亲了一口,终于满意了。 怀特说自从魏召南毕业之后,他们的导师林顿就可劲儿折腾他们几个,还说他们的脑子塞满了稻草,笨得无药可救。又问魏召南当初放弃英国研究院的offer回国到底是为什么。魏召南摆了摆手,说那是自己的祖国。没想到立马被乔治拆台,明明是为了一个人。魏召南说谎被抓,只好自己罚了几杯酒。 因为魏召南第二天还有事,所以到晚上九点就散了场。 林晏在魏召南出去之后,也出了门,在周边随便走走,找到一家幽静的咖啡吧,恰好可以眺望泰晤士河。夕阳西斜,让林晏想起莫奈的《The Thames below Westminster》,如果有合适的人作陪就好了。 林晏东方人的长相为他引来了一个搭讪的小伙子,两人便随意地聊了聊,打发了一些悠闲的时光。 林晏回到酒店的时候,魏召南正好在洗澡,他的手机放在桌子上显示有人来电。林晏便敲了敲浴室门,告诉魏召南。魏召南问是谁,林晏说乔治。魏召南便说不用管,待会他会回电。 过了一会儿,对方挂断电话,发来一条短信。林晏没有控制住自己看了一眼,然后便觉得细细密密的酸涩与难过淹没了自己。 乔治:honey,我想念你的滋味了。明天晚上老时间? 林晏看见魏召南从浴室里出来,湿漉漉的头发滴下水。魏召南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没有回电,在手机上点了点,似乎是发了短信,嘴角扬着。林晏觉得自己的心豁开了一道口子,不敢去猜测魏召南回复了什么。阴沉着地去冲了澡,躺在床上闭上眼。 魏召南感觉到了房间里的低气压,也没在意,用笔记本处理了几份邮件,然后关灯睡觉。 第7章 第二天林晏默默地穿戴好,便想开门出去。魏召南叫住林晏,为他整了整领口,问他有没有带领带,林晏低着头说没有,魏召南便拿出自己的一条领带,仔细地系上。 到了会场,魏召南和林晏找到位子坐好。不一会儿主持人介绍到魏召南,林晏没有看讲台上侃侃而谈的那个人,手中捏着会议笔,无意识地在纸上比划。那个人讲完,有人鼓掌,有人提问。 主持人念到他的报告题目的时候,林晏回过神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着,信步走上演讲台,开始做15分钟的报告。或许比起其他大佬来没有出彩,但也中规中矩,没有可以特别指摘的地方。 会议持续一整天,会务组统一安排了自助餐。 “讲得不错。晚上自由时间,你有什么安排吗?” “我想随便儿逛逛。” 魏召南便和林晏一同散步,去看了晚上的大英博物馆,逛了两个小时,也才看了冰山一角。林晏想起魏召南家里的摆设,便往文物商店走去。魏召南果然看中了一对盖亚·安德森猫冰箱贴挂钩,和一套刘易斯西洋棋磁铁摆件,林晏也买了一个罗塞塔石碑咖啡杯。 林晏逛累了,便回到酒店休息。 “你还要出门吗?”林晏看到魏召南换了一身休闲的衣服,立马想起昨天乔治的短信。 “嗯,今天我会回来得晚一些,也或许不回来。”魏召南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准备出门。 林晏压住了自己的情绪,“这么晚了,不安全,不要去了吧”。 魏召南轻笑一声,显示出愉悦的心情,“约好了,很重要。” 像是自己守候的果树突然就被人摘去了果实,气愤一股股涌上来,突破了临界值。林晏一把攥住魏召南的手腕,阴沉地说:“你要在国外丢下你的学生一个人,去和小情人私会吗?” 魏召南喝了一声,“林晏!” “那边杨之水是你的白月光,这边又金屋藏娇一个!” 魏召南大力推开林晏,脸沉得能滴出水。 “怎么,我说得不对吗?老师真的是处处留情,博爱众生啊。”林晏踉跄了一下,死死地盯住魏召南的眼睛。 魏召南的秘密被□□裸地翻出来,狠狠地鞭笞,原来人言如此可畏。气愤过了头,魏召南反而平静下来,“就算我是这样的人,那又,关你什么事。” 林晏看魏召南没有反驳,变成越加哀伤。不是的,我心里不是这么想的,他是我的白月光,是我的朱砂痣,是我的星球上唯一的一朵玫瑰。 “怎么会没有关系呢,我喜欢你啊,老师,我爱你,你可不可以,也喜欢我一点。” 林晏攥着魏召南的手落下,垂着头,没有勇气去看魏召南的眼睛,像罪大恶极的人,等待屠刀落下。 魏召南看着林晏低下的头,好看的皮囊下盛满了我为鱼肉的无助。思绪逐渐清明,而后莫名的情绪慢慢涌起。自己不喜欢他吗?不喜欢为什么之前要刻意避着他,不喜欢怎么会没让蒋菱歌也一同过来,让这趟旅程只有两个人,不喜欢怎么会同意住一间房?分明是喜欢啊,喜欢他暗暗关注自己的样子,喜欢他为自己整饬表现,喜欢他被自己牵动情绪。你看啊,魏召南你就是个小人,想要却又不敢明说。 魏召南闭上眼,抱住林晏,缓缓吻上面前青年的嘴角,触后即离。 林晏一怔,似乎是没反应过来。 “傻瓜。” 林晏猛然醒悟,更加收紧了搂着的手,决绝地吻下来。魏召南的唇齿张开一条缝,林晏便冲进去,勾起那条朝思暮想的舌,又扫过一颗颗牙齿,吸住舌尖。 林晏将魏召南抱起,两个人倒在床上,唇舌间的水声潺潺。许久两个人才分开,嘴角拉出一条银丝。魏召南滚动一下喉结,林晏的目光变深,吻上嫣红的唇和高挺的鼻尖,最后来到耳后,含住圆润的耳垂。温热的鼻息拂在耳边,耳郭霎时变得粉红。魏召南轻哼了一声,林晏便又将舌头伸进耳朵搅弄。 林晏低低地叫唤,“召南~”。 魏召南睁开眼,林晏趴在自己身上,两人都还衣冠楚楚。 “林晏”,魏召南出口的声音暗哑,推了推身上的人,试图唤醒林晏。 林晏神色微变,以为是拒绝,立马又用嘴堵住对方。 当浴火将要焚身的时候,两个人终于分开。魏召南让林晏自己去洗手间解决,林晏不乐意,见魏召南确实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才不情不愿地起身。 魏召南坐在床上等着自行消退,点起一支烟,听着洗手间闷闷的声音,而后渐停,响起哗啦哗啦的洗浴声。 林晏出来之后,便不肯回到自己的床上去,硬要和魏召南挤一起。魏召南无法,只得随他。 一通胡闹,花去了两个小时。林晏微微打了个哈欠,揉了揉因为疲倦溢出的生理性泪水。 “你睡吧。”魏召南拍拍林晏。 林晏还记得那个国际友人小妖精,“你晚上不出去了吧。” 魏召南收起笔记本电脑,看向林晏,“你以为我晚上是要去哪?” “不是,乔治?” “我的导师作为特邀嘉宾也出席这场会议,他想和我聊聊最近以色列非利士人城镇考古出土的原始陶器。我博士的时候曾经做过以色列考古的课题,还发了文章在SSCI上。”魏召南说完,戏谑地看着林晏。 林晏有些尴尬,只好讪讪的说“老师你好厉害。” “像大英博物馆的这种国际会议,我每年都会参加。如果你想要在考古方面做出点成果,还是要到外面看看,不能只窝在国内那一小片天地。你知道,我们国家历朝历代都会编修史书,历史上遗留下来的文字资料很多,这也就导致了我国重历史而轻考古的现实。但是,文字出现并不是多么轻易的事情,这个世界很多地方到现在都没有文字,只能依赖考古来了解过去。况且,虽然课上告诉你们中国的考古自宋《考古图》始,但那不过是国人的虚荣心在作怪,是一帮文人在考据文字。中国真正意义上的考古完完全全是从国外传进来的,现在也依然落后西方几十年。” “你也参与过德昌宫的发掘,只是收集了大块的碎片、建筑材料,观察了房址、路基、排水管等,为了考证古代文献中对德昌宫的记载,是为了正史、补史。但是在西方,一个优秀的考古团队,是要收集地层中的花粉孢子,分析土壤成分,推测植被、气候、土壤、水流等,就算现在做不了,也要仔细地保存以待未来。这些都是极为宝贵的研究材料,一旦破坏就无法再次获得。但你看我国有多少遗址是随便挖,挖了又随便扔。” “中国考古的历史本位太浓,思维惯性太强。对于研究过去而言,是福,也是祸。” 林晏听得一愣一愣,果然是教书育人的行业,魏召南还能插空给自己灌输思想。果然现在自己什么想法都淡了。 林晏只能点点头表示受教,作为学霸也不想再听下去,闭上眼睛示意要睡觉。睡意袭来的时候,林晏才想起乔治那个小妖精的事还没说明白。 第二天林晏一动,魏召南便醒了。两个人各自洗漱,又回到昨天的会场。 上半场结束后,魏召南带着林晏一起和林顿吃午餐。林顿先是抱怨了昨天魏召南放他鸽子,又说自己收的研究生一个不如一个,然后夸赞了昨天魏召南的专业报告。以色列非利士人城镇出土的原始陶器才将将开了个头,便到了会议下半场开始的时间。林顿作为评委不能不去,很遗憾的说今晚他就要回剑桥郡,不然一定要约魏召南长谈。魏召南便说可以邮件联系,林顿觉得邮件言不达意,但又不能将魏召南拐去剑桥,所以勉强同意了。下午会议结束和回剑桥郡的空隙,林顿又抓到魏召南絮絮叨叨了老久,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从林顿的魔爪下逃脱,林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拽着魏召南去坐观光巴士,从特拉法加广场到塔桥,又从塔桥坐上泰晤士游船,吹着凉凉的夜风。 “你知道那首《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吗?伦敦桥曾经反复摧毁又重建,也曾经成为邪恶的象征。但是现在它照样矗立在那儿,成为伦敦的标识。过去就应该让它过去,重要的是当下不是吗?”林晏忍不住说。 “是,我已经放下过去,但你还是我的学生。” 魏召南靠在甲板上,两边是万家灯火。 “原来是因为这样”。林晏低低地说,突然笑起来,“那现在,在异国他乡,没有人能认识我们。” “嗯。” 魏召南知道林晏的意思说现在可以放肆一些,反正没人认识,干脆遂了他的意,在阳光下抱住林晏,亲上他的嘴唇,然后牵起他的手,五指相扣。 “我可以把今天当做我们在一起的纪念日吗?” “可以。” “我会在学校里注意的。” “好。” “你可能不知道,Z大是一个很自由开放的学校。” “感觉出来了。” “那我以后还可以经常去你办公室吗?” “可以。” “你以后不能再躲我。” “好。” “魏召南,我爱你。” “我也爱你。” 虽然选择爱你这件事我曾经挣扎过,虽然会打败我自以为高尚的道德观,但我爱你,便只好无惧风雨。 第8章 从英国回来便彻底进入冬天了,林晏在衬衫外面穿上毛线背心,裹上长外套,又系上羊绒格子围巾。林晏不喜欢冬天,阴冷、萧瑟、肃杀,但是这个冬天林晏却觉得温暖。 有时太冷,林晏便窝在寝室里,翘掉几节不知所云的课,翻出以前看过的古早电影,《本杰明巴顿奇事》、《达拉斯买家俱乐部》、《海上钢琴师》等等,为它们写影评,放在自己的私人公众号里。又或是在清晨或傍晚,带上自己的单反和三脚架,去拍翠鸟和留住了时光的老社区,然后发给魏召南。魏召南有时点评两句,更多时候只是表示拍得好。 其余时候,林晏会带上一两本书,带上笔电,带上两杯热可可,赖在魏召南的办公室里。或是给魏召南的课程批改答卷,或是写一写自己要发表的文章,又或是完成课题组项目任务。为了更加名正言顺地待在这边,林晏向系办申请了勤工助学,兼职系办的行政事务。 魏召南买了柔软的坐垫和靠枕,放在林晏经常坐的位置上,会提前打开热空调,把寒冷驱走。有时两个人同处一室却各自忙碌,一天也不说一句话,却觉得满足。有时魏召南要上本科生的课,林晏便以助教的名义跟着去教室,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看他在三尺讲桌上挥斥方遒,油然而生自豪感。 “考古是一项伟大的发明。在考古学产生之前,西方还笃信整个世界只有几千年的历史,根据《圣经》推测,创世是在4004BC。当时西方对远古的所有认知,都是从古埃及、古希腊、古罗马的历史学家的只言片语中得到的。” “人类总是在想自己的过去,推测人类自何处来。于是每一种文明都产生了创世神话,但每一种文明也都被先于自己的社会吸引,由此而产生了收藏。阿兹台克人把荒废了几百年的墨西哥城市Teotihuaccan中发现石质祭祀面具放到他们自己的神庙中;古巴比伦国王Nabonidus挖掘了一处庙宇,发现了古早的柱础石,放在了古物馆里。文艺复兴时期的贵族热衷于填满自己家族的珍宝馆,于是在18世纪的时候,富于冒险精神的研究者开始挖掘一些明显的遗址,庞贝古城就是一例。” “美国的Jefferson在密西西比河东岸发掘了一座土墩墓,该墓的层位明显。因此他从下层人骨保存较差,上层较好,推出这座土墩墓在不同时期曾经反复作为葬地使用。这被认为是考古学上的第一次科学发掘,被认为是考现代考古学的发轫……” 上魏召南的课总是知识扑面而来,稍一出神,便会错过好几个知识点。林晏看着魏召南每次课前会查阅大量的相关材料,将知识点与事实、图片文字材料都一一列出,又一个个删去,最后整理成最简短意赅的课件。林晏着迷于魏召南在讲台上一丝不苟的自信模样,也爱他独自查阅资料到半夜的辛劳模样。 课堂结束后,魏召南照例让林晏分发了下堂课的阅读材料,学生们都笑着和魏召南告别。魏召南理好自己的东西,等林晏走向自己。每次魏召南上完课后便显得沉默,似乎上课已经耗尽了他的言语。 “吃饭吗?学校食堂这个点人应该很多。点外卖?” 魏召南摇摇头,“出去吃吧,今天是圣诞,这段时间我都没有好好陪你。” 今天是圣诞节,林晏经过学校的文化广场便被塞了一朵圣诞雪花。上午林晏对着窗外发了一会儿呆,想着这是他们在一起之后的第一个节日,但是今天魏召南下午有五堂课要上,他或许会很累,他或许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或许不会陪自己过节。 林晏瞬间便觉得幸福的感觉溢上,不自觉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在学校里不好牵手,林晏亦步亦趋跟在魏召南身后,让魏召南开车带自己去商场。 今天商场里到处都是人,洋溢着甜蜜的气氛。林晏和魏召南走遍了商场里的美食区,每一处都排了长长的队。林晏看着魏召南脸上懊恼的神情,笑出声,大概是在国外待了这么些年,忘记国内的人口现状了。林晏拽住魏召南,下楼,来到附近的一条小路上,停在一家小小的门店前。默绿两个字闪着莹莹的光,玻璃门上贴着圣诞老人的窗花,角落里摆着一棵丰盛的圣诞树,挂满了毛毡小玩偶和亮晶晶的星星。 “这么偏僻的地方你怎么找到的?” “酒香不怕巷深。”林晏微微笑,又说,“这是我同学众筹开的,都是创意菜,我贡献了菜点子。” 推开门,风铃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欢迎光临~”服务生的声音甜到齁。 “哪个是你的点子?” “这个,腰果麻辣小酥肉。” “听上去就很有创意。” “也很好吃。”林晏自顾自点了菜,腰果麻辣小酥肉、玫瑰烤肠布里特饼、青柠小公鸡、冬阴功海鲜锅、大漠风沙小羊排、海苔黑椒巴沙鱼、桂花米酒……满满摆了一大桌。 小酥肉很规则地呈现立方体的形状,似乎蘸着面粉和蛋液在焦糖里炸过,散发出香甜的气息,外面裹了一层细碎的腰果颗粒。摆设也很好看,奶白色的盘子上用可可液划出一道毛笔的痕迹,小酥肉摆在一边,另一边用胡萝卜、鸢尾花、小番茄、青柠摆出漂亮的造型。 魏召南小心地夹起一块,放入口中咀嚼。 “怎么样?” “你做菜废,点子还不错。” 林晏得到表扬,开心。“虽然实际操作不行,但我理论知识丰富。” 酒足饭饱,魏召南想带林晏去看电影。 魏召南和林晏想看《无问西东》,但只有午夜档才有合适的票。魏召南买好票,却不知道中间的时间该如何安排。 林晏无奈地笑,带着魏召南去看夜晚的运河。 运河上不时有运砂船和游船经过,汽笛声由远而近渐远。五彩的灯在河岸边喑哑地亮着,岸边修筑了小路,掩映在草木之下,留出一个影影幢幢的世界,给了肆无忌惮的感情一个出口。 林晏牵着魏召南的手,慢慢地走,觉得此时此刻魏召南满足了他对未来的一切幻想,在海晏河清的盛世里执爱人的手相伴。 “在懵懂的年纪,我发现了自己对同性的关注多过异性,同伴们都迷恋于丰乳肥臀,而我却毫无兴致,我曾经一度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的异类。那种热闹是他们的,而我只有一个人的感觉,你可能也知道。所以我拼命地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披上人皮假装自己与其他人都一样。” “长大后,世界变大,我知道了我还有同类。那种感觉,就像在沙漠里独自行走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人,突然看到了绿洲中的村镇。我开始期待可以出现一个人,就算所有人都反对我,他也会站在我这边。” “但是有一天,我的一个好友——我曾经以他的爱情作为模板去预设自己的故事,他的恋人受不住现实和家庭的压力,放弃了他,和相亲的姑娘闪婚了。后来我越来越多地听到看到类似的结局。” “我和当时的男朋友,也因为种种矛盾分开了,于是过了一段很颓废放纵的生活。但是马上我就想明白这样的日子也不是我想要的,就干脆把所有的想法都收起来,放在学习和生活上了。” “我已经走过了很多路,把自己的触角小心地收回到壳里。但是遇见你,我又开始向往,想你的怀抱可以一直向我敞开,想我最终的港湾就是你。” 魏召南看着小心翼翼将肚皮露给自己的男孩。从前魏召南从来没想过林晏曾有过这么多的心路历程,也不知道林晏竟然没有安全感。魏召南听懂了林晏的意思,自己的男孩是想要一个承诺,尽管承诺是那么虚无缥缈。 在这段关系里,从来都是林晏亦步亦趋地追着自己,而自己呢,初见的时候对杨之水的感情还没有断干净,后来又冒出来一个乔治,而今天的节日,也完全没有提前安排。林晏走出了九十九步,却不敢开口让自己走剩下的那一步。 魏召南抱住林晏,或许五分钟,或许十分钟,想这样到天荒地老。 “往后余生,我只要你。” 沿着小路一直走到运河广场,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有乐手在唱歌,不少人走累了的人坐着听。 魏召南和林晏便也停下,听她唱《后会无期》,唱《A place called you》。 “Where I want be is a place, a place called you. ”林晏扬起头,笑着看向魏召南。 魏召南轻轻啄了林晏一口,“等一下”。 魏召南走向乐手,说了什么,那乐手就把电吉他给他。 魏召南随意弹了两下试音,然后看向林晏,露出笑,乐声响起。 With you I see forever oh so clearly(和你在一起,我的未来变得如此清晰), I might have been in love before(我也曾恋爱), But it never felt this strong(但从未感觉如此强烈)。 Our dreams are young and we both know(我们都明白尽管梦想才刚萌芽), They’ll take us where we want to go(但它会带我们到想去的地方)。 Hold me now, touch me now(拥抱我,触摸我), I don’t want to live without you(我的生命中不能没有你), Nothing’s can change my love for you(没有什么可以改变我对你的爱)。 …… 曲毕,围观的人拍手,魏召南独独看向人群中站着的那个人。 “你还会弹吉他唱歌。”林晏领走自家的人。 “以前英国的舍友有一个乐团,有时他们的成员请假,就会把我拉上,在地铁站和广场上演唱。” “你在英国的生活很丰富。” “那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今天电影院里都是一对对的情侣,国人就是很神奇地可以把所有节日都过成情人节。 电影开场就静下来了。这大概是中国最后的一部胶片电影,相较于数码电影,胶片留住了更多岁月温度。“立德立言,无问西东”也承载了战乱年代太多的不可说、无需说。学考古的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旧日情怀。 林晏靠在魏召南肩膀上,看着电影一帧帧播过,看到西南联大教授陈岱孙在瓢泼漏雨的黑板上写下“静坐听雨”,看到梅贻琦在飞机四处轰炸的时候看书晒太阳,看到他说“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做什么,和谁在一起,如果有一种从心灵深处满溢出来的,不懊悔也不羞耻的,平和与喜悦,那就是真实。” 林晏看得酸涩,林晏艳羡西南联大时候的人,虽处乱世,但举手投足都有超脱于时代背景的淡然,仿佛泰山崩于前也无碍于自己的事业和理想。很多时候的选择并非心之所愿,只是衡量了方方面面觉得是最优解,然后便不得不走下去,然后满心痛苦,然后面目全非,连旁人看着都觉得委屈。正如片尾,may you remember how precious you are。对于未来,考古注定是一条艰辛无比的路,要做,便也只能无问西东了。 电影的最后,富家子弟沈光耀驾着弹尽的战机,毅然决然地冲向敌机,成为空中一朵绚烂的火花,林晏听到影院里有低低的抽泣声,大概是为了无怨无悔的青春。 电影落幕,众人离席,魏召南搂了搂林晏,走出影院。 此刻外头已是全然的黑,却也离黎明不远。 第9章 圣诞之后便是期末,图书馆里到处都是临时抱佛脚的人,网瘾少年如费费也开始书不离手,走路走到一半都能跳出几个专业名词。大杜通宵到天亮,长鼻王的包装纸扔满了垃圾桶,但课程论文依旧只憋出了短小的几百字,距离5千字的要求还只能望洋兴叹,而deadline却步步紧逼。林晏与往常一样,觑着隙儿往魏召南办公室跑,只不过也抱着笔电和厚厚的专业书进入浑然无我的状态,连风花雪月都少了些兴致。 林晏检查完格式,把课程论文转成PDF,通过邮件发送给任课老师。然后抬起头,看见魏召南似乎还在写下学期研究生课程的开课申请。 林晏站起身,伸了伸肩膀,走出门,来到连廊上,呼吸一点新鲜空气,看着远处的操场。 “这个学期经常在系里看见你。”徐老师上完课回来,手中还拿着书和保温杯。 “我在兼职系里的行政事务。”林晏笑了笑。 “哦,怎么,毕业后想留在学校?”徐老师以为林晏兼职是为了以后方便留校做行政。 “也不是,打算读博,但不是在本校。” “也是,你已经在本校读了本科和硕士了,本校读博没有必要,该去更好的学校。”徐老师就事论事,确实觉得本校读博资源和环境都还差了点意思。其实本系的学生,有很大一部分毕业之后都转了行,或是去公司打拼,或是成为了公务员。对于徐老师来说,每一个学生他都用心地去教,希望学生热爱这个专业,为这个专业抛头洒血。若是转行,虽然支持,但心里总是有些可惜的。因此林晏打算深造的意向,徐老师听了也是高兴,因此又与林晏多聊了会儿。 “魏老师虽然才入职,但学识是很好的,你跟着他,确实能学到东西。我看你与魏老师关系也很好。” 林晏应了声是。 “你以后申请学校的时候,也可以来找我,我很乐意帮你写推荐信。”徐老师在美国读的博士,想来是在美国有些门道。 林晏谢了徐老师的好意。 春节的脚步渐近。 费费和大杜交完了所有作业,学校里也没有什么牵挂,早早地收拾了行李滚蛋了。张西岭是本地人,本想在学校多待些日子再回家去面对母亲的叨唠,但张母给张西岭发了几张照片,说给他相看了一些适龄的姑娘,让他回去相亲。张西岭看了照片上明媚皓齿的姑娘,便屁颠颠回家了。回家之后,张西岭大呼照片骗人,和他相亲的姑娘远不是照片里的模样,他对着姑娘的好友献了半天殷勤,临走的时候才发现弄错了人,当然姑娘也被气走了,给寝室的人又添了笑料。 林晏也完成了作业,又在学校待了几天。魏召南实在是忙,系里所有老师都要开年度终结会议,分派来年的任务,来年学校要筹建考古博物馆,又是一堆的事。而课题组又相中了横向新项目,魏召南要抽空接待甲方。 林晏几次去系办,魏召南都不在办公室,碰见了还说不上一句话,又被别的老师叫走。林晏也无可奈何,只是默默帮魏召南改好了本科生的课程试卷,将分数登记在教务网上。 城西新落成了一家博物馆,之前一直不得空,林晏便独自去逛了逛。这是一家民俗类博物馆,里面传统意义上的古董很少,有很多近现代展品和辅助材料,但信息量很大。林晏看完了展示区一块清代城市居民磨剪子的虚拟现实展示,背景布局为微缩模型,人物用三维投影技术播放。林晏觉得这个博物馆设计很不错,如果有下次有临展,可以拉魏召南来看。照例去了文物商店,买了一本偷桃缂丝记事本和一个十八骨伞小摆件。 林晏回家前也没再见到魏召南,便把十八骨伞小摆件放在魏召南办公室的桌子上,发了短信和魏召南说自己回家了。