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断 作者:我吃不饱 文案 顾重果然听了他的劝,成了冷心冷情的顾总。 现代 - 虐文 - 娱乐圈 - 破镜重圆 - 年下 两年前临分手,顾重搬走时,沈望甚至替他理了理大衣,抚平他大衣上的雨珠,说,以后碰见喜欢的人,不要对他这么好,容易吃亏。顾重果然听了他的劝,成了冷心冷情的玉面顾总。 年下,受渣,不洗白(存疑),受追攻。 稳定更新,周更量1w左右。 微博@可达鸭暴瘦事件 第一章 上 凌冽的冬日,还飘着细雨。 沈望没有撑伞,沉默地望着眼前的墓碑。 不论生前多辉煌、多郁结,死了也不过是一块腐肉,沈望不爱听那些忽高忽低的哭声,宛如春天里猫发情的叫,吵得人根本睡不着觉。这时,洒一碗酒,也好过掉一颗泪珠。他摩挲着裤缝,开始想念家里温暖的地毯,还有没开封的Romanée-Conti。 沈望听了会鬼哭狼嚎和细声啜泣,便开始困倦。 好不容易挨到仪式结束,雨却是越下越大了,沈望正想着如何回去,美和倒是把他纳入黑伞下。沈望刚想道谢,却见美和收紧嘴角,警告般地说:“接下来的几天不要乱来。”沈望听见他这么说,并不恼怒,只是把视线移到前方那片黑压压的伞上。 沈望点了点手指:“有烟吗?” 美和警告他:“这可是你前男友的葬礼。”美和五官柔和,但偏就是这眉,生得浓密又纤长,一皱起就像是两撮西柳连成了结,显得亲昵。 沈望想了下:“不算是男朋友吧。” “随你怎么说,你只记着这几日要小心,不要被狗仔拍了新闻。” “你应该知道国内正传得沸沸扬扬,说季箫为情自杀。” “媒体总能颠倒是非。” “可大众要通过媒体获取信息,你想除去私生活混乱外再搭上一个罪魁祸首的名声吗?” “我知道了,我会安分的,”沈望又问,“所以你有烟吗?”美和怒其不争般地从黑色西装里掏出一盒万宝路扔给他,撑着伞快步走了,只留下沈望一人在雨里,沈望寻了个屋檐,细细地抽烟。 他很难想象,季箫就这么走了。 季箫生得健朗又生动,笑的时候,嘴角能挂在耳朵上,露出一口白牙,他不高,但身形健朗,他短暂地追求过沈望几个月,算是有过露水情缘,但他很快又投入了别人的摇篮,季箫的口头禅是“人生须体验”,既要交风流漂亮的情人,也要交端庄优雅的恋人,他把沈望归结在前者里,沈望只觉得好笑,他以为季箫该体验几十年,他还等着听他讲故事,季箫说起情史,总能说得缠绵又有趣,却没想到季箫却是自杀了。 听美和说,他是在浴缸里割腕死的,血甚至流到了客厅。等保姆来时,才发现他死在浴缸里已有一周。 沈望听说这个消息时,正在上海开演唱会,他当时头一个念头是:连自杀也须体验?然而当他听到美和宣布葬礼的举办时间、举办地点时,他才惊觉,季箫真的走了。 没人知道季箫为何自杀,包括他。 因为风流的人只管喝酒、抽烟和作乐,不提往事,不谈未来。但死亡是就像是在一间茅屋的墙壁上挖个洞,破了,就有风吹进来,呼呼作响,死者在地底里安眠,但生者却不能幸免。 这风,吹得人心乱。 虽说美和再三强调,但他还是去了附近的酒吧。 他急于找点乐子,抵消这阵心虚。 他对纽约并不了解,全凭缘分找的酒吧。推开门张望一圈,倒是白人居多,算是找了间比较地道的酒吧。他落座、点了酒,就开始抽烟,美和给的那盒万宝路他已经抽空了,只好抽身上的女士烟,细细长长的一根,味道不算好。 灯红酒绿里,沈望一支支地抽烟。沈望生得好,深邃动人,头发偏长,他在脑后简单地扎起,颧骨那里有颗浅褐色的痣,笑的时候,跟着他的桃花眼一块儿笑。有不少人对他生了意思,但都遭了拒。 有个衣冠楚楚的亚洲男人倒是径直坐在了他对面:“一个人?” 沈望眯起眼睛,并没有方案这男人的自作主张,只是打量了圈这男人,那男人倒也自信地任他打量。 自然是宽肩窄腰、长相风流。 沈望笑吟吟地握着酒杯说:“是。” 那男人三言两语地做了介绍,说是在美国出生的华侨。对他感兴趣。 沈望倒是没记住他的名儿,但那男人语言有趣,出来猎艳,诚意十足,尽挑好玩的事情说,他说他的上司是个彻头彻尾的小恶魔,有一回他只是开了个玩笑,他的上司记了很久,两个月后聚餐时给他吃了一大勺芥末,他还当是抹茶,他形容自己当时是“七窍生辣”,打出来的嗝都是芥末味的,饶是沈望也忍不住夹着烟笑。沈望笑说:“你的上司有点儿意思。” “你怎么不说我可怜?”那男人委屈地说。 “那要看你开了什么玩笑。” “关于情史的,谁知道他反应这么大。”那男人耸了耸肩,很无奈的样子。 又问他:“你怎么一人喝酒?我以为你桃花运很好。” “我前男友走了。” 这话说的含糊,那男人以为他受了情伤,便露出了然的神情:“找下一个就是了。” 沈望点了点烟灰,没说话。那男人又问:“TOP or Bottom?” “怎么?” “你是Bottom的话,今晚你就能拥有‘下一个’。” 沈望弯着眼睛笑,像是听到了不错的笑话。直到他的烟都烧到了根,烫到了手指,他才又皱起眉,把烟屁股甩在了烟灰缸里。 他摩挲着烫伤的手指,桃花眼里满是雾气,不知是酒精,还是烫的:“我不太喜欢做下面那个。” 那男人倒有些吃惊:“你是TOP?” “也不是。” “我根本无所谓这些,但很少在下面,毕竟男人都爱在床上说混账话,偏偏大部分男人性能力一般,尺寸也羞于见人,非要问你‘爽不爽’,所以在下面还得演戏,然而我不太会说假话,就非常窘迫。” 那男人听到他这么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沈望原先不觉得这男人生得多好,但那男人笑起来,沈望才发现他有月牙眼,眼睛弯成一条细细的线。让他想起了顾重。 顾重也是这般笑的。顾重小他四岁,麦色皮肤,两只狭长的单眼皮眼睛,嘴唇很薄,五官立体,不笑的时候就像皮毛锁紧的美洲豹,但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洁白的牙,眼睛眯成一条线,只留下两条缝,眼珠都看不见,又可爱又让人陶醉。 他的笑容里藏了酒,他一笑,沈望就醉了。别说在下面,沈望每次都被他操得乱喊,叫老公,叫爸爸。 只要能让顾重疼他,他什么都喊得出口。 那男人一笑,沈望倒是认真了些,先前那些逗他笑的笑话倒显得滑稽起来。那男人察觉到了沈望的意思,便握住沈望的手,细细地把玩着他的手腕,沈望骨架小,手腕仿佛细得一捏就能断,洁白的手腕上还纹了个雏菊。 那男人就问:“你喜欢雏菊?” “嗯。” 那男人说了句话,但沈望并没听到,他嘲男人露出了疑惑的神情,男人兴冲冲地凑近他的耳朵,说:“你适合更艳丽一点的花朵,例如玫瑰。说真的,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你,但我的交友圈里又没有你一半好看的人。” 沈望听惯了奉承:“也许在你的梦里见过。” 那男人笑了起来:“应该有很多人说过,你长了张梦中情人该有的脸。”那男人的眼神是直白的,连桌下的腿都在勾引他,偏偏他的笑容干净得厉害。沈望沉浸在他的笑里。 沈望舔了舔嘴唇:“这里很吵,我们可以去个安静的地方。” 那男人一怔,随即笑道:“倒是我的不是了。” “我是跟老板一块儿来喝酒的,我得先和老板打个招呼。” “好,我等你。”沈望眯起眼睛笑。 那男人撩起衬衫的袖子,飞快地跑到角落里的卡座去。那里坐着不少男人,大多都长得不错,唯独有一个男人背对着沈望。 那男人肩膀宽阔,把衬衫穿得极为漂亮,沈望甚至能够隐约看见衬衫底下那漂亮的蝴蝶骨,中间的沟壑极为性`感——身材真是不错。 不知怎的,那男人像是注意到了他视线般,侧头看来。这回,沈望真的愣住了。 那英俊的脸实在是太熟悉了,沈望跟他睡了整整四年,即使阔别两年,他也清晰地记得他的眉眼、他的背脊,甚至是他脖后的那粒痣。 他没想到,竟在这里,重新碰到了顾重。 他手里的烟都要夹不住了,心脏乱跳。 那男人倒是嬉皮笑脸地跑来勾他的肩膀,暧昧地拂过他的耳廓。沈望瞥见顾重似乎仍在看这里,他立刻推开了那男人。那男人不耐地看着他,他花了好长时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皱着眉说:“我说我们可以找个安静的地方讲话,但没说你可以乱来。” “拜托,在这里谁都知道‘出去’是什么意思。” 沈望凌厉地瞥了他眼:“不包括我。”那男人又捏着他的手腕,说东说西,说了好些情话,但在他听来都是烂糟糟的,他全没在意,他只瞥见顾重似乎起身了,朝他的方向走来。沈望心里一跳,几乎窒息,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顾重越走越近,直到近到沈望抬眼就能看见顾重那高挺的鼻梁—— 他却擦着沈望的肩膀,兀自走了。 嘈杂的酒吧里,沈望却傻傻地愣在那里。那男人不耐地问他:“你到底想怎么样?” “离我远些。” “我做什么让你不快的事了吗?” 沈望看着顾重渐渐远去的背影,说:“没有,只是我可能看上你老板了。”那男人一怔,还想继续纠缠,沈望却一把推开他的胸膛,跑去追顾重。 两年未见,他找过顾重无数回,顾重都没理他。 沈望好不容易挤过人群,出了酒吧,终于得了些空气,他在酒吧前的灯柱见到了顾重,顾重背对着他,正低头抽烟,吐出一口白雾,昏暗的暖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似乎变了,又似乎没变。 顾重从前是不抽烟的,但沈望从前就烟瘾重,不抽忍不住,抽了又影响嗓子,顾重就开始抽烟,说陪他一起戒,结果两人都没戒掉,却成了四年来他留在顾重身上的唯一印记了。沈望想找他说话,心里却发怵,他想点支烟,然而口袋的烟盒早空了,正当他踌躇之际,顾重回头看他。 顾重叼着烟,眼神锐利。 沈望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没想到你也在这里,真巧。” 顾重只看他,眼睛一垂,自上而下打量了番沈望,嘴角勾着抹笑,沈望没懂这笑的含义,但估计不会太好,沈望摸着裤缝,想起今天他胡子都没刮。 “这两年你过得怎么样?” 顾重把烟扔在地上,碾了碾:“沈望,我们不是能叙旧的关系。” “我知道,”沈望不敢看他,“但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顾重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说什么?你的炮友等得及吗?” “我没准备跟他上床。” 顾重不予置否,沈望为了证明是真的,特地补充了句:“我现在已经不……” 顾重嗤笑了声,沈望便更窘迫了。 沈望每次遇上顾重,就不会说话,就像被豹子掐住后颈的兔子,肚子里的存货全被掏空,只能颤颤巍巍地打量顾重的脸色。 一片沉默里,沈望摸着裤缝,忍不住问他:“有烟吗?” 顾重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给他。 沈望接过烟,点上,望着那猩红的火苗才安心,他吸了一口才惊觉两人距离很近。他一抬眼便是顾重的眉骨,顾重有四分之一的德国基因,眼眶深邃,瞳孔是漂亮的棕褐色,在昏暗的路灯下却不明显,直到他注意到顾重蹙起的眉,才后知后觉地拉开距离。 他闻出了顾重身上的烟味,他想,顾重的烟瘾应该也不小。 沈望突然说:“你应该少抽点烟。” “这话你应该对自己说。” “我现在已经很少抽烟了。”沈望怕他不信,特地说:“真的,我不骗你。” 顾重却淡淡地说:“你不用告诉我。” 沈望被堵住了嘴,他想问,这两年过得怎么样?有没有找新的伴儿?但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他是最没资格问这个问题的人,他只能透过薄薄的烟雾去看顾重,近乎贪婪地望着他。然而顾重抽完了烟,就准备走了,他只好抓住顾重的袖子,想找个借口留他,然而话到嘴边却变了味儿:“你今晚有空吗?” 顾重斜眼看着他,他只觉得这视线过于冰冷,他下意识地就松开了手。 他望着顾重又回到酒吧,却不敢再去追了。 他在路边沉默地抽了根烟,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了几罐啤酒,便打车回了酒店。直到他半醉地躺在床上,他才去想顾重。想着想着,心里便酸楚,便不敢想了。 第一章 下 天光昼亮,沈望才醒。 昨夜他喝了太多酒,澡也没洗,正头痛欲裂的时候,美和进来叫他,闻见味道就捂鼻子说,有股腐烂的味道。沈望半睡半醒地被推进浴室里洗澡,差点在浴缸里睡着。 美和见他久久不出就知道,走进浴室里打开淋浴头,一股冷水浇醒了沈望。他刚睁开眼睛,酸涩得很,就听美和冷冷地说:“昨天又去鬼混了?” 沈望没听清,愣头愣脑的。 美和皱起眉:“喝了多少酒?” 沈望想了想,回:“应该不太多,我昨夜没喝醉。” “先去洗漱,我们就要动身走了。” “走了?”沈望一怔。 “你还想在纽约待多久?你来纽约不是来沉溺酒色的,是来奔丧的,你还记得吗?” 沈望抹了把脸,讷讷地说,我记得。 等他洗完脸,美和对着他的脸左看右看,又说他太苍白了,就叫来了造型师和化妆师。沈望始终任他们摆布,只是要了三根烟。这是他和美和的约定,一日三根,但他很少遵守。 他不擅长遵守任何承诺。 等他抽完三支,便局促了起来,顾重的脸又跑回了他的脑海,他知道顾重恨他,却心存幻想,然而他甚至做不了梦,他马上就要离开纽约了。 沈望只好去找酒喝,让他的大脑混沌些,他从床底挖出瓶啤酒,美和处理完公务回来看他又在喝酒,骂了他一通。 沈望一句也没听清,大抵是说他颓唐,他常听这个词。 然而值机时,沈望却站不住了,他又想起顾重的脸,他几乎是喃喃自语般地抓住美和的手腕:“我们能过几日回去吗?” “怎么了?” “我拉下东西了,我想找回来。”沈望随口说道。 然而美和却不以为意:“回上海再买一个,你还差这点钱吗?” “这不是钱的缘故,我……” 美和疲累地打断他:“你能让我省省心吗?你再不回国,乘天的公关部就要杀了我了。不要想一出是一出,你延迟几日,要耽搁多少人的工作。你让我觉得我现在在跟个幼儿园的小孩讲话。”沈望捧住自己的脸,轻轻地说,抱歉。美和揽住他的肩膀,随意地拍了拍。 直到他坐上回北京的飞机,望着窗外的纽约城,他这时候才死了心。 他转头向美和轻声说:“我昨天夜里碰见顾重了。” 美和从抬起头看他,神色寡淡,只是抓住沈望的脸东看西看,确认没有伤口后,便冷冰冰地说:“我还以为你为什么突然要回去,原来是因为这个,没想到这么巧,真让你们碰上了。他没揍你就好,若我是顾重,先毁了你这张脸,再狠狠地报复你一顿。” 沈望说:“他没揍我,也没凶我。” “不愧是顾重,”美和不咸不淡地说,又皱起眉看向沈望,“你不会想和顾重复合吧?如果有,我劝你尽快打消这个念头,我看他是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摔两回的人。” “嗯。”沈望应了声。 美和说:“别想了,你们往后也不会再碰见了,不管你是怎么想的,见不到自然而然就淡了。” “嗯。” “你现在当务之急,是做好准备面对国内的舆论压力。” “我知道。” 沈望垂着头说。 沈望阖上眼睛,做了个短暂的梦,梦见了二十岁的顾重,二十岁的顾重是天边的云月,一笑便有了光辉。 二十岁的顾重并不吝啬他的笑容、深情,浪漫得像个流浪的诗人,又固执得像个离家的少年人。 他在梦里喝了瓶Scotch,醉得一塌糊涂,半倒在个顾重身上,那时候顾重刚追了他小半年,包厢里都是人,烟雾弥漫,音乐开得很响,顾重嘴一张一张地对他说话,但他根本听不清顾重在说什么,他只记得眼前的嘴唇唇色很红,不如平日里的那般难以接近。沈望被他追求,但顾重出身显贵,是天生的猎人,而他是被逃无可逃的猎物。 然而喝醉了酒,顾重变得可爱了起来。 他迷迷糊糊地盯着顾重的下巴尖儿许久,笑着亲吻顾重的下颚,又在顾重愣住的目光里,得寸进尺地钻进了他的嘴巴里,还拍了拍他的脸蛋说,想给他唱歌。 顾重目光深深地给他拿了麦克风,他便口齿不清趴在顾重的肩头对他唱《Nothing’s gonna my love for you》。 顾重听了,就忍不住笑,笑起来又帅又可爱,眼睛弯弯的,没有平日里半点的邪气。 他们当晚接了吻、做了爱,成了情侣,黑暗的卧室里,他躺在床上,紧张得几乎心脏骤停,他头一回以接受的姿态赤裸全身,当顾重分开他的腿,插进来的时候,他被填的满满的,浑身颤抖,却仿佛找到了灵魂的另一半。 他至今记得顾重的眼神,柔和而深情,包裹着隐忍。 他想玩闹一句顾重的深情,却被顾重用吻堵住了。 等沈望醒来时,已是午夜时分,机内是轻微的呼声,窗外是熟悉的黑夜。他抹了把眼角,才发现湿润。 他一度以为爱是威士忌、尼古丁和激情的催化物,如今他才逐渐明白,爱或许是鸟投林,避无可避的目光所及,所到之处皆是他的领土。 只是为时已晚,如今余下的黑夜,留他一人慢慢耗。 第二章 沈望是幸与不幸的极与极。 年幼无知时,太过不幸,长大了倒是事事顺遂。他不过是想混口饭吃,和孤儿院里的几个玩伴组了乐队,在酒吧里卖唱。 也不知是靠脸,还是靠实力,他人气颇高,酒吧老板都愿意请他们乐队,虽说酒吧里鱼龙混杂,但他能赚到钱,活得也算滋润。 没唱两年,他的名气已经在这个圈子里已经传开了,逐渐有小范围的粉丝慕名来听他唱歌,偶尔也有同志约他,只是他没想到里面还混杂着个中年大叔。 那男人总点杯酒,安静地坐在角落里。 他每场演出,那大叔都来,一跟就是半年。 终有一天,他下了台,老板说有个男人找他,老板朝角落里一指,就是那满嘴胡渣子的男人。 他心里了然,走到那男人面前的位子坐下,上下扫那男人两眼,问:“有事吗?” 那男人捻了烟:“几岁了?” 是一张极为逊色的脸。 蒜头鼻、死鱼眼而且牙黄。 沈望不耐烦地说:“十八。” “看着挺小,倒也成年了。” 这话说的暧昧,十八岁的沈望沉不住气,任性又天真,随即皱起眉,说:“叔叔,我们不约。” 那男人一怔:“约什么?” 沈望以为他还在惺惺作态,没好气地说:“约炮啊。”沈望刚想说,我不可能看上你的,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就被那老男人一巴掌扇在头上,沈望都懵了。 两人叽里呱啦一通互骂,那男人外貌逊色,但口头功夫极好,把沈望从头到尾骂了通,说他就是个烂泥里打滚的混小子。他骂完他还不忘扯了把沈望新染的头发,最后才掏出名片,说他是乘天的星探,叫黄胜,盯他是觉得他有潜力。沈望捂着脑袋嚷嚷:“我又不想做明星。” 黄胜喝了口酒,骂:“你这小兔崽子别不识好歹,你们在这里唱歌一天能赚几个钱?做了明星还差这点钱吗?周五前记得带你们乐队来面试!” 沈望捏着那张纸片,摸着那镶边的金丝线,只觉得这男人傻X。 但他还是看了眼日历,今天已经周四。 他心里骂了声操。 然而他还是领着他的乐队去了。 最终乘天却只要了他一个人。 他稀里糊涂地出了道,正巧碰上华语音乐的鼎盛期,赶上了好时候,因为外貌圈了把少女粉,乘天给他的资源又好,他把情歌唱断了肠,粉丝说他忧郁而痴情,仿佛身上有个巨大的伤口。 然而没两年,他又厌弃了在台上苦大仇深地唱情歌,在黄胜的应允下,便开始自作词曲,独立做hiphop,他低估了自己的天赋,亚洲各大音乐节的提名让他一脚踏上巨星之位。 那时他不过二十二岁。 时代杂志称他是“贫民窟出身的百万巨星”,然而沈望认为他不过是较为幸运。 他始终认为,人生是平衡的,现在的幸运就像是对于从前的弥补和未来的透支,他连赞誉都接受得惶恐不安。 他的确生来忧郁,若是其他同龄人定会考虑如何逍遥,挥霍这数不尽的钱财,他却开始揣测世事的无常和下一次不幸的刀刃,他刚走上顶峰,便开始愁苦泥底的日子了。 他过早地投入到了买醉的日子里。 他是个富有争议的明星。 曾有评论家说,沈望一人的八卦足以养活香港所有的媒体。他私生活混乱、抽烟酗酒而且口无遮拦。社交账号上一半以上的照片都是烟和酒,粉丝习惯了他的风流,但逃不过别人对他的口诛笔伐。但他从不关心。 沈望刚回国两天,就被美和押送去乘天见了黄胜。黄胜现在已经做到总监了,但脾气一点没改,一上来就先骂了沈望一通。 沈望笑着点支烟,根本没往心里去,还有心思跟他开玩笑:“哥,几日不见,你这头发倒越来越黑了。” “我他妈焗的!否则我现在能满头白丝!我说你,今年你已经被拍到七次买醉的照片了,每次都跟人脸贴得这么近,你他妈说个话需要贴这么近吗?聋啊?” “酒吧里吵嘛。” “每次人还不一样,我们都说了几次‘是朋友’了,我们乘天的公关因为你都快成笑话了——你到底有没有在反省?” “有有有。”沈望立马掏出纽约买回的咖啡豆:“哥,我的一点小心意,给您赔礼道歉,我下次绝不再犯。” 黄胜虎着脸:“这话我听了八百回了!” “那多听一回也没差嘛。” 沈望见黄胜脸涨成猪肝色,知道他在暴怒的边缘,不敢造次,乖乖地摁灭了烟。黄胜眼皮一掀:“怎么反省的?说来听听?” 沈望想了想:“那我以后约家里。” “我怕你变成聚众淫/乱!那我怕是要在牢里见你了,”黄胜捏捏眉心,颇为无奈地说,“你也三十了,心里得有点数了,你不是才十八,还能胡闹,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你呢。” “我知道,我以后一定夹紧尾巴做人,不给你惹是生非。” “那季箫自杀到底跟你有没有关系?” “没有,真没有,我对天发誓。” 黄胜狐疑地看他眼,但没有多说,便开始谈公事:“现在你话题度、曝光率都很高,正适合去参加综艺,改善一下公众对你的印象,而且对方很有诚意,价格开得很高。” 沈望嬉皮笑脸地问:“什么综艺?” “《我的旅行》,旅游的真人秀节目。” 沈望一怔,他觉得自己不太适合这样的真人秀节目。然而等他翻了翻策划案,看到上面的金额便回心转意了:“既然价格开得这么高那就去,有钱不赚是傻瓜。” 黄胜说:“你待会去了那边,说话要当心点,不要不合群。” 沈望像是听到了个笑话:“可我演技不好。” 黄胜像听到了奇怪的话:“虽然你酗酒又爱抽烟,但你的本性不坏,只要你愿意他们就会喜欢你。”沈望懒洋洋地说,哪有这么简单。但黄胜却很笃定:“你可以小看你的魅力,但是别低估我的眼光。”沈望不以为意,但黄胜说得很认真。但他还是特地嘱咐了句:“还有不要跟那里的嘉宾乱来,我听说会请好几个小鲜肉。” “我对年纪小的没兴趣,乳臭未干。” “少来这套,顾重当年不也才二十?” 沈望一怔,黄胜也自知失言。 两人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倒是沈望摸着裤缝,装作无事地说:“也是。” “但他是个例外。” 沈望安静地望向窗外。 沈望生得好,即便是在美人如云的娱乐圈里,他的脸也颇具特色,头小,脸小,常规款的瓜子脸,却不是标准的花美男脸。 他有一双乌浓的桃花眼,光光地盯着人,眼角自然地下垂,笑时像池塘里溅起的水花,然而纵使笑,他也抿着嘴角,再浓烈的笑意也显得寡淡。 黄胜记得,他初见沈望时那浓烈的嗓音和忧郁的眉眼。 如今想来,初见到现在,已有十二年。 黄胜也忍不住叹了声气。 黄胜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下定决心好好过了,跟我说一声,我帮你物色物色。” 沈望笑说:“现在连同志都要相亲了?” 他还想说几句玩笑话,黄胜却是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顿时说不出话来了。 黄胜于他而言,像是酒肉朋友,又像是威严的父亲,他被黄胜拍了拍肩头,便开始心酸,但面上不显,挂着漫不经心的笑。 第三章 沈望是个没什么商业头脑的人。 他在乘天呆了整整十二年,替公司敛财无数,国民度和奖项摆在那里,本该钱数到手软,但他实际上却并不宽裕,靠着微薄的歌曲版权费过活,连春澜圆的别墅都是租的。 他从前大部分的钱都捐了。 他自小生在孤儿院,一个馒头要拗两半吃,鞋子破了洞,冬天里就露着脚趾头过,他从没见过电脑、小汽车。 每次受邀参加慈善晚会,望着那一张张煤炭般的小脸,他就心里发涩,就像是泡在酸梅汁里,发皱、蜷缩。他自己也有奇奇怪怪的习惯,即使现在生活富裕,他也忘不了饥饿、寒冷的感受。 但他捐着捐着,忘了给自己留点儿。 他是直到这两年才感受到危机,但好在他还有热度,能出来捞捞金,只要能支撑得起他玩乐的开支,他也无所谓存折里的数字,反正钱也不能带到骨灰盒里去。 草率地签了合同,天还没暗,沈望望着阴沉的天空,心情不太好,但说不上来是哪里出了问题,他只觉得这天又近又暗,像是要压下来了。 还好他一帮狐朋狗友及时联络了他,拽他去喝酒。他们这帮酒肉朋友,人来来去去,交情都不深,但喝醉了就抱着嗨,抱着哭,有时候他也认不清脸,就含糊地叫“这哥们”、“那哥们”。 但今日不同,沈望到时,场子里都是些老面孔,尤其是Viki一见他就抱着他猛亲他的脸:“你再不回来,我真的要无趣死了。” 沈望脱了大衣,放在沙发上。他们集结齐了,就开始群魔乱舞,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扭动的身躯都是最美丽、最健硕的,然而他却从未有过地对此感到恐惧。 季箫的离开就像是吹拂过的一阵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没有人问他葬礼是如何的,感受是如何,为何季箫要选择自杀,这跟他的人生理念实在是太不符合,然而一切都没有。他们只是寻欢作乐,甚至比平日里更热烈,他厌恶起这种欲盖弥彰的平静。但他又比任何人都要急于融入这样的欢闹里,他不想去思考季箫的一丝一毫。 又听到她问:“刚从纽约回来,有没有碰见帅哥?” 沈望点了支烟,故意说:“我以为你会问我季箫的事。” Viki一怔,说:“事情都过去了,没什么好多谈的,人死不能复生,我们活着的得好好过。” “我还当你跟季箫交情不错,毕竟当年我和他还是通过你认识的。” “我们也就喝过几次酒,你总提他晦不晦气?” 沈望叼着烟,想笑,但没笑出声,心说季箫是自杀的,有何晦气的?但他没说出话,只是口齿不清地问她:“今天是谁组的局?” “我本来想给你介绍个对象,没想到你一进来就对我这么不客气。” 沈望示好地双手合十,求饶:“我的错,我的错,是我心情不太好,说话没分寸,你别跟我计较,今天我请你喝酒赔罪。” Viki还是板着脸,沈望亲昵地搂住她,说了好一番话,她才脸色好些。见她又要提起介绍对象的事,沈望立即补充了句:“但对象就不要介绍了,我暂时还不想谈恋爱。” Viki睨他眼:“谁叫你谈恋爱了?” “那怎么?” “玩玩的,人家才二十出头,也没想安定下来。” “算了还是。”沈望说:“老的永远玩不过年轻的,我就不瞎折腾了。” Viki朝他挤眉弄眼地笑:“现在换口味了,喜欢稳重的大叔啦?” 沈望无奈地笑道:“不是。” “我是真的没兴趣。” 他又想起顾重那个冷淡的神情,他在顾重心里,说话的分量估计就跟棉花似的,一样轻。 但这也不能怪顾重。 他们酒过一巡,Viki搂着他问:“真不要介绍?那男孩长得真的不错,是个混血儿,就是脾气不太好,是个小孩脾气。” 沈望摆手,说真不用。 Viki撑着脸打量了他许久,嘴边绽开一个笑,笃定地说:“你是还没放下顾重。” 沈望一怔,没说话。 “沈望,我知道你爱他,也很愧疚,但你不会还想像一年前那样过的对吗?不管是谁的错,你都该放下了,再是弥天大错,也该放过自己。” “我没有放不下他,”沈望笑笑,“你们把我想得太深情了,我早就放下了,我只是觉得谈恋爱很麻烦。” “真的?” “真的,千真万确。”沈望故意说:“要迎合对方的占有欲,还要约束自己,这多麻烦。” Viki盯着他的眼睛,叹了声气:“你可以骗过任何人,但是你唯独骗不过我,我认识你快十年了。” 她拍拍沈望的肩膀,说:“如果你还爱他,我可以告诉你个好消息,想不想听?” “你说。” “他哥前段时间身体出了问题,估计命不长了,皇图现在人心惶惶,你猜那老头会派谁回来救场?” “他哥这么年轻……” “人么,算不准的,”Viki熟稔地点起烟,“那老头当年看不上顾重的妈,现在还不是要顾重回来继承家业?只不过,顾重可能没那么乖乖听话,所有人都知道,他跟那老头不对盘。” “要是他不肯回来,可有得看了,现在他的二叔已经开始收集小股东的股份了。” 沈望摸着裤缝,轻声说:“他会回来的。” “他其实比谁都要心软。”他是忍不住看他的爷爷落到如此下场的。他面对强硬的对手会愈加强硬,面对柔弱却会屈服。所以他总在他的面前袒露无助,博取他的同情。现在想来,他的确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六年前,他是在一个泳装派对上碰见顾重的,他那时候刚到游泳池边,正在抽烟,顾重就从泳池里站了起来,吓了他一跳,柱状的水花从他的头顶顺着他的下颚线往下流,眼神锐利,身材惑人,典型的ABC风格。 当场所有的同志都吸了口气,包括沈望。 沈望眯着眼睛,夹着根烟朝他笑。 但顾重神情淡漠,冷笑了声迈着长腿就去旁边喝啤酒,沈望光明正大地打量了好几圈他的八块腹肌、人鱼线,还有游泳裤下劲壮的腿。 沈望侧头问Viki:“这是谁?” “皇图的小少爷,从小在美国长大的,暑假回国玩玩,”Viki调侃了他句,“人长得帅,身材又这么棒,想下手了?” 沈望吐出个烟圈:“再观望观望。” 然而这位皇图的小少爷似乎很不满他,沈望请他喝酒,他不冷不热地睨了眼沈望,没接,沈望摸摸鼻子,有点失落;沈望给他递烟,小少爷又疏离地摆手说不用。 Viki嘲笑他,说这次是要翻车了。 沈望这人擅长开头,也擅长结尾,撩了小少爷半天没反应,他便知难而退了,不再示好。 但顾重似乎对他意见尤其深,沈望碰过的东西,他不会再碰,若是玩游戏,沈望选A,他定然选B,甚至是沈望看上的,他也要跟着下手。 但偏偏沈望每次去酒吧,都碰见顾重,沈望十分郁闷,半路跑到厕所里抽烟。 烟没抽半根,就又碰上顾重。 顾重上下打量他眼,第一次主动跟他开口:“你眼光总是这么差吗?” 沈望心情也差,就嘲讽了句:“顾少,是不是只有看上你才叫眼光好?” 顾重咬着烟,瞥向别处,侧着脸低笑了声,沈望望着他勾起的嘴角,才意识到他在笑。昏暗的灯光让他原本邪气逼人的脸更加旖旎。 沈望暗自想,这张脸太对他胃口了。如果顾重真的对他毫无兴趣,那他首先要学会屏蔽这张脸,否则会总是输给他。 顾重突然走进他些,说:“周末有空吗?” “怎么?”沈望眼皮一跳。 “打发时间。” 沈望皱了皱眉,但还是问:“还有谁?” 顾重笑了下:“就我们俩。” 沈望那时候愣愣地想,他真不争气,他几乎是立刻答应了他的邀约,都怪顾重长得太好,身材太棒,他才如此把持不住。 周末出发时,沈望再三考虑,还是带了盒安全套。但顾重的“打发时间”和沈望的预期差太多了,他想过很多可能,但没想到顾重带他去打篮球、打游戏。 要不是顾重在球场上一鸣惊人,打得十分认真,他绝对以为自己被耍了。 沈望根本不擅长运动,没多久就只能坐在旁边看他耍酷,但他的确得承认,男人在运动时的荷尔蒙实在是太强了。 顾重运动完,坐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掏口袋想拿餐巾纸让他擦擦汗,却掏出盒安全套。 他至今难忘顾重看他的眼神,让他如坐针毡。顾重看了他许久,嗤笑道:“你总是这样?” 沈望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但面上佯装平静:“也不是。” “那就是只和我这样?” 沈望愣了下,不知道该怎么回。 “算了,不说这个。” “嗯。” 沈望舒了口气,顾重又说:“我带你打了一天的篮球,你是不是该报答报答我?” “不是我陪你的吗?” 顾重抿着嘴角,说:“是你不肯上场的,你给我唱首歌吧。” 沈望诧异地问:“在这里?” “当然不是,”顾重抱着篮球,侧着身子不看他,“去皇图的练习室好了,那里有齐全的设备。” “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乘天的艺人了。” “那又怎么了?”顾重狠狠地皱起眉。 沈望叹了口气,解释道:“皇图和乘天向来不对盘。” 顾重立刻便说道:“那就去你们乘天的练习室,这样总行了吧?反正我没有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讲究,顶多被那老头骂两句。” “行,那你想听哪首?” 顾重立刻说:“Nothing’s gonna change my love for you。” 沈望倒是会唱,他刚想问顾重为什么这么想听他唱这首歌,顾重的脸也不知是晒的、热的,泛着红,他皱着眉,很不讲道理地打断了沈望接下来的话:“你唱就是了,别再问了。” 第四章 上 沈望醒时,头痛欲裂,脑子里像是有针在搅动,他忘了自己喝了多少酒。他对宿醉已经习以为常了,等阵痛缓过,他喝了醒酒药,才看到短信上Viki给他发的:好好休息。 后面还附送了个微信账号。 沈望一边喝牛奶,一边回:这是什么? Viki倒是立马回他了:顾重的新微信,你昨天抱着我哭得太凶了,我左思右想,还是给你吧。记得请我吃饭!你都不知道我哄了你多久。 沈望一愣,回:谢了。 他盯着那几个数字,却不敢乱动,心脏砰砰地乱跳。 他小心翼翼地微信好友框里搜索了这串数字,跳出的是一个雏菊的漫画头像,色彩浓烈。 沈望没忍住在床上扑腾了好几个回合。 顾重还是在用雏菊做头像,是不是说明其实没那么恨他? 沈望喜欢雏菊,也是他第一个纹身,纹在手腕内侧,顾重每次做的时候都会亲吻他的手腕内的皮肤,顾重曾经说,这是他最性/感的地方。 沈望盯着那个“添加到通讯录”的摁钮,大气都不敢出,正当他想摁下去的时候,屏幕一闪,却是来了电话。沈望差点手忙脚乱地把手机摔了。 原来是美和通知他,两小时后要接受采访。 沈望叹了口气,还是没敢点下去,就当是留个寄托在那里,好歹能有个希望。 沈望照了照镜子,镜子里的人黑眼圈很重,皮肤苍白,没有血色,头发过长了,还乱糟糟地贴着头皮,他已经能预想到被美和骂的场景了。 果然,美和到了,先是检查了他脸的状况,然后骂了一通。但他嬉皮笑脸地哄哄美和,就当没事了。 他总能糊弄过去。 美和开车带他去摄影棚,然后他又坐在椅子上,像个僵尸人似的被化妆师、造型师打扮来打扮去。 他是天生的细软发质,头发很容易塌,造型并不好做,而且他现在的头发半长不长,很是尴尬,然而造型师好像没有要处理他头发的意思。 “不剪个头发吗?” “不剪,只要把头发稍微弄得蓬松些就好,”造型师又说,“你的粉丝都特别满意你现在的造型,说像个落魄的贵族。” “是吗?”沈望有点诧异:“我觉得像个流浪汉。” 造型师笑着说:“你该看看粉丝怎么说的。” 沈望说:“粉丝总是什么都说好,哪里能信。” 造型师说:“是你长得好。” 等过了一小时,他才算是成了“沈望”,镜子里那个俊美精致得简直不像他,他时常会生出奇异的感觉来,那张没有瑕疵的脸,既熟悉又陌生,更像是从画报上抠下来似的。 每到工作,他就像被塞进个皮囊,穿着不属于他的华丽服装,招摇过市——但实际上,他大部分时间都穿着肥硕的帽衫和休闲裤,胡子也很少刮。 上台前,美和一再跟他强调,不能乱说话,有敏感的问题就含糊带过,沈望笑着说,知道,知道。 采访的他是个年轻的女孩,颇为生涩地注视着他,台本上的问题都是固定的,都是公司和记者敲定的问题,也是近两年对大众的回应。 “作为大众眼里的‘天才巨星’,已经八年没有出新的专辑,而总是以绯闻、八卦的方式出现在大众眼中,你对此有何看法?” 沈望笑了下说:“不管是‘天才巨星’,还是‘八卦天王’这两个标签都不是我想要的,应该说,我从来没有在哪个时段有特定的目的,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都只是顺其自然而已,只是现在我没有出新的专辑,大众对于我的关注点更多的在于绯闻上。” 主持人又问:“那今年有出新专辑的打算吗?” “暂时没有。” 沈望如实地说道,台下的美和朝他皱了皱眉。 主持人又细数了几个问题,无非是八卦绯闻,沈望统统都说只是朋友。 那女主持继续问:“季箫突然自杀,引起了很大的轰动,作为他的好朋友,你有没有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动呢?” 那女孩说“朋友”一词的时候咬字很重。 沈望无懈可击地笑着:“没有,那段时间恰巧我非常忙碌,没能察觉到他的内心痛苦,是我非常后悔的事情。” “那你知道他自杀的原因吗?” 沈望回:“他没有跟我提起过。” 那主持人沉吟了下,似乎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直到最后一个问题,主持人才挑了个轻松的问:“网传你跟薛言生势同水火,这属实吗?” 沈望一笑,回:“我跟他关系挺不错的,前段时间我们在上海相遇的时候,还一起喝了酒。很多新闻都是胡编乱造的” 结束了采访,沈望疲劳地脱下一身衣服。 其实娱乐圈大部分人都在睁着眼睛说瞎话,薛言生和他可不是朋友,薛言生恨不得手撕了他,薛言生小他八岁,容貌精致,是目前流量最大的小生,唱歌演戏都一般,但粉丝很多,战斗力和购买力一样顽强,走的是流量路线,立的是反差萌的人设,本该和沈望碰不着边,两家结仇是因为沈望曾是薛言生出道选秀节目的决赛的临时导师。 那时候正巧小天后孙晴生病住院,他作为乘天同门,前去代班直播,给薛言生打了低分,并且直言“五音不全,气息不稳”,而其他导师统一给了高分。事后沈望才知道,薛言生是被阔少包养的,拿下冠军是势在必得,但沈望这一搅合,变成了季军,薛言生自然记恨他。 回去的路上,美和突然告诉他:“《我的旅行》的节目组现在正在接触薛言生那边。” “应该不会答应吧,多尴尬。” “不,”美和冷笑地转了方向盘,“他会答应的,你太小瞧他记恨你的功底了,去年年末走红毯,他不是就买通了Seven故意跟你撞衫,再买一波艳压的通告吗?” 沈望摸摸鼻子,才想起在这遭事儿。他们穿了同款衣服,沈望那天状态不错,皮肤状况、身材管理都在线,但被薛言生买通的摄影师硬是锐化成了皮肤差、笑容生硬的油腻男。沈望说:“我是没想到,男明星原来也要搞艳压这一套,我以为这仅仅是女明星的事儿。” 美和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你别这么云淡风轻、不温不火的,你忘了因为这件事情你被骂了多少条微博?整整三万条谩骂。” “公众人物总是逃不开的。”沈望云淡风轻地说。 “你就是因为这样,当初才会没听见我嘱咐你的话,我分明说了三遍,记得要给薛言生打高分,这是巨子娱乐力保的冠军。” “我可能开小差了。”沈望说。 “是跟顾重吵架了吧,”美和冷着脸说,“每次你只要跟顾重发生矛盾,工作上就失误不断,但说你是恋爱脑,把顾重看得比一切都重,你又私会老情人、玩弄人家的心意……” 沈望叹了口气:“别说这些了。” “我只是想知道,你脑袋里总在想什么?” 第四章 下 沈望做了个梦。 他想起从前,他跟顾重做完,两人都大汗淋漓,沈望点着烟,全身赤裸地窝在床上抽烟,顾重皱着眉拽起他:“别在床上抽烟。” 沈望眯着眼睛,笑吟吟地说:“事后烟嘛。” 沈望极为坦然地赤裸着,趴在床上抽烟,两瓣白屁股上是顾重的手印,烟圈让他的神情暧昧、模糊。这跟床上的亲昵胆小的模样大相径庭,在床上沈望总是呜咽地被顾重制伏在身下,被他撞得屁股通红,奶音都被顾重操出来了。 沈望抽完了烟,本来想去洗个澡,却发现顾重正在打量他,沈望勾着嘴角回看他,顾重却硬生生地撇开了眼,只有艳红的耳朵吐露了他的心事。沈望重新跨坐回他的身上:“在想什么?” 他拨弄着那半软不硬的性/器,顾重刚刚射过,正是性致阑珊:“我没在想什么,你别乱碰。” 但沈望极有技巧地玩弄着那根肉/棍,直到他的欲/望直直地顶着沈望的小腹,沈望盯着那小麦色的脸逐渐变红才满意。 顾重被他撩拨得害羞,口气却很差:“我刚刚没满足你吗?” 沈望就像小猫舔奶似的,亲昵地舔舐顾重的喉结,喘着说:“你干我干得很爽,但是我喜欢你嘛,所以想跟你一直呆在一起。” “你……” 顾重皱起硬/挺的眉把他压在床上,从前搂住他,重新插进他松软的穴里,沈望被他包裹在身下,整个人都在颤抖,忍不住求饶:“慢点,慢点……” “你自找的。” 顾重耐力出众,很难射,沈望被他操得穴/口松软,前面摩擦着床单,已经吐不出任何东西了,但是顾重还能拉开他的腿,再从侧面顶进来。 沈望的洞被他干得又麻又涨,就开始胡言乱语:“老公……” 但顾重很少会听他的求饶,每次沈望都哭哭啼啼的,顾重才放过他。顾重像是野兽般咬着他后颈:“不准乱叫。” 沈望头枕在顾重的胸肌上,又喊了声:“老公,真的不行了……”每次他喊顾重老公,顾重就会变得特别硬,容易射。沈望求饶了好久,顾重射出来,灌满了整个小/穴。 沈望只觉得自己湿漉漉的,又黏腻又疲惫。 他的身体疲劳至极,他的灵魂却逐渐安定下来。他格外喜欢做/爱后的温存,他从来没有告诉过顾重,顾重趴在他身上流汗的模样,非常性/感,又透露出以往少见的脆弱。 比起强势霸道的顾重,他更喜欢茫然无措的他,就像是只凶猛的猎豹,偏偏在他的面前温顺又可爱。沈望一边边地抚摸着顾重的头发,像是在给他顺毛,但是每次顾重都很反感:“你不要总把我当小孩看。” “没有,我是觉得你可爱,想抱抱你。” 顾重身上也都是汗,但他还是把沈望揽在了怀里,沈望便幸福地眯着眼睛,像只餍足的猫。顾重低声问他:“你爱我吗?” “爱。”他依旧眯着眼睛。 但接下来顾重问他:“那你愿意跟我结婚吗?” 这个梦突然就醒了。 沈望猛地坐起身来,他的内裤里还是湿的,性/器半蜷,他的心脏却跌入谷底。他还清晰地记得他当时的回答,他说的是,别开玩笑了。 第五章 他擅长搞砸各种各样的事。 例如他刚刚喝酒时,打碎了他最宝贝的一瓶喝酒,红色的酒浸湿了他的地毯。他被突如其来的状况搞得不知所措,所以他决定先抽支烟,然后给钟点工打个电话。 他盯着顾重的微信,却没有去骚扰他。 两年来,他喝了多少酒,抽了多少烟,才能不想起顾重,所有人都说他可笑,分手后却陷入了深情的漩涡里。 他每日都想恳求顾重的原谅,想重新跟他接吻、拥抱。 他却忘了,当年的他有多薄情。 等他后知后觉地爱上顾重时,顾重已经离开了他,换了手机号码,没有告诉任何人住址。 沈望如何也找不到他。 他没有资格去乞求谅解。 他浑浑噩噩地意识到了这点。 两年前,他们分手没多久,他恍惚地意识到他爱顾重时,就像是被人拖进了泥潭,如何都站不起身,连酒吧和派对也不愿意去了,终日躲在家里喝酒、抽烟,他没有痛不欲生,只是失去了激情,靠着酒精和尼古丁度日。 每当他以为他能够戒断这种情绪时,他便会重新陷入新的梦境,那是细微的阵痛,如影随形。 他经常梦见他和顾重做/爱的场景,在卧室,在客厅,甚至是在破旧的阁楼,沈望甚至能感受到空气里的尘埃和席梦思发出的咯吱咯吱,像是一部破旧腐烂的情/欲电影。 每次醒来,他的内裤都是湿的,心里却又沉又空。 Viki曾经跟他介绍了几个和顾重相似的男人,一样年轻,一样霸道,他能够对他们笑,跟他们亲吻,他也和其中一个上过床,但他却逐渐强烈地意识到,这和顾重是不同的,笑时眼角的细纹不同,声音也不同,哪里都不同。 他太绝望了。 醒来时,他望着身边呼呼大睡的陌生人,他绝望地埋在枕头里掉眼泪,他竟然可悲到把这样的人认作是顾重。 他再也没有办法跟别人做/爱。 连颓唐都做不到。 他养成了奇怪的怪癖,经常会找和顾重相似的男人,带到宾馆里,却不允许别人碰他,只要求那人坐在那里,朝他笑。 他被当作神经病,但他掏出厚厚的现金,那些人便不再说话了。沈望知道自己生了病,却不知道该怎么治。 这样的时间,整整持续了整整一年。 直到美和把他重新拖起来,一遍遍地骂他,他才逐渐好转。 但他却在纽约碰见了顾重。 那种阵痛感又回来了。他又开始缩在房间里喝酒。 有一日晚上,他喝得烂醉,神智不清地摸出手机,去打了顾重的手机,竟然通了,沈望抱着酒瓶,大气都不敢喘。 那边传来个声音:“喂?” 沈望想说,是我,你还愿意原谅我吗? 但他紧张到喉咙里都发不出声音,眼泪倒是先流下来了,那边顾重还在问“谁?”,他听着顾重的声音,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过难堪。 他手忙脚乱地挂了电话。 把手机扔到一边,然后安静地开始喝酒,喝到吐就不会再想了。 直到美和来春澜圆找沈望,美和进门的时候,整间房子里都弥漫着酒的味道,美和是在沙发里找到沈望的,他盖着毛毯,蜷缩在里面,下面是一堆酒瓶,他像是拎猫似的把沈望从沙发里拽起来:“你又开始了?” 沈望迷茫地望着他,眼神涣散。 美和怒不可遏地把他拖起来,连抱带拽地拖进浴室里,美和拿起水管,就往他身上浇。沈望只觉得有种窒息感,才逐渐清醒过来,他浑身湿透地躺在浴缸里,鼻子里都是水,喉咙又干又涩。 “你三十岁了,能不能对自己、对别人负责?你现在在泥里打滚多久?” 沈望根本听不清他说话,只微弱地发出几个音节,美和恨铁不成钢地凑近他,只听到沈望微弱地说:“水,我想喝水……” 沈望醒的时候,眼睛酸得发涩,他花了很久才看清眼前的事物,他躺在柔软的床里。 美和见他醒了,不冷不热地问:“想吃什么?” 沈望迷迷糊糊地记得美和的话,他沉默地说:“对不起。” “你该对不起的人,是你自己。” 沈望恍惚地又说:“对不起。” 美和给他倒了杯热水,沈望便捧着这杯水,一动不动地发呆,时间像是回到了一年前,他总是神情不清、情绪低落以及酗酒无度。 “你再酗酒,他也不会回来,不是吗?” 沈望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说:“我只是想喝酒而已,跟他没关系。” “你觉得我会相信吗?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有多危险?我来的时候——甚至以为你死了。” “对不起,”沈望垂下眼睛,“但是我真的放下了,你不用担心我,都两年过去了,我怎么可能还念念不忘?” 美和深深地望着他:“那你还会继续喝吗?” 沈望笑笑:“不喝了,再也不喝了。” “顾重放弃了他在纽约的IT公司,他下周就会回国继任皇图,”美和顿了顿,说,“如果你想跟他复合,你首先要改掉口是心非的毛病。” 第六章 上 沈望想反驳美和,他从没有口是心非。 口是心非的向来是顾重。 顾重带他打篮球,带他玩街游,甚至是看电影、听音乐剧,强迫沈望给他唱歌,陪他去看海,夜色下的他极为眼神温柔。 沈望曾经抽着烟,忍不住调侃一句:“你不会是暗恋我吧?” 顾重愣了下,随即又皱起眉,粗声粗气地说:“怎么可能?你少自作多情。” 沈望摸摸鼻子,继续笑。 “那就好。” 但顾重脸绷紧,却跟他生了气。 沈望怎么哄,他都不肯开口,他哄了几回见不到成效,就不再哄了。他照常喝酒、抽烟、流连于各种club,没把顾重的想法太当回事。 接触久了,他便对顾重没那么大的兴趣了,也不想把顾重拐到床上去,就全当是交个朋友。 直到沈望看上了新的目标,正苦恼着怎么搭上线,顾重气势汹汹地跑来酒吧里找他,沈望刚问他怎么来了,顾重一把就把沈望推到墙上,低声问:“这样有意思吗?” 沈望莫名其妙地回:“什么?” “你没发现我在追你吗?” 沈望第一次见到有人把告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当时酒吧里很昏暗,他被顾重压在厕所的墙壁上。 顾重似乎喝了不少酒,醉醺醺的,但力气很大。 喷在他脖子上的气息又湿又热,他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 他隔开顾重的胸膛,也不敢看顾重那双锋利的眼睛,随口说了句:“你顶到我了。” 顾重皱起眉,一副疑惑的模样,沈望又笑着补充了句:“下面。” 其实根本没有。 但是顾重还是手忙脚乱地放开他,又发现沈望在笑,才知道自己被骗,便脸色很差地说:“你别转移话题。” 沈望本来想糊弄糊弄过去,但顾重那副认真又固执的表情实在是太可爱了。 沈望离他很近,甚至能看清他脸上的绒毛,沈望仔细地观察才发现他耳朵很红,只是装得很凶,让沈望想起了从前养的小动物,犯了错时的可怜神情,那湿漉漉的、又欲盖弥彰的双眼。 他居然在顾重的身上看到了这样的目光,就像是一个高贵的人主动脱下了他的王袍,只想博得他的笑。 沈望觉得这世界上,不会有比顾重更可爱的人了,便摸上沈望的脸,笑着说:“你不用追我,我也很喜欢你,如果你愿意,我们现在就可以在一起。” 但顾重却没有表现出喜悦:“我就知道你会是这个反应。” 他继续醉醺醺地说:“你总是这样,我应该讨厌你……比谁都讨厌你。”顾重一边说讨厌他,一边又搂着他的脖子,像是大型犬似的在他身上乱蹭,最后在他的锁骨上咬了个不轻不重的牙印。 沈望怎么推他都推不动。 顾重声音沙哑地在他耳边断断续续地说话,沈望没听清他说话的内容,就只听到几个关键词。 顾重说,讨厌他,很后悔,但是又逼着沈望发誓,不准他跟别人好。 沈望被折腾得没头绪,满口答应。 顾重才捧起他的脸,露出个笑容。 顾重那两只眼睛就像是全部眯起来了似的,只露出一口白牙,没有半点刚刚的凶狠和不讲道理,沈望被他的笑容灌醉了,他以为顾重是要亲他,便好整以暇地凝视着他,但顾重只是凑过来亲了亲他颧骨上的痣,口齿不清地说,乖宝宝。 沈望当天夜里,照顾了顾重一晚上,顾重又吐又粘人,还跟他吐苦水,说老头子看不起他妈,但他偏偏非要闯出一片天地,让那老头后悔,又说起他在美国其实很孤单,没有人陪他。 沈望哄了他几句,又问:“那沈望呢?” 顾重盯了他很久,说:“……是个混蛋。” 沈望忍不住笑,却一点也不生气,顾重望了他很久,才伸出手,捏着他的下巴:“不准笑。” “为什么?” 顾重皱起眉:“我心里烦……” 沈望还想逗他,但顾重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沈望知道,只有喝醉酒的顾重这么粘人,又展露出脆弱的一面。 果然,等顾重第二天醒了,又冷冰冰地板着脸,欲盖弥彰地试探,昨天发生了什么? 沈望道:“让我想想……” 顾重面无表情地喝了口粥,沈望含糊道:“你昨天弄得我很痛。” 顾重呛得满脸通红,沈望点着烟乱笑,顾重皱起眉,脾气很差地说:“你总是这样乱说话吗?” 沈望把毛衣拉下来,给他看锁骨上的牙齿印:“你自己看嘛,你非要咬的,真的很痛,你是不是应该对我负责?”顾重咬牙切齿地不肯理他。 沈望喜欢顾重笑时眯起的眼睛,喜欢他身上干净的皂香,喜欢他喝醉酒的糊涂样儿,连他的口是心非和坏脾气也喜欢。 但二十四岁的沈望唯独没有意识到,他喜欢顾重。 他欠顾重太多了。 第六章 下 顾重低调地回了国。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走的是vip通道,一种媒体都落了空。沈望是从他接任的新闻图里知道的,他穿着黑西装,剑眉星目、宽肩窄腰,媒体戏称他是“史上最英俊、最年轻的继承者”,评论里面全是喊老公的,零星几个吃瓜群众提起沈望。 印象里的顾重是T恤牛仔裤的大男孩,沈望很少见他穿得这么正式,原来他穿西装也这般好看。 沈望只敢保存了一张新闻图,设为手机的壁纸,聊以安慰,却不敢打扰他。 他只敢在夜里,偷窥他有没有换掉雏菊的头像。 好在没有。 他想以好点的面貌面对他。 沈望最近戒了烟、酒,也开始按时去美容院,但戒烟戒酒比想象中得难,他出现了强烈的戒断反应。 他开始失眠,容易焦躁,急了就会抓自己的皮肤,他的手和腿被他抓得一道道红痕。 每次睡前,他都望着天花板,盯到眼睛发酸,但依然睡不着,他的眼皮很重,思绪却很多。 他想起从前在孤儿院里的日子,窗外的蝉叫个不停,又热又闷,但他们房间里甚至没有电风扇。美和会跑到他的床上,问他怎么还不睡? 他会悄悄地告诉他,他发现墙上贴着的纸老虎缺了个耳朵,美和听罢,没好气地把他的手脚塞进薄毯子里。 让他不许捣乱,乖乖睡觉。 可他根本睡不着,但他会乖乖地说,好。 然后一眼睁到天亮。 纸老虎始终笑着,但笑得很疲累了。 但纸老虎会跟他聊天,给他讲好多好玩的事情,他听着听着,就不难受了。纸老虎告诉他,它是他一个人的朋友,是天庭派来的神兽,所以要跟他悄悄地交朋友。 所以他也把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的秘密告诉了它,其实他对床单过敏,身上起了疹子,又痒又红。纸老虎表示了解,然后傻乎乎地笑着。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那只缺了耳朵的纸老虎,只会咧着嘴笑。 春澜圆里的花全开了,沈望过敏得厉害,便让钟点工阿姨把院子里的花都铲了。 但他身上还是起了不少红点,尤其是胸口那里,痒得很,又不能挠。 他没一个月就想念酒精的味道。 正巧Viki又硬拽着他去club,沈望再三说不去,但是Viki这次态度极为强硬:“你今晚必须来,否则你肯定要后悔终生。” 沈望没办法,还是去了。 他到了包厢,人没几个。 桌上摆了几瓶洋酒,看得沈望心里痒痒,其中一个脸熟的,热情地招呼他:“小沈喝什么?我帮你点。” 沈望说:“给我点杯果汁就成。” Viki颇为惊奇:“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沈望把大衣叠放在沙发上,只说:“我过敏了,不能喝酒。” Viki了然地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包厢里陆陆续续来了些不熟的面孔,大家也就随便聊聊,并不叫少爷小姐,就这么干坐着。 沈望暗地里追问起Viki,为什么非要他来? Viki只做了个“嘘”的表情,说有惊喜。 去年Viki送给他的“惊喜”是长得像顾重的少爷,说是惊吓其实也不为过。 他心里没报期望,只准备12点前回去睡觉。 等人差不多到齐了,沈望倒是有点困倦,这两日他都失眠没睡好,身体本就疲累。沈望便靠在Viki的肩头,听她和其他人说八卦,听着听着,沈望便阖上了眼睛。 唤醒沈望的是一阵小的呼喊声。 沈望半梦半醒地睁开眼睛,眼前隐隐约约有双蹭亮的尖头皮鞋,他还没看清是个怎么回事,Viki便揽着他的肩膀,小声地喊了句:“surprise!想要感谢我的话,就把你家里珍藏的那瓶酒给我带来。” 沈望愣愣的,心说,那瓶酒被他打碎了。 他后知后觉地猜到了“惊喜”的意思,他紧张地抬头,果然见到了顾重。 顾重似乎刚下班的模样,西装搭在手臂上,挽起洁白的衬衫,露出蜜色的手臂,眉眼间有丝疲惫。顾重的眼神不轻不重地落在他身上,两人视线交汇了两秒钟,顾重便立刻收回了。 Viki立刻起身,亲昵地搂上他:“你总算来了,我们可等你很久了,迟到的可要买单。” 顾重半抱了下她,绅士地说:“这是自然,你们随便点。” “这话可是你说的,我就怕我们这帮酒鬼要喝穷皇图了。” 顾重笑着回:“那倒不错,我回去继续做我的游戏开发,让那老头自己头痛去。” 大家爽朗地笑起来,Viki又招呼顾重到沈望的身边坐下,说是买单的坐中间。 沈望心如乱麻,根本听不见他们说话,手心里满是汗,根本不敢看顾重,然而顾重径直走到沙发最外面,坐下后说:“我坐这里就好。” “也行,”Viki见包厢里安静得很,又说,“不过你和沈望也有两年没见了,真的不聊聊?” 沈望紧紧地抓住Viki的手,心绷得很紧。 Viki这句话问得太过尴尬,顾重沉默了许久,沈望头不敢抬,怕顾重转身就走。 也是,他们哪有什么好聊的? 当年分手,分得如此惨烈。 他对顾重说过的话,还历历在目。 那天,下着大雨,顾重临走前,紧紧地搂着他,像是生命里最后一个拥抱。 但他却只是拍了拍顾重的背,替他捻去了大衣上的雨珠,然后说,要是以后喜欢上别人,千万别对他这么好,容易吃亏。 当他以为顾重会沉默到底时,他听见顾重说:“我们前两个月在纽约见过了,他还差点拐跑了我的工程师。” 第七章 沈望不知该怎么回,露出呆滞的表情。 倒是Viki替他出面解释:“季箫走了,他难过才去酒吧里喝的酒。” 顾重静静地抽起烟,并不接话茬。 包厢里静得沉默,大家欲盖弥彰地玩闹着,但都遮掩不去这屋里的尴尬。 Viki使劲朝他使眼色,叫他去跟顾重说说话,但他手脚僵硬,估计表情也不好看。 Viki恨铁不成钢地跑去另一边坐,把位置空给沈望。 沈望磨着裤缝,硬着头皮坐在顾重身边,顾重这才掀起眼皮不冷不热地瞟了他眼。 沈望只敢问:“你前两年在开发游戏?” “嗯。” “是个什么样的游戏?” 顾重看他一眼,说:“已经胎死腹中了,不太重要。” “是角色扮演的吗还是……” 沈望小心地说了个自己仅有的了解的。 顾重抿了口酒:“你除了酒,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吧?问这个做什么。” 沈望手指摩挲着玻璃酒杯,轻声叹道:“……看来你真的不想跟我说话。” 但沈望又问:“你这两年过得好吗?” “不错。” “你在纽约还继续学习吗?” “不了。” 沈望失落地说:“我以为你会重新去考耶鲁的。” 顾重说:“那种东西,无所谓吧。” 沈望抬头看他。 不知道他说的是为他放弃耶鲁这件事情变得无所谓起来,还是说耶鲁对于他无所谓起来。不管是哪种,顾重都让他感到陌生。那个收到通知信,想笑又抿着嘴的男孩不见了。 沈望接不上话,还想说说别的。 长久的沉默里,顾重却突然笑了下:“你这是在找我搭讪吗?” 沈望一怔,轻轻地应了声。 却听到顾重说:“你想要那个工程师的微信的话,我可以给你,你不用那么拐弯抹角。” 沈望迷茫地望着他,像是还没反应过来。 等他注意到顾重嘴角的笑,他才反应出这其中的恶意来。他捏着衣角,傻傻地问:“你恨我吗?” 顾重反问:“我不该恨你吗?” 沈望还没习惯这样步步紧逼的顾重,只能舔了舔嘴唇,才熬出句话:“如果你恨我的话,我可以做些什么去弥补。” 顾重摁灭了烟:“然而我根本不是恨你,不离开你的人是我,我没有资格憎恨你,我只是替两年前的我打抱不平。” “毕竟这是活到现在我最后悔的事情。” “什么?” “不可救药地爱过你。” 沈望盯着他,像是没有听懂。 “但现在不是了,沈望。” 顾重又继续说:“我知道你跟Viki的算盘,不管是想再耍我一遍,还是如何,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们彻底结束了,往后也不要再相见了。” 沈望干巴巴地问:“我没有想耍你,我是真的……” 沈望说不出话来。 想了很久,才问:“说说话也不行?” 顾重回:“不行,我有恋人了,他会担心,我不想让他没有安全感。” 沈望望着波光粼粼的酒液,似乎做了个梦,并不真切。 顾重适宜地接了个电话,然后便出门说话去了。沈望觉得胸口的疹子真痒,痒得他直犯恶心,胃都在抽痛,他痛得几乎蜷缩在沙发里。 但顾重神色淡淡,像是在说极为寻常的话。 从前顾重爱他,连发脾气都只是逗乐。 如今他才知晓了顾重的坏脾气,若是顾重愿意骗骗他倒也好,却偏偏如此直白又尖锐。 而他却像是卸下了盔甲,变成了手无寸铁的士卒,变得不堪一击。 但他还是不要命地追了出去。 他安慰自己,这不过是顾重一如既往的口是心非。沈望是在停车场里找到顾重的,顾重刚坐上驾驶座,还在打电话。 沈望拉开他的车门,快速地钻了进去。 他浑身发抖,却咬紧牙齿,才能说出话。 顾重一愣,皱起眉,才对电话那端说:“……我这里有点事情,等等再说。” 顾重咔地锁上手机,恼怒地问他:“你做什么?” “我只想跟你再聊聊。” “聊什么?我刚刚已经跟你说清楚了,不是吗?” 沈望不敢看他,只能低着头看脚下的地毯,问:“我想知道你的恋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在哪里认识的?我见过吗?” 顾重皱起眉:“你发什么疯?” “我、我……” 他想问,我们能复合吗? 他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他想告诉顾重。 然而那种恶心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有股难以抑制的反胃,他想收紧了自己的手臂,抵住自己的胃,却下意识地抓住了顾重的衬衫,他把顾重的衬衫扯成一团乱。