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堡的55天 匿名青花鱼 和他在地堡里共度的55天 狗血。不会很长。 第一章 返乡 在我二十三岁那一年,北部大区的自然人和复制人之间的对抗进入到了白热化阶段。战争的硝烟和阴影笼罩在整个北部,而在南部的和平区里,依旧是歌舞升平的景象。在一场突击战之后,我的家乡枫市终于从复制人的手里回到了人类的统治下,北部的政治领袖在电视新闻里宣布了这个喜讯,并称这是送给所有市民最好的圣诞礼物。 领袖站在枫市市政厅标志性的三角塔楼之前,他的身后排列着那些如同钢铁一样坚韧的军官和士兵。看到这个新闻时我正坐在沙发里吃一块凉掉的枫糖华夫饼,糖浆在我的口腔里散发出一丝丝苦味。在那一瞬间,我决定离开和平区,回到我的家乡去。 我花了不少钱才能够搭上第一班去枫市的飞行器,与我同行的只有我的护理师、如亲姐姐一般的祝愿,而其他人都选择了留在南部。祝愿是个出色的护理师,也是个优秀的助手,在回枫市之前,她就提前帮我处理好了关于老宅的一切事务。 老房子位于枫市著名的枫叶大道上,整体保存得还算完好,哪怕是在复制人的占领初期,也没有遭到过打砸抢烧。我解除了保护房屋的警戒系统,打开了大门上的基因锁。这把锁是我父亲十年前亲手安装上去的,他对我说,这样就只有汤家的后代才可以进入这所老房子。哪怕我们在战争中都死光了,我们的后代依然可以回来,获取关于这个家族的全部秘密。 我父亲不知道的是,在他死后三年,基因武器被大规模应用于战争中,基因密码再也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安全的、最独一无二的序列。 回到枫市的第一个礼拜,我散发出无限的精力和活力,在老房子里跑上跑下,寻找儿时父亲留给我的那些小把戏。一切都充满了乐趣,我开始热衷于逛超市和百货商场,买下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并且把它们布置在我的客厅、我的卧室甚至是浴室里,圣诞节就要来了不是么。就连祝愿都说,已经好多年没有看到我这个健康快活的样子了,看来回家真是一个不错的决定。 电视里说,在今年的圣诞节,枫市市政厅里将举行一场盛大的舞会,既是庆祝这座陷落多年的城市重新回到人类的掌控之下,又是对在突击战中表现卓越军士的嘉奖。能够参与这次舞会的人,都是北部大区的军政要员与商界名流。因为父亲的缘故,我也收到了请柬。 祝愿看到电子请柬的时候,想也没想就丢进了回收箱里,我却要她替我做参加舞会的确认回复。祝愿不理解,她说:“Tom,你的身体不适合在夜里外出活动,这里是北部,你会受不了的。况且,你不是讨厌热闹吗?” 我没有理睬祝愿的劝告,兴致勃勃地把前几天购买的新款西服找了出来。这样昂贵而精致的服饰,也只有在这样的场合穿才不算浪费了。 舞会的安保非常严格,哪怕我出示了邀请函和名片,门口的士兵也把我当做复制人一样检查了三遍。为了确定是否携带任何化学或生物武器,我的西装袖子被他们拉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褶皱。我不高兴地撅起了嘴,就在这时,一股风雪的气味从我身边卷过去,微微的凉意留在我的耳后。高大挺拔的军官大步走到了我的前面,负责安保工作的士兵们立刻停下了手里的工作,向他行礼致意。军官的皮靴发出哗哗的响声,然后飞快地消失在台阶之上。 我不用猜也知道他是谁。这个带领着突击小队击中复制人防御的最薄弱环节、孤身一人深入敌军的英雄,天天在新闻里露脸、被称为军中最可怕的铁刺的男人——李艾罗上校。祝愿告诉我,这个李艾罗现在是军政界的当红炸子鸡,好几个大佬有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所谓的圣诞舞会其实也是他的相亲大会。 我用指头按住耳背后的那一点凉,走进了一楼的大厅之中。 第二章 舞会 虽然是在战时,虽然是在刚刚光复的枫市,依然有那么多并非生存所必需的、惹人开心的东西存在。警戒系统笼罩和保护下的市政大厅里,所有人撤去呼吸屏障和手套,用体温和皮肤的接触表达喜悦和爱慕。扩音器里播放着一首又一首舞曲,都是十年前的曲目,洋溢着和平时期的快乐和不知忧愁。 这让我想起小的时候,那些还在枫市的日子,日日夜夜泡在实验室里的父亲,和永远面色苍白躺在床上的母亲。然而我并不觉得寂寞难受,老房子就是我的乐园。阁楼上的滑绳可以去到后院的树屋,花圃下的地窖可以直通街对面的下水道,从那里爬出来,很快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入邻居家的酒窖。 这一切都终止于战争的开端。母亲终于不再躺在卧室的床上呻吟,她躺进了橡木棺材里,神色与之前并无什么不同。而我则跟随伤心失意的父亲离开了枫市。 李艾罗出现在椭圆形台阶的顶端时,现场响起了热烈欢呼声。他的身材高大英挺,模样也是那种硬朗的、经过命运打磨后的英俊,只是狭长的眼睛让他在某些时刻看起来阴沉而不可琢磨。但只要他愿意对你笑,就可以让你放下一切心里的防备,迷醉在这个帅气男人的荷尔蒙里。 由于处于特殊时期,军方暂时接管了整个市政府,前方指挥官许渊少将和他的夫人跳了开场舞,各路夫人小姐们便立刻塞满了整个舞池。北部最大运输公司老板的女儿莫莉莉挽着李艾罗的胳膊走进了舞池,引发了不少尖叫。我感到有些饿了,便走进了餐厅自助区。一连吃了三个卖相精致的甜品,无一例外都是合成奶油和糖浆的味道。这毕竟还是在前线、在曾经的沦陷区,无论这里举办着多么热闹多么堂皇的舞会,味蕾也会让你品尝出战争的味道。 我开始有点后悔来凑这个热闹了。祝愿给我打来电话,催促我回家。枫市的夜晚温度会达到零下二十几度,并不是我这个常年生活在室内恒温系统中的孱弱身体可以承受的。来接我的司机已经出发,会在二十分钟后准时到达市政厅的左侧门。我再次望了一眼舞池,花蝴蝶似的的莫莉莉已经换了舞伴,闪闪发光的礼服裙飞扬起舞。我吐了吐舌头向祝愿八卦:“我看莫小姐今天也许不能把铁刺上校拿下了,就一只舞的工夫人就从她手里跑掉了。我还是觉得莱耶中将的妹妹更有希望,虽然她长得不如莫小姐美。也不止她们,好多人都想对他投怀送抱吧!” 我一边和祝愿讲电话一边用脚踢着沙发腿,天鹅绒靠垫的短绒毛飞舞在我哈出的白气里。舞会远没有我想象的精彩,我开始感到无聊和困倦,然后随意地向后倒下去。我记得身后是一排长沙发,足够放平我的身体。 意料之中的柔软触感并没有来临,反而是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肩膀,让我的身体和沙发之间撑起四十五度斜角。祝愿大笑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来:“那这个铁刺上校真是艳福不浅。” 紧接着,我被人按着肩膀转了个圈,然后扑进了一个并不柔软、甚至有点坚硬的怀抱里。军装挺括的面料刮在我的脸颊里,我看到他肩膀上的徽章和帽檐下狭长的眼睛。我慌乱地想坐起来,双手不知道按到了他身体的哪个部位,立刻被抓住往上一抬,然后坐直了身体。 李艾罗的嘴角带着一点弧度,眼神深邃无波,他说:“今天晚上对我投怀送抱的,你是第一个。” 我不知道李艾罗什么时候坐到了我身后的沙发里,但估计我和祝愿的谈话已经悉数被他听见了。我对他说了一声抱歉,然后低下头去。祝愿在通讯器里喊着我的名字,我支吾搪塞了几句后匆匆收线。李艾罗还在看我,或者说在研究我,他的目光比铁刺还要锋利。过了良久他才说:“你打算一直坐在我的大腿上吗?”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屁股下的坐垫竟然是李艾罗的大腿。慌乱之中,我的鞋子勾在沙发腿上 ,然后不可挽回地摔了下去。李艾罗或许想捞我一把,但是没来得及,一声沉闷的响声过后,我的脑袋砸在了廊柱上。我想要笑着掩饰尴尬,李艾罗却俯过身来把我从地上拉起来。他微微皱着眉头,伸出手指按在我的额头上。一点湿濡濡的液体挂在我的脑门上,而李艾罗透明的保护手套上留下了一点淡红的、稀薄的血渍。 就算在这样的场合,他也不会放松半点警惕。 “你流血了。”李艾罗毫无感情地说。 我有些迷茫地摇摇头又点点头:“没关系,我体质就是这样,容易受伤,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我弄脏了你的手套,要不要拿下来……” “找人送你回去。你的伤口暴露在室外会很危险。”李艾罗打断了我的话:“你姓什么,Tom?” 他一定是听到了祝愿在通讯器里这么叫我。我说:“我的司机十分钟后就到了,他会送我回去。倒是上校你,最好是快点找个安全的地方换上干净的防护手套。” 李艾罗眯起了眼睛,他说:“你好像很关心我的样子,Tom。” 我把双腿盘起来,极其自然地点了点头:“上校是我们大家的英雄,我当然关心您。要是上校不嫌弃,可以坐我的车。我的司机可是整个枫市技术最娴熟、最了解地形的人,还有……” 我看见李艾罗猛然站了起来,动作如同一头迅捷的豹子,然后我才听到了人群里的尖叫。 “有奸细!有复制人混进来了!” “少将大人遇刺了!” 李艾罗的神色冷酷,手放在腰间。我看着他抽出了自己的皮带,把我的双手绞住。我眨眨眼睛,他已经把我牢牢地捆在了廊柱上。这个男人的军靴发出哗哗的响声,离开之前只留下来冷冰冰的一句话:“你别想骗过我。” 第三章 昏迷 无数的新闻媒体报道了圣诞夜里的那场袭击。 大体上的情形不过是这样。复制人启动了筹谋数年的拔刀计划,夜袭枫市市政厅,参加圣诞舞会的政商名流几乎全部遇难,前线指挥部高层损失超过半数,这对整个北部大区来说是一次致命的打击。在那天夜里,北部大区最闪耀的新星、军中最坚硬的铁刺李艾罗上校也遇袭身亡。他用身躯抵挡住了枪弹,把舞伴莫莉莉女士送进了避难室里。莫莉莉成为了唯一生还的幸存者。 接下来便是两日无穷无尽的轰炸,前线军队节节溃败,枫市又回到了复制人的占领下。到此刻所有人类才明白,所谓的失守不过是复制人的一场阴谋,等待着军方强硬派的自投罗网。人类失守的,并不仅仅是前线的战场,还有自认为坚不可摧的后方和情报系统。 复制人重新接管枫市后,并没有做出任何报复行为。只是电视频道里复制人发言官一成不变的微笑替代了人类的新闻,宣扬着人类的虚伪和复制人的不可战胜。 “说的全是鬼话。幸好那天我提前叫司机去接你了。”祝愿不屑一顾地评价,走到厨房去给我烧热水。我不置可否地耸肩。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不是全是鬼话,但至少有一部分是不正确的。电视里说莫莉莉女士是唯一的生还者,而我还好好地坐在老房子里坐着看电视,只是稍微有些虚弱罢了。 圣诞舞会之后,我受了一些惊吓,加上枫市再度沦陷,刚刚回到故土的欢欣彻底偃旗息鼓了。我不再喜欢出门,每日只在家里摆弄瓶瓶罐罐、花花草草。刚刚经历了夜袭的枫市人烟稀少,家家户户阖门闭户,有钱人家的警戒屏蔽系统彻夜亮着,各种防护用具成了市场上最紧俏的硬通货。市民们惶惶不可终日,不知哪一日基因炸弹会袭击自己的家园。 我知道祝愿希望我回到南方去,但是我不说她也不提。每日午餐过后,我会去二楼的卧室小睡一会儿,然后在一楼的书房里待到天黑。我盼望着夜幕降临,因为只有在黑夜里,我才能去看看他。 在老宅底下数十米深的地堡里,躺着昏迷的铁刺上校李艾罗。他的身量高大,占据了我的一整张床,双脚还不得不露在床沿之外。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李艾罗,安静而又苍白,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病号,不再会用阴郁的眼神打量我,不再会用讥诮的笑容嘲讽我。我伸手抚摸他柔软的头发,撩开被覆盖的前额,露出额头上的伤口。他头部的伤都是圣诞夜里留下的,他身体上的许多伤疤则是经年的战争留下来的。李艾罗的身体底子很好,外伤恢复得很快,只在隔离舱里待了五天。可是人却久久不醒过来,连祝愿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我闭上眼握住他的手,想起那个浑身是血从废墟里冲出来的他,想起他被我和祝愿手忙脚乱放进隔离仓的样子,想起他在舞会上把我捆在廊柱上恶狠狠看我的样子。这让我有一点发热,虽然李艾罗的手冷冰冰,可是我还是觉得被他沾染了一点热。这点热开始在耳后,然后落在脸颊,顺着动脉滑到喉头滑到心口,再滑到脐下三寸。 我拉着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裤链上。我知道自己无可救药了。 事情过后,我伏在他的床边睡了一会儿,然后给祝愿摇铃,又到了要给李艾罗注射的时候。电视里还在滚动播放着圣诞夜袭的后续,只是新闻实在是太不靠谱了。除了我、除了莫莉莉,李艾罗是第三个没有死于拔刀行动的人。可是我却并不确定,他能不能活下来。 第四章 李艾罗醒的那天,一切毫无征兆。我像平常一样为他量过体温,为他擦洗翻身,给他注射营养剂和抗生素。经过十几天的训练,这些工作我现在都可以独自完成。后来回想,他大概是在我给他注射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苏醒的迹象,冰冷的针头扎进血管的痛觉加速了这一进程。淡黄色的液体在针筒里缓缓下降,李艾罗忽然伸手掐住了我的脖子。 李艾罗的声音喑哑,他恶狠狠地说:“你给我注射了什么?!”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说不出来。虽然经过了十几天的昏迷,李艾罗的手臂依然强大有力,几乎把我的喉咙捏碎。我拼命想要发出声音,但是李艾罗并不给我这个机会。他一只手抓着我,另一只手飞快地扯下手臂上的针头,血珠子立刻从血管里涌出来。他用脚掌扣着床尾的雕花栏杆想要一跃而起,却在上半身离开床垫的一刹那摔了回去,我也被他搡开了好几步远。 李艾罗喘着粗气,一字一顿地问:“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是营养剂……” 我趴在地上缓了一阵儿才坐起来,视线正好对着李艾罗下垂的胳膊。我清清嗓子,音色变得和他一样沙哑:“您受伤了,我救了您。” “市政厅呢?其他人呢?”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他残酷的真相:“都炸死了,除了莫莉莉。” 李艾罗阴沉地看着我,他虽然半躺在床上,气场中仍然带着压迫的威势,这大约是常年在军中务事养成的。我知道他不相信我,我干脆爬起来,走到房间的一头去打开电视:“不信您看新闻啊。” 这台十年前的老古董还算争气,微微闪烁几下就开始稳定地输出画面。那些陈词滥调我都听过好几遍了,来来去去无非就是圣诞夜袭的事情,于是专心研究李艾罗的胳膊。针孔处的血迹已经凸成了小小一滩,似乎随时都会滴下去,滴在我雪白的丝绒床垫上,滴在我驼色的长绒地毯上。盯了一会儿我实在是忍不住了,便朝床头走过去。李艾罗明明在认真地看新闻,我的手脚又轻又慢,却被他手里斜掷出来的东西准确无误地贴着面皮擦了过去。我吓得立刻贴墙站住,天灵盖上几厘米挂着营养液针筒。我胆子小不经吓,只觉得立刻手脚都软了,只能指着床头的护理箱小声说:“我是想把您手臂上的血止一止,免得……免得弄脏我的被褥。” 李艾罗面上愕了一愕,似乎是没想到我会这样讲。他的目光在我的脖子上转了一圈,咳嗽一声问:“我……还在枫市?在地下?” 我点头:“是的,还在枫市,在我家的地堡里,我再想不到别的什么地方能比这里安全。” 他又看了一眼新闻画面,枫市的街道上人烟稀少,几乎快成一座死城。基因炸弹的余硝尚未散去,如非必要,人类自然是不肯出门的。他的眉头蹙起,在额头中央折出一道折痕,说:“那我……” 我大声地接过他的话头:“李上校为了救美,被流弹击穿了肩胛骨,又被落石砸伤了头部。所幸是贯穿伤,没有弹片留在体内,不然的话我也救不了您。请上校安心在这里养身体吧,别的事情再急,也只能伤好了再做打算。” “所幸?如今惶惶如丧家之犬,何言所幸?”李艾罗冷冷一笑,索性闭上了眼睛:“我既然落入阁下的手里,也只能是那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了。” 第五章 苏醒 毕竟是刚刚受过重伤的人,饶是像李艾罗这样好强,经过和我的这一番挣扎,也在脸上露出疲怠来。他心中始终警醒,虽是闭着眼也不敢睡,只是作状假寐,手臂上肌肉的线条还紧绷着,连半点也不散漫。我知道他需要时间来消化刚刚的信息,也不忍他强绷着,总是于身体不宜,便稍微收拾了一下护理箱就出去了。 接下来三天我都未曾和李上校说过一句话,总是我来时他便睡了,我走后他才略微活动一下。给他的伤口换药也是选在他熟睡时,我尽量手脚轻柔,不知是我技术太好还是他装得太像,竟一回也没把人弄醒过。 我知道他大抵是强撑着下过床,给他准备的蓝色软毛拖鞋移动过位置,电视也不止一次打开过,不过沦陷之后复制人就掐断了所有的人类频道,除了那些滚动播放的新闻,他没有什么可看的。 自他苏醒之后,就不需要再注射营养剂,我每日都给他准备流食和消炎药送过来,放在他趁手的位置。李艾罗虽然警觉,但是在吃食上却很是放心,每回都把我准备的食物吃得一干二净。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尝试过去开房间的门锁,如果他试过就应该发现,那只是一把普通的、老式的铜锁。 我本来以为,他认定我是拘禁他的恶人,是极不愿意和我交谈也是不打算与我交谈的。今日我去收拾他用过的餐具,顺便查看伤口长势,手指刚刚碰到纱布,他就猛然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深远明亮,与之前恶狠狠看我时大为不同,却更加让我心慌意乱。 李艾罗似乎想要坐起来,我忙避开眼神想去扶他,手指触到衣衫,又怕惹他厌恶生生停下。待靠着枕头坐定后,他费了不少力气,只一直喘气,说:“我虽然受了伤,脑子还没锈掉,之前说的那些并没有错。可是阁下日日来,却总是话都没有一句。” 他愿意心平气和听我说话,我总是很欢喜的。于是便将那日许渊少将遇刺、细作封死大楼的事情讲给他听。我说:“幸好我的司机来得早,找到我的时候空袭还未至。待从大楼东侧出去,炸弹就把整个市政大楼都轰平了。司机虽然开了改装过后的车来,但还是受到一些破坏,险些发动不了,两条人命都丢在那儿。火光冲天之际看见一条血乎乎的人影冲了出来,我想不论是谁都应该施以援手……实在不曾想救下了上校您。” 他用手用力揉着太阳穴,轻轻嗯了一声,好半晌才讲:“我记不清那天的事情了。” 我倒不以为怪:“上校伤到了头部,多休息一段时间,或者可以想得起来。您现在最需要休息,今天听我说了这么多话,想必耗了不少神,还是……” “我想洗澡。”李艾罗突然说。 我轻轻啊了一声,没有回答。李艾罗受伤以来,都是我在替他擦洗身体,他醒后对我怀有敌意,是以连擦洗身体的步骤都被省略去了。房间内虽有厕所,但是却没有任何可供洗浴的设备,他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肯定是受不了身上的味道了。但其实我想告诉李艾罗,他身上的味道一点也不难闻,大部分尽是消毒水和止血伤药的味道、血痂的铁锈味,只有一点点不甚明显的汗味儿,只有靠得很近才会发现。 见我露出为难的表情,他说:“不方便?” 我咬着嘴唇摇头:“现在特殊情况,想从外面运水进来有些困难,地堡中的水都供食用,稍微擦拭身体还可,但是要洗澡就不大够了。而且上校身上还有伤口,就算是身体健康时,水也不敢乱用的。” 他知道我说的有道理,因此没有再多说,只是眼睛垂下去,露出一点失望的神色。我又说:“上校还有什么别的要求,能办到的我尽量办到。” 他思索了一会儿,问起自己的随身物品。我说:“贴身的衣服毁得不成样子,统统被我烧掉了。上校的肩章我保留了下来,消过毒放起来了,您要吗?” 李艾罗不说要也不说不要。他似乎是很劳力了,闭眼喘了一会儿。我在旁边不知是该走开,还是再等他一会儿,等他决定要不要那些小物件儿。正在我下决心准备走开的时候,他又睁开了眼,恰好攫住我的目光。他伸出手来,我以为他是讨水喝,正要与他去拿,却见他用两根手指搭在了我的脖子上。 他的手指温暖,我却打了一个寒颤。他上次勒住我脖子的窒息感还很清晰,清晰到让人喉头发甜。想他同我说了这么些话,却也还是疑心我的。不曾想他的手指却没用力,只是轻轻在我的皮肤上摩挲,指腹上的薄茧弄得颈项处一片酥麻。 我惊惶地向后退开,李艾罗也被我惧怕的样子弄得愣了一下。他说:“我手重,抱歉。你脖子上的痕迹……” 我连忙摇手:“不是,并不是。我天生就这样,稍微磕碰都是要留疤的。上校快快休息吧,休要再想别的事情劳神了。” 第六章 晚餐 那日交谈过后,我因为手边的一些事情,有好几天都没去看过李上校,只是准时送到他的食物和药。再去时已经是四五天之后了,我估摸着这几天过后,他应该可以借助工具下地行走,未免他不便,还顺道带去了一根手杖。这手杖原是我父亲用的,手柄处的小羊皮磨得脏脏旧旧,我在仓库里找了件不穿的皮衣,稍微给他修整了一下。 我开门的动静不小,想必他是听见了的。这回人倒不在床上了,而是盘腿坐在地毯上,脸色也比起之前的惨白多了点血色,面前摊开一张十几年前的旧报纸。看见我走进来,眼皮略微抬了一抬,算作是打招呼。我给他带了一身换洗的衣服,然后把手杖立在门后,走过去看他在看的报纸。 不知道是从那个角落里翻出来的,纸张黄旧发脆,头版上大幅报道着第一座全部使用复制人的污染物处理工厂投入使用,标志着人类彻底从机械劳动和高危行业里解放出来。那个时候的人类何其天真和自大,自以为是万物灵长,便可以把一切都踩在脚下。不过区区几年,人类便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了血的代价。 李艾罗的眼睛匆匆扫过底下一条汤氏制药集团的基因激活剂大获成功的报道,抬起头来看我,说:“你来了。” 我把换洗的衣服放在床上,献宝一样拿出手杖给他:“我看你恢复得不错,给你带了一条手杖,可以自己慢慢走动几步。” 李艾罗声音毫无起伏,并不像是在抱怨:“在这房间里有什么可走的。再说了,我伤的不是腿,用不上。”他用方便的那只手挑了一下衣服,见是一套棉质睡衣,唇角的笑带着讥诮。 我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便讲:“我并不是要锁住你,这地堡不大,你要是想逛一逛,我可以陪你。起先只是因为怕你不顾自己的伤势逞强。” 他淡淡地说,并不是责怪:“我只是有些太无聊了。