魏召南问什么时候,自己送他。林晏虽想,但也知道魏召南诸事缠身,便说自己已经在地铁上了,开学再见。 回到家,林母很是开心。带着林晏去逛商场,置办了好些衣物,又拉去理发店。 “林太太,您来啦~”Tony老师穿着绳纹衬衫热情地把林母迎进。 “这次是我儿子理发。”林母把儿子推过去。 另一个小哥带林晏去洗头发,Tony老师就在手机里把最新最潮的发型翻出,递给林母看。 林母看中了一款三七分蓬松烫的发型,Tony老师便说这是现在最流行的,刘XX十月走戛纳红毯的时候就是这个发型,令公子清瘦,五官分明,最适合理这个发型。林母便定了这个发型。 林晏洗好头,对Tony说刘海剪短一点就行了,Tony为难,林母便走过来,对林晏说年后见亲戚,你就打算这样不修边幅的吗?林晏只好让Tony按照林母的意思做。自己的儿子要以最帅的样子见人,那是身为母亲的骄傲。 Tony把理发当成一种艺术,林晏在店里待了五个小时才出来,然后开车去美容院接回林母,林母已经做完了一个spa,在慢悠悠地喝咖啡。 每到年末,林晏家中就会有很多客人,大多是林家生意上的朋友,林晏觉得家里闹,便不愿多待。恰好欧阳齐开了一家花店,林晏便去帮帮忙。 “今天来得好早。”欧阳齐拿着一把二三十朵红玫瑰,拿蕨手剪剪出合适的长度,又抽出几只尤加利,用胶带摆成合适的造型。“送爱人的。” 林晏点头,将大衣脱下挂起,抽出一张鹅黄色的贺卡,想了想,用钢笔写下“平生一顾,至此终年”。 欧阳齐已经用黑色和磨砂色的包装纸包好了花束,用银白色的彩带系好了蝴蝶结,林晏把贺卡放在花束上,等它被取走。 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红色羽绒服的女孩推开了门,欧阳齐将花束拿给她。 “卡片上可以再写几个字吗?” “当然可以。”欧阳齐把女孩带到林晏面前。 “在后面加上我的名字,江清浅,谢谢。” “疏影横斜水清浅?” “嗯……这几个字也是你写的吗?‘平生一顾,至此终年’,我很喜欢。”名叫清浅的姑娘笑起来,确实是清浅淡雅的模样。 林晏把字写好,又拿了一支香槟玫瑰,“这支送给你,祝愿你们的爱情。” “谢谢。”姑娘笑得更绚烂。 欧阳齐等客人走出花店,一把勾住林晏的肩膀。“那是我的花,我拿来挣钱的东西被你免费送人了。” “当我的工资。” “你也是免费的,没有工资。” 林晏不理他。 “以我看推理小说二十年的嗅觉,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嗯。” “说说?”欧阳齐也是一位同志,林晏机缘巧合下认识的,是林晏为数不多圈子里的好友。 “他是我的老师。” “够重口的啊,你老师得大学教授了吧,那不是一把年纪了。”欧阳齐啧啧。 “不是所有的大学教授都你以为的那样,你长点见识,他就比我大四岁。”林晏不满。 “行,你有见识,你有文化。是不是满脑子之乎者也?不过你们搞考古的要满脑子挖人家坟了吧。”欧阳齐其实知道林晏学的东西,但总是爱开玩笑。 林晏认识欧阳齐是在一场漫展上。林晏有同学是cos爱好者,让林晏帮忙在漫展上帮他拍照,虽然林晏对cos无感,但还是应邀去了。欧阳齐当时穿着一身明制飞鱼服,也在漫展上晃荡,实则是在物色同类。欧阳齐以他过人的嗅觉注意到了林晏,让林晏帮他拍照,然后以传照片的理由要到了林晏的联系方式。欧阳齐本人并不算英俊,但穿着一身飞鱼服就很有些味道。 林晏拍了照,然后又职业病地给修了图。欧阳齐获得意外之喜,更有心撩拨,一来二去就认识了。只不过后来欧阳齐发现了更好的目标,两人就成为了朋友。欧阳齐虽然外观上平常,说话行事却很糙汉,实在是无法与汉服和花店联系起来。林晏曾经问他,他说作为一个基佬,要学会包装才能提高自己的层次,然后进入到高级市场。林晏初听闻的时候消化了一会儿,虽然事实就是这样,把自己当成商品的想法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欧阳齐见林晏不接他的话茬,又问。 “是一个……”林晏停顿了一下。 “什么?” “是个很好的人。” 欧阳齐嘁了一声,“说了和没说一样,没意思。你是想和他长久地在一起呢,还是玩玩?不过我估计你这状态也不会是玩玩,要玩也是他玩你。” “他是认真的。” 欧阳齐哼一声,然后突然便不感兴趣了。“在一起的时候当然是认真的,分开也是认真的,谁不认真。分开的时候说错的不是你我,错的是全世界,都是一群傻逼。”欧阳齐掏出一支烟,急躁地点起。 林晏知道欧阳齐说的不是自己,是他们共同的好友,娄关山。娄关山十年的爱情,最终还是败给了父母。他恋人挡不住父母的一哭二闹三上吊,相亲闪婚,一方面快速生了小孩,一方面又放不下娄关山。那人的老婆察觉之后隔三差五地就去娄关山家里闹,娄关山被人指指点点,神经衰弱得了抑郁。 想起娄关山,林晏也有些不舒服,话题就此终止。欧阳齐走到店外蹲着抽烟,林晏拿起花洒沉默地浇水。 晚上魏召南给他打电话,林晏不敢在家里接,只好快步走到小区的花园里。 “林晏……” 林晏闻声便控制不住自己的嘴角往上翘,电话里的声音莫名勾人。 “学校的事忙完了吗?” “差不多,明天就应该结束了,这段时间好累。” 林晏是看着魏召南忙碌的,因此格外心疼。 “你放在我桌子上的小礼物,我很喜欢。” “我以后每去一个地方,都给你带礼物好不好?” “你是想把我的房间都堆满吗?” “是啊,我想一直在你身边。”林晏低低地说,“老师,我想你了。” “我也想你,这个寒假好漫长啊。”魏召南听着对面的声音,觉得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见到他了。 “你在家里做了什么?” “在朋友的花店里帮忙……还做了头发。”林晏私心里觉得林母让自己做的发型很好看,又不想直接告诉魏召南,便装作漫不经心地随便一提。 “花店……好看吗?你的头发,拍张照看看?”魏召南想起自己似乎从未送林晏花,反倒是以前心情好的时候,会在路边随意地买一束送人。这样一想便觉得愧疚,这个学期太忙了,想要对林晏好,但总是因为这或者那的事情绊住。 林晏翻出欧阳齐在花店给他拍的照片发给魏召南。照片里自己正要抽出一支向日葵,冬天不甚亮的天光透过窗户打在林晏的脸和向日葵上。欧阳齐看见这一幕的时候,便让林晏不要动,林晏茫然地转过头,便定格了。欧阳齐说要拿这张照片做自己花店网页的头像,被林晏严肃拒绝了,欧阳齐便忿忿地洗出来,用照片夹立在花店柜台的付款二维码边上了。 魏召南收到照片,又是一阵悸动,看了许久,才保存到自己的相册里。 “你这么美好,我都想把你藏起来。”魏召南说。 这大概也是林晏听到的最好的赞美。 林晏收起手机,将冻僵了的手也放回口袋,回到家中。 这之后,魏召南每一天都会打电话过来,告诉林晏自己已经回家了,置办了年货,贴了春联,然后在最后说一句“今天的月亮很圆”,你那边是不是一样?有时没什么要说的了了,魏召南便开着通话做自己的事,在夜晚林晏要睡了的时候道一句“好梦”,然后听着那边不再有声音传来。 第10章 今日除夕,林晏家吃饺子,饺子是林晏和林母一起包的,有几个很不成样子,林晏便默默地自己吃了。林家的传统是除夕看春节联欢晚会,所以一家人都坐在沙发上,看宋团长唱歌。 林晏记得小时候的春节总是很热闹,那时还没有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大朵大朵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家中的电话会时不时响起,有时是父亲母亲的朋友来电祝福,有时是林晏的小伙伴叫他出去玩。林晏就故意大声说自己去不了,要陪妈妈看春节晚会,绝交也没办法。林母知道林晏坐不住了,晚会只看了个开头,便不拘着了。这时林晏便会欢呼一声,然后像脱缰的小狗一样跑下楼去,找到自己的小伙伴,在小区的便利店里买各色鞭炮,去公园里放。 后来林家买了新房子,林晏便渐渐和小时候的伙伴失去了联系。再后来城市里也不能放烟花了,年味也淡了。现在家里看春节晚会,倒是父母先困了,留林晏一个人看晚会上的光怪陆离。 今天林父林母倒是一直都坐着,时不时和林晏说几句。临近零点的时候,林晏的手机里不时有人给他发祝福,林晏都一一回复。课题组群里在抢红包,林晏看到秦老师连续发了十个红包,说是给学生的压岁钱,祝愿学生们都学习快乐,身体健康。林晏点开一个红包,是五十几块,连续开了十个,大约两三百块,也跟着排队在下面发“秦老师新年快乐!大吉大利!” 林晏刚想收起手机,魏召南冒了泡,也是连续十个红包,祝福学生顺利毕业,来年脱单,越来越美(帅),一夜暴富。其他学生嘻嘻哈哈,快乐地抢了红包,发了不同的祝福。林晏也混在其他同学中间,祝愿魏召南新春快乐,家庭幸福。 魏召南看到混在学生中间的林晏,笑了笑,然后点开和林晏的对话框,发了一个5.20元的红包,然后又发了一句,你就是我的幸福,肉麻兮兮的自己都觉得矫情。林晏收到私信,高兴,也给魏召南发了一个13.14的红包,正想说点什么,魏召南的来电就占据了整个屏幕。 林晏接起电话,嘴角上扬,快步走回到自己的房间。林父林母转过头,看着林晏轻快地离去,相视几秒,又看回电视,没多久,也关了电视,回房休息去了。 “今天晚上吃了什么?” 魏召南打通了电话,开口问。 “饺子,你呢?” “一大桌鸡鸭鱼肉。” “有压岁钱吗?” “有,给到工作。”林晏笑。 …… “林晏,下雪了。” 林晏打开窗,外面下起了雪粒子,淅淅索索的声音,有几颗跳进了窗户。 新年的钟声响起,林晏听见远处有人在欢呼,江边零星亮起了烟火。 “林晏,新年快乐。”魏召南笑着祝福。 林晏听见魏召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笑意,酥酥麻麻,突然间觉得很高兴,就像独钓寒江雪的蓑笠翁突然有了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勇气。 “魏召南,新年快乐!” 魏召南听着林晏的称呼,讶然,平日总是低眉顺眼地喊老师,乖巧得不行。除了这次,便是上次在英国气急喊了名字。 感受到林晏的心境,魏召南便说“你可以直接叫我召南的。” “召南……” “嗯。” 雪粒子慢慢变得密集,变成了雪花,一片一片吹落,反射着莹莹的月光。 年初一,林晏和父母去了公墓。林老爷子早年当过兵,跨过鸭绿江打过美国佬,退伍后本该有个光明的前程,但却对家里成分不好的林奶奶念念不忘,失去了分配一个好工作的机会。林奶奶读过书认过字写得一手好文章,改革开放后当了一名语文老师,对自己的孩子都很严厉,所以林晏的几个伯伯都在自己的行业里有所成就。但是林奶奶在十年浩劫中很是受了一番苦楚,林老爷子也带着战争的伤痛,所以两位老人晚年病痛缠身,早早的便去了,林晏对他们的记忆都很模糊。 墓前已经放了几束花,林父从林晏手中接过白雏菊,放在花束中间,一家人又躬身默哀了许久才离开。 年初二开始,林晏便陪着父母去各家亲戚走动,又有回访的,许久都不得空。 魏召南站在自家书房,魏召南的父亲魏慎行坐在桌后,十指交叉。 “当初你进入高校,我没有反对,从文化圈进入政治圈也是一条路。但是你去当老师,还真一头扎进学术圈了,你不要忘记你真正要做的是什么!明年你们系要筹备成为学院,去领个行政职务过来,好好做出点成绩。” 魏召南沉默了良久,知道说什么都没用,只答了句知道了,魏慎行便挥挥手让魏召南出去。 魏召南关上书房的门,母亲温淑真走过来,“我知道你喜欢考古,喜欢是喜欢,事业是事业,你就当个兴趣爱好就行了。你爸为了你已经做了很多,他现在经营的这一切,都是要交给你的。” “我知道。” 魏召南回房,温淑真又端了一碗莲子百合银耳汤来,放在桌上,让魏召南趁热喝。 魏召南觉得压抑,父母的所作所为沉甸甸的压在心头,咽不得,吐不得。 魏召南站在窗前,N市的雪一直没有停,厚厚积了一层。树上的雪花依旧洁白清冷,路上的则被碾压,污浊肮脏。 魏召南此刻特别想林晏。将林晏的照片翻出,少年是那间阴暗的花店里唯一的阳光。 魏召南伸出手,摩挲了屏幕后面少年的脸,然后开始收拾行李,“妈,我有事要出门,这几天不回来了。” 魏召南站在另一个城市的时候,心情变得极好。随意观察了一下这个林晏长大的城市,却并不觉得陌生。 林晏从车上跳下来,快步走过去,抱住魏召南,“你怎么突然来了,都不提前说一声。” “想你了,就来了。”魏召南薅了薅林晏的头发。 “酒店定了吗?” “不能住你家吗?” “嗯?你要住我家?”林晏受到了惊吓。 魏召南笑,“吓唬你的,我在高铁上定了。” “哦,你要是想去我家的话,也可以以老师的身份去。我还没有和他们说。”林晏思索,不知道父母对自己的性向有什么看法,不过或早或晚,柜总是要出的,就是有点儿棘手,林晏不想在春节惹父母不快。 “以后吧,名正言顺地去。” “好,先去酒店。” 酒店里,汹涌的思念终于可以发泄出来。魏召南关上门,便把林晏抵在门后凶猛地亲上去,追逐着舌头搅出风雨,直到两个人快窒息魏召南才停下。 魏召南额头抵着额头,轻轻地叫,“宝贝……”。 有些羞涩的称呼,这么温柔的声音,林晏有些受不住,脸上浮起红云。“你别这么叫。” 魏召南摸了摸林晏发烫的脸,“你就是我的宝贝……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辗转反侧,寤寐思服。”然后看着林晏的耳朵也开始红起来,闷闷地笑。 “你有什么安排吗?” “就是来看你的。你带我逛逛这个城市?”魏召南把行李放在酒店,就跟着林晏走。 “我带你去南塘老街吧,那里有很多B市的特色小吃。” “好。” 林晏带魏召南去吃吴记面结,千张裹着鲜肉,每四个用细细的绳系在一起。林晏拿筷子夹起一个,蘸了蘸汤,放进嘴里,然后眯起眼睛,看上去特别好吃。两个人分吃掉一碗,又走几步吃十六格馄饨。林晏点了一份鲜肉馄饨,放上橘红色的辣椒酱和醋,舀起一只递到魏召南嘴边,魏召南伸出舌头把馄饨卷走,鲜美的滋味立马通过味蕾传递到大脑皮层。 “好吃吧。” “嗯。” 吃过馄饨,林晏带魏召南去排队买油赞子,队伍长得绕了好几圈。魏召南接过牛皮纸袋,林晏伸手拿了一个,马上烫得放进嘴里,在舌头和牙齿间滚过好几回才吃下去。“你也吃。” 魏召南笑着伸出手抹掉林晏嘴角的渣末,也吃了一颗油赞子,酥脆,微甜,确实好吃。 林晏带魏召南一路走过去,吃了缸鸭狗汤圆、八磨坊毛豆腐、拖黄鱼、蟹黄汤包、红糖糍粑、木莲冻……最后又捧了一杯厝内小眷村,走到江边消食。 “B市海鲜很出名,明天带你去吃海鲜吧。”林晏把奶茶递过去,魏召南就着林晏的手喝了一口。 “你这个吃货,要吃穷了。” “你养我。” “好,喂得胖一点。” “我吃不胖,就只能保持现在这样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样子了。”林晏笑着开玩笑,又说,“告诉你一个小秘密,我小时候很受欢迎的,小区里哪家阿姨做了好吃的东西,都会叫我去吃。” 魏召南觉得林晏骄傲自得的样子很有趣,像是松鼠炫耀自己的橡果。“以后你想吃什么,我来做。” “你会做?” “在英国这么多年,不会做饭就要饿死了。我不喜欢法棍奶酪芝士,就喜欢米饭豆腐酸菜鱼。” “那以后你做饭,我洗碗。” “好。” …… 林晏和魏召南回到酒店,两人又亲热了会。 “我真不想离开。但我爸妈在家里。”林晏睁着一双微微湿润的眼睛说。 “不要让你爸妈牵挂。”魏召南抚着林晏的头发,一会儿就揉乱了。 “嗯。” 林晏回到家时已经比较晚,林父林母都已经歇下了。 第二天早饭,林母问,“你昨天出去玩了?” “嗯。” “下次回来得晚和我们说一声。” “好,昨天忘记了,今天我也要出去,不在家吃饭了。” 林晏给魏召南带了早饭,敲开酒店门的时候,魏召南还睡眼惺忪。 “好早,你不困吗?” “困啊,但我家早饭都是6:30开饭的。” “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虽然林晏过来的时候已经清醒了,但是和魏召南一起睡回笼觉这件事想想就觉得很幸福。于是林晏便脱了外衣和鞋袜,在魏召南怀里找了一个舒服的地方又小睡了一会儿。 再醒来已经接近中午,林晏便带魏召南去吃昨天说的海鲜餐厅,下午又去逛了天一阁。天一阁是明嘉靖时期兵部右侍郎范钦的藏书楼,清乾隆时为藏《四库全书》兴造“南北七阁”,天一阁便也藏了一部。 “天一生水?” “嗯,没想到你连《易经》都知道。确实是因为这句得名的,天一生水,以水克火。”林晏作为地主,为魏召南介绍了B市的藏书文化。 之后又去了河姆渡遗址,地方偏远,林晏还特地开了林母的车。 魏慎行第二天打电话给魏召南,说后天会有一些下属来拜访,让他提前回来,魏召南便只好回去。在B市的这几天,林晏带他玩遍了风景名胜,吃遍了地方小吃,还去了欧阳齐的花店。欧阳齐没什么可以招待他们,送了一本特文艺的干花集给他们。林晏都不知道店里还有这种东西,欧阳齐白他了一眼,贯彻他的包装理论。其实林晏很想带魏召南认识娄关山,但是今年娄关山独自去国外当背包客了,发誓不到上班不回来,不想理会国内那些乌七八糟的人和事。 林晏送魏召南去火车站,正是春运的高峰期。不过现在华东省份铁路网发达,运载量增加,已经好很多了。 林晏和魏召南相对站在进站口,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魏召南捂了捂林晏的手,这些日子,魏召南知道林晏怕冷,总是将林晏的手放在自己口袋里,尽管这样总被人打量,但大多数人见两人样貌堂堂,都会在对视的时候报以善意的笑。 “马上就开学了,很快就能在学校里见到。” 林晏点点头。但是不管几日后见,现在的不舍也不会少半分。 广播里响起魏召南的车次,魏召南终是放了手,大步踏进去。 林晏站在外头,看到魏召南过了安检后又回头,挥了挥手。 火车站里到处都是像他这样送别的人,但他仍感觉自己是独一份的。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第11章 “大家还有没有什么问题?”魏召南看向一众学生,“那就祝大家有一个愉快的节日。散会吧。” 林晏慢吞吞地收拾东西,留到了最后。 魏召南等所有人都走光,牵过林晏的手,走下楼,在自己车边上停下。 “今天是情人节。”魏召南笑着看向林晏,林晏站在原地,不知道魏召南有什么安排。 魏召南打开后备箱,捧出一大束烈焰如火的玫瑰,“这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一个情人节”。 林晏接过花,朝他笑,“以后会有很多很多个”。 魏召南伸手揉了揉林晏的头发。 “去我家?” “好。” 林晏找了花瓶,把玫瑰插上,摆在餐桌和矮柜上。厨房里,魏召南在等牛腩炖烂,林晏忍不住走过去,抱住魏召南的腰。魏召南便转过头,轻轻咬了一口林晏的鼻子,留下一个不甚明显的牙印。 林晏不满,追过去舔了舔魏召南的耳朵。魏召南有些发软,耳朵是他的敏感区。林晏又捏了把他的腰,挑衅地看着他笑。 魏召南便干脆转过身,把林晏压在流理台上,俯下身认真地吻他。林晏任由他长驱直入,手还不老实。魏召南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又啄了一口,让林晏去外面坐着,然后走到灶台前关了火,将番茄牛腩盛出。 魏召南拿出一支红酒,又点上了以前在卢浮宫买的香氛蜡烛,放起久石让的轻音乐。魏召南为林晏倒了半杯红酒,谁都不说话,只有筷子和碗盘碰撞发出的轻响声。 用完餐,林晏依诺想要洗碗,魏召南直接把碗盘收拾了放进洗碗机。 魏召南关掉家里的灯,翻出一部电影播放,和林晏一起靠在沙发上。 开头是一张张普拉克希特列斯风格的雕塑,浮现出影片的名称“Call Me by Your Name”。阳台上,影片中的少年Elio借着黑夜悄悄把手放在Oliver手上,林晏也忍不住微微凑近了魏召南,把自己的手放进魏召南手中,魏召南把林晏的头揽过,让他半躺在自己大腿上。 Elio和Oliver并排躺在草丛里,剖白心事,Oliver伸出手触摸Elio的嘴唇。 林晏咬了咬下唇,屏住自己呼吸。魏召南落在林晏头发上的手微动,抚过耳朵,停在林晏的嘴角。林晏微微张开嘴,伸出舌头触碰手指,一触即离。手指在下唇轻轻地打圈,然后一点点伸进湿热的口腔,挑弄舌头。林晏轻轻含住魏召南的手指,用舌头勾起,轻轻吮吸。 影片里Elio用手指搅弄桃子,汁水流下淌过胸膛。 魏召南的呼吸一重,把手拿出,勾起林晏的下巴,林晏微微抬起头,看进魏召南深不见底的眼眸,魏召南低下头,轻轻地吻。林晏听到自己的心跳追着另一道心跳声,此起彼伏。 “今天回去吗?” 香氛蜡烛的淡淡香气还弥漫在空气里,隐秘而暧昧。 “你想呢?” “我想你留下。” “那就留下。” 影片到了结尾,Elio的父亲对Elio说“How you live your life is your business. Just remember, our hearts and bodies are given to us only once(你的人生怎么过,是你自己的事。但记住,我们的身心只能活一次)。” 清晨魏召南醒来,摸了摸怀里人的脸,随意感受了一下昨日的情形,嘴角微微弯起,等自己的恋人醒来。怀里的人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睛,看见白腻的胸膛,然后抬起头,看见爱人的笑脸。两人交换了一个绵长的早安吻,各自穿戴。 空气有些甜腻。 魏召南做了早饭,林晏便靠着门看着,不自觉露出笑容。 吃完饭出门,魏召南问“要不要搬过来一起住?” 林晏想了想,摇头,魏召南便不再问。 照常去上了课。 傍晚的时候,大杜问林晏在哪,林晏正要回复,大杜又说快点回来,林晏正想问是什么事,大杜发来一个链接。林晏点开,是校内论坛。 《昨天情人节在学校遇见一对,这也太甜了吧》 楼主说昨天晚上路过人文学院,遇见一对颜值拉高平均值的同志,在正文下放附了图片链接。 林晏打开图片,瞳孔微缩,是昨天魏召南送他花的照片。照片拍得很好,夜晚光线不足,所以背景全都笼罩在黑暗中。自己脸上因为有昏暗的路灯,轮廓很明显,五官并不清晰。魏召南则背对着镜头,只能看出一个清癯挺拔的身形。两个人中间的花异常显眼,是照片中唯一的色彩。大概楼主还调过色,整个照片有复古港式胶片的感觉,低调的美。 林晏快速看了一眼照片,马上翻到下面的评论。大多是善意的,表示祝福两人,翻了几页后,有人说照片里的人看上去有些眼熟,像是人文学院的LY,只是贴了林晏名字的缩写。后来便有人问确切的名字,说要去偶遇林晏,林晏的信息就被一点一点扒出来。对于另外一个当事人,因为只有背影,所以暂时还没被扒出身份。 林晏心里想,还好,还好魏召南没有被认出来。但是,熟悉他们两个人的人还是一眼就可以认出来。希望这件事不要发酵,希望大家的注意点都在自己身上,就这么揭过去,学校大概率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学校没有明文规定不能师生恋,据自己所知,其他学院还有老师离婚娶学生的,这种事并不少见,只要不对学校的名誉有大的损害,学校是不会管的。 虽然知道是这样,但林晏心里堵着一口气,惶惶不安。林晏想跟魏召南说这件事,打开输入框,却发现手有些微微的抖,然后发现心缩得厉害。 林晏干脆放下手机,用手捂着脸,害怕自己和魏召南的恋情会大白于天下,害怕感情会走到头。林晏想起最初的时候魏召南就囿于身份,一直逃避,身份,对魏召南来说应该是极重要的。 大杜又发来一个链接,什么都没说。 林晏点开,依旧是校内论坛,这次是在匿名板块,有人又新开了一个贴。 《隔壁的三观是有多歪,这种事都能大肆宣扬了》,楼主说自己真的是受够这群基佬和腐女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没学过?基本生理知识没学过?连动物都知道阴阳和合才能繁衍生息,作为智慧生命的人学了几千年还有没有点礼义廉耻了,难道就因为脸好就可以无视事物发展的规律了? 下面的评论更加肮脏露骨,楼主还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跟帖的有些便直接往下三路去,各种违禁词不堪入目。当然也有人反驳楼主观点,但是恶言总是更刺目。 看完了所有评论,林晏站起来,带上兜帽,沉默地往寝室走。 回到寝室,径直爬上床,盖住自己的脸。 寝室里几个人想说什么,但是看到林晏这幅模样,又悻悻地没有开口。 大杜几次想开口,都被其他两人制止了。 