他下意识地埋在顾重的怀里,哭着说,老公,我好疼。 “喂。” “你怎么了?” 他却渐渐地听不到顾重的声音了。 他的意识就像是工作许久的黑白电视,突然成了雪花屏,只有难听的“滋滋滋”声音。 他像是掉进了个荒芜的世界里。 只有急促的脚步声、沉重的呼吸声,还有被无限延长的呼喊,然而他的世界里,却是一片遥远的雪白。 他甚至是讷讷地想到,他会不会死? 他是生病了吗? 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对自己,对他人都一无所知。他总是习惯性地无知,不去深思,却没能做个幸运的愚人。 沈望醒的时候,嘴巴很干,眼睛也很涩。 他像是在棺材里躺了一千年,全身的筋骨都在叫嚣。沈望撑起手臂,想坐起身,却听到顾重的声音:“躺回去。” 他眨了眨眼睛,才看清顾重。 顾重面色不好地捏着个苹果,桌上还有把水果刀。 沈望在顾重不善的眼神里,后知后觉地躺回了床上,顾重拿起刀,给苹果利落地削了皮。 顾重说:“你的手机没电了,我联络不上你的经纪人。” 沈望应了声,心里却暗自庆幸起来。 他盯着顾重的脸,小心翼翼地说:“谢谢你送我来医院。” 顾重应了声,表示知道,又立刻皱起眉:“你晕在我的车上,我不可能不送你来医院,你不要多想。” 沈望捏着被子,乖乖地垂下眼睛:“嗯。”顾重替他倒了杯水,沈望便捏着这杯热水,热气熏得他忍不住眼角湿润,但他欲盖弥彰地小口喝着水。 “还有,医生说你这是戒断反应,”顾重抬眼看他,“最近在戒什么东西吗?” “烟、酒。” 顾重“嗯”了声,神色不明地问了句:“怎么突然想起来戒了?” 沈望本想敷衍地回,因为过敏。 但他想起美和的那句话,想要复合,先改掉口是心非的毛病。既然顾重天生的口是心非,那他是不是应该学着积极一点? 他打量起顾重的脸色,小心地说:“我想在和你见面前,变得好一些。” 顾重静静地看着他,沈望看不出他的喜乐。 但是顾重随即又皱起眉:“我有稳定交往的恋人了,你这些话已经不适合再跟我提起了。” 沈望捏着杯子问:“真的有恋人了?” “为什么我要骗你?” 沈望抓着被子,问:“那你为什么微信头像还要用雏菊?他不在意吗?” 还是说,他也喜欢雏菊? 顾重把苹果放回桌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声音。 沈望的心眼却像是一下被提到了嗓子眼儿,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垂下眼睛:“对不起。” “刚刚不是挺能说会道的吗?现在又为什么道歉?” 沈望小声地说:“我怕你生气。” 顾重说:“我的确有了恋人,他很好,我们感情也很稳定,至于微信的头像……我只是懒得换,你说得挺对,他说不准会在意,我是应该换掉了。” 第八章 上 顾重这么说完,立刻就把头像换了。 从前明艳的黄成了片单调的蓝,顾重没留多久就走了,只留了几瓣刚削好的苹果在那儿,沈望捏着锈迹斑斑的苹果,塞进嘴里。 不太甜。 他喉咙还痛着。 但他半是干呕地吃完了苹果。 吃着吃着就开始掉眼泪,倒也不是委屈。 他只觉得心口绞痛,是物理层面上的痛,但是渐渐地就延伸到了全身,连眼睛都跟着凑热闹,非要掉泪珠子。他从前是很少哭的,连季箫死的时候,他都没有掉眼泪。 自从他爱上顾重,这些他曾经失去的本能似乎都回来了,他变得极为脆弱、胆怯。 他和顾重的那点事儿,其实不长不短。 但说起来并不容易。 他跟顾重在一起,是他头一回谈恋爱,他看过电影、小说,他大致知道恋爱的流程,但他自己从来尝试过。 他大部分关系都在床上结束,下了床该喝酒就喝酒,该陌生就陌生。 很多人都不信,说爱是能做出来的,一夜夫妻还百日恩,你沈望怎么能免俗,但沈望确实没爱过他任何一个sex partner。 性对于沈望来说,就像吃。 人饿了要吃饭,再喜欢这道菜也就是道菜,生不出别的意思。 况且他不愿深思,不愿多想,他的风流是把钝的刀,没有寒光,也就容易被人当成是个装饰。 然而却不知道,刀还是刀,是能见血的。 顾重不是头一回说想跟他谈恋爱的。 沈望这张脸欺骗性极大,性格也看似温顺,很多人提过想跟他稳定下来。 但沈望都含糊地应付过去了。 他说不清为什么,但他自己是暗暗知道的,他不适合稳定的关系。 直到顾重出现,他又聪明又天真。 他明知道沈望看上他,却端着架子,说,我正在追求你,我不想跟你上床,我要跟你做恋人。 顾重追了沈望小半年,他不允许沈望多碰他,但却蛊惑沈望逐渐了解他。沈望半昏半醒地开始了第一次交往,他努力地适应做恋人的责任。例如忠诚,例如体谅,更例如占有。 要习惯吃醋,要习惯解释,也要习惯要求他作出解释,因为这是“在意”,然而他不是真的在意,是被教出来的,也从不知道他有这样的权利干预别人的生活。 顾重曾问他,对他有没有什么要求? 沈望点着烟,想了又想,说,没有。顾重撇过头去,便开始不愉。顾重不提对他的要求,但若是沈望去喝酒、参加club,他会暗自生气。所以他揣测,他不能去这些地方,但问题的根源不在那里。 中间发生了很多插曲,无非是争执、复合、再争执的循环,在任何一场争执里,开始和结束的人都是顾重,沈望只负责着迷茫地面对争执。 而真正爆发的是他和徐斯见面,顾重向来介意他这个竹马,两个人冷战了近一个月,纵使沈望再解释,都没有回音。 即使在路上碰面,顾重也不侧头看他。顾重再高高在上,依然是个可怜的小孩,面对自己心爱的人,他拿出了小时候的做法,摆出逞强的姿态等他来低头。 然而沈望以为他们算是分手了。 他便重新回到了纸醉金迷的生活。 坦白说,沈望那时偷偷地松了口气,他不擅长遵守任何约定,也不擅长承担责任。 顾重却因此质问他。 沈望才明白,对顾重而言,仅仅是情人间的冷战,跟从前一样;对沈望而言,却是如释重负。 沈望跟他坦白了心境,那是顾重第一次服软,顾重说:“我们能不能别分手?起码你先看过我准备的生日礼物……” 那是印象里顾重唯一一次求他。 沈望至今难以忘记他的眼睛,像是游乐园里被抛弃的孩童,固执地牵着手里的气球。 但他还是轻轻地说,算了吧。 他没敢看顾重,只是捻了捻他大衣上的雨珠,他依稀能见到顾重绷紧的嘴唇。 顾重回了纽约,他继续在三里屯喝酒。 只是他经常会想起顾重那日的落魄,他的心便会沉甸甸的,但那时他权当是残余的浪漫,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依旧八卦漫天飞,乱糟糟地活着。 若是一辈子没心没肺倒也轻松,他却在顾重离开一年后,渐渐地觉醒了痛楚。 上苍跟他开了个巨大的玩笑。 给了他刀枪不入的铜墙铁壁,却突然剥夺了他所有的坚强,那些缓慢的阵痛慢慢地爬上他的身体。 第八章 下 美和推进病房时,沈望正拿刀愣神。 美和飞快地从他手里抢下水果刀,吼道:“你他妈想干什么呢?” 沈望迷茫地看向美和:“我只是想削个苹果。” 美和冷哼了声:“我还当你要为情自杀呢。” “怎么会呢。”沈望抬眼笑着:“为什么在你们眼中,我是这么痴情的人?明明我是最薄情的人,我伤害了他不是吗?” 沈望浅浅地笑了下,带着丝虚弱。 美和这才打量起沈望,他脸色苍白,跟墙壁仿佛一个颜色,连桃花眼都没了神采,像只生病的猫,仿佛只要一点点伤害就能杀了他。美和到底看不下他这幅模样,忍不住放缓语气,问他:“他走了?” “嗯。” “他说什么了?” 沈望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美和大致猜到了:“那回去还喝酒、抽烟吗?” 美和说:“我要是顾重,我肯定不喜欢一遇到挫折就酗酒的人。” 沈望便说:“不喝了,真的戒了。”美和狐疑地看着他。沈望便从被子里掏出手机,给他看证据:“我买了很多薄荷糖、冰激凌。” “怎么?” “不是说吃甜的心情会好吗?” 好了就不会想抽烟喝酒了吧。 沈望弯起眼睛笑:“我会好起来的。” 美和一怔:“但是吃甜的还会让皮肤变差。” “啊。” “那怎么办?” 沈望紧张地盯着美和。 美和吸了吸鼻子,一巴掌扇在他背上:“服了你了,做了十二年的明星了,这点基本常识都没有!” 他哼了声说:“你就感恩戴德吧,还好上天眷顾你,否则就按你这几年的生活方式,你这张脸早垮了。” 沈望小声地问:“有这么严重吗?” “有,人家薛言生可是一点淀粉和糖份都不吃的,就是为了保持身材,况且人家才二十二。” “那我也少吃点。”沈望说。 “你不用,你身上就几两肉?”美和坐在他床沿边,“终于知道保养了?” “嗯。我比他大四岁嘛。” “我先前劝了你多少次,你都不以为意,现在倒是知道戒了,总算有点职业道德。你粉丝天天在微博上喊,叫你出专辑,叫你更新微博,你微博号都快长草了。” 沈望笑笑,不说话。 美和又沉声问他:“万一追不上呢?” 沈望握着手机,故作轻松道:“万一追上了呢。” “我不是想打击你的自信心,先不说他会不会原谅你从前那些事情,况且我可听说他有伴儿了。” “我知道,他昨天跟我说了。” “那你还?” 沈望捂住脸,轻声地说:“我没有退路了。” 第九章 四月,春意正浓。 沈望身上的过敏却越发严重了,发了不少红疹,他忍不住去挠,然而破了皮便变得涩痛。 虽然他对花粉和灰尘过敏,但他最喜欢春天。 沈望数着日子,终于到了四月中旬。 虽然早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但是偏偏是这东风最难请。 他一大早就起床洗漱,在衣帽间挑好了要穿的衣服,然后坐在沙发里开始紧张,他紧张地吃了盒冰激凌。 他照了一遍又一遍镜子。 他昨日刚去了趟美容院,美容院里的小姐都说他皮肤光滑——那现在状态应该不错。他小心地捏着手机,拨通那熟悉的号码。 嘟了三声,那边才有了声音。 “喂?” 顾重的声音很沙哑,还带着懒散的尾音,俨然是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声音。 “是我,”沈望小心翼翼地说,“你还没起床吗?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那边沉吟了下:“有事吗?” “我想请你吃个饭,”沈望没听到对面的回音,便立刻补充道,“我也是突然想起来的,我只是想感谢一下你上次送我去医院的事情,然、然后今天又是你的生日,我也正好没有事情,所以……” 顾重打断:“不用了,我之前也说过,这只是举手之劳,我们之间……我觉得我们之间不需要再来往了。” “等等,等等。” 沈望继续说:“你先别挂电话,行吗?” 顾重没有回他,但是并没有挂断电话。 沈望磨着裤缝,说:“你上次西装的袖扣被我拽掉了,我想还给你,我们能见一面吗?” “那种东西不重要,你扔了吧。” “我想当面还给你,”沈望小声地说了句,“如果你不答应的话,我就只好去皇图找你了。” 他小小地威胁起他,又怕他生气,说得很软绵绵。 “就这一次,我们能见一面吗?” 说罢,沈望大气都不敢出。 “几点?” “六、六点,在老地方,行吗?” “嗯。” 沈望挂了电话,心才开始重新跳动。 他捧着自己通红的脸,轻声地说,真的答应了,他从来没有发现,时间过得这么慢。 他真希望能够立刻穿越到六点,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见顾重了。他喜欢他刚睡醒的声音,更喜欢他说起“老地方”时的笃定,他没有问他是哪里,直接就说好,那种只属于两人间的秘密让他窃喜,他摸着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脏,原来他这么喜欢顾重啊。他从前就该发现的。 五点的时候,沈望出了门。 所谓的“老地方”是一家意大利餐厅,叫Da lvo,他们从前口味很不同,但那家店是他和顾重共同的选择,是他们难得都称道的,便经常去。那家店距离春澜圆非常近。 开车十分钟变到了。 他刚进门,老板便亲热地跟他打招呼,沈望订了二楼靠窗的独立包厢,两人位,有个巨大的落地窗,脚下是光彩照人的三里屯。 他对着镜子检查了下他今日的装扮,黑色的高领毛衣,九分裤,蹭亮的皮鞋,他把过长的头发扎了起来,成了个小的发揪。 他刻意地穿得成熟得体些,虽然他很少这么穿,但是应该出不了错。 其实沈望是天生的冷白皮,黑色的毛衣衬得他面如冠玉,他人虽然不高,但胜在比例好,但他却紧张得浑身发颤,连指尖都泛着酥麻,他捏着手指,在心里默默计划着,待会如何讲话。 六点差五分时,顾重终于来了。 顾重依旧是西装衬衫,丰神俊朗,只是眉间隐约有丝疲惫。 顾重刚坐下,沈望便说:“我已经点好了,还说从前那些,你有什么想要加的吗?” “就这样吧。” 顾重的声音很沙哑。 顾重说罢,便不再开口,两人有些沉默。 沈望磨着裤缝,问他:“今天你生日,还上班吗?” 顾重抬头看了他一眼,似在说“否则呢”。 沈望才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愚蠢,顾重现在刚刚正式接手了皇图,所有人都盯着他的成绩,怎么可能休假?沈望补救般地道:“我、我给你准备了个生日礼物,是在路上随便买的。” 沈望从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纸盒:“是Tateossian定制款的袖口,你好像一直很喜欢这个牌子,我路过的时候看到的。” 顾重上下打量了番沈望,似乎是比平日里精神些,但说话越说声音越轻,脸涨红。印象里的沈望似乎没有这般害羞局促。 他并没有戳穿他“随便”买到“定制款”的谎言,只是不轻不重地应了声。 沈望又随口问:“你刚接手,皇图那里忙吗?” 顾重开了瓶洋酒:“怎么?你要替乘天打探打探情报?” 沈望立刻摆摆手:“不是。” 他抬眼看顾重,嘴角勾着笑,那这句话应该是说笑的,没有生气。 他才舒了口气。 沈望又捏着手指说:“我突然约你,是不是打乱了你的计划。” 顾重随意地说:“本来也没有什么计划。” “没,没有人给你庆祝生日吗?” 顾重闻言,好笑地说:“原来你是想问这个?那你呢,为什么又偏偏今天找我?” “凑,凑巧而已。” 沈望垂着眼睛说。顾重也没有说话。 顾重的确和从前不一样,轻而易举地化解了他的疑问,然后再把疑问推还给他,这是哪里学来的手段?还是他从前把顾重想得太纯情,太木讷。但不论如何,他听出了顾重话语里些许的抵触。所以他琢磨起怎么解释之前在纽约那场尴尬的相遇。 “我、我跟你那个工程师,真的没什么的,”沈望垂下眼睛,不敢看顾重,“我那时候真的只是想跟他聊聊,就算出了酒吧,也不会……” 顾重把酒放回桌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声音,沈望立刻抿紧了嘴唇,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不知道该如何跟顾重解释他的“病”,如果他跟顾重说,他只是想找和他相似的人,呆在宾馆里说说话,顾重应该也不会相信。 毕竟,他从前信誉很低。 顾重撑着头,摸了摸自己的眼睛,轻笑道:“这些话,你应该跟你男朋友解释,为什么要跟我说起?” 沈望一怔:“可是我没有男朋友。” 顾重只是挑了挑眉:“那徐斯挺惨的。” 顾重眯起眼睛,笑笑。 沈望看着顾重的脸,依旧是从前那般分明的轮廓,然而却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他看不太懂。 但他知道,他的笑意里藏着寒光。 沈望整理了下思绪,回:“我跟徐斯真的从来没有……我只是跟他一起长大,所以关系会比较好,真的只是朋友而已。” “而且他现在也不在国内,他半年前就去沙漠了。” “去沙漠?” “嗯,他说他去要去撒哈拉看看。” 顾重低低地笑了声,兀自喝了口酒。 “真想徐斯会做的事情。” “他的确喜欢跑来跑去的。” 顾重说:“我以为你会说他这是追寻自由。” 沈望顿了下说:“他本来就挺自由的,只是爱乱跑而已。” “乱跑?只有你会把一个大作家说得跟小孩似的。” “不过……不管和谁解释,也轮不到和我解释,我们都分手两年了,你说是不是?” 他喝了杯酒,又问沈望:“喝吗?” 沈望摆摆手,说不用。 顾重却喝了不少酒。沈望想阻止他,又怕惹恼他。 顾重骨骼分明的手指握着酒杯,手表的寒光和酒液的摇曳的光只是背后盛大夜景的陪衬。他侧着头,似乎在看窗外的美景,又似乎只是在发呆,但是他忽然说起:“其实这样看下来,北京跟纽约其实没什么分别,看似奇绝浪漫,其实都只是裹着层皮罢了,内里一样的风流老旧,不过也有区别……” “纽约的酒吧还不如北京的好玩。” “纽约的酒吧太破了,设备破旧,沙发上都有洞,不过,里面的人还不错,是吧?”顾重絮絮叨叨地说着,背后的夜景更衬着他如玉的脸。 “我不知道,我现在很少去酒吧。”沈望这么说,但顾重明显不信。他挑起剑眉说:“沈望,你总是在说谎,别忘了我们在纽约是怎么相遇的。” “那是偶然。” 顾重说:“那你的偶然都让我碰上了,我曾经听说你跟所有的情人都是好聚好散,偏偏跟我不是,你不去酒吧,但偏偏在酒吧里跟我相遇,你想告诉我什么,那是命中注定我要见证你所有的丑陋?” 沈望静静地听着,听着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听着他的眼睛越来越红,忍不住皱了皱眉:“你是不是生病了?” 顾重看他,眼神涣散:“为什么这么说?” “你一生病,就这样。” “哪样?” “一副要哭的样子。”沈望说。 即使眼前的男人高大英俊,似乎无坚不摧,他看到的、感受到的,依然是从前那个被他拒绝而远赴美国的少年,一如既往口是心非地掩饰自己的悲伤,永不疲倦。 第十章 上 “哭?” “你在开什么玩笑?” 顾重深深地盯着他,拧起英挺的眉。 沈望不敢跟他对视,心里只恼恨没有管住自己的嘴,但从前的顾重每次生病,都神情恹恹,脆弱又黏人,喜欢给他说心里话,每次都窝在他的脖子里,用他的嘴唇蹭他的脸。 沈望跟他说过很多次,但顾重从来没听过,沈望被他亲得满脸口水,就像条粘人的大型犬,若是沈望反抗,便会摆出不满的神情,一副要落泪的可怜模样,但嘴上是要跟他较劲的,顾重在他的眼里似乎永远是那个少年。 但现在的顾重却西装笔挺,神情疏远。 似乎还有点儿生气。 顾重似乎被他气到了,咳嗽咳得很厉害,满脸疲态,脖颈的青筋都分明地暴起了—— 沈望下意识地起身,把手贴在他的额头上,想摸摸他的温度,被顾重皱着眉一把捉住手腕。 顾重紧紧地盯着他。 沈望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逾矩:“我就是想看看你有没有发烧……我看你的脸色不太对。” 顾重依旧没有松开他的手腕,固执地盯着他。 沈望垂下眼睛,又说了遍:“对不起。” 两人僵持了几秒钟,顾重才缓缓地松开了他的手。 “算了。” “对不起,我、我习惯了……” 顾重轻笑一声,不置于否。沈望又轻声嘱咐道:“生病了就不要再喝酒了。” “只是感冒而已。” “嗯。”沈望补充了句:“那也应该少喝。” 顾重没搭理他,只是虚虚渺渺地望着空中的一个点,忽而说:“我还以为我陪你喝酒我们俩都能戒酒,没想到倒是都成了酒鬼。” 沈望说:“这次我真的戒……” 顾重笑笑,没说话。 沈望点的餐陆陆续续上来了,虽然菜色精美,但是沈望味同嚼蜡,整颗心都挂在顾重身上,只想跟他呆得久一些,沈望挑了几个有趣的话题,但顾重不冷不热的,都敷衍了事。 沈望心里一直在估摸时间,到八点时,包厢里的水晶灯忽而暗下,只剩下顾重背后的夜景,顾重下意识地望向他。两人都紧紧地盯着彼此,沈望心里却在想,原来“目若寒星”是真的,顾重的眼在夜里发着光,依然亮得像个少年。 他紧张地起身,呆在服务生旁边鼓掌唱着生日曲。服务生离开后,沈望才轻声说:“祝你二十六岁生日快乐。” 顾重只看着他,没动。 沈望小心地往顾重那儿推了推蛋糕:“不吹蜡烛吗?” 顾重问:“这也是你‘随便’准备的吗?” 沈望手足无措地说:“是特意准备的。”顾重没有说话,摇曳的暖光在他雕塑般的脸上投下一片片暖影,软化了他的英挺,沈望觉得他的神情里透着股寂寥。 “你可能不喜欢,但、但……” 沈望磨着裤缝,组织不出话。 但是我的一片心意。 顾重只是垂着眼睛,打破僵局的却是顾重的手机,发出不轻的震动声音,顾重接起电话。 “喂?” “我在外面,马上回来,”顾重轻笑了声,“你先带它去遛遛弯儿,你饭吃了吗?” “……那你等我,我马上回来。” 沈望听出了顾重亲昵的语气,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平复下来,接完电话,顾重拎起自己的西装外套,说:“我得走了。” 沈望堵在门口,问他:“是谁?” 顾重没有回他,向侧身离开,却被沈望一把摁住了门锁,沈望跟他距离很近,闻得到他身上浓重的酒气和清淡的香水味儿:“男朋友?” 顾重手臂上挂着外套,神情藏在黑夜里。 顾重只听他说:“是。” 沈望堵在门口,被顾重堵在角落里,顾重似乎又高了,他被他罩在一个小小的阴影里,闻得到顾重身上浓郁的酒味。沈望的心慢慢地收紧,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但他突然镇定地说:“你喝酒了,不能开车。” 顾重没接话,沈望继续说:“我送你回去吧?” “我叫专车就行了。” “让我送你回去吧,以后……以后说不定我就不烦你了。” 顾重问他:“何必呢?” “我想见他。” 沈望对上他的眼睛,如是说。 第十章 下 沈望还是开着那辆奔驰,挂着的许愿福还是从前顾重在庙里给他求的,那时候沈望还嘲笑他,一个在美国长大的倒是挺迷信。 那时候顾重生气地咬了他两口,然后笑盈盈地叫他长命百岁,他自己只活九十六岁。沈望觉得他像是活在童话里的王子,不管身体有多男人,内心里住了个少年。 但现在顾重只是视线在许愿福上流转了两圈,并不说话。 沈望本来想跟他闲聊几句,但顾重迷迷糊糊地撑着玻璃窗睡着了。 沈望故意开得慢,想跟他多待会儿。顾重仍是当年的模样,不论平常多有攻击性,入睡了却是毫无戒备,睫毛浓密,嘴角放松。 若不是顾重这身西装,简直就像是回到了六年前。 沈望是个很少深思的人,他爱顾重,所以想跟他复合,却从不知道如何复合,也从没考虑过复合路上有多少险阻。 就像他回答美和的那般,他“无路可走”,前路是峭壁,后路是悬崖,迟来的爱意让他绝望。或许他现在的恋人能让他心死。他想象了很多很多种情况,会是跟他相似的人吗?还是跟他截然相反?他要如何表现才能拥有体面?他想了很多,却始终没有个答案。 快到目的地时,顾重却醒了。 他眯着眼睛打量起四周,让沈望想起了刚苏醒的猎豹,眼神凶狠又戒备,等他看清沈望,才皮毛放松。 “快到了?” “马上到了。” 沈望拐弯,忍不住还是侧头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望心里有许多猜测,是个温柔善良的人吗?还是说跟他相似的人呢?是不是也喜欢雏菊? 他望着熟悉的两层楼,门前的秋千似乎还没换,是从前沈望挑的,只是白色的漆因为雨水的冲刷,褪了一大半,露出铁锈,透着股寂寥。 “反正你认识的。” 顾重打开车门,低低地说。 “我认识?” 他后知后觉地跟上顾重,顾重径直打开了门,里面的装扮还是从前的模样,扑面而来的檀香都透着股亲昵。 顾重刚开门,楼上便传来了脚步声,一条雪白的萨摩耶猛地窜了下来,摇着舌头蹭顾重的脚,又跑来嗅沈望的味道,蹭在他脚边打转,他只觉得脚脖子那里又痒又热。 沈望没想到,顾重竟然养了条狗。 沈望小时候被野狗咬过,从那起就开始怕狗,虽然这萨摩耶没有恶意,但沈望还是瞬间僵直了身体,一动不敢动。 顾重似乎叹了口气,蹲下来摸了摸它的脑袋:“旁边玩儿去。” 那条雪白的萨摩耶摇着尾巴。 “乖。” 顾重从沙发上扔了个玩具。 萨摩耶又跑去抓玩具去了。沈望悬着的心还没放下,紧张地盯着那雪白的毛茸茸的狗。 沈望刚想说声谢谢,就听到楼上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你总算回来了,之前说好一人一次的,怎么现在变成我专职遛狗了,我通告也不少——” “怎么是你?” 沈望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薛言生。 薛言生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裤,漂亮又朝气勃勃。薛言生几乎是立刻瞥向了顾重,气势汹汹,带着作为正主的理所当然。沈望下意识地去磨裤缝,说:“我、我正巧路过,来拿东西的。” 顾重却面不改色地说:“他送我回来的。”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着截然相反的答案。 薛言生的目光在他们俩间来回打量,最终薛言生脸色阴沉地嗤笑了声,抬起下巴,问沈望:“拿什么?你的东西不该两年前都拿完了吗?” 沈望不知如何回,顾重倒是替他回答:“拿本书。” 薛言生并不相信:“书?什么书?” “我不知道,你让他自己上去看,”顾重侧头看他,“你去拿吧,书房的钥匙就挂在门上。” “嗯。” 沈望几乎是落荒而逃地上了楼。 怎么会是薛言生? 他打开门锁,躲进书房里。 他还能依稀地听到楼下的争执声,他听到薛言生那拉长的声音“怪不得你——”,顾重只是低声地说着话,沈望听不清他说的话,他手忙脚乱地从书柜里随便捏出本书,只想赶快离开,却没想到意外横生,竟然碰倒了那一摞的书,书哗啦啦地都掉了下来,造成了不小的动静,楼下瞬间安静了下来。 沈望望着被砸得通红的手背,有点儿没反应过来。他想抽根烟,或者喝点酒——总之什么都行,他不知如何面对时下的场景,然而他身上什么都没有,口袋里就两粒可笑的薄荷糖。 他摸了摸脸颊,才发现脸上湿漉漉的。 像是受了极大的极大的委屈。 但是他自己说要来的,他不知道该怪谁,怪来怪去还是怪自己,结果眼泪越流越多。他抱着那本书,那本书应景地叫《爱你就像爱生命》。 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怎么了?” 沈望看看手臂上的泪珠,又转头看看书房里的惨状,立刻抵住门,低声说:“没什么,是我不小心碰倒了书架。” “……受伤了吗?” “没有。” 顾重听他的声音很软很闷,忍不住又问:“真没事?” 沈望故作轻松地说:“没事,我该和你说对不起,我弄倒了你的书,我等会给你理。” 顾重没有调侃他的笨手笨脚,只是沉吟了很久说:“那我在楼下等你。” “嗯。” 沈望蹲下`身,把一本本书重新放回书架,书上一点灰都没有,估计常有人打扫,是薛言生吗?他开始后悔了,后悔自己提出的奇怪要求。 为什么要跟他的恋人见面? 为什么要来?如果不来,如果不知道,他还能再坦荡自私些。然而知道一切后他的确没有资格再跟顾重说话了。他是不是没有资格再打扰他了? 沈望半梦半醒地拿了那本书,快速地下了楼,经过客厅时,薛言生正背对着他,在逗那条萨摩耶,那条萨摩耶在薛言生手下瘫倒在地,一副亲密的模样。顾重偏头问他:“找到了?” “嗯。” “那我送你到门口吧。”顾重作势要给他开门。 沈望自己抓住门锁,不敢看他:“不用了——我认得路,你、你忙吧。” 沈望低着头说。 “好。”顾重深深地看着他。 “那我先走了……刚刚打扰了。” 沈望匆匆地关上门,他没敢看顾重的脸色。窗外刚下了场雨,树叶还挂着雨,石砖上湿漉漉的,门前种的雏菊花被打落在地上,成了粘粘乎乎的一团。 他钻进自己的车,把脸埋在方向盘里。 他觉得胸口的红疹越来越痒了——他不敢去挠,怕挠破了皮肉,心脏就要袒露出来。然而这种瘙痒感原来早就蔓延过了心脏。 否则为什么他喘不过气来呢? 第十一章 为什么会迸发出这样无望的爱意?为什么会走进这样的困境?他时常在黑夜里想起这个问题,他开始去思考,去努力想。 其实沈望不是不知道自己奇怪的。 他向来有所察觉,他似乎并不快乐,也并不悲伤,他的情绪很少,总是很迟钝,总是会淡忘一些很重要的事,像块浸了水的木头,又重又无趣。因为缺乏感知,所以连敬畏都稀缺,他不敬鬼神,不效人事。 他总是对他人的情感和自己的认知都要慢半拍,他有时候会觉得很孤独,他的迷茫像是堵在胸口,让他行走的脚都麻木,不知道该往哪里前进。 他有时爱人,有时不爱,很少悲痛,顾重曾说他喝醉时看上去不像是活着,殊不知那是他一贯的姿态。 他也不是生来便这样,他年幼的时候挺调皮捣蛋,喜欢满院子地跑,只是像他这样稍微冒了点儿头的小孩就会挨揍,这里的冒头儿指的不仅仅是他活泼开朗,还有他跟其他小孩不太一样。他的记忆是阶段性的,他清楚地记得一部分从前的事,另外一部分就藏在角落里,怎么也捡不起来。但他习惯了这样活着。因为没有痛楚,没有强烈的情绪,所以失落也少。 他七岁的时候,自学了五线谱、初步的乐理,九岁的时候,能够弹几首简单的小曲儿,用门堂里那捐来的钢琴,他从没想过,这些是他人不会的,他只是觉得弹出来的音乐好听。 孤儿院的小孩大多命苦,但沈望却没有太大的感觉,生活便是生活,即使像条狗一样,也是活着。院长是个看上去慈眉善目的老爷爷,沈望、美和的名字都是他起的。只是沈望不知为何地难以亲近他,或许是因为他总是戴着副金丝边框的眼睛,将一切情感都掩在背后。但院长似乎是极疼爱他的,总给他开小灶。 虽然也就是翻翻字典的功夫,但老先生用苍老的手翻到192页,他变成了沈望,老先生说,盼着他成为人中龙凤,他没听懂,他只是庆幸自己至少没有成“旺”。 那实在是太难听了。 然而孤儿院里的孩子却不是都可爱无辜的。 无人教养和贫穷困迫往往会带来行为上的缺失和认知的错位,他们并不认为自己的行为可耻。 例如以徐斯为界限的大小孩,经常欺负他们这帮豆芽儿,沈望是他们重点欺负的对象,因为他又白又矮,像个小姑娘,还会弹钢琴,所以他们说他“装”,说他“虚伪”,还骂他“恶心”。 他没在餐盘里见过一块肉,床上永远是湿的,但他还是不觉得自己有多惨,他对惨这个字眼没有认识,他看看比他更小、更可怜的小孩,他便觉得自己过得还算不错。 十岁的时候,他依旧被欺负、依旧平淡地活着,翻看书架上的乐谱是他为数不多的“喜欢”,他喜欢钢琴,喜欢美和,喜欢乐器发出的声音,除此之外,鸡肉只是鸡肉,若是没有,一半的馒头也并无区别。 但他却被领养了,那说来是件很奇特的事。那天中午,院长吃过饭,蹲下`身来,特地用温水给他擦了擦手,又洗了洗脸,嘱咐他:“等会要乖,不准乱说话,听到了吗?” 他没理解,但他说“嗯”。他被院长牵着手带到办公室里,他只记得从睡房到办公室的路很短,他却像是走了许久,不知道是阴冷潮湿的走廊和灰色的地砖让他心生退怯,还是院长冰冷的手掌,但他记得院长的“要乖”,所以他什么都没有说。他在办公室里见到了一位极为漂亮的阿姨。 头发是卷的棕黄色,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太阳洒在她的卷发上,显得一根根发丝都十分鲜明,发尾毛茸茸的,因为拉烫过所以显得很硬,有点透明,像是厨房里的钢丝球,他偷偷地笑了,但立刻敛住了。他又低头去看她的鞋,太尖了,像个孤零零的三角形。 他也没听懂他们之间的对话,只知道他要跟着阿姨走,不知道走去哪里,他问院长:“那美和呢?” 院长用湿湿黏黏的手,摸着他的脸说:“美和要继续呆在这里。” “那为什么我要走?” “因为我们沈望很安静,不会乱说话,又乖又懂礼貌。” 他没听懂,茫然地望着牵着他手的阿姨,那阿姨的手指甲是红色的,很长,但掌心却很温暖。那个阿姨蹲下来对他说:“从今往后,我们就要一起生活了,听说你会弹钢琴,你回去给阿姨弹钢琴好吗?” 他想了想,问:“你那里也有钢琴吗?” “有的,我们那里也有,你愿意弹给我听吗?” 他向院长投去目光,院长的眼睛依然藏在眼镜背后,太阳把那副眼镜折射出一道光,让那张显了年岁的脸都藏在卷起的深蓝色的窗帘里。但院长拍了拍他的背,然后顺着他的背摸上他的后颈,轻轻地捏了捏,那是“好”的意思,沈望懂。所以他乖乖地点了点头,阿姨满意地摸着他的额角,他被牵着走,走出了办公室,临走前,他没有回头张望院长。他顺从地跟着阿姨走,像是要尽快地逃离似的。他想到这里,便觉得内疚,所以故意放满了脚步。其实他还想见见美和,问他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去弹钢琴,但是他想起院长说的话,要乖,不准多说话,他便没有开口。 那天是个下雪的天气,又冷又干,他被漂亮的阿姨塞进小汽车里,窗外是那破落的孤儿院,门口探着一群群小脑袋,他分辨不出情绪,但他在里面见到了徐斯,徐斯围着一条厚重的深蓝色围巾,把半张脸藏在里面,皱着眉看他,一只脚迈在前面,像是要去揍他,他不害怕,依然去找美和的身影,车却突然开了—— 他还没有和美和告别,也没有跟他的雏菊、墙上的纸老虎告别…… 他扒着窗户,却没有说出心里话“停下”,他记着院长的话,要乖,他却记得门前他种的雏菊花还没等到开,依旧是光秃秃的一个盆栽,留在那里。他下意识地掉了泪珠,那漂亮的阿姨安慰他,往后还会回来看的,叫他不要伤心,他低声说,我不伤心。他那时候心里才有了猜测,他或许永远见不到美和了,也见不到他的雏菊花开了。 小汽车里铺着毛茸茸的地毯,他小心翼翼地踩进去,那位阿姨跟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他却始终看着地毯,他的鞋破了个洞,脚趾头露在外面,又红又肿,跟干净的毛毯似乎有点儿不配。 他心里想着,不能弄脏毛毯,便始终提着脚,提得脚都酸了,也没放下来,直到下车那阿姨问他,怎么走路怪怪的?是不是不舒服? 他却不好意思说,是脚抽筋了,酸痛酸痛的。 那个阿姨待他极好,给他穿漂亮的小西装、小皮鞋,还有个叔叔,喜欢摸他的头,钢琴也要比孤儿院里的漂亮许多,他们告诉他,这里是他的家。 只是那个漂亮的阿姨总是希望他叫他“妈妈”,他却叫不出口,他只记得院长说,他的妈妈走了。他觉得,妈妈是不能再叫出口的。 每当这时候,他很怀念孤儿院墙上的纸老虎,纸老虎不给他提任何要求,总是笑着。 每当他沉默的时候,那漂亮的阿姨脸上便没了生气,他隐隐约约觉得,那阿姨因为他伤心了。他在这里住了整整三年,叔叔阿姨带他去游乐园,带他上音乐课,给他买许多玩具,他们对他很好,他却始终叫不出爸爸妈妈。 即使他们一再强调他不需要做家务,但他会下意识地按照孤儿院的值日表来——他是负责扫地的。他隐隐约约地听他们提起过他,他在他们卧室门口听到的,他本来只是想叫他们下来听听他新学会的曲儿,他却看到阿姨哭着躺在叔叔的怀里: “都三年了,他还是很少对我们笑,也不愿意跟我们多说几句话——我已经做过很大的努力了,努力跟他培养了许多感情,可是他为什么,为什么还是……” “哎,当初我就叫你领养个小些的,大的都在孤儿院里受了许多苦,总是显得有点儿‘怪’的,小的才容易跟我们亲。” “可是我看他这么乖,这么漂亮,还会弹钢琴,我以为他是个善良又聪明的小孩,却没想到……那我们该怎么办?送他回去未免太残忍,我不忍心……” “再看吧,说不准,我们能自己生个呢?我妈那儿有了新的偏方,我们再试试看,说不准就用。” 那阿姨还在落泪,他轻轻地阖上了门,他没跟他们说,他在音乐课上被表扬了,他会谈了新的曲子。他沉默地趴在床上,他想,他或许还能再见到美和、院长还有他那盆雏菊。 只是,他又要没有家了。 第二年春,漂亮的阿姨怀孕了。 他们不再苛求他叫他爸爸妈妈,还是腾出小房间,放置纸尿布、奶粉,小宝宝穿的袜子只有他手掌那么长,从前的他也穿过这么小的袜子吗?然而他想起来的是他来时穿的那双破了洞的袜子,他知道,阿姨迟早会“忍心”的。 冬季的时候,皱皱巴巴的小宝宝出世了,他也该回他的孤儿院了,那漂亮的阿姨抱着他,一遍遍地说对不起,说希望他以后还愿意来看看,那个叔叔一直在抽烟,他沉默地抱抱那阿姨,记忆里高大的身躯原来如此瘦小。 他才惊觉他长大了,高了,不需要仰视她了,他盯着阿姨逐渐苍老的手,突然想告诉她:“你那时候的红指甲很漂亮。” 阿姨怔怔地盯着他,哭得更凶了。 他却不知道这泪的起因,只是讷讷地跟着心口涨。 阔别四年,他又回了孤儿院。 徐斯还在,院长还在,只是他的雏菊盆栽早被扔了—— 他们说,他们以为那是盆垃圾。 沈望想,他果然还是比较适合孤儿院。 晚上的时候,他把回来时穿的漂亮西装都叠好,扔进了垃圾桶里。 十四岁那年,以徐斯为头的那些小孩非但没有嘲笑他,反而接纳了他,他们成了好朋友,有时候徐斯会提起从前的恶劣行径,问他恨不恨,他都会说,不恨,他早就忘记那些事情了。 他渴求的从来只是,不挨冻,不挨饿,漂亮的小汽车不适合他,漂亮的大钢琴也不适合他,他只是想活着,活到自然衰老,盯着那缺耳朵的纸老虎,然后慢慢地钻进地底里。 第十二章 沈望又开始喝酒了。 本来他不想喝酒的,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已经吃了足够的糖分,但还是心里酸涩,眼泪充盈,像是关不上的水龙头。 他成了一条鱼,总是偷偷地掉眼泪。 他绝不是爱哭的人,没有哭过多少次,然而但凡和顾重有关的事情,他的情感浓烈得几乎溢出来。他喝酒时,电视上恰巧在放一首老歌,叫《无可救药》,里面有一句歌词是这么唱的“暗恋是一种礼貌,暗地里盖一座城堡”。这句话顾重曾经写在纸上,夹在玫瑰花里,送给过他。 他曾经调侃过顾重,原来是暗恋啊,顾重红着脸叫他闭嘴,偏偏不肯跟他说细节。 他还记得那时候他对顾重说,可是你一点礼貌都没有,我没有见过比你暗恋得更理直气壮的人了,顾重听到这句话倒是笑了,含着笑意亲他的眼皮。 他故意把手机搁在很远的地方,怕自己忍不住给顾重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跟薛言生在一起的,但他转而一想,他似乎没有资格这么做。最终他还是投靠了酒精,酒精对他最为坦诚。 他知道自己又陷入了颓唐的怪圈,可惜这次,他非常清醒。 可怕的不是堕落,而是堕落时十分清醒。他忘了是谁说的,但此刻深以为然。 第二天醒时,他是被一阵强烈的瘙痒感弄醒的,身上的红疹似乎比先前要明目狰狞得许多。 估计是他喝酒的缘故,他吐得七荤八道,吃了醒酒药,才清醒点儿,否则他站都站不稳。他强撑着昏沉,美和载他去医院看皮肤科。给他看病的是个有岁数的老医生,拿起钢笔,虎着脸问他:“过敏多久了?” “两周?”他模糊地说着。 “喝了多少酒?” “七八瓶。” 那老医生提了提眼镜,抬头看他。他补充道:“是啤酒。”旁边的美和双手环抱,靠着墙壁,脸色不好。他更不敢说话了。 他才想到,他应该少说点儿的。 那老医生问他:“你还想做明星吗?” 沈望迷茫地盯着他,那医生把病历单扔给他,点了点上面开的药:“按时吃药,规避过敏源,正常作息,不能再喝酒、抽烟了,你这个过敏已经非常严重了,再这么下去,就要变成溃烂了——你是明星吧?你要是不想以后身上都烂掉,就别再喝了。” 沈望被说蒙了,傻傻地盯着他。 “听到没有?” 那老医生中气很足,吓得沈望酒都醒了过来,沈望连忙说,听到了。 美和扯过他的病历单,飞快地走,根本不等他。 他怅然若失地坐在大厅里等美和。 这是家私人医院,人很少,窗户外的院子里是几个嬉戏的孩童,若不是穿着病服,一定是个动人的场景。他躺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 真是无懈可击,漂亮的水晶灯,漆得完美的墙。他忽然有点怀念起孤儿院里缺了耳朵的老虎,比起完美无瑕的事物,他似乎天生喜欢有残缺的东西。 但不包括他自己。 美和很快帮他配好了药,拎着个马夹袋,坐在他身侧。美和不看他,说:“过两天,《我的旅行》就要开发布会了,你自己注意点。” “嗯。”沈望说:“我不会再喝了。” “这话你自己信吗?” 沈望不再说话。 美和把药扔在他的怀里:“这次是因为什么?” 沈望揉了揉眼睛,轻声地问他:“现在推掉那个节目,还来得及吗?” “来得及,”美和气笑了,“愚弄大众的名声问题和巨大的赔偿金额,你能承担得起哪个?” 沈望想了想,有气无力地说:“我都不能。”可是他不想再见薛言生,他看到薛言生,就会想起顾重。顾重会给他送花吗?会要求他唱歌吗?顾重会不会背他回家? 他想到这里,心脏渐渐地收紧,呼吸渐渐急促,窒息感重新泛了上来,他像是被压进了两万里的深海,又黑又沉,只好紧紧地抠住自己的手臂,然而疼痛感没有给他带来缓解,反而全身颤抖。 他难堪地捂住了自己的脸,不想让美和看到他狰狞的表情。美和才意识到他的异样,拦着他的肩膀:“怎么了?” 他迷迷糊糊地听到美和喊了医生,他下意识地抓住美和的手臂,想跟他说,没事的。但是他们喉咙里根本发不出声音,只能发出几个意味不明的音节。 持续了五分钟,他才能够正常呼吸。 他浑身都是冷汗,睫毛黏成一簇簇的,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 “你怎么回事?” “可能是戒断反应,”他虚弱地笑笑,“没事的,医生给我开了药,吃了就好了。”但是有时候情绪激动的话,就会抑制不住。 上次犯还是在顾重面前,他那时候一定不好看,像个瘾君子,面无血色、情绪癫狂。 美和叹了声气,揽过了他的肩膀,像是小时候那样拍他的背:“为什么突然不想参加了?” “太累了。” 所以只想躲在角落里。 连光也不想看,他在闪光等下无处遁行。 沈望盯着自己苍白的手,轻声说:“我真的想戒烟戒酒的,可是我真的忍不住……怎么办啊?如果他知道我说谎的话一定会讨厌我的。” “说什么谎了?” “我跟他说我会戒掉的,可是真的不行,我根本睡不着,每天都睡不着觉,美和,怎么办啊?我又对他说谎了,他不会再相信我了,他真的不要我了……” 第十三章 上 那次医院的波澜,就像是个小插曲,是个投入湖泊的小石子儿,很快没了动静。 近两个月,沈望忙着跑通告,参加时装秀,拍杂志,他接了很多从前不会接的活儿,只为了逃避那场发布会,他还是没想好如何面对薛言生。 他最终还是缺席了那场发布会,黄胜气得差点没炸了他,让他去办公室。进了办公室,黄胜正在看他的杂志图,等看到了他,才黑着脸问他:“发布会为什么不去?” 沈望敷衍道:“跟品牌站台的活动冲突了。” “什么品牌?LV?都合作了几年了,站台的时间都不能协商吗?你最近怎么回事?先是那小模特自杀,又是你酒吧鬼混被拍,现在又不去参加发布会,本来你和薛言生就势同水火,你不去,难道不是长他的势头?” 黄胜说得愤懑,但沈望始终低着头,很不在乎似的地抠着自己的手指甲。边缘被抠得齿轮状。 黄胜突然问道:“最近医生在看吗?” “嗯。” “医生怎么说?” “没什么问题。” 黄胜打量了一番沈望,最后突然说:“我知道六年前的事情对你来说打击很大……但……” 沈望很疲累地打断他:“我不想说这个。” 黄胜深深地看了他眼:“那你能振作起来吗?” “能的。” “你是我看大的,我知道你的脾性,但是逃避是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对以前的事情是这样,对现在的事情也是这样,你明白吗?” “我知道的,我真的知道。” 网上因此骂得不可开交,尤其是沈望的粉丝和薛言生的粉丝,就C位进行了一番论争。 薛言生的粉丝先发制人,说作为海报C位的沈望缺席发布会,根本没有责任感,况且私生活混乱,影响不好。 而沈望的粉丝则抨击薛言生那平庸的live实力,还总是挑起事端。 两方粉丝据理力争,挂了一周的热搜榜,以薛言生的粉丝占据评论区为结局。毕竟沈望少女粉丝薄弱,而薛言生则是流量小天王。不少他曾经的黑料都被挖掘出来,甚至质疑起他捐款的数额,沈望始终极为平静地面对这一切,最终乘天的一纸法律通告结束了这场闹剧。节目组给出的方案是让他们同时成了C位,息事宁人,沈望在心底笑。 他唯独愧对自己的粉丝,认为自己没尽到责任,然而他时常不明白,为何有人愿意无条件地支持他。连他自己都不喜欢自己,自从他感情逐渐归位后,他总是在夜里剖析自己。 就像是最一流的外科医生,一刀刀地切开自己的皮囊,他的怯弱、犹豫以及滥情都袒露在自己的面前。 粉丝夸赞的神颜是化妆师、造型师和灯光打造出来的美轮美奂,粉丝追逐的天赋似乎已经绝迹,连粉丝最为感动的捐赠,现在看来何尝不是对过去的一种补救?他至始至终跟高尚、美好两个词不搭边。 他经常恍惚地看着镜中的人,原来你如此卑劣。 他问过美和,如若顾重有了恋人,他到底该不该继续努力? 美和回他,你心里其实早就有了答案。 沈望沉默地没有说话,但他也没有选择去联络顾重,这次,他想以合理、正常的方式面对这所有的变故。 他要变得好些,才能做到坦然。 初夏,他来到北京录制《我的旅行》,他是在先导会议上碰到薛言生的。 沈望比自己想象中的平静许多,沉默地坐在了边缘的位置,温和地跟工作人员问好。薛言生宛如众星捧月般地坐在桌子的中间,见到他便挑了挑眉稍,一副盛气凌人:“你总算是来了。”会议里不少人看热闹似的打量起沈望和薛言生,沈望只是随意地应了声。 薛言生却不依不饶:“你还有书没拿吗?” 沈望才抬起头,看向薛言生。又美又嚣张。沈望却想起动物里开屏的孔雀,骄傲地昂起头、迈着轻盈的步伐。沈望淡然地回:“没有了。” 薛言生撑着下巴,说:“是吗?我还想着要把那些书邮寄给你呢。”沈望只是礼貌地笑了笑,没有理他。 小孔雀却因此恼怒了起来,拧起眉,冷冷地哼了声,工作人员都不敢说话。 薛言生就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因为没有得到足够的反应而失落,跟顾重很像,一样任性。他们会互相包容吗?沈望本身就不是个容易生气的人,他对绝大部分的事物都无所谓,但不包括薛言生的挑衅,他的确不恼怒、不悲伤,但他心脏很沉,让他有点疲累。 沈望坐在薛言生的对面,只要一抬头便是薛言生的脸。薛言生长着一张极为张扬的脸,更别提他自信到跋扈,有别于他人的虚张声势,薛言生的骄纵透着股理所应当的蛮横,沈望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会答应被阔少包养,虽然圈子里说这话的人都信誓旦旦。 说起包养,那顾重知道薛言生曾经的绯闻吗? 他拿着钢笔,暗暗地想,薛言生会不会欺骗顾重?他期盼顾重单身,却不希望顾重受伤。 他下意识地拿钢笔轻轻地点着纸,他是不是应该悄悄地打探打探那所谓的包养传闻?顾重和薛言生到底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他们先前分明没有交集。不,也有可能是他不了解顾重的私生活,但顾重大部分时间的确都粘着他—— “沈哥?” 沈望迷茫地抬起头,是个年轻的工作人员在叫他,他没来得及反应,便听到薛言生讽刺地问他:“昨夜又宿醉了吗?” 沈望没搭理薛言生,只看向那人:“不好意思,刚刚走神了。” “没事没事,那我们继续说,我们第一站是去印尼……” 沈望听得昏昏沉沉,侧头小声问:“录真人秀应该干什么?” 美和回:“展现你好的那面。” 沈望笑起来:“也就是说我不能喝酒也不能抽烟,要勤勤恳恳地跟在他们的屁股后面。” “那是最基本的。” “这已经很难了。” “会有剧本的,你只要跟着剧本走就行,其他的节目组会想办法。” 沈望小小地打了个哈欠,说好。 第十三章 下 开拍前两日,他收到了剧本,写了几个做综艺的要点,例如要输赢平衡等,美和天天在他耳边念叨,他就像是背诗那样背给美和听,证明自己没有开小差。 节目组给他立的人设是腼腆单纯,天知道节目组是怎么想的,他知道时笑得直不起腰,这是他这两个月里最开怀的一回。 但美和却说节目组看透了他,挺准的,他反驳他不腼腆,但美和却懒得解释似的拍拍他的肩膀,美和有时表现出比他还要了解他的姿态,他时常分不清谁眼中的他才是真正的他,当然,或许都不是。 去印尼的前一晚,他在酒店楼下见到了所有的成员,老戏骨穆芸,新晋小生蓝鹤,流量小花杨茜,薛言生还有个模特,听说刚进圈没多久,但排场不小,比薛言生还晚到。 似乎叫闫怀,有点儿耳熟,听着像焉儿坏。他们几个彼此寒暄几句就开始面面相觑,脸上挂着尴尬的笑,杨茜想跟薛言生搭话,但薛言生戴着耳机旁若无人地打游戏,丝毫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只回穆芸的话,而蓝鹤则是最温和的,周旋在他们几个人之间,还经常提起他,叫他沈哥。 这时闫怀就登场了,一脚踏进最尴尬的气氛里,却笑得坦坦荡荡,见到沈望时还露出了许久未见的亲昵,沈望茫然地看着他,他却扯开嘴角问:“你不记得我了?” 他笑起来时很阳光,八分像顾重。 沈望立刻想起了那个昏暗的房间,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又像是被吓到了,立刻移开了视线,美和捕捉到了他的不自然,低头问他怎么,他并没有回话,只是视线乱飘,却正好对上蓝鹤笑吟吟的目光。 而闫怀摘下棒球帽,露出光洁的额头,轻声说,看来是记起来了。他猛地站了起来,说了声有事,几乎发抖地离开了,根本没管后面的人或事,美和跑去追他,问他:“到底怎么了?” 他咬紧牙关,才能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 “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是他?”沈望盯住美和:“你应该跟我说一声的,我说什么都不会来。” “我跟你说过,闫怀这人——你当时没什么反应,而且我没有查到他有任何不利于我们的事迹。”美和抓着他的肩膀:“你和他认识?” 沈望大声说:“查是查不出来的。你应该给我看他的照片,你帮我查,我现在离开要赔多少……” “你疯了,又想违约了?”美和奇怪地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你们有什么过节?”沈望盯着美和的眼睛,想告诉他所有,却见到这双眼睛里的冷静,他最后什么都没有说。 这是他为数不多的秘密,即使对美和也不能说,他曾经下定决心要带着这个秘密进棺材。面对美和,他装得很蹩脚,他东扯两句,西拽两句,最终在美和的逼问下,他求他别再问,他不想说谎。 美和铁青了脸:“起码告诉我一部分,否则我不能规避这个麻烦。” 沈望说,他们只是不太合拍。 这愚蠢的理由显然激怒了美和,美和一言不发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等着闫怀来找他,把话说清楚,然而闫怀没有。 他等得昏昏欲睡,又喝了几瓶酒壮志,依然没有等到他。 反而做了一个冗长的梦,他梦见自己跌进了泥潭里,泥把他越拽越深,直到他的眼前都糊上了一层厚厚的泥。惊醒时是午夜十二点,四周寂静,鸟雀无声,只有窗外细碎的光。他的脑子里像是被安置了一个气球,气球越涨越大,他缺氧般地蹲在了地上。 这是他最大的麻烦。 第十四章 薛言生网瘾很重,没事就刷微博,笑得东倒西歪,顾重却安静地开车。薛言生像是看到了有趣的东西,笑得乐不可支:“现在的沙雕网友可真有意思,真是我每日的快乐源泉。” 顾重看他眼,薛言生就关上手机,跟他分享:“你知道我的缺点是什么吗?” 顾重蹙眉:“很多。” “靠,你要问我为什么。” 顾重很顺从:“为什么?” 薛言生眨眨眼说:“缺点你。”顾重这才反应过来,但只是轻笑了声,而薛言生却乐开了怀,倒在座位上里嚷嚷说土是真的土,但他有很快反应过来刚刚顾重说他“缺点很多”,缠着顾重老实交代,顾重只好说请他吃饭。 薛言生撑着脸,打量起顾重,笑吟吟地继续说:“你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 “我只是累,我刚开完会又被你叫来当司机。” “你那天生病在家不也照样赴他的约?”薛言生打了个哈欠,懒散地说:“作为你的僚机,我给你个新情报,你那个非常不安生,跟有病似的,今天开会时,他蹭地一下站起来,就跟见鬼了似的走了,明明也没人招惹他。最好笑的是他那个胖子经纪人在后面追他,震得地板跟地震了似的。” 顾重听他说完,皱了下眉:“不是我那个。” “不就是你老情人吗?”薛言生不以为意:“但你眼光真的很差,那家伙除了脸一无是处,整天喝酒乱搞,你要是跟他复合,你还不如直接住到青青草原去,头上闪着绿光。” 顾重自动过滤了他的讽刺:“难道看上你才叫眼光好?” 薛言生听了,只是挑了挑眉:“那是肯定,我哪里比不上他?要不要我们索性……” 顾重打断他:“不了。” 薛言生低笑了声,说你真是没眼光,又接着刷微博了。时不时地跟顾重分享几个有趣的事,无非是娱乐圈里那点事情。顾重有所耳闻,但对粉丝之间的事情并无兴趣。 薛言生打了个哈欠说:“你等会休想拿一顿火锅糊弄我,起码也要OPERA BOMANA,我想了那家的鸭肝很久了。” 顾重看了看附近的荒野,皱起眉:“在这里,我去哪里给你找意大利菜馆?” “那你就随便从市中心叫个主厨来,再临时布个景,”薛言生满不在乎地揉了揉眼睛,“我不管,反正没道理我夹在你们中间还没好处吧?你要是真敢亏待我,我就告诉顾爷爷,你回家休想好过。” 顾重手指轻敲方向盘:“你当我怕那老头?” “那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告诉他,你公务没处理完又跑到北京来看小情人了——这么说怎么样?” “我来北京是真有事。” “是有事,不就是来看沈望吗?”薛言生露出嘲讽的笑:“可惜沈望今天回酒店回得早,本来你还可以摆出投资人的姿态请大伙儿吃顿晚饭。” “我没这个打算。” “少来,我比你自己还了解你。” 顾重想给他罗列一下这几日在北京的行程,但望着薛言生那张笃定的脸,皱了皱眉,不准备浪费口舌了。 但他倒是真给人打了个电话,按照薛言生的要求从北京市区调了个五星级酒店的主厨,叫到薛言生的酒店里去。 薛言生咯咯地笑起来,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但顾重却心情颇为不顺,也不知是不是被薛言生说中了心事,他点了支烟,望着窗外的夜景。 这节目办在鸟不拉屎的地方,人都没几个,只有昏暗的路灯和宾馆的霓虹灯牌。薛言生困得眯起眼睛,顾重推了推他的肩膀,说:“你别睡,厨师就快来了。” “我知道,我没准备睡,”薛言生清醒了些,斜着眼睛调侃他,“你能不能体贴点?正常的‘男朋友’难道不是应该给我盖个西装外套怕我着凉吗?” 顾重理直气壮地说:“我又没穿外套。” 薛言生笑骂道:“滚!” 顾重把薛言生开回到市区的酒店里,薛言生刚下车,却见顾重没有下车的意思,便撑着他的窗,问他:“你去哪里?” 顾重只说:“我叫厨师去你房间了,现在正等着你呢。” “我一个人吃?” 薛言生差点被他气笑了:“我明天就要去印尼拍节目了,你好歹杯酒送别吧?” “我开车。”意外之意是不能喝酒。 顾重的脸隐在黑夜里,只露出一截雕塑般的鼻梁和猩红的烟光。薛言生眼珠子转了转,颇为认真地说:“我真的不太喜欢沈望,你要是这么快跟他复合,我们朋友没得做。” 顾重侧头看他:“我没准备跟他复合。” “OK,希望你说到做到,他是我唯一讨厌的人。” “你为什么这么讨厌他?” 薛言生说:“因为他明明什么都有,却总是摆出一副一无所有的可怜样。” 顾重笑了下,望着薛言生离开的背影。 他认识薛言生二十几年了,几乎从穿开裆裤就认识。他很多次想介绍给沈望认识,但实际上沈望从未出席过他任何的朋友聚会,总是他试图融入沈望的朋友圈,即使他知道,沈望甚至记不住跟他一起喝酒的人是谁。 他抽完了嘴里的一根烟,在侍者示意他离开的眼神里,他踩了油门,伴随着一句轻飘飘的“谢谢”,顾重也不知道薛言生听清没有,但若是没有,那楼上那位米其林三星的厨师,就当是他的致谢了。顾重刚开没多久,就接了助理的电话,是个极温柔的声音:“您现在在哪里?” 顾重报了个地名,那边一怔:“您没有跟着小刘他们回上海吗?” “没有,我在这里多待一天。” 声音那边隐隐有了担忧:“那明天上海的会……” “放心,我赶得上,”顾重打了个方向盘,“我现在在开车,不多说了,明天上海见。” 顾重挂了电话。 深夜的首都机场人依旧不少,他望着宏伟的落地窗外的鱼肚白。 身边的人似乎都以为他还爱沈望,以为他旧情难忘,依旧是当年的痴情种,是挂在沈望身上的大男孩,虽然他很想冷酷地说不是,但转念想起沈望在他面前的脆弱,又似乎极不忍心,但他的确无法再接受他,他自己也说不清。 但他却始终记得一件小事—— 那是他们还没在一起的时候,两人暧昧不清,卿卿我我,但没有人提出下一步,那时正巧赶上徐斯生日,沈望说要给他办生日宴会,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沈望口中的“老熟人”,穿了件风衣,皮肤很粗糙,看得出是经过风霜的,但眉眼极为英俊。沈望在面对徐斯时,并没有表现出属于朋友的亲昵,而是一种更黏糊不清的态度,徐斯很自然地上来就摸他的脸,沈望半推着他的肩膀让他走开,但徐斯只是捉住了他的手,然后视线落在他的身上,像在打量同类。但徐斯并不问他是谁,而是又凑过去问沈望。沈望敷衍地说,一个朋友。 一个朋友。 他自嘲地想到。骄傲和自尊让他几乎待不下去。但他却固执地呆在那个KTV的包厢里,想看完所有的笑话,不管是他的,还是别人的。KTV里不少人唱歌,但沈望始终喝酒,徐斯陪在他旁边跟他说悄悄话,偶尔会被沈望推开。其中有一次,徐斯非要让他领唱一首生日歌,沈望不肯,还叫他一起帮忙拒绝,顾重还没说话,徐斯就把话筒塞在了他的手里,然后作势要拖着他起来唱,但沈望却绽出个笑,把话筒抵住他靠近的胸膛:“你再这样,你的生日礼物我就不给你了。” 徐斯无奈地问他:“你讲不讲道理?” 沈望勾着唇笑:“怎么不讲?” 徐斯无奈地没说话,却指了指抵住他胸口的话筒:“你是要听我的心声?” 沈望说:“有病。”但沈望还是唱了生日歌,声音浓得像是盛满了酒。而徐斯神情温和,从未有过地关注。那时,他就像是得知了一个公认的秘密似的,没由来地愤怒、胆怯、自卑了起来。徐斯表现得太过理所当然,而沈望对他的推拒更像是玩闹。只有二十岁的顾重满脑子的思绪,只觉得那黑暗里的男人不像是生日宴的寿星,更像是哄恋人开心的成熟男人,而只有他年轻又可笑。他几乎被那一幕打倒。但他依然没有保全自己的尊严,仍然留在包厢里。在一片热闹里独自沉寂。 沈望喝够了酒,便眯着眼睛滑了沙发的一角,说是困了,顾重起身说要给他醒酒,他皱着脸说不要,然后娇气地缩在沙发里睡觉,白色的T恤随着他的动作卷了上去,露出一片光洁的小腹,顾重想替他拉下去,徐斯却自然而然地越过了他的手,帮他收拾了衣服,说:“这家伙,喝起酒来真是没完没了,也不知道这生日会是给谁办的。”然后拍了拍沈望的脸,问他要不要去别的房间睡,沈望没理他,只是眉眼放松地睡了。 而顾重离沈望很近,近得只要伸出手就能碰到他的脸颊,却又觉得很远。他被满腔的嫉恨填满了,但沈望却毫无自觉地在睡梦中,拉住他的手指。纤细的手指攥住他的,像是本来就该是那般似的。 沈望的手很冷,也很干燥,像是只有拉着他才能睡得安稳。 他几乎分不清这是沈望新的招数,还是他的真情流露,但的确让他的心沉静下来,他紧紧地握住沈望的手,也对上徐斯的眼睛。他说不清楚那个眼神,现在想来,只剩下苍茫一片。他从未跟沈望提起过这些事情,或许是不想沈望看见二十岁的他的内心,那么的无措、年幼而敏感。所以他最后什么都没说。而沈望便一直都是那样的一个存在,忽远忽近,每当他觉得沈望只有他时,他就会渐渐的远离他,像是一个奇怪的怪圈。与其说是他的手段,不如说是他的本性。 而他看过太多的日落、日出,有时会想起两人在一起的甜蜜,有时又庆幸当年的分手,如是解脱。他当年没能在这段爱情里保存的自尊和骄傲悉数都回来了,然而沈望却丢了无情时的从容不迫。但他却无法因此而感到痛快,他感受到一种更深的失落。像是攥在手心里的钻石突然蒙了灰。 对沈望,绝不是爱或者不爱如此纯粹。人的情感向来拖泥带水,模糊不清,若是人的情感真能够泾渭分明,倒是随了他的愿。 那他一定选择不爱他。 第十五章 上 出发去印尼的路途极为不顺,遇上了气流,飞机延误了五个多小时,更别提他一上飞机就开始反胃,美和似乎还没有消气,并不来照顾他,也没过问他是不是又喝了酒。