不知道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干着急罢了。” “外面……”我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双手,叹了口气:“毁得不成样子了。炸弹的烟霾还没散,枫市宛如一座死城。公共医院里面挤满了人,复制人和自然人全部都挤在一起,也没有办法分辨身份了。好一点的是在病发之前就死掉,拖着死不掉的才可怜。我去了地面一趟,外面已经断水断电了,也不知道房子外面的警戒系统能撑多久。我知道上校心里着急,但是再着急也需先养好伤,才能谋定而后动。前线军伤亡惨重,估计短期内不会再踏足枫市了。” 说完这些令人沮丧的消息,我又对李艾罗说一点值得高兴的事情:“上次上校不是说想要沐浴吗?我想办法从地面运了安全的水下来,不多,省一点可能够用两次。地底下只有煤炉,刚刚烧起来,等会吃过饭就可以洗了。” 我打开门,第一次向李艾罗展示地堡的全貌。地堡深埋地下,其实是一个百来平的椭圆形腔体,中间横贯着一道弧形的走廊,分布四间卧室。走廊两头有通向更深处地下的石阶,正中央是一间带有壁炉和柔软沙发的起居室,起居室左边是餐厅和厨房,右边通往浴室和仓库。 我疑心李上校并不要我搀扶,于是慢慢地走在他前面,几十级台阶走了约摸十几分钟,入座的时候可以看见他额头上的一层薄汗。餐厅里有我准备好的晚餐,食材都是圣诞之前的囤货。压缩燕麦片用水和蜂蜜冲开,吞拿鱼罐头配上消化饼干,冷冻过的牛排和鹰嘴豆堆在一个盘子里,这是我现在能够拿出的最好的食物。 我拿起刀叉准备开动,李艾罗则抱着手臂看我,他说:“我没有餐具。” 我解释说:“你的手臂不方便,牛排我来帮你切好。” 李艾罗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最终还是拿起了一次性塑料汤勺,在麦片碗里搅了一下,然后放进嘴里。看着他轻轻地皱眉,我说:“这些合成食物,上校大概吃不惯吧?不过暂时就只能吃这些了,至少要到一个月后、基因炸弹的污染散得差不多以后。” 李艾罗的脸色变了一下,但他很快掩饰过去,轻轻地摇头:“我在执行任务的时候,连掺着砂石的动物营养剂都吃过,这样的晚餐对我们一线军人来说,已经很奢侈了。”虽然这样说,但他还是尝了一口麦片就把勺子放下了,干脆直接用手拿饼干去蘸吞拿鱼酱。我把切好的牛排递给李艾罗,随口问:“上校不喜欢甜食?” “嗯。”李艾罗咽下口里的食物:“小时候喜欢,弄得蛀了三颗牙,长大就不吃甜食了。” 我笑了:“我与上校正好相反。我小时候不爱吃甜食,在学校念书的时候,课间的点心总是分给别人,情愿饿着肚子回家。后来越长大反而越喜欢。” 李艾罗很快习惯了左手拿餐具,继续用他的勺子吃牛排:“阁下在哪里读书?在枫市吗?” 我切牛排的动作顿了一拍,然后无所谓地说:“我只念了两年书,是在枫市的存惠学校。” “那我们是校友。”李艾罗来了点兴致:“你是哪一期?” 我咧开嘴笑:“我是六四期的。没想到李上校也是枫市人。” “我只是在枫市住过一段时间而已。”李艾罗摇头,同时计算着:“那差不多是你入学那年秋天,我就离开学校了。” “嗯。”我点点头:“我和上校应该没有见过。” 李艾罗又问:“不知道学校现在怎么样了?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去过了。本来是打算圣诞之后抽空去探望一下老师,没想到……” “学校总归是还在的吧?不过听说是被复制人占用了,老师们也被遣散了。”我思索着:“这是光复之前的事情,后面我不就清楚了。” 李艾罗从我的口气里听出一点不确定,他试探着说:“阁下也不是一直住在枫市吧?能够出席圣诞舞会的人里面,我实在是想不出哪一位像阁下这样年轻。如果阁下是近期才回到枫市的,我倒是能想到几个人选。” 我吃的差不多了,便放下手中的餐具,双手平放在膝盖上,说:“我是替别人去凑热闹的。” 第七章 星期五 晚餐结束之后,我和李艾罗在起居室里坐一会儿消食。他坐下去的一刹那,脸上露出夸张和享受的表情:“这沙发可不像十几年的老东西,太软太新了。” 沙发的确是在圣诞之前才添置的家具,是我十分喜欢的品牌。我笑着走到角落里,打开了一台老式的录放机,一段熟悉的音乐缓慢而富有节奏地流了出来。我拍拍这个灰色的老家伙:“它可是货真价实的老东西,比我年纪还大。” 轻柔的前奏、轻快的鼓点、悠扬的萨克斯风,嗓音沙哑的女歌手Ali唱着《last Friday》。这是她被曝光吸食大麻后在戒毒所里创作的作品,也是她复出后第一张也是最后一张专辑的主打歌。歌曲里藏着不问世事的快乐,虽然歌手本人已经千疮百孔,并且在三个月以后自杀离世了。 回到枫市的第二天,我就把她的这张专辑灌录进了录放机。 李艾罗注意到了我的手,他说:“你平时都不带防护手套,就算是要接触我的伤口。” 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然后若无其事地插进裤袋里:“我刚刚不是说过了嘛,出去了一趟,所以要做保护措施。现在外边什么样子,上校从电视新闻里应该看得一清二楚。” Ali唱着歌,歌词含混不清。 last Friday,we're getting back together,staring at each other。 我看着李艾罗,他却不看我。 “我虽然不是枫市人,但曾经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不短的一段时间。”李艾罗说:“我父亲的任职地一直在变,我总是在不停地转学,只在枫市过上了一段稳定的生活,我母亲甚至做主在枫市买了一栋房子。我头一回能叫出班上所有同学的名字,闲暇时参加了学生会,还认识了不少其他年级的学生。我母亲和邻居的关系非常好,她的烘焙技艺高超,这是能快速融入当地主妇们的关键。我对这座城市是有感情的。” 我的身体随着音乐的节奏摆动:“我明白。” we're living in a happy world,sounds like a lie once you said。 “我对这座城市是有感情的。”李艾罗重复道:“我不想它变成人间炼狱,可是他却因为我反复被轰炸。这叫不叫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我明白李艾罗说的是什么。我说:“上校是坚定的主战派,并且在对敌中多次立下奇功,如果说我是复制人,肯定也是第一个对付您。” 李艾罗微微抬了抬下巴,讽刺地笑:“这也不足以让他们花费数年埋下暗桩针对我一个人。” “令尊大人的铁腕也的确给复制人带来了许多麻烦。”我说:“您是他唯一的儿子,整个拔刀行动的目标就只是您,其他的所有人、包括枫市,都只是陪葬品。” “陪葬品?”李艾罗玩味地拉长了音调:“阁下倒是对时局看得很清楚。只不过我想问,阁下是如何得知我和我父亲的关系?我从出生就随母姓,从不和父亲同时出现在任何公共场合,我们之间的关系在北区军方都算尚未公开的秘密,阁下是如何得知的呢?” 幸好李艾罗并没有拿出咄咄逼问的架势,依旧架势懒散,这让我快速镇定下来。我说:“只是一种猜测。您舍身救了莫莉莉,她的父亲和那一位的关系人尽皆知。还有,在您的通讯器上有五星徽标,这不是一个上校有资格拥有的。所以我斗胆猜测了您和那一位的关系,看起来好像猜对了。” “其实,上校您不用这样试探或者说考察我。在我面前,您可以敞开心扉,我可以对一切保密,也绝对保证您的安全。您是北区的铁刺上校,是所有枫市市民的英雄,我以能够帮助您为荣。请接受一个普通市民的崇拜和援助。” 音乐还在持续地响着,李艾罗笑了几声:“我真是想不起,到底谁家生出了阁下这么一位聪明伶俐的公子了。这歌叫last Friday,不晓得她唱的是上个星期五还是最后一个星期五。今天也是星期五吗?” “是的。”我低头算了一下,说:“一月十二号,星期五。” “十八天了。”他叹口气,调整了一下姿势试图站起来:“麻烦阁下来对我伸出援手吧,我需要沐浴。” 第八章 邪念 小小的浴室里水汽蒸腾,给所有的光滑平面上都蒙上一层白雾。 落地的穿衣镜被蒙上了一层雾,贴墙砖发亮的釉面被蒙上了一层雾,光洁的大理石洗漱台面被蒙上了一层雾,我的眼珠子也被蒙上了一层雾。雾气里李艾罗变成了一个模糊的意象,像无数次在我梦中出现的那样,模糊、漂亮却又一触即破。 他坐在浴缸的边沿儿上,手指勾住浴袍的带子。从那个绕来绕去的、不知道怎么系上的衣结里,探出修长的手指。 李艾罗身上的这件睡袍是我亲手给他穿上的。那个时候他刚刚脱离生命危险,从隔离仓转移出来。 我用手抚摸过他浴袍下的身体,知道他的肌肉有多么饱满、腰腹有多么健硕、线条又多么优美。哪怕在他奄奄一息的时刻,他的肉体都堪称一件完美的艺术品。而后背和大腿上的伤疤,都是无关紧要的点缀。 他睡了太久,头发长得有些长了,低头的时候会盖住半只眼睛。我深吸一口气,手按住门把手想要退出去,却听见李艾罗喊我:“Tom,等一等。” 我停下来回头看他,他冲我抱歉地笑:“我的伤口不能沾水,一只胳膊也使不上力气,恐怕一个人不方便,还要麻烦你才行。” 我有些没听明白:“上校是要我帮你洗吗?” 李艾罗终于解开了浴袍的带子,并且将它抽了出来,扔在地上。他一只脚踩进浴缸试水温,另一条腿弓起来。我可以清楚看到他的耻毛,慌忙别过眼去,脸顿时烧了起来。 浴室的温度实在是太高了。 他说:“要麻烦阁下帮忙递东西。如果可以的话,能帮我搓背吗?”说罢他彻底把浴袍脱了下来,伸手递给我,然后整个人坐进了浴缸里去。热水浸过周身的时候,他发出一声舒服的呻吟,这声音差点让我魂飞魄散。 我把他的浴袍揉成一团抱在胸前,侧身站着不看他,咬着嘴唇说:“上校小心伤口,要不要我给您找一顶浴帽,把头上的伤口包住?还有肩膀上了,我这里还有隔离膜……” “不用。”他的声音懒洋洋的:“我泡一会儿。” 可能是环境太令人放松,李艾罗竟然开始和我闲聊。他说:“你看起来非常瘦,像个小鸡仔一样,你有多重?” “我177公分,体重有55公斤,并不算很轻。只是看起来瘦,我骨头很重的。”我反驳他。 李艾罗笑了:“55公斤还不算轻?你大约只有我手底下那些兵的一半重。我们在前线跑的这些人,身体都是用铁堆出来的。” 这个我倒是知道,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 他继续说:“我小时候也跟你似的,看起来一阵风都能吹倒。我爹嫌我体质弱,把我丢到军队里面混了一阵儿,没想到就这么开战了。你知道吗?我原本的打算是成为一个摇滚歌手。好不好笑?” 我觉得一点也不好笑,和平年代的梦想总是很美好的,现在想起来又太遥远:“我从小身体不好,只上过两年学,其余时候父亲都是请家庭教师回来教我。我没什么玩伴儿,但是却淘气得很,磕磕碰碰、断手断脚都是家常便饭,弄得家里人很头疼。后来我家对面搬来一个很酷的大哥哥,会戴着墨镜弹电吉他唱歌,我只有听他唱歌的时候才能安静一会儿。我家花圃下的地窖可以一直通到街对面的下水道,我常常从那里偷跑出去,找邻居大哥哥玩。我当时的梦想是一直当大哥哥的小跟班,和他一起组乐队,我后来还专门去学了贝斯。” “是吗?”李艾罗听起来很感兴趣:“那你们后来组成乐队了吗?” 我摇摇头:“没有。我父亲不同意我的不务正业。我和父亲闹了一场,生了一场大病,后来就搬走了,再没见过那个邻居大哥哥。” 李艾罗有些感慨:“看来咱俩算是同病相怜。Tom,帮我拿一下沐浴露。” 我有些走神,李艾罗叫我两三遍我才听见。我从洗漱台上拿了沐浴露,背着身体递给他。李艾罗说:“你走近一点,我够不着。” 我依旧是背对着倒退两步,地砖上的水渍让我走路打滑,下意识想伸手抓住些什么,被李艾罗的手牢牢地抬住了胳膊。我终于站稳了,把沐浴露递过去。李艾罗却不接,他说:“你为什么总是用背对着我?害怕还是害羞?像个小姑娘一样,耳朵都红了。” “那是因为浴室里太热了!”我毫无底气地反驳,扭扭捏捏地转过身体。李艾罗正盯着我看,眼睛里含着微薄的笑意:“不害羞就转过来,不要总是背对我。” 我觉得不自在,想要力争我并不是害羞或者害怕。我说:“你的身体我早就看过了,你昏迷的时候,我每天都给你擦洗身体,我还……我还给你插过尿管!” 李艾罗往上坐了一点,整个上半身都露出水面:“都看过了啊。那你觉得怎么样?” “啊……啊,什么怎么样?”我的心脏在腔子里猛跳,想要挣脱肉身的囚牢。 浴室里四面八方都是他,倒影里,雾气里,眼睛总也躲不过去。我的那处可耻地有了动静,被我用浴袍紧紧地压住。是的,我在圣诞舞会上第一眼见到李上校起,就无耻地肖想着他,肖想他的热情,肖想他的坚硬。这黏糊糊、湿漉漉的邪念在我脑中盘旋,游走到肿胀的器官里,游走到四肢百骸去。 我抿紧了嘴唇,看着李艾罗转过去,向我露出宽阔结实的背部,向我露出枪林弹雨的伤痕。我挤压出沐浴露,将那些湿滑的乳白色液体涂在他的背上。隔着防护手套,李上校的体温传过来,在我的身体里流淌,加热我的血液,烧毁我的大脑,然后变成更高的热度传回去,我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李艾罗忽然越过肩膀抓住我上下移动的手:“你发烧了?” 我惊得连忙要后退,挣不过他的腕力,再一用力,防护手套被整个扯了下来。李艾罗转回来,吃惊地看着我:“你的手受伤了?” 防护手套上沾着一点粘乎乎的血,自然瞒不过敏锐的上校大人。我退了一步,将手藏在背后,飞快地说:“就一点儿。手套没破,上校不要担心。” 李艾罗显然不相信。他哗的一声从水里站起来,跨过浴缸向我走过来。他抓住我的手想要查看伤势,水打湿了我的衬衫和裤子。我像是只傻掉的鹅,只会呆愣愣地一动不动。我的双手手心里的伤口还没完全结痂,又或者是跟李艾罗挣扎的时候又裂开了,水、沐浴液泡泡和血混在一起,看起来颜色淡薄。 “我在外面受的伤,还没过七天观察期,你不要碰……”我挣扎着要把手抽回来。 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我只想赶快逃开。 第九章 执行者 我落荒而逃,全然不去想李艾罗被我扔在了浴室里。他受过重伤,行动并不方便,他的衣服都湿了,换洗的也不在手边,他该休息了,他该吃药了,他需要照顾。 这所有的一切我都没去想,只是飞快地冲进了我的卧室。房间里的温度比浴室低,水分蒸发也带来凉意,我略微唤回一些神智,颓然地坐倒在床上。 只要我闭上眼睛,就能想起李艾罗缓缓靠过来的胸膛,他伸着脖子,抓着我的手腕,热气在我耳边徘徊,令我迷醉也令我清醒。他说:“昏迷的时候,我也不是全无意识。” 他竟然一直有知觉。那他一定知道我曾抓着他的手自渎,知道我刻意把体液留在他的胸腹上,然后再慢慢抹开擦去。他一定听过我情难自禁的喘息,感受过我最无耻的欲望。这让我恨不得去死。 他说这句话,到底是戏谑还是试探?我早该明白,他是个心如钢铁的军人,不会无端端说起了小时候的事情。我按住发痛的太阳穴,在床上打了一个滚儿,把头埋进被子里,埋住那些要把我大脑炸毁的念头。吊灯在我的头顶发出柔和的光线,透过我的指缝射下来,让轮廓的边缘变得透明,让我的思绪变得恍惚。我的意念放弃了反抗,身体陷入了昏睡。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还是十几岁时的模样,母亲还未去世。她穿着华贵的丝绸睡袍,水滴一样的钻石耳环轻轻晃动,轻声叫我Tommy,说要给我织一顶绒线帽子作为圣诞礼物。她问我喜欢绛紫色还是大红色,两个我都不喜欢。我已经拥有好几顶这样的绒线帽子了,大大的绒毛球,中间绣着我的名字Tommy。 我对母亲说,今年不想要绒线帽子作为圣诞礼物了,朋友们总是笑话我,说我看起来像个女孩子。母亲的表情变得很难过,她终日卧床,绒线帽子是她能够提供的唯一母爱。她说但是Tommy,你没有朋友啊。 我反驳她,妈妈,我是有朋友的。 她淡漠地看着我,你的朋友在哪里?他叫什么名字? 我张开嘴,发不出声音。我知道我是有朋友的,他捡石头丢那些叫我小妞儿的大孩子,他弹吉他给我听,他把我从下水道的出口里拉出来,他摘下墨镜对我笑。我们约好在花园里碰头,一起去参加音乐节。 我为什么想不起他的名字? 母亲大笑起来,被褥里涌出泉水一样的鲜血,哗啦啦流到我的脚边。她叫喊着一句话,我捂住耳朵不肯听,却还是如跗骨之蛆一样钻进我的耳朵。 他是假的!他是假的!是假的啊! “他是真的!” 我大喊一声,猛地睁开眼。强烈的光线射进来,我抬手盖住眼睛,酸痛感袭遍全身。三秒钟之后我神智归位,意识到那只是一个梦。我觉得冷,又觉得累,喉咙里火辣辣,眼睛里酸胀胀。地堡里无日无夜,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放下手,我去摸怀里的通讯器,却摸了一个空。 “什么是真的?” 我使劲挪动身体,偏过一个超过90度的角度,才看到声音的来源。李艾罗窝在略微显小的单人沙发里,面色也并不是很好。他换上了新的棉质睡衣,上衣的扣子并没与全部扣上,因此露出一小片胸部的皮肤,也露出包裹伤口的敷贴和纱布。他的嘴巴里叼着一小节铅笔头,手里拿着几张旧报纸,正翻到填字游戏的版面上。 我有气无力地回答:“做了一个噩梦。” “你是不是在找这个?”李艾罗晃了晃手里巴掌大的黑匣子,那是个通讯器,是李艾罗的通讯器。因为地堡里没有通讯信号,我一直拿它做钟表用。 只要一说话嗓子就如刀割一样疼,我艰难地说:“就是想看看时间。它本来就是上校的东西,刚好物归原主。” 李艾罗说:“没有信号,定位芯片好像也烧坏了,跟一块砖头没什么两样。你要看时间吗?一月十三日,星期六,下午一点零九分,拔刀行动之后的第19天。” “你生病了。”他又说。 我当然知道自己生病了,我从小就体弱,生病是家常便饭,我早就习惯了。只是,我现在病得也未免太不是时候了。我了解自己的身体情况,也不准备咬牙逞能,更不想听李艾罗提起昨晚的事情。我想吃药,最好是能再睡一觉。 我嘱咐他:“药就在你的房间里,床头柜底下有个药箱,绿色瓶子和白色瓶子各两片,每天一次。伤口换药的话你得等我好一点了……” 李艾罗打断我:“我知道,你每次都从床头柜里掏东西,我看见了。” “吃的东西在……” “我从餐厅的壁橱里找到了速冻水饺和樱桃罐头,看起来还能吃。” 他站起来,靠拢来,温柔地注视着我,他的眼睛比吊灯的光更叫令我炫目。他说:“你该吃点药了。” “这里没有我要吃的药。” “哪里有?”他用手抚摸我的额头:“我去帮你拿。” “不……不用。” “要通知你的朋友吗?在舞会上我听见你和她打电话。” “我的朋友她……她不在这里。” 李艾罗的温柔让我有一种快要窒息的痛苦。我如同待宰的羔羊,战战兢兢又自暴自弃。我知道他必然要说些什么,让我感到不快和难堪。 他的目光在我的身上流连了许久,然后站起来,神情变得精明和沉稳:“我的头部受伤,忘记了一些事情。我说你和司机把我运送过来的,他人呢?” “他去世了,他不在这里,这里只有你跟我。” “整个舞会只有你一个人毫发无损地逃脱了。” “还有莫莉莉。”我觉得头痛欲裂,眼皮重重地耷拉下来:“也不是毫发无损。我的手……” “那是新伤。”李艾罗眯起眼睛,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这是一个藏在地下十几米深的地堡,没有日夜,没有通讯信号,只有我和他。哪怕是现在的他,也是高大的、有力量的,我软弱地躺在床上,如同一只蚂蚱。 “你救了我,你熟练地给我治伤,你知道我和我父亲的关系,你知道我才是拔刀行动的真正目标,你毁掉了我的通讯器,不肯给我睡衣以外任何衣服,你甚至从来不害怕感染、不带手套,你还有那种奇怪的癖好——” 我痛苦地捂上眼睛,听着他来审判我。 “所以,这个地堡里正在进行的一切才是真正的拔刀行动吧?你才是最后的执行者。” 第十章 不受欢迎的孩子 听完李艾罗一连串的质问,我竟然松了一口气。 他说我有那种“奇怪的癖好”,实在是用词温和。在战争开始之前的几十年里,人类的生育率就已经下降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用复制人来代替生产力已经非常流行,不论人权主义者还是伦理道德捍卫人士如何互相争辩攻讦,这已经成为不可避免的社会趋势。从那个时候起,一些原本风气开放的小国家率先将同性婚姻列入了法律禁止的行列,以保证自然人类血统和基因能够得到天然的延续。后来战争开始,为了与复制人抗衡,人口成为更加重要的筹码,诚然平权主义者争得脸红脖子粗大声斥责这是历史的倒退,同性恋者又再一次无可避免地被钉死在命运的十字架上。 当种族的生存繁衍受到威胁时,一切都必须为它让步。 我是一个同性恋者,这不仅仅是“奇怪的癖好”那么简单。李艾罗认定我是蓄意囚禁他的敌人,那么我的那些行为就是来自敌人的侮辱。他嘴上说着温和的言辞,表情却极端地厌恶。我动了动嘴唇,没有为自己辩驳,也无法为自己辩驳。 他用睡袍带子把我的双手绑在了床头的铁栏杆上,绑我的时候也尽量避免了身体接触。不久之前我还曾看他解开这带子,心中无限遐想。风水轮流转,我本不该如此大意的。 李艾罗说:“没想到你的身体竟然这么弱,我原本只是想试探你,没想到……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还是在等你的同伙来救你?” 我想要摇摇头,可我的大脑针扎般痛。我对上他的眼睛:“没有同伙,也没有人来救我。我从没打算害你,信不信随便。” 说完我就闭上了眼睛,打算不论怎样都一言不发。我没有什么可说的,我只想熬过现在。我的心脏本来该硬如磐石,可是这几天的相处、寥寥的几次谈话竟然让我又充满了不实际的幻想。他还在耳边质问着什么,可我一句也听不清楚,我看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眼神也越来越冷,可我陷在自己的晕眩里,根本拔不出去。 他拉着我的胳膊把我提了起来。我自然觉得痛,不过这痛感和其他的痛没什么两样,也不至于让我更难承受。或许我是叫了几声,我看见李艾罗的眉头紧紧地皱起来,大概是嫌我聒噪难听。 小时候父亲也嫌我聒噪烦人,于是总是躲在实验室里捣鼓瓶瓶罐罐,好避开我这个他必须面对的麻烦。母亲常年卧病,父亲也禁止我去吵她。她有精神时会让叶阿姨叫我去她床边,问一问我这几天都学了些什么,花圃里开了哪些花。叶阿姨总是对我说,我们宁宁要乖一点啊,这样先生太太才会喜欢。 我一直在学习如何讨人喜欢。母亲喜欢我顺从,父亲喜欢我安静,我通通都做到了,可还是讨不了他们的欢心。我五岁生日那年,原本早就说好了一起庆祝,可是母亲风湿犯了下不了床,父亲有一个重要的会议,一整天都不在家。我一个人守在餐桌旁,蜡烛都烧光了,最后变成一团蜡。 那天到很晚我都不肯去睡觉。叶阿姨抱着我上楼,把我放进小床里。我问叶阿姨,是不是不论我变得多么乖巧,父亲母亲都不会喜欢我。她摸着我的头发,啰啰嗦嗦地讲话:“太太身体不好,她也不想的,宁宁不要怪她呀。先生……先生太忙了,他是喜欢我们宁宁的。” “可是爸爸重来没有抱过我。” “我们宁宁出生的时候,是很小很白的一团,那个时候先生就抱你了呀。