魏召南看到帖子还是徐老师示意他看的。 魏召南看完,立马给林晏打电话。 “帖子的事,你不要担心,我来处理。”魏召南听到那边青年低低地说了一句好,又安慰了几句,挂断电话。 林晏看着天花板,想着种种,然后又起身给周城打电话。 “周城,帮忙。” “学校论坛有几个帖子帮忙删掉。” “好,下次请你吃饭。” 周城是以前学生会的主席,与论坛的管理员很熟。学校论坛其实是由学生创建的,现在也是学生在维护和管理。只不过因为论坛经营得好,受众广,所以学校安排了指导老师,明着是指导,实则控制舆论,做得最多的事就是让管理人员删掉某些不符合价值观的帖子。林晏不知道自己的帖子会不会被学校指导老师注意到,不如自己先联系人删了。 “秦老师。”魏召南接到秦老师的电话。 “我一个老年人,怎么知道网上的事,你应该想得到吧。他的意思是说,考虑一下你自己的前程,不要在一个小孩身上绊了脚。” 秦老师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浑厚,又说“我呢,不太懂你们年轻人的事情,不过你既然喜欢,那就喜欢了。但是,为人师表,总是要注意一下影响,私人的事不要放在网上。” 魏召南应了声。 “那边,我就给你回了,他也不想拿这点小事麻烦你父亲,你自己也是有思想的人,有自己做事的考量。不管怎么样,安心工作。” 秦老师给他转达了对方的意思,也告诉了他自己的态度,还是护着自己的人的。 魏召南没想到这么快那人就知道了,向秦老师道了谢。 魏召南联系人删帖,被告知已经删了。 这件事似乎就这么过去了,林晏在学校里有时会被认出来,那些人会和他打招呼,有些向他要联系方式,林晏拒绝了。 蒋菱歌也发短信问过他,那人是魏老师吧,你当时拒绝我说有喜欢的人就是因为魏老师?林晏没有回复。 之后照常开组会,完成项目任务。只不过林晏和魏召南都有意识地减少了在学校的见面,有时会约着一起看个展,一起去外地出差,或是一起在魏召南家里吃个饭,过一个酣畅淋漓的夜晚。 林晏排满了自己的课程,也着手准备自己的毕业论文,想要尽快获得学分提早毕业,摆脱学生的身份。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两个人的事再一次进入到大家的视线里,并向更恶劣的方向发展。 那时已近学期末。 秦老师有一个同等学力在职硕士,已经延毕两年,今年也被一并归魏召南指导。预答辩委员会都投了不通过,再次答辩建议大修,最后魏召南判定以该学生的论文绝对过不了盲审,建议该学生再延毕一年,学生不同意,盲审结果果然是两C一D,答辩流程终止。 事情就是这么发生的,这位学生已经硕士五年,前两年每个周末都坐动车来上课,后来独自收集材料写论文。但是考古学的论文,没有实地实践没有可靠的考古材料很难出成果,况且该生又是在职。今年职务晋升,万事具备只差了学历,终究是错过了。 学生认为魏召南没有尽到指导的责任,也没有在答辩过程中通融,或许也因为秦老师把他扔给魏召南,而魏召南又太过年轻,他对这个学校充满了怨怼。 这位学生在学校论坛上发表了新帖子,旧事重提,指出另一个当事人是学校老师,又增加了许多偷拍的照片,还指出区别对待学生,歧视同等学力学生的事情等等。事情自此爆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林晏在寝室里给魏召南打电话,电话里却一直传来忙音。 一个杯子狠狠掷过来砸在魏召南脚边,茶水溅了一地,魏慎行的怒意如有实质。 “师生恋!同性恋!我教过你什这些吗?啊!你还要不要自己的前途!你还要不要脸!你对得起我吗?对得起你祖父吗?对得起魏家的人吗?这些标签都会跟着你一辈子,你的仕途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 魏慎行气得浑身发抖,几次点不上烟,又怒得把打火机砸在地上。 魏家世代从政,上数可以到清代。魏祖父是纪检部的领导,一生行得正,坐得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魏慎行现在在发改委,权力部门,也是谨言慎行。魏家走到现在并不容易,魏家世代单传,不像别的人家枝繁叶茂拎出来可以遮半边天,各路关系都要自己一点点攒下,出了事却没有血缘亲戚可以倚靠,所以务必不能出错。 魏慎行早就知道魏召南不喜欢政治,是个纯粹的人,如果可以,魏慎行也不想勉强他,但是自己只有一个孩子,祖祖辈辈的心血就那么白费了吗。魏慎行早早地就在给魏召南铺路,他想魏召南喜欢考古,那去□□门也好,文化人大多清高自傲,单纯一些。但是现在,所有都还没有起步,就惹出这么大的麻烦! 魏慎行鼻子重重地开阖,重新点起烟,不再骂。 魏召南站得笔直,看着越发老了的魏慎行,心里无边难过。魏慎行其实是个好父亲,仁义礼智信,无一不言传身教教给了自己,希望自己的孩子顺遂而有出息。 魏慎行的烟烧到了头。其实他基本不抽烟,抽烟对于政府官员的形象不好。 “两个选择,娶个差不多的女人,趁我没死马上生个小孩,你想干什么我都不管。第二个,和那小孩断干净,去□□报道。” 魏召南沉默着没有说话,无声地拒绝。 房间里沉默地可怕,半晌,魏慎行吐了一口浑浊的气。 “出去。” 魏召南走出去,关上门,看见魏慎行又点起一支烟。 第12章 帖子马上就被删了,学校里的人很是津津乐道了一阵,后来又被别的事吸引去了注意力。 魏召南被学院书记召去喝了一个下午的茶,最后什么也没传出来。 再后来,林晏听系办老师说,魏召南下个学年不再带学生了,要去美国博士后流动站。 林晏坐在魏召南的家门口,头埋进膝盖里。 魏召南出了电梯门,看见林晏将自己缩成了一团,恍惚。 “怎么不给我打电话,等很久了吗?” 林晏站起身,眼下有黑眼圈,给魏召南让开位置。魏召南打开门,走进房间。 “饿了吗?要吃点什么?” 魏召南打开冰箱,林晏跟着过来,又对着冰箱发呆,上面的冰箱贴比第一次来的时候多多了,大部分是自己在各个博物馆买的,冰箱上面摆着的十八骨伞是自己送给魏召南的第一份礼物,现在落了点灰尘。 林晏走过去,从身后抱住魏召南。 良久,魏召南叹了一口气,拉过林晏让他面对自己。“这个学期结束后,我会到美国H大考古研究院。两年后回来,或许继续在Z大教书,或许会换一份工作。” “嗯。”两年之后,沧海桑田,林晏害怕,害怕等闲变却故人心。 “我等你。” 魏召南走的那一天,林晏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开自己走入人群,又不知道随着哪一架飞机消失在天际。 魏召南走之后的第一个月,林晏每天都会和他通话,魏召南会笑着和他说一个美国教授的理论很新颖,很令他敬佩,说今天去了墨西哥玛雅遗址,三四千年前的建筑依旧恢宏,也会抱怨美国的食物真难吃。 之后是林晏的暑期考古实习,这次的实习点更加偏远,在秦岭山脉之间,失去信号两个月。 魏召南的科研工作也繁忙了起来,渐渐减少了通话的频率。 再后来,林晏提前修满了所有学分,通过了毕业答辩,美国H大的博士申请没有下来,却收到了英国J大的通知书。 如果去J大,那么结束漫长的异国将遥遥无期。林晏茫然,不想告诉魏召南,不知道魏召南知道后会怎么做。 林母很是高兴,把林晏召回家好好庆祝了一番,又开始满怀热情地准备林晏赴国外读书的物品。 林晏拽着欧阳齐和娄关山去B市周围的山上露营。 娄关山扯下一枚树叶,含在嘴里细细地吹,听不出什么调子,呜呜咽咽的。 欧阳齐躺在草地上,“关山,我上个星期看见你和一个男人在万达吃饭。” 娄关山想了一下,想起来,“工作上认识的人。” “你同事?看你的眼神不对啊。” “乙方,现在在追我。” “怎么样?你怎么想。我看着挺干净的。” “我不知道。”娄关山停下摆弄叶片的手,脸上有一丝茫然。 “试试呗,你总不能因为许大渣就不过自己的生活了吧。” “我想试的,但我怕。”娄关山张了张口,却没有说自己怕什么。 “反正不能更坏了”,欧阳齐翻起身,坐在娄关山面前,“他怎么了?”娄关山用下巴点点林晏。 林晏把三角架固定好,把镜头对准北极星,光圈设置为F2.5,ISO100,焦段25,对焦无限远,快门速度5分钟,然后用快门线按下快门。 “他要去英国读书,等不到他对象回国。”娄关山放下自己的心事,看了一眼林晏。 “唉,他们也是辛苦。读博士得至少四年吧,那个时候身边人早换了好几茬了。” 娄关山拿狗尾巴草点了点欧阳齐的脑袋,“又不是你,你那谈恋爱和吃快餐似的。” “还像你们啊,一梦七□□十年的。除了刚开始的时候是蜜糖,之后全都是白开水。差不多时候就好结束去开始下一轮了啊。” “说不过你。” 欧阳齐抓了一胳膊的蚊子包,“我们到底是为什么要三更半夜到荒郊野外喂蚊子啊!我特么对黑漆漆的天空又没兴趣。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啊?” 欧阳齐爬到林晏边上,去看相机。 “别动!”林晏喊了一声。 欧阳齐被吓得一跳,手臂颤动了一下,落在了单反上。 林晏走过来一看,拍毁了,又重新设置好参数,按下快门线。 “你别自虐了好吧。有什么好拍的,就我们这光污染,还能拍出星轨?” 林晏不理欧阳齐,走到一边坐下。 “你是不是不想去英国了,就为了魏召南。你脑子清醒一点,早一百年就在喊独立人格,自由意志了,你现在是要为了他连自己的理想都不要了吗?”娄关山只说了一句,欧阳齐已经想明白了个中关键,实在看不下去林晏那畏畏缩缩的样子。 “硕士毕业也能找到工作。” “拉倒吧,你以前怎么和我说的。博物馆、考古所的最低门槛就是硕士,稍微好一点的都要博士,你甘心就待博物馆里复印资料?” 欧阳齐一把把林晏推倒在地,林晏就势躺倒在地上,望着天空中一点都不分明的星星。 过了半晌,林晏站起来。 “回去了。” 娄关山轻舒了一口气,说实话,这郊外的蚊子他也受不了了。 林晏发了消息给魏召南,告诉他自己开学要去英国念博士。林晏盯着手机等他的回复,手机上却始终毫无动静,一个小时,一天,一个星期,半个月,那条消息似乎石沉大海,再也没有回音。到了新学期,娄关山和欧阳齐来送机场送他,林晏也没有再收到他的只言片语。 娄关山在机场踟蹰了很久,才说,“我和苏幕在一起了,就上次欧阳看见的那人。” “那是好事啊,不早说,林晏都看不到了。”欧阳齐一掌拍在娄关山肩上,笑道。 娄关山摇了摇头,又对林晏说,“我和他在一起,并不是因为我有多喜欢他,只是享受一个人全心全意对我好的感觉罢了。其实我知道你以前一直很羡慕我和许洋的十年,但是实际上这十年是我掏心掏肺换来的。许洋不是天生弯的,是我一步步靠近,一点点引诱的。你看着我们岁月静好的,那是因为我在无止境地让步。许洋去相亲那会儿,我有察觉的,但是我实在是太累了,我想结束,但觉得放手又对不起我十年的付出,如果放手那我那十年算什么。我那时就想,算了,让他相亲结婚好了,许洋会愧疚一辈子,这样也值了。其实我放不下的不是他许洋,是我自己。”以前娄关山从来都没有和他们讲过这些,都是一个人默默地咽下。 娄关山苦笑一声,“现在想起来自己都觉得惊讶,原来自己可以狠心委屈自己到这种程度,真的是一梦十年。苏幕对我很好,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我是完全走出来了。但是林晏,人生来就是自私的,你不要太委屈自己。一年两年异地熬一熬就过去了,五年六年你再回来,很多东西都变了,你自己画地为牢栓住他,你知道他怨不怨呢,再见若失去了感觉你悔不悔呢。林晏,我们都看着,你这一年来沉默了很多,不开心多过开心,那么憋着一口气坚持下去有什么意义呢?无论是交或者不交男朋友,最终的目的都不是为了自己快乐吗?林晏,觉得食之无味的时候,便弃了吧。” 林晏坐在飞机上,用眼罩盖住眼睛假寐。娄关山不说,他都没察觉朋友在担心他。这一年来,自己拼命地修学分写论文提早毕业,想要去美国陪他,却阴差阳错离得更远了。有时生病了想他想听他安慰也很难,上一次和他联系还是一个月以前,异国真的是太磨人了。 刚在伦敦下了飞机,就显示有好几通未接来电。 “喂,是林晏吗?你妈妈托我在英国照顾你,我叫宋成蹊。你下飞机了吧,我看到时刻表显示到了。你从T3出来,我举着接机牌呢。” 林晏提了行李,果然在出口的地方看到了宋成蹊。 宋成蹊找到了人,接过行李箱就往外走,“你和我一起住,我带你去住的地方。” 林晏本来想申请学校宿舍,但是林母说她有一个好友的儿子也在J大,她已经拜托好了,让林晏过去就行,林晏便没有自己再折腾。 “我妈说以前小时候我们还见过,不过我记不起来了哈哈哈。”宋成蹊爽朗地笑,是这个年纪特有的活力。 来之前林晏也听林母提起过,确实有点印象。有几次林母在家里支了牌局,牌友带了自己的小孩来,大约四五岁,胖得连眼睛也看不见。林晏又看了一眼宋成蹊,绝对和胖扯不上关系,五官也看不出来,岁月是把杀猪刀。 宋成蹊把林晏带进房间,是一个三室一厅的大开间,“主卧是我的,还有一个改成了衣帽间,你只能住这间了,你要喜欢衣帽间也可以挪。”林晏说不用,把自己的行李拖进房间。 “晚上我带你去吃饭,你现在是想先休息吗?”宋成蹊靠在门上,也不进来。 林晏说是,宋成蹊就帮他关上门。 登上自己的微信,林晏给魏召南发消息,说自己已经到了英国,把自己新的联系方式发给他,依然没有回复。林晏关掉对话框,给自己的导师发了一封邮件,表示自己已经到学校。 傍晚宋成蹊敲了林晏的门,“去吃饭,然后带你熟悉一下学校。” 晚饭就在附近解决的,炸鱼和薯条,林晏表示不想再吃第二回 ,宋成蹊问林晏会不会做饭,显然林晏的厨艺不足以养活自己,宋成蹊耸了耸肩,说那就没办法了,他也不会,要么泡面,要么老干妈拌饭。 宋成蹊跳上一只小船,撑起一只竹篙,让林晏跟着上船。 “这条河叫剑河,J大的名字就源于这条河。J大已经有八百多年的历史,最早是由另一座学府逃难而来的学者建立的,战乱的时候这里就是避难所。J大有三十一个学院,前面那个就是三一学院”,宋成蹊示意了一下前面的几栋建筑,“是亨利八世在1546年创办的,合并了迈克尔豪斯学院和王家大厅学院。拜伦、牛顿、罗素、卢瑟福、霍金都是从这个学院毕业的。现在三一学院图书馆里还放着拜伦的全身雕塑,据说当时雕塑先送去西敏寺,但西敏寺因为拜伦生活作风不检点而拒收。”宋成蹊笑了声,又接着说“当时学院规定学生不能养狗,他就在宿舍顶楼上养了一头熊。” 宋成蹊讲起每个学院的故事,又讲起学院和城镇居民长达八百年的斗争,以及学校和教会和王室错综复杂的关系。 “你经常给人介绍?”林晏给宋成蹊递了一瓶水,惊讶宋成蹊好像对每个学院都无比熟稔。 “我本科就在这里读的,我喜欢这个学校。”宋成蹊谈起学校的时候有着油然而生的自豪感。 坐在船上游学校确实是个不错的体验,宋成蹊干脆半躺在了船上,感受微凉的晚风,任由船在水上飘荡。 林晏会时不时打开魏召南的头像,看到整个页面都是自己的留言。 Michaelmas学期过半,林晏颇有些吃力地适应新的教学环境,选择了考古学、生物人类学和亚述学深入研究,越学越觉得自己无知,只好书不离手。 第13章 墨西哥瓦哈卡谷地圭拉那魁兹洞穴,魏召南把一小块骨头装进密封标本袋中。 “唉,Clark,我今天清理了五平方米,只找到了一个边刃刮削器,真倒霉。你呢?你今天发现了什么?” 魏召南向他示意自己的标本袋。 “让我看看。噢,一个投射尖状器,这可是我们第一次发现。还有这些小东西保存得这么好,这是蚕豆吧,看上去像蚕豆。” “是蚕豆,还有一些动物的骨头,可能是兔子。”魏召南接道。 领队Flannery教授看了看天空,觉得今天天黑得有些早,可能要下雨,便让大家提早回到营地。几个人小心翼翼地走蜈蚣梯从悬崖上下来,穿过一些碎石坡,来到河谷的临时营地。 “看我抓了什么?今天可以加餐了。”Richard向他们扬了扬手中的蛇,剥去皮放在酒精炉子上烤。 “我回来之前,Stephen说我们上次送去的标本已经检测了一部分,植物种类主要有橡子、龙舌兰、仙人草叶、蚕豆、朴树果、野洋葱等,动物骨骼有棉尾兔、白尾鹿、乌龟、平尾鸽、仓鸮和鸣鸟。”Richard给蛇翻了个面,又撒上一些酒,对Flannery教授说。 “那人类在这里居住的时间大约是从每年8月份到第二年1月份,是个游群。” “没错,还发现了少量的南瓜种子,从形态上来看属于栽培种。说明他们的经济形态已经从单纯的采集狩猎演进到自己生产一小部分食物了,这可真是一个巨大的进步。并且对这些南瓜种子所做的加速器分析表明,年代在距今10000年到8000年左右。” “哦?没错的话,这里的南瓜栽培比已知中美洲其它植物栽培种类都要早数千年,比如玉米和大豆,他们已经懂得很多了。” “是啊,但后来他们迁走了。” “嗯,遗址中没有发现人类的骸骨,不过熟土层第一层只有耐旱的植物,而第二层土壤中有一些水生生物。这四五人的游群应该是遭遇了一场水灾,然后又是几年的旱灾,所以不得不迁走了。”Flannery教授轻松地进行分析。 “这个天气阴沉沉的,看上去像是要下大雨,我们晚上要不要下山躲避?”考古队中的另一个人Gary忧心地说,旱季已经过去,雨季就要来了。 Flannery也有些担心,并不反对找个地方避雨,但最近的村离这里有5公里,“可以,但是我们这次发掘出来的标本都堆在这里,移不过去,还是要有人在这边看守。下山也要早点出发,天黑了太危险。”这里真的是荒无人烟,当时还是用无人机发现的遗址。 Flannery教授召集起来询问大家的意见,魏召南看了看天色,营地距离河流大约有三十米的高度,按理说不太会被淹,但小心一点总没错。 最后Flannery教授决定留三个人在营地,其他人都下山躲避。一群人把驻地各个地方都加固了一遍,然后拄着树枝下山。魏召南本就轮到今天值夜,所以被留了下来。 魏召南坐在营地前,看着天一点点变黑,浓重地像是泼了墨一样。魏召南把胸口口袋里的一颗琥珀掏出来,轻轻地摩挲。这颗琥珀是魏召南在遗址附近的村落集市上看到的,并不圆润,甚至有些灰暗,但是琥珀里面困着一只萤火虫。魏召南想打磨之后送给林晏,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 魏召南以为这次发掘只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没想到遗址里的文化遗存比较少,Flannery便决定对整个洞穴遗址进行发掘,所以拖到了现在。但是现在已经基本完工,后续在实验室里进行就可以,很快就可以回去了,想到这里,魏召南高兴了一点。虽然不能见到林晏,但能听一听声音也是好的。自己来的时候比较匆忙,都没有告诉他自己进考古队了,他应该会担心。 谷风吹起来,魏召南觉得有些凉,便钻进帐篷。不一会儿,淅淅沥沥的雨下起来,并不大,落在树上、草上、石头上,像鸣奏曲。 半夜雨瞬间大了起来,Flannery教授和Richard都惊醒过来,爬出帐篷往外看,河水往上涨了很多,山坡上还有小颗石头滚落下来。 Flannery教授坐在角落里抽掉了一支烟,然后决定让魏召南和Richard先离开,他一个人看守营地,魏召南和Richard都不同意留下教授一个人。 水流越发急了,山间影影绰绰有各种声响。 魏召南、Flannery教授和Richard把最重要的部分标本搬到一公里外的一个小山洞里,河水已经涨到距离营地只有十米。Flannery教授想再带走一大袋标本,魏召南一把抢走扔回去,然后拽着他就往山上跑,教授本不肯被魏召南拉走,最后还是跟着魏召南跑起来。 雨越发大,天空中打起了雷,不时有闪电劈下,照亮整个山间。 山间传来了隆隆的响声,滚落的山石越来越多,Richard颤抖着声音说,泥石流要来了。魏召南跑得越发快,树枝勾住了衣服又折断。 教授一脚踩空滚落下去,又被树干拦住。“教授!”教授颤抖着半晌爬不起来,“腰,腰撞在树上,可能裂了。”教授痛苦地□□,“你们先走,我在这里……”山间的响声越来越大,魏召南一把把教授背起,向山上冲去。 宋成蹊想着多了一个中国室友,就又蠢蠢欲动想要尝试一下做菜,然而林晏惯于掉书袋,最后总是鸡飞狗跳地把厨房弄得一团糟糕。生的生,焦的焦,腥的腥,咸的咸,最后只能捏着鼻子吃一两口。但宋成蹊却依然乐此不疲,下载了诸多做菜软件,并且整理出了一小个记事本的菜谱和要点,拉上林晏不断地试验。长期的饮食革命下,宋成蹊迅速发掘出了林晏另一张会喊会叫会吼的面孔,然后就能厚着脸皮软磨硬泡拽着林晏一起去买菜了。 “林晏,快来!”宋成蹊从房间里跑出来,脸上画了浓重的妆,倒八眉,上挑的黑色眼线和黑色口红,眼角下还有一个黑色图腾。 宋成蹊把林晏拽到他房间的梳妆台前,拿起一堆刷子比划。 “干什么?”林晏退后一些。 “化妆啊,你不知道今天是万圣节吗?我给你报了名,今年晚上带你去参加我们学院的正式晚宴,主题就是万圣节。” “我怎么不知道。” 林晏想站起来。 “我知道就行了。”宋成蹊一把把林晏按下去,“让他们看看我们上下五千年的优秀传统文化。” 林晏哂笑,“你把无常当做优秀文化?” “怎么不是了,歧视呢?关于自然界和宇宙的知识,体现出古代人类对灵魂世界的探索,对生与死的思考,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宋成蹊很快给林晏打了底,惨白惨白的,眉毛也化成了白色的吊丧眉。 林晏只能表示对文化遗产只有尊敬的份,不敢歧视。宋成蹊刷刷用红笔在林晏的眼角画出了和自己相似的图腾,然后又给林晏画上了朱红色的唇,惨白的脸配上红唇简直娘的不忍直视。林晏想要擦掉,宋成蹊便勒着脖子不准,说他不尊重鬼神,也不尊重他的艺术作品。林晏哼一声,告诉他黑白无常是牛头马面,宋成蹊表示他这么帅必然是美型的无常,让林晏可以忘掉牛头马面了。 宋成蹊又从他的衣帽间翻出两身衣服,把白的递给林晏让他换上。现在林晏已经理解为什么宋成蹊要一个单独的衣帽间了,这货是个重度cos癌。 宋成蹊给林晏带上白色的假发,套上白色的高帽,自己则配以黑色的假发和黑色的高帽。不得不说宋成蹊的服装质量很好,穿戴好之后确实很还原。 “走了走了!”宋成蹊推出一辆老式自行车,自己迈腿跨上去,让林晏坐后座,林晏迟久不动。 “唉,你不会是想走过去吧,那要走断腿了,快点吧,要迟到了。”宋成蹊笑嘻嘻地把人往车上拽。 无法,林晏一坐上去,宋成蹊就蹬腿冲了出去,还特意在长坡前加速,故意炫技把手放开,“你抱紧我,要掉下去啦!哈哈哈。” 林晏进入宴会厅,正中是一条长桌,两边的墙上挂了本学院的名人肖像,屋顶吊下沉沉的水晶灯,格外像霍格沃兹魔法学院的长桌晚宴。 因为今天是万圣节,宴会厅也做了一些布置,台灯被撤下换上了烛台,还特意粘上了蜘蛛网,名人肖像画间夹进了几幅骷髅画,角落里摆了鬼蝠灯。 陆陆续续有有人进来,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吸血鬼男生在林晏边上坐下。 教授也进入了宴会厅,林晏随着众人起立,然后听着宋成蹊跟着教授一起用拉丁文念晚祷词。主食点心很快被端上来,是南瓜派、南瓜条、热苹果西打、鬼魂蛋糕等等。大家均安静地吃着自己的食物,不过很快教授就用完了餐离开,房间里立马就热闹起来。 穿黑色斗篷的吸血鬼男生放下叉子转过身和林晏说话,“哇,你们好酷!你们扮的是什么?” “黑白无常,是一种中国的鬼。在人们死后勾走他们的魂魄,并送他们去地狱投胎。”林晏咽下口中的食物,对吸血鬼说。 “真有趣,你们帽子上写的是什么?” “一见生财和天下太平。”宋成蹊也凑过来。 “你说看见了就能发财和平安?那我见了是不是就有好运了?你们真是好鬼。”吸血鬼张开血红的嘴笑起来,实在是过于真实。 “我还专门勾男性的阴魄”,宋成蹊挤挤眼睛,配上他的脸很让人信服。然而吸血鬼先生因为地域文化的差异听不懂宋成蹊的话。 “我叫乔,天体物理学专业,这是我的朋友亨利,研究东方文化。”吸血鬼拉过他旁边的另一只吸血鬼,血腥地不分仲伯,“你不是正在为presentation的题目发愁吗,我觉得他们两只中国鬼很有意思,你可以尝试写这个。” 于是一个天体物理学、一个数学、一个考古学和一个东方学就研究了一下中国的阴曹地府文化。 宴会将散,林晏看见一个穿着破布围裙的女生把围裙一脱,变成了午夜的公主,踩着水晶鞋出去了。 “我们也走吧,万圣节的活动应该开始了。”宋成蹊和林晏向吸血鬼兄弟告别,变成两个游荡在夜间路上的鬼。 有两三个小鬼魂跑过来,朝他们伸出手。宋成蹊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粟米糖,小鬼魂收了粟米糖,又眼巴巴地看向林晏。林晏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小鬼魂就快速地拿出泡泡棒,朝林晏吹了一口泡泡,嘻嘻哈哈地跑掉了。