而坐在第一排的杨茜正兴奋地讲话,声音很甜腻,努力摆出少女欣喜的表情,像只鹦鹉,摄像机的红光闪得他眼睛酸痛。他心里混乱得很,脑子也热,偏偏旁边的闫怀总是东问西问。 “你是不是晕机?” “我叫空姐给你拿晕机药?” 沈望只觉得旁边坐了只麻雀,叽叽喳喳个不停,很吵,而且闫怀似乎总爱跟他做肢体接触。 例如问他是不是晕机的时候会抓他的手腕,他被头痛和闫怀烦得厉害,哑着嗓子说:“你给我闭嘴。” 他声音不轻不重,却录进去了。 编导做了个手势,停下摄影,问他怎么,他额头冒着冷汗说没事,闫怀说他是晕机,他讨厌闫怀的口气,那种故作熟稔的态度让他越发反感。 前面的薛言生冷嘲了句,是喝酒喝糊涂了吧。气氛很冷。但蓝鹤打破了尴尬,好心地给他拿了薄荷糖,他低头说谢谢。 他痛着痛着就睡了过去。 他梦到了毒蛇,吐着鲜红的蛇信子,一步步地靠近他。再那冰冷的舌头舔上他的身体前,他不停地向后退,却退无可退,他四处打量,发现他似乎正在一个密闭的、木制的衣柜里,门半阖着,阴暗的空间里,微光勾勒出蛇庞大而花纹复杂的身躯,他对上那双金黄色的眼睛,然后猛地惊醒了。 眼前是灰蒙蒙的一片,他眨了好几次眼睛才恢复清明。 睡前他特地把自己的身体都罩在毛毯里,带上了眼罩和耳塞,醒来时闫怀却靠在他的肩侧,他不适地抬了抬肩膀,闫怀失去了靠枕,被陡然坠醒,睡眼惺忪地看着他。 等到了印尼,空气里扑面而来的干燥让他平静了许多,节目组在先前就告诉他们,每日的金额很少,他们那时候没放在心上。但看到住处时,他们都按照剧本要求的那般发出了抱怨声。 唯独沈望觉得这些屋子条件还不错,至少离海边距离短,而且干净透亮。但节目组为了效果,要让他们进行游戏,分配房间,两人一间,一间十多平米。沈望不是很积极地输了两场,失去了选房间的机会,他原本不甚在意,但看剩下几个玩得热闹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除去穆芸和杨茜两个女性,他们剩下的四个男人要两两分配,他绝不愿意跟闫怀住,跟薛言生定是矛盾不断,只剩下蓝鹤,他希望蓝鹤能选他。 可惜蓝鹤对薛言生极为热情,赢了后一把就抱住了他。闫怀佯装失落地对他说:“看来我们要一起住了。” 但沈望觉得他正在窃喜。 那笑起时的月牙眼让他觉得炽热,简直就像是一团乱烧的火,凑巧烧了他的屋。 接下来的路,他都尽量远离闫怀,偶尔跟蓝鹤搭几句话。蓝鹤说话时总是留有余地,把掌控的权利留给他,可惜沈望本来就话少。 他并不喜欢那种收到追捧的氛围,话越来越少。蓝鹤似乎是意识到了这点,很快换了方式。 薛言生则尽职尽责地扮演起骄纵但善良的弟弟这个形象,总是围在穆芸的身侧。而穆芸也适当地坐起了老大姐的角色,领着他们去玩闹。 他们冲浪、潜水、做游戏还跟当地的商贾讨价还价,做足了素材。 其中沈望也奉献了几次笑料,都是他无意时。一个是当他在沙滩上歪歪扭扭走路,没砍到西瓜时;还有当他说错话,听错读音时。其他时候他都很安静地做个陪衬,只有摄影师镜头怼到他脸上时,他才会露出笑。 最努力的是杨茜,为了自己的吃货、爱小动物的人设,咣咣咣地吃了两碗炒面、两杯果汁,但摄像机一关就跑去厕所里扣嗓子眼。 更别提她摸完猫后被挠了一下,她喷了三次消毒药水,嚷嚷了很久,说这只猫又丑又土,身上一股臭味儿,她瞪着自己的助理小声说,节目组也不知道哪里找的猫,万一是得病的怎么办?她想去市里的医院打疫苗。 那时候穆芸冷笑着说了句,现在的小孩真牛。 声音不轻,气氛瞬间冷了下来,杨茜的脸色立刻就变了,闲得很委屈。而蓝鹤露出极为古怪的表情,像是在幸灾乐祸,又像是在担忧这一切。只有闫怀傻乎乎地笑着,一点都不懂人情世故。 沈望仿佛对这样的氛围熟视无睹,自顾自地欣赏木石,还有排浪拍岸的风波。薛言生受不了他的置身事外:“既然你拿了钱就要认真做综艺。” 薛言生看他没有反应,便又说:“要不是你昨天突然发神经,顾重本来准备请我们整个节目组吃顿饭的,你又搅合了一桩好事。” 沈望反问他:“那又怎样。” 薛言生笑了起来:“不怎样,我只是看不惯你这幅不在意的样子,明明身在局中,但偏偏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看了就让人讨厌。” 沈望还没回话,闫怀就笑呵呵地说:“真不公平,我们在那里工作,你们俩倒躲在这里偷闲。”薛言生瞥他眼,不冷不热地说:“跟你的时薪相比,的确很不公平。”薛言生说的是“时薪”,一句话就点出了闫怀这尴尬的地位,闫怀大咧咧地捂着后脑勺,沈望却很反胃。等薛言生走后,闫怀很关心地问他:“还难受吗?” 沈望难得没有反唇相讥:“他这么说,你不生气?” “生气啊,但换个角度想,我没你们红,还能跟你们一起参加节目,不是很幸运吗?” 沈望听后一愣,但心情却好了许多。但沈望还是问:“不说这个,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闫怀无辜地说:“难道我就不能没有目的吗?” 沈望静静地看着他,难得认真地说:“我不想和你绕来绕去,说说你的目的,如果是我能做到的,我会努力帮你完成,你也别在我面前装深情了,这招对我不好使。”闫怀面对他的坏脾气,一点都不生气,相反还嬉皮笑脸地搂着他的肩膀。 他用手肘抵住闫怀的胸口,闫怀却笑呵呵地说:“整天目的目的,好像你脑子里都是阴谋诡计似的,其实我知道,你很讨厌算计,而且——我看你对顾重很软绵绵,怎么到了我这里就这么凶了?” “你别提起他。” “你很怕别人知道我们……” 沈望听得羞愧,一拳打向他的脸,闫怀有所防备地后退了两步,却绊脚跌进了草丛里,引起不小的声音,几位明星纷纷往他们这里看,离他最近的蓝鹤神情不明,整个面目都隐藏在光里,只剩下一张开合的嘴,过了两三秒钟,几个人都纷纷来扶闫怀。 只有沈望去了树荫下。他抓起一瓶水握在手里,盯着脚下的柏油路,像是要盯出个洞。饶是美和来质问他,他都寡言起来。 他有了秘密。 次日,他们去小镇上游玩。导演给了他们任务,说要他们自己赚晚饭钱,也算是旅行节目常见的操作。他们装模作样地惊叹了两声,然后组成小队。沈望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似的跟了蓝鹤,不过蓝鹤倒是挺乐意跟他做拍档的,毕竟他是歌手出手,赚赚路演费应该是小菜一碟。 沈望来了,闫怀自然也屁颠屁颠地跟着,丝毫不在意昨天的那一拳,他这样没心没肺的举动更让沈望觉得他的目的不简单。而另外的杨茜、薛言生和穆芸自然组成一组。蓝鹤跟他们商量表演的曲目,按理说,自然是沈望唱歌,但沈望很久没唱了,便自己提议:“我做伴奏吧。吉他、钢琴我都行。” 蓝鹤尴尬道:“那谁唱歌?” 沈望看向闫怀,闫怀傻傻地指指自己:“我五音不全。” “没事。”沈望拍拍他的肩膀,淡然道:“你五音不全还能多搞点笑料,你会唱什么?” “呃——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闫怀摸摸后脑勺:“其实我没几首能记得住歌词的。” 蓝鹤似乎有意见,但耐不住沈望不接茬。 沈望吉他弹得不错,但闫怀的歌声着实惊天地泣鬼神,蓝鹤口才再好也拉不住这样的歌手,所以他们只能像个滑稽团似的表演了几首曲目,围观的人都嘻嘻哈哈的,但投钱的不多。他们收钱的帽子里大概只有几张纸币。沈望对他们俩感到愧疚,所以点晚餐的时候,没有点自己的,把钱都留给了他们。 他们俩一人买了个卷饼,但蓝鹤是做惯了和事佬的:“我分你一点吧,我也吃不完。” “真的不用。” “你不饿吗?” “不饿。”沈望坐在台阶上,垂着眼睛,软硬不吃。 蓝鹤吃力不讨好地走开了。 沈望知道他把气氛弄得不太好看,但他的确不想唱歌。或许是不想让他人失望,也不想让自己对自己彻底失望,原因很复杂,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他越来越难拿起话筒。他刚坐没多久,闫怀就卷着两片硬面包出来了,然后把卷饼递给他:“吃这个,我吃面包。” 沈望看他手里的面包:“哪来的?” “问小姐姐要的,脸要来干什么的,不就是用的?” “还是你吃吧,我本来就……”对吃的兴趣不大。 “别矫情了,给你就吃。” 闫怀一口咬上面包,很硬很干,但他吃得很香,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吃什么美味。 沈望看了他很久,很不自在地说谢谢。闫怀还能皱着脸,跟他打趣:“看来我的脸不是很对他们的口味,给的面包硬得跟石头似的。”沈望看着他熠熠生辉的脸,很无奈地笑了。却不由自主地想起另一个少年,他折了折卷饼外面包着的纸,觉得很恍惚,像回到了很多年前。 沈望说:“之前……对不起。不管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都太过分了,我跟你赔礼道歉。” “那我以后可以碰你了吗?” 沈望皱起眉:“不可以。” 闫怀啧啧道:“真小气。” 而另一组,有薛言生在,自然是入账不少,听说他们晚餐吃的是波士顿龙虾,平时在他们眼里也不是多么贵重的东西,但是跟他们的卷饼一比就显得过分豪华了。薛言生特意在他面前显摆,蓝鹤反应平平,倒是闫怀啧啧道:“人比人气死人。他们这个就叫万恶的资本主义,我们是奋斗的无产阶级。” 沈望随口答:“挺好,你正巧是社会主义接班人。” 闫怀一时挺激动:“你怎么知道我刚被选入青年节代表?没想到你fo我还fo得很紧。” 沈望哪知道这些,只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但闫怀挺兴奋,围在他旁边嘀嘀咕咕的。沈望不耐烦地躲到角落里去,却注意到对面的穆芸看他们的眼神很犀利,像是侦探在打量两个犯罪嫌疑人。 但穆芸很快就走了,而杨茜围在薛言生旁边替他吹嘘,但沈望听都没听。原本是准备回酒店了,但薛言生突然说他们的钱不够了,可附近也没有ATM机可以兑换外币。沈望虽然听到了,但他知道工作人员身上肯定有不少外币,今天素材足够,这个小插曲应该会被剪掉。但薛言生却直勾勾地盯住他:“我们得去换点钱。” 杨茜问:“找谁呀?这里华人很少,而且天都黑了。” 蓝鹤回:“现在去酒吧里应该人不少的。” 杨茜只轻飘飘地看了他眼,但没回他,只是敷衍地点点头。最后是穆芸一锤定音:“小沈,小薛,你们去酒吧看看吧,我实在是落伍了,就不进这种年轻人的场合了。”这是穆芸第一次亲昵地称呼他,他愣愣地说好,他跟着薛言生进了酒吧,后面跟着摄像组。 刚进酒吧,就被震耳欲聋的声音包围住了,周围是灯红酒绿的男女,薛言生意味深长地对摄像机说:“我对这里实在是太陌生,还是沈哥带路吧。这里太吵了,都不知道沈哥以前是怎么做到在酒吧里睡七天七夜的?” 他话中带刺,饶是沈望都听出来了,但他没有辩驳。 寻到了吧台,那里懒懒散散地坐了几个人,只有一张是亚洲面孔。 沈望有些踌躇,却听到薛言生轻声地对他说:“这难道不是你很擅长的事情吗?要是能让我们多换点钱就好了,毕竟你手段不少,但是现在可是在录节目,你要小心别被拍到奇怪的动作。” 沈望瞥了眼摄像机,同样压低声音反问他:“你幼不幼稚?” 薛言生挑眉:“我难道说的不是实话吗?” “沈望,少装了,你是什么样的人,你自己是最清楚的。你装得再正经、再深情都没有用,你骗得过顾重,但你骗不过我,我知道你骨子里就是个放荡的人。” 沈望没理他的诋毁,而是靠近了那亚洲男性。长得极为普通,看到他和薛言生后显然大惊,嚷嚷个不停,沈望跟他说了自己的困境后,那男人很大方地给他们换了钱,然后和他们合照、签名,一切都很顺利。只是那男人临走前,想请他喝杯酒,这无疑是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举措,但惹得薛言生在镜头背后笑得不能自已。但沈望很平淡地拒绝,不了,还请他喝了杯酒。 出酒吧的时候,薛言生心情很好:“那杯酒记在你自己的账上。” 第十五章 下 晚上,沈望等闫怀睡着才入睡,但没睡几分钟就觉得燥热无比,热浪拍得他全身粘腻,丝绸布的杯子紧紧地裹着他的身体。而隔壁的闫怀睡成个大字,很是逍遥。他烦躁地起身去阳台抽烟,海风顺着他的发丝吹进他宽大的衣服,咸湿的空气里混着土腥气。黑夜更显得他面容瓷白。 他望着黑沉沉的海,是不一般的危险,他像是受了指引似的,跨过了半人高的阑干,赤着脚去了门前的沙滩。 心脏鼓动地很快,他的心跳几乎震响了漆黑的海,冰凉的海水浸湿了小半块沙滩,堪堪触到他的脚尖。 躺在沙滩上,抬头就是长空,唯有几颗寒星。 早上闹得很不愉快,没有人好好欣赏这片海,杨茜拍了几张泳装照就去房车里避阳了,而工作人员围在他周围问他和闫怀怎么回事,闫怀始终说没什么,可他那嬉皮笑脸的模样更让他心虚、羞愧,若人生有后悔,他绝不会和闫怀缠上关系。而薛言生的话并不让他伤心,他并不否定从前自己从前的人生,但他是顾重的恋人,他所说的话都意有所指地被反应到顾重的身上,或许在顾重的眼里,他也是这样的人。 年轻时的他的确嗜酒、颓败,可能还需要加上一条滥交。 但他自问在娱乐圈里绝不能称得上放荡,喜好群交、SM、暴露的人大有人在,只是和顾重比起来,他的确在性上过于随便。他对于性本身没有任何尊重,他服从这种动物的欲望,并不加以道德的束缚,也不受别人的谴责。 而顾重和他是截然相反的人,顾重虽然生在美国,又是个混血,但本质上是个传统而理想的人,他骨子里认为性和爱的结合才是这两样东西本来该有的模样,但沈望从前并不这么想,他没有爱过任何人,所以只服从欲望。 但他现在却能逐渐理解顾重,因为有了爱,而爱本身是具有排他性,所以对他人的亲昵感到排斥。 就像顾重曾经对他的隐隐要求。 好端端的,他又想起顾重。 他给顾重打了个电话,心底却期望顾重别接。 然而电话那端却偏偏有了声音,两人都不讲话,他捧着电话,傻傻地问,你在吗?顾重也没理他,只是呼吸声重了些。顾重可能下了床,开了窗,有风呼啸。他脸发烫,整个人都像是升了起来,心却重。 他本有满肚子的话想问顾重,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皇图那些人有没有为难他,问顾重从前怎么能忍受他,但真的面对顾重,他却又说不出了。 两人僵持许久,那边传来笑声:“我挂了?” “别。”沈望连忙说:“别挂。” 沈望傻傻地啊了声:“你怎么好端端地想请我们节目组吃饭?皇图也投了吗?” “嗯。”顾重道:“谁告诉你的?” 他想说是薛言生,但不想在顾重面前提起这个名字,就嘟囔了句:“是听说的。”然而又感受到股从未有过的羞愧,所以他赶忙说:“那后来怎么不请客了?” 顾重顿了会,说:“你那天又为什么这么早回酒店?” “你怎么知道?” “我也是听说的。” 沈望忍不住笑了下:“如果你那天来的话,我会第一个冲下楼。”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说得暧昧,连忙补充道:“我以前经常请你吃饭,所以才这么想让你请客。” “所以你凌晨打电话给我就是为这个?” 沈望说:“不,我是想跟你说,这里的星星很亮,很近,又很远,我总觉得我伸手就能抓住它,但其实不是……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是我明天要去玩热气球,飞得很高,但其实我有点怕,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我们去普吉岛玩,风吹得很大,我们被吹得东倒西歪的,我那时候以为我们要从高空上掉下来。印尼和泰国很像,有很多沙滩,很多片海,听说这里还有粉色的沙滩……” 沈望也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他只是絮絮叨叨地讲,一边讲,一边笑,海浪几乎冲湿了他半边身体,却越来越热,他急切地想告诉顾重一些东西,但不能,所以他不停地讲,他甚至生出种奇怪的想法,不管他在说什么,顾重总会懂。 顾重难得的温柔就像是指尖的沙,他珍贵地攥在心口。 沈望悄悄地说:“而且今天月色很美。” “那里的天气总是不错。” “不是,今天最好看。” “你不是才到一天?” “就是今天最美。”沈望又问他:“你那边有月亮吗?” 顾重说:“没有,被云挡住了。”沈望很失落地哦了声,又轻声说,谢谢你。顾重愣了下:“谢我什么?” “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话。”也谢谢你从前这么爱我。他在心里说。而顾重却像是陡然清醒了似的,生硬地跟他说准备睡了,挂了电话。 他望着熄灭的手机,思绪万千。 黑夜才是他的武器,越是隐瞒越是露骨。黑夜鼓动了他的心事,原来他越是向前,顾重才会后退。他喜欢顾重那声延长的迟疑声,也喜欢他说要睡的窘迫。如果是两年前的顾重,肯定是蹙着眉、红着脸的困窘,然而他现在却看不见顾重的神情。 其实今日分明没有月亮。但在他心中确是最美的。 顾重的神情应该跟月亮一般,似晦似明。 等沈望回房间,他重新换了睡衣,刚准备悄悄地上床休息,就听到闫怀问:“你真的这么喜欢他?” 沈望沉默。 闫怀很久很久后,轻声说:“我知道了。” 但他问:“如果是我先碰到你,你会不会喜欢的人就是我?” 沈望这次却回了他:“你跟他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虽然他无法说出具体的区别,但他们是不一样的,和先后顺序无关,和身份地位也无关。他隐隐约约地知道一个事实,当顾重爱他时,即使他失去容貌、地位和才华,顾重依然会爱他,而别人却不会。就像他现在甚至坏心眼地希望顾重能变得平庸,让他的爱更好靠近。但他不愿意承认他这些认知,因为他不想拿这样保守道德的约束去捆绑顾重,顾重的固执、长情不应该成为他爱他的理由,好像这样会让他顾重曾经对他的爱蒙羞。 入睡前,闫怀没有得到他的回答,只是轻笑了声。 第十六章 美和似乎在和他怄气,不论沈望如何求和,都不愿意多理他。 他做不到的事情,美和可以;美和做不到的事情,他可以。 他们相辅相成,从没有秘密。但这次却不是。沈望不知道该怎么交代这件事情,这是耻辱,他如何也不想说,所以两人便陷入了冷战,美和依然在他面前出现,但不像从前那般管束他,而他难得地没有服软。 闫怀总爱在他的眼前晃。从印尼到新加坡,他总是跟在他的身侧。 在新加坡的晚上,他们住在一栋大别墅里,一起烤肉、喝酒,谈“心里话”,虽说其中润色不少,但大家都演得不错。 提起网络暴力时,杨茜的一张翠脸哭得梨花带雨:“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大家对我好像充满了恶意,或许我真的有哪里做的不好,但我以为我不该受如此大的辱骂的,那段时间,我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 她半真半假地说起往事,大家纷纷叹气、安慰,蓝鹤更是送上纸巾。 唯独薛言生说,给再给她拿点纸,离开了摄影范围,沈望分明看到他冷漠的眼神。 煽情的气氛里,闫怀绝对是那个异数,他是笑的:“哎,这种事情我觉得挺正常,说实话,我的确是演的一般,他们说我跟木头似的,也没说错,但我觉得我至少比木头帅点,努力点。哎,反正我尽量改,不亏了观众朋友的票钱就行。” 所有人哈哈笑起来,只有杨茜神情别扭。 穆芸张罗起叫他们吃菜,按理说,他们剩下的几个也该说,但编导在旁边提了句,叫他们几个的份额留到下期再“真情流露”,这期的素材够了。若是给这期起个标题,或许是“杨茜落泪首谈网络暴力”。 煽情的部分过了,大家心底都松了口气,薛言生也回来继续扮起少年。桌上没几个人喝酒,除去沈望。 穆芸随手点了歌,第一首是首颇具年代感的歌,但第二首却是曲风强劲的hiphop,大家纷纷调侃起穆芸,这时闫怀突然说:“这是沈望的歌。” 大家探究地看向他,又看向穆芸。 沈望愣了下,闫怀拍了拍他的肩:“就是你的,你愣什么。” 他的确觉得熟悉,但又陌生。 穆芸笑道:“他太久没唱歌了,连自己的歌都不记得了!”沈望对上穆芸的眼,她笑意稀疏,旁边的薛言生也勾着嘴唇笑。只有闫怀没颜色地起哄:“唱一个,唱一个!”又说,要是不记得了,要不要给他看歌词。 所有人都好整以暇地盯着他。沈望想起黄胜的嘱托,让他“合群”。 他接过廉价的话筒,喉咙里却没有半点声音。音乐里的他却似断肠似的勾着高音,落下低音。他静静地拿着话筒,却唱不出,四周的空气也像是被一点点抽掉了,他能听见的是他们放下酒杯的轻响。蓝鹤察觉到他的古怪,便打起圆场:“要是真忘了就算了。” 杨茜却说:“那怎么行,懒得有听歌王唱歌的机会。” “我……” 薛言生却突然站起来,问他要话筒:“那我给你起个调吧。” 沈望愣了下,把话筒递给他。薛言生一开口,底下的人都露出了赞叹的神色。没有想到,薛言生进步了如此之多,沈望曾经批评他“气息不稳”,现在稳妥许多。 沈望隐在他们的笑意里,跟着一起鼓掌。天上好似泼下一团白色的浆湖,淋在他的身上。他渐渐地失去了表情,只是笑,笑得不甚真诚,但当摄影机拍向他时,他却自动说:“你唱得真好。”穆芸僵着脸看他。 中途休息时,薛言生来找他:“你连自己写的歌都不记得了?” “你是我的粉丝吗?” “什么?” “天天缠着我。”沈望丢下这句话就想走开。薛言生却还依依不饶,要说点什么。沈望说:“既然你很讨厌我,就应该离我远点。还有,再讨厌一个人也不该明面上树敌。” 薛言生反唇相讥:“你觉得我会担心这个?” 沈望笃定地说:“那你容易被利用。” “什么意思?” 沈望没理他。他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但蓝鹤和杨茜对薛言生未免太殷勤。尤其是蓝鹤的经纪人总是跟导演一起说笑,感情很好,成片不知道会剪出来什么模样。 但临走前,沈望还是嘱咐他:“剪辑是可以让任何事物都变成他们所期待的那样的,你应该让你的团队注意一点。至于我的事情,就不劳你操心。” 回房间的路上,他听到杨茜正在训斥她的小助理,她刚刚挂着泪的脸已经风干了,精致的脸像是皲裂的泥土,露出一道道纹路:“这楼下的猫总是叫,让我怎么睡?我跟你说了那么多遍了,你有没有解决?哈,你现在低着头不说话算什么,你再这样下去,我迟早要解雇你——你问我有什么办法,还需要我给你出主意吗?你的脑袋摆在脖子上是装饰吗?” 他听了几句,看到那小助理的脑袋跟小鸡啄米似的。 后半场,沈望录得意兴阑珊。他不知道是薛言生的歌声让他失落,还是这怪诞的娱乐圈让他更失落,那些古怪的情绪似乎都回到了他的胸腔里。他站在阳台上抽烟,对面是高楼大厦,脚下的绿林像是包裹着城市的防护栏。吹来的风都带着绿意。 他不是未曾见过娱乐圈的丑陋,刚出道时,摸他大腿的富婆、老头不在少数,但他红得太突然了,未曾经历过上升期便站上了顶峰,跟顾重在一起后更是未曾尝过人间冷暖,所有人见到他就是鞠躬喊一声“沈哥”。他见到不公也能一笑置之。 然而从前失去的不平似乎都在这两年间悉数涌上心头。 闫怀看他站在阳台上抽烟,一时玩闹心起,蹑手蹑脚地走到他的背后想吓他,但沈望却正好回头,把他抓了个现行:“你干什么。” “偷袭你!” “有病。”沈望皱起眉:“你离我远点。” 闫怀问他:“生气了?” 沈望说没有,他不至于因为这么点小事生气。但闫怀说:“我是问你录节目的时候,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让你显摆显摆,没想到你……我小时候都是听你的歌长大的。” “你几岁?” “二十。” 沈望更烦躁起来。闫怀看他难得愿意跟他说话,就如数珍宝似的说:“说起来,我刚刚看到蓝鹤跟他的经纪人一起去了导演的房间,一呆就呆了很久,现在都没出来,你说是去做什么了?” “你是模特,还是狗仔?” 闫怀哈哈笑起来:“之前还跟我说要好好跟我说话的,怎么现在又反悔了?我这不是激动吗?以前都是从电视上看你们的,现在跟你们当面讲话,肯定好奇了。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还以为是做梦呢,我那时候想问你要张签名,但你却扑在我身上哭……” “我不想听,你别再提起这件事。” “毕竟我好不容易再见到你,那天我还以为是一场梦,但看了你现在的反应我才知道是真的。” 闫怀问他:“你能明白我当时的心情吗?” 第十七章 顾重从笔筒里抽出钢笔,再三斟酌后签了协议,交给助理小张。 小张接过合同,忍不住多看了薛言生一眼,薛言生翘着二郎腿,露出洁白的脚腕子,游戏声音开得很响。小张关了门后忍不住嘀咕,老板居然这么纵容。然而当薛言生手机冒出“double kill”的女声后,从文件里抬起了头:“你能不能出去玩游戏?” “不能。”薛言生道:“那你什么时候才能吃饭?” “处理完工作。” “我等你两个半小时了。”薛言生冷笑:“要是是沈望,你舍得让他等这么久吗?” 顾重放下笔:“你怎么老是说起他?” “因为你把我当团空气,我要是不提起他,你连话都不想跟我讲。” 顾重叹口气:“我们去吃饭。”薛言生挑了挑锋利的眉梢,径直走出了办公室。 两人不动声色地选了家日料店吃,顾重给他布菜、倒茶,十分客气,但薛言生却不满意,总是要挑他的刺,想让他生气,可顾重似乎变了个人,没了嚣张的气焰,内敛了许多。但薛言生发现,他只要说起录综艺的事时,顾重就会认真听,讲到沈望时,顾重就会用筷子去挑那条秋刀鱼。但他若是停下不讲了,顾重又立刻会抬起头看他。 薛言生卖关子似的道:“你应该好好感谢我,我替你出了口恶气。” “你干什么了?”顾重果然顿了下。 “我帮你骂了他一通。”薛言生绘声绘色地把印尼酒吧的那件事情说了出来,再添油加醋地把沈望当时的表情描绘成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顾重当然听出里面的真真假假,并不夸赞他,反而极为平淡地评价道:“你不要骂他。” “我是为你出气,你为什么总是包庇他?” 顾重说:“他又没有对不起我,不爱我难道是什么罪?当初也是我想跟他谈的,说到底,还是怪我自己。”薛言生对他的这番理论很不满意,他是天生骄纵的人,而且帮亲不帮理,对于他而言,事情没有对错,只有亲疏,只有他喜欢和他不喜欢,因为沈望占了“疏远”和“他不喜欢”这两条,所以薛言生很蛮横地认为他做什么都是对的。但他不想跟顾重争,所以他问:“你认识闫怀吗?” “不认识,怎么了?” “一个不知名的小公司跑出来的野模,从前是拍内衣广告的。现在跟我录一档节目,总是缠着沈望,你不觉得蹊跷?而且,他跟你长得有点像。” 顾重问他:“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个?” 薛言生自顾自地:“我就是想告诉你,沈望品味也太差了,如果你不想变得低俗,绝对不能和他复合,而且那家伙偶尔神神叨叨的,我总觉得他有精神问题。”他打量起顾重的表情,顾重却很平静地给他倒了杯茶,深绿色的茶里倒映出的却是他浓郁的眉眼。 顾重把他送回了家,想了许久,想打电话给小张叫他查查闫怀,但又像是沾染了邪性的东西似的,扔了手机。沈望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都是他的自由,他不想管,也不能管。他按下心里的情绪,最后什么都没做。 而沈望自新加坡回来,就经常接到闫怀的电话,他十通里接一通。他对闫怀说了好几遍:“我已经拒绝过你了。” 但闫怀很理直气壮地说:“我知道,所以我在追你啊。” 这话堵得沈望很恼怒,他挂了电话。 那边又发短信说:我追你就像你追顾重一样,你也应该体谅一点我的情绪啊。 沈望很想问他,怎么一样,他跟顾重在一起四年。但他不理他,因为闫怀有说不完的歪理。休息的两周里,他给顾重发过几次消息,但都石沉大海,就像在印尼的那次通话是他的梦,他感到失落。但只要想起那日的通话,他又抹不开面再沉浸在烟酒里,他已经拒绝了好几次Viki的邀约。 去敦煌前,他特地联络了蓝鹤,说希望他多照顾他,蓝鹤一开始没听懂他的意思,但沈望翻来倒去地这么说,直到到了敦煌,沈望提起要跟他一个房间时,他若有深意地打量了眼闫怀,但没有多问。 他们旅行了两个国家,敦煌给他一种特殊的异世感,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节目组给他们订的酒店在镇上,一打开窗就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有陌生的话语。 在敦煌的录制比先前顺利许多,大家似乎把握到了彼此的界限,他习惯了杨茜的两面三刀,也习惯了穆芸对他别有深意的眼神。但沈望始终对杨茜退避三舍,他始终记得新加坡楼下死的猫,即使是在娱乐圈里浸泡的他,对牛魔鬼神见惯不惯,也对这样的做法感到反感。 蓝鹤是个很不错的室友,他们偶尔也会聊起娱乐圈的事,但沈望大部分时候都只是听,不说自己的事,有次蓝鹤喝了瓶啤酒,情绪有些激动,他突然问:“在印尼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愿意唱歌呢?” “状态不好吧。”沈望随意敷衍道。 蓝鹤深深地看了他眼,突然说:“其实我不喜欢这里。” 沈望斟酌了下:“这里的异域色彩的确很重。” “不,不是的,我是第一部 电视剧是在这里拍的,那时候我演一个大侠,但两集就死了,我在剧里武功很高,但莫名其妙地就死了,杀了我的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小菜鸟。我看了很多很多的书,把金庸的书都给翻烂了,那些道义、江湖,我也摸清了。但我两集就死了。” 沈望迟疑说:“现在的剧本是很胡闹……” 蓝鹤打断他:“不是的。” “是女主角叫导演把我写死的。” “我后来才知道她跟导演睡了。” 蓝鹤很认真地盯着他,像是在观摩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沈望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像是不知道要摆出什么样的表情,蓝鹤突然就咧开嘴笑了,他像是被扒下了皮,被看了个透。沈望很无措地说了句:“这个圈子很恶心。” 蓝鹤说,是。 但不再说话。 他们没有再细聊下去,但沈望莫名地觉得冷,像是被剥光了衣服和皮囊扔在街上,蓝鹤看他的眼神就像是《调音师》里的女主人看待装盲的调音师,似乎就是要看他怎么演。他失了眠,自然也听见了半夜蓝鹤出了趟门,直到快天亮的时候才回来。 沈望突然开始后悔,或许他不该跟蓝鹤一起住的。 但是综艺录得依然很顺利,蓝鹤和杨茜依然围着薛言生转,闫怀意识到他的决绝后,只能跟穆芸亲,只有他落在后面。猎猎西风,黄沙飞天,两颗西柳像是扬起的长鞭,他会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虔诚和自然的力量。 这个圈子就像是一瓶汽水,似乎平静,但实则永远在蒸腾。当他的心情越来越趋于平静时,杨茜却被爆了丑闻,一时之间,所有的媒体都聚焦于他们节目组。沈望没有立刻去关注,还是闫怀告诉他的:“有人爆料杨茜两面三刀,幕前幕后差很多,证据不少,连新加坡毒猫那件事情也说到了,还有她在节目组骂助理的视频,她算是摊上大事了。” 第十八章 杨茜毒猫、人设崩的事发酵了好几日,霸占了各大新闻媒体的首页,而《我的旅行》这档节目也因此受到巨大的关注,第一期的播放量破了台里的记录,电视收视率破了2.7,而工作人员齐齐发声,称杨茜事件是虚假爆料,但吃瓜群众显然不这么想,把节目组、嘉宾都推上了热搜,话题“杨茜人设崩”、“杨茜毒猫”挂了一天一夜。 沈望向来对八卦敬而远之,娱乐圈就是个颠倒黑白的地方,谁有资本,谁就有话语权,他也是入圈十多年的“老人”了,他本以为杨茜方资本下场后,就会平静下去。毕竟除去谴责助理的视频外,毒猫并没有实锤一定是她指使的,被拍到毒猫的也不过是一个虚晃的女性影子。包括连杨茜也是这般认为的,所以她没有发任何声明。 但事实证明,有人要杨茜赔上前途。 杨茜公司澄清后,营销号随即发出推特的截图,图上都是新加坡居民对这件事情的看法,无非是对这件事情的抵触、辱骂,甚至上升到了民族和国家形象,从而引发了又一连串的爆,网民对于杨茜损坏中国游客形象的事情表示愤怒,随即越闹越热,被各大主流媒体转发。杨茜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在微博上连发了几篇亲笔道歉信,但拒绝承认毒猫,然而网友并不买账。 仅仅是短短两天,先后有三个代言宣布和杨茜解约。 而她昔日的黑料也被尽数推到了公众的眼前,里面包括吃瓜群众喜闻乐见的包养、陪酒、抠图等传闻。当然,也包括捏造的绯闻,但群众并不关心真假,他们只在乎舆论的趋势和愤怒的发泄,没有人看她的澄清,但有无数网民占领她的评论区,她现在连出门都不敢。 美和评价说,这次她是触了众怒。这两年,对待流浪动物的做法本就是大众热议的事情,作为公众人物在异国做出这样的事情,的确是难以饶恕。而且沈望也窥探到,这件事情并不是如此简单,从一连串的引爆、推波助澜、再次升级里,可以看出,背后绝对是有资本操控的。不知为何,他想起那日在敦煌,蓝鹤那没头没尾的话。 他暗暗地感受到了一股凉意。 这件事情,或许刚刚开始。 而沈望在两天内接到了节目组关于非洲行的延后,并且组织了一场会议。 他来得很早,沙发上只坐了个闫怀,闫怀晃荡着腿,有一句没一句地骂着人,在打吃鸡,但看到了他,就跟猫见了老鼠似的,一把把手机扣在桌上,嬉皮笑脸地问他:“你这几天怎么不回我消息?” 沈望挑了个离他最远的位置坐。 “你对我这么绝情?”闫怀滑到他身侧:“你看最近的新闻了没有?杨茜哭了两场直播了,说是有人造谣,还欲言又止地说自己是得罪了人,这不摆明了说咱们这几个里有人要害她嘛。这弄得多尴尬。接下来这节目还怎么录?” 闫怀见沈望掏出无线耳机,哂然一笑:“你是真不准备跟我说话?我好心好意想提醒你几句,用不着这样吧。” “她还会不会继续参加这个节目,都不一定。你考虑这么多。” “不至于吧?又没实锤。” 沈望皱起眉:“真相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众怎么看待这件事情。毒猫本来就是一个受非议的举措,其次,一个人设是爱护小动物、纯真善良的女明星被指控这样的嫌疑,已经人设崩塌了,建立在这个人设上的资本也失去了土壤,失去三个代言只是开始。而且现在还牵扯上中国游客素质、异国违法,上升到了国际形象的地步,还是件小事吗?” 闫怀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然后凑到他面前笑,两人距离很近。 沈望被他闹得往后缩。 闫怀说:“我以前觉得你挺,挺……怎么说,不食人间烟火的,现在却发现,你真不愧是混了十二年的,以后我就跟着你混了行不行?” “不行。” 沈望道。 闫怀露出极其失望的表情,像在撒娇,十足地像顾重。但沈望对此并不所动。闫怀总在他面前或多或少地表现出类似顾重的那一面,像是抓住了他的一个把柄,一个劲地要跟他产生联系,殊不知就是因为他像顾重,才让他更愧疚,更愤怒,更不想跟他沟通。 然而他想起闫怀的话,说他不食人间烟火,若他真的这般纯善,怎么可能在娱乐圈红十二年?该懂的规矩他都懂,正是因为他不是个容易遵守规则的人,而且又处在话题中心,所以他更不愿意做出头的人,也不愿意在主流媒体上发表任何言论。他的上一条微博还停留在16年。 第三个到的是穆芸。 闫怀和沈望都站起身给她打招呼,但她却只握了闫怀的手,两人寒暄了好一阵后,才对沈望笑了下。沈望一直感受到穆芸隐隐的排斥,但他却不懂为何,他自觉《我的旅行》是他们第一次会面。穆芸端坐在那里,优雅从容,不见任何急躁,甚至还找助理倒了杯红茶。 闫怀偷偷地对他说:“你觉不觉得穆芸老师对你有看法?” 沈望回他:“别八卦。” 他私底下也问过美和,他的确没得罪过穆芸。可能穆芸天生不喜欢他。他猜是因为穆芸早年星途坎坷、差点被逼退圈,但凭借演技、口碑逆天改命,演了好几部电影,才获得业内认可,对他这种不进反退的人有天生的敌意。 闫怀哦了声,缩回去继续跟穆芸搭话。聊的是还没开拍的古装剧《落鼎》,讲的是汉哀帝的一生,也是汉朝的垂暮。沈望从前在话本里看过一些关于汉哀帝的野史,最广为人知的莫过于和董贤的“断袖之癖”,传闻哀帝不忍吵醒熟睡而枕在他衣袖上的董贤,而只能砍了袖子悄悄离去,遂有“断袖”的说法,但他昏庸、可悲,死于服用过多春药,被王莽篡位建立新朝,心爱的董贤也随后被杀。 说来也巧,沈望第一次听说同性恋还是因为汉哀帝。 闫怀说:“这电影拍了,院线也上不了啊。” 穆芸放下茶杯,笑道:“你也不想想导演是谁?” “是谁?” “裴章。” 闫怀睁大了眼睛。 就连对电影圈不甚了解的沈望也一怔。他听过裴章的名字。 王小帅曾经在戛纳说“中国没有第七代导演”,比起身为电影圈中坚力量的第五代和异军突起的第六代,第七代的导演多为商业导演,追求的是怎么把电影拍得票房高,但在文艺方面出彩的导演却寥寥。而裴章则是那个“寥寥”之一,被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专业的教授称作是“新文艺之光”,三年前的《黑曜》入选过威尼斯电影节竞赛单元,跟银狮奖失之交臂。 沈望也没想到他居然要拍一部历史电影,投资高、回报少,而且题材也冷门,时事针砭性也低,不管是从票房还是获奖来看,都不是个好选择。虽说裴章名声显赫,但真的会有人投资吗? 穆芸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皇图投了一点五亿。前两天刚签的。” “这么多?” 顾重才上任几个月,就签了这么大的投资。投资一点五亿,票房起码要四个亿才能回本。虽说现在票房盘大,四亿的门槛很低,但这样一部带着历史、同性标签的电影能不能上院线都不好说,要是评不上奖,又不能上院线,岂不是血亏。穆芸也道:“老顾总似乎也对这件事情看法不小,但顾重却很坚定。” 涉及到了顾重,沈望忍不住关心起来:“那主演定了没?” “哀帝的角色没定,董贤的角色倒是开始谈了,但我听说小鹤准备试镜董贤的角色,这部电影定位是文艺片,片酬给的不高,所以裴导也想用新人,小鹤的可能性挺大的,我看过他演的戏,在九零后里算是能数得上的。但裴导目前还在观望,似乎还有个候选人。” 蓝鹤? 沈望皱了皱眉。 闫怀倒是直接:“这么酷?这要是真的,蓝哥岂不是要发达了,说不定还能拿个金棕榈回来。” 穆芸也笑:“你怎么不去试镜?我觉得你的形象、演技都不错。” “我哪行啊。再说,这样的好事也轮不到我。” “年轻人要敢于尝试。”穆芸话锋一转:“小沈是不是没演过戏?” 沈望还研究着顾重的投资合不合理,突然被穆芸吓了跳:“的确没有。” “没试怎么知道不行?你要是想尝试演戏,我倒是推荐你接个和本人经历相符的,《落鼎》其实就不错,汉哀帝虽说是个昏君,但也不是从头昏到位的,司马光还在资治通鉴里说他刚登基时‘躬行俭约,省减诸用,政事由己出,朝廷翕然望至治焉’,耶是有才华的,只可惜没用上正途,浑浑噩噩糊弄了一生,虽说角色有点难,但你也可以去尝试尝试。说不准还能拓宽拓宽自己的路。” 沈望听出了穆芸的话外音。 说他的人生轨迹和汉哀帝有所共通,又调侃了他的“路”窄。沈望想起之前好像也是穆芸放了他的歌,让他出了个洋相,看来穆芸的确对他意见不小,明着暗着都要找他不痛快。但沈望对这样的敌意已经见惯不惯了,只笑了笑。穆芸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但眼神似明似暗。 沈望便不再搭话,任闫怀和穆芸继续聊起电影圈的事。 薛言生随后也到了,事不关己地一个人占了个大沙发,只跟穆芸打了个招呼,尤其恭敬,对他和闫怀熟视无睹。但沈望也习惯了,只是薛言生喝咖啡时,像是意有所指地说了句,现在的咖啡怎么都喜欢捆绑着蛋糕一起卖,只想喝咖啡的人很累,穆芸笑着看了他眼,薛言生又笑呵呵地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解绑,反正他是不会再买。 沈望知道,他的公司一定趁机下场了,为的就是之前杨茜捆绑着他炒CP。 一向早到的蓝鹤却是最后一个到的,黑眼圈很深,有些疲惫的样子,先是跟穆芸打了招呼,其次是薛言生,再是沈望,最后是闫怀。 而等了一刻钟,美和才在他耳边说,杨茜没来,去了医院,说是受伤了。 沈望一愣,下意识地看了眼蓝鹤,两人四目相对。蓝鹤的脸上有种很古怪的表情,眼睛是含蓄的、悲苦的,嘴角却轻轻地弯着,要笑不笑的样子。沈望越看越觉得诡异。最终蓝鹤转过头,跟所有人说:“杨茜割腕住院了。导演组刚刚跟我说,现在都去慰问了,就改成线上会议了,麻烦大家跑一趟。” 第十九章 所有人听到这个消息,都愣住了。最先打破沉默的是闫怀,他“哇哦”了声。 然后是薛言生嗤笑地问了句:“皮破了没?” 而穆芸则是很得体地问:“伤得怎么样?” 蓝鹤答:“我也不知道,我现在也没收到消息。”沈望皱起眉,觉得这件事情越闹越离谱了。美和则把手机递到他面前,热搜第一赫然是“杨茜自杀”,旁边还附带着个爆,评论大同小异,有人说是苦肉计,也有人说是舆论的力量太重了,逼一个姑娘走到这般田地。他们剩下的人面面相觑,说不出什么话来,便准备散了,然而走前穆芸突然问了句:“确定是她助理毒的猫吗?” 沈望分明看到薛言生吊起眉梢,准备反唇相讥,但估计看到发问的人是穆芸后,态度一百八十度大反转,极温和地说:“也不一定。主要是她被爆了个视频,视频里她因为猫叫的原因骂了自己的助理。所以大家都怀疑她。” 穆芸道:“也就是说,到底是不是,还不一定。” 蓝鹤疑惑道:“不是她,还能有谁?难道穆老师的意思是……” 闫怀惊道:“有人嫁祸给她?不会吧?这要是真的,就跟演戏似的。” “我也不是很清楚。”穆芸弯腰把麂皮绒帽拿起,轻轻地拂开上面的灰尘,继续说:“但我知道一个道理,那就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不管是不是她做的,想要在娱乐圈继续存活下去取决于她能不能演好这场戏,能不能向观众证明她不是凶手。”穆芸轻轻地瞥了眼沈望,说是有事走了,剩下的人都若有所思地望着穆芸的背影。回春澜圆的路上,美和不停歇地给他分析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沈望听得恍恍惚惚。 等到了春澜圆,美和一边给他开门,一边不悦地问:“你在听吗?” “在听。” “你怎么想的?” “我怀疑是蓝鹤。” 沈望脱口而出。 美和奇怪地看向他:“怎么说?” 沈望的口吻很笃定,似乎不像是怀疑。他很少这么坚定。 沈望摇摇头:“直觉。” “行了,别直觉了,这几天你好好休息,不准喝酒抽烟,这件事的确跟你关系不大,你和他们保持距离,不要引火上身,我总觉得这件事情并不简单。” 沈望乖乖点头答应。 美和刚想走,又想起了什么,转头进了厨房,给他做了两菜一汤,嘱咐他吃饭。这是难得的亲近,沈望觉得美和已经不再生气了,所以他很示好地把所有的饭菜都吃了个干净,吃得他差点干呕,因为他平时饮食很不规律,最后还是美和阻止他,说别硬吃。 当美和俯下身收拾时,他看到美和的眼睛黑黝黝的,不掺杂任何杂质,是小孩才有的纯洁,却又黑得过分,像是看穿了他的顾虑。他忽然发觉,美和的身体越来越薄了,就像是一片纸,吹吹就要破。他想起这几日美和的辛苦。 他握着美和的手,突然说:“对不起,但你别生我的气了。” “我怎么生你的气了?我只是觉得你不太需要我了,自从你和顾重见面后,你就变了许多。你变得又好又坏,让我看不清你。现在你又有了秘密,我们什么时候有过秘密?我知道你全部的事情,你也知道我全部的。但你却为了一个认识几天的骗我。” 沈望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但唯独这件事情,我想一切都安定下来再告诉你,行不行?” 美和深深地看着他,说好。 沈望又说:“你还要答应我,永远别抛下我。” “这要取决于你。” 沈望在心底说,我永远需要你。 沈望送走美和后,先是给顾重打了个电话。他始终对《落鼎》的事情感到不安。然而他刚拨了电话,又开始担心顾重不接,但顾重倒是很快地接了他的电话。沈望赶忙问:“你投了一个电影?” 那边顿了下:“你怎么知道?” “董事会都同意吗?” “还好。”顾重问:“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沈望捏着手机,手心热热的:“……我怕你出事。” 顾重似乎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周围的声音轻了许多,所以沈望听见了他的一声轻笑,声音很爽朗:“一个投资能出什么事?” 沈望耳朵热热的,心也热热的。但还是继续问:“你们做制片方,准备往里面塞人吗?” 对面很安静,像是突然被扼断了声音。 沈望轻轻地唤了句:“喂?” 依旧没有回答。 沈望看了眼手机,没有被挂断。他很仔细很仔细地听,才听到衣料摩擦的声音。大概了过了一分钟,他才听到顾重的声音:“你想给我推荐谁?那个模特?” 哪个模特? 沈望被问得一头雾水。 还没等沈望反驳,顾重便不冷不热地说:“我要开会了,先挂了。” 沈望看了眼手机,已经跳回了屏幕,是他那天存的顾重回国的新闻照,皱着眉,神情很严肃,显得十分冷峻,跟他记忆里那个少年相差许多。他浑浑噩噩地和顾重在一起四年,忽略了他的成长,他的记忆始终停留在最开始那个从游泳池里站起来的少年,后面他曲折的脱壳却被他有意地忽略了。他总是记得他柔软的地方,好像这样就永远不会被他抛下,却忘了他的坚定和执着。 他在桌前坐了会儿,然后去了车库。 小张刚入职半年,就经历了两代上司。 比起前总经理,新上任的顾重可温柔、讲理多了。而且顾重年纪轻、相貌英俊,是很多公司女员工眼里的钻石金龟婿,但小张却逐渐地摸出了这位年轻上司反复的脾性,比如,前一秒钟还语气平平地叫他订份外卖,后一秒钟就硬邦邦地说不吃了,脸也绷得很紧。平时还有薛言生挡挡枪火,但今天却是他直面枪口。虽说顾重并不会乱发脾气,但她心底还是很怕这位年轻少爷的。 然而没安分几分钟,她就接到了电话,说是有人要见顾重,但她翻了翻预约表,按理说今天预约见面的人在上午已经全部见完了。她刚回绝,就听到对面压低了声音,对他说:“你跟顾总说一声吧,是他老情人。” “老情人?” “沈望啊!” 小张想起了她午餐时听同事们说的瓜,立马说:“我去问问,你先别挂。” 她压了压八卦之魂,又缩了缩脖子,才摆出正常的姿态,进了顾重的办公室,顾重听到声音抬头看了她眼,她立马接道:“沈望先生今天没有预约,但有事要见您,已经在楼下了。” 顾重握着钢笔的手顿了顿,又低头看起了文件,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小张被晾得忐忑不安,站了一分钟,顾重依旧没有回答的迹象,她只好退出办公室。她在微信上求助了总监,总监给她发了个偷笑的表情,让她赶紧让人上来。她稳了稳心神,决定听信前辈的话。这也是她第一次见沈望。虽说沈望带着棒球帽、口罩,武装很齐全,但耐不住她心神动荡,果然明星还是跟普通人不一样,皮肤白得跟雪似的,小张忍不住感叹。 更奇妙的是,中午吃的瓜的主角现在就在他面前。 沈望知道这样做很草率,但他还是忍不住来找顾重。 当他推门进去时,他注意到了顾重凉凉的视线,但并不讶异的他的到来,只是眼神轻轻地晃过了他,又回到了文件上。顾重不让他坐,他也不好意思坐,只站在门边的角落里,尽量稀释自己的存在感。 顾重有意忽视他,一句话都没跟他说,他也乖乖地站着,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研究自己球鞋上的纹路。等大约过了一刻钟,顾重突然说:“坐吧。” 沈望惊讶地看向他。 其实他都做好准备,站个几个钟头了。 顾重起身走到他身侧:“喝什么?” “不用麻烦了,真的。” “龙井?” 沈望很惶恐地说:“……白开水就行了。” 顾重出去亲自接了杯水给他,他双手接过后,轻声说谢谢,然后毕恭毕敬地坐在沙发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被叫到办公室里的学生。顾重半靠在办公桌边,背后是落地窗透出的璀璨夜景:“你找我有什么事?” 沈望不敢看他:“我不懂谁适合谁不适合,我给你打电话,不是想给你推荐人的。” 而且,你怎么知道那个模特? 他应该从来没有跟顾重提起过闫怀,而且闫怀知名度也不高。 难道,顾重知道了吗?他很惶恐地想到这里。 手都有点抖。 但他偷偷地抬头看顾重,顾重并不像是知道闫怀的样子,而且顾重对他的解释似乎也无可无不克,很是云淡风轻。他到底是有些难过,他本以为顾重多少是因为在乎他才因为误会挂了电话,现在看来,可能真的是因为忙,而他还自作多情地跑了一趟。 他眼睛有点泛酸,只能欲盖弥彰地喝了口温水。他润了润嗓子,又说:“我不是很懂演技什么的,但是如果演员在电影上映前被爆出丑闻的话,会有很强的负面影响,我听说裴导想用蓝鹤,而我和蓝鹤又有点交集,我觉得他……所以要是真的想用蓝鹤的话,可以多观望观望再做决定。否则会得不偿失。” “我知道了。”顾重静静地看着他:“谢谢。” “没事的,那如果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沈望始终很安静地低着头,捏着个纸杯。顾重本来不想留他的,但他似乎比前段时间更瘦了,低头时透过T恤衫看到的肩胛很瘦,两根锁骨直挺挺地嵌着,下巴也尖尖的,很是脆弱的模样,风一吹就能倒了。而且他至始至终都不敢多看他几眼,细长的脖颈始终垂着,又乖又可怜。顾重轻轻地叹了口气,问他:“饭吃了吗?” “没有。” 沈望还是低着头。但悄悄地说了个谎。 他看着那双蹭亮的皮鞋越走越近。 他的心脏也缩得越来越紧。他闻得到他身上那冷冽的香气,是他以前不会用的香水。很淡的味道。要凑得很近才能闻得到。而他心心念念的人现在距离他只有一个拳头宽,像是在打量他似的驻足在他跟前。他听到顾重轻轻地笑道:“地上有钱?” “没,没。” “突然怎么了?之前不是还缠着给我发短信吗?” 怕你生气。 沈望悄悄地说。 “一起吃个饭吧。” 他很小声地追问:“真的?” “嗯,等我换身衣服。” “好。” 沈望的眼睛几乎黏在了他的身上,黏着他进了办公室里的卧室,等门关上了,他才恍恍惚惚地盯着自己的手掌,他捏了捏自己的手臂,是真的,不是梦。他的心脏像是久逢甘雨的沙漠,又害怕又恍惚,怕是假的,怕梦醒了又是他一个人。但他通过疼痛得知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乖乖地坐着,等他换衣服。 几分钟像有一个世纪这么长。他又想起他刚刚总是低着头,不敢看他。他刚刚应该勇敢一点,脸皮厚一点,才能多看他几眼。等顾重从卧室里出来,沈望跟他四目相接,顾重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透了透身上的T恤:“穿西装有点热。” “是应该少穿点。” T恤、运动裤。像是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眼前的顾重似乎是初识的顾重,仿佛还是那个泼了他一身水的、自信的男孩。 真是好久不见。 顾重对他说:“我正巧有事想跟你说。” 第二十章 顾重没有主动提起话题,而是很任性地带他去了家韩国料理店,里面人很多,满满当当地挤着一个不算宽敞的空间,沈望带着帽子口罩,只有零星几个人打量他,但他们想不到电视机里的明星会这么光明正大地来吃平价料理。 顾重领着他弯弯绕绕走了两个小拐弯,进了包厢,里面空调开得厉害,冰冰凉凉的。顾重说:“这家店味道挺正宗的,我偶尔会叫助理点这里的外卖。” “原来你也会点外卖。” 沈望像是听到了个小秘密。 “当然会了。不过点来点去也就是这么几家。” 沈望两手交握,喃喃道:“这样啊,是我对你的了解太少了。” 他印象里的顾重是矜贵的小少爷,从没有在他面前露过俗。总是高高的,需要他仰望的。 虽然顾重从没在他面前摆过架子,但他总是很自然地把顾重放在一个很高的位置,倒不是说要去膜拜、仰慕,而是理所应当地把自己归为情人,也以为他没这么在乎自己,以为他更能全身而退。 但他的顾重现在不过二十六,而初遇时更是只有二十,这么年轻,这么信誓旦旦地爱他。他想起就心酸。 但他又悄悄地想象一下顾重躲在办公室里吃外卖的模样,觉得很有趣,以顾重的洁癖,肯定会喷很多空气清新剂。 听到他这么说,顾重深深地看了他眼,翻了页菜单:“有忌口的吗?” “没,你随便点。” 沈望从冷水壶里给两个人分别倒了杯水,虽然他也吃过不少次韩国料理,但是跟顾重却是头一回,他很是新奇地打量了圈四周的环境,兴奋地说:“我以前都不知道你喜欢吃韩餐。” “喜欢也称不上,我高中室友是韩国人。总嚷嚷着说想吃泡菜、烤肉、大肠的,被他带偏了,而他倒是被我带得爱上中餐了。” 沈望接道:“那你们还有联络吗?” “有。”顾重翻着菜单,回:“他之前在我的游戏公司里做工程师。” 沈望刚喝了口水,被呛得不轻,涨得满脸通红。那不就是他在酒吧里搭讪的那位?顾重却笑了笑,说:“另外一个,我团队里又不是只有一个工程师。” 沈望不知道要说什么,讷讷地说:“对不起。” “这有什么好道歉的?我们都分手这么久了,你和什么样的人交往是你的选择。” “不是的……我不希望你误会,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是真的,那天在酒吧里和他说话也只是因为他……”长得像你。 他知道顾重讨厌轻浮和浪荡。 而他似乎两个都占。 沈望又低下了头。 顾重却没有理会他这些纠结,只是把菜单给了服务员。等烤肉上来时,沈望也没有什么胃口,只觉得凉飕飕的。他不知道该从哪里解释起,况且顾重的言外之意太明显,话语间的洒脱让他退惧。他却做不到同等的洒脱、看开,依旧固守在多年前的回忆里。 沈望却不知道说什么,却是手上勤快,不停地给肉翻面,等泛白了,再递到顾重的碗里,顾重客气了好几回,但碗里的东西越来越多,堆了个小山。顾重捏住他伸过来的手腕:“你自己吃。” “哦,嗯。” 然而沈望呆呆的。 顾重用筷子戳了戳碗里的白肉,起了个话头:“杨茜那是怎么回事?” 沈望把知道的都说了一遍,包括蓝鹤给他的奇怪感觉。顾重很专注地听他说,还给他倒了杯茶。等沈望啰啰嗦嗦地说了一遍,顾重道:“这件事没这么快结束,据我所知,按照新加坡的法律条例来,虐待动物初犯者,可判坐牢最长18个月,或罚款15000,或两者秉施。按照这件事情的影响程度,要是真的清算此事,光赔钱是不够的。但具体怎么样,还是要看大使馆怎么说了。” 沈望听了也一愣,顾重继续说:“严惩倒是好事,给肆意妄为的人长个记性。不过出了这件事情,时间解决前,恐怕是很难继续录制了。” “正好休息休息也挺好的。” “你不准备参加参加别的节目?其实《蒙面歌王》挺适合你的。” 沈望垂下眼睛:“我已经很久不唱歌了。” “为什么?” “这几年生活作息也不好,对嗓子伤害很大,再说,我本来就不是音色多罕有的类型,我在这种纯歌手竞技的节目恐怕也拿不到好的成绩。” 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顾重说,也是,轻飘飘的语气,却像是一块石头压在他的身上。 两人相继无言地低下了头。 走在街上,顾重也不提起回去的事,只是漫无目的地乱走。许是周末的缘故,狭窄的街道上熙熙攘攘,两人贴着才能走。沈望垂着的手臂,偶尔会擦过顾重的手背,他就像是触电般地把手攥紧了,放在自己的身前,心绪混乱地向前走,而顾重像是在想别的事情,神情淡漠,也看不出沈望心里的起起伏伏,两人逛着逛着,便到了安静的地方,沈望也好摘了口罩,透透气。 顾重把手压在栏杆上,眼前是静谧的海,海风吹拂过英俊的眉,月光替他轻吻了他高挺的鼻梁。顾重突然说:“我好像是第一次跟你吃烤肉。” “我们俩口味很不一样,只有在西餐上才能统一,所以我们出去也一般只吃西餐。”沈望侧头问他:“但是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你想吃烤肉,我一直以为你不喜欢,所以也不找你吃这个。” “以前我在你面前,总是……” 沈望安静地听他讲,但顾重却不再说下去了。 总是什么? 隐藏自己的喜好?还是装作大人? “其实我还有很多喜欢的东西,例如比起鹅肝,我更喜欢吃汉堡,比起鱼子酱,我更喜欢吃薯条,而且我每次熬夜并不是在复习功课,只是在打游戏,其实我是个很平凡的人。” “这些我知道的。”沈望很温和地看着他:“以前我们一起住的时候,每次睡到一半发现你不见了,我就会去书房看你,你那时候带着个耳机,使劲敲键盘。” 顾重突然笑了:“我还以为自己装有品位装得无懈可击。” “那时候你还小。” 顾重说:“是,那时候我才二十不到。” 海风吹过沈望的脸,又柔和又清爽。 “两年前的我一定很难想象,我们俩竟然会心平气和地站在这里。” “的确。” 沈望轻轻地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回到两年前。” “回去做什么?” 告诉从前的自己,你会十分爱眼前的少年。 不要对他不好。要对他认真。 “我会求你不要走。” 顾重笑了:“说得好像是我主动走的一样。” “以前是我不好,我以后……” “你每次只要说起从前,就这么胆战心惊的,其实我不怪你了。” 沈望心跳得很快:“真的?” “真的。” “那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沈望,你有没有想过,你不是爱我,而是只是缺少了个很爱你的人?” 顾重望着遥远的海岸线:“其实我恨过你,认为你愧对了我的付出,我一度想不明白,你凭什么这么对我?我明明已经放下了所有去爱你了,但后来我明白,你只是不够爱我,但这是没有错的。这个世界,有很多东西可以明算账,但唯独感情不可以。爱情不分对错,也不能以回报绑架对方。所以我不怪你。” “曾经我以为看到哭着求我复合的你,我会很痛快,会觉得成功地报复了你,但实际上正是因为曾经真的爱过你,我比谁都不愿意见到你的卑微,我宁可你依旧不爱我,潇潇洒洒的,让我怀着这份残破的感情愤怒离开,也不想你变成这样。” “顾重……” 他死死地盯住他的嘴唇,他预知了之后即将飘出的字眼。就像是鸵鸟似的,沈望紧紧地用手捂住自己的耳朵,猛地蹲下 身,不肯听他后面的话。 而顾重像是看一个小孩似的看蹲在地上发抖的沈望,想要把他拽起来,但沈望却怎么也不肯起身。只有一张煞白的脸对着顾重,嗫嚅着嘴说:“你恨我吧,我求你了,你不要这样……我宁可你恨我,我不要你想开,我不想听,我不听。我什么都没有听见。” 顾重叹气道:“你不能像个小孩一样,逃避所有的事情。” 但沈望依旧是自顾自地念着:“你是烦我来找你,我今天不应该来找你的,我以后不经过同意不会来找你了,你别不要我……” 顾重也像他一样蹲在地上,跟他平视,看他爱了四年的男人一个劲儿地摇头,眼泪堆在眼眶里,湿漉漉地往下流。顾重恍惚地心软,又压下了怜惜。只轻轻地捻了捻他的眼泪,对他说了句话,沈望只听了两个字便哭得更厉害了。 “早点说清楚,对我们都好。” 他求他不要再说了,一遍遍地求他不要这样,但顾重却像是下定了决心,挣脱了他的手,他伸手去抓他,但没拽住他的衣角。沈望追着他的身影跑,天却应景地下起了大雨,顺着他滚烫的泪珠,一起砸进了泥土里。而顾重的身影也显示在他的视线里。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是失去了全部,像要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干,来往的行人都奇怪地看向他,而他不管不顾地哭。 