他笨手笨脚的,却又小心得不得了。先生把你抱给我,说他不会抱小娃娃,怕把你弄坏了。我们宁宁是先生的珍宝啊,他不是不喜欢你,他是太喜欢了,不知道该如何对你。” 叶阿姨安慰了我,可我还是心存疑惑,直到有一天我知道了真相,明白这一世父亲不可能爱我,就彻底地放任自流起来。我不再做那个讨人喜欢的乖小孩,上房揭瓦、下河捞鱼,没有什么我没干过的。我气走了三个家庭教师和四个保姆,只有叶阿姨能让我安静一会儿。后来叶阿姨因为年纪太大辞职不干,我就彻底无法无天了。 从七岁我就知道,我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而十三岁那年,我发现我是一个变态。 第十一章 邻居 在我十二岁生日前一天,气象报道说明日会有暴雨。天上有密密匝匝的云,有的深有的浅,全部都是暗沉沉的灰色,树枝在无声地跳起折枝舞,街道上没有人。司机一早就出发去接探亲的叶阿姨了,老陈在指挥着人加固门窗,朵力急急忙忙冲上露台去收衣服,她是个小个子的女人,床单几乎把她整个人都裹住。 我上楼的时候,听到了母亲屋内传出来的呻吟,她受着病痛的折磨,并且把折磨传达给屋内的每一个人。我在她的房门前稍作停留,然后大步冲上了阁楼。我用力打开阁楼的窗户,风呼呼的刮进来,让我睁不开眼睛。我感觉自己像一片羽毛那么轻,很快就要随风归去。我吊在滑绳上,手脚并用沿着老杉树的枝干爬到树屋上去。这事情我得心应手,只是大风稍微添加了一点难度,差点让我掉下去。 一场虚惊之后,我爬进了树屋,翻看查理给我的连环画。查理是我家雇佣的园丁,一个十九岁的小伙子,休学当园丁挣学费。他长得好看,也十分博学,很快成为了除叶阿姨之外我最喜欢的人。他经常给我带一些旧连环画册,有时候还神神秘秘地拿出那种东西。 其实他的行为也不能算是荼毒儿童,因为两年之后,北部大区出台婚姻法修正案,人类的法定婚龄被降低到十四岁。然而女人高耸的胸脯和饱满的大腿并不会让我感到什么多余的快乐和兴奋,我很快就对那些情节简单到令人发指的画册失去了兴趣。查理对我竖起大拇指,说我是他见过最淡定的男孩子,将来必成大器。我那个时候并不知道查理是什么意思,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就已经确认自己是一个同性恋者了。 街上传来一阵汽车的轰鸣,我立刻探出头去望。然而并非是去接叶阿姨的汽车回来了,因为大风天的缘故,她不得不推迟从老家回来的行程。我有些失望,看着那一辆纯黑色的轿车停在街对面的停车坪上,两个穿着一模一样风衣的男人簇拥着一个个头稍矮的男孩儿跑进去。 我听老陈说过,一个月前街对面搬来了一户神秘的大人物,男主人来去匆匆,从不在屋前停留。他们家的帮佣都身板强壮、姿势笔挺,裤腰里面似乎藏着枪。前几天街尾许老太太养的猫走丢了,过了几天被人发现尸体丢在垃圾桶里,据说就是不小心闯进了对面的院子。我有着旺盛的精力和旺盛的好奇心,叶阿姨不在,所有人都在忙碌着,我刚好可以一探究竟。 我从树屋上滑下来,跑进院前的暖室里。那是查理照料的地方,他今天不在,就成了我的地盘。花圃的暖房里有地窖,地窖里面有一口深井,早就没有水了,老陈说这里本来是用做储存食物的地方。从我记事起,井里从来没有存放过任何食物,只有一些铲子和铁锹之类的工具。 我摇着滑轮坐在大铁桶里降下去,井底都是淤泥,上面铺满了枯草。井壁上有个被淤泥糊住的大洞,不久前被查理清理了出来。大洞一条废弃不用的下水道,直接连接到街对面的院子里。如果沿着阴湿的通道往前爬,不用多久就可以看到一条向上的圆形通道,石壁上嵌着一排铁栏杆,从这里爬上去,就到了邻居家的后院。 通道的更深处没有光线,不知通往何处。我问过查理,查理的探索也没有去过那么深。他说,下水道的尽头或许是枫市城外的凌河,冬天的时候河面结上厚厚的冰,那里驻扎着复制人的军队。 我不以为意,知道他是在吓唬我。最近这一段时间,流行用复制人来吓唬不听话的小孩子。 就在一个月前,枫市发生了一件大新闻。一个名叫艾琳的复制人保姆残忍地杀害了她主人家九岁的男孩儿。她把他从腹部剖开,剥下整张人皮订在地下室的墙壁上,内脏被放进低温料理机,配上芦笋和酱汁,据说被男主人吃掉了一大半。这件事情掀起了轩然大波,反对复制人的社团和政治家借此大做文章,不少家庭纷纷解雇了自己的复制人帮佣,对于复制人的厌恶和恐惧在人类社会里迅速发酵。而掌握复制人买卖的资本家们不得不反复陈述复制人商品的安全性。 这次事件后来被叫做“bloody Irene”。谁也不知道这名名叫艾琳的复制人为什么要对一个九岁的小孩子下如此毒手,作为一个复制人,她拥有的是从人类从业者里遴选出来的最优秀基因,在复制人工厂里进行胚胎培育,装瓶和移植。发育成胎儿之后,她们进入水培车间,然后在营养液里长大。在营养液的滋润下,复制人成长速度非常惊人,仅仅四年就可以长成人类二十岁的样子。她们从成为胚胎开始,就注定了接下来一生的命运。四年的成长期中,只学习和职业有关的技能,然后经验收合格之后放行,成为各行各业的从业者。“bloody Irene”事件发生之后,复制人工厂里拥有同样基因序列的艾琳们全部被销毁,而那些已经上市走入千家万户的艾琳们,则面临着被安乐死的命运。 一小部分不甘心诚服于命运的复制人纷纷出走反抗,整个北部大区一连爆发了好几起流血事件。战争开始之后,“bloody Irene”事件被视作复制人觉醒的开始,也是人类和复制人战争的前奏。只是这些激烈而残忍的真相,当时的人们并不知情,所有媒体难得一致缄口,让人类暂且活在温柔的谎言里,多一日是一日。 那个时候,站在地下通道里的我并没有想太多,我只是想去领居家的院子里瞧一瞧。我顺着铁栏杆往上爬,用力顶开锈迹斑斑的铁盖子,然后带着满身泥污爬了出来。我站在柔软的草地上,还没来得及仔细看一眼周遭,就听到冷冰冰的声音:“什么动静!” 我吓了一跳,大致扫了一眼周遭,决定向房子后面跑。皮靴踩在草地上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近,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几乎是飞一样扑进了别墅后面的一排平房。房子没锁门,我匆匆跑下楼梯,一排排木质圆桶陈列在架子上,角落里还有几个空木桶。我来不及多想,跳进一个木桶里藏了起来。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呼吸声也是可以大得可怕的。我听到一连串下楼的脚步声,还有拉开枪栓的动静,我抱住自己的膝盖,想起母亲那灰败的脸色。我也就快要和她一样了吧?不知道父亲会不会难过,叶阿姨肯定会难过的。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我忽然听到一个少年人的声音,他应该已经过了变声期,比我的声音要低沉不少。他好像十分不耐烦:“你们在干什么?我说过不要随随便便把枪掏出来!会吓到钉钉的!” “少爷!我们听到院子里有动静,有可能是……” “是我。钉钉又跑了,我在追它。” “可是.……” “好了好了,都出去吧,你们在这里,钉钉是不会出来的。” 好一阵之后,那些围绕着的声音渐渐远去。木桶被咚咚咚敲了三声,我听见那个少年说:“出来吧,他们都走了。” 我待在木桶里不肯动,其实是被吓得僵住了。他探过头来望我,脸上带着嘲笑的表情:“你简直比钉钉胆子更小。”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他的皮肤很白,穿着一件一样白的连帽衫,带着一顶红白相间的棒球帽,棒球帽中间有一个心形图案,上面印着“存惠”两个字。 我仰着脑袋,决定表现得勇敢一点:“钉钉是谁?” “是我养的仓鼠。” 他竟然说我的胆子比老鼠还不如,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我。我噌的一声站起来,大声抗议:“我不是胆小鬼!” 他皱起眉头,伸手捂住我的嘴巴:“你声音小点,他们一直在巡逻。想变成那只猫吗?” 我想起了老陈说过的许太太的猫,果真是他们干的。我有点气愤,愤怒地看着他。他松开手,有些嫌弃地把手在裤子上擦了擦,说:“想活命的话跟我走,我送你出去。” 他带着我躲开了巡逻的保镖,替我搬开下水道的盖子。我抓着铁栏杆爬进洞里,他说:“不要再干这种事情,我会找人把这个下水道封起来。” 我在洞里往上看,背景是圆形的阴沉的天,风很大,他占据了视线的大部分。我想起母亲给我织的那些绒线帽子,问他:“你的名字叫存惠吗?” 他扯了一下帽子,笑了:“存惠是我学校的名字,我叫Allen。” 第十二章 一定会还给你的 我从花圃里钻出来的时候,暴雨顷然而至。一道闪电骤然劈下来,吓得我一个趔趄。门房间里的老陈发现了在泥里打滚的我,冲出来把我拎了回去。我受了惊吓又淋了雨,狠狠地病了一场。那段时间我烧得迷迷糊糊,只晓得叶阿姨一直抱着我哭,叹息着叫我小可怜。等我病好了,已经入秋了。 枫市的秋天也是很冷的,叶阿姨给我穿上厚厚的高领毛衣,带上绒线帽子。社区活动室里正在举行一场义卖活动,用来帮助一些可怜的失业者。母亲几乎很少外出,父亲忙着将他的实验成果产业化,只有叶阿姨带着我去参加。 母亲叫叶阿姨拿出了一套家里从不使用的薄胎瓷器,我把查理给我的连环画册扎成捆抱在怀里。刚刚进门就有几位我认得脸却叫不出名字的太太来逗我,一边掐我的脸蛋儿一边让我夸我长得 可爱。好不容易从魔抓中挣脱出来,叶阿姨已经不见了,不知道藏在哪个角落里和她的姐妹们聊天。聊来聊去,话题从家长里短聊到了艾琳杀人事件。在家里,这些话题都是禁止谈论的,我竖起耳朵听得津津有味。 “阿松,你不是说你已经戒烟了吗?怎么越抽越厉害。” “琳琳姐,得过且过吧!你看现在这个形式,不被资本家压榨死,就会被自己的帮佣杀死,我抽一两支烟怎么了?” “咳,瞎说!我们这个社区可是全人类社区!从没听说谁家雇佣复制人的。” “那个小孩儿真惨啊!爹妈也惨。” “谁说不是呢。要是我们家阿胖被那样杀死了,我肯定会疯的!” “那不一样!你们家阿胖是一只贵宾而已。你看许太太多宝贝她们家猫啊,没了不也就没了啊。” “对啊,Miss lin 说得对。人和狗、和猫还是不一样。那家的男主人,可不是疯了嘛!” “那些复制人真是太可恨了!” “我听我警察厅的朋友说,那个艾琳还没抓到。” “哪个艾琳?” “杀人的那个艾琳啊!” “我的天!” “真是想不明白,我们在这里给失业者义卖,为什么还要造复制人出来跟人类抢工作。可笑啊!” “阿松,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清洁工、废物回收这样的工作你要做吗?” “我们不做,那些失业者还不做吗?都到了需要被救济的地步了,就该有点自知之明吧。不能因为天生是废物就不对社会做贡献了吧?” “琳琳姐,你听听看阿松说的是什么话。” 我并不能完全听懂他们讲话,只是觉得热闹。手里的画册虽不算重,可抱久了还是觉得手酸。我找了块空着的桌台,把画册扔了上去。 “这些画册也是卖的吧?” 声音有一点耳熟,我抬起头,他眨了一下眼睛:“是你啊,小屁孩儿。” 是那个Allen。他今天没有戴棒球帽,露出圆圆的,留着寸头的脑袋,两片薄薄的耳朵,看起来很精神也很好看。他胳膊上挂着一个半透明的朔料袋,里面是方形的花花绿绿的东西,很像查理给我的那种画册。 我说:“我有名字,我不叫小屁孩儿。” 他看一眼我的帽子,点头:“Tommy?” 我的脸一下红了,全世界只有母亲会喊我Tommy,用她虚弱而软糯的口音,像喊一只奶猫。我把帽子摘下来抓在手里:“不,我叫汤宁。峨峨汤汤的汤,宁静致远的宁。” “是峨峨汤(shang)汤吧?” “反正是同一个字。” 他唔了一声,不置可否,开始翻看我的那堆画册。翻到底下都是查理给我的那些暴露的美女画册,Allen皱起了眉头,问我:“你从哪里偷来的?” 我已经给他留下了胆小鬼的印象,断然不能再落下小偷的臭名。我说:“不,这些都是我的。” “你喜欢看这些?”Allen还想问什么来着,看见旁边有人过来,迅速把画册都兜拢到一起,说:“都卖给我吧。” 我对价钱没有概念,他问我多少钱我就随口说一百块。他很快掏出一张崭新的票子递给我,然后把所有画册都划拉到他的塑料袋里去。他转身要走,我连忙叫住他:“你就把东西都拿走了?” “我付钱了。”Allen迷惑地看着我:“你反悔了?” “这是义卖,东西是不能拿走的。不管是钱还是物品,最后都是要捐出去的。”我体谅他是新搬来的,给他解释义卖的规矩。 Allen的唇角翘起来,好像在笑,仔细看又没有:“可是被大人们知道你看这种东西,可是会挨揍的。” 我坚决不信。父亲是没空揍我的,母亲也没精力来管束我,顶多是叶阿姨会教训我两句,她也舍不得打我。见我如此冥顽不灵,Allen开始循循善诱:“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拿走几本画册都不行吗?” 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救命之恩的话,几本画册真的是微不足道,我欠他的还很多。他看我沉默不语,以为我还在犹豫,便有些不耐烦:“你这个小屁孩儿,怎么婆婆妈妈的。” “救命的恩情……”我挺起胸膛对他说:“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第十三章 逃脱计划 “你清醒一点。” 我想我应该是在李艾罗的拷问中晕了过去,又被他一杯凉水泼醒。他的狭长的眼睛里带着很坚硬的光,很冷静的愤怒。因为要清理头部伤口的原因,他的头发都被我剃光了,现在只长出来青皮似的一层,圆圆的、饱满的一颗脑袋。 我想我大概又是流露出了什么痴傻的表情,李艾罗脸上闪过厌恶,却很快压住了。他翻过我的房间了,东西很乱,几件衣服胡乱扔在床尾,都是我的尺码,对他来说小了一点。眼角余光中,我看到衣柜被移开了,藏在墙壁上的保险柜也被发现了。 我的保险箱里有一把枪,一些药品和几块金饼,显然都不是李上校想找的东西。冰冷的枪管抵住我的太阳穴,他说:“我可以毫不费力地杀了你。” “是。”我咬紧牙关,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冷。我早就不是那个胆小鬼汤宁了。 “如果不供出你的同伙,你就对我没有什么价值了。”李艾罗将枪管狠狠地往前送,好像要把我的头颅穿破。 我摇头,这动作使我感到晕眩:“不,上校大人。在你没有安全离开枫市之前,我就是最有价值的筹码。” “咳咳,我对您没有恶意。如果我真的是拔刀行动的一部分,那我早就该把您交给复制人,然后舒舒服服地去南方过冬了!” “是啊,我也好奇,你在等什么呢?”李艾罗冷冰冰地说:“要我相信你没有恶意,你就该让我离开,而不是把我锁在房间里,像养宠物一样。” 我苦涩地笑:“现在让你离开?上校大人,就算是你没有受伤的情况下,也不可能靠自己离开现在的枫市。除非……” “哈。”李艾罗猛地掐住我的脖子,把我从床上拖起来。我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只能摔倒在地毯上。他说:“你是觉得在枫市还有前线军的潜伏者,想从我口中知道他们的消息?他们全部死光了,都死在圣诞夜里了!是不是觉得我没有价值了呢?!” 我像一条死狗一样趴在地上,只看得到李艾罗的脚。他穿着一双蓝色的软毛拖鞋,脚背很白,青色的血管纹路明显,并不像身体其他部分那样经过阳光的淬炼变成了蜜色。 他说:“我想起来了。” 我的心脏蓦地收缩,听到不知何处传来的轰鸣声。他想起来什么了?我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想听下去。 李艾罗说:“那天在舞会上,我就觉得你不对劲儿。你说你是枫市人,但并不在被邀之列,谁给你的请柬?” 他并不需要我的回答,继续说下去:“这些都不重要,你只要肯出钱,也许有人会帮你弄到一张。我觉得你十分可疑,跟你说话的时候就出事了。” 许渊少将被一枪爆头,死的干脆利落。 我明白了,他是记起了舞会上的事情。我想笑,却剧烈地咳嗽起来。 “前线军里面有奸细,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我冲进舞池之前,用皮带把你栓了起来……”李艾罗的声音远了一点:“你来告诉我,你是怎么逃脱的?你计划这一切……花了多久?” 我闭上眼,好像又闻到皮肉烧焦的味道,连天的火光烧进我脑子里。 李艾罗把我留在自助区的廊柱旁边,他背影消失的一刹那,我就从嘴巴里吐出刀片,它粘在我的上颚里,差点把我的舌头割伤。割断皮带花了两三分钟时间,我站起来,用力拔下皮带扣塞进裤袋里。 舞池里一片混乱,我轻而易举地穿过人流,溜进了大楼左侧廊厅,廊厅的尽头是控制室和配电间。等李艾罗反应过来,他应该会第一时间让人来这里拉下电闸,关闭所有进出口,不让任何一个可能的奸细溜掉。破坏东侧门的控制装置只需要不到一分钟,我重新回到大厅的时候,发生了夜里的第一次爆炸。一枚小型炸弹在舞池正中央被引爆,我看到被扎端的胳膊和腿飞上天花板。 混乱的呼救声中夹杂哀嚎。市政厅大楼地下建有避难通道,用作军方的撤退部署。但是那并不足以拯救整个舞会上的人,如果我是李艾罗,我也会有所取舍。许渊少将已经遇刺,那么李艾罗现在的头号保护对象应该是他的夫人或者莱耶上将的妹妹。混乱和哀恸之中,穿着高跟鞋的女人们走到地下通道的入口,大约需要两到三分钟。可是,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李艾罗是个强硬的男人,当他扛着一位小姐出现在楼梯口时,只花了一分五十秒。他几乎是把人摔下了楼梯,他说:“一直往下跑,看见门就用我给你的ID卡,不要想别的。” 然后他转身按下电梯的开门键。这种情况下不能使用电梯是常识,可是他太快了,我没办法拦住他。电梯开始上行的时候,所有的照明灯闪了一闪,然后全部断电了,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就在那个时候,发生了第二次爆炸。 炸弹炸毁了大半个电梯井,也把电梯门全部炸开。气流和火焰冲出来的时候,李艾罗紧紧抓住了门框。他受伤了,咕噜噜从电梯里滚了出来,我看不清楚,却准确无误地摸到了他。我把他扶起来,他声音嘶哑地吼:“林城呢?他负责今天的安保工作!联络指挥部!” 我一言不发,架着李艾罗往东面走。当李艾罗发现不对劲的时候,还有别的人发现了不对劲。李艾罗厉声呵斥我,我只当全然听不到,脚步越来越快,一切都到了极限。东侧门离我们只有不到五十米,我的司机正开着改装后的装甲车在等我们。离最后爆炸的时间还有三分钟,我必须成功。 “靠!东侧门控制装置坏了!门没关上!” “封锁!外部封锁!” “不要等了!立即引爆!” 轰隆的巨响声过后,市政厅彻底化成一片火海。 第十四章 我是谁? 我是谁?这大概是我遇到过最多的问题。 幼时听到这个问题,只晓得回答我的名字。再大一些又逐渐明白,提问的人或许更在意我的社会关系。我是汤博士的独生子,是母亲乖顺的Tommy,是Allen的小跟班,是长得像女孩子的“小妞”,唯独不是我自己。再后来战争爆发,我随父亲搬到了南部大区,这个问题又总是提醒我,一个失去故乡的流浪者不知该停在哪里。 我厌烦了这个问题,我不再问自己这个问题,可它不愿意放过我,见过我的每一张脸,有善意的有好奇的也有恶意的,仍旧是在一遍遍重复着:“你是谁?” 我喜欢无云的天空,喜欢没有气味的花朵,我喜欢纸页泛黄的旧书,我喜欢节奏强烈的音乐。可这一切都不构成我,没有人有耐心知道。可能叶阿姨是唯一的例外,但在离开枫市之后不久,她被确诊为阿兹海默症。叶阿姨不认得我了,总把我错认为别的人,间或还是要问我,你是谁。 李艾罗居高临下地俯视我、质问我:“你到底是谁?” 我疯狂地喘气,拼命地咳嗽。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因为连自己也不能形容和描述。一些暖热的液体从口腔里流出来,我伸手抹开,手掌根一片暗红,像母亲床单的颜色。 “阁下处心积虑把我从拔刀行动中救下来,总不会只是为了那点性癖吧?要是痴迷强壮的男人,你有很多便宜实惠的选择。说吧,把真相说出来,我留你一条命。” “你姓什么?”李艾罗轻轻拍拍我的脸颊,眼睛却没看我:“在舞会上就问过你这个问题。当时我想,等舞会结束,一定要找人好好查一查,没想到没这个机会了。” 我被李艾罗翻过来,像一条鱼濒死的鱼样仰面朝上,嘴巴里的液体回流到喉管处,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我只能用手不停地敲地板,奋力想要侧过去。李艾罗踩住我的大腿不让我乱动,说:“你不肯说,那我来替你说。” “这个地堡看起来……至少是十来年前修建的,拥有者在战前就颇具财力。你说你是本地人,还在存惠学校上过两年学,并且比我晚两期。那个时候还没有搬迁离开枫市的巨贾名流……数量很是有限的。” 我想要把身体弓起来,以此来减轻一些疼痛,但是李艾罗紧紧地踩着我,不给我一点喘息的机会。我想我有可能真的会死,大概死后我就不用回答我是谁这个问题了吧。 “这里面的设备和用具,要么是十分老旧,要么是刚刚添置,你应该回来的时间也并不长,不会早于媒体报道我停留在枫市的时间。找得到的印刷品就只有一些老报纸,日期也是断断续续的,乍一看没什么特别。” “但是——”李艾罗的声音转回来,又离我非常近了:“都放在一起看,我发现了一点联系。所有留存的报纸上,或多或少都有和某个制药集团沾边的新闻。” 他把脚拿开,在我面前蹲下来,摆弄着几只针剂,那是我藏在保险箱里的药品。他说:“我翻过垃圾箱,你给我用的药,也都是这个集团生产的,包括你放在保险箱里的这些——” “——这些没有标签也不知道做什么用途的药剂,都有那个制药集团的logo。”李艾罗拿起一支一次性注射器,像是在仔细观看使用说明一样:“我一睁开眼,就看到你在给我注射,你说那个是营养剂。我相信你,因为我恢复得非常快,比我以往受伤恢复起来都快。” “要是我把这些药剂全部兑在一起,给你静脉注射的话,会怎么样?”李艾罗声音森森的,还有敲破安瓿瓶瓶口的清脆响声混在一起,让我觉得不寒而栗。冰冷的针头像毒蛇的牙齿,贴在我的皮肤上,随时准备穿破组织、吐出毒液。我惊恐地挣扎起来,好多好多的记忆欺山赶海而来。我并不怕痛,可是我害怕无处可藏的痛苦。我不顾一切扭动身体,李艾罗还在敲打我,他问我是谁。 “不行、不行……”我拼命地喊,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不知道有没有发出声音。我摸到了床,一只胳膊勾在床腿上,杂乱无章地踢打着。李艾罗抓住我的腿,用膝盖顶住我的下身,轻而易举就能制服我。他手里用力,挣扎中“哗”的一声扯烂了我的裤腰。 