泡泡在脸上炸开,林晏一脸懵地站在原地,宋成蹊发出一阵爆笑。 “你不知道万圣节要准备一些糖对付小屁孩吗?哈哈哈哈……” 一队南瓜车□□队伍经过,两人跟着队伍一起走,走到图书馆前的小广场,广场上立着一座充气鬼屋。“我们玩这个。”宋成蹊向骷髅女士报名。 骷髅女士向他们行了一个中世纪的女仆礼,“两位大人玩得开心。” 宋成蹊拉着林晏一踏进去,各种尖叫声便随着黑暗涌过来。 林晏发现有人在背后拉扯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转过身却发现什么都没有。 “啊!!!” 宋成蹊尖叫起来,把一个东西抛出去,林晏下意识接住,却看见了一张被火烧焦的人脸,吓得心脏都停了几秒,抖着手把头扔出去。 一个人尖叫着冲过来,扑进宋成蹊的怀里,“有鬼!有鬼!” 宋成蹊被她撞得踉跄,伸手扶住。那人抬起头,瞳孔全白,流着血泪。宋成蹊大叫一声把人推开,一跳挂在旁边的林晏身上。林晏看到角落里蹲着一个人,咔哧咔哧地吃着一节断手,察觉到林晏看他,阴恻恻地一笑,林晏吓得倒退几步。没察觉宋成蹊跳过来,两个人都摔倒在地上。 宋成蹊撑了一把地面,却感觉湿漉漉的,抬手一看是暗沉沉的血,又看到旁边散落着一些手指、头发和眼珠,吓得抱紧了身下的人,把自己的头死死埋起来。林晏摔倒在地上,蹭了一地的血和人体组织,转过头又和白瞳怪面对面,白瞳怪裂开嘴,凑近了林晏呢喃“我喜欢你的眼睛,把你的眼睛给我好不好。”林晏脑子一片空白,怀里还趴着一只什么,白瞳怪蘸了蘸地上的血,在林晏的鼻子上点了点。 “啊!啊!啊!”怀里的人不知道又受到了什么刺激尖叫起来。林晏回过神想把人推下去,却被四脚并用地死死抱住。 林晏受到惊吓出了一身冷汗,也没什么力气。 身上的鬼哆哆嗦嗦神经质地抱了半天,才终于抬起头来,对上林晏的视线。林晏示意可以放手了,宋成蹊看到林晏的鼻尖被涂成了红色,刚开始还想忍住笑,实在是憋不住,把头埋在林晏胸膛里闷闷地笑,然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宋成蹊的笑声在鬼屋里格外诡异,简直是要吓哭小朋友。 这么大一个人趴在自己身上,林晏感觉有些异样,推了推宋成蹊。宋成蹊止住了笑,慢吞吞爬起来。 宋成蹊和林晏从鬼屋里出来,骷髅女士说那位吃断手的NPC吃撑了要求退出游戏,询问两位愿不愿意留下来当NPC,得到否定的答案后,骷髅女士表达了遗憾,送了他们一只小小的南瓜灯。 第14章 温淑真接到电话,手中杯子摔得粉碎。 “阑州……阑州!你表弟在墨西哥遇到泥石流,现在在当地医院里昏迷不醒,你现在就去接他回来!姨母求你了!快去!”温淑真在电话里哭得一塌糊涂,恨自己不能随意出境,不能马上到魏召南边上去。 魏召南醒来已经是几天以后。 “召南,你终于醒了。难受吗?疼不疼?想喝水吗?”温淑真按下铃,偏过头,悄悄掩去了眼角一点湿润。 魏召南微微摇头,主治医师带着护士走进来,检查了一下,表示没什么问题。 魏召南看到医师的铭牌,知道自己已经回到了国内。 “他们说泥石流来的时候,你恰好在最边缘的地方,跟着一起滚了一段路,被一棵树拦下了,你同事已经跑出灾害区,又把你拉了回来。”温淑真哽咽起来,“你知道吗?你差点,差点就……” “教授呢?”自己被Richard找回来了,那教授呢? 温淑真摇摇头,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他被泥石流卷走了,找到的时候,已经……” 魏召南定住,好久才听明白温淑真的意思,一颗泪水划下。如果自己再跑快一点,如果他们没有去管营地的标本,如果…… “召南,不要做考古了好吗?不要去搞什么田野考古,听你爸爸的安排,去文物局、旅游局什么工作都好,你不要吓我了。”温淑真握住魏召南的手,哀求。 魏召南只是按了按温淑真的手,并不答话。 刚醒过来精神有些不济,胸腹部很疼,魏召南又昏睡过去。 魏召南随着泥石流撞到树上的时候,肋骨断了两根,脾脏破裂出血休克,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很危险。 温淑真请了护工一起照顾,许久才好多了。 几日后收到Richard消息,说学校给Flannery教授开了追悼会,圭拉那魁兹的项目他们会继续下去,完成教授遗志。那次泥石流其他人都没有受伤,营地被彻底冲毁,山洞也被淹了,但他们还是翻出了当时的标本。希望魏召南好好养病,无需挂念这边的事情。 魏召南看完沉默了良久,最后只是告知了Richard自己的恢复情况。魏召南透过窗看向远方,世事无常,人生易尽如朝露。 林晏给自己发了很多消息,魏召南一一看下来,看到林晏说自己去英国读书了,魏召南将手机放下,用手臂盖住眼睛。 然后给林晏回复,好。 林晏收到消息,马上追问魏召南去哪儿了。魏召南说参加了一个考古发掘,现在回国一段时间,让他不要担心。 林晏想问一些考古发掘的事情,Flannery教授的死还哽在魏召南喉间,没什么心情,只说一切都好。林晏便不再问了。 林晏拿着手机,这么久,他有好多话想和魏召南说,想听听魏召南的声音,看看魏召南的脸,但是他看出了魏召南无意回复。他或许是在忙,或许心情不好,但是他回国了才给自己发消息。林晏看着魏召南发给自己的“好”,眼睛越来越模糊。 林晏放下手机,把自己埋在臂弯里。 过了两日,林晏和魏召南说想回国看看他,魏召南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说了林晏入学几个月,课业是否繁重。 林晏便知道魏召南其实并不是很想自己去看他。 林晏在导师那里遇到了莱恩。莱恩看到他,愉快地打了个招呼,邀请他一起喝杯咖啡。 侍者将两杯意式放在桌前。 “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还以为看错了,没想到你到这里来读书了。”莱恩高兴地对林晏表示祝贺,又说,“Clark说他去美国了,不在你们学校教书了吗?” “他去美国进修。” “进修?”莱恩笑起来,“我是说林顿教授也曾经邀请过他,但他拒绝,一定要去你们学校,好像什么都拦不住他。是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吗?” 林晏没有回答。 “好吧,问了很多次他也不肯告诉我。”莱恩无奈地说,“他每次都这样,什么事都不说。” “他在你们学校的时候怎么样?” “上课,科研,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林晏答,又问,“在英国的时候呢?林顿教授好像很喜欢他。” “是很喜欢,恨不得他能在英国一辈子。”莱恩笑起来,“Clark是个很耀眼的人,对,很耀眼,即使是在J大。学术做得很好,知识广博,人又温柔,还参加了学生联合会。当时很多人都爱慕他,我的朋友乔治就是,不过他幸运地和Clark在一起一段时间,又不幸地被他抛弃了。我是说当初Clark回国的时候,他很伤心。” “因为我们学校的另一个老师?”林晏低下头,搅动了一下咖啡。 “你也知道!”莱恩惊讶,“他不是你的老师吗?” “也是朋友。” “好吧,Clark和你的关系很好。我是上次你们来英国的时候才知道,Clark藏的太深了。乔治说Clark回去也有原因是这个。如果这样的话,那Clark不是默默喜欢人家很多年了,真是个深情的人。所以你知道这次他回国之后成功了吗?”刚到英国的时候,魏召南确实很招人,不过一两年后便觉得没什么意思,退了大部分组织和社团,安心跟着导师做学术了。 “没有。乔治呢?他怎么样?” 其实林晏对乔治并没有多少执着,但是魏召南确实从来没有和他谈过自己的事,一切关于魏召南的过往都是自己连蒙带猜。以前在一起的时候满心满眼都是他,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现在分在两地,有更多的时间去想,便生不满,觉得自己在对方的生活里占据得太少。 况且现在林晏觉得魏召南对自己好像突然就冷落下去了。从去年或者更早的时候,联系便越来越少,有时是因为忙碌,有时不是,即使开着通讯,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像两个不是很熟的朋友,刻意地问候。林晏不知道自己最后会不会归于一抹蚊子血。 林晏知道他们之间似乎出现了问题,Robert J. Sternberg说爱情是由亲密、激情与承诺三者构成的,而他们现在,激情在无可奈何地渐渐褪去,却又没有培养出足够的亲密和依赖,承诺也变得缥缈。 林晏见不到魏召南,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林晏有时希望自己陷入了怀疑论,其实他们依旧好好的。林晏也拒绝去想自己的心态也在变化,拒绝去想有没有必要坚持下去,甘愿背负着沉重的心理包袱。 林晏向莱恩打探魏召南的消息,过去的,现在的。 林晏觉得自己像是坑底的蛆虫,在这里阴暗恶劣地想,两个人之间并没有轰轰烈烈,又怎么能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Michaelmas学期过后,林晏交完所有的论文报告,回国过了一个圣诞节假期,便又开始了Lent学期。Lent学期的课程更加紧张,白天林晏需要去上一些语言课程,听一些讲座,晚上则会去实验室,做实验分析。周末的时候,或是继续学习,或是和宋成蹊去各地逛逛,有时也会邀请莱恩一起用餐,也保持着和魏召南断断续续的交流。 Lent学期中的时候,迎来了中国的新年。宋成蹊带林晏去参加华人新年趴。 林晏离开热闹的人群,走到门外,点起一支烟,烟是最近才抽上的。 外面有些冷,大雪纷飞,冷清、素净。 手机震动起来,林晏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又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朵漂亮的烟雾。 “你还好吗?”林晏接起来。 “好,你呢。”魏召南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润。 “好啊,这里的华人组织了新年趴,你也参加过吧,还有人认识你。”林晏低低地笑起来。 “或许是低年级的人还留在那。”魏召南的脸上也染上一层浅浅的笑意。“课业呢?怎么样?” “就那样,比较忙,你都经历过的”。林晏看着一朵雪花落下来,落在草叶上,“我现在走的都是你走过的路。” 魏召南当然是知道J大留学的情况的,可以很丰富,也可以只囿于华人圈。莱恩有时会说起林晏,说他和林晏成为了朋友,也说林晏有一个国人室友,现在走得很近。魏召南想开口问问,林晏又适时地说起别的。 “你现在在国内过年吗?”林晏问。 “没有,还在美国。过几个月就结束美国的工作了,现在要把所有的事情收尾。” “那你照顾好自己,你的胃不好。” “知道,我会的。” 电话里很安静,安静地能听见风声。 “新年快乐,我想你。”林晏最后说,想起他们在一起的那一年,也是这样的冬天,为了不让父母察觉,在屋外的寒风中冻得打颤,也要告诉他自己的思念。 “新年快乐,我也想你。” 魏召南收了线,站在窗边,看着太阳慢慢落入地平线。今天母亲给他打了电话,催他回去。 第15章 Easter假期来临,林晏开始了在J大的第一次考古实习。 土耳其安纳托利亚南部的加泰土丘遗址目前已经揭露了大部分,土丘的中心地带是一个新石器时代的城镇,城中的房屋呈蜂窝状背靠背比邻而建。令人称奇的是房屋没有门口,而在屋顶有洞口,并且城镇中并没有道路。这意味着8000年前这里的居民从屋顶进出,若是回家,都得从他人的房顶经过。 在城镇的每一个区有一栋比较特殊的建筑,即是举行宗教仪式的神庙。神庙的墙壁上绘有牛头像,此外还放置身上刻着伤痕的野猪泥塑,这应是加泰土丘人使用感应巫术祈求狩猎时能有收获。 林晏总是觉得很神奇,人类在这片土地上创造了太多璀璨的文明,大部分被掩埋在时光里,考古只是揭开了冰山一角,便足以让人叹为观止。 加泰土丘距离现代城镇并不遥远,因此林晏白天和考古队一起驱车去遗址,晚上回城里的宾馆休息。 遗址并不需要多少警戒,因为这里除了由泥砖坯和泥浆建成的房屋遗址外,人工制品就只有一些不怎么起眼的小陶器以及用火山黑曜石制成的刀、斧等。林晏每天就在清理房屋遗迹,接待其它地方来的考察团,整理材料,回去之后可以做一个完整的报告。 土耳其当地的饮食绝对是林晏这个在英国待了大半年的中国人的福音,滋滋响的烤肉加上陶罐菜和梅子酒绝对是一种享受。 林晏还抽空去了安塔利亚考古博物馆,在诸神展厅,出土于古罗马时期佩尔格古城的希腊神话奥林帕斯十二主神尽情地袒露着自己的人性,真实而美丽。林晏照旧在文创商店带走了一个狄奥尼索斯冰箱贴,离开博物馆游荡在安塔利亚旧城区中。 大杜给林晏发消息的时候,他刚从安塔利亚回到加泰土丘。 大杜:我今天在学校遇见魏召南老师了,他来办理离职手续。 林晏看到信息,原来他已经回国了啊,他离职是不打算做考古了吗? 大杜: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 林晏:什么事? 大杜:暑假的时候遇到了魏老师,在一场圈子里的宴会上。魏老师带了女伴,我妈说可能是魏老师的结婚对象。 林晏盯着这句话,不知道大杜为什么会这么说,又想起这些日子以来魏召南似有若无的疏离。 大杜:魏老师的父亲和祖父都是政界的人,他以后也应该是要从政的。魏老师,他大概率是要政治联姻的。当时你们在一起,我也不好说什么,但是现在总是要和你说一声的。 魏召南从来没有和他说过家里的情况,他也没有。但是,联姻,他为什么不告诉自己,自己现在不是他的恋人吗? 为什么会这样。 十六个小时的飞行,再次踏上国土。 魏召南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开会,一帮人为运河沿线的文保红线吵得不可开交。魏召南喝了一口浓茶,按了按太阳穴,没有把电话接起,而是发了短信。 魏召南:怎么了?我在开会。 林晏:你在哪里?我回国了,想见你。 魏召南觉得脑子更加发胀了,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实在不是一个好时机。 魏召南:省文物局,北山路XXX号。 林晏坐上机场大巴,靠在窗边出神,想自己这一趟究竟是为了什么。 出租车停在了景区,两排梧桐树遮天蔽日。林晏走到大门,被保安拦下,便就在不远处的竹林里找到了一家茶馆坐下。 现在是下午四点,距离魏召南下班还有一个半小时。 景区里游玩的人很多,茶馆里却不多,像林晏这般独坐的就更少了。 苏耶今日无事索性便来早了,文物局边的茶馆难得是个幽静的去处。苏耶一眼便看到了文竹后的林晏,本是觉得赏心,便多看了两眼,然后愣住了。 苏耶嘴角翘起,最后又控制不住笑开。 林晏余光里看到苏耶娉婷地走过来,在自己面前停下。 “你好,我可以坐这里吗?”苏耶穿着一身墨绿色的长裙,美丽,优雅。 苏耶在林晏面前坐下,觉得这个世界真是奇妙。 “你是林晏吧。怎么从国外回来了?现在是放假了吗?” 林晏微微皱了一下眉,不喜欢苏耶说的话,也不知来者何意。 “你是?” 苏耶分明看见了林晏不悦的表情,“我叫苏耶,是魏召南的父亲定下的儿媳妇人选”。 林晏垂下眼眸,“找我什么事?” “你不应该生气吗?我要从你手中把魏召南抢走了。”苏耶笑起来。 自然是生气的,却不该对她。 林晏只是淡淡地回应,心里却越加烦躁,并不想再和面前的女人多说什么。 苏耶敛下笑,表情变得阴冷,“他们那些孬种,自己的麻烦解决不了,就想着出卖儿女,对内盛气凌人,对外摇头摆尾,真是恶心透顶。”苏耶阴冷的眼睛又滑过林晏,冷笑,“你也是只可怜虫,我和你浪费什么时间。” 林晏并不很明白苏耶在说什么,但是显然苏耶把自己当成了情绪的垃圾桶。 苏耶说完,并不在意林晏的表情,又挂上她的笑脸,“今天我已经来过了,剩下的时间就都归你了,你就好好珍惜吧。”拿起自己的手袋,又优雅地和林晏作别。 林晏喝了一口已经冷掉的茶水,千回百转,觉得这个世界总不遂人愿。 魏召南真正出来的时候,已经六点半,林晏站在梧桐树的尽头,遥遥地望着他。魏召南大步走过去,想要拥抱,又想起这里到处都是同事。便只好攥住了林晏的一只手,拉到自己车边。 林晏坐上车。 “怎么来了,都没有提前告诉我。”魏召南耙了耙林晏的头发。 林晏并没有及时回答,见到苏耶的糟糕情绪还没有消化完,待觉得差不多了,才说,“想看看你。” 魏召南将林晏揽进自己的怀里,半晌才放开,“想去哪里吃饭?” 林晏看到魏召南掩不住的疲惫,便说随意找家店。两年未见,两人似乎还是原来的模样,随意地交谈,随意地一起打发晚饭。 魏召南将林晏带回自己的住处。 林晏关上房门,魏召南的身影罩过来,浅浅地试探性地在唇上亲了一口。林晏便抱住魏召南的头压上去,闭上眼勾住了魏召南的舌头,长久的思念化为唇舌间的宛转缠绵。 待林晏匀了气息,魏召南又在林晏鼻尖亲了一口。 林晏在沙发上坐下,还是原来熟悉的样子。 魏召南收拾矮几上的杂物。 “我今天遇见苏耶了。”林晏看着魏召南的背影,蓦然出声。 魏召南的身影停在那里,半晌才说:“我父亲现在遇上了一些麻烦,想要和苏耶的父亲合作。” 魏召南并没有转过身,林晏看不见他的表情。“很严重吗?” 魏召南直起身,说“前段时间省人大换届,上台的人与我父亲这一派不和,不少人已经被调岗或是提早告老。我父亲现在举步维艰,多年的经营可能毁于一旦。” “你打算怎么办?”林晏低低地问。 “我需要站在我父亲身边。政治上的事情我还太浅薄,并不能帮到我父亲,但我不能什么都不做。”魏召南停顿了一会儿,艰难地说,“苏耶,我和苏耶现在只是逢场作戏。”。 “那我呢?” 空气里有些沉默,魏召南觉得自己很难堪。 林晏知道此时问魏召南的决定并不是明智的做法,魏召南已经焦头烂额,自己应该默默地支持他,帮他走过这一段,而不是拿自己的事再往他身上放一根稻草。但是苏耶和大杜的话如鲠在喉,以及这段时间的冷落带来的自我怀疑,此刻他就想不管不顾地要一个答案,而不是不明不白地远在他乡。 背对着林晏的魏召南的眼睛里有哀伤,“现在我不能给你什么承诺,家中有难我怎么能因个人好恶而避趋之呢?我只能尽力,尽力去让事情好起来。”魏召南压抑着,“我甚至,甚至都不能保证,我最终会不会为了家里,把自己作为筹码卖掉。” 这些事的意义在哪里,把父亲拉出泥潭,然后我又要一脚踏进去吗?魏召南茫然。 政治上的沉沉浮浮本是常态,这次也确实是大危机,但是魏父这次摆明了要把魏召南拉到他以为的大道上。魏召南在理想和现实之间难以抉择,一方是父祖的百年经营和养育他的父母,一方是自己的自由与理想。魏召南迈出了一只脚踏在了大道上,另一只却始终不甘愿,希冀事情可以出现转机。 这不是魏召南个人的事,关系到魏父,关系到魏家,林晏完全没有立场去说什么,也不敢带有一点私心。 “林晏,我们,可不可以,先退一步。”魏召南的声音传来,“你不等我,我不等你。如果你三年后回国,此心依旧,而我也没有负担,我们再在一起,长久地在一起。” 林晏觉得难过,心里漏了风,是不是所有的感情都不能长久。 “你是认真的?” 魏召南没有声响。 “好。” 良久,林晏才说。 烟灰缸上放满了烟头,那人走后,魏召南把自己扔在沙发上。他不能欺骗自己给林晏许诺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也不能用镜花水月绑住林晏三五年,他自己都不知道路要怎么走。他没有那么无私,也贪恋他的相伴,也没有那么自私,拉一个纯粹的人陷在不纯粹的关系里,他没有那么理想,也不甘现实,所以只能划定一个期限,把希望放在以后。 林晏离开魏召南的家,并没有走远,在阴影里站定,看着楼上亮起的一间窗。看到月华初上。 自此国内再无人等归人。 第16章 两年后。 7月15月,27°E,26°N。晴。考古队进入沙漠已经有9天,贝格曼的书中记录柏柏尔墓地就在莫利西斯大沙丘西北25千米的地方,那么我们应该距离墓地很近了。天气很干,希望可以早点找到墓地,这样Easter假期结束的时候我还可以去观察非洲的原始聚落。 7月21日晴。柏柏尔墓地可能已经被风沙完全掩埋了,我们找起来很困难。希望可以找到。 7月30日晴。爱德华和瑞文在争吵贝格曼的记录是不是出错了,或许我们已经错过了墓地。今天无人机出了故障不能再使用。希望不要无功而返,我的大作业还需要它。 8月10日晴。水已经快不够了,昨晚我看到领队在沙丘后抽了一晚上的烟,或许明天我们就要返回,大家都很沮丧。不知道寻找过程能不能作为考古的前期调查上交大作业。 8月15日风沙。我们遇到了沙尘暴,幸而没有人受伤,但是我们的骆驼走丢了6只。 8月16日晴。太壮观了。贝格曼记载的一点都没错,柏柏尔墓地只是被风沙完全掩埋,现在沙尘暴把它揭开来了,感谢沙尘暴。 8月17日晴。柏柏尔墓地真的是太神秘了!整个墓地就像是一个插满了筷子的大馒头,这里大概有上百座墓葬,墓棺是船形的,用牛皮包裹着,棺头立着浆形的胡杨木,这说明当时的柏柏尔人擅长驾船,太不可思议了,这可是在撒哈拉沙漠! “嘿,林,你说为什么有些墓葬里放的不是人,而是木雕?”哈里走过来坐在林晏旁边,兴致勃勃地问,“你们中国有这种习俗吗?” 柏柏尔墓地的木棺均葬一人,仰身直肢,头向西,也就是太阳落下的方向。部分墓棺中并没有人,葬的是裹皮木雕人像。这些雕像制作粗糙,仅能分辨出四肢,用猞猁皮包裹着,同样是仰身直肢头向西。 “大概是死者替代物,某些人死了却没有留下躯体。中国的新疆曾经发现过类似的情况。”在沙漠里一个多月,林晏胡子拉碴,支着一条腿抽烟,戴着一顶旧毡帽,口袋里能倒出半斤沙,连说话也带上尘土的气息。 “那女性棺前立的多棱柱呢?” 从远处看,柏柏尔墓地就像一片死亡森林,每一座棺前都有立柱,男性墓前的立柱是浆形的,上部涂黑,柄部涂朱,立柱两侧还立有弓和箭。女性墓前的立柱则是多棱形的,上粗下细,上部朱红,缠绕毛绳,死者身上放置木祖和皮囊,整个墓地充满了神秘的宗教气息。 “生殖崇拜。可能是一种巫术祭祀的遗存,祈求生命的繁衍。这个地方生存艰难,势必产生了相应的原始信仰。”这两年,林晏花了更多时间在专业上。他是真的喜欢考古,着迷于世界多样性的文化。他想毕业后就进入一支国际考古队,但是上一次回家只是稍微提了提,便被林母以死相逼。 向导阿尔迪克走过去,把领队叫到了一边。 林晏想他们这次应该要回去了,水已经极端匮乏,领队克里斯托弗找到柏柏尔墓地之后不顾向导的劝阻,在墓地里做了几天的基础调查,克里斯托弗找贝格曼记载的柏柏尔墓地已经找了三年。 第二天回程的时候,克里斯托弗站在沙丘上眺望柏柏尔墓地,直到自己的考古队快要消失在沙丘的另一头才收回目光,赶上自己的队伍。 回到学校,林晏尝试着捏手办,头戴毡帽,缀红毛绳和伶鼬皮,插羽饰,身穿宽大的斗篷,足蹬短靴。 “这是什么动漫形象?”宋成蹊看到,随口问了句。 “柏柏尔墓地的墓主。” “你说什么?”宋成蹊一脸不可思议,“你是在逗我?” “不是。”林晏没有理会宋成蹊的大惊小怪,继续手中的活计。 “你不是动了人家墓地里什么东西受到了诅咒吧。”宋成蹊总觉得林晏那种神神叨叨的事做多了走夜路会遇到鬼。 “没有,你不要乱想。” “行吧”,宋成蹊喃喃,“你是我室友,我害怕啊。” 过了一会儿,宋成蹊又拿着手机走过来,“假期还没结束,冰岛去吗?” 林晏看了一眼,沉吟,留学期间都没怎么玩过,再过一年就毕业了。 “什么时候?” “现在啊,说走就走的旅行。”宋成蹊笑,“没有计划的漫游不是更有趣吗?” 林晏稍微思索了一下便答应了。 宋成蹊一屁股坐在冰川上,“我们有没有走错路,都走了六小时了。” 林晏看了眼地图,“你不是还要去攀冰?” “累死我好了。不去了,刚才那个80°的坡差点把我摔成脑震荡。”宋成蹊心有余悸。 “还有半小时就可以下去了。距离这里五千米的地方有蓝冰洞,去看看。” “行,再休息一会儿。”宋成蹊靠在岩石上,羡慕林晏的体力,果然干考古的都是牲口。 林晏随意走了走,找到一个角度,脱掉冰爪把单反拿起来。天气寒冷,单反反应也特别慢,林晏耐心地等着机子正常运行,随意拍了几张。 林晏向宋成蹊伸出手,把对方拉起来,继续在瓦特纳冰川上走。 林晏在游客区找了一会儿,也没有找到卖烟的地方。 宋成蹊拉着一个野生导游,劝说对方带他们进蓝冰洞。那个满脸络腮胡的导游一个劲地说“NO NO NO”。 