顾重不要他了。 因为顾重不再是从前的顾重了,顾重能够放下他了,因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总是做错事。他一度以为消灭了恨,爱会应运而生,却不知道没了恨,爱也无法依存。 感情总是这么不讲道理,顾重爱他时,他不以为意,而当他爱上顾重时,却只抓住了恨意的尾巴。他今日所期许的、珍惜的、怀念的不过是恨意和爱意同归于尽时的残晖,而他紧紧攥住的不是温柔的尾巴,而是释然的虚妄。 顾重温柔而善良地打碎了他的梦境。 他的自欺欺人也走到了头。 即使捂住了耳朵,他也听见了爱人的话:以后若是碰见了喜欢的人,要对他好一些,否则那人会难过。而我们往后便不要见了。 第二十一章 上 顾重是走回家的,浑身都湿透了,T恤黏在身上,很不舒服。他麻木地到了家,绕过了惶惶恐恐的王姨,进了二楼的卧室。他的洁癖在那一刻随着他的思绪一起断线了,他在床边坐了许久,久到他的衣服都半干了,他才恍惚地记得要脱了脏衣服,先洗个澡。当他的身体接触到热水时,一切的记忆都涌了上来。 他和沈望说清楚了。 那些话几乎都是脱口而出、不假思索的,是他真切的想法。 但他此刻在意的却是沈望煞白的脸,面对那样的沈望,那时的他,现在的他,都没有办法生出释然的情绪,更多的是空虚。他轻轻地自言自语道,他真的跟沈望摊牌了。 以后沈望也不会围着他转,不会总是骚扰他,也不会总是道歉认错。按理说,这是件好事,他却不够欢喜。像是割掉腐肉时,也牵动了别的神经。 等洗完澡,他才看到窗外的电闪雷鸣,不知道沈望回去没有? 他自我宽慰,既然说和沈望切断了关系,就不要再去想他的处境,况且他不是那般呆傻的人,然而他又想起沈望那擦过他手背的手,沈望以为他毫无知觉,但他分明感受到了想和他牵手的渴望。 现在的他似乎和印象里的他大相径庭,从前的沈望风流、浪漫而且向往自由,绝不会在他面前哭得这般凄惨。他转念一想,今天的他似乎又过分冲动,他怎么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跟他谈论这个问题?他仔细思考后,今天的所作所为居然都这般得经不起细想。 他怎么会这么冲动?像是回到了二十岁,因为沈望而放弃耶鲁。和沈望搭边的事,他总是变得不像他。即使下定决心要远离他,也总是思前顾后。 他没擦干头发,大字倒在床上。 最后他还是给他的经纪人打了电话,却没有人接。 他在床上躺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光都几乎灭了。 夜深人静时,他却什么都没想,只是看着天花板发呆。 门外却突然传来了声音,他下床拉开门,是顾健紧绷的脸,纵使头发斑白,也不怒自威,顾健硬是挤进了他的房间。 “你怎么来了?” “你这套别墅还记在我的名下,我怎么不能来?”顾健走进他的房间后,打量了一圈:“听王姨说,你回来后就魂不守舍的?” 顾重坐在床沿边,掀了下眼皮:“跟公司没关系。” “我听你姑姑说,你又跟那小子搞不清楚?这次又是因为他?我给你取名叫重可不是叫你重蹈覆辙的。” 顾重一动没动:“纠正一下,是我妈取的,你只是在产房旁边思考怎么教训我的混账老爹以及怎么跟顾槐堂的妈交代而已。” “你这是跟长辈说话的态度吗!你不要以为你继任了皇图就翅膀硬了,皇图还是我说了算。” 顾重没有理他,只觉得很疲累。而顾健似乎也不期望他诚恳,只在他的房间里四处乱逛。顾重因为有洁癖,所以房间里的东西很少,布置也很简单。只有一面贴墙的书架上摆着东西。 顾健自说自话地从上面抽出了几本书,顾重听到他的动静,眉头一皱,伸手去拦他:“别乱动我的东西。”顾健却发现了里面的奥秘,这几本不过是书本的模型,其实是一个储纳盒,里面是一张薄薄的碟片,上面用记号笔写着“测试版”,顾健冷笑道:“你几岁了?还在书里藏东西?” “那你一把年纪了,你知道尊重我的隐私了吗?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又是游戏?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耶鲁不读,跑去做什么游戏工作室,现在回国继任了,还是从前那个吊儿郎当的样子,你丢不丢脸!你几百个下属知不知道顶头上司这么不求上进!” 顾健竖起脸,把他的光盘捏得作响。 他实在疲累,不想和顾健讨论这个问题,但顾健却是把光盘摔在了他的面前:“裴章那个投资,为什么不提前给我报备?你位子还没坐热,倒是大手笔地划了一点五亿出去,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你出洋相?你哥辛辛苦苦积累的名声,就要毁在你手上吗?你要是能把你的心智用在皇图身上就好了,整天不是爱,就是游戏,你怎么不替家里想想?” 原来是因为这个。 顾家、你哥、公司…… 永远是这三个。 他就说,什么时候顾健会没事来慰问他? 顾重不怒反笑:“一个小投资,用得着跟你报备吗?如果屁大点的事情就要跟你商量,你找我回国继任做什么?你要是信不过我,你可以去精神病院请顾槐堂回来,看他怎么想。” 顾健吼道:“要不是你哥,轮得到你继任皇图吗?” “如果你想要收回成命,你随意。” 对顾健那张充满怒意的脸熟视不睹,他漠然道:“如果你想跟我谈的是商业问题,你去公司里找我,现在我下班了,如果你是来跟我讨论家庭的,请走,我不想跟你探讨这个傻 逼问题。还有,以后不要乱翻我的东西。” “你说的是人话吗?简直就是个畜生!你眼里有没有我这个当爷爷的?” “你把我妈赶出家门,把我赶到美国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你是我爷爷?”顾重继续道:“我不想跟你打嘴炮,出门的时候记得把门带上。”顾健抬起手掌,作势想要抽他。但顾重动都没有动,只是冷冷地看着他,顾健咬了咬牙,额头满是青筋,最终摔门而出。他深深地呼了口气,然后把光盘重新装进壳里,塞回书里。没有歇几分钟,他起身看助理发给他的新文件,然而没看几眼,他便扔了手机。 他的脑子一团乱,抽不出一丝丝空隙。 他下楼去找酒,正巧碰到王姨,王姨张口就想要劝他,他却拉开了啤酒的易拉罐,冷淡地说:“以后他来,开门前先跟我说声。”然后径直上了楼。他靠着墙壁,安静地喝酒。在黑夜里,他看到了一条新的短信,来自陌生的电话号码,是沈望的经纪人。 【谢谢顾先生,我已经找到他了。】 他盯了许久,没有回。 他的人生又何尝不是一团乱麻,他分不出心思,再重蹈覆辙。 第二十一章 下 美和是在街上找到沈望的,他穿着件被湿透了的T恤,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像是被抛弃的小孩,固执地占着一个角落。 美和去拉他的时候,他软绵绵得仿佛没骨头。 他几乎还没来得及训斥沈望几句,沈望就生了场病,轻度肺炎。住了两天医院,吊了几天点滴。他不哭也不闹,只垂着眼睛,睫毛长长的,很安静。 美和送他回去的时候,他也从未有过地配合、沉默。美和给他做了面汤,他也乖乖地吃了。沈望吃饭很安静,细嚼慢咽的,吃了足足一个多小时,连面汤都喝了。美和洗碗的时候,沈望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最近有工作吗?” 美和一顿,道:“我都给推了。” 沈望“哦”了声,说:“我想工作。” “你认真的?” “嗯。随便什么都行。” 美和迟疑道:“之前黄胜的确给你谈了个游戏直播……” “接吧,什么游戏?” “你还是多休息休息,反正也不是什么大项目。” 沈望说:“我想找点事情做。” 美和却沉默了,始终没有再提这件事情。但沈望也没有多说,只是转而窝在沙发里看电视,看的是最近热播的古装言情剧,男女主演技都平平。他却一连看了很多集,也没搞清楚在讲个什么故事,甚至连演员的脸也没认清。晚上时,他又找了部电影看,死神来了,镜头很血腥,但他却没什么反应,只是疲累地眨了眨眼睛。 等夜很深了,他才把电视机关了,整个屋子里很寂静,什么声音都没有,他却依稀听到了钢琴声、小提琴声,那些他搁置已久的乐器的声音都冒了出来,他捂住耳朵,依旧有,那些生意没有经过他的耳朵,而是直接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音符甚至半空飘在他的眼前,他的眼眶里只有巨大的、黑色的音符。多么诡异。只是过了一段时间,那些黑色音符消失了,变成了一只缺耳朵的老虎,傻乎乎地笑着,但时间久了,却觉不出傻意了,反而阴森森的,很古怪,因为沈望发现那只老虎,两只耳朵都没有了,眼睛空洞洞的。他感到害怕,像是真的被老虎被钳制住了。 而老虎无处不在,电视机上有、浴室的墙也有,哪里都有。只有当他狠狠地用手指甲抠他的肉,抠到出血,那些声音、幻象才会消失。 还有当他喝酒时,但他再也不想喝酒。喝完酒,总是会做梦,梦到以前的事。但他再也不想做梦了。他渴望有人能跟他说说话,当他专注地聆听另一个声音时,那些幻象就会被挤出他的世界。他不想告诉美和,然而除去美和,又似乎没有人是他的朋友。 所以他正在努力学会那些幻象,当他对那些幻象抱以善意时,那些幻象也不再那么面目可憎了,纸老虎会变得可亲可爱起来,在他的眼睛里跳来跳去的,长相也比从前温顺了许多。所以他便没有那么讨厌幻象了。 有时候,他甚至会感激那些幻象。 毕竟跟他一起生活了整整二十年。 多出了声音、画面,所以他思考的空间变得越来越小。他听不到也想不起顾重的事了。就像小时候,每当他难过的时候,那只老虎就会哄他睡觉,跟他聊天,他也就不记恨徐斯了。他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情,好的、坏的,零零碎碎,他记不清几件事情,只模糊地记得,他弹钢琴的模样。琴键黑白分明,就好像这个世界也是泾渭分明,他飞舞的手指好像不仅能操控音乐,还能审视是非。 一切都是音乐的,包括他。他是活在音符里的。是音符拖着他生长的,把他从泥里一举托起。当他偶尔清醒时,他会发现他正在弹钢琴,音符从他的指尖飞扬,他熟练地捡起了一件又一件的乐器,好像从未丢下过。他又重拾作曲,当他思如泉涌时,他能谱满十几页纸,但有时却连一个音符都没有。 他诡异地、如愿地想不起顾重。 第二十二章 杨茜的事情又出现了反转,沈望是事情发生的次日知道的。蓝鹤告诉他的。那天,蓝鹤急冲冲地找到了他的住所,眼下是深深的乌青,像是一晚没睡,问他有没有看到新闻,他茫然地盯着蓝鹤,然后蓝鹤对他说了这样一句话:“杨茜想和我同归于尽。” 给蓝鹤倒了杯热茶,他今天精神很清明。 “我和杨茜以前在戏剧学院时,交往过。” 沈望一怔。 蓝鹤说这话时,很是艰难,他看向沈望的眼睛充满了恳求。 他絮絮叨叨地给沈望讲起了从前—— 他和杨茜交往两年时,曾经一起去试镜某个电视剧,而杨茜为了上位而跟了导演,为了跟他斩断情丝,不留把柄,她要求导演把他辛辛苦苦拿到手的男二戏份全部删光,两人彻底反目。而他多年来兢兢业业地演戏,终于能在娱乐圈说得上话,偶尔和杨茜参加了一个综艺。他最后言辞恳切地说:“我以前的确很恨她,但是爆料的事的确不是我做的,我怎么可能拿我多年来的事业开玩笑?” “她以为是我做的,为了报复我,她爆了我和导演的事。” 沈望恍惚地想起跟他同宿时,他半夜出去,闫怀说他总是出入导演的房间。可沈望依旧想不通,和综艺节目的导演睡,能有什么好处?不像电影和电视剧,综艺节目的导演几乎没有实权,无利可图。蓝鹤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疑惑,眼神飘忽地说:“我只是想让导演在剪辑的时候……” 就为了这个? 沈望简直难以置信。一个位居二线的演员,居然会为了这样的理由接受潜规则。 如果他没有记错,节目组的导演可是个大腹便便、头发稀疏的中年男性,而眼前的蓝鹤道路光明,甚至被裴导赏识。蓝鹤笑了声道:“这样的事情,我也不是第一次做,多做一次,少做一次又有什么不同?像你这样一路坦荡的,自然不能理解其中的龌龊。” 他总是看不透蓝鹤,但蓝鹤此刻在他面前却显得卑微而渺小,那锐利、复杂的眼神消失了,只剩下一个低垂的、恳求的眼神。正如蓝鹤所说,或许因为他未曾经历,所以不懂深陷泥潭的痛楚。沈望想了想,问:“你要我怎么帮你?” 蓝鹤惊道:“你真的愿意帮我?” 沈望看到他如此惊讶,忍不住轻笑:“你要是不相信我会帮你,你又何必特意来找我?我会尽我所能地帮你。” “你有什么要求?” 不知为何,蓝鹤看他的眼神很戒备。 他回:“我没什么要求。” “你明说吧,虽然我不如你地位高,但是你的要求我会尽量满足。” 沈望有点恼怒:“真的没有,既然你不相信我的话,你为什么不换个人?” “因为这个忙,只有你能帮。”蓝鹤闭了闭眼睛:“对不起。” “你说吧。” “我希望你能发声明,否认我在半夜频繁出入导演的房间,她爆的图是我们在敦煌时的照片,那时你是我的室友。” “只要你能出声明,我再表示那张图的时间不准确,谣言也不攻自破了。对于我们这样高不成低不就的演员来说,同性传闻是很致命的,我演的本来就是主流的偶像剧,要是被观众贴上潜规则、同性恋的标签,我的演艺生涯也就基本结束了。” 蓝鹤说得很落寞,沈望知道他说得没错,杨茜的事情本来就闹得沸沸扬扬,关注度很高,他现在被拖下水,质疑声不小。他和杨茜一无交情,二无怨怼,这件事情无论如何也扯不到他的身上去,发个声明对于他不过是举手之劳。他自然应下,蓝鹤的眉瞬间放松了下来,像是落下了个巨大的担子。然而失了话题后,两人便不再有话说,沈望随口提了句:“既然不是你,那爆料的人是谁?还有谁和杨茜有仇?” “许是工作人员。”蓝鹤神情淡淡:“以她的性格,得罪的人不在少数。” 沈望点点头:“那这件事情会影响你试镜《落鼎》吗?”当他脱口而出后,他的大脑一阵绞痛。比起他们节目组那些弯弯绕绕的事情,他还是更关注顾重的投资。 或者说,是顾重。 只要跟他相关的事情,他都迫切想知道。 然而一提起这部电影,蓝鹤的脸微微一扭,在一瞬间里似乎变得有些扭曲,但他眨了眨眼睛,蓝鹤就还是那副平和、温柔的模样,刚刚的异样似乎只是他的幻想。 蓝鹤说:“本来就是八字都没一撇的事情。” “我接下来还有点事情,就不打扰你了,我看你脸色不好,你也要注意休息。” 蓝鹤说罢,便走了。沈望头晕乎乎地从他出门,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只要想起顾重,他就会想起雨天发生的事,那种压抑的情绪让他几乎呕吐。脑子里像是有一根琴弦,铮铮作响。他蹲了很久,才恢复往常。 他和美和说了这件事,美和沉默了许久,似乎不太情愿,怕他惹祸上身,但他自觉没有地方能让杨茜捉到错处,况且,他的黑料,早就满天飞了,也不差她这一泼脏水。最后由乘天的公关部替他发了条微博,成为了三年来的第一次更新,粉丝们也没想到三年来嗷嗷等待的居然是一封澄清。 而他的名字也迅速出现在了热搜榜,评论各异。但总体来说,颇见成效,舆论发生了翻转。而美和看他情绪稳定,也答应了之前的游戏直播,跟平台联合,收到的打赏一律捐出。 而平台给他的出场费也算可观,他也乐于找点繁忙的事做,顺便见见他的粉丝,他对他的粉丝感到抱歉,从前约定的事情也没能完成,算是补偿。 而且,顾重是个很喜欢游戏的人,或许他能通过游戏,多靠近他一些。 他提前玩了几把吃鸡,比他想象中得难很多,他一连几次都是落地成盒,连游戏键都没熟悉。他对游戏的兴趣不大,但还是硬着头皮玩了一下午,毕竟不能让粉丝们看笑话。 其实直播是件特别麻烦的事,要考虑打光、妆容,还要注意说话。不过沈望本来就没几句话。只是美和担心他怕他回答一些尖锐的问题,例如政治、圈内八卦、性向,所以美和一再嘱咐他,他也答应了。 这两天,沈望玩玩游戏,写写歌,幻觉也很少出现。只是他隐隐地有不好的预感,但他说不上来,只觉得他忽略了某个很重要的事。 期间,闫怀倒是没少骚扰他。闫怀被他拉黑了微信,就给他发短信,一天能发几十条,沈望嫌他烦,就拦截了他的手机号,却没想到闫怀又换了手机号来骚扰他,整天叮叮咚咚的。沈望被他烦得没辙,给他打了通电话,闫怀一张嘴就是:“出来玩不?” 沈望皱眉:“你能不能别再给我发短信了?” “不行,我在追你。我这个人啊,没有别的品质,就是执着。” “你这是骚扰。” “你不也骚扰顾重,人家和薛言生好好一对小情侣,你不也照样掺和他们?” 沈望安静了会儿,说:“我没骚扰他了。” “你放弃啦?那是不是该轮到我了?” 闫怀跟他始终不在一个频道,闫怀总是过分地乐观开朗,说出来的话也不像是经过大脑思考。沈望被他的话堵得心慌,就把电话挂了,但闫怀执着地给他打起了电话,即使他把手机关机,又总是有新号跑来加他的微信,简直就像是私生粉。沈望忍无可忍地问他:“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最近在干什么?” “打游戏。” “哇!你居然也打游戏?吃鸡?农药?还是屁股?” 沈望听他一串名词,很是莫名其妙。闫怀还在那边絮絮叨叨地说要加他的账号,沈望当然没给他,否则又是一个把柄。闫怀在那里恳求道:“让我带你一把吧?我打得可好了,百里开外秒人头。 ” “不用。” “哎哎哎,就玩一把!要是我没杀五个人以上,就再也不烦你了,行不行?” “……就这一次。” “好好好,你上线。” 沈望觉得这是一个很错误的决定,因为闫怀的话是讲不完的,总是没玩没了地炫耀自己的技术,他左耳进右耳出,不想多理。 但闫怀的确打得不错,一连杀了不少人,闫怀啧啧嘴,问他:“牛不牛/逼?” “还行。” “你口气还挺大,刚是谁一看到人就躲我背后?” 沈望不回。 “我教你一个玩游戏必胜的办法吧?” “那就是——”闫怀换上了难得正经的语气:“聪明的人不会正面跟人发生冲突,要待在阴暗的角落里,标准他的头颅,然后,砰!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沈望皱了皱眉。他总觉得闫怀话里有话,但是闫怀很快又换上了贱贱的声音:“你怎么突然想起来打游戏了?和顾重套近乎?” “你别在我面前提起他。” “为什么?你不是喜欢他吗?哦,我懂了,你是觉得我只是个小替身没资格提起他?” “什么替身。”被戳破了心事,他心烦意乱地把游戏关了,一字一句地说:“你收了我的钱,好了不在我面前出现的。” “那谁能知道一个小野模也能红呢?” 沈望揉着眉心,无力道:“你到底想要什么?你别跟我说那些有的没的,闫怀,我不傻,你要是想要追我,你何必过了一年才来找我?而且当时的支票你也收下了,我们两清了,你何必缠着我不放?我没有你值得这么纠缠的东西。” “你总是觉得自己没有价值,但是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人怎么可能身边都是陷阱?” 闫怀道:“跟我见一面吧,这次我说不定可以跟你说真话。” “不行。” “我保证不对你做什么。” “这需要你保证吗?你别总占口头便宜。”沈望听见那边轻笑了声,但他却感到很疲劳。最终沈望也没有答应跟他见一面。闫怀对他而言,是他绝对不想回首的过去。 “哇——” 沈望被他的大嗓门折腾得很累:“你又一惊一乍的做什么?” “说曹操曹操到,你看热搜。” 第二十三章 他、顾重还有薛言生霸占了前十的热搜榜,热搜第一是“沈望 袖扣”。 一切一切的起因是他送给顾重的那个袖口。他和顾重交往过的事情几乎是人尽皆知,顾重的微博第一关联词至今都是沈望,第二才是皇图,那时的沈望口碑好,热度高,却几乎默认了和顾重的绯闻。很多人说他自毁前途,闹得满城风雨,但他们的分手却是静悄悄的。 而现在爆料称顾重前段时间参加商业活动佩戴的袖扣是他送的,无异于引爆了个炸弹。因为袖口是定制版,只有零星几家门店能买到,而那天的他又被偶遇的路人抓拍了一张模糊的背影照,成了板上钉钉的事。 若是只是他和顾重的事,倒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毕竟他和顾重的事情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被拿出来复习,但这件事情还牵扯出了薛言生,发了不少顾重和薛言生的同框照,又传闻他和薛言生关系恶劣,吃瓜群众很容易地联想到了三角恋,省却了其中的弯弯绕绕。甚至有人拓展到当年沈望说薛言生唱歌不好,就是因为这个。 热搜第二赫然是“到底谁是小三”。微博的评论破了十万,点赞破了五十万,薛言生和他的粉丝根本控不住评。 沈望越看越气:“爆料的人没有提前联系公司吗?” “说明意不在钱。”美和皱起眉:“皇图那边怎么做事情的?老板的热搜都压不下去。” “他、他不会有事吧?” “顾重能有什么事?这件事影响大的是薛言生,本来就有不少传言说他被包养,现在又闹了这么一出。” 沈望摸出手机,想给顾重打个电话。 虽然他说不要再联系了,但,但这是特殊情况,他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然而美和阻止他道:“你先别轻举妄动,你好好想想,你们那个节目组到现在出了多少事?杨茜现在已经快被骂到退圈了,蓝鹤的口碑半死不活,而你和薛言生又传出这样的绯闻,你不觉得太过巧合了吗?你们节目组里,撇开没有公司的闫怀,不理事的穆芸,剩下的人里面谁受到的影响最小,背后资本最大?” 沈望愣愣地看着美和。 答案呼之欲出。 背靠顶尖公司乘天,本身路人缘差,娱乐圈默认出柜,这些绯闻对他而言是没有震动的。所以对他来说根本没有影响。 沈望几乎说不出话:“他,他会这么想吗?” 美和盯着他,道:“是你做的吗?” 沈望一愣:“你怀疑我?” “你先告诉我是不是,我才好想对策,我们俩是一体的……” “你觉得我会无聊到去做这样的事吗?我的确和薛言生不和,但是我不会去做这么没品的事,就算做,我也不会扯到顾重。你太不可理喻了。” “我……” 沈望打断他:“我先回去了。” 娱乐圈是个糜烂至极的圈子,普通人尚且明白脸蛋是加分项,身处娱乐圈里的人怎么可能不明白?由于外貌出众,性资源变得唾手可得。顾重刚用二十分钟解决完底下小偶像的约炮事件,公关组还没来得及拟好回应,就见小张匆匆忙忙地进了他的办公室,他还没斥责一句,就见到顾健那张冰封的脸。 他示意小张出去,结果小张还没出去,顾健就不留任何颜面地把文件扔到他的脸上,尖锐的棱角在他的脸上划了个不大不小的口。 顾重随手翻了几页,便知道是刚登上热搜的事。他抹了把伤口,手指上站着薄薄的血:“有事吗?” “你还问我有没有事?”顾健用手指头指着他:“你看看新闻是怎么写你,怎么写小薛的,薛爷爷刚被气进医院,我让你多照顾他,不是让你跟他搞这种不干不净的事,你自己脏,还要带坏别人,还有,你跟乘天那小子到底有完没完?你还没被他玩儿够呢?” “我和薛言生只是朋友,跟沈望也是,比起我的私生活,你更应该去关注关注我们的公关部,半小时了,新闻还没撤下来,我前段时间刚听到小道消息,二叔和公关部的人吃了顿饭。” 提到二叔,顾健的脸顿时阴晴不定了起来。 顾重嗤笑了声,说:“那些散股我已经回收得差不多了,他再怎么跳,也就是闹闹这种风波,想要夺权是不可能的。” “那你怎么不处理公关部?等着我给你收拾?” “领头的是顾槐堂一手提拔的。” 顾健不说话了。 顾重就像是看戏似的盯着眼前的男人,比起家庭、亲情,对他最重要的永远都是公司,或者说他根本不是他心目中的家庭一份子。顾健最听不得的就是“顾槐堂”三个字,他平时都总是用“你哥”来代替,然而现在真的听到这个名字,就像是顿时老了十岁,整个人都变得干瘪了起来,他甚至没有再骂骂咧咧,安静地离开了公司。 而顾重却也没有报复的快感,只是躺在办公椅里,叫小张给他拿一张创口贴。酒精沾上伤口的那一刻有些刺痛。他休息了五分钟,又开始处理文件,但他总会想起闹得沸沸腾腾的事。 他和薛言生信誓旦旦地保证至少不是沈望做的,还把薛言生气得够呛,追问那他的无名火应该找谁发泄,但顾重知道,的确不可能是他。他从来没有怀疑过沈望的人品,他不是会背后捅刀的人,不管是四年前,还是现在。过了两小时,薛言生又给他发了条短信。 【你确定不是他?】 【嗯】 薛言生回:我知道了。希望他对你还有点良知。 他把手机反扣在桌上,偶尔会想起沈望。沈望占据了他整个青春,但也是沈望教会他如何和纯真告别的。 按理说,他应该对他恨之入骨,但他的恨却慢慢地消散了,他处在一个神奇的界限,无法重新爱他,又做不到完全的释然,所以他远远地离开沈望,但他的名字总是出现在他的面前。每个人都要提起他。 就连他自己也是,偶尔会在梦中想起他。想起他颧骨上的痣、手腕上的雏菊。背后夕阳西沉,暮色如薄薄的蝉翼,温柔地盖在他的背上,他就像少年时那样,把脸贴着书桌,听他藏在记忆里的浓烈歌声。 第二十四章 他晃着晃着,跑去了篮球场。 他对体育兴致缺缺,但熬不住顾重喜欢,他们有很多次约会都在这个荒芜的篮球场里,春澜圆是个高档小区,都是一栋栋的别墅,入住的都是达官贵人,谁没事跑到篮球场里活动,也只有从前的顾重。 况且大太阳的,又热又晒,久而久之,这个篮球场成了个荒废的地方。也成了他的秘密基地。他偶尔会跑来坐坐。 他伸手看了眼手掌,白皙,没有任何瑕疵,也没有老虎和音符的碎影。一切都很正常。连风都和多年前很相似,包括细碎的树影。所以他闭上眼睛,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这两天发生的事,说起美和,说起蓝鹤,也说起顾重。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说给风听的,偶尔风也会给他回应,轻轻地呼是好,重重地啸是不好。 当他说完,他旁边的座位仿佛有了重量,又像是没有,那是一种很模糊的错觉,建立在他的意念上。他听到旁边熟悉的声音说:“我相信你。” 他便着急地问:“真的?你别哄我。” “真的。”那边说:“就你那脑子,也做不来这种事。” 沈望哼了声。 然后旁边的人问:“你为什么闭着眼睛跟我说话?” “我怕我睁眼了,你就消失了。” “瞎说什么呢?说这么玄乎。”旁边的人好像悄悄地凑了过来,低声说:“我保证,我不会消失的。” 所以他抖了抖睫毛,慢慢地张开了眼睛,望向身侧,没有顾重的身影。但他很习惯地叹了声气:“又骗我。” 顾重会信任他吗? 他知道,从前的顾重一定会。但现在的顾重会吗?他希望是会的。 他又坐了会,然后回了家,家里被阿姨整理得整整洁洁,他摊在外面的纸张也摞起来堆在一边,他接着笔杆子继续写,随便地写上几句,他细细地看了眼,全是酸酸的情话。他又扔进了垃圾桶。 等天黑的时候,他给自己煮了碗泡面,他随便糊弄了两口后,美和进了门,两人大眼瞪小眼的,然后沈望捧着碗,几乎是下意识地解释了句:“我偶尔才吃。” 随即想起来,他们在吵架。 美和看他的脸变得这么快,也忍不住笑了:“我给你带了西瓜。” 沈望依旧是冷着脸,不说话。美和把西瓜放在他面前,并不低声下气,而是像平常一样追问了句:“刚去喝酒了?” “没有。” 美和点点头,一边忙着给他切西瓜,一边说:“刚刚的事情是我不好,你从前什么事情都不瞒我,但最近你瞒我的事情太多了,所以我……我就确认一下。” “我哪有瞒你?” “譬如闫怀。” 沈望愣住。 他的确因为闫怀跟美和闹得不高兴。他垂着眼睛,的确不想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但美和也没有继续追问,说:“我以后一定信你,你别生气了,都给你买了个西瓜了。” “我这么好打发?” 美和装作生气地问:“你还想怎么着?” 沈望叹了口气,说,不怎么着。美和是他唯一的家人,所以他怎么都不可能疏远美和,他也是随便生生气,只要美和随便哄哄他,他就好了。美和继续叮嘱他:“薛言生那里发了声明了,皇图的公关部也终于上线了,微博上讨论得已经越来越少了,但你别再给人抓住把柄了。” “我知道。” “本来我以为薛言生那边要给你泼脏水,但没想到他倒一点冷枪都没放。”美和瞥了他眼:“你跟顾重现在怎么说?” “不怎么样。” 沈望低着头,无聊地搅动着面汤。 “那天顾重给你的小助理打电话的时候,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你们复合了。” “他打电话了?” “嗯,他还叫小助理不要告诉你。” 沈望握着筷子,笑道:“那是不是说明……”但美和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没好气地说:“但是你不要由此说开去,随便发挥。我觉得也就是朋友情谊,你别多想。” 沈望意兴阑珊地哦了声,咬着筷子,苦闷。 美和把切好的西瓜摆在他的面前:“徐斯跟我说前两天给你发邮件了,你怎么没回?” “都什么年代了,还发邮件?” 沈望抱怨了句,然后才查看邮箱,果真有一条信息,是他在沙发里拍的照片,金黄色的沙子一粒粒地筑起了山峦,而他戴着头巾,风尘仆仆地对着镜头比耶。没有留下一个文字,真像他的风格。 沈望拍了眼前的西瓜,发还给他。美和对他的行为表示无奈,但沈望一向是这么和徐斯相处的。 美和自顾自地说:“上次他从巴黎带回来个画家,这次不知道要从沙漠里带回什么?” “带回个骆驼。” 美和斜看他:“怪不得顾重总觉得你和徐斯有一腿,你们俩都太爱玩笑,整天说话没边没界的。” 沈望眨眨眼睛:“我就说骆驼,怎么就没边没界的?”顾重别的都没说错,唯独说错了他和徐斯。他真真切切地和徐斯清清白白。但美和却说:“因为你和徐斯总在一个频道上,你又从不遮掩你和徐斯心灵相通。” 沈望依旧不懂。 但他记下了美和的话,美和总是能补足他失去的东西。虽然他不理解,但他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就像小时候,当他用贫瘠的语言阻止那些孩子们烧死蚂蚁时,只有美和会帮他,并且会用“残忍”、“你们身处蚂蚁的位置想想”这样的道理帮他说服他们,补足他的怯弱和不善言辞。美和总能帮他分析所有的烦恼,就像是天生的朋友一样。 沈望突然心软绵绵的,两只手一起交握住美和的手臂,轻轻地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要相信我。而且你知道的,我根本就没有办法骗你。” 美和很认真地说:“我知道。” 顾重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里,但他的腿、他的手臂好像不受他的操控,他进了这栋白色的巨塔,里面很安静,地砖被擦得透亮,偶尔有护士扶着病人从他的身侧擦肩而过,那个病人歪着头,眼袋深重,舌头和口水都伸得很长。 护士问他:“请问您找谁?” “顾槐堂。” “有家属卡吗?” “有。” “好的,在这里签下您的名字和电话号码,稍等两分钟,会有护士带您进去,会面时请摘下机械表,以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烦。”护士又看了眼他手上的礼品盒,突然笑了:“这里不是普通的医院,不用带礼物,而且他也用不到,这种鲜艳的包装盒只会让他们注意力持续下降。” “……谢谢,我知道了。” 后来他进病房的时候,不仅把表摘了下来,甚至把他身上所有的饰品、零碎的小物件都摘下了。 他轻轻地推门进去,闻到一股酸臭味,那个缩成一团的身影倏然起身看他,纵使他知道自己是安全的,但他依然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他轻轻地唤了声:“顾槐堂。” 那人窸窸窣窣地晃动了一阵,然后抬头看他,顾重被他的脸色吓了一跳——一张没有任何血色的脸,眼窝深陷,眼珠子就像一颗透明的玻璃球似的嵌在眼眶里,他手里攥着一把纸折出来的匕首。 “你是谁?” “我是顾重,你还记得吗?” “你之前来过吗?我看你的脸很眼熟。”顾槐堂捏着手里的纸,一边看他,一边抚那折痕。 “没有,这是我第一次来。” 顾槐堂手一顿:“找我有什么事?” “我只是顺路来的。” “你说谎。”顾槐堂看向他:“没有人会顺路来这里看我的。可惜我现在什么忙都帮不上你,我所有的银行卡都被冻结了,他们都说我有病。但是我却不觉得,你难道不觉得他们才是有病的,却把我这个正常人抓起来了,不是吗?他们判断我有病的标准是什么?他们甚至连霍奇猜想都不知道。” 顾重安静地听他讲,顾槐堂突然问:“你代数几何好吗?” “怎么了?” “你知道霍奇猜想吗?” 他一遍遍地用手捋那折痕,那张纸已经变得软绵绵的了。 “我不知道。” 顾槐堂长长地哦了声,继续玩自己的纸。偶尔会打量顾重的脸。顾槐堂说:“我总觉得你有些眼熟。” 顾重笑了下:“我叫顾重。” 顾槐堂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过了好一会儿,他似乎认出了多年未见的人,问:“那你为什么会回来?” “替你收拾烂摊,我本来只需要做做游戏开发。” “你马上就会解脱了——对了,你知不知道合租?我的大脑只是被一群人合租了,但我的大脑还是我的,我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没有人能够打倒我,我迟早会把他们全部消灭的。” “什么时候?” “很快,很快。” 顾槐堂睨了他眼:“你和你妈都是很会说谎的人,说什么对顾家的产业没有兴趣,还不是兴冲冲地跑回中国来了?” “我也不想,只是你的突发情况,让皇图陷入了内斗,老头儿找我来镇场子而已。等你病好了,我自然会把皇图还给你。只是你能不能暂且让你的部员不要再找我的麻烦?公关部所有人被撤职的话,场面会很难看。” 顾槐堂阴森森地盯着他:“你敢吗?” “谁知道呢?毕竟我不在乎顾家,也不在乎皇图。” “那你在乎什么?” “别的任何,或许关注北极熊的生存状态还稍微有点意义。” “我还以为你是来威胁我的。” “虽然我不在乎顾家,但既然现在老头儿让我来继承,那我也不会敷衍了事,所以我是来通知你的,手不要伸这么长。”顾重俯下身来,棕灰色的眼睛毫无表情地盯着他,顾槐堂的颜色是黑色的,但黑得不这么干净,是乌鸦的颜色。 顾槐堂的体面被撕裂得干净了,像是被擀面杖碾过似的,扭曲地滚动起来,喉咙里发出野兽的声音,就连顾重也被这样的癫狂骇住了,颇有些不知所措地站着,只听到顾槐堂一个劲地在喊废物,外面的护士却像是习惯了似的涌了进来,四五个女生摁住他的四肢,冰冷的针推进他的身体里,然后整个屋子都安静了下来。 顾槐堂依旧软绵绵地捏着那张纸,但眼珠子狠狠地往他的方向瞪,像是在看一个仇人,而领他进门的护士对他说:“你不应该刺激他,虽然他没有特别攻击性的人格,但毕竟情绪是很不稳定的。” “所以刚刚跟我对话的是他的第一人格吗?” “不是,是他的第二人格,冷静、疏远,而且是个个人中心主义者。他的第一人格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顾重很恍然。然后这个护士嘱咐其他的人,趁他睡的时候给他收拾床底的尿盆,顾重才发现他的床上有一个洞,下面是一个桶,他几乎想要呕吐。 而那个护士却继续嘱咐一个年迈的护工:“帮他身上擦擦干净,小心别得痔疮了。” 她说话的声音很冷静,所有的人都很冷静,或许只有他和里面的人不冷静。 “为什么要在他的床上设置厕所?” “他的第五人格只有三岁,晚上经常会出现。虽然智商很高,是个神童,但偶尔会尿床。” 他沉默了一下。 “这能治得好吗?” “对你而言,什么是治好?是让他融合这些人格,还是让他的主人格杀死其他的人格?不论如何,他不会再是从前的那个他。” “除了我,有没有人来看他?” “你是第一个。” 护士问:“他是你哥哥吗?” 顾重顿了很久说:“不是。” 然后浑浑噩噩地走了出去,外面正在下雨,土地很泥泞,他的皮鞋就像擦进了沼泽地里,又像是粪坑,他几乎是恶心地干呕了起来,他想起那间房间里屎尿混杂的味道。 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就这么疯了,败给了遗传。 他曾经那么骄傲地在他面前接过剑桥的offer,现在却待在一间十几平米的房间,连厕所都藏在床单下面。 顾槐堂疯了。 那样骄傲、不可一世的人竟然真的疯了。 他却没有战胜他的兴奋感。 第二十五章 那天沈望睡得迷迷糊糊,接到了viki的电话。沈望刚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viki便很是兴奋地说:“我在酒吧里碰到顾重在一个人喝酒,你还不快过来!” “我……他会生气吧?” “他喝得烂醉,怎么认得清是你?” viki那边很吵:“你快来,否则你有的是后悔的,比起你那慢慢地磨,还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呢。等你来了,姐姐教你。” 说罢,viki就丢了个地址给他,丝毫不给他拒绝的时间。沈望虽说听不清viki的话,但也不困了,匆匆忙忙地捡了两件衣服穿,就跑到酒吧里接他。 一进去,就看到viki在帮顾重顺背,顾重闭着眼睛揉眉心,像是真的喝得很醉很醉了。viki把他拖到旁边,劈头就问:“你们复合了没有?” “当然没有……” 而且,顾重也不愿意看见他。 viki凑在他耳边说:“我教你个办法。” 当viki说完时,沈望还傻着。 而viki直接把药片塞在他手心里,然后推了他一把,他踉跄地走到了顾重的面前。顾重还没有醉透,眯着眼睛打量他。沈望很轻地说:“你喝醉了吗?” 但夜店里音乐很响。 顾重皱着眉,凑近了问他:“你说什么?我听不见……”但顾重的确醉得厉害,话音未落,就倒在了沈望的肩上,沈望一把扶住顾重的身体,只觉得他浑身滚烫,烫得他都快灼烧了。 而他的理智,也在那一刻断了线。他吃力地把顾重搬进自己的副驾驶座,然后载着顾重回春澜圆,顾重一直皱着眉,还呢喃着梦话,若不是顾重那湿热的手心,他还以为他又出现了幻觉。 他的心脏跳得很快,几乎承不住这样的力道。他的脑子又麻又涨。等他把顾重扶进别墅,顾重便从他的肩上泄了下去,似乎要吐,沈望几乎是下意识地捧着手接,又反应了下自己的蠢笨,才去找了个垃圾袋。 顾重没吐多少,多是液状的,沈望怕他胃不舒服,给他吃了两粒醒酒药,又给他倒了水让他漱口,再抬他上床。顾重很是乖顺,似乎并不考虑他是谁。他一想到这里,便通体冰冷。 顾重应该是把他当作是薛言生了吧?以为自己回到了家,所以卸下了防备?却没想到是他。 他想起顾重说,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他就提不起劲,这时,viki塞给他的药就显得格外烫手了起来,写着“普里吉蓝p”的壮阳药。沈望从里面抽出一版,已经用了三分之一了,也不知道viki是从哪里搞来的。他捏着那药盒,像是捏着烫手的山芋。他想起顾重的笑,总是全然信任他的、甚至是半傻的,就像在幻觉里的顾重告诉他的那一样,他信任他。 即使爱情消失殆尽,信任还在。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似乎也能逐渐缓慢地接受这样的结果。 更何况顾重睡得这般昏沉,这种强有力的刺激何尝不是对身体的消耗?想到这里,他彻底打消了这个想法,把药扔进了垃圾桶里,只准备在沙发上铺个毯子凑合凑合。 他只希望顾重不要怪他擅自作主带他回来。醒来后,也不要立刻走,起码一起吃个早饭。 睡前,他坐在床沿边,透过台灯看顾重。 还是从前的那张脸。暖色的皮肤、浓密的眉,还有高挺的鼻梁。沈望不由自主地摸了摸他的眉,毛毛糙糙的,眉骨那边硬硬的,眼窝似乎也比他要深。只是嘴唇上方有一层薄薄的、青色的胡茬,摸上去很刺,怎像是小说里的男主人公那般完美无瑕,他也有颓废失落的模样。他想到这里便觉得有些好笑,他产生了诡异的满足。 比起发现他的闪光点,他偶尔的不足似乎让他更满足,这让他觉得自己比谁都要了解他。 他细细地描了一遍他的眉眼,然后轻轻地吻了吻他的眉骨。 这个小小的秘密,只有他和台灯知道。 他替他掖了掖被子,关了台灯准备起身走时,却被攥住了手腕。 “……别走。” 顾重做了个梦。 起初是顾健扭曲的脸,他手里拎着一根戒棍,一边骂他是废物一边敲他的背,每当他的身体忍不住颤抖时,那棍棒的尖端便点在他的心口窝。旁边是不少围观的人,但他看不清他们的脸,只看到一层白雾。 但很快,顾健的脸变消退了,换上的是顾槐堂自命不凡的脸,当他因为不及格的数学卷子被罚跪时,他却已经收到了剑桥的offer,顾槐堂说:“这不光是我和你的差距,而是基因的差距。你妈中学毕业了吗?” 他和顾槐堂扭打在一起,打得头破血流,所以他在初一时,被送去了纽约自生自灭。 接下来是很多人的脸,或好或坏。 最后是沈望。 梦里的沈望总是很温柔,轻轻地拂过他的眉眼,身上的味道也很好闻,声音像是藏了许久的酒液,好像很爱他似的。 所以他紧紧地搂住他,希望他别走,不要丢下他。耶鲁、深情和尊严曾经没能换回来的爱情,他在梦里却赢得了,所以这次他绝不放手。 第二十六章 沈望只觉得天旋地转,被顾重压得透不过气来,一根粗硬的性器顶在他的腿根。他的脸和身体都像着了火,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臂推他:“你喝醉了……” 但顾重却丝毫没动。 相反,还顺着他的T恤往里面探,他浑身不自在地收紧了腰腹,很久没有性事的身体又敏感又紧张。 顾重凑在他的耳边,低声说:“难得你这么紧张。” 耳边痒痒的,又热又燥。 顾重头昏脑胀的,下手没轻没重,把他的锁骨都亲红了。但听到沈望的闷哼声,他似乎更有动力地顺着他的喉结吻下来。沈望被他吻得又热又痒,仿佛顾重的吻里带着酒精,他也醉了。 沈望情不自禁地拂过他结实的胸肌,有力的臂膀,他几乎被吻成了一滩水。 他的理智、道德才那一刻都消失了,他只想爱他。爱一个失而复得的爱人。所以沈望支起身体,替顾重脱裤子,他窥探了下顾重的反应并无不耐,才低头去吻那凶悍的性器,褐色的一根,又长又粗,半硬着,半探出了内裤。 他先是轻轻地吻了吻那圆润的龟头,才小心地把整根都含进了口腔。顾重的呼吸声很重,想必是舒服的,所以他顺着阴茎上的沟壑慢慢地舔舐,偶尔也用牙齿轻轻地磨上面的纹路。 顾重难以忍受地拽他的头发,把他的头发弄得一团乱,半长的头发都散在了脸庞两侧。顾重替他撩开头发,他眼光潋滟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嘴里还塞着他的性器,口水顺着他的嘴角往下流,他被一眼看得更热,捏住他的下颚,让他吐出阴茎,转身去脱他的内裤,内裤只挂在他的脚踝时,顾重便难以忍受地扶着性器要往里面塞。沈望呻吟了两声说:“还……还没润滑。” “平常……不都是这么操的吗?” 沈望一时没听懂,只觉得下面涨涨的,很痛,他摸着身上人的头发,像哄小孩似的说:“你,你先出来,等我弄好了,你再进来好不好?” “马上就能进去了……” “宝宝,润滑一下,再……” 顾重凶狠地亲他的嘴唇,瓮声瓮气地说:“你叫谁宝宝?”沈望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就哼哼说,等会再进来。顾重才把东西抽了出来,顶在他的腿根。 他几乎是颤抖地伸了两根手指进去,刚碰到肉洞,便紧紧地咬着他的手指,里面很湿,也很热,渴望被填满,被凶狠的东西进入,他难以忍受地舔了舔嘴唇,却对上顾重的眼睛,在黑夜里又沉又亮,实在是觉得脸太热了,因为顾重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像是野兽在观摩他自渎,他半阖眼睛说:“别看着我……” 等里面彻底软了,沈望才把手指撤出来,顾重吻着他的嘴唇插了进去,把他的呻吟声都堵在喉咙里。 “老公……带个套……” 沈望支起手臂去拉抽屉,却被顾重一下拽回来了:“你备着避孕套都跟谁用过了?” “没跟谁……只有你……” “那不用。” 顾重突然起身,握着他的脚踝,大开大合地抽插起他的肉穴,顾重的那根东西很长,从前做的时候,都是先进一半,等插得松软了才整根进去,但今日顾重一根全部都顶了进去,满满地填住了他的肉穴,他里面缩都缩不住,只能虚虚热热地含着那粗壮的东西。 “呜……嗯……老公轻点……” “抱抱我吧……我想抱抱你……” 沈望怕他看见自己通红的脸,便用手背盖在脸上。但顾重对他的要求置若罔闻,只是凶狠地进出那个柔软的洞穴,只插了几下,便觉得身下的人越发热了,肠道里细细绵绵地含着他。他慢慢地抽出些,便能看见那窄小的、深红色的穴口紧紧地缩着他的阴茎,而他的性器则像是粗壮的木棍捅开了纯白色的臀肉,沈望天生皮肤很白,连腿根都是白的,皮肤很细。 沈望被他顶得浑身颤抖,等顾重又重重地插了几下,他听到顾重低低地喟叹了声,在他体内射了精,顾重以前很注重卫生,很少内射,所以他难受地绷紧了脚趾头,等顾重射出最后一股。 其实内射并不有太大的感觉,只是让此时此刻的他稍稍冷静了许多。精液是冷的,湿湿滑滑地射进了深处,他感受到些许空虚和委屈。 他伸手去抓顾重的手:“老公,抱抱我,你别讨厌我,求你了,别讨厌我……” “我哪里讨厌你了?” “你都不愿意抱我……你不要我了。” 顾重没说话,只是捏住了他的手,十指交扣,重新压在他的身上,他很听话地用两条腿圈住顾重的身体,把半软的性器往身体深处推。顾重的嘴唇贴着他的耳朵,声音低沉:“你怎么这么爱哭?” 沈望说:“我没有哭了,我再也不哭了,你别讨厌我。” 但沈望眼睛太湿了,又红得像是兔眼睛,顾重想叫他别再哭,就亲了亲他手腕内侧的纹身。但惹得他眼泪一眨便细细碎碎地掉下来了。比起做爱本身,他更喜欢情事后的温存,压在他身上的重量让他安心。 顾重到底是个酒鬼,闹了十几分钟,便沉沉地睡去了,只是湿热的东西还插在他的腿根。他睡得很不踏实,浑身粘黏腻腻的,总是半夜惊醒。顾重像是有所感应地搂着他的肩,他才能安心地睡了。 沈望醒时,才七点多。他回想起昨晚上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只是身上的确酸酸痛痛,后面也很肿。 而顾重还虚抱着他,绵长地呼吸。他下了很大的决心才从顾重的怀抱里挣脱出来。 昨天他的衣服都被扔在床脚边,脏脏的一团。等他在浴缸里泡满了水,他才恍惚地歇了口气。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就像是在气球里注了水,又轻又重。 他给自己上药时,巨大的罪恶感笼罩了他。顾重是有恋人的,他却半推半就地跟顾重做了。他浑浑噩噩地把头抵住浴室的墙壁,泛起自我厌恶。 他泡得手指皱皱巴巴,才从浴缸里出来,简单地煎了两个荷包蛋,又烤了两片吐司,然后去热两杯牛奶。 他半梦半醒地把牛奶倒在奶锅里,开了火,但是思维却发散开来,顾重会怎么想他?又会怎么做?他想了很多,却都没有想到好的结局。 他自作自受。 当时为什么没有推开他? 等他回神的时候,牛奶已经冒着热泡,扑出来了,浇灭了火焰,他又笨手笨脚地去拎手柄,结果烫得手瞬间红了,他刚想抓着抹布去处理奶锅,就被人抓着手腕去冲手掌了,他猛地回头,顾重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的,只是皱着眉站在他的身后。顾重很高,比他高了半个头,又比他健壮,这个姿势就像是圈着他似的,很是旖旎。让他想起来昨日两人的糜烂。 他垂着眼睛,很小声地说:“我自己冲吧。” “嗯。” “一起吃个早饭吗?” “我先洗漱。” “哦哦,嗯。”沈望擦干了手,匆匆地跑到洗手间,翻开下面的抽屉:“一次性的毛巾、牙刷都在这里。” 他分明看到顾重轻轻地皱了皱眉,然后从里面拿了把牙刷。等沈望出去,但沈望偏偏傻乎乎地靠着门框,直勾勾地盯着他,顾重蹙了下眉:“还有事?” 沈望这才回神:“没了,没了。我就是想问你,想喝牛奶还是豆浆……” “随便。” 沈望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洗手间。 而顾重却心思复杂,他盯着镜子里的人,问,怎么办?明明想好了不再和他扯上关系的……但他现在头痛得厉害。 跟他复合?他自己都麻烦一堆,实在没力气折腾。还是不要提起?未免太不负责。还是从头到尾都跟他讲清楚,再问问沈望的意见。他想起昨夜里沈望埋在他胸口哭,不忍对他太无情。 他刷过牙,准备把用完的牙刷扔进垃圾桶,却在里面发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药盒,顾重迟疑了下,还是把它从垃圾桶里拿了出来。 沈望重新热了两杯牛奶,乖乖地等顾重回来,顾重过了很久才出来,他偷偷地看了他好几眼,他心里暗暗地想,牛奶都冷了。 他讨好地帮顾重的吐司上蘸了厚厚的一层花生酱递给顾重,但顾重从头到尾都没碰那吐司,只是安静地喝了口牛奶。 “昨天怎么喝得这么醉?” 顾重疏离地说:“有应酬。” “喝这么多酒……对身体不好。” “是挺误事。” 沈望听出了话里的含义,脸色一白。 吃了顿极安静的早饭后,顾重便要走,沈望说开车送他,顾重神色淡淡地说:“我叫了专车。” 沈望捏着车钥匙,手垂到身后:“那、那……” 他甚至找不到借口留下顾重。明明昨天晚上是很喜欢他的,为什么现在就这样了?是因为薛言生的事情?所以他干巴巴地解释:“那个绯闻,跟我没关系的,真的,不是我做的,我知道光这么说,你很难相信我,但……你可以去查,真的跟我没关系的。” “我知道。” “那昨天晚上的事情……” 顾重说:“昨天什么都没发生,我只是喝醉了在朋友家暂住了一晚而已。” 沈望愣愣地看着他,像是一时之间没懂。 “那、那以后呢?” 顾重笑了下:“我不会再喝醉了,希望你也是。” 这次他听懂了。 顾重走后,Viki给他打了电话,言语调侃地问他昨夜是不是春风一度,他沉沉地说没有,只问她那个药片是哪里来的,她说现在她们都人手一个,她还说:“像顾重这样的人,你跟他求爱是没有用的,他原则多,道德底线又高,你还不如跟他先上几次床,再跟他提要求。” 沈望没有回答。 Viki又说:“我知道你是顾忌他有个恋人,但那又怎么样,你跟他谈了四年,现在的恋人顶多就是个小插曲。” 沈望说:“不说这些了,我下午还有事情。下次来看你。” Viki也没有再想说服他,他们本来就是因为玩乐结的伴,没了玩闹,自然不如从前那般熟稔。其实他心底知道,她说的没错,或许他的确应该不择手段一些。但他做不到。怕顾重无视他、讨厌他甚至是恨他。 他只好把昨晚当做一场梦,就不会如此难过,他自我安慰道。 但他无限地琢磨起顾重跟他说话时的语气,冷冰冰的,毫无感情,像他真的只是一个爬他床的小玩意。顾重甚至不恨他,没有骂他。怎么会变得这么薄情?或许只是对他无情。但他一边收拾餐桌,一边又自我解释道,或许顾重只是一时之间难以接受,还是会来找他的。 但他内心有个声音悄悄地在说,顾重真的对他一点感情都没有了,连恨都提不起,就算跟他做了,也只觉得恶心,不会想再看到他了。他蹲在地上,很难接受这个现实。 他和顾重,是不是真的就这样结束了? 他胸口闷得几乎喘不上气,只好一个劲地锤自己的胸口,他难受地满身是汗,眼里、耳边全是奇奇怪怪的东西,尖叫、老虎、音符随便在他面前乱晃,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吼:“够了!够了!” 但是他的声音像是被堵住了,他听不见自己的吼声。但当他用手指甲掐住自己大腿的肉时,那些幻象都虚弱了不少,他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不准再出现!” 窒息感就像是潮水涌动般地起、退,直到他把手指甲嵌在了血肉里,一切都仿佛回归平常。 但很快,他发现自己甚至分不清正常与反常,他起身时去给自己找绷带时,却诡异地发现自己没有疼痛感,只是麻木地在行走,走到哪里也并不知晓,他就是在走,顺着他的房间一步步地走,然而什么时候该停,什么时候该走,他全然不知。 当他走到一个逼仄的角落里时,他发现墙角贴着一个缺了耳朵的老虎,而他的大脑里顿时闪过不少破碎的画面,然后咔嚓一声,所有的影响都被剪断了,他支撑不住地陷入了黑暗。 当车开到一半时,顾重感受到一阵心悸,他说不上来,只觉得心脏坠疼。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让司机往回开。即使沈望算计他,给他下药,滥/交,说谎,他却无法阻止自己担心他。太奇怪了,他为这样的自己感到可耻。 等他回到沈望的屋子时,整个房间都乱糟糟的,像是被小偷洗劫一空了似的,他皱了皱眉,冲到房间里去找沈望,却一无所获,哪里都找不到他的人。 顾重感到奇怪,站在沈望的卧室中央,沈望的房间里很干净,家具也很少,都很简单,只有衣柜是复古的、红木的,显得和整个房间的装修很不般配。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拉开了衣柜的门,沈望就像是小孩一样蜷缩在角落里。顾重把他从衣柜里拉出来。他只穿了件运动短裤,露出两条洁白笔直的腿,右边的大腿上却流着一条血线。 沈望只觉得自己躺在一片柔软里,身边是咔擦咔擦的声音,像是老式照相机快门的声音,按下快门到拍摄大概有一两秒钟的延迟,所以耳边有个男人对他说“坚持住”、“乖宝宝”,他对这个声音感到很紧张,忍不住想要睁开眼,但双眼就像是被胶水粘住了似的,当他很用力地撕扯开自己的眼睛时,只能看到一条光明,他听到自己很粗重的呼吸声,当他透过那条光明往外看时,对上的是冷冰冰的器械。 他下意识地想大喊大叫,在外面等候的顾重听到声音立刻冲了进来,沈望惊恐地盯着举着剪刀的医生。顾重皱着眉,坐在他的身侧:“怎么了?” “他、他……” 他说不出话。 记忆里的画面都消失了。只剩下眼前小小的诊室、面面相觑的医生和护士。顾重看他额头满是冷汗,自然地握住了他的手:“别怕,就是做个清创。” “这、这是哪里?” “医院。” 沈望大喘着气:“你、你是真的吗?” 顾重一愣,随即皱起眉闻了闻他身上的味道:“喝酒了?”沈望盯着他看了很久,久到顾重已经不想再握住他的手,他才确信眼前的人应该是真的顾重。 医生胆战心惊地给他做了清创,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皱一下眉头,他恍惚地看着眼前的顾重,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在做梦,还是幻觉已经真实到了这个地步?顾重帮他理了理头发,问他:“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你为什么要躲到衣柜去?” 躲到衣柜? 有吗? 沈望想不起来了。他回避开顾重的眼神,轻轻地说没有。 顾重皱起眉,想要教训他一顿,但是却透过窗外的阳光,只觉得他的脸白得不可思议,眉毛、睫毛、眼珠子却都是乌黑的,眼珠子就像颗玻璃弹珠,被折射出细微的、晕散的光。他诡异地感到一种心悸。 沈望察觉到了他那一刻的疏离,随即眨着眼睛盯住他,他的眼睛很黑,睫毛浓密又纤长,却没有神采,安静地看着人时有一种破碎的美感。 顾重觉得哪里很奇怪,但说不上来。 沈望为了安抚他,把自己的脸贴着他的手掌心。然后轻轻地说:“我没事,真的,我只是偶尔……” 会“当机”。 他想到这样的词眼。 觉得这个词能缓和他心里的焦虑。当他处理不了太浓重的情绪时,他会做奇怪的事,看到奇怪的东西,但他没事,只是偶尔会这样。他也分得清那些虚幻和真实。所以还好。他想这么告诉顾重,但他分明在顾重的眼里看出了怀疑。 所以他半真半假地说:“我只是太难过了。” “我不是在跟你说笑,谁会在衣柜里割自己的腿?等会做完清创去心理咨询看看。” 沈望朝他张开手臂,给他检查:“我很健康,真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再说,圈子谁没点毛病?可能是最近太忙了,有点焦虑。你别害怕。” “我有什么好怕的?” 可是你看我的眼神,又戒备又疏离。 沈望忍不住想。 “真的没事?” “没。” 沈望捏着他的手掌,左看右看,像是要找出一丝丝不同,顾重并没有抽出手,而是任他观摩,所以他痴痴地笑了起来,顾重问他笑什么,沈望抬头看他,说:“你回来找我了。” 顾重不自然地说:“我落下了东西。” “嗯。” 沈望不想他再多解释,所以只是安静地凝视着他,凝视到眼睛都酸了,还是想再看看他。顾重对他说:“我先去上班,下午再来看你。”沈望说好,他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地消失。他知道顾重是骗他的,顾重分明再也不想见到他,但他还是会等他。 他一直等呀等,医院里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直到天黑,顾重也没来接他,所以他只好回了春澜圆,整间屋子都很乱,他明白了顾重的疏离来源于哪里。现在的他,是不是看起来就像个精神病? 但他没有病。 只是偶尔会“当机”,他想到这个词,忍不住笑了出来,然后笑着笑着就脸上一片湿润。 这个世界是可以没有悲痛的,只要不去感受浓烈的喜欢,不去对任何东西抱有期望,把记忆埋藏在角落里,就可以做到。 做一个浑浑噩噩的活死人,这曾经一度是他的理想。但他现在却不能了。 顾重害怕他。 所以他去翻弄他记忆的深处,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当机”,只是偶尔会梦到老虎、衣柜,只是这样。 等下了班,顾重还是去了春澜圆。 望着漆黑一片的别墅,他也忍不住心烦意乱。但他还是去敲了门,然后开门的沈望静静地看了他眼,便湿润了眼眶,领着他往屋子里走。 这条长而窄的玄关又黑又压抑,微弱的光下,他看到沈望洁白而纤细的脖颈,还有那乌黑的头发,散在脖子周围。 然而在暖黄色的灯光下,他却觉得他发尾的头发毛糙了起来,像是坏死的枯草,吸收着不属于它的养分。他不自觉地摸到了他的背,瘦得硌手,但是洁白如玉。 他太脆弱了,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在他的面前,他时常有这样的错觉,所以无法抛下他。是所有人都看他这样,还是唯独他理智不清? 沈望很温顺地跪坐在他的面前,扬起头颅,整个脖颈的线条被他拉得很紧,喉结突出,想块乳色的玉石。沈望试探地把脸凑到他的欲望那里。顾重充满欲望地看着他,却推搡着他的肩,但不用力。 顾重太迷茫了,他明明不是来找他做这样的事情的。但他分明看到了沈望身上的空洞和脆弱,无法压抑地想要重塑他。 沈望的美感和这世界上已有的美都不尽相同,他是破碎的拼图,是天真和幼稚的结合,他以为麻木是疼痛的另一面,深情生于无情,爱与被爱并不统一,被他所爱的人拥有一次重新去拼接他的权利,拼接他的准则、身体甚至是生命的从属。 他并不懂得爱本身是共同成长、包容和责任。他以为爱情等于交纳,交纳自己的身体以及全部。 他也并不健康,所以他的爱也不健康,只要拥有他,就能伤害他、改变他甚至是杀了他。 沈望想去讨好他,却被顾重推开了。 顾重说:“可我不想这样。” 第二十七章 顾重望着他光洁的肩膀,却如何也睡不着。 因为他拒绝了沈望的讨好,所以沈望哭得很厉害,他不难理解沈望的想法:不被需求是坏事,尤其是他们之间这诡异的相处方式。 但顾重不想抱着他坠入地狱,甚至,他想把他拽起来,他觉得自己的可笑不亚于沈望。 “别哭了。” “那你还会来看我吗?” 沈望很轻很轻地问他,底气不足。 “有空的话。” “做的时候……你想的是我吗?” 顾重知道他心里的弯弯绕绕。但他却还没有正面回答:“……睡吧,明天你不是也要工作吗?等会顶着黑眼圈去吗?” 沈望抽了两下鼻子,说:“我会乖乖的,那我不问了,你别讨厌我。” 他害怕听到顾重的答案,怕他说不是。因为想到这些可能性,所以他的眼泪总是流不敢干。 