布料撕裂的声音使我耳鸣。我没有力气了,只能慢慢地闭上眼睛。只要回答问题,就可以结束痛苦是不是?那我是谁呢?他希望我是谁呢? “我是……”世界似乎变灰了一点,又或许是灯变暗了一点:“我是、是汤氏制药的……” 一点微凉的触感停在我的小腹上,停在我暴露出来的纹身图案上。周遭顿时都寂静了。 “你是汤宁。”我听到他的声音,朦朦胧胧、不甚清晰:“峨峨汤汤的汤,宁静致远的宁。” 第十五章 Nothingland 我没有力气用手捂住面孔,也不能把自己缩小起藏起来。我迎着李艾罗迟疑和不确定的目光,我明白他心里的疑惑。他一定是在想,当年那个小屁孩儿汤宁,怎么变成了现在的鬼样子。 李艾罗扔掉了注射器,把我扶上床,扯过被子给我盖上。 “我没想到是你。”李艾罗抱歉地说:“我……算了,你还是先休息一会儿吧,抱歉。” 很快传来脚步远离的声音。我没有去确认他是不是真的走开了,身体像被包在一团火里,只有小腹上微凉的触感还停在那里。 我的身体上有一个丑丑的纹身。一行英文字母,Nothingland。它太丑了,我从来羞于示人。Nothingland是一个乐队的名字,或者说是一个本来应该存在的乐队的名字。 十二岁那年冬天,在我的强烈要求和不再闯祸的保证下,父亲终于同意不再给我请家庭教师,答应送我去存惠学校念书。我在十三岁那年的春天入学,终于成为了一名普通的学生。我在学校里和同桌小邱成为了朋友,我们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仍然有同学笑话我皮肤太白、嘴唇太红。最喜欢的科目是历史,最讨厌的是体育,不喜欢课间供应的甜点,但是食堂后边小木屋的披萨非常好吃。 但是我一次都没有碰见过Allen,我的救命恩人。 后来再见面还是在家中,Allen跟着他的母亲李太太带着苹果派来拜访邻居,恰巧那天父亲在家中,与她攀谈了一会儿。父亲对李太太说,汤宁如今也是存惠学校的一名学生,希望Allen能在学校里多照看他一下。 李太太热情又热心,立即决定要Allen每天带着我一起上学放学。从那天开始,我们做起了同伴,但是Allen似乎并不喜欢。他神情冷淡,几乎不跟我交谈,大部分时间都在车上睡觉,我在旁边发呆。车停在离学校八百米远的地方,我们各自下车各自上学,晚上也是一样。不知道什么原因使他表现得如此讨厌我,我百思不得其解。我问过叶阿姨,叶阿姨说,讨厌一个人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但是我们宁宁这么乖,没有人会讨厌的。 虽然我什么也不说,但如同地下工作者接头一般的行为还是被同桌发现了。他惊讶又惊喜,大呼:“汤宁!你竟然和阿罗学长是邻居,还一起上学!天呐!” 从同桌口中我才第一次得知,原来Allen的大名叫做李艾罗,是存惠学校的风云学长。他是学校棒球队最出色的四分卫,又弹得一手好吉他,文艺演出的压轴永远是他的弹唱节目,拥有一大帮子迷妹迷弟粉丝。怪不得Allen对我如此冷淡,原来是大明星面对小粉丝的一贯态度。 我也有我的傲气,他既然不愿离多搭理我,我也不做上杆子的追星族。上车时我目不斜视,就当只有我一个乘客。他出于礼貌跟我打招呼的话,我也礼貌地回应他。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变化太明显,他破天荒主动跟我说话了。 “小鬼,最近你的脸很臭。被老师教训了?” 我摇头。 他又猜:“被同学欺负了?” 我摸了摸膝盖,没说话。今天下课我去卫生间,被一个高年级的男生堵在隔间里,让我叫两声给他听。我不知道叫两声能带来什么趣味,但也直觉不是什么友善的行为。我坚决不从,还和他打了一架。我的膝盖蹭破了,手腕上有几块淤青,好在脸上并没有伤。 Allen伸手来抓我的裤管,他动作太快,我没有反应过来。他看着我膝盖上的伤,皱起眉头:“谁干的?” 我仍旧不说话。他没有追问。过了一会儿问我:“你喜欢摇滚吗?我搞到一个底下乐队的演出票,送你一张吧。” 我不喜欢摇滚,也没听说过那个底下乐队,但我欣然地接受了那张票。后来Allen告诉我,他看见我满脸要哭的样子很慌张,不知道如何哄我,只能贡献出自己刚刚的得到的宝贝。再过几天,学校里流传出一个吓人的传言,一个高年级男生被人堵在学校实验大楼的监控盲区里打了一顿,五脏六腑都被打烂了。当然这只是传言而已,不久之后我就见到那个男生被父亲领着来办理退学,脸颊上还贴着纱布,就是在厕所里堵我的那个人。 周末我和Allen去听了那场演出,在一个黑黢黢的酒吧里。现场非常吵闹,我听不懂台上在唱什么,也听不懂台下在吼什么,每个人都狂热而沉醉。Allen说音乐给他力量,他的梦想是自己组一支乐队,他已经取好了乐队名字,叫做Nothingland。黑暗中Allen的眼睛像星星一样明亮,像是歌词里唱着的麦田和花香、自由和远方。 为了这双眼睛我不介意在黑暗和喧嚣里暂时停留,我想我也可以爱上摇滚。 那天我们坐了电车回家。作为回报,我邀请他去我家吃宵夜,叶阿姨给我留了香喷喷的红酒牛腩。我在他母亲来找人时替他打了掩护,带着他从花圃的下水道爬回去,那里成了我们两个的秘密通道。Allen告诉我,他在上学路上的无视并不是讨厌我,只是厌恶母亲强加给他的一切。他正为了自己的梦想和母亲抗争,关系水火不容。 我正式成为了Allen的小跟班,大部分时间是他用来搪塞母亲的借口和幌子,偶尔我们聊天,他弹吉他给我听,讲述关于“Nothingland”的设想和计划。 但是梦想总是来不及实现。后来,他们全家匆匆搬离了枫市,连告别都没来得及说一句。再后来,战争就开始了。 第十六章 旧事 我估算着这一觉睡了至少有两天一夜。醒来时好像已经不发烧了,手上、腿上的外伤都已经结痂,只是头脑依旧是昏胀的。我又渴又饿,摸摸嘴唇,干皮硬得喇手。我慢慢坐起来适应一段时间,确定不再晕眩了才起身。周身还有些痛,但比起强烈的饥饿感来说已经算不得什么,我匆匆裹起一条毯子,赤脚走出房门。 我尽量不发出什么声音,从椭圆形楼梯走下去。我来到厨房,翻出橱柜里的瓶装水,却失力到连瓶盖都拧不开。我喘口气,先拆一条巧克力吃,吞咽时喉咙有一些痛,便在嘴里慢慢含化。吃完了我擦擦嘴,打算坐一会儿。李艾罗却径直从我背后走过去,拿起了我放下的水。 我大概是太饿了,甚至连他的脚步声都没有察觉。李艾罗把拧开的水递给我,我默默接过来,把整瓶水都喝光了。李艾罗的脸色看起来也有些苍白,可能是没休息好,显得模样憔悴。他也给自己拿了一瓶水,坐下来小口小口地喝。我不看他,眼神落在自己的脚背上。 李艾罗先开口,他说:“你睡了34个小时……还在说胡话。” 我一口气提起来,紧张自己在睡梦里乱说了什么。李艾罗把脚边的一块塑料纸捡起来扔进垃圾桶,目光在我的脚面上停留了一秒种,他直起身:“我一句也没听清。” 我松了一口气,这才把视线稍稍往上移了。我比李艾罗矮一截,又是松松垮垮地站着,视线平时只能看见他的下颔。他好几天没刮胡子了,下巴上青青一片,如果蹭到皮肤上,该是会又痒又疼吧。 李艾罗叹口气,盘腿坐下来,他看着我,目光很平静:“不想聊聊吗?汤宁。” 我掰着自己的手指,收回乱七八糟的思绪,轻轻唔了一声。他认出我了,我原本以为自己会很激动,可现在却是相反的平静。逃不过躲不过,我只能同意:“好。”可是能聊些什么呢?不过就是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要么就是这些天他车轱辘问的那些问题,就算他认出我来了,我也答不出什么别的花样。 “我应该早就认出来的。没想到……虽然你也姓汤,但是没想到你会和汤嘉善有关系。”李艾罗自嘲地笑笑:“后来仔细想,还是自己太笨了。你现在好一点了吗?” 我点头,避开不去谈那点外伤,免得让这个谈话刚开始就尴尬地进行不下去:“上校,我就是受凉了,可能还有点胃出血,不严重。” 李艾罗捏了捏鼻梁,然后撑住脑袋,他说:“我也不好。头痛得快炸掉了,肩膀上的伤口反复开裂,我觉得可能感染了……不过这都是我自作自受。” “那你再吃一些抗生素,在你房间的药箱里,白色盒子的那个,上校应该认得药名。”我连忙说。 “好。”李艾罗顿了一下,又说:“你是汤嘉善的……” “上校想说私生子?”我笑了,笑声很突兀:“不,不是,你见过我父亲的。汤嘉善是我叔父,他有一个儿子叫汤钰,比我大十几岁。” 汤嘉善是汤氏制药的主席,掌管着这个庞大的制药帝国。而我父亲却是个一根筋的科研工作者,只晓得和冷冰冰的数据打交道。我父亲和叔父联手创立了汤氏制药,但他几乎没怎么管过公司经营的事情,最大的贡献就是那几个专利了吧。当然,叔父用这几个专利赚得盆满钵满,后来又逐渐把父亲手里的股份都买了回去。但是在金钱上叔父没有亏待过我,哪怕是在父亲死后。他每年都往我的户头里存一大笔钱,还帮我设立了理财基金,以此保证我这辈子都生活无忧。 我以为李艾罗还要继续追问汤氏制药的事情,他却说起了别的:“那天你放了Ali的歌,我觉得有些恍惚。一晃眼间,原来开战已经这么久了,我已经好久没静下来听过什么歌儿,军号子不算。对了,那年的……枫叶音乐节你去了吗?” 我曾经耗尽心思买到两张枫叶音乐节的票,送给李艾罗做礼物,因为那年音乐节压轴是他喜欢的歌手Ali。那是十三岁秋天的事情,为此我偷偷卖掉了父亲的高尔夫球杆,被父亲发现后将我一顿胖揍。 我又觉得口渴了,但又不好意思求李艾罗再帮我打开一瓶,只能舔舔嘴唇:“没有。那年的枫叶音乐节取消了,Ali在前一天晚上因为吸毒被抓进了勒戒所,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只是随便问一问,当初我和你约好了一起去,不过我后来走得太急了,没办法跟你们道别……”李艾罗诚恳地说:“我也没想到。” “不是我和你,是我、你还有祝愿姐姐。”我纠正他:“是我们三个。你知道吗,你不辞而别之后,他们恨死你了。” 祝愿曾经是李艾罗的队友,他花了好大力气才挖到的主唱。终于万事俱备的时候,队长兼吉他手的他人间蒸发,他们当然有足够的理由讨厌他。 “是我不好。”李艾罗爽快地认错,听到祝愿的名字时表情有了点变化:“后来呢?后来你们怎么样了?” 我想了想说:“左哥还想把乐队继续做下去,但是大秋和你那个键盘手立刻就不干了,祝愿姐姐没办法又回去干她的服装导购员,你知道的,那一段时间闹得很厉害,不少奢侈品都重新聘请人类做导购员,她收入变得还不错,过得没以前那么拮据了。” “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也搬走啦!跟他们失去了联系。” “是在枫叶大道发生汽车炸弹袭击的时候,你在家吗?” 我知道他想问什么了,心里有些麻木。我说:“对,我在家。我母亲受了惊吓从二楼摔下来,我没事。母亲的葬礼结束后没多久,枫叶大道就几乎搬空了。” “我很抱歉。”李艾罗说。 有无数人跟我说过抱歉,但我从来不觉得抱歉。我摇头:“不是你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那种局面下谁都是蝼蚁,只是你运气好一点,她运气差一点罢了。” “我知道你很难过……”李艾罗的眼中充满了怜悯,这让我觉得十分不舒服。他甚至克制住了某种情绪,想要拍拍我的肩膀来安慰我。 我侧开肩膀避开他,深吸一口气:“你真的不用替我感到抱歉,她死了对所有人都是解脱。” “你不要这样说。”李艾罗的模样让我以为,他是真的在为我难过了。我在心里轻轻一笑,问他:“你接触过复制人吗?不是你在战场上遇到的那些,我说的是战前的普通人。” 李艾罗摇头:“我去军队之前一直生活在全人类社区,父亲对此要求很严格。” “我接触过。”我向后靠在料理台上,开始拼命地回忆:“我接触的第一个复制人是我的母亲。很惊讶对不对,我母亲是复制人。她也不是从头到尾都是复制人,只是我有记忆的时候,她已经是个复制人了。” “母亲身体不好,生我的时候大出血,好不容易救回来,也没能活的长久。我还没满月她就去世了,我算是从来没见过她。父亲很爱她,受不了她的离开,就提取了她的基因样本送进复制人工厂。因为汤氏制药和工厂有合作关系,那个复制人的胚胎装瓶和培养都是父亲在自家的实验室里做的,所以除了最亲近的人,几乎没人知道这个秘密。” 李艾罗没想到我说出这么匪夷所思的话,轻微地皱眉:“那她被……” “对。她被灌装了我母亲的记忆,耳朵背后还留着指甲盖大小的灌装口,很明显。”我说:“但是那个时候记忆灌装技术还不成熟,复制人接收到的是一些死板的数据点。她跟我母亲一模一样,但又不那么一样。这对我父亲来说非常困扰,他想要一个一模一样的妻子,她的样子她的基因甚至她的脾气和疾病。” 复制母亲并没给我父亲带来太长久的快乐。她只会根据所拥有的记忆来做一些重复的事情,就像她对待我一样。她拥有我母亲全部的记忆,却没办法发展出新的爱意,只会像我母亲在我出生前试图做的那要,为我织绒线帽子,一遍遍喊我的名字,像喊一只奶猫。我小时候总是觉得她不爱我,后来我意识到,她学不会爱我。她还没有发展出学习爱的能力,就被灌装上了一套完整的知识体系和一个完整的前半生,她没办法再去从头学起了。 “我父亲比我更痛苦,因为他知道真正的母亲是什么样的,我比他适应得好太多了。慢慢地他不愿意回家,就算回家也躲在书房里,不去听我母亲病痛中的呻吟。我怀疑他后来想过重新培养一个复制人,但又没办法下手处理现在这个,所以他……反正母亲死了,他算是解脱了。”我耸耸肩,按住干裂的嘴唇。李艾罗发现了,把他手里剩下的半瓶水递给了我。 我把塑料瓶捏在手里,并没有喝。我说:“所以,上校你不用怜悯我。你在战场上应该见过更多比我可怜的人,你是英雄,应该怜悯世人。” 我低下头,一点瘙痒从脊背上冒出来,我扭了扭背部,把瓶口抵在嘴唇下面。李艾罗好像在思考,又突然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却看得我心惊,双手开始轻微地颤抖。我避开目光,仰头把水都喝掉,可是却越喝越渴。我按住眼尾,摸到一点湿漉漉的东西,然后发出一声轻叹。李艾罗看过来,疑惑地问:“汤宁,你的脸很红,像桃子那种。你怎么了?” 我飞快地转过身,装作在柜子里找东西:“可能有点热吧,我裹着毯子呢……” 我觉得热,觉得痒,更觉得手脚无力。我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知道即将发生什么。我要发病了,在这么不恰当地时刻,我却什么都控制不了。 李艾罗伸出手来摸我的额头,我躲他没躲过,被碰到了耳朵。 “汤宁,你在发热。”李艾罗用肯定的语气说。 我不敢转过去,尽量让声音不发抖:“有可能吧,我需要吃点药睡一觉。” 说完我就朝前走,目不斜视,脚步镇定。心脏在猛烈地收缩着,我浑身都开始发软,只能用意志力强撑。我冲进房间,用力关上门,然后扑向保险箱。 保险箱空空如也,我这才想起它不久前被李艾罗洗劫过。没有药了,我彻底绝望了。 第十七章 发病 我把自己摔进床里,用被子从头到脚盖住自己,心里默默背诵元素周期表。身体一时是热的,一时是冷的,我躺了一会儿就满身大汗,鼻子发酸,眼泪珠子也打着转儿。可能是这身衣服太贴身太紧了,摩擦在皮肤上火辣辣地发痛,我一颗一颗解开上衣的扣子,但是皮肤裸露在空气中却让我更加难受。 我翻身下床,不知所措地在屋子里转圈,眼神落在置物架上的木头盒子,我忍不住要伸出手去。李艾罗来敲门,一下下挠在我心间上:“我给你找了退烧药。” “你、你放在门口。”我的声音发抖、破绽明显,但也没有办法:“我等会儿再吃。” “汤宁,你开门,现在就吃。”李艾罗很坚持。 “……好。”我平静了一下,将房门打开一条缝,从缝里把手伸出去。李艾罗没有立刻把东西递给我,而是等了几秒钟。 我发出一声疑问,他才把两片铝塑包装的退烧药放进我手心里。李艾罗的手有拿枪留下的一层薄茧,在我的手掌上轻轻划过去。我飞快地把手缩回来,用身体把门抵住。背靠着门板我的胸腔剧烈起伏,盯着手里小小的两片药片。 过了一会儿,门外的人终于走开了,我双腿一软,踉跄了几步,扔掉退烧药,走到置物架前拿起木盒子。我打开盖子,捡出一支甘油,往后退了两步,又坐在床上。稍微转移视线就看见了床头的系带,李艾罗曾用它把我绑在床上。我死死地盯着他,抽搐、耳鸣和身体发痛的某处折磨着我,我丢开木头匣子,扑过去把自己的右手绑了起来。 巨大的空虚感笼罩着我,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堪,只有瘙痒和燥热在叫嚣,我咬紧牙关做着无意义的抵抗。元素周期表背过好多遍,脑中不可抑制地浮起一些不可言说的画面。我摸了一把额头的汗,抖着手捡起甘油。仰起头颅,屈起脊背,我的手慢慢向后面探去。在甘油的润滑下,很快塞进去两根手指。我知道如何该取悦自己,但是身体不允许我细致缓慢,草草扩张结束,我迫不及待地把振动棒塞进后穴里。 按下开关键,震动引起一阵酥麻感,我大口大口地吸气,放纵自己陷在涌起的情潮里。 “汤宁?” 好像是李艾罗又在门外叫我,而我根本无暇顾及他。他又喊了几声,没得到我的任何回应。理智的那个我被死死地按死在原始的生理欲望里,我换了个姿势,把振动棒插得更深,加大了档位,我忍不住发出喘息和呻吟。 “汤宁。”李艾罗的声音变近了,我猛地转头,他竟然已经走进来了。我慌忙中虽然关上了门,但是却没有锁上。李艾罗就这样走进来了,把我现在的丑态尽收眼底。他脸色有点难看,转身就要走,却又看见了我绑在床头的那只手。 “你在干什么!”他走过来替我解开绑带,我脑子发热发懵,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猛地一下抱住他。我死皮赖脸地贴过去,紧紧地靠在他的胸膛上,手落在他的裤子上。睡衣本来就松松垮垮,我轻易地把手伸进了裤子里面。手绕过他的耻毛,手抓住安静蛰伏的性器轻轻搓揉起来。 李艾罗没想到我会这样,呵斥我的同时推开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说不出话,除了喘还是喘,声音一声比一声重,像是濒死的人。李艾罗低头避开我喷在他脸上的气息,一眼看到了我插在后穴的振动棒。他咽下唾沫,声音低哑,说:“你就这么喜欢这个?” 我慢慢从他的胸前滑下去,脸挨在他的小腹上。我用脸蹭他的阴茎,然后伸手去摸我后面的粉色振动棒。李艾罗低低地骂了一句,然后大力把我往后一推,说:“你既然这么想要,那我帮你。” 他把我仰面按在床上,一把抽出振动棒。骤然失去填塞的我尖叫一声,立刻用两条腿缠住李艾罗的腰部,伸手去抓他的性器。我扭动着身体,扶着他已经勃起的阴茎往下坐,滑了两下都没成功。李艾罗长长吐了一口气,沉稳地说:“你停下来,这样我很痛。” 我听话地松开他,乖乖躺好。李艾罗的呼吸声很重,皮肤很烫,他坚硬的东西在我的穴口打转,稍微湿润之后,就一挺身整根没入。我抬起上身想要抱住他,他却钳住我的手腕,把我按回床上。酸胀、瘙痒和无法言喻的快感侵袭大脑神经,我无意识地扭动着迎合着。李艾罗忽然捏住我的下巴,命令我:“松开,汤宁。” 我茫然地张开嘴:“啊?” “不要咬嘴唇,流血了。” 我舔了一圈,果然有血液的甜腥味道。我叹了口气,满足却又心酸:“你终于回来啦,Allen。” 李艾罗一声低吼,发起了最后的冲刺。花板上的灯光变成很模糊的一团,透过不知道什么棱镜的折射,变成了一圈七彩的光晕。欲望爆发到最高潮,脑中一片空白,令人羞耻的水声、啪啪声都停下来。他的阴茎在我的后穴里轻轻地一跳一跳,片刻之后就撤去了。 一刻的失神之后,我终于平静下来。我侧身背对着李艾罗躺着,眼睛一动不动望着花纹繁复的墙纸,发黄、变色,像是上个世纪的审美。李艾罗在床的另一头坐了一刻,他终于开口:“汤宁,是不是我让你觉得……” “上校。”我打断他的话头:“您不要误会,我并非是针对您。” “什么意思?” 我保持着不动的姿势,没有看到他的脸,也听得出来他并不感到愉快。我要抢在他说出什么令我羞耻难堪的话之前说清楚一切:“我有病,我是一个性瘾患者。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没有说谎,我是一个病人,这病让我生也让我死,最后让我生死不如。 李艾罗吸了一口气,半晌问:“多久了?” 我木木地说:“快十年了。抱歉,对你做了这种事情,让你……” “治疗过吗?”李艾罗问。 “嗯,刚开始的时候想过很多办法,都不是很管用,只能注射一些含雌激素的药品来降低性欲。发病没有规律,随地随地都会来。” 我尝试过绝食,也尝试过把自己锁起来,用麻醉剂甚至是电击。可是都没有用,搞出一身伤病之后,那种想要的感觉会更强烈。因为这见不得人的毛病,父亲几乎是把我关了起来,不让我接触除了医生和护理之外的任何人。后来他研制出一种抑制病情的注射剂,一开始效果良好,时间长了就不顶用,不得不频繁地更换激素的种类。然而注射带来的副作用也相当明显,我的体毛全部掉光,而且几乎不能勃起。 “那你这次……”李艾罗刚说两个字就停下来,他明白过来:“你准备的药被我……浪费了。” 我们俩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久到我都有点冷了。他咳嗽了一声,平静地说:“不要在意了,你就当我是震动棒吧,我和那些工具没什么两样。” 说完他站起来,从我的房间退出去,还为我关上了门。 第十八章 断电 我和李艾罗之间变得很尴尬,他应该也不想与我有过多的交流。我避开他吃饭、上厕所,他在楼下活动时我一定待在自己的房间里,除了提醒他吃药,我们几乎不说话。然而这样的尴尬并没有持续太久,就遇上我的第二次发病。 这一次来得并没有上一次强烈,我原本想着自己可以熬过去。可是李艾罗还是发现了我的情况,又一次替我解决了。这一回我舒服地躺着,他扶着我的一条腿从侧面进来,动作比上一次温柔许多。 李艾罗忽然问我:“没有药的时候你都是这么解决吗?找个随便什么人。” 我晕晕乎乎的,根本没有想就下意识回答:“没有别人,你是第一个。” 李艾罗停了一下,他的手掌按在我的腰窝里,换了一个面对我的姿势。 事情结束之后,他没有像上次一样立刻离开,而是帮我擦了擦,跟我并排躺着。他把胳膊枕在脑袋下面,眼睛盯着天花板,似乎是在沉思。我缩在毯子底下呆呆地看他的侧脸,鼓起勇气问:“上校,你觉得我恶心吗?我对你做的这些事情……” 李艾罗说:“不,你生病了,不是你的错。” “但是……男人和男人,是北部大区联盟政府明令禁止的,你的身份又是……”我说着说着就觉得很矫情,默默把后面的话咽回去。 李艾罗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安慰我:“不会有人为了这个把你抓起来,你不要担心。” “我在南方的时候看过不少新闻。在北区,同性结合是按照破坏社会稳定来定罪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我心里很清楚自己的罪名,却觉得有些可笑。 李艾罗转动身体,盯着我的头顶不知看什么:“那你跑回来干什么?在南区待着不好吗?” 