由于冰川会不断移动爬行,生成于冰川的自然冰洞都具有不稳定性,更何况现在是九月末,蓝冰洞的常规旅游时间是在11月至3月,夏季冰川消融,有坍塌的危险。 林晏刚才也是随口一提,现下也有些犹豫,想取消这一行程。刚走过去,就听见宋成蹊已经把价格抬到了五百欧,那个络腮胡半是为难半是心动地接下了这个活。 林晏和宋成蹊坐上导游改装过的吉普在礁石上行驶,然后在一片冰川前停下。几人照例带好头盔,徒步了一小段路程,找到了一个冰洞。 络腮胡絮絮叨叨的说幸亏他们找到是他这个经验丰富的导游,前几天他刚带过一个探险队找到了这个冰洞。这是一个神奇的水平冰川裂隙,因为大多冰川裂隙都是垂直的,以前从来没出现过,估计今年过后也会重新消失,他们是非常幸运了。 宋成蹊漫不经心地恭维络腮胡导游,跟着一起下了冰洞。冰洞空间并不大,但是阳光照射过来,整个冰洞呈现出晶莹剔透的蓝,靡丽而梦幻。 “鬼斧神工,是吗?”宋成蹊惊叹。 林晏点点头。 宋成蹊把林晏脖子上挂的单反拿下来,递给导游,示意帮忙拍张照片。 “Guys, s~mile.” 宋成蹊便揽上林晏的肩膀,勾起嘴角。 “Nice.” 宋成蹊接过单反,随意看了两张,啧啧“还是我长得好,怎么看都帅。” 天黑得早,一回到民宿,宋成蹊就剥掉了文质彬彬的皮,大叫着好冷,把自己摔在大床上,裹成一条毛毛虫。 林晏把照片导出到电脑上,开始写这次旅行的游记。他那个公众号已经不纯粹是一个影评号,经常夹杂着一些考古见闻、各地风情和游记等,没多少人关注,就是想记录下来。 这次的游记并没有多少深度,但是风景确是好看的,相机不能拍出十之一二。林晏只能在照片里挑挑拣拣,用Lightroom和Photoshop还原出它本来瑰丽的模样。 夜太长,有游客敲了林晏他们的房门,邀请他们一起下来嗨皮。林晏兴然,宋成蹊又恢复成他的人模狗样出现在人前。 院子里燃起了篝火,一个意大利小伙抱着尤克里里在唱歌,是一首舒缓的那不勒斯街头小调。其他游客三三两两坐在一起打着节拍,民宿的老板为他们准备了生啤。 宋成蹊表演了一段B-box下来又把林晏拉上场,其他人都善意地朝他笑,宋成蹊还吹了声口哨。 林晏清了清嗓子,才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听歌,而最近一次听着歌不闻窗外事,就是刚回英国那段时间。 “春去白了华发落寞了思量, 剪下一缕愁丝遮目让人盲。 今人断了肠,今天各一方, 今生与你相见无望。 繁华落幕离人难敢诉衷肠, 昨夜又见当年弃我不归郎。 今夜太漫长,今两股痒痒。 今人比枯叶瘦花黄。 我应在江湖悠悠,留佳人等候, 梦里殇此情高几楼。 梦里殇此情高几楼。 ……” 宋成蹊看着篝火照亮那人的脸庞,眼角低垂,脸上却没有歌中的无限落寞与愁思,只是没什么表情。 宋成蹊站起来离开人群,吹了一会儿寒风。 再回到篝火前,已经不见了那人身影。 宋成蹊依旧与其他人一起唱歌跳舞,喝得微醺,然后清醒地回到房间。 林晏背对着他,闭眼躺在椅子上,耳朵上挂着耳机。 宋成蹊走过去,摘下一只耳机塞进自己耳朵,仍是刚才那一曲《离人愁》循环播放。 “他们说明天的极光爆发指数为5,去追极光吧。” 林晏睫毛微动,并没有睁开眼,应了一声。 宋成蹊把耳机摘下,放回林晏的耳中走开。 宋成蹊将车停在了平坦开阔的缓坡上,在背风的岩石后扎好了帐篷,铺好一张软垫。 宋成蹊和林晏并排躺在地上,等待极光出现。 一阵风吹过,宋成蹊冷得哆嗦了一下,往林晏那边凑了凑。 林晏从车上抱下一床民宿的被子,扔给宋成蹊。 宋成蹊哆哆嗦嗦地裹好,还不忘分给林晏一点。 “幕天席地,你说是不是?”宋成蹊笑着问。 “嗯。” “哎你看那边!”北方的天空上出现了一点点绿色,然后越来越亮。 宋成蹊一骨碌爬起来,用相机连续按了好几张。然后嘟囔“这么丑,像条鼻涕虫。” 林晏笑出声,搭好三角架,把相机放在上面,然后等待,20秒过后,画面定格,是一道照亮了天穹的漂亮极光。 宋成蹊嫉妒,试了几次,终于也拍出了大片。满足地躺回到林晏旁边,就那么安静地看着极光。 极光慢慢布满北边的天空,绚烂的绿光忽而如浮云,斯须变幻如锦缎,倒影在湖里,如花如雾。 “毕业之后,你会回国吗?”宋成蹊问林晏。 “以前曾经想过要加入一个国际考古考察队,全世界流浪。是不是特别有英雄情怀?有把此身此心全部奉献给考古事业的悲怆?”林晏笑一声。 “你爸妈会同意?” “不会。现在我也不这么想了,就去国内的考古所好了,说不定也能碰上良渚古城、海昏侯墓这种大项目。” “高校呢?” “我做不好立德立言、教书育人这种事。” “怎么做不好?”宋成蹊转过头看向林晏。 林晏不答。 “两年了,你忘记他没?” “怎么?” “忘了没?” 林晏笑起来,“怎么会忘。你该问我放下了没。” “那放下了吗?” “我不知道。”林晏望向天穹,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有什么好执着的呢。更何况吾生须臾,应当绚烂如夏花。 “你把他放下,把我放进去。” 林晏也转过头,用一只手支着脑袋,看向宋成蹊。“你不是喜欢女人。” “本来是啊。奈何一见周郎误终身。”宋成蹊苦恼地说,“原本我还不知道我原来是个深柜,都是因为你我才认识到还有这类人。” “我什么都没做。” “你什么都不做,对我来说就是诱惑。我觉得我病了,病入膏肓。” “有病就治,会好的。” “不会好了,要么你来救我。我们试试好不好。”宋成蹊眼巴巴地看着林晏。 林晏半晌没有回答。 宋成蹊凑过去,慢慢把脸压下。 对方的脸在眼里放大,林晏一把把宋成蹊推开。 宋成蹊跌回地上,舔了舔嘴角,然后猛地扑到林晏身上,伸出舌头舔了一口林晏的嘴唇。刚想撬开林晏的牙齿,肚子上就受到了一击,宋成蹊只好放开林晏的手捂住肚子滚到了一边。 林晏站起来。 宋成蹊不去看林晏的表情,随手拔了一棵草放在嘴里抿了抿。 “同性恋是被这个社会排斥的,你不要走到这条路上来。” 宋成蹊扔掉手里的草,站起来面对林晏。 “那又怎么样?现在我喜欢你,这个社会就要为我让路。”宋成蹊丢掉了嬉皮笑脸,“他都抛弃你了,你难道还要为他守身如玉?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给谁看,恶不恶心人。” 宋成蹊把手放在林晏肩上,钳住了。“和我在一起,嗯?” 林晏没有什么反应。 宋成蹊低低叹了一口气,把人搂进自己怀里。“以后我对你好,怎么样?” 林晏脑子里一瞬间闪过很多,却又什么都抓不住。 林晏觉得这样也很好,或许远在他乡的那个人都已经结婚生小孩了,自己没的怨妇一样苦哈哈地独守一段感情。 宋成蹊再次凑过来的时候,林晏闭上了眼。包围着自己的,是另一个人的气息,干净、清爽,并不让人讨厌不是吗? 第17章 魏召南打了饭,随意找了个角落坐下,一边吃一边看省里下发的文件。 “魏主任,这个人是您吗?” 魏召南抬头,是一个下面借调上来的姑娘。魏召南随意看了一眼小姑娘的手机,“嗯”。 小姑娘朝她的伙伴眨眼睛,“魏主任您以前真帅”,然后迫不及待端了菜盘去了别处。 魏召南无声地笑了笑,继续扒自己的饭。 蓦地又拿起手机关掉内部网站,然后点了点,便出现了刚才姑娘给他看的界面。“盘点各高校高颜值同志情侣,不甜不要钱”。 魏召南点开自己和林晏的图片,火红的玫瑰在夜里绽放,路灯给他镀上温暖的颜色。魏召南微微出神,思绪飘远。 吃完饭魏召南继续回到办公室,处理下属部门的请示以及上级部门的指示。所有事情做完,魏召南按了按自己的肩膀,慢慢走出办公室。整栋办公楼的人都已经走空了,楼道里惟有逃生指示灯微微地亮着。魏召南走出单位,面前是两排遮天蔽日的梧桐树,那个人曾千里迢迢从另一个国度而来,站在路的尽头,现在却不会再有那样一个人。 第二天是中秋,魏召南回到父母的家。魏慎行在院子里摆弄他的花,有几株西湖柳月开得正好。 柳阿姨高兴地把魏召南迎进来,又泡了杯龙井,温淑真在厨房里进进出出。 “今天有客人吗?”魏召南随口问。以往这种节日家里就会有接连不断的客人,这几年少了很多,今年魏慎行挪了个位子,人便更少了。 “苏副市长一家会来。” 魏召南点了点头,自两年前换届,魏家和苏家就走得近了。 傍晚五点整,门铃准时响起来。温淑真主动去开门,苏耶跟在她哥苏祁后面走进来,甜甜地朝温淑真撒了个娇,“伯母好久没有一起逛街,我好想你。” 晚上的饭菜自然是很丰盛的,饭后魏慎行和苏长庚去了书房,温淑真和苏母苏耶聊着家常,“小耶现在找到男朋友了吗?” “还没呢。这丫头自己主意大着,这个不好那个不要,要留成老姑娘了。” “哎,我们小耶本来就不是一般人能配得上的,是要仔仔细细地挑。”虽说没能结成亲家,但温淑真还是很喜欢苏耶的。近来温淑真也看开了些,自己儿子那种性向,若是配了好姑娘,往后说不得会闹起来。 “伯母说得对,妈你不要催我了,哪有赶着投胎一样的”,苏耶靠在自己母亲身上,“我还小。” “都快三十了还小,惯的你。”苏母笑笑,心里自然是觉得自家女儿哪儿都好。 魏召南陪着苏祁聊天,不过是这个城市的开发与未来的走向。魏召南说着说着,恍然自己已经这么熟悉政治上的事了,教书的时日恍若梦境。 第二天依旧是假期,难得清闲,约了几个朋友打网球,又被拖去酒吧喝酒。 从政之后的日子过得太压抑,朋友灌酒的时候就没有拒绝,不一会儿就喝醉了,趴桌子上半睡半醒。 晚上朋友把魏召南送回家,苏耶就那么脆生生地站在他家门口。 苏耶对朋友说她来照顾魏召南,朋友就潇洒地离去。 苏耶泡了杯浓茶递给魏召南,魏召南喝下,神志不清的脑子清醒了些许。 “你怎么来了?” “昨天你都没和我说话。”苏耶的声音里有丝丝委屈。 “喔”,魏召南揉了揉太阳穴,“你不要再把心思花在我身上了。” “可是这两年你过得这么艰难,都是我在你身边,而他却在国外不闻不问。” 魏召南不想听,打断了苏耶的话,“苏耶,我喜欢男人。你一开始就知道。” 苏耶带着微微的哭腔,“我知道啊。开始的时候我就想离你远一点,但是没办法,我没办法。你不可以改吗?” 这两年苏耶改变了很多,整个人沉淀了下来。最开始魏召南告诉她自己是同的时候觉得全世界都欠了她,因此竖起了满身的刺想把周围的人都刺得鲜血淋漓。然后是父亲的职位动荡以及旁人的冷眼,后知后觉世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开始正视父辈的行为,也渐渐地看到魏召南,直到眼里都是他。 魏召南哂笑,“改不了了,也不想改。” “很晚了,你回去吧,我送你出门。”魏召南站起来,把苏耶送走。 魏召南走回房,拿下冰箱上摆着的十八骨伞摩挲,滑到地上坐着,那个人说每到一个博物馆就给自己带一件文创,结果他走之时连冰箱上的这点空间都没有摆满。 前段日子香港承认同性婚姻合法,国内随处可见彩虹色,无论是同志腐女还是普通人都在狂欢,那个时候魏召南就特别想念林晏。 两年多了,你怎么还不归来。 宋成蹊又大步走了几步拉住林晏,从林晏的背包里拿出围巾,给他戴上。 “外面冷。”宋成蹊的手还放在围巾上,忍不住触了触林晏的下巴。 “过几天去你家拜访?” 林晏用眼神制止。 宋成蹊勾起嘴角,“不乱说。”看林晏不再反对才放下手,看着他走远。 林母许久没见儿子,今天特意来机场接人。 “不是说和成蹊一起回来?”林母往后看了看,也没看见第二个人。 “他走了。” “行吧,回家。你爸自从你说要回来已经念叨了好几次,本来要一起来接你的,刚被公司的人叫走。” 林母挽过自家儿子往外走。同样是半年不见,以往在国内时并不觉得什么,现下去了国外,便觉得十分想念。 回到家饭菜早已做好,都是林晏爱吃的。林父林母问了近况,林晏便仔仔细细地都说了一遍,让父母不必担心自己在国外的生活。 “儿子,有女朋友了吗?”林母开口。以前林母都没有过问,是觉得孩子应该都不喜欢长辈掺和自己的感情,并且林晏自来是个独立的性格。但是现下林晏转眼博士都快念完了,也该考虑这些事了。 林晏停下筷子,思索了半晌,然后看向林母,“没有。” 林母看了一眼林父,然后笑道,“没有也好,我还是喜欢国内的女孩子。” 第二天林晏被林母从被窝里挖出来去逛街,说是很久没有给儿子置办新衣了。 于是林晏只好睡眼惺忪地开车和林母去了商场,上上下下买了一堆,又去理发店做了个造型。 从商场回来,林母挑了一套衣服剪了吊牌递给林晏。 林晏接过扬眉询问。 “四点你到这个地方,去见一见一个人。”林母往林晏手机上发了个地址。 林晏看了一眼,是个书吧,也是小众的情侣约会地。 林晏站着并不动,摆明了不想配合。 “去吧,看看书喝杯饮料,喜欢的话就再去吃个晚饭看个电影,不喜欢就直接回家来。”林母也知有些突兀,并不强求,只不过那个女孩确实不错。“海老师的女儿,就是你中学时候的副校长。F大硕士毕业,现在在市设计院工作。” 林晏看了一眼时间,不过相差一个小时,现在说拒绝也晚了。 林晏便遂了林母的意思,穿戴好开车去了书吧。 还有些时间,林晏不想干坐着,便在书吧里随意看。这里倒是有不少书,林晏把《金雀花王朝》放回书架,又翻了翻原版的《Guns, Germs and Steel》。 “欧亚大陆在地理上呈现东西延伸的特性,所以文明的传播相对便捷,因为在同一纬度下动植物更多表现为适应性。而非洲美洲则非常不幸地纵向延扩展,多了许多天然的地理屏障,导致不同文明间传播交流困难,所以即便出现了先进的技术也只能缓慢地推广。环境决定论,是吗?” 她说的是书中的观点。 林晏转过头看向来人,“确实有些环境比另一些环境提供了更多的起始物种和文明发展的有利条件,但人类社会的命运依旧把握在人类自己手中。就比如新月沃地的衰落和日本的崛起,环境并不是决定性因素。” “或许吧,这是你们研究的范畴,我更喜欢解决实际问题。”来人随意道,并不欲与林晏争辩。 “嗯……”林母并没有告诉林晏对方的名字。 “海茉笙。”对面的人适时道,点了一杯卡布基诺和一块黑森林小蛋糕。 “我爸说你中学的时候学习就很好,中考是全校第一。” 林晏有点儿尴尬,海茉笙不在乎地说着客套的话。 “别误会。我一直都很羡慕有学习天赋的人,我自己是费劲用时间精力堆出来的成绩。” “不管是什么人,都是要付出努力的。” 海茉笙摇了摇头,淡淡地笑,“我是我父亲塞到实验班的。我午休从来不睡,晨跑的时候记单词,甚至每天早上买四个包子,就为了节约排队买午饭的时间,这样才从吊车尾一点点追上其他人。” “结果总是好的。” “是吧。”海茉笙淡淡,“J大怎么样,那是我想去而去不了的学校。” 林晏就着海茉笙的兴趣随意挑着说了说。 看了一眼时间,到晚饭时间了。 海茉笙察觉到林晏看时间的动作,便说“一起吃饭吧”。 林晏刚想拒绝,海茉笙就偏过头,“很久没有吃火锅了,不想一个人去吃,一起吧。我会和他们说我们不合适。” 既已至此,林晏只好和海茉笙一起去吃了一顿火锅,分开时,并没有互换联系方式。 回到家,林母坐在客厅里一边看电视一边绣挂画。 林晏一进门,林母便看过来,“吃过晚饭了?” “嗯。” “怎么样?” “不怎么样。” 林母得到答案,没有追问。 林晏回到房间,刚才吃饭的时候宋成蹊给他发了短信,问他在做什么。林晏不知道怎么回,便没有回复。宋成蹊又给他发了信息,说今天自己向阿姨学做菜,回去之后就做给他吃。 林母敲了敲门,林晏把门打开。 林母把甜汤放在桌子上,便想出去。 手机放在床沿,因为短信而不停地震动。 “妈。”林晏蓦地叫住林母。 林母听到声音,转过头。 “妈,你坐一会儿,我想和你说件事。”林母便走回来。 林晏站在原地,半晌,“妈,我喜欢男人。” 林母心里咯噔一下,惊讶,却又不觉得意外,这些年隐隐约约也察觉了些。林母看着自己的儿子沉默地站在那里,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现在却如同犯人在等待判决。林母在心里叹息,不忍心他难过。 “喜欢就喜欢吧。” 林晏抬头看向林母,讶异。 “那现在是有男朋友?”林母缓缓地问,不知道自己期待一个什么答案。 林晏顿了顿,“嗯”。 “那合适的时候,带回家来吧,不要自己一个人闷着,我们一直都在。” 林晏嘴角慢慢弯起,“好”。 “你爸那里,我去说,不用担心。” “谢谢妈。” 林母走出房门,笑容垮下,心里胀满了涩意,就算自己能接受,但这个社会对同还是有太多太多恶意。 第18章 宋成蹊还没有怂恿自家母亲去林晏家拜访,林母倒是带着林晏先上门了。 宋成蹊看到林晏,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宋母叫了人一起打牌,宋成蹊把林晏带去自己的房间。 林晏左右看了看,宋成蹊的房间很有生活气息,摆满了零零碎碎的东西,有乐高、赛车模型、足球杂志,也有古早的游戏机、乌龙院、武侠小说等等。书桌上方贴了一张海报,是提莫西·查拉梅。 宋成蹊见林晏看向海报,“上次回来刚贴的。” 林晏笑,“不怕你爸妈发现?” “他们不追星。你也看过那部电影?” 林晏点头,想起来还是和魏召南一起看的。 “他有些像你。” 林晏回头看他。 “像是文艺复兴时候浪漫的诗人,带着忧郁的贵族气质。” 林晏挑了挑眉,“你说的这些形容词可不像我。” “你在我眼中就是这样的”,宋成蹊弯起眼睛,“无与伦比地迷人。你走出机场的第一刻,我就在人海看到你了。” 林晏不置可否,知道自己拥有一副好皮相。 “之前这里贴的是谁?”提莫西·查拉梅的海报与墙壁上的印记并不完全一致。 “莫妮卡·贝鲁奇。”宋成蹊不好意思地笑。 “一个人惊艳了一座城市。”莫妮卡·贝鲁奇演饰了《西西里的美丽传说》的女主玛莲娜,“你喜欢这种类型,起点很高啊。”林晏笑着打趣。 “你呢?有喜欢过什么明星吗?”宋成蹊问。 “科林·费尔斯?算吗?”林晏想了想。 “绅士大叔啊。”宋成蹊有些失望,自己和科林叔没有半点相像的地方。 宋成蹊从箱子里翻出久远的游戏机,和林晏打了一下午的《魂斗罗》。 傍晚宋父回来,看见林晏在这里,便说要让林晏看看自己的收藏。林晏忙推说不会,自己连皮毛都不懂。 宋父说没事,看看而已。 宋成蹊凑到林晏身边说“我爸就是想在人前嘚瑟一下,不然他买的收藏都要堆灰了,你就给他这个机会吧。” 宋父打开盒子,把几件瓷器摆在长桌上。难得不是民间收藏家最喜欢的明清景德镇瓷,而是高古瓷。 “这两件是唐代的秘色瓷,我之前去西安特地去看过,和法门寺地宫出土的一样。”宋父拿起一只青瓷盏递给林晏看,葵口、斜弧腹、腹部压印竖棱、圈足,内底有莲花纹。林晏接过,仔细地看了看碗底。 “巧剜明月染春水,轻旋薄冰盛绿云。也只有这种水平才能进贡给皇帝了。”宋父感慨。又点了点另外一件瓷器,“耀州窑,北宋的。虽然耀州窑不是五大名窑,但是这件瓷器壁薄,只有0.3厘米,也是珍品。不过还是没有这件定窑白瓷薄,可以透光。”宋父拿了一只小手电来,打在白瓷壁上,光线确实可以透过器壁,在另一边形成光斑。“这是建窑兔毫盏,银兔毫。” 林晏都一一看过,又问“这件兔毫盏和耀州窑青瓷盏是您从哪儿得来的?” “兔毫盏是别人送的,耀州窑那个呢西泠印社拍卖行上拍来的。有问题?” “这件耀州窑外壁上深刻缠枝牡丹纹,纹饰很清晰。耀州窑那边古代盛产高岭土,含铝量高,温度烧高了也不会塌,所以器物可以做得很薄,不像越窑,就算是秘色瓷胎也是相对比较厚的。”林晏对比着耀州窑的青瓷盏和秘色瓷,“所以耀州窑工匠刻划纹饰可以很深,俗称半刀泥,不过像这么薄又刻花这么深的确实很少见,价值很高。” 宋父抱着搪瓷杯,问林晏做考古也做到过瓷器吗。 林晏回做过一些瓷器的化学成分检测和显微结构分析,并给宋父简单介绍了一些文物收藏和科学研究的区别。 宋父点头,对林晏的印象越发好了,说以后要经常请林晏来看他的收藏。 宋成蹊和林晏把一堆干货放上车,宋成蹊左右看了眼,借着汽车的遮挡偷了一个吻。 林晏拉住宋成蹊,“成蹊,你父亲收藏的古董多吗?你劝一下你父亲吧。” “怎么,那些东西有问题?” 林晏想了一下,迟疑着开口,“就今天那几件,兔毫盏和秘色瓷是仿的,耀州窑有可能,定窑白瓷我看不出来,做个化学成分检测基本能判断。” “你还真有研究啊。”宋成蹊惊叹林晏就和宝藏一样,每次随手一挖都能收到惊喜。 “现在学界已经认定秘色瓷是越窑生产,法门寺那几件是传世品的代表,但数量太少,宁波上林湖那边新发掘了一个窑址,考古届说是秘色瓷的产地。根据那边的研究结果,你爸那两件不太像。内底的荷花纹随意奔放,是晚唐的风格,但是器底的装烧痕迹是六条长泥条,这是北宋中期才出现的。” 林晏顿了一下,又说“现代仿造大多是仿博物馆或者图录,器底看不见,所以这地方最容易看出来。还有耀州窑,刚刚我也说了,耀州窑从来都没出现过这么薄的器壁,而且耀州窑不是官窑不是贡窑,大多都是民间用的,不会有这么高的水平。兔毫盏的话古玩市场最多了,我刚闻了一下,有轻微的化学物品的气味。” “你说的是真的啊,刚怎么不说?”宋成蹊惊呆,刚刚林晏在他爸面前还一幅这些都是真的的表情,原来都是装的,“假得这么明显?” 林晏一脸无辜,“不知道你爸花了多少钱啊。有些人可是倾家荡产买古董啊,我总不能逼人家跳楼吧。不过这种高古瓷不会太贵,几万到十几二十万这样,只要你爸不是被人骗了。” “都是假的,还不是被人骗了。”宋成蹊笑哭。 “文物收藏的水太深,被坑了不冤。上次省博一个年度大展,我们内部大佬说好几件展品都是假的,民间收藏更是重灾区。”林晏又举了几个例子,告诉他普通人搞收藏就是大坑。乱世黄金盛世玉,现在收藏界什么牛鬼蛇神都有。 “懂了,我会去劝劝的,不过不知道会不会听我的。”宋成蹊欷歔,幸好宋父还没有走火入魔。 日子如水地过,再回校,宋成蹊陪林晏一起泡图书馆,空闲的时候便跨过英吉利海峡,租一辆车,去巴黎、罗马、比利时、荷兰……林晏总忍不住想去博物馆,一待就到黄昏。 转眼便到了回国的日子,宋成蹊组织了个小型送别趴,邀请了好友以及莱恩等人。 宋成蹊的厨艺经过三年的磨练已经小有所成,林晏也能炒几个菜唬人。宋成蹊把库存的酒都拿了出来,还开了几瓶香槟,一群人喝得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宋成蹊踹了几脚,几个还能动的,踉跄地告辞离开,剩下的睡在地上鼾声如雷。 宋成蹊拍了拍林晏的脸,林晏迷茫地睁开眼,“去床上睡。” 宋成蹊半抱着林晏拖进房里,平时看着瘦,实际上沉得要命。宋成蹊把林晏扶上床,把自己也摔进被子里,侧着头看林晏。 睫毛很密,又弯,嘴巴微微张着,因为喝多了酒格外水润。宋成蹊把头挪过去,闭上眼印在嘴唇上。 软软的,又滑又腻,比所有棉花糖都诱人。宋成蹊轻轻地舔舐,想咬一口,吞进肚子里。偷偷地把舌头放进去,慢慢地碾。 “林晏……林晏……” 林晏缓缓睁开眼,发出一个气音,“嗯?” “我想要你。”宋成蹊把自己压在林晏身上,凑到林晏的耳边轻声地说。 林晏听懂了宋成蹊的话,嘟囔道,“为什么不是我要你?”然后又闭上眼,想起了什么,“你不是喜欢柏拉图吗?” “可是我现在想要你。”宋成蹊不屈不挠地说。 林晏推了推身上的人,“很重,下去,我要睡觉。” 宋成蹊捏了捏林晏的脸,林晏没什么反应,只是一个劲地推他下去。无奈,宋成蹊只好翻身下床,给林晏盖好被子。 第二天林晏宿醉醒来,头密密地疼,宋成蹊给他泡了一杯蜂蜜水。 林晏有些萎靡,检查自己的行李。 “我半年后毕业就回国找你,不要太想我。”宋成蹊圈着林晏,不想放手。 林晏任由宋成蹊抱着,机场里来来往往,偶有人看他们一眼。 “我要走了。”林晏道,不知怎么回事,这两天宋成蹊特别黏人。 宋成蹊放开,亲了一口,“再见”。 “再见”。 回国之后林晏找了一份省考古所的工作,有时外派到考古工地,有时留在所里做研究。 大杜问林晏来不来参加建系三十周年庆,林晏翻了翻自己的邮件,果然看到了一封系里发的邀请函。 林晏在想这次周年庆有多少含金量,大杜就说费费和张西岭都会来,到时候寝室几个人聚聚。 林晏便应下了,工作单位和学校在同一个城市,过去也方便。 应下之后林晏便在想那个人会不会去,三年了,开始是刻意不去打听他的消息,后来便完全没了联系。 林晏稍微出神了会,又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把注意力集中到工作上。 既然是同学见面,那便不能太寒碜。林晏瞧着自己前几日上工地晒出的一脸粗犷和毫无造型可言的头发,只好特地找了个时间拾掇自己。临行前看了一眼摆在桌上的Byredo Super Cedar,想到那个人,又忍不住喷了两下,是清晨雾霭下的雪松和微微湿润的香根草气息。 开车到学校的时候还早,大杜在电话里说自己正在机场接站,让他自己先玩一会儿。 林晏便去了会场,空荡荡的没什么人,不过见到了蒋菱歌。 “好久不见。”蒋菱歌打招呼,觉得林晏比读书时多了些什么,更吸引人了。 林晏弯唇。 “你没有和魏老师一起来吗?”蒋菱歌问。 “我们分开了。”