顾重看他哭得枕头都湿了,难免心软地说:“我说了会来看你就是会来看你。你要是再哭,我就不来了。”听到他的威胁后,沈望擦干了眼泪,酸溜溜地搂着他的一条手臂,蜷缩着进入睡眠,顾重没有挣脱他,他们的姿势合在一起,就像是一对难以分开的情侣,但两人都心知肚明:他们算什么关系?炮/友吗? 睡前,顾重最后的想法是,原来他的眼泪能这么多。从前沈望很少哭。 从前的沈望在他面前风流又潇洒,是爱情让他变成如今的模样还是他本来就是如此?顾重更倾向于后者。 他爱上的人,会不会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沈望醒来已经是下午,顾重早走了,但特地给他留了便条,说晚上会来。他把便条贴在冰箱上,安心许多。 他先把自己大腿的伤口处理干净后,才吃了两口面包后,给美和打了通电话,让他帮忙买一个新的衣柜,美和顿了顿:“为什么突然想起来要换衣柜?” 沈望模棱两可地说:“跟其他家具不搭。” “不是好几年了吗?” 沈望说:“所以我才想换了。” “……我等会来一趟。” 沈望说好。 他给顾重发了条短信,问他有没有想吃的菜,顾重没有立刻回,估计是在忙。空下来的时间里,他扫了几眼微博,他们三个的事情还没收尾,但起码薛言生控制住了舆论,没有受到太大的波及,他心虚地松了口气。 他和顾重这样,是不是对的? 但他无法自拔。即使知道这样是错的,是愧对他人的,他也无法阻止自己的期望。他对自己充斥了厌恶和反感。 为什么他会是个这样的人? 找不出任何优点,糜烂又懦弱,贪婪地缠住顾重对他的善意。所以顾重不再喜欢他了。即使来看他,也是出于不忍。这些他都明白,却依然像是走进了迷宫,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知道怎么让一个男人对自己产生欲望,却不知道怎么让心爱的人同样爱他,他傻傻地坚信是他拿不出足够让对方珍惜的东西,才无法两情相悦,却不懂先要俯拾自己卑微的爱意。 等美和来时,他刚写完一首歌,美和看他难得坐在音乐室里,随口问起他的创作,他都说是写着玩的,美和转到他的卧室:“你跟我老实说,怎么好端端地就想换衣柜了?” 沈望还是说不搭。 美和怀疑地看他一眼,又起了个话头说:“徐斯就要回来了,你们俩怎么搞?” 沈望很茫然地问:“他回来……跟我有什么关系?” “之前他不都是住你这儿的吗?” 沈望本来想说“随便他”,但转念一想顾重对他们之间的排斥,所以还是说:“你让他自己订酒店吧,或者我帮他订也行。” “你现在知道避嫌了?” “本来就是他抠门,非要住我这里,现在……我不方便跟他一起住。”沈望着实不太在乎这些,又问:“查清楚谁爆我们的料了吗?” “没,媒体那里都不准透露。” 沈望摸了摸自己的手臂:“我不相信是个无名小卒做的,一爆就是顶级流量和公司老总,不说顾重那边,薛言生那里的团队是这么好糊弄的?” 美和叹了声气:“我知道,可薛言生那边什么都没有透露,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薛言生对你有意见,知道消息了也不可能跟你通气。” 沈望当然知道,所以问:“黄胜那边也没发现?” 美和愣了下,道:“关他什么事?” 黄胜是乘天的总监,也带了不少明星,论消息,整个娱乐圈都没有几个人比他灵通不过,这一系列的爆料分明就是一连串的反应,沈望觉得要把黄胜蒙在鼓里不是件简单的事:“你帮我预约下,我要见见他。” “好端端地怎么要见黄胜?” “他肯定知道什么。”沈望看他不说话,便又问:“你是不是也瞒了我什么?” “没有,你别瞎猜。” 沈望拉着他的手:“真的?” “真的,我们认识二十几年了,我有什么好骗你的,好了,不跟你瞎扯了,我叫助理帮你挑衣柜去了。”沈望应了声,送他出门,走的时候下了小雨,美和穿了条长的运动裤,半掉不掉地垂在鞋面上,沈望叫他把裤管卷起来,美和说不用,碰不着的,沈望被顾重带得也有些洁癖,见到这半脏不脏的就不舒服,所以索性蹲下去帮他卷裤脚,把美和下了一大跳。 “哪有明星给经纪人做这个?” “你平常收拾我的时候,可没想这些。”沈望蹲着帮他卷好了裤管,闻到了泥土里的腥气,才发觉自己裤子上有几点泥土印子,准备回去扔在脏衣篓里,美和叫住他,突然说了句:“你要是喜欢顾重,就跟他好好过,别再在外面乱喝酒了,喝醉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沈望笑笑:“知道,我不发酒疯。” 美和还是嘱咐:“你要听进去。” “我知道,你回去吧。” 沈望还没去找黄胜,蓝鹤倒是先来找他。蓝鹤来时穿得很轻简,比上次要从容不迫许多,还带了两盒巧克力来,像走亲戚的。沈望不知他的来意,显得木楞楞的。 倒是蓝鹤自顾自地打量起他家里的装修,还夸他眼光不错。寒暄了半刻,蓝鹤突然说:“我真的很感谢你,我的工作都恢复如初了,过两天我要去泰国站个台。” 沈望干巴巴地说:“那就好。” “你还在查这件事?” “也不叫查,就是比较关心,但也没什么眉目。” 蓝鹤接道:“也是,这些事情都发生得太密集了,况且你和薛言生的事情能闹得人尽皆知实在是很神奇,圈里最好的三家公司的公关部竟然都像集体失声了。” “而且这个人爆的料未免太细了,不像是狗仔做的,要我说,狗仔更愿意去拍出轨、吸毒。”沈望说罢,停了下,谨慎地补充了句:“不过也就是我的直觉。” “其实……” 沈望奇怪地看向他。 蓝鹤凝视着他,像是重新认识他似的:“你跟从前比变了许多,之前录节目的时候你还对我很戒备。” 沈望心道,其实现在也是。但他不习惯说这么伤人的话,所以无所适从地摸了摸鼻子。蓝鹤的确是他不愿意接触的一类人。他本来就不是个聪明的人,自然不习惯跟太精明的人相处。 但蓝鹤却误会了他的窘迫,以为是说到了点子上:“不过我之前的确对你是有敌意,但那也是没办法的,毕竟你……不过现在想想,可能本来就是谣传。” “什么?” “大家都说,季萧自杀前跟你说了什么,但你却什么都没说,把季萧的事情撇的干干净净的……你没事吧?” 蓝鹤看他脸色发白,眼神恍惚,忍不住关心道。 而沈望捂着极速跳动的心脏,张着嘴也没能说一句没事。他忽而觉得眼前的蓝鹤被抽长了,怎么一张俊脸被拉成了长花生?耳朵也是,变得很尖。 等他抬眼看到天花板时,才恍然大悟地发现蓝鹤的脸原来被吊了起来,所以整个人的身体都变形了,就像是软糯的年糕似的被随意拉伸,但他的皮肤却是橡胶一般的质感,最后脸上的眉毛、鼻梁都被抚平了,只留下了两个空洞洞的眼球。 沈望深深地吸了口气,眼前的蓝鹤又是从前的他了,正奇怪而担忧地看着他。他笑了笑,说没事。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季萧没跟我说过,也不知道是谁乱传的。” 蓝鹤笑得极不自然:“我也是这么说的。”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你对我很戒备?” “是。” 两人都沉默了起来,蓝鹤伸出手,把陶瓷杯往前稍稍推了推,又搅动了下里面根本不存在的糖块。沈望还恍恍惚惚的,觉得心口很闷,像是堵了块石头,便随口问:“杨茜出院了吗?” 蓝鹤又搅了搅:“出了,状态好多了,还去郊外散心了,说起来,出事的都是我们节目的。” 沈望也觉得奇怪。 但他还是沉浸在那种窒息感里。 他似乎想起一些片段,是从前他刻意遗忘的,但很快又消失不见了。 第二十八章 上 徐斯是在秋末回国的,沈望叫上美和去接他,机场里全是一排排举着纸板的人。沈望大概只等了五分钟,徐斯就出来了,穿着件大衣,还围了根围巾,见到沈望后,结实地给他了个拥抱。 沈望指了指他的围巾:“穿这么多?” “我从俄罗斯转机的。” “哦,旅行怎么样?” “还不错,我还去了趟津巴布韦,那边的维多利亚瀑布的确壮观。只是市区晚上有点乱,被抢了个包,里面装着的都是我给你带的小礼物。” 沈望笑了笑说:“这是你新的借口?” 徐斯挑挑眉:“我说真的,我还跟他进行了殊死搏斗,手臂还被拉了一个口,五公分多。” “看过医生了没有?” 徐斯云淡风轻地说:“当地一个村民给我缝的。” “那怎么行,去趟医院吧。” “别瞎折腾了,早点回去吧,我还等着听你新谱的曲。” 沈望说:“我给你订了酒店。” 徐斯的笑容一滞。沈望有些愧疚地移开视线,向后座的美和求助,但美和却少有地没有说话。坐在副驾驶座的徐斯调整了下姿势,把手撑在玻璃上,调笑着问他:“春澜园这么多房间,没有我能住的?” “徐斯……” 沈望欲言又止。 徐斯却说:“那要是我非要住呢?” 这其中的原因,他们都心知肚明。但徐斯向来是要逼他的,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沈望,他是一个要推着才能走的人。 最终沈望还是半推半就地让徐斯住在了春澜园,他忙着帮他收拾房间、铺床,徐斯却待在客厅里,挑起果篮里的草莓扔进嘴里,悠哉地说:“我跟你睡一张床也无所谓的。” 沈望皱起眉:“别闹了。” “行,行。”徐斯绕到他的背后,接过他手里的空调被,状似无意地说:“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没。” “那你怎么对我这么敷衍?” 沈望怒极反笑:“我几乎什么都顺着你的意,你想住在这里就住在这里,连以前你在KTV里故意要顾重下不来台我都没管,这还叫敷衍?我倒觉得你是把我当软柿子捏。” 徐斯一怔:“你倒知道?” “那么明显。” 那年他替徐斯过生日,也邀请了顾重,徐斯却故意在顾重的面前跟他亲近,甚至是挑衅他,就是想看这个混血小少爷出洋相。他全部都知道,但那时候的他着实没心没肺,就像是个旁观者似的冷眼相看。 沈望想起这些就内疚。 “但我说的敷衍是你从不好好地回我邮件,我给你发的照片、信息你都不回,唯独一次回我,只拍了个干净的桌面给我。” 沈望忍不住辩驳:“上面有个西瓜。”他记得是美和带西瓜向他赔罪的那天。 “没有,是空的,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很晚了,我好不容易连上网,才发现你发了张桌子给我。” “我不知道回什么。” “你什么时候开始跟我没话讲的?” 从你告白开始。 沈望心想。但他没说,只是给徐斯倒了杯咖啡,还好徐斯也是个成熟的人,接过他的咖啡后,脱了大衣,里面是一件很薄的黑色内衬,也许是咖啡太烫,他卷起袖子,露出那道伤口,就像是褐色山峦上的沟壑似的,已经结了痂。 徐斯跟他说了些有趣的事,无非是那边的艳遇、动物还有风土人情。他着重放在艳遇上,徐斯跟他说,那是他头一回上黑人,人也不好看,前面的那根东西又黑又壮,但待在他身下呻吟的模样却很温顺。 徐斯能把一切无聊的事情说得很生动,这是他从小拥有的天赋,但他讲起这场性 爱时,却很粗俗,他毫不遮掩地说对方身上有一股汗臭,尤其是胳肢窝和脚,连舌头都是肥腻腻的一根。沈望听完后说:“可是人家应该很喜欢你,否则也不会想亲你。” “但谁知道他吃过什么?” “你这么嫌弃他,又何必跟他上这么多次床。” “因为特定的场合、时间,在那样充满自然气息的地方你只会想跟一个野性的人上床,而不会想和一个端庄的美男搞在一起。当然,回到文明世界后,你就会发现他真的又肮脏又邋遢。” 沈望并不认可:“那你也没必要在背后议论他。” “他说不准现在也正在向他的黑人朋友抱怨我折腾他太久,或者下面的玩意儿不够他满意。这都很公平。” 沈望忍不住说:“你总是把人说得很丑陋。” “的确是,所以我才会对你充满兴趣。”徐斯说完这句充满暧昧的话后并不尴尬,而是很自然地随口问道:“你跟顾重上床了?” 沈望一怔。 “你怎么知道?” “我通过你回答的反应就知道了,这叫钓鱼执法。所以呢,你们俩复合了?应该不是,要是你们俩复合了,你就不会住在春澜园了,现在你是他的炮/友?” 徐斯实在是太敏锐了,他在徐斯的询问下,三言二语地就把他们之间复杂的关系说了个清楚,或许他心底是希望徐斯给他出谋划策的,毕竟他总是看不懂顾重。徐斯听完他的话后,若有所思地说道:“以顾重的道德水准来看,他哪怕喝得吐也不会在有恋人的情况下跟你上床的,那个薛言生多半是个幌子。” “可我见过他们,在他家里。” “那也说不准……但这并不重要,就算他有恋人又怎么样?只要他对你念念不忘就够了。” 沈望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可这是不对的。” “有什么不对?每一个成功者都是掠夺者,只不过有的人掠夺的是金钱,有的则是权利,而你区区抢个男人有什么好瞻前顾后的?再说,他要是不爱你,又怎么能让你抢走?你舍得做个旁观者吗?” 沈望笑道:“歪理。” “只有丑陋又平庸的人才会信奉高道德标准的恋爱,因为他们需要这些道德规则约束自己,约束别人,真正有魅力的人从来不谈这样的恋爱,不过婚姻是另外一回事——那是经济合同。” 沈望已经听过太多遍“歪理”了,在徐斯的眼里,爱是由激情诞生的,所以长厢厮守是绝不可能的,彼此相守侯的不是爱,而是由爱延伸的道德。而徐斯是个把道德规则踩在脚底下的人,他信奉金钱、自由和绝对的快乐。但他写起爱情小说来却是缠绵悱恻。越是无情的人越是把爱剖析得头头是道,沉浸在爱情里的人却多半嘴笨。 当他和顾重分手后,徐斯向他告白了,在他即将去往非洲的机场里。沈望那时候很好奇地问他,为什么要走了却告诉他?他至今记得徐斯的回答,因为只有这样,彼此才是自由的。他说,他不会像顾重那样要求他的忠诚,只需要他的陪伴,他们俩在性上依旧是自由的。 他说得很好,符合沈望从前全部的要求,不需要负责的恋爱,没有任何压力,爱人也是他的熟人,而且他知道即便他们分手后也依旧能做朋友,像他们这样的人总是很珍惜友谊,却不太愿意尊重爱情。 但他却拒绝了徐斯。他说不上来为什么,或许是顾重给他带来的印象太深刻,所以他不想再来一段爱情,也或许是他对徐斯没有诞生过一点点爱欲。徐斯被他拒绝后,风度翩翩地走了。 成熟的、疏离的,而且格外得体。 不像顾重,走之前求他看看他的生日礼物。他悠悠地想,顾重那时候想送他什么呢? 第二十八章 下 顾重好几日没来找他,他难得舒了口气。这几日他的幻觉朋友们都不来打扰他,所以他难得清闲地收拾了趟房间,而徐斯大部分时间都戴着副眼镜,捧着个电脑写稿子。 徐斯偶尔也会给他看稿子,小说的名字叫《无望》,讲的是一个美丽却孤僻的少女,身患癔症却不自知,一边找寻丢失的记忆,一边走向灭亡的故事,女主人公的名字叫秋梧。小说的风格很压抑,开篇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能确信自己的记忆是真实的,你床侧的恋人不是你美好的幻觉,你痛苦的往日没有被压抑在心底?” 而故事的结局里,她身边的朋友、恋人都是他的幻想,她从头到尾都是孤孤零零的一个人,一个失败而又困窘的女人,才会这样逃避现实。 沈望看得很心酸,或许是和他太像。 但起码他是自知的,而且他的幻象是可亲的。 当他问起徐斯为什么要写这么一个故事的时候,徐斯云淡风轻地说:“骗骗小姑娘的眼泪。” “结局呢?” “她自杀了,就像是回到了秋天的怀抱。是不是够浪漫,够悲情?虽然看上去是个很坏的结局,但人不能决定自己的出生,为什么不能决定自己的死亡?她从小被父母抛弃、被欺凌,脸和天赋都是最寻常不过的,无法为她悲剧人生挽回一点奇迹。结束人生何尝不是对她是一种解脱?” 沈望无法说是,但感到很不安。 “不是只有光鲜亮丽的人生才是人生。” 徐斯换了下坐姿,侧头看他:“只有你这样拥有才能的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这话要是换一个足够平庸的人来说,就是一个自洽的玩笑了。” 沈望皱起眉:“我没有什么才能。” “那在你眼里,绝对音感和对音乐的灵敏性是人人都有的?” “中国人本来就比起其他国家的人容易有绝对音感,这是由我们的语音决定的。” “自学钢琴、吉他也是?” 沈望感到心烦意乱,说:“我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一直都是,任何一个人在那样的情况下,主要愿意花点时间研究研究它们,都能跟我一样。不要给我戴高帽。”说罢,沈望就回了房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火气是哪里来的,只是觉得有一团火在烧,但很快就有一桶水浇灭了它,最后只剩下粗灰色的烟雾。 晚上睡前,徐斯抱着个枕头进了他的房间,沈望支起上半身,奇怪地看向他,徐斯却理所当然地把枕头放在了床侧,说要陪睡,沈望板起脸让他走,徐斯却没皮没脸地钻进了他的被窝:“又不是没睡过。” “出去。” “好,我纠正,又不是没睡在一张床上过,你又没和他复合,用得着这么避嫌吗?再说,我又不是愣头青,要跟他抢。” 沈望只问:“为什么非要一起睡?” “我就是看你一天天心神不宁的,你是不是……还记得那件事?” 沈望迷茫地问:“哪件?” 徐斯面上不表,但手上的动作却轻松了不少,还替他们俩掖了掖被子:“没,我随口一说,就我小时候欺负你的那些事。你不答应我还不是因为这个?” “不是。” “你下午的时候很生气,如果你是想起那些事情的话,我跟你道歉。沈望,我活了三十多年,从来没有比这个更后悔的事情,小时候的我实在是太猖狂,不管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答应你。” “那些事情,我早就忘了,谁会抓着从前的一点小事念念不忘?我生我自己的气,跟你没关系。” 徐斯静了一下,说:“那我依然要道歉,我收回我下午的话,或许你比谁都不想要那些无聊的才能。十八岁的你想要衣食无忧,那现在的你呢,想要什么?” “我想要顾重。” 沈望几乎是脱口而出。 徐斯好笑地看向他,像是他说了一个笑话。但是沈望却很认真地看着他:“我只跟你说一回,我真的很爱顾重,就是你很看不上眼的那种爱,只想跟他做,也只想跟他一个人生活,如果他愿意接受我,我就和他好好过,如果他不想和我复合……” “我就一个人凑合过过,反正我也不适合跟任何人一起生活。” 包括你。 徐斯当然听懂了。 沈望也不开口。徐斯没有像他预料得那般开他的玩笑,只是沉默地关了灯,然后握了握他的手。徐斯的手很粗糙,也很大,包裹着他的手掌,是一种类似于哥哥的温暖。 徐斯睡前对他说:“我知道了。” 第二十九章 顾重好几天没有去看沈望,忙不完的工作是一,小小的心结是二。他想起他在垃圾桶里捡的药片,而且是用过不少的药片。 和谁? 又为什么要给他用这种东西? 他告诉自己,不要再和沈望扯上任何关系,不应该被他的可怜迷惑。他依然是那个沈望。 但是过了一周,他在书架上看到了那张被顾健发现的游戏盘,薄薄的一张。就像是故意出现在了他的眼睛里似的。 在秋天的最后一天,他去找了沈望,为了让他的行为不透露出任何温柔,他特地让助理小张找了加拿大摇滚乐队GY!BE的签名黑胶唱片。 等他驱车到沈望的住处时,才十点多。 他敲了好一会儿门,才有人开,然而开门的却不是沈望。虽然徐斯的脸添了些风霜,但他还是立刻认出了他,调笑时嘴角的弧度和从前一模一样。 顾重穿着西装,勾勒出高大而挺拔的腰身,俊秀的脸和年轻的身材让他胜利,徐斯只穿着件灰色的家居服,头发也很毛糙,跟鸡窝似的,明显是刚刚起床,但徐斯却很镇定地邀请他进屋,像是男主人。顾重捏紧了手上的礼物:“沈望呢?” 徐斯一边挠头,一边让他坐:“还在睡,我去叫他?” 顾重只说:“不用了,我本来就是想探望他一下,要是知道你在,我也不会自找没趣。” 徐斯对他后面的话置若罔闻,只说:“哪里,我也是刚回来,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以后就不劳烦你了,听说你现在继承了皇图,没想到还愿意抽出时间来看他。” 算算时间,从那时起,沈望很少再骚扰他。 果然。 徐斯见他的表情迅速地阴郁了下来,反而继续道:“沈望也真是的,约了客人也不知道早点起,早知道这样,昨晚我肯定不会……” 不会什么? 不会这么折腾他? 徐斯这话说得极直白,而顾重几乎是想要冷笑。 果然是和徐斯,那些药片估计也是和徐斯,这是什么新的玩法?现在看来或许只是他太无聊才想找找乐子。 原来他又自作多情。 为什么他会一次一次地在同一个人身上重蹈覆辙?苦肉计背后原来只是新的一次兴起。 顾重笑道:“你的确应该好好管管他,虽然我们也算是旧识,但我也没有这么多闲暇时间处理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徐斯好整以暇地看向他。 “四年一过,你的时间也果然变得值钱了不少。” “的确。”顾重轻笑了下:“我的确是抽不出一年多的时间去非洲看狮子、猩猩。” “几年不见,你伶牙俐齿了不少。” 顾重又笑:“你才是,你不应该做什么作家,你更应该做个导演,你们设计的剧本真不错,我在里面扮演什么角色?被宰的羔羊?” 徐斯笑了。 “你也太弱化自己了,你瞧瞧你自己的模样,你哪里像是个可怜的小羊羔?” 顾重笑了下,笑容藏在阴影里。 两人在玄关处面面相觑,徐斯深刻地感受到顾重对他的敌意,藏在浅淡的笑容里,全然不像是个放下的人该有的模样。 徐斯想到这里便忍不住轻笑了声,却彻底激怒了顾重,他果然还是无法压抑自己的愤怒。 顾重下意识地揪住了他的衣领,顾重的眼睛是并不纯正的棕灰,而是像是下了雨的雪地,又灰又冷,是淤泥里的洁净,也是干净的污浊。徐斯细细地打量眼前的青年,五官线条很凌厉,每一个转折都像是刀割得似的,的确是英气逼人的一张脸,更别提年轻人的冲动和鲁莽,那是上帝送给少年人的礼物。 徐斯忍不住笑了出声。 顾重彻底被他激怒了,拽着他的衣领:“不要惹我,别以为我不敢揍你,我可没有尊老爱幼的美德。” “这是威胁?” “是在通知你。” 徐斯松了松脖子,很无奈地说:“不要激动,是你误会了,等沈望醒了,我让他去找你,让他自己去找你解释。” “这是你们之间恶心的新把戏?三人行?” 顾重松开了他的领子,冷着一张俊脸准备要走。身后的徐斯却突然喊了句:“我只是这个房子的住客而已,沈望来找你,你勉为其难地见见他,否则他又要哭一晚上。” 顾重没说话,径直回了车里。 然后把那张黑胶唱片扔进了垃圾桶里。 一次次。 他终于认清了现状。 事后徐斯把这件事情告诉刚起的沈望,沈望被他气得眼泪都往外冒,徐斯从来没看过他这么气急败坏的模样,觉得又好笑又可怜。沈望哭得眼睛红通通的,完全不想理徐斯,徐斯又给他倒水又给他烧饭的,活像个男保姆,但就是没让沈望说一个字。徐斯叹气道:“我跟你说,你从头到尾就用错了办法。” 沈望斜了他眼,很是凶狠。 “我给你分析分析哈,你的目的是不是要跟顾重复合?你现在就跟一舔狗似的跪着在他脚边唱征服,但人家理你吗?屁用都没有。” 徐斯接着说:“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欲擒故纵,先做会舔狗,然后疏远一点,端点架子,让人心痒痒,再半推半就地和人和好。你这样让他这么对你有兴趣?你想想,顾重喜欢你那会儿,你好歹是个华语乐坛小天王吧,获奖无数吧,风流倜傥吧,现在呢?不说前俩,现在说你是个小哭包都抬举你。” “你这些都是歪理!你根本就不懂,他、他好不容易才稍微原谅我一点。” “好好好,歪理。”徐斯蹲在地上握住他的小腿,狗腿地说道:“我的小祖宗,饶了我吧,我头一回见你留这么多眼泪,早起喝水没有?别脱水。” “你凭什么这么自作主张?你是不是真的觉得我很好骗?” “我哪里敢,这不是给你验证验证吗?有我这个假情敌在,顾重不说意难平,起码也要气上一阵子,起码你要让他感情有点波动,不能风平浪静的,你见一块冰块会爱人吗?而且我敢打包票,那薛言生肯定就是个幌子,顾重那家伙虽然年轻,但骨子里跟个道德标兵似的,有恋人肯定不往你这儿跑。” 沈望的气焰很快被扑灭了,犹豫地问道:“真的?” “真的,要我说错了,我把我自己赔给你行不行?” “滚。” 沈望被他气笑了,哭着哭着突然笑的后果就是打出了个嗝,他头一回这么尴尬,羞耻地捂着自己的嘴,徐斯笑哈哈地说:“瞧你那样。” 沈望其实很好哄,主要跟顾重搭点边,再威胁威胁,就乖乖被套牢了,徐斯让他吃饭就吃饭,还很乖顺地喝了一杯酸奶,再吃了各种维生素冲剂。 徐斯看他那副身板儿就知道他平时不好好吃饭。脸倒是跟从前一样,端庄漂亮,但比从前木了不少,看着乖乖的。徐斯开他玩笑:“我查查那薛言生,比你小这么多,你这保养得提上日程,明天我陪你去做个光子嫩肤?” 沈望摸了摸自己的脸,迟疑地问:“我皮肤很粗糙吗?” 徐斯满嘴跑火车:“跟树皮似的。” 沈望却很以为然:“那、那我约个医美?” 徐斯说:“你有没有脑子?你照照镜子,长啥样你自己不知道吗?” “我……” 虽说这几日他已经很少见到幻象,但因为照镜子的时候容易过分注视自己的脸,就会自己的脸上看到恶心的图像,上一次他看到那只老虎长在他的脸上,他差点忍不住去抠自己的脸,所以他已经不照镜子了。 徐斯察觉到了他游弋的视线,便收敛了笑容,扳正他的肩膀:“你是不是又……什么时候开始的?去看医生了吗?” “没有……” “这次看到了什么?” “真的没有。” 沈望撇开他的手臂:“我很好。你别多想,也别告诉顾重,那点点小小的幻象,根本不算什么,就算是为了顾重,我也会挺住的。” “什么叫挺住?那分明就是又开始了是不是?” “我知道那些是假的,他们并不影响我的生活、我的判断,只要我能分辨出真假,那又有什么好害怕的。” 沈望生硬地说:“反正我不会像你笔下的那个秋梧一样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你放心。” 徐斯还想再说,但沈望已经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那些幻象又出现了。但他并不感到害怕,他打量了一圈他的房间,新的衣柜是乳白色的,十分干净,终于和他的房间的格调是一样的了。徐斯却不依不饶地站在他的房间门口,隔着一扇门问他:“那你怎么分辨你周围的人不是你臆想出来的幻觉?” 沈望说:“反正我能的。” 他没有告诉徐斯,他已经看到过顾重的幻象。 第三十章 沈望这几日度日如年,但他内心却又对徐斯的话有一点点小小的期许。或许是他太不聪明,所以没能挽回顾重,如果是听徐斯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只是他内心深处升起一丝小小的恐惧。但他没敢去面对这样的恐惧。当他束手无策的时候,徐斯总是能做出对的决定。他一遍遍地说服自己。 期间沈望去乘天找黄胜,想探问爆料的那些事情,然而却吃了闭门羹,黄胜的助理却告诉他,黄胜最近签了新人,很忙,让他改天再来。 他没多想,便转身回家了。回家的时候,途径皇图,他犹豫再三还是没敢去打扰顾重。自从那次被顾重拒绝后,他对贸然找顾重有了阴影。 倒是徐斯托他问有没有公司招编剧,他原本想让他签乘天,但转念一想,却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只是除去乘天,他的人际关系微薄得可怜,他最后只好联络了蓝鹤,自从上次会面后,他的内心对蓝鹤多了一份信任。因为他们都是季箫的共同朋友。 蓝鹤听了他的话后,立马说会帮忙留意的,只是当沈望问起他最近的工作时,蓝鹤却说:“我准备去美国学表演了。” “这么突然?” “最近娱乐圈发生的事情让我明白这个圈子不是我能够待下去的,其实当时如果不是杨茜,我本来就准备做话剧演员的。裴导说的没错,像我这样的人,自认为装得很好、长袖善舞,其实不过是别人眼里的笑话。我准备好好学习表演,留在百老汇演演戏。” “那《落鼎》呢?” “你没有收到消息吗?《落鼎》的主演定下来了,是闫怀。” 沈望说不出一句话。 蓝鹤感叹地说道:“我们都是半傻的人,娱乐圈哪有这么多巧合?他能作为一个没有公司的小模特加入我们的综艺,又是唯一一个在这次事件里毫无牵连的人。我早该怀疑他的,只是没想到我替裴导做了这么多,他居然不肯保我。” “你还在听吗?” 外面的风声简直如雷贯耳,吹得他耳膜震裂,但他仍然紧紧地握住手机,从喉咙里挤出一丝丝声音:“我们能见一面吗?”蓝鹤沉默了许久,说好,他们约在一家私人会所里见,是蓝鹤定的位置。 当他驱车前往时,却觉得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连操控方向盘的力气都没有,不是震惊于当下的事实,而是他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事情的真相。如果一切真是那样,他该怎么办? 他开了半小时的车,到了私人会所,那是一个古典雅致的地方,所有的侍者都做民国时期男女的打扮,男生女生都穿着漂亮的褂子,妆容也很清淡。他们见到沈望也没有大的惊讶,只是很恭顺地让他去二楼的小包厢里等。蓝鹤是半小时后到的,他比从前清瘦了些,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像是脱下了一切的束缚,严肃得让人心惊。蓝鹤一开口便说:“你来找我,是希望我说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的。” “但我从你的眼睛里,我可以看出,你很彷徨,或许比起真相,谎言更能让你心安。” “我想知道真相。” 蓝鹤替他到了一杯茶,茶是新采的,一泡出来就是一股周正的茶香。蓝鹤闻了闻茶叶,说:“这还不是最好的,这里的侍者想来这样,看人下菜,就算是看在你的面上,也拿不到最好的茶叶。我跟裴章来的时候,那些人的嘴脸可不是这样的。之前求你帮忙的时候,我的确说了点谎,我没有跟那个综艺节目的导演睡,倒不是他又胖又矮,而是没必要,他是裴章的同期,帮我做点事情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我做了三年裴章的情人,我所有的资源都是他给的。” 沈望干巴巴地说:“这样啊。” “他是个很了不起的导演,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但同时,他也是彻头彻尾的人渣。他喜欢性 虐。而且被他性 虐致残、致死的不止一个。” 沈望惊慌失措地看着他。 整个房间似乎成了一个密闭的游泳池,而空气成了涌动的海水,要往他的鼻子里钻,他窒息般地望着蓝鹤。 蓝鹤露出报复般的快感:“没错,季箫是被他玩死的,而你是他最后死前唯一一个求救的人,即使你不承认也没有用,因为他和你的视频通话还是我处理的,裴章把他玩死后,就找了我来帮他收拾——是我提议把他的手机敲碎,取走sim卡,在敲碎前,我看到了你们的通讯电话,裴章以为他会完蛋,我也以为你至少会做点什么,但是你很安静,你很安静地举办完演唱会,很安静地去参加他的葬礼,甚至很安静地忘记了这一切。” “我……” 沈望抱住自己的手臂,像是能够让自己安稳一些。他想要把那些忘记的东西全部想起来,但他的确不记得,视频、求救?有这样的事情吗?他想不起,甚至连季箫的模样都开始模糊,眼前的蓝鹤是真的吗?他心神一凛。 这些到底是不是他的梦境? 蓝鹤喊道:“这不是梦!” 沈望直勾勾地盯着蓝鹤。 蓝鹤的脸又扭曲了起来,怒火让他两只眼睛成了黑漆漆的窟窿,嘴是火红的颜色。 “我起初以为你想要明哲保身,然而跟你接触后我才知道原来你不过是不停地忘记苦难,逃避所有你该知道的事情,你真的活着吗?” “收起你的怜悯,也不要企图为季箫做点什么,裴章现在的最大投资人,是你心心念念的老情人,他可还没有坐稳皇图的位置,他的叔叔们可对这个位置虎视眈眈,你要告发他吗?告发他的话,顾重位置还能坐得稳吗?沈望,你还有没有什么事情是被你刻意遗忘的?” “可……可我根本……” “你都记得的,否则那天我说起季箫的事情,你就不会有这样的反应——你是不是连你怎么离开的都忘了?那我来告诉你,你就像是一个自闭症的儿童一样一直蹲在角落里,一直发抖打颤,还是我把你送回你的住处的。” 沈望如同行尸走肉般地回到了春澜圆,下车的时候,蓝鹤对他说:“如果你生病了,就要去治。你朋友的事情我会帮你留意的。” “你恨我吗?” “就算该恨你,也应该是季箫的事。” 当徐斯看到他的时候,他满头大汗,捂着自己的脑袋蹲坐在门口,一边吼叫一边敲自己的胸口,毫无优雅可言。徐斯去拽沈望,沈望却哆哆嗦嗦地拿出了手机,拨通了闫怀的号码,一接通,便是闫怀嬉皮笑脸的声音,沈望质问他:“你是不是签了乘天?” “你知道啦?” 闫怀依旧是那个吊儿郎当的声音。 却让他浑身冰冷。 “这就是你的目的吗?” 谁有胆量去惹皇图、薛言生?他早该想到的,是乘天,也就是他的经纪公司。以黄胜的工作能力,怎么可能拦不下那点绯闻?他们公司的公关部可以说是业界里最顶尖的,对于乘天而言,他已经太老了,太多事了,赚钱的能力大不如从前,惹出来的事端却不少。 而闫怀却是实力与野心同样具备的,闫怀在电话里懒洋洋地说:“公司本来是希望我们俩炒炒CP,让你带带我的,但是你太抗拒我了,所以我跟公司说,我有了一个新的主意。” “黄胜同意了?” 这是他唯一想问的。 “自然,经过这件事情,《落鼎》受到的关注度越来越高,我的知名度也上来了,薛言生和顾重也都顺带着收拾了下,新空出来的小花位置,也正巧让我们公司的新人填上,这一切对于乘天来说是稳赚不赔的。” “那我呢?” 他想抓住黄胜的领口问。 “黄胜老师说,你的绯闻不差这一次。”闫怀很轻松地说:“虽然我们没有提前告诉你,但是黄胜老师这几年对你的栽培是有目共睹的,而且这对公司来说……” “公司,黄胜,离开了这两个词,你会自己说话吗?你以为这些东西跟你是站在一起的吗?你只不过是暂时的拥有这些权利而已,等你的利益被榨干后,你也会和我一个下场。” 闫怀轻笑了声:“沈望,当年你给我的一百万是不够的,比起那点小小的钱,我更想赚一千万,一个亿,你问我这是不是我的目的,我现在可以回答你,是的,而且我对这样的结果很满意。至于我的未来,我自认不会比你差。” “我没有你这么傻,沈望。” 等闫怀挂断电话后,沈望看到了站在阴影里的徐斯,他仰头分明看到了徐斯眼里的怜悯,就像是多年前那样,多年前?他怎么会想到这个词眼?但他的确头皮发痛,但他还是对徐斯说:“回去吧,我们为什么要站在门口?” 徐斯吸了口气说:“你应该去看医生。” “你觉得我太傻了是吗?” “我是觉得你生病了。” “我一切都很好。”沈望把脸上的眼泪抹干净,吸了吸鼻子,努力地说:“没事的,大不了换个公司,只要能带着美和一起走就行了。” 徐斯怜悯地看着他:“美和……八年前就去世了。” 第三十一章 我最难受的是不能向你准确表达我的心情和我感到的一切一切。 ——村上春树《奇鸟形状录》 昏暗的房间里,只开了一站油黄的灯,暖黄色下是飞舞的灰尘粒。 沈望缩在角落里翻看手上的书,虽然不太懂,但却让他的心平复下来,让他安静地享受一段没有暴力和羞辱的时间。 正当他掀到下一页时,门忽然打开了,他就惯性地想把书塞回书架上,却被来者半路劫了过去,他不敢抬头,但院长擦过他手臂的手掌是阴测测的湿,像滑溜溜的蛇皮。 他抬头轻轻地瞥了他一眼,只能看到院长那副泛着金属光泽的眼镜框,还有干燥的嘴角。 他一定是刚训完徐斯他们。 长篇大论、语重心长。 院长翻了两页又塞回了书架:“对一个十岁的小孩来说,奇鸟行状录太难懂了,我以为你这个年纪的孩子会比较喜欢看漫画书。” 沈望捏着自己的裤缝,很小声地说:“都可以的。” 院长蹲下来,跟他平视。 “你不喜欢那些儿童刊物吧?那上次为什么不直接跟吴叔叔说呢?他就不会送你两个滑稽的玩偶了。” 一个是老虎。 一个是狗。 都嘻嘻哈哈地咧着嘴、吐着舌头。 沈望想起那个叔叔把玩偶塞进他怀里时的动作,亲昵地刮了一下他的脸颊,还叫他“宝贝”。 他不敢告诉院长,他一点都不喜欢吴叔叔身上的烟味。虽然他害怕院长脸上的皱纹和笑容,就像是干裂了似的嵌在脸上,即使不笑也是在那里。所以他无法通过这些来判断院长是不是真的这么问他。 因为院长明明比谁都知道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敢做什么,又不敢做什么。所以他轻轻地问:“这次也要拍照吗?” “你不喜欢拍照吗?” “太吵了。”沈望看到院长的嘴角往下压了,便马上补充道:“照相机,咔嚓咔嚓的,很吵,而且,现在天冷了……很冷。” “可以开空调的,傻孩子。”院长摸了下他的脸,手上还有湿漉漉的水珠,估计是洗完手留下的水渍。所以又冷又湿。 沈望说,那好吧。 院长就给他吃巧克力,外面裹着一层金黄色的锡箔纸,他把巧克力塞进嘴里,然后乖乖地坐在沙发边看院长给他挑的书,是三毛流浪记。故事的主人公很惨,颠沛流离,没有衣服穿,也没有东西吃,还要挨饿挨骂,就像是一颗皮球一样被人从这里踢到另外一边,他比三毛要幸福得多—— 院长每次说这些话的时候,会一边摸他的脸,一边说,所以他得珍惜,也要足够乖、足够守信。他说完这些,就会给他看一些跟他同龄的、其他小孩的照片,一样是一张张嫩脸,像馒头松软的皮,稍微掐一下就会流出汁液。院长偶尔会点评:“你看他,比你要自然许多。” 沈望就会低下头。 那时院长就会说:“没关系的,你下次要做得比他好,否则吴叔叔就不会再给你送玩偶、钢琴了。你上次踢红了吴叔叔的小腿,你还记得吗?所以吴叔叔才要惩罚你。” “是他先打我。” “这个怎么叫打呢?他只是在跟你玩而已,你只要乖乖的、忍一忍,就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吗? 明明是酒臭味混杂着疼痛,他总是挨打,拿皮带抽他,还不准他哭,要给他拍照。偶尔还会让他摸奇奇怪怪的东西,然后发出抖抖索索的声音。所以他才忍不住踹他的。但他不敢质疑院长,也不想再被关在小黑屋里。所以他都温顺地捏自己的手指。 沈望待到下午两点时,把书放好,准备出去扫地,院长抬头说:“其实你可以不用扫地的。” 沈望摇摇头,说:“我想去扫。” “那好吧,别把身上弄得太脏。” 沈望说好的,然后走到了门堂,以徐斯为首的几个人正在擦他的钢琴,但他们没轻没重,徐斯一个劲地戳其中的一个按键,钢琴发出一阵阵地低鸣,他很担心地走上前去:“这样会坏的。” “坏了最好。” 徐斯恶狠狠地对他说。 他长了一张老城的脸,只要稍微板起来一些,就显得很凶很严肃。徐斯手里握着一根长扫帚,把杆子对准他:“这样就不会有人偷懒、吃白食了,你是不是以为我们不知道?” “我没有。” “那你牙齿上那黑黑的东西是什么?不是巧克力吗?院长是不是又给你吃东西了?这难道还不是吃白食?凭什么我们都要去拖地、扫地、煮饭,你却像是个大爷似的呆在那里弹钢琴?我们是一样的,我不准你一个人享受!” 沈望迷茫地眨着眼睛。 “是院长给我吃的,而且……我拍照了。” 他感到很委屈,所以他没忍住脱口而出。徐斯拧起眉,追问他又在胡说什么,他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立马亡羊补牢似的捂住了自己的嘴。 但徐斯他们显然对他的“拍照”没有兴趣。徐斯只是叫嚷着:“而且你是个爱打小报告的渣滓,要不是你,院长怎么会没收我们的足球。” 那时的他尚且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能够把一切都推到他的身上,有关他的,无关他的,都是他的。就像那些大人们总是喃喃的那句一样“是你实在太好看了”,长大后的他才明白,人们作恶并不需要理由,他们只是想发泄自己的破坏欲罢了,为了能让他更愧疚去、更痛苦地接受这些暴行,他们能随时编纂新的规矩。 有几个胆子大的小孩率先敲了他的头,很快又被踹了腿——他时常不太明白,为什么他的双手无法保护自己。但这时候,他的救星一定会出现。美和拽开所有人,把他拉了起来,义正言辞地徐斯说:“你们都比他大,欺负他难道不会觉得羞耻吗?” 徐斯冷哼了声:“那你这么护着他,怎么不问问他,为什么总是偷懒?我们昨天都在扫厕所、铺瓦片,他在干什么?” “这能成为你们动手的理由吗?” “你为什么总是包庇他?你跟院长一样不可理喻。”徐斯这么说。美和随即皱起眉,跟徐斯条条举例,院长有多么辛苦,为了他们付出了多少,他们怎么能这么编排院长。但沈望只记得其中的一句:“如果是院长这么惩罚了你们,那一定是你们的错,院长从来不会做不对的事情,” 然后三言两语地把徐斯他们说得羞愧,所有人都是尊敬美和的,包括沈望,包括徐斯。 美和是他们中间最优秀的那个小孩,比他大两岁,但是善良、口才好、有领导能力,而且在学校里名列前茅,最重要的是,美和很快就能离开这里。 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实,因为有一对老夫妻似乎对美和非常满意。他曾经听到徐斯跟别人说,不出一个月,美和就能离开这里。 美和把徐斯赶走后,才蹲在地上询问他起因经过,他很小声地解释,他本来就是准备出来扫地的,而且昨天是因为他有“工作”才没能帮忙,不是为了偷懒。巧克力也是院长塞给他的。 美和好脾气地问他:“有什么工作呢?” “我不能说,我答应院长的。” 美和叹了口气,说:“好吧。那你能告诉我这个工作需要你干什么?” 他说不清楚。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因为他的生活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就说很吵,很累。 美和叹了口气,但没有责问他。 晚上吃晚饭的时候,院长穿了一件破旧的棉袄跟他们一起吃饭。胸口那边最显眼的位置有一块补丁,深蓝色的,跟棕黄色的棉袄十分不搭。所以美和立刻就说要帮院长重新补补衣服,大家都露出那种茫然但尊敬的表情,望向院长。只有沈望很安静地嘬了一口粥,烫得他嘴唇都红了。徐斯十分看不惯他的“特立独行”,只要沈望跟他们有一点不同,他就会生气,发怒。 所以他看到无动于衷的沈望后,抽起筷子抽了他们手背,他吃痛地捂住自己的手背,上面是一条红色的印子,徐斯看他的表情很是凶狠。他垂着眼睛,心里很委屈。而听到动静的院长只是轻轻地扫了他们这里一眼,徐斯就放下了筷子,赌气地喝起粥。 因为院长在的关系,他难得没有被欺负,饭碗也好好地摆放在他的位置。当吃到一半的时候,院长用餐巾纸擦了擦自己的嘴唇,那毫无血色的肥厚嘴唇因为劣质的油渍,成了酱紫红的颜色,是男人性 器的质感。他想到这里,便觉得有些恶心,盘里的香肠也不再吃了。然而院长还在自顾自地说:“明天我要去采购点新年的东西。” 孩子们都兴奋地看向院长。 要过年了。 只有徐斯满是愤怒地说:“是不是又只带沈望进县城?” 院长点点头。 “您这么能这么偏心!” “我帮他去找找乐谱,他最近琴弹得越来越好了,等过年的时候,沈望给大家弹一首。” 他没有说话。 所以院长轻轻地敲了敲他的桌子,他立刻回,嗯。徐斯瞪着他,满脸不可理喻。 徐斯和大家都是敬爱院长的,因为他为了他们付出了一切,没有结婚、没有生小孩,过着贫苦的日子,一心一意地为他们。就像他们的父亲。所以他们都喊他们“院长爸爸”,只有沈望不肯这么叫。他害怕院长,就像害怕男人的性器官那样,因为很痛,也很蛮不讲理。 等到睡前,美和去两个房间巡逻,其中的任务包括检查他们有没有洗脸刷牙,有没有乖乖的盖上被单,院里一共有二十多个小孩,年龄层次不齐,大的已经开始追着女孩跑了,小的却还在穿开裆裤。当美和巡逻到他的床前时,他突如其来地抓住了美和的手指,他想告诉他,他的工作、照片还有…… 一切的一切。 但是刚张嘴,他恍惚地看到走廊里一个像是立钟般的身影,廓形的外套让他就像是被包裹着的蛹,没有人知道里面飞出来的是什么东西。他什么都说不出,美和替隔壁床的孩子盖完被窝,对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很是好奇,抓住他的手,问他,怎么了? 他张了张嘴,只问:“你看天花板上有只老虎。” 美和抬头看了眼天花板,很无奈地笑了下:“哪有什么老虎?老虎明明就在你床上,这么小一张床,你跟两个玩偶睡,挤不挤?” 挤。 他一直都睡不着。 那两个玩偶的眼睛都是那种劣质的塑料片,上面粘着一个小小的白点,就是眼珠子。像是在监视他。 但他看了眼院长那边的方向,最后说,什么都没有。 他知道的,他差一点就成了三毛。院长一定是在窥探他。他差一点点就被吃掉了。被院长。 美和嘟囔了句奇怪,就走了。 他睡得很忐忑,半夜里他梦见有一只老虎,追着他跑,一直跑跑跑,前面是废弃的垃圾场,他被易拉罐绊倒了——他惊恐地看着姿势古怪的老虎扑倒他,他以为他要死了,然而老虎却没有撕扯他的肉,而且露出了一根壮硕的东西。他说不要,但是身上的野兽却张开了血盆大口说,要,要。 他猛地惊醒了。 翌日,院长带他坐公交到县城去采购物品。他们的孤儿院在很偏远的地方,走很久才有一间小学,收了百来个学生,平常他们上学都要四点钟起床。他们都是被抛弃的人,但院长却总是表现得很体面,当他站在量身高的尺旁时,售票员说,超过一米二了。 他抬头看看院长,再看看尺,明明是不到的,这时候院长都不会跟她争,而是很大方地付了钱,然后坐在后排的座位。 公交要坐一个多小时,他总是忍不住会睡着,但今天窗外实在是太红艳,太热闹,所有的人都在欢天喜地地迎接新年,连他都被感染了,去县城好像也不是这么恐怖的一件事情。院长摸着他的手,轻轻地跟他说:“今天要好好表现,可不准哭,也要关注你的脚,不准再踹伤别人。乖小孩都是很听话的。” “嗯。” “回来给你买乐谱。现在会弹什么了?” “夜的……”他说不上来。 “夜的钢琴曲五?” “刚会的。” “真棒。”院长慈爱地看着他:“你以后一定能成为很了不起的人的,但是现在,要稍微受一点点磨练,你知道的,任何人都是这样的,不可能什么事情都顺顺利利。” 沈望恍惚地点点头。 然后下了车,院长带他进了一间招待所。 招待所里有一张床,一个红色的热水瓶,一张桌子,还有一个等候已久的男人。那个男人穿了件土黄色的皮夹克,胡子刮得很干净,不像吴叔叔,总是会刮痛他的脸。这个新的叔叔很文雅,也不打他。那个叔叔摸着他的脸问他:“几岁了?” 他支支吾吾地说应该十岁。 “应该?”那个叔叔笑了声。 他答不出来。 那个叔叔说他姓张,但只要叫他哥哥,因为他很年轻。沈望说“嗯”,然后他听到院长很亲昵地说:“他很乖的,不会乱说。就是比较腼腆。” 那个哥哥笑了:“内向才好。” 张叔叔蹲下身来跟他说话,似乎跟他很平等的模样,只是凑得近了,他才发现那个叔叔的脸上是一层薄薄的白色,眉毛周围的皮肤却是黄色的,嘴角起了白边。牙齿也不是完整的洁白。张叔叔给院长了一个厚厚的红包,然后让他出去好好吃顿饭,他们马上就好。沈望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但当张叔叔脱下裤子的时候,他还是吓了一跳。 等张叔叔拉上了窗帘,压在他身上的时候,他才看清他的眼睛,细细窄窄的眼眶里只有一颗白色的眼珠子,黑色很少,就像他难得的良心。之后的事情,就像往常一样,他哭,大人们却越来越暴躁。当他哭的声音轻了,他们却又不满了。所以他哭得进退两难,不知道到底是该保持安静还是号啕大哭。所以最后他只是安静地流眼泪。 只是张叔叔跟其他人不一样,他会在一切结束后,抱抱他,跟他说对不起。但他知道,那是少得可怜、忽明忽灭的良知。他哭得脸都肿了也没能唤醒的东西,却这么冠冕堂皇地出现。 院长果然很快就回来了,他穿了一件崭新的大衣,是那种很好的毛呢料子,脸凑上去也不会扎,又暖又漂亮,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像一个老师的模样。院长对那个叔叔说,谢谢惠顾。 在等公交车时,院长把那件大衣叠好,塞进了随身拎着的包里,换上了来的时候的坏棉袄。然后又一次成了温柔的院长。 只有他是坏孩子。 不然他为什么会挨打? 第三十二章 徐斯向来讨厌沈望,孤儿院意味着淤泥。 他早早地认识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同桌的铅笔盒是一个精致的、两层的汽车模型,而他只能装在一个木头制的盒子里,更别提这个盒子无数次地刮伤他的手。 同桌的衣物是浸在薰衣草洗衣液里的清香,而他的衣服上只有井水那生涩、冰冷的味道,或者带一点硫磺皂的味道。 但沈望不一样,院长会帮他剪手指甲、买新的短袖,袜子从来都不会有洞,他只要乖乖地坐在那里弹几下钢琴,院长就会表扬他、爱抚他。 更别提沈望简直就像是个哑巴,什么都不说。那种高傲的神秘和干净几乎激怒了他。 他像是往常一样,把他的头浸在面盆里,然后把他锁在厕所里。沈望一如往常地不反抗。他们几个在外面哄笑成一团,快晚饭时,他才把厕所的门打开。他就像往常一样坐在自己的板凳上,等他出洋相——但沈望却迟迟不来。 粥上了,他没来。 菜上了,他依旧没来。 旁边的美和用手肘推他,皱起眉:“你是不是又欺负他?” 徐斯哼笑了声。 美和想起身去找他,却被旁边的小孩缠住了身,那孩子吐得满身都是,美和忙着要给他擦嘴,整个房间吵吵闹闹、拥挤不堪,然后院长带着唯一的宁静到了,大家安静地看向他。直到那时,沈望都没来。 徐斯忍不住起疑。 吃到一半的时候,院长扫了他们一圈,突然问道:“沈望呢?”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看向徐斯。 但徐斯只是挑了挑眉,说不知道。美和放下碗筷,说去看看。旁边跟他一起的玩伴露出得逞的表情,忍不住朝他挤眉弄眼,院长似乎眯了眯眼睛,察觉到了这一切,说:“徐斯,你跟着去看看。你比他大几岁,要多照顾照顾他,别老是欺负他。” 徐斯撇了撇嘴,很不满地跟着美和去厕所。走进走廊,美和立刻竖起脸:“他到底哪里惹你了,你总是这么欺负他?” “你管我?” “我知道,你就是看不惯他霸占了院长,但这也不是他的错。” 徐斯恼羞成怒地说:“你懂个屁,你不要总是装作你什么都懂的模样,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冲进阴暗的厕所,踹开门,果然看到一个瘦弱的身影,团成一团,两只手缩在身下,蜷缩在垃圾桶的边上,他身上那股干净也被染成了屎尿的味道,徐斯捏着鼻子装模作样地喊臭,而美和却蹲下身问他怎么样,却没有回应。 “装什么死!” “你能不能少说几句?沈望,你没事吧?” 依旧没有人回应。 “不会晕过去了吧——” 美和没好气地说:“你过来搭把手!” 徐斯很不服气地凑过去,背起他。出乎意料的是,沈望太轻了,就像是背着一只小羊羔。他似乎晕得很厉害,徐斯一边骂他一边走都没有吵醒他。 然而走了几步,美和突然说:“等等!” 徐斯很不满地回头:“怎么了?” “你身上怎么都是血?” 那是沈望第一次自杀,算不上成功,用一片薄薄的刀片划伤自己的手臂,没有伤及动脉。他只在医院里待了三个小时,就被院长拽回了孤儿院。 院长把他的书包翻了个底朝天,没收了他的刀片和剪刀,然后打了他一顿,他没有哭也没有闹,所以院长没有打他第二顿,他被关在杂物室里“反省错误”,里面没有任何光亮,只有灰尘。让他的气管变得堵塞,他甚至有些喘不上气,但一切都还好,没有更糟。 然而当他无所事事地摸自己绷着绷带的手臂时,外面突然出现了一个让他警惕的声音:“喂,你在里面吗?” 沈望没有回答他。 那边很生气地踹了下那摇摇欲坠的门:“说话啊!” “嗯。” “你知道不知道因为你的关系,害我们都不能好好地过年!你为什么要……” 沈望没回。 徐斯气急败坏地说:“你玩刀片就玩刀片,就不能稍微小心一点,万一死了怎么办?那我们这里就会闹鬼!你是不是想变成鬼报复我?” 沈望想了想,说:“没有。” “我不是真的在问你!” “要是我死了……我不想再看到你们。” 一次都不想。 那边安静了下。 然后是悉悉簌簌的声音,似乎是徐斯靠着墙坐了下来。徐斯自顾自地说:“你都不知道院长都多关心你,刚刚院长揍了我,说都是我害的。” “跟你没关系。” “那跟谁有关系?” 沈望没说话。 “不说就不说,谁想理你,像你这样的人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成天垂头丧气的,真不知道院长为什么这么宝贝你!” “宝贝”? 所以打他。 所以他不能长大。 所以他想死。 但他连自己遭受了什么都说不清楚。 正常的孩子也会吗,被一根棍子搅来搅去,不能踹人,否则会被皮带打。要一直是个小孩,没有人期待他长大。如果是,那为什么其他的小孩不想死? 还是就像那个张叔叔说的一样,这是小孩们必须经历的一切:而他们要做的就是守住秘密。这是所有孩子们都共有的秘密。如果说了,就会被孩子们和大人们讨厌。 真的是这样吗? 为什么偏偏只有他守不住? 因为他太脆弱了吗? 想告诉别人。 不想再在短裤上看到血。 很过分吗? 那些孩子们也会吗?会掉出肉,会看到血?为什么书里的孩子们似乎捧着玩具和英文书就能度过的童年,他却没有? 但日子依然在继续。 叔叔们。 阿姨们。 哥哥们。 姐姐们。 还有谁? 谁都没有! 要听话,这是“秘密”。 A secret。 S、e、c、r、e、t。 S是射 精。 e是呃呃呃。 c是插入。 r是日。 e是嗯。 t是停——不准停。 一张扭曲的脸,对他说:“跟着我念,儿童,children,这个单词什么意思?意思是:你可以对他们做任何事。” 包括阉割他们的人生。 他因为小黑屋里的灰尘得了肺炎,出了杂物间就在床上静卧,院长偶尔来看他,给他拍照。沈望是要在村里的迎新晚会上表演的,但因为刀伤、肺炎,最后只好让一个小女孩代替了他。 院长对此很不满,但他什么都没有说,他是从院长的眼镜看出来的,那背后的眼睛一定像是机关枪一样,在扫射他。 当他病得极其糊涂时,他会在墙壁上看到老虎的影子,他伸出手臂想要去抓,却被美和塞进了被窝里。 “你看,有老虎。” “哪里有?你病糊涂了。”美和说:“怎么好端端地就肺炎了,是不是衣服穿得少了?” “没有穿。” “嗯?” 美和手一顿,疑惑地看向他。 “不能穿,光着。” “谁不让你穿?” 若是平常,他却没有勇气继续说下去了,但那天他实在是烧得难受,胸口里有一天火,想要燃烧一切,所以他很轻声说出了秘密:“院长。” 他附在美和的耳边说:“我们都知道的。” 孩子们的秘密。 “知道什么?” 他学着那些人的音调们说:“宝贝你生病啦,所以要打针,不过不要怕……我会咻咻咻地插进去。” 美和睁大眼睛盯着他。 沈望笑了下,说:“好恶心。” 他们的音调就像是蜂蜜。 接下来的事情他不记得多少,他只依稀记得美和的眼睛也像是黑夜里的一团火,让他很温暖。迷迷糊糊睡着之前,他抓着美和的手臂说:“我不想要钢琴了……真的很痛,我想扫地,什么都行……” 他一时之间的脆弱,让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迸发出多少的正义。美和在他的床边守了整整一晚,天还没亮,沈望刚醒的时候,他就看到美和的眼睛就像是烧了一晚的柴火,还冒着红红的星火,美和对他说:“我们去县里找警察。” 美和信誓旦旦地说:“你要自己保护自己。”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像是充满了力量。他没有管软绵绵的腿,义无反顾地跟着美和去县城。 但是走到公交车站的路上,他的那团火焰便灭了,他想起院长的脸,想起那根皮带,还有照相机咔擦咔擦的声音,一切都是无法阻挡的可怕。 但是美和却坚定地让他去。 他们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售票员不让他们上车,但是美和热热闹闹地跟售票员吵了架,他骂得很痛快:“你眼睛瞎了吗?你要是再唧唧歪歪,我就冲到你家里放火,烧死你们,你别看我们小就欺负我们,你试试看我敢不敢!” 那个售票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彪悍的小孩,骂骂咧咧地让他们上了车,就像沈望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美和。很久很久以后的沈望才明白,真是因为无助,所以愤怒。 愤怒向来是恐惧的挡箭牌。 然而这世界的通行证向来不是一腔热血。 他们在警察局面前吃了闭门羹。保安说:“今天是年初一,哪有人在?” “难道过年,就没有人报案了吗?” “嘿,你这小屁孩懂什么?” “我是不懂,那你告诉我,坏人会不会因为是过年而放假?他会不会因为过年而不犯法?” 保安被他说得脸涨得通红。 美和握住他的手:“一定会有人来帮我们的。” 他们俩就蹲在警察局的门口。然而早上、中午、晚上,始终都没有人来。沈望的手被冻得冰冷,肿肿胀胀的,就像他那点恐惧,又开始生根发芽。所以他对美和说:“要不……算了吧。” “不行的。我们不能纵容他。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这样你就不会挨打了。” 沈望呼出一团白雾,眼睛很湿:“也有可能是我们一起被打,一起去工作。” 美和沉默了。 沈望不想要他难过,所以赶忙问他:“今天是除夕,你想要什么礼物呢?我听说外面的小孩,都会在今天收到很多人送来的礼物的。” 美和听完后,很是羞涩地说:“我想养一盆雏菊。” “为什么是雏菊?” 美和用手指轻轻地勾了下脸颊:“因为……雏菊很便宜吧?而且很好养活,长得也挺可爱的。我们院子里全是杂草,要是种一点雏菊花的话,就温暖了许多吧,院长……他可能也会知道他是不对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沈望问:“院长会变吗?” “会的!一定会的,他一直跟我说,人非圣贤,谁能无过,他只是犯错了而已,但我们会提醒他的。” “那你呢?想要什么?” 沈望很认真地想了想,搓了搓冰冷的手指:“那我希望你的愿望实现。” 美和笑了起来:“这叫什么愿望呀?” “你不会犯错的,所以你的愿望也一定是很好很好的。” 美和听罢,很害羞地说,才不是。 他们俩就像是第一次认识彼此那般说话,美和说,你长得好看又会弹钢琴以后就做个明星,能赚大钱,而他可以做他的经纪人,唰唰唰地把所有事情料理得整整齐齐,沈望头一回笑得这么开心,不是因为他说的梦,而是他形容的“唰唰唰”让他觉得很有趣,就像是那些人的“咻咻咻”。 然而他们坐得麻木,依旧没有人来,倒是保安大叔下班的时候说:“哎,你们别呆在这里了,今天是没有人会来上班的。” 美和说:“我们要等。” “何必呢?” “今天没有,明天也会有的,就像太阳一样,迟早会升起。” 保安摇摇头,骑着自行车走了。 他好像真的变勇敢了一点点。 然而他等到的不是警察,也不是公理,而是院长,又是那魁梧的身影,像一堵墙一样地竖在他们的面前,堵住了他们的光。 院长几乎是一首一个地拽他们回去,他们不肯,就被甩在地上,沈望的额头磕在了石头上,留了一个很长的口子,火辣辣得疼。院长对美和说:“你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又何必多管闲事呢?” “这是不对的!” 院长说:“哪里不对?如果他不工作,你们甚至没有吃饭的钱,资助我们的老板早就破产了,除了那些居心叵测的人之外谁愿意来看看你们这些被抛弃的可怜虫?傻的傻,丑的丑,你们是被造物主亏待的人,还想享受到善待吗?” “您这些都是歪理!您从前告诉我们,我们是平等的,跟外面的小孩是一样的!” 院长冷哼了声:“平等?那是骗小孩的玩意!有阳光就会有阴影,而你们生来就是阴影下的人,不要拿阳光世界的法则去衡量你们的人生。你看看他,长了一张这样的脸却还是被他的父母抛弃,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他患自闭症,是有病的,警察会相信他的话吗?乖乖跟我回去,否则你们俩是想在这里流浪,跟狗抢吃的吗?” “那你以前为什么要这么教我们!” “为了让你们听话!