我很想回他一句明知故问,但是又说不出口。于是我故意大声说:“在南区我也待得不自在啊,你不知道汤氏制药就是块靶子吗?我叔父已经失踪好几个月了,我听他们家的帮佣都在传,说汤嘉善被抓起来秘密处决了。你说,是不是不如回北区来?” 李艾罗拍了我一下:“无凭无据。” 我护住头顶:“这种小道消息,不是天天都在传吗?这里好歹是我的家啊,我当然想回来。上校,战争什么时候会结束啊?不知道我有生之年等不等得到。” 我只是随口一问,不指望他会回答我。和我同龄的小孩子可能从没想过战争有一天会开始,而战时出生的人大概从来没想过战争有一天会结束。我还记得搬家之前去找祝愿告别,是求司机瞒着父亲带我出来的。因为复制人罢工闹事的原因,当时街上很多主干道都被封锁了,出入公共场合需要反复查验身份证件,因此从枫叶大道到祝愿的公寓短短五公里路,我们绕了半个小时。祝愿离我三个街区的一套便宜公寓里,和另外两个人合租。 祝愿远远地就从窗户口看见了我家的车子,她捂着耳朵在楼上喊我:“Tom,你在楼下等我,我下来找你。” 我在肮脏的楼道口向她道别,垃圾桶发出酸臭的气息。她笑得很苦涩:“你们一个个都要走啦!不过现在这么乱,走了也好,谁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子呢?我听我室友说,暴动的复制人把工厂围了三天了,还没有结果,里面的人不知道怎么样了。” 因为要集中安乐死超过两百个复制人,消息传出去之后,复制人工厂就被暴动者围住了,要求释放无辜的同类。两方僵持了三天,后来警察率先开了枪。真枪实弹,不是催泪弹也不是橡皮弹。场面非常血腥,新闻则没有报道,大家都是听别人传说的。 我把我收集的唱片都送给了她。她接过去的时候吹了一声口哨,夸装地说:“哇,沉甸甸的!” 我和她拥抱,告别,上车之后还降下车窗和她挥手。母亲去世之后,我平静了很多,开始习惯离开这件事。 车子已经发动起来了,甚至已经开动了,我看见一块巨大的阴影从天空中落下来,狠狠地砸到地面上,好落在祝愿的脚边。是一个人血肉模糊地瘫在地上,血流成一个八爪鱼的形状。 祝愿吓呆了,十秒钟过后,她放声大哭起来。司机也察觉了变故,他立刻锁死了车门,飞快地开车走掉。我在车上大喊大叫,眼睁睁看着她站在血泊里,那么无助那么害怕,在视线里变得越来越小。 离开枫市的飞机上,我一直在流泪。叶阿姨看见我哭,也总是擦眼睛。离开的人都心知肚明,返程是永不可实现的梦了。 李艾罗说:“这种生死存亡的较量,不会这么快结束的。” “为什么非要你死我活?在南区大家不都和平相处吗?”我反驳他。 李艾罗看我的眼神犹如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儿:“北区在打仗,所以南区还有表面的和平。鱼龙混杂,谁都在浑水摸鱼。你看吧,等北方战争一结束,不管是谁赢,南方都会变成另一个前线。” 我心里不以为然,他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他是军人,他看不到有多少人想要战争停下来,包括人类和复制人。当然我没有说出来,只是随便地点点头。 李艾罗望了我一眼,慢慢地说:“不知道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 我噌的一下坐起来:“你这几天看新闻了吗?” 李艾罗摇头。 “我也好几天没看新闻了。” 我说着要爬起来开电视,他扯住我的胳膊,说:“不用试了,电视没有信号输入,两天前就这样了,打开都是黑屏。” “没有信号?”我的眉毛拧起来,手指头抠抠脑袋:“电视坏了?不至于啊,这个地堡是我爸的秘密实验室改造的,信号线路很完善,不久前做过一次全面检修,除非……” “除非什么?”李艾罗追问。 “除非线路被……”顶灯开始轻微地闪烁,然后发出巨大的火花声,我被吓得稍微停顿,迟疑地说:“……被人为切断了。” 一声蜂鸣后,视线全部黑下来。在这一刻,所有灯都熄灭了。 第十九章 封锁 李艾罗第一时间翻身起来。他很快披上睡袍,对我说:“你别动,我去仓库找应急灯和工具。” 不过是这么几天,他已经俨然主人的架势,比我还要熟悉东西放在哪里。 我摸黑找东西,刚刚打开衣柜门,李艾罗拿着一个手电筒走了回来。他把手电放在门口的地垫上,对我说:“你穿好衣服和鞋再出来,不要赤脚。” 有了光线,我从衣柜里扒拉出一套运动服,飞快地穿上之后,又在外面套了一件夹棉的夹克。李艾罗在走廊里等我,看见我的样子愣了一下,然后问:“电气控制箱在哪里?” 电气控制箱在起居室和餐厅的夹墙里,我指给他看。一面墙,有无数个开关,线路复杂。他把工具箱放在地上打开,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埋头苦干。我在一边看着,犹豫要不要告诉他我有全部的线路图纸。用各种工具捣鼓了十来分钟,李艾罗告诉我,各种元器件都是好的,就是断电了。我立刻说:“仓库里有备用的发电机。” “嗯。”李艾罗把手里的螺丝刀扔回工具箱:“去看看。” 我拿着电筒走在前面,李艾罗跟在后面。仓库的门口有三级向下的台阶,我刚要落脚,李艾罗一把将我拉到身后。他抢先一步走下去,弯腰捡起一大块橡胶皮丢开,说:“我刚刚找东西翻乱了,你小心脚下。” 发电机这种大东西很显眼,靠在墙边,一下就被我们发现了。李艾罗过去敲打了两下,直起身说:“不知道能不能用,只能试试看。但我一个人搬不动,得咱俩来抬。” 他背对我抬着前面,我拿着手电筒走后面,发电机明显地向前倾斜,我并没有吃多少重量。我力气不算大,而李艾罗的一只胳膊使不上劲儿,一步步很稳很慢,走走歇歇花了不少时间。好不容易安置好这一坨铁疙瘩,我用毛巾擦擦手蹲下喘气,看他一个人忙碌。李艾罗的背部宽阔,肩线是直直的一条,松软的棉质睡衣紧紧贴在皮肤上,我可以熟练地勾画出底下的线条和形状。虽然怎么样都好看,但还是穿军装时更帅气。 “给我一个六角扳手,10号的。”他没有回头,只是向后伸出了手。 我回过神,从一排扳手中随便捡了一个给他,他拿到眼前一看,说:“要六角的,汤宁。” 我又低头凑近了去看,摸出一把六角的给他。他叹气:“10号,要比这个再大两号。” 我有点心慌,大两号到底是多大我搞不明白,干脆拿了一个最大的给他。这次他回头了,没有接我手里的东西,说:“还真是个少爷。算了,我自己来,你待在这儿别乱动。” 看起来他对于这些事情非常在行,动作熟练又灵活,根本不像一个杀伐决断的军中铁刺,而是像一个行动力超强的朋友、一个无所不能的哥哥或者一位可供依赖的丈夫。 发电机轰隆隆地响起来,声音听起来很古怪。李艾罗关掉它说:“活塞销和连杆都断了,冷却液也在最低液面之下,最多开五分钟就会烧坏。可以修,但是没有零件。” 我不大懂这些机械的东西,只知道问:“仓库里那么多零件,没有可替换的吗?” 李艾罗的两只手上沾满了机油,他只能用胳膊肘擦汗:“没有。” 我沉默了。 备用发动机不能用,那就没有电。在这个地堡里,照明不是最重要的,电视信号也不重要,甚至电热炉和控温系统都不是最重要的,但是空气循环系统停止工作,或许也能支撑一段时间,但最终我们都会缓慢地死在这里。 我立刻打定了主意。 我到厨房去抽了几张湿纸巾递给李艾罗,说:“今天只能黑灯瞎火吃饭了。等会儿我去给你找一件厚一点的睡袍。有可能是下大雪了,所以刚好电力检修。或许明天它自己恢复了呢?” 李艾罗擦干净手,没有对我的言论发表意见。我知道他不信,只能跟在他后面,想要再多叨咕两句。李艾罗一直走回了他的房间,他不看我,我就用电筒照他的脚,他看过来我又移开。 李艾罗微微抬手,发出一声嘶气。我立刻紧张地看他:“伤口裂开了?刚刚搬发电机的时候弄的吧?” 他表情严肃:“不是,刚刚做的时候就裂开了。” 我呀了一声之后,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手忙脚乱地把电筒放在床头上,我去抱药箱来给他换药。昏暗的光线下,肩胛上拳头大的伤口是暗红色的,稍微有点出水,血渍弄脏了一整块敷贴。我用棉棒轻轻擦干净,然后上了双氧水消毒。李艾罗一言不发,但是脸色很难看。换好一张新的敷贴,我给他倒水拿药:“这两天没有低烧了吧?头还会痛吗?晕眩感还有吗?” 他把药和水都接在手里:“不发烧了,头还会痛,又痒又痛,像蚂蚁在脑子里咬一样。” “你怎么不早说?”我又去拿止痛片:“我看你头部的伤口恢复得很好,就以为……” 李艾罗说:“汤宁,你总是自以为是。” 我眨眨眼睛,虚心接受他的批评。 “你穿成这样,是打算出去吧?” 我被看穿心思,只好尴尬地笑了一声。他很聪明,我早就领教过。 “外面的形势怎么样我不知道,但肯定不会好。你弱得跟只奶猫似的,是去送死吗?” “说什么不吉利的话。”我呸了一声:“只是出去拿一点东西,发动机必须得修好。就在地面的房子里,我不出门。” “那我跟你去。” “不行!”我大声拒绝:“你不能被任何人看见,太危险了。我们不讨论这个问题,你先吃药,休息好了我们再商量。” 在我的催促下,李艾罗吃掉全部药片。我抓了一张他做到一半的报纸,继续完成填字游戏,但是我一个字也填不出来。看了半个小时,他终于入睡了,发出沉重的呼吸声。 我轻手轻脚地放下报纸,一只手按住耳朵,小心翼翼退出他的房间。过了一会儿,起居室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缓缓降下来,露出一个黑色的箱式升降装置。我抓住弧形走廊的木质栏杆,干脆利落地翻了进去。 升降装置缓慢地向上,给我带来轻微超重的感觉。三分钟之后,箱体停在某处黑黢黢的洞口,箱门打开,一脸焦急的祝愿在等我。她冲上来抱了我一下,飞快地说:“Tom,你为什么现在才出来?” “发生了什么?” “复制人封锁了全部出城的主干道,现在整个枫市戒严,我怕……他们已经发现李艾罗没有死,顺藤摸瓜,很快就要查过来。” 第二十章 新房客 因为地堡里发生了一连串不可预料的变故,我没能像约定的一样每隔一天就与祝愿联系。她在得知封锁的消息后又无法联络我,怕巡逻员找上门,干脆切断了老宅和地堡的一切联系,包括电力的供应和一切信号的输送。一座两个人生活的旧房子产生那么高额的耗电量,一眼就可以发现不寻常。 封锁的情况时常发生,真正让祝愿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是老关的失联。老关是把我和李艾罗从市政厅接出来的司机,他在战前就是我们家的雇员,只是没有一起迁去南方,父亲却一直大度地养着他们一家四口。 “有可能是被复制人当局控制起来了。”祝愿一紧张就开始飞快地眨眼,看得我有点晕。 我挥挥手,让祝愿不要扶我:“在证实罪名之前,老关应该不会有事,我会安排。祝愿姐姐,你先去消毒吧。” 祝愿去了一间空置卧室的卫生间进行消毒,我在底楼大浴室的门口脱外套,把衣物统统扔进塑料隔离袋。我掐算好了时间,回来的时候李艾罗还没醒,以为他还会睡好一会儿,却意外听到了脚步声。我一回头,看见他摸着黑走下来。我赶快打开手电,他看了一眼我脚边的两个巨大的行李袋,知道我已经出去过了,沉下脸。 我说:“你要的零件都有了,放在夹墙那边。” 他朝我走过来,我连忙摆手让他停下:“别别,你别过来,我还没消毒。这些你也别碰,一会儿我会拿到厨房烧掉。” 李艾罗一言不发地走掉,接着去修发电机。过了一会儿,所有的电气控制设备发出一阵喧哗,灯终于亮起来。喷过消毒剂的我打了一个寒颤,按下吹扫按钮。加过温的压缩空气把我身上的液滴都吹干净了。换了一身睡衣,我从浴室出来,门口装衣服的隔离袋已经不在了,行李袋外面的隔离膜也被撕掉了。我啊了一声,李艾罗走过来,毫无起伏地说:“被我烧掉了。” 我知道李艾罗在生气。我骗了他,自己一个人跑了出去,但是又完好无损地回来了,这只是一次寻常的行程。他显然比我预料的更生气,因此也更沉默。上校大人的大脑是一个黑洞,我的计算速度就算快过光,也会被他吞噬的。 尴尬地站了一会儿,我决定用食物贿赂他:“上校,现在有电了,我又从上面带了一点新鲜食材回来,今天晚上我们吃一顿大餐吧。” 李艾罗疑狐地看着我:“今天什么日子?还是复制人已经把我们全面包围了?是最后的晚餐吗?” “一月二十一号,星期天。”我讨好地笑:“普通的一天,复制人也没有把我们包围,虽然我们必须要更小心一点。” 李艾罗去开客厅的电视,我趁他转过身去,立马将一个行李袋拖进厨房。在料理台前站好,我松一口气,开始把东西往外掏。西蓝花、番茄、蜂蜜以及一盒新鲜的樱桃,我从橱柜里掏出面粉,问:“今晚吃面条好吗?” “我都可以。”李艾罗发现电视依旧没有信号,又把它关掉了。他走过来看我:“你看起来心情不错。” “苦中做乐嘛。”重新启动开始工作的排风系统有点吵,我大声回答他。我的手上沾满了面粉,才想起没有带围裙,李艾罗看出来了,摇头:“我帮你。” 他抖开折叠的一次性围裙,发现其实是一件医用手术服。我说:“只有这个,将就用一下吧。” 李艾罗示意我把胳膊抬起来。我抬起手,却看见他忽然将手术服扔在地上,顺手抄起了一把水果刀,整个人肌肉紧绷,转身看向楼上。我想起了祝愿还在楼上,于是大声说:“上校,是我带了一个新房客回来。” 李艾罗转头来看我,几乎有好几秒都没移开视线,然后他笑了一下,虽然眼神中一点笑意也没有:“哦,新房客?这种环境下,还有朋友来串门吗?” 话音刚落,祝愿就从楼上走了下来。室内温度重新升起来,她那臃肿的冲锋衣换成了粉色的连衣裙,好像还涂了口红。下垂的刘海阻挡了一部分视线,她也以为李艾罗还在睡,抱怨说:“你上回不是弄了很多水回来吗?龙头里面还是只有压缩空气,连一口擦脸的水都没有。” 我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制止祝愿继续说下去:“你来帮我打下手。” 祝愿抬头,像没看见李艾罗一样,绕开他走过来。她看见我摆在料理台上的东西,大叫:“就这么一点新鲜食物,你打算一顿全部挥霍光吗?” “不想帮忙就去整理行李,我带了一块天鹅绒桌布下来,帮我找出来。”我说。 “你还带了桌布。”祝愿倒吸一口凉气。 李艾罗终于认出来了,他小心地确认:“你是……祝愿?” 祝愿哼了一口气,转身拎起一个行李袋上楼了。我向他解释:“上校不要介意,祝愿姐姐只是暂时心情不好,不是针对你。今晚做个奶油华夫吧,我有天然蜂蜜,不是那种合成品……” “舞会上是她给你打电话?” 我点了一下头,算是回答。李艾罗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也上楼去了。 煎好牛排、煮好意面和配菜,华夫饼在烤箱里,计时器显示还有十五分钟。忙碌了将近一个小时,菜肴终于都摆上餐桌。落座的另外两名客人看上去心情并不愉快,而我只想好好地享用这一顿饭。 李艾罗的右手已经恢复了许多,不过他仍然选择用左手切牛排。拿起叉子,他随意问道:“现在外面怎么样了?” 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我回答:“真的下雪了,到我腿肚子那么深……” “复制人通过基因排查,发现李艾罗上校的基因并不存在于那一大堆焦糊的尸体里面,因此开始全城搜寻你的踪迹。”祝愿头也不抬地说。 我责备地看她一眼,解释:“这是我的错。我一开始把你的定位器留在大楼里面了,他们应该是已经采信了,对外公布了你的死讯,但是不晓得为什么又再一次进行了排查。尝尝西蓝花,这是新鲜的,不是罐头食品。” 李艾罗听话地把叉子转向西蓝花:“所以信号切断也是因为这个?” “是我干的。”祝愿抢答:“我怕他们顺藤摸瓜找到这里,你死了不要紧,不要连累Tom。” 我拍拍祝愿的胳膊,让她别这样。李艾罗了然地点头:“所以现在这里也有危险。” “不是这个意思!”我摇头:“这里还是很安全的,他们就是把地面的房子拆了也找不到地堡。唯一的缺点是,我们需要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等风头过去。” “我可以联络我的人帮忙,只要你给我一个完好的通讯器。”李艾罗说:“我有把握可以安全撤离。” “你的人?”祝愿夸张地大笑一声:“上次的舞会里谁是奸细,你心里有数吗?” “不行,现在对外联络太危险了,而且为了避免反向追踪,地堡里没有完好的通讯器。”我拒绝了他:“再等一等,我会有办法的。” 祝愿切牛排切得太用力,结果一小块肉飞了起来,掉在她的裙子上。她气愤地丢掉手里的餐具,对我说:“Tom你看,他还是在怀疑你的动机,他不相信你,你为什么要救他?” 我尴尬地笑:“他只是想帮忙,没有别的意思。上校,麻烦把湿纸巾递过来。祝愿,你擦一擦。” “帮忙?”祝愿哼气:“他只是需要一个可以使唤的人。在这里被你照顾、被你服侍,然后再充满恶意地揣度你。” 李艾罗听不下去了:“你这才是恶意的揣度我。” “难道不是吗?”祝愿大声发问,声音里充满嘲讽:“这个环境下,上校您一句想洗澡,就让Tom为了你想尽办法。顶着污染外出不说,为了不被注意,他亲自将水一桶一桶运下来,没有任何机械设备,双手都受了伤。这还不是使唤吗?” “停下!”我的心脏要受不了了,让祝愿赶紧闭嘴。李艾罗愣了一下,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我求他:“你也什么都不要再说了,不要辜负这么好的食物!” 烤箱发出叮咚一声,我一下子跳起来:“好了!还是先吃甜点吧!” 我蹦蹦跳跳地往前走了两步,李艾罗终于发现了不对劲儿,他低沉地说:“你的腿怎么了?” “他还不是为了……” “闭嘴!”我朝祝愿大喊。祝愿把一块牛肉塞进嘴巴里,不甘心地把话一起咽了下去。 “怎么回事,汤宁?”李艾罗又问了一遍,语气非常地有耐心,可是我却打了个冷颤。我结结巴巴地说:“下雪了,我没走稳,滑了一下……” 李艾罗的目光没有移走,我只好继续补充:“我还以为像小时候一样,摔一跤爬起来就能继续跑,就又扭了一下。没有什么事儿,一点也不严重……” “有没有问题等下检查过才知道。”祝愿吃完了一整块牛排,开始打嗝:“等会儿要给你做一个全面检查。今晚上我跟你睡一个屋吧,正好你腿脚也不方便,我还想在测一下你的心率和睡眠体温。” “不行!”我和李艾罗异口同声地说。我的房间里还有之前发病时留下的种种残余暧昧痕迹,决计不能让祝愿看见。李艾罗也绝不会允许他的清白和英明被我毁掉。 “为什么不行?”祝愿不满地嚷道:“我们一直一起睡!” 我连忙解释:“是同一个房间,但不是同一张床。祝愿姐姐是我的护理师,我状况不好的时候,都是她在看护我。” 祝愿:“一张床也一起睡过!” 我补充:“就一次!” “今晚上我住你房间照顾你,毕竟同性更方便一点。”李艾罗也放下餐具,优雅地用湿纸巾擦擦嘴:“可以上甜点了吗?” 第二十一章 检讨信 晚餐过后,李艾罗主动担负起刷碗的职责。说是刷碗,也不过是把用过的餐具喷上清洁剂,然后放入空气清洗机里。祝愿拉着我上楼做检查,顺便给自己挑了一间卧室。二楼四间卧室,我住在最外面的一间,李艾罗住在最里面的一间,祝愿选了我旁边那间。她让我靠在躺椅上,把拳头握起来,给我的皮肤消毒。我的血管很细很不好找,最开始那几年,她总是把我扎得满胳膊针眼。 没有李艾罗在跟前,祝愿不再具有攻击性,她一言不发地为我采血,打针,量血压和血糖。她小心地问我:“这几天你觉得怎么样?有发生失控吗?” 她说的失控指的是发病。我想摇头,又想起保险柜里消耗殆尽的药品,只能点头:“嗯。” 祝愿明显已经注意到了我手腕上和大腿上的伤,理所当然以为是我自己在发病时候弄出来的:“那你也要爱惜自己,绑得那么用劲干嘛!自己注射的?” 我笑了一下,拍拍自己的屁股:“肌肉注射我很拿手。” 祝愿叹口气:“其实已经快一年没有发病了,我都以为可以控制住了……这趟真不该来的,Tom。” 我拍拍祝愿的手,安慰她:“就算待在南区,你也不能保证我不发病。你知道的,这病根儿嵌在我身体里了,好不了了。姐姐,最快还有十五天,最迟也不过一个月。一切都会结束的,不是么?” 李艾罗料理好了餐厅和厨房,很快传来他上楼的脚步声,然后出现在祝愿的房门口。他还没说话,祝愿猛地站起来,冲过去把门给关上了。我和祝愿说了一会儿话,她见我困了,才扶我回自己的房间躺着。 过了一会儿,李艾罗走到我的房门口。他看我一眼,快步走掉,过了半分钟又抱着他的被子出现了。我以为他说与我同住不过是随口一句,哪晓得真的当真了。 我忙说:“上校,你不用照顾我,还没到那个地步。” 他沉默地走进来,把自己的被子放在床的左侧,然后转身去关掉房门。我只好把自己的脚藏进被子里。不知道祝愿给我喷上了一层什么药水,一开始冰冰凉凉的让人觉得很舒服,过了半小时就开始火辣刺痛,我忍不住一直嘶气。 李艾罗示意我给他让出半边位置,然后靠坐在那里,聚精会神地玩填字游戏,就是横七竖八的成语填空,我小时候就嫌太简单,他居然玩得非常起劲。过了一会儿,药效开始减退,我的脚没那么难受,精神也恢复一点,便偷偷去看他的题目。他的笔停在讽( )劝( )上面,我略微想了想,说:“讽一劝百!” 李艾罗瞥我一眼,自己又读了一遍,才用铅笔头写上去。把这个关键性的空填出来之后,上下两头就显得非常简单,于是我一口气把答案报出来:“一唱三叹,三山五岳,五黄六月,百废待兴!” 李艾罗哭笑不得地丢开报纸看我:“你想玩自己找一张。” “我是怕你做不出来难受。” 李艾罗:“打发时间而已,有什么难受不难受的。你的脚不难受吗?” 我呵呵两声,满不在乎地说:“一点不难受,祝愿姐姐给我处理过了。” “睁眼说瞎话。”李艾罗中肯地评价我:“让我看看?” 我把脚伸给他,他坐起来,抓着我的小腿,把我拉得更得靠近一点。脚背肿成了馒头,不过贴上了敷贴,看起来没那么吓人。李艾罗看了一会儿,说:“至少要半个月才能好。” 我无所谓:“反正我哪儿也不去,去哪儿都有祝愿陪我。” 李艾罗面无表情,又把我的腿放了回去。他听到祝愿的名字就不开心,我不得不替她解释:“上校,祝愿姐姐她遇到过一些事儿,所以对你的态度有点偏激,你别和她生气。我刚刚救你回来的时候,你受伤很重,差点活不下来,幸好她在。你的伤口全部是她亲手缝合的。” “我没有在意她说的那些话,我在意的是……” “她的态度的确不好。”我略微沉吟,压低声音对他说:“她以前在枫市有两个关系很好的合租室友,其中一个是隐瞒身份的复制人。后来她们爆发口角,复制人担心被告发,就把另外一个室友从窗户推下去,当场摔死了,就摔在祝愿姐姐身边。当时北区议会的主战派官员认为这是一个极好的宣传机会,逼迫她在媒体上控诉复制人的残忍,想把她打造成一个完美的受害者、反对复制人暴行的代言人。她不愿意接受,又受了点刺激,整个人很崩溃,被他们塞进了精神病院。所以她对军方的人一直很抗拒,不是针对你。” 祝愿不肯松口,因此在精神病院受了很多苦。父亲刚刚找到她的时候,她甚至无法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李艾罗低下头继续做他的填字游戏,好长时间都没说话。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安静地等他开口。