林晏随意地说,倒是蒋菱歌听到之后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我以为你们会一直在一起,毕竟”,毕竟抛开师生关系,你们看上去很般配。 林晏笑了一下,并不介意,问起蒋菱歌现在的生活。蒋菱歌毕业之后通过省选调当了一名公务员,并没有什么值得说道的。不过林晏并没有让蒋菱歌为难,侃侃谈了些中国体制内员工的工作特点,然后讲起别的国家,话题又转向各国文化、旅游和美食,让人觉得和他聊天是一件舒适而有趣的事。 蒋菱歌现在知道林晏哪里变化了,以往林晏给人一种沉闷、客套而疏离的感觉,现在则开朗了很多,文质彬彬、如沐春风。 “下次我也去英国熏陶一下,不知道能不能变成淑女。” 林晏只是看向她,蒋菱歌却觉得他的眼睛在表达询问。蒋菱歌笑了笑,并没有解释,觉得自己这几年工作,心态变老了。林晏身上清淡的男士香水味飘过来,果然基佬是这个世界最精致的一类人。 第19章 这次周年庆颇为盛大,校领导也有出席,宣布将联合文物局和故宫博物院建设考古学学科联盟。林晏听了会,觉得都是些大而空的东西,宣传意义大于实际意义。不过口号喊多了,总会产生错觉,觉得是担负起了名校责任,里面的人也与有荣焉。 坐在自己后面的两个女生在窃窃私语,谈话的主角正巧是自己。林晏听了两耳朵,觉得没什么新意,偏了偏头看向另一个主角。 魏召南坐在前排嘉宾席,台签上写的是省文广新局,看来是升迁了,一丝不苟地坐着,手中拿着一只笔。其实显眼得很,周边的人或是花白了头发,或是地中海,都放松地坐着,偶尔看两眼手机,唯他如青松挺拔。 领导致辞很无聊,林晏不想让自己的注意力放在魏召南身上,便与宋成蹊在手机上聊天,吐槽国内的形式主义。 晚饭安排了自助餐,大杜终于得闲,端了菜盘过来。 “哎,累死我了,读个博士被使唤成狗。”寝室四人中只有大杜选择了在本校读博,张西岭没考上,去了父母公司,费费则跨行去了游戏公司当文案。 “西岭你上次说交了女朋友,怎么不带来看看。”大杜问。 “周年庆又不是真同学聚会,没的让她浪费时间听老头子讲话,你要看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张西岭不在乎地说,又看向林晏,“倒是林晏,真好久没见了。不过你和魏老师怎么回事?吵架了?” 林晏硕士毕业时,两人还是异国恋,后来林晏也去了国外,联系便少了些,更何况林晏并不是一个喜欢将自己的事与人说道的性格,因此这些人大都不知道两人已分开。当时他们的事因了论坛弄得整个系都知道,也便成了众人调侃的对象。 林晏淡淡的,“分开了。” 张西岭以为自己揭了伤疤,顿时不再言语。 林晏看着好笑,只好说:“怎么,难道还要所有人都从一而终了。” “也是,这事本就是个你情我愿。”张西岭讪笑,试图挽救一下陡然沉默下去的气氛,“那你在英国那么多年,有来一段异国情缘吗?” 林晏侧头看向张西岭,勾起一边嘴角,“有。” 张西岭这次是真愣了,他刚只是随便想打个哈哈揭过去,“我草,还真有,看不出来啊,深藏不露。” 张西岭正想问些什么,突然有人喊了声,“老师好。” 张西岭、大杜、费费都看向他的身后。 林晏勾起的嘴角落下去,转过身。 “秦老师好,魏老师好。” 秦老师朝他点了点头,魏召南却是径直看向他,最后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秦老师走过林晏他们那桌,看着魏召南突然就结冰的脸,轻轻叹了一口气。 张西岭觑了林晏一眼,看着好像没什么影响,又接上刚才的话,问林晏的新男朋友长什么样。林晏给他们看了与宋成蹊在蓝冰洞的合照。 张西岭嘁了一声,还以为是英国人。 晚上便是往届生自己组织的活动了,大家簇拥着去KTV,唱歌喝酒吹牛。 从KTV出来,林晏便看到了路边的魏召南,孑然一身。 “走走?” 两人便沿着马路牙子走,长久都没有人说话。 梧桐树已经落了叶,光秃秃的,路灯有些昏暗。 晚风拂来,些微有些凉意。 魏召南将外套递给林晏,林晏看了一眼,没有接。 魏召南的手僵立着,最终默默收了回来。 终于听到林晏回国的消息,解决家里的事后不知不觉就等了三年。今日来之前还想着遇见他要说什么,莫名就有了近乡情更怯的感觉。想问问他怎么想的,想知道,还能不能继续。自己的这张旧船票,是否还能有幸通行。 然而,吃饭时他说的话分明入了耳。原来,都已经是过去。 魏召南攥着递不出去的外套,想着种种,想着以前在一起的日子,并不刻骨铭心,也不丰富多彩。但是总是无端想起当初在学校办公室的时候,自己工作他写论文的样子,温暖得让人留恋。 魏召南在路灯下停住,又想起当初自己把花送给他,他满是惊喜的模样,时间过去了那么久,这些微末的事反倒如此清晰。 “他对你好吗?” “好。”虽然魏召南并没有说名字,但林晏知道他说的是宋成蹊。 魏召南不再说话,沉默了会,又往前走,一路上的不确定和不甘心都散在了“好”字里。 “天很晚了,我要回去了。” 魏召南站在原地,看着林晏走远。 林晏转过身,把手放进口袋里捂热,不再看那个人一眼。 既然分手,便不再是朋友。不问过去,不想未来。 所里的工作并不特别繁重,林晏还碰到了以前带过他的吕老师。月末例行会议的时候所长说收到了地方的申请,申请发掘一个越窑窑址。所长看了一圈,正巧看到林晏抬着头,便说让林晏去地方考察一下,看是不是有发掘的必要。 林晏领了任务,找前辈问了注意事项,第二天便出发去了地方。 林晏拨开拦在前面的树枝,踩在落叶上。 “这里的土层扒开,下面就都是碎瓷片了。”文管会的李主任用树枝抹开上面的树叶,挑出一件瓷片来,递给林晏看。“从这里,到这里,一百步的长度,都是窑场的范围,应该算是古代的一个大窑场了。” 林晏抿开瓷片上的浮土,看到了外壁上的莲瓣纹,推测是北宋时期的越窑产品,釉层丰润,已经算是中上品质。“试掘过吗?文化层有多厚?” “有,这边。” 林晏跟着李主任跳下一小层阶梯,看到一个断面,断面上密密麻麻镶嵌了碎瓷片和零星的垫圈垫饼,大约有3米厚。 林晏用手机拍了照,取了一些标本,又随李主任勘查了整个窑址地面。 回去的路上,李主任笑着和林晏攀谈,“林博士觉得这个窑址有价值发掘吗?博物馆的于馆长念着博物馆空空荡荡的,观众都不喜欢来,要是窑址发掘出来,也能丰富一个展厅。” 林晏不好给明确的答复,遗址发掘是个很复杂的事,除了人手之外,还要批地,迁坟,赔偿地上的林木等等,这些都需要考古所和地方部门协商。不过若是地方意愿强烈,考古所又有富余的人手,立项发掘也只是时间问题。 “目前越窑窑址经过发掘的主要有东汉、唐代和南宋时期的窑址,北宋越窑的产品序列还没建立起来,这个窑址还是很有发掘的价值的。”林晏想了想考古所目前的情况,一部分在余州的史前梁渚遗址,一部分在宁州的义河路遗址,另外还有几个小项目,能派遣的似乎就只有自己了。“李主任有这个遗址的前期调查成果吗?到时候所里肯定是要开会商讨的。” “有是有,不成系统,还要麻烦林博士一起整理了。” 林晏住在招待所里,白天就找些资料,去遗址上再捡些典型的标本。 “林博士,有村民报案发现了一个盗洞。”林晏正在文管所的办公室写材料,听到此拿起椅子上的外套,和李主任一起出门。 李主任赶到纪家村,却说报案的村民已经被人接走了。 李主任疑惑,便打了个电话,和对面说了几句,便带林晏往一个方向去了。 林晏下车跟着走了一段路,就看到前面有两三个人。 “老于,你怎么也来了。”李主任大步走过去。 “公安打电话给你们所长的时候,我正好在旁边。”一个清癯的中老年男子转过身,“这是省里文化厅的魏处长,刚好来我们市里视察,听到盗墓就来看看情况。” “魏处长好,我是市文管会的李建民,这位是省考古所的林博士,也是来查看情况的。”李主任把林晏介绍给两人。 魏召南站在盗洞边上,看向林晏。“嗯,我们认识,林晏是我J大的师弟。”李主任说好巧。 盗洞边上堆积了一些新鲜湿润的泥土,生土中夹杂着一些砖石和青膏泥,青膏泥是古代封棺的常用材料。 林晏带好头灯,系好绳索,便从洞口慢慢下去,一直下了约四五十米,终于踩到了积水的地面。 林晏向上面示意已经到底,便解开绳索,小心地往里面走。 盗洞两侧露出了一些墓砖,林晏用手套抹了抹,看见一些飞天图案。一直往前走,通过墓门,看到零星的一些随葬品。 身后传来脚步声,林晏回过头看到是魏召南。 “你怎么也下来了?” “不放心你。”魏召南淡淡地开口。 林晏心里划过涟漪,又压下去,和魏召南一直往里面走。 越走越越是心惊。Z省自来很少有大墓,因为古早时期Z省算是於越蛮夷之地,直到建炎南渡后Z省才成为政治经济中心。但是建炎南渡之后大举外债,国力空虚,多是薄葬,且皇室北望之心不断,期待能够回到中原落土安葬,所以建在Z省的皇室墓都有“临时安葬”之意,自不会有大墓出现,所以实际上Z省极少发生盗墓事件。所以林晏刚听到有盗洞的时候还觉得新奇,不知道这群盗墓贼是发现了什么。 被盗的是右穴,仅剩棺椁和一方墓志,“亡妻李氏,故朝散大夫浙东安抚司参议讳宗大之次女也……前平江府长洲县丞赵伯雲志。” “南宋墓,赵是国姓。”魏召南环顾一圈,棺盖已开,散发着丝绸腐烂的腥臭,墓室四周散落着一些瓷器和乐器,应是盗墓贼匆匆未带走之物。 “谁!”林晏大步走过去,在一个凹陷的墙角,头灯照出半个人的影子。 人影一闪,一柄铁锹狠狠砸过来,魏召南快步拉过林晏。铁锹落空,又转了个弯砸过来,魏召南往后退,后面却是棺椁,被狠狠打在胸腹上。魏召南闷哼一声,从棺椁边滑落。 林晏听见声响,看见盗墓贼露出整个身形,铁锹举起半高,砸向滑落在地的魏召南。林晏脑子炸开,冲向盗墓贼,瞬间把他扑倒在地,一手锁住脖颈,另一手拳拳入肉,盗墓贼的脸迅速肿起。 “林晏!” 林晏听见魏召南的声音,冷静下来,抽出自己的领带把盗墓贼的手捆上。 “你怎么样?”林晏跑到魏召南身边,蹲下。 魏召南脸色煞白,嘴角一丝嫣红,双手紧紧掐住腹部的衣服,咬牙,“不太好,去医院。” 林晏脸上的血色霎时褪了干净,抱起魏召南的手都在颤抖。 魏召南被送进了急救室,林晏放开的时候,魏召南已经陷入昏迷。 急救室外,林晏坐在长凳上,目光茫然。 处理了盗墓贼后,李主任和于馆也先后到了医院。 于馆面上愁苦,人在他这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难咎其职。 “那个人在派出所都招了,他是附近的村民,听见这里有人盗墓,就生了贼胆想去捡漏,恰好被你们碰上了。” “嗯”。林晏应了声,又看向紧闭的急救室门口。 不知几个钟头,大门终于打开,护士推了魏召南出来。 “脾脏陈旧性破裂,胃出血,先住院观察。” 林晏掖了掖被角,坐在病床边,等魏召南苏醒。 “我来看着他好了,你们回去休息吧。” 李主任和于馆想一时半会魏召南也不会醒,确实还要处理盗洞和派出所那边的事,也不再坚持,“有问题打电话。” 林晏点头。 傍晚的时候,魏召南醒来,便看见了旁边在出神的林晏。 “你醒了,想喝水吗?”林晏倒了一杯水,试了试温度,又抬高病床,喂给魏召南喝。 “要通知你爸妈吗?” 魏召南摇摇头,空气便静了下去。 等麻药的劲过去。魏召南触到林晏,神色有些尴尬,欲言又止。 林晏了然,扶魏召南下床,走进洗手间。 “要帮忙吗?” 魏召南不自在,“不用”。 林晏便走出去,过了一会儿又将魏召南扶回病床。 “墓和那个人怎么样了?” “已经送进派出所了,李主任去处理墓葬的事了。” “嗯。你……” “我在这里照顾你,我工作在这里处理就行。” 林晏又仔细说了盗墓的后续处理,意在让魏召南放心。魏召南听完,果然不再问了。 林晏踟蹰了一下,终是问了,“你之前受过伤?”不然,就盗墓贼那一下子,应该不会这么严重。 魏召南怔住,想起了Flannery教授,眼睛蒙上一层灰色,“你刚去英国的时候,我在墨西哥进行考古发掘遇到了泥石流,受了伤。” 林晏便想起那段时间,申请美国的大学被拒却收到了英国的offer,想要依赖魏召南却长久没有音讯。“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还阻止自己回国看他。 “不想你担心。”Flannery教授意外身亡,家中父亲职位动荡,千头万绪,是自己最狼狈的时候。 不想我担心,便把我排除在生活之外,你却是把我当什么?恋人不就是同甘共苦,无所保留吗?正是从那时候开始,林晏对这段感情有了隔阂,两地分隔,无处用力而茫然不知所措。不过,现在再来追究已是毫无意义了。 第二天凌晨,魏召南醒来,看到林晏就趴睡在自己床边,想到很久以前一同醒来的日子,他们会笑着交换一个早安吻,然后吃自己做的早饭。 林晏惺忪中察觉有人在抚摸自己的脸,轻轻柔柔的,又抚过鼻尖,停在嘴唇上。林晏睁开眼睛,魏召南收回手,林晏假装浑然不知,回招待所拿了换洗的衣服,又回到病房。 第20章 林晏很快写完了地方窑址的调查报告,把文件上传到了邮件中,在按下发送邮件的时候却迟疑了。 “有其他可以照顾你的人吗?” 魏召南闻言,看向林晏,“没有”,半晌,又说“如果有别的事,你可以走。”魏召南眼角垂下,言不由衷。 临近的床位上躺着一个老人,子女下班后会来陪一会儿,大多数时候便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林晏目光从魏召南身上移开,落在老人身上,然后把自己邮件上的文字和文件都删除,重新打了一段话,发给领导。 在病床上养伤和陪床都是无聊的事,林晏随意浏览手机,想起自己一直很想看却没时间看的《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便想干脆去买一本打发时间。 林晏站起来,问魏召南有没有什么想看的书或杂志,魏召南想了想,说随意买几份报纸。 林晏便披上大衣出门,去买了自己想看的书,又短暂地在这个城市逛了逛,遇见一家很是冷清的独立咖啡店,坐下来尝了一杯咖啡,却是十分美味。林晏刚想打包一杯,又想起来他应该不能喝,兀自笑了笑,便回去了。 林晏把报纸放在床头,又放了一本《金雀花王朝》在上面。 “给我的?”魏召南拿起装帧精美的书,问道。 “嗯”。 “既然是赠我的,那就写个赠语。”魏召南语气里没什么起复,心里却在嘲笑自己的小心思。 林晏从魏召南手中接过书,打开笔帽,却不知该写点什么。 林晏把书还给魏召南,然后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就着窗户洒进来的余晖,看自己的书。 魏召南打开《金雀花王朝》的扉页,只有简单的一句,“权力存于人心。信则有,不信则无”,没有留下一个名字。魏召南在心里念了一遍,笑了,他这是既说书,也说自己啊。 魏召南不时转过头看向林晏,看他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时不时翻动一张书页,不知何时突然就没了以往的彷徨和小心翼翼。 林晏的手机放在柜子上,屏幕蓦然亮起,魏召南看过去,上面映着宋成蹊的名字。 魏召南知道宋成蹊是谁,也知道了他和林晏的关系。 许久,魏召南才收回视线。 “林晏,你的电话。” 林晏合上书走过来,看了眼自己的手机,又看了眼魏召南,然后接起电话走出门。 魏召南看着林晏走出去的背影,看到他懒散地靠在栏杆上,不知对面说了什么,他弯起了眼角漾出笑意,迟来的心痛慢慢涌上。 有什么可说的?半小时了,说什么这么开心? 林晏站在夕阳下,觉得很舒服,便多站了会,把自己下盗洞的事说给宋成蹊。宋成蹊一惊一乍,勾起了十二分的好奇,说以后一定要带他下墓看看。不过之后宋成蹊又哀嚎教授给自己的论文提出了大修的意见,他还要在英国多待一会儿,等他回来带礼物补偿。林晏说没事,让他好好接受教授的摧残。 宋成蹊气哼哼地说林晏回国之后就一点都不关心他,又追问这些日子想没想他。林晏噎了下,有些心虚地说想了,宋成蹊便心满意足地收了线。 林晏带着一丝愉悦走进病房,魏召南随意地看了一眼林晏的脸色,便察觉了这一分高兴,不禁觉得有些难受。 “你在看爱弥儿·涂尔干的《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魏召南主动开口。 “嗯。” “怎么想看这个?” “以前教授提到过,人类学的研究方法和考古学在某种程度上有共通之处,建议我们都去看看。”林晏其实以前写论文查资料的时候已经接触过本书的一些思想,但并没有系统地阅读,现在去看,果然是社会学奠基人的大作,让林晏这个极度讨厌宗教的人都能看得津津有味。 魏召南见林晏生了兴趣,便投其所好,深入聊了聊涂尔干关于宗教的起源是图腾的理论,以及把社会分为神圣和凡俗两部分的思想。两人聊得兴起,又拓展出去聊了聊到弗雷泽的《金枝》和格尔茨的《文化的解释》。 “按照弥尔干的理论,那么我们现在自诩的现代生活和宗教生活并没有两样,只不过信仰和仪式更隐蔽而已。宗教创造神,信仰神。而我们创造科学,信仰科学,创造社会契约,信仰社会契约。”林晏有感而发。 闻言魏召南挑了挑眉,“信仰在社会的每个阶段都存在,是道德的一部分,你这么说,是将宗教的概念泛化了,两者其实还是有区别的。” 林晏对魏召南的反驳没有感到不高兴,学术本来就是要在争辩中进步的。林晏想了半晌,也没得出什么结论,只好说:“或许吧。”又分出一部分思维想到,即使魏召南现在已经离开高校进入体制,他依然像个尔雅的学者多过政客,无怪曾经自己那么迷恋。呵,现在也依然很有魅力。 本来满脑子的学术被一丝胡思乱想打破,林晏便也没了继续讨论下去的欲望,便说:“晚饭想吃什么?医生说你现在还只能吃流食。” 魏召南看着林晏不说话。 “你可以选择蔬菜粥、南瓜粥、八宝粥、皮蛋瘦肉粥……” “皮蛋瘦肉粥。” 林晏笑起来,“好,等我一会儿”。 林晏在附近餐厅打包好,在花店前驻足。 “先生要买花吗?”花店的小姑娘招呼客人。 林晏要了几支向日葵和桔梗,等小姑娘包扎好。 “先生您的花,下次再来打九折哦~” 走进医院,前台的小护士看见林晏拿着花,偷笑着和旁边的人眨眨眼睛,猜测林晏和67床病人的关系。 林晏向小护士借了花瓶,把花束拆开放在魏召南的床头,惨白的病房就有了星星点缀。 “你还去买了花。” “嗯,看着高兴点。”林晏把勺子递给魏召南,“你的粥”。 魏召南安静地吃完,看林晏收拾好。 “你在J大考古实习去了哪儿?” “土耳其加泰土丘遗址和埃及柏柏尔墓地。” “柏柏尔墓地,找到了?” “比较幸运,但没有发掘,只做了基础的踏查。” 魏召南便引着林晏多说一些,不时发表一些自己的看法,一点点打破再见后的隔阂。 这一天出院,魏召南的表兄温阑州开了车来接。 “你怎么又把自己弄进医院了?”温阑州话是对着魏召南说的,却在打量林晏。“你是召南的朋友吧,麻烦你照顾这么久。” 林晏有些愣神,朋友这个词放在自己头上似乎并不合适。 魏召南把温阑州打发去拿行李,不想其他人多过探究自己和林晏的关系。 “你和我们一起走。”魏召南看着林晏。 林晏的工作早已完成,早该回去述职,因此就应下了。 高速路上魏召南话很少,林晏只得陪着温阑州说话,架不住温阑州好奇心旺盛,被迫把自己的情况透露了七七八八,又塞了一耳朵魏召南的家事。 车子驶入小区,林晏暗中舒了一口气,下车告别。 “还看,人都已经看不见了。”温阑州嗤笑,发动车子离开。“你和他怎么回事?是处着还是分了?” 魏召南脸色晦暗,不想回答。 “那就是分了,不想放手?” “嗯。”原本以为可以放手,但是再见就忍不住,若是真的没有抓住,以后怕是会后悔。 “那就去追回来,别这么半死不活的,怂。” “嗯。”魏召南看向窗外,若有所思。 温阑州把车拐进一个独栋的联排后停下,“姨父说让我把你带回家。” 怕是一出事他们就知道了,看魏召南没有告知他们的打算,又有人照顾,只好装作不知道。 进了门,“妈。” 温淑真早就在客厅里候着了,听见声音站起来,“一个多星期没回来了,我已经做好了菜,阑州也一起留下吃吧。”温淑真有些心疼,自家儿子受罪进了医院,消瘦了一些。 “不了,媳妇还等着我回去呢,我不回去她不高兴。” “那行,你路上小心点。” 温淑真有些羡慕,把温阑州送走。 “哎。” 林晏回到单位向领导述职,所长沉吟了一下问林晏想不想单独负责这一项目,林晏自然答是。过后召集了地方相关部门开了个会,便将这件事初步定下了。不过在正式发掘之前,还要先做好规划,以及落实相关手续。 一道申请被扣在上面迟迟没有同意,林晏只得跑一趟文广新局。 “电话里一直没有说清楚,现在我人来了,为什么不批?”林晏站在办公室里,问局里办事的人。林晏有些焦躁,本来是个很简单的事,审批下来就可以动工,现在却不知道什么原因一直卡在这里,影响进度,而办事的人也一直吞吞吐吐地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原因?是我们这边的问题的话,我们也可以配合解决。” “原因我也不知道,领导说什么我就怎么办。我没有审批这个项目的权限,你去问我们领导。”办事的小姑娘脸色也有些不好。 林晏得了话,也不再为难小姑娘,让小姑娘带到领导办公室。 “魏处,省考古所的人有事找您。”小姑娘敲了门,把林晏带进去。 林晏看到魏召南坐在办公桌后,冷静了一些,把事情简单地说了说。 魏召南想起来这个项目确实是经了自己的手,材料上没任何问题,只是涉及的一块土地承包人一直联系不上,也就不能签署相应的合同,土地部门的人回复正在想办法解决。自己本来也想和省考古所解释的,没想到却是省所先找上门了,还是林晏负责的。 魏召南把现在的情况详细告诉了林晏,这种事情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办法,只能尽力联系当事人。 林晏的脸色有些难看,但也知道魏召南是按规矩办事,如果现在绕开了当事人给考古所准许,那后面出问题就是魏召南的责任了。 魏召南给林晏倒了一杯水,说自己会想办法。 既然知道了问题,林晏觉得自己不能妨碍公职人员的工作,便打算离开。 “林晏,过年前后有一个考察活动,是关于丝绸之路的。考察结束之后举办高峰论坛,涉及到经济政治文化各个方面,你们考古所应该也有名额,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林晏听到,转过身来。 “现在通知还没有下发,不知道你们所会不会公开选拔。”魏召南把几页A4纸递给林晏。“考察路线从古代长安开始,经过河西走廊过玉门关,进入到古龟兹、大宛、安息国,一直到地中海沿岸。这一路上考古遗址非常多,研究的人也少,不少领域都还是空白。” 林晏知道这其中的价值比研究一个小窑址大多了,自然是要尽力争取的。 林晏走后,魏召南把处里的那个小姑娘叫过来,让她把这一份丝绸之路的通知下发下去,不放心,又说,“这次的考察活动,条件比较艰苦,要求身体素质要好。然后年轻人思维活跃,有想法,尽量让年轻人参加。” 小姑娘领了任务,很快就按照魏召南的意思,把文件下发下去了。 第21章 这几天林晏有些头疼,林晏的表弟陶然要参加艺考培训,暂时住在林晏家里,但是这小崽子白天乖乖去上课,晚上就沉迷在电脑游戏里,收了他的电脑还敢跑去网吧。管不好表弟,林晏深觉自己对不起姑妈。 “起来。”林晏径直掀开了陶然的被子,试图把陶然叫醒,无奈陶然前一晚几乎奋战到黎明,现在和猪也没差别。 林晏只好放弃,自己进厨房煎了三明治,温了牛奶当早饭。 等陶然醒的时候已经过了午饭,林晏提溜着他去洗漱,不许他再赖床。 “我们去哪?”年轻人果然是精力好,熬夜睡了一觉又是精神抖擞。 “艺考只有两个月了,你都准备好了?” “滚瓜烂熟”,陶然自大,觉得艺考完全不是事儿,以自己的水平,中国三大美院就是囊中之物。 林晏嗤笑,学生时代见识浅薄,觉得考纲上的东西就是全部,却不知道山外有山。 林晏带陶然去了市现代艺术馆,馆里正在展出草间弥生的作品。 一进展馆,就进入了无限的波点世界。林晏欣赏不了这种艺术,只觉得怪诞和荒谬,还有浓重的压抑,所以很快就留陶然一个人,自己去了艺术馆顶楼的休闲区。 从艺术馆出来,陶然还意犹未尽,说自己有些想法,想立刻回家创作。林晏无语,本来想带陶然去餐厅吃饭,被陶然催促着只好回家点外卖。 陶然果然一回家就进了自己的卧室,铺开画纸准备画画。 “喂,林晏,我是苏耶,你可以过来Mint酒吧吗?” “什么事?” “魏召南喝醉了,你来接一下他。”苏耶听着对方没有回答,又说“你不来他就只能在酒吧过夜了。” 林晏带着一身夜晚的寒气走入酒吧,一眼就看到了躺在沙发上的魏召南,脸上浮着醉酒的薄红。 苏耶走过来,“没人灌他,自己喝得烂醉如泥,叫他找人来接,他也不说,就打开手机看着你的通讯记录,我就自作主张了。”又说,“我要结婚了,今天是我告别单身的派对。” “恭喜。” “如果他肯给我机会,就不会有这场趴” 林晏没有接话茬。 