谁知道你们吃里扒外,不知好歹,我数到三,你们要是再不走,别怪我不客气,我不想跟你们在街上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一点都不体面!” “你们不要脸,我还要,听话,乖乖跟我回去,我现在还能答应你们不跟你们计较。这是我最后的耐心了。” 沈望跪爬在地上,血流得他满手都是,他的眼睛也很酸。他听不懂院长的话,但他知道三毛的故事,知道挨饿的滋味,更知道他们之间的差距。 院长这么高,这么壮,轻而易举地就能把他们碾碎,而他却瘦小得像是一粒小小的虾米。他艰难地拉住了美和的手:“我、我们回去吧。” 美和直勾勾地盯着院长,再看向他,最后慢慢地也低下了头。 院长半拖半拽地把他们拉到马路边,准备过马路坐车。院长似乎是故意要惩罚他,握在他伤口上,他的手臂被拽得血肉模糊,血顺着他的手臂往他的棉袄里灌。 美和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眼泪,那一刻他爆发出了巨大的愤恨,整个身体向前拖,一边甩开院长的手,一边朝来来往往的行人大喊:“救救我们,救救我们,他想要把我们都卖了——” 当他终于挣脱开院长的束缚时,沈望分明看见了曙光,在满城红色上方的光芒,就像是黑暗里的一盏路灯,让他安心,也让他激发出一点点期望。 求求你们了。 帮帮我吧。 一次就好。 花光我后半生的运气吧。 然而回答的却不是路人正义的嘶吼,而是一辆巨型卡车的咆哮。 “咣”的一声,所有一切都结束了。 美和是断了线的纸鸢。 这个世界,真的有正义吗? 如果有,他为什么从来不眷顾我?如果没有,我又是为了什么活着? 第三十三章 日光灯发着阴冷的白光,照着院长那张过分平静的脸,沈望几乎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后悔的纹路。那日半夜下了雪,而他和院长两人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身上一点热量都没有。过了好几日,之前说要接美和的老爷爷老奶奶步履匆匆地来了,又走了。 院长没有打他,而是质问他:“都怪你,要不是因为你,他怎么会变成植物人?” “是我的错?” “因为你的告密、怯弱才会让他遭遇这样的不幸,你们这些孩子就是太容易被影响了,所以大人才不愿意给予你们任何的权利,将你们保护起来,而你却不知好歹。” 沈望头一回这么愤怒,但他依然无法说出自己的心里所想,只是粗暴地踹他、打他,在安静的医院里闹出不小的动静,值班的护士奇怪地看向他们:“在医院里闹什么?” 院长便弯下腰,搂住他,把头放在他瘦弱的肩膀上,几乎压弯了他瘦弱的脊背,说:“这孩子正在自责呢,现在在手术室里的孩子是他的好朋友。” “这样啊。” 护士感动道。 不是的。 明明不是这样的。 但他为什么说不出任何话? 我是被强迫的!——强迫做什么被拍照、被性/侵?难道不是因为你喜欢做这样的事情吗? “你听听你的叫声”、“你看看你屁股摇的”、“如果不喜欢为什么要吃我给你的巧克力呢?这难道不是勾引吗?”、“你是天生喜欢这样事情的孩子,这也是一种天赋”…… 要摧毁一个孩子实在是太简单了,让他的痛苦、悲伤沾染上性的色彩。 将痛苦的悲鸣说成兴奋的呻/吟,将挣扎解释为求/欢,将恐惧解释为懦弱。大人们拥有更高级的语言——那就是修饰。 孩子们只会说苹果是红色的,而大人们却不知辛劳地教他们说“他涨红的脸像是红彤彤的苹果”,大人们把一切颜色、表情解释为性的渴求,他的身体、他的颤抖,他的一切都被加上了新的喻象,他是颤抖的羊羔、砧板上的鱼、诱惑大人的塞壬,一切都是他的错。 给他盖被子的人现在满身是管子地躺在病床里,他只见过一面,远远地站在病房门前,院长问刚结束手术的医生:“他还能醒吗?” 医生回:“说不准,但再躺几天再不醒,十有八 九就要变植物人了。” 院长叹了口气,紧接着问:“那治疗费用……你知道的,这小孩是我们孤儿院里的……” 后面的话,他没有再听。 他只是期望美和能好起来,求求上帝,求求医生,不要因为贫穷就抛弃他们,不要因为他低贱就伤害他身边的人。 他每天都在为他祈福,然而直到他手臂上的伤好了,奇迹也没有发生。美和就像是一棵干瘦的树苗,枯黄的叶子也要落了。院长对他说:“医院可是很费钱的,我可没有那么多钱让他一辈子躺在医院里,像个大爷似的接受别人的服务。但看在你可怜的份上,我可以帮帮你。” “只要你勤奋一点就行了,你懂的吧?” 所以他勤奋了。 那些话也逐渐变成真的了,但他不在乎。如果他就是这么一个低贱的存在,那他就做美和生存的土壤,只要活到美和醒来的那一天就好,再坚持一会,再努力一下。或许是徐斯太过讨厌他,徐斯不再欺负他,也不再跟他讲话,只是偶尔会问他:“你想走吗?” 走去哪里? 美和比谁都需要他。 所以他说不走。徐斯沉默地走开了,然后过了几周,徐斯又会问:“你想离开这里吗?” 他依旧说不走。 他能走去哪里?就像院长所说的那样:不要想着离开,除去这里,没有人会爱你的,谁会爱一堆只是好看的垃圾呢? 然而在半年后的一天清晨,他去给院子里种的雏菊浇水,有一位穿着警服的青年找到他:“你们除夕是不是来报案了?” “半年前的事了。” 那位青年涨红了脸:“因为没有登记,所以找到你们很困难……出什么事了吗?” 他看看四周,沉默了下来。 那栋灰白色的建筑物阻隔了他的声音。那位警察似乎察觉到这一点,就带他到了附近的空地,等他开口,他却没有如愿地说出这一切,只是不停地搓自己的手。 因为他穿了件很薄的针织衫,手冻得通红。那警察倒是穿得厚重:“我说,你们要举报你们孤儿院院长?” 沈望眯了眯眼睛:“你怎么知道的呢?” “有人打举报电话给我们,说这个孤儿院存在违法操作,说是有小孩被……你听说过吗?” “如果没有人打电话给你,你们什么时候才会找到我们这里?明年的除夕?还是后年?” 那警察被他的咄咄逼人骇到了,摸摸鼻子,说:“对不起,但是这一切都过去了,现在真正重要的是他违法,我找你是想知道你们孤儿院有几个小孩,都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是不是都是被抛弃的,还是说是拐卖……有没有被……” “如果是真的,他会坐牢吗?” “当然会了,那可是畜生才干的事情。这里会拆掉,盖新的大楼——这里也要发展经济了,开一家大型超市,以后这里也会有很多人居住的,啊,但你不用担心,我们会帮你们联络爱心人士,至少一大半小孩都能找到去处的。” “那剩下的呢?” “毕竟其他孤儿院的人数早就不够容纳这么多被抛弃的小孩了……”那人沉默了下来。 但他又补充了句:“但总归有办法的,对吗?” 最终沈望闭了闭眼睛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回去吧。” 那人还不放弃:“我听说报案的还有一个小孩?” “他在医院。” 因为没有证据,这件事情最后不了了之。院长知道这件事情后,送给他一件新的大衣,说是表扬他不再是告密的可怜鬼了,很温暖,却让他浑身发痒。 他每个晚上都睡不着,想呕吐,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有好几次他都会梦到自己躲在院长卧室的衣柜里,等他熟睡,就把他一刀捅死,他被自己吓到了。 却也找到了新的出路。 如果院长死了,他能养活剩下的孩子们吗?这个危险的想法几乎救了他。 那天,就像是梦中一样,他躲在院长的衣柜里,屏住呼吸,只从一条细细的光亮里打量正在打电话的院长,跟那些人说话时,院长的声音很黏腻、很卑微。 他听到院长对着电话说:“这、这我实在是无能为力,目前还找不到替代他的孩子……你也知道,我们院子里的孩子大多都……不过他也没有长高多少,没必要换吧?而且这个小孩是最受秘密的,哪像之前那些。是、是,我知道,但他这个年龄正是拔高的时候……我会想办法的,我会去弄点阻碍生长的药……是、是,我听说上面的人开始调查了,您……我明白,他们不会瞎说的……这是当然!那祝您身体安康。” 挂了电话后,院长又是那张严肃的脸。院长摘下了眼镜——他终于看清了那双眼睛,细细长长的,没有任何温度,瞳孔很小,整个眼睛都充斥着冷淡的白色。他握紧手里的刀——他想告诉美和,他是错的,院长是永远不会变好的,所以他的行为并没有错。 没有错…… 真的没有吗? 他的手汗几乎让他握不住刀柄。时间过了很久,院长躺上了床,就像是一具尸体,没有任何声音。他悄悄地从衣柜里跳下来,然后走到他的床边——只要捅下去,一切都会结束的,但他却迟迟下不了手,汗浸着他的脸庞滴进了他的衣服,他止不住地颤抖,喉咙里发出嘶吼。 院长忽然起了身,冷白色的手臂摸向床边的台灯,一道暖黄色的灯光照亮了整个黑暗,他灵敏地俯在床底,心跳如鼓。会被发现吗?会被杀吗?如果他死了,美和会怎么办?怎么办? “是谁?” 院长的声线很冷。 “我听到你的动静了,你在我的房间里干什么?你再不出来,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他只能看到一双脚跟出现在他的眼前,然后就像是鬼神那般在这个房间里游荡。他害怕得抠自己的手掌心,要被发现了……美和怎么办…… 然而就当他万念俱灰的时候,徐斯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对不起,是我不小心把足球踢了进来。” “哦?球呢?” “就在这,您看。” “嗯……下次不准在晚上踢球。” “好的,知道了!” 过了很久,他才听到院长上床的声音,等他趴得浑身僵硬,他才从床底爬了起来,几乎是逃跑般地离开了那间卧室。然而刚逃出卧室,他就碰到了徐斯:“你怎么这么慢!这里冷死了!” “你怎么知道我……” “我看到你偷拿了厨房里的刀……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肯离开这里?” 沈望却没有回答,只是很固执地问:“你知道我……” 被知道了,那些事情。 会挨打吗? 会被讨厌吗? “嗯。”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恶心?” 沈望紧紧地看着他,手里的刀不知何时已经从他的手里滑落了下去,他只看到自己的手掌被刻出了刀柄的印子。徐斯却只是弯腰捡起了那把刀,然后发出了轻微的鼻音:“嗯,是挺恶心的,但这也不全是你的错吧?不过我要是你,我肯定早就跑了,不会任他这么为所欲为。”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 “你拥有我所没有的东西。” 他没有接着再问下去,因为只有他知道,他明明什么都没有。但是徐斯却说:“你既然活得这么痛苦,为什么不能找一个比较快乐的办法活着呢?离开这里,你也能活下去,而且你就自由了。你好好想想。” 他没有资格“想”。 他要为美和负责,所以他拒绝了徐斯。只是这一次徐斯再也没有问过他想不想离开。他只能扎根在这座灰白色的楼宇里。 但他的确对院长恨之入骨,如果没有他,是不是一切都不会这样?院长对美和的愧疚就像是丢给狗的火腿肠,随随便便。但他却无法杀了他,甚至因此而生了很重的病,他睡不着、每天都想呕,吃不下任何东西。 这时候院长给他吃安眠药,一开始吃半粒,后面是一粒,慢慢地变成两粒,他能感受到他的迟钝,每个器官都在变得迟钝,他记不起很多事情,情绪也很低沉,偶尔会出现幻觉,但因为这样,他不用再“勤奋”,因为没有人想碰他。 有一个晚上,他吐得很厉害,眼睛都泛白了,院长带他去医院,他甚至听不清院长和医生之间的对话。他只听到院长说:“他能活得下来吗?” 醒来之后,院长握着他的手,声泪俱下,说是他不好,不应该逼他拍照,但是美和的事情,他是这么说的:“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他自己撞上去的,虽然这样说很薄情,但是我只对不起你一个小孩,我有什么对不起他们呢?如果不是我,他们早就死在街边了。” 院长接着跟他说,会给他治病的,不要担心。他问是什么病,院长就说是感冒。但他知道不是,他活不下去了,吃不下、睡不着,而且是什么都不记得,他有时候甚至会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出现在钢琴旁,刚刚在做什么也全部不记得。院长说:“你好好地活着才能见到美和,虽然你很小,但是你知道的,一张病床有多贵。要是你和我也出事了,那他真的完蛋了。” “那他现在呢?” “他只是睡着了,你乖乖的他就会醒。”他说好,但是后来院长也不给他拍照片了,因为他开始长大了,开始不像个小孩。 也在那一年,美和以他的幻觉重生了,幻觉里的美和又温柔又严厉,跟他一起长大,没有伤痛,听他说话,还会保护他。 而也是那一年,因为他的呕吐、幻觉,他被院长的那些大人们抛弃了,院长收了十万块,把他卖给了一对夫妻。那对夫妻对他很好,好到他甚至以为从前的生活都是做梦,他很珍惜那一切,却又被抛弃了。 或许他真的不配得到任何的爱。 只有美和是陪伴他的。 所以这次他很任性地没有回到孤儿院,而是跟着徐斯去了上海,那里有很多很多的高楼,很多很多幸福的小孩,就好像他也可以在那里获得幸福一样。 徐斯对他说:“只要你换个看法,从前的那些事其实也不完全是坏事,以前是因为你被强迫,所以才会觉得痛苦,如果这次是你自己想做的呢?那一切都不会再痛苦了。我和美和都会陪着你慢慢长大的,如果有什么受不了的事情,为什么非要去克服它呢?我们可以忘记他。只要你的记忆里没有了这件事情,也就不会为他感到烦恼了。” “真的假的有这么重要吗?你不要对自己的病症感到害怕,其实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你可以忘记一切你想要忘记的事情,你只要慢慢地长大,把那些不快乐的事情全部都忘掉就好了,其他人都是无所谓的,我和美和会陪着你长大的。 美和也对他说:“你要变成一个活泼又有趣的人,代替我一起活下去。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我们永远都会在一起。” “那你恨院长吗?” “我恨他,但是没关系,我不需要你为我伸张正义,也不需要你为我留在孤儿院里,因为我应该重新出现了。” “你真的是美和吗?” “我是,你难道认不出我吗?我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吗?” “是的,你当然是。” 经过徐斯和美和的“培训”,他真的能说话了,他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普通人,能和别人自由地对话,能自由地表达自己,只是有时候他并不知道,他所表达的自己是美和还是徐斯,还是他的潜意识? 他靠唱歌、写歌赚钱,起初是赚一点钱,然后是赚很多钱,起初只有几个人知道他的名字,后来所有人都知道,每个人都在听他的歌,他马上就能融入这个世界。 然而,在他二十二岁那年,他风风光光地参加完各大颁奖典礼,在后台接到了医院发来的死亡通知单。 美和走了。 他不能再让他身边的美和走了。 就像美和所说的那样:我活在你的意识里,如果有一天你抛弃了我,我就真的死了。他把美和喜爱的雏菊纹在他的手腕上,跟那道丑陋的刀疤交织在一起,那是死亡与希望。 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他不再孤独也不再痛苦。 第三十四章 他已经一个月没有见到沈望了,跟徐斯说的不同,沈望并没有来骚扰他。他因此松了口气,但偶尔他的目光总是落到那张没有送到主人手上的唱片。 谁能想到他扔了唱片又去把它捡回来? 三番五次、心心念念。 这还是他顾重吗? 最后他烦躁地把那张唱片藏在了书桌底下,让它安静地在那里积灰。他绝不想再受沈望的牵制,没有人会在同一个人身上跌两次。 他让小张订了机票去新西兰,事关电影节的安排,然而去机场的路上途径春澜圆,他的心思又被悄悄地勾起,春澜圆还是从前那般模样,豪车美人,都是花枝招展的富贵模样,只有沈望家门口空荡荡,小张心惊胆战地问他要不要停一停,他皱眉说不必,依旧是满脸冰霜的顾总。 他是中午到的新西兰,阳光明媚,接待他的是个华裔,两人就细节问题谈了一会。本来顾槐堂就谈了小半年,利益相关早就谈拢了,也就是拍个照、官宣的问题。只是拍完照,那位负责人感叹地说:“真是天妒英才,你哥哥可是十年难见的商业奇才,竟然落到如此地步。” 顾重说是。 那人又担忧地说:“听说那病是遗传……” 顾重自然听懂了里面的画外音:“顾家不至于同时出两个有精神分裂的女主人。”那人才了然地拍拍他的肩膀,给他介绍起新西兰的景观,他的确剩下不少的时间,但对那人推荐的萤火虫洞、中央公园实在是提不起劲,那位负责人送他到酒店的时还说:“要是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随时联络我,我还知道不少小众的景观。” 顾重说:“我不太喜欢参观美景。” “那可真是暴殄天物。” 顾重笑道:“我更倾向于实践。” 那人随即露出好奇的笑容,但顾重却没说。满打满算,他还有三天的空闲时间,虽然不多,但起码是个解脱,他依旧是他,不是皇图的太子爷,也不是任何人手里的把戏。 读书时,他也经常来新西兰,但他对牧场、公园这些地方向来兴致缺缺,更偏向于海岸。 金黄色的沙滩,一望无际的大海,才是他所追寻的自由。他刚进走进房间,整个房间都笼在一片漆黑里,没有任何光亮,厚重的窗帘也被拉得严严实实,他皱起眉去摸墙壁上的灯,却听到了意料之外的声音。 “顾重?” 顾重立刻就知道是谁。 打开灯,橘黄色的暖光从沈望的头顶倾泻而下,把他那张苍白的脸也照得有了几分人气,沈望难以适应地眯着眼睛,眼睫毛变成湿乎乎的一簇一簇,有些窘迫地揉了揉眼睛,也不知道是在一片黑暗里待了多久。 他比从前还要瘦,更别说他还总是穿黑色的衣服,更像被抽干了生气,颓靡地穿着一身乌黑。 沈望很局促地从他的沙发上站了起来。顾重皱起眉:“你怎么会在这里?小张跟你说的?” “你别怪她……” “她是嫌她的工资太高了。” 沈望连忙说:“是我逼她的,你要是生气的话就骂我好了。” 顾重松了松领带,不想跟他纠缠:“找我有事?” “我听徐斯说你找我有事……” “所以你就尾随我来到新西兰、私自我房间?” 沈望听出他的愠怒,磨着裤缝:“对不起。” “对不起有用吗?” 沈望抬起眼睛,很无助地盯着他,似乎是很久没有见识过这么咄咄逼人的顾重,他就像是拼接语句的小孩,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主谓宾,就傻愣愣地说:“我知道错了,以后不会再打扰你了,就这一次,好不好?” 又来了。 扮可怜的戏码。 顾重想把他赶出去,但他的视线总是飘到那双瘦骨伶仃的脚腕上。 他没有穿拖鞋。 顾重皱起眉:“既然有尾随别人的本事。怎么不知道新西兰的酒店很少提供拖鞋?” 顾重把行李箱里的拖鞋扔给他。 沈望看看他:“那你呢?” “一双拖鞋不用推来推去吧?我又不是你,整天病怏怏的。” 沈望注意到他的不耐烦,很温顺地穿上了拖鞋,但是大了两码,走起来更笨重了,顾重觉得他有点钝,看上去傻傻的,估计是他的新方法,顾重不管做什么,沈望都像个跟屁虫似的跟在他身后,如果他皱起眉看他,他就会乖乖地呆在五米远的角落里。 顾重脱西装时,沈望干巴巴地说:“我今天没喝酒,已经很久不喝酒了。”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醉酒是不能上飞机的,”顾重把西装和衬衫一股脑地扔到沙发上,然后捡了件T恤穿,“你准备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沈望抓着他换下的衣服,轻轻地抚平上面的褶皱,再挂到衣帽架上。顾重没听到他的回答,所以又问了遍:“回答呢?” “你、你想赶我走吗?” “新西兰又不是我的后花园。” 沈望迷茫地看向他,他觉得沈望比从前笨得多。但他懒得跟他多说,等过了好久,沈望才回过味来,品出他的话中意。 他听到沈望紧张的声音:“你下午有空吗?附近在办音乐节,我、我正好有两张票。” 老土的借口。 “没有,我要去雷格兰。” “去哪里做什么?” “冲浪。” “那、那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顾重上下打量了这幅赢弱不堪的身体,便泼了盆冷水给他:“我记得你连游泳都不会。” 他拿了毛巾、泳装塞进背包里,沈望没得到他的许可,不敢乱动,只是抱着他沙发上的抱枕,不知为何让他想起了家门口种的雏菊被雨水浇灌后的样子,湿黏黏得一小点黄色,很是可怜。 他对沈望这幅柔若无骨的模样感到厌烦,但更厌烦对此动摇的自己,最终他颇为烦躁地说:“你想来旁边看着也没人拦你。” 沈望随即像是被点亮了似的跟在他身边。 顾重租了一辆越野车,一路上都是阳光和树木,他心情不错,戴着墨镜,还放了首牛仔的歌。 然而阳光、音乐都没能成为沈望的掩护,顾重清晰感受到旁边的人的炽热眼神,紧紧地盯着他,似乎生怕他离开。沈望跟他搭起话:“要是我会游泳就好了,我以前应该跟你学的。” “现在学也来得及。” 沈望抓了抓自己的牛仔裤:“还是算了。” “你怕水?”顾重侧头看他一眼。 “不是……” 顾重听出他的欲言又止,但是没有多问。只是快到的时候,沈望轻轻地把自己的手掌贴着他的,他感受到了皮肤上的冷意,侧头看他,才注意到他的手背有一块淤青,说起来,他在天气这么好的地方竟然也是高领长裤。 注意到顾重探究的眼神后,沈望立刻遮住了手背,很小声地解释说:“因为感冒了,所以吊了盐水。” 顾重说:“我又不在意。” “嗯。”沈望没有再说话。 等到了海岸,有很多穿着泳衣泳裤的男男女女,只有沈望一身黑包得很完整,顾重去附近的冲浪店里借了冲浪板。沈望像个透明人似的站在旁边,只买了瓶防晒霜:“涂点吧,会晒伤的。” 顾重从他的手里接过,却不小心擦到了他的手指,很冰,像是从来见过太阳似的。顾重觉得被他勾到的手掌心痒痒的,便欲盖弥彰地胡乱擦几下防晒,沈望站在旁边说:“还有背后。” “算了,无所谓的。” “我帮你吧。” 沈望难得胆大地擅自从他的手里接过防晒,倒在自己的手心里,再缓慢地贴上他的后背。顶头是骄阳似火,而眼前的男人充满野性,宽肩窄腰,中间有一条深深的背沟。他涂抹的速度很慢,似乎是有意延长,当擦过那条沟往下的时候,一直默不作声的顾重却暗了暗眼神,抓住他的手腕:“不用了。” 沈望随即停下,安静地看向他,像是真的无辜,只有沈望坐在岸边,顾重拿着冲浪板钻进了海里,碧蓝的大海替他拥抱了他年轻的爱人。 他看到海浪里好几个玩冲浪的人,但是都被浪花盖过了脸,没有几个能真正踏浪而行,可能是他在这个海岸实在是太突兀,有一个年轻的白人小伙朝他搭话:“你好像是这里的一个观众,所以你到底在看什么?” 沈望笑了下:“我的恋人。” “说起来,今天的浪很高,有三米高,不知道有没有人能来个完美的tube。” “那是什么?” 那人随即露出兴致勃勃的神情,一只手面朝上,另一只上贴着掌缝但不并拢:“足够浪的力度和地形条件巧合的话,就会形成一个管道,只要浪够高,就可以从浪的管道里穿梭过去——你没看过极盗者吗?” 沈望听他说完:“没有,我不要看那些……但谢谢你的科普。” “你也应该学个冲浪的,这样还可以跟你的恋人培养感情,你们在吵架吧?我看刚刚你们俩涂防晒的时候非常疏远。说真的,有一项共同爱好的话,以后会好很多,这是我的tips。” 沈望很认真地听完了他的建议,认真地说谢谢。 他的以后…… 他远远地看向顾重,充满力量的躯干、俊俏的脸庞让他瞬间成了附近的焦点,更别提他总能自如地操控那块板,海浪就像是推着他向前似的,甚至有不少女孩吹起了口哨。 顾重的运动天赋是天生的,篮球、潜水、冲浪可以说无一不精,要说他唯一不擅长的可能是做个无情的人。 他偶尔会这么自嘲。 当第一个浪墙出现的时候,所有人都发出了惊呼声,就像是海浪再向天上窜一样,大概有三米多高,遮住了太阳,像是一块蓝色的幕布,当海浪往下拍时,跟海面形成了一个足够的管道,而他随即从这个通道里贴着海面滑出来,他的左手贴着海面,蓝色的幕布被划开了一道口子,掀起一阵水波,激起的白色的泡沫就像是啤酒花儿,旁边有个满脸雀斑的男孩滑到他的面前,竖了个大拇指:“你是职业选手吗?” 顾重往后捋了一把自己的湿发:“业余的。” “刚刚你太酷了!真帅!” 顾重客气地说:“谢了。” “你、你可以教教我吗?” 那人是想跟他搭讪,脸很红,脸上的雀斑都似乎在为他害羞。 但顾重只说:“我该回去了。” “哦哦,好的,你、你是混血儿吗?我看你不像是纯正的亚洲人,啊,我瞎问的,不回答也可以的。” 顾重没有听清那个男孩在说什么,只是看到沈望那张虚弱的脸正在朝别人散发笑意,跟沈望说话的白人小伙一边比划一边灿烂地笑着,大概是刚成年的模样。而沈望听得很认真,只露出一张侧脸对着他。 那男孩见他漫不经心,便丧气地垂了下了头。 他玩了半个多小时,才回到了岸边,沈望整张脸埋在膝盖里,只露出一段脆弱苍白的脖颈。他刚把冲浪板放下,沈望就像是感应到了似的抬头:“你回来了?” 顾重坐在他的身侧,但不近,中间还有半个人的空间。沈望试探性地挪到他身边,就能闻到一股海的味道。海水被烈日晒干了,析出了细细的白色晶体,是盐。 “还继续吗?” 顾重眯起眼睛说:“休息会。” 棕灰色的眼睛像一块晶体,折射出冷淡的光。沈望用手捻了下他下颚的盐:“脸上也有盐。你现在真的是个盐系帅哥了。”说完,他自己笑了笑。 顾重听后挑了挑眉,问:“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无聊说法?” 沈望从来不会说任何笑话,更别提什么网络用语,他的娱乐只有派对、酒精、香烟。他学不会任何俏皮话,因为他就是一个跟幽默相隔的人,他永远是那副脆弱易碎、忧郁浪漫的模样。 沈望眨了眨眼睛:“刚刚在微博上看到的。” 顾重笑了下:“不是闫怀?” 沈望看起来很茫然,纤细的脖颈和脆弱的眼神都能让他的每一个粉丝为他尖叫,但他并不准备因此心软:“这次你又想要什么?一个年轻的蠢蛋恋人,还是随你拿捏的炮/友?你和徐斯给我安排了什么剧本?” 第三十五章 直到回到酒店,沈望的眼眶还红着,沈望重复了很多遍“徐斯不想住在酒店,只是暂住在我那里,但你要是介意的话,我会让他搬走的,你别生我的生气”,他把对不起三个字翻来覆去地说,但顾重始终很冷静地开车,像是没有受到他的影响,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花了多大的力气压住对他的嘲讽、挖苦。 沈望总是有这样的本事,让人把记忆翻出来鞭打从前的美好,一点怀念都不留。 他想起他们从前吵架,沈望每次都很茫然地说“那我下次不这样了”,下次他的确不再喝醉喝到别人的怀里去,但会变成和别人喝到一张床上去。 即使他知道他们没有上床,但他依旧对他的低道德界限感到疲累,他们之间的争执更多的是观念的不合,若仅仅是这样,顾重也不至于投入四年,然而恐怖的是,沈望对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根本说不出所以然,他只是什么都不在乎,包括他自己。 更何况他无法原谅那次下药,也更不能理解之后的玩弄。回到酒店的房间后,沈望很自然地跟着他进门,却被他拦住。 “你自己去开一间房间。” 沈望像是预料到他的无情,攥着手指问他:“我不能住在这里吗?” 顾重道:“我不像你,不会随便让人住我的房间、睡我的床。” 沈望看他的眼神,就像一条湿漉漉的流浪狗,乌漆漆的瞳孔倒映了他一张冷漠的脸。但顾重却不想再受他的钳制。 所以他们就这么对峙。 然后薄情自然会战胜一切。他把那张湿漉漉的眼睛关在门外,只要不去注视他纤细的身体和淤青的手背,他就能一直薄情。只是真当看不见沈望时,他那无用的多情又升了出来,反复拷问他的灵魂。 他想起那次醉酒的第二天,当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时候,沈望也是这么看他的,就像是被扔在路边的小狗,但脖子上还挂着他的铭牌。 他进浴室冲了把澡,换上干净的衬衫和西装裤,却在行李箱里的夹层里看到了一颗银色,他拈着那枚金属质地的袖口,最终还是把它放在了桌上。 等到太阳落下,他才准备去外面解决晚饭,却在进门的地毯上看到了一张薄薄的纸片,估计是从外面塞进来的,没想到五星级酒店都管不住这个?他捡起纸片,上面却是白纸黑字的一段话,那熟悉的字迹让他立刻沉下脸,他猛地拉开门,果然抓到了还没有收起纸笔的沈望,他蹲在他房间的门口,仰头傻傻地看着他,手里还攥着一支马克笔。 “你想让我叫保安吗?” “我、我马上走。”沈望轻轻地说。 “你写的是什么意思?” “都是我想跟你说的。” “你不想再玩这些小把戏。” 顾重绕过他想走,沈望又像条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甩都甩不掉,顾重起初还能无视他,但那张纸片上说的话的确灼伤了他的冷漠,忍不住回头凶他:“别跟着我。” “我们顺路。” 沈望看了下他的脸色,又心惊胆战地补充了句:“不、不行吗?” 顾重冷起脸,根本不想理他。然而沈望就这么厚脸皮地跟他走进了同一间酒吧,他坐下来刚点了一杯威士忌的时候,沈望坐在旁边东张西望地打量了一圈,等看到几个西装笔挺的侍者时才恍然大悟般地说:“你怎么饭都不吃就来喝酒?这样对身体不好。” 顾重不理他,只是余光瞥到他拿着单子翻来覆去地看,最终跟酒保要了杯鲜榨果汁,顾重在心底嗤笑,但沈望似乎不怕他的冷淡,还跟他说:“这里只有橙汁,其实我比较想喝西瓜汁的,你想不想喝?我刚刚在路边看到了,我可以去买。” 顾重只问:“这么多位置,你偏偏要坐我旁边?” 他以为沈望会找个借口,但实际上沈望却很直白地舔了下干燥的嘴唇,道:“我只想和你坐。” 他被这样的直球堵得说不出话。 然而沈望还补充道:“两个意思上都是。” “这是调情?” “是真心话。” “你跟我的工程师、闫怀、徐斯都是这么说你的真心话的吗?” “不要这么挖苦我,你不是这样的人。” 顾重感到很反感:“少说得好像比我还要了解我自己。” 沈望不再跟他辩解,但顾重知道他的潜台词,“你太心软了”,这是沈望从前最爱跟他说的话,但后面往往跟着的是“可我不喜欢心软”,然而现在的沈望却要把他的心软利用到底,他怎么能不愤怒。 酒保把橙汁推给沈望,沈望嘬了一小口,整张脸都蜷了起来。沈望还跟他抱怨了句,说“好酸”,但他却不想搭理他,只是拿手指沿着酒杯的杯壁画圈。他刚喝了两口时,一盘汉堡就被推到了他的面前,他朝侍者皱起眉:“我没点这个。” 那年轻的侍者了然地对他说:“你旁边的那位先生替你点的。” 沈望朝他温和地笑笑,而那位侍者似乎也第一次见到用汉堡搭讪的招数,很是八卦地打量起他们俩,顾重几乎对沈望的新招数感到疲软,可怜不管用后,就开始高中生般的稚嫩追求?顾重对他说:“没有人会在酒吧里吃汉堡的。” 沈望说:“怎么没有?你看隔壁人不就在吃汉堡?还吃薯条。” 顾重扫了眼那副青涩的装扮:“那是两个高中生。” 沈望说:“你也才二十六。” 两人面面相觑,顾重刚想纠正他是“已经二十六”,这个年龄意味着顾重不会为他放弃自己的尊严、安定的生活以及再次爱上他。他想这么告诉沈望,但是他的目光在停留在沈望瘦弱的背脊后,打消了这个想法。他残忍的那一面被他冒出来的善良压倒了,又一次。 然而旁边那两个高中生听到动静后,却转了头,其中一个很是面熟,脸颊两侧都是雀斑,而跟他接上视线后,雀斑有发热、发胀的趋势,而另一个则看上去开朗随性不少,扫过他们两眼后,就停留在沈望身上,沈望也吃惊地说了声“你也在这里”,顾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少年是和沈望搭讪的那个,不满二十,或者正好二十,是沈望一向留情的类型。 他曾经一度自嘲,沈望不和徐斯在一起的理由或许是徐斯太成熟了,而沈望先天地喜欢稚嫩的少年,对那种苍老的大叔兴趣不高。 那现在,出现了更年轻的人。 沈望果然很热情地跟那个少年攀谈起来,两人的视线还总是朝他投来,沈望的脸终于有了些许绯红。 顾重客气地跟他们打了声招呼,那少年没有敌意地说:“你就是他的……沈说的没错,你的确很酷。你是中德混血?Leon也是德国人。哦我忘了说,我叫Alan,我们是来新西兰毕业旅行的。你们愿意跟我们拼桌吗?我们俩无聊得很。” 沈望看向他,很是紧张。 顾重拿起酒杯,说:“当然可以。” 那两个少年很是惊喜地帮他们叫了几瓶酒,但沈望依旧喝果汁。叫Leon的雀斑少年很是恍惚地被安排在他的身侧,哆哆嗦嗦地向他问好,当他提起冲浪时的初遇,顾重才想起这桩事。 他长了一张很平和的脸,只是在一众姣好的面容里显得过分普通,但一双眼睛灰得比顾重要地道得多,但他比顾重见过的绝大多数德国人都要腼腆,只有凑近他,才能听清他说的话。 Leon起初是跟他说冲浪,后面便讨论起了他的初恋,Leon很挫败地说,他喜欢的人不喜欢他,他很苦恼,顾重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地说起自己的心里事,但可能是喝了点酒,他跟顾重说:“他跟你一样,也很会冲浪。”顾重注意到他用的是“He”,Leon意识到后很窘迫地说:“你反对Gay吗?” 顾重道:“怎么会,我自己也是。” Leon的眼睛亮了又亮,顾重笑着说道:“但初恋向来是要吃苦头的,我的初恋回忆也很难堪。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他。” “也是暗恋?” 顾重纠正他,说:“是识人不清。” “这样啊,我都不知道他怎么知道我喜欢他的,我明明藏得很好。” “喜欢是藏不住的,但爱可以。” 只要足够谨慎。 十八岁的德国少年茫然地看向他,顾重却是云淡风轻。喝了些酒的少年软趴趴地瘫倒在沙发里,但很固执地想再开一瓶酒,顾重按住他开瓶的手臂,少年却半推半就地倒进了他的怀里,那是一具很年轻很健康的身体,骨头并不尖锐,气息也是软软的温和。 坐在他对面的沈望突然说道:“我想走了,这里的音乐好吵。” 顾重依然没有推开那个少年,抬头看了他眼:“你可以先走。” 沈望盯着他,颤抖着声音问:“你呢?” 顾重点了支烟,道:“我有我想做的。” 两人的气氛陡然紧张了起来,Alan便大气圆场道:“现在才十点,不如我们一起来玩点游戏?真心话?我室友是个中国人,他喝了酒总爱跟我们玩这个。” 沈望带着刺说:“你的朋友都醉倒了,怎么玩?” Leon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是有点晕,但是现在没事了。” 顾重道:“这个游戏很无聊。” Leon便乞求道:“每个人都有秘密的,来玩吧,好吗?” 沈望看向他,像是在给他投递一个暗号,他明知道那是什么,但还是碾灭了烟,道:“那来玩吧。” Alan去借了个空酒瓶,然后很顺畅地转了起来,那空荡荡的酒瓶就像是一个黑洞,转向每一个心怀鬼胎的人。当他停在顾重面前时,Leon显得很高兴,顾重本来准备喝酒的,但Alan说这样实在是太无趣,一定要他选择秘密,所以他只能任由两个少年提问,Alan不知道该问什么,而Leon却是脱口而出:“你有恋人吗?” Alan下意识地看向沈望。 但他挑了挑眉,最后说,没有。 沈望的把戏陡然演不下去了,顾重瞥到他通红的眼角,就像是晕开来的胭脂。接下来他们又玩了好几把,都是少年自以为秘密的秘密,他对那些谁喜欢谁、谁不喜欢谁的秘密丝毫没有兴趣,只是麻木地参与到他们无辜的青春里去。 只是在第五次的时候,瓶口转到了沈望那里。 Leon问:“第一次是几岁?” 一个很无聊的问题。 18?或者17?当然也有可能16,毕竟是沈望。 但沈望迟迟没有回答。 顾重回头去看沈望,他整张脸苍白得就像是一张纸片,肩膀也在颤抖。所有人都察觉到了他的不安,Alan提议让他喝酒,但沈望却不肯喝,Alan就说算了,但Leon很固执地想要一个答案,说是游戏规则。 他向顾重投以求救的目光。 顾重知道那是求救的意思,因为沈望每次看他的时候,都是这样的眼神,好像在说“救救我”,但顾重这次却不准备帮忙,沈望得知他的无情后,只能垂下了头,张了张嘴,说:“我……”他的手伸向代表惩罚的酒杯,但最终却依旧没有喝,像是被一个无形的承诺所约束住了似的。 多好笑,一向嗜酒如命的人却不肯喝一滴酒。 顾重扫到了他的手背,那个不大不小的淤青,浮在他苍白的手背上。他身上已经没有多少肉了,只有骨头,再也不能浪荡地跟他调情了,连撒娇都有股破罐子破摔的刺骨。 顾重眼神暗了暗,接过他手里的酒杯一杯饮下,然后朝下晃了晃。两个少年怔怔地看向他,他说:“我明天还有事,该回去了。” Leon迟疑道:“按照游戏规则,是不能代喝酒的。” 顾重说:“游戏是游戏,生活是生活。” 走出酒吧后,外面下了小雨,顾重抬头看向天空,月明星稀、满目苍凉,正如沈望给他写的那首诗。 世界都湿了 星星亮得怕人 我收起伞 天收起滴水的云 时针转到零点 ?了上帝的脚跟 你没有来 我还在等 大约等了十秒钟,沈望也出来了,顾重却下意识地说:“我没有等你。” 然而沈望看到他后的第一句不是“谢谢”,也不是代表无力的“嗯”,而是“对不起”。 顾重撑起伞,反问他:“为什么要跟我道歉?” 沈望还是白着嘴唇说:“对不起。” 他满是哽咽,眼眶里的两个黑眼珠子正在燃烧,他说:“他说的是真的,我一点都配不上你。” 第三十六章 上 雨纷纷密密地下,整个城市笼在一片水汽里。城市的锐利逐渐消亡,路旁的四翅槐的每一片翠黄的叶都被浸得发油发亮,雨打在满目的金黄,好像那翠黄也被打落在地。 顾重侧了下伞,把他纳进伞下:“谁说?” 沈望抽了抽鼻子,抹了把眼泪,瓮声瓮气地发出了几个没有意义的音节。 他手背那块淤青已有点散了,是晕开来的紫,顾重无声地收回视线,轻声道:“不想说也可以,我也不在乎。” “没人说,我记错了。” 顾重淡淡地看了他眼。 沈望道:“你以前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顾重想凶他“突然问这个做什么”,但沈望却难得认真而清醒地望着他,好像他的沉默会剥夺他最后生的希望,所以他不知被何驱使,皱着眉说:“看你顺眼。” “真的?” 当然是假的。 比起弱不禁风的苍白,他喜欢健康饱满的肌肉;比起孤僻多情,他更喜欢活泼健谈。从前是,现在也是。但他根本不想告诉沈望真正的原因,否则他又会软绵绵地缠上来。顾重模棱两可地说:“难道我还能喜欢你酗酒又滥情吗?” 沈望轻轻地哦了声,说,这样啊。 就是这样,仅此而已。除了一张讨人怜惜的脸外,你什么都没有,顾重忍不住想这么骂他,让他离他离得远远才最好,但他没有。 回酒店的路上,他没成功地打到出租,路陡然变得长了起来,与沈望相处的时间也变得充裕,他们俩共撑一把伞,却撑不起一个话题。沈望总是说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例如路边的花、路过的行人以及马路边上的小店,像个幼稚的小孩,看到什么都要指给他看,给予分享他的惊奇。 但顾重很少理他,只是把一支小喇叭留在伞里。 偶尔顾重也会忍不住恶言相向:“你为什么不能自己去借把伞?” 这时沈望就会收起手指:“那我不说话了,你别嫌我烦。” 不说了,但走得更慢了。 一步分两步,愈来愈慢,最终甚至停下了脚步。他刚想问又想怎么样,沈望用一种很夸张却很小心的语气跟他说:“你看,好多好多雏菊,开得真好。比你家门口的还要多。” 顾重解释道:“我家门口的雏菊是阿姨种的。”跟你没关系。 沈望却没听出他的言外意,只是小心翼翼地说:“这是家首饰店。” 顾重提前警告他:“你自己进去看,我在外面等你。”沈望便失了神采。 顾重刚想迈腿离开,一双苍老的手却拉开玻璃门,笑着对他们说:“是来定制戒指的吧?进来吧。”沈望看了他眼,生怕他说不是,率先进了那家店,顾重迫于无奈地在老人慈爱的目光里把伞立在门外,进了小店。那是一家很小的店铺,豆腐干的大小,陈列的首饰也很少。 顾重一眼就能扫完柜台摆着的两枚戒指、两根项链和两幅耳钉。老人白发苍苍,但精神抖擞,给他解说道:“跟其他的饰品店比,是稍稍寒酸了些,但与其让客人挑花了眼,不如让客人自己做自己喜欢的款式。很多年轻人都会来我们这里定制戒指的!恋爱的、结婚的、分手的、单身的……什么都有。” 顾重忍不住笑:“分手也会来买戒指?” 老人道:“当然,相遇值得纪念,离别怎么不值得!能在茫茫人海中跟他相爱、分手,也是一种值得纪念的事,不过当然也有人在戒指的内侧刻‘bullshit’。”顾重听了,也绷不住严肃了。沈望却指了两枚素戒问:“做这个难吗?我能学会吗?” “这世道,哪有难事和容易事!可以是一下午,也可以是一个月,都看你。” “那、那我能试试看吗?” 沈望说这句话时,看的不是那位店主,而是顾重。顾重侧头问他:“你也想买一对分手戒?”沈望摇摇头,说,当然不是。 顾重知道他心里打的算盘,他一而再、再而三的退让使沈望生出了不该有的幻想。 沈望连忙说:“我只是想留个纪念。” “纪念什么?” 沈望笑着说说:“纪念我前半生花光的运气,不过能遇见你,我也非常非常满足了。” 违心的情话。 这在他听来实在是太过讽刺。 分手的时候,他低到尘埃里般地祈求他不要分手,求他再看一眼他的礼物,他没有答应。现在却跑来跟他说,跟他的相遇是多么重要。沈望天生就会把弄男人的心事。无情时给予他的温和、多情时假扮的可怜,都让他心心念念,辗转反侧。 但一切应该到此结束了。这场无聊的、没有目的地的互相试探早就该结束了。 “可对我来说,是厄运,跟你分开的两年,我每天都在后悔。” 顾重在老人惊讶的眼神里打开了门,径直走了出去。 就像沈望说的,只要不看,就不存在。不去探究他手背的淤青,就不知道他的病情,不去怜悯他的瘦弱,就不会怜悯他的凄惨,只要不去看他,他就能做他理想中的顾重,不会再重蹈覆辙,不会再爱上一个没有爱人能力的人,不去看,就什么都不会有。 沈望在身后握着伞追他,苍白的手颤颤巍巍地把伞往他这里倾:“那我、我不刻了,你别生气。” “你不是讨我欢心的小孩,不要用‘你别生气’来宽慰我。” “那、那我该怎么做?” 沈望手足无措地去拉他的衣角。 “我对你的判断不是来源你对我说的话,而是你的行为以及你给我看到的一切。” “你可以在不知道我到底有没有跟薛言生在一起的情况下,对我死缠烂打,你也可以在明知我讨厌你的滥情的情况下,跟徐斯睡一间房间、睡一张床,你也可以在整个娱乐圈因为你闹得沸沸扬扬的情况下,追我追到新西兰,你的字典里没有面对,只有逃避。” “只要我不把你最后一点希望夺走,你就抱着那点小小的希望苟活。我帮你解围不是因为我心疼你,我只是觉得一个游戏没必要玩得这么较真,我也不在意到底是几岁才让你说不出口。” “我、我知道,跟你逛街每次都没好事,你又要说我不好了,可是我真的愿意改的,只要是你说,我都会改的,别再丢下我了,我不知道去哪里……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是不是做什么都不对?我买戒指只是想让你开心一点而已,没乱幻想,也没有装可怜,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就偶尔跟我说说话就好了……” “沈望,你不会变的,你只会逃避而已,但这次我却不想做你的避风港。这个世界上支撑人活下去的,也不是只有爱情。” 顾重说:“我真的不想要你了,你去找徐斯,他会为你的眼泪和情话买单。但我不会。” 沈望用力地抱住他,不想让他走,两人在雨幕里拉拉扯扯,顾重对他用足了蛮力,而沈望却还像小猫一样地抱着他,朝他呜咽,想让他再垂怜他一次,然而他显然低估了顾重这次的决心。他很快就被甩在地上,雨浸湿了他的袖口,他整个人晕晕叨叨的,鼻子也火辣辣,他几乎站不稳脚跟,刚站起来又摔倒在地上。 顾重刚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扶他,却反射般地收了回去。 要对他足够残忍,他才会离开。 他这次真的没有管他,只是把伞留给了沈望,明明不需要。 第三十六章 下 如果有人问顾重,你最讨厌的人是谁? 他会毫不犹豫地说是他自己。 他太会假装了,在下属面前装成精英,在老头面前装称叛逆,在沈望面前装作无情,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心念念、犹豫不决。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的爱情是怎么一回事。 八年前,纽约,圣诞节前八小时。 “爱情是什么?” “是神明的旨意。” 正在准备presentation的顾重终于忍无可忍地抬了头,把耳机线摘下收拢在手心里,向陶醉的室友投去冷漠的目光,道:“停止你无聊的韩剧情节,距离DDL只有八小时了。” “可恶的秃头,他竟然把DDL放在圣诞节,整个学校都放假了!只有我们!” 因为是额外的小组作业。 更何况——谁让负责的导师是个单身四十年的中国人呢?他向来不过圣诞节。但顾重实在是懒得抱怨,只是合上了笔记本塞进电脑包里,室友不由大震:“你写完了?” “嗯。” “什么时候的事?” “在你跟女朋友煲电话粥、打DOTA、思考爱情的真谛的间隙。” 室友瞪他:“你再会写JAVA,也始终是个18岁的高中生,你会获得学业上的胜利,但爱情是不会等你的。我真替夏感到心痛,美好的圣诞节,你居然拒绝他的邀约,在这里做程序。” “为什么我非要接受他?” “首先,他是个中美混血的帅哥,其次,他追了你小半年了,再次,他脾气这么好,他甚至愿意让你总是泡在你那堆游戏程序里,你要知道,我们这个年纪的年轻人都巴不得是连体婴儿,我连Line的密码都给我女朋友了。” “行了,少说几句废话,多做做你的作业。韩剧荼毒了你的思想,实际上,比起女朋友跟你分手,你更应该担心秃头把你撕碎。” “FUCK YOU。” 顾重是这个私立高中里少有的能博得不少青睐的亚洲人,纵使他是个中德混血,这依仗的是他出众的运动神经和出色的外貌,但在其他方面,同学们依旧把他当作是亚洲人的典型,努力、沉默寡言以及过分地务实,总有美国男孩搭着他的肩膀说——嘿,顾,难道你对打破规则真的一点兴趣都没有吗?例如,趁父母不在办个派对,喝些酒,和喜欢的女孩,当然也可以和男孩做点什么。你活得像个和尚! 他总会不动声色地让那条手臂滑落,然后挑挑眉,说没有。 他一个人住在意味着上流的曼哈顿,还有个大的游泳池。 一年前拿到正式驾照后,买了辆宾利,自己上下学,老头给他请的司机便失了业。一个年轻、英俊而且富有的少年,却始终对爱情寥寥。他拒绝了火辣的啦啦队队长,拒绝了同为学霸的中国女孩,所以他变成了众人眼里“GAY”,其中的逻辑很简单,没有异性恋会连续拒绝两个美女。然而,他接着拒绝慕名而来的男孩们。只有夏洋还在坚持。 他刚走出宿舍,夏洋便迎面走来,看起来他已经等了有段时间了。夏洋眉目深邃,又带着东方的神秘柔和,体格也是健康偏瘦的匀称,综合下来,的确在GAY圈无往不利。他热情地朝顾重打了声招呼:“所以现在,你有空过圣诞了。” “我对那个中国歌手没兴趣。” “别这样,他的票连在纽约很难搞到。” 顾重说:“我相信,绝大多数去看的都是中国留学生。” “虽然是这样没错,但……好吧,如果你实在没有兴趣的话,我们可以找个酒吧,或者去你家,whatever,你知道的,我只是想和你一起过圣诞节而已。” 顾重顿了下说:“我家有人在,不方便。” 夏洋皱起眉:“所有人知道,你一个人住,如果你想拒绝我,你能不能换个借口?” 顾重叹了口气:“我已经拒绝过你很多回了。” 所以想不出好的说辞。 “我知道,但我在努力,努力地配得上你,我知道,你很优秀,所以我也很努力地学习,想和你上同一所大学,我在改变,但是你始终看不到。” “你有没有想过这只是在给我添麻烦?” 夏洋受伤地看向他:“这是你的心里话?” “对不起。”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我还有哪里不足?我不明白。” “我只是不喜欢你而已,这跟你是什么样的人没关系。” “可是你没有喜欢过任何人,这不正常。” 顾重听到这么固执的话后,忍不住笑了下。夏洋被他突如其来的笑惹红了脸。他试着把声音放软,让这一场拒绝变得稍微温和些:“可能,负责我的神明,正在睡觉。” 夏洋迷惑地看向他。 “我瞎说的,希望你过个好的圣诞。” 圣诞前六小时。 当他完成了DDL,拒绝了追求者后,也无心在满是圣诞气息的街上乱逛。他径直回了家,路上看到了巨型的宣传海报,“来自东方的巨星”,飞扬的英文字体映满了整张海报,却没有歌手的正脸,甚至连背影都没有。顾重忍不住想,那位巨星一定不好看才舍不得露面。回到了家,他没有急着开灯,而是安静地站在玄关口,静静地望着一片漆黑。再豪华的装潢,只要在黑暗里,就什么都看不见。就像他,再多的装饰,也依旧生活在黑暗里。 真酸。 他忍不住嘲笑自己。 等他开了灯,开了电视机,开了音响,这个房间才有了些生机。他准备给自己煎一块牛排,附带两颗荷包蛋,再开一罐可乐,顺便点一些炸鸡,在没有人知道的情况下,他不必准守那些可恶的西餐准则,他只吃他想吃的,无视卡路里和体脂率,这是他一个人的狂欢。只是黄油刚融化,他的手机就开始响了,来自老头。 他犹豫了下才接,就听到对面说:“你怎么这么慢才接电话?” “有事?” “你妈有没有来找你?” 顾重翻牛排的动作一顿:“没有。” “要是她来找你,你不准给她一分钱,她就是个无耻的酒鬼,再这么和她来往下去,你会变得跟她一样不可挽救,就像你爸那样。你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心力才解决他酒驾开车的新闻吗?” 顾重一直静静地听着,直到那块牛排微微焦了,才想起来回话:“顾槐堂不这样不就行了。” “你哥当然不会,他可是我一首培养的。”? 顾重沉默了,又听到顾健在那边说:“我听说你上个学期期末全是A?” 顾重笑道:“怎么?没想到我能拿A?” “臭小子,别这么带刺地跟我说话,你现在可还靠我养呢,你的别墅、车还有学费,我真倒霉,还要负担那个混账的生活费,他都四十多了,那个混账这辈子唯一的成就就是生了顾槐堂,槐堂简直不像是他的孩子。” “他可生不出顾槐堂,他只是恰好不小心搞大了林家大小姐的肚子,给你拉了笔投资,否则皇图旗下的那些破酒店可融不到那么多。” 顾健气道:“你懂个屁!” “我是不懂,反正也没必要懂,皇图跟我也没关系。” 顾健不说话了。 “你过年回来吗?” 顾重故意说:“如果你能让顾槐堂不在饭桌上聊起我妈的话。” 顾健忍不了任何人对顾槐堂有意见,果然挂了电话。而他的牛排早就熟透了,柴得像是棉絮。 圣诞节前四小时。 顾重百无聊奈地看了会电视,又玩了会游戏,却依旧兴致寥寥。他拿起车钥匙决定出门逛逛,然而那些热闹繁华的街道根本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他几乎没有朋友,也没有家人,在陌生的城市里孑然一身,他根本无法理解那些人脸上的快乐。 他只好找一家餐厅吃点甜品。然而连甜品店都满是人,他只好跟一个男生拼了桌,他点的是巧克力慕斯,那男孩点的却是两杯草莓圣代。他迟疑地问了:“这里有人吗?” 那男孩仰头看他,他才发现满是泪痕。 男孩软着嘴唇说:“没有,我们本来是要去看演唱会的,结果她跟别的男生走了。她怎么能这样?” 顾重说不出话来安慰他。 为什么圣诞节总是这么多失意的人? “你也是一个人?” “对。” “你愿意陪我去看演唱会吗?我花了两千美金从一个男孩那里买的票,如果浪费了,我、我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还不如你陪我去看。还是内场票呢。” “我没……” “你难道不是中国人吗?听说是来自中国的超级巨星。你真的没兴趣吗?老天,我该不会再被拒绝一回吧!那我的圣诞节会变成什么样子。” 那白人男孩满是雀斑,声嘶力竭。似乎跟他一样大,但很自然地掉着眼泪,很失落的模样,是他一生也摆不出的姿态。他想了想,道:“这样吧,我买下你的两张票。” “真的?你不是只有一个人?” “另一个座位,我可以放我的书包。” “这未免太奢侈了,如果你觉得麻烦的话,也不必……” 顾重只问:“没关系,我可以给你现金,这样可以吗?” 那男孩随即破涕为笑,把两张票卖给了他。花了他两千美金。顾重完全不知道他买下这两张票的意义,或许他真的太孤独了,所以才想往人堆里钻。但他连这个“SHEN WANG”是谁都不知道,甚至没有听过他的一首歌。但他还是去了,就当打发时间,打发这个圣诞节。 人给节日赋予了太多意义。 包括爱情也是。 实际上,只是打发时间,找点仪式感。 顾重怀着无聊、好奇的态度去看了那场演唱会,而那是他人生中最后悔的事情之一。他排在长队里,等待安检进场,周围都是年轻的女孩,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这位歌手,把他夸得天花乱坠,纵然他知道一半都是粉丝的滤镜,但他还是忍不住稍稍期待了些。但排到他时,验票的人却很冷漠地说:“你这两张是假票。” “嗯?” “别太震惊,你已经是第四十二个买到假票的了。但其实你该想想,这场演唱会这么热门,怎么可能这么轻易能买到内场票,你花了多少钱买的?” “两千美金。” 那人的脸色一变:“那你比他们要惨上不少。他们只花了四百。同一个座位。” 顾重忍不住笑了,那人很奇怪地看向他,似乎没见到过像他这样被骗了还如此开心的人,顾重只是说了句:“所以他的失恋也要比其他人贵上一千六美金。不过好在没有人财两失。” “抱歉,但你进不了场。” “没事,所以这个SHEN WANG真的很红?” “我不知道,但我听说他是亚洲最红的歌手之一,在亚洲没有人不认识他,以后在美国也是。这仅仅是个开始,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 顾重笑了,说,这样啊。 他把那两张票扔进了垃圾桶,也准备“开始”。 圣诞前30分钟。 没道理他总是这么安安分分、规规矩矩的吧? 不被抱有希望的他,也是时候做出一些让人失望的事情。 当他从后墙翻进那家最大的夜店时,他胸口热得惊人,总是被忽视的心跳声大得他几乎耳鸣,然而,纵使他的翻墙技术不错,但突起的石壁却勾住了他的牛仔外套,本来规规矩矩的外套被勾出一个不小的破洞。 他还没有开门进去,就听到了震耳欲聋的声响,吵得他耳膜阵痛。 后墙对着的门是厕所,他刚打开门,就见到了几个露鸟的哥们,他心平气和地跟他们打了招呼,甚至是点头微笑,他们面面相觑,似乎不知道这人是怎么进来的,傻傻地看着他从他们中间穿梭而过。里面可以称得上是乱七八糟,穿短裙的男人,穿西装的女人,所有人都不像他们原来的模样,就像他,衣服上还有个破洞,但这一切都让他感到平静。 他走到吧台,点了他人生第一杯酒,然而,在这样一间满是闪烁的夜店,酒保却推给他一杯果汁。 他皱起眉:“我点的是威士忌。” 酒保低声说:“有位先生告诉我,你不满二十一。” “谁?” “唱歌的那位。” 顾重眯着眼睛,从迷乱的光线里探去,是一个带着黑色棒球帽、围着围巾的男人,只露出一部分的脸,但他却直觉那一定是一张熠熠生辉的脸,尤其是那双眼睛,眼珠子像一块黑曜石,露出的手臂却白得晃人,他握着立式话筒,很随性地唱着《nothing’s gonna change my love for you》,声音浓烈,感情真挚,宛如酿了多年的酒液,是天生的歌手,让所有人都进了他铸造的世界。 等他唱完,台下不少人都骚动了起来,有个男人甚至抱住他的肩膀想亲他,但被他用话筒轻而易举地挡了回去,顾重听见他笑着说:“Not for you。” 他步伐不稳地到了吧台,向酒保讨了杯威士忌喝。顾重才想起这杯酒本来是他的,忍不住呛一下这个多管闲事的人:“这杯是我的。” 那个男人转向他,弯着眼睛看他,说:“可你还很小。” “谁告诉你的?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不满二十一?” 顾重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等他出招。 那个男人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小孩,看他如此较真,便忍不住仰着头笑。顾重以为他会要他拿出身份证,或者叫保安来把他赶出去。顾重这才担心起他的年龄,或许他会因为非法饮酒被带到警察局,被学校问责,他不仅不担心做坏学生的代价,甚至有些兴奋。但那个男人却没有这么做,而是突然凑近他,很轻地嘬了一下他的嘴唇。 湿润而柔软。 还有股淡淡的香气。 像画本里的妖。 但他是男的。 顾重如同受到惊吓般地向后仰,那男人却笑弯了眼睛说:“你看,你还是个小孩。” 他羞愤道:“谁让你突然……” “小声点,否则他们会抓你出去。” “你以为我怕……” 那男人伏在他耳边低笑:“我觉得你还挺怕的,否则也不会翻墙进来了。”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的衣服被外面的石头割了个洞。” 那个男人指了指自己黑色的衬衫,细看上面也有个小小的破洞,透出里面白皙的皮肤,顾重从未有过地觉得自己晕晕叨叨,不知道是被声音吵得,还是果汁里也掺了酒。顾重稳住心神,问他:“你为什么要翻墙进来?你也不满二十一?” 那男人说“怎么可能”,而是很轻地在他耳边说:“我忘带钱包啦,落在后台了。但是我给他们唱了一首歌,就当是我的酒钱了。” 顾重冷哼:“你自我感觉真不错,你那也顶多就是业余水平。” 那男人倒是好脾气地说:“我也觉得我唱得一般般,但是我听说还挺值钱的。虽然强买强卖不太好,但是我没办法啦,要是被抓到的话,会上新闻,然后会被骂。我是无所谓,但有人会在意。” 那个男人似乎喝了不少酒,说话的时候咬字很不清晰,他只有离他很近才能听清,那人湿热的呼吸喷在他的耳侧,他无法遏制地心脏乱跳,其间也有不少人穿得妖艳异常,来朝他搭讪,但还等不及他板起脸来拒绝,就听到旁边的男人说:“不要打扰小朋友喝果汁。” 顾重忍不住要发作,却听搭讪的人朝那男人道:“那你也行。” 那男人轻轻地笑了:“我的话,你承受不起。” “哦?” 那男人一字一顿地说:“你会被骂得超级惨,还是算了吧。” “那要看你怎么骂我?如果是用……” 那人情色地摸上他的手背,顾重实在是看不下去这些黏黏腻腻的调情方式,所以挡在那男人的面前,跟搭讪的人说:“离我们远些。” “你是谁?” 顾重被问得一时之间哑了声,没错,他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好在醉醺醺的男人倒是勾着他的肩膀,说:“我弟。” “你弟还管你……” 男人语气暧昧地说:“他什么都管,是不是?”他看向顾重,带着一丝旖旎。 搭讪的人误会了这个“弟弟”的含义,嘟囔着走了。倒是顾重被他说得脸皮发烫,他从来没有见过把话说得这么暧昧不清的人,他抱怨道:“你别乱占我便宜,我可没有哥哥。” “我知道啦,纯情宝宝,不过我没有时间跟你闹下去了,我要走啦,我明天还有事。” “你叫谁……喂,你别占了我便宜就跑。” 顾重跟着那男人大摇大摆地从酒吧正门出去,外面的空气新鲜得让人难以置信。那男人看到他后,还忍不住说了句“怎么还跟着我”,顾重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他,只是他的心一直乱跳,或许是他忍不住想跟他理论清楚。顾重在那一刻,不像他自己,而像一个他平日里最看不起的愣头青。 顾重挡在他的面前,说:“你还没跟我说清楚。” “说什么?” 