十几分钟过去,我揉揉眼睛,打了一个呵欠。李艾罗抬起头来,说:“她针对我也是应该的。那个时候北区议会的主战派……我父亲也是其中一员。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向她道歉。汤宁,在我走之后,你这些年过得……很难。” “一开始是吧,毕竟谁也没经历过战争。”我耸耸肩:“幸好父亲把我们照顾得很好。他托关系把祝愿从精神病院里面接出来送到南方,资助她读护理学校。除了通货膨胀厉害一点,南区的生活比前线好太多了,应该是我过得比你好。” 祝愿从护理学校毕业的那年,是我病情最严重的一年,几乎时时刻刻都需要人守在身边。生理上的变化使我厌恶自己,害怕与人交流。祝愿是我的朋友,父亲便雇佣了她做我的护理师,直到现在。她是我剩下的唯一的朋友。 “汤宁。” 不知为什么,他每次郑重其事叫我名字的时候,我都心慌气短。我又打个呵欠,摊开被子躺下去,说:“我困了,睡吧。” 李艾罗抓住我的肩膀,不让我躺。他说:“我向你检讨。” 李艾罗往我手里塞了一小块纸,是从报纸上撕下来的一个角。我疑惑地读上面的文字:“基因上的优美舞蹈,或将成为人类……” “背面。” 我翻过来,发现上面是李艾罗用铅笔写下的几行字,他用左手写字,竟然还很好看。我张大嘴巴:“……检讨信?” 李艾罗十分诚恳:“嗯。我觉得我们需要开诚布公,就从我开始。”我已经十来年没见过检讨书这种东西了,这让我想起还在存惠学校念书的时候。同桌小邱闯了祸,会央求我帮他写检讨书,作为回报,他会帮我值日。 开头是亲爱的汤宁。虽然知道“亲爱的”只是格式化的开头,我心里仍然有一点不一样的感觉。 “在信的最开头,我要向你表达最诚挚的歉意。今天是我们重逢的第27天,在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我犯下了三点非常严重的错误,极大地损害了我和你之间的感情。我犯下的第一个错误,就是不信任你。多年在前线的生活使我变得非常多疑,因此对你的身份和行为都产生了怀疑,但这一切都在我认出你之后消失了。我犯下的第二个错误,是不该向你提出过分的要求。我错误地估计了当前的形势,这也是在第一个错误认知的基础上产生的,在我认出你之后,这种错误也随之消失了。请允许我对你进行弥补。” 我读着如同小学生作文一样的检讨信,捂着肚子忍笑。我问他:“这就没有啦?第三个错误呢?” “报纸上写不下了。”李艾罗说:“第三个错误是,我不该没认出你。” 他凑得很近,轻声问我:“你能原谅我吗?” 我的心率开始紊乱,可是祝愿刚刚才说我没问题。按住胸口往下滑了滑,我闷声说:“好。” 李艾罗看我,我就翻个身朝向另一边。半晌他起身去关掉顶灯,也过来躺下:“汤宁,你在笑我。我的真心这么好笑吗?” 我想装睡,但是这也太傻了,于是翻个身面对他:“一点也不好笑。” 李艾罗低下头,在很近很近处看我:“我不该使唤你,现在你来使唤我好不好?” 灯关掉之后,只有一点很暗的光线,黑暗里我变得自在了一点。好像漂浮在一整片无人的夜空里,李艾罗是远处的恒星,发出柔和的光线。我怔怔地看着他,闻到他身体的味道,听到他规律的呼吸声。我昏了头,伸出手在他的脸上碰了一下,李艾罗一下子抓住了我。 他手掌的温度和硬度,都传到了我的身上。房间里温暖得不像话,我想到一些可耻的画面,不可抑制地发出一声呻吟。 他听得很清楚,立刻问我:“你怎么了?” 我抽回手,不说话。李艾罗撑起胳膊,身体在我的上方。我不敢看他,胡乱说:“我好像……不大舒服。” “真的?”李艾罗把手搭在我的额头上,沉静地说:“一直这么频繁吗?” 他错以为我说的是性瘾又发作。我本该笑着回答一句当然是假的,然后扯个慌把尴尬场面对付过去。但是却不知道是着了什么魔,我舔舔嘴唇说:“真的。” 第二十二章 怪胎 我只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是沉重缓慢的鼓点。李艾罗把我放平,缓慢地靠过来。他的手轻轻捧住我的脸,给我某种亲昵的错觉。 这样靠近的距离,这样暧昧的姿势,我明明是清醒的,却又觉得熏熏然。掀起被子的一角,眨眨眼,李艾罗很快钻了进来。他整个抱住我,小声说:“汤宁,不要害怕。” 我的身体在发抖,却不是因为害怕。他的吻落在我的鼻尖上,然后撩起我的上衣,沿着腰部慢慢往上游走,最后捏住我的乳头。我发出一声叹息,也要去摸他的,他挡开我的手,把我的上衣彻底剥了下来。他一边揉捏我的乳头,一边亲吻我的喉结。我觉得燥热极了,小声对他说:“上校,我好痒啊。” 李艾罗叼住我的乳头,轻轻咬了一下,含糊地问:“哪里痒?” 被他碰过的皮肤很痒,酸胀的下体很痒,我的心里更痒。我不回答,又去抓他的衣服,像是搏击一样,互相脱掉剩下的衣服。少了布料的阻隔,两个赤条条的人完全揉在一起,他的大手抚摸我的背部,总是不肯放过我的乳头。明明是不能产生任何感觉的器官,却让我喘得透不过气来。我搂住李艾罗的脖子,在他的耳边说:“上校,你弄得我痒。” 李艾罗猛地托住我的臀部,我感觉到硬硬的东西戳在大腿根部。我哆嗦着用一只手去摸,火热坚硬的顶端已经渗出一点滑腻的液体。用大拇指拂过,我把它握住了。李艾罗也重重地喘了一声,他扶着我的腰把我转过去,从背后抱住我,阴茎从腿缝中挤进来,缓慢地抽插。他出了汗,汗液粘在我的身上,皮肤也黏在一起。他一手按在我的小腹,另一只手却伸向我的下面。 我的性器官软软地缩在体毛里,被他的手指捞起来。无法勃起是长期用药来带的后遗症,我早就放弃了治疗。我惊了一跳,连忙去推他。我害怕他碰到我毫无动静的器官,会觉得恶心和厌恶。李艾罗吻我的耳垂,安抚我:“宁宁,不要害怕。” 他努力了一会儿,我的性器官仍旧是毫无动静。他停下来,忽然摸我的脸,满手都是冰冷的液体。他大力将我抱进怀里,一下下拍着我的背,说:“宁宁,不哭。” 我本来没觉得难受,听他说完这句话,眼泪竟然止不住了,疯了一样往下掉。时间过去好一会儿,我哭完了,缩在他的怀里,脸贴在胸口上,哑声讲:“用药之后就是这样了。我是一个怪胎。” “会有办法的。”李艾罗摸摸我的头发,好像把我当成了一只宠物:“肯定会有办法的。等我们出去了,我给你找整个北区最好的医生。” “上校,你是不是觉得我更恶心了?”我小声问。明明没有那个意思,但听起来好像在撒娇。他搂紧我:“你不要总是这样问。宁宁,我从来没觉得你恶心。” 我还能感觉到他贴在我腹部的勃起的阴茎。我问他:“你还要继续吗?” 他哭笑不得:“你都快把眼泪哭干了,我还要继续的话,不就是禽兽吗?” 我哦了一声,继续趴在他的怀里。过了一会儿他用疑惑的语气说:“你……没有发病?”然后又用肯定的语气重复了一遍。 我登时头大如斗,随口扯谎:“刚刚祝愿给我注射了药剂,应该是抑制住了。” 李艾罗将信将疑,半晌松开我,起身去卫生间。他带上门,打开了强力风循环。空气在窄小的通风管道里流动,发出类似呜咽的声音,犹如十年前的那一天。 九月的枫市风很大,树叶早早地掉光了,剩下一点萧瑟地挂在枝头。我和他约好去音乐节,祝愿是音乐节的志愿者,所以也和我们同行。那天我起了一个大早,吃早饭的时候给Allen打电话,接电话的人说他出去了,中午才会回来。我们几天前就说好下午一点一起出门,他从下水道偷偷溜到我家的花房,我带上他寄养在我这儿的仓鼠钉钉,然后再一起去坐电车。 我一直在等他。 树屋上有最好的视角,我看见他们家的车进进出出,人来来去去,就是没有他。风一直呼呼地刮,叶阿姨来喊我吃午饭。我心神不宁地从树屋上滑下来,心神不宁地吃饭。中午十二点的时候,我终于坐不住了,一头冲进了暖房。 我怀里抱着钉钉,从地窖一路往下,在废弃的下水道里向前。爬上通往出口的铁栏杆,顶在下水道口的正下方。我焦急等在那里,出发的时间快到了,他随时会掀开盖子,从上方探出头来。 后来,在病床上的我花了很久才想起,我没有等到他。Ali吸毒被抓了,枫叶音乐节取消了,祝愿来找我,要把这个消息带给我。叶阿姨告诉她我在院子里,她猜到了在哪里。我曾经同她说起过这一条密道,她小心翼翼地摸进来找我。我坐在铁栏杆上,祝愿在底下一遍一遍叫我回去。我不肯走,祝愿不耐烦了,扭头自己走了。她很快听到一声闷响,连地底也在晃动。 后来的事情都是祝愿告诉我的。复制人驾驶的汽车炸弹袭击了李艾罗家的院子,爆炸的冲击力掀起了下水道盖子,火焰和压缩气体灌进来袭击了我。我从五米余高的铁架子上掉下来,摔在泥土里,立刻不省人事。 是祝愿喊人把我救了出去。我被送进医院抢救,母亲则躺在同一家医院的太平间里。两个多月之后,我被允许出院,养好了大部分外伤。但这并不是我要遭遇的全部。汽车里携带的是基因炸弹,直到离开枫市六个月后,我才真正领教它的威力。 基因激活剂是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第一次作为武器应用于战场上,就报应在了专利发明者汤嘉明的儿子身上。炸弹的辐射改变了我DNA中的垃圾链段,让我变成了如同动物一样随时随地会发情的怪物。人类上亿年的进化和修正,一朝打回原型。 诚然比起那些在基因炸弹中丧生或被折磨致死的人类,我又是幸运的。基因炸弹塑造了千千万万条随意复制、随意表达的双螺旋结构,塑造了千千万万个不可逆转的怪胎。 我就是这样一个怪胎。 第二十三章 未婚妻 后来,我和李艾罗一人占据了床的一方。我假装睡着,然后不知什么时候真的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时我们靠在一起,我竟然枕在他的小臂上。偷偷望一眼,他的呼吸平稳,仍睡得很沉。我怕吵醒他,只能又闭眼假寐。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到他的动静,尔后安静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把胳膊从我的脖子底下抽了出来。 我听到他脚踩在地毯上的窸窣音,他捡起衣服穿上的摩擦声。他靠过来,也不知是看我还是发呆,几分钟后开门走了出去。我长舒一口气,揉了揉发麻的胳膊,也跳起来穿衣服。洗漱之后不久,祝愿过来了。她脸上带着疑惑,问我:“Tom,你今天怎么睡了这么久?已经快到十点了。” 我体质弱,睡眠也一直不好。白天一直困倦,可是闭上眼就不安稳。她这样一说我才想起来,我已经快一个礼拜没有失眠了。祝愿想扶我,李艾罗及时送来了手杖。这个我曾经为他准备的礼物,如今在我自己手里派上了用场。 午餐是祝愿准备的,罐头加粗粮面包,因为太干,我们都喝了很多水。吃完之后,李艾罗从仓库里面翻出来一台老式收讯器,坐在客厅角落里调试,可一直都只有微弱的电流声。祝愿不屑地哼气,把录放机搬到客厅中央,一首一首放里面的歌。我和祝愿围着老机器坐,跟着音乐声哼唱。祝愿有一把好嗓子,她曾经是可以做乐队主唱的材料,我却很久很久没有听过她唱歌了。我们打着节拍唱Ali,唱时光计划,唱吕司,唱战争开始之前我们喜欢的每一个歌手和每一个乐队。祝愿只记得部分旋律,而我却记得所有歌词。音乐声中我们似乎回到了过去,枫市还没下雪,树叶还没落光,风是微风,雨是丝雨,抱怨的仅仅是作业没有完成或者与男朋友吵架而已。 李艾罗不再捣鼓他的收讯器,也静下来听我们唱歌。他听了一会儿,站起来走到楼上去,没多久抱回来一把吉他。他看我:“挂在我卧室的墙上,借来用一下。” 他弹起了那首歌,是他自己写的歌,本来打算以乐队的名义发行,也排练过好多次,歌名就叫Nothingland,又叫做无何有之乡。虚无的歌词、沉重的和弦,是少年时的强说愁。祝愿听到前奏就皱起眉头,她推推我,恼恨地说:“你让他停下来。” 我笑着对祝愿摇摇头。地堡之外战火纷飞,人类和复制人都前赴后继地死在战场之上。在前线城市中,为了避免基因炸弹的污染,我们几乎不吃所有自然生长的作物,我们砍光了用于观赏的花卉,一切躲在警戒系统和保护膜下,自然的美都消散了,艺术只存在于和平区的博物馆里。我在心里产生了一点邪恶、自私的高兴,感谢这场袭击,让我还能在生死的间隙里,安静地听一首老歌。 我跟着吉他轻声唱,这个时候的李艾罗,就和十年前的Allen没什么两样了。我看着他笑,他也对我笑。祝愿忽然起身,打断了李艾罗,她气鼓鼓地说:“李上校,你这么喜欢弹吉他的话,以后我和Tom的婚礼,也请你来弹啊!” 我和李艾罗都没听明白,他比我先发出疑问:“你和Tom的婚礼?哪个Tom?” 祝愿朝我使眼色,让我听她说完:“还能有哪个Tom?我和他已经订婚了,打算明年举行婚礼。” 我不明白祝愿的意思,用口型问她:“你想干嘛?” 李艾罗低头拨着一根弦,并不相信:“宁宁,你和祝愿订婚了吗?” 祝愿抢在我回答之前喊:“就许你和别人订婚,Tom就不行吗?我们是一定会结婚的。” 我看祝愿,眉头皱起来。她继续说:“下来之前我看过北区新闻,你的未婚妻在媒体上给前线士兵加油打气,还说她相信你一定会平安归来。那个女的叫莫莉莉,对吧?” 李艾罗把吉他放下来,停止了弹奏。祝愿催促我:“Tom,上楼去休息吧。你还指望他能说出些什么呢?” 我摇摇头,祝愿就一个人上楼了。我不是没想过他会娶莫莉莉,但是我没想到他们早就有了婚约。无怪乎在圣诞舞会上那么多重要的人,他第一个救的就是她。我想笑,可是肌肉僵硬,还不如不笑。李艾罗沉默了一会儿,坐得离我近一点,他说:“订婚是我父亲做主的,我没有反对。和谁结婚对我来说并没有区别,而且我也并不讨厌她。如果不出意外,我和她会在今年十月份完婚。” 我木木地点头,说了声恭喜。李艾罗问我:“你和祝愿真的……” “真的。”我回答他:“我想好好照顾她。我身体不好,等我去世,她可以名正言顺继承我的财产。我们会回南方去,祝愿喜欢小孩子,也许我们会……” 我想说领养一到两个孩子。可是李艾罗很快就大声打断了我:“你们要结婚?还要生小孩子?你这个样子,可以吗?你发病的时候,祝愿也可以帮到你吗?” 沉默中的空气在循环系统中缓慢的流动,我的眼睛发涩,喉咙发干。 “那也与上校没有什么关系。”我转开脸,毫无感情地说:“我不想要你的帮助,从来都不想要。” 我宁愿活得像一条狗,也不会再接受他的怜悯和施舍。 李艾罗仔仔细细地看我,像是观察最精密的仪器一样。他忽然捧住我的脸,叹气:“宁宁,我不是要羞辱你。” “我知道,你只是在陈述事实。”我尽量轻松地说,终于还是挤出了一个笑容。 他说:“如果只是陈述事实的话,我不需要那么顾虑。宁宁我问你,你……是不是喜欢我?” 我慌了神,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胡乱地笑。不知道是什么让他有这样的错觉,还到了要说出来的地步。我想反驳他,说他自以为是,却不知道该用什么语气才能令人信服。他朝我挪过来,贴在我身边站着,手掌烫得很。 “我……” 我还没思考好回答的话,李艾罗忽然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砸在地板上的声音惊动了祝愿,她很快跑了出来,在走廊上往下望。我摸着他的劲动脉,对祝愿喊:“肾上腺素,快给我肾上腺素!” 第二十四章 阻断剂 李艾罗又安静地躺在隔离仓里了。他的脸颊发红,嘴唇发紫,小拇指在轻微的震颤,肩胛伤口处的渗出液是淡绿色的。隔离仓生命体征监测面板上显示,他的体温现在已经达到了42摄氏度。一切迹象都表明,他的伤口被污染了。 祝愿掰手指算时间,十分不解:“他受伤到现在这么久,早就过了七天观察期。而且圣诞那次的袭击,根本没用基因炸弹。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一个基因正常的李艾罗的确比被污染的他有价值,我同意祝愿的观点,略有些心烦地说:“或许是他们投放了新型武器,让潜伏期超过了七天,又或者是在进来之后受到的污染,或者是食物被污染过……这些都有可能。祝愿姐,你那里还有阻断剂吗?” 祝愿摇头:“上次全部都给你带下来了。” “不能再拖了。”我下定决心,站起来往外走:“那就应该放在他卧室的药箱里,我去拿过来。” 李艾罗的状况很凶险,我能再等到七天观察期后做决定,现在光是高烧就能要了他的命。基因炸弹通过辐射和接触污染来激活DNA中的垃圾链段,随机地把人类变成无法预料的怪物,基因阻断剂是当下唯一有效的治疗手段。对于受到污染尚在潜伏期的病人,可以起到一定的病变阻断效果。但是阻断剂也存在相当的副作用,包括让人的思维和行动变得迟缓。所以在袭击发生之后,我没有第一时间给李艾罗注射阻断剂,而是采用了七日观察法。对于一个像他这样的军人来说,稍微的迟缓或许就能要了他的命。可这回我不能等了,我怕他等不到。 我甩开手杖,大步冲出了实验室,沿着摇摇欲坠的梯子爬上生活区。本来应该存放在药箱里的阻断剂却并没有像我记忆中那样出现。我翻遍了所有的地方,却一无所获。阻断剂这种药物,在北区属于稀少珍贵的药品,我一直将它们妥善保存。我清清楚楚记得,一共五盒阻断剂,用掉一盒,应该还有四盒。我慌了神,发了疯似的,把东西摔得乱七八糟。祝愿跟在我后面,劝我冷静一点。 我颓然坐在地上,用一只手撑着沉重的头颅:“祝愿姐姐,我找不到阻断剂。你先帮我给李艾罗注射一些辅助剂,把他的新陈代谢先降下来。我来联系何云试试看。” 祝愿不同意:“前天你刚刚和何云通过话,这么频繁的联系会有麻烦的。再说,现在实验室的仪器都开着,你要是撤掉信号屏蔽,我们暴露的可能性会非常大。” “不论怎么样,我得试试看。”我想站起来,竟然没能成功。祝愿把手杖递给我,我稍微喘息,然后借住支撑力才能起身。从卧室走出来,沿着弧形回廊往下,我轻轻按下植入耳后的控制按钮,起居室的沙发缓缓移开,三截镶嵌式金属门折叠起来,露出一个向下的通道。在地堡的生活区下面,才是我父亲真正的秘密实验室。 现在是晚上七八点钟左右,正是城市里各种信号最繁忙的时刻,我得抓紧时间联系何云。 然而结果并不妙。何云告诉我,这几天枫市里出入货物管控非常严格,一般的路线甚至都无法把违禁货品送出城,更不要说一个大活人。最保险的做法是等到十五天之后的圣典日,然而实际情况不允许我等那么久。何云最后说:“小汤少爷,最快最快也要七天。七天后枫市会处决一批战俘,我可以试试看把人混在尸体里面带出去。” 我挂断通讯器,把信号输出的零部件拆下来扔进废液池,重新开启信号屏蔽装置。祝愿也已经给李艾罗注射好了辅助液,她听到了我和何云的对话,担忧地说:“就算是把他的新陈代谢降低到我们可以做到的最低水平,也恐怕拖不过七天,这里没有冷冻装置。” 我当然知道拖不过七天。我抬起胳膊,把袖子撸上去,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血管,然后问:“祝愿姐,我的血管不好扎吧?” “是啊。”祝愿点头:“但是对我来说是小意思。” “那就要麻烦你啦。”我讨好地笑起来。 祝愿不明白,我耐心向她解释:“我之前去地面上找水,手受了伤,又没办法做七天隔离,所以就给自己注射过阻断剂,到今天不超过十天,那就没有被完全代谢掉,我的血清应该有用。” “不行!”祝愿激烈地反对:“就算是没有被完全代谢,浓度也极低,你打算抽多少血来给他做药?况且你的血清也不能输给他,会有排异反应的。Tom,你不要发疯了!” 我当然知道会产生排异反应,但是我有别的计划:“我打算进行自体细胞回输。” “Tom,你是真的疯了。”祝愿大声说,胸脯上下起伏:“这项技术就只有汤博士两千字的手稿而已,没有生物学试验、没有临床试验,不可能成功的!” 我回头看看躺在隔离仓里的李艾罗,纵然在昏睡中也是美好的样子。我无法想象他会变成跟我一样的怪胎,我说:“我只能赌一次。” 我见过许多基因病人残酷的死状。从网络上、从新闻里,从医院里。他们本来只是一个个普通的人类,基因被污染之后,就变成了人人喊打的怪物。有人肚子里长出一张嘴,有人的生殖器全部溃烂脱落,有人的皮肤变成鳞片,肺部完全退化,不得不用鳃呼吸。他们中的一小部分变得极具攻击性,不得不被警方拘禁甚至注射死亡,而大部分则是受不了自己的变化选择了自杀。也有像我一样污染影响较小的,勉强还能正常生活,可北区政府也给他们打上了标签,出入行动受到限制,并且禁止他们生育。 被污染过的基因是不能流入人类自然进化的基因库中的,我们被永久隔离了,不配拥有未来,也不配拥有后代。 我父亲去世之前,一直致力于研究出更有效的阻断药品,用来治疗大量新增的被基因污染的病人,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源于他的愧疚。他有一个设想,筛选出最适宜的阻断蛋白端,将它们组装在自体免疫细胞上,然后再对病人进行回输。这样的方式副作用小,阻断效率高,并且在体内存活时间更长,甚至使人类获得免疫力。他进行过一些小型的实验,大部分还只是理论而已,但我现在不得不拿我自己和李艾罗来做小白鼠。 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祝愿无法说服我,她只是看着我摇头叹气。一天之中,一共采血三次共计1500cc,祝愿让我卧床休息,并且给我注射了营养剂。我让她帮忙把我的血液做血细胞分离和血清富集,自己在隔离仓旁边的行军床上睡着了。 我在睡梦中也祈愿着成功。 第二十五章 睡王子 这是一项极富挑战的工作。富集我的血清中的阻断蛋白,把它们装载到李艾罗自己的免疫细胞上去。再通过培养、赋活、检测,最后输回到他身体内,整个过程不能超过七天。在这七天里,我必须完成两个批次自体阻断剂的全部配制过程,一批用于检测,一批用于治疗。实验室里的仪器设备都是十年前的旧型号,某些操作甚至需要手动,我和祝愿必须非常小心才能保证过程的无菌化。等所有细胞都装载完成开始进入培养阶段,已经是三天之后了。 我稍微获得了一点休息的时间。坐在隔离仓旁边,喝着一杯带着人工甜味素的橙汁,和昏睡中的李艾罗聊天。因为不用担心他的回应,我觉得十分轻松。 “上校,今年我已经二十四岁了,本命年,不知道手气会怎么样。” “我留了一点你的DNA样本,要是这次治不好你,我就去定制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复制人。你一定非常讨厌我这么做吧?但是你的反对无效了。” “要是战争结束了,你想做什么呢?哦,你根本不相信战争会结束。” 连祝愿也不相信战争会结束。不相信千千万万人期盼的未来会真的发生。不用去看新闻,我也知道枫市正发生着什么。发现李艾罗没死的当局尽全力封锁消息,期盼着李艾罗没死的前线军过得一天比一天煎熬,但是谁都没有轻举妄动,谁都不知道消失的铁刺上将是真的从此命陨还是将计就计地潜伏着,等待最后一招绝地反杀。 万众心目中心思深沉、准备绝地反杀的上校大人,如今还在地底下沉睡。我想了一想,觉得这十分像个童话故事,我就是那个即将拯救主角的英雄,沉睡中的王子被我吻醒。我敲敲玻璃舱门,对他说:“喂!王子!我说过我会还你的!放心啦!” 第一批培育的细胞死掉了一大半,我不得不取消实验批次,直接把第二次富集的阻断蛋白全部用于治疗使用。