苏耶又自顾自说下去,“你也别怪他,那段日子他过得很难。考古项目遇到灾害他没能把他教授救出来心里内疚,他父亲又被上面的人针对,家里逼他转业,空降到政府部门很多人不服。顾此失彼,才想和你缓一缓。我看他是后悔了,他一直喜欢你。”苏耶笑起来,“你把他带走吧。” 林晏没有和其他人打招呼,苏耶的未婚夫帮忙把魏召南弄到林晏的车上。 开车回到自己家,这房子两室一厅,客房已经被陶然睡了,林晏只好把魏召南安置在自己房间。林晏心里不舒爽,把魏召南剥了个干净塞进被子里,免得弄脏自己的床,自己就在客厅沙发上凑合一夜。 魏召南早上醒来,睁开眼发现是完全陌生的房间,心里一僵,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检查了一下身上,觉得应该没有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哥!最近还有什么艺术展?”陶然打开林晏的房门,毫无准备地看见一个半裸的陌生人,瞪大了自己的眼睛。然后醒悟过来快速跑到客厅,“哥!那是你的姘头吗?太有型了!” “闭嘴。”林晏走过来,带上门,把陶然关在门外。 “衣服拿去洗了,你先穿我的。” 两人的身材相仿,林晏的衣服穿在魏召南身上也颇合适。 林晏三言两语把情况解释了一下,“吃早饭吗?” 魏召南点点头,林晏就出去给他准备早饭。 魏召南喝了一口牛奶,“我刚刚在你房间里看到了一个箱子。” “什么?”林晏抬起头来。 “里面装着各个博物馆的纪念品,是给我的吗?”魏召南说完盯着林晏看。 林晏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说,“本来。” 魏召南苦笑,“希望有一天你可以送给我。” “你若是想要,现在拿去也可以。” 魏召南摇头。 魏召南刚走,陶然就冒出来。 “哥,你和那人什么关系?” “关你什么事。” “你在上面还是他在上面。” 林晏卷起报纸,敲了一下陶然的脑袋。 陶然缩了一下,“哟,恼羞成怒了,肯定有奸情。下次我们去吃饭看展什么的叫上他呗,我帮舅妈把关。” 林晏不想搭理陶然,拿起车钥匙出门。 路上接到了林母的电话。 挂断电话,林晏靠边停车,点燃一支烟,想着林母的话。然后翻开通讯录,找到宋成蹊的电话,拨打。电话那头一直都是忙音,林晏反复打却始终没有接通。 林晏想着这段时间和宋成蹊的联系只有简单的问候,想着上次宋成蹊告诉自己论文要大修的时候有没有露出一点的悲伤,想着他那么阳光的一个人,以后要怎么办。 狠狠捶了一下方向盘,之前魏召南的事是如此,现在宋成蹊自己也依旧帮不上什么忙。 林晏调转方向盘,开了三个小时的车停在宋成蹊家门口,大门已经被贴上了封条。这是一幢漂亮的小洋楼,很快就会被法院拍卖。 宋成蹊的父亲宋海涉嫌重大经济犯罪,虚□□及职务侵占,判处有期徒刑10年,没收个人全部财产。现在宋海及其妻子畏罪潜逃,窜逃海外。 不久之后,林晏收到一份陌生邮件,是宋成蹊发来的。 林晏,你应该已经听说了我家的事,我回不去了。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我对不起我的名字。国家大义与苟且偷生之间,我选择了苟且偷生。说句很虚伪的话,我若是进去了,我只是罪人,在外面,我还可以戴罪立功。去非洲,去撒哈拉,把我所学用上。上次电话里是骗你的,我的毕业答辩受到了所有教授的好评,说我有天分,可以努力成为大牛,但这么荣耀的事注定是降临不到我身上了。但我也不愿就此颓唐,我不能成为朝霞让人仰望,那就在泥淖里挣扎着开出花。至于你我,从今往后,惟有各自安好。——宋成蹊 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都是浑浑噩噩的,活成了自己的影子,有的人有一腔梦想,却从山崖跌落,再也爬不起来。 自此之后,便是渐行渐远渐无书,林晏再也没有收到宋成蹊一丝半点的消息。 阿尔及利亚,宋成蹊计算完调整轨面高程后的竖曲线半径,确定路基在轨道铺设后的工后沉降达到要求,直起身擦了一把汗,从工地观测点边离开。夜幕降临,不知哪儿传来歌声。 “In my dreams I’m not so far away from home, What am I in a world so far away from home, All my life all the time so far away from home, Without you I’ll be so far away from home.” 眼角滑落一颗眼泪,宋成蹊躺倒在草地上,睁大眼睛看天边的一轮上弦月。 丝绸之路考察活动的人员名单已经确定,林晏作为其中一员到上面开会,会议结束已是下班时间。 “林晏,上次的衣服我已经洗好了。” 林晏便随着魏召南来到停车场。 “上车,先吃晚饭。” 林晏没有拒绝,本来以为魏召南会带他去餐厅吃饭,没想到魏召南径直把他带回了家。 魏召南捧出一束鲜红的玫瑰,“不论你记得与否,六年前的今天是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我欠你一束花。” “已经过去了。” 魏召南苦笑,“可我不想过去。” 林晏不接,魏召南只好先把花放在一边,去准备晚饭。 魏召南浪漫的时候可以很浪漫,林晏差一点就沉醉了,所以魏召南留林晏看碟的时候,林晏默许。 魏召南挑的片子,《霸王别姬》,两个人都不知道已经看过多少遍。但在当下,依然能触动神经。 魏召南在昏暗中搂住林晏,靠近林晏的耳朵,“林晏,我们重新在一起好不好,我不负你,我拿我的所有换你好不好?” 林晏神思恍惚,最初认识魏召南的时候自己二十四,现在已经近三十,而魏召南早已过了而立。时过境迁,对感情的认知早已改变,也完全能理解魏召南当时的做法。但是虽然理解,不可否认的是自己隐隐中一直不能释怀,所以才对魏召南多加苛求。现在自己已与宋成蹊分开,那么…… “我不知道,让我想想。”林晏挫败,思绪很混乱,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魏召南把林晏送回家,一定要他拿走玫瑰花。 林晏只得将花拿回家。 “嗷~~哥,是那个人送的吧,是吧是吧。”陶然跑过来抢过花,又打开垂挂在花束上的卡片,“平生至此,欢喜是你。这照片是你和他吧,是他向你求婚吗?虐死我这只单身狗了,我要不要告诉舅妈啊,他儿子大了留不住啦。” 陶然把卡片上的照片伸过来给林晏看,是在学校掀起轩然大波的那张照片。 “敢告诉我妈就把你扔出去。” “嗷嗷嗷,不告诉不告诉,要过二人世界是吧,我懂的我懂的。”陶然眨巴眨巴眼睛,表情诚恳得不行。 陶然主动找来花瓶,拆开花束,剪枝后插好放在客厅。 过了一会儿又一脸兴味地来问,“下次我看到他,应该叫嫂子还是叫姐夫啊?” 林晏被噎了一下,黑了脸,把陶然赶回自己的房间。 晚上林晏出来倒水喝的时候,听见陶然在房间里打电话,“舅妈,你别担心表哥会孤独终老了。我见到表哥的男朋友了,看上去就很有文化很有教养,今天还送了表哥一大束玫瑰花,可稀罕了。之前一天早上,我还看见他从表哥的房里出来,舅妈你要做好准备,他们看样子快要谈婚论嫁了。” 林晏气倒,一转头就把自己给卖了。林晏狠狠拍了两下房门,威胁里面的人。果然陶然就和对面说:“舅妈,表哥听见我和你说话了,他现在恼羞成怒了,我要是被赶出去你记得帮我,我已经圆满完成你交给我的任务了。” 林晏又拍了两下,“开门!” 陶然乖乖过来开了门口,把门口的大佛迎进去。 “我妈让你来监视我?” 陶然马上小鸡啄米一样点头,“她担心你,早八百年出柜了,也没带个人回家,怕你被人骗了。” “我妈许了你什么好处?” “她答应给我买史明克固体水彩颜料。”陶然找出自己的本命绘画材料给林晏看。 “就这么点东西你就被收买了?没出息。” “你不知道,这颜料画出来的水彩是多么娇媚,比梵高的向日葵还明艳。”陶然鄙视这群不懂绘画材料的人,夏虫不可语冰。 “我给你买六盒,不准再把我的事告诉我妈。” “你说的,不准反悔,反悔是小狗。”陶然从床上跳起来,喜滋滋地给自己嘴巴拉上拉链,这单生意太赚了。 第22章 陶然打小报告的后果很严重,第二天林母就来了电话,说要挑个周末来给林晏打扫卫生,打扫卫生只是借口,林母在家从来没拿过拖把。林晏劝说无果,只得同意。 中午门铃响起,陶然欢快地去开了门。林母带了些鱼干、鱿鱼丝和一些海鲜。 林母把鱿鱼丝零食递给陶然,让他先去外面玩一会儿。陶然左右看了看,乖巧地说自己去图书馆温书。 “你有段时间没回家了。”林母从橱柜里翻出两只马赛克玻璃杯,泡了茶。 林晏赧然,“以后抽空就回去。” 林母摇头,“不是这个,两地这么近,我们过来也方便。以后你爸爸退休了,我们也可以在这里买房定居。我希望你不要把我们排除在你的世界之外,你是我们的儿子,我们希望能参与你的生活。” “嗯。” 林母顿了顿,又说,“你去成蹊家看过了?” 林晏抬起头。 “那孩子时运不好。你之前是和他在一起吧?” 林晏讶然。 “看出来的,每次你在的时候,他眼中就只有你了。”林母叹了一口气,只能说世事无常。“他应该是不会回来了,你要多为自己考虑。” 林晏沉默。 “陶然说在你这看到了你男朋友,晚上叫来一起吃饭吧。” “不是男朋友。” “那就是朋友,叫来吧,我看看。”知子莫若父母,能接受花的,也不是什么普通朋友。 看林母态度坚定,林晏只好妥协。 打电话给魏召南的时候,林晏还有些踟蹰,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这件事。 “晚上来我家吃饭。” “嗯?”魏召南的声音有些疑惑。 “来不来?” “来。” “我妈也在我家。” 那边传来一声轻快的声音,“好”。 “那你准备吧。” “好。” 挂断电话,魏召南的嘴角扬起,压也压不下来,打开衣橱整饬自己。想了想,又打电话给温阑州,问他当年去拜访丈母娘的时候带了什么礼品,在受了一顿嘲笑后收到了答案。魏召南当即回到父母家,问温淑真要一只翡翠镯子。温淑真自然要问做什么用,魏召南告知原委,温淑真愣了会,然后说现在送不合适,太过贵重,拿出了一个珍珠发扣和一条丝绸丝巾,仔细装好。 看着魏召南着急离去,温淑真坐在沙发上,又喜又涩。这么些年了,自己儿子像是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工作上了,寡言少语,了无生趣。因此现在哪怕有一丁点的改变,也是好的。 傍晚魏召南准时敲响了林晏家的门,林晏开门,“你来了。” “嗯。怎么突然让我过来?” “我妈想见你,进来吧。” 林母在厨房里,从冰箱里拿出冷冻的梭子蟹,用刀规则地切好,等它自然化冻,化成晶莹剔透的模样。这是B市的特产,林晏小时候就很喜欢吃,因此每年林母都会在家里备好,当然这也是林母唯一拿手的菜。 林母从厨房里出来,就看见了站在客厅里的魏召南,在看林晏泡茶。 “妈,这是魏召南,我大学时候的老师。” 林母第一眼看到魏召南就觉得满意,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听到林晏的介绍却是惊了一惊,自家儿子真当生猛。 “你去做菜,我和召南聊聊天。” “妈。”林晏不动,觉得以他和魏召南的关系并不适合现在这种场景。 “乖,去。”林母催促。 林晏只好离开客厅。 “召南是大学教授?”林母示意魏召南坐。 “现在在政府部门工作,以前在大学里待过一阵,不是教授,只是讲师。” 林母笑笑,“林晏他爸爸自来都喜欢读书多的,觉得读书多的人明事理,不骄不躁,林晏这方面也随了他。当初他说要去留学,我和他爸都高兴得不行。”林母把茶杯拿起,呷了一口,又说,“林晏一直都是我们的骄傲,但是后来我们发现林晏在感情上和常人不太一样,害怕他会走弯路,又觉得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说到底,我们对他也没有什么要求,只求他自己生活得好罢了,他若是喜欢,我们就支持。但是社会上的人形形色色,稂莠不齐,保不齐他会遇见什么人,栽了跟头。若是有一个人,也像我们一样把他放在心尖上,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说是吧。” 林母把自己的想法直说给了魏召南听,若是想和林晏在一起,只单一条,对林晏好。魏召南自然说是,如此开明的父母,是万里只见一个的。 林母又随意问了问魏召南的工作和家人,不得不说魏召南各方面条件都很好。 “你在政府工作不需要注意一些吗?” “偏见在各行各业都存在,这些偏见更多是影响我们自己的心理,只要我们自己强大,能力突出,实质上的影响是很少的,毕竟哪儿也没有明文规定。” 林母点点头,自从林晏坦诚之后,自己也去了解了一些情况。悲剧的产生,社会的看法是一方面,家庭是一方面,双方个人的意志又是一方面。社会的看法自己是无力改变了,家庭方面自己已经给予了足够的理解和支持,只希望林晏认定的人能够坚定一些。 “阿姨,这是送您的礼物。”魏召南把温淑真准备好的礼盒递给林母。 林母也不推辞,接过来就直接打开了盒子,打开后倒是真心喜欢,“有心了,我很喜欢。” “是我妈准备的,她也很希望能认识您。”魏召南适时将自己母亲的态度传达给林母,果然林母听后,脸色舒展了许多。 “阿姨,我去厨房里帮忙吧,我和林晏在一起的时候都是我做饭。”虽然有些刻意,但魏召南只想在林母面前刷好感。 林母眼角弯起,露出些鱼尾纹,“去吧。” 魏召南便站起来,大步走进厨房。 “你和我妈聊了什么?” “阿姨说只要我对你好,她就同意把你交给我。” 林晏转过头,看到了魏召南隐藏的笑意,林晏一点都不怀疑魏召南能搞定他妈,也不怀疑魏召南的话。 魏召南洗了手,看到流理台上的排骨。 “要做肋排?” 林晏看了一眼,“不做,我不会。” “那怎么买了?” “我妈自己想吃,还想我给她做。” 魏召南拿出手机看了两眼,“有烤箱吗?” “有。”林晏指了指墙壁。 “我来试试,应该行,不行就我们两个在厨房解决掉。” 魏召南把肋排放在案板上剁成了几段,撒上黑胡椒和椒盐,裹上锡纸放进烤箱。等待的时候就帮林晏做别的菜。 “你出去陪阿姨吧,这里我来。”说着便想转头凑近林晏,蓦地又停住,两人都有些恍惚,魏召南当成了以前,林晏也想到了以前。 林晏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不远处看着他忙碌,以前在一起的时候,自己最喜欢靠在他家厨房的门边,看他准备饭菜,有时魏召南会在间隙里讨一个吻,林晏便觉得岁月如歌,此生无憾。如今自己都学会做菜了,他的时光却仿佛停留在了那时。 魏召南把锅里炖好的烧烤酱铺在肋排上,又放进烤箱烤6分钟,拿出来盛在盘子里,看了几眼又点缀上一朵西蓝花。 “可以开饭了。”魏召南对林晏说。 饭桌上,林母说想去灵隐寺,林晏还未答,魏召南便说自己有时间。因此第二天出门,便是林母、林晏、魏召南、陶然一行四人了。 林母在殿外拿了三只香,只对大雄宝殿拜了一拜,便将线香插入炉内。随意逛了逛药师殿、大悲阁和天王殿,又被带去飞来峰下天然形成的溶洞看石造像。 林母随手指了座造像问道:“这是什么?” 林晏看了一眼林母手指方向,脸糊得和面饼似的,“佛教造像。” 林母撇过头,“我当然知道。” 林晏看魏召南一眼,示意魏召南说。 “这龛中的应该是一组西方三圣像,也就是阿弥陀、观世音和大势至菩萨,分别代表无量光明、无量功德、大慈悲和大智慧。他们手上的这姿势叫禅定印,是佛陀进入禅定状态时候结的手印,据说释迦佛在菩提树下禅定的修习成道的时候就是这个姿势。西方三圣像是佛教净土宗所尊崇的题材,我们平时看到电视上动不动就念阿弥陀佛的就是净土宗的人,他们觉得念佛就是一种修行,觉得可以借助到佛陀的本源力量,往生西方极乐净土。” “就念佛?” “对,佛教不同宗派的修行方式很不一样,净土宗就是念佛,禅宗是见性成佛,惠能一支主张顿悟,神秀一支主张渐悟,法相宗呢就是通过分析宇宙万物的形相来得出万物都是不存在的,都是由我们的意识幻化出来的,这一宗派就是西游记里的唐三藏建的了。” 陶然露出星星眼,一脸崇拜的样子。“你知道好多。” 魏召南笑一声,“以前念书的时候看了些零零碎碎的书,况且造像下面还有介绍。” 林晏撇撇嘴,溶洞里乌漆嘛黑的,脸都看不清更别说字了。 魏召南让林母和陶然先走,落在后面和林晏慢慢踱步。 林晏小声地拆台,“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在我妈面前卖弄学识,昨天做功课了?” 被林晏说中,魏召南赧然,转过头去。“待会去三天竺那边吃斋饭怎么样?” “干嘛跑那么远?” “景区里的餐厅难吃还都是人。” 林晏哼一声。 魏召南果然去和林母推销斋饭,纯天然无污染,就是吃完要自己洗碗。陶然好奇,也说要去吃,成功拐了两人转向去了三天竺,林晏没有发言权,只能跟在后面。 吃完饭,林母和陶然都跟不上林魏两人的体力,说要歇歇,魏召南便引他们去看乌龟晒太阳,三天竺这边比灵隐清净了许多,反倒更有名门古刹的森森意境。 魏召南带林晏去看一块石碑,转出院门,来到法镜寺后莲花峰。 一块不起眼的石头,刻着的字却是很喧嚣,合在一起却显得有些随意。 “红楼梦绛珠仙草前的三生石?” “比那更早。” 林晏觑着他,让他说。 “唐代李源和僧人圆观相恋,两个人一同游历蜀州,路中遇见一个孕妇,圆观大惊,说孕妇肚子里的胎儿是他,约定十二年后在天竺寺外相见,然后就消失不见了。李源果然赴约,遇见圆观转世的牧童在唱歌:三生石上旧精魄,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你从哪儿听来的。” “唐人的小说《圆观》,看到的时候就想带你过来了。”魏召南转过身,面向林晏,“我不求三生,只想拿我的半辈子换你的半辈子,赏月吟风,诗酒年华。” 魏召南伸出手,递出一个盒子。 林晏的心猛然提起来,看到魏召南打开盒子,才又放下去,盒子里是一枚小巧的琥珀。 “那年在墨西哥考古发掘的时候在当地买的,本来想着项目一结束就送给你,但是后来发生了太多事。”魏召南的声音有些沉,“泥石流的时候幸而没有弄丢,我不能弄丢了教授,又弄丢了你。” “魏召南,当你醒过来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魏召南恍惚了一阵,而后慢慢说到,“想生命太过脆弱,想你,想以后多珍惜你,。” “为什么阻止我回国?” 魏召南牵牵嘴角,“想让你安心在英国念书,我知道你对考古的热爱一点都不比我少。我的伤很快就能好,而你在去英国之前还在犹豫,犹豫着想为我放弃学业,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林晏的每一条短信他都仔仔细细地看过,看到了他的挣扎,虽然私心里不想分离,但是那是他爱的人,又怎么舍得他折翼呢。 林晏伸出手,把琥珀拿在手里,“我收了。下次想我的时候直接告诉我。” 魏召南嘴角扬起。 第23章 林母走前还在说魏召南的好话,林晏心里以为然,却觉得他太会收买人心。 魏召南发短信问林晏下班了吗,林晏回复在加班。因为窑址的项目迟迟没有报批下来,所以林晏就被临时调去整理考古所发掘出土的文物。 魏召南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林晏仍然在埋头绘制文物器物图。林晏抬起头捏了捏胳膊,便看到了玻璃墙外坐着人。 林晏放下铅笔,“你怎么进来了?” “他们不敢拦我。” 听及此,林晏失笑,想起很久以前自己去找魏召南的时候,便被保安拦在了门外。 “吃饭了吗?给你带了点吃的。” 林晏打开盒子,香气散发出来,犹带着热气,林晏一看就知道是以前学校边的煎饺和鸭锁骨。 林晏本来吃过了食堂的饭菜,但见到这些就觉得饿了。离开Z大四年,这些食物的味道一如往昔。 吃完饭,林晏把手上的文物图画好,便落了门,和魏召南一起走出所里。 两人散步去了附近的沃尔玛,采购完写了地址让超市送上门,提了几罐啤酒来到超市的天台停车场,找了节台阶坐下。 目之所及是一座小山丘,山丘的那边是西湖,有射灯不时打向天空,照出一条条色彩斑斓的光路。 “你现在工作怎么样?”林晏开口问。 “挺好的,最开始的时候不怎么熟悉,下头有些人想看我笑话,但我没让他们得逞。”魏召南露出一个模糊的笑,然后又说:“现在步入正轨,做了些成绩出来,你听说过我们省的婺剧旅游小镇吗?那就是我主持筹建的。这个项目就目前来看很成功,和国内千篇一律的商业旅游古镇的营利模式截然不同。这是一个成功的试点,以后会有更多,每个地区都会有自己的品牌文化项目。” 魏召南将自己的设想告诉林晏,那将是一场文化和经济的盛宴。 在这个夜里,魏召南将自己的打算,自己的未来都一一详尽地描述给林晏,剖开了自己的心,让林晏看到那颗鲜活跳动的心脏。 丝绸之路的考察时间已近,林晏找了些资料,提前向单位告了假。 这次考察因为是考古文博系统内部的活动,所以参与的人大部分都是各博物馆各考古所的研究人员,知识的碰撞让林晏觉得很愉快。 考察活动以西安作为起点,在参观完陕历博和西安博物院后,又北行至北周史君墓和安伽墓,然后出陕西,过甘肃沿着河西走廊一路西行至新疆。 在莫高窟,敦煌研究院的徐志晋同志为他们介绍,“这座第158窟开凿于唐晚期。晚唐局势多变,丝绸之路时通时阻,影响到了敦煌与内地以及西域的文化交流。所以这个时候的敦煌艺术渐渐走向封闭和保守,艺术表现上追摹盛唐风气,但力量显得纤薄,壁画构图严密紧凑,线描丰富变化,色彩淡雅秀丽,和之前我们看到的96窟是完全不同的风格。” 魏召南拉了拉林晏的衣角,示意他看向北壁角落。 林晏不明所以,“涅槃经变图?” 魏召南摇头,“这个人右手拿小刀割自己的左耳,左手举双刀刺胸膛,而这边这个在切自己的鼻子。这是粟特祆教的截耳剺面和锥心割鼻习俗。不是很奇怪吗?在佛教涅槃经变图里出现祆教的习俗?你看这个人手上拿的是不是祆教的纳骨瓮?” 林晏一头雾水,并不清楚祆教的习俗。 徐志晋看有人停在举哀图前,也引大家走过来,描述了一遍魏召南说的图,然后说:“这窟壁画是在9世纪初吐蕃统治晚期绘的,这说明吐蕃占领瓜沙的时候敦煌的粟特人改信佛教,所以出现了原本粟特人信仰的祆教的习俗。” 徐志晋一解释,魏召南便懂了,对林晏小声说:“敦煌壁画的画师主要来自民间,画作自然会带上他们的真实生活印记,所以他们是看到了粟特人在举行佛教仪式上用了他们固有的习俗。” 魏召南看林晏在思索,又说:“丝绸之路基本可以说是粟特人的贸易之路,汉人打通了这条路,但是真正流通的血脉还是粟特人。” 魏召南说得没错,在接下来新疆的高昌、交河、北庭三故城,这种粟特文化印记表现得更为明显。 第二天考察团便离开敦煌进入新疆,宿在吐鲁番市。 魏召南来到林晏宾馆房间,“交河故城,距离这里十公里,去不去?” “去。” 魏召南马上去租了车,租车老板是个热情的人,大力推销自家的帐篷,魏召南心里一动,也顺手租了顶帐篷。 交河故城是诸多的土丘,没有专业讲解魏召南也看不出什么来,不过看介绍说整座城市都是用“减地留墙”的方法造就的,也即是在台地表面上向下挖,挖出中空的建筑,因而墙体基本都是生土。很难想象经过千余年,这些粗制的墙竟还能屹立不倒。 晚上林晏被魏召南强行拉去库木塔格沙漠露营。 魏召南一脚踩下去,半只鞋就陷在了沙里,看了眼走在前面的人,弯下腰拔出自己的鞋,抖落半斤沙,又穿回去,魏召南试过把鞋拿在手里,但却被沙子的热度逼退了。 林晏察觉旁边的人落了后面老远,转过头就看见魏召南在抖沙子,看到他手上拿的鞋,脸上表情皴裂,然后往回走。 “是你说要来沙漠,你还穿皮鞋?” 魏召南的决定完全是一时兴起,现在却有些懊恼。 “就在这里扎营吧?” 魏召南看了一眼身后的城市和面前的苍茫黄沙,不甘心,“再往里走一点”。 林晏只得跟上,看前面的人难得露出一丝狼狈好笑。 又走过几百米,魏召南拔了七八次鞋子。林晏看着前面人的身影,突然就想任性一次,扔掉自己的背包冲过去扑倒魏召南,又一同滚落沙丘,沾了满头满身的黄沙。 林晏把魏召南压在身下捧住他的头,寻到他的唇便吻下去。魏召南摔得七晕八素,感受到唇上的绵软一愣,回神之后心若狂喜,伸手大力把林晏压在自己的胸膛,一使劲让双方的位置倒了个个儿,然后绞住对方的舌头狠狠吮吸,卷走对方的唾液。 林晏咬了一口,淡淡的血腥味充斥在口腔里,却让魏召南的血液更加沸腾。 魏召南抹去林晏嘴角的涎水,看到对方的瞳孔里盛满了自己。 “怎么突然发疯?” “你才发疯,好好的宾馆不睡,跑到沙漠里来。” 