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他希望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哦,是签名?可我没带笔、你有吗?” “谁要你的签名!” “那是什么?嗯……该不会,那是你的初吻?” “谁、谁……你别乱说!” 顾重的脸都快熟了,但他强装镇定地说:“你不应该乱亲别人,这很不礼貌。” 那男人笑道:“是吗?我还以为你挺开心的,你还是在意的话,那我跟你道歉。不过,你也不吃亏,那可是我今年的第一个吻哦。” “少骗我。” 这么游刃有余。 顾重愤恨地想。 “真的哦,”那男人拿出自己的手机,给他看了眼时间,“早就过零点啦。新的一年了。” “你是中国人吧,过什么圣诞节。” “可这里是美国,入乡随俗。” 顾重还想反驳他,却听到他说“我知道了”。 随即,他获得了他人生的第二个吻,一个彻头彻尾的吻,男人喝了不少酒,连吻都是带着酒,连带着他一起醉了,他傻愣愣地盯着那张脸,还有纤长的睫毛,就像是展翅欲飞的蝴蝶,停在他的眼前。那个男人说:“是补偿。” 他猛地抹了把嘴唇:“谁要你这样的补偿……喂,你叫什么?” “沈望,是个唱歌的。” 圣诞节当天。 他的室友虚脱地躺在床上。 “你都不知道,我昨天码到23:59,可恶,害我今天都没有力气跟女朋友出去玩,哪像你,舒舒服服地躺在家里,还有这么多人想跟你约会,这么想想真是人世不公,喂,你为什么还待在这里,看我笑话吗?你有没有听到我说的?” 顾重依然看向窗外,外面下了一层厚厚的雪,银色的一层,覆盖了这个城市的水泥钢筋,让所有人都一起做童话里的梦。 “你知道沈望吗?” “当然了,我女朋友是他粉丝。” “他很红吗?” “之前时代杂志不是说他是亚洲最闪亮的新星,自己作词作曲,长得也好看,但好像是个GAY,不会吧,你居然要开始追星?你放弃吧,虽然你已经算是GAY圈的天菜,但那种大明星,还是太遥远了啦。” 顾重回头看他,忍不住皱眉:“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想去看一次他的演唱会。” “但他的巡演好像已经结束了。” “这样啊。” “你怪怪的哦。” 顾重突然问:“你相信命运吗?” “喂,你怎么突然思考起了哲学的问题?这不符合你理工男的人设!” 说的也是。 顾重调整了下心绪,冷淡道:“我随便说说,我才不信那种东西。” 但他记得那两个吻。 随意的、不带有任何情感的,却让他铭记的两个吻。他会这样亲吻每个人吗?还是唯独他一个? 明明只有一面之缘,但他却忍不住挂念他。 他的MP3的歌曲从满是英文歌,变成了满是他的歌,逐渐知道他的生日、喜欢的颜色、喜欢的花束,甚至是一遍遍地看他的访谈—— 在那个访问里,女主持人问他:“你最难忘的事情是什么?” 沈望穿了件绒面的深蓝色西装和高领毛衣,显得他脖子纤长,身段纤细。他说:“我好像在纽约喝过一次霸王酒,但那时候我喝得有些醉了,具体的都忘了,有机会的话,想把我的酒钱补给他们,真是不好意思。” “都忘了”。 明明说是“难忘”,甚至是“最难忘”,就像一场梦。 但这场梦,从头至尾,只有他一个。 他依旧是那个优秀的高中生,目标是耶鲁,向老头证明自己。他依然清心寡欲,依然不近人情,但只有他知道他总是梦到沈望,梦到休闲的他,梦到舞台的他,梦到那晚的他,艳红的嘴唇、妩媚的眼睛,他甚至分不清是他给沈望赋予了颜色,还是沈望赋予了他的梦新的色彩。这是他一个人的秘密。没有人会提起这个来自中国的明星,直到夏洋谈了男朋友。 夏洋意气风发地告诉他这个消息,他礼貌地说恭喜。 或许是他的冷淡深深地刺破了夏洋最后的期许,他有些自暴自弃地说道:“还好那个圣诞节我没有继续支持,否则我失去了你还要再失去两千美金。” 两千美金。 顾重忍不住问:“你是卖给了一个有雀斑的男孩?” “你怎么知道?” 顾重忍不住笑:“那是两张假的票。” “啊?等等,该不会你……” 顾重难得笑着说:“但我见到了真的沈望,其实,唱得也没有你们说的这么好,只是一般般。” 夏洋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而且,很自说自话。” 不过,他想见他。 两年后,他见到了他,却是巨星陨落的开始,从万人追捧到跌下神坛,唯一没变的是他的风情、风流,然而当他被自己心中的幻想、他的伪装所折磨到头,他们之间的爱情,也逐渐破碎。 可悲的是他还爱他。 爱天底下最大的劫难。 这是否神明的旨意?可他偏偏,最是不相信命运。 第三十七章 顾重连着两日都没有出房间,他在躲沈望。顾重不怕权势和武力,却怕看到他通红的眼睛,怕看到他那副让人心软的可怜样,怕他难以掩藏他的心疼。然而当他不想见,所有人却都提起沈望。连送餐的侍者都说:“先生,您门外有个守了许久的人,我们怎么劝都劝不走,其他客户都抱怨两天了,说影响观感。” 顾重眼也不抬:“你们可以报警。” “但……”侍者迟疑道。 顾重才抬眼看他。 侍者便说:“他在我们酒店里开了房间的,也是客人,但不知怎么的,就一直守在您房门口,按道理来说,我们也不能赶他走,况且他又是个公众人物,不少客人都拍了些照片,这传出去,对您对他都不是一件好事。” “删了吗?” 侍者疑惑地“啊”了声。 “照片。” “删了删了,还好他们都很配合。” 顾重望着那一桌摆盘精致的西餐,却突然没了食欲,如鲠在喉。侍者见状倒是知趣地从房间里退了出去。他先是用叉子拨弄了两下那煎得金黄的鱼排,又戳了戳那碧绿的蔬菜色拉,那香气浓郁的蛋糕在他面前也没了诱惑。他把叉子扔回盘里,打开电视。播的却正好是新闻。 “近日寒流来袭,流感并发……” 那日也下了雨。 而且他还磕破了嘴角。 所有人、所有事似乎都在无声地提起沈望。 “你看沈望”。 以前是在他面前洋洋洒洒地列举他的成就,他们说“他是当代最杰出的创作型歌手”、“他是天生的巨星”;后来是在他面前不屑一顾地诋毁他的光辉,他们说“沈望就是个私生活混乱的基佬,媒体太抬举他了”、“他为什么总没事挂在热搜上”,那么多年过去了,人们终于开始厌倦聊起他,但他身边的人却依然要提醒他沈望的存在,“我知道你对沈望一往情深,但……”他很想驳斥他们,你们不知道。遗忘才是最好的离别,只要一日记得,就始终没有逃开他的影响。 沈望不管是勋章还是污点,永远挂在他的胸前。 他如何也摘不下。 他忘不了,别人更忘不了。世人提起顾重,恐怕永远要说一句“沈望的前任”。 他长腿一迈,打开房门,背靠着门的人就像个雪球似的滚进了他的房间。他双手环抱,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问:“有意思吗?” 沈望答非所问地抱着手臂说:“外面好冷呀。” 他还是之前的装扮,黑衣黑裤,但衣服早湿了干、干了湿,黏糊糊地贴着他苍白的身躯,嘴边还有干了的血渍,他似乎冷得厉害,风一吹就抖。但顾重难得心硬,依旧把他堵在门外,只是对他说:“我明天要回国了,你要是喜欢这个房间,你可以在这常住。” 沈望朝他虚弱地笑笑:“几点的飞机?” “你闹够了没有?” 沈望那飘忽不定的眼神似乎正在寻找他的一丝丝心软,但他偏偏说得很坚决,不留任何情面。所以沈望依旧是蜷在他那块小小的阴影里,说:“我不会给你惹麻烦,也不在你面前装可怜,你能不能让我进去,我好冷。” “你自己的房间呢?” “我没带门卡。”他依旧笑着。 只是笑容含着雨意,湿润润的。 顾重冷淡地说:“我可以帮你联络前台。” “顾重……我求你了。” 他仰头凝视他,黑漆漆的眼睛就像一口井,透出里面毫无波澜的水,不知为何,顾重总错觉他在向他求救。然而这回顾重没有理他。而是静静地看着他,只说了句:“跪着恳求是没有用的,你想要的,你要自己站起来去争取。” “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没有原则的人吗?你哭一哭,卖个可怜,就会让你进屋?” 说罢,他合上了门。 这次,你真的把他推开了。顾重想。 想了一整夜,失了整夜的眠。 第二天,他打开房门时,没有见到沈望孤零零的身影,只是见到了一封折得很好的信。他没有看,随手塞进了西装的口袋,但退房的时候忍不住随口提了句,前台小姐笑着答道:“那位先生,昨天晚上就走了呢。” “去哪?” “这个倒是不知道了。” 可能是回国了,顾重忍不住想。应该以后也不会来找他了吧。所以呢,你觉得快乐吗?他无法回答自己。在机场,他忍不住打量来来往往的人群,希望找到那抹熟悉的黑,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彩。但他只等来了延误的消息。 他坐在满是抱怨声的贵宾休息室里,听隔壁的富商抱怨自己的时间多值钱,还是忍不住拆开了沈望给他写的那封信,字很清秀,小小地只占了信纸的三分之一,就像那天晚上,在他的阴影下只团成一个小小的身影。 【你: 我不写你的名字,只是怕你不愿意拿这封信,却不小心落到了其他人的手里,会给你添麻烦。我从没写过这么长的信,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要说什么,也写得不好,对不起。我的字可能也不够端正,因为很久没有握笔了,对不起。 即使我走了,我还是忍不住再打扰你,可能你早就觉得我是个麻烦了,我还以为你只是口是心非而已。你那天抱我的时候,我总错觉你还爱我。 那天你问我,为什么总是在逃避,我才知道我真的错了。如果能早点察觉对你的爱,早点面对自己的困境,早点跟你解释清楚,或许就不会是现在的局面。 但即使到了现在,我也想告诉你,对不起,我很爱你。 我终于说出来了。我知道,这对你而言,很讽刺,也很虚伪,但这是真的。但可能全世界只有我相信这是真的,如果你不相信,就当是一笑而过,如果你有一点点相信我,那真是太好了,我不是在装可怜,也没有想利用你的同情心,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我以前做了很多坏的事情,但你从来没有苛责我,你真的是我遇到的最善良最温柔的人,我小的时候很难相信世界上竟会有你这样的人存在。 虽然我很自私,希望你原谅我,让我们重新开始,但如果没有我的参与,你会更快乐,我也能接受了。我不想推托四年前给你造成的伤害,我想告诉你,对不起。我把感情当作儿戏,并不信任当时只有二十岁的你。 但一切说起来,也都没有用了。 但这次,我不会逃了。该我面对的,我会好好面对。我会努力解决圈子里的那些事,虽然可能会牵扯到你,但我知道,如果你了解裴章的肮脏事,一定不会为了利益而掩盖事实,这点,我有十足的自信。 但我依旧要跟你说对不起,没能早点告诉你事实,希望不会打乱你的计划。 我是个懦夫,也是个辜负你爱意的大坏蛋,你也没有必要原谅我,但你说得对,我要为我所知道的真相负责。 希望我不会再给你添麻烦。 希望你幸福安康,一切顺利。 要像以前一样爱篮球,爱游戏,找到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会陪你一起冲浪、聊你感兴趣的东西,又对你很好,不要再像我了。 你的一个朋友】 看到这里,顾重把纸都快捏碎了。 他忍不住低声道:“谁跟你是朋友。” 这么自作主张地写下一段话,搞得就像是告别似的。告别?他忍不住地想起不好的事情,该不会…… 他第一次给沈望打了通电话,却连手机都差点没有拿稳,然而没有人接,第二通,依旧没有,手机那端传来的忙音像是一个黑洞,蚕食他的理智。倒是旁边坐着的啤酒肚呵了声,感叹了句:“这个沈望不知道又干了什么事情,怎么又挂在热搜上了?” 同时,他也收到了两条陌生的短信。 【沈望在你这里吗?】 【我是徐斯,你收到消息的话请尽快回我,他前几日从医院里跑出去,我找遍了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但都一无所获,他很有可能是来找你了,如果看到他的话,你不要刺激他,骗骗他,别让他一个人呆着,我知道你对他有很多误解,也讨厌他,但看在你们旧识的份上,收留他几天。他也麻烦不了你多久的。】 第三十八章 消毒药水。 来来往往的病患。 他坐在抢救室前,一片茫然。手里只是攥着一个天蓝色的布袋,被血浸透了一半,湿湿黏黏的,里面装着一对对戒,是沈望在那家小店里买的,内环刻着他们两个人的名字缩写。 推进抢救室前,沈望的身上还戴着纹了他名字的那枚,因为失血太多,戒指又箍住了手指的筋脉,所以护士把它蜕了下来放在顾重的手心里。细细小小的一枚,根本不值钱,现在也看不出原本的花样。就只剩下血。却成了压垮顾重的最后一根稻草。 坐在他身侧的老妇人哭得抢地呼天,一双浑浊的眼睛泡在泪水里,旁边她的女儿、女婿都哭丧着脸安慰他。只有他身侧静悄悄的,沈望的通讯录里只有他的电话号码,备注是一个孤零零的“A”,连护士给他打电话时都要确认一番,是不是认识沈望,怕找错了人。 他流不出泪,心却随着沈望一块去了。支撑着他的不是恐惧和绝望,而是愤怒,他愤怒得可怕,只有握着沈望那些零碎的东西才能缓解他的愤怒。 他怎么能这样? 为什么? 他的问题太多,却没有人回答他。 只有那对浸了血的戒指。 他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直到沈望被推出手术室,一圈医生护士围着他,他甚至看不见沈望的脸,只能见到一截绷了纱布的手腕,他下意识地站起身子想去看一眼,却向后退了一步。他害怕沈望不在了,怕手术失败,怕他的愤怒找不到人发泄,怕那枚戒指真的没了主人。旁边的护士似乎看出了他的心境,安慰他说,病人情况稳定,让他先去缴费领药。 他长长地呼了口气,却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沈望。 枯坐在小花园的长凳上,他眯起眼睛看沈望留下的两枚戒指,护士说沈望已经醒了,但他却不敢进去看沈望,他害怕见到沈望那双脆弱的眼睛。如果他当时追问一下沈望身上的淤青,对他和颜悦色些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但他依旧想不通,他怎么敢自杀,怎么在直播间说这样的话,让整个娱乐圈陪他一起沉浮。没有理智,没有回旋余地,简直不像是一个正常人会做的。 “你傻坐在这里,怎么不进去看他?” 回头去看,果然是徐斯,穿了件皮夹克,脸色憔悴,但笑起来依旧是欠扁十足。顾重看他手里领着两袋外卖盒,徐斯也顺着他的视线,还向他展示了下里面的饭菜,但他一点胃口都没有。徐斯径直地坐在了他的身侧,道:“本来以为你不会听我的,谢了。” 顾重难得不想跟他拌嘴,没搭理他。 “护士在给他换药,恶心得很,我只好出来买饭。” “病人没吃,你倒先吃起来了。” 徐斯掰开木筷子,笑道:“味道还不错,挺正宗的,还有一份是你的。” 顾重皱着眉看向他,徐斯道:“不是我不想给他吃,他本来就有轻微的厌食症,现在又整天情情爱爱的,吃得下饭才奇怪,倒是你,你怎么不进去看他?我还以为你挺想见他的。” “谁想见他?又不关我的事。” “那你捧着他那两枚戒指干吗?不过你能这么想最好,的确跟你没关系,你别放在心上。而且自杀又立马叫救护车的人没你想得这么脆弱,顶多是选择困难症,纠结着想死还是不想死呢,但别觉得这是他的苦肉计,就算你这么想也别这么在他面前说,他还是挺虚弱的,别又割腕了,他可没那么多血流了。” 顾重听见他这样云淡风轻、说说笑笑的语气就忍不住拧起眉,说:“这就是你的喜欢?他昨天要是再晚几分钟,你过来就是为他收尸了。” 徐斯笑笑,说:“我都习惯了,你要看看他身上就知道了,这回只不过是闹得大些,对了,牛肉饭再不吃就冷了。” “你爱的人躺在病床上刚活了命,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那怎么办?跟他一块哭?以前我希望你离他远点,别整天在他面前爱爱爱的,像他这种人,一辈子没见过也就这么稀里糊涂过了,你天天跟他说爱呀恨的,就难免要有血有肉地活了,那还怎么不清不楚地过一辈子?现在我希望你多爱他一点,但你自己照照镜子,你现在的脸色跟沈望有什么区别?他是脑子有病,但不会伤害你,只会伤害他自己。放心,他把自己割得全身没一处好的,也不会舍得你留一滴血。” “我才不怕他,他那点力气,能害我什么?我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 徐斯平平静静地看了他眼,道:“这你自己问他,我不说,我要是说了这个,他就真的要跟我翻脸了,我好不容易摆正了心态就想做个大哥的角色,你别让我跟他连兄弟都没法做。” “你放心,不管你想不想跟他过,接下来我都努力带他去看病的,但他肯不肯又是另外一桩事,但不论如何,你也见不到他几回,所以你不必有负担。” “我是不是还应该感谢你?” “不客气。” 顾重和他对视许久,说:“徐斯,你真挺混的。” 徐斯说:“还行吧。我得回去了,监督他挂水,跟小孩似的,至于他直播说的那些事儿,就麻烦你了,我娱乐圈的事情没你懂。” 顾重道:“你怎么知道我肯替他收拾烂摊子?” 徐斯朝他摆摆手,没理他。 他没有去病房,也没有走,只是留在长凳上,静静地看那两枚对戒。他也说不清自己的想法。他想让沈望健健康康地活着,希望病痛永远地远离他。却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爱。沈望把他的爱情揉捏成一团混沌,变成了搅和不清的东西。爱、恨统统交织交错在一起。 但同时,他也因此感到愧疚,没有脸面去见他。他自称爱他多年,但却从来没有发现他居然一直这么浑浑噩噩地生着病,说到底,他的爱又何尝不是少年人的顾影自怜。 只有等晚上,整个病房一片宁静的时候,他才拉开门,悄悄地看他,他不想给沈望没有盼头的希望,也难以忽视自己的愧对。 徐斯不知去了哪里,竟然没有守夜,而沈望就这么安安分分地躺在病床上,手腕上还缠着绷带,另一只手在吊水,瓶瓶罐罐的,挂得手上一片淤青。 顾重透着月光,走到他的床前,才看到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没了之前病美人的风韵,而是惨惨淡淡的灰白,嘴唇也起了皮。但长长的睫毛又像是雨夜被淋湿了翅膀的蝴蝶,安安静静地贴着他白净的面皮,医院里的杯子是极厚的,盖在他身上,像是要把他最后那点微弱的呼吸压没了,顾重替他掖了掖被角,想让他透点气。顾重轻轻地握住他没受伤的那只手,冰冰冷冷的,手腕上的雏菊纹身也似乎被雨打残了,暗淡了许多。 顾重把洗净了的戒指重新套进他的手指,这短暂的几秒,却有了虔诚的滋味。十八岁的顾重做梦都想给他套钻戒,都想跟他结婚,却不知道世事难料。 他在他身旁坐了许久,坐到外面的天蒙蒙亮了,才轻悄悄地拉开房门走了,却不知道他刚走不久沈望颤颤地睁开眼睛,摸着戒指缩在被窝里哭得一塌糊涂。 第三十九章 他住在新西兰最好的医院、最好的病房,却总是不习惯拉开窗帘。没有医生和护士进来检查的时间,他就被笼在一片黑暗里,摆弄那枚银色的素戒。 他的手指骨骼分明,白皙的皮囊薄薄地覆在指骨上,随着他偶尔屈起的手指露出骨骼的形状,但大部分时间,他都没有任何动作。连同他的眼睛,也没有焦点。只是虚虚晃晃地盯着无名指上的环。 为什么戒指要戴在无名指上,又为什么要做成这种形状?是不是因为神经离心脏比其他手指要近,所以才箍得他的心脏也喘不过气。他摸着自己右手腕上的绷带,而那一刀是不是砍断了他的指尖传递到他心脏的感觉? 白天,从凌晨四点,他就能听到屋外熙熙攘攘的声音,是从中国赶来的记者,忙着询问他裴章季萧的事,而夜晚,从晚七点起,就空空荡荡,顾重再也没有踏进过他的病房。 而他也不敢离开病房。怕长枪短炮,怕顾重的眼神。顾重会怎么看他? 只要想起顾重,房间就会被拉伸、收缩。 他也会变成很多个他。 但都是丑陋的、扭曲的。 “你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 即使是一片黑暗里,他也知道说话的人是谁。一双温暖的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那真实的温度好像的的确确存在。他侧头看向坐在床侧的人,隐隐约约地能看到那细长的眉。沈望笑着调侃道:“你这几天未免出现得太频繁了。” 美和担忧地问:“你好好吃饭了吗?瘦了这么多,还怎么拍杂志?” 沈望垂下眼睛,敛去了所有笑意,只说:“你不是知道的吗。” “我又不是神,你不说,我怎么知道,”美和这样说,却没听到沈望的回复,他也不尴尬地继续摸上他手指上的戒指,“这是顾重给你的?还是你非要推给顾重的?” 沈望攥紧了被单,手指发白,动作之大到盐水瓶也跟着乱晃。他几乎是恳求地说:“不要总是明知故问,你明明跟我用一个心脏、一个大脑在生活。” “求你了,不要逼我这么说。” 一片安静。 沈望闭上眼睛,然而美和却把他搂在怀里,这宛如一个母亲的姿势,但他却没有感到心安,因为美和声音就像是压在了他的头顶上似的,闷闷的,语调温柔,却那么高那么远,仿佛遥不可及。 “这样的温度对你来说是假的吗?” “你因为我变成了植物人,是谁拔了你的氧气罩我会不记得吗?是我亲手杀了我最好的朋友……我、我真的以为我们就能这样迷迷糊糊地活一辈子的,但我发现这是行不通的。喝再多酒,做多少音乐都不行。我知道你已经不在了。” 沈望近乎是歇斯底里地朝他吼,他从来没有发出过这么大的声音,他的声带、心脏连同他的泪腺都跟着一起震动。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指,仿佛也长满了老人斑,低头看自己的腹部,仿佛也是松弛的皮囊盖在一片空旷上,正如他当年看到的美和。人在死亡面前是平等的,因为在失去最后一次喘气时都像是一条没有任何尊严的狗,缓缓地闭上它浑浊的眼睛,放松它稀疏的皮毛。 然而美和却收紧了手臂:“所以你要为了顾重再杀了我一次吗?” 他继续说:“去看那些心理医生,把我从你的世界里剥离,然后跟他一起生活,你应该知道吧,他只是喜欢你在舞台上风光的模样,因为你不够在乎他,所以渴望你的视线,他并不像他说的那样爱你,一个爱你的人会忽视枕边的人夜晚的梦魇、白日的迷幻吗?你明明知道的,没有人在乎你。顾重也好,徐斯也好。” “别说了……” “我说错了吗?院长带你去见那些叔叔阿姨的时候,是谁带你逃离的?是顾重?那时候还在做他高高在上的小少爷,跟他的外教发脾气,抱着他的爷爷祈求新的进口玩具,如果他知道你的价格只有五十,他会尊重你吗?你甚至都不如一个娃娃的零件昂贵。而徐斯那时候只会在你的床上泼脏水,弄翻你的饭碗,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扇你巴掌。而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我从来都没有背叛过你,可你是怎么对待我的?疼,真的很疼,你知道骨肉分离吗?我被那辆卡车撞成那样,你在哪里?现在你要为了你那肤浅的爱情再杀了我吗?” 他似乎能闻到那股血腥味,美和说的那种骨肉分离,搂着他的人是一团血肉,没有脸,也没有皮囊。就像他当时见到的美和,残残破破,被子下面盖着的身体缺了一些零件。 医生勉强地拼好了他,却没救活他的大脑。他当时不敢看。他害怕得蹲在地上,只敢看床底的那双鞋。美和穿的那双破旧的运动鞋,原本是白的,却成了暗红,上面黏着粘稠的东西,不只是血。 就像他用刀割动脉时见到的那样。 血不是流出来的,是涌出来的,连同他生命里的那些污浊。 他知道这些都是假的,但却比真实还要真实。如果他一年四季都活在幻想里,谁敢说他的幻想比真实要虚假,他太害怕了,他害怕美和的脸,美和的声音,他害怕死。 没错,他害怕死,当生命真的要从他的指尖溜走,他又害怕了起来,像个懦夫一样地想起顾重。 顾重是唯一一个站在太阳底下的,即使皱着眉看他,很不耐烦,很讨厌他的模样,但只要握住顾重的手,他好像也是暖的。 他狠狠地摁住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那枚小小的圆环,箍住了他的心脏,也箍住了他的疼痛。 救救我吧。 我无数次想对你说,救救我吧。我不想活在幻想里,想要知道一日三餐的味道,想要知道不同的酒的滋味,想要早起的时候伸个懒腰说好困,很多年前我无数次地想要这么跟你说。但我不想剥夺你打篮球、游泳和恋爱的快乐。 但原来这么多年,我都搞错了。 想要求救的人,想要从深渊里站起来,向你大喊才可以。 沈望几乎是颤抖地抵住美和的肩膀:“如果你是美和,你不会对我说这种话,你明明知道我最讨厌,最好怕听到什么。他没有你这么阴暗,即使在我的幻想里他让我好好地面对我的工作和爱情,你根本就不是他。” “你太小看了时间的力量……”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对他来说也是。正因为他善良,帮那么软弱的我寻找正直,我才离不开他。但是他肯定不希望我一直活在他的幻想里,我不准你模仿他,总是缠着我不放。” “那我是谁?” 沈望第一次推开了他,借着窗外微微照进来的月光,看清了他的脸。那是一张格外熟悉的脸,带着金丝框的眼镜,穿了件满是补丁的大衣。露出来的手臂却是老虎的皮毛,正如他的血盆大口。 多少年了,沈望从没敢正面面对过他。 小时候的他,躲在衣柜里看他跟那些叔叔阿姨打电话。 长大后,甚至不敢在他入狱的时候出来作证。 “你害怕吗?” “害怕?这次我会真的捅死你。” 他抓起桌上的剪刀,几乎是疯癫地刺进他的心脏,他听到了心脏破裂的声音,他不但没有停止,相反,他更加用力地刺了进去,他几乎是疯了,不管脸上溅到的是院长的血,还是他的血,他要刺破他的骨头,刺破他的心脏,把那颗心脏挖出来扔在路边。 “你这样可就变成杀人犯了,你不后悔吗?” “我唯一后悔的就是二十年前我没有这么做,我应该在你第一次让我去做那些事情的时候就杀了你,不会给你犯下更多错误的机会。我只害怕我不能砍下你的头颅,悬挂在你的家门口,让所有人看看你是什么畜生。” 他逼近那副眼镜。 他要看看那眼镜下面到底藏了什么——到底是什么,作为人类,他的眼睛还会是以前那回事吗?冷血的、缺少黑色的眼白?还是只是两个窟窿而已。 然而真当他看到时,他才发现,那是一双浑浊的眼睛,被剥夺了青春和善意的,只剩下年迈的眼睛,就像是路人随处可见的老人。 他所恐惧的原来一直都只是一双这样普通的眼睛。 他猛地后退,所有的一切都顿时消失了。 阳光争先恐后地照进了他的房间,那薄薄的窗帘什么都拦不住,包括阳光。他睁开眼睛,看向自己的手,那枚银色的戒指发着悠悠的光,而床头的剪刀完好无损地躺在那里。没有美和,也没有院长,他的头发上也没有血迹。 “对不起,美和。” 他轻声对着空气说。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窗外吹进来的微风,还有吵吵闹闹的记者团。 他拔了手背上的针,不管上面有没有冒血珠,拿起床头的剪刀,他的身体就像一台破旧的机器,吭哧吭哧地发出机械的声音。但他却头一回地觉得轻盈。 他摸进了厕所,开了那盏小小的灯,正面对他的是一面镜子,他眯着眼睛看镜子里的鬼怪,但他既没有看到老虎,也没有看到蛇的瞳孔,只有他。 他的脸被完完整整、一丝不差地映在里面。他认真地打量自己,才发现他眼下那浓重的青,嘴角起了皮,下巴尖得病态。而他那头黑色的长发,更是毛毛糙糙。他握紧了剪刀,屏住呼吸,那些干枯的头发连同他停滞不前的生命都随着咔嚓咔嚓的声音落了地,他剪得不够齐整,但一切都是新的。 “怎么突然剪头发了?” 沈望听到声音,向后看去,徐斯靠着门框,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长发很麻烦,”沈望很专注地盯着他,“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说。” “你那本小说,女主角的原型是我?” 徐斯的笑容一滞,说:“是。”但他手上的活动不停,他从袋子里拿出三盒菜,分别是糖醋排骨、炒青菜和蒜蓉粉丝,还有一盒米饭,他很自然地支起病床旁立着的便携桌椅,坐在那木质板凳上,大喇喇地翘起二郎腿。 “她自杀的时候就没有什么舍不得的东西?” 徐斯拣了块排骨吃,语音不清地道:“没有吧,对她而言,都是虚假的。” 沈望听了,只是哦了声,没有再说,但也支起了木凳,坐在徐斯的对面,问他:“你怎么就拿一双筷子?” 徐斯道:“你要吃饭?” 沈望从袋子里摸出另一双木筷,轻轻松松地掰开,对着三道菜发愣道:“有点饿。” “不吐了?” “吐了再说,难得有食欲,”沈望挑挑拣拣地吃了口青菜,一股水的味道,一点油也没放,便皱着眉说,“这店烧的中国菜也太难吃了,不知道美国的华人街怎么样。” “怎么着,你还想住趟美国的医院?” 沈望道:“去纽约看看脑子。” 徐斯抬头看他:“认真的?” “嗯,”沈望云淡风轻地说,“看不好的话,你那本小说就能大卖了,真人改编,昔日歌星的心声,都挺有爆点的。” 徐斯沉默许久,说:“那我希望你看得好,我不差这点钱。” “要是看好了,我就跟你打官司,你抹黑我个人形象。” 徐斯不屑地说:“就你那形象……” “那一圈记者不等着我想问我话?等会你找两个造型师和化妆师扮成护士进来,我得捯饬捯饬再出去见人,那帮记者就等着拍我的黑图,不能给他们机会。” 徐斯吃完,盖上饭盒,看沈望半阖着眼睛乖乖吃青菜,一晃神,像是看到了二十年前的沈望。那时候的沈望也是这般表情,乖顺漂亮得像个玩偶。 但沈望意识到了徐斯那缥缈的眼神,皱着眉掀起眼皮道:“听见没有?” 徐斯回了神:“知道。” 果然还是不同。 等沈望吃了三片青菜,一块排骨,便露出些反胃的表情,皱着眉很难受的模样,但到底没吐。 徐斯叫了护士重新给他戳针,护士戳针的时候嘱咐他最好把戒指给脱了,免得血液不通,沈望盯了会那银色的戒指,说,没事。徐斯坐在旁边写文稿,而沈望就跟望夫石似的盯着那枚戒指,看得徐斯都忍不住皱起眉。 “看戒指还不如看人。” “他又不想见我。”沈望磨着戒指说。 “你继续死皮赖脸地凑上去呗,一哭二闹三上吊。” 沈望瞪了他眼,又很快泄了气:“我总是说话不算数,每次和他说我会变好的,但都没有,他应该对我很失望。这次我想真的变好了些,再去找他。” “精神病院够住你十年八年的,谁等你?” “……” 没有期限的等待。 顾重也许早就另觅新欢了。他的爱人是个那么好的人,喜欢他的人那么多,只要顾重愿意施舍一点点的爱意,那些人就能甘之若饴地等待他放下心里的结。 他越想越难过。 徐斯补充道:“但他还在新西兰。” “你怎么知道?” “我每天路过花园,他都在。” “花园?” “就你窗口对着那个小花坛,他一直坐在第二个椅子上,”徐斯看沈望那脑袋已经钻进了窗户缝里,便连忙制止说,“他坐在那棵树后面,你从这边看不到,你别等会头卡里面。” 沈望不理会他的调笑,下床、趿拉起拖鞋再拔针,一气呵成。徐斯对着他那冒血的手背一阵无言,只看到他径直地冲出了病房,徐斯忍不住喊道:“你不化妆、不做造型了?” “再说!” 一出病房,门外的记者们宛如饿狼扑食,就剩把话筒塞他嘴里,他不厌其烦地推挡着那些记者们的逼近。 听他们就像苍蝇似的在耳边叫唤着“您在直播里对于裴章导演过失杀人并且销毁证据的言论属实吗”、“对于裴章导演聘请律师告您诽谤您怎么看”、“听说您在新西兰因情自杀”……他明明在直播里说得那么清楚。 直到有一个年轻的小记者结结巴巴地问:“听说您在追求皇图总裁顾重,这属实吗?” 沈望被人群堵得气都喘了,那帮记者们就是不肯放他走,不等到回答誓不罢休。 沈望忍无可忍地接过那个小记者的话筒,皱着眉说:“我没有自杀,是切菜的时候不小心割到的,至于裴章想告我,就让他告,我没必要赔上我的前途去撒谎抹黑他,他还不到那个咖位,至于你问我是不是在追顾重——” “是。” “你们谁先把他带到我面前,我给谁独家采访。” 今天的小沈值得夸夸!另外听wb的姐妹们跟我说好像是有推文博主提到了戒断才会涨这么多收藏,虽然不知道是哪位博主但谢谢啦超感激!么么!接下来一段时间更新频率应该会很高~大概率是日更哦!2月前应该能完结的!希望大家期末顺利,每天开心。你们看,连小沈都努力站起来啦,你们也一定没问题的,欢迎大家wb找我聊天嘿嘿^_^ 2020啦 希望我能提升自己的文笔,写出更让我自己、大家满意的文字!新文也在构思啦,这次一定好好写大纲!第一次说这么多,总的来说,真的谢谢大家,追连载真的很不容易,谢谢大家一路的陪伴和鼓励!爱你们! 第四十章 上 沈望没找到顾重。 失落之余也只好挑了家信得过的报刊做采访。没想到正是那个让他当众告白的小年轻,刚毕业,青涩得像根地里的葱,抱了本笔记战战兢兢。沈望的心还挂在顾重那儿,每隔几分钟就要问徐斯一句找没找着,徐斯回答了几十遍,到后来只要沈望视线掠过他,徐斯就朝他做口型说没有。 他去哪里了? 会不会有危险? 还是说——丢下他了? 沈望越想越陷进了病床里,给他采访的小年轻还在那边给自己加油打气,没想到被采访的人已经陷进了柔软的枕头里了。小年轻总算准备完善,看他穿了件病服,半个身嵌在宽厚松软的被窝里时,还是忍不住提醒了句:“沈、沈哥,要给您做个造型吗?” 他捻了捻自己层次不齐的发梢,说:“不用。” 小年轻神情复杂地开始采访,工作人员围满了整个病房,但沈望始终神情恹恹,把直播里的话又翻来覆去地讲了遍——裴章过失杀害了季箫,而他是季箫最后一通电话的接听者。小年轻孜孜不倦地记了笔记,迟疑了一会,还是颤颤巍巍地道:“‘过失杀人’具体指的是……?” 整个房间的人都盯着沈望,想从那张苍白的嘴唇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而沈望也用黑沉沉的目光扫视了一圈那一双双透着兴奋的诡谲目光,云淡风轻地说:“性/虐致死。” “您、您是猜测还是肯定?这对季箫先生的名声……” 沈望笑了下,道:“最该谴责的难道不是裴章?” “是,但……” “那就没有但是,让他坐牢,是我和季箫共同的心愿。” 小年轻刷刷刷地写下一行铅笔字。 犹疑了会,小年轻又问:“为什么季箫死的时候,您没有站出来说呢?” 沈望垂下眼,只能道:“我在计划怎么说这件事情。” 小年轻目光灼灼:“那我能理解成您在业内受到了阻挠而没有及时表达吗?” 当然是。 来新西兰前,他已经和黄胜聊过这个话题,黄胜第一次怒不可遏地骂他是不是不想在娱乐圈混,也是第一次拿恩师的身份压他。他完全能理解黄胜的工作——平衡整个社内大大小小的腌臜事,但他不能接受。他进乘天时,乘天只是一家中小型的娱乐公司,能和业界老大皇图一较高下是后十年的事,也是他的巅峰期。他不能接受因为梦想存在的公司做出这样的决策。 所有人都要他闭嘴。 等他走出乘天时,他才发现,他原来在哺育他并反哺的公司里并没有话语权。他一无所有地进乘天,现在也为了抛弃所有而离开乘天。但长达十二年的娱乐圈生涯,他也学会怎么把话说得留人想象:“我想在每个领域,每个人都不是能随意表达的,很多时候我们把这种‘静音’当作是成熟,但现在功利虚假的声音实在是太多,偶尔也需要听些污浊不堪的真话,粉饰太平只能让肮脏在阴暗的角落里腐烂,只有拉开幕布才能看到人面兽心的把戏。” “您指的是乘天和裴章导演?” “我可没有这么说。” 小年轻深深地看了他眼,收拢了笔记本,摄影师也被按了暂停,沈望终于要卸下力气时,他突然直戳戳地问道:“您认为您能代表正义吗?” “谁是胜者,谁就是正义。” “您似乎并不承认真相的客观性,那假设有一天顾重站在您的对立面,您也会为他的真相加油鼓掌吗?” 沈望笑了下,道:“谁知道,我只在乎眼前发生的事情,并不打算提前计算未来。” 小年轻朝他鞠了个躬,领着一群人出了房间,还带上了门。等人走干净了,徐斯才道:“他可能是回国了,处理裴章的事,乘天也投了不少钱。” “嗯,他是领头的,回去也正常。” “你说谎,”徐斯打开窗,把闷在里面的味道散了散,“你就是希望他留在新西兰陪你。但你们俩就是这样,时机不好,要是早个一天,你说不准就逮着他诉个衷情了。你们俩就是一错再错,步步错。” “你少在这里总结结局,”沈望侧身把头埋进柔软的毯子里,只露出洁白的额头和一双乌黑的眼睛,“就一趟飞机的事,他躲我,我还不能找他吗?只要他表露出一点点想跟我和好的苗头,我就能把握住机会,反正他也总说我卑鄙。但要是他真不想见我……” “我就听他的。” 这句话沈望说得很轻、很轻,轻得只有他的眼睛听见了,所以微微地冒出了些水珠回应他。 顾重回到上海时,已是下午四点。 还没进屋,就在院子里看到了老头那辆宾利,他松了松西装的领结,活动了下颈椎,进门就逮了顿臭骂。顾健老当益壮,劈头就是孝道,其次又列举了他干的荒唐事儿,最后点题:“皇图乱成了一锅粥,你还在新西兰度蜜月,你羞不羞耻?” 顾重把西装脱了挂在衣架上,倒了杯黑咖啡,才道:“你说裴章那事?” 顾健从不把自己当外人,没用纸杯,用的玻璃杯,喝空了一杯热水,杯壁上还挂着水珠。他把被子倒扣在大理石的桌面上,以示区分。而顾健向来看不到他的小动作,道:“你还有脸说?” “他违反合同,给电影造成了不良影响,要赔偿的是他,关皇图什么事?人家乘天都没急。”顾重对沈望在新西兰的事却只字不提。 “你看看你这榆木脑袋?裴章的事,能逃出我的手掌心?亏的不是钱,是人脉,你到现在都不懂,你比你哥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那你怎么不找顾槐堂帮你继承这个狗屁公司!” “闭嘴!”顾健的眼里迸发出近乎诡异的亮光,燃尽了屋内最后的和睦:“要不是你哥出事,轮得到你这混账跟我叫板?你现在就给我吩咐下去,我们皇图全面协助裴章的律师团队。” 顾重放下水杯:“老头你是不是早知道裴章的事了?” 顾健走近顾重,道:“我只知道他是能为我国捧回金狮奖的大导演,是我们皇图的合作伙伴,也是我的挚友,别的事情,我一概不知。” 顾重反问道:“那你当时为什么要阻止我投他的电影?” 那双浑浊的眼睛顿时暗了下去,但很快就燃起了斗火,却被搅得肮脏混沌,顾健年迈的声音里透露出些许的悲弱:“每个人都会犯错,他会……” “我也会。” 顾重黑白分明的眼珠里,倒映的是顾健渺小而扭曲的身影。 他近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你让我感到耻辱。” 顾健道:“但没有我,哪来你的康庄大道?白马王子是没法在娱乐圈生存下去的,你要镇得住这些妖魔鬼怪,你要比他们更会运用你的筹码。” 第四十章 下 叶子绿了黄,黄了绿。没变的是顾重的顽固。 他遥遥看了眼这栋独立于世的小别墅,院子里的盆景被打理得花枝招展,屋里的萨摩耶扑到他脚边撒泼,顾重撸了把狗头,琢磨它经不经得起长途旅行的颠簸。但这点犹豫搁在顾健眼里,就是放不下的苗头,老头在后面道:“你可想好了,这全在你一念之间。” “你还是先担心顾槐堂的病吧。” 顾重进屋收拾行李,拎了个24寸的行李箱,晃了两层楼都没装满。他两袖空空地回国,再两袖空空地走,唯一不变的竟然是带来带去的游戏碟,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上面刻了朵焦艳艳的雏菊。送也没送出去,就一直遭在他手里。 顾健始终脸色阴沉地跟着,顾重熟视无睹,直到顾重给薛言生打电话时,他才沉不住气道:“你这置大局于不顾。” “我本来就是你请回来安抚董事的救兵,又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继承人。” “那你也不该!你就因为这么点小事……区区一个小明星……” 顾重道:“小事?你把别人的人生当成什么?” 顾健脸黑得跟炭似的。 薛言生那边总算是接通了电话,顾重长话短说,说了重点,薛言生道:“你要出差?” “我要回纽约了。” “皇图呢?” “你有空吗?我想走之前跟你见一面。” 薛言生愣了很久,说好。而顾健等他挂了电话,便道:“你就是没吃过苦,才把钱和权看得这么轻,你离开了我,你在美国一文不值!如果你真要走,我就收回你的信用卡、冻结你名下的所有资产。” “如果你稍微了解我一点点,你就会发现,这几年我没动过里面的钱,”顾重拉直了行李杆,朝他说,“至于裴章的事,不论你用多少水军,多少资本都无法掩盖这条丑闻,没有人会相信沈望用他的前途信口开河造谣一个导演,人是有记忆的。” “前些年闹得轰轰烈烈的事,到现在有谁还在关注?沈望地位再高,名声再响,也就是个资本下的产品,做产品的人想要把他列入瑕疵是轻而易举。至于公众的记忆?公众能看到什么,不能看到什么,能记住什么,不能记住什么,是权利说了算的。裴章的事牵扯到多少高官巨贾,凭你们俩能掀起多大的浪?你真的要因为他离开皇图?” “我离开皇图是因为我不想变得和你一样,跟他无关,”顾重走到楼梯间的转角时,握住了红木制成的栏杆,忍不住拍了拍,“你知道为什么资历年迈的皇图和乘天会平起平坐吗?因为乘天新,不管是发现网播的新模式还是市场的新动向,我们都比他们要慢,用的人比他们要老,他们有年轻的歌星偶像,我们却凭资历倚老卖老,皇图是陈旧,而乘天代表的是未来,无法掌握新科技,无法走近年轻人的娱乐公司怎么可能赢?你的酒桌生意实在是太老太脏了。” 说罢,他毫不回头地走下了楼,只听到楼下一阵碎裂。 他彻底一无所有了,但也因此拥有了整片天空。 顾重抱起萨摩耶,打了辆车去薛言生家。薛言生住在个高档小区,一梯一户的大平层,一进门就能看见落地窗外的外滩夜景,窗明几净,然而薛言生的脸色却不好,穿了件浅蓝色的家居服,抱着萨摩耶一通揉,但偏不跟顾重先说话。 顾重便自己拿了纸杯磨咖啡喝,薛言生看他自洽的模样便忍不住怒道:“听顾爷爷说你因为沈望那事要回纽约?” 顾重道:“不说这个,电话里说的人你有印象没?” 薛言生冷哼了声:“我跟蓝鹤就见过几面,况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讨厌这种皮笑肉不笑的人。沈望直播说的那人叫什么来着?季箫?我更是听没听过,好像就是个三流模特,长得也不怎么样,靠赚点游艇派对钱,裴章倒是看谁都不挑。” 顾重没说话,只是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台面。 “那联系方式有吗?” “谁会留他的?但我有闫怀的,我可以帮你问问他,之前他干的那些缺德事,我正巧没找他算账。” 薛言生拨了个电话给闫怀,对方一接,就是一通冷嘲热讽,好在对面的人似乎也是个牙尖嘴利的,把薛言生说得架不住脸。但薛言生到底背景深厚,闫怀不敢招惹他,最终还是乖乖地让他得了便宜。 闫怀给薛言生报了联系方式,薛言生刚想挂,却听到闫怀问了句别的,立马收了脸色,调笑般地看着顾重道:“你问他干嘛?你要担心,去新西兰看呗,我怎么可能知道他的事。” 薛言生始终盯着顾重,似乎听见了什么好笑的玩意儿而顾重只是挑了挑眉,对他的挑衅视而不见。 薛言生挂了电话后,轻飘飘地说:“关心他的老情人多得排队。” 顾重垂下眼:“你等会发我手机上,我先走了。” “顾重,”薛言生叫住他,“你不想听我也得说,他不适合你。” 顾重开门的手一顿,不予置否地说:“知道了。” 顾重点了根烟,眯起眼睛看眼前的烟雾,没个定型,捉也捉不住。 被忽视的萨摩耶叫唤两声,在他脚边打转。顾重一把把他抱起来,掂了两下,忍不住笑道:“你是不是肥了不少?” “汪汪!” “得委屈你住笼子里了待会。” “汪!” 顾重笑了:“你这一声是‘好’,两声是‘不好’啊?” “汪!” 还挺有灵性。 顾重蹲下身,捧着萨摩耶的脑袋,半是认真半是荒唐地问:“你说我去美国前该不该去趟新西兰?” “汪!” “他最怕狗,你还替他说好话?” 萨摩耶没叫唤,只是朝顾重摇摇蓬松的尾巴。 顾重却喃喃自语般地说:“再说吧,走之前还得去见见那个蓝鹤……” 新西兰的春日,沈望得到消息后连下午的检查都给推了,匆匆地去了新西兰的机场,国外到达出口处全是人,沈望挤在人群里垫着脚找人。 他穿了件黑色薄绒帽衫,戴着帽子,遮了大半张脸,胸口荡着两根绳,露出洁白纤细的脖颈,下身穿了件牛仔裤,脚腕冻得通红。旁边接小孩的一个白人大妈还忍不住对他说:“你穿这么少,不冷吗?” “还好。” “你是接几点的飞机?” “八点的。” “现在才五点!来这么早,是女朋友吧?” “差、差不多,”沈望舔了舔嘴唇,“是很重要的人。” 第四十一章 沈望一见顾重,就攥住他的手,殊不知自己的手更冷。 “你短信里说的回纽约是什么意思?你爷爷怪你了?” 顾重没接他的话,只说:“我不是让你在医院里等我?” “我怕……” “怕我爽约?” 沈望讨好地笑了笑:“我怕我睡着了,就不是第一个看到你了。”顾重没有揭穿他的小谎言。只是上车时顾重上下扫了他眼,说:“你就穿这些?” 沈望以为说他衣服不好看,颇为担心地摸了摸胸前两根帽绳吗,道:“是不太合适,那我以后不穿卫衣了。” 顾重道:“我是说你穿得少,这两天不是降温了吗?” “哦……嗯。” 顾重忍不住皱眉:“傻笑什么?” “你关心我呀。” 顾重装作没听见,却偷偷地把视线凝在他的头发上,直到把他送进病房前,都没说话。进了病房,顾重扫了圈房间,就一张单人病床:“徐斯晚上不陪护?” 沈望帮他搬了椅子放在床边,回道:“我生活能自理,不用他陪,你喝水还是茶叶?这里没有咖啡。” 顾重按住他忙碌的手:“我去倒。” 临走前又说:“能自理,也能自杀。” 沈望捧着水杯不敢喝水了,透着雾气悄悄地看顾重。瘦了些,还黑了些,更衬得眼睛亮了。沈望的目光再晃到那只手,手指上是空的。 是他让顾重失望了,每次都是。 他摸了把伤疤,凸起的一长条肉红色,几乎横穿了他的手腕,深得刻进了腕骨。沈望抬头仰视他:“没有下一次了。” 顾重却冷酷地说:“即使有,下次也别麻烦救护人员和餐厅老板了,人家还怎么做生意?” 沈望扯起一个柔软的笑容,好脾气地答道:“我想起你之前说的,不要给人添麻烦,所以我把那家餐厅买下来了,我下了很大决心,但快要死的时候,我又后悔了,对不起。” 顾重双手交握着水杯,侧头看他,光只流连在他的左半张脸,轮廓锋利,眼睛变得清亮。 沈望永远猜不透他爱的人的想法,或许正因为爱他,所以才变得模糊,沈望现在才想起来,他死前的脆弱对顾重来说未必是好事。 “为什么这样?因为季箫的事?” 沈望轻轻地摇了摇头,说不是。 顾重又道:“什么时候去看心理医生?” “等季箫的事处理完,我现在去看医生的话,裴章的团队就会说我乱说了。” “可你没有实际证据证明你的说辞。” “用舆论耗死他还不够吗?” 顾重猛地站起身来,难以置信地看他道:“舆论是把双刃剑,你用舆论耗死他,他就不能用舆论倒打一耙?” 沈望道:“在这个圈子里,我已经没有想要的东西了。钱也好,地位也好,都够了。我做错了事,当然应该由我来承担错误。这是你教我的。” “所以你就要跟那种畜生同归于尽?” “我想不到别的办法了,”沈望小心翼翼地看向他,“我又做错了什么吗?” “季箫的事怎么成了都是你的错?蓝鹤毁了证据,还在娱乐圈里逍遥,让你站出来为他们讨公道,难道不是更过分?” “可是……” “没有可是,我已经找过蓝鹤了,他不肯作证,他就是利用你的愧疚感替他做事,你还真的傻愣愣地认为是你的错?” 顾重真想摔门走让他冷静冷静,但沈望就这么傻坐在床沿边,安安静静地凝视着他,似乎他说的什么都是对的,乌黑的瞳孔里只有他的身影。 顾重迟疑了下,颇为别扭地拍了拍他的背,比之前还要单薄,更别提他那张惨败的脸。 他的心一下就酸了。 更别提沈望还带着那枚戒指。 “不是你的错,别难过了。” “我、我不想再背叛我的朋友了。” “嗯我知道,所以你站出来替他讨回公道了。” 沈望紧紧地环住他的腰,鼻尖是熟悉的清香,这么多年,他连香水牌子都没换。他几乎就要掉眼泪了,突然道:“顾重,为什么只有你什么都没变?” “你在骂我不懂变通?” “如果你稍稍变得世故些、冷酷些,或许……”或许他在世界上就真的没有牵挂了。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当他血流如注,堪堪将要闭上眼时想起的竟是那个篮球场上的顾重,逼他唱歌,说暗恋是一座城堡的那个男孩。 他的笑、声音都是暖的。永远嫉恶如仇,永远迎风生长,永远相信爱、道德的能量。即使是现在也依然如此,在废墟里建起一座城堡。 如果他死了,还会有人全然相信他的善良吗?顾重会不会因此愧疚? 他不想因为死亡而成为顾重心中的净土。 “因为……我心有不忍,”顾重顿了两秒钟,又说,“季箫的事,我会帮你。” “等一切都结束,我想去纽约看病,可以吗?” 顾重沉默着。 但当他渐渐放下手臂时,他听到顾重低声说:“你来吧。” 沈望盯着镜子里的人,问道:“这样对吗?” “只有这样,你才能为季箫讨回公道,让说谎的人自裁。你有能力做到这一切。” “可是这样的话——” “没有可是,你想继续躲在顾重身后吗?” 他望着那张惨白的脸,说,不想。 十二月的最后一日,整个上海天寒地冻,灯影渐少,静谧如水。然而会馆里的颁奖典礼却如火如荼,纸醉金迷,每个人都心怀鬼胎。 坐在最亮眼的位置的是手拿三金影后的穆芸,旁边是一干年轻影帝影后,牡丹奖越颁越没落,只靠这一桌的影帝影后镇住台面,刚宣布的最佳女主演由不会演戏的年轻小花摘了。 穆芸皮笑肉不笑地朝隔壁的林峙道:“这牡丹奖真敢颁,这皇图小花也真敢领。要不是演出费给的高,谁愿意舍这老脸出席。” 旁边的林峙年仅三十,笑道:“那我这年轻的脸,实在抵不住这出演费。” “你还是爱惜爱惜羽毛,再这样舍脸下去,好本子都不敢找你。” 林峙道:“谨听教诲。” “接下来这最佳男主演不知给谁,说是设备故障,我看是各方资本还在较劲。这奖就是谁下得去本就颁给谁,说是颁奖还不如说是卖奖,就差明码标价了。” 林峙喝了口劣质红酒,轻轻皱眉:“给薛言生我都不惊讶。” “他演过戏?” 林峙得体地回道:“MV演得不错。” 两人相视一笑,等着看笑话。 后台化妆间,蓝鹤的化妆间是五十平米的大房间,而新出道的十八人小组合则是挤在十平米的小房间里下不去脚,还要给蓝鹤问好打招呼,蓝鹤自然是礼貌地回好。 等他们吵吵闹闹地走了,才听旁边的小助理道:“你怎么对他们这么客气?我刚还听他们在门口说你跟裴章有一腿,瞧不起你呢。” “以和为贵,他们也就嘴上功夫,”蓝鹤笑道,“越是红,越是要沉得住气,我可没有薛言生的背景,也没有沈望的疯劲。” “说起沈望,也不知道他回过味来没有。” 蓝鹤对着镜子理了理最新款的西装,道:“谁知道呢。” 然而等他入座一小时,主持人又叫了两个歌舞队上台表演。蓝鹤皱着眉问小助理:“怎么还不颁?” 小助理悄悄地说:“我听工作人员说,这颁奖的老戏骨突然生病了,正赶忙找人来颁了。” “台下坐了这么多影帝影后,还没有人?” “这……他们都说资历不够,推脱呢。牡丹奖给他们的仅仅是出席费,颁奖费是要另给的。” 蓝鹤听了,忍不住沉了脸。然而又等了半小时,歌舞队总算是累死累活地下去了,颁奖的人却让蓝鹤目光阴鸷了起来。 沈望身着纯黑刺绣款的西装,手指主持卡,凝脂点漆,称得上翩若惊鸿。偏偏西装还是跟他同品牌的高定。 小助理惊道:“他一个歌手来颁什么奖?” 而台上的沈望则像听得见她的话似的,礼貌笑道:“今天台下这么多影帝影后,我这个歌手来颁奖实在心怀怯意,但也倍感荣幸,说起来我只客串过几次电影。但卡片上的人,连我这个不太看电影的门外汉都认为是实至名归,第二十七届牡丹奖最佳男主演是——” 所有人都看向蓝鹤。 然而沈望轻轻地掀起眼皮,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道:“林峙。” “恭喜。” 摄像机只拍到了他强忍笑意的鼓掌,还有林峙那惊讶的挑眉。 “你买了奖?” 沈望撑着江边的阑干,吐出一口烟圈,道:“我只是花钱颁给该拿奖的人。” “你让林峙跟皇图那小花并列影帝影后,林峙还能谢你?” 沈望点了点烟,笑道:“那小花也不知有没有杨茜这么脆弱。” 蓝鹤脸色一黯:“你什么意思?” 沈望松了松领带,答非所问地问:“这西装真够难穿的,高定的也是垃圾。听说这牌子还瞧不起亚裔,也就你接得高高兴兴。就这种代言,你还舍不得解约?” “你到底想说什么?” 沈望似笑非笑地对他吐了一口烟:“动动你这聪明的小脑袋,你不是把我、闫怀还有乘天都耍得团团转?你为裴章付出了这么多,裴章却不肯给你男主演的戏,还跟乘天做了协议,要给闫怀,就一个三线小模特,你能忍得下这口气?但你找我,实在不是个好办法。我可是个精神病,我现在推你下水都没有罪。” “有你这么清醒的精神病?你早知道?” “我有癔症,”沈望道,“不小心把我幻想中的仇人推下了水,你说这个说法怎么样?” 蓝鹤倒颇为镇静:“你要是真想让我死,你就不会这么说了,你想叫我出庭作证?我不会跟裴章过不去,我还怎么在娱乐圈里混?更何况当时我替裴章处理尸体,还要负法律责任。也只有顾重天真地说愿意给我钱给我资源让我出面。他不知道的是我面临的不仅仅是金钱上的问题。” “我可以介绍你最好的律师,帮你免罪,但娱乐圈……你还有什么资格出现在大荧幕上?” “我不可能出庭。” “那你想不想在明天新闻上见见这些?” 沈望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透明的包,里面是录音笔、照片还有文件。 “这是什么?” “你花了多少钱从杨茜那里买回来?我可花了四千万,”沈望晃晃那个透明袋,“我总算知道为什么杨茜报复你,只是传你一个小破绯闻了,原来是在警告你。你这些年做的事还真不少,偷税漏税、销毁犯罪证据、被大导演包养甚至还帮他们买过毒,你自己吸吗?” “不可能,杨茜明明答应我……” “你知道娱乐圈的人最擅长什么吗?” 沈望笑得明晃晃:“是坐地起价。” “出庭作证,否则,你不仅要坐牢还要被没收全部财产。你选吧。” 蓝鹤终于无法镇定了,怒目相视道:“你就没有干过这么亏心事?你今天靠这个来威胁我,明天自然也有人来威胁你,你就真的如你表现得这么干净?你为什么每年都把绝大部分收入捐给孤儿院?为什么只敢跟年纪比你小的谈恋爱?你就不怕我把这些公之于众?” “你能查我的底,我也能。” “那些不是我的错,”沈望隔着夜色看他,“我在乎的人是这么跟我说的。所以我也确信那些都不是我的错。既然不是我的错,你想说就说吧。我不在乎。” “你别后悔——” “只要你肯出庭作证,随你怎么说。” “值得吗?为了一个已死之人。” “我以前没有获得的公平,我想给他。” 沈望一个人走了好远好远,远到他以为这辈子的路都要走完了,直到走到腿麻,他实在忍不住地蹲在地上,才发现眼睛湿漉漉,他的情感、知觉都重新归位了。而大厦的“11:59”终于归零,整个城市又陷入一阵新的喧嚣。 沈望摸着天空缓缓飘下的雪花,忍不住道,新的一年到了。 第四十二章 “谢谢您帮我劝说王老。” “别,王老的的确确生病,临时不能出席颁奖礼,”电话里透露颇具威严的女声,“我帮你只是因为顾重是我侄子,倒是你,几千万花得一点都不心疼。” 沈望道:“两年的版权费而已。只是今年就没办法像之前那样捐款了。” “别的我不在乎,你好好对顾重。” “那当然。” “之前在节目上我对你……” 沈望笑着打断她:“没关系,我都能理解。” 他们寒暄几句,挂了电话。 新年本该热热闹闹,但所有年轻人的关注都在最近的裴章案中,享有盛名的大导演落马、风头正盛的演员蓝鹤出庭作证并承认受到胁迫处理尸体,而沈望与老东家乘天解约并赴国外治疗,年轻的皇图总裁辞任…… 跟裴章案牵扯的演艺人士占了娱乐圈的半壁江山,更别提顾重和沈望的那点爱恨情仇被人津津乐道,说什么的都有,企图给这闹剧按上一个结尾,正如“王子和公主从此快乐地生活”,但沈望知道,一切才刚刚开始。 但这不妨碍他撇头看隔壁座位小憩的“公主”,顾重抱着胸,眉头紧锁,睡得极不踏实。沈望用指尖碰了碰露出的一小节手臂,凉凉的,便让空姐拿了条毯子,还没盖上,顾重便警惕地睁开眼睛,把他抓了个正着。 顾重睡得迷糊,没忍住皱了皱鼻子,像刚破蛋壳的小动物,难得柔软,沈望不敢明目张胆地笑,只把毯子给他盖上。顾重却登时清醒了,皱眉问他:“你还没睡?” “睡不着。” “这十二个小时你就这么傻坐着?” “看电影呀,放的《廊桥遗梦》。” 顾重别开脸,道:“怎么放这个,这么老的电影了。” 沈望说:“可我喜欢那首主题曲。” 顾重没说话,把毯子塞他怀里,解了安全扣,走了。 沈望把脸埋在毯子里,眼前一片黑。 等旁边的座位又陷了下去,沈望调整好心情想给他挤出个笑,但劈头就是一条毛毯罩在他脸上。沈望的脸贴着柔软的绒毛,唤了声:“顾重?” 顾重把他怀里的毛毯夺走,沈望摘下脸上的毛绒毯子,傻傻地盯着他。顾重没好气地别过身去,说:“睡觉。” “哦,嗯。” 沈望把半张脸藏在毛毯里,两只手不安地交错着,又偶尔叠在胸口,那颗脆弱的心脏跳得比谁都快。他的脸甚至在发烧。 他睡不着,更小心地看顾重的侧脸,但顾重显然很绝情,只露出一小半张脸,他几乎能看到那细小的容貌,还有刮胡子留下的细小伤口,泛着红。 看了一会,他听到身旁的人嗓音沙哑地问:“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怎么办?” 沈望眨了眨眼睛,原来他还没睡。顾重半睁了眼睛,没有聚焦地望着前方,也不看他。 顾重自顾自地说:“虽然我还姓顾,但我和顾家已经彻底没关系了。甚至还不如你刚认识我的时候,我现在不过是个大学辍学,创业失败的普通人。二十六岁了,我才发现我离开顾这个姓,就会一无所有。” 沈望第一次听他这么说。他很小心地道:“你还小呢,我二十六的时候酗酒抽烟,还让你很失望。”顾重不仅没受安慰,反而看向他,笑了:“算了,睡吧。等下了飞机,去买条围巾。” 沈望支起身子,忙问:“你冷吗?” “是你。” 二十六岁以前,顾重为姓顾感到可耻。现在才明白,他是出身在象牙塔里的金丝雀。 大半年的时间,他之前创业的伙伴大多都另寻东家,只有吴起还守着他们地下车库里的工作室,杂乱的文件、硬盘还有烟头。顾重点了支烟,白万宝路。顾重拍了拍桌子,问吴起:“你怎么没溜?” “找不到好的活儿。我高中都没念完,也就你肯信我,”吴起靠着墙问他,“你以前那游戏还准不准备做完?” “哪个?” “别装傻,你拿去泡歌手的那个。” 顾重道:“等我过两天去信贷银行瞧瞧。” “别傻了,你没正经工作,谁会借给你?你就算离开了顾家,起码还有那么多圈里的朋友,随便开个口,几万美金还不到手。对那帮少爷来说也就是一次酒吧的钱。实在不行,你找那歌手呗。” 顾重睨了他眼,道:“不行。” “我可听说他一年起码能赚七八千万,他肯跟你来纽约说明肯定对你有感情,这点小忙不至于不肯帮。” 顾重捻灭了烟头,双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说:“是我不想他帮,我还有事,先走了。” 吴起也不勉强,只说:“顾重,人不能骨头太硬。” 顾重哈了口冷气,没说话。 他踩着雪回公寓,他们租在布鲁克林的西侧,三楼的两居室,隔壁是佩斯大学的留学生,今天带这个妹,后天带那个妹,沈望在楼道里见过那男生几次,每次都在那男生惊羡的目光里问好,然后回去偷偷地跟顾重说,也没多帅呀,怎么那么多女孩喜欢。 顾重靠着桌子问他,挺帅了,不能拿娱乐圈的眼光看素人。沈望用很软的语气说,那你也比他好看得多呀。 他大部分时间会叫他别闹,偶尔也愿意摸摸他的耳廓。沈望会用含羞草一样的眼神看他,但不一样的是,他乖乖地露出缱绻的身体,不遮不掩。 他偶尔也不理智,但沈望手腕的疤和餐桌上的瓶瓶罐罐提醒他,他眼前的是个病人。 他们相安无事地一起生活了三四个月,平分家务,早上沈望做早餐,晚上顾重带打包的东西回来。有两次,沈望问他:“今天怎么比平时早?工作不忙呀?” 顾重拆塑料袋的手一顿,然后说:“嗯。” “你们那游戏怎么样了?” “就那样。” 沈望嘟囔着:“那样是哪样?等周末,我能不能去你工作室看看?” “有什么好看?” “想看看你工作的环境呀,而且我们都很久没一起出过门了。” “那可以去附近的公寓兜两圈,”顾重瞥了眼沈望,依旧执着地盯着他,便道,“你还想勾搭我的工程师?” 