这加大了回输的风险,但是我没有别的选择了。等到终于收获唯一一批产物时,已经是第六天的早上了。收率很少很可怜,我甚至没办法做一些基础的检验,只能将它们全部回输到李艾罗体内。 这件事是拜托祝愿完成的,我一拿起针筒就双手发抖。包括重新清理创口,重新缝合都是祝愿来做的。我的手艺很差,会给李艾罗留下一个歪歪扭扭的伤疤。 自体阻断剂回输一个半小时之后,李艾罗的各项生命体征开始逐渐恢复正常,除去仍旧有一点低烧。停止注射辅助剂之后,他应该很快会苏醒,可是我等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直到四个小时之后,他仍然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在我的要求下,祝愿又给他做了一遍检查,这里条件有限,她也做不了什么。我想可能是自体阻断剂对他造成了什么损害,让他不能在第一时间苏醒。 我觉得很累,也很不知所措。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合眼了,因此有点头昏眼花。我懒怠地靠着隔离仓,假装自己在摸他的脸。我想起他离开枫市的那天,想起重新遇到他的那天。 “其实……四年前我们见过,上校。”我尽量露出一点笑,好像是在十分轻松地聊着天:“你不记得了吧?在真心疗养院啊。” 是父亲重病的那段时间,我抽出空去真心疗养院看叶阿姨。自从确认阿兹海默症,她就住进去了,我定时会去探望她。她一个人住着一间三人间,之前的病友都去世了,因此显得格外空荡荡。那个时候真心疗养院突然收治了一批从北区送过来做康复治疗的士兵,因为病房不够,想要把叶阿姨从三人间移到地下室去。南方的天气阴湿,叶阿姨又有风湿,我坚决不同意,于是和院方据理力争。和我沟通的院长助理低声劝我,说他们也实在是没有办法。现在是特殊时期,总要有所牺牲。 话说到这个程度,我也没什么办法,只是在心里盘算找时间给叶阿姨换一家疗养院。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士兵跑来找我,对我说,他们长官说叶阿姨不用搬到地下室里去了,但是另外两张床会有人住进来。 那个时候我才发现,曾经的Allen变成了李艾罗。我开始留心他的新闻和消息,收集有他照片的报纸。除了关心老朋友,还有一点自己也说不上来的执念。 再去看叶阿姨就已经是四个月之后了。我处理完父亲的后事,并没有感到太多难过的情绪,紧张了很久的神经松散开。那天我到病房时,叶阿姨被护士推去做检查了,我太困了,躺在叶阿姨的床上睡着了。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没有拉帘子,一直听到来来回回的脚步声,但并没有人叫醒我。 后来我听到了一阵很快的、不轻不重的摩擦声,以及轻轻印在我额头上的吻。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一阵风从我脸上扫过,一位英俊的军人拍了拍我的头顶,温柔地说:“会好起来的。” 我的大半张脸都还藏在被子里,甚至什么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他就匆匆站起来离开了病房。后来我知道,那天他是来慰问前线受伤的士兵,把我也当成了他们其中的一员。 那是我那一段煎熬时光里获得的唯一的抚慰的吻。虽然那是一个错误的吻。 我没有去看他,只是闭上眼睛,轻声说:“你那天问我是不是喜欢你,很明显是吗?我以为我的演技不错。” “上校,你那么聪明,为什么不想想,一个女病房里为什么会有个男孩儿?”我无所顾忌地嘲笑他:“您都是用亲吻来慰问士兵的吗?” “是宣传处要求的。”一个低哑的声音传过来:“他们需要我亲吻一个孩子的照。我也觉得奇怪。后来让他们去调查过,说我亲的那个人应该是一位六十八周岁名叫叶季英的女士。” 我愣了一下,然后惊喜地站起来,第一时间打开隔离仓门:“上校,你终于醒了。” 他清了几下嗓子:“没想到那是你,宁宁。” 李艾罗的眼睛微微眯起来,看起来竟然有一点开心。他缓慢地移动了一下身体,尝试抬动胳膊。我觉得他好像是想对我伸出手,我却不知道该不该碰他,有些慌乱地把手背在身后:“不行,不行,我还没消毒。” 李艾罗说:“你得扶我起来。” 我摇头:“我找祝愿过来,抬你出去。” 李艾罗不同意:“我现在不想和你的未婚妻碰面。” “不是,祝愿她就是想气你……”我解释:“你不要对她有敌意啊,你的伤口这回还是她缝的。我技术不好。” “难看也没关系。”李艾罗还是抓住了我的手指:“以后你给我缝。” 第二十六章 第54天 我和父亲的关系一直不算亲密,哪怕在他去世之前的两年中,已经有意想要培养我做他的接班人,因此和我相处的时间非常多,也开始释放一些温情。在我心里,他是一个偏执的疯子,自负到不顾一切留住爱情、塑造爱人,却塑造出更多的悲剧。我也是那个爱情悲剧的产物,那个爱情悲剧的受害者。 在南区的大房子里,他教导我、治疗我,像个上帝一样指点评价我的生活,说我脆弱、偏执、口是心非。后来,他知道我收集李艾罗的新闻和报纸,听到过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声嘶力竭的喊叫里其实夹杂他的名字。他对此不屑一顾,不止一次地提起,与束缚自己,不如放纵一次。 我知道他的“放纵”是什么意思,也对于他的“放纵”深不以为然。可在他去世之后的四年里,在每一次噩梦惊醒之后,我才不得不承认,父亲对我的评价是多么贴切。 我原本以为,真心疗养院里匆匆忙忙的一个吻之后,我们不会再见面。所以当我在电视里看见他出现在枫市光复的典礼上,毫不犹豫地回到了北方。用尽一切办法弄到了圣诞舞会的邀请函,再费尽心机地把他救出来。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短暂的交集,可我希望他能长一点、再长一点。不再是出现于虚无缥缈的梦里,也不再是发病时神智涣散的性幻想对象。他是真实存在的,光是想到这一点,就给我莫大的慰藉。地堡里的这一段时光,就是我最放纵的快乐。 一个小时之后,李艾罗终于可以起身了。于是他靠着我,我拄着手杖,一起从实验室回到楼上的生活区。看到李艾罗醒了,祝愿没什么好脸色,她盯着他的脸高高在上地说:“你的命是Tom拿自己的换回来的,你欠我们的。” “当然。”李艾罗没有因为祝愿的态度而感到不快,非常爽快地认下来:“你想要的什么?” 我瞪祝愿,让她去干自己的活儿,然后扶着李艾罗上楼,在他自己的房间里躺好。给他盖上毯子,再用棉签蘸水给他涂抹嘴唇。李艾罗说:“宁宁,我认真的。你就没有什么想要的吗?” 我眨眼说俏皮话:“我是汤氏制药的小少爷,什么都不缺。” “除了钱呢?就不想要别的吗?” 我迎着李艾罗的目光,忽然说不出话。我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都不想要。 李艾罗又问我那个问题:“宁宁,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到底该说什么呢?十分肉麻地对他说,我跋涉万水千山来到前线,只是为了见你一面?说我对他病态的迷恋?还是说我那些乱七八糟的记忆和梦,每一段里都有他? 见我良久不答,李艾罗叹了一口气,但明显有点失望,说:“宁宁,我想休息一会儿了。” 我替他关上门走出来,又到实验区去跟何云联系,最后一次确认离开枫市的计划和线路。祝愿贴身跟着我,听通讯器里何云在说什么,拼命地对我摇头,用口型反复说:“太危险了,太危险了。” 挂掉电话,我对祝愿开玩笑:“祝愿姐姐,你不要担心,我的遗嘱里面有你。” 祝愿差点跟我翻脸,她说:“Tom,你清醒一点吧!他对你稍微示好,你就晕头转向。李艾罗是军人,是那个人的儿子!你有没有想过,地堡里发生的一切,对他来说也许是污点,他想要抹去的污点!作为前线军的上校,人类延续的希望,他怎么可能会喜欢一个同性呢?他父亲会允许他犯下破坏社会稳定罪,然后被刑拘吗?” 祝愿说得对。这样的事情对他来说,是污点和丑闻,是绝不允许被公开的。我抽出一张手边的擦镜纸,开始写一些注意事项。祝愿看我无动于衷的样子,连生气的话都说不出来了。我觉得有点好笑,拍拍她的背:“好了,消消气。我还没天真到那个地步。” 因为注射过营养剂,李艾罗其实没有必要进食,我还是给他带了一罐头杂粮粥。进门前我略等了一下,然后抬手敲了三下。李艾罗没有喊我进去,而是很快拉开了门。他在屋子内活动,好像是又在找旧报纸。我把装食物的托盘搁在柜子上,问他:“要吃一点吗?” 他反问我:“你吃过了吗?” 我稍微犹豫了一下,他立刻说:“那就一起吃吧,反正也没什么胃口。” 我和他在地毯上坐下来,背靠着床。打开杂粮粥罐头,他拿起唯一的一把勺子,舀了一勺粥,递到我嘴边。我不吃,他就板起面孔严肃地说:“先替我尝尝有没有毒。” 我只能吞下去。他收回手,又舀了一勺放进自己嘴巴里。他研究一样看着我,好半天说:“瘦了,比起我在舞会上见到你的那个时候。要怎么样才能养胖你?” “我们家就没有胖的基因。”我没有多去想,只回答他字面的问题,给李艾罗一个个数过去:“我爸我妈都很瘦,我叔父、我堂哥……都没有胖的。要我长胖恐怕很难。” “我喜欢有挑战性的事情,宁宁。”李艾罗靠过来,盯着我的眼睛,伸手碰我的睫毛:“真长呀。” 我哼了一声,用几乎是没什么力气的方式。他埋头吃了几口,把罐头放在我手上,嫌弃:“不好吃。” 我很惊奇,从来没见过这个样子的他:“上校,你不是说你不挑食的吗?” 李艾罗指指我的脸,说:“好白。”然后又指指我的嘴唇,说:“好红。”像一个刚刚学会说话的小孩子。我觉得好笑,也学他的样子指着他的头发:“好黑。”然后又轻轻摸一下他下巴上的胡茬:“好硬。” 李艾罗很快把我的手抓在他的手心里,身体慢慢地压过来,吻了我的嘴唇。他的动作很温柔,吻也像小孩子。我的心里一片慌乱,打翻了手里的杂粮罐头。淅淅沥沥的流食都撒在李艾罗的衣襟上,大腿上。 李艾罗松开我,叹口气:“宁宁,你怎么连这么小的东西都拿不稳?” 我的脸烧得很,胸腔里的东西跳得很欢快。我老老实实地说了一声对不起,他似乎很不满意,我忙要拿纸巾给他,他抓着我的一点袖子,嫌弃地按住我沾满粥的双手,又吻了我。 时间缓缓地静静地从吻里趟过,快到十二点了,第54天马上就要过去。 第二十七章 撤离计划 好不容易分开,我气喘吁吁地盯着驼色的长绒地毯,上面似乎落了他的头发。我虽然知道不该问,但是还是忍不住问了。 “所以……这也是安抚、是感谢吗?” 他说自己是工具,上床是帮助、是感谢,那么亲吻也是安抚、是感谢。我是一个十分懂得举一反三的人,却还是要傻兮兮地问出来。他握着我的手的样子,总让我升起一点自以为是的念头。 李艾罗在对付他衣服上的脏东西,擦了半天还是黏糊糊的,于是干脆把上衣脱了下来。我半天没等来回答,自己先觉得没趣了,刷的一下站起来,赶着说:“我帮你去拿干净衣服。” 我逃了出来,到自己房间里静坐了片刻。捧着已经准备了好久的衣服,我回望了一眼祝愿的房间,她房门紧闭,没有一丝光线,应该已经睡了。还有几个小时天就会亮,太阳从乌暗的地平线里升起来,是即将离别的时刻。我刚刚乱跳的心又平静下来。推开刚刚被我轻轻带上的房门,我挤出一丝笑:“上校,这回……” 我被一股力道带着转了个圈,然后虚虚地压在了门板上。仅仅是靠近就可以感受得到温度,一个火热的吻劈头盖脸向我压下来。我的不知所措只持续了三秒钟,然后就彻底疯了。李艾罗咬我的耳朵,他低低地说:“亲吻不是感谢,是……我想亲你。” 他把我抱起来一点,一条腿顶在我的胯下,轻轻摩擦着。他的手伸进我的衣领里,捏住我的乳头。我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用手推他。 他咬牙切齿地说:“上床也不是感谢,是我想操你。” 我像是明白了,并不连贯地说:“是、是有需求吗?” 李艾罗草草结束扩张,掐住我的腰,完全插了进来:“……是喜欢你。” 他把我顶在门背后做了一次,时间太长,我撑不住了,像一件衣服一样挂在他身上。他托着我的臀部冲刺时,一下一下撞在门板上,声音很大也很不堪。我虚脱了一般,他把我放在床上,轻轻地摸我的小腹,摸我的纹身。 他问:“怎么会想到纹这个?” 我的舌头打了结,稍等了一下才故意虚情假意地说:“我总要留下点什么啊。” 他却一本正经说起了粗俗的笑话:“怪不得刚刚夹那么紧。” 我转身把自己埋进被子里。他不让我躲,硬是把我拉起来,说要给我清理。但是没弄两下呼吸又重了,又被他压在床上做了一次。我感觉到快活,也感觉到羞耻难堪,眼泪滚出来,落进枕头里。 除去那次不成功的勾引,这是我和他第一次在清醒时做爱。多年以来,性一直是我难以启齿的负担,今天变成了浸满全身心的满足和羞怯。他也不像之前那样沉默和克制,我的手臂和小腿上留下了他握住时弄出来的淤青。 他今晚兴致颇高,还问起好多小时候的事情,在存惠学校的事情。他问我什么,我就答他什么,一件一件,事无巨细。明明不过就是一年多长的时间,可是细细说起来,却好像有弥长的故事。 我被他搂在怀里,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他盯着我的脸看,我连忙把眼睛闭上。他说:“你看起来好像很开心。但是为什么还是哭了?” 我举起手给他看:“你力气太重了。” 他反驳:“是你皮肤太白了。” 我渐渐连话都要说不清楚:“那、那是你弄得太久了……” 他拍拍我的脸:“先别睡,还没清理。” 我稍微清醒了一下,自然不肯再让他动手,自己夹着屁股到卫生间里去。清理完之后出来,李艾罗已经下床了,应该是要穿衣服。他用一根手指挑起一件我拿过来的干净衣服,发现是一套宽松的前线军便服,顿时愣住了。 “宁宁……” 我的喉咙很哑,还有一点酸:“嗯。今天凌晨四点,我送你走。” 他有些震惊:“这么快?” 我点头:“虽然自体阻断剂好像是生效了,但是你还是需要到正规医院做检查和治疗,以及后续的隔离观察……” “现在戒严,怎么走?” “今天上午九点,他们会枪毙一批战俘,你混进去,和尸体一起运出城。”我彻底不困了,把计划和盘托出:“上校,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总是爬的那条废弃下水道吗?到时候祝愿会带你出去,然后沿着那条下水道一直往前。” “下水道一直通到一个街区之外的贫民区,拉恩会在出口等你。他大概178的个头,圆脸络腮胡,鼻子上有一块胎记,很好认。你见着他不要多说,跟着他走就是了。枫市关押战俘的监狱在做监控设备检修,他是检修队的工人,会想办法把你送进去。装运尸体的冷藏车会在十一点左右等在刑场外,你得提前躲进去。会有人替你引开守卫。” “这车一直开到城郊的焚化厂,中途会在一个自助加油站停车。那个时候司机会去上厕所,你要趁这个机会逃出来。加油站小超市的老板诺拉会来帮你开门。她大概三十来岁,红头发,看起来很刻薄。你对他说自己是Allen,她就会给你一身新衣服和一个通讯器。” “然后呢?” “然后你就在加油站等着。我安排了三辆车来接你,一辆是汤氏的药品运输车,一辆是修路的运石车,还有一辆是来圣典日路线的勘察车。我不确定哪一辆能安全地到达加油站,所以这里要请上校你细心一些,哪辆车可以上哪辆上不得,只能你自己判断了。” “但是,不论你上哪一辆,到出城的最后一道哨卡之前,你要下车。公路旁边就是鸡公岭,我的一个朋友叫何云,他在那里等你,我等会儿把坐标经纬度告诉你。他会带你从山里的小路离开枫市。从鸡公岭出来是一个叫小棉村的地方,没有复制人驻守,也没前线军。你们在小棉村的安全屋休息一晚,第二天早上六点离开。会有车来接你,直接送你去允城。在小棉村你就可以打开通讯器了,联系你信任的人。但是我建议你暂时先不要联络前线军大本营,毕竟圣诞刺杀的事情,内奸还没查出来。” 我又把细节的内容仔细说了一遍,让李艾罗牢牢记住。良久之后他问:“那你呢?” 我说:“我会在小棉村安全屋和你汇合。但是如果我没来,不要等我。” “这个撤离路线,你研究了多久?” 我笑了一声:“还不至于倾家荡产。” 李艾罗嗯了一声。我关掉灯上床,钻进被子里,说:“还能睡一会儿,上校,休息一下吧。” 他也上床,躺了一会儿,把我搂了过去。我静静卧了一会儿,问他:“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 “我还是再说一遍吧。” 李艾罗捂住我的嘴,像是遗憾一样叹息:“宁宁,你怎么会记性这么好?” 我也在心里叹息一声,然后亲亲他的嘴角:“我也喜欢你。” 第二十八章 再见(1) 告别的时候,李艾罗同我说再见。 那时候天还没有亮,一点灰都没有,全部都是纯粹的黑。我送他到通道几十米深处,然后跟他挥手作别。祝愿拿着手电等在几步远处,我看见他慢慢转过身去,往前走,然后又回过头来。他快步走到我身边,用力握住我的手,说:“如果发生什么意外……来首都找我。首都博物馆……第三根门柱……” 我也用力地握住他,说:“好。” 我目送他们远去,他没有再回头。刚刚有一瞬间的冲动,我想告诉他,如果抬头往上望,就会发现一条被封死的通道,曾经通往他的家中。我曾在这里等过他很多次,不肯相信他不会来。过了这么多年,我竟然又再见他,然后又在这里送他走。 直到那一点光完全消失不见,我深吸一口气,转身往回走。 地堡里还有许多收尾工作要做。我删除实验室里所有关于李艾罗的所有数据,烧掉所有他使用过的东西,不留下一丁点DNA残余。收拾卧室的时候,我从他的床垫地下摸到一个小小的透明袋子,是用来装敷贴的那种包装,轻轻拖动床垫就听见哗啦啦的响声。掏出来一看,是一小袋药片,仔细数一数,一共7粒。 我感到有一些头疼,不得不坐下来休息。胃开始翻江倒海,不知道是饿了还是犯了老毛病。一种难以言喻的钝痛攫取了我的注意力,让我根本无暇他顾。但是我知道,这不是可以任性的时候。我又咬咬牙站起来。 一个小时之后,我完成所有清理工作,断掉全部设备电源。吊灯缓慢地从天花板上降下来,我踏进升降器,再次环视这个我生活了55天的地方。我在心里向它说再见。 回到地面,天已经慢慢开始放亮,一开始是有一点灰,然后很快全部扩散开。地面上比地底下冷很多,我忍不住一直打喷嚏。打开院子里的警戒系统,点燃壁炉,我换上一身得体的西服,把刚刚穿过的衣物都扔进壁炉烧掉。书房里的通讯器被我重新打开,然后向外发出一串代码。 做完这一切之后,我套上祝愿帮我选的浅灰色羊绒大衣,发动停车坪上的轿车。这是一台老式汽车,曾经是父亲的所有物,车牌象征着汤氏曾经在枫市的权势和财富。点火,拉起手刹,踩下油门,我一路向城外开去。路上遇到有设卡检查的地方,我并不排队等待而是干脆掉头,来来回回在城中转着。我很快引起了警察的注意,他们在一个行人寥寥的路口把我拦下来。 警员对我还算客气,并没有用枪指着我让我下车。我与他们应答了几句,通讯器发出一阵蜂鸣,一名警员走开了,再回来就换了一副嘴脸,让我去警察厅问话。顺从地跟他们上了警车,他们把车子开得飞快,我很快就被押进了警察厅问询室。 我在透明玻璃房子里坐了一会儿,周围一直有来往的警察,我听不见声音,只能观察他们的表情。等了约莫半小时,进来一个很壮、体味很重的中年人,他嗓门很大,凶神恶煞地地训斥我,质问我为什么在城中扰乱公共秩序。我表示自己只是随意转转,然后报出自己的身份ID号。男人疑惑地看我两眼,站起来走出了问询室。过了一会儿,换成一个小胡子男人进来,他是个东方人,不大看得出年纪,腰杆挺得笔直,笑盈盈地看过来。 这个人我在新闻里见过,复制人政府枫市的警察厅长骆丰。 看来汤氏制药在北区复制人政府心中还算有一点分量,弄清楚我的身份之后,立刻派出了一把手来与我交涉。小胡子骆丰客客气气同我聊了一会儿,提起我叔父汤嘉善。 我自然不能说他已经失踪许久,我和堂哥都不知道他的下落,只是笑着回答他:“叔父一切安好,多谢骆厅长挂念。” 骆丰话锋一转,问起夜袭那天的事情:“我听说圣诞舞会那天,汤少爷也在?” 自然不只是听说而已,我老实回答:“是。” “提前离开了?” “身体不舒服。”我露出一点后怕的样子:“幸好提前离开了。” “一个人走的?” “和司机两个人。应该是有监控视频的,骆厅长可以去查。” 骆丰眯起眼睛:“那天晚上……监控都被炸毁了。” “是吗?那真是太遗憾了。” 他点点头,让人给我倒水咖啡,殷勤地让我喝。问询室的灯太亮了,强烈的光线直接照进我眼睛里,泪水一直往外流。我被盘问了将近五个小时,喝下了不知多少杯咖啡,膀胱已经到了极限。我机械地回答那些重复的问题,姓骆的又不敢对我做出什么太过分行为,最后只好把我放了。 警察厅派车把我送回去,我毫无力气地躺着,眼睛望着窗外,看着荒凉的街道和笼罩在雾霾里的建筑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到达目的地,是同行的警察把我扶进了屋里。 屋子里的东西似乎动过,警察厅应该已经搜检过我的住处,他们一定一无所获,才会这样容易地放我离开。再过几天就是复制人的圣典日,庆典的花费有一部分就是从汤氏打秋风来的。哪怕是事后知道李艾罗已经脱险,他们尽管恨得牙痒痒,也不会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和汤氏撕破脸。这是我所倚仗的底牌。 墙上的时钟转了好几圈。这六、七个小时过去之后,我确认李艾罗已经安全地和何云接头并且离开了枫市。但凡发生任何意外,骆丰这个警察厅长就不会在问询室跟我耗那么长时间。心里的石头落地,我又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在客厅里等待汤氏的司机来接我。用我名字订购的航班将于三个小时之后起飞,离开枫市飞往和平的南部大区。 等到我改换装束,从去往机场的路途中脱身,成功坐上开往邻市的摆渡车,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五点半了。最近的下车点离小棉村两公里,这一段路程需要步行。按照约定,李艾罗和何云会在小棉村的安全屋待到早上六点,那之后他们就会踏上去往允城的旅途。以我现在的速度,无论如何都赶不上他们了。 明明知道一定是赶不及这样的结果,可是仍旧心中焦急。为了避开被轰炸的路段,摆渡车在旧公路慢悠悠地摇晃着,时不时需要接受停车检查。车上大多都是从枫市离开去往南方避难的市民,大家都保持着安静,偶尔有人的收讯器发出因为信号模糊而产生的嘈杂噪音。甚至连小孩子都不哭闹,他们似乎也懂得了这一场旅行的含义,知道这是一次不会再见的离别。 下车的时候已经正午,太阳依旧躲在阴暗的云层之后,冷风呼呼地刮着,没有下雪。一排排树木高耸入云,叶子只落了一半,不知道是什么奇特的品种,还是被基因污染后的变异种。我在村口租了一辆自行车,朝着安全屋骑过去。 安全屋是一连排旧住宅的其中一栋。这栋楼的主人早在八年前举家搬迁,何云就把他买了下来,底下是个小卖部,二楼是住处。