魏召南忍不住扯开八颗牙的笑意,胸膛微微震动。魏召南把头靠在林晏的额头上,温热的鼻息卷上他的脸,“我坦白,我有私心,想和你幕天席地。” “你谦谦君子的皮呢?” 魏召南眨眨眼睛,“你都负距离了解过我了,我还要皮干什么。” 林晏被魏召南的厚颜无耻惊到,一掌拍开魏召南,想从地上站起来,却被魏召南大力拉了一把,又跌回地面。 “坐会,不走了。” 林晏发出一声嗤笑,被魏召南捏了捏鼻子。 “看夕阳。”魏召南揽住林晏,一起面向西南,太阳慢慢落下沙丘,光辉却还洒在天边,西边天空一片金黄。 魏召南靠近林晏的脖子,含住耳垂温柔地碾磨,又慢慢侵入耳蜗,一点点舌头舔舐之声也放大到振动心神。 “林晏,我一直在等你,和我在一起。” “嗯。”林晏发出一声颤抖的气音,然后便被压倒在黄沙之上。 晚上,林晏在帐篷里被冻醒,踹了一脚死死抱住自己的魏召南。魏召南猛然转醒,在黑暗中对上一双乌黑的眼。风卷着黄沙打在帐篷布上,又顺着滑落,回归沙漠。 魏召南怀里抱着林晏,恍然有不真实的感觉。伸手摩挲怀里人的脸,才发觉自己的手和对方的脸都是冰凉。 “太冷了。”怀里的人是熟悉的声音,让魏召南确定这是现实,而不是可怜巴巴的回忆或是臆想。 “嗯。” “我们回去吧。” 夜里两点,林晏和魏召南哆嗦着把帐篷收好,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出沙漠,开上车飞驰回温暖的酒店。 魏召南洗过澡躺在林晏的床上,心里想这是最糟糕的一次约会,却也是柳暗花明、峰回路转的一次约会。 确定关系之后,魏召南更黏着林晏,每每缀在考察团的末尾,偷偷给林晏开小灶。 “你不是研究新石器考古方向的吗?怎么这些都知道?”魏召南的讲解毫不亚于专业研究丝绸之路的学者。林晏疑惑自己和魏召南同样是博士毕业,甚至自己在国内接受教育的时间更长,按理说自己应该对国内的文化遗产更为熟悉,然而现实却狠狠嘲笑了他。林晏仔细想了想自己的大学生涯,私心里觉得完全匹配得上学霸这个称号,怎么和魏召南的差距就这么大呢? 魏召南剥了一颗路上买的沙漠果,递到林晏嘴边,林晏伸出舌头卷走果子。 魏召南感受了下指尖的湿意,心情有些好,便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和盘托出。这个考察活动一开始,魏召南就有心让林晏参加,并且提前花了上月时间查阅了丝路研究的几百篇期刊论文,同时还向自己以前较好的丝路研究学者请教,目的就是在这次活动中让林晏艳羡。 林晏咧咧嘴,刚才的不忿转化成了淡淡的暖意。林晏伸手勾住魏召南的一小节手指,魏召南便得寸进尺五指相扣,离前面队伍的人更远些。 “你有想过重回考古文博系统吗?” 一直都在想,魏召南在心里说,但是家里已经为他的婚姻做出退步,若是再换个职业怕是几代人的政治努力都会断在他手里,枷锁太重。 “不想了,现在的工作也挺好。”魏召南笑笑。 过了边境线,就进入了哈萨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塔什干、撒马尔罕和布哈拉都是丝绸之路上的重要城市。 撒马尔罕是个蓝色的国度,这里的古代建筑外壁贴满了撒马尔罕蓝的瓷砖。这种瓷砖的产生是由于中国的制瓷技术随着丝绸之路传进当地,又从古波斯运来了苏麻离青作为瓷砖的着色剂,画上了当地特色的纹饰,所以技术上而言这种撒马尔罕蓝瓷砖的制作方法与元青花是一致的,而现在国内元青花有市无价。 上午考察完雷吉斯坦广场之后,下午就在提拉卡里神学院里听当地的学者介绍本地的多民族混居现状及其历史原因。 从提拉卡里神学院里出来,魏召南推了两辆自行车在林晏面前。 骑车离开景区,穿过城市的大街小巷,有坐在自家门口做手工的老人看一眼过往的行人,也有浓眉大眼的小孩在逼仄的石头路上跑过。 魏召南把车锁在墙角,拉着林晏的手逛当地的集市。一走入集市,便走入了色彩的世界,这在以含蓄为美崇尚素色的国人眼里是一种奇妙的体验。 林晏拿起一块艳丽的中亚传统刺绣(Suzani),“可以弄成挂毯挂在墙壁上做装饰。”Suzani是中国丝绸被粟特人贩往自己的国家康居后融合了本土的纹饰而形成的,只不过传统的丝绸变成了丝绵混纺,这项刺绣技艺现在依然是乌兹别克的女孩从小就要学会的。 贩卖的妇女用蹩脚的英语喋喋不休,“pattern…two side is different…Wedding use, beautiful, good.” 魏召南听到妇女说“wedding use”时就看向林晏,戏谑地说:“据说当地的风俗是儿女结婚时,新娘嫁妆六条,新郎彩礼五条。你想买六条还是五条?” “五条六条怎么够,我们两个人得十条。”说着真的挑了十条让商贩包好。 魏召南笑起来,觉得今日的阳光特别明媚,眼前的场景仿若乌托邦。魏召南主动将林晏买的东西都拎在手里,为林晏一路介绍过去乌兹别克斯坦的工艺品。 林晏一边听耳边魏召南的介绍,一边买了细密画、撒马尔罕蓝瓷盘和一些小工艺品,吃了当地特色的胡萝卜肉饭,又用40戈比买了只大蜜瓜回宾馆。 第24章 前一刻两人还在火车站与考察团的人分别,后一刻魏召南和林晏便坐上了同一辆出租车。 把行李箱放在玄关,林晏摔进沙发。“饿了吗?想吃什么?”魏召南打开冰箱,找到一把黏答答的青菜和一瓶过期的鲜牛奶。 魏召南把青菜和牛奶都扔进垃圾桶,用手机在外送软件上下了新鲜食材的订单,不过二十分钟便送了来。 吃过饭魏召南收拾餐桌,林晏随意转转,在冰箱前看到以前自己送给魏召南的冰箱贴,密密地占据了半扇冰箱门。林晏从冰箱顶上拿下十八骨伞摆件,上面没有一丝灰尘。林晏失笑,自己送的第一份礼物寓意真心不好,但却被他视若珍宝。 林晏扬声对外面的人说,“我在希瓦小镇买的瓷盘可以用来吃沙拉,你把它拿出来放餐桌上吧。” 魏召南果真去扒拉了行李箱,“这算送我的礼物吗?” “算啊,说好了每去一个地方都给你带文创的。” 魏召南走过来,看见林晏手上的东西,凑过去亲了一口,“这个承诺的期限我希望是一辈子。” “好。”林晏把小摆件放回原位,双手搂上魏召南的肩膀。 “今晚?” 林晏伸手勾住了魏召南的皮带,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魏召南一把抱起林晏,撞开卧室的房门,摔进绵软的床。 早上醒来魏召南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转过头看身边人的睡颜。魏召南撩开林晏额上的碎发,又拨了拨他纤长的睫毛,然后捏住林晏的鼻子。 林晏悠悠醒来,眼中还带着茫然。 “宝贝,搬过来和我一起住。”魏召南的声音又轻又柔,勾得人心里痒痒。 林晏凑过去想讨一个吻。 魏召南挡住,“嗯?” 林晏迷茫了一下,“嗯?” 魏召南假装自己已经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扣住林晏的脖子深深地吻下去,直到林晏脸上浮起薄红。 “上班要迟到了。”魏召南带着笑意说。 林晏看了眼时间,皱起眉头。 快速地套回昨日的衣服,魏召南开车送林晏去上班。在考古所门口,魏召南停下车,把路上买的早餐递给林晏,又把人捞过来盖了个章,“不要忘记早上答应我的,今天晚上我就帮你搬家。” 在路上的时候林晏已经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晨起自己答应了什么,想了一路也想明白了,“好。” 林晏下车挥了挥手,然后大步走进所里。 下午魏召南准点下了班,拐去商场买了两条围巾,一条围在自己脖子上,一条装进礼盒里。 魏召南来到林晏家的时候,林晏已经将部分衣服都收拾好了。魏召南把礼盒送给林晏,林晏打开后看了一眼魏召南的脖子,弯起眼睛直接围上了。 在魏召南家住了两周就是年关。林晏回到B市的家中,把自己在中亚买的一堆礼物上贡给自家皇太后。 除夕夜里,魏召南给林晏打电话,“宝贝,你们家一般什么时候走亲戚?” “初二到初六左右,怎么,你也想来吗?”林晏笑道。 “是啊,你们那边的风俗新婿上门是在初几?我想早点把你定走,想见我父母吗?”魏召南的声音不高,恰恰就是情人间的呢喃。 不知什么情绪流往四肢百骸,林晏也低声说:“那你初七来吧。” 魏召南长长地嗯了一声,“宝宝,我好想你。” 林晏听着那声含着口水的“宝宝”,酥麻得让人腿软,抗议,“不要叫我宝宝。”又说,“我也想你,记得穿帅一点,我爸妈都颜控。” “好。” 魏召南天蒙蒙亮就从家里出发,开了三个小时后停在路边给林晏打电话。林晏一夜未睡得安稳,扒拉开窗帘往外看。窗玻璃上挂着霜,雾气朦朦胧胧,他一袭黑衣笔直站在路边。 林晏跑去开了门,魏召南裹挟着一身寒气进来。 不一会儿林父林母早晨散步回来,进门就看见林晏在给魏召南比划。林母轻轻撞了撞林父的胳膊,林父就慢慢走过去。魏召南忙起身,“伯父,伯母。我叫魏召南,是,林晏的爱人。” 林母早已见过,林父在林母的传达下也有心理准备,因此看见人,也并无尴尬。 林父让魏召南陪他下了盘棋,也无意为难魏召南,儿女的事林父看得很开,个人有个人的造化,林晏既然觉得好那便是好。 下完棋,林父让魏召南陪他在院子里晒太阳。林晏假装来送瓜果点心,来了就不走,自己搬了条小脚凳来。林父让魏召南说说自己的经历,魏召南便从大学里开始说起,说自己忤逆了父亲的意思换专业去了考古系,又申请了国外的大学读研读博,说来还是林晏的校友。以前最喜欢世界各地跑,不仅是考古项目有趣,不同民族的风俗也很有意思,就应了那句话,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魏召南又捡了些有意思的考古项目说了说,一次在两河流域考古的时候,考古队在河的西面做清理,每天只往下发掘一两米,盗墓贼闻风而来,在河的东面打盗洞,一天推进三五十米。最后考古队清理到墓室的时候,终于发现了新鲜的盗洞,早一个星期前墓室就被盗墓贼掏空了。 说到这些魏召南的眼中便泛起神采来,和以前他在三尺讲桌上挥斥方遒一模一样,不用细究便能看出深深的眷恋。 林晏听着魏召南以前不曾同人说过的奇特经历,一边剥了几颗夏威夷果,把白白的果肉都放到魏召南面前。 魏召南拿了一颗放在自己掌心里,又把剩下的推回到林晏面前,林晏便不客气地一口全吃了。 林父看见小一辈的互动,半阖了眼,问:“既然这么喜欢,怎么又放弃了?” “家里世代从政,也想我走这条路。他们年纪大了,我为人子,必要让他们安心,如果一直我行我素便是不孝。”魏召南笑了笑,轻轻地揭过,又说起他从政时候的事来,不过语气终有黯然。 林晏把自己的手伸过去,魏召南轻轻握了握又放开。 林父慢悠悠地开口,“我早年学计算机出身,自然就看上了电子商务这一块蛋糕,但那时国内环境不好,做了几次调研也就放弃了。结果你也知道,电子商务发展得迅猛,第一批试水的人基本都赚得盆满钵满。我一直都在后悔,想放弃后来的策展行业转头再去做回电子商务。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只盯着以前现在的路都走不好。” 魏召南身处那个位置,很少有人会来指手画脚,而父母觉得有所亏欠,也不便再说什么。甚至以前的同事朋友大多是学术圈子里的,学术圈的人或多或少总有些清高,觉得理想才是一个人存在的价值,因此都在无意识地助长魏召南对现在工作的不满情绪。现在林父一语道出魏召南心态上的问题,过度沉湎于过去而忘记了人生是在不断前进的,既然做出了选择就不要扭扭捏捏。 魏召南一时惊愕,细想起来才发现确是如此,瓦罐既已摔碎便让它碎在地上,再回去捡碎片已毫无意义。 魏召南豁然开朗,对林父多了几分由心的尊敬。 晚上家中支了牌局,魏召南手气不好,点了几家炮,连林晏暗中给他做手势都没有用,三两下输出去上千。林母赢了大头,心情很好,在牌局上随意地说,“今晚召南留下来吧,这么晚了也不方面回去。”魏召南本也没打算回去,虚心说是。 林母又说:“你是睡客房还是睡林晏那屋?” 林晏接道:“和我一起。” 魏召南便笑盈盈地看向林晏:“那就不麻烦伯母了。” 林母打出一只幺鸡,慢悠悠拖长了声音说哦,“我也没整理客房。” 林父呵呵笑起来,胡了牌说不打了,老年人容易犯困要早点休息,说着就回了房。 魏召南和林晏帮林母收拾掉牌桌,也回了房。 林晏在衣柜里翻出一件宽大的T恤和运动裤扔给魏召南,魏召南接住,“我还需要一条内裤。” 林晏拆出一条新的来,魏召南看了眼,戏谑地说:“好像有点小。” 林晏斜睨着他,“你可以选择不穿。” 魏召南挑了挑眉,转身进入浴室。 过了一会儿,魏召南裹了一身水汽出来,林晏已经靠在床上玩手机。 晏晏:魏召南来我家拜年了。 关山难越:我错过了什么?!感觉跳了一百章!你快把剧情补回来!成蹊小鲜肉呢? 欧阳大帅比:!!!∑(?Д?ノ)ノ你竟然吃回头草!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成蹊他是改邪归正又直回去了吗? 晏晏:成蹊家里出了点事,他以后都不回国了。 关山难越:[惊恐] 欧阳大帅比:[惊恐] 晏晏:剧情就是我还喜欢他,他还喜欢我,就这么简单!不解释! 欧阳大帅比:明天你把他拉出来溜溜,不声不响抢了我们的人,一定要严刑拷打! 关山难越:明天我和苏幕打算去悦榕山庄泡温泉,一起来吧。 晏晏:行,一定去! 魏召南从另一侧翻上床,好奇看了一眼林晏的手机,然后差点笑出声。“晏晏?” “嗯?” “我以为是海晏河清的晏。” “猜错了,我爸说是‘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尤其未央’的晏,但我妈更喜欢‘总角之宴,言笑晏晏’。”林晏面有得色。 “那你猜我叫什么吗?” 林晏摸不着头脑。 “召南也出自《诗经》,召是一个地名,是周朝初年召公姬奭的采邑,在陕西西南一带,念作shao(四声)。南是象形字,你见过青铜钟和青铜镈吧,所以早期的南是乐器和歌的意思。” “魏召(shao)南,确实比魏召(zhao)南有意境一点。曾经有人念对过你的名字吗?” “有”,魏召南看向林晏,“杨之水。” 林晏抱住魏召南的胸膛,“讲讲?” “就是一个因为念对了名字而产生好感的故事。你本科的时候上过他的课吗?他在大学的时候就是那样了,家学渊源,父亲和母亲都是大学中文教授,学了文人那一套风流多情,我那时被他迷住了。”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故事的结局是我的Mr. right从来都不是我的室友,是我的学生。” 林晏偷偷拧了一下魏召南胸膛上的肉。 魏召南抽了一口气,抓住对方作恶的手,放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想知道我里面穿没穿吗?” “不行,我爸妈。” “嘘,轻一点,不要让咱爸妈听见了。” “混蛋,有本事去,去他们面前,叫,叫,爸妈。” “宝宝,叫老师,尊师重教是中华传统美德。” 夜还很长,魏召南关了灯。 第25章 魏召南非常悠闲地在林家待了几日,甚至还回了一趟林晏的老家。那是B市代管的一个小岛,风吹过来都是咸咸的。林晏沿着海堤开车,魏召南就望向窗外,海湾处停满了渔船。 “你以前也出海捕过鱼?” 林晏笑了一声,“没有,我爸那一辈就已经定居在B市了,每年也就过年的时候才会回岛上。小时候很羡慕岛上的小孩没有寒假作业,可以满岛疯玩。” 林晏回忆了一下,又说,“大人们出海回来,会带回来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鱼,有时候他们会拿一条逗我,我就用海水养着,没几天就死了。还有很大的龙虾和螃蟹,你晚上就可以吃到。” 海堤的一侧是海,另一侧是山,蜿蜒盘旋,因此不远的距离,林晏开了好一会儿才到。 沿着小路,旁边开始出现些零星的砖房,爬满了郁郁葱葱的枝蔓,这里一座,那里一座,高低错落,形制不一。路也是窄窄的九曲十八弯,铺着长着苔藓的青石板。这个被荒废的小渔村被赋予了诗意的名字“绿野仙踪”。 “以前叫后头湾,你看这里是一个天然的避风港湾,走两步就能出海,所以在六七十年代是岛上最富裕的一个村。后来岛外面翻天覆地地变化,年轻人想着出去闯荡,这里交通不便,要翻个山才能到,所以渐渐人就搬出去了。不过真正废弃还是因为政府的政策,异地搬迁,所以你看有些房子还是好好的,桌椅都在。” 魏召南跟着踏上一节台阶,看到靠近路的一边,还有警示的牌子。 林晏也看到了,“我一开始还想,这种非自然废弃的房子就这么留在这里,也算是把当时的建筑风貌和生活方式定格住了。但是后来这些藤蔓长起来,我就知道这些房子二十年三十年终会完全归于土地,也就谈不上承载渔村记忆的物质载体了。” “所以要保护历史建筑,即使这些保护措施会破坏文物的原真性,甚至给后来人的识读造成误解。对文物而言,存在是第一位的,而后才能谈真实和客观。” “一座石桥落成,一年之后有一块石板松动,工匠就用一块新石板代替了旧石板,第二年又有石板松动,工匠同样换掉了旧石板。当石桥上的所有石板都换了一遍时,你觉得这座桥还是原先那座桥吗?” “我认为是,重要的是内容,石板只是形式。这座桥的形制风格、背后所包含的文化因素通通都是那个时代的,所以在给这座桥定年的时候,就应该定为始建年代,除非后期的修整改变了原来的形制。这就和人的细胞每天生一批、死一批一样,你还是你。” “但每天的我都不一样,二十年后的我就老了。” “诡辩。”魏召南伸出手,把林晏拉过来,一同坐在礁石上看大海。“即便是老了,我也爱你,爱你独一无二的灵魂。” 林晏看向魏召南,海风拂起额发,“我想和你一起看遍天涯海角。” “我们还有一辈子。” 第26章 番外 林晏在所里接到任务,说之前Y县发现的墓葬已经进入发掘阶段,让林晏去考古工地支援。 魏召南把林晏送上高铁,“过几天我去工地看你?” 林晏阻止,“千万别,那不成领导视察了。” “你在那边两三个月我怎么办?你们下工地又没有休息日。” 林晏沉吟,“还是有的,下雨天就不开工了。” “你唬我呢,下雨天你们还是要在库房整理。” 林晏左右看了眼快速亲了一口,“支持我工作,嗯,回来之后补偿。” 魏召南伸出手,笑着揉了揉林晏的头发,“去吧,带着我那一份一起。” 林晏在Y县的招待所放下行李,径直打了辆车去往考古工地,这次的考古领队还是老熟人吕大临老师。 “来了,过来看看。”吕大临笑着招呼林晏,民工在狭长的甬道间搬运黄土。 “先简单清理,这些画像砖价值很大,到时候都整箱运到实验室检测分析,然后放博物馆展览。” 林晏环顾一圈,在棺木前停下,这不是之前被盗的那个,是相连的另一个完整墓室。 “棺椁里面浇筑了三合土,没有被盗,里面应该有很多丝织品。这里没有开棺条件,里面还可能有水银,等Y县博物馆的场地都备好再整体搬迁异地开棺。” 林晏点头,“棺椁看着是密封的,但这里地下水位高,肯定也渗进去了,丝织品脆弱,搬迁之前先开个口子放水,避免搬运的时候摇晃破坏织物。” 吕大临在棺木上按了按,感受了一下湿意,“你说得对。” 十天后,清理工作已进行了大半,在墓室的角落里清理了一些龙泉窑青瓷和湖田窑青白瓷,并有髹漆剔花的漆器。 另外晴了大半个月终于还是下雨了,开始的时候还是绵绵细雨,后来就下大了些。林晏指挥民工搭了个简易防水的雨棚,从博物馆弄了几台抽水机,彻夜不停地给墓室抽水。 林晏溅了一身泥水回来,看见招待所的前台那儿坐了个熟悉的人。 “下雨了,我就来了。”魏召南转过头,就笑了起来,接过林晏还在滴水的雨伞。 林晏也笑,“嗯,来得正好,今天的事已经做完了。” 林晏褪下湿冷的衣服洗了个热水澡,魏召南把林晏拖过来让他坐在自己怀里,打开吹风机一点一点把林晏的湿发吹干。 空调的热风吹起林晏脸上一抹嫣红,像唐代仕女的面靥。魏召南忍不住抚上去,确实有些暖。 林晏双手按住魏召南的头往下压,魏召南便顺从地俯下身,咬了咬他尤带着湿气的喉结。 空气里满是靡靡的甜意,魏召南打开窗子,让凉风吹一丝进来。 林晏侧躺在床上,一手支着头,声音有些哑,带着事后的慵懒与餍足。“吕老师和这里的地方志研究员已经弄清楚了墓主人的生平,赵伯雲是宋□□第七世孙,曾任苏州县丞,封地就在Y县。根据当地县志,赵伯雲曾经主持修筑了一座桥,现在还在,当地人叫五洞桥,想去看看吗?” 魏召南在床沿弯下身,亲了一口林晏的眼睛,“还有力气?想去就去吧。” 林晏在床上赖了一会儿,穿好衣服。 魏召南向前台借了一把大黑伞,装下两个人也绰绰有余。林晏站在魏召南伞下,慢慢在桥上踱步。 “看出什么了?” “什么也没看出来,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桥。”林晏把自己的手放进魏召南口袋,魏召把自己的手也放进口袋,换一边打伞。 “大概我们两个更像一道风景吧。” 从桥上下来,魏召南买了一杯热咖啡给林晏捂手,“文物之所以珍贵,就是因为时间吧,当时当日并不觉得有什么,但是给它加上一个一千年两千年的时间属性,就会让所有人惊叹,历久弥新啊。” 第二天早上魏召南就离开了,来去匆匆也不过是想见他一面,“我等你回来。” 魏召南走后天也放晴了,林晏继续下工地,墓道里还在一滴一滴往下滴水。 “喂,我下工地呢。”林晏边接电话边往外走,抽水机的声音太响了,信号也不好。 魏召南似乎是问了归期。 林晏心里计算了一下,“大概半个……” 墓道的券顶轰然倒坍,泥土和砖石眨眼间落下来,林晏睁大了眼睛。 电话那头传来轰鸣声,“林晏!林晏!林晏!”魏召南的声音带上恐慌,那边却再无回应。 魏召南再打,却是“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魏召南牢牢攥住手机,另一只手却在颤抖。 魏召南踉跄着走出办公室,一路飞驰到高铁站。 魏召南赶到考古工地,已经完全看不到墓道口在哪,有人站在前面想要阻拦,“里面是文物,不能粗暴地用挖土机开路。” 魏召南冲过去狠狠揍了一拳,眼中狠吝,“挖!人命关天,你们担得起吗!” 魏召南死死地盯住墓口,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控制住自己。 “魏处,您……” “滚!” 救援人员背出一个个人,又被医护人员用担架抬走,有的直接盖上了白布,魏召南觉得自己不能呼吸,像有一只手,狠狠捏住了心脏。 “林晏!”魏召南冲过去,一把拉住林晏的手,林晏却没有给半丝反应,额上还有丝丝血迹。“林晏!” 医护人员狠狠拉开魏召南的手,把林晏小心翼翼地放置到担架上,然后撑开林晏的眼皮看了一眼。 “他……” “活着。” 魏召南一把捂住自己的脸,无声哽咽。 林晏在病床上醒来,头疼欲呕。 魏召南扑过来抱住,林晏抚了抚魏召南的背,忍着恶心说“没事了,没事了。” 魏召南抬起头,看见林晏泛白的脸色有些无措,“医生说你有轻度脑震荡,难受吗?” 林晏摇摇头,露出一个有点难受的笑,“工地塌方的时候正好有一块墓砖砸在了头上,应该是被砸晕了,幸好不是在塌方的正中心。” “林晏,你……” “没事了,这次是我们没做好检查。你知道的,考古出事情的概率很低很低,不要担心。”林晏止住魏召南的话,抓住魏召南的手安慰,“我想喝水,去倒一杯。” 魏召南端了一杯温水,把话说了下去,“你要爱护自己,不然,我会担心,会很难过。”魏召南红了眼圈。 “我保证,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事了。”林晏把魏召南拉向自己,轻轻在唇角碰了一下。 查房的护士走了过来,有些责怪,“怎么醒了也不告诉我们”,魏召南认错。 过了会就有医生过来,检查了一遍,说再观察一个晚上,没事的话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第二天林晏在晨曦中醒来,没看到魏召南,便想自己下地,无意中看见自己的手指,上面套了一枚银白的戒指,无意识露出笑意。 魏召南走进来的时候,就看见林晏坐在床沿,举着一只手满满的高兴。 林晏把手朝向他,“什么时候买的?” “很早以前,本来想等你这次考古发掘结束,但我等不了了。”魏召南把盒子里的另一枚戒指拿出来递给林晏,又把自己的手伸过去,“你愿意吗?” 林晏托住魏召南的手,把戒指套进去,“你素来的仪式感呢,不过我愿意,愿意陪你到地老天荒。” 魏召南本来想吻林晏的额头,但看了一眼纱布,换成了脸颊。“本来是有仪式的,但被你破坏了。” “以后想起来,就只能想起我包纱布的额头和你拉碴的胡子了。”林晏笑了笑。 “这本来就是生活的模样。”魏召南拥住林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