沈望登时不说话了,垂着眼睛,顾重也知道自己说错了,放下碗筷回了房间。 距离他们上次说话已经三天了,顾重插着口袋在街上晃了三圈,在附近的汉堡店打包了两份回去。 屋里却一片黑暗,他犹疑地开了灯,只有萨摩耶的汪汪声。顾重看了眼它的碗,倒是还装着干净的水和粮,顾重敲了敲沈望的门,没人开。他握紧门把手,转动进房。房间里黑漆漆的一片,床上鼓着个包。顾重站在门口,道:“吃饭了。” 没有回应。 顾重走去掀他被子,才听到声音:“你这三天去哪了?” “我不是给你发了短信。” “你不肯告诉我你的工作室在哪,也不肯接电话,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前两天新闻说起华人枪击案,我很担心你,跟你打电话你却……你在躲我吗?” “没有,开个灯说好吗?” 沈望刚要说不好,但从头顶泄下来的光便把他照得无处遁形。 顾重居高临下地看他毫无血色的脸,刚想把他从床上拽出来,却看到了他手臂上新的划痕,发脓了,红黄色的一条。顾重捏着他的手腕,压低了声音问他:“你不是说你治疗很理想吗?” 沈望红着眼眶说:“我没骗你,但看到新闻,我太着急了,你又没回我电话,我……” 顾重转身就走,沈望扯住他的衣角:“我知道错了,真的,我再也不这样了,医生真的说我恢复得很快,但……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我会乖的,不会再烦你了,你别走。” “我下楼是给你买药。” 顾重一根根地扒开他的手指。 他搞砸了。 他什么时候养成的破烂习惯,靠语言和冷漠伤害他? 他从口袋里掏出剩下所有的零钱,买了绷带和碘酒,却站在家门口不敢进去。不知站了多久,沈望竟然给他开了门,顾重装作是刚回来,拖鞋进门,挂了大衣。 而沈望似乎也不想戳穿他蹩脚的演技,坐着发呆。他骂过无数次沈望的颓废,真正颓废的是他,只是他不喝酒,不爱泡酒吧,获得“安分”,所以连颓废都是正直的、充满欺骗性的。 他才是懦夫。 顾重经过他的时候,突然说:“对不起。” 沈望抬头看他,像是听到了不可思议的话。 “我不该提起那个工程师。” “是我以前做了很多坏事,你才不信我……” 顾重难以遏制地握住他的手腕。 你是个懦夫,顾重。你做错了事,却要让他来道歉。你放不下他,却总在装洒脱。你只是个嘴上的圣人。 他的颤抖似乎传递给了沈望,沈望看着他,就像他从前看沈望的那样。不知所措,眼里却只有一个人。沈望轻轻地抱住他的肩膀:“是我让你难以信任,所以你什么都不肯跟我说。” “你傻不傻?” “对不起。” “明明不是你的错,”顾重把头埋在他的脖颈里,他的身上永远是一股好闻的清香,他才是贪婪的那个,“我不讨厌你缠着我。徐斯来新西兰找你的时候,我很害怕,害怕你真的跟徐斯走了。你说你要跟我来纽约的时候,我明明很高兴。但是我害怕如果我表现得有那么一点在乎你……” “我就输了,怕输给你,也怕输给我的原则。我怕我失去了我的原则,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窗外下了好大的一场雨,正如他的心声。 他才是那个懦夫。 但足够幸运。因为他的爱人紧紧地抱住他,对他说:“我也只有你了。从今往后都是,我们能不能对彼此再好一些。” 第四十三章 阳光一晒到屋里,他就跟条件反射似的从床上一跃而起,看了眼时间,却是周六。他最近在一家老牌游戏公司里做项目策划,大事小事都轮到他干,连轴转了一个礼拜,天不亮就去买咖啡提神。 好不容易一个周末,他刚想缩回被窝就回了神。出了房间,沈望正围着围裙热牛奶,看到他醒了,便笑道:“今天周末,你怎么不多睡会?” “跟你医生约了时间,你忘了?” “没忘,”沈望捏着围裙的细边,“你真要去?” “嗯,不是前两天说好的吗?” 沈望垂下眼睛,支支吾吾半天。顾重把烧开冒泡的牛奶倒进杯子里,把手指沾上的奶渍舔了干净,而沈望还跟块木头似的杵着,顾重故作生气地搭着他的肩,道:“你是不是瞒我什么了?没去看病?还是没按时吃药。” 沈望嘟囔了句:“我都照做了,很乖的。” 顾重顺着他的脖子摸他的脸,都是骨头,更别提脖子细得一捏就能碎,就跟摸只营养不良的猫似的。沈望被他摸得耳朵尖都红了,可惜顾重却依旧哑着声音评论道:“我吃什么,你也吃什么,我都胖了两斤,你怎么还这么瘦?晚上又吐了?” “没,”沈望犹豫了会,别扭道,“你,你去那里不会想起不好的事吗?” “我?”顾重才反应道他在说顾槐堂的事:“想什么呢,顾槐堂跟个疯子似的,看见只苍蝇都要扑,你看见只萨摩耶都要躲我背后,谁会怕你。说起来你都是怎么给他喂食?” “趁他睡着的时候。” “你怎么跟小偷似的,”顾重揉了揉他眼角的红,“天天哭也没见你喝这么多水,哪来的水分?你要是乖乖的,回来给你带巧克力。” 沈望很小声地说:“明明是你自己想吃。” 顾重挑起眉,捏着他的嘴唇,跟鸭子嘴似的。沈望只是瞪了他眼,转身去帮他熨大衣,等顾重穿好了皮鞋,想接过他手里的大衣时,沈望红着眼眶,对他说:“你晚上要回来的。” “不回来我能去哪,”顾重颇为无奈地捧着他的脸,“你怎么跟小孩似的天天都要哄?” 沈望环着他的腰,把头枕在他脖子边上。那头发蹭了蹭他的脸,真跟小动物似的。顾重拍拍他的肩:“多大点事,你乖乖地看完电视,眼睛一眨,我就回来了。” 沈望拉开距离,眼睛通红,撅着嘴唇地盯着他。 这几乎是明示了。 顾重用大拇指擦了擦他的唇角,低着声音说:“在你病好前,说好保持距离的。” 顾重揉了揉他的头发,道:“等我回来,给你看个有意思的东西。” 沈望嗯了声。 “有事打我电话。” 沈望又嗯了声,但还是看着他。 顾重笑了下,捧着他的脸,鼻子贴着鼻子:“你都几岁了,靠这个撒娇,腻不腻歪。” 沈望说:“不腻。” 顾重贴着他的唇角,轻轻地印了个吻:“吃早饭去。我都快迟到了。” 顾重说罢,就跟逃跑似的下了楼,他手腕上还搭着他的羊毛围巾,他粗暴地把围巾随便一系,把通红的耳朵藏进柔软的羊绒里。他忍不住踢了踢路边的小石子,闷声闷气地说:“这么会撒娇。” 他抬头往上看了眼,沈望的身影就是个小小的黑点,靠在窗边。但他几乎能想象得出他扒着窗的可怜样。他朝沈望挥了挥手,终于迈开长腿搭上公交。 沈望的医生姓萧,华裔,四十岁左右,但长得年轻,还有点娃娃脸。顾重拉开椅子,坐他对面,倒没有看精神科的紧张感。萧医生两手交握,道:“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来纽约?” 顾重被问得有点愣:“他这个身份,国内看病不方便。” 萧医生笑道:“那还有很多选择。” 顾重静了两秒,道:“你想说,是因为我要来这里?” “你对于‘依赖’这个词怎么看?” “是好词,还是坏词?” 顾重换了个姿势,道:“不好不坏吧,人总是要互相依赖的。” “那你们复合了吗?” 顾重皱了下眉,忍不住道:“这跟他的病……有关系吗?” 萧医生笑得慈眉善目:“我不建议你跟他复合。” “什么?” “你可能需要看看他的病情报告。” 顾重盯着他萧医生递来的两张纸,却没有立刻翻看。萧医生并不催他,相反还给他续了杯咖啡。他捏得手指发白,才翻开第一页。 第一行字是,病人沈望,患癔症,四次自杀行为。 下面是他们的对话记录。 医:现在幻觉出现的频率高吗? 病:偶尔,我偶尔会梦到自己杀了人进了监狱,穿着囚服。但我分不清是我做的梦,还是幻觉。 医:在此过程中,你害怕吗? 病:不,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这是平行世界里的另一种结局,我也说不出是好是坏。但是我知道我不能沉浸在这样的幻想里,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医:比如? 病:做早饭、喂狗这类的(笑),虽然听上去很没出息,但做这些琐碎的事情时,我很平静。 医:你做这些事,是为了讨好爱人吗? 病:不能说是讨好吧,我喜欢照顾他。他吃我做的东西,穿我洗过的衣服就会心安。待在他身边的时候,我总是很害怕他会丢下我,所以心情总是忽上忽下。有一次他想请家政服务,我都很难过,如果他请了保姆,我岂不是更没有用处了?我知道他把我留在身边不是为了这些琐事,他只是体谅我,但如果我什么都不能为他做,我会觉得自己很没用。 医:你还会梦到从前吗? 病:偶尔会,心情很抑郁的时候,就会想到以前的事。 医:你愿意跟他说以前的事吗? 病:我不知道,他是个很善良的人,我知道他不会因此厌恶我,可是我怕他因此同情我(笑),说起来很可笑,我想让他对我好一些,多爱我一些,但我如果把我的事情告诉他,他即使对我没有爱也会守在我身边吧?他就是这样的人,比谁都心软。我的确想让他呆在我身边,但他不开心的话,也没有意义。 医:所以你希望他爱上你,而不是可怜你? 病:是的。 医:你认为自己有哪些优点? 病:(沉默) 萧医生待他看完,才轻声道:“你是个健康的正常人,但如果长时间受他影响,你可能也会有抑郁情绪,比较易怒。而你们是互相影响的整体,你的负面情绪也会带给他负面影响。所以我不建议你们长时间地相处,如果你一旦离开他,他会再次自残。” 顾重道:“但事实上,我们没有一起生活的时候,他的状态也很糟糕。” 萧医生道:“没错,像他这样的病人,能真正走出阴影得非常少。大部分人一生都停留在从前的惨剧里,没有办法对爱和恨做出回应。经我了解,虽然他在娱乐圈中占据一席之地,但他把娱乐圈的工作通通看成赚钱的途径,没有因此获得‘自豪’的情绪。而且他也不愿意承认外貌和才华是他的优点。这些都是他没有办法走出从前的证据。” 听完,顾重嘲讽道:“医生还要劝人分手吗?” “我的工作是帮人调节情绪,获得健康。但沈望的情况很特殊,他把你视为他法则,如果你是个稍稍烂一点的混蛋,让他去做一些伤害自己的举动,他也会为了讨你开心,乖乖地去做。但正因你不是,你的压力才更大。所以我希望你能了解这一点。” “我能扛得住压力。” “那是因为你并不了解从前的沈望,他跟你说起过吗?他的从前。” 顾重故作镇定地说:“没有,难不成还有什么魑魅魍魉?” 纽约这几日渐渐转暖,路上的人服装也越发轻便。然而顾重却从未有过地寒冷,他双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看似专注,实则茫然地望着眼前的街道,他在路边买了包烟,抖了抖烟盒,抽出一根叼在嘴里,等到了人烟稀少的小巷里,才点上火。 忽隐忽亮的火光照着他的脸,正如他口袋里的手机。他慢慢地滑坐在地上,没空管他的大衣有没有蹭上脏东西。 他想起一件很小的事。 是他们分手的时候,当沈望把他送进机场,他问沈望:“你送我到关口吧。” 沈望顿了两秒,说好。 他们俩沉默地并排走着,每走一步,他的心就扭曲得不成模样。他想大吼,想大哭,想质问沈望你有没有爱过我。 但这都实在太像恶俗的偶像剧,他的自尊让他故作沉静。他故意走得很慢,慢到这短短的路程,像是走过了一生。他多想和他就这么白头偕老。 但沈望突然道:“到了。” 他没动,沈望也没动。他们就这么彼此凝视着彼此。顾重想恳求他,不要分手。但沈望的手已先行他一步,握上了他的肩膀,沈望含着笑意拍了拍他大衣上的雨珠,道:“你还像小孩似的,也不知道抖抖大衣上的雨珠。” 他说:“重要吗?” 他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的嘶哑。像是一台跟不上时代的收音机。 沈望道:“别人看了,会笑你的。” 顾重冷哼了声。但心都快化了。 只要沈望有一点点表现出犹豫,他就能厚着脸皮留下。但沈望却说:“等到了纽约,跟我打一通电话。” 顾重红着眼睛,质问他:“以什么身份给你打电话?” 沈望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就像看一个小孩。 “你说啊!” 路过的人纷纷看他,他却不管不顾地盯着他,眼睛红得像是烧个洞。沈望却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都在排队了。” “我不想走。” “别开玩笑了,快去吧。” 顾重把护照捏得变形,而眼前的人却依旧平静得可怕。他咬紧牙关,转身离开。当空姐核对过他的护照,让他前行时,他却忍不住回头看去。沈望没有走,也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像是充满爱意。 他第一次看到这样沈望的眼神。 仿佛人群中只有他。 他在等沈望叫住他,哪怕只是一个名字,都好。但沈望没有,只是看着他。他几乎都要以为眼前的沈望是错觉,他还在等。然而空姐却走到他身旁,问他:“怎么了,先生?” “没事。” 沈望一言不发。 他最终头也不回地走了。等到了纽约,他没有给沈望打电话,沈望也没有问候他。他一边哭得忍不住,一边换了电话号码。他无数次想问沈望,你当年,有没有一刻想留下我? 但他现在,似乎找到了答案。 他掐断了烟,重新走进萧医生的办公室,吸了吸鼻子,道:“我想清楚了。” 萧医生笑容不变:“挺好的,再听过他的从前后,你做出了正确的决定。你不需要有任何压力,这是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做的决定。而他也会找到新的生存方式,你不必担心。” 顾重抹了把脸,笑道:“对于我们这样互相伤害的捆绑体,您有没有什么建议?让他去学个乐器,是不是对社交和建立自信心都比较有效,我想您比较专业,所以想问问您。” 萧医生道:“你认真的?” “他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他,”顾重看着他,“不是什么伟大的爱情,我们就是比平常人蠢,放不下。反正还年轻,再试几年也没事。” “即使你知道了他的从前?” 顾重笑道:“又不是他的错,倒是徐斯,以前我还把他当成情敌,现在想想,他还真就是个傻/逼,怪不得沈望从前说他喜欢谁都不可能喜欢徐斯,谁会喜欢上从前的加害者?至于那个院长,死在牢里倒是便宜他了。” 萧医生深深地看了他眼,笑道:“那我给你个建议。”然后拿起钢笔,在纸条上写下一段医嘱。顾重拿起纸条,道了谢,等到了路灯下,顾重眯着眼睛看上面的英文,忍不住笑了。 【永远爱他,不要离开。PS:每周一起来复查。】 “四十岁的人了,耍什么文艺腔。” 回去的路上,经过中餐馆,顾重买了只烧鹅。 顾重准备上楼时,倒是在楼底下看见了一家新开的宠物店,本着给狗儿子看看粮的心态进去,却没想到被一只猫吸引住了目光。 明明是宠物狗店,一只猫软绵绵趴在沙发垫上,问了才知道,原来是被压断腿的小流浪猫,黑色一只,左腿瘸了,走路一顿一顿的,跟电脑卡屏了似的。顾重问店员:“这猫卖吗?” 小姑娘眨眨眼,又打量他一圈。可能没想到他品味这么独特。 “它,它喜欢你的话,不要钱,这是我们店主救下的猫,正愁找不到人领养呢,你以前养过猫吗?” “算是养过。” 会唱歌拿过奖的那种。 顾重蹲下身,朝小猫张开手。 但黑猫看了他眼,没理他。顾重有点拉不下脸。只好拿刚买的烧鹅放在它眼前晃,小黑猫也无法拒绝名餐馆的味道,喵了两声,伸出舌头。顾重朝他拍拍手:“跟我走,保证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黑猫又喵了声。 “而且你还有两个伴。” 黑猫又喵了声。 “烧鹅也给你吃。” 小黑猫竟然翘着腿,朝他慢慢走来了。顾重少爷脾气发作,又买猫粮又买猫爬架的,花光了半个月的工资。 小猫倒是很乖地待在他左边的大衣口袋里,伸着脖子看他左手领着的烧鹅。顾重到了家门口,还没敲门,就看见一团黑影蹲在家门口。 顾重看都不看把沈望拽起来,沈望抱着他就哭。 “你怎么不接电话?” “手机没电了,”顾重问他,“你在外面干嘛?” “等你,你手上的是什么?” “烧鹅,”顾重搂着他的肩进屋,拖鞋,“我给你带了小礼物。” 沈望哭得一抽一抽的,道:“巧克力?” 顾重说:“叫巧克力土了点。” 兜里的小猫也探出了头,喵了声。沈望睁大了眼睛,道:“你、你买了只猫?” “嗯,给你找个伴。” “我?” “你的小伙伴,你负责取名字,不过我提议叫烧鹅,”顾重把买来的烧鹅装进盘里,端进厨房,“它对这只烧鹅情有独钟。” “你怎么把碗放进厨房了?” “店员等会要来送猫爬架,全是灰。” 沈望盯着那只小黑猫,说:“你给它买这么多东西?” “嗯,以前它被车撞过,瘸了一条腿,买个猫爬架做复健。” “可是客厅没地方放了。” “你搬来我房间,把你那房间理理干净不就行了?” 沈望抱着猫,一人一猫乖顺地盯着他。 “不是说保持距离?” 声音很轻。 顾重撑着门框,道:“中间放碗水,以防你行为不端。” 第四十四章 顾重给沈望报了单簧管班,每天早上跟送小孩似的送到老师家门口,再去上班。学了几天,沈望已经能通过能一抵下唇,簧片尖微微震动,吹出优雅的音色了。顾重问他怎么学得这般快,沈望围着围裙,疑惑地转过头道:“记嘴嘴型指法,会用气就行。” 顾重道:“我还担心你这身板,没气呢。” 沈望横了他眼:“好歹我也算是个歌手。” 顾重钻进狭小的厨房,并着肩膀帮沈望择菜,偶尔偷偷看他。沈望握着刀柄对着活蹦乱跳的鱼一阵敲,鱼尾巴就不扇了,刮完鱼鳞,横起刀面,侧切开鱼肚,开膛剖腹,神情专注得像在做一台手术。顾重从小就对鱼眼睛没辙,看了两眼,便抿着嘴唇朝旁边横跨了一步。 “以前跟你住,没见你这么会烧菜。” 沈望手上忙碌,道:“小时候就会了,最近捡起来学而已。” 顾重手一顿,想起萧医生跟他说的事——他小时候过的不是人过的日子,没人把他当人看。 孤僻的小孩。 其实现在也是。 沈望倒不觉得有什么,该杀鱼就杀鱼,还开了瓶新的酱油,准备调味。顾重没由来地别扭起来,好一阵心理建设,终于从后面环住他的肩。怀里的人单薄得像一张纸片,蝴蝶骨硌得他胸口疼。顾重别扭地道:“等你上完课,我带你去柏林。” 沈望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能直接说好,”顾重哼了声,“追的时候很卖力,怎么追到手了就这么敷衍。” “哪有,我只是难以适应……”沈望小声说,“我会陪你去的。” 那还差不多。 顾重刚放开他,就听见他说:“马上你又要过生日了呢。我还没想好要送什么给你,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哪有直接问寿星的?” “我怕你会不喜欢,就像那个袖扣。” 顾重想起他去年送的袖扣,道:“我天天带,都褪色了,这还叫不喜欢?你随便送,送两斤酱油也行。但你别请我去吃什么烛光晚餐了。” “为什么?” 顾重皱起眉,道:“难吃死了。” 像小孩一样。 沈望侧头看身边人的睡颜,平时皱眉板脸的人睡着后就像卸下了面具,露出那张青涩的脸,他甚至能想象得到顾重高中打篮球、和人打架的模样,一定也是这么装凶狠。圆领睡衣下鼓起的肌肉让他看起来很高大,但长长的睫毛又让他可亲。顾重中间没放水,但他还是不敢太靠近他。就像水塘里的倒影,轻轻一划,就潋滟着晕开了。 他小时候也这样吗? 皱着眉,故意说话像个大人,偷偷地在角落里哭哥哥抢走了他的新玩具。想想穿着背带裤的少年那副骄傲又渴望的表情,他就忍不住穿进他的童年,把这世界上所有的奇珍异宝都送给他。如果他能早点认识顾重,他会把全世界都送给他庆生,让他随便搅弄梦境。 可惜眼前的少年只是长臂一伸,把他拉进怀里,瓮声瓮气地说:“你老实点。” “我吵醒你了吗?” 顾重整张脸都皱起来了,声音是从喉咙尖冒出来的,不是平常冷淡的语气,而是小孩牙牙学语时的软,搂着他跟他诉苦:“我梦见我成了只老鼠,梦里有只大白猫,不抓我,就是死命地守在我门口,都快盯出个洞了,也没见他下手,这谁睡得着。” 沈望忍不住笑。 “你有没有同情心,这也算噩梦了。” “那只猫说不定只是想保护你才守着你。” 顾重终于睁开眼,柔和朦胧的刚睡醒的眼神,但很快又犀利得像在看个傻子,说:“天天熬夜,都熬傻了。我倒觉得它在盘算怎么才能一口把我吞了。快睡。” “好。” 沈望缩在他胸口,看他没有推开,又轻声说:“我爱你。” 顾重没说话,只是手臂搭着他的背,沈望又偷偷地亲了下他的嘴角,看着弧度微微上扬后,才听到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嗯。” 沈望知道要送他什么礼物了。 生日当天,沈望把巧克力和烧鹅系上项圈铃铛,两只宠物倒是很温顺。尤其是大白狗,把他的手心舔得满是口水,沈望还是怕狗,但烧鹅除外,或许是因为它叫烧鹅,所以勉强不算狗。这话不是沈望说的,而是顾重说的,说的时候,顾重一本正经地系领带,沈望也不敢笑话他,否则顾重又要红着耳朵,粗声粗气地说“你干嘛笑我”。 只是起了烧鹅的名,胖了不是一两斤,沈望都快抱不动了。而巧克力却是一副瘦弱样儿,前几天顾重还担心烧鹅一巴掌把猫拍死。但其实他俩关系还行,没事就叠在一起。但由于今天是生日,沈望把他俩寄放在了楼下的宠物店。 然而等到七点,顾重没回来,电话倒来了:“今天加班,你别等我了。” “可是……” 然而顾重把电话挂了。 他的生日宴会,被腰斩了。望着满屋子的气球、彩带,墙上硕大的“HAPPY BIRTHDAY”,又摸了摸袖口的纹身,一切都不像他计算得那般顺利,他呆坐在沙发里。但他望着桌上亲手做的蛋糕,很快又打起精神,虽然加班,但零点前一定能回来的。他卧在沙发上等呀等,忍不住睡着了。 梦里的少年穿着小西装、背带裤,轮廓深刻,神情高傲,头发泛着层金,在太阳光底下闪闪发亮。但稚嫩的脸上一阵哀伤地坐在书桌前。面前是一本笔记本。 沈望偷看了眼。 【我讨厌和他一天生日。】 【为什么只帮他过,不帮我过?】 楼下欢呼的声音很吵,吵得孤傲的少年忍不住扑进被窝里,耸着肩膀一颤一颤的,拳头砸进了棉花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沈望给他过过每一个生日。 喜欢他的时候,愿意为他摘星星摘月亮,他也不是从头到尾都无情。交往第一年,沈望帮他过了从一到二十所有的生日,尽管只是哄小情人的套路,但顾重看他的眼神就像是久逢甘露的人看到一片泉水。 顾重在众人的欢呼下许完生日愿望,吹灭蜡烛。沈望问他许了什么,他不肯说。 但他问沈望:“你帮你以前的情人也这么过生日吗?” 当然不是。 他们才不吵着要生日礼物。 沈望说:“只有你。” 顾重就说:“所以我是特别的?” “当然了。” 顾重难得没有红着脸说他“酸”,而是无限缱绻地看着他:“你也是第一个帮我过生日的人,你对我来说,也是特别的。” 顾重继续问他:“我能不能永远做特别的那个?” 能。 沈望猛地醒了,刚坐起身,就听见开门的声音,顾重抱怨道:“外面突然下雨,差点成了落汤鸡。” 沈望冲到他的面前,抱住他,把高大的男人箍得喘不过气。 “怎么了?” 沈望拍了拍他身上的雨珠,笑着说:“你怎么还是不知道进门要抖抖雨珠?” 顾重对这句话无限熟悉,他甚至害怕起沈望的下一句。 但沈望却说的是:“生日快乐,顾重。” 顾重无所适从地面对他的温情,只好从身后拿出一束玫瑰,粗鲁地塞进他怀里,沈望茫然地抱着玫瑰。顾重不情不愿地解释:“路过随便买的。” “你生日,怎么给我买花?” “想买就买了,”顾重又小声解释道,“不是加班没来得及回来吗,这是补偿。” “谢谢。” “那我的礼物呢?”顾重固执地盯着他。 “我把我送给你。” 沈望抱着玫瑰,脸比玫瑰还艳丽几分。稍稍健康些,没了病气,多几分红,就变得像玫瑰一样艳丽。明明是这么土的一句话,但沈望用沙哑的声音这么说就像在调情。更别提今天沈望穿了件领口很大的黑T,露出洁白的胸膛。 “好土,”顾重红着脸道,“你是不是忘记准备了。” “当然不是。” 顾重刚想冷哼一声,就见到他锁骨上方的一串日期。 原先他割坏自己的地方。 0417. 他的生日。 “你去纹身了?” “还有手上。” 沈望撩起袖子,右手从手腕起上纹了条奔跑的美洲豹,绵延到他的上臂。而美洲豹的嘴里衔着一支玫瑰,美洲豹通体墨黑,而玫瑰却是娇艳欲滴的红,还有那疤痕状的根茎。手腕上的疤很隐在了豹子健硕的身形里。 破而后立。 顾重沉默地抚摸着那一道疤痕,问:“我都没有问过你,痛吗?” “不痛。” 沈望依恋地凝视着他:“我爱你,可能我的爱不是很健康,但我依然想把我的金钱、名望连带着时间和感觉都送给你。你能不能再信我一次?” 顾重问他:“这次,我是特别的吗?” “一直都是。” 他有了爱的人。 从此之后,无法无痛无痕地苟活。无法忘却从前,但有了更想要铭记的人。想要记得那个人的全部,连同睡醒的懒散、工作时的认真甚至是发呆时的迷茫。那些好的、不好的,都成了他想要记住的东西。从前那些破旧的回忆,就让他永远停留在那栋破败的楼宇。 我最幸运的是不能向你准确表达我的心情和我感到的一切一切,但你仍愿意信任我,给予我一次再生的机会。从此,我也有了期待的生活。想和你游历山水,跟你去柏林,陪你过每一个生日,一起携手步入死亡。 灵魂因此有了重量。 4.17克。 那枚戒指,也是箍住他向死的重量。 第四十五章 顾重在职的公司大多是当地人,不了解中国娱乐圈,自然不知道顾重以前的事。顾重乐得轻松,相处起来也简单不少。平常顾重也跟他们一块吃附近的餐厅,天天汉堡意面的,胖了三四斤。他一向严格控制体重,立马退出汉堡小队,一连中午吃了几天草。同事惊奇道:“我说你怎么突然想减肥,原来是新婚。” 顾重一怔,转念想起手上的戒指。 “对方是男是女?” “怎么突然这么八卦?” “合作公司派了个人来谈项目,是个德国佬,本来该是经理接待,但经理最近不是病假吗,这担子可不就落在你身上,”同事朝他挤眉弄眼,“接待好了,前途无限。” “这么就是我了?” “你看看护照本,是不是德籍,再看看最近加班冠军,是不是你。” 顾重淡然道:“我还是个新人。”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对这个机会势在必得。如果成功,那他的游戏策划也有了曙光。 顾重是在双休接到任命通知的,让他好好接待这位贵客。他一脸平静,语气平淡地说好,然后抱起沈望转了好几个圈,差点把沈望转吐了。沈望问他怎么,他卖着关子说:“收拾收拾,我们晚上出去吃饭。”沈望说好,然后穿了件帽衫,两手插在卫衣口袋里,无辜地看着顾重气急败坏。顾重把他胸前的两根绳搅在一起打了个死结,道:“我们去吃顿正经的米其林。你怎么默认我带你去吃赛百味?”最后两人衣冠楚楚地吃了顿米其林,回家的时候又捎了个汉堡。轻断食减肥期的顾重在米其林没吃饱,最终索性吃了个爽。等回了家,沈望还给他吃了两粒消食片。 “我就吃了个汉堡,一份牛排,不至于。” “不多吗?” “你别拿你的分量当标准,”顾重把蹭他脚踝的烧鹅抱在手里,“烧鹅自从跟着我们都肥了一两了。这个家里就你原地踏步了。” 沈望小声地抱怨了句:“瞎说。” “从明天起,你跟着我去打高尔夫,锻炼身体。” “打高尔夫的这么多啤酒肚……” “你新人,先练习挥杆。” “你什么时候学的高尔夫,我怎么不知道。” “初高中吧,我忘了,很久以前的事了。”顾重把烧鹅放回地上,烧鹅没两步又贴着巧克力了,这俩不仅没有种族矛盾,相反还比亲兄弟都亲。而沈望被迫学习起了高尔夫。 自从德国客户来,顾重在家的时间更少了。准备策划案,带人家游山玩水,还要陪打高尔夫。最难的莫过于最后的环节,顾重都不是放水,是放了一片海,偏偏那位叫汉斯的先生还是输得底朝天,顾重甚至心想你哪怕是随便挥一杆,都比你认真打强,还不如沈望杆杆挥空呢。但汉斯先生输得一脸严肃,理直气壮。打完高尔夫,汉斯道:“我高尔夫玩得不太好,但篮球打得不错,有空切磋切磋。” 顾重心说打篮球,岂不是更难放水。便客套道:“当然,那今天太晚了,我们不如找个地方喝点清酒?我知道附近有一家不错的日料店。”两人便一同去喝了点酒,顾重顺水推舟地说起自己的游戏策划,听得汉斯连连点头,道:“不错的想法,是你们公司新的策划案?怎么没听艾瑞克提起?” “是我自己不成熟的想法,还没跟公司提起。” “我觉得是个不错的主意,投入也低,只是越不要求画面配置的游戏,越是需要一个好的剧情,我现在听你说的大体是不错,但具体的安排,你得发我邮箱。” “您有兴趣?” “这样一个治愈温情的游戏,当然。” 难以想象的顺利。 直到送走汉斯,顾重仍然飘飘然。没想到他期待已久的投资竟来得如此顺利,而公司也愿意给他个小小的机会让他开启他的游戏。但有同事偷偷地跟他说,是因为艾瑞克从医院回来,对抢了他位置的顾重很不满意,故意让他去筹备一个小成本的游戏。但顾重不以为意。他甚至快忘了,那是那么小的一笔投资,放在高中,也就是他一个月的生活费,甚至不够付他曼哈顿别墅每年的税。但他含蓄地跟沈望提起,渴望看到他赞扬的表情时,沈望若有所悟地说:“就是那个画着雏菊的光盘?” 顾重皱起眉:“你碰了?” 沈望以为是什么不能看的东西,立刻卸下了笑意,道:“我,我擦书柜的时候看到的,我没碰过,真的。对不起。” 顾重道:“又不是什么不能碰的东西,只是——” 那东西还有更高的使命。 这是他当年送给沈望的生日礼物,东西还没送出去,他们就分了手。 顾重说:“正巧我差个游戏测试员,你帮我看看那个游戏。” 沈望欣然同意,顾重紧张地看他打开他设计的游戏,等他发现里面的奇思妙想。然而,他完全高估了沈望。距离他上次玩游戏,大概是十年前,在徐斯的强迫下,玩过一把拳皇。他对那种蹦蹦跳跳打打杀杀的小人游戏毫无兴趣。同理,对漫画也是。甚至连电影都是。他十几岁的时候,《泰坦尼克号》惹哭了整个电影院,唯独他看睡着了,被徐斯骂了顿,说票价还挺贵,但一出电影院门,沈望能完整地哼出那首插曲的调调,回家后还把那首著名的爱情神曲REMIX成了EDM夜店曲,玷污了多少人年少时期的白月光。但为了顾重,他打起十二分精神。 但收效甚微。 想看他反应的顾重下线了,转而上线的是指导游戏的顾老师。《The Daisy Chain》本就是个像素迷宫游戏,里面不少小的设计,但沈望对地上的阵型、墙壁上诡异的画作熟视无睹,一个劲地拐弯拐弯再拐弯,愣是把迷宫游戏玩成了赛跑游戏。 “你没看到这里的三个花盆都盛开了,唯独这边一个枯萎了?而且旁边的NPC不是告诉你,只有获得一枚Daisy才能驱逐黑暗,而想要Daisy则要让枯萎的花朵复苏。” 沈望眯着眼睛看了眼游戏里枯败的花朵,迟疑道:“看到了。” “那这说明什么?” “我要救这盆花?”沈望小声地问,“可是我又不是花匠……” “前面不是有剧情……” 沈望一片茫然:“有吗?” 顾重道:“你要去触碰剧情,不能一口气全跑过了。” “可是,都没有提示我,如果有个选项问我要不要救,我肯定会选救的。” 顾重挑起眉,道:“又不是GALGAME。有‘救线’和‘不救线’,算了,你先慢慢摸索,我去楼下买点罐头,给它俩也开开小灶。” 沈望被迫继续投入游戏。 这游戏阴森森的,迷宫还是以孤儿院为地图,小人还跟顾重长得有点像。里面的怪物是一条蛇,说话文绉绉的,总是嘶嘶嘶地吐舌。不知为何,沈望总觉得顾重设计这个游戏时参考了徐斯。但也有可能是他的错觉。 但实际上,的确是的。 说话欠揍的眼镜蛇。 这是顾重对徐斯的全部印象。可能还有带上臭不要脸这个属性。等他买完罐头,回到家,进门就看到沈望还在远处晃悠,但看到他背包里多了件狂扁眼镜蛇后掉落的“月亮唱片”,还是稍稍欣慰了些。顾重拐着弯说:“这蛇是不是挺讨人厌的,攻击力弱,但天天吐舌头放毒。” 沈望“嗯”了声,反应不大。 顾重又旁敲侧击道:“这游戏的角色设计,都是我负责的。” 沈望“哦”了声。 顾重沉着脸喂猫喂狗去了,等沈望又狂扁了一遍蛇,那蛇瞪着眼睛,说“你以为是你打败我了吗,是我提供了你打败我的机会而已”,沈望突然笑了,道:“你还挺了解徐斯的。” “你Get到了?” 沈望捡起掉落的“月亮唱片”,云淡风轻地说:“我以前不小心看到过你给他的备注,‘眼镜蛇’。” “你……” 顾重说不出来话,只觉得气血上涌。 “我那时候只是觉得奇怪,他明明不戴眼镜。” 顾重冷哼了声,心说因为我第一次碰见他的时候,他很装逼地戴了副墨镜。沈望像是忽而找到了游戏的乐趣,一连打了好几次眼镜蛇,顾重提醒他,不用一直打怪,沈望笑着说:“我在报小时候的仇。” “我还以为你跟他挺……挺合得来的。”挺心有灵犀的。 沈望看着他,道:“没有吧。” “你以前很偏袒他。” 给他唱生日歌,送他礼物,还会对他搂搂抱抱。 沈望想了下,说:“我把他当作朋友,又有点怕他……有点像小朋友看到家长的感觉。” 顾重突然起了兴趣,道:“说起来,你都没有跟我提起过你出名前几年的事。” 沈望仔细想了下,十四岁到十八岁这段时间,就像是一片空白。他甚至记不清那时候他每天都在干什么。除了音乐,他没有爱好,也没有擅长的东西。他只记得乐队的贝斯手长得跟个猴儿一样,最爱说的话就是,“你真幸运,最擅长的东西就是你唯一爱的东西”,每次沈望听到这句话,都很恼怒,但他只是沉默地笑笑。除此之外,他没有什么好玩的事。 “我就记得那时候我生活习惯太差了,要是作息健康些,顺不准还能长几厘米。”那时候他几乎是早睡晚起,日夜颠倒,跟个耗子似的。顾重倒是说:“完美地克服了时差的距离。” 沈望笑说:“你那时候还小呢。” “我就比你小四岁。” “多少个日日夜夜呢。” 顾重不屑道:“少来了,多出来的日日夜夜,你也就是喝酒喝过去了吧。你知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吗?” “不是上海吗?” “是在纽约。” 沈望一脸茫然。 顾重道:“还说什么最难忘,果然是骗人的,你别跟我道歉,你先把游戏通关了再说。” “好。” “我会监督你的。” “嗯。” “没有异议?” “没有,”沈望想了想,又说,“能不能指导教学一下?” 顾重冷酷无情地道:“不行,你要学会自己探索。不能依仗攻略。” “但是通关了,也是有奖励的。” “什么?” “你玩完就知道了。” 第四十六章 游戏尚未攻略完,沈望便收到了来自《我的声音》节目组的邀约。制作人没有寄到乘天,而是寄往他的邮箱。圈内似乎也暗暗知道了他离开老东家的打算。乘天不是没有来打感情牌,但沈望难以原谅乘天把顾重一起计算进去。他顺着自己的胸口抚摸自己的喉咙,他去参加一档竞赛节目,是不是自取其辱?门口响起了开门的声音,他下意识地关了网页。 自从顾重的游戏有了着落,他的薪水也翻了一倍,虽然是放在从前不够看的数字,但他们还是准备好好庆祝一番。沈望找了好几家餐厅,顾重表示随意。但当他们在金碧辉煌的餐厅用完餐,顾重目光灼灼地对他说:“我想去个地方。” 那是一家很常见的酒吧,挤着满满当当的人,台上有个人在唱十几年前的老歌,没有特别之处,酒保是个身形魁梧的拉丁裔,顾重牵着沈望坐在吧台边,点完酒后,顾重用手勾着黑漆漆的桌面,说:“你们厕所后面的墙封好了吗?” 酒保颇为惊讶地看向他,说:“你怎么知道那个?” 顾重没有回答,只是笑着看向沈望,沈望颇为迷茫地看向他。顾重凑近他,嘴贴着他的耳廓,问他:“你记不记得你以前来纽约开过演唱会?”沈望被他的热气弄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缩着肩膀往旁边倒。沈望自然记得,但这是他以前的例行公事。顾重从他乌黑氤氲的眼睛里看出了答案,只是扯着笑喝了口酒,威士忌。他耿耿于怀的梦境,只是沈望的一时兴起。他早早地猜到了答案,但依然失落得难以呼吸。他抓着沈望右手的手腕,与那只矫健的美洲豹对视,却只看到了那道肉白色的疤。他用大拇指轻轻地捻着那肉痕,抬起眼问他:“你十八岁的时候在哪里?” “我不太记得了。” 十八岁? 无非是昏暗潮湿的厕所角落,还有阁楼里那台风扇,像怪物打呼的声音。 顾重靠着他的肩膀,说:“可我想听。” 沈望笑着说:“那我就要编故事给你听了。” 顾重笑了声,说:“那你编得动听些。” 十八岁,学生们纷纷地准备起这个即将成人的日期,家长老师苦口婆心地说“你们以后就是成年人了”,换来的是学生们胸有成竹的“我本来就是”,这些话他都是听徐斯说的,徐斯这两年在一所高中里任教,成了光荣的人民教师。但徐斯抽着烟说,他只是去补充生命。那时沈望刚下场,好笑地问他,补充什么?徐斯满是神秘地说,生命,见见我们未曾见识过的生命姿态,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有病。沈望那时是这么说的。 十八岁的他,用着徐斯给他办理的假身份证,在酒吧找了份兼职。白天睡在酒吧的阁楼,晚上下来唱歌,然后在稀稀拉拉的人群退场声音里入睡。徐斯一度说那个老板对他有意思,但他没放在心上,直到黑暗里那双手掐他的喉咙,逼他乖乖就范。他用阁楼的收音机砸破了那人的脑袋,浑浑噩噩地开始跑场子。很多酒吧都不肯收他,他就枯坐在那些酒吧的门前,不遮脖子上的勒痕,吊儿郎当地对着进酒吧的人吐烟。被逼无奈的店主只好问他:“你想怎么样?” 沈望吸吸鼻子说:“我能让你的客人多一倍。” “要是不多怎么办?” “我不收你钱。” 那时没有人相信他会成功,包括他自己都是。但他很快就成了那家酒吧的固定歌手,还收到了不少酒吧的邀约,他一个月能赚白领的四五倍,但他的生活也比从前烂上四五倍,他三次喝进医院,认识了很多不三不四的人,总是叫这个哥那个哥,但其实不过是些地痞流氓,这搁在正常人的世界里不过是混混,但对于他们这些生活在阴影里的人来说,的确是不可违抗的圣旨,阴影有阴影的生活法则,好在他无所谓腐烂。直到医院打电话来让他交钱,他浑浑噩噩地接起电话,把那帮酒友轰出家门,收拾自己准备出门。等他交完费用,医生问他:“这次也不进去?” 他揉着太阳穴,“嗯”了声。 医生默默地叹了口气。 当他走出门诊,望着来来往往的病患,那些哭声叫声还有咳嗽声,让他不知不觉地上了七楼,七楼很安静,安静到连家属的影子都没有。而他最好的朋友,便躺在走廊尽头的那间房间。洁白而充满消毒水味道的走廊,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就像一束光打在了阴暗的细菌身上。 他的灵魂顺着阳光里浮尘缓慢地上升,但他的眼睛却被阳光刺痛,流了很多眼泪。回去时,他没有管震个不停的手机,顺着马路走了两个多小时,途径一所高中,门口全是焦急等候的家长,下课铃一打,零零散散的学生满是抱怨地把书包丢给爸妈,他听见一个男孩气呼呼地说:“我们监考老师跟有神经病似的,别的考场都发试卷了,就他还在拆封皮。” 家长了然地说:“哪个老师?” 男孩说:“方块三呗,害我作文都来不及结尾。” “那可怎么办,这老师真讨人厌。宝贝回家想吃什么?爸爸给你烧。” “带鱼。” “煎的还是红烧……” 父母拽着怄气的儿子慢慢远去,只有他还傻傻地望着那远去的身影。那男孩和美和一样,细长的眉,皮肤白净。要是没有那些事,美和是不是也有这么高了?比他高上一两公分,但说起话来似乎还是个小孩。他迷茫地望着那所高中的校名,在心里默读了好几遍,依然记不住。像是滚烫的铁块,灼伤了他的喉咙。门口的保安皱着眉,问他:“你是?” “我路过。” 但那保安似乎不放心他,守在他的身侧。 他看见保安室写的“无关人员禁止入内”。对于那些美好而善良的孩子们而言,他的人生与他们无关,他们考虑的升学、早恋、为老师起外号,也与他无关。那些少年少女们穿着洁净的校服,面容青涩,露出端正的额头和两鬓,脸颊还有青春痘,说起话来却是孩童的语句。而沈望在一家服装店的镜子里打量自己,碍于工作染的红色头发,宽松肥大的T恤,破洞牛仔裤露出的大腿。更别提他口袋里的烟和打火机。他和那些同龄人的人生格格不入。 那一刻,他似乎明白了徐斯说的话。 另一种生命。 不着急长大,被父母圈养,自认为长大的人生。 而和他一起唱歌的女孩,下午发来的短信告诉他怀孕了,能不能替她唱两首歌。沈望问她,爸爸是谁?女孩回他,不知道。 当他把这些话告诉顾重时,顾重的神情晦暗不明,但贴着他的脖子说:“那个女孩,真可怜。”沈望说:“是吗?黄胜签我的时候,听完这些话,他问我,那个女生怀孕跟我没关系吧?我说,我是同性恋。黄胜就说,你和她没关系就行。大部分人都不觉得她可怜,他们会说她不自爱。” “你呢?” 沈望垂下眼睛说:“我只是觉得很难过。出名后,她来找过我,我以为她是来找我帮忙的,但她开口就说,如果我不给她足够的钱,她会告诉所有人我是个同性恋。她和以前很不一样,她以前很讲义气,她帮我一起骂那个老板,跟我一起离开那家酒吧。我们关系很好。” 顾重沉默地握住他的手。 “但我还是不怪她,我给了她钱,她走的时候一直哭,说对不起。” “可我也没有说没关系。” “只是徐斯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对我说,人心向来这样,”沈望笑了下,“那是我第一次很不同意他的话,他不知道她比我小,但每天都会帮我带早饭,帮我染头发,就像姐姐一样。” 顾重用手指撑起他撇下的嘴角,笑着说:“别哭。” 沈望用手背飞快地抹了眼泪:“我没有。”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是由身边的人构成的,不是每个人都有向善的权利,”顾重牵起沈望的手,“走吧,这里也没什么意思。”他们并肩走过人流密集的商场,走过河畔,走过形形色色的人群。沈望牵住他宽大的手掌,忍不住问他:“你喜欢我什么呢?” 顾重撇开头说:“脸。” 沈望忍不住笑着说:“之前你这么说的时候,我相信了。可是现在我的脸不值得你喜欢吧?”虚弱的身体,苍白的脸颊,简直不堪入目。 “你怎么知道,说不定我就是喜欢你这幅病弱的模样。” “是吗。” 走了两步,沈望说:“顾重,不要可怜我。我是个很自私的人,希望你爱我,留在我身边。但是你让我变得稍稍无私了些,我希望你能快乐。” 他难以遏制地蹲下,仿佛支撑不住自己的身躯。顾重站在他的前面,黑压压的羽绒服像是压倒他的乌云,但他还是固执地牵着他的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不用担心我,就算你离开我,我也会好好生活的。” “我没有可怜你。” 顾重叹了口气,抱住他孱弱的身躯,说:“我是喜欢你,从十八岁起。当时你结束演唱会,就在刚刚那个酒吧里唱歌,唱的那首歌成了我最喜欢的歌,唱歌的你也成了我暗恋的对象。当然……脸也是其中一部分因素,说不定我就是喜欢皮肤特别特别白的人呢。” “不白就不喜欢了吗?” “……你能不能抓住重点?”顾重捧着他的脸,对着那双乌黑的眼睛,语重心长地说:“重点是,我喜欢你,我在表白。” “那你喜欢以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 顾重吸了口气,说:“这是什么夺命连环问,有标准答案吗?” 沈望盯着他:“没有。” “我喜欢那个很需要我的你,”顾重笑笑,“这样你就不会离开我了,对吧。” “对不起,”沈望抱住他,“但我只喜欢过你一个人,真的。” 顾重切了一声:“你明明恋爱经验很丰富吧。” 沈望撑起身体,很认真地竖起四根手指,说:“沈望只喜欢过顾重一个人,否则天打雷劈。这是真的。他们对我而言,就像食物一样,但你不是,看着你,我就会感到很幸福。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以前的那些朋友,我已经不跟他们联络了。以后你就是我的朋友、恋人、家人了。所以你不要骗我,如果哪天你不想要我了,你要告诉我,好不好?” “喂,我的确不喜欢那帮狐朋狗友,但那是因为你跟他们玩的时候很没尺度。你要是能把握分寸的话,你可以继续和他们玩,而且,你不要把你以前那些绯闻对象说得跟满地跑的猪一样。” 这样的话,吃醋的他算什么? 顾重凶狠地揉起他的脸:“不要没事瞎想,你想继续唱歌,做音乐的话就做,不想的话,随便做你想做的就行。反正我能养得活你,你的开销还不如烧鹅和巧克力,不过,我的确有个问题想问你。” “嗯?” “你真的不记得十八岁的我吗?” 这才是那个夺命的问题。 沈望东看西看,嘴巴张张合合,两只手捧着顾重的手,露出极其无辜的表情。而顾重就像得知答案后的女朋友,呵了一声,抽出手,冷冷地说:“不想理你了。” 第四十七章 顾重履行承诺,的确几天没理他,连睡觉都隔了半壁江山,他才发觉他的恋人非常非常小孩脾气,比起说开,习惯冷战,虽然会冷着脸接受他热好的牛奶和熨好的大衣,但表情十分冷酷,但出门前还是会说“我走了”。 而沈望继续上音乐班,周末去看医生,偶尔还会去商场买打折的牛肉、鸡蛋和奶。由于他在华人圈非同寻常的知名度,总是会被拍照,起初他看到举起的手机还会吓一跳,但时间久了还会朝他们笑笑,希望发到微博上的时候,能帮他修修图。不过顾重知道后,就让他出门戴口罩,担心有狂热的粉丝会尾随他。 然而粉丝没有找上他,倒是有个不速之客找到了他。薛言生是天生靓丽的人,即便带着墨镜口罩,也能艳压四座,摘下墨镜后,更是飞扬跋扈到极致。沈望见到他那健康的脸,便自惭形秽,更别提对方一身名牌加持,而他穿着白色的家居服,还带着咖色的围裙,输得很惨。 他对这个花枝招展的情敌说:“顾重还没下班。” 薛言生斜他一眼,道:“谁说我找他了?我找你。”沈望楞了一下,然后给他倒了新买的红茶,还有顾重囤在冰箱里的巧克力慕斯,但薛言生显然对不知名产地的红茶抱以怀疑,始终没动。沈望正襟危坐,害怕薛言生是来劝顾重跟他分手的,虽然顾重不会情谊动摇,但薛言生说的话,十分在理。沈望一直知道薛言生是怎么评价他的,无非是私生活混乱、没心没肺。 “你别紧张。” “我没有。”沈望飞快地说。 薛言生嘲讽地笑了下,说:“我是来道谢的。” 沈望疑惑地看向他,薛言生别扭地说:“蓝鹤的事。” 他才恍然,而薛言生继续说:“我们那档综艺,这几天要继续播了。因为出了很多事,观众倒是很期待我们假惺惺一起旅游的戏码,所以收视率应该会破表,所以你可以趁胜追击……” “你参不参加那档节目?” “哪档?” “《我的声音》,如果你参加,我就推了,我可不希望网友们总是把我们俩捆在一起比较。” 沈望刚想开口,就听到薛言生不耐地说:“你不用问我想不想去,请我的综艺节目可以从外滩排到埃菲尔铁塔。我这次来,也就是度假顺便跟你说一声。毕竟顾重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要是还敢玩弄他,我可不会轻饶了你。” “我不会了。” “你这种人,说话不作数。” “那怎么样你才会信我?” “我信不信重要吗?顾重肯傻傻地信你就够了。” 沈望说:“既然你是顾重最好的朋友,我就应该博得你的信任不是吗?我不想他夹在我们中间难做人,如果你有什么好的提议,我会努力做到的。” 薛言生惊愕地看着他。 沈望笑着说:“我比你想象得要爱他。” 晚上顾重回来,然后冷着一张俊脸问他:“我的蛋糕呢?” 沈望关掉洗碗的水,说:“下午拿去招待客人了。” 顾重如临大敌地皱起眉,问:“徐斯?” 沈望擦干手,拿冰凉的手碰了下他的脸,顾重捏着他的手腕,神情不善地看着他。沈望笑着说:“是薛言生。” “他怎么来了?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叫我好好对你。” “你怎么说的?” 沈望环着他劲瘦的腰,轻轻地说:“我说好的。所以我刚刚下楼去买了抹茶味的蛋糕,你要吃吗?”他牵着顾重的手,走到餐桌前。而顾重粗声粗气地说,一块蛋糕就想收买他,但手还是诚实地打开了包装得很好的礼盒。顾重心里估摸着这几日的生气,应该已经让沈望知道忘记他们初遇的下场,所以神情渐渐缓和。而沈望撑着脸看神色冰冷的人吃蛋糕,好笑地说:“我过几天要回国内参加一档节目。” “哪个?” “《我的声音》,”沈望笑着说,“为我的老公本存点钱。” 顾重呛了个半死,红着脸说:“好端端的,你说什么。”沈望献宝似的给他看通讯录的备注,排行第一的是他的电话“A老公”。顾重被他的厚脸皮吓到了,有可能这就是大四岁的游刃有余。当他满脸通红的时候,沈望还能笑着说:“有什么需要我带回来的东西吗?” 顾重缓了半天,说:“我陪你去。” “不用,你的游戏策划才刚刚开始,你留在这里,我去就行,一周录一次,我两三天就能回来。”顾重纠结地问:“还有哪些嘉宾?” “都是些老歌手,两三个选秀出来的爱豆,还有……” 顾重听出他不自然的停顿,掀起眼皮问:“谁?” 沈望说:“闫怀,你知道他吗?”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那个跟他长得很像的小演员。顾重不动声色地说:“我记得他不是个演员吗?” 沈望回:“凑数的吧。”沈望起初并未觉得不妥,直到临走前的一天,他正在理行李,把衣服卷成一条后塞进24寸的行李箱,由于是参加节目,他带的都是以前比较显眼的衣物。而顾重这几日都正常上班、下班,回了家就是逗狗逗猫,似乎不受他的出行影响。因为忙着理东西、和PD联络,沈望睡得比较晚,都是顾重负责早餐。沈望还夸过他。但真的临走前,顾重不以为意的表情还是刺痛了他,他走到顾重的跟前,搂住正在办公的男人。 顾重问他:“几点的飞机?” “十点的。” “路上小心。” 说罢,顾重就去拽限制他工作的手臂。 沈望不依不饶地从背后环住他的脖子:“你没有别的想跟我说吗?” “没有。” 沈望蹭蹭他的脸,哑着声音委屈地问:“真的没有?”顾重却像是忍无可忍地起身,把他推到墙角。沈望被他挤在狭小的空间里,顾重吐在他脖颈的呼吸又热又痒,他却不知危险地搂着顾重的腰,顺着他紧致的腹肌向上摸去。顾重钳制住他作乱的手,低着声音说:“出租车在下面等你了。” 沈望不舍地说:“老公,你要在家乖乖等我。” “快点走。” 沈望一步三回头地拖着行李箱走了,而顾重面无表情地目送他,看他的身影消失在浓浓的夜色里,立刻给薛言生打了个电话。 下了飞机,沈望被记者和粉丝围了个团团转,他没带助理,被挤得东倒西歪。没有任何遮掩的素脸被拍了上万张照片。比起别的,他更担心明天的热搜。好不容易到了节目组安排的酒店,第一个迎接他的却是闫怀。他可没有忘记闫怀和乘天背地的交易,他绕过闫怀往自己的房间走,闫怀却堵住了他的路:“我们能谈谈吗?” 沈望不理他,挤开他的身体往前走。 然而第二天,沈望一开门,就见到闫怀的脸,憔悴而失落。沈望冷眼看他,说:“就在这里说。” “关于之前的事,我很内疚,但喜欢你,我没有说谎。” “如果你的喜欢指的是利用和威胁,那你的确没有说谎,即使你不看新闻,听听小道消息,你就应该知道,我和顾重已经复合了。” “我知道,但……” “但什么?” “你不怕我把我们的事告诉顾重吗?我不想威胁你,但你知道,有这个可能。” 沈望听得好笑,说:“我们的事?你是指我把你错认成顾重,花钱跟你独处的事?” “你可能已经忘了,但你那时候抱着我,说了很多事,包括小时候。” “如果你想卖给媒体,那你需要证据,因为我进乘天的那刻起,那些我的从前就被销毁得干干净净了,如果你想告诉顾重,那你可以死了这条心,他已经知道了。” 闫怀难以置信地说:“不可能,他知道了还跟你复合?” 沈望说:“是。” 连他都难以置信,但顾重的确不在乎他的从前。沈望绕过闫怀,去后台化妆。他望着镜子里苍白的人影,扯起嘴角笑了下,在心里默念,顾重不在乎,所以你也不用在乎。不要在乎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他一遍遍地跟自己说,嘴里哼着他上台准备的曲目。轮到他抽签时,他是全场最后一个表演的嘉宾。化完妆,穿好表演用的舞台服,他没事干地在后台里乱串。刚跟大前辈打完招呼,准备回他的准备室时,便听到隔壁两个人正在腹诽他。 “是谁赢都不可能是沈望赢,我听说他这几年一直酗酒,嗓子早坏了,他只是为了出演费来的吧,谁不知道他在外面洗钱的事?” “那是真的?” “当然,否则他怎么可能每年都给孤儿院捐两千万?你当他真的是为了献爱心吗?像他这样仗着自己以前得过几个奖就吃了这么多年老本的人,怎么可能赢?而且要我说,他那些歌也根本不好听,也就是时代滤镜。他的嗓子就更别提了,就是KTV水准。” “说过了吧,他好歹也是你师兄,乘天当时不就是靠他起步的吗?” “那是以前,他这几年不是一直在给乘天添麻烦?没有乘天,他还在酒吧里做脱衣舞男呢。” “真的假的……” 沈望深吸了两口气,推门而进。那两个小年轻看到他,就跟老鼠见到猫似的,话都不会说。而沈望拉出一把椅子,翘着二郎腿问他们:“我怎么不知道我洗钱、做脱衣舞男的事?” 其中一个立马鞠躬,道:“对不起,我们也是道听途说的。” 而另一个则梗着脖子,不说话。沈望打量了他两眼,长相算是出挑,是近两年乘天流量代表,沈望之前跟他一起被采访过,在他面前一口一个哥,发出去的通告也都是说自己谦逊的,却没想到台上台下完全是两个人。 沈望说:“谣言很会说,但不知道歌唱得怎么样。黄胜这两年看人的水平真是越来越差。” “我又没说错!” “你几岁?” 那人不屑地发问:“二十,怎么?” 沈望笑笑,说:“那你娱乐圈事业结束得也太早了。” “你威胁我?” “不,我什么都不会做,我只是预告,像你这样目中无人却没有一技之长,还总是道听途说的人,能混出名是你命好,希望你的命足够好,让我两年后还能听到你的名字。”说罢,沈望笑着退出了房间。他的助理却面露怒色地说:“要不要教训教训他?” 沈望说:“他几岁,我几岁,不过有一句话,他没说错。” “什么?” “我的确是来赚钱的,”沈望摸出手机,“说起来顾重这两天都没有联络我……” 录到一半,沈望呆在房间看嘉宾们的演出,的确有两把刷子,什么高音,美声唱腔,怎么厉害怎么来,但他准备的曲子普普通通,没有什么难度。助理问他要不要换,他却坚定地说,就唱这个。然而还没清静几分钟,就听见了薛言生怒气冲冲的声音。薛言生一进来就问他:“你怎么还跟闫怀搞不清楚?” “我?闫怀?” “你别装傻,我就说你怎么突然想接节目了,原来是因为闫怀在,要不是顾重问我,我都没想到这一层。你怎么这样?”薛言生怒不可遏地坐到他的面前,而他后面还跟着林峙。林峙忍不住出言讽刺,说:“你这个人怎么听风就是雨,前两天跟我说沈望悔改了,今天又说沈望果然还是以前那个模样。你能不能给你的大脑装个IQ提升机?” “你闭嘴,”薛言生吼完林峙,继续说,“亏我之前还相信你说的话,原来你都是骗我的,你怎么好意思一边和闫怀示好一边和顾重住?你别想说没有,闫怀都告诉我了,他说你考虑跟他在一起。” 而林峙则抱着胸,在旁边煽风点火:“人家小夫夫的事,管你什么事?你老娘舅啊。” 薛言生则怒不可遏地说:“你给我闭嘴,再说我剁了你JB喂狗。” “你说话脏不脏?” “要你管!” 沈望被他们一唱一和闹得头疼,连忙说:“你被闫怀骗了一次,怎么还信他?我和闫怀一清二白,他不过是想要借我炒绯闻。等等,你不会原封不动地告诉顾重了吧?” 薛言生说:“当然,我从不隐瞒。” 林峙叹了口气,说:“说你老娘舅还抬举你了,你就是拆迁大队的,什么时候能改改你的毛病?” 沈望给顾重打了通电话,顾重没接。他急得一点心思都没有了,而工作人员一次次地催他上台,小助理宽慰他没事的,但他心神不宁。但望着工作人员们着急的脸,他还是上了台。台下是早已安排好的观众,看到他便发出雀跃的欢呼声,他垂着头调整情绪。 顾重说,不会离开他的。 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当音乐响起,才直面镜头。他唱的是一首没有技术含量的老歌,但他的思绪却随着音乐慢慢地飘走,飘到顾重的身上,从前他不明白,顾重为什么要他唱这首歌,现在他却似乎见到了那个十八岁的顾重。 那些被他遗忘的记忆,似乎回到了他的大脑。 他想起了那两个轻飘飘的吻,想起了十八岁少年脸上的震惊和害羞,他甚至听到顾重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你怎么能随随便便亲别人?”而他那时候甜言蜜语地说:“好啦,我会负责的。”但他没有,他甚至忘记了那个青涩英俊的少年。 但他现在却想起来了。 “If I had to live my life without you near me, “The days would all be empty, “The nights would seem so long, “With you I see forever oh so clearly, 他爱的人,一直是个少年。 十八岁时是,二十岁时也是,二十六岁是仍是。 永远善良,永远热血。 而他的诺言,正如他唱起的歌。 “Hold me now touch me now, “I don't want to live without you, “Nothing's gonna change my love for you, “You oughta know by now how much I love you, “One thing you can be sure of, “I never ask for more than your love. 但音乐声渐渐远去,台下掌声雷动,他睁开眼,似乎见到了他梦中的少年,笑着鼓掌,但当他的视线聚焦在他的身上,他便撇开眼神,装出倨傲的模样。他丢下话筒,在人群震惊的眼神中,一把搂住坐在第一排的少年。 “喂,还在录制。” 沈望说:“我知道。” 顾重愤怒的声音响起:“你知道什么,快点松开,别人都在看,你想上新闻吗?” 沈望身着表演服,一张精致憔悴的脸被画得有神有光,更别提他眼神柔和,像是氤氲的一池春水,一切都是如此恰到好处。他的十八岁是一去不复返的曾经,但此时此刻,却漫起一股十八岁的任性,他用刚唱完情歌的声音说:“我愿意跟我结婚吗?” 没有什么可以改变我对你的爱, 你现在应该知道我有多爱你, 你可以确定一点, 除了你的爱 我别无他求。 而他也听到了如愿的答案。 这一场闹剧害得工作人员忙里忙外,沈望歉疚地给在场的工作人员包了大红包。好在现场的观众都没有手机等通讯工具,不会有视频音频。但第二天的热搜风波肯定是逃不开了。但沈望抱着顾重,一遍遍地看他们的对戒,没有牌子的、不起眼的一对,他们以为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戴了。 而顾重却捏着他的下巴,问:“你连求婚都要抢?” 沈望口齿不清地说:“什么?” 顾重说:“算了,按照你的速度,那游戏你肯定打不完。” 沈望抱着他笑,顾重又说:“你别以为这样就可以瞒天过海,闫怀的事是怎么回事?老实交代。”沈望乖乖地对他说完起因经过结果,又问:“所以你生气我跟闫怀同台吗?” “我哪有这么小气。” “那你为什么从纽约过来了?” “路过。” “这么远?” 顾重理直气壮地说:“不行吗。” 沈望说行行行。睡前,顾重搂着他,轻声说:“你怎么想起唱这首歌,难度低,根本不适合参加竞演。” “但是我想唱给你听,”沈望枕着结实宽厚的肩膀,说,“而且难度不低吧,一生都爱一个人,永远不会变可是很难很难的。顾重,我爱你,永永远远都爱你,你呢。” “勉强是。” “你就不能好好说一次吗?”沈望不依不饶地说。 “我还在生气,”顾重背对着他,“薛言生说你要跟闫怀私奔了。” 沈望抓着他的手臂,难以置信地问:“这你都信?” “怎么可能,你当我是幼儿园的吗?” 但他还是从纽约赶来了,比幼儿园好一点点吧。十八岁左右。沈望搂着他撒娇:“那等你不生气了,你要好好地回答我。” “知道了,明年。” “会不会生气太久了?” 顾重佯装不耐烦地说:“快睡,等录完节目,带你去柏林。” 沈望不情不愿地说:“去干吗。” “结婚。” 沈望听到他这么说,笑着搂住他。 真希望明天快点到来。结婚的话,要穿什么颜色的西装呢。结婚前,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美和。告诉他,那个渺小懦弱的沈望也开始期待活下去的生活了。 他过的是最糟糕的童年,最糜烂的十八岁,他以为他的人生将在没有痛楚的虚妄里结束,然而一份沉甸甸的爱把他从痛苦里揪了出来。他是一盏苦灯,见到他便明亮起来。戒断从前的人生,开始他的新婚生活。纵使他年轻的爱人别扭又不善表达,他们一无所有,但一切都在路上。 爱给了他生活的勇气。 他没能过上最寻常的十八岁,也能过上这世上最寻常的八十岁。是白头偕老、不离不弃。 从今往后,便皆是爱。