看守小卖部的铎哥也是他的人,和我打过两次照面,见我过来,远远地向我点头,示意安全。 通往二楼的台阶一共二十七级,我走得不快,脚步不轻不重,他如果还在,肯定能够发觉。输入密码之前我又想,现在已经超过中午十二点了,他们再怎么拖延应该也已经离开小棉村,我的紧张和期待实在太可笑。我打开门,从厨房里传来细细的水流声。我全身的汗毛在那一瞬间竖起来。 祝愿很快擦着手从厨房走出来,她看见我,十分惊喜地向我奔过来,给了我一个拥抱。她开心地说:“Tom,你来了!我还以为你还要一段时间!” 我的心跳得很快,一字一顿地问她:“你到了多久?路上有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祝愿说:“我把他交给拉恩之后,就坐车出城了,到这里差不多是昨天下午一点多。一路都很顺利。” 我点头,又犹豫地问:“他们呢?已经走了吧?” 祝愿的眼神有些闪躲,甚至是有点哀伤。她不看着我,十分惋惜地说:“他们没来,他们一直没来过。这里只有我。何云也联系不上。铎哥说昨晚不来,应该就不会来了。会不会是出事了?” 我好像失聪了几秒钟,祝愿又重复了一遍她说的话,我才真的听明白。我无力地摇摇头:“没有出事,他只是不来了而已。” 我从贴身的衣物里摸出一个小袋子给她看,里面一共有七片药片。 祝愿的表情疑惑。我慢慢转了一圈,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来,双手搭在膝盖上,费力地说话:“这是安眠药,我骗他是抗生素。一共给了他十片,他只吃了三片,剩下的都在这里。” 其实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想过按照我安排的路线撤离,更不用说在这里等我。他的神情他的语气,我应该明白。 祝愿也没想到这个,她惊讶地说:“那就是说,除了最开始,他一直是清楚地知道你……” “嗯。” 他也一早就明白我。给他安眠药,除了睡衣之外不准备任何衣服,假惺惺地说自己是顺便救了他。 祝愿忽然一拍巴掌,像是突然醒悟,又觉得太不可思议:“……那他后来的伤……也是自己弄的吗?” 我一直不去想的一件事,被祝愿大声说了出来。脱离了七天观察期之后,他的旧伤口还是感染了,这本该是十分明显的漏洞,却被我刻意忽视了。他主动帮我处理被污染的外套和保护膜,只需在焚化之前留下一小块,接触就能感染的病毒,他竟然一刻也没犹豫过。 而我是不会允许他死去的。他心里一定知道,他就是我的弱点、我的软肋。 也只有那样,我才会解除信号屏蔽,我才会以最快的速度把他送走。虽然短短的时间不足以让他暴露自己的位置,但应该早就和自己的人取得了联系,一旦离开地堡,事情就在他的掌控之下了。 他也在拿命赌,不过他赌赢了,输家只有我一个。 祝愿激动地抓住我的肩膀:“Tom,我早就说过,他根本不信任你,一分钟都没有!” 地堡里的55天,是我尽力编织的一个谎言。作为配角,他尽心尽力地陪我演戏,是我自己太入戏,忘记总有谢幕的时刻。只是不管是怎样,他都不该说出那种“是喜欢你”的话。人心真的太虚伪,我总是一遍遍对自己说没关系、不强求,可是听到祝愿说他从没来过,他从不信任我,失望的情绪还是从头顶上灌下来,把我浇得透心凉。 和十年前一样,我从来没有等到过他。 一阵呜咽的呼啸声从空中传来,四周都是慌乱的脚步声。祝愿来拉我,大声对我说话,我一句也听不见。我的心里响起了那首歌。 像月光牵引着潮汐,像远山抚慰着流云,像只对我眨眼的星星。 The place you've ever been,it is my nothingland。 像失去香气的茉莉,像丢掉歌声的黄莺,离开时没留下背影的你。 The place you've never been,it is my nothingland。 -------------------------------------------------------------- 原本的打算是写到这里为止,因为毕竟是地堡的55天,出了地堡之后就是另一个故事了。但想一想觉得还有前因后果没交待完整,所以还会有一个尾巴。地堡里的故事虽然结束了,但是汤宁和李艾罗的故事还没结束,他们会在十几年后、在停战之后重逢,解开一些当下无法沟通的误会和偏见。也许会写在番外里。 第二十九章 尾声 在复制人的圣典日当天,前线军对枫市的驻军大营发起了突袭。一波空袭之后,陆军部队犹如天降,很快包围了驻军大营和临时市政厅。前线军在圣诞夜袭的两个月后,终于打了一场漂亮的反击战。 而在此之前,复制人的军队曾大规模、无差别的扫荡了枫市临近的城市和村镇,包括人口稀少的小棉村。我和祝愿在铎哥的帮助下,开始了艰难的逃亡。逃亡的第三天,我们坐上去往允城的货轮,原本中断数日的通讯终于恢复,我收到了何云的死讯。 通讯器里只有四个字:何云已死。其他的一律略去不提,在这个战乱的年代,死是一件极其容易、极其普通的事情。我认识的很多人都死了,可我这个看起来最是脆弱不堪的人,竟然还一直侥幸地活着。 货轮没能成功离开港口就发生了爆炸,铎哥稍慢了一步,身体被炸得四分五裂。我和祝愿目睹了一切,立刻又被卷入了轰乱的人流,差一点走散。我们没有悲伤的时间和权力,不得不立刻改换路线,选择陆路一直南下。战事一直在升级,新闻里报道的死亡人数越来越多。我们经过城市、经过村庄、经过无人的田林,四下越来越荒凉,声音也越来越少。似乎整个北区都达成了一种共识,如非必要,不要打开电视,不要打开广播,不要打开通讯器。因为无止境传来的,只有噩耗。 有一度我和整个联络网失去了联系。联络网是我父亲迁到南方之后耗心耗力筹建起来的,它遍布整个北区,甚至包括了南区一些城市。一开始他利用汤氏制药在各个地区的销售和运输资源,偷偷帮助那些想要离开却没有能力的人偷渡到和平区,顺便解救在南区被欺辱和奴役的第一代复制人。后来,他帮助过的人类和复制人也有一些加入到联络网中来,成为这环环相扣中的一个结,何云就是其中之一。 父亲是一个极度理想化也极度偏执的人,他只做他认为对的事情,从来不考虑任何后果,就像母亲,就像这个联络网。这大概就是他的“放纵”。他无法预料到,在他死去之后的第四年,叔父汤嘉善会为此差点招来杀身之祸,我会因为联络网传来的一个关于“拔刀行动”的消息而重回枫市。 失联的那一段时间,我生了一场大病,好在一个善良的神父收留了我们,让我们在教堂里打地铺,提供一些基本的药品,并且为我祈祷。病得最严重的那一段时间,我好像失去了意识,神思像漂浮在空中的风筝,线的另一头垂向雾气深重的地面,偶尔拉扯一下,力气并不大。我听见祝愿一直在我耳边唱歌,唱我们一起听过的老歌,也唱一些赞美诗和祝祷曲。风筝飘啊飘,不知时日,却终究是落了下去。那牵线的人留给我一个高大模糊的背影和靴子踩在落满松针的泥土上的声音。 祝愿说我睡了整整一个月,而再次动身上路就是已经是夏天了。战局似乎发生了扭转性的变化,新闻报道中频频出现“人类打了一个漂亮的胜仗”的字眼。我终于到达了允城,住进了当地汤氏的产业中。仅仅一个小时之后,我接到了堂哥汤钰打来的电话,他询问我的近况,对我嘘寒问暖,让我有任何需要一定第一时间通知他,末了他欢欣地告诉我,叔父回来了。 对于失踪的几个月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都默契地绝口不提。 在允城休整了半个月,我的身体基本恢复了正常。于是我告别祝愿,一个人坐上了去首都的航班。 这是我第一次去首都,这个古老而繁华的城市于我而言是十分陌生的。这里并没有沾染太多战争带来的肃穆,除去因为避免基因污染而铲除的城市绿化,似乎和战前没有什么区别。我在首都住了半个月,收过到汤钰关于“行为应该更谨慎一点”的委婉建议,也一日三次的被祝愿催促返程。新闻里不可避免地听到他的消息,前线军置之死地而后生,人类文明的火种终将被传续下去。 九月,得胜归来的前线军上校李艾罗,将于本周六接受领袖授勋,然后和未婚妻莫莉莉完婚。一切都到了尘埃落定的时刻,那个问题问与不问,也没有那么重要了。我打电话告诉了祝愿离开的具体时间,她终于不再向我发火。确定好一切之后,我再次漫无目的地走上街头,第一次走到那个我极力避免去的地方。 首都博物馆是座被几何线条包裹的现代建筑,那个“第三根门柱”所指到底是哪里,我也想不明白。在展区闲逛,漫不经心地欣赏那些好不容易保留下来的艺术精品。它们被当做珍宝,小心翼翼地收藏在充满惰性气体的展柜里,却远比展柜外的人类更坚硬。它们经历过无数次战争,眼前的这一场并不会尤其特别。 一路慢慢看过来,人类文明的历史飞快地翻页,我竟然在一件藏品的展示面板上看到了捐赠者的名字,那里清楚明晰地写着:汤宁,枫市人,2035-2054。展品是一件犀面鸟身青铜笔洗,我曾在叔父的书桌上看到过。 这让我感到十分错愕。我询问展厅旁边的讲解员,她说这件展品是上个月才收藏进青铜系列展中,捐赠者的委托人秘密送来,说是希望捐赠者的名字被永久地留存下来。多余的信息她不再透露,或许也就仅仅知道这些吧。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展厅,停在大厅角落的吧台旁边。靠着墙站了一会儿,我坐下来,点了一杯红茶,是那种合成的、充满了陈茶的苦涩味道的东西。我毫无目的地把眼神投向远方,投向高大的穹顶和复古的廊柱,投向大厅中央高悬的巨幅山水画卷。 博物馆里人很少,少到好像只有我一个。脚步声清晰有力,我看到他走过来,像做梦一样。 他在我对面坐下来:“你竟然敢来。”声音涩渍,下巴上似乎添了新伤。 “是,Allen,我来了。” 如果他愿意,我在允城的所有行踪,我在首都的一举一动,他都可以知道得清清楚楚,没有什么值得掩饰。我想了一会儿,终于说:“既然你不想我来,为什么要说那些话?” 李艾罗很沉默,一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说:“……因为那个时候,我也并不确定。” “那个时候你也没告诉我,你的那些朋友,都是复制人。” 拉恩是复制人,诺拉姐姐是复制人,何云也是复制人。虽然他们在营养液里长大,但不是被称作“战争机器”、“人类刽子手”且不惧怕基因炸弹的第三代复制人,而是被人类用作苦力和工具人,然后又无情抛弃的第一代复制人。父亲救了他们,他们便回报给我。 “所以……你才没有来?” 李艾罗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人类和复制人势不两立,这是深刻在他骨血里的东西。我的救援计划于他而言,或许是一种侮辱。大概在他眼里,我是和他们同流合污的叛国者吧? 他的眼睛望向大厅里巨幅的山水画,他说:“人的记忆其实就像是这一副山水画。有留白,有渲染,有主次、有勾连。参差、远近、高低、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而复制人通过灌装而来的记忆,就像是印刷的宣传画册,远近高低,并无任何不同。如果不借助任何外界手段,这是分辨人类和复制人最简单可靠的办法。” “在地堡里,我就时常在想,为什么你的记性那么好呢?” 我听懂了李艾罗的言外之音。我的心缓缓地沉下去,沉到了最低处。 “一开始没有认出你,是我从来没想过那是你。十年前离开枫市之后,我不止一次请求父亲探听汤博士一家的情况。汤博士的小儿子汤宁罹患重病,于19岁重病去世,我看过他的死亡证明。”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令他信服:“我没有死。” “我原本也抱有一丝希望。哪怕你用安眠药骗我,给我看篡改过时间的新闻,告诉我假的日期,强行要把我留到圣典日那天。”李艾罗侧过身去,不愿意再看我:“就算我一开始就知道,你接近我是为了汤嘉善。被处决是流言,但软禁他的确是我父亲的意思。你的消息很准确,也选择了最有效的方法。” 我没有反驳,也没办法反驳。 “我让人重新检测了你的DNA,的确有……人工选择的痕迹。” 他定一定,神情冷漠:“我说的那些都不是假话,只不是对你说的罢了。” 七岁那年,我无意间听到父亲的醉话:“他不是我的儿子,只是拥有和我儿子一模一样基因的生物而已。”那时我听不懂话的后半句,却从那一刻明白了我决计不会获得父亲的爱了。而此刻他对我说,那些话并不是假话,只是我决计不会获得他的爱了。我又想起父亲临死之前对我说的那些:“宁宁,我总是把你当成某种代替,这是我的错。虽然你是我亲手从培养瓶中脱胎,你的模胚来自一个只活过21个小时的婴儿……但是从一开始,你就不是一个复制品,你只是你自己。要好好活下去。” 我轻信了父亲的话,也决心要做一个放纵恣肆的人。但是他说不是,我不是汤宁,就谁都不是。 华丽的灯火明亮堂皇,高大英俊的年轻军官站起来,终于再也不看我一眼,转身朝厅外走去。 “不要让我再看见你,否则只能送你上军事法庭。”他的声音冷冷地传来:“复制的爱……并不是爱。” 他飞快地走了出去,披风翻起一角,像那只风筝。他走得太快了,快到我根本来不及告诉他,真正的爱,从来都无法复制。 (正文完) 第三十章 番外  《黎明行动》 林航觉得自己心脏病要犯了。他的顶头上司突然早产,自己不得不临时挑下她的所有担子,一个人处理制片处的大部分事情。还有一个礼拜就要到停战十周年庆典,可献礼纪录片现在还没做完后制。一大早院长就给他打电话,让他明天下班之前务必把要把《黎明行动》的样片剪出来,上面要看。 他打算干脆住在处里了,用旅行包随便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匆匆出了门。 剪辑师和配音到得比他还早,也有可能是昨天根本没回去。新来的小助理顶着鸡窝头,眼窝乌青。他小心翼翼地对林航说:“林主任,上集已经剪出来了,下集还需要调整。陶璐姐说今晚十二点之前能行。” 其实林航并不是太清楚进度,他被抓来顶包之前还在外地拍素材。他抹一把脸,点头说:“先看看吧。” 看片室里光线昏暗,小型环幕上跳出简洁素净的片头,低沉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2059年12月25日,光复之后的枫市喜气平和,人类都在期待着圣诞夜的到来。但就在几个小时之后,一场袭击摧毁了他们的美梦。复制人针对李艾罗上将的秘密暗杀行动像一张巨大的网,将小小的市政厅罩得严严实实。事后的航拍画面为我们揭示了刺杀的惨况,而当时的目击者,北部运输公司主席莫吕亨的独生女对此更是记忆深刻。当时,她不仅被认为是刺杀行动的唯一生还者,更是后来黎明行动的组织者和参与者之一。” 环幕上出现莫莉莉的采访画面。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保养得非常好,几乎让人看不出年龄,她从容优雅,脸上带着微笑。 “那个时候上将大人还只是前线军上校,他很厉害,打起仗来不要命,复制人一直把他当成眼中钉肉中刺,在去枫市之前我就有预感,要出事,后来果然出事了。” “请问当时的具体情况是怎么样的?” “很乱,很吓人。我记得在爆炸之前,许渊少将就已经遇害了,乱做一团,都以为是冲着许渊少将去的。后来断电了,我什么也看不见,上将大人来拉我走,我脑子里都是懵的。他让我走了军方高层的撤离通道,还给我塞了一块通讯芯片。当时我只是很害怕,就拼命地往前跑,不到一分钟之后,市政厅就炸了。” “夜袭之后,所有人都认为李艾罗上将牺牲了,您为什么一直坚持要营救他?是因为一些私人的关系吗?” 林航皱起眉头,对小助理做了个手势:“最后一个问题剪掉,太敏感了。” 莫莉莉笑了起来,她没有提起记者引导她谈的那个话题,继续陷入回忆之中:“我想那个时候李艾罗上将已经明白前线军里有奸细,所以才第一个救我,并且把通讯芯片交给我。没有这块芯片,黎明行动不可能成功。大约在夜袭一个月后吧,具体记不清了,我收到了一个陌生的信号。当时我坚信那是上将大人发来的。后来又陆陆续续有三条信息发过来,内容很简短,无法回复也无法定位,但是我大致明白了他的指令。” “黎明营救行动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悄然展开。处于保密因素等考虑,莫莉莉甚至没有告知任何人,除了他的父亲。莫吕亨经过了短暂的犹豫,就对女儿的决定表示了支持。于是这位运输大亨穷尽财力物力,在枫市附近布置了一批可靠的人和一条安全的撤离路线,一切只等李上将露面。” 参加救援行动的司机坂田回忆:“我们是从一辆开往南区的采石车上把上将大人救下来的,他穿着一身很旧的蓝色工作服,像是汽车修理厂工人穿的那种。很高很瘦,却看起来很精神。上车之后他没有休息,一直通过通讯器联系别人,隐约是说自己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画面又切回莫莉莉的采访:“他后来说,自己是藏在战俘营的运尸车里逃出来的,至于那一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没有讲。哦,他还说过,一个复制人为救他而死掉了。那个人叫何云,是一个普通的一代复制人。” “从圣诞夜袭到在采石车上被救,李艾罗上将消失了一共55天。难道他是被复制人错当成普通俘虏关进了战俘营?为此,我们查阅了当年枫市战俘营的记录,并没有任何一个和李艾罗身体特征相符的俘虏记录。那么,在这55天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又惊心动魄的故事呢?” 看到这里,林航有些尿意,他去了一趟厕所,又到茶水间接了一杯热水回来。环形屏幕上出现一些舞会的画面,旁白的声音低沉富有磁性。 “李艾罗常常回忆起在圣诞舞会上见到他的情景。一个男孩儿,高瘦白净,不可能是枫市的风霜和战火浸染出来的样子。仔细一查,果真不在指挥部邀请的名单之列,只能是哪个大人物动用私人关系塞进来的。” “我观察他,他也观察我,并且一点也不害怕,胆大包天的样子。”这一句是上将大人的声音。林航不是第一次听他说话,他在新闻里那些演讲发言,整个北区没有人没听过。他的声音总是镇定有力,给人很安全可靠的感觉。但这一回不知为什么,林航满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李艾罗没能再第一时间认出来这个男孩儿,直到夜袭过去,他再次睁开眼睛。” “其实一开始我是不信任他的。”只有声音,没有采访画面,但是听得出来李艾罗在笑:“我就跟他较劲儿,我们还打架,我单方面碾压他,他太弱了。当时那个环境下,我非常紧张,大脑里的弦绷得很紧,做了一些错误的决定。我很庆幸后来能有机会纠正它们。” “这位匿名的救援者是一个脑力劳动者,年纪不大,也没有任何相关经验,很难想象他是如何在恶劣极端的条件下把李艾罗救下来,对他进行救治,并且成功保护他直到救援人员到来。” “我伤口感染,一度病得很重。但好像也没想过会死,很奇怪很笃定的直觉,就觉得他肯定能救我。” 画面是一组战时医院抢救病人的镜头,有点模糊却很真实。一阵很轻很细的铃响之后,上将又开口,很低沉很缓慢的叙述:“他为我抽了很多血,差点死掉。” 林航听到小助理吸了一下鼻子。 “我们知道,李艾罗上将是整个北部大区第一位免疫基因污染的人类。或许有不少人并不清楚这其中的重大意义。这是一次上帝对人类的施舍,也是一次最神奇最及时的进化。以上将作为研究对象,大批的预算投入,人类精英科学家终于破解了基因污染阻断的秘密,大批疫苗投入生产,人类获得了免疫力,基因炸弹成为无效武器,终于在对复制人的战争中扭转了劣势。” “他是见过的最……温柔的人。不仅是对我,对所有人。或许人类的命运就是掌握在这样温柔的人手里的……” 片子播放到这里卡住了,反复重复“温柔”两个字。小助理挠头,小声对林航说:“其实……就到这儿了,没了。” 林航没有发火,这个纪录片给他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问小助理:“陶璐呢?” 小助理说:“应该在剪辑室吧。” 他和小助理还没走到剪辑室门口,就看见陶璐很激动地在和剪辑室讲话。这个纪录片中大部分采访都是她做的,因此很有发言权。林航决定问问她的意见。 “陶璐,这个片子的文案是谁写的?还有采访的提纲我也想看一下……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感觉,上将大人提起来那个匿名者,不像是在说一个救命恩人的态度,反倒是像……恋人。”林航说出口之后浑身不自在的感觉就消失了:“我觉得这些素材最好不要用,重新剪吧。” 陶璐耸耸肩,一副彻底放弃的表情:“林主任,这些已经是我们能剪出来比较正常的了,有些内容删掉了,逻辑上连贯不起来。来来,你来听听。” 陶璐在电脑上随便打开一段录音:“我承认那时候可能有一些偏见,这样的偏见现在也存在大多数人心里。岭北战役赢了之后,我想了很多。那个时候我主张和复制人谈判,很多人不理解,觉得我一意孤行,我父亲很愤怒。当然这不是为了获得他的谅解,而是我应该这么做。虽然在那个时候,我非常渴望他的谅解。停战协议签署之后我去看他,他甚至不愿意对见我一面。什么心情?应该是痛苦吧。” 小助理捂住胸口:“妈呀,太深情了,我受不了。” 林航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他看看陶璐,陶璐挑眉:“枫市的现任市长祝应正在重新推进同性婚姻立法,据传……上将很支持他。所以……” “所以这个纪录片是一个信号?”林航抓住头发:“没听说过上将大人有同性恋人啊!就算有,他也不应该就这么公开吧?竞选就要开始了啊。” 小助理说:“我支持上将大人公开啊!” 林航拍了他一下:“胡说什么!不要捕风捉影!都签过保密协议的,播出之前一个字也不许说啊!” 正说着,他的通讯器叫起来,院长打过来的,多半是来催进度。林航按住太阳穴,接起来:“院长。” “《黎明行动》那个片子,暂时放一放。” “啊?” “上面电话过来,说是上将家里人有意见,先搁置一段时间。” “上将家里人?”林航有些糊涂。他知道李艾罗上将在停战之前就和那一位决裂了,他的母亲也过世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独居,哪有什么家里人。 “你知道就行了,其他的也别多说,就这样,挂了。” 林航收起通讯器,小助理睁着大眼睛看他,他深吸一口气,对他说:“院长说这个片子先放一放。” 小助理很惊奇,他看看林航又陶璐,很快露出了笑容,一下子蹦了起来:“下班咯!” 太阳明亮地挂在天边,一丝阴霾也没有。 -------------------------------